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题名:烧雪 作者:娜可露露 文案: 年下,疯批痴情攻 X 温柔无情受 对龙荧来说,江白昼好像一个天仙,从天而降,救他出苦海。 天仙善良多情,对世间一切抱有怜悯之心,又温柔有礼,龙荧轻而易举地走近他,得到了他的关爱。 然而,关爱仅仅是关爱。 江白昼无喜无悲无嗔无怒,亦无所求。 龙荧永远也得不到他的爱。 ——永远。 ** 以上,这是一个三分克制七分癫狂的神经病爱情故事。 疯批痴情攻VS温柔无情受,有轻微强制剧情,雷者慎入。 强强年下,攻追受,是HE。 ** 注:①古风架空瞎写式赛博朋克世界观。 ②感情箭头不对等,双向奔赴爱好者慎入。 第1章 惊梦(新修版) 阴天,北风呼号。 龙荧踩着满地的枯枝,穿过荒林,逃到河边。 他身负重伤,肺里似有火在烧,浑身却冷透了,仿佛能当场倒地化作一具尸体,仅剩的一点热气聚在他的眼角,变成滚烫的泪往下掉。 龙荧不知道自己在哭。 他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耳朵,认真听身后的动静,万幸,脚步声已绝,似乎没有追兵了。 他心神一松,踉跄着摔倒在已经结冰的河里。 薄薄的一层冰,被他用躯体砸碎,冰碴冷如刀锋,划破了他的脸。 感觉不到疼。 龙荧大口地喘着气,又下意识压低呼吸声,怕招来人。 然而,即便没有追兵,他也离死不远了。 重伤至此,五脏六腑移了位,外伤更是数不胜数,衣衫已经被血浸透,不必有人来杀,他也会自行失血而亡。 他不想死,清醒的意识短暂回笼,回光返照似的,眼前不断浮现出逃亡之前的画面—— 龙荧父母早亡,和比他小一岁的妹妹龙心相依为命。 兄妹俩在下城区饥寒交迫地苟活了许多年,要过饭,当过贼,做过苦工,还没长大成人——可能永远没机会长大了,龙荧即将死在这个十五岁的冬天。 若是干脆利落地死了,也没什么可怕。 可就在半年前,他和龙心因意外失散了,龙心不知何故凭空消失,他遍寻不见,无法安心就死,这才苦苦挣扎,想为自己谋一条生路,好寻妹妹回家。 一个月前,“生路”从天而降在他面前。 一名与他相熟的小乞丐介绍,飞光殿贴出告示招人做事,他年纪正好,不妨过去一试,说不定能得到不一般的机遇,就此飞黄腾达,再也不用在暗无天日的下城区摸爬滚打了。 “毕竟,那可是飞光殿啊。” 龙荧心动了,他心里生出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虽然他并不太清楚,飞光殿究竟是做什么的,只知道势力很大,令人生畏。 但是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反正不会比现在更糟。 龙荧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奔去了飞光殿门下。 却没料到,一穷二白不是真正的谷底,命运的确有更糟的形状。 与他一同应召而来的少年有百十来个,都是下城区的下等人们,无家产无依靠,唯有贱命一条,而飞光殿的大人物们,要的就是他们的贱命。 龙荧记得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 他亲眼看见,同伴们排好队,一人被喂了一碗“安神水”。 “安神水”的气味他很熟悉——受下城区恶劣的气候环境影响,人们大多患有头痛之疾,有轻者有重者。头痛虽不致命,但却煎熬人的精神,这病无法根除,唯有“安神水”可以缓解。 “安神水”由药铺出售,不算贵,但买药钱日积月累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龙荧自然买不起,幸好他年纪小,据说年纪越大的人病得越重,他暂时还没体会过那种头痛是什么感觉。 他一直很好奇,据说,“安神水”除了能舒缓头痛,还会使人产生幻觉,如坠梦境般,短暂地见到自己最渴望的人或事物,因此有些头痛不厉害的人,也喜欢喝这东西。 飞光殿为什么要给他们喂“安神水”? 龙荧盯着队伍前方的人看,正好奇着,突然,那些喝了“安神水”的少年们,不知为何开始抽搐,有的人四肢发软倒地,有的人七窍流血当场丧命,龙荧瞬间吓呆了。 不知是谁最先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尖叫,场面一时骚乱起来。 那叫声惊醒了龙荧,可他也被灌了一碗“安神水”,他拼命挣扎,吐出半碗来,然后挤进反抗的人群,趁乱出逃。 逃远一些时,龙荧仓促回头,身后的景象已经看不清了,似乎是一片血红,没来得及逃走的少年们死的死,伤的伤,哀嚎声令人胆颤心惊。 飞光殿可能怕他逃出去泄密,派了一队人来追杀他,他与追兵几经周旋,九死一生逃到此处—— 不,恐怕连“一生”也没有了,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快流干了,活不过半个时辰。 事已至此,龙荧哭不出眼泪了,心里忽然有些麻木。 原来死亡是这种感觉…… 他如蝼蚁般低贱又短暂的一生终于到头了。 他两眼发沉,眼皮不受控制地合上,又费力地分开。 眼前的视野狭窄且模糊,像糊了一层雾,他临死之前,透过雾气,恍然看见一道人影。 人影? ——是谁? 龙荧拼命睁大眼睛,试图将那人看真切些。 是一个长发男人。 白衣,也可能不是白衣,是被浓烈的雾染白了。 冷风吹起那人如瀑的长发,龙荧看不清他的眉眼,只觉得他整个人好似一幅画,是仙人图,似真似幻,缥缥缈缈。 龙荧呆住,怀疑先前喝下去的半碗“安神水”发挥作用了,否则他眼前怎会出现幻觉? 可他怎么会幻想出一个神仙来救自己呢? 他从不求神拜佛。 整整十五年,神佛未曾对他仁慈过。 龙荧眨了眨眼,咳出一口血。 那幅“仙人图”竟然动了,还会说话:“谁家的孩子,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 “……” 那人说话带有一种微妙的口音,很陌生,但腔调好听。 其实十五岁已经不能算是“孩子”了,龙荧只是常年吃不饱饭,身体没长开,看起来小。 那人却把他当作小孩子对待,走到他面前,似乎不嫌他身上的血和土脏,先检查了一遍他的伤口,然后竟然把手伸进冰水里,从中抱起了他。 冷风霎时沉寂,龙荧陷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不是幻觉吗? 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神仙? 龙荧呆了又呆,连疼痛都忘记了。 他被那人紧紧抱着,脸颊贴着对方温热的心口,他有些怕,生怕反应太大惊醒美梦,可他无法不呼吸,轻轻一吸气,就嗅到了一种霜雪般冷冽的气息,那似乎是一股幽微的香,又似乎是错觉…… 龙荧热泪盈眶,一时间分不清虚幻和真实,他颤抖着抓住对方的衣袖,使出濒死时全部力气,哀求道:“别走……” “什么?” “我等了你六年,别走,求你,别走……” “……” 然而,他的哀求不顶用,眼前又开始模糊了,仿佛梦醒一般,他的神仙化作一片云,随风飘远了。 他摔回冰冷的河水里,发了一个漫长的呆,好像真的已经死了,唯有眼泪无声地流:“别走,别走,别走……” 别走。 别走。 …… “别走——!” 龙荧猛然惊醒,失手打翻了床头的瓷碗,“哗”一声清响,惊动了帐外的侍卫。 “龙左使,您怎么了?!”侍卫匆匆赶来,单膝跪在门口,没敢上前,也没敢掌灯。 一片漆黑之中,龙荧坐在床上,雕像般一动不动。 他足足过了一刻钟才清醒过来——原来是梦。 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绝望等死的小孩,可六年前的旧事和旧人竟然又入了他的梦。 “我无碍……退下吧。”龙荧摆了摆手。 侍卫闻言,在他的默许下悄无声息地收拾了碎碗,刚退出帐外,突然又被龙荧叫住:“等等。” 这位不知做了什么噩梦夜半惊醒的白龙左使,忽然披衣下床,亲手点上了灯。 帐内赫然一亮。 侍卫回身重新跪下,谨慎地看了他一眼。 龙荧的脸色和平常一样,冷漠得不近人情,又很平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但他越是平静,越令人胆颤。 飞光殿等级森严,据说,这位白龙左使是殿主亲手提拔上来的,出身相当不凡。 传闻一出,众人不解:能有多不凡?莫非他是上城区四大世家的公子?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世家子嗣凋零,断不可能把后代送进危机重重的飞光殿。 除此以外,好像没有更尊贵的身份了。 侍卫用眼角余光小心地看了看龙荧,只见龙左使默然走到案前,垂手而立。 他似乎是个天生的“上等人”,与泥地里苦苦挣扎的凡夫俗子们不一样,他高挑,容色摄人,玉树临风,如果忽略他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杀气,甚至可以夸一句“翩翩佳公子”。 这样的人…… 侍卫冷不丁想不起之前听到的秘闻。 据说,殿主的小女儿妙龄待嫁,看上了白龙左使。 此流言虽无依据,但正所谓无风不起浪,若是没点缘由,龙荧这么年轻,怎么配得上左使的高位? ——莫非真是靠裙带关系? 侍卫心里生出些微妙的好奇来,同时又对龙荧十分惧怕——他是见识过龙左使雷厉风行手段的。 侍卫跪得低了些。 龙荧被一场惊梦扰得心神不定,没留意身边人的反应。 他借着烛火微光,摊开桌案上的地图,说道:“埋伏在荒林的人手,都安排妥当了?” 侍卫连忙道:“是,一切均已办妥,只等时辰一到,我们便将‘荒火’的人一网打尽!” “……” 龙荧不置可否,又道:“‘安神水’备好了么?” 侍卫的头更低了:“备好了,两箱,在帐外的物资车里。” “我去看看。” 初冬,荒郊野岭上,夜色正浓稠。 军帐外,一片望不见边际的黑雾静静地笼罩在大地之上,与漆黑的天穹融为一体,让人几乎忽略了它的存在。 但黑雾下特有的压抑感挥之不去,龙荧一走出来就不禁皱起了眉——他隐隐觉得,这两年黑雾变得比以前更低了,压迫感日渐强烈,连风流动的速度似乎都在变慢。 长此以往,下城区恐怕会被黑雾吞没。 到时候,下城区毁了,上城区就能安然无恙吗? 龙荧脸上掠过一丝冷意。 ——黑雾是天灾,持续了近千年,谁都不能阻挡。 他默然往前走,近身侍卫为他高举照明的火把,陪他在队伍临时驻扎的营地里巡视了一周。 此时,除了守夜放哨的人,大部分士兵在沉睡。 龙荧制止了侍卫试图唤醒他们的行为,一言不发地走到物资车前。 他命人打开物资车那沉重的大门,车内有满满一车粮,并两箱贴着封条的“安神水”。 龙荧亲手撕下封条,从铁箱内取出一罐“安神水”,然后又封上了。 做完这一切,他原路返回,到帐内把门一关,熄了灯,一丝声息都没有再发出。 侍卫本以为他深夜亲自巡营,必事出有因,应当是要拿这两箱“安神水”大做文章,否则他为何要随车携带这不值钱的玩意儿? 可他却没了后文。 侍卫想不通,难道他头痛吗? 可头痛是下城区的贱民们才会得的“低级病”,白龙左使怎么可能呢? 莫非,他和上城区的某些贵人们一样,出于不便明说的特殊癖好,依赖“安神水”? 这倒也没什么不可能,“上等人”大多脾气古怪。 侍卫摇了摇头,不再深想了。 第2章 夜路(新修版) 时隔六年,江白昼第二次踏上这片土地。 上一次造访是个意外。 那年他来得突然,走得匆匆,没能好好了解此地风物,回头一想,记忆大多是模糊的。这回,他为自己未来三个月的停留做了必要的准备。 他编了一个假身份—— “您是洛都人?” 日暮时分,一辆破旧的马车行驶在郊外小路上。 马是瘦骨嶙峋的老马,车夫是满脸沟壑的老人,老人驾车时一路东张西望,谨慎中透出一丝胆怯。 车内坐着四个人:他的女儿,外孙,外孙女,和一位与他们搭伙同行的陌生人。 陌生人是个年轻男人,自称来自洛都,姓江,名白昼。 几日前,洛都持续半月之久的暴雨终于结束,泼天的酸雨毁掉了城内原本就为数不多的住宅,洛都人被迫逃难搬家,有人搬去阳城,有人搬去埋星邑。 车夫一家恰好从阳城出来,去埋星邑投奔亲人,在路上遇到了同路的江白昼,见他孤身赶路,便好心捎他一程。 江白昼长发白衣,穿着素净但不寒酸,神色也十分沉静,看起来不像逃难的流民,反而像是一位悠闲时走亲访友的公子。 车夫的女儿抱着孩子,小心打量他,说道:“洪水肆虐,洛都的确不能住人了,我听说,好些人家的房梁被酸雨泡塌了,人能活着逃出来都是万幸,您……” 她的目光落在江白昼身上,话音便不由自主地顿了一下。 车夫家的生活并不富裕,养得起马车,只是因为老人身子骨硬朗时,常往返于三城之间,做些拉货之类的生意养家糊口。 在外奔波,见的人便多了,车夫的女儿经常陪父亲外出,绝不是没见识的寻常妇人。 然而,她见过的形形色色的男人里,没有江白昼这样让人不敢直视的。 他不可怕,看人的神情甚至有几分温柔。 但他太好看了,很难形容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好看。 五官优美?气质特别?是,但也不全是如此,他好看得令人恍惚,这种无差别放送给旁人的恍惚感几乎掩住了他本来的样貌,为他周身加了一层渺渺云气,不似凡人。 车夫女儿低着头,心想:这位碰巧遇到的路人,看着不像普通人。 她颇有些小动物般的警觉与自保本能,并不多言,只低声聊着家常话,说:“您到埋星邑,是去投奔亲友吗?” 马车里有两排座位,她带着孩子坐在一侧,江白昼坐另一侧,他身旁有窗,窗上垂帘随着马车的颠簸轻轻颤动,漏进几缕落日的昏黄。 黑雾下看不见真正的太阳。 高悬在天上的雾气犹如一张滤网,将阳光,月光,星光,乃至天空原本的蓝色,都滤成同一种暗沉沉的灰。 只有天气极好的时候,才能在这种灰里看见不同的色彩。 江白昼望着窗外的暮色与遍地枯草,若有所思。 听见这句问话,他转过来应了一声:“不,我独自一人,无亲无友。” 车夫女儿微微一愣:“那您到了埋星邑,住哪儿呢?最近流民多,我听说城内有些动乱,恐怕不好过啊……” 不知为何,江白昼一开口,她就情不自禁地关心起他来。 可能好看又温柔的男人,就是很难让人心生戒备。幸好对方并未留意她的脸色变化,只轻声道:“我且看看情况,既来之,则安之,没什么的。” 他倒是心宽。 这时,天色越发暗了。 马车摸黑驶入一片坑洼不平的荒林,路越走越窄,周围却不知为何越来越安静。 除了车轮碾在枯草上发出的轻响,只剩人的呼吸声。 老人勒住缰绳,使马车停了下来。 他掀开车帘,朝里面的人轻轻“嘘”了一声,说道:“前面好像有动静。” “怎么了?”江白昼初来乍到,不懂此地风俗,但见老人一脸慌张,两个孩子听了他的话,乖巧地捂住嘴巴,躲进母亲的怀里。 ——他们似乎都很害怕,也很熟练。 江白昼更加不解,但也入乡随俗,配合着不再出声。 他静静听着暗中的声音。 风声,枯枝折断声,遥远的脚步声—— 方才老车夫邀江白昼同行时,对他说“夜路不平,人多壮胆”,因此带他一程,又说“白天进城要缴过路钱,否则怎会冒险走夜路”云云。 江白昼先前没太听明白,现在有些懂了。 车上几人一同屏息,过了会儿,远处的脚步声消失了。 老车夫不敢点灯,下车悄悄地四处看了看,确认周围无异状,这才重新打马启程,继续朝埋星邑去。 隔着一张布帘,老人悄声道:“这世道,在外头行走,不小心不行啊!碰上‘火爷’倒还好说,他们横是横了点,但不为难人。要是不巧碰上飞光殿的爷们——嗐,非得给你剥掉层皮不可!” 江白昼不知道“火爷”和“飞光殿”是什么,听得半懂不懂,也不便开口问。 老人的女儿低声道:“爹,你仔细些,少说几句。” 老人叹了口气,不吭声了。 江白昼正好奇着,不知如何打探,老人忽然又说:“公子,你方才说自己孤身一人,去了埋星邑不知道投奔谁?” “正是。”江白昼点头,顺着问,“老伯可有门路?” 老车夫道:“我一个老匹夫,什么门路不门路的,但你若是有胆,不妨去荒火一试。” 江白昼神色微动:“‘荒火’?” 老人的女儿不知为何急了,瞥江白昼一眼:“爹——” 她爹却是个实在人,还颇有侠义之心,不顾女儿略显惊慌的警告,对江白昼说:“公子是不是不大了解荒火?飞光殿到处宣扬他们是坏人,那是蓄意抹黑,你莫要怕。据老夫所知,荒火建立十几年,没做过一桩有损公道的坏事,正相反,他们处处助人,起初很受百姓爱戴。后来做大了,招了风,才被飞光殿打压,背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成了所谓的‘黑暗组织’,为人惧怕。” 老车夫摇头叹息,“世道如此,黑不黑,白不白,咱们平头百姓夹在中间,为了混口饭吃,哪敢说什么是黑?什么是白?荒火的爷们体谅咱们的不易,不计较,飞光殿却是要严查的,他们到处抓火爷,还贴出告示,声称:谁胆敢与荒火勾结,必受严惩!而主动告发火爷、协助飞光殿将其抓获的人,有重赏。” 江白昼道:“有人去告发吗?” 老车夫哼了声:“怎么会没有?人为了钱财,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江白昼算半个方外之人,对这一切似懂非懂:“你说荒火不计自身安危,处处助人?为什么?他们是个什么组织?” 老车夫顿了顿,不知是他也不懂,还是不便明说,只对江白昼道:“若为生计发愁,荒火算个出路,起码不会让你挨饿。他们收人不设限,不论男女老少,有手有脚有胆便可。但这其中的利弊,老夫说了这些,公子应当也明了了。” 江白昼颔首:“多谢老伯。” 老车夫道:“你若有意,我介绍个引路人给你认识。” “爹!”车夫的女儿忍无可忍,喝了声,“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掺和荒火的事了吗?你又不是火爷,跟他们搅和什么呢!” “你这丫头,懂个屁!”老车夫猛地一抽鞭子,老马嘶鸣一声跑起来,剧烈的颠簸堵住了孩子母亲的嘴,她抱紧两岁的女儿,另一手搂住才学会走路的儿子,面色泛白,半晌没再出声。 夜更深了。 江白昼掀开车帘往外看,已经看不清什么了。 老车夫不得不点起了灯笼。 是油灯,一根细细的灯芯被困在半透明的挡风笼中,燃起明亮火焰,照亮前路。 不知行进多久,可能过了几个时辰,他们穿过几片荒林,还未抵达埋星邑。 江白昼不认路,甚至不知道埋星邑长什么模样。 马车里的母亲和两个孩子已经开始打瞌睡,江白昼也感到一丝困倦,但仍听着风声,陪老车夫一同保持警惕。 转眼又到了一片荒林。 不知为什么,这儿的树木都是枯死的,一路上他一棵活的草木都没见过,这未免有些奇怪。 江白昼心道,莫非此地水土有问题? 再看头顶的黑雾…… 恐怕的确如此。 难怪他在途中见到的人们都是一脸穷苦相,土地不养人,百姓靠什么过活? 这时,老车夫忽然又勒停了马,并吹熄了灯。 这回不用提醒,车内几人都听见了前方不远处的声响。 ——兵戈声! 那声音是突然响起来的,方才明明没有,似乎是埋伏已久的两伙人刚动手,就被他们撞上了,以至于想避也来不及。 老车夫吓了一跳,鬓边冒出汗来:“这、这……运气忒差!” 这么大的动静,都不用猜,小毛贼哪能闹得出来呢?必然是飞光殿和荒火又起了冲突—— 老车夫急得有些发毛,江白昼凝神听了片刻,说道:“似乎是单方面压制,应该打得很快,别慌,等他们结束我们再赶路。” 老车夫一愣:“你怎么知道?” 江白昼没回答,过了会儿道:“听,结束了。” “……” 他话音一落,械斗声果然停止了。 风中传来伤者的痛苦喘息和模糊不清的叫骂声。 老车夫心惊肉跳,祈祷他们千万不要被发现。 然而事与愿违,马车离战场实在太近,胜利的那一方非常敏锐地察觉到了在场的第三股势力——如果他们几人能称得上“势力”的话。 “谁在那边?”一道冷漠的男声挟着冷风,箭似的穿了过来。 声音的主人带着一队手下靠近马车,他们的脚步声整齐而有威慑力,老车夫后背湿透,汗水又被初冬的冷风飞快吹干,冻得他浑身发抖。 那队人走到了马车前,打头的是个黑衣男人,非常年轻。 老车夫一眼便认出来,他是飞光殿的人,凭那黑衣上绣金丝的穿着判断,还是个大人物。 “大人物”扫了马车一眼,漠然道:“里面几个人?下来。” 第3章 虚实(新修版) 晚风卷一地碎叶,火把燃烧声哔啵作响。 凄冷的夜色中人影幢幢,战场那边不时传来令人心惊的打骂声,是飞光殿在收拾残局,荒火的俘虏受了他们的虐待。 江白昼坐在马车里,听见帘外那道男声,不知为何,心头掠过一丝熟悉感。 老车夫立刻跃下车,他是个颇有智慧的老人,有古道热肠,胆小畏缩,也圆滑,这几种看似矛盾的特质融合在他一个人身上,丝毫不显奇怪,他很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老车夫擦了把鬓边的冷汗,对那位“大人物”恭敬地道:“大人,老夫是阳城一名驿夫,车上是我的女儿、女婿和两个小娃,女婿得了急病,我们带他去埋星邑寻医,不巧、不巧碰上……您看……” 飞光殿的人个个铁石心肠,这位显然不例外。 黑衣的年轻男子听了这番话,面色没有一丝波动,摇曳的火光映出他的模样,那眼如深潭,面如寒冰,令人心生惧意。 老车夫老得腰背佝偻了,只能抬头仰视他,却也不敢仔细看,只见他面无表情地一挥手,手下就听令上前去,一把掀开了马车的布帘。 凶气逼人的火把毫不客气地伸进车里,几乎燎着了帘布。孩子们吓了一跳,不敢出声,瑟瑟地往娘亲身后躲。 江白昼虽然稀里糊涂,看不明白这些人是在做什么,但知道自己应该听老车夫的话,别给人家添麻烦。他做出一副病恹恹的姿态靠在角落里,没力气抬头似的,一动不动地合眼装昏。 乱世疫病多,那手下不知他得了什么病,生怕他满身的病气传染给自己,看一眼便转开了视线。 另一旁是弱女子和小孩,更不足为惧,手下收了火把,回头道:“禀左使,车内确是一家四口。” 左使——也就是龙荧,盯着半敞的车帘,仿佛没听见这句禀报,兀自皱了下眉。 他有点烦躁,这烦躁来得莫名其妙,他只觉自己心口没缘由地开始震动,击鼓似的,一下快过一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可又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是因为“安神水”吗? 龙荧每次喝过那东西,身上就会有一些不大舒服的反应,但他早就习惯了,今天不知为何…… 好半晌,龙荧终于回过神来,在场的人都看着他,等他示下。 龙荧面上看不出情绪,又扫了一眼马车。 车帘放下的时候,他隐约瞥见一片素白的衣摆,只匆匆一眼,莫名的熟悉让他愣了下神。 但那只是一瞬间的事,龙荧无视了这一“错觉”,近乎自厌地想,以后不能再加量了,药劲太大,眼前幻觉不断,他竟然有点分不清虚实了。 “让他们走吧。”龙荧意兴阑珊,转身离开。 手下闻言放行,只盯着老车夫,警告道:“今夜你们什么都没看见,懂不懂?” 老车夫点头哈腰,连连称是:“懂!懂!老夫嘴巴规矩得很!大人放心……” 没什么不放心的,飞光殿行事跋扈,三城百姓无人不知,传出去又能如何? 他们根本不把这一家老弱病残放在眼里,不过是几只路过的蚂蚁而已。 目送飞光殿的人走远,老车夫长长地舒了口气。 可这一口气才吐出去,还没来得及续上新的,那煞星似的“左使”突然去而复返—— “等等。”龙荧走回来几步,拿冷漠的眼神点了老车夫一下,“你是阳城的驿夫?” 老夫车不知他为什么有此一问,心里没底又不敢不点头:“大人有何吩咐?” 龙荧得到这句答复,似乎满意了,也不跟他解释,转头对手下说:“把他们带上,和荒火的暴徒一起押回去。” “是!” “……” 老车夫骇然一惊:“为何呀!大人!大人?!” “大人”是个惜字如金的主儿,只留给他一道不近人情的背影。 紧接着,老车夫被扔进马车里,飞光殿的人接管了他的车,破旧的马车便晃晃悠悠地前进,跟前方的战胜者和俘虏们一起,朝埋星邑的方向去了。 方向虽然没错,但他们不进城,七拐八拐的,竟然在天亮前进了一片营地。 这是飞光殿驻下城区的军营之一,叫会武营。 老车夫对这个地方略有耳闻。 飞光殿势力极大,据说会武营是它在下城区占地最广、兵力最强的营区,统辖三城,可对其他营区发号施令。 因此,“会武营大统领”就是下城区百姓们能见识到的,飞光殿最大的官儿。 老车夫不明白,“左使”又是什么级别呢?比“大统领”还要厉害吗? 江白昼也有些好奇。 但他是个“天外来客”,对此地一无所知,好奇的事可太多了,要提问都排不出先后顺序。 方才老车夫被扔进马车的时候,他伸手扶了一把,帮忙保住了那把快要散架的老骨头。 老车夫颇感激他,更当他是自己人了。 其实他想问,“飞光殿”究竟是什么?但这个问题一出口,他编好的身份必然要露馅,本地人哪会这么没常识呢? 江白昼只好换个问题,指了指车外,说道:“他为什么要抓我们?” “嗐,谁知道呢。”老车夫摇头叹气,想到最害怕的地方去了,“该不会是想从咱们身上刮点油水吧?可老夫是个穷鬼,公子,你可有钱?” “……” 江白昼认真想了想,他离开无尽海之前,的确带了些银钱,但此地与无尽海的货币未必相通,因此他还带了几颗名贵宝石,不知飞光殿的人识不识货…… 不对,别人要打劫,他哪能乖乖就给呢? “没有。”江白昼微微一笑,温声道,“老伯莫怕,有我在呢。” 老车夫险些厥过去,被他这气定神闲的姿态和大言不惭的口气惊呆了,学他之前的话问:“公子,你有门路?” 老车夫期待他说出“我姨娘的小叔的外甥是会武营大统领的副手的侍卫的同乡”之类的话,也算人脉一条,聊做安慰。可江白昼却摇了摇头,说:“没有。” 老车夫噎住了。 这时,马车停了。 从车帘的缝隙往外看,前方正是会武营的校场,荒火的俘虏们被绑了手脚,捆作一团,统统被强迫着跪在校场中央,其中有个身材魁梧、蓄大胡子的男人,骂骂咧咧道:“白龙左使?我呸!哪来的小白脸!叫谢炎出来招待老子!” 老车夫低声说:“谢炎是会武营大统领。” 江白昼点了点头,假装懂了。 老车夫道:“胡爷是荒火的三当家,这可奇了怪哉,他怎会被捉住……” 江白昼意会,“胡爷”就是大胡子。 老车夫虽然不是荒火的人,却心系荒火,面露担忧之色。他女儿见状,抱紧两个受惊的孩子,有气无力地白了她爹一眼。 江白昼心道,这父女二人也是有趣。 但留给他们看戏的时间并不多,马车才停下,他们就被“请”下车。 一名士兵指着老车夫,不客气地道:“老头,跟我来。” 此时天边微微泛白,不点火把也看得清周围的环境了。 老车夫左右一扫,见了那一排排的帐篷、兵器架,和巡逻的兵卫,仅剩的一半胆气也散得差不多了,这回不用装恭敬,他蔫蔫地耷拉下眼皮,问那士兵:“兵爷,您要带我去哪儿?” “龙左使要见你,单独问话。” “为什么?” “我哪知道?让你去就去,废话这么多!——快走!” “……” 老车夫被搡了一把,他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老马旁边的江白昼和他女儿,江白昼竟然还是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模样,还对他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 奇怪的是,老车夫真的觉得自己被安慰了,仿佛这个才认识不到一天的陌生男人格外值得信赖。 老车夫被带到了左使的营帐前。 门口有两名侍卫,见他来了,向里面通报了一声,帐内随即传出回应:“进来吧。” 老车夫都要腿肚子转筋了,颤颤巍巍地走进门,没敢抬头细看,只瞥见左使黑衣上绣的金丝,那丝线不知是用什么制成的,华丽得像下城区求而不得的太阳之光,细密却耀眼。 龙荧坐在案前,屏退左右,竟然给了他一把椅子:“坐吧。” 老车夫受宠若惊:“不、不,大人,您……您有事直说便好,我站着听。” 龙荧盯着他,老车夫被那眼神看得后背一凉,只好坐下,“您找我究竟是……” “我想找一个人。”龙荧打断他,“你是阳城的驿夫,每日迎来送往,想必见过的人不少?我这里有一幅画像,请你帮我看一眼。” “……” 他竟然说“请”,老车夫吃了一惊,这才鼓起勇气仔细看了一眼对方的相貌,然后发现,这位浑身都是杀气的飞光殿左使,竟然比他想象中年轻这么多。 年轻得让人觉得,他似乎不应该坐在那个位置上。 在飞光殿坐得那么高的人,一定经历丰富,心狠手黑,他杀过人吗? ……肯定杀过,但看起来不像。 龙荧任他打量,面无表情地推过来一幅画,摊开了道:“你见过她吗?” 画上的人是一个女孩,瘦弱,发如枯草,穿一身破旧衣裳,两手背在身后,神情呆呆的,身上有一股被苦难磋磨出来的钝气。 老车夫问:“这是?” 龙荧直言不讳:“我妹妹。” 第4章 咫尺(新修版) 江白昼和老车夫的女儿聊了半个时辰,后知后觉地想起还没问人家的名字。 “杜凝。”她抱着女孩,靠在车辕上,身上旧衣单薄,脸冻得发白。另一个孩子是男孩,会走路了,自己站在地上,抱着娘亲的腿,冷得直发抖。 江白昼见小孩可怜,弯腰抱起了他,那孩子躲了一下,最终仍是冷得受不住,乖乖钻进了他的怀里。 江白昼颇有哄小孩的耐心,他不太把小孩当作小孩,喜欢和他们平等交谈。正好这会儿没人盯着这边,江白昼问:“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奶声奶气地道:“我叫小松。” 江白昼道:“我家里有个小孩,也叫小松。” 小松惊讶:“他是你的儿子吗?” 江白昼摇头:“我还未成婚,他是我的侍……唔,算是朋友吧。” 小松趴在他的肩膀上,抽了抽鼻子,嗓音轻轻的:“我也有朋友,是洛都的小花姐姐。娘亲说,洛都下大雨,洪水一退,又结了冰,小花姐姐一家都被冻死了。” 小松说着哭了起来,江白昼一愣,默然拍了拍他的后背。 下城区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人们早已痛到麻木,杜凝不想再听这些东西,岔开话题道:“公子,似乎是我们连累你了,等会儿有机会的话,你能逃走就先逃吧,切莫顾及我们。” “哪里的话。”江白昼道,“我左右无事,不差这一时片刻,多待一会儿也不碍的。” “……” 杜凝瞥了他一眼,心里微微发梗:这男人可真是心大极了,被困在危机重重的会武营里,他竟然觉得只是“多待一会儿”,他究竟是深藏不露,还是缺心眼? 杜凝忧心忡忡,望向父亲离开的方向,被冷风一吹,更觉自己处境凄凉。 为打发恐慌的时间,也为寻求安慰,她忍不住向江白昼倾诉了起来。 据杜凝说,她丈夫不久前才去世,死因她无从得知,但她丈夫生前是个“火爷”,八成是被飞光殿害死的,这种事屡见不鲜,只不过不幸发生在了她自己头上。 她一个弱女子,拉扯两个小娃,丈夫前脚才死,亲爹又犯在了飞光殿手里。她对飞光殿是又恨又怕,怕多于恨,毕竟恨这种东西,如果没有报仇的本事就只能伤己。 她越讲眼眶越红,低声哭道:“我想不明白,荒火究竟给了他们什么好处,我怎么一丁点都没见着?竟叫他们一个个心甘情愿去卖命,最后都不知道怎么死的。他可好,撒手人寰一了百了,我们孤儿寡母可怎么办?” 江白昼也有些疑惑,他对飞光殿和荒火好奇极了。 飞光殿似乎是坏的,而荒火是好的,但飞光殿为什么坏,荒火为什么好,它们究竟做过什么,江白昼不清楚来龙去脉,不好妄下定论。 他递给杜凝一张帕子,借她擦眼泪:“节哀。” 杜凝随意擦了擦,眼里有更多的泪涌出来,“公子,我爹不会有事吧?”她知道问江白昼没用,还是忍不住问,只为听一句吉利话,自欺欺人。 江白昼顺着她说:“不会有事。” 杜凝点了点头,心里稍微好受了一些。 江白昼四下一打量,忽然道:“你在此处稍等,我去看看。” 杜凝一呆,没听懂:“去哪儿?” 江白昼只好仔细嘱咐她:“我去营帐那边探查一番,若有巡逻的士兵路过,你便说我病重吹不得风,在马车里歇着,我去去就回。” “公子……”杜凝觉得他有些莽撞,恐怕有危险,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劝,江白昼就放下怀里的男孩,一阵风似的,轻盈地飘了出去。 杜凝瞪大眼睛,她根本没看清楚,眼前掠过一道白影,他人就不见了! ——这男人究竟是神是鬼?! 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江白昼身形一闪,又“原地消失”了。 其实他没走远。 他双手上戴着五枚细窄的戒指,左手两枚,右手三枚,此为五行戒。 五行戒是江白昼的随身兵器,不轻易对外显露,只有他催动五行之力的时候,戒指才会从手指上浮显出来。 此时,五枚戒指齐齐发出白光,将他笼罩在一片肉眼不可见的幽微光芒里,仿佛用雾气为他切割出了一块独立的空间,无论他怎么行走,旁人都看不见了。 江白昼借此隐去身形,在会武营中自由来去。 天已经亮了,但没有阳光。 白天更能看清头顶的黑雾,那是一种漫无边际的压迫之气,江白昼站在校场旁边,仰头盯着它看了片刻,没看出这究竟是什么东西,感觉像毒气,又似乎不是。 他凝神嗅了嗅,太远了,嗅不到黑雾的味道,反而被近处的血腥气冲得皱起了眉。 血腥气是从校场里传出来的。 荒火的俘虏个个身受重伤,有的跪着,有的倒着,只有那大胡子还精神抖擞,骂骂咧咧。 老车夫说,大胡子叫胡爷,是荒火的三当家。 他被打得皮开肉绽,膝盖被粗砂土磨破了皮,跪不稳也站不起来,嘴巴还不饶人,刚才骂那左使是小白脸,这会儿又骂飞光殿全是畜生,猪狗不如,不得好死云云。 江白昼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这么多污言秽语,一时有些惊奇。 那大胡子会骂,飞光殿也不是省油的灯,抽他的鞭子劈啪作响,他仍不屈服。 这时,校场中忽然又来了一队人。 领头的趾高气扬,正是那左使的贴身侍卫。 “住手!”侍卫喝止了鞭打行为,走到大胡子面前,很是傲慢地道,“左使召见你,不想死就管好你的狗嘴。” 他嫌一身血的大胡子脏,手指离得远远的,用枪尖插进大胡子身上捆绑的绳子缝里,将人挑起来,物件似的,就那么一拨,将大胡子丢到了士兵脚下。 两个士兵抬起大胡子。 他还在叫骂:“呸!什么左使,狗杂种——呃!” 侍卫一脚踹上去,大胡子痛苦地叫了一声,嘴里突然被塞进一团破布,终于发不出声音了。 侍卫这才满意,带着手下原路返回,往营帐的方向去了。 江白昼正愁找不到路,立刻跟住了他们。 会武营相当大,那些遍地摆放的兵器架和帐篷又十分相似,不熟悉的人很容易转几圈就迷路,江白昼跟着别人走,都有种似乎在原地打转的茫然感。 走了约莫半刻钟,领头的侍卫停住脚步,他们面前的这顶帐篷明显比其他的大了一圈,看来是营内的主帐。 侍卫在门口通报了一声,得到准许后,把大胡子带了进去。 江白昼左右张望,不见老车夫的身影,心道,他不也是被那左使单独召见的吗?人呢?莫非还在里面没出来? 江白昼略一沉吟,决定进去看看。 这一举动有些冒险,他不会隐身——光天化日之下,活人怎能凭空消失? 他不过是利用五行元素形成一道隐形屏障,将自己包裹起来,做了一个简单的障眼法罢了,离别人远一些,不易被察觉到,若是站得太近,是有被识破的风险的。 但江白昼艺高人胆大,并不在乎。 他跟在侍卫身后,走进军帐。 帐内比他预想中宽阔许多,摆放的物品不多,只一床,一案,两座椅,和一道屏风。 案前坐着个人,正是那位黑衣的左使。 光线有些暗,他点了灯。 灯盏摆得低,火光照不到他的脸,只将他衣袖上绣的金丝映得纤毫毕现。他半倚着座椅,姿态居高临下,一只手轻轻敲打桌案,瞥了被侍卫按在地上的大胡子一眼。 没看见江白昼。 江白昼也没仔细看他,一见老车夫不在,就想离开了。 但那侍卫退得太快,江白昼没来得及跟着一起出去,门就关上了。他不便亲自动手开门,会暴露身形,只好留下看热闹。 只见那左使站了起来,在案前踱了几步,低头道:“好久不见,三当家。” 大胡子的手脚被绳索捆着,半跪半趴在地上,颜面尽失,没好气道:“老子没见过你!” “但我见过你,在洛山。” 大胡子一愣:“放屁!洛山岂是尔等畜生能进得去的地方!” 他辱骂不断,左使全当没听见,照常道:“我不仅进得去洛山,还进过洪水林。” “你——” “你认不出我?”左使冷漠的声调里没有一丝波动,“我五年没回洛山老家了。” “……” 这句话犹如一声惊雷,大胡子深受震动,想起荒火五年前的“藏针”计划,哑然了片刻,仍然有点不敢相信,“你、你竟然是……你休想诈我!” 左使——龙荧回到座位上,唇边勾起一抹笑。 显然,他是一个不经常笑的人,每当他的嘴唇弯起弧度,要么是嘲讽别人,要么是嘲讽自己,笑意从来到不了眼底。 龙荧端起案上的水杯,将水一泼,用手指蘸着水迹,画了一个符号。 江白昼为看得清楚,走近了一些。 那似乎是一个火焰符,可火焰不该这么有棱有角,有点奇怪。 江白昼看不懂,大胡子却面色一变——江白昼顿时明白了,这是对上暗号了。 世外的人间果真有趣,如果他没理解错,这位年轻的左使大人,竟然是荒火安插进飞光殿的细作?他们的争斗可真激烈。 江白昼像个入了戏的看客,兴味盎然。 龙荧道:“三当家现在信了?” 大胡子重重点头。 龙荧道:“这几年,我一直跟唐老保持书信来往,但半个月前,不知为何突然联系不上他了,洛山出了什么事?” 不知那“唐老”是什么身份,兴许是荒火的大当家或者二当家吧。 大胡子一听见他的名字,就瞬间忘了身上的伤,也顾不上颜面,几乎流下泪来,痛诉道:“——唐老为奸人所害,已经离世了!” “你说什么?!”龙荧猛地起身,几案被撞得歪了几寸,油灯光影摇晃,墙上一闪而过三道影子。 龙荧微微一愣,以为自己眼花了。 他是个极度敏感的人,可惜,有致幻效用的“安神水”将他的一部分知觉毁掉了,他经常分不清真假虚实。可通常来说,只有特定的人和事才能扰乱他的判断,其他东西不会。 龙荧将军帐内摆放的物品扫视一遍,越发觉得空气中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是气味。 左边?他的左边,即进门的右手边,那个角落里的水气似乎过于浓烈了。 龙荧跟随本能,往那边走了几步。 江白昼吃了一惊。 虽说这个障眼法是雕虫小技,随便糊弄下人,但也不可能被不懂修炼的普通人轻易识破。 江白昼原地不动。 龙荧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很近,几乎碰到他的衣角。 江白昼被迫近距离观看这位飞光殿左使的脸,是好看的,若是能开口,他愿意夸两句。 可惜脸色太冷了,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不讨人喜欢。 江白昼仍然一动不动,他不信龙荧真的能看见他。 果然,龙荧虽然盯着他,眼神却茫茫然找不到落点,无法与他对视。 江白昼放松下来,这时,龙荧若有所感,忽然抬起手,鬼使神差地伸向虚空中的某个位置。 只差一寸,他的手指从江白昼的脸侧掠过。 ……抓了个空。 龙荧手一僵,心口没来由地发堵,他又想喝“安神水”了。 不受控制的渴望像一柄钝刀,来来回回地在他的心脏上切割,又痛又痒。 他忍住那令人恶心的瘾头,走回大胡子身前,克制地道:“洛山那边怎么回事?你仔细说说。” 第5章 故地(新修版) 江白昼是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人。 他对一切不了解的人和事都感兴趣,但兴趣比较小,往往略带好奇地听两句,心里想,“原来是这样,好有意思”,就结束了,仅此而已。 他不会再深思,因为他觉得那些都是过眼烟云,跟他没关系。 跟他“有关系”的事很少。 跟他“有关系”的人更少。 眼下就有一个,江白昼在那位左使的营帐里待了半天,离开时忽然想起这个人来了。 ——事情要从六年前讲起。 六年前,江白昼年满十八,术法大成。 他生于无尽海,无尽海远避世外,海上有岛十三座,是世人口中的仙岛。 但“仙岛”只是传说,岛上没有神仙,只有江白昼的数万同乡。他们在海岛上隐居千年,不问世事,只在无尽海的外围设有一法阵,名为“海门”,切断了无尽海与外部的来往沟通。 海门阵由无尽海神殿派出的数十位高手联合布下,阵法之精深,范围之广大,几乎空前绝后。 据说,它是一个活阵,有九九八十一个副阵眼,副阵眼共同组成一个主阵眼,主阵眼的位置会随星辰轨迹发生变动,阵内危机重重,擅入者必死无疑。 只要海门不开,无尽海十三岛便可安枕无忧。 江白昼十八岁那年,把他师父教的三百多种阵法全部学通,没有继续练手的地方,便孤身来到海门阵前,试图解阵。 ——没解成。 但不知他冥冥之中触发了哪一道机缘,或是这片母亲海对他有天然的包容,即便解错了阵,它也不忍伤他,纵着他被一股乱流裹挟着,阴差阳错地闯去了海门之外。 那是江白昼第一次出海。 在此之前,他不知道“人间”是什么模样。 他来到了一片荒林。 似乎是冬天。 无尽海十三岛四季如春,他第一次嗅到扑面的寒风是什么味道。 他在荒林里漫无目的地游走,路过一条结冰的小河时,碰到了一个人。 准确地说,是一个孩子。 江白昼看不出他的确切年纪,只觉得他瘦小可怜,像一只没吃饱过的小野兔,皮毛不光滑,连尾巴都干枯耷拉着。 他还受了重伤,若不及时救治,就要命丧黄泉,江白昼只好顺手救了他。 救人不难,但照顾病患就很难了。 江白昼虽然不是神仙,但的确是个不染红尘的人,他的前十八年,几乎每一天都在潜心修行,不懂如何跟人打交道,他也没有这个意识,所以救了那孩子之后,他就想走。 ——当时他不敢在外面逗留太久,无尽海神殿规矩森严,他不能擅自出海,应该立即返回。 于是,江白昼在确认那个小孩不会轻易死掉之后,就转身离开了。 他第一次出远门,东看看西瞧瞧,仍有些恋恋不舍,走得很慢。 然后他便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那小孩拖着还未痊愈的躯体,站都站不稳,却像个尾巴似的,紧紧跟着他。 江白昼回头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小孩不说话,嘴唇紧抿,眼珠乌黑,死死盯着他。 江白昼明白了。 以前他在猛禽嘴下救过一条小白蛇,那蛇被他救后就傻了,不会自己找东西吃,每日等他来喂,离了他就要饿死。 这小孩八成也是。 江白昼善心大发,也是给自己找了一个不回家的正当理由,他多留了一阵子,哪也不去,就和那孩子一起,在荒郊野外觅了个破庙,用来挡风避雪。 直到该愈的伤终于愈合,该走的人终于要走。 离开那天,江白昼自认为已经略通人情了,他跟那小孩打招呼:“我回家了,你保重。” 小孩跟他说话的次数很有限,要不是某次叫过他一声“哥哥”,江白昼还以为他是个小哑巴。 “小哑巴”说:“好,再会。” 江白昼走了。 走了一阵,他又听见身后有脚步声。 “小哑巴”趟过满地枯叶,头发被寒风吹乱糊了半张脸,见他回头,立刻躲到一棵枯树背后,知道自己躲不过了,悄悄伸出半个脑袋,用一只眼睛偷瞄他。 江白昼说:“我要走了,你别跟着我。” 小孩点点头,很乖巧的模样。 但江白昼继续走,他继续跟。 江白昼是个几乎没脾气的人,他只觉得这小孩奇怪,温声说:“我家在很远的地方,不能被外人知道,你不许跟着我。” 小孩不哑巴了,眼睛亮了一下,又暗下去,不知为什么有点伤心地问他:“是天上吗?你果然是神仙哥哥。” “……” 江白昼觉得他有点傻,也很有趣,冲他笑了笑:“你就当是吧。” 小孩更伤心了。 江白昼不知道他在伤心些什么,可能是为离别而伤怀吧。 然后他问江白昼:“你还会再下凡吗?我等你好不好?昼……昼哥哥。” 当时是怎么回答的来着—— 时隔六年,已经模糊的往事重新变得清晰,江白昼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可怜巴巴的哭脸,他想起了那个小孩的名字:龙荧。 “我叫龙荧。” “哪个字,是输赢的赢,还是萤火的萤?” “是火字底那个。” “我知道了,荧惑守心的荧。” “荧惑守心是什么意思?” …… 龙荧。 龙荧。 龙左使? 江白昼听见有侍卫这样称呼那位左使,他姓龙。 怪不得每次接触龙左使,江白昼都会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不知此地龙姓的人多不多,不会这样巧吧? 应该不会。 江白昼仔细回忆了一下,六年前的龙荧瘦小又呆傻,灰头土脸的,是个可怜孩子。而那位左使大人俊秀不凡,浑身冷气摄人,和龙荧的气质可谓天差地别。 六年而已,人怎么能有这么大变化? 江白昼很难想象他们是同一个人。 那么,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了呢? 不知他当年留下的东西还在不在—— 江白昼边走边思索着,忽然撞到一个人。 这是会武营,刚才龙左使开门送大胡子走,江白昼趁机从营帐里走了出来。 “障眼法”还未撤下,旁人看不见他,他走路时分心了,没看见旁边有来人,对方自然是躲不开他的,两人冷不丁撞到一起,那人还以为自己撞上了看不见的鬼怪之类,吓得一激灵,差点叫出声来——正是江白昼一直在找的老车夫。 “老伯,嘘。”江白昼只好现身,他把老车夫就近拉到一顶军帐背后,避开巡逻的士兵,低声说,“别惊慌,是我。” 老车夫抚了抚心口,松了口气,连声道:“公子,我正找你呢,咱们快走吧!方才那左使单独召见我,他跟我说,他要找一个人,问我见没见过。” 江白昼好奇:“什么人?” 老车夫摇头:“他家的妹妹,据说与他失散很久了,多年来他遍寻无果,前几天突然查到线索,说是在阳城……唉,老夫虽是阳城驿夫,可也没长十个八个眼睛,哪能什么都知道呢?” “是这个理。” “是吧!可他问我,我又不敢说不知道,飞光殿个个杀人不眨眼,万一他一怒之下杀了我灭口……”老车夫佝偻着背,额上的冷汗流到脸上,顺着丛生的皱纹淌下来。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那画像里的小姑娘眼熟,我可能见过,等我先去给女婿治好病,回头帮他找找——咱们快走吧!这会武营也忒吓人了!公子,咱们先出去再说。” 江白昼重新隐去身形,跟在老车夫身后,往停放马车的地方走。 老车夫见了他这“隐身”的本事,又惊又叹,反复问:“公子,你究竟是什么人?好厉害。” 江白昼笑了笑:“雕虫小技罢了。” 老车夫不信,但他不愿多说,也不便一直追问。 二人回到停马车的地方,依次上车,杜凝和两个孩子正在等,见他们安然无恙,可算放下了心。 离开会武营的时候,路上的士兵对马车视若无睹,并不阻拦,应该是那位龙左使打过招呼了。老车夫快马加鞭驶入官道,等回头再也瞧不见那些骇人的兵器架和军帐了,才饶过气喘吁吁的老马,让它慢了下来。 “埋星邑就在前边,再有半个时辰,咱们就进城了。”老车夫对江白昼说完,回头发现,后者没听他说话,正盯着窗帘外的一条小河出神,那河水穿过荒林,表层结了冰,却依旧能听见冰下的汩汩水声。 老车夫道:“这是死人河,公子没听说过?是个邪门的地方,走进去会撞上鬼打墙呢,可别多看。” “……” 江白昼无意间重逢故地,哪能不多看两眼。 他不信那鬼神之说,客气地道:“老伯,我不跟你们一同进城了,有缘再会。” 老车夫一愣,和女儿杜凝齐声叫他:“公子,你要去哪里?” 江白昼不言语,也不喊老车夫停车,他们没看清他是怎么站起身来的,一眨眼的工夫,江白昼就飘下马车,白色的人影掠到河边,不见了。 杜凝怀里抱着孩子,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发愣。 老车夫收回视线,想对女儿说些什么来证明今日发生的一切不是梦,可他张了张口,哑然失声。 ——这位公子怎么可能是凡人呢? 第6章 故阵(新修版) “你为什么还跟着我?” “……” “害怕?害怕就回家,你的父母呢?” “……” “没有父母?我猜也是。” “……” “龙荧,你不是哑巴,我在同你说话。” “……” “算了,既然你怕,我教你点防身的本事,学会以后就别跟着我了。” …… 江白昼沿着“死人河”走了一段,依照记忆,寻找当年那座破庙。 庙没找着,先被他发现了此地与当年的不同。 六年前他来的时候也是冬天,荒郊野岭上遍布枯枝落叶,但偶尔能见着几棵不凋的松树,那是唯一一抹绿色。如今这抹绿已经没有了。 草都是枯草,树都是死树。 天上的黑雾如黑云压城,午时将近,仍然看不见太阳。 河边冷风透骨,江白昼原地站定,吹了会儿风,顺手将长发扎了起来,继续沿河水往上游走。 很奇怪,他记得那座庙就在附近,难道记错了? 倒也有可能,六年太久,他这种万事不过心的人,记性着实不算好。 他甚至怀疑自己认错了河。 但很快他就打消了这念头,的确是这条河。 河边有一块十分眼熟的大石头,几乎有半人那么高,他绕到石头背后,看见了一地碎石子。 这些碎石子并非随意摆放,江白昼仔细一看,霎时间回忆涌上心头—— 六年前的某一天,同一个地点。 龙荧背靠石头坐在地上,目不转睛地盯着江白昼看。 “哥哥,荧惑守心究竟是什么?” “是一种星象。” 江白昼捡了一把石子,将长发拂开,衣袍撩起,随意地一坐。 “知道星宿吗?”他用石子在空地上摆出一个心宿的形状,“心宿,明堂也,天王布政之宫。这颗是天王,心宿之主。” 他又在“天王”旁边,放了一颗新的石子,“此乃荧惑,传说是一颗凶星。” “凶星?” “荧,火也,惑,乱惑。荧惑星犯心宿,是为荧惑守心。古时人认为,这是一种凶兆,预示着帝王驾崩,朝代更迭,天下将要大乱。” 龙荧听罢,语气低落:“原来我的名字不吉利。” 江白昼拿起自己的一缕头发,用发梢刮了刮龙荧的脸,轻声一笑:“生死相伴,祸福相倚,凶象未必不是转机。” “……” 龙荧的眼神有点茫然,不知是没听懂,还是被江白昼的一缕发丝拨乱了心神,又变成小哑巴了。 那天没有风,江白昼的长发从肩膀自然地垂下,像流水,像丝绸……好吧,龙荧不知道丝绸是什么模样,他听说这是一种名贵的布料,古时候罕见,如今更罕见。 他很笨,想不出漂亮的词儿来夸江白昼,他觉得只有那些名贵的东西配得上昼哥哥。 但他实在见识浅薄,想破脑袋,也只能想出一个“丝绸”。他眼里的名贵,恐怕江白昼习以为常,并不在意…… 龙荧更加说不出话。 他不会说,也怕说错。 好在江白昼不再看他了,只低头摆弄那些石子。 他教他认星星:紫微星,北斗七星,二十八宿…… 他问龙荧:“你记住了吗?” 龙荧摇头,江白昼只好重新教一遍。 可能不止一遍。 总之,后来龙荧学会了,江白昼终于满意,然后教了他一套阵法。 这套阵法叫“残星阵”,以二十八宿为底,衍生出数种变化,江白昼料定龙荧初学记不住太复杂的,便将阵法简化并改动了一部分,让它变得更适合给龙荧防身。 至少下次再逃命,龙荧不会被人追上了,他可以就近布下迷阵,躲起来。 残星阵…… 江白昼从回忆里脱身,走近地上那片石子。 石子摆出一幅荧惑守心的星图,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时隔六年,什么痕迹能完好如初?龙荧最近来过此地吗?是他摆的? 难怪老车夫说河边有“鬼打墙”,江白昼方才没留意,这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走进了一片迷阵里。 正是残星阵。 但与他当初教给龙荧的那个有微妙不同,这个阵法更复杂一些。 江白昼颇感意外,想不到,龙荧在这方面天分不错,他只教了点皮毛,龙荧竟然自学成才,会改阵了。 但江白昼师从阵法大家,几年前就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势头了,龙荧这点水平,在他面前还不够看。 他没有急着破阵,自然而然地沿着熟悉又陌生的路往前走,他想探探龙荧设下的迷阵范围能有多大。 这是一片看不见边际的荒林。 枯树太多,都如僵硬的死尸般挺立着,极目远望,密密麻麻一片,几乎震撼人心。 江白昼觉得更冷了。 其实他是不怕冷的,他最擅长控化五行元素,操控周围的水与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但这里的冷让他觉得不舒服。感觉就像,冷的不是他,而是脚下的泥土和身旁的树木,它们觉得冷,它们在对他哭诉。 哭诉? 江白昼更意外了——这些树都死得不能再死,哪里会哭诉?显然是阵法有问题。 江白昼精通三百多种大小阵法,也曾自己创造过一些新的。 但阵法这种东西,虽千变万化,却万变不离其宗,真正学通之后,江白昼就不爱琢磨新阵了,他觉得都差不多。唯一一个他至今也没解开的,是守卫无尽海的海门大阵。 他师父说:“海门阵的精髓在于,它是活的。” 江白昼不以为然:“我知道。” 他师父笑着看他,等他发表“高见”。 果然,江白昼说:“九十九个阵眼,每个都会动,这般活阵,恐怕世间仅此一个。” 他师父摇了摇头,叹气:“它是活阵,不仅因为会动,也因为它有感情。” “布阵之人用自己的喜怒哀乐,为大阵赋予生机,它活了过来,继承阵主的一部分意志,即便阵主死了,阵也继续活着。‘活’,意味着变化,真正的变化无穷无尽且无解,你破不了海门阵。” “……” 十八岁的江白昼自以为能登天,哪会听他师父的劝告? 他带着三分好奇和七分不服来到海门阵前,结果如他师父所料,他破不了阵。 但大阵果真有感情,否则怎会在他解错了阵之后,还放他一马,纵容他出海门呢? 若非如此,江白昼今天也不会站在这了。 这是龙荧的阵。 江白昼深感惊讶:龙荧的阵也有感情。 他越往深处走,越能感受到那从四面八方涌来几乎将他淹没的冷意和悲意,这股情绪灌注在阵内的每一棵树、每一寸泥土里,江白昼所过之处,遍是伤心。 与当年相比,江白昼已经比较通人情了,可惜通得有限。 他不明白阵主的伤心意味着什么,只能归结为龙荧这几年过得不好。 他更在意龙荧在阵眼里放了什么东西。 阵眼是一阵核心。 他师父说,海门阵之精妙与广大,非高手不能创造,一名高手不够,要数十人联合,才能成大阵。 但海门阵的灵魂系在阵眼上,它之所以能“活”,除布阵之人强大之外,也因为阵眼特殊——凡物镇不住这样惊世骇俗的大阵。 传闻,海门阵的阵眼是一个神器,由无尽海神殿祭祀七天七夜,从禁地里“请”出来的。 江白昼并没亲眼见过,他师父似乎也没见过。 这种代代以口相传的东西近似于神话,江白昼对“神”的存在半信半疑。 这是后话了,总之,海门阵的阵眼的确特殊,否则不能有那么大的威力。 那么,龙荧在阵眼里放的究竟是什么,竟然能弥补他布阵手法的缺陷,助他在一个不会生变的死阵里倾注自己的悲情? 江白昼的好奇心被激发了出来。 他无须特意解阵,几乎一眼就能看穿这个残星阵的关窍所在,然后绕过那些看似相同的枯枝陷阱往前走,选出通往阵眼的正路—— 前方有一座破庙。 原来龙荧把阵眼设在了庙里。 这座庙比六年前更破败了。 本就是普普通通的四方小庙,没有院墙,屋檐不知哪年又塌了一角,倒下的砖石上覆满泥灰,木门破了个大洞,摇摇欲坠地挂在门框上,被冷风吹得吱呀作响。 江白昼走到庙门前,抬手一推。 门上落下一阵积年累月散不尽的灰,在即将沾到他身的时候,被他用一片水气隔开,他不染纤尘地进了庙里。 靠得越近,阵主的伤心之情越浓烈。 浓烈却不激烈,是平静且沉重的,如一潭无望的死水,不轻易起波澜。 江白昼在这样的情绪冲击下,找到了真正的阵眼。 ——阵眼竟然是一朵花。 一朵花瓣雪白、花蕊血红的花,没有一片绿叶。 它以一种美丽又孤独的姿态,扎根在泥里,开在神像下。 江白昼愣了一下。 这是“烧雪”,他六年前留下的东西。 是,但也并不是。 他留下的明明是一颗种子…… 那年,他几度要走,龙荧几度挽留,后来见挽留无果,竟然对他哭鼻子,反复地问:“你还能不能再回来?” 江白昼动了恻隐之心。 他也不知道自己以后会不会再来,将来日子那么长,也许有机会再出海。 但人生无常,下次是何时,将去往何地,能不能见到龙荧,都是未知。 江白昼觉得不大可能了,他略一思索,选了个委婉的方式道别,把自己随身携带的花种送给了龙荧。 “这种花叫烧雪,意为‘重逢’,我家乡的人送别亲友时常用,我身上只有它的种子,送你一颗吧。” 龙荧呆呆看着他,江白昼骗小孩似的,半真半假地说:“烧雪的生长期长,花期短,难以养活。我曾经养过一株,还没开花就死了。如果你能把它养大,等烧雪盛开的那天,我们一定能相见。” 龙荧没他想的那么傻,忍不住问:“为什么呢?” 江白昼编不下去了,随口说:“我是神仙,我说了算。” “哦。”龙荧低下头,又哭了。 他不傻,他都明白,但是他很乖。 他不知道的是,烧雪真的很难养。 这是一种生长在无尽海神殿禁地里的花,娇贵,稀有,靠灵气滋养才能盛开,离开无尽海,别处绝不可能养得活。 江白昼当时想,这颗花种在龙荧的手里活不了,正如他们缘分已尽,无法强求,也不必强求。 可他没想到,这颗种子竟然长大了,还开了花,就开在这座破庙里,成了残星阵的阵眼。 ……龙荧究竟怎么养活的? 江白昼上前几步,靠近神像。 这里供的什么神,他不认识。 神像是石制的,已毁坏大半,裂缝处布满蛛网与尘土,不知出于何故,龙荧在此精心养花,却没有清理过神像。 那尊神低垂双眼,视线恰好落在花枝上,仿佛正悲悯地注视着这株不该在此盛开的世外孤花。 暗沉沉的日光里,眼前的画面几乎显出几分神性。 江白昼看了片刻,俯身去,想把“烧雪”摘下来。 花种近乎于死物,不必在意。 但盛开的花却是灵植,泄露着独属于无尽海的灵气。它不能流落在外,这是江白昼的疏忽。 但手指碰到花枝的那一刻,江白昼整个人恍惚了一下。 阵眼里的浓烈情感像一片无形海浪,朝他席卷而来,他被迫体会了一遍不属于他的伤心,好半天没喘上气。 江白昼松开手,仓促间吸气时呛了灰尘,忍不住皱起了眉。 这时,破庙那摇摇晃晃的木门突然被推开,身后“吱呀”一声,竟然有人来了。 第7章 故人(新修版) 龙荧昨夜几乎一宿没睡,今日见过老驿夫,见过胡冲山,又见了谢炎一面。 谢炎是会武营统领,下城区的地头蛇。 在飞光殿内部,龙荧的职位比他高得多,但如今乱世,朝廷和八百年前的皇帝老儿一起灰飞烟灭了,飞光殿却将古时候官场的那套糟粕承袭了下来,里面弯弯绕绕,水深得很。 龙荧职位虽高,却相当于一个被外派来的钦差,谢炎拥兵自重,不想买他的账。 他这次下来,主要任务就是收拾这条地头蛇,为殿主除去一个心头大患。 龙荧相当烦躁。 他在飞光殿待了五年,厌倦至极。 本以为今年有希望回归洛山,光明正大地去做他真正想做的事,却突然从大胡子口中得知,荒火内乱,大当家唐春开被奸人所害,已经命丧黄泉了。 那么以后—— 龙荧心里几乎生出茫然来。 他到底还是太年轻了。 唐春开是他的老师。 这个老人教他读书认字与做人的道理,也以亲身作明灯,站在前方,成为他和无数荒火人的毕生指引。 现在没有了那盏灯,龙荧心里说不出的悲凉。 但也不算难以承受。 他习惯了。 或许是因为名带不祥,龙荧的命就没好过。 多年来,痛苦反而令他安心,因为痛苦意味着一切如常,他最怕突如其来的幸福幻觉,正如每次“安神水”下肚时,眼前出现的惊心动魄的白—— 他迷恋又恐惧白色。 龙荧坐在军帐里,强迫自己不要去想那个人。 胡冲山还在校场里关着,他得想想怎么把人放走才能不引起谢炎的怀疑…… ——可他没法不想。 今天不知怎么回事,他心里的躁动胜过从前每一天,事务如此繁重,也压不住他心口的不安。 在幻觉里活久了,他的感知有时有点迟钝,此时身边只他一人,他竟然觉得自己后知后觉地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那种霜雪般寒冷幽微的味道…… 是烧雪盛开的花香。 也是那个人身上的气息。 ……烧雪。 龙荧迫切地想见到他的花。 他霍然起身,避开旁人耳目,独自一人赶往“死人河”。 那花是他的。 河是他的。 破庙也是他的。 进入荒林的瞬间,龙荧的心情就平静了下来。 他像个“瘾君子”,非得吃到他日夜渴求的那味药,才能得到安慰,仿佛回到了灵魂归所。 此时此刻,残星阵没有异动,龙荧安心地朝破庙走去。 午时的太阳也照不穿黑雾,但他不觉得冷,他的心口莫名发热,那热度逐渐扩散,几乎将他烧焦。 龙荧推开庙门。 “吱呀”一声,木门晃了晃。 他看见庙里有一个人。 那人长发白衣,站在神像下,花枝前,回头看了他一眼。 龙荧并不意外。 相似的场景他“见过”太多回,每一回都真实得不像幻觉。 一开始,他总忍不住冲上前去,拥抱那道影子,然后抱了个空。 渐渐的,抱空的次数太多,他心里生出恐惧,不敢再往前走,只远远看着。 后来,看得久了,他磨练出了波澜不惊的本事,心里重归平静,能心平气和地走到那人身边,甚至带一壶酒,让影子陪自己喝两杯。 世上怎会有他这样的疯子? 好在没人看得见,他疯得很自在。 龙荧如往常一样,走近“那道影子”。 神像下,烧雪开得正盛。 花香不浓,宛如一缕偶然刮到他面前的冷风,风中带雪,于是那花香就沾了雪花的味道,清冷出尘,像一个梦。 龙荧是沉醉在梦里的痴人。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尽管他一清二楚,这份满足短暂得也如一缕风,稍纵即逝。 龙荧走到“那道影子”身边。 忽然,那人不知为何活了过来,竟然开口叫他:“龙荧?是你吗?” “……” 龙荧愣了一下,有点迷惑。 故人相见,江白昼心感喜悦,轻声道:“果真是你,今天我竟然没认出来,你长大了,变了这么多。” 龙荧一动不动,过分的呆滞让他看起来几乎有点冷淡。 幸好江白昼对人情世故不敏感,没感觉被冷待,只觉得他和当年一样有些呆傻,如此一看,也没变太多。 龙荧雕塑似的傻傻站着,江白昼无奈,只好亲自去拉他的手。 在冷风里吹了这么久,江白昼的手指微微发凉,但比龙荧的热。那热度附上皮肤的一瞬间,龙荧浑身一震,瞳孔紧缩,如梦初醒般看了江白昼一眼。 江白昼奇道:“你怎么回事?” “……”龙荧喉咙发干,涩然道,“你——” “我怎么了?”江白昼低笑了声,“六年不见,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当年救过你的那个……唔,你的昼哥哥,记起了吗?” 他们离得很近,龙荧低下头,藏好慌乱的表情,沙哑道:“……记起了。” 江白昼当他羞涩,看他这一副闷葫芦的模样,可不还是当年那个“小哑巴”?倒让人觉得亲切得很。 但从一个灰头土脸的小葫芦,变成一个漂亮的大葫芦了。 江白昼心道有趣,还把人家当小孩,很没分寸地捋了一把龙荧的鬓发:“你怎么不抬头?也不叫我,嗯?” 龙荧咽下几乎能淹没自己的眼泪,若无其事地抬起脸,乖乖叫了声“昼哥哥”。 江白昼只是和他开个玩笑,可龙荧脸上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勉勉强强,强忍着什么似的。 怎么了?他不高兴吗? 江白昼这个迟钝的世外人,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有点太不见外了,心里涌起一丝别扭,到嘴边的那句“我来这刚好无处可去,不如投奔你吧”便说不出来了,有挟恩图报之嫌。 江白昼本就不擅长与人打交道,这下也呆住了。 一间破庙,两人相顾无言。 残破的神像无声地注视着他们,石塑的脸上笑容温和,禅意非常。 江白昼心宽,终究是不在意的。 不投奔龙荧也没什么,何苦难为人家?兴许是因为龙荧已有了家室,不便收留他,所以才态度冷淡,试图给他“暗示”。或者有别的苦衷,总之负担不起他这个“远房亲戚”。 江白昼悟透了,十分体面地说:“我这回过来,是为处理一些私事,待不久。” 他低头看了眼地上的花,“但有件事我得和你说清楚,龙荧。” “什么事?” “这花……我得带走。” 龙荧脸色一变,江白昼也觉得自己过于强横了,烧雪虽然是无尽海的东西,但他已经送给龙荧了,人家养了这么多年,他说带走就带走,和强抢有什么区别? 江白昼改口:“不带走也行,但你不能继续养着它了。” “‘不能继续养’是什么意思?” “摘下来,让它枯死。” “……” 龙荧面色发白,呼吸几乎断了,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可它……是你送给我的。” 江白昼顿时犯难。 他从未做过这么蛮不讲理的事,伸手要回赠物,不是君子所为。 如果早知道龙荧能把这颗花种养活,他就不会轻易地送出去。这是他铸下的错,不能不弥补,否则可能会为无尽海招来意想不到的祸患。 他师父死后,守护无尽海的重任就落到了他的肩上。 “不然这样,我拿别的和你换?你想要什么?”江白昼自知理亏,声音低而温柔,几乎带了种诱哄的味道。 但龙荧僵硬的神色没有丝毫缓解,固执地说:“不,我只要它。” 江白昼:“……” 旧友重逢的喜悦荡然无存,气氛古怪了起来。 如果江白昼想拿,龙荧拦不住他。但开口去要已经很失礼了,动手去抢岂不更过分? 江白昼一时语塞,龙荧看着他,一直都在看着他,眼里有种言语形容不来的悲绪,忽然说:“昼哥哥,我以为你是骗我的。” 江白昼看了过去。 龙荧道:“六年前,你说烧雪盛开的那天,我们一定能相见,我知道你是为哄我才这样说,可我仍然心怀侥幸,年年等花开。两天前,它终于开了,我欣喜若狂,在花前守了一夜,你没有出现。” “……” “我以为你不会再出现了。” 龙荧看见了江白昼脸上的惊讶。 他忍不住想,昼哥哥在为什么而惊讶呢?是为六年一见的花开,还是为他的等待? “我一直在等你。”龙荧鼓起勇气,主动牵住江白昼的手,“请你不要……不要带走它,也别讨厌我。” 第8章 乱世(新修版) 龙荧不是一个能言善辩的人,通常情况下,能不开口,他便不开口。 这与他的童年经历有关。 一般来说,话多的人养成爱说话的习惯,多半因为身边有乐意倾听的人,或者,别人不得不听他说话,他有发号施令的权力。 龙荧恰好相反,他年幼时无依无靠,没被人照顾过,自然也没人给他好脸色和耐心,听他讲一讲自己的心事,他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有苦往肚子里咽,一点不能泄露出来,因为他身边还有个龙心,他什么都不是,却是妹妹的顶梁柱,不能露怯。 龙心瘦弱,不娇气,但胆小,像一株蔫黄的野草,一场冬雪就能冻死,龙荧真怕她死了,偶尔会哄哄她,但话也不多,多说几句龙心便要哭鼻子,她一哭,龙荧的心情更糟。 有几年,兄妹俩没地方住,和一群乞丐挤在一间破烂房子里,房内睡通铺,人多,地方小,他俩缩在角落里,小心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生怕一出声就引起那些恶霸似的老乞丐们的注意,然后挨打。 这样过了许多年,龙荧自然而然地长成了一个安静寡言的人,即便后来有了对旁人发号施令的权力,他也不爱说话。 他这辈子最多的话,可能都讲给江白昼听了。 虽然严格来说,那种程度也不能算“多”,当年江白昼还叫他小哑巴呢。 他在江白昼面前,总是想拼命讨好,但表现出来的充其量只有他内心所想的十分之一二。 他拉着江白昼的手,又说了一遍:“你别讨厌我。” 江白昼愣了下,看他一眼,然后笑了。 江白昼的长相极其出众,好看的人怎么笑都好看,但这个笑容里隐含的无奈和诧异似乎在说“我对你比较陌生,哪里谈得上喜欢或讨厌”。龙荧别开脸,佯装不懂,自顾自道:“这些年我好想你,昼哥哥,梦里与你重逢无数回,每次都是空欢喜,今日……你是真的吧?” “嗯,我是真的。” 龙荧忽然热情起来,江白昼也不便太冷淡,但他听不明白龙荧的话是什么意思,等他六年?日思夜想?是真话还是交际时故意夸大的寒暄呢? 人类难懂,江白昼和人打交道的经验太欠缺了。 但他不想露怯,故作熟练地拍了拍龙荧的手背,做出兄长姿态,温声道:“我也想念你。” “……” 龙荧一愣,被他的假话哄得心坎开花,两颊一热,浑身的经脉乍然间疏通了似的,精气神都好了起来。 江白昼道:“不知不觉过去这么多年,我们上回分开的时候,你才这么高。”他抬手在自己心口的位置比划了一下,“不到我肩膀。现在么——” 江白昼为比个子又往前靠了一步,他的气息侵入龙荧的鼻腔,与空气中的花香纠缠合一难辨彼此,龙荧失神地嗅了一口,眼神闪烁了一下。 江白昼并未察觉,他抬起手,想从龙荧的头顶抚过,但龙荧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瘦小的男孩了,江白昼不能轻松摸到他的头,而贸然去摸一个成年男子的头,不太合礼数。 江白昼遗憾地收回手:“长得真快,你今年几岁来着?” “二十一。”龙荧心里的喜悦如雨后春笋,“六年不见,我变了这么多,哥哥还与当年一样。” “唔,是吗?其实我也变了。” 江白昼从他身边走开,四下望了望,视线又落到了神像前的烧雪上。 “你怎么养活它的?” “说来话长,我们换个地方慢慢说可好?我为哥哥接风洗尘。” “……” 他一口一个“哥哥”,乖巧又亲热,江白昼只好点头,跟着龙荧往外走。 他们一前一后出庙门,龙荧因激动攥出的汗被冷风吹干,心情是前所未有的轻快,他好像突然之间活了过来,浑身充满了活人才有的热气。 他们沿着死人河漫步,还未出残星阵,江白昼忽然察觉到,阵内情感发生了变化。 那些毫无生机的枯树不知为何对他亲切了起来,他靠近的时候,甚至被支棱的树枝刮了一下,那枝条仿若人手,温柔地撩了撩他的长发。 ……温柔? 怎么可能,树枝是僵死之物,他走路时无意刮蹭而已,会有这种错觉,八成是阵主在作怪。 可江白昼转头一看,龙荧一脸无辜,还悄悄地眨了眨眼。 江白昼无意追究,只觉得他好笑,像个爱作怪的小孩。 路不远,走一会儿便出了荒林,来到了官道边上。 官道两旁荒草萋萋,江白昼左右一望,远处有行人,都是从洛都逃难出来的流民,那些人或坐牛车,或缓步慢行,拖家带口,精神不振。 他问龙荧:“你要带我去哪里?会武营吗?” 龙荧吃了一惊。 江白昼料定他不知情,便将自己何时抵达此地、结识老车夫一家等事情经过讲给龙荧听,其中自然包括他们被捉进会武营的那一段。 江白昼道:“当时我扮作老车夫的女婿,坐在马车里,你没看见我。” “……” 龙荧傻眼,昨晚车里的人竟然是昼哥哥? 他没看见江白昼,可江白昼看见他了,当时他做什么来着?言行举止有无不妥? 龙荧仔细回想了一下,竟然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时他的药劲还没过,并不怎么清醒……但八成是有的,“龙左使”冷酷凶恶,一贯招人厌恶。 龙荧略感心慌,悄声瞥向江白昼。 万幸,江白昼面色如常,似乎没发现他昨晚的表现和现在有反差。 龙荧舒了口气,喉咙发紧,低声道:“我们不去会武营,那儿人多眼杂,不大方便。我在埋星邑置有一处私宅,虽有些简陋,但还算干净。若昼哥哥不嫌弃,我带你过去住几天。” “多谢。”江白昼道。 “不要谢我。”龙荧一脸诚恳,“哥哥与我情谊匪浅,我为你奔走,实乃理所应当。” “……” 于是,从死人河到埋星邑,江白昼思考了一路,什么叫“情谊匪浅”。 这一路上,他们边走边闲谈,起初龙荧怕江白昼无聊,尽力找话说,后来发现,江白昼的兴致相当不错,可能因为对此地陌生,见什么都新奇,问他为何天上有黑雾?为何地上的草木都枯死了?又为何洛都冬天发洪水,几乎淹了一座城却没人管? 他问什么,龙荧便逐一答来。 说来话长,黑雾是天灾,据说存在了近千年,确切出现时间已不可考。 它状似一层雾气般的浮尘,无风自飘,停在半空中,不上也不下。一开始,人们恐慌,发现它不会落下来之后便习以为常,将它视若无物,不管了。 但总有一些人比平民百姓惜命,也有本钱惜命。 这些人是世家贵族的后裔,他们认为黑雾是人力不可抵抗之灾难,迟早会将大地吞噬,因此着手建高楼,试图在埋星邑的上空造一座“空中之城”,高度要在黑雾之上,以便躲避天灾。 想法极好,建造难度也极大。 从第一栋楼打地基那日算起,整整花了二百年,“空中之城”才建设完毕,这便是如今人们口中的上城区。 上城区和下城区以黑雾为界,上边住的是达官贵人,下边尽是贫民,分化至今,贫富之间犹有天堑,寻常人无法逾越。 除却贫富的差距,气候也不同。 早些年黑雾的影响并不明显,后来,兴许是黑雾破坏了雨水的纯净,水质一变,地上的一切都变了,疫病多了起来,耕地减产,草木枯黄,禽兽逐年灭绝…… 原本这一切发展得极慢,如钝刀割肉,细细地磨。 但从五六年前的某一天开始,灾难突然爆发,黑雾不知为何开始往下沉,钝刀化利刃—— 雨水变成了能腐蚀皮肉的酸雨,耕地彻底种不出粮食,草木全部死绝,禽兽所剩无几,人也不能幸免,从前从未见过的瘟疫层出不穷,一城一城的死人无法收尸,只能一把大火烧尽。 事到如今,短短六年而已,天地间越发寥落,撇开小规模聚集的偏远村落不谈,能称得上“城市”的,如今只剩洛都、阳城、埋星邑,洛都又被一场洪水淹没,以后恐怕也要化为灰烬了。 近两年,可能因为人与兽类都死得差不多了,人一少,疫病也随之减少,人们有了苟延残喘的机会,但气候没有丝毫好转,地里依旧种不出作物,下城区的贫苦百姓们更加贫苦,世道越来越糟了。 谁来管呢? 千年乱世不成一统,飞光殿不是朝廷政权,荒火也不是。 江白昼问:“那飞光殿和荒火究竟是什么?江湖门派吗?” 龙荧摇了摇头:“表面看,飞光殿是商,荒火为匪,但商不是一般的商,匪也并非普通的匪。” -------------------- 我来了,我终于来了,中午好qaq 这本书因为有过删章,章节前的小数字序号不准确,不要在意,看第x章的排序才是正确的。 第9章 埋星(新修版) 如果在古时候,飞光殿相当于富可敌国的巨商,但在如今,用“富可敌国”来形容它,却是小瞧了。 下城区所有百姓的财产全部相加,也不及飞光殿的一根汗毛,再加上上城区公孙氏、焦氏、赵氏三大世家的,或许可与其一较。 但饥荒乱世之中,人们活命的第一要务是吃饱穿暖,农田里种不出作物,街市上不卖瓜果粮蔬,赚再多银子也是徒劳。 飞光殿和三大世家一样,地位并不靠金钱来衡量。 飞光殿是在哪一年被创立的,已无准确记载。 它的前身是一间铁匠铺,掌柜的姓姬,姬氏擅铸兵器,刀叉剑戟,无一不精。 末代王朝大岳覆灭后,天下动乱不休,兵器与人命一同消耗,军火商大发横财,姬氏趁着东风,将生意做大,但真正改变他命运的,是一场求贤大会。 据说,当年由公孙氏牵头,三大世家一同商议建造上城区,但受困于技术不足,无法将计划付诸于现实,不得不公开求贤。 姬氏得此机会,献出他发明的“云车”和“铁支骨”,在求贤大会上脱颖而出,受公孙氏青睐,接任百工,掌管上城区建造相关事宜。 上城区又称“高阁”,建了二百年。 姬氏一族在这二百年里发展壮大,借世家之势发迹,逐步掌握了天下军火命脉,并将生意拓宽至其他行当,控制了粮市与盐市,甚至织华服,造首饰,连公子小姐们出门乘坐的“玄马”车,也由姬氏出售…… 当三大世家察觉到养虎为患时,姬氏的风头已不可遏制。 后来,姬氏在上城区建了一座宏伟的飞光殿。 飞光殿是家主的私邸,这个名字也成为了姬氏势力的代称。 又过几百年,随着天灾加重,下城区越来越破落,乱战频发,三大世家因利益分歧内斗不止,无暇顾及下城区“贱民”,飞光殿便趁虚而入,打着维护秩序的旗号,在下面公然蓄养精兵。 近些年,飞光殿的兵营一座座拔地而起,其势之大,几乎一手遮天。 甚至有了由下往上渗透的趋势,世家常感受其威胁,但三家内耗至今,矛盾愈演愈烈,都有意拉拢飞光殿,为自家的胜出增加筹码。 飞光殿的态度却相当暧昧。 这一代的姬氏殿主叫姬世雄,他是个出了名的老狐狸,犹如一颗随风倒的墙头草,偏帮时常会有,但绝不上谁的船。 如此,三大世家与飞光殿,四方相互制衡,组成了上城区的势力格局。 而荒火…… 龙荧话音一顿,没继续往下讲。 江白昼看了他一眼:“怎么不说了?” 龙荧喉结微动,嗓音压低,他说:“荒火是民间组织,散兵游勇,无法与装备精良的飞光殿相抗衡,他们是一群……不甘当‘贱民’的普通人。” “贱民”,纵然江白昼不知人间疾苦,也听出了龙荧的愤恨。 他想起自己在会武营军帐里“隐身”时,听见了龙荧和大胡子的密谈。 “你是荒火的人,我知道。”江白昼不隐瞒自己所知,龙荧闻言微微一怔,他解释,“今天无意间听见几句,放心,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会帮你保守秘密。” 下城区天黑得早,此时他们已抵达埋星邑,天色暗得人脸上有了阴影。 高耸的城墙近在眼前,城门上石刻的匾额饱经风霜,“埋星”二字旧迹斑驳,龙荧却觉得心胸开阔,眼前见惯的无聊景色比平时顺眼多了。 是因为江白昼忽然和他拉近了距离。 他轻声笑了笑:“我很信任你,昼哥哥。” 江白昼一本正经,礼尚往来:“我也信任你。” “……” 除了“我也”,江白昼似乎不会说别的,龙荧“扑哧”一声又笑了。 “你笑什么?” “没什么。”龙荧正了正色,“一千年前,埋星邑是帝都,繁华无匹,现在只是一座又破又旧的老城了。” 他领江白昼走到城下,城门口有一队士兵正在逐一排查进城人员,“他们是飞光殿的守城卫,负责收税。” “什么税?” “人口税。”龙荧说,“会武营大统领谢炎视财如命,但下城区的油水没有上面多,他便把算盘打到了贫苦百姓身上,刮下一滴算一滴。” 难怪老车夫一家要夜里进城。 江白昼道:“我们也要缴税吗?” “不用,他们认得我。”龙荧拉住江白昼,把他护在身后,“哥哥,你想个办法遮一遮脸。” 江白昼不解:“我的脸怎么了?” 龙荧轻咳一声,委婉道:“我们应该低调一些。” “……” 这是什么话?江白昼有时觉得龙荧实在叫人难以理解:“我长得像妖怪吗?怎么不低调了?” 龙荧耳根微红:“我是说……你太好看,难免惹人注目。” “你倒嘴甜。”江白昼并不在意,当作恭维话左耳进右耳出了,“不论美丑,我总不能一直遮着脸,有人要看便让他看,你紧张什么?” 龙荧无话可说。 江白昼因为不熟悉,对大多数事情反应懵懂,但关键时刻却能一眼看穿龙荧的顾虑,他直言道:“不必担心你的身份危及于我,我来去自如,不难自保,你做自己的事便好。” “好吧,是我多虑了。” 龙荧乖乖应了,带江白昼进城去。 千年古城在暮色里陷入沉寂,第一盏灯亮起时,守城卫收兵回营。 会武营的暗探得到信号,纵身跃下城墙,返回复命。 酉时一刻,会武营内。 大统领谢炎稳坐于军帐之中,对案前垂首半跪的心腹道:“你说,那姓龙的进城了?” 心腹答:“正是,龙左使身旁还有一位陌生男子,属下的人眼拙,认不出他的身份,但看穿着气度,不似平民。” 谢炎略一思忖,问:“我叫你查的消息呢?” 心腹双手递上一封信:“查到了,请统领过目。” 谢炎脸上带着几分不耐烦,打开了信封。 在飞光殿身居高位的人,没几个是下民出身,谢炎也不是。 但他虽然不是下民,却也高贵不到哪里去。 他自称是世家公子,出自上城区的焦氏一族。但实际上,他的生母只是焦氏次子养的外室,妓女而已,无名无分,没进过焦宅的大门,生下他没几年就病死了。 谢炎被带回父家,却没有认祖归宗的资格,他随母姓,同焦宅里的下人们混作一堆,艰难地长大,后来机缘巧合进了飞光殿,人近中年,混出些名堂,才得到父家的认可。 但依旧没能认祖归宗。 ——因为三大世家是末代皇室的后裔,皇室虽已覆灭,他们却不肯放下昔日荣光,将颜面和血统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谢炎这个妓女的儿子,哪配得上姓焦? 而谢炎如今的处境,也正如他尴尬的出身。 他夹在上城区和下城区之间,往上走高攀不着,往下走又不甘堕落。偏偏他的全部势力都在下面,即便心不甘情不愿,他也只能和下城区绑在一条船上。 上头还给他治了个罪,叫他地头蛇,想方设法地找他麻烦,生怕他叛变。 上回殿主派来的“钦差大臣”被他打发去阴间之后,这回又来了一个龙左使,这位左使年纪轻轻,冷面寡言,看着还不如上一个命硬,能在他手下挨过几刀? 谢炎怀揣几分轻蔑,扫了那信纸一眼。 纸上两行字,第一行写:龙荧,年二十又一,殿主亲信,内门状元,深浅难测。 第二行写:疑似下民,无亲无友,喜恶不显,贪好不明,传言有“瘾”,或可利用。 “……” 谢炎眉头一皱,有点惊讶:“内门状元?” 心腹道:“属下也深感意外,内门如刀山火海,每四年进一批死士,都竖着进,横着出,如养蛊一般,十年才出一状元……” “难怪他升得快,凭空出现似的。” 谢炎放下信纸,一脸肃穆地站了起来。他在军中穿轻甲,轻易不脱,一因疑神疑鬼,防刺杀,二因他是个半甲人,力大如牛,穿甲如穿单衣,不觉得累。 所谓半甲人,顾名思义,身体一半是人肉人骨,一半是甲片机械。 谢炎的颈椎与四肢骨节曾被人抽出,那些脆弱的人骨不堪重用,丢掉之后,用一套金属骨头代替,他便“脱胎换骨”了,成了能以一当十,当百,甚至当千的半甲战士。 他的身体也因此“返老还童”,唯有脸上的皱纹能透露出真实年纪。 谢炎习惯性地扭了一下脖子,金属颈椎发出“咔咔”两声脆响,跪在他面前的心腹抬头望他,眼中露出崇拜艳羡之色,这种无声的恭维令谢大统领对自己半甲人的身份更加骄傲。 他冷笑了声,对龙荧是不屑的:“内门状元又如何?毛头小子罢了,我怕他不成?” 心腹连声称是。 谢炎道:“他不是有瘾吗?安神水那种给贱民喝的玩意儿,不够打发龙左使。你去我的私库,把上个月那批新药取出来,找个由头,孝敬给左使大人,先试试他的态度。” “是!”心腹得令退出,关上了门。 -------------------- 连载真是久违的快乐~ 第10章 云泥(新修版) 龙荧和江白昼进城后,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雪。 细雪纷纷,如盐似屑,雪沫隐隐发灰,并不美丽,也同酸雨一样伤人。 龙荧就近走进一家杂货铺,买了一把挡雪的伞。 这间杂货铺开在街边,店面很小,门口挂着两盏大红灯笼,没挂牌匾,左右灯笼上均有字,左边写“李记”,右边写“平安”,二人进门时,那灯笼刚被点燃挂起,光芒洒了江白昼一身,红照着白,颇有几分迷幻之色。 龙荧看了眼,把伞递给他,问:“冷不冷?要添衣吗?” 江白昼摇头,视线飘向远处。 夜幕一落,昏暗的街道逐渐亮了起来。 这条街名叫长明大街,是埋星邑的主干道,原本极为宽阔,后来被天灾和人祸毁掉的大小城镇越来越多,幸存人口涌进埋星邑避难,人多地少,房屋便越盖越密集,长明大街两侧的商铺被改造成住宅,新的临街商铺只能外延,建在街道上,如此一来,街道便窄了。 但即便挤占了街道的空间,住宅仍然不够用,人们只好将旧式房屋改成高楼,向上求解。 楼高几层,并不统一,但内部样式相差无几,都是最简单的四方盒子式房屋,一盒叠一盒,每盒是一间民居,都很小且狭窄,能钻进去人,铺开一张草席,放个灶台,就算一个家。 除此以外,每家有一扇小窗,窗口俱挂红色灯笼,龙荧说,当地人认为红灯辟邪,能镇宅驱灾。 江白昼抬头时,城内一座座拥挤的高楼上,数不尽的“盒居”窗前,远望如星星点点的灯笼渐次亮起,连成一张遮天光网,将整座城笼罩在一片令人恍惚的红色里。 几乎有些震撼。 但除了江白昼,没人多看一眼。 卖伞的掌柜年事已高,手捧一碗“安神水”躺在摇椅里,那摇椅破旧不堪,随着他的晃动吱呀呀地响个不停,他收完龙荧的银子,便用眼神送客,懒得再看他们第二眼。 龙荧与江白昼走出杂货铺,为他撑开伞,遮住落雪。 江白昼问:“他在喝什么?” “汤药。”龙荧一顿,“算是一种医治头痛的药,本地常见。” 算是?龙荧语义模糊,江白昼没有追问,他略通医理,那汤药的味道闻起来奇怪,让他不太舒服,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下一个事物吸引了。 是一只小猫。 他们走出长明街,拐进一个胡同的时候,路口突然冲出一只猫,直奔着江白昼的脚撞了上来。 花猫,瘦骨嶙峋,走路摇摇晃晃,看起来是饿的。 江白昼被它撞了一下,不痛不痒,但愣了下神,这猫八成饿昏了头,找不到食物吃,竟然把江白昼这个“活物”当食物,用自己仅剩的一丝力气扒他的鞋,咬他的脚。 江白昼皱了皱眉,龙荧以为他不悦了,却见他忽然蹲下身,摸了摸猫的后颈,喃喃道:“哪来的小东西?被人遗弃的吗?可怜。” “……” 龙荧想起他六年前救自己时说“谁家的孩子,怎么受了这么重的伤”,语气和现在差不多。 江白昼的善心也六年不改,他抚摸猫的时候,这猫忽然缠上来,一爪子拍到他手腕上,顺势咬住了他的手指。而江白昼竟然不躲,任由手指被咬破,鲜血流出来,被饥饿的小猫舔进嘴里。 这猫真是饿极了,力气不够,想大口咬他却只能咬破一层皮,喝点血。 它喝得慢,江白昼也不急,慢条斯理地挽起袖子,露出白皙的手腕,示意小猫换个地方咬,这儿的血更多。 龙荧看得直发愣,忍不住阻拦:“昼哥哥,野猫什么都吃,身上恐怕有病,你别……” “无妨。”江白昼喂完了猫,目送小猫跑远,掸掸袖子站起身,把手递到龙荧眼前,“好了。” “……” 果然好了,被猫咬破的伤口在龙荧的注视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顷刻间连一丝痕迹都没有了。 龙荧张了张口,没说出话来。 江白昼道:“我的体质异于常人,一般小伤伤不到我。” “是天生的吗?” “唔,从我有记忆起一直如此,我师父说是天赋。” “师父?”龙荧对他一无所知,他话里稍微透露出一点与自己身份有关的信息,龙荧便好奇心大起。 江白昼道:“我父母早逝,在师父身边长大,我会的一切都是他教的。” “你师父一定很厉害。” “当然。”江白昼笑了笑,“他是祭……我们家乡主事的人,没点本事怎么行?” “你的家乡在哪儿,南方?北方?离这很远吧?”龙荧一边带路,一边忍不住打探。 江白昼瞥他一眼:“你把烧雪还给我,我考虑告诉你。” “你才不会告诉我。”龙荧小声抱怨了一句。 他太有经验了。 六年前他就不止一次问过“你来自哪里”,江白昼一个字也不愿透露,龙荧十分伤心,但这点伤心微不足道,他甚至把它当做磨炼——是爱慕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必须要承受的。 其实,龙荧发现自己爱慕江白昼,是很后来的事了。 当年被救的时候,他才十五,常年吃不饱饭,做苦工又累,发育得不好,也没有漂亮衣裳穿,能保持洁净都很难。 江白昼这样天仙一般的人物出现在他眼前,他最先生出的感情不是欣赏或喜欢,是自惭形秽。 他们云泥有别。 彼时龙荧身受重伤,浑身流血,仍不忘把手缩回袖子里,生怕江白昼看见他指甲里的灰尘,嫌他脏,把他丢掉。 他在破庙里养伤,待伤好一些,能自由行走的那天,他趁江白昼不在,偷偷跑去外面找到一条溪水,把自己从头到脚洗了一遍,衣裤鞋袜也洗净晾干,确保自己全身清爽,才回到破庙里。 然后他鼓起勇气,第一次钻进了江白昼的怀里。 那是一段美梦般的日子。 龙荧有生以来第一回,对一个人生出无尽的贪念。 他想要江白昼永远陪他,做他的依靠,但他不敢说。 他知道自己一无所有,不能给予对方同等的回报,没资格提任何要求,他不配。 他只能做个哑巴,连好感也不敢表达,而且他看得出来,江白昼不可能为他留下或带他走,连这个念头都没动过。 正如六年后的今日,他的昼哥哥依旧温柔善良,甘愿以身饲猫,却没有把那只猫带回家养的打算。 在江白昼的眼里,龙荧和野猫没区别。 但这个道理自己明白就好,不必挑明,也不必想太多。 龙荧仍然是高兴的,能看得见自己朝思暮想的人,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至少暂时,他压得住心里的非分之欲。 他们走了很久,终于来到龙荧的家。 准确地说,龙荧居无定所,没有家,这是一间属于他的宅院。 院子不小,和满街的“盒居”相比,堪称豪华。 龙荧推开大门,带江白昼走进院内,他说:“空荡荡的,很久没住人了,哥哥想住哪间?我先去打扫。” 细雪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龙荧走在前头,留下一排脚印。江白昼单手撑伞,循着他的脚印走过去,左右扫视一遍,说:“随意。” 龙荧挑了一个最大的房间。 房内的陈设也简单,一床,一柜,一桌,两椅。江白昼站在门口,亲眼看着龙荧打扫,心里觉得应该帮忙,但他在神殿长大,自幼有人服侍,没做过这类粗活,不擅长也并不想动。 他出于礼貌,假模假样道:“我自己来?” 龙荧正在为他铺床:“不用,很快就好。” “多谢。” 乖巧又贤惠,江白昼在心里夸赞了一句。 龙荧果然很快弄好了,叫他坐下休息,又问:“哥哥,你饿不饿,我去弄些饭菜?” 江白昼摇头:“我不饿。” 这一点很难解释,他不是神仙,并未辟谷,但他确实很少饥饿,虽然也要吃,但无须一日三餐那么频繁。 龙荧倒不意外,六年前便隐隐有所察觉,江白昼不常吃东西。 他收拾好房间,在另一张椅子上坐下,一时间竟然无话了。 他和江白昼没有太多旧事可以叙,他自己的事乏善可陈,昼哥哥的事都是秘密,聊什么呢? 这时,江白昼看他一眼,“很有眼色”地主动开口:“你是不是有事要忙?去吧,不用陪我。” “……” 龙荧的确有事,事情多得很。 但他不想走。 院墙周围布有迷阵,他不担心闲杂人等来打扰江白昼,但他怕自己离开之后,江白昼会因为某些事情不告而别。 虽然这种担忧毫无依据,可他就是不放心。 不放心也没用,他不能一直盯着江白昼,也不能把人锁起来。 龙荧重重吸了口气,摒除杂念,起身到门口。 房门大敞,雪沫随风飘入,他伸手接了一捧,冰冷的雪在掌心融化后成了酸水,烧得皮肤刺痛。 龙荧迎着微风细雪,忍不住回头:“昼哥哥,你等我回来好不好?” 习惯了“我等你”,头一回说“你等我”,龙荧莫名其妙地感到了满足。 好奇怪,明明江白昼还没点头。 这份满足使他头脑发昏,残存在身体里的“安神水”毒素同时作怪,龙荧突然觉得药效不受控制地发作了,他的手在颤抖,眼前出现幻觉,是江白昼朝他勾了勾手指,引诱他:“你过来,我亲口告诉你好不好。” 龙荧受到蛊惑,心脏狂跳,走到桌前一把捉住江白昼的手腕,将人顺势按倒在桌上,他想亲,想剥开那身白衣,想做更多…… 但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江白昼冷冰冰地叫醒了他:“龙荧,你要做什么?” 龙荧眨了眨眼,发现自己正站在江白昼面前,距离极近,站与坐的高度本就容易生出压迫感,他又往前倾了倾身,几乎把江白昼完全笼罩在自己的身躯之下。 江白昼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仰头望着他:“你怎么了?” 龙荧立刻收敛起不该释放的气息,后退一步,“……我有点不舒服。”他胡乱找了个借口,语无伦次,“但没关系,等会儿就好了。” 江白昼道:“哪里不舒服,生病了吗?” 龙荧摇头:“小病,不值一提。” 他走到门外,该离开了,会武营有要事等他处理。 可刚才那句问话还没得到回应,他不安心,又回头看了江白昼一眼,欲言又止。 江白昼也看着他,心道奇怪,一天相处下来,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竟然觉得,龙荧像一只想被抚摸却胆怯的猫,乖顺得很压抑。 江白昼不知为何会如此,但很懂得小猫该怎样顺毛,他冲龙荧摆了摆手:“去吧,我等你回来。” 第11章 蜃楼 龙荧快马加鞭回到会武营,江白昼在他的家里闭紧房门,睡了一觉。 醒来是深夜,大约子时。 江白昼身着单衣,披头散发下床,往门口走了两步,正欲叫人来伺候,陌生的室内摆设忽然令他清醒过来——这不是无尽海,他在异乡。 江白昼拢起长发,随手一扎,到桌前坐下。 水壶里没水,喝什么?忘记问龙荧了。 虽然不喝也没关系,但无尽海气候湿润,此地风大干燥,他喉咙发紧,不太习惯。 桌上烧油的小铜灯幽幽亮着,灯的造型很别致,宛如一朵未开-苞的莲花,灯芯在花瓣里,江白昼越看越觉得有趣,拎起它仔细观察了片刻,没看懂灯内的构造。 他也不深究,把灯一放,目光转向窗口。 龙荧说,当地家家户户都挂红灯笼,用以辟邪。但这里没挂。 江白昼睡意全无,心想,龙荧今夜八成不会回来了,从这里赶到会武营,处理一些事务,再赶回来,一宿的时间哪够用?龙荧是肉体凡胎,也要休息的。 他这个不人不神的倒是不累,看来只能独自出门逛逛了。 要逛去哪里,江白昼心中早有计划,但没对任何人讲过。 他此次出海之际,大长老拉住他的手,再三叮嘱:“速去速归。” 江白昼明白,不是他让人不放心,而是他受了母亲的牵连。 他母亲当年在海外私自结了一段孽缘,结局惨烈,神殿长老院的长辈们对此有阴影,不同意他出海,怕他重蹈覆辙。 但江白昼为人虽然温和有礼,却不温顺。 常言道,从来不出格的人,一旦出格,便要闹个大的,江白昼便是如此。 他从小清心寡欲,仿佛道心天成,二十四年来,从未对任何人或事表现出特别的在意,是个天生适合修行的术法天才。 谁都想不到,他师父的葬礼结束后,神殿筹备好祭司继任大典,要为他授冠的时候,他忽然提出,“我想先出海一趟。” 真是平地一声惊雷,江白昼却不愿解释,只给了句承诺:“最多三个月,我不会逾期。” 大长老作痛心疾首之态,生怕他不知轻重做错事,专挑重话说:“白昼,你师父尸骨未寒呢,倘若他泉下有知,你可别叫他失望。” 可惜这话激不到江白昼,他师父过世他一滴泪没掉,现在葬礼都办完了,又有什么可伤心的呢? 况且他师父一把年纪,在睡梦中魂归天地,算得上喜丧,他看了都羡慕。 江白昼的心里没有一丝波澜,他彬彬有礼地和大长老作别,带着一个隐秘的疑问,和一罐他亲生父亲的骨灰,孤身一人出海了。 算上途中耗时,至今已有半月之久。 江白昼起身穿衣,推开房门。 雪已经停了,寂静的夜色里,他抬头往高处望了一眼。 “上城区……” 他喃喃吐出两个字:“公孙。” …… 龙荧离开会武营时有意避人耳目,回来时走了正门。 近卫早早在等候,迎上来替他拴马,恭敬地禀报:“左使,冷大人来送药。” 冷铮是谢炎的副手,听说本事不怎么样,最擅长溜须拍马,谢炎将他视为第一等心腹。 夜晚的会武营灯火通明,龙荧大步疾行越过一排排燃烧的火把,往自己的军帐走。他问:“什么药?” 近卫压低嗓音:“冷大人说,谢统领得知您身体不适,依靠安神水缓解病症,他深感忧心。恰巧他得了一种新药,叫‘蜃楼’,比安神水好用得多,很适合您。” 龙荧转过头:“蜃楼?” “对,属下略有耳闻,据说是上城区最近时兴的药,谢统领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弄到,这不,第一时间送过来,为您排忧解难了……” 近卫觑着龙荧的脸色,口吻谨慎,大抵明白这药本质是怎么东西。 龙荧冷笑了声,他也听过蜃楼。 如果说,安神水是为医治下城区的头痛之疾而研制,致幻是它去不掉的附带作用,那么蜃楼正相反,它是一味专为致幻而生的药,止痛的功效反而是附带的,并不重要。 蜃楼是飞光殿的杰作,目前只在黑市中流通。它一经问世,便受到上城区达官贵人们的追捧,因为它药效猛烈,是安神水的几倍不止,一剂下肚,令人欲仙欲死,在幻觉中大愿得偿,据说还不伤身。 龙荧是不信的,是药三分毒,这药的毒性恐怕有九分。 近卫问:“左使,要收下吗?” 龙荧略一停顿,面无表情地说:“当然,谢统领一番好心,为何不收?” 近卫低头称是。 二人继续往前走,路过校场的时候,龙荧瞥过去一眼。 胡冲山被关押在校场边缘的囚笼里,囚笼巨大,他被吊了起来,手脚张开,摆成一个“大”字。 这次埋伏荒火的行动,表面是龙荧带队,其实是谢炎的安排。 谢炎在下城区当了十几年地头蛇,和荒火打交道的经验十分丰富,谢统领自诩血统高贵,厌恶下民,荒火这群身为下民还敢无事生非的蝼蚁,更让他无法忍受,他恨不得一把大火烧干他们的窝,从此耳根清净。 现在还留着胡冲山的命,则是为了放长线钓大鱼。 龙荧回到自己帐前,冷铮在门口候着,不知等了多久,一见到他,笑眼弯弯地迎上前来,行了个礼,亲热道:“左使大人,您可叫属下好等。” 龙荧最不耐烦这一套,不受用也不迎合,漠然道:“药已送到,我心领了,冷大人请回吧。” 冷铮讪讪一笑,坚持套近乎:“属下听说,左使大人近日不得安眠,许是下城区气候恶劣,您刚从高阁上下来,不适应。” “小事一桩。”龙荧随口敷衍。 冷铮摇头:“嗳,事关贵体安康,哪能是小事?为此,属下除了蜃楼,还带了另一味药来。” “什么药?” 冷铮打了个手势,朝身后吩咐:“把人带过来!” 龙荧不知他卖什么关子,循声望去,只见一个女孩被两名士兵从帐后推出,带到他面前。 这女孩不过十六七岁,长发垂腰,面容素净,瑟缩地低着头,不敢抬眼看人。 冷铮得意地邀功,在龙荧耳边低声道:“大人,下城区的丫头们个个面黄肌瘦,不好看,这个不一样,她是属下从黑市高价弄到手的,从小被嬷嬷们教养着,细皮嫩肉,还是雏呢。今夜让她为您解解乏,有什么大事,咱们明日再议,可好?” “……” 龙荧皱起眉,心里泛起一阵恶心:“不必了,我不习惯枕边有人。” 冷铮心道假正经,若不是有隐疾,哪个年轻男人不近女色? 这种人,他自己拉不下面子,得给他台阶。冷铮道:“大人,多几回您就习惯了,她会唱曲儿,还会跳舞,保证伺候得您身心舒畅……” 龙荧往帐内走,沉下脸道:“滚。” 冷铮脸上的笑容险些没挂住,但他是真不把龙荧放在眼里,表面恭敬,实则仗着谢炎的势,不把龙左使的命令当回事,不断得寸进尺,试探对方的底线。 他冲那女孩招了招手,喊她过来。 女孩悄悄瞟了龙荧一眼,见他背影笔直,一身肃杀,本能地没敢动弹。 冷铮喝道:“进来给龙左使唱个曲儿,你聋吗?!” 夜风猎猎,兵营内的火光随风狂摆,明暗交错间,方才步入军帐的龙左使又走了出来。 他步步逼近,走到冷铮面前。 冷铮被他戾气十足的神情镇住,有点发颤:“左、左使……” 龙荧二话不说,突然抓起冷铮的衣领,手指收紧往上一提,冷铮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被他单手拎了起来,勒紧的衣襟令人窒息,冷铮喘不过气,说不出话,眼神惊恐地挣扎。 龙荧轻声道:“我叫你滚,你聋吗?” “……” 冷铮气血上涌,憋得满脸通红,拼命地点头又摇头,示意自己知错了。 龙荧终于松开手,但冷铮两脚刚落地,还没来得及反应,忽然胸口一痛,被一脚踹了出去。 龙荧这一脚差点要了他半条命,他飞出几丈远,嘭的一声砸到地上,溅起一阵飞尘。 在场的士兵和那女孩同时一抖,全部噤若寒蝉,没人敢上前扶他。 龙荧冷漠地吐出一句:“少来碍我的眼。”然后转身进帐,关上了门。 …… 俗话说得好,打狗也得看主人。 当天晚上,冷铮回去复命,谢炎暴怒地掀了桌案,痛骂道:“姓龙的给脸不要!” “统领明鉴,他这一脚踹在属下身上,可分明是冲着您来的。” 冷铮跪在地上,垂头丧气,方才摔得太狠,他磕到了牙,半边脸都肿了起来,说话含混不清:“可属下不解,既然他不接受我们的示好,为何要收下蜃楼?” 谢炎冷冷一笑:“瘾君子么,忍不住。” “忍不住是好事。” “不错,是好事。”谢炎按捺住胸中怒火,坐回原位,“只是奇了怪了,我想不通,他犯的什么瘾?” 瘾君子不少见,下城区的平民犯起瘾来,大多是日子难过,求个短暂的解脱。 上城区的贵人也犯瘾,他们的所求千奇百怪,癖好五花八门,但归根结底,逃不过钱权色三个字,或是求真情,为弥补他们那富足的生命中为数不多的遗憾。 但聪明人绝不会沾瘾,譬如谢炎就知道蜃楼不是好东西,所有能麻痹人神经,瓦解人意志的,都应该远离。 龙荧看起来不傻,他为何忍不住呢? ——要么他是个外强中干的纸老虎,要么他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致命弱点,连自己也控制不住,不断为其所害。 弱点即命门。 谢炎心里有了把握,烦躁减轻了些。若不是因为上一个“钦差”被他直接杀了,上报时他写不清死因,引起了殿主的怀疑,龙荧也别想活过今晚。 现在只能忍一忍,不能把龙荧拉拢过来的话,就只能找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处理掉,或是让他死在别人手里。 “你继续派人盯着。”谢炎道,“别让他——” 话音未落,监视的士兵来敲门,进来匆匆一跪,惊慌道:“统、统领!龙左使吃了蜃楼,出事了!” 第12章 疯子 蜃楼是一种丸状药,易融易化。 用冰盒盛放,可以保存两个月。 谢炎送给龙荧十盒,每盒里有两颗,总计二十颗。 蜃楼丸价值不菲,区区二十颗就能在房屋紧缺的下城区买一座大宅子。 谢炎问:“他出什么事了?” 士兵答:“一个时辰前,炊事将备好的晚饭送进龙左使帐里,龙左使独自用饭,要了酒,他似乎心情不快,就着酒吃了一颗蜃楼。” “有这种吃法?”谢统领不了解瘾君子们的习惯。 “属下也不知。”士兵摇头,说话又快又急,“饭后龙左使躺下睡了片刻,然后不知是做噩梦还是怎么回事,他突然惊醒了,起身下床,拿起剑,两眼通红,一剑劈开了门,侍卫拦都拦不住,他见谁要杀谁,在外面大开杀戒呢,统领!您快去看看吧!” 谢炎悚然一惊:这姓龙的发什么疯? 蜃楼的药效竟如此猛烈? 他拎起刀,带着冷铮和一队侍卫赶了过去。 正如禀报所说,龙荧果真疯得不轻,营内被他闹得兵荒马乱。 谢炎一到,远远便望见一群士兵围成一圈,将龙荧拦在中间。但他身份尊贵,身手又好,没人敢下重手与他硬碰硬,不下重手又拦不住他。 只见龙荧煞神似的,提着一把滴血的长剑,抬手一挥,眨眼间刺伤一人:“滚开,别挡我的路!” 周遭求饶劝解声不停,和惊慌的叫喊混作一团。 “左使息怒!冷静!” “您怎么了呀!” “快去请谢统领来!” …… 龙荧对一切声音置若罔闻,他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宛如被怒火点燃,眼中有暴戾的光彩,衣冠不整,长发散乱,浑身散发着一股扑鼻的血腥味儿,不知是谁的血,极其可怖。 饶是见惯了生杀场面的谢统领,也被当场镇住了。 龙荧手起剑落,又一名士兵倒在他脚下,不知是伤是死。 这一出太突然,冷铮吓得发抖,本能地往谢炎身后躲,被后者狠狠剜了一眼,只好强作镇定地站出来,说道:“统领,那蜃楼不会有问题吧?龙左使怎么吃完就疯了?这可怎么拦住他啊!” 谢炎道:“拦什么拦?疯了不好吗?他最好捅自己一刀,老子就省心了。” 冷铮微微一哽,又缩了回去。 谢炎道:“我只听说蜃楼能令人欲仙欲死,没听说能把人吃疯的,谁知道他是真疯还是假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我们……” “别管他。”谢炎走上前去,高声道,“——都退下!别拦着龙左使!” 谢炎声如洪钟,一声大喝,士兵们闻言悉数散开,小心地抬走了被龙荧刺伤倒地的伤员。 “龙左使,你可是喝醉了?”谢炎试探道,“这里都是自家兄弟,伤了自己人可不好,有失军心啊。” 龙荧的眼睛立刻转了过来,但看他的神情,分明是没听进去,反而将谢炎当做新目标,不由分说,一剑刺了过来。 谢炎身披轻甲,头一扭,机械颈椎发出的响声是他的炫耀和警告。 他面不变色横刀一挡,与龙荧的剑刃撞到一起,铛的一声巨响,伴着冷铮的惊呼,两人凭刀剑角力,谢炎竟被龙荧推得倒退了三尺。 他力大如牛,脚底重重踩着地面,而地面被他的后退划出两道深痕,谢炎的脸色终于变了,第一回用正眼看这位空降的白龙左使。 龙荧疯起来六亲不认,攻势猛烈且刁钻,步步是杀招,谢炎勉力招架,颈侧不慎被割了一剑,幸好他的脖子不同于普通人,那甲片造就的皮肤刀枪不入,龙荧伤不了他。 “竖子找死!”谢炎怒而挥刀,龙荧侧身避开,身形鬼魅般闪到他背后,一剑刺向他的后心! “来人!” 谢炎的数名侍卫应声而出,挡住龙荧的剑,将他团团围住。 谢炎退至场外,重重喘了几口气,破口大骂:“小畜生,敢对老子动手!你活腻了!” 龙荧不理不睬,身上杀气更盛,两眼红得仿佛要滴血。 他是见谁便要杀谁,神智全无。 谢炎退走他也不追,眼睛立刻盯住站在他最前面的侍卫,剑出如风,凌厉又凶悍。 侍卫到底不同于谢统领,没有命令不敢与他死斗,只得边打边退,顷刻间会武营内乱作一团,兵器架倒地声、金戈撞击声、旁观者的呼喊声不绝于耳,一直打到了校场。 校场上关着一群荒火的俘虏。 谢炎摆了摆手,叫自己的人退下。 龙荧面前便只剩下俘虏们,谢炎道:“龙荧,既然你杀心难抑,就把他们杀了泄愤吧。” 冷铮神情微动,悄声道:“统领,你怀疑他?” 谢炎冷哼了声:“那倒不至于,他内门出身,怎会跟荒火有牵扯?但这小畜生怪里怪气,小心驶得万年船。” 冷铮附和:“统领英明。” 龙荧照旧不听他们的话。 夜风将他身上的血腥气吹向四面八方,他黑衣透着血红,在火光中犹如死神。 他环视一周,目光如利刃,所视之处众人退避三舍。 他寻不到目标,只好走近校场边上的那一排囚笼,长剑一劈,笼门大开。胡冲山重伤未愈,半昏半醒中抬头瞥了他一眼。 龙荧二话不说,一剑刺出。 胡冲山瞪大的双眼还没来得及合上,胸口就被贯穿,当场丧命。 “……” 谢炎以为龙荧要耍什么花招,却不料他如此干脆利落,不由得也目瞪口呆:“疯子!” 龙荧的剑渴血,没人阻拦更加肆无忌惮。他将那些囚笼一个个劈开,怎么杀胡冲山的,便怎么杀其他人,荒火的十四个俘虏,尽数死在他剑下。 谢炎远远地喊了一声:“龙左使,你杀够了没?” 龙荧半晌才回头,太远,看不清他的神情,但看起来似乎稍微正常了些。 这种正常反而不正常。 试想一下,一个受药物刺激而发疯,意识模糊时手刃十几条人命的人,他清醒过来的一瞬间,看见满地尸体,竟然是平静的。 这样的人正常吗? 谢炎在龙荧平静的注视下不寒而栗。 “够了。”龙荧用衣袖擦了擦滴血的剑,在众目睽睽之下原路返回,他路过谢炎身边的时候,忽然脚步一顿,“多谢谢统领的药,日后我定会回礼。” “……” 谢炎愣是没接上话来。 …… 冬夜清寒,越逼近黎明夜色越深沉。 会武营喧嚣过后陷入一片沉寂,照明的火把熄灭了大半,除去守夜的巡逻兵和负责打扫的清道夫,其余人都睡了。 清道夫有四人,其中两人推一辆木车,另外两人负责搬运尸体到车上,然后四人合力将尸体运出兵营,送到荒郊的焚烧坑里,任务便完成。 今夜龙左使大开杀戒,清道夫们看着也觉得瘆得慌,只想早早收工回去,睡前温点酒压压惊,这件事便过去了,毕竟那是大人物们的争端,他们只有旁观的份儿,连私下置评都最好不要。 “荒火这群死猪,怎么这么沉?” “啰嗦什么,赶紧抬上来!” “来搭把手!” 十四具死尸,被摞成几摞,一起运到了焚烧坑。 焚烧坑是下城区疫病四起时挖建的,甭管人是怎么死的,扔进坑里,一把大火烧尽准没错,省事。 清道夫们把尸体往下一推,打头的说道:“走吧,累死了。” 他们只管送不管烧,为防野外失火,每日的焚烧事务有专人负责,一日只烧一次。 四个人推着空车走远了。 他们走后,焚烧坑旁边的一棵大树后忽然走出一道人影。 那人黑衣黑发,戴着面具,无声无息地跳下坑里。 焚烧坑长宽等同,大约五六丈,深则有一人之高。那人趁着四下无人,从袖口掏出一把药丸,找到胡冲山,撬开他的嘴巴塞进去一颗,又解下腰间水囊,在胡冲山的脸上泼了把水。 没多久,已经“死去”的胡冲山竟然猛咳几声,醒了过来。 “龙——” 胡冲山刚一开口,龙荧捂住他的嘴,低声道:“三当家,让你受苦了。” 胡冲山摇了摇头。 “假死脱身是下下之策,我别无他法。”龙荧将余下的十三颗药丸递给他,说道,“我不便久留,其他兄弟你来处理。” 龙荧顿了顿,略带犹豫道:“不要把我的身份告知他们。” “……” 胡冲山虽然没死,但重伤不假,龙荧事先喂给他一种能使活人假死的毒药,做了一出戏,此时吃的是解药,这一毒一解也极其伤身,胡冲山聚了半天力气才顺过这口气,他道:“我有分寸,绝不会泄密。” 龙荧站起身,话不多说:“你们务必在天亮前离开。我走了,保重。” 胡冲山点头。 龙荧跃上地面,身影一闪,眨眼间消失无踪。 …… 夜静悄悄的。 胡冲山盯着龙荧消失的方向,脑子一时有点转不过来。 坦白说,他是后怕。 龙荧喂给他们的药掺在饭菜里,他自己都不知道吃了什么,“被杀”的前一刻,龙荧用手对他打暗语,他才明白过来,但那一瞬间已经来不及思考同意与否,是不是太冒险?万一剑刺偏了,他们可就丧命了。 这无异于在鬼门关走了一遭,胡冲山冷汗直流,被这荒郊的寒风一吹,又觉悲凉。 荒火无法与飞光殿正面抗衡,一直小心谨慎。这回是因为洛都水灾,死伤无数,他们带物资匆匆赶去救人,却被内奸泄露了行车路线,这才战败被俘,否则哪至于此呢? 他又想到大当家的死,更是悲从中来。 更可悲的是,大当家唐春开活着的时候常骂他有勇无谋,力大无脑,他不当回事,现在却自责极了——他根本查不出内奸是谁,往后还能信任谁呢? 龙荧吗? “……” 胡冲山忍着伤口的巨痛,从焚烧坑里爬起来,抹了把脸,拿着药丸,救他的兄弟们去了。 胡冲山不知道的是,龙荧没走太远。 受蜃楼所害,龙荧又犯病了。 其实药效早已发作,他靠内力强行压制才能保持片刻的清醒,方才压得有多狠,现在反噬得就有多严重。 龙荧的五官六感渐渐开始不听自己使唤了,他眼前一阵发白,有似真似幻的人影闪过。 他有点想吐。 这种药真令人恶心。不,根本不是药,是毒。 他自己也很恶心,明知不该,仍然为此着迷。 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回陷入幻觉了。 龙荧曾经有过一段把安神水当水喝的日子,后来喝得多了,作用就不显著了,要加量才行。 他早就知道蜃楼的存在,一直不想主动去碰。 今天谢炎送药上门,他的理智对自己说,是坏事,但为了便宜行事,不得不将计就计,内心深处却有一种隐秘的兴奋,另一个声音说:放纵的机会来了。 真是令人作呕。 龙荧精神恍惚,自厌到了极点。 他踉跄前行,隐约觉得自己走的是进城的路,但走了不知多久,连埋星邑的影子也没见着。 他有点分辨不出身在何处了。 周遭的景色从眼前飞速掠过,黑夜隐去,雾气弥漫。 江白昼如往常那样,天仙下凡一般出现在他面前。 “龙荧。”他叫他的名字,嗓音仿佛浸透了春雨,潮湿动人,“你回来了?” 龙荧鼻腔酸涩,心脏猛地揪成一团。 蜃楼给了他最真实的幻觉,可他不知为何仍保有一丝理智,知道这是幻觉。 ——像一个清醒梦。 因为是梦,龙荧很敢放肆。 他走到江白昼面前。 场景莫名又变了,是他家,他傍晚时才打扫过的房间,江白昼倚在门口,门上悬挂着一盏红灯笼,在风中微微晃动。 江白昼说:“城内竟然有夜市,人好多。我买了灯笼,帮你辟邪。” “……” 龙荧步伐一顿,突然觉得这幻境似乎真实过头了。 但思虑太多会打破梦的美丽,他放任自己成为欲望的俘虏,走过去抓住了江白昼的手。 江白昼略微一惊,但不是因为他的动作,“你受伤了?身上这么多血?” 龙荧摇头,叫了声“昼哥哥”。 他扔掉面具欺身上前,不顾江白昼作何反应,猛地把人压到门上,然后一口咬上了江白昼的脖颈。 第13章 渎神 是软的,热的,鲜活的…… 他似乎咬得太重了,怀中人痛得发出一声低喘,极轻的嗓音逸出唇齿,化作一股热气扑向他耳根,龙荧脊背一麻,身躯前倾,手往下滑去,摸到了江白昼的腰。 “昼哥哥。”他情难自禁,一叠声地叫,“哥哥……” 撒娇似的,偏又下手没轻重,江白昼仅着单衣,衣摆被撩起,腰上的皮肉被他按出指印,搓红了一片。 江白昼受此冒犯竟也没恼,只推了他一把,还顾及他身上可能有伤,推得轻飘飘不痛不痒,问他:“你怎么了?看着像中毒。” 龙荧道:“你又不是真的,何必关心我呢?” 江白昼“扑哧”一笑:“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别听,看着我就好。” 龙荧不爱在幻觉里说话,他幻想出来的江白昼只是一道苍白的剪影,没有真情实感,多说两句就要“露馅”,龙荧最怕这个。 同时受限于幻境主人自身想象力的匮乏,龙荧也不知道“江白昼”应该对自己说什么。 他的昼哥哥只需站在原地,当一个天神,别说话也别动,倾听他的表白,接受他的顶礼膜拜。 虽然他一点也不虔诚,每每要把天神的衣衫撕碎,用自己的躯体尽情亵渎。 龙荧熟练到不需要思考,手已经开始动了,是比刚才更放肆的动作,他从江白昼的后腰往下摸,但还没摸到想摸的地方,突然被推开了。 这一下推得重,龙荧向后仰倒,倒退几步摔进椅子里,撞得座椅险些翻倒,同他一起滑向了身后的木桌,哐的一声。 江白昼终于忍无可忍,斥道:“无礼。” “……” 龙荧一呆,眼睛盯着江白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好像不是幻觉。 空气刹那间凝固了。 龙荧分不清虚实,先被恐慌击中。 “对不起。”他脱口而出,但蜃楼的毒素在他体内沸腾,他的清醒甚至没有支撑到话音落地,他看见江白昼长发披散着,衣衫凌乱,身上有他的痕迹,脑中的最后一丝理智也崩断了。 龙荧站了起来。 如果登徒子也分等级,龙荧无疑是最冷静的那一等。 他的欲望不会令他愉快,他笑不出来。 但他的冷静无比虚假,里面蕴含着痛苦和暴戾,这些情绪总要找一个出口发泄,或是被他心爱的人抚平,若非如此,他早就疯了。 可他心爱的人啊…… 根本不爱他。 龙荧头痛欲裂,再次走到江白昼面前。 他卸下全部伪装,用一个男人看猎物的神情看着江白昼。 然而,江白昼从未当过猎物,有生以来只知道男女有别,不知道男男之间也可能有别,他只觉得今夜的龙荧非常奇怪,像中了某种奇异的毒,或者练功走火入魔了,他看不明白龙荧究竟想做什么。 哪怕龙荧对他动手动脚,他也只觉得是“无礼”,不是“下流”。 “你究竟怎么了?让我看看。” 江白昼试图去抓龙荧的手腕,探一探脉象。龙荧躲开了,反手抓住他的手,目光扫过江白昼的眉眼、嘴唇,停在他微敞的衣襟上。 龙荧手劲很重,制住江白昼的两手往后一推,又把人抵在了门上。 江白昼不是躲不开,是没还手。 龙荧古怪得要命,他心里竟然生出了几分好奇,想看这人究竟要干什么。 龙荧没让他失望,动作也古怪,先是在他手腕上细细摩挲,要刮掉一层皮似的,让他在疼痛中泛起一丝痒意,不大舒服。又抵住他的额头,凑到他唇边嗅了嗅,紧接着,龙荧的嘴唇擦过他的侧脸,滑至耳侧,一口咬住了他的耳垂。 “……” 江白昼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强忍不适,轻轻把龙荧的头推开。他说:“我知道了。” “什么?” “我知道怎么帮你。” 江白昼自幼修习术法,也博览群书,他曾看过一本《海上奇录》,这本书记载了神殿第五任祭司出门游历的故事。 其中有一段讲到,那位祭司有一回遇到一个古怪渔民,渔民身中奇毒,狂性大发,欲喝人血、啖人肉,家人畏惧他,邻里躲避他,祭司尝试了许多方法也没能帮他解毒,最后不得不把自己的血给他喝,渔民才恢复正常。 传说里讲,祭司的血蕴藏“海脉之力”,可解百毒。 能不能解百毒江白昼不十分确定,但他可以试试。 龙荧的症状也很像书里描述的,有嗜血的欲望,总想贴到他身上,咬他几口。 江白昼伸出一根手指,递到龙荧眼前:“给。” “……” 龙荧一愣,并未理解他此举的含义。而江白昼尽管被压着,神情依旧有一种俯视感,龙荧不比他矮,可总觉得他是垂眼看自己,那眼神温柔得几乎能融化一切,甚至包含几分龙荧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臆想出来的宠爱。 龙荧呆住了。 江白昼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唇,说:“给你咬。” 龙荧脑袋嗡的一声,鬼使神差地咬了上去。 江白昼的手指有他自己的味道,嗅进鼻腔,第一感觉是冷,冰雪般的气息,继而从冰雪中绽出一缕香,令人着迷。 龙荧含住他的手指,往喉咙里吞,好像能借此把江白昼整个人吞下去似的。 江白昼道:“用牙齿咬破,不懂吗?” 龙荧听话地用上牙齿,可他的牙齿一点也不锋利,磨了半天,与其说咬,不如说是舔舐,小狗似的,叼住喜欢的东西就不放。江白昼皱着眉抽出手指,他还凑上来跟。 江白昼只好自己咬破,将淌血的手指塞进龙荧嘴里。 血腥味冲入肺腑,龙荧猛地一激灵,很难说他是突然清醒了还是更恍惚了,江白昼喂他如同喂猫,耐心十足,但不同的是,神情似乎更专注一些,他们距离这么近,江白昼瞳孔里盛满了他。 龙荧的心脏停跳了一瞬,紧接着加倍狂跳起来。 他两手发抖,被喝下去的血呛了一口:“昼哥哥……” 龙荧如梦初醒,连忙吐出江白昼的手指,后者面色如常,指节轻轻动了动,伤口飞快地愈合了。 “你感觉好些了吗?”江白昼忽然伸手,帮他擦掉唇边的血迹。 他们仍然贴在一起,这个动作便有了几分亲密缠绵的感觉,龙荧更加晕眩,下意识答:“好多了。” 江白昼似乎忘了自己正被压着,注意力都放在龙荧的手腕上,他号了一下,龙荧脉象不稳,内息凌乱,的确是中毒的迹象,做不得假。 江白昼问:“你怎么会中毒?” 龙荧仍沉浸在和他的缠绵里,神志不清道:“或许是被投毒了吧。” “投毒?” “谢炎想杀我。” “那你小心些。”江白昼看他一眼,“若是需要我帮忙,尽管开口。” 龙荧一顿,他悄悄抱紧江白昼,平时不敢说的话在此刻有了脱口的勇气:“真的?哥哥是对谁都这么温柔,还是只关心我一个呢?” “为什么这么问?” “我想知道啊。”龙荧的嗓音轻轻的,他发现自己果然没彻底清醒,竟然心动到有了和江白昼调情的错觉。 这是第一回,以前他的倾诉是单向的,从来得不到回应。 今天江白昼竟然认真地看着他,顾及他的心情,很委婉地说:“你觉得呢?” 龙荧当然知道答案,但他不管。 江白昼从不出口伤人,他再三追问,一定能听到自己最想听的那一句。 他故作虚弱,“栽倒”在江白昼的肩膀上,喃喃道:“没人关心我,哥哥,连你的关心也只是顺带的吗?” 龙荧自以为心机,然而江白昼还没答话他就先意识到自己说的是实话了。 这种自揭伤疤只为换取对方一丁点关爱的行为,真是可怜至极。 江白昼会说什么呢? 龙荧又恍惚了。 他嘴里的血腥味还没散干净,感觉不好,但因为是江白昼的血,他竟然觉得美味,惹得他喉咙发痒。 江白昼思索了片刻,突然说:“你当然不一样。” “……”龙荧顿时绷紧脊背,“真的吗?” 江白昼失笑:“养一株花,日久天长尚有感情,你是我亲手救回来的孩子,六年不见,长得这么好,我见了你也心生欢喜,对你怎能不多关心几分?别人比不了。” 龙荧抬起头,傻掉了似的,呆呆看着江白昼。 江白昼也看着他,眼中似有情意,像是纵容,也像爱怜。龙荧浑身热得发烫,他从未想过——死都不敢想,江白昼会有也喜欢他的可能。 虽然未必是那种喜欢。 但他和别人相比总归是有点特别的。 那么,他能否再得寸进尺一点—— “我好开心,哥哥。”龙荧圈住江白昼的腰,怀抱紧得不能更紧了,亲昵得有失分寸。 但他已经发现,江白昼对肢体接触不敏感,只要他别太过分,把手伸向不该伸的地方,江白昼就不会有反应,全当他撒娇。 龙荧满怀试探,乖巧地蹭了蹭江白昼的脖颈,像一只小狗,毫不掩饰地流露出自己的渴望和依赖。 江白昼抬起他的脸,又用那种垂眼俯视的神情看着他。 这种眼神纵然动人,却有几分居高临下,但江白昼自身的温柔巧妙地中和了它给人的不适感。 龙荧发现他在打量自己,他在想什么呢?会不会有“这只小狗很乖巧很顺从”的念头?他喜欢顺从的伴侣吗? “伴侣。” 龙荧浑身战栗,强忍住亲吻江白昼手指的冲动,表情变成了无声的祈求。 他多希望此刻江白昼能低一低头,吻他,主动抱他,好好看他。 不要再当那个不说话也不动的天神。 “昼哥哥……” 可惜,他没虔诚过,愿望实现不了。 江白昼看了一眼他,指着他身上的血说:“先去换一身衣裳,时候不早了,该休息了。” 第14章 姓名 第二天龙荧没回会武营。 第三天也没有。 埋星邑的冬季雨雪不定,天总是阴着,冷风吹进门窗,江白昼神色恹恹的,起初龙荧以为他怕冷,将地暖打开,备好暖手炉,又为他买了几套御寒的新衣。 下城区用得起地暖的人家凤毛麟角,龙荧家虽然有,但这间宅子其实是别人送的,他没住过几回,把地暖里灌满水之后,才发现家里没有足够的炭,他又去买炭。 好一通忙活,屋子终于热了起来,江白昼却仍然精神不振。 龙荧喜欢围着他转,衣食住行,样样给他最好的,但那些东西在江白昼看来可能谈不上好,龙荧送给他的时候,他从未对哪样事物露出过惊艳之色。 龙荧猜,即便不是神仙,他也一定出身高贵,见惯了珠宝华服与海味山珍,什么都不放在眼里。 龙荧并不丧气,他像个斗志昂扬的战士,要为江白昼战斗到最后一刻。 可江白昼不需要他上战场,看他忙前忙后,颇有几分过意不去。 今日午后,龙荧为买一盒点心,穿越大半座城,跑到城东去了。城内街道拥挤,除去货车,一般是不跑马的,他徒步前去,将近两个时辰才回来。 江白昼午睡醒来,就见点心摆在枕头边上,龙荧坐在一旁看书。 书是反的,人是假正经的,眼睛瞄到他醒来,立刻邀功:“哥哥,你尝尝。” “……” 江白昼怀疑,龙荧是报恩心切,才这么尽心尽力地对他。 他打开食盒,挑了一块出来,入口一咬,甜味弥漫。 龙荧问:“好吃吗?” 江白昼点了点头,但没有再吃第二口。龙荧略感失望,眼睛仍然跟着他走,只见江白昼下床整理了一番仪容,将长发扎了起来,转过身道:“你那个古怪的毒,今日可有再发作?” 龙荧摇头:“没有,应该是好了,哥哥的血竟然这么厉害。” 龙荧这么说有故意吹捧的成分在,但也是实话。 他常年依赖致幻药物,体内毒素不知积累了多少,即便不犯病,他也能感觉到自己偶尔会恍神,那便是毒素在叫嚣着提醒他,他是个瘾君子。 但自从那天夜里喝了一点江白昼的血,这两天他神清气爽,余毒仿佛被一扫而空,但后遗症是,他更依赖江白昼了。 这八成不是病理作用,是他的心在作祟。 江白昼坐到龙荧面前,屋内很热,他穿得不多,一件轻薄单衣,衣带也没系紧,松松垂着,龙荧的眼神飘向他又克制地飘了回来。江白昼打了个呵欠,轻声道:“没事了就好。对了,你怎么不忙了?天天陪着我,小心误了正事。” 龙荧道:“哥哥因为我气血不足,整整两日精神不佳,我放心不下。” 江白昼一愣,不禁莞尔:“气血不足?亏你想得出来。” “不是吗?” “当然不是。”江白昼不多解释,拿走龙荧手里的书,翻了两页,“你在看什么?兵法?” 龙荧赧然一笑:“随便看看。” 江白昼道:“我记得六年前,你说你不识字。” “后来学的。”龙荧低声道,“那年你走之后,我遇见了我的老师,他教会我许多东西,带我入了荒火。” 这是一段隐秘的过往。 龙荧没对第二个人讲过。 六年前,江白昼离开,龙荧的心与他一同远走,留下肉身一具,浑浑噩噩不知该去往何处。 像龙荧这样没人要的小孩,下城区多得很,他们的穿着样貌都差不多,龙荧稍一变装就融入人群,躲开了飞光殿的追杀。 他不知道唐春开是从哪天开始发现他的。 当时,埋星邑的城西有一棵百年古树,龙荧喜欢躲开人,独自在树下待着。那日他正蹲在地上,手持一根树枝,以地作纸,不停书写江白昼的名字。 他会写的字很少,两只手数得过来,“江白昼”三个字恰恰是他写得最端正的。 他在粗糙的泥地上一遍遍地勾勒这几个字,仿佛多写几遍,他思念的人就会凭空出现。 写到不知第几十遍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开口:“江白昼是谁?” 龙荧匆忙站起来,两脚一抹,地上的字没了。 说话的人是一位白发老者,衣着很朴素,但气度非凡,龙荧没见过这样的人,本能地有些不安。 老者问他:“江白昼不是你的名字吧?他是你什么人?” 龙荧没吭声,转身想走。 老者逮住他,笑道:“小子,我又不是坏人,你跑什么?” 他道:“我有些事想找你谈。” “……” 龙荧面露警觉,老者道:“你知道荒火吗?” 龙荧整日混迹街头,当然知道,但他不了解,如同他对飞光殿也不够了解,那都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无需他操心。 他不吭声,唐春开便长篇大论起来,给他讲荒火的由来与信念,仿佛传教。 龙荧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唐春开瞥了一眼他脚下,说:“江白昼是你爱慕的人吗?不像个姑娘名。” 龙荧被戳中心事,慌张又羞愤。 唐春开明白了,换了一副口吻,有意激他:“小子,你这副模样,哪里有资格爱慕别人?” “……” 龙荧心如针扎。 他怎么会不想变好呢? 但江白昼远在天边,他要越过多少道天堑,翻过多少座高山,才能走到心上人面前? 龙荧想要一条路。 唐春开为他铺开了这条路。 就这样,龙荧加入荒火,成为了唐春开的弟子。 他没想到的是,一年后,他被安插进飞光殿,进入了内门。 飞光殿内门凶险如地狱,无数人相互厮杀,唯有胜者才能活着出来。 他被迫与人勾心斗角,苦熬四载,日日饮血,出来后摇身一变,成为了殿主亲封的白龙左使,然后被派往下城区,整治谢炎。 唐春开无疑改变了龙荧的命运。 但有很长一段时间,龙荧都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选中。 后来他才知道,不是唐春开选中了他,而是在唐春开选中的所有人里,只有他活到了最后。 几年过去,如今龙荧回想起来,那些经历已经有点模糊了,唯有过程中数不尽的辛酸苦痛刻入骨髓,想忘也忘不了。 龙荧避重就轻,专挑趣事给江白昼讲。 他说:“我习字的时候,老师教我读诗文,我的注意力不在文章好坏上,总喜欢盯着几个字看,在里面翻来覆去地找……” “找什么?”江白昼好奇。 龙荧顿了顿,说:“找你的名字。” 江白昼轻笑:“诗文里怎么会有我的名字?” 龙荧:“偶尔能看见一两个同音字,我把它们挑出来,拼到一起,就是你了。” 江白昼哑然。 无须他问原因,龙荧自己找台阶下:“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我……我举目无亲,一腔思念无处可寄托,被逼无奈,不得不想你。” 好一个被逼无奈,龙荧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如此伶牙俐齿。 可恨的是,江白昼竟然信了:“原来如此。”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好像忽然之间想通了一切,怪不得龙荧喜欢黏着他,原来是因为找不到别人可以黏。 龙荧:“……” 龙荧垂头丧气。 那盒点心最终进了他自己的肚子。 江白昼不贪口腹之欲,尤其不喜味道重的食物,龙荧摸透这一点,改掉了看见什么都想买给他的坏习惯,只挑他喜欢的。 他们平安无事地度过了几天。 期间龙荧回了两趟会武营,他不在的时候,江白昼独自出门。 今日江白昼的精神好了一些,其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如此,损失那一点血不至于影响他的身体,他思来想去,归结为水土问题。 既然好了,江白昼便不再多想。 他第一次白天出门,城内景象与夜晚大不相同,上回他逛了逛夜市,买了一盏灯笼,顺便将埋星邑纵横交错的路线记了大半,这回再走,他走的是余下的路线。 只探两回路,江白昼脑内便有了一份近乎完整的地图。 但他竟然没找到通往上城区的路。 天将擦黑时,他原路返回,巧得很,走出长明大街的时候,他碰见了一个眼熟的人,正是那日有过一面之缘的老车夫。 老车夫仍然在做拉货的买卖,正停在一家商铺门口,往车上装货物,江白昼走过去,同他打了声招呼:“老伯,近日可好?” 老车夫见了他一愣,颇感惊喜:“公子,你也在这儿?” 江白昼点了点头,还记得自己洛都流民的假身份:“我在朋友家暂住几日,以后的事慢慢再做打算。” 老车夫热心,本想说有事需要帮忙可以找他,可抬头一看江白昼的穿着打扮,不像是需要自己帮忙的样子,便住了口,干笑两声。 江白昼手上提着几盒小食,是买给龙荧的。 他取出两盒递到老车夫手里,说:“给小松和他妹妹吃。” 老车夫受宠若惊,更惊讶于他竟然记得自己外孙的名字,不好意思地推辞了一番,没推开,只好连声道谢:“那两个娃娃没吃过好东西,一定开心坏了!难得公子记得他们。” 江白昼笑了笑,和老车夫道别,往回家的方向走。 他归来时,龙荧已经在等待了。 暮色微朦,又有即将落雪的迹象。龙荧雕像般呆坐在门口,眼神放空,盯着路的尽头,乍一看,他仿佛在这里坐了万年之久,落寞得不似活人。 江白昼脚步一顿,唤道:“龙荧。” 龙荧听见他的声音,精神一振,蹭的站起来:“哥哥,我等你好久。” 江白昼道:“闲着无聊,我出门转转,喏。” 他把买回来的食物交给龙荧,龙荧打开看了一眼,轻声抱怨:“下次叫我陪你吧,你迷路怎么办?” “怎么会呢?我又不是小孩。”江白昼失笑,“不过,我确有一事需要你引路。” “哥哥要去哪里?” 江白昼略一沉吟:“亲戚家,应该是在上面。” 他指着上城区,神色略显冷淡:“可我不知道他们欢不欢迎我呢。” 第15章 故乡 江白昼口中的“亲戚”,指的是他父亲的亲属。 他的母亲叫江烛,父亲叫公孙殊,前者是无尽海神殿长老之女,天赋异禀,神姿脱俗,后者却是海外异客,是第一个闯入无尽海的外来者。 据说,江烛当年出海游历,机缘巧合之下与公孙殊结识。 公孙殊出身于当地望族,颇为不凡,但为人并不骄矜,是个君子。江烛与他互生好感,私自定了终身。但他们身份有别,不是良缘,江烛无论如何不能留在海外,也不能把公孙殊带走——无尽海规矩森严,绝不容许外人涉足。 但爱情使人盲目,公孙殊愿意抛下一切随江烛私奔,江烛思虑再三,不愿辜负他的一番痴心,决定违背祖训将他带回无尽海。 这是悲剧的开始。 千百年来,从没有外来者踏上过无尽海十三岛。 长老院认为,外乡人会带来风波,神殿的职责便是以海神之名,平息一切风波,守护无尽海的安宁。 这些旧事由江白昼的师父讲给他听,当时,他和师父一起站在公孙殊的坟墓前。 那是一座土堆的坟墓,无尽海的殡葬习俗和外界不一样,他们不立坟冢,认为生于海上,死后遗体入海,灵魂才能得到安息,公孙殊是第一个被埋进土里的人。 小小的江白昼看着他爹的墓碑,懵懂地问:“我爹为什么不能海葬?” 他师父说:“外乡人不能进入我们的海,否则不祥。” “……” 江白昼不懂何为“不祥”,总之,祖训就是祖训,不容任何人置疑。 至于他爹是怎么死的,江白昼长大之后才知道。 ——公孙殊死于江烛的剑下。 他师父说:“你娘是我的小师妹,我看着她长大,她什么都好,就是性子不利落。” 江烛当年出海去,爱上公孙殊,当爱情和责任发生冲突的时候,她冒险选择了前者,把公孙殊带回无尽海。 按理说,人都来了,错已铸成,还能怎样呢? 师兄宽慰她:“将错就错,往后好好的吧,有海门大阵在,未必会起风波。” 可江烛听不进去,她日夜忧虑,无限悔恨。 她不该一时冲动使家乡陷于危险之中,她疑神疑鬼,怀疑公孙殊有朝一日会想家,会后悔与她私奔,如果他离开,回到故乡去,会把无尽海的秘密透露给外人。 她甚至怀疑公孙殊最初接近她,就是心怀不轨,别有所图。 日复一日的猜忌毁掉了当初那份义无反顾的爱,公孙殊心灰意冷,果真有了离开的意图。 江烛不愿也不敢放他走,两人互相埋怨,成了一对怨侣。 江白昼问:“我娘的怀疑有依据吗?” 他师父说:“谁知道呢,他们俩的事外人难知详情,你娘心里有愧,无颜面对十三岛父老,凡事只想着自己解决,一个字也不敢提。你爹更加孤僻,他是个被排斥的存在,在我们这里过得煎熬,他若后悔了想离开,也算人之常情。” 每每讲起这些事,他师父的口吻总是温和的,平静客观地陈述事实,不做偏心的评价。 如同孕育了数万子民的无尽海,它也总是温柔而包容,仿佛能宽恕一切。 但江烛不能宽恕自己。 后来不知因为什么,她与公孙殊发生冲突,两人争执不下,江烛拔剑斩杀了自己的丈夫,随后自尽殉情,留下一个才满六岁的幼子,交予她师兄抚养。 江白昼没有为此伤心过。 用两个字形容他对自己父母的感情,那便是:不熟。 生下他之后,江烛和公孙殊没照顾过他几日,他是被长老院养大的。 江烛偶尔会来看他,每次都冷着脸,从没笑过,江白昼不喜欢她,虽然也谈不上讨厌。 公孙殊则没有进入长老院的资格,见不到儿子。 直到江白昼学会走路了,有一天,他自己走出长老院,去外面捉蝴蝶,在路上碰见了公孙殊。 公孙殊远远叫他:“白昼,我是你爹爹,你认识我吗?” “……” 江白昼回头看去,他走路不稳,话也学得不多,因此没开口,只冲公孙殊摇了摇头,然后便不理他了,跟着蝴蝶跑,再也没回头。 第二次见公孙殊,江白昼五岁。 这时他已经是个小大人了,逐渐长开的五官有了他母亲的影子。 那日,公孙殊坐在海边岩石上,望着日落,怔怔不言。 江白昼听别的小孩说,他是个怪人,每天都在这里看日落,不知为什么。 江白昼心生好奇,手脚并用爬到岩石上,坐在公孙殊身边,他问:“你为什么天天来这里?太阳有那么好看吗?” 公孙殊发现是他,难得露出笑容:“我看的不是太阳。” “那你看什么?”江白昼睁大眼睛,拼命往海的尽头看。 海平面辽阔无边,除了一颗坠入深海的夕阳,什么都没有。 公孙殊指着夕阳说:“我想家了,我的故乡在那个方向。” “故乡。” 江白昼学会了这个词,但当时他还不能理解这两个字包含的情意。 他是个喜欢装大人的小孩,正经,严肃,板着脸。 公孙殊看着他,微微一笑:“你果真是江烛的儿子,和她一模一样。” 江白昼没吭声。 公孙殊自言自语道:“你长大后,不要再学你娘了。” 江白昼听不明白,也不耐烦听。他问:“既然你想家了,为什么不回家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不是五岁的他能懂的,公孙殊轻叹一声,苦笑:“我可能……今生今世再也回不去了。” 他摸了摸江白昼的头,口吻哀伤:“白昼,你我父子一场,爹爹有一事相求,你愿意答应吗?” “什么?” “如果我死了,请你送我魂归故里。” …… 迄今已经十九年。 后来,江烛葬于深海,公孙殊埋骨荒丘。 江白昼为实现当年的诺言,把他父亲的骨灰带了出来。 其实,他对公孙殊的感情是同情大于一切,这份同情与公孙殊的其他遭遇无关,仅仅因为他客死他乡,江白昼忘不了那天的夕阳。 一个永远也回不去故乡的人,是什么心情呢? 江白昼长大之后理解了。 他推己及人地想,若是他客死海外,再也回不到无尽海,恐怕会永生永世死不瞑目。 他眷恋海风,想做无拘束的海鸟,或是一株扎根于山顶的野草,直面阳光,吸收雨水,叶落便化作泥,成为海岛的一部分,腐烂至永恒。 这是江白昼的愿望。 但也不太能算作愿望。 他是个个人意识十分淡薄的人,换句话说,他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模样,也没有目标,不想成为某种人,因此,他的愿望能否实现,其实他也无所谓。 他师父说,这是因为他还没遇到无能为力的事。 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怎么会明白什么叫作愿望呢? 江白昼不赞同这一说法,但也无意争辩。 他没有愿望,却有使命。 他要接替他师父,登上祭司之位掌管神殿,用一生来守护无尽海的和平。 神殿对祭司有严格的要求。 继位要举行授冠大典,授的是海神之冠,一旦礼成,便意味着,祭司已将生命献于海神,从此,须得断情绝爱,生死同海潮,永世不得再离无尽海半步。 江白昼只能在授冠之前出海,待安葬好他父亲,解决心头疑问,他便可以了无牵挂地回去,做一个凡心永绝的大祭司。 给龙荧讲述的时候,江白昼隐去了不便明说的背景,粗略地讲了讲他父母的悲剧。 龙荧竟然问:“昼哥哥,如果你是你娘,你会怎么选择?” 江白昼被问住了:“我没想过。” 他并未敷衍,认真考虑之后说:“他们不远万里相逢一场,是为缘分,但缘有尽时,不可强求。如果我面临我娘当年的处境,我会选择道别,不会把我爹带去他不该去的地方。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相聚与分离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 龙荧低下头,好半天没再开口。 过了会儿,他似心有不甘,突然对江白昼道:“哥哥,你会这样认为,是因为你不懂得喜欢一个人是什么心情,分离是极其可怕的事。试想,你再也见不到你最想见的那个人了,怎么办,你不伤心吗?” “唔,你说得有理。”江白昼竟然赞同,但他又说,“可我没有想见的人——不对,你或许算一个。” 龙荧心口猛地一跳:“或许?” 他们在房内对谈,饭菜已经冷了,莲花灯烧掉了半盏油,光亮弱了一些。 昏灯下最易生暧昧,江白昼虽然无意,却将龙荧的心高高吊了起来,他犹不自知,单手扶案,侧身靠向龙荧那边,说道:“我在家乡也爱僻静,不常与人来往,这边只认识你一个,对我来说,如果有人能称得上‘想见’,当然只有你了。” “……” 他一靠近,龙荧就腰背僵直,下颌微微绷紧,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看他。 似乎有点可怜,又期待他做什么似的。江白昼觉得莫名,但他没忍住伸出手,顺着某种无声的指引,按住了龙荧的肩头。 龙荧当即贴上来,几乎是将自己主动送进他怀里。 江白昼撒手也不是,抱也不是,气氛忽然变得有点古怪。 江白昼先开口:“你做什么?” 龙荧的神情十分无辜又不解:“我正想问,哥哥要做什么?怎么话说到一半,突然抱我?” “……” 第16章 天机 龙荧倒打一耙的本事实在有够精湛,可的确是江白昼先伸的手,他也甩不脱干系。 算了,抱就抱了,江白昼不计较。 他简单吃了几口,将碗筷推开,问龙荧:“你们这里的人,都像你这么热情吗?年糕似的,总往别人身上招呼?” “……”龙荧当然不会承认这是他自己的毛病,只得抹黑群众,他说,“是啊,下城区冬长夏短,总是冷的,为了取暖大家就不得不抱在一块休息,久而久之……咳,但也不是见谁都要抱,只有亲近的人才这么做。” 他一本正经地胡说,江白昼信以为真,感叹了句:“民风好开放。” 龙荧心虚地摸了摸鼻子。 晚饭之后,天色彻底黑透了。 江白昼要去走亲戚,龙荧是他的引路人。但他们并不打算直接登门拜访,当年公孙殊和江烛私奔,公孙氏作何反应旁人不得而知,想必是十分不满的,况且牵涉到无尽海,江白昼的身份存在隐患。 谨慎起见,他决定趁着夜色,先去上城区探上一探。 他担心认错门,问龙荧:“公孙氏只有那一家吗?” 龙荧道:“名门望族只那一家。” 江白昼点了点头,随身携带着他爹的骨灰,替后者生出了几分近乡情怯。 一个月前,江白昼出海之前,整理公孙殊的遗物时,在他爹生前居住的屋子里捡到了一本书。 这本书掉落在书柜的缝隙里,以前江白昼从未注意到,他捡起一看,是岛上流行的传奇故事,但令人惊讶的是,书内的空白处竟然有公孙殊亲笔留下的记录。 那些记录内容繁杂,语序凌乱,大多是写他和江烛又因某些事情发生争执了,他恨江烛冷血冷情,年复一年地折磨他,不肯给他一个解脱。 偶尔也有喜事。公孙殊深深迷恋自己的妻子,他写:“今日生辰,小烛送我一盏桃花灯,原来她心里还有我。” 此后接连几页,书上字迹工整了许多,从字里行间依稀可以窥见他落笔时的温柔。 但好景不长,他们几乎日日争吵,吵到一定程度,索性对彼此避而不见。 公孙殊的笔调也随之转为落寞。 江白昼耐心地从第一页翻到最后,将每个字细细看过,最后一页的笔迹格外凌乱,公孙殊不知因何情绪激动,甚至写了一堆错字,江白昼再三辨认才看清楚: “近日小烛总避着我,一个人关在房里不知琢磨些什么。我自作多情,以为七夕将至,她要给我一个惊喜,原来竟不是。” “她总疑心于我,可明明是她更鬼祟。” “果然,果然!她有事瞒我!” “原来如此,难怪她吓破了胆……此等天机,她唯恐我泄露出去!” “她实在多虑了,我等蝼蚁,天机在握又有何用?” “悲哉!悲哉!” “……” 江白昼读得直发愣,他把书柜上所有的书都翻阅一遍,却没找到其他的文字。 他不知道这遗文里的“天机”是指什么,看起来似乎事关重大,令他父母惶恐,难怪后来他们争执不下。 那么,这是否就是江烛不惜殉情也要手刃亲夫的关键原因? 可无尽海能有什么“天机”呢? 神殿,长老院,后山禁地……江白昼从小被当做大祭司的继任者培养,上至万丈高空,下至深渊海底,他对无尽海无所不知。 他师父离世后,藏书阁的权限也对他开放了。 他便是无尽海的新主人,长老院众位没有他了解得多。而长老院都不知道的事情,他母亲又从何得知呢? 江白昼满腹疑问,又觉此事不宜声张。 他想,真相多半与外界有关联,不全在无尽海。他的时间只有三个月,若是能探出究竟,自然圆满,探不出个所以然来,也不必执着于此。 毕竟他父亲的遗文里有无误会纠葛,如今已经无从考证了。 江白昼和龙荧一起换上夜行衣,做贼似的出了门。 干这档子事儿龙荧无比熟练,他有一张凶神恶煞的狮子面具,往脸上一扣,只露一双眼睛,熟人来了也认不出。 但戴这张面具比露正脸还招摇,龙荧存心显摆,问江白昼:“哥哥,我威风吗?” “……” 江白昼低低一笑,夸他:“威风得很。” 龙荧的尾巴立刻翘起来,全然没有狮子样,但他不过是为了讨一句好话罢了,怎敢因为面具误了江白昼的正事,出门时便谨慎地换了一张。 通往上城区的路,总共有四条。 是四道门,分别位于埋星邑的四角城楼上。 这四道门有重兵把守,形如四座堡垒,易守难攻,平民百姓不可接近,要想进入,必须出示通行令牌。 令牌共有三种:一种是低级行货令,是为贸易令牌;一种是中级特赦令,由三大世家与飞光殿分发给认可之人,执此令者,进出自如;最后一种则是黄金打造的高级令牌,每一枚上都镌刻令牌主人名讳,独一无二,是高官贵族们的专用。 龙荧有黄金令,但他和江白昼既然要夜探高阁,自然不能走正路。 二人来到北城门附近,正是夜黑风高,城内灯火遥远,近处只有城楼上的夜灯照亮一方天地,隐约可见披甲执锐的士兵立如门神,守着云梯的入口。 “那便是云梯。”龙荧说,“登上云梯,即可进入上城区。” 江白昼顺着龙荧的目光望去,没看见云梯的影子,只见城楼上大门紧闭,门后有一栋石制的“高塔”拔地而起,笔直通天,望不见尽头。 仔细一看,它无门无窗,不是高塔,只是一根巨大的石柱。 龙荧说:“那柱子是云梯的航道,它内部中空,挂满机械绳索,最多可同时吊起三架云梯。但云梯的载重有限,无法运重货,为此他们又修了一条‘通天路’。” 所谓“通天路”,不过是取了个好名。 实际上,它形似一条山路,围绕巨大的石柱盘环而上,路长且曲,行之艰难,不幸摔下来便粉身碎骨。 江白昼明白了:“我们不入云梯,走外面这条通天路。” “没错。”龙荧低声道,“通天路的入口也有人把守,但我有办法上去。” 他手臂一抬,衣袖下飞出一枚金属抓钩,尾端牵引一条细若游丝的钢索,江白昼见之惊奇,还未做出反应,龙荧忽然单手勾住他的腰,足尖点地,腾空而起,抱着他沿钢索的轨迹飞挂到了城墙上。 又用相同的方式,从城墙飞到石柱旁,然后避开守卫耳目,如此反复飞跃几次,成功绕过入口,直接登上了通天路。 一落地,江白昼便从他怀里离开,问:“这是什么?” “飞钩,小玩意儿罢了。”龙荧引江白昼沿环曲的台阶往上走,边走边道,“飞光殿有一个组织叫机枢门,专做机械的创造与改制,飞钩小到不值一提,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杰作是半甲人。” “半甲人?” “嗯,那是一种人体改造,砍掉活人的手臂、大腿,或是抽出他们的脊椎,用机械部件代替,硬生生把活人变成不人不甲的怪物,他们美其名曰,半甲战士。” “……” 江白昼闻所未闻,难以想象。 龙荧道:“谢炎就是半甲人,哥哥好奇的话,改日我带你参观他。” 好一个“参观”。 龙荧这两天越发口齿伶俐了,哪还有小哑巴的样子?但江白昼心想,这样也十分有趣。 他们继续前行。 通天路太长,越往上走越接近黑雾。 雾中看雾,它的颜色淡到近乎透明,点火折子也看不清。气味却十分明显,江白昼远远便嗅到风中有一种异香,不难闻,但令人胸口窒闷,头晕目眩。 龙荧提醒:“尽量屏住呼吸,哥哥,走过这段就好了。” 江白昼应了。 龙荧怕他无聊,主动找了个话头说:“公孙氏是高阁世家中最显赫的一个,我听过一些他们的传闻。” 江白昼果然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龙荧道:“公孙氏的家主是公孙博,他七十高龄,大限将至,膝下有一儿一女,女儿叫公孙菁,儿子多年前便不露面了,对外的说法是英年早逝,我猜应该是指你父亲。” 江白昼点头。 龙荧继续道:“总之,公孙嫡系只余一女,不便管理家业,旁系亲戚们虎视眈眈,公孙博无奈之下,招了一名上门女婿,叫元茂。” 元茂出身平平——这是当然,世家公子怎么可能会给人当倒插门女婿? 他无权无势,但胜在性子温柔,“嫁”进公孙家之后,公孙小姐刁蛮任性,对他动辄打骂,他也全无怨言,反而乐于哄娘子开心。 久而久之,公孙菁被他哄得服服帖帖,这对夫妻竟然恩爱起来,生了两个儿子。 儿子自然要随公孙的姓氏,外祖父亲自为他们取名,一个叫公孙岱,一个叫公孙符。 两位小公子在母亲给予的过度溺爱中长大,没出意外,都长成了废材。 老大爱酒爱女人,整日泡在妓院里,不省人事。 老二懒惰贪吃,越吃越胖,越胖越懒,功课不做,甚至背着他娘把教书先生辞退,换成了厨师,被发现后挨了一顿毒打,仍然死性不改,烂泥扶不上墙。 公孙博无可奈何,可他年迈体衰,无法再亲自生个儿子出来,不得不把家业传给外孙。 那么便有了难题:家主只有一个,两个外孙都是废材,选谁才会稍微好点,不那么灾难呢?哪怕只有一点。 显然都不好,公孙老头万分不甘,只好拖着。 拖了许多年,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且不说不利于家族安稳,他自己也时日无多。 于是,有消息称,公孙氏近日将确定结果,择良辰吉日向外界公开继承人的身份。 听完,江白昼不禁感慨:“看来我来得不是时候。” 公孙博正因子嗣不良而焦头烂额,他带来他儿子的骨灰,岂不是伤口撒盐,火上浇油? 第17章 夜游 洛都一场洪灾,使数千流民涌入埋星邑。 人太多,空着的“盒居”不够分,无家可归的流民们求助无门,不得不露宿街头。 傍晚,老车夫卸货收车,回家吃饭。 他路过街边一张张垂头丧气的脸孔,虽说与他无关,但此情此景看多了难免糟心,他叹了口气,七拐八拐地绕进了一处小院。 这间小院不是传统制式的四合院,它的院墙内有两幢五层高楼,楼内依旧是一层叠一层的“盒居”样式房间,但比普通的“盒居”更宽敞明亮,条件稍好。 老车夫一家住在这里。 正是炊烟袅袅时,老车夫栓好马,闻到不知从哪个窗户飘出来的饭菜香,他的心情好了一些,手上拎着那位江公子赠予的两盒吃食,进大门,往楼上走。 木楼梯年久失修,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 老车夫家住第三层,路过二层的时候,他忽然听见,这户人家的门里传出一声尖叫。 似乎是个少女的声音。 老车夫被那叫声吓得一激灵,下意识驻足细听。只听得门内传来另一人的声音,是个中年男子在训斥那少女:“看来不堵住你的嘴是不行了,臭丫头,喊什么喊!你给我老实待着,也甭想再划脸,谁在乎你的脸蛋儿?你以为我要卖你去青楼吗?青楼能有几个钱?真是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 老车夫一呆,听出这男子是个人贩子,一时犯了难。他热心惯了,路见不平不想当做没看见,可他一把老骨头谁都打不过,也着实不好插手。 门内的男子又道:“我不为难你,你也别给我找麻烦,咱俩相安无事地过完今夜,明日你就进上城区啦!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哭丧着脸做什么?” 少女的哭声细若蚊呐。 老车夫心道可怜,这时,门忽然开了,人贩子走了出来。是个胖子,生得肥头大耳,面目不善,他看见外面竟然有人偷听,当即搡了老车夫一把,恶声道:“老头,你哪来的?不该你知道的事少听!” “是、是,小的只是路过……” 老车夫连连点头,佝偻着腰继续往楼上走。 那胖子见他软弱好欺,便没把他放在眼里,回头对房内的少女道:“我去买些吃的,你乖乖等着!再大喊大叫回来有你好受!” 老车夫一字不漏地全听见了,他匆匆回到家里,推开门,把食盒一放,唤他女儿来,说:“我得出去一趟。” 杜凝把饭菜端上桌:“爹爹才回来又要走?去哪儿?” 老车夫压低嗓音,悄声道:“楼下住着个人贩子,他抓了个女娃,过了今夜,明天不知要卖到哪去儿。我本想趁他出门,悄悄把人放了,可他刚才瞧见我了,若是人没了,恐怕要找我的麻烦……” “……” 杜凝听了这番话,真是一点也不惊讶。世道离乱,鱼龙混杂,越是贫穷的地方越没有法纪,人贩子算什么?吃人的事儿她都见过。 她爹自然比她见多识广,可这爱管闲事的毛病这么多年也改不掉,他就不怕惹祸上身,牵连家人吗? 杜凝心中气愤,又知劝他不住,只好问:“你要怎么办?” 老车夫道:“我去找宋大人。” “哪个宋大人?” “自然是宋仁甫,他是二当家的堂兄,我跟他有过交情,说得上话。” “你跟谁都有交情!”杜凝忍不住白了她爹一眼,“可我听说火爷都在洛都救水,他也去了,你到哪里找他去?” “……” 老车夫咋舌,洛都离埋星邑可远得很,他驱车赶去,天亮之前回不来。况且到了那儿,也未必寻得到人。 除此以外,还能求谁呢? 老车夫最先想到了江白昼,那位公子本领惊人,性子也和善,说不定愿意帮忙,可他住在哪里,老车夫也不知道。 杜凝见她爹面露难色,不禁劝道:“算了吧,爹爹。人贩子多得很,每日不知要卖掉多少个人,我们哪能个个都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不知道算了。” “可我已经看见了,怎么当做不知道?那不是丧良心吗?” 杜凝气急:“这什么世道啊,你跟谁讲良心啊!” 老车夫不理她,突然猛地一拍大腿:“你提醒我了!我想起个人来!” 杜凝一愣:“谁?” 老车夫道:“会武营的那个龙左使!上回他托我帮他寻找妹妹,给我看了画像,我猜,他妹妹八成就是被人贩子拐了去。他定然痛恨人贩子,愿意帮我的忙!” “……”杜凝说不出话。 老车夫自言自语:“这些人贩子都有自己的门路,一手倒一手,彼此之间互相认识,我就跟龙左使说,盯住一个顺藤摸瓜,说不定真能找到他妹妹失踪的线索!” 杜凝心道:你懂的道理,人家难道不懂?如果这么简单能查到,他早就查到了。 然而她爹救人心切,不顾她的阻拦,匆匆出门,直奔会武营去了。 一时热血上头,顾不得许多,老车夫到了会武营门口才想起来怕。 正是夜里,兵营外巡逻的士兵发现了他,持着火把走近,喝道:“来者何人!” 老车夫见了火把就腿肚子转筋,又想起那可怜女娃,强挤出一个笑脸,说道:“兵爷,老朽求见龙左使。” “龙左使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吗?” “这……老朽受龙左使所托,有要事相告,劳烦兵爷代为通传一声,就说阳城驿夫前来回话,左使大人听了自然明白。” “……” 巡逻兵听了这话,心觉不像有假,唯恐误了龙左使的正事,立刻进营报信去了。 然而,龙荧此刻不在营内。 消息传进了冷铮的耳朵,冷铮一听,喜上眉梢,当即汇报给谢大统领,然后把老车夫请了进来。 老车夫二进会武营,比上回镇定了一些。 但这回接见他的换了个人,他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一时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谢炎给他赐了个座,说:“我与龙左使情如手足,他的事便是我的事,你同我说,我回头转达给他。” 冷铮附和:“说吧!” “……” 老车夫面色一僵,哂笑道:“其实也、也没什么大事……” “你这老儿,休想敷衍!”冷铮不悦道,“龙左使托你办了什么要事,速速禀报来,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老车夫顿时慌神,无可奈何,只好将龙荧托他寻找妹妹及今晚撞见人贩子一事悉数讲了出来,他心想,这些事也不算机密,说了便说了,没什么,最坏的结果是求不到人帮忙,他救不了那可怜女娃。 果然,谢炎听了丝毫没有救人的意思,只问他:“龙左使竟然有一亲生妹妹?画像呢,拿来看看。” 老车夫摇头:“不在我手里。” 谢炎道:“无妨,她长什么模样?你描述来我听听。” 这可真是刚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谢炎顿感畅快。 自从那天夜里亲眼见龙荧发疯杀人,他就知道,此人绝不可长留,否则日后必成祸患。但要杀龙荧不那么容易,他需要一个理由,也要等一个机会。 这不,机会自己送上门来了。 …… 与此同时,龙荧和江白昼正在上城区夜游。 上城区的建筑格局是下城区的翻版,只不过,翻的是一千年前那一版。 一千年前的埋星邑是天下第一都城,宫殿群巍峨壮丽,四十九道大街横贯九十八居坊,街上日日人声鼎沸,车如流水马如龙。而今下城区早已旧景不复,上城区却将其完美复刻,保存住千年皇都最繁华的模样,宛如留住了一场不醒的美梦。 但这场美梦之下是累累白骨。 龙荧和江白昼悄声走在夜色里,他说:“高阁修建二百年,死了九万七千八百二十三人,这些是记录在册的,还有许多未被记录的人命,数不胜数。” 江白昼讷讷无言。 龙荧指着远处一片连绵如山的恢弘建筑:“那是公孙氏府邸,我们走近些看看?” 江白昼点了点头。 相比下城区的拥挤,上城区要空旷得多。 家家户户夜晚大门紧闭,街上见不着几个人,只有城内的赌坊与青楼等地灯火通明,彻夜笙歌。 公孙府大得离谱,占地将近一百亩,院墙高数丈,站在外面,隐约可见墙内亭台高耸,飞檐上脊兽成排,恰逢一只野猫上房,猫爪轻踏琉璃瓦,圆滚的身躯好似一个球,喵喵叫着,昂首挺胸从房檐的这头跳到了那头。 江白昼盯着那猫,龙荧盯着他,忍不住说:“哥哥,你喜欢猫吗?” “不。”江白昼道,“我只是在想,原来不止人不同,高阁上的野猫都比下城区的更有猫样。” “……” 龙荧听出这不是一句夸奖,苦笑一声,自嘲道:“下城区的人和猫都是一样的畜生罢了。” 江白昼失了兴致,对龙荧道:“回去吧,不想看了,我累了。” 他怀里是公孙殊的骨灰,来之前,他曾设想过,送他父亲叶落归根不是难事,不论公孙氏是什么态度,总不可能将亲生儿子的遗骨拒之门外。 而他虽与父母亲缘淡薄,血脉联系却斩不断,他对公孙氏也当如此。 可现在站在公孙府的高墙下,江白昼感受不到一丝亲近之意,反而觉得所谓血浓于水也不过如此。要不是他爹执意入祖坟,他便自己挖个坑把他埋了,安稳。 还是无尽海好,大家死了都进海魂舟,随舟入海,漂向不可知处,哪有祖坟可言? 江白昼和龙荧原路返回。 回程的路比来时好走,不费力气便下了通天路,进北城门,回到城西。 龙荧在城西的住宅不是秘密,谢炎整日派人盯着他,要找自然找得到。但他家四周遍是迷阵,很难进入,监视他的探子只能远远看着,从来不敢靠近。 今夜不知怎么回事,龙荧和江白昼回来一看,家门口竟然有人。 是他的侍卫。 这个近身侍卫是龙荧从上城区带下来的,算是自己人,但其实也不那么亲近。 侍卫以为他在家中睡觉,不料他突然从外面回来,不禁一惊,上前拜道:“禀左使,属下有要事相报!” 龙荧打量他一眼:“怎么了?” 侍卫看了眼旁边的江白昼,见龙荧没反应,便直接道:“有一老者自称阳城驿夫,他说受您所托,帮忙寻人,现在寻到了——” 龙荧神情一震:“你说什么?!” 侍卫道:“他说,找到了您的亲生妹妹。” 第18章 亏心 龙荧从未停止寻找龙心。 但分隔六年,他心里清楚,龙心还活着的希望十分渺茫。 以前他期盼过,若是有朝一日兄妹重逢,见面时他应该对龙心说些什么?她长大了吗? 今日乍闻喜讯,龙荧震惊过后,心里滋味莫名,竟然没高兴起来。 江白昼察觉到他的不自然,拍了拍他的手背作安抚,替他问:“人在哪儿?” 侍卫答:“属下不知,那位驿夫在候着,左使,您是否要先回营里,当面询问一番?” 江白昼看向龙荧,十分贴心地道:“我陪你去?” 龙荧下意识点了头,随即想到天快亮了,江白昼彻夜未歇已经十分劳累,加之他出于私心不希望江白昼搅进会武营的风波里,便谢绝道:“我自己去吧,哥哥好好休息,等我回来。” 眼见龙荧脚步焦急,匆匆离开,江白昼心中微叹,原来这才是血浓于水。 他不再多想,转身回了院里。 另一边,龙荧随侍卫赶回会武营,老车夫已在他帐内等待多时,见他回来,先拱手一拜,叫了声“左使大人”。 龙荧不与他客套,开门见山道:“舍妹现在何处?” “……” 老车夫站得笔直,却不知为何手有些抖,他似乎不敢直视龙荧,始终低头盯着地面,支支吾吾道:“在、在人贩子手里。” 龙荧以为他恐惧会武营的森严氛围,上回便是如此:“你慢慢说,别慌。” 老车夫却抖得更加厉害了,上下牙关开始打架,磕磕绊绊道:“今、今日傍晚,老朽回、回家途中,撞见一人贩子正在训斥一少女,扬言要将她卖掉,还说……还说要卖去上城区,不卖青楼,青楼不值钱……” 龙荧瞳孔微缩,心头一紧。 老车夫话语凌乱,但他听得清楚明白。这些年来,为追查龙心失踪的线索,上下城区人贩子的老巢都被他翻了个遍,他十分了解那些人背地里干的肮脏勾当。 他们抓捕无辜少女,当她们是货物,货物到手后,先分个三六九等,“次等品”卖进大户人家做丫鬟,稍好一些的卖进青楼酒馆,而最好的那种,他们转手卖去上城区,能要个好价钱。 “上城区”是个模糊的指代,买家是谁,龙荧没查到。 那些人贩子自己也不知道,收到银子就欢天喜地,哪在乎银子的前主人是谁? 龙荧追查无门,但听过一些传闻。 据说,高阁上的贵人们享够了福,厌倦了酒色美人,琢磨出一种新奇的癖好来:他们背地里玩弄半甲人。 早期制造半甲人是飞光殿机枢门的独门秘技,但一门技术发展几百年,自然而然地会流传到民间,为外人所学。 黑市就有不止一人接改造肢体的生意,他们的手法远不如机枢门精湛,但机枢门造的是半甲战士,要上战场的。他们造出来的却是玩物,机械肢体只作装饰,无须提升作战能力。 这些“玩物”通常拥有漂亮的金属假腿或假臂,上面嵌满珍珠宝石,动起来熠熠生光。 她们的四肢被拆碎重组,精神意志被扭曲,往往神情恍惚,不像活人,像一个美貌的机械玩偶。 迷恋“玩偶”的人,从人贩子手里买来适合改造的少女,再入黑市,便可依照自己的审美定制一款独一无二的“玩偶”。 第一次听到这些令人作呕的传闻时,龙荧彻夜未眠。 他唯恐龙心落入那种人手里,转而又想,龙心瘦弱干枯,身体不好,也不算美丽,她显然不适合“改造”,应该不至于此…… 却不料,老车夫的一番话正中他心中恐惧之处。 龙荧牙关发紧,森然道:“那人贩子在哪儿?你带我去。” 老车夫闻言一震,不知怎的,似乎有些胆寒,垂头道:“先前他在城里,老朽听见他说,今夜是最后一晚,天亮时便将人质交予‘上游’,他们约定在郊外的红松林接头。” 红松林?那地方离城内可不近。 去那儿接头,来回几个时辰,不嫌麻烦? 龙荧瞥了老车夫一眼,沉声道:“你确定人质是我亲妹,没有认错吧?” 老车夫两肩颤抖如筛糠,冷汗汩汩流下:“没、没认错,那女娃跟画像上的人一模一样!” “……” 那是龙心六年前的画像,如今还能一模一样? 龙荧心觉有异。 他在内门的血海里浸泡四年,什么诡计没见过?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老车夫趁他不在时突然来到会武营,遭遇了什么显而易见,八成是谢炎那厮在捣鬼。 但他并未点破,顺着老车夫道:“好,你引路吧,我们去截住那人贩子。” 眼见老车夫暗暗松了口气,龙荧心中更加确定,不禁冷笑。 二人一个驱车,一个骑马,天不亮便赶到了红松林。 红松林位于埋星邑的北郊,林深枝密,外围尚有路可走,再往深处去,车和马都无法前行了。 他们将马匹栓在树干上,步行进入。 林内寂静如死,鸟雀不知为何都失去了踪迹。 两人脚下踩着枯枝,枝桠每碎裂一声,老车夫便要颤抖一下,宛如惊弓之鸟。 龙荧不言不语地跟着他,右手按在腰间的佩剑上。 走了不知多久,龙荧耐心渐失,心想,这老头果真要坑害他,把他引到荒郊野岭,莫非谢炎在此有埋伏? 他不动声色地扫一眼四周,什么都没看见。 突然,老车夫猛地吸了下鼻子,那声响在寂静的林子里格外刺耳,龙荧手腕一紧,剑身出鞘了一寸。 老车夫没回头,他的脚步微微踉跄,突然开口了,但竟然不叫左使,换了个称呼道:“龙公子。” 龙荧盯着他没吭声。 老车夫道:“实在抱歉,你莫要再往前走了。” 龙荧道:“怎么?我们走错路了吗?” 老车夫叹了口气,这时他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竟然不慌了,对龙荧主动坦白:“是老朽有意欺骗,对不住你。但我绝非故意为之,我撞见人贩子是真,想救无辜女娃是真,找你报信求助是真,可老朽愚钝,一进了那会武营,就被恶人利用,谢统领要我编造假话哄骗你,引你来此地。” “……” “他在红松林里布下了埋伏,还要栽赃于你,要我扮成火爷,假装与你私通接头,然后他便用通敌之罪名正言顺诛杀你。其实我根本没找见令妹,可我若不听从他的安排,他就要杀了我一家老小……我的女儿才承受过丧夫之痛,小外孙不过两岁,我怕得很啊,龙公子……” 龙荧惊讶于他的坦诚:“那你为何要告知我真相?” 老车夫擦了把汗,隐约还有泪:“因为我……我一生从未做过亏心之事,若是害死了你,今后我也没脸再做人了。” “你——” 龙荧正欲再说些什么,老车夫打断他,焦急道:“你快些离开吧!公子!现在走还来得及,再往前可就来不及了!” “……” 龙荧默然。 这老头路都走不利索,站直一会儿便要弯下腰来,仿佛受了千金之累,总低眉顺目,笑脸迎人,是个小到不能再小的人物了。龙荧不知他哪来的勇气放自己走,他一家老小的性命不要了? “我若走了,你不活命了?”龙荧的剑重新归鞘,他越过老车夫,大步往前走去,摆了摆手道,“你回去吧,远离这是非之地,我一人去赴谢统领的约。” “……” 老车夫似乎是听了,龙荧走出一段,身后的脚步声消失了。 他没回头,独自进入松林深处。 正如老车夫所说,前面果然有埋伏。 且是重兵埋伏,龙荧双脚站定,粗略一看,有骑兵,有弓箭手,放眼一望至少二三百人。 见他来了,谢炎迈着耀武扬威的步伐,在手下的簇拥下从树后走出,朝龙荧大笑一声:“龙左使,那小老儿果真把你引来了!你连卫队都不带,如此自大,活该今日丧命!” 树枝的缝隙漏下一缕光线,照到龙荧脸上,天亮了。 他面色不变,鄙夷道:“谢统领只为杀我一人,有必要这么兴师动众吗?真叫人耻笑。” 谢炎闻言恼怒,一挥手,只见另一队士兵从他背后走出来。 这一队人不同于骑兵和弓箭手,他们个个身披重甲,肩扛火炮,虽只有区区二十人,却是谢炎手下真正的王牌:半甲火炮兵。 这种火炮为机枢门特制,普通人无法使用,只有耐性强、力气大的半甲人才能承受火炮发射时猛烈的后坐力。 龙荧微微吃了一惊,难怪殿主疑心谢炎要造反。 他的确有些放肆了。 而且这还只是下城区兵力的冰山一角。 谢炎毫不遮掩自己的放肆,龙荧在他眼里已经是个死人了。 “龙左使,我敬你内门出身,是个豪杰,才用上这些火炮与弓箭,这等福气旁人求都求不来。”他举起手,作即将发令之态,“你看,只等我一声令下,炮口对准你的脑袋,我简直想象不出,你该怎么活?” “——动手!不必留全尸!” 第19章 游仙 谢炎话音未落,龙荧飞快地闪出数丈,炮火燎着了他一缕飘起的发梢,他闻到了轻微的焦味儿,风过即逝。 来不及多想,落脚之处箭如雨下,嗖嗖的破风声堪比催命,龙荧借着枯树遮掩稍作闪避,但他避在哪棵树后,哪棵树就被炮火轰碎,一时间林中树木倒塌,野火四起,硬生生将密林烧成了平地。 龙荧向上跃起,踩着一棵底部着火即将倾倒的松树,足尖点着树干,纵身一翻跳上树顶,随即飞钩脱手而出,钢索将他吊向远处的另一棵树,炮火紧随而至。 龙荧无法停留,借飞钩之灵活周旋躲闪。 谢炎不料他竟然还有挣扎的余地,不禁出言嘲讽:“龙左使,你逃命的本事不错,可惜被炮火轰得灰头土脸,真是狼狈啊!不如投降,跪地求饶,说不定我改变主意饶你一命。” 龙荧充耳不闻,飞钩将他拉远,即将跃出火炮的射程。 谢炎大喊一声:“拦住他!” 箭簇比谢炎的命令还快一瞬,不再瞄准龙荧,而是对准飞钩的落点提前射出,等着龙荧往箭上撞。 龙荧被迫在半空中止住去势,在自己右手腕上轻轻一按,袖中固定的钩械物件咔的一声脱落,他弃钩而去,向左侧闪身,然而四面八方皆是炮火,冲天的火光与尘土断了他的后路。 火炮射程短,飞行慢,尚可躲避,但弓箭作为火炮的补充,战术上与其配合,龙荧预计躲去的方向便是弓箭手无形的靶子,箭阵攻势精准快速而密集,龙荧百般小心,仍然不慎中了一箭。 这一箭射在他的右臂上,剧痛传来,龙荧仍不敢停留,他忍痛拔箭掷出,射中了一个靠近他正欲偷袭的士兵,随即左手持剑,剑尖点地助他跃起,眼见逃无可逃,他直奔谢炎的方向而去。 这无疑是个好决策,也是最危险的决策。 火炮强悍无匹,但有其笨重之处,太远射不到,太近不便瞄准,龙荧俨然是个不怕死的亡命之徒,脚踩火光,迎着炮口而上。 “——轰他!轰他!把他给我轰碎!” 谢炎的喝声穿透炮火,狠厉地扑向龙荧。 龙荧眼疾身快,身躯仰倒,后背贴地,双脚向前滑行,炮火擦着他的鼻梁飞过,但他躲得开炮火却躲不过弓箭,起身时肩膀一痛,他中了第二箭。 但他仿若未觉,神情一丝不变,拔出箭随手一掷,也不看掷向了何处,一双冷漠的眼死死盯着谢炎,越逼越近。 谢炎悚然惊动,本能地往后退了两步,发觉自己在做什么后他恼羞成怒,无法接受被一个年轻小辈吓破了胆,顿时恶狠狠道:“龙荧!今日你不死!我也枉做这统领!” 说罢便亲自提刀上阵。 谢炎一上前,立即制止了火炮手和弓箭手。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他与龙荧站在被烧成平地的密林中心,脚下枯树东倒西歪,两人一刀一剑相视而立。 他们交过手,龙荧打得过谢炎,但打是打得过,轻易杀不了。 谢炎浑身甲片,头砍不了,背刺不穿,四肢都是机械肢,几乎不知疼痛。 且龙荧中了两箭,血流不止,两人缠斗下去,即便谢炎打不过他,他也会因失血过多体力不支而丧命,怎么看都是凶多吉少。 谢炎便是捏准这一点才放心大胆地和他单挑。 龙荧自然也明白,但事已至此,容不得他做选择。 龙荧二话不说一剑刺出! 他右臂有伤,左手剑丝毫不逊色,磅礴剑意凌空而起,刺破满眼的烟尘木屑,直冲谢炎面门。 谢炎仰头躲开,挥刀反击。但龙荧身形矫若游龙,闪得快,刺得准,招式毫不花哨却招招致命,正是内门杀手作风,每一次出手都奔着毙命而来。 谢炎的刀摸不着他,越打越火大。 不过二三十招,龙荧优势尽显。突然,他手腕一翻,长剑变了去势,直刺进谢炎的右肩关节! 那是人骨和机械的连接之处,外部也镶满甲片,空隙十分之细窄,龙荧剑刃角度刁钻地刺进去,硬生生切断了他的筋脉! 谢炎痛嚎出声,右手失力,武器脱手而出。 龙荧正欲捉住他做挡箭牌,身后忽有破空之声,数支长箭直奔他而来,冷铮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指挥弓箭手:“敢伤统领?给我杀了他!” 龙荧只得立即躲开。 谢炎趁机站稳,换左手捡刀,再次向龙荧劈将过来! 身前有刀,身后有箭,龙荧避无可避。 奋战至此,他越是拼命伤口血流得越多,他逐渐力竭,眨眼间又中两箭,一箭刺中了他的左腿,另一箭刺穿了他的后背。 龙荧踉跄跪地,呕出一口鲜血。 看来今日要死在这了,他想。 幸好江白昼不喜欢他,不会为他的死而伤心。 他略感庆幸,庆幸之余又有几分不甘。 他心口剧痛,甚至痛过了身上的伤。 他挣扎着站了起来,不知哪来的斗志,再次出剑,朝谢炎攻去! 谢炎大为吃惊,但龙荧已是强弩之末,这一剑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谢炎侧身一躲,他便径自栽倒在地,再站不起来了。 谢炎被他断了一条机械肢,恨得牙痒痒,见他落败,十分解恨地拎刀走近,说道:“龙左使,我便砍下你的脑袋,偿我一臂之命。” 说罢挥起了刀—— 刀光闪过,龙荧微微眯了下眼。 临死之际他没有恐惧,心里竟然是空的,正如他短暂而空落落的一生,什么都没有,什么都得不到。 他又想起了江白昼。 如幻觉般,眼前掠过那人如云的衣角和丝绸般的长发…… 他心有贪恋,不舍得闭眼了。 “昼、昼哥哥……” 龙荧手指颤抖,抓住了地上一根枯枝。 他睁大双眼望向天空,竟然真有一道白影掠过,恍若凌云而来的游仙,又飘飘兮如落雪,倏地出现在龙荧身前,他衣袖一挥,也不见怎么动作,谢炎就被震退数丈,竖着摔了出去。 “你是谁?!”周围响起惊恐之声。 江白昼理也不理,他扶起龙荧,拔掉他身上的箭,手指在伤口上轻轻一抚,龙荧的血便止住了。 龙荧呆呆的:“昼哥哥……” 江白昼道:“站在我身后,别怕。” 他转身面对谢炎。 谢炎已经被冷铮等人扶起,躲到了遮蔽物后面。他不认识江白昼,但不管是谁,来一个便杀一个,来两个便杀一双,谢炎高声发令:“别留活口!” 弓箭与火炮再次架起。骑兵负责断后,围住了四面八方。 江白昼却根本不躲。 不知他是太过镇定还是略显迟钝,生死关头,竟然盯着漆黑的炮口出神,他似乎没见过这种东西,眼中露出了好奇之色。 紧接着,炮弹上膛,轰的一声,凶悍的火光朝他和龙荧炸了过来! 龙荧瞳孔紧缩,下意识想把江白昼护在身后。 但他动不了。 那一瞬间,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天地间的一切都静止了。 唯有江白昼的动作仿若慢放。 只见他双手高抬,在虚空中轻轻一握,手中便凝出了一把刀。 那刀凭空出现,巨大无比,却轻盈如雾,质如水流,刀身有白光环绕,仔细一看,那白光竟是一条水珠凝成的龙。 龙啸之声响彻天地。 无人不为之震颤。 江白昼长发飘飞持刀而立,广袖当风猎猎作响。 忽然,他双目闭合,唇边逸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以我海脉,请水。” 霎时间,龙荧只觉自己的血液莫名沸腾了起来,叫嚣着要冲破皮肤,涌向江白昼的刀刃。 不仅他如此,在场所有人同时颤抖了起来。 郊外的狂风发出尖嚎,随即被四面八方涌来的无尽水雾淹没,变为无声。 江白昼周身白雾横生,方圆百里内的水汽尽数汇于他掌中,他劈下了惊天动地的一刀—— 竟然是无声的。 滴答,滴答…… 下雨了。 龙荧在雨雾中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什么都听不见,原来不是那一刀无声无息,是他的双耳突然失聪了。 可是不知为何,却能听见雨声。 江白昼的黑发被雨水濡湿,背影潮湿而冰冷。 他眼前是一地尸体,谢炎和士兵们都死透了。 龙荧怔然。 他当然知道江白昼非同凡响,但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江白昼出手。 “昼哥哥。”龙荧轻轻叫了一声。 江白昼转身看了过来。 他的面容依旧如霜雪一般,美丽中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冷淡,不说话也不笑时,让人迷恋又敬畏。 他走近龙荧。 随着他的靠近,龙荧逐渐恢复听觉,脚步声清晰,心跳一同复苏。 江白昼突然按住龙荧的下脖颈,手指在他的锁骨处略一摩挲,轻轻往上一抬,捏住了他的下巴。 龙荧呆愣住。 江白昼抚摸自己的猫儿似的,神情却是不悦的,忽然说:“龙荧,你差点死了。” 龙荧想回应,可嗓音沙哑,重伤的身体忍不住发颤。 江白昼问:“明知是陷阱,你为什么还要来?” “……” 原来昼哥哥的不悦是关心他。 可他是怎么知道的? -------------------- 针对评论:我不理解哦,受不能强势不能苏吗?强点的受就必须当攻?凭什么呢?别刷逆了,也不可能有反攻,请稍微尊重一下作者和其他正CP读者,谢谢。 第20章 青丝 龙荧被江白昼带回了家里。 路上,江白昼说,方才龙荧和侍卫一起离开后,他觉得事情有点奇怪,思来想去便跟了出来,恰好在出城时碰见了老车夫。那老人惊慌失色,遍寻救兵不到,便拉他充数,告诉他龙荧在郊外的红松林里遭遇了埋伏,恳请他出手相助。 老车夫不知他俩相熟,但也算机缘巧合,将功补过了。 郊外一场雨,是江白昼人为导致。城内依旧是灰蒙蒙的天,阴云连绵,冷而干燥。两人身上的衣衫已被寒风吹干,龙荧又痛又冷嘴唇发白,靠在江白昼的肩膀上汲取温暖。 江白昼搀扶着他,才把他扶进屋内,龙荧还没来得及坐下,江白昼忽然脚一软,比他先栽倒了。 龙荧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接住他:“昼哥哥?!你怎么了?” “……” 江白昼低咳了两声,面色苍白,扶着床柱站直,他摇了摇头,也十分不解:“奇怪,我感觉很……不舒服。” 难以形容。 他只觉自己内息空虚,手脚乏力,似乎是因为耗力过多,过于疲惫了。 可刚才那一刀,不过是他随便动动手指的程度而已,无论如何也谈不上“耗力过多”,莫非他来此地,真的水土不服? 江白昼心情复杂,一时无言。龙荧紧紧盯着他,比他还要紧张,江白昼却道:“坐下,我先为你疗伤。” “不,我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你先休息,哥哥。”龙荧双手并用,拉江白昼往床上坐,后者却想让他坐,两人都虚弱得很,推拉之下同时站不稳,一起摔到了床上。 江白昼在下,被龙荧重重地砸中胸口,脸色更加苍白如纸。而龙荧浑身是伤,挣动时伤口撕裂开,鲜血沾到江白昼的衣襟上,将白色洇红了一大片。 江白昼于心不忍,没叫他起来,就着这上下重叠的姿势,费力地抬起手,轻轻按在龙荧的伤口上。 先是肩膀,手臂,再是后背,他掌中笼着一团白雾,抚摸之处血流立止,脏污血迹也被清理干净。龙荧顿时不那么痛了,但伤口并未完全愈合。 江白昼轻轻推了他一下,说:“腿。” 龙荧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但很听话,翻身离开江白昼,将腰带解开,裤子脱下扔掉,露出伤腿来。 他的腿伤很重,那一箭刺中了小腿的骨头,恐怕不修养十天半个月难以正常行走。江白昼手中白雾加深,如方才一样为他清理了一遍伤口,然后盯着伤处陷入了沉思。 龙荧知道他是在思索解决之法,但被这种认真的眼神注视着自己赤裸的腿,龙荧忍不住面上发烫,生怕控制不好自己,露出些不该有的反应来。 毕竟……太近了。 江白昼为察看他的腿伤,强撑着坐了起来。此时俯身在他腿前,长发流水般倾泻下来,冰凉地盖住了他的大腿。 龙荧想把那头发拨开,又怕自己举止太明显,露出心猿意马的破绽。 他忍了又忍,对江白昼道:“哥哥,算了。你好好歇着,别为我费心劳神。” 江白昼摇了摇头,他一动,那发丝也随着他动,猫爪似的,在龙荧的大腿上轻轻地挠。龙荧的腿筋都绷紧了起来,失神间没听清他忽然说了一句什么,只听见最后几个字似乎是在问自己介不介意。 介意什么? 不论是什么,只要是他,龙荧都不介意,当即痛快地点了头。 只见江白昼忽然摊开双手,手背朝上,白光一闪,十指上凭空浮现出五枚戒指。 他的手修长白皙,戒指细窄而几乎无色,是极漂亮的点缀。 但江白昼显然不是为了好看才戴它。 “此乃五行戒,是我操控五行元素的必要媒介。”他指着其中一枚泛水光的戒指对龙荧说,“水戒,今天若是没有它,我就不能召唤水来。” 龙荧叹为观止。 “这一枚则为木戒,是我的护身之戒。”戒身时而无色时而忽闪幽绿,是生长之光。江白昼忽然将它摘下,抬起龙荧的手,套入他的手指上。 龙荧一惊,江白昼道:“借你用上几日,待伤好了再还我。” 龙荧喃喃道:“那你怎么办?” 江白昼忍俊不禁:“你怎么傻里傻气?我又没受伤。” 龙荧仍然不解:“哥哥,你的力量都来源于这些戒指吗?那岂不是很危险?万一它落入恶人手中……” “当然不是。”江白昼无奈,“我刚才说了什么你是不是没听?五行戒不过是武器,如同你的这把剑,它锋利无双,助你所向披靡,但强大的是你本身,而不是剑。即便是天下独一无二的神兵,也不过是个死物罢了,在不同人的手里,它发挥出的威力也不同。” 龙荧明白了:“这戒指只有你能用。” “不错,至少在你们这里,除了我没人能用。我将它借给你,它也依然听我的。它便如我一缕神识的化身,寄在你身上,替我盯着你,保护你,也可以……” 江白昼见龙荧神情呆呆的,像只傻猫,忍不住逗他一下,故作恶脸,凑近龙荧眼前,吓唬他:“——杀了你。” 龙荧果真被吓了一跳,眼皮一抖,却并不恐慌。 他顺势搂住江白昼,佯装脱力,按着后者倒在床上。江白昼的长发铺了半床,龙荧痴迷地低头吻向他的唇,却在即将触碰到的一瞬间艰难地忍住了。 龙荧嗓音沉沉,饱含某种难言之欲,深深地望着江白昼:“哥哥,你若想杀我何必亲自动手?只要你一声令下,我就主动死在你脚下,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龙荧贴得太近,江白昼稍感不适,把脸偏向一边,避开那道注视,好笑道:“我杀你做什么?开个玩笑罢了。” 他一避开,龙荧的吻便落在了他的鬓发上。 起初这不是个吻,龙荧犹如脚踩悬崖,小心翼翼地试探江白昼的警觉性,见后者毫无察觉,他便低头,再低得深一些,贴近江白昼耳后的发丝,胆大包天地吻了上去。 江白昼依然没察觉。 龙荧心脏狂跳,几欲破体而出,他的手在床上摸索片刻,悄悄抓了一把江白昼铺散到很远的长发,用力攥住,如同攥住了一缕隐秘的欲望。 他双唇滚烫,痴痴吻着那冰凉的发丝,呼吸都沾了江白昼身上独有的冷香,味道令他沉醉欲死。 “龙荧。”江白昼忽然叫他,“你能动吗?压得我气闷。” “……” 伤口清理一遍,戴上护身戒之后,龙荧的精力飞快地恢复了许多,但他装作乏力,依旧压在江白昼身上,借口信手拈来:“哥哥,我很冷,抱你一会儿好不好?” 江白昼心知此地“民风开放”,并无抗拒,但他太爱整洁,吩咐龙荧道:“你去把血衣换掉,回来我陪你睡一会儿,正巧我也困了。” 这话正中龙荧下怀,他蹭的站起来,发觉自己站得太快露馅了,又连忙弯腰做虚弱状,口中“嘶”声不停,一瘸一拐地走出江白昼的房间,换洗去了。 再回来时,江白昼外衣已脱,坐在床边等待。 三千青丝垂在他身侧,有几缕滑下床沿,荡在半空中,飘飘忽忽。 龙荧的心也飘飘忽忽,他生怕自己一开口便是露骨的示爱,绞尽脑汁想出一句正经的话:“哥哥,你真好看。” 好吧,也不怎么正经。 龙荧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江白昼朝他勾了勾手指:“过来,你傻站在门口做什么?” “……” 熟悉的动作和话语,曾在他的幻觉里出现无数次,如今竟然成了真。 龙荧神思恍惚地走到床边,他站着,江白昼坐着,真是熟到不能再熟的姿势,后者仰头看他,他情不自禁伸手去碰江白昼的脸,仿佛碰到了一层冰霜,但冰霜忽然在他指间融化,龙荧触碰到了他梦里求而不得的亲密。 但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江白昼对他的触摸毫无感觉,打掉他作怪的手,说道:“我的身体不知怎么回事,我要休息一下再做调理,快些上来。” 龙荧听话地上床。 两人并肩躺下,龙荧从背后搂住江白昼的腰,将自己的身躯整个贴了上去,紧密贴合,毫无缝隙。 他黏得过头,江白昼有些无可奈何:“龙荧,你这个人怎么回事?” 龙荧苦声撒娇:“哥哥,你能不能别叫我的大名?好冷淡。” 江白昼问:“那我叫什么?弟弟?” “不要。”龙荧轻声说,“我不想当哥哥的弟弟。” “……” 江白昼实在不懂他的心思:“你叫我哥哥,却不准我叫你弟弟,你好生奇怪。” 龙荧不吭声了。 江白昼的好奇心被他勾了起来,不禁追问:“说呀,你喜欢我叫你什么?” 龙荧还是不吭声,又变成闷葫芦了。 江白昼在他怀里转身,正贴上龙荧的脸,这种亲密实在过火,但江白昼不开窍,龙荧装作不开窍,巴不得他靠得更近,若是能主动亲自己一下,就更好了。 龙荧有意勾引,也是情难自禁,暗暗地表露心意。他说:“哥哥,我心里对你……有超越朋友的情谊了。” 江白昼毫不惊讶:“手足之情吗?我对你也已经是了。” 龙荧摇头:“不,手足之情那么普通,我心里却有更深的期待,我喜欢这样抱着你,还想和你更亲近。” 江白昼半懂不懂,没有应声。 龙荧蠢蠢欲动,凑近他的唇:“我想——” 他知道不该,最好不要,也很害怕。 可是江白昼近在咫尺,他忍了太久,越被温柔对待越无法忍受。 “我想独占你。” 龙荧猛地翻身压上去,不要命地吻住了江白昼的唇。 第21章 忘形 龙荧好像死了。 灵魂战栗至出窍,肉体不为自己所控,江白昼是杀他的刀,也是他的坟墓。 他成为不能见光的孤魂野鬼,却渴望太阳——他渴望什么,江白昼便是什么,他自杀般迎上去拥抱,亲吻,用尽自己全力,不惧魂飞魄散。 他想,原来极致的快乐和痛苦没什么分别,同样令人心碎欲裂,神魂颠倒。 江白昼的嘴唇是他从未设想过的触感。 是苦的,苦中带一丝清甜,柔软如柳絮,也冷漠如坚冰,他呵出一缕若有似无的潮湿,龙荧顷刻间被淹没,仿佛淋了一场春雨。而他的眼眸是春雨之下涟漪轻泛的湖,龙荧站立湖边,直欲一头扎进水里,直至溺毙。 如此死去活来,不知多少回,也不知过了多久,龙荧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睁开眼,发现自己一手捧着江白昼的后脑,另一手伸进对方衣襟里,正在江白昼身上摩挲。 而他的昼哥哥,竟然没有推开他。 也没说话。 大抵因为嘴唇被他狠狠堵着,无法出声。 或许也因为…… “他默许了吗?”龙荧很难不这么想。可那眼神似乎不像默许,是惊讶之中带几分了悟,不悦之中含几分怜悯,复杂地看着他。 不消几眼,龙荧的欲望就被兜头浇灭,惶恐了起来。 他忽然醒悟,最近江白昼给他的好脸色太多,他有些得意忘形,做了不该做的事。 他试图挽救:“昼、昼哥哥……对不起……我……” 龙荧词穷。 江白昼默然片刻,打量着他,突然问:“你把我当做女子了吗?”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龙荧辩解得语无伦次,“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冒犯你,可能上回那种毒又发作了,我不知为什么控制不了自己,是我的错,你别……” 别生气。 别讨厌我。 别离开我身边。 “对不起。”龙荧一声连一声地道歉,“……是我无礼,以后再也不会了。” 他伏在江白昼的肩头,两眼酸涩,却不敢起身让开,生怕江白昼转身便走,再也不回头看他,“原谅我,昼哥哥……” 他一股脑说了这么多,净是些慌张的挣扎,没几句值得听的。 但江白昼一如既往地温柔,抬起他的脸,看着他,脸上却没太多可解读的情绪,只说:“兴许是有余毒,回头我帮你看看,今天太乏累了,休息吧。” “……” 龙荧哽在当场,心里七上八下,有点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含义。 江白昼信了? 还是原谅他,默默纵容了他? 但也不容多问,他惶惶然躺回原位,只见江白昼侧过身去,背对他,再也没出声。没多久,那背影就放松下来,传来平缓均匀的呼吸声,江白昼睡着了。 见他仍然不防备地酣睡在自己身侧,龙荧的精神也随之一松,身上毕竟有伤,他两眼一闭,也睡去了。 这一觉睡了个天昏地暗。 护身戒效果不凡,龙荧醒来时已经能平稳走路,伤口几乎不痛了。 江白昼醒得更早,正是黄昏,他站在槅子窗前,身形颀长,长发披散至腰下,只一道背影,便是一幅叫人移不开眼的美人图。 可惜下城区的夕阳被黑雾拦住,光照昏黑而沉闷,这幅图就缺少几分天然色彩,略显遗憾。 龙荧默不作声,他要听江白昼先开口,从腔调判断他今后对自己的态度。 江白昼却不谈风月,问他:“谢炎那边你准备怎么处理?” “……”龙荧只好答,“我稍后就回营里,带人去为他收尸。他给我安了一个通敌的罪名,可惜我没死,这顶帽子就只能他自己戴了。他在下城区经营多年,剿杀荒火不灭,飞光殿早已起疑,否则也不会三番两次派人整治他。” 江白昼点了点头,没接下去。 龙荧明白了,他并非关心会武营的纷争,只是随便找个话题打破僵局。 至少他还愿意主动理会自己,看来事情没那么糟。 龙荧复又高兴起来,他走到江白昼的身边,将窗子推开条缝,冷风霎时钻进来,他发觉自己干了件傻事,匆匆关上:“哥哥,你冷不冷?” 江白昼兴许是冷了,从他身边走开,到远处坐下。 那转身颇为冷淡,犹似躲避,龙荧一愣,怀疑是自己想多了。他没话找话,顺着刚才说:“谢炎一死,会武营统领之位空缺,飞光殿不知要怎么安排。” 说到一半,龙荧看着江白昼并无笑意也无怒意的脸,忍不住想卖卖可怜换他一丝波动,便话锋一转,讲起自己的悲惨遭遇:“当时我回到营里,跟那个老驿夫交谈几句,他带我往郊外走,我已察觉被骗,可还没来得及对他动手,他先坦白了,声称自己是被胁迫才做下错事,叫我别去送死。” 这正是江白昼先前不解的:“那你为何要去?” 龙荧道:“我若不去,他就会被灭门,我曾经起过誓,既入荒火,绝不能见死不救。况且用我一人安危,换他全家活命,岂不是值了?反正我本来就是个没人怜爱的,死了也不会伤到谁,皆大欢喜……” 最后一句颇有几分拿腔捏调,龙荧的眼睛紧盯江白昼,几欲把他看穿。 可江白昼清白,透明,看似易懂却是个难解之谜,不声不响地,突然笑了。他一笑龙荧又紧张起来,不知他笑什么,是得趣的笑还是讥讽的笑? 龙荧等不来他的回答,勇气即将消耗殆尽,强撑着一口气,终于又找到一个话题可以继续:“哥哥,你的护身戒套在我手指上,我感受得到,却看不到它,你能教我怎么让它现身吗?” 江白昼摇头:“教不了。”他手指一抬,一缕绿光飞过半空,没入龙荧手背,是热的,微微发痒。 龙荧忍不住问:“这是法术吗?” 江白昼道:“世上本无神仙,何来法术?天地万物变幻无常,沧海桑田生灭不定,五行之间亦是相生相克,却不会消亡,不消亡便意味着可以转移。” “转移?” “从云化雨,从雨化雾,便是转移。我只能将它们稍加利用,不能毫无根据地凭空化物,那才是法术。” 不知龙荧听明白了几句,江白昼言毕自己有点心虚。 作为将来的神殿大祭司,他必须虔心信奉海神,不该放肆地说出“世上本无神仙”这种不敬之词,可他心里的确这么想。 龙荧忽然道:“我的老师说过类似的话。” “是吗?” “嗯,他说地脉孕养世间万物,万物反哺地脉,人间繁衍不断,传承不绝,靠的就是这生生不息之循环。” 江白昼有点意外:“你的老师很不平凡。” “对。”龙荧笑了笑,“他是个很……奇怪的人,我不知该怎么讲。刚认识的时候,他教我读书,叫我背‘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说我不想当王侯将相,还反问他,‘老师,你一手创立荒火,做这么多辛苦事,是为了当大官?’” “他怎么回答?” “他说不是,他是为了这世上再也没人想当大官。” “……” “当时我听不懂,很久之后才慢慢醒悟过来。他想要一个太平盛世,没有压迫,无人被剥削。可这个目标太过高远,远到望不见尽头,不是杀几个坏人、推翻几个世家就能实现的,穷尽他的一生也未必能行。他不在乎,他几乎无欲无求。我不佩服他的高尚,但敬佩他的毅力——一直坚持做没有回报的事,怎么能从不气馁呢?” “可惜我没学会。”龙荧轻声说,“我的老师是圣人,我不过是凡夫俗子,被七情六欲所害。” “……” 暮色渐暗,江白昼点燃了莲花灯,摇曳的灯火为他的容颜增色。 他抬头看龙荧一眼,神情依旧淡淡的:“凡人皆有七情六欲,所求不外乎情爱或财富,求而不得虽然痛苦,但也能享受到些微的乐趣。我是羡慕的,可惜,我半只脚已踏出红尘,想再收回来,是万万不可能了。” 龙荧微微一怔。 江白昼又说:“我娘曾经对我说过一番话,她说她爱上我爹,大约源于一段非分之想。不被允许的感情总是美丽,禁忌是它的光辉,恐惧是它的华袍,她臣服于命运赐予的磨难,认为他们两人天生一对,天下绝不可能有更般配的了。若非如此,她八成不会爱他。” 江白昼望着龙荧,口吻近乎意味深长:“感情即是如此,所以……” 所以什么? 他不说了。 -------------------- 修改了几句描写 第22章 寸心 人之一生,品性绝非一朝一夕能养成,对情与爱的态度也是如此。 江白昼年幼早慧,同龄的小孩牙牙学语时,他已通文墨,能将他师父的藏书翻遍,挑拣出喜欢的和不喜欢的,分别做出不同的评语。他看书时,偶有小友来访,趴在长老院的门外喊他:“白昼白昼,我们去海边捉虾呀!” 江白昼摇头,板着一张脸,说“不去”。 老祭司见此笑问:“为何不去?” 江白昼思索一番,试图文雅又委婉地表达出“他们太笨了,不好玩”,但这句话怎么说都过于傲慢,江白昼不欲出口伤人,便藏起心思,只说“不想去”。 一次两次不去不影响什么,一年两年从来不去,江白昼就难免和别人有了距离。后来稍微长大一些,他入禁地修行,那距离就成了天堑,再也没人能接近江白昼了。 长到十五六岁,稚气已脱,少年初成。江白昼显露出了他与其他人更加不同的一面:他长得像母亲,不凡的容貌令他看起来高不可攀。 神殿位于天机岛,是无尽海的中心,另十二座岛屿距天机岛远近不一,但不论多远,总有少女不辞辛苦乘船而来,只为一睹他的真容。江白昼觉得,她们是把自己当稀罕物了,暗藏几分猎奇之心,他不在意。 随着年龄渐长,他在意的东西越来越少了,不过,换个角度也可以说是越来越多。 譬如,年幼时他住在一个小小的房间,只在意自己门里的事。后来他住进神殿第二大的寝宫,要在意的事情就变多了。再后来,他入禁地,在师父的指点下学非凡之法,彼时他目光高抬,入眼的是整片无尽海。 当一个人往远处望时,难免会忽略自己的脚下。 江白昼年复一年地远望,他看得见天地,看不见自己,脚下的欲望便如野草不得灌溉,逐渐荒芜后身死根烂,再也不生长了。 曾经有人对江白昼诉过衷情。 江白昼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只记得是个眼睛很大的少女,一开始只敢远远地看着他,后来熟悉了一些,她就跑到身边来,跟他搭话。 当时,江白昼闲暇之余喜欢去离岸岛捉海鸟。 离岸岛有一片无边沙洲,偶尔会有绿海雀从上空掠过,江白昼已经习得冯虚御风,他静静站了片刻,认真倾听鸟雀扑打翅膀的声音,待它离得近了,便飘然而起,长发与广袖在风中荡开,身姿化作一片轻盈的云,他循声而去,扑向目标。 鸟儿在手心挣扎,江白昼只片刻就放了它。 而那名少女坐在岸边,看着鸟儿,也看着他,痴迷得像一个信徒。 江白昼不理解她喜欢自己什么,她根本不了解他,大约只是喜欢他长得好看。 贪慕色相是人之本能,并不可耻。 但江白昼和大多数人的区别便在于此,他恋天慕地,而不慕色相。情爱对他而言,不过是沙洲一孤雀,天地一寸心,纵有其精巧与美丽,却渺小不值一提。 他的确不懂情爱之中的乐趣,也无意去懂。 对龙荧说的“羡慕”,不过是客气话罢了。若是真的羡慕,怎么会从不动心? 后来,那少女不知从何时开始不再来了,她可能是想通了,单恋江白昼不会有结果,心灰意冷后放弃。也可能是遇见了一个她更喜欢的人,从此移情别恋,开始了另一段感情。 人心易变,江白昼认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如同每年春去秋来,是自然规律。 龙荧总有一天也会心灰意冷,或是移情别恋,所以江白昼并不怎么为此烦恼,他觉得,只要把话说开,让龙荧明白他的无心,事情就差不多可以结束了。 虽然说,刚发现龙荧竟然喜欢他的时候,江白昼十分吃惊。 …… 大约五天后,江白昼的身体恢复了一些。 这五天他和龙荧只见了三面,龙荧为会武营的军务而忙碌,同时跟荒火重新取得了联系,新的接头人变成了胡冲山。 龙荧有意回荒火总部洛山吊唁他的老师,但他思来想去,时机仍然不适宜,荒火内奸未除,恐再生变。只好再三叮嘱胡冲山,万事要小心,一旦发觉蛛丝马迹,要第一时间告知他。 他们接头并不亲自见面,而是在一个约定好的隐秘地点,寄放暗信,再分别去取。暗信中指向下一个约定地点,地点每次更换,才不易被外人察觉。 这期间,龙荧回了三次家,都是去取暗信的途中“顺便”回的。 他有点不敢见江白昼了。 但见不到又相思成疾,不管多忙,三魂七魄总分出一缕遥寄在江白昼身上,使他神情不属,心不在焉。 江白昼也没闲着。 他前几日莫名虚弱,比上回给龙荧喂血后更甚,三番两次异常,不找出原因总令人不安。 可他身上无伤无病,原因着实不好找。 要说是因为他动手了,气力耗空而虚弱,那更让他不能理解。正如他对龙荧所说,万物恒定,大多数看似消失的事物本质上是转移了,他所修习之术法,就是一种转移操控之法。 操控时会消耗他自己的精力,但那种消耗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无论如何都不至于令他如此虚弱。 可事情确实发生了。 为进一步确认这一点,江白昼再次去郊外布了一场雨,效果立竿见影,没恢复好的他又受“重创”,雪上加霜,他完全站立不起来,原地打坐调息了两个时辰,才稍微恢复了一些。 打坐的过程中,江白昼放开灵识四处探查,他发现,埋星邑灵气微弱,处处是死气。 这不奇怪,黑雾下草木都已枯绝,大地行将就木,怎会有茂盛的生气? 奇怪的是,他放出的灵识收不回来,在天地间飘忽一阵,突然被吸走了——大约是被黑雾吸走,那东西古怪得很,江白昼看不出它的真面目:从何而来?何物所化?为何千年不散? 他觉得,他的虚弱八成也与此有关。 恢复些力气后,江白昼沿着荒郊野径漫步。 他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死人河。 河边巨石仍在,龙荧的残星阵也在。 但阵主有一段时间没来过了,阵内的活气随之减弱,几乎感觉不到什么。 江白昼独自走进林中破庙,阵眼完好地长在地上,“烧雪”的花期很短,花朵已经凋谢了,叶片从干枯的花苞下钻了出来,绿意盎然。 江白昼心里的疑问再次冒了出来:它为什么能活? 答案要问龙荧,但他觉得龙荧也解释不清,估计只知它活的过程,不知它活的根据。 江白昼在破庙里待到傍晚。 日落西山时,林中传来鸟雀的叫声。 这样重的天灾下,还活着的禽兽不多了。江白昼心感戚戚,缓步回城。 走到家门前的时候,他看见了似曾相识的一幕。 龙荧呆立在门口,雕像似的望着前路,犹如丢了魂。 江白昼穿过夜色,走到他身边,叫了一声:“龙荧。” 龙荧乍然惊醒,发现他回来,悄悄松了口气,嘴角一弯,露出一个略显不自在的笑:“哥哥,你回来好晚。” 江白昼没吭声,静静地打量他。 龙荧相貌英俊,眉眼间七分锋利,三分孤苦,哀哀地看人时,像一个被打碎的玉瓶,碎裂也不失坚硬,也就更惹人爱怜。 以前江白昼不懂,此时回想起来,曾经无数道投放到他身上的潜藏爱意或期许的目光,全部有了解释。 龙荧根本掩饰不了自己的眼神,依旧那样看他。 江白昼先一步进门,紧接着听见紧随其后的脚步声,是小心的,怕跟丢了他,又怕惊扰了他,还想离他再近点,情难自已。 江白昼不得不苦恼了。 龙荧和曾经那个少女还是有区别的,龙荧太不矜持,也不怕他的拒绝,明明话已经说得那么清楚明白了,还不知分寸,要他再说什么呢? 江白昼止住脚步,龙荧收不住去势,险些撞在他背上。 江白昼道:“每逢我出门,你就在门口等待,是怕我一去不返吗?” 龙荧说“是”,他倒不掩饰了,的确也没有掩饰的余地了。 “放心,我不会不声不响地离开。”江白昼状似体贴,实则故意阻绝他的念想,“我要再待两月左右才还乡,届时我走,会向你道别,但不会带你一起。龙荧,我不是我母亲那种人,你别期待。” “……” 龙荧在他后面,不知是什么表情。江白昼感到身后一重,龙荧弓着腰,将额头抵在了他的后颈上。然后,有一股潮湿浸透发丝流进了他的脖子,滚烫而惊人的。 江白昼话音戛然而止。 龙荧似乎很想从背后抱他,但没敢伸手,只轻声道:“我不期待,也不求长久,只求你能……像我看你一样,也看我一眼。” 江白昼不能理解。 龙荧道:“我不奢求得到什么,只想把自己双手奉上请你接住,哥哥,你就当做暂时养一只野猫,或是多一个玩物,即便不喜欢,也别推开我,好不好?” 第23章 色相 江白昼从来不是一个冷血的人,但在心碎的龙荧面前,他好像十恶不赦。 龙荧的哀求无疑是一种绑架,让他心里生出了不该他承受的愧疚和不忍,他明明很无辜,什么都没做。 ——看,他还没喜欢上龙荧,竟然已经为情爱所恼了。 可见这种东西多么不好,能远离就该远离。 江白昼转过身,扶住龙荧的肩膀令他站直,说:“你这样让我很不知如何是好,龙荧,若是做得到,我很愿意也喜欢你一下,但——” 龙荧飞快地打断他:“不,哥哥不用喜欢我,我无意为你增加负担,你随便把我当成什么,只要让我在你身边就好了。” “……” 龙荧又强调一遍他的“无所求”,话中隐约有某种暗指,可江白昼不通世情,没听出来。龙荧就着他扶自己的两手往前倾了倾身,靠近到一个略失分寸的距离,将声音压低,几乎耳语:“哥哥不知情爱之中最快活的是什么?” 江白昼不耻下问:“你说。” 龙荧的声音更低了,委婉道:“我伺候你好不好?” 江白昼一顿:“我的仆人很多,不需要再多一个,更何况是你。” “……” 他们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江白昼身上有一种既聪慧又迟钝的矛盾感,他时而透彻时而懵懂,大约因为许多事情他并没亲身经历过,空有纸上谈兵的透彻。 偏偏他又目无下尘,肯在纸上谈一谈兵,江白昼自认为已经十分仁慈了,俗世情爱实在不值得他浪费心力。 龙荧好爱他,连他脸上难藏的一丝不耐烦也爱得要命。 “哥哥,我爱你六年了。”龙荧忽然单膝跪下,从低处握住他的手,抵在额前,“一开始我心里有深深的怀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你念念不忘,我不知你身世,也不知你秉性,但也绝非贪图你的姿貌。” “……” “我在黑雾下长大,十六岁之前没见过天空,直到进入飞光殿。那天,我记得是个夜晚,我被人带着,从云梯进入上城区。出来的时候,云梯外天河灿烂,一轮明月挂在半空,我一抬头就呆住了。” 龙荧紧紧抓着江白昼的手,不准他挣脱:“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月亮,它高悬在夜空上,皎洁,冰冷,光辉万丈却遥远而模糊,像一道可望不可即的影子。我想起了你。”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原来如此。”龙荧轻呵出一口气,寒夜中热雾喷在江白昼的手背上,他说,“我期盼月亮坠落,但它若不肯也没关系。我心甘情愿永远抬头看你,做我的月亮吧,哥哥。” 言罢不等江白昼回答,龙荧忽然吻住了他。 从手指到手背,再到手腕,龙荧慢慢起身,一寸寸向上吻来。江白昼后退几步,猛地撞上背后的树干。那是一棵海棠树,如今已经枯死,空荡荡的枝桠挺翘着,在夜风里分外萧索。 龙荧把江白昼夹在自己和树干之间,他的哀求都是坦荡的,也不在乎尊严了:“而我做什么都行,哥哥想要什么我就是什么,我虽然无用,但也可以让你快活的……” 最后一句几乎无声,是一股热气,暧昧地钻进江白昼的耳朵里。话已至此,即便再迟钝,他也明白了。 龙荧带着几分以色侍人的决绝,不由分说堵住他的嘴。 唇是软的,江白昼被按住了后脑,惊诧之间龙荧已深吻进来,喂给他一个放肆的舌。江白昼吃不下去,也推不开,背后的树将他挡在原地,龙荧则在身前顶着他,将寒风沾满喘息,一股脑灌入他的肺腑。 上次的吻浅尝辄止,只是嘴唇稍微碰了碰,江白昼没感觉到什么。 这次是实打实的亲热,欲念带来的快感低级而猛烈,江白昼震惊于它对自己身体造成的影响,这竟然是他不能控制的。 龙荧则没想这么多,见他没推开自己,就更加卖力。 只接吻当然不够,龙荧解开衣带,衣服一件件脱掉,露出赤裸的胸膛。天气很冷,可他身上竟然有汗,上半身湿漉漉的,腰带松垮,挂着一条摇摇欲坠的长裤。 江白昼哪见过这阵仗,冷静的面孔绷不住了:“你实在不必……” “但是哥哥已经心动了。”龙荧盯着他,“你好奇了。” “我没有。” “你有。” “……” 江白昼难得有点尴尬,但也不隐瞒,坦诚道:“我对自己不了解的东西难免会好奇,你不一样吗?人之常情罢了。” “那我来满足哥哥的好奇心。”龙荧再次吻住他的嘴,含糊道,“跟我学?” “……嗯?” “张开。”龙荧的舌尖在他紧闭的唇上摩挲,撬开一条缝隙便侵入进去。江白昼又被喂满了,龙荧的身躯还紧贴着他,沾了他一身潮湿。 江白昼浑身不适,一种陌生的酥麻感令他有点颤抖。 龙荧将他压在树干上轻轻地晃动,天地也在轻轻地发颤,无数个禁忌传说破土而出,争相向他解释,为何从上古至今,欲是万恶之源。 江白昼气力不济,周身五行乱流。 他手上四枚戒指牵动龙荧手上的那一枚,同时发出白光,罩住了他。 龙荧不知他今天在郊外做了什么,只见他比昨天更体虚,心里一惊,但眼神落在他泛白的面容上,又为他罕见的神态而倾倒。 龙荧揽住江白昼的腰,把人按在怀里亲吻。 江白昼虽然体虚,头脑却丝毫不受影响。 龙荧亲得他喘不上气,他睁着一双眼,正在细细品味似的,目光叫人心痒。龙荧意识到他是在享受,浑身热得仿佛要炸开,情难自禁攥住他一片衣角,硬是将那布料扯碎了一块。 这个吻大概是结束不了了。 龙荧亲得眼红心焦,把江白昼全身揉捏了一遍,埋在他双腿之间,欲寻出口而不敢,只好吻得更凶狠,以作发泄。 江白昼并不忸怩,他不懂得欲望自然不知羞耻,坦荡得十分天然,但也没给出龙荧想要的回应。 他的好奇心果然得到了满足,沉醉在一种惊讶又难忍的快活里。 龙荧甚至觉得,哪怕此刻压在他身上的男人不是自己——不,无所谓男人女人,江白昼又不在乎,随便是谁都好。 “哥哥。”龙荧忍不住求他,“你不要和别人做这种事,行吗?” “我又不认识别人。”江白昼抬头看了龙荧一眼。 他们的吻还没停,黏黏糊糊,一下又一下,谁也不舍得彻底分开似的。但今晚的一切多少有点荒唐,江白昼想说点什么来缓解他心里莫名的尴尬和后悔。 ——他可从来没做过后悔的事,这是第一次。 龙荧似乎看出了他心里在想什么,主动为他铺下台阶:“大丈夫不拘小节,哥哥何必为这种小事烦忧?我又不会要你负责。以后我每晚都伺候你吧,下回去你房里侍寝。” “……” 第24章 飞鸽 龙荧说侍寝竟然是认真的。 一连几天,他夜夜来找江白昼,把“邀宠”的功力发挥到了极致。 江白昼的身体没恢复好,龙荧三分强迫七分勾引,多少有点趁人之危。可江白昼本人没意识到这一点,一个强大惯了的人,即便被别人占尽便宜,他也不知道吃亏了,反倒觉得是自己在纵容。 虽然这么想也没错。 他若是心不甘情不愿,有无数种方法可以拒绝龙荧,可他稀里糊涂,半推半就,偏偏没拒绝。 欲之一字,对江白昼而言完全陌生,他甚至连纸上谈兵的经验都没有过。 没尝试之前他心里颇为不屑一顾,和龙荧试过后他忽然领会到了几分,原来人世间的爱欲纠葛不全是因为爱,欲至少占八成。甚至可能不止八成。 他又想,原来所谓色相,不只是皮囊好看,“看”终究是浅显了,若想深入,应该—— 江白昼止住思绪,略做克制,不往那方面想了。 今日龙荧不在,他独自倚在门口看雪。 埋星邑的雪虽然不怎么美丽,但也是无尽海上见不到的稀罕物。江白昼盯着一片片飘落的雪花,头脑在簌簌声中放空。这几天,龙荧在的时候不准他歇着,生怕他得到空闲就清醒过来似的,缠得极紧。 江白昼力气耗多了,确实有点不清醒。现在被冷风一吹,他不禁开始反省起自己的言行了。 他还记得,上一回反省是六年前。 那年他不顾安危,孤身闯出海门大阵,返回后,被他师父好一通教训。他师父脾气好,教训人不痛不痒,但再三叮嘱,要他好好反省,从今以后不可再行差踏错,他命系无尽海,没有个人安危可言。 江白昼乖乖认错了。 但他虽然认了错,心里却根本感觉不到自责或后悔,他总是觉得,事情已经发生并结束,还有回头看的必要吗?他当然不会被一颗石头绊倒两次。 况且他还没倒过。 ——当年的他自负得不自知,不把任何危险放在眼里。 虽然现在也差不多,但最近身体的异常反应让江白昼生出了几分不曾有过的危机感。 这世上没有一种能力是无敌的。 万物循环相生相克,江白昼的能力来源于五行,而五行元素难以融合,他必须保持一个相对稳定的状态,让它们在自己体内也趋于稳定,才能将那无穷的力量收归己用,操控自如。 “稳定”指身体的稳定,亦是精神的稳定,江白昼天生比别人冷情一些,万事过心而不留痕,堪称天赋异禀。 也正是出于这个考虑,神殿才要求大祭司断情绝爱,一心侍奉海神。 他们害怕波动。 长老院说,江白昼是自神殿有记载以来天赋最高的继任者,他们对他寄予厚望,为他提供最适宜的成长环境,要他温和无欲,又悲天悯人,不可谓不用心良苦。 江白昼的确长成了这样,虽然不全是长老院的功劳,但这不重要。他忍不住反思,他怎么忽然和龙荧睡到一起了呢? 这几天频繁的亲热让他的状态十分不稳定,有碍于恢复。 情欲果然危险,他不该轻易破戒。 话虽如此—— 江白昼打了个呵欠,心想:龙荧很会伺候人。 如果他是古时候的皇帝,乐意封他个皇后当当。 “皇后”此时正在会武营里焦头烂额。 谢炎狗贼虽已身死,身后事却是一堆烂摊子。 本来这些不归龙荧管,但统领之位空缺,不知上面怎么想的,迟迟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接替谢炎,龙荧被召回飞光殿一趟,跟赏刑右使一起面见殿主,商议了一个时辰。 赏刑右使名叫贺求平,年四十七,能当龙荧的爹。他在龙荧面前也是一副爹的做派,不大看得起,偏又做长辈口吻,想给龙荧介绍亲事。 龙荧了解他们的手段,结亲是一种拉拢。 飞光殿内党羽林立,主要势力有两股,一是以机枢门为首的兵权势力,二是以赏刑门为首的文权势力,殿主姬世雄唯恐其中任何一方功高震主,放任他们互相牵制,做得一手好制衡。 龙荧则是后起之秀,暂时处于中立。 他之所以能“起”,是时机赶得巧,姬殿主恰好需要培养一颗两边不沾的棋子为己所用,龙荧从内门胜出,成为了这颗棋。 姬殿主手上有一张名册,写的是可以派往会武营的待定人选。 他坐在高高的玉椅上,上朝似的,象征性念了一遍名单,叫贺求平讲讲看法,问他哪个最合适。 贺求平心机深沉,拐弯抹角,顺著名单逐一分析,名单上有机枢门的人,也有赏刑门的人,但不管哪一方,他都只讲缺点不讲优,声称他们全部不合适。 龙荧听得心里直冷笑:贺右使不肯让机枢门一方扩大羽翼,平白多一个会武营。可他自己又不把下城区放在眼里,被派遣下去相当于流放,一家老小都跟着受罪,哪个高官愿意接这苦差事? 因此赏刑门一脉也避之不及。 龙荧夹在中间,好事轮不到他,锅全部他来接。 殿主也正有此意。要培养龙荧自然得给他一个施展拳脚的地方,上城区已无处可瓜分,下城区最适合。于是,当即一道任命状派发下去,龙左使兼任了龙统领。 “这又是什么?” 龙荧坐在军帐里,盯着案上堆积的文书,脸色不可谓不难看。 下边跪着个法算,一边擦汗水一边给他解释:“谢……前统领贪污无度,军库入不敷出,这些是账上的亏空。” 龙荧:“……” 别人升官发财,龙荧“贬职”填窟窿。怪不得没人愿意来。 不过接管会武营也不能算是没好处,至少对荒火而言,这是天赐良机。只可惜他的老师已经不在人世了。 龙荧忙碌一整天,夜幕降临时终于忍无可忍,把军务一扔,决定回家。 江白昼应该在等他。 想到此处,龙荧心里雀跃起来,在路上不禁回味起今早发生的事。 当时他还在做梦,江白昼先他一步醒来,可长发被他压住了一缕,只好伸手来推:“龙荧,你压到我头发了。” “……” 龙荧睁开眼,梦里刚消散的面孔醒来后近在咫尺,且美丽得更加真实,他没忍住,伸手一勾把江白昼拉低,抱在怀里吻了上去。 江白昼对欲望表现出了出乎他预料的率真。 但是太率真就少几分缱绻,那人一点也不知羞赧,情绪波动没有身体反应大,仿佛只是在跟他做游戏,是开心的。开心之余,龙荧想从中窥出几分柔情和依恋,自然是没有。 龙荧要尽量忽视这一点才能不伤心,这是他求来的,他不应该得寸进尺,什么都想要。 但人便是如此,胃口越来越大,总是不知足。 江白昼不来的时候,他觉得,只要能让他们再见一面,他死也无憾。 江白昼来了,温柔待他,视他如手足,他就想要更亲密的关系,拥抱,亲吻,得到那个人。 现在他们睡到一张床上去了,他又开始期盼江白昼能爱他。 理智告诉他这绝无可能,但龙荧根本没有理智。 他一天一个心情,不管昨天有多痛苦,今天一见到江白昼,他就八苦散尽,百病皆除,什么都好了。放弃的事能重新捡起来,说过的话也能抛诸脑后,只记得自己此时此刻、无论如何、必须要追逐江白昼。 他一路胡思乱想,又好像什么都没想,脑子空空地回到家。 江白昼果然在等。 “等”是他臆想出来的情感状态,其实人家只是在家里好好地待着而已。 龙荧推开门,脱下外袍,叫了声“哥哥”。 江白昼正在灯下看书,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只“嗯”一声,视线又转回书上了。 他不甘心被忽视,携一身冷气故意往江白昼的身边凑。 江白昼的注意力果然又分过来了,放下书瞥向他。 龙荧又叫:“哥哥。” 一声比一声缠绵,这模样倒不像皇后了,像个争宠的妖妃。 江白昼往椅背上一靠,伸手扯他的衣领。龙荧猝不及防被拽低了头,江白昼亲了他一下,哄得很敷衍:“好了,别闹我了,让我看会儿书。” 龙荧被亲得没了脾气,对他无情的哥哥百依百顺,躲到一边远远盯着不吵了,可不消片刻,他又心痒难耐了。 龙荧找了个借口,坐到江白昼的对面,一本正经道:“哥哥,我忽然想起件事来。” “什么?” “我曾经见过一种和烧雪长得很像的花。” “是吗?在哪里?” “上城区,忘记是哪里了,可能是飞光殿,也可能是某个官员的府邸。” 江白昼不惊讶,只淡声道:“不奇怪,烧雪是古山茶的变种,应该有不少亲戚。” “……” 话题断了,龙荧只好再想第二个。 他绞尽脑汁地想,还没想出来,窗外忽然飞来一只鸟,扑棱着翅膀撞上槅子窗,嘭的一声。 江白昼和龙荧同时抬头看去。 龙荧对这声音很熟悉,走去打开窗,把鸟儿捉了进来:“是信鸽。” 但不是普通的信鸽,这种鸟叫半甲飞鸽,它经过机枢门的改造,从活生生的鸟变成了一只半死不死之物。 它和半甲人一样珍贵,甚至比半甲人稀少得多,因为鸽子小巧而脆弱,给它装机械部件,比改造人难多了。因此这种小东西相当昂贵,购买和维修都是天价,一般人用不起。 它最大的优点是保密性强,如果没飞到它该去的地方,被中途拦截了,就会自爆,毁尸灭迹。 龙荧手法娴熟,拆开鸽子身上的机关,抽出一张纸条。 信竟然是赏刑右使贺求平传来的,里面只一句话:“龙左使,你后悔了吗?还不如接了老夫安排的亲事,好过去闯龙潭虎穴。” “……” 龙荧一头雾水,没看懂这只老狐狸是什么意思。 但见他字里行间一副幸灾乐祸,想必是有什么要事发生了。 江白昼方才一直新奇地盯着那只小鸽子,见它扑打翅膀飞走,没有抓住把玩的机会了,才遗憾地收回视线,问龙荧:“怎么了?” “没事。”龙荧心里冒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但也并不在意,自从进了飞光殿,他哪经历过好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第25章 亲事 夜里,龙荧又上了江白昼的床。 他一缠上来,江白昼就好心地把自己从书里看来的知识教给他:“纵欲伤身。” 龙荧低声一笑,不禁道:“我们还算不上纵欲呢,哥哥。”他附在江白昼的耳边,悄声讲了一句不宜声张的话。 江白昼听完也压低了声音,有点诧异:“你是男子,我也是,做那种事很困难吧?” “不困难。”龙荧道,“想做就能做,否则那么多有龙阳之好的人,岂不是都只能憋着?” “……” 江白昼犹豫了下,“我们这样就很好了,不必更进一步。”他白天才反省过,不想太放纵,“我需要休养,龙荧,你害我太累了,消停几天如何?” 龙荧顿时脸一垮:“都是我的错吗?哥哥?” “不都是你的错,但你挂在我身上,让我很难办。” 江白昼把龙荧的手从自己的腰上扒下来,见后者一脸沮丧,受了天大的冤屈似的,他很无奈,又觉得有点好笑,捂住龙荧的眼睛轻轻一合:“好了,什么都别说了,睡吧。” 江白昼转过身去,一挥手吹了灯。 两个人睡一张床,棉被也只有一张,稍显拥挤,但江白昼睡相好不乱动,龙荧紧贴着他也不乱动,且巴不得更挤一点。 江白昼才刚有了些睡意,龙荧突然揭过被子,兜头一罩,把他和自己都蒙在下面,就着这逼仄拥挤的黑暗,用力按住他,不管不顾地亲了下来。 “唔,你干什么?” “想亲哥哥。” 这个吻用上了狠劲,龙荧嗓音沙沙的,熟练地勾引他,对他的身体似乎比他自己还熟悉,一双手到处兴风作浪,江白昼在被子底下闷得要命:“别……你规矩点……” 话音才一出口,就被龙荧恶狠狠地吞了下去,舌头也差点被一口吞下。江白昼头昏眼花,根本续不上气。 龙荧很喜欢他气喘的模样,把被子盖得更紧,吻得更凶,逼他蜷缩在自己怀里,双手抱住。 江白昼几欲昏死过去,忍无可忍猛推了一把,掀开龙荧。 他钻出被子反压回去,一下跨坐在龙荧的腿上。低着头,长发丝丝垂落,流水般拂散开去,几乎将龙荧淹没。 “我再说一次。”江白昼轻喘着气,胸口不断起伏,严肃道,“我要休养,听见了吗?” 龙荧捉住他的发梢,放唇边轻轻啄了下:“没听见,哥哥。” “……” 江白昼一哽,他很少生气,不会发脾气,可龙荧这模样实在讨打,他当即抢过龙荧手里的头发,假作长鞭抽了过去。 头发抽人能有多痛呢?况且江白昼也没用力。 调情似的,龙荧的脸被抽得麻麻的,心酥了一半,另一半渴求他再来一鞭子。 江白昼虽不懂,却察觉到了这股难言的暧昧。 欲望看不见摸不着,像无形的空气萦绕满室,囚禁住他们的手脚,他感受得越清楚越觉得不该继续由着它胡作非为。于是江白昼刚提起的几分脾气又消散了,不与龙荧计较。 “再闹我要发火了。”一个不会发火的人说着温柔的威胁,“睡觉。” “好吧。”这回龙荧乖乖地应了,“听你的,哥哥。” …… 江白昼终于睡了个好觉。 翌日天晴,他醒来时龙荧已经出门了,床头留了字条,告知他会武营军务繁忙,今日不知几时能归,还写了句闲话:“请哥哥想我。” “……” 江白昼只看一眼便放下,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他这厢在休养生息,几乎同一时刻,龙荧在会武营收到了一封信。 信从上城区送来,用火漆封缄,上书飞光殿殿主亲笔。 龙荧想起昨夜的飞鸽,心道果然,事情来得这么快。他已在心里做好准备,但没想到,事情和他预想中的不太一样。 信分两段,上段寥寥百字,竟然都是殿主对他的关心。说他年幼失怙,这些年孤身不易云云。下段话锋一转,提起他的亲事来,他已二十有一,还不成家着实太晚,可惜他大好的青年才俊,孤苦伶仃婚事竟无人主持,同时念在他为飞光殿辛劳付出的份上,自己便决定亲自为他做主。 末尾又说,他有一女,恰好到了出阁的年纪…… ——竟然是要招他为婿。 龙荧眼前一黑,又觉奇怪,姬世雄的确赏识他,可赏识的程度有限。 若是因为他接管会武营,执掌了下城区兵力,此举是为牵制,以防谢炎旧事重演,倒可以理解,但——人人都知下城区重要,不可忽视,可人人都不愿意来,殿主是太看重下城区,还是太不看重女儿? 或许两者兼有。 那就更奇怪了,这件事在外人眼里,是殿主将爱女下嫁,龙荧三生有幸,应该感恩戴德,贺求平为何要说是“闯龙潭虎穴”? 龙荧想不明白,也不愿意去细想。 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如果要成亲,他的对象只能是江白昼,虽然江白昼不愿意。 不过,这件事不好拒绝,若拂了殿主之意,恐怕影响他在飞光殿的前途。 他自己是不在乎所谓的狗屁前途,能早日离开飞光殿再好不过。可荒火在乎,他的老师刚刚故去,遗志落在他肩上,他该做的事还没做完,绝不可令这几年苦心经营的一切付诸东流。 可是…… 龙荧盯着那信,一时竟呆住了,想不出应对之策。 他在会武营里心情焦灼,家里的那位全然不知。 江白昼才刚睡醒,睡了一宿接一个白天,醒来时已近黄昏。 这一觉并非普通的睡眠,江白昼借调息之法,在梦中汲取天地间的五行之力,助自己恢复。 不能怪他恢复得慢,埋星邑气息混乱,可供他吸收的力量十分稀薄。他将灵识下潜,试图去探地脉之力,但不知是否因为他本身属水,控土的能力相对较弱,大地不接纳他,他被阻拦在外,无法深入。 即便如此,江白昼经过这一番认真休整,精神也好得差不多了。 身体一恢复他就想出门,今日初八,埋星邑有夜市。 既然龙荧说不知几时能归,江白昼决定不等他陪,自己出去逛逛。 城内路线都已熟记于心,江白昼穿上龙荧买给他的白狐裘大氅,束起长发,手提一盏琉璃小灯,踏着夜色走入了街市。 埋星邑自古不宵禁,夜市繁荣人来人往。 但像江白昼这么衣着华丽的实在不多,他又气质不凡,容色出众,走到哪儿都吸引无数视线,江白昼感到一丝不自在,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龙荧本身不是爱挥霍的人,甚至十分朴素,但给他的吃穿用度都对照上城区大户的规格来,那些东西在无尽海算不上稀奇,他习以为常随手拿起一件便穿了,没想太多。 可下城区百姓贫苦,无家可归者众多,他一身华服招摇过市,属实有点考虑不周。 江白昼心生恻隐,可也不便当街脱衣,正一筹莫展之际,前方忽然一阵骚动,传来一声叫骂:“嘿,你这小姑娘,穿金戴银看着挺有钱,怎么是个泼皮无赖?吃东西不付账!” 江白昼循声望去,只见街边一个卖蜜饯的摊子前,摊主正在和一名粉衣少女对峙。 摊主嗓门奇大,一声吆喝,四面八方的路人都看了过来。 少女羞愤至极,脸色涨得通红,倒也脾气不小,大声反驳:“谁是泼皮无赖?你怎么骂人呢!” 摊主道:“谁不付账谁就是无赖!大家说对不对?” “对!” “没错!” “吃东西给钱天经地义!” “……” 少女气急又理亏,小声嘀咕:“我不是故意不给钱的,我、我出门忘带银子了,下回给你行不行?” 她的话像极了想逃跑借口,不仅摊主不信,围观的众人也不信。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没钱就拿别的抵呗!我看她身上的那枚玉佩就不错,能值不少银子!” 摊主面色一喜,也朝那玉佩看去。少女连忙捂住:“我只不过吃了你一口蜜饯,这可是上好的蓝田玉,价值一万个蜜饯摊子也不止,两两相抵怎么公平?你抢钱吗?!” 抢钱?下城区人贩子遍地都是,抢个钱又算得了什么? 况且摊主有“名正言顺”的理由。 少女一脸天真,显然涉世未深没意识到这一点,她还欲争辩,周围的好事者们已经蠢蠢欲动了,无数双眼睛瞄准她身上的各样首饰,只等摊主一动手,便趁乱一拥而上,将其瓜分。 这时,一只半掩在云袖下的手忽然伸到摊前,递上一块碎银:“我替她付了。” 摊主和少女同时转头看去,只见一白裘乌发的公子长身玉立,眉目淡淡地看着他们。少女得此襄助感激不尽,仔细一看他的脸,又微微愣住了,有点移不开视线。 她心慌气短地低下头,喃喃道:“多谢公子。” 街市彩灯流转,周围人群散去。 江白昼转身离开,少女竟然跟着他,在身后喊:“哎,请等等我!” 江白昼回头:“还有事吗?” 少女一脸难以启齿,但满街都是陌生人,除他以外她更不知该向谁求助,只好红着脸开口:“抱歉,我迷路了,又没带钱,令牌还被贼人偷了去,不知该怎么回家。” “……” 她一提到令牌,江白昼就明白了,她是从上城区来的,难怪。 “你能帮帮我吗?”少女仰头望他,杏眼微微泛泪光。 看她穿戴,想必是大家小姐没受过苦,心思也单纯不知设防,竟然对江白昼诉起委屈来:“我爹把我指婚给一个从没见过的男人,我讨厌死他了,可我不回家还能去哪儿呢……” 第26章 借宿 上城区和下城区是两个世界。 前者街道整洁,治安良好,几乎可以夜不闭户。后者灯火下掩着脏乱,偷窃与抢劫是再常见不过的事,街上有巡逻的会武营士兵,但此事有前情:当年飞光殿欲往下城区驻扎,打着维护秩序的幌子,实则是为控制,因此安插来一些士兵当街巡逻做粉饰。 上梁不正下梁歪,这些巡逻兵态度冷漠,无心保百姓平安,他们自认干的是一项无聊差事,若是有人在眼皮底下作案,心情好就管一管,心情不好就随他去,反正下城区遍地脏污管也管不完。 姬云婵是从家里偷偷逃出来的。 她是养在深闺里的小姐,不被允许出门。仅有的一次“远行”经历,是绕过仿佛无尽的亭台花圃假山池塘,从闺房走到飞光殿正门口,守卫拦下她:“小姐请回。” 当时姬云婵大哭了一场。 她经常哭,没什么用。娘死得早,爹爹日理万机没空管她,其实她是自由的,可惜自由的范围很小。 今早,她爹难得来探望她,却带来一个噩耗:要她出嫁。 姬云婵又哭了一场,心里生出痛恨来,她决定做一个壮举:用离家出走来报复她爹。 她计划周详,执行的时候却慌里慌张,心惊胆战地偷走黄管家的通行令牌,趁守卫换班偷偷溜出后门。万幸,出了门就没人认识她了,她光明正大地跟在一伙商人背后,进云梯,稀里糊涂地来到了下城区。 然后被下城区的混乱给吓住了。 “可我不想回家。” 深深夜色下,街市灯火阑珊。江白昼往龙荧家的方向走,姬云婵亦步亦趋地跟着他,可怜兮兮:“求求你,好心哥哥。” “我不叫好心哥哥。”江白昼回头看她一眼,“江白昼。” 姬云婵有样学样,连忙也说:“我叫姬云婵,名字是我娘取的。白昼哥哥,你的名字真好听!” “……” 她看起来傻傻的,江白昼问:“你不想回家,让我怎么帮你?” 姬云婵哀求:“你能收留我几天吗?” “恐怕不能。”江白昼说,“我也是借住在别人家里,无权做主。你还是回家去吧,外面危险。” “家里更危险!我才不想嫁人,那个人长什么模样我都不知道,万一他是坏人呢,虽然我爹让我嫁给坏人的可能性不大,但……但他都不在乎我的想法!”姬云婵一连串地说完,发现江白昼的神情依旧淡淡的,既不为此事惊讶,也没表露出她期待的深深同情,不知是为人冷漠还是波澜不惊。 可他真好看啊,姬云婵心思恍惚地想,是她见识太少吗?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白昼哥哥。”她又叫,“你成亲了吗?” 江白昼摇头,他往回走,姬云婵仍然跟着他,小尾巴似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江白昼特别招“尾巴”。 姬云婵试图唤起他的感同身受,说道:“你肯定也不愿意娶一个没见过的女子吧!假如家里逼迫你,你怎么办?” “没人逼迫我,他们生怕我成亲。” “……”姬云婵咋舌,羡慕得很,“我生在你家就好了,唉。” 走出长明大街,路越走越窄,灯火也逐渐稀疏,只剩沿街挂满的红灯笼,洒下一地轻飘飘的红。 江白昼走在红光里,姬云婵望着他沉默得近乎漠然的背影,心酸委屈与羞恼交加,闷声道:“我给你添麻烦了,实在抱歉,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江白昼脚步一顿,他终于好好地看了姬云婵一眼,嗓音也温柔了些:“我并非不愿出手相助,姬小姐。只是男女有别,天太晚了,与我过多纠缠恐怕于你名誉有损。” “……” 姬云婵明白这一点,她也明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违抗,她应该逆来顺受,世间女子都是如此。可她若是不愿意呢? 她泪眼婆娑地望着江白昼,徒劳地问:“白昼哥哥,我该怎么办?” 江白昼答不上来。 如果是他,他会选择要么接受,要么远走,绝不在中间挣扎,苦苦为难自己。 但并非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本钱,姬云婵生来被囚在闺房里,逃出来也无处可去,她大约只能回家,乖乖听从父亲的安排。否则——江白昼略有耳闻,埋星邑流落在外的少女无非两个下场:被人贩子捉走,或是沦落青楼做妓。 他到底心软,忍不住道:“我最多收留你一晚,明日如何,你自己再做打算。” 姬云婵几乎跳将起来:“谢谢你!好心哥哥。” “……” 她又开始乱叫称呼,江白昼心觉好笑,正了正色道:“但我的确借住在别人家里,他若不同意,我一人做不了主,你先跟我回去看看吧。” 话虽如此,江白昼不认为龙荧会拒绝。 他们荒火最乐于助人,龙荧的宅子也足够大,分出一间来借她住上一晚不算难事。 江白昼走在前头,姬云婵雀跃地跟着他。 她问:“你住在谁的家里呀?亲人?朋友?” 江白昼:“唔,朋友。” 她又问:“你自己的家呢?” 江白昼道:“我是外地人,离这儿很远。” “哦。”她有点失望,“那你会回去吗?” “当然。” “……” 姬云婵不说话了,她从侧面悄悄瞟了江白昼一眼,愈发觉得他好看得惊人,让人忍不住一看再看,过往曾见过的那些男子和他一比,竟都被对比成了烂泥。 她可真走运。 她想,第一回离家出走就遇见这样一位神仙般的哥哥,说明什么呢? ——离家出走是对的! …… 龙荧正在心焦地等待。 江白昼以前也曾晚归过,但今天不知为何比任何一次都晚。他想出门去寻,又怕走错地方江白昼先一步回家还要再等他,思来想去,只好自己再耐心些。 已近深夜,他在院内树下等得发困,江白昼终于回来了。 龙荧雨过天晴,眼睛倏地亮了起来,正欲迎上去讨一个拥抱,忽见江白昼背后走出一人来,是个陌生少女,粉裙墨发,生得圆润小巧,一双杏眼微微发红,悄声望向自己。 龙荧脸色一僵:“这是……?” 江白昼跟她一起站在门外,简单几句讲了讲缘由,对龙荧道:“我擅自带人回来,怕你介意,可她实在可怜,我们收留她一晚吧,如何?” 龙荧简直说不出话。 见他沉默,江白昼的表情有点不自然了。 姬云婵更怕。 龙荧对外一向是凶狠的,气质相当不善。他一言不发地看了看江白昼,又看了看姬云婵,莫名的敌意吓得她不禁发抖,直往江白昼身后躲去,手指下意识牵住了后者的衣袖。 龙荧的脸色顿时更难看了。 江白昼却没有拒绝她。 他总是这样,对一切的亲密靠近都无察觉,全盘接受,温柔得雨露均沾。 龙荧艰难地抬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进来说吧。” 这算是同意了。 江白昼便拉姬云婵进门,他善解人意,看出少女的紧张惶恐,出言安慰:“不用怕,我们两个都很好说话。” “是啊。”龙荧冷漠地道。 姬云婵讪讪一笑,鼓起勇气:“这位公子怎么称呼?” “我姓龙,单名一个荧字。” “龙公子好,我叫姬云婵,如有打扰——” 她话没说完,被龙荧打断:“你叫什么?” “姬云婵,有什么问题吗?” “……” 江白昼也看了过来,和姬云婵一起望着龙荧。龙荧脸上飞快地变幻了数种颜色,红的绿的白的,脑中闪过一行文字:“我有一女,名云婵,已至出阁之龄。” 这么巧? 姬云婵竟然跑到下城区来了?但她遇见江白昼倒是不奇怪,毕竟他的昼哥哥最爱多管闲事,满天下地招蜂引蝶,生怕喜欢他的人不够多。 龙荧心情复杂,一个字也不想多说。 “你怎么了?”江白昼竟还不忘关心他,“脸色这么难看,是不是受凉了?” 身子没受凉,心凉了。龙荧几欲醋死,怎么看那姬小姐都不顺眼,偏偏她还紧挨着江白昼站,可能自以为娇小可爱,讨江白昼喜欢。 龙荧心里冷笑一声,面上没表现出来,他故意去拉江白昼的手,说:“哥哥今晚还陪我睡吗?我有些受寒,一个人恐怕睡不好。” 江白昼没多想,只点了点头。姬云婵听得瞪大了眼睛,但她也十分单纯,不懂那么多,诧异的表情仿佛在说:“你都这么大的人,又不是小孩,还要哥哥陪?” 龙荧一拳打在棉花上,没炫耀出去。 他郁结于胸,和江白昼一起带姬云婵去整理空房,安顿好她,已是二更天。 冷夜无声,江白昼慢慢踱步回自己房里,龙荧紧跟着他。 起初是乖巧的,龙荧在他面前擅长做猫状,跟随他的步伐,片刻不离地缀在后头。江白昼走路则有几分端正又慵懒的姿态,不歪不斜也不紧绷,喜欢一个人,便觉得他走路的姿势都那么迷人。 龙荧盯着他看,直到进门。 江白昼回手一关门,龙荧猛地把他按到门上,原形毕露:“哥哥,你发现我身上的味儿了吗?” “什么?” 龙荧把自己递到他唇边,委屈道:“闻闻我,酸不酸?” 第27章 牵绊 江白昼贴着龙荧的脸,轻轻嗅了两下。 “闻到了。”他说,“原来这是吃醋?她不过一个小姑娘,你真是无理取闹。况且……” 江白昼顿住,后半句没有言明,但他的眼神令龙荧明白了:况且我和你也不是那种关系,你以什么身份吃醋? 犹如当头棒喝,龙荧呆愣半晌,蔫了。 他的确没有资格无理取闹,若是因此让江白昼不开心了…… 只见江白昼推开他走到床边,龙荧的眼神跟了过去,身躯比意识慢一步,也跟了过去。他想说些什么来证明自己的乖巧,不想惹哥哥不悦,可仔细一看,江白昼面上并无异常,他连不悦也没有,一如既往地无所谓,然后便脱衣躺下,把刚才那几句交谈抛诸脑后了。 龙荧躺去他身侧,和往常一样伸手抱住江白昼,忍不住说:“哥哥,今天发生了一件大事。” “怎么了?”江白昼问。 龙荧不知自己是出于什么心态,故意说:“飞光殿殿主为我指婚,让我娶他的女儿,或许我……快要成亲了。” “……” 江白昼果然吃了一惊。龙荧拼命盯着他的眼睛看,试图从那道诧异的目光里挖掘出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要江白昼露出一丁点——哪怕只有蚂蚁那么小的醋意或忧愁,他也会立刻奉上忠心,发誓告诉他:我不和别人成亲,我永远追在你身后,下辈子也是你的。 江白昼竟好像真的有点在意:“你要成亲?那我们……” 龙荧的心提了起来。 江白昼说:“你不能再和我睡觉了,也不应该再想着你妻子以外的人。虽然我心里有点……唔,总之,恭喜你。” 龙荧:“……” “你心里有点什么?哥哥?” “没什么。” “没什么是什么?”江白昼转身躲开,龙荧立刻追过去压到他身上,“你不高兴了?你不想我成亲?” “你不要擅自解读我的想法。” “那哥哥自己说给我听,别让我猜。”龙荧的手摸在江白昼的心上,试图感受他的心跳,然而结果只能是失望。 江白昼心跳平缓,神情冷静,眼珠如两汪冰湖,静静看人时,龙荧实在猜不出冰层下藏着什么。 何以总是这样冷淡? 陌生时冷淡,熟悉后冷淡,被自己冒犯了也不生气,借着欲望的由头一起滚到床上时,龙荧以为终于在他身上撬开了一条缝,即便再钝感的人,夜夜温存后,也该被情爱浸润得有涟漪了吧? 可在江白昼心里,情和欲似乎是完全分开的两个东西,不能混为一谈。 ——他像极了睡完就翻脸不认人的纨绔浪子,夜里任龙荧随意地抱著作弄,甚至偶尔会主动,可天亮一切如初,感情并未升温。 龙荧迷茫地想:他的眼神什么时候才会变? 恐怕世上没有能触动他的事,那么,若是把他压在床上,用一种他从未想过的力度贯穿,狠狠折磨他,他会痛苦吗?会流泪吗?会不会在自己怀里求饶? …… 龙荧止住无边际的下流妄想,他那么喜欢江白昼,即便只在脑内亵渎,也觉得自己恶心得要命。 可龙荧自认就是一个恶心的人,还很虚伪。 他把头埋进江白昼的怀里,轻声叫:“哥哥。” “嗯?”江白昼应了一声。 龙荧又叫:“哥哥。” “……”江白昼轻笑,“有话直说。” 龙荧乖乖地说:“我不成亲,成亲就不能想你了,那怎么行?” 他表明自己的心意后,犹豫了下,忽然又说:“刚才我忍住了没提,其实你带回来的那个人,姬云婵她……” “她怎么了?” “她是姬世雄的女儿。”龙荧口吻凉凉的,“不然上城区有几个姓姬的?” 这回江白昼是实打实地惊讶了,他往姬云婵卧房的方向瞄了一眼,压低声音:“那她岂不就是你的……” “才不是我的!”龙荧立刻打断,那股无理取闹劲儿又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我是你的,永远都只是你的。” “好吧,你是我的。”江白昼状似无意地捏了捏他的脸,“那你准备怎么办?” 龙荧道:“我本来为此发愁,见到姬云婵反而不愁了。我不想成亲,她也不想,既然如此,只要她不回家,姬世雄找不见人,亲事不就自然而然地成不了了?” 江白昼却道:“她得回家,外面太危险,不宜久留。” “……” 他竟然这么关心一个只见一面的野丫头,龙荧心里一梗:“不用久留,再给我一段时间足够了。况且姬云婵明摆着一脸的不想回去,不信明早你问问,她肯定千方百计赖着不走。” ——竟然被他说中了。 翌日一早,江白昼和龙荧在饭厅里等待,姬云婵迟迟不来,江白昼去敲她的门,只听门内传来哀叫:“哎呀!白昼哥哥,我生病了!今日走不了啦!” 江白昼:“……” 龙荧嗤笑一声,见她如此也不欲再隐瞒:“姬小姐,你可知我是谁?” 姬云婵疑惑:“你不是龙公子吗?” “我是你想躲避的那个未婚夫婿。” 姬云婵大吃一惊:“真的假的?你就是那个什么营统领?怪不得我听你的名字有点耳熟。” 龙荧道:“当然,不信我带你去会武营走上一遭。” “……” 门内霎时没了动静,姬云婵被吓住了,半晌才答出一句:“你、你想做什么?” “我什么都不做。”龙荧说道,“我和你一样不想成亲,既然我们都不想,不如联手瞒一瞒你爹,把这件事给糊弄过去。” “怎么糊弄?” “你在我家暂住,你爹找不见你,迟迟交不出人来,我就顺势把婚事推了,皆大欢喜。” “……” 姬云婵单纯但却不像他想得那么傻,思考一番道:“你把责任都推到我身上了?” 龙荧冷漠道:“不然呢?难不成我来担责?你爹又不会把你怎样,最多骂两句,不痛不痒的。” “好吧。”姬云婵觉得他说得对,遂又高兴起来,“太好啦!我可以和昼哥哥在一起了!” “……” 龙荧一股酸气直冲天灵盖,简直想把她丢出门去,斩钉截铁道:“不行。” 姬云婵早察觉到他的敌意,如今也知晓了他的身份,顿时不怕他了,推开门走出来:“你凶什么凶?昼哥哥多好,温柔又善心,你这么凶的男人没人会喜欢!” 龙荧脸一黑,当即要发作,姬云婵连忙往江白昼身后躲去:“昼哥哥救我!他好可怕!” 江白昼拦住龙荧:“算了,别闹了,你不是说今日很忙要早点出门吗?” 又对姬云婵道:“我也有事出门,你自己在家待着。” 龙荧和姬云婵异口同声:“你要去哪儿?” 他们分列江白昼的一左一右,一个拉他的手,一个拉他的袖子。龙荧见姬云婵和自己这般相像更是怒不可遏,可频繁发怒显得他小肚鸡肠爱嫉妒,恐怕讨人嫌,只好忍了。 江白昼道:“我自然是有正事要做。” 言罢不再多说。 龙荧一想就明白了,他八成又要去公孙氏拜访。联系到江白昼近些天时好时坏的身体状况,即便知道他强得不像凡人,龙荧也难免有些担心:“你小心为上。” 江白昼点了点头:“我有分寸。” 他们两个在对什么暗号,姬云婵是一个字也没听懂。只见龙荧回房取出一枚中级通行令牌递给江白昼:“哥哥从云梯走,能少许多麻烦。” 有令牌当然是再好不过。 匆匆打发了早饭,龙荧先出门,他怕自己走后看不住家里的两位,便对姬云婵言语恐吓道:“你逃出来这么久,你爹恐怕已经发现了,正派人到处搜查你,不想被捉回去就老实待着,别跟着昼哥哥乱跑。” 姬云婵哼了一声,很吃这一套,没敢再缠着江白昼,老老实实回自己房里去了。 江白昼则乔装完毕,携带通行令牌,也出门了。 他和龙荧走向不同的方向,穿的是龙荧给他的便装,一身灰色长衣,外披一件黑毛皮大氅,头发规整地束好,戴了顶当地商人惯用的帽子,乍一看像个富商。 他作此打扮,是因为无意走正门,仍然只想暗中探查一番,尽量不引人注目为好。 江白昼承认,他受母亲的阴谋论影响,对公孙氏并不十分信任,因此绝不肯轻易暴露身份,以防引起不必要的祸患。 但父亲的骨灰在他怀里,小小一罐,轻得一只手便可把玩,随手一挥它就烟消云散了。又重如泰山,压在他心上十几年,成为了他在红尘俗世里唯一的牵绊,引他不远万里来此践诺。 江白昼思绪纷乱,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将它们清空。 他沿着上回的记忆,上城楼过云梯,轻而易举通关,进入了上城区。 青天白日下,上城区风景秀丽,连绵的建筑座座是园林。街上行人稀少,都懒洋洋的,打着悠闲的呵欠。 正在此时,一队巡查兵匆匆跑过,为首的手持一幅画像,画上是一个少女,逢人便问:“可有见过她?”江白昼也被问了一句,他看出画中人正是姬云婵,这队巡查兵是飞光殿的人。 他佯装不知,若无其事地走到公孙府附近,见四下无人,看门的守卫也未察觉,便轻巧无声地跃起,飘然上了高墙。 第28章 祖孙 不知为何,可能跟当地的地理环境有关,自从来了这里,江白昼的力量仿佛被具化成了一个“水瓶”,每每动手,水就消耗一些,小打小闹消耗得少,大动干戈消耗得多,要花时间把那水“储存”回来,否则他就像是被抽空了,身虚体弱行动不便。 发觉这一点后,江白昼学会了节省。 他如普通潜入者那般,没施任何术法,利用树木假山及亭台楼阁的遮挡,谨慎地在公孙府中潜行。 他正身处一片花园中。 下城区的草木死绝了,不想上城区竟然还有这么多茂盛的花草,其中不乏珍贵名种,冬季也不败。江白昼认出了几种无尽海也有的花,亲切感油然而生,忽然有点想家了。 这感觉来得陌生,不像是他自己的,像他怀中的骨灰无形之中发出震颤。若是故去者有灵,他爹恐怕也该想家了吧。 江白昼从花园的边缘绕了过去,迎面撞上一队家丁,他飞快地避去假山后,并未被发现。 家丁们身穿统一颜色的服饰,个个凶神恶煞,低声地谈论着什么: “传家宴快要开了,这几日得加强防卫。” “有机关大阵在,怕什么?” “那也不可松懈。” …… 江白昼竖起耳朵听了几句,心道,什么机关大阵?他一路行来,没看见哪里有阵,也没遇上机关。 家丁们走远后,江白昼走出假山继续朝公孙府的中心前进,但府内格局相当复杂,七拐八拐的路叫人眼晕,他绕进一处院落,只见院门匾额上书“宝轩阁”三字,不知是谁的住处。 据说,公孙殊年轻时住的院子叫听海阁,他的遗笔中有听海阁的绘图,但画得粗,不严谨,只是为了怀念。 江白昼经过一间连一间的独立院落,不知看见了多少个“某某阁”“某某居”,仍然没找到听海阁。 公孙府真是大得无边,他耐着性子探查,走过的路都一一记下,每过一处,心中地图便完整一分,不消一个时辰,公孙府的大体轮廓已在他脑内成型。 竟然还真有一个阵,江白昼微感意外。 身处其中不易察觉,但若是从上空俯视,可见整个公孙府建于一阵中,家主居住的观心院便是阵的中心,听海阁在观心院的右手边,所隔不过百丈。 这阵不知是谁布下,水平不过尔尔。 无尽海精于阵法,江白昼自认是历代集大成者,布阵的功力比他操控五行的功力还要强得多,可惜空有一身本领无处可施展,公孙府这个拙劣的小阵,他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然而,公孙府已经是上城区“重地”中的“重地”了,此处防御阵水平低下,别处又能好到哪儿去? 看来无尽海之外阵学失传至此,恐怕人间早已没有高手了。 江白昼略感失望,转而一想,阵学虽失传,机关法却精妙得很,不容小觑。 越靠近府内中心,守卫越严密。 江白昼不得不祭出“隐身”大法,将自己藏了起来。 别人看不见,他行动方便多了,索性直接跟着前边的两个丫鬟,往观心院走。 这两丫鬟一个黄衣一个绿衣,均手捧鲜果,漫步闲聊。 江白昼尾随在三步之后,只听黄衣丫鬟说:“老爷昨夜做噩梦,惊醒后不知为何突然召二公子来询问功课,问了几句,二公子一句也答不上来,老爷大发雷霆,罚他去祠堂跪到天亮。” “可怜的。”绿衣丫鬟说,“大公子呢?逃过一劫?” “嗐,哪能逃过一劫?昨晚大公子夜不归宿,老爷派人去城内几家青楼寻了一遍,没寻到人,今早他一身酒气地回来,被抓个正着,这会儿也在祠堂里跪着呢。” “……” 江白昼听得想笑,那黄衣丫鬟又说:“老爷最近脾气见长,动辄发火,你我二人进去伺候也要小心些。” 绿衣那个点点头,压低嗓音询问:“听说是因为老爷最近蜃楼吃多了?以前他们都说蜃楼安全,可焦家那个小公子不就是因为蜃楼的刺激发了疯吗?” “快住口。”黄衣丫鬟连忙打断她,“什么话都敢乱说,你不想活命了?!” 绿衣那个脸色煞白,立刻闭嘴。 她们低着头,碎步进入观心院,江白昼紧随而至。 观心院内有一棵巨柏,体型庞大,高而广的树冠几乎遮住了半个院子,冠顶覆盖一层积雪,有风过时,雪沫随风滑落扬起一阵微白的尘。 江白昼的目光穿透雪尘,一眼就看见了堂前坐着喝茶的那个老人。 那是公孙博,公孙殊的父亲,他的祖父。 公孙博今年已有七十三岁,是罕见的高龄。健康靠富贵滋养,他每日的吃喝十分讲究,唯有蜃楼丸不该进入他的食谱,他偏还忍不住。这是上城区贵人的通病,他们活得越富足,心中得不到满足的微小渴望越被衬托得十分了不得,成了执念。 不过,在上城区无数的无病呻吟者中,公孙博是为数不多的真正的忧愁人。 他痛失爱子,情感与利益双重受损,庞大家业所托无人,这使他几乎夜夜睡不着觉,但也不可颓丧到明面上,否则焦氏与赵氏排着队看他的笑话,计划着等他死了,便想方设法将公孙氏拆吞入腹,分个干净。 丫鬟放下手中鲜果,正欲像往常一样上前为他揉肩捶腿,他突然放下茶盏,说:“下去吧,不用伺候了。” 两名丫鬟如蒙大赦,同时应了声“是”,缓步出门,一溜烟儿地走远了。 公孙博的门口从不留人,家丁丫鬟影卫等都只能远远地护着他,不准靠近。 他在人前一贯强硬,不露丝毫软弱,只有谁都看不见的时候,才肯放心地叹一口气,浑浊的老眼露出茫然之态来,仔细一看,那茫然里竟然掺杂几分莫名的无依无靠。此刻他不像权势加身的公孙家主了,只是个普通的老人家,有点可怜。 江白昼最见不得别人可怜。 但也只能看着。 只见公孙博忽然起身,年迈体衰使他站立不稳,一个趔趄险些栽倒,他重重地扶住交椅把手,从旁拿起拐杖,往地上一支,借力挺直腰背,端正沉稳地站住了。 稳住身形后他便往门外走,才走几步,忽见地上除了自己的影子还多出一道别人的,那影子模模糊糊,若有似无。 公孙博悚然一惊,江白昼连忙避到没光的地方,影子消失,老人怀疑自己老眼昏花,光天化日之下怎可能活见鬼?他摇了摇头,继续往外走,看方向,是朝听海阁去的。 公孙殊离家二十多年,如果他还活着,如今也已四十岁有余了。 公孙氏子嗣困难,当年公孙博年过而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得这一子,还险些夭折,他当儿子为至宝,将整个家族的希望寄托其身,严厉地教导,盼望他成为栋梁之才。 公孙殊不负父亲的期望,自幼便展露出惊人的天分,学什么都极快,且品学兼优,是个良才。 可惜毁在多情上。 公孙博走进听海阁。 这间院子经年累月不住人,虽有下人打扫,也难免萧条。 老人在前,江白昼在后,中间并一罐轻飘飘的骨灰,三代人阴差阳错地相聚了。 江白昼一声不吭,仍然隐着身。 老人不知他儿子的死讯,推开公孙殊生前卧房的门,沉着一张老脸,犹有不满,自言自语道:“你这孽子,是不是不敢回家?怕我打断你的腿么?” 空荡荡的风吹过,无人应答。 “你再不回来,我只能传位给你姐姐生的两个废材了。唉!那真不如叫我早点死!” 公孙博猛地一拍桌案,他余威犹在但力不可支,桌子只微微一振,人却狠狠地晃了晃,全靠拐杖撑住。 忽然,他又瞥见门口地上隐隐有影子,浅浅一道,白日里即便避着光也难掩其踪迹。 公孙博大惊:“谁在那里?!” 江白昼没动。 公孙博眼珠转了转,厉声道:“出来!休要装神弄鬼!” 江白昼仍然不动。公孙博惊疑不定,想走近看却有些发憷,他忽然想起前些年他遍寻爱子无果,曾找人算过一卦,那人自称是老子后裔,天下第一神算,收他一笔重金后说,公孙殊已亡故,魂魄终有一日会返乡,请他节哀。 公孙博大怒,将那狗屁神算赶了出去,他怎能相信爱子已死? 可若是还活着,似乎也没道理二十多年不回家省亲,公孙殊不是绝情的性子。 那这道影子,难道…… 公孙博拄着拐杖靠近了些,试探道:“殊儿?” “……” 他竟然信鬼神,举止神神叨叨如此可笑,可那发颤的嗓音和突然泛红的双眼,莫名叫江白昼心头一窒,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从心口升起,酸涩难言。 江白昼不想在此刻现身,匆匆掠出门外。 身后传来拐杖落地的“当啷”声,他没敢回头,几乎是有生以来第一回落荒而逃。 ——原来血脉联系并非全无作用。 江白昼几乎有点“后怕”,只得下次再来。 …… 另一边,龙荧今日没在会武营久待。 前几天,胡冲山在暗信中邀他回总部洛山一聚,说是大当家身亡后,荒火如今前途未卜,有要事请他相商。 内奸还没抓出来,龙荧生性多疑,不肯轻易暴露自己的身份。他跟胡冲山约定好,只见他和二当家,多一人都不可,胡冲山应允。 龙荧便换了身装扮,折几枝松柏,回洛山吊唁他的老师去了。 -------------------- 啵啵,十一月快乐。 第29章 去意 江白昼越墙而逃,匆匆离开公孙府。 回到下城区时,晴朗的天空又阴了下来,黑雾如阴影般笼罩着大地,风中丝丝冷气有腐朽的味道,下半个埋星邑破旧、衰败、行将就木。 江白昼面无表情地回到龙荧家。 ——他总是面无表情的,但一个活人很难做到真正的没有表情,眼睛总能泄露些什么。 “白昼哥哥!你回来啦!” 姬云婵正独自坐在庭院里,左等右等不见人,无聊到揪自己的头发玩,一见江白昼进门,她蹭的跑过来,拉住江白昼的袖子:“咦,谁惹你不高兴了吗?怎么苦着脸呀?” 江白昼心不在焉:“没有。” 姬云婵道:“不高兴就跟我说啊,我可会安慰人了。” “是吗?”江白昼看她一眼。 少女今天第一回离开丫鬟和奶娘,自己伺候自己,衣裳穿昨天旧的,发髻梳歪了,但她双眼锃亮没有一点不开心,祈求这自由能再多偷几日。 江白昼回到屋内,把伪装的衣帽卸下,换回自己的。姬云婵慢吞吞地跟进来,突发奇想:“我帮你梳头发吧!” “……” 江白昼摇头拒绝,自己随手一拢就当梳好,他走到案前,和姬云婵坐到一起,突然问:“姬小姐,你想家吗?” “哎呀!不要叫我姬小姐!”一天她就自认为混熟了,活泼的本性暴露无遗,“你叫我云婵,婵儿,小婵,什么都行!” 江白昼从善如流:“云婵,你会想家吗?” 姬云婵道:“当然不,我才不想家呢,让我爹着急去吧!哼。” “你和你爹的感情不好吗?” “唔,挺好的呀。”姬云婵思索了片刻,忽然改口,“可能……也不算那么好?我爹事务繁忙,一年也不来看我几次,我上一回见他是去年除夕。但奶娘说,他很关心我,经常打听我的事。唉,谁知道是真的关心还是奶娘安慰我呢?我觉得他不在乎我,他对我……只比陌生人稍微好一点,因为我是他女儿嘛,唉。” 姬云婵重重地叹了口气,一脸大人样儿:“我时常想,要是我娘还活着就好了,她一定很疼我!” 提起早逝的娘,姬云婵笑容挂不住,忽然低落了起来。 江白昼盯着她看,试图从她鲜明毫不遮掩的情绪里读出些自己能懂的东西。他觉得他是懂的,但似乎又不那么懂。 按照姬云婵的标准,江烛活着的时候大概算是没疼过他。 江烛为人克制,勤于练功,曾经也有望成为大祭司的继任者,但长老院认为她虽然天赋卓绝,却生性锋利,过刚易折,不是合适人选。她被放弃了。 江烛一度走不出这一打击,是公孙殊解救了她。 江烛好强,看重情爱但情爱不是她心里的唯一,她评价自己的爱情为“非分之想,命运使然”。 感情一旦和“命运”二字有牵扯,一般人会因天意而心生浪漫,江烛却认为是陷阱。她在年幼的江白昼面前说:“不要屈从于命运。” 她是什么意思? 那时的江白昼听不懂,拿去问师父。 他师父说:“一个人失败后,承担不起失败的苦果便难免要为自己找借口,说‘我本来也不爱’,你娘在自我安慰呢。” “……” 小白昼还是没听懂,但无所谓,反正他也不在意。 江烛偶尔来长老院看他,大多数时候,是字面意思上的“看他”。 小白昼读书写字,她坐在一旁盯着,雕塑似的全神贯注目不转睛,一个字也不说。如果他不慎写错了什么,江烛才会从雕塑变成活人,握住他的手,教他把这个字重新写一遍,写对为止。 她几乎从来不笑,小白昼不喜欢。他不叫她“娘”,她不说话的时候,他就也不说话。母子二人形同陌路,但她又那么特别,和江白昼曾见过的每个陌路人都不一样,她不是路人。 曾经有一回,江白昼发现她盯着自己很久没动,可能有一个时辰,就故意写错字,试探她是不是走神了。 江烛没走神,立刻发现,教他重写。 当时的小白昼只觉得沮丧,像输了一个名为比拼毅力的游戏,想不到其他方面。 如今的江白昼再回想,忽然心生好奇:当时她长久地看着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呢? 她也会想“疼”他吗?和普天之下每个平凡母亲一样? 可能是没有的,也可能有。 总之,她从未做过。 公孙殊倒是做过。 江白昼和父亲见面的机会很少,但他知道,公孙殊经常站在远处看他。相比妻子的冷漠,儿子要可爱多了,自从两人一起看过夕阳,公孙殊就单方面地和小白昼熟了起来。 第三次见面,公孙殊亲手做了几个精致的玩具送给小白昼,他说:“你别整日背书,年纪这么小容易累着。” 小白昼觉得他莫名其妙,自己背书轻松得很,才不会累呢,他净说些没用处的啰嗦话。 公孙殊不觉得自己啰嗦,事无巨细地关心他,捡贝壳逗他玩,买小食物哄他,寄希望于他喜欢这些东西,从而能来多见自己几回。 可惜江白昼不贪玩不贪吃,还反过来嫌他爹幼稚:“难怪会想家,小孩子才想家呢。” 他们最后一回见面,谁都没意识到这是离别。 依然是海边。无尽海广袤无际,在它面前人难免感怀于自身的渺小。公孙殊盯着大海发呆,小白昼坐在岸边巨石上,用贝壳吹曲子,光着的脚丫翘来翘去,无忧无虑不知天地为何物。 公孙殊说:“白昼,若是有一件事只要你做成便能救很多人,但成功的可能性极低,你倾尽所有搭上自己的命也不过是蚍蜉撼树,难改结局。那么,你觉得自己还应该去做吗?” 小白昼茫然地抬头:“什么事?” 公孙殊说:“你只说应不应该。” 小白昼想了想:“应该。既然有救人的机会,怎能袖手旁观?” 公孙殊微微一愣,继而大笑:“不愧是我的儿子!” 他突然抱起小白昼,亲了亲他的脸:“叫我声爹爹吧。” 小白昼没叫。 为何没叫,江白昼已经不记得了。可能纯粹是因为不想叫,也可能是因为当时脸皮薄心里别扭,不愿听话,要像大人一样“我偏不”“不许把我当小孩”,或者“下回再叫”“等我们再熟一点”。 可惜没有下回了。 他欠公孙殊一声“爹爹”。 以前这些往事俱是浮尘,每每随风飘起,江白昼便拂开它们,不入眼也不入心。 去公孙府一趟,亲眼见过公孙博的失魂落魄,江白昼忍不住想,他爹当年也这样思念他吗?当时他们一年最多只见几面,一只手数得过来。 这么深地思念一个人,多少有点可怜。 把希望寄托于别人身上的人都可怜,而被思念的人很难不感到亏欠,至少江白昼此时忽然感觉到了。 他有点想逃,本能告诉他,这不是他该承受的,正如龙荧对他的爱,他一番心理斗争后坦然接受了,不愿再多想,心情就平静许多。也如公孙殊、公孙博的爱,江白昼已察觉到,靠近就会被绊住,他们都是被俗世羁绊锁住手脚的人,而他不愿成为其一。 江白昼性如浮云,身若飞絮,永远不想落地。 他独爱山川大海,与天地往来,不愿将自己牵挂在某个人身上,人脆弱易朽,叫他紧张不自由。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他想,他应该尽快处理完公孙殊的骨灰,早日离开,不必拖满三个月。 …… 龙荧从暗道进入洛山。 洛山不是山,是一座地下之城,建在洛都的郊外。 洛山虽有城名,但远无城市的规模,占地充其量只有三分之二个公孙府大小,深则有十余丈,其中建有栈道、云梯及房屋数栋,另有仓库用来储粮。 这里的建筑样貌颇为原始,注重实用性而无视美观,将节俭发挥到了极致。 地下黑暗,火把常年燃着。 人不少,行走其中肆意交谈,气氛十分不错。但要将其视为军队,这些人就不够多了,远远比不了会武营,况且飞光殿在下城区的兵力也不止一个会武营。 龙荧从暗道出来,出口就是大当家的房间,外人没机会看见他。 房内已有两人在等待,一个是胡冲山,荒火的三当家,他满面胡须剃了一半,伤势渐愈精神多了。另一个叫宋天庆,是荒火的二当家,年龄比胡冲山长上许多,但比已故的大当家唐春开小,约莫不到五十岁。 这个年龄在下城区也算是长者了。 不同于胡冲山的憨厚呆傻,宋天庆生了一张聪明的苦相,像旧时候的读书人,年年科举而不中,郁郁寡欢之余撑着一口不甘的心气,非要得到点什么不可似的,在无力中聚起一股有力,看着更苦了。 龙荧曾经见过他。 那时唐春开做“藏针”计划,龙荧是被挑中的人之一,随后秘密培养一年,便是在洛山中。 但龙荧身份机密,他单方面见过宋天庆,宋天庆没见过他。 此时由胡冲山引见,龙荧上前去,叫了声“二当家”,开门见山道:“我时间不多,先去祭拜唐老吧。” 宋天庆道:“也好,我们去大哥的墓前,我先将他遇害的经过与你说上一说。” 第30章 秘图 唐春开是被人毒害身亡的。 宋天庆说,那日他和胡冲山分别带队外出,一个在埋星邑,一个在阳城,事后返回见到唐春开躺在自己的床榻上七窍流血而亡,凶手不见踪迹,洛山的进出密道防御个个完好无损,疑似内奸所为。 而且,唐春开虽年事已高,但本领不弱,江湖经验也十分丰富,否则无法一手创建起荒火。只有自己人才能让他放下戒心,而且是相当熟悉的人,那人喂他喝了一碗毒水,他在睡梦中毒发身亡,至死也没有揭露凶手的机会。 龙荧默然片刻,问:“是什么毒?” 宋天庆道:“查不出。” 拜飞光殿所赐,当今世上奇毒众多,他们研制出的毒药几经流转入黑市,再经改造,的确不好辨认。 龙荧隐忍不发,将带来的松柏枝条插在唐春开的墓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起身后说:“老师,我一定为你报仇。” 胡冲山暗暗抹了把眼泪,宋天庆安慰道:“节哀,大哥如今不在了,我们更要将他未完的大业继续下去,以告慰他的在天之灵。” 龙荧点了点头,跟着二人往回走。 此次胡冲山请他回来,不只有祭拜一事。荒火经营多年,在民间比飞光殿更得人心,可惜实力远不如后者,正面对抗始终处于下风,只能利用战术灵活地逃窜追打,虽然在飞光殿手里抢夺过物资,但也吃了不少亏。 荒火想过应对之策,首先应该扩充人数。可惜,飞光殿阴影般笼罩在百姓头顶,到处散播关于荒火的谣言,称他们是邪教,有人信有人不信,但信不信都没差,即便不信,了解荒火本质的百姓大多也不敢加入,试问:谁敢忤逆凶名赫赫的飞光殿?还要不要活命了?你一人不活,一家老小都不活了? 以至于加入荒火的净是些光棍孤儿,或是瞒着家人暗中做事的。 这样下去不是长久之计。况且,武器也是个难题,真要大动干戈,他们连火炮都难以应付,据说机枢门还有几种重武不曾面世,个个都是大杀器,令人畏惧。 “但这些困扰我们已久的难题,现在有法可解了!” 宋天庆的脸上露出一丝久旱逢甘霖般的微笑,说道:“大哥故去后,我整理他的遗物,从中发现一本《隐世书》,书中写道:‘世有奇泉,泉有灵脉,是为北骁王驾鹤西去之遗迹,得之可祛百病,贯神力,塑仙骨,超凡脱俗。’” 北骁王是末代王朝大岳的最后一个藩王,一千年前权震天下的霸主。 当时他起兵造反,亲手弑君夺位,灭了大岳,却没登基,不知为何从人间消失了。 致使天下无主,九州崩乱,从此陷入乱世。 关于北骁王的不知所踪,民间猜测不绝。最广为流传的一个说法是:北骁王当年痴迷于寻仙问道,在登基之前终于修得正果。能飞升,谁还稀罕当皇帝?所以他驾鹤上天了。 “可这……不是民间传说吗?”胡冲山挠了挠头,对此将信将疑。 宋天庆道:“民间传说也非空穴来风,北骁王失踪之谜至今未解,那书里还有地图!” 他带胡冲山和龙荧回到唐春开的房间,取来《隐世书》,翻给二人观看。 书上果真有地图,图为千年前所绘,如今地势变迁,个别山川河流和图上的对应不上,但大体轮廓差不太多。 只见图中标有五个地点,分列东西南北及中央,呈五行之势,埋星邑恰好位于“中央点”的附近,另外四个点就有些远了,天南地北不易寻找。 “这是北骁王的遗迹?”龙荧仔细看了几遍。 宋天庆道:“是真是假,我们到了地方一看便知。先找埋星邑这个,是假的就算了,若是真的,荒火得此助力,飞光殿还有何惧?我们再也不会打输了,打上高阁也轻而易举!” 宋天庆那张苦瓜似的脸上露出飞扬的神采,龙荧沉默不予置评。 胡冲山心直口快,忍不住问:“这么大的好处,唐老在世时为何不跟咱们说?恐怕这书不是真的。” “这……”宋天庆想了想,反驳道,“那也未必,兴许大哥有自己的考量,还没来得及说。总之,我认为机不可失,你们二位意下如何?” 胡冲山向来脑子简单,只懂随大流,不禁和宋天庆一起看向龙荧。 若是只有这一本书,荒里荒唐地讲什么民间传说,龙荧自然不会轻信。 但他是亲眼见识过江白昼动手的人,那力量绝非凡人能有。江白昼也不止一次提过五行之力,恰好与这幅地图相关联,难道是巧合? 但事关江白昼,龙荧紧张他的安危,不会把此事轻易告知外人。 而且龙荧和胡冲山一样,也不理解为何唐春开不早说?“没来得及说”能解释通吗?其中恐怕有蹊跷。 他默然片刻道:“唐老可还有其他遗物?” “没了。”宋天庆摇头,“其他都是些无用的书籍,大哥在世时爱读书,你们是知道的。” “那咱们怎么办?”胡冲山左看看宋天庆,右看看龙荧,一时拿不定主意。 宋天庆道:“我觉得必须得去,去看一眼又没损失,小心就好。这《隐世书》不知大哥从哪里寻来,想必费了一番苦心,不可辜负他的辛苦。” 胡冲山闻言立即点头:“对,那我明日便带人去探路!” “……” 话已至此,龙荧不欲再多说。他时间紧急不可久留,又同二人聊了些物资方面的事务,就起身离开,走暗道回去了。 龙荧一走,宋天庆突然变了副面孔,脸色微微一沉,盯着暗道的方向说:“我的人来报,今日会武营上下一片喜气洋洋,因姬殿主爱女要下嫁于他们的统领。此事事关重大,龙荧为何只字不提?” 胡冲山一愣,不解其意。 宋天庆说:“他若能与姬世雄结亲,升迁之路开阔,对荒火是极大的助力,他自己也心知肚明吧?可他竟然不说,怕不是已有二心,贪慕起荣华富贵,想抛开我们,好好去做飞光殿的乘龙快婿了!” “我看他不像那种人啊。”胡冲山小声嘀咕,“他冒险救过我,还有十几个兄弟……” 宋天庆拍了拍胡冲山的肩膀,叹气道:“此一时彼一时,人心难测啊……” 胡冲山道:“既然二哥已怀疑他,为何还把书中机密告诉他?不怕他泄密吗?” 宋天庆攥紧《隐世书》,冷笑一声:“这书中地图原有一正一反两份,我给他看的是正图,遍布机关陷阱,殊不知反图才是真图。我们且看他后续如何反应,就当做是对他忠心的试探吧。” …… 龙荧满腹心事地回到家中。 他正欲把北骁王秘图中的巧合告知江白昼,好做商量,却见后者竟然在收拾行囊。 江白昼来时空着手,没带东西,但龙荧给他买了许多稀奇玩意儿,他心里喜欢,想要带回无尽海。 龙荧见此情景眼神一呆,脑子霎时空了,什么飞光殿荒火北骁王全部抛到九霄云外,他一只手死死抓住门框:“哥哥,你要走?” 江白昼回头:“你回来了?” 姬云婵在一旁道:“你终于回来啦!有吃的没?本小姐好饿!” 龙荧顾不上搭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江白昼身边,挡住他的路:“昼哥哥……” 江白昼道:“暂时不走,过两日吧。” “过两日?” “嗯,我想起家中有急事,不便久留了。” “……” 江白昼微倚着立柜,眼中笑意浅浅,龙荧看不出异常。 可他为何突然要走? 不是说好再待两个月吗?怎么变卦了? 龙荧动了动嘴角,试图也笑一下,但笑不动。 虽说两天和两个月的区别并不多大,江白昼迟早要走,但这是快刀和慢刀的区别,慢刀杀人他尚可挣扎,快刀一落,他当场死无全尸,话都说不出来。 龙荧有点呆愣:“能再多待一阵子吗?” 江白昼道:“不必了。” 不必了? 龙荧慢慢地消化了这三个字,大约是没有必要的意思。 姬云婵不明就里,眼珠在两人之间转来转去,捂住嘴巴不吭声。 江白昼见她乖巧可爱,突然从袖中拿出一颗宝光闪闪的珍珠:“这是我从家乡带来的小玩物,送你做个纪念。” “谢谢白昼哥哥。”姬云婵指了指龙荧,悄声问,“他那是什么表情?难过什么?你回家就回家呗,明年再来不就好啦。” “明年我不来了。”江白昼请姬云婵出门暂避,“小婵,你先去自己待一会儿,我有几句话要和他单独说。” “好吧。”姬云婵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还顺手帮他们关上了门。 室内一片寂静。 江白昼到床边坐下。龙荧仿佛眼盲了,眼前一片白,只听见他的衣袖彼此摩擦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声响,随着他坐定,这声响也消失了。 龙荧眼盲耳聋,心里却有狂风。 “我不想你走。”他说,“怎么办?” 第31章 苦水 龙荧是没权力和江白昼商量的,只能听着。 江白昼叫他到面前,用一种在他听来是宣读自己死讯的无情口吻说:“我稍后写一封亲笔信寄予公孙氏,把我父亲的骨灰一同送上,这件事便了结了。家乡事务繁多,我本就不该在这偷懒,早点回去承担责任才是正经。这么道别是有些匆忙,还望你体谅,别生哥哥的气。” “……” 龙荧哪舍得生他的气?偏要这么说,好像他多在乎似的。 江白昼忽然拉起龙荧的手,他的体温从指尖输送至心头,龙荧难掩颤抖,正欲回握住他,指间忽然光芒闪过,一枚戒指从手指上浮现了出来。龙荧怔怔地反应过来:原来他要取回护身戒。 迟来的委屈汹涌而至,龙荧没敢抗议。 他在江白昼面前很会拿捏撒娇的尺度,察觉到自己被纵容时,就恃宠而骄,得寸进尺,因为知道江白昼不会生气。而每当江白昼要离开,撒娇就无用了,可怜话说太多,他的心上人恐怕只会觉得他烦。 龙荧变回闷葫芦的模样,随着戒指的离手,难以自控地红了眼睛。 江白昼不安慰他,只看着他,眼神平静一如当初,仿佛前些日子的亲密温存都是假的,没在这个冷情人心里留下一丝一缕痕迹。他又像一尊神像了,高天冷月一般,永不可攀。 “你就这么喜欢我?”江白昼忽然说,“何必呢?” “……” 何必?如果可以不喜欢,龙荧也能轻描淡写地说一句“何必”,但真情容不得他做选择。 不过退一步说,即便可以选择,龙荧也是心甘情愿爱江白昼的,如果连江白昼都不值得爱慕,这世上又有谁值得他多看一眼呢? “我就是喜欢你。”龙荧不知哪来的怒气,忽然憎恨起自己来,他恨恨地说,“我不想你走,我若是条狗就好了,说不定有机会赖在你身边,和你一起离开,还比你寿命短,早死不用承受分离之苦。” 江白昼听不得这话:“胡说什么?怎能如此轻贱自己?” 龙荧道:“在你心里我还不够轻不够贱吗?” 江白昼不禁皱起眉:“我没那样对待过你,你突然发的什么疯?” “这也算发疯?”龙荧失笑,“哥哥恐怕没见过疯子吧?我不过才说了几句心里话而已,若是都说出来,哥哥岂不是要大受惊吓?” 他有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劲头,盯着江白昼诧异的脸,心里竟然生出了莫名的快意。 但这快意是扭曲的,转瞬化成毒药加剧腐蚀他的心:“我有多疯哥哥一点也不知道,因为我愿意在你面前扮成一条听话的狗,想你就摇摇尾巴,得到赏赐就汪两声,还要假装什么都不在乎,骗你也骗自己,我说不奢求你的爱,能看见你就好——不好,一点都不好!” “以后连看都看不见了!” 龙荧双目通红,与江白昼一站一坐。他们对谈时似乎总是这种姿势,仿佛无意间暗喻了某种不平等,但坐着的那个人才是高高在上的。江白昼无情闲坐,龙荧僵立在地,明明他低头看他,却像在望一座高不可及的冰峰。 龙荧忍不住俯身,目光与他平视。 “哥哥,你不要这么吃惊。”他亲了江白昼一下,猛地把人推到床上。 江白昼猝不及防仰倒,发带松垮青丝半散,龙荧的吻落在他头发上,喃喃道:“你真好,每当我吻你时,都觉得自己还不够配。” 他的吻沿发丝爬上来,寻到江白昼冰凉的唇,含住细细地舔*,直把那块软肉舔热了,微微肿起,有了颜色。 江白昼盯着他,眼中并无享受或责怪之意,倒像是一种怜悯,纵容他最后放肆一回。 他的昼哥哥可真善良,拿自己的身体怜悯别人。 龙荧爱怒交加狠狠吻上去,以舌做武器,在他口中肆意地侵略,吻得不留空隙,甚至不准江白昼换气,只能在窒息中依赖他的唇舌,如同依赖他。 龙荧忽然松口,在江白昼不解的目光中低头吻了吻他的锁骨,然后剥开他的衣裳,两三下江白昼就横陈在床,身上没有遮挡了。 龙荧再解自己的,他倚坐在床头,衣襟散向两边,腰带脱落,身下翘着个东西,龙荧管也不管,忽然抱起江白昼,叫他两腿分开跨坐在自己身上,准确地压住了那物。 江白昼一愣。 龙荧将他抱紧,几乎有些颤抖:“哥哥,我可以么?” “不可以。”江白昼的纵容依旧有范围。 可这种拒绝令龙荧更加坚硬,他的情意是山石,是寒铁,是一切坚不可摧之物,刺向江白昼柔软的心门,欲进而不得。龙荧便只能忍着,奉献不出的爱汹涌回潮,全化成苦水,灌了自己满腔。 怎么办? 行至末路,他几乎感到绝望。 他的心被恨意填满,不恨江白昼,只恨自己无能,无法留住一个爱进骨血里的人。 北骁王遗迹里当真有灵泉吗? 祛百病,贯神力,塑仙骨? 若真如此,凡人能得逆天之力,纵有千难万险龙荧也甘愿一试。 否则他永远没资格站在江白昼身边,遑论“留住”。 龙荧与江白昼对视片刻,放弃般躲开了,头微微一侧,与江白昼交颈相拥。 他默然半晌道:“我忽然想起,今日有一件事,或许对你至关重要……” 他才开口,话没说完,外面不知为何突然传来一声闷响,两人同时停住,诧异地看向门外。 江白昼道:“小婵?” “……”龙荧没江白昼那么耐烦,高声喊道,“姬云婵!你在干什么?!” “哐——” 外面又一声,似乎是打翻了东西。 “我去看看,她别是出了什么事。” 江白昼穿衣下床,龙荧也穿好衣服紧跟上去:“她最好是出事了,否则我把她丢出去。” “你别这样针对她。” “谁叫她胆敢觊觎你?” “胡说,她是小姑娘,单纯得很,什么都不懂呢。” “哥哥才单纯,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住口,你看谁都像骗子。” “……” 江白昼快步走进院里,只见厨房的门大敞着,锅碗瓢盆散落一地,而姬云婵倒在地上,人是晕的,但竟然没完全昏过去,看见他们过来,挣扎着动了一下,可惜没爬起来又摔回了地上。 江白昼连忙扶起她:“怎么回事?谁把你变成这样?” 姬云婵指了指厨房的角落:“那、那个……” 江白昼和龙荧一同转头看去,只见墙角的粮缸背后藏有一个寒冰雕成的长形柜子,柜内装有数个冰盒,大多完好无损,但其中有三盒已经开启了,两盒空空,第三盒内盛着两枚白丸,一枚被咬了一口,想必是姬云婵干的好事——第三盒没吃完,前两盒都进了她的肚子。 “我好饿啊,你……你又不给本小姐吃的。”她虚弱地白了龙荧一眼,“我只好自己来找吃的了,可你家的糖……有毒。” 她靠在江白昼怀里,终于撑不住晕了过去。 龙荧无奈:“那不是糖。” 江白昼问:“是什么?” “蜃楼,一种药物。”龙荧顿了顿,含糊地说,“不太好的药。” 谢炎曾送他十盒蜃楼,二十枚。 他只吃过一回,剩下的都扔厨房里了。江白昼是个远庖厨的君子,从不进厨房,不知道他家里有这种东西。姬云婵误打误撞发现,没心没肺地吃了两盒半。 “幸好她没一口气都吃光。” “吃光会怎样?” “一命呜呼。” “……” 江白昼把姬云婵抱回她自己房里,平放在床上,号上她的手腕。 这药恐怕是剧毒之物,姬云婵脉象纷杂,内息紊乱,乱到什么都感受不出来,却听她在昏迷中忽然惊呼一声:“爹爹!” 江白昼一惊,龙荧按住他的肩膀,从背后走近,低声道:“蜃楼是一种致幻迷药,服下之人能看见自己内心深处最渴求的东西。” 江白昼不解:“她想家了?” 龙荧不置可否,示意他静观其变。 姬云婵脸色苍白,颤声道:“爹爹,小婵再也不乱跑了,小婵什么都没看见……你放了她吧!不要砍断她的手!——啊!救救她……谁来救救她?!” 不知她梦里是什么场景,进行着怎样的对话,只听她接道:“不行不行,爹爹变成神仙飞走小婵怎么办?娘已经不在了,不要抛下我。” 又说:“那么疼,我才不想当神仙,况且他们换了一副手脚不依旧是凡人?哪个变成神仙啦?假的!什么狗屁北骁王!骗人的!都是假的!爹爹不要信!” 她满面焦急,泪水汩汩而出。 但蜃楼毕竟是一种给人满足心愿的东西,不会折磨她。她很快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忽然笑了起来:“爹爹真好,就知道你会听我的!那你放我出门游玩吧,我会忘记那些,我都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我想出门,我要出门……” “……” “呜呜,谢谢爹爹,我买最甜的糖葫芦给你吃……” 姬云婵又哭又笑,半晌后不再出声,沉沉地睡了过去。 江白昼将她的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朵,可惜没听懂几句。 龙荧却是脸色一变,心里惊掠过无数个猜测,拉他往门外走:“哥哥,你跟我来一下。” 第32章 饥欲 龙荧对江白昼知无不言,一方面因为爱他,另一方面则是基于人品和实力的信任。 实力甚至比人品更有说服力:江白昼如此强大,人间没什么东西能入他的眼,即便是一旦公开必将引起多方争夺的北骁王秘图。 龙荧把自己所知一五一十地讲了,包括那张地图上标注的五行方位。 江白昼听完,沉思片刻道:“我从未听说过什么北骁王,但这地图听来确有蹊跷。他驾鹤西去后,在天南地北五个不同位置留下遗迹?这遗迹未免太大了点,也太巧了点,八成是人为所致。” 龙荧道:“北骁王消失无踪,起初世人以为他身死,要么因病暴毙,要么为人所害,不论如何总该有个消息传出来,但左等右等也无消息。有人觊觎他宫殿里的财宝,夜潜而入,却见财宝被他的手下和内眷抢夺一空,北骁王依旧不见踪迹,也无陵墓留下,这才有了他成仙飞升的传言。哥哥觉得不靠谱吗?” 江白昼点头:“世上没有神仙,飞升去何处?” “……” 虽然江白昼考虑得有理,但龙荧已经对传说中的灵泉动心,思路便不由自主地偏向那一方:“所谓成仙,未必是世人所想那样。兴许是他获得了某种超然的力量,从此以后不再留恋人间权势了,故而远走。” 超然的力量?江白昼自己不就是个现成的例子吗?他无从反驳,龙荧又道:“我原本将信将疑,怕传言有假,但方才姬云婵一番梦话也提到了‘北骁王’及‘神仙’之类,我猜飞光殿主姬世雄也知晓此事,他也想得到北骁王遗迹,借此一统天下,或是成仙以长生不老。” 江白昼心感无奈:“长生不老更是无稽之谈。” 无尽海的数万百姓大多也只是普通人,跳不远,不会飞,打猎不慎会受伤,斗不过凶猛野兽,下海捕鱼偶尔会淹死。 若要获得不凡之力,须得入天机岛禁地修炼。 禁地为神殿把持,进入时先发誓,其中有一条誓言是“我等身为凡躯,须看淡生死”,要求他们不能因拥有超凡脱俗的力量而追求莫须有的长生,试图延长自己的统治。 说白了寿数一到,不论强弱,该死都要死的。 至少江白昼从未亲眼见过神仙。 但这是埋星邑,不是无尽海,能否修炼至飞升,江白昼不妄下断言,他看了龙荧一眼问:“你心里是已有想法吗?” 他问得委婉,龙荧并未直接作答:“我思来想去,越发怀疑传闻中的北骁王灵泉与你的五行之力有所关联,哥哥觉得呢?” “唔,我不确定。”江白昼道,“五行循环为天地本真,任何对此有所研究的人都能参悟,不能凭此下定论。不过……” “嗯?” “我爹的遗笔里曾透露过一件事。” “什么事?” ——“此等天机,她唯恐我泄露出去。” ——“我等蝼蚁,天机在握又有何用?” “‘天机’。”江白昼倚在庭院中干枯的海棠树干上,仰脸望着天空,放出的视线被黑雾阻拦,他喃喃道,“天机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能让我娘如此紧张的事情,我觉得应该有关家乡安危,否则冷淡如她根本不会在乎。可她从何得知?家乡那么多学识渊博的长老,他们都一无所知。” 龙荧突然道:“也许是从这里得知的。不要忘了,除了你,你娘是唯一一个离开过家乡的人。” 江白昼微微一愣:“你说得对。” 无尽海严禁外出。 虽说严禁,但其实管得不那么严,因为九成九的人闯不出海门大阵,想走也走不了。 江烛破阵的本事不如江白昼,连江白昼至今都不能强行破开海门,她就更不可能了。当初她出海,走的是海眼。 所谓海眼,即海门大阵布下之时留出的特殊通道。这是一条求生之路,为的是,假如有朝一日无尽海需要向外界求助,能有路可走,不至于被己方困死。 否则海门大阵是活阵,几乎活成了一尊有喜有怒的守门神,无人可冒犯。 江烛因是大长老之女,又为祭司候选之人,得知海眼路线,这才有机会出海去。 她一出事,神殿便将路线更改,海眼成为更高的机密,非大祭司不能得知了。 换而言之,现在只有江白昼一人掌握海眼路线图。 六年前他第一回出海是不知天高地厚,硬闯海门阵,险些丧命之际慈悲的大阵偏爱于他,网开一面。 第二回他便学乖了,规规矩矩走的海眼。 这些年来,江烛是第一个出海的人。 她若能得知无尽海其他人无法得知的信息,八成是借出过海的优势。 真相不在无尽海,而在外面,但又与无尽海密切相关,令她惊慌失措—— 江白昼有点怔然。 龙荧看出他的动摇,在一旁劝道:“哥哥,你爹称它为‘天机’,想必是无比惊人的大事,你一点都不好奇吗?” “……” 怎么可能不好奇?江白昼的好奇心比谁都重。 但本能告诉他,似乎不该深究,否则将引起大乱,不然他娘为什么拼命瞒着,至死也不肯透露半句?他甚至怀疑,她之所以杀掉公孙殊又自杀,就是因为担心活人瞒不住,死人才嘴严。 可惜死人的嘴也没那么严,公孙殊将遗笔留给了儿子。 或许这是天意。 江白昼不愿做缩头躲避的鸵鸟,自古以来好纸包不住坏火,若有危难,无尽海迟早要坦然面对,早发现早做应对总比事到临头毫无准备的好。他应该在海外一探究竟。 龙荧见势浇油:“我想去北骁王的遗迹探查一番,哥哥陪我一同去吧!那里也许有对你有利的线索。” “嗯。”江白昼想了想,答应了,“我也正有此意。” “那你暂时不走了?”龙荧雀跃至极,还强自按捺,故作冷静地牵起江白昼的手,轻轻地吻了吻他的手指。动作亲昵而温吞,龙荧嗅着江白昼皮肤上独有的气息,忽然感到饥饿。 是由灵魂震颤引起的渴望得不到满足而生出的饥饿感,他对江白昼的占有欲已经强烈到想吃了他。 龙荧管不住自己,吻变成了舔,继而更深。他含住江白昼的手指,用牙齿细细啮着往下吞。 江白昼被啮得从指尖开始发痒,痒意传遍半边身子。龙荧顺势将他抵在树干上,手掌插进头发里,牢牢地固定住他,放过手指吻上了他的唇。 “唔……你怎么随时随地要……” “都怪哥哥勾引我。” “我哪有?” “我们讲着正经事,你偏用这么好看的眼睛盯我,不是勾引是什么?” “……” 江白昼轻笑一声:“你倒会颠倒黑白,越来越油嘴滑舌了,不好。” 龙荧道:“原来哥哥喜欢哑巴。” 江白昼长眸半敛,近乎宠溺地捏了捏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摆正:“你要乖点,别缠我太紧。” “可我会饿。”龙荧毫不掩饰自己的情态,发情的猫似的紧贴江白昼,用撒娇的姿势制住后者手脚,叫江白昼无处可躲,然后便压得更紧。 他咬住江白昼的脖子,犹如叼住了一块美味的肉:“我迟早要将你吃干净,连骨头带血一块吞下去。” “别说这么吓人的话。”江白昼拍了他一巴掌,“小婵还没醒,我们去照顾她,休得胡闹。” 龙荧不肯松手:“那你再亲我一下。” 江白昼在他脸上轻轻地啄了一口。 龙荧不干:“不行,哥哥敷衍我。” 江白昼不胜其烦,只得重新亲了亲他的嘴唇。龙荧依旧不依不饶:“我亲你可不是这样亲的,哥哥学不会吗?” 江白昼微感恼火:“我要生气了。” 龙荧顿时主动往前一凑:“哥哥只对我一人生气,我求之不得,骂我吧,打也行。”说罢半边脸递上来,做出一副渴望被他怜爱与鞭笞的模样,总之要独占他唯一的喜与怒。 “……” 江白昼哽住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没感情的人不会主动,不主动就难免被动。他忽然发现自己也不是完全的没感情,比如此时,他心里竟然有一股极细微的战栗掠过,使他牙根发痒,欲满足龙荧,好好收拾他一顿。 怎么收拾? 江白昼的肢体比头脑更快反应过来,在自己没想清楚的时候,先按住龙荧,反身把人推到树上,然后吻了上去。 这个吻强势不容拒绝,江白昼按着龙荧的肩膀,终于化被动为主动,占据了十成掌控权。 他的好胜心似乎胜过了柔情蜜意,致使温柔难掩无情本性,可无情之下又有裂缝,那是凡人与生俱来的人性弱点,既然非神非仙,他没资格免俗。 龙荧被亲得神魂颠倒,不因他技巧高超,只是醉心于他的主动。 江白昼亲到一半,似乎嫌长发碍事随手一拨,立刻被龙荧捉住,抱住海中浮木一般攥紧他的发,深深吞咽他的舌,搂紧他发抖的腰,然后仅凭一个吻,便浑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地颤抖着升天了。 第33章 癖好 姬云婵足足昏迷了两天。 这两天外面天翻地覆,飞光殿搜遍上城区找不见她,姬世雄大发雷霆下令搜查下城区。但下城区人多混乱,一栋“盒居”里挤了多少人住户自己都不清楚,挨家挨户寻查难如登天。 下城区甚至连“户”的划分都是模糊的,几百年没统计过准确人口了。 龙荧作为新上任的会武营统领,管辖整个下城区,按理说找人的活儿应该落在他头上,但姬世雄可能是考虑到才和他说定婚事闺女就离家出走,面子上太难看,竟然瞒着他。 龙荧配合地装作不知道,趁飞光殿的人还未查到自己家来,他和江白昼一起把姬云婵弄醒了。 昏迷两天,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憔悴了一圈。 她醒来掀开眼皮,眼珠迷茫地转了转,看见床边坐着的江白昼和站立的龙荧,神情呆呆的:“你们……” 江白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你终于醒了,这两日让我们很担心。” “我怎么了?” “你吃了不该吃的药,剂量太大,险些害了自己。” “……” 姬云婵仍然一脸茫然,久困于蜃楼幻境,她乍然一睁眼,有点分不清虚幻和现实。三魂七魄缺了几片似的,人是呆滞的,几乎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龙荧太明白这种感觉了,能感同身受,但他对江白昼以外的人都心如铁石,尤其是姬云婵这种上城区贵人,哪儿值得他同情?世间万万可怜人,绝不包括她一个。 龙荧面色寒冷,趁她无心防备,冷不丁地问:“你爹找到北骁王遗迹了?” 听见“北骁王”三个字,姬云婵呆滞的眼中掀起一片惊澜,瑟缩地往后躲。 江白昼见状推了推龙荧,不满他的冷酷:“她还病着,你吓她做什么?有话稍后再问也不迟。” “……” 龙荧实在不解江白昼的善心为何这么泛滥,可退一步想,若不是他善心泛滥,他们也没今天。这男人爱天爱地爱猫爱狗也爱小姑娘,天地猫狗不与龙荧争抢,姬云婵却能,龙荧于公于私都讨厌死她了。 江白昼偏要哄着她,龙荧只好眼不见心不烦,衣袖一挥,自己滚出门去了。 这两天,他们二人也没闲着。 自从上回商量好一起去探查北骁王遗迹,龙荧便画了一张路线图。记忆有限,图画得有些粗糙,大体方位不错就好。他传信给洛山,叫宋天庆和胡冲山别急,自己亲自去探路,若无危险再回头带他们一块儿。 这话不假,因唐春开的关系,龙荧对荒火全心全意交付,他是个没有家的人,自认洛山为老家。他觉得与其让有勇无谋的胡冲山带人去冒险,不如自己和江白昼先走一遍。他们身手更好,人少灵便,遇险也易脱身。 而江白昼呢,随便他怎么安排都赞同,明明是不在乎的态度,龙荧偏能莫名其妙地理解为宠爱:江白昼什么都听他的。然后思路一歪,拐到了“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上去,仿佛他美丽的哥哥已经嫁过来了,成了他金屋里藏的娇。 当时江白昼正在琢磨地图,龙荧臆想到走火入魔,蛇似的缠上来,突然把人推到案上压住,撒娇索吻毫无节制。 江白昼被亲得气短,无力地一推:“你又发什么癫?” 龙荧理直气壮:“哥哥要学会习惯。” “……” 短短两天,江白昼的确开始习惯了。 龙荧比前些日子还要黏人,几乎只要他看去一眼,不论当时正在做什么,龙荧都能突然毫无预兆地停下来,就近把他按在一个地方尽情地亲吻。 ——一定要按在某个地方,或是床,柜子,桌案,或是门板,大树之类,总之要让他背后抵住东西,无处可躲。 “这八成是一种癖好。”江白昼若有所悟。 龙荧的另一个癖好是玩弄他的头发。 每次两人一贴近,最先遭殃的一定是江白昼的长发。龙荧要紧紧地抓住它,抚摸它,用力嗅吻发丝深处的冷香,有时还会把它们当做绳索,在江白昼的手腕上系一个结,然后一直从发结吻到头顶,再从另一边吻下来,两只手吻过,沿着发梢滑到腰间,大腿上,直至脚趾……吻遍他全身。 所谓情热也不过如此了。 江白昼被人间的欲望淹没,陷入名为龙荧的深水里,白天黑夜浮不上岸。 但龙荧竟然一点也不忘正事,对寻找北骁王遗迹十分积极。 第二天宋天庆给他回信,四个字:“静候佳音。” ——荒火同意他先去探路了。 龙荧便拉上江白昼,着手准备出发。 他们唯一的顾虑是飞光殿。 从姬云婵透露出的信息得知,姬世雄也知道北骁王遗迹一事,而且似乎探查已久了,他是至今没找对位置,还是找到之后因某种原因未能成功? 龙荧在庭院内待了片刻,忍不住又想回到房里去。 江白昼正在不厌其烦地安慰姬云婵,刚一走近,便听他的声音传出门缝:“噩梦罢了,别怕。既然你想回家就回去吧,不用顾虑龙荧。龙荧只是面上凶,其实心地善良,人好得很。” “……” 龙荧站在门外,尽力忍住了笑声。原来在他哥哥的心里,他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 听了江白昼的话,姬云婵哭哭啼啼道:“白昼哥哥,我不想回去,可我不得不回去。为什么要让我想起来呢?明明都已经忘了……我爹爹他……” 姬云婵嗓音一颤,似乎又想起了可怕的事情,半天才喘匀这口气,说:“他要带我一起成仙,可我觉得那是假的。” “怎么成仙?”江白昼问。 “先自断手脚,换上北骁王遗迹里独有的玄铁制成的机械肢,成为半甲人,他说肉体凡胎不能沟通天地,以玄铁做媒介,人才可开七窍,然后跳进那仙泉里……” “就能成仙了?” “嗯,我爹爹是这么说的。”姬云婵细声细气地道,“但自断手脚的代价太大了,我爹担心不成功,便拿别人做试验……” 她又怕,又在外人面前为亲生父亲的残忍感到羞愧。 其实她和江白昼并没那么熟悉,但这个相识没几天的半个陌生人,已经是她十六年生命中最大的救星了。 这次回家后,她又谁都见不到了,连倾诉也无门。 姬云婵说:“他的试验品里男女老少都有,有几个甚至是跟我相熟的丫鬟……她们前一晚还在伺候我更衣洗漱,第二天就……就被我爹砍断手脚,做成半甲人。可他们一个都没成仙。这件事被我无意间撞见,我吓坏了,劝我爹收手吧,你看,他们到死都是凡人,谁也成不了神仙。可我爹说,那是因为他们资质差,不够资格。他要找一个资质好的人,且要自愿来试,若非自愿,恐怕也有碍于吸纳‘灵气’……” 江白昼听得频频皱眉,不想世间竟有如此冷血残暴又鬼迷心窍的人。 门外的龙荧则恍然大悟,忽然想通了一个近日来差点忽略的疑点。那天姬世雄招他为婿,赏刑右使贺求平提前传信来幸灾乐祸,暗示他要去闯龙潭虎穴,他不明所以,原来……竟是这个意思。 这世上果然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堂堂殿主之女,为何无故下嫁? 仅仅因为姬殿主赏识内门状元吗? 不,是看中了他的资质,要哄骗他心甘情愿去当试验品。 ——和成仙大计一比,女儿的幸福算得了什么? 姬云婵哭哑了,声音越发低:“后来见我反对得厉害,我爹就把我关了起来,他叫人给我喂药,是一种能使人丧失记忆的药,我一天三碗,连续喝了好些天,记忆越来越模糊,有一回喝完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就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娘亲早逝,爹爹繁忙,自己从来没出过门——这是他们灌输给我的。” 她哭红了眼睛,埋首在江白昼怀里,揪紧他的衣襟:“白昼哥哥,我好害怕。我若迟迟不回去,我爹一定知道我恢复记忆了,恐怕不会轻易饶过我。现在回去,还能拿逃婚当借口辩解,假装自己一无所知。你说,我是不是应该立刻回家呢?” 不等江白昼回答,龙荧推门走进来:“仙泉在哪里,你亲眼见过吗?” 姬云婵点了点头,又摇头,看着他怯怯地道:“我只远远看过一眼,不大清楚,那附近戒备森严不好接近。” 龙荧一边和她聊正经的,一边冷漠地把她从江白昼怀里拽出来,按回枕头上,问:“大约是哪个位置?上城区?不太可能吧,北骁王时代上城区还没影子呢。” 姬云婵说不知道:“我是从密道过去的,密道里暗不见光,道路九曲十八弯,还有云梯,当时我悄悄跟着我爹,才到出口就被他发现了。出口所在的位置我很陌生,叫不出名字……” 龙荧和江白昼对视一眼,都没开口但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在江白昼的默许下,龙荧对姬云婵说:“你应该回家,我陪你一起回,如何?” 第34章 送骨 之前姬云婵单纯但人不傻,机灵得很,这会儿呆滞过头,看着让人有点于心不忍。 可惜不忍的只有江白昼,龙荧不仅不同情,竟然还怀疑她。 给姬云婵准备好吃喝——买的——之后,他叫江白昼单独说话,一开口就问:“哥哥,你不觉得她奇怪吗?” 江白昼不觉得:“嗯?哪里奇怪?” 龙荧道:“她莫名其妙地与我结亲,莫名其妙地接近了你,这已经够奇怪了,还什么都说,把她爹的秘密告诉我们,太轻易了,像是陷阱。” “……”江白昼动摇片刻,仔细回想了一下姬云婵与自己相处的种种,“她只是需要倾诉,不像假的,我的直觉信任她。” “你的直觉准吗?哥哥?你连我对你居心叵测都看不出来。”龙荧把江白昼拉回后者房里,为证明自己的“居心叵测”,按着江白昼亲了几下,亲够才说,“不论如何,防人之心不可无。退一步说,即便姬云婵值得信赖,她未必就不是故意接近我们。姬世雄老谋深算,天下都是他的棋子,利用自己的女儿也不奇怪,否则他囚禁她这么多年,这回怎么突然防守不利,被她逃了出来?诚然,这些都只是我的猜疑,也许是我小人之心了,总之你一定要有戒心,不可轻信任何人。” 龙荧竟然如此多疑,江白昼有点吃惊,但听进去了:“好,我记得了。”又奇道,“既然你不信任她,为何要主动陪她一起回家?” 龙荧道:“是真的自然好,若是诡计,我们将计就计,不也很好?” “……” 江白昼盯着龙荧那张充满怀疑又不以为然的面孔,心想:原来他是这样的人。 他一直都这样吗?多疑又有点狂妄,明知有可能是陷阱还丝毫不惧,故意往里跳,胆子太大了。 这个角度十分新奇,江白昼从没认真琢磨过龙荧的性格,以前只觉得他乖巧黏人爱撒娇,有几分鸿鹄之志,除此以外基本是空白的。 龙荧还在说:“姬世雄应该不知道你的存在,即便知道,也是因我而发现,不知道你的来历和本领。假如姬云婵是被他故意放出来的,他的目标一定是我,恐怕是美人计之类的手段吧,骗我死心塌地去做飞光殿的女婿,好拿我开刀试验。” “唔,你说得有道理。”江白昼道,“但想这么多太累,你的猜疑心别这么重。随便什么诡计,我会保护你,小荧。” “……‘小荧’?” “这么叫不可以吗?” “可以,哥哥叫什么都行。”龙荧面色微窘,耳朵漏风似的,后知后觉地听见那句“我会保护你”,还没来得及感动,江白昼已经抛下他忙自己的去了。 江白昼在写信。 给公孙氏的亲笔信。 他有一番计划,一是快速了结安葬他父亲,二是和龙荧一起调查北骁王遗迹及“天机”一事,前者容易,后者不好估计,但他曾向长老院许下三月之期,不论结果如何,时间一到一定得走。 龙荧也有一番计划,当务之急是先把姬云婵送走,他已经想好一套上报的说辞,就说在下城区偶遇姬大小姐,她险遭不测,被自己所救。亲事假装应承下来,反正得筹备一阵子,中间还有可转圜的余地。 在这期间,姬世雄一定会越发器重他,逐步拉拢他,他只要顺水推舟便可。 但不知飞光殿找到的“遗迹”和荒火地图里的是否相同? 他们都是从哪儿得知的秘密?唐春开生前为何对此事只字不提?那本《隐世书》真的是他的遗物吗? 之前龙荧没怀疑过,现在得知飞光殿早就发现北骁王遗迹,还试验过几次,他就忍不住怀疑荒火消息的来源了。 毕竟唐春开死因不明,内奸还没除。 有一种可能:《隐世书》根本不是唐春开的遗物,是内奸杀死他之后故意留下的。 那么地图的真假也未可知了。 龙荧心中有无数个疑问,都半解不解,索性听江白昼的话,什么都不想了。等把姬云婵送走,他们便按照原计划行进,先去探一探荒火地图上的路线,看看能探出些什么,再走一步看一步。 当天傍晚,姬云婵吃饱喝足,精神好了一些,龙荧亲自送她回上城区。 走云梯,龙荧带着自己的黄金令,江白昼远远地跟在后面,用上回的中级令牌,假装不与他们同行。 云梯的守卫个个凶悍无比,但一见黄金令都恭恭敬敬,眉开眼笑地送龙荧和姬云婵上去。江白昼经过时,听见他们在小声谈论: “这是会武营的新统领。” “会武营算个屁,那是白龙左使,飞光殿主的左膀右臂!” “他旁边那个女子是谁?” “嘘,这可不兴问。” “……” 江白昼佯装没听见,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据说驻守云梯的这批军士不直接隶属于某一世家或飞光殿,属于他们共同掌管。所谓共同掌管,即意味着谁都没有绝对控制权,要管理云梯或通天路,须得四方共同商议,同时下令才行。 这招致了许多不便,促使三大世家内斗更狠,每家都想夺权,成为上城区唯一的主人。 飞光殿表面不参与争斗,实则在私下求仙问道。不知姬世雄只为求长生,还是想借仙力也一统上城区?这个秘密三大世家知道吗? 江白昼不由得想起公孙博。 那个老人还在为继承人的事情发愁吧。 他把信带来了。 这封信江白昼足足写了三遍,第一遍言辞简洁,粗粗交待来龙去脉,写完自己觉得太过冰冷,撕掉写第二封。 第二封信诚挚多了,用了许多抒情语句,收笔后他觉得太过情真意切,更没必要,又撕掉写第三封。 这回他中和了前两封的优缺点,自认将语气拿捏得当,有情意但不热情,既能表达他特地送骨还乡的心意,又能阐明他不愿与公孙氏产生过多牵扯的意愿,稍后和骨灰一同送上,公孙博看了一定明白。 出了云梯,江白昼仍然远远地缀在龙荧和姬云婵身后。 今夜不晴,太阳一落天就黑了。 上城区和下面不同,他们觉得红灯笼太俗气,家家户户皆挂五色琉璃灯,极目一望,满街华灯流光溢彩,霎时间将上城区映照得仿佛天上宫阙。 江白昼目送龙荧和姬云婵上了飞光殿的马车,龙荧不动声色地回头望他一眼,用眼神嘱咐他一人要小心,江白昼点了点头,随后与二人彻底分头,朝公孙府的方向去了。 是夜,公孙府似乎有酒宴刚结束,大门口一派喧嚷,江白昼暗中瞧了片刻,照旧越墙而入,隐去形迹,直往观心院走。 公孙博刚刚离席,被几个下人簇拥着回自己的住处休息。 他年迈不沾酒,但被旁人身上的酒气熏得不适,此时精力不济,脸色更不好看。 右手边扶着他的是大管家,正在与他谈论今夜的酒宴,说道:“贺求平一向诡计多端,老爷信他的话吗?” 公孙博冷哼一声:“他是姬世雄的好狗,必然每句话都是姬世雄授意,他会跟我们说,就不会跟焦家和赵家说?那姬老贼好事想不起我们,能想起我们的准不是好事!” “那您看……” “明日再议,我累了。” 公孙博回到房内,遣退一众下人,只留下心腹大管家,他坐在太师椅上,喝了一口后者斟的热茶,喃喃道:“老周啊。”周是大管家的姓,“我这两天总梦到殊儿,人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我觉得不仅是日有所思这么简单。” 大管家最了解他的心病,不由得劝道:“二公子去了这么多年,咱们天南地北找过无数回,可就是找不见人,能怎么办呢?老爷看开些吧。” “罢了,罢了。”公孙博摆摆手,“你也歇着去吧。” 大管家闻言退下,帮他带上了门。 江白昼这回没有贸然接近,他站在窗外听了片刻,将窗户推开条缝,骨灰罐压着信封落到窗台上,发出一声极轻的碰撞声。 公孙博猝然转头看了过来:“谁在那里?!” 他看见信和不明瓶罐,狐疑走近。 一股无端的强烈直觉从心头泛起,指引他轻轻拿起黑色的瓷罐,小心翼翼低头看去。罐身触手冰凉,好似直通九幽,生来不曾沾过活人气。 公孙博的手指忽然颤抖了起来,他还不知道那是什么,竟然就开始害怕了。 他暂时放下瓷罐,两手并用开始拆信。 江白昼在窗外看着,心知自己应该走了,事情到此便算了结,他爹泉下有知也该瞑目了,之后公孙氏自会妥善安排他的丧事。可脚却迈不动,江白昼忍不住要看完这一幕。 正如他预料,公孙博慢慢读完信,浑身僵硬呆立好久。 但江白昼以为他会流泪,他竟然没有。他只傻呆呆地站着,好像没明白这是梦还是现实——凡人都这样,以为自己不希望发生的事就是假的,人人活得半梦半醒。 江白昼为免引起麻烦,在信中没表明自己身份,只说与公孙殊有过交情。 他模仿公孙殊的笔迹写字,只这一点,足以证实自己来历不假。 公孙博放下信,重新拾起骨灰罐,终于老泪纵横。 江白昼止住心里潮水般升起的悲意,转身离开。 第35章 飞光 上城区夜色冰冷,灯火辉煌。 江白昼独自走在街道上,不知该往哪儿去。他又有点想家了,这种情绪在悲伤中弥漫开来,他看着陌生的道路,听着陌生的喧嚷声,随街漫走不知身在何处,心头竟然泛起一股酸涩。 是前所未有的感觉,它或许应该叫孤独。 独在异乡为异客。公孙殊当年在无尽海就是这种心情吗? 原来是这样。 江白昼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又返回了公孙府。 他来到听海阁,夜色掩映下还没来得及走进去,险些和一队持火把的家丁迎面撞上,避到树后一看,到处都是人:匆匆行走的丫鬟,凶神恶煞的家丁,竟然还有穿军服的兵士,每人手握一把形似弩又非弩的武器,看起来十分凶悍。 江白昼观望了片刻,忽听见附近有几个小厮在嚼舌根: “突然怎么了?闹这么大阵仗。” “不知道,老爷叫搜查全府,似乎有外来者闯入,要捉住他。” “兴许已经跑了。” “能跑到哪儿?老爷方才着大管家去封锁云梯和通天路了,要搜全城!” “啊,这人来路不小。” “是啊,封城之事我们一家做不了主,得启用四方令,老爷几年没出手了,不知是什么人叫他大动干戈……” …… 捉他吗?江白昼听明白了。 但捉他做什么?信中已经交待得够清楚,不必亲自见面了吧。 他视满府搜查为无物,片叶不沾身地离开了。 现在有些麻烦,封城了今夜恐怕不好回下城区,要封到什么时候?龙荧那边如何了? 江白昼循着记忆中龙荧为他描述过的方位,独自往飞光殿的方向去。 公孙氏果然开始全城搜人了,街道上遍布士兵,领头的打一杆旗,旗帜上书“公孙”二字,气势颇有些骇人。 但江白昼好奇,这要怎么查?公孙博又没见过他。 他的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只见搜查兵挨家挨户敲门闯入,查每个人的身份铭牌——竟然人人都有铭牌,上城区果真严苛。 他心道,幸好没说自己是公孙殊的亲生儿子,否则公孙氏恐怕更不会放过他了。父家的纠葛他是一点也不想参与。 城内辗转几遭,江白昼找到了飞光殿。 还未走近,远远便见一栋高楼矗立在皑皑灯晖之中,匾额高悬,“飞光殿”三字尤为醒目。高楼脚下一片亭台楼阁,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主楼。 围墙比公孙氏的还要高,站在外面看不见墙内景象,大门口把守森严,气氛更与公孙氏截然不同,一个是富贵人家,一个像军事重地。 但不论围墙有多高,江白昼飞跃上去不费吹灰之力。 他轻盈起身,脚底踩中墙头刚一落定,身前忽有破空之声,“嗖”的一下,他出于本能侧身避开,一支箭射在他脚下。 “机关?厉害。”江白昼轻赞一声,游魂般从墙头掠下,不知踩中了什么,脚下泥土忽然凹陷下去,来不及思索江白昼飘然离地,而机关料中他会作此反应,地上尖刺连片凸起,没有可供他第二次落脚之处,只有左边一栋四角亭安然耸立,转身一跃便能进入。 但太明显的“安全”不可能安全,江白昼随手撕下一片衣角,施力丢进四角亭。这破亭子果真不叫他失望,立刻洒下一张兜天之网,罩住了他故意丢出的衣角。 江白昼无处可躲,只好站在尖刺顶上,身如轻羽毫不落力。 “喵——”不远处传来一声猫叫。 江白昼循声一望,一只黑猫朝他扑将过来,他若躲开,这猫会立即被刺死。只好伸手接住,不料,猫儿入怀竟然是硬的,它的四肢没有猫毛,触手冰凉坚硬——是铁! 江白昼诧异之下来不及反应,黑猫的铁爪已掏向他胸口。 衣衫破开,皮肤被锋利的爪子划出几道血痕,这猫半真不假,竟然嗜血,闻到血腥味儿立刻伸出舌头来舔,江白昼唯恐它有毒,下意识松手,猫掉在地面尖刺上,被刺了个肠穿肚烂。 它真是活的,机械关节和鲜红的肠子同时冒出来,可怖又可怜。江白昼不忍多看,对飞光殿的厌恶又增几分——他们什么活物都能改造吗?人,鸽子,猫,还有什么? 如此残忍行径,简直对天道毫无敬畏,姬世雄竟然还妄图求仙?真是可笑。 江白昼的面色冷下来,在飞光殿号称举世无双的严密机关里横着走。 他保持“隐身”,所过之处只留一道水痕。 方才望见的那栋高楼就在前方,此处灯火比别处更盛,是姬世雄和属下议事的场所。 但大门紧闭,门口依旧守卫森严,江白昼进不去,懒得做“窗下君子”,离开也不知该去哪儿,只好在门外等待龙荧。 他心情不畅,又百无聊赖,第一次迫切地希望龙荧能早点出来。 这种期待不太纯粹——他故意用龙荧挤走公孙氏在自己脑中所占的空间,那些东西令他不快,相比之下,还不如想龙荧。 然而,即便不纯粹,对他而言也是特别的。他发现,当他有了烦恼,能让他高兴的人和事就逐渐清晰可爱了起来。 这是他不想要的牵绊,可此时此刻唯有它们能拯救他糟透的心情。 江白昼忽然想起一件六年前的小事。 那日下雪,他和龙荧一起待在破庙里。那间小庙实在太破,早断香火了,平时几乎不会有人来。可那天不知怎么回事,竟然来了一个过路人,是个妇女,约莫有三四十岁,不好判断。 见她走进庙里,江白昼和龙荧一起躲到神像背后——不知为何要躲,可能是都不想跟陌生人寒暄。 那妇女在庙里避了一会儿风雪,盯着神像发起呆来。然后她突然跪下,胡乱祈祷一气,起初只是求平安,后来竟然对神像诉起苦来,讲自己如何命途多舛,为丈夫和孩儿做过多少牺牲,可没人念她辛劳,只当她理所应当,甚至连儿子长大后都对她拳打脚踢,嫌她无能,害自己没钱娶不起媳妇。 当时哑巴似的龙荧嘴里蹦出两个字:“可怜。” 江白昼也觉得她可怜,扯下一块随身玉佩丢出去,假借神像之口说:“拿去卖钱。” 那妇女惊慌又惊喜,对神像千恩万谢,感恩戴德地走了。 龙荧嘴里又蹦出两个字:“没用。” 江白昼不解:“为什么没用?给她儿子娶上媳妇,她不就不会挨打了吗?” 龙荧摇摇头,也说不清为什么,但见过太多类似的事情,没用就是没用。 “还会挨打。”龙荧说,“下次。” “什么下次?” 江白昼没听懂,但龙荧不说了。 其实龙荧不哑巴也不结巴,只是在江白昼面前害羞,不好意思对他夸夸其谈。也怕说错话显露出自己的无知,惹江白昼发笑,只好三缄其口。 “下次”没多久就到了。 那妇女再次来到破庙神像前,进来就跪下哭了一通。原来她拿钱回去后,丈夫与儿子大喜过望,问她从何处得到钱财,她说捡的。他们不信,再三逼问下,她坦白实情,他们确认不是赃物,立刻拿去挥霍,几天就在赌坊花光所有,还欠了债。然后逼她去拜庙,继续管神仙要银子。 她说自己不得不来,拿不到便要挨打。 但这次江白昼和龙荧一言不发,神像没有再“显灵”。 妇女失望而去。龙荧说:“她这样的人有很多。” 见江白昼盯着自己看,他红着脸低下头,喃喃吐出后半句:“……帮不了。” 当时江白昼没想太多。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生灵顺势,五行自然,人间劳碌挣扎者众多,而他不过是一名过客。 龙荧也没想太多,他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遇到唐春开,加入荒火,从此发誓为天公地道而抗争,解救苦难百姓,还世间一个清平山河。 唐春开的志向太宏大,有一回夜里,温存过后,龙荧对江白昼说:“那是我老师的志向,不是我的。” 他说:“我不知道清平山河是什么样,也没兴趣。我对世间的不公有愤怒,但没愤怒到心甘情愿一生为此奔走,我为荒火所做的一切,本质都是为了我的老师。我的志向就是继承他的遗志,不想他一辈子的努力尽付东流。那太残忍了。” 江白昼认真听着。 “他说要打通上下城区,打不通就把上城区拆掉,然后立法,修学堂……好多事要做。他说一切都会变好的。” “可我总觉得等不到那一天。”龙荧靠在江白昼的肩头,“我一个人走,不知道还能走多远,你若能留下陪我就好了,哥哥。” “……” 当时龙荧的悲伤江白昼不能感同身受。 现在他忽然明白,那种情绪不叫做悲伤,而叫孤独。 “孤独”二字在他心里有了具象的诠释,正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极目远望找不见一个可依靠的人,哀乐皆自己担着,走在风雪里,别人的喧闹里,和无处停留的黑夜里。 正想着,前面的大门忽然打开。 门两侧守卫垂首行礼,龙荧姗姗走了出来。 第36章 凡心 和龙荧一同出来的有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很胖,大肚铁臂,是个半甲人。女的也是半甲人,长发在头顶盘成一个髻,红裙款款,四肢都被遮住,只有低头或侧脸时隐约看得见她颈后露出的甲片。 “黄门主,柳夫人,告辞。” 龙荧向两人道别,转身欲走,胖的那个黄门主叫住他:“哎,龙左使去哪儿?今夜云梯封了,恐怕不好出城。” 龙荧问:“出事了?为何突然封云梯?” 黄门主道:“不知啊,这得问公孙老头,不仅封城,还要全城搜人,怪哉……” “……” 江白昼在暗中看着,只见龙荧听见“公孙”二字微微一愣,显然是担心他,但不便于表现出来,只好冷着一张事不关己的脸,继续和那二人并行。 从这里往正门口走,途经一片花园。石板路开辟在花园中间,道路两侧每隔几步就有一名守卫,一直排到大门外。 黄门主当这些守卫是死人,毫不避讳地对龙荧说:“刚才没来得及恭喜龙左使,我在此补上一句,往后你就是殿主的自家人啦,看大小姐分别时对你恋恋不舍的模样,显然已经离不开你了。” 龙荧面不改色,不应也不反驳,他在同僚面前一贯冷淡,黄门主不介意,自顾自说:“上回邀龙左使来我机枢门小坐一事,左使考虑得如何了?” 龙荧道:“有闲时一定去。” 黄门主笑了笑,目光在龙荧身上逡巡。他的眼神非常奇怪,仿佛一个木匠在打量一块珍贵的木材,满心想的都是锯断它的哪个部位,才能将它打磨完美。 龙荧心中升起一阵恶寒,不由得猜测:这黄启老贼恐怕也知道姬世雄的秘密,姬世雄做那么多半甲人试验品,不可能亲自动手,他铁定是帮凶。 这么一看,贺求平知道,黄启也知道,飞光殿上下蛇鼠一窝,真不怕遭天谴。 两人又闲话几句,旁边的柳夫人一声也不吭,直至分别。 出了大门,龙荧往左边走,那两人往右边走,待走远了些,再也看不见人影,龙荧的脸色彻底放松下来,快步离开灯火通明的长街,拐到一处暗巷,见左右无人,才悄声道:“我发现你了,昼哥哥。” “……” 江白昼略感惊讶,施施然现身。龙荧一下抱住他:“你没事。” “我能有什么事?”江白昼身上有没散尽的潮湿,脸颊与发丝冰凉如水,贴住时却能嗅到他身上独有的味道,龙荧轻轻吸了一口,浑身都暖了起来。 “我怕你在公孙府出意外。” 江白昼摇了摇头:“我把信和骨灰都送到祖父手里了,不知他怎么想的,竟要抓捕我,可能是有话要问吧,但我无话可说,不想再见他。你在飞光殿的进展顺利吗?” “嗯,姬云婵还算机灵,没露馅,几句话就摆平了她爹。”暗巷无灯,龙荧把江白昼往更深处带了带,两人一起倚在墙上,他又说,“但她毕竟是姬世雄的女儿,即便她对我们所说的一切都是真话,她也仍然是姬世雄的亲生女儿。” 江白昼明白了:“你觉得她不会站在我们这边?” 龙荧点头:“她还小,不太明事理。等她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之后,恐怕就会有不同的选择了。她害怕父亲,但姬世雄不舍得对她下杀手,最狠不过是让她失忆,他们血浓于水,万一将来事发,她也必不可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出事,无动于衷。” “血浓于水。”江白昼喃喃念了一遍,神情怔怔的。 龙荧终于察觉他的异常:“你怎么了?昼哥哥?” “……” 江白昼迟疑了片刻,忽然双手抓住龙荧的衣襟,身躯无意识地微微前倾,这是个近乎依靠的姿势,“我不开心。”他破天荒地命令道,“你哄哄我。” 龙荧呆了一下,怀疑自己听错了。 江白昼脸上依旧没有丰富的表情,他似一块冰,晶莹剔透却冷漠,但此时冰面突然绽开一道缝隙,露出了不曾示人——不,是从来没有过的东西:他的喜怒。 “我、我怎么哄你?”龙荧突然结巴起来,无所适从,“亲你一口行吗?” 不管行不行,龙荧直接亲了上去。 江白昼的唇也潮湿,触如春雨灌地,嗅若百草流芳,龙荧起初轻轻地吻,见他主动张口就忍不住了,恶虎似的用上蛮力,好的坏的癖好一并发作,用膝盖分开他的双腿,将人抵在墙上发狠地亲吻,直吻得江白昼气喘,连睫毛都微微地颤动起来。 龙荧逮住他难得的缝隙,往里面吹热气:“哥哥为什么不开心?” 江白昼说不出口。其实他是不愿承认的,心里不肯受凡尘俗世牵连,连提都不想提。但龙荧不傻,看他犹豫的模样便猜到七分:“公孙氏惹你不高兴了?” 江白昼点了点头。 “你祖父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他只是……哭了一场。” 龙荧明白了:“看他伤心,你也伤心了是吗?” 江白昼觉得不是:“我没伤心,我只觉得他可怜,我爹更可怜,你也可怜,你们都是无枝可依的人,孤独活着。” “……” 龙荧不知自己怎么也被牵扯了进去,可江白昼明明就是伤心了,偏偏嘴硬,但他并不揭穿:“能活着就不错了。以前我也觉得自己可怜,后来脱离那种环境再低头看,下面的可怜人成群结队,和他们一比我受的苦算得了什么?你祖父就更……” 龙荧止住话音,后半句没说。 他对上城区颇有几分仇恨心态,对姬云婵如此,对公孙博也如此。在他看来,上城区没一个人值得可怜,他们的荣华富贵建立在无数白骨上,伤心苦痛也不过是吃饱喝足后的无病呻吟。 谁能一辈子没点挫折?怎么他们的挫折就那么高贵那么稀罕,值得人反复念诵甚至心疼? 但这种话在江白昼面前说就很无理了,龙荧才脱口就有点后悔,幸好江白昼没生他的气,反而说:“你说得对,是我不知人间疾苦了。”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哥哥。”龙荧说,“你太善心,看谁都可怜,但人皆有两面,你祖父一面是痛失爱子的孤弱老人,另一面却是杀伐果决的公孙家主,三大世家一样做派,嚣张跋扈招惹不得,谁若犯在他们手里,即便只是不小心冲撞了某位公子的马车,也会被以大不敬之罪砍头示众——他们自诩皇室后裔,特别尊贵。” 江白昼默然。 龙荧抱着他说:“哥哥,你若动了凡心,先学会别被凡人蒙蔽,没人值得你伤心。” 喧嚷的夜里,只这一隅安静。 江白昼似懂非懂,龙荧又凑过来亲他。这个吻带安慰的意味,细细啄他的唇,也带几分珍惜,珍而重之地汲取他的温度,吻毕轻声说:“但我希望有一天你能为我伤心,最好是痛不欲生,离不开我。” 江白昼微微一怔,龙荧的口吻很像开玩笑,重复刚才那句:“人皆有两面,我的另一面哥哥也没见过呢。” “……” 不给江白昼细想的机会,龙荧牵起他的手,带他在暗巷中穿梭,同时将话头岔开:“既然云梯被封回不了下城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天涯。” “‘天涯’?” “是上城区这些自命不凡的人亲手砌出来的天涯。” 龙荧轻车熟路,带江白昼巧妙地绕过一队又一队搜查兵,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处高耸的墙壁前。这道墙比公孙氏和飞光殿的围墙加起来还要高,高而坚固,是上城区最不可攀登的防御城墙。 龙荧袖甩飞钩,抱着江白昼一跃而上。 他知道天仙般的昼哥哥会飞,但偏要做保护姿态,表现自己的英勇。江白昼体面地不拆穿他,还被他这模样逗笑,心情终于晴朗了些,在他耳畔叫:“小荧。” 龙荧手一抖,第二次飞跃时险些没钩中。 江白昼轻笑了声,揶揄道:“这就是你的另一面吗?” 龙荧讪讪的:“我怕哥哥劳累罢了。” “哦?是吗?”江白昼故意做小鸟依人模样,往他怀里深深一靠,“你抱稳点儿,我怕高。” “……” 龙荧满怀尽是他的长发,虽然知道他是在故意捉弄自己,仍然得到前所未有的满足,保护欲空前高涨,环紧他的腰,甩几下飞钩利落地上了城墙,双脚落地也不肯撒手,再从城墙飞下去,落到了墙外。 这回不得不松开了,龙荧面露不舍,带江白昼往前走。 “这是上城区的郊外。” “上城区还有郊外?” “嗯,比较小,只有绕城的一周。”龙荧指着远处说,“可惜是夜晚,看不真切。如果白天来,你会发现前方没有尽头,有的是无数城池楼宇,连绵不绝,那是人造的海市蜃景。” “这么厉害?” “假象罢了。”龙荧不以为然,指着黑夜中隐约透出的氤氲雾气,“哥哥,你发现了吗?” 江白昼略往前走了两步,抬眉观望:“这是一个阵。” “这种雕虫小阵,果然瞒不过哥哥。”龙荧信口吹捧,指向旁边一落地石碑,对江白昼道,“碑名‘天涯’,或许也是阵名。我来过几回,被阵拦着进不去,心里好奇得很,哥哥破阵带我一观吧!” “好。”江白昼拉着龙荧倏地飞起,傲然道,“的确是雕虫小阵,何须要破?我们直接进。” 第37章 奇阵 江白昼没想到,此阵和他预估的完全不一样。 夜视不清,他借了一点五行戒的光芒照亮四周,看清阵中摆设。 这是一片小园林,由于常年无人打理,土地荒芜,树枝横长,一些草木受气候影响已经死了,留下枯黄躯干直挺挺地立着。地面上有砖石数块,形状不一,铺成一条通往园林深处的石路,但石路被雾气拦腰截断,看不清更远处的景象。 这个“天涯阵”之所以入不了江白昼的眼,一是因为他知道海外阵学失传,难觅高人,二则是有关布阵的原理。 所谓阵法,其实是一种将地理优势发挥至极致的战术。 大阵不能凭空架设,它要依托于大地、海洋、森林等,借助环境的力量来强化自身,乃至与当前环境合二为一。越强大的阵法越像天生天长,几乎能摆脱人为的痕迹,海门大阵便是其中典型。 但上城区是空中之城,墙外郊区更是狭窄无遮挡,它能有什么“地理优势”?这小似麻雀的园林、纸糊般的拦路雾气,够发挥吗? 江白昼一眼看穿它的破绽,想也不想便带龙荧飞身而起,落到前方一块凸起的大石上。 他们的踩踏触动了机关,脚下铺好的石路忽然被打散,石块如天穹中的星子般陡然转动起来,飞快地组成一条新路,路前方雾气忽散,枝条掩映中浮出一块碑,上书“惊”字。 惊门为凶,但江白昼丝毫不惧,他并无破阵的耐心,最喜欢硬闯,直奔着惊门而入。他和龙荧一路走,脚下石盘一路转动,突然,惊字碑不知所踪,正前方出现一个“死”字。 死门。 不等二人反应,数支长箭从黑夜中齐射而来,箭簇带火,精准地射向江白昼和龙荧,纵然躲闪得快,江白昼飘起的长发仍然慢了一瞬,被火焰燎着,焦了一缕。 烧了头发比身体受伤还要令人不悦,江白昼何曾吃过这种亏? 他更加不耐,五行戒光芒暴涨,一股水流汇聚在他指间,随着他轻轻一抬手冲向半空化作一片雨,毫不留情地浇灭地面火光。冷水扑热火,激起烟尘无数。 那烟有股奇怪的味道,龙荧察觉有异,飞快地捂住他的口鼻:“哥哥,退开些!” 但江白昼在别人的阵里是绝不可能后退的。 他虽然不喜炫耀,骨子里却自认是天下一切阵法的主宰,即便强如海门阵,也迟早要被他破开。 龙荧从未见过江白昼这么固执不听劝的一面,拉他不住,只好随他一起去。 江白昼不仅能唤雨,还能呼风,他吹散烟雾直走石盘,眼前奇门变幻:惊、死、景、杜、伤、休、开……生门!狂风骤歇,龙荧跟着他进生门。 唯恐有诈,江白昼脚底点树,带龙荧飞上半空,顺手折一支树枝丢去脚下,果然引得石路震动,有机关浮出。 但出乎意料,那机关竟然不是杀招。只见石块齐齐下沉,拱出一条平整无痕的石板路。石板为人精心打磨,上有刻字,每近一步能看清一个字,最终竟然连成一句诗: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江白昼微微一哽:“阵主杀气不足,闲情雅致不小。” 龙荧也是第一回见这种阵,颇感开眼,但江白昼紧接着说:“不过跟小荧比还是差了点,你在阵眼养花,比他风雅。” 龙荧:“……” 龙荧摸了摸鼻子,为掩饰自己的窘迫故作正经地低头读诗,读过几遍后,他忽然道:“哥哥,你觉得这句诗是随便写的吗?我怎么觉得阵主别有他意,似乎在等人,一边等,一边琢磨那人几时能来。” “是吗?等谁?”江白昼问。 龙荧想了想,不太确定:“破阵之人?” “……” 为何要等破阵之人? 这很奇怪,没人精心布下一个阵是为了给别人破解的,但这个阵主的确也很奇怪,越往深处接近,他的杀意越轻,而且他的水平并不像江白昼预想的那么差。 受限于狭窄扁平的地理环境,这个阵很脆弱,但并不简陋。 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阵中处处透着一种大巧不工的古韵,简洁而不简单,比公孙府那个机关阵不知强上几百倍。 江白昼换位想了想,若是让他亲手在此地布一个阵,即便更好,也好不出太多,地理上限已经到了。 如此一想,江白昼收起轻视之心,和龙荧一起往更深处走去。 阵眼就在园林的中央、生字碑的背后。 那里有一片冰湖,鉴于太小,或许叫池塘更合适。 池塘边上立着一座凉亭,亭下石桌石凳俱全,桌上有一酒坛,坛口紧封,坛下摆着酒盅,只有一盏。 这一切没能让江白昼和龙荧多看,他们的视线被岸边的坟墓吸引了。 是土堆的墓,墓前石碑被荒草掩去大半,走近拂开荒草,看见碑上一排字,写的是:“北麓吴氏第二十六代传人吴坤之墓。”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江白昼轻声读道:“至此家传已绝,我不瞑目,以罪先祖。请远来客……” 他话音顿住,心中一片惊讶,忍不住和龙荧对视一眼,读完更加惊心动魄的后半句:“……毁去阵眼,有天机相赠。” “他怎么知道会有‘远来客’?”江白昼难忍心惊,目光落在“天机”二字上,一时觉得浑身发凉,心底有种难以描述的微妙忧惧。 龙荧却喃喃地道:“北麓?我有点印象。” 江白昼看了过来。 龙荧道:“一千年前,北麓是北骁王的藩地,北麓城鼎盛一时,和帝都埋星邑两相对望,毫不逊色。但天灾降临后,北麓全境都已经覆灭了,吴氏我从未听过,不知他们家和北骁王有什么瓜葛。阵法家传二十六代,想必不是普通人家。” 江白昼没吭声,他盯着墓碑出神了,许久才道:“毁去阵眼……我试试。” 龙荧一惊,拉了一下他的袖子:“哥哥要小心!” “嗯。”江白昼心不在焉地应了句,走向岸边的凉亭。 阵眼就是亭中石桌,毁掉并不难。它一毁,好比机关的闸门被关闭,这个阵就废了,但阵主既然声称“有天机相赠”,必然还有另一道机关会在毁阵后现身。 江白昼心有犹豫,站在石桌旁发了会呆,下意识拿起桌上的酒盅。 酒盅空空如也,酒坛半满不冻,摇晃时听得见声音,他用五行戒的光芒一照,坛下掩盖的桌面上竟然也有刻字,仍然是诗,写的是:“久将时背成遗老,多被人呼作散仙。呼作散仙应有以,曾看东海变桑田。” “……” 江白昼忽觉喉咙发紧,心里有一种难辨吉凶的预感升起。 他没有回头,但把手伸向了身后。 龙荧见状一愣,醒悟过来立刻上前牵住他,紧紧握住他的手指——江白昼竟然有点发抖。 “这个阵眼,你说我应该打开吗?” 龙荧不想干扰他的判断,手劲放轻,安抚地拍了拍,没答是与否,只说:“不论如何我都和你在一起,哥哥。” 江白昼僵住没动。 龙荧想了想,又说:“这个阵是我无意间发现的,但它既然明目张胆地设在上城区,三大世家和飞光殿一定也知道——在他们的管控下上城区没有秘密。但这个阵不知存在了多少年,至今仍然完好无损,我想是因为他们对它有某种忌惮,破解不开,又不敢强行毁坏,八成是怕毁掉阵中的某个东西,这个东西可能就是阵眼的秘密所在。” “嗯。”江白昼感觉好了一些,抽回自己的手。 他的手被龙荧焐热了,丝丝热气钻进四肢百骸,心也随之静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既然来了就绝不能空手而归。 江白昼掌中聚力,池塘中冰水尽数为他所控,他只用一只手,抬起手掌又落下,掌心对着石桌轻轻一拍,石桌应声而裂,“咔”的碎成八块。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江白昼和龙荧都怔住了,黑夜中风声一敛,安静得落针可闻。 龙荧听见了江白昼的心跳声。 咚…… 咚咚…… 一声,两声,三声—— “哥哥?”龙荧忍不住开口,但话音未落,地面忽然开始剧震。 这震动来得突然又猛烈,江白昼猝不及防险些晃倒,龙荧眼疾手快地抱住他,两人一起栽向凉亭里。 然而剧烈的地震仅仅是开始,不给他们做更多反应的机会,强度转瞬间翻倍,周遭草木颤抖倾倒,冰冻的水面发出迸裂之声,天旋地转中凉亭塌了! 江白昼抱着龙荧就地一滚险险躲开,龙荧几乎失声,用极轻的嗓音叫他:“哥哥,上城区地基一体,这里地震起来,城内恐怕也……” “也如何?” “——会塌。” -------------------- 注:本章古诗为引用,前面那句出自李白。后面两句出自白居易。 第38章 明月 自上城区建成以来,地震偶尔有过几回,但都算不上问题。 一座耗时两百年才建成的空中之城,若不能承受一定程度的地震,那劳民伤财的心血都花到哪里去了?据说这两百年里,至少有一半时间用在改善它的坚固上,狂风、暴雨、地震,都不能将其轻易摧毁。 但今夜的地震十分诡谲,不像以往从下边传上来,震源竟然在上城区。 三大世家和飞光殿同时被惊动,家家户户点起灯火,无数人自梦中惊醒,恐惧地盯着地面。那震动似水波,一层一层漾开,一次比一次强烈,从城外向城内席卷而来。 江白昼和龙荧被困阵中,对外界反应一无所知,但心中想法达成一致:上城区绝不能塌。 若是塌了,不仅上城区无辜者丧命,下城区百姓也要陪葬。 那是多少条人命? 数以万计,数不过来。 江白昼双手被龙荧紧紧攥着,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这种不冷静于他而言也是陌生的,但没有细想的机会,他要先想办法让地震停下来。 显而易见,地震由阵眼被毁引起,但这其中的关键问题是,足以引发地震的巨大力量从何而来?源头是什么?江白昼不相信有哪种力量能超越自然秩序凭空出现,阵眼里一定藏了某种东西,才能释放出如此剧烈的震动。 “天机”呢? 阵主承诺赠予远来客的,不会只有一场地震吧? 江白昼和龙荧互相搀扶重新站了起来。 园林已全部塌陷,凉亭倒向一旁,底座高高翘起,露出下面一个隐约可见的入口。 龙荧惊道:“哥哥,你看这是什么?!” “唔,密道?” “要进去看看吗?” “恐怕我们也没别的选择了。” 密道入口下是一条石制长阶,纵然外面天塌地陷,石阶岿然不动,一眼望不见尽头。江白昼正欲下去,龙荧挡在他身前:“我先。” “好吧。”江白昼拉住龙荧的手,将心里的不安渡去一半,感觉立刻好了一些。龙荧很乐意做他的依靠,即便他靠得很轻,但至少此时此刻能感受到自己非常被需要。 长阶不深,上城区的地基厚度有限,往下走去一段就变成水平的直路了。 越往里面走,江白昼越觉得不适,不禁把龙荧的手握得更紧,引得后者频频回头:“哥哥,你察觉到什么了?” 江白昼道:“有熟悉的气息。” “熟悉?” “嗯……说不清楚。”江白昼面露几分隐讳,没再多说,和龙荧继续深入。 路的尽头是一间密室,建得简陋,粗糙如洞穴,里面有一张床榻,一个矮几,和一地摆放不规则的书。 时间紧迫,龙荧匆匆翻了一遍那些书,奇道:“都是诗集?……不,还有酒经。这位吴坤前辈真是爱诗爱酒。”他无暇细看,目光转向其他地方,欲寻线索。却见江白昼盯着墙壁上的某处发愣,根本没注意自己在说什么。 “哥哥?”龙荧循着江白昼的目光看去,墙壁上空空如也,“你在看什么?” 江白昼没有答话,突然往前走了几步,抬起右手对准墙上某个地方,略一施力,墙皮蓦地脱落,露出一个深藏在墙内的木匣。 木匣正在发光。 龙荧吃了一惊:“这是什么?” 江白昼的惊讶比他更甚,说是震惊也不为过,但盯着那木匣看了许久也没说出话来。为确认心中猜想,江白昼走近墙边,取出木匣打开一看:“……果然。” 匣中盛着一颗发光的石头,拇指般大小,似宝石而又非宝石。形状虽然很小,气场十分强烈,龙荧不像江白昼敏锐,也感觉到了它的不同凡响。 “渡灵石。”江白昼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极了。 龙荧闻所未闻:“渡灵石是什么?” “一种……在我家乡很珍贵的东西。”江白昼斟酌了下措辞说,“当初我师父亲手锻造五行戒,原材料里就有一部分渡灵石,它是操控灵力的必要媒介。可我竟不知道,埋星邑也产渡灵石?” “不产吧,我从未听过。”龙荧道,“也许是阵主从别处弄来的。” “别处?”江白昼沉默了片刻,“我娘吗?不可能,渡灵石全部存放于禁地中,她无权带走,更没有理由携带出海。我爹的遗笔里也从未提过这件事,他们应该不认识吴坤。” 那么是巧合吗?也未必。 一场天雨落下,淋湿的必然不止一个人。 显然,地震的源头就是这颗媒介之石,那么这颗石头的灵力源头又在何处? 阵主在指引他吗? 江白昼叫龙荧托起木匣,自己拾起匣中渡灵石置于手掌。 他默念一句口诀,双目闭合,循着熟悉的气息试图追踪力量的来源。但很遗憾,和上回在下城区的尝试一样,他放出的灵识在天地间飘荡一阵忽然不见了,似乎是被黑雾吸走,分毫不剩。 江白昼哑然,这黑雾古怪得超出了他的想象。 但即使探寻无果,也不能放任地震继续下去,外面已经不知是一副怎样的灾难光景了。 江白昼手掌收紧,捏住石头,掌心白光迸发,石块寸寸碎裂,变成冰凉的粉末从他指间流泻而出。 碎完的那一刻,上城区震动的大地戛然静止,嗡鸣颤抖的高楼重归安稳,夜空中阴云破开,冷白月光倾洒而下,从密室屋顶的裂缝漏进一线,落在江白昼如墨的长发上。 他望着碎成末的渡灵石,龙荧望着他。 忽然,那道月光照穿的缝隙变宽了,有土块簌簌掉落,龙荧反应极快,一把拉开江白昼:“地震把地面震裂了,密室恐怕要塌,我们得赶紧离开!” “等一下。”江白昼抬头一看,突然发现墙壁里还有一张纸,刚才垫在木匣底下,被他们忽略了,他取出来看了一眼,“这是什么?——地图?” 龙荧就着他的手低头查看,不想这地图眼熟得很,竟然是北骁王遗迹图,图中画有五个特殊地点,分别标为金、木、水、火、土。再将纸张翻面一看,只见背面写着两个大字:“天机。” “这就是‘天机’?”江白昼略感失望,又因没找到他发自内心担忧的东西而安然了一些。他轻轻推了推龙荧,指着地图道,“小荧,这张和你的不一样。” “什么?” “你仔细看,荒火给你那张地图上的遗迹方位和这个差不多,但路线不同,既然我们要去探查,到时用哪张图?” “……” 龙荧微微一怔,心里飞快地闪过几个念头。或许路线的微妙差异不影响最终结果,也或许这两张地图里有一张是假的,吴坤的假,抑或荒火的假? “先都收着吧,回头再看。”龙荧拉着江白昼往外走,边走边疑惑道,“姬世雄已经找到北骁王遗迹了,他当做成仙的不二法门。荒火得到的信息和他差不多,认为遗迹中的灵泉能助人获得非凡的力量。这个阵主却说北骁王遗迹是天机,莫非他眼里的天机也是成仙?那他为何不自己去?偏要等‘远来客’?” 江白昼道:“要真能成仙,姬世雄早就飞升了。我爹娘也对此讳莫如深,想来不是好事。” “……” 龙荧看了身边人一眼,即便在昏暗的长阶地道里,江白昼依然耀如明月,让人既恋慕他的光辉,又恐惧他的离开。可月有阴晴圆缺,人难逃悲欢离合,心怀爱恋却留不住,岂不是世间最残忍之事? 龙荧想说“既然不是好事,我们现在放弃还来得及,我怕你遇险”,到嘴边不知怎么就变成了另一句。他不受控制地说:“或许有些冒险,但这么多线索指向北骁王遗迹,我一定要去看看。” 江白昼赞同:“当然,怎么能不去?” “……” 龙荧仿佛分裂成两半,一半他对自己的卑劣心思不齿,另一半他雀跃起来,祈盼北骁王遗迹别让人失望,一定要有灵泉,能助他成仙。 他几乎都已经能理解姬世雄为何那么鬼迷心窍执迷不悟了——他也一样。 他抓紧江白昼的手,下意识放到唇边亲吻了一下。 江白昼顺势屈指敲了敲他的下巴:“做什么?别这么黏,不分场合的么……” 人在黑暗中说话会不自觉带上几分谨慎,江白昼嗓音轻轻的,柔而绵密,龙荧耳根发痒,忍不住含住他的手指咬了一口。 自从江白昼回来,龙荧再也没主动吃过药了。 这个人轻而易举治好了他的瘾,又给他种下更深的瘾,这次若是分开,龙荧简直无法想象自己以后该怎么活下去。 ——蜃楼够解救吗? 一次恐怕要吃十颗才行。 龙荧犯起病来,不管江白昼如何拒绝,自顾自地黏着他亲。直到亲够,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才允许江白昼从墙边站直。后者嗔他一眼,恼火道:“你是不是以为我真的不会生气?” 龙荧又亲上去一口,舔了舔江白昼的唇:“哥哥别气,都是我的错,下次不了。” 还下次?江白昼才不信他的鬼话。 两人正说着,密道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伴着密密麻麻的脚步声,渐渐接近。 江白昼立刻捂住龙荧的嘴,悄声道:“有人来了,还不少。” -------------------- 上城区没那么容易GG啊朋友们,人都死光的话,岂不是直接大结局了。 第39章 阴谋 城外地动山摇,这么大动静,引人过来丝毫不奇怪。 只是不料,人来得竟然这么齐——飞光殿和三大世家一个不缺,都来了。 江白昼施展起“隐身”的独门绝技,无形的水雾将他笼罩掩藏,顺便将龙荧也裹了进来。二人悄悄躲在地道的入口下,身后的密室已经塌了,上面那群人开始四处搜查,听脚步声,他们至少带了几百个士兵。 士兵搜到地道入口,发现里面是堵死的,便转去搜别的地方了。 此时已不知是几更天,月亮又隐入乌云,夜色浓重,数支火把照亮了塌成废墟的小园林。 从入口往上看,看不见那群人的面孔,但见火光摇曳,人影森森。 龙荧听着上面的交谈声,根据不同的声音辨认出来者身份,将他们一一介绍给江白昼:“姬世雄,公孙博,这是焦恨、赵禄福,焦氏和赵氏的家主……唔,这个声音听不出来,不过耳熟,应该是飞光殿的人。” 江白昼点了点头,他除了公孙博一个都不认识。 只听公孙博忽然用拐杖猛地一敲地面,不悦道:“姬殿主,我早说应该把这破地方给拆了,你偏不!现在可好,被人捷足先登了!” 姬世雄无辜道:“怎能怪到我头上?博老,你莫乱推黑锅呀。这些年哪一件事不是你们三家共同商议决定?我飞光殿位卑言轻,都是听你们的……” 他话音指向焦、赵两家,焦恨忍不住开口:“当初我们要拆,是你说拆了会毁阵,恐怕有损阵中秘宝,投鼠应忌器,必须慎重!” 姬世雄道:“那都是真的,我又不曾说假话。当年北骁王的七十二幕僚里,吴氏最受重用,北麓人都死光了,唯独吴氏后代不绝,凭什么?吴坤手中必有奇宝,八成还掌握着北骁王失踪的真相。” “哼,又是这套说辞!”公孙博自诩大岳皇室正统后裔,哪听得了这种话?不禁骂他妖言惑众,“北骁王,北骁王!一个欺君犯上的逆贼罢了!他失踪能有什么真相?有也是遭天谴了!你们还信他能成仙?跑这来找飞升的秘宝,痴人说梦!” 姬世雄道:“博老息怒,我当然不信,可有人信啊。” 焦恨和赵禄福齐齐辩驳:“你说谁?谁信?!” “……” 江白昼忍不住笑了一声,懒洋洋地靠在龙荧身上,点评道:“这几家果然内斗得厉害,姬殿主脸皮最厚,装得最好。” 龙荧顺势搂住他,说:“哥哥别被姓焦的和姓赵的给骗了,他们看似话少忠厚,其实也不是好东西。” “我祖父呢?”江白昼问。 龙荧顿了顿,委婉道:“上城区几方利益相争,各有所图,都不是善茬。” “……”江白昼明白,可话虽如此,公孙博在他心里仍然和旁人不太一样,他内心深处不愿相信祖父是一个和姬世雄差不多的坏人。 他对公孙氏的感情并不浓烈,但“公孙”二字像一层轻薄的雾堵在他心口,不痛不痒却令人惆怅。 继续听外面交谈,姬世雄说道:“诸位,当务之急是赶快找出闯入者,吴氏阵法冠绝天下,从不外传,是谁有本事破开吴坤的阵?不管这个人和吴氏有没有瓜葛,一定不是普通人,若不为我等所用,留着必成后患。” 公孙博道:“全城都已封锁,他能逃到哪儿去?” 言毕一挥手:“继续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给我找出来!” 赵禄福忽然插话:“说到这个,我听说博老今夜无故封云梯,全城寻人,寻的是谁呀?” 焦恨接道:“公孙氏有什么独门消息?怎么不跟我们说?” 姬世雄做惊讶语气,煽风点火:“真的?我竟然不知道。” “……” 这三人装模作样简直令人作呕,公孙博怒道:“我家的私事,告诉你们做什么!” “私事?”姬世雄先是不解,继而恍然大悟,喃喃道,“私事,莫非是有关……唉,算了,这么多年过去,别提了。” 他丢钩子便有人咬,在场众人谁不知道公孙博的心病是自己失踪的儿子?个个要趁机往他的伤口上插刀。 焦恨道:“有关谁?难道是二公子殊?博老打探到他的消息了?真的吗?恭喜啊!” 赵禄福也说:“恭喜恭喜!” “……” 只听外面“当”的一声,公孙博猛敲了一下拐杖,气急攻心:“你、你们!” 三大世家勾心斗角互不对付,这些风凉话以往他没少听,但今夜刚得知公孙殊的死讯,冰凉的骨灰还在他手里,他伤心未愈,又被人火上浇油,一时间气得双手颤抖,说不出话来。 随行的大管家暗暗扶住他,小声相劝。 姬世雄见状笑了笑:“博老为何不高兴?难道是我们猜错,你没打探到二公子的消息?不应该呀。公孙氏不是年年都去海上寻人吗?一年比一年走得深,这么多年,连个影子都找不到?” 公孙博还没应声,江白昼的脸色先变了。 ——公孙氏竟然追到了海上? 是因为陆地遍寻不见,不得不出海,还是有目的地专门去海上寻找? 当年他父母私奔时泄露踪迹了吗? 只听姬世雄又道:“大海广袤无际,凶浪滔天,寻常船只难以深入,的确不好找。最近机枢门造出一种新船,正准备下水一试,博老若需要援手,我飞光殿愿意助你一臂之力。” “多谢殿主好心,但不必了。”公孙博冷冷地道,“闲话少叙,还是先搜人吧!” 谈话止住,外面一时安静下来,只余风声、火把声、脚步声,以及士兵们遍地搜查走动时铠甲与武器发出的撞击声。 龙荧看向江白昼,见他眼含惊疑,冷白的面容比平时更冷一分,不由得叫道:“哥哥?” 江白昼绷紧的脊背一松,龙荧揽住他,正欲说点什么来安抚,外面忽然传来一声惊叫:“殿主,找到了!” “找到什么?快拿来看看!” 两名士兵走了过来,脚步声相当沉重,似乎合力抬着一个东西,抬到几位主子脚下重重一放,只听姬世雄道:“哪来的棺材?” 士兵指了一个方向:“禀殿主,吴坤墓里挖出来的!” 姬世雄盯着棺材打量几眼,命令道:“打开。” “稍等。”赵禄福拦住他,“轻易开死人棺可不吉利,他既已入土,我们何必扰他安眠?” 公孙博瞥来一眼,没吭声。 姬世雄浑不在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开棺怎知吴坤是不是真的死了?万一有诈呢?” 两名士兵听他吩咐,慢慢掀开棺材。 可能是棺盖太重,掀了有一会儿,江白昼和龙荧看不见外面景象,不知道那群人发现了什么,只听惊声四起,有人叹道:“好多金子!” “吴坤生前一副穷酸相,哪来这么多财宝陪葬?” “他竟然睁着眼!” “他的眼睛似乎在盯上面……棺盖上有字!不,是一幅图!” “……” 龙荧和江白昼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疑惑。 赵禄福刚才拦着不让开棺,现在竟然第一个冲上来,趴在棺盖上道:“是地图!‘北骁王遗迹尽在此图之中,开启遗迹者,得吾王仙力相赠,享无边富贵’,这……” “假的。”姬世雄突兀地打断他,断言道,“绝不可能是真的!” “……” 赵禄福、焦恨和公孙博的目光齐齐投向他:“为何不可能?姬殿主知道些什么?” 姬世雄轻咳一声:“我不知道。但事出反常必有妖,吴坤坐拥北骁王遗迹,自己却是凡人一个,这还不能说明遗迹无用?我们应当小心,别被轻易骗了。” 暗中的江白昼嗤笑一声:“姬殿主自己鬼迷心窍,劝说别人的时候倒讲起理来了,原来他有脑子。” 有脑子的显然不止姬世雄一个,觊觎北骁王遗迹的也不止他一个。 他越劝说,那三人越心动,当即派人将地图从棺材上拓下来,一人存了一张,去不去寻宝日后再议,首先不能落于人后。 江白昼扯了扯龙荧的袖子,轻声道:“你觉不觉得,这件事愈发不对劲了?” 龙荧点头:“我原以为北骁王秘图是惊世之秘,可它竟然散布得到处都是,恨不得每人发一张,生怕知道的人不够多似的……” “对,荒火、飞光殿、三大世家都知道了,包括你我。”江白昼握着龙荧的手,浑不自知地摆弄他的手指玩,一边捏一边道,“越看越像有阴谋,可我更想去了。” 第40章 自由 天将破晓,三大世家和飞光殿的人终于撤走。 他们带走了吴坤棺材里的北骁王遗迹图,将金银财宝交给士兵随意瓜分。 喧闹声渐行渐远,周围重归寂静。 江白昼和龙荧从暗处走出来,见吴坤棺盖大开,遗体横于其中,仍死不瞑目,都有点于心不忍。 死者为大,他们决定帮他重新入土为安。若不是他们闯进来触发地震引来那群人,吴坤的坟墓也不至于被毁。 可转念一想,吴坤之所以把地图刻在棺材里,似乎早料定有人会来开棺,同时又把“天机”藏在密室的墙壁里,一个普通人发现不了的地方,仿佛专门为“远来客”准备——他似乎什么都算到了,都是故意为之。 埋土之前,江白昼拿出密室中得到的地图,和棺盖上这张仔细对比,竟然一模一样,那么“真图藏于密室,假图用来诈对他遗体不敬之人”的猜测便不成立了。 吴坤只是想方设法地将地图送出去。 埋完了他,天边已泛金光。 二人拾起在地震中碎成数块、字迹都辨认不清的墓碑丢去一旁,找了块木板,重新刻上他的名字。 龙荧亲手做这一切,江白昼在旁边看着他,看了片刻冷不丁开口:“小荧,我们似乎忽略了一件事。” “什么事?” “吴坤的墓建得这样工整,之前是谁埋葬的他?” “……” 龙荧愣了一下,江白昼道:“他不可能是自己钻进棺材里的,即便是,谁帮他合棺填土?” 龙荧和江白昼面面相觑,被疑问难倒。 然而一夜未歇,两人都觉得累了。 龙荧的累是正常的劳累,江白昼的累则来源于五行之力的耗损——他就像个水瓶,瓶中之水用一些便少一些,只好回去稍作休整,将它蓄养回来。 一宿过去,上城区仍然处于封锁之中。 他们“隐身”经过时远远一瞧,云梯边上排起了长队,等待出城的人相当多,经商的、探亲的都有,个个面带焦急又无可奈何。 封城是世家的特权,即便生在上城区,人也分三六九等,并非处处自由。 “你之前告诉我,修建上城区是为了躲避黑雾?”江白昼突然对龙荧说,“黑雾已经开始下沉,到时下城区被吞没,即便开启云梯,这些人也无处可去,岂不相当于永远封城了?” “嗯,但我希望永远不会有那一天。”龙荧牵着江白昼的手,罕见地与他一起走在太阳下。他低头盯着地面上的影子——“隐身术”最明显的弱点便是影子,为此他们专门走小巷,没被人注意到。 目的地是龙荧在上城区的家。 江白昼忽然感叹:“我明白吴坤为何要在园林门外的石碑上刻‘天涯’二字了。” “嗯?怎么说?” “大地被黑雾侵蚀,上城区孤岛独存,城池的尽头便是天下的尽头,名‘天涯’再恰当不过。会想这么多,说明吴坤也是一个内心孤独的人。” “……” 龙荧怔怔然:“‘也’?” 围绕在身畔的无形水雾忽然显出颜色,雾中无数个水滴膨胀而成的气泡飘然升起,阳光一照,五彩缤纷。 江白昼在璀璨的碎光里靠近亲了亲他:“和你一样。” 他的吻潮湿甜蜜,安慰中饱含爱怜。 龙荧被几乎能杀死人的幸福击中,对江白昼的爱意已有无穷之多,此刻忽然又多了几分,多到这具区区凡人之躯几乎无法承受。 龙荧呆愣片刻,回抱住江白昼。 五光十色的水雾在眼前氤氲,他恍惚中意识到,原来爱是一种痛觉,令他浑身麻痹颤抖,又死不掉。 一吻完毕,江白昼更加累了。虽然知道不是自己的问题,但见他愈显虚弱的气色,龙荧有一种自己是狐狸精,吸食了他的精气的错觉。 “哥哥,我抱你回去?”龙荧自告奋勇,作势要将江白昼抱起。 江白昼摇摇头:“还不至于,我只是有点疲惫,又不是走不了路。” “你就不能装作走不了路吗?” “好吧。”江白昼含笑抬起双臂,既然有人不辞辛劳也要抱他回家,为何要拒绝? 龙荧立刻将他打横抱起,稳稳当当地往前走。 江白昼将长发拨开,侧脸靠在龙荧肩上,本来还想逗弄他几句,但被他温柔抱着,太阳一晒,江白昼忽然困意深重,有点睁不开眼睛了。 恍惚间他好像回到了熟悉的海岸上,暖白日光烘人脸,他一如往常坐在岸边,仿佛能听懂一般认真倾听海鸟的鸣叫,祈盼自己能和它们一样,心无绊,身无拘,永远自由。 …… 江白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醒来时,竟然还在龙荧的怀里。 而龙荧坐在床边,一直保持这个略显辛苦的姿势抱着他。 “你怎么不放下我?”江白昼抬眼看了看陌生的房间摆设,这是龙荧在上城区的家。 “不想吵醒你。哥哥睡得这么香,还说梦话了。” “唔,真的吗?” “真的,你说——”龙荧故意停顿,“我不想告诉你。” 江白昼:“……” “随你开心。”他从龙荧的怀里离开,下地走了几步,略略伸了个懒腰,回头道,“对了,我忽然想起件事。” “什么?” “之前一直忘了问,六年前我教了你一些阵法皮毛,后来回来一看,你会的比我教的多,是自己悟出来的吗?” “算是吧。”龙荧羞于在他面前班门弄斧。 江白昼却道:“你很有天分,不多学点可惜了。” “哥哥的意思是?” “我教你。”江白昼忽然到桌边坐下,朝他招了招手,“小荧,拿纸笔来。” …… 几乎同一时刻,飞光殿内。 姬云婵又被关了起来。 她的“囚笼”大如宫殿,雕梁画栋山珍海味不一而足,唯独没有“门”。她像一只被折了翅的鸟,只能趴在窗台上望着外面的世界发呆。 “唉。” 姬云婵叹了口气,忽听身后有脚步声,贴身丫鬟小跑进来,悄声说:“小姐,殿主来了。” 姬云婵只动了下眼皮:“我爹来做什么?” 丫鬟道:“奴婢不知。” “告诉他我睡着了。”姬云婵后知后觉回魂了似的,飞快地离开窗台,准备躲进被子里去。 但已经来不及了,她的腿才动两步,房门就被打开,姬世雄身居高位太久,在自己女儿面前也收不住赫赫威压,不悦道:“怎么一见了你爹就要躲?” 姬云婵重新趴回窗台上,故作懒倦,藏起自己发抖的神情,背对着她爹,慢吞吞地道:“我想出去玩。” 姬世雄冷哼一声:“你才回来又想出去?外面有多乱你不知道吗?这次若不是侥幸被龙荧所救,你就被人贩子捉去了!” “……” 姬云婵心想:人贩子倒卖可怜少女,不也是卖进你手里? 自从恢复记忆,她什么都想起来了。 有一部分事情在江白昼面前她羞于启齿,可自己记得清清楚楚。她爹不仅对成仙执迷不悟,还痴迷于半甲人偶。那些人偶大多是用少女做成的,她见过几个,听见她们的惨叫,吓得魂飞魄散。 她爹自己喜欢,也拿这些少女赚钱,将她们卖给上城区的贵户,价格昂贵到平民百姓想都不敢想。 据说,每个少女被切断手脚做成半甲人偶时都会哭得死去活来,眼睛哭肿,喉咙哭哑——甚至把嗓子哭坏,所以她们大多是哑巴,不会说话。即便能开口,嗓音也十分不悦耳,“主人”不喜欢,不允许她们说话,当一个安静漂亮的人偶便好。 姬云婵第一次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也哭肿了眼睛。 可她连自己都帮不了,遑论帮别人? 在被她爹发现之前,她曾试图救过人。 是在飞光殿的秘密药房里,她遇见了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少女。少女已经成为半甲人偶,只是伤口还未痊愈,要等她身上结的痂全部脱落皮肤恢复正常才会被带出去卖掉。 她也很安静,姬云婵以为她和别人一样,不会说话,便自顾自地嘱咐:“我放你离开,你出去之后逃远点,千万别再被捉到了。” 当时姬云婵天真,不知世道险恶无处可逃。那少女也不解释,只摇了摇头。 她急了:“药房每天都有人把守,我好不容易才溜进来,你这回不走,下回就没机会了!” 少女仍然摇头,竟然还开口说话了。 “我不知道去哪儿。”她指了指自己遍布金属与宝石的身体,“我很丑,会吓到人。” “……” 姬云婵呆了一下,“哇”的一声哭了。她发现,这名少女竟然不是哑巴,嗓音也很好听,为什么?因为没有彻夜痛哭过吗?她为何不哭,不怕疼吗? ——她不怕疼吗? 后来,这个疑问总出现在姬云婵的噩梦里。 正回忆着,一只铁石般坚硬的手突然按在她肩膀上,姬云婵怔然回头,对上了她爹的目光。 姬世雄打量她片刻,忽然说:“小婵,我知道你全都想起来了。” 姬云婵吓了一跳,瑟瑟后退。 姬世雄却摸了摸她的头,和蔼地道:“不论如何,爹爹只有你一个女儿,你是飞光殿的少主人,切不可再幼稚行事,你该长大了,要坦然接受一切,懂吗?” “……” 姬云婵本能地摇了摇头,姬世雄却不容她拒绝:“听爹爹的,我有事安排你做,做好你便能获得自由。” 第41章 将计 胡冲山突然发现,最近宋二哥似乎有点奇怪。 他为人愚笨,说不上来哪儿奇怪,可就是怎么看都不对劲。 他最初意识到这一点,是在前天。 当时他和往常一样清晨出门,准备去验查粮草。才走到外面,忽然看见宋天庆正在训斥手下。 荒火虽然不是正规军,但纪律严明,兄弟们几乎从不犯大错,小错无伤大雅,提醒两句就过去了。 那是个面容稍显稚嫩的少年人,站在宋天庆面前,被训斥得面红耳赤,佝偻着背,脸快低进泥地里了。胡冲山顿时好奇起来:他犯了什么错?惹二哥大动肝火。 走近一听,竟然是因为早上给宋天庆送饭时打搅了他写信。 胡冲山哈哈一笑,过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小事而已,无足挂齿!你忙去吧!” 他帮忙解了围,转头对宋天庆道:“二哥,这点鸡毛蒜皮你何故大发脾气?” 宋天庆冷哼了声:“鸡毛蒜皮?自从大哥不在,洛山的纪律越发差劲了,一个个目无尊卑,肆意行事,进我的屋子连门都不敲!还把我这个当家的放在眼里吗?!” 唐春开离世后,荒火的实际掌舵人就成了宋天庆,虽然为尊敬唐春开,他仍然挂着二当家的名头,实际上已经是大当家了,荒火上下一众大小事务都由他做主。 胡冲山听了也没想太多,和往常一样玩笑似的道:“哎,都是自家兄弟,计较这些作甚!” 宋天庆却道:“大哥在世时就骂你脑子简单,你看,现在还无长进!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荒火不是草寇,怎能如此随便?” 胡冲山挠了挠头。 宋天庆又说:“治下严明才能成大事,你以后也规矩点儿,我们当以身作则!” “……” 胡冲山大老粗一个,第一时间没听出宋天庆的言外之意。过了两天才回过味儿来,“以身作则”的意思是,他应该带头尊敬宋二哥,别整天没大没小,无尊无卑。 可是,为何要有“尊卑”? 胡冲山有点茫然。 唐春开在世时从不会为这类事情生气,他也教兄弟们做人应该有礼有节,但绝不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小事公然训斥兄弟叫对方脸上无光。 更何况,胡冲山事后得知,那少年并非没有敲门,只是声音太小没被听见。可他的解释宋天庆一律不信,认准了他在狡辩,若不是胡冲山及时解围,还要将他军法处置,以儆效尤。 “军法”,这个词多么冷漠。 胡冲山有点不高兴。 荒火也有军法,但唐春开只教他们不可妄自尊大,欺凌弱小,奸淫妇女,亦不可懒惰懈怠,不求上进等,从未说过“不敲我的门我便要军法处置你”,若是上下等级分明,尊卑差异至此,荒火和飞光殿又有何区别? 可宋天庆说的“无规矩不成方圆”似乎也有一定道理。 胡冲山想不明白,第无数次感叹:“若是唐老还活着就好了,唉。” 他正唉声叹气,宋天庆忽然推门进来,叫他:“老三。” 胡冲山蹭的站起来:“怎么了,二哥?” 宋天庆那张天生苦相上露出一丝嘲弄的笑意,说:“听说龙荧得姬世雄的召见,回到了上城区,不知二人商议了什么。我怀疑他已经将地图献了出去,否则为何迟迟不传回消息?幸好我给他的是一张假图。” 胡冲山一愣:“他当真叛变了?” “八九不离十。”宋天庆道,“不奇怪,在功名利禄面前,有几人能守得住本心?可惜了大哥对他的苦心栽培。” 胡冲山愤愤道:“我定要找他算账!” 宋天庆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别急于一时,既然他把假图送给姬世雄了,我们就不等他了。我决定亲自去寻找北骁王遗迹。你着人准备一番,我们今日就出发。” “好,我这就去!” 胡冲山顿时将刚才的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出门安排人手去了。 …… 江白昼自己布阵厉害,教学也很有章法。主要是今日的龙荧和六年前已大不相同,学习的速度相当快,还能举一反三,他只需提点几句关键的,龙荧就能自行理解全部。 无尽海神殿和吴氏不同,没有“不外传”的规矩。 江白昼教得毫无保留,龙荧学得尽心尽力。但究竟能学到江白昼的几成功力,就得看龙荧自己的造化了。 有些阵法他学会了也用不出来,这就是神殿不限制外传的原因——传出去也没用,大部分阵法要靠五行之力支撑,也就是龙荧眼里的“灵力”和“法术”。 长时间全神贯注地教学十分消耗精神,江白昼疲倦了就躺去床上,龙荧坐在床边帮他捶肩揉腿,小丫鬟似的殷勤讨好,顺便占便宜。 江白昼不理会他乱摸的手,说:“我教你阵法,是为以防万一。我们马上要去探查北骁王遗迹,不知那是个什么样的险境,我想多教你一些应对危机的方法,到时我们互相照应更保险些,可惜我会的东西大多教不了你,思来想去也只能教这个了。” “哥哥辛苦了。”龙荧甜蜜地说,“我该叫你师父吗?” 江白昼立刻摇头:“别,我不能轻易收徒。” “意思是我不够资格。” “……” 江白昼笑了声:“这么说也行。你不是我家乡的人,不符合标准。” 龙荧好奇起来:“除此以外呢?你收徒还有什么标准?” “唔,不好说。”江白昼想了想道,“我的徒弟要继承我的衣钵,在我死后,替我继续守护家乡,这是一种传承。所以我必须得慎重,培养一个合适的人。” 他末了又说:“还早着呢,二十年后再考虑也不迟。” 二十年后啊…… 龙荧不知道那个时候的自己还活不活着。 他总觉得他活不长,没有理由,单是直觉。 龙荧抱住江白昼,把自己当成对方身上的一根共生藤蔓,时时纠缠也不嫌腻:“哥哥,即使我死了,你也要记得我。” “胡说什么?”江白昼推了推他的额头。 龙荧不依不饶,把脑袋往江白昼的脖颈上蹭。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噗”的一声轻响,有什么东西在扑打窗纸。 “飞鸽?”龙荧略一皱眉,走过去打开窗。 果然是一只半甲小鸽子,翅膀呼扇不停,却叫不出声。 龙荧取出密信,把鸽子放走,回到床边。江白昼已经坐起身:“谁传来的?” “我看看……姬云婵?”龙荧有点惊讶。 “她给你传信做什么?” 龙荧展开信纸读了一遍:“她邀我今夜子时于飞光殿西门相见,有秘事相告。” “没了?” “嗯,就这一句。” “……” 江白昼对姬云婵比龙荧上心,面露忧色:“她爹应该不会伤害她吧?” “自然不会,他们是亲生父女。”龙荧道,“但会不会伤害我们就两说了,我怀疑这封信是假的。” “何出此言?” “现在三大世家都得到了北骁王遗迹地图,以他们内斗成性的作风,每家都不甘落于人后,我估计不出三天,都会派人去寻秘。而且据姬云婵说,姬世雄早就得到了遗迹,还在上城区修建了一条直通灵泉的密道,派有重兵把守,若三大世家按照地图寻找过去,岂不是马上就要发现他的秘密了?——他一定是坐不住了。” “我明白了。”江白昼接下去,“他原本计划用结亲拉拢你,引你自愿当试验品,但现在行不通了,时间紧迫,来不及循序渐进,他要在拖住三大世家的同时,尽快骗取你的信任,越快越好。” 龙荧点点头:“所以我觉得这封信是假的,不管姬云婵是自愿还是非自愿,总之,她八成已经被控制了,我们应该小心。” 要用姬云婵来骗龙荧实属不易,因为龙荧从来没相信过她,更没有姬世雄幻想的那种男女之情。 “他女儿纯粹是个小丫头,哪来的本钱设美人计?”龙荧忍不住道,“只有哥哥当美人勾引我,我才会心甘情愿中计。” 江白昼:“……” “你别胡言乱语。”江白昼拍了龙荧一巴掌,无奈道,“若真是被控制了,小婵现在一定很害怕,我们不能不管她。而且我们原本就很好奇姬世雄的灵泉密道,不然也不会亲自送小婵回家,试图将计就计。现在虽然计划略微生变,但也没变太多,我们已经走到这一步,不如继续顺水推舟,让姬世雄和三大世家心急去,他们自会开路,我们暗中跟着就好。” “哥哥是说……?” “去赴约。”江白昼说,“你在明,我在暗,不论遇到什么危险,我一定保你周全。” 既然江白昼这样说,龙荧自然是全听他的。 他们换洗吃喝休整一番,子时一到,便来到了飞光殿的西门。 飞光殿坐北朝南,东西南北都有门,每道门似一个关卡,相对来说西门防卫最弱,因为下人进出频繁,容易浑水摸鱼。 江白昼和龙荧在西门外远远地观望了片刻,只见一个小丫鬟挎着篮子走了出来,守卫盘问的时候她说:“小姐夜半惊醒要吃果子,我去采买来。” 然后亮出一枚令牌。 守卫放行,丫鬟快步走远,一面拐进小巷,一面谨慎地东张西望。 龙荧现身拦住她,叫道:“姬小姐。” 那“丫鬟”抬起头来,果然是姬云婵。 第42章 就计 姬云婵见到龙荧,先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没看到江白昼。 她有点失望,但并没有表现得太明显。她在龙荧面前做出了从未有过的羞怯模样,低着头,轻轻叫了一声:“龙公子。” 龙荧:“……” “你……” “我有话要跟你说!”姬云婵飞快地打断他,不让他发出疑问。 龙荧隐约明白了,有人在监听吗? 果然,姬云婵的腔调仿佛背诵戏本里的唱词,似真还假地说:“龙公子,我一直没敢对你说,其实……我家有一个不外传的秘密,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但它千真万确,你若是愿意和我……成亲,迟早也会知道。” 龙荧配合地问:“什么秘密?” 姬云婵停顿了片刻:“你听说过北骁王吗?” 龙荧道:“略有耳闻。” 姬云婵道:“北骁王当年造反成功后无故失踪,民间盛传他得道成仙,放着皇帝不做,驾鹤西去了。他失踪的真相扑朔迷离,从无定论。前些年,我爹偶遇一古墓,疑似一千年前北麓贵族之墓。墓中出土一本书,书中记载了北骁王失踪的秘密——他的确成仙了。” “……” 龙荧不擅做戏,但见姬云婵始终低着头,双手绞紧衣衫,肩膀隐隐发颤,还在背“唱词”:“若非成仙,他怎会在人间消失得毫无踪迹呢?我爹循著书中线索,找到了北骁王仙去后的遗迹……你在听吗?” “嗯,你继续说。”龙荧应了一声。 姬云婵道:“遗迹有五个,其中一个在埋星邑附近,另外四个相距遥远,即便乘坐最快的马车,也要数十天才能抵达。我爹派人去探查过,发现五个遗迹差不多,每个里都有灵泉一眼,壁画若干,及一些金银财宝。那些壁画上……画的便是北骁王驾鹤图。” 这些倒是龙荧不曾得知的,顾忌着暗中监听的人,他选了一句适当的话问:“你为何突然告诉我这些?” 姬云婵道:“虽然我们相识不久,但我……我对你一见倾心。” “……” 姬云婵险些咬了舌头,龙荧听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他怀疑,假如她真心实意地说出这句话,倾诉对象应该是江白昼,这么一想就更刺耳了。 姬云婵也说得不情不愿:“我担心你的安危,唯恐你陷入危机。因为……我爹效仿北骁王成仙的方式,作法多次,屡屡失败。他一直在寻找成功之法,最近有了进展,只是需要一人来帮他。他看中了你,那是个危险的任务,你若不愿意,我们恐怕就……就不能……” 姬云婵隐去后半句,顿了顿道:“所以我才邀你见面,将一切告知于你,让你自己做选择。” 龙荧沉默下来。 姬云婵的每句话都是姬世雄事先安排好的,那么他做此安排,是希望自己给出什么回应? 换句话说,在姬世雄的眼里,龙荧应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搏美人一笑不怕危险的情种? 还是一听见能得道成仙就被吸引,借着男女之情,觊觎北骁王遗迹的小人? 前者似乎有些牵强,姬世雄也未必完全相信他的深情。后者倒很符合人性。 龙荧便顺着她问:“殿主需要我如何帮忙?危险在哪里?” 姬云婵道:“这……一句话说不清楚,我带你去一看便知。” 龙荧意外:“带我去?” 姬云婵道:“恰好我爹有事外出了,我们可以趁他不在,去他的密室里探查一番,你觉得如何?” 姬云婵牵线木偶似的说出这些话,同时拼命地用眼神暗示龙荧,叫他拒绝。她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甚至按住龙荧的胳膊,作势将他往后推。 “不要答应。” “不要去。” 姬云婵无声地呐喊,可龙荧对她的明示暗示均视而不见,他仿佛鬼迷心窍了,明知她是傀儡,她说的一切都是在引他中计,竟然还答应得干脆利落,说“好。” 姬云婵颓丧地垂下双肩,一时间有点茫然。 她与龙荧并不那么熟,不知龙荧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她是因为信任江白昼,才连带着信任他。可仔细一想,其实她和江白昼也没那么熟。 她和谁熟呢? 谁都不。 她根本没有朋友。 没人在乎她的想法,也没人听她的话。 姬云婵在前方引路,龙荧在后面跟着。 这回她没从飞光殿的西门进,走了一道暗门。 这道门也是姬世雄安排的。 她犹有不安,试图再劝龙荧几句,拐弯抹角道:“我爹的密室很大,路有点远,若是参观一半他回来了,我们恐怕就走不了了。” “无妨。”龙荧浑不在意地说。 “……” 姬云婵哑然,挣扎不了,只能按照她爹爹的安排,把龙荧引到密室里。 姬世雄的密室在他的书房里。 他们翻窗而入,姬云婵在花瓶、桌案、书柜等多个地方敲敲打打,完毕后,地面机关开启,露出一个可供一人潜入的密道来。 “从这里下去?”龙荧略感吃惊。 姬云婵道:“密室就在下面,你……做好准备。” 龙荧谨慎地往下观望了一眼,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 姬云婵仍然不死心,还想劝他:“不如算了吧,其实——”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咔嚓”一声轻响,伴随液体喷涌而出的声音,那清脆中透出一丝恐怖,莫名让人联想到砍头断臂之类的行为,怪异极了。 龙荧不知那是什么,姬云婵却猛地一抖,犹如接收到了某种警告的暗号,她立刻住嘴,倏地走去前面,亲自带着龙荧进密道。 密道起初是黑的,越往深处走越开阔,光线也越亮。 尽头是一间石室,很大,比地面上的书房大出了几倍不止,墙壁上悬挂数盏油灯,将整间密室照得不留一丝阴影。 随着他们在密室中站定,密道上方忽然“轰”的一声,入口被关闭了。 大概是监听的人没有进来,姬云婵不再伪装,自暴自弃道:“好了,我们两个别想再出去了。” 龙荧往身后望了一眼:“是我们三个。” 姬云婵一愣:“什么?” 只见江白昼从龙荧身后的阴影里走出,如凭空出现一般,姬云婵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眼眶一红,立刻扑到他身边:“昼哥哥!你怎么跟进来的?” 江白昼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四下打量一番,发现密室空空如也,除了冰冷的墙壁和油灯什么都没有,不由得问:“你爹打的什么算盘?把你们关在这儿做什么?” 姬云婵见他犹如见了救星,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声音又低又急切:“我爹说遗迹的秘密已被他人知晓,他绝不可能让别人抢先成功。他原本想拿龙荧当新的试验品,但时间紧迫,即便龙荧自愿,也已经来不及把他做成半甲人了,那是个精细活儿,少则两三月,多则四五个月,才能让他的身体不再排斥机械……” “所以呢?”龙荧插进中间,分开他们两个,不允许姬云婵抓着江白昼不放。 可姬云婵完全不听,躲到另一边抱住了江白昼的胳膊,继续说:“所以他和机枢门的黄门主商议之后,决定尝试一个冒险的方法,‘活死人法’。” “什么是‘活死人法’?” “就是切断你的肢体,强行装上机械肢,这样做你的身躯和机械会不契合,但他们不在乎,痛在你身,他们又感受不到。而且你多半会因流血而亡,他们要做的便是在你死去之前,将你放入灵泉里,若你死了,说明失败,若灵泉能为你续命,说明他们的法子是对的。” “……” 江白昼和龙荧听得毛骨悚然,龙荧不解:“那这间密室……?” “他要你全程自愿,主动配合吸收灵泉之力,所以得洗去你的记忆,往你的脑子里灌输新的人格,你才会全心全意听他的……和当初对我一样。” 随着姬云婵话音落下,密室的石壁上忽然开始往外渗雾气,极细密的,幽绿的,一股接一股。 “这里连着药房。”姬云婵拉着江白昼本能地后退,试图躲开那些雾。然而无处可躲,它们魔鬼般从墙壁钻出,漫延在偌大的密室里,逐渐将其充满。 “是毒药,吸多了我们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变成头脑单纯的傻子。——昼哥哥!怎么办?” -------------------- 这几章进展似乎有点慢,但都是必要的铺垫,流泪qaq 第43章 入密 姬云婵不知道江白昼实力几何,但本能地依靠他。龙荧知道,同样下意识看向他。 江白昼挥了挥衣袖,有白雾从他袖中散出,形成一道半透明的屏障,将三人团团围在中间,挡住了逐步侵蚀而来的绿色毒雾。 姬云婵看得呆了:“昼哥哥,你会变戏法?” 江白昼失笑:“也可以这么说。” “……” 龙荧看见姬云婵黏着江白昼就气不打一处来,不禁挖苦道:“有人还未中毒就变成傻子了,真要中毒了可如何是好?” 姬云婵轻哼一声,不搭理他。 龙荧把江白昼拉到自己另一边,亲自隔开她,却见江白昼的双眼盯着密室中越来越浓的绿雾,神色凝重。 除去一道已经封死的门,密室是规规矩矩的四壁死室,眼前的绿色便从四方而来,泼墨一般汹涌浓烈,撞上白雾屏障时被迫退开。但绿雾退无可退,它的后方仍有无尽的绿,一股股氤氲在一起,化成铺天盖地的水雾,大有吞尽一切之势。 江白昼突然道:“我虽然挡得住,但不是长久之计。屏障和毒雾为同源之水,浓烈到一定程度便会互相融合,不受我控制。我不怕中毒,吸几口也不碍事,但我不便大动干戈,否则毒气四溢你们两个受不住。我们得尽快想办法离开。” 两双眼睛一同望向姬云婵,后者苦着脸:“我不知道怎么离开,此地连通药房,应该有机关。但我爹的机关……我觉得还是不要轻易触动为好,太危险。” “找不到出路更危险。我来试试。”龙荧走向一面墙壁。 白雾屏障的范围有限,他一走动,江白昼和姬云婵也跟了过去,水雾形成的一大团白色便在浓烈的绿色里挪动,从密室中间挪到墙壁边缘。 走近一看,墙壁上有针眼般密密麻麻的小孔,毒气就是从这些小孔里钻进来的。 “这面墙……”龙荧忽然说,“竟然是千针壁。” 姬云婵连忙问:“什么意思?” 龙荧道:“字面意思,若不慎触动机关,墙壁便会千针齐发,将我们射成刺猬。” 姬云婵:“……” “唉。”姬云婵忽然低下头,沮丧地蹲到一旁,大约是在为她爹爹竟然不顾她的安危,把她丢到这么危险的地方来而伤心。 俗话说,虎毒不食子。姬世雄显然比虎还毒。 他只在乎能否成仙,其他所有人和事似乎都不重要。 还口口声声对她说“都是历练”“你长大后会明白为父的良苦用心”,姬云婵一点也不明白。 “昼哥哥,成仙究竟有什么好?”她忍不住问。 江白昼认真想了想道:“无穷的力量,无尽的生命?我不知道。我觉得这不见得是好事,一个人太过强大便要担负起同等重大的责任,如果他永生不死,那就意味着,他肩上的责任也永远卸不下去。这是何等的辛苦?” 龙荧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几句话的工夫,白雾屏障肉眼可见地缩小了,无声之中提醒他们:不可再拖延。 江白昼转向龙荧,不知为何突然问他:“那个什么千针壁,你知道怎么触发吗?” 龙荧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但触发自杀式机关比找出路容易多了,随便乱撞即可。哥哥是有什么想法?” 江白昼道:“你去乱撞试试。” “……” 这个要求实在吓人,姬云婵蹭的站了起来。可她紧接着就发现,龙荧竟然连原因都不问,非常听江白昼的话,面不改色地开始找机关。 “你、你小心点!别把我们三个害死!”姬云婵跟在龙荧屁股后面嚷嚷。 龙荧嫌她烦:“别吵。” 姬云婵立刻躲到江白昼的背后,乖乖地压低声音问:“昼哥哥,为什么?” 江白昼说:“放心,有我在不会有事的。” 墙壁仍然在一股股地往外冒毒雾。 正如龙荧所说,找死比求生容易得多,他放出袖中飞钩,四处试探了一下,不消片刻,忽听得脚下传来沉重的机关启动声,轰隆隆地逐渐接近,如天边一声惊雷。 忽然,声音止住。 墙壁上悬挂的油灯支架齐齐断裂,数盏灯一同摔落在地,火焰熄灭,密室内陷入一片漆黑。 同时黑暗中银光乍闪,无数银针如闪烁的星子,眨眼间射向了密室当中的三个人。 “退去我身后!” 江白昼双臂抬起,广袖无风自动,一片白雾围绕他盘旋升起,转瞬化作数不尽的透明水滴,朝四面八方弥散而去。 江白昼的动作并不那么快,至少没有银针射出的速度快。 但那些银针也为他所控,突然在半空中停住,紧接着便被扑面而来的水滴阻挡,一枚银针对应一滴水,成千上万个针尖被水珠裹住,形成了一场宛如来不及下落便静止在天穹中的大雨。 姬云婵瞪大双眼,发出一声惊叹。 电光石火间,江白昼指间光芒乍现,振袖一挥,那些水珠听他号令,将银针齐齐原路推回,一针对一孔,竟然全部不偏不倚地嵌入,堵死了墙壁上的数千个小孔! 五行戒的亮光照清周围一切,地上一根残针不留,墙壁也不再往外漏绿雾。 江白昼终于不用担心有新冒出的毒气在他顾及不到的地方伤到龙荧和姬云婵,密室内一切水雾尽在他掌控之中,他的双手略微合拢,掌心仿佛有无形的引力,将毒雾化作青烟,一缕缕收入其中,形成了一把颜色浓烈到近乎发黑的墨绿长刀。 江白昼手提刀柄,刀尖向下,用力一劈。 “咔”的一声,石板地裂开一条缝儿。 江白昼手腕一转,缝隙越裂越长,越裂越宽,几乎要将整间密室一分为二,直至裂成一条向下的通道—— 密室下方竟然是空的。 “果然。”江白昼说,“刚才听见机关声从地下传上来,我就猜到出路在下面。” “下面是什么地方?”龙荧一边说话,一边捉起江白昼的右手察看了一下,“毒雾刀”仍在他手中,幸好这东西对他并未造成损伤,不用太担心。 姬云婵摇了摇头:“不知道,看起来似乎很深。” “挖这么深,必有猫腻。”江白昼用五行戒放出的光往下照,“下面竟然有路,我们去看看。” 太高,龙荧和姬云婵无法往下跳,江白昼将“毒雾刀”往旁边一丢,空出手来一手揽一个,拖着他们飞了下去。 他一撤力刀就散了,雾气再次充盈密室。 但已经与他们无关了。 下方空旷潮湿,像一个溶洞。 双脚落地时姬云婵仍有做梦的感觉,她往旁边挪了一步,不让自己踩进水坑里。龙荧比她镇定多了,径自走去前方开路,低声道:“这不会就是你爹那条通往遗迹的密道吧?藏这么深。” 姬云婵一愣:“是有点眼熟。” 她的眼神后知后觉,落在江白昼和龙荧牵在一起的手上,有点疑惑:“你们……” 话没问完,龙荧便道:“你才发现?” 姬云婵:“……” 她发现什么了?她应该发现什么? 姬云婵更疑惑了,龙荧却以为她已经理解,自顾自地道:“所以你应该自重,和昼哥哥保持距离,别妄想插入我们中间,这种行为十分卑劣,为人所不齿。我念在你年纪小的份上,不同你计较,但不代表我不会生气。你明白了吗?姬小姐。” 姬云婵两眼茫然,隐约懂了一些,又不完全懂。 江白昼拍了龙荧一下:“你别总是吓唬她,乱吃飞醋,毫无道理。” “怎么毫无道理?”龙荧故意说,“哥哥已经同我睡过,应当对我负责,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绝不允许你身边出现别的鬼。” “……” 话已至此,“别的鬼”姬云婵终于听明白了:“你们两个是……是那个!?” “哪个?” “……一对。” “不错,我们是一对。” 龙荧对这个词非常满意,姬云婵则大受震惊,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江白昼,深深不解:“可你们哪个是女扮男装?我竟没认出来。” 江白昼“扑哧”一笑:“你看我像吗?” 姬云婵不知他在逗自己玩,竟然真的打量起他来。 “昼哥哥生得这么好看,当然像了……若扮女装,也是绝世美人。”姬云婵说着说着竟然脸红了,一本正经地问,“真的吗?” 江白昼放声大笑。 龙荧白她一眼:“好蠢的丫头,刚才是不是吸进去毒雾了?” “好了。”江白昼打断道,“玩笑话小婵不必当真,我与他都是男子,你别想太多。” “但我说的你要信。”龙荧插话。 江白昼把他按住,说正事:“刚才触发机关,那么大响动,你爹应该已经察觉我们逃走了,八成会派人来追捕,我们得抓紧时间。你仔细回想一下,这条路是你当初见过的那条密道吗?通往北骁王遗迹?” 姬云婵想了想,确定地点头:“除此以外飞光殿也没有做其他用途的密道了。” “如此。”江白昼道,“得来全不费工夫,我们去会会传说中的北骁王。” “那里有重兵把守!”姬云婵连忙提醒,话一出口忽然想起江白昼方才展露的惊人本领,立刻把后半句咽回肚子里,底气十足地换了一句吹捧,“算了,昼哥哥一定能把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龙荧从旁警告:“我说的话你都没听进去?以后‘昼哥哥’也不许再叫了。” “……” 什么意思?莫非称呼也独属于他? 姬云婵一哽,绞尽脑汁想出一句话回敬龙荧:“嘁,妒夫,心眼真小!” 第44章 黄雀(1) 密道幽长冷僻,潮湿的地面上苔藓横生,空气中有一股清新与腐败混杂的怪异味道。 若不是因为上城区并无天然洞穴,简直要令人怀疑这条道路是天生天长,并非人工挖凿的。 姬云婵说,虽然是人工密道,但它存在的年头比她爹的年龄还要长。 上城区建设之初,姬氏担任百工,掌管一切建造之事,没人比姬氏家族更了解上城区的内外构造。当初东西南北四座云梯的控制权均掌握在三大世家手里,姬氏为自家考虑,留了一个后手,便是这条通往下城区的密道。 姬世雄得到北骁王遗迹地图后,将密道稍加改造,加长了一段,使它直通遗迹附近,如此避免地上行走,方便他瞒天过海,不被人察觉。 龙荧走在最前方,江白昼断后,三人谨慎前行,走了约莫半个时辰,竟然还未见到出口。 姬云婵有点累了,但羞于开口抱怨,否则像是这两人的拖累。她暗暗打起精神,跟紧龙荧,终于走到没路了,前面是一个断崖。 黑夜幽深,看不清崖下景象。 江白昼用五行戒的光芒往下照了一下,照不到尽头。只见一座四方形状的云梯悬挂在半空中,摇摇晃晃,指引他们下行。 江白昼有些不解:“上城区悬空而建,每一座往下走的云梯都是从天而降,无法掩藏。这座云梯建在何处?怎么能不被人发现?” 龙荧比他更熟悉埋星邑的情况,一看就明白了:“上城区有五根承重的‘天柱’,一般认为‘天柱’为实心,我猜应该有一根是中空的,我们脚下的便是。” 云梯建在承重的“天柱”里,直通地下。 姬氏的野心可见一斑。 三大世家恐怕迟早要栽在飞光殿的手里。 江白昼打头,三人上了云梯,乘载云梯悠悠而下。 不知下行多久,“轰”的一声,云梯落地,前方仍然是一条漆黑的密道,但密道当中再无苔藓,只有植物枯死的根茎,使人一看便知:已经抵达下城区。 身后追兵还未赶来,龙荧当机立断,掏出一把匕首,砍断了云梯的绳索,让它只能停在地下,任凭上方如何调动机关都上不去。 见状,姬云婵忍不住问:“我们回去的时候怎么办?” “……”龙荧瞥她一眼,“你还想原路返回?” 姬云婵有点茫然。 她不是听不懂龙荧的话,只是迟钝地意识到,她这样逃出来,回家就成了一件难事。虽然她不想回家,但若不回家,以后应该怎么办? 一直跟着江白昼和龙荧吗? 他们肯定不愿意。 况且,她从小被人伺候惯了,连自己的头发都梳不好…… 眼见姬云婵露出一副要哭的神情,江白昼给龙荧使了个眼色,后者不情不愿道:“你是不是在琢磨以后的事?别忧虑那么多,活不下去就来找我,不过我要把丑话说在前头。” 龙荧语气严肃,盯着姬云婵道:“事到如今,你爹必定要杀我灭口,我回不去飞光殿,没必要再瞒着你了——即便你爹不对我下杀手,我也不是他的忠诚属下。我是荒火的人,你知道荒火吗?” 姬云婵点了点头:“听说过。” 龙荧道:“荒火的目标就是推翻上城区,跟我们站在一起便意味着你要与飞光殿为敌,你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吗?不要着急回答我,你先考虑一下。” “……” 姬云婵长这么大,还没人用这种口吻跟她说过话,仿佛她的想法至关重要,她的意见值得重视。 龙荧当然没那么重视她,但他和江白昼都把她放在了一个能够平等对谈的位置上,不把她当“不该参与大人纷争”的小孩,也不把她当“应该待在闺阁里绣花”的女子。 只问她如何考虑,要选择站在哪一方,好像在拉一个有用的盟友。 姬云婵心里没底。 她听话地认真考虑了一番,可她所知有限,心里隐隐有一些模糊的念头,尚未成形。 “其实……”姬云婵坦诚地说,“我不想回家,只是因为害怕。” 仿佛料定了她会这么说,龙荧看她一眼,口吻更加严肃:“那你可知,荒火为什么能存在?就是因为害怕的人太多。” 姬云婵怔怔的。 龙荧说:“天下苦难者众,没人想一直活在对别人的畏惧之中。你生长的上城区不是天上楼阁,是一道阴影,永生永世遮在下城区数万人的头顶上,令他们痛苦难言,夜不能寐。” “……” 姬云婵的头更低了,她忽然觉得自己仿佛有罪,虽然她并没有亲自做过什么。 下城区百姓情况如何,她了解得不深,但她见过“苦难者”,比如那些被割断手脚做成半甲人拿去卖钱的少女。 她恐惧又厌恶她爹的残忍,可她享受的荣华富贵,哪样离得开她爹呢? 那些用少女们一生的健康和自由换来的银子,是否有一部分落入她手,变成了她发间的簪花,抑或胭脂绫罗? 如此一想,身上的穿戴犹有千金之重,压得她直不起腰,抬不起头。 姬云婵低声啜泣起来,喃喃道:“我再也不回家了。” 她一边跟随二人往前走,一边忍不住问:“可我什么都不会做,帮不上忙,你们需要我吗?” 江白昼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婵,我们能来到这里,便是多亏了你的帮忙。” 听闻此言,姬云婵精神为之一振:“谢谢昼哥哥,我一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 龙荧看了看她没吭声,继续在前面带路。 又走了一炷香的工夫,或许更久。幽暗的地下使人失去方向感,也几乎丧失了对时间的感知能力。 终于,前方出现一个光点。 随着他们的靠近,光点逐渐扩大,正是密道出口处火把发出的光。 江白昼故技重施,使三人一同“隐身”,然后才慢慢地接近出口。 他们一同放轻脚步声,离火把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江白昼挥出一股水雾,倏地吹熄了火把,门外守卫猛然一惊:“谁?” 另一个守卫打了个呵欠:“哪有人?今夜风大,别一惊一乍的。” “去找火来,重新点上。” “你去找。” “我不去,你去。” “……” 两个守卫正在互相推诿,龙荧在黑暗中飞快地出手,不给他们反应的机会,将两人同时敲晕,“嘭”地倒地。 除了一只惊起的乌鸦,没人察觉。 三人顺利离开出口,外面是一片密林。 夜太黑,深林无穷无尽,无从辨认地理位置。 似乎是为了保密,不引人来,除了密道出口处安置了照明的火把,其他地方一片漆黑,他们并没看见姬世雄的“重兵”。 但姬云婵所说不假,江白昼能感觉到密林里有人,很多人。 这种感觉令人毛骨悚然,闹鬼似的,只闻呼吸声不见人影。 龙荧正在回想地图上遗迹的方位。 然而,他手中的两张地图皆为千年前所制,时过境迁,埋星邑附近的地形发生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变动。城外这座遗迹在地图上标注的五行属性为“土”,是五个遗迹的中心。 它位于“竭泽原”深处。 “竭泽原”也是古地名,地图上画的是一座山丘,山丘下有一片长满荒草的平原,位于城南。 现在他们眼前却是一片密林,可见“竭泽原”已经没了,变成了“竭泽林”。 随便它叫什么,埋星邑四面八方的荒树林不少,而城南门外的那片是飞光殿的冶金地——机枢门每年制造大量机械马车、轮船乃至半甲人,材料都是在下城区挖掘锻造的。 原来把冶金地设在这附近,是为了暗度陈仓。 它正好挡住了更深处的遗迹,三大世家平时不来,若有百姓误闯,也能被拦住,没人会想越过飞光殿的地盘去里面看看。 荒树林有什么好看的? 龙荧当初就这么想,所以从来没往城南深处走过。 “昼哥哥。”龙荧四下张望一番,打量暗中巡逻的守卫,低声道,“现在什么都看不清,也不便点火。惊动他们无所谓,但林中有多少机关陷阱暂不可知,我们应该谨慎些。” 江白昼没听他在说什么,竟然有点心不在焉:“我似乎……感觉到了一些东西,就在附近。” “什么?”龙荧和姬云婵同时问。 “不知道。”江白昼说,“是熟悉又陌生的气味,让我不太舒服。” 说罢,他忽然揽住龙荧的腰,另一手揽着姬云婵,携带两个大活人仍然轻飘飘地飞起,直飞到树顶上。 姬云婵险些尖叫出声,连忙捂住自己的嘴巴,压低嗓音问:“我们做什么?” “进去看看。”附近熟悉的气息令江白昼心神不安,更无耐心等待天亮。 他带龙荧和姬云婵一直朝前飞行,同时向下观看——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漆黑。 太奇怪了。 江白昼的夜视能力远远胜过普通人,即便不点火,不借助五行戒发光,他也看得清大概。 即便细节模糊,景物的轮廓总该有的。 在地面时还好,他们摸得着树干,看得见树影,但稍微飞高一点,地面的一切就仿佛彻底消失在黑暗里了。 飞出一段距离后,前方忽见一山丘。 江白昼放下龙荧和姬云婵,三人在高处站定。龙荧正欲开口,下面忽然传来叫喊声:“谁人擅闯?!” 紧接着密林中亮起一片火光,无数守卫尽数现身。 “我们被发现了?”姬云婵吓了一跳。 江白昼远望片刻,摇了摇头:“不,有其他人来了,我们先旁观。” 第45章 黄雀(2) 来者是哪一方势力,一时不好辨认。 只见密林中正面遭遇的双方都反应极快,二话不说先打了起来。飞光殿驻守在此地的守卫恐怕有上百人,来的那群人也不少,但不熟悉地形,又为机关所制,很快便落于下风。 江白昼盯着林中的机关看,那些都是他曾见过的地刺与陷阱,不算新奇但威力十足。 龙荧则盯着战场中后来方身着的服饰观察了片刻,说道:“是焦氏的人。既然焦氏已经赶到,另外两家估计也不远了。” 他们认出来者身份,来者也认出了飞光殿的人,焦氏队伍里领头的正是家主焦恨,但他被一群手下护在中间,并未下战场,此时怒喝道:“飞光殿?!——住手!” 打斗止住,场中双方面面相觑。 焦恨怒不可遏:“姬世雄耍的什么把戏?他人呢?!” 飞光殿这边有个守卫队长,此时也认出了他,顿时惊慌起来,小心翼翼地上前参拜:“见过焦大人。回大人的话,殿主不在此地。” “不在?”焦恨冷哼一声,“他不在,你们在这做什么?” “这……” 守卫队长犹豫不言。 姬世雄安排的守卫均在遗迹外围活动,没有命令不敢擅自入内,以至于除了姬世雄本人和他的少数心腹,没人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守卫队长也不知道。 但他知道此地是飞光殿一等一的机密,一个字都不可轻易泄露。 他不说,焦恨也猜出了七八分。 密林中有飞光殿早早布下的机关陷阱,说明什么呢? ——姬世雄早就发现北骁王遗迹了,一直瞒着三大世家。 若不是他今夜突发奇想抢先而来,再迟两天的话,说不定遗迹中的一切都被姬世雄转移,守卫与机关也毁尸灭迹,到时候三大世家扑了个空,姬世雄还要假惺惺地安慰几句。 呸,小人! 奴才出身的姬氏,过了几百年还是奴才本性,奸诈! 焦恨十分不齿,冷冷地道:“让开!我进去看看!” 守卫队长顿时为难起来:“焦大人,我们殿主吩咐过,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能入内……” 焦恨嗤笑一声:“你们殿主不过是三大世家的一条狗,主子要进门,还要狗的允许?” “……” 守卫队长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不敢接话。 焦恨作势要硬闯,就在这时,又一队人来了。 来的正是亲自追捕龙荧和姬云婵的姬世雄本人,只听姬殿主远远地笑道:“焦大人何故大动肝火?” 焦恨不悦道:“姬殿主心里清楚,何必装蒜。” 姬世雄道:“误会啊,都是误会一场!我也是刚发现这遗迹不久,为防止出意外,才派人暂时看守。等到探查清楚,怎会不知会给你们呢?” “呵。”他的狡辩焦恨一个字也不相信。 姬世雄挥了挥手,叫手下退远一些,压低声音对焦恨说了句话。 距离太远,山丘上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只见焦恨似乎有些吃惊,紧接着态度稍微缓和了一些。龙荧心下了然,对江白昼和姬云婵道:“姬世雄八成在跟他分赃。” “分赃?”姬云婵不解。 “趁公孙氏和赵氏暂时没来,飞光殿与焦氏两家占有遗迹,总好过四方瓜分。况且,此举还能离间三大世家,若事成,公孙氏和赵氏就不再是他们的对手。到时姬世雄若不甘心,再回头反咬焦氏一口也未尝不可。” 姬云婵听得一呆,不禁问:“焦氏想不到这一层吗?被我爹牵着鼻子走?” 龙荧道:“不,对焦氏来说这也是最好的选择。你爹能等事后反咬他一口,他自然也能等秋后算账。” 双方合伙算计其他人,又互相算计,这些伎俩上城区四个姓氏玩了几百年,或许这次是一个能分出胜负的天赐良机。 龙荧对姬云婵说这么详细,多少有几分教导她的意思。他不希望她一直头脑单纯,聪明起来才好帮忙做事。 说完他看了江白昼一眼,暗暗把手伸过去,摸向后者的手腕。 有点像病。隔一段时间不与江白昼亲近,龙荧就浑身不适。 江白昼没发现他的小动作,专心地听着密林中静谧的风声,忽然说:“又有人来了。” 他听觉敏锐,焦恨和姬世雄却没发现。 在姬世雄的安抚下,焦恨转怒为笑,变脸如翻书:“还是姬殿主深明大义啊。” “哪里哪里。” “既然如此,就劳烦姬殿主带我进去一观。” “请。” 两人忽然客气起来,一同屏退手下,只带了少数近卫,往密林深处走去。 这时姬世雄已经顾不上找女儿了,他们才走出三四步,身后果真有脚步声传来,正是姗姗来迟的公孙氏和赵氏。 “这下热闹了。”龙荧忍不住发笑。 江白昼却道:“还有更热闹的。”他忽然转头四下打量,见脚踩的山丘上有几块巨石,便拉着龙荧和姬云婵后退几步,躲到了巨石后。然后重新施展“隐身”之术,遮蔽起三人的形迹。 “昼哥哥?”龙荧不解。 “嘘。”江白昼伸出一根手指堵住他的嘴,姬云婵见状也放轻了呼吸声。江白昼道,“又来了一伙人,在我们这边。” 随着他话音落下,龙荧和姬云婵也听见了脚步声。 约莫有十来个人,都小心谨慎,步伐缓慢,慢慢走上山丘后,在他们方才站过的位置站定了,也远远地观望着山丘下的密林。 有巨石的遮挡,犹如一墙之隔,龙荧看不见这群人长什么模样,但其中忽然有人开口:“二哥,下面好热闹啊,三大世家和飞光殿竟然都在,他们也知道北骁王遗迹的秘密?” ——竟然是胡冲山的声音。 他口中的“二哥”宋天庆则冷哼一声,说道:“一定是龙荧泄的密,我就知道此人居心不良,不可信任!他果真叛变了!” 胡冲山道:“可你给他的那张地图不是假的吗?” 宋天庆一顿:“假图与真图差不太多,只是陷阱更多,他们闯过了陷阱罢。” 胡冲山点点头:“有可能。” “……” 这两人三言两语,龙荧听得愣住。 他有生以来第一回亲耳听别人在背后编派自己,竟然还是他最信任的荒火兄弟,一时间心情复杂难言。 江白昼和姬云婵齐齐看向他,眼神中都带着点可怜和心疼。 江白昼拍了拍他的手背,无声地安慰他。龙荧做浑不在意状,略一苦笑,默不作声。 此时,密林中的两伙势力已经吵了起来。 姬世雄和焦恨站在一边,公孙博和赵禄福站在他们的对面,做两军对阵之势。 公孙博最为年长,说话声音最大:“焦贤侄!我们约好三天后一同来探秘,你怎么抢先,是想独吞吗?!” 焦恨讪讪一笑:“博老,你们这不也来了么。” 赵禄福道:“我们是听说你已经出发才来的!再不来,恐怕连残羹剩饭都没有了!” 又转向姬世雄,“姬殿主既然要带焦大人进去参观,不介意我和博老也加入吧?” “……” 在场几人的目光一同投向姬世雄,姬世雄笑得不显山不露水:“当然不介意,三大世家与飞光殿本为一体,何来你我之说?请——” 姬世雄抬手比了个“请进”的手势,同时和焦恨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跟在公孙博和赵禄福的身后,往深处走去。 山丘上旁观的荒火众人看出了乐趣,宋天庆道:“姓姬的必定不安好心,他们要内斗起来了。” 胡冲山道:“螳螂捕蝉,什么在后来着?” 宋天庆道:“黄雀在后。” 胡冲山面露喜色:“对!我们就是黄雀!” 宋天庆也颇感得意:“他们进去了,趁守卫正放松戒备,我们小心点,跟上去!” 言毕,带领荒火众人下了山丘,咬着那两伙人的背影悄悄追了上去。 他们一走,姬云婵撇了撇嘴,扬起下巴道:“我们才是真正的‘黄雀’!” 江白昼轻笑一声:“走,我们也跟上去看看。” 密林深处,暗夜呈现出了诡谲的黑。 若树木有灵,恐怕也要感慨千年时光逝如流水,自北骁王失踪以来,再也没有这么多人一同探访过它深藏在山丘背后的腹地。 进入的道路十分曲折,岔路无数,都通往不可预知处。 荒火一方紧跟着姬世雄等人,江白昼、龙荧、姬云婵则紧跟着荒火,走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前方枯树成群,夜更黑了。 这些枯树和外面的似乎不一样,它们枯得更早,有些树的树干已经腐烂。 这种黑也不是自然的黑,而是一种近乎于“虚无”的感觉。 仿佛夜色中的一切都被不知名的力量碾为齑粉,化作虚无,从此没有光,没有动物,没有风声,也没有脚步声。 一股无端的敬畏感在众人心头升起。 在场只有姬世雄不是新访客,他很满意同伴的反应:“马上就到了。” 他一面说一面引路,命令手下将火把举得更高。 前方竟然有一道门。 是古式石门,分为两扇。 门柱犹如两棵石头做的树,而门柱的两侧则空空如也,无房无窗也无造景。 ——这只是一道门,凭空立在枯树林里。 姬世雄一马当先,走到门前熟练地按了一个机关。石门立即打开。 同行者及身后尾随者皆吃了一惊,公孙博左右瞧瞧,不禁问:“姬殿主,从这石门进,和从旁边绕过去,有何区别?” 姬世雄道:“博老,这便是此间玄妙,不可言传。你们随我进来一看便知。” 见此情形,胡冲山在不远处压低声音道:“二哥,有点吓人。” 宋天庆却不觉得哪里可怕,他还未进入遗迹深处,就已被它的神秘折服,喃喃道:“这趟没白来。稍等片刻,看看他们的——老天爷,这他娘的是什么……” 宋天庆瞪大双眼,只见前方石门洞开,露出了门后的景象。 它的正面和背面明明都是枯树林,可那道门开启之后,竟好像打开了一道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大门,门内鸟语花香,流水潺潺,有一山洞横于其中,洞深不见底,散发着诱人的孤绝诡秘。 龙荧蓦地抓紧江白昼的手:“昼哥哥,这是什么?” “……”江白昼不知从何时开始,脸色苍白起来,双眼直视着前方,轻声道,“这似乎……是一个大阵。” 第46章 黄雀(3) “似乎”,江白昼竟然不能确定。 天下阵法,虽奇诡者众多,但连他都辨认不出来的,还真不多。 以无尽海的海门大阵为例,海门阵的外形并非为“门”,也无明确显示的边界。若从远处看,它笼罩的那一片海域和别处相比几乎没有不同,只是风更大,浪更高,一切精巧天工都深藏在海面以下,渡海才知凶险。但妄图渡海的人基本都成死人了。 眼前这道门却反其道而行之,它毫不遮掩,将自己最怪异、最不融于环境的一面展露在来客面前,生怕别人看不出它奇怪,犹如那张到处散发的地图,它明明是机密,却带着一股子“唯恐人不知”的急迫感。 但这道门及门内的景象实在太过离奇,若某种人造之物离奇到如此程度,已经不像人为,便会有人信它是神迹仙踪。 姬世雄等人看不破也就罢了,江白昼为何会犹豫呢? 因为他也“看不破”,眼前若是阵法,他一眼望去,心里就莫名有一种“我破解不了”的预感。 即便他还没有深入阵中。 这是大阵的气场。 令一切懂与不懂之人,尽数拜服在它的脚下。 江白昼感受了片刻,改换说辞:“是大阵,一定是。” 龙荧深感惊讶:“北骁王遗迹竟然是一个阵?不过想来也对,传闻吴氏阵法冠绝天下,而吴氏为北骁王所用,吴坤又是一副深知内情而不说的样子,这附近没有阵才奇怪。” 江白昼点了点头:“但也许这只是一个守门阵,里面情况如何,我们得进去看看再说。” 龙荧的手被江白昼反握住,后者手心冰凉,比这冬夜还冷。 “哥哥。”龙荧轻声叫他,“你是不是有点心慌?” 江白昼点了点头,犹豫了下道:“刚才那种熟悉的气息更浓烈了,我的预感很不好。” “……” 龙荧不知如何安慰,只默默地把他的手攥得更紧,缠绵相抚,试图渡去几分温暖。 姬云婵在一旁捂住双眼,做非礼勿视模样。 龙荧不理会她,自顾自地对江白昼道:“既然是大阵,里面恐怕凶险万分,哥哥听我的,千万不要自恃本领高强,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你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会很伤心。到时候——” “乌鸦嘴。”江白昼主动凑上前来,亲了亲龙荧的嘴唇,把他剩余的话堵了回去,“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他们都进去了。小荧,我们赶快跟上。” 姬云婵对龙荧做了个鬼脸,模仿江白昼说话的腔调说:“小荧,我们赶快跟上!” 龙荧沉下脸,向她投去一个警告的眼神。然而姬云婵一点都不怕,拽着江白昼的衣袖屁颠屁颠地跟上去了。 …… 石门内,姬世雄命令手下退后,亲自举起火把,带领三位家主往深处前进。 他们每人带两名近卫,一行总共十二人。 以往姬殿主都是独自前来,除了贺求平和黄启这类的心腹,基本不带人。这次却是由于三大世家和飞光殿互相防备,唯恐遭了彼此的暗算,才带人保护。 前方十二人,中间荒火十一人,后方三人。 杂乱的脚步声混在一起,皆被山涧中的流水声掩盖。 那水声过于激昂了,山涧旁竟然还有一挂瀑布,与深不见底的山洞遥相对望,中间夹着一条两侧长满芳草的弯曲小路。 “别碰!” 赵禄福正欲弯腰揪一片草叶,姬世雄突然开口阻止:“不能碰!此地为仙迹遗留,我们应心怀虔诚,万万不可亵渎一草一木。” “……” 赵禄福被他神神叨叨的口吻吓住了,讪讪道:“我只是想看这草是不是真的,幻觉似的……” “当然是真的。”姬世雄道,“世间哪有如此逼真的幻觉?草木芳香与水声如此真实,即便是假的,也只能是仙术造就,绝非凡物。” 赵禄福被他说服了。 焦恨也信了七八分,公孙博则将信将疑,面露谨慎之色。 胡冲山同样正要揪草,听见这番话,忍不住把手收了回来。 他为人愚笨,直觉却很精准,虽然不太信姬世雄的鬼话,但这地方处处透着诡异,还是管好手脚,小心为上。 宋天庆与他对视一眼,回头对身后的兄弟们小声吩咐:“都别乱动。” 位于最末尾的三人将这一切看在眼中,不等龙荧和姬云婵询问,江白昼便道:“假的,与蜃景同一原理。但这里的确太过逼真,应该是有一股奇异的力量在背后支撑,我暂时辨认不出它是什么。” “什么意思?仙术吗?”姬云婵听不懂。 江白昼摇了摇头:“仙术是凡人凭空捏造,我们能感知的一切都有来源。” 类似的话江白昼曾经对龙荧说过不止一回,他讲万物循环,此消彼长,没有什么东西能凭空出现,如果有,一定是幻觉。 “幻觉”是龙荧的老朋友,他常年与其打交道,自认十分资深。 他觉得,幻觉若是逼真到眼能看,耳能听,鼻可闻,手可触,那么就与现实无异。 可惜凡人做不到这种程度。 而对于仙凡的定义,其实他也并不赞同江白昼的说法。 江白昼从不相信世上有神仙,但他本人偏偏就能上天入地,虚空化物,虽然他说这是操控五行元素所致,本质是“借用”,有借有还,不是无端幻化。 可茫茫天地之中,有几人能像他一样,想“借”什么便“借”什么? 江白昼做得的事,别人做不得,差距之大,足以称为仙凡之别。 纵然他不承认,他也依然是神仙一般的存在。 龙荧不想飞升,无所谓能否长生不老,逃离红尘俗世,他只是想获得力量。 “力量”,多么实际又缥缈的东西。 江白昼永远不会明白他的渴望。 若无极端的渴望,凡人怎会鬼迷心窍、上当受骗? 但龙荧一个字都不说,他绝不会在江白昼面前袒露自己和姬世雄一样卑劣的欲念。 一行人继续前进,行至山洞前,姬世雄忽然将火把熄灭,率先往里面走。 见状,身边几人疑问还没脱口,便看见山洞中不知由何物散发出的幽蓝色微光,照亮了前行的路。 那光也透着一股诡秘,幽幽如鬼火,但因姬世雄事先给众人灌输的“仙迹”印象先入为主,没几个人觉得它可怕,只觉得那光芒的颜色神秘高贵,将冷清的山洞映照得恍若仙家洞府。 山洞两侧的墙壁十分平整,上有石雕与壁画。姬世雄故意放慢脚步,让他们细看。 公孙博略有些眼花,往前一凑,几乎贴到了壁画上,半晌道:“这是……《北骁王驾鹤图》?” “不错。”姬世雄简直像是待客之主,故作平静的口吻中难掩得意,“传说北骁王为大岳文帝幼子,出生时天降异象,自幼能文能武,骁勇善战,可惜大岳的太子之位只传嫡传长,没他的份儿。新帝登基后,他被分封远调至北麓,离京千里,心有不甘。在北麓蛰伏的二十余载,他广招门客,蓄养幕僚,待时机成熟后,便起兵造反了。” 姬世雄继续带头往深处走,边走边道:“吴葭——当时的吴氏当家人,吴坤的祖先,他是北骁王麾下众多幕僚中最受重用的一个,据说为北骁王的夺权大业立下了汗马功劳。吴葭是文人出身,虽不能亲身上阵打仗,但他精通排兵布阵,尤其他后期自创了一手吴氏阵法,将奇门八卦、星宿五行等尽数列用其中,多年来屡屡演变与创新,使之玄妙神奇,人人见之生叹,敬吴葭为‘半仙’。” “……” “北骁王遗迹中,留有吴葭千年前的笔墨。”姬世雄抬手引路,“诸位快行几步,随我前去一观。” 一进入山洞,外面的流水声便消失无踪了。 取而代之的是山洞中不间断的水滴声,滴答,滴答…… 山洞的路斜直向下,走出片刻,前方豁然开朗,辽阔的地下空间内,出现了一片氤氲水雾。 雾气下隐约掩盖着一汪泉眼,宽约数丈,形似一片洁白的湖。 姬世雄道:“诸位,这便是北骁王遗迹里最大的秘密——能使凡人脱胎换骨的灵泉。” “当真?”公孙博踩着潮湿的地面,在幽蓝的微光中走近几步,“这是灵泉?我怎么看不出它灵在何处?” 姬世雄道:“肉眼所见是有限的,博老不如再近一些,亲手摸摸那泉水……” 姬世雄的嗓音带着几分蛊惑人心的味道,公孙博靠得越近,越跟着了魔似的,情不自禁伸出手去。 就在这时,整个山洞忽然微微一震。 水波随之动荡起来,公孙博乍然惊醒,不等他开口,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个声音:“住手!” 那声音男女莫辨,仿若来自四面八方,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说道:“凡人休要用尔等脏手玷污仙泉!” 公孙博吓了一跳,连忙问:“阁下是……?” 那声音答:“吾乃北骁王座下童子,替他看守人间遗迹。” “……” 姬世雄愣了一下——自从得到遗迹地图,他进来过数十次,哪次都没碰见这个什么童子,这人从哪冒出来的?在哪里? 连他都愣住了,何况在场旁人。 宋天庆与胡冲山呆愣不敢动,江白昼也皱起了眉,抬头四处看了看,不禁道:“这是谁在装神弄鬼?” 龙荧灵光一闪,悄声提醒:“说不定是那个……埋葬吴坤的人。” -------------------- 不好意西,稍微晚了点。 第47章 鬼神 江白昼等人远远地跟在最后,看不太清前方的情形。 只听姬世雄的嗓音里充满慌张,颤抖着跟那道自称是“北骁王座下童子”的声音对话,问他:“阁下怎么称呼,仙、仙尊?” 那童子漫不经心道:“随意即可。” 姬世雄微微一顿,似乎仍有些怀疑,但态度十分恭敬:“仙尊,请问您为何今日突然现身?” 童子语露不悦:“尔等惊扰了吾的安眠,速速离开,否则休要怪吾手下不留情!” “……” 此时公孙博已经从泉水边退了回来,和姬世雄等人面面相觑。 不等他们开口询问,童子突然又道:“尔等前来所为求仙?抑或问道?一行二十三人,浩浩荡荡,言行不端,举止不敬,实乃罪该万死!” 此话一出,姬世雄一行人大惊。 二十三人?他们四人加上近身侍卫总共十二个,哪来的二十三之数?莫非身后有尾随者? 姬世雄向近卫打了个手势,下令往身后搜查。 山洞的窄路中虽然偶有凸出的石雕遮挡,但毕竟有限,荒火众人无处躲藏,被飞光殿与三大世家逮了个正着。 十二并十一,的确是二十三人。 那藏在暗中的童子看不见“隐身”的江白昼、龙荧和姬云婵,可见他不是真正的神仙,只是个故弄玄虚的凡人罢了。 但仅此而已,已经将前面的二十三人都唬住了。 他法眼在上,仿佛能洞察一切,偏又做轻松之态,打了个呵欠,制止正欲动手的里外双方,慢吞吞道:“尔等擅闯遗迹已为大不敬,在此妄动兵戈,还把吾放在眼里吗?” 双方立即住手。荒火众人见已经无处可藏,便索性由宋天庆带领,直接走了进去,和姬世雄等人分列一左一右,两边同时抬头四处张望,可惜仍然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那童子满口责怪之语,却也不见他真的生气,口吻仍然平静且冷冰冰的,突然话锋一转:“算了,尔等既然能来,便是有缘之人。吾沉睡数年一朝醒来,正欲活动活动筋骨,不如在尔等之中挑选一心善之人,点化飞升。谁有此意?上前一步。” “我、我!”赵禄福第一个上前,比姬世雄反应还快。 但往前迈步的可不止他们两个,甚至有几个近卫也不听命令,擅自越级走到了主子身前,姬世雄大怒:“放肆!” 童子比他声音更大:“放肆!”却是骂他的,“休得大声喊叫。” 在“仙尊”的撑腰下,几乎人人都往前迈了一步,只有胡冲山、公孙博和焦恨站在原地没动。 胡冲山反应迟钝,本能地觉得好事不该轮到他头上。 公孙博是保持了几分理智,隐隐觉得场面滑稽又怪异,令人心生警惕。 焦恨则是不信任姬世雄,他怀疑这是姬殿主故意找人做的戏,一明一暗,唱双簧呢。 姬世雄的确有做戏的打算,众人面前的这汪泉眼,并非是他发现的灵泉。灵泉尚在机关之后,眼前的泉水蕴含剧毒,他本想将带来的人除了焦恨全部毒死在里面,焦恨作为同伴,要和他一同装作“幸存者”,出去后互相打掩护,帮对方开脱嫌疑。 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就被这突然现身的童子打断了。 他当然相信世上有神仙,比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都相信,不仅因为他渴求长生不老,鬼迷心窍,更因为他亲眼见过真正的灵泉。 但凡亲眼见过灵泉的人,就不可能不为它的神奇倾倒。 ——那绝非凡力。 姬世雄思来想去,遗迹这几年一直由他派兵驻守,且岔路繁多,凡人难以闯入,更不可能进入到这么深的地方,藏在连他都发现不了的位置吓唬他们。 这名童子的身份无须怀疑。 接下来童子的做法,更是加深了他的信任。 只听偌大的山洞之中,忽然传出一阵响声,方才汩汩冒水的泉眼水流顿止,那一整片“洁白的湖”倏地下沉。 江白昼和龙荧为看清情形,不禁往前走近了一些,停在那群人的几步之后。 姬云婵紧跟着他们,害怕地抓紧了江白昼的袖子。 所有人一同注视着下沉的泉水,却因水面的白雾遮挡,看不清泉水究竟沉到了什么位置、下方有什么事物做承托。 山洞寂静,水滴声一如既往。 童子突然念了一句听不清发音的口诀,随着他的话音落定,白雾之下一股黑气如水柱般冲天而起,直冲至山洞的顶部,然后由上往下,沿着石壁朝四面八方漫延开来。 童子缓缓开口:“此乃试心之气,做点化之用。有善缘者走入黑气之中,自可得道成仙。” 他不露真身,却无形地操控着山洞中的一切,令人折服。 但那道黑气极具威慑力,方才争相上前的人都被恐吓住了,有怯怯者,有谨慎者,无人敢动。 是荒火队伍里的一个汉子率先打破安静,走到黑气之前。 此人五大三粗,声如洪钟,说话带几分乡间口音:“俺安分守己三十年,从未做过坏事,大胆一试。” 言毕走入黑气之中。 其余人紧张地盯着他,只见浓浓黑气几乎将此人淹没,但他脚踩虚空,竟然站住了。黑气稳稳地托起他,越升越高,他在半空中漂浮了片刻,就在众人以为他能如愿成仙的时候,黑气蓦地暴涨,浓烈到竟然看不清人影了。 又过片刻,黑气慢慢地恢复了最初的模样,但此人已经不见踪迹了。 山洞中一片哗然。 童子冷冷地道:“此人与嫂乱伦,不伦者是为不善,失败了。” “……” 胡冲山大惊,忍不住问:“仙尊,我兄弟为人老实,怎可能做过不伦之事?” 童子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尔等愚蠢凡人,眼瞎耳聋,能知道些什么?” 胡冲山又问;“那他人呢?失败之后会如何?” 童子道:“不急,试完一并赶尔等离开。” 他如此一说,其他跃跃欲试的人都放心了:既无性命之忧,何妨一试? 第二个人站了出来。 是赵禄福的侍卫,赵禄福亲手推他上前替自己探路。 侍卫身穿皮甲,将武器放下,学刚才那人的样子走进黑气里。同样,他也在半空中漂浮了半晌,然后在浓烈的黑气中失踪。 童子道:“窃财背主,又是一个不善之人。还有人来试吗?” 第三个人站了出来。 紧接着第四个,第五个,第六个…… 童子逐一审判道: “助纣为虐,是为不善。” “杀害无辜之人,为大不善。” “奸淫弟妻,不伦不义。” “见死不救,冷血不仁。” “见钱眼开抛妻弃子,心术不正。” “殴打虐待父母者,不可得道。” …… 他一句句念来,如断罪判官,众人无不胆战心惊,对他愈加信服又恐惧。 在场二十多人大多消失无踪,其中竟然没有一个纯粹的好人。 见此情形,大家反而更加不生疑了:成仙的条件本就应该苛刻,若是人人都符合仙尊的要求,那才是岂有此理。 姬世雄深知自己也是不善之人,但面临如此巨大的诱惑,很难不心存侥幸,万一呢?错过这次以后可不一定有机会了。 他上前一步,第二十个走进黑气之中。 童子略一停顿,似乎掐算出了什么,语气比方才更加冰冷:“冷血残暴,大奸大恶者,应下十八层地狱。” “……” 不知道姬世雄本人有没有听见这句评价,他和前面十九个人一样,也消失了。 在场除了江白昼这边的三个人,只剩胡冲山、宋天庆,以及公孙博还没有去试过。 公孙博最年长,见过的世面最多。 但他并非完全不受成仙的诱惑,只是不敢轻易涉险,这黑气神秘又诡异,若是他不慎出了意外,公孙一族可就真的再也没人支撑了。 他是一个看重家族胜过自己的人,顾虑太多,因此犹豫。 胡冲山看向宋天庆,问:“二哥,我们要不要也……” 宋天庆也看了胡冲山一眼,心道,老三是个好人,这他是确定的。若胡冲山走在他的前头,可就没有他的机会。 因此故意对胡冲山说:“恐怕有诈,我先一试,三弟紧跟着我。” 胡冲山心里感动,目送二哥走进黑气。 童子却在这时说道:“背信弃义,谋害弟兄,阴险小人不可得道。” 胡冲山愣了一下,不可置信道:“你放屁!” 童子冷笑一声:“凡愚。” “……” 江白昼忽觉手腕一紧,是龙荧抓紧了他。 “我明白了。”龙荧轻声呢喃,“虽然我早有过怀疑,可没想到……死在自己人手里,我的老师能瞑目吗?” 他语带哀伤,冷漠的眼神中燃着愤怒,再无第二句话。 江白昼反手牵住他,正想说“这童子身份不明,所说未必是真”,就见胡冲山也冲了进去,然后瞬间被黑气吞没。 童子轻声道:“蠢材不可成仙。” 只剩公孙博了。 老人终于不再犹豫,拄着拐杖一步步往前走,他是最后一个,因而显得孤零零的。 江白昼情不自禁想阻止他,但阻止的话难以启齿,若直接迈出这一步,对江白昼而言不亚于心甘情愿陷入凡尘,困难得无以复加。 他眼睁睁看着公孙博走进黑气之中,被黑气托起,漂浮……正欲消失之际,他终于忍不住了。 一道水光从江白昼的指尖流出,缠住黑气中的人影。 三人一同现身。 “谁!?”那童子见他们凭空出现,吓得惊呼一声,脱口竟是一道女声! 但来不及细想,公孙博倏地消失了。 江白昼的力量不知为何也被他同时吸走,由于不肯放手,身躯亦随之前倾。江白昼整个人突然失去控制,被一股无名之力卷进黑气里,不见了! 龙荧拉他不及,惊慌失色:“昼哥哥——!” 第48章 地脉 在江白昼消失的那一刹那,龙荧也冲进了黑气里。没有思考,没有犹豫,也没有留给姬云婵反应的机会。 姬云婵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山洞里,差点哭出声来。呆愣片刻,方才故弄玄虚的童子忽然换了一副腔调,用女声本音命令她:“你,回去。” 姬云婵哽咽了一声:“回哪儿去?” 童子道:“回家。” “……” 姬云婵略一犹豫,试图和她讲道理:“仙尊,我不知你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昼哥哥和小荧是无辜的,你把他们放出来吧!求求你!” 童子也犹豫了下,竟然对她坦白了:“实不相瞒,我并非什么仙尊,他们不是我抓走的,我自然不能放他们出来。” “那他们是被谁抓走的?” “地气。” “地气?”姬云婵听不懂,“那是什么东西?” “是不该你操心的东西,你快离开吧,姬小姐!此地地气紊乱,毒雾四溢!久留恐有性命之忧!” “……” 姬云婵哪里肯走?且不说她独自出去会迷路,即便出去了,她能去哪里?反正她绝对不要再回家了。 “我不走,我要跟昼哥哥和小荧共存亡。”姬云婵攥起拳头,直奔黑气而去。 眼看拦她不住,地下忽然传来响声,类似黑气出现之前的那种声音,紧接着,黑气竟然变淡,然后消失了。方才沉入地下的那片泉水又升了起来,将地面填平。 ——童子为阻止她,收起了黑气。 “这是……机关?”姬云婵恍然大悟,又急得跺脚,“你在哪里?机关怎样控制?快告诉我!别再躲躲藏藏了!” 童子不顾她哀求,再次劝说:“回去吧,姬小姐。” 姬云婵后知后觉道:“你认识我?” “曾有过一面之缘。”童子的口吻与方才面对其他人时大不相同,几乎是温柔的,“我并非不愿帮你,是无能为力。” “……” 她帮不了,姬云婵不愿意走,两人一明一暗隔空对话,一时间陷入了僵持。 与此同时,江白昼被黑气卷入深深的地下。 有多深?不知道。 仿佛没有穷尽。 双脚落地的一瞬间,江白昼恍惚了一下,轻轻吸了两口气,才使心情平复,意识回笼。 然后他立即发现,周围的空气里有一种奇异的味道,与地面上闻到的那种陌生又熟悉的气味相同,但此处更浓烈,似乎更接近气味的源头了。 不过,“浓烈”只是对他而言,别人应该闻不到。 与其说这是气味,不如说是一种来自于血液躁动的感应。 至于这感应与什么相似,他心里的答案呼之欲出,因而有点脊背发凉。 江白昼转头看了看四周。 此地漆黑如墨,视线被纯净的黑暗阻隔,什么都看不见。 也没有人。他明明是和公孙博一同被吸进来的,公孙博竟然不在他身边。 江白昼不得不祭出五行戒,用戒指散发的光芒照亮一方天地。五行戒近乎神器,对周围五行气场的感应比他本人更加敏锐,那些无声的消息通过戒指传入他的脑海,江白昼吃了一惊:“这里是……地脉?” 他曾经试图探寻过地脉,但放出的灵识无法深入,大地不接纳他。 当时他以为是自己身藏海脉之力,水与土无法相容,所以才会遭到地脉之力的排斥。 但此时深入其中,江白昼忽然发现,原来不是大地不接纳他,而是因为地脉死了。 ——地脉死了。 江白昼呆立当场,深深为之震撼。 这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地脉死了意味着什么?万物失衡,荒原连天,寸草不生。 难怪地上黑雾肆虐,连年天灾…… 可地脉本身就是非生非死之力,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怎么可能会死? 充其量是陷入衰竭。 一番变动下来,江白昼差点忘了,此地乃北骁王遗迹,地面上的入口是一道诡秘的石门,一个大阵。 传说北骁王驾鹤登仙,留此遗迹,为后人所追寻。 仙人遗迹必然是假,那么抛开神仙之说,此地其实更像北骁王的陵墓。 可若是陵墓,也说不通。 北骁王为何会有五个陵墓?还要将陵墓建在地脉上?从风水角度看,地脉只可倚傍,不可擅动,挖掘深入更是不祥,有吴葭这个阵法大家坐镇军中,北骁王绝不会不懂这一点。 最说不通的是,帝王在生前为自己秘密营建陵寝是为常见,但北骁王失踪事发突然,他没道理连龙椅都没登上,直接钻进事先造好的陵寝里。 地脉的衰竭,会和北骁王遗迹有关吗? 这个遗迹上布有精妙大阵,大阵与机关伴生,机关的建设要耗费大量人工,如此费尽心血建成五座,究竟作何目的? 这一切又与无尽海有何关联? “……” 只是气味的相似,已足够令江白昼心惊,再往深处猜测,即便还没猜出真相,他已经能体会到几分他母亲当年的惊慌失措了。 “天机。” 不知不觉间,江白昼的手指微微发颤。 不只是他在发颤,还有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他,强迫他与之共振。 是什么? 是地脉衰竭之际,残存的微弱喘息吗? 江白昼随着那股力量的指引迈开步伐,往前行进。 忽然,旁边传来一声惨叫,继而有兵刃相斗之声。 江白昼想起公孙博,心里一惊,担心他会遭遇不测,立刻转身走向声音的来源。 他一路走一路携光照过,地上竟然有死人,不止一个。都是熟面孔,其中有荒火的人,也有飞光殿与三大世家的人,他甚至看见了一个关键人物:赵禄福。 这位赵氏家主死得草率,嘴角流着血,身上有刀伤,是被人谋害的。 凶手是荒火还是姬世雄不得而知,但双方都有可能。 江白昼更加忧心公孙博,飞快地赶到现场,只见前方有两人正在缠斗,其中一人正是公孙博,另一个竟然是宋天庆。 宋天庆手里的匕首已经刺进了公孙博的肩膀,后者年迈体衰,竟然还支撑得住,用拐杖横于身前,阻止他刺得更深。江白昼见状立刻打退宋天庆,将公孙博解救了出来。 江白昼没有动用五行之力,只单手便撇开宋天庆。 但他身上带着奇异的光,又是生面孔,并非一起下来的两伙人之一。宋天庆瞧他一眼,神色惊疑不定,见势不妙便直接开逃。 江白昼懒得管他,这地方漆黑一片,安危难测,有多大也不知道,能逃到哪儿去? 他转身面对公孙博,迟疑了一下道:“我帮你处理伤口。” “……” 公孙博捂着肩膀倒退一步,一双浑浊老眼紧紧地盯着他,没做声。 这是祖孙两个第一回面对面相见。 江白昼整个人被一种陌生的局促感攫住了,口齿变得不伶俐,慢吞吞地说:“你的伤口在流血,应尽快处理。” “……你是谁?”公孙博仍然盯着他,怀疑的视线在他脸上逡巡不去。 江白昼的五官像母亲,但也继承了父亲身上的一部分特质,比如说他皱眉的模样,和沉默不语时给人的感觉都与公孙殊十分相似。 况且,公孙博是见过江烛的。 他很难不认出江白昼。 “你是——” 公孙博浑身一震,用力按住江白昼的双臂,激动得两手都在发抖,语无伦次道:“我没认错?我没认错?!你是殊儿的孩子!” “……” 江白昼点了点头。 公孙博顾不得自己身上有伤,猛地抱住他:“好孩子,你都长这么大了……爷爷从未见过你,你就长这么大了……” 江白昼说不出话,他感觉别扭极了。 公孙博自顾自道:“那封信是你送给我的,对吧?我看见那笔迹,就知道,你绝不是什么‘外人’‘朋友’,你若不是殊儿本人,就一定是我公孙氏的子孙!” 末了擦一把眼泪,又问:“你爹当真不在了吗?那骨灰——” “是他的。”江白昼低声说,“他十几年前便去世了,我送他落叶归根,你……”他顿了顿道,“节哀。” 与公孙博的激动泪流相比,江白昼的态度几乎称得上冷漠。 可他内心并非不震动,亲情二字实在过于沉重,砸在他的心脏上重重地弹起颤了颤,激起鲜血无数,令他本能地想逃。 但他这次没有逃。 和宋天庆一样,他也无处可逃。 万幸他们正处于危急时分,没有太多闲暇可供叙旧,公孙博的话还没说完,江白昼便听见有人在远处呼喊。 “昼哥哥——” 只一声,带着谨慎与试探。 是龙荧。 江白昼回应道:“我在这儿,你来。” 他将五行戒的光芒放远一些,替龙荧照亮一条来路,后者匆匆赶来,见他与公孙博相对而立,面色都不平常,先是愣了一下,马上明白过来:他们相认了。 但龙荧无意参与他们的家事,只将江白昼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一遍:“昼哥哥,你没受伤吧?” 江白昼道:“我没事,那黑气只将我们吸引下来,不伤人。但这里是地脉的所在,怪处很多,不知怎么出去,得小心行事。” 龙荧点了点头。 公孙博仍然在盯着江白昼看,忽然问他:“你的名字是……‘昼’?” “白昼。”江白昼说,“我随母亲姓江,江白昼。” 闻言,公孙博明显不悦:“随母姓成何体统?你回来就别走了,我公孙氏偌大家业,正所托无人,改日我择良辰吉日开设家宴,将你写入族谱。” “……” 龙荧暗暗旁观,心道:怎么出去都不知道呢,还‘改日’?这老头独断专行,想得倒美。 但江白昼若能因此留下来,对龙荧而言倒是好事。 可惜,江白昼不会听他的,只敷衍道:“我身世由来复杂,改日再细说吧。” 言毕拔出公孙博肩上的匕首,交给龙荧,然后为他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还没处理完,前方忽然又传来一声叫喊。 但这次似乎不是打斗声,没人受伤,那声音反而是狂喜的: “宝藏?” “这么多!” “——竟然真有北骁王秘宝!” 第49章 渡灵 三人闻声赶到的时候,宝库的大门已经完全开启。 这是一个宫殿般辉煌的宝库,门内燃着千年不灭的长明灯,灯座巨大,有八盏,每一盏都由两名石雕的士兵共同托举。士兵身穿的军服上有刻字,仿战旗样式,写的是“骁”。 长明灯虽有八盏,但都是细苗小火,光线不足。 昏暗的照明下,宝库高而广阔,遥遥的四壁上影影绰绰,不知是什么的黑影。 但开启宝库的胡冲山根本没注意到那些,他被满地的黄金玉石迷了眼,整个人呆愣当场,动弹不得。 一旁还有焦恨、姬世雄和他们的四个侍卫,以及后赶来的宋天庆,并荒火的另外五人——总共十来个人堵在门口,全都呆住了。 焦恨第一个走进宝库。见他进入,宋天庆不肯落于人后,连忙也冲进去,唯恐慢了什么都分不到。 可宝库里的金银财宝实在太多,铺得遍地都是,犹如秋收时的粮食堆,金黄灿烂,宝光四溢,让他们每个人放开手脚拿都拿不完。 江白昼搀扶着公孙博,和龙荧一起进入的时候,这群人正扑在宝物堆上细数,金子,玛瑙,蓝田玉,夜明珠……一个人能带走的数量有限,选择竟成了难题! 胡冲山站在宋天庆的身边,挠了挠头:“二哥,随便拿点算了,我们这样不告而取,跟入室行窃有什么区别?不太好……” 宋天庆不悦:“入谁的室?行什么窃?北骁王与仙尊都在上面亲眼看着,他们若不同意,我们就动不了这些东西。既然他们没有出手阻拦,说明是同意的。” “……” 好一番自欺欺人的歪理,龙荧听得直发笑。笑声惊醒了前方与宝物亲热的众人,一群人纷纷回头看他,其中大部分认识他,但不认识江白昼。 姬世雄看见龙荧吃了一惊,难得他还记得自己的女儿,竟然问:“你怎么在这?小婵呢?!” 龙荧心里已经主动与飞光殿断绝了关系,懒得虚与委蛇,不冷不热道:“你应该问自己吧,姬殿主。” “你……!”姬世雄有点恼怒,但他心思活络,很快便意识到,此时大家身处地下不知何处,几乎与世隔绝。在活命面前,身份地位成了最没用的东西,龙荧应该是他们这些人里最能打的,不应与他为敌。 否则龙荧若是动起手来,他就会和外面那些尸体一样,死得草率且不明不白。 姬世雄暗暗地算了算当前局势,视线从在场众人身上一一扫过,看见和公孙博站在一起的江白昼,略微疑惑了一下:“这位是?” 龙荧冷冰冰道:“关你什么事?” “……” 姬世雄忍下怒火,将询问的目光投给公孙博。 不料,公孙博的侍卫虽然死了,但有江白昼和龙荧撑腰,也不惧他:“姬殿主还是管好自己吧。方才我被荒火的贼人追杀,你与焦家主弃我而去,现在又何必多此一问?” 姬世雄面色一僵,和焦恨对视一眼,讪讪地不说话了。 荒火的几人却闻言看了过来。 场面一时剑拔弩张。 但有满地的宝物横在中间,冲突气氛不足,乍一看倒像是一群人要为夺宝而大动干戈似的。 龙荧视财宝为无物,盯着宋天庆问:“宋二当家,是你害了唐老?” 不管是不是,宋天庆都不会承认:“怎么可能?你在胡说什么?休要空口栽赃!” 胡冲山连声附和:“证据呢!” 宋天庆道:“我都没追究你将地图送予飞光殿之事,你这双面叛徒,竟反咬一口,污蔑起我来了!” 他义正辞严,话里透露出不止一个信息,姬世雄等人神色复杂,同时将眼神投向龙荧,打量起他来。 龙荧面色不变,没有一丝畏惧,反而冷漠中透出几分狠厉:“若让我得知你有一句假话,我定将你碎尸万段。” “……” 宋天庆也是个识时务的,敢怒而不敢言。 这时,江白昼忽然道:“你们小心。” 众人一愣,不知何意。 江白昼指了指墙壁,语调凉凉的:“被那么多死人盯着,你们都不怕吗?” 说罢五行戒光芒大盛,彻底照亮了宝库。 只见四面墙壁上死尸无数,均拥挤壁立,双目圆睁,视线出奇地统一,齐齐盯着地面的宝物堆,欲直扑过来而不能,因此眼中饱含怨恨,煞气冲天,令人胆寒。 只消一眼,在场十几人里胆小的就已经腿软了,几欲昏厥过去,不敢直视。胆大的也冷汗直流,心如擂鼓,被这么多睁眼的死人吓得呐呐不敢言,生怕惊醒他们。 忽然,不知是谁的侍卫被地上散落的宝石绊了一下,误以为有人推自己,摔倒时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有鬼啊啊啊——!” 边喊边爬,奋力往远处扑腾,可神智错乱远近不分,直将宝物堆刨出一个深坑,露出了被金银财宝掩在底下的事物——竟然是一口棺材。 聚在宝物堆一旁的众人见状大惊失色,纷纷退开。 那侍卫却吓成了半疯,脑袋猛地撞向棺材,“咚”的一声闷响,如阴森的丧钟敲响在众人心头。同时,壁立千年死而不腐的尸体们竟似得到某种号令,集体诈尸,猛地朝地面扑杀过来! “闪开!”江白昼拉住龙荧和公孙博,迅速退出门外。 姬世雄反应也不慢,根本不管被僵尸拽住的焦恨,独自往外冲。多亏侍卫忠心拉了一把,焦恨才不至于葬身尸口。 宋天庆被吓呆了,胡冲山拉不起他,只好扛起他往外跑,身后有来不及跑的兄弟,却也顾不上了。 那些尸体密密麻麻,镶满了四面宽阔的墙,数量没有上千也有几百。几百具僵尸暴起杀人,大潮般汹涌地向门外涌来。 大门闭合不上,挡不住滚滚尸潮,众人顾不上辨认方向,哪里有路便往哪里奔逃,姬世雄焦恨和胡冲山宋天庆两伙人分别逃向两个不同的方向,跑出几步却发现僵尸没有再追,都被龙荧他们挡住了。 出手的是江白昼。 宝库的大门半掩着,江白昼如上古神祇一般立于门前,周身散发着一种极致沉静而不可侵犯的玄秘气场。 只见他闭目抬手,轻轻捏了个诀,无声的水雾从四面八方涌来,化作一张透明的帘幕,封死了关不上的大门,将僵尸全部拦在门内。 公孙博呆呆地看着他,逃跑的那些人也走了回来,却不敢走太近,只远远地看着他。 龙荧忍不住问:“死人为何会诈尸?昼哥哥,看它们的穿着,生前似乎是工匠。” 江白昼摇了摇头:“人死便如土石,绝不可能再活动起来。” “那为何会如此?” “渡灵石。我感应到了这些尸体上有渡灵石的气息,应该是渡灵石从别处吸收力量,影响了它们。” “别处?”龙荧准确地抓住关键。 江白昼沉默了下:“地脉。” 地脉虽已枯竭,但残存的力量仍然是凡人不可想象的。 它在逐渐地死去,犹如一个重伤濒死的人。由于失去了自保能力,谁都能从它的身上吸血,直至将它吸干。 那么,究竟是谁伤了它? 渡灵石能吸它的血,那无尽海…… 江白昼不敢再往深处想了,一个恐怖的猜测在他脑海中成型。 但他又不能不想。 他为天机而来,天机近在眼前,岂有退缩之理? 江白昼面色泛白,罕见地有点心慌。 但他的姿态稳如泰山,不露一分惊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忽然撤下挡门的水雾,放任数百僵尸汹涌而出,又在它们接近的刹那,将水雾散尽,换了一个口诀。 只见空中潮气还未干透,忽然凭空着火,火焰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大风鼓动,从一簇烧成一片,点燃为首的僵尸。 然后一片连一片,将它们全部烧成了灰烬。 灰烬干处,散落一地渡灵石。 只片刻的工夫,众人经此一役,看江白昼的眼神彻底变了。 但江白昼顾不上别人怎么看他,衣袖一挥,将渡灵石全部粉碎,然后踏着满地的碎末,穿过滚滚烟尘,回宝库里去找刚才那口棺材。 “昼哥哥!”龙荧紧紧跟着他,“小心点。” “嗯。” 江白昼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在棺前站定,拂开堆压在上的宝石,掀开棺盖一看,里面的尸体早已腐朽成枯骨,华丽衣袍却千年不烂,衣袍下遮着本书。 龙荧走近一看:“这是谁的遗体?北骁王吗?” “不,好像不是。”江白昼翻开书页,念道,“‘吴某助纣为虐,酿此大祸。遗臭万年,绝笔于此’……这是吴葭的棺材。” “他都写了些什么?”龙荧凑过去看,“‘五行天地绝阵’,这是什么东西?” 第50章 杀机 江白昼在棺前翻书,龙荧同他一起看,旁观的众人也按捺不住好奇,一同围了上来。 书中文字繁多,写得十分潦草,看得出书写者心急如焚。即便如此,仍然交代详细,似乎有某种原因驱使吴葭一定要将事情记录下来。 只见书中写道: “二十一年春,王获奇宝,名‘渡灵石’,为吾弟吴阔海中寻得。 “阔曰:海名‘无尽’,上有群岛,雾遮水掩,恍若仙境,珍珠铺地,居民未蒙。 “阔与海女结合,诞下一子,复命后欲返无尽海,为王暂留。 “王曰:‘渡灵石’若画龙点睛,镶大阵之关窍,届时天地皆归我等,大业可成。无尽海亦为王土,稍后便收入囊中。 “同年,埋星邑秋雨肆虐。吾为主阵者,率阵军秘密潜入,画成大阵最后一笔。 “二十二年春,烽火北麓起,五行天地绝。 “王逆五行而封地脉,窃取地脉之力,欲长生不老,成千秋不朽之功。 “然,逆天者必遭天谴。 “大阵生变,酿成天灾,王薨于阵中,尸骨无存。吾侥幸逃脱,妄补阵而不能,痛心疾首,悔不当初,无颜再活于世,遂将毕生所学传予吾弟与吾子。望有后来者,可解‘五行天地绝阵’。 “今将阵图记录在此,以供参照,万望慎之。” 文字后是一幅地图,看起来似乎是北骁王秘图的初本。 地图后附有详细的阵图——五张阵图,正对应北骁王的五座遗迹。 原来所谓的仙人遗迹根本不存在,只是为诱人而来。这五个地方实际上分别是金、木、水、火、土五个大阵。 五个大阵最终组成一个更大的阵法,将天地皆笼罩其中,正是“五行天地绝阵”。 简而言之,主阵者是吴葭,他奉北骁王之命布下此阵,为窃取地脉之力,助北骁王长生不老,江山永固。 成功了,北骁王打下了江山。 但也失败了,北骁王死了。死在一个绝密的大阵里,一根骨头都没留下。后来天下崩乱,史官绝笔,民间谣传他得道成仙驾鹤西去,反倒给这位酿下滔天大祸的罪人造了一个美名。 真相竟然如此,众人目瞪口呆。 姬世雄最无法接受,喃喃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成仙绝不可能是假!我亲眼见过灵泉!” 江白昼瞥他一眼:“什么灵泉?生在地脉中的泉眼,神奇一些也是正常。” 姬世雄仍不相信,指着上面道:“那童子仙尊总不可能也是假的。他本领高强,还会试心,绝非凡人!” 江白昼漠然道:“骗局罢了,所谓试心,不过是胡言乱语,真假参半——认识的人说真话,不认识的编假话,哄骗尔等鬼迷心窍之人,不费吹灰之力。你更应该担心那人的身份和目的,我们在明,他在暗,说不定稍后便要暗算我们一手。” “……” 姬世雄整个呆住,说不出话。 他痴求成仙这么多年,一朝美梦成泡影,怎么接受得了? 除江白昼之外的众人无不失望,包括龙荧。但龙荧的失望和他们不同,颇有些微妙,难以言喻。 江白昼不失望,但他的心惊无人能懂。 在场十几人,除了龙荧跟他学过一些阵法,其他人都不太明白“阵”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何为小阵?何为大阵?足以笼罩天地的大阵能有多大? 阵图画得详细,门外汉却看不懂。 更加不懂大阵会为会“生变”,以至于牵连地脉,酿成天灾。 他们看完只知道,北骁王是罪魁祸首,黑雾因他而生,而吴葭是第一号帮凶,死前良心发现,记录下阵图,却也无破解之法,将希望全部寄托于后来者。 然而,阵主都破不开自己的阵,后来者如何能行? 江白昼盯着阵图,钻进书里了似的,许久没说话。 他被这个比海门阵还要大上无数倍的惊天大阵夺取了全部注意力,也想学姬世雄感叹一句“怎么可能”——这种规模的逆天大阵,他连想都不曾想过,怎么可能布成? 江白昼深陷阵图之中,后知后觉地心里一紧,忽然想起吴葭提到了无尽海,虽然只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但既然是“珍珠铺地”的富饶避世之地,难免不被贼人惦记。 他抬头看了看在场众人,众人神情各异,心思不一。 姬世雄还没从巨大的失望中回过神来,因此没有注意细枝末节。 但焦恨注意到了,他的眼神看向公孙博,忽然说:“博老,我先前以为,公孙氏年年出海是为寻人,现在想来,恐怕也不只是寻人吧?吴葭说,吴阔曾出海远行,发现了一个地方叫无尽海,有奇宝,有人,生活在一片仙境般的群岛上。后来大阵生变,天灾降临,我怀疑吴阔又回无尽海避难去了,否则世上怎没留下他的踪迹?” “……” 焦恨不知道江白昼的身份,没把他和无尽海联系到一起。但这番话进入公孙博的耳朵,后者便忍不住看了江白昼一眼。 龙荧也看向江白昼。 ——原来他的家乡叫无尽海。 以前每次提起,江白昼都会故意模糊关键信息,一个字都不肯漏。 这个秘密现在被吴葭泄露了。 龙荧盯着江白昼,见后者微微蹙眉,眼神似乎有些慌张。虽然不明显,但江白昼平时太过冷静,他像一片风平浪静的湖,深沉而稳重,只微微一泛涟漪,便如白纸上出现了褶皱,明显得刺目。 龙荧的心被他的情绪牵动,本能地握住江白昼的手,拿走他手里的书,不动声色地合上。江白昼意会,反手握紧了他。 只听公孙博道:“吴阔并非我的祖先,你们都不知道的事,我如何得知?我公孙氏出海只为寻人,与其他无关。” 焦恨饱含深意地笑了笑,似乎不信。 姬世雄听他们一番谈论,终于醒过神来,瞧了焦恨一眼:“你的意思是……?” 焦恨道:“那什么五行天地绝阵,一听就知道不是我等能料理的,我们不如出海去,说不定能寻到吴阔的后人。即便吴氏后人没把吴葭的本领发扬光大,也救不了这天下,但我们至少有一处可避难……” 剩下的话焦恨没说,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懂了。 如今黑雾虽有解决之法,但估计没人有本事能解决它。长此以往,下城区沦陷,上城区也迟早会陷入物资短缺的困境。 既然如此,不如逃出去,另寻一处世外之地安居,岂不美哉? 至于下城区数万无法出海的平民百姓——谁要管他们的死活?蝼蚁而已,死就死了。 焦恨自得于自己竟然如此细心,能想出这般妙计,胡冲山却呸了一声,冲他大骂道:“卑鄙自私!小人!” 话音未落,宋天庆暗中拉了胡冲山一把,竟然说:“此法未尝不可,但我们对无尽海所知甚少,须得从长计议。” 胡冲山愣了一下。 “我们”?二哥竟然对三大世家的败类说“我们”? 而且他居然赞同焦恨的说法,怎么会…… 胡冲山傻在当场,恍惚地想,若是唐老还活着,一定会质问“黎民百姓该当如何?”,绝不会想独善其身,带自家人避难去。 二哥不是这么想的吗? 那荒火跟三大世家和飞光殿还有什么区别? 胡冲山气愤难耐,负气转头,躲到一边去了。 焦恨不冷不热地道:“瞧不起我等小人的,大可留在埋星邑,在黑雾下和天下共存亡。” 宋天庆做谄媚之态,语气近乎讨好:“我三弟为人愚笨,焦大人不必放在心上。” 焦恨讥笑一声,没有接腔。 姬世雄也赞同他的提议,但公孙博还没有表态,公孙氏出海经验丰富,是最有可能掌握无尽海方位的一方。这么一想,姬世雄主动化干戈为玉帛,不由得轻声问道:“博老,你觉得如何?” 公孙博将目光转向江白昼,仍然不开口,似乎在等他的反应,好以此判断他是否的确来自无尽海。 江白昼没给什么反应。 他冷冷地想,吴葭临死之际费尽心力留此阵图,只为后世有人能解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这些人各个手握重权,却都没有救人之心,虽说大阵之难,令人望而却步,但试都不肯试一下——不,他们连想都不往那条路上想,只计划着如何利己,未免都太冷血了。 就凭这群冷血小人,还敢觊觎无尽海?真是不知自己几斤几两。 江白昼眼中杀机突现。 ——只要解决这群人,无尽海的秘密就不会泄露。左右他们活着也没什么用处,只是给苦难百姓平添负担罢了。 但龙荧不能杀,他祖父不能杀,胡冲山则不应该杀。 江白昼的目光环视一周,被龙荧牵着的手抽了出来,暗中捏了个控水的诀。 “……” 龙荧察觉到他的杀意,其余人也察觉到了。 他们看出他眼中的怒气,却不知他为何而生气。只见一股水流在江白昼的掌心凝结成冰锥,冰锥如尖刺,冒着森森的寒气。 姬世雄、焦恨和宋天庆齐齐朝后退,嘴里“公子”“大人”“仙尊”乱叫一通来求饶。 姬世雄的脑子极其灵光,忽地反应过来:“莫非这位公子正是无尽海来客,吴阔之后人?难怪身手不凡。” 焦恨大惊,连忙道:“方才我说那些都是玩笑话,玩笑话!如有冒犯——” 话没说完,冰锥已刺到他身前。 可奇怪的是,那尖刺竟然没有穿透他的胸口,而在半空中突然融化,跌在地上成了一滩水。 所有人同时一愣,龙荧最先反应过来——江白昼的五行之力和前几次一样,又耗空了! 他立刻捉住江白昼的手腕,暗暗地扶住他,不露一丝慌乱,替他撑起气场:“昼哥哥,算了。我们身困地下,寻找出路才是当务之急,其他小事容后解决也不迟。” 第51章 暗潮 当一缕光漏进山洞顶的小孔,笔直地洒在脚下,姬云婵才发现,天亮了。 而江白昼和龙荧没有一点动静。 这期间她也没闲着,一直在寻找机关,试图把消失的人放出来,除了江白昼和龙荧,还有她爹。 一想起她爹,她就心情复杂。但现在不是忧虑的时候,她将所有纠结抛诸脑后,专心在洞壁上摸索,试探哪里有凸出、凹陷,或是其他异常之处。 姬云婵一边摸索机关,一边和那位不知身藏何处的童子说话。 她有气无力地道:“喂,这里除了你我没有第三个人,既然我们曾见过,你为何不愿意露面?出来帮帮忙吧。” 童子犹豫了下,坦诚道:“我有点害怕见人。” “……” 这是什么理由?姬云婵不解:“我手无缚鸡之力,想必也打不过你,怕什么?” 童子仍然犹犹豫豫,她似乎也想见见姬云婵,和她好好说话,因此每次拒绝都不干脆,在对方的劝说下越来越动摇。 见状,姬云婵眼珠一转,故意摔倒在地,捂着脚腕哀叫:“哎呀!我的脚!我站不起来了。” “姬小姐!”童子低呼一声,为她着急,“你没事吧?” 姬云婵连忙道:“有事有事有事!快救救我!” “……” 只听山洞里响起一声机关启动的声音,紧接着,姬云婵对面的洞壁上竟然打开了一道门。 那门关闭的时候,壁上只有水痕,不露一丝多余的痕迹,姬云婵刚才路过了一次,竟然没看出来。 这时,洞开的门里,忽然走出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少女,穿着巨大的斗篷,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脸上还戴着面罩,只露一双清澈的眼睛。 少女走到姬云婵面前,伸手扶她。 那双手也藏在宽大的衣袖下,看不见。但姬云婵分明感觉到,握住自己手臂的手是硬的、凉的,没有一丝温度,铁石般叫人心惊。 “你、你是……”姬云婵在对方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将“半甲人”三个字咽回肚子里。 少女点了点头,充满歉意地道:“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姬云婵一愣,忽然反应过来,“哎呀,我又不怕你!我才对不起呢,我摔倒是假的,骗你出来!” “……” 少女立刻松开她后退一步,姬云婵紧跟上去抓住对方的袖子,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我们当年在药房见过?对不对?你是那个小姑娘吗?” 少女摇了摇头:“不是,但我认识她。” 说来话长,少女对姬云婵简单地讲述了一遍事情的原委。 她说,她们被改造成半甲人,原本是作为宠物卖给权贵,跟屏风挂画一样,成为他们府中一个好看的摆件。但不论被改造初衷为何,她们成为半甲人之后,也就拥有了半甲人的独特能力。 虽不像半甲战士那样力大无穷,但手脚轻便,动作灵活,能轻易撬开门窗,趁主人不在家,偷偷溜到外面去。 起初她不知道这种逃跑能力能为自己带来什么帮助,她们都是求生欲极其低下的人,偶尔逃出来见见太阳,就能开心一些,再活几天。 即便记得自己家在何处,亲人是谁,也不敢回家。 与其让亲人受惊、伤心,又因得罪权贵而招惹麻烦,不如让亲人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少女讲到此处眼眶一红,她说她有个哥哥,已经六年不见了。曾经有机会重逢,但她选择了逃避,不敢露面。 后来,有一天她偷偷出门晒太阳的时候,遇见了吴坤。 “吴坤?”姬云婵吃了一惊,江白昼和龙荧给她讲过吴坤的事。 少女点头:“吴坤孤苦伶仃,无妻无子,一身家学所传无人,他把我从那个牢笼一样的地方带走了。我不姓吴,他不肯将吴氏阵法传授与我,但多少也教了一些,还把遗迹的秘密告诉了我,直到他离世,我决定来看看。” 少女说,吴坤平生寂寞,最为好酒,也爱救人。 他自称苦于天资有限,救不了天下人,因此能救一个便算一个,聊作慰藉。 “他救过很多可怜的半甲少女,我是其中一个,也是活得最久的一个。”少女说,“她们中的大多数人,无法面对自己残缺丑陋的身体,不能与亲人相见,不能嫁人,甚至不能光明正大地走在太阳下,总要遮遮掩掩,即便身躯获得自由,灵魂也依旧被禁锢,所以选择自绝,趁早结束苦难的一生。” “……” 姬云婵只听着便也红了眼眶,原来她们心里有那么多苦,那么多顾虑。 怪不得当初在药房,她想放那个女孩离开,对方却不肯走,原来她是不知道该往哪里走,逃离抑或留下,都是死路。 姬云婵忍不住打听她的事。 少女说:“那个女孩也是吴坤前辈救的人之一,是我的朋友。她告诉我,你是个好人,还带我悄悄地去看过你。后来她也自尽了。因为她的右腿上有一块甲片没装好,每逢阴雨天伤口就痛得厉害,甚至溃烂,她不堪折磨,就……” 一滴豆大的眼泪从姬云婵的下巴滑落。 她不再问话,默默哭了片刻,强自打起精神,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一把抱住少女:“你们才不丑陋,不要厌弃自己,好好活着。” 少女秉性温和,乖巧地点了点头,说:“至少在死之前,我想见见我的哥哥。可惜我一直没有勇气去见他,不知他还记不记得我。” 姬云婵道:“你哥哥在哪里?叫什么名字?” 少女答:“他叫龙荧,吴坤前辈说,他是飞光殿的人,但与荒火也有联系,似乎是个很了不起的人物。” 姬云婵愣了一下,“龙荧?!” 提到多年不见的哥哥,少女的双眼亮了起来。 姬云婵懊恼地直跺脚:“哎,龙荧刚才就在这里!——他就是最后被地气卷进去的那个!” “……” 少女愣在当场,刚才龙荧凭空出现,又忽然消失,她根本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长相。 姬云婵打断她的愣神,火烧火燎道:“我们得想办法把他们救出来!快来帮帮忙,分头找机关!” …… 同一时刻,地下仍旧漆黑一片。 几番变动下来,活着的人已经不多了。 龙荧,江白昼,公孙博,三人一伙;姬世雄,焦恨,并三个侍卫,五人一伙;宋天庆,胡冲山,和两个荒火兄弟,四人一伙。总共十二人。 这十二人一同待在灰烬满地的宝库里,高悬的长明灯灭了一盏,光线更暗。 龙荧扶着江白昼,就站在这盏熄灭的灯下,用托举灯座的士兵雕塑做遮掩,在无人可见的角落里抱住江白昼,悄声问:“哥哥,你还好吗?” 江白昼十分虚弱,几乎全部重量都压在他身上,轻轻地摇了摇头。 龙荧喜欢被他依靠的感觉,但享受也得看时机,现在显然不是个好时候。他一边搂着江白昼,一边压低声音道:“我们不出去,他们也不肯去找路,都精得很,怕遇到危险,只打算跟着我们混。怎么办?” 江白昼没做声,侧脸紧贴着龙荧的脖颈,不自觉地往他的衣领里呼热气。 龙荧半边身子都酥了,顾不得有可能会被人发现,猛地扳过江白昼的脸,去啄他的唇。 不想深吻,却情难自禁。 江白昼虚弱的时候连拒绝都带着一股子欲拒还迎的味道,龙荧被撩拨得心潮不平,手掌重重地按在他腰上,滚烫如铁,几乎能烙出一个掌印来。 但切不可再深入,龙荧拼命找回理智,放过江白昼的唇,附在他耳边说:“哥哥若能吸食我的精气就好了,快点好起来。” “……我又不是狐狸精,吸你的精气做什么?”江白昼对他的胡言乱语颇感无奈,眼角余光往外一瞥,说,“我这个样子,绝不能被他们发现。现在略微调理一番,稍后出去装装样子倒也不难,但若遇到险情,我就是纸糊的,我们要万分小心。” 龙荧指了指雕塑外面那道人影:“你祖父呢?” 江白昼略一犹豫:“也别告诉他。” “好。”不知江白昼是怕公孙博担忧,还是不信任,总之龙荧是完全不信任公孙博,十分痛快地说,“哥哥放心,我会保护好你。” 说罢又在江白昼的嘴唇上亲了一口。 外面传来一声轻咳,公孙博突然说:“白昼,你与这位龙公子是什么关系?” “……” 听见他问话,江白昼把手搭在龙荧的手臂上,半扶着他,强撑一口气,故作轻松地走了出来。 公孙博看见他们的亲密姿势,更加不可忍耐,四下一望,见姬世雄等人都站得很远,听不见他们交谈,这才放心地说:“是我想的那样吗?你与他——” 江白昼还未答话,龙荧不悦道:“就是你想的那样,如何?” 公孙博一哽,眼睛盯着龙荧,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过,眼神仿佛是在判断他能不能生养,显然不能。于是强压火气,转头对江白昼道:“爷爷活这么大年纪,什么离谱的事没见过?你若喜欢,就收了他做小吧,只能做小。” 江白昼:“……” 龙荧的火气也上来了,正欲发作,江白昼按住他,下巴点了点对面,提示他以大局为重。 龙荧只好暂时忍了,在江白昼的暗示下,扶着他往宝库的门外走,没叫那些人。 但无须他们开口呼唤,以焦恨和姬世雄为首,宝库里的一群人全都第一时间跟了上来。焦恨问:“公子,你思索这么久,可是想出解决之法了?” 五行戒发出浅淡的光,照清前路,也为江白昼周身镀了一层令凡人惊叹的光环。 他冷冷地瞥了焦恨一眼:“你猜。” -------------------- 呜呜,伸手要饭:给点海星吧! 第52章 不平 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寻路,其实只是碰运气。 大阵静谧无声,深沉可怖,身处其中仿佛被无数双无形的眼睛注视着,走到哪里都不安全。只有出去、逃离,方能挣得片刻喘息。但茫茫黑暗几乎没有尽头。 江白昼不知道这个“土阵”的阵眼是什么东西。 随着他体内五行之力的耗尽,那股指引他前进的微弱力量变得更弱了,要凝神细品才感受得到分毫。 他强忍住身虚体弱造成的倦意,跟着它往前走。 已经走出很久了。 可能有半个时辰,或是一个时辰,甚至更久。人群中渐渐有了躁动之声,大家辨认不出方向,怎么走都走不到尽头,到底要往哪儿去?越想心里越没底。 他们对大阵的感受也差不多如此。 吴葭的遗言里揭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天灾并非天灾,而是人祸。只要破开“五行天地绝阵”,笼罩在大地上的黑雾即可消散。 当时他们只觉得“五行天地绝阵”的规模太大,让人难以想象,因此连畏惧都生不出几分,没有实感。 现在身处五阵之中的一个阵里——只这一个阵,便将他们牢牢困死,如蚂蚁渡不过无边大海,无力之余尽是绝望,淹死的那一刻都看不见它的全貌,更何谈破解? 思及此,在场几个小人竟然对北骁王生出了敬佩之意。 ——胆敢逆天行事,布此大阵者,真乃一代枭雄。 姬世雄自认也是枭雄一个,擅自揣测北骁王千年前的心境,再联想到他最后的抱憾而终,忍不住自作多情地“英雄惜英雄”起来,感叹一声:“可惜我没生在千年前,没机会亲眼一睹北骁王的风采。” 闻言,龙荧讥笑道:“他有什么风采?” 姬世雄道:“你少年心性哪里能懂,英雄自当与人争,与天争,大权在握,翻云覆雨,主宰天下沉浮,这是何等的气魄?何等的威武?将来载入史册,必定是史官笔下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 龙荧被他的不要脸折服了:“与人争就是起兵造反,使天下生灵涂炭?与天争就是布下杀阵,酿千年大祸,陷黎民苍生于水火?” 姬世雄微微一哽,但根本不在乎什么黎民什么苍生:“成大事者应不拘小节,流血是难免的。” “因为流的不是你的血。”龙荧冷笑一声,“今日我就要‘成大事’,先杀你祭天,为被迫流血的百姓们讨一个公道!” 言罢匕首出鞘,刀光乍现。 姬世雄连忙后退,躲到侍卫身后,又拽着侍卫往公孙博的身后躲:“息怒、息怒!” 公孙博拉住龙荧:“路还没找到,闹起来做什么?” 龙荧只是做做样子,威吓一番罢了。没有他的支撑江白昼连站都站不稳,他哪能松得开手? 若是真动起手来,他与姬世雄单打独斗,胜负没有悬念。但焦恨和宋天庆带着他们的侍卫与兄弟,必然都站在姬世雄那边,人多势众,胜负就难说了。 龙荧不怕一打多,但不敢拿江白昼的安危来冒险。 他单手收起匕首,插在腰间,瞥了公孙博一眼。心想,这老头刚才还责怪姬世雄和焦恨弃他不顾,对二人冷言相向,这会儿突然又帮姬世雄说好话,他心里打什么算盘,全写在脸上了。明显是也赞同焦恨和姬世雄的提议,对无尽海打起了主意。 果不其然,接下来的一路,公孙博不停地和江白昼套近乎,试图打探他家乡的事。 先是问他父亲哪年离世,离世前过得可好,又问他父母感情如何,母亲身体康健与否。这些事没什么可避讳的,江白昼一一答过,但没讲公孙殊的死因,只含糊带过,说他因病去世。 而在听见他说母亲也去世了的时候,公孙博有点吃惊,忽然说:“或许你不知道,我见过你母亲。” “是吗?” “嗯,她是一个很……”公孙博似乎想不出如何描述,说到一半放弃了寻找修辞,“总之,我一看就知道她不是这里的人,她像传说里的神仙精怪,女妖之类,比凡间女子夺目,把你爹迷得茶不思饭不想。当时我想,这样的女子怎能娶进门?她根本也不想嫁进门,直接把你爹带走了。” “……” “他们私奔,其实我早有预感。因此暗暗派人盯着,我得知他们渡海而去,我的人却在半路跟丢了。”事已至此,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公孙博说得直接,“后来,我每年都派遣船队去海上寻人,可惜损失大量人手依旧无果。二十多年啊,连个影子都找不到。” 公孙博这一番话倒是真心实意,没有一句作假。但他和江白昼名为祖孙,实际上从未在一起生活过一天,对彼此了解有限,各自看重的东西也不一样,甚至有冲突。 在公孙博看来,江白昼是公孙氏的后代,生得如此不凡,相当合他心意,自然应该站在他这边,肩负起公孙一族的责任与荣耀,这其中免不了寄托几分希望他“子偿父债”的期许。 公孙博甚至觉得,江白昼恰好出现在他为选择继承人而发愁的艰难时期,正是上苍垂爱,公孙氏家运不绝。 将来若是破不了天灾大阵,上城区所有人不得不迁移到无尽海去,有江白昼的帮衬,公孙氏也比另外几家更占优势,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族。 他心下宽慰,忍不住道:“白昼,爷爷这么多年不放弃海上寻人,除了寻找你爹,也是想为全族人寻一条生路。我知道你心系家乡,不愿意将世外桃源的秘密告知我们,但你家乡的乡亲父老是人命,我们在场诸位的乡亲父老也是人命啊。如今地脉已衰竭,埋星邑大概没有几年好活了,大家怎么办,坐以待毙吗?” 江白昼愣了一下,龙荧察觉到扶着自己的那只手微微一紧,生怕他涉世未深,信了这老头的鬼话,抢先说道:“公孙前辈,你满口的仁义道德、人命关天,也掩盖不了自私自利的本相。你们世家贵族是人命,下城区百姓就不是人命了吗?你何曾考虑过我们的感受?” “对啊!”胡冲山竟然插话,“我们就不算人命了吗?你们怎能一走了之?!” 公孙博恼怒道:“我走我的,与别人何干?你们想渡海逃难也没人拦着,各走各的,各凭本事吧!反正我救不了所有人,也没害人!我公孙氏自顾无暇,问心无愧!” “各凭本事?问心无愧?真是天大的笑话。”龙荧顾不得他是江白昼的祖父,说话毫不留情面,“公孙氏的船队靠什么来养?钱财从何而来?几百年压榨民脂民膏,骑在百姓头上吸血,养活一个作威作福的大家族,若有供你们出海的巨船,也是百姓的骨头和血肉垒成的,你哪来的资格说‘问心无愧’?不怕天打雷劈,报应不爽?更何况,无尽海是别人的家园,你若贸然闯入,掠夺成自己的地盘,也能算得上‘问心无愧’?——你根本没有心,当然不会生愧!” “……” 公孙博一贯为人敬仰,何曾被一个小辈指着鼻子骂过?简直怒不可遏,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偏偏龙荧的每句话都踩在他的痛脚上,反驳不来,姬世雄等人听了也略感尴尬。 但尴尬不过片刻,他们都觉得龙荧太年轻了,年轻人头脑简单,最爱打抱不平,但天下有山有海,有河有谷,万物生来高矮不一,不平即是天道,如何强求? 公孙博嗤笑一声:“阁下何必说我,你不也满口的仁义道德,实则是在为自己的立场而争辩?你生在下城区,自然为下城区说话,若是生在上城区,又怎会低头往下看?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高处的路不见得好走,我们有我们的为难,面对如此局势,也只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呵,好一个顺势而为。”龙荧冷冷地道,“我的老师就是一个逆天下大势而上的人,他生于富贵之家,见多识广,却愿意低头往下看,一生为世间不平而奔走。你们这些自私小人,哪里会理解?” “你!”公孙博抬手指着龙荧,“你给我放尊重些!——白昼!” 龙荧看他好笑,这是争辩不过就要搬救兵了。可惜江白昼的神色冰冷如水,通过他的一番话,也算是看清了他的真面目,心中难掩失望。 江白昼之所以没有出言反驳,是因为公孙博有一句话算是误打误撞,说中了他心中的忧虑之处。 ——公孙博说想去无尽海寻找生路。 在场这些人,其实没有将吴葭的遗书参悟透彻,他们不懂渡灵石是什么,但江白昼懂。 渡灵石镶嵌在“五行天地绝阵”的关窍上,是吸收地脉之力的关键。换而言之,若没有渡灵石的帮助,吴葭的大阵根本碰不到地脉,不能成阵。 而成阵之后,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地脉之力本该转移到北骁王身上,助他长生不老——且不说长生不老是否为虚妄,总之,按照吴葭的计划,这股力量应该归北骁王所有,但实际上并没有。 北骁王暴毙了,地脉却已衰竭。 那么亘古以来,深藏在大地深处近乎于无穷的力量,为何消失不见了? 即便有人胆大包天,想和北骁王一样独吞,可有谁能担得起它的全部重量? 人不能,山川湖海未必不能。 渡灵石…… 无尽海。 江白昼无法再自欺欺人,认为无尽海与这一切毫无关联。 若真的无关联,他的母亲不会为遮掩秘密而弑夫殉情。 若真的无关联,吴坤不会将天机赠予“远来客”。 若真的无关联,他的五行之力不会离开无尽海禁地的滋养就不稳定,那种力量仿佛不属于他,只是暂做寄存,借他一用。 但这种关联大约也不是主动而为,应该与吴阔当年的隐情有关。 不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无尽海都接收了地脉之力,既然如此,怎能见死不救? 但眼前这几个人,显然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想渡无尽海,江白昼忍下没说,只默默抓紧龙荧的手,摆出一个冷脸,对他祖父道:“马上找到阵眼了,莫进行无用的争吵,先过去看看再说。” 第53章 绝路 若将大阵拟为人,阵中复杂如迷宫的路线是它的经脉,关窍是它的穴位,渡灵石就镶在这些穴位上。 而阵眼是大阵的心脏。 “五行天地绝阵”是如盘古一般的巨人,分为五个,“心脏”自然也有五个。 此地为“土阵”,众人不知走了几个时辰,终于来到阵眼附近。这么长的路程,若是在地面上,早就穿城而过,或是彻底远离埋星邑了。地下的风景却没有变化,仿佛在原地打转。 阵眼是一片巨大的沼泽,边际没入黑暗,不见尽头。 土黄的泥浆滚滚沸腾,冒着气泡,其中黑气氤氲,毒雾四溢。江白昼远远地停下,他不往前走,其他人也不敢轻易靠近。 “原来如此。”他轻声喟叹,解释给众人听,“沼泽是人为所造,毒雾却不是。吴葭为窃取地脉之力而布阵,等于用大阵在地脉上划了一个缺口,这个缺口泄露出地脉之力,也损坏了地脉,使阵眼生毒。毒气沿大阵的缝隙流出地面,化作黑雾腐蚀一切。又因地脉逐渐衰竭,大地没有创生能力,只损害而不再生,生灵便逐渐地灭绝了。” 龙荧听懂了:“只有破阵,才能堵上这个‘缺口’?” 江白昼点了点头。 但有时破阵比布阵难上百倍,尤其是这种几乎已经达到“天人合一”境界的活阵,它不再是人造的关卡,而是天地之怒的体现,仅凭凡人之力不可逾越。 众人十几双眼睛同时盯着前方无边的沼泽,一时静默下来,陷入了近乎绝望的悲叹。 越绝望,就越觉得此路不通,应走另一条路,即放弃破阵,迁徙去无尽海。 但他们才因这个问题争吵过一轮,此时面面相觑,没人主动开口了,但每人有什么鬼心思彼此都心知肚明。 他们不提,一是不想再争吵,二是找不到出路,当务之急是先活命,人都出不去,谈什么将来? 至于怎么出去…… 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江白昼,却见江白昼面带倦色,身体靠在龙荧身上,做依赖之态,有点奇怪。 方才他们的手一直牵在一起,就已经很奇怪了,现在竟然更加亲密,都不避人的,真是有点……伤风败俗。 姬世雄和焦恨微妙的神情被公孙博准确捕捉到,后者自觉面子挂不住,忍不住斥责龙荧:“邀宠献媚是小人所为,你怎能如此没有分寸?败坏了白昼的名声!” “……” 这老不死的真会胡言乱语,龙荧一股火直冲天灵盖,却不好发作,让他们误以为他和江白昼不检点,也好过发现江白昼身体虚弱的真相。 但这时,宋天庆突然瞧了江白昼一眼:“我看着,公子似乎是病了?” 众人顿时看向他,龙荧心里一紧,只听宋天庆说:“在下略通医术,我帮你看看?” 江白昼摇了摇头:“多谢,不必了,我好得很。” 宋天庆不知看出了什么,那张天生苦相上露出一丝精明,突然走近几步:“别这么客气呀!这地下危机重重,若是没有公子,我们都死过不知多少回了。常言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救命之恩?公子此时身体不适,我自当全力以赴,好好为你诊治一番——” 一边说,一边走到江白昼的面前。 他才伸出手,龙荧便发作,匕首猛地刺出,当场切下他一片衣袖。若不是他收手快,右手也没了。 宋天庆整个人退开几步,心里却更有底气了。 ——即便他如此冒犯,江白昼也不动手,龙荧也不追上来发难,似乎是因为必须支撑着江白昼,后者离不开他。 宋天庆看出了真相,姬世雄等人何等老奸巨猾?顿时也看明白了,一起围了上来。 公孙博微微一愣,下意识挡在江白昼和龙荧身前:“你们要做什么?” 姬世雄笑了一下:“博老,我对你并无不敬之意。正相反,我们站在同一条船上,利益相通,生死与共。那么这条船该往哪儿开,你明明比我更清楚,护着他作甚?我只是想和江公子重新谈一谈刚才没谈成的大计呀。” “……” 公孙博动摇了,回头看了江白昼一眼,问:“白昼,你怎么了?跟爷爷说说吧。” 江白昼身体不适,心里更不适。 他自幼依靠五行之力,身轻如云,连走路的发力点都和普通人不一样。五行之力耗空之后,他就像个笨拙学步的幼童,身体沉重极了,疲惫感成倍袭来。又在地下连续行走这么久,此时已经快到极限了。 但他说:“我无碍。” 声调仍然是冷静的,为证明自己的确“无碍”,他的手指微微屈起,五行戒忽然爆发出一道刺目的强光,光波将围近的众人齐齐振退三步。 江白昼面色寒冷似铁,口吻也无温度:“滚开。” 宋天庆第一个吓得后退,姬世雄面色讪讪的,和焦恨对视了一眼。 焦恨道:“公子,我们没有恶意,你别误会啊。我们只是……” 说到一半,他忽然发现江白昼的脸色比刚才更白了,也和龙荧靠得更紧,几乎整个人都倚在龙荧的肩膀上,明显是强弩之末了! 焦恨顿时给姬世雄使了个眼色,改口道:“我们只是为求生才想进入无尽海,若能进入,一定与当地百姓友善共处,不会烧杀抢夺,公子担心什么呢?你快点把无尽海的位置告诉我们吧,何必逼自己入绝路,平白受苦!” 姬世雄与他一唱一和,说道:“公子如此能人,突然发病了——虽然我们也不知道你这是什么病,但时机赶得这样巧,可不就是天意?老天爷也觉得我们该迁到无尽海去。” “没错!上天有好生之德!” “公子为何要做恶人?” “快交出无尽海的位置吧!”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你怎能见死不救?” “你若不交出来,休怪我们不客气了!” …… 逼迫的话一句紧接一句,除了公孙博在为亲情动摇,胡冲山还没彻底下定决心和他二哥划清界限,内心挣扎,其他所有人都恨不得立即冲上来,剥开江白昼的皮,掏出他的心,亲手扒出他心脏里无形的地图,供大家观看。 江白昼还没说什么,龙荧简直愤怒至极:“休想!有我在,绝不允许你们动他半根汗毛!” 姬世雄道貌岸然道:“哎,若能妥善解决,我们动他做什么?” 焦恨等不及了:“废话少说,公子再不点头,我们可就动手了。” 江白昼怎么可能听他们的摆布? 即便刀子插进胸口,心脏真被挖出来,他也绝对不会交出无尽海的位置。 他是为守护无尽海而生,自然也当为守护无尽海而死。 更何况,这些渣滓真有本事杀他么? 蝼蚁怎能咬死天神? 江白昼靠在龙荧的肩膀上,虚弱得几乎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了,仍旧冷冷地道:“尽管动手。” 话音未落,已经有刀出鞘。 第一道刀光劈过来的时候,被龙荧的匕首格挡,“当”的一声,震得空气中漂浮的黑雾都微微一颤。对手是姬世雄的近身侍卫,是个高手。 ——有资格跟他们一起进来的,都是高手。 龙荧紧紧搂着江白昼,单手与侍卫对打,一招一式无不快速而有力,以凶悍的攻势做防守,匕首虽短,竟然也不落下风。 江白昼完全不是他的拖累,正相反,似乎成了他空不出来的左手,帮他防着身后的偷袭,每当遇到危险,龙荧若来不及格挡,江白昼就在他怀里用倚靠的方式来“纠正”,带着他身躯错开,躲过那一招。 刀剑无眼,险情重重,两人却配合默契,左腾右挪闪避不停,以二打多杀了好几个。 姬世雄大骇,捡起地上的刀亲自上阵。 他年轻时武力不弱,年长后疏于练武了,但底子还在,推波助力不在话下。 姬世雄看准龙荧正被三人合力围攻的时机,手持长刀直插而入,欲取江白昼的后心,将他贯穿。 江白昼察觉危险,带着龙荧向前扑倒,两人同时俯身避开这一击,但四把刀在头顶交叠成一张大网,将他们笼罩其中,龙荧抬起匕首顶在刀网的中心,硬生生将山一般压制而来的刀网撑了起来! 但已无处可躲。 江白昼被逼无奈,左手五指舒张,五行戒脱落两枚,发着微光浮上半空,倏地炸开! 五行戒由无数珍材奇宝提炼锻造而成,碎成粉末后,爆发出了蕴藏其中的最后一缕五行之力,如一柄光刃,来不及躲的两个围攻者同时被削断了脖子,头颅齐飞! 姬世雄的肩膀被划出一道伤口,血流如注。 其余人等无比惊骇,龙荧抱紧江白昼,趁机往外逃。 他也受伤了,刚才有人用刀割破了他的右腿,但为了不让江白昼担心,龙荧硬是一声痛呼都没发出。 可惜地下没有出路,只能往黑暗里逃去。 姬世雄捂住自己流血的肩膀,盯着二人的背影高喊:“追!给我追!他们逃不掉!” 第54章 愿望 的确很难逃。 江白昼几乎昏迷,被龙荧背在背上,眼皮犹有千金之重,难以撑起。 五行戒的光芒为他所控,时而亮起时而熄灭,亮起是为帮龙荧照出一条前路,熄灭则是为了躲避身后的追兵,让姬世雄等人看不见他们。 他的双手垂在龙荧的身前,随着龙荧的奔跑微微晃荡,幽深黑暗里唯一的光源跟他们同时晃荡,周遭景物起起伏伏,仿佛整个世界都在震动,摇摇欲坠。 龙荧心跳不受控制,剧烈得血液沸腾,开始耳鸣。 每次五行戒的光芒一熄灭,他就提心吊胆,生怕它不会再亮起了。熄灭的时间越久,害怕就越重,越喘不上气,但在他即将窒息而亡的时候,江白昼又会重新点亮它,前方又有了光明。 如此反复,龙荧的神经时松时紧,心口已经麻木。 但江白昼终于还是撑不住了,帮他照路的五行戒倏地熄灭,许久没有再亮起来。龙荧一边奔逃一边等待,黑暗中什么都看不清,恍惚地撞上一堵墙,撞得自己头昏眼花,依旧没有等来江白昼的反应。 龙荧吓得魂飞魄散,沿墙壁滑坐在地,把江白昼放在腿上横抱住,低头亲了亲:“昼哥哥?昼哥哥?” 他不敢大声叫,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似乎是脚步声,逐渐在向他们接近。 那些人一直跟着后面,生怕他们溜掉,到手的鸭子飞了。 龙荧从未如此恐惧过,不为自己,只为江白昼。 从六年前初见直至今日,他肖想了江白昼整整六年,这个人填满了他的梦境与幻觉,早已成为他的信仰。他跪拜过,亵渎过,也幻想过若江白昼能落入凡尘,他们之间会发生怎样的故事。 像传说里的仙女一样吗?嫁给凡人,从此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直到天规戒律将他们分开。 龙荧想,若是真有那一天,他拼死也要把天庭撕裂,带走他的仙女。他总是幻想自己无所不能,英雄救美。 他多想做江白昼的英雄,可惜做不成。 他只是世间所有平凡男子里比较幸运的一个,侥幸得到了一窥天仙的机缘。 可以窥见,不够资格相守。 此时江白昼就在他怀里,却有可能下一刻就抱不到了。 龙荧惶恐万分。 失去光照后,他不能再轻易走动,没有方向没有路,很有可能撞上那些人。幸好那些人同样什么都看不见,五行戒熄灭后他们也变成了睁眼瞎,只敢在周围慢吞吞地搜索。 龙荧把江白昼抱得更紧,试图唤醒他。 不能说话就用动作,他咬住江白昼的嘴唇,施了些力,应该是很痛的,但江白昼依然没有反应,昏迷得彻底。 龙荧不解其中缘由,本能地猜测,应该与五行戒碎了两枚有关。 江白昼曾经说,五行戒是他的武器,自幼贴身携带,几乎与他融为一体,是身躯的一部分。 他要将彼此相克的五行元素操控自如,最难的就是平衡与融合,因此他最好时刻保持冷静,无情无欲才能无敌,否则体内五行紊乱,容易失控。 这也是他将来回无尽海继位时,必须断情绝爱的主要原因。 而五行戒作为武器,本就是为调和五行而生,也有助他镇定的作用,此时毁坏两枚,只剩其三,江白昼恐怕短时间内恢复不好了。 龙荧心痛到失去知觉,心中恨意却如潮水般汹涌起来。 他恨天,恨地,恨命运,恨所有人。 却说不出恨的原因——原因太多,罄竹难书。 但这滔天的恨意反而使他冷静了下来。他依旧抱着江白昼,将脊背挺直,屏住呼吸贴紧墙壁,借由墙壁传声竖起耳朵听附近的动静。 有脚步声,谈话声,咒骂声。 似乎是姬世雄正在和公孙博争吵,前者说:“方才不见你阻拦,这会儿想起自己是祖父了,发脾气给谁看?” 公孙博大怒:“我一把老骨头,怎么阻拦你们!” 姬世雄讥笑道:“博老,事到如今何必再说这么虚伪的话?我姬某是小人,你就是君子吗?在江公子和公孙一族之间,你已经选择了后者,就别再假惺惺地把过错都推到我等身上了。” 公孙博被揭穿真面目,却不愿意承认:“你休要污蔑我。” 姬世雄道:“那好,依博老的意思,我们不追他们了,无尽海的位置得不到,也离不开这鬼地方,让他们自由地逃吧,我们等死,如何?” “……” 公孙博不吭声了。 龙荧暗中听着,无声地嗤笑了一下。 这就是人,利字当头,真情二字怎么写?相比之下,江白昼看似无情,却永远也不会像他们这样真正无情,从骨子里冷血。 这时,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 龙荧吓了一跳,立刻收紧怀抱,低头贴住江白昼的脸,用呼吸代替话语,堵住他的唇。 江白昼睁开眼睛,先是一愣,继而嘴唇微微一动,回应了一下。龙荧还来不及高兴,他的眼睛又闭上了,呼吸轻得像一缕烟,看不清抓不到,倏而消散。 龙荧的心紧紧揪成一团,发狠地咬他,咬得嘴唇破皮见了血,江白昼终于察觉到痛,又一次睁开眼睛,稍微清醒了些。 龙荧指了指旁边,暗示他不要开口。 江白昼的眼珠随着龙荧的指引转向那个方向,又迟钝地转回来,点了点头。 他的长发散在龙荧的臂弯里,随着轻微的挣动而滑落,宛如一滩水,龙荧小心地捧着,怕它流走,怕它破碎。 “别怕。”江白昼似有所觉,竟然费力地抬起手指,在龙荧的手心上写道,“我不会死,扶我起来。” 龙荧立刻扶他坐起。 江白昼顺势倚在墙壁上,轻轻地呼了口气,然后忽然将右手的戒指也脱下一枚。 龙荧以为他想出了什么办法,却见他在黑暗中摸索着,抓住了自己的手。 “戴上。”江白昼附在龙荧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护身戒,你受伤了。” “……” 龙荧的一腔恨意顿时化作伤心,心口仿佛被人捅了一刀,鲜血喷涌而出,痛得他两眼发黑。 每当他觉得命运不公,天地无情的时候,江白昼就会抱住他,给予他冰冷红尘里唯一的温度,让他这种人竟然也能对天命生出几分不该有的感激。 不该有。 他怎可能感激?! ——痛恨都来不及! 龙荧双手抱紧江白昼,眼睁睁看着护身戒听江白昼的操控,套在自己的手指上,微光一闪即消失不见。 附近的脚步声更近了,有人走过来。 龙荧凝神细听,似乎只有一个。 他和江白昼默契得不需要言语,只看了一眼对方,就同时屏住呼吸,知道下一步应该做什么。 黑暗中,龙荧摘下江白昼身上的一枚佩饰,故意丢出去。 当啷一声轻响,惊动了走近的那个人,对方立刻被吸引了,疑神疑鬼地朝发声处走来几步。 趁着他走近,不给他开口呼唤同伴的机会,龙荧从背后干脆利落地捂住他的嘴,用匕首切断了他的咽喉,然后将尸体轻轻放下,这才有时间细看死者的脸。 龙荧吃了一惊:竟然是焦恨。 “哈。”龙荧笑了声,轻声地对尸体道,“焦大人死得好草率,可惜了。” ——可惜没将他碎尸万段,让他好好体会凌迟之苦,真是遗憾。 江白昼仍然靠在墙壁上,指了指墙的那一头,示意他们应该往那边走。 地下建筑不多,这堵墙为人工所造,必然有其用处,他们沿着墙壁前行,说不定能摸索到什么。 龙荧听江白昼的话,重新背起他,尽量放轻脚步声,不需要光照,贴着墙根往前走。 走了片刻,身后传来惊呼:“焦恨!” “他们就在附近!一定没走远!” “分头去找!” “不,别再分头了,一起走!” 恶人似乎总是比好人聪明一些,就像灶底的蟑螂,顽强,警觉,轻易灭绝不了。他们无头苍蝇似的乱转片刻,竟然也反应过来,沿着墙壁追了上来。 这堵墙比龙荧想象得长得多,以为走到尽头了,却不是真正的尽头,它有个拐弯,顺着拐弯走进去,里面不知是什么地方,看不清全貌无从判断。 江白昼却说:“这是土阵的‘穴位’之一, 我感应到了渡灵石的气息。” 有渡灵石的地方,一定有活路出口,因为它要沟通大阵的“经络”,将地脉之力传输出去。 江白昼松了口气。这一放松,没有极端的紧迫感支撑,他险些又昏睡过去。龙荧见状在他的手背上用力咬了一口:“哥哥,别睡。” 江白昼应了,眼皮却不太听自己使唤。 身后的追兵比他们走得快,没多久就追到了脚后。 此时再也无处可躲,但渡灵石的气息愈发强烈,江白昼亮起五行戒,循着气息指引龙荧往两堵墙的夹道里走。 那夹道深远不见尽头,不知走到底会遇见什么,但他们已别无选择,只能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渡灵石上,祈盼那里有机关,可供江白昼发挥。 龙荧加快脚步奔逃,身后的追兵更快,脚步声密集而充满压迫感,令人心慌。 江白昼刚放松的那口气顿时又提了起来,恍惚间想起,很久以前师父对他说过一句话:“你还没遇到无能为力的事,一个无所不能的人,怎么会明白什么叫愿望?” 他现在有点明白了。 若此时有许愿的机会,诸天神佛在上,他希望自己不要死,龙荧不要哭。 可惜,他出身于无尽海神殿,却连海神都不敬畏,诸天神佛绝不怜悯不虔诚的人——前面竟然是死路。 江白昼苦笑一声。 龙荧腿伤未愈,背着他一路奔逃已经踉跄,此时在死路前站定,面对尽头这堵挡住了一切的死墙,怔怔没说出话。 龙荧回头,只见姬世雄手上提刀,走近他们,嚣张地笑了起来:“逃?我看你们还能往哪逃!” 说罢雪白刀光直击过来。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死墙背后忽然轰隆隆地发出响声,不知是谁启动机关——墙开了! 同时光芒乍亮,姬云婵和一个身穿斗篷的少女出现在他们面前,惊喜地道:“昼哥哥!小荧!——快出来!” 第55章 烧雪(1) 刀光吓破了姬云婵的胆。 方才她和半甲少女龙心一起寻找机关,沿机关的指引一路走到这里来,碰见不少危机,都逐一化解,没害怕过,反而有点兴奋——她没想到自己能做这么厉害的事。 虽然大部分功劳应归属她的同伴,龙心是吴坤未入门的弟子,学过阵法。 现在她却害怕了,她爹拿刀指着江白昼和龙荧,浑身杀气,激起了她内心挥之不去的阴影。但此刻危急万分,连害怕都来不及,她迅速把江白昼和龙荧拉出墙外,试图封闭机关,挡住里面的人。 龙荧看见救兵便精神一振,配合得也很及时,背着江白昼和她们一起飞快地奔逃。 可惜机关闭合太慢,姬世雄等人从缝隙里钻出,也追了上来。 姬世雄暴怒地喊:“小婵!你在这做什么!” 姬云婵也很生气:“是你丢我进来!我再也不当你的女儿了!” 姬世雄辩解道:“我怎会伤你性命?不过是想洗去你的记忆罢了,让你活得轻松些!” “呸!”姬云婵有生以来第一回硬气地反抗她爹,“我才不要一直当傻子!你根本不在乎我,我也不在乎你了,我们——恩!断!义!绝!” “……” 一边跑路一边扯着嗓子大声说话,姬云婵累得够呛,但正因为大声,她的内心就更坚定,生出了一种从前不曾有过的决绝信念。这种信念从心口爆发至四肢百骸,使她浑身充满力量,仿佛获得新生。 她累,后面的追兵也累。 公孙博年迈,一路跟来相当吃力,但人在绝境中的毅力不可小觑,他心知叫苦也无用,跟不上就会被丢下。万幸龙荧伤的是腿,还背着江白昼,后来已经跑不快了。他才有机会忍耐着,拼命跟紧。 宋天庆倒是还好,只在围攻时对龙荧动了下手,后来一直保存实力,盼望着他们斗得更狠,自己能坐收渔翁之利。 可惜他算盘敲得响,身边的三弟胡冲山却态度犹犹豫豫,不够配合,令他不悦。 脚下的路逐渐宽阔起来,也有了足够的光照。 刚才姬云婵和龙心正是从这条路走过来的,此时反方向往回跑,对路上一切都比别人熟悉。 跑到一个桥状的路口前,姬云婵正欲上桥,忽然被龙心拉住,后者看了一眼愈渐脱力的龙荧和几乎要昏迷的江白昼,轻声而焦急地说:“不能再顺着路走了,迟早会被追上。” “那怎么办?” “跟我来。”龙心打头,试探着往桥下走。 这座桥是石桥,薄而窄,桥下没有水,而被浓烈的黑气充满,看不见底,不知有多深。 龙心身躯轻盈,手脚灵活,机械手臂助她轻松攀爬跳跃,很快到了桥底,发现没有危险,立刻招呼上面的人:“快来!这里很安全!” 龙荧看了一眼,知道下面是毒气,但已别无他法,只能少吸几口,暂时先躲一躲。 他变换姿势,把江白昼抱在怀里,和姬云婵一起跳进石桥下的黑气里。 这毒气有股难闻的味道,和地面上的黑雾十分相似,它就是更接近源头的黑雾,更浓烈、破坏性更强。好处是,毒气将他们的身形完全掩藏,一丝痕迹都不露,姬世雄等人直接上桥,沿着大路冲了过去,连看都没有往下看一眼。 脚步声渐远,姬云婵松了口气,忍不住夸赞道:“龙心姐姐好聪明!” 龙荧一愣:“她叫什么?” “龙心啊。”姬云婵后知后觉,忽地一拍自己的头,“哦对了,你们还没来得及相认,但这里不大方便,我们先出去再说吧!” “……” 龙荧几乎呆住了,可能是伤口失血过多使他反应迟钝,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他第一时间竟然没有感觉到喜悦或悲切,只有茫然。 姬云婵已经往桥上爬去,龙心伸手拉了他一把,冰冷坚硬的金属触感令龙荧猛地一激灵,三魂七魄重新归位,暗中紧紧攥着江白昼的手,才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当场失态。 四人重新上了桥,但已不便继续走大路。 那些人如果发现前方没有他们的身影,恐怕马上就会反应过来,堵住出口,企图瓮中捉鳖。 为求安全,他们最好换一条路走。 但茫茫大阵,找到一个出口已经很不容易了,万一没有第二个呢? 这时,江白昼忽然指了一个方向:“那边。” 见姬云婵和龙心不解,他伏在龙荧的肩上,费力地顺了口气,说:“渡灵石。” 龙荧立刻懂了他的意思。阵内不止一个“穴位”,置有渡灵石的地方自然也不止一处,而有渡灵石的地方就大概率会有活路。 龙荧重新背起江白昼,带着两个少女往江白昼指引的方向走。 这回身后没有追兵,他们前进较慢,有机会边走边谈了。 龙荧没有开口,龙心也不开口,姬云婵走在他们中间左看看右看看,试图做桥梁:“龙心姐姐,小荧,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龙荧对她的称呼十分不满:“你叫她姐姐,却叫我小荧,难道不知道她是我妹妹?” 姬云婵道:“知道啊,她是你妹妹,又不是我妹妹,关我什么事。” 龙荧:“……” 江白昼气都喘不匀,竟然听得很认真,笑了声道:“小婵说得对。” 姬云婵也笑,龙荧却笑不出来,用余光瞥了龙心一眼,只见后者全身都藏在厚重的斗篷里,唯一露着的双眼胆怯地盯着地面,不敢看他。 龙荧心口酸涩,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和龙心失散六年了。 六年不见,龙心竟然成了半甲人。她经历过什么?吃了多少苦?龙荧不敢问。 同样,对他而言至关重要的六年,龙心也缺席了。 兄妹俩如今是最熟悉的陌生人,不论谁先开口叙旧,说出的话都将是刀子,插向彼此不愿触及的脆弱所在。 但龙荧是哥哥,必须要比妹妹坚强,他先叫了一声:“龙心。” 龙心浑身一僵,走路同手同脚了起来。 龙荧低声道:“你还活着就好,其他的事……”他略一停顿,嗓音微微哽咽,“哥哥会照顾好你,和以前一样。” 龙心还没说话,姬云婵先哭了,她是个爱哭鬼,由于刻意压低了抽泣声,肩膀一耸一耸的样子有点滑稽,打断了伤感的气氛。 龙心很感激她,否则自己也要哭了。 但她不想哭,她想乐观点,高兴点,尽量别成为哥哥的拖累,更不想让龙荧因她的境遇而伤心。 这时,江白昼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了过去,趴在龙荧的肩膀上渐渐不出声了。 前方是一条岔路,龙荧不得不叫醒他:“昼哥哥,往哪边走?” 江白昼掀起沉重的眼皮指了个方向。 龙荧加快脚步,带着两个少女,又走了半个时辰。 这期间江白昼始终保持半昏半醒的状态,手上仅剩两枚的五行戒牵动着龙荧手上的那一枚,三枚戒指一齐发亮光,照清脚下的路。 可能是第二次戴护身戒的缘故,龙荧和它更熟悉了,竟然微妙地感觉到了戒指中潜藏的力量,是一种极其鲜活的气息,仿佛一条无形的小蛇盘在手指上,绝非死物。 这股活气似乎来自江白昼,因为“小蛇”的气息随着江白昼的呼吸而动,他清醒的时候,它就活跃,他昏睡的时候,它仿佛也困了,变得迟钝,许久不动。 龙荧一面觉得神奇,一面又有点高兴。 这是他和江白昼之间独一无二的联系,尽管只是暂时的。 四人走出很远,终于来到另一处渡灵石附近。 置于阵穴上的渡灵石不能用一块、两块来计量,它是一个巨大的整体,被一个迷宫深藏在中心,迷宫内机关重重,常人无法轻易靠近。 他们也没有进去的必要,只在外围寻找出路即可。 这个活儿由龙心来干,她懂阵法,看起来会得不少,且一看就知实战经验丰富,比龙荧熟练。 江白昼时不时地指点她一下,问:“你师父是吴坤?” 龙心点头,又摇了摇头:“算不上师父,吴氏家学不传外人,我只跟着他学了点皮毛,不懂太深奥的。” “皮毛?”江白昼忍不住叹息,“吴坤嘴硬罢了,我看他没少教你。” “……” 龙心一愣,喃喃道:“是这样吗?我还以为……” 这里果真有出路。 龙心掀了三个机关后,发现一条笔直上升的通道。 这条道可能是给当初的工匠们进出用的,最底端是一个窄小的入口,进去后有一片石台,四人踩上石台,按动机关,它便会升起,向上传送。 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直通地面的。 但入口虽小,石台却不小。此地距离地面又十分遥远,撑起它的力量从何而来? 江白昼心中略有猜测,让龙荧仔细一察看,果然,石台下镶着几颗渡灵石——这条通道竟然也借了地脉之力,北骁王真是大手笔。 四人一路上升,还未升至最高处,龙荧忽然抬头,面露惊色:“昼哥哥!” “怎么了?”刚才耗费太多精神,江白昼虚弱得已经睁不开眼睛了,这次和前几次不太一样,他竟然感觉不到自己在恢复,只是消耗,没有恢复。但他强撑着,没对龙荧讲。 龙荧死死盯着上面,说道:“你感觉到了吗?有熟悉的气息——是残星阵!” “……” 江白昼犹如一脚踏入死门关,又被人拽了回来,诧异地问:“什么?” “死人河,破庙,残星阵。”龙荧的惊讶逐渐变为喜悦,微叹一声,“没想到,地下兜转几遭,出口竟然在这里。” 第56章 烧雪(2) 龙荧没有家,如果问他对哪个曾经居住过的地方最有归属感,答案就是破庙了。 虽然他在破庙待的时间很短暂,也谈不上“居住”,但它是心之所归,锦阁宫阙也不可取代。 龙荧、江白昼、姬云婵、龙心四人一同走下石台,石台的最顶端是一段短而狭小的暗道,走出几步即发现,暗道的出口就在破庙里,神像的脚下。 这样的巧合,已经不像是巧合,而是冥冥之中的注定。 六年前,龙荧在此初见江白昼,种下他的心碎之花。这株花正如他不该奢望的爱情,盛开在一片干枯的大地上。 它不该活,可它偏偏活了。 地下的渡灵石汲取地脉之力,无声无息地供养了它。 龙荧恍然醒悟,江白昼是他命中降落的天神,烧雪是天神留下的暗喻。 种如是因,得如是果,相遇与分离皆是命运。 此时重见天光,四人一齐围在神像下的花前。烧雪不在花期,花瓣凋谢后,叶子终于茂盛地长了出来,每一片都翠绿饱满,蕴藏着令人惊叹的顽强生命力。 它逆时节而生,一点也不脆弱,遭得住狂风冷雪,乃至天崩地裂。 龙荧盯着它迟迟转不开视线,姬云婵不明所以:“这是什么?” 他没解释,只说“别动”:“这是我种的花。” 姬云婵很惊讶,想再问几句,但龙荧已经不理她了,转去打扫出了一块干净能坐的地方,放下背上的江白昼,供他休息。 这是神像下的石台,江白昼无力地倚坐着,手指也使不上劲,但一直轻轻钩着龙荧的衣袖,流露出几分不自觉的依赖。又垂眼看龙荧的腿:“你的伤……” “别担心,不疼。”龙荧无所谓地说,“我们先在这休息一会儿吧,哥哥。” 其实他还有一句话没敢说,是“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已经不需要说了,他能猜到江白昼的计划,一定是回到无尽海去。 上回江白昼要走,龙荧用北骁王秘图做勾引,留下了他。现在真相大白,又有那么多恶人觊觎无尽海,江白昼怎么可能继续留下,当活靶子给人抓? 思及此,龙荧突然意识到这间破庙也不安全,虽有残星阵做掩护,但残星阵只不过是一个纸糊的小迷阵,只能骗骗误闯的普通百姓,没更大的用处。 姬世雄等人应该能沿着龙心和姬云婵开辟出的那条大路逃出地下,等他们一上来,估计立刻会开启搜捕。危机恐怕没有穷尽了,江白昼的确应该尽快离开。 龙荧心口窒闷,几乎不敢看他,生怕他下一句就是道别,匆匆站起身道:“你们先歇着,我去加固一下残星阵。” 龙心却很不合时宜地挡住了他,体贴道:“我去吧,你有伤。” “我也去!我也去!”姬云婵给懵懂的龙心使了个眼色,拉着她往外走,装模作样道,“龙心姐姐教教我啊,我也想学阵法,好厉害……” 两个少女渐行渐远,交谈声逐渐消失。 破庙里只剩下龙荧和江白昼,一个忍着腿伤站着,一个无力地靠坐在神像下石台上;一个低头,一个抬头;一个用面无表情掩盖伤心,一个平静下藏着了然。 江白昼先开口:“我该离开了。” “……” 果然是这句。龙荧想说“好”,但喉咙不知被什么堵住,一瞬间竟然哑了,没说出来。 江白昼继续道:“但我离开,你怎么办?” 这又是什么意思? 是客气,担心,还是暗示龙荧,其实他自己也不想走? 龙荧变成了个傻子,开始多想,却想不明白,面无表情的面具再也绷不住,他眼中泛起血丝,口是心非道:“我没事。” 江白昼忽然叫他:“龙荧,过来。” 龙荧听话地走近。 江白昼依旧抬着头,口吻介于命令与诱哄之间,轻声地道:“亲我。” “……” 龙荧呆了一下,反应过来立刻俯身亲他。 江白昼被推到神像上,后背一片冰凉,长发倾泻铺满神像的脚趾与半座石台,寒风钻进庙宇的破门,掀动他的衣衫,呼扇如蝶翼,又被龙荧压住。 龙荧从他的嘴唇亲到脖颈,从脖颈亲到胸口与腰腹,实在无法再深入了,才抱紧他,回到最初的地方,将全部爱意酿成骤雨,浇灌在他唇舌之间。 灌满,不留一丝干涸。 直吻到让人心乱,恍然忘却天地,耳畔唯余万籁俱寂下孤单的雨声,滴穿无情磐石,化桑田为沧海。 龙荧觉得自己已经死了。 江白昼也讷讷不言,呼吸几乎断绝。 破庙里无名的神像面带微笑,似乎什么都看见了,又似乎什么都没看见,眼神注视他们,又仿佛越过他们,投向夹在天地之间的十丈红尘。 也许神在想:凡人的爱欲悲欢,只此一吻罢了。 这一吻耗光了江白昼的全部力气,他昏倒在龙荧怀里,半个时辰后才醒过来。 期间龙心和姬云婵回来了一趟,跟龙荧低声交谈几句,又出去了。 龙荧独自陪着他,抱紧,时不时地低头亲他一下,从护身戒的活跃与否感受他身体的状态,然后心慢慢凉了:江白昼根本不恢复。 五行之力完全散尽,能醒过来是因为他没有外伤,但内伤无形却凶狠,如同在他的心脏上割出一条血口,他的活力从血口慢慢流出,人就越来越虚弱,最后……如何?他会死吗? 龙荧想起江白昼刚回来的时候,他们一起漫步在埋星邑满城红灯的街上,江白昼以身饲猫,伤口飞快地愈合,他说自己的身体异于常人,不畏惧小伤。 那时龙荧还不知道,他依靠的是五行之力。 五行之力令江白昼强如仙神,也使他原本的肉身无比脆弱,失去倚仗便丧失恢复的能力,还不如普通人。 龙荧想把护身戒脱下,还给江白昼。 但这戒指只听主人的话,他甚至无法让它显形。 龙荧心乱如麻,徒劳地亲吻着江白昼的脸庞、额头,抓紧他的长发。 江白昼醒了,看龙荧一眼,口吻仍然不见焦急,安慰道:“我不会死,已经说过了,你怕什么?” “……”龙荧怔怔然,“真的吗?” “嗯,回到无尽海自然有办法处理。”江白昼的声音轻似一缕风,忽然转头瞥了一眼地上的烧雪花。 他没有对花表达什么看法,只是看着它,目光一贯温柔,夹杂几分从前没有过的莫名情绪,龙荧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心底却有一丝祈盼悄然惊醒——昼哥哥似乎,已经有点爱他了? 但只悄悄地想,龙荧没敢问。 怕一开口就泄露天机。也怕美梦乍破,打碎这场错觉。 无论如何,江白昼是要走的。 “可你这么虚弱,怎么渡海?”龙荧用额头抵住江白昼的额头,“万一路上遭遇不测呢?我不放心。” 江白昼道:“我恢复一些再走。” 龙荧揭穿他:“你根本没在恢复。” “……” 江白昼不吭声了。 他们都知道怎么解决最好:让龙荧陪他回去,或是护送他回去后,再独自返回来。 但江白昼曾说,无尽海有严格的规矩,绝不允许外人进入。 他还说,他不是他母亲那种人。他是即将继位的大祭司,责任比母亲更重,即便没有责任加身,江白昼恐怕也不愿意重蹈母亲的覆辙。 因此,无须多问,他必然是宁可在回程路上出意外,淹死在海里,也绝不会违背原则,带龙荧一起走。 既然如此绝情,为何还要给人多情的吻? 龙荧的一颗心碎成烂泥,爱几乎化成了恨。 江白昼却说:“我在海上长大,海神庇佑,不会让我死在海里。” “海神才不管你。”龙荧眼眶发红,恨恨地说。 江白昼道:“你别这样,我这次回去,不会弃你们于不顾,我要和长老院商议一下,怎么解决北骁王的大阵……” 龙荧顿时抬起头:“你还会回来?” “当然,我说话算话。” “……” 龙荧将信将疑,怕他又和六年前一样故意哄骗安慰自己。退一步说,即便他说的是真的,无尽海上的其他人呢?长老院会允许他“多管闲事”吗? 而且,即使江白昼没有明说,龙荧也看得出来,五行天地绝阵和无尽海联系密切,地脉之力消失得蹊跷,答案昭然若揭。 若要解决,恐怕会严重损害无尽海的利益,否则他母亲又何必要竭力掩藏真相呢? ——长老院和他母亲一样,多半不会同意。 龙荧心里发苦,近乎麻木地自我安慰,即便江白昼愿意带他走,他也不会走,他也有自己的使命,不是一个不顾大局的人。 但这安慰如此苍白,他根本就是个饿死鬼,靠江白昼吊着一口续命的气,若没有江白昼,马上就要魂飞魄散。 可他的天神不要他。 他还不如就此魂飞魄散,一了百了。 但也只能想想,死哪有那么容易? 江白昼躺在他怀里,虚弱得宛如一道即将消散的月光,他只看一眼便心如刀绞,比自己的伤口还疼,只好心胸宽阔,豁达地说:“好,哥哥。我会找机会,送你安然出海。” 第57章 山峦 昏昏沉沉,梦魇如海浪,江白昼身不由己,被连绵无边的白浪推着走,不知身在何处。 恍惚间,他看见了师父。 他师父姓周,名汲,是个慈祥的老人,比公孙博更像祖父。但当时江白昼感情淡薄,不知“祖父”为何物,从不在乎。他师父也是一样,心比天地宽,只是偶尔会因他母亲的事叹气。 人终有一死,周汲预感到自己寿数将尽的时候,曾找江白昼谈过一次话。 没谈正事。正事他早已安排妥当,毋庸赘言,剩下的便是家常小话,琐碎而啰嗦,像一场春雨,絮絮地敲打泥土,不痛不痒。江白昼已经不记得具体的内容了,耳中只余一片雨声。 后来他才明白,那是道别。 江烛也曾找他道别过。 但她不慈祥,不温柔,甚至不说话。 她和往常一样,独自来到长老院,盯着小白昼写字。见他写错就帮忙纠正,没写错,她就一直沉默地看着,看他的字,他的手,也看他的脸。 偶尔母子两个对上视线,江烛仍然面无表情,小白昼便不高兴地转开脸,不愿意再理她。 江白昼记得,那日他默写的是《逍遥游》,“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他忍不住开口问:“世上真有这种鸟吗?” 江烛是个诚实的母亲,她说:“不知道,没见过。” 小白昼叹气:“我要是它就好了。”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回叹气,遗憾自己不是一只鸟。 而写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时候,江烛正好起身,准备离开了。 临走之际,她问:“你明白这些吗?” 小白昼果断地点头,甚至又有点不高兴了,认为她瞧低了自己,带点脾气地说:“当然明白!师父说,我比你小时候聪明多了!” 江烛笑了一下:“好,你应该比我聪明。” 她笑起来特别好看,但她的笑容极其稀罕,像一道无与伦比的天虹,是彩色的。 傍晚,有人对小白昼说:“你母亲去世了。” 原来那个笑容也是道别。 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你应该比我聪明”。 江烛死了,带着公孙殊一起,小白昼没有哭。 周汲死了,长大的白昼失去了对他最好的人,但也没有哭。 他师父说:“无尽海茫茫接天,有的是水,不差你一滴眼泪,你还是留着吧。” 江白昼亲手把他师父的遗体抱进海魂舟,举行海葬。 在大长老的唱诵声里,涌动的浪头推走了江白昼最亲近的人。 海鸟哀鸣,夕阳西下,他站在海风里,仿佛被风吹走了魂魄,躯体化为无尽海十三岛的一块礁石,从此用一生守卫它。 江白昼醒不来。 无数的画面在梦里掠过,最终出现的是一朵花。 破庙,神像,孤独盛开的烧雪。还有一个……不止一次在他面前红眼睛的人。 江白昼被熟悉的声音拉回现世,缓缓睁开眼。 这是一间光线幽暗的房屋,油灯燃着,如豆的灯芯微微摇曳,他躺在床上,闻到了饭菜香。 略微偏了下头,往床下看,一张饭桌前坐着三个人,正是龙荧、龙心和姬云婵。 他们似乎正在谈论吴氏一门的历史,讲到“吴阔出海”时,发现他醒了,一齐回过头。 姬云婵惊喜道:“昼哥哥,你终于醒了!” 龙心仍然穿着斗篷,但面纱摘下了,露出一张完整的面容,笑意羞赧而柔和,问他:“饿不饿?要吃点东西吗?” 龙荧则没有说话,只盯着他,沉默得很微妙。 江白昼也盯着龙荧。 不知为什么,突然下意识地打量起他来。 毫无疑问,龙荧是个长相出众的人,五官深刻,不苟言笑。虽然他在江白昼面前经常撒娇,但那种撒娇是一种刻意而为的讨好,他本人的确不爱笑,和江烛一样,最喜欢沉默地盯着江白昼。 以往龙荧的沉默是锋利的,如他本人,削薄如刀,蛰伏如凶兽,带着一身天不服地不忿的杀气,仿佛将要伺机而动,给予江白昼致命一击。 但现在他莫名变了。 他的沉默突然沉重起来,像是有什么东西如山峦般压在他心头,几乎要将他压垮。也令他无暇再想如何攻击江白昼,只“忍受”这一件事,就快要耗干他的全部力气。 他好像,很痛苦。 “……” 江白昼奇怪于自己竟然变得如此敏锐善感,以前从来发现不了这些,现在它们突然清晰了,争先恐后地钻进他的眼睛和心里,仿佛压住龙荧的山峦,也压上了他的心头。 江白昼试图起身,龙荧立刻过来扶他,将他半抱住,附在耳畔低声问:“要不要吃东西?” 江白昼点了点头。 以前他一日三餐几乎不用吃,很少感到饥饿,现在真像是脱去仙魂,成了凡骨。 龙荧亲手喂他吃饭,江白昼推辞了一番,龙荧不听,偏要喂他。 江白昼只好受着,慢吞吞地吃了一些粥,竟然觉得力气恢复了一些,故作轻松地道:“我不会是饿得吧?” 姬云婵和龙心都笑了,只有龙荧没笑,他收起粥碗,不顾两个妹妹看着,十分自然地亲了亲江白昼的嘴角,说:“城内城外全是搜捕我们的士兵,这是龙心居住的地方,在郊外深林里,我们暂时躲一下。” 准确地说,这是吴坤生前隐居过的地方,后来归龙心所有了。 房屋不大,但干净整洁,五内俱全。有一扇窗,窗外黑漆一片,是夜里了。 吴坤留给龙心的不只有这间自己亲手搭建的小屋,还有无数典籍和吴氏不为人知的家传秘辛。 在江白昼昏迷的时候,他们三人已经交换过一遍信息了,此时再给江白昼讲一遍,龙心说:“吴氏血脉分为两支,一支传了几十代,最后一位子孙是吴坤前辈。另一支则是吴阔的后代。据吴坤前辈说,吴阔当年携家眷出海,远避世外桃源,但并非抱着独善其身,再也不回来的打算,而是带走了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龙心还没说完,江白昼心里隐隐有了预感。 不出他所料,龙心说:“当年大阵既成,地脉受损,地脉之力与毒气相混淆,若无休无止地爆发,毒气会借地脉的力量迅速毁坏世间一切。吴葭破解不了,吴阔也不行。但在吴葭死后,吴阔苦心钻研几十个日夜,发现一个缓解的方法。即利用渡灵石,将地脉之力转移到拥有更多渡灵石的地方,暂作‘存放’,等有朝一日,若有人能破解五行天地绝阵,再将地脉之力转回,即可救世。” “……” 果真如此,地脉之力在无尽海。 难怪吴坤会问“青天有月来几时”,他和祖祖辈辈一样,至死都在等待,等待远在茫茫大海之外的故人回归,拯救这个千疮百孔的天下。 可吴阔千算万算,却不知出了什么意外,吴氏阵法在无尽海十三岛得到传承,却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这段历史是被刻意抹去了吗? 从哪一代开始失传?为什么?大约是为了“自保”吧。 毕竟五行天地绝阵之大,江白昼也望而兴叹。 可他已经是历代大祭司及诸多继承人里将阵法学得最精的一个了,其他没那么精通阵法的前辈,会怎么想?自然是关起门来,先保护自己。否则阵破不了,还招来灾祸。 此乃人之本性,难做苛责。 但人与人也不同,有人只扫一屋,有人愿扫天下,恐怕就是为防止有主事的后代冒险做出第二个选择,某个祖先才会将历史隐去,索性不告诉他们了。 江白昼叹气,一时心情复杂。 他靠在龙荧身上,久久没有说话。龙荧也不说话,无形的压抑蔓延在二人之间。 姬云婵却比他们天真得多,乐观道:“昼哥哥回无尽海去搬救兵,我们岂不是马上就可以破阵啦?!到时候百姓都站在我们这边,联起手来,砰砰砰砰,把我爹他们打倒!” 她手舞足蹈,动作带声音,唱戏似的。 龙心轻轻地笑了下,委婉道:“恐怕没那么容易。” “为什么?” “吴阔只说‘转移’,并未留‘转移’之法,地脉之力能去无尽海是因为无尽海拥有一座巨大的渡灵石矿山,回来怎么办?埋星邑可没有那么多渡灵石,我们也没法将山一样多的渡灵石从大海深处运出来,况且它镇压着地脉之力,恐怕也不能轻易挖掘。” “那怎么办?”姬云婵傻了,目光转向江白昼,“昼哥哥,你有办法吗?” 江白昼摇了摇头,说:“我回去想一想。” 于是,话题又回到了道别上。 江白昼不是春雨,也非天虹,他是一片压在龙荧心头的山峦,高低不平,连绵不尽,有陡峭也有宽厚,冰冷无情也温柔包容。龙荧希望他说什么呢? 龙荧自己也不知道。 或者什么都不必说,能回来就好。 道别不应该做得太郑重,否则就成了永别的暗示。 龙荧不要永别。 “我等你。”他对江白昼说,“我永远等你。” 第58章 沧海 江白昼是在夜里离开的。 最靠近海岸的是洛都。天一擦黑,龙荧就带他出发,前往洛都,乘坐事先准备好的船。 这条船颇有来历,是龙荧出银子,龙心联系她熟识的半甲人,从黑市买来的。龙荧早就知道,黑市中鱼龙混杂,但他们竟然能弄到机枢门制造的钢甲船,还是令人有些吃惊。 看来机枢门门主黄启没少贪污受贿,中饱私囊。飞光殿内部蛀虫一堆,早该腐烂倾塌了。 可荒火又好到哪儿去? 胡冲山没有脑子,当不了家,荒火被宋天庆这个阴险小人把持,以后会走向何方还未可知,恐怕会成为飞光殿和三大世家的走狗吧。他们为了共同的利益联手,哪管百姓的死活? 龙荧在心里痛骂,骂的是他们,似乎也不是他们,只是借此发泄情绪。 他只能发泄,无法停下来。 若脑中什么都不想,就会被即将离开的江白昼填满,针扎似的,头痛欲裂。 搜捕他们的士兵包围了几乎所有有人烟的地方,夜里也不安全。但天公作美,今夜忽然下起了大雪。 下城区的雪具有一定腐蚀性,驱走了半数搜捕兵,剩下的一半被迫冒雪沿官道搜查,一盏盏灯亮着,人却都有些心不在焉。 龙荧和江白昼没走官道。 黑雾之下地广人稀,荒郊野外多得是路可走。他骑一匹马,穿狐裘斗篷,把江白昼抱在怀里,裹在斗篷下,挡住无边无际的风雪。 龙荧带了酒囊,仰头灌一口,用嘴渡给江白昼。 江白昼被烈酒呛了嗓子,轻咳两声,咽下去,身上顿时热了起来。 龙荧沉默一路,终于开口说话,问他:“哥哥喜欢喝酒吗?” 江白昼摇头:“我体质特异,千杯不醉,品不出酒的趣味来。” “现在呢?”龙荧又渡给他一口,“五行之力没了,还喝不醉吗?” “可以试试。” 江白昼伸手去够酒囊,龙荧闪开了,坚持要一口口亲自喂他。 两人借着烈酒接了无数个吻,寒风吹散斗篷,又被龙荧一手拢回。胯下的马儿在大雪中轻声嘶鸣,马蹄声掩盖了酒液交缠的湿润水声,江白昼的脸冻得发白,唇却红透,比以往任何一刻都美丽。 之所以更加美丽,是因为龙荧又要失去他了。 “好像有点醉了。”江白昼眼含笑意地说,“我浑身发热,心里有不一样的感觉。” “什么感觉?”龙荧问。 “不太好说。”江白昼认真地想了想,忽然回头,“似乎……还想亲你。” 他话没说完,龙荧的吻就落了下来。 这几天江白昼是从未有过的虚弱,龙荧无时无刻不想抱他,抚摸他,控制他。这种控制名为照顾,当然实际上也是照顾,但掺杂了几分私欲,尽管龙荧极力克制,仍然在江白昼无力的依赖中得到了快感。 他不再掩藏,在马背上放开手脚,吻得江白昼浑身血热,连头发丝都在发颤。 马背颠簸,酒热风冷,江白昼意识模糊,体会到了一种近乎濒死的享受。 龙荧却才刚刚开始,冰冷的手掌忽然伸进他的衣襟深处,用特殊的方式把他唤醒。江白昼被迫整个人都蜷缩进龙荧怀里,嘴唇被含住,潮湿的眼睫上凝了一层白霜。 马背太窄了。 两个男人挣扎其上,多少有些紧迫。但这种紧迫正如他们此时心境,欢情苦短,弹指万年,所有心意都将埋藏在今夜这场大雪里。 龙荧的心意是雪中寒风,铺天盖地,烈得杀人。 江白昼的心意是雪中蹄印,清浅一行,走过时看得见,回头远望,又若有似无,被雪隐没了。 龙荧满心怅然,什么也不问。 江白昼果然醉了,被他亲得气息紊乱,缓了片刻后,竟然歪倒在他怀里,开始哼歌。 是一首异乡小调,龙荧从未听过。 节奏缓慢悠长,江白昼哼得温柔极了,如岸边轻抚礁石的海浪,悄悄传递沧海的私语,安慰每一个被它阻隔在万里之外的离人。 龙荧痴痴地听着,听得自己三魂飘散,七魄支离,直到怀中空空,江白昼不见了,海岸边唯余一道向天边远去的船影,龙荧仍然没有醒过来。 明明是他亲自送江白昼上船的—— 他给江白昼带了许多御寒的冬衣,吃食,几本消磨时间用的志怪话本,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还有熬好的汤药。并再三确认船只安全无损,又教江白昼如何操控机械制的钢甲船,不用他亲自劳累,钢甲船会自行前进,只有方向仍需人为调整。 “哥哥,你若身体不适,就掉头回来。”龙荧将事先准备好的交待逐一道出,头脑却是混沌的,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江白昼也逐一应了,叫他放心:“我有分寸。” 龙荧道:“护身戒……” “你戴着吧。”江白昼说,“戴着它,我若不在了,你感觉得到。” “……” 原来是这样。 护身戒套在龙荧左手的无名指上,忽然刺痛了一下。以至于龙荧最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手指的痛,以及江白昼临走前回头,在摇曳的烛火下,投给他一个醉意朦胧的眼神。 他说:“小荧,再见。” …… 十天后。 一队披甲执锐的士兵闯入郊外荒林,用火炮炸破了龙心布下的迷阵,吴坤生前隐居的房屋被找到,龙荧带着龙心和姬云婵转移阵地,躲去了另一处住所。 龙荧被迫振作起来,给胡冲山写了一封密信。 与此同时,江白昼终于回到了无尽海。 此行极尽波折,他的身体没有成为拖累,但和能力一起消失的还有精准的方向感,因此他险些在大海深处迷路。 迷茫地飘荡一段日子后,大约走了一半路程,他的身体突然开始好转,五行之力重新回到了他体内。 随之恢复的,还有御风飞行的能力。 离无尽海越近,恢复得越好。 当他穿过海门大阵,双脚踏上天机岛岸边的土地时,身畔是一片碧蓝海水和葱葱绿林,江白昼几乎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终于回家了,倦鸟归巢即是如此。 他若能自私一些,从此海门大闭,再也不回头,会少去许多麻烦。但这无论如何不会成为江白昼的选择,他做不到亲眼看着埋星邑百姓深陷苦难无人搭救,但同样,他也无法一个人决定无尽海数万人的命运。 江白昼怀着一种忐忑又沉重的心情,敲开了长老院的大门。 他对艰难早有预料,也做足了心理准备,知道一定要花费一段时间,或许还要牺牲些什么,才能说服主事的长老们,和他一同钻研破阵之法,再想如何将地脉之力转移。 却没料到,情况比他预计得更加复杂,一转三百天—— 整整三百天,潮涨潮落,月缺月圆,禁地里的烧雪都谢了一轮,江白昼仍然身困无尽海,未能如约回归。 -------------------- 写到这里,我觉得该写点作话,但还是不知道说什么,算了……一切尽在正文中,后面都会交待的。 第59章 春归 埋星邑的冬天仿佛有一辈子那么长。 人们盼啊盼,终于把春天盼来了。虽然这个春天没有万物复苏,百花盛开的盛景,大地依旧干枯,天空依旧阴沉,除了稍微热一点,和冬天没什么分别,但这便足够了。 天气热起来,路上不再有那么多冻死骨,人们觉睡得舒坦,干活更有力气,连街头巷陌的交谈声,都比冬天大一些。 江白昼卯时进城,下城区的天还没亮透。 街上的红灯都燃着,但夜不那么黑,便显不出灯的辉煌。它们在迟来的春风里摇摇曳曳,连成一片阑珊的红,像少女脸上褪色的胭脂,带几分凄凉。 酒肆已开门营业,这儿卖的都是便宜酒,因近几年酿材昂贵,除以前存下的陈年佳酿,新酒都不大好喝,不知是用什么东西酿出来的,人们也不计较。 掌柜的年纪不轻,似乎有五十岁了,正督促账房,尽快把昨日的账算清。 账房打着哈欠连连点头,抬眼一瞥,突然见大门口走进一人来,黑衣乌发,全身无佩饰,打扮得朴素平常,那张脸却十分惹人注目。账房看得愣住,手里的算盘不自觉脱落,掌柜的随他目光望去,也是一愣。 “客官,买酒吗?” “这有什么好酒?”江白昼挑了一张斜对着门的桌子坐下,这个位置能看见街上的行人。 掌柜的推开店小二,亲自来伺候:“什么酒都有,只要您叫得出名号的,我们这儿一应俱全,陈酿稍贵一些,新酒物美价廉。”又问,“客官风尘仆仆,打哪儿来呀?阳城?天气虽转暖了,但早上还是冷,要不……给您来一坛女儿红,驱驱寒?” 江白昼点了点头。 酒送上来时已是温好的,桌上的酒碗有摊开的手掌那么大,他斟满一碗,一口饮尽,面色不变,呼吸都未乱分毫。 掌柜的赞了声“客官好酒量”,江白昼没吭声,斟满第二碗,依旧一口饮尽。 正在这时,酒肆门外不知何时围了一群人,嚷嚷吵吵,好不热闹。掌柜的顿时面露不悦,走过去挥了挥手:“散开!快些散开!别挡着我做生意,一群穷光蛋,又买不起酒,天天来占别人的地盘!碍眼!” 门外七八个人,有青年有少年,有穿着普通的百姓,也有衣衫褴褛的小乞丐,他们齐齐冲掌柜的“呸”了一声:“门外的大街也是你的地盘?忒不要脸!” “就是!这是大家的地盘!” “咱们讲自己的,别搭理他!” “说到哪儿来着?” “胡当家大发雷霆怒,宋小人沦为丧家犬!” “对对对,我接着说……” 江白昼放下酒碗,招呼掌柜的过来:“他们在说什么?” 掌柜的对他十分客气:“客官不知道?半年前,荒火爆发内乱,原二当家宋天庆被赶出洛山,现任掌事者是胡大当家,胡冲山。但也有人说,胡冲山空挂一个大当家的名,其实是副手,他背后另有一军师,是当年唐春开老前辈的亲传弟子。此人掌管荒火一切大小事务,只是鲜少露面,无人知其名号。” 龙荧?江白昼愣了一下。 掌柜的道:“那日荒火内乱打得激烈,宋天庆原本逃不了,但他早早便投靠飞光殿做了走狗,有人前来接应,这才保下一条小命。” 江白昼听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言外之意,不禁问:“荒火如今很厉害吗?飞光殿为何避其锋芒,而不趁机攻打洛山?” 掌柜的笑了笑,笑他如此孤陋寡闻,但并无恶意,耐心道:“荒火早已壮大不知多少倍了,难对付得很。况且飞光殿也在内乱,机枢门门主黄启欲脱离姬世雄的掌控自立门户,姬世雄自顾不暇,火烧眉毛呢。” 江白昼慢吞吞地喝了口酒,没滋味地咂摸了一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洛山”以前是个秘密,很少有人知道,但这掌柜的谈论起它,仿佛它只是一个普通的地名。 是因为已经公开了?那么荒火的确是壮大了,已经不需要再躲躲藏藏。 店里掌柜的讲给他听,店外那群吵闹的小子也在讲荒火和飞光殿的事,只听其中一人道:“要说荒火的大人物啊,少不了姬云婵。我曾见过姬姑娘一面,她和普通女子十分不同!” 有人问:“哪里不同?” 那人道:“性子不同,她英姿飒爽,果断利落。长相也不同,她生得高大威武,比男子还有力!” “咳……”江白昼一口酒呛住,猛咳了几声。 掌柜的连忙道:“客官,你没事吧?” 江白昼摇了摇头。 门外也有人质疑:“当真?姬姑娘是姬世雄老贼的女儿,如今虽加入荒火走上正道,但她自幼当娇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怎么威武得起来?你真见过她?” 那人梗住片刻,嘴硬道:“反正她就是厉害!”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嘘声,大家嘲笑他:“你莫不是爱慕姬姑娘?” “我看像!” “哟,你这猪八戒也不照照镜子!” 哄笑声四起。 气氛可见,如今荒火比以前更得人心,百姓们争相编派他们的趣事。 江白昼微微笑了笑,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此去一别,将近四百个日夜,不知小婵长高了没有?龙心也在荒火吧,还有……龙荧,一年多不见,他一切安好吗? 江白昼结了酒钱,在掌柜的目送下走远,背影没入长明大街的人潮里,消失不见。 在进城之前,其实江白昼先去了一趟死人河。 残星阵依然在,破庙也依然在,烧雪的花期又过了,但比去年长高几寸,花枝更茁壮了。 江白昼在庙里呆了片刻,没感受到残星阵的情绪波动。不知是因为它太平静,还是经龙心之手改动过后,就成了个死阵。 夜深无人,天将亮的时候,他离开了。 在酒肆里喝了半坛女儿红后,江白昼一路以来的倦意被驱散一空,他刚才向掌柜的问了洛山的方位,现在正往那里去。 掌柜的说,洛山扩建了一番,如今大得很。先往洛都的方向走,沿官道走到一半,见到小路便左转,转五次弯就看见了。不过有放哨的挡在路上,普通人一般进不去。 还劝他若是为了看热闹,最好不要过去,那里没什么热闹可看,趣事都在城里这帮穷小子们的嘴里。 江白昼并不多言,谢过掌柜的便出发。 果然是春天了,郊野褪去寒色,即便寸草不生,土地也泛着一股潮湿温润的味道,使春风熏熏然,吹得人骨头酥软,心也有了裂缝。 江白昼漫步进洛山,依掌柜之言向左转弯,转过几回就见到一座哨岗,岗卫拦住他,问他姓甚名谁,要往何处去。 江白昼本想报龙荧的大名,但据说他深居幕后,基本不露面,他的名字或许岗卫不知道,便改口道:“在下姓江,是姬云婵小姐的旧识,劳烦通报一声。” 那岗卫听完面露惊讶,心想,这公子看着气度非凡,容貌不俗,竟然和每天准时来骚扰的那些登徒子们一样,想方设法跟姬大小姐攀关系,试图见她一面,真是人不可貌相。 莫非,他说的是真的? “你真是姬小姐的旧识?”岗卫半信半疑,正欲多盘问几句,哨岗里面忽然走出一队人来,打头的正是姬云婵。 姬云婵的长发高高束成马尾,穿一身便于行走的男装,昂首挺胸迈着大步,一点娇小姐的模样都不见了,的确飒爽得很。可惜似乎并没长高太多。 江白昼正远远地打量着她,她同时也发现了江白昼,当即脚步一顿,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尖叫一声:“昼哥哥!” “……” 熟悉的气息回来了。 江白昼冲她点了点头:“别来无恙,小婵。” 姬云婵推开碍事的岗卫,朝他直冲过来,一把抱住他:“昼哥哥!昼哥哥!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 “是我回来了。”江白昼轻声说,“回来得有点晚,抱歉。” “没关系,你能回来就好。”姬云婵眼眶一红,屏退一众手下,拉着他往洛山深处走,见四下无人了,才悄声地问,“你怎么一个人回来?没有来自无尽海的帮手吗?” “嗯,就我一个。” “为什么?他们不同意?”姬云婵试探着问。 江白昼摇了摇头,答得却很含糊,只说:“我已经有办法了。” 姬云婵面色一喜,眼泪还没干,笑容已经绽开了:“那就好。” 她紧紧拉住江白昼的手,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语无伦次地说:“昼哥哥,你不知道这一年我们有多想你。自从你离开,我们遇到了好多困难,九死一生的境地也有过几回,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每次快要熬不下去的时候,我就想,要是昼哥哥还在就好了……” 姬云婵越讲越心酸,江白昼帮她擦了擦眼泪:“别哭,小婵,你现在是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 姬云婵一听哭得更厉害。 江白昼牵着她的手,抬头望前方,问:“龙心还好吗?” 姬云婵点头:“她很好,只是要负责所有人的吃穿用度和粮草消耗的统计,有点忙。” 江白昼顿了顿,又问:“龙荧呢?” “……” 姬云婵的眼泪顿时止住,怯生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龙荧他……” “他不好吗?” “唔,也不能说不好。”姬云婵犹豫再三,决定道出实情,“昼哥哥,他吃了‘忘魂’——就是我爹曾经喂给我的那种药,他可能……不记得你了。” 第60章 泛泛 姬云婵始终没弄明白,龙荧和江白昼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因为江白昼虽然温柔却不热烈,龙荧足够热烈,但总是一副疯癫模样,时而幸福得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他和江白昼的神秘关系,时而又好像非常不幸,对一切缄默不言。 龙心曾经说,若喜欢一个人太过头,便会发痴,像她哥这样。 姬云婵听了很好奇,忍不住问:“真的吗?昼哥哥为什么没有发痴?” 龙心哽住。 后来这问题不知怎么传进龙荧的耳朵里,龙荧亲自给了姬云婵答案:“他不爱我。” 江白昼离开之后,龙荧常常独自喝酒。 他酒量奇好,喝多少都不醉,于是就一直喝,越喝越冷静,像没事人一样,一开始姬云婵和龙心都信了,以为他虽心怀思念但心态十分乐观,只要耐心等待,江白昼一定会回来。 直到她们无意间发现,龙荧房里有半盒吃剩的蜃楼,还有沾血的匕首。 她们吓了一跳,连忙去找龙荧,试图劝慰他。可他依旧面无表情,眼神清醒得仿佛能参透一切,让她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说什么都多余、无用。 龙心大哭了一场。 姬云婵安慰不了龙荧,只好安慰她。 龙心问:“昼哥哥怎么还不回来呢?” 是啊,为什么呢?姬云婵也不知道。 但一定是因为昼哥哥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问题,一时耽搁了,他不会故意不回来的。 姬云婵始终这样坚信着。 这不,上天垂怜,被她等到了。 可龙荧已经不记得江白昼了,怎么办? 她小心地觑了江白昼一眼,试图看清他脸上的表情,解释道:“你走之后,龙荧对自己很不好,他思念成疾,最严重的时候,一天吃三颗蜃楼丸,整日清醒不过来,独自待在房间里,躲着我们。” 江白昼神情发怔。 姬云婵说:“但他不能一直避人不见,荒火和飞光殿频繁爆发冲突,有太多事要他裁决。每当胡冲山找来,他就用匕首割自己一刀,暂时清醒过来,打发走胡冲山,再吃一颗蜃楼。” “……” “后来,蜃楼对他几乎已经没作用了,他终于不吃了,人却变得更糟。比如经常夜半惊醒,提着剑,披头散发地冲进院子,两眼通红,像是要杀谁。但没人给他杀,杀了也没用。” 回忆起那段日子,姬云婵心有余悸。 龙心整日以泪洗面,连胡冲山这个粗枝大叶的汉子都慌了起来,生怕龙荧活不下去,会在某天夜里惊醒时一剑抹了自己的脖子,从此解脱。 可龙荧不舍得死,他要等江白昼回来。 他一天天地数着日子,五天,十天,一百天,两百天…… “我们不知道他是怎么想通的。”姬云婵说,“有一天,龙心突然跟我说,她发现她哥哥在房间里写字,写了厚厚两摞纸,不知内容是什么。没多久,龙荧就托黑市的朋友,费尽心思买到了‘忘魂’。原来那些纸上,写的是他‘应该’保留的记忆。” “……” “自那以后,他就不记得你了。” 姬云婵哭得泪眼模糊,鼓起勇气抬头看江白昼。 她已经经历过龙荧的伤心,很怕昼哥哥得知此事,也会伤心。 一定会很伤心吧? 龙荧忘记他,他们以后怎么办啊…… 可当姬云婵擦干眼泪,视野清明时,映入她眸中的,却是一张几乎没什么表情的脸。 江白昼的反应简直称得上平淡,只微微出神片刻,然后就接受了这个意外。 “这样也好。”他甚至说,“那就不要告诉他了。” “……” 姬云婵呆了下,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龙荧曾经说过的那句话,“他不爱我”。 原来是真的吗? 不不,怎么可能呢?昼哥哥对龙荧那么好,虽然他对谁都一样温柔,可龙荧明显是特别的。 姬云婵伤心难忍,比自己痛失爱人更难过。 可她又想,龙荧已经不记得江白昼了,江白昼若是因此伤心欲绝,岂不是更糟糕? 现在龙荧不再伤心,昼哥哥也不伤心,竟然……“两全其美”了。 但不该是这样啊。 姬云婵的脑子里一团乱,不知如何是好,江白昼却问她:“龙荧完全不知道我的存在吗?” “不,他只是不记得你们之间的事了,知道有一个回无尽海的‘朋友’叫江白昼,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 江白昼沉默下来。 他一沉默,姬云婵有点心慌,只好故作高兴,像以前一样对他撒娇,挽着他的手臂笑了下:“昼哥哥,不管怎么说,你回来是喜事,我特别开心。我们好好叙叙旧吧,这一年多你在无尽海都做了什么?可还顺利?” 两人一面走一面闲谈,道路通往洪水林。 洪水林是洛山里的一个秘密住所,唐春开生前建的,最初用来秘密培养弟子,他离世后就空闲下来了,荒火里大部分人没见过,在内部也属于机密。 现在龙荧就住在那里。 姬云婵关心无尽海的事,江白昼却不知为何,神情似有隐瞒,不愿多说,答得略显敷衍:“嗯,还算顺利。” “……” 姬云婵这一年的确成长不少,最显著的成长就是比以前有眼色了,不会看不出来。 她有点担忧,语气却乖巧:“如有难题,昼哥哥千万不要瞒着我,不管旁人怎么想怎么说,我都能体谅你的难处,别把我当外人。” 她低头盯着路,轻声细语地说:“我离家出走这么久,相当于没有亲人了。你和龙荧,还有龙心姐姐,就是我的亲人。” 江白昼心下动容,姬云婵又问:“你的身体都恢复好了吧?五行之力也恢复如常了?” “嗯,差不多。”江白昼轻声说。 姬云婵心里喜悦,摇晃他的手臂道:“那我们不走路了,飞过去好不好?我好想飞呀,昼哥哥!自从上回你带我和龙荧体验过,我就念念不忘,想再来一次!” 江白昼闻言笑了下:“怎么这么孩子气?但不行。” “为什么?” “我赶路有点累,先休息一下。”江白昼拒绝了她,紧接着岔开话题,“今晚我住在哪里?” 姬云婵立刻道:“你也住洪水林吧,那边很大,住得开。” 两人又聊了些闲散琐事,绕行片刻后,终于来到了姬云婵口中的“洪水林”。 江白昼一路上都在脑中幻想它的模样,待亲眼看见了,仍有些吃惊。 洛山是一座地下之城,主体建筑都在地下,洪水林也一样,但它独立在另一个地方,离别的建筑稍微有点距离。 姬云婵领路,带江白昼走进暗道。 暗道尽头是一个开阔的地下洞穴,并非完全人工挖造,而是在天然生成的洞穴上加以雕琢,将它修饰成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天地。 洞穴当中有一条暗河,天光从顶端的缺口直射下来,照在幽蓝的河面上,显出一种静谧的美。 房屋就建在河边,总共三栋,样式十分古朴。 正中间的房屋就是龙荧现在住的。门前曾栽过树,如今已经枯了,树枝仍挺翘着,上面挂满了木牌。姬云婵说,那是卦签,唐春开生前擅卜卦。 他们走到门前,姬云婵敲了敲门。 地下光线不足,门内依稀可见灯火,传出一道男声:“进来吧。” 姬云婵走在前面,但她个子不高,挡不住江白昼。 龙荧正在案前看书,回头一看,目光越过她,投在江白昼身上,愣住了。 姬云婵夹在两人之间,硬着头皮道:“昼……昼哥哥从无尽海回来了,来找你谈事。” 龙荧放下手里的书,站起身,朝他们走了过来。 龙荧似乎有点瘦了。江白昼看着他,心想,和记忆中不太一样。 但沉默的神情又如此熟悉,两道目光钉在他脸上,简直像是要在他的皮肤上钻出两个洞,有生人勿近的凶狠劲头。 ……“生人”。 江白昼不动声色,回视龙荧。 他们对视良久,谁都不说话,气氛压抑又微妙。姬云婵实在受不住了,也很难装作不知晓他们曾经的关系,只好找借口开溜:“我去把龙心喊过来,你们先谈着!” 说罢便逃出门外,替他们关上了门。 门关得太急,掀起一阵风,吹动了案上的烛火。 整个房间随着光芒微微一晃,江白昼越过龙荧,走进室内,拿起他的书翻了翻,主动开口:“你在看什么?兵法?” 似曾相识的一句。 话音一落,两个人同时愣了下。 但江白昼知道原因,龙荧不知道,他仍然盯着江白昼,神情似乎有点困惑。 见他如此,江白昼心里滋味莫名,但也不揭穿,只平静地道:“我回无尽海一趟,找到了破阵之法,画在图上,你先看看。” 他从衣袖里拿出几张纸,于案上展开,铺平。 龙荧却不看破阵图,只看他。 江白昼并不见外,此时坐在龙荧刚才做过的椅子上,长发从椅背倾泻而下,几乎触地。 只一道背影,便让人看痴。 龙荧忽然走近他,鬼使神差地从背后伸出手,穿过三千青丝,按住了他的肩膀。 江白昼微微一僵。 龙荧手指收紧,几乎捏穿了他的骨头,语气却冷而平:“江公子,我们是旧相识?” “当然,你不记得我了?” “记得。”龙荧哑声道,“但我和你……” “只是泛泛之交。”江白昼打断他,玩笑似的道,“没那么熟,不过以后要联手做事,恐怕不得不熟了。” “……” 江白昼也有些难忍,轻轻舒了口气,学姬云婵找借口:“我去看看她们怎么还不来。” 说罢便要起身离开,可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往外走,龙荧冰冷的面孔几乎能结霜,猛地将他推倒在案上,制服敌人一般粗暴地按住,不悦道:“你骗我。” “……什么?” “我和你不可能是泛泛之交。” 第61章 情戒 江白昼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冷香,仿佛由严冬里盛开的某种花散发而出,飘飘渺渺,穿透清晨的白雾,沾染霜雪的气息。龙荧轻轻嗅了一口,那味道钻进心里,令他情不自禁加重力量,身躯下压,牢牢控制住江白昼。 这时,他的左手无名指忽然刺痛了一下。 痛得仿佛要将手指切断,龙荧微微一抖,心里疑惑更深。 他的手指经常会痛,似乎有东西在上面,看不见,摸不着,只能感受到。 在触摸到江白昼的瞬间,它的存在感突然更强烈了,像是一枚无形的戒指,对他无声地发挥最古老的功用:“戒”与“止”。 “你究竟是什么人?”龙荧死死地盯着江白昼,目光撞上后者凌乱衣襟下微露的锁骨,微微一顿。 “……” 有时人的身体会不受头脑控制,擅自做出不合礼节的怪事。比如此时,龙荧只看了一眼,其实什么都没来得及想,却不知为何已经低头亲了下去。 当他的嘴唇碰到江白昼皮肤的一瞬间,两个人都僵住了。 “热的”,龙荧心里突然不合时宜地冒出两个字。 这温热的触感引诱他继续亲吻,要从江白昼的脖颈,亲到下颌,脸颊,双唇。 还有他铺了半面书案的长发,如此美丽,令人情难自已,必须要攥进手里才行。然后亲他,抱他,将流水般的长发变为绳索,捆住他的手脚,撕碎他的衣衫—— “……” 龙荧被自己脑海里一连串的幻想惊住了,它们出现得这么突然,又这么清晰,仿佛早已存在多年,并非新生,只需唤醒。 而江白昼被他压在身下,竟然也不做反抗,为什么? 随便哪个“泛泛之交”,都能这样对他么? 龙荧心里窜起一股微妙的恼火,还有一丝难辨伤心或喜悦的复杂情绪掺在其中,让他有点失控。 “回答我。”龙荧贴近江白昼的脸,极近的距离下四目相对,彼此呼吸可闻。 江白昼微微起伏的胸口被迫紧贴他的胸膛,气息不稳,目光却温和而平静,轻声道:“只是朋友罢了。莫非你希望我们是别的关系?” “我没有。”龙荧立刻反驳。 “没有就好。”江白昼道,“起来。” “……” 龙荧有点不情愿,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情愿,但他听话地放开钳制,离开江白昼的身体,站远了一些。 不想看,可眼角余光忍不住瞥向案上那个人。 奇怪的是,江白昼竟然没有立刻站起来,仍然保持被他推倒的姿势,仰面躺在那里,似乎有点虚弱,力气不足以支撑他站起来。 怎么会?他刚才不还好好的么? “你怎么了?”龙荧走回他面前,“我弄疼你了?扭伤腰了?” “嗯,可能吧。” 江白昼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把手递给他:“扶我一把。” 龙荧立刻握住他的手,把他拉了起来。 江白昼将将站稳,忽然脚一软,整个人毫无预兆地踉跄了一下,龙荧伸手一接,便抱了满怀。 “你——” “抱歉。”江白昼推开他,“我没事。” 说完果然好了,若无其事地走远了些,拉开一把椅子,坐下了。 “……” 他好得太快,龙荧看呆了,心情又有点微妙,怀疑他是装的,故意勾引自己。 可这种揣测未免太过于自作多情,况且,江白昼这样的人,若想勾引谁,何须费这么大力气?只要轻轻勾勾手指,不论男女,都会乖乖地跪在他脚边,做他的裙下之臣。 龙荧皱起眉,手指上的刺痛不知何时变成了灼热。 他过去的记忆模糊不清,但信念总是坚定到连自己也无法动摇,他绝对不相信,他和江白昼没有更深的关系。 但来不及追问更多,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姬云婵带着龙心回来了。 一同前来的还有胡冲山,龙荧打开门,三人一同走进来,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齐刷刷地看向江白昼。 龙荧的眉头皱得更紧:“坐吧。开门见山,说正事。” 五张座椅围在书案前,江白昼坐正中间,将破阵图按次序铺开。 “你们先看看。”他似乎已经忘了刚才发生的事,眼神平静如深湖,声音动听却略显冷淡。 龙荧没做声,龙心和姬云婵忍不住抬头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胡冲山不好意思道:“我看不懂,你们看完给我讲讲就好。” 江白昼瞥了胡冲山一眼,没问他是如何跟龙荧等人走到一起的,并不难猜。 江白昼只挑要紧的说:“多亏吴葭留下的布阵图,我拿回去仔细研究了一段时间,发现五行天地绝阵虽然极其复杂,但阵型仍然有规律可循,它看似凌乱,实则一环套一环,我们不能心急,遵从它原本的规律,按照顺序逐点破解即可。这个过程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可能要用到成千上百的工匠,挖掘改建,耗时也长。” 他们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龙荧有点惊讶:“这么简单吗?人手足够就行?” 江白昼摇了摇头:“这是最基础的部分。不过,其余部分我会亲自处理,你们不用担心。” “‘其余部分’是什么?”姬云婵和龙心异口同声地问。 “地脉之力。”江白昼道,“上回我们说过,要把地脉之力从无尽海转移回来,归还大地,才能令其恢复。但吴阔没有留下转移的方法,不太好办。” 龙荧紧盯着他:“你找到方法了?怎么转移?” 江白昼没看任何人,目光落在破阵图上,顿了顿道:“有些复杂,不好解释。总之,你们先准备好人手,将一切安排妥当,到时就知道了。” “……” 这话未免敷衍,也有隐瞒的嫌疑。 他今日不是第一回语带隐瞒了,姬云婵心头掠过一片阴云,有些担忧,下意识看向龙荧。 龙荧却不知情,接着江白昼的话说:“这些不难安排,但我们得先解决飞光殿,否则姬世雄必定会来掺一脚。” “快了!”胡冲山振奋道,“三大世家死的死,散的散,我看飞光殿的寿命也要到头了。胜负成败,只看明夜一战!” “明夜?你们要做什么?”江白昼问。 回答他的是龙心:“昼哥哥离开一年多,有所不知,我们上回已经一窝端了会武营,控制住了飞光殿在下城区的大半兵力。从小道消息得知,黄启一手把持机枢门,欲自立门户,姬世雄对他忍耐已久,决定明天将其除之而后快。飞光殿内战,我们怎能放过?最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坐收渔翁之利。” “对,我们都计划好啦。”姬云婵说,“若能趁机攻下飞光殿,殿主就由我来当!” “不错,小姬殿主。”江白昼笑了笑,忽然问,“三大世家是怎么回事?” 姬云婵道:“赵禄福和焦恨都死在地下了,我爹不仁不义,使了点手段,趁机把他们两家搅散了,势力收归己用。公孙博活着回到家,但他本就年事已高,又历此一险,身体撑不住,交待一番后事后,也撒手归西了。公孙氏现在由公孙博的女婿元茂把持,苟延残喘着呢。” “……” 江白昼默然,说不上是什么心情。 上城区三大世家兴盛几百年,一朝楼塌了,快速而猛烈。 可转念一想,是“一朝”吗?姬氏同三大世家一起成长,筹谋了不知多少代,就等这个天赐良机。 荒火又何尝不是呢? 唐春开劳碌一生,经营数年,才赢得下城区的民心,也等一个机会,自下而上地攻上去,推翻压在百姓头顶的一切。 芸芸众生,都在等。 这片受难千年的大地,似乎也在等一个拯救它的人。否则江白昼为何出现得这般恰好? 天意昭昭,每个人都是天地的棋子,本该安放在合适的位置上。 江白昼已经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恰好那个痴痴等他的人,也不再等了。 他不必再回头。 江白昼将目光转回破阵图上,给他们讲解的同时,粗略计算了一下总共需要的人手。 由于明日有一场大战,大家都还有要务在身,不便说太多,等战后再详谈也不迟。 正事告一段落,话题难遮难掩地回到了叙旧上。 姬云婵觉得,叙旧的事交给龙荧和江白昼自己就好,他们三个杵在这儿实在多余,就拉着龙心和胡冲山走了,只在离开前给江白昼介绍了一下他今晚的住处——龙荧的隔壁。 这个安排倒在情理之中。江白昼不大想在太多人面前露面,只好和龙荧一起幽居洪水林。 隔壁房屋和龙荧住的那间大小差不多,室内陈设也相似。 江白昼避开龙荧,把门一关,做足了不想理人的姿态。龙荧虽然想见他,但找不出正当理由,自己心里也有点发梗,只好忍了。 一直忍到深夜。 大约是子时,龙荧正在床上躺着,忽听隔壁有奇怪的声音传来。 是水波声,其中暗含一种莫名的振动,声音不大,却以隔壁房间为中心,地震似的缓缓扩散开来。最剧烈的时候,桌上的茶杯都在微微发颤。 龙荧吃了一惊,立刻起身去隔壁探看。 不远,几步就到了。 他走到门前,发现江白昼的灯亮着,没有多想,一把推开门。 烛火忽闪,龙荧面色一僵:“……你在沐浴。” 只见房间的正中央摆着一个巨大的浴桶,水池一般。 江白昼上身赤裸,下半身隐没在水里,长发漂浮在水面上,乌黑一片如墨化水,又如水草般缠绕贴住他冷白的皮肤,使他乍一看不像人,好像一个绝色无双的……水鬼。 龙荧嘴唇紧抿,喉结微微动了下。 江白昼见他闯入,立刻滑进水里,藏得更深。氤氲的热气在他身畔缭绕,热水没到他的下巴,他瞥龙荧一眼:“出去。” “……” 龙荧没有出去,反而迈进门槛,回手关上了门。 第62章 心海 水波振动声从龙荧推开门的那一刹那就止住了。 被江白昼潮湿赤裸的身躯晃了眼,龙荧差点忘记这件事,一边强忍心跳接近浴桶,一边故作平静地问:“刚才是什么声音?” 江白昼说:“不知道。——你别过来,龙荧。” “……” 后面那句充满警告意味,江白昼几乎整个人都钻进水里了,躲避得很明显,好像怕他——应该不至于,怎么会怕他?那么就是怕他发现什么。 有秘密吗? 龙荧一下子找到了名正言顺靠近的借口,不顾江白昼百般拒绝,径直走到他面前,按住浴桶边沿,光明正大地往水里看了一眼。 可惜,江白昼浓墨般的长发遮住了水下风光,只能从摇曳的水光里瞥见一线肤白,不及分辨那是他的腿还是腰,他就往回一收,重新藏到了头发底下。 “出去。”江白昼再次警告,“别逼我动手。” “……” 原来他也知道该动手?那为什么被按在书案上非礼都不反抗? 龙荧觉得奇怪,很难不往“他故意勾引我”这个方向想。 可江白昼的神情没有一丝暧昧,冷淡圣洁堪比明月,让人多看他一眼都像玷污。 越是如此,龙荧越控制不住自己,心里涌动出成千上百种亵渎的方式。又是熟悉的感觉,仿佛他早已做过。 龙荧把手伸进水里,拨开了漂浮于水面的长发。 江白昼一惊,猛地退到浴桶尽头,可惜尽头也不过才远了几尺,无处可躲。 “怎么不动手?”龙荧捉住他的手腕,正欲再说些什么,话音忽地顿住——他的皮肤是凉的。 在热水里泡了这么久,竟然是凉的?! 龙荧惊得失色,用力地把江白昼拽到自己身边,后者似乎无力反抗,飘忽似一片浮萍,顺着力道直接滑进他怀里。龙荧把他从浴桶里抱了出来。 江白昼冷得像一块冰。 湿漉漉的发丝紧贴身体,龙荧的手隔着头发抱住他,把他擦干了些,抱到床上。 龙荧不知自己为何如此恐慌,可他就是慌得不得了,声音颤抖,一连串地发问:“你怎么了?受伤了?内伤?练功走火入魔?” 一面说一面脱下衣衫陪江白昼躺下,用自己的身体为他取暖。 两人几乎赤裸相对,江白昼不答他的话,只瞥他一眼:“你想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龙荧说得没底气。 江白昼道:“刚才我在练功,你忽然闯进来打断,还擅作主张地抱我出水……你知不知道,我练功的时候离不开水?” “……” 龙荧吓了一跳,慌张道:“真的吗?我做错了?” 江白昼认真地点点头,眼睛盯着他,眼底却有莫名的笑意,好像是在逗他玩。 龙荧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可又不太确定,只好忍下,问他:“你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白昼道:“这是秘密,别多问。” “好吧。”龙荧换了个问法,“有大碍吗?” “不关你的事。”江白昼明明笑着,说出的话却很冷漠,“我会按照约定,帮你们破开五行天地绝阵,除此以外的一切都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切莫再问。” “……” 龙荧一呆,被突如其来的伤心撞得心魂一散,半晌没说出话。 可江白昼冷得脸色发白,他看了仍然忍不住心疼,下意识伸双手抱紧,奉上自己的胸膛。 江白昼却轻轻地推了他一把:“没用,别白费力气了,我会自己恢复。” “……” 江白昼口中每一个字都寒冷如冰,虽然态度平平常常,并不算恶语相向,但龙荧竟然心痛得发抖。 “他想推开我,让我离远点。”龙荧心想,“他讨厌我吗?” 不知道答案是“是”还是“否”,龙荧被剧烈的心痛冲昏了头脑。由于跟江白昼“不熟”,这自作多情的情绪让他十分尴尬,尴尬与伤心混在一起,成了一股理直气壮的无名火,尽数扑向江白昼。 龙荧翻身压上去,堵住了江白昼冰冷伤人的嘴唇,在后者诧异的目光中,他亲得凶狠,直接撬开江白昼的牙关,捕捉到了他闪躲的舌。 舌头是热的,呼吸也是。 江白昼说什么动手,原来只是虚张声势。 他被龙荧欺在身下强吻,全无还手之力。眉头微微蹙着,睫毛随着龙荧加重的力道时不时发颤。每颤一下,龙荧的心也随之一颤,便吻得更深更狠,几乎要将他的唇舌咬破。 那种咬是一种发泄,过度的疼爱变成暴行,江白昼几乎被揉碎了,龙荧吻他的唇,吻他的脸,舔舐般的吻又落到他的脖颈上,强迫他扬起下巴,露出脆弱的咽喉,被吻得发抖,肩膀都绷紧了起来。 “……无礼!”江白昼终于吐出一声低骂,尾音泄出一丝惊喘,这句话便失去应有的效力,成了引诱。 龙荧将他整个人都抱在怀里,像一条大船,装载了他。 船身摇晃起来,带他同海水一起波动。 江白昼双手微颤,下意识抓向被褥,却由于脱力,根本抓不紧,只能听从龙荧的摆布,双腿夹住船桨,在海面上不住地轻晃。 海风狂烈,海浪滔天。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江白昼冰冷的皮肤变热了。但并非是正常的热,热得过头,他整个人成了一团火,龙荧被烫得一惊,但仍然没有放开他,直到事毕。 江白昼出了一身汗。 半干的鬓发再次湿透,龙荧想亲他,不惧灼热也要靠近。江白昼却拉过被子隔在两人中间,转过身去,背对他平复了下呼吸说:“龙荧,我生气了。” “……” 他是认真的,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成分。龙荧微微一哽,竟然觉得有点甜蜜,更想亲他了。 可江白昼的口吻十分严肃,甚至略显伤感:“但我不能动怒,你明白吗?” 龙荧不明白。 他竟然把一句“不能动怒”说得好像“不能动情”,让龙荧的自作多情再次泛滥,竟然怀疑他的伤感是为自己而生。 但江白昼什么都不解释,只说:“你走吧,以后如非必要,我不会再见你。” “昼哥哥——” 龙荧本能地脱口而出,是近乎求饶的语气。叫完自己愣了下,江白昼也愣了。 两人一起沉默片刻,龙荧先开口:“你的身体没事吗?时冷时热的……” “不动怒就不会了。”江白昼说,“情绪失衡导致五行失调,我控制不好它,它就折磨我。不是伤,你不必担心。” 龙荧稍微放心了一些:“以前也是如此吗?我怎么不知道。” 江白昼顿了顿:“一直如此,以前我们没太接近过,你当然不知道。” “……” 龙荧无话了,仍然有点不安,可江白昼拒绝他再靠近,刚才的亲密冒犯了他,他不高兴了。 龙荧起身穿衣,眼神始终落在江白昼身上,盯着他的背影,还是忍不住想抱他。 龙荧根本无法控制自己,衣带还没系好,便听从自己的心,从背后拥抱住江白昼,情不自禁地哄他:“昼哥哥,你别生气好不好?” 江白昼道:“出去,别再惹我。” 龙荧只好放手,离远了些,站在床边说:“我为你唱个曲儿吧,我每回不高兴,脑中就会不由自主地出现这个旋律,不知为何,哼几句心情就会变好。” “……” 在这种情况下唱曲儿,简直有点滑稽。龙荧的口吻仿佛是在哄小孩,拿糖果和童谣逗他开心。 可龙荧连童谣都唱不好,一开口便露怯,惹人发笑。 江白昼却没笑出来。 婉转温柔的曲子如海浪一般,在微风里浮沉。 是他曾经哼给龙荧的家乡小调。 他猝不及防,被这熟悉的旋律摄住心魂,整个人呆怔住,深埋的记忆在脑中复苏,将他的魂魄拉回四百个日夜之前那场铺天盖地的大雪里—— 风雪夜,马蹄声,和一个亲口喂他喝酒的人。 江白昼浑身发抖,猛地拉高被子盖住自己。 龙荧一愣,只见他没遮严的肩膀皮肤下泛起一片红光,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破体而出,来不及看仔细,床上忽然迸射出一道水光,无形却力有千钧,直接将龙荧弹出门外。 房门无风自闭。 江白昼冷冰冰的声音传了出来:“滚,别再来找我。” 第63章 镜花 龙荧被江白昼不客气地赶出门,自那以后,半个月没能接近他。 见倒是见过的,远观而已,绝不可靠近。 江白昼拒人于千里之外,孤僻地独居,偶尔见见姬云婵,说不上几句话便打发她走。态度仍然和善,令人如沐春风,但仅限于表面,似乎无论是谁都很难再触摸他的心。 恰好龙荧也忙碌了起来。 其实忙碌是常态,随着荒火的壮大,内外事务纷至沓来,大部分要经过龙荧的手做决定。不过最近忙的不是这些,而是一件大事。 上回说到飞光殿内乱,姬世雄和机枢门门主黄启撕破脸。原本内战即将爆发,荒火也安排好人手准备偷袭,却不知怎么走漏风声,飞光殿为防止荒火搅混水,没打起来。 龙荧怀疑是宋天庆余党未除净,里应外合给人报了信,便着胡冲山在洛山整顿了一番,果然抓出两个内奸。 如此一来,事情已生变,姬世雄和黄启默契地达成了“攘外先安内”的共识,暂时握手言和了。 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他们“和”不了多久。 要说姬世雄和黄启的矛盾从何而起,得追溯到曾经那张北骁王秘图。 当年,姬世雄得到的秘图出自一不知名古墓,负责挖掘的人便是黄启。 黄启将获得的一切上交姬殿主,其中最重要的信息就是成仙秘法。 黄启痴迷于机械和人体改造,此门有悖天伦,但他不敬神仙,不在乎。当时“观赏型半甲人”尚未流行,他出于一己私欲,篡改了北骁王秘图的内容,编了个什么玄铁吸收灵力的借口,哄骗姬世雄说,半甲人才可成仙。 姬世雄深信不疑,自此大投钱财,喂肥了黄启的私心。 成仙之梦破灭后,姬世雄痛苦一番,清醒过来,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其中的不对劲。 钱财损失事小,被手下当猴耍了事大,姬殿主暴怒,决意要将黄启碎尸万段,以报自己受欺骗利用之仇。 然而,机枢门占了飞光殿半壁江山,要杀黄启,谈何容易? 即便杀掉,他自己也废了左膀右臂中的一只,元气大伤。 但姬世雄无论如何都咽不下这口气,成仙美梦破灭后,他的强烈抑郁无法排解,需要寻个靶子发泄。而且在他看来,亲生女儿与他断绝父女关系,也是因为这件事,他无法不迁怒黄启。 几种原因相叠加,使姬世雄恨意滔天,坚决认为黄启是一切恶事的罪魁祸首,必须杀之以儆效尤。 黄启看透姬世雄的心思,心知自己要么篡位,要么出逃,已无第三条路可走。 但天下苦恶,往哪里逃?无尽海的方位尚不可知,去海上碰运气无异于自寻死路,躲躲藏藏地活着也非他能忍受,不如和姬世雄决一死战,杀出一条血路来。 就这样,短短半个月,局势看似平静,实则风雨欲来。 着眼往前看,最近半年,黑雾又往下沉了几丈,上城区的植物竟然也开始枯萎,春天到来时,沉睡在冬日里的草木没有再生新芽,它们无声地死去了。 这使上城区的人也恐慌了起来,无法再冷眼旁观。 受日渐严重的天灾影响,不论大人物还是小人物,似乎都变得有点疯癫,喜怒哀乐的激烈程度翻了几倍。知“五行天地绝阵”者不敢泄露天机,唯恐引起大规模暴乱,不知情者则心忧无法排解,浑噩度日。 江白昼的回归是一个秘密,姬世雄等人均不知情。 他一直待在洪水林,哪儿都不去。只在今日起了个大早,似乎要出门。 龙荧暗中留意着他,虽然不知道他要去哪儿,但见他外出,十分不放心,便悄悄地跟了上去。 江白昼步履缓慢,总是走走停停。 他先出了洛山,走去官道上,遇到行人,主动跟人交谈了几句,似乎是在问路。得到答案之后便方向明确地朝他的目的地去了。 ——竟然是公孙氏祖茔。 三大世家的祖茔都建在下城区,因为在他们看来,上城区是无根之地,不宜安葬。 公孙氏如今虽已衰落,毕竟还有人掌事,茔园仍有看守。 但看守脸上也现出了一个大家族的颓败之相,他们无精打采,心不在焉,一起偷着懒,连江白昼绕进去了也没发现。 龙荧紧随其后,也绕了进去。 茔园内一派萧条。 春日清晨的冷雾扑打在枯树上,使枯黄变成了深褐。一群乌鸦立在潮湿的枝头,睁着溜圆双眼,交头接耳,发出几声寂寥的哀鸣。 脚下道路是石板铺成的,石板间隔的缝隙里草杆支棱挺翘着,颇有些碍脚。 江白昼踩着这些杂草,在鸦群的围观下,走到了公孙博的坟前,只看几眼,他便转开视线,似乎要去寻找另一座坟。 终于,越过一座座鼓起的坟丘,他停下了。 眼前是一座新坟,和公孙博那座差不多同一时期入土,墓碑上写的是“公孙殊之墓”。 公孙殊。龙荧模糊的记忆裂开一条细缝,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是江白昼的父亲。 来为亲生父亲扫墓,江白昼空着手,不下跪也不磕头。 他穿一身朴素白衣,站得端端正正,甚至有几分闲适,仿佛是与老友相会,应心生欢喜。 只听他轻声开口,对公孙殊说:“好久不见,我来看看你。这是我第一回来拜你的新墓地,以后未必会有第二回。顺其自然吧,反正,我拜或不拜,你都不知道。” 他话里似乎有话,龙荧听得皱起了眉。 江白昼低头盯着墓碑,喃喃道:“我明白你曾经说的俗人是什么意思了,身在俗世,心怎么能不俗?天地才能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凡人优柔寡断,均有所倚恋,万事入眼轻重不一。分轻重就难免心生忧怖,唯恐失去的是自己看重的,不看重的则无所谓,这是一切苦难的根源。” 他的声音平静中带着惆怅:“我的心里也有了轻重,每当受它磋磨时,便忍不住想,还是无尽海好,可惜我似乎很难再回去了。若有一天,我和你一样,不得不客死他乡,我的遗骨……” 江白昼顿了顿,忽然说:“算了。” 他似乎也没那么在乎,微微的怅然消散在春风里,转眼没了影子。 龙荧怔怔地看着他,只见他忽然走到一棵枯树前,轻轻抬起右手,手掌对着树根,做了个捏诀施术般的手势。然后一直保持这个姿势,许久没动。 灰蒙蒙的天光下,鸦群不知为何忽然散开,齐齐扑打翅膀,飞上高空。 地面无端起了一阵微风,吹起铺地的落叶,聚在江白昼的脚边,恭顺地亲吻着他。 就在此时,江白昼的掌心冒出一缕绿白的幽光,围绕枯树转了几圈,倏地钻进树根里。 龙荧睁大眼睛,只见那棵枯树忽然泛起活气,枝干上生出了嫩绿的新芽。 紧接着,空中绽开一阵轻响,是花瓣舒展时的幽微响动,几不可觉,但惊心动魄。龙荧几乎没有看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枯树便已彻底活过来,开了满树花。 是一棵梨花树。 江白昼复活了它。 大片梨花迎风绽放,江白昼伸手折下一支,放到公孙殊的墓碑前,以做祭奠。 “我走了。”他说,“以后不来了。” 一回头,便看见了不远处的龙荧。 龙荧躲得不认真,不怕他发现。江白昼果然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投来一眼,跟没看见似的,抬脚就走。 两人一前一后绕出公孙氏茔园,原路返回。 时隔半个月,江白昼的气不知消没消,但龙荧看得出来,他对自己如此冷淡,不是因为生气。 结合刚才那番情景,龙荧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这个预感让龙荧头脑空白,双手发抖,如同被厄运的阴影兜头罩住,茫茫然不知该往哪儿逃。 他快走几步,近乎哀求地拉住江白昼的衣袖:“昼哥哥,我有话想问你。” 江白昼站住,回头看他,面容依旧好看,神情依旧冷然。 龙荧紧紧抓着不放手,说:“我已经知道了,是我自己故意丢失记忆,忘记了你。” “……” 江白昼微微一愣。 龙荧说:“你是因此责怪我吗?我罪该万死,不知为什么竟然狠得下心,抛弃我们的过去。如果我能记起来,你就会对我温柔一些,对吗?” “不,你还是忘了吧。”江白昼轻声说,“你对自己好一点,小荧,别总是看着我,把心思都放在我身上。” “……” 他终于温柔了,说出的却是这样一句。 可龙荧没法不看他。 江白昼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能在龙荧心里呼风唤雨。这一点不随记忆的消失而更改,只要龙荧活着,他的心就永远为江白昼而震动。 怎么办? 龙荧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就是为追逐江白昼而活,否则他早就在十五岁那年死了。 后来的一切,他人生中的种种,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他是一个活在梦里的疯人,唯有看似虚无缥缈的江白昼才是真实。 既然如此,忘或不忘,有什么分别? 龙荧不在乎自己丢失的记忆,他只想抓住眼前这个人。 可他们总是被打断,像有天规戒律罩在头顶,不给他片刻安生。 胡冲山突然派人找上门来,请他立刻回去主持大局—— 黄启私运火炮被姬世雄发现,一个要缴,一个不肯交,双方当场爆发冲突,打起来了。 第64章 雪恨 出了大事,龙荧被胡冲山匆忙叫走,江白昼却不打算一起过去。 龙荧略感意外,下意识以为江白昼会和自己并肩作战,但转念一想,荒火布局一年多,只等一个收网的机会,江白昼去或不去,其实都没关系,他自己就能收拾干净姬世雄,无需劳累昼哥哥。 于是便没有多问,奔赴战场去了。 江白昼独自回到洛山,步行许久,拖着一身梨花味儿,指尖有点发抖。 他的身体不虚弱,正相反,太过强盛了,满溢的力量几乎从他的四肢百骸窜到了发丝末端,如山洪一般,稍有不慎,便会冲破单薄躯体的阻碍,倾泻而出,同时把他撕碎。 正因如此,江白昼不便动手,这股强盛的力量很难控制,伤人也会伤己。 刚才复活一棵梨花树,就险些让他失控,尽管他已经足够小心了。 江白昼长舒一口气,心想:不论如何,快点结束吧。 他穿过洛山的重重哨岗,洛山几乎已经空了,大部分人手被胡冲山带走,只剩下零星几个守卫,在哨岗当差——荒火为今日之战倾尽了全力。 意外的是,姬云婵竟然没去,江白昼在回洪水林的路上碰见了她。 “小婵?” 姬云婵在一棵大树下坐着发呆,江白昼叫了她一声:“你在这做什么?” 姬云婵抬起头,同样惊讶:“昼哥哥?!你怎么在这儿?” 江白昼道:“我帮不上什么忙,便让龙荧自己去了。你不是要做小姬殿主么,怎能偷懒?” 据说姬云婵跟龙荧学了武,现在身手不错,虽然江白昼并未亲眼见识过,不知这传闻有几分水分。 他到姬云婵的身边坐下,见少女一脸苦恼,不禁问:“出什么事了?” 姬云婵摇了摇头:“没出事。”嘴上这么说,她却拉住了江白昼的手,用寻求安慰一般的语气说,“昼哥哥,我觉得我爹要死了,就在今天,他逃不掉了。” “……” 江白昼瞬间明白了。 姬云婵道:“我恨死他了,可我不敢亲手杀他,也不敢看别人杀他,我是不是有点懦弱?” “不,这是人之常情。”江白昼道,“我听闻祖父死讯的那一刻,也是这样想的,幸好他没死在我手上,也不算因我而死。否则以后回想起来,难免如鲠在喉。” “唉。”姬云婵叹了口气,“他若死了,我就真的没有家了。” 江白昼对她笑了笑:“你会有自己的家,小婵,以后找个爱你的人,与他互相陪伴,你们在一起就是家。所有事情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 江白昼几乎从不说重话,总是平静而温和,话语里却有令人信服的力量。 姬云婵想起初见那些时光,她曾经爱慕过他。 那种爱慕不算特别深刻的喜欢,只是少女春心萌动,本能地被他吸引。 但时间久了,她就发现,江白昼虽然美丽,却遥不可及,如同人人都爱的月亮。人们仰望月亮,歌颂月亮,可没人会真的把它当成爱人,为它痴心不改。 它只是一场梦,那么不真实,姬云婵只陷入片刻就清醒了。 因此她不明白,龙荧为什么迟迟醒不过来? 爱究竟是什么?怎么会那么深? 幸好昼哥哥回来了,龙荧的等待没有落空。 一切都会好起来,龙荧一定能抱住他的月亮。 姬云婵尽量往好处想,却不怎么在意江白昼说的成家,她道:“找不到爱我的人也没关系呀,龙心姐姐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嫁人了,我要陪着她,和你们在一起也是家。” 姬云婵从悲伤中抽离出来,忍不住幻想以后:“等我们破阵成功,黑雾会散去吧?下城区会春暖花开吗?昼哥哥,到时候我们一起出去玩好不好?走遍天下,去探索没见过的山川河流……” 姬云婵陷入畅想之中,江白昼微微怔住。 她对将来满怀期望。 有期望的又何止她一人? 即便是不知情者,在黑雾天灾越来越严重的当下,也仍然好好地活着,就是因为百姓们也对明天怀有期望,尽管他们不知道该把这份期望寄托在谁的身上。 这些求生的期望仿若无根之水,来自无数凡人,汇聚成汪洋大海。 若神佛有眼,也要被其撼动。江白昼又怎能无动于衷? “好。”江白昼答应姬云婵,“花一定会开,山川河流都会活过来,你想去哪看就去哪看。” 姬云婵转头看他:“你呢?” “我……”江白昼嗓音一低,“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别对龙荧说。” …… 与此同时,荒火和飞光殿大战正酣。 自从机枢门研制出火炮,战争就变了副模样。近身作战仍然是必要的,但入场之前先用火炮分割战场,扭转局势也只在瞬息之间。 今日黄启私运火炮,走了一条鲜有人知的小路。 几辆物资车封得严实,都是从机枢门运出来的,他想藏到自己的老巢去,留个后手,以备不时之需。 原本不该在白天运输,容易暴露。但夜里也不安全,姬世雄和荒火都盯着,他无可奈何,恰好从宋天庆那里得知,姬世雄今日下海试新船,带走了大批心腹手下,荒火也闻风跟去,今日时机正好,最适合暗度陈仓。 黄启有点得意。 说到宋天庆,就不得不说,此人真乃骑墙的一把好手。 他身在姬世雄营里,却不忘关心黄启,因为拿不准飞光殿内战哪边会赢,自作聪明地两边讨好,时不时就给黄启报个信儿。 黄启虽然瞧不起这无耻小人,但送上门的便宜,焉有不占之理? 又因宋天庆是在为自己谋后路,所以每回报信都很准,绝无假话。黄启一因轻敌,二因习以为常,渐渐失去防备之心,这回收到宋天庆的消息,和往常一样相信了,却不料,他被推进了火坑。 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姬世雄带了大批人手,在半路等他,打他个措手不及。 黄启自然也不是吃素的,他掌管机枢门,手下半甲战士不计其数,双方打得有来有回。但一开始都默契地没上火炮,因为这东西动静太大,容易招来外人。 他们不上,荒火上了。 龙荧养精蓄锐一年多,将武器视为重中之重,荒火的第一批火炮是从会武营缴来的,第二批是在后来几次和姬世雄的争斗中抢夺来的,虽然不多,但已足够。 火炮难以使用,要耐力极强、力气极大的人才能驾驭,飞光殿的火炮兵全部都是半甲人。 荒火绝不会去走飞光殿的老路,龙荧只能加强练兵,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在普通人里选拔出符合标准的战士,火炮在他手里,自此活了过来。 今日天时地利人和,龙荧的火炮终于出膛。 荒郊古道上,轰然巨响震动四野,清晨的雾气急速蒸发,火光滔天。 地面一片连一片地炸开,飞光殿反应过来被偷袭的时候死伤已经过半,阵型被打散了,黄启负伤,姬世雄见势不妙转身要逃,被胡冲山亲自堵了回来。 炮火收住,兵戈声伴着山呼海啸般的冲杀声,混战激烈爆发。 龙荧已经很久没有亲自动手了,此时提剑入场,先取了黄启的首级,再寻姬世雄。 他剑刃滴血,脸上也溅了血,一步步逼近时,冲天的杀气骇人心肺。 “龙、龙荧——!” 姬世雄踉跄后退几步,似乎忘了自己曾经的英雄发言,气魄一丝不剩,风采灰飞烟灭,从表情看,竟好像要求饶。 龙荧心生厌恶,看在姬云婵的面子上,给他留一个交代后事的机会,问:“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姬世雄却道:“我不该这样死!” 龙荧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冷笑:“你想怎么死?” “我不该死!”姬世雄手上武器已经掉落,不住地往后退,语无伦次,“我不该死,别杀……” 最后一个字没说出来,龙荧一剑刺穿了他。 姬世雄瞪大的双眼来不及闭合,身躯重重倒下。 “嘭——” 飞光殿也倒了。巍峨数百年,崩倒如山塌。 兵戈声渐渐止息,不知是谁忽然喊了一声:“不对,好像少个人!” “宋天庆呢?” “他刚才在姬老贼身边!” “好像逃了!” “——在那边!” 龙荧猛然惊醒,第一个追了上去! 对龙荧来说,杀宋天庆甚至比杀姬世雄更加重要。 他的杀气之重,使手中长剑几乎活了过来,指引他继续前进,汲取更多鲜血来喂养。 宋天庆逃进荒林,拼命地往前跑,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看见龙荧追上来,吓得魂飞魄散,几度脚软。 ——龙荧活像个索命的无常! “别跑了。” “……” 宋天庆骇然一惊,刚才追在身后的人,竟然出现在他眼前。他猛地跌倒,倒退着往后爬,盯着龙荧道:“你、你……要杀便杀!横竖都是一死,我不怕你!” “倒是比姬老贼有骨气。”龙荧嗤笑道,“可惜你没他好命,想痛快地死?做梦。” 龙荧长剑一挥,削断了宋天庆一只脚。 后者发出一声惨叫,龙荧听得身心舒畅,说道:“我在唐老的坟前立过誓,一定为他报仇。他受你迫害,中毒身亡,你若不受百倍之苦,怎能告慰他在天之灵?” 说罢,龙荧逐一砍断宋天庆的四肢,削去他的耳朵和舌头。 宋天庆目眦欲裂,痛不欲生。 每当他要昏迷时,龙荧就又刺他一剑,把他弄醒,直到他流血而亡。 仇人的血流尽了,龙荧的恨意也渐渐消散了。 天地一片空茫,他盯着宋天庆的尸体发了会呆,忽然转身,朝洛山的方向无声地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头。 有不该活的东西死了。 也有不该封锁的记忆在他空落落的心里复苏。 龙荧跪在地上,突然想起很多事。 比如他第一次见到唐春开,是在埋星邑城西的一棵大树下。彼时他是懵懂少年,蹲在地上写江白昼的名字。 唐春开说:“江白昼是你爱慕的人吗?不像个姑娘名。” 还说:“小子,你这副模样,哪有资格爱慕别人?” “加入荒火,我为你铺一条路。” 当时龙荧怎么也想不到,“荒火”和“江白昼”,就是他的一生。 一个在梦里,一个在梦外,拉扯他游走于虚实之间,做他的灵魂支柱。 ——怎么可能会忘? 他全部都记起来了。 第65章 缚仙 打扫战场由胡冲山负责,龙荧在天黑之前回到了洛山。 他在半路拣了一些枯枝和落叶,弯折缠绕在一起,做成了一捧花的形状。 其实不算好看,但他想给江白昼送花。 龙荧拿着他精心制成的“花”,怀着一种既轻快又沉重的心情,快步走向洪水林。 暗河边上,房屋静静伫立,江白昼的灯燃着,窗子是一块方形的光,吸引他全部视线。 龙荧在很远的地方就站住了,最近半个月,江白昼不准他接近,听见脚步声就要把门锁紧。龙荧习惯性地踌躇了片刻,倒也不着急,原地思索着倾诉的话。 虽然他知道,江白昼未必想听。 但他们一直以来不就是这样吗?他爱意汹涌,不管江白昼想不想听、想不想接受,都要一股脑地倾倒过去。 他这么自私,好听话说过很多,比如“我不奢求得到什么,只求你也看我一眼”,哄得江白昼放下戒心,然后自己都不记得曾经说过什么了,将疯癫二字贯彻始终,目的却从未变过——他在强迫江白昼接受,无论如何,他要占有。 正因占有之欲如此强烈,失去才会更加痛苦。 一年前的冬天,龙荧失魂落魄,像个废人。 胡冲山惶惶不安,担心他崩溃,他答应自己的事就做不成了,荒火该何去何从? 姬云婵拼命安慰,好话坏话都说尽了,还不放弃,千方百计试图唤醒他,花了不少心思,他看着都觉得累。 龙心则很少说话,只是哭,不停地哭,她身体不好,半甲人很难长寿,因为那些机械甲片会折磨她,现在折磨她的又多了一个:她的亲生哥哥。 龙荧被捆住了。 他们饱含痛苦又满怀期望地看着他,用目光锁死他的手脚,让他不得沉沦,必须清醒地站起来,当一个顶天立地的君子,而不是疯子。 但“江白昼”像一个诅咒,只要他记得起这三个字,就醒不过来。 他买到了“忘魂”。 下定决心服用“忘魂”之前,龙荧犹豫了很久。 犹豫的不是该不该忘记江白昼——当然是不该。他犹豫的是,如果这种药并非如传言那样只有短暂失忆效果,而是让他永远地失去记忆了,该怎么办? 这巨大的风险让人惶恐。 龙荧不想他从今往后的人生里再也没有江白昼,那样没有痛苦,也没有快乐了,他不知道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只剩为别人而活的使命。 属于他自己的,还剩下几分? 但龙荧在爱江白昼这件事上,总有一种笃信。 他为那个得不到的人发疯,却一直疯得很清醒,把自己看得很透。他不能没有江白昼,不可能不爱了,这并非是浓烈爱意的表达,而是平静客观地陈述一个事实。 “忘魂”也不能更改。 龙荧服下“忘魂”,不是为自己而逃避。 而是为了别人,为了责任,不得不暂时放弃做自己。 上苍垂怜,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他终于能够回到爱人的身边。 龙荧双手捧着“花”,压低脚步声,靠近了几步。 心里积压已久的痛苦尽数化作失而复得的喜悦,他几乎想微笑,尽管他知道,接下来江白昼可能会赶他走。没关系,被昼哥哥推开也很幸福——晚点再想为什么,他要先抱一抱他。 龙荧压不住上扬的嘴角,静悄悄地走到门前。 正要敲门,忽然听见里面传来谈话声。 两个声音,一个是江白昼的,另一个是姬云婵的。 江白昼说:“你快走吧,我陪你一天了,很累。” 他的声音略带笑意,但笑得很虚假,透出深深的疲惫。姬云婵却一点也不体谅他,不知为何有点胡搅蛮缠,说:“我不敢走,我害怕。” 江白昼很无奈:“怕什么?你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姬云婵道:“我不会装。” 听声音,龙荧就想象得出她哭丧般的表情。 她又说:“龙荧快回来了吧,万一碰见他,我会露馅儿!我以后都不敢见他了,怎么办……” “……” 他们在说什么? 龙荧忍不住皱起眉,只听江白昼说:“早知如此,我就不告诉你了。对你说这些,是为了让你替我给他一个交待,否则将来我不在了,这些话该怎么解释清楚呢?你暂且忍一忍,用不了多久,过阵子就能坦白了。” 龙荧的心慢慢地沉了下去,攥紧枯枝,手心被划破也未察觉。 姬云婵啜泣道:“昼哥哥,我们想想别的办法好不好?一定有别的办法!” “办法我都试过了。”江白昼走到窗下,一道修长的身影映在窗子上,“长老院和你一样,也不希望牺牲我。他们想过很多方法,但大阵有法可解,地脉之力只能转移。转移是最简单的事,无非是从这一头,搬到那一头。然而越简单,越没有可挣扎的余地。” “……” 姬云婵的哭声止不住,江白昼说:“这世上也没有第二个人,比我更适合当转移的‘器皿’了。如今地脉之力尽在我身,拖得越久越难控制,今天我已经感觉到,快要撑不住了,不敢再轻易动它。所以我们要尽快,事已至此,绝不能功亏一篑。等大阵破开,我将地脉之力尽数归还,黑雾便会散去,一切恢复正常,到时……你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 后来他们又说了什么,龙荧没听进去。 龙荧沉默地攥紧手里的“花”,坐在暗河边等待,一直等到姬云婵出来。 要是往常,江白昼早就发现他在偷听了,今天竟然一直没发现,可见江白昼的身体状况和精神状况的确都不太好了。 半个时辰后,姬云婵推门出来。 河边太黑,她第一眼没看见他,走到附近才发现有人影,吓了一跳:“龙荧?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都知道了。”龙荧盯着幽深的水面,嗓音冰冷,“老胡可能有点忙,你去帮他吧。” “……” 他太平静,平静得不正常,姬云婵有点慌:“你真的知道了?” 龙荧回头瞥她一眼,没做声,但眼神已经回答了所有。 姬云婵哑然片刻,倒是松了口气。 龙荧已经知道真相,她肩上的担子忽然轻了一些,忧虑也减轻了,叹了口气说:“昼哥哥跟我说,他一旦把地脉之力归还,自己的身体就不行了,活不下去……可如果不归还,迟早也会失控,似乎已经没有退路了,怎么办?小荧?” 她竟然用商量的口吻和龙荧说话,好像真能商量出什么似的。 但龙荧并未耻笑她的天真,而是顺着她说了句:“没事,我有办法。” 姬云婵一愣:“什么办法?” 龙荧的神情隐没在地下幽暗的夜色里,他似乎没听清姬云婵说了什么,木偶似的,只机械地重复道:“我有办法。” 姬云婵心里一惊,上前一步,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见他呆愣不动,紧张道:“小荧?你还好吗?你别吓我。” 龙荧瞟她一眼:“我好得很,你走吧。” “……” 姬云婵盯着他,无端地有点脊背发凉,说不上来的感觉。但龙荧看起来又很正常,似乎是她想多了。 姬云婵没有办法,只得离开。 她走之后,龙荧把沾了血的枯枝花束丢进河里,转身回自己屋内,撕开被褥,剪下一些布条藏在袖中,然后去敲江白昼的门。 “哥哥。”龙荧在门外道,“我进来了。” 不等江白昼准许,他便推开门,擅自闯了进去。 江白昼正要歇息,衣带解到一半,回头皱眉道:“你做什么?我要睡了。” 龙荧脸上不露端倪,走到他身边,伸手抱住他,又叫:“哥哥。” “……” 这一声叫得有点腻人,江白昼略微一顿:“你想起来了?” “嗯。”龙荧轻描淡写地应了声,忽然把江白昼整个人牢牢圈住,占有欲十足地抱了满怀,然后往床头一推,说,“哥哥都不问我今天有没有受伤,不关心我,只想着联合起别人,一起来骗我。” 江白昼吃了一惊,龙荧道:“骗我就算了,我不生气,但我不准你去送死。” “……谁说我要去送死了?”江白昼本能地反驳了一句。 龙荧搂着他,不知不觉已经把他压到了床上,嗓音依旧很腻,又有点冷,在他耳畔冷冰冰地说:“我全都知道了,还狡辩。” “龙荧……呃!”忽然被咬住后颈,江白昼惊呼一声,“你别闹,有话好……好说……啊——!” 龙荧杀完人就回来找他,没换衣没洗手,身上的血污还没干透。 血腥味儿和江白昼身上霜雪般的冷香混在一起,格外刺激人的神经。 龙荧的嗓音无比低沉,一字一句钻进他耳朵:“哥哥不敢动手了,对不对?不是怕伤我,而是怕失控。你心怀天地之仁,爱世间所有生灵,唯独不爱我,我是你心里的‘轻重’吗?恐怕也没多重。” 他吻住江白昼的唇,吻着,咬噬着,极尽蹂躏之能。 江白昼在他身下喘息挣扎,开不了口,挣脱不出。 一吻完毕,龙荧拿出袖中剪好的白布,捆住江白昼的手腕,另一端绑在床头,系了个死结。 他沉声说:“不许离开,你是我的。” 第66章 情囚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江白昼可能算是成仙了。 他的身体不同于普通人,上回龙荧和他分别时,他身上有几两肉,现在还是几两,不增不减,完美得像是女娲亲手捏造的最后一个泥人,遗失亿万年,如今跌落凡尘。 龙荧什么都不想,只抱着他,吻够了就盯住,盯够了再吻上去,把江白昼弄得满身红痕,神色竟然还是平静的。 他也盯着龙荧,双唇微启,长睫半合,是个将要昏睡过去的模样。但他清醒得不能更清醒了,眼眸里盛了一汪春水,平静中有浸润万物的力量。 可他自己却不在“万物”之中。 “你能不能自私点?”龙荧恶狠狠地咬在他肩头,险些见血。 江白昼只皱了下眉,很快恢复平静。龙荧不知道他是宽容自己,还是为防止体内的地脉之力失控而克制一切情绪,他就像个美丽的假人,一丝心乱也不露。 美丽是极致的美丽,他被迫抬高、绑在床柱上的手臂洁白如藕,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 腿也被绑住了,但只绑了一条,另一条自由地裸露着,腿根被长发遮住,黑白相衬,美得惊心。 可龙荧已经无心欣赏,痛苦到一定程度,爱意全部化作暴戾的恨——他痛恨江白昼。 这时,江白昼突然开口,说的却不是什么好话:“我够自私了,所以只做自己想做的事。你绑着我有什么用?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龙荧微微一哽,哑声道:“我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 “凭什么牺牲的是你?到时你救了他们,他们都好好地活着,幸福美满。可是你不在了——凭什么?!” “……” 这是个无解的问题,江白昼道:“没人强迫,我是自愿的,你不该这么想。” 龙荧却脸色一变:“可我不愿意,我不准你去!” “……” 龙荧苦痛难忍,吹熄烛火。 江白昼的长发铺得到处都是,颇有些碍事,龙荧拂开他腰上和腿上的,俯身贴近,然后用另一块布条遮住他的双眼,把江白昼彻底关进了一片无边的黑暗里。 …… 是有痛感的黑暗。 仿佛身陷万丈海底,为深水所迫,喘不上气。 江白昼的唇被堵住了,惊呼都发不出。 他是大海的子孙,一贯水性极好,此时却窒息欲死,挣动的手腕被布条勒出一道红痕,痛得发痒,愈加刺激他被禁锢的身躯。有汗沁了出来,被掠过的鱼群舔舐殆尽。 它们的嘴碰到皮肤如同啮噬,又如细吻,江白昼更痒了。 深海暗浪翻涌,幽深的黑暗里,有龙缠住了他。 是龙吧——粗而壮硕,凶悍而有灵性。江白昼猛地睁大双眼,可惜什么都看不见,滔天巨浪几乎掀翻了他。 他曾经见过龙,在很小的时候。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回入海,乘小船,意外遇风雨,船翻了,呛水昏迷的他被一条龙救回岸边,还听见了龙吟声。 可醒来之后,他师父却说,他只是感染风寒高烧不退,做了场梦,世上根本没有龙。 怎么可能没有? 若真的没有,现在这条——是什么? 江白昼双腿打颤,汗湿了鬓边。 一道熟悉的男声在耳边唤他:“哥哥,放松些。” “……嗯?” 江白昼意识模糊,喃喃应了声,尾音一颤,嘴唇又被吻住了。 从未见过这么急的风浪。 江白昼习惯了长发,第一次连自己都觉得它碍事。 湿透的发丝在深海中漂浮,海藻一般缠绕他的躯体,一同缠上来的还有这条龙。 这并非是曾经救过他的那条,而是一条放肆的恶龙,先是假意温顺地亲吻他,待他放松戒备,便露出凶恶本性,尾巴重重拍打他的后背,鳞片几乎刮伤他的胸口,龙角则抵上他的脖颈,亲密而充满威胁,携他在海水中颠倒不休,掀起一阵阵更大的风浪。 “龙荧。” 江白昼叫了一声,没得到回应。 “龙荧……” 又叫了一声,回应是一个逼天的浪头。 “龙荧——” 他不知为何要唤,声音颤如急水,故意装出的平静下压着几分从未有过的缠绵。 不知叫了多少声,一声比一声低,却一声比一声折磨人。 那条龙盘紧他,勒住他的腰,几乎要把他碾碎。 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海潮退去,风平浪静,江白昼完全不记得了。 他浑身灌满了水,连最不该被充满的地方,都有海水溢出。 眼睛也湿了,浓密的睫毛一片混乱,发红的眼角有泪流下。 不是他哭,是另一个人的泪。 “……” 江白昼怔了一下,在情绪即将泛滥的时候,强迫自己睡了过去。 夜静悄悄的,风声止息了。 紧闭的床帘被拉开,龙荧披上衣服下床。 他没点灯,就着黑暗推门出去,到河边站定。 这条河没有名字,如同世上许多不为人知的河流与森林,都没有名字。 名字是一种人为赋予的意义,也是一种美好心意的寄托。 “白昼”,这个名字是谁取的,江烛?公孙殊?还是江白昼的师父? 有什么含义?暗含了对光明的渴望吗? 龙荧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江白昼问他的名字是哪个字:“是输赢的赢,还是萤火的萤?” 龙荧说:“是火字底那个。” ——荧惑守心的荧。 是不祥,是灾祸。 如果江白昼因被他囚禁而无法救活地脉,他的确是全天下的灾星。 那又有何不可? 龙荧痛得整颗心都撕裂开了,根本无法想象——他要如何亲眼看江白昼去死,以后又怎能独活? 天地心里也有“轻重”,否则为何偏要江白昼一个人牺牲? 这不是公道,龙荧不甘心。 他的理智寸丝不剩,恨恨地想:既然如此,那就都死吧,谁也别活了。 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最爱的哥哥用命来换。 …… 龙荧在河边待了一夜。 翌日一早,姬云婵带着龙心来了。 她们到时,龙荧已经将自己收拾妥当,从头到脚梳洗干净,正常得不露一丝破绽,却又浑身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不正常。 姬云婵被他堵在门外,不安地问:“昼哥哥呢?” 龙荧道:“他身体不适,还未睡醒。” “……” 姬云婵暗暗地打量了龙荧一眼,见他面色微寒,眼底有一抹摄人的黑,不由得有点慌张,试探道:“你们后来商量什么了吗?” 龙心也怯怯地望着龙荧。 这一年来,兄妹俩其实不太亲近。龙荧不发疯的时候,会给她买些女孩子喜欢的小玩意儿,默不作声地哄她开心,但他鲜少不发疯。 后来吃了“忘魂”,他终于不疯了,感情也随之淡薄了。 龙心道:“哥哥,你有心事就跟我们讲讲吧,别什么都自己扛。” 龙荧应了声“好”,果然坦白心事,对她说:“龙心,你已经长大了,我不担心。以后哪天我若不在了——” 龙心连忙打断他:“呸呸呸,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嗯。”龙荧从善如流地改口,“没什么事,你们先回去吧,等昼哥哥醒了,若要商议什么,我会主动喊你们过来。” 龙荧打发走两个少女,回到屋内,拉开床帘一看,江白昼早就醒了。 他不脱衣衫,一身冰凉地贴上去,抱住江白昼满是痕迹的身体,继续昨夜未尽兴的温存。 “疼。”江白昼想推他,但手腕仍然被绑着,动不了。 龙荧道:“哪儿疼?我揉揉。” 说罢便开始动手。 江白昼被弄得气喘,用唯一自由的腿踢了踢他,却被龙荧捉住脚踝,强迫他勾住自己的腰,然后挺身压了上去。 “我不想活了,哥哥。”龙荧含住他的耳垂说,“我好恨,恨到浑身发抖,你说怎么办?” “……” 江白昼仍然是平静的,他看着龙荧,双目悲悯,仿佛已经成为大地的化身。 他忽然说:“龙荧,你知道我是哪天突然意识到自己对你有情的吗?” 龙荧一愣,几乎没听清:“什么?” 江白昼轻轻地说:“十几天前,我来见你们之前,独自去了一趟破庙。” “……” “你知道吗?无尽海的禁地里有一大片烧雪花海,每年花期一到,它们便盛放成雪原,雪中有细碎的火光,连绵不尽,如此茂盛地生长了一千年——直到我把地脉之力抽空。” 江白昼微微一顿,嗓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无尽海的烧雪全部枯萎了,一株不剩。那天我在凋落的残叶里发了一宿的呆,心里好像缺了一块,怎么也填不满。直到我回到破庙,那尊神像前,你为我种的花仍然活着,全天下仅此一株。我忽然明白了,原来如此。” “……” “原来我遇见你,是遇见了命运。结局早就写在这里。” 江白昼偏过头,极困难地吻了龙荧一下,一语双关地道:“放开我吧,小荧。” 第67章 孤注 龙荧的眼泪几乎把江白昼淹没。 原来有那么痛苦,江白昼失神地想。 他的感情自幼比别人淡薄一些,哪怕事到如今,也没浓烈几分。他心里并不认为自己将要做的是一件多么悲壮的事,远远达不到舍生取义的高度,因为“义”之一字,江白昼还没参悟透彻。 世事如海,他不过才沾了几滴水。 但这件事只能他来做,所以他就要去做了,仅此而已。 如果没有龙荧,他可能连悲伤都不会有,只是有点怅然,要和他的海岸,他的夕阳,他的海鸟永别了。 现在多了个龙荧,伤心二字突然有了具体的形状:是龙荧抓紧他时颤抖的手,亲吻他时哭红的双眼,和夜半惊醒,急忙转头抱他时的惊慌表情。 龙荧还是没有放开他。 但几天下来,态度已经松动了。 不得不松动,肉眼可见,江白昼的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拖下去可能很快就要死掉,还死得不甘不愿。但若将地脉之力完全释放出去,或许还能留有一线生机——这是江白昼说的,龙荧知道是哄骗他的鬼话。 龙荧太聪明了,聪明只会让人痛苦。 他被迫当个清醒的人,不能害江白昼的辛苦功亏一篑,不能置天下安危于不顾,甚至都不能逃避,死在江白昼的前头——因为破阵之事复杂,一般人弄不明白,他必须主持大局。 “主持大局”,相当于亲手为他的爱人挖掘坟墓。 龙荧从地上捡起自己寸断的肝肠,一块块拼好,再戴上冷静的面具,做回正常人。 他把绑住江白昼的白布解开了。 准备好浴桶,热水,亲手为江白昼沐浴,洗头,更衣,梳起长发。 梳头的时候,龙荧问:“哥哥,成亲时梳头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知道吗?” 江白昼坐在木凳上,摇了摇头。 龙荧看着铜镜中的他,喃喃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 龙荧笑了一下。 他很久没笑过了,嘴角有点僵硬。他低头亲了亲江白昼的侧脸:“哥哥愿意嫁给我吗?想和你白头偕老。” 江白昼应了一声,说“愿意”。 至此,也算得偿夙愿了。 龙荧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他抱着江白昼,听他讲无尽海的事。 无尽海很大,江白昼着重强调,似乎是为突出自己的渺小。 他说,一千年前,无尽海的原住民久避世外,尚未完全开化。是吴阔把海外的生产器具、文史经籍等带了进来,开启了一段文明。 他与一海女成亲生子,夫妻合力,达成了对当地的统治。 海神是无尽海的原始信仰,在传说里,曾与上古大神伏羲氏有过渊源。 吴阔顺应民意,建立神殿,又建长老院,无尽海的第一代大祭司是他的儿子,但此子随母姓,隐去了自己的另一半来历。 这些不为人知的历史,是江白昼翻遍十三岛,从一洞窟的石刻里发掘出来的。 而他之所以能说服长老院,也是因为吴阔。 无尽海数万百姓皆是凡人,唯有大祭司身负不凡之力。 这是一片没有纷争的净土,没有纷争便意味着发展几乎也是停滞的,人们知足常乐,安于现状,可能再过一千年,也造不出半甲人和火炮这样的杀器。 江白昼抽干地脉之力,无尽海便失去了唯一能自保的倚仗。 长老院激烈反对,江白昼也曾想过,这么做是否错了?他不能为救另一方天下,而放弃自己的故乡。 他在那洞窟的深处找到了吴阔的墓,在墓前思考了很久。 其实没思考出什么高深的东西来,无非是再走一遍前人走过的路——吴阔如何发展无尽海,他也应如何发展,器具,书籍,武器,落后的一切都要去学习,要与海外同样强大,才能彻底放心地打开海门。 海门是一定要打开的。 怎么可能藏得住? 他这一代暂且安稳,下一代呢?下下代呢? 机枢门的大船已能出海远航,总有一天,会有人越过这道看似坚不可摧的海门,为无尽海带来灾祸。 而若不恢复地脉,也终有一日,天灾彻底吞噬埋星邑之后,会漫延过海。 在同一片天空下,谁都不能幸免。 江白昼孤注一掷,自认没有做错。 也正因如此,他不得不做那个牺牲的人。 那天他对姬云婵说,等他死了,希望她能践行诺言,和龙荧一起,将海外的生产技艺与无尽海的进行交换,若能从此稳定太平,说不定能打通一条海上商路。 埋星邑的资源极度匮乏,无尽海恰好相反,商路一通,对彼此都有好处。 但这件事他不能交给外人去做,只对龙荧和姬云婵放心。 可惜才说了几句,姬云婵就哭得不成样子了。 现在说给龙荧听,龙荧没有哭,大概因为这几日已经把眼泪流干,再流不出更多了。 龙荧握紧手中的梳篦,一面梳,一面低头吻了吻他的头发。 江白昼道:“五行戒碎了,我回去后重新做了一副。现在你手上那枚是多出来的,你留着吧,做个纪念。” 龙荧的语气轻飘飘:“纪念不了多久,你死了,我绝不独活。” 江白昼正欲开口,龙荧抢先道:“我不替你看护无尽海,让小婵去做吧。你别对我这么残忍。” “……” 的确是够残忍,江白昼立即住口,说不出话了。 头发梳完,龙荧为江白昼披上大氅,两人一起出门去。 他们带了些贡品和香火,去庙里拜神。 说来奇怪,江白昼整日把“世上没有神仙”挂在嘴边,龙荧以前也不喜欢求神,两个不虔诚的信徒,今日竟然一起来到死人河旁边的破庙里,向一座不知名的神像祈祷。 推开残破的庙门,摆好贡品,点上香,龙荧先一步跪下了。 江白昼稍微有点不自然,犹豫再三,也跪下了。 龙荧道:“我有三个愿望,会不会有点太多?” 江白昼擅自替神做主了:“无妨,你说来看看。” 龙荧立刻正色,双手合十,对神像道:“我的第一个愿望是,白昼哥哥长命百岁,不要死。第二个愿望是,若上一个不能实现,请他的魂魄等等我,我们生不能同衾,死定要同穴。第三个愿望是……假如有来世,请上天恩准我们做一对俗尘鸳鸯,游到没有风波的江河里去,再也不分离。” 龙荧闭上眼睛,俯身磕了个头。 江白昼转头盯着他,目光仿佛凝固在他的侧脸上,迟迟没有开口。 龙荧提醒:“哥哥,该你了。” 春风料峭,破庙的木门吱呀吱呀地响。 神像面孔上挂着永恒不变的微笑,不知他是什么神,想必当初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才会被写进传说里。抑或根本不曾存在过,从始至终都是人们的幻想。 但一个人的幻想平平无奇,无数人的幻想汇聚在一起,才聚成一个“神”的形象。 如此一想,怎能说神不存在呢? 江白昼终于开了虔诚的窍,闭目合十道:“我有一个心愿,恳求……天下太平安康,有情人终成眷属。” 不知神是否听见了,依旧微笑着。 有风拂过,吹起他的鬓发。江白昼站起身,牵起龙荧的手:“走吧,我们回去。” 他的手寒凉如冰,被龙荧紧紧攥着,焐出了热气。 回去的路不长,往后的路都不长了。 龙荧再也说不出煽情的话,他近乎失语,彻底变成了一个哑巴。 江白昼的话却突然多了起来,但不谈风月,只给他耐心地讲破阵相关事宜。 他说,五行天地绝阵分为五座,要五阵齐破才行。 为此他已经事先算好时辰,按照计划,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的分阵要分别派去五个人,带领一批人手,做监工,挖掘大阵。动工快慢倒是无妨,只要在一定时间内完成,然后等时辰一到,大家一齐落下最后一铲。 届时大阵破开,如同插进地脉的凶器被拔了出来。 江白昼再趁此机会,将地脉之力灌入创口,使地脉恢复。 从此一切都会好起来。 计划如此完备,龙荧还有什么好说呢? 他不能再阻止,正相反,他必须成为江白昼的助力。如果没有他,这一切都做不成,他是江白昼唯一的依靠。 故而龙荧只能挺直腰背,化成一座坚不可摧的孤山,无论江白昼倚靠得多重,都绝不能倒塌。 这是他能献给江白昼的——全部的爱了。 第68章 九死 江白昼跟龙荧一起离开洪水林,第一次出现在洛山众人的面前。 洛山早已扩建,如今的规模活脱脱是个大山寨了。他们露面之前,胡冲山已经通知下去,讲清了大致缘由,因此,龙荧和江白昼受到了所有人热情却稍显笨拙的欢迎。 破阵是个大工程,需要大量合适的人手,这些人由胡冲山和姬云婵负责挑选,名单递交上去,龙荧再亲自筛选一次,认真地剔除所有潜在风险,确保绝不会出任何意外。 其实荒火人数很多,内部出一些就已经足够,但这件事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传到民间,百姓们虽不知详细内情,却隐约明白了:荒火有办法解决黑雾,需要人帮忙。 前不久,荒火刚诛杀姬世雄和黄启,彻底控制了上城区,此时正是声望最盛的时候,百姓们对他们极尽信任与爱戴,因此,几乎一夜之间,埋星邑涌现出无数自告奋勇之人。 其中男女老少皆有,甚至不乏体弱多病者,撑着一副残躯,也要来献上一份力。 姬云婵没见过这场面,和胡冲山一起被人们围在哨岗门口,哭笑不得,她指着一个佝偻着腰的老太,叹气道:“快回去吧!您就别添乱啦!” “我呢我呢?” “伯伯,您也回去!” “那我呢?我行不行?” “——都回去,我们不缺人啦!” 姬云婵把人挨个劝走,嘈杂一散,场中只剩下一人来,是个已有白发,满脸皱纹的老者。 他方才躲在人群的最后,此时才走上前,对姬云婵道:“姬姑娘,我听说破阵艰难,要去很远的地方。老朽是车夫,最擅长认路,兴许能帮上点忙……” 姬云婵不认识老车夫,照旧劝解:“我们真的不缺人手,您保重身体,回家歇息去吧!” 老车夫却道:“姬姑娘,你有所不知,我欠你们龙左使一个人情——呸,瞧我这嘴,什么龙左使,是龙当家!他曾经于我有恩,若不报答,我心里难安。你就把我写进去吧!” 老车夫满眼期待地瞧着她手里的名单。 姬云婵和胡冲山对视一眼,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时,龙荧恰好从哨岗内走了出来,远远地道:“让他来吧。” 最近这些日子,龙荧是洛山上下最忙碌的人。 江白昼精神不振,龙荧不准他太过劳累,自己和龙心一起研究阵图,遇见疑惑不解之处,不得不问的时候,才会向他开口。 兄妹俩的主要任务,是把五张阵图用直白的文字阐述出来,写成书,让派去每一个分阵的主事者都能看懂,以防出差池。 五个主事者也是龙荧精挑细选出来的,龙心、姬云婵、胡冲山分列三阵,另外两阵由两个信得过、能力也足够的人补充。 江白昼原本是想,加上龙荧和自己,五个人足够了。但他的身体不见得能熬住辛苦,龙荧也不想在最后关头和他分开,因此多找了两个人。 这么多外行,做破阵的监工,手里必须有依凭。 龙荧和龙心一起,废寝忘食,写得认真。他同时也看管着姬云婵和胡冲山那边的事,里外兼顾,忙得不可开交。 但对龙荧而言,这些都不是最艰难的。 最艰难的是,江白昼竟然说,他要亲身去实地探查另外四座大阵。 千年时光浩荡而过,大阵所在之处早已荒无人烟,不知有没有爆发过山洪或地震,如果有,动起工来会更棘手,他若不亲自去看一眼,恐怕不妥当。 龙荧都明白,但很难接受。 万一他经受不住舟车劳顿,路上出意外,怎么办?况且路遥日久,得什么时候才能探查归来? 江白昼也考虑到这一点,安慰说:“我不乘马车,飞掠过去看一看,很快就回来。” “……” 意思是要动用地脉之力了。 龙荧知道他偶尔能用地脉之力,比如上回在公孙氏茔园里复活一树梨花。 但他体内的力量过于汹涌,每次使用都冒着巨大的失控风险,稍有不慎便会遭到反噬,即便控制得很稳,也还是会对他的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伤害。 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不在乎身体了吗…… 龙荧攥紧的手指在掌心抠出血痕,强忍下一切,亲自送他离开。 江白昼此去历经半月之久。 龙荧用繁忙事务塞满自己几乎破碎的心,努力不担心他,不想他。 十八层地狱的煎熬也不过如此了。 半个月后,也就是昨天下午,江白昼终于回来了。 事实证明,实地探查十分必要,他回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着手修改阵图,修改完毕,才终于放下心来,听龙荧的话,回房间休息去了。 龙荧已经不敢再吻他。每触碰到他的唇,就会被山呼海啸般强烈的依恋击垮。 江白昼的注视则是温柔刀,哪怕龙荧是一座坚硬的山,也能被削得四分五裂,死无全尸。 原来痛到极致是这种感觉,竟然不痛了。 灵魂出窍一般,龙荧拖着麻木的躯体走到哨岗外,看见老车夫,喊姬云婵把他加进名单里,正欲离开的时候,老车夫忽然叫住了他。 “龙……公子。”老车夫紧张,语带几分殷切,“我听说你与那位江公子关系要好,我这有一件小礼,劳烦你替我转交给他。” 龙荧回头一看,老者枯瘦的双手高高举起,递给他一个香囊。 “这是我外孙小松亲手所制,孩子笨拙,做得粗糙,勉强算一番心意,是对江公子曾经照拂他的感谢。希望江公子别嫌弃,实在不喜欢就当个小玩意儿丢去一旁吧……” 老车夫面皮薄,赧然笑了笑。 龙荧接过那小香囊,仔细一看,是粗布绣的,确实有些粗糙,图样歪歪扭扭,上面竟然还绣了两个字:“平安”。 龙荧微微怔了下,眼眶一热,郑重地道谢:“多谢老前辈,我替他收下了。” 截止今日,名单已全部确定,明天略作调整,后天便要分头出发了。 整个下城区都陷入忙碌之中,天气暖烘烘的,在即将摸到春日尾巴的时候,忽然一阵倒春寒,天又凉了下来。 龙心、姬云婵和胡冲山均已带队赶赴阵前,龙荧和江白昼留在埋星邑附近的土阵,做最后的监察。 因前期准备做得充足,施工比预想中还要顺利。 一切有条不紊地进行到了最后,龙荧和江白昼反而成了闲人,无需插手。 最后一天,他们并肩站在大阵所处的荒林中,感受时间流逝的煎熬。 这么慢,又这么快。 江白昼怕冷,依旧穿着厚重的狐裘大氅,面色苍白透明,薄纸一般。 龙荧牵着他的手,神色安静,呼吸平缓,心跳一声声,应和着山海间无声的滴漏。 天不长,漏不永。风声都如此短促,宛如一阵急哭,倏而又停了,半晌幽幽地响起,像一声从深海飘来的渺远的叹息。 江白昼的侧脸几乎融入了天光中,龙荧看不清他。 有泪水盈满眼睫,浸湿了目之所及天地中的一切,他看着他,握他的手,嗅他身上独有的气息,侧过身去,讨了一个拥抱。 龙荧抱住的不是江白昼,是沧海之水,巫山之云,和他一生不能清醒的痴梦。 “昼哥哥。”龙荧轻声叫他,怕惊醒什么似的,“我十五岁在等你,二十一岁在等你,今后依然等你。只要你活着,我就会等。如果你死了,就只能请你慢走几步,稍微等等我——”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爱绵绵无绝期。 江白昼不作声,忽然吻住他的唇,将自己体内最后一点热气渡给了他。许久后分开,又如曾经那般,走出几步,转身朝他笑了笑,几不可闻地说:“小荧,再见。” “……” 龙荧怀中一空,有冷风灌了进来。 大阵已破,四野震动。 呼啸而起的狂风吹弯了遍地的枯树,吹倒了站立的人。野兽止步,鸟雀驻足,万物齐俯首,不约而同地凝神恭迎—— 大地之主归来。 江白昼浮在半空,阵眼的正上方。 狐裘大氅被狂风吹落,露出他的白衣与长发。 衣如游云,发如流墨,一束耀眼的光芒从他合十的手掌里泻出,凌空瀑布一般,直入地下。 黑雾在消散,地脉在复苏。 忽然,一株嫩芽钻破土地,冒出头来。 紧接着,它旁边钻出了第二株,第三株……绿草连成一片,蔓延至天边。 树木也在变绿。 河水涨高了几尺,湍急的水流发出鼓乐般快活的声响,为地脉之力的回归而欢欣鼓舞。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雾,倾洒而下时,仿佛是一道迟来千年的神迹,满天祥瑞,大地重返光明。 远处有人欢呼。 龙荧却什么都听不见,忘我地凝视着天上那个人——也看不见。 江白昼被光芒淹没了。 他似乎不再是人,真正变成了一个不会下凡的天神,永远,永远,永远地飘在天上,从此与他天人两隔,再不复相见。 不知多久,有雨落了下来。 龙荧双耳失聪,跪在地上。 他的眼睛依旧盯着半空中那道身影,光芒不知何时散了,江白昼耗空地脉之力,如一只折翼蝶,轻飘飘地坠落了下来。 一声惊雷在天边炸响。 龙荧猛地惊醒,踉跄飞奔过去,伸双手接住他。 很轻,不如一片鸿毛。 也重,龙荧的双臂几乎被压垮,弯下腰,重重跪倒,才撑得住他。 江白昼面如白玉,双目闭合,永远不会再睁开。 春雨如泣,天地同悲。 龙荧抱着他长久地跪在那里,仿佛今生今世再也站不起来。 第69章 一生 一千年有多久? 埋星邑的城东头有一棵白果树,据说活了一千多年,死于十年前,它曾见证过末代王朝大岳最后的辉煌。而后山河易改,斗转星移,千疮百孔的天下犹如一个垂垂老者,一病千年,等不来一味救命的药。 直至今年春——官方历法已失传,北骁王失踪于岳武帝二十二年,自那以后,天下群雄割据,乱战四起,年号更变比翻书还快,没有一个流传下来。 后来,随着天灾的加重,战争停止了。从止战那一年起,民间自发定年号为“太平”,从此再没改过,今年正是太平历六百七十二年。 往前倒推二十二年,龙荧出生于太平历六百四十九年。 十五年后,他在生死关头,与江白昼初遇。 又六年,江白昼重回他身边,爱恋一场,再次分别。算上第二次分别的一年多,总共也不到八年。 “八年”,只不过是千年白果树寿命的一个零头。 凡人自认爱得撕心裂肺,深刻又漫长,在苍天眼中,却不过如蜉蝣,朝生暮死,眨眼消逝。 一千年这么久。 唯有大地与天同寿,它历尽劫难死而复生,值得一场盛大的庆祝。 人们都在庆祝。此时此刻,一切烦恼都不再值得提起,只应有喜悦,互相传递、无止无休的喜悦。 在这样一派祥和的气氛里,龙荧几乎死了过去。 他做了无数个噩梦。 梦里与江白昼分别成千上万回,每一回都是一支箭,狠狠刺入他心口,他万箭穿心却流不出血,只有无声的泪。 还活着吗? 怎么还活着…… 龙荧睁开眼睛,见光的一瞬间,几乎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为什么而存在。 旁边有打翻瓷碗的声音,有人惊呼一声:“小荧!你醒了?!” 小荧…… 龙荧的眼珠动了动,转头去看。 床下站着一名粉衣少女,见他醒来喜极而泣,冲门外大喊:“龙心!龙心!胡当家!快来,龙荧醒了!拿些吃的来!” “……” 熟悉的吵闹声把他拉回现实,龙荧坐起身,盯着自己空荡荡的双臂,有点恍神。 姬云婵小心翼翼道:“感觉如何?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龙荧仿佛没听见。 姬云婵叹气:“唉,先吃点东西吧,你昏睡好多天了,我们都吓坏了,还以为……还以为你不会醒来了。” “我的——”龙荧仍然盯着自己的双臂,他本能地觉得,这里应该抱着些什么,是什么呢?总之不该是空的。 他呆了片刻,乍然惊醒:“昼哥哥呢?” “……” 姬云婵答不出话。恰好龙心和胡冲山进来了,两人一个端饭菜,一个端药和水,刚放到桌上,就见龙荧不管不顾地冲下床,要往外面走。 龙心连忙拦住他:“你膝盖有伤,别乱动!” 龙荧面色苍白,执拗地问:“昼哥哥呢?” “昼哥哥在隔壁休息,还没醒来。”龙心低着头,嗓音也低,几乎不敢看他,“你先养好自己,我们稍后再去探望,好不好?” “……” 龙荧没吭声,目光在三人身上一一扫过,似乎在判断他们的可信度。 但还没出结果,心就慌得遭受不住了,他必须立刻见到江白昼,不论是生是死,他不想再煎熬了。 龙荧挥开阻挡,大步往外走。 胡冲山拦不住他,跟在后头唉声叹气。姬云婵也没有办法,只好一起跟过去,试图劝解:“小荧,小荧,你想开点……” 今日距离破阵,已有二十日之久。 当时姬云婵等人都不在埋星邑,龙荧和江白昼是被荒火的其他人带回洛山的。 据说,那天龙荧抱着江白昼,在树林里长跪不起,直到天黑。 众人寻到他时,他还清醒着,交代了几句善后事宜,然后亲自抱着江白昼往回走,走到一半,人就撑不住了,一直昏迷到现在。 江白昼也昏迷着,但和龙荧的情况不太一样。 龙荧是病倒了,找郎中来看过,开了几味药,每日给他喂药,倒也吃得下去。江白昼却不是。 江白昼似乎……死了。 讲起这件事,姬云婵不得不加上“似乎”,她已哭过几回,说给龙荧听的时候,伤心更胜往常,委婉道:“昼哥哥没有呼吸,心口不跳,也不进水饭,只静静地躺着,已经没有活人气了……” 龙荧听了却不信:“他的体质异于常人,不用吃饭。” 正是午后,太阳高悬,洪水林漏进许多光,暗河无声地流淌,似乎比以前清澈了许多。 但龙荧没有心思留意周围的一切,他径直走到江白昼的住处,用力推开门。 短短二十日,眼前熟悉的摆设仿佛蒙上了一层名为时光的尘土,门板掀起的微风惊动它们,灰尘呛入口鼻,龙荧眼眶一酸,竟不敢再往前走了。 他已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失去得不能再失去,原来还会惧怕。 “你们先回去吧。”龙荧转身对身后的三人说,“我和他单独待一会儿。” “……” 姬云婵还欲开口,龙心拉住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必再多说。 三人一起离开,龙荧关上房门,脚步轻轻地往前走。 床帘紧闭着,那一张薄薄的布帘,曾经遮掩过他和江白昼彻夜交缠的身躯,如今再掀开,里面有什么? 是否会有一张笑脸?江白昼坐在床边朝他勾勾手指,笑说一句:“小荧,我串通好她们,故意吓你的。” 会吗? “……” 龙荧鼓足勇气,掀开了那张帘。 床上玉人面色如水,青丝披散,静静地沉睡着。 他依旧完美无暇,和从前没有任何不同。龙荧痴痴地望着,伸手去抚他的脸。 “昼哥哥。”龙荧几乎要微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一定活着。” 可江白昼的皮肤是凉的,没有一丝热气。 龙荧呆愣住,触摸他侧脸的手指微微一颤,受到了巨大惊吓似的,不敢动了。 他的眼神直勾勾,盯着江白昼毫无生机的脸。 盯了片刻,强自撑起的勇气与信心重回四肢百骸,龙荧忍不住俯身去吻。 嘴唇也是凉的,紧紧闭合,不会回应。 龙荧终于再也撑不住,发疯般用力抱住了他。 这股疯劲儿是最后一把火,至此龙荧心血熬干,真真切切的再也活不下去了。 也好。他心想,就到此为止吧。 他们一起消失在这天地间,结束短暂的一生,若还没爱够,来世有缘再会。 下定决心后,龙荧伸手去腰间摸索,寻找平时习惯藏在那儿的匕首,却没摸到。 他略感茫然,抬头四下望了望,屋内似乎也没有利器,只有铜镜前放着一把象牙篦。 篦子齿密且尖,龙荧一把掰成两半,回到床边,先给江白昼梳了几下长发,然后用尖锐的篦齿划破了自己的手腕。 鲜血流出来,经由虎口流遍五指,滴落到江白昼的白衣上,洁白染上一点红,触目惊心。 龙荧却感到解脱。 终于,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 他神思恍惚,用流满鲜血的左手去抚摸江白昼美丽的脸庞,依依不舍,爱恋非常。 忽然,无名指刺痛了一下。 龙荧起初没有感觉到,他太痛了,心口的痛盖过了一切。直到有一抹亮光从指间迸发,继而手指一轻,似乎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碎裂了,碎成数万个光点,晶尘般漂浮旋转,仿佛有灵,尽数钻进江白昼的身体。 这是……护身戒碎了? 江白昼新做的五行戒在他归还地脉之力时就已经碎了个干净,护身戒竟然能维持到现在。 这些光又是什么? 是残余的五行之力吗? 龙荧呆怔片刻,心里忽然升起一个期盼。这使他重新活了过来,但期盼如此令人恐惧,他不敢深想,故作稳重地轻轻拽了拽江白昼的袖子,试探道:“昼哥哥?” 没有回答。 龙荧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委屈,或许是因为等待太久,伤心太深,他的爱人残忍得不肯睁眼,不愿多陪他几年。 他们总共才相识八年,区区八年而已,短暂得不值一提,他想要更多八年,甚至八十年。 “昼哥哥?”龙荧不死心,又拽了一下。 做梦似的,江白昼的睫毛竟然动了动。 龙荧忘记自己的手腕还在流血,猛地扑上去:“昼哥哥!——江白昼?!” “你……” 天光乍破,玉人开眼,江白昼生疏地喘了口气,呼出一口暮春的冷气,轻声道:“你在……做什么,怎么弄了我一身血?” 龙荧笑着哭了出来,用尽全力抱紧他,恨恨地道:“我在为你殉情,你这个负心汉。” -------------------- 你们好会猜标题哦 第70章 还愿 江白昼醒来这件事,传到其他人耳朵里的时候,已经过了很久了。久到龙荧手腕的伤口已经结痂,拉着江白昼洗了好几回鸳鸯浴。 这期间并非没人来探望,但姬云婵和龙心每回过来,都只看见龙荧一个人,不知另一个也醒着——龙荧出于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态,把江白昼藏了起来。 倒也不算强迫,江白昼的确虚弱得很,不适宜出门。 有一回,他趁龙荧外出采买,独自来到河边,坐在石凳上,盯着流水发呆,把自己给盯困了,单手撑住下巴,不停地点头摇晃,像是要栽到河里去。 龙荧回来时看见这一幕,立刻从背后抱住他,叹气道:“哥哥就这么离不开我?” 江白昼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嗯?” 龙荧亲了他一口:“以后不要离河面这么近,掉进水里怎么办?我不在家,谁救你出来?好危险。” “……” 江白昼有点茫然,他对情爱之事仍然不擅长,拿不准龙荧是在跟他调情,还是真担心他掉进河里淹死。怎么可能?他可是在海上长大的人,什么风浪没见过? 江白昼想了想,挑了一句龙荧可能会爱听的,顺着他说:“谁叫你回来这么晚,我累了,抱我进去。” 龙荧果然很高兴,立刻打横抱起他,稳稳当当地推开门,把他放到椅子上,然后从上方罩住他,俯身来吻。 接吻会上瘾,从醒来那日算起,江白昼被龙荧亲了数不清多少回。 偶尔他也会主动亲龙荧,但他在调情这一行当算是才入门,时机掌握不好,有时龙荧在忙,他突然亲上去,龙荧似乎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先愣一下。 江白昼有点不好意思:“你继续。” 龙荧处理的是荒火的事务。 如今万象复苏,在百姓眼里,荒火居头功,洛山俨然成了当下的小朝廷,大事小事一箩筐地倾倒进来,上至“上城区是否要拆,财物如何处理”,下至“谁家的狗子咬死了谁家的母鸡”…… 胡冲山本就脑子不灵光,看见这些事一个头两个大,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因此大部分事务是姬云婵和龙心在处理,处理不了的,就不得不交给龙荧。 更要紧的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为长远考虑,立法定规势在必行。 但他们应该以什么身份立法呢? 这是个十分大的问题,须得慎重考虑。 龙荧从堆积成山的文书里暂且抽身,继续江白昼没完成的那个吻,说:“哥哥想亲我,随时随地都行。” 言毕反客为主,把江白昼按倒在书案上,捞起一截他的长发,深深吻下去。 龙荧癖好不改,喜欢把他压在一个躲不开的地方亲。 空间越狭窄越好,最好窄到江白昼连动都动不了,喘气都困难,不得不全身心依附于他,将他给予的呼吸视为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源,只看着他,只在他怀里喘息,露出一种除了他谁都不曾见过的神情。 “龙荧。”有时吻到情热,江白昼会叫他的名字。 不为呼唤,似乎只是一种宣泄。 每每听到,龙荧就想换一个场地,把人按到床上。他也确实是这么做的,情已至此,何须再忍? 他们的床事变了一种风味。 江白昼是一个不太会害羞的人,“害羞”是一种受困于俗世伦理道德枷锁的表现,江白昼身不在此,性也非凡,坦荡得不得了。正如很久以前,他被龙荧撒娇卖乖,半哄半骗地诱上床,并非是傻,而是因为本质上不在乎。 当时他接受得坦然,离开得也容易,从始至终没把那些事放在心上过。他只懂浮于表面的“礼”,不懂藏于深处的“羞”。 但坦荡不等于擅长,他在床上仍有些笨手笨脚,偏又神色平静,理直气壮,仿佛他已掌握一切,是龙荧不懂配合。 龙荧有时会笑出声来。 起初,江白昼不解:“有什么好笑?” 龙荧不敢惹他不悦——这种情况通常是一上一下,江白昼骑在龙荧的身上,低头时青丝垂落,铺满他一身。龙荧又想笑,又性急,真想把他按倒,身体力行地好好“教导”一通。 但江白昼的主动那么迷人,龙荧耐着性子忍受他对自己的折磨。 江白昼通常要大费一番力气,才能完全“吃”进去,弄得自己出一身汗,发丝都有湿气,还要龙荧继续忍。 他慢吞吞的,慢得窗外鸟儿都叽叽喳喳地乱叫,春风也换了几回节奏,时缓时急,仿佛催促。 后来,江白昼意识到了自己的问题。 他那么聪明,有什么不懂? 他放弃了笨拙的自我发挥,开始模仿龙荧,照葫芦画瓢地“勾引”龙荧。 比如,他有时会毫无预兆地突然把龙荧推到柜子上,按住接吻。也会在深夜入睡前,故意压到龙荧身上,模仿后者曾有过的行为,蹭蹭龙荧的脖子,又去亲他的耳朵。 即使龙荧知道他是故意的,也还是遭不住,每每被撩拨得浑身火起,很难好好睡觉。 而且,江白昼似乎已经把龙荧看穿了。 他知道龙荧喜欢他的依赖,就开始差遣龙荧了,动不动喊累,要龙荧抱他。饭也不好好吃,一副没长手的样子,筷子都拿不稳,让人来喂。 龙荧耐心地喂他,他一边吃一边轻笑,脸上竟然挂着宠溺又无可奈何的神情,仿佛为龙荧忍辱负重,牺牲了太多。 ——像梦一样。 龙荧抱着他的时候,恍然觉得,自己终于离开地狱,回到了人间。 江白昼是人间之主,赐予他爱与希望,让他幸福得忘乎所以。因此一切都是甜蜜的,五光十色,灿烂缤纷。 龙荧藏起江白昼,独占了他好长一段时间。 直到被姬云婵撞破。 就在今天早上,朝阳才缓缓升起,姬云婵就勤奋地来上工——抱着一堆文书,找龙荧商议要事。 往常她会被龙荧拦在门外,或是被带进龙荧以前住的那间屋子,放下东西,直到离开,都没机会看见江白昼。 今天却出了点意外。 昨晚龙荧和江白昼彻夜云雨,天亮才睡下,至今还未起床。 姬云婵习惯性地去敲另一间屋子的门,敲了半天,里面似乎没动静,心念一动,转去江白昼那间房。 她想,龙荧睡在江白昼身边很正常。 昼哥哥虽然不像是活着,但也不同于其他的过世者,倒像是处于生与死之间,身躯完好如初,一丝不变。 姬云婵走到门前,敲门。 门内传出一道慵懒的嗓音,尾音拖得绵长,听得出睡意惺忪,问:“是谁?” 姬云婵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那声音又道:“稍等片刻,龙荧还没有醒。”说完,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穿衣声,然后一声惊呼,那人被拖回床上,声音急促消失,似乎被堵住了嘴。 姬云婵:“……” 怎么回事?龙荧真是乱来。 不,不对,重点不是这个。昼哥哥醒了?! “啊——!”姬云婵当场尖叫一声,吓得门内床上两个人俱是一抖。 只听门外有文书掉落声,姬云婵丢下东西跑开了,边跑边喊:“龙心!龙心!昼哥哥醒了!你快来——!” “……” 江白昼推开黏上来吻他的龙荧,担忧道:“她没事吧?” “没事,只是看起来高兴疯了。”龙荧的独占天地被撕开了一角,颇有点不爽,便把“不爽”都发泄在江白昼身上,弄得他后来实在没力气了,再三拒绝。 龙荧偏偏得寸进尺,要他求饶。 江白昼从善如流,改口叫:“龙公子,你放过我吧。” 这句话不知怎么戳到了龙荧奇怪的癖好上,他不仅不放过江白昼,还变本加厉,粗暴更胜往常,把江白昼弄得浑身红痕,气喘不继,奄奄一息地昏睡过去,才得以解脱。 龙荧把人弄得凄惨,事后免不了要做小伏低,挽回一些。 他亲手伺候江白昼沐浴更衣,梳好了头,丫鬟似的,大气不敢出一声。 江白昼倒是无心跟他计较,只是累极了,下午姬云婵和龙心赶过来时,还没彻底清醒。几人又叫上胡冲山,准备今晚好好吃上一顿,就当庆祝。 但宴席可不那么好做,江白昼十指不沾阳春水,不知做菜为何物。姬云婵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从没进过厨房。龙心虽然不娇气,但她自打成为半甲人,就与做菜毫无瓜葛了。 闹到最后,竟然是由胡冲山掌勺,龙荧打下手,两个人忙活出了满满一桌菜。 自从地脉之力复苏,且复苏得迅猛,早先枯死的果树野菜之类,全部活了过来,河里的鱼虾蟹也变得十分鲜活健康。 今日桌上这几盘,是姬云婵亲自上山采的和下河捉的。这丫头变得越来越野,荒火内外爱慕她的青年数不胜数,天天追在她屁股后面跑, 一个也追不上。 丰盛佳肴自当配美酒,一餐下来,江白昼喝得醉醺醺。 如今他成了凡人,会醉了,还醉得厉害,当众就往龙荧身上倒。龙荧假装无奈,实际上颇有几分得意,把人往怀里一揽,冲另外三人使眼色,暗示他们快走,别打扰他们亲热。 那得意的样子,实在是让人看不过眼。 姬云婵撇撇嘴,拉起龙心的手,喊上胡冲山,三人一起不屑地离开了。 江白昼虽然醉得打晃,但还有几分清醒意识。他拉住龙荧的袖子,忽然说:“我们今晚点上灯,去庙里吧。” “做什么?” “还愿。”江白昼说,“大愿得偿,怎能不去谢神?” 他打了个呵欠,在龙荧怀里换了一个更舒服的姿势,懒洋洋道:“好累。龙公子,你抱我去。” 龙荧:“……” 第71章 葬花 破庙离洪水林相当远,江白昼自然不会真的要龙荧抱他过去,两人打闹了片刻,最终找了匹马骑。 同骑一匹,龙荧执鞭,江白昼在他怀里打瞌睡。 今夜有月亮,明月清辉照耀大地,沿途的风景被蒙上一层冷光,在江白昼的睡眼里摇摇晃晃。马背颠簸,他又哼歌,那歌声也颠来荡去,断续不稳。 龙荧起初听得认真,后来发现他每每唱到一半就忘词了,只会四五句,还把这四五句唱得稀里糊涂,顺序颠倒,不禁觉得有点好笑,问他:“哥哥,你唱的是什么曲儿?” 江白昼半睡半醒反应迟钝,半天才答:“不知道。” 龙荧道:“莫非是你现编的?” 江白昼摇了摇头:“在无尽海听过。” “……” 提到无尽海,龙荧的心一紧。 这些天,他们从未提起这个话题,“无尽海”三个字似乎意味着分离,虽说如今形势好转,他们未必会分离了。 但关于未来,江白昼心里是如何打算的,龙荧一点也不知道。 他不敢问,又忍不住问:“哥哥,你要回无尽海去吗?” “嗯。”江白昼应了一声。只这一声,轻描淡写,自然而然,仿佛龙荧多此一问。 龙荧有点不开心,但被连日以来的亲密养大了胆子,搂着他的腰,威胁似的收紧手臂,问:“我呢?” 江白昼头都没抬:“你当然跟我一起走。” “……” 这口吻,颇有一家之主的风范,命令他应该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自觉。 龙荧心里的不安被化解了,变成苦恼:“我暂时走不开,事情太多了。” 江白昼道:“那我先自己回去,过阵子再来找你。” “不行。”龙荧一口否决,“我一天也不想和你分开。况且你现在的身体不太好,一个人渡海我怎能放心?” 江白昼笑了声:“我的身体好得很。” 说完察觉到露馅儿了,一个身体好的人怎么天天喊累,要人家抱?连忙补救:“我只是重伤未愈,再休养几天就好了,没有大碍。” 龙荧瞥他一眼:“几天?” 江白昼掰着手指头乱数:“五六天吧,或者六七天,都行。” “……” 好一个“都行”,敢情能不能恢复是他说了算。 龙荧心感无奈,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哼哼两声:“算了,回头再商量,反正你不能和我分开。” 江白昼不知听没听见,又开始打瞌睡了。 他的身体似乎真的没恢复好,也可能是失去地脉之力,彻底变成凡人之后,身体底子不行,总让人觉得弱不禁风。 虽说他的外貌和以前相比没有差别,但气质上的虚弱使他看起来更加飘飘欲仙,仿佛一不留神便会乘风西去,隐入云霞里。 龙荧抓紧他的衣袖,心想,别的都无所谓,没病没灾就好。 江白昼果真睡着了,不知梦到什么场景,喃喃地念叨什么鱼啊鸟的。过了一会儿,又叫了声龙荧的名字。 龙荧忍不住低头亲他。 马儿放缓速度,龙荧含住江白昼的唇,极尽温柔地吮吸舔舐,试探性地碰了碰他的舌。 江白昼醉意未散,人还不醒,脸庞在月光下泛起一片浸透酒气的红。 龙荧亲了一会儿越发心痒难耐,让马儿在林间随意地行走,自己的手伸向江白昼的衣带,不费吹灰之力,轻轻一拉就得逞了。 江白昼是被一股极度充盈的胀痛感弄醒的。 睁开眼睛的时候仍有点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有风从被揉乱的衣襟灌进来,他的两条腿跨在马背上,竟然没有了遮挡,腿根裸露在外,被晚风吹得冰凉。 不该热的地方却是热的。 他听见了龙荧略有些粗重的喘息,低沉,饱含忍耐,携着热气从背后扑洒过来,落到他的后颈上。 江白昼浑身一抖。 马儿唏律律地嘶鸣着急奔起来。 晃动的树木在夜风里沙沙响,视野沾上一片水雾,越过死人河,破庙近在眼前。 江白昼想开口,但吐不出正常的音节,龙荧勒紧他的腰,在颠簸的马背上宣泄许久无处发挥的力量,如山洪决堤,江白昼被洪水灌满,连脚趾都在打颤。 马儿终于停了,震动的世界重归平静。 龙荧捉住江白昼的脚腕,轻轻揉了揉,帮他整理衣裤,重新系起衣带。 江白昼出了一身汗,梳好的头发也被弄乱了,模样颇有些不堪入目。他不高兴,皱眉盯紧龙荧,施以无声的谴责。龙荧把这当夸奖,亲手扶他下马,一本正经道:“哥哥难道不喜欢?” 江白昼竟然认真思考了一下:“还行。” “‘还行’?”龙荧十分委屈,贴着他的耳根,哑声道,“我的本钱这么足,伺候得哥哥死去活来,得到的评价竟然只是‘还行’?” “……” 江白昼转怒为笑,拿手指点了点龙荧的肩膀,将他推离几寸:“好是好,但要节制。” 龙荧还欲争辩,江白昼已经不理他了,径自往庙里走。 龙荧从马背上的挂囊里取下夜灯和供品,紧跟上去。 破庙的周围长满了复生的杂草,绿意盎然,已不似当初萧条。但庙门仍旧破旧,吱呀呀地摇摆着,在风里奏出一曲寂寥的歌,彰显著它的无人问津。 江白昼停在门口。 由于刚才汗出得太多,酒气似乎也随之蒸发了,他清醒不少,回头问龙荧:“你说,我们要不要把这儿修一修?” “好啊。”龙荧郑重地想了想,“扩建成大庙,将来若能香火鼎盛,也算是我们还愿的报答了。” 两人说定,进门拜神。 他们心怀默契,一起点上香,祭拜完毕才转头看地上那株烧雪。 花已经枯萎了,在意料之中。 烧雪是一种无法从泥土里汲取养分的奇花,只能直接吸收灵气,没有地脉之力的滋养,它如何活下去? 虽然早已预料到,但难免遗憾。 ——世间最后一株烧雪,也凋零了。 犹记得,七年前的某个冬日,还未长出心肝的江白昼哄骗沉默寡言的小龙荧:“等烧雪盛开的那天,我们一定能相见。” 他留下一颗种子,在龙荧的心脏里生根发芽。 后来他们的确相见了。 相识,相知,相爱。跌跌撞撞,红尘里走过一遭,最后又回到了初见的地方。 只可惜,往后世上再也没有“重逢之花”。 但也无妨,他们不会再分离,自然也不需要重逢了。 江白昼将枯萎的花株连根拔起,轻叹一声,对龙荧道:“立个冢吧,当做纪念。” 月色幽凉,皎洁的月光浸润荒草。风声止息,阒寂的深林散发出安抚人心的力量。 江白昼在破庙外不远处,挑了一个合适的位置,和龙荧一起用树枝挖了个小坑,把烧雪的“遗体”安放进去,埋土。做好这一切,二人在花冢前呆立片刻,除遗憾之外,心中都有些许释然。 一段前尘了结,往后是新的人生。 “回去吧。”江白昼主动牵起龙荧的手,“我真的累了。” “这回是真的?”龙荧笑了声。 江白昼故意踩他一脚:“你说呢?” 这句终于有了点调情的味道,酸甜中透着爱侣之间的微妙。 龙荧享受极了,为诱他说出更多,变着花样争辩:“我不知道,哥哥一会儿真累,一会儿假累,把我哄得团团转,我连东南西北都找不准了,怎么信你呢?” 江白昼却不跟他绕圈子,蛮不讲理道:“我就是累了,你背我。” “……” 龙荧败下阵来,只好弯下腰,让江白昼爬上自己的背。一低一抬间,微微一晃,江白昼的长发洒落下来,落到龙荧的身前。 龙荧脚步稳稳地往前走,余光盯着那流水般的发丝,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哥哥,你知道你有多好看吗?” “……” 江白昼失笑:“色即是空。施主,你着相了。” 龙荧不以为然:“我何止着相?我是入魔了,都怪你。” “竟然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 “好吧,那你想怎么办呢?龙公子?” “……” 江白昼把不同的称呼念出不同的味道,调侃的表面遮掩着他自己也未察觉的勾引,他真是天赋奇差,偏又能歪打正着。 龙荧背着他走回拴马的地方,却不上马,在一棵大树前停下,放他下来了。 江白昼不解:“做什么?” 龙荧把他推到树干上,倾身压住:“哥哥,再叫几声。” 江白昼一顿:“叫什么?龙公子?” “嗯,再叫几声。” “……” 虽然不明白这是什么癖好,但江白昼不介意满足他:“龙公子,龙公子……龙——唔!” 龙荧堵住了他的嘴。 一吻几乎窒息,龙荧的手又伸去了不该摸的地方,贴着他说:“不这么叫也行,哥哥再换个称呼吧。” “换什么?” “夫君。”龙荧缠绵地抱紧他,喂给他一个今日吃了几次也吃不厌的东西,“哥哥多爱我一些,叫声夫君来听听。” 气氛焦灼,江白昼却忍不住笑:“我又不是女子。” “谁说只有女子才能叫?” 龙荧发狠,江白昼长发一荡。 “我就要听你叫。” 第72章 海角 后来有没有叫出那声“夫君”,江白昼根本不记得了。 他被龙荧弄得仿佛欲死,连怎么回洪水林的都不知道,一觉醒来人就在床上,浑身酸痛,直不起腰。 肉体凡躯真是脆弱,以后一定不能再这样放纵,享受成了折磨,怎么能行? 不过,好像也不算是折磨,只是快活过头,失了控。 要是以前,江白昼无法接受这种失控,但他死过一回。 死亡本身没那么可怕,但赴死之前,他被迫与所有他眷恋的东西告别,告别是一个逐渐杀死自己的过程,而后失而复得,他忽然变了一种心境,对很多事情的看法都改变了。 这些改变没什么条理,很难一二三四地列举出来,他只是觉得,他看得更开了,也离真正的自由更近。 他要身魂无拘,飘在云上,也要红尘,要他的爱人。 既然能拥有一切,又何必要去割舍? 这是盛夏的一个晌午。 马不停蹄地忙碌一段时间后,荒火的一切开始步上正轨,不像最初那么混乱了。 为了做事方便,龙荧和江白昼搬出洪水林,到外面与大家同住。 龙荧想干一件大事:把上城区拆掉。 此事惊天动地,无论是字面含义还是深层含义。 虽然说,下城区的百姓都仇恨上城区,但三大世家与飞光殿均已倒台,许多人想着,自己或许可以取而代之,搬进上城区居住,毕竟上面的建筑更华贵,风景更秀丽,比下面丑陋的“盒居”好太多。 这些人聚到一起,阻止龙荧拆城。 也有人支持龙荧,但支持者竟然是少数。 他耳边充斥着反对的声音:“上城区复原了千年前的帝都,好歹也算古迹”“城池是死的,它有什么错?”“兴师动众去毁掉,你图什么?”“真是可惜”“何必啊”…… 连胡冲山都不理解,问他:“为何要拆?上城区也是埋星邑的一部分嘛。” 龙荧转头看龙心和姬云婵,问她们有什么看法。 龙心道:“我只有一个疑问。若是不拆,下城区人口远超上城区,都搬上去绝无可能,一半都住不下,只能选一部分人上去,那么选谁?怎么选?” 姬云婵是在上城区长大的,那是她的家园。她犹豫了一下,也不答反问,但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我还有几户亲戚在上城区,他们会被赶下来吗?” “……” 胡冲山隐约明白了一点,再看龙荧,只见龙荧脸上挂着似乎能洞悉一切的冰冷,平静地说:“龙心和小婵说得都对。若不拆,上城区的百姓怎么处置?让他们原地不动照常生活,下城区的百姓不服气,他们也想上去,住更好的房子,看更远的风景。” “但只要有人上去,不管是谁,都不公平,上下之间的矛盾永远存在。”龙荧在上城区的地图上画了个叉,“只有拆掉上城区,从此埋星邑再无高低尊卑之分,百姓才能和睦,世间才能太平。” 平静之外,他眼中有坚决:“不破不立,我们杀三大世家和飞光殿,不能白杀。世道如此,错的只是几个人吗?只要上城区还在,以后就会有人顶替他们,走他们走过的路,成为新的大山,重新压在百姓的头顶。我继承唐老遗志,绝不允许此事发生。至少在我活着的时候,这天下要有公平。” 龙荧这一番话,不仅解释了他为何要拆上城区,也解释了他为何再三推拒,不愿自立为帝的原因。 这事儿说来有点可笑,一开始龙荧不知道荒火的兄弟们想推他当皇帝。 有一天,江白昼忽然问:“你派人去城外动工,是要建皇宫吗?” 龙荧愣了下:“哥哥为何这么说?” 当时江白昼正在吃荔枝,答得漫不经心,他对荒火的事确实也不太关心,随口道:“我听别人说的。他们都说天下不可一日无主,你马上就要登基了。” “……” 龙荧十分诧异,转念一想,别人会这么想倒是不奇怪,但他要建的不是皇宫,是青天衙。 所谓“青天衙”,是龙荧苦思冥想,好久才琢磨出来的东西。说白了,相当于朝廷,但独立于荒火之外,所司之事,是治天下。 要治理,就必须要用人,一人不行,两人也不够。龙荧决定不分男女老少,广纳贤才,有能者即可上任。 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也非一日能完成。 要有明确的法规,要被人信服,路还长着。而且之前答应江白昼,要与无尽海通商的事也得着手准备,不能敷衍。 龙荧忙得团团转,吃不好睡不好,人都瘦了一圈。 江白昼实在看不下去,开始给他帮忙。 但江白昼不爱跟人打交道,帮忙也要挑事情来做。他躲开繁冗的政事,跑去跟姬云婵混作一堆,处理飞光殿的遗留。 姬世雄死了,飞光殿并未全军覆没。 大批残兵,财物,技术,都在等待一个新的主人。没人比姬云婵更合适,死物不会开口,活人却认她姓姬,仿佛姓氏对了,便是正统。 这莫名其妙的“正统”,江白昼不能理解。 无尽海可没有这种规矩,神殿传承一代又一代,自古便是能人任之,只看天赋,不在乎姓氏。 姬云婵也不在乎自己的姓氏,但无论姓什么,她都是要接手飞光殿的,然后再说如何整改。 此时此刻,她埋首于机枢门的书库里,人都傻了—— “昼哥哥,好多独门秘技啊!”她对江白昼道,“你不是要学习半甲技艺吗?要不你先学,回头再教我,我晕字了……” 江白昼笑了声,叫她的新称呼:“姬殿主,不许偷懒。” 姬云婵躲不过去,只好点上灯,翻开一本入门书籍:“我先粗略看一眼……” 这一看就是半年。 夏天结束,秋去冬来。飞逝的时光里,上城区在拆,下城区在建,民间衰落的一切都在复兴,包括医馆,学堂…… 江白昼回了一趟无尽海,是龙荧亲自送他回去的。 龙荧找了个正当理由,声称自己是使者,出使深海,意义重大。虽然这不算假话,但多少夹带了几分个人私情——他不想和江白昼分开。 大船驶过万重海浪,把一对有情人,从洛都的岸边,载到无尽海十三岛。 登岸的那一刻,龙荧终于亲眼看见了江白昼的家乡。 脚下是天机岛。 江白昼说,天机岛又称“珍珠之岛”,由周遭十二座岛屿拱卫,是无尽海的心脏。 得名“珍珠”,是因此地珍珠如砂石般随处可见,海滩上,街道上,百姓的衣饰上,乃至由白石砌起的房屋上,都镶满了珍珠。 天气好的时候,阳光穿过终年不散的海雾,整座天机岛都会散发出迷离的珠光,符合龙荧的想象,像一座海中仙岛。 神殿就建在天机岛上,长老院和禁地也都在此。 江白昼带他往深处走去。 才走几步,就看见前方有一座巨大的女神雕像,远远地矗立在岛屿的中心。 “那是海神像。”江白昼说,“传闻海神是伏羲氏的后裔,将渔猎的本领带来无尽海,教养了一方子民。这是我祖先的由来。” 龙荧听得心不在焉,神情似乎有点紧张。 这种表情在他开设青天衙,掌管天下大事之后,再也没出现过了。 江白昼觉得奇怪:“你怎么了?想什么呢?” 龙荧牵起他的手,竟然紧张得都发抖了,悄声道:“哥哥,长老院那些老头——不,老人家,他们知道我和你的事吗?等会见了面,不会和你祖父一样,嫌我不能生养吧?” 江白昼:“……” “可能会。”江白昼面色一凛,正经道,“他们都一把年纪了,迂腐得很,接受不了如此离经叛道之事。你千万别把我们的关系说出去,否则别说事情谈不成,你人都走不了,要被丢进海里喂鱼。” 龙荧将信将疑,江白昼“扑哧”一笑,不吓唬他了:“他们若能做得了我的主,你怎会有站在这里说话的机会?” “我明白了。”龙荧嗓音一低,亲了亲江白昼,乖巧得很放肆,“反正我是你的人,谁都拦不住。” -------------------- 还有一章完结啦。完结之后全文倒V(就是开VIP阅读的意思),啵啵。 第73章 天涯 江白昼没告诉龙荧,其实他早就把无尽海的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当时身负地脉之力,江白昼仿佛成了一个浑身裂纹的水瓶,体内的“水”不断涌涨,撕裂他,而他则借用“水”的力量,保全自己。攻守之势在崩溃的边缘勉强维持着平衡,江白昼随时可能会碎掉。 那一年,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不得不着手处理后事。 他做的事和龙荧最近一年在埋星邑做的差不多,从上至下,事无巨细,为无尽海十三岛谋划一个未来。 当时道别,有人在他面前流泪,但他没有哭。 江白昼不记得自己此生有没有哭过了,似乎从来没有。他认为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理所应当,包括伤心与遗憾。 长老院其实也看得开,他们知道,天规地律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一个人已经走到这一步,不论下一刻生死如何,都是天意。 人是如此,无尽海也有自己的命运。 开放未必能永生,但封闭的尽头一定是死路。江白昼想打开海门,建一条商路,学习海外的技艺,用相互包容的姿态迎接下一个千年。 龙荧此番远行而来,搭乘巨船,带来了江白昼曾承诺给长老院的一切。 离开的时候,也将带走同样的东西——文明与信任。 海洋浩荡,大地无边。本是同根而生,在同一个太阳下受水与土的恩泽,不该视彼此为仇敌。 而世事纷杂,明日的波折永远没有穷尽,江白昼做完了所有自己应该做的,不想永远栓在这上面。这次回来,其实还是为了道别。 他带龙荧进入长老院,甫一露面,便惊住了所有人。 在他当年的“后事安排”里,他自己是一个不会再回归的人。于是把无尽海的地图留给姬云婵,让后者交给龙荧,龙荧来替他完成这一切。 今天龙荧如约来了,江白昼竟然也好好的。 大长老须发花白,正弯着腰,在院子里晒书,抬头望见他的身影,当场老泪纵横。 他脸上挂满岁月的痕迹,江白昼心里涌起每一个游子归乡时都会有的心酸:草又绿了,人又老了,年复一年。 除了眼泪,煽情的话倒不太多。 大长老召集来所有主事的人,郑重地接待了他们。 席间交谈,龙荧并不像在单独面对江白昼时表现出来的那样紧张,他能撑得住场面。反而是江白昼,心不在焉,很少插话,末了见他们谈妥,出乎所有人意料地说:“我以后不会长留在无尽海。” 最惊讶的当属龙荧:“你要去哪儿?” 他从不问江白昼是否要留在埋星邑,因为他知道,答案一定是否。可江白昼竟然说,以后也不待在无尽海,他改变主意了吗?还是有其他的打算? “我想出去转转。”江白昼说,“去没见过的地方好好看一看。” 偏安一隅的人,以为自己脚踩的土就是地,头顶的太阳就是天,殊不知天大地大,用一双脚去丈量,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到边疆。 以前的江白昼哪儿都不想去,只想老死无尽海。 是什么改变了他呢? 可能是因为真的见识到天地的宽广了吧。 他不想涉入人世纷争里,只想化作漂泊的浮萍,随风荡去,浪迹到天涯。 他心意已决,别人自然阻拦不得。 事已至此,长老院明白,龙荧也明白,他曾为所有人做尽努力,事成之后,当然拥有放开一切的权利。 下午有一场大宴,合乎礼节,为龙荧接风洗尘。 进门之前,龙荧纯属想多了,长老院一点也不嫌弃他的男子身,他们根本不在乎他和江白昼是什么关系,认为这是私事,外人无须置喙。 毕竟江白昼没有举行授冠大礼,既然不做大祭司,他的私事就只是私事。 无尽海不同于埋星邑,没有千百年来盛行不衰的“父姓正统”“家族传承”,既然无所谓姓氏与血缘,他的伴侣能否生养就不那么重要了。 甚至说,他想和男人在一起,还是娶一条鱼——虽然离经叛道,但不会对莫须有的姓氏传承造成影响,因此都没关系。 龙荧颇为感慨,也松了口气。 宴后,江白昼避开人群,带他来到海边。 正是夕阳西下,海面金光粼粼,海鸟成群结队地飞掠而过,鸣叫声在风中拖长,犹如一首渺远的曲调。 “二十多年前,我爹就坐在这里,等日落。”江白昼轻轻一拂礁石上的尘土,坐了下来,“而我在一旁看着他,不明白他为何而伤心。” “现在你明白了吗?”龙荧脱口而出。 江白昼微微笑了下:“算是吧。” “大长老刚才告诉我,我娘儿时有一个愿望,也是游历四海。可惜后来发生太多意外,她自己似乎也不记得了。” “也许她是无暇记得。” “可能吧,她出海后见识到天灾,就知道那是个实现不了的愿望了。” 江白昼很难描述他对江烛的感情,每每想起她,脑海中就浮现出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江烛不言不语,沉默地陪他写字。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 “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你明白这些吗?” “你应该比我聪明。” 或许江白昼没她聪明,只是比她运气好。 “龙荧。”江白昼突然转过头来,“我要去天涯,你愿意陪我吗?” “……” 他明亮的眼眸倒映着天光与水色,龙荧几乎溺毙其中,如何能说出拒绝的话? “但我有太多事情没处理完,暂时可能……” “我等你。”江白昼打断他,眼神平静却坚定,一如龙荧曾经的模样,“我永远等你。” 海水涌流,风云不息。 岁月倥偬而过,龙荧前半生无数的等待尽在江白昼这句话里找到了落点,安然着岸。 他仰望他而生,也要陪伴他而死。 与其做人间倦客,不如当天涯眷侣,浪迹南北,漂泊西东。 等看遍四季山川,赏尽风花雪月,死做一对相依的游魂,也不枉此生。 (正文完) -------------------- 烧雪完结了。 原本我写了几千字的后记,写完一看,大多是对这个故事的解读,这些内容正文里其实已经写过了。我觉得能get的读者不需我多此一举,替她分析。get不到的人,我就更没必要强迫她get了,对她而言这不重要。 所以……所思即所见,开心就好。 总之这个故事结束了,感谢追更读者一路以来的陪伴,我爱烧雪,也爱你们。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