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盈满》 两个空荡荡的玻璃瓶撞在一起,喜欢是一生只开一次的花 by长亭树 Original Novel - BL - 长篇 - 完结 现代 - HE - 狗血 - 双性 - 年下 文案: 仲夏夜,人烟散去的公园深处,传来了细细的啜泣。 你怎么了? 十六岁的阎征抬起脸,直勾勾地盯着时方满,露出羞涩良善的笑容。 逃脱与生俱来加诸于身的罪恶,做正确的事情,光明磊落。 这是时方满的道理。 嘘,疯子是不讲道理的。 我不和哥讲道理,哥只要接受我的喜欢就够了。 生来残缺,未见圆满,却又要证得圆满。 这是阎征的执着。 提醒:①cp是撒娇害羞年下小疯子攻&理智温柔年上双性受 ②萌点有:眼镜受,双性受,年下和心机疯里疯气攻 ③三俗狗血√,走肾走心√ ④剧情慢热,作者很废,文案废文也废,请做好准备,不喜勿喷,祝观看愉快~ 开始的夏天 我从哪里来? 从母亲的肚子里。 因为肮脏的蛇啃噬了腐烂的苹果,一条蜿蜒的血迹爬过后,残羹里诞生了我。 “满满是妈妈和爸爸爱情的结晶!” 女人撩过耳侧垂下的头发,心满意足地和身边人交换了一个缠绵黏腻的吻,水声啧啧,在轰隆隆的雨声里显示着格外不一样的力量。 那是最磅礴的音乐下隐秘的杂声,带着蝇营狗苟的罪孽,席卷而来,充斥在我童年的记忆里。 那是灰灰白白的稀疏发丝承载着妈妈含情脉脉的目光,是咧开的嘴巴吹来腐朽的味道,是牙缝比牙齿更有存在感的一张衰老的脸。 “满满!” 这一声呼唤从他嘴里喊出来,也带着心满意足的喜悦。 * 雷声猛然劈进梦里的当下,时方满挣扎着回到现实,床上湿漉漉的带着汗气,空凋遥控器上一闪一灭的红光在黑暗里尤为抢眼。 他眯着眼,摸索着从床头拉过那个小方盒子,徒然无功地按了几个按钮,直到按键上也开始粘着湿湿的汗,才终于肯放弃似的,松开了手。 没带眼镜,遥控器在他下床时被脚踢了下,也不知道掉在了哪里,只听得“啪”得一声像是滚在地上,他站在原地犹豫三秒,也不找了,拖拉着鞋走过床边,循着记忆摸着到阳台处,将大片窗帘掀起,打开上锁的窗,下一瞬,雷声全部灌进这间原本沉睡的屋子,但也带来了冷冰冰的光亮和一丝夏季难有的清凉。 时方满回去时,在床底下捡起了遥控器,闪烁的红光已经消失了,明显是刚刚摔下时,原来就有问题的遥控器不堪折磨,彻底罢工。 第二天从蒸笼一样的室外返家,男人一手脱着黏在身上的衬衫,一手在床头柜上摸索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昨晚上的插曲不只是个梦。 时方满拨着电话叫物业来修,又扯了皮带,脱下西裤,在白色的平角内裤外套了条浅灰色的松松垮垮的运动裤,光着上半身在屋里烦闷地等着。过了半个小时,门铃才响起,他扔了手机,从沙发上捞过准备好的那件长袖大T恤,一边套一边应和:“来了。” 他穿得整整齐齐,但后背和腰间都湿湿得黏在皮肉上,很不舒服地皱着眉,看着物业抹了两把汗,把空凋拆了又装,折腾了十来分钟摇着头跟自己说:“这空调也坏了。” 时方满拿着手里新换的遥控器,听着物业宣布结果:“估计是昨天雷击,压敏电阻坏了,得换了才行。” “不是遥控器的问题?” “都有问题,明天给您换下保险管和电阻看看。” 物业收拾着工具准备下班,乐呵呵地叮嘱:“雷雨天最好不要开电器,像空调啊,电视机啊,用久了好多地方都有点隐患,一打雷一下雨,保不住就哪完蛋。” “明儿给您修啊!” 时方满给他送出门,瞅着人短裤短袖,在走廊里把遮着下腹的衣料卷起来,露出白白胖胖的肚皮,心底不免羡慕。 走廊里没空凋,但有别家从门缝里露出的凉风,时方满站了会儿,也觉得比自己屋里凉快多了。他端详了下自己的穿着,长袖长裤,遮得严实,就关上门打算去外面转转。 他在楼下小吃店喝了碗凉粉,在超市里买了打折的牙刷和酸奶,在晚上八九点的公园里,看着一帮跳舞的老太爷老太太相约明天,然后在他们散场后迅速变得萧条的林荫路上随意地散着步。 没了热热闹闹的音乐伴奏,这偌大的一片空地,只能听得到单调的蝉声,时方满瞅了瞅手机,看着已是九点四十,便转了脚步,好赶在十点公园闭门前出去。 也是这时,他在一片远离人声的自然之声里,听到某个压过了蝉鸣的哭声。 * 一股凉意从后背升起来,时方满僵着脖子继续机械地向前走,但幻觉是他自欺欺人的借口,那哭声很快就更张扬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喘,一边又是啜泣。他立刻住了脚步,回头望,黑暗森林里显示出一张模糊的人影。 “你怎么了?” 隔着远远的距离,他从喉头中发出声音来。道德感叫他还是无法忽视这可能的求救,却带着成年人应有的谨慎,并不贸然出手。 “我摔着了,没法回家了。” 那是个男声,声音有一丝丝稚嫩,时方满敏锐得捕捉到了这点,放松了些警惕,循着方向凑过去。 在被盆景遮挡着的公园长凳上,侧坐着一个人影,黑暗里看不清模样,但从勾勒出的身形看,大抵是个一米七上下,瘦弱修长的男子。时方满边拿出手机打光,边放柔了声线,问他:“你多大?” “十六……” 还是个孩子,也只比时方满班上的那些小孩儿大一岁。 “摔着哪里了?” 他立刻就关切起来,所有的警惕和试探都因为那男孩的回答而消失不见,自己的身份也顺其自然间,就转换成他所熟悉着的,一直扮演着的可靠又值得信赖的人民教师。 等光打下来,照到那男孩的腿上,时方满瞅见大片蔓延在皮肉上紫黑渗血的伤口,不自觉便低低呼了口气,他扶了扶眼镜,把手机上的光亮对准了些,蹲下身子细看,自己呆呆念叨着:“怎么伤这么重……” 他语气急促,跟那男孩道:“这要去医院呀!” 手机照出来的光是冷白色的,衬着那男孩雪白的皮更白,小腿和膝盖处面积巨大的紫黑伤痕看着更加可怖。时方满没有可以借鉴的医学知识,光看也看不出有没有伤着骨头,他原地慌了几瞬,听那男孩咳了几声,像是听到提醒自己的闹钟,才回过神,抬起身要立刻把这陌生的少年送医院去。 男孩啜泣着不吭声,时方满下意识要去背他,又在伸出手时候犹豫了下。这会已经不像白天那么热了,可毕竟是大夏天,隐隐一层汗沾着后背,T恤的布料也被汗水浸着,贴合在皮肉上,时方满意识到如果要背他,那人便也会黏在他的背脊上,这种想法激的他身上肌肉颤抖,明摆着不乐意。 “你还能走吗?” 时方满问了句废话,那男孩似是怕他嫌麻烦,小心翼翼地哀求着:“哥哥,要不你帮我叫个救护车吧?我……我手机不知道丢哪儿了……” “这里一会该关门了……” 时方满听他可怜巴巴,又因为黑暗模糊了那男孩的模样,削弱了些性别带来的天然攻击力,慢慢叹了口气,背对着他蹲下了身子。 “我先背着你出去,等会儿送你去医院。” 他顿了话,视线里 自己脖颈慢慢缠上两只又瘦又白的胳膊,随即一个不算轻的重量沉沉压下,压着时方满的背脊,却叫他胸口也似被压迫般有些难受,有些呕吐的冲动。 “谢谢哥哥!” 男孩很乖巧地道谢,趴在时方满背上也一动不动,有意减轻他的负担,时方满“嗯”了声,说着“不客气”,犹豫了下托着人的臀部把人带了起来,一路往公园门口走去。 他一路走的着实不算轻松,尽管男孩很瘦,但一米七上下的骨架都有几十斤,压在时方满这种没有健身习惯的普通成年男子身上,着实是人生一大挑战。他出了满身满头的汗,腿弯都在颤抖,一路都期望还能撞上其他行人帮自己一把,但运气实在不好,公园里的游客已经散尽了,直到走到门口,才有一个巡逻的保安把人接了过去。 “这怎么了?” “生病了?有事没?” 时方满喘着粗气,两手撑在膝弯,似乎全身的空气都被抽走了,什么话也回答不上来,汗水挂在了镜片上,他的眼前一片模糊,看不见那男孩缓慢摇着头,清清楚楚地回道:“我摔着腿了,没法走,这个哥哥好心给我背出来的。” “从假山上磕下来的?” 保安念叨着,一边给人背到保安室里,一边训道:“这看着摔得可不轻啊……唉……你们这种小孩儿就是爱闹腾,摔着腿都是轻的。” 他说话语气重,时方满也见过这种老师,或者说,他的一帮同事里,半数以上都是这种,明明也是关心学生,但偏偏是说教的语气,一开口训人,又叫那帮小孩吓的缩头又缩脑。 那男孩坐在椅子上,缩了缩腿,有些求救似的拉了拉时方满的衣角,自己嘟囔着:“我错了……” “哥哥,我能借你手机打个电话吗?” 他点点头,把手机递过去,看着那男孩拨了两回,第二回才接通,跟着电话那头的人交谈了几句,便又把手机还了过去。 “我爸一会儿会来接我,哥哥,你能不能陪我一会儿?” 男孩指指站在他俩不远处那尽职尽责守大门的保安,面色有些绯红:“我不想和他单独在这儿……” “嗯嗯,可以。”时方满喘平了气,也在这间有空凋的保安室里驱散了浑身热汗,一时只剩下双腿酸疼,动都不想动。 “你不用先去医院吗?” 他看着男孩腿上伤口可怖,犹豫着:“你这腿上得拍拍片子,别伤着骨头了。” “等会儿再去,这会儿没那么疼了……” 男孩说着,轻轻晃了晃腿,抬着脸直勾勾地盯着时方满,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其实也没有那么疼,我刚刚是太害怕了,才哭的。” “我以为今天晚上要被扔在公园里了……” 时方满瞅着他柔软的黑发下泛红的脸,摇头笑笑,安慰着:“不会的,就算你没遇到我,也会有保安的。” 这会儿待在凉爽明亮的屋内,时方满也有心情注意到男孩的模样和穿着。十五六岁的男孩也像同年龄的女孩一样,几乎没有丑的,只有含苞待放的青涩。但面前这人即便抛开年龄的优势,也是叫人看了便忍不住称赞的面貌和气质,穿着一身像是校服一样的纯白衬衫和同色短裤,挺拔干净,叫人心生好感。 “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时方满愣了下。 他犹豫的空档,男孩讨好似的先说道:“我叫阎征,阎王的阎,宫商角征羽的那个征。” “时方满……” “哪几个字啊?” 时方满看他眼神亮晶晶的,抵不过对方的好奇心,只好道:“时间的时,方向的方,满……” “……心满意足的满。” 十分钟不到,阎征的家人便迅速赶了过来,保安和时方满一起搀着他往外走的过程中,就看见那辆闪着车灯的车上下来了一个人,黑衣黑裤,动作利落,打了个照面的功夫便把阎征背在了身上。时方满一愣,阎征倒是很爽快地挥着手:“那我走了,谢谢方满哥!” “下次再见!” 时方满下意识嗯了声,等车子关上门,身侧那保安才出声叹道:“这架势还没见过,不会是什么有钱人的少爷吧?” 时方满也笑,他从兜里翻出了张不知道用没用过的纸巾,摘下眼镜擦着干掉的汗渍,说:“大概吧。” 这一天晚上发生的事,在他的人生中意味着什么,这个时候的时方满还不知道,他印象最深的不过是睡觉时又被热醒,摸着手机,在备忘录上记下修空调三个字,然后沉沉地钻进了那一直以来逃不开的,雷声轰鸣的梦里。 21:11:38 十六岁末 说实话,阎征这个名字,在那个晚上过后,就被时方满抛到了脑后,以至于过了很久后手机突然响起,陌生的号码背后传来少年的声音时,时方满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方满哥,我是阎征……” 谁啊? 他还在昏昏沉沉地想着,对方已经从过长的沉默里意识到了,那声音突然冷了下来,透着一股委屈:“是我啊,哥哥,你上回在公园背着我,你还记得吗?” 身体的记忆比脑子更管用,背人的后果就是时方满的腿到现在还残留使用过度的酸痛感,他一下子全都想起来了,下意识应道:“你腿还好吗?” “快好了!不跑步就没问题!”那声音又雀跃起来:“方满哥,今天周六休息,我可以去找你吗?想去你家向你道谢!” 时方满下意识拒绝:“不用了,太客气了……” “那我请你吃饭可以吗?实际上,我找不到人陪我出去……” 时方满听着阎征的声音低落,沉默了会才道:“不好意思,我……” “不是的,是我打扰了,”阎征先抢断了话,讪讪道歉:“你要忙的话就先忙,我下回也可以的,只要你有时间就可以,我都有空啊!” 他是带了点委屈说这话的,却在话尾露出下次再约的期待,时方满挠挠头发,有种奇异的预感,阎征怕是最近要缠上他了,这种实心肠的孩子,跟烫手山芋一样,有些难缠。而且,阎征很敏感,时方满也不敢太冷淡地拒绝,待对方三次邀约后,时方满再也不好意思拒绝了,只好应着头皮,请人来家里做客。 说实话,时方满是想出去的,但阎征颇有种得寸进尺的眼色,听得他同意却话锋一转说道:“哥哥,去你家里好不好?” “我有数学作业不会做……” 这前三次的拒绝,阎征不是没有收获的,至少在不知不觉中,时方满在初中教数学这件事就透露给了对方,阎征马上高二,学文,自己在电话里说讨厌学数学,单科成绩总拉后腿。 时方满对于阎征可以拒绝,但作为老师,对于学生却惯性地有求必应。阎征来的那天,他收拾了屋子,买了熟食和水果,又找了几份他们市去年高二期末考试的卷子铺在书桌,等着上午十点半的门铃响起。 他在这间连过年都不会来客人的屋子里,安静等待阎征的拜访。 * 阎征是拄着拐杖来的,他腿上还打着石膏,完全不是自己所说的“只是不能跑步”的状态。时方满拿谴责的目光盯着他上门来,阎征却红着脸招招手,只躲着他的眼色跟人招呼着:“都搬进来。” 这孩子算是坐实了有钱人家的小少爷这一身份,这回身后跟了俩黑衣黑裤的男人,看着像保镖,实际是搬运工,都提着满满的礼品盒,摞起来快占了时方满家客厅的四分之一。 “我不需要,阎征,你叫人带回去吧。” 许是因为有过几次电话联络,隔了将近一月不见,时方满叫男孩名字的口气反而更亲近了些,阎征熟练的拄着拐杖凑上前,微微仰着头看他,讨好道:“这都是别人送的,放着都落灰了,方满哥,你就收下吧。” 男孩凑过来的眼里澄亮,时方满不得不向后躲开些距离。 “那也是送给你的,东西落灰也是你的,不用送我,”时方满摇头:“那天真的是举手之劳,你要是把这么贵重的礼物给我,反而显得太生疏了。” 阎征很明显是要亲近他的,时方满这么一说,他当下抿着嘴,神情苦涩。 时方满示意那俩人把礼物拎回去,又指挥阎征坐沙发上,阎征不发话,那俩人也不动弹,他只好抽了一方茶盒,在阎征眼前晃了晃:“我收下了。” 阎征抿起的唇翘起小小的弧度:“那你们把剩下的东西还拿回去吧。” 时方满去沏了壶茶,用的是刚收到的礼物,端着茶杯回来时,阎征正翘着伤腿,蹦跶着合上门口的铁门。 “他们走啦!” 阎征宣布着,语气是掩不住的雀跃。 时方满有些跟不上他的情绪,淡淡嗯了声,招呼着:“喝茶吗?” “好。” “冰箱里有酸奶,还有芒果汁和椰汁,要喝吗?” 阎征笑道:“你不是应该问我要喝哪个吗?” 时方满捧着惯用的白色茶杯,水里淡绿的嫩芽正在慢慢泡开,他吹了吹热气,从善如流地问阎征:“你想喝什么?” “都想喝。” 他朝着时方满伸出手,掌心捧起来搁在他面前:“方满哥,我都想要。” 阎征的刘海有些长了,往前倾时都打在眼前,时方满听办公室闲聊的人提过,睫毛长的人可以把刘海挡住,今天亲眼见识了,才晓得传言不只是传言。阎征的睫毛是普通的高中男生不应该有的纤长卷翘,像是打扮过一般精致。单看五官,他并不女气,但这份眼睫上的细节却叫时方满想起那些化作精巧妆容,如芙蓉花一般柔软馨香的女孩子来,他放松了捏着杯柄的指头,舒口气:“那要先补课啊。” 阎征掏出试卷递过去,让时方满出乎意料的是,这男孩的字体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讲究,说好听了是疏狂,说不好听便是杂乱,在数学这种数字比文字出现频率更高的卷子上,都听看出卷面歪歪扭扭飘的到处都是的手写字,单看也不丑,合在一起却叫时方满这个做老师的直皱眉头。 他随意指了一处:“这里怎么挤在一起,为什么不另起一行写?” 阎征不好意思得缩着头:“我忘了。” “要养成好习惯,这样写下去,步骤之间容易没有逻辑,检查的时候也不方便。” 时方满的教学经验提醒他应该先通篇看一遍,掌握学生的基本情况,他推了推眼镜,坐在阎征旁边的椅子上,一手翻看着卷子,一手拿着笔做些标记,余光中,阎征也正低着头,十分专注地也在看些什么,时方满没有捕捉到对方视线的落点,便没有戒备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没有看见,便不会想得到,阎征正抬着眼皮,一瞬不动地盯着自己。 “你做题的时候……思路是不是很容易跳?” 他看完了,靠在离阎征一臂开外的椅背上,指着卷上那几道得分寥寥的大题:“从哪一步开始,到哪一步结束,有思路吗?” 阎征苦恼地摇头,抱怨道:“我不知道从哪开始,学得知识点很乱,想什么是什么,没什么思路。” 时方满跟他说:“你要学会画思维导图,把每个知识点串成线。” 阎征似懂非懂地点头:“怎么画?” 时方满大概给他讲了讲,又拿了导数一章给他举例,文科数学并没太多难点,但阎征可能是天生缺乏逻辑性,每个单独的知识点问起来都懂,合在一起让他做题就只抓着头发,写几行字又圈成黑色蜘蛛网,划去错误的答案后可怜巴巴地瞅时方满一眼。补了两个小时,时方满只能捧着茶杯安慰道:“慢慢来。”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 阎征自己念叨着“我想去罗马”,提着笔写了个“解”字,肚子却不给面子咕咕叫了起来。已经中午十二点,他俩简单收拾了书桌,时方满打算去厨房把准备好的熟食一一热好,摆上桌好用餐,他叫阎征先去客厅坐着,对方却拄着拐杖站在厨房门口,摇头拒绝。 “我想看看你怎么做的?” 时方满正从碗柜里掏出空盘子,闻言只能尴尬地指指他们,解释给一脸期待的阎征听:“我买的熟食,放盘子热热就行。” “不太会做饭。” 他背过身,补充道。 阎征的拐杖敲在地上哒哒响,少年凑上前说道:“没事,我会做饭。” 时方满对他的接近下意识闪避,拉远距离后才挥挥手:“你先去客厅坐着吧。” 这回阎征也没坚持,退了出去,时方满在微波炉运转起来的空隙,掏出手机随意翻着,有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把一个只见过两面的陌生孩子单独扔在家里剩下的空间。警惕心在此时姗姗来迟,促使他放轻了脚步,悄悄踏出了门。 阎征正坐在沙发上,抽出自己书包里的习题册做着题,时方满对于这种好学的学生自然宠溺,一面唾弃着自己莫名的怀疑,一面给他递了满满一果盘的水果和酸奶。 “谢谢方满哥,不过我得等会儿再吃,我害怕吃不下饭。” 时方满点头保证:“饭很快就好了。” 他猜不准阎征的食量,又想着吃不下的东西可以留着下顿,买的食物便格外的多,而阎征以低了时方满一头的体格,吃了他两顿多的量,然后又在下午的补习中,干掉了时方满大半的零食存量。 难得他吃得多还长的那么瘦。 这会儿还是夏末,时方满在心底暗自感慨着,等过了半年,日子从暑假晃到寒假,这声感慨已经变了味。 时方满说得是:“难怪你吃得多还这么瘦。” 这半年的时间,阎征长了六公分,一米七七的他和时方满几乎一样高,站在一起,时方满得平视他随着身高增长同样硬朗起来的五官。时方满见证着他和班上的学生一起成长,而那些十五岁的学生不过是小孩子变大孩子,十六岁的阎征却似乎一下子从孩子变成大人了。 过了一月份,阎征就十七了。 时方满这半年几乎变成了阎征的家教老师,不光补数学,全科都要补,后来发展到阎征周一到周六住校,周日直接拎着行李住到时方满这里,他住在侧卧,牙刷睡衣都是和时方满一样的款不同的颜色,他也不叫人“方满哥”或者“哥哥”了,很干脆利落的一声“哥”,叫得没半点不好意思。 阎征的生活费和补习费,每个月给时方满五千块钱,时方满没收,退回去阎征也不要,于是月底阎征就买了类似手表、西装之类的礼物提到时方满面前,不依不饶地叫对方收下。 从去年十一月开始这样的关系后,时方满就决定在阎征生日时,也回赠他一件礼物,一月二十五号阎征期末考,时方满便决定二十六号时约他一起逛街。 那天,也是阎征的生日。在生日这天,时方满要陪阎征这件事,却是阎征自己提出的。 相处久了,从阎征透露出的家庭信息里,也能拼凑出了这人生长的环境。时方满的社交原本很少,对外的警惕心也强,但他默认这阎征的靠近,很大原因就是对方并不算正常的家庭环境。 阎征亲口说的,他是阎家私生子。 21:11:40 迎风而长的花 这私生子随着她妈妈的转正而转正,但阎征亲妈扬眉吐气不过两年,好日子戛然而止。 阎征说他妈是自杀,遗书上写害死了人,内心受不住折磨,于是,一命赔一命。 她从阳台跃下,砸成一洼血花,扭曲折断的肢体,和她想要赔的那个女人是一模一样的姿态。 所以现在阎征回家,面对的就要是互相作为杀母仇人的哥,娶了三婚老婆的爸和现下正怀着孕的后妈。 “关系乱不乱?” 时方满听得心底有块地方发疼,胃口也不舒服,阎征在吃饭的桌上谈这个话题,他实在忍不住恶心,冲进卫生间吐了起来。 吐罢了,饮了口阎征端过来的水,时方满刷着牙不清不楚地承认:“乱。” “所以我不想回去……”阎征靠近了他,却在时方满可以接受的安全距离里停住了,眨着眼哀求:“哥,要不我住这里吧。” “除了放假,我都在学校,住这儿你还能给我补习……” 时方满忍着盘旋在胸口的恶心感,摇头拒绝:“补习可以,我不习惯跟别人一起住。” “我知道你不爱接近人,”阎征很得意地咧着嘴笑:“你看,我现在都很注意。” 除了十分必要的身体接触,阎征确实是在控制距离,尽管他总是在试图和对方亲近,但时方满一旦下意识退缩,阎征也立刻后退,很有眼色。 时方满想着他的家境,心底发颤,一瞬间就要同意,但保持了二十来年的谨慎拉满了弦,当下只是道:“我再想想。” 他想了一晚上,第二天跟阎征说:“可以。” “但我确实不习惯和人同住,感觉没有隐私……”时方满的视线在镜片后闪躲,却端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尽量问心无愧地要求:“你可以住次卧,但以后家里每个房间都要装上锁。” 主卧,次卧,书房,厨房,还有卫生间,就连阳台也装了两把小锁,阎征没表现出不快,但到底有些新奇,凑在时方满卧室门口,往里张望着,眼睁睁看着男人躬下身子,给阳台上的门换了把能反锁的锁。 他瞅见的男人身材纤瘦,转过身,一张俊秀的脸上挂着银框眼镜,谨慎得拉了拉阳台门,才拿着工具走出来。 “换好了……” 阎征点头,看时方满把工具收好,放回客厅,又转过身拉上卧室的门。 “啪嗒” 上了锁。 他简直像是那个童话里的蓝胡子,他有很多间上锁的门,阎征不敢尝试,至少是目前看上去,毫无兴趣。 * 阎征跟着时方满补习了半年,成绩提升得很快,以前时方满听他抱怨,因为数学拉分,自己在年级的排名在一百名左右,但期末前的一次模考,阎征拿回来的成绩单却出奇的漂亮,不出意外,这次期末也能考进年级前十了。 时方满看着阎征在书房柔和的黄色光亮下看书,笔头不住抖动地写出一长串文字,阎征学文,答题时候总要写很多很多的字,做完一张试卷,他就摩挲着手指头抵着笔的地方,问时方满要冰块来敷一敷红肿的指节。时方满在他买的另一张书桌上备课,偶尔干完活也帮阎征写两道题,当然,是阎征皱着眉背诵,时方满一字一句地写下来。 “手疼的话就别太使劲拿笔。” 时方满说了不止一遍,但阎征的坏习惯早就养成了,得人不时提醒。 “我以前作业都是自己写的,写完手疼,也没人跟我说是拿笔的力度不对。” 阎征委屈:“所以也不怪我啊,以前都是这么写的。” “那你现在疼啊,”时方满皱着眉:“哪能叫你一直疼着呢?” “这习惯得改,我盯着你。” 他盯着阎征,却又在午夜十二点静悄悄到来的时候,歪在椅子靠背上睡了过去,呼吸声很浅,像他这个人一样很少有喧嚣的时候,阎征做完作业回头,正看着他合着眼,眼镜齐整地跨在鼻梁骨上,穿着长袖长裤,一身整整齐齐得安睡在面前。 阎征这么久,没见过时方满穿过短裤,他在夏天热气蒸腾里,可以露出细白的手肘,下身也只露着细瘦的脚骨和一节隐没在布料下的脚踝。 如果阎征有浓厚的好奇心,在夜深人静的这会儿,他就可以蹲下身子,从下往上掀起男人的裤脚,一路撸上去,去看看细白的小腿,去看大抵会因为瘦弱而形状明显的膝盖骨,再往上,看男人的大腿根和纯白的平角内裤吗? 阎征见过晒在阳台上的那些白色鸽子,但他毕竟没有魔术师一样的好奇心,乐意把他们揣在口袋或者藏起来。 二十四号和二十五号,阎征考了两天,正式结束了这一学期的学生生涯。时方满虽然带初三生,但毕竟不是班主任,放学时候也早,阎征到家是他开的门,男人当时已经摘了眼镜,正抱着一筐换洗衣服和浴巾往卫生间走去。 “明天去逛街吧?我想着该送你件礼物了,一起去选一下可以吗?” 阎征提出生日不回家想要一起过,时方满就把二十六号那一天规划得很饱满,他问了班上几个男生,选了几款阎征可能会喜欢的球鞋,搜索了最近上映的电影,买了票房最高的那部电影的imax影厅的票,阎征喜欢吃辣,无肉不欢,时方满也在手机上圈了合适的餐厅,打算领人过去。 他做了这些准备,还没全说出来,阎征倒很利落地摇头:“不去了,我想去别的地方,哥,你陪我去吧。” 时方满是担心他没计划,看他一副原本就打定主意的样子,便只点头允道:“好。” 卫生间的门被轻轻锁上,水声哗哗,阎征抬起眼盯着那层被水浸上的门,视线似乎穿过层层水幕,向最深处蔓延。 他听着水声,脑子里难得没什么想法,就是放空一样自顾自地发呆,半晌听得水停了,才错开眼,继续摆弄起手机。 * 阎征要去的地方不在市区,他叫家里开了辆车,拉着自己和时方满一路向城郊行驶。他们所在的这做城市沿了一条长河,河边有处本市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地方,从几十年前那里埋了革命烈士的鲜血开始,这么些年便一直是死人多活人少的地,可逐渐人多地少,剩下的几块地就身价倍长,一平方比市中心的房价还高。 这处陵园,便是阎征要去的地。 时方满跟着阎征身后,面容肃穆地捧着束花,光看表情,他倒比噙着淡笑的阎征更像是正牌儿子,而开车过来三个小时,阎征在墓前只待了三十秒,几乎是花刚放下就转过了身。 “你搁这儿吧。”阎征侧过身,示意时方满上前,男人把两束花并排放在一起,摆了摆位置,阎征还看着他笑出声夸道:“摆这么好看,她今年该开心了。” “走吧。” 自始至终,时方满都觉得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他俩一路往外去,在停车场看着阎征给司机打电话时,时方满才憋出一句:“你来看她,她肯定开心。” “孩子的生日,妈妈的受难日。” 像个老学究一样,时方满说着老套的话:“你这么孝顺,她肯定开心。” 语气一板一眼,从嗓子眼里挤出的声音发干,寒风一吹,就轻飘飘地远去了。 阎征探究的眼神落在他身上,来回盘旋,试探性地问道:“那阿姨呢?你什么时候去看她吗?” “有空会去。” 阎征“唔”了声,低头踢了踢脚边的石子,又追问着:“那叔叔呢?” 他听得一阵沉默,待阎征抬起头,才看见镜片后的眼睛正闭着,被风吹得没有血色的唇瓣轻轻颤动道:“死了。” “他俩都死了,葬一块儿去了,有空的话,我会去看看的。” 时方满的声音比往日都要轻柔,衬着逐渐苍白的脸色组合成显而易见的虚弱来,阎征给他拉开车门,扶着他上了车,慌乱地道歉着:“不好意思,我不该问。” “……没事儿……” 被车内暖气一吹,眼前起了大片白色的水雾,他也不摘下眼镜擦干,却向后往椅背上一躺,不再动弹。 再次因为水幕隔绝了视线,阎征看不清时方满是合上了眼还是红了眼角,但他回忆着时方满的话,却慢慢琢磨出另一丝不一样的味道来。 有些罪恶的甜,但阎征喜欢这股子甜味。 他琢磨出来,原来时方满和自己一样,他们都是没爹没妈,没有家的人。 品咂着这种相似,阎征舔着唇,克制不住兴奋,视线频频转向男人所在的方向。明明在同一个车内,但他一时却格外在意起男人坐得位子离自己有多远,伸长了胳膊能否碰到,他也尝试着伸出手,顺着坐垫悄悄摸过去。 像迎风而长的花,顺着渴望的风口伸长了枝条探去。 “怎么了?” 阎征不得不停下手上动作,咬住失望,迟钝着道:“刚刚的事,我还是很抱歉……” 语气带着歉意和懊恼,只听声音,阎征想他表现得足够真挚,时方满如他所愿的那样相信了,却超乎他想象地伸出手,轻轻揉着他的后脑,再一次道:“没事儿。” 这不是阎征第一次和男人身体接触,早在第一次相遇时,便有更亲密的举动了。那时阎征胸口被热乎乎的脊背牢牢撑起,隔着两层布料的皮肉相贴,热度和汗水在夏天的夜晚共同分享,那会儿,不是一切都是热的,天气热,人也热,心却是依旧冷静。现在,外面刮着一月底的寒风,车里吹着干燥的暖气,那触碰到头皮的手也是冰冷的,心跳却越来越快,不可克制得热了起来。 烧得他,头脑昏涨。 他僵直身子愣了半晌,才想起拉住男人正要撤回的手掌,时方满猝不及防,被阎征猛然一股大力拽过去,立刻保持不住平衡,整个身子也随之倒去。他靠在阎征的膝上,耳朵被膝骨撞的生疼,身子却猝然警醒,在嗡嗡的耳鸣声里像被裹在渔网间的鱼一样弹起,喝道:“走开!” 阎征走不开,却被他大力推开,一直脾气很好,刚刚还在安慰他的男人立刻像是阎征犯了大错,翻脸不认人,收回手后沉着脸解释道:“我不喜欢身体接触。” 阎征红着脸颊不住道歉,在湿漉漉的眸子里,时方满怀着自己无力解释的歉意,原谅了他。 直到过年,接下来的日子都很平静,阎征不说回家,时方满也不会赶他,俩人在一个房子里度过了半个寒假。时方满找到时间带阎征逛了街,买了他看中的而阎征也喜欢的球鞋,也一起去饭店吃饭,自己一边喊辣一边流泪,泪眼模糊里看中阎征笑嘻嘻地抬高了音量,冲着服务员吩咐道:“再要一份冰水。” 只有电影票,因为过期了,电影也下架了,便再没机会在IMAX影厅的大屏幕里一起看了。时方满把票随意搁在卧室的电脑桌上,后来上面压了几个教案,等他要扔时,倒是找不到了。 21:11:43 被囚禁的春天 大年三十那天,阎征回家了。出门前,时方满跟他说了声过年好,然后关着门在倏然袭来的安静里活起面团,准备自己唯一会做的一道美食。 包饺子,大抵是遇事不决就吃饺子的中国人最信赖的传统面食了,他熟于此道,和过去每年过年时做过的那样,把面团擀开成圆形,塞进去炒的鸡蛋和虾米,在筛子上摆成条条框框的棋盘。他包了很多,为了防止彼此粘连,都晒在零度左右的室外,十分钟就吹干了,拿回屋留出晚上和明早的量,再把多余的饺子装起来。这样一直忙到晚上,从七点开始,手机陆陆续续收到班里学生和家长拜年的信息,时方满咬了袋酸奶,一边吸着一边回复,他在屋里走动,打开了电视,听着春节联欢晚会,这时候,锅里的水也咕嘟咕嘟热起来,正好可以把饺子扔进去。 他不算饿,但难得的吃了很多,吃的有些撑了,再看着一年比一年更乏味的节目,那种肚子里热乎乎的满足感就盘旋上了头,眼睛轻轻眯起,止不住的困意席卷而来。 十一点半,时方满彻底睡熟了,眼镜被他搁在茶几下,电视还没关,他搂着小被褥,在沙发上轻轻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睡得很是香甜,连钥匙打开了两扇大门的响动,连电视被强制静音的变动都无法惊醒。 过了十二点,从阴历上看,这又是新的一年了,新年是受人欢迎和期待的新生命,在这个初始的夜晚,无数礼炮和烟花要庆祝它的诞生。 阎征的呼声淹没在环绕世界和人群的庆祝声里,他凑过去说话,对着时方满的耳孔吹气,男人终于动了下耳朵,翻过身,无意识地躲开,修长的身躯裹在被子里,背对着阎征,也背对着窗外姹紫嫣红绽放在夜空的花。 “你真睡着了啊……” 阎征用手指轻轻捏他的鼻子,捏了一下又松开,被捏的男人毫无反应,他的手指上移了些,捏在鼻骨,那里往常都要被一个银丝方框的眼镜压着,时方满近视度数不低,还有些散光,日常戴眼镜比不戴还要方便些,只是难得这两块小小的骨头被压了这么久,还没有塌下去,依旧是挺直顺滑的弧线,端正的很。 不论是论外表还是论性格,这人其实都挺不错的。 阎征感慨完,爽快地放过沙发上正在睡觉的蓝胡子,后退几步,扶着身后的门框,慢慢拉开了虚掩着的木门。 主卧的门并没有上锁,时方满想着阎征不在家便放松了警惕,但阎征在踩着十二点倒计时的钟声,回来了。 返家的灰姑娘第一次进入这个不对他开放的区域,轻快又警惕地翻翻捡捡,不能发出响动,不敢弄乱摆设,害怕时方满醒来,也害怕他日后发现,众多限制下,阎征的动作很克制,但即便在显而易见的空间里,这里也足以发现很多有趣的信息。 垃圾桶里有喝剩下的酸奶袋,床头柜的角落里放在一瓶未开封的果汁。阎征摸了摸瓶盖,摸着浅浅一层积灰,瓶身上酷炫的游戏logo也颜色暗淡,很容易的,他便能想象出时方满洗完澡,喝着酸奶坐在床上打游戏的样子,而与此同时,为了在游戏里抽奖而买回家的联名果汁却被嫌弃地长久地冷落在了一旁。 床上叠着整齐的被子,毛衣和外套却歪歪斜斜得挂在衣架上,窗台的仙人球吃多了水,显得有些萎靡不振,桌上的青瓷瓶里,蓝紫色的干花束倒是颜色鲜亮,一股生机勃勃的假象。 他翻了翻桌上摞起来的教案,因为不敢弄乱顺序,他是一整沓抬起,再落下,这时,便有两张纸片从夹缝里飘落,轻轻掉在桌腿处。阎征心念一动,隐约瞥见一点信息,等拿起后细看,便有黑体加粗的字写着3号厅(IMAX),直戳戳地映入眼帘。 这是两张完整的,没有使用过的电影票,票上的日期永远落在一月二十六日,不随时间向前行走。是阴历旧年,在他生日那天,时方满没说的话里,默认的一项安排。纤长的食指划过纸面,阎征不留神多用了些力,指尖划出一道浅白的印痕,难得的,也在这少年人冷硬且虚假的心脏上,划开一道小小的口子。 有了入口,就有了明年春风吹进去的位置。 那春天,却是被囚禁的春天。 在从沙发上醒来的时方满看来,阎征乖乖得待在家里度过了除夕,到了大年初一的傍晚,领着他那俩尽职尽责的保镖从家里过来,并拉来一堆足够装满半间侧卧的年货。那堆超过时方满消费水平的吃的喝的用的穿的,最后也被阎征半强迫半诱拐地一起享用了,整个寒假,他俩基本就是窝在屋里,吃吃喝喝,写写东西打回游戏,靠着热烘烘的暖气管道打着深深浅浅的瞌睡。 过了正月十五,他俩都开始忙碌起来,阎征开学要应付会考,时方满带的初三生也要中考,身上的教学负担顿时也重了起来,一道题上课讲下课也讲,到了放学时间,还要留在教室给班上那些成绩稍微差些的学生补课。这样忙忙碌碌大半年,时间如流水滑过,却也是一种平静且平凡的幸福。 气温一点点升高,阎征的个子也越窜越快,时方满记得自己十七岁出头的身高便和现在差不多,勉勉强强够一米七七,但从年初到夏末,半年的时间,阎征又长了六七公分。他俩站在一起说话,和一年前的姿势恰恰相反,得阎征微微低着头,才能撞上时方满向上扬起翩飞着的眼睫。 时方满无法克制地,稍稍撤离了几步,阎征还要接近,他却转过身,假装还要赶着去准备新一轮的模拟卷,匆匆逃离,毫不留情地关上自己卧室的门。 过了会儿,阎征轻轻敲着门,笑着问道:“你要吃葡萄吗?” “我给你洗了啊……” 时方满打开门,手上便被塞上一个带着水迹的果盘,粒粒饱满的淡紫色的葡萄躺在白瓷盘里,滚动时还能看见荡漾的丝丝水流。 “啊……”阎征不好意思地眨眨眼:“我好像没滤干净……” “这里都是水……” “没关系,谢谢了。” 时方满避开目光,面对面而站,几公分高度的差别下,他的视线自然而然只能落在了阎征的下巴处,淡色的肤色上刺目地生长出青色的胡茬,往下去的脖颈处,凸起的喉结随着主人说话和吞咽的动作十分明显地滚动。 “我接着忙了……你也快看书吧,马上就真的要升高三了。” 阎征点头:“我知道,暑假我估计也要住校,之后高三,学校大概一个月才放一起假。” 这对时方满而言未必不是件好消息,他推了推眼镜,只道:“那要好好加油。” 21:11:46 嫉妒 夏天结束后,作为高三生的阎征只会比原先更加繁忙,而送走一届毕业生,又从初一教起的时方满却清闲起来。初一数学简单,他也不用备课,即便同年级另一个数学老师休产假,他多带了一个班,工作也算得上悠闲,而有这样想法的显然不只是他一个,整个年级组的老师都开始有空有心思在办公室里聊聊八卦喝喝茶,就着一壶水从早侃到晚。 说着说着,话题就聊到了在一旁吃瓜的时方满身上。 “时老师今年也二十七了吧,准备啥时候结婚啊?” 他笑笑:“快了,还不急。” 有人一惊:“时老师有女朋友吗?看不出来啊?” “七夕圣诞也没见秀一秀哈哈哈。” 时方满改着卷子,语气不变应和着:“主要异地不方便,等结婚了再秀。” 好奇的人围过来讨要合照,夸那照片里的女朋友长的好看,个子也高,长发飘飘看着便文静贤淑,又道:“不过时老师你也长的周正,跟明星似的,我之前还想着把我大姨家妹子介绍给你,结果你知道吧?我大姨说你长得好,她家姑娘普普通通,害怕瞧不上。” “哎,连姐,我跟你说,我之前也起过心思,不过时老师比我姥家那小姑娘还白好几个度,我一看照片吧,就不太好意思开口。” 时方满被突如其来一顿夸,强忍镇定,笑着夸回去,结果晚上回家对着镜子,他不知怎么又想起白天的事,裹在衣服下的皮肉确实是透着浅浅青紫血管的白皙,但和阎征比,似乎并不占多少优势。周末阎征回家,时方满当笑话一样提起肤色这回事,说他俩不管在太阳底下怎么晒,都是一样的白,对方却认认真真打量了一番,道:“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你更白。” 阎征斩钉截铁地断定,又打趣着:“你看不出来吗?” 看着男人一脸困惑地摇头,阎征便弯着眼眉,轻声笑:“你近视度数太高了。” 青年一笑如春花烂漫,完全度过变声期后的声音也低沉磁性如琴弦窃语,时方满微微愣住,却看见一只手迅速拂过他的眼前。他被阎征摘下眼镜,无法捕捉到对方脸上的神情,视野里全部是模糊不清的色块,马赛克一样的画面叫高度近视且习惯了借助外力来观察世界的时方满无所适从,眨着眼睛,道:“那我是不是应该去做激光手术?” 阎征端详着镜框上银色的花纹,回着:“可以啊。” “算了,不带眼镜我反而不习惯了。” 时方满摊开手心,示意阎征还回来,而他却不曾料到,青年竟然前倾身子靠过来,似乎是要直接帮他戴上。一时惊慌之下,时方满避让的姿态便有些狼狈,阎征也立在当场,尴尬得双颊泛出一抹血色。 “我最近是不是做了什么?”他问道,眸间隐约透露着被嫌弃了的可怜兮兮:“你总是避着我,原先虽然也是不喜欢接触,但也没有这么夸张……” 时方满压抑着沉沉的心思,硬生生拉扯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容:“没有,你别多想,我刚刚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你一靠近,我被吓到了而已。” 他忍着不适,拿出成年人应有的坦然态度,从阎征攥着的手掌里抽回属于自己的东西,阎征松了力,任掌心一空,被拿走的眼镜还带着他身上的热度,他的眼神也一样灼热,只直勾勾盯着那个男人,却挫败地发现一个令人失望且恼怒的事实。 时方满抵触他的接近,并且由此,无意识地排斥他的肌肤所接触过的,沾染了他的体温与气味的物体。阎征低下头,饮着杯中冰凉的茶水,余光之处,他看见男人拎着常用的银色眼镜,却放空似的停顿了很久,似乎一直要等到另一个人留下的痕迹完全消失,才慢腾腾地往眼前送去。 时方满站起身,找了个老套的理由回到自己的卧室,紧紧关上门,阎征随后也站起,大衣扬起的衣角滑过一条弧线,带着“哐当”一声响动,把桌上的茶杯带倒在地,茶水狼狈地铺满地板,他蹲下去拾起杯子,拿来拖把拖干了地,唯独裤脚湿漉漉的,带着茶叶苦涩香气的水流一滴滴落在脚背。 这一年在逐渐下降的温度里逐渐接近尾声,阎征作为高考生,迎来了第一次全市模拟考试。依照往年情况,不出意外的话,这次模拟考的全市前300名基本都会是高考全省前500名,阎征排名237名,算起来差不多是外经贸之类的重本学校,清北他本就不期待,这个成绩已经是出乎意料的不错了。这当中自然也有时方满的功劳,阎征专门订了家餐厅,请他吃饭一起庆祝。那天难得是个大晴天,中午吃得丰盛,他俩便在大路口提前下了车,晃悠着回家。 阎征走在前面,侧着头跟时方满交谈,正说着话,时方满手机响了,男人一边接起,一边放慢了脚步,阎征也顿了顿,不露痕迹地调整好步伐,靠在对方手机听筒的位置,专注地捕捉着细微的说话声。 电话那头是个女人,热情洋溢地喊着“时老师”,阎征听了一会儿,似乎是学校明年三十周年生辰,元旦将组织团建,在职和已退休的教师都可以携带家属参加。相处了这么久,阎征自然明白男人对不必要的社交活动向来能避则避,这种一听人就会很多的活动,时方满只会皱着眉,委婉拒绝。而那头却也不轻易放弃,隔着手机卖力推销,说着说着,话锋一转,阎征猝不及防便捕捉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 “时老师可以带女朋友一起来啊,一起吃吃饭,泡泡温泉啊……” 女朋友? 他立在原地,一时转不过神,还以为是听岔了。时方满挂掉电话,一扭头,阎征已经落了十几米的距离,一袭风衣,身材高挑,模样俊美的青年眼神古怪,一错不错紧盯着他所在的方向。 时方满顺着那视线向前看,路上空空旷旷,他奇道:“怎么了,你在看什么?” 他哪里知道,阎征视线的尽头只有一个他。 “怎么了啊?” 阎征喉头滚动,沉声否认:“没什么。” 他向前走去,来到时方满身边时,神态已经恢复了正常,甚至语气带着丝少年人不令人讨厌的好奇,打探道:“刚刚是你学校里的同事吗?” “啊,对,元旦时候有个聚会,”时方满苦笑:“我已经拒绝过了,但估计最近还会打电话……” “是吗?” 阎征调转了目光,轻声道:“你们学校的同事都知道你有女朋友吗?” “对……啊……” 时方满不及细想,嘴边的话已经吐了出去,他和阎征同住,对方不用想也知道那所谓的女朋友不过是个借口,但为何要骗人,要假装自己存在一个女朋友的原因却更加不好解释,时方满支支吾吾,只好硬挤出个尴尬的微笑,像是自己为维持男人的尊严而不得不撒谎,他只好说:“其实,你住过来以前就分了……” “觉得丢人,不好意思在单位跟他们说而已。” 他挠了挠鼻子,感觉自己像匹诺曹一样,一个谎言接着一个谎言。 “分了啊……” 阎征重复了遍,眉眼弯弯,伸出手来,笑道:“手机上还有照片吗?我想看看?” 时方满只好把他从淘宝定制的那套足够以假乱真的图翻出来给阎征看,如果不提真相,照片上的一男一女或牵手或拥抱,或是女生小鸟依人般靠在男人怀里,或是男人紧紧揽着女生的腰,好一个亲密无间,情深意浓。 他自己做贼心虚,看了两眼便转开视线,却不见得阎征的眸色深深沉淀下去,如墨色般不透一丝光亮。 看了许久,看到几乎能将照片上二人身体接触过的地方都背下来的程度,阎征才喘了口气,佯装一副好奇的口吻追问着:“分了这么久都没谈恋爱了?” 时方满无力解释,只得搪塞道:“没遇上合适的。” “都过去了,不提了。” 他背对着阎征,向前走去,在落后的那个人眼里,那个以云淡风轻的口吻说完话就远去的背影头一次失去了温暖的味道,第一次让自己体验到如坠寒窟般的冰冷。 时方满拒绝他的接近,但并不是拒绝所有人。 阎征跟上前,理智地想,这样的冰冷或许叫作嫉妒。 是他在嫉妒。 21:11:49 “哥,要下去了。” 在之后的日常生活里,时方满不得不时时面对好奇心旺盛的少年关于自己感情经历的拷问,或许是男人单纯要面子的心理,时方满只得故作“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沧桑,不断完善自己和前女友那令人感慨的爱情故事。阎征听得认真,时方满瞎说时就会被敏锐的少年抓着前后句的矛盾之处问个不停,那时,他只得尴尬地借扶眼镜的动作挡住脸,另一只手摆动起来,做出深有内情但不愿细谈的姿态。 一次,阎征听完后突然问:“你俩上床吗?” 时方满喉头一紧,第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回答少年的疑问还是应该感慨果然是即将成年的人,在老师面前说这话还能这么坦然,他这么一迟疑,阎征那双漂亮的黑眼珠先闪了闪,唇也弯起来,笑道:“啊,我知道了。” “不过,你现在没有女朋友,都是自己解决吗?” 时方满咳了声,略带些长辈的姿态不满道:“你别说这话。” 他故意转开目光,明显不喜欢这个涉及两性隐私的话题,但一向羞涩知趣的少年今天却十分大胆,“哎”了一声,带着笑意的语气十分真诚,继续说道:“谁都会有生理需求,我真的很好奇啊。” “我不喜欢别人问这种隐私问题。” “你还不喜欢别人接近。”阎征伸出手,刚刚接触到时方满放在外面被冻得冰凉的手背,就看到对方不自在让开了身体,男人冰着一张脸,被镜片挡了一层的眼睛里不自觉露出些防备。 阎征叹口气,像是一个玩笑没有得到捧场的而变得消极那般,眼眸里也失去了光亮,沉着幽幽一片深色,低声道:“对不起,我只是想开个玩笑。” 他一向很乖,又善解人意,这么久相处的时间里,很注意和时方满保持一定的距离,因此,时方满并没有太多的想法,甚至还有些歉意地向少年笑笑:“不是,是我有点敏感了。” “这么久了,我一直没问哥,为什么不喜欢人碰啊?”阎征的脸上满满的疑惑,试探着问道:“因为哥你如果和前女友上过床的话,应该不会介意和人身体接触吧。” 时方满不觉紧张,但是想来也很正常,如果他是阎征,应该也会有类似的疑问吧,少年今日这么反常,大概也是因为被这个问题困扰的原因。他一紧张,便下意识舔了下干燥的唇,道:“后面有一些事,心理原因,所以就……” 说谎的人也怕别人不信,紧接着补充道:“心理医生说过段时间就好了,啊,就是医生也说,可以减少接触,慢慢就好了……” 阎征听他说着如何见的心理医生,医生又给了什么建议,眼神直直落在那双嗫动的唇上,天气冷,唇瓣有些发白有些干燥,说话间,男人不时伸出红润的舌尖,轻轻一舔后再缩回,唇瓣上便添上一抹浅浅的亮色,后来便变得水润润的,透着漂亮的粉红色。 “啊,这样呢。” 他乖乖地应着,放过了这个话题。 这一年的一月二十六日,阎征恳求时方满和自己一起去游乐场,自诩年近三十不爱刺激的时方满在对方可怜巴巴的眼神和一句“我爸都不记得我生日了”的感慨声里,只能舍命相陪,忍着恐高的痛苦,陪阎征做了跳楼机,过山车,海盗船等经典项目。时方满恐高完全是生理原因,当机器向上攀升至高空,他稍微往下一看被头晕脑胀,脑袋向前栽去,阎征却是个胆大的,直接松开抓着座椅护栏的手,扶着时方满的脖颈将人带了回来,这时候,时方满哪里还介意被人触碰,反而脊背一抖,像劫后重生一般依赖过去。 阎征的笑声里喊了些不明的味道,细细抚着手下的肌肤,被寒风吹的冰凉的皮肉下有蓬勃跳动的血管,他品尝着那股新鲜的滋味,靠近了些身子,歪着脑袋,正好和时方满无意识凑过来的耳朵撞在一起。 “哥,要下去了。” 在高空停滞着的机器随时会下降,阎征的预告只叫时方满更加紧张,为了玩游戏而摘下眼镜的他闭着眼睛,寻着说话的方向主动伸出了手,颤声道:“我……真的有些怕……” 他岂止只是有些怕,怕到当阎征牵起他的手时,他便立刻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收拢了指尖,主动扣紧了少年,阎征勾起唇角,轻声安慰道:“没事,抓紧了就没事。” 时方满和他十指相扣,的确是锁得紧紧的。 阎征的脸颊一片绯红,在向下坠去的过程里,在时方满破碎的惊叫声间,越发攥紧了那间骨节,那片肌肤。他攥着时方满的手,第一次,无意识间勃起了。 从游乐场出来时,时方满已经恢复了往常的状态,他一手提着包,一手攥着阎征买来压惊的热牛奶,步履轻松,笑容如常,完全消化了方才那惊险刺激的高空体验,他们打了辆车回市区,而在出租车停在二人面前时,阎征拉开了后座车门,示意男人先坐进去,他弯着身子跟上去,有意无意间脑袋便撞着时方满的腰间,那人避让开,小心翼翼坐在另一侧门的边上,捧着热乎乎的牛奶,仰着脸问:“没事儿吧?” 银白色的围巾还没有摘下,被寒风吹红的鼻尖上,水雾弥漫了整个镜片,阎征有些冲动地想伸出手指,蹭着那人的肌肤摘下碍眼的围巾和眼镜,但他毕竟只有片刻的不可自抑,在行动之前便将四处漫游的理智拉回笼子里,弯着一双澄澈的眼眸,笑道:“嗯,没事儿。” “去看电影吧?” 时方满一愣:“不吃饭吗?” 这会儿也下午五六点钟了,疯玩了一天,时方满正想着回市区后便找个餐厅吃饭,吃罢晚饭回家休息,但阎征却另有安排,只道:“吃完饭去看电影吧。” “同学推荐了家私人影院,在人民路那边,正好那边也有你爱喝的那家海鲜粥。” “私人影院?” “嗯嗯,其实更确切说,是那种有观影室的民宿,晚上可以在那里看电影,看完直接休息,好像室内还有温泉,应该挺舒服的。” “哦,也行,听着挺好的”。 对自己不了解的新奇的事物,时方满一般是不凑热闹的,说实话,民宿,影院,温泉,哪一项都不足够吸引他放弃自己温暖的被窝,但是阎征的十八岁生日这点可以,他不愿意扫了小寿星的兴。再过半年,阎征也该高中毕业了,时方满和他研究过几个目标学校,不得不说,都离这座城市有不近的距离。相隔几百公里,两人之间的联系势必会减淡,这个像弟弟一样给他带来温暖的人,很快也会裹着一身凉意沦为点头之交。 21:11:51 这是阎征应有的选择。 阎征掏出手机要打游戏,时方满习惯性晕车,这会儿只能拒绝了,他低头循着吸管,饮了一大口温热的牛奶,转过头,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冬天的林荫道无比萧瑟,这会儿在路上行驶的车辆也三三两两,稀少的很,他眯着眼去看车牌号,几乎是看到一个便记在心里,然后再去记新的,这样滚动记忆,是时方满从小玩到大的无聊小游戏,最多的时候他可以清晰地记三十个车牌号,就坐在自家大门外面,小声念念叨叨,玩个几十分钟,等着那个女子笑嘻嘻去接他回家。 车辆进入市区之后,道路便拥挤起来,时方满记不住了,便收回视线,阎征刚打赢了一局,也满足地收了手机,俩男人凑在一起,说起游戏、体育、时事新闻都热情澎湃,聊到吃完饭还在讨论游戏里新更新的技能。海鲜粥吃的人胃里暖乎乎的,民宿里也温暖如春,米白色的榻榻米房间里,靠在墙上的是巨大的液晶影屏,旁边散落着粉白、浅蓝、银灰色系的抱枕和沙袋,时方满踩着袜子走进来,绕过竹帘,弧形落地窗围成的区域是可以容纳四人的巨大浴池,窗外石头草林被夜色笼罩,只有远处鹅卵石路两侧有微弱的灯光闪烁。 “这边直接通着温泉。” 阎征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时方满被身后突然响起的男声唬了一下,扭身避开吹到他颈后的鼻息,只得笑道:“好啊。” “屋里只有一个床,不过很大,是个四人床,但你要是不方便的话,我睡榻榻米也行。” “啊,没事儿。” 时方满瞥见斜对着浴池的那间屋子敞着门,从门口向里看,纯白色的大床目测有两米来宽,他冲阎征笑道:“你睡觉老实吗?” “不知道……”阎征轻声笑起来:“你呢?” “我睡前什么样,睡醒也是一样。” 时方满顿了顿:“从小睡觉就老实得很。” 他放过这个话题,去液晶屏下捡了两三个抱枕,舒舒服服地靠着俩,手里还抱了一个,银灰色的抱枕衬着黑色竖纹毛衣,摘下眼镜把脸庞压在柔软的枕面上,男人很是惬意地蹭了起来,阎征调暗了灯光,找出一张光碟,插进放映机后,随意拎了个抱枕抱在怀里,退回到时方满身侧。 “这个不太舒服。” 片头正播着各影视投资商的宣传广告,阎征小声嘟囔了一句,旁边的男人便“啊”了一声,下意识便把手上已经被自己蹂躏了几遍的皱皱巴巴的抱枕递过来:“你试试这个?我觉得还挺软和的。” “哥,换一下吧。” 房间内只有几米外那液晶屏幕上投射出的亮光,阎征蜷缩着身子,低下头,抱枕被他夹在双膝间,在那幽暗的地方,他埋下脸,细细呼吸,分辨着那抹他熟悉的味道。他了解男人惯用的洗护用品是什么牌子的,也习惯了那淡淡的薄荷香混合甘菊的独特香味,若要描述,那味道不够歆甜不够馥郁,有些辛涩有些微凉,是冷淡单薄的清香,但足够他加快了呼吸,不由自主地躁动起来。 男人在认真地看着电影,阎征却克制而谨慎地看着他的侧脸。他的目光十分收敛,但如果那视线有实体的话,将会是片轻薄似蝉翼的刀刃,从上之下,从左至右,一寸寸切割着每片皮肉,研究每块骨骼的布置,记录每条肌肉的走向。 阎征在用一种机器般精密的方式剖析面前这个男人,可少年有血有肉,生平初动情意,越是要理智地分析,就越逼得自己像是一个疯狂的科学家,对见所未见的新奇玩意儿偏执得着了迷。 过了今晚,阎征十八岁,在四个月后,他会彻底告别自己的高中生涯,他可以到新的城市,他可以再去找新的能带给他温暖的人,时方满和他的联系那么单薄,那间他们一起住了两年的房子也不过是一个足够温暖而被少年利用的歇息之处,当阎征要向前走去,它,和它的主人毫无疑问会留在原地,也理所当然要被淘汰。 这是阎征应有的选择。 骨头传递着牙齿磨合起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少年咬着后槽牙,在电影末尾嘈杂混乱的音效里,那点牙齿间的争斗悄无声息地开始又结束,当剧情急转,动人的插曲带向温馨结局时,阎征脸上那片郁郁神色已全然淡去,所代替的,是轻轻翘起的唇角和灼灼闪亮的双眸,那白皙且秀雅的少年人,兴致勃勃羞红了双颊,艳丽而又危险。 “好看吗?” 阎征不关心剧情,他开了灯。灯下,去了眼镜的时方满眼角微微有些湿意,男人垂着头掩饰着神色,不太坦率地回答道:“还行。” “去年的电影了,特效好,剧情也不错,可惜忘了去看,”阎征笑起来,道:“我真的很喜欢。” 他说这话后,时方满的眉尾抖了抖,像水墨一般晕开,带着鼻音的声线听起来比往日更柔和了三分,那人应着:“我也喜欢。” 他避了阎征先去洗漱,热烫烫的涌上来的温泉水把人泡得更显白嫩,湿着头发出来,扬起的脸上有些晕乎乎的迷茫神色,阎征沉着眼里晦暗不明的情绪,忍着跳动而飞扬的心绪,走上前,递了眼镜给他。时方满矮了他快一个头,宽大的浴衣下是可以想象出的瘦削身体,阎征想抱他,将人紧紧揽在怀里,感受骨骼和骨骼狠狠碰撞在一起的感觉。 “你也去洗吧,我等会儿把吹风机放在外面。” 竹帘之外,是嗡嗡响动的器械音,而水雾弥漫的里面,阎征整个人都埋在纯白的浴缸之中,水流从他耳间,鼻孔,双眼,唇上滑过,他的七窍都浸满了水,又从体内流出无形的血,他纾解着自己,浑浊的液留在水里,仰头甩干了头发,露出了单纯又灿烂的笑容。 他也可以有别的选择,因为他需要,因为他好奇,因为他渴求,因为他还是个单纯的孩子。但这些原因里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时方满收好了吹风机的线,搁在了阎征一眼就能看见的位置上,因为他把透明的玻璃瓶靠在床头的摆设旁,里面装着冰凉解渴的牛奶。 那只是阎征的喜好。 时方满自己是只喝热奶的,小小抿一口,张口便是蒸腾起来的奶香。 “你问他们要的吗?” “嗯,你不是爱喝吗?” 时方满缩在床的边沿,轻轻调亮的床头灯光:“明天几点回去?” “没事,你把灯关了吧,我喝完也睡,”阎征轻轻笑起来;“明天晚点起,哥,你也想睡个懒觉吧?” 关了灯,呼吸声轻浅交替,在黑暗里,视线没有了价值,在睡梦间,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阎征轻轻翻过身,靠了过去,他的胳膊搭在柔软的被褥上,其下是浮动的呼吸着的胸腔。 时方满小心翼翼将他的手放回去,却听得阎征打了声酣,哼了几下,长手长脚的少年人又不老实地搭上了腿。时方满在下腹被重物压上的瞬间,僵住了身子,重力作用下,被压挤着的腹部让他涌出一股马上要呕吐的错觉,恶心感像涨潮一般涌上来又褪下去,冲刷了几回才稳定住。 他翻过身,背对着阎征,过大的动作导致少年倚靠上来的胳膊和腿都一下子落空,时方满已无暇顾及,捂着急促的心跳,感受着小腹一阵阵抽搐。 心理作用而已。 他提醒自己。 21:11:54 我喜欢的人 夜色深沉,微弱的月光被隔绝在厚厚的窗帘外,这一间屋子内只剩下弥漫开来的黑暗,床上的两个人都一动不动,不作交谈,轻轻的呼吸声微不可查,好似安静酣睡,沉沦在美梦之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时方满的心跳才逐渐平缓,他一直安静地侧躺着,手指脚尖都麻木地失去了知觉,微微一动弹,一股麻意立刻顺着经脉肌肉流遍全身,忍不住就闷哼一声,却赶紧又拿被角捂住了,把这声暧昧的响动压在厚厚的蚕丝被下。他顿了顿,待身子不再僵硬,小心翼翼翻身下床,黑暗里看不清人形,但人对人本身就有一种不靠视线就能辨别和感知的能力,热度,声响,生物电流,或者解释不通便归结于神奇的第六感,总之,时方满站在床边,清晰地意识到,阎征伸长的手臂就在方才自己躺的位置一掌外的地方,他要是翻过身平躺过去,便能撞在阎征身上。 他顺着床的另一边往外走,出了门,摸索着走到榻榻米上放抱枕的地方,夜里凉,即便开了地暖,脚上也有几分凉意,时方满掏出手机,眯着眼凑近了,瞅见屏幕显示凌晨两点半,离天亮还早得很,他没了困意,眼镜放在靠阎征那边的床头柜上,不方便去拿,连电影都没法看。想了会儿,索性选了个歌单,调到最低音量,搂着几个抱枕,靠着墙坐了下去。 在男人周围,轻轻响起来的声音都是没有歌词的纯音乐,安静而缓慢,但可能是因为少了人声,多听几首就显出些无聊和寂寞来,时方满却舒展着眉头,从始至终都是惬意的模样。从他独居开始,一个人的时候他就经常听歌,什么歌都听,什么歌都喜欢,但大多数的歌都有故事,唱的明明白白,唯独纯音乐,在时方满耳中,是空白的,只有情绪,却没有故事。 或者说,只有缄默于口的故事。 是不唱给任何人听的秘密。 从幼时开始什么都不懂,只会依赖亲人的稚嫩孩子,到今天能独立处理身边几乎所有事情,可靠而稳重的大人,那个秘密一直陪伴着他长大,他怕过,恨过,但那是他无法割舍掉的一部分。他的成长,不仅是被外界塑造的,也是这个秘密赋予的。 时方满今年二十八岁,他把一切都处理的很好。 第二日,阎征醒来时,时方满已经叫了早餐,坐在榻榻米上喝一碗粥,阎征打了声招呼,嘟囔道:“我也要喝。” 他站着,时方满坐着,抬头看时,只得感慨当年初遇时那个还能被他背起的小孩,现在个子窜得是真高,即便不做动作,站在面前都一股震慑力。时方满对自己明显打不过的人,天然警惕三分,端着碗底,侧过了身:“你自己问服务员要吧,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起,没要你的,害怕凉了。” “哥,帮我要和你一样的吧,我去洗漱,吃完回家。” 他露齿笑笑,晃进洗漱间,一边刷牙一边不清不楚地哼哼,音调有些熟悉,时方满愣了愣神,竟觉得自己好像在歌单里听过,但歌名一时却是想不起来。 吃了早饭,路上又买了些菜,阎征正好有机会大展厨艺,时方满属于自己不会做饭,但吃饭不挑很好伺候的一类人,阎征做什么他都说好吃。当然,阎征的手艺还是相当不错的,在做菜一道上很有天赋,跟着美食节目看一遍,做出来的味道就香得快叫人咬掉舌头。天气冷,阎征做得是三鲜锅巴,炖羊排,红烧板栗牛肉,主食是羊汤下的米线,辣口热汤,时方满吃得有些出汗,呼呼喘气,就见阎征给他递了张纸巾来,道:“擦擦吗?” “太辣了……”时方满辣的说话都有些鼻音,他鼻尖挂了些汗,红红的,眼角也被逼出了眼泪,有些疑惑道:“换辣椒了吗?” “嗯,想试试新的,结果没想到这么辣。” 阎征有些郝然,试探地问:“还能吃吗?” “好吃啊,就是太辣了……” “那就好,”阎征顿了顿,突然道:“你想学吗?我教你做,挺简单的。” 时方满又抽了张纸巾:“我做不好,不行,学不了。” 他是真的没做菜的天赋,而且可能因为自己吃饭也不挑,所以也懒得分心费力学,反正什么样的饭他都能下嘴。 “可是,我要是毕业了,就没法做饭给你吃了,又不在这儿住,以后也不好再叫他们过来送饭……” “你不会做饭,随便吃的话对胃不好……” 阎征说得真诚,这两年来,时方满点外卖的次数大大减少,阎征回家的时候是他做饭,阎征不在的时候,也会常叫家里手下拿着做好的饭菜过来投喂,他被称为“少爷”不是没有理由的,阎家是当地望族,除了常跟着他的那两个黑衣保镖外,其余伺候的人还不少,反正经常是不同的人开着车过来送饭,提起的保温桶里三四层塞得满满的。阎征和家里人关系不好,回阎家的次数极少,但是和阎家的下人倒是都很亲近的样子,说话间也很亲切。 时方满对那些人也有印象,阎家下人送过来的饭确实好吃,一想到以后就再没口福,他不免有些失落,不过这种失落和阎征相比,就不是一个量级了的,看阎征的表情,简直就像他走了之后,自己就失去了觅食能力。这种担忧虽然很没必要,但不得不承认,时方满心里一暖,很有些感动。 他笑道:“你也想太多了,我这么多年都不会做饭,不都没事儿吗?” 阎征挠挠额角;“也是,我来之前你也活的挺好的。” “我走了话,大概也不会不适应吧?” 时方满调笑道:“那自然。” 他低下头喝汤,没注意得到他肯定回答后的阎征脸色冰冷,直勾勾盯着自己看。那眼神并不复杂,只要一个稍微有些洞察力的人看到,都会品出些无论如何都势在必得的狠意来。 寒假过得很快,初七之后,阎征便回学校上课了,他在备考的关键时期,时方满也忍不住替他操心,晚上阎征打电话问题,夜里一点,时方满一面解答一面也担心他的状态,跟个老妈子一样唠唠叨叨,劝他别再刷题,赶紧去睡觉。这种日子一直持续到五月底,快考试前一周,阎征却突然放松下来,白天在学校上课,晚自习却请假让司机送他回家。这个家自然是有时方满在的地方,几次考前模拟,阎征数学都是一百四十分出头,最后一道大题的最后一问向来是难点,晚上时方满便着重给他补这部分,补完了拿一瓶牛奶过来,盯着阎征喝完,又催着他乖乖在十二点之前躺上床睡觉。 高考前两天,时方满看阎征洗漱完准备睡觉,收拾了空瓶子正准备出门,突然听到床上的人说道:“我还会长高吗?” 时方满叹气:“你真要长成一米九不成?” 阎征微微一笑,声线低低地念着:“我还会长大吗?” “高考完了,我会去哪里?会有谁看着我长高,看着我长大?” 他这番话,难得幼稚,语气绵软困惑,像是初见时候明显还有些稚嫩的少年,在被窝里仰着头,信赖地看着眼前的大哥哥。被那样一双澄亮又漂亮的眼睛望着,时方满心底也柔软起来,两年前,那个空调坏掉的夏天夜晚,坐在公园椅子上呜呜哭泣的半大孩子,正是他看着成长起来的,可惜的是,人总要分离,这个少年的未来,他也不能参与了。 时方满这时候想得太过简单,面对少年突然而来的疑问,不带一丝防备地回道:“我也不知道,总会有别人吧。” “可我很喜欢你。” “我也是啊。” 他关上了灯,不带一丝杂念地回应到。因为是喜欢,因为那时候阎征说的喜欢听起来和他喜欢吃肉,喜欢历史,喜欢某件牌子的衣服,喜欢某天开在楼下花坛里的石竹花一样轻松,所以时方满不怕。 他不知道,有些人的喜欢,不是轻易给的,阎征说出来的喜欢,是他还在探索的一场冒险。 高考前一天,阎征离开了家返回学校。 高考第一天,他给时方满打了个电话,告诉他下去数学考得不错,估计可以拿满分。 高考第二天,时方满来接他去庆祝,阎征却抱歉地摇摇头,钻进阎家接他的那辆黑色奔驰车内,夜里一点,阎征冰凉的喘息声从手机那头传来,时方满听得他似乎是在哭,愣着神还未开口,又有一个疲惫却依旧强硬的男声在手机那头响起。那是个习惯发号施令的中年人的口吻,以不容拒绝的语气命令道:“你说实话,给我把事情说清楚!。” 停顿片刻,随着滴的一声提示,阎征挂了电话,两个小时后,坐立不安的时方满听到了门铃响起的声音,第一次见到了喝醉状的青年。 阎征低着头,倚着时方满的肩膀,他的呼吸中弥漫着醉人的酒香,耳朵尖也被酒精烧成了殷红色,汗水和泪水都湿淋淋地黏在时方满的肩上,穿着长衣长裤的瘦弱男人不由自主打着颤,却强撑着腿弯,支撑起了相贴的另一具身躯。 胸口发闷,熟悉的呕吐感像风雨中的大浪一阵一阵翻涌而来,时方满又要吐,又要忍,不知何时也出了一身冷汗,整个人都好似在雨中冲刷过。阎征挨得太近了,从那次时方满背着他到现在,从未有过这么肌肤相贴的时候,可那时候,这人还是能勉强在时方满容忍底线上的少年,他所具备的威胁是一个孩子的威胁,是令人轻视的想象里的威胁,而现在,他是远高于时方满的成年男性,力量和爆发力都比时方满要强,他的靠近,是真正的威胁,是生理上无法忽视的产生应激反应的危险。 可是,人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他可以尝试性控制自己的生理反应,他可以忍耐,即便痛苦,在到达极限之前,也能无休止地忍耐下去。就像现在,即便全身都叫嚣着,时方满也没法放开扶着阎征的手。 “你……你……怎么……?” 他头晕恶心,吐出的字几乎不成句,脚步趔趄地将人拉进门内,阎征似乎醉得使不上劲了,跟了两步,便险些跪在地上,往前一扑,头靠着时方满的胸口,张开的双臂也顺着滑下在腰际,紧紧揽住了那身不住颤抖的细瘦腰肢。 这醉醺醺的人抱怨起来: “我好难受……” 时方满推不开,也走不了,从阎征搂着他的腰时开始,他便整个人都失了神,小腹处像通电般抽搐,疼得他在想象中躬起腰,痛苦地哭嚎起来,而实际里,他却做不了任何反应,任贴着胸口的那个毛茸茸的脑袋抬起来,一边嘟囔着,一边露出一张哭泣着的脸庞。那红红的眼圈看着十分可怜,沾着泪水的睫毛又带着惊人的艳丽来。 可这漂亮的青年楼的那样紧,是一头捏着时方满后颈的猛兽想来蹭蹭脑袋,慢慢抬起脸,带着热烈的酒气喘息着,哼咛着,把自己柔软的唇贴在了血管明显的脖颈上。 白皙的肌肤上,青色的血管急速抖动,蹭来蹭去的脑袋,吸吮着每一处肌肤,吻过每一根血管,青年的头向前顶,手臂却收的紧,把身下人往自己面前拉,“啪嗒”一声,男人的眼镜被晃来晃去寻找下口地方的猎物从鼻梁上蹭掉,轻轻落在地上,他的身子也被拉扯成一张蓄满劲的弓,不受自己控制,却被捏在另一个人的手心里。 时钟走动的声音在幻想里越来越快,越来越急,机械疯狂抖动,刺耳的高频音穿透耳膜,于此同时,腹腔也沉得厉害,肌肉一边抽搐一边飞快向下坠去,剧烈的痛楚和折磨占据了时方满所有心神,他分辨不出阎征掐在他身上的手掌是否在顺着脊背游移,也对黏在脖颈湿热柔软的唇舌感到麻木,当紧闭的齿被舔开,袭来的酒精顺着吞咽下去的涎水滑进收紧的胃里,那一瞬间的眩晕和醉意竟成了最后的出口。他无法不渴求,即便饮鸩止渴,也要用生理上暂时的麻木来对抗摘胆剜心的苦楚。一股暖流灌进喉中,他主动张开口,亲吻着灌他酒的青年,舔去残留在那人唇边辛辣的酒液,他脚下浮软,动了动,踩断了一条眼镜腿,却听见耳侧轻轻叹息一声,模糊的视野里一个人影蹲下身子,在捡起什么东西扔到桌上之后,温柔却有力地揽住了时方满的腿弯。 像童年时会做的梦,时方满在梦里轻飘飘飞了起来,可能是离太阳太近,汗水洇湿了棉布T恤,睡裤在腰间沓湿一块深色的痕迹,阎征握起掌心,都能感受到残存在手指间滚热的湿气,他把人放在卧室的床上,还有空环顾四周,从床头乱七八糟的一堆东西里扒拉一个小方盒子,空调不知是何时停的,遥控器上闪着红光,他想了想,翻开旁边闹钟的背部,扣出一块电池换上,便只听到脑袋上方“嗡嗡”轻响,从半合的口里吹出一股凉风。风口下的男人无意识打了个颤,蜷起双腿,遮着脚腕和细瘦腿肚的裤脚顺着这个动作上扬,抬起的臀部正适合将睡裤扯下,露出的平角内裤宽宽大大,布料是那种不刺眼的温和的白色,触感柔软,很容易叫人想起来鸽子的雏羽。 曾经,对那些晾晒在阳台上的鸽子,阎征无法提起好奇,除了那年除夕闯入这间屋子外,阎征也没有踏足过这里。时方满小心翼翼给卧室上了锁,却不知道,门上的锁向来只能防君子,而对有心窥视的小人来说永远形同虚设,而阎征更不会说,君子和小人在他的度量里,不过一线之隔。他不需要的东西,好奇心便是无用之物,坦坦荡荡做个君子也无妨,可是他在意了,渴求了,时方满的秘密就成了潘多拉的魔盒。 潘多拉的盒子里到底有什么?时方满不愿被人触碰真的是心理原因吗?阎征回想起那天晚上,从床上离开缩在抱枕间听了一夜歌的男人,那时阎征倚在门内,下意识便肯定了自己的答案:时方满的身上有秘密。 不是心理原因,那一定是和永远在大夏天都穿着长衣长裤,从来不去公共浴室泳池,无论何时都警惕地锁好浴室门和卧室门有关系,他不愿裸露出来的地方,生理上的原因。 头,颈,躯,四肢,皮肤,骨骼,血管,肌肉,五官,脏器……人体那么复杂,又能有多少秘密?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阎征可以解答的,所以他也从来没有深思,毫无准备地长驱直入,以最简便的解法来验证。 指尖轻巧解开,答案是:时方满是个畸形的男人。 畸形,用在人身上,是指生物体某部分发育不正常,在大多数情况下,它充满了恶意,等同于丑陋荒谬,令人恶心。 但少部分时候,它代表了奇迹。 在看到那小巧隐蔽,却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的一瞬间,阎征并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伸出来手指,毫无想法地触碰了下,柔软的人体组织第一次被外人碰到,娇嫩得像新生婴儿的触感叫阎征困惑起来,他收回手时,酒精影响下迟钝的大脑慢腾腾运转起来,花了很长时间,才终于意识到那时什么。 他从未在那些网络电影以外的地方见过的,女性身上才会的器官,直白地出现眼前这具白皙瘦弱的男性躯体上,那抹蜷缩起的粉色猝不及防落在视线里,如同火星落在茂密的草丛里,一下子烧着起来。这条引线,引出了心底真实的欲望,给了阎征提示,叫他知道了那些渴望和依恋,那些不舍和需求的尽头是什么。 他看到了时方满掩饰的秘密,却无丝毫反感,一厢情愿得认为这是个美丽的奇迹,他对这畸形的男人升起欲望,所以不愿再用那样被大多数世人误解的词来称呼。 他俯下身,眼底是灿烂的星光,柔软的唇齿喷出热烈的气流,甜蜜又亢奋唤道;“天使……” 男性不是必须喜欢女性的,今天,阎征知道,他喜欢的人雌雄同体,是天使。 21:11:57 天使 阳光透过陈旧的玻璃窗倾泻进来,扬起的灰尘在光河间翩翩飞舞,昨天趁机灌了时方满小半瓶茅台,阎征也没想到他会醉这么久,本来还要装睡等着时方满先醒来,却等到日上三竿,男人还是紧闭眼睫,挂着两腮沁进皮肤里的嫣红,睡得十分安详。 日头刺眼,阎征拉上窗帘,又把枕头竖起挡住布帘缝隙间射进来的光,他从床上翻身下来,赤着脚在屋里来回溜达。衣服上都是浓厚的酒味,他从自己衣柜里翻出干净的短袖套上,抓了件裤子哼着歌提上去,这裤子只到膝盖,裤管堪堪盖着膝盖上一个旧伤疤,像被踩得稀巴烂又缝合起来的蚯蚓,皮肤蜷缩成了古怪的形状。阎征对着镜子蹲下来,露出膝盖上那道四厘米长的疤细细端详,这道旧伤疤形成的时候很疼,但具体是什么样子的疼法阎征已经不记得了,目前看过去除了觉得丑陋怪异,回忆里只有自己趴在一方不甚宽阔的被汗水打湿了的背脊上,垂下来的小腿一晃一晃,晃过闷热的夏风。 他把脱下来的衣服拎起来,连同时方满的长裤长袖圈在一起扔进洗衣机,金属机器轰隆隆地转动,哗哗响的水流裹着两个人脱下的沾着酒味的布料绕着中心轴旋转,湿淋淋地甩成疲倦的布料花,阎征拆了包新买的玫瑰味的增香剂,看着用量说明滴了几滴,期待衣服能染上馥郁馨香的香味,像晒干了的玫瑰一样挂在阳台上。 洗衣机响个不停,这厢阎征走近厨房开始淘米,做惯了的事情完全不需要他再思索,一边泡着香米,一边从冰柜里掏出冬天做好的腊肠和牛肉。家里蔬菜不多,还是他上次离开前买的那些,阎征略略扫一眼家里的存粮,基本就能判断出这几天时方满就吃了一顿西红柿炒鸡蛋和凉调黄瓜皮蛋,而且后者还失败了,留了大半碗残羹在冰箱里,被他直接拿出来倒垃圾桶。菇类全都放坏了,土豆和豆角还凑合着能用,洋葱能搭着牛肉做个黑椒牛肉,等会把腊肠土豆和豆角焖一锅饭,弄个黄瓜皮蛋,阎征扶着冰箱看了半天,也挑不出别的了,索性掏出手机,联系家里人送过来几样菜。 他照着时方满的口味,选了几个菜,挂了电话后正要把手机搁进兜里,却突然想起来一件事,打开了手机相册,细细欣赏起来,颀长的青年有着和身高匹配的纤长手指,这样的手指不断滑过亮起的屏幕,轻巧晃动间,似乎就把屏幕上的人牢牢攥在了手上,阎征看了好一会儿,神色逐渐痴迷,舔了舔发干的唇,从喉管深处吐出小小的一声:“……天使……” 因为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使,所以本就属于地狱的人也想成为恶魔,人是留不住神的,但恶魔和天使在某种意义上却也是天作之合。 这的确是地狱里的人发出的叹息,如果可以记录这一幕拿给阎征看,阎征会对昨晚放弃了机会的自己后悔,但毕竟他还有理智,即便是身在地狱,垂涎三尺,却依旧能锁了蠢蠢欲动的黑色翅膀,耐住性子地往上看,往上找,处心积虑往上编织一个陷阱去捕捉高高在上的纯白之翼。 他把合两性之美的图片锁进相册里,同时也暂时把欲望关进笼子,转身又是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极其乖巧地准备午间的饭。刀起刀落,切好的菜分门别类摆放在盘子里,电饭锅升腾的白气里逐渐裹上米饭的香味,他备好菜后又收拾好案板上的水迹,擦干手往屋里去。 这次是直接冲着时方满那间屋子而去,阎征长腿交替,脚步跨得又大又急,手接触到把手,拧了几次纹丝不动,这才确信自己方才在厨房时听到的动静是真实存在的,里面的人醒了过来,并且上了锁。 他一定是急慌慌的,不然不会有撞到椅子带动出来的响动,不会那么谨慎的人却忘记了锁门,也要先把外面插着的钥匙拿走。 阎征一时又觉好笑又觉自豪,前者是因为男人竟然被逼到了这个地步,后者是因为只有他发现了男人的秘密,并且把他逼到了这个地步。 他是怎么醒过来的?是被太阳耀眼的光晒到苏醒,还是隆隆响动的洗衣机吵醒了他?他醒来时嘴里还留着发苦的酒味,两颊带着未褪去的绯红,他是不是愣了几秒,是否能从床对面的穿衣镜里看到自己那时的模样? 毕竟,阎征轻轻脱掉了他的衣服,给他换上另一套崭新的睡衣。虽然依旧是男人长袖长裤遮得严实的模样,但阎征确实看过他不着寸缕的样子,贴着胯骨脱下白色宽大的内裤,又搂着腿弯贴心地为他换上新的白色鸽子。脱下羽翼,一袭纯白,阎征吻了他浅粉的下唇。 所以这就是恶魔的思维,不会回忆他做了什么,只会记得故意戳穿别人秘密后发现的美好。 而就在一墙之隔,门的背后,被发现秘密的人正兀自痛苦。 小孩子的恶意是惊人的,好奇心也是惊人的,但遗憾的是,很多成年人都会忘记童年时学会的这个道理,一厢情愿地低估那些看起来乖巧可爱,毫无心机,一心依赖你的小辈,并且当他们做了错事,不需要解释,都会替他们开拓一声:“不是故意的。” “他还是个孩子。” “他不知道。” 时方满现在就是这样,一手紧紧揪住阎征新换上的白色衬衫的领口,脸色却比手中攥着纯粹的白更寡淡,敞开的领口下胸膛飞快跳动,催命一般地痛苦难耐,却还在这样濒死的折磨中,一厢情愿地安抚着自己,阎征不是故意的。 时方满的记忆在酒精的作用下趋向混乱,他抗拒思考,抗拒把和自己同住将近两年的那个人往他不愿意的方向推去,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来的时候,骆驼一定会安慰自己,没关系的,只是多一根而已。 但他此时浑身发冷,骆驼倒下之前,所有的稻草洋洋洒洒滚落在地,裹着那可悲生物的尸体。 和煦的阳光在此刻热得将要灼伤皮肤,他缩在屋檐边上,把自己掩藏在门柱旁边上,依旧无济于事,他在大日头底下已经等了好久好久,久到开始怀念那阴冷的地下室,怀念在那里还给拉过他手的那个人,可现在就是那个人要别人把他扔出去,他不敢敲门,也不敢离开。 时方满相信此时有十个太阳,当他抬起头往上看,每个太阳都照着他的罪孽和肮脏,照着他的变态和怪异,失水的嗓子说不出话,暴晒了那么久他似乎也没有力气再动弹,就那么往上看,往上找,等着找到一个答案。 直到看到眼睛流泪,他也什么都没看到,直到日落西沉,午睡起来的那人从二楼的门廊上往下扔了把钥匙,沉沉砸在地上,像时方满乞讨回的恩典。 “家丑不可外扬,你还是进来吧,时家可丢不起人。” 那时他们都还很小,时皓不是第一个发现他秘密的人,但他是第一个毫不掩饰地说出真相的人。 “变态。” 另一个男孩手上的温度还残留在掌心,他泪水未干,还在惊魂未定中正想依靠过去,却又被狠狠地甩开,身上披着的毛毯落在地上,男孩下移的视线直勾勾落在时方满的股间,地下室透光不好,他却一眼看出端倪,精明而又果断,冷静而又客观地说道:“变态。” 时皓从小到大一贯而为的态度就是这样,当时还没有变声的他声线带着斯脆脆的甜意,说出来的话不是厌恶也不是鄙夷,只是很坦率很确信,只是说出事实。 时方满也就是从那会,那天开始意识到一个妈妈和……从来没有告诉过他的事实,女人和男人只会说他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是圆满,是天使。 他们的结合不是罪孽,所以时方满那样怪异的身体不是变态,是天使。 但事实是,家丑不可外扬,他们是,他们爱情的结晶也是。 从时皓告诉他这些道理后,时方满才逐渐从童话的谎言里走出,他终于能理解在这些天周边发生的天翻地覆的变化,也沉默地开始带着原罪成长,成熟,守着自己的秘密,不往外泄露分毫。 他的身体也逐渐接受了对常人而已过远的社交距离,接受了不能穿短袖穿短裤去外面游泳去随意选一家医院检查身体,即便这两年来对他而言相对是最亲近的阎征,时方满也没有放松过谨慎,他希望一个成熟理智的成年人可以干好自己的事,守着自己身体变态的生理事实,做一个普普通通而不会被任何异样眼光评判的常人。 湮没在人海中,平平无奇。 但新换上来的衣服叫时方满知道,那个人再不会给自己曾经的目光,比起怎么发现了秘密,直冲脑门,占据身心的是他今后会怎么看待这样的自己。 “你是个变态。” 他的视野模糊不清,掉了一条眼镜腿的眼睛在视野中像是半截行将入墓的尸体,苟延残喘在桌子的边缘。时方满拖着身体走过去,把它安放在耳朵上,然后一动不动,直到他听到细微的门锁响动,阎征在敲他的门。 那扇门外,是他熟悉的声音。 少年黏黏糊糊的语气像是在撒娇:“抱歉啊,哥,你开开门,不要生气啊。” “我昨天有些喝多了,拉着你一起喝酒,结果反而也害你喝了好多。” “你怎么样啦?头还疼不疼?我做了饭,饿不饿?” 时方满没有管歪了四十五度还要多的眼镜,他的视线在镜片里的那部分澄明清晰,在镜片外的部分模糊混乱,记忆也是这样,有些碎片丰满,有些碎片空洞,他已经拼凑不出完整的真相了。 他实际上也不在乎,疲惫地认命地问他最关心的那个问题:“你怎么想的?” “关于我的身体……不太正常这件事情?” 聋子忌讳别人说他耳聋,瞎子忌讳别人说他瞎眼,时方满无法自己说自己是个变态,即便从任何角度来说,这也是无法逃避的事实,即便从生物学上来说,那也只是个中性词。 但那只是在生物学上的定义,不包含人类社会里骇人的目光。 他听得门外沉默了好一会儿,听得阎征说:“哥,你想知道的话,出来说吧。” 21:12:00 我只能去找你 他低着头走进洗漱间,伸手去拉门的时候,一阵欢快的门铃在同时刻响了起来,受惊的人手指戳在玻璃推拉门的边缘,指甲从玻璃上面划出一声刺耳的响动,正在摆放碗筷的阎征扭头冲时方满笑笑,笑得一脸单纯:“我去开门,你去洗漱就行。” 尽管心中难堪,不敢抬起眼去回应那样一个笑容,时方满还是强打起精神从喉管里挤出些声音,咕哝着回应了。他看着阎征提拉着拖鞋,一路带着踢踢踏踏的响动跑过去开门,然后背过青年,走进狭小潮湿的洗漱间里。 屋里的隔音做得很好,尤其是洗衣机还在轰隆隆地干着最后一个步骤的工作,时方满只在它停下的那片刻,听到了门内门外交谈的尾声。 “……送这么多干什么,我又没有要。” “昨天本来是升学宴,太太说忙得很也没办好,今天您不回去,她就让我多送几样过来,寓意都好,您收下吃吧!” “行吧,你回去跟她说声谢谢。” 今天是阎征高考完的第一天,时方满已经几乎要忘记了这件事情。昨夜的升学宴,他夜里一点打来个电话,三点又醉意熏熏地过来,直到现在,第二天的下午一点,他还不知道那个人身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时方满从自己的情绪里稍稍脱离出了一些,对照着镜子梳了几下头发,勉强笑了笑,打起些精神。 出来看到满桌菜肴,原本刚刚冒出头的一些愧疚更加张扬了,时方满张了张嘴,还在犹豫要说些什么,阎征已经递了筷子过来,满眼笑意,是正青春洋溢,喜气盈盈的姿态。 “尝一尝这个吧,冰箱里还剩的有材料,我拿出来拌的,你尝尝是不是比你自己弄得好吃?” 在琳琅满目的菜肴面前,阎征做的那些家常菜色在摆盘和花样上都逊色一些,时方满打眼扫过,便能把那几样挑出来,而夹在着阎家下人送过来的独占鳌头清蒸鲈鱼,万里奔腾红烧蹄膀,前程似锦七彩拼盘间,一瓷白小碗里简单的黄瓜拌皮蛋毫不起眼,朴实地展示这何为云泥之别。就这样,阎征还极力推销,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自豪且自信,非常努力地在求品鉴,求夸奖。 时方满盯着他看,真诚地憋出一句:“恭喜了。” “啊?” “高考不是结束了吗?自然值得恭喜”。 他迎着阎征诧异的目光,露出个浅浅的笑容,轻声道:“祝你金榜题名,心想事成。” 他说着话时,很容易便在餐桌下方的抽屉里抽出个包装好的盒子,顺着桌沿推到阎征面前:“送你的礼物,希望喜欢。” 阎征着实愣住了,第一反应不是伸手接过,而是重复了句:“送我?” 不必打开盒子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只看花朵状的十字星标志,这件礼物的分量就远远超出了阎征的想象,百达翡丽,这家始于瑞士的著名品牌不是以时方满作为普通工薪阶层的收入就可以随便消费的范围内,也超出了以往时方满送礼的范畴。 这是没有以前数据可以参考的惊喜,阎征在诧异过后,立刻迫不及待地打开了。 白金表壳,金属温润质感,浅黄色的表盘复古典雅,不炫技不走潮流,初看平淡无奇,但腕表的每一寸设计都恰到好处,低调到了尘埃,却又是内敛芳华。 这确实是时方满的审美会选中的表,但价格也对他来说太过贵重了。 阎征摩挲着腕表,轻轻笑了起来。 “哥,这是你送我的吗?” 他的喜悦在甜滋滋的声音里,在上扬的尾音里,再一次地重复着:“你把这个送给我吗?” 时方满之前也曾担心过这只表不够个性,阎征会没有那么喜欢,但似乎阎征的目光并没有在礼物本身上停留太久,更关心的是…… “是我送给你的……礼物,以后,”时方满顿了顿:“希望你可以喜欢。” “太贵了呢。” “送这么贵重的东西给我,你没有钱吃饭了怎么办?” 阎征合上包装,前倾了下身子:“要不哥,我以身相许吧,顺便包你以后所有的饭。” 青年刚开始凑近说话时,吹出热乎乎的气流撞在时方满面前,他下意识想避开,但刚有动作,却又僵在了原地:“不要开玩笑了。” 自始至终,那个横亘在胃里,噎在嗓子中的问题都毫不留情地侵蚀着时方满的精神,他无法再戴着面具聊下去,必须主动地,毫无退路地抵在这轻松谈笑的青年面前,问他:“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我和你不太一样,”时方满压抑着蓬勃生长的情绪,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和脑海里那句声音重合在了一起,同样的客观和理智,只是阐述着事实:“我不正常。” 那样畸形变态的我,和正常的你们都不一样。 “哥……” “我是变态是吗?” 为什么一个人这么平淡的说着话,却叫听到耳里的人一阵惊慌,阎征盯着他歪歪扭扭的镜片看过去,在那双雾蒙蒙的眼里看到了答案。 他不是在问我,他只是需要我点头,然后淡淡附和声:“是啊。” 他欺身上前,摘掉了那破碎的眼镜,他知道,时方满的世界必定在此时此刻一片模糊,像荒芜的沙丘,风沙滚动成波浪,什么也辨别不出。 “哥,你不是,你是天使。” 这是真心话,阎征想,我不需要在这里哄骗他。 在其他的地方我可以尽情说谎,但是偶尔我也要说出真相。 “我听说天使都是那样的,我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原来我听说过的事情是真的。” “你和我是不一样的,你叫别人觉得温暖,”阎征拉过他在这么热的夏天还冰凉的手掌,紧紧贴在自己膝上,那处伤疤泛红丑陋,歪歪扭扭:“你把我背到公园门口,我就想着我一定要回去找你。” “你叫我觉得温暖。” 时方满眼里的青年,从上而下俯视着自己:“所以昨天当我看到了那些,我就知道,让我觉得温暖的是天使。” 他好像又回到了母亲编织的那些个童话故事里,诡异而荒唐,但甜得要命,腻得要死,香喷喷地摆在眼前诱惑着人跳进这样一个蜜糖罐子里。 时方满已经快二十八岁了,尽管他已经无法再相信童话,却依旧没有自制力的落在了这个童话里面才会存在的糖果屋里,把听在耳里的话当成是甘甜的蜜糖而大快朵颐。 在这个年纪哭是丢人的事情,尤其是阎征还是个比自己小了十岁的晚辈,时方满鼻头酸涩却不得不强行忍住,只是柔软的嘴唇毫无规律地翕动颤抖,像蜂鸟飞快煽动的翅膀,好一会儿后才停下来,从那里面发出清晰的声音:"……我很开心……"。 他想要往下说,却有大颗大颗的眼泪顺着面颊流进唇上,时方满没有办法说任何话,没有办法做任何回应,他曾经痛恨过相信那些谎话的自己,可当说谎的人们都远离这个世界,那些虚假的甜美的童话也跟着一起长埋土下,永远无法触及。他在坟墓上孤零零地行走,走得越远就越清醒,难得有这么任性这么糊涂的时候,慌忙捂住嘴,却摸了满手水痕,把那些酸涩的泪水全都攥在了手心。 时方满越发觉得自己这样做实在丢人,可忍不住泪水从身体中往外涌出,毫无办法地哭泣着,男人因为这样的举措慢慢涨红脸颊,最终只能把手掌并拢贴在脸上,掩耳盗铃般挡住自己,匆匆忙忙道出一声:“谢……谢……” 这会儿说出的话不符时方满所愿,带上令人恶心的哭腔,他刚说了两个字,耳朵就比方才又红了一倍,脖子也染上更深一层的绯色,额头冒出些汗水来,粘着前额发际线处绒绒短短的头发。 毛茸茸的短发被汗水浸湿,瘦削苍白的男人染上淡淡的粉色,他压抑着在哭,充满信任地对自己说谢谢,一切都叫阎征觉得那么美妙,他导演了开始,但远远不够,还要一步接一步按照他所筹划的剧情来收获果实。 在阎征看来,时方满最大的问题是他不相信人性本恶。活在这个世上,他们都不是第一个对人类的某些行为感到惶恐,恐惧甚至恶心的人,但阎征迅速地找到了结论,他也甘之如饴地践行着那些隐晦又有用的准则,他见过时方满路过过街天桥上乞讨的男人女人而毫不停留,却又知道他对于那些真正贫困于山村亟需帮助的人每年都要捐出自己的积蓄。他那样的男人,在成长中学会了怀疑和谨慎,但却还保留着善良的底气,相信那些世界中残存着的美好。 想要真正得到他,暴力只是下下之策,给他所愿意相信的,让他的温暖再多多照耀在我身上。 “其实昨天……我真的很难过,哥,你知道吧……我……我家里情况比较复杂。” 阎征抽出纸巾,用指腹戳了戳时方满的手背,趁着男人接过去,低下头收拾自己的时机,缓慢又无奈地讲述:“阎礼,就是我那个同父异母的大哥,他昨天和我爸闹了起来。” “他比我大八岁,这些年一直都帮着我爸管公司,公司本来就是我爸和他妈年轻的时候一起建起来,所以在他看来,那公司就该是属于他的,我爸其实也明白,这么多年都让他管着公司也是这个意思。” “但我成年了,昨天又是升学宴,我爸就提出送我一点股份当做礼物,很少,但阎礼不同意。” “他一点也不愿意给我。” 阎征叹着气:“他恨我妈,也恨我,不过他不该闹起来什么实话都往外说,也不该气急了又牵扯上我后妈去年生的那个弟弟,也就是阎信。” “我俩再怎么闹也是我俩的事情,左右都是没妈的孩子,闹起来都没有个搭腔帮忙的,但阎信他妈可还没死呢,何况老来得子,我爸疼得不行。” 青年头疼地抵着太阳穴:“吵得快翻天了,我实在没法待下去,大半夜也只好过来找你。”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我只能去找你。 他可怜兮兮地望着人,像你在下雨天会见到的那种垂着尾巴,眸光湿润润的大狗,叫人担心它露宿街头而不得不牵着它进自己的房子里避会雨。它在屋里跑来跑去,脏脏的爪子在地板上抓出数个带泥点子的污渍,你叫它一声,它晃晃悠悠跑过来,蹲在你脚边,发着呜呜的声音来用脑袋蹭你的膝盖,时方满不能再怨他昨天灌自己酒而导致自己最隐秘的秘密暴露出去,相反他伸出了柔软的手覆在那只大狗湿漉漉的毛发上,小心将打结的部分捋顺开来。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却有同病相怜的人彼此慰藉。时方满无法像阎征一样说出自己的故事,他也永远无法清楚阎征生长和倚靠的世界之树是什么模样,但他在遥远的另一头伸出触手,沉默而温柔地拍了拍他。 “未来……你可以过得很好,”时方满努力地措词:“不需要他们,也不会被他们打扰……” “是,我不需要他们。” 阎征弯着眉眼,突然露出的笑容比窗外的阳光更加耀眼,这人笑得那样开朗,口中一字一顿宣称:“哥,你真好,我只需要你就够了。” 21:12:03 要是你是女生 这一番交谈随着迟来的午饭一起被咽进肚子里,他俩都没再提起来,但有些东西已然改变,就像是阎征戴在手上不舍得摘下的腕表,就像时方满偶尔敞开的卧室房门。男人在门内的房间里备课,台灯顺着门框的方向在客厅的地面上打出细长的阴影,阎征踏着阴影地走近去,顺手按亮了顶灯的开关。 在他进去之前,昏黑的屋里只有时方满的身边是亮起来的,这是时方满工作时的习惯,但阎征天生喜欢敞亮的地方,最好是灯火通明如白昼,他愿意这么做,时方满也不介意他这么做。 阎征晓得男人脾气好,被打扰了工作也只是侧过头,靠着椅背上问一句:“怎么了?” “想打游戏……” 这时高考还没有出成绩,阎征连考虑报什么学校什么专业的烦恼都没有,时方满虽然放了假,但学校每年都在这个时候给教师安排几周培训,照常还是得朝九晚五地出门上班。阎征白天和朋友出去玩,下午赶在时方满下班前回家做饭,到了晚上就捧着电脑、平板、手机像吸大烟一般玩个不停,时方满深觉他再这么下去就不用考虑上什么大学了,直接去戒网瘾学校就行。他这么一想,自己的职业病就犯了,义正言辞地在饭桌上宣布,要开始严格控制这家伙的上网时长,搞得阎征想打个游戏还得过来报备。 其实十八岁多的人了,阎征真想干什么,时方满怎么能管得了,但阎征就是乖巧得跟个八岁的娃娃,每次还都一本正经地拎着自己的平板过来问问。 “只准打一个小时啊。” 说着话,时方满在椅背上伸了下腰,衬衫领子歪到一侧,被阎征轻轻拽了拽,指腹捋了几下整理平展。他态度自然,动作又利落,干完后从平板上托着的果汁里扔了一瓶到时方满手上,嘴里撒娇着要求:“哥,一个半小时好不好?” 时方满被那冰过的果汁一触,才放松了僵硬的身子,虽然阎征已经知道了他那说不得的隐秘,但他依旧习惯性的排斥青年靠近,嘴巴平直抿起,只道:“不行,你下午就一直在玩。” 他想这话说得有些冷硬,又补充道:“干点别的吧,老玩游戏可要像我一样近视了。” 阎征咂咂嘴:“我都这么大了,现在都不会近视了。” “况且近视就近视呗,我还觉得戴个眼镜挺显气质的。” “气质?”时方满打量他一番,忍不住笑起来:“你不要气质都够帅的了,要是还有气质的话,你让你朋友怎么跟你竞争?” “谁?” 倒是阎征愣住了。 时方满彻底把全身的重量压在椅背上,瘫软起来就像是自己身上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你记不记得你跟我说,你的朋友说你长得帅,他们靠长相都没法和你竞争,只能靠气质吸引妹子们?” “一高曾经的校草阎征同学,未来不知道要成为哪个大学的校草呢?” “还想要气质,省省吧,给普通人留一条生路。” 时方满困倦地打个哈欠,把自己新换的眼镜摘下扔桌子上。他眼前有些模糊,刚要去拿那瓶果汁,就有人帮着拧开瓶口递了过来。 “你连我随口讲的事情都还记得?” 阎征指尖转悠着时方满的眼镜,新换的眼镜和原先一样是银色的镜框,但不同之处在于这次时方满听从了阎征的意见,镜框上面有细小的玫瑰藤纹,它们盘旋着从绕过整个框架,处处抚摸上去皆是凹凸不平。指腹顺着起伏的细纹划来划去,阎征轻声问道:“你也觉得我帅吗?” “这不是我觉得不觉得的事情,”时方满很懂青春期时候,再怎么看上去听话早熟的小孩内里都有臭屁的时候,他伺候班里那堆初中生久了,习惯性也拿同样的招数去对付阎征:“本来就是事实啊。” 他班上最不听话的小孩听到这种赤裸裸的彩虹屁都得咧开嘴嘻嘻笑个不停,阎征就比他们多了一层代沟,不出意料,时方满听着青年带着笑意的呼吸声在耳侧响起,又听得他道:“哥,那要是你是女生,你会喜欢我这种一高曾经的校草,未来不知道要成为哪个大学的校草的阎征同学吗?” 要是你是女生……时方满胸口里那团跳动的肉突然便失了控,蹿出正常的轨道又轰轰烈烈地蹿了回来。 如果是个正常人,他现在应该怎么说? “对啊,谁不喜欢帅哥呢?”或者道:“可惜,阎征啊,我不是外貌协会的。” 可实际上,在听到前几个字后,他就没有精力在关注后面说了什么,他并拢的双腿间,被汗水洇湿的地方有一块小小的器官,那里让他总要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总是:我不是女生,不会是,也永远不是。 时方满只能奋力咽了口唾沫,将那反应出的心声也一并吞下。停顿了会儿,这辆在外界看来平稳行驶的列车才继续上路,他说着正常人该说的话:“对啊,谁不喜欢帅哥呢?你们学校的女生难道不喜欢你吗?追求美是人的本能,尤其是两性关系上表现的更明显了。” 他还是紧张,不觉多说了几句话,扯出来两性关系这个庄重的论题似乎能掩盖自己的心虚。时方满偏头看了眼阎征的反应,见那高挑的青年垂着长长的眼睫,很是敷衍地“唔”了声。 时方满没看出他那眼睫的阴影下敛着的晦暗神色,只因自己心虚,见阎征不回答便不得不接着话题往下续:“不过也不能总是只看外表,追求美是人之常情,但追求另一半的时候也不能只见色起意,要关注内在,要知道腹有诗书气自华,有才华的人才……” “我知道。” 阎征抬起头时又是一派和煦颜色,他将手上的眼镜搁在桌沿,没有试图直接把他夹在男人那双在台灯的照射下线条柔和,被茸茸黑色发丝点缀着的耳朵上。他看着时方满拿细细长长,白皙得要在光下变得透明的手指拎起那金属架子,那镜框上还有他刚才手指把玩后残存的热度,沾着他手上热气的东西被贴着男人的耳尖和鼻梁骨戴好,银白的玫瑰藤包裹起这身子单薄的主人,包裹起这平常衣服下奇迹一般的身体。 “放心吧,我喜欢的人长得很好,也有气质。” 他丢下这句话,摆摆手:“哥,我去打游戏了啊。” 突然被阎征告知有喜欢对象的时方满怀揣着老父亲般的复杂心态,一边思索着什么时候猪才可以啃白菜和猪到底想啃哪一片地里的白菜,一边隔着门大声地重申:“只准打一个小时啊!” “知道了!” 一个高考结束本该醉生梦死的网瘾青年不得不遵循着健康的上网方式,非常健康而又频繁地放队友鸽子,而且理由千篇一律,永远是等一下!到时间了!我哥不叫我玩了!阎征就这么在游戏世界里营造了一个犀利又苦逼的小学生玩家形象,慢慢消磨着时间,等待着高考出分那一天的到来。 这时候,时方满学校里培训已经结束,下一学年要备的课也差不多到了收尾的部分。此前阎征就和他商量好要等报完志愿后一起去旅游,这几天吃饭时也就开始商量要去哪里,去多久。他俩人一个对旅游兴致不大,只是想陪着小孩放松放松,所以说什么都好,去哪里都成,而另一个则是野心太大,一会儿一个想法,变来变去根本定不下来,今天也是这样,阎征吃饭前还说着要去普罗旺斯看薰衣草,这会儿又嫌弃去那里不够独特,差了点意思。 “都行,去哪儿都可以,反正出完分报完志愿还得好几天呢,慢慢想。” 时方满把碗筷收拾好搁回厨房,整理好卫生再出来,阎征已经换下了拖鞋,站在大门边上。 “出去吗?” “嗯嗯,下午约着去打球。” 天太热,又是刚吃过午饭,时方满完全没有出门活动的意愿,况且他一身长袖长裤,即便是在开在空调的室内体育场,只要活动起来也会热的够呛。于是就只艳羡地瞅着阎征身上那件大敞着领口的T恤和阔大轻便堪堪过膝的短裤,点点头。 “晚上回去要带什么吗?” “不用,家里都有,你晚上做什么饭我可以下午先准备好。” 阎征想了想:“吃牛肉凉面吧,简单,没啥准备的,你可以在五点左右把冰箱里软冻着的牛肉拿出来洗洗,再剥些蒜。” 时方满走过去翻了翻,拎出一小块肉给阎征看:“这个吗?” 阎征正从兜里掏出手机,闻言扫过去一眼:“对。” 说话间,阎征已开了门,跨出去半只脚。走廊上徘徊已久的热风顺着敞开的半扇门慢悠悠飘进来,穿过大半个客厅吹在时方满身上,他关好冰箱回过头,想那外面热得叫人厌烦,想要关上门却见阎征侧身站着,半只脚在屋内,半只脚在屋外,扶着门框竟一动不动。 “忘带什么了?” 手指间那屏幕暗下去,阎征一边把手机收好,一边又慢吞吞地从另一个兜里把钥匙掏出来扔在桌上:“不带钥匙了,打球的时候没地方放。” “不带呗,我在家。” 时方满也没多想,等阎征走了后自己开了杯冰淇淋,倚着沙发看起电视剧。最近这一个月,三餐都是阎征准备好的饭菜,零食也没少吃,再加上天热懒得运动,他总觉得自己是胖了一些,可偏偏体重计上的数字又没有变化。趁着屋里无其他人,时方满大胆地掀起衣服下摆,捏了捏腰间柔软的肉,掂量着自己到底有没有胖,胖了多少。时方满一贯是不健身的,但隔三差五也都有些老爷子们会做的运动,譬如慢跑,打打太极什么的,加上他肠胃吸收一般,在吃饭上又没啥在意的,所以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偏瘦的体型。这会儿坐在沙发上,吸口气绷紧腰腹,顺着走向也能摸出几块肌肉来,但只要把憋着的那口气吐出来,这“腹肌”也就烟消云散了。 “这就是皇帝的新装……” 杯里草莓味的冰淇淋有些许融化,那滩粉红色的流体粘在透明的勺子上,顺着喉管到达胃里,时方满舔着空了的勺子,自言自语。他的胃里有些受不住似的,从内里觉得冷起来,赶紧关了电视回床上躺着,却挡不住逐渐袭来的疼痛感,时方满不得不调高了空凋温暖,拿块小毯子披着。他以自己多年来一直习惯的姿势蜷缩着身子,一面想着等会要记得起来剥两头蒜,一面就这么糊糊涂涂地睡了过去。 好在,他不过是一时贪凉,睡醒时夕阳正好,胃里也没有了之前藏了块寒冰一样难受的感觉。时方满从床头摸出眼镜戴好,从毯子里面找到空调遥控器把温度调回正常,方才睡觉时身上积出的汗意瞬间被凉风吹干,一时有些回不过神,懵了半分钟才想起来看看时间。 五点四十…… 他赶紧拖拉着拖鞋去冰箱里把牛肉拿出来,洗干净后又剥了几头蒜,弄完时将近六点,夕阳耀眼的光芒正逐渐暗淡,却有紫色的霞光沿着地平线渲染了半边天幕,显现出复杂而又别致的美感来。 彩云易散,美景大多不长久,暮色沉沉,夕阳向晚,屋外已昏昏暗暗看不清了,时方满瞅了眼时间,已经又过去了半个小时。 阎征还没有回来,也没打个电话说一下…… 他正犹豫间,视线忽然从桌上那把钥匙上扫过,那串大钥匙上挂着他俩在游乐场里打枪赢回来的钥匙扣,那天是阎征十八岁的生日,于是就选了个缀满奶油,看上去像是蛋糕一样的小松树。阎征用了这大半年,那上面奶油的颜色也微微开始发黄。 那种陈旧的仿佛放坏了一般的黄色,看着怪叫人心里不舒服的,时方满没再多想,掏出手机给阎征拨了过去。 对面传来轻轻的呼吸声,无缘由,却叫时方满很快意识到那不是阎征。 一个温柔而亲切的女声问道:“你是哪位?” 21:12:07 车祸 六七点的时候正是高峰期,等时方满匆匆忙忙赶到医院时,已经接近八点,他按照电话里女人所说的位置,直接跑到住院部十六楼东侧,刚刚绕过转角,就看到走廊上聚了三两个护士,抬着头正朝他这个方向看。 “您好,请问阎征是在这边吗?” 一个小护士给他指了指身侧一间病房:“对的,病人在这边,目前还在休息。” 她又指了指对面,示意道:“家属去旁边休息室吧,有什么话可以在那边说。” 时方满迟疑道:“严重吗?” 虽然电话里那人已说过阎征没什么大碍,但没亲眼见到人时方满的一颗心就总悬在半空中。 那小护士很干脆地摇摇头,她身边一位年纪稍大点的已接上话:“没什么事,病人胸骨受到轻微撞击,有点轻微的脑震荡,休息几天基本就可以出院了。” “哦,那就好,”时方满偏着头朝阎征所在的那间病房瞅去:“他这会是在里面睡觉吗?” “嗯嗯,脑震荡一般会有些头晕恶心,都是建议睡一会儿。”那护士顿了顿:“你是病人家属是吧?去对面吧,病人的母亲这会儿也在里面。” 时方满没多解释,还想多问几句,对面的门却突然打开了来,门后先是露出一双酒红色的亮面细带高跟鞋,接着是蹬着这鞋发出哒哒轻响,声音温柔亲切的女人走到时方满面前:“您是阎征那个朋友吗?” 她有着模特一般的高挑身材和精致面庞,卷曲又光滑的长发及腰,耳侧有纯白色的珍珠边夹,涂着像粉色蔷薇一样亮丽的口红。这女人年轻且美丽,不过只比时方满大上三四岁的模样,可她说话的口吻已然是一副长辈的样子了。 时方满不觉局促起来,应道:“对,刚刚在电话里联系过,您是……” 他想起来那护士口中“病人的母亲”,想起阎征说过的他父亲的第三任妻子,他的继母,其实已经隐约猜到了。 “我姓宋,是阎征的母亲,”宋丽菁抚了抚耳侧的头顶,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涩笑容,“我想阎征应该跟您说过。” “是的,您好,宋女士,我是阎征的朋友,姓时,您叫我小时就行。” 说话间,不仅是时方满在打量着这位过分年轻漂亮的母亲,宋丽菁也在视线上下移动间将面前男人的信息收纳起来。时至盛夏,少有人像面前人一样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衬衫和长长的牛仔裤,医院里空调温度适宜,他额上倒也没有汗水,也许是发丝偏软的缘故,额前的碎发反而很是飘逸地微微上扬起来,露出清秀的五官来。以女人的眼光来看男人,这个削瘦白皙的男人不是宋丽菁能产生爱慕之情的对象,他身上的气质太温和,没有那种男性荷尔蒙往外溢出的张力,但他扶着往上推着银色眼镜框的动作,说话间轻轻划开的笑容又收获了宋丽菁另外一种感情。 那是在性别对立间难得收获的认同感,依稀间叫她往前凑近了几步,说话时的声音更温柔了。 “阎征那孩子在手机里没给您备注名字,我看上面写的是个哥字,还以为是阎礼呢。”她笑了起来:“但凡他备注个时字,我早就认出来你了。” “这两年来他总过去住你那里,我跟他爸都觉得挺不好意思的。” “没什么,我也是一个人住,阎征来了我很欢迎,他很讨人喜欢。” 这不只是客气的话,时方满的语气真诚,宋丽菁也听得出来,便知趣地道:“他的确懂事得很,他爸三个孩子,就他最不叫人操心,成绩也不错。” “对了,你还是阎征的老师呢,他这两年成绩进步不少,这等他恢复了,怎么说也得请你来家里,好好谢谢老师。” “太客气了,阎征他自己用功,我其实也没帮上多大忙,我倒是没什么可谢的,只是他这些年寒窗苦读却都是辛苦……” 时方满说到这里,突然想起来那天晚上醉醺醺从家里跑回来的小孩,寒窗苦读,十八年终于等到的,人生唯一一次的升学宴,却又是一团糟。那人口口声声说没有地方可以去,我只能来找你。 而他的家人之一,现下正站在自己面前,言笑晏晏,口里谈论的是那孩子,关怀的似乎也是那孩子。 宋丽菁还在笑着感慨着:“谁不心疼他辛辛苦苦读书呢?只是自己的孩子,总盼望他过好点,就算家里可以不靠他挣那些钱,他自己也不甘心碌碌一生吧?所以就得读书,还得往好了去读呢,好在现在苦尽甘来,总算快熬出来了。” 他觉得没什么意思了,点点头:“是,宋女士,我想问一下,他这是怎么弄的?” “你电话里说出了点交通事故,能详细些吗?” 宋丽菁一怔,“哦”了一声才接道:“他下午不知道去哪儿,在月南路上被个车撞上了。听人说司机开车走神,直接是奔着人去,好在临时减速才没撞太狠,不过人也晕了,又瞅不出有没有内伤,司机吓得不行,赶紧打了个120送到医院,检查后是幸亏没什么事。” 大多交通事故描述起来都这么平淡无奇,只有当你熟悉的人在乎的人成为这事故里的一员,才能体会到这每时每刻都会发生的事情是多么惊险刺激,叫人揪心。时方满只能庆幸好在肇事司机还能及时减速,送医也十分及时。 饶是如此,他还是忍不住转过头往阎征那件病房里张望,心下还是一阵阵不安。这不安好像阎征丢下的钥匙扣上那发黄的塑料奶油,似冥冥之中不知从何而起的预兆,即便护士,宋女士都告诉他阎征无碍的事实,也消除不了这犹如定时炸弹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爆,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起爆的征兆。 “小时,来屋里坐吧。” “来,坐里面休息下,喝点茶。” 宋丽菁拧开门,时方满跟在她那有六七厘米的细高跟,踏在地上不管是外表和声音都十分有存在感的酒红色高跟鞋后,进去便看见挂在墙上的液晶屏幕,一侧咖啡机、水台和饮料柜,还有液晶电视对面,橘黄色的看上去便软软和和的凹形大沙发。 时方满挨着沙发的一角做下,耳侧是水壶发出的咕噜噜的声音,宋丽菁靠在水台上,细致而娴熟地端出茶具,又拿她那温柔且亲切,十分叫人心生好感的声音询问着:“小时,喝老白茶可以吗?” “都可以。” 她手中所持茶壶造型简练有致,扁鼓身,直颈,环形把,肩上堆有云形图,壶口一遭绵延出仿古的莲花状,配以两盏圆鼓状的小杯,时方满看了几眼,忍不住好奇:“宋夫人,您的这套紫砂是顾老的作品吗?” “小时,你认得啊?”宋丽菁倒有些意外,却见男人又拿细长的食指推了下镜框,似要再看清楚些。她转过身,裙摆像蝴蝶翅膀一般扬起,手中端起那茶壶,轻缓地旋转一圈。越是近,越是能看出这物形器雄健严谨,线条流畅和谐,整体沉稳大雅,气韵和谐,绝非出自寻常匠人之手。 “这是顾老那套云肩如意的?” 宋丽菁未预料到他真的认出,这套组正是顾景舟先生所作的云间如意三头茶具,是紫砂中绝对的精品。顾老被誉为紫砂泰斗,作品皆大雅而深意无穷,堪称“集紫艺之大成,刷一代纤巧糜繁之风”,如今顾老已逝,他的作品要么拍卖,要么熟人之间转让,宋丽菁也是辗转拖了几层人,费了番力气才从人手中收回这一套茶组。其实她有种文艺女青年的高傲,觉得茶是雅物,所以器具也要雅,喝茶的人也要雅,但身边少有人真正认得这套茶具的出处,最多不过赞一句好紫砂。今日却在猝不及防的时候碰上有人一眼叫出来历,顿时心情畅快,看时方满的眼神便简直是要奉为知己,语气比刚刚任何一句都要更加亲昵,原本便是温柔细腻,极为亲切的声音更像是掺了糖水:“是,是!小时你也是位雅人,我还第一次在圈外遇到你这样识货的人啊!” 她平时十分爱惜这套茶具,现下兴奋之时便要大胆塞进时方满手里,时方满也不过是有五分把握地猜测,也没想真的能猜对,他慌忙摆手拒绝,解释道:“这大贵重了,我害怕拿不好便摔坏了。” “你肯定也是爱惜这茶具的人,怎么会摔坏呢?” “宋女士,你误会了,我其实也是个外行,不过大胆猜了下,”时方满是晓得这套茶具的价值的,这会儿便有些难以置信:“据我所知,这茶具以前就拍出了一千来万,您又从原主人那里收来,应该花了更多钱,怎么会拿出来待客?” “所以才说是有缘呢,”宋丽菁笑着回道:“我难得拿出来,就碰见你这个识货的客人。” “其实我这套东西是从别人那里收过来的,原主人也算我的一位朋友,近来生病,就在这家医院里,我下午来找她,顺手便把这套茶具戴上,俩人聊天喝茶也算合适。” 时方满这才知道宋丽菁原来并不是为了阎征才来的医院,不过是碰巧又碰上了阎征车祸。他点点头,有心再问两句,但又害怕被面前这女人看出些什么来,所以犹豫几次都闭了口。 那套云肩如意虽不是顾老所有作品中最出彩之作,但寓意却是极好的,吉祥如意,祥和美满,原先那人也都是有些偏爱的,不知道宋丽菁怎么才能从她手上收了这件东西回来。以前时方满蹭着时皓的光喝过几次,多年之后,竟然还能以这种谁也想不到的方式再饮过一壶茶。 紫砂这种保温、增香的壶最适宜那类耐冲泡和高温的茶,而此类中的老白茶又以老寿眉等叶子粗大的茶为佳。这样冲出来的茶,香气怡人,滋味醇厚,端一盏放在手上,即便不喝也能品出茶味来。 茶水滚烫,时方满正待茶水稍微凉一些再品,宋丽菁坐他对面,手上也拿了另一个杯子,他俩正聊着天,突然响起一阵铃声,女人放下茶盏,从包里掏出手机接了起来。 时方满低着头吹开茶叶,对方不知说了什么,宋丽菁再开口时声音便有些焦急了。 “怎么哭得这么厉害,你哄哄他,做个虾羹,把那些玩具都给他拿过去,哦,乖乖,别哭了,不哭了啊……” “我等会就回去,叫妈妈呢,妈妈去给宝贝儿买香香的吃的了,等下给你带回去啊……” 时方满算了算,阎征那个弟弟估计也就一岁多点,小孩不管什么时候都黏着妈妈,这么大点儿自然更严重。 宋丽菁的口气已经有些无奈了:“你别开车带他过来了,没什么事来医院不吉利,算了算了,你们再哄哄,我这会儿就回去。” 她挂了手机,却没再伸手去拿那杯搁在桌上的茶。 时方满道:“是阎信吗?” 宋丽菁倒不意外他知道孩子的名字:“是啊,睡醒了再哭呢,保姆也不知道干什么的,怎么都哄不住。” “母子连心,保姆再尽职尽责毕竟不是孩子的母亲,他怕是一睡醒没见到你,忍不住想你呢!”时方满已放下手上的茶盏,呼了口气热气,说话间口腔里弥漫着老寿眉独特的有几分粗糙的甘甜和馨香。 “还是太小了,得我这当妈的时时伺候着,不像阎征,现在多叫人省心!” 她似乎忘了阎征现在也躺在对面的病房里,一点也算不上省心,时方满也不会好事地提醒。 “宋女士,我没什么事,要是不介意我在这儿陪吧。您先回去,到时候他醒了我及时通知你们。” 外面天色已经完全暗下去,宋丽菁收拾好她面前的茶具,和时方满道别后便离开了,屋里安静下来,走廊里的护士们早就散了,时方满现在意识到了,除了他以外,就没有人陪着阎征了。 21:12:10 阎家的家事 夜幕深沉,司机沉默地开着车,宋丽菁坐在后座,合着眼陷入沉思。 时……这个姓氏并不多见,凑巧她认识的姓时的人也就只有两家,一个是阎征的这位好友,看着平平无奇却能认得顾老的云间如意,而另一个与其说是姓时不如说是属于那么一家人,时家当家人的妻子,周玉梅太太正是她今日探望的对象,那组云间如意曾经的主人。 二者间真的没有关系吗? 宋丽菁知道阎征和那外面姓时的老师关系好,这些年他惯常住在人家家里,基本都不回来。阎家情况复杂,老大阎礼脾气差,每次想起来都叫宋丽菁觉得头疼,好在那人以往都只把矛头对着阎征,对她爱答不理却也不曾找过事。阎征是个聪明人,明眼瞧出阎校元对大儿子更器重,有意无意偏向阎礼,这些年便都谨小慎微,一点祸都没惹过,而他找的那位老师,宋丽菁今日一接触便发现的确是个温和好脾气,稳重又靠谱的人,阎征住在外面这两年,反而比家里强多了。 只是这人姓时?万一是那家人的分支……宋丽菁身子打直了,脑子更活泛地动起来。阎征真的是随意找的人吗?还是那家伙其实知道些什么? 她这些天其实一直心绪不宁,去看了医生也只是说天热,人容易烦闷,是正常症状。女人特有的敏感性叫宋丽菁隐约觉察些什么,虽然梳理不清,但阎家大宅里阎校元和阎礼都进进出出,每日可见,就一个阎征窝在八丈外,她见也见不到,摸也摸不透,便总疑心这眼前发生的哪件事和那孩子有关。追寻起来,这种感觉其实是上个月才有的,以前阎征闷声不吭,受了阎礼欺负也不来告状,宋丽菁冷眼旁观,只护着她自己和小阎信,更是管都不会管,至于阎校元,宋丽菁不信他没察觉到,只是这欺负的程度不够重到他这个做父亲的出来调和矛盾,便假装无事发生,家庭和睦,一派融融。 上个月闹起来,导火线其实不光是股份上的事。那天阎征刚考完试,高考这种大事阎校元还是要有些表示的,连阎礼都被他压着不情不愿地坐在同一张桌上,开了瓶茅台一起喝几杯。这顿宴在晚上十二点左右结束,阎信在宋丽菁怀里睡着了,她也有些微醺,坐在一旁休息。阎征喝了酒,情绪不免激动,又是这么一个特殊的时候,忍不住就哽咽起来,感谢父亲的养育之恩,立志大学要继续努力,选个好专业,以后也能为家里的生意做出些贡献。少年人言辞恳切,这么说着连宋丽菁都忍不住回头看,瞅见他鸦黑的头发下眼眶通红,模样却不显狼狈庸俗,越发显得秀雅清逸,着实是又好看又可怜,再铁石心肠的人都忍不住心疼。 宋丽菁是晓得什么叫做家里的老二,爹不疼娘不爱的,阎征一直以来也是这句话里那个尴尬的身份。自己也不是阎征的亲娘,这会都难得有些心软,更别论他的亲爹了。阎校元在商场上习惯了发号施令,平常跟人说话语气也都十分强硬,这会听起来却软了很多,叹口气,只欣慰地道:“你这几次模拟考的成绩我都看到了,阎家这一辈出个你,我是很满意了,不管上什么学校什么专业,以后一定都能给咱家争光。” “十八岁了生日的时候我给你买了辆车,这次本来给你弄个房子,但想着家里在这儿的房子已经够多了,等你上大学了在学校附近再买一套。今天这时候,我也没啥能给你的了,就把我手上元祥的股份给你一块儿,不用你去打理,跟着你哥收利息就成。” 其实这话说得意思很清楚,元祥是阎礼的,就算不是阎礼的,也不可能是阎征的。阎校元是清楚他大儿子和二儿子之间的事,这时候看似是给了阎征股份,却也明确地表示自己是偏向大儿子的,只要阎礼脑子清醒,就该闭上自己的嘴,该干什么干什么。 可偏偏他喝糊涂了。 宋丽菁怀里的阎信也从睡梦中惊醒,扯着嗓子哭嚎起来,家里突然间像一只鸡被开水浇到,鸡毛乱飞,乱乱哄哄。宋丽菁抱着阎信不敢吭声,只听阎礼喊着“我才不把我妈的公司给那小贱人的儿子!” 阎校元脸色铁青:“你给我闭嘴。” “我才不给他,凭什么!要不是因为他,我妈能死吗?贱人生的破烂,谁给他的脸,别说元祥一个点的股份,就是一张纸,一个图钉,只要是元祥的东西他都别想拿到!” 阎征苍白着面皮,夹杂在阎礼乱喊乱叫间的话语里反驳着:“我不要元祥,你妈是自己死的,她自己抑郁跳的楼。” 宋丽菁双手双脚都在发抖,阎信在她怀里狠命挣扎,狠命地哭。这个母亲却已经注意不到了,她的前两任怎么死的并不是一个秘密,谁都知道阎校元克妻,两任都是跳的楼,但是这话在别人口中是谈资,在两个女人用脐带孕育的两个生命间便如同正在上演的恐怖故事。孩子谈论着母亲的死亡,一个指责,一个辩白,却都能在一字一句间回忆起那洇洇流血,扭曲折断的尸体。两张不一样的面孔和两个不同的子宫,一种一模一样的姿态和同样戛然而止的死亡。 宋丽菁是怕,控制不住的怕,阎礼却是愤怒,控制不住地愤怒。他长得像他那柔弱纤细的母亲,比阎征矮了一头,比阎校元也矮了许多,他昂着头跟这两个人说话,吐出的声音全都夹杂着似是带血的气流,嘶哑狰狞,听不清,但谁都能听懂。 阎征站在原地,承受着他血缘上的哥哥几乎要扑过来的愤怒却一动不动,只是脸色极白,很冷静地说道:“她是对不起你和你妈,她不是也死了吗?” “一命偿一命,我妈的遗书写的什么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啪!” 阎校元砸碎了桌上一个珐琅摆件,偏偏那玩意儿白底红彩,红白相见的碎片铺了一地,像是满地脑浆混着黏腻的血水。 阎礼好像更受到刺激般抬高了声线,喊着“她是不要脸的贱人,她该死”,喊着“她死不足惜”,他一边说着,一边神经质地摆着手,好像要抓住什么东西,又好像要推开什么东西,阎校元即便再偏爱这个大儿子此时也忍不住了,利落地甩了他一巴掌,喘着粗气命令道:“叫你闭嘴!” “大哥,我妈死不足惜,是不是我死了……才够?” 阎校元没叫阎征闭嘴,所以他回过头就看见自己高高大大的二儿子站在一片狼藉里,一边簌簌向下掉着眼泪,一边轻轻柔柔地问着。他那目光有一种凄然之色,诡异而生动,阎校元和他对上视线,几乎是一看便后背发凉,如坠冰窟。 宋丽菁不想听那些将要在屋里响起的话,但又下意识地搂紧了阎信,目不转睛地盯住阎礼。那男人脸上捂着发红的掌印,发狠似地道:“是,早知道那回就打死你!” 阎征很少受伤,这些年唯独一次,就是他自己贪玩从公园的假山上摔倒骨折,养了一个来月,腿上留下个褪不去的疤。其实那次如果阎校元和宋丽菁有心关心,也不难看出那上面的淤青和紫斑形状奇特,比起磕碰出来的倒更像是拿棍子和脚一点一点打出来,踢出来的…… 阎征那次大晚上被家里佣人从医院里背着回来,大半截腿上都裹着素白的纱布,用来固定的夹板正好打在膝盖上,腿没发打弯,僵直着往外抻出去,就这么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却咬着牙一个字没吭。阎校元立刻就想到他这沉默乖巧的二儿子那回凄凄惨惨的可怜模样,额上不觉冒出汗,视线转向阎礼时已经是相信了三分。 阎礼迎着他老子又怒又惧的目光,也被其中蕴含的雷霆之力惊醒了些,其实那一巴掌已经把他的酒意打下去了,只是那股子怨气还不及收回,冲动间又往外说了那不该说的话。他不计较后果,只图一时发狠,现下嘴唇抖动着,心中已是十分后悔。 他住了嘴,便算是证实了众人的怀疑,宋丽菁已经疑心他要害自己怀里小小的孩子,抱着阎信缩起身子,阎校元走近了他那低声啜泣的二儿子,试图要伸手去抚摸他的头顶,视线却又触见了一旁眼中盛满怨气的阎礼,那只手便在空中停留片刻,终究是没有落下去。这个近几年已逐渐显出老态的父亲声音透着疲惫,却依旧强硬,以不容拒绝的语气命令着阎征:“你说实话,给我把事情说清楚!。” “到底……到底是不是你哥要害你!” “那回,是不是……是不是他找人打的你!” 宋丽菁见阎征从兜里掏出手,粗暴地抹去脸上泪水,十八岁的青年人,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却也倔强,不管阎校元怎么问,硬是一声不吭。 其实谁看不出来呢?不过是阎校元偏心,宋丽菁那天的确是被阎礼话中透出的狠意吓到了,阎信哭闹不停,她便紧张地望着阎礼,害怕从他充满怨气和愤怒的脸上看出要加害她的宝贝的苗头来。 那晚阎征最终还是沉默着跑了出去,大半夜从家里离开,也没有人去阻拦他,阎校元抽了一夜烟,天光亮起时起身合上大门,这件事似乎就这么随随便便就结束了。 但宋丽菁却是受了刺激,有将近一周的时间,她又是害怕阎礼靠近,又是寸步不离地守着小阎信,心底里也隐隐有些心疼阎征,她不敢在阎校元面前提起这三个孩子,也不敢跟往外面透露任何消息,自己努力消化着所有的真相和情绪。随着时间推移,当宋丽菁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的反应逐渐平稳下来,另一种与众不同的想法却又悄然升起,她不仅开始害怕阎礼,对那受害者也生起了疑心。 或许阎征什么也没有做,他不过是个母亲早逝,父亲偏颇,无辜又可怜的孩子,但保护孩子的天性叫宋丽菁对任何一个不是阎信的人都产生了充沛的警戒心,并且这种心理一旦抓到怀疑的苗头就会愈演愈烈,即便自己这会儿坐在车上,明明刚刚在医院看见阎征出了车祸什么也做不了,却还是一阵阵的心慌。 她长长叹口气,吩咐司机:“你把空调再调低点。” 冰凉的风在车厢里盘旋,宋丽菁看着窗外飞速褪去的夜景,突然又开始了自己的另一波怀疑,这次的对象换成阎礼了,她皱着眉头想那次事情之后怎么就没后续了,阎礼到底有多恨阎征他妈和他?肯不肯善罢甘休?她疑惑着明明和阎校元说了阎征出车祸,怎么老爷子却不来?疑惑着阎礼在车祸发生时又在哪里,在干什么?甚至疑惑着车上的司机长着阎礼的脸,正踩死了油门往前冲。 而车头前面,阎征那张秀雅俊美的脸庞已经被两腮肉乎乎,正闭着眼睛酣睡的小婴儿代替了。 女人的胡思乱想有时候很离谱,有时候却又离真相很近很近,宋丽菁这厢已编出了个足够吓死自己的故事,哆嗦着手给儿子的保姆打电话,催促着司机快点往家赶,那厢时方满刚挂了电话,打开房间门走向电梯。 21:12:14 吸吮和喜欢 “尾号3839,麻烦给个好评!” “好的,谢谢。” 时方满接过外卖,往楼里走去。将近晚上十点,早就过了饭点,住院部不比门诊时刻都热闹,病人和家属这会都安安静静待在屋里休息。电梯从十六楼一口气降下来,时方满上去时也没在别的楼层停留,医院的电梯比别处的长且深,他听见“叮”一声时离开靠着的内壁往外走,手上塑料袋却发出噗噗轻响,接着就是几个东西顺着裂开的小口掉了一地。 饮料吸管戳破了塑料袋,拌面用的肉酱包,醋包,辣椒油,酱油包以及饮料瓶都顺着口掉了出来。时方满蹲下身,鼻尖传来一阵烟味,电梯门口拉开窗户抽烟的人往这边瞟过来一眼,并没有帮忙的意思,继续打着自己的电话。 “那孙子……” 那男人骂人的语气倒不重,淡得像少放了几勺盐:“那孙子听风就是雨。” 他似乎并不是真的在骂别人,更多是一种吐槽和调侃的意思:“我就是随口一说,谁知道他真去干了,我爸是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以为是谁要讹我,哪知道是这么回事,他孙东岳可真是人才。” “没事儿,孙东岳胆子小着呢,他中午也喝多了,估计是上了头,好在那孙子还没彻底喝迷糊,要不然真不刹住车,老子还得给他背黑锅。” “我倒不至于干那种事……” 时方满从旁边走过,正巧那人说话间吐了口烟圈,烟味呛人,他不觉皱起眉头,侧眼看过去,这男人比他稍矮些,五官端正但不出彩,猛然一见叫时方满竟还有些熟悉感,走过去才意识到可能是因为那人有些大众脸,以他高度近视的程度,即便带着眼镜也容易看花了眼。 这天晚上,时方满在沙发上凑合了一夜,他早上醒过来后,先去阎征的病房看了一眼,人还闭着眼,额角上有明显的青紫色,但除此之外,脸色红润,睡得香甜。他就着休息室里的洗漱间随便洗了洗脸,下楼去买了两碗绿豆百合粥,茶鸡蛋和一些小笼包,虾饺,紫薯糕之类。因为不知道阎征醒过来后脑震荡的情况会不会好转,担心他会恶心,这几样都是少油的食物,夏天也不害怕东西放凉,就这么拎着热乎乎刚做好的食物上了楼。 门正开着,护士正过来在做检查,等她走后,时方满就坐在阎征床边的小沙发上,等着人醒来。等了二十多分钟,阎征咳嗽几声,被子晃了晃,迷迷糊糊地喊起来:“……渴……” 时方满立刻倒杯水给他递过去,估计是渴狠了,阎征先抱着水杯一饮而尽,随后才慢慢抬起头,视线聚焦在面前人身上,略带嘶哑地道:“……哥……” “你……怎么来了?” 他缓缓回过神后,脸上的神情立刻就生动起来。阎征刚醒来时候,俊秀的五官都像冻僵一般,嘴角朝下,垂着眼,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身上那张白色的被子,时方满想叫他一声,也猝不及防被那样阴沉的模样吓了一跳,直到这会儿看着他一脸惊喜,眼中含笑,才也笑着开了口:“晚上你都没回家,我当然要过来看看在干什么?” 他在床边坐下:“怎么回事?怎么就出车祸了?这会儿还晕不晕?” “没什么大事,应该就是司机走神吧,在月南路上被人撞了下,应该没什么大碍。” 阎征活动着四肢,就要从床上下来。刚一站到地毯上,突然嘴上又“嘶”得一声,捂着脑袋上青紫那块儿哎呦起来:“怎么这么疼啊……” “晕不晕?要不要叫医生过来看看?” 时方满不觉有些紧张,虽然检查结果说只是轻微脑震荡,但脑子上的事情谁能说得准,万一就检查错了,万一就有内伤呢? 阎征瞧见他露骨的关怀和焦急,心下欢愉,伸出手便搭在那人白皙削瘦的小手臂上,时方满被那手心热热的温度一烫,立刻抿紧唇,却仍叫阎征半倚着自己,僵硬地扶着人走到沙发旁边。 “好像是还有点晕,要不叫医生过来吧?” 时方满出去叫人,回来时阎征已打开了外卖盒子,捻着粉白的虾饺往嘴里送。他是饿极了,也没用勺子,一只手端着碗大口大口喝着绿豆百合粥,虾饺吃完了,小笼包也是一口一个,感觉都没嚼碎就咽了下去。时方满坐他旁边帮他剥着茶鸡蛋,又是看着心疼,又是觉得好笑。 这个时候,那种“他才十八岁”“还是那个要人照顾的孩子”的想法更加明显,即便这两年眼睁睁看着他越长越高,初见时青涩羞怯的少年味道已淡到闻不到,甚至在他靠近时候,过高的身高和宽阔的肩膀,利落的下颚都给时方满越来越多的威胁性,他还是因为此愿意相信那个孩子,亲近这个孩子。 晨光正好,时间静静流淌,时方满甚至突发奇想,等两个月后阎征去上大学了,他要不要去收养个孩子,或许也能是这样听话,这样叫人亲近,或许他也可以去过一过正常的他这个年纪的男人应该有的生活? “给这个……” 当他把剥好的鸡蛋递过去,并用习惯了的动作推了推镜框时候,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因为脑海里的想法翘起了唇角,更不知道对面那个十八岁,发育正常且心里存着不一样念头的人有多用力地盯着他嘴上扬起的弧度,琢磨着扯着那粉白的唇角,扯出艳丽的血花和顺着脖颈往下淌开的涎液。 吸吮,和喜欢。 对吃的欲望,对情感的欲望和对温度的欲望全部结合为对这个人的欲望。 医生过来做了精细的检查,再次重申没有什么大问题,但也表示因人而异,有人可能睡一晚上就不晕了,有人可能会持续一个月,有问题及时联系就医就行。所以,即便当天下午阎征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院,后续头晕的毛病却还时常犯,偶尔还头疼,胃里恶心,时方满不得不接受着他比以往更加粘人的动作,还得时刻操心是不是严重了,要不要联系医生…… 但或许庆幸的是以往时方满排斥别人接近,甚至因此病态般产生生理反应,现在那样痛苦难受的状态已逐渐不会再有了。随着那次醉酒,阎征知晓了他身体下的秘密,但随后的一场谈话过去,他却再没在时方满面前谈及那个话题。阎征待他一如既往,时方满在初始隐隐的惶恐后不得不说是感激的,也因这对方的态度变得坦然许多。说到底,他原先是害怕别人接触发现了什么才会每次被触碰时都手脚发麻,胃里抽搐,而阎征既已知道,那种心理上的恐惧就消减了大半,剩下的就犹如脱敏反应,只要一次一次慢慢适应,时方满被触碰时僵硬和排斥的程度就逐渐递减。 这是阎征所喜欢的温水煮青蛙,是软刀子割肉,归根到底是杀人不见血。他正一点点试探着时方满的底线,而除此之外,近日回阎家的次数也增加了许多。时方满只天真地以为他要回去和家里人商量报志愿的事情,还尝试着给了几个建议。 高考出了分,阎征的成绩和他预估的差不多,而他早就考虑好了去哪个学校选哪个专业。时方满身上承接着他众多欲望,那种朦胧的喜欢和绝对的贪念都叫这个第一次有这样体验的人亢奋难抑,是以阎征绝对不可能放弃那人。本市没有超一流的大学,以阎征的成绩意味必须离开这个城市,在高三下半年,他甚至会有那种“如果我稍微少考点分就能留在他身边”的奇思妙想,但与时方满无关的另一种欲望已经牢牢捆绑着他太久,年轻人贪心,筹谋,耐心,渴求,种种牵挂他情绪的东西他都想要。所以只能权衡利弊,试图全部都抓到手里。 阎征不能离时方满太远,但也必须去到他所能达到的最好的那几所学校之一,最终,他说服了阎校元,选择了位居上海,离家里更近的某所重本大学,专业则是主动选择了法律。阎校元对这个结果基本满意,主要是阎征表示自己对数学很苦手,对金融管理之类的毫无兴趣。以父亲的眼光来看,能避免兄弟阋墙当然再好不过,二儿子以后不过是到公司的法务部里做做辅助工作,对大儿子而言并不会构成威胁,他又一次的偏心阎征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佯装无意捂了捂额上的青紫色的伤口,看着阎校元立刻沉下脸,才暗自冷笑着转开视线。 这些外头风起云涌的事情时方满从来都不知道,阎征已经习惯把阎家二字看做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名词,去那里也是去外头,最终还是要回到自己真正的家里去——那个有他,有时方满的家里。借着车祸的后遗症,他们亲近着,商量着旅游的目的地,当凑在一起安排出行计划,在同一块平板屏幕上沟通着机票和酒店的时候,阎征只要稍微呼吸的力度大一些,就能捕获熟悉的冷淡单薄的清香,那样辛涩冰凉的薄荷混着甘菊的味道在时间的酿造中融入时方满的体内,诱惑了阎征的嗅觉和味蕾,叫这在感情上没有经验的年轻人痴痴用目光锁定心上人,滚动着喉头来不住止渴。 八月草野的风和星,年轻人正策划着一场命运中注定且唯一的告白。 21:12:17 只想叫叫你 每年的夏季都是呼伦贝尔草原的巅峰期,蔚蓝苍穹下水草丰美,百花齐放。杜鹃花、芍药花和油菜花妖艳盛开,像是无垠绿海间美丽的海妖一般在另一种意义上诱惑着航行的水手,勾引无数船只沉溺在这片迷人的陆上海域。 这时间是旅游旺季,王志每年最忙碌最挣钱的时候也是这个时间,他本就是当地人,又在国旅干了三年,把这一片儿旅游的弯弯道道都摸清后便自己包了辆越野车开始单干。他搞的这些年流行的深度自由行,从海拉尔的东山机场接上人,从此车上拉的就是王志的上帝,上帝想怎么弄,他都得伺候好,当导游也当司机,当跑腿也当陪玩,操心的程度完全取决于这次的上帝是不是事精儿。但累虽累,深度自由行价格更高,王志干这么一趟七天游,挣回来的钱都能抵得上他在国旅辛辛苦苦打工一月。 整个旺季,王志开着那辆租来的哈弗H9航行在呼伦贝尔美丽的绿海间,一路从容不迫地调整航行的方向,一路精心经营着与船上客人的关系。迎来送往,见多识广,在人际关系上他越来越像是一个灵敏的晴雨表,来度蜜月的新婚夫妻是否貌合神离,一起出行的朋友是否心有隔阂,王志比他们自己都清楚,从而才能随机应变,不至于无意踩了雷点。 他这几日接待的客人是一对兄弟,听说是哥哥陪着高考完的弟弟来旅游散心,王志没有多嘴地问一句“家里其他人怎么不来”,倒是第一天在海拉尔的机场见到人后就笑眯眯地感慨道:“兄弟俩感情真好。” 那会,正是弟弟拉着两个行李箱,做哥哥的从随身背包里拿出防晒剂对着弟弟一阵喷,这兄弟二人身高相差一个头,却都是一身好比例,模样也都很帅气英俊,只是奇怪地是却没有多少相像之处。弟弟五官俊美,眉目秀雅,难得的是美而不艳,雅而不娇,很是精雕细琢的一副好皮囊,而那戴着眼镜的哥哥整体长相更为内敛,五官端正,气质温和,倒是另一种耐看且舒服的帅气。王志当时瞅着他俩那副模样,几乎瞬间就想叫这俩兄弟去拍写真了。 好多客人来到草原上旅游都是要拍照的,王志也有常年合作的摄影师。第一天开着车带人去草原上遍赏自然风光,环湖骑马,滑草射箭,晚上参加当地的篝火晚会,和这兄弟俩拉近些关系后,翌日王志便尝试着提议要不要去找人拍些写真,定格美景和人,留下美好回忆。 两个男生出去旅游,即便拿出相机拍的也都是些自然风光,到此一游的镜头,不经人提醒还真难想起来要正儿八经的拍些写真,但即便是有王志这么提醒,这兄弟里的哥哥都还是愣了片刻,吐出一句:“……不用吧,不至于这么麻烦,我们自己拍拍就行了吧……” “你看,这来一趟,你俩没有合照,这不妥吧,”王志不着痕迹地推销着:“我倒是能拍,咱这弟弟手里的相机我看也老贵了,但问题是技术不行啊,人家摄影师都是专业的,又帮忙修修图,化化妆,换换衣服,那效果真是绝了……” “拍吧!” 王志话音还未落,那弟弟就笑嘻嘻应了,转头跟他哥撒娇:“拍吧!哥,我想留作纪念!” 这当哥哥的很是迁就弟弟,果然便点了头。他们选了些衣服,又叫化妆师化上妆,准备时候王志就在一旁抽着烟,美滋滋地算着今日的进账。这兄弟二人选的是价格最高的套餐,各有一套民族服饰,一套阳光休闲装,一套骑马装,一套奇幻童话风。前三者都是客人们常选的类型,最后一种却极少有人选,一旦驾驭不住便是妖魔鬼怪,但那弟弟看到模特样片时却是眼前一亮,立刻便定了下来。 先拍的是民族服饰那套,穿着少数民族服饰的两人并肩坐在草地上,身后背景是无垠的绿野和辽远的蔚蓝苍穹,镜头轻轻抖动,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慢吞吞地拱了拱摄像机,又慢吞吞地走向镜头中那个带着眼镜的男人,天上偷跑下来的云朵般毛茸茸的一团生物伸出舌头去舔男人白皙的脸颊,却被两一旁高大的青年拉着耳朵拖了过去,泄愤似地狠狠拍着小羊的脑袋。 “不要欺负它。” 那弟弟翻着白眼:“他身上太骚了,不能靠近你!” 这哥哥用力抽抽鼻子,嗅了又嗅,十分摸不着头脑:"哪里骚了,我怎么闻不到?" "反正就是骚,离他远点。" 无辜的小羊羔被无情丢弃,摄影师按在快门上的手只有在换装的间隙才舍得停下,换了一身粉白休闲装的男人难得挽起裤腿,光着骨节分明的脚在草地间散步,被单独拍摄着的弟弟突然跟摄影师做了个手势,蹑手蹑脚从背后扑向男人,压得人身子大幅度弯下,像一枝承满露水的杜鹃花。男人往前趔趄几步,实在是承受不住这将近一米九的青年带来的巨大冲力,双腿打弯正要摔倒,却又被揽着腰抓进怀里,耳侧带着笑意的声音道:“哥,这回我来背你吧。” 粉白衬衫往外推着他那过分热情的弟弟,似乎对于在这么热的天气进行身体接触而感到无措,揽着腰的那只手慢慢向上移,很快便抓着手臂,扭过身将人半背在自己背上,青年得逞后翘起唇角,他那好脾气的哥哥也只得放松了身体,在十八岁宽阔的脊背上留下一声纵容的叹息。 他们翻身坐上两匹骏马,一黑一白的马匹搭配一白一黑的骑士装,既像是不小心错了位,又像是彼此间亲密的分享。黑白相错,两人并肩,他们纵马奔驰,在向后飞过的风中毫无阴霾地笑着。摄影师拍下令人满意的画面,示意可以拍下一套,那白色骑士装的青年不等专业人员协助,便利落地从马上跳下,马鞭打旁人的耳边甩过,他率先赶到哥哥身边,抢过了扶着他白马王子下马的殊荣,牵着他的手,在纯黑如墨的手套上印上清浅的一吻。 一袭黑衣的男人居高临下,穿着长靴的脚留恋地在空中晃了两晃,才踩着马镫欲要下去,未料一旋身,就被等在下面的仆人抱了下去。 那哥哥垮下脸,无奈地推推眼镜:“你扶我干什么,有机会也让我耍个帅啊。” “我害怕你摔着,哥,我刚刚下去就差点摔着啊,还扭着脚了!” 他那薛定谔的扭脚处在疼和不疼的叠加态,过一会就活蹦乱跳地去换新衣服了。这么热的天不停换衣服造型,不停地拍照着实是体力活,摊在椅子休息了好半天,又喝了两大杯冷饮,男人才缓过劲,跟着活力充沛的年轻人身后去拍最后一套奇幻童话。 样片里,那是在黄昏时候的草原上,隔溪相望的一男一女,在梦幻般的场景中,他们静静遥望彼此,甚至都忘却了身份,情不自禁走到一起。这片土地对于喜爱和破坏最古老的回忆便是浓缩在这样一幅画面里,白鹿少女和猎户青年是相互依偎,看着夕阳彻底落下,在黑暗笼罩的大地上,人和鹿的剪影越来越模糊…… 一男一女换成两个男的也不是不行,关键是谁扮演女角。当时是那弟弟主动提出扮演白鹿少女,作哥哥的秉着看笑话的心思才点头答应,谁知道真正要拍起来,所有大号的礼服都套不上去,服装师恨不得拿着刀把人削掉一圈再把他塞进礼服里面。男人刚进屋里,面前就是这么诡异而可笑的画面,发育太好的青年人只穿着内裤,缩肩弯腰,可怜兮兮地站在墙角,服装师小姑娘则在堆成山的礼服里面疯狂挑拣,兴奋地拎出一件在青年一比划,脸上喜色就顿时消散,挎下脸拍着青年身上结实的肌肉。 "他都穿不了,要么腰进不去,要么肩膀太宽了。" 见来了人,服装师索性丢开手,打量一下提议道:"要么你们再重新选一套,要么你俩换下角色。" "哥,进不去……" 青年虽不壮硕,甚至光看脸很是俊美,但身高和骨架放在那里,穿不进去是很正常的,拉着件鹅黄的齐胸裙央求着人的模样也极可笑,男人笑弯了腰,赶紧从背包里拿了手机进来,对准人就是一阵猛拍。 拍够了,才擦去笑出来的眼泪,问道:"你真的很喜欢这套样片吗?" "我都留下这么羞耻的照片了,"青年愤愤地指着他:"哥,你别笑了,想想办法啊!" "我声明,我反正是不会穿裙子的……"哥哥笑着摇头:"要不就拍这套,但咱俩都穿男装。" 正式开拍的地点在草涧里一条小溪旁边,一袭素白长袍戴着鹿角的青年在溪水一侧伸出手,背着弓箭的男人便似受蛊惑般踏过溪流,溅起水花,一往无前地奔过去。 白鹿青年身后是悬在地平线上的夕阳,橙红色的天幕如热烈燃烧的火焰,他在黑暗前最绚丽的阳光里搂住奔赴过来的人,微微冒出青茬的下巴蹭着来人细软的黑色发丝,静静地等待日头彻底沉落。 摄影机架设在对岸,隔了一段距离,正尽职尽责地拍摄和记录这个画面,那哥哥一开始害怕影响拍摄效果所以僵着身子不敢动,后来抱得久了,风吹过草的声音远了,他似乎则适应了,渐渐融化了冰雕成的骨头,柔软地伏在另一具身躯上。 “哥……” 耳侧传来轻轻的呼唤和喘息声,和缓慢下落的夕阳一样缠绵留恋。 “怎么了?” “只想叫叫你。” 俊美的白鹿青年抱紧了这闯入他领域里的猎人,一边低声唤他,一边侧耳倾听风吹草浪的声音。这片绿色无垠的土地是他的海域,进去了便要迷航,宁愿船只沉溺,也要牢牢裹挟住破碎散落的尸骸全部吞进体内。 21:12:20 我可能真的会生气 旅游计划由于拍摄写真暂时耽搁下来,今晚便还在草原上休息。吃罢晚饭,和拍摄团队的人一一告别,时方满转过身,也跟他们这趟旅游的负责人王志说道:"今天也辛苦了,你也早去休息吧。" 王志心里明镜,知道兄弟二人中能做主的还是那弟弟,便看向阎征,笑嘻嘻地答道:"没事儿,我不累,这位小兄弟还有什么需要怎么帮忙的吗?" 阎征果然想了下,微微皱起眉:"夜里蚊子多,我们自己带的驱蚊药好像不太管用,你有更有效的没?" "有啊,早说嘛,我车后面备的有,马上给你们拿啊!" 王志很快便拿了驱蚊液过来,将屋里边边角角都喷了一边,合上蒙古包的门,退出来跟他们交代:"最好等半个小时后再进去。" "行,谢谢了,那你也休息吧。" 阎征去送王志,回来时时方满已坐在一处离住宿地不远的山坡上,喝着果汁玩着手机,一副惬意的样子。阎征推了推他,趁人抬头看自己的时候,从他手上顺走了手机,自然而然地塞进兜里。 “当面抢东西啊?” “哥,你也不许玩了,既然出来了就看看风景聊聊天。” 夜色渐浓,空气里来去自如的风也凉下去,柔起来,草浪轻轻翻涌,一层比一层更绿,深浅浓淡不同的草浪更迭,虽是在动,但在广阔的天和地中间,似乎也被衬托的静止了。 阎征拿出花露水喷了一圈,薄荷的味道四溢出去,愈发清凉了,时方满手臂支在膝上,歪着头看这少年人从初见时候青涩懵懂的模样长成如今这般:高大帅气,心细稳重,考的学校很好,选的专业很好,正是风华正茂,前路坦荡光明。 “给你抹点药吧?” 时方满顺着阎征的目光看过去,露出来的手腕上整齐排列着好几个蚊子包,眼下都肿了起来,边缘也被挠破皮,而反观阎征,穿着短袖和短裤,裸露出的地方倒没怎么被咬。 “给我吧,我自己抹,奇怪了,为什么只咬我啊……” 他有些恼怒地抱怨起来,伸出手,想要接过止痒膏。阎征本已经躲开要帮他抹好,却又突然改变主意,很爽快地把东西放他手心,自己腾出手来,扶着时方满的手腕,贴着肌肤把袖子一层层卷好,往上撸去。 时方满没怎么动作,等阎征热乎乎的掌心离开自己,立刻无事般开了药膏,用指尖挖出来一些涂了上去。 阎征用手臂撑起身子,仰着头看着天空。夜幕深深,繁星万点,过去的星辰将他漫长的生命中极短暂的一瞬展示出来,却已能衬托出观者的短暂和渺小,在浩瀚而瑰丽的星辰面前,他们都不再说话,安静持续了很久,突然响起一声响动,阎征舒展开了修长的四肢,仰躺在草丛间,侧过脑袋:“哥,你能讲讲你的事情吗?” “认识这么久,我还没听你讲过呢?” 时方满学他一般,也躺了下去,和预想中非常柔软的感觉不一样,躺下时青草都俯下身子,骨骼能清晰地触碰到起伏不平的土地。 “你想听什么?” “家人,朋友,或者什么都好。”阎征定定地望着他,即便时方满已经仰躺着合上眼睛,无法回应他灼灼目光。 “我没什么家人,父母都去世的早,其他亲戚都不怎么联系。朋友也不多,我以前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不在这里上学的,学生时代的朋友都不在这个城市,现在工作上认识的那些,也就那几个。” “别的我想不起来,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吧。” “以前谈的那个女朋友呢?” “咳咳咳……”时方满翻身坐起,被自己口水呛住的人一阵疯狂的咳嗽,脸红耳赤地望着阎征:“你现在还问这个?我……” 他声音不自觉低下去:“你知道我这样,不可能去谈恋爱的啊……” “所以原先是在骗我啦?那些照片啊,那些谈恋爱的故事啊,那些失恋后痛苦难受,戒酒消愁的说辞都是骗我的了?” 阎征也坐起来,促狭地道:“哥,你挺会编故事的啊。” 时方满羞耻挠起头发,很快就把一头细软的头发挠得缠在一起,他晃了晃脑袋,有几缕头发又散开了,垂在额前,压在白皙的肌肤上。 阎征有些心猿意马,也不克制自己,伸手就把那缕头发剥开,但他又慢慢腾腾剥得极慢,还跟人解释说:“有汗,头发黏身上了。” 时方满便信了,仰着脸让他弄,只是催道:“你快点,不好弄就不弄。” 他从眼镜下望着人,睫毛并不是纤长的那种,长度正常,倒是很浓密,瞳色是很自然的棕色,占眼睛一半大,阎征自以为别人的眼睛都不是这样,因为别人眼白多,看着冷,只有时方满才是这样温柔的眼睛。 平生第一次喜欢人,本就是这样,那人处处都好,与众不同。更别论阎征的喜欢更复杂些,更执着些,时方满在他眼里便要更特殊些,好像世界上其他人都是黑白两色,唯有他色彩徇烂。 “哥,那你还以后也不谈恋爱对吧,你们单位的人再给你介绍女朋友,你也接着骗他们是吗?” 阎征恋恋不舍收回手,看时方满点着头,心情大好,便大着胆子问他:“哥,你没谈过恋爱的话,知道自己喜欢男生还是女生吗?” “你够了……”时方满无奈地扶额:“我是没谈过,又不是傻子。” “那你喜欢什么?” 他凑太近了,时方满下意识推开那色如春花的脸,俊俏的五官被自己一手手压扁了,顿时变得滑稽起来,偏偏一只眼还透过指缝执着地望过来,搞得时方满忍着笑还得认真回答他:“我喜欢女生!” 阎征眼珠一错不错,定定地盯着他。 “不是很正常吗?” 对于不正常的身体来说,可能叫时方满还感到欣慰的事情是他对自己的性别认知一直以来都很确定,他的身体不是不能做手术,但问题在于作为真两性畸形,同时具有两性性腺的这个身体相对而言,在外貌上表现出男性特征,但女性性腺却发育得更为完善。他的阴茎难以勃起,睾丸小,不会遗精,但有卵巢,有阴道,有子宫,只是因子宫发育不良一直没有月经来潮。所以基于此,所有关于手术的建议都是切除男性特征,服用雌激素和孕激素来刺激发育,以女性的身份来生活。 时方满从一开始便不愿接受这样的手术,但到了合适的年纪,他还是被拉上了手术台,这不是他所能做的决定,他们都宁愿他是个不伦不类的女孩,也好过顶着时家的名头,作为一个变态在世上游逛。 家丑不可外扬,时家不能再丢人了。时方满理解他们的做法,可那次还是哭到过呼吸,哭到晕过去,刀架在脖子上,火烧在身上,他那被麻醉剂侵蚀的大脑突然闯进来一轰隆隆的雷声,忽然就想起某个雨夜,某个女人曾经对着这样变态的身体,欢喜地喊着:“满满!” “满满是男子汉,不怕打雷,不怕下雨!” 伏在地上的孩子想站却站不起来了,女人的鼓励声遮掩住的脚步很快走到他身侧,电闪雷鸣,照亮了他灰白的头发,照亮了他笑嘻嘻的嘴角,照亮了他是怎么把孩子抱起来,顶着额头蹭了蹭。 “满满,爸爸保护你!” 时方满更喜欢妈妈,因为他的妈妈年轻漂亮,和所有世界上的妈妈一样,但他的爸爸却年老腐朽,和所有世界上的爸爸都不一样,但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拿脑袋轻轻去撞男人爬上皱纹的额头,喊他:“爸爸,我怕!” 时家无法拿在台面上的东西有三样,原本没了两个,剩下这个眼看要变得正常了,却突然又不愿意了。时家当家人从来不管这等丢人的事,太太周玉梅下了狠心,即便死在手术台上也不会放弃,最后还是时皓救了他。 时皓叫他去外地上学,时方满便感恩戴德地去了,毕业之际时皓叫他回来,他便也回来,即便这么多年他再也无法回时家,无法见到任何一个……家人,都是他不愿做那场手术的代价。 妈妈和那个人都说他是男子汉,作为男性,他自然理所应当地去喜欢女生,这样正常的事情对他来说多一件,便是一件安慰。 “很正常,你做什么都很正常。” 心跳似乎远去,只剩空壳的一个身子按在青年温热的脸颊上,阎征拉开他的手:“我只是希望你能多考虑下,不要这么肯定了。” 时方满下意识地摇头,阎征却把他的手紧紧按在了自己的胸膛上,隔着薄薄的衣衫,那蓬勃有力的心跳甚至震得手指发麻,恍惚叫他怀疑阎征偷了他的心脏,所以他的胸腔才会这么空荡荡,而阎征的心跳却又这么有力。 “哥,你没法接受任何女生,也没法接受其他男生。” “你没有办法解释,也没有办法叫他们喜欢你。” 阎征慢条斯理地说着,像是重复一些无需再做证明的定理:“你是不该待着世上的天使,但只有我知道这个事实。” 这身子本就空荡荡地在空气里飘着,听了这话更晕乎乎地飘远了,只屏气息神,等着阎征接着往下说。 可青年却停住了话头,他抿着嘴没有笑意,模样似也如常,只是不吭声,睁着那双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 沉默地太久了,飘飘荡荡的人都着地了,推高有些下滑的眼镜架,一脸疑惑:“你到底想说什么?” 阎征想折断他那细细的眼镜架,正如他在听到时方满毫不犹豫的回答时想折断他的腰肢,但少年在初次恋爱的时候都不会相信那些一厢情愿的可悲故事,他们总是存了小小的希望,怀着浪漫的臆想,只念着对方的好,挺直了腰杆,去赴一场名为爱情的盛宴。 阎征终于不舍地移开久久停驻的目光,今日,他还能扯开笑容,想了想,否认道。 “现在没什么可说的了,等过几天再说给哥听。” 时方满估摸着已经过了半个小时,驱蚊的药效也差不多了。他的手机还在阎征兜里,一时却不好拿回来,只佯装忘了,胡乱地应一声“好”便起身绕过人往屋里走去。 “哥,手机!” 手被阎征抓住,塞进去一个硬硬的东西,时方满明知道那是什么,可还是诡异地觉得那东西不是几两重的手机,倒是块几十斤重的砖头,沉甸甸地压着他的掌心,连脚步都被坠得微微打晃。 青草绵软,他一脚深一脚浅,走路晃悠摇摆不定,却有平稳无波的声音一句接一句从身后传来: “下次说给哥听的时候,希望哥不要太肯定了。” “好歹也要想一想……” “否则……我可能真的会生气啊……” 21:12:23 转变 穿越莫日格勒河草原,晚观湿地日落,倦鸟归巢,翌日游览阿尔山森林公园,听松香鸟啼,看满眼葱绿,林间夏风亲吻着脸颊,捧一抔溪水慢慢洗漱,后去满洲里套娃广场游览参观,享受以俄罗斯套娃形象为主题的欧式风情。除了观赏这些自然人文盛景,男生的旅游行程间自然少不了各种各样的极限运动,低空飞行,划船蹦极,甚至在去呼伦湖那日,阎征这个连驾照都没考下来的人竟然还接过驾驶座,一脚油门踩下奔驰了几十公里,青草味的风急速从身边掠过,前方忽而出现一抹纯净的幽蓝,天水相接相应,湖泊也仿佛是折叠起来的浩瀚汪洋。他们下了车静静欣赏,看着慢慢聚起的厚重云层将天水分离,淅淅沥沥的雨丝如幕如帘,看着呼伦湖通往贝尔湖的那条河汊间鱼儿成群,闹嚷争夺,纷纷跃起,在水面上打出激起纷繁水花。雨势渐停,如烟散去,璀璨霞光逐渐从纯白无暇的云层中探头,天上再见日出,水面也有一轮温暖的太阳盛在粼粼波光里,柔情脉脉地唤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这是旅途的最后一天,王志已经安排好了明日回程的飞机。从呼伦湖返回时是下午两点,到第二天傍晚飞机起飞却还有整二十六小时。这种时间安排显然不合常理,但阎征只说自己想和哥哥单独逛逛,给家人挑选些礼物,叫王志在飞机起飞前回来接他们去机场就行。支开了旁人,时方满被他领着回酒店休息,男人向来有午睡的习惯,拉上窗帘,去浴室里换上睡衣,拖鞋轻轻甩开,便扑在床榻上,侧着脑袋问道:“几点去买东西?” “我自己去就行了。” 阎征蹲下身,凑在他脚边,把甩开了的拖鞋整齐摆好,白的像玉一样的脚在视网膜上晃动,蓝色的睡裤布料很是单薄,从窗帘缝隙间射进了的阳光穿过扬起的裤脚,一角淡黄的光斑和幽蓝的阴影都扑在那白的玉上,衬托出分明的骨头和薄削的血肉来,似是雕刻玉的人舍不得下足底料,但却又毫不吝啬手艺,才弄出这么一件东西来。阎征的视线上移,男人瘦白,但却没有那种娇弱的,惹人爱怜的错觉,即便放松地躺下,身骨也比大多数人都要正要直,他依旧是一支竹,叫人可以倚靠,但靠得久了,便得贪心,便想要剥了这竹子翠意盎然的皮,挖出不见天日的根,要看得明白彻底,又要一点不剩地占为己有。 “我陪你吧,买礼物什么的也可以帮着挑选下?” 阎征坐在他床上,随意地玩弄起一角床单:“没什么可挑,他们不稀罕的,不过是带回去看着礼数周全些。” “哥,你睡吧,我就去附近商圈买点东西,很快也回来了。” 他伸长胳膊,从远处桌面上捞过来手机,看电量冲得差不多了,便起身收拾,准备出门。时方满心有疑惑,但阎征的家事也不是他能评判的,既然对方要一个人去,他也不再说些什么,等门关上后便拉起被子开始睡觉。 这一觉睡到晚上六七点,时方满是在睡梦中感觉到脸颊微微酸痛,才勉强抬起眼皮往外看去,阎征正低头看着自己,两只手不客气地捏在自己脸上,他倒是咧着嘴,歪着脑袋一脸愉悦。时方满还有些睡久了的乏力,抬了下手腕,却没力气把阎征给推开。那家伙还真是有些空手接白刃的意思,直接一把握住时方满扬在空中的手掌,自然而然抵进自己脸上。 “给你捏我的,软不软?” 他换过一身黑色的衬衫,前额的头发被拨到两侧,五官俊美,神态精神,年轻人连皮肉都聚足了精气,瓷实紧绷,富有光泽,时方满下意识用了几分力气,却道:“太厚了。” 阎征半点都不恼:“我脸皮厚,你脸皮薄,正好在一起,均一均。” 他说着话,还捏着时方满的手不放,慢慢清醒过来的人对肌肤相触有些难耐,使了力要甩开,这次却没能如愿。阎征甚至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扶着他,指导他的指尖怎样一点一点从自己脸上滑过,最终停留在了冒出些青茬的下巴上。 他笑着撒娇,求道:“哥,帮我剃胡子吧,我剃不干净。” 时方满被他推进了洗漱间里,头顶明晃晃的大灯照着,镜子里映出高矮不同的两个男人,时方满的肩头被阎征压着,那高大健壮的青年弓着腰趴在他身上,下巴扬起,俯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这姿势显得他那黑幽的眼睛中透出来的神色有些阴狠冷酷,但随着他牵动嘴角的肌肉,露出一贯的笑容时候,又是那个时方满心中那个俊美乖巧,才满十八的孩子,仿佛刚刚所察觉到的一切都只是一时的错觉了。 “你怎么不会剃了?”时方满低下头,视线寻找着放在洗漱台上的电动剃须刀,很是无奈:“这不就是直接拿起来用吗?怎么会剃不干净?” 阎征很是执着地摇头,又要拉他的手去摸自己下颌处短短硬硬的胡茬。时方满简直怕了他,往旁边撤了半步,叹口气:“行,来吧。” “你先洗脸,用热水洗,然后按从左到右或者从右到左的顺序往一个方向剃,刀口顺着胡子生长方向走……” 阎征坐在浴缸的台面上,仰着脸,一句话也不说。时方满自己收了声,又好气又好笑:“多大了啊,连洗脸还要我帮你吗?” 他认命地转过身,取下挂在挂钩上的毛巾,打开水龙头,在等待着热水浸湿毛巾的时间,听到身后阎征低声地笑起来。 “……什么?” 他没听清,回过头,青年正定定凝望着他,得意地歪着头:“哥,你脾气真好,不管怎样最后都是听我的。” “就一直保持这样,多好啊。” 时方满拧干毛巾,走近后弯下腰,将叠成一个矩形的热毛巾紧紧捂在阎征的脸上。被捂住嘴的青年不再说话,但眼睫不停颤动,好似千言万语都含在双寂静又浓郁的黑色迷雾里。 热气腾腾的毛巾冷却,剃须刀小小的噪音开始在洗漱间里回荡,时方满也是第一次给别人剃胡子,一时竟有些不知如何操作了。原本在自己身上做熟的动作换到另一个人身上,方向是反的,手上动作也小心翼翼起来。他不自觉便伸出手掌,扶在阎征的下巴上,像抬着一个易碎的琉璃制品一般轻轻转动起来。手下那细腻温热的触感叫他时不时分心,但电动嗡嗡声又时刻提醒他专注自己手上的工作,剃须刀反复滑过,青青的胡茬变短消失,从脸颊左侧推至右侧,机器突然的停滞叫时方满慌忙撤开手,抬眼望去便撞进青年向下寻觅的双眸里。 “刮到了吗?” 高度近视的人即便带着眼镜,也凑近了去瞧,嘴上急于确认,却听见对方回道:“好像是。” “哥,你来看看刮到哪里了?” 腰间突然一紧,时方满一头撞在阎征的胸膛上,他心头乱跳,手向后抓扶几次,勉强摸着浴缸冰凉光滑的边缘稳定住重心,不至于压着阎征向后倒去。身后都是大理石的墙面,要是后脑猛然撞过去难免会有些受伤,他堪堪庆幸过来,头顶就是闷闷的笑声,贴着的胸膛上下起伏,“砰砰”的心跳声顺着贴近的骨头和肌肉一点不剩地完完全全地传递过来。 时方满喉头滚动,指尖因用力逐渐泛白,攥着浴缸冰凉而坚硬的边缘,身体却燥热起来。 “我看不到。” 阎征摸着自己的下巴,坦然对着他笑:“可能是小伤口吧。” 时方满顺着胡子的方向帮他剃完,又逆着来了一遍,将短的硬的胡茬彻底剔除干净。关掉机器,再次用热水泡过的毛巾敷在阎征脸上,仅是做了这些,撑死不过二十分钟的事情,时方满却积攒出不知从何而起的疲倦,打了个哈欠,竟然又想念起那张柔软的床来。 “这回干净了吧?” “嗯嗯,哥,你摸摸。” 时方满躲开伸过来的那只手,却清楚地看清了手背凸起的骨节和青色的血管,在他未察觉到的时间里,少年长成青年,连那只手也都是成年人的样子了。掌面比他宽大,手指更加修长,甚至更加有力,当阎征追上去拉住他时 ,时方满已经无法随意甩开。 牵着那只手关上房门,顺着螺旋上去的楼梯一层层往上走,当爬到顶楼的时候,阎征才舍得松开,炎热的夏季,即便是太阳落下去的夜晚也用热腾腾的气浪熏蒸着人的五感,接触久后手心便起了潮潮的汗水,推开顶楼的铁门,触眼是深蓝色的苍穹,高远深邃,绵延无尽,站在天台上环顾四周,好似被一方蓝色的蒙古包盖了进去,看不见出口,无法逃离,只能寻个舒服的姿势睡过去,或是睡一宿,或者便是一辈子。 21:12:26 I need your love 云层厚重,星光暗淡,但这一方平台却有数不清的星辰落下,白色蔷薇花藤向上攀爬,在小巧细碎的花朵间是闪耀的星辰碎片,清淡的花香氤氲,低沉的歌声飘摇,桌上放着细长的透明酒瓶,烛光中摇曳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 一缕风吹过浓郁甜蜜的香味,一个人递来血红艳丽的花朵。 “坐下来吃饭。” 说话间,簌簌落了两片小瓣,像喷溅或溢出的血液,洒在视网膜上。 时方满不敢接过,成年人擅长的不懂装懂,或是掩耳盗铃,都已烂熟于心,阎征说叫他坐下,他在转身走开和坐下间犹豫,还是向前迈了出去,错过往下因开的太盛而往下掉落几片花瓣的玫瑰,压下胸口涌起的酸意,握紧不自觉轻颤的手掌,贴着椅面坐了下去。 身后响起哒哒轻响,经过时方满时,阎征把手上的花插在桌上空的杯子里,花瓣沉重,向一侧倒下,鲜明妩媚而摇摇绽放在时方满的唇边。 “……” 赤红艳色离得那样近,时方满别开脸,下意识推动滑落在鼻梁上的眼镜,却摸到粗糙不平的纹理,正是这最近新换的镜框上镶着的玫瑰藤样。对面,阎征已举起手边的酒杯,歪着头笑着催促道:“哥,喝一个吧?” 时方满的肤色在人群中是最白皙的那一类了,牛乳样的白皙衬着他鼻梁上那架银白镜框都暗淡无色起来,细小的藤纹绵延而上,消失在耳侧黑色的碎发里,身上那件扣到脖颈的宽松白衬衫包裹着单薄的身子,匆匆忙忙喝了一大口酒,酒液顺着喉头滚动下去,衬衫遮蔽着的胸膛也颤动起来。 “咳咳咳……” 男人喝酒本就容易上脸,又呛了下,鼻尖和脸颊都立刻显出一层粉色,这粉色浅淡,但耐不住底色太白,依旧看得阎征心间痒痒,越看越爱。 “我上小学前,最喜欢的人是家里的保姆……” 阎征选的冰酒很合时方满的胃口,他喝完杯子里的酒后,自己拿过瓶子又倒满,慢慢饮起来。酒精麻痹人的警惕性,时方满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一手端着酒杯,一手拖着腮看他,阎征便含着笑意,语气轻缓地讲给他听。 “我妈那个时候年纪轻,生了孩子也不想养,阎校元要把我抱走,她却还不愿意。” “她说她寂寞。” “我从小就喝奶粉,她不喂我,说自己会变得不漂亮;我一直都自己睡,她不陪我,说自己睡眠浅,会睡不好;我经常一周都见不到她一面,说不上一句话,她说我太小了,聚会逛街旅游都不能带上一个会哭会闹的小娃娃。” “可实际上,我真的很乖,哥,你相信吗?连幼儿园最听话的小孩,你这辈子见过最乖巧的小孩都没有我那个时候乖……” “可她说我吵闹,却又说她寂寞。” “她看着保姆喂我喝奶粉,喝完了便敷着面膜过来给我颗糖做奖励,我半夜睡醒后跑到她屋里找她,她醒的很快,开了灯发现我没穿袜子,便拿手帮我捂脚,她出去玩从来不带我是因为阎校元不认我,她爹妈甚至不知道她给人家做小三给人家生孩子,她带我出去,得装作不是她生的,让我叫她姐姐。她不喜欢那样,好像我是没爹又没娘的孩子。” “她不像许多母亲一样待我,但她是喜欢我的,”阎征笑着摇头:“可我以为她讨厌我,所以我告诉自己,最喜欢的人是家里那个会给我做饭,会陪我睡觉,会带我出去玩的保姆。” “而在我妈跳楼之前,我也不知道她其实喜欢我,而我也应该喜欢她。” “那时候我们都已经住进了阎家,六岁的时候,我要去上小学,阎校元认回了我,隔了几年,阎礼他妈跳楼,我妈也意气风发地走进阎家的大门,距离那天往后数一年零八个月又二十三天,她在下午两点半,太阳最毒的时候从同一扇窗户中跳下去,于是有人拿了一挂鞭炮放门外,庆祝恶有恶报,报应不爽。” “我后来住在家里,每天下雨的时候都会想到她,她跳下去的时候大概是刚剪完绣球花枝,衣服上还落了淡蓝色的花瓣,雨下的很小,溅出来的血浆和脑浆,或者就是雨水,那些液体混在泥土里面我也分不出来,但总归是只是很浅的一层,遮不住那几片花瓣,顺着水流就冲到我脚下。” “阎礼他也在哭,哭得比我还大声,阎校元离了很远,不敢过来,就站在外面挥挥手,喊着儿子儿子,救护人员推着我过去,但我其实不想走,我看到了,他看的不是我,是吓得颤颤抖抖,一直在哭的阎礼,他说话的时候只盯着那一个方向,招手冲着的也只是那一个方向,连一眼都没有瞥过来。” “她的眼光很差,做人的水平也很差,死了的时候,亲戚朋友因为她做狐狸精逼死原配的事和她断绝了关系,阎校元也开始欣赏起那些更漂亮而且更年轻的女人,而我,我讨厌她的存在让阎礼整天骂我,打我,而且最讨厌的不是他骂得又多凶,打我的时候有多疼,而是因为他那么义正言辞,我却连反驳的资格都没有。” “但那天,她死了,我被人推着从她旁边离开,突然就一点都不讨厌她了。” 阎征道:“我和她一样,她怕寂寞,我跟她一样怕。” “有家里人才能不寂寞,有喜欢才能不寂寞,她死了之后我才知道这个道理。但是已经晚了,我没有可以称得上喜欢的人,唯一一个喜欢我的家人也不在了。” 过去不是值得诉说的故事,但他隔着一方堆满蛋糕和鲜花的桌子,和那个人的视线相交,便毫无保留地把真实的过去袒露出来。阎征在书里看到人说过,契合的情侣必然是互补的,像是凸出的肋骨和空缺的心灵,最终拼合成两个完整的人和一份幸福的人生。但他从自己生长的城市里的大街小巷走过,每一天升起的日光和每一眼见到的风景都是那么灿烂,和他沉默又阴沉的内心截然不同,那些太过灿烂的光芒无法填补日积月累的阴冷,像他这样的人,反倒会嫉妒疯狂,会迎合伪装,越亮的地方就越是他展露笑容表演生存的舞台,和他契合的拼图只会成为台下的被愚弄而欢呼的观众,直到有一天戏台垮下,他演不动了,谎言被拆穿了,拼好的人生破碎成两半,每一片都扎在他冰凉冷漠的心上。 他要的温暖,时方满给予的温暖,是地下室里透出来的灯光,从通风口里逸出来的花香。与世俗不同的特殊身体,从不谈及的家人,时方满被厚厚的镜片遮掩住的眼里是和他一样的寂寞。 阎征红着眼圈凑上前,手搭在桌子上,仅隔着一点距离便能握住时方满捏着酒杯的那只手:“可是后来我遇到了一个像家人一样的人,他长得很好,很有气质。重要的是,我真的喜欢他,我第一次喜欢人,没有经验,不知道为什么喜欢,不知道应该如何喜欢,但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他这一切。” 他压低自己的声音,湿热的手心攥住了冰凉的酒杯和一样温度的手指,垂下脑袋,像可怜无助的狗狗一般挑着眼皮看人,烛光里茶黑的眼睫和眼瞳的外沿都镀上一层微弱的光亮,漂亮干净地像每一个情窦初开又赤忱热切的年轻人,捧着一颗饱满滚烫的真心小心翼翼来到心上人面前。 “告诉他,他是不一样的,在我的心里,他一直都是特别的,像这世上不该存在的天使,是我喜欢的人,是温暖我的天使。” 相触的手指在轻轻颤抖,阎征拉着那双瘦长白皙的手掌慢慢脱离酒杯,强势地攥紧了要逃离的那个人,阎征却以可怜兮兮的模样哀求着:“哥,你想一想再回答我,不管是喜欢男生还是女生,都喜欢一下我好不好?不管性别,试着喜欢我好不好?” 他们手心相贴,十指相扣,时方满几乎要被对方身上的热量烤化了,侵蚀软了,碎了,喝进去的酒液压在喉管,头脑熏熏然想不清楚,他很想要吐,但却并不觉得恶心,不过是有些难受,生理上习惯了这样的发泄。这些时间的接触导致时方满对于身体触碰的不适感大大降低,以往病态般的生理性呕吐和颤抖都已好转,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现下,在此时,他无比怀念曾经那些极端的发泄方式,胃里翻江倒海,抽搐恶心,太过于有存在感的以至于无需思考,便能把人推得远远的。从前是来势汹涌他自顾不暇,现在生理上所有的发泄都被一层透明的盒子包裹住,他以清醒的状态站在对方面前,听着对方的告白,盯着对方的眼睛,抽不开手,没有办法不在少年人铺开的青涩爱意里毫不动容。 他从那束赤红艳丽的玫瑰旁路过,瞥见地上隐匿在白色蔷薇中的小小音响,便是这方白色的机器放着他所熟悉的声音,那首他从未听过的歌曲有着最简单直白的歌词,是阎征唱给他听的表白。 “I need your love I need your time When everything is wrong You make it right I feel so high I come alive I need to be free with you tonight I need your love …… ” 音乐从未停止,当推开顶楼的铁门,在看到深蓝色的苍穹之前,他便先听到了这份表白。 不是没有预感,在那日草原上的交谈之后,在醒来看见阎征梳起额发后露出的毫无遮掩的缠绵眼神时,在他缠着自己要剃胡子却在镜子里倒映出某种富有攻击性的姿态时,如今他们还能坐在桌子两侧,穿着同款不同色的衬衫,手心相贴十指相扣,不是阎征拉住了时方满的手,是听到那门后的表白,有人选择了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预感变成现实。 不必逃避,时方满应该教给他。 “抱歉,我做不到。” “我只会喜欢女生。而你,你也应该喜欢合适的人。” 为什么不去喜欢合适的人,为什么不去拥有那些阳光之下被人祝福的感情?喜欢错误的人,做着错误的事情,就会像阴沟里的老鼠一般,永远躲躲藏藏苟且偷生。 “你不需要我的爱,你需要的人不是我。” 二十八岁的时方满比十八岁的阎征矮了一头,但多出来的十年教给他理智地思考问题,成熟地拒绝麻烦。以阎征的体型,时方满在他面前不会有招架之力,但他上下嘴唇相碰,轻飘飘说出来的话,却也能把青年打倒在地,眼窝里几乎是瞬间就聚满了泪水,啪嗒啪嗒往下落。 十八岁的夏天还未过去,距离相遇的那个夏天已经两年之久,时方满抽开手,从纸巾盒里拿出一张纸巾替阎征拭去成串的泪珠,就像那个晚上,他用手背接着男孩哭泣的泪水,在公园的椅子前蹲下身,叫湿漉漉的泪水洇湿在他的后背上,就像半夜三点,他打开门接过醉醺醺的青年,混着他蹭着自己嘴角上咸湿的泪水,吞下那人递过来的辛辣白酒。这次,他在教给阎征,父母曾经教给自己的最重要的知识:“感情是比现实的利益更牢固的囚笼,恨也好,爱也罢,人很容易被无形的情感捆绑,是看守也是囚犯。” 像是每一次给阎征解释数学模拟题上最后一道大题一样细致认真,时方满盯着阎征黑亮的双眸,缓缓而道:“我想,世界大概就是这样设定的,就像是定理,每一个人都要遵守,所以你一定要慎重选择你的那件牢房,这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 天地辽阔,人来人往,那么大的一方天地,那么多的人…… “你总该有正确的选择。” 美好的未来还值得少年人去探索,时方满他在说:不该是我。 初开的花虽然奔放热烈,但好在,多数并不长久。阎征接下纸巾,低着头,梳上去的刘海不知什么时候耷拉下来,遮住俊秀的眉眼,半晌后才应了声。 “我知道了,哥,我们吃饭吧。” 时方满从没有机会了解真正的阎征,以至于很久之后才知道,他是人群中少数的那种人,他是一生只开一次的花,就像需要阳光,他需要时方满的爱。 21:12:29 噩梦 席卷全身的潮热烧的人头脑昏沉,而困倦在血液中流淌,对周围的感知力也已退化。汗液浸湿衣裳,黏糊糊贴在皮肉上,时方满终于意识到自己出了太多的汗,想着这是极不舒服的事情,想着要起身换件衣服再睡,但当思绪缓慢地转回来,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却发现自己连手也抬不起来。 眼皮上下打架,眼前一阵清醒一阵模糊,时方满不禁怀疑:“这是做梦吗?” 努力掀开眼皮坚持了两秒,视线里落地窗处拉上的两片窗帘间留有一处空隙,空隙里大约一公分的透明窗户透过屋外无星亦无月的墨色天穹,站在窗边的人正伸出手,缓慢而细致地拉上这最后一块夜。 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走过来,脱了鞋半跪在床榻边,时方满疲倦地生不出任何想法,大概这真是在梦里,因为半合的眼皮中似乎还能看到阎征伏在自己身上,将浸湿了汗水的衣服脱下来。 身子太沉,懒洋洋地提不起劲来,时方满觉得自己似乎一会儿闭上眼一会儿又睁开,但无论看到什么都没有往脑子里去,迟钝的大脑根本处理不了任何信息。或者其实他已经睡过去了,不过是一个梦。梦里阎征还在跟自己说些什么,只是声音太小,听也听不真切。 他看不到,自己躺在阎征面前,消瘦白皙的身体正像一具被开箱检查的礼物,从白色衬衫最高处的纽扣解起,拽下束着细瘦单薄腰肢的深灰色长裤,阎征的手指已滑向他身上最后一件屏障,一只细长的食指撑开富有弹性而崩的紧紧的布料,探进去又弯曲指节,从里面勾着边缘往下拉扯下那纯白色的四角内裤,把着腿弯抬起男人的一只腿,青年拎着从他身上拿到的战利品,轻快地扔到在一旁的沙发椅上。那白色的鸽子煽动翅膀,轻巧落在赭红色的皮面沙发上,静静围观着咫尺间,他的主人被高大俊美而面色潮红的青年搂在怀里,压在身下,在这场处心积虑的漫长夜里深深亵玩的每个镜头。 一向裹的严严实实,如今却赤裸不挂的人深陷在药物中,因为潮热而在枕头上床单上来回磨蹭。青年卡在腿弯处的手往上轻抬,往外掰开,身下那处怪异而叫时方满羞耻的地方便无遮无拦彻底暴露在阎征眼前。这一次他跪在床边,压低上身将脸凑过去细看,距离极近,以至于呼吸声都打在时方满无意识竖起的汗毛上,鼻腔间也吸入了夹在淡淡的汗味间若有似无的体液腥香滋味。他以一个成年男性附带情欲的视角去欣赏和体味,所以一切都被笼罩上色情的滤镜:白皙下体几乎没有毛发,畸形的性器官娇嫩小巧,颜色如新生的粉白小藕。细短且发育不良的阴茎之下,肌肤像山脉和山谷一般波澜不平,两处凹陷的地方如藕中浅浅陷进去的小眼,阴穴外掀开的蝴蝶状阴唇模样精致,而后穴褶皱处细纹环成一圈,颜色皆是更深一层的红粉色,洞眼微张,随着主人有规律的呼吸声一动一颤,细微的幅度在情欲下放大了无数倍,趴在他身下紧紧盯着看的眼神慢慢恍惚起来,喉间阵阵发痒,混着不自主溢出的唾液含糊地吐出几个音节来: “哥……” “……奇怪……天使……” 他伸出指尖毫不犹豫地去摸那相对其他性部位而言最硕大,也是最诱人的阴唇,两处厚厚的蝴蝶翅膀般往外敞开的嫩肉刚一触上去时如水豆腐般滑嫩,但一施力戳上去,立刻便湿湿热热像猫咪微带刺的舌头舔在指腹上。捏擦揉摸,阎征的呼吸声也随着越来越激烈的动作重下去,细腻的纹理在青年手上滑动,在他蹂躏间逐渐潮湿起来,些微黏腻的透明体液顺着贴在一起的洞道游出,缠在被拉扯开的阴唇上,又黏在阎征的指头间,后来便泛滥起来,收不住地顺着洞口往下滑,透明的淫液流在股上,积在后穴里,被张合的褶皱动作间打出几个小巧的白色泡沫,色情而诱人地挂在那深粉色的洞眼间等着人去清理,去抚摸,或者是去采撷。 没有过这种体验的阎征立刻满面通红,拿开手指,从时方满下体前抬起头,急慌慌去解自己胸前的扣子,手上带着腥甜的淫液使不上力气,便粗暴地拽开,敞着因激动而肌肤泛红且不住起伏的胸膛,手臂撑在床榻往上凑过去。 毛茸茸的脑袋俯下,找着时方满的嘴角亲过去,没什么章法,急切地舔食和啄吻,却还因那舌尖初次品尝到不同于自己的另一个人的滋味更加激动,情不自禁要宣泄出来。 “哥,你知道吗?你那里摸起来会流水啊!” "滑滑的,黏黏的,都沾在我手上了……" 这种事情本就是初次,身下压着的又是自己一直渴望的身体,少年人不得不兴奋得胡言乱语。他原本便在时方满的酒杯中掺了安眠药物,若能保持在时方满面前青涩干净的少年形象,用一场精心准备的告白换来两情相悦自然再好不过,他所喜欢的人也能怀着对他的爱意安然享受一晚上的睡眠。但时方满拒绝的太过彻底,那些劝他要慎重选择的话听在耳里全都是冠冕堂皇的借口。 “抱歉,我做不到。” “我只会喜欢女生。而你,你也应该喜欢合适的人。” “你不需要我的爱,你需要的人不是我。” 当听到男人说这些,阎征便在心中冷笑。是了,他压抑的太好了,表现的像个毫无心机的为情所困的小男孩,冲动仓促,全凭爱情堆起来了玫瑰,在时方满眼里大概很快都要凋谢,但实际上,他和时方满想的根本不一样。 靠在时方满的耳边,阎征低声说着:“你不知道,我想了很久,你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是不是喜欢,是不是爱情,可我知道我需要你,不管这种感觉是什么,我都不能放弃。” 他抵着头在嘴巴,脸颊,耳朵,后颈上亲吻,不管时方满能不能听不到,也在细密的啄吻和喘息的空隙间欢快地分享他的感受。而时方满闭着眼睛,细软的黑色短发耷拉在额前,像童话里的睡美人,正是最好的听客,阎征便一边紧紧拥着他最心爱的公主,在毫无反抗和拒绝的身体上啄吻舔食,一边在酒精的催化下,亢奋癫狂,嘴里说个不停,把那些压抑着的情欲和心思一泄而出。 "我喜欢哥的秘密,因为那个秘密,所以哥才会这么寂寞吧,我也一样呢,我们一样呢。" "没有其他人会能再接近你的,我保证只会有我一个人知道。" "哥,如果你真是天使的话,就来做我一个人的天使吧。" 阎征兴奋地嘟嘟囔囔,说话间还不住伸出舌尖探入到时方满体内,轻快地扫着他热热的口腔粘膜,舔着微张的上下排牙齿,小猫小狗一般在外侧啄咬他的下唇,而空闲的双手便在这具白皙瘦弱的怪异身子随意抚摸玩弄,顺着腰侧慢慢滑下去,掌心包裹着小巧漂亮的阴茎抚慰。 阎征尝试着越亲越深,逐渐熟练起来,手上动作也越来越快,摸得时方满也起了反应,身体因情热而不自觉晃动,二人胸膛贴在一起,逐渐硬起来的乳粒抵在阎征的肌肤上,他初时意识到时还并未反应过来,恋恋不舍离了时方满的双唇,舌尖还挂着涎水偏着脑袋往下看了一眼,便见竖起的乳粒像淡红色未成熟的石榴籽,可怜兮兮地挤在相触的肌肉间,被压得往一个方向偏去,乳晕挤得塌下去。 阎征头脑发昏,都没想明白就像要吃奶的野兽一样冲过去叼住,含在唇齿间。他后背上的肌肉适时隆起,弓着身子拉开距离,垂着脑袋在白乳般细白的胸膛上那两处立起的石榴籽间来回啄弄,唾液裹着乳粒,弄得湿漉漉的,硬硬抵在舌苔上。品尝着滋味,不用克制地用力把人拥在怀里,从来没有和一个人靠的这样近,从来没有赤裸裸地感受另一个人的体温,从来没有在极度的兴奋当中轻轻诉说,尽情亵玩,阎征忘乎所以,一时竟控制不住力道。 重重袭来的困意,几乎要让时方满的身体和头脑都陷入黑暗之中,但他终究只是在一片混沌的状态里,保留着极低的感知力,对于周边发生的一切,惯性的以为自己只是在做梦。梦里,黏在身上的衣物被除开,初时带来一丝轻微的爽利感,接着就是像蚊虫在身上爬过,带来翅尖擦着肌肤的瘙痒。断断续续感知到外界传来的热度,自己身体内部也配合着慢慢烧了起来,心跳似乎在加快,嘴唇上似有若无的疼痛感也慢慢增强,直到胸口突然一紧,一种用牙齿扯着血肉的刺痛将时方满从混沌中拉出,眼皮轻颤,勉力睁开了。 眼前是暖黄色的光晕,从天花板往下,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笼罩在黄色灯光中的弓着身子的赤裸身影。 那身影低着头慢慢下移,一路在肌肤上留下若有若无的热意,直到他到达了时方满最恐惧的那个地方。 这或许还是梦,他正在一场深深的噩梦里。 21:12:32 玩疯一点也没关系 高度近视的人,即便睁大了眼睛,也还是什么也看不清楚,而在药物的左右下,脑子反应的速度也极为缓慢。时方满躺在床上,就像一个废人一样眼睁睁看着噩梦里低着头的人逐渐趴下去,推高了软绵绵的几乎没有知觉的双腿。 到底……在……做什……么? 疑问和恐惧在脑海中缓缓升起,而身体的反应更是一条接触不良的线路。 阎征已然埋在他的胯下,舌尖向上卷起,毫不迟疑地探进了蝴蝶花瓣间那洇洇溢水的洞口,快速舔开甬道。柔软的舌头捅进粉白嫩藕小小的眼中,这么点的宽度便几乎要捅裂脆弱的藕节,而其后有力且疯狂的刺入和抖动中更是带着撕裂嚼碎,彻底吞吃入肚的霸道。畸形的身体上,阴穴的尺寸比正常的规模要小太多,好在撕裂的痛苦被药物冲淡,通过迟钝的神经缓慢传来,男人从喉管间挤出细细的痛呼声,全身都颤抖起来。 “阎……征……” 阎征在突然其来的变故中愣住,舌尖轻动,不舍地从那湿滑紧致的甬道中抽离,他喉头滚动,咽下腥甜的淫液,嘴角还勾出细细的银丝,欲求不满的冲着时方满露出委屈的笑容,声音黏糊:“哥,你醒了吗?” 他像是自己偷着拆家却被午睡醒来的主人撞破的大狗,只是短暂地愣了下,便若无其事啊呜一声打个招呼。 模糊的视野里,青年漂亮的五官只剩下一个大致的轮廓,但熟悉的声音彻底证实了时方满的猜测,不可置信的眼神落在埋头痴迷于玩乐的青年身上,赤裸的身子恐惧地颤抖起来。 “是梦吗?是我在做梦?” 阎征温柔地注视着他,伸手握住时方满抖个不停的手腕:“是梦,哥,你在做梦呢。” “没有醒,我骗你呢。” 心跳已经失控,脑子废掉了不起任何作用,他分不清真假,分不清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无法着力的恐惧感占据了整个身心,本能生出力气挣扎起来,但手腕却被猛兽紧紧缠上,连仓皇逃窜的可能都没有。 他再次被压倒在床上,俯身在上的俊美青年甜蜜地吻着血色尽褪的唇,一种奇怪的腥味在被勾着的舌尖上弥漫开。 不管是真是假,是现实还是梦境,时方满都听见阎征在说:“我喜欢你。” 多么恐怖的话,多么恐怖的事情,一夕猝然横在眼前。少年已长大成人,身材高大,胸膛赤裸,滚热的身体如一盆热炭死死扣在男人身上,用力钳住了时方满的手腕。身下素白的肌肤上青筋凸起,五指钳住的地方被掐出紫红印痕,时方满在痛苦和眩晕中挣扎,气血攻心,逐渐脱力,但阎征还是那样平稳地喘息着,绷紧肌肉禁锢住他,压在他身上不断亲吻。 少年的舌尖在口中逡巡,先是点在上颚和舌面,后又往舌根探去,攻城略地的软舌不紧不缓,享受着迈着舞步,体液在舞步间交换,口腔被搅得一团混乱,时方满被吻得呼吸困难,唾液吞咽不及顺着嘴角溢出,眼前也因缺氧而更加暗了下去。 视野昏暗,如黑云压城遮天蔽日,缺氧的生理反应立刻叫时方满软了身子,阎征没有给他留下半点机会,当发现男人的身体软下去便立刻松了手,拽过床上那件被自己暴力脱下的衬衫,胡乱将人绑了起来。那本是他为了告白特意和时方满买的同款不同色的衣服,如今白色的那件在不远处的沙发上蜷缩,黑色的这件却张牙舞爪绑了他的主人。 支离破碎的黑色布料逐渐束缚住了时方满的双手和双腿,赤裸雪白的男人终于被黑色的藤蔓禁锢。青年也是初次做此事,手忙脚乱间还要防着时方满逃跑,额上也积了慢慢的汗,但当打上最后一个结,观赏着身下的美景,他又双颊绯红,眼神锐亮,咽了口唾沫,亢奋地说道:“哥,你这样……这样……真的……真的好好看……” “我绑着你,黑色的是我,白色的,是我的……天使。” 他微微扬起脸,陷入回忆中的神色有些迷离:“人仰高脖子,崇敬地看着云层上的天使,天使会教他们听从劝导,赎清所犯下的罪孽,进入天堂。” “这是阿姨跳楼之后,妈妈告诉我的。” “可是大家都明明知道,有些罪孽是赎不尽的。” 他仰着脸,迷惑地想了会儿,既想不明白,索性又垂下头,依恋地在时方满的颤抖着的脖颈上蹭了蹭,深深嗅着他身上辛涩微凉的味道,熟悉的味道间混着浅淡的冰酒香,比之平常更多了些香甜的水果味,青年忍不住蠢蠢欲动的牙齿,顺着跳动的血管一路咬下去,咬出一溜完整的椭圆状的牙印,有些用力深了些,尖利的齿尖扎入柔嫩的皮肉上,离开时便留下深深的紫红色吻痕。 时方满被绑着靠在一起的两手交叉握在一起,相扣的指尖也在手背上掐出艳丽血色来。胃部蜷缩,他一阵恶心一阵眩晕,偏偏动不了,逃不走,只靠掐着自己手背上的肉,用那份指甲嵌入的尖锐痛楚保持清醒,喘息着质问他。 “是我在做梦……还是你在做梦?” “阎征,你在想什么?” "突然间,发什么神经啊!!!" 他嘶吼着,蓄足力气疯狂挣扎,却如笼中鸟雀,逃脱不能。青年恍若未闻,抬高男人的双腿,一边吻着他凸出的膝盖,一边手指已探进了方才造访过的地方,黏腻的温热的肉乎乎的穴口还不及完全闭拢,正方便他一头捅进,弯曲着手指不住抽插,逐渐扩张开来。 身体的感觉越来越奇怪,那处时方满忽略的不愿意承认的地方清楚地渴望着另一个男人的温度,即便只是几节手指都勾起深处强烈的欲望。 如同一个浪荡女人般,用大敞着的阴唇和阴道勾引男人,性别倒错和被强迫的羞耻逼的时方满忍不住生理性地落泪。他持续挣扎,要解开束缚,要拿枕头将脸捂起来,要挥起拳头打在阎征的鼻梁骨上,要抬起腿,用膝盖狠狠地撞上那青年的下颌,撞出血花四溅,顺着唇角四处流淌。 可直到力气消耗殆尽,他依然什么也做不了。阎征扶着他的腰,一双漂亮的眼睛即便是在做坏事的时候都明灿如星,对着那处令时方满自卑和痛苦的地方,绯红着脸颊,咬着下唇小心翼翼地欺身而上。 太过难堪了,在这个年纪还被逼得只能忍住眼眶里的泪,红着眼骂人。 “你把我看做什么?你以为你能把我看做什么?” “什么也不知道,却还在说什么天使之类的疯话。这样变态的身体……” “你恶心不恶心?” “疯子!呜……” 不是时方满打得阎征满脸鲜血,是他自己先忍不住,泪水湿了满面,呜呜咽咽撑着,阎征一个挺身把自己硬挤进窄小的花穴里,袭来的痛楚叫他也满头大汗,但看到时方满满脸通红,睫毛都湿漉漉地能拧出水的模样,又亢奋地扭着腰动动,充血的阴茎硬硬地戳着阴道里柔软的内壁,时方满被捅得满面痛哭,喉头都在溢血,只能咬着牙根恶狠狠地瞪着青年。 “……呜……阎征……你他妈滚开……” 都不用问疼不疼,阎征自己都清楚,但犯错的大狗最擅长的就是错上加错,欢快地捅到深处,自己龇牙咧嘴也要痛哭了,还激动地胡言乱语。 “哥,你骂我也行,疯子也好,发神经也好,是不是做梦也好……” "反正我喜欢哥,怎么会觉得恶心呢?" “那天在公园我哭了几声都没有人理,正想着实在不行自己走回去,哥就来了,背着我的时候后背一直在抖,好像很讨厌我似的,但又一直温柔地说着话,轻声安慰着我。我想着好奇怪啊,怎么会有这么样的人?“” “尝试着问了哥的姓名,没想到真的说了,那会儿刚看过那本日记,想着阎礼真是太讨厌了,不能再在家里待下去,苦恼没有地方可以去的时候,哥就接纳了我……” 这人初尝肉腥,头脑充血,说话间下身大力挺弄,大开大合抽插,时方满那处畸形的器官被这没经验硬干的人撑开,本就疼痛难忍,又得承受着一只又热又硬的肉棒在体内搅来搅去,小腹处薄薄的肌肉都变形隆起,隐约显示出那根柱形的狰狞模样。 胃在抽缩,泪水糊了满脸,但男人被这出现代版的农夫与蛇气的肝疼,他本就挣扎了好一会儿,那绑住他的衬衫也只是普通布料,又不是麻绳之类的东西,渐渐也松散了。 怒火攻心,蓄足了力气,时方满一拳便捶了过去。 阎征猝不及防被揍在人中上,立刻脸色发白,痛呼出声,时方满一拳得手,立刻去扯自己脚上的结,没料阎征嘴上呼痛,下一秒却捅得更深,高大的身子再次把时方满压倒在榻,热烘烘的鼻息扑在他的脸上,跟狗一样没有章法地乱亲乱啃。 “有点疼,要哥亲亲……” 他扑上去不停亲吻,时方满百般挣扎,但只要他不给,阎征就拿尖尖的牙齿顺着唇边啃来啃去,口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时方满干脆松开口,等着对方热情的舌头滑进来,便是狠狠一咬。 青年的眼神瞬间定住,就着这样状若接吻,实际却是猎杀的关系,时方满和他四目相对。那层莹润的漂亮的眼眸里燃烧着时方满无法理解的热情,黑色的瞳仁深处映着自己的面庞,口水吞咽,他躲避着移开目光。 阎征呜呜出声,拿齿间无助地蹭时方满的唇边,依旧模拟着暧昧的缠绵的亲吻姿势。 血腥像绽开的花,弥漫在口腔各个角落,唾液中包裹着另一人的血液无意识地流淌过喉口,既恶心又害怕,时方满再控制不住。 “滚开!” "阎征!" 阎征摇着头,相连的下身似乎从没有被这方才一连串意外所打扰了兴致,依旧灼热坚硬,挤在窄小的洞窟里,噗嗤噗嗤打出黏腻的气泡。 他不停运动,递进去更深,嘴角溢血,口齿略有些黏糊不清:“哥,是我,嘘……不要叫。” “不要拒绝我,你是我的天使。” 他用蛮力拉过时方满的手,掰着他的手指去摸小腹上凸起的形状,往常平坦的小腹起伏不定,一贯光滑的皮肤被从内侧撑开,跳动着的属于阎征的律动。 他毫不掩盖地强迫着对方去感受,感受那样真实的罪恶的结合,时方满忍不住便干呕起来,而阎征温柔地扶着他靠在一边,阴茎顶着穴心轻轻磨蹭,一脸纵容:“不舒服就吐吧,哥,我不嫌弃。” 他是认真的在发疯,灿若明星的眼睛甚至眨了眨,示意床下的一角有垃圾桶。 时方满吐不出来,眼前黑白色如老旧的电视机闪烁,急火攻心,全身颤抖,所有力气和理智都只在叫嚣。 “滚……呜……疯子……” 阎征的回应却是紧紧抱住他,力度深的似要把两人的身体都契在一起。 “哥,好舒服。” “我是疯子的话,就不用讲道理了”,抵着男人湿淋淋的额角,把粘着的发丝剥开,阎征笑嘻嘻地宣布:“哥,我今天晚上要一直做。” “我喜欢哥,但不要跟哥讲道理。” 虽然内壁因莽撞的抽插而往外流血了,虽然尖锐的疼痛和怪异的快感交替,但时方满已经注意不到了,他太累了,没力气了,只有自说自话的阎征还把那可怜受虐的地方拿指腹温柔地抚摸了一遍,沾着一些红色的血液拿在眼前。 瞥着时方满暗淡的神色,青年摩挲着指腹处嫣红的血丝:“哥……” “今晚是我第一次……” “哥也是第一次……” “多好啊……” 所以,他长叹口气,掰过时方满躲避看着另一旁的头,缠绵地亲吻着,舌头没有章法地搅来搅去,含着唾液呜呜咽咽:“所以玩疯一点也没关系的。” 21:12:35 回程 翌日是个晴天,傍晚时分,夕阳渐下,云霞灿烂,东山机场整体都被笼罩上一层橘红色的光环,来来往往人流不断,起飞和落地的白色机翼交错而过,交汇间气流滑开淡淡波纹,对每一个旅行者而言,都是一场温柔而美丽的告别。 但今日的气氛却和昨日王志离开时大相径庭,他取了机票回来,按惯例是应该说些场面话的,比如说关怀下纪念品买好了吗,比如笑意盈盈地说一声欢迎再来,但一向很有眼力见的他瞅着两位客人的脸色,该说的不该说的话全都吞了下来,只是眯着眼睛,讨好地笑一笑。 那弟弟倒还好,面色如常,不过是眼神频频的往他那哥哥身上撇,而那做哥哥的,不过经了一夜却好像精气神儿都被抽走了一大半,苍白着脸躲开各种视线,弓着腰低着头的姿势瞅着便阴气森森。下车时他迟迟坐在车里不动弹,王志有意要搀扶,谁知刚伸出手那人却立刻躲过,自己扶着靠背撑起身,停顿了片刻才状似正常地走下车。他走路时速度比往常要慢,看着像是生了场大病,腿脚不方便似的,照理说,算不让王志来扶,也总该叫他的弟弟来帮忙,但奇怪的是,原本关系亲密的兄弟俩人,此刻却跟隔了条银河的牛郎织女似的,离的远远的。 不过这也是人家的家事,在休息室里等听到登机提醒之后,王志麻利地把俩人送上机,就没再往心里去。 飞机缓缓升起。阎征先找到位置坐了下去,时方满却站在走廊上,垂着眼不肯看他。 头等舱人不算多,但也有路人注意到这一幕,投来疑惑的目光。 "哥……"阎征小声地唤他。 他身子一动,还没起身,时方满已经扭开了头,寻了最近的位置坐下。那位置离他们原本的座位很远,阎征犹豫着看着中间长长的距离,最后还是坐定了。 昨晚上他们第一次做,阎征故意没有戴套,全程亢奋地体验着肉体相互摩擦的热度,他一直期待着将体液射进时方满身体里,而实际上,那么做的满足感叫阎征红着眼圈咬着身下人的肩头,留下了几个深浅不一的却都泛着血丝的齿痕。 热乎乎的体液从身下蔓延出去,填满同样滚热的甬道,阎征往里又顶了几次,软下去的性器蹭着湿滑的液体,不舍地缠绵着。巨大的兴奋逐渐转化为熨帖心灵的舒爽,阎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射精那会儿,时方满也突然翘起腿,勾在他的腰上。他们是一起为初次地干净地彻底地结合而兴奋着,时方满为自己被他填满而做出回应,这个想法叫阎征激动起来,带着腥腥涩涩的血味凑上前又交换了一个吻。 他从湿润的唇瓣离开,纤长的眼睫下一双瞳仁倒影着身下人的模样。 他眼里含情,男人却只是皱着眉头,神色木木地回望过来,勾着阎征腰间细长的腿下意识蹭了蹭,阎征的神情立刻就绷紧了,但他还没来得及就现在的姿势表示恋恋不舍,时方满就把目光投向了别处,那双勾在他腰间的腿竟然也没有离开。 那会儿已经做到了最后,阎征把该做的不该做的全都做了,时方满那个几乎不会说脏话爆粗口的人,昨晚上也把该骂的不该骂的都骂了,他是一个突然间要去承受信任的青年人疯狂起来后果的可怜人,阎征打定了主意,时方满喝的酒,酒里要实现他念想的东西都推着时方满到了床上这样的境地。阎征挺身闯入的时候,时方满骂他,咬着他,等做到酣处,阎征非要拿他的手掌去触摸下体连接处黏腻和起泡泛白的体液时,时方满甚至顾不得自尊,放任自己的生理反应,果然是扶着床沿干呕起来,似乎就是打定主意即便自己狼狈不堪地吐出来一堆肮脏的秽物也比现在做的事情要叫他能够容忍。阎征了然地看着他,沉默地伸出手,指尖黏在背脊那一道凹陷的骨头上。 时方满最终也还是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即便他那样从生理和心理上双重恶心,可他吐不出来,吐出来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阎征一定会做下去的。不是就这样插入和运动,还包括最重要的一步,像所有雄性生物在这个时候都会对雌性猎物做的那样,用他那根长长的坚硬地肉腥十足的阴茎在肉乎乎的穴里射精。 时方满是他的猎物,没有性别,也用不着区分性别,只要有可以供这样使用的肉乎乎的穴就行,而他不但有,还有两个。 这是阎征决定在这么一个告白后的晚上做这种事情的理由吗?时方满并不是想问青年问题的答案,只是在疼痛和情欲的刺激下他需要用一些思考来打发时间,等待结束。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下意识地勾了勾腿,快感从一个男性心理的人从来都忽视的那处器官源源不断地涌出,强烈的扭曲感和羞耻感以至于后来时方满根本不在意做了什么,阎征替他清理干净后,他便疲惫地睡了过去。 阎征总是乖巧识趣的,夜色褪尽,新的一天,他们静静地收拾东西离开,青年不说话不靠近,愧疚又关切的眼神时不时瞟过来,却很懂分寸地远离着,很是知道不能再刺激自己了。在云层间穿梭,时方满的思绪越发平静,屏幕上反光出一个不甚清晰的自己,镜框下的眼睛被磨成没有形状的灰白,嘴唇无奈地抿了抿,最终松开。 航班到达时,夜色已经很深了,从城市上空可见,各色光斑光线把黑暗的领土切割成纷繁的小块,凑在一起的这块巨大的画,既混乱又奇妙。他们降落在其中一角,收拾着行李走出机场大厅,打车回去。 等出租过来的几分钟,阎征试探地靠了过来。 "哥,对不起。" 他似乎因为时方满并没有撤离几步而受到鼓舞,大着胆子又多说了几句:“昨天我喝了酒,但再怎样也不该因为喝醉了就肆意妄为,我喜欢哥,但不该对哥……对哥……做那样的事情。” 时方满从打车软件上多分了些注意力在那张雅逸俊美的脸上,盯着看那蹙起的眉峰,看因为后悔和羞愧而泛红的脸颊,看他那不住动弹的唇瓣吐出最真挚不过的话来: “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不会犯那样的错了,怎样都行,哥,你叫我我做什么都可以。” “只要你能原谅我。” “滴滴滴……” 夜色中打着双闪驶过来的车停在两人面前,阎征拖着行李箱站在时方满背后,垂着眼等待着一个发落。青年长开后的身骨高大挺拔,暧昧不清的灯光从身侧穿过,像时方满身后张开了巨大的人形阴影,那阴影低声地说着话,黑色的眼睛深深地凝望过来。 时方满未吭声,打开前车门,坐了进去,隔了片刻,当司机诧异地按起喇叭后,阎征拖着行李箱放进后备箱里,扣动门把,也钻了进来。 一路安静,车辆平稳地从城市当中穿过,窗外车如水,灯如星,川流不断,明明灭灭,阎征看的心中烦闷,心里还一圈又一圈思忖着时方满的反应,如同电影拉片一样每个镜头都要在脑海里描摹分析,等到车辆停下,他往窗外一瞥,全然陌生的风景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倒叫这个人愣着了。 照明灯高高悬挂在四周的墙壁上,入口的拉杆正缓缓升起,保安室外几个身影交错走动。 时方满已然扣开了车门,正要下车。 阎征心里一急,也匆匆奔下去,伸手去拉往外走的人,刚一接触长衬衫下削瘦的小臂,就被时方满退了一步,躲了出去。 “回家吧。” 阎征今天从他口中听到的第一句话,语气安和,全然像是昨夜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一个疯狂而肆意的春梦。心脏快速颤动起来,脚步往着时方满的方向追去,快速而准确地攥住了那温热的手掌。 时方满的指尖因为被紧紧禁锢而麻木,皱着眉头:“别拉我。” 这样拒绝的一句话,比方才他躲开的动作更有力量,阎征张了张嘴,只怯怯发出一声。 “哥……” 他晓得做错了事,声音绵软,可怜哀求着:“我错了。” “回去吧,把行李都带回去,明天收拾下家里,出去这么久,应该都落灰了。” “你的东西不知道在哪里的话可以打电话,但我想你平时都整理的很好,应该都记得住。” 青年扬起眉毛,眼睫在闷热的夏风里缓慢飞动,上下翩飞,合拢又张开间,露出的眼眸黑沉沉,不带一点光亮。 "等你走了告诉我。" "或者,你想我一直住在这里。" 时方满有一瞬间觉得阎征要扑上来,在车辆开进开出,抬杆上上下下,声响不断的停车场中,在头顶挂着的照明灯持续从上方洒下冷白明亮的光芒,执着地在人脸上投下头发细碎的暗色阴影里,他盯着面前的那张漂亮的脸,似乎能从那些拉开的优美线条,骨骼间精致的转折里听到筋骨拉动,蓄势待发的声响。 "阎征",他不得不叫出这个名字,来确认他还站在熟悉的人面前,回应他的,是阎征抬起了下巴,长长的眼睫合拢起来。 青年闭着眼睛,无害又可怜,可他站在那里,从高处洒下人形的阴影,时方满被包裹在那躯暗色里,只能仰着头望他。 “如果你真的知道错了的话,那我叫你离开,你应该能做到。” 21:12:38 时方满的想法 拖着疲惫的身体躺倒酒店床上,手机屏幕上二十二点零二分的标识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下一瞬清醒过来,窗外已看不见半点光亮。霓虹灯,路灯,甚至是星辰都燃烧殆尽,周遭死一般的寂静和黑暗。 时方满光着脚走在地板上,在黑暗里摸索着往门边走去,路上撞到了床角,踢开了随意放置的拖鞋,跌跌撞撞走到了门口,把门卡插进供电口。 嗡的一声轻响,灯光明亮,他转回去,在床上摸过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时间已经接近夜里一点。时方满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睡了三个小时,这会儿虽然不困,但大脑停滞了般没有半点处理信息的能力,看着窗外黑乎乎的天幕,他呆坐了半天想不出自己还能干什么,便决定再躺回床上去。 只是在这之前,他得先去洗个澡。 半夜一点,用水的人少,水流量明显比平常大,喷头一开,热水便汹涌地奔出,劈头盖脸浇了时方满一身。他慢悠悠地洗了个澡,冲刷的水流隐约把四肢百骸间的酸疼和疲倦也带走了,直到手指尖都开始泛白,时方满关掉淋浴头,带着满身水汽,静静站着。 他不知道自己犹豫了多久,透过洗浴间玻璃一直看着外面正对自己的镜子,水渍朦胧,眼前模糊,费力地挤着眼,也只能看出一个发白的身影。周遭淡青色的玻璃,银色合金的喷头,网格状的米色瓷砖,还有墙壁上几处彩色的洗护用具,他脱下衣服和眼镜前看到的景色在记忆里盘旋,但于此时,似乎有一张特别的滤色镜片穿过这片空间,面前是失焦的画面,虚化偏移的物件和融化到一起的色彩。强烈的不真实感叫他感觉眩晕,而所有模糊的物体间肉白色的躯体更像一块融化了的白蜡,晃动着蜿蜒向下滴出液体。 叫人厌恶的画面上,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模糊到的细节可以叫人忽视身体上斑斑点点的齿痕和淤红,只有视野里看不见那些阎征留下来的痕迹,时方满才能在长久的思索后鼓起勇气,垂下手臂,将展开的手指放进那个隐秘的洞穴里。 下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大腿内侧的肌肉瞬间收紧,指腹刚一触及到那紧窒的甬道内软绵绵的褶皱,随后就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推了出去。他和那个器官一定是前世的仇敌,二十多个小时之前,他的敌人接纳包裹着一个男人,现在却拒绝他的介入,时方满的两颊热热地烧起来,闭上眼睛用力往里闯入,当尖锐的指甲尖端滑过内壁带来锐利的痛楚时候,他却在疼痛之外体验到了报复成功的快感和惬意。 他摘下淋浴头,把喷头对准那个地方,重新开始流淌的水流清洗着身上最肮脏的部分,热水带着他的厌恶顺着地漏不断流走,时方满一边努力想要清洗干净,一边无可奈何地想起昨夜的记忆。在他逃避地失去意识后再醒来,那些黏腻的白浊的液体都荡然无存,身上干爽洁净,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在阎征射进去的情况下,他也没有感觉肚子不舒服,说明阎征确实有好好做了清洗…… 只是,想到阎征真的把东西射进来过,时方满就压抑不住怒火,他快速地呼吸了好几次,勉强找回神智。 心理学上一直有一个很出名的实验,叫作洛钦斯实验,当以同样材料描写一个人时,通过组合材料的顺序,可以得出对该人不同的认知。由此证明了首因效应,即第一印象对认知的影响。双方形成的第一印象会作用于以后很长时间,虽然这些第一印象未必正确,但却鲜明牢固,很容易占据主导地位,指挥着对对方的判断。时方满对阎征的关怀、纵容和阎征的岁数小有关,与他身为老师的职业本能相关,但更重要的是,是因为初遇时候,那个少年独自坐在夜晚公园中,哭泣着求救的场面一直影响着时方满的判断。他看着少年长大,从低着头找寻对方的眼睛到仰着头才能对视,不管阎征身上发生什么变化,不管他做了什么,那个需要帮助的无害的身影都持续作用着,牢牢霸占时方满的全部神思。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但一旦狂风吹走树叶,他对着那相处两年却突然陌生起来的人,即刻便恐惧起来。 定时炸弹总会在任何时候以任何方式“轰”地一声炸开,而无论后果多么惨痛,那颗炸弹是时方满自己打娘胎里带来的。阎征点燃了引线,他愤恨地看着对方,想诘问,要回击,再次爆炸的恐惧却在此时压倒了其他情绪,最终吞下怨言全部承受,以至一身疮痍,七窍流血,抱着那颗他永远扔不掉的炸弹惶然逃窜。 那些喜欢和告白擦出的花火引起了第一次爆炸,而在阎征还没有放弃那些他无法回应的感情之前,时方满没有精力去和他沟通,比起阎征的歉意,他更想要那个人赶紧从身边消失。 他只能离那牵动引线的人更远些。 时方满清理完身体,再次躺倒在床上,这一次酝酿了好久才睡着,而不多时,他又被噩梦惊醒,心跳快速挣扎之间,听到外面工作的洒水车经过时响起的欢快音乐声,一束阳光打在身上,天也亮了。 这座城市的夏天一向灿烂明媚,只是偶尔也会有雷鸣夹杂阵雨,痛痛快快地下那么几场。暴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却给闷热的到日子留下难得的凉意,时方满在雨滴落下前便跑到一张临街的奶茶店里躲雨,却欣喜地发现店里养了三只小猫,都才两个月大小,半个小臂都不到的小毛团们被店主拿着逗猫棒指挥得满地乱窜,直到后来钻出了只胖嘟嘟的大猫,这些猫仔才放弃晃动的玩具的诱惑,一个接一个喵呜着围了过去。 “喝奶吗?” “这是他们的妈妈?” 时方满凑上去看了看,笑着和店主搭话。 “不是的,是爸爸,小猫一个多月都要断奶了,他们围上去不是要喝奶,只是习惯性黏父母。” 店里人不少,但大家都是点了饮品各干各的事。时方满主动交谈,店主便兴致勃勃地和他讲养猫的各种琐事,爱猫的人聊到喜欢并擅长的话题便一发不可收拾,而时方满从未养过宠物,听起来有许多问题,却也听到了许多从未想过猫咪带来的乐趣,聊到最后,他竟然第一次萌生出了也要养只宠物的念头。 “掉毛……唉,就是这点我觉得烦人……” “你养德文卷呗,不咋掉毛,长的好看,性格也好。” “就是有点贵,正轨渠道购买的话基本都一万往上吧,国内反正养的不算多,都嫌贵,但我朋友家有一只,真是挺可爱的,比我家肉墩可爱。” 他从地上捞起那只胖乎乎的大猫,宠溺地抱在怀里,嘴里却故意嫌弃着:“肉墩,把你卖了,一斤肉多少钱?” “你说,卖不卖?” 时方满这两日情绪最高的时候便是现在,他打包了一盒雪媚娘,一盒大福,打包了店里三四种饮品,踩着水滴往宾馆走去,人流擦肩而过,车辆在不远处穿梭,空气中带着泥土的清新,湿漉漉凉丝丝地裹着身体,这样的好心情,似乎可以驱散身体上任何一处阴霾。 直到时方满隔着马路,看到另一侧的宾馆台阶上,傍晚的广告灯照照射下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在穿梭往来的人群中,鹤立鸡群一般显眼,那个人,正背对着他抬脚向上走去。在看到阎征而愣神的几秒间,青年已经跨过台阶,走进了大门里,时方满视线所交汇的焦点,极短暂地捕捉过他,随即便长久地停滞在一片闪烁不停的红色广告灯里。 闪烁的艳红色的灯光开在一个小小的窗口,位于酒店侧面的小房间里提供着一些必要及时的小服务,一些带来快乐或者减少麻烦的小服务。因为不必大张旗鼓地言明,所以当白天灯光未打开时,可以很轻易地忽略他们,而当那暧昧又危险的红色艳丽如火,规律而快速地跳跃的时候,上面每一个字都能刺瞎眼膜,穿过肌肉和神经,顺着组织液穿进脑颅。 “乳房没有发育,也从来没有过月经来潮……好的,我知道了。” “但是看检查结果的话,相比较来说,他的雌性性腺发育更为完善。” “他可以手术,但综合我们几个医生的建议,方案可能和你们想象的相反。” “手术之后,服用雌激素和孕激素来刺激发育,患者是有可能具备繁衍能力的,也就是说,是有可能成为一个正常的女性,结婚,怀孕,生子。” 他的阴茎难以勃起,睾丸软小,不会遗精,他永远不可能以一个男性身份来拥有自己的后代,永远不可能会有一只像幼猫一样可爱的人类幼崽趴在父亲正常的身躯上,黏糊糊地从喉咙中间喊出一声“爸爸。” 但在以这样的身体出生后,有两个爱着他的人选择用童话安慰他,不引导,不暗示,只是顺气自然地等待着他成长,当能走路,能开口说话的时候,微笑地鼓励着:“满满,你是男子汉,不能哭哦。” 不是妈妈和那个人选择了他的性别,是他自己选择了作为男性活下去。 早晨那场叫心脏战栗的噩梦里,阎征再次将他拥抱在了床上,肉体纠缠之时,喷出的热气在镜片上起了白雾。当拿掉脆弱的镜框,留着泪的人竟是欢快的,他渴求着吐出舌尖,张开大腿,那里是洇洇流水的粉红色的玫瑰,而除此之外,并无其他。阎征再次把热流洒在他的体内,那个人,不是他,是她,幸福地期待着那些灌进宫腔的精液里能带来新生命的希望。 他再次意识到,他曾经像一个真正的女人一样。 时方满在夏日阴冷的风中打了个冷颤,与此同时,贴着大腿放置在口袋里的手机也震动起来。 21:12:41 他会做到的(第一部分完) 时方满快步走向一棵沿街梧桐树落下的巨大阴影里,他站定时,一滴冰凉的雨滴顺着叶片滑下,正好滴进脖颈处,随即便顺着脖子的弧度快速向下,整个脊背都能感觉到那又黏又凉的水流痕迹,细长的,湿漉漉的,像是某种冷血的生物带着自己吐出的黏液正紧紧贴在背上。 这种感觉太不舒服,但相比较,更加讨人厌的是裤兜里不停响动的手机,似乎永远不会安静下来,除非主人把它接起。于是时方满只能把手上提着的蛋糕和饮料通通堆在一只手上,空出另一只来回应。 两个未接来电全是阎征打过来的,而现在,屏幕上的来电显示让时方满的情绪更加泛滥开来,他深吸口气,快速压下那些冰冷而不愉快的念头,手指轻触绿色的通话图标。 “……” 一瞬间,谁也没有开口,在彼此清晰的喘息声中,话语长久地隐匿着它们的身影,直到时方满先败下阵来。 沉默更叫他控制不住思绪,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在时间里发酵。 “收拾得怎么样?” 时方满在阎征的沉默里后悔起来,以他一贯的为人处世而言,这个开场太过锐利。 隔了一段时间,阎征熟悉的声音才响起。 “哥,我是来送钥匙的。” 他语气低落,但似乎在努力打起精神,小心翼翼地征求着意见:“我已经到酒店大厅了,你在哪个房间,我给你送上去可以吗?” “搁在前台上吧。” 如果时方满没有看到那个台阶上的身影,没有看到暗沉的天色里闪烁的红灯,如果他脑海里没有各种念头在汹涌地冲刷着理智,他不至于连阎征的面都不见,但现在,他真的疲惫不堪,没有精力去维持他们之间应有的面子。 就这样离开吧,然后各有各的路,各行各的道,那个长大了的少年对他意味着什么都不再重要,对他做过的事情也会慢慢淡忘,他不必恐惧,不必怨恨。 “哥,我们见一面可以吗?你不想告诉我房间号的话,你下来拿钥匙也行,我就在大厅里。” “我等你下来,好不好?” 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阎征几乎是在小声哀求,几乎很难相信,以他如今那样高的个子还能发出这样软乎乎的奶团子一样的声音,无害又可怜。 “我知道错了,我昨天晚上没睡一直在想哥,你不原谅我是正常的,不愿见我也是正常的,可是……我……” “我还是喜欢你。” “那天只是意外,我不会再喝酒了,不会再做哥不愿意的事情了,不会伤害哥……” 他在念念叨叨说着什么都无所谓了,实际上,他们都应该清楚,阎征的喜欢对时方满来说没有什么好处。他至今为止近三十年间没有什么和感情相关的经验,对于亲密关系的体验少之又少,而最近的这次经历很好地证明了他还是适合一个人待着。 “放前台吧,我挂了。” 他尽量温和了口气,使自己的话听起来更加真挚:“另外,阎征,快开学了,祝你大学生活愉快。” 猛然中断的通话叫时方满举着手机一时无措,他还没来得及把“愉快”二字说出口,那边显然是很不愉快地挂了这个电话。连声再见都来不及说,简直不能比这样的结束更加糟糕了,但在怅然了半晌后,时方满却舒了口气,蹲下身把手上提着的食物放在地上,找了杯带着小冰块的芋圆奶茶,靠着树干慢慢饮起来。 他喝完饮料,晃回酒店,这一夜出乎意料睡得十分安稳。接下来几天都是如此,去续房的时候,前台小姐姐已经熟悉了时方满这张面孔,接过身份证的时候开玩笑地问他:“我们这儿住的比家里舒服吗?” “我看你身份证,本地人啊,不回家? “家里正在装修。” “哦,这样哈,不是大装吧?大装的话那你还是租房比较划算,算上通风的时间怎么也得半年了。” “不用那么久,再续一周就行了。” 时方满中间回去过一次,把家里钥匙交给了物业,叫物业去联系靠谱的家装公司,他对自己那间卧室的窗帘早就看腻了,这回选了个新的,衣柜有点不堪重负,要求对方增加一个收纳衣服的地方,而阳台要整个封起来,防止以后他养宠物的话存在安全隐患,而另一间,时方满的没什么要求,只要是个适合猫居住和玩耍的宠物间就行。 “先生,确定整个空间都做宠物间吗?那原先的床和家具都不要保留吗?” “因为您的房子空间还是蛮大了,如果想要增加一个专属于宠物的房间,我们可以在中间做软隔断,一边是宠物间,一边是客卧,这样客人来的话不至于去睡沙发。” “客人来的话住酒店就行,原先的家具麻烦你们帮忙清理掉。” 时方满的时间都用来逛本地的宠物市场和在奶茶店里学习如何做一个负责有爱的养猫崽。常岭,那个做甜品和奶茶一般般导致店里生意也凑凑合合的店老板,和他那只十四斤重的肉墩大猫,以及三个一点点大却已经看得出营养充足的实心毛团子,身体力行地给时方满展示着猫主子和猫奴才各有各的快乐。而时方满跟着给肉墩铲了一次猫砂,就默默发誓以后一定要控制自家猫猫的食量,环肥燕瘦相比,他还是喜欢瘦的那种。 “吃得多,拉得多,正常!” 虽然常岭这么说,扭头却瞥了眼埋头苦干的肉墩,还是一脸过来人的语重心长:“当然,要是你有选择,还是买个吃的少的,给家里省钱不是吗?” “你还没定吗?” 时方满摇头:“之前看的两家,猫咪都太小了,我想想还是算了,我照顾不了,昨天给你看的那个你说是后院猫舍,我就没再跟人联系。” “后院猫不能要,不急,再看看。” 常岭撸了把面前的毛团子们:“你要是喜欢,等这几个再大点可以送你一只,不过肉墩是个流浪猫,这几个娃的妈就是隔壁那家理发店的狸花,都不是品种猫,不值钱,也不如品种猫好看。” “我再等等吧。” 时方满犹豫了下,他还是惦记着常岭说过不怎么掉毛的德文卷,可惜这种猫在国内确实不怎么流行,繁殖量不高。 而且常岭看上去也舍不得他的大毛二毛和小毛,爽快应了声,就拿出开水泡软的白馒头一点点喂给三只小猫,以时方满的判断,这三个崽子吃食的动作从背后看,和他们那埋头苦干头都不抬的爸爸一模一样。 “养一个合适的猫和遇见一个喜欢的人一样都要靠缘分,你是在什么情况下遇见一只猫,你是在什么日子里遇上一个人……” “这都是缘分,可能一开始得偿所愿,也可能事与愿违,但时间久了就会发现,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时方满知道是自己多心了,可透过常岭明亮的双眸,他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一个少年的身影,像猫一样,他养过他,教过他,然后那两年的陪伴一晃而过。 八月底,开学前夕,时方满还是没有买到合适的猫,他退了房,回到那间为自己和一只合适的宠物所准备的房子里,他的那间卧室变化不大,只是新换的窗帘出乎意料地色差大,在照片上,它接近一种乳化的白色,而现在,却像是玻璃杯里新鲜调制出的白桃气泡水,那是种淡淡的粉色,不难看,但出现在这个属于他的空间里,时方满一时有些接受不了地眨了眨眼。 好在衣柜和阳台没有任何问题,甚至可以看见三盆鲜嫩的绿萝正挂在阳台的窗框上,陶瓷花盆上还有清晰的水痕。 而另一件屋子,推开门后,时方满只有费力的循着记忆寻找,才能找出些许熟悉的感觉。 一切都变了样,唯独一盏银色的台灯还孤单地待在原处,可崭新的桌面上已经没有了签字笔留下的划痕,没有了那些花花绿绿的,在高三时候不断鼓励着少年的便签条。 他一笔一划写下的祝福和鼓励,全都随着时间过去而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时方满轻轻关上门,却并没有离去,脑子里走马灯似的不停回忆着,等回过神,自己已经掏出了手机,无意识地翻看起这么多些日子以来和阎征的交谈记录。微信的最上面,置顶的位置,时方满闭着眼睛都能找到地方去回复阎征任何时候发过来的一条信息,他越往上翻,细节越是铺天盖地地席卷过来,不由得叹口气,在清空聊天记录的选项上犹豫着是否该按下去。 恰是这时,手机微微一震,新刷出一条消息。时方满手一抖,已经按了下去。 那界面上一片空白,新发的一条恰好被一并清空。 时方满心里五味杂陈,一瞬间却有想要问问阎征说了什么的冲动。但他还未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一条又一条,接连不断地刷了出来。 “哥,这会儿我坐上车了,如果你希望我的大学生活愉快的话,那么我只能说,如果上大学意味着离开你,那我真的要非常努力才能愉快起来,不过放心,我会加油的。” “以前发完消息,我总是会看着屏幕等着你的回复,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一个恋人。好吧,本来就是我一厢情愿,现在你知道了,大概更不会再理我了,但哥,别拉黑,求求了,偶然也让我给你发发消息。” “真的喜欢你,但我在努力克制中……” “我听说初恋不会持续很久,希望如此,这样我就不用克制太久了。” “不过为什么不可以和我谈谈恋爱呢?哥,虽然这么说你肯定得生气,但我真的觉得你很好,连那里都很可爱。不管外界怎么看,不要脸的说,我对你的小秘密是很欣赏的,你那么害怕,又不主动,还能找到别的不介意那的小秘密的人谈恋爱吗?跟我试试,我觉得我没有很差!!!” “【羞涩.jpg】” 时方满咬紧了牙关,但即便气恼,他也察觉到自己的耳根热了起来,十八岁开过荤的青年还敢说什么羞涩,明明是在正经严词地耍流氓,时方满拿着手机左右不是,要直接拉黑这人的念头蠢蠢欲动。 “去上学啦,假期回来希望允许我去拜访,别拉黑,求你了!” 阎征翘起唇角,他想,即便时方满气得会清空聊天记录,来个眼不见心不烦,也不会彻底地拉黑他,这种信心,是那男人一贯以来的温柔给的。 虽然时方满讨厌那个小秘密,但阎征却真实地喜欢这上天造就的奇迹,它给了时方满在成熟的年纪依旧柔软而真挚的内心,三十岁,在同龄人都选择世故,选择现实,选择在觥筹交错的酒场上油腻腻地吹嘘溜马,在虚假做作的相亲局上大刺刺地交易爱情的日子里,他守着自己的秘密,也守着自己。 冷静下来,阎征闭上眼,默默告诫自己。 日子显然还长着,在漫长的未来里,他一定会彻彻底底地拥抱那个人,填满空缺的位置,圆满彼此的灵魂。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做,他一定会做到。 21:12:45 大雨倾城 头顶是一轮炙热的日头,脚下水泥地滚烫而坚硬,穿着迷彩的训练服,流着汗训练八个小时,期间不得不忍受操场边上杨树枝梢间聒噪的蝉声,这样的日子持续一整个月,是每年大学开学季雷打不动的新生大礼包。 但偶尔也有得上天眷恋的那么一天,灰黑色的积云从城市上空飘过,厚厚一层遮天盖日,雨水从天而降,劈头盖脸浇在人间。水泥地的颜色深了下去,空气湿润而冰凉,树叶间喧嚣的蝉们也哑了嗓子,熄了声音,一瞬间后,热火融融的日子似乎都变成了遥远的过往,剩下光着胳膊光着腿的人甩着湿漉漉的头发,绕过教官们的身旁,边说边笑,踩着积水往屋里走去。 "今天不训练了吧?" “你没看群吗,等会报的还有雨,都通知取消了。” “那借把伞,我伞中午吃饭时候丢食堂了。” 张驰把擦头的毛巾随意扔椅子上,从乱糟糟的抽屉里薅出把折叠伞来:“咋,哥们,你还出去啊?” "我女朋友今天阴历生日,操,非要老子跑半个城去找她,我本来还想着装肚子疼给教官请假……" "得了得了,别显摆啊,你俩这高中早恋,大学还能考到一个城市,不用劳燕分飞,已经够叫人羡慕的了。"张驰转了圈椅子,一脚踢过去,把那乐滋滋去约会的哥们儿赶了出去,关了门,回身拍着桌沿,靠过去,跟另一人商量:"你晚上不出去吧?一会儿咱一块打游戏?" "好,不过得等会儿。" 回答的人裹着一张白色的大毛巾,水迹从露出的下颌处滴到新换上的t恤上,湿漉漉的痕迹叫贴紧了的布料勾出削瘦却线条分明的腰身,张弛羡慕地砸着嘴,手贱伸过去掐了一把。 “你要羡慕,等会儿跟我一块儿去健身房。” 那人站起来,把毛巾展开,在衣撑上搭好,扭头笑道:“来不?” 张弛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从银色的夹子上滑过,细致地把毛巾捋平,不留一点褶皱,然后起身把毛巾挂在通风的阳台上。以往看见这种行为,张弛一般都觉得这人真他妈的事多,但盯着阎征,半天却憋出一句:“你家里不挺有钱的吗?怎么感觉你跟灰姑娘似的?” 阎征的头发还潮湿着,贴着头皮撸到了后面,露出的眉眼清俊,线条柔美,居高临下朝坐着的张弛一笑,却开玩笑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 “可能我还有个童话里的后妈和两个哥哥,说不定还遇到过一个人美心善的仙女教母。” “那这个山寨出版社一定干的赔本生意。” 阎征抽了张纸巾去擦干留在桌上的水痕,又把散乱的桌面收拾整齐:“跟你说正经的,等会儿一起去健身房呗?” 张弛往桌上一摊。 “不是,人长得好,随便练练就加分,我这种,练成施瓦辛格也没救。现在女生都是看脸的,脸长成小李子,啤酒肚她们也行。” “哥们,恕不奉陪,我已经不想在白费力气了。” “是吗?我还想说给你牵牵红线,没想到你就直接放弃了。” 张弛一乐:“你哪来的红线?” 其实他也不丑,只是普普通通的外貌加上过于直男的性子,表白被拒的次数多了,一颗少男心就成了脆弱的糯米糖纸,一时半会还没粘好,但这点打击还不至于真的看破红尘,阎征一说,心里就蠢蠢欲动起来, “也是跟我一样在仪仗队,设计学院的新生,那姑娘性子挺豪爽的,也打游戏,我加了她微信说以后可以一起打,打算到时候拉她三排,等以后再找机会拉你俩一起聚餐。” 张弛本来还有点矜持,等阎征把照片找出来给他看,立刻就裂开嘴,勾着肩膀冲阎征胸口就是一拳。 “干什么,牵红线你还打人?不愿意就不愿意呗……” 阎征作势要反悔,立刻被室友捶背捏肩好一顿伺候,张弛谄媚地把自己喝了几口的冰可乐端过来。 “来来来,别客气。” “哥们,你人真是太好了。” 张弛一脸真诚地感慨:“之前来的时候也是你帮着搬东西,买了啥东西也都不藏私,咱俩分一个屋,我还真是走运。” “先别激动,我只是负责牵线搭桥,主要还是得看你和妹子处的怎么样,我只能尽力助攻。” “不管这事成不成,这份心意我领了,以后有啥事,我绝对二话不说,帮忙到底。” 阎征等的就是这句话,宿舍里有一个能帮忙的人用处不小,张弛这人单纯又讲义气,不枉他刻意示好。不过面上,他还是不甚在意地点点头,却道:“别的再说,你先收拾下跟我一起去健身,你少说得减去十斤肉。” 张弛这会儿可是兴致勃勃,很快就收拾了东西催着阎征一块下楼,却见他这哥们打了个手势,拿着手机跑去卫生间里。 “你等下,我接个电话。” 关上门,阎征靠着坚硬的洗漱台,跟他爸说了声好。 “还在军训?什么时候结束?” “还在训,下周五汇报演出,然后就结束了。” “正好赶上十一放假,回来吧。” 回去的机票已经订好,正躺在手机里,阎征眼也没眨地撒谎:“爸,我十一估计没时间回去了,十一后就是校庆,校学生会要帮忙筹备。” “好,校庆也是大事,多跟着锻炼锻炼,省得以后上班没有眼力见,”阎校元嘱咐道:“你是自己要学法的,就好好学,公司法务部里有很多还不错的人,下个假期我叫人带带你。” “谢谢爸。” “你去学法,我其实很开心,现在公司里的事你哥慢慢也都上手了,但他性子急躁冒失,不如你稳重,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人,他注意不到的地方你多帮着盯住。” 阎校元年过五十,说话依旧铿锵有力,中气十足,阎征把手机拿远些,眼角瞟见大理石的台面上沾着一撮干掉的牙膏,皱着眉抽了张纸把那块恶心人的污垢擦掉。 看着干干净净的白色台面,阎征乖巧地回应着阎校元的话:“爸,我都知道,你相信我吧。” 他放慢语速,说得情真意切:“我也大了,以后会帮着分担家里的事。” 阎校元满意地先挂了电话,阎征退出界面,想了想,又往他每天都要聊上好几次的对话框里发了几段文字。 “哥,刚刚和我爸通电话了,完全没有提叫我十一回家的事情,说了一堆,好像还是在提醒我他要把元祥给我哥,我本来就是不想再叫阎礼误会才学的法律,他那样说,我有点难过。” “不过也有开心的事,今天室友说我好像山寨版灰姑娘,还真有点相似对吧?不过我没有那么惨,但是你还挺像善良的仙女教母的,给吃给住还辅导功课。” “一直都没有说,谢谢啦,哥。” 往上看,一水的绿色标签,密密麻麻的文字全部都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不过好歹,时方满没有拉黑,阎征有一天尝试着发了五十条,心惊胆战地害怕对方会嫌烦,后来转念一想,大概时方满开了消息免打扰。 他又有翻出来珍藏的照片看一看的冲动,就像是一条恶龙时不时得舔舔闪闪发光的金属,但张弛已经在外面等着了,阎征终究是叹口气,遗憾地将手机塞进裤兜。 “怎么打个电话还悄咪咪的?” 张弛一脸八卦地跟在身后,出门时候突然一个激灵,大声道:“我知道了,你女朋友?” “目前来说,我还没有女朋友。” “不过我在努力追他。” 张弛不自觉张开嘴,啊了一声又愣住,漆黑如墨的发丝下,阎征那张俊俏的脸上难得露出一股奇妙的从未见过的神情,如果勉强要形容的话,那只能说叫作痴汉脸。 张弛半晌后翻了个白眼,只能自己小声嘟囔:“哪个少男不怀春。” 另一侧,当夜幕降临时候,时方满正在学校门口和一只生物拉拉扯扯,纠缠不清。某个橘色的长约二十公分的小猫娇滴滴地黏在他的裤脚上,尖尖的爪子勾着布料丝,大有霸占了这块地方的流氓风范。 “时老师,你看奶茶多喜欢你啊。” “时老师,我能摸摸吗?” “时老师,你跟我去我家,我想养奶茶。” 时方满一脸无奈:“我也想送你家去,不过我记得你爸不是哮喘吗?” 今天放学后,时方满整理了下教案,出校门时比往常晚了会儿,结果正好遇上班里三个学生,这仨平时看了数学老师都躲着走孩子立刻的跟见了亲人一样扑了上来,连拉带推地把他带到职工家属院里去。 这三个小孩都是职工子弟,下课后在院里玩,结果就看见一棵大梧桐树上,大概两栋楼高的地方趴着只小猫,立刻热心地找人来帮忙,可惜时方满是个恐高的,有心无力,最后还是打了电话叫保安过来爬上树,把小猫弄下来。 保安把猫拿下来的时候,小猫正受了惊立着耳朵不住抖动,时方满害怕小孩手里没轻没重,自己抱着安抚了半天。他在常岭店里不断撸猫练起的技术对付一只小流浪当然不成话下,可惜后果就是现在这样,那只被叫孩子们叫作奶茶的橘猫拉着他的裤腿压根不撒手,谁只要一伸手就弓着背哈人家。 小归小,叫得细声细气,倒是凶得要命。 王睿航头一甩:“不管他!管他喘不喘,反正我要养!” 其余两个女生,李诗和李悠立刻把崇拜的目光落在小男生身上,时方满对这些刚上初中的小孩简直无语,什么叫作大孝子,他算是见识到了,王睿航他爹平时真是打少了。 “不行,你家养不了,李诗李悠你俩呢?” 李诗先摇头:“时老师,我家养的有狗。” 她俩是双胞姐妹,李悠的头从姐姐身后探出来:“时老师,要不你先帮我们养两天,我们问问家里人。” 长相一模一样的两个小女孩都恳求地看着自己,时方满心一软,想着不过多照顾几天,便答应下来。 奶茶的小奶音一直没停,时方满把他放在怀里,他还在絮絮叨叨,不停地撒娇。晚上报的有大雨,他还想去宠物医院帮这小不点做个检查,便催了三人回家。 他招手打上车,往一家大型的宠物医院而去。 方才和学生说话间,想过过三声微信提示音,时方满这会突然想起,便从兜中掏出手机,点开锁屏。 奶茶在他膝上慢慢踩起奶,而此时,酝酿了一整天的雨水终于落下,雨滴在外侧玻璃上悠然划开,每一道水痕都比想象中温柔。 大雨倾城,不只是在一个城市。 21:12:47 他玩吗? 新学期的第一次月考就在放假前一天,学生们背著书包,兴高采烈地冲出教室,时方满跟在后面,锁好办公室的门,把收上来的试卷装在袋子里拎回家,路上还去了趟超市,补充些自己要吃的零食,又给奶茶买了些奶猫专用的罐头。 他是不会做饭的,阎征一走,厨房基本没开过火,在桌上摊开零零碎碎的小零食和一大盘楼下小吃店新出锅的卤味,就着一杯冰啤酒,时方满悠闲地靠在沙发上,准备迎接接下来的十一长假。 奶茶从另一侧的门缝里露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咪呜”着叫着,声音又细又黏糊,时方满朝它勾勾手,它反而飞快地缩了回去,过会儿又还带着奶味叫唤着,一点都不肯罢休。 无奈之下,他只好放下啃了一半的鸭翅,从沙发上下来,走过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小小的毛团子在瓷白地砖上蹭来蹭去,屁股擦着地,倒退着往后走,两只小爪子还时不时拍在自己脸上,似乎想要遮挡起玻璃珠似的灰蓝色眼睛,时方满蹲下身,疑惑着把他抱起,盯得近了,许是挡住了光,眼球中间那块黑色的瞳孔充分放大,从细长的椭圆形变成了个滚圆的圆形状,奶茶可怜巴巴地缩着脑袋,眨了眨眼,一边卖萌一边又细细地叫唤了声。 时方满低头一看,地砖上面,一条不太明显的黄褐色线条从猫砂盆绵延到自己脚下,他扶了扶眼镜,刚刚吃过的卤味突然就有些反胃了。 “我找湿纸巾给你擦擦吧。” 时方满不敢给这么大的小猫洗澡,但奶茶屁股毛上都沾着屎,不处理也不行,于是一边擦,一边给常岭打电话。 奶茶之前并没有软便过,时方满有些担心,那头常岭倒是很淡定,问了下情况,只叫时方满给喂点益生菌,顺便控制下奶茶的食量,一般情况下小猫也是知道饱饿的,但奶茶之前是流浪猫,总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现在冲多少羊奶粉就吃多少,很容易吃撑。至于洗澡这事,理论上只要大于三个月都可以,不过最安全的还是打了疫苗,等抵抗力强了再洗。 “上次医院说它估计是刚满两个月,叫过了十一再过去打疫苗做驱虫。” “那你拿热毛巾擦擦吧,实在不行把屁股上的毛减掉。” 时方满拿纸巾轻轻抵了抵奶茶的屁股,对方哀怨地叫着,躲了几次都被捏着脖颈提溜回来,最后也只能敞开来,里里外外都被蹂躏了个干干净净。 常岭那边传来隆隆的打奶器的动静,还有几只喵咪掺在一起的叫声,很是热闹:“我说,你还要不要小德文卷啊?” 时方满一直没有看到特别喜欢的德文卷品种猫,本着养猫是大事要好好挑选的态度,这事他也不急。把奶茶带回家的时候他也只是想着过渡几天就好了,但没想到,李诗李悠两姐妹家里那只大哈士奇和奶茶压根合不来,奶茶被追得缩在墙角,模样实在可怜,时方满和它处了一周也有感情,看着奶茶求救的目光,一个冲动就把它带了回来。他的鼻炎最近也没怎么犯过,奶茶又黏糊得不行,结果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成了他养的第一只猫。 认真负责地新手猫奴好不容易擦干净奶茶的屁股,想着还要去清理地板,整理猫砂盆,顿时头大:“先缓缓吧,等奶茶大点,再说养别的事情。” “哈哈哈,”常岭的笑声还未落,就是哐当一声巨响外加一句操。 “大毛!你死定了!” “怎么了?” “一个没看住,大毛跳盆里了,我操,我又得重新打发了,”常岭暴躁道:“先不跟你聊了,你最近放假没事儿的话,记得带奶茶来店里玩。” 时方满应下来,常岭的店不算红火,但也正是如此,每次去时方满都能找到安静的角落,吃些甜点,喝口奶茶,惬意地消磨时光。左右十一长假也没有出行计划,第三天他便带着奶茶去店里,一边改卷,一边看着大毛三兄弟热情地围着奶茶,而奶茶却很矜持,只趴在桌台上舔着爪子上的毛,不时丢个眼神,就看大毛胖乎乎的身子像一发导弹发射出去,一头撞奶茶身上,再被一爪子挥开。反反复复,乐此不疲。 时方满和常岭都看得惊奇,二毛和小毛虽然不像哥哥那样明显,可也是紧紧围着奶茶不住示好。除了刚开始有些紧张外,奶茶一直都显得游刃有余,冲这个喵几声,对那个舔几下毛,很是做到了雨露均沾。 “太能耐了,这小流浪,”常岭感叹道:“够骚了。” “不是骚,是挺茶的,”时方满却想到最近被学生科普的知识,一锤定音:“奶茶也是一种茶。” “你这是个母猫?” “不是啊,公的啊。” 常岭不相信,非要自己亲眼看看,刚掰开奶茶的腿,就被一爪子呼在手臂上,奶茶飞快地跑到时方满的试卷上,一边警惕地望着常岭,一边蹭着主人的手心,喵喵喵地告状。 “哈哈哈哈。” “茶里茶气。” 那一掐都出水的委屈小奶音,把两个大男人都给逗笑了。 这时候,时方满压根没想到同样在这座城市,阎征就在离这家奶茶店只隔了几条街的地方。那间他住过大半月的酒店,也成为阎征度过这次十一假期的秘密场所。阎家没有人知道他这次回来,阎征又一贯谨慎,前天夜里到机场后,就直接打车过来,这几天再没有出过门。 他这次回来是有正事的,只是刚又打了通电话,那个人却想要再次搪塞过去,压了几天的脾气终是忍不住,窗外透过川流不息的车流,对向行驶的车辆往来穿梭,红色的车尾灯闪烁着在视网膜上滑过,阎征收回视线背过身,烦躁地拉上窗帘,倚靠在窗台边:“孙东岳,我不是没有别的路。” “虽然费点事,但总能达到目的,你呢?你做事的时候给自己留过退路吗?” 那头滞了半晌,结巴起来:“我……我之前都照你说的做过了,那女的也……也说过不……不追究了。” “文白跟我说了件新消息,你知道的,发生那种事情,她会一直在盯着你。” “那女的?” “假的,你骗我吧?” 孙东岳一向没什么脑子,从小就跟在阎礼屁股后面混饭吃,以前阎征他妈还没死的时候,他们仨还一起在书房写过作业,阎征还记得那时见孙东岳抄过阎礼的作业,连作文都抄的一模一眼,题目都是《我最亲爱的妈妈》。 思念我最亲爱最善良的妈妈。 那时候,孙东岳他妈还正在和阎家的新女主人在楼下一起打麻将。 阎征悄悄踮着脚尖去看,一边看一边偷笑,被拿饮料回来的阎礼一可乐罐砸在脸上,顿时鼻血溅开,混着黑色的可乐泡沫流进嘴巴里。 猝不及防的袭击,阎征脸上的笑容还来不及收敛,那液体混着血腥又混着可乐的甜味,咂咂嘴,还能尝出咸咸的泪水味道,阎征愣了半晌,昂着头看面前那高了大半个头的阎礼燃烧着愤怒的眼睛,他们对视着,像动物世界里随处可见的两只捍卫主权而开始对峙的小兽,还没长大,就学会了仇恨。 在最初的钝痛后,嘴唇慢慢肿起,可乐粘在脸上,鼻血在脚趾缝里黏成一团,阎征退后一步,飞快地从桌上抽了张纸巾,拎着自己的作业本安静地跑开了。 想到旧事,阎征下意识攥紧了手中厚重的窗帘布料:“我不管她说得是真是假,但她手上确实有一些证据,不多,但只要能够送你去血检就行,一旦查出来,就不是我们要不要追究的问题。” 孙东岳过了许久都没回答,只是一声比一声更加沉重的呼吸声持续不断地传来。 他的反应基本实锤了文白所说的消息,阎征没想到,他的胆子那么大,或者说,那个属于上流社会的,阎礼所在的,从来没有被接纳过他的圈子比看上去更加放纵,更加无脑,更加疯狂。在脑海里想象着那个光鲜亮丽又现实黑暗的世界,阎征在鄙夷的同时,又的确体会到自己的神经正在兴奋地颤抖。 “他玩吗?” 阎征带着期待,故意问道:“你俩可是发小,他跟着你玩吗?” “……他知道。” “参与过?” “来看过,但是没敢碰,”孙东岳苦涩道:“那东西谁都知道,碰了就难脱开身了。” 阎征冷笑一声:“我以为你不知道。” “他老骂我,上次你叫我开车撞你,礼哥就骂过我好几回,他也是害怕你出事……” “他害怕的是给你擦屁股,要论关系,他可是更关心你。” “他是不喜欢你,但也不至于要盼着你死,我不知道为什么你非要针对他……” “他不至于盼着我死?” 阎征叹口气,轻声提议:“这问题,下回聊天的时候,不如你问问他。” “如果他对那东西有兴趣,你就劝他试试,反正不能强喂下去,吃不吃是他的事情,和你也没关系,对不对?” “我……” “我不会强迫你,但是我也不希望这件事没有进展。” 他先挂了电话,一时不知道是快意还是失望,心情起伏波动了许久,才终于缓下来,爬上床,打开手提电脑继续干活。未开灯的房间里只看见电脑屏幕照亮的一处小小的角落,窗外霓虹灯起,城市的夜景繁华绚丽,那么热闹而明亮的地方也是在厚重的窗帘挡住了的另一个世界。 一夜未睡,天亮时,阎征给文白去了个消息,叫了客房早餐,吃罢就一歪头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文白已经拿了客房给的门卡进来了,坐在一旁边吃外卖边看“剧”。 恶心。 “我先熟悉熟悉,”文白扎了块黏糊糊的酱红色血肠,指着屏幕:“专门问学姐要的好东西,解剖实验教程。” “肠道解剖……你吃得下就行。” “嗯。” 睡了会,身上略有些黏,阎征取出件新衬衫,打算换了衣裳再坐下来好好聊。他抬脚往套房的另一间屋子走去,文白盯着屏幕头也没扭,却道:“在这换呗,我又不是没见过男人光着的样子。” “不好意思,”阎征笑着摇头:“我介意。” 文白拿叉子挂去嘴角红色的酱汁,不太在意地点下头:“那你过来的时候顺便帮我在门口冰箱里拿瓶喝的,我不想动了。” 阎征给她拎了瓶苏打水,文白看着不太满意,一边扭开一边嘟囔:“下回不订这家了,不送饮料,大肠看着也不太新鲜。” 女孩短圆脸上秀气的鼻尖正往外冒着鼻涕,吸了两下,眉头皱起,又猛灌了一口水。 阎征取了另一双筷子,尝了一小口:“这么红,我以为挺辣的,结果还好。” 很多辣椒都是后劲很足,文白这会才觉得喉管和鼻腔都烧了起来,一边咳嗽一边喝水。 “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哥,他也不太能吃辣,但是瘾大,有一次我做了羊汤米线,他一边辣哭了一边还要我再乘一碗。” “脸像喝了酒一样红,眼泪这样往下流,睫毛上都是湿的。” 文白擦去鼻涕:“现在你俩还联系吗?” 阎征笑道:“你在套我的话吗?” 他本就是偏秀雅俊俏的长相,白皙的面皮上,勾过去的眼角,翘起来的鼻尖,张合的唇齿,每一处细节都精致流畅。在你面前,低着头看你,笑起来时的眉眼微微弯着,露出毫无攻击力的平和眼神,饶是文白知道他不像表现出的那样无害,也要因为眼前俊美乖巧的假象而心智动摇。 “我只是随便问问,”文白识趣地移开视线:“你叫我过来干什么?” “你上次说的那件事,孙东岳他承认了。” 女孩猛然转头,夹在耳朵后的长发也就此散开,遮在脸庞两侧,露出巴掌大一张小脸,声音颤颤:“你直接问他了?” “可我们没有证据,他……” “我试着诈了下,不过他本来就是个废物,心理防线脆弱的很。” 文白咬着唇,把头发捋到后面:“我上次看到他包厢里出来,本来想跟过去,但是不敢。” “你不去是对的,本来就不该冒险,”阎征从抽屉里拿了把全新的梳子,拆开包装,体贴地递过去,声线温柔:“我觉得你更需要保护你自己。” “那次你是怎么溜进去的?” 文白低头梳着头发,回道:“我们学校有几个人在那里打工,你知道的,漂亮点的家里又困难的女生,去那种地方方便,来钱又快。” “里面有个叫钱雪的,我给了她两万块钱,让她把在金岁华年听到的事告诉我,她见过几回孙东岳,我就又给她五万,让她想办法问孙东岳套出点事儿来。” “我当时只是不甘心……” “钱雪他爸是干那个进去的,她说孙东岳身上有股臭味,凑近了一闻,跟他爸一模一样,她很肯定,但没证据我也不敢信,后来她就说我是她妹妹,带我进了金岁年华。” “我躲在钱雪后面偷偷看他,他比原先瘦了很多,而且在屋里也穿着长袖,遮得很严实,钱雪说他身上有股味道,但我闻不出来。” “钱雪说他估计不仅吸毒,也贩卖,好多跟他进过包房的客人都是一股子老毒瘾的味道……” 文白还是有些没有现实感,摇摇头:“我们一直都只是猜测,他很谨慎,到现在还没找到什么证据。” “证据总会有的,他不是个聪明人,盯紧了总有破绽。” 阎征拍拍她的脑袋:“你叫你那小线人机灵点,不用急,如果找到证据,就再给她二十万。” “你自己就别再参与了,注意安全。” 也免得打草惊蛇,和文白那丫头不一样,他的目标,从来都不是孙东岳。 21:12:50 好久不见 “嗯。” 文白点头,阎征从床上把手提电脑拎来,在她面前打开:“还有件事,给你看个东西,提点意见。” “迷你仓,这什么?” “创业方案。”阎征道:“阎家的钱用起来不安全,我一直在想办法筹钱,现在攒了些本金,想试着博一把,如果成功,以后就会有稳定的现金流。” “我一直就想问,你给我的钱不是你爸给的吧,你自己攒的?什么时候?高中那会儿?” “嗯,高一就开始尝试着去投资一些项目,有赚有赔,不过总体赚的不少。” “怪不得咱们上学的时候你总是看手机,数学课上也不听课,还考过倒数,原来那时候的心思都不在成绩上,”文白好奇道:“你是怎么投资的?算收益率?” “算不明白,我数学是真的不好,后面的提分也是因为遇上了个好老师。”说起时方满,阎征不自觉放松四肢,把电脑推过去,文白搁在膝上,皱着眉头看那上面密密麻麻各色文字。 “新行业一旦孵化出来就是暴利,我赌了几次,好在眼光不错,结果证明只要站对了风口,来钱真的很快。” “所以你现在觉得这个迷你仓什么的,有赚头?” “大众创业万众创新的时期,创业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市场,在各个地区为小微企业和新创业者提供仓储支持,我想再赌一把,赌这块市场的潜力。” 阎征沉静的目光落在文白身上,“但以前投资,可以委托基金经理人,给本钱给分成,创业的话,参与的程度更深,自然还是互相信任的人才好。” 文白迎着阎征的视线:“我信你,你只要相信我,我就可以帮忙。” “我告诉你这些,不就是信任你吗?” 阎征凑近屏幕,滑动着鼠标:“这是第三版方案,主要框架我已经和几个基金经理聊过,有两个人很有兴趣,愿意跟着赌一次,具体到融资和经营细节,靠的也是他们,真正要干,后续肯定会出新的方案。” “那我能干什么?” 文白托着腮看着他笑起来:“我可是一窍不通,你愿意赌就赌,我跟着就行,人生最黑暗的时候我可是被你拉着起来的,这次也就指望你了。” “这件事一旦做起来,阎校元一定会知道,但这个时间是越晚越好,所以我需要你帮忙站在台前,掩护一下。” “哇哦,帮你当老板,酷!” 文白兴奋地打了个响指,又搓着手:“多给我分红就行。” “自然,不过别想着偷懒,要忙的事情多着呢。” 他细致地给文白过了一遍方案上的内容,站在女生的思考模式上,文白提出来的一些点是他们之前从未考虑过的,阎征索性拉两个基金经理一起开场视频会议,四人就着新想法交换意见,不知不觉,大半天的时间都过去了。 距离文白那顿血糊糊的午饭,已经隔了五个多小时。晚上七点,夜色已经袭来,室外灯光璀璨,热闹喧嚣,阎征几天没下楼,也想出去透透气,便拉上卫衣帽子,戴了副墨镜送文白出去,顺便在附近吃点饭填填肚子。 “打扮得跟明星出街一样,实际就是在装逼。” 文白嘟囔着跟在他身后,出了酒店门,这姑娘更是一边走一边嘴扒拉扒拉就没停过,阎征不搭理她,她也不觉得没趣,临街的橱窗上展览的新品,路过公交车上的广告牌,侧身行人肩上挎着的香奈儿,每一个都能成为这姑娘嘴里的话题。阎征只顾走路,听见什么都没进脑子。在十八岁的年纪,文白那只会属于年轻女孩的肆意欢欣的声音就是初秋的风从耳侧滑过,阎征听见她的笑声,想到她所经历的事情,好像看见故事掀开了下一页,已然是全新的模样。 她闹腾着往前跑了几步,追上一只白色的博美幼犬,蹲下身抓着那小小的毛茸茸脑袋亲来亲去,阎征靠在一旁的大树下等她,视线在附近游荡。 周遭俱是结伴出行的人们交谈的声音,混在一起虽然嘈杂,难以听清,但听语音语调,却都是一致的上扬着,喜悦着,平淡而幸福着。此时此刻,连阎征也不得不被带动着,放松了神态,噙着淡淡笑意,安静地等待。 他靠在树上,一手插兜,掌心蹭着磨砂的手机壳,无意义地滑动,一圈又一圈。脑海里思念着那个人,戴着银色眼镜框浅浅笑起来的模样越来越清晰,直到从思维中跳入现世,出现在视野前方。 阎征猛然站直了身子,有一瞬间他的肌肉完全僵硬,只保持着挺直了脊梁的姿态,没有动作,也被失去了说话的能力,愣愣地望向那个人。 在他视线落脚处,右侧方,岔开的那条小路口上,一身长袖长裤运动服的人正站在路口烧烤店的门口,橘黄色的灯光打在店门前,暗淡的光辉落在他的身上,脚下踏着一截短短的影子,却倾着上身向前,伸长了胳膊,从熏黑的窗台上接过一包鼓鼓囊囊的打包袋。 他只能看见侧脸,但背过身后,那身白色运动装的背面和印象中一样留着块黑色的污痕,形状好似四周向扩散开来的v字。阎征慌忙推开隔在面前的人群,快步跑过去。 十几步的距离,越近,便越看见袋子口的烤签张牙舞爪伸出来,分辨出银色的签面上滋滋滴出油脂的各种吃食。可越近,那张背过身去的侧脸就越来越模糊了,唯一清晰的只剩下一处形状特殊的黑色污痕,他的心跳声如雷鸣,认错人的恐惧在极短的时间里急速敲击五脏六腑,到了最后,阎征几乎是扑了过去,死死抓住了他的肩膀。 “……哥?” 时方满肩上忽重,转头时还有些摸不清状况的迷茫,两唇随着呼吸微微开合,镜片后的眼睛圆溜溜地瞪着,他的睫毛并不长,但密密地镶在眼皮上,棕色的眼瞳占据眼球最中间的位置,看人时候一贯温柔。就是这样一双阎征熟悉的,无数次在屏幕里对视过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瞅向他,半晌后才眨了眨,似是终于回过来神。 那人比他年长,相处中一直以长辈姿态示人,这样懵头懵脑的时候难得一见,阎征心里觉得可爱,于是咽下不知什么时候分泌出来的口水,只更加甜蜜地又喊了声:“哥!是我。” “好久不见!” 青年语气自然,眉眼间都是掩不住的笑意,连带着,对面的人也下意识跟着扬起嘴角,却又很快反应过来,淡淡的笑容顷刻间尽数褪去。 “嗯,你放假回来了?” 阎征看着他绷起脸,主动往后撤开两步,语调也低下去,故意道:“对,回来了。” “这次放假回来我一直克制着,一次都没有去找哥。” 阎征委屈巴巴地抱怨,鞋底不安分地蹭着路面上的积灰:“今天真的只是巧合。” “……” 看起来,时方满不知该如何回话,不过阎征一点都不心虚,今天的确只是巧合,他本来打算今天和文白谈妥后,后面三天都赖在时方满楼下制作巧遇。 若是运气不好,真碰上时老师宅在家里打三天游戏的情况,阎征也会厚着脸皮跑上去敲一次门。 反正总得见上一面。 “不是巧合也无所谓,”时方满道:“你说过,希望我允许你假期的时候过来拜访,你当然有这项权利。” “但我也应该有我的权利对吗?” 阎征谨慎地开口:“哥,你说。” “我希望可以过平静的生活,”时方满沉下眼眸,轻声道:“你的想法我有不回应的权利。” 阎征缓缓攥紧拳头,呼吸逐渐沉重,在时方满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那暂时沉寂下去的火苗仿佛是被风吹了一口,火浪翻涌着,又有彻底灼烧整片草原的趋势。那种冲动曾经逼着他,急迫冲进一具奇异的身体,掀开隐藏着秘密,看罢了,尝罢了,却食髓知味,他要的那些,时方满能给他却不愿意给他的那些,总是在任何时刻都充满了吸引力,身体和情感都空洞洞地需要那个人来填满,这种可怕至极的渴望从来没有被真正压制住。 他攥着手心里微薄的空气,想象着自己正抓着时方满的衣襟,亲吻那张刚刚说过话的嘴唇,咬那舌尖,啃那软肉,任何暴力而血腥的动作都越多越好。 如果他无法得到那个人,那他宁愿得到一些来自那个人的温热的血液。 他在努力克制着,尽量温和地处理两个人的关系,可若时方满不回应……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我已经在努力迁就你了。 这样的话,出现在阎征嘴边,若不是身后一声突然闯入…… “阎征?” 女孩踏着轻快地脚步绕到前方,正站在时方满和阎征的中间,疑惑地看着他俩。 以女生特有的敏锐,文白察觉出阎征的状态似乎并不太对劲,于是默默观察起那个陌生的男子,不敢随意开口。 她还从未见过把运动服穿得没有一点“运动感”的男人,阳光健气他没沾边,一身素白也看不出高冷气质,就算站在烧烤摊前拎着满袋油乎乎烤串,却也无市井之间的随意洒脱。身量颇高,身材纤瘦,文白打量的眼神落在男人脸上,正一对上镜框后同样瞧着自己的一双棕色眼瞳。 上下眼睫掀动,目光如水,极为温柔,只略略一眼,便很快移开。 文白下意识放宽了心,觉得这小哥真是难得一副耐看又舒服的长相。她本身讨厌陌生男人,可对这人却有心搭理,又喊了声阎征,盼他赶紧回神。 阎征扭过头,快速瞥了眼文白,终于是开口道:“好久不见了,文白。” 21:12:54 探究 “哥,这是我高中同学,她叫文白。” 文白眨眨眼,好在很快也反应过来,也装作一副久别重逢的模样,笑嘻嘻地应道:“是啊,听说你去省外读大学了,真巧,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了。” 阎征嘴里叫得亲亲热热的哥肯定不是他亲哥,这人是谁就不必再说,文白心思一转,故意道:“你和你哥出来逛街吗?哥哥你好,阎征现在还在求着你帮忙补数学吗?” 这么一调侃,时方满也笑起来,帮忙澄清:“他的数学没有那么差。” “那是因为哥你教得好,如果现在学高数,没有你教我的话,我肯定挂科挂到死。” “你们专业不用学高数?” “虽然咱俩的专业都带个法字,但显然法医和法不一样。” 文白翻了个白眼,却听见时方满问道:“文白难道是法医专业的吗?” “对啊,哥哥,是不是很酷?女生很少学哦。” “酷?啊,女生学这个确实会显得……”时方满用了另一个词:“有个性,不过这个专业,真的很有意义。” 他随意感慨道:“法医法医,法彰正义,医伸冤情。” 他只是觉得这一行很值得尊重,由衷地赞叹一声,却未注意到听了这话的文白身子一震,连阎征也下意识瞅向她。 “不过,”时方满忽有些疑惑:“法医需要物化生知识,你和阎征不都是文科生吗?” 阎征替她解释道:“没分班前我俩一个班,高二的时候她就去学理了。” 文白埋头理了下头发,再扬起脸时候已是一脸灿烂:“哥哥,为了你那句法彰正义,医伸冤情的话,我请你吃饭!” “我可是很喜欢我的专业的,你很有眼光,不请你吃一顿就太可惜了。” 时方满扬起手里的袋子:“本来应该我请你们的,可惜已经和朋友约好了,如果方便的话,可以一起吗?” “好啊。” 阎征自然地走上前,伸手去拿时方满手上的袋子,以前两个人逛超市买东西,也都是阎征抢着拿,次数多了,时方满也条件反射,见他靠过来,下意识就丢开手。只是很快他就反应过来,顾念文白在旁又不好去抢,脚下往旁边撤开点距离,不像之前一样和阎征并肩走在一起。 阎征厚着脸皮,不动声色却越走越偏,很快就又贴了过去,时方满虽不情愿,却不好做得太过分,便加快脚步,想和阎征错开身子,没想到阎征却很快喊出声:“哥,太快了,文白穿高跟鞋有点跟不上。” 被阎征抢了话还当做借口的文白又在心里翻着白眼。 快走到奶茶店时,门口先是滚出一团肉乎乎的圆球,阎征定睛细看,一只胖的几乎看不见脚的橘猫正欢快地奔过来。 时方满抱起肉墩,推开门:“进来吧。” “你朋友?” 常岭手上在做一杯柠檬茶,站在吧台没有动,探着脑袋看:“怎么看着年纪都挺小的?” “比咱们快小一轮了,”时方满指了指:“阎征,文白,这是常老板。” 常岭把做好的柠檬茶递给一直等待的外卖小哥,这最后一单生意做完,他便关上门,主动招呼唯一的女生:“妹妹,来看看,你想吃点喝点什么?” 阎征帮着时方满把烧烤摆开,桌上已经放着一个大披萨和蛋糕,常岭最近减肥地狱,今天借着给肉墩过三岁生日的机会,高热量的食物一个不拉的全都安排上,肉墩在时方满怀里蹭了半天,对着桌上香气喷喷的食物叫个不停,可惜这种对猫咪不健康的食物是绝对不会让他吃的,时方满安抚着肉墩的后颈,赶紧又开了一罐金枪鱼猫罐头。 肉墩几乎把头埋在了罐头里,四只小猫本来在一块玩耍,这会闻到腥味也欢快地奔过来,奶茶落在最后,慢慢悠悠站在大毛二毛和三毛的身后,它也不跟他们挤,倒是跳上了沙发,直奔时方满而去。时方满的手上还沾着开罐头时候不小心蹭到的肉汁,奶茶拿头撞他时,他就伸出手指晃了晃,奶茶闻着味道,立刻一口吞入,带着倒刺的舌头舔在时方满的指头尖,又痒又麻,他不自觉就勾着嘴角,轻轻笑起来。 阎征本忙着摆盘,听他笑,循声望过去,那抹平淡逸开的笑容,已是很久不见,他眼珠不错地盯着看,自己也跟着抿着嘴唇。只是时方满喂完奶茶后,又抱着他捏捏肉爪,挠挠下巴,眼神全放在奶茶身上,一点都没注意到。 文白很捧这老板的面子,正在夸芝士四季春好喝,哄着又叫做一杯杨枝甘露,吧台那里话音不断,这厢却除了几只喵咪咕噜噜的声音外再没有别的动静。店外人来人往,从窗口来来回回,可都与这里无关,阎征就靠着窗坐在沙发上,眼底只有面前一个人。 只是时间长了,时方满一个眼神也没有扔过来,阎征那愉悦的心情就变了滋味,他绷紧下巴,视线下落到那只不停撒娇的小猫身上。阎礼他妈在的时候阎家是不缺猫的,那女人最多的时候养了七只不同品种不同花色的猫,猫毛掉的满屋子到处都是,阎征也不得不忍受从一件新买的毛衣上抖落出几种不同颜色的猫毛的痛苦。许是因为这样的童年经历,阎征是少有的对毛茸茸的生物没有好感的一类人。 而这一只普通的猫,明明是阎征讨厌的生物却能够得到他喜欢的人的青睐。看着时方满毫不收敛的爱意落在那样一只蠢毛球身上,阎征控制不住心生嫉妒。 “哥,我记得你有一点过敏性鼻炎,还来这种宠物多的地方不是太好吧?” 时方满的过敏性鼻炎比较轻,除了春天花粉多时候以外不怎么犯,就算犯症状也很轻,以至于他几乎不会提起,他不记得是自己提过还是阎征观察到的,但无论哪种,对方突然提起都叫人意外。若是在那件事发生之前,时方满还会暗自感谢对方的关怀,可想到和面前一脸关切的青年赤身裸体做过的事情,想到那说话的人怀揣的情感,他立刻绷紧了神经,一种被窥视被冒犯的愤怒油然而生,态度冷淡:“我自己知道。” 他不经常以戾气对人,冷冰冰地怼了回去,见阎征张着嘴,可怜兮兮地望过来,又觉得自己反应过度,不免后悔。自那件事后,时方满一心抗拒阎征的亲近,可另一方面,阎征在两年的时间里给他的生命中留下过重要而美好的回忆,时方满瞅着他长高,陪着他长大,这种无法定义的感情叫他最终还是软下心肠,缓和了下语气,举起奶茶解释道:“我没事,鼻炎不怎么犯,最近都开始养猫了。” “这只,不是店里的猫,是我的。” 奶茶被举在半空中,后腿划着空气怎么也找不到底,可怜地呜咽几声,时方满把它放下,搂在沙发上轻轻抚着脑袋,眼里都是宠溺。 “它是一个小男生,两三个月,叫作奶茶。” 阎征已经咬紧牙关,努力装出一副喜欢的模样,伸出手。 时方满还没反应过来,奶茶已经炸开毛,蹭着沙发往后退,阎征伸出的手僵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这猫太凶了。” 阎征一想到这只普普通通,一抓一大把的小橘猫整日粘着时方满就已经是嫉妒不已,结果奶茶一炸毛,他便把对时方满的怒气也加到这只和他主人一样不亲近自己的畜生身上,趁着僵持之际,突然出手,拎着奶茶的后颈肉就把它提拉起来。 小毛团加上尾巴也只有二十公分左右,在人高马大的阎征手上就好像是在风中飘舞的一小片树叶,它不停哈气,呜呜喵喵地叫个不停,但蜉蝣撼树,白费力气。阎征拎着它搁到面前,从沙发夹缝里抽出一只羽毛逗猫棒,捅在奶茶跟前,奶茶一边叫唤挣扎,另一边,玻璃球似的眼珠情不自禁地追着逗猫棒跑,阎征手动的块,它扑了几次都是毛都没挨着,恼羞成怒又扭动着要抓要咬,阎征捏着他的软肋,压根连眼神都不眨,也就一两分钟,奶茶就被折腾得气喘吁吁,呜呜声也逐渐降下来。 它累的像个油箱里的机油耗尽的小摩托车,破罐子破摔停在路边,也不动 也不叫。 自打阎征面无表情地拎起奶茶,时方满紧张的情绪就没下去过,坐在一旁专注地看着这一人一猫的互动。奶茶是一只很有眼力见很机灵的小猫,但高兴的时候还好,一旦不高兴,那种从小流浪而带来的野性就叫时方满无法招架。奶茶凶巴巴的样子他见过,也训过,但到了最后,也只能拿食物诱哄,盼着它歇歇气,再骗着它听话点。常岭对他家那几只也是这样的,他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时方满,这他妈的就是猫主子,我们就他妈的是猫奴。 可现在,躺平做奴隶的变成了奶茶,阎征把它放下,再伸出手去,它再也不躲避,躺尸在沙发上,乖地跟只假猫似的。 “这样就好了,欺软怕硬,哪能一直哄着它,偶尔也得狠下心,治一治。” 时方满迎着阎征黑茶色的瞳仁,总觉得他那话另有所指,心里不愿意搭腔,扶了扶下滑的镜框。他俩坐近后,时方满才注意到经过一场大学军训,阎征比原先黑了些,下颌收紧的线条也更利落。他一直都长相出众,高一的时候是清秀精致的少年,现在是俊美秀雅的青年,面容上变化不大,可身高和身材却大变样,原先瘦弱纤长的一个人,拔高了二十公分,肩膀宽了一倍,身体的线条也硬朗分明。外在的变化也带来整个人气质的提升,如今接近一米九的阎征肩宽腰细腿长,穿着寻常衣着走在路上,都如同t台上的俊美模特,鹤立鸡群,煞气逼人。 而这种变化随着阎征的成长越来越明显,润物无声地就把时方满记忆深处低了自己一头羞涩着脸颊的少年替换了干净。 “为什么哥要盯着我看?” 阎征伸手触到微凉的镜框,微笑地取了下来。时方满的眼前立刻一片模糊,只看到人形的马赛克起身取了件什么东西放在桌子上。 他索性闭上眼,靠在沙发背上,手搁在奶茶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摸着:“感觉和第一次见面比,你变了好多。” 一股酒精的味道弥漫开来,时方满闭着眼睛,大概也能猜到是阎征取出了湿巾。 青年对着灯光,认真地擦拭着镜框上每一条纹路,那上面的花藤并没有被磨损,可镜片却因为使用,多了好些划痕,淡淡的涂鸦似的,在灯光下无可藏匿。 “因为正在生长期,所以变化地会快一点,不像哥,还是和以前一样。” “我以前什么样子?” 就算已经听了阎征说了那么多次喜欢,每天每天都能收到对方的消息,可这是第一次,时方满有了探究的心情。 在阎征眼里,他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要把喜欢这种感情投射到自己身上? 时方满听到一声很短暂地叹声,然后是压低了的声音,贴着耳畔缓缓传来:“哥一直一直,既孤独又温柔。” “在孤独这点上,我们是一样的。” 21:12:57 无人接听 他未来得及思考,未来得及回答,臀下失陷的沙发,凑近了的熟悉的气味,萦绕在身边的另一人的呼吸声,都叫人立刻回想起那些从窗外透过的墨色苍穹,回想起房间里弥漫的酒气和呢喃,回想起热烫地要浇灭灵魂的痛苦和挣扎,回想起那些与生俱来逃不掉的罪恶和欢愉。心跳猝然失控,睁开眼眸时正对上一双深色的瞳孔,那双眼里反射着模糊不清的自己,时方满盯着那个自己,锁了唇喉,无话可言。 常岭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中气十足地问道:“那位姓阎的小哥,你喝点什么?” 在吧台和沙发的中间,有一株养了很久的天堂鸟,枝繁叶茂,舒展开的翠绿枝叶正巧挡住常岭的视线,也是由此,阎征半跪在沙发,欺身在时方满上方的姿势被挡了大半。 阎征瞟了常岭一眼,继续享受着这种近乎圈养着时方满的诡异满足感,慢条斯理地给时方满带上清理干净了的眼镜,才缓缓站起,撤了开来。 “他要的什么?” “满哥吗?他一直都喜欢芋圆奶茶,少糖,加一份燕麦。” 阎征笑了起来:“我和他一样就行,谢谢。” “客气什么,文白,那你先拿着这几杯过去,我再调一杯。” 常岭手脚麻利,很快就带着一杯冰凉的芋圆奶茶过来,文白把蜡烛漂亮地摆放在猫咪形状的蛋糕上,托着腮,饶有兴趣地看常岭把吃饱喝足正打算躺会猫窝的肉墩拖过来,给它带了个纸做的小皇冠,充满感情地回忆他和它相识相知相爱相杀的那些过去。 终于等常岭说完,吹灭蜡烛,肉墩以它的体重来说可以称得上是奇迹的速度甩掉头上的帽子,飞快遛下椅子,常岭也抹掉眼里和嘴里的液体,给大家一人分了一块,然后专心地对着自己盘里一大块香软的奶油蛋糕大快朵颐。文白开始讲自己过生日时候发生过的趣事,阎征吃了几口目光就不自觉地跑到时方满身上,然后不出意外地发现文白的话除了常岭外没人再听,时方满正对着窗发愣,手里叉子动动停停,一小口蛋糕吃半天。 阎征没有说谎,他确实是和以前一样。尽管一向脾气好,尽管再怎么说谎也不能否认时方满是个温柔的人,可确确实实,在温柔的表现背后,这个男人一直都是游离的,孤独的。 他对周围的人都很好,心软体贴,靠谱成熟。在学校教课时受学生信任,毕业时候会有人跑到跟前哭着说时老师,谢谢你,会帮着同事代课,整理好整个年级的考试试卷,会把辛辛苦苦查资料做考题写好的教案发到群里给其他人参考,阎征那两年看到的他都是那么温柔,那么好,可他从未见过这个人参加一次年末的同事聚会,见他和毕业了的学生保持过私人的联络。 他对谁都很好,可他不亲近任何人。 就像现在,他抱着自己的猫坐在朋友的店里,眼神也是望着窗外,好像随时都准备抽身离去,继续过习惯了的一个人的生活。 这一切或许都是因为时方满身上的那个秘密,阎征想,他不在乎,他喜欢那个怪异的身体,如果那帮忙塑造了现在这个时方满,他只会更感谢那个隔绝了其他人和时方满的奇迹。他如此依赖眷恋着对方,坚信着他们才是彼此唯一的特别,只有同样空虚的两个人才能相互理解,才能真正填满对方缺失的那块漏洞。 到了离开的时候,他们三个一起走出了那间亮着灯的奶茶店。行至路口,时方满先抱着自己那只普通到极点的小猫坐上了出租车,车门关闭时,文白突然拍了拍阎征的胳膊,酷酷地打了声响指。 反正时方满已经离去,望着逐渐远去的车尾灯,她毫不压抑声音:“我如果能嫁给他我就嫁了。” “你不是讨厌男人吗?” 阎征倒没生气。 “他叫我觉得很安全,就好像……”文白努力地表达她的想法:“你知道吧,如果我因为害怕躲起来,躲在窝里,然后这时候,有种动物在窝边轻轻蹭我,那他就是那只动物。” “这个世界上,有猎人和动物,我讨厌那些把自己当猎人的愚蠢男人,可我知道,他不是那种人,他和我是同类。” 这么奇妙的比喻,或许也只有感情充沛且敏感的女孩子才能想的出,阎征虽然无法理解,但也不由好奇:“那我呢?在你的这种说法里,我是什么?” “你吗?” “你本来就是猎人。” 文白招手叫住一辆计程车,飞快地跳了进去:“下次再见。” “……再见。” 在临走前,阎征去超市买了大堆东西,送货地址填的依旧是那个烂熟于心的地方。这次买的东西里面,奶制品和熟成的肉类居多,几乎没有生食,和以前阎征在的时候相反,但正好适合时方满现在不开火做饭的状态。 他发过去的消息第一次有回复,时方满回了三个字:“不需要。” 阎征在酒店里收拾着行李,看到了,笑着躺在床上,慢慢打字回过去:“退不了,会浪费的。” 这条消息直到回到另一个城市都没有得到回复。大一新生们终于结束了军训,开始正常的校园生活。和那些高考前加油鼓劲的话相反,稍微好一点的大学都不会像想象中那样轻松,而阎征他们这所在全国都排名靠前的重本大学,学习、科研甚至是社交的压力都比高中更甚。日常有作业,每月有月考,期中有报告,考试周前还有结课论文,阎征不得不把自己的时间规划地整整齐齐,并严格执行,才能同时兼顾着学生会、仪仗队和创业的工作,张弛在他的鼓励下竞选了团支书,通过他,阎征也才能在繁忙之中保持着和同班同学的亲密联系。像他们这样的学校,一个班级一半以上都会保研出国,另一半也会投身各法院检察院,从各个城市或地区的基层公务员做起,同班同学这样的人脉,必然值得用心经营。 而即便这样繁忙,阎征也要抽出时间去健身。其他人不知缘由的人只以为是阎征的爱好,一遍佩服一遍羡慕。可实际,自从他把时方满当做未来要和自己捆绑在一起的人后,就有种对象一米七八而我也一定要公主抱他的觉悟,更别说那些年轻气盛的青年人会看的影片里热血沸腾的片段给他的灵感,阎征只生怕自己的力量训练不到位,做不到那些在脑海里来来回回无数次的高难度动作。 他也就开荤那么一回,一次之后便隔半年,时间越久,越不容易靠那些照片里留存的记忆来慰藉,只是顾念着害怕惹恼了时方满,发消息的时候装着言辞正常。可越压抑,心里便越暴躁,联系时方满的频率也越来越高。自那次十一后,时方满不再是一条消息都不会,可几个月来,他对阎征说话的话也屈指可数,直到有一天,阎征又是克制不住,又是故意试探,往时方满的手机上打了一次电话。 无人接听。 微信却轻轻跳出一条新的消息,时方满回道:“如果放假了想回来的话欢迎,但我依旧希望可以过着平静的日常。” 那时候,阎征正站在阳台上,窗户开着,风吹过来打篮球的声响,校园的广播里钢琴琴键在跳动,正在播着的那首曲子是经典的卡农,《卡农》是一首为了纪念亡妻而创作的曲子,从头到尾八个和旋,一个声调的曲调自始自终追随着另一个声部,直到最后。这样一支曲子,有人说卡农的魅力在于你幸福时能听到忧伤,沉沦时能听到希望,那么在此时,他无端听见一道叫他血液沸腾的声音。 “你的想法我有不回应的权利。” 是了,这是时方满的想法,没有改变的想法。 阎征在随着流淌的钢琴曲一起袭来的痛苦和愤怒里,听到了能叫他丢开一切的渴望。 他从未忘记,在夏天结束的那个火车上自己曾经说过的话,而他的想法,也完全没有改变的念头。 考试周终于伴着大雪袭来,纷纷扬扬埋了半个城,而与此同时,另一座城市里却只是高远晴朗的天空。寒风刮散了云彩,日头高悬,洒下的明亮的阳光看着温暖,却只是装作样子唬人玩罢了,时方满手里拿着材料,从市委大楼走出,一出门就冻得打了个喷嚏。 市里每年年底市都要组织公职人员培训,时方满他们学校每年都会派人去上两节课,这样的事一般都是老资历的老师才有资格,自然轮不到他这种年轻老师,但可惜,跑腿的时候就得他们顶上。 门前另一波西装革履的人正在排队做安检,他从旁边绕过,把用过的纸巾扔进垃圾桶,今天只要拿了材料回去给他们教导主任就行,于是他沿着台阶边走边给主任那边打电话,寒风吹得紧,打完电话手都快冻僵了,他把手揣进兜里,匆匆往外走,身后却穿来一阵皮鞋踏在地上的声音。 那脚步声听着并不急,却一声声,皮质落在平整的石板地上发出“哒哒”轻响,逐渐越靠越近。 时方满下意识站住脚步,以为是哪个工作人员追着自己出来了,回过身去。 一袭黑色西装,款式经典,做工考究,白色衬衣上黑领带平整地垂落着,一身打扮如同突然从电视台屏幕里跳出来的新闻发言人,正式而精致。 时方满搁在兜里的手攥紧了布料,头微微下垂,脑子里一时间并没有产生什么新的想法,脚下却一动,身体本能反应着就要往旁边躲让。 “我有话要跟你说。” 他说话时的声线和周遭协身而过的风一样冰凉,而平静的面容正也如这冬天的冷下来的日头,那个叫时方满看见便自惭形秽的人,那张过分英俊到有些出挑的外表,依稀之间,却和他有三分相似。 21:13:01 重遇时皓 时方满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见到时皓是什么时候,自他们长大以后,自那场夭折的手术之后,时皓在某种意义上拯救了他,也重新安排了他的人生。他和时家自此远离,一个人在外地上学,然后回来,在同一城市的另一个世界里默默地生活。 蒸蒸日上的时家永远是当时财经报上的焦点,不必再去费心处理那些顶着时家的名头干着丑事的家伙们,时家老当益壮的掌权人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继承人可以集中精力,花费大量时间创造属于豪门的财富奇迹。那些发生在另一个世界的故事,似乎离时方满很远,远得他站在这里都忘却了上一次和时皓见面是什么时候,可那些故事也离他很近,近得在于两具身体里流淌着相似的血液,在于如果过去无法改写,谁也不能否认他们还称得上是“一家人”。 不能去想那些一家人应有的细节,一旦去思考,去追究,胃里便一阵抽搐,胃液隐隐有了活跃的苗头,时方满的喉头堵塞,一阵一阵地泛着恶心。 “你没事的话,去车里等我一下。” 时方满循着时皓的身后看去,几个同样穿着正式的人员正拿着材料等在身后。他终于反应过来,出门时候那一堆排队做安检的人就是时皓一行人。 “哪辆车?” “停的远,你不认得,”时皓从小便是这样的性子,很果断地自己下了判断,然后冷静而客观地处理:“我叫人带你去。” 时方满也跟以往一样,只要听从就好,过去的事实证明,时皓说的话都是对的,听他的话就一定会有解决的办法。 带时方满过去的人和车里的司机都十分客气,也不问什么,安排他坐在车内后,难得大冷天里还递过来一杯热水。时方满捧着水杯缩在柔软的车座上,一边等待一边无聊地翻着手机。 他的手机上,最多的永远是阎征的消息,一天少说要发三四条,多了便能一天到晚响个不停,所以现在,阎征也养成习惯,到了晚上统一处理,如果忘了,那就和第二天的一起。 就像以前皇帝的那个“已阅”一样,只不过他一般是“已阅不回”。 翻看着今天的消息,阎征正抱怨着说道:“考试周了,背完法理学背宪法学,再接着背中国法制史。” “还要背思修……” “中午食堂有羊肉汤,买了一碗尝了下,不如我做的好吃,但是小炒菜都还挺不错的,拍了糖醋里脊和辣炒鸡丁。” “图片糖醋里脊” “图片辣炒鸡丁” “图片堆在一起的书” 阎征发来的消息有一点最好,同时那也是最吸引时方满的地方:通过阎征对那些大学生涯里常见的事情的描述,时方满也能回忆起自己大学时候的模样,不管当时过成什么样子,可毕业之后,记忆的滤镜总会过滤那些不愉快的记忆,最后剩下的只有怀念两个字。 车门无声打开,时皓带着一身寒气钻了进来。时方满从情绪里抽离,收起了手机,安静地等待着。 “我爸生病了。” 时皓沉稳地讲述:“已经做了几次化疗,但情况依旧不是很乐观,医院那边,叫做好准备,他的意思,还想再见见你。” 一时间,时方满不知是那个人身上发生的噩耗更叫人震惊还是他要见自己这件事更出乎意料,如果不是时皓亲口所说,他一定会质疑这个消息的真实性。 时家的掌权人,真正把泯然众人的时家带领到如今地位的那个人,他的名字叫做时齐树,和时方满妈妈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 时齐树,时齐芳,一对相差八岁的兄妹,在妹妹二十一岁之前,他们一同成长,友爱亲近。但时隔八年,两人再次相见时却彼此憎恨,针锋相对,直至一人的死亡。 可和自己的妈妈不同,时方满并不恨着时齐树,他在那个男人面前,永远只有害怕和心虚。 到了最后,时方满只能问出一句:“病……治不好吗?” “希望不大。” 时皓冷静地回望:“化疗很痛苦,他那样的人,那样的年纪,也累了,趁着现在还清醒,不如多做些事情。” “如果他愿意见我,我随时都可以。” 时方满艰难地吐出来这句话,而更加艰难的是他要说的下一句。 “节哀。”“ 干巴巴的两个字,时方满却说得口干舌燥, “他现在吃得很少,肿瘤发生了脑转移,随时都有可能缺氧,嗜睡,昏迷,然后就是……死亡。” “从发现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一天迟早都会来的。” 时方满不知道应该接什么话,似乎时皓只是想倾诉,或者他只是在表示不需要无用的安慰。那些苍白的话语,不属于那个总是精明而又果断,永远一针见血的少年。 “一起吃饭吗?” 时方满推了推眼镜,主动道:“如果有需要,你随时可以联系我,现在的话,一起去吃饭吧?” “好。” 隔了太久,时方满根本拿不准时皓的口味,硬要回忆的话,似乎也只是没有口味,没有特别的偏好,也不会挑食,似乎只要食材干净新鲜,那个人都可以欣然吃下。车辆平稳前行,他思考了许久都没有定论,只好出声询问,时皓却侧过脸看他一眼,理所当然道:“你不用操心。” 以时家的身份,自然不会在外面随意吃一口,时方满和那个世界隔离太久,此时反应过来,不由轻吐出气。 一顿清淡而精致的怀石料理,时皓充分践行着食不言寝不语的传统,除了服务员上菜和走动的声音,周遭极为安静。时方满也逐渐静下心,开始享受料理清淡而原汁原味的美好。怀石料理讲究的是应季新鲜,最大程度的彰显食材本身的色泽香味和味道,每道菜都是在客人点餐后才开始现制作,也因此每道菜之间都有五到十分钟的过渡时间。许是为了配合冬天的季节,面前的庭院是典型的日式枯山水庭院,无池无水,却立石为山,流砂为水,时方满眼前所见之景皆静止且了无生机,但在寒风凛凛的冬夜,和一人无声对坐,这种极简的,干枯的意味却正契合了如今的意境。 吃罢,时皓派另一辆车送时方满回去,回到时家,正是周玉梅打算就寝的时间,上了年纪却保养良好的女人披着一袭素雅的烟灰色绸缎披巾,正坐在客厅的吊灯下,慢慢啜饮一杯加了补药的热牛奶。周玉梅年根上也生了场病,虽不严重,但年纪大了抵抗力也下降,拖到夏天才好,于是每天晚上临睡前,这杯牛奶都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她身边。 时皓站在身后看着周玉梅的背影,突然意识到在不知不觉之间,那个永远挺着腰板,仪态优雅的女人也慢慢佝偻了身躯,岁月和病痛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抵挡的了的敌人。时齐树已经倒下,而这个敌人还在争夺另一个人的胜利。 “妈。” 他出声喊道。 “皓皓,回来了?” 周玉梅听见动静,转过身:“是项目不顺利吗?怎么现在才回来?” 时皓站在原地,并没有走过去。 “顺利,市里的领导都已经批过了。” “最近辛苦了,过年前能结束这件事最好,你和你爸说过了……” 周玉梅习惯性地说着,说到一半再说不下去,尴尬地抱着手里的白瓷杯,顿了下才道:“你自己操心就好了,我也不懂,就不瞎添乱了。” “妈。” 时皓踏着楼梯回自己的卧室,走到路上,却再次回过身。 周玉梅抬着头望向他。 那是她唯一的儿子,顺风顺水地出生在这个家里,被当作时家唯一的继承人抚养长大,从小便聪慧早熟,惹人喜欢。 可似乎这孩子也太聪慧早熟了。那些事情,他在大人不知不觉的较量和争锋之中却看清楚了。 “爸的时间不多了,他想见一见时方满。” 她听见他唯一的儿子这样说到,心里苦笑,低下脑袋搅动着汤匙。 “见吧,见吧……” 21:13:04 罪孽与幸福 那天时方满给时皓留了自己现在的联系方式,但是他却没有留对方的,导致最近一有未知来电他就做好了准备,可无一例外,都是推销和诈骗电话。 实际上,他早该想到的,既然自己说了随时都可以,以时皓一贯直来直往讲究效率的处事逻辑,就会像今天这样,一辆车直接堵在校门口,拉着他去往医院。 上次阎征出车祸时候住的就是这家医院,时隔半年,医院依旧是人来人往,而住院部十六楼,也和记忆里一般。时方满跟着时皓的脚步,出了电梯,顺着走廊往东侧最里面走去,他们在最里头的的那间房门前停下脚步,时皓先敲了敲门,然后轻轻推开。 护士朝他们比了个手势, 奇*书*网 *w*w*w*.*qi*su*wang*.*c*o*m 悄声道:“睡着了呢。” “他一直疼着,估计也就是睡一会,你们稍等下吧。” 房间敞亮,对着门的方向还有一个阳台,只是通过去的门窗封闭,只看到外面一层纱状的白色窗帘在空荡荡的阳台上无声地随风飘荡。 另一间房间里已经提早备好了热茶,时方满跟着时皓走进去,立刻就被墙角大捧大捧的鲜花吸引了目光。依他正常非专业的花卉知识,只认得出花瓣小小簇在一起的橘黄色是万寿菊,红色的点状的小花朵是使君子,雍容华贵国色天香的牡丹,还有花盘同样硕大带着细细绒毛的白色雪莲。这些花和其他时方满叫不出名字的花朵混在一起,花瓣拥挤中间或露出细细长长的红色布条,虽然隔着远,上面的字都看不太清楚,但大抵也都是写着祝福的话语。 时皓的视线也随着转到那堆花上。 “我爸生病的事情还没有往外说,能送进来的都是和时家关系还行的人,堆在这儿,他喜欢,味道也好闻。” 时方满走过去,轻轻抚摸着一朵粉色牡丹柔嫩的花瓣,将布条抽出来看了一眼,落款是罗京。而旁边那朵大苞雪莲,布料上面也是的刘宜州,除了这种写当家人名字的以外,也还有直接写某某集团的,时方满本就是随意翻看,直到拿到一把使君子,飘到手上的布料上,黑色的落款龙飞凤舞地写着“阎礼”两个字。 这里出现阎家的礼物,时方满并没有惊讶,虽说这些年时家坐在当地的龙头位置上,但阎家的实力本就强劲,两者之间合作共赢总比争强逞气更为划算,只是出乎他意料的是,他本以为落款上写的应该是阎征他爸,阎校元的名字。 阎礼……那是阎征他哥。阎征和他哥的关系,时方满自然清楚,下意识便抚平了布条,低下头细细浏览着上面的文字。 “你认识阎礼?” 他还未看两行字,时皓就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不认识。” 时方满这也不算撒谎,他确实是不认识,只是听阎征提起过。 “你认识吗?” 时皓简短地答道:“我和他同一年,一起上过学。” 时皓站在身边,时方满也失去了兴趣,索性低下身,打算将一直散乱堆在一起的花束按颜色整理好。 时皓站在旁边,并不打算帮忙。护士已经推着车出去了,另一间屋子正躺在病床上的人发出沉重的呼吸,透过盖着的被子依稀可以拼凑出一具被病痛折磨得干瘦的身体。时皓定定地看着他爸,视线又转回,看着时方满忙碌的动作,突然以一种很小的音量问道:“你还记得小时候的事情吗?” 他的声音的确小,但那种冰凉的声线一进耳便极有辨识度,极容易吸引人注意。时方满愣了下,不知为何也轻声回道:“你说的是什么时候?” “在我爸还没有找到你们的时候。” 时皓道:“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肮脏的蛇啃噬了腐烂的苹果,一条蜿蜒的血迹爬过后,残羹里诞生了我。 时,时家式微下那个废物当家人的姓。 方,时齐芳(方)的芳(方)。 满,他们两个人的满足。 “满满是妈妈和爸爸爱情的结晶!” 女人欢笑着的声音像是最清脆的风铃,男人呵呵笑起来的气声却是慢慢拉扯开的陈旧风箱,那样两个看上去半点都不搭的人正交换着一个甜蜜的吻。 时方满拎着一只布偶小熊,呆呆地站在一旁,看他的妈妈和“爸爸”结束了每天日常的一个亲吻,凑在一起朝他招着手。 “过来啊。” 妈妈会每天给他讲睡前故事,然后问他今天在幼儿园有没有躲着同学和老师,自己一个人去上厕所。时方满没敢说他在学校里忍着不喝水,甚至连午饭时候的排骨莲藕汤都没有喝,而成功坚持了一天没有去厕所,他只央求着妈妈继续讲昨天的故事,妈妈故事里的主角都是下凡的天使,他们和自己一样,而相反,今天老师讲的那些一定都是骗人的。 “男孩子有小鸡鸡,女孩子会有小妹妹。” “小朋友们,这些都是正常的。” 我当然很正常了,就像是我的爸爸妈妈也和别人的一样正常。时方满心满意足地躺下,他的“爸爸”虽然年纪大了那么一点点,可是“爸爸”和妈妈感情很好,他依旧有一个幸福的家庭。 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你想听什么?” “实话。” 那个人眼里坚定,回答得斩钉截铁。 “他们……”时方满刚说了两个字,就吞咽下口水停顿下来,手心无措地做着抓拢的动作,直至摸到了坚实的墙面后,才像找到点勇气,能继续说下去。 “或许,是……觉得……幸福吧?” 面对面对视,时方满可以清楚地看见,听到回答后的时皓瞪大了眼睛,他偏过头躲开对方的视线,心里砰砰直跳,胸口沉重,胃里也纠缠不清,但这种习惯了的身体的反抗在此时却是一种给人安全感的反应。如果在时齐树面前,他是绝对不敢说出那样一番话的。曾经的教育都扭曲且错误,不知羞耻的两个人和带着他们肮脏血脉的孩子,那些赤裸裸的评价都打在还是孩童的自己身上,在那个威严而象征着正义的人面前,时方满不敢有一点点的反驳和迟疑,只有不停地擦去眼泪,打起精神去附和去赞同。 可他面对的是时皓,是时皓先问出这个奇怪的问题的,时方满无法否认那些事实,他自己这畸形的身体就是那场见不得光的罪恶最好的见证,做错了的事情会得到报应,生来便有的惩罚加诛在他的身上,一切都是那么正义,即便是现在,时方满也认同这个观点,可他也忍不住想告诉其他人,告诉除了自己另一个人,有关那桩丑恶的另一抹事实。 伴随着蝇营狗苟的罪孽,同时存在的,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的那两个人的幸福与满足。 他终于说了出来,等待着时皓又能说出什么样的话来回应。在过分长时间的沉默里,他突然回想以前的事。难以想象,在小的时候,时皓还主动拉过他的手,两个人的手心都带着汗液,贴在一起交换着彼此的温度,却又很快地在昏黑里分离,一个男孩冷静地点醒了另一个男孩的幻想。在走出黑暗的地下室后,时方满迎着刺眼阳光晒烤了一个下午,没有人搭理,哭到眼里干涩,最后却依旧是时皓扔在他身边的那把钥匙,打开了一直紧缩着的大门。 好像那就是时皓以后的态度了,比谁都冷酷地接近事实,又在一团混沌和绝望当中打破僵局,时方满正视着这个比自己还要小两岁的少年,好奇着,静静等待着。 他还没来得及等到时皓的回答,一声从喉管深处发出的嘶哑声音打破了房间内弥漫着的静默。 那床薄薄的被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掀开了一个角,干瘦的老人从病痛中苏醒,睁开了一双浑浊而疲惫的眼睛。 “你过来。” 时皓让过身,时方满从他身前走过,朝着说话的老人而去。时齐树和他记忆里的影像相比,已恰似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昔日时方满总是仰着头,偷偷看着他健壮而威仪,像超人一样的舅舅,而现在却站在病床前,低垂着眼帘,和那个颈部青筋如树根般交错蜿蜒,面色蜡黄而干瘦的老人对视着。 掀开的被子堆在散开的病服上,压在病人的胸口,时方满先靠过去,系好病服衣领上的扣子,又把被角往上提,仔细掖好。 时齐树看着他:“你现在要改变主意吗?” 他说话有气无力,连眼神都迷茫的散开来,合了眼,又睁开,直直地望向时方满:“二十八年了,你还要这样过一辈子吗?” 时方满在他面前永远习惯性地畏惧,嘴唇动了几次,才轻声说出来:“没关系,我可以这样过一辈子。” “有一些事实,我不想改变。” 一只修长的手递过一杯茗茶,缓缓上升的云气沁满浓郁陈醇的茶香,在室内弥漫开来。喝了一杯茶,时齐树闭上眼睛,门开了又闭,站在走廊上,迎面而来一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和跟在身后推着车的护士。 时皓显然认得她:“他又睡了。” “每天都是这个点打激素了,今天估计是和你们多说了会话,累着了。” 那女人轻轻拉开门,看了眼又合上:“时先生,我等会再过来一趟。” “辛苦了,文医。” 这女人和时方满也点了下头也算打了个招呼,时方满跟着微微颔首以作回应,眼神却飘向这位文医生胸口的名牌:文清。 21:13:07 破局 在医院门口,时方满和时皓分开,各自往不同的方向而去,他大概能从时皓眼下比上次相见时更加明显的青黑当中猜到对方最近十分忙碌,却也并没有出声说些什么,看着那辆黑色的宝马车愈来愈远,回身便转往地铁口走去。 在进小区之前,他拐到附近的便利店里买了一包速食螺蛳粉,天气太冷,外卖送过来也只是温热,不如自己煮一袋粉,热热辣辣地吃上一顿。群里聊着下周期末考试的监考安排,时方满一边看着消息一边爬楼梯,走到拐角处,却听布料索索作响的声音,几声轻巧点在地上的脚步,带着一袭黑影出现在眼前。 那人上身一件亮黑色短款羽绒服,镜面反光的防水布料沙沙作响,下身套银白色宽松运动裤,裤缝间是和羽绒服布料如出一辙的竖向纯黑花纹,脚下踏着黑白配色的aj11,他居高临下,露齿而笑,伸出手放在脸颊边上晃了晃。 “嗨?” 时方满被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跳,仰起头望着他,一时间并不没有认出来面前这个打着招呼俊美出挑的青年是谁。阎征今日这幅明显打扮过的样子固然亮眼,但更重要的是隔了几月不见,他的头发长长了,长度到脖颈处,檀黑的发丝披散开来,半遮半掩着白皙的耳垂。时方满的眼神在阎征身上仔细打量,彻底长开了的青年身高傲人,比例俱佳,皮肉紧致白皙,五官立体精致,明明还是见惯了的秀雅俊俏的一张面庞,只换了个发型,熟悉的人突然就变得陌生起来,举手投足间都给人另一种感觉,这样的变化让时方满觉得有些怪异,不知缘由地不敢直视那双茶黑的眼瞳。 他往上踏了一阶台阶,阎征往后退去,让出些地方,两人站在同一方平台上,对方自然地伸出手,要去接时方满手里拎着的东西。 “你留长发了吗?” 他没忍住,直接问了出来,阎征收回手插进兜里,微微晃了晃脑袋,随意道:“这个吗?最近太忙,忘剪了。” 他站在时方满面前,也不多说话,只微笑着看着对方。时方满攥着手指间的冰冷的金属钥匙,再三犹豫后,终是松开了手,先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这么冷的天,阎征方才伸手去拿东西时,两人有微微触碰到彼此,时方满不知道他等了多久,但那比金属更加寒冷的触感却叫他心间柔软下来,开了门,让开身子,无声地默认了。 “这里还是原来的那个鞋垫,用了好多年了,哥,你还是真是长情啊。” 时方满不愿搭理他,只客气地问道:“喝水吗?” “嗯,”阎征一边在屋子里走动,一边看来看去,嘴里应道:“外头好冷,有热水吗?” 时方满只得去烧上一壶水,这期间,阎征在客厅间翻翻捡捡。客厅还是原来的布局,放零食的地方也没变,他一扭头,就看见那个好久没见的人还坐在原先的位置上,熟门熟路地扒拉着零食包。那个身影和记忆里重合,却又不太一样,时方满探究着其中的差异,不知不觉就盯着阎征看了大半天。手边水壶咕噜咕噜越来越响,“叮”的一声,红灯暗下,沸腾的水也逐渐平静下来。 “哥?” 阎征在客厅喊他:“怎么没有见你那只小猫呢?” 时方满给他拿了个没用过的新杯子,倒上茶叶和水,端过去。 “奶茶去店里玩了。” 阎征端着杯子,仰靠在沙发背上,扭着头看他:“你在哪里养猫?” 一间卧室的门紧闭,而另一间开了一道狭窄的十来公分的小缝,门口还有奶茶扒拉出来的毛绒小熊。 时方满不相信他看不出来,只道:“就剩那一间了。” “我能进去看看吗?” 阎征朝着熟悉的方向走过去,绕过沙发,穿过一道两边挂着画框的小走廊,和时方满的卧室遥遥相对而望的那一间,曾经是属于阎征的地方。 在一盏银色的台灯下写字,在地板上堆起珍藏着的球鞋,在床对面的墙壁上挂上喜欢的海报和高考的倒计时。而现在,一道门之后,一切都变了样,那个记忆里的空间永远只能停留在了记忆里,他的存在被一间搁置着猫爬架,堆着小楼梯,吊着木板和绳子的奇怪的空间吞噬了。 地上随处可见各色各样的小型玩偶,阎征蹲下身,捡起门边上那只穿着白色纱裙的布偶熊,拂去粘在上面的细细绒绒的猫毛,给它扔了进去。 在他身后看着的时方满心中涌现些歉意,当阎征关上门,垂着眼帘走近时,那股歉意就更加明显。在看过猫咪房后,阎征的情绪明显低落下来,时方满瞅了瞅时间,如今已经快过了饭点,他打起精神,主动招呼道:“吃饭了吗?” 阎征抿着嘴,看着他轻轻摇头:“没有,你吃过了吗?” 时方满不好这时候赶他出去,已经决定要留阎征吃一顿饭了,闻言便站起身:“我下包螺蛳粉,你吃完再回去吧?” 阎征也跟着他的脚步要到厨房里去,时方满去拿锅来烧水他就站水池台边上扭开手龙头,水开了他就从架上的袋子里把速食包拿出来,递过去。这也是以前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时候培养出来的习惯。时方满不会做饭但又不好意思坐在沙发上等,就总是跟着去厨房帮着打打下手,虽然全干的都是些没什么意义的小事,但阎征也很欢迎,积极地给时方满安排各种任务并且慷慨地夸奖他,比如“单手打蛋很帅”“磨的胡椒粉很细”甚至是“帮我系一下围裙”“系得不松不紧,蝴蝶结打的很漂亮”,这种完全开玩笑的话也是做饭的乐趣之一。而这会,身份倒转,时方满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 只是他一转过身,就能想象到阎征在背后直勾勾的目光就心情复杂,两包粉煮得如芒刺背,极不自在。 煮螺蛳粉好吃的秘诀在于加两次凉水,时方满在第一次水沸腾后转过身,阎征已经递了一碗凉水过来。青年的眸子反射着窗台外透过来的阳光,明亮的光斑在眼瞳上闪烁,原本漆黑的眸子也近似变成琥珀般的浅色,他的唇放松,微微张开露出白皙的牙齿,几缕长长的头发在下颌处晃动,深色的发更衬托出唇红齿白,色若春花的秀雅容颜。 时方满脑海乱糟糟地,注意力就不容易集中,接过碗刚转过身,身后突然加重的呼吸声就叫他手一滑,半碗水倒进锅里,压下咕咕嘟嘟沸腾着的水花,另一半却倒在了料理台,顺着斜面滚下,冰凉的液体立刻裹湿了自己的裤脚和脚面。 阎征身上的热度几乎化成实感,靠过来的距离那么近,简直就要贴在他背后了,时方满又是尴尬又是恼怒,把碗搁下,一手插进兜里,一手扶着镜框,强装镇定地交代:“水撒了,你来做吧,我去换个衣服。” 他从阎征身边绕过,提拉着越来越凉的棉拖鞋,自顾自地走出厨房。 回屋脱下袜子,又找出一双新的拖鞋换上,时方满想了又想,还是没有换上更加柔软舒适的睡裤。他听见外面细微的响动,却并没有出去看一眼的打算,坐在床沿边上,疲惫地叹了口气。 阎征的态度还是没有改变。 其实,那些自夏末延续到这个冬天,接近半年,一百七十多天从未有一天间断的消息,已时刻提醒着他那个人的心意。看着那个聊天记录里不断更新的文字,时方满以为那就是炸弹的倒计时或者干脆就是他的催命符,开关在阎征的身上,他按不掉,想躲避吧,越躲只越来越心慌,越来越没有信心。 在时方满的认知里,喜欢应该像是在恰定季节开放,在另一个季节如约衰败的花,它应该美好,也应该短暂,要在阳光下被世人称赞和祝福,然后在适合的时候利落干脆而没有任何痛苦的结束。除了他以为的这种喜欢外,其他带着“喜欢”两个字的感情都是裹着蜂蜜的毒药,一瞬间的痴迷和欢欣,一辈子的苦痛和折磨。而阎征,他还要放任这种明显不正确的感情到什么时候?到什么地步? 时方满无法理解,只是隔着网线,一切情绪都没有爆发的契机。但自刚才见面以来,阎征一直若有若无的试探,都让时方满对这么样的状态持续下去的疲惫感和恐惧感倏然加深,不得不去狠下心,把一切都挑明了。 他这样做好了心里准备,连要说的话都在嘴里滚了几圈后,推开门,饭桌上已经摆好了两份热腾腾的螺蛳粉,阎征正拎着晶莹的玻璃果盘从厨房门口走过来。 “我看冰箱里有葡萄和冬枣,洗了等会儿吃吧。” 他拉开椅子坐下,歪着头疑惑道:“哥?不过来吃吗?” 时方满又无声地妥协了,好歹平和地用完这顿饭。 阎征的习惯很好,一般吃完饭就会立刻起身把碗筷拿走洗干净,再把厨房各处收拾打理干净后,才会再坐回来休息。时方满在他伸手去拿自己碗的时候,终于鼓起勇气:“先放着吧,我们聊聊。” 阎征动作一顿,收回手,胳膊抵着桌面,撑在下颌上,微微低头和他对视着。 “怎么了?” 21:13:10 短暂的吻 时方满想象将把自己从这个空间里抽离,站在另一个客观的立场上问他:“你现在上大学,有没有遇到喜欢的人?” “喜欢的人吗?” 他得意洋洋地笑起来,好像是很满意能够找到这么恰当时时候正大光明地把这话再说一遍:“我喜欢哥。” 时方满噎了下,半羞半恼:“除了我!” “你不是说会克制自己的吗?” 阎征委屈地叫起来:“我已经够克制的了,可我还是喜欢你啊!” “这两者又不冲突!” 时方满在几年的教学生涯中不是没见过赖皮的学生,但没见过都成年了还能这么赖皮的人:“你克制了还整天给我发消息?” “我都没敢回来找你,这不放假了才敢过来嘛!而且我只是发消息,一直克制着没给你打电话……” “那是因为你打了几次我都没有接!” “是啊,故意不接我电话,发消息你一个月能回两三条就算不错了的。” 阎征垂着脑袋,头发耷拉在肩上:“今天也是很勉强才请我进家里吧?虽然说一起叫我吃饭,大概也只是因为客气吧?煮粉煮到一半人就没了,根本不想见我,连饭都不想煮给我。” 时方满愣愣地听着他的抱怨,里面有一半内容叫他心虚,但对于不想煮饭这件事他倒是一肚子气:“我煮东西,你干嘛靠那么近?要不是因为那个,我会丢人地撒自己一身水?” “哥不让我喜欢你?所以这么久没见,我连靠近了看一看都不准了吗?” “所以,说什么我可以有假期的时候过来拜访的权利,都只是缓兵之计。哥其实讨厌我恨不得我再也不出现永远都从你身边消失,对吧?” 时方满没有注意到阎征眼里幽幽的光,他只听得对方声音低落,下意识就答道:“不是的。” “我……” 时方满犹豫着该不该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他确实有希望时间能把青年那点喜欢消磨掉,也在用冷淡和抗拒把那个人从自己的生活中推开,但永远消失吗? 他从未想过。 可是不能再给阎征任何希望了,他的否认似乎已经给对方不合适的信号了,这么幼稚的争吵就算继续下去也没有意义。 犹豫着的话被另一句熟悉的话语替代,方才在卧室里酝酿好的话在这个时候自然而然地吐出:“我不讨厌你,可无论你做什么,都只是不讨厌而已。” “你知道我的身体,不太正常,但是……” 阎征低沉下的声音径直打断了:“我觉得很好,我……” 时方满提高了声音再次打断他:“我用那样的身体不可能喜欢上任何人。你以为我会怎么想?觉得自卑吗?害怕被别发现吗?羡慕和嫉妒其他人吗?” “那些感情我都会有,但那么多东西积攒下来,最终会是什么呢?” “对于自己是异类的认同感,和其他人的割裂感,”时方满缓缓伸出两手,一手指向阎征,一手捂在心口:“你们和我,是对立的。” 这的确也是时方满的想法,并不算欺骗。他不可能把最重要的心结摊开给阎征来看,但他已经摊开的够多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叫他这么赤裸过。 阎征没有吭声,视线游移在时方满拉开的两手之间,那不算长的距离,在此时却代表了天堑之隔。 “那天晚上,我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说,但你所喜欢的我,恐怕得叫你失望了。我没有温柔,没有善良,没有任何可以温暖你的东西。” 他语气平和地讲出事实:“我只是在你需要的时候恰好出现了,给了你一些慰藉,你还年轻,如果走出这片天地,你就会发现真正像明亮炽热的太阳一样光芒灿烂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你觉得冷,你应该向着太阳而去,而不是困在这里。” 阎征撑着下巴的手臂缓缓放下,两臂撑在桌面,身子前倾,凑近了,专注地望着他。 良久,他嘶哑着嗓子,低声重复:“……困在这里?” “是的,困在这里, “你要怎么告诉别人,你喜欢的人生理畸形,你要怎样牵着他的手走在路上,你不可能给他任何实质的有法律效力的承诺,你无法以任何一个身份参与他的生存和死亡,抛弃所有正常的被祝福的美好,被一份粘稠的错误的感情困住整个人生,困到你以为的光芒散去,在冷却而死寂中等待着迟来的悔恨。” 时方满说了这么一长串话,原比他准备中的更加顺畅自如,他凝视着专注在自己身上的青年:“我说的这些,你好好想一想。” 出乎他的意料,那双眼睫长长的眼睛缓缓弯起,上一秒还凝重着的面容突然又变得笑意盈盈,活色生香。 “哥,刚刚那么多,我可以理解为,你是教我怎么珍惜你吗?” 时方满的眼镜都要被惊掉了,舌头不自觉打结,结巴着:“你……你……你到底在听什么啊?” 他扶着眼镜,胸口阵阵发闷,望着无辜微笑的阎征,努力压着怒火。 阎征的身体压得更低了些,撑在桌子上的手也逐渐上前移去,纯黑柔软的长发在重力的作用下从肩膀后面滑下,纷纷堆在白皙粉嫩的耳垂边,也有几缕还沾在脸颊外侧,他一动就跟着轻轻摇曳,时方满在愤怒中也控制不住,视线不由自主地跟着那散乱的发尾走。 阎征微微睁大眼睛,偏着头试着晃动几下,发现时方满的眼瞳果然在跟着晃动,耸着肩趴在桌上笑出声来。 “我发现你是真的很喜欢这个?” “总是盯着看,想象我是女孩子吗?” 突然转移的话题和闷闷低低的笑声,把原来的气氛都搞没有了,阎征脸上促狭的笑容,叫时方满无力地意识到他果然是个很会耍赖皮的孩子,啥火气也发不出,只能冷着脸:“你正经点。” “好,但我刚刚发现的,说对了吧?” “怎么会?” “但是你说话的时候脸红了哦。” 他突然探身上前,伸出一手搂着仰着头还要继续反驳的男人的脖颈,果断而迅速地压向自己,而另一手撑在桌面上方便自己借力靠过去,凑近后准确地亲吻到了那人微张着还要说话的唇。 这是一个短暂得叫人遗憾的吻,唇瓣摩挲几次,呼吸几息间地交换,另一份身体的热度还来不得完全体验,就被挣扎着结束了。 可即便如此,用力吻上的力度还是在分开后留给那人充血的红艳唇瓣,时方满不敢置信地望着这个实施偷袭的始作俑者时,唇角还湿润地溢出些涎水,镜片下缘起了些薄如蝉翼的白色水雾,仓促地遮挡着一双晶润的棕色眼睛。 很快就被甩开了,阎征心底遗憾。 “哥,你是不是忘了,你之前骂过我是疯子?” 时方满不愿回忆的那个醉酒的晚上,在一瞬间清晰地在脑海中涌现。 那些疯狂的强迫的疼痛的欢愉的一切,那些湿淋淋地黏糊糊地一切,都被用力压下,丢进盒子里,又在此刻,看着蓄足了力气的弹簧跳开,纷纷扬扬洒了满地狼藉。 “你说的话我根本不需要想,之前就说过的,我是疯子的话,就不用讲道理了。” “我喜欢哥,但不要跟哥讲道理。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我会等到哥答应为止。” 时方满咬着牙根,用手背抹掉唇角的液体,蹬开椅子,站起身。 阎征恍若没看见般,伸手取过时方满的碗筷,也站起来离开餐桌。拧开的水龙头下水声哗哗流淌,他提高了些声音,冲着那离去的人笑意洋洋地宣布:“但我的耐心也有限,再稍微等你一下,多了我就不等了。” 文清的回忆 天气愈加寒冷,期末考试在学生们的一片哀嚎中开始,又在一片欢天喜地的吵闹中结束。在改了几天卷后,老师们把各科成绩登在年终评测上,等下周一家长会时候宣布出来,这一学期的教学工作也就正式画下句号。 照例,各年级老师会在正式放假前组织一次聚会,这次的时间约在家长会当天的晚上,时方满坐在一旁写着给学生的期末评语,听着他们讨论,忽然就有人喊道:“时老师?” 时方满写字的笔顿住,应了声,抬头看去,那人推了推旁边的女老师,笑着说道:“时老师也过来吧?晚上一起唱唱歌?” 说话的人,时方满并不是很熟悉,那是管学校住宿生的生活老师,他今年不是班主任,不去宿舍查寝的话,其他时间两人几乎没有什么接触机会,但旁边的女老师是今年才入职的研究生,也教数学,按学校要求一个老教师+新教师的搭伙惯例,现在正是时方满的搭档,今年的数学正是他俩各教四个班。 时方满有点尴尬地摆摆手:“我就不去了,家里有点事……” “时老师快结婚了吧?” 这话题隔段时间就得来一次,大龄未婚的青年只能掩饰性地伸手去取放在桌角的保温杯,抱在手心,底气不足地回应:“再……再等两年吧。” “怎么不急啊?” “时老师女朋友可漂亮了……” “那咱们时老师也不错啊,戴个眼镜,文质彬彬的,以后那小孩肯定得可俊了。” “人家俩有商有量的也挺好的,晚两年结婚也不怕啥,现在时代不一样了……” 在一片突然嘈杂起来的讨论中,话题越转越偏,逃离话题男主角的时方满刚松口气,余光一瞥间,却看见那位不是很熟悉的大姐拍了拍小姑娘的手背,拉着那姑娘转过身,拉开门走了出去。他微微一愣,想明白后忍不住轻声叹息,低头去饮了两口水,杯口升腾的白气热乎乎地扑在脸上,镜片都斑驳不清了。 为了防止话题再转回来,时方满也不忙着写学生评语了,收拾好书包就找个借口打算先走。他刚一出门,正往楼梯后走去,却看见前面拐角处站着两个人。那两个女人的身影熟悉,刚刚才见过,只是此时明显是一个正在安慰另一个,他立刻顿住了脚步,尴尬地恨不得能原地隐身。 “时老师?” 时方满推了下要从鼻梁上滑下的眼镜,强装镇定,声线冷静而不失关怀:“嗯,你俩怎么在外面说话,天气太冷,别冻着了。” 生活老师拉着另一人让开通道:“小倩她身体有点不舒服,屋里人多,她不好意思说,我帮她看看呢,没啥事儿,我俩等会就进去了。” “你这是要回家了吗?” “嗯,有点事,先走了。” 时方满微微点头示意,从他俩身边绕开,不妨腰间突然一紧。他回过身,那姑娘拉着他大衣上的系带,仰着头,神情专注,眼里似乎有一团滚热的火苗,欲燃未燃。 “你真的有女朋友了吗?” “我看你一直没有发过,也没有表达过,我以为你也是单身,所以……所以我想着,或许可以趁唱歌的时候跟你表白,但是,我没这个机会了是吗?” “你真的有女朋友,你……你没有骗我吧?” 女孩略带哭腔的质问压在时方满心头,胸口积了一股浊气,似乎吐出来便要熄灭那团小火苗,但时方满没有办法,只能狠下心,轻轻把系带从她手心里抽开,礼貌地欠了下身子,温柔道:“不好意思,我真的有女朋友了。” 他快步从压抑的氛围中往外面冲去,直到走出了学校大门,过了个路口,听见主干道上连续不断的车辆行驶声,才从方才的情绪里抽离,冷静下来。 时方满伸手招了辆车,在后座上坐好,一边活动着因寒冷而冻得僵硬的手腕,去把大衣腰侧的系带重新系好,一边吩咐:“师傅,去趟医院。” 十六楼一如既往安静,最近多去了几次,照顾时齐树的几个护士和他也都熟了,隔着门小声传话:“文医生正在里面打激素,您稍等下。” 等了五六分钟,一袭白大褂的女医生和推着车的护士一起走出来。前几次都没有碰上,时方满这是第二次见她。两人都打了个招呼后,文医生招呼着身后的护士先下楼,和时方满解释道:“他疼得睡不着,我叫人拿点止痛药上来。” “是病情越来越严重了吗?” “嗯……怎么说呢?” 文清示意他往隔壁会客间去,两人落座后,她一边脱去手套,一边压低声音,语气淡然而客观地解释:“虽然病人家属叫我们一声医生,指望着我们救死扶伤,但癌症这个东西,不管我们怎么用心,尽力,大多数也都会越来越严重……” “特别是老人,晚期,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只能尽可能减少病人痛苦,并且祈求奇迹发生。如果时老先生的状态好,早期,甚至是中期,不说能够彻底治愈,但也都可以用抗癌特效药,进行手术切除等方法来延缓病情,延长寿命,但现在,作为医生,尽管我们明知大部分的止痛药对癌细胞有刺激作用,会加快癌细胞分裂的速度,也不得不使用。” 时方满晓得她的意思,默默应了声:“尽人力听天命。” “是这个道理了,如果像您和时先生这样的病人家属多了,我们也会轻松很多,”文清无奈地扶额:“每次一到快过年,我们这帮做医生的就胆战心惊,就怕闹出什么事。” “为什么?” “大家都想过个好年,就算是勉强能接受亲人即将离世,也希望可以安安稳稳地把这最后一个年过好,所以这个时候,医院里的医患关系是最紧张的,一个没看住,就有病人家属情绪失控。” “而这种情绪又最容易传染,一闹开,不但正常的工作无法开展,我们和其他病人也会受到影响……” 近来本市的医闹新闻的确不少,情绪激动的家属文闹武闹,各出奇招,可被牵连和伤害到的病人和医生却都是无辜的,甚至因此而丧失宝贵的生命和同样珍贵的职业生涯,时方满晓得她说得已经很是隐晦,不由点头。 她把手伸到身后,解了皮筋又重新扎好,大概这期间时方满跟过去的目光太过专注,文清在扎完头发重新打理好后竟主动询问:“您还有什么事吗?” 时方满回过神,犹豫了下,还是试探地问道:“文医生长得有点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冒昧地想问下,你还有姐妹吗?” 文清噗嗤一下笑出声来:“我还以为您要约我呢!” 时方满思考了下方才说的话,“你长得像我认识的一个人……”,这种开场的确是很老套但很流行的搭讪台词,不由得红了耳根。 “原来您认识我妹妹,那我就直说吧,是不是文白又惹事了?” “还是说……你是她新交的男朋友?” 时方满连耳尖都要热得冒泡了,强装镇定地咳了声:“不是的,只是她经常来我朋友开的奶茶店里玩。” “你误会了,我不是那种对……对……你妹妹图谋不轨的人。” 时方满简单的解释后生怕文清还要不信,谁知文清再次笑起来:“不是,文白那丫头,我只生怕她对别人图谋不轨。” “为什么,她不是挺乖的吗?” “乖?那只是这两年的事,大概叛逆期过去了,知道学习了,也安生点了,还报了个也算靠谱的专业,和我算半个同行。不过我研究活人,那丫头想要研究死人。” “她讲过,我那时就觉得她还挺厉害的。” 时方满每次想到这里都忍不住赞叹:“医学不好学,她一个女孩以后要跟尸体打交道,勇气也是可嘉,如果不是心中有情怀,也不会选这么苦这么累的职业。” 说起妹妹,文清一脸又恨又爱:“是啊,不过啊,她胆子从小就大,真是叫我操碎了心,恨不得时时刻刻拽着耳朵提溜在手上。” “但我刚工作那几年,工作重压力大,确实没时间没精力照顾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跟社会上那些人混在一起,胆子大的很,什么事都敢做,什么地方都敢去,什么人都敢跟人家交朋友,我在医院通宵,处理了一晚上伤口,早上回去,她也手上沾的都是血笑嘻嘻地回家了。” “我还以为,得,又得给她做缝合,结果那姑娘说都是别人的,我问她问什么去打架,她竟然说很酷,想去看看。” “吓得我赶紧搬家,搬到个好点的环境,盼着她上高中后能懂事点,结果,她刚上高一,就有别人跟我说在酒吧街看到我妹妹搁那里抽烟呢。” 时方满还不清楚文白竟然还有那样太妹式的过去,一时很是震惊,但仔细一想,文白确实是打了好几个耳洞,穿衣风格比较时尚辣妹,动不动打响指,把酷啊什么的话放在嘴边,也算有迹可循吧。只是苦了做姐姐的,看着文清无奈地摇头,时方满也颇有同理心地觉得实在是太不容易了。 他赶紧好奇地问:“那后来怎么了?她现在也算很乖。” “不知道,可能年纪大了吧,就觉得以前都很傻逼?”文清摇头;“其实我俩父母走得早,她小时候跟着亲戚住,我在外地上大学读研,接触很少,她初中的时候我才回来工作,可能那两年正好她叛逆,我俩又不太亲近,所以才会做出那些傻事。” 她轻轻皱起眉头,仔细思考着:“好像就是高一暑假那会儿,突然就好了,不晚上偷偷溜出去了,也知道学习了……” “啊!我想起来了!” 文清突然一拍桌子,露出个了然的笑容:“她大概是喜欢上他们班一个男生,人家长得帅,成绩好,家境也好,有教养,她估计就是知道配不上人家,才会发愤图强,努力改变吧,我还记得有天下班……” 这时,门外突然一阵响动,紧接着传来小护士怯生生的声音:“文医,先生,不好意思打扰了,止痛药拿过来了。” “好,我马上过去。” 文清站起身,快速地给自己带上干净的手套,同时语速飞快地讲道:“反正是我见过那个男生来找她,邻居说暑假的时候他还来了好几次,还担心是不是白白早恋了。” 时方满不知为什么自己要站起身,站在门边,拦下了急着出门的文清。文清疑惑地望着他,而他忍不住问道:“你知道那男生叫什么吗?” “知道啊,他那个姓氏很少见的,阎,不是严格的那个严,”文清用手指在虚空中比划着,生怕时方满不知道,解释着:“是阎王爷的那个。” 带着白色而单薄的橡胶手套,手指在一层工业制品的遮蔽后舞动成一个复杂的字形。 阎征和文白谈过恋爱吗? 时方满全部的注意力似乎都被锁进了这个想法里,门开了又关,人与人间的交流声和推车的走动声都变成支离破碎的碎片隔阂在思维外。 21:13:16 我的兄弟 推开贴着可爱猫猫贴纸的玻璃门,时方满发现奶茶店里只有几个坐在一起开黑,共同沉浸在网络游戏中的中学生,他从他们身边走过,眼角余光中瞥见书包底下乱糟糟折起来的校服,竟然还是自己学校的学生。 时方满转回去,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四五个小孩子,遗憾地发现都不是自己的学生,但老师的本能还是撺掇着他拍拍其中一个人的肩膀,叮嘱道:“你打游戏的时候离屏幕远点,都贴上去了,容易近视。” “你谁啊你?” “事好多啊……” 几个中学生一致转过身,扯着还在变声期的嘶哑嗓子抱怨着,时方满一本正经地绷着面皮:“你们是三中的对吧?我是三中的老师,在学校见过你们。” 几个小孩面面相觑,其中一个不情不愿地小声嘟囔了句:“知道了……老师。” 他们这个年纪,情绪都写在脸上,时方满心里发笑,好像突然间就轻松了起来,于是心情畅快地从他们身边绕过,去柜台找常岭去了。 常岭就坐在柜台里,一边撸着肉墩的背毛,一边小声笑道:“你这是干什么?这么冷的天,我就这几个客人,可别被你欺负走了。” “最近刚改完试卷,看着这帮小孩考那么点成绩,我这火还没下去。”时方满在菜单上扫了一圈,点了个芋泥奶绿,常岭起身洗手开始做东西,嘴上接道:“是吗?我看你感觉心情不好……” 时方满已经伸手去抱肉墩了,闻言突然僵住,收回手挠了下耳根,讪讪笑道:“我……我心情不好吗?” 常岭手上捣碎着香甜软糯的奶油芋泥块,低着头随意道:“可能你自己注意不到,但基本上你的情绪都很平和,而且很少管闲事,像今天这种情况,你要么是笑笑当没看见地从他们身边经过,要么就是先温和地问他们玩的什么游戏再慢慢地劝导……” “是心里有事吗?” 时方满自己也不清楚了,盯着柜面上反射出来的自己的身影,叹口气。肉墩凑近了,低着头求抚摸,他心不在焉地蹭蹭那毛茸茸的大脑袋,环顾四周看了圈,转移了话题:“奶茶呢?” “和几个小的在后面玩呢,对了,”常岭见时方满闻言要走,把桌上一叠芒果千层推过去:“你把这个拿过去吧,文白之前点的,我忘记送了。” “文白?今天也过来了吗?” “嗯,说是学校也放假了,没事儿干想过来撸猫。” 时方满端着千层走过去时,肉墩也跳下台面,跟着他一起过去,掀开帘子,一方狭小却干净的院落出现在眼前,几只小猫在院子中间堆起的木板爬架中窜来窜去,一身黑色长款高领毛衣,下身着过膝高跟亮面黑靴的女孩正坐在小马扎上,一边举着手机一边出声指点着。 “奶茶,去那里,对,然后竖直尾巴,凶一点!” 时方满以前都是听别人说奶茶“好可爱”,或者“奶茶萌萌嗒”,第一次听见有关凶一点的要求,于是也好奇地站在文白身后,不出声继续看着。 “对,就这样,然后伸爪爪,把小毛给打倒在地!” 奶茶倒是伸爪了,但在体型和重量优势下,无辜的小毛只是被扇了一巴掌,纹丝不动地坐在原地喵喵叫起来。 文白“嘶”了声,嘟囔句:“可惜了,这样一点都不酷。” 时方满现在听见她说“酷”这个字都有画面感了,盯着文白耳朵上摇摇晃晃的十字架耳环和猫咪耳骨环,也能瞅见柔软白皙的耳肉间还有两三个没带配饰的裸露的耳洞,他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耳朵,仿佛能隔空体会到那种痛感。 “哎?方满哥,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文白在马扎上扭过来,一脸诧异。时方满举着手上精致的千层甜点,递上去:“刚来不久,常岭说你点的,他刚忘记送了。” “没事儿,我正准备过去拿呢。” 肉墩蹲在时方满脚边蠢蠢欲动,说话间就蓄足了力气要跳上去,结果不料文白虽然一介小女子,却眼疾手快,下手稳准狠,一把按住了肉墩的脑壳,把这个企图偷吃的家伙锁在怀里,使劲蹂躏起来。肉墩“呜呜喵喵”地叫着,引来几个小猫崽子从木板爬架上跳下,围在身边好奇地看热闹。 时方满也去旁边屋里搬了个马扎,刚坐下来奶茶就跳到膝盖上,撑着后爪来舔时方满的脸颊,长大了些的猫咪舌头也比以前粗糙许多,刺刺痒痒地叫时方满不住躲避,还得抽出空问文白:“你刚刚在拍什么?” “啊,我想拍一条小奶茶降服三只小蠢蛋的视频,结果小毛太不配合了……”文白用勺子挖着千层,一边吃一边道:“之前我在平台上发了几条小猫们的视频,意外地还很有人气,奶茶现在也算是个一千粉的小网红了,我就琢磨着给粉丝录个千粉福利。” 时方满对现在的新媒体或者网红只有非常浅薄的一层知识,只是好奇:“那为什么要让他们打架啊?” “方满哥,你不觉得现在的萌宠太多了吗?” 文白咬着塑料小勺,甩了甩粘在嘴角的长发,一脸认真:“可爱的蠢萌的大家都见腻了,像这三个傻毛毛,一点都没有竞争优势,所以明明是一样的曝光,奶茶才能脱颖而出。” “所以我现在要巩固茶茶的猫设,发挥奶茶奶凶和心机猫咪的优势!” 时方满一点都不觉得他家单纯善良可爱粘人的小猫咪有什么奶凶和心机的优势,抱着怀里撒娇着的崽崽,懵逼地“啊”了一声,憋不出话。 文白无法得到赞同,一脸恨铁不成钢地摇着头,眼神同情:“方满哥,你不懂。” “不过,你可以放心地把奶茶交给我,我一定把他打造成宠物猫届中最酷最闪亮的崽。” 最酷最闪亮? 时方满抚着奶茶的手指一下子使劲大了,惹得小猫委屈地呜着,在怀里扭来扭去。他赶紧安抚着,纠结了半天的话也吐了出来:“其实,文白,我刚刚在医院里见过你姐姐。” “她跟我讲了一些你过去的事情……” 有几个话头在嘴里蹦来跳去,不知道从哪个捡起来,时方满犹豫间,眼神一晃,脱口而出:“那个,你打那么多耳洞疼不疼?” 文白下意识地摸着耳环,十分诧异:“你就问这个吗?” 她干脆把披散着的长发全部撩起,掖在耳后,大大方方地露出完整的耳朵给时方满看,一边指着,一边讲解:“我一共打了八个,这边,左耳的耳垂,耳廓,耳骨各一个,右耳的话耳廓是打了三个,耳垂和耳骨还是各一个。” “我姐有没有跟你说我为什么打耳洞啊?” 时方满还在盯着那几个小巧的耳洞看,闻言摇头:“没。” 文白笑嘻嘻道:“我初中那时候,想带闪闪亮亮的耳饰就去打了一对,就是大家常打的耳垂的位置,谁知道新买的耳饰跟别人重了,那丫头仗着自己谈了个混社会的男朋友,硬是来扯我耳朵,说要把我耳垂给扯烂,这样就带不了跟她一样的了。” “我当时也在外面鬼混了些日子,认识一些人,所以就因为这,双方很是闹了一阵,后来有天,趁我姐忙,我们晚上约出去打架,其实根本没打那么凶,都是嘴上闹,一下手都怂了,最后没办法,也不能僵着吧,我俩就约了个店,比着打耳洞,你一个我一个,谁先停,就当认输了。” “就这样,我打了八个,赢了,这事也就平稳解决了。” 时方满见文白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一时又气又好笑:“你们这些学生呀!” “那时候,你也不想想,一晚上不回去,家长会有多担心。” 文白翻个白眼:“她那时候忙死了,才不管我呢,而且因为约着打耳洞这事太丢人,我们一帮人跟对面都约定了口径,就说是我们打架打赢了,临走前还去早市上买了点生猪血啥的,都抹了满手满脸。” 时方满听得一愣:“所以说你那天早上满手是血,其实是猪血?” “对啊,反正肉眼也看不大出来。” 文白还兴奋地打了个响指:“你可千万别跟我姐说,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呢。” 时方满真是服气了这姑娘,同时无比庆幸,自己的教学生涯中还没遇见过这么不着调的学生。 “那吸烟呢?你姐说你在酒吧街附近吸烟?” 文白撩着头发,食指和中指一并,熟练地比划了下:“这个是真的,不过现在已经戒了。” “你那时候,怎么就突然……” 时方满说到一半,突然止住,心跳一紧,无缘由地心虚起来。他这样问,到底是因为自己真的关心文白,还是说想试探些什么呢?时方满茫然地扶了下镜框,触手之时,精致而坚硬的玫瑰花藤正抵着柔软的指腹。 文白却没察觉到时方满的不自然,自己接了下去:“戒烟也好,放弃那些所谓洒脱酷炫的生活也好,其实都是一瞬间的事。” “夜路走多了就会遇到鬼,吃亏了,人就突然想通了。” “吃亏?” 时方满立刻紧张起来,之前乱七八糟的纠结都脱离出去,只剩下对文白的担心:“怎么样?出什么事了?” 不管是急促的语速还是关切的话语,都叫文白无声地翘起嘴角,女孩露出甜甜的笑容,摇着脑袋:“都算过去了,没什么。” 想到旧事,女孩的神情温柔下来,“说实话,那时候多亏了阎征,他帮了很多忙。” 正在他们说话的同时,巧合的是,在阎家,此时的阎征也正手忙脚乱地在给阎信的保姆帮忙。宋丽菁精致漂亮的面庞上一脸担忧,站在旁边焦躁地一边看一边指挥着。 阎信的保姆姓李,叫李丽,四十岁上下,家里一般都叫她名字或者李姐。按说经验丰富的她照顾阎信应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但是最近却不知道怎么搞的,加上这次,都一岁半多了的阎信已经尿了三次裤子了。 “你给再换啊,换那条,定制的,布料软,他穿着舒服。” “太太,您别急,小少爷这会儿闹着,我不好弄。” 阎信的哭声跟别的小孩不大一样,一声高一声低,一会伴着眼泪一会又是干嚎,不过他本来就是被宠着长大的,很有些任性,谁都清楚。只是今天这闹得实在过分了,李丽给他擦干了屁股后要换上新的裤子,换了四五条他都哭闹着乱蹬腿,踹人,一个劲地喊“不舒服”“不舒服”。 阎征抱着他坐在自己膝上,阎信虽然在这上学的大半年和他二哥没见过面,但此时也信赖地把头搁在阎征的胸口,一边哭闹一边抓着哥哥的手晃来晃去。阎征不得不把自己的手当玩具努力安抚他,同时温言地插话:“让他冷静会儿也好,等会情绪下去了再换也成。” 宋丽菁唇上涂了层殷红亮丽的口红,新换的白色长大衣,拎着自己的包朝阎征摇头苦笑:“我约了朋友,急着出去,可小信这样哭闹,我不放心走。” “您有事就先去吧,我和李姐两个能照顾好的,等会他高兴了,让他给您开了视频看看。” 阎征温柔地抚着小孩子细软的头发,轻声细语地和他商量:“让妈妈先出去好不好,我们这会儿不舒服就不穿了,等会开心了,再穿上衣服,跟妈妈说一声。” “不穿,这会不穿。” 阎信说话较慢,现在还说不了长的句子,阎征又重复了遍刚刚的话,教他跟宋丽菁说“妈妈,再见。” “妈妈,再见……” 宋丽菁歉意地向阎征笑笑,“麻烦你了,等我回来,带些小蛋糕吧,你和阎信都可以吃。” “好。” 他们这边说着话,阎信也逐渐安静下来,宋丽菁刚转过身要走,楼梯上却突然传来一阵响动,阎礼打着哈欠,提拉着拖鞋,懒懒散散走下来。 阎信刚止住的哭闹在阎礼瞧过来时又再次响起,阎征赶紧低声哄他,而宋丽菁的脚步也停了下来,脸色顿时一僵。 “一天到晚除了哭就是闹,吵死了。” 阎礼倒是恍若未闻地从旁边掠过,去桌子上拿了杯黑咖啡,一边走上楼,一边说:“闹个屁,有病就去看病。” 宋丽菁的脸色倏然沉了下去,捏着小包的手指都因为用力而泛红。而阎征却恍若未闻,语气舒然地哄着阎信,怀里的小孩咧着嘴哭嚎,短短的莲藕般白白胖胖的两只腿不断蹬来踹去,拳头也捏紧了,发泄一样砸在阎征的膝上,他却含着淡淡的微笑,不急不怒,脸色如常。 这番表现,和阎礼相比,当真是个体贴关切的好哥哥。 宋丽菁冷静下来,看着自己的儿子在阎征耐心地安抚下逐渐停了哭闹,心中既感动又愧疚。这么些年,她总瞧着阎征是个聪明人,纵然心疼他幼年失母,而阎校元独独偏爱大儿子,却从不肯替他说话,只想独善其身。而阎信出生后,她比以前更谨慎警惕,对两个都已成年,羽翼渐丰的继子都是一般警惕,与阎征也更疏离了。今日虽是一件小事,但也可以瞧见,阎征和阎礼总归是不一样的,她心里对阎礼越加厌恶,对阎征也就越心生亲近之感,放柔了声音,再次出声道谢:“麻烦小征了,多照顾下弟弟。” “应该的。” 长长的眼睫轻颤,掀开后露出一双嵌在眼眶内里,那幽深茶黑的眼珠。青年抬起脸,俊美秀丽的容颜间还带了些羞涩,声线温柔,一字一顿轻道:“毕竟……他也是我的兄弟。” 21:13:19 夏洛的网 晚上七点,阎家准时开饭,阎校元近年来毕竟也是上了年纪,从书房出来,坐在餐桌上时,脸上的倦意已遮掩不住,阎信虽安静下来,却也因为一番哭闹耗尽了精力,皱着软乎乎的小脸,神色怏怏地坐在阎征怀里。 阎校元用两指按着眉心间,另一只手撑在桌沿,微微打了个哈欠,阎征将沏好的第二道白毫银针茶水递过去,叮嘱道:“爸,您小心烫。” 阎校元拨开茶盏,轻吹开茶叶,小心啜了口:“好,阎礼呢?还没下来?” “估计是有点事……” 阎征还没说完,阎信含含糊糊地插进话:“哥哥睡懒觉,羞羞!” 阎校元绷着脸,中气十足地冲一旁站在的佣人喊着:“你去把阎礼叫下来,难道要让别人都等他不成?” 那人应了声,脚步匆匆地往楼上去了,阎征把阎信从桌上拿下来的茶盏从他的手心掰出来,假装虎着脸,不许他再拿着茶盏在茶具上敲来敲去。 阎校元脸上虽是一贯的冷硬之态,说出来的话却语气和缓,其中一片赞叹之意:“你教的对,阎信也是被他妈宠恨了,坏习惯得从小就改。” “搁以前,做哥哥的,也算半个父亲,你没事就多操心下弟弟,也帮着我管一管。” 阎征点头应允,又问:“爸,最近很忙吗?” “新旧年交替的时候,旧项目要收工结算,新的政策导向也在变,最近有就几个开春就要招标的项目,得提前走动关系,早做准备。” 阎校元又饮了口热茶,叹口气:“现在这几年,我总感觉时代再变,但年纪大了,追着赶着还是力不从心,过了年上层也要换届,好几个岗位上都是中轻年干部,我这个年纪再和他们沟通,确实不怎么方便了。” “你哥要是能早点顶上来,就好了。” 阎征微微一笑,抬手又给他添了一道水:“哥最近也是忙着啊,早上跑步时候还见他出去,中午才回来。” “早上?你跑步那会几点?五点?六点?” 阎校元冷哼一声,沉声道:“他这么早出去,能是去正经办事的吗?” 阎征不好接话,好在这时楼梯口人影一闪,阎礼也拖拉着鞋子,晃晃悠悠地走过来。 “爸,我刚在跟罗京他们家那个老二谈个事,不好意思,稍微忘记了时间。” 阎校元听着,虽还是绷着脸,但也没说什么。等阎礼也坐定了,晚饭便一溜端上来,他们用罢餐,阎征带着阎信去餐厅隔壁的露台边上看花,余光里见阎校元招呼着阎礼去客厅坐着了。 他蹲下身,给阎信摘了一枝刚刚绽放的风信子,浅紫色的花朵一蓬蓬堆叠成串,气味也柔和清香,阎信如获至宝,捧在手心咧开嘴笑着。 “要不要给爸爸看看?” “要不要问爸爸这是什么花?” 阎征说完,阎信就点着头,不等人来抱,飞快地往客厅跑去。阎校元做父亲是比较威严的那种,阎信跑到他身边,不敢扑过去,却兴奋不已地把花捧在他脸前,一个劲地重复:“爸爸,花花!花花!” “好,好。” 阎信很不满意自己被敷衍,绕着阎校元跑了圈,小短腿有力地跺着地毯,不依不饶:“爸爸,看花!” “好。”阎校元拍拍旁边的沙发:“坐这儿吧,我和你大哥有点事情要说,等会儿再看你的花。” 阎信回头瞅阎征,阎征在离沙发半米外的地方找了把椅子,坐在那里冲他笑笑:“听爸爸的话啊。” 小阎信安生下来后,阎校元才继续刚才的话题。 “我上次专门让你以自己的名义送过去,就是想着,你俩小时候也有同窗之谊,时齐树眼看也就是三两天的事了,时家以后都是他那个儿子说了算。” “爸,我也知道,但时皓他,我上学那会儿跟他也就是普通同学,后来人家出国了好些年,现在都大了,再见面,真聊不到一起去。” “而且他那人,太死板,请他出去喝酒不去,打高尔夫也不去,好不容易通过罗子临让给约上了,临时又说有事来不了,这不消遣人吗?” “我是真不爱跟这种不上道的人打交道。” 阎礼背对着阎征而坐,虽看不清表情,但听语气和看那靠在沙发背垫无奈耸肩的姿势,也能想象出他这大哥一定是副吊儿郎当招人嫌的模样。果然,阎校元的语气一下子就重了,训斥道:“你还有理了?” “我已经打听了,市局那个项目,都已经说定给了时家,时齐树病的半死不活的,这事全程都是时皓自己跑下来的,就这份本事,你还瞧不上人家?” 阎礼拖着长腔,语气不屑;“那估计也是看他们家那个老的要死了,给点面子。” 阎校元气势汹汹,威严地训斥他:“你是什么态度?你以为这都是儿戏吗?” “最近交给你独立办的项目,有哪个办成了?” “阎礼,你毕业就跟着我进公司,什么事都是我手把手教的,接触核心的事务也两年了,怎么到现在自己还办不好一件事?” 这话着实有些重了,阎礼自觉受了侮辱,也大声反驳:“我办的事情还少吗?只是最近不太顺利,我也在想办法了,刚不就在跟罗子临商量吗?” “罗子临?他是什么好东西吗,罗京都说了他这儿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你瞧不出来?” 阎校元脸色铁青:“上次还不是他喝醉酒,惹上官司,罗家出了一大笔钱才勉强摆平。但自此之后,上面好多项目都直接不考虑他们家了。” “我让你多跟时皓搞好关系,跟着他多学学,你倒跟着些不上进不成器的家伙搁一块混!” 阎礼别过脸,脸涨得通红,却底气不足,接了句。 “我也有别的办法,不找他,我再想想别人。” “你还想找谁?” 阎校元冷哼道:“孙家那个孙东岳,上次的事,我还没算呢,他也不是个有脑子的,你有和他混的功夫,不如去陪陪你刘叔家那丫头,年纪也不小了,人家有意,你还不多上上心?” 阎征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消息,脑子里过了一圈,才想起来阎校元指的是刘宜州家的那个小女儿,是叫刘以琳的,好像是跟阎礼差不多大。阎征跟她不熟,几乎就没说过话,但隐约还记得上次见面的时候,那姑娘长相和身材都很一般。 以阎礼看女人的眼光,能上心便怪了。 他瞧着自己的指尖,耳侧听见阎礼不情不愿地“嗯”了声,便再无后话。 阎信坐在沙发上早就等厌烦了,瞅见空隙便腿一蹬,跳起来,捧着自己的花给阎校元看,阎礼也从沙发上站起,提拉着鞋摆摆手:“爸,那我先上去了。” 阎校元正低着头和阎信讲话,闻言点点头,脸色微微舒展,叮嘱道:“工作上的事,多上点心。” 阎征微笑着目送他哥哥离去,弹了下手指,父亲和儿子的交谈声萦绕在耳边,抬眼看去,一片脉脉温情,他定定地看了半晌,低下头摁亮手机屏幕,缓缓地滑动起来。 阎信握着因为攥在手心而有些蔫掉的花朵,光着脚丫欢快地奔过来。阎征摸摸他圆圆的脑袋,笑着问道:“爸爸走了吗?” “嗯,爸爸要忙。” “哥哥……” 阎信拉着他的衣角,使劲晃着:“哥哥,陪我。” 阎征把他抱在怀里,手上熟练地打开视频网站:“看会儿动画吗?” “好!” 阎信坐在他膝上,抓过手机,自顾自地划拉起来,阎征不管他,但才一岁半的小孩还不识字,扒拉开扒拉去,新鲜了会儿,就把手机一甩,又搂着阎征的腰开始撒娇,吵着闹着要出去。 阎征探身把手机拿回来,不理阎信的吵闹,自己在动画首页上随意翻看,阎信的耐心接近耗尽,捶着拳头去锤哥哥的大腿。 阎征划动的手指突然顿住,唇角默然翘起,露出一抹讽刺的笑容。 “小信,一起来看《夏洛的网》吧?” 21:13:22 事发 “你为我做了那么多。” “那是我的荣幸。” 那只叫作威尔伯的小猪和一只叫夏洛的蜘蛛的对话很轻易地就吸引了阎信全部注意力,阎征把手机拿回来,哄着他去影音室里看,然后叫李姐过去陪他,关上门,走了出来。 一楼门口,阎礼正在换出去的鞋,司机站在一旁等待,见阎征下来了赶紧叫了声:“二少爷!” “晚上还出去吗?” 阎征靠在沙发上,抱着抱枕看着他笑。阎礼低着头,自己换了几双鞋后终于满意了,捋顺风衣的衣角,冷哼一声。 他的视线并不落在阎征身上,一边令司机去前面把车开出来,一边大步走下台阶往外去,阎征不得不提高了音量,完全脱离了孩子般清脆感的磁性男声追在他身后。 “哥,工作上的事情多上心没错,但以琳姐,你也要好好把握啊。” 阎礼猛然转身,铁青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句。 “关你屁事!” “我只是重复下爸的意思。” 阎征含着半抹笑意:“看来哥最近压力很大啊,我只是好心提醒,你干嘛要生气?” “你可要好好听爸的话,给弟弟们做好榜样。” “滚一边去!” “你安的什么心我不知道?” 阎礼语气嘲讽:“回去好好读你的书去啊,别想着插手元祥的事,你他妈的不配!” 阎征举起双手投降,看着阎礼出去后,重新抱着抱枕,啧了声。 手机屏幕明明灭灭,一夜过去,翌日清晨,冬日的暖阳透过窗户洒在阳台上,阎征拿着水壶给自己那些铁线莲浇上水,光线照过来时,花瓣带有丝绒的质感,是一种自带高贵感的美丽。花藤绕着阳台,阎征扒拉着花瓣,从窗户往下看,昨天开出去的那辆车正停在门口,车顶积了一层雪,看样子停了有些时间了。 以往,车子都是搁在车库,用的时候走地下通道开上来,除非有急事不然不会这样。下楼后,果然见聚了一大群人,离楼梯口最近的是捧着茶的佣人和一身白衣抱着工具箱的医生。阎征走过,捧着茶的小施赶紧端过一杯搁在小沙发上,那位陌生的医师对他微微颔首示意,阎征靠他身边,循着视线往客厅中望过去。 昨天晚上开车跟阎礼出去的那个司机站在客厅中,低头看不清神色,但身姿佝偻,再不复昨晚积极主动,会来事的模样。他身前,年纪大点的穿白大褂的脸也熟悉,是阎家的家庭医生,还是阎家远方的一位堂叔,叫阎昂的。 “阎昂是你老师?” 他压低了声音问,那年轻医生略略点头。 “我爸怎么了?你俩啥时候到的?” “五点就开车过来了,阎老先生心脏一直不太好……” 那年轻医生突然停下话头,看着阎征腼腆笑笑。阎征回以理解的微笑,只叹口气:“毕竟上了年纪,做儿子的总是担心他的身体健康。” “您放心,大体是没什么问题的。” “胸口闷痛,气促,冒冷汗也没事吗?” “老年人冠心病常见的症状就是发作性胸痛,所以要避免剧烈体力活动,情绪激动和寒冷刺激,不必担心,只要心脏结构正常,按时服用药物,一般情况下不影响寿命。” “身体和情绪不能剧烈,这个我能理解,但天气寒冷也不行吗?” “是,在临床上,冠心病在冬春发病率高主要就是因为寒冷刺激,特别是迎风疾走,易使交感神经兴奋,使心率加快,血压升高,体循环血管收缩,外周阻力增加,心肌耗氧量增多,同时,也可诱发冠状动脉痉挛,使管腔持续闭塞,或挤压斑块使内膜损伤,血小板聚集,血栓形成使管腔急性堵塞,也可导致急性心肌梗塞。” 年轻医生说了一串,不好意思地摆摆手:“我是习惯性掉书袋了。总之,您记得,冬天的时候不建议阎老先生晨跑锻炼,而且要尤为注意保暖,注意情绪激动,注意劳累。” “好,我记下了,谢谢你。” 阎征转回小沙发上坐下,安静地捧着茶喝,等了大概半个小时,阎昂带着他那学生离开,宋丽菁给阎征招招手,把他唤了过去。 阎校元垂着眼靠在沙发上,脸色发白,精神也颓靡,阎征也没说什么,安静地问了声好。过会儿,阎校元缓过神,扶着他的肩,撑着走回房休息,他脚步虚浮,大半身重量压在阎征身上,关上房门时候阎征听见他低声叹气,以往中气十足的声音此时听起来却疲惫软弱。 “我是不是有点太宠溺你大哥了?” 穿过门缝,两道视线在空中凝结,一双苍老的眼睛对上另一双正值壮年的带着他的血脉的后代漆黑的瞳仁,基因里相似的亲近,又因眼底的内容截然不同而对峙。 “爸,休息吧。” 阎征回到客厅时,只还剩下宋丽菁抱着孩子坐在沙发上。阎信刚才醒了,浑然不觉今日的清晨和他昨日所见的那个有什么不同。大概在他的世界里,阎家一直都是一个样子,家人也就是家人,是漂亮的妈妈,威严的爸爸,亲近的二哥和冷淡的大哥。一岁多的孩子,澄澈如碎星的眼眸装不下那些暗流涌动,表情和喜好全写在脸上,见到阎征便张开手要抱抱。 宋丽菁把他塞进李姐怀里,哄了两下,然后匆匆拉着阎征去露台上。 “小征,你知道你爸是怎么回事吗?” 四周风信子的清香飘进鼻尖,阎征歪着脑袋,面上皆是迷惑的神情:“早上我起得更晚,太太你不是一直都在吗?难道也不知道?” “说实话,我还想打听呢,怎么阎昂叔都来了,爸是又怎么了?” 宋丽菁皱着眉头:“昨天晚上我回来时,校元已经睡了,我就住另一屋了,结果四点多就被佣人们叫醒,赶紧过去,看见你爸晕着,就赶紧给阎昂打电话。” “具体的事情我也不清楚,昨晚上我不在,别人也不敢乱说,小征,晚上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爸和大哥谈了会公事也就睡了。” “那你大哥呢?说来奇怪,他这会儿倒是联系不上。” “昨天九十点钟的时候,我见大哥开车出去了。” 宋丽菁微微一怔:“是开的哪辆车?司机是谁?” “就门口那辆,司机也就是早上站客厅里那个。” 阎征慢慢悠悠道:“对了,大哥怎么没跟着回来?” 宋丽菁瞅着他的脸色,抿下嘴唇:“小施说,早上你爸接了个电话后就发了好大一顿火,然后就晕倒了,不会是和小礼有关吧?” “那我们就不知道了,我等下再给大哥打电话。” 虽然知道是联系不上了,阎征不过找了个借口甩开宋丽菁,上楼时候阎信正哭闹着要喝奶粉,宋丽菁指挥着李姐去冲,阎征错过身,让开通道叫李姐先过去。回了屋,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靠着阳台上的木椅,沏了壶新茶,一边看,一边喝。屋里的暖气烧的很旺,铁线莲的花香掺进醇厚的茶香里也很值得细品,透过玻璃的阳光冷淡而如一张大网,细细绵绵地包裹这一方天地。 楼下的嘈杂隐约透过窗台传上来,阎征又翻过一页纸。 “李姐,你在往奶粉里面倒什么?” “砰!” “你藏什么呢?你给我看看,哎哎,你放手啊,来人啊!” “夫人夫人,李姐往奶粉里面倒东西了。” 楼下刺耳的女声此起彼伏,一时气氛紧张,宋丽菁正在哄着阎信松开自己的头发,突然身子一震,急急站起身,喊道:“说什么呢?” 几个人连跑带推地被拖过来,其中一人见了宋丽菁便松开手,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原本拉扯着她的小施从她手心里扯出一枚硬币大小的圆袋子,扔在地上。 “太太,你快叫人查查这是什么东西,李姐刚往小少爷的奶粉瓶里放这个,我一问,她就尖叫,惊惊慌慌地攥手里,不叫别人看。” 落地的透明袋子里盛着一小搓白色结晶粉末,因为开了个小口,所以有一些洒了出来,既无颜色也无味道,谁也闻不出来,还有厨房里的人小声嘀咕着:“不会是味精吧?” 联想到阎信每次尿尿换裤子的时候都会淌眼泪,哭闹着乱蹬腿,嘴里总爱喊“不舒服”,宋丽菁心头便如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上面。 “李丽,小信才一岁半,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就告诉我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她的语气不重,甚至带着隐约的恳求,李丽抬起脸躲着宋丽菁的眼睛,突然拿手甩了自己一巴掌。 “太太,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小信,可我也是被逼的,这都是大少爷让我干的啊!” 21:13:24 病恹恹的花 这包东西很快就被送去做检查,但在结果出来之前,懵懂无知还趴在沙发上玩小车的阎信就也在宋丽菁的陪伴下送去医院。阎校元安稳不到半个小时就又被这新一出消息再次引发了心绞痛,刚走半路上的阎昂不得不再带着学生回来。家里家外一阵兵荒马乱,管事的管不了事,宋丽菁只哭哭噎噎牵挂着孩子,阎礼谁也联系不上,谁也不敢问,只有阎征合上书,从二楼下来,言辞平稳而井井有条地安排好了一应事宜。 忙到天色暗下,又是一阵飘雪,宋丽菁抱着已经睡着的阎信走进屋里,一贯精致的妆容洗去了,素着张雪白的脸,只有一双美目红肿地似桃子。她衣服上沾着盐粒样的雪花,抖了下,把大衣挂起来。阎信被安排在小沙发上睡了,宋丽菁换了身衣服后坐在旁边,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孩子,目光极其温柔,卷曲又光滑的发丝搭在肩上,寡淡无妆的样子更添了平时没有的温婉娴静气质。 阎征站她身边,静静地望着这个女人。这个时候,他突然意识到,宋丽菁比以前每一次相见时候都更加讨喜。 年轻漂亮,一个纯粹爱着孩子的母亲。 他放柔声音:“爸叫咱们上去。” “他不能下来吗?” 宋丽菁头也不抬,抚了抚阎信的额发,异常冷淡。 “爸又犯病了,也在床上躺着。” 宋丽菁掖好被角,招手叫小施过来,道:“你看好小信,除了我别叫别人靠近。” 小施点点头,宋丽菁又打量她半晌,忽而将手上玉镯摘下,当着阎征的面给女孩带上,她动作坚决,小施推脱不过,慌乱地瞟着阎征,宋丽菁却当没看见,带好了镯子,淡淡笑道:“你这姑娘心善,我现在也只能信你,镯子就当我先谢谢你,日后小信的事情,还要有更多的要麻烦你呢。” 她这才跟着阎征上了楼,自始至终绷着脸,见了阎校元也是一样。屋里暖和,进了休息室里,阎校元只穿了一件薄毛衣,半靠着枕头,先开口吩咐:“关上门。” 这里也有软沙发,阎征找了个合适的地方坐下,侧眼一看,宋丽菁还站在原地。 “小幺怎么样?” 宋丽菁淡淡回道:“尿常规和尿路B超不太正常,有轻微的尿路感染,但发现的早,检查说目前还没有发现结石。” 阎校元点点头,视线转向阎征:“好,小征呢?那保姆处理了吗?” “嗯,联系警察了,她故意投放危险物质,自己也承认了。” “这事还要再调查,叫他们多费点心……” 阎校元未说完,宋丽菁突然插道:“校元,阎礼呢?” “我联系不上他了,但这事,无论如何,他也得出来聊聊吧。” “等以后,该聊的当然得聊。” 阎校元说得用力,听着语气很是坚决。 宋丽菁也盯着他,脸色凝重,目光认真地看着,那双优美的眼眸中一抹悲哀之色闪过,又再次沉淀下来。 “校元,我知道你偏心,可今天既然关上门说话,一家人便说清楚不好吗?” 阎校元并未接话。 宋丽菁却转过眼叹道:“你想瞒,也要能瞒得了。” “阎家的关系都是你的,阎太太的身份也都是看着你的面子,可我宋丽菁凭自己的人品能力也不是没有交到几个朋友,我就这么一个孩子,哭着求朋友问问到底怎么回事不丢人,阎礼犯下的事情根本瞒不了,他那样的烂人你还要偏心吗!” “醉驾,飙车,甚至有可能涉及吸食毒品,正关在拘留所里等毒检结果,好好,这我可以当做没看见,看着你偏心。可蓄意谋害自己的亲弟弟,你看看你这个儿子,他还是个人吗?” “事情还不清楚……” “哪里不清楚!” 宋丽菁手指发抖,指向沙发上的阎征:“上次过年时候,小征说的话你也忘了吗?他害自己的亲弟弟可不是第一次!” “大哥,我妈死不足惜,是不是我死了……才够?” “是,早知道那回就打死你!” 上个冬天发生在两个儿子之间的对话,在场的人谁也忘不掉,阎征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腿,轻轻晃了下,转着脚腕,站起身。 “的确不是第一次,算起来,至少三次了吧。” “我暑假被车撞那事,也是哥找人做的,爸,你还记得吗?” 阎校元脸色铁青,嘴唇抖动却未吭声,倒是宋丽菁愕然地睁大双眼,不自觉喃喃道:“原来上次你车祸,真的是老大……” 阎征转向宋丽菁,微笑着点头,俊美的面上却带着一抹诡异而嘲讽的笑意。 “原来太太也猜到了?我还以为你什么也不知道呢。” “阎礼恨我妈,恨我,也恨你,恨小信。可当他只对着我妈和我的时候,你只当没有看见,一旦对准了小信,你就站出来了。” “不过,我不怪你,做母亲的,只要能做好一个母亲就够了。” “可是爸,你不该这么偏心,你是我们三个儿子的父亲,为什么只宠着大哥呢?” 青年声音凄然,床上老人猛然咳嗽起来,半天说不出成句的话,宋丽菁离的近,却未动弹,还是阎征绕过了她,给阎校元端了杯水送过去。 “爸,大哥这次也要趁机会好好管一管了。” 阎校元只在这一瞬间便又似老了许多,视线在宋丽菁和阎征身上来回打转,不知道忽然想到什么,终于还是闭上眼。 阎征留宋丽菁在里面,自己关上门回房,月亮隐在云层里,积起来的雪花白茫茫反射着长夜,冷寂而闪着微芒。他对着窗户而坐,心里空荡荡如一片被格式化了的破烂机器,看着没有形状没有边际蔓延开的茫茫雪地,突然很想找人说说话,突然很想听到一个能填满荒芜的声音。 太空了,自阳台上砸下那个依恋着的身影开始,多年的时光,从思考筹备一个计划到填满整个细节,即便真正开始实施,即便是为了那些绣球花枝上溅出上的赤红血液,可无论做了什么,做成了什么,心里都是空的。 像他曾经说给时方满的那样,有喜欢才能不寂寞,当妈妈死了之后,阎征终于知道这个道理。可是一切都晚了,他没有可以称得上喜欢的人。所以他只能一直一直地忍受寂寞,直到内心被消磨地全无一物,终于习惯了空空荡荡,孑然一身。 和时方满走近的过程,是两个空荡荡的瓶子撞在一起,是被抛弃了的机器跳出第一行代码,是冻土下的种子发芽,病恹恹地开出第一朵花。 对阎征而言,这也会是唯一的一朵花。他在这件事上执着,偏执,又认为理所应当,即便是病恹恹的花也要压着时方满的脑袋要他接受,就像那些只有本能的植物,毫无理性地做事,要么生存要么死亡,要么生长要么停滞,没有妥协和退缩,没有第三条路。 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 即便今天这场电话,不被接通。 他抱着双膝,看手机的屏幕在拨打和对方暂时无人接听的提示音之间切换,最后挂了电话,看着天空发呆。 “最近不回学校,家里有些事,你帮我跑下休学手续,有问题再随时联系。” 张弛利落地“哎”声,大大咧咧道:“你怎么了?家里事我帮得上吗?” “我爸身体不太好,公司的事情我得陪着他处理,你要想帮忙,等开学替我做个东行不?请系里老师和同学吃顿饭,也说明下情况。” “行,哥们你放心啊,就冲你给我和女朋友牵的红线,我保证完成任务!” 张弛这人很讲义气,能力也不差,他女朋友就是之前仪仗队时候认识的,设计学院的,妹子性格豪爽,张弛和她进展顺利,学期结束前就确立了关系。这两人都比较靠谱,在学校那边的事情,阎征也算放下心了。 他投资创立的公司也有专人经营,阎征又给经理人去了个电话,聊了些现在的进展,这会项目已经有了基础的团队和基本商业模型,正在接洽新的投资者,如果顺利,四五月份就会有产品上线。总体来说,这件事情也比想象中更加顺利。 “我等会儿给你汇些钱,我想买一套房子。” “不用我的名义,对,我有用途,具体买哪里你可以叫人看,老房子新房子都行,地段和价格都无所谓,但是周围环境一定要安静,隐蔽性一定要高。” 夏洛的网是友谊,可那是童话,现实里,蜘蛛的网只为了捕猎。 一张网,已经将猎物缠紧,而织就一个新的网,又需要多久呢? 他可以在长长的未来里彻彻底底地拥抱那个人。 要实现这个愿望,不是只有最温和妥善的道路值得他去走。 21:13:27 长夜 第二天,阎征开车去时方满家的路上经过了他就职的那座初中,早上八点五十,校门口人流汹涌,堵了半截行车道,摇下车窗一问才知道,原来今天是学校统一组织的各年级期末家长会的日子。阎征记得以往这个时候,时方满都会在学校接待家长,所以干脆地停了车,也跟着人流进去,因为不知道时方满今年教哪些班,他便顺着楼梯一层层往上去,透过窗户往里面看。 他一连找了几个教室都不见对方的身影,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引起别人的注意了。他个子高模样好,又年轻有气质,混在三四十岁略显疲惫的家长群间说是鹤立鸡群一点也不夸张,很快就有一个年轻的女老师跑了过来,拦在了他面前,不好意思地一笑,问道:“先生,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她穿着打扮时尚,手上拿着一叠数学试卷,举手投足还没有那种老教师特有的游刃有余的味道,阎征低头瞧她时,这姑娘很自然地微微红了脸,又问道:“呃,我是说您是学生家长吗?如果是忘了孩子在哪个班的话我可以帮您看一下。” “不,老师,我来找我哥,他也教数学,时方满,您能告诉我他在哪个教室吗?” “时老师?” 那女老师一愣:“哦,你是他弟弟啊。” “嗯,请问能告诉我他在哪儿吗?” “时老师……他今天没来……” 那姑娘语气犹豫,往旁边撤了两步,阎征会意地跟上前,他俩走到走廊尽头人相对较少的地方,才停下脚步。 “是这样的,时老师今天本来要带班的,但是他有事情,临时请假了。” “您知道他有什么事情吗?” “请假都是给年级组长请,具体的原因我也不清楚。” 她目光有些闪躲,阎征便微微欠身,笑着解释:“其实我现在还在外地上大学,今天才回来,没跟我哥说,本来是想给他一个惊喜,老师,您要知道的话能不能跟我说下,万一有事,我也担心我哥。” 女老师连连摆手:“倒不是什么坏事……” 她语气低落,轻声道:“我想你哥大概只是在陪女朋友吧。” 阎征猝然放大了瞳孔,插在大衣口袋的手指不觉并拢,哑着声音。 “你说女朋友?” “你哥有女朋友,是个医生,挺漂亮的,昨天在人民医院的后院花园里我见到他俩,挺……挺般配的。” “小倩老师?卷子在你那里吗?” 这姑娘冲着阎征身后招手,赶紧回答道:“在的,邵老师,您稍等,我马上过去。” “具体的你可以问时老师,反正,我想他应该很快也会介绍给家里人了……” 她似乎是想努力地笑出来,但挤出来的笑实在苦涩,阎征在她带着风从身边小跑过去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那个笑容的意思。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能发现时方满的好,原来不止他一个人可以喜欢他。 可除了他们,还有一个女人,阎征从未听过见过她的存在,可如果是见惯人体各种各样畸形的医生的话,能够接受时方满身体上那点异样的可能性很大,而且还是个漂亮的女人,他大概会很满意吧? 阎征靠着冰冷的金属栏杆,抿着唇陷入沉默。走廊上从吵闹归于整齐,一道道教室的门紧闭,窗台上透出人群表情严肃的侧脸。如看电影一样看着这些,学校,家长,教师,还有画面终没有的但阎征却知道一定会存在的那些孩子,那些隐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联系起其他人的小小节点,就像是一张大网上爬来爬去吐丝的蜘蛛。 看着手术室的灯暗下,同事推开门走出的一刹那,文清便隐约知道了这场和死神抢时间的比赛,他们再一次地以未曾想到的的速度败下阵来。尽人力听天命,当还在读书的时候,文清以为这句话的重点在于“尽”,她尽力,所以雄心勃勃,可做医生做久了,终于知道这句话的重点在于“听”。拖延死亡的时间,给沉疴已久的病人新生,不过是医生和家人自以为是的美好愿望,人命有数,随第一声胎动而来的新生与日薄西山的死亡一样,都是猝不及防。 她转过身,和同事们一起,朝病人家属深鞠一躬,口中是说了无数次的台词:“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有时候,这样残酷的话语会换来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有时候,会是打到脸上的愤怒拳脚,也有极少时候,会像现在这样,是一声平静地听不出情感波动的“谢谢”。 “煮好的参茶再热热,看着我妈喝下。” “老方协助医院对爸……对遗体进行护理,办理保存手续。” “你去问问怎么开死亡证明。” “小何帮我通知公司董事,两个小时后去总部开会。” 聚在手术室门口的人随着各道安排逐渐散去,时皓绷着脸迅速地安排好一应事宜后,回过身,终于对着身后仅剩的一人开口道:“你过来一下。” 他眼神复杂,说话前难得停滞了很长时间,再开口时便已下定了决心,语气归于一贯的平静。 “我爸已经去世了,我想有些事情你也应该清楚。” 客厅的时针指向十一点,不是上午,而是晚上。 在上一个日头灿烂的十一点,他叫来开锁公司强行打开了这间屋子的门,然后现在日头落尽,寒风凛凛的黑色长夜里,阎征已经等了超过十二个小时。 时方满的手机无法接通,后来干脆便是“您拨打的手机已关机”的提示音,阎征从焦躁到冷静再到焦躁,此时正大开窗户,靠着阳台探身往外看,楼下那几盏路灯下没有任何一个人或者动物的影子,只听见风声嗖嗖,卷着干瘪的枯树叶或是枝丫从坚硬的灰色水泥地上穿过。 奶茶甩着穿白色纱裙的布偶熊,从这头跑那头,在屋里上窜下跳,跑到了阎征身后,被冷风灌了个正着,立刻不满地呜呜叫,听着像是骂骂咧咧起来。 阎征关上窗,捡起那头快被奶茶玩散架了的小熊,拂去粘在上面的细细绒绒的猫毛,在小猫咪期待的目光中走进洗漱间,把它扔进了水盆里。 然后灌满水,看着奶茶绕着盆跑来跑去,就是不敢伸爪子。 忽然之间,这小毛团猛然窜起,阎征以为它是终于下定决心拯救自己心爱的玩具了,结果却见它一阵乱扑腾,蹭着水盆边从下沿溜了出去。他跟上前走出,奶茶正站在大门边撑着身体,两只爪子来来回回扒拉着门。 “喵~呜~呜~” “怎么?你主人回来了?” 阎征拉开门,门外空无一人,他轻轻踢了奶茶一脚:“谎报军情?” 他话音刚落,便察觉到隐约作响的风声中似乎掺杂了些别的声音,奶茶翻了个身,从他脚下窜出,一路沿着扶梯飞快地奔下去。阎征忙跟上前,追着奶茶走了两层楼便瞅见它橘色的软乎乎的小影子,缩在楼道口,一声声细细微微的叫个不停。 “唔……你怎么过来了?” “茶茶,我还没到家呢。” 那人似乎是坐在一节台阶上,奶茶攀着他的腿,费力地爬上了他的膝头,于是这人就低着头语气温和地和这只小猫咪说话,手指动作缓慢而生疏地慢慢摸着它身上的毛。 楼道里的光透着旧时代的微黄,这座老居民楼的墙纸也灰暗斑驳,一只橘色的小猫和一身米白大衣的男人,像是旧照片里最温柔不过的故事。 阎征顺着台阶缓缓走下,坐下去说话时的动作和语气也都轻柔。 “冷吗?” 男人呼出一口淡淡白气,摇头:“还好。” 他皮肤白,薄的地方透着皮肉下青色的血管,下巴和两颊泛红,吸了下鼻子,取下来眼镜,拿大衣的衣角笨拙地擦拭。 阎征握着他的手,只觉冰凉,把自己身上衣服脱下给他披上,又接过眼镜,捏着那些银色花藤,把透明镜片上凝结的一层水雾抹干净。 带着热气的暖和和的布料裹上去,他便像奶茶那样侧着头,满意地蹭着领口的布料,把冻的发白的脸藏在里面,露出的棕色眼瞳里迷茫失焦,声音闷闷地道:“你怎么过来了?” 阎征拨动他额前乱糟糟的头发,发丝细软,冰凉的黑色缠在宽大的手掌间,时方满晃着脑袋,动作缓慢,不知道是在躲避还是在学奶茶一样蹭着玩。 “因为你喝酒了,所以我来照顾你。” 21:13:30 取暖 “嗯,我照顾你那么多,现在该你照顾我了。” 阎征不禁笑了起来。时方满这次一定是喝了非常多,或者就是非常少,不知怎么搞得,恰巧是这种一看就喝醉了但又思路清晰,对话如流的模样。 “是啊,除了不会做饭,你都把我照顾齐了。” 阎征掰着指头数给他看:“削果盘,买衣服,生病的时候带我看病,教我学习,带我去游乐场,一起看电影,给我过生日,陪我旅游……” “表……” 时方满拉过手,手腕处白金表壳质感高级,复古典雅的表盘上银色的表针汇成一个小小的叉角,他皱着眉头凑近了去看,但没了眼镜又看不清,眨着眼,表情瞧着十分苦恼。 阎征越发觉得他这样可爱,轻笑着赞同:“对啊,还有你送给我的表,我也很喜欢。” “几点了?十二点了吗?” “不是,十一点零五了。” 他点点头,抱着奶茶左右摇晃,被生气的小猫咪攀着米白色的大衣领子,在上面蹭上些灰蒙蒙的爪印。 “那也快到第二天了。” 阎征把喵呜乱叫的猫咪抢过塞自己膝上,听他说着却又不说了,低着头,手指尖抵在奶茶的鼻尖上,又开始逗他玩。 “你今天为什么喝酒?” 时方满看了一眼,收回手指,掩紧大衣:“我也奇怪,为什么不喜欢的人死了,我也会难过得想要喝酒呢?” “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有时候人死了,杀人凶手还会难过呢。” “比起这个我倒好奇,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以前我和我爸我妈过得很幸福,都是因为他,一切就变了。” “男的女的?” 时方满轻声道:“男的,他是我舅舅。” 阎征一愣,他还以为又是那种小三破坏家庭的故事,他家的性转版本。 关于时方满的家庭,只听他说过自己父母早亡,但到底又是怎样一桩旧事这还是第一次听对方提及。而且时方满对于自己那点先天不同而自卑否认是不是也是因为家庭的缘故?那些所谓的对于自己是异类的认同感,和其他人的割裂感又是不是因为从小遭遇了什么,阎征对这一问题的答案早有兴趣,此时便趁天时地利人和,接着往下问:“你舅舅他做什么了?” 时方满抿紧唇未吭声,阎征怕他就此不再往下说,心思一转,故意开口引导:“我知道了,他反对你的父母结合是不是?” “没有人不反对,只有他俩……只有他俩愿意……” 他这次的声音更加低,阎征只能又凑近些,几乎是膝盖碰膝盖的紧密距离才能听得见。时方满没有躲避,垂着眸子,密密的眼睫安静地歇在白皙的皮肤之上,似飞累了的纯黑蝴蝶。 “……是肮脏的丑陋的,一旦爆出来会让整个家族都蒙羞的丑事。” “我想他们也知道的那不对,所以他们才会瞒着舅舅离开,躲起来,希望别人找不到。” “在我出生的那个时候,城市与城市之间的距离很大,偏僻的地方也很多。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即便还会有异样的眼光,但我们三个还是可以过得很好。” “我……我爸,比我妈大,大很多……” 时方满突然睁开眼,眼神怯怯,是阎征从未见过的样子。他的心脏被那怯怯的一眼打得稀碎,血肉四溅的残屑裹着那一眼复杂难明却叫阎征痛心后悔的情绪充盈了整个心胸,如黄金般沉重地压下去,又如烈火般热辣地烧起来,顿时慌起来,几乎同时开口阻止揭开这道伤疤。 但在这样的情况下,时方满的声音虽然低却果断,像一把斩断了水流的刀,迎来一瞬间的停滞和更大更震撼的爆发。 阎征听到了那句细微不可闻的话,那句没有停顿地说出口却叫他为之僵硬冻结的话。 “他是她的父亲。” ……是肮脏的丑陋的,一旦爆出来会让整个家族都蒙羞的丑事。 乱伦。 时方满省略了那两个字。 他迷茫失焦的眼睛盯着阎征耳侧身后的那块墙壁,喃喃问道:“你说,为什么知道错误还要做,为什么不做正确的事情呢?” “而且……” 他的声音又低的听不到了,阎征缓缓松开抱着奶茶的手心,轻柔地放在他脸上。 “你闭上眼好不好?” “为什么知道错误还要做,为什么不做正确的事情呢?我想,这是因为人生不完全是坐在教室里考试。” “我不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想的,但是,如果是我的话,有些问题可能知道正确答案也不想填上。” 他闭着眼,阎征的指腹却能感受到薄薄一层眼皮下剧烈颤动发抖的球形。 “为什么不想填?” “因为那是我的试卷,我不需要别人来判,那是我的试卷,不管正确与否,我的答案不叫人更改。” 大半晌,时方满都在沉默地思索着,阎征能感觉到他试图睁开眼,他“嘘”了一声,对方便不再动,合着双眼,缓缓摇头。 “可是那不对,不应该不对。” “那这就是你的答案了,哥,你是个相当个好学生,但我和你不一样。” “我只想做正确的事情,"时方满的睫毛颤动,声音也微微发抖:"就像任何一个平凡而普通的人,规规矩矩地做事,没有任何特殊之处,像尘沙湮没于沉海,不会被挑出来,铺在沙滩上晾晒炙烤,不被过往的人群议论也不被他们指责。” “那你就像这样闭着眼睛,什么都不用做,你的答案我帮你写。” “会是正确的答案吗?” “会,我们可以换个考场,你来我的考场,那么我写的,一定会是正确的答案。” 阎征的话对此时的他来说太过难以理解,但他很听话,说闭着眼就闭着眼,说换考场也不反驳,不知道对方沉沉的眼神里藏着什么样的故事,也不去想在黑暗里贴近自己的温热是什么东西,只觉有些湿润,带着轻微划过的气流,扑在脸颊上。 "你爸爸是什么样的人?" 奶茶转了个身,圆溜溜的纯真眼睛好奇地看着两个另一物种的生物贴近,其中一个在他的主人脸侧颊边小心舔弄啄吻。 它也往两个人之间挤了挤,在更暖和的位置安心地俯下身子。 他们就像是在寒冷里凑在一起互相取暖的动物,而掠过黄色的走廊灯,透过结着蜘蛛网的陈旧窗子,捕捉一片黑暗,外面是冷酷而漫长的冬夜。 他沉默了很久。 "他脾气很好,从来不大声说话,也不骂人。手很巧,会做饭,会做木工,会画国画。" "笛子吹的也好。" "除了不会做生意,总是赔钱以外,都很好。" "那你妈妈呢?" 在说到那个又是父亲又是祖辈的人时候,阎征注意到时方满的肌肉是绷住的,在开口前的沉默里,他似乎在费力地思索如何去描述那样一个人,而对于母亲,他却显而易见得没有这样的纠结,很迅速便接下了话题。 "她在人前人后很不一样。" 这话带了些笑意:"别人见她都是很文静的,大家闺秀一样,羞涩涩地笑,不爱说话,遇事也不争抢,很讲道理。" "但人后,她其实比看上去活泼得多,也很爱开玩笑,主动挑事来逗我玩。笑的时候很大声,大大咧咧地偷懒,只坐着指挥我爸干活,自己一边嗑瓜子一边看电视剧。" "我爸吹笛子她就捣乱,还撺掇我把笛子藏起来,其实就是闹着玩,我爸如果几天不吹,她还要闹着人来一首《姑苏行》。" "听起来她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姑娘。" "嗯,她看着文静贤淑,又长得漂亮,当时说媒的人很多,追她的人也多,我舅舅那时候当家,拒绝了好几波不错的人家,留着她不让嫁。" "谁都没想到,她那样文静羞涩的人,竟然干出惊天骇俗的事情,是她拉着我爸跑出去藏起来,一晃好多年过去,直到信息发达,找人变得不那么难了之后,舅舅才找到他们。" 他说到这里,情绪明显低落下去,阎征趴在耳边,轻轻拨弄他冰凉的软乎乎的耳垂,安慰道:"这些年你过的开心便好,其余的不用管,说到底他们也没有伤害别人。" "他们从来没有告诉过我,我小时候只以为自己的爸爸年纪大一点,显得老一些。他们也编故事来骗我,我一直以为我只是有一点不一样,只是一点点而已。" "近亲繁衍的孩子容易畸形,舅舅他见到我的时候就变了脸色,即便我妈妈他们否认,他也猜出来了我是谁的孩子,拉着我去医院做体检,拉下来裤子一看什么都清楚了。" "我爸本来身体就不好,到了岁数就去世了。我妈当时被关着不好出门,等我爸死了后,她就更不愿意活着了,看到我也不笑不闹,就研究我爸留下的那几只笛子,一开始吹的难听但越吹越好,最后也能有模有样的吹成一首《姑苏行》了。"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听她多吹几次,她就开开心心的去找我爸了。" "我总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会喜欢那样一个比自己年长的,因为不会做生意快把家业败干净的男人。我爸爸家姓时,我妈名字里面有一个芳字,给我取名时方满,我从前以为是说到了我出去的这个时候,一切方才圆满,直到她自己执意离开才明白,她的意思是我是他们两个人的圆满。" "她就那么喜欢他吗?" 阎征大概能拼凑出这一家人的模样。时方满的描述里没有出现过他的奶奶,大概那个女人也是早亡,父亲带着一儿一女,却因为性子软弱撑不起家业,逐渐败了下来。强势的儿子挑起重担,精明能干,但离家里剩下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听时方满的意思,他妈妈应该原本就只是个文静的性子,只是有人宠着就大胆活泼起来,一来二往,失意温柔的父亲和被娇宠长大的只在私下闹腾的文静小女儿之间越来越插不下其他的人。 本身有血缘关系的人是容易喜欢上对方的,只是他们两个人也确实太大胆出格了,但有些感情,是撒歪的种子也要往上生长,以阎征的性子来看,不仅不觉抵触,反而还羡慕这两人情投意合,终究还是开出自己那朵花,结自己满意的果了。 这想法只在心里转了一圈就咽下去。 "他们互相喜欢,忠于对方直至死亡,一定是因为对方对自己很好很重要。" 他轻抚时方满温顺垂下的脑袋: "至于更细节的原因,就不要再想,不是那个人,没有站在她的立场,我们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回去吧,外面太冷了,奶茶都要生病了。" 奶茶摇着尾巴,不太赞同地发出咕噜噜的气声,慢腾腾地从他们交叠的身体间爬出来,跳在地上,绕着时方满的脚间来回,长长的软毛蹭着他的脚腕和那双漆面及踝靴,时方满睁开眼睛,低下头摸索着,手指笨拙地追着那抹橘色跑,试图抱起那一团毛团。 猫咪的身体灵活而柔软,脚垫轻巧无声,跳上跳下四处躲藏,他自然抓不住,愣了下扭过脸,眯着眼睛一脸疑惑地冲阎征道:"我的眼镜呢?" "在我这里,等下回去给你。" 阎征扶他从台阶上站起,拂去大衣上面的灰尘,低头去抱奶茶时,也被这小家伙躲了过去。它奶声奶气地哼唧,窜上台阶跑到人的前面,在连接处的平台上坐下,缩小的瞳孔里映着走廊灯的光点,又亮又圆似一颗小小的月亮,无辜地回望着人。 时方满眯着眼睛,笨拙地往前踏出一步,阎征赶紧揽住他的肩膀,把人往上带一带,防止他滑下去。身体与身体亲近地靠在一起,动作迟缓但很稳定地一起登上一节又一节台阶,猫咪在前面等待中打了个哈欠,吐出粉色的小舌头,伸出爪子揉了把脸。 然后脚步轻巧,蹭着陈旧的墙壁,踩着微光的灯光又往上跳到另一道平台,扭过头安静地回望。 风声沉闷作响,长夜寒冷,但小猫咪又有什么坏心思呢? 那一只小猫只是在等他的主人们。 一起回温暖的窝。 “放弃” 直到第二天下午两三点钟,时方满才彻底清醒过来,鼻尖若有若无萦绕着油炸过的食物的香味,他捂着脑袋在床上翻了个身,竖着耳朵听外面叮叮当当的动静,终于不得不承认,昨晚上发生在楼道的那些并不是自己一个梦。 他眯着眼睛摸索床头,指尖触到一个略微粗糙而带凉意的物件,拿过来顺手带在耳朵上,视线里这才有了清楚的画面。 拖鞋放在床沿边的脚垫上,桌头还搁着一个银色的保温杯,时方满嗓子干渴,拿到手里晃了晃,里面果然是有水的,倒在小杯子里还冒着热气,热热的水雾轻飘飘扑在脸上,顺着杯沿小心喝了几口,胃里立刻热乎起来,醒酒后的不适感和疲惫立刻消除了不少。 略坐了一会,时方满穿上拖鞋,走到门口轻轻地拧起把手,推开了门。 客厅的地上散落着至少四五个布艺小玩偶,奶茶原本趴在沙发腿上凶狠地甩着自己的玩具,听到动静立刻抬起头。 时方满只看见一团橘色的小影子蹭着地板飞快地窜过来,趴在脚边脚下睁着两颗萌萌的玻璃珠似的眼睛,乖巧又无辜,奶声奶气地叫着,仿佛刚刚那个发狠凶恶致力于残害玩偶小老鼠的猫咪根本不是自己。 时方满蹲下去揉了揉,把沾在奶茶脸上毛绒玩具的棉花絮子拿来,轻声回应:“乖茶茶。” 厨房那里抽油烟机的动静不小,自己这点声音大概是听不见的,奶茶又是个不足岁的小奶猫,平日里也是个话痨,整日嘤嘤嘤,想必以阎征的脾气,也不会搭理。 他在沙发上抱着奶茶坐了大约十分钟,抽油烟机的声音猛地一顿,接着便见阎征端着一大白瓷盘的炸货从推开厨房的玻璃推拉门,把东西搁在小餐厅的饭桌上。 厨房餐厅和客厅是错着身的,但屋子不大,这三者之间的距离也就那么远,阎征放下盘子转过身,朝他翘了翘唇角。 上一次在那张餐桌前不欢而散的对话似乎已经很遥远,只有昨夜在走道里挂过的风还历历在目,他胸口发闷,手脚紧张地紧紧抱着奶茶。 是阎征先哑着嗓子,很寻常的姿态,随意说着。 “刚好炸好了莲夹,我们趁热吃吧。” 时方满抱着猫,轻声问道:“你感冒了?” “有点,我找不到药在哪儿,哥,你帮我拿一包感冒灵颗粒吧。” 他说着说着,背过身咳嗽几声,声音中夹杂十分明显的鼻塞音。 时方满放下奶茶,去架子上扒拉了一通,架子上的药乱七八糟搁在一起,有些就只剩下成板的药片,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时方满一一辨认了,也没看到有治疗风寒感冒的对症药品。 “这还是之前备的,最近这大半年我也没有补充,估计是没有了,你等下,我去楼下药店买一盒。” 阎征身上是一件黑色的高领毛衣,不是很厚,但屋里开得有暖气,倒是够了,可昨晚上他脱了外袄后也是穿着这身单薄的毛衣,和时方满一块坐在冰凉的台阶上,在走道里吹了大半晌的风。 他心生歉意,拎了备用钥匙就打算出门,这中间,阎征又打了几个喷嚏,拿着抽纸擤鼻涕时候都是背着身,后来转过来才看见时方满蹲在门口换鞋,赶紧走过来拦在大门上,抽着鼻子,声音沙哑。 “你别出去了,家里没有,找人来送就行。” 他打过喷嚏后眼里湿润,鼻头也被拧得微微泛红,大高个子杵在门口挡住去路,带着鼻塞音语调撒娇的时候很有些可爱:“哥,趁热吃饭好不好?” “尝尝我炸的莲藕夹,还有炖羊排,好久不做了,也不知道还是不是那个味?” 晶莹洁白的米饭上堆起了尖,有焦黄色的外衣轻薄的炸莲夹,有炖的软烂乳白色的羊排,有红色的彩椒圈小炒回锅肉,还有一勺汁水浓郁颜色诱人的西红柿炒鸡蛋。阎征又盛了一碗色泽鲜明如翠荷配珍珠的西湖牛肉羹搁在他手边,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人。 “怎么样?好吃吗?” “好”,时方满抬头看他:“你手艺一直都很好。” 就像今天这顿全是家常菜,但莲夹外皮焦脆,内馅酥软香咸,羊排肉质鲜美,不腻不膻,带着淡淡的奶香,小炒回锅肉焦香弹牙,脆嫩咸香,西红柿炒鸡蛋则酸甜可口,裹着米饭香嫩可口,而一碗汤羹香醇润滑,清爽暖胃,无一不体现这道菜独有的风味,平心而论,几乎是专业厨师的水准了。 “那多吃点。” 阎征弯着眼睛,又给两人添了一次米饭,两个男人在一起吃饭,每次都是冲着要把盘子消灭干净的势头,吃到满嘴留香再也塞不下为止。最后,时方满抱着一碗汤,在阎征又一次准备添勺时候,赶紧捂着汤碗摇头拒绝。 那人没有强求,放下勺子托着腮坐在对面,黝黑的眼眸明亮澄净,默默地等着时方满喝下最后一口汤,抽一张湿纸巾递过来。 “以后还能给哥做饭的机会,越来越少。” 昨夜聊了那么多,清醒过来后缕一遍,时方满的心情复杂,只想避开话题。 他家里那些事情,不应该说给外人听,但发现自己说出来后,除了惊慌后悔外,还有自然涌上心头的轻松。 这一丝一点的轻松拷问着良心,令人羞耻而厌恶,混合着其他负面情绪造就了一种深刻的痛苦和罪恶感,让他在这个时候低下头,眼神瞟向一侧,手脚和舌头都变得僵硬,无力动作,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回应。 “哥……” 这一声叫得既无奈又宠溺,沙哑的声音听起来会比往日的声线更加成熟,更加温和。 “他们没有伤害别人,一切都是他们的选择,而且人都已经故去,就不要再纠结了。” 阎征的话语里透着真挚:“我以前不知道,现在才明白你承担的事情,我很担心哥,有一个提议,你可以考虑下。” “你有没有考虑过从这座城市离开?" "就像当年你的父母一样,令你开心和怀念的那些童年,是他们割裂了过去,重新开始的日子。" "在一个陌生的环境,周围全是陌生的人群,没有人知道那些发生在过往的事情,不必有太多的顾忌,不必担心会被人指指点点,你可以遵从自己的内心,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希望哥可以幸福……” 他一字一顿说得缓慢,低沉沙哑,能听到喉管深处咯吱不平而沉沉作响的声音,似粗糙的砂纸打在碎石粒上,用力沉重地来回磨砺。 “所以,我可以放弃自己不成熟的喜欢。” “对不起。” 时方满的视线转回,安稳地落在阎征身上,不自觉重复道:“放弃?” 唇瓣相触又分离,喃喃两字的自语,语调轻扬,听不出情绪。 阎征柔和了表情,哄道:“是啊,哥,我终于想清楚了。” “哥是不会做世人认为不正确的事情的,虽然……” 他视线下移,落在时方满的胯下,说出来的话语里带着柔软的笑意:“只是有一点不太一样啊,哥这么好,即便是这样也会有女孩子喜欢,医生什么的,肯定不会介意,何况又是漂亮的女孩子,和哥站在一起是一对璧人,任谁看都是最合适的天作之合。” “多好啊,的确是不会被指责的结局。” “我不放弃又能怎么办?总不至于强迫哥吧?” 漆黑的眼眸灵动,他的神色中透着调笑的意味,时方满目光专注地落在他身上,喘口气,嘴唇嗫动,犹豫几下才吐出一句清晰可闻的话语:“嗯,你能这样想……挺好的。” 那些话里“医生”“璧人”什么的时方满听不懂,但是阎征肯放弃…… 对那个年轻的孩子来说,总归是好的。 而他的提议,离开这个地方吗? 时方满的心尖颤抖,敛着双目,安静地思索着。 男人陷入沉思时候,总习惯性地频繁去摸自己的镜框,阎征盯着那抹缠绕开花的银色玫瑰藤,眼底深沉,划开的唇角还未收回,依稀还是笑的模样。 * “哥哥……抱!” “玩!哥哥!找哥哥!” 阎信的背带裤被自己拉扯下来一边,垂下来缠到脚上,小施手忙脚乱地兜着这位张牙舞爪的小祖宗,生怕他从自己怀里掉下去,也没功夫注意到阎信的裤子已经歪到二大门外捡都捡不回来。阎征上前两步,阎信搂着他的脖子骑在身上,裤子是彻底就此从身上分离,掉在地上,露出画着小黄鸭的棉内裤和两条白白胖胖莲藕节一样的小胖腿。 “怎么就你?他妈呢?” “太太刚出去,好像是有什么聚会实在是推不开身,必须得去一趟。” 女人之间的交情只有他们自己清楚,就像这聚会,好像多久不聚一次就不行,而且还要轮流做东,去了一家不去另一家就是交情深浅的区别。几轮聚会下来,小团体马上分崩离散,再并购重组形成新的。 阎征一直觉得这种交情极为脆弱易变,但好像很多事情又都证明了,女人们的奇怪的友谊比男人们更加靠谱。 他啧了声,抱着阎信坐下,冲小施点点头:“你把裤子拿过来给他穿上。” “其实这背带裤对小孩子不好,容易长不高,早上是他自己非要穿的,趁这会儿,正好我给他换了。” 小施麻利地捡了一条干净的棉绒小裤,不甚熟练地掰着阎信的腿给他套上去。 阎征看的奇怪:“看你知道的挺多的,但手上也不熟练,到底是带过小孩没有?” “我妈也是做保姆的,我家里还有弟弟,知道是知道,就是干的少,说实话,幸亏你回来了,不然太太现在不在,让我单独一个人带孩子,我心里老是发虚。” “他还这么小,万一就没看住,摔着碰着了,我就不好说了。” 阎征笑道:“虽然是个小孩子,但他自己能动能走,还会哭会闹,你又不能绑着他,难免照看不及,出点小意外,只要是无心的,也没关系。” “不管做什么,心里是喜欢他的,想着对他好,就够了。” 小施今年也才十七岁,成绩不好,上完初中就不上了,因为是宋丽菁她某个远方亲戚的小孩所以来了这边,说起来,还能称得上是阎信表了八百里的小表姐。 这回阎信的事情一出,宋丽菁也只敢信她,直接叫个半大孩子来照顾另一个小小孩儿,什么心思,家里的人都清楚,连阎校元都没说什么,只叫涨了小施的工资。 虽然照顾得明显不周全,但面上功夫好做,真心难得。 阎征逗着阎信玩了一会儿,就成功地把他给累着了。暖气开的足,小孩子额头上积的都是汗,小脸蛋红扑扑的,喘着粗气喊“再来。” 阎校元从外面回来,正好便看见阎征又小心翼翼地把着弟弟的手,把他驮在背上,手按在他的小屁股上固定住,一圈圈地转。 阎信手舞足蹈,兴奋地“咯咯”直叫,手上没有轻重,偶尔就打在了阎征的后脑,额头或者耳朵上,又把哥哥过长的头发搅得乱糟糟,猛地从背后一看,真的像是个黑色的鸟巢。 阎征也不在意,只笑意盈盈地陪着闹。 阎校元看着这两个儿子,半晌后,原本公事公办的脸色就温柔下来,咳嗽了下,抬步往屋里走去。 经历两次犯病,他的声音较之前更显年纪,但中气还是很足。 “小信也玩累了,让你哥歇会。” 阎信虽然小,也知道自己的父亲很有威严,不敢闹得太过分,况且也确实是累了,一开始还不满地哼哼唧唧,小拳头去打来抱他的小施,过一会儿就趴在人怀里,乖巧地睡着了。 阎校元也就昨天休息了一天,今天一大早就去元祥处理事情去了,这儿面色疲倦,老态隐藏不住。 阎征给他倒了杯茶,贴心地拿了几块刚炸好的糖糕,拾了一块,掰了一半递给老人,炸好的糕点里面裹着糖浆和桂花碎,掰开来的口中热乎乎往外冒着气,汁水晶莹流淌,闻着香甜怡人,食指大动。 “爸,先吃点垫垫肚子。” 阎校元慢慢咬着,端详着坐在对面的阎征,这个一向稳重乖巧的儿子一如以往一样,做完该做的事情后就默不吭声地待着,自觉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 以前,阎礼担着元祥的副总,虽然做事不是总能叫阎校元满意,但他也不是完全扶不上墙的废物,大体还是个能干事的人。阎校元本就存在培养他的心思,又有些老一代人的传统观念,要把家业交给老大,所以从未动过要让其他人参与元祥管理的心思。 尤其是因为老大和老二之间不和睦,阎校元为着公司日后的安稳,在这点上就更加慎重,阎礼两次下黑手,他也都是小施惩戒,不愿动了根本。 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放纵和偏爱,才导致阎礼如今这样堕落,醉酒驾驶吸毒飙车,触犯法律的红线,又道德败坏,不顾人伦,对着一岁多点的弟弟都能狠心下手。 阎校元心底是极不愿细想旧事的,也不愿承认自己偏心不公,但在他看来,阎礼对两个弟弟虽然都有伤害,但阎征和阎信的情况毕竟不一样。如果说阎征那两次还勉强情有可原,可宋丽菁和阎信却从没有招惹过阎礼,那个临到老得来的孩子懵懂可爱,实在太过无辜。 阎礼是不能重用了,元祥的接替者必须换人。 人常说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一旦阎校元动了这个心思,就好像以前遮在眼前的那片叶子被风吹走,瞧着阎征也越发满意了,觉他性子稳重,头脑聪明,孝顺听话,对弟弟也关爱有加,容得下人,正是一个当家人该有的样子。 那些陈旧过往,那些是是非非,在现实里摇摇袭来的元祥的未来走向面前都不再重要,阎校元当了一辈子的商人,在血脉相连的儿子身上也不得不抹去温情,终究还是要以商人的姿态做决定。 “小征。” 他唤道,阎征含笑地望着人,模样是一等一的好,眸光纯净,看不出半点阴霾。 “家里最近不太平,元祥的事情我希望你也能上手,学校那边,能休学的话最好,不能的话,先退了也行。” “听爸的。” 21:13:35 藏起来的信 吃了晚饭,阎校元把阎征叫到书房,大致介绍了元祥现在的情况。在他以前的刻意安排下,阎征对元祥知道的并不一个外人多,一开始问了许多基础的问题,耽误了很多时间。但好在脑子灵活,说一遍就能记住。 这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老人虽然面色疲倦但精神爽利,拍着阎征的背,满意道:“今天就先这样,回去休息吧。” “明天开始,跟着我公司,你基础差,但学的快,多用点心,或许正是这块料子。” “好,听爸的安排。” 阎征在他面前从不多说什么,关了门就出去了,回房里又联系了些人,熄下灯光。睡了不足三个小时,他打开手电,拖着拖鞋从屋里走出。 夜里走廊都开着灯,但掏出钥匙拧开一间房门,里面却是一片沉寂的黑暗,阎征侧身溜了进去,又小心合上门反锁上。 阎家每间屋子的隔音效果都很好,只是声音传不出去,灯光却可以透过窄窄的门缝和对着院子的窗台叫人看见,阎礼现在还在看守所里待着,怎么也说不通。 这间屋子的构造和阎征那件一模一样,都是六间房,六处空间。一处是阳台,一处是会客间,一处是衣帽间,一处是休息区,一处是书房,还有一处浴室。 阎征打着手电绕了一圈,屋里每天都有佣人打扫整理,即便几天不住人,会客间石板桌上的鲜花也是新鲜的,房间里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玫瑰馨香和男士木调香水那种沉稳独特的味道,除了不如阎征屋里那抹木质男香清冽干净外,也没有什么大的不同,而布局看上去就更加相似了,如果关上手电,几乎和在自己屋里没什么两样。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地进来这里,在阎征他妈也跳下阳台死后,连死了两个女主人的阎家搬过一次家。 搬家后,阎征和阎礼也不住在同一层,阎礼又在自己门口装了监控,阎征最初不知道监控这件事,尝试着趁人在楼下时候溜上楼,但很快就被发现,在门口就被气急败坏跑来的阎礼扇了一巴掌。 那个时候他妈妈刚死了没半年,阎礼眼里通红,喘着粗气扬起胳膊,接近成年了的男孩大吼着:“你急着见你妈是不是?” 阎征昂着头,一语不发,半张脸打得肿起,那半侧的眼睛睁开来都费劲,但也强忍着火烧火燎的疼痛瞪大了,眼底全是愤怒的火焰。 他们的对峙被父亲喝止,阎礼虽打得重,但这事阎征有错在先,闹下去并没有讨到好处,这场冲突最终还是在阎校元威严而不容反驳的处理下轻巧落地。 阎征终于死心。 他妈死了。 父亲,不是他一个人的父亲。 要做什么,只有他自己才可以,就像现在这样。 他要在这间屋子里找一样东西,被阎礼藏在这里的,属于他妈妈的,叫阎礼不得不装着监控来确保没有被人偷走的一样东西。 应该是一些纸张,或者是信件。 高一升高二的那个时候,阎征多次故意装作要寻机进入这间屋子,目的只在于激怒阎礼。 他像一只惹人厌恶的鬣狗,不断出现在监控底下,循着房门绕来绕去,趴在门缝里往里面看,拿拙劣的套模工具试图复制一把钥匙。 可他又机警,阎礼每次都抓不住,终于忍无可忍,找了几个人,趁他放学时候套了个麻袋,拉到公园后门一道运送垃圾的小巷子里,一边用脚踢,一边从路上捡了根棍子去敲他的腿。 阎征被坚硬的鞋底敲在膝盖上,也不求饶,只强忍着死不认账,故意拿话激他,阎礼口不择言,也不顾旁人还在,扯着嗓子便道:“你他妈地别做梦了,那贱人的东西我拿来擦屎都不会给你!” 阎征挨得双腿钻心似的疼,脑子本来已经有些不清楚,那时却突然清明如一道流星穿过,还不及回口去诈他更多关于那东西的细节,就听见一道铁门哗哗作响,几个大爷敲着垃圾车的铁皮高声嚷喊着:“怎么回事!” “几个家伙不学好,欺负人哈!信不信把你们抓起来!” 一众人散去,阎征拒绝了大爷们好心的帮助,自己扶着大夏天里异味难闻的垃圾车的车壁站起来,撑着从小门里进去,一路往前走。 大概是因为并没有伤到骨头,第一阵剧痛过去,后面火烧火燎的疼痛也不难忍受,虽然渗着血,但并不影响走路,皮肉伤看着可怖,休息一个星期也会慢慢消下去。 他坐在长椅上,从日暮坐到夜色将起,从人群熙攘坐到人烟散去,终于狠下心,自己摸着黑夜爬上身后的假山,跪在坚硬不平的石头上,额前身后都是潮湿的热汗,嘈杂单调的蝉声在耳侧催促,闭着眼睛,磕下来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只第一下最痛,痛感从膝骨往手指脚尖里钻,好像全身都破碎了一样,后面一次又一次,皮肉绽开的滋味越发麻木,脊椎一道上积了满满的汗,阎征忍了再忍,喉头却忍不住呜咽起来,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混在粗糙石粒上那些赤红的血痕里。 他趴在石头上,挪动着身体一点点蹭下来,周遭已没有了走动的人影,就也不顾及什么,扯着嗓子放肆地哭着,哭到声嘶力竭,哭到所有疼痛仿佛都可以消失离开,捂着胸口一阵阵地喘息,咳嗽着,茫然地望向远处一抹光亮。 “你怎么了?” 这是时方满对阎征说的第一句话。 他当时只想的是要伤得重一些,不能叫这件事像以往一样快速翻篇,激起的波澜只够他一个人日夜回味,但后来,那却成了整个计划的开始符。 阎礼会把自己讨厌的人的东西放在平时看不见的角落,会远离两个女人都选择跳下去的记忆里那血淋淋的阳台,远离平时休息睡觉的床。 也不会是上面,那会让他有一种被居高临下蔑视的感觉,应该是脚下或者离地面不远的地方,因为他是如此讨厌那个女人,把她踩在脚底会让他觉得得意满足。 手电筒的光绕回房间打转,阎征猜测着对方的想法,先放弃了阳台和休息区,放弃了去爬高高的吊灯和书柜,先选择在书架的底部摸索一番,随后是电脑桌两侧的杂物柜下面。 书房里的地面和地毯都被他掀看了一遍,果然翻出了一些信件,有些是和元祥的股东的对话,有些则是商业上的内部消息,但并没有阎征要的东西。 接着他去了浴室和衣帽间,两处并无所获,按阎征的推测,只剩下会客间了。如果还找不到,那他只能第二天晚上再来,而且是从上至下,一处都不能放过的地毯式搜查,那样耗费的时间更久,被发现的可能性也更大。 至少是现在这个时候,阎征不愿意因此让阎校元更加注意自己。 他抿着唇,看了眼腕表上显示的时间,沉默地加快了速度。 会客厅因它的功能,布置十分简洁。两处灰白色的沙发斜对摆放。单独的那一处靠窗,身后是置顶的黄花梨木质置物架,身前是整面白墙,用作投影;一处正对着门,是由几个小沙发围成半圆形,中间地毯上置一处黄花梨方形茶桌,茶具柜在附近靠角的位置,落地的铁质几何形台灯摆在两边沙发周遭。 一眼望去,几乎没有可以藏东西的地方,这里因其功能性,人流来往比其他几件房间要密切的多,沙发桌椅等都可以活动,似乎并不适合放什么东西。 阎征并未急着动手,绕着走了一圈,失望地发现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得拐回门口,从入口处的地毯边上开始翻找。 不到三十钟就翻看了一遍,此时已经接近早上五点钟,再晚下去就有可能在走廊和楼梯上碰上早起的人。 他收起手电,手腕翻转,手电筒的光打在墙上留下最后一处圆形光斑,暗了下去。 阎征定定地站在原地,隔了几秒,“啪嗒”一声极其轻微的动静。 他举起手电,微微摇晃的光亮靠近了那盏台灯。 这一盏更靠近茶桌,算起来应该是客人坐的那个沙发的附近,整体非常有现代感,灯芯是一个圆球,离地一百二三十公分,许多根一指来粗的铁管弯成奇怪的几何形,从大概六十公分的地方往上折叠,像树叶包围花苞一样围绕着最顶端的球状灯芯。 刚才阎征只翻了底座和灯芯,但手电筒的灯光一照,扭曲的铁管落在墙上狰狞的影子却给了他提醒。 指腹顺着冰凉光滑的铁管自下而上滑动,几乎是在最开始,就有一道坑坷不平的痕迹隐约硌在肉里。 光对准了就能看见,那在光滑之间泛着锈红色,裹在黑色的铁管之上,鱼线一样粗细的褐色接痕。 * 阎家是村上家境殷实人烟兴旺的大家族,分了家之后,阎校元收拾了行囊来这个城市,上学结婚,赶着开放那两年做生意,从一个硬币一张纸钞开始,慢慢积攒起现在的家业。 他的两个兄弟一辈子没有从村里出来,守着三四十亩土地,自给自足,家里原先的传统也都保留地很完整,直到现在取名字还是遵循原先的规矩。 阎家的男丁,依照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勇恭廉的顺序取名,而且需要避讳前人,如果前辈还在世,就须得用谐音。 轮到阎校元那一代是忠孝勇,他排老二,当时老人还在,就避开了孝字,以校通孝,以元取善的意思,而阎忠方,阎校元,阎勇正,三个人只有他用了通字。 到了阎礼三个也是这样,阎礼出生前已经有四个堂哥占了恭廉仁义四个字,他就轮到礼字。而到阎征,因为当时名“智”的太爷爷还健在,就用了征来代替。征字的五行为土,用以名中意指正直、求索,无论是从音节还是字意上也都算通了智字。 阎家取名字依循大家族里世代相传的规矩,过年这样的大事当然也不含糊。 即便远离祖宅,腊月三十,从早上第一张红纸应该贴在哪里,由谁来亲手贴上,贴红纸的浆糊应该用什么面,应该由谁制作这种细节开始,都有阎校元指点安排。接着又是叠纸钱,请长辈,落罢座位后由阎校元亲手请出宗谱的复本,挂在正房正厅的正北中央。 宗谱前放置一张完整红木制的圆形桌,摆上八盘八碗和最后的高粱酒,将小辈们亲手叠的纸钱供上。到了饭点,倒满一杯酒,再烧上三炷香,由一人代替上前,在宗谱前磕下三个响头,表达对先人们的尊重和祈求其对后世子孙的庇佑。 这个磕头的人,这么些年来,从来都没有变过。以至于当他不在,到了这一步,只看檀香上轻烟袅袅,烧断了一小块灰烬,簌簌落进龛里,却无人上前。 阎校元转过身,缓慢地抬起手掌招了下,咳嗽了声。 “你过来。” 他叫的是阎征,宋丽菁抱着孩子让开位置,让阎征从身旁经过。 长身玉立,模样俊俏的青年一袭赭红色双排扣长大衣,步履稳重地缓缓走上前,过长的漆黑发丝被梳起,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神情肃穆,眼神澄净,扶着软蒲团双膝跪下,一个头磕下去便掷地有声。 虽是第一次做,但和往年阎礼吊儿郎当,一副就是过来装装样子走走仪式的模样相比,已经是云泥之别。 阎校元目露满意,僵硬的神情也舒缓开来,后面开饭喝茶时候都心情不错,还难得地打开宗谱,念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祖先们的名讳,把自己小时候听过的关于先人的故事讲给小辈听。 传统的守夜是要守到第二天天明的,所以晚上十一点半的时候又煮了些饺子给大家分食,宋丽菁也叫人热了一碗鸡蛋羹,拿着小瓷勺喂阎信吃下。 阎信很少这么晚睡觉,困得迷迷糊糊,嘴巴张着,吃一口吐半口,含含糊糊地哼唧着。 “哥……哥……” 宋丽菁放下小勺,冲着阎征发笑:“小信估计是梦着你了。” 阎征原本坐在沙发一角,捧着一本书边吃便看,闻言从书里抬起头,吞下碗里最后一颗饺子,走过去伸手去抱。阎校元不能吃太多害怕积食,就坐在椅上盘着文玩核桃眯着眼睛听电视里的声音。 屋里暖气烧的旺,空气里弥漫着檀香馥郁细致的芳香和饺子馅里流露出的丝丝鲜美,咿咿呀呀的戏曲里唱的是《锁麟囊》里的朱楼一折: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气氛一片祥和安宁,阎信却在哥哥怀里扭了下身子,迷瞪的双眼突然眨了眨,伸出短短的小胳膊指着他,奶声奶气的一声。 “不是……” "哥哥……" “不是这个……” 他还说不了长句子,但几个词也十分好猜:不是这个哥哥。 屋里像是被冰封一样沉寂下来,宋丽菁偏着头偷看阎校元的脸色,见他绷着松弛的面皮,苍老的脸上浮起些难辨的神色,拿起遥控器,关了电视,朝着阎信招招手,声音苍老但铿锵有力。 “小幺,过来。” 阎征抱着他走过去,困得快睡着的阎信身子非常软,他一松手,小孩子就扑进父亲怀里,眯着眼睛嘟囔。 “爸爸……” “嗯,小信,乖。” 阎征轻声道:“爸,哥那里,怎么样?” “该怎么判就怎么判。” “我想明白了,他这一回是老天爷给的教训,磨一磨,也能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明天是新年的第一天,你跟刘老说去看守所里看看老大,该给的东西不能缺着。” “爸不去吗?” “时家老爷子前些天过去了,他一死,原先的关系就得重新盘,时皓是个厉害人物,大年初一我亲自过去跑一趟,才显得对他这新当家的尊重。” 时家在这片做生意的人家里算是龙头,好几代人的根都在这座城市,阎家因为是几十年前外来的,和他们家一直不算亲近。若能趁新换了当家人的机会拉进两家关系,对阎家有利无害。 “明天我去看看哥吧。” 阎校元搂着阎信的手,目光并未落在阎征身上。 “老二,你说实话,你记不记恨你哥?” 阎征抿着唇,沉默了半晌,低低道:“终归是一脉的兄弟,再大的仇恨也改不了。” 阎校元先是怔了下,后又苦笑开来:“你要是说不恨我也不敢相信,人心自有站向,可你俩再不和睦,心离得再远,终究都是兄弟,这点根本你能记得,我就放心了。” “你去吧。” 宋丽菁瞅着他话落音,这事也算定了,才开口张罗,把灯笼都拿出来,里面搁上蜡烛,小鞭炮和烟花筒也准备了几卷堆在大门口。 * 阎家各处灯火通明,通宵不灭,寓意着照虚耗,使来年财富充实。到了十二点整,在家里的人每人发了一盏红纸灯笼,都挂在门口,示意红红火火,小鞭炮噼里啪啦,五颜六色的烟火像流星一样窜上天,炸开绚丽的花瓣,星点如落雪似,悠悠扬扬飘下。 阎征避开其他人,悄声回自己的房里,阳台上铁线莲盈盈衬着天幕里炸开的彩色烟火,藤条盘绕间错落有致的各色花朵形如莲花盛开,香气清幽宜人。 一朵粉白色的乌托邦落在藤椅上。 随手捡起拿在手上,透过满目花墙捕捉从夜空里迸发的绚丽烟火,阎征眼神温柔,对电话那头的人笑道:“新年快乐。” “你也是,新年快乐。” “关于我上次的提议,你想好了吗?” “我决定试一试。” “什么时候?” “过了年,我就打算辞职。” “如果要离开的话,提前要说好,不然找不到人,会有人担心的。” “嗯,我到时候会说清楚的。” 阎征轻声呢喃:“哥………” "……祝你在新的地方,也能过得愉快。” "好啊。" 时方满的语气轻松,隐约可以听出来他对未来的期待。 阎征拿着手机,望着窗外的烟火,一语不发。 粉白的乌托邦捏在手指间,捻动,破碎,残骸落在脚下,一脚碾过去,花汁横流。 21:13:39 红灯(第二部分完) 初一大早上,阎征带着一身寒气跟着民警办完了探视手续,路过会客大厅时,几个管教民警正在主持整个监区的庆新春文娱比赛,屋里热热闹闹,大有参赛和捧场的人。 很明显,他大哥是不在这么一帮人里的。 他被带到一间隔间里等待,一个民警前去叫人,另一个跟他交代了注意事项,最后道:"同志,探视时间最长为一个小时,您自己注意下。" 阎征朝他点头致谢:"放心,我们用不了那么久。" 醉驾和毒驾,在高速道上飙车,以危险驾驶罪拘役六个月,外加强制戒毒一年。 这种程度的量刑合法合规,阎校元这次也是说到做到,并没有在私底下操作。 至少一年半的时间内,阎礼是只能在看守所和戒毒所里过日子了。 阎礼从门里出来的时候,衣着干净,气色也不错,只是头发乱糟糟,打着哈欠,眉头紧皱,眼睛眯起来,哑着声音:"昨晚上屋里闹死了,我说你们能不能给我换个房间?" "一大早谁来啊?我爸吗?" "操!" 阎征挂在脸上的笑容连一丝一毫都没有移动,唇角翘起的弧度稳定,胳膊搭在软椅的扶手上,很是轻松地挥了下手。 "早?" 语气冷淡, 听在阎礼耳里就是十足十的嘲讽,顿时气急败坏地回头冲带他过来那民警喊到:"我不见这人,我要回去!" "我也不想见。" 阎征语气冰凉,毫不客气地回道,阎礼匆匆上前,垂下手拍在木质桌子上,"砰"地一声脆响。 "那滚你妈的,回家去!" "同志,注意点情绪!" “在我回去之前……” 切开台灯的铁管,中空的管中藏着卷成筒子状的纸张,跨过岁月的纸张微微泛黄,皱皱巴巴全是折痕,字迹却清楚熟悉。 那是属于阎征妈妈的东西,是一张尘封多年的信,是一张未完成的不及落款的信。也就是这封信上的内容,解答了阎征的一些疑问,某种程度上证实了阎征一直以来的猜测。 “……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妈的信藏起来?” “藏起来,是因为你愧疚还是因为你得意?” 阎礼短暂地怔住,随即脸上的表情开始扭曲,高声吼道:“我他妈为什么要愧疚?那个贱人……她……她活该!” "她自己想死,关我屁事!" “我一直很疑惑,我妈有轻微的恐高,就算寻死,也不该是选择跳下去,反而她很喜欢游泳,喜欢大海,喜欢流淌的水流,曾经很多次说过人应该在水里,赤条条的一身,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的走。” “她写了两封遗书,一开始那封是被警方发现并公布出来的那个,是她要一命还一命,以同样的从阳台跃下的方式离开。 “后来她改变主意,又写了一封,没来得及写完就离开了,而那一封被你藏起来。” 阎礼颤抖着收回搁在桌上的手,在半空中神经质地摆动,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五指张开,手指抓着空气。 阎征站起身,抬手攥住他的手腕,收紧了稳定住阎礼的动作,盯着一双惶然躲闪的眼睛,字字落地。 “那天你在那里做了什么?” “她是不要脸的贱人,她该死!” “操你妈的……” “我……” “你杀了她是不是?” 阎征眼角的余光瞥向一旁站着的民警,虽则站在原地,手被在身后立正,但神情严肃,身子前倾,一副蓄势待发的姿态。 “我没有!” 阎礼急躁吼出来,一双手要挣脱阎征的控制。 “我只是说了几句,是她自己心虚跳下的,我根本抓不住!!!” 像是快要沸腾的水平静下来,阎征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失望,松开阎礼被攥得留下清晰指痕的手腕,坐回位置上去。 那身警服走近,沉声道:“两位同志,事情要说清楚。” “说个屁!那个贱人死不足惜,有什么可说的!” 他自见面起音量就没低过,像一只没本事只知道吠的丧家犬。 阎征垂着脑袋,抬起眼皮瞅他,突然呵呵笑起来,带着胸腔共鸣的声音磁性好听,音量不大,语气平稳,只一个字。 “滚!” 滚回你的屋子,坐牢也好,戒毒也好,等到一年半之后,当你出来,你会发现,你还是一只丧家之犬。 * 过年的时候,店里生意冷清,常岭歇到了初十才从老家回来,慢慢悠悠打开卷帘门开始做生意。 先给时方满去了条开业的消息,后伺候着肉墩和三只小毛用完餐,他才一边咬着隔壁包子店里的粉条肉包,一边拎把扫帚,有一下没一下地清扫起灰尘。 门口玻璃声动,常岭背着身头也没回:“不好意思,还没开始营业。” “你想多了,哪有什么客人会九十点钟的过来喝奶茶?” 时方满把包放在桌上,打开猫包的口,奶茶轻巧地跳出来,抖了抖蓬松的毛,趴在桌子上舔着自己。许久未见的大毛二毛和小毛抖着身上肥肉跑过来迎接,肉墩老神在在地瞟了眼,又把头埋在食盆里去了。 “又胖了啊?” 时方满摸摸人家的肚子,一脸诧异。 “你不是说要给这猫减肥吗?” 减肥的话大猫咪可听不得,一回首就对着时方满龇牙咧嘴,威胁性地“喝喝”叫着,时方满使劲撸了它的头,肉墩立刻偃旗息鼓,一脸享受地亮出肚皮,眼神贱兮兮的,摇着晃晃悠悠的肚皮肉,示意这里也来点。 “瞧你那样,我丢不丢人啊?” 做奶茶的机器和器皿都还没清洗,常岭翻看着冰箱,拿了两瓶益生菌过来坐下:“我跟你说,我这次带着这几个一起回老家了,结果发现,害,我妈比我还会养猪呢!” “我还养什么猫,我们家干脆开养猪场得了。” 时方满笑了起来。 “倒是你,今天咋过来了?没课吗?” “嗯。” 他弯了眼睛:“不上了,我最近在走辞职手续,应该这两天就能批下来。” 常岭先是愣住了,接着一乐:“怎么?你中彩票了?” “我记得你之前还说教师是多好一职业,是你终身的事业,是不是中大奖了,才发现教书育人也不是你的理想,原来挣钱才是?” “胡说什么啊?" "我只是说教孩子很有意义,可没有什么终身的事业。不用脑补,我还没有那么伟大。” “还不伟大?哥们,我记得上次来那可好看一小孩,可是在你家白吃白住白蹭辅导两年了。” 时方满后来和常岭闲聊过阎征的事情,当然,这事是常岭自己好奇非要打听,还试图让阎征来店里打工,就像网上那样给自己这间店搞一个“最帅奶茶小哥”的噱头。 因为时方满的不配合以及阎征不在本地上大学,这个计划最终流产。但不妨碍常岭对于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念念不忘,时有提起。 时方满不得不再次解释:“他家情况复杂,而且那两年我也得了他好多礼物,屋里也有个人陪,其实……” 如今这会儿,发生在草原上的那桩难堪情事被刻意压下不提,想起来,也能半是真情实感地说出一句:“有他在真的挺好的。” “算了,那你到底为什么要辞职?” “其实也是那小孩建议的,我……我家里有点事,在这边过总觉得不够放松,想着不如去另一个城市,尝试下新的生活。” “去西藏找寻自我还是去丽江小憩人生?” 常岭啧啧:“那小孩说得也有道理,我也觉得你该出去散散心。” 时方满诧异道:“我怎么了?” 常岭伸出两根食指,用手比划了两个竖,差不多对着时方满眼镜框的宽度,然后道:“你看,你就在这个框里。” “你长得虽然没阎征那小哥那么逆天,但一百个人里,光看脸喜欢你的绝对比喜欢那小孩的人多。" "他虽然俊俏,可看着就不叫人放心,你呢,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五官清秀,身材修长,而且从内而外散发着一种温和可信的气质,不像大多数男人一样,有股子侵略或隐形侵略的张力和威胁。” “就像是有一个与生俱来的无形的框子,把你框在这里面。” 对面的男人往上推着银色眼镜框,偏着头,脸色认真,细软的发丝映着明亮的晨光,是一种很温柔的栗色。 常岭说到这里,伸手挠了下头皮:“我可能表达的有点抽象,但我的意思就是你可以试着走走,万一能打破这个框,或许就不一样了。” 既然常岭也这么说,时方满对这个决定所能带来的未来就更加期待了。 “那我办完离职手续就离开,可能就这几天,最晚下周。” “行,奶茶怎么办?要不先放我这里?” “不用,我带着它就行,放这里,它该不开心了。” 常岭扭过去看正在欺负小毛的小橘猫,突然想起来一事:“对了,那德文卷你还要不要?” “我这次回老家,我妹她朋友正好养了一只,品相也好,性格也好,猫舍应该还挺靠谱的,你要是要,我可以再问问。” 虽然已经有了奶茶,但时方满一直对于不掉毛且性格温顺的德文卷念念不忘。 “可以,帮我问问吧!” “行,一般母猫春天发情,三月份配完种,到五六月份就该生了,要是有合适的,我叫他们给你留一个。” “要是真有合适的,到时候我就回来一趟。” “哈哈,那可说定了,别到时候找不到人。” 时方满随口笑道:“要是找不到,你就给我疯狂打电话吧。” “得了吧,你要真联系不上,我就报警去了。” 常岭贱兮兮道:“我说你自认识起就骗我帮你找猫,浪费我感情和我宝贵的生命,结果猫找到了,得,翻脸不认人了。” 说这话时候,俩人都是笑嘻嘻的模样,谁也没往心里去。 农历正月二十八日,也就是3月9日,常岭给时方满去了一条消息:猫咪开始发情了,正在配。 3月29日,猫配上了。 6月1日,这一窝顺利出生了,两公两母,你想要公猫还是母猫,要提前预定。 7月24日,马上就满两个月了,可以接走了,你还要吗? 7月24日,为什么一直不搭理我? 7月24日,你到底怎么了? 7月24日,出事了吗? 7月25日凌晨十二点整,常岭给时方满发了最后一条消息。 “我等到明天早上八点。” * 农历十三,赶在周末之前,时方满签完最后一道签字,终于办好了离职手续。 他在网上买了元宵节那天去云南丽江的车票,又给该打招呼的人一一说了下,因为也不是彻底不回来了,所以说得也很简单。 他身上的人际关系简单,认识的人不多,熟悉的人就更少。工作中接触的家长、学生和同事之类的不用交代,学生时代的朋友都不在这个城市,这里能算得上是朋友的也就一两人,只怕距离一远,关系也就淡漠了。 至于亲属,时方满犹豫再三,只给时皓发了一条消息,甚至并不希望能得到回复。 那天在医院里,时皓告诉他的真相里有他原本并不清楚的东西,那个洞察力十足的人把旧事看得通透。种种过往本来就是一根梗入心怀的硬刺,现在扎得更深更重。 情深不能自抑,一切只能随尸骸掩埋。 几乎是刚发过去,下一秒,时皓很快就回了一条:“好。” 时方满盯着屏幕,对着这一个字想了许久。 他铺开行李箱,收拾起行囊,只用几条短信就交代好了一切,亲手斩断在这座城市的缘分,拉远和其他人的联系,没有人劝他别走,没有人教他不舍,无牵无挂,多么简单。 连行李也收拾地十分轻便,几件这几天穿的衣服,一个相机,一个手提电脑,一些证件,一只猫。 他手上的钱不算少,到了丽江先逛一逛,等租个合心意的房间住下后,有什么需要临时再买都成。 奶茶6个月大了,这个时候也出现了一些猫咪发情的症状,譬如更加爱叫,尾巴举得高高的,莫名其妙焦躁不安,老是想往外跑。幸好是因为时方满注看得紧,它没接触过发情的小母猫,还没有出现在家里乱撒尿的现象。 根据时方满查的资料和常岭的建议,这个时候最好是给猫咪控制饮食,在发情期间,不要让它们吃的过分的饱,防止猫咪吃多了没事做,同时也要增加它的运动量,用一些小玩具吸引它们的注意力,使它们处于一个疲劳状态,来减少因发情亢奋带来的麻烦。 所以这个时候,当奶茶又竖着高高的尾巴在他的裤脚上轻轻磨蹭时,时方满只得放下没叠好的衣服,抱起自己的猫扔在沙发上。 一人一猫坐在沙发两头,中间一个激光灯照射下形成的红色小圆点在雾霾蓝的布艺沙发垫上跳来跳去,奶茶一边小声骂骂咧咧,一边追着灯光跑,尾巴甩来甩去,蓬松的毛轻轻抖动。 "叩叩!" "叩叩!" "来了!" 跳下沙发,时方满拖着鞋子过去开门,扔下的激光笔兀自亮着危险的红光,被扑上来的奶茶一口咬在尖利的齿牙之间。 一扇陈旧的门后,昏暗而狭窄的楼梯口上,一双深邃沉静的黑海,垂眸望下。 浓郁的黑色伴随潮腥与苦咸,跨过波澜不惊的岁月静好,露出风云席卷波涛如怒的执着与疯癫。 他试图用人鱼的歌声,用蚌贝的眼泪吸引他过来,用朝暾云海与落日霞光编织最灿烂的景象,最后还是骗了他用一叶扁舟,解开拴在岸口码头破旧的小柱上的草绳,涉过水,坐上船,往大海的最中心晃去。 他终于张开大嘴,心满意足地吞食下那抬头与他对视的,他心上之人。 他残缺里渴求的另一半。 21:13:41 囚禁后 “我们之间做个约定吧。” “如果我有一个提议,而哥不好意思答应的话…… “五秒后就可以当做默认,好不好?” 青年低沉的声音在耳侧逡巡,时方满垂着眼,久不见阳光而变得几乎有些惨白的手指捂在一层单薄的睡衣上,胃里还在一阵阵地痉挛,疼痛并不明显,但是那种饿了很久之后的空虚感还阴魂不散死死缠绕着这具身体和灵魂,从身体深处袭来的空虚叫他攥紧了指尖,较浅的唇色被细碎的牙齿咬出两抹艳艳唇色,嗫动几下,迟迟吐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 温热而有力的青年人的身躯从背后搂着他,长长的衬衫袖口下是一节白金色的金属质感的腕表,透明的表盘被布料掩盖,看不清上面的时间。 时方满不觉咽下唾沫,急切地伸出手掀开那一节碍事的衣料,银色的表针在视野里跳成的几何三角被轻声辨识出来,他抬起脸木然地望向远方另一层厚厚密密的布缕,缓慢地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行为毫无意义。 九点二十分钟。 然而他并不知道,这是哪一天的哪一次的九点钟二十分钟。 窗帘后面隔开的一方世界外,是早晨九点钟还未来得及炽热和耀眼的太阳,还是星辰浮现的冷冷寂寂的夜晚? 白炽灯光明亮,旁边的小茶几柜上是阎征放下的木碗,碗底落在两小颗枣核,红枣小米粥的香味还隐约在舌苔上留存。 他的体温凉,一只手带着更高的温度从身后插入,摸着睡衣的衣角贴在肌肤之上,灵巧而修长的手指勾着黑色的丝绸系带,另一只手有力地掐着腰肢。 五秒钟的停顿,时方满没有躲开,他甚至并没有挣扎,只是疲惫地回味嘴里那点红枣的香甜和,忍受胃里明知虚假却依旧折磨着人的饥饿。 那两只手依着原来的姿势和方向继续动作起来,又快又急,似飞鸟掠过鸢尾丛,衔起一点颜色就飘走。手指带着黑色的布料离开,另一只手滑下,拉着松开的睡裤急切地拖拽下去。 从细窄的腰间滑下,松垮地挂在胯上,时方满定定地坐在床榻上,双腿合拢,不做动作,回望阎征黑幽幽的眼眸,一语不发。 他不愿配合,阎征竟心情很好地轻笑几声,暂时放弃了,转而跨过他的腿,自己单膝跪在床沿边上,低下身子,静静和他对视。 半晌后,他摘掉了时方满的眼镜。 倏而恍惚起来的眼眸快速眨动,阎征却先一步错开眼,对着那白皙而干净的鼻尖,伸出修长的食指,孩子气地刮了他一下。 呼吸打在挺拔的鼻梁,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交错,有时方满那歆甜馥郁的蜂蜜的味道,也有阎征身上冰凉微苦的薄荷叶混合甘菊的独特香味。 时方满的呼吸一滞,眼皮微抬。咫尺之间,他用力地睁大眼,模糊的视野柔和了许多细节,青年俊美的面庞还依稀有着前些年羞涩柔软的模样。 “我用了哥经常用的牌子。” “哥以前身上都是这样辛涩微凉,冷淡又单薄的洗护香,你闻一闻,现在我和你一样了。” 他低下头,循着时方满紧闭的双唇,在柔软的唇瓣上轻轻一吻。 “虽然以前的味道我也很喜欢,但我更喜欢哥现在这样,甜得像糖果。” 试图躲避阎征伸进口中的舌尖,却被青年掐着下巴抬高了头,仰着脖颈露出的喉结脆弱而无法躲藏,咬一口便有一种奇异的恐怖的痛觉。 时方满咳嗽着,向外推开半压在身上的人,可虚弱了太久的身体提不起太大的力气,阎征很轻易地就抓住他的手腕,抚摸着上面冰冷坚硬的一小截,寻机亲吻他微张开的唇,舌头柔软湿滑的如蛇一般,轻巧探入口腔内部。 唾液在亲吻之间交换,唇角积攒着多余的涎水,被动地承受着一个长久而用力的亲吻。 随后,缓慢而不舍离开。 阎征松开抓他的手,掌心扶着男人因亲吻而浮现出淡淡艳色来的脸颊,指尖像是在弹动钢琴上温润白皙的白键,顺着脸骨的走向缓慢上滑,在鲜红欲滴的耳尖肉上轻柔抚摸。 时方满带着水汽的眸光落在他的左耳上,长及肩膀的墨色发丝之间露出的耳骨上挂着一截纤细明亮的银链,荡荡悠悠晃着一颗小小的碎钻心形挂坠。 “我也要这里留一个痕迹。” “但放心啦,我不会咬那么深。” 上一场隔了大半年的情事里,他就像野兽一样喜欢在亲吻的时候露出点尖尖的牙齿,唇舌的交换,肌肤的相贴无法满足,必然要噬咬啃食,见些血出来才行。 时方满僵着身子任他发疯,舌面、唇瓣、耳尖、脖颈,苍白的皮肤上都是细细小小的齿痕,溢出些艳丽的血色来,就被阎征湿滑而粗糙的舌苔来回扫过,通通舔食下去。 左耳尖被柔软的滚烫的唇瓣轻轻叼住,忽而重重落下尖利的齿,生出入骨的疼,甚至恍惚是被连肉带着软骨一起扯下,扔进沸水里烧起来。 那处火烧火燎的疼痛激的人身子一颤险要跳起,却被一把大力从膝盖上压下,阎征抬腿抵在时方满的身上,慢慢插入胯下,分开他紧闭着的双腿。 随即他向后撤离开几步,蹲了下来。 睡裤滑落下去,露出白色的棉质内裤,小巧的一团肉体蛰伏着,贴在其后的布料之间,微微陷下去两点凹痕。 三种不同的器官怪异而融洽地待着一起,安静又乖巧地躲在这隐私之处,却非有人要掀开那层纯白的遮羞布,贴上前去看个究竟。 时方满最难堪的便是他这样漂亮的人,却专注得近乎痴迷地看着这处畸形又丑陋的下体,僵硬得不敢乱动,却仍然有柔软的气息扑在敏感的下体上,湿滑的液体缓缓汨于口,一股子潮潮的腥味弥漫开去。 他咽了下口水,脸烧起来,双腿仓皇靠拢,却弄巧成拙地将阎征夹在胯下,青年抬起眼皮悠然地望过来,喉间低低地笑出声,一指勾着内裤的边缘轻轻扯下,一面毫不犹豫地贴上去,灵巧的舌尖来回打转,在粉白的肌肤上肆意舔弄。 他舔了几下后,抬起脸,唇上亮晶晶,眼睛也闪着急切而兴奋的光芒,手伸进裤子里,自己掏出来了性器,那里也是少有使用过的粉色,但颜色更深更艳,龟头已经湿了,但还没有完全硬起来。 他舔着露在外面的阴唇,手里来回搓弄,那硕大而坚硬的性器越发精神,热热的烫在另一人粉白柔软的屁股肉上。 这是时方满眼里,太过下流淫荡的镜头了,可那青年做得坦然而沉迷,春色弥漫在眉眼之间,既是十分满足,又是十分喜悦。 他却猛烈挣扎起来,身上身下叮啷作响,惊碎了阎征此时的动作,二人四目相视,阎征却急急站起来,挺立的膨大的性器正好伸出来指在时方满的鼻尖处,潮腥的气味带着人体滚烫的热度吸入鼻腔。 “哥!帮帮我!” 他说的可怜,语气里不自觉地撒娇。 却不等时方满反应过来,手指掐着男人的下巴,逼迫他微微昂起头,那坚硬的肉柱就直接抵在了方才被咬得伤痕累累的唇瓣上,透明粘稠的几点腥水黏在被强迫的人的齿缝里,教他被迫品尝了那充满麝香的浓烈又腥苦的味道。 时方满忍不住要张开嘴吐出去,那东西就热乎乎地捅进整个口腔,他胃里痉挛,翻涌,猛然一阵恶心,干呕了两声,却叫那肉茎顺着舌苔往里滑去,抵在喉管里面,紧窒又湿热的喉咙无形取悦了这只怪物。 它涨得更大,甚至颤抖着跳动,带着喉腔战栗。 阎征喘着粗气,急促地退出来,阴茎上青筋跳起,龟头红艳像是成熟到糜烂的樱桃果酱,吐出一股又一股粘稠的浓烈的白色浊液,湿湿嗒嗒,从性器上垂落下。 时方满的下巴、喉结、锁骨和大敞的莹白胸口都落了几点暧昧而淫荡的白,睡衣只有第一颗扣子是解开的,顺着胸前滑下去的白浊液体就掩盖在了黑色的布料里面。 阎征拨开单薄的布料,从腰部伸进去一只手,像蛇一样向上探去,轻轻一抹,紧致光滑的肌理上,触感湿滑黏腻,出来时,沾了满指腹的,也是腥苦的带着麝香味的白。 白色的精液落在细腻微凉的肉体。 他在喜欢的人身上做下标记。 21:13:44 野兽和猎物 阎征轻笑,双手按在床榻上,高大的身躯像一只灵活的大型猛兽,轻快爬上床,半跪着弓身将人向后压倒。 染上他味道的猎物躺在凌乱的床铺里,腿根并拢,两足交叠,上身还算完整,下裤已垂落在了地板上,露出毫无抵挡的白花花的一团粉肉。 他和时方满无声较劲,轻易地便用蛮力抓着脚踝分开双腿,身子卡进膝盖,强迫地将人摆成一个大开的莹白诱惑的M字,足尖翘在半空中,摇摇荡荡,脚趾蜷成一团,弓起来的弧度有一种雕塑般惊人的美丽。 瘦削的骨感分明的裸足因常年不见阳光,比身上其他地方更加白,几乎透明的藕粉色缀深青脉络,手指可以顺着血管的方向,在薄薄一层皮肤间把玩戏弄。 侧眼留神,小腿上肌肉紧绷,足弓弯起,蓄势待发,阎征偏头闪过,一阵叮当作响,锁骨下却依旧被蹭过去一道红艳艳的伤痕。 他抓着脚踝的手瞬间发力,上身前压,逼得时方满抬起腰部,屁股从床榻离开悬在半空里,双腿在空中无力的摆弄,绷紧的肌肉线条带着雕刻出来的白色大理石的一样的质感,有力又柔软,漂亮又脆弱。 "你不想遵守约定吗?" "我最近也许还是会很忙,会忙得没有时间来看你……" 他柔软的唇瓣间轻声吐露出的话语,叫时方满微微一震,偏过头去,深色的额发软软搭在脸上,鼻尖往上都是一团混沌在一起的墨色。 潮热的手心贴过去,撩起发丝后,未褪去的怯懦和恐惧落在惯是温柔的栗色瞳里,阎征不再压他那么紧,退回去了点,亲吻他的嘴角。 蜻蜓点水一样敷衍的安慰后,是他挺着身,把自己高高翘出去的正在吐露的性器抵上那半软的小巧的肉团,赤裸裸的两处粉搁在一起磨蹭,一深一浅,一大一小,缠绵地相贴,不舍地分离,腥味弥漫,人体的温度越来越高,磨蹭在一起的两个肉根都隐约发烫。 阎征低沉喘息着,缓了下神,眼角和颊边一片绯红,又伸出手,作弄起男人身上那小巧玲珑,微微洇出水的穴口来。 手指轻轻按压、揉捏着阴唇,转圈摩擦着穴口,试探性伸出最长的中指轻轻插入紧致的通道内,肉穴抽搐颤抖,又溢出来一滩透明而腥香的液体。 以自己在书上学到的那样,用手指轻弹 尝试不同着力道,由轻到重,由重还轻,在最敏感的部位不断爱抚。 他听到时方满忍不住地微微呻吟起来,细碎绵长,带着哭腔的呻吟声夹在越来越急促的呼吸里,是芙蓉泣露都比不上的好听。 男人的眼睫上沾着泪水,闭着眼,阎征见他在床铺上胡乱翻找,自己摸到一块被角就拉过去,慌慌张张咬在嘴里。 他自己给自己堵上了,阎征还没来得及多听几声,就没了动静。 只有眼里所见到的,瘦削清秀的男人抖着白花花的身子,艳粉色而无毛光滑的私处淫荡而缓慢地随手指摆动,细瘦的腰肢积一层亮亮的汗滴,臀部轻轻翘起一点弧度,不自觉地往上,往一只插在身体内部的陌生手指上迎合。 阎征熟练地以一手揉搓自己胯下,另一只手带着粘稠的体液,缓慢地从温热紧致的包裹中抽出,略硬的指甲顺着饱满的臀肉下滑,在白粉面团上划出一道白痕。 指甲尖轻擦小巧的肛穴,突然一用力,便挤开凑在一起的褶皱,在肌肉收紧的湿热肉穴里,硬是扎进去半寸。 一个强烈抽搐,阴蒂似一颗红豆,充血,肿胀,坚硬,下面湿湿的阴道口,收紧,痉挛,放松。 十几秒或几十秒的时间,单薄削瘦的男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只有潮喷出的无色液体静静流淌在饱满的粉白屁股沟里,既淫荡又煽情。 “哥……” 他甜蜜地叫着,又凑上前叼着软软的唇瓣,吮吸,撕咬,唾液交流。 “哥……” 手掌在尾椎骨上轻轻一模,满手湿淋淋,透明,粘连,淡淡的腥。 嫣红的舌尖探出来舔舐湿掉的手指。 潮腥的体液,全数抹在两瓣肉乎乎的臀上。 “哥……” 虽看着瘦,手掌把握起来,才意识到臀上的肉竟也不少,又软又红,密密地攥在指缝里,泄露出桃夭艳色。 “……” 俯下身凑在耳道口,舌尖轻轻点着耳骨上被咬出来的齿痕,阎征第一次尝试着叫他。 “满满。” 梦里无数次颠龙倒凤的欢愉,虚假却可以肆意放纵的想象高潮,用那个怪异的器官让他快乐。 阎征贪恋地重复:“我的……满满。” 我的。 他贴在时方满高潮后虚弱的身体上蹭来蹭去,如同一条刚出壳的幼龙,身子是赤裸的,是滚热的,叫声是缠绵的,是娇气的,动作却是狂野的,粗暴的,是一只与生俱来带着十足兽性的怪物,是凶狠恶煞守着高塔未来故事里那条反派恶龙。 恶龙守着高塔里的公主,而他守着他的满满。 把着小小的穴口,挺身推进去,一条狭窄的通道为着肆意入侵的肉龙而撑开。 内壁湿热,肌肉挤压,深红色肉套子紧紧套住硕大粗壮的性器,原本平坦的小腹从内往外撑起来,鼓鼓地像小孩子吃饱了的肚皮,又像是新婚燕尔怀上宝宝的新妇那鼓起来的子宫。 白皙的小腹弥漫着一团粉色,浅色的水蜜桃似绒毛,被撑开来而更加明显的青色血管,和未干涸的透明体液。 迎着顶上明亮的人造灯光,在水痕之间,星星点点,折射出梦幻的人鱼色的光斑。 人鱼色的公主在失去尾巴的时候也会这么痛吗? 是下体被从中间撕裂,一道肉刃凶狠翻涌,越进越深,切进体内,顶在子宫,割下最柔软的一块。 是切掉脚后跟穿进玻璃鞋,一口毒苹果引发心脏颤抖,纺锤贯穿整个手掌,无法停止的舞蹈磨掉十根脚趾。 时方满再忍不住发出哼咛的痛呼,咬在嘴里的被子滑落,雪白的牙齿干脆咬住自己的下唇,咬出斑斑血痕,阎征叠声叫他“满满”,叫着“不痛”,一面真情实意地哄着他,一面狠心挺着野兽一样的下身,毫不留情地大力开拓,放肆侵略。 痛楚在被狠厉摩擦,被强行拓开的甬道里,在一次又一次大力顶撞开的敏感宫口上。 锁链哗啦,绷紧抬高的腿又要踢开这在身上作孽的俊美青年,又要贪恋地紧紧夹着他的身子,好似用这一处泄愤般的用力可以缓解其他部分的无可奈何。 过了很久很久,当绷紧的穴口被捅成开透了的玫瑰艳红,当进出的肉刃重新带上湿润的露水,在这所情欲渗透的房间,除了低低的喘息和呜咽痛呼,除了金属叮啷,逐渐出现了另一种声响。 伴随着有力强烈的抽插,一刻不停歇的,暧昧隐秘的啧啧水声。 从喉管溢出细碎的气声,细小微弱,但却丝丝绵绵,甜蜜地似粘粘在一起的龙须糖,阎征伸舌讨了一块,下身挺动,更要讨好他。 得了快感后,性器进出顺滑,时方满前端小小的阴茎也不再萎靡,慢慢也被顶的翘起来,粉色的肉茎湿滑,一手就能握住,沾着体液的手指捅一捅前端的鼓鼓的肉头,立刻肉眼可见的膨胀三分。 阎征把它在手里把玩,觉得这小小的玩具也十分可爱,翘起嘴角,眼睫划开一个飞扬的弧度,眸光黑亮如黑曜石一般,笑嘻嘻道:“是这里爽吗?” 恶意地动起腰身,使劲把自己粗长的肉器顶到最深处,两颗沉甸甸的肉囊耷拉在柔软的屁股肉上,也摇头晃脑地贴在上面死死摩擦。 “还是这里爽?” 他低声喘息,脑海是激升的亢奋与满足。 身下男人吸了口气,呻吟甜腻。 “嗯……啊……” “呜……” 回应是白皙的足从他脸上擦过,抵在人体最脆弱的大动脉处,急切地摇曳,像狂风中只有根还埋在土里的白色风铃,花朵都在迎合风的方向,风的期盼。 他们相连在一起的性器,就是他们的根,谁也逃不开,死死锲入,深深缠绵。 快感像烟花一样在脑海中炸裂开,身体战栗,在湿热的穴肉里灌进去白浊的精液,堵在穴口,不叫它留出,只撑开男人的小腹,莹白的肚皮高高鼓起。 亿万颗拖着长长尾巴的白色的小野兽疯狂涌入,在他们命中应到达的栖息之地,在这具怪异而美丽的身体里,安稳停歇。 他恋恋不舍地退出来,拿方才擦过潮喷淫水的纸巾胡乱地摸去吐出穴口的精液,自己却甩着软下来的依旧粗长的肉根,把沾在阴毛上的斑驳白精蹭在两个臀瓣之间狭窄温暖的肉缝里。 下体水迹粼粼,散发出腥腥潮潮又充满了麝香味的独特味道,阎征轻抽鼻子,笑着说了一句。 “梦里可没有这个。” 他俯下身,鼻尖蹭鼻尖,深沉的黑眸对温柔的棕色。 青年嘟起嘴,在另一双充满血痕的柔软唇瓣上厮摩,麻麻痒痒的滋味把一直以来的隐痛都掩盖了,只听到他在委委屈屈地哼唧。 “这回可不是做梦了。” “哥,你快告诉我,我没有在做梦吧?” “说会话好不好?” “做得好累了,休息一下,说会话再来嘛!” 时方满晓得,他以前即便撒娇,也不是这样,现在根本就是借着撒娇的名头,死皮不要脸。 “……” “一、二……” 阎征恶意地提醒:“再不说话,你就要默认了啊!” 时方满别过脸,不要看他,视线里是远处从墙壁上垂下的厚厚窗帘,不借助工具,他视物模糊,那死物也不动弹。 阎征掰着他的下颌,又把脸对准自己,毫不客气地又凑上前亲。 “……四……” “不要。” 时方满疲惫地推了下,小声道:“……我很累。” “可是现在睡觉还很早,而且,只做了一次……” 他用两只湿润的,不知道是沾着精液还是淫水的手指塞进后面另一个洞,那里面干涩紧致,瑟缩地抖动。 “这里还没有用呢。” 时方满盯着他:“那你还问我干什么?” 阎征眨巴着漂亮的眼睛,漫不经心的口吻笑嘻嘻道:“我只想和哥说说话,休息一下嘛!” “……” 见时方满又不要搭理他,阎征就往他鼻尖上轻轻吐气,他像一个缠人的死不撒手的艳鬼,即便别人要当柳下惠,也腻腻歪歪地不肯走,执着得令人心恼,生生把一个艳色的聊斋故事变成一场不堪其扰的强行推销。 手指在扒了皮的白玉软肉上四处打着圈,青年吐气如兰,趴在身上摸两处红樱。 时方满脸色通红,又恼又羞,咬着舌尖清醒了下,低低一声。 “……你要做就快点……” 阎征轻笑着凑上前,指头在时方满的舌尖上沾了口他的唾液,插进干涩的后穴里。 “好吧,是哥先等不及了。” “那我们就慢慢来吧。” 他故意慢腾腾地挺起腰,还略有些柔软的肉根也是体量颇大的一团,只是不那么硬得顶着人生痛,挤在紧致的穴口,肛口外侧褶皱上沾着之前的精水,倒是可以润滑,阴茎似肥大的黄蜂,顶得穴口跟花一样地开合闭拢。 这里的痛感比前面略浅一些,或者只是因为时方满有些习惯了,半是痛苦地承受着越来越硬的阴茎开疆拓土地往深处捅去,半是麻木地翘着脚尖搭在阎征精瘦有力的腰肢上往里迎合。 只剩下一点根部的肉根待在绷紧了的粉红色后穴里一动不动,两个柔软而又饱满的囊袋贴在白皙的臀间,轻轻晃悠。 “呜……快一点!” 足跟点在湿滑坚实的腰间无声催促,时方满抹过去脸,眼尾一团殷红,又气又急,喘息声大,说话声却犹如细丝,微小而不可闻。 阎征眸光闪亮,看这年长的男人少有的恳求作态,低低喘息,应了他:“……好。” 铁器泠泠作响,在高潮袭来之间,是俊美的青年紧紧抱住他喜欢的人,倾其所有,皆授予他。 21:13:47 即便是强迫 特殊的刺激性气味,带着微微的甜味,几乎是脑海中意识到这股奇怪的气味的同时,眼前一黑,思绪全部飞离,瞬间陷入了沉沉的睡眠里。 当再次睁开眼睛,他捂着脑袋,费力地辨识着眼前奇怪闪动的灯光,头晕腹痛,咽喉处有明显的烧灼痛感,还有强烈的恶心感叫他试图找一个地方吐出来。 从床上坐起,翻过身扒拉在床沿边,泠泠几声清脆的响动就从身上传来,时方满忍着快要涌出喉管的恶心感定睛细看,竟是三指宽细的铁链从床下伸出,而另一端,即便包着柔软的皮套,也狰狞恐怖,钳着白皙的手腕里。 他愕然地盯着自己的手腕,再也顾不得其他,猝然回头,环顾整个房间。 这是一个非常空旷的房间,面积很大,估摸有七八十平方,但又完全没有任何格局可言。米色的略有年代感的花纹地毯弥漫在地面,头顶悬着多顶碎星般分布着的小灯光,四周皆围着厚重的且从天花板一直垂落在地砖上的长长窗帘。 房间的中心就是他身下坐着的这方大床,床头是一方衣柜,一个装着冰箱和微波炉的置物架,床尾正对着一个书桌,上边简单地放置着一些洗护用品、茶杯茶盏和一捧干枯的蓝紫色勿忘我,斜对着一个玻璃门,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白瓷浴缸和盥洗池,门把手则隔了一条细长的通道,正对在盥洗池,距离看上去非常遥远。 时方满脚步趔趄,急匆匆绕过书桌朝通道走去,脚腕上的铁链子绷紧了,箍得生疼,站在通道口,便再也走不动了。 心跳如雷,他伏在地上,费力的伸手向前探,手指擦着柔软的地毯绒毛,却离那带着锁链的门把手依然有接近两米的距离。 时方满绕着整个屋子快速走动,书桌、衣柜、甚至是浴缸里面都可以触碰得到,但也就仅限于此了,连最近的窗帘都隔了有一米多的距离。 整个锁链的终点似乎是在床的下面,禁锢在地板的四个地方,他俯下身子,伸长胳膊摸了把,心顿时凉下去。 是浇筑的铁水,端口包裹得非常严密。 咬牙费力锤动着地毯,在沉闷的布料下,完全坚硬的触感不似木板或者瓷砖,联想到那黄褐色的铁水,时方满脑中不禁浮现出一个恐怖的念头。 这间屋子都被铁水封过一层,无论是地板还是天顶,甚至可能还有墙壁。 可是,谁会做这样的事情呢? 在信息发达的现代社会禁锢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像养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儿一样。 这样残忍又疯狂的念头…… 他这会头晕,小腹也是痛的,口部干渴,咽喉越来越强烈的烧灼着,胃里往上冒酸水,再忍不住恶心,跑到盥洗间先去吐了一场。 盥洗间的灯光照在苍白的脸上,银色金属光泽的眼镜框后,露出的双眼因呕吐而泛起红色的血丝,微微湿润,眼底是深深的迷茫和恐慌。 “哐……” 身后传来沉重的撞击声,随后,门开了又合上。 细微的脚步声响起,磨砂玻璃上照出一具高大的身影,似隔着白色的迷雾,默默注视着你的野兽,你不知道他已经看了多久,但你很快就意识到,当他踏着迷雾一步一步走近,露出面目的时候,一切才是开始。 手指打滑,几次都推不动那扇在此时显得尤为沉重的玻璃门。 害怕自己再推开一扇门。 在上一扇陈旧的木门后,昏暗而狭窄的楼梯口上,是一双深邃沉静的黑眸。 而现在,磨砂玻璃门后,依旧是那一汪黑色的海洋。 “哥?” “咳咳……” 喉咙剧痛,一开始只能咳嗽,吐出带着血腥味的唾沫。 是乙醚,过量吸入造成呼吸道了粘膜受损。 是记忆最后,阎征手心攥着一块布凑过来,将涂着乙醚的布捂在他的脸上。 阎征低着头看他,一语不发,从桌上倒了杯水,塞进他颤抖的手里。 攥紧了的拳头却蹭过茶盏,重重地落在阎征脸上。 青年没有躲让,挨了一拳后偏过头,伸手抹去嘴角的血。 长及肩部的黑发向外张扬着发尾,包围着中心一点白皙的面庞。 唇角溢出来的红色一闪而过。 时方满在接近三十年的人生中第一次尝试打人,但奇怪的是,原来暴力并不能叫人感到兴奋、放松、宣泄和快乐。 他只是深深地疲惫,像是拖在破旧的鞋子长途跋涉了几千公里,这一点爆发耗尽了身上最后的力气,瘫坐在地上,嘶哑着声音。 “你在骗我。” 青年蹲下身:“我不可能放弃哥。” “即便是强迫。” 割裂与世界的连接,告别后选择离开,毫无防备地被席卷海面的风暴拉扯向这座黑海的中心。 这是时方满自己做的蠢事。 他盯着阎征沉默坚定的眼眸,无声地低笑。 他轻信了一个谎言。 或者应该更准确的说,他没想到这是个很会骗人的小疯子。 “哥在这里好好休息一下不好吗?” “如果你听话,在这里你要什么我都会满足。” “只是不能出去而已,不是吗?” 软软的语气,温柔地哄劝,漂亮的青年,深情的目光。 时方满撇开嘴角,嘲讽地一笑,歪着脑袋看他,眼镜架滑落鼻梁,危险地悬挂在一侧耳朵上。 “那我要手机呢?” “如果哥听话,我可以给你一台不联网的电脑。” 他嗤笑着,镜架清脆地落在地上。 阎征脸色未变,依旧含情脉脉地望着他,轻声道:“你也没有什么需要联系的人,对吧?” “反正除了我也没人在乎哥,就好好在这儿待一段时间,尝试着喜欢我不行吗?” “阎征啊,你是个疯子。” 反正眼前也是一团模糊的人影,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就闭上眼皮,靠着身后冰凉的玻璃。 “只有疯子才有这么疯狂的想法。” “关着我吗?” “你打算关多久?” “你能关多久?” 他的手指搭在地板上,摩挲着地毯上粗糙的花纹:“这里要用水,要用电,有食物,有垃圾,有人生存的痕迹,最重要的是,有你会时不时地过来,不可能不引人注意。” “你做不到把我囚禁在这里一辈子。” “而我,马上三十岁。” “不是给颗糖就会笑起来的三岁,不是迷茫地需要依赖着另一个人的十三岁,也不是还憧憬着一点能和漂亮女孩子谈恋爱可能性的二十三岁。” “虽然不够老,但我已经是一个固执到惹讨人厌的成熟大人了,我要怎样改变想法,试着喜欢你呢?” 温热指腹蹭过脸颊,指节抵在鼻尖,阎征低低道:“你总是有你的道理。” “可是,哥,我是不和人讲道理的小疯子。” “你记得吗?我说过,我的答案,即便错了也不叫人更改。” “我比哥更加固执,因为我不会管别人说怎样做好就去做,即便是哥说我是个疯子,我也认了。” “我只是想让哥可以什么都不想,远离其他人的眼光,想让你自己问一问自己,除开一直自卑和隐藏的身体缺陷,除开普世意义上的对错,哥,你是不是也有一点喜欢我呢?” “这里是一个,可以什么都不用管,可以放开顾忌,遵从内心,可以陪着我,只看着我,只和我说话,只来喜欢我的房间。” “我没想过自己可以一直囚禁哥,但至少,你现在可以陪陪我。” 他拍了拍柔软的短发,捡起落在地毯上的银色眼镜戴在时方满脸上,低头要吻对方的唇角,却被闭着眼睛的人躲开吹拂而来的气流,别过脸,全然拒绝的姿态。 阎征并不纠结,就像过来一样,门开了又合上。 时方满缓缓睁开眼,在书桌的脚下,是一个装着食物的塑料袋和几大瓶水。 面包、速食米饭、真空包装的卤肉、熏肠,火龙果和柑橘,还有常常出现在时方满冰箱里的那款酸奶。 他把这些食物扔进冰箱,蹲在地上开始研究和摆弄起手腕和脚腕上的锁链。通常情况下,直径大于一厘米的锁链就很难用人力挣断,他身上这些已经有三四厘米宽,不用专业的切割机器根本不可能弄断。锁头沉重,锁口先宽后窄,内里构造看起来精细复杂,时方满不仅找不到合适的材料捅进去,更不会任何开锁的知识,想靠自己把锁撬开也不太现实。 屋里有微波炉,但微波的热量无法满足铁器熔化所需的热量,而且很可能导致电磁波聚焦,发生爆炸和起火。 他站起来,转进盥洗室,那里的洗护和洗涤用品瓶瓶罐罐一大堆,但是都是弱酸性的液体,他原本想着能在里面找到洁厕剂,用那里的盐酸尝试腐蚀连接处,现在想来也是不可能了。 如今,除了将铁链凑在一起相互摩擦来导致它出现磨损以外,时方满想不出其他可以破坏锁链或者是逃脱锁链的办法。 他咬着唇思考了会儿,并没有急着开始这个耗时耗工还未必有用的办法,而是试着卸下一条凳子腿,拿着它在自己所能触碰的地方敲敲打打。木料撞在地毯上的声音沉闷,但分贝量并不算小,时方满趴在地上,将耳朵贴近地面,并数着数字大概敲击了两个小时才失望地停手。 他没有听到丝毫的动静。 接下来的几天便是这样,摩擦铁链,敲击出声音向外求救,数着时间过日子,饿了便吃,吃自己平常食量多的东西,过了三顿,便记一天;困了边躺,睡够了就起来,再记一天。 阎征看到被歇下一条腿的凳子并没有说什么,拿走后下一次就送了一个塑料的过来。 食物和水不等吃完,就会及时地补充上。 可是,同一个品牌的面包和速食米饭,同样微辣口味的卤肉和熏肠,同样甜度的火龙果和柑橘,还有同样的那款酸奶,他曾经最爱喝的东西,也逐渐在舌苔上麻木,机械地灌进胃里,激不起丝毫愉快和满足的浪花。 而且慢慢的,两种方式记录出来的天数就开始出现偏差,且差值越来越大,等阎征第三次来送东西的时候,时方满心惊地发现,按照吃东西的量来算,现在才是第八天,可是以睡觉的次数来算,已经是第十四天了。 桌上那盆蓝紫色的勿忘我和第一次睁眼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从镜子里照出来的人影身上,瞧不出任何可以推算时间流逝的变化。 他似乎吃得越来越少,而困倦的频率却越来越高。摩擦铁链和敲击声音没有带来任何正向的回馈,时方满逐渐开始厌烦这两件事情。 缺乏时间的概念比想象中更加可怕,一切行为都变得混乱起来,一切都可以随心所欲,没有规律,没有支点。 生活飘在时间的混沌中,像飘荡在浩瀚宇宙里的太空垃圾,没有着陆,没有意义。 比起生理需求,活着更需要心理上的慰藉,而这些日子里,他不仅不知道时间变化,也没有任何乐趣可言。 没有影视,没有游戏,没有音乐,没有资讯。 没有一本书,没有一副牌,没有任何可以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 衣柜里的衣服已经都试过一遍,勿忘我的花瓣也扒着数了三四遍,地毯上的图案分类汇总过了,数学公式也在脑里走了好几回。 他甚至用茶水在书桌上默写,记录,可不等茶水干透,字迹消失,就暴躁地拿湿漉漉的袖子抹去,再开始尝试写新的内容出来。 终于,在下一次阎征要离开的时候,时方满哑声叫住了他。 “我想要一块钟表,还有……一些书。” 阎征转过身,微微一笑。 “哐……” 门在通道尽头合拢,时方满不知不觉盯着它看,看到眼睛生疼,生理性地流出眼泪才恍惚过来。 他无法控制地期盼那扇门再次打开的时候,明知道这样做,合了阎征的心意,也开始常常望向那条又长又窄的通道,希望能看到俊美的青年抱着沉重的书籍和吧嗒作响着的钟表走进来。 那一盘黄褐色的圆形表盘像一盏巨大的向日葵,指针走动声清脆,悬挂在门后。 阎征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递给他,是类时方满以前会觉得很无聊的情感类杂志,每周两刊。 他带着喜色接过去,低下头寻找,在一期杂志封面的左上角,印着当期的时间。 第四百八十一期。 2x19年3月8日。 今年的元宵节是2月24号,车票也是2月24日,出发前的那一天是2月23日。 也就是说,他在这里,已经待了13天。 “只有这一本吗?” “我下次来再给你带。” 阎征把食物和水放下,站起身看他。 “哥,要和我聊聊吗?” “……” 青年的手插在兜里,靠着桌子宠溺地笑;“没关系,那我等下次。” 他从桌上的花瓶里把几乎秃了的勿忘我取出来,新换上一捧漂亮的烟粉色的花束,时方满低着头翻弄着杂志不去看,却阻挡不了磁性深情的声音传进耳里。 “这也是勿忘我,这个颜色希望哥能喜欢,手下留情。” 他将垃圾扎上口,拎着走过通道,站在门后,侧过身,伸出胳膊,很轻易地就把那一盘黄褐色的钟表取下。 时方满腾地起身站直,手指间攥着的书页被大力揉作一团,嘴唇来回张合,一分残存的理智阻止了要说出口的话。 门开了又合上。 他坐下,沉默。 忽然手一挥,把一捧勿忘我扫在地上。 21:13:51 咖喱 “你想和我聊聊吗?” 薄薄的一本杂志很快就能看完,但时方满每次只看一篇文章都会停下来干一些别的事情。走动,洗漱,泡茶,吃饭,打扫地毯,清理衣柜,这样拖着时间,每一篇又都看得仔细,可是当看完所有内容,距离阎征下一次过来还是隔了非常久的时间。 阎征关上门,把巨大的表盘重新挂上。 指针尖锐,彼此之间形成的夹角不断变换。走动起来的时间给了时方满一种怪异的安全感,他接过阎征递来的杂志,快速瞟了一眼。 2x19年3月12日。 阎征又在换花,还是勿忘我,这次是黄色,像许许多多的小向日葵簇在一起,虽然没有味道,但看到就会让人想起来阳光的温暖。 他靠着床沿坐下,低低问道。 “好啊。” 青年眉眼弯弯,秀雅俊俏的眉目间还有些羞怯的味道,软着语气,哄道:“哥想聊什么都可以。” 还能聊些什么呢? 听你说话的人有一副好皮囊,美而不艳,秀而不娇,说话如春风拂面,都是好言好语,一往情深,可有什么用呢? 随口说,说学校里的老师,说班上的孩子,说杂志上恩恩怨怨的情感故事。 只是不说自己。 阎征扮演着绝佳的听众,时不时问一些细节,用很多疑问句去引发时方满更深的回忆,用很多引导性强的,有情感偏向的词语或者句子来引起他的注意。 他似乎和聊天的内容有着相当多的共鸣,你说什么他都能理解,你的言外之意在他下一句话里,他偏向一侧的观点和你不谋而合,他忧虑的问题是你也惴惴不安的担心,他对一件事情的称赞让你喜笑颜开。 当抛开对一个值得照顾和心疼的孩子的滤镜,时方满才发现,原来在那之外,他竟然是这样一个有着自己心机的,擅长骗人的,习惯性操控别人情绪的小疯子。 他想要讨时方满的开心,所以即便手段故意得叫人心惊,聊过一场后,他还是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在通道的尽头,他停下脚步,时方满盯着指针的中心,冰冷机械,但对于他来说,也是一团黄色的太阳。 “下次,我想听哥聊自己的事情,好不好?” 背过身,高大的青年靠在门上,眼神澄澈,一脸可怜相地恳求。 可他垂下的手掌,正搭在钟表下侧边缘,隐隐威胁。 时方满无声地点着头。 他放过了那盏太阳,关上门走了。 有了时间的概念后,他终于找到了生活的支点,一切行为才能规律起来。虽然依旧是完全相同的叫人快要吃反胃的食物,依旧是两本只需要半个小时就能细细翻完一整遍的书籍,但他的日子却过得不那么叫人难以忍受了。 这一次来的时候,阎征带上了酸酸甜甜的草莓蛋糕和热腾腾的咖喱牛肉饭,这两种以前司空见惯的美食突然出现在这里,倒叫人一时震惊。 时方满默不作声地坐起身,忍着想吃一口的强烈念头,背过去。 这并不是他必要的东西,阎征带着他们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对他上次听话的一种嘉奖吗? 只要想到这一层,那种被当做野兽一样训练的感觉就更加强烈了。 上两次阎征把钟表拿走和留下来的两种行为已经证明了,他在对时方满进行训练,就像是对待马戏团里的野兽,一条命令,如果做不到就惩罚,做到了就奖赏。 即便他是一个有着独立思维的成熟的人类,可是只要把他也当做最普通的动物一样来训练,人或许就会像狗、像老虎、像狮子一样妥协。 在这间屋子里,时方满无法忍受毫不妥协带来的乏味到令人疯狂的生活,但他必须有意控制妥协的限度,一旦阀门放开,完全地顺从着那个人,完全地依赖着那个人,这样的后果将令他觉得无法想象。 阎征开始坐在桌上享用美食,并且恳求时方满像上次答应过的一样,和他聊一些关于自己的事情。 “我想知道哥生活里的每件事情,即便是再小的事情……” “因为也是你生命里的一部分,所以也变得重要起来。” “我想听你说。” 他无法理解这疯子奇怪的思维,恨他坐在面前大快朵颐,于是故意地将几件类似的小事情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 时针走过一圈,只简简单单一件小事无数次的重复,叫说话的人也厌烦到无法忍受,干巴巴地结束,抿着嘴唇。 “哥,要吃吗?” 他别开脸,轻轻摇头。 阎征沉吟一声,然后笑着道:“……那我们睡觉吧。” 时方满攥紧手心,饮了口茶水,尽量平缓地回道:“我还不困。” “可是我困了啊,我想让哥陪着我睡……”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躯的阴影轻松笼罩着时方满整个人,高大,年轻,强健,充满力量,相较下来的每一项,时方满都输得彻底,更别说还有沉重禁锢着四肢的锁链,叫他连自由地甩开手脚,走到外面都不能。 这个时候,春天已经到了,外面的花都开了,屋里却闻不到花香。 只有一小捧早就干枯了的花,不同颜色,或多或少,只是一遍又一遍,一次又一次地叫着勿忘我。 “我不想睡。” “那吃东西吗?” 时方满端着热热的茶盏,垂着眸盯着碧色茶水中沉下的叶子:“我……不想吃。” “那就睡觉。” “那你出去……” “我要和哥一起睡。” 时方满不懂他为什么要这么坚持,谨慎地问道:“如果我吃了,你会走吗?” “我保证。” “在哥睡觉的时候,我就会离开。” 他咽下唾液,将苦涩的茶水搁在一旁,安静地揭开草莓蛋糕的包装纸。 一口酸甜,是醇香绵密的奶油和新鲜的草莓汁。 阎征心情很好地哼着一首听不清歌词的歌谣,将温热的咖喱牛肉饭重新放进微波炉里加热,几分钟后,屋里弥漫开来浓郁香辣的咖喱味道,端上来的米饭颗颗分明,咖喱汤汁呈现出最诱人的鲜亮的黄色。 胡萝卜和土豆炖得软烂,香辣的牛腩和有嚼劲的牛筋都是熟悉的味道,时方满不敢吃得太急,每一口都在口腔中停留很久,才不舍地咽下去。 他想,或许这就是阎征为什么会一定要强迫他吃这顿饭的原因。 因为,这是他自己的手艺。 21:13:54 勒痕 在很长很长时间没有人可以沟通的情况下,有一个人愿意认真地听你说话,不管说什么他都会有反应,那么即便知道因此而喜悦的自己像个掉进陷阱的傻瓜,时方满也不自觉地越说越多。 相对平静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星期,当聊天的次数多了,时方满也从最初的抗拒变得柔软起来。 但他从来没有放弃过对阎征的警惕,草原上的那一次强迫和这一次的囚禁,叫他终于意识到,阎征是一个咬住目标就不会松手的疯子。 他在等待着那个小疯子酝酿出新的风暴。 而这一天,比想象中更快,阎征并没有等足一个月,在3月22日,当他带来新的一期杂志后,并没有停留,只稍坐了会儿就匆匆离开。 时方满咽下这回送来的齁甜的蛋挞,把积攒起来的杂志按顺序整理好,从第一期开始慢慢地往后翻看。 坐在桌上等到时间接近十一点,他把最后一期摊开,逐字逐句地仔细看完本期第一个故事,然后合上书,洗漱睡觉。 所有灯光的开关都在床头,只留了通道口那一盏,照亮着巨大的圆形钟表。 黑暗沉沉,屋里安静,窗外的声音也传过来。 床榻上的人呼吸平稳,很快就陷入睡眠中,睡姿朝一侧倾斜,弓着身子,手脚缩起,是许久未有的香甜。 阎征推开沉重的房门,“哐”的一声响动,在寂静的屋子里如炸开的惊雷,却没有叫床上的人有丝毫的动作。 他从门口的光亮出走近黑暗,俯身趴下,绕过男人熟睡的面容,修长的手指轻扣,把所有灯光全数打开。 璀璨明亮的人造灯下,阎征握起男人的手腕,锁环的内侧包裹着厚厚的羔羊皮,这么长时间并没有在肌肤上留下什么明显的伤痕,但那一圈肌肤的颜色还是较周围不太一样,虽都是一样的白皙,却是无机物一样的泛着冷调灰的色。 他用温热的唇轻轻亲吻过青色的血管。 小心注意着男人的面容,在平稳和缓的呼吸声里,钥匙碰撞在铁器上的声音清脆响过,牢牢禁锢着时方满的锁链在他毫无察觉的时候第一次打开。 一道只有十来公分,一指多粗的锁链从他的背包里倒出来,扣到手腕上两个锁环的内侧,然后用钥匙再次锁紧。 同样的一道锁链也扣在两脚之间。 因着时方满的睡姿,这样也并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妥。像是最初最初,在妈妈温暖的子宫里熟睡的小小胚胎,缩着身子,合拢眼睛,睡得平静而安详,对睁开眼来那个真实而又冰冷的世界一无所知。 手腕之间大约十公分长短的锁链崭新而明亮,在灯光下闪烁着金属光泽,脚腕上的稍长一些,却也最多只是三十公分,即便绷直了也比肩宽要窄,时方满愣愣地看着他眼前的状态,桌前是阎征沉静凝视着自己的面容。 “因为我要做一些事情,不希望哥会反抗。” “我不想伤害哥。” “所以,需要用到一些手段,以后如果不需要的话,我还会解下中间的这一节。” 时方满沉着脸挣扎,试着用力把中间这一段锁链挣开,他偏过头去找锁环连接处的缝隙,大力抡起来往坚硬的木头床角撞。 床头木料簌簌掉下,留下一个坑坷不平的凹坑,他默不作声地停下,低低道:“你要做什么?” “我今天不会很过分,会慢慢来……” “让你接纳我。” 阎征走近,松松环抱着他的身体,搂着腰将人公主抱在怀里,长长的黑色头发垂在莹白的脖颈间,眉眼带着浅浅的笑意。 “哥,我们来洗澡吧?” 时方满的挣扎被他以暴力压下,拖着人扯进盥洗间,玻璃门在争斗和对峙中被锁链甩到,发出一声脆响,几乎要炸裂开来,但最终被压在浴缸里,摘下眼镜前,眼角余光所看到的只是透明的玻璃上从中心往外扩散,几乎要占满整个区域的白色蜘蛛网。 他的头被温柔而有力的一双手按在水中,水流大量灌进浴缸,滚烫沸腾,让他甩着完全湿透后贴在脸上的头发在咕噜噜灌进口腔和鼻腔里的热水中拼命挣扎,身上的衣服在两个男人的拉扯中彻底毁损,破碎的布料狼狈地飘在水面上,蹦开的纽扣清脆地砸在浴缸内壁上,当啷一下掉了下去。 扒掉了身上一层皮后,皮肤在热水中辣辣地灼烧起来,因着缺氧,眼前也开始昏沉。 白皙的肌肤被热水烫得通红,他赤裸裸的身子贴在盥洗室的冰凉的玻璃壁上,欺身压过来的阎征也是全身湿透,衣领斜着扯开,双臂肌肉绷紧,未褪去的戾气留在眉梢眼底。 青年推高时方满的双手,按着手腕,粗声喘气。 结实且肌理分明的胸膛大敞,随着呼吸声一起一伏,晶莹的水迹带着白蒙蒙的热气从莹润的肌肉间滑过,落在黑色的裤子湿透后紧紧绷绷包裹着一处硕大的胯间。 这场实力悬殊的争斗,时方满最终几乎昏死过去,即便阎征挺着半硬起来的下身,变态一样趴在他身子上顶动,他都只能听着趴在耳边上的野兽模样的喘息,眼前一片黑暗,连一只手指都移动不了。 沉重压在身上的人,和用力撞在双腿间的性器,都叫他胃里翻涌,低下头忍不住干呕。 方才喝进肚子里的水流带着涩涩的古怪味道,又全部都吐了出来。 狼狈,混乱,又令人恶心。 水流哗哗啦啦,持续在头顶。 时方满费力抬起眼皮,瞅着晃动在模糊视野里的人影,伸出胳膊,锁链搭在他十分脆弱的脖颈上。 软绵绵的力气,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十分温柔,即便被抵着最致命的大动脉,即便坚硬的锁链勒地喉管袭来强烈的痛楚,阎征还要欺身贴得更紧。 眼尾红艳,颊边粉红,无法控制的唾液溢出唇角,却还划开一个略微上扬的弧度,齿牙尖锐,一点森白,肆意而张狂地笑。 他在笑,赌这个温柔的人无法下手。 他再向前,喉管咯咯作响。 呼吸带着甜甜的血腥味喷出。 俊美的青年眯着眼,在越来越稀薄的空气中狠狠挺身,掐着柔软赤裸的腰肢,坚硬性器陷进去一团绵软,快感奔涌,在接近窒息中享受高潮。 锁链泠泠撞上浴缸壁,时方满呜咽着叫着,被他压在身后的玻璃上,狠狠地亲吻,是濒死前才会有的极致疯狂。 阎征擦去沾在脸上的泪水,嘶哑的声音如同行将就木的老人,咳出一口血。 “你……哭……” 牙床充血,是骇人的紫,牙齿森白,沾着弥漫开的鲜血。 断断续续,说得缓慢。 但阎征要告诉时方满,他曾经否认过的那些: “我没有温柔,没有善良,没有任何可以温暖你的东西。” “我只是在你需要的时候恰好出现了,给了你一些慰藉,你还年轻,如果走出这片天地,你就会发现真正像明亮炽热的太阳一样光芒灿烂的人是什么样子的。” “如果你觉得冷,你应该向着太阳而去,而不是困这里。” 不是这样的。 你说错了。 “你叫我觉得温暖。” “不是太阳,而是月光,我要的温暖,你能给予的温暖,是地下室里透出来的灯光,从通风口里逸出来的花香。” “是同样残缺地落在这个冰凉世界上,彼此靠在一起时候的那点温度。” “是洒下了的月光,是你的温柔。” “如果有你陪着,我不会觉得冷,我没有被困住,而是我窃取并囚禁了月亮。” 阎征的喉管受损严重,说话时候就往外吐血,说完便带着颈上触目惊心的锁链勒痕从浴缸里站起,推开门走了出去。 全是蜘蛛网痕的磨砂玻璃竟然还牢牢镶嵌在门框里,人影走动,淅淅索索,在衣柜前换了身干燥的衣服,随着一声沉重的关门声,阎征走后,屋里彻底安静下来。 洗澡澡~~~ 时方满靠着浴缸边,打开花洒喷头,调到舒适的温度和大小,在流淌过全身的温水中睡睡醒醒。 好久之后,他才觉得手脚重新恢复些力量,乱糟糟的脑子沉寂下来,撑起胳膊,想要站起身。 “咚……” 绷紧的锁链砸在光滑的浴缸壁上,撑起双臂的动作做到一半戛然而止,连接在一起的手腕不上不下,奇怪地悬在半空。 他靠在身后玻璃上,思绪回流,怔怔地望向新增加在身上的两条铁链。 视野模糊,只依稀看见眼镜似乎在盥洗池上,时方满攀着浴缸边缘挪到另一头,举高双手,摸索着台面,取回眼镜戴上。 水汽蒙蒙的树脂镜片并没有什么损坏,只是一侧的眼镜腿却歪了,掰了半天,才勉勉强强能架在耳朵上。 再次尝试走出浴缸,这回先是用双手扒紧盥洗池的那个台子,小心翼翼借着支撑站起身,脚下锁链太短,张开的一点距离根本不够他抬起脚,只能先双膝跪在浴缸边缘,然后一脚先下去,另一脚快速跟着,狼狈地跳落在水淋淋的瓷砖地上。 一切行为都变得艰难起来,当他好不容易走出盥洗室,走到衣柜面前,挑选出一件新的衬衫和牛仔裤后,却愣在原地。 时方满不知道,他应该以什么样的方法,才能给双手和双脚都被缚住的自己换上新的衣服。 身子赤裸在外,水汽蒸发带来的凉意叫他微微瑟缩,想了半天,只能先光着身子躺回床上,关掉灯光,疲惫地合上眼。 困意并没有在期盼当中袭来,他躺了很久,当感觉到肚中开始有些饥饿,然后离开床,走过通道口,习惯性地仰头去看那座钟表上显示的时间。 赭红色的房门上,只有光秃秃的银色挂钩,那巨大的黄褐色的钟表消失了,连带着这囚禁生活里唯一的向日葵和太阳都不见了。 时方满光着赤裸的身子,在空旷的囚室里蹲下,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依然挥之不去的是阎征那带着紫色勒痕的脆弱脖颈。 当时血管跳动,从锁链上传来,似乎只要再狠一狠心,再多停留一会儿,他就可以逃离这件屋子,逃离那个把他关起来的小疯子,可阎征毫不抵抗求死的姿态就在眼下,穿透所有的不甘、愤怒和张狂,疯狂又热烈的眼神连接起两颗被皮肉隔阂开的心脏。 那是什么? 那样不顾后果的疯狂。 爱意是什么样的东西? 值得丧失理智,背叛所有,抛弃生命,肆意追求吗? 时方满觉得不对,不应该,不是那样的。 可就像阎征说得一样,无论对错,那是他的答案。 不怕丧失理智,背叛所有,抛弃生命,都要肆意追求,是旁人无法理解的执着。 这世界上,有些人循规蹈矩,在世界的规则下活得通透清醒,就像是时皓和竭力也想要做到那样的自己。 但真的也有一些人,为了自己的答案愿意做旁人眼里的疯子,时方满的妈妈是一个,阎征也是一个。 时齐芳用了一年的时间学会了吹竹笛,尤其是那首《姑苏行》,没日没夜地练习。轻松明快的节奏,优美舒泰的旋律,长音短音错落有致,颤音打音间或其中,荡漾在姑苏的美景和当年共游园林的欢愉倾注在柔美而圆润的笛音之间,当她真正吹好了这只倾注着对爱人心意的曲子后,就再无留恋,抱着竹笛放在胸口上,快乐地奔赴另一处世界。 她下葬那天,时方满怯怯地偷瞄舅舅铁青的脸色,抬起棺木,运上灵车,他听见身侧男人低低的一声。 “疯子!” 可时方满知道,她是开开心心地走了,浓郁的悲哀和愤怒的指责只留在围观的人群里,她自己一定是不在乎的,甚至或许还要骄傲地挺起胸脯,甩开长辫,牵着爱人苍老而温暖的手心,淑女地行礼,感谢这极为贴切的评价。 铁器垂落在手间,脚间,艰难地尝试用这样的姿势做所有事情,他无法穿上衣服,拿两条米白的薄毯,在身上一围,紧紧系上。 * 淡粉色的高领毛衣,群青色的牛仔裤,白色的球鞋,带着春天的花香,那个疯子再次打开房门。 薄薄的高领盖过凸出的喉结,长发垂在肩上,两者完美地遮住几天前可怖的紫痕,他站在门口,脸上微微起了红晕,眉眼弯弯,捧着一束柔嫩明亮的黄色玫瑰。 “我今天本来要去买勿忘我的,但店员告诉我,黄玫瑰的花语是为爱道歉。” “哥,对不起,那天吓到你了。” “原谅我,好不好?” 他把花放在花瓶中, 奇*书*网 *w*w*w*.*qi*su*wang*.*c*o*m 拿出新一期的杂志递过来,时方满没有接。 “我要那个钟。” 阎征微微摇头:“可我这次忘了带。” “你想知道现在几点吗?唔,我过来的时候,夕阳还没有落下。” “我要那个钟。” 即便别的都没有也可以,在最无聊的时候,只要盯着转动的指针,听着哒哒走动的声响,就能感到自己依旧活着。 在他看不见的外面,世界在有条不紊地转动,日升到日落,一日又一日,总在往前去,这场囚禁,总有结束的时候。 “我要那个钟,需要怎么样你才能把它给我?” 青年羞涩地看了时方满一眼,温声道:“我只想继续上次的事情,帮哥洗澡而已。” 他甚至乖巧地举起手,放在耳边:“我绝对不做别的,说话算话。” 时方满怒火中烧,忍着气,指着那株黄玫瑰道:“你不是刚道过歉吗?” “是啊。” 他站起身,红着脸颊。 “所以这次我会慢慢来,服务好的。” “但我不会强迫你了。” “如果不愿意的话,我就先走了。” 他用柔软的语气吐出威胁的话语,眸光明亮,不躲不让,直直望向时方满。 良久之后,薄毯落在地上。 时方满背过身,走进浴缸中躺下。 阎征调节好水温,并跟着没有跨进十分宽敞的大浴缸里,他蹲下身,从盥洗室下方拿过一把小塑料椅坐下,举着花洒,喷出的水流对着白皙莹润的肌肤。 水流不大,落在身上也不会有引起不适的冲击力,相反,温柔得像是春风细雨拂过,身心皆为之舒畅。 浴缸中差不多充满水,阎征撸起毛衣袖口,从手腕处取下一个橡皮圈,微微扬起脖,将过长的头发竖起一个马尾,如墨发丝全部撩起扎在脑后,露出两个洁白的耳朵。 他举起花洒,瞧着时方满微笑:“哥,你偏一下脑袋,要洗头了。” 男人垂下头,方便他冲湿头发,将打出泡泡的洗发露抹上去,甜蜜浓郁的蜂蜜味道弥漫是水汽里。灵巧的十指摩挲着湿发,按摩着头皮,发出“擦擦”的白噪音。 冲洗干净后,又是同样的一遍操作来抹上护发乳,同样甜腻的蜂蜜味,只是护发乳的质地更加粘稠滑润,没有任何摩擦的声音,只有阎征低沉的嗓音轻轻地哼着一首歌。 时方满自开始时就十分僵硬,连轻柔的音乐旋律也像是悬在头上十分尖锐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滑动的手指停下,水流从上而下冲掉黏腻的护发乳,歌声顿了一顿,下一秒,温热的手指移到了时方满的脖颈上,坚硬的指甲和柔软的指腹擦着从下颌到锁骨的一道弧线,麻麻痒痒,后背立即绷紧。 他扬起头,转过去对阎征喝道:“你说过不做别的!” “是啊……” 阎征很无辜地翘起唇:“我只是要帮哥洗澡啊。” 他的手指游移在凹陷的锁骨节,色情地轻轻扣着。 “难道哥洗澡的时候,不洗这里吗?” 粉嫩的指甲点着左胸膛的心脏处,离颤栗的淡粉色乳粒仅有一两厘米的距离。 阎征脸上潮红,还是有些羞涩的模样,眼神却似一把小钩子,来来回回飘落在淡粉色的乳头尖,哧哧笑着:“哥,你可不要说谎啊。” 时方满下意识弓身含起胸,这个动作引起了阎征更大的笑声,他立刻恼羞成怒,红着耳朵吼过去:“我自己洗!” “不行,说了我给哥洗澡的……” 他前倾过来压在时方满的肩头,吐气如兰,长长的睫毛颤动,眨巴着漂亮的眼睛:“不然,我就走了,哥就再也拿不到那个钟表了。” “没有时间很难熬吧?那就稍微忍耐一下。” “我今天也在忍耐呢……” 他牵起时方满的手时候,男人还没有意识到他要干什么,直到触及粗糙的牛仔裤下那似软似硬正鼓起跳动的肉茎,看到青年绯红的脸颊和滑过湿润的眼尾,才像被烫到一样猛然缩回手。 阎征眼里湿润,急急喘息,蹭着他肩膀撒娇:“再等一下嘛!” “哥的手很软,很舒服,而且只是隔着裤子摸一摸,是你摸我,又不是我摸你!” 这家伙比超出想象里的不知廉耻,时方满手足无措,在浴缸里扑腾起些水花,又去推压在肩膀上沉重的脑袋,羞恼道:“你……你滚开……” 阎征红着脸让开,双手捉住时方满被连接到一起的手腕,在内侧落下两个热烈而缠绵的吻,然后抓着它们举起来,抬高,用力压在头顶的玻璃壁上。 单手打开浴缸的塞口,缸内水位很快退完,一具赤裸单薄的身体盛在冷白的陶瓷浴缸内,姿态拘谨地蜷缩着,光滑的肌肤上还挂着晶莹的水痕。 在冷硬的金属镜框下,憋出艳丽而富有生命力的红晕,锁链在玻璃和缸壁上叮叮啷啷响动不停,挣扎不开,只瞧着阎征用一只手挤出来沐浴露,摸在随呼吸快速起伏的白腻胸膛上。 青年慢条斯理地动作,手指顺着肌肉的纹理四处游移,在淡粉的乳粒周围色情地画圈,柔软的乳尖变得慢慢凸出,像一颗淡粉色的小石子嵌在雪白莹润的灵芝上。 他用手掌敷衍而粗暴地揉着,五指用力,粗大而坚硬的指节陷进去一团软肉,唯有乳粒硬硬鼓鼓,翘起来,顶在掌心。 时方满再忍不住。 “我不要了!你滚!” “赶紧滚!” 阎征从喉咙发出一声轻笑。 “哥,你在耍赖吗?” “那个钟我不要了!” “唔……” 他恋恋不舍地移开手,举起来:“那我不动这里了,好吗?” “哥自己来,好不好?” 时方满和他对视,阎征才慢慢抬起压在他手腕上的那一只手。 镜片上都是水雾,反正也看不清,他就胡乱在胸上抹了几下,听得青年不赞同地叹口气。 时方满不搭理,自己抹了沐浴露后,屈起腿,顺着大腿到脚尖,胡乱又抹了一通,在另一道目光的注视下,这样平常做惯的动作都显得十分别扭,他只低着头,盼着赶紧做完。 终于,冲刷下来的水流将白色的泡泡都带走,只剩下蜂蜜甜蜜而诱人的芳香。 他暗暗松了口气,迎着阎征含笑的目光,伸出手:“浴巾。” 阎征折叠着长腿,坐在小塑料椅上,姿态和乖乖坐下等着老师开饭的幼儿园小朋友一样毫无攻击力,闻言只是眨巴着亮晶晶的眼,无辜地笑,压根不动弹。 时方满疲惫地叹口气。 他是个失败的老师,对付这样赖皮的孩子最没有招数。 “你有完没完?” 阎征趴在浴缸壁上,歪着脑袋和他对视,束起的黑发下是红润的耳朵尖,羞怯而温柔地回道。 “可是哥……” “这里没有洗干净。” 21:14:00 对不起 手臂如灵活的水蛇探进浴缸内,绕过上身,滑向屈起并紧紧闭拢的两腿之间。 时方满抬起脚踹过去,却被阎征躲开,那人紧紧捉住他的双脚,往上方高高扬起。 臀部在湿滑的白瓷上滑开,整个身子都滑下去,跌进开到最大档的水流里去,时方满在滑下去的最后一刻,伸长双臂环住阎征的后颈,咬牙施力,将他也带得一下趔趄,椅子翻倒在地,上半身狼狈地扑在水里。 粉色毛衣上都是溅起的水花,湿发沾在脸上,阎征只最初的一愣过后,很快又取得了主动权,一手翻到后颈,抓住时方满两手腕间的那节锁链,拉到面前固定住,一腿跨进浴缸内,插在时方满两腿之间,叫他不得不岔开并拢的大腿,露出胯下光滑无毛的性器来。 时方满还要动弹,阎征已经整个人扑身向前,翻起的水花挡住视野,沉重的身躯压在身上,一条腿被压得无法动弹,而另一条腿也因为锁链长度限制着,根本无法抬起。 阎征的右腿插在他的两腿之间,粗糙的牛仔裤因二人挣扎的动作而不时摩擦在赤裸的股间。性器被蹭得发疼,愈加萎靡不振,内侧的肌肤也隐约泛红,热辣辣地烧了起来。 僵持了好一会儿,是阎征先忍不住哼了一声,手上更加用力压着那节锁链,另一手顺着紧紧相贴的腹股沟向下滑。 他可怜兮兮地瞧着时方满,软声恳求着:“我只想帮哥洗干净而已,就一下,很快的。” “……你个……” 时方满已经不知道应该怎么去骂他了,明明怒气冲冲,可一张口又语塞。 骂他什么都是没用的,阎征铁了心,就不会放弃,对于这个人,他无可奈何。 手掌掬起温热的水流,游转在敏感柔嫩的下体,指腹抵着性器的根部,缓缓摩擦,时方满刚一张口,阎征就委委屈屈地瞧他一眼,叹口气,撤离了作乱的手指。 “只剩下后面一点点了,哥再忍耐一分钟好吗?” 时方满抿紧唇,还不等阎征碰到那里自己就微微一颤,穴内肌肉抽搐,有很小一股水迹从身体内部溢出。 因为讨厌,所以他每次清洗都是粗暴地冲一下,阎征用手指只轻轻摸了几下外阴,动作轻柔爱怜,就有黏腻的液体混杂在清清爽爽的水里,落在他的手心,时方满从胸口到耳朵尖都是一片绯红,咬牙道:“你够了吗?” “好像越来越脏了……” 他这话还未说完,时方满已经偏过头,忍无可忍地凑上前,一口咬到阎征晃动着的耳朵尖,威胁地磨着牙齿。 他做这个动作全靠猝然发力,一口咬得阎征生疼,却眸光水润地与他对视。手指跨过敏感的会阴,向后摸着,坚硬的指节毫不迟疑地挤进紧致的肛口。 时方满噙着耳骨,甜腥的血气落在舌苔上,恨恨地咬下去。 耳软骨在舌尖颤抖,牙齿深深扎进去肉里,他看到阎征扎起的马尾飘荡在水面之上,像浮在深潭上的水草,一团轻柔混沌的黑,无所依靠,极为脆弱,可一旦缠住猎物,就是至死方休。 阎征的手指退出体内后,时方满终于松开牙齿,鲜血顺着白皙光滑的耳廓往下滴落,落在水里,洇开几点红梅。 青年抿着嘴摸着自己的左耳,垂头丧气地从浴缸里爬起来,拿过架子上的浴巾,沉默地罩在时方满的头上,手指不轻不重地抚过时方满的头发,隔着浴巾拧干,然后松开。 在他的注视下,时方满擦干净身子,将浴巾递过去,阎征放回架子上,蹲下身,搂着腰将人抱起,推开门走出去。 “解开。” 阎征摇头拒绝,时方满收回手,捡起薄毯披上,钻进被子里。 他翻动着杂志,余光中见青年坐在桌前,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滑过那束怒放的黄色玫瑰。 许久之后,时方满僵硬着开口。 “你还不走吗?” 抬起的漆黑眼眸中盛着复杂难辨的情愫,许是恍惚,在关上门之前,阎征正在深深地凝视着他。 “等我过来,下一次,我一定会把表带给你。” 在这间没有时间概念的屋子里,时方满开始了格外漫长的等待。满满当当的冰箱逐渐开始空了,玫瑰在醒来后的每一次注视里枯萎,下一期的杂志迟迟没有拿到手,期待的故事也看不到下半集。 他一直在等,一开始还大概算着时间,想这是第2天还是第3天,是第3天还是第4天?后来就不想了。 窗帘遮得严实,一旦关了灯,屋里就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蒙着被子在床上睡觉,睡醒后也不愿动作,盯着黑压压的房顶,酝酿下一次的睡意。 食物空了,打开的冰箱内只剩下几瓶矿泉水。电是从未断过的,水管还在往外出水,但他依旧像是被遗忘了,拧开一瓶水,机械地灌进空荡荡的胃里。 盯着门口,渴望那扇门打开。 阎征为什么还不过来,他说的下一次,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来临? 时方满感到难受,有些要飘起来的错觉,眼前发黑,晕晕乎乎地摔在床上,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胃里空洞,隐约作痛,不自觉地就蜷缩起来,咬着牙关忍耐,可是不随人愿,这痛感却越来越强,最后甚至别的知觉也都没有了,只剩下胃里尖锐的刀一样割开的疼。 沉重的门大声合上,可在时方满听来,是半点声音都没有,有人握住了手腕,锁链声清脆,解开后取下中间那一截又合上,他无知无觉,眉头拧在一起,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 阎征搂着腰把人带起,靠在肩头,将葡萄糖喂进去。一开始喂得艰难,后来是时方满虚弱地抓着他的手,喉头快速动作,急切地吞进去。 又拿温水喝了胃药,时方满蜷在怀里,半眯着眼,紧紧拉住阎征的手不肯松开,姿态是从来没有过的温顺。 阎征低头在他额上一吻,也把人搂得紧紧的,相贴在一起。 “对不起。” “我最近有些忙,没有时间……” 额头相抵,四目相视,阎征目光澄澈地解释着,但他无论说什么都可以是一脸真挚的表情,看不出任何谎言和欺骗的成分。 时方满移开目光,余光里瞥见那束已经完全枯萎了的玫瑰。 打开食盒的盖子,是红枣小米粥浓郁的香味,粘稠的粥落进胃里,一开始舌苔还品不出滋味,后来才慢慢品尝出红枣和小米的香甜。时方满大口大口地吞咽,嚼也没嚼就咽进胃里,喝了一碗又急切地催促下一碗,直把食盒吃了个精光,望着干净的碗底,舔了下嘴角,拉着阎征的袖口。 “还有没有……” “不能吃太撑了。” 阎征把碗放到一旁,边说着,边缓慢地垂下头,寻着他唇边轻轻一吻,时方满僵硬着身子却没有反抗,只是拉他袖口的动作松了松,虚虚地牵着,并没有离开。 “但我们可以做一些运动,消化一下……” 他的左耳压在长长的发丝下,只大略可以看到原本齿痕的位置被一截银链遮挡,其下璀璨闪烁着,一颗小小的心形挂坠。 “我们之间做个约定吧。” “如果我有一个提议,而哥不好意思答应的话…… “五秒后就可以当做默认,好不好?” “……” 时方满没有吭声。 这一天是4月7日,他等了十天才等到阎征口里说的“下一次”,他果然带了钟表过来,还有统共三期的杂志,和一晚上淫靡荡漾的情事。 * “叮咚……” “岭哥,什么时候装的风铃啊?还怪酷的。” 门口挂着个暗黑金属风的风铃,好几个客人都说不伦不类让取下来,这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夸的。 常岭回头一看,竟然是自过了年开业后就没再来过的文白,顿时笑了,吼她道:“你这丫头!” “隔壁包子铺倒闭了,新开的精品店卖不出去送的,前两天刚弄过了挂上……我说,你这人跑哪儿去了,叫了你好几次过来,都不来?” “忙啊!” 她边说话边走过,趴在吧台上翻看菜单:“我们今年的专业课抽风,系统解剖学和局部解剖学合一起了,每周四次课,两次理论课,两次实验课……” “你这新年也不出个新品?” 常岭听她说着说着就岔开了,啧道:“行了,少批评了,你喝不喝?还有后面这个美女,是一块儿的吗?” “她我同学,你过来看看,喝什么?” 正是春天,文白一身浅色牛仔套装,散着长及腰间的秀发,短圆脸上五官秀气,说话做事却有些与众不同的酷酷风范,自一进门就吸引了不少目光。但另一人却更加扎眼,一米七多的高个子,露腰毛衣和修身黑裤勾勒出姣好的身材,束着高高的马尾,两侧银色流苏长耳坠,黑色墨镜和黑色口罩把脸遮挡得严严实实。 这姑娘也不过来,环顾四周,找了个人最少的角落坐下,遥遥道:“你看着点就行,我不要酒精。” 常岭一乐,低声跟文白说:“这美女还挺有意思,不要酒精哈哈哈,她还当我这里是酒吧了吗?” “你这里要是酒吧,她能把这里所有人都给喝趴下。” 文白托着腮,手指随意划拉点了两个:“都要半糖啊。” “你以前可是要全糖的啊,这回怎么了?是不是她不要?” "害怕胖?控制体重?" 常岭忍不住八卦的心:“她是明星不?” 文白抬眼看他,撅下嘴:“你都没看见脸还问?万一她只是身材好但长得丑呢?” “万一还不如我呢?” 常岭呵呵笑起来,小声和她咬耳朵:“文白妹妹,你是小美女,但她一看就有大美女的气场,见过世面,混过场子的,不一样的。” “你说实话,是不是最近不来我这奶茶店,去什么纸醉金迷的地方上混了?她不是你同学吧?” 文白打了个响指,吸引住常岭的目光,在对方期待的眼神中酷酷摇头:“不告诉你。” 她回身过去,身后是常岭笑着“啧啧”几声。 坐下去后,文白把刚常岭说的那话重复了下,不甘心地问那女生:“你说,我身上真的没有大美女的气场吗?” “没。” 那姑娘撑在桌上,食指随意把玩着自己的长耳坠,普通的姿态也和常人不一样,很有女人味。 “不过你别多想,我估计这老板想说的是漂亮的女孩和漂亮的女人,你算得上是漂亮的女孩,但论起浑身上下魅力十足的女人味,死心吧,你是没有的。” “那怎么来点?” 文白兴奋地打着响指。 “阿雪,你告诉我啊!” 钱雪斜斜抬着眼瞅她,虽然墨镜遮着,但隐约也能看见一双带妆的细长眼睛微微上扬,似狐狸一样魅惑多情:“多去金岁混混就好了。” 文白闭上嘴,白她一眼。 “我可没骗你。” “群狼环伺,美女如云,你不给自己来点女人味怎么让那帮饿狼们闻到味道?” “那算了,我可不想去。” 她皱着眉:“对了,你这学期不是说自己不去了吗?” “嗯,我也懒得跟那帮男的费心劲儿了,这学期得好好学了,不然我他妈又得挂了。” “你家里的钱还完了吗?” “差不多了,你之前给我的七万,还有阎征给的七十万,还了之前剩下来的债后,现在我手上还能留四五万,勉强够大学毕业。” “以前是以前,现在咱俩这关系,我哪能还看着你勉强大学毕业啊……” 文白豪气地拍拍钱雪的肩膀:“你不够的话问我借,我不够,可以问阎征借啊!” “用不着,只要我爸好好在戒毒所里别出来,我一个人足够了,而且,借的钱迟早要还,我不喜欢一直欠着别人,寒暑假我打个工,添补一下,等到大四就好了。” “阎征的公司不是要上线了吗?App下个月上平台,要不跟他说一下,你去他那里打工?” 钱雪凉凉地道:“你和他是什么关系?又借钱又安排人的?” “而且他自己的公司,他不露面,你倒是比他还上心?” “最近忙,他也在啊,昨天我走了他们还在加班呢……” 文白不在意地摆摆手:“你也知道,高中时候他帮了我,而且那件事也是他帮忙的……” “你觉得他是个好人?” “至少对咱俩来说是吧?” 钱雪冷哼一下,正好常岭来送饮品,她就没再说,等常岭走后才压低声音。 “孙东岳那逼是个人渣,阎征他哥也是个混账,阎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文白吸口草莓汁:“他是有心机有狠心,但他对自己人挺好的,你最近老是这么说,神神秘秘的,又不说清楚,我都烦了。” “哼,我倒想跟你说,但那好人不让。” “那你说,我不跟他说不就行了吗?” 钱雪看她含了口草莓果酱进嘴里,口齿不清地嘟囔,一副老神在在,悠悠哉哉的模样,一赌气,凑上前去,贴着耳朵道:"那我可跟你说了……" “那天,和孙东岳聊完,他叫你们出去了,只有我、他和孙东岳在屋里,你还记得吗……” 21:14:04 讲述 那是去年十月底的事。 自十一过后,文白告诉钱雪,如果找到孙东岳吸毒贩毒的证据就再给她二十万,钱雪为了这二十万,盯孙东岳盯得更狠。 钱雪她爸之前吸毒不仅耗空了家财,还欠了亲戚同事一来百万。这钱对很多有钱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她却还得艰难,她又是个有个性的,不愿给人包养,但干别的又不赚钱,只能听人介绍跑去金岁华年打工。 金岁华年是当地心照不宣的灰色地带,规模很大,是酒吧,ktv,按摩馆到宾馆的一条龙服务。基本上默认的是酒吧和ktv的服务员只是揩揩油,想要更刺激的可以往剩下两层去。钱雪原本一直是酒吧和ktv两处倒,但她发现孙东岳去宾馆的次数也不少,为了盯紧他,就一咬牙,也跟着调班调过去了。 原本就有客人瞅她心痒,见她主动来宾馆就上手上脚,钱雪忍着气来了几张空头支给哄住了票,心里面也开始打鼓。但好在运气不错,她刚来这儿的第3天晚上,就瞅见了孙东岳独自一个人进了门。 过了会儿,一个小姑娘也低着头进来了,钱雪看她面生,心里就多留了个心眼。 大概一两个时辰后,也是孙东岳先出的门,随后过了会儿那姑娘才出来,钱雪借口去洗手间跟着那姑娘出去,走到电梯口故意站她旁边,阴阳怪气哼了声。 这冷不丁的一下,最能瞧出来人的性格了,而且立马也能知道对付这种人用什么方法。若是白你一眼说声"有病"的,那大概就得哄骗着来,若是不吭声躲远点,那就是个怕事的,凶一点准没错。 那姑娘就是后一种,低着头不吭声,钱雪故意装得更加张扬跋扈,踩着高跟鞋凑她面前,刚好挡住电梯的入口。 "我瞧你面生啊,刚来的吗?" "干多久了?" 那姑娘低声回道:"没多久……" "是黄姐管你还是周姐管你啊?" 她犹豫了下说道:"黄姐……" 宾馆这边的主管只有一个,而且姓高。 "叮!" 电梯到了,这姑娘急急绕开她走进去,钱雪跟在身后,一直等出了金岁华年才追上去,一把拉着人的手。 "你不是金岁的人,是孙东岳包养的人吧?" "你们经常来这里干事儿吗?" 那姑娘眼圈泛红,也不吭声,就是要甩开她。 钱雪连忙软了语气,哄道:"我看你也不像是愿意的人,傻妹妹,我也是女孩儿,有什么你和我商量商量?" "……跟你……跟你没关系……" 她抽抽噎噎,虽然口上不说什么,但挣扎的力气却小了许多。 钱雪眼见有戏,就招了辆出租车带着她离开这一片酒吧街,到了大学城那里拉着她下来,差不多也是晚上九十点,大学城正是热闹的时候,而且这种热闹是让人心里舒畅的,没有乌烟瘴气纸醉金迷的气氛,交谈是甜蜜和青春的你侬我侬,是爽朗和快活的家长里短,风里刮的是烧烤的焦香,是奶茶的醇美,唯一一点啤酒味也只会叫人想起来发酵后浓郁的谷物,而不是宿醉后吐出的苦涩的酒渣。 她买了两杯甘蔗汁,拉着这姑娘一起往在一处小道上走去,路是条断头路,一侧人来人往,一侧是枯黄的草地。 钱雪硬把清甜的饮料塞她手上,拉着人坐在草地上:"坐下说。" "你才高中吧?" "家里困难?" 那姑娘不搭腔,只眼圈红着,低着头拔地上干枯的草。 钱雪叹口气,故意道:"你跟别人不好说,跟我有什么隐瞒的呢?你看我也是在金岁干活的,说不定比你还惨呢?" "我妈死的早,我爸不正经,吸毒把家里吸光了,亲戚得罪完了,还欠了一百来万,他倒是进戒毒所清静了,可讨债的人都追在我屁股后面,其实我高中也想过找个人,干脆一口价卖他几年,家里账还清了,学费也有了……" 她俯下身窝在臂弯里,眼里也滚出大颗大颗眼泪来,这一出,旁边的姑娘就坐不住了,带着哭腔叠声喊着:"姐姐……姐姐……" "你别哭了………" "那你告诉姐姐?说不定我帮得上忙呢?就算帮不上,总比你一个人憋在心里强。" "好……我……我告诉你……" 她咽了下口水,冷静了下才道:"我家是在农村,暑假上完初三,家里就不让上了。我妈说她听人家说,金岁ktv里工资高,而且客人有规矩,做服务也就是给人拉拉手什么的,拉一拉又不会怀孕,以后照样能嫁人生孩子,就催着我过来……" "但金岁不招十六岁以下的,而且ktv里的服务员还要会说英语,会唱歌,我过了年才十六,又不会唱又不会说的,人家不要……" "那会儿,我妈赖在台阶上不走,我…我也没办法,我又不能回去,回去了我妈她该打我的,正巧就是孙东岳,他正要进金岁,就跟我妈说他先帮我安排到自己的店里打工,等过了年就把我安排进金岁上班……" 她停住,不往下说了,钱雪没有催促,摸摸她湿漉漉的脸颊。 "我妈就回家去了,一开始,他确实只叫我干活,后来,他就叫我跟他干那个事,我也不愿意,他就硬来……" "那天晚上我本来要报警的,但他跟我说,好几个姑娘都是这样,他都知道人家住哪儿干啥的的,一旦报警,家里就别想安生……" "好几个姑娘?" "嗯,他给我看了,都是十五六岁的,没上学来外面打工,有几个都在他店里干活,他说他就喜欢那样的,一开始不愿意,后面也都听话了,他想要谁了就给谁打电话,有时候是在他店里,有时候就去金岁。" 钱雪忍不住破口大骂: "真他妈的人渣!" "姐姐,他说我们这样的也叫卖,可是除了店里的工资,我没要过他一分钱……" "我不想再这样了,但我该怎么办啊?" "你不愿意他就是强奸,就该阉了他,让他蹲大牢,对了,我问你,他是不是吸毒?" "吸,他说那个吸了以后有劲,有时候在店里门一关,就吸了……" "那你见过他卖给别人过吗?" "这我不清楚,但反正他手上货挺多的,我见过有些人过来找他拿……" 钱雪定下神,想了会道:"妹妹,你相信我不?" 这姑娘一瘪嘴,细声细气哭着:"我信不信你也没有用啊……" "呜……我就是……我就是不想这么着了,要是过了年我妈还让我过来可怎么办啊!" "那你就先别吭声,我来想办法,你把你联系方式给我,有事我跟你联系。" "但我可给你说清楚,要想让这人渣受惩罚我们得有证据,吸毒贩毒这事你让我再想想,但他强奸的事情你得帮我先找找人,到底有多少,最近的是什么时候,有没有人留有当时的证据?孙东岳的势力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大,他只是骗你们年纪小胆子小,见的世面也少,真要报警,他兜不住的,你们私底下准备好当时强奸的证据,剩下的事我来帮忙。" "你放心,他这人渣不会逍遥多久的!" 那时候,钱雪不是在说空话,她当时便录了音,回去放给文白听,令她诧异的是,一向酷酷的很有个性的文白竟然哭得收不住声。她以前见文白出手大方,只把这姑娘当做家里有钱的太小姐,以为她找孙东岳的把柄也不过是有钱人互相的算计,所以从来都是拿钱干事,别的不多问,但文白这么一哭却叫她想起来晚上那枯草地里的姑娘,心一软就把人搂在怀里。 文白伏在她的肩头,耳上暗黑系的耳钉显得她很酷很叛逆,但哭起来却也是红着眼圈,泪水涟涟,和那些带碎花发卡穿荷叶边小裙子的女孩们一样脆弱而惹人怜爱,她一边哭,一边慢慢把事情给她说了。 高一暑假那时候,文白跟着人白天混游戏厅,晚上混酒吧街,游戏并不多好玩,酒又贵又难喝,但她喜欢在空调机下面边吃棉花糖边听着老虎机内哗啦啦的响声,喜欢躲在风口一边吐烟圈一面偷看酒吧里弹电吉他的长发帅哥。这种生活充满独特的魅力,把她和许多循规蹈矩的学生区分开,在单调的青春里增加了玫瑰色的光彩,像小说里写的篇章,像歌谣里唱的独白,像电影里最唯美的镜头,文艺而充满故事感。 十六岁的少女爱着她与众不同而且肆意自由的青春,在某一天的下午,认识新的朋友,听着爵士喝酒,坐在机车后吹风,在路口跳下轰鸣的机车,潇洒地扔回头盔,迎着初升的曙光慢慢悠悠走上一道小坡,踮着脚尖翻过家里的围墙,落在繁茂而熟悉的葡萄藤下。 七月份的白天很长,夜晚却更加欢乐,但某一天后,那爵士、机车、阳光和青葡萄拼凑出的美好青春戛然而止,她没有在微醺的酒意中回到家里,而是在陌生的床上醒来,指缝中是挣扎时候从男人背上抓下来的皮屑。 “你昨晚上喝醉了,我也是没忍住。” 说话的人叫孙东岳,这才是文白见他的第二次,但她记得昨晚上孙东岳看自己的眼神,记得把最后一杯酒端过来的人是谁。 “他喜欢小姑娘,就是那种十五六岁的,身体发育成熟了,反应却很青涩的,下回要是有他在,你就别去了,我看他今天晚上老找你说话,不像是怀着好意。” “放心啦,姐,那么多朋友,他不至于。” “醉酒乱性很正常,你也别想着报警,在局里我都有关系的,胳膊拧不过大腿,闹起来,官司你也赢不了,还丢了名声,多不划算。” “把自己洗干净,吃点药就好了,你要有什么想要的跟我说,我给你买,就当耍个朋友。” 他威逼利诱,最后关上门走之前笑着来了一句:“文白,我下回还找你喝酒啊。” 文白失魂落魄地走出宾馆,在路上瞎逛,体内还有黏糊恶习的液体,衣裳也皱皱巴巴一股子臭味,路过药店时候,她站在外面怔怔地看了半晌,并没有注意到有人隔着马路在叫她的名字,后来她进去,那人穿过马路走来。 “你买这个干什么?” 文白把药瓶牢牢攥在手心,绕开他要走,却被那男生一把拉住手腕,翻转过去,漆黑的眼珠扫过指缝间露出的瓶身,随即轻笑一声,松开了她的手。 阎征退后一步,让开一条通道。 他的声音很轻,但冷硬并且具有不容反驳的力量和坚实感。 “我不管你的事,但我只想提醒你,死了就真的一了百了。” 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的,阎征陪着她去提取精液提取指缝间的皮屑保留好证据,陪着她去警察局里报警并做笔录,给她积攒的钱去打官司,帮她请最贵最好的律师,但是在开庭前却又问她:“你确定真的要这么做吗?” “我们胜诉的可能性很大,可律师说即便孙东岳输了官司,也不过是三年的量刑,而那时他必定会鱼死网破,你的名声也都保不住了。” “你能承受住学校里的风言风语吗?” “你姐姐呢?她到现在还不知道吧?” 阎征说:“打出去的牌永远没有留在手里的更有价值。” “如果你相信我,那就现在先和他和解……” “这才是你帮助我的目的吗?” 文白轻声道:“留着孙东岳对你来说更有价值对吗?” “对,但对你来说,至少,我还是个好人。” 身量还未拔高的少年沉声许诺:“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等他的用处尽了,我一定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 文白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钱雪,包括阎征替她摆平了孙东岳的纠缠和报复,而她选择相信阎征,撤销了诉讼,包括这段时间她给钱雪的钱,要钱雪查孙东岳的证据都是出自阎征的授意,阎征有他的目的,文白没有问,但她选择帮他达到目的,然后再去索要那个十六岁时候得到的承诺。 钱雪咬牙切齿:“他在利用你。” 文白摇头苦笑:“你想要我帮忙,可我也只是个普通人,这回,还是要靠他。” 吸毒和贩毒的证据是趁孙东岳在店里的时候用藏在衣柜里的针孔摄像机录下,而被他强奸、迷奸或是诱奸的小姑娘一共联系到五个人,最大的十七岁,最小的一个十四岁,阎征联系了最好的律师准备这场官司,但在一切准备好了后,却答应了那吓得瑟瑟缩缩的人渣和解的恳求。 “吸食和贩卖毒品,照你那点量,也就三年,顺便还能帮你戒了毒。但是强奸多人,加其中还有一个未满14岁的幼女,可是十年往上。” “你可以选一个?” “我帮你选去戒毒好不好?” 钱雪怒道:“你又在利用她们!” 阎征默然瞧她一眼,没做回应。 “但是和解是需要赔偿的,一个人一百万,一共六百万。” “这太多了……” “你的毒品生意反正也做不成了,不如把钱用在别的上面。” “可是……” 孙东岳绷紧脸皮,左看右看,咬紧牙关狠心道:“那你保证这几个女的再也不纠缠。” 文白突然低声插入话:“我不要钱,你能保证不再干这种事吗?” 孙东岳躲开她的目光,小声嘟囔了句,钱雪一听便怒道:“你他妈得还是人吗?狗改不了吃屎,你他妈就是个狗!” 她一拍桌子,红唇凛冽,朝阎征和孙东岳冷笑:“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有钱人的那些手段,就算判了三年,缓刑再加上减刑,也就是一两年的时间又出来了。” “这回绝对不能放过他,两罪并罚,十年往上算什么,二十年、三十年,无期,非叫他涨涨教训不成!” 孙东岳还未说话,阎征却先对着她道:“你说的不错,但你问问她们愿意吗?” 他语气平静,缓缓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一样勇敢,她们都是些年纪小又懦弱的女孩,家里关系复杂,又都要面子,即便官司打赢了,这孙子进去了,她们这一生也毁了,不如拿着钱离开,读书学习,结婚生子,开始新的生活。” 当年文白是怎么选的? 其他人又都是拿怎样恳求的眼神转向自己? 钱雪不甘心,冲那个在枯干的草地上哭着问自己“该怎么办的”女孩道;“你也想要那一百万吗?你不想让这人渣一辈子待监狱里出不来吗?” “你今天要是拿个钱,就再一次地放过他了!” “……可是姐姐……我……我还要活着呢,我不想让别人知道呜呜呜……我妈会杀了我的……” “我也是,我还想回学校上课!” “我想给我弟弟治病……” 钱雪咬紧牙关,看着眼前这帮平均才十五六岁的姑娘们,听着耳畔呜呜咽咽的哭声,心底发凉。 她盯着孙东岳,却问的是阎征:“如果每一个人都这么忍气吞声,你说,还会不会有下一个她们?” “她们只是受害者。” 她们只是柔弱哭泣的受害者,不是阻止下一场不公的超级英雄。 至于超级英雄,那是幻想故事里的角色。 “这世上本来就不公平,你不是也清楚吗?”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这才是现实。 “那天,和孙东岳聊完,他叫你们出去了,只有我、他和孙东岳在屋里……” “阎征问孙东岳他大哥怎么样,孙东岳说他大哥近来生意不太顺畅,家里又逼着相亲,上次一块喝酒的时候问他要了点粉,吸了,还问这下阎征该满意了吧?” “呵,你说就算阎征他大哥不是个东西,也没有盼着亲兄弟吸毒的,对不对?” “然后,阎征就说等过年的时候,叫孙东岳设个局,不用做别的,只要请他大哥过来就成。” “接着,他就让孙东岳走了,跟我说要我等到那天,看着他大哥喝完酒吸了粉之后,打电话联系他,剩下他自己安排。” “除了之前答应的二十万外,他后来给我的五十万,就是要我打那通电话并且对一切事情保密,所以我一直都没说。” “后来咱不就知道了吗?事情在年前都上报纸了。” “他大哥在高架上飙车,影响恶劣,又赶上年前政府严查酒驾毒驾,就算出来,以后往上的前途也毁了,关键是,那会儿开车可是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事情,说不准就是车毁人亡,他自己算计的,难道没想过这层后果,不过是自己亲哥哥的命也不在乎罢了……” “即便他们阎家兄弟俩再深的仇恨,可他这样狠心,这样算计,这样的人,你还觉得他是什么好东西吗?” “我告诉你,就是要你对他警惕点,之前对你来说是好人,可之后未必。他那样的人,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恐怕不择手段……” 21:14:07 我想要 钱雪移开身子,退回去坐好,墨镜后的眼神中满是担忧,文白怔怔地看着她,含在口腔里本来酸甜的草莓酱仿佛突然失去了滋味,干巴巴地划过喉咙压进胃里,沉甸甸地往下坠,只能硬挤出一抹笑容,闷闷道:"我知道了。" 她低着头咬着塑料吸管的一端,没再说话。 * 醒来时候,时方满发现自己被阎征搂在怀里,青年长臂舒展,压在他的脑后。 他的脸颊贴着热乎乎的胸膛,呼吸间都是另一人的味道,时方满挣扎地往外退,被朦胧着双眼还没有醒过来的阎征拍拍后脑,手指插入细碎的黑发里,一下下按摩着头皮,轻柔地梳理着。 又躺了会儿,阎征才放开手,打着哈欠下了床,心情很好地哼着歌去洗漱。时方满则是翻过身,仰面看着天花板,他也不带眼镜,就看着那上面模模糊糊黏成一团的许多小灯点。 脑子里什么也没想。 盥洗室的门开了又关,阎征站在衣柜前挑拣许久,终于选出两件颜色亮些的春装,亲昵地凑在他身边要给他穿上。时方满双手之间那段锁链在昨晚上已经取下来了,但太久都没有穿过衣服,只是披着毛毯在屋里来回走动的人对此并没有什么兴趣,略微用点力推开黏在自己身上的人,不等他说什么先道:“我饿了。” “好。” 阎征俯身亲吻他的额角,宠溺道:“我马上去做。” 他要离开一会儿,该是时方满的本意,但看着青年走开的背影,心头却一阵越来越快的鼓声,悸动,恐慌,叫人害怕,似乎又预见到了那被抛下而只能留在这里无休止地等待着的生活。 他慌张跟下床,站在通道口,那扇重新挂起来的黄褐色钟表,时间在不停地往前走去,时方满颤抖着声音,叫住阎征。 “我要等多久。” 他听见阎征轻快又满足的笑声。 “十分钟。” 水流哗啦,他心神不宁,草草洗漱完走出去一看,才不到五分钟的时间。枯萎的黄玫瑰摆在桌上,破碎发黑的花瓣还残留这本来的馨香,反而越发令人恶心,时方满皱着眉头将它从瓶子里倒出来,一把扔进垃圾箱里。 现在,他对著书桌台,垂下头,除了安静地等待,真的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了。 不自觉地,时方满伸出手指,抚上左耳廓的疤痕。这会儿已经不痛了,但是阎征用尖尖的牙齿叼着那点皮肤啃咬并扯动的记忆还鲜明地停留在身体中。 时方满突然站起身,又回到盥洗室的镜子面前,撩起略微有些长了的挡住耳朵的鬓发,仔细地瞧着耳廓上的伤痕。经过一夜,那里肉眼已经看不到明显的齿痕了,只是呈现出紫调的红色,高高肿起,摸起来能够摸到坎坷不平的伤口。 门“砰”的一声打开,随即空气里飘来香油和鸡蛋羹的浓郁味道。 当看到阎征端着食物出现在镜子当中的身影,时方满竟微微松一口气。 他端详着镜子里的人,心里五味杂陈。 那个身材单薄,清爽短发,羞涩干净的少年已经离开,如今这个高大到可以轻松环抱着自己,半长的黑发搭在白皙的脖颈间,眸光明亮而直白的俊美青年到底又是谁? 是阎征在长大?还是他从来就没有认清过那个少年? “这里……” 阎征伸出手指轻轻摸着那处伤口,若有所思:“如果在这个位置,从上往下夹上耳骨链,似乎和我的是差不多的呢。” 他兴奋地提高了声音:“哥,我们要不要弄一个情侣款的呢?” 时方满还未答话,就听见他又低了声,自言自语着。 “不行,我不想让别的东西在哥身上。” 秀雅俊俏的青年把食盘放下,红着脸颊,趴在他的肩头上,凑着耳朵尖吻着还带着紫红色的伤口。 吮吸。 又咬一下。 轻轻地在耳骨上磨着牙齿。 一点点血丝在薄薄皮肤下蔓延,耳尖殷红,要往下滴落鲜血。 他带着点点涎水不舍离开,热乎乎地往耳道吐气。 “我还是希望哥身上只会有我的东西。” * 阎征开始来得频繁了,有时候几乎是每天都会来,在这里睡一觉后在第二天早上七点离开,然后晚上六点再回来,拎着食物和当天的晚报推开沉重的门。 春天结束,夏天开始,桌上的花大多数时候还是那熟悉的勿忘我,但也逐渐出现了向日葵、石榴花、荷花这样带着时令特征的花朵。 用凳子敲击地面的求救和摩擦铁链试图磨损它们的行为依旧没有任何的作用,时方满只是机械地做着这两件事。 他没有带着任何期待,甚至习惯了这样诡异的生活。 阎征还是喜欢缠着时方满聊天,但也会在话题里增加有关自己的内容,如果时方满显得兴趣缺缺,他就会掰着人的脑袋,故意叫时方满看着自己,然后撒着娇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不死心地问“好不好?”“你觉得呢?” 他还要人陪,要过分频繁的身体接触,会突然说着说着话,凑上前亲亲嘴角,会潮红着脸将手掌顺着下衣摆摸上去,会低着头循着脖颈,伸长舌尖去舔露在衬衫外的锁骨,会靠过来贴着身子蹭来蹭去,然后一把将人推回床上。 大多数情况下并不动真格,都是撩起时方满的衣服,吻过胸膛,手指轻轻拨动胸口小小的红点,咬在嘴里轻柔扯动,另一手抚过赤裸裸的臀部,温柔细致地抚慰下体处柔嫩的肌肤和性器,弄到发泄出来后,他也就收了手,自己红着脸给打出来,眼睛湿润,色气又满足地低声喘息着。 但有时候,他十分不容易满足,将人揉圆搓扁,泄了好几次后又带着满手黏腻,扶着腰再次埋进那湿软红艳的洞里,用力抵到尽头,毫不留情地撞击和碾压。 这种时候,时方满免不了要和他反抗,但比起他下不了狠心来,阎征却是抓着他的七寸反复捶打。 在完全被囚禁的环境里,阎征意味着时方满的生活中除了自己以外唯一的存在,为他带来食物、讯息和交流,控制着一个混沌的失去时间和方向感的世界是否可以重新转动,提醒着他那种被抛下后仿佛没有尽头地等待着的生活又多么的可怕。 时方满无法离开他。 就像所有被囚禁的人一样,心理上逐渐依赖着自己的囚禁者。 即便清醒地意识到放任这样的趋势下去十分危险,也在一步又一步的退让里逐渐滑落,他试着顺从了些,阎征就给了他更大的奖励。 更多种多样的食物,更多更有趣的书籍。 “如果哥听话,我可以给你一台不联网的电脑。” 阎征甚至又一次这样提议,他眨着眼,微笑着道:“哥想听我的话吗?” 时方满在一阵沉默的思索后,摇头。 阎征转过身,继续翻看着新一天的晚报,身后一阵动静,是时方满铺平床单躺了下去。 良久之后,当阎征以为他已经睡过去的时候,屋子里却突然响起来时方满犹豫的声音。 “如果我听话,你可以把奶茶带过来吗?” “那只普普通通,一抓一大把的小土猫吗?” 阎征爬上床,趴在枕头边上:“如果哥喜欢猫的话,我送你一只新的怎么样?” “布偶?暹罗?美短?加菲?” “或者你喜欢什么?” “我都可以买给你。” “它会更漂亮更聪明脾气更好,比原来那只小土猫强一百倍。” 时方满盯着他:“我想要奶茶。” “对了,我想起来哥说想要一只德文卷对吧?” “我只要我那只猫。” 他固执地重复:“那是我的猫。” “那我是哥的猫吗?” "我对哥来说是什么?" “如果我和奶茶同时掉进水里,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时方满从未想过有生之年还能被问到过这个经典问题,一下子被阎征给问愣住了,但青年却不依不饶,推推他,非要问个究竟。 “我……” 他干巴巴地道:“我当然救你。” 阎征黑亮的眸子盯着他,似乎在判断他是不是在撒谎,然后很快翘起唇角,凑过脸,亲昵地吻吻额角。 时方满舒了一口气,刚放下心来要说什么,还没张口却又见他立马变了脸色,僵着一张如春风柔美的面庞,冷哼一声。 他委委屈屈。 “哥是不是觉得人的生命更重要,因为我是人才选择救我的?” 时方满被说得一阵心虚,恼羞成怒地翻过身,背对过去。 阎征扒拉着他的肩膀,热烘烘的身子贴在他的背上,下巴靠在颈窝,嘟囔着:“你真的是这么想的吗?” “那只小破猫就会装可怜,脾气还不好……” “婊得很……” “又快发情了,总是叫,我都打算把它阉了!” “它在你那里养着吗?” “我才不要养,又掉毛又吵闹,我把它扔给宠物寄养了。” “哥,你真的想要我把奶茶带过来吗?” 时方满迟疑起来,他主要是怕阎征又趁机提出条件,但听到阎征把奶茶扔到宠物寄养那里不管又十分心疼自己的猫,最后狠下心,点点头。 阎征贴着他的耳根低低笑起来。 “那哥可要听话了啊……” 21:14:10 主动 “你要我做什么?” 时方满绷着脸不扭头看,目光只落在眼前的衣柜上。 阎征却伸长胳膊环住他的肩膀,把人带着转过来,四目相视,他眨着漂亮的眼睛,笑嘻嘻地说道:“我只希望哥可以主动一点。” “就像这样子。” 他热乎乎的手掌攥着时方满的手腕,往自己身下探过去。 天热了,锁链处的羊皮垫子包裹得严实,又被阎征五指那样紧紧攥住,就像被扔进一个四面严严实实的炉子里,手腕上的肌肤都又湿又热,既麻又痒,连带着时方满一向干燥微凉的手心都积了薄薄一层手汗。 手指触到一层柔软轻薄的布料,其下微微起伏和动弹,似一只蛰伏的野兽正在慢慢苏醒。 时方满抿着唇,被阎征拉着上下挪动几次,那人就放开了手,可怜兮兮地看着人,小声哀求:“哥……” “哥……你动一动……” 时方满深吸一口气,又缓慢吐出来,镜片下缘微微起了些白雾。 手指轻轻从布料上滑过,却无法控制地引起那肉物更加膨胀,刺激着它跳动起来,蓬勃、健壮、富有生命力,毫无顾忌地展现着自己的身姿,紧紧顶在布料上,深深地抵在指缝间,用力向外面生长。 时方满僵硬地重复着动作,手心里的触感之间带着鲜明的潮意,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手心越来越多的手汗还是那苏醒过来的性器前端逐渐汨出的液体。 他不知道还需要多久,只听得阎征越来越沉重的呼吸,脖颈上的那一处肌肤被青年格外温柔地舔弄着啄吻,色泽浅淡而不明显的汗毛竖起,微微战栗,起了一层艳丽红晕,像是正到成熟季节的新鲜蜜桃。 青年半合着眼皮,小心翼翼落下无数个吻,墨黑的长睫上滴落莹莹点点水渍,轻轻哼唧。 “重一点啊……” 即便脸上绯红,眼角带露,看着是羞怯模样,却毫无羞耻地要求着。 “哥,再重一点。” 时方满匆匆移开目光,感到自己的心跳声清晰可闻,他对此又恼怒又无奈,不自觉就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想要快速地结束这令人讨厌的折磨。 阎征又循着他的脖颈往上,时方满若躲避,他就不依不饶,顶着下身,追着找着,非要贴过来。 要含住他的唇瓣,噙在舌尖,勾弄交缠。 要轻咬他的鼻尖,牙齿轻轻研磨,咬出一个浅浅的牙印。 要叼着他的耳尖,在原本伤痕退下去的地方重新盖上新的印章。 难免又见了一些血,但时方满的注意力完全不在那里,他的手腕发酸,锁链泠泠的声音已经响了很久,最后终于是阎征主动地放松了身体,才把腥气满满的浊白精液泄在了他的手心里。 裤子也都脏了,胯下那点布料都粘着腥腥的精液,看着又暧昧又污秽。 时方满翻过身跑下床,去盥洗室的台上拿出来洗手液和香皂,打开水龙头,在过大的四处飞溅的水流中清洗着双手,一遍又一遍,但指缝里还留存不去着那股子浓郁的麝香味道。 阎征也换下了裤子,穿了另一条裤子慢慢悠悠地晃到盥洗室里来。时方满不自觉地注意到,他的胯下还是微微鼓起来,性器的形状还可以看得清楚,往上抵着新的干净的布料,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时方满别过脸,视野余光里可见阎征将脏衣服放在一旁,又是凑过来邀吻的姿势。 他没有躲避,被拉着结结实实吻了一通后才道。 “够了吗?” “我还想要哥更主动一点……” 深沉的黑色眼瞳直勾勾地落下,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爱意在吐出的艳色舌尖上。 他贪婪而不满足,温柔又疯狂的眼神照在镜子里的男人身上,是一条蠢蠢欲动的淫蛇,却还披着最后一层良善的皮,虚伪地问那被蛇尾缠起来的鸟雀。 他问时方满。 “好不好?” 他拉起时方满的手,带着人回到床边,自己先坐上去,并一手环着对方的腰肢,带着人坐在自己大腿上。 时方满完全不敢坐实,虚虚撑着腰,镜片后的眼神左右闪躲,脸色涨得通红。 阎征也并不催促,修长的手指从上衣下边缘探入,蹭着光滑的肌肤,落在胸膛上轻轻揉弄,指头轻点着两处立起来的乳粒,耳鬓也厮磨,情意也缱绻。 他拨弄着两处乳尖的动作悠然,是丝毫不着急的姿态。时方满红着脸等了半天,实在是不愿再这样和他纠缠,想着不如速战速决,就双手摸索着,先是解开了阎征的裤子拉链,又褪去了自己的睡裤。 他因为觉得羞耻,索性摘下眼镜,也扔到一旁,垂下眼皮,盯着视线里阎征胸口处的一颗纽扣,缓缓沉下腰去。 光着赤裸的臀部下去,虽有又热又硬的凸起顶着,但这一下也只是肉贴肉地磨蹭,时方满咬住嘴唇,又蹭了下,依旧是滑开。他不知道自己那两处都紧小,若这样硬来,多少次都是挤不进去的,阎征也不提醒,就笑意盈盈地看着他在那里白费力气。 一次又一次的尝试,臀部沉下的力气越来越大,莹白饱满的臀瓣上逐渐落下许多被摩擦出来的红印,时方满的脸色也越来越红,自己咬得唇瓣上都充血变成了微微的紫红色。 终究是恼了。 “你……你还来不来……” 他眯着视力非常不好的眼睛,故意不看阎征的脸,好像这样就能缓解自己说话时候涌出来的羞意。 阎征压着他的膝盖,把两条腿打得更开些,像安抚主人的大型宠物犬一样在他脸上舔了舔,软声地回应。 “哥这样直接进去会痛的。” 他的手插进裤袋里,从里面取了一管润滑剂出来,撕开崭新的包装,在手上摸了厚厚的一层,绕过后腰,从身后那处后穴探了进去。 他们两个做这一档子事的时候,是从来没有用过润滑的,阎征每次都是从阴穴开始,等到那里水迹津津的时候,后面也就软了,就着时方满自己分泌出的淫水进去也十分方便,这还是时方满印象里第一次先从后面开始。 他的喉头发紧,不觉更加紧张了,心跳声就像打鼓,轰轰隆隆,吵得人心烦意乱。 那只带着茉莉香气的润滑剂果然十分好用,只进出几次,手指就轻松地在紧致的后穴里来去自如,阎征又加了一只手指,两指的指腹上都是透明的润滑液,粉色的指甲也像是多了一层亮晶晶的闪片。 白皙透亮而形状修长优美的手指进出在粉红色的血肉里,撑开的褶皱上滑过过多的液体,如果镜头只定格在这里,就像是一副极具有现代感的艺术摄影作品。 肉与欲的结合,情与爱的交融,是在温暖而赤裸的肌肤相贴之间,不需要言语来形容,只要怀着珍爱的心情,只和最喜欢的人做这档子事,那么色情也会成为容纳纯洁与高尚的温床。 屈起指节,两指彼此向左右用力,短暂的相离后又缓缓相贴,肛穴挤出过多的润滑剂,往外排泄花露的样子煽情而诱人。 阎征“嘘”了一声,提前堵住时方满要溢出的声音,又加进去一根指头。 他人生得高大,骨节自然也比时方满自己的要粗,这三根手指进去,那里的不适感就更加强烈。 时方满不由自主地就收紧了肌肉,然后放松,肛口合拢又撑开,肉色的褶皱花一样皱起又舒展,是要把异物挤出去的正常生理反应,但却因这种排泄一样的动作而更加羞耻。 他又不自觉地往外淌泪,生理上和心理上的臣服姿态都叫时方满又气又恼,大大跨开的双腿不太好使力,脚尖带着锁链在地毯上蹭过,轻轻踢动着阎征的小腿肚。 脚背弓起来,因用力而发白的脚趾蹭着另一人温热的身体,阎征的脚踝上被踢出一点点印痕,因为时方满使不上力气而只是很浅的红色,印在凸出的踝骨上,倒像是情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小小调情。 “这样就可以进来了……” 阎征笑着抽开手,扬起脸,眼底印着天花板上许多盏灯光,明亮得像是碎星洒落其中。 “哥,你要更主动点嘛!” 他软乎乎地哀求,却掐着时方满的腰,抬起他的屁股,把自己高高扬起的性器埋进湿软的洞里。 饱满的龟头撑开窄小的洞口挤进甬道,但大部分阴茎还露在外面,并不平滑的表面不安分地在柔嫩的股沟之间蹭来蹭去。 时方满撑起上半身,扶着阎征的肩膀,犹豫着动了动。 屁股下沉,被异物开拓着的滋味带着明显的痛感,但又因为热热的跳动的阴茎而带来诡异的安抚感。 肌肤接触是天然的安慰剂,不管是爱人之间,朋友之间,亲人之间,甚至只是陌生人之间,一个抱抱,一个轻拍,一个抚摸,皮肤表面的神经末梢都会忠实地将这种刺激反馈到大脑中,叫人感到愉悦而放松,而如果长时间缺少这样的肌肤接触行为,就有可能造成生理和心理上的皮肤饥渴症状。 在时方满的成长过程中,他畸形的身体秘密导致他自觉排斥了许多在普通人看来习以为常的社交接触,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其实是有一些轻微的皮肤饥渴倾向,但实际上,阎征频繁的身体接触正在叫他对这唯一的可以亲密接触的人产生依赖和信任感。 阎征抚摸他的额头,揉弄着他的鼻尖,拉扯他的耳垂,轻轻亲吻起他的唇角。 阎征抚摸他的锁骨,揉弄着他的乳尖,滑过蝴蝶骨的形状,亲昵地轻点他的尾椎。 阎征挺起腰,坚定往深处顶去,强烈地压迫着又热又紧的后穴,深色的阴毛蹭在艳红的臀间。 随着快感的堆叠,时方满不自觉地前倾或者后仰,配合着阎征撞击的动作。因为羞耻,他始终避着对方的眼神,但却隐约察觉到这种节奏越来越由对方主导变成了自己主动。 阎征在配合着他,像一匹被驯服了的高头大马,温顺地贴在身下。 他在取悦着时方满,是快还是慢,是这里还是那里,深处那带来最强烈刺激的前列腺的开关掌握在时方满的手上,若要激烈些,他就狠狠撞过那里,若要舒缓下来,他就配合着时方满轻轻晃动的姿态平静下来。 一切都在配合着时方满的喜好而来,乃至剩下所有肌肤上的安抚,都是为了叫他快乐。 这是一场可以完全由时方满主导的性事,他在羞耻中扭动腰肢,在快感中反复,节奏感完全攥在他的手中,伴随着越来越无法控制住的呻吟声,眼泪也越淌越多。 湿湿潮潮,落在阎征的胸口。 “嘘,不哭啊。” “哥,不要哭……” 他舔去微咸的泪水,轻轻哄道:“我轻一点,我轻一点好不好?” “哥能感到快乐吗?” “哥能感到我喜欢你吗?” 时方满在模糊的世界里只看到一点亮光。 那是一点烛火落在漆黑的大海上。 “就像第一次喜欢人,就像唯一的一个人,就像看到救赎我的天使,尽管我现在知道他也是一身泥泞,出生在格格不入的罪孽里。” “可是这不是像,是真的。” 两个空荡荡的瓶子撞在一起,被抛弃了的机器跳出第一行代码,冻土下的种子发芽,病恹恹地开出第一朵花。 这是阎征喜欢上时方满的过程。 时方满终于不再躲避他的目光,怔怔地与那双温柔又深情的眼瞳对视,胸口满涨,再无空空荡荡的错觉。 一点舟中烛火,却能成为海上照夜的长灯,对他们两个人来说都是如此。 时针滑过一满圈。 今日,是7月24日。 21:14:13 失踪 这个暑假,钱雪在大商场一楼的化妆品专柜上打工,文白想着闲着也是闲着,便跟她一样在隔壁的店铺里找了份工作,干了半个多月,没卖出去几样东西,自己倒是把一楼的柜台买了个遍。 午休时候,商场里没什么人,文白跑到钱雪那边试新出的唇泥,钱雪就站一旁边补着妆边把银色小马克笔拿出来搁在桌上。 “自觉点啊,买什么了写上我的工号。” 文白吐吐舌头,满意地拿了个吃小孩的颜色跑去结账。 “明天休息吧,咱出去唱歌?” 他们这工作是一个月歇三天,不固定时间,还挺自由。 “明天不休了。” 钱雪对着小镜子摆弄自己新耳环,满意地移开眼:“我想趁月底连休三天,得回趟老家,我发小结婚了,我得给她当伴娘。” “什么人想不开让你当伴娘?” 文白一撇嘴:“那不是尽抢风头吗?” “我要是结婚,你可千万得低调,要给新娘子面子懂不懂?” 钱雪用勾人心魄的眼神瞧了她一眼,冷哼着道:“那我希望你一辈子结不了婚。” “那姐姐你就太恶毒了,略!” 第二天她还是申请了休息,因为又有一段时间没去常岭的店里,于是睡了个懒觉,到十点多的时候慢悠悠地晃过去。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过年那几天,奶茶店一般都是不休息的,而就算是有事出远门,常岭也会提前挂上木牌给客人们交代清楚。文白隔着路口,看到紧闭着的大门,立刻诧异了。 她走到门口,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门前摇晃着的黑色风铃,风铃底下是几只胖乎乎的猫咪,跳在椅子上正伸出粗短的爪子,摇来晃去,自个儿也玩得十分开心。 “大毛带弟弟们玩呢?” “你们主人呢?” 大毛喵呜着低下脑袋,隔着玻璃门要蹭蹭。 其他两个也是傻兮兮地,只欢快地一边叫着一边撒娇,她索性蹲下来,把自己带的猫条隔着玻璃缝塞过去。 他们差不多一岁了,光看身材和自己的爸爸差不了多少,都是一团肉乎乎毛茸茸的猫球。肉墩本来窝在吧台的猫窝里,此时踏着多少有些沉重的猫步,晃悠着肚子肉走过来,低低叫了几声,又冲着店铺外的岔道口摇着尾巴。 “肉墩好聪明啊。” “主人出去了是不是?” 文白笑嘻嘻地把猫条塞过去,肉墩一口咬住,嫌弃地看着三个崽子,叼到一边自己享用去了。 每只猫都吃了三根后,文白就收回了手,她拍拍玻璃门,跟猫咪们暂时告别,想着常岭估计一会儿就回来了,就决定自己先去附近的商圈逛一下再过来。 结果事情就是这么凑巧,文白刚走到路口手机就响了,那头的经理人兴奋地叫她来公司开会。 他们公司那个迷你仓的产品在五月初上线,如今也已经有两个多月了,用户的使用量比事前调研的时候更多,所以线上和线下的工作量都剧增。经理人的意思是希望和大的物流企业联合,一方面利用对方的人力和物资优势,另一方面也是可以趁着这个势头继续扩展。 这个思路没有问题,但在实际洽谈过程中,对方要求比较过分,几次商业洽谈都达不成实质性的合作条件。但是今天,对方却主动表示可以让步,并要求草拟合作合同,希望可以尽快签订下来。 文白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好奇地问:“你干什么了吗?” “不是我。” 经理人放下电话,乐呵呵道:“我刚问阎总了,他说是他找了关系,最近阎家的工作都是他在做,恰好遇到了那个物流公司管这一块儿的人,阎征作主把阎家把一个大项目签给他们,他们在这方面当然要卖个好回来。” 文白啪地打了个响指:“行啊,阎总厉害啊!” 她扭头一看,别的人都齐了,就剩阎征还没来。 “啧,他一会儿还过来吗?” “我怎么感觉最近都没见过他。” “怎么?文总想了?” 经理人不是第一次开她和阎征的玩笑,可能一开始确实是有着撮合的念头,但自从阎征和文白都表示绝无可能甚至阎征那家伙还笑盈盈地说自己有对象之后,这种玩笑就只是单纯的调侃了。 文白脸不红气不喘,拎着一叠合同废稿就扔他脸上。 “少废话,干活啊!” 阎征确实来得比较晚,下午两三点的时候他才推开会议室的门走进来。 那会儿屋里人刚吃完的饭,饭盒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就搁在台上。因为饭前已经就合同讨论了一通,正经事情干得差不多了,这会正都忙着吹逼打诨,靠这种漫天漫地的瞎聊来和自然袭来的困意做抗争。 阎征把带来的冰鲜饮料分下去,还有上好的奶油冰淇淋,各种口味都带了点,让他们随便拿。 “阎总大气!” 几个人都开着玩笑,笑嘻嘻地去挑拣东西了,文白因为正在生理期吃不了凉的也就没过去,凑到阎征身边和他聊天。 阎征今天穿了一件竖条纹衬衫,里面搭纯色背心,因为颜色都是白灰色系的,所以一凑近,文白就看见在背心和衬衫重叠的地方,一撮很显眼的橘黄色。 “什么东西啊?” 她指了指那里,看那轻飘飘的触感,立刻叫她想到上午那几只猫,于是顺口就道:“猫毛吗?” 阎征的脸色却是很明显地一僵,沉下眼将那撮橘黄色取下。 “你养猫了吗?还是个橘猫?” “啧,十橘九胖,你不怕吗?” “说起来,我看你不是很喜欢猫的样子啊,怎么会想起来养猫呢?” 文白虽看到他有些冷淡,但没有往心里去,一连串的问话,得到阎征冷下去的声音。 “阎信的猫,不是我的。” 阎家的事情文白还是略知一二的,立刻收了声,想着阎征冷下去的神色也都有了解释,乖乖地走一旁,不去触他的霉头。 阎征拿着他们之前草拟出的合同又看了看,又提出了一些意见,尤其集中在安全责任划分的地方。 在上午讨论的时候,这部分并没有细扣,但跟着阎征的思路走下来就会发现这里面的水其实很深。 仓储一旦起火或者发生其他安全事故,牵扯到的用户、仓储地、平台、物流企业到底谁该负主要责任,谁该承担赔偿后的巨额损失呢?如果在合同签订的时候不划分好,后续一旦开始打官司,他们这种还在初创和成长期的小企业就会被对方拖入无尽的扯皮当中,消耗资源和精力,没有办法健康地成长。 “而且,对方有成熟的法务团队,应对这种纠纷非常熟练,我们胜诉的可能性不高,就会被迫地承担赔偿责任。” “由此造成的资金压力将会很大。” “此外,一旦安全责任落在我们身上,即便只有一起事故也会严重影响外界的看法和用户方的信任。投资人也会重新评估,如果他们收回下一步的投资,资金链将断裂。” 大家跟着这一思路重新讨论起安全责任的条款细则,文白对安全和法律的专业知识了解不多,就只低头在电脑上帮着做记录。 偶尔在讨论激烈的时候,她可以歇一歇,就抬起头看坐在对面的阎征。细细地端详那个人半晌后,文白确定并不是自己的错觉,在阎征参与阎家企业的管理后,他整个人的眉目之间确实和以前不大一样了。 虽然只有半年的时间,但阎征脸上那讨人喜欢的羞涩气和柔雅的气质都只剩下浅淡的一层。因为模样生的好的缘故,他整体是柔和的,但以前可能还会是被人轻看的那种柔美,现在却已经是一看就不容小觑的绵里藏刀了。 是开了鞘见了血的刀,隐在一团绵软白花里。 尖锐的刀锋朝向外侧,只要沾上,就不死不休。 从公司出来,天色已近黄昏,落日祥云,暖风蝉鸣。 “一起吃个饭再回去吧?” 一行人聚在路口,阎征笑着跟他们道别。 “我还有事,下一次吧。” 他又专门冲文白道:“大家今天也辛苦了,文白你替我做个东犒劳一下吧。” 文白喜滋滋地领着一行人跑去吃海鲜,酒足饭饱后又去ktv闹了下半场,等回去的时候都已经十一点多了,往床上一趴,一觉睡到天亮。 第二天还是正常去化妆品专柜上打工。等到七月上完,有同学叫她去长白山旅游,她干脆不干了,去雪山上荡了一两个星期,挨到快开学才悠哉悠哉地回来。 这时候是八月底,想着开学后繁重的脱不开身的课业,又想起冷落许久的奶茶店,文白决定还是踩着开学前的死线跑过去溜一天。 奶茶店正常开着门,屋里都是赶着死线补作业的学生们,文白就在吧台边坐下,要了一杯柠檬水,边喝边聊天。 几只猫趴在她的脚下,眯着眼睡得香甜。 “对了,那天我来你怎么不在啊?” 聊着聊着,文白突然想起来这事了。 “哪天啊?” 虽然已经隔了快一个月,但是因为当天在拟一份很重要的合同,文白对那天的印象记得格外清楚,脱口就道:“就上个月二十五号啊。” “上午十点那会我过来的,你门关着,就几只猫在。” “你去干什么了?” 常岭愁眉苦脸,深深叹口气。 “我知道了,你过来那会儿我正在派出所呢。” “啊……咳咳咳……” 文白呛了口水,眼睛瞪圆了瞅她。 常岭烦躁地拍了下她的脑袋:“别想多,我可没干坏事。” “我去报警了。” “时方满他失踪了,你知道吗?” 21:14:16 吃醋 7月25日,阎征一大早就去宠物店里把奶茶抱了回来。中午吃过饭,他说自己有事就出去了,只剩下时方满在屋里陪着奶茶玩闹。 半年不见,奶茶不负众望地胖了起来,看来十橘九胖这话诚不欺人。现在,它若趴在时方满的胸口,一旦超过十分钟,时方满都有点喘不过气了,只能哄着黏人的小猫咪下来,让自己歇一歇。 奶茶落在他的脚边,用背上的毛蹭他赤裸的脚心,那里的肌肤有些敏感,白皙的脚尖立刻就绷了起来,脚趾顺着橘色的软毛,轻轻地踢了奶茶一下。 奶茶就地翻过身,又凑了过来。 这回它的注意力在脚腕上的锁链,好奇地张大嘴巴咬了一口,但三四公分粗细的锁链哪里是它能咬的动的,尝试了好几次都不行后,奶茶左右为难地围着冰凉坚硬的铁器转悠,低着头拱着它,又龇牙咧嘴地抬起头,冲时方满喵喵呜呜。 "你冲我告状也没用。" 时方满拍拍小猫咪的脑瓜:"我也弄不开,你就别玩了,小心崩坏牙。" 奶茶乖巧地眨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结果时方满发现它趁自己不注意,又找了一节拖在地上的锁链,先是尝试着叼起来再甩开,后来发现自己弄不动后就弓着背炸起毛,低声恐吓着,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当真是表面一样,背地里又一样。 时方满突然意识到,其实阎征可能也是这个样子。 乖巧羞涩的也是他,偏执疯狂的也是他。 截然不同,背对相向的两面,都是他。 晚上,阎征回来的时候带过来了奶茶的猫窝和食物,还有几个新的毛绒玩具。 时方满坐在地毯上,把包装拆开丢给它,奶茶围在脚边玩一个扔一个,欢快地扑来跑去。 阎征靠在桌上,酸溜溜地道:"哥可真喜欢这只小土猫。" 闻言,时方满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他扶了扶眼镜,没说话,倒是奶茶冲阎征叫了两声。 阎征慢悠悠走过去,也不理正警惕地盯着他往后退的奶茶,而是坐下来,双手环住时方满的肩膀,依赖地把毛茸茸的脑袋压在他身上。 "哥也陪陪我。" "你要干什么?" "就想和哥这样坐一会。" 时方满不再接话,手里动作停顿了会儿又重新开始抛着玩具,奶茶在面前跳来跳去,一不小心就会踩到两个男人伸展开的长腿,然后翻个身,继续兴奋地追着跳动的毛绒玩具们跑。 阎征又搂紧了些。 他的声音放的很温柔:"哥现在有多少喜欢我呢?" "百分之六十有吗?" "那五十呢?" 他扬起脖子循着时方满的唇,浅浅地吻着。 时方满伸手推了推,没有推动,抓在他黑色长发的五指却慢慢合拢,手心是柔软而微涩的发丝。 阎征把猫窝放在盥洗室的台下,抱起奶茶扔进去,关上一道玻璃门。 * 磨砂玻璃后,一只橘色的猫咪立起前爪扑在门上,玻璃球一样干净又无辜的眼珠转动,好奇地看着另一侧正在发生的景色。 在它的视野里,是那个高大俊美的青年把自己的主人压在身下,肉体交缠,它竖着耳朵辨析那黏在一起的缠绵的声线里哪一声的喘息和轻吟来自自己的主人。 疑惑地扑动玻璃门,贴在璧上往外窥视。 看他的主人扬起的手臂上绷紧的修长而漂亮的肌肉线条,看他张开的五指,每个指甲都带着粉红色的光泽,看他屈起来的双腿,挣扎,摩擦,在床榻和阎征的腰侧上下摇摆,最终无奈地垂落下去。 看他被阎征按住腿根,在敞开的腿间不知做着什么动作,看他随着阎征摆动的幅度跟着颤抖,被汗淋湿了的黑发遮住双眼,看阎征贴在他的身上,抚摸,亲吻,从上到下,一处又接着一处。 奶茶急躁地叫起来,细细的猫叫声夹杂在越来越沉重的喘息中,没有人搭理,它的叫声越发委屈。 "奶茶在生气呢!" 阎征舔过男人的腰窝,故意坏心眼地问他:"哥,你说我们要不要管它?" 下身还在又快又深地顶撞,湿嗒嗒的淫液打出浅白色的小泡,浓郁的麝香萦绕在相连的下体间。 时方满咬着唇抵挡溢在喉头间的呻吟,双目含情,脸上潮红,一声不吭。 "那就不管它了,让它看好不好?" 尖尖的牙齿轻咬着柔嫩的肌肤,长睫下敛起笑意,阎征软软糯糯的地撒着娇。 "反正哥更喜欢我对不对?" "不管它,哼,反正只能看着我对不对?" 他把人翻过身,手掌覆上肌理分明的胸膛,感受薄薄一层皮肉下急促跳动的心脏,轻轻揩去男人眼角积起来的泪滴。 时方满盯着他,看那秀雅柔和的面容,看他满意自足的笑着,心跳微微一滞。 别过脸,又被捏着下颌转过来。 气息交融,连舌尖的触碰又带上了令人战栗的电流。 是微甜的。 这个吻和意料中不一样,带着形容不出的淡淡甜意。 快感积累到顶端,似云海翻涌,飘飘然地被拉上去,又一瞬间坠下,风声缱绻过身,气云缠绵飘荡。 在这一瞬间,只有肌肤紧紧相贴才是真实。 高潮缓缓平复下来,阎征却依然压着他不肯起身,汗湿的身体赤裸着贴在一处,修长的手指爬上鬓角,卷起他细软的发梢,绕在指节之间。 "哥,你想不想试试水床?" 他突然问道。 时方满不知道水床是什么意思,但不妨碍他去猜阎征说这话应该会是什么意思。 他屏着嘴唇,不去搭理。 他撑起胳膊,推开压在身上沉重的身体,阎征轻轻挪开,手指却还缠着一撮黑发不肯松手。 发丝拉扯着头皮,疼得时方满重新俯下身,盯着他。 阎征眨眨眼,乖巧地松开手,甚至主动从旁边摸过来眼镜给他带上。 "以后想跟哥试一试……" 时方满拖着酸软的身体,推开门,奶茶叫了好半天,叫得嗓子沙哑也无人搭理,这会正恹恹地蜷做一团趴在自己的窝里。 时方满低低唤它的名字,它明明耳朵竖的挺直却扭过身不回应,只把圆圆的屁股对着人,摆明了还在赌气。 时方满只能无奈地先给它空了的水碗里添上水。 阎征还在自顾自地说着,一边说一边也跟着走进来,瞟也没瞟奶茶一眼,去浴缸那里打开花洒。 水流哗啦,他说话的声音也听得不太清晰。 "……我想和哥一起……" 做什么呢? 时方满跨前一步,带着撞到浴缸壁上哗啦作响的铁器声,疲惫地躺进热水中,闭拢双眼。 阎征贴在他身边,跟着躺下。 双人的大浴缸里也因此挤得满满当当。 "……现在不可以的话,以后一起做好不好?" 他等了几秒钟,没有等来时方满的拒绝,立刻贴过来又亲了亲。 "那我们就约定好了,以后哥要穿给我看。" 时方满只想在热水中泡一泡,无心去管那人是要情意绵绵还是要缱绻旖旎。 镜片上聚起朦胧雾气,他这一闭眼,一觉也睡得香甜。 21:14:19 莫比乌斯环 日子往前飞奔,从七月到八月,又在某一天早上醒来,发现桌上的报纸已悄然翻到了九月间。 从九月的某一天开始,阎征明显急躁起来,是越来越频繁的而且一定要做到底的性事,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身边,深色眼眸直勾勾地落在时方满身上。 直到一天傍晚,阎征回来时,带回一个小巧精致的木盒。 打开后,黑色的天鹅绒面上放置着一对相似的戒指,时方满的心跳快速起来,目光无法移开。 铂金材质,复古黑油做旧风,边缘磨砂仿齿轮状,一段磨砂和一段嵌纯净明亮的小钻彼此交缠,细看下其实只有一个表面,一个边界,是拓扑学上经典的莫比乌斯环结构。 莫比乌斯环是理科生的浪漫,循环往复,永恒而无限。 如果愿意顺着它的表面往下走,将永远不会停下来,无论是相遇还是错身其实都是无限的循环,他一定又会走回到你的身边。 这是一对对戒,两个莫比乌斯环彼此镜像对称,齿轮完美连接,钻石璀璨相映。 阎征握住时方满的手腕,另一手从盒子中捻起一枚戒指,白皙的指尖在时方满僵硬的手背上面来回比划,动作奇怪而生疏。 时方满的脊背挺得笔直,嘴里发干,尝试着施力抽出来手,却又被阎征一把抓住,攥得生疼。 "哥……你……你想不想戴?" 青年抬眼望他,颊上红云倒是常见,但难得的是他说话也结巴起来。 "我不想让别的东西在哥身上,但……但是……我……嗯……戒指……还是不一样的……" 他猛地住了嘴,眼神复杂,捏着戒指的手指尖发白。 时方满是无法理解他那诡异的占有欲的,什么阎征的东西别的东西的,他一点都不在乎,只僵硬着身子等待着。 这个时候为什么不干脆地甩开阎征的手,直白地告诉他我不需要呢? 在隐藏在厚厚镜片下的眼底深处,是不是还有丝丝缕缕的期待呢? 时方满不敢问自己。 最后阎征还是小心翼翼地将戒指拿起来,带在男人左手的无名指上,垂下毛茸茸的脑袋,长长的发丝落在他的手心。 微凉湿润的唇轻轻亲吻戒面。 姿态如同朝圣者般无比虔诚。 "哥是我的人。" 目光澄净,漆黑的眼眸只看着一个人。 天鹅绒特有的柔软质感蹭着时方满的手心,青年托起戒盒,仰起头乖乖地问他。 "当然,我也是你的。" "所以,可以帮我也带上吗?" 他保持着扬起头往上看的姿势,眼里是溢出来的期待与深情。 沉重的情愫全部凝聚在一双黑色的眸里,如一块黝黑而毫无光泽的陨石从遥远而深邃的天际垂落,剥开厚厚的外壳,里面是无比纯净的璀璨闪耀的钻石心。 不再说话,如朝圣者到达了心中的圣殿的荣光。 如要抛弃生的信仰,如要献祭灵魂的光芒,如要在堕入地狱大门前的魔鬼,收拢尖甲,合拢骨刺,乖巧而疯狂的眼神在祈求一双可以洗涤罪孽的镣铐。 他求你给他戴上,戴上这只小小的没有尽头的莫比乌斯环,戴上这永恒而无限的等待与归来。 戴上是惩罚,是长与一身的禁锢。 戴上是承诺,是仰头而望,圣洁的神祗赐予荣光。 洁白的手指是垂下的翅膀,明亮的戒面是授予的勋章。 思索,垂眸,在挣扎中心软,在沉默中选择。 他的天使做了选择。 阎征握住即将抽开离去的手腕,在内侧轻轻一吻,甜蜜地想:我是他的人了。 这一念头后,心尖炸开彩色烟火,明亮的色彩灼伤他向上仰望的视野,炽热的温度炙烧他久久空荡的灵魂。 “我对哥来说,也是重要的人吧?” “哥有喜欢我对吧?” 他欺身向前,翻过身子压在时方满的背上,不依不饶,非要一遍又一遍地问。 非要时方满的回答。 纤长的指头亲吻光滑苍白的脊背,两片微微凸起的蝴蝶骨之间,是位于背肌之间凹陷处的蛇状长骨。 在苍白画卷的最中间,从黑发压覆着的脖颈后开始,坚硬的骨节起伏而下。蛇骨掠过两侧浅浅下凹的腰窝,响尾停留在饱满的臀丘之间。 远古的先辈丢弃了无用的尾巴,在身体深处残留一根萎缩的尾椎骨,可那曾经被彻底抛弃了的废物为什么还会在手指的触碰下瑟瑟发抖,无声颤栗? 柔软的指腹挤压着坚硬的骨节,那一节骨头立刻如受伤般泣泣,在苍白的肌理上洇开粉嫩的桃花。 抚着那点因少有触碰而格外敏感的尾椎骨,像动物一样伏着身子,用毛茸茸的脑袋轻轻拱蹭他的蝴蝶骨,唇舌侍奉与膜拜。 沉溺于骨头之上纤细凌厉的美感,更无法割舍柔软细腻的肌肤之间缓缓而来的暖意。 情绵绵而日暖玉生香,他沉浸与此,伏在一床玉榻上,绕着一点黑亮细柔的发丝,软乎乎地问:“你喜欢我吗?” “喜欢吗?” “哥……” 他微微一顿,天真得像个孩子,笑着却又怯生生。 “你有没有喜欢我呀?” “你到底有没有一点……一点点的喜欢我呀?” 时方满松开攥紧床单的一只手,怔然地听着他微微带上的哭腔。 沉重压在自己身上的身体,哭起来也是孩子一样,带着闷闷的鼻音,委屈无助,而又一触即碎的脆弱。 “喵呜……” 奶茶跳上床,好奇地趴在手边。 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茫然地瞅着主人,湿漉漉而粗糙的舌头伸出来,轻轻舔了舔主人颤抖的指尖。 玻璃珠一样澄亮的灰蓝色猫眼之中,映照着一轮更加明耀夺目的炽白色光环。 时方满不自觉转动手腕,无名指间,一个永远的莫比乌斯环正朝向自己。 复古做旧的磨砂感戒段和嵌纯净小钻的戒段彼此交缠,一个完美的表面,一个完美的边界,锁在指根。 戒指是比手腕和脚腕锁链更重的枷锁。 它只锁住了一根手指,但手指连心,它锁住一颗心灵。 钥匙在对方心里。 他抬起那只戴上枷锁的手,用一个极不习惯和不顺手的姿势,在从背后俯下的毛茸茸脑袋上,轻柔地拍了拍。 指尖依稀间还在颤抖。 “你又发什么疯啊?” 喉头堵塞,他艰难地吐出,问得无奈。 “像个……傻瓜。” 又说得宠溺。 21:14:22 割断 阎征抬手,急促地抓住他的手掌覆上,紧紧包裹起来。 手指穿过指间空隙,两个莫比乌斯环重叠,十指相扣,举起来放在唇边。 温热的气流吹过,手背蹭过唇边,一个颤抖微湿的吻落在冰凉的戒面上。 “哥是承认喜欢我的,对不对?” 阎征亲吻背上凸起的蝴蝶骨,尖尖的牙齿噙着脊椎上薄薄一层皮,顺到尾椎,又往上移,在两侧腰窝上噬咬,咬出血迹斑斑,透明的涎液和赤红的鲜血混杂交织在一起,把一滩暧昧而艳丽的粉红包容在凹陷里。 他把时方满翻过来,疯狂又温柔的眼神无一丝偏移,无一点颤动,一眨不眨,死死地盯住了这个人。 一眼一瞬,一瞬一生。 这一眼是从那个夏天,汗湿的背,哭泣的少年,一个举手之劳的帮助,一个若有所思的打量开始。 男孩抬起脸,直勾勾地盯着时方满,露出羞涩良善的笑容。 然后到他垂垂死去,合上眼的那一生结束。 在从那一眼开始后的漫长一生里,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去做,去彻彻底底地拥抱那个人。 他抱着时方满去浴缸中洗净,用温热的水流冲洗他身上的斑斑血痕,歉意又无辜地抬着眼瞅人,再耸拉着脑袋,一副乖巧听话的假象。 腰窝上两处伤口最深,红色的血丝顺着水流流进浴缸内,在瓷白的壁上留下浅浅的淡粉色,阎征盯着水中洇开的水花,突然说道。 “我妈说……” 伤口的血落在水里,是不沾尘埃,干干净净地来,又干干净净的走。 他闭上嘴,咽下后面那半句话。 没有再说什么。 安静地洗了个澡,搂着时方满去睡觉了。 在半梦半醒间,时方满仿佛看见他正睁着眼睛,专注地望着自己,看到他嘴唇嗫动,又说了几句话。 只是太轻,除了阎征谁也听不见。 奶茶抖了抖耳朵,声音呼呼噜噜。 醒来后,阎征一如往常,昨夜那种奇怪的情绪和表现似乎都随着夜晚消失了。 他们吃完饭后,阎征和平常一样告别,时方满拖着锁链面对通道尽头的黄褐色钟表,看着门如往日一般沉重合上。 奶茶蹲在他的脚下,甩着毛绒玩具自娱自乐。 而他依旧是敲击地板发出声响,机械性的做着动作,既渴望着出去,又对此毫无期待。 已经失望了无数次,或许这根本就是白费力气。只是如果连这点事情也不做,他只会更加茫然。 奇怪的是,时针已经指向八点,阎征还没有过来。 这是最近一个月从来没有出现过的现象,即便有事情要忙,阎征也会先来一趟再走。 食物很充足,但是时方满却隐约开始恐慌。 时针又转过一圈,重新指向八点。 这是第二天。 然后是第三天。 在第三天的又一次的八点钟,伴随着一阵“咔咔啦啦”的刺耳噪音,那扇紧闭着的大门敞开了。 女孩紧绷着的小脸出现在门后,短圆脸上神色紧张,在刺耳的机械声中,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她睁大的眼眸与时方满诧异的眼神撞在一起。 时方满没有动作,甚至连眼睛都未眨一眨,但文白瞬间煞白的脸上去正往外淌出晶莹的泪水,顺着脸颊滑过唇角。 她吸了一声,抽抽噎噎道:“原来你真的在……” * 那个跟随而来的锁匠进了门后就蹲下身子,从巨大的工具盒里掏出许多奇怪的设备来回比划研究。 时方满乖乖地坐着,不敢动弹。 文白坐在对面,膝上卧着正眯着眼睡觉的奶茶,她微微扬起头看着面前的男人。 身材纤长,五官清秀,柔软的黑发,浅色的唇。那双隐藏在银色框架眼镜后的眼瞳,原本是温柔的棕色,如水平和,无丁点戾气,如今依旧还是那样,眼睫颤动之间,投过来的目光既干净纯粹又有抚慰人心的力量。 男人和印象里的模样几乎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一直待在不见阳光的室内,他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比之前颜色更加浅淡,青紫的血管在薄薄的皮肤下清晰可见。 文白顿时心疼起来,握住他的手,也觉得冰凉。 时方满下意识地藏起左手上的戒指,转过手腕时候锁链碰在床沿边,屋里立刻响起一阵清脆的泠泠之声。 文白抿着嘴,视线直直落下,凝在男人手腕间具有强烈存在感的铁器上。 那三四公分宽的铁链紧紧贴着肌肤,冰冷坚硬。 把人做自己的物件一样锁住,这样极端而疯狂的做法,旁人看一眼都胸口窒息,震撼地说不出话来,文白抖着嘴唇看向时方满的脸,想要说什么觉得空洞,想要问什么又嫌残忍。 时方满温和地看着她。 “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文白抹去眼泪,待情绪平静了会儿才开口。 “常岭跟我说他和你约定了一件事情,但到了时间你一直没有出现,而且也不回他的消息,于是他就去报警了。” 那个时候,常岭告诉他,自己要给时方满一只德文卷。这是约定好的事情,即便因为特殊情况,时方满在外地换了联系方式,联系不上,为了那只他心心念念的德文卷,他也会回来的。 “我有一个朋友,她也认识阎征,她跟我说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她说阎征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会不择手段,我就想……” 她犹豫着看了时方满一眼,小心翼翼得似乎是害怕伤害到他:“我想着他喜欢你……” “他喜欢你,所以,无论你怎么样,他都不会放弃,然后我就猛然想起来,有一次在他身上看到过橘色的猫毛,就像奶茶身上的这样。” 7月25日,也是阎征送奶茶过来的那天,文白在他身上看到了猫毛,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但隔了一个月后她在奶茶店里回忆起那天的细节,这一点橘色就立刻叫她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我追着常岭问你走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特别是关于阎征的,他想了半天,后来说自己想起来了,你讲过去另一个城市的建议是阎征提的。” “他说是那小孩建议的……” 当时听到这一句话,文白立刻如坠冰窟,从常岭的奶茶店里出来,就尝试着开始找人。 “我请了私家侦探去跟踪阎征,因为他总是来这个小区,所以很容易就锁定了位置。” “现在这里属于老旧房,但三十年前,却是本市最初也最高档的别墅区。因为人口迁徙,市中心从北挪到南边,这里就逐渐荒废了,但物业还是以前那样的管理模式,非常严格,进出都要证明。” “我尝试了很久,问了不少人,最后还是在朋友的帮助下,联系到这里的一个住户,以他亲戚的名义才得以进来。” 这里的每一栋房子都是两层小洋房,从外表上看几乎一样,文白半个月以前就能进来了,但确定哪里是阎征的房子却费了不少功夫。 “那个朋友提醒我,阎征买房子需要钱,需要人,让我想想他信任的并且帮他管钱的人都有哪些,我私下问了一圈,最后才锁定到这里。” “因为不敢进屋,又害怕惊动物业,所以只在院子里绕了大半天,因为周遭住户少,十分安静,当我绕到屋后时,就听到了奇怪的声响。” “虽然细微,但是听起来像是撞击或者敲打的声音,我就猜会不会是你?” “原来你真的在这里,阎征他……” 文白捂着脸说不下去了,身子剧烈抖动,连卧在膝上眯着眼睡觉的奶茶都被惊醒了,不满地喵呜一声。 “他怎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啊?” “他疯了吗?” 时方满没有接话,抽出一张纸巾递给她。 看着别人为了自己哭,时方满一点也不伤心,他只是怜惜那个女孩,轻柔地拍着她的肩膀,微笑着安慰她。 “我没事。” 垂到文白肩上的黑色十字架耳坠轻轻摇晃,亲吻时方满摊开的手心,亲吻浅色肌肤上清晰的掌纹。 “这个锁太结实了,我手上的工具打不开。” 开锁匠站起身,冲两人摇头。 “叫人把工具送过来不行吗?或者我现在出去买?” “跟您说实话吧,不说从店里送过来也需要俩小时,即便是送来了,我还不保证多久能给您打开,他这个锁是专门设计的,不好处理。” 文白犹豫着看向时方满。 “可以先用切割器割断吗?” 开锁匠垂眸研究了下,谨慎地回道:“可以是可以,估计也要费点时间,半个小时往上。” “好……” 时方满朝他淡淡笑了下,眼眸温和,语气却果断,丝毫不给人反驳的机会。 “谢谢您,那就割断吧。” 21:14:25 没有了 甩掉了锁链的重量,陡然轻松的手脚却不听大脑使唤,深一脚浅一脚,如踩在下有悬崖的云层之上,害怕着跌落,又陡然跌落,被云层托起,又惶惶不敢上升。 文白扶着他的手臂,抬着眼小心瞅他。 “没关系的。” 他尝试着自己走着;“麻烦你把奶茶装起来吧,猫包在盥洗台下面。” 桌上是几枝落败了的桂花,金黄的花朵萎缩,落在水面和桌板上的点点黑褐色,丑陋得像某种昆虫爬过后的排泄物。原本的清甜香气也被一股腐败味替代,凑近了后那股恶臭就更加明显。 时方满皱着眉头将它从瓶子里倒出来,像往常一样,一把扔进垃圾箱里。 他做惯了这个动作。 这次却怔了怔,抿紧唇,伸手拿起空荡荡的瓶子。 透明的玻璃透过光,朦胧的画面里,是从天花板垂落下的窗帘。 那层厚重的布料从未被拉开过,隔着从未见过的风景。 他拿着瓶子,又放下,半晌后,蹲下身子,把脆弱的玻璃瓶轻轻搁进垃圾箱的底部。 时方满转过身,从桌子旁经过,一步跌落,一步惶惶,他似在云上行走,朝着尽头走去。 甩掉了禁锢着他活动范围的锁链,他终于跨过了那道从没有跨过的无形的边缘,走到房间的尽头,伸出手抚摸厚实粗糙的窗帘布。 手指微微颤抖,轻轻拉动。 一轮光华亦真亦幻。 久违的温暖的秋阳挂在不远的高处。 咫尺外是一丛丛开得正好的桂花树,淡淡的月黄弥漫于一片深松色间。 习惯了人造灯光的双眼在温柔的清晨日光下闭眼,又睁开,于是终于看见,柔和的微光穿梭在枝叶的缝隙里,油亮而优美的叶片层层叠叠,满树细小金黄的花摇摇曳曳。 他闻不到花香,但却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可以隔着镜片,隔着窗户,隔着枝叶,闻到那米粒般的花朵沁人心脾的芬芳。 “要走吗?” 文白轻声问道,她背着猫包,站在门口。 时方满朝她走去,十几步,就穿过那条在记忆里格外漫长的通道,第一次抚摸那门后巨大冰凉的黄褐色钟表,指针嘀嗒,嘀嗒,是从不会停下的时间的洪流在向前奔去。 他收回手,笑了笑:“走吧。” 踏过院子时,耳侧听见微弱的蝉鸣,仰起头才看到,原来这里有一棵一人环抱不过来的粗壮的梧桐。 “这棵树好久了吧?” 文白仰起纤细的脖颈,惊讶地看着。 “而且现在还有蝉吗?我以为只有夏天才有。” 时方满向她解释:“不是一种,六七月间的那是春蝉,现在是十月份的寒蝉。” “叫过这几天,也就结束了。” 他进这间屋子时,连元宵节热乎乎的汤圆还没有吃到,仰看这棵粗壮的梧桐树,听着一声后迟迟才接上另一声的蝉声,才晓得,自己错过了桐花烂漫的阳春,错过了聒噪热闹的仲夏。 而寒蝉凄切,秋天也快要结束了。 官李浩.二九七七六四七九三二 时方满看着女孩爬上车,打开车门把奶茶安顿好,看着她在风中飘动的黑色发尾,看她白皙的耳垂坠下摇摇摆摆的黑色十字架。 那个人耳朵的轮廓更加明朗,由耳尖顺着耳骨往下是一条纤细的银色耳链,坠的也不是十字架,是一颗璀璨明亮的碎钻心。 他突然想到很久以前,在医院里,文清医生告诉他的,文白和阎征谈过恋爱。 他那时后为什么要在意那个消息呢?为什么在和文白聊天时候,想要去核实那个消息的真假?但却又不敢问,欲言又止,兀自心虚,害怕听到答案,又茫然地期待着答案。 他那时想不明白,也从未想过。 现在,他依旧不知道答案,但文白站在面前,他终于也不需要她的答案了。 他知道阎征的心思,就像是,他也终于知道自己的心思。 “我们去哪儿?” 文白插上钥匙,踩着离合踏板,打了个响指,兴奋道:“要不等解开锁后,你先来我家住几天吧?” “不用了。” “文白,你送我去一个地方。” 时方满侧身朝她笑笑,因为能看出这女孩故作兴奋里强压下的不安,于是体贴地用更温柔的语气安抚住她的情绪,阻止她要出口的拒绝。 “放心吧,我在那里会很安全。” * 夜幕降临,室外的温度骤然下降,梧桐树上少了若有若无的蝉声,便只剩下寒风掠过阔大的叶片时刷拉作响。 下午下了一场小雨,泥土斑驳,泥洼中积起的水中盛着黄色的小花,雨后泥土的特殊清香与弥漫整个小院的桂花甜融为一体,黄色的花朵和骤然亮起的暖黄色门廊灯相互辉映。 风微微停下,周遭静谧无声。 推开锁头坏掉的大门,木头蹭着地面的噪声打破了一瞬间的幽静气氛,风声也骤然大了起来,呼啸在身后。 关上门,关上门外猎猎寒风,屋内是荒芜而几乎没有居住痕迹的空间,沙发上落满灰尘,阳台被一扇木板封死,餐桌上搭着折叠好的桌布,卫生间的剥落的瓷砖搁在角落。 只有厨房的门把手干干净净。 踏着陈旧却结实的木质台阶,悄无声息地到达屋子的二楼,一道铁质的大门,锁链被拆下来撂到旁边。 原本被封死了的两件小卧室都被粗暴地打开,敞开的门后可以闻到灰尘腐朽的味道。 连眼角余光都吝啬给予它们,径直走向那扇门,无数次做过的动作,不需要思考,不需要犹豫,就那样推开它。 巨大的门锁落在通道口,屋内黑暗,静谧,如同死亡降临。 没有人再有一头细柔的黑发,仰起白皙的天鹅般的脖颈,抬眼朝他看来。 银色的玫瑰藤后露出一双棕色的眼瞳,眼白更少,瞳色更温柔,倒影着从上而下的碎碎顶光,璀璨如星辰落在一片温柔的静水间。 没有了。 屋子里的人,他的满满,他的笼中雀,他的心尖人,没有了。 风浪裹挟吞进肚里,破碎散落在海底深处的那只小船,没有了。 怀里空空荡荡,心脏空空荡荡,他什么也没有了。 仿佛是一场倏然苏醒过来的梦,只有潮潮的涩意留在身边。 21:14:28 错误 打开房间里所有灯光,把冰箱清空,把衣柜合上,把散乱的床铺铺好,把盥洗室的台面擦亮。 镜子里的人俯着高大的身躯撑在银白瓷台上,五官俊美,眉目秀雅,眼角一抹散不去的嫣红,泪渍还挂在颊边。 他捧一把水洗干净,湿手撩起过长的头发塞在耳后,露出左耳尖璀璨明亮的银骨链。 黑眸沉静坚定,看不出来任何情绪,半晌后移开视线,从旁边的架子上抽了纸巾,擦干手。 阎征走出来,提起装满杂物的垃圾箱准备离开,此时,却有一声清脆的撞击声从底部传来,似是什么东西破碎了一般。 支离破碎的玻璃片压在桶底,原本清澈透明的材质如今黑枯污浊,衰败的植物附着其上,一同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时方满把花扔了,把装花的玻璃瓶也扔了。 阎征站在原地定定地盯着,过了好久,才迈开脚步。 经过门口时又是一滞,却只那么一瞬间,随后就干净利落地摘下挂在门口的巨大钟表,也落在垃圾箱的上面,关了门走出去。 * 近来天冷,阎校元的冠心病又发作了一次,年纪越大越经不起折腾,他就把大部分事情都交给这个儿子。 令阎校元欣喜的是,阎征在经商一事上极有天分。他看人看事的眼光精准,沉稳而耐得住性,干事利落,必要时下手狠毒,如一条伪装好的兰花螳螂,面上优雅柔美,刀锋却凌厉狠绝。 上一次那个政府采购的项目,阎家本来是给罗京家陪标作势的,罗京花了大笔的资源,本是势在必得,结果事临到头,他那个儿子罗子临曾经惹上官司的旧事又被重提。不得已,罗家灰溜溜地退出竞争,前期的工作全当做人情卖给阎家,元祥就这样不费力气得了项目。 这事做得隐秘,直到中标后阎征才透露给阎校元。陪标作势却抢人生意这事着实不地道,但商场如战场,阎校元还是分得清轻重的,只要不抖落出来,就是一笔绝佳的大买卖。 “您可以出面,把一部分工程包给罗京,他花大力气走出来的关系,这次工程落不到手上,日后也还有机会。” 阎征微笑地说着,完全没有下黑手的亏心。如此光明坦荡,一副真情实意,谁能想到这样一个二十岁都不到的面相柔雅的年轻人,心思甚至比浸淫商场几十年的阎校元更狠更深。 阎校元面上绷着,只夸了他几句,心里却很是得意。 后来又聊了几句,把阎家手上的活都指给阎征,他又想起来一事,突然问道:“你大哥的事对上面有影响吗?” 阎征垂下眼帘,无奈地点着头:“要不是因为他,这事办起来也不会那样艰难。” “您知道的,年前正碰上严查,他的事情上了报,瞒是瞒不住的,我就直接跟上面的李处坦白,说哥是交友不慎,沾染毒品才会没有章法,触犯法律。” “阎家从来都是守法明理的家族,一点都没有徇私,我哥犯了错,法律该怎么判怎么判,他在元祥的职位都撤下了,半点权力也没给他留。” “这些都是事实,一查便知,李处也是很满意。” “如今他在城东的戒毒所,若是一年内戒不了,阎家也会另找机构叫他去戒了,我和李处保证了,除非我哥他戒除毒瘾,否则元祥的事情不会再让他插手。” “这下人家才松口,说是不追究了。” 阎校元叹口气,声音也苍老下去,缓慢道:“看来,我那时没有管他是对的。” “他现在的情况不怎么好,因着戒毒瘦了好多,也不安生,月前还伤了一个工作人员,我是……我是越来越失望了啊……” “还有大半年的时间。” 阎征淡淡地宽慰。 “我听人家说,一旦吸毒,即便是戒了也无时无刻不想吸的,那些真正成功的人也都是靠着自己的意志抵抗吸毒的欲望,你说,你哥他能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吗?” 阎征没有搭腔,睫毛微微颤动,只低头又倒了一杯热茶,恭敬地端给阎校元。 阎校元心里也清楚,挥挥手叫他去忙,想着元祥的未来以后就要靠阎征那个孩子,既有淡淡的惆怅,又有虽则自己老去但接班人却更胜一筹的自豪和期待。 他从此管的更加少了,又过了好些天,才听闻阎征最近正大张旗鼓地找什么人,晚上用餐时候,就随口问了一句。 阎征放下筷子,状若无事地问道:“爸,你是哪里听的消息?” 阎信刚刚睡熟了,宋丽菁让小施把他带去卧室,回头一边擦干净手准备用餐,一边笑着说:“是我说的,我们女人这种消息最灵通了,你就说是不是吧?” “可不准说谎哦?” 阎征也笑了起来。 他回过身,高大的身躯压在一截梨花木的椅背上,眸光闪动,紧紧盯着宋丽菁。 “是,我找我高中时候借住的那个老师,好久没联系现在想联系却联系不上了,您消息灵通,那有没有听说过他呢?” 宋丽菁走过来坐下,皱着眉头想着,突然就想起去年暑假在医院时候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 “你说的是那个姓时的老师吧?” 阎征立即绷紧了面皮,手指发白,用力地握住一截雕刻出的梅花枝,甚至将前端伸出去做样子的几节花茎给掰了下来。 坚硬的木枝抵在手心,阎征微微哑了嗓子。 “你知道他?” 他急切地向前探出身子:“他现在在哪儿?” “我哪里知道?” 宋丽菁好笑地望着他:“我只记得去年你车祸住院的时候,他来看过。” “他人生得挺好看的,又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模样,所以我一下就记住了。” 阎征还要再问,只是有人比他更快,阎校元听着他们聊天,眯着眼想了半晌,这会儿突然接了句:“你们说的这个人,姓哪个时?” 凑过去要问话的阎征微微一愣。 这些天来,一直找不到人的失落和恐慌在此时爆发,心跳声如雷鸣从身体内部响起。 他惶然睁大双眼。 宋丽菁还在笑。 “日寸那个啊,就是时间的时。” 阎校元“哦”了一声,直起身来,颇感兴趣地打听。 “这个姓氏不多见,是不是时家的什么亲戚啊?” “我刚听说的时候也是跟你一样的想法,早跟周太太打听过了,他们时家从来没有这个人。” 她笑着,声音如风铃清脆:“就是巧合了。” “那算了。” 阎校元马上失去兴趣,开始聊起别的事情,但是阎征攥着椅子的手却越来越紧,脑子里面乱慌慌的,连阎校元叠声叫他的名字,不虞地皱紧眉头盯着他都没有意识到。 整具身体像是过电,心脏剧烈地燃烧。 那个人是他午夜梦回时候嘴里叫着的满满,是他那成熟体贴而又温柔自卑的满满。 沉浸在满腔热血和绵绵情意里。 偷偷在心底喊着“满满。” 在耳鬓厮磨时喊他满满。 以至于直到此刻才真切地意识到,他也姓时。 “他们时家从来没有这个人。” 不对的。 不对的。 因为乱伦是肮脏的丑陋的,一旦爆出来会让整个家族都蒙羞的丑事。 因为畸形的身体是那桩丑事的证明。 时家不能有这样一个人。 时家不能有时方满。 所以才有了“他们时家从来没有这个人。” 不是巧合,是时家给了他姓氏,却抛弃了他。 所以时方满也从来不提。 独自一个人活着,直到空荡荡的两截人生在那个夏天的夜晚撞到一起。 碎木落在掌心,血色洇开,阎征恍若未闻,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小'样追新峮ヽ柒柒~酒-似酒'屋"玖玖'医 ) 黑海 城东的一家强制隔离戒毒所里,一大清早就有人在办交接手续。新来的戒毒人员安顿好后,跟着一起进行早上八点的放风,放风时间是一个小时,是在管教民警的监督下进行体育锻炼,接着九点吃早饭,九点半进车间开始进行义务劳作。 戒毒所的每日都按照固定的日程表进行,而一天三次,每次半个小时的用餐时间,就显的尤为珍贵。 大家都排着队盛饭,端着饭盘和汤四散坐下,餐厅内满是嘈杂的交流声,偶尔也有几下冲突,但只要不是大乱子,值班民警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孙东岳垂着脑袋,打了个哈欠,端着盛好的汤,找了处最近的地方坐下。 他模样一般,又低着脑袋,腌白菜样缩着身子,安分守己地坐在小板凳上沉默地吃饭,按理说应该很不起眼,但偏偏耳侧一阵风刮过,一个巴掌就狠狠落在后脑壳上。 “你妈的!孙东岳!可把你这孙子盼来了!” 阎礼这些日子瘦了不少,两颊都凹陷下去了,但精神头明显比萎靡不振,哈欠连天的孙东岳要强。 孙东岳抖着声音,坑坑巴巴地问;“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怎么会在这儿?我在这儿都待三个月了!” 阎礼一屁股坐下,餐盘砸在桌上,热乎乎的菜汤溅出来,洒了孙东岳一手,烫得他哎呀呀地叫起来。 “操,你这孙子可把我坑惨了。” 阎礼抽了张纸巾甩过去,恨恨地道:“要不是那天你这孙子攒场子叫我过去喝酒,老子能进来吗?” 孙东岳的手背上肿起一大片红色,疼得他龇牙咧嘴,也憋了点气,嘟囔着:“又不是我叫你开的车……” “那你也没拦我啊!再说了,不是你撺掇,我怎么会吸这玩意儿?” 孙东岳心虚地低了声:"我也没有硬塞给你,是你心情不好,自己问我要的……" 阎礼恼羞成怒,一巴掌又呼他脑袋上,直接把人打得头一栽,重重磕在不锈钢桌面上。 孙东岳双眼通红,人也恼了,说到底他近来正是毒瘾大的时候,前天还在看守所里被捆了一天,今天哈欠连天,心里猫爪一样痒,这种难熬时候,即便是个胆小的兔子也要跳起来咬人。 他推了把阎礼,张嘴就是一句"妈的!" "说到底还不是你那个弟弟!" 阎礼愣愣地坐在地上。 看他这一副啥也不知道的反应,孙东岳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毒瘾发作的作用倒叫他忘了自己以前在阎礼面前唯唯诺诺的模样,只想着若不是自己掺合进两兄弟的恩怨之间,估计现在正安安稳稳地待在金岁睡小姑娘呢! “你弟为啥非咬着你不放?” "你他妈的是抢他老婆了还是杀他妈了?" 阎礼脸色煞白,抖着嘴唇没有说话,只听见孙东岳一句一句骂娘,倒是勾起了那遥远记忆里,带血的蓝色绣球花。 年少时候的他一身戾气地站在屋里,言辞讥讽狠绝,吼着那个写遗书的女人是猫哭耗子假慈悲,指着阳台大喊:"我妈就是这么死的,你要是愧疚,你下去啊!你下去陪她啊!" "一命还一命,你说得多好听,敢不敢!" "跳啊,你给我跳啊!" 于是真的有一阵带着馨香的软风掠过,那一身曼妙身姿跨过阳台边缘,青葱般的手指在空中遥遥一挥。 阎礼下意识地追上前两步,却犹豫地,顿了一顿,缓缓伸出了手。 他们没有接触,两个指尖隔着一截薄薄的纸张的距离,随后那只小巧的脆弱的带着血色的手往下坠落,越来越远。 下一秒,一声沉重的闷响,血色弥漫在破碎的淡蓝花瓣上,抽搐的人体是灰白的,世界也瞬间失去声音,凝固,静默,如同老电影最后一幕落场,画面定格在诡异的蓝,刺目的红和支离破碎的身体上。 雨丝迷朦,淡蓝的花瓣混着黏浊的血液顺着水流飘到脚下,阎礼听见阎校元隔了很远,喊着“儿子儿子”,他颤抖着手指抹去眼泪,惶惶跑过去,从救护人员身边经过时,身上陡然一冷,猝然回头,正对上的是那个贱人的儿子,他同父异母的弟弟直直凝视着自己的目光。 平静。 漠然。 忽略那秀雅柔和的少年人颊边湿漉漉的泪痕,阎征几乎像是个误入其中的旁观者,冷漠地看着母亲的尸体,静静地盯着这场慌乱,黑沉沉的眸间甚至还有着想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打量和探究。 那两孔深邃如黑海的眼眸从回忆深处涌现出来,阎礼手脚冰凉,现在才终于意识到自己早就落在一处冰封的海里,黑暗而厚重的冰面压在头顶,透不过半点天光。 * 换下黑色正装,套一身浅灰色的休闲服,时皓打散梳起来贴着头皮的发型,洗了把脸,打开休息室的门走出来。 会议室的桌椅已经收拾整齐,助理从记录员那里接过会议纪要,塞进公文包里,大家恭敬地冲时皓打过招呼,得了他的回应后安静地离开会议室,轻声合上门。 偌大的会议室里只剩下两个人和犹在亮起的巨大投影屏。 “时总,目前李处长的态度还拿不准,阎家老大的事情他知道,但看上去并不太在意。” “罗京那老爷子在土地规划局那里的关系很硬,如果他给阎家作势,我们这边会更加被动。” 时皓沉默地点头,转过去看着助理的眸光冷静,徐徐吩咐:“不用急,你两边都盯着,等确定下来及时汇报。” “阎校元现在根本不管事,倒是很信任他这个二儿子。” 时皓点点头,拉开椅子示意助理坐下说话,又热上一壶水。 “你觉得阎征那人怎么样?” “比他爸要强,手段更曲折,下手却更狠。” 助理说完,犹豫了下,又道:“但他这次在延河机械这个项目上和我们针锋相对,倒是有点简单粗暴了。” “他有急事,这样做,不奇怪。” 他饮了口茶水,英俊的面容上毫无疲态,明明也只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但举手投足乃至说话时候的神态及语速都十分沉稳,倒像是个久经世事而内心无波无澜的老年人。 “阎校元以前从未重视过这个儿子,在阎礼出事前,阎校元钦定的元祥下一代接班人根本不是阎征,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阎征不仅把老大在元祥根基全部打散,还改变了阎校元的想法,彻底放手把元祥的管理权交给他,客观地评价,这一点我和你都是做不到的。” “但他掌控阎家的时间太短,根基不稳,这就是致命的弱点。” 助理点头,沉声道:“况且我听说,阎校元还是偏心老大的,现在是阎礼进去了,但等过段时间他出来,老爷子的想法难免摇摆。” “不用等了。” 时皓抿着唇,露出淡淡的微笑。 “阎征那个人如此厉害,在他哥的事情上,难道就没有动过手脚吗?” “我查过了,阎礼那晚是赴孙东岳的宴,结果没多久,孙东岳也因为吸毒贩毒进去了,这两件事前后只隔一个月,实在是太巧了。” “您是说?” “若背后是阎征设的局,就解释的通了。孙东岳的胆子小,背地里,似乎也不太干净,要是阎征能抓住他的把柄,两人联合把阎礼给坑了,也是很有可能。” “所以,不用等阎礼出来,叫人把孙东岳搁阎礼那个戒毒所,等他俩见了面,阎礼反应过来,后面就等着看吧。” 助理看他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终于放下心来,也有心思开起玩笑。 “阎家爹不疼娘不爱的老二,真不知道急着招惹您是为什么?” “重工这一块儿,他们家本来就不擅长,非要在这上头和咱们针锋相对,气势咄咄,寸步不让,就算真抢过去,我们自然是损失,但他却未必能赚。杀敌八百自损一千,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最近他总是找关系说想要跟您见面,我已经回绝了好几次,但他还是执着得不行,今天房管所的刘科还给您打电话,我估计也是阎征托的人,就没答应,给糊弄过去了。” “以后不管他说什么,找谁来托关系,我都不见。” “作为商业上的对手,他值得尊敬,至于其余的,不用搭理。” 在这一局你来我往的残酷战场上,时皓的目标只有最后的胜利。 而他这招釜底抽薪比想象中更快地见了成效,孙东岳不知道跟阎礼交代了什么,反正不过几天,就看见元祥在风雨中摇摆不定。 阎校元雷霆大怒,撤了阎征所有的职位,但却有相当一部分股东循着利益而去,在阎礼和阎征之间选择了更有能力的阎征作为未来的接班人。元祥的管理一片混乱,很多项目几近停滞,但唯独和时家竞标的那个延河机械,阎征咬死了不撒口,大把大把地撒钱跑关系,完全不顾代价,就是认定了非得从时皓手里把它抢过来。 市局的李处态度暧昧,直到投标会上结果出来,元祥以只低了一百万的价格成功中标,时皓才意识到那个老狐狸早就和阎征坐了一条船。 “元祥现在乱成这样,他就那么有信心,这工程交到阎家不会黄了吗?” 散会时候,人潮拥挤,助理压低了声音抱怨。 时皓走得匆忙,直到电梯下到地下车库,才想通其中的关节,分出神来回他。 “李兆天年纪不小了,要是这两年升不上去,以后也没有机会。时家做顺了重工,却不是他一派的人,做得再好也不算是他的业绩,但阎家不一样。” “阎征若能哄得他有百分之五十的信心,那家伙就敢搏一搏,博赢了,他一步升厅级,输了,不过正处变副处,加上阎征保证的丰厚补偿,也不算亏了。” 时皓快速捋了一遍这中间的过程,最后冷着脸承认:“这一局的确败给他了。” 失了这块重工工程,时家整盘布局都会缺失核心的一块,只能后续再等机会,而这又不知道会是几年的等待。 可是,做生意的人不怕一次两次的失败,但却怕无尽的等待导致的错失良机,后悔莫及。 车子驶向出口处的上坡,在光线微明的地下车库,突然一阵刺眼的灯光从旁边闪过,随即听到哐当一声,车子急速转弯,跌跌撞撞蹭过减速带,朝着一面墙撞了上去。 即便是减震效果极好的车辆,时皓的身子也狠狠晃了下,车身摩擦出的金属噪声直插耳内,隔着两扇厚厚的车窗,咫尺之外,直勾勾盯着自己的,是一双比冰封的黑海更加幽深的眼眸。 “时总。” 21:14:34 缠绵关系 近来阎家和时家针锋相对的做法太过激进,阎校元并不赞同,但阎征打定主意,一意孤行。他心中不满,公开场合下出言否定,但从反馈上来看,元祥的其他几个大股东似乎却都在跟着阎征的思路行动,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阎礼那边来信。 孙东岳把最早因为文白被阎征抓到把柄,到那场阎征策划好的车祸,再到引诱吸毒,奸淫少女而被威胁设那场酒局的事情都说了个干净,阎礼当然添油加醋地传回来。 听闻后,阎校元当场就犯了急病,撑着身体等着阎征回家,更是怒不可赦,抖着腿站起来,要拿棍子打死这个心思恶毒的孽子。 阎征并不站在原地让他打,挨了一棍后就夺过另一端甩在地上,柔柔地笑着问道:“您只听我哥的一面之词吗?” “孙东岳是我哥的朋友,蛇鼠一窝,他们当然要合在一起污蔑我。” “您听听,那孙子自己承认的,又是吸毒又是奸淫无辜的女孩子们,我哥为什么不喜欢以琳姐,您还不清楚吗?” 他这话便是暗示阎礼也干过这样的勾当,阎校元更是大怒,脑袋充血,几乎要一头栽倒在地上。 “还有,您忘了吗,给小信下毒的事可是我哥指使的,李姐对着谁都是那么承认的,您总不会觉得她也在撒谎吧?” “她可是那个女人的人,照顾着我哥长大的,那样的情分,怎么会帮着我说谎呢?” 阎校元一时语塞,只有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浑浊的呼吸声。 这会儿说活的功夫,阎征甚至红了眼圈,眼眶内淌出几滴泪来。 “爸,您看,您问都不问一句,核实都不核实,就信了我哥的鬼话,您一直都是这么偏心吗?” “到现在都还是这样吗?” 阎校元并不是傻子,也曾妙语连珠对过无数人,但在柔雅的高大青年人面前,却觉无措起来,他盯着阎征淌泪的脸,眼球缓慢地转动,终于想起来这个儿子是一条伪装好的兰花螳螂,面上优雅柔美,刀锋却凌厉狠绝。 沉稳而耐心等待多年,一朝利落地下刀。 “你……你这个孽子!” 阎校元大吼:“残害兄弟,颠倒黑白,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 “爸这么吼我……” “可我又做错了什么?” 他遥遥坐下,撑着手臂笑嘻嘻地看着自己年迈的父亲,慢悠悠地开口。 “我妈做您的小三,您患难与共的原配本就抑郁,因这事跳楼自杀,您愧疚。” “我们住进阎家那天起,到我妈去世那天下午为止,一年零八个月又二十三天里,阎礼骂了我妈多少回,打了我多少次,您都不管不问。” “您忙,您愧疚,您对不起自己的大儿子,所以就对他所做的事情视而不见,而且您也觉得阎礼骂的没错,她的确是个贱人,害了阎礼他妈,我也是个贱人生的孩子,该跪在阎礼面前,叫他打我巴掌,为我妈妈赎罪。” “可是我妈最初认识你的时候,你告诉她你结婚了吗?那时你喜欢她漂亮,喜欢她有趣,喜欢她天真烂漫,精致得像一朵正是时节的花朵,她要走你告诉她你会离婚,她生下孩子你告诉她不能让孩子变成没爹的孩子,你送她车,送她房,你瞒着发妻和稚子,对另一个傻兮兮的女人说着永远不会实现的谎言。” “她被骂狐狸精,被骂逼死了原配上位,她去世的时候门外有一挂鞭炮,庆祝恶人有恶报,庆祝一命还一命。” “而您娶了更年轻漂亮也更有才学的妻子,有了一个更加可爱的儿子,您依旧愧疚,任着阎礼打断我的膝骨,听到是他组织了车祸也打算轻轻遮过,当阎礼告诉你他是无辜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相信。” “是的,您没有做错什么。” 阎征歪着脑袋,眼神明亮澄澈,柔软的唇瓣微微嘟起,露出的笑容毫无阴霾, 有些委屈,又有些理所当然地天真, “所以同样的,我也没有。” 像是怕阎校元还不够生气一样,他语气轻柔又缓缓补上。 “老实说,元祥我并不稀罕,即便垮了也是您多年心血付之东流,我倒不在乎。” “不过爸,您放心,我还是会用它把延河机械抢过来,只是您且悠着点,投鼠还要忌器,元祥的未来还得靠您和您的……” “那个好儿子。” 他没有说大话,即便元祥的管理乱作一团,所有的项目都停滞不前,大把的资金投入到走动关系上,他还是成功抢到了延河机械这个大型重工项目,并在这个昏黑的地下停车场,急转方向盘,踩着油门冲过去,拦住了时皓要离开的汽车。 摇下车窗,隔着一层厚厚的防窥玻璃,他看不清时皓的轮廓,但却在脑海中勾勒出他大致的模样,当窗户摇下,露出一张英俊且眉眼间依稀有三分熟悉感的面孔,阎征露出森森白牙,笑了起来。 “时总。” 他直截了当,笑眯眯地开口。 “我把延河机械的活送给你,只收报价的三成,你告诉我时方满在哪里,好不好?” 时皓冰凉的眼神从他脸上滑过,这是他二人第一次见面,阎征比他想象中更加年轻,而身材修长,模样俊美,笑起来意外地柔软可亲。 时皓思考了三秒,沉稳地摇头,语气冷淡。 “不好。” “那我一分钱不要,免费送你。” 阎征半点没有犹豫,一边说着,一边伸出胳膊快速插进摇起来的车窗间隙,即便手臂上被自动上升的玻璃紧紧夹着,面色也没有波动,笑容像是最浪漫的画家手中笔触最生动的作品,牢牢挂在脸上。 他声音轻柔,恳求着:“你告诉我时方满在哪里,好不好?” 时皓关掉开关,仰着头和阎征对视。 二人都是一双深黑的眼眸,只是一人眸光清明,一人却深邃闪动。 一种黑色是沉在土层下的石墨,有着明亮清澈的金属光泽,稳定而冷静,另一种却是那层吞噬一切的黑海下沸腾的岩浆,闪动着炽热的深色火光,疯狂又灿烂。 “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男人声线偏冷,语气平静,似乎是他早就果断而客观地作出了自己的判断,现在不过是平静地把答案说出来让对方知道。 “他也不需要你找他。” “作为对手你值得尊敬,但仅此而已。下一次我们可以试试,是你赢还是我赢?” 他朝阎征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或者就这么针锋相对地斗下去,到底是时家撑不住还是阎家先垮了?” 阎征盯着他,沉默了会儿后,反而扶着车窗笑了起来。 “阎家不是我在乎的,但是,时方满的秘密,时家的丑闻,您不怕我说出来吗?” “时总,说起来,您还要叫我一声哥夫?” 压低了的音量贴在玻璃边,绵绵气声从窗外笑容满面的青年口中吐出,暧昧而危险。 “毕竟我和他是肉体相连,抵死缠绵过的关系。” 21:14:37 再见 "这是威胁?" "当然不是,我只想告诉你,我和他的关系。" "我只想知道他在哪儿。" "时总,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漂亮的眼眸脉脉含情,他弯下上身微微低头,放柔了声线,软绵绵地恳求:"您就帮帮忙……" 时皓移开视线,合上眼皮,白皙纤长的手指搭在腕表上轻轻晃动。 阎征安静地等待。 他想,时皓是个聪明人,理智会告诉他什么才是对时家最好的选择。 良久之后,空旷而安静地下停车场内响起一道冰凉的男声。 "如果我父亲在,你的威胁会很管用……" "甚至比你想象的更加起作用。" "可在时方满的事情上,一直以来,我和他的观点都不一样。" * 一间普通的小房间,激光打印机正发出轻微的噪声,顺滑地吐出一张又一张彩色照片。 阎征脊背笔直,站在这座正在工作的冰冷机器面前。 屋内没有开灯,落下的夕阳从身后玻璃上穿过,顺着白色的金属外壳缓缓下移,光芒逐渐暗淡,最后晃了一晃,彻底消失了。 回过身,天际一线上,绛色云霞还在苟延喘息,但太阳已经落下。 世上再无一轮圆日可以散发光热,寒冷而漫长的冬夜悄然袭来,即便站在窗边,隔着一层厚重玻璃,也能感受到从窗子缝隙钻入的风,煞人的烈,刺骨的寒。 风声呼啸,越来越大声地拍打窗户。 “滴……” 一声提醒,打印机停下来。 阎征打开灯光,伸手从打印机下缘的出口拿起一叠还带着热度和墨水味道的照片,放在灯下,一张一张地细看,一张一张地摩挲。 指腹蹭过赤裸洁白的身体,仿佛还能回忆起那时温暖的触感。 他拍过的照片不算太多,但堆在一起也足够勾勒出时方满那具苍白瘦削而又活色生香的人体,况且那怪异而美丽的地方无半点遮挡,敞开在微微凹陷的肌理平滑的小腹下,在柔软却可见肌肉线条的大腿根,在肉乎乎的臀间,在湿润了向下淌出白浊的三角区。 他用这定格下的瞬间来回忆那些最美好的片段,在无法满足时候聊以慰藉。 而恶意,同样在按下拍摄之时就悄然滋生。 现在,蠢蠢欲动,窃窃蛊惑,叫嚣着,呼喊着,叫他松开理智的枷锁。 "我不畏惧风言风语,况且,从户籍身份上来说,时方满和时家没有任何关系。" "你大可以说出他的秘密。时家不会因此遭受损失。” “一切都是他的事情。" 刺刺拉拉,像是破旧的收音机,时皓的声音或近或远,在脑海回荡盘旋。 想到他一副无波无动,仿佛旁观者般冷漠果决的姿态,阎征面上立刻带了骇人的戾气,眼底深沉,凝结成一片晦暗阴郁的黑海。 他用力握紧一张照片,团作一团。 五指如落下的囚笼,那具洁白锁在他的手心,既不舍又快意。 * 他在医学院的大厅堵到了一直不接电话的文白,周遭是刚下课的学生们或戏谑,或羡慕,或惊叹的目光,嘻嘻哈哈,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吹了一声口哨,高声笑着喊起来:“文白,你男朋友来了!” 在一众吵闹的玩笑着的气氛里,文白脸色煞白,站在朋友中间,迟迟没有移动脚步。 阎征微笑地盯着她,招招手,无视新一波热烈的调笑声,温言软语地唤着:“等你好久了,快过来。” “文白,过来。” 那女孩攥紧了手心,甩着长及腰间的黑发款款走来,阎征亲昵地揽了她的肩膀,在外人的目光里是郎情妾意的暧昧,是恋人相拥的亲密,只有阎征能够看见,她晃动的眼神中藏着多大的不安。 阎征拉着她上了车,等车子启动开出学校后才松开手。 文白抱着上课用的黑色朋克风书包,低着头看着靠椅背面。 车到市中心,道路拥堵,路口等红灯的间隙,司机开了广播,一首《卡农》在车内缓缓流淌。 钢琴优美的声音丝滑顺畅,音乐能够抚平人过分尖锐的情绪,她抓着黑色铆钉肩带的手终于松开,但细看之下,白皙的手掌已经因为用力而呈现出几个明显的紫红色瘀痕。 阎征轻笑一声。 “你们刚刚在上什么课?怎么那么多人?” 犹豫了下,她才回。 “思修。” 阎征偏过头,神色轻松:“一般上思修课,我都用来干别的了。” 这点是大学生们的共识了,文白不自觉勾起唇角。 “对了,你们现在专业课该学什么了?” “还是解剖学,但是新增了精神病学。” “精神病学?学临床治疗?” 说起专业课,文白的态度自然了许多:“不是,法医精神病学是精神病学和法学相结合的学科,研究精神疾病的目的不是治愈和解决,而是确定违法或犯罪行为是否是在精神正常的状态下所为,被告是否应负或负多少法律责任。” “通俗点说,就是司法精神病学鉴定。” “很有意思。” 阎征立刻赞同道。 她在自己喜欢的话题上毫不吝啬言语,当车子停在一家私人菜馆门前,他们上了桌,吃了饭,她还在继续这个话题。 阎征并不打断,侧着脑袋,眼含好奇,认真聆听着,他的这种态度更加和缓了气氛,文白最初那种强烈的警惕和不安肉眼可见地消失。 直到这个时候,阎征才温柔地开口。 “文白,时老师现在还好吗?” 文白停下筷子,眼神闪烁。 “我不清楚。” “他不和你一起走的吗?” 阎征托着腮,边笑边反问。 “不是吗?” “那天你带他走的,难道我记错了吗?” 文白别开了视线,抓着筷子的手指尖却攥紧了,攥得发白。 “告诉我吧,他现在在哪里?” “你也见到了,我很喜欢他,我一直在找他。” “所以,我恳求你,告诉我吧……” 他深情款款柔声恳求,文白却终于忍不住,激动地把筷子甩出去,站起身撑在桌子上,隔着半张桌子冲他大声喊着:“你那不是喜欢!” “你锁着他,没有那样的喜欢!” “那是他不承认自己喜欢我,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没办法,只能暂时那样做。” “你看,”他伸出手指,露出那一枚莫比乌斯环钻戒:“他手上也有对不对?我们互相戴过戒指了,现在他是喜欢我的了。” “所以我没有打算再锁着他,你来的那天,我知道。” “你带他走的那天,我也知道。” 他垂头丧气,高大的身躯却可怜兮兮地缩在椅子上,拿一种无措又痛苦的眼神瞅着文白,低声诉说。 “虽然锁着他,他就能只看我,但是后面的人生漫长,他不能仅有那么一点的空间和风景……” “我知道,所以我也后悔了。” “当时真的是一时无法控制,后来我就想明白了,我想找到他,我只是想道歉。” “文白,帮帮我吧,毕竟,在你最困难的时候,我总是在帮你不是吗?” 迎着阎征可怜却又隐带深意的目光,文白身子颤抖,发出一阵气声。 阎征轻声重复。 “帮帮我吧。” “如果,我一直,一直,一直找不到他……” “我会用伤害他的办法的,我什么都会干的。” 文白几乎要被那双眼睛中包含的深情和决绝吞噬,她试图说话,可几次张开嘴都只是含糊不清的气声。阎征好心倒了一杯水,几乎是硬掰着她僵硬的手指把滚烫的水杯塞进她的手心。 “告诉我吧。” “我一直在找他。” “我只是想道歉。” “不是的!” 女孩尖声叫起来:“你在骗我!” “你根本不是后悔,你只是又要找到他,把他锁起来!” “不是的,文白,如果不是我的默许,你怎么可能能够找到他并带他走呢?” “当时你偷偷找人跟踪我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是我允许你带走了他,对吗?” “那是因为我当时就后悔了。” 他语意温柔,笑着解释。 “不对!” 文白轻轻哭泣:“如果你后悔的话,就不会,不会在奶茶身上植入定位器了。” 那是从柔软的皮肉里剜出来的血淋淋的金属芯片。 那白色的病床上,软软的一只猫咪呜咽着,用潮湿的粗糙的舌苔舔舐她的手指。 “你以为你可以找到他,所以才会放我们走的……就像是玩弄猎物一样……” 阎征还是那样浅浅的温柔的笑容,和受伤般可怜又无助的目光,声音柔和舒缓,恍如最甜蜜温柔的情话。 “是谁发现的?你?还是他?” 不等文白说话,他已经想明白了,低低笑出声:“是他对吧?” “哥很聪明啊。” 他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好像要把每一个音节都扯开来,缓慢而不舍地在口中来回咀嚼。 “可是那个只是普通的宠物定位器,因为害怕奶茶走丢,才会特意让宠物医院的人帮忙植入。” “你们误解了。” 他轻飘飘地解释着,隔着桌子,抓住文白掰着桌沿的另一只手,紧紧地攥在掌心,仿佛是要以这样的方式,通过她,去抓牢另一个远隔天边的人。 “所以,告诉我他在哪儿?” 文白垂下眼帘,小心躲避他的目光。 “我……我不知道。” 她小声道。 “那就没办法了。” 俊美的青年收回手,向后靠在椅背上,姿态轻松而肆意,扬起来的骨节分明而白皙的手掌如一方展翅而飞的白色鸽子,隔着短短一截距离,朝她挥了挥。 “下次再见。” 文白离开时,回头看他还是笑着,笑容如一副鲜明刺眼的油画作品,牢牢挂在俊美秀雅的面庞上。 他对着文白怯怯的目光,口唇微动,无声重复。 “再见。” 21:14:40 逼问 纷纷扬扬洒下的照片,落在一具玲珑小巧的身躯上。 介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身体曲线,被捆绑住的手脚上留着暧昧的紫色瘀痕,微微躲避的视线和扭向一侧的姿态,一切都既青涩又魅惑,具有十足的吸引力。 但阎征朝向那里的目光,却只虚虚地停留在女孩身体之上,落在那些彩色的照片之间。 彩色打印机吐出的画面,色彩清晰细节明了,那一片片照片纸上都是苍白而怪异的下体,他却瞧得仔细,目光痴迷,手指色情地抚摸着凑在一起的双性器官,久久不舍移开。 文白别过脸,紧紧闭上眼,阎征轻笑着掰过她的下巴,拿起一张照片,直接放在在女孩晃动和躲闪的视线之前。 “我不看!” 她摇着头挣扎,双颊通红。 “为什么?” 阎征换了另一张。 “你不喜欢吗?” 他听见她不住抽泣,瞅着大颗泪珠滑落下脸颊,叹了口气。 “就那么不喜欢吗?” “你觉得怎么样呢?” “好看吗?” “……” 她不肯回答,阎征就一张接着一张的拿给她看,放在她的眼前,柔柔哄着。 “你看了这么多了,说一说呀。” “好看吗?” “还是难看?” “不说的话,我就要再重复一遍了呢。” 文白咬着下唇,半晌如蚊子叫般轻轻嘟囔出一句。 “变态……” 变态吗? 阎征满足地咧开嘴,松开禁锢文白的手,在女孩好奇的目光中,嫣红的唇瓣亲昵蹭过照片,在怪异之处厮摩亲吻。 “这是……” 款言温语,轻描淡写。 而又心满意足地揭开谜题。 “这是时方满。” 在文白猝然放大的瞳孔前,咏叹调一般缓慢道出:“现在你知道了,他的秘密。” “他身体里的秘密。” “在看似正常的皮囊下,是像怪物一样畸形的,变态的身体。” “我可以让所有人都知道。” “让所有人都皱着眉头说,啊,原来他是个不男不女的变态。” 阎征开始捡起散落一地的照片,并用一点小道具堵住文白尖利的叫喊和哭泣。 在他哼着一首没有歌词的小调慢腾腾收拾的时候,对方也疯狂挣扎,脑袋撞在坚硬的木板上,哐哐啷啷像是一曲并不怎么和谐的伴奏。 “先这样吧,好好休息,下次再见。” 被捆绑住的手脚间全都是磨出来的血痕,女孩终于停下,泪眼模糊里辨认出阎征最后的口型。 绝望地用眼神恳求他,张着嘴试图发出声音,却依旧阻挡不住,那衣柜门缓缓关上,带走了眼前最后一点光亮。 睡过去又醒过来,文白又渴又饿,在黑暗中度过一日又一日。终于有一次睁开眼后,透过衣柜打开的缝隙,她看到阎征坐在床沿上把玩着手心一抹银色。 那抹银光对于久不见光亮的人眼中格外刺眼,像是一只快速翩飞的蝴蝶,从视野中掠过又返回。 银光透过大开的衣柜门落在眼前,文白生理性地闭上眼,躲过承受不住的光亮,好久后她睁开,脖间冰凉,正贴着一把银色的尖利的蝴蝶刀。 刀刃朝着阎征,刀背贴在她跳动的血管上。 “放心,我不会的。” 阎征对吓得丝毫不敢动弹的文白柔声道。 因为长时间的缺水,她的口腔分泌不出一点液体,干燥而灼烧,发出几道气声,沙哑得辨别不出。 阎征握着刀向下,落在她纤细赤裸的手腕,轻轻割开一道口子,专注地盯着从那浅浅的伤口中涌出来的鲜红的血液。 他没有说话,似乎听不到文白越来越虚弱的气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文白已经眼前发黑,几乎要晕过去的时候,阎征才终于从口袋中掏出一把绷带,紧紧将伤口裹上。 他端来了温热的蜂蜜水,心不在焉地喂文白喝下。 “再见。” 收回空了的水杯,俊美秀雅的青年温柔地拍拍她的脑袋。 留下一句重复了很多次的话,走开,再次关上衣柜的大门。 等待。 长久的没有时间观念的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在几乎要把人逼疯了的漫长黑暗后,眼前再一次迎来冰冷的刀光。 银光闪过,如蝴蝶振翅,从这里飞起,到风暴中停下。 文白终于绷不住。 “我……我告诉你……” “嘘。” 阎征轻轻安抚哭泣的女孩,手指抚弄她干枯粗糙的黑色长发。 “告诉我怎么联系他吧。” * “嘀嗒。” “嘀嗒。” 花洒倒扣在盥洗台上,断断续续的水流滴落在地面。 陈旧的房门伴随着明显的噪声,被一只手推开,走进来的脚步声轻巧而迅速。 视线绕过房间内熟悉的布局,回过身关上门,一扇光秃秃的陈旧木板,唯有最上缘一点凹痕显示着曾经在记忆里无比鲜明的,那块黄褐色钟表的存在。 桌台上空无一物,没有花,也没有装花的瓶子。 床榻铺得平整,衣柜上了一把黄铜小锁,他匆匆扫过一眼,径直从旁边走过,往前去了。 一扇布满蜘蛛网般裂痕的玻璃门内,热气弥漫,白色的水雾之间,隐约可见一具躺在浴缸中的人影。 “嘀嗒。” 水滴落下。 空气中划开一道欣喜的呼唤。 “哥?” 浴缸内的人影坐起上身,伏在壁上。 如同童话里神秘而痴情的美人鱼,鱼尾藏在水间,他只赤裸着俊美健壮的上半身,嗓音柔腻,软软地,包含深情地叫着自己热爱着的恋人。 “文白她在哪儿?” 青年愤愤拍打浴缸内的水,水花在手间四处飞溅,他仰着头冲时方满委屈道:“哥,这么久不见,你都只问她吗?” “你也不关心我,可我却很关心哥。总是在想,哥最近在哪儿?吃的怎么样?睡得怎么样?还有,时皓有没有难为你?有没有……” 他的话被时方满疲惫的声音打断了。 “不要再这样子了,不要再装着乖巧,你的目的不就是叫我出来吗?” “就直说吧。” 视线相对,时方满看到对方眼里的欣喜和热烈逐渐褪去,最后只剩下两颗黑幽幽的眼眸和挂在嘴角的僵硬微笑。 “我在别人面前是装,可我在你面前,从来都不想装。” “我想对你撒娇,对你说说不完的情话,我想听你的话,你一个命令我就可以做所有的事情,无论对错,无论代价,我只想乖一点,叫你开心一点。” 时方满的心跳随着阎征的话一起颤抖,却依旧绷紧了神情,面色没有任何波动。 阎征沉默了瞬。 突然道:“我和文白谁更重要?” 时方满垂着眼看着他,没有回答。 “我让文白联系你,你来了。” 他举起搭在瓷白壁上的手臂,将无名指上的戒指展示过来:“哥亲手给我戴上的,也是有一点……有一点喜欢我的吧?” “那如果是我和文白的话,谁更重要?” “如果只能救一个人,哥会救谁?” 时方满没有说话,沉默地蹲下身。 “她在哪里?” 阎征抬起湿漉漉的手掌,捧起时方满的脸,在他的额上快速轻吻一下,随即往后退去。 熟悉的青年靠在玻璃壁上,歪着头轻笑。 “那哥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21:14:44 代价 镜片后的眼睫轻轻颤抖,任凭心跳剧烈地跳动,他闭上眼,竭力地调整着和心跳一样过分急促的呼吸声,把情绪压下,将言语平缓。 “是你。” 他费力吐出黏在喉管里的话。 “你更重要,我会救你。” “哥要说真心话啊,不要骗我。” 迎着阎征打量的目光,时方满长长叹气,再次重复。 “你,更重要。” “真话吗?” “是。” 他低低笑起来,满足的笑声夹杂着暧昧而温柔的气息。 “这样吗?” “哥总是这样,我会心软的啊……” “所以,告诉我她在哪里?” “她现在很安全,我会告诉哥的,比起这个,哥难道没有别的一直想问的问题吗?” 他轻道:“这是唯一的机会,哥问什么,我都会说实话。” 时方满抿着唇:“我听说了你家的事情,时皓告诉我,阎礼是被你陷害的。” “是。” “为什么?” “因为我想要更多,我有掌控阎家的野心,而他挡了路。” “你不单单是那样的人……” 时方满犹豫道:“关于你的母亲,你有没有别的想跟我说的吗?” 阎征觉得整个心都柔软起来,时方满总是在戳他最无防备的地方。 他现在相信了,时方满是偏爱自己的,所以才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别人想不到的地方。这样一点认知,叫他咧开嘴角,眯着眼睛快乐地笑起来。 “她那时候已经有了死意,统共写了两封遗书,一封简单,一封却很长,与其说是遗书,不如说是给我的信。” “她曾经想过跳楼,然而在另一封信里,她说她决定等我长大后再干干净净离开,睡在水中让水流带走血污,漂漂亮亮到达另一个世界。” “阎礼他加速了我妈妈的死亡,还把那封信藏了起来。” “就是这样。” 阎征用轻飘飘的语气说:“我们彼此仇恨。” “我恨很多人,我爸,我后妈,我那个什么也不知道的弟弟,家里帮助阎礼欺负我的佣人,现在,这世上我唯一喜欢的人,是你。” “哥多少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可为什么那天,还要跟着文白走?” 他用受了伤的眼神,哀哀地望着时方满。 “毫不犹豫地走了,我怎么样都找不到你。” “为什么要躲起来?” “我后悔了,我不该去试探你的,我想见你,我想和你说话。” “可我找不到人,无论如何,无论怎么做,都……” “找不到。” 男人和哭泣的青年对视,默然无语,很久后才哑声回道。 “喜欢不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一眛沉浸的话,会给人带来不幸。” “明明还可以有更正常的,更轻松的人生,不好吗?” “所以哥就这样自私地躲起来吗?如果我没有用文白威胁你见面的话,你会一直躲着我到什么时候?” “我以为,你接受了戒指,我们说好了,” 他低头亲吻那枚交缠着的戒指,小心翼翼,真挚虔诚。 “我对哥的心意你还看不懂吗?我不会停下,会一直往前走,哥躲不掉,我会永远在你身边。” “不管有没有好处,不管会对我的人生造成什么的影响。” “我没法放弃,唯一能阻止我的只有死亡。” “哥不要再躲着我,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我会一直一直等着你。” “只要你答应,很快,我会把文白安全送回她家里。” 衣柜后,文白虚弱地蜷缩在一起,长及腰间的头发散乱地包裹着全身,抬起眼看着眼前一片黑暗,听着时方满同意,她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挣扎,但却没有办法发出一点声音。 女孩无助地哭起来,泪水落在封住嘴巴的胶带上。 她在心里恳求时方满不要走,但却清楚得听到越来越远的脚步声,随着一声沉重的门响,彻底消失了。 盥洗室里响起细微的动静,文白一颗心提在嗓子眼,想起阎征最后说的那些话。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他毫不犹豫地割开手腕,将流血的手放进水中,一声一声数着时间。 “六十,六十一……” “一百零五……一百二十……” 以在文白身上几次试验的结果来看,以同样的力度割下去,五分钟内的出血量还是可以忍受的,但在水中流血的速度会更快,或许只需要更短的时间。 血色弥漫在水中,他数着数,像对时方满说的一样,待在这里乖乖地等待。 如果他不回来,阎征会自己包扎好,然后发出那些照片。 他喜欢的人不愿意和他在一起,那就不要了,都毁掉吧,干干净净地什么也不剩好了。 “我不快乐,如果他不在身边,这里就会空一块。” “他总会叫我心软,自始至终,我一直在忍耐,因为我想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能叫他开心,可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以后就算我做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伤害他,我也不会放手,唯一能阻止我的,只有死亡。” “一百七十一……一百七十二……” 阎征口唇开始变得苍白,像是他在文白身上看到的那样,整个人随着出血增加而虚弱下去。 手脚冰凉,力气从身上剖离开,眼前也开始发晕,他可以看到咫尺之间的绷带和手机,伸长另一只完好的手费力地攥在掌心。 浸在水中的左手被淡淡的血色掩盖,水底戒指上星星点点的小钻,在粉红色的波光之间闪烁,奇异而浪漫。 阎征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风景,逐渐痴迷。 侧着耳朵,听不到文白发出的动静,那扇衣柜的门是他亲手从外面锁上的,她出不来。 他从来没有指望让那个女孩出来救人,他伤害她,而且毫无负罪感,只觉得是空虚之中,一点能引发波澜的水波。 残酷地把别人拖入痛苦,未必是为了快乐和满足,他只是太想破坏一样东西,又舍不得,于是一面强作忍耐,一面借别人撒气。 可是很快,或许就再也不用这样了。 用破坏去代替拥有,彻底地疯狂起来,比谁都更加舍不得,又比谁都觉得快乐和满足。 他要彻彻底底地得到那个人,这个想法不曾改变,为此不择手段,即便是痛苦的你,我也需要。 “二百三十一……” 他从被血液染成粉红色的水中抽出湿淋淋的左手,一道锋利的刀伤被水泡得泛白,但依旧一瞬不停歇,向外汨汨流淌出暗红的鲜血。 再等一等,再给时方满三十秒的时间。 他还想再等一等,或许那个人就会回来。 还能再等一等,他冷酷地评判, 可是手指却无力地松开,绷带悄无声息地落进水中。 楼下有一块钟表,时方满发现它时,它就已经停止走动,放在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沙发上,所以它的身上也沾着深色的灰尘,几乎看不出来原先的颜色。 可它的模样时方满无比熟悉,如同太阳一样的圆盘,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他撕下一块碎布,沾了点水将钟表仔细擦拭干净。 大门敞开,那棵巨大的梧桐树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和枝丫,树根底部的泥土中积着干枯的叶子,灰黑色的,厚厚一层,阴郁而沉寂。 楼上听不到丝毫动静,寒冷的气流无声从门口灌入,他握住逐渐冰冷的抹布。 手中抹去钟表表面的灰尘,露出黄褐色的金属光泽。 时方满把擦干净的钟表挂在一面迎着大门、相对比较干净的墙上,想要离开,却迈不开步子,心中惴惴不安,有一种预感,自己正站在悬崖边上。 是前进还是后退,是安全还是坠下,无声地数着倒计时,等待他的抉择。 “哐……” 在黑暗中哭泣的少女抬起头。 脚步匆匆从旁边经过,她竖起耳朵,听到哗哗啦啦被搅乱了的水声,听到阎征虚弱却满足的低笑。 “我说过了,我会在这里等你回来。” 她听得时方满颤抖的声音,满含愧疚和心疼,于是立刻要跳起来,推开柜门告诉他。 阎征他是故意的,他算好了的,他不会死,不是你的错,他不过是要叫你妥协。 不过是一计套一计里最初的疯狂而已,他只是要不择手段地得到你,无论是以什么为代价,以死相逼或是毁了你。 她所有的话都被堵在胶带里,呜呜咽咽,一句也说不出口,听着那温柔的男人焦急地带着阎征离开,推开沉重的大门,他们一同远去。 她什么也没来得及说。 记忆里,是阎征拿刀刃从她脖颈间滑过的凉意,是把玩着这把锋利蝴蝶刀如玩具的他,执着至死的目光。 21:14:46 谎言 将阎征送到最近的一家医院时,他已经陷入昏迷。 把人交给医生,时方满回头把该办的手续都办好,站在急诊大厅,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 脑海里全是青年虚弱地躺在血色水中,目光哀哀看着自己的模样。从手腕一道伤口中滴下来的血还落在他的裤脚,这会儿还是潮的,用指腹一蹭,一指头的血印。 时方满后怕地攥紧手心,背后冷汗并没有下去过,不知道过了多久,医生叫他过去,他才知道阎征手腕上断裂的主要是表浅的静脉,因为没有伤到肌腱和动脉,目前并没有生命危险,但出血量已经不小,人会晕厥是正常的。 “目前已经控制出血,并进行了伤口缝合,他需要休息,我打过针了,估计能睡会儿,您要愿意可以在这里陪着,晚饭那会儿就能醒来了。” 医生推开门,请时方满进去。 时方满走近病床上,阎征面色苍白,正平躺在同样雪白的被子后。他的双足抬高,手上裹着特殊的手套,也被牵引到高处。 这姿势显而易见地不舒服,开门进门和交谈声音嘈杂,却都没有吵醒他,依旧是闭着双眼,胸口平缓地起伏。 "这是……" “您不用担心,病人失血多血压下降,这样做是为了循环血液到他的头部,保证大脑和上半身重要器官的血液供应。” “好的,谢谢您。” “冒昧问一下,您是他的什么人?” 时方满心跳漏掉一拍,抿了下唇才道:“算是他的哥哥吧。” “不是亲生的?” “嗯。” “我建议您最好联系他的家人过来,如果不方便,我个人也建议,请您尽量待在这里陪着他,等他醒来。” 那医生转过头看向阎征,恨铁不成钢地摇头:“小年轻不懂事,要闹割腕自杀的多了去,但是不是每一个人都会这样幸运。虽然说他这次恰巧避开了肌腱和动脉,没有留下更惨烈的代价,但如果不是送来及时,一旦出血量达到一个界限,人也是会因为失血而休克死亡。” “而且,割腕这种太过简单就能做到的自杀手段,很多人都不止尝试一次,不能让他习惯以这样的方式解决问题或者发泄情绪。” “我们急救科救人,但最困难的是治心。您可以多多陪伴和开导他,如果有机会,最好是带他去精神卫生科或者心理咨询科就诊,排除一下抑郁症或者其他心理疾病的可能。” 面对他的关怀,时方满无从解释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只能木着脸点点头,先答应下来。 送了医生出去,他先是坐在正对着病床的椅子上开始等待,后来,想了又想,时方满又把椅子拖到病床旁,能看得到阎征熟睡的脸庞的位置坐下。 视线落在阎征身上,随时注意着那个熟睡的人什么时候能够醒来。 窗外暗下,夜色浓起,医院的暖气开得愈足,阎征蒙着被子,面上浮一层虚汗,时方满小心将被子撤下来点,并用纸巾给他抹去汗水。 阎征的右手乖乖放在被子里,时方满握住才发现手心里也全是湿汗,他从被子里抽出他的手,一边摊开手掌擦去湿汗,一边视线却移向了放置在高出的左手,透过厚厚的半透明的特殊手套,可以清晰地看到一道长及半个手腕,缝合在一起的暗红色的伤口。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画面,才知道,原来人真的会像是一个橡胶或者硅胶的娃娃,裂开的地方就像是在那样的娃娃身上滑下一刀,组织往两侧扩开,边缘狰狞而残缺,即便后来强行缝合在一起,也不会像胶水一样把两侧完全粘合。 雪白的皮肤和缝合线上暗色的血痂交缠在一起,那道疤痕,大抵不会消失,即便日后颜色浅下去,也永远带着曾经那血腥和破坏的滋味。 他怔怔地盯着,掌套下暗红的缝合处和无名指骨间,璀璨闪耀的戒指。 没有注意阎征已经苏醒过来。 病床上的青年面色如纸般苍白,收拢獠牙,弱弱气声,亲昵地喊着。 “哥?” 时方满下意识放下他正握着的阎征的右手,后退了一步。 阎征以受伤的眼神看着他,没有说话,只哀哀地又喊了一声。 时方满尴尬而不知所措,自然而然地扶了下镜框,别开眼神,边思索边犹犹豫豫:“你现在怎么样?” “很好,”阎征朝他笑,浅淡的唇翘起:“因为一醒来就能看到哥呢。” “真好。” “我还担心哥又要生气了,”他微微扬起脸:“想着哥会不会说他真是个疯子,啊,好讨厌。” 时方满压着因为这一句话而积攒起来的怒气。 “你是故意跟我说的,什么'我会在这里等你',如果我没有反应过来呢?” “你真的会死的!” “你还不是疯子吗?总是做这种疯狂的事情!如果我当时直接走了,你怎么办?” 迎着他担忧而后怕的目光,阎征的脸色愈加苍白。 “我这样做,是因为我需要你啊。” “如果我得不到哥的话,死了就死了……” 他适时住了嘴,故作可怜地垂下眼帘,不吭声。 过了会儿,他察觉到一双微凉的手抚在自己额上,于是伸出完好的那只右手,立刻紧紧攥住。 “哥,你答应和我在一起的话我就会乖乖听话。” 阎征做哀求状,实则掩盖在被子下的身体都已经紧绷起来,像一头正要开启捕猎的野兽,紧张地盯着面前还毫无察觉的猎物。 因为紧张和发力,那只缝合好的伤口又有了溢血的征兆。只是被半透明的医疗用具包裹,在无人关注的掌套内,有一抹溢出的红。 危险的血色,细细如丝,滑下苍白如纸的小臂。 阎征忍住猝然袭来的伤口破裂的痛苦,声线愈发柔和,如最惹人怜爱的家伙,委屈却又无辜地保证。 “我再不做别的了。” 他带着一点刚好可以被察觉到的哭泣声,柔柔说下去。 “你和我在一起,我们离开这里,到我上学的城市,或者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地方,都可以。” “没有人知道,就我们俩。” “哥,答应我吧?求求你,好不好,我保证会很乖很乖……” 时方满张开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心脏被一方密密绵绵的大网牢牢包裹着,所有情绪混在一起,复杂到他辨认不出来,可那些情感都是因为阎征而起,看着面前故作乖巧可怜的青年,无数话堵在时方满的喉咙间,既吐不出,又咽不下。 他被紧紧攥住的手掌不自觉地颤抖,于是阎征拉得更紧了,骨头咯着骨头,“咔咔”的轻响像是诡异而深情的黑暗童谣。 甩不开那只手,甩不开那个人。 他害怕,害怕那只手血淋淋地垂下,害怕那个人当真远离。 对上那双专注的眼眸,然后紧紧抿紧了唇。 微不可查地,他垂下头。 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如此轻微的一个动作,却在阎征的心理掀起狂然大波,整个人都像过电了,或者像是从梦中猝然惊醒,先是一阵茫然,而后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没有骗我吧?” 时方满苦笑:“一直都是你在骗我,不是吗?” “所以,你这次不会骗我的,对不对!哥,你答应了……” 阎征坐起来用完好的右手拉他,似乎是想要把男人整个身体都拥入怀里,时方满叹口气,顺从地靠近了些,任他把毛茸茸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前,任他把湿湿的眼泪沾在雪白的毛衣上。 按在他后腰上的手指紧紧揪着衣服。 “你答应了,不会反悔,对不对?” “前提是你也能做到,你会乖乖的,对吗?” 时方满捧着他的脸。 “没有骗我?” 阎征慌忙点头。 “保证吗?” 他脸颊上终于有了些淡淡的血色,凑上前吻了下时方满的嘴角,又立马离开,盯着对方神色不明的脸,垂下头。 “保证。” 声线软绵,听起来真是乖巧到不得了。 可第二天一早,时方满不过是出院买了个早餐的功夫,阎征就自己办了出院,桌上放了纸条,说自己去处理阎家的事情,叫他不要担心。 纸条上还专门写了,是因为阎校元一大早的催促,他自己不想去云云,反正大意就是都怪别人,其实他也很乖。 时方满把纸条扔开,生了会儿闷气,也想开了。他现在也看出来了,阎征有截然不同的两面性格和两面做派,这是阎征的特性,如果连小事情也要纠结的话,根本纠结不过来。 他打开早餐盒,慢慢吃起来。 而另一厢,此刻的阎征并不像自己所说的那样在阎家,他的面前,是虚弱地伏在床榻上的女孩,阎征解开手脚的束缚,最后终于在文白暗淡无神的眼睛注视下,撕开她嘴上坚固的胶带。 喂她补充了些糖水后,阎征才注意到文白脸颊上不太正常的潮红。 “你发烧了吗?” 文白扬起手掌,轻轻打开他额上的手,喘了喘气。 “他以为你真的会死……” “我要告诉他……” 阎征再次伸出手,强硬地按在她的前额,触手十分得烫,已经是高烧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她的神智已经不怎么清楚,才能忘了之前被威胁过的恐惧。 阎征起身去弄了一条湿毛巾,搁她额头上。 “不要说。” “这是我的警告,一切已经结束了。” “现在很好,我什么都不会做,他答应了和我在一起,我以后也会乖乖的……” “不要破坏这一切。” 文白激烈地摇头,把额上的毛巾都甩在地上。 “你根本不是喜欢他!” “没有你那样的喜欢,我要告诉他,我要告诉他都是你算计好了的,你不会死,你都算好了,你只是先要骗他心疼,如果他不回来,这种方法不奏效的话,你就会用另一种方法逼他!” “他不知道,他以为你真的会死,所以才会答应你……” 她挨了阎征一个轻轻的巴掌。 青年蹲下身,把沾了灰尘的湿毛巾甩在她的脸上,嘴角勾起,多少有些嘲讽。 “关你什么事?” “文白,”他慢吞吞地叫着对方的名字,“你为什么要管我是不是喜欢他,我是怎样的喜欢他?” “不要像傻狗一样叫,你以为什么是喜欢?” “那些世俗的我爱你你爱我吗 ?那些红盖头下的承诺,那些教堂前的誓言吗?那些,满大街都有的是,可是有个屁用,全都是骗人的鬼话。” “你看看,有多少喜欢能够从一而终,誓死不改?都是在骗人而已,那和我骗他又有什么区别?” “不同的是,我要骗他一辈子,我也要喜欢他一辈子。” “我要长长久久地和他在一起,刻进骨子里,只有死亡能够将我们分离。” “他是我的圆满,我也会是他的。" "契合在一起毫无缝隙的美好,只要我们两个人。” 他笃定道:“我们会幸福的。” 文白怒视着他,还要再说什么,却被阎征用冰凉的,带着狰狞伤口的手掌堵住了嘴。 像暗红色的蜈蚣盘旋在苍白的手腕上,粗糙不平的伤口缓缓爬过她的脸颊,一股凉意从身下窜起。 他模样秀雅俊俏,此时眉眼微微弯起,语气间是温和的毫无戾气的恳求。 “我帮过你,所以现在,请你闭上嘴,也帮帮我好吗?” “或者,”阎征叹口气,眸光流传,带着若有似无的疯狂:“我记得你有一个姐姐,或许,我可以请她来帮帮忙?” 21:14:50 两个人 文白立即哑了声,她痛苦地闭上眼,避开阎征直勾勾落下的尖锐而疯狂的目光,身子却不停发抖。 阎征立刻松开捂着她的手,温柔地叠好那块脏兮兮的毛巾,将干净的一面敷在她被冷汗浸湿了的额发上。 “等会我送你回家吧。” “记得,你是要帮我的,所以,”他用最柔和的声音,笑着警告:“管好你的嘴!” 阎家这几日一片骚乱,阎校元的病情支撑不了他做大多的事情,宋丽菁又什么都不懂,只把局面越弄越乱。阎征回来后,很快就把事务捋了一遍,处理了最紧急的几个,还不等又醒过来的阎校元拿棍子抽他,就正儿八经地高声说道:“爸,我要和您断绝关系。” 他从来没有这样高调,视线扫过注视着他的阎校元,宋丽菁,迷蒙着眼睛的阎信,抱着他的小施,还有一众熟悉的面孔,意外地发现自己心里竟然没有不甘心,没有仇恨,只有摆脱一切的快意。 “你这个孽子!” 阎校元只有在骂人的时候,中气还能足一些。 阎征乖巧地任他骂,叫上两个看热闹的人跟着自己去楼上收拾东西,走到楼梯口时,身后传来阎校元的怒吼:“你要是离开这个家,就永远别回来。” 他转过身,迎着的是阎校元从暴怒中沉下来的眼眸。 他笑了笑,毫不在意。 “这里没有值得我回来的东西。” “我不会再给你一分钱,我也不会认你做我的儿子,从此,我阎校元就只有两个儿子,宗谱之上,阎家这一代也只有阎礼和阎信两个人!” “那么,”阎征弯起眉眼,在阎校元面前轻轻拍手,“谢谢您,我求之不得。” 他只带着最重要的一小包东西离开了阎家,给学校的辅导员打了电话,咨询了恢复入学的事情。因为已经又要到了年底,这会儿回学校也是复习周,所以经过一番商讨,阎征被安排到了来年春天入学,正好跟着这一批的一年级生上大一下的课程。 他先回了那座城市,在学校附近买下一间房子,找人重新布置,又和张弛联系,把原先留在宿舍里的东西都搬出来。张弛的女朋友说是也来帮忙,却只站旁边笑着,等到了新家门口,却挤过两个男生,探着脑袋,往屋子里面看。 “你女朋友呢?” 阎征放下一摞书。 “谁说他在这里了?” “张弛啊,他说你在追人,现在春风得意,肯定是追到了。” 张弛尴尬地笑笑:“我胡说呢……不过,你不是和女朋友同居干嘛要搬出去住啊?” “我哥要过来了。” 他低着头笑:“他要过来工作,正好陪我上完大学。” 张弛心里嘟囔着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好不容易上个大学,又得被烦死人的大人们管着结果,等他见了时方满,这念头就烟消云散了。 阎征他这哥哥,一点都不迂腐,不多管闲事,相反,又成熟又温和,连跟他们这样小了近十岁的人说话都是认真倾听,很尊重人的模样。 他带了一副很精致的银色镜框,边框上花纹是缠绕在一起的细细玫瑰藤,趁着阎征去削水果的功夫,张弛小声请求他哥哥把眼镜摘下来给自己看看。 不知道为什么,他本能地觉得这事要避着阎征。 时方满把眼镜递给他,随即眯起眼睛,他近视太深了,平时除了眼镜根本没有做事,现在眯起来,也就能看到大体的一个轮廓,看到一些晃动的色块,看不清东西上的细节。 他瞅见一个高高瘦瘦的人影打厨房走出,走动间,白皙的应该是脸蛋的地方,似乎什么东西在一直在晃,黑色的,细细长长,等阎征走近了才想起来,那应该是他散落下来的漆黑如墨的发丝。 张弛被抓了个正着,呵呵两声,连苹果都不吃就打了个借口赶紧走了。 阎征放下果盘,沉着脸坐他身边,抓过眼镜给他戴上,时方满这才看见,就是有那么几缕头发,从扎紧的皮筋里钻出来。 黑白相衬,一点黑凑在他柔雅如画的好皮囊间,又因为轻,随着一点点动作便摇晃起来,更加生动而有趣了。 阎征瞥了下嘴,语气明显地带着点酸气:“你怎么这么高兴啊?” “没有啊。” 时方满立刻绷起脸,咳了下,一脸正色。 “我说,你要不要把头发剪一下,是不是有点太长了?” “可是,哥不是喜欢我长发的样子吗?” 时方满别开眼:“我没有……” “你有!” “我扎头发的时候,你都会偷偷地看。” 时方满有点心虚地拿起一个削好的苹果,也不吭声,自己啃了起来,冬天搁在阳台上保存的苹果又脆又甜,咔咔吱吱的声音响个不停。 阎征含着笑意看他:“那我真的剪了?” “说实话,长了还很不方便。” “我真的剪了?” “随你。” 时方满咽下一口清甜的果肉,有点言不由衷。他的确喜欢青年长发的模样,在俊美之外又增加了一股介乎两性之间的魅惑,可这话是决定不能说出口的。 时方满觉得丢脸。 他起开身,要去准备下午的面试,是位于这里四五公里距离的一个私立初中,不远,各方面待遇也都不错。 阎征坐在外侧,这时候却故意地伸开长腿,时方满从他下身跨过,却被阎征抱着腰搂紧。 他一下子就僵硬起来,任凭青年撒了娇地在胸口乱蹭,看着银色的耳链在如墨的长发间闪动,过了许久,阎征也不松手,也不说什么,就是那样贪恋地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双颊泛着健康的粉红色,好像很是满足的样子。 时方满迟疑地伸出手,又僵在空中。 他想了想,还是轻轻把手指插入阎征竖起的黑发间,揉了揉。这动作像是一个鼓励的符号,青年立刻拽着他的腰把人拉下坐在自己撑开的大腿上。脸对脸,鼻尖对着鼻尖,阎征像小狗一样,对着他的唇毫无章法地胡乱啃起来。 时方满的脸上也烧起来,被他亲了几下就赶紧推开。 “哥要去干什么?” “面试。” “面不上才好呢,虽然离开了家,但我还是能养哥的……” 他小声嘟囔着,拽着人不让走,人家收拾东西,他悄无声息地捣乱。时方满之前明明把出门时要带的资料放在了鞋架上,现在那上面却根本没有东西,问阎征了,那家伙却是一副无辜的模样,大刺刺坐在沙发上,摇着头说不知道。 以前,时方满觉得这孩子是乖巧懂事,经历那么多后,现在终于发现,他就是披着一层乖乖的皮,实际最爱玩心计、耍无赖。 “那你说是谁拿的?” 时方满忍着怒火:“家里就你我两个人。” “两个人?” 阎征眼睛亮晶晶地瞅过来。 “你抓的什么重点?” “资料!我的资料!” 他怒气冲冲地站在阎征面前。 阎征弯着眉眼伸开胳膊。 “你过来主动亲我一下,我或许就能想起来了。” 他点了点嘴角,黑亮的眼眸内波光流转,充满了期待。 时方满盯了半天,扶了扶眼镜,果断扭头,要开门自己出去了。 阎征赶紧翻过沙发,拉着人,好说歹说才把时方满拦下,自己从奶茶那个猫窝底下抽出来一叠沾着猫毛的文件袋,低着脑袋递过来。 要不是因为急着出门,时方满真想好好和他说道说道。 什么保证?什么乖乖的? 又是装的! 又在骗人! 直到结束了面试了,时方满还在生气。他走出学校,走路去公交车站,沿着光秃秃的林荫路走着走着,几处亮白色的建筑突然出现在斜前方。那些欧式风格的建筑,从背后看,设计精致,崭新而漂亮。 坐上公交车,车子经过那处时,时方满下意识往窗外张望。 透过一道玻璃窗,一行标牌正挂在铁质的栅栏门外。 中欧国际心理咨询中心。 21:14:53 手心的花 晚上吃过饭,坐在沙发上休息的时候,时方满尝试着跟阎征提了下心理医生的事情。正盯着球赛看得认真的青年立刻扭过头,收敛起笑容,神色沉沉地不说话了。 时方满紧张地摸着怀里的奶茶,借着毛茸茸的触感积累着勇气,尽量温和地问道:"你不觉得,可以去试试吗?" 阎征垮下脸,撅着嘴摇头:"不想去。" "我没问题……" 他说这话也是半点都不心虚,时方满无奈地盯着这小孩,松开奶茶,而是去拉他的手。 一道已经愈合了的粉色伤疤,颜色鲜明地落在白皙的肌肤上,覆上去的指腹底下起伏不平,时方满轻轻抚摸,觉得胸膛里柔软的一块心脏都被这细细的一线割去一部分。 "不要再这样了……" 他生硬地地说出口,垂下眼帘,不再说了。 阎征却似有察觉,低声道:"哥是在心疼我吗?" "担心吗?" 意识到时方满未说出口的关切,他突然放松了,觉得什么也没关系了,整个人都慢慢烧着,似一块冷硬的冰融化下来,如春水般柔软,缠绵。 "哥陪我去,我就去。" 时方满陪他去了那家中欧国际心理咨询中心,预约好的专家是一个高大的欧洲男人,五十岁的模样,体态健壮,眼神明亮,说着颇为标准的普通话,很是热情地拍着阎征的肩膀。 以阎征的身高,站在他身边,也不显得高了,甚至,在医生因基因加持而过分魁梧的身材衬托下,他难得给了时方满一种这人还和初见时里一样娇小稚嫩的错觉,关上门时,时方满看见青年回头看了自己一眼,才慢腾腾地走进去。 他那一眼里透露的茫然和怯意,不管是故意还是无意,都一直留在时方满心里,即便是被助理拉近另一间屋子,坐下捧了杯热茶,时方满也无法释怀。 “啊?原来您也很西翻他呢!” “什么?” “西翻,稀饭……啊,不好意思,中文好难……” 助理不好意思地捂着脸。时方满和着金发碧眼的姑娘对着瞪眼,在对方开始用手比爱心的时候,终于反应过来。 “喜……欢……” “啊,对!喜……饭?欢?” “我是想说,原来,您也很喜欢他!” “heart!” 她笑着,把用手比划成的心在时方满眼前飞舞。 时方满尴尬地别开眼。 “唉,您不开心吗?” 时方满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支支吾吾地辩驳:“我们不是……” 助理眨巴着水蓝色的眼眸,摇摇头。 “我听不懂……啊,我的中文不好,不太明白,您等下……” 不等时方满阻拦,她风风火火地出去了,很快就拉来另一个高高瘦瘦的黑发姑娘过来,拉着她坐下,自己飞快跑出去,还贴心地关上门。 两个中国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新来的女孩指了指胸前实习医生的名牌,微笑着先开口:“不好意思,Clara是法国人,您知道的,她们对浪漫很有一套。而且很早,他们国家就通过了……嗯……某些法案,她对那个不太在意的……” “当然,目前在国内,这个还是不太被认可……不过您可以放心,以个人身份来说,我很愿意提供支持,而以医生的身份,我也绝对不会透露出去您的隐私。” 时方满红了耳根,不自然地推了推眼镜。 犹豫了下,他好奇地问:“你们都是怎么看的?很明显吗?” 出乎意料,女医生摇了摇头。 “Clara告诉我,您在等待室的时候,一直忧心忡忡,应该是很担心自己的恋人才会这样。她说,原来您也是喜欢对方的。” “所以说,您真的很难看出来,但是您的那一位,表现得实在是太过明显了。” “阎征吗?” “嗯,他非常明显。目前,他对待您的姿态,是潜意识里经过设计的,是故意要从行为、言语、表情上把您和其他人区分开来。” “他个子不是比较高吗?他和其他人说话时,比如我,我穿着高跟鞋应该和您差不多高,但是他和我说话时,头是不怎么动的,只有眼睛朝下看,但对待您,却是习惯性地先垂下脖子,再低眼。” “他跟我或Clara交谈,语气的起伏没有很大,表情也比较一致,他很帅,笑起来也好看,但是嘴角的弧度都不大,眼睛虽然弯起,但瞳孔收缩,嘴角咧开和眼睛眯起的动作是同时的,很遗憾,从行为心理上来说,这是有意识控制出的假笑。” “可你站在三米外,去替他预约的时候,即便看不到你的正脸,当我提到你时,他会立刻偏移视线往你站的方向看,而且语气马上会外露出更加积极的情绪。” “人们遇见真正感兴趣的事物,或者心情愉悦时候,瞳孔会自觉放大,此时眼睛内黑色的面积更多,对光的反射增加,眼睛会看起来亮一些。他隔着三米看着你,眼睛一直很亮,注意力非常集中,颧骨肌肉和眼周轮匝肌都被牵动起来,动态上,也是先嘴角笑再眯眼的顺序,这才是真实的笑容。” “他很喜欢您,而且是非常明显的偏爱,不过这种感情,对您来说会更累点……” 医生轻轻笑道:“他对于您和其他人在心理上的界限非常清楚,潜意识也会要求您也以同样的态度回应,所以,如果您做不到,他很容易心理失衡。” 时方满听得心尖又热又涩,舔了舔唇,犹豫道:“他骗我,面上一套,背地一套,或者冷不丁突然做一些疯狂的事……” “我理解,我想您一定很不容易。不过,既然他已经过来做心理调节了,说明他是配合的,您可以试着多对他回应或者主动表达。” “一般来讲,压抑一种情感非常困难,但回应没有那么难……” “或者,您在这方面也需要一些支持吗?” 放柔了的女声,似有深意。 时方满紧紧抿着唇。 “明明喜欢但是不想接受,害怕回应和表达亲密,您有类似这样的潜意识对吗?” “我……” 他皱着眉,困惑地解释道:“我不希望他喜欢我,如果他可以放弃,对大家来说不是更好吗?” “我能理解,可现在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您为什么不让一切往好的方向发展呢?” “……” “如果想要达到健康的亲密关系,两个人都需要努力,脱敏治疗您知道吗?如果您觉得不习惯,很难受,可以先从一句表达亲密的话开始,或者只是一个对方需要的抱抱,给出他想给的积极的回应。” “在你觉得还算舒服的前提下,尝试一些小细节,您可以试试,或许他会给您意想不到的正向的反馈。” 结束了交谈,过了会儿,阎征也面无表情地走了出来。 约好了下一次的时间,阎征和时方满坐车回家,一路上阎征神色怏怏,也不怎么说话,时方满这才注意到,原来他俩的话题大多都是阎征提起来的。青年的确是主动的,而一旦他沉默,时方满就羞于启齿。 回到家,阎征也一直一副在思索的状态,晚饭时候,时方满犹豫地跟进厨房,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倒是阎征先回过神,轻轻把他推了出去。 关上厨房门,他背过身,只留下一个被夕阳笼罩的背影。 终于,在吃罢饭,阎征起身打算收拾碗筷的时候,时方满咽了下口水,主动道:“我来吧。” 他绕过饭桌去拿阎征的碗,想起下午医生的话,脑子里也没有深思,就着拿碗的动作轻轻靠上前。 一手还举着碗,害怕蹭在阎征干净的毛衣上,一手虚虚抱了下他的身子,如蜻蜓点水,一触即开。 但阎征却似乎受了很大的震撼,几乎是立刻就回手抱了上来。 如同是排练过无数次的动作,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即便揽住时方满的腰,脸上的神情还有些茫然。 “啪!” 碗掉地上碎了,奶茶喵呜一声,跳着躲开。 时方满低头要去捡起碎了满地的瓷片,刚一动,阎征就压了过来,伏在他的肩上。 无声地,几点热热的湿意在肩头弥漫开来。 手臂紧紧收拢,用力揽着腰肢似要嵌入自己体内,他不叫时方满动弹,不叫时方满离开。 他小声道:“我不想改变,我会控制自己。” “你不要走。” 时方满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安静地垂下手臂,任他抱着。 过了会儿,他又抬起手,颤抖着却坚定地回抱住高大的青年。 时方满不知道下午他在诊疗室里经历了什么,舔着嘴唇,尝试了好几次,终于哑声回道:“我不走。” 喉头堵塞,他顿了顿,又鼓起勇气。 “我会陪着你,但在你觉得还算舒服的前提下,尝试下控制自己吧。” “乖一点好不好?” “好。” 阎征在他肩头蹭着,声音隔了衣服,有些发闷。 他还是不松手,抱着人,依恋地闭着眼睛,隔了一会儿,又可怜兮兮地抬起眼。 “那我可以在觉得不舒服的时候,不乖吗?” 时方满没搭话,扶好被阎征蹭歪的眼镜架,叹口气,轻轻推开他。 他得寸进尺,不能理。 走到厨房,看着水流带走油污,整理干净台面,耐心地把筷子一根根插在筷筒里,玻璃窗户上,却映照出了时方满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浅笑。 阎征不用上课,时方满也要等到新生入学才开始带班,所以空闲的时间很多。 在寒风凛冽的时候,他们在车站旁的烤红薯摊等待,等老板从一堆红心的红薯里找出唯一一个白心红薯,然后分成两半递过来。 白心的红薯是像栗子一样绵密的口感,不那么甜,但照样滚烫,熨帖了冻得通红的冰凉手指。 去下了雪后的城隍庙里参观,银白的积雪落在赭红色红墙上,天高云淡,顶上是一抹极浅的灰蓝。 有神龛,香火馥郁,烟灰落尽。 算命的招牌在风里招摇,人们算的最多的,是姻缘。 裹紧羽绒服,从天桥走过,桥下车流飞快,桥上却人影寥寥。 走下长长的台阶时,阎征悄悄牵了他的手,塞进自己暖和的口袋。 商业区的小吃街里,从摆满小红灯笼的橱窗外往里面看,色泽鲜亮的山楂裹上刚熬好的琥珀色糖浆,“啪”得一声甩在桌上。 对面是游戏厅欢快嘈杂的音乐声,他们站在门口等,等待冰糖葫芦放凉,被压扁,晶莹剔透的外表上裹着核桃碎和瓜子仁,一口一个,送进口中。 冰凉,酸甜。 “哥,去看看吧?” 两个人去打电动,抓娃娃,打枪,在霓虹灯起的夜晚,踏着积雪走回家。 去超市买年货,围着电视一起包饺子,还要给奶茶准备生骨肉的过年大套餐。 这个城市不让放烟花,阎征网购了一些,要躲着放,小心翼翼地放,趁着十二点钟声还未敲响的时候,拉着时方满跑到楼顶去放。 擦开一枚火柴,点亮一点小小的烟花。 只有半截筷子那么长的烟火棒,青年却珍惜地攥在手里,来来回回挥舞的模样实在好笑,时方满的手插在兜里,一面忍不住笑一面跑了几步,躲开阎征来抓自己的手。 万家灯火亮。 他被阎征追上,强行塞了一朵烟火棒,明亮而纯粹的白色光芒像手心中一朵小小的花。 终于是开了。 在时方满的手心里,一朵一生只开一次的花,盛开了。 只开一瞬,一瞬却也是一生。 黯淡下去的光芒,也温柔地落在他的手心。 阎征抬起手,轻轻拂去落在他额发上的雪粒,冰凉的唇凑上前,气息交缠,呼吸间分不清彼此,也听不懂,到底是谁的心跳,是谁的心动。 他们亲吻,因一个吻,荒芜冰冷了许久的胸口,终于满涨。 21:14:55 过分的生日愿望(完结番外) 生日。 每年都绕不开的话题,两个人的话,一年间过生日的次数就是两次。 这难得的两次,对时方满来说,是需要警惕的年度之坎,但对阎征来说,却是两次必须要抓住、利用、榨干最后一点价值的良机。 好比今年时方满的生日,阎征贴心的准备了全套按摩设施,把屋里的书房腾出来,专门搞了一间按摩休息室,说是为了解决上班教师的脊椎问题,缓解腰疼脖子疼,预防肩周炎颈椎病腰椎间盘突出,实际却是点一盘熏香(大保健专用),打开空调热风(屋里热得穿单衣都要冒汗),一杯香茗(枸杞、肉苁蓉、桂圆。淫羊藿),摊开的长按摩椅,玫瑰香味的精油,还有一个热情满面服务周到摩拳擦掌急不可耐的按摩师。 以时方满的性子,完全无法做出开心迎合的姿态,无奈地打断了阎征几次要作乱到别的地方的手,最后反而被抱着,得到阎征低落的保证。 “我再也不乱动了。” 他真的乖下来,老老实实按了半个小时,时方满的腰背的确是放松不少。 昏昏欲睡的人摘了眼镜,模糊的视线落在阎征满手精油,因为用力按摩而发红的手掌上,再对上对方委屈的眼神,困意立刻就飞跑了。 以他的性子,最多就是沉默不语,被紧紧抱着,就……就别过眼默认了。 事情做了不少次,但再多,时方满都会觉得羞耻,而且那个怪异的地方一直是他的心病,只要存在,这点羞耻的心情就不会有改变。 可是,阎征完全不是这样。肉眼可见的,正值精力旺盛时候的青年,从最开始的生涩激动、尝试磨合到后来的游刃有余,胃口越来越大。 而在这个冬天,再一次迎来阎征的生日,时方满的警惕心已经提高到了顶点。 “哥,去酒店好不好?” 闻言,时方满立刻攥紧了手里的笔,在字迹工整的教案上画了几道无意义的鬼画符。 他咽了下口水:“算了,天很冷,在家……在家不好吗?” “可是,是我生日啊。” 阎征俯身撑在桌面,凑过来无辜地笑笑。 “我可以不要别的礼物,就陪我,陪我去一次酒店好不好?” “除了哥,也没有人会陪我了。” 最后一句,软绵绵的话,伴着阎征黑亮的恳求的眼眸,时方满犹豫再三,终于妥协。 温馨浪漫的客房设计,倡导感情的居住理念,各种不同的主题和癖好选择,风情万种的私密道具,极致激情的甜蜜创意。 没错,这也是酒店。 不过是情侣酒店罢了。 自进门开始,时方满就假装对周围的一切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拢紧了大衣,低着脑袋,跟在阎征后面,经由电梯进到对方定好的房间。 进入房间,镜片上起了层雾,他索性忽视那暧昧的粉紫色灯光,僵着身子,挨着门口大皮质大沙发上坐下。 阎征殷勤地凑过来,要给他脱去大衣,时方满咳了声自己要站起来,却被青年的手按下。 “我来就好了。” “哥要喝点什么吗?” 打开冰箱门,里面竟然也是粉红色的灯光,各种形状不同的精致玻璃瓶在璀璨的粉色灯光下显示出粉水晶一样剔透的光彩。 时方满抿紧了唇。 “随……随便。” 阎征挑了两瓶细长颈的瓶子,走回来坐下,挨得很近,青年偏着头把脑袋靠在时方满的肩上。 “阎征,”他真的控制不住上涌的紧张和羞耻,而且屋里实在太热了。 “你能不能离我远点?” 青年抬眼瞅了他一眼,语气温柔而受伤:“我做错什么了吗?” 时方满沉默三秒,干脆动手,把他沉沉的脑袋从肩上移开。 镜片下的眼眸,在灯光下的色彩是粉色的。 阎征忍不住凑过去,亲亲柔软的唇角。 眼看着时方满生气,阎征心里却如猫儿抓一样地痒,厚着脸皮把打开的瓶子递过去,自己举着另一瓶,轻轻碰了碰,两个瓶口发出清脆的声响。 宝石红的液体在透明的瓶口微微荡漾,像一团要涌出来的红云。 他软软地喊着。 “哥……” “我们干杯好不好?” 时方满扶了扶眼镜,偏过瓶子大概看了看,光溜溜的细长瓶子上什么也没有,瓶底也只是晕开的复杂花纹,没有任何信息。 舌尖下意识舔了下上唇,他犹豫地问。 “这个度数高吗?” “蓝莓酒而已,大概也就五六度吧。”阎征扬起瓶子,自己先饮了一小口。 “甜的,就跟饮料差不多。” 时方满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小口,在舌苔上弥漫开饱满的甜润和酿制酒特有的香味,掩盖了清爽的酸和微微的涩意,是果酒,尝不出太多的酒精味,反倒是很好喝。 淡淡的醺意使人放松了些,身上却更加热,后背隐隐冒汗,脸颊和额头也都烧了起来。 他饮了两口,就放在一旁,一边卷起袖口,一边打起精神,观察起房间内各种奇怪的摆设和装置。 各种壁灯、射灯、灯带、落地灯填满整个空间,或粉红或淡紫或柠檬黄的灯光交错,营造出迷幻暧昧的氛围。 走过一截三层小台阶,嵌入式的巨大浴缸旁边是落下的珠帘,一款铺满花瓣的吊床旁簇拥着各色铃兰和球根海棠,靠里面一些,房间正中是一款欧式圆形大床,层层叠叠的帷幔间隐约可以看到从天花板落下的粉紫色绳索,挨着落地窗,白色的纱后映照是窗外闪烁妖娆的霓虹灯光那绚丽迷离的魅影。 他的脑子轰然一下炸开,脸比之前烧得更热,视网膜里还停留着那过分柔软的床和其上落下的粗粗绳索,心跳失控,口干舌燥,匆忙又饮了一口瓶中的液体。 虽然在踏入这里时已经做好了准备,可这会儿,仓皇而逃的念头已经落在嘴边。 阎征却已经凑上来,用湿热的指腹轻轻抵着他颤动的几乎不显的喉结,鼻息声粗重,脸颊和眼角都溢出艳丽的潮红,用小得几乎听不到的音量喊着他的名字。 “满满。” 这是比什么都更加叫时方满羞耻的称呼,他恼怒地瞪着阎征,刚要说什么,却被青年凑过来,结结实实地堵住了唇舌。 令人酥软的长久的深吻,唇舌的交缠,对峙,躲避,追逐,阎征熟练的摆弄着柔软而热烫的舌尖,时方满喘不过气,只能被动地跟着他的节奏走。 唾液不自觉分泌,咽下口水的声音透过耳膜,暧昧又色情,但更叫人激起欲火的是不及吞咽的涎液濡湿了红润的唇角,喉头翕动收缩带来的刺激,还有间或发出的淫靡破碎的喘息。 时方满急促的喘息,却打定主意不发出声音,他摘了眼镜,不去看阎征近在咫尺的漂亮的面容,但却阻挡不住耳侧传入,青年一声又一声嘶哑的呢喃。 “满……满……” “阎征,你能不能,”时方满用力攀着他的肩膀,盯着青年宛如春花的脸,咬牙道:“你能不能安静点?” “可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叫一叫哥的名字都不行吗?” “你乖一点,要做就做……就……就不要得寸进尺了。” 时方满从耳尖到胸膛都红着一片,结结巴巴地才说完这句话。 “可是不够,要不哥把之前答应过我的事情履行了,我就保证乖乖听话。” “什么?” 时方满在脑海里搜寻半天,还真不记得自己答应过阎征什么事情。 阎征把头埋在他的颈窝,声音闷闷的。 “我们不是约定了吗?水床还有衣服……” “哥要穿给我看,”他抬起脸,眼神亮晶晶:“要不一次做完好不好?” “水床这里就有,衣服我也准备了,哥,今天是我生日,你满足一下我的愿望好不好,我最近很听话,有好好上学,有去按时做心理辅导,没有瞒着你做什么事,有克制对你的喜欢。” “还有一年,等我毕业了,我们就移民,结婚。" "去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像尘沙湮没于沉海,光明正大地在一起,平静平凡地生活。" “只有我们两个人。” 他亲亲时方满抿紧的唇,眼神坚定而执着,黑曜石一样的眼瞳深处,依旧是沉默燃烧着的火光。 "这是很好的想法,对不对?" “哥,你会答应我吧?” 宽大的手掌牢牢压在男人的脑后,强硬地推着人和自己相贴在一起,用带汗的额头亲昵地蹭了蹭,四目相视,青年莞尔一笑。 “哥喜欢我,一定会答应我,对吧?” “对不对?” 时方满哑声道:“对。” “我……” 他有些迷茫,但依旧温柔了言语,小心翼翼地重复:“我答应你。” “而且你喜欢我。” “我 ……” “哥,你说,你喜欢我。” “……” 阎征沉沉的目光紧盯着他,不依不饶,又重复了一遍:“哥,你说,你喜欢我。” “我……” 不知道为什么,这四个字就似被强有力的胶水紧紧黏在了喉管里,时方满的舌尖都在发麻,可嘴唇张合几次,什么也吐不出来。 阎征舔着他的唇,不言语。 时方满努力着,眼睛不知不觉间湿润下来,记忆里那久远失色的潮湿夏天,那不停歇的,雷声轰鸣的梦境,都带着腐朽潮腥的味道,铺面而来。 为什么苹果腐烂?为什么蛇信淫靡? 为什么蜿蜒的血迹里,交合的血色如此肮脏? 为什么还会有人隐秘在光明背后,蝇营狗苟而不改? 为什么连这样可耻的喜欢,却真真切切盈满了胸腔,在人群暗处心满意足地相拥,不舍割弃? 他不理解。 永远无法理解。 但仍然鼓起了勇气,艰难地剖出一颗心脏。 裸露出最真实的模样,将心跳的轨迹串成一句话,说给想听的人。 “我喜欢你……” 这短短一句,伴随涌出眼眶的泪水,话尾带着软绵绵的如同撒娇似的哭腔。 越想止住眼泪,就越忍不住生理上的反应。 时方满咬紧牙关,匆匆拿手捂住脸,不及擦拭,被强硬地拉开,双手间露出阎征灿烂如花的笑容,是眉梢眼底都溢出来的喜色,飞舞着,张扬着,快乐地扑在眼前。 用指腹抹去泪迹,他亲吻时方满闭上的眼皮。 “我也喜欢哥。” 时方满怔了下,不知怎么,想也没想,就轻声回道:“我知道。” 说完这话,他和阎征都笑起来,阎征低头,温柔的和他交换一个吻。 “哥,好狡猾。” “我没有……哎?” “你……你放下!阎征!” 虽然比阎征低了不少,但时方满怎么也没想过自己竟然能被像抱小孩一样托着屁股抱起,瞬间失重的恐慌叫他搂紧了阎征的脖颈,腰背和双腿都僵硬着,一动也不敢动,生怕被青年摔在地上。 这却是多虑了,阎征稳稳走过台阶,走过花香四溢的吊床间,将人轻轻放在柔软的床榻上。 身下是温热的如同果冻一样的触感,时方满的腰肢陷在一团水润绵柔之间,不敢动,微微一动,就感觉要陷得更深。软,非常的柔软,毫无支撑力的软,却又有一种让思绪飘远的悬浮感,像一艘小船飘在微波荡漾的水面。 阎征压下身子,靠在一旁,玩他的头发。 人一动,身下的水床便晃晃悠悠,而即便人不动,那身下隐约在流淌的水流也轻柔地做着按摩,时方满微微一放松的功夫,闭眼再睁眼的间隙里,阎征就已经从旁边的枕头下掏出了几样东西,眼睛亮晶晶地盯着他。 时方满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将眼镜带上,仔细打量着。 黑色的花边布料,白色的蕾丝装饰,一截细长的黑色蝴蝶结腰带,两只小巧的毛茸茸的白色尖耳朵。 他结巴起来:“这是……” “哥之前答应过要穿给我看。”阎征理直气壮。 时方满一点都回忆不起来,也不愿意回忆,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你喜欢这……这东西吗?” 他最后只能这么说,却换得阎征欺上身,甜腻地在耳边撒娇。 “只是想和哥试一试,想和哥一起……” “今天我生日……” 天大地大,可能也比不上过生日的人愿望更大。时方满稀里糊涂,竟然真的觉得阎征说得很有道理,自己脱了毛衣黑裤,拿着衣服犹犹豫豫。 阎征拎着细长的蓝莓果酒,软声道:“哥,再喝点吧?” 酒壮人胆,或者干脆就是想破罐子破摔,时方满猛灌了大半瓶,酒意顿时上头,红着脸颊,再看那几件布料,不算单薄,也不算短,除了有点诡异以外,也没什么大不了。 衣服带着新鲜的洗浴香,尺码刚好合适,套上身后,黑色的长袖花边裙子落到脚踝,裙摆层层叠叠,如同堆起来的蛋糕。白色的蕾丝装饰罩在最外侧,露出底下黑色的布料,细长的黑色蝴蝶结腰带环绕细瘦的腰肢,他扭过头,两只小巧的毛茸茸的白色尖耳朵正搁在阎征摊开的手心。 时方满伸手去拿,却被潮红着脸的青年握住手掌,推了回来。 他诧异地抬起眼,刚要说话,青年就已经贴上身,将那两只白色的毛球别在黑发间。 “很漂亮……” 时方满咽了下口水,推了推眼镜,小声反驳:“怎么可能?” “漂亮。” 阎征直视他褐色的蜂蜜一样甜蜜的眼瞳,抚摸男人镜框上微微硌手的玫瑰花藤。 “真的。” 女仆装也好,猫耳朵也好,漂亮的不是这些装扮,而是因为被迫穿上这些而羞耻的爱人。 修身的黑色面料包裹白皙的肌肤,蕾丝袖口下隐约透着皮肤细腻的纹理,繁复而精致的蝴蝶结装点盈盈一截腰肢,毛茸茸的白色尖耳朵藏在细碎黑发里,身子微微一晃,耳朵尖就或翘起或垂下。 这样的打扮使得男人拘谨起来,抿紧的唇瓣浮现出诱人的淡粉色,扬起头,猫耳立起,闪烁的目光朝着阎征所在的方向,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无声地寻求的他的认同,甚至在得到正面的回应后舒了口气,放松绷直的后背。 像一只警报解除后而安稳下来的漂亮奶牛猫,还没反应过来,看着呆呆傻傻。 阎征笑,晓得时方满已经是喝多了。 压着人倒在榻上,水床晃晃悠悠。 他看到时方满因慌张而生动起来的面容,故意坏心眼地去摸床头一角的那个机关,拉着从天顶掉下来的粉紫色绳索,往对方的手腕处移去。 绳索搭在手腕,作势要绑上去时,时方满才迟钝地抬起脚尖,轻轻在他身上踢了下。 “别闹了。” “哥,我们试试这个好不好?” 他几乎忍不住,挺着胯在黑色的裙子上不住磨蹭,却还要装出一副贴心关怀的模样,相当无辜地解释:“一会儿动起来,会很晃的,这个可以帮忙固定。” 时方满沉默了,皱着眉,似乎真的是在考虑要不要这样做。 阎征忍住笑,掀开裙摆,褪下包裹着他下身的布料,手指轻车熟路地探进里面。 “阎征!” 敏感的地方被爱抚玩弄,时方满似乎清醒过来,恼羞成怒地推了他一把,拽过绳子扔在地上。 “哥……” 阎征低低笑起来,软声地唤他,松开手举在耳边,表示投降。 “你还做不做?” 到了这一步,做爱已经不算什么,阻止阎征再玩下去才是正事。 可时方满没有想到,在摇晃的水床上,一点动作都会被无限制的放大,伴随阎征挺身的动作,本就粗长的性器很容易进得过深,直接冲开狭窄甬道,顶在娇嫩的宫口,一种酸酸麻麻并夹杂着疼痛的复杂滋味瞬间席卷而来。 高潮来得猝不及防,伴着“咕叽咕叽”的淫靡声音,又有嘀嗒落下的,从交合处溢出的透明色体液。 眼镜被撞落在一旁,眼角溢出生理性的泪水,涣散茫然的眼神游荡在头顶暧昧的粉紫色射灯之间。 眼前灯光迷离,侧过脸向远处看,落地窗外,华灯绚丽妖娆。 他看着窗户上映出来的正在交媾着的两具身影,从心底觉得肮脏,但阎征的性器进的愈深,却又愈发感到满足。 多么得不知羞耻,又多么得理所应当,好像世界上,他们只是两只野兽,凭着本能做事。 腰肢还被紧紧掐住,对于高潮后过分敏感的身体,接下来的刺激都无疑于火上浇油,甬道强烈收缩,肌肉不自觉痉挛,时方满忍不住呜咽几声,又立刻咬住下唇,把下一声破碎的呻吟压下去。 野兽一样地交媾,怪异的身体像雌兽一样被射进去繁衍用的精液,小腹被填满,似乎鼓了起来,他甚至产生自己会因此而怀孕的错觉。 “阎……征……”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这两个字,迷迷糊糊地冲着比自己小了将近十岁的青年,主动张开胳膊。 于是阎征将他搂住,圈在双腿之间,亲密地拥吻,共同享受高潮后的缱绻时光。 把爱人放在铺满粉红色花瓣的吊床里,将花瓣印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把嫣红色的花汁抹在微微张开唇瓣间。 拨开花瓣,露出那编织出棕色吊床,又掀起裙子,掰开两瓣饱满的臀,抚摸那网格勒出来的极为色情的红痕,用滚烫的唇舌一一舔过。 蕾丝外罩被掀开挡在脸上,层层叠叠的裙摆堆在袒露的平坦胸膛上。 噙起两处红樱,挺腰进入后穴,用沾着淫液的手摸他洁白如雪,毛茸茸的耳尖。 "好喜欢。" "什么?" 阎征没有吭声,急促几下冲刺,又一次释放。 轻点时方满的鼻尖,亲吻他湿润的眼角,笑着道。 "我的满满啊。" 拥抱着能温暖自己的人,他心满意足。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