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怜君》作者:红茶半糖 作品简介 “怜君何事到天涯。” *视角:主攻 *卫迟栖x薄恩 *前期稍虐后期甜 *闲散之作,难经深敲,现打现更,一手新鲜 外出游历的少庄主卫迟栖,在返程途中捡到一只湿漉漉的小羊羔。原以为是不知世事的懵懂单纯小公子,却没想到在兵荒马乱的一夜得见对方真面目——是只披了羊皮忘恩负义的豺狼。骄傲的少庄主被硬生生折断翅膀,囚困京城。已经暴露真面目的豺狼又开始在他面前扮做柔弱羔羊,处处讨好,以求破镜重圆。 第一章 破镜   阴雨绵绵,潮风熏暖,仿佛沁进骨里,整个人都随之锈去。武功被废,卫迟栖心灰意冷,家人拿捏在人手中,自己作玩物圈禁,与行尸走肉有何区别。   卫迟栖一动不动地倚在窗下,听着雨打琉璃瓦,望着高大梧桐叶上稠密的绿,一重一重,森森地压在窗外。卧房门“咯吱”一声被推开,有人小心翼翼地挪了进来,步子放得很轻,一点点地向他靠近。   他嫌恶地闭了闭眼,抿紧了嘴,一言不发。   “你吃些东西……好么?”小心的询问,怯怯的,声如一只雨淋后颤颤的雏鸟。   可卫迟栖知道,这人远没有这般柔弱。   闭眼不睬他,只当没听见。   那人像是讨好一般又凑近了些,蹲下身来,把手搭上他的膝盖,殷殷询问道:“这是我托卫夫人做的点心,说是你喜欢……”   话音未落,卫迟栖心中一跳,猛然睁眼。抬手用力就把对方搭上来的手挥到一边,那人身形不稳,猝不及防被推,斜栽到地板上。   随及一把弯刀抵上了他的喉咙,分毫间即可见血。   “寒林!”摔倒在地的人却比他还着急,立刻急言制止道:“别伤他!”   “他对王爷不敬。”护卫冷冰冰的,还是收了刀。   听见王爷让他出去候着,临走还警告卫迟栖道:“再有无礼,我就废你手脚!”   他的原主不是这位小王爷,只是奉主子的命来护卫左右。主子要他必保慎亲王安全,此人屡次三番冒犯小王爷,实在该杀。   寒林举刀时,卫迟栖仰着脖子,不卑不亢,巴不得对方真杀了他才好。   如今寒林一走,卫迟栖死死盯着身边的这个小王爷,恨恨咬牙道:“你又对我母亲做了什么!”   薄恩被那极怨毒的目光盯得一怕,瑟缩着宛如惊弓之鸟,分明害怕又不舍得退离半步,磕磕绊绊地朝他解释道:“卫夫人绝对没有受半点伤害!飞涯山庄一切安好!我……我只是,只是找夫人做些你爱吃的……点心,你总不吃东西,我……”   “一切安好?”卫迟栖听到这四字仿佛听闻了个莫大的笑话,冷笑两声,盯着薄恩的目光仿佛要将他身上刺出两个血窟窿。   “我飞涯山庄,数代威名赫赫,却只行于江湖,从不涉朝堂。你们却假扣罪名,以朝廷势欺我!剿我山庄,囚我父母,挟我小妹!更废我武功,圈禁于此,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说!这叫什么安好!”   卫迟栖一番话字字泣血,捏紧了椅扶才更觉自己无力,却依旧绷直了身子,数日滴米未进的他面色苍白,嘶吼一阵后嗓音沙哑,牵扯着唇干裂血。   薄恩心疼,伸手想替他将唇上的血拭去。却在伸到面前时,听见卫迟栖发自真心实意的一句:“快滚,别恶心我。”   薄恩闻言,浑身抖了抖,神情哀伤,将手藏回袖里。却仍固执地将桌上的食盒朝他那边推了推,欲言又止地,退出了房门。   这段时日以来,都是这般,一个深恶痛绝,一个欲言又止。   薄恩,薄恩,还真是薄情寡恩。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救了他,也不会有如今的恩将仇报,牵累家人。   卫迟栖只觉得徒然又无力。   被赶出门的小王爷仍舍不得走,站在已关合的门外,背后是淅淅沥沥的雨声,浇得人心肺彻凉。   喜欢一个人,想留住一个人,怎么那么难呢?   他不明白,他退了一步又一步,却似乎还是错了。他的确留下了卫迟栖在身边,可是卫迟栖恨他,恨不能杀了他。   “有什么法子,能让他吃东西么?”薄恩喃喃道,像是有些失神似地,他望向寒林,满眼都是求而不得的失魂落魄。   寒林点点头,转身就去办了。   第二日清早,随着份养胃热粥送来的,还有一个长方锦匣。   卫迟栖打开,见到了一枚精致的海棠珠花。那是他在小妹及髻时送的,一共一对的花叶白海棠,小丫头爱不释手,日日戴着。他抚摸着熟悉的珠花,想起戴珠花的人,明媚娇憨地喊他“迟栖哥”。那夜被挟,兵荒马乱中鬓发散乱,泪眼朦胧。   愈想胸口愈发闷,合上锦匣,在寒林的注视下端起粥碗。   薄恩在威胁他,拿他最疼爱的小妹的安危来要挟,让他不得求死。   后来一日三餐送来的,卫迟栖都吃了。   小王爷很高兴,却不知道是寒林去飞涯山庄要的是这个。他偷偷藏在花架后,扒着蔷薇叶子,被刺扎了好几下。只顾看着阁楼上的人,绸衫阔袖比着些招式,似乎想恢复武功。   他想着,迟栖穿这些绫罗绸缎不比往日好看,禁锢了他的潇洒肆意。还是从前那些箭袖长靴,更适合他。   薄恩想讨好他,夜里又送来了一叠叠的新衣靴,全是照着对方往日的喜好做的。还有一柄上好的龙泉剑,还是从前父皇赐他的,说是剑振时有龙吟。他不舍得佩出张扬,所以一直小心珍藏。想着迟栖是好剑的,欢天喜地地找了这柄天下最好的剑出来,要送给他。   王府的灯火通明,夜里也光亮如昼。卫迟栖所在的阁楼卧房里,高燃的油烛透过灯罩上的描金如意纹,辉映出华光亮堂。也照得那堆叠起来的华美衣饰愈加耀目,更有一柄嵌宝缠金外鞘的宝剑,明晃晃地,刺着他的眼。   薄恩把他当成了什么?任意打扮的笼中鸟么?   他不知道,薄恩捧着这些,借着由头,才敢出现在他面前。   卫迟栖冷笑一声,当着他的面摘下最近的灯罩,举着烛台就朝桌上那堆衣裳上一扔。火一瞬就烧了起来,衣料被火舌舔噬而过,烧的焦黑成灰。   卫迟栖眼里有一瞬的痛快,却看见那个小王爷着急忙慌地扑了上来,本以为他心疼衣裳,却是不顾火势地伸了手进去,抢出了那柄龙泉剑。   死死地抱在怀里,退离桌上的火远远的。   外间伺候的人听见动静也赶了进来,救火的救火,打扫的打扫。寒林一进来,薄恩就立刻把手藏到身后,站到了卫迟栖身边,倔强的一副小兽护食的姿态。   卫迟栖方才瞧见他从火里扒拉出剑时,养尊处优的一双手上仿佛燎起了一大片红肿的水泡。   卫迟栖漠然地站着,由着下人忙乱,记得他是最怕疼的,如今倒是忍得……   才想着,无意目光下落,见他背藏着的手上,果然灼起了水泡,手里抓着那柄剑还有些抖。   薄恩只说一时失手跌了蜡烛,无甚事,又让寒林出去。   待众人清出,回过头,还想把剑送给他。   薄恩道:“这是我父皇留给我的,我一直都想给你,是……最好的龙泉剑,你应该喜欢的……”   他的身量较卫迟栖要矮上一个头,卫迟栖低头在烛光下看这位满脸殷切的小王爷,眼眶憋得通红,眼泪蓄在里头打转,似乎是极力忍着。伤痕累累的一双手,为他奉上宝剑来。   泪光闪动,在烛火下更晶莹。   看得卫迟栖心烦意乱。他有时真的很不明白,这个仗势欺人的王爷,好人又做不明白,坏又不够彻底。满眼的真挚纯良,又拿捏得他折羽剪翼。   说出来可笑,薄恩做这一切,只是为了留住他。   薄恩喜欢他,仿佛喜欢到不择手段,留不住心,也要留住人。所以废他武功,圈禁在王府后花园的阁楼,仿佛他们权贵人家豢养着的一只金丝雀。   骄傲如他,从前也是飞涯山庄的少庄主,武功高强,仗剑天涯,浪迹潇洒。只是从前的那些岁月,似乎都随着那一夜他被人折断的苍岚剑,彻底碎在了皇权的铁骑下。   武功都废了,还要剑做什么?   卫迟栖的目光避开他白皙肌肤上格外骇目的烫伤,不接剑,也不再和他争吵,翻身上榻,背对着似乎要睡。   就这样静默了许久,无声无息,静默到卫迟栖以为人已经走了。保持了太久的僵硬姿势,翻过身,撞上的,还是薄恩那张脸。   湿漉漉一双眼,和初见时一模一样。只是如今除了依恋爱慕,还有胆怯悲戚。罪魁祸首的人,反而最难过委屈。   “你究竟想如何?”卫迟栖问他,发自真心实意,他是真的不懂他。   薄恩又靠近了些,小王爷坐在他的榻下,一垂头,就是一串泪珠落下,砸在锦衾上洇出一朵深色花。   “迟栖哥,我们……就不能同从前一样么?”   薄恩说着,单薄的肩抖了抖,忍极了,还是止不住泪落。他实在太难过,两人走到今日地步,令他痛心又无力。   分明最开始,不是这样的,他不过是想要个相守的结局。   卫迟栖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痴人说梦,他始终不明白薄恩。   他的语调冷淡,背过身去,决绝又狠心地告诉他:“不可能的,早回不去了。”   耳边响起薄恩再抑制不住的抽噎声,忍一声,漏一声。而千不该万不该,薄恩最不该在这时说出那些爱慕,那些卫迟栖人生中最雀跃最珍重的一段时光。   薄恩似是不信地问他,不甘又委屈的语气仿佛是卫迟栖辜负和轻贱了他那一番情意。   他努力地想帮对方回忆道:“那日送我离开,你说过的,你说若我回来,你……”   一直背对着的卫迟栖忍无可忍,强烈的愤懑冲上心头,事到如今,他凭什么说这些话!   恼怒间回头,带着十足的力气毫不怜惜地,一把将薄恩扯起,摔在榻上,压在身下。他气得发昏,这些日子的所压抑的怨和恨,尽数撒在了这个他当时认为是罪魁祸首的小王爷身上。   他粗暴地扯开对方的衣裳,死死地钳住对方的下巴,逼他正视自己,恶狠狠地问他:“你是不是就想要这个!是不是!”   被钳制的人浑身都在抖,他瞪大了眼睛流泪,不敢相信卫迟栖会这样对他。分明是最亲密的距离,可亲密的人却说着话,诛他的心。   薄恩拼命地推拒,攥紧了领口阻止卫迟栖的动作,哑了嗓子哭求,说他害怕。   卫迟栖看见他挡在胸前烫伤的手背上,被蹭破的水泡红肿可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做什么,松开他,眼底一片灰败。   他们都该明白的。   世事如破镜,终究难重圆。 第二章 缘聚   卫迟栖初见薄恩时,是游历归来的一个深秋。那时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庄主,策马江湖,四处游历。但记得母亲叮嘱,年前回家团圆。   从堰州出发,带着一堆搜罗给妹妹的小玩意和特产土仪,和几个山庄弟兄,打马回程。   就是在这条路上,堰州与云州相隔的运河边,捡到了一个锦衣玉带的小公子。湿漉漉的趴在杂草里,深秋水凉冻得他不停发抖。卫迟栖下马,走到他面前,还未细看,就被对方一把抓住了衣摆,扯了一扯,似乎想求救,又彻底昏了过去。   江湖少侠,行侠仗义,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卫迟栖蹲下身来,顶了顶头上的遮阳笠,将人翻过来,探了探气息。   还能救。   “铭风,铭云,来搭把手。”卫迟栖喊道。   昏迷不醒的薄恩,就这么上了卫迟栖回云州的船。   薄恩在晃晃荡荡的船上醒来,发觉自己身上干爽,掖着暖被,先上一喜,随及又慌乱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又落到了谁的手里,接下来是死是活。摸了摸腕上的镯子,发现还在,暂松了口气。   铭风掀帘进来,瞧见人醒了,一高兴就冲外嚷:“少庄主!里头那位醒了!”   卫迟栖正在船板上看铭云钓鱼,原本要上钩的,结果被铭风那大嗓门一喊,就都吓跑了。卫迟栖回头呲他,铭云收了空钩,又重新挂了饵抛下水去。   薄恩才历经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死生一线,正恍恍处,忽又看见一个陌生面孔被人大喝一声,吓得一下缩回了被里。   卫迟栖进来,就见着一个蒙头蘑菇,缩在角落一动不动。铭风还要伸手去揭,被卫迟栖一巴掌打上手背。   “毛手毛脚的,别吓着人家。”卫迟栖训他。   铭风缩回手,笑嘻嘻道:“这小公子细皮嫩肉的,跟个姑娘似的,所以少庄主怜香惜玉了。”   “去!”卫迟栖抬手赶人,让这贫嘴的快滚。   他当时把人翻过来时,看清相貌,乍一眼披头散发的,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秀气,还真像个姑娘。怕自己一行走江湖五大三粗的不会照顾,还托了船家女儿来看顾。   “这位……小公子。”卫迟栖想了想,就这么称呼了,“你莫怕,我们是飞涯山庄的人,碰巧在运河边救了你。当时你正昏迷,所以把你带上了船。”   “那……那你们……要去哪儿?”被子里瓮声瓮气的发问。   “云州,回飞涯山庄。”卫迟栖答道。   被子这才揭下,薄恩露出半张脸,鹿一样的一双眼,又圆又亮,怯怯的扑闪着,试探地打量了眼前人一阵,又收回了目光。   卫迟栖怕他不信,疑自己是歹人,便把怀里的飞涯令掏了出来,递到他面前以证身份。   薄恩瞧着他手上那个黑金令牌,并不识得这些江湖门派,只是点了点头。听对方问起缘故,半真半假地撒了个慌。   说他们家是客商,贩了一船货物要往京城去,结果路遇水匪劫财害命,他跳下水去,才侥幸逃脱。   卫迟栖点头,最近天下的确不太平,山匪水匪也是常见,连他们他们一行在外游历,也经常遇到劫道的。   又问:“小公子怎么称呼呢?”   薄恩顿了顿,才出口道:“傅思。”   “我姓卫,卫迟栖。”   卫迟栖替他着想,怕他一人在外难保平安,不如先跟着他们回云州,安顿休养,再想办法联络京城家人来接。薄恩此时无所依,京城皇权更迭更是风声鹤唳之时,谢过他救命之恩,也愿跟着去云州暂避。   薄恩染了风寒,又兼晕船,整日裹着被子睡倒在船舱里,头晕鼻塞,胸闷气短。从未走远门坐航船的他,在颠簸的江上煎熬得十分难过。   卫迟栖看他年纪小,模样又乖,日日皱着一张小脸缩在被里吸鼻子,鼻头都被揩得红彤彤的。大眼睛里更像是蓄了一汪水似的,拧着眉头,仿佛随时都能哭出来。   瞧着怪可怜的。   一个富家小公子娇生惯养,初出走商,乍然遭遇凶匪劫杀,侥幸落水得命。不比他们这些在外跑江湖的,一行结伴都有好武艺傍身,又有飞涯山庄的名头,自然什么都不怕。   拿不出对铭风他们呼来喝去的豪迈来,也不敢抬掌拍上就是招呼,连说起话,也忍不住放温柔些。看他吐的难受,什么都吃不下。船家女说吃些酸的大概好些,就在给小妹的零嘴里翻出一包紫苏酸梅。   “你嘴里含一个酸的,兴许舒服些。”卫迟栖将那包酸梅捧到他面前,看对方蔫蔫耷耷地从被子里坐起身来,半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朝自己这里伸手。   卫迟栖瞧他慢吞吞的苍白着一张脸,虚弱仿佛随时都能从自己眼前栽下去,看不下去直接捏了一颗塞到对方嘴里。   薄恩“呜”了一声,愣愣含了。先时还怔怔的因为晕船有些发懵,后来含久了,被里头莫大的酸味刺激得一激灵,瞬间瞪大双眼,圆亮亮地看着对面的卫迟栖,仿佛一只密林里逃窜出来的受惊小鹿。   “酸……”小鹿呜咽一句,撇着嘴,显得十分委屈。   卫迟栖活了二十来年,除了家中的小妹还没怎么哄过人。眼下的情形,仿佛是该哄的,最终摸了摸鼻子,干巴巴地来了一句:“酸……酸过就好了。”   薄恩显然没被安慰到,感觉卫迟栖特地拿了这个东西来塞他嘴里,是不是要欺负他。   尤其是江上一个浪颠来,带着船身一晃,卫迟栖手里捧着的那一包打开的紫苏酸梅,全洒到了对面人的身上。   “……”   小公子抿紧了嘴角,像是要哭了。   口内酸,心更酸。   卫迟栖手忙脚乱,暗想:怎么比小姑娘还难哄?   不过口里含着酸东西,确实舒服不少。离到云州还有两日水程,薄恩终于能离开那简易的板榻,走出船舱来看看。   卫迟栖正在船板上与人过招,两柄长剑舞得快如缠斗银龙,手上招式你来我往不停,脚下步伐在颠簸江上依旧稳健。   尤其是卫迟栖,一袭箭袖赭袍扬在猎猎江风中,眉目英挺,气质飒爽。更有几分常年在外游历的潇洒豪气,一招一式间全是青年人的恣肆,成了这深秋江上最明媚夺目的秋色。   薄恩不声不响地看了一阵,最后还是机灵的铭风发现了他。收了剑跳到一处,嘴里喊着:“不打了不打了!”   卫迟栖意兴未尽,笑话他:“才十二回,你也太不经打了!”   铭风则朝他身后努了努嘴,笑道:“弱不禁风的小公子来了,少庄主还不扶去?”   薄恩被调侃得脸一红,卫迟栖果然回头,朝他走来。一边闷不做声的铭云实则最机灵,立刻就把搭在自己臂间的那件外袍朝少庄主抛去,卫迟栖接了。   看他穿得单薄,在江风中瑟瑟缩缩的瘦小一个,直接给他披上,说道:“外边风大,你风寒才好,当心些。”   薄恩红着的脸还没缓过来,卫迟栖照顾他照顾得光明正大,仿佛真把他当了个娇滴滴的姑娘。便有些不好意思,挣了挣,把外袍解下来塞还给他。   “总闷着不舒服,我出来透透气……”薄恩低头道,才说完,就争气地又是一个喷嚏。   那件外袍最后还是披回了薄恩身上,深深的赭色,一看就知道与卫迟栖身上的袍子是一套的。   卫迟栖再回去和贫嘴的铭风过招时,就看他裹在那件过大的外袍,整个人都陷在了那明媚的红里,发愈乌,肤胜雪。像极了飞涯山庄里秋开的红山茶,不过这朵更单薄些,伶仃地开在江上,颠簸间随波逐浪,似乎随时能被江风吹散。   视线忍不住被吸引过去,直到腕上一痛,铭风已经趁他分神,将他的剑打掉了。   “我输了。”卫迟栖弯腰拾剑,揉着手腕,认得坦然。   铭风得意洋洋,还抱拳冲对面的薄恩道多谢。薄恩不知缘由,愣愣地望向走到身边的卫迟栖。   卫迟栖被他懵懵懂懂的神情逗得一笑,对他说道:“别睬他,我让船家给你弄螃蟹吃。”   “秋蟹最肥,你如今好了,一定得尝尝。”   吃蟹的时候,也少不了铭风铭云两个。他们方才也比了一场打赌,铭风输了半招,所以得给铭云剥蟹。却边剥边吃,大半都进了自己肚里,铭云懒得和他计较,拿了两个团脐的过来专门给少庄主。   铭风口里吃着还不消停,健谈无比,逮着薄恩就问长问短,问人家家住哪里?家中有谁?走商做的是什么生意?可曾婚配?或有订亲?   包打听似的,没完没了。   薄恩讷讷的,一个都答不上来,局促不安时,要姜醋的卫迟栖回来了,立刻投去求助的目光。   卫迟栖有求必应,放下醋碟,抬手就是毫不客气的一掌。   “食不言。”少庄主如是说。   卫迟栖在家中照顾小妹惯了,一坐下就自然熟练地给薄恩拆蟹剥蟹,取出的粉白蟹肉,金黄蟹膏,全放到薄恩面前。   “这个醋是他们自家酿的,比外头的香,你尝尝。”卫迟栖道,剥了一个给他,才拆自己的。   薄恩被他这样照顾,也不好干吃,就夹了一筷子蟹腿肉过去,软声道:“迟栖哥也吃些。”   不想这一句,却让铭风哈哈大笑起来,嘴里的桂花酒也喷了出来,正好喷在铭云衣上。铭云忍了他这半日,终于受不了,端起酒坛子把人按在桌上就要兜头灌他。   “饶命!饶命!”铭风急忙告饶,笑却不停。   “我说怎么总这么熟悉,原来我们少庄主还真又捡了个……”话未说完,就被铭云捂了嘴,押着死灌。   打算灌醉了,再扔江里。   薄恩总是在状况之外,不明白嘴碎铭风的意有所指,直到卫迟栖凑头过来悄声告诉他。   “我从前在家时,家中小妹就是这般喊我。”   让卫迟栖有些亲切,仿佛真的成了人家的大哥。薄恩却尴尬得很,觉得自己既冒犯又过于亲近了。   卫迟栖却不在乎,反而让他以后就这么喊。   “看来我们的缘分,着实不浅。”   卫迟栖高兴地朝他举杯,一盏桂花酿,芬芳满唇香。 第三章 桂雨   两日水程后,终于抵达云州。薄恩在江上颠簸数日,终于脚下挨地,连气色都仿佛瞬间好了。赶赶地下船登岸,连头也不回,落了地,还偷偷站着跺脚跳了一跳。   被卫迟栖瞧见,暗暗一笑。   倒是铭风还舍不得船上的日子,说是江风畅爽,钓鱼拖钩也有趣,连船家女儿做饭的手艺也留恋。   飞涯山庄那边,早有人来港口接应,卫迟栖让他们收拾行李。上马时忽然想到什么,朝薄恩问道:“可会骑马?”   见对方果然不出所料地摇了摇头。   铭风打马过来,坐在一匹黄鬃骏马上冲下首的薄恩招呼:“小公子不如与我共乘,绝对颠不了你!”   卫迟栖则朝铭风背后的铭云使了个眼色,铭云会意,扬起马鞭就是一下,铭风的那匹黄马立刻撒蹄,带着这个不安生地跑开了。   卫迟栖这才把人扶上自己的马,待他坐定,自己也踩蹬跨鞍地坐上,勒一勒缰绳,环臂圈住薄恩,“驾”一声开始上路。   薄恩被他圈着,姿势如同背后环抱一般,让他禁不住绷直了身子,不敢往后靠到身后人的怀里。卫迟栖还以为他头回骑马害怕,又往前贴了贴将人圈稳了。   “莫怕,这马温驯。”   两人贴得近,声音气息都打在耳边,蹭过颊畔。薄恩缩了缩脖子,攥紧了自己的袖口。   卫迟栖就这样一路带着他,过街行道,移山转水,到了飞涯山庄。才到庄前落马,就有一个鹅黄罗衫的小姑娘欢欢喜喜地赶出来,像只娇俏飞来的黄莺似的,眨眼就落到了卫迟栖身边。   “迟栖哥!”卫茵茵亲热地揽住大哥的胳膊,发间的簪着一对海棠珠花,发带下坠的银铃随着动作叮叮当当地响。   一颦一笑,尽是少女娇憨。   这是卫迟栖最宠爱的小妹,薄恩也在对方喊出那句“迟栖哥”时认出了身份,一时不知如何自处,有些无措。   还是卫迟栖带着他进去,拜见了父母,又给众人介绍了傅思,说是路上搭救的小公子,既无靠又投缘,所以暂且在山庄歇脚,再联络家人。   老庄主无甚不允的,飞涯山庄素来乐善好施名声在外,他也常教儿子行走江湖要与人方便,便以客礼款留。   薄恩生得白净秀气,眉眼细看起来竟比女孩还精致。举止斯文有礼,虽腼腆却不忸怩,可见是有家教的好人家孩子。卫夫人合了眼缘,也很喜欢。又听说小小年纪就遭遇水匪,险些丧命,因而心里更生了几分怜惜。   卫迟栖就看他恭恭敬敬地给自己父母请安,母亲问什么都答应,耳垂透着粉,似乎是羞赧,模样又乖又软。   卫茵茵许久不见大哥,十分挂念,在自己的位置上也坐不定。探过身子来,攀着大哥掩耳说着悄悄话。   “迟栖哥,这个小公子,是不是就是女扮男装?其实就是个姑娘,为行走江湖隐瞒身份,结果被迟栖哥英雄救美了……”   卫茵茵满脑子古灵精怪的想法,更兼近日话本看得多了,瞧见大哥带了这样一个秀气标致的人物回来,少女遐想一片,越说越上兴头。   卫迟栖被她叽叽喳喳一阵,再不同她咬耳朵,屈指在她额上不轻不重地一弹,小声道:“人家就是个流落在外的小公子,你可不许欺负了他去。”   卫茵茵撅撅嘴,不服气地朝大哥辩驳,说她怎么也是飞涯山庄的主人,自然照顾客人,怎么会欺负?   “离开半年,倒懂事不少。”卫迟栖笑得宠溺,揉揉妹妹额前的碎发,告诉她外边在收拾的行李里,有给特地她淘来的各种小玩意儿。   小姑娘一听,眉眼一喜。便丢下这边,欢天喜地地往院里去了,卫迟栖就听到那清脆的铃铛声响在厅外。   又听见铭风夸她长高了,还有小丫头开箱子时的欢呼,心中不由得一软。   茵茵是他年少时在山下抱回的弃婴,他小时就总觉得独出太过孤单,总想要个弟弟妹妹。就把襁褓里哭哭啼啼的奶娃娃抱了回来,求着父母收养。卫夫人是老年得子,也常感膝下单薄,便收留了这弃婴,当亲生女儿一样抚养。   又因她捡在秋日山桂繁茵时,故取名茵茵。   是卫迟栖最疼爱的小妹,飞涯山庄的掌上明珠。   在正厅中寒暄一段,又喝罢茶。老庄主便让儿子先安置客人,晚间再来细回此番游历。一家人齐整团圆,卫夫人高兴,亲自带着人要给这个斯文的小公子收拾出个舒适院落来住。   “你就多住些日子,也无妨的。”卫夫人笑道,拉着他的手行至一处台阶。薄恩立刻转手搀扶,卫夫人看在眼里,心中更喜欢。   至此,薄恩便在飞涯山庄住下了。卫夫人关照,少庄主上心,住的是一个单独的小院,小巧别致,院里还栽着妍丽的山茶,正是花期。   他亲笔写了封信,托卫迟栖转驿到京城。卫迟栖看了信封外的字,规规矩矩的正楷,横平竖直,笔力端方。比自己那一手独创“卫草”不知好了多少,果然是贵家出来的小公子。   卫迟栖告诉他,寻常云州传信到京城,走快马,来回也要小半月。且近来天下不太平,京城局势混乱,几个皇子为争帝位闹得沸沸扬扬,估计得耐心等上一阵了。   也是为着这个,父亲才来信催他赶紧回家。担心他不小心被搅进是非里去,朝堂之事轻易沾惹不得。   薄恩点点头,心知肚明,他本也不期待这封信能起多大作用。习惯性地又摸了摸落下腕口的镯子,银镯冰凉,在秋日里更甚。   卫迟栖也见过他这个镯子,不是外头那些细圈或者薄环的,而更像是那些玉镯子的模样,大概他的拇指粗细,瞧着沉甸甸的,总显得对方细瘦的腕子挂不住。不时就滑落出来,硌在他有些泛青血脉的雪白腕上,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   想着或许是富贵人家给娇养的孩子保平安用的,像是银打的长命锁一般。   卫迟栖怕他闷着无聊,就带他到山庄上四处逛逛。卫迟栖看着那些秋色满山,菊桂芬芳的,也诌不出什么风雅。他还是舞剑飞马更擅长,所以带着个斯文的小公子,只好说些这是什么花,那又是什么树,接着便只有干巴巴地看着。   谓之,“赏景”。   而薄恩无心于此,又兼陌生。常是卫迟栖领着他到哪儿,他就紧紧跟着,生怕跟丢了似了。   一连两日走下来,究竟没什么意思。   铭风看在眼里,说少庄主端着稳重假正经。又还惦记着前几日走水路回来,在江上一路随船拖钓,十分有趣。刚好后山又一条不小的山溪,山庄取水就在那里。招呼上铭云,挎着鱼篓,把着钓竿就来了。   “小傅公子,同我们后山钓鱼去!”   铭风大步踏进院来,就瞧见少庄主在费劲找话,想给人解释山茶花为什么这样红。而听着的人神情投入认真,想敷衍也敷衍不过去了。   两个正不知下句接什么,刚好听见铭风喊话,都齐齐转头朝他望去。只见他装备齐全,头上一顶竹笠遮阳,后边稳步而来的铭云也是同样打扮,只多拿了两杆。   卫迟栖不得已斯文了两日,听见这个,禁不住心痒。想到后山的溪里最多鲤鱼,如今的季节正是鲤肥之时,吃不吃倒是次的,主要是有趣,便很有些跃跃欲试。   不想身边的人却答应的比他还快,冲铭风点点头,还说自己学过垂钓。   铭风一听就高兴,他和卫迟栖几个自小胡混惯了,伸手就要来揽薄恩。   “去!”那手却被少庄主一把拍掉,卫迟栖嫌弃道,“挖完蚯蚓洗过那双爪子没?”   铭风收回手看到指甲里的那一点泥巴,笑嘻嘻的,满不在乎地在衣上蹭了两蹭。   蹭完就挨了铭云一脚,裤腿上多了个灰扑扑的鞋印。   “要蹭蹭你自己的。”铭云嗤了一声,跟着少庄主走了。   俗话说,春鳊秋鲤夏三黎。   后山的一道山溪潺潺,说是溪,却更像条溪聚而成的小河,更有水草丰茂处,不知深浅。此时秋阳正好,日光明媚,照得溪面粼粼泛彩。   卫迟栖拉着人到了一处桂花荫下,怕日头晒着他。铭风这个憨货,有竹笠也不说多拿一顶。   卫迟栖往上抬手,就折下一枝金灿灿的桂花递给身边的人。见他不解,便笑道:“这里的鱼贪吃,见点什么都来,不信你瞧。”   说着便在那枝桂花上捋下一撮花瓣,捻了捻,投在花荫角的一处水波平静处,那儿刚好有一蓬密瑟瑟的水草。桂花瓣捻的团儿就浮在上面,飘飘荡荡的,有些散开了,有些慢慢沉了下去。   薄恩顺着他指的方向,屏息敛声地望了一会儿。先时还不见动静,后来就瞧见水草底下咕出几个泡来,仿佛有活物。又等了一阵儿,果然水面浮出一张鱼口,一下吞去一团桂花,倏忽又沉入水草不见。   卫迟栖看他瞧得认真,眼睛亮亮的,几日下来难得有了活泛的神采。心里也高兴,不由得更想讨他欢喜。   便又折了一大枝桂花给他,让他捻着玩。这回扯得高了,动作大。掰下来的时候,带得那一枝的桂花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落得两人满头满身都是,灿金的花雨一场,桂香散入秋风,桂蕊随水逐流。   “迟栖哥,够了够了……”   薄恩连忙制止他,再扯下去,只怕树都要摇断了。   卫迟栖这才停了摧花折枝的那双手,冲身边惜花的小公子笑道:“那你在树荫底下玩儿,哥去给你钓鲤鱼吃。”   卫迟栖情不自禁地就自称起了“大哥”,说话时也跟叮嘱卫茵茵一样。薄恩也感觉,自己似乎被当成孩子一般对待了。看着他转身的背影,一身明丽飞扬的赭袍就这么融进了秋阳里。垂眸手里还握着两枝卫迟栖折给他的桂花,满怀的馥郁。 第四章 珍宝   这钓鱼,究竟还是没垂钩到底。老老实实地守着一处钩动太磨人,尤其是捞上几次空钩后。钩还在,饵没了,再不然就是钩起一蓬绿油油的水草,空欢喜一场。   卫迟栖几个,又是最坐不住的。   不过几次不成,就赖上了是溪里的野鱼成精了,骗是骗不上钩的,须得亲自动手。   遂又干回了少年时的老本行——下溪捞鱼。   脱了靴袜,挽了裤脚,扎了袍。几个就踩进了水里,秋日的水还是凉的,唯独铭风浮夸,站在潺潺流水里一惊一乍,说冻得他都走不得了。   卫迟栖让他闭嘴,指挥人到上边去赶鱼,他和铭云负责垒石头,做个堵鱼的小迷宫。到时候他们一个负责捉,一个负责守。   都是少时玩惯的,几个人张罗起来得心应手。   而另一边树荫下的薄恩,并没有像卫迟栖教的那样,捻桂花逗鱼玩。花枝还好好的在手里,目光却在溪里来回淌水的人身上。   看他正弯腰摸石,面朝溪水,被上游的铭风使坏,一个石子投下来,恰好溅了满脸。卫迟栖才摸起一块圆石,气得手一松,又溅到了旁边兢兢业业垒城的铭云。   最后也不知谁先闹起来的,在捉鱼前先来了场水上“切磋”,不比轻功点水,而是实实在在地把人往水里按。   卫迟栖是要报“偷袭”之仇,铭云凡事拎清则直接要“武办”那个罪魁祸首。单打独斗的铭风,最终双拳难敌四手,一屁股栽在溪水里湿了裤子,大呼两人“卑鄙”。   “二对一,不讲武德!”   铭风痛斥道,鱼没捞着,先湿了一条裤子,半身衣裳。   薄恩瞧着,心里羡慕。   正望着,不知怎么就刚好对上了卫迟栖回头时的目光,躲闪不及,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却是卫迟栖丢下还在过招的那两个,背着一只手,涉水朝他这边过来。   “伸手。”卫迟栖神神秘秘道,一只手还在身后背着。   薄恩眨了眨眼睛,乖乖摊开掌心,干干净净。   两人同在花荫底下,一个在溪中,一个在岸上。岸上的那个凑近了微微低头,手掌乖巧地摊着,等一个惊喜。溪里的那个一手攥着宝贝,一手伸出来将凑近的人扶住,再贴着对方的手心,放下礼物。   卫迟栖挪开手,薄恩就瞧见一对月牙似的莹白石头,拇指大点。上头是润润的水色,握了握,还有卫迟栖攥久了的余温。   “好不好看?”卫迟栖邀功似地问他,俊朗高大的青年,舒展眉眼,此刻在他面前却笑得一团孩子气。   薄恩手心里托着这对月牙石,也笑了,对着卫迟栖点点头,真诚地道了一声:“好看。”   “好呀!你们来后山竟不带我!”   叮叮当当一阵铃音靠近,尚未细辨,少女娇俏又懊恼的声音忽然响在身后,不防唬了薄恩一跳。   “当心!”   人还没摔,卫迟栖已经眼疾手快地跨脚上了岸,赤足踩草地将险些滑水里的薄恩半牵半扶地带远了。   “这丫头,冒冒失失的……”卫迟栖咕哝道,牵着他的小公子上了岸。   卫茵茵骑在马上,枫色的骑装倒和他大哥的赭袍相衬。同样明丽,扎脚勒袖,干净利落。   “要不是问了人,我还不知道你们在这儿呢。好容易在外边回来了,还都丢下我!”   小姑娘凶巴巴地冲他大哥皱了皱鼻子,做出着恼的神色来,要卫迟栖来哄他。   只是做哥哥的还没来,就已经有人上赶着给大小姐赔不是了。   “忘了大小姐是我们该死,这就快快捉了鲤鱼来。一半清蒸,一半红烧,再用几条风干了挂梁上,给咱们的猫儿慢慢吃到过冬,也就没气可生了!”   铭风说话间,还挤眉弄眼,故意逗她。   卫茵茵听了,忍不住伏在马背上笑,啐他道:“你才是馋嘴猫!每回都是你吃的最多!”   又问铭云:“云哥,网兜子有没有?”   铭云点头说有,上岸拿给她。   卫茵茵放了自己的小白驹去吃草,拿了兜子也跟着下水。卫迟栖哪里拦得住她,就由得这丫头疯。被铭风贫嘴耍赖地逗着,网兜子不拿来捞鱼,倒卯足了劲要往铭风的脑袋上扣。铭云只作壁上观,俯身一边探水草去了。   又回过头看自己身边的这个,安安静静地站着,牵着就走,让去哪儿就去哪儿。此时一手握着石头,一手里还拿着最开始自己折来的两枝桂花。   神情是庄重又认真,仿佛捧得是什么圣旨一般。   乖倒乖,就是透着点傻气,傻乎乎的……   “你还拿着它做什么?喜欢我摘了新的给你送院子里。”卫迟栖笑道,说的就是那两枝薄恩拿了半日的桂花,里面有一枝被他薅过喂鱼,丑兮兮的。另一枝扯的时候太用力,上头的花瓣都抖落得七七八八了。   薄恩摇摇头,刚想说什么,手中的花枝被什么用力往边上一扯。   原来是卫茵茵的小白驹,不知什么时候凑头过来,一口咬上了薄恩手里的桂花。   小公子扯不过它,只得由着它衔去了。握了许久的手一下就空了,抿了抿嘴,眼里还有些恋恋的。   卫迟栖见他这样爱,忽然就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趴在他耳边悄悄道:“那石头茵茵也喜欢,我找了许久,只有这一对了……”   果不其然,原本还耷拉着眉眼的人,瞬间如长鹰过草后探出头来的小兔子,竖了耳朵,瞪圆了眼睛,机警又可爱。   薄恩本能地就把那不值什么的石头往怀里藏,待藏好了,才后知后觉,似乎自己表现得过于小气了……   只是这两个小月牙儿,他真的不想给别人。   望了望卫茵茵的方向,祈求似地和卫迟栖小声商量:“那迟栖哥也别说,我有这个……好么?”   他怕小姑娘见了喜欢,他就不好不给了。   卫迟栖不知道的那段日子里,人人都朝薄恩伸手,要他们想要的。薄恩只好尽力地藏着,方有保全。   卫迟栖也朝他伸手了,却是给予。   一次是救命,一次是欢喜。   那些石头,溪里多的是,奇形怪状的卫茵茵有满当当的一匣子。卫迟栖不过玩笑,却不想他当了真,这般郑重地商议,心又软了几分。   便顺着他答应道:“不说,这对只给你。”   傍晚的时候,谁也没捞着一条鲤鱼,反而弄了一身半干不湿的衣裳回来。偏巧还撞见了卫夫人,卫迟栖这个做大哥的被安了个起头的罪名,数落了一顿。同样狼狈的卫茵茵也被赶回去换衣裳了。   原本还是能有收获的,当时铭云堵住了一条,喊铭风来围。铭风抄了兜子就捞,结果兜底不牢,被那二斤来重的野鱼扎挣着蹦了几蹦,就蹦散了。   那网兜还是铭风扎的。   被众人骂了句实在话: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薄恩想给卫迟栖钓一条,他被卫迟栖哄着护着半日,都没摸过钓竿。卫迟栖却说钓鱼太费时,眼见日头落山了,秋日山风扑人冷得能打激灵,又把人哄回去了。   又过了几日,卫茵茵欢欢喜喜地跑来小院,给几人展示她别出心裁的针线活。   当时卫迟栖正带着薄恩烤羊肉吃,卫茵茵平日就嫌羊臊故没叫她,没想到小丫头自己来了。   铭风正吃肉吃得烫嘴,暂且没功夫逗她。   就看她得意地展出一个勉强规整的荷包,上头灰灰白白的,也不知道绣得一团什么东西。   卫迟栖拨了拨烧得发白的炭火,福至心灵,说道:“绣得是炭吧?”   铭风这会终于咽下那块烫嘴的羊肉,熟练地比手赞叹道:“真是,活灵活现!”   谁知小丫头一努嘴,就生气了。   还是薄恩端详了半日,试探地问了一句:“仿佛是鱼?”   “对!是鲤鱼,就是我们那日在溪里捉的那些!”卫茵茵这才露出笑脸,说是总绣花儿朵儿没意思,要绣些新鲜的。   偏大哥没眼光。   被嗔没眼光,将鱼认作炭的大哥卫迟栖,与不分场合捧眼的铭风极默契地对视一眼,再不敢对大小姐的新奇绣品发表意见。   卫茵茵便把这个鲤鱼荷包,送给了慧眼识珠的小傅公子。   卫迟栖隔天一看,人还真把这个乱线飞针的荷包系上了。就这样丑兮兮地挂在腰间,让他这个做大哥的都心虚,卫茵茵也送过他几个,但他实在挂不出来……   唯一一双能藏里面的鞋垫,也被这小姑奶奶的一双巧手,裁得大小不同。针线活倒是多,却没一个能登大雅之堂的。   “我觉得绣得很用心。”   薄恩道,低头捏了捏那荷包,里面既没有装干花,也没有填香料,而是两颗石子,弯弯细细,形如月牙儿。   这世上的有些东西,并不因价格高昂而贵重,而是心内愈珍惜,它就愈无价。   金银不换,珠玉难求。   而这几样东西,带着在飞涯山庄的这些自在时光,还有这些真心相待的人,大概能算是他为数不多的珍宝。 第五章 正嫡   展眼小半月即过,薄恩寄出的那封联络信果如石沉大海,再无消息。卫迟栖怕他难过,安慰着又让他写了一封,这回自己亲自骑马到城中驿站投了。   薄恩起身,越过窗望着卫迟栖携信离开的身影。院里的山茶开始逐渐谢去,整朵整朵地从枝上落下,跌在地上,却完好得仿佛泥里新开出来的花。   忽然一瞬,让他有了这样的想法:倘若送去的信永没有回音,倘若谁人也寻不着他,倘若他真的就是寻常小公子傅思,该多好……   卫迟栖走了,卫茵茵就来看他,小院里总是热闹的。   卫茵茵拎着个食盒,杏黄的衫子衬得小姑娘灵动又活泼。盒子里头,一层是柿饼,一层是琥珀核仁酥。   “迟栖哥说小傅公子写字好看,让我来跟你学呢。”卫茵茵道,她那手字,比他大哥的还不如。卫迟栖瞧她与其跟着铭风几个越混越糙,不如跟着傅思学学斯文,好歹安静些。   “你想学的话,我可以教你。”薄恩道,对着托腮而望的小姑娘,还有些腼腆。   卫茵茵却似乎得了比练字更有意思的事,眼底亮晶晶的,冲对面的薄恩笑道:“那你以后就是我的小先生啦!”   她觉得小傅公子瞧起来比他大不了几岁,就叫起了人家“小先生”。   年轻的小先生红了脸,更不好意思了。   从此小院里就多了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带着来给先生的点心,也多半进了她的肚子。说是练字,连悬腕都十分难为她,非得趴在书桌上挨着桌面写。弄得薄恩也不知道怎么教了,只好写些笔画出来,给她临摹。   卫迟栖则破天荒地嫌弃起自家妹妹来,每回来找薄恩时,看着他被卫茵茵围着转,唧唧咕咕地问长问短。薄恩又不比铭风油嘴滑舌地会应付,常常手足无措地捧着茶杯,坐又不是,走又不是。   卫迟栖就嫌着丫头吵,让她以后少来。卫茵茵却自认占了理,手里把着枝紫毫,握笔也仿佛跟拿剑似的,得意洋洋对着她大哥道:“是迟栖哥把我赶来学字的,如今又要撵我走,可不能够了!”   “让你学字?你学出了什么来?”卫迟栖扫了一眼书案上那些鬼画符,指指点点,评头论足:“便是猫爪子抓出来的,也比你这一手强。”   “略!”卫茵茵不服气地皱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   薄恩出来打圆场,上前拉了拉卫迟栖的袖角,柔声道:“还是有进步的……”   “你别总纵着她,以后更来闹你了。”卫迟栖回头道,转腕就自然握了对方的手,嘀咕了一声:“怎么那么凉……”   薄恩也不是头回被他牵住,此前要去些什么地方,卫迟栖总担心他跟不上落下,或是性急等不得,就拉了他一道去。   这回倒有些心怦怦的,不能说是不自在,甚至仿佛有些受用,这些来自卫迟栖的照顾。   他自打出生起,就被人围着照顾,事事不必自己操心动手。那不过是因了身份地位的恭敬顺从,可卫迟栖的不一样,太过自然而然,就像他们本该如此。   卫迟栖也没料到自己怎么就顺手把人牵了,又没什么要去哪儿的由头。只是身后的人说话声轻轻地入耳,又讨情似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就动作比脑子还快,转手就握上了。   再松开又显得刻意,握到他小一圈的手,在秋日里凉冰冰的,只好嘀咕一声,担心他冻着。   卫茵茵瞧着方才还气势汹汹,要弹她指头的大哥忽然就安静了。也不再管他,倒一心顾起了她的小先生。   便觉出其中一样来:小先生,不仅能教她写字,还能辖制住她大哥。   真是两全其美!   薄恩没想到卫迟栖随口一句“手凉”,次日就送了许多衣服被褥过来,连银炭也赶着铭风他们抬来了两三篓,俨然一副过冬的架势。   不知情的看了,还以为已经是冬月飞雪天气了。   “哪里用得上这些,我……”   薄恩话还未完,卫迟栖已经不由分说地抖开一领天青的暖缎氅衣,将他眼里“弱不禁风”又“气血寒凉”的小公子给裹了起来。   薄恩无法,只得乖乖受着,由着卫迟栖张罗,说一句:“谢谢迟栖哥。”   落在卫迟栖耳里,软软的语调,恍若春柳的一尾嫩梢,伴着东风拂来,一下扫在人心尖上。   铭风抬肘怼了怼一旁的铭云,好让他理一理自己,歪着头凑过去说小话:“你说我要是喊冷,咱们少庄主会不会也给我送炭送衣裳?”   素来不爱搭理他碎嘴的铭云,冷笑一声,难得回话,抱臂斜看,对他说道:“会,少庄主还会把你埋炭里,挖都挖不出来。”   铭风被从来缄默的兄弟震惊了,怎么出口就如此恶毒!   卫茵茵几日没来,跟着老庄主学掷镖去了。他们几个聚在院里无趣,说罢了山庄里的趣事,就开始聊起了天下大势。   说到这些年老皇帝昏庸,不立太子,又不能制衡,由着底下的几个皇子闹。大皇子年长,参政多年,又占着长子的名头。三皇子不中用,五皇子更是出了名的断袖,京城笑谈。唯独四皇子,军功累累,是沙场上实打实杀出来的功绩。此番率部回京,必定要大展拳脚。   还有一个皇后嫡出的老七,没听说过有什么名堂。只知皇后早逝,老皇帝珍爱幼子如宝,许多人揣测过将来或是太子之尊。   如今老皇帝病故,大统继位却没有着落。朝堂上就大皇子和四皇子在明争暗斗,一个在政,一个在军,各有长短。近日京中还有流言传出,说是先帝临终遗言托付的是嫡子,两个兄长不服,这才迟迟未拥新帝。   更有说,那七皇子已经遭人暗害,下落不明。究竟这天下归属谁手,也未可知。   而朝中一班老臣,身为朝廷肱骨,辅政多年,谁都不认,嚷嚷着要先帝亲笔加盖大宝玺的遗诏。皇族亲贵,则是不知来日事,哪个都得罪不得,只好各自避嫌。   然而先帝临终前,最后留下的,是自己的嫡子。之后七皇子便下落不明,其中猫腻,实在是不由得人不遐思。那些老臣更知道,所以咬死了牙撑在那里,要匡扶正统,承先帝遗愿,拥护嫡脉。   “三个皇子,一个占嫡,一个占长,一个拥军。你们觉着谁的胜算大些?”铭风问道,讨论起天下事来,语气仿佛跟开骰盅差不多。   铭云向来注重实力说话,选了手握兵权的四皇子。   卫迟栖则若有所思道:“都说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个七皇子最得圣心,又是正嫡,却迟迟不出头,想来也不简单。”   就剩一直安静听着不发一言的薄恩了,几人自然地看向他,他却不是揣度朝堂易主属谁,而是接着卫迟栖论起七皇子的话头往下说:“或许是这个嫡子真的没本事,寻个地方躲起来了呢?”   铭风却哈哈大笑,说道:“我要是老七,能得圣旨,早登基做皇帝了,还躲什么?”   越说越没边,被卫迟栖一掌拍下:“你少兴头些!”   又感慨道:“不管最后谁承位,我只盼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就是真正的幸事了。”   如今两派相争,京城乌烟瘴气,可谁又管过平头百姓的死活?他这半年游历,难道见的还少吗?   薄恩深深望了感慨的卫迟栖一眼,在阔袖的遮掩下,攥紧了左手腕上的那个镯子,每每触碰,都冰得他彻骨寒凉。   他就是那个没本事的嫡子,铭风口中的,真得了遗诏的老七。京中两位兄长争执不定,而帝位归属,全在他这个下落不明的七皇子手里。 第六章 石榴   秋来果盛,高大的果树下,立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公子。小公子仰头瞧着树上结着的累累红果,被秋风一扑,裹紧了身上的袍子。   卫迟栖今早照例练功,接受父亲考教,再带一遍师弟,就念着别院里的人,收了剑就要走。去前还特地洗脸擦汗地换了身衣裳,怕汗气熏着人家,难得对着水盆照镜,认真地拾掇起自己来。   演练场上,铭风眼尖,少庄主一走,他也要溜。拍了拍铭云的肩,把师弟们丢给他,鬼头鬼脑地就跟了上去。   在卫迟栖照水自顾时,唬了他一跳。   “揽月点波是给你做贼用的?”卫迟栖正了正腰带,反手就是一掌。   铭风虽剑术不比卫迟栖,但轻功极好,上可高空揽月,下能飞水点波。认真跟踪起来,能做到一点声息也无。   然而再好的轻功,也比不上一张厚脸皮。   卫迟栖骂他,他不恼,打他,他也嘻嘻笑着不怕。反而勾肩搭背地缠上来,满面笑容地问少庄主去哪儿,打扮得这样精致。   明知故问,偏偏要问,还要问得意味深长,一咏三叹。   卫迟栖白了他一眼,将人甩开。铭风毫不气馁,乐颠颠地又跟了上去。   两人远远就瞧见石榴树下抬头仰望的小公子,铭风先道:“这一身颜色,乍一看还以为是茵茵呢。”   柔柔的玉色缎面,摆上落着几朵白槿,又像是梨花。是当时卫迟栖一股脑在库房搬出来给他的,也没管什么颜色样式,他行走江湖素来简快,只想暖和就行。   奈何眼前人实在是生得好,比俊更秀,似一朵亭亭盛于清风的菡萏。周身气度斯文沉静,又如一株含翠衔露的青竹。   卫迟栖定定看着看着,步子就慢了,被铭风架着才回过神来往前去。   “想吃石榴么?我给你打下来。”卫迟栖站到对方面前,舔了舔唇,手不知往哪儿放似地,搁在腰间上,对那点子衣褶扯了又扯。   铭风暗笑,看那小公子往前半步,垫脚伸手,替少庄主扶了扶斜歪的发冠。   卫迟栖虽不知缘故,还是立刻先低了头让对方动作。薄恩替他正了冠,复收回手,也有些不好意思地轻声道:“略歪了些,我顺手就……”   卫迟栖连忙摆手说不妨事,还要谢他,笑得有些憨憨的傻气。   铭风摇头啧嘴,看他们两个你帮我谢,早就点足飞身,手影一掠就落了下来。斜身钻到两人中间,奉上一颗红皮石榴。   口里半真半假地酸道:“小傅公子别光指望少庄主嘛,让我来多快。”   “多谢……”薄恩两手接了,回了回神,还没能和人多说几句,卫迟栖就不服气地把人推开了。   “三脚猫的功夫,摘个最矮的罢了!”卫迟栖道,很有些不屑的意思。   轻功最好的铭风摊了摊手,表示少庄主说什么都对。又兴致勃勃地同少庄主商量,要带着小傅公子去镇上吃酒。   薄恩一听,他如今最不宜抛头露面,恐招人暗害,便想着要如何拒绝。   只听他们二人一来一往道。   “人家斯斯文文的,谁跟你划拳喝酒?”   “那就背了箭,去东山打兔子!”   “不行,傅思不会骑马,那里林子又密……”   “那干脆也别出门了,就到咱们演练场,跟师弟他们耍耍。”   “一个个五大三粗的,耍什么?”   总之,只要是铭风说的,卫迟栖都能挑出不好来,一个个给否了。   还把薄恩拉到一旁说悄悄话,方才的争论的高声大调情不自禁地温声细气起来,揽着人也不是同铭风他们一样勾肩搭背,稍稍往下些扶着,将人往身边带。   薄恩就听到卫迟栖低头温声和他说:“你要想去镇上,哥带你去。下个月是花灯节,热闹又好看。”   薄恩心知是大概不能的,但还是克制不住地高兴,笑着点了点头。   卫迟栖最爱看他笑,也常逗他笑,仿佛云开雨霁,晴风拂面。   这个家里锦衣玉食长大的小公子,似乎总是不高兴的。常常一人时,隔窗望着残落的茶花,檐下的雨铃,暮归的倦鸟。目光遥遥,安静,落寞,又寂寥。   唯有被他逗笑时,眉目里才展出一点生气。   起初卫迟栖以为他是想家,不惯客居异地。后来却发现,那一封封信送出去,提笔时不见有多期许,得知无音讯后也不觉有多失落。仿佛这世上的日子,就是这样不悲不喜地挨着,日复一日。   满堂热闹时,他同样跟着热闹。待众人散去后,他亦能独守长夜,静听漏滴到明。   母亲喜欢他,赞他大家出身,斯文有礼。茵茵喜欢他,说他细致周到,会体贴女孩心思。铭风也喜欢他,说小傅公子生得又乖又白净,最招人疼。   卫迟栖也喜欢他,说不出来的喜欢。情不自禁地想在他身边,想照顾他,想看他笑。   情不自禁。   薄恩亦是,在一众人里,情不自禁地就会往卫迟栖那边靠近。不是最温柔的,也不是最体贴的,只是这样一个潇洒不羁的江湖少侠,每每和他说话,或是自己要说些什么,他总会第一个就立刻低下头来,柔声和语,侧耳细听。   卫迟栖还总护着他,似乎把他当个小孩儿照顾,有时比对卫茵茵还小心。他自然会许多事情,只是卫迟栖太上心,就凡事都由着他了。   更何况,他也喜欢,被人如怀珍宝一般的对待。   腰间还挂着那个灰扑扑的鲤鱼荷包,荷包瘪瘪的,里头亦装着他的一对珍宝。   铭风一瞧这两人对视就受不了,黏黏糊糊,仿佛一对上就扯不开似的。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一个只管说,一个点头笑。   旁若无人,有人也插不进。   铭风抬手搓了搓两臂,倒嘶一气,嚷嚷道:“行了行了!我算看出来了,这里就容不下我!”   哪里是玩的主意不好,是人就不是人家想要的那个人。   又道:“不必送,我自己走!”   还不如去找铭云,回头打了兔子回来让他烤。铭云烤东西最香,少庄主有情饮水饱,也不必给他留了。   说罢,在卫迟栖出手揍他前跑了。   薄恩还握着石榴,卫迟栖以为他不好开,便拿过来直接一掰做两半,露出颗颗莹红的石榴籽来。   卫迟栖把掰开的石榴递还给他,薄恩只拿了一半,随及低头认真地剥出一握之多,自己不吃,先放进了对方的手心。   卫迟栖拢着一只手接着,新剥的饱满石榴,色亮如红宝,未尝已觉甜。   凝眸而望,卫迟栖动了动唇,似有话想说。薄恩眼底只有一片纯粹干净,映着自己的身影,同样的欲言又止。   而世事难如愿,卫迟栖曾庆幸那封京城里迟迟未来的回信,以为他们还有大把的时光可以慢慢来。   都说来日方长,却未料到,他们的来日,转眼即到。   于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晨,傅家的车马停在了飞涯山庄下。来人通报,称是傅家大公子,收到信件,来接自己苦觅已久,牵挂不已的小弟。   家人相见,分外亲热。   大公子上前就握住了弟弟的手,目光热切地打量一番,再激动地拥入怀中。   感慨道:“幸好幸好!天佑平安!”   薄恩被大哥拥着,不知所措的神情的神情一闪而过,再出口时,是乖觉的一句:“多谢大哥挂念,弟弟一切都好。”   大哥是亲大哥,挂念亦是真挂念。   只是心心念念的,不是他的平安罢了。   人家兄弟团聚,卫迟栖在一边看着,一半欢喜,一半失落,总不是滋味。   傅思该走了。   傅思的大哥,也是单名一个“俞”,拱手向厅上老庄主与卫迟栖深谢道:“家弟此番多得贵庄收留照顾,少庄主的救命之恩傅家永不敢忘。区区薄礼聊表寸心,还请万勿推辞才是。”   立刻便有人自外抬上数个礼箱,光看外头崭新的漆色圈着金边,便知贵重。   老庄主只说,不过举手之劳,江湖人从不望千金之谢,推辞不受。   他方才亦瞧出,入厅的所谓仆从,尽管恭顺低头,但身形步伐绝不是寻常人能有的。傅家不简单,料想不只是个京城商户。   傅大公子再谢,老庄主客气再辞。   最终傅俞含笑道:“此番是我们傅家欠飞涯山庄一个人情。”又望向救了弟弟性命的卫迟栖,笑意更甚,“他日少庄主若来京城,傅某定扫室以待。”   卫迟栖抱拳回谢,薄恩警惕着大哥那逡巡在卫迟栖身上的目光,不愿两人再有过多交谈,更不愿牵扯进飞涯山庄。   便在一旁低声同兄长说道:“大哥,我已叨扰卫家多日,很该辞行了。”   傅俞点头,他感受到了薄恩的急切,但必不可能是着急会京城那虎狼窝。   而那少庄主的眼神比他七弟的还明显,如此不舍,从方才始在薄恩身上的目光,就一刻也不舍得挪开。   老七到底还是小,要成大事的人,或不该心软,或就该把心软处千封百裹地藏好。 第七章 渡别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来时是渡口,别时亦是渡口。   卫迟栖一行骑马,要护送傅家的车队到港口乘船离开云州。傅思没乘马车,和大哥说待会儿怕晕船,想骑马透透气。   傅俞正要招呼人牵匹空马来,就见那少庄主牵来了自己的马,熟练地将人扶了上去,随后自己上鞍,将他七弟稳稳圈在前面。   傅俞会心一笑,上了马车。   老七必然又说,自己不会骑马了。   此一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卫迟栖打马走在前头,中间是傅家马车,后边是铭风铭云等自觉退守。卫茵茵原本也眼泪汪汪地要跟了来,卫夫人没让,便依依不舍地给自己才相处不久却十分喜欢的的小先生塞了许多东西,装了满满一行囊。还千叮咛万嘱咐,要傅思以后一定回云州玩。   是“回”,而不是“来”。   仅这一句,就已让薄恩心暖万分了。茵茵把他当成了哥哥,让他记挂着一同生活过的飞涯山庄,常回来看看。   这是卫迟栖第二回这般带着傅思骑马,第一回是接他回飞涯山庄,最后一回却是送他离开了。傅思一路都没说什么,乖顺地垂着头骑在马上,卫迟栖在背后只见他那松挽的墨发,逶着一根青玉色的发带,却看不清他的神情。   心中不是滋味,故作轻松地开口道:“你大哥亲自来接你,总算能放心了。”   “嗯。”前头的人只是不轻不重地应了一声。   一声轻飘飘落在卫迟栖耳里,砸在卫迟栖心上。就这般简简单单,连句“多谢”也没有,尽管他也不是稀图他谢。只是他以为傅思是和他一样的,他以为他们才将将开始,却不想就匆匆结束了。   难言间,卫迟栖攥紧了手中粗糙的缰绳。   此后又再无话,倒比他们初识还拘谨了。   薄恩其实也不好受,他亦有千言万语想说,可既顾忌着大哥的耳目,更是不确定卫迟栖的心意。眼看路程将近,煎熬了半路,想到若离了这里,怕是再也没有分明的那一日了。   他在犹豫挣扎间心潮澎湃,手里一只捏着那个鲤鱼荷包,感受着里头石子的硌人触感。回想自己从前在京城里隐忍沉默的无数时光,对比起在飞涯山庄的短短两月,头一回,想为自己争取点什么。   哪怕不如他所愿呢?   至少他不想后悔。   卫迟栖太好了,好到他留恋,甚至有那么几次,都想抛却一切,随他留下。   攥着荷包的手随着情绪一缓也一松,悄悄地伸出去,盖在了卫迟栖扶缰的手上。   正在失落间的卫迟栖先是一愣,目光落在两人相叠的手上,随及立刻反握住,牢牢地与他掌心相贴。   薄恩不敢回头看他,手被他握着,心也颤得厉害,说得小心又小声。   他说:“若我回来,你……”   卫迟栖迫切极了,也不管在外,就借着两人共乘的姿势,将人往后一揽紧紧圈在怀里。不等他说完,已经给出答复:“若你回来,我心依旧。”   贴得太近,卫迟栖郑重又神情的话响在耳边,胸膛急促如鼓的心声亦响在耳边。   是答复,是告白,更是一心一意的承诺。   薄恩长舒一口气,轻笑出声,眼眶发热。卫迟栖的欢喜则溢满心口,侧首过来,大胆地吻了吻他的耳朵。一吻快到稍纵即逝,看人毫无准备,被吓得仿佛受惊的小兔,一下缩在他怀里,也忍不住笑了。   卫迟栖就想起,那时候初见,他也是这般惊慌失措,把自己藏进被子里头,只露出一双瞪得又圆又亮鹿似的眼睛 。   剖白心意后,拘谨忸怩顿消,两人就这样悄悄地亲呢了一路。薄恩还是和从前一样话不多,卫迟栖则有许多话和他说,江湖少侠不会含蓄文雅,直白热烈得令人害羞。脸红心跳的小公子,回应时只得十指相扣,握紧了心上人的手。   卫迟栖搂着人骑在马上,畅快与不舍交织。欢喜畅快太短,而不舍之情却愈演愈烈,路越近,情越难。   “等你随家人回京城整顿好家业,若要回来记得先写信给我,我亲自去接你……”卫迟栖道,“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想了想,又道:“旁人我也不放心。”   还说:“我家的小公子,自然得我亲自接送。”   薄恩点点头,还是那样,卫迟栖说什么他都说好,乖的不像话。   让卫迟栖忍不住要逗逗他,咬耳朵悄声和他道:“怎么哥哥说什么你都点头?那你做不做少庄主夫人?还点头不点头?”   才要点头说好的小公子硬是卡住了动作,回过头看卫迟栖,想看清楚对方是玩笑还是怎样。卫迟栖却早将马赶得离身后众人远了些,在一路拐处吻上了他的唇。   小公子玉白的一张脸腾得一下全烧红了,仿佛浸透了胭脂汁里拧出来的。   卫迟栖贴面蹭了蹭,软声软语道:“我真舍不得你……”   薄恩愣愣的,手足无措,只知道点点头:“嗯……好……”   “好什么呀?傻乎乎的……”卫迟栖忍不住笑了,还不知道人家是在答他前头的那句玩笑话。   及至进了城中,人烟繁华处便不能再这般亲密了。又到港口,卫迟栖扶人下马,薄恩借袖摆遮掩,在他手心捏了捏,旋即松开,朝大哥那边走去。   傅俞拱手告辞,又客套几句,便要带着人登船了。   铭风脸上难过的神色一点也不掩,要不是被卫迟栖揪着,怕是就要抱上去了,他对薄恩道:“小傅公子回京后,可别把我忘了啊……”又将一把精巧的小匕首塞到他怀里,说给他防身,别总被人欺负了去。   铭云则言简意赅,说道:“有空常来。”   卫迟栖的目光温柔又神情,轻声说了句:“一路保重。”   风来帆起,薄恩最后立在船头与他对望,眉眼无声,却心系彼此,只盼保重。   只盼,快快重逢。 第八章 手足   从云州回返京城,最快也要两日的水程。而这两日里,久别重逢的两兄弟自然有许多要话要说。   “这些日子,七弟受苦了。”   薄恩听大哥如此说,情真意切,两人对坐再无旁人在侧。他的大哥总是这样,里外的滴水不漏。   他不是傅思,是七皇子薄恩。他也不是傅俞,是当今的大皇子,薄愈。   “傅”是父皇从前微服私访用过的假姓,而父皇给他们名里取的字都带一个“心”,此番相见,都不约而同地,把心丢了。   薄恩抬头对望,露出恰好的感激与轻松,是体面的兄友弟恭,亦感慨:“死里逃生,不想还有能见大哥的一日。”   薄愈叹气,痛心疾首道:“老四糊涂,我们可是亲兄弟,他怎下的了手!连手足之情都不顾了……”   “是……四哥?”薄恩神情疑惑,后又难以置信道:“四哥怎会如此?”   薄愈见他不信,继续道:“那日抓的刺客受不住刑已经招供了,的确是老四的人,潜伏京郊对你我动手。”   说罢翻起宽大的袖袍,露出小臂上缠绕的层层纱布。   “当时这刀若再深一寸,为兄这条手臂就废了。”   皇陵祭祀,三位皇子同出京郊,路遇刺客劫杀。刺客武功高强,训练有素,目标明确直击皇子。大皇子负伤,一臂险些被废,七皇子不知所踪,唯四皇子安然无恙。   这是当时在场众目所见。   薄恩回想起那日,还差一点,他就走上了黄泉路。   当时行至京郊百里,刺客于林中突起,个个出手狠辣。身边御林军却主动四散,更佯做不敌,唯自己王府的几个贴身护卫拼死相抗,护他突围逃入林中。刺客穷追不舍,护卫死七伤二,侥幸拣得一条命。   那时他便明白:京城,是不能再回去了。   他想起鸿州江家,先皇后的母家,他的外祖。而大路关卡重重,便与剩下的两个亲卫走水路往鸿州。船行不久,入夜,他们就又遇刺杀。亲卫牺牲,他跳水逃命。   九死一生。   再后来,遇见卫迟栖,去到飞涯山庄。卫迟栖让他写信,他要去鸿州的行踪已然暴露,更不敢寄信往江家。那两封信不过是为了哄过卫迟栖胡乱寄去京城里他知道名字的某处商户,信里询问些错写的货单,既有人收,又无人会回,只当投错。   他想等过些时日,风平浪静之后去鸿州,甚至……想在飞涯山庄留下。可他们还是找到他,卫家于他有恩,不能牵连进来。所以他一刻不耽误地和大哥走了,不敢让这大皇子的注意在卫家多停留。   如今大哥以兄长之名来接他,用手足之情晓事实,说是四皇子动手,人证物证俱全。   他谁都不信。   刺客可以是四哥的人,可当时护卫他们的御林军,却是大哥所辖。刺客来袭,御林军佯败四散,留他暴露在刀光剑影下。   手足之间,哪有什么所谓情分?   而薄愈望着眼前这个七弟,斯文瘦弱,面上是他所预料的惊疑交错,仿佛真的懵然不知,后知后觉。是真是假有什么要紧?重要的是,老七能听懂他的话就足够了。   他故作无意地问起这个父皇生前最宠爱弟弟,温声道:“父皇既然立你为继,可有凭证?此番回去公宣朝廷,老四就可消停了。”   又道:“也免得兄弟纷争,七弟你又受苦。”   满是为兄者的关切与心疼。   薄恩却满眼疑惑,皱了眉微微侧首,讶异的目光毫不遮掩地望向他大哥:“父皇……立得是我?”   两人互望一阵,薄恩眼底唯有坦诚。薄愈端起茶盅,捻盖徐徐一撇,才发觉茶已凉了。   就听见他对面的七弟语带伤心地道来那夜的故事,父皇感知大限,一夜忽梦见挚爱臻情的先皇后,醒后哀伤不已,念及先皇后膝下孤单,唯此一子,遂传自己来见。说起他眉眼最像母后,又谈及从前许多旧事,最后愈说愈悲切。薄恩恐父皇伤怀,不忍再叙往事,安慰一阵,服侍汤药后就退出回了王府。   却不想天明时,传来驾崩噩耗,他那夜见的竟是最后一面了。   薄恩说及此处感悲不已,眼眶发红,泪蓄眼角。薄愈也不好再多问什么,便嘱咐他好好休息,不日回京便可安心了。   薄愈走后,薄恩松开紧攥在袖内的手,满掌心皆是汗。他方才的那些悲切凝在面上,如铜汁浇筑出来一般纹丝不动,又了无生气。   他卷袖擦干眼泪,时常滑落出他手腕的那个镯子,已经被他捋上手臂处死死卡处,不让它再露出。   薄愈出来,轻笑一声:果然经历些风浪,老七也长进了。   他早知道老四耐不住性子要弄手段,想要将计就计,既拿了罪名,又能逼老七就范,一箭双雕罢了。不想老七身边护卫了得,从来人前不会骑马,凡上马必要人牵,那日却驾着匹汗血驹跑得飞快。   他才知道这个父皇宠爱的幼弟并非一无是处,看他从不出头,一无所长,若明哲保身倒是不怕,怕只怕蛰伏隐忍,为的是韬光养晦……   老七下落不明后,朝堂里的那群老东西倒闹得更凶了。   老臣们认定最后一个见过先帝的七皇子即使不是手有秘诏,也必然知晓内情。七皇子是先帝生前最疼爱的,亦是元后正嫡所出,若说继大统,也很有可能。反观大皇子与四皇子,先帝在位时也从未提过有立此二位的意思。如今七皇子先是遇刺后又失踪,实在疑点重重。当务之急,得先寻得七皇子,问清那夜详细。新帝之位,皇子们说了不算,他们说了也不算,唯秉先帝之意,方是名正言顺。   “名正言顺……”薄愈拨转着手中的玉扳指,反复轻念着这四个字。   名正,天下服,言顺,臣子服。   可名是人正出来的,言也是人可篡改的。而人有所求,必有所为。恰好的是,他忽然想起他那个平日里看似沉默寡言,无欲无求的七弟,所在意的,究竟是什么。   航船之上,皓月之下,江波粼粼,江风卷袖。薄愈遥遥回望一处,那里的灯火随船行远而目见阑珊,那里有薄恩没藏好的眷恋目光。   云州,飞涯山庄。 第九章 正名   七皇子回京,朝堂又掀起轩然大波。以丞相高际为首的老臣,迫不及待地要来探望,都被大皇子以惊惧未定,尚需静养的理由给推了回去。   死里逃生的七皇子在外颠簸一场,惊惧忧虑,病得起不来身,也实在不能见客。唯有大皇子怜爱幼弟,虽百忙之中,仍时时遣人问讯,延医请药,万分关切。   至于四皇子,是有本事也够胆量。可离了边境,入了京城,凡事就由不得这个莽头莽脑的皇子做主了。那些边军,只须一道谋反的旨意,就能压住。更何况如今刺杀败露,四皇子已进退维谷。   有军功又如何?兵权还是陛下给的,也是陛下能轻易夺的。没有旨意,就是谋反,就是谋逆。而京郊皇陵刺杀,二位皇子,一位重伤,一位险些丧命,更有人证物证。四皇子此番,怕是难翻身了。   此外最热闹的,当属京城的刑部大牢。前脚才关了几个京郊皇陵刺杀谋逆的刺客,重刑拷打,才审得稍微有些眉目。后脚又锁进了一批押解入京的反贼,说是反贼,证据却没跟人交上来。可人,却是大皇子那边的亲信龚将军亲自押解回来的。还口口声声说,两案之间,或有牵连,当是个大案。   龚将军勒缰在刑部大门口,连马都没下,就把人送了进来,低头一句:“大皇子说,本案有劳张尚书费心了。”   是以,刑部尚书往来大皇子府与刑部之间,忙得焦头烂额。   同样为刺客所伤的大皇子,臂上重重的纱布还没拆,养伤期间,仍客气周到地接见了这个极有眼色的刑部尚书,被问起如何处置,只谦笑说:“张大人供职刑部多年,罪名如何定,刑罚如何量,按章程办就是了。”   按章程办。   刑部尚书便懂了,就要告辞。大皇子着人取出一柄黄绸十八骨大伞,要赠予给张大人。   “冬来雪至,张大人奔波辛苦,有此伞傍身,纵然骤雪纷纷,也能不沾此身了。”   京城入冬,凛寒侵骨。   薄恩回到了原来的王府,从前的亲卫为保护他尽数牺牲,身边多了一个寒林。是他的大哥怕他再遭不测,特地送给他的绝顶高手。令其护卫七皇子身边,日夜不离。   侍卫寒林,长日里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态度冷然,只贴身跟从。而王府里的人俱是生面孔,除了王府老管家,所有下人丫头都被顶换。说是怕伺候不周,更怕又出当日的意外,所以专门一个个精挑细选,仔细筛查过,才敢留在王府的。   而从前旧人,自然不必再问。   这些新来的下人也仿佛泥塑木雕一般,沉默恭敬,垂首侍立,安静地站在该站得地方。和一只静燃的蜡烛,一帘垂地的厚幔,毫无区别。   偌大的王府,静得怕人。   可蜡烛也总有燃尽的时候,这样的日子,却日复一日,漫长重复着仿佛没有尽头。   直到那日,大哥来探望他这个病中的七弟,也带来一个消息。   那日早晨,下了入冬以来的头场雪,纷纷扬扬,遮天蔽日,满目皆白。薄愈一身沉沉的墨色锦袍压雪而来,一步踏,一步近。   “天寒地冻,来找七弟讨杯好茶。”   “皇长兄,请。”   “还是唤大哥吧,和在云州时一样。”   薄恩听到“云州”时,顿了顿,心内隐隐有些不安。   置炉时,薄愈说,四皇子那边抓的刺客已经审出来了,不是私兵,是江湖中人。   “可惜了,都是门派里个顶的高手。”   薄愈打开小茶罐,嗅了嗅,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再深挖下去,是穹门的人,专接杀人越货的买卖。穹门的首领,是个叫卢云昊的。我再查,却发现……”   薄恩安然听着,一贯的从不置喙,听他一番话徐徐下来,仿佛抽丝剥茧一般。再看对面的人神情轻松如闲话家常,边聊便将茶倒出几片,放在手心,两指一捻,就干碎了。   他先道:“七弟这茶陈朽,喝不得了。”   后方笑道:“说起来也是与你有缘,那卢云昊,竟和那卫老庄主,师出同门。”   “我派人捉拿,到底是江湖人耳目众多,闻听消息早早就躲了。不过究竟也躲不到哪儿去,刺杀皇亲,勾结叛乱,窝藏反贼,我让龚将军领上几千兵马,已经清剿干净了。”   话毕,弹弹指头,茶屑干干净净。   茶炉上的热水汩汩沸起,白汽扑盖而出,滚声不断。   薄恩在他提到卫庄主时,一颗心已如坠冰窟,他再无法克制情绪,几乎颤着声问出那句:“可是……飞涯山庄?”   “正是,想是卫老庄主顾念同门之情吧……”薄愈回想那夜场景,不禁感叹道:“少庄主也是性情中人又功夫了得,若不是龚将军挟持了他的小妹,只怕还降伏不来呢。”   短短几句,几乎断了所有人的生死。   卫迟栖,卫茵茵,老庄主……   谁身负重伤还负隅顽抗,谁又被锁枷链铁地押解京城,谁在刑部大牢里受刑拷打,尝尽酷刑却一身的硬骨头,咬死了招无可招。再细论起那些罪名来,刺杀皇亲该死,窝藏反贼亦该死。更有嫌疑,直指飞涯山庄协助谋逆,如若查清坐实,满门当诛。   对面人的手段他太清楚了,薄恩不敢再细想他们的处境。话落在耳内嗡嗡作鸣,滚雷一般炸过,薄恩脊背发凉,握紧椅扶支持住摇摇欲坠的身体,反复地告诫自己平静,冷静……   对,对……   大哥是在告诉自己,还有条件可谈,卫家人应该尚安……   而大哥想要的,当今局势最缺的,他再清楚不过。   薄恩起身离座,短短的几步迈得似有千万斤迟滞。他站到薄愈面前,背对着厅外的漫天风雪,正面着已然拿捏住他命喉的大哥。屈膝,躬背,缓缓俯首跪下。   他说:“臣弟,有罪。”   薄愈的目光落向地面那个恭顺匍匐的脊背,单薄,孱弱,随意就能拿捏。他已不必再说什么,接下来所有的名正言顺,就都得从这七弟口中出了。   一句臣弟,上下已明。 第十章 抉择   七皇子病愈,在万众瞩目下登上朝堂,说出了一锤定音的那番话。   他说,愿为皇长兄作证,将那夜与父皇的最后叙话细说分明。当时父皇遗愿虽未立诏,却言语间属意皇长兄,本打算明日召他们兄弟入宫以嘱后继,不想当夜病情忽重,龙驭宾天。皇长兄辅政多年,兢兢业业,四皇兄却不仁不义,残害手足。在京郊设伏,杀亲谋位,且有所捕刺客为证,天下共诛。   而自己无才无德,难堪大位,父皇实知。故叮嘱自己日后要衷心辅佐新帝,全兄弟情谊。如今侥幸逃生,又得皇长兄一直苦寻照顾,方得平安返京。   一番话说完,朝堂一片寂静。目光都投向大殿之上的两位皇子,薄恩跪下行大礼,再起首时,呼的是“陛下”。   新帝眼含热泪地扶起跪地的手足,感佩不已。   高相捏着笏板听罢看罢,明白大势已去,长叹一气,带头跪下。百官一见,亦俯首同跪。   皆呼:“恭请新帝登基,陛下万岁,万万岁。”   新帝登基,念手足之情不忍相残,四皇子罪证分明,废为庶人,终生囚禁。七皇子封慎亲王,于京中赐居府邸,享亲王礼。其余二位皇子皆有王位在身,封地富饶,便可启程离京了。   尘埃落定。   薄恩再见到卫家人,是在天牢。   飞涯山庄的少庄主被单独关押,昏暗的牢房里灯盏光亮如豆。隔着排排铁栏,他望见卫迟栖浑身血污地躺到在脏乱的草铺上一动不动,鬓发散乱,看不清面容。   寒林站在他身侧,语调波澜不惊地传达了陛下的旨意:“陛下有命,卫迟栖武功已废,念卫家曾搭救慎亲王,恩赦回云州。”   薄恩嗅着天牢里的血腥腐臭,耳边是寒林的话,脑中响的却是来前薄愈和他说的那番话。   “少庄主年少有为是未来山庄的寄望,又与七弟你……情好,难保哪日不会和老四一样,把江湖中人的剑,再架到自家兄弟的脖子上啊……”   当时,他还以为会是圈禁京城,或派人监视,或要他做说客让飞涯山庄为朝廷效力。却忘了,他这个大哥,从来不以情义谋事,只观后效,斩草除根,无可不为。   卫迟栖这样骄傲的一个人,失去武功,与死又有何分别?   可眼下没有时间让他考虑这些,他得先安顿好卫家人,尽快送他们离京。   卫老庄主和夫人在见到他一身皇家蟒袍时,愕然之后,再说不出一句话。唯卫茵茵不知这些,还要上前,却被铭风一把拉住,挡回身后。   他与铭云两人俱是手链脚铐的锁着,还是站起挡在了庄主身前。   这回,是铭云先开的口,他冷冷地问道:“那皇帝派你来审我们?”   薄恩想开口说一句“对不起”,可这字太轻,分毫也不能弥补。两日内的大起大落太多,他仿佛被推进了庞大的蚁窟,一颗心被千万尖牙利齿噬咬,卫家人漠然又痛恨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戳钢针,腹背锥芒。   是他隐瞒在先,是他,牵连了原本无辜平静的飞涯山庄。   卫老庄主扶住妻女,身上也是拷打的伤痕,却还是江湖人宁死不受折辱的气度,他深知儿子的处境,从那些精兵强将来袭,名义是捉拿刺客,实则是冲着飞涯山庄来的。他那师弟早自立门户,死在了朝廷对穹门的围剿中,何来窝藏呢?   不过是不能为其所用的,也必然为其所惮,不能收伏的,也不能放之遗患。而飞涯山庄后继的少庄主卫迟栖,太出挑了。不但如此,满心还向着另一位争储者。   被押解入京时,他就知道了一切。   眼下这个地位颇高的亲王,或许还能保迟栖最后周全。   故他对薄恩道:“迟栖待王爷如何,王爷最分明。王爷若还有心,荣华之时也请顾全我儿性命。”   “我拼死,也会保他。”薄恩沉声道,撩起衣摆,膝骨重重磕下,终于心甘情愿跪了一回他最该跪的人。   卫家人被护送离京,陛下恩旨,妥善安置。卫迟栖被薄恩接回王府,因伤势过重昏迷不醒,薄恩请来了最后的太医医治,照顾身边须臾不离。   卫迟栖在三日后终于醒来,睁眼望见薄恩的一瞬,唯有满满的怨恨。   傅思,傅思……   他背身去不愿再见到他,一闭眼就是薄恩站在花影中不染一尘的模样,他以为单纯落难的小公子,其实是当今陛下最重的七皇弟。在所有兄弟被发配后依然能留居京中,享亲王之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慎亲王。   胸口闷得厉害,这些日子在天牢里受尽磋磨,在飞涯山庄为了保下家人被废去武功。父亲不愿为今上所用牵扯朝堂,一顶窝藏反贼的帽子便扣了下来,三千精兵齐发,那夜火把通明,照亮了整个飞涯山庄,那夜他被数戟抵到在地,满面烟尘,刀架在茵茵脖子上,十三岁的小姑娘拼命咬牙也忍不住泪,带着哭腔让他快逃。   父亲护着母亲被围困在院里,铭风被擒,铭云负伤,师弟们寡不敌众,被铁骑精兵团团躯围。人如丧家之犬,尊严也碾作他人脚下泥尘。   筋脉被拍断的那一刻,他恨极了。他不明白为何他们飞涯山庄与世无争却要遭此大祸,他不明白皇权巍巍,为何却只赶着他们一个江湖山庄来杀。直到他抬头看清楚铁甲让开后从里面走出来的人,白马玄袍,模样分明是傅思的大哥。   众人却呼他,殿下。   “少庄主可是七弟的恩人,不可造次。”薄愈勒马站定在他面前,温和有礼,一如当日。   七弟……   卫迟栖在内力流失的剧痛中这才明白:哪有什么京城傅家,哪有什么落难的富家小公子,有的是皇城里谋位的皇子们,他所爱怜的小公子,真正的面目是一个隐藏得极好的七皇子。   在两位兄长斗得如火如荼时出逃躲藏,待一方谋定,再出面为证,保得自己一世的富贵荣华。   审时度势,何其聪明。   至于飞涯山庄,至于自己,或许并不重要。   “放我回去。”这是卫迟栖开口对薄恩说的第一句话。   薄恩颤颤收回了要触碰的手,方才对方终于醒来后的欢喜被一瞬敲碎,他尽量规避开他的痛处,耐心地告诉他:“卫庄主已启程回云州了,你伤势太重,京中名医多,暂且先休养一段时日……”   他没说出来,当今陛下是不会许他离京的。就如同他自己一样,虽有封地却将一生困于京城的亲王府,连所谓尊贵荣耀的封号都是帝王的敲打。   从前打马走剑肆意飞扬的卫迟栖孱弱心灰至此,他满是心疼。他自那日别后,朝思暮想期盼着两人的重逢,却不想是如今这个局面。 第十一章 故昔   而后的日子,便是如今了。   卫迟栖漠然不语,薄恩百般讨好。从前的小公子,如今的小王爷,变的是身份,不变的,是对方深情又痛惜的目光。   可卫迟栖,到底还是怨他的。他不敢信分别前还和他情意相通的人,转头就能把这些踩在脚底,去追寻如今膺身的荣华。他更不敢想,这个七皇子在飞涯山庄的种种,不过是合时合宜的伪装,装作纯善,装作动情。   他当初在路边救起他,或许一开始就错了。   父亲尚在,飞涯山庄或可整顿恢复。而他被困京中,手无缚鸡之力,再不能仗剑天涯,策马江湖,这一世已经废了。   心计权谋,他从来不懂,也不屑于懂。   但这个七皇子,当今慎亲王,他已不敢再信。唯一所求,就是让他离开京城回云州,再不要相见。   薄恩极力地想挽留他,可此情此景说出的真心真意,仿佛笑话。那夜是他的生辰,空中雪停,却有月华如雪。   从前的小公子裹在锦袍狐裘里,自顾自地一杯接一杯,喝得醉醺醺。卫迟栖静静坐着,不发一言。这些日子总是他一人的歇斯底里,一人的质问吵闹,除了换来薄恩的逆来顺受,就是那一双含泪通红的眼睛。   他也累得很,不想再吵下去了。更知道自己无力,寸步难行,唯能对着这个诺诺的人撒气罢了。   喝醉的薄恩开始神志不清,脸醺得通红,眼底的迷离似醉似泪,他踉跄地扑过来,拽上卫迟栖的袖子,似恳求似剖白一般说出隐忍已久的话。   “我这一生……从未有过什么是属于我的,只是这一次……只一次,我想抓紧……”   “迟栖哥,留下好么?我们同从前一样,不好么?”   如诉如泣,仿佛寸断肝肠。   这后一句,卫迟栖听过无数遍,神色淡淡地,拨开他的手,再说一遍那同样说过无数回的答复。不过这一回,更分明。   “皇家之事我不懂,你有你的不得已,我亦有我毕生所重。当初救你我不悔,如今武功被废,山庄被剿,只当我卫迟栖识人不明。若你真还念恩情,就放我走吧。”   物是人非,心境大变,安可如旧?   薄恩似是不信地睁大了眼睛,要从卫迟栖面上窥探出些许不忍,可视线模糊又朦胧,他半点也看不清楚。   薄恩垂头笑了笑,一串眼泪随之砸下来,他没敢抬头再看卫迟栖,而是说道:“陛下本意是不许你离京的,我会帮你。”   卫迟栖被亭中灌入的冷风扑得一颤,薄恩已经踉踉跄跄地起身离开。寒林随及跟上,这规规矩矩的小王爷却做了一个令人讶异的动作。   他猛然回头,把高大的护卫两手并力狠命一推,哽咽又懊恼的声音响在扑朔的夜风里:“滚开!别跟着我!”   卫迟栖从来没见过他这样,温驯的羊羔终于在沉默中爆发,发了一回脾气。   寒林被此一推,也只是退了两步就站稳了。但一时也不敢再上前,只是远远随着。   薄恩头重脚轻地走在曲桥之上,眼泪冻干在颊上又复涌出,他既醉又清醒,心如刀割,恍惚明白:他和卫迟栖,是真的没可能了。   卫迟栖看他在桥上走得不稳,克制不住地就从亭中站起,遥遥望去。那曲桥精巧却无高栏,曲曲折折间,视线朦胧的薄恩不知道折拐到了哪里去,伸出一只脚踏空,也不呼救,由着自己坠了下去。   扑通一声,湖上的薄冰被骤然砸碎,月下溅起冰晶水珠无数。薄恩的身影,转瞬即沉。   卫迟栖飞步跑出亭外奔上那桥,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思考,几乎与寒林同一刻,跳入了湖中。   一入湖中,冻得彻骨生寒,浑身打战。寒林潜入水去捞人,卫迟栖也深吸一气憋入湖中。大约是上天爱玩笑,这一回,又是他捞到了薄恩。   他抱着人浮出水面,牵动旧伤也有些体力不支,探了探鼻息,人还活着,暂松了一口气。最后还是寒林与闻声而来的家仆,拖了他们上岸。要分开两人时,仿佛已无知无觉的小王爷不知何时已死死攥上卫迟栖的衣裳,紧得如何都扯不动。   卫迟栖看他浑身湿透,在寒风中冻得可怜,和初见时一模一样。心中暗叹,还是自己亲自上手,一个一个指头,给他掰开了。   当夜,薄恩就发了高烧,高热不退一直烧到了天明的时候,惊动太医。卫迟栖到底底子好,沐浴更衣喝了防风寒的药就没事了。体弱单薄的小王爷,则差点烧没了。   幸得太医院院首妙手回春,说是酒后发散不当,又冬日坠湖被冰水一激,更兼心思郁结,气脉不畅,两下里夹攻,才会病得这样重。   卫迟栖夜里辗转反侧地睡不着,终于忍不住,来看了他一回。薄恩吩咐过,只要不出大门,在王府里无人敢拦卫迟栖的。卫迟栖就畅通无阻地进了内室,寒林照旧守在门外不动如山。里头两个丫头看着药吊子,听吩咐,都垂着脑袋,不敢多言多看。   榻上的人病得昏昏沉沉,不过几日不见,似乎就瘦得面颊都凹了下去。陷在那层层的锦被绣堆里,愈发显得瘦弱单薄,仿佛轻轻一掩,人就没了。   人一病,就易说胡话。   不知他是半梦半醒还是已在梦中,卫迟栖就听见他小声地啜泣着,无意识间眼泪从眼尾漫出,滑落在枕上,无声无息地融进绸布里。   他忽然想听听此时此刻毫无防备的薄恩会说什么,蹲下身来,凑近了,却听见一句满是依恋的“迟栖哥……”   还有后半句,薄恩对梦里的人哭求着:“带我走,求求你带我走……”   绝望又痛心,不甘又无可奈何。   泪涌得更凶,眼睫都湿透了。   又过了几日,已是临近年关的时候。大病初愈的慎亲王,请旨入宫,要面谢皇兄在自己病事关切,遣太医救治。   这是自薄愈登基,薄恩封王后,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彼此都知道来意。内殿的门一合,炉燃室生春。   当今陛下还是一如既往地喊薄恩,他道:“七弟所谢,不过朕略尽手足之情。但七弟若有所求,也当知朕的为难。”   薄愈知道,老七身上,还有一样他要的东西。扣住卫迟栖,等的就是今日。   病后的薄恩脸色苍白,那层层叠叠的厚重蟒袍仿佛压得他连脊背都很难抻直,他微有些哑声道:“臣弟一心为陛下,绝不会做令陛下为难之事。”   说罢,自袖中取出一物,那个他贴身藏了许久的乌沉沉的镯子。   恭顺奉上后,缓缓道:“臣弟身无长物,唯此一物,乃是父皇临终所赠。但臣弟无才无德,怀此至宝,常心有愧怍。唯将此物奉予当今天子,方可两全。”   薄愈含笑接了,当即给出答复,他拍了拍这个七弟手背,告诉他一句话:“识时宜者合时宜,自然两全。”   薄恩谢过皇恩后,薄愈看他消瘦至此,叹息道:“七弟大病一场,怕是难愈啊……”   薄恩心中一动,顺言而答:“多谢陛下关怀,只是此番病重,怕是要缠绵病榻,熬得这一两年……”   薄愈适时阻止弟弟说这些不吉的灰心之语,慎亲王离宫时,因病尚未痊愈,陛下体恤,特赐暖轿回府。   内殿暖阁里,薄愈摸索了一圈镯子,寻到隐秘的接口,旋扭几下,镯口脱开。露出一卷细密黄帛,慢慢展开,帛透薄如纱,上头的字迹却清楚分明,落款处是父皇的一枚小章。   一切如他所想。   薄愈笑笑,毫不留恋地将那张黄帛投入了脚下的炭盆。被火舌一舔,就迅速地燃烧起来,展眼化灰。   如今是谁,还重要么?   老七他不会杀,当年他幼时,因生母低贱受尽冷眼。后来生母亡故,是先皇后做主,替他寻了一位与世无争的宽厚妃嫔做养母,他才不至于无人问津,凭着自己的本事一步一步渐渐出头。所以他可以软禁病重的父皇,设计陷害最有能力与他争储的老四,甚至可以在某日一个意外斩草除根,唯独不会杀老七。   那时生母方逝,他有幸在先皇后宫中住过一段时日,七弟才出生,那个温婉善良的女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在内殿哼歌哄着,瞧见了偷看的他,制止了要带走他的嬷嬷,依旧温和笑着让他上前。   “这是你七弟。”   江皇后笑面如花,眉眼温柔和平,正是最好的年华,他大着胆子伸出手去触碰这小小的弟弟,被弟弟无意识地抓弄,握在了手中。他当时又慌又怕,不知该不该把手收回来。   七弟的母亲却伸出手将他一起揽在怀里,说:“你弟弟他,喜欢你呢。”   从前仁爱慧善的江皇后走了那么多年,再过几年,这个弟弟,也要彻底离开这巍巍皇城了。 第十二章 团圆   卫迟栖在一日被告知,终于可以离开王府回云州了。奇怪的是,那一整日都静得很。没看见时常出现在他面前刺他心的薄恩,也没瞧见鬼魅一般忽闪忽现的寒林。   偌大的亲王府,静悄悄。   仆从们低头做着各自的事情,从来不会有人来和他搭话。唯有几个帮他收拾行囊的丫头,恭恭敬敬地询问他要带什么不要什么。偏是这种时候,那个要死要活求他留下的下小王爷,却没了人影。   不过卫迟栖也不打算问他,左右薄恩自己忍不住了,就会出现,偷偷摸摸地来瞧他,还以为他不知道。卫迟栖记得最久的时候,也没熬过一日,他在夜里睡梦,迷糊间翻身,猝不及防,被趴在床头的人吓了一跳。   卫迟栖总说不想见到他,所以当时手足无措的小王爷磕磕巴巴地道歉,不清不楚地解释了一通就赶紧退出去了,生怕惹他生气。   是而卫迟栖想,最迟明早离开,这人一定会来送行。或许会强颜欢笑,或许会再度挽留,又或许会忍着泪一言不发,将泣不泣地痴痴望着他……   卫迟栖没想到,直到他等上了返云州的船,那些他所猜测的薄恩送别的模样,他一样也没看到。   只等来了薄恩让王府管家捎来的一句话,一句四字:“一路保重。”   卫迟栖在上船前忍不住相问,管家却答他:“王爷病重,不能起身相送了,还请卫公子体谅。”   卫迟栖皱了皱眉,病重?不是才好了吗?好了还进宫谢了恩,人也开了窍,终于放了他走。   忽然想起薄恩那夜说圈禁京城,也有皇上的意思在里头,如今他能脱困……后知后觉,船已启航,再没有余裕给他问更多。   而船一离港,他与京城中的是非,与京城中的人,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路平安,返回云州。   家人们都在等他,他看飞涯山庄修缮后一切安好,师弟们俱在,稍稍安心。   铭风扳过他的肩碰了碰,铭云一步不离地跟随,千言万语都在里头,化作了母亲拉着他的手,含泪殷切的那一句:“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是啊,平安就好。   至少还有家人团聚。   父亲则宽慰他,武功虽废,但志向不可废。飞涯山庄的少庄主,不见得要武功多高强,要紧的是持身周正,秉志存节,方能领着山庄众人走得更稳更远。   卫迟栖点头,父亲的话他都听进去了。他自然知道自己是山庄未来的寄望,轻易不能垮倒。   卫茵茵则花着一张脸,看见大哥好不容易平安回来,又是哭又是笑。头上簪的白海棠珠花果然只剩了一朵,卫迟栖便在怀里拿出贴身放着的另一朵给她戴上。   成双成对,失而复得。   卫茵茵摸着发间的珠花,嘀咕说了一句:“我还以为要不回来了呢……”   众人都默契着,没再提那个人,仿佛他从未来过。   经此一劫,从前那个张扬肆意的少庄主变了不少。他给自己把柄随了十余年的断剑立了剑冢,整个人渐渐沉静下来,开始学着帮父亲打理庄内事务。武功虽废,但从前的心法技巧还在,时常指点师弟们,改了从前带头胡闹偷闲的毛病。   最不耐母亲絮叨的人,此时也会跟着母亲在院里的挑拣做枕头的艾叶,听卫茵茵唧唧咕咕个没完,看着她做出的稀奇古怪的荷包手帕,一个丑似一个。   外头的事大多交给了铭风铭云,他自己,则退到了山庄里。   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在山中流水落花间,不知不觉已淌去了两个春秋。卫迟栖也是在两年后的一日,才再度听到薄恩的消息。   那日他陪茵茵进云州城,给小丫头裁些入秋的新料子做衣裳。陪着她十铺八店的逛得累了,就找了处茶楼歇脚。   正喝着茶,就听邻桌的人谈论起近日大事,一句“上月京城里慎亲王病故了。”   卫迟栖握杯的手一重,心上仿佛随之空了一块。该说,那儿一直都是空的,不过今日复又被挖开。   “陛下哀痛不已,大办丧仪。”   “听说那仪制排场,比当年先帝也不差。陛下还为此罢朝三日,以尽哀思呢!”   “那些不过是做给人看的,在京城圈了一辈子,不病才怪了……”   ……   后续的话,卫迟栖一句也没再听进去,又过了两年,他今年,不过也才二十三吧……   “哥,你发什么呆呀?东城那边还有两间,快歇够了陪我去嘛!”卫茵茵道,黄毛丫头也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了。   卫迟栖看着眼前灵动鲜活的小妹,想笑却牵不起嘴角,最终低头,放下茶杯,轻声说道:“不喝了,茶有些凉了。”   那夜卫迟栖去了从前薄恩住过的那个小小客院,山茶花还在,石榴树也还在。院落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一丝住过的痕迹都没有。   卫迟栖走到他当年常坐着远眺的菱窗下,放下一枝他从后山折来的桂花,芳香馥郁。一如那年秋时,山溪岸边,桂花荫下。他扯枝折花,没轻没重地带下一树的花雨,落的两人满头满身都是花,满心满怀都是香。   当时他还以为,来日方长。   云州风调雨顺,百姓安乐。云州城热闹繁华,商客不绝。   飞涯山庄也没有什么大新闻,不过是好玩的大小姐今日从外头回来,发现西街又多了间胭脂铺,或是东街常吃的花生糕忽然不卖了,又或是后日城里要来一队西域的马贩子,据说贩得都是大宛良驹……   卫迟栖被她嘀咕得受不了,话里话外都是要自己陪她逛去的意思。遂在碟子里拣了一块糖霜柿饼,塞到小丫头嘴里,让她安生些好好写字。   正在练字的卫茵茵干脆丢开笔迟起了柿饼,口里还颇有不满地抱怨起来:“再过几日,就是我的生辰了,还说最疼我,生辰礼物也不舍得给我!”   “小气!”   闻言,卫迟栖被她气笑了。   “好个胡搅蛮缠的丫头!”卫迟栖屈指就在她额头上一弹,笑骂道:“你就没有良心?往常你要点什么,我哪回小气过?”   “那哥就陪我去嘛!”卫茵茵见势,轻车熟路地就缠上来,抱着卫迟栖的手臂一面晃一面撒娇。   “好好好,算我怕了你了。”卫迟栖无可奈何地叹气,这才换来了后半天的清静日子。 第十三章 胭脂   云州城西街新开了一家胭脂铺,铺面不大,里头的布置却精巧,很有些雅致。还听说掌柜的是个年轻公子,温文尔雅,待客和善有礼,吸引了不少爱美又好奇的姑娘。   人还是其次,布置也只是旁添,要紧的是胭脂铺里的东西好。不仅只卖胭脂,水粉、香粉、香膏、眉黛、口脂、澡豆等姑娘家爱的东西,一应都是全的。   有京城时兴的,也有据说失传的古方,还有自家的秘法藏制。什么太真红玉膏、唐宫迎蝶粉、露华百英粉等,胭脂又分绵胭脂、金片胭脂和各色不同的花研胭脂。   若有不懂的,难挑拣的,只问那掌柜就好。他必然耐心温和地细细说给你,只是怕胆大的姑娘打趣他,若除了胭脂外多问一句其他,由名姓问到家人,再到婚配。年轻的掌柜必然脸红无措,想走又怕失礼。   卫茵茵拉着大哥进了铺子,东张西望,却没见到那传闻中又俊又易害羞的小郎君。稍有些遗憾,就在架子上挑挑拣拣,时不时地拿一个过来给卫迟栖闻闻看看,问他上一个好还是这一个好。   卫迟栖哪里挑得出来,跟着被迫闻了半日香,少说也有十数种了,早闻得他晕头转向,只知道都是一股子香甜。至于比给他看的口脂颜色,什么蔷粉檀口,朱丹绛唇,在他眼里,一律都是红颜色。   选不出来,又怕茵茵那丫头闹他说他不上心,干脆一样一个地包了尽给她做生辰礼物,她也就没得闹了。   卫迟栖一出手,就给这个新开张的胭脂铺做了笔好生意。   铺里的伙计忙不迭地打包,一个伙计从帘后出来,手里拿着一个小锦盒,要一同包进去。卫茵茵正高兴,忽见这么个盒子,便问道:“我们没要这个呀?”   那伙计和气笑道:“掌柜的说姑娘买得多是帮衬,这是才出的香膏还没摆上架呢,就先送姑娘一盒。”   卫茵茵一听是外边没有的独一份,便来了兴致,这就要打开来瞧瞧。里面是一个雕花的小白玉圆钵,揭开盖先送到卫迟栖鼻下,笑吟吟地问他好不好闻,是什么香。   卫迟栖嗅了嗅,一下就闻出来了,清清浅浅的桂花香,除了桂花,再无其他。仔细看,那圆盖上雕的也是簇桂花。   “这个挺好的,收下吧。”卫迟栖道,目光望帘后探去,被密重重的隔帘挡着,自然什么也看不着。   卫迟栖帮提着东西,又去别处逛了逛,添了几件小玩意儿,又吃了终于开门的李记花生糕,小丫头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回到飞涯山庄,卫茵茵就抱着那一堆东西要去找娘亲分享,拨弄了一阵,疑惑地嘀咕道:“欸?怎么不见那盒子香膏了?还想留给阿娘的……”   去问卫迟栖,卫迟栖在看账本,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你自己东西没收拾好,倒找我要来了。”   卫茵茵撇撇嘴,自己回房找去了。后来实在找不着,便只当是路上掉了,也没再理论。   卫迟栖等人走后,帘里的人这才敢出来,正是如传言一般俊秀年轻的掌柜,一身淡青的绸袍,腰间悬着个灰扑扑的瘪荷包,针脚别扭,绣样古怪。   他听伙计说,来的姑娘嘀咕着要生辰礼物,就背地里托人借口免赠,给出了那盒香膏。   他母亲本家,就是做香料的。从前母亲用的胭脂,就是自己亲手拿花研了再兑露蒸的,比外边所有的胭脂地要好。   如今他随母亲姓,姓江。   卫茵茵的生辰过后不久,就是云州城的花灯节。卫迟栖笑这丫头会挑日子出生,过了生辰又是节,热闹一出接着一出来。   灯节那日,铭风铭云两个也偷闲出来玩儿了。卫迟栖看铭风搭上家里这个疯丫头,两个人眉飞色舞,铭风又最喜欢逗她,所以两人并行时笑声不断,骑在马上也不安生。   遂故意道:“就不该让你回来,只知道带着这丫头疯。”   铭风则瞬间流露出无辜的神情,朝少庄主那边说道:“天地良心,我为咱们山庄在外奔波劳苦,临近节下,少庄主连口气也不给人喘了!”   说罢,还要拉扯铭云替自己做主,要给少庄主说说他在外是如何如何的辛苦,既餐风露宿,又朝不保夕,何其可怜可敬!   铭云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他,打马绕开了,到了少庄主这边。   卫迟栖则毫不客气地笑骂道:“谁不许你喘了?你有本事最好一口喘过气去,我们山庄还供你一辈子呢!”   铭风闻言急忙啐了几口,说少庄主咒他。   一行四个,打打闹闹地在黄昏时进了城。距离灯明还有些时候,许多地方的彩灯已经悬起来了。卫迟栖找了个茶楼在三层高处坐着,喝茶吃点,等着入夜。铭风才坐下,茶还没喝一口,就被卫茵茵拽走了,等跟着大小姐回来,手里便提着几个面具。   卫茵茵古灵精怪,鬼主意最多,今年灯节的的面具也归她挑。三人抱臂坐在桌边三角,板着一张脸,神情严肃。   卫迟栖在桌下踢了旁边的铭风一脚,嫌他一如既往地没用:“你都跟她多少回了,也不管管!”   铭风咬牙小声道:“咱们大小姐这品味,也得我管的着啊……”   “安静,安静!”大小姐一拍桌子,发带上缀的银铃晃得叮当响,对着几日说道:“都听我分派。”   先给出的是一个大圆脸颊上涂红,额间簇发,咧嘴傻笑的娃娃头,做工不好,还弄出了大小眼,眉毛一高一低。   三人察觉出危险,俱是不约而同地往后一仰,看清楚了这是几个面具里最丑的。   丑也罢了,还笑得跟脑子不好使似的,男子汉大丈夫,戴这么个东西上街成何体统?   卫迟栖凭借多年经验先发制人,在铭风摩挲着下巴琢磨着说辞时,朝铭云使了个眼色。铭云立刻施展绝技拨云擒拿手,瞬间将铭风制住。卫迟栖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抄起桌上的面具,往满脸惊讶抗拒的铭风脸上一扣一绑,还打了个死结。   “他选好了。”两个人异口同声道,庆幸逃过一劫。   铭风被松开后则趴倒在桌面,生无可恋。   卫迟栖得了个大兔子,因为卫茵茵自己的是小兔子,幼稚了些,勉强……能看。   铭云面无表情地接过剩下的那个红冠大公鸡,被铭风嘲笑满脸写着高兴。遂戴上公鸡后,按着大头娃娃揍了一顿。   大家谁也别笑谁。   娇俏的小兔子蹦蹦跳跳地领着人高马大的大兔子,和动作僵硬的大公鸡,以及后边躲躲藏藏两个巴掌也捂不住大头的丑娃娃挤在街上。   卫迟栖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头顶支愣起来的兔耳朵,叹了口气。   这便是人家说的,所谓有妹妹的“好处”了。   幸而满大街都是戴面具的人,谁也不认得谁,也不算特别丢人。   正如此安慰着,回过头,发现铭风那个万中无一的大头面具,因为在人群中格外引人注目,丑都丑得与众不同,被一群顽皮的小孩挑着花灯围着逗。   “大脑袋!大脑袋!光秃秃的大脑袋!”   这群才是货真价实的小娃娃,无甚恶意,只是觉得有趣,都跳着小短腿想在那个奇异的大脑袋上戳一戳。铭风被围在中间哀嚎,又不能揍了谁家的孩子。   铭云则走得远远的,他最怕招惹的就是女人和小孩。   卫迟栖刚想上去解围,却发现茵茵已经过去了。过去之前还摘了可可爱爱的小兔面具,把才买的那个夜叉鬼的戴了上去,猛地出现在那群淘气包身后,故作凶恶地“哇呀”一吼,没见过世面的小娃娃们立刻惊叫着一哄而散。   “哈哈哈哈……”   卫茵茵扯下面具,夜叉变美人,笑得前仰后合。   铭风也被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青面獠牙鬼吓到,捂着胸口惊魂未定:“哎呦,我的姑奶奶……你就不能挑个好看点的?”   一语双关,卫茵茵刚刚戴的那个丑,自己现在戴着的这个更丑。   大小姐却爽朗地敲了敲那个木制的大脑袋,不容置疑地说道:“这个,最好看。”   说罢,继续把那夜叉鬼勒面上,兔子的悬在腰间,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在前头。身后则“姑奶奶长,姑奶奶短”地追着一个光秃秃的大脑袋。   方才那群小娃娃还没走,挤在人堆里,笑嘻嘻地互相嚷道:“大脑袋和夜叉鬼跑啦!” 第十四章 狐狸   为谢这位“夜叉壮士”的搭救之恩,“大脑袋”铭风自掏腰包给对方买了花灯。   卫茵茵顶着个青面獠牙的夜叉面具,身形打扮却娇俏玲珑,让摊主不由地多看两眼。正好奇打量着,一个更丑的大小眼娃娃头突然横在他面前,把他吓了一跳。   那娃娃头指着那位夜叉姑娘手里的一对金鱼灯问价钱,摊主说了价钱,铭风结账,也不要找零头了,拉着卫茵茵就走。   卫茵茵举着手里的一对灯走在街上,细看才发现:“这金鱼的眼睛怎么跟铭风哥似的,一个大一个小。”   说完就看着戴面具的铭风,看完就笑。   同行的卫迟栖认真点头道:“很像。”   铭云也道:“一模一样。”   “胡说八道!”铭风捋了捋发,尽全力摆出一个风流潇洒的姿势,骄傲道:“我可是咱们飞涯山庄头一号的俊公子。”   卫迟栖冷笑,铭云无言,还是卫茵茵给了一拳,说他不要脸。   不远处红楼张灯结彩,正在猜灯谜,几文钱一次,猜中了有花灯,簪子,笔墨等各色彩头不一。卫茵茵在人群里垫脚兴奋地往人潮簇拥的红楼处瞧,那架势,必然是要去的,也必得淘出个大彩头才甘心。   卫迟栖等正欲陪她去,却被小姑娘嫌弃他和铭云两个都是木头脑袋不灵光,去了要拖她后腿。   铭风乐呵呵地站出来,表示自己脑袋最灵光,必定陪大小姐上红楼“大杀四方”。   至于卫迟栖和铭云,就留在着板栗摊子前,替她等刚炒出来的热乎乎的新鲜栗子。   “一定要刚出锅的,我待会回来要吃的!”卫茵茵拉着大哥叮嘱。   “知道了,卫大小姐。”卫迟栖这一路头点的脖子都酸了。   这一锅栗子才开始炒,怕是有些时候呢。红楼灯谜会,也是答一层上一层楼,越往上彩头越丰厚。有铭风在,不到七层,估计也能上到四五层吧……   眨眼就见茵茵那娇小的身影淹没在前方挤挤的人潮里,唯独铭风个高,还能瞧见他那万中无一的大脑袋。到底还是不放心,便让铭云也去了。   嘱咐话不多却最靠谱铭云道:“你去看着些,别让他们玩太疯了。”   铭云了然地点点头,不多一言,就往红楼那边最拥挤的方向去了。一招拨云手分起拥拥簇簇的人流来,倒真是如鱼得水,轻轻松松。   卫迟栖只顾望着远去的铭云,不防站在摊前被人撞上,那人被一辆横来的马车怼了一下又无处躲藏,撞上自己后立刻要闪,可旁边的马车还没过完,他夹在余隙里站不稳,身后是一大锅烧沸了正要下馄饨的滚汤。   不管往哪儿摔,都惨烈非常。   卫迟栖看不过眼,迅速把人捞了过来,压进怀里护着,自己转过来,背对着过了那辆马车。   怀里的人抖得厉害,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别的,紧张得几乎能在这喧闹的环境里听见他扑通不已的心跳。似乎再快一点,再急一些,就要从胸口里蹦出来了。   “这位小公子没事吧?”卫迟栖问道,喊人家小公子,心也随之跳得厉害。   怀里的小公子堪堪只到他肩下高,单薄瘦弱穿着件素色的青绸袍,面上也戴着面具。比他们的好看多了,是只惟妙惟肖的红毛小狐狸。   小狐狸摇摇头,在面具底下咬紧牙关不敢出声。当发现卫迟栖伸出手要揭了他的面具时,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惊慌失措地挣脱他的怀抱,又慌不择路地跌跌撞撞,最后一溜烟钻进人群最汹涌处,就再没了影子。   卫迟栖连多说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人踉踉跄跄地跑了,怀里从被填满到空落落,短得只有一瞬间。   对方被吓得不轻,仿佛避什么凶神恶鬼一般。   卫迟栖摸了摸此时脸上戴得面具,兔子挺可爱的,这狐狸跑什么?   而狐狸虽跑,却落下了狐狸尾巴。卫迟栖低头时,发现地上掉了个荷包,旧色些,还丑得亲切又熟悉。他弯腰捡起来,拍了拍上头的灰,才发现拍不干净,这丑玩意儿本来就是灰扑扑的。   捏在手里,荷包瘪瘪的,似乎没装什么东西。一攥才发现,有点什么在里头硌着手心。   卫迟栖把荷包打开,将里面的东西倒出来,不是什么金珠银稞,是他们后山溪里多得是的石头,弯弯的月牙形状,凑作一对。   被人宝贝似的,和这个丑荷包一起,珍爱了多年。   卫茵茵回来的时候,兴高采烈地展示着自己逐层赢来的各种彩头,说道和铭风强强联手,大杀四方的场景,气势恢宏得仿佛上的是武林盟主的擂台。   铭风抱着满怀的奖品,终于被允许能摘下那好笑的面具。卫迟栖把还热着的板栗给她,卫茵茵接过剥了一个,大发慈悲地,先塞到了铭风嘴里。   铭风当即精神地表示,能为大小姐再战十八层。   可他虽精神抖擞,闹了一夜的卫茵茵却累了。骑马回去的路上,铭云和卫迟栖打灯,东西都拴在马鞍上。   卫茵茵骑着自己的小白驹,被护在中间,呵欠了半路,最后困得不行脑袋一点一点,发铃随着动作响起来一阵一阵的。   卫迟栖看不下去,怕这丫头待会从马上摔下来。要接她过自己马上,铭风却比他先伸了手,卫茵茵睁眼看是他,迷迷糊糊地跟着跨到他马上。接着便是彻底放松下来,往后一仰,靠在她铭风哥怀里呼呼大睡,毫无睡相。   卫迟栖嫌弃地啧啧两声,招呼那匹机灵的小白驹跟上。   夜幕低垂,人潮渐渐散尽。巷子里戴着狐狸面具的青袍小公子,这才敢从暗处出来。   他低着头,顺着走过的地方一路仔细地寻找。越找越懊恼,不知是几时就掉的。走过的路来回找了数遍,他想那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该被人捡去。   可直到打更宵禁,他都一无所获。   小公子立在街头风口处呆呆站了一会儿,更声响起,深夜的冷风在街口四蹿,掀袍吹领,冷得人心颤。他知道他该回去了,他也明白,自己这一回,是真真切切的,什么都没了。   他解下戴了一夜的面具,回想起那个在人群拥簇中,他一直偷偷张望又情不自禁靠近的身影,难过地要掉泪。可想起什么,又仰头,硬生生憋了回去。   最终拖着千斤沉的步子,一点点往西街的方向挪。 第十五章 复得   一大清早,胭脂铺子照常开张。伙计还端着水盆在铺门口洒扫,舀水太重险些没收住,差点就兜头泼着了今日的第一位客人,到底还是湿了人家的鞋面和衣摆,上头星星点点溅着水渍。   对方则大度地摆手说无妨,还客客气气地问他们家掌柜姓什么。   赶早来却不买东西,倒打听起他们掌柜来了。又看卫迟栖打扮不似寻常人家,或许是要做大生意,找掌柜商量来的?   便道:“我们掌柜姓江,现就在里头呢。”   姓江?   卫迟栖想了想,更为笃定,随着伙计进去。   那伙计进来时还端着水盆,边走边往帘内喊:“掌柜的,有位老板要见您呢?”   里边的江掌柜正在将头起摘的新鲜带露的花剔了瓣,研着花汁子。听见说有老板找他,便以为是上次在他这里订了批货的那位,擦了擦手,将手头的活交给另一人。边往外走,便放下袖子,整理仪容。   走到前头将帘一掀,一句“黄老……”没说出口,硬生生地卡在了嗓子眼,一颗心骤然快得几乎要从里头蹦出来。   那座上坐的,不是卫迟栖是谁?   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有双脚像不听使唤似的,既想往回躲,又想往卫迟栖身边去。   直到卫迟栖主动起身,向他走来,神色平和,看不出喜怒。最后拱手喊他:“江掌柜。”委实让他意外。   卫迟栖就像是不认识他一般,口吻客气,从怀里取出一物当面交付,说道:“昨夜江掌柜跑得匆忙,落下此物,特来交还。”   对方的神情则有些呆呆的,似乎在努力琢磨着什么。   他想的是:卫迟栖究竟认不认得他?还是已经把他彻底忘了?若认得的话怎么会不认得茵茵绣的荷包?若忘了怎么能知道是他第二日就找来了?可若记得,怎么又口口声声呼他江掌柜……   从前的傅思,后来的薄恩,如今的江棠,彻底被闹糊涂了。   从卫迟栖手里接过荷包,也仿佛烫手一般。   而对方还罢东西,还真就走了,唯留他站在原地,手攥着那个荷包一动不动,仿佛泥胎木偶。   他想过卫迟栖再见到他会恼,会厌弃,抑或冷若冰霜。甚至以为他诈死又来骗他一回,将他赶出云州。   可卫迟栖就是这么平平常常地对他,他说他姓江,是个开胭脂铺的,人家就真的只把他当江掌柜了。   他有些失落,又转而责备自己太贪心,还求什么呢?难道还求和好如初,再续前缘么?   卫迟栖从胭脂铺里出来,牵着马在尚冷清的街上慢慢地走,只有早点摊铺开张最早,他记得母亲和茵茵都喜欢街口的双麻油饼,便顺道包了些一会儿带回去。   一路回想起方才见面的场景,两年不见,那人好像更瘦了些,脸上原本的那点婴儿肥是一点都没有了,素素的袍子套在身上空荡荡。更想起昨夜一抱,腰细得他一掌都能圈了去……   而瘦得脸愈小,就愈显得那双鹿似的眼睛大,被自己发现后圆瞪瞪的,仿佛自己再上前一步,就能如昨夜一般,瞬蹿出百里之外。   两年,说长不长,论短不短。却也足够他想明白许多事,他回来后和父亲谈过,才知道薄恩其实一直在拼力保全卫家,保全他。还有他当时在王府渐渐看明白的,那个寒林,比起护卫更多是寸步不离的监视。薄恩这个慎亲王,和他一样被圈在京城里,寸步难行。而当今陛下对这个幼弟,似乎并没有那般疼惜。   他不知道薄恩用什么手段帮他离京,当时他满心思里只有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他放不下远在云州的家人,谁都不敢相信,时刻忧心着他们的安危。   所以当薄恩放他走,他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船。   那些日子他努力地想想明白许多事,也费尽心思地梳理一切究竟是从何处开始设下的陷阱,更想自己这个少庄主与飞涯山庄日后该何去何从。   唯独没有耐心地思考过,他与薄恩,还有一份情未完。   情未完,情又何以续?   那日听到慎亲王病故的消息,他空了许久的心,却十分清晰地传来悲恸。先是否定,后又半信半疑,最后夜不能寐,心再度空了下来。   也是那日,为他折了桂花回来祭在窗下,他细想了许久:他与薄恩,抛开种种,不是过错,而是错过。   直到在胭脂铺里,茵茵无意间递来的那盒香膏,客人满门时始终没露过面的年轻掌柜,还有花灯节救下的那个身形相仿的小公子,在他就要揭开面具时,慌不择路地逃跑,落下一枚荷包……   即使两年未见,即使面具相隔,卫迟栖还是只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抱住他的那一瞬,他满怀的情感,都是无法克制的,失而复得的,激动与欢喜。   打马回去的路上,卫迟栖忍不住扬起嘴角,心情颇好。   他的小公子,以后就真的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公子了。在云州城住着,开了间胭脂铺子,做了个不大不小的掌柜。而自己是飞涯山庄的少庄主,那夜在花灯节与他相遇,一见钟情,将会开始新故事。   夜里,小江掌柜攥着失而复得的荷包睡不着。翻来覆去间,似嗅到一股甜甜淡淡的香气。奇的是他屋里从不用熏香,便想着或许是白天蒸花露时沾染上的,可白天蒸的是蔷薇,这股香气,更像是……   他循着香气仔细找,原来就在他手上的荷包。荷包之前在迟栖那里,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将荷包打开,那对月牙石还在。东西没少,还添了一样,一小撮今秋的桂花瓣,金灿灿的,就掺在里面。   他想起两年前在飞涯山庄的那个秋晨,卫迟栖涉水而来,赠他月牙,给他折桂。   更记得他们临别那日,两人共乘在马上,就要进城时,卫迟栖贴着他耳朵悄悄说的那句,他说:“我最多就等到明年秋日,你要再不回来,等后山的桂花开了,我亲自来京城绑你!”   话说得凶,语气却最温柔。圈着他的掌心,怎么都舍不得放开。   时隔两年,他以为时移世易。   如今,飞涯山庄后山的桂花,又开了么? 第十六章 娘子   可怜那江掌柜一夜忽喜忽忧,思绪起起落落,不得好眠。次日上工研粉,眼下挂着两圈深深的黛青,那颜色比他们铺里最好的眉黛还正。   正一颗一颗碾着珍珠粉,外边的伙计就打了帘进来,说遇到了个难招架的客人,还仿佛有些面熟。   说是来给娘子挑礼物,被把铺子里的货都看了,没一样满意。不是嫌粉太薄,就是挑颜色太轻,不像来做买卖,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伙计嘀咕了半天,又让掌柜的小心,别是什么云州城本地的霸主,来敲打咱们这些外来商了。   “那我出去看看,要真闹起来,你就去报官。”江掌柜道,深吸一气,揉脸整了整疲态,准备先出去应对应对。   掀帘,入堂。   那位来给娘子挑礼物的客人,正拿着盒胭脂,要问人。见自己出来,招手笑道:“正好掌柜的来了,给我解说解说,这是个什么花做的?”   卫迟栖笑着一招手,有人就极没自制地过去了。   小江掌柜走近他,方才在里头听伙计说的那些他还记着,此刻见卫迟栖当真低头挑得饶有兴致,心里一酸,差点把真心话说了出来。   只好忍着难受道:“迟栖……卫公子,要给……卫娘子,挑些什么?”   卫迟栖提起家中娘子,眼底笑意温柔如一汪春水,他对面前的人道:“我家娘子挑剔得很,寻常的东西不好,要你们铺里最好的来配他。”   江掌柜一听从卫迟栖口里亲自说出的那句“我家娘子”,就真忍不得了。昨夜幻想出来的种种希望与美好瞬间破灭,宛如数九寒冬里冻得发颤的时候,还被人兜头泼了一桶凉水。   卫迟栖都成婚了……也是,人家比他还大两岁,又是独子,自然该成婚了……   因为成了婚,有了心上人,有个千娇百媚的娘子等他哄着护着。所以对自己这段旧情,才这般放得开,见着故人波澜不惊,泰然自若。   如此一想,似乎就都说的通了。   他强打起精神,想端出一个体面笑颜,却眼眶蓄泪,嘴角牵了又落。笑不像笑,哭不似哭,狼狈又难看。   怕真在卫迟栖面前丢人,便匆匆道:“有的都在这里了,卫公子若看不上,就请别家吧……”   说罢,快步地掀帘进了里间,不一会儿,里面干活的伙计都被赶了出来。   “掌柜的说,今日休一日店,工钱照旧。”   伙计们面面相觑,但都照着吩咐开始收拾。   卫迟栖才知道逗得过了,连忙进去找人,伙计们拦不住,卫迟栖还直接把里间的门闩上了。   这时,昨天那个门口洒扫的伙计才想起来,卫迟栖为什么面熟。   “不就是昨天来还东西的那个老板么?掌柜的还说,这人以后再来必得告诉他,我浑忘了!”   “大概是商量什么大生意呢……”   卫迟栖掀帘进来后,将门一闩。就看见他的小公子背对着他站着,手上动作不停。   走近了才发现,对方在研珍珠粉,只是一边研一边往里边砸眼泪,眼泪珠子成串成串的,比案上的珍珠还多。   纵研出来也没用了。   卫迟栖后悔极了,悔不该随口说那些话逗他,也不知这人这么呆,都当了真。   卫迟栖将人转过来擦眼泪,指腹轻轻蹭过他眼角薄薄的肌肤,那里红了一圈,是小公子哭的。   薄恩此时渐渐也明白过来,但还是忍不住有些气闷,心里又惴惴不安,更不知卫迟栖的态度究竟如何,实在煎熬,便都撒了出来,吸了吸鼻子故意道:“迟栖哥不是有娘子了么?去给你的好娘子挑胭脂去……”   卫迟栖笑了,将人搂过来,柔柔地吻在他湿漉漉的颊畔,笑着反问他:“脸都这样红了,还用胭脂呢?”   薄恩反应过来,被卫迟栖这样低声下气地哄着,反而涌起了无限的委屈,眼泪掉得更凶了。   他说不出有多想他,也说不出自己有多怕再见不到他,还有昨夜他是如何的欢喜,方才一瞬落空后又是如何的心如刀绞。   卫迟栖被他哭得心也随着一揪一揪地痛,他明白对方忍耐了多久,那样诚惶诚恐,小心翼翼,他都看在眼里。   “好了,好了,没事了……”卫迟栖抱着他耐心地哄着,抚着脊背给他顺气,温柔地告诉他,“日后我们都会好好的。”   最末一句,打动了正哭得忘情小公子,泪眼模糊地攀上来,可怜兮兮地要迟栖哥亲亲他,这一切太不像真的了,比经年里做过的所有美梦都美。   卫迟栖搂着人贴腰往上带了带,低下头同他亲吻,一点点地啄吻上他的唇,尝到他咸涩的眼泪,又去吻了他的眼睛。   最后小公子被哄好了,两人窝在里间歇息的矮榻上,卫迟栖抱着薄恩,薄恩则抱他抱得更紧,窝在卫迟栖怀里一刻也不愿意下来。   卫迟栖圈着他的手握在手心里,两人挨颈小声地说着话,卫迟栖时不时地会低头亲他一下。缓过来的小公子已经知道害羞,既红着脸,又不舍得躲开。   他问卫迟栖,最早是什么时候知道的,难道只是因为茵茵的荷包?   卫迟栖抵在他发顶蹭了蹭,告诉他道:“是那盒香膏,你用桂花也罢了,盒子底下又刻了一个江字。”   “江字怎么了?”薄恩不解,方才哭狠了,现下说起话来,还有些瓮声瓮气。   “你忘了,你告诉过我,你母亲姓江,在鸿州。还说过要是京城不来人,你就去鸿州,让我以后也去鸿州找你。”卫迟栖道,“还有桂花,你铺子里除了那盒香膏,就没有其他桂花了。”   因为见花思人,轻易不敢用。也是某日不知不觉就做出一盒来,也只偷偷藏着。   薄恩点头,仰头对卫迟栖说道:“我如今随母亲姓,叫江棠。”   “怎么取这个名字?”卫迟栖问他。   “慎亲王已死,世上再无薄恩,我随我母亲姓,棠儿是母亲给的小名。”   “棠儿……怎么听着像姑娘?”   “那时母亲以为怀的是个姑娘,还在肚里就叫上了。”   “不是姑娘,却比姑娘还能哭。”   “才没有……”   薄恩,以后该叫江棠了。   卫迟栖自打被搂上后,这人就一刻不松地紧紧抱着,仿佛一不留神自己就能化烟飘了。忍不住笑了,问他:“这么舍不得,当初怎么不来送我?”   兴许那时在渡口见了,他大概真的会把人一起捞上船,不管不顾地劫回云州。   小公子却一脸怎么明知故问的神情,小声不高兴地嘟囔着:“你明知道的……”   见了,怎么走得了呢?非要走,也是狠心狠意,痛断肝肠。更怕自己忍不住要留他……   卫迟栖特地拉过他的手,要看旧年烫伤的那次水泡,早就好全了,连疤都没留下。又捏了捏脸,却不似从前一般捏得起肉,消瘦是真的消瘦。   卫迟栖不由得叹息道:“我得好好地,把我们家小公子养回来才行。”   小江公子却由此记起了从前的事,撇了嘴,转过脸去,不让卫迟栖碰了。   “怎么不高兴了?”卫迟栖软声低语地哄他。   越是这样,他就越想起那时在王府的日子。忍不住道:“你骗人,离开云州的时候,你也说对我好的……”   “可是你后来……后来……”   “你凶我,骂我,还把我关在门外,不让我见你。你明知道我心疼,还不吃东西不喝药来折磨我。你还不信我,觉得我要害你要挟你, 我求了你好多回,掉进湖里差点死了,你都没看我一眼……”   越说越止不住,眼泪又复涌上来。卫迟栖无可辩驳,纵然当初事态混乱,他也深觉自己混账。只顾着自己,却忘了当初他口口声声要照顾的小公子。   不知他当年孤身一人,在波旋云诡的京城里,是怎样艰难周旋。这人最脆弱无防的一面,永远只露给自己看。当初是他哄得他为自己敞开心扉,又是他狠心不顾,怎不混账?   “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哥哥以后都给你补偿回来,好不好?”卫迟栖觉得自己大概把这辈子的温柔用尽都不够,说起话来恨不能轻了再轻,又想吻他,人已经自己欺上来,却不是吻,而是咬了咬他的唇。   说着满腹委屈的小公子,还是没舍得咬重,最凶的一句警告,也不过是眨着红彤彤的泪眼,对卫迟栖道:“你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卫迟栖笑得心疼,将人使劲往怀里揉,满口答应。   为了哄他,还悄声告诉他:“你病的那些日子,都是我照顾的你。不肯喝药,就知道抱着我淌眼泪,烧得浑身都是烫的……”   “我知道……”江棠怀里的人埋头在他领口蹭去眼泪,就是因为知道,才敢大着胆子找来,他认真地告诉卫迟栖:“以后再生气,也不要让我见不着你好么?”   “好,以后哥哥去哪儿都带着你。”卫迟栖道,低头捧脸,吻上他的眉心。 第十七章 嫂子   少庄主近来,往城里跑得最勤。以前除非被卫茵茵缠了又缠,否则是轻易不下山的。如今却调转了过来,处理了庄上事务,除非小妹缠着他留下来玩,否则轻易摸不着人影。   人早骑马到云州城里去了,心也跟着去了。   西街的胭脂铺里,卫迟栖熟门熟路地掀帘而入,里头的伙计自觉避开,来得多了,还晓得轻手轻脚地把门带上。   江掌柜正那细免纱滤着花汁子,还没滤完,暂且腾不出手去顾他。卫迟栖就自己贴上来,自后将人合腰搂了。   从前的江湖少侠说话直爽,如今从文后的少庄主也依旧言语直白,开头必然是一句:“我想你了。”   情真意切,毫不敷衍。   小公子绞纱的手有些不稳,倒不是因为这句话,而是卫迟栖落在颈边细细碎碎的吻,还有那比起抱怨更像撒娇的耳语。   卫迟栖搂着他温温柔柔地抱怨:“我每回过来,你都和这些花啊粉啊分不开……”   江棠想说,自己就是开胭脂铺的,不做胭脂做什么?   便认真告诉这个万事不愁的少庄主,道:“迟栖哥,做掌柜的也不好偷懒的。”   卫迟栖脑内转了几转,忽然想到什么,笑着打趣道:“那在做掌柜前,已有一项重任了,怎么不分先来后到呢?”   已有一项了?   “是什么?”江棠疑惑相问。   花汁子已经绞完了,他要去净手。卫迟栖就舀水给他洗净了,又拿着一块棉巾裹了他的手,给他细细地擦。   边擦边说起了当年送他离开云州的路上,自己问他,就做少庄主夫人好不好,答不答应。是他自己乖乖点的头,这回要耍赖,少庄主必不答应。   江棠没想到卫迟栖还记着这个,他当时稀里糊涂的,只觉得能和他在一起,就怎样都好才……   “那小公子说话,作不作数的?”卫迟栖捏了捏他的脸,说一句,就亲一下,把人弄得毫无招架之力。   小公子只好如当年在马上一样,卫迟栖说什么,他就点头答应是什么。   可他还有一样担忧的,就是卫老庄主和夫人,飞涯山庄未必能接纳他,况且……   “迟栖哥,你的武功……”   卫迟栖经过这些年,已经释怀许多,坦言道:“不能再恢复了,父亲也找人看过,说是寻常一招半式还可,内力……是不能指望了。”   问过后有了明确答复,江棠却不知该说什么了,替卫迟栖难过,又开始责备自己。   卫迟栖怎么不知道他这点心思,觉察出他失落,便不许他再胡思乱想。把人压到矮榻上,咬着唇就厮磨起来,吻罢眉眼又落下颈畔,掌心隔着腰带摩挲着那截瘦下之后更不盈一握的细腰。江棠被他吻得浑身绵软,动情地搂着他唯余细细急促的喘息。卫迟栖原本只想安抚,不想久别之后爱人在怀予取予求的模样恰如一簇烈火,一刹便把他这捆干柴燎了个彻底。   情不自禁啊……   扯开那碍事的腰带,腰身彻底在掌中,小公子呜咽一声,被卫迟栖挤进腿间,红着脸喘气,却被吻得更狠。   眼看就要水到渠成,一阵叩门声响起。伙计在门外说,来了一个卫小姐,要找里头的卫公子。   “茵茵?”   两人对望一阵,怀里的人更不好意思了,捂着脸不让看。卫迟栖则大大方方,还颇有些遗憾。只朝外回了一句“稍等”,就边哄着人便替他拢衣裳。   江棠在榻上推着他,小声说道:“你快去吧……”   卫迟栖则恋恋不舍的,活像个沉迷美色不愿早朝的君王,拉着美人的一只手,要走了还要说些没羞没臊的话。   “等你过了门,哥哥再讨回来。”   说得还挺认真。   没过门的小公子立刻抽出手赶他,自己跑到后院打冷水洗脸去了。   卫迟栖一出来,就瞧见了坐着的卫茵茵和站着的铭风。卫茵茵一见他大哥出来,就坐不住了,还含着一口茶没吞就想说话。   铭风一手把小丫头按回去,怀中抱剑,笑着替她开口道:“少庄主日日进城逛,怎么不带上咱们大小姐?”   卫茵茵趁此间隙把茶一咽,愤愤点头。   卫迟栖看着气鼓鼓的小丫头,心情不错。要他们去汇丰楼吃顿早茶,铭风最喜欢那里的新鲜虾仁饺,早晨起卖,去晚了可就没了。   卫茵茵则在路上还要跟她哥算账,说是总背着她出来,有好的也不记着妹妹,还学了旁人的口吻训他道:“你瞧瞧,成日家鬼鬼祟祟的,像什么样子?”   卫迟栖听出来了,和阿娘一模一样。   又问:“你来胭脂铺又不给我买胭脂,还躲在里边,干什么故事呢?”   不等卫迟栖搭话,铭风就嬉皮笑脸地插进来,搭腔道:“咱们少庄主能干什么故事?自然是掩门关窗的好故事——”   话音故意拖得长,小丫头不知话里玄机,只听懂了他大哥是出来会了什么神秘来客人。边追着问他究竟来会谁,卫迟栖笑而不语,偏眉眼间都是难得一见的春风得意,愈发惹得卫茵茵好奇得心痒难耐,缠问着不肯撒手。   及到了茶楼,上了雅座,要了茶点。小笼屉盖一揭开,露出九个环码的剔透虾仁饺,小小巧巧,精致可口。   卫迟栖先伸筷子,夹了一个给妹妹放到碟里,这才云淡风轻道:“来会你嫂子。”   “嫂子?”卫茵茵瞪大了眼睛,她还以为大哥他……   铭风则是一副果然如此的淡定神情,想的是少庄主守寡似地把自己困了两年,也是时候该走出来超前看了。却不知道那位是怎样一个人物,能让少庄主怀春得宝似地不着家。   想起这个,不免又想起从前那位,和少庄主依依粘粘,情投意合的,还以为是天赐的缘分,两人真能走到一块……欸,不提也罢。   卫茵茵此时的心思也全不在吃的上,就一门心思跟她哥打听起她那“嫂子”来。   “是哪家姑娘呀?是不是在胭脂铺认识的?你总背着我们出来,是不是就是见她?胭脂铺是不是你们相约私会的地方?”   一张口,就噼里啪啦地往外冒问题。卫迟栖听着好笑,知道不答她今日是没完了,遂教这小丫头道:“什么私会?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话?”   卫茵茵就把头转向身旁的坐着兢兢业业吃三鲜素包的那位,不打自招,铭风立刻将手连筷举起,神情真挚地向少庄主表心道:“可不干我的事,是咱们大小姐自己从话本子里听来的!”   卫迟栖听了,毫不迟疑地在桌下给了他一脚。   信就有鬼了,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哪样不是他在外面带回来给茵茵的?   卫迟栖也不瞒了,直接说不是姑娘,是胭脂铺的江掌柜。   卫茵茵没见过本尊,只听说是个很俊的年轻公子,又问他大哥:“真的很俊么?比迟栖哥你还好看么?”   “比我俊多了。”卫迟栖想到人,忍不住翘了嘴角。   卫茵茵听了,高兴了一阵,心里又破天荒地替他大哥暗暗发愁起来,撇撇嘴道:“可是哥你再不找个姑娘,阿娘都要愁死了。”   “阿娘不会的。”卫迟栖的目光温柔,对小妹说道:“阿娘更盼着咱们自己过的好。”   卫茵茵却似懂非懂,铭风瞧她秀眉轻蹙,小小年纪倒操心起大哥的终身来了,便故意拿话逗她。   又提起方才的话头,说要比俊不俊的,也该拿自己比呀?先说少庄主这个粗人,倒把自己这个飞涯山庄头号排名的风流少侠往哪儿放了?   觍着脸凑上来插浑打科,卫茵茵掐了他一把,说瞧见他方才偷偷夹了最后一个兔儿团糍了,让他快快还了来。   铭风摇摇头, 奇*书*网 *w*w*w*.*q*i*s*u*w*a*n*g . c*o*m 在大小姐来抢时,还当着她的面一口吃了。结果差点没被那团糯米糍噎死在当场,还是少庄主重拳出击给捶回来的。   俊是挺俊的,就是傻。   卫茵茵想。 第十八章 外人   卫茵茵好奇她那位让大哥枯木逢春又牵肠挂肚的“小嫂子”,卫迟栖也没刻意瞒着。   一日,两人在一处小摊上吃炸素团子的时候,被卫茵茵带着铭风抓了个正着。   江棠就着卫迟栖手里的签子,团子刚咬了一半,就看见了杏黄衫子的小姑娘,柳眉杏目,发间一对白海棠,缀着的小银铃叮叮当当地响。   “烫么?”卫迟栖背对着没见着,见他忽然不吃了,还以为是刚出锅烫着了,又要过来轻轻吹凉。   江棠一时不知躲还是不躲,人家已经瞧见他了,两个就是奔着他来的。遂拉了拉卫迟栖的手,贴近了小声道:“是茵茵和铭风……”   卫迟栖一笑,丝毫不慌,仍旧把吹凉的素团喂到他嘴里,说道:“我和她说过了,她知道有这么个嫂子呢……”   小公子没顾得上对方调笑,心里正忐忑着。卫迟栖情深情专,待他一如既往,甚至更好。可卫家其他人,他怕……   可没等他再多想,昔日的小姑娘已经跑到了他面前,手里拽着铭风。先喊了卫迟栖声“哥”,随及不可置信地指了指大哥身边站着的小公子。   “哥,他不是……”   这不是从前的小先生,和后来的王爷么?   还听铭风私底下跟她说过,两年前就病逝了,让她以后别在卫迟栖面前提起。   怎么……   铭风也有些意外,但仔细一回想少庄主这段时日的种种态度,不就跟当年这个小公子在庄上时一模一样么?他早该想到,自家少庄主能有多大出息!   看着卫迟栖牵着人,满眼柔情蜜意,一时倒不意外了。只觉得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从前,有些感慨。   卫迟栖毫不避讳地牵着人的手,冲二人介绍道:“这是西街胭脂铺的江掌柜,江棠。”   傅思,薄恩,江棠。   铭风向来懒得计较这些弯弯绕绕,最先放松下来,抱拳配合少庄主喊了声:“原来是小江掌柜,幸会幸会!”   落落大方,倒把江棠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也说了声“幸会”。想着:铭风还是没变,不管怎么称呼他,总爱加上个“小”字。   卫茵茵原本还怀疑这天下是否真有形容一模一样的人,目光一落,就又看见对方腰间系的一个灰扑扑的荷包。上头有她亲手绣的鲤鱼,还是那年他们一行去后山捞鱼来的灵感……   顿时更确定了身份。   半喜半忧地喊了声:“小先生……”   语气颇有些惆怅,大哥高兴了,她也高兴,可是她怕阿娘气得晕过去,阿爹也会打断大哥的腿。   毕竟这些年里,家里无人再提一字,关于这个当年来避难,后来给卫家带来大祸的小公子。   而江棠如今的忧虑,也和她一样。   卫茵茵总算见到了真佛,知道他哥哥要和小先生培养感情,倒不缠着了。小丫头心思单纯,没那么多前因后果地追问。她只知道大哥喜欢他,非他不可的喜欢。从京城回来以后,大哥说是安静成熟了,可再也没真正高兴过。   操着一副忧国忧民的心肠,大小姐拖着铭风走了,要和他商议商议成全这门亲的好法子。   江棠没料到和卫茵茵他们的重逢就这样简单,既无质疑,也无追问,更无责备。仿佛他就出了趟远门,回来了,大家还是好好待着他。   卫茵茵甚至还记得,自己是她的小先生。   心中一暖,说不出的百味陈杂。   卫迟栖看他瞧着卫茵茵走的方向怔怔地出神,就捏捏他的手心,道:“想到什么这样出神?”   “我想……日后怎么见卫庄主和夫人?”江棠道,手被卫迟栖牵着,忍不住握得更紧。   卫迟栖带着他慢慢往回走,哄着人吃了不少东西。快回到胭脂铺的时候,才告诉他:“有我在呢,千难万险,哥哥也要把你带回家。”   江棠深知卫迟栖的心意,越听他这样说,心头的不忍和不舍就愈重。悄悄问卫迟栖:“若是卫夫人不同意……”   “那咱们就私奔。”卫迟栖半开玩笑地逗他。   江棠赶紧捂住他的嘴,想着这人真能做得出来。摇摇头不许他胡说,又道:“卫夫人不许我们在一起,我还把你拐走了,她该恨我了……”   卫迟栖笑着圈上腕子,把他的手拉开,看着面前蹙着眉着急又认真地好看小公子,鹿似的一双眼睛圆瞪瞪亮莹莹的,满眼都是为自己忧虑。心里痒痒的,就想把人按怀里结结实实地亲一顿。   “那就不走,长长远远地在云州住着。”卫迟栖压下心思浮动,怜惜地安慰着这个总是万事忧心的小公子。   于是不久之后,中秋家宴,飞涯山庄来了位新客却是故人,被卫迟栖亲自领进门。   众人都是一愣,铭云面色一沉,是明显忌惮的神色。上前一步,挡在门口。卫夫人神色更不好,险些歪洒了那盏桂花酿,被卫茵茵接过,轻轻唤了声“阿娘”,才回过神来。   卫迟栖介绍,说这是西街新开胭脂铺的江掌柜,卫夫人却死死记得,这是在天牢里见到的尊贵王爷,隐瞒身份藏在他们山庄,带累他们一家蒙冤入狱,更害得自己的儿子受尽刑罚,武功尽失……   不是说死了么?好容易断了栖儿的念想,如今又回来做什么!   卫夫人平时温和,骨子里却是江湖人的刚烈,一拧眉,当即推椅离案地起身。却在开口赶人前,被老庄主安抚住。   “来者是客,江掌柜,请坐吧。”卫老庄主言谈大度,不见亲热也不见怠慢,全然是待一个外来客的态度。   一家人重新落座同席,铭云紧绷的神情就松下来过,直到江棠入席,再忍不得。干脆向卫庄主请辞,离开了正厅,一身怒气地匆匆出去了。铭风则在无人处冲小公子比了个笑,也追了出去。   江棠自认识铭云以来,只见他凡事波澜不惊,无甚情绪。这般怒火厌憎,除了两年前在刑部大牢,就是今日再见。   那不安愧疚又重了几分,卫夫人更是再没给过他一眼,全当席上没这个人。尽管如此,一场原本热闹团圆的家宴,因着自己这个不速之客,变得尴尬又沉默。   可再尴尬,也总要见上一面的。   卫迟栖照顾着江棠,看他谨慎小心,察言观色的模样,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在王府小心翼翼做小伏低讨好自己的卑微模样。心中不忍,又看母亲板着一张脸,被茵茵几次撒娇才勉强牵动嘴角笑笑。父亲则神色自若,饮酒夹菜。   后边卫夫人亲自分了月饼。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分月饼的时候,他们一家人分了一个,各自一小块。江棠这位客人,则是单独完整的一个。   看似尊重客气。   却摆明了在说,谁是一家人,谁又是插不进来的外人。亦或是要划清界限,表示各自分明,互不沾染。   桂花豆沙馅的甜香飘在席上,却食不甘味。 第十九章 无悔   席上无话,江棠意外间却被卫老庄主敬酒,受宠若惊,站起身来,举杯就饮。可这一杯完了,又是一杯,杯杯斟得八分满,酒醇香冽,直饮得人面酣耳热。   卫迟栖看出端倪,起身要挡酒,手还未伸出来,就被父亲一个眼神打回了座位。更何况,倔强的小公子,也不要他帮。端端正正地接过父亲的一杯又一杯。   卫迟栖都顾不上数,屡屡心疼又只能无奈缩手,他最知道这人的酒量。从前在王府,不过喝了那么点,就路都走不稳,直直从桥上栽下去。这酒又是父亲珍藏烈酒,连他都是浅尝辄止 ,今日节下高兴,才开了一坛。如今已经去了一壶了,江棠哪受的住这个?   果然看他呛得面红耳赤,掩着袖背过去咳了几声,又忍了下来。父亲还没打算放过他,提壶续满,江棠接了,尽力舒展难受的神情,笑得大方,接过便满杯饮下。   卫迟栖坐立不安,焦心着低声喊了“父亲”。连原本一直冷淡着的卫夫人都看不下去,私底下扯了扯他的袖子,让他别在这上头欺负晚辈,不想见请出去也罢了。   “真把人喝倒了,还得照顾……”卫夫人不赞许的小声道,看着江棠那摇摇欲坠的单薄身量,神情却执拗,逞着强要陪卫庄主喝到底,究竟还是不忍的。   过往种种,他非罪魁,可迟栖的那一身武功……两年过去了,到底意难平。   她从前想,人没了……也好,没了就能不再沾惹了。可没料到,自己的这个儿子,虽不再提,可心底藏的,除了那个人,谁也放不下了。一年这样,两年也这样,守着一处空院,等着一处花开。   如今心底的那个人骤然归来,他眼底的神采都是活泛的,是久违的,发自真心的欢喜。   没等卫夫人再多想,人已经如他所料地,彻底醉倒了。倒在卫迟栖怀里,该说,这小子是一直伸着手随时等着接。   就看儿子稳稳将人抱起,辞了众人,就要带人去了后院。没等她喊,已经有人替她发话了。   “安置好了,到我房里来。”一家之主道,眼中清明,不见醉态。   卫迟栖低头看着怀里醉得人事不省的江棠,轻叹一气,回了声“好”。   卫迟栖抱着江棠,原本想回自己房里,出了正厅,想起江棠和他说过怀念在山庄里住过的那个小院,热热闹闹,有家的感觉,像个归属。便转脚,把人带往那里。   这里原本是飞涯山庄的一处客居,用以款留来访外客。被江棠住下后,就再没住过别人。这两年也未疏于打扫,干净整洁依旧,布置陈设如昨。   卫迟栖轻手轻脚把人放到榻上,脱去鞋袜外袍,再掩上被。小公子醉过了头,由着卫迟栖摆弄。只是酒力发起来不免难受,朦胧迷糊间被喂下了涩涩的醒酒汤,从嗓子眼到胃里都烧得厉害。   恍惚间还以为又回到了王府生病的那次,也是喝醉了,寒冬腊月从冰湖里被捞起来,高烧不退。就有人这样搂着他,哄着他喝药,温柔地给他掖好被角。   他知道那是卫迟栖,之前舍不得他走,仗着自己当时可怜些,意识不清又理所当然地将人霸占住。如今人真的不走了,他却委屈得心酸,他们分分合合,经历了如此多不易才能再度走到一起。就算接下来还有难熬处,有卫迟栖在,他就不怕……   卫迟栖则搂着他,醒酒汤喂了两口下去,怀里的小公子就拧着眉睁开水朦朦的一对眼看着他,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卫迟栖便把碗搁到一边,说不喝就不喝,待会要点热水来给擦擦,疏散疏散。   谁知对方却抬起一只手轻轻合在他脸上,口齿不清地安慰道:“别怕,别怕……”   卫迟栖心口一热,覆了他的手背贴在自己面上,低低地回应他:“嗯,我不怕。”   江棠强撑眼皮环顾了一圈,所在是他最熟悉的小院,卫迟栖在他身边,自然而然地安下心来,沉沉眠去。   卫迟栖将人安置好,轻轻拨开攥在自己袖上的另一只手。江棠的指尖忽动,瘦得骨节分明的五指虚合了几下,往手心里拢,仿佛还想抓紧些什么。卫迟栖又怜又爱,低头吻在他唇角,还有未散的酒香。   来见父亲,自然还有母亲在旁。   卫家夫妇各坐上座左右,看着先请安,再站定的儿子。两年过去,气度沉稳,人也安定了。同样,话也少了许多,除了陪他小妹,更是少有笑意。   成熟稳重是真的,寥落孤寂也写在了面上。直到最近,整个人骤然焕彩,仿佛一夜回到了多年前少年意气的时候,眼底的生机明媚,彻底地活了过来。   卫夫人心里是甚为不悦又极无可奈何的,儿子死过一遍是为那个人,活泛过来要是为那个人,来来回回,兜兜转转,就是放不下。   且看他今日的做派,也不打算放下的。   卫迟栖则静静站着,与父亲母亲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端端正正,老老实实,瞧着是来听吩咐的,实则早揣了决定来。   父母敢问,他就敢说。   卫老庄主纵横江湖多年,又是一庄之主,怎么不知道卫迟栖那点儿弯弯绕。这个儿子之所以敢来,还不是仗着他母亲自那事后再舍不得责他,自己也不会对他这个已手无缚鸡之力的儿子动手。   所以厚着脸皮,挺着脊梁骨来了,站得笔直,还不卑不亢。   卫夫人还真想骂儿子两句,骂他不争气,怎么就栽到这么个人手上?还要骂他没出息,同一个人,竟然栽了两回!   这像话吗?   可一看卫迟栖老实缄默的样子,任打任骂不吭声。就忍不住想起他身上磋磨了心性的遭遇,想骂两句,倒张不开口了。能骂能训的那个,又被丈夫灌得半死不活,现还躺在自家院里。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冤孽!”卫夫人忍了一长串气,恨恨出口这两字,干脆一块骂了。   话骂出口,也是态度。气归气,自己不满意,架不住儿子不要命的喜欢,儿大不由娘,横竖管不着了。   卫老庄主则捋着胡须,打量了一眼嘴角就快藏不住笑的儿子,暗笑:年轻人,还是沉不住气。   遂以一个父亲的口吻道:“你自己做的决定,日后须得一力承担,你可有这样的觉悟?”   卫迟栖则早做好了准备,掷地有声地回答道:“孩儿认定一人,就生生世世都是他,荣辱生死,不悔不改。”   卫夫人倒吸一气,显然被激得够呛,捂着心口看了这冤家一眼。为娘的又爱又恨,这誓言颇有当初卫老庄主求娶她时的风范,认一人,定一生。   纵然千百个不愿意,也没法子了。这儿子就跟他老子一样,一倔一辈子。   不看了,不看了,再看一眼,怕就被气晕过去了。 第二十章 夜桂   江棠在头昏脑胀中醒来,头沉得几乎抬不起来,动了动手,发现自己被人搂在怀里,耳边的呼吸绵长。   睁开眼,是卫迟栖。   真好……   他在头疼中想着,紧挨着卫迟栖将两人的距离又贴近了几分。卫迟栖被他一蹭就醒了,还没醒透,半梦半醒间先把怀里的人捞上来亲一口。一口胡乱亲在鼻尖,江棠红了脸,倒把头疼忘了,小声喊了句“迟栖哥”。   卫迟栖彻底睁眼,伸手抚了抚小公子的脸,温温柔柔地问他要不要再睡会儿。江棠摇摇头,卫迟栖醒了,他也不想睡了。   一起床,气色就不好,昨夜醉酒的疲态明晃晃挂在脸上。本来就瘦得巴掌大的面上一片蜡黄,眼下两抹黛青,小小的一个呵欠一打,立刻有止不住的泪花涌上眼眶。   看着更可怜了。   卫迟栖叹气,摸出梳子来,给穿戴整齐的小公子梳发。软软的青丝搭在指尖,又随着桃木梳被一齿一齿分开,他心里想着是绿豆百合汤好?还是肉桂干姜饮好?一个太凉,一个又太燥……   正琢磨着,已经有人端了东西进来。   两个丫头,一个送来解酒饮,一个送来粥点。送来了东西,也谨记着夫人教的,不许多言,放下摆好就立刻走了。   卫迟栖看了那碗醒酒饮,葛根芩连汤。   嗯,不苦不辣,性温平。   倒不明白那两个丫头跑什么,都是母亲院子里的,难道他还没见过?   江棠听卫迟栖笑说是母亲送来的,心中也有了分窃喜,或许自己和迟栖哥的事,并非全无可能。   喝了葛根汤,又被卫迟栖盯着喝了一碗熬得稠绵的杞子黄米粥,吃了两个豆腐卷,半块红糖糕,实在塞不下了才被放过。   卫迟栖搂过他直接伸手摸了摸肚子,这才颔首略略满意。   江棠被他搂着,有座位也不许好好坐,只能坐到卫迟栖腿上。被卫迟栖环腰搂着,嫌他坐在腿上都轻得像纸片,又埋怨怎么两年不见就瘦得这么着了?   “吃得也少了,茵茵那丫头光吃点心都比你多。那回在船上我给你剥蟹吃,吃得多香甜,现在多喝碗粥就跟灌药似的……”   被嫌弃轻飘飘的小公子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是瘦了些。尽管他自己不觉得,却听出了卫迟栖话里的心疼,哪怕挨着训,脸上也挂着笑。   卫迟栖被借机说他态度不端,还不知错。便把才从宿醉里缓过来的江棠按着“教训”了一顿,小公子没了力气,唇上润红一片,趴在卫迟栖肩上喘气。   听卫迟栖一面顺着他的发,一面告诉他:“你别担心,母亲只是嘴硬。你的院子,还是她派人一直打扫的。”   话说得不老实,卫夫人之所以派人打扫,是因为看不下去儿子天天到这院里挥掸子提扫帚,所以才派人来把活都干了。好让这少庄主别窝在这里,干点正事去。   江棠只听到卫迟栖说“你的院子”,就心暖得不像话。只觉得,原来离皇城千里之外,自己在这山庄里,也是有归属的。   这个小小的无名院落,比富丽堂皇的占街亲王府,更叫他留恋。   耳鬓厮磨间,小江掌柜还不忘自己的胭脂铺子,问了什么时辰后,就要回去上工。   少庄主不乐意,搂着人不撒手,嘟囔道:“你做掌柜的,偷个闲怎么了……”   江掌柜却说,自己难得靠自己的本事做点事,要是这铺子垮了不仅对不起自己,还对不起母亲的心血。许多方子,都是从前先皇后留的,她在入宫前,还是鸿州江家的二小姐。   一转眼,就这么多年了,物是人非。母亲早已不在,可自己,终于完成了母亲最想做的事。   卫迟栖听了,不再挽留,而是依依不舍地圈着他道:“哥哥送你去。”   江棠却忍不住仰起脸来,笑得明媚又骄傲,说道:“我会骑马的,而且比你们骑得都好!”   的确好,才能在京郊刺杀仓皇入林时,东拐西绕,一骑绝尘,果断挣出一条命来。   卫迟栖有些意外,想起初见时上马都要人扶,弱不禁风瑟瑟发抖,又瞧如今这得意忘形的小模样,牙痒痒地在他鼻子上一捏。   半真半假地嗔道:“小狐狸!还有多少东西瞒我的?”   “没了。”   小狐狸乖乖地任揉任捏,老实地回答道。胆子大起来,看左右无人,主动攀着卫迟栖亲了一下,就跳下来,喜喜欢欢地,要出去自己骑马回城里。   院外的石榴还没熟透,院里的山茶已经开红了满栏。   江棠看见这火红的山茶花,就想起初见时卫迟栖一身红袍,比秋阳还热烈,让人不由得满眼都被他占去。而热烈底下又是冰淬雪化后的温柔,独一无二,只为他而垂首。   卫迟栖则想到当时大病初愈的小公子,裹着自己的赭袍立在猎猎江风上,单弱又执拗,却在自己伸手的一瞬间,悄悄藏在袖下,攀来一分依恋。   小公子独自上了马,踩蹬跨鞍,一气呵成,果然十分熟练。卫迟栖才上马,人已经提着缰飞跑出去了,便也立刻催马赶上。   江棠勒着马,在庄外等他。面上是他没见过的神采飞扬,是他从前最想他能露出的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发自内心的笑意。   便对他道:“敢不敢跟哥哥打个赌?”   江棠道:“迟栖哥要赌什么?”   卫迟栖赶着马挨近他,附耳悄声说了一句。小公子立刻涨红了脸,讷讷两声不清不楚,没说答应也没说拒绝。   坏心眼的少庄主就勒马逗着他,偏要问人家“好不好”,“应不应”。   越问,小公子的脸越红。   最后实在熬不过,自己驱马跑了。   少庄主则仗着自己有匹千里良驹,飞驰如电,占尽利处。不远不近地一路拉着距离,快到云州城门口时,不多不少地,就超了江棠那么一两步。   锁定胜局。   “我赢了,江掌柜今夜可不要赖我哦。”   卫迟栖一路嘴角就没放下来过,此时骑着高头大马,立于云州城门之下,更是意气飞扬,志得意满。   这夜,飞涯山庄的少庄主住在了云州城。让铭风带信回去的时候,对方笑得比他还张扬,一脸的高深莫测又意味深长。开口也尽问些可要什么册,或要什么……   卫迟栖嫌他碍眼又嘴碎,卷了卷手里的马鞭就要抽他。   铭风上马就跑,手里还提着给大小姐买的花生糕。心中感慨:有人将洞房花烛,有人还四处奔波,真是同人不同命……   胭脂铺后头,是江掌柜连带租的一个小院,就一房一屋,要多一间都没有。里头家什齐全,干净整洁,连榻上挂的帐幔子都是素素净净的,一点花饰也无。   卫迟栖背着手逛了圈,闲闲地一一看过,他家小公子的生活还真是如此朴实无华且枯燥啊。   别的也罢了,虽然回飞涯山庄也一样住,只是这里的东西,一杯一枕,以后都得添成双了才好。   成双成对。   看完了屋子,屏风后头沐浴的人还磨磨蹭蹭地不肯出来。泡了那么久,卫迟栖都担心身娇肉嫩得小公子把皮给泡脱了。   遂直接过去,把这只鹌鹑从浴桶里捞了出来。裹上棉巾,真正的清水出芙蓉,半湿的发梢,水一点一滴,滴到人心尖上。   卫迟栖把人压到榻上,咬着耳朵问他,开胭脂铺的江掌柜,什么胭脂花膏都卖。可那都是给姑娘的,给自己定位,有没有留呢?   少庄主讨东西的口吻跟强买强卖似的,边问还边把身下的只裹了块棉巾的小江掌柜,翻来覆去地揉搓。   江掌柜捂了脸,磕磕绊绊地透过掌缝从口里憋出几个字:“在……在床头……那个……那个小柜……”   勉强成句,好歹词也达意。少庄主一翻,就找到了,捏在手里,回身上榻。   一夜,红烛未熄,燃至后半夜,将泣未泣地融出一汪满溢的烛泪。满溢不住,珠圆玉润地滚出,又灼烫地滑落在大红的烛身上。以为烛烧将进,可夜还长,高高的红烛,要燃到天光放亮。   一夜,满室都是馥郁的桂香。 第二十一章 赫安   此后卫迟栖的日子就过得井井有条了。   若住在飞涯山庄,早晨就亲自送敬业乐业的江掌柜回城内铺子开张。还是骑的同一匹马,江掌柜也不是不想自己飞马就走,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策马艰难。   自然,种种全拜少庄主所赐。   早点也是在山庄用里用的,还是卫夫人的丫头掐着点变着花样往他俩住的院子里送。自己是从不露面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全当没了这个儿子似的。   有了心思的儿子,宛如泼出去的水。   眼不见为净也罢了,卫夫人时常这般宽慰自己。   若那日庄上无事,少庄主就颠颠地往云州城来,直接住下,就在胭脂铺后头的那间单院小屋里。说来也奇,这住在店后头,反倒开门比平时还晚了。江掌柜时常睡过了头,扶着腰洗漱的时候,是少庄主给开的门。   外头的几个伙计熟稔地问了好,知道这是掌柜自家人,干脆搭把手,洒扫的洒扫,摆样的摆样。   江掌柜还兼做账房,站在楠木柜台后头算盘打得磕嗒响。站了没一会儿,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卫迟栖心虚,自后头将人扶了,接着高高柜台挡着视线,替对方揉起了腰。   脸皮薄的小江掌柜则让他别闹,抬张椅子来就好。   “我不……”卫迟栖贴着耳朵和他撒娇。   声音极小,情意极浓。   愈发得寸进尺时,人高马大的少庄主几乎就挂在了单弱的小公子身上,粘得寸步不离,甩都甩不掉。   江掌柜无法,只得飞速核遍了昨日的账数,牵着人出去用早点。卫迟栖被他一牵,反倒老老实实了,眉开眼笑的,人牵着他去哪儿就去哪儿。   铺子里的伙计低了许久的脑袋才终于能抬起来,不约而同地揉了揉脖子,随及假作无事发生。   掌柜的对他们没话说,那少庄主也时常帮衬,逢了年节翻倍工钱还有份少庄主的厚礼收。至于旁的,有什么要紧的?   低头噤声就是了。   简简单单在街边支蓬的摊子前吃了碗阳春面,江棠端着碗喝了口热汤,在深秋寒凉的早晨里缓过劲来。放下碗,就看见对面的人支着肘托着腮,正目不转睛,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小公子被盯了好一阵,疑惑着自袖里摸出随身的帕子,擦了擦嘴角,摊开一看,也没沾上什么。   便问他看什么,卫迟栖则大大方方地答道,好看便看,还极真挚地补一句:“我们家小公子怎样都好看,怎样都看不够。”   自小习武少时游历的卫少庄主,不曾读过什么诗文,腹内也没什么风雅,更不懂得弯弯绕绕。最是爱憎分明,喜欢了,就满腔热烈地喜欢到底。所以说起话来直白,表起心意来更直白,情话也当白话说了。   他自己从不觉得肉麻,只知道心里想着什么就该说出来。   就不是情话,而都是他的实话。   而外在腼腆温驯,隐忍了十多年的江棠,从做皇子时就知道要隐藏情绪,避免节外生枝。谁知世上有些枝节是不由的人修剪避开的,而是十分不讲道理,毫无预兆地就蹿进了人心里,推不出去又被勾缠着跑不掉。   最后还是在心底,抽条发芽,枝繁叶茂,开出了满是希冀的花。   面对卫迟栖,他不是装的腼腆,演的无措。而是实实在在地,为这个人,为这份从未有过的爱慕,心动不已。   所以在青天白日的摊子上听到这句清晰的告白,还是忍不住,先红了耳根子,复又红了脸。   卫迟栖的喜欢,从来都是直白而热烈。   让他满是不可遏制的,悸动与怦然。   过了两月,云州入冬。   卫迟栖不舍得他的小公子每日早晨顶着朔风回城里铺子,干脆自己日日完了事务赶来看他。   一个寻常冬日,卫迟栖站在西街胭脂铺门前,让伙计去拴了马。自己摘下斗笠抖去积雪,跨步进来。却没见着往日里等着他,端来一杯热茶让他赶紧喝了驱寒体贴的小公子。   “你们掌柜的呢?”卫迟栖问,搓了搓手呵出一口白气。暖过之后,才解下大氅,往旁边的圈椅上一搭。   听见伙计说在后院忙,也不等人家说完忙什么,就迫不及待地赶了进去。   一进那间小屋,里面的炉火烘得暖洋洋如三月。屋里榻上,除了他朝思暮想的小公子,还有个别的人也坐在榻上,还被江棠抱在怀里。   “迟栖哥。”江棠瞧见来人,眼神亮了起来,手上的动作也一停。   卫迟栖气势汹汹踏步进来时,江棠怀里的小娃娃也警惕地坐直了,但一手还攥紧了抱着他的江棠的袖子,抿紧了嘴瞪着眼睛,像只虚张声势的实则怕得不行的猫崽子。   江棠怀里的,的确是个孩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卫迟栖也摸不准他究竟几岁,还是上前,要把人从江棠怀里拎出来。   结果不出所料地,被狠狠咬了一口。   江棠来不及阻止,就看见他的迟栖哥刚伸出来的那只手,虎口上下,两排牙印,清晰可见的又红又深。   既心疼眼前这个,又担心怀里那个。   卫迟栖疼得抽了口气,捂着手才发现,什么猫崽子,分明就是只小狼狗。   此时咬人的小狼狗正恶狠狠地盯着他,便盯还边护食似地抱紧了江棠,让少庄主极提溜起来,就用这崽子刚刚咬他的力度,毫不留情地揍他的屁股。   “你哪来的这么个小鬼头?”卫迟栖不高兴地问到,捂着手在自家小公子身旁坐下,话里还有些委屈。   小公子老实交待:“捡的。”   “捡的?”卫迟栖狐疑。   还真是捡的,就在昨夜。云州城大雪,地下的雪积了足有三四尺深。江棠怕雪深难行,早打发了伙计们回家,自己守着个小铺子也无事。直到入夜,一日没什么客人便打算关门落钥。   没想到一出去,就看见挨着自己铺子的墙沿角落里,缩了一个半大孩子,一身破衣烂衫,在凛凛的寒风中露胳膊露腿。也不知在那儿躲了多久,脚面已经被雪埋了,头顶也盖着厚厚的积雪。   江棠立刻出去,将人抱了进来。一抱怀里仿佛捂了个冰坨,但轻飘飘的,这孩子,瘦得怕人。被江棠一路抱着,还以为没了反应,却听他小声啜泣着,哀哀地喊了声“娘”。   江棠的心一揪,把孩子抱进了屋里。   烧了热水擦身,又喂了两碗熬得浓浓的姜汤,人才悠悠转醒。好在命大,没烧起来,不然深夜里,江棠也不知上哪儿能去给他请大夫。那身衣裳已经穿不得了,江棠就拿了自己的冬袄给他。擦干净了脸,才发现这孩子肤色极白,鼻梁高挺,眉骨分明,眼窝也深邃,和中原人的相貌大不一样。更有一对碧绿的眼珠子,头发倒是乌黑却发梢卷曲,该是有外邦人的血脉。   江棠不知他听不听得懂中原的话,便慢慢地和他说,问他家住哪里,父母何在?   那男孩在烛光中睁着碧盈盈的眼看了江棠一阵,从苍白的唇里吐出一句:“没家,都死了。”   中原话说得并不流利,还带着点外邦音。只是孩子的神情太过肃然麻木,看得江棠不忍。   拉过他的手,发现上头还有冻疮,不由地力道更轻了些,柔声问他:“你多大了?”   “十岁。”   十岁?江棠微有些讶异,看他身量瘦小,还以为八岁不到。看来是吃了不少苦头,又问他名字。   “赫、安。”他慢慢念出自己的名字,又垂头说:“娘说,安,是平安的,安。”   江棠最知道这只背负苦痛流亡在外的身不由己之感,拼了命地想活,可人在大势下,却只能如疾风骤雨中随风雨飘打的无根浮萍,渴望一个依托,又害怕依托散得太快。   他温柔地告诉赫安:“若是无处可去,就留下吧。” 第二十二章 盘算   赫安点头,所以才有了今早卫少庄主瞧见的拈酸一幕。   卫迟栖看着被江棠抱在怀里仔细上药的小鬼,还被耐心又温柔地哄问疼不疼。暗想,这小鬼头明显生龙活虎地很,那一口下去,他才疼呢!   江棠不先关心自己,倒满惦记着他!   遂冷言冷语地故意说些不中听,劝自己小公子别太心善,什么来路不明的野小子都往家里捡。谁知道人家是真可怜,还是只披了羊皮别有用心地狼崽子。   当心日后恩将仇报,被反咬一口。   话自然不是说给江棠听的,而是他怀里那个小鬼。   果然赫安炸了毛,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摸出自己绑在腿上的骨刀就要和他拼命。   卫迟栖一看这小鬼还随身带刀,果然不是什么寻常流浪儿,又一副异域脸。当即表示,要江棠立刻把这个危险玩意儿扔出去,由得他自生自灭。   小江公子左右协调,安抚了这个,又哄好了那个,屋里一时才消停。   “赫安留在铺子里,我来照顾。”江棠道,知道卫迟栖不喜欢生人,也是出于好意和对自己的担心。便说孩子就由他照顾,不会牵扯到飞涯山庄。   卫迟栖和那警惕着蓄势待发的小鬼对峙了半日,没败下阵来。倒败给了小江公子偷偷伸过来,握了他指尖的手。   最终疾言厉色冲赫安警告道:“你要是敢胡来,飞涯山庄有得是法子让你生不如死。”   带着点少有的杀气。   的确如此,江湖上,云州就是飞涯山庄的地界。   十岁孩童毫不畏惧,虽然中原话不流利,还是不闪不避地迎上卫迟栖压制的凌厉目光。   “赫安。”   被江棠轻轻一喊,就瞬间收敛所有锋芒,垂着头靠过去,乖顺如绵羊。   变脸之快,看得卫迟栖牙痒痒。   纵然百般不情愿,这小狼崽子还是留了下来。而卫迟栖往铺子里跑得更勤了,因为他不在,赫安就会跟江棠住,他来了,那小鬼只能到前边去打地铺。   铭风等听说,小江掌柜那儿来了个外邦小子,好奇得不得了,也赶着来凑热闹。   来的时候,正碰上赫安在勤勤恳恳地擦架子,见到救命恩人江棠带着客人进来,乖乖地喊了声“棠哥”。   卫茵茵没听明白,看着卷发碧眼底赫安,奇道:“小先生,这竟是你的堂弟呀?”   江棠一笑,解释了一番,卫茵茵点头,又赞赫安长得俊朗,干起活来还手脚麻利。   铭风听到这个就不服了,挤过来道:“难道大小姐眼里,我就不俊朗,干活就不麻利了?”   “去去去!”卫茵茵嫌弃地挥手赶他,又心里高兴,笑道:“你凑什么热闹?好容易有个比我小的,该我照顾弟弟了!”   便想拉着这个小她几岁的弟弟,去裁缝铺里做几身衣裳。现在他身上套着小先生的那些,实在不合身得很。   赫安却不领情,立刻就躲开了这个热心姐姐伸来的手,一声不吭地绕回江棠身边。   弟弟不亲近自己,卫茵茵颇有些惋惜,却不生气。只说:“那姐姐待会儿去成衣铺子里给你挑几件,让他们快快地送来。”   说到记尺寸,想让铭风去量个大概。   铭风则一摊手,表示自己没那个胆子。   “少庄主可说了,这卷毛小子咬人,那牙印深的……啧啧。”铭风想起少庄主手上那两排牙印,尤其是那对虎牙最深,尖尖地咬下去,都破皮见血了。   江棠笑着摇摇头,说不用了,又弯腰替站到身边赫安折了折滑落的过长袖口,道:“早起的时候,迟栖哥已经去成衣铺了,大概就快回来了。”   卫迟栖肯跑这一趟也简单,无非是不想江棠冒雪出去,又小心眼地计较着:这小鬼,也配我家小公子伺候他?   都围着伺候江棠,他还嫌不够呢。   于是到了成衣店,就随便挑了几套回来,厚的薄的,夹的里的,再加几对靴袜,一股脑地包做一包,绑在马上,催马回来。   可这一趟衣裳买下来,赫安非但没稍有感激,反而更针锋相对了。因为少庄主一向没什么高雅审美,选衣裳的时候,只按着大概尺寸,指哪件是哪件。   大大的包袱一打开,什么粉的紫的都有,还有对袜子绣了百合花的,也不知怎么混到这堆男孩衣裳里来的。   “我,不穿。”赫安冷漠地昂着头,看也不看。   刚刚第一眼花里胡哨的,还想把姑娘衣裳往自己身上比划,一看就是故意的。   平白奔波一趟的少庄主一听就恼了,一拍桌子,呵斥道:“你穿不穿!”   “不!”赫安不甘示弱地顶回去,也提高了音调。   小江公子瞧他们一大一小斗鸡似的架势,忙拦在中间,让卫迟栖别计较。又拉过赫安教他,不管怎样,人家为他特地大早冒雪出去,还是要说谢的。   赫安撇撇嘴,明显还是不服气的,但江棠教他,还是重新站回卫迟栖面前,仿佛被人掐了喉咙似的,拧着眉头,艰难半晌,吐出一个“谢”字。   少庄主坐在椅上喝着自家人递来的茶,嘴角一扬,颇为得意。   被迫低头的赫安冷哼一声,跟着江棠回帘后干活了。江棠看他舂个花瓣也没个轻重,一杵一杵地砸下去,力道大得像是要把那小白玉钵给杵个对穿。鲜红的花汁子溅得到处都是,赫安有些无措,看了看玉钵,又看向他。   江棠笑着替他把面上的花汁擦了,不厌其烦地又教了一次。赫安学得倒十成十地认真,可一离了江棠的手,就又把这些细致活农德一塌糊涂。卫迟栖掀开帘角看了一阵儿,还是没进去,又折回来在位上坐着。   正逢下雪,街上少行人,胭脂铺里也清静。卫茵茵兴致勃勃和哥哥商量,想把这个弟弟接到山庄里去。   不等妹妹把话说完,卫迟栖就不乐意了,回道:“飞涯山庄有你一个都快被折腾垮了,还带个白眼狼?不行,我看不惯他,不许他来!”   的确是看不惯,一见着就被怄得吃不下饭。   铭风没参与这个话题,而是自顾自地在一旁感慨,叹道:“像,太像了……”   卫迟栖看他自顾神神叨叨的,就捏了桌面的一粒榛子丢过去,问他:“你唧咕什么呢?什么像不像?”   铭风反手接了,顺手抛到嘴里,便嚼得脆响,便眉飞色舞的,神情好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至秘之事。   看两人凑过来,便悄声道:“你们不觉着,这卷毛小子,可能是铭云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此时铭云正奉庄主外出办差,赶年下才能回来。不想人不在,也能被铭风这个嘴碎地拿来编排。   “哪里像了!”卫茵茵一听是这个,不屑地坐了回去。尽胡说,赫安一个外邦人,跟铭云个这个土生土长的中原人能有什么关系。   从鼻子到眼睛,没一点像的。   卫迟栖却悟了,坐直了身子道:“我就说,那小子的神情我总像在哪儿见过似的!”   铭风则一针见血道:“你瞧他那张人人欠他八百吊的冷脸,简直跟铭云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两人对望,深以为然,双双颔首。   铭风和铭云,名字差不多,却不是亲兄弟。也是老庄主捡回来的孤儿。飞涯山庄喜欢捡人的传统,自师门而始。所以卫茵茵才会开口,要把这个无家可归的弟弟带回山庄。   铭风年纪最长,但瞧着最不靠谱。铭云是三人里头最小的那个,却最稳重。从小到大都是板着一张脸,没什么话说,办起事来一丝不苟。   最早跟着卫庄主,就什么都听卫庄主的。后来被指到了卫迟栖身边,就凡事听少庄主的。铭风常说他是石头敲出来的,有心眼也是死心眼,不懂得变通。   铭云则是敏于行而讷于言,一般不和他争口舌之快。而是经常在演练场上当着众师弟的面,把铭风毫不留情地捶个半死。铭风轻功好,手上功夫却不及他,最后只能在师弟的起哄声中,发挥所长,逃之夭夭。   卫迟栖却盘算起来:这个冷面神,按辈分该排作他小师弟的铭云,或许也遇上了能让他发挥所长的时刻。   一日夜里,卫迟栖假作无意地提起赫安的将来。说到这外邦小子看着就不是个过安生日子的,江棠虽好心留他,可日后若遇上大事,只凭一个胭脂铺伙计的本事,可不能自保。   说着,又和江棠解释道:“不是说做生意不好,而是这小子不是享福的命。”   背了秘密,兴许还背了份血海深仇。   命里是债又是劫,注定不能安生。江湖上这样的人,比比皆是。   江棠摇头,知道卫迟栖没有贬低他的意思。两人依偎在榻上共裹一床厚被,卫迟栖还夹着他的脚捂着,凡事替他考虑,他怎么会多想呢?   便顺着卫迟栖的话,轻声往下说道:“迟栖哥,我有时看着赫安,就像看见了当初疲于奔命的我一般。而他的年纪,比我那时小多了。我想尽我所能给他一片遮雨檐,他日后长大了有了打算,我自然也不会强留他。”   卫迟栖搂着人暗暗窃喜,铭风那小子就是满口里胡诌,说什么小江掌柜把人当儿子养了,轻易不会送走。瞧瞧,这不有打算么?   可见江棠心里,还是他最重的。   “那就让他学些本事傍身,日后出去了,也没人能欺负了他。”卫迟栖不动声色地顺水推舟道,一副全然为孩子长远考虑的关切口吻。   倒真像个长辈。   怀里的小公子一点头,卫迟栖就笑了。要学傍身,就要学武功,满云州里放眼去看。除了他们飞涯山庄,还有哪处是拜师学艺的最好所在?   呵,从此那小狼崽子,可要离了江棠的呵护,全然掌握在自己手里了。 第二十三章 徒弟   千里之外的铭云不知是否有所感应,竟提前回来了,正是腊月。过几日就是腊八了,刚好赶得上喝腊八粥。   节下这天,卫迟栖给多年兄弟捎来了件与众不同的节礼。   卷马尾,碧眼珠的一个削瘦孩子被推到铭云面前,面对着一张冷脸,则是一张更冷的脸。   “给你找了个徒弟。”少庄主笑眯眯的。   自己有了江棠,铭风天天围着茵茵转,唯有铭云,既不主动合群找乐子,还成天孤孤单单。卫迟栖觉着,很是该给小师弟找个伴儿了。   大冷脸与小冷脸对视一阵,铭云面无表情,赫安到底年纪小,火候差些,有些绷不住那严肃冷漠的审视目光,撑着气势想压过去,未遂。   铭风则一副看好戏的脸,蹲在炭盆前拿火筷翻着他的板栗。   最终铭云开口说道:“我听少庄主的。”   既无自身意愿,也无对这个小徒弟的品评,只因为少庄主让他收,他就收。至于怎么教,估计自己都没认真琢磨过。   “赫安……”随着而来的小江公子,把倔强的孩子又往前推一推,让他喊人。   赫安昨夜被拉着手认真教过,他最听棠哥的,拧着眉头跟上回被迫和卫迟栖道谢时一般,硬邦邦毫无情感地喊了句。   “师父。”   铭云抱臂点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新鲜出炉的徒弟,连个“嗯”字都没有,神情无悲无喜。也不必敬茶叩头,这师徒之礼就算成了。   “铭云啊,你可得好好待人家啊。”铭风笑得没正经,手上的火筷拨在炭里,嘴上也没闲着在架桥拨火:“教什么不要紧,要紧的是把人看住了,好让咱们少庄主……”   “就你嘴碎!”少庄主当面给出一脚,极想把他踹埋进炭里。   挨了踹的铭风照旧嬉皮笑脸,不管挪开几步拍拍鞋印,换个方向蹲。闻到栗香,赶紧拣出一个晾了要尝尝。   赫安不情不愿地站到了铭云旁边,师父终于开口跟他说了第一句话。   他说:“走。”   言简意赅,自己抬脚就往外走,赫安只得跟上。   江棠立刻起来,把那件进屋时解的短冬披给孩子披上,快快地挽结子系好。边动作边不放心地嘱咐许多:“练功是会苦些,以后要听你师父的,拿不定主意的可以来找我。你要是不便进城,我也会常来看你的……”   “嗯,知道。”赫安点头,目光透出几点孩童的孺慕和依恋。   江棠含着笑意目送他出去,自心底里为他高兴,那有个好去处。卫迟栖看那说不尽的温柔耐心,殷殷嘱咐,说不出地酸溜溜。   原来看似很需要人照顾的小公子,当真呵护起别人来,才是最细致的那个。难过铭风那厮,说是把那小鬼当儿子养了……   江棠一坐回位上,就有个沉沉的大脑袋挨了过来。枕在他肩上嘀咕,说他也冷得受不了。   伸出手来,单纯的小公子当了真,认认真真地给他捂上了。握到嘴边呵了口暖气,温温柔柔地问他还冷不冷,要不要坐得离炭盆近些。   眼观全程的明白人铭风,已经挪到了卫迟栖踢不着的地方。说少庄主当然冷,不止手冷心也冷,还又冷又酸。   “捂手可不够,不如往火盆里坐坐,一烫就好了!”铭风一笑,把炭盆往那两人处推了推,手脚极快地兜起那些晾好的板栗,闪身便溜了个没影儿。   卫迟栖头一回觉着,自己这个少庄主做得甚没威严,铭风这个死小子从来没把自己放在眼里。倒把家里那个翻天闹地的姑奶奶捧得跟个祖宗似的,有求必应,说一不二。   出去的时候,卫茵茵正骑着自己的小白驹从山下跑马回来。因听见小先生来和他们家一块过腊八节,兴冲冲地就策马回庄了。   铭风就看她一身大红的骑装,青丝高束,黑靴扎裤。手里握着马鞭,护腕上银光闪闪,在风雪中英姿飒爽,又俏丽又精神。   铭风自认是个俗人,比不出什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来,只满心觉着:好看得不得了。   “紧赶慢赶,还是迟了!”卫茵茵在马上道,也不要人扶,踩着蹬直接跳下来。   铭风就替她牵马,拿过马鞭又将个布袋塞到卫茵茵怀里。卫茵茵捧在手里,还热乎乎的,尚未打开,小丫头就冲他挑了挑眉目,眼光灵动道:“我猜着了,必然是烤栗子!”   “这还用猜呢?”铭风笑道:“满庄子里,除了咱们大小姐,谁还爱吃这些炭里煨的玩意儿。”   什么芋头红薯,栗子榛子,都喜欢往炭里埋。卫迟栖嫌弃一股子炭烧气,卫夫人嫌她弄得脏手黑嘴的不干净。   “就吃!”卫茵茵撅了撅嘴,哼了一声。她想要的,谁要拦不着。   又问起自己上月在武器铺订的,那一套十六柄的精钢小飞刀好了没有。   铭风劝她姑娘家别总琢磨这些刀啊剑啊,杀气太重不合适。其实主要怕卫茵茵年轻气盛,仗着点功夫又有众人护持,日后也闹着要去闯荡江湖。   就跟当年他哥一样,所以卫老庄主才让他和铭云两个跟了卫迟栖。   卫茵茵倒还没想过这层,只是听说武器铺里新来的师父,造飞刀飞针这类小巧武器一流,所以就想要上一套。   如今着急要,也不是给自己用的,而是听说小先生铺子里的那个赫家弟弟要来飞涯山庄拜师了。那从此她可不再是最小的师妹了,怎么着也算个师姐吧!既然做了人家的师姐,自然是要送个入门礼的。   所以才催起她那套小飞刀来。   铭风听了,这才略略放心。说道:“就连新来的碧眼小子都有礼,我伺候了大小姐这些年,鞍前马后,怎么不见我半毫的礼呢?”   卫茵茵一听这个,扫了一眼对方空荡荡的腰间,反问道:”那我送你这么多荷包,你怎么不戴?”   铭风也想戴,可实在戴不出门啊……   就这一样,他就最佩服多年如一日的小江公子,多丑多怪都始终佩着。最近看着仿佛针脚都散了,瞧着甚是可怜……   铭风不说话,卫茵茵就知道了,叉着腰气势汹汹道:“那你把鞋脱了,我看看我做的鞋垫在不在里头!”   天地良心,一长一短还尺码不合,怎么垫!   小姑奶奶的针线活全凭心意,说是给纳鞋垫,却从来不问尺码,过薄过厚,一双垫子两个模样都是常事。   讨礼无果,到了地方,大小姐就赶他去把马拴回蓬里了。   卫迟栖给铭云招徒弟,事先是和父亲商议过的。卫老庄主没什么话说,只交待了不可教他卫家剑法,其余的,铭云稳重,自有分寸。   而铭云这边,是带着徒弟去找住处。   师父个高腿长,走起路来步步生风。大步不停地走在最前头,后头的徒弟绷着一张小脸,攥紧了拳头奋力追赶。师父不回头也不怕丢,跟不上就是没出息,他从来看不上没用的人。徒弟不吭声也不掉链,追着追着小跑起来,誓不让这人小看自己。   这样一对师徒,不知日后如何了。 第二十四章 师父   过了腊八,按云州习俗,陆续就开始预备过年了。卫迟栖就更有了由头往城里跑,买这个捎那个,总是置了年货,马上还要圈来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公子。   江棠倒不畏风雪,奈何卫迟栖上心。说什么好容易养回了点肉,一伤寒了可怎么好?卫迟栖心里始终惦记着那年他在王府的那场高热,当时内损外侵两下夹攻,实在病得怕人。   江棠常来,卫迟栖常去,或留或住。卫老庄主自中秋那夜点过儿子后,不再置喙。卫夫人还是那样,少见江棠。有什么就差人送了来,或是给儿子的东西默不作声地备个双份。江棠深知为人父母的心意,卫夫人能这般待他,他已很是感激了。   今日来,主要是想来见见赫安。   这个外邦孩子,自从送到飞涯山庄,拜了师父。就成日家被铭云带着训,别说回城看他,自己来了轻易还见不着。江棠又惦记他,听卫迟栖说了一切都好,还是想有机会亲自看看。   今日来了,卫迟栖就让铭云带着小徒弟从演练场回来。   “瘦了些,也高了。”江棠拉着赫安左看右看,话里有喜有忧,颇有些慈爱长辈之感。   平时里硬得跟九寒冬里的冻石头似的人,任由江棠拉着手,又乖又老实。问什么答什么,及到江棠发现了他手背的擦伤,又将袖口往上一捋,还有些紫红的印记,仿佛是跌伤的。   江棠一愣,还想翻看其他伤处,赫安已经按住他的手,用不甚流利的中原话告诉他:“不疼,攀山,山不高。”   怎么这个训法……   小江公子心疼了。   赫安又轻轻认真地说了声:“不疼。”   身为师父的铭云脸上没什么神情,抱臂作上观,徒弟也仿佛不是他的。   卫迟栖赶在自家小公子心疼到要把人揉怀里之前,一手把人捞回来,一手把赫安赶到他师父那儿去。   赫安被那挥手一赶,退得有些趔趄,铭云想起这小子的腿还没好,便伸手扶了一把。赫安抬头看了他一眼,一对眼珠碧莹莹的仿佛绿玺,也不说谢,顺势站定。   铭云也不稀罕他谢。   只是想起这个少庄主指来的徒弟,根骨还行,就是嘴巴严实到仿佛被缝死了一般。凡有训练,做不到的也非要做到,挣扎硬抗到极限,差点小命都丢了。   身上这些伤就是上回跟着师弟们围山特训时留的,那时自己让他先跟着熟悉熟悉罢了,谁知这小子玩了命似地照着一模一式地学。又无轻功傍身,跃山壑时摔了个鼻青脸肿,还是自己捞上来的。摔下去的时候,被寸长的尖木刺进了小腿,还没好全呢。   抗回来的一路,愣是一声没吭。回山庄上药的时候,看神情这十岁的娃娃忍得牙都要咬碎了,满脸冷汗。   铭云边上药边问他:“为何不呼救?”   当时铭云领队跑在最前头,赫安是落在最末的。要不是后边有人发现,那顽强随了一路的那个小尾巴不见了,估计已经被雪埋在沟底了。不是冻死,就是废了那条腿。   赫安却不先答他,而是露出了极为难得的其他神情,半惑半疑,定定望着这个所谓师父。   他说:“我没想,靠人救。”   或者说,从来没有,所以从不指望。   铭云点头,觉得有这样觉悟也不差。毕竟日后若遇绝境,指望惯了别人的人,往往最先死在刀口。   但眼下,这个徒弟还没有自救的本事。所以缠好纱布后和他道:“旁人不可,师父可。”   这是铭云,第一回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此前,赫安一直当他是领那个少庄主的命,公事公办罢了。毕竟他们,实在不像师徒,铭云对他,和对那些山庄里的弟子,没什么区别。   尽管铭云承认了,可赫安,还是不爱喊他“师父”。   江棠也知道,练武学艺哪有不吃苦的。可还是止不住心疼,又和声细语地叮嘱起些不要逞强,循序渐进一类的话来。   卫迟栖倒没想到,自家的小公子也能有这么多话说。平日里对着自己,都没这么热忱。   便插话进来道:“我们从前习武,受得伤比这小鬼只多不少,这算什么……”   很有些不屑的意思,又打量了瘦条条的赫安一阵,说笨鸟先飞,天资不足自然要吃更多的苦。全然忘了,当初是谁主动把人诓上山庄的。   心中也纳罕:看来将人扔给铭云还真是个不错的决定,至少跟着吃了这些日子的苦头,那动不动就拔刀拼命的暴脾气改了。大概是知道白拼没本事的命,不如来日有本事了再一雪前耻。   赫安其实站了好一会儿,腿伤就有些受不住了,还是绷紧了小脸一言不发。铭云站着,他就跟着站着。他本来就肤色甚白,此时面色不好,一时倒也瞧不出来。   江棠正数着自己带上来的那几个大包袱。尽管知道飞涯山庄里头什么都不缺,也必然不会短了个孩子的照顾。还是捎了许多过冬的衣帽鞋袜,零嘴玩意儿之类的东西。又说下回还要带点金创药来。   小公子只想着能有个人多多关照他,一如当初他流落在外,有人关护,总不会过得那样苦。且赫安也真是个很好的孩子……   方才牵他手的时候,他一开始还躲。最后被自己捂上后,就低头凑过来小声解释了,是自己的手冰。江棠便笑了,更给他捂暖了。孩子的目光便软软的,悄悄往他面前挪了几步,又靠得近了些。   外头有人来说,飞涯山庄订的几样兵器送到了。铭云便说自己去看看,又带着赫安走了。   铭云在前,赫安照旧在后边快步跟着。   小腿伤处疼得厉害,在穿廊的凛凛冬风中感知更甚。赫安停下缓了缓,弯腰扶着腿,忍下疼,舒了口气。再抬头,就差点撞上了一个背影。   铭云停在面前,屈膝半跪,背对着好逞强的小徒弟,说了句:“上来。”   话音清晰地落入耳内,不是商量的口吻,也不会哄人,而是如他一贯作风一般简断利落。   “不用。”拒绝的话本能出口,比思索犹疑更快。   铭云这才回头看了他一眼,赫安也盯着他,还是那样苍白瘦削的面容,碧胜翡翠的眼瞳。   眨眼功夫,上下陡转。   徒弟说:“放我,下来。”   师父云:“不。”   新到的兵器里头,就有卫茵茵心心念念的那套九把精钢小飞刀。听铭风说到了,就赶紧拖着他一起去看。   正说着要铭风去把赫安小师弟找来,看他喜不喜欢,就远远瞧见铭云哥朝他们这边过来。肩上还抗了个人,仿佛抗了个麻袋似的,却丝毫不影响步调稳健。   原以为他们下了廊要过来,正好打招呼。没想到铭云扛着人方向一转,似乎是要回住处的路径。   卫茵茵张望了一阵,看那身影转廊而没,推了推身边的铭风奇道:“他们什么时候感情就好起来了?”   铭风笑了笑,手里正给卫茵茵打着把大油伞。看小丫头方才探头探脑地,将伞往那边倾了倾,絮絮的雪,飘飘洒洒,落在他们身外。   “师徒之间嘛,总是感情好的。”铭风笑道。 第二十五章 连理   日子就这么往前过着,有人开始是跌跌撞撞后头依旧磕磕绊绊,有人上天见怜好容易从拳打脚踢熬到打情骂俏,还有人自打重逢后,就好得蜜里调油,雷打不开,恨不能时时刻刻须臾不离。   温柔的小公子更温柔,体贴的少庄主也只有更体贴。偶尔的小性儿,也只为招心软的小公子更疼他。   都说柔情似水,佳期如梦。而佳期,正是眼前的朝朝暮暮。   转眼又是几轮春秋,飞涯山庄张灯结彩,明红满庄,大红的洒金喜字贴上了山庄里各处的门面窗格。礼乐欢快,人声鼎沸,一众弟子也跟着忙得不可开交。   飞涯山庄要办喜事了,大喜。   卫夫人早些年还指望这第一轮喜事,是自己儿子娶个门当户对的少夫人回来。却不想摘了这头喜的,是铭风。   铭风无父无母,早将飞涯山庄当作家一般。卫老庄主和卫夫人又待他们亲厚,不说别的,但卫迟栖有的,也必然不会少了他和铭云那份。   说是少庄主亲卫,其实更是自小同吃同住一齐长大的兄弟。只是好兄弟,却在他成亲大喜这天,没给个好脸。   铭云不必说,天塌下来眉头都不会皱一皱。更别说他娶个新娘子了,怕是未来的大侄子是从他自己肚子里蹦出来,才能撼动这八风不动的铭云少侠。   还有少庄主,白瞎了一张俊脸,打扮得衣冠楚楚,顶着的神情却又酸又嫌,仿佛自己欠了他万八千两白银,这会儿不是来贺喜,是来登门讨债的。   唯独小江公子,打心眼里高兴,被少庄主寸步不离地护着牵着,瞧着里里外外的宾客藏不住艳羡。大方的小公子,礼也送得十分厚重,看得铭风都不敢掂了。   “我们该到后边去了。”卫迟栖低头,在礼乐声中凑近和江棠道。   小公子点点头,笑得满脸喜气,鹿似的一双眼睛里汪着澄亮的欢喜。今日也应景穿了身红色衣裳,模样比几年前在船上套着卫迟栖赭袍他点点头,袖下是两人交叠相握的手。   卫夫人带着人四处张罗,往来宾客间如鱼得水,处处周到。卫庄主只管跟着夫人,在如此热闹的场合里,被夫人逼着穿了身艳艳的枣红滚金边的锦袍。宝冠束发,打扮得比新郎官也不差。起初还觉得老脸挂不住,硬是被夫人赶鸭子上架,充起了迎客的门面。   “今儿什么日子?你还想躲呢?”卫夫人在一众人面前,端颜含笑,靠近了一肘怼在丈夫身上。   卫庄主轻咳一声站定,捋了捋短须。   这边厅上张罗倒好,后头接新娘子的出了点岔。   新娘子轻易不肯出门,被一众娘家人在院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地,嬉皮笑脸地冲新郎官伸手,先给了厚厚的喜钱,才能从院里进去。   铭风赶紧扶了扶头上,被推搡出来后歪一边的大红展翅金翎帽。把手往后一招,让跟着的几个师弟散喜钱。红布包一抛,门口的人都哄闹着举手去抢,院门口闹挤得水泄不通。   “别耍赖啊!说好了让我进去的!”铭风高嚷着,费着大劲往里头挤。一时怕喜帽给人撞了,一时怕新靴给人踩了。   一众人这才笑嘻嘻地让开路,给新郎官进去。   一关越了还有一关,新娘子还在闺房里见不着,新娘子的兄长,如今的大舅哥。正拉长了一张脸抱臂站在门口,而自己昔日的好兄弟竟也跟着站队。   旁边还跟着个徒弟,几年前的十岁孩童,已经出挑成挺拔少年。碧眼白肤,高鼻深眶,卷发马尾,抱臂站立的姿势,同他师父一模一样。   三人往那儿一横,一个赛一个的脸臭。   铭风暗暗磨了磨牙,心骂:三个讨债鬼!   唯有大舅哥身后的一个小公子,才从房里头出来,眉眼含笑,温温柔柔地冲他颔首。   铭风便懂了,挑眉弄眼冲对方使眼色。小公子一笑,会意。   大舅子正指着边上的三坛酒,说都喝尽了,才能进这个门,一派的冷面冷心,半点也不肯松动。直到被身后的小公子挽了手,又轻轻拉了拉,便顺从地低头贴耳,听见对方带着笑意告诉他:“新娘子说,再不让人进来,她就不嫁了。”   大舅子闻言,深感自小宠到大的妹妹,还没出门子看胳膊肘往外拐,眉头一拧,没好气道:“爱嫁不嫁!”   臭丫头,就这么便宜了别人!   最终到底没灌成,因为新娘子言出必行,赶在吉时之前,单枪匹马,风风火火地闯了出来。正红的满绣嫁衣,撒花罗摆,环佩叮当。伸出的手腕上各一只成一对的嵌红宝龙凤镯,左右一拨,将面前的两个哥哥如分浪劈波一般地赶开,气势汹汹地迈出绣花鞋来往那一立,自己弯腰捞起长裙就要跑出去上花轿。   “哎呦!小师妹今日真漂亮!”   “二师兄好福气呀!”   “哈哈哈哈……”   院外围着看热闹地笑作一团,嘻嘻哈哈,飞涯山庄的小师妹,哪怕要嫁人,还是风风火火的性子一点不变。   明眸皓齿,丹唇黛眉,一身英气不减。今日穿着繁复华美的精致嫁衣,挽着盖头,愈发地明艳动人,姿容胜雪。正是已经出落成大姑娘的卫茵茵。   “我的姑奶奶欸!你怎么把盖头揭了!”   新郎官大惊失色,一个箭步上来,立刻将新娘子挡住,将她挽在凤冠上的红盖头掀下来盖住。不许别人再瞧,心里还酸溜溜的,这般好看,本该他一个人掀了盖头瞧的。   “磨磨蹭蹭的,我天没亮就等着了!”卫茵茵在盖头下不满地抱怨,这成个婚,规矩也太多了!   光是梳妆,就被阿娘带着人按在妆台前细妆了两个时辰。还得坐在里头,不许吃不许喝,话也不许多说一句。才听见外头铭风终于来接她了,又被大哥拦着,还不知道要磨蹭到什么时候!   卫迟栖也被小妹惊到了,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嫁么?白疼她这么多年!   原本还不大高兴板着张脸,直到卫茵茵趴到他背上,要大哥背着出门上花轿时,眼眶就热了。   这么些年来,没少背这个丫头。从会走时,就跌跌撞撞地跟着当小尾巴。长大了就跟着自己舞刀弄剑,小姑娘成日里叽叽喳喳地围绕在他身边,笑声比发带上的银铃还脆。好容易学点针线,还总倒腾一些稀奇古怪地丑玩意,欢天喜地地往自己这里塞。   总觉得妹妹还是个小丫头,从来没想过她要嫁人的一日。明明捡到她的时候,还是个奶娃娃,瘦巴巴的,就那样裹了张小被丢在山脚下。自己戳一戳,不怕生的娃娃就笑得打嗝,鼓出来两个口水泡。   卫迟栖就一边嫌弃她邋遢,一边把他抱上了山,求着阿爹阿娘,养了这个妹妹。   方才卫茵茵闯出来,一头的金钗玉翠中间,仍旧簪着自己早年间送她的那对白海棠珠花。在一水簇新的钗环中,已有些旧色了,却真是卫茵茵从不离身的东西。   小丫头还是长大了,今日要嫁人,他作为大哥,要背着她上花轿。   才走了两步,就背上一疼,原来是他没良心的小妹暗中掐了他一把。   卫茵茵道:“这是我的好日子,可不许你哭的!”   话说得霸道,和平常一样。却自己哽咽了,攥紧了大哥背上的衣料。   卫迟栖一笑,跨门槛时故意颠了颠她,卫茵茵被吓得惊呼一声,以为真要摔了。后来才明白她大哥使坏,又在背上给出一捶。   鞭炮声中红屑纷飞,花轿一抬,彩线交闪,流苏晃荡,金银八宝络子结做同心,一轿一马的一双儿女结做连理。   卫迟栖终于舒展拧了一日的眉头,笑着叹了口气。江棠牵了他的手,十指相扣。   “茵茵不是远嫁,以后一家人还是一样的。”江棠道,发间不知何时落了几片细碎的金箔,还有几点贴在颊上,在秋阳里熠熠闪烁。   卫迟栖看着身边金屑闪耀的小公子,倒不急着给他拭了去,而是不顾大庭广众地,直接在院门口吻上他的眉心。   在送亲落后的几个弟子的起哄声中,打横就将人抱了起来。   小公子慌了,又羞又慌,问他这是要做什么。   卫迟栖低头瞧着两人相似的红袍,爽朗笑着说道:“去拜堂!”   一生一世一双人,世人同心白首,他们亦是连理不离。   我与你。   【正文完】 第26章 番外一 独狼   漠北的草原旷远无际,夜穹括顶,星幕低垂。浩浩天地下,一簇橘黄篝火燃亮,渺小如萤。   篝火旁坐的一人正在擦剑,胡渣拉碴,衣着糙简。虽是这样,擦起剑来却精细。裹了块软布,沿着剑身细细擦拭。来回十数遭,又对着跃动的火光将剑比起,上下翻看,无损无缺,锋刃湛湛如雪,方满意收鞘。   一旁还有一人,少年模样,原本手里还有烤兔的活儿。却因为一直盯着对面人脸上一道才结痂的伤疤,后目光又随着人手上擦剑的动作一来一回,走了神。   “糊了。”对面人嗅到焦味,挪过来接了少年手里的树枝,自己转面烤起来,匀好火候。   少年不声不响地让到一边,映着火光,细看才发现,脸上身上,还有好几处血迹。此时乌沉沉地渗在那里,衣料上的已经发硬了。面上的更是被草原的猎风风干了半日,有些扒脸的紧绷。   被赶开后,那呆愣的神情转瞬即逝,又恢复到往常那样冷漠无畏的模样。碧绿的瞳仁在卷曲散乱的发掩映下,被篝火照得微微闪光,还有那苍白削瘦带着血渍的面庞,就这么静静地潜坐在夜里,仿佛一匹草原上猎夜的孤狼。   烤兔的人,又将金黄的兔子翻了个面,从随腰的一个布口袋里抓出把盐巴,展手一撒。其他落在火里的,噼里啪啦发出燃响,转瞬就被草原上呜咽的风嚎声吞没。   少年拣过脚边的枝木,又添了一些。   他退回原处,终于还是忍不住在身上摸索,窸窣一阵,找到一个小瓶,庆幸没掉。   少年把药递过去,冲对面道:“上药。”   几乎同时,对面也正好递了块烤好了新片下的兔肉来,插在匕首尖上,泛着热气和焦香。   “上过了。”他道,那道疤自眉峰处斜斜砍过,粗粗一道蜿蜒裂在面上,再偏一下,右眼算是废了。   又看他举了举匕首上的烤肉,示意自己吃了。   “什么时候?”少年不信,说到逞强,对面这个比他还厉害,也固执地举着药。   “你昏迷的时候。”   “……”   少年仿佛有些泄气,举药的手低了一些,愤愤地一口咬上对方递来的烤肉,偏头将肉块扯下匕首,大口用力嚼着。   他不甘心,如果他能再强一些,或者当时没昏过去成为对方的负累……   铭云收回匕首的同时,也接过了他的药。看对面嚼着兔肉却苦大仇深的模样,感觉少庄主说得对,真像在投喂一只狼崽子。   本事不大,气性不小。   少年赫安抬头看着师父,神情认真,眼底是跃动的火光。铭云本来还以为小徒弟要说点什么感激的言语,再不济或许还会故作坚强对死里逃生的事不以为意,为自己的昏迷逞强两句。   却没想到,听到对方认真的一句:“好咸。”   师父听了,原本木着的一张脸更木,拿过皮囊,直接朝徒弟扔过去。   赫安接住先晃了晃,发现只有半袋不足,便仰头,只倒了一小口。在嘴里含了会儿,才咽下,皱着的眉头随及舒展。   铭云看在眼里,才知道是真把孩子咸坏了,赫安这么忍得的,都受不了。他本来就没甚厨艺,平常露宿这些活自有铭风去做,他能把猎物烤熟,就已经很不错了。   方才手上没轻重,学着从前铭风一抓一把,洒盐潇洒,结果份量多了些许……   为了不饿死徒弟,铭云就将里头还没被盐巴渗咸的肉片给赫安。铭云的动作极块,赫安都没伸手接,就让师父塞了一嘴的兔肉。   “吃饱点,明早赶路。”   他们已经没了马,在这一望无际的广袤草原上,只能靠走的了。   赫安咬着嘴里的兔肉,含糊地“嗯”了一声。师父不仅盐放多了,里头的还没熟透……   夜里直接席地枕草而卧,铭云却不躺下,而是盘腿抱剑,以一个时刻警惕的姿态休息。连日奔波厮杀,疲态已经很明显了,那一圈胡茬,让二十来岁的青年显得又老气又邋遢。还有那一道长长的血痂,直接将一副好相貌破了相。   赫安记得,这个师父是十分爱干净的。之前在飞涯山庄时,永远都是齐齐整整,清爽利落的模样。这小半月里疲于奔命,倒弄成了个乞丐,就好像他当初逃进云州城那样。   而自己如今也同样狼狈,好不到哪去。   铭云坐着替他挡了风,赫安一时还睡不着,也想起来坐着,可师父不让。偏两人都不是什么善言辞的人,夜不能寐时的促膝长谈更不可能有。   就只好盯着燃烧的篝火发呆,听着干枝内有中空的,被炽火烘烤着炸开,发出噼里啪啦地声响,随及蹦出点点火星又转瞬不见。   他也是在一场大火中逃出来的。他是草原大部首领赫扎罕王的儿子,母亲是中原人。除了他外,还有一个小三岁的弟弟和一个刚出世的妹妹。父王在他十岁那年与其他部落发生战事,击退了侵敌之后身负重伤。   正是岌岌可危之时,叔父博尔顿篡位谋反,毒死了重病的父亲。夜里宫中燃起大火,刀光剑影,尸横遍地。他亲眼看见母亲护着弟弟被人一剑刺死,未足月的妹妹被扔向了随军的狼王,在凄厉的哭声中被撕咬作一摊血肉模糊。   他恨极了,咬着牙止不住地发抖,被塔珠阿嬷捂着嘴躲藏在暗处,心头的血泪随着眼眶的热泪汩汩地涌出。他的眼泪,也在那一夜流尽了。   塔珠是部落祭祀天神的使者,是平日里教导他十分严苛的大祭司。把他送上了一批汉人的商队,死死地攥着手告诉他,不能够变强就不必回来,逃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再出现在草原上。   那时他才十岁,从一个衣食无忧身份尊贵的王子骤然沦落为朝不保夕的逃犯。一连串的变故抽打得他猝不及防,他恍惚,害怕,又初次懂得了仇恨的滋味。尚不懂得塔珠话里的复杂,他没有回答,木偶似地被塞进了商队的拥挤的货车中。   一点点远离了他自小长大的那片草原。   在那狭窄的车厢里不知晃荡了几日,他听见商队歇息时欢快的歌笑声,透过帘子也能瞧见的,那燃起的极明亮火光。   他才发现,他已经离家乡很远了。   再也回不去了……   一个念头忽然就这么蹦了出来,在脑内嗡嗡炸响。   眼前的篝火和那夜冲天燃烧满整座宫殿的炼火重叠在一起。人们的笑声变成了年幼弟妹的哭喊声,旁人递到他嘴边的壶浆,也仿佛化作了被灌下毒药后父王呕出的大口大口的黑血。夕阳,如母亲胸前剑穿后绽开的大片血花……   他疯了一样地跳下车,一改多日的不言不语,声嘶力竭地呐喊着要回去。   商队收了塔珠不少钱,也还可怜他年纪小,没真将他扔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让他自生自灭。可赫安自己还是逃了,在商队进京的路上偷跑了出来,他根本不熟悉中原,他流落的地方,正是云州。   后来,他遇见了江棠。   那年冬夜,他差点就冻死在街头了。   江棠把他抱了回去,不同于其他人嫌弃他是外邦身份,哪怕做乞儿都比旁人更受白眼。仿佛天生就是那么温柔亲切,给他取暖,给他更衣,什么都不问,还要收留他。   甚至在飞涯山庄,给他求了一个前程。   对于江棠,他发自内心地感激和喜欢,也曾想过,若是有这样一个哥哥在身边,总不至于无依无靠。在云州的时候,他便叫对方作“棠哥”,什么都听他的。   在飞涯山庄,有了铭云这个师父,他记得塔珠的话,他要回去,就要变得足够强。所以他和铭云学起东西来不要命,对自己又狠又拼。五年过去,他以为他已经达到了期望,他也真的,没办法再等下去。   今年,他十五岁。在云州度过了平和温暖的五年,拜谢了恩人后,一腔孤勇地,要回草原去。   他不想让江棠忧心,只说是要回家。他还以为那个少庄主会十分高兴地送他走,却也跟着棠哥留他。话里话外,虽未明说,可似乎众人都知道他此去的决绝。   而带了他五年的师父,照旧一句多余的废话也没用,回去就收拾了简单的行囊。那时他只当铭云没他这个徒弟拖着,终于能外出了。   他一贯不作期待和多余的念想。   结果次日清早,师父抱着剑站在马边,来送行的人在他们对面。   赫安牵着自己的马,头一回心有惴惴。   他开口问:“去哪儿?”   “草原。”师父答他,在晨曦过后大亮的天光中,潇洒利落地翻身上马。   赫安愣愣的,因为心头涌起的莫名情绪,于他而言,太过陌生。   “跟上。”师父却不给他任何回味琢磨的时间,策马就走。   赫安赶紧上马去追,铭云骑马走着前头,他驱马赶上,两人终于齐头。正面迎着的,是明朗乾坤,将要去的,是浩浩山河。   ……   长长的回忆之后,赫安才觉出疲倦来,身上打斗的酸痛在放松之后一点点浮出肌骨,终于受不住,就沉沉睡去。   铭云调息一阵后,睁开眼。   赫安已经从面对篝火那边翻过身来,脸朝着他,睡得安心又疲惫。若是自己不在,赫安是不敢这么没防备睡着的。   他脱了自己那件脏兮兮的外袍,先迎着风抖了抖,自己又闻了闻。“啧”了一声,有些嫌弃又别无选择地,盖到了徒弟身上。 第27章 番外二 逢故   早起的时候,赫安在草地上睁眼,先见到篝火烧尽后的余烬,立刻坐起身来。铭云的外袍,从他身上滑落。   他谨慎地打量四周,睡意散尽后眼底一片清明警醒,屈腿摸到自己靴掖的骨刀还在,师父衣裳在,人却不见了。   起身要找,举目望去皆是旷野茫茫,却不知从何寻起。赫安少有的焦灼,攥紧了手中那件脏兮兮的袍子,下一刻,五指就又松泛了。   他刚刚瞧见,不远处的草坡下,有个人影缓缓走上。面向他,愈走愈近,赫安舒了一口气。   铭云见他醒了,便不打算再过去叫,站在坡上朝徒弟招了招手。赫安就知道了,弯腰捡起被特地放在他身边的水囊,一手搭着师父的袍子,三步并作两步地朝铭云那边小跑去。   铭云领着他下了坡,才见到下边的一个不小的水洼,汪在草甸子里,还算清澈。两人站在水洼边上,铭云当即蹲下,不由分说地掏出匕首扯着赫安的衣服下摆割了一块。   “?”   小徒弟瞪大了眼睛。   那短匕锋利,铭云一瞬间割了衣摆收了匕首,再把那块布料按进水里一搓一揉,浸透了拧了半干,抬手举过头去给徒弟。   赫安一时没明白过来,还有些生气,他身上这件可是江棠哥给的。   铭云哪里管这些,就瞧见那狼崽子瞪着双绿眼睛看他,又懵又气。自己不过想让他把脸擦擦,那些血渍都被风干透,乌紫紫地扒在脸上,他实在看不下去了。看他还傻站着闹不知哪门子的脾气,懒得跟他耗,干脆一把将人拽下来。   “擦脸。”铭云言简意赅道,湿布再次递了上来。   “我不!”少年绷着一张花脸赌气,觉得这个师父甚不尊重他。   气性太大,铭云刚拽上他手的时候,一次没拉下来,发力又扯了一次。看他一脸的不服气,铭云也没跟他废话,赫安不接,他就直接糊上脸替他擦了。   徒弟到底拧不过师父,少年被按在水洼边上把脸搓了个干干净净。因为师父下手太重,还把人脸搓得红通通的,在雪白的肤色上红得愈发明显。   而赫安此时,就像只被揉搓炸毛的狼崽子,又恨又无力反抗。铭云把那块布料随意搓了搓干净,要还给他。赫安却“哼”了一声,极有骨气地又不要了。   胡乱抓了抓被揉乱的发,自己起身走了。听见师父在后头喊:“我扔了!”   接着就是一阵落水声。   转眼铭云已经跟了上来,两人走上草坡,还没往下。赫安忽然闷不吭声地掉头往回走,还是要回水洼捞他江棠哥给的东西。   一事一物,他都十分珍惜。   结果浅浅清澈的水洼里,除了底下碧绿的浅草,什么也没找到。   这回赫安明白过来了,愤愤地回头一看,果然那草坡上立着他的好师父,手里抖着一块湿透后服色深深的衣料,背对着苍茫无垠的广碧草原,和更渺远处山峰起伏的雾白朦胧背影。铭云笑得畅快,伤疤下的眉眼,随之弯起,眼里纳着这辽阔天地。   风过,地上的草纷纷低首伏腰,他才洗净的还微湿润脸上肌肤被吹得泛凉。被戏耍之后的愤懑情绪一时被风散得不分明,他还是头回见这个男人笑得这般开怀。   尽管是在如此进退维谷的境况里。   风尘仆仆,伤痕累累。   他才笃定了此前的发现,铭云比他更爱这雪山草原,比谁都更渴望自由。陪着自己回来,或许也是为这个吧……   这一路并不平安,离开中原后要入边境,交境处不服王化,成群的沙盗流寇,劫财索命。还有许多极看不惯中原人的敌视,或驱赶或挑衅。风餐露宿,日夜悬心。铭云面上的那道疤,就是为了捞回被击昏的他留下的。马被沙盗砍杀,铭云惋惜爱马,本不欲纠缠,还是送了那一行十来人的穷寇上了西天。   还和他说,是返璞归真,见他们这边的天神去了。   听着不像玩笑,也非自负,他知道这个男人的本事,或许再有五年十年,他还是追不上。   他们将往北去,那里有他的部落,原本属于他父王的部落。   途中遇见了一个牧羊的游户,年纪不大,正骑在马上吆喝着羊群。赫安用他们的外邦语和对方打招呼,铭云皱了皱眉没听懂,他一直以来听的都是这小子夹生的中原话。   赫安原本想问路的,才走近,那个游户已经迅速地翻马下来,撮指吹了个指哨。羊群边上的好几只长毛犬散开圈着羊群的方向不许走散。   “赫安!”游户也是个少年,相貌和赫安一样的高鼻深瞳,见到面前人,又惊又喜,更又几分难以置信的惊呼。   赫安听见对方一下喊出他的名字,习惯警惕地后退两步。铭云就站在他身后,一手已经扶上了腰侧的剑。   少年看他防备,立刻将毡帽一摘,露出一头毛茸茸的红发。卷曲程度,比赫安的不遑多让。   “是我!扎格!”   赫安儿时的玩伴,草原的小太阳,扎格。那一头明烈张扬的红发,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   一别五年,他们都长大了。   赫安此刻面对着从前最熟悉的玩伴,一时倒不知如何寒暄起来,直到被扎格笑中带泪地按进怀里,狠狠揉着头发,才终于有了一种脚踏实地的归属感。   “你终于回来了!”   “嗯,回来了。”   遇见了熟人,终于不必再餐风饮露。两人跟着扎格去家里歇脚,红发的热情少年要给他们让马。赫安说他要看羊,不必让。   他和铭云跟着羊群走,铭云故意带着徒弟混进羊堆里,在一群咩咩不止的羊叫声中,望着前头打马驱羊的少年身影。问了一句:“你这么信他?”   亲生叔父都靠不住的所谓王室,这样一个数年未见的友人,就这般安心跟着?   “他父亲,是我父王的大将军。”赫安告诉他 :“叛乱那夜,战死了。”   塔珠祭祀告诉他,大将军宁死不降,守着最后一道宫门,被万箭攒身。为赫扎罕王,而战死。   他和扎格一起长大,扎格以他的父亲为傲,常说,将来自己做了新王,他也做自己的大将军,为他征战四方。   如今昔日部落威名赫赫的大将军之子,却在草原牧羊,想来境遇也不好过。   一行回到了扎格家的帐篷,一大一小两个。却不是和部落人住在一起的,赫安相问,扎格笑笑说:“博尔顿驱逐了我们家,说我父亲是反贼。”   赫安听后,默然无语。   扎格却依旧道:“等我找到机会,一定把这个真正反贼的心肝剖了祭天神!”   吃过扎格母亲准备的丰盛一餐,铭云自己烧了热水洗掉一身风尘。原来的衣裳破破烂烂已不能穿了,借了原来扎格父亲的暂且套着。草原上的风俗粗犷,衣饰也是大袍长袖,服色鲜明艳丽。   赫安迅速洗换出来,就瞧见他那一向身上非黑便白的沉闷师父,裹在藏蓝的绒袍里,卷了几下长拖拖的袖口没卷上,干脆脱了拦腰系上。露出里头霞红的底衣,靠脖的两颗盘纽敞开着,披散一头乌黑的湿发,胡碴也刮尽了,面如净玉,剑眉飞鬓。   除却眉骨上的一道长疤,让本来就寡漠的一个人,更显凌厉。   铭云盘腿坐在厚毡垫上,垫上吉祥万福的彩编纹样拥得中间的人如陷花团锦簇。他手里拿了块棉巾裹在头上擦着,看见小徒弟同样湿着发过来,伸出一只手,冲对方招了招。   赫安慢吞吞地过来,在旁边坐下。   “之后有什么打算?”铭云问他。   他们已从扎格处了解到,新王残暴不仁,这五年来耽于酒色,横征暴敛,不得民心。赫安从前大王子的身份,或可一用。   “扎格一直在私义民军里,我打算,去试试。”赫安的中原话已经流利许多,出口的决定也愈发坚定。   “嗯。”铭云听后,只简短一应。   赫安抬眼望他,不知师父这是赞成还是反对,毕竟护送他到这里,已算仁至义尽了。他也想问,铭云之后的打算。忖度了半日,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仿佛不开口,这样的日子就能一直延续下去似的……   铭云擦罢自己的头发,将那棉巾展开,往外一抖。他就受不了这小子深深的目光,目不转睛地盯着,有时绿幽幽的像匹捕食的狼。有时又深切切的,不言不语,看得人同样心里发慎……   “唔!”   赫安尚不知为何,就被他师父兜头拿大棉巾裹了,搂着湿发毫无章法地一顿揉搓,气愤地挣扎了几下,无果。   铭云则早就发现了,凶巴巴的小徒弟,每日苦大仇深,跟踩着尾巴炸毛的小狮子似的。其实卷卷的马尾揉搓起来,又软又细,手感颇好,软和赛过上等裘绒。   除去那张臭脸不说,也算是唯一的可取之处。   揉够了松手,赫安挥拳要揍他,不出意外地扑了个空。   铭云心情颇好,不跟他计较,而是回身冲毯子上的小徒弟比出食指,左右一摆,就背手出去了。   千言万语,无非一句:你小子,不行。   “可恶!”   赫安吼出那句他最流利的中原话,一拳头砸在褥子上,在帐篷里无能狂怒。 第28章 番外三 伤疼   蛰伏了两年之后的举义,发生在博尔顿离宫行猎的一个午后。义兵密训已久,又以先王的大王子为首,要杀反贼,给部落换一个公正的新王。   博尔顿向来自大,这些年来富贵奢靡的安稳生活消弭了壮年时的野心勃勃,可有人正年轻着,在异乡打碎了自己的骨头重新来过,忍辱负重,九死一生地归来。   要一笔笔地,向他讨回儿时的血债。   他自认这片草原上已再无威胁,从起兵大胜的那夜开始,他就坚定地认为,天神是站在他这个勇者身边的。游猎所随人等不多,唯独几个亲兵驰马相随,以及他一直引以为傲的那匹白毛狼王,其余人等候在营地。   这些年偶尔会想起大哥一家,想起那个从他手底下逃走的幼稚孩童。不过五岁,只会吵着要漂亮的马,精致的驹弓箭,一个娇生惯养出来的娃娃。在火海里不知踪迹,哪怕侥幸逃了,也会死在草原上的雪雨风霜。   而当他稳准狠地射中一只毛鹿时,数十发冷箭于此袭来,他翻身滚落马下,躲过一轮。   他逐鹿,有人逐他。   亲卫吹响骨哨呼援,彻天嘹亮。狼王环绕在他身边,发出低吼警告。   当他看见那些被他驱逐出去的叛民时,还有几分不屑。他已顺风听见了踏踏的马蹄声浩浩荡荡,正向他这边奔来。   直到,看见义军散开后,那个打马而出的少年,那肖似他父亲的面容。比他父亲更年轻,更鲜活,让他在对视的一刹那间,周身的血液凝固一凉!   从前反对他的叛民变义军,拥护的是名正言顺的先王之子。塔珠也随着援军赶来,年迈老祭祀举着神节一呼——   颂天神,顺民心,诛反贼,拥新王!   此情此景下,有终盼光明的,有及时倒戈的,更有不甘于此要殊死一搏的。   杀戮无法避免,铭云也在其中,除了中原人的容貌,穿着打扮与这些草原人无异。众人只见,这个中原人只凭一柄快剑,毫不畏惧地就勒马突入军中,剑光如电,出手狠厉,所到处只听痛嚎嘶声,再看他转腕生花,雪亮亮的剑身上,滴血不沾。   铭云的目光,习惯性地追随着他那个小徒弟。才发现快十八的赫安在一直在脱离他的保护范围,挥着弯刀一副不顾生死的模样,不断地拼杀,向在重重保护中伺机后退的博尔顿逼近。   他毕生的仇恨与血泪,都在那里。   铭云掉马在砍杀中去追,他着急起来,出手更求一击毙命,一路杀得太狠,不少部落军都不约而同地绕开他跑。   可惜最后擒住博尔顿的不是赫安,而是率领另一支队潜伏预断对方后路的扎格。   大将军的儿子,箭无虚发,再次把博尔顿逼下了马。射中博尔顿的那张弓,是从前神箭大将军的爱弓。   血雨腥风中,草原染透胭脂色,长风过草扑面是腥咸,口里苦涩,眼中酸胀。兵戈卸甲,多年夙愿,经年噩梦,刻骨之恨,一朝起,终于后一朝平。   新王未立前,地位最尊崇的塔珠祭祀,主张将博尔顿押进深牢,等待众人的审判和天神的惩罚。   赫安无暇去管新王谁属,到他这里,许多孽还没真正了。他还没从厮杀中缓过神来,身上的肮脏鲜血未干,胸腔中鼓动的汹涌杀意未平,就被人拥簇进了重建后比过往更辉煌瑰丽的皇宫,坐上了过去父王的位置。   俯看那些在祭祀领导下跪拜的臣民,他有些恍惚茫然,仿佛众人呼喊的是从前父王的名字,那个真正伟大的爱民如子的王。母后会站在父王身边,带着年幼的他和更年幼弟弟妹妹,接受子民的欢呼与朝拜。   可他们,都不在了。   他在这个世上,终究再没有家人了。   他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急切在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最终什么也没见到。   在大殿之外,长廊之上,有个人疲惫极地倒地休息,怀中抱剑,手边是一张血淋淋的狼皮,唯有几处和能分辨出原来大概是雪白毛色。那人身上藏蓝的袍被染就成乌沉沉的紫,肩上三道利爪挠出来的抓痕,深可见骨。   赫安最后还是见到了他师父,就在巫医帐里,也差点,就成了最后一面。   这个敢生杀了草原狼王的中原人,也差点就死在了狼王的险些穿心的钢爪之下。   而是否真能活下来,还未可知。   赫安在师父的帐里守到了日落,安静地替他擦净脸上身上的血迹。入夜时分,带上那张血迹干涸后腥臭难闻又肮脏不堪的狼皮,去了地牢。   他以新王的身份调走了所有守卫,将狼王的皮毛,扔到了那人面前。   戴着沉重枷锁的博尔顿,被迫以一个仰望的姿势望着面前的少年。在看到死去的狼王后,眼神有一瞬的震动。可面上的神情,很快由之前的震惊愤怒,变为了深深的鄙夷和不屑。   这样倨傲的目光,赫安儿时常常见到。因为他的母亲是中原人,博尔顿看不起混淆草原部落高贵血统的兄长,更看不上混杂血脉的赫安。   他从骨子里就是高傲的,兄弟之中,他分明最出色,可该属于他的位置,却给了凡事不如他还娶了一个中原女人的兄长!   他怎能不恨?   赫安?新王?呵,一个混杂血脉生出来的贱种,最后果然也和他父亲一样,靠上了一个中原人,才有本事和自己一争。   “小杂种,你以为你坐上这个位置,就名正言顺了吗?”博尔顿低低的讥笑声在空荡的牢内回响,他道:“你之前是逃到了中原吧?靠着那个中原人的庇护才有命回来。”   “你和你的父亲一样没本事,优柔寡断,还自认重情重义。”   “我哪怕死了,也不是因为你有多本事,而是我时运不济。”   就如当年继位,不是他不够好,而是没得到那一分天神眷顾。可时运总会轮转,属于他的机遇不来,他就自己搏来。   “你听清了吗?小杂种。”   他想诛对方的心,可对方神色如常,唯独一双绿幽幽的眼珠在牢内熹微灯火的映照下,诡秘深沉的可怕。   像匹不动声色,蛰伏待发的狼。   赫安解了他的枷锁,将他的长刀还给他。自己,则拔出了腰间的一柄宝剑,出鞘雪光湛湛,锋利无匹。   剑身与龙柄衔接处,刻了一朵流云纹。   “他是我师父,救过我,教过我。”   “你杀的人,是我的父母弟妹。”   “今夜不会有别人,我会凭我的本事,亲手杀了你。”   ………   铭云醒来的那天,也不知自己昏昏沉沉过了多久,只记得应该是傍晚暮后,因为赫安掀开帐篷随之透进的光,是带着淡淡霞红的余晖。少年的身形已修长挺拔,面容一半陷在阴影里,一半敞在霞光处。   离得太远,铭云尚看不清他的神情。像如往常一般抬手招招他,看对方不情愿又慢吞吞地挪过来。才发现手软如棉,身上半分力气也无。   费力地张张口,气若游丝地吐出一句。   “过来……”   话出口太短太清,也不知道那个木头似杵着的小子听见了没有。   赫安过来了,垂首在他身边坐下,缄默一如既往。整个人的状态却柔软乖顺得不像话,就像在云州对着他最喜欢的江棠一样。   又不全一样。   直到铭云细看到他左脸下近脖颈处一道新愈的乌红长疤,再往下,看得见领口遮不住的纱布。身上浓重的草药气,与自己不相上下。   他们师徒俩,一个伤在左,一个伤在右,还对称起来了,都跟这张脸过不去。   可他记得,之前的小徒弟还是好好的。   “谁伤的?”铭云问。因着气力不足,话问得轻,听起来仿佛格外温柔。   赫安习惯地答了一句:“不疼。”   总是这样,疼也不疼,死也不怕。铭云忽然想起他十岁那年,倔强的小孩拖着伤腿,一言不发地追了他一路。他实在看不下去,把他扛回去,给他上药,教过他:可以不指望任何人,但师父可以。   他最不喜欢管别人闲事,可赫安真成了他徒弟,就不再是别人了。   赫安被师父突如其来的凝望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又解释了一遍:“真的,不疼。”   最疼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我疼。”铭云望着他道。   少年还想问他哪里疼,他的师父从不说疼,比他还忍得。想去揭伤口看看,又不知从何下手。   铭云看他呆头呆脑地样子,忍不住笑了,笑得时候牵动了伤口,倒真的疼起来。   发肤之痛犹在,一日终可愈。可心疼,却真是难控难止啊…… 第29章 番外四 戒指   两人收到云州的回信,已是草长莺飞的季节。书信来往不易,跨程漫漫,快赶上了半个寒暑。所以手中这一封信压得厚厚一沓,信封都比寻常大上几倍。   而这师徒两个,一个不爱啰嗦,一个不善言辞。薄薄的信封里,除了大事已成,就是报彼此平安。   也早已猜到,他们在云州的家人,一定有许多话要说。   摊开信纸,一沓厚实地握在手里。赫安认得这工整端方的笔迹,必定是江棠哥的。可中原的字,他却不认得多少。   有个人却全部认得。   赫安找到他的时候,这个草原上唯一一个中原人,正懒懒地枕在草堆里,几只雪绒绒的大羊正着围着他嚼草。   “想知道?”铭云反手枕着两臂,抬眼望他,乌发间掺了草屑,敞着颈上的盘纽,嘴里也叼着根长草。   他虽然也想知道少庄主的消息,但更乐意听小徒弟说点别的。   所以他好整以暇地相问:“江棠怎么教你的?”   少年立刻皱了眉头,神情肃穆。捏紧了手里的信,抿唇盯着草堆里头发差点给羊也嚼了的师父。半晌才不情不愿地吐出一句:“请师父……给……徒儿,讲说……此信。”   铭云颔首,道:“孺子可教。”   遂小徒恭敬递信,只是递来的动作伴着一阵拳风,怼到面上。像是想欺师灭祖,又知道自己没那个本事。   铭云先粗粗把那十数页快览了一遍,发现口吻不同却笔迹相同。想来是旁人口述,江棠代笔。忍不住想象到飞涯山庄里众人围作一团,将江棠簇拥在中间,你一言我一语的热闹。   又想铭风那小子必定最聒噪,果然到他那页,废话最多,浪费笔墨。   赫安正眼巴巴等着,铭云就一一拣重要地给他读了。   江小公子还是最记挂弟弟的安危,让他好好保重,且已经是十八岁的大人了,要和师父守望相助,彼此照顾。家中一切都好,也都很挂念他,若想回中原了,他们随时接应。   “家中一切都好……”   赫安仅在心中默念这一句,就觉得格外踏实。   少庄主给铭云的话不多,铭云素来办事牢靠又武功高强,等闲吃不了亏。只是说那白眼狼如今当了什么新王,要敢对着铭云龇牙咧嘴摆架子,尽管揍回去,飞涯山庄给撑腰。   铭云看小徒弟黑了脸,压了压嘴角,继续往下念。   铭风的关切总是与众不同,问的是好兄弟有没有在那边成家立业,有没有打算娶个草原姑娘,再不然就借借徒弟的势,傍上个什么公主郡主,做个草原驸马也不错。   “你们这边,也有公主?”铭云看到驸马,顺嘴问了一句。   赫安冷冷答道:“没有!”   还有咱们家大小姐,好容易被放出去闯荡江湖,结果没过半年就回来了,因为肚子里揣了个小娃娃。还成天上蹿下跳舞刀弄剑的,直到三个月了才知道,吓得全家人心惊肉跳。如今被拴在山庄里大哥和爹娘轮流看着,大门不给出,二门不许迈。在收到铭云来信的时候,还想去草原一趟,肚子里的孩子都快出世了,娘亲还想着江湖潇洒。   故特来问问铭云有什么好名字给大侄子没有,铭云会心一笑,卫茵茵挺着肚子还咋咋呼呼的模样如在眼前。他有什么好名字?只怕等信再回过去,大侄子都满地跑了。   铭风这哪儿是要名字,纯粹是跟他炫耀来了。   再有就是一些家常,虽不甚要紧,却胜在暖心。   一沓家书读完,铭云将信还他。赫安将信纸往怀里一揣,也不知被踩中了哪条尾巴,气鼓鼓地就走了。   铭云看他恼的时候步子迈得格外重,卷曲的马尾,随着夸张的步调,在风中被吹得一荡一荡的。   刚好有只小羊羔凑过来拱他,就顺手捞过来揉了。   扎格小将军正在找他的新王,看见赫安从羊群里出来,招呼他上马去打草狐狸。   “不去!”赫安道。   “你下来,我们摔跤!”   两人摔得酣畅淋漓,躺倒在草地上,扎格听见好友告诉他,有人和他打听公主,想做他们草原的驸马。   扎格侧过头看他,说这会儿倒没有公主,但有个珍珠一样美丽的小姑娘,名字还就叫做珍珠。   眼睛如神湖的水一样清澈,笑容明媚过天上的太阳。   已经没什么力气的赫安,还是给扎格踹了一脚,表达不满。   扎格则滚到一边嚷着:“你急什么?我也喜欢她呢!”   谁不爱草原上的珍珠?就像风追云彩,雨融神湖。   赫安没想到,他的这份操心,还没落到他师父身上,倒先落到了他自己身上。   草原上美丽的姑娘很多,不同于中原闺秀的温柔恬静,似池中亭亭带露的婀娜风荷。而是自然的一抹明媚热烈,嬉笑怒骂,样样随性洒脱。最动人的模样也不在垂首低眉的温婉间,而在马背上,与草原上的风一般自由不羁。   她们敢爱敢恨,认定一个人,就是一个人。   赛马会上,珍珠骑着白马奔驰在辽阔的碧原上,连扎格都被远远甩在了身后。白马鞍辔上五颜六色的彩绦在风中飞扬,草原姑娘的笑声肆意爽朗,明艳艳的像个小太阳。扎格赶马追她,目光无比明亮又满是年少人势在必得的冲劲。   塔珠问赫安,骑白马的姑娘怎么样。   年轻的新王坐在席首,要主持这一年一度的赛马会。   “她叫珍珠。”他回答道,“马骑得不错。”   随及又补了一句:“扎格没必要让她。”   老祭祀笑着摇摇头,这回答里,唯有就事论事的评价。   新王的确还年轻,却未必没开窍。   赛马会后,赫安又出宫去找师父了。铭云不肯和他住宫殿,喜欢广阔的草原,自己搭了帐篷,要了匹马,还有几只羔羊。   两年间羊已成群,他每日骑马放羊,偶尔打猎,有空还会用中原的拨云擒拿手和扎格自称的草原第一摔跤术切磋。   彻底地活得懒懒散散,无欲无求。   或者说,终于获得了心底渴求的自由自在。就在这苍茫的天地间,马奔驰的方向可以很广,他的目光也可以无尽延伸。   早早他就想过,等少庄主接手山庄稳定后,就请去。后来少庄主遭遇坎坷,又重携故人,铭风也彻底在飞涯山庄安定下来,众人都有了照顾,他可以放心走了。   他的愿望,在更辽远的远方。   跟着赫安来草原,一是为了徒弟,二也是为了自己。   今日天朗气清,铭云把羊散散赶出来,又放了羊犬,由得它们逛去。自己才一躺下来要晒晒好太阳,就被一群叽叽喳喳的娃娃给围住了。   个个小脸被风吹得颊上红扑扑的,男孩戴着宽绒边的帽子,姑娘扎得一头的小辫,辫梢各色的珠子成串,蹦蹦跳跳间晃得人眼花缭乱。   且都不怕生,围着铭云亲热地喊叔叔。   “阿云叔叔!阿云叔叔!我也想要小羊!”   “阿云叔叔!我想要蝴蝶的!”   “我也想要!”   铭云听着稚嫩的童音一口一个“阿云叔叔”地叫着,抬手摸了摸下巴,才发现自己已经有段日子没刮胡子了。   怪不得由“好看哥哥”变成了“阿云叔叔”。   他今早用草编了个小羊,送给一个来给他送干酪的娃娃玩,部落的人对他这个外来客都十分照顾。有时参与一些大型围猎或剿狼,他也会帮处一份力。   大概是那个娃娃得了个新奇玩具和同伴炫耀,一声招呼,就都来缠他了。   这点手艺,还是从前为了哄小时候的茵茵学的。只不过铭风手笨,扎出来的都是丑玩意,给茵茵看了还吓哭人家小姑娘。少庄主没耐性学这些,倒是他心灵手巧,一学就会,还能编出各种花样的。   此刻铭云被一群娃娃们拉得左摇右晃,只好一一答应下来,然后一个一个地给他们现编。在小娃娃的惊叹声中,莫名生出了几分不成熟的骄傲自豪来。   赫安一下马,就看见他那胡子拉碴的师父被包围了。手里拿草灵活地编著东西,喂养的草到了他手里,就渐渐变成了吃草的羊。   给这个编了,又给那个编。   怎就从来不见给他编过?   赫安自顾地撇撇嘴,放在十几年前,他不也是个娃娃么?怎么不见师父这么哄过?   不知是谁先发现了牵马而来,生着闷气的赫安。娃娃们连那个外来的中原杀神都不怕,更别提这个跟家里哥哥年纪差不多的新王了。   一个女娃娃笑嘻嘻地举着个草蝴蝶跑过来,扯着袍子要哥哥抱。年轻地王表面上毫无动容,却依旧弯腰把这个才到他膝盖的小娃娃抱了起来。   抱起来之后,才发现小姑娘长得很是面熟,像是在哪里见过的。   “你叫什么名字?”赫安问她。   “琥珀!”小娃娃笑得眼睛弯弯,举起蝴蝶在赫安的头上比划,翩翩起舞,飞来飞去。   琥珀……   赫安想起来了,这应该是珍珠的妹妹。   抱着人到了师父面前,铭云只是稍一抬头,极平常地说了句:“来了。”   随及又低头忙手上的玩意儿。   赫安便有些不高兴,放开琥珀让她自己去玩,自己板着一张脸,抱臂坐在娃娃的包围圈外,又一言不发。   他不做声,也没人搭理他。   好容易送走了这群兴高采烈的小娃娃,铭云仿佛做上瘾似的,又扯了草来编,低着头,赫安说什么,他就听着。   赫安说:“塔珠说,我到了娶王后的年纪。”   “的确。”铭云简短地应了一声,表示赞同。   赫安咬了咬牙又问:“珍珠,好不好?”   “挺好。”依旧是这样,多一个都没有。   赫安这回是真气极了,他师父分明连珍珠是谁都不知道!见也没见过,还说好!   可见根本没把他的事放在心上!   中原文化有限的赫安,觉得中原有个四个字的词放在他师父身上真正合适——   无情无义!   狠狠瞪了还在低头专注忙活,手上不停的师父,满是委屈郁闷地起身走了。   没走两步,就听见有人喊他。   “过来。”   回过头,是铭云盘腿坐在草地上,冲他招招手。他又不情不愿地,慢吞吞挪了回去。   “手。”铭云伸手,问他要手。   赫安不明所以,还是照做了,左手一递,就被师父拉住。看对方另一只手拿出个圆圆的草环比划了一下,套上了他其中一只手指。   随及告诉他:“别生闷气。”   “别人有的,你也有。”   那口吻,就跟哄孩子似的。   小徒弟看不见自己的面红耳赤,只觉得风扑到脸上都是烫的,他想争辩自己才不稀罕这些幼稚东西,想假装自己毫不在乎。   却还是不满地脱口而出:“一个草环……”   别人都是什么蝴蝶兔子,就他的一个小圈,最简单。   铭云想了想,想嘴贫的铭风平常是怎么哄茵茵的,便神情认真地告诉小徒弟:“是翡翠戒指。”   绿油油的草环,正正好好地套在赫安的手指上。   小狼崽子很有些不屑地收回了手,甩了甩长长的袍袖,将左手遮了。   “空只手出来。”铭云不大喜欢草原这边厚厚长长的袍袖。   他让赫安把袖子捋捋高,赫安问他做什么。   “我好牵。”铭云道。   草原之上的蓝穹如洗,云朵蓬得太挤太满,都落到了草原上做了三五成群的雪白羔羊,在碧垠无涯的草间继续慢悠悠地踱步游荡。   羊儿们跟着水草走,哪里丰美就往哪里去。   小徒弟跟着师父走,师父一牵上,就脑袋空空,身不知何处,心飞往高高的穹空。   【番外篇.完】 全书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