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狐妖与鬼》作者:茶榷   作品简介   我生前没有嫁给他,死后终于如愿   古耽新坑/马甲/双向暗恋/忠犬影卫攻×清贵庄主受   腹黑深情有心机冷清大美人狐妖攻×智商在线潇洒随性偶尔皮一下鬼受   鬼被狐妖掏心而死,死后忘记了许多事   狐妖与鬼久别重逢,一共又骗了鬼五次   “我生前没有嫁给他,死后终于如愿。”   私设较多,有甜有虐   日常求海星评论收藏   有啥给啥谢谢各位了 第1章 壹   他是一只鬼。   他掌管的这条河叫做溟河。   因为当年他死在了这里。   许多人与世长辞,被鬼差勾走了魂魄,一碗孟婆汤忘尽前尘往事,转世投胎,过往种种爱憎,痴念尽数抛之脑后,从此与自己毫无瓜葛。   但是也有很多人同他一样,流连徘徊于世间,见证日复一日,旭日东升,夕阳西沉,年复一年,落红满地,大雁归来,见证漫长的年岁像一阵飓风匆匆而过,天下分分合合,沧海变成桑田。   直到今时今日,他还在做鬼。   有多久呢?   久到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已经做了多长时间的鬼。   那他又为什么会长留于世间呢?   因为他有尚未实现的执念。   毕竟一碗孟婆汤入肠,就什么都忘了,和爱恨情仇纠缠不清相比,遗忘好像更令人心生一股无名的恐惧。   像他一样因为某种执念而在人世间长久徘徊的鬼,被鬼差们称之为生鬼。   生鬼的日子多显无聊,至少对于他来说是这样——没有人来陪他们聊天解闷。   甚至还危机四伏。   因为会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捉鬼的道士,大概对于道士来说,乾坤袋里不装几只鬼,怎么能显得自己神通广大呢?   这世间有两种鬼,除了生鬼,余下皆是被鬼差勾错了魂,终日只想借尸还魂的鬼,我们称之为冤鬼。   冤鬼整夜整夜地飘,最爱去的地方是乱葬岗,为了能找到一具生辰八字相合的尸体借尸还魂,没少花功夫。   生鬼都有自己的执念,要么就是为执念发疯吓人装神弄鬼,要么就是为执念悬梁刺股,朝干夕惕。只有实现执念,生鬼才能投胎转世,重来一生。   无论是冤鬼还是生鬼,都是大忙鬼,都不愿意抽出一点时间来陪他闲话。   最多打个照面寒暄几句,有的甚至一言不发留下个鬼影就飘走了。   可是他也不大可能找人聊天的。   毕竟人们见到他之后说的最多的两句话——   “啊!鬼啊!”   以及——   “恶鬼,拿命来!”   诚然,说第二句的一般是捉鬼的道士。   以上种种,致使他无法吹嘘自己的光辉往事。   这让他本就靠不住的记性雪上加霜。   所以他渐渐遗忘了一切,包括他生前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因何而死,恩怨纠葛,爱恨情仇等等。   这些他刚做鬼时都还刻在脑子里,现在——   现在他只能记得他刚做鬼时是记得这些的。   虽然很快他可能连这个也忘了。   生鬼是不会忘记自己的执念的,因为这是他们留存于世间的理由。   但是“活的久”的生鬼最终只记得自己的执念,这是他们以另一种形式长生的代价。   有的生鬼记性好,能将生前的事情勉强多记住一段时日,但是几乎没有生鬼可以抵挡岁月的威力——忘记几乎一切。   只不过他记性不太好,忘得快一些罢了。   现在他也只记得他的执念。   不像其他生鬼,要么为旧情所困,要么恩情未还,要么世仇未报,因为种种“鸿鹄壮志”才不愿转世。   他的执念说出来让他自己都觉得有些无地自容,也有点不可置信——   他之所以成为一个生鬼,是因为他想娶一个大美人。   这好像并不是一件难事。   他拖着下巴,坐在河边默默地想——   就这也值得他捱过枯燥无味,寂寥独孤的时日,久久不肯转世享受浮生繁华,吃喝玩乐游戏人间?就这也值得他人不人鬼不鬼地做这些年的生鬼?   真不知道自己生前是怎么想的。   可惜他此刻除了执念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苦苦思索,片刻后终于有了一个主意,难道是自己长的太丑了?没有人愿意嫁给自己?   思及此,鬼独步至河边,借着月光,浮光跃金的粼粼河面上,一个修长清瘦的身影朦朦胧胧浮于表面,怎么也称得上一句“雄姿英发,玉树临风”。   这,这也不丑啊?   怎么这么优越样貌都没有让他生前娶到一个大美人? 第2章 贰   他是个心胸豁达的鬼。   但其实把话说的难听点,这叫做懒。   所以在其他鬼都为了自己的执念累死累活,终日四处奔波之时,只有他无所事事,白天躲到溟河底,晚上钻出来数天上的星星。   娶大美人之事不急于一时。   他坚信“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因此他不会一抓住时机就火急火燎地四处碰桃花,忘记哪位大文豪大诗人曾经说过“我不就山,山来就我”,他也一样,选择让桃花自己开过来。   做生鬼虽然稍显无聊,但是还是乐的自在。   再说,他的执念可比其他的生鬼容易实现多了。虽然不知道自己生前究竟是何人,历经什么波折坎坷,才让娶个漂亮媳妇都能变成执念?   说出来怕是别的生鬼都要笑话他。   可是这个执念又好像不是那么简单,不是俯拾即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不然他也不会到现在还在做生鬼了。   虽说自己对于未来妻子的样貌要求终究是过于细致入微——桃花眼,高挺的鼻梁,茜红润泽的唇瓣,有胸有腰,最后也是至关重要的是她的模样要让他见了之后有想娶的欲望。   但是天下俏丽佳人千千万万,总不会一个符合要求的都碰不到吧?   可是几百年过去了,他并没碰到一个心动的。   即使如此,他还是懒得为了执念风餐露宿,跑遍大江南北。   对此,他倒是很豁然地开解自己,只要等的时间久了,总会有符合他心意的美人路过溟河,并愿意和自己共结连理的。   等的时间久了,有的时候他会陷入沉思——难道是我对未来妻子的样貌要求过于严苛了?   很可能是。   他倒是想降低标准,早一些投胎,可是执念并不是现在的他能决定的,而是又由刚长辞人世的他决定的,那时候的他还记得一切。   多年前的自己做出这个决定,应该是事出有因,只可惜现在失忆的他怎么也无法理解了。   每一只鬼在刚成为生鬼的时候,鬼差会前来询问生鬼的执念,并记录在《生鬼执念簿》上,从此生鬼的执念就不会再变,也就此无法改变。   生鬼在世间停留的时间越长,忘记的事情越多,但是《生鬼执念簿》上的执念,生鬼可以一字不落地背下来。   总要有一些因果牵连,来抵过生鬼孤寂无趣漫长重复的日子。   虽然三更半夜来溟河的大多都是和情郎私奔的小姐,但是他等时间长了,还是碰到过一些风华绝貌的姑娘,她们基本符合条件,只是除了最后一条——她的模样要让他见了之后有想娶的欲望。   他觉得自己无欲无求无聊地做生鬼这么多年,好像欲望都快被岁月磨灭成齑粉,被风卷到遥远的他方,无影无踪。   到底是长成什么样,才能让自己见了想娶她?   这次他也不打算多想,这个念头一出来,他就把它掐断了。   因为和之前许多次一样,他知道自己想不出是一个答案来的,自从他开始遗忘大段大段的记忆,有很多事情就再也想不出一个合乎情理的答案。   河岸上,又一对你侬我侬私奔的小两口乘船度河。   鬼见了不禁有些羡慕和嫉妒。   所以,我那位未曾谋面的妻子什么时候才来溟河见一见我? 第3章 叁   视线所及之处,鬼见到情意绵绵的一对鸳鸯伴侣一同惊慌失措地爬上了船,仿佛慢一点松懈一些,背后就会有人追上来,将两人一齐活捉。   很快鬼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原因很简单——   这两位忙里偷闲,情到深处竟然没忍住在小木舟上来了一场风月游戏。   齿缝间动情而忘乎所以的声音轻飘飘地散在寂静的夜里,小木舟一时间要承受两个人的干柴碰烈火的动作,在河水里时而攲斜,时而下沉,时而东摇西晃。   看着别人成双成对,想到自己不知何时才能实现的执念,鬼心里不太舒畅,静默地游到岸边,爬上槐树。   啧,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   鬼抬首,透过交织重叠的扁长形槐叶余留的缝隙朝上看,只见苍穹之下团团乌云聚拢,凝滞在原地一动不动,厚重得好像下一刻就要砸下来。   今夜约莫会有一场疾风骤雨,那个小木舟,十有八九要翻,倒不是因为风雨,只是架不住那两位如此折腾。   一片枯黄的树叶从树梢处打着旋急剧往下掉,像一只坠落的折翼蝶,鬼纤长浓密的睫毛抖了抖,原本快要阖上的眼帘掀至瞳孔以上,黑而透亮的眼珠朝着树叶的方向微微一动,右手看似随性地一抬——却夹住了那片树叶。   等等!   我为什么会那么熟练?我生前是个什么人?   鬼还未来得及多想,又听见扑通一声巨响,一滴冰凉的液体砸上脸颊,碎成更小的水珠——不知道是长空中的第一滴雨,还是缘自溟河有人落水而溅出的水花。   鬼一时沉默,而后认命似地叹了一口气,把右手食指与中指指缝间的树叶一扔,从树上跳了下来。   鬼将水里的两人捞上了岸。   鬼静静地打量自己救下来的两个人——书生打扮的男子面目清秀,身材高挺,小姐装束的女子眉目娇俏,身材婀娜多姿,长的倒是挺登对的。   只是在舟上玩巫山云雨这一套,两个人都活糊涂了,这又是另一个方面的般配。   鬼啼笑皆非,这两人要不是遇到自己,恐怕今夜就要两命呜呼了。   女子先醒,她双目茫然地环顾四周,而后似乎是想起更重要的事——去找她的情郎。   “许郎——许郎你在哪里——”女子神色凄凉,痴痴地朝着溟河走去,强装镇定的声音里藏着哭腔,“许郎——”   “呜呜呜呜呜——”女子最终没忍住泪意,哭的梨花带雨,边抽泣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早就说过——这条溟河里死过人的——听说还是个被狐妖背叛掏心的可怜人——那人冤魂长久于此,是容不得其他情投意合的伴侣成双成对地出现的——我们不该渡这条河的——你怎么不听呢——”   见女子几乎泣不成声,鬼好心开口提醒道:“这位姑娘,你的许郎就在你后面,麻烦你回头看一下好吗?”   女子怔怔地回头,只见自己的心上人正躺在岸上,嘴唇发白,潮湿的发丝宛如浮萍贴在清瘦的脸颊。   女子连滚带爬地跪在了书生面前,连声叫道:“许郎——许郎——许郎——”   许郎被女子成功唤醒,迷茫地睁开了双眼,唇瓣微张似乎要说些什么。   女子抢先一步,“我没事,我们都没事。”   喜笑颜开之际,女子头脑清醒许多,她意识到什么,急忙转头去看之前那个陌生声音的主人——   距离自己三步之遥的男子,身材高挑修长,肤色过于苍白,白得失去血色,白得不像是活人,一身宽松的白色长袍因为被水打湿而贴在一起,隐约勾勒出他消瘦的身形。   女子一时间竟也无法分辨,究竟是衣裳更白一些还是他的皮肤更白一些?   “是你救了我对不对?不——是你救了我们对不对?”女子对着许郎说道,“许郎,快,我们一起感谢这位救命恩人。”   女子再转回头的功夫,鬼已经不见了。   鬼无意与女子多交谈,趁她去看男子的须臾间,当即飘回了树上。   毕竟鬼心如明镜,只要女子再多和自己说上几句话,就会发现——她的救命恩人没有影子。   然后她应当会怕我。   人嘛,要么怕我,要么想捉了我。   鬼躺在粗壮结实的槐树干上,心中暗道,这么多年了,我遇到的人在知道我的身份之后,无一例外。 第4章 肆   鬼在树上躺了很久。   直到一声惊雷乍破,天际被照出了黯然阴森的缥色,紧随其后一滴雨砸在槐叶之上,水珠顺着青色脉络滚下来,滴落于鬼的脸颊上。   鬼其实并不能感觉到。   他只是碰巧看见这滴雨水在他的眉骨处片刻停留,然后顺着脸颊的弧线,掠过下巴,洇入衣襟。   啊,下雨了。   生鬼没有触觉,嗅觉和味觉,只余下听觉和视觉,据说这也是生鬼长久地流连于世间的代价之一。   另外他们若想以实体存在——能被别人真实地看到和触摸到——必须是在没有阳光之时,比如夜晚,比如阴雨日。   要回到溟河里去了,鬼想。   之前因为救人而打湿的衣衫,现下再被雨水滋润一边于鬼而言并无大碍,他没有触觉,既不会生老,也不容易病死。   但是旁人见了,总不免会认为自己是个躺在树上冒着被雷劈死的危险淋雨的傻子。   回去吧。   鬼从树上轻盈地跳下来。   原来那对苦命鸳鸯已经不在了,却见到一名女子,一身朱红直裾深衣,慢慢地向河边走去。   此时蒙蒙细雨已经变成了倾盆大雨,豆粒般的雨珠纷至沓来,洇入女子的衣裙,将朱红色的襟裾因为沾了水,颜色浓重了几分,显得更加鲜艳灵动。   虽然有些高挑,但是就背影而言似乎是个美人。   只是一个雨中朦朦胧胧,隐隐绰绰的背影,鬼破天荒的莫名的顿生出一丝心动,几百年来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感觉——冥冥之中,兜兜转转,有缘千里来相会,她出现了。   鬼将这种从未体验过的奇妙的情绪解释为心动,但其实更准确来说,它是一种欲念。   没有心怎么会心动呢?   鬼是被掏心而死的。   但是此时鬼已经忘记这一回事了。   鬼心中狂喜:难道我命中注定的妻子终于来见我了?!   滔滔溟河边的杨柳树纤细柔嫩的枝条因疾风摇曳得疯狂,最终密密麻麻斩不断理还乱地纠缠在一起。河岸本就泛潮泥土经雨水浸润变得又稠又粘。   红衣女子套着一双红绣鞋在松软的泥土里疾走,布履所及之处泥土略微下陷出履形凹槽,绣鞋上的图案被泥沼玷污,变得模糊,泥水伴随脚步声飞溅入夜色,最后与裙裾融为一体。   衣裙逐渐被雨水染成绛红,雨愈演愈烈,女子也逐渐加快步伐,不知道是不是走的急的缘故,身影摇晃,显得失神落寞。   鬼步行如风,由于心情澎湃,他甚至都忘了自己用一个眨眼的功夫就可以飘到红衣女子面前,而是选择大步走向女子的方向,“这位姑娘——”   “雨这么大,怎么不找个地方避雨?”   其实很奇怪,鬼也在雨中不知所谓地徘徊,却在问别人为何不去避雨,雨中踌躇的两人仿佛有着心照不宣的默契。   好巧不巧,鬼说第一个字的时候,乌云密布的苍穹又响起一声惊雷,将鬼的声音吞噬得一干二净,天际被雷光照得乍亮。   与此同时,眼前的红衣女子仿佛心有灵犀般转过身——   彼时长风过境,吹的溟河水面惊起一层层褶皱,河岸的纤柔的杨柳枝互相敲打撞击,最后紧密交缠在一起,难舍难分,令人不合时宜地回忆起那句流传千古耳熟能详的诗句,“在地愿为连理枝”。   鬼还未看得清女子的样貌,天际已经恢复黯淡之色,灰蒙蒙一片宛如浓雾笼罩于周身,鬼又朝着女子的方向走了几步。   紧接着又是一道雷光伴着震天巨响而来,将乌黑长空映出了泛滥灰白的青色,也在同一瞬间照亮了红衣女子的五官面庞。   四目相对,这次鬼看得清楚——   那是一双冷清又却沾染浓艳的桃花眼。 第5章 伍   惊雷过后,天地又归于一片混沌晦暗。   但是鬼的夜视能力差强人意,只见红衣女子踉踉跄跄朝自己这边走了几步,最终停在于自己仅仅一步之遥的地方,无声地凝视自己。   鬼抬头去打量红衣女子的容貌,两人面面相觑。   鬼甚至都没有多想为何一个女子会比自己还要高上几分,心底唯有一个念头——   桃花眼,高挺的鼻梁,茜红润泽的唇瓣,有胸——勉强算得上有吧,但是这点小缺憾无伤大雅,瑕不掩瑜——有腰。   重中之重的是,她让我重获欲望。   仿佛坠入尘间的神仙,有朝一日终于为他人或悲或喜,又如一块碎石砸入古井,于无声处惊起一圈涟漪波纹,从此不再心如止水,世间万物不再黯淡失色,索然无味。   鬼喜笑颜开,正要说些什么,却被对面的女子抢先一步——   “你——”咫尺处的女子一副如同撞见鬼的表情,话说一半却没了下文,似乎是过于震惊以至于暂时失语。   虽然他真的是只鬼。   一双桃花眼眼帘几乎阖上,只留一条细缝用来觑人,女子的视线凝滞在鬼的脸上,像是被胶住移不开半分,唇瓣微张,却依然无言,欲说还休,欲言又止,最后勉强从牙关里挤出来三个字,声音雌雄莫辨,“你是谁?”   鬼一怔,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暂且不说人家姑娘知道自己是鬼之后,还愿不愿意和自己欢好成亲,就算自己鬼的身份不会使这位姑娘避而远之,他依然哑口无言。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他忘了。   深思熟虑半晌,鬼才想到了一个四两拨千斤的说辞,巧妙地给出一个颇具情趣的答案,“我是个在天地间游走的闲散人。”   语毕,总觉得还缺了些什么,于是鬼又添了一句,“我不是坏人。”   红衣女子闻言刹那间睁大双目,瞳孔微缩,藏在广袂下的双手霎时攥紧而后又怔怔无力地放开。   她呆滞在原地,一言不发,好像白驹过隙般的时间须臾间被迫止步,于是凝滞不前,她也长久地立于原地不动,久到这场秋寒料峭的雨渐渐地弱了,雨声慢慢变得稀薄。   鬼就这样耐心地等待对方的下文,陪着女子一起淋雨。鬼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在他为数不多的记忆片段中,这应当比人们摇船桨渡溟河的时间还要长一些。   鬼虽然感觉不到寒意浸透长袍亲吻肌肤带来的震颤,但是为了表现得像是一个正常人,鬼精湛的演技终于派上了用场,他开始装作因为衣衫尽湿而瑟瑟发抖的样子。   鬼对于自己装人这一方面的天赋,有着无比自信。   反观女子——她仿佛连眼睛都没有眨,直直地盯着自己,宛如天潢贵胄府邸前的石狮雕塑,岿然不动,安如磐石,任由细密雨点压在自己的双肩。   这给鬼带来一种荒谬的错觉,仿佛五感失去其三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女子。   于是鬼对着女子嘘寒问暖地说一句,“我们找个避雨的地方吧?”   对面的红衣女子透亮清明的瞳孔微转,睫毛微颤,似乎这才从以假乱真,令人沉溺的旧梦中初醒,却从梦境中捎带出一丝无知与迷惘。于是她无声地凝望,好像在努力分辨鬼字字句句想要表达的意思。   又一段漫长的寂静过后,凝视面前的鬼,红衣女子蓦然轻轻笑了,“好。”   那一刹那,鬼仿佛看见一簇簇桃花瞬间盛放,从山头开到山尾,妖艳俏媚,清丽动人,鬼怔怔地将手放在自己的胸腔之上,不知为何,他固执己见地认为,这里应当有绵延不绝心跳声。   虽然他并没感觉到。   茫茫夜色无际无边,红衣女子大方自然地用手掌包裹住鬼的手腕,牵着鬼去找一个避雨之地。   女子走在前,从微弯的眼角到上扬的唇际都盈满失而复得的喜悦。   我找到你了。 第6章 陆   溟河依山,山表被葱郁的森林覆盖,山形巍峨陡峭。   鬼紧随红衣女子的脚步去了就近的一个山洞之中避雨。   山洞里的泥土也是粘稠潮湿,估计是外面流入地底的雨水又渗到这里。   鬼挑了一块尚且平坦的大石头坐下。   然后只见红衣女子背过身,双臂微动,不知在干些什么,鬼正要出声问,女子先一步转过身,背后是一堆枯木枝干顶着熊熊烈火。   跟变戏法似的。   鬼怕的是阳光,并不怕火,虽然他感觉不到寒意,但还是装作为了取暖而下意识地朝着火苗的方向挪动身体。   红衣女子将白皙的十指张开,朱红的衣袖拖曳在地上,双手放在火焰上方取暖,仿佛关于冷的知觉突然复苏。   红衣女子又轻声笑道:“你不冷吗?你不坐近一点?”   鬼闻言又坐近一些。   靠得近了,鬼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女子瞳孔中跳动的焰光所吸引,黑与红的交融,让他想起飞蛾扑火那一瞬,黑灰的身躯被赤焰包裹吞噬,最后化为飞灰,宛如一场命定的无可逃避的悲剧。   鬼想闲聊几句,却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其实什么也不说,也不觉得尴尬难捱,度日如年。   火焰附近明亮如昼的咫尺天地与山洞里其它黑压压的黯淡无光之处形成鲜明反差。鬼静默地细数焰火中飞出的赤明火星,顿生出一股荒诞的错觉。   似乎这并不是自己和她第一次在山洞取暖。   这时他不禁又开始埋怨起自己不尽人意的记忆力,正想的出神,又听对面传来女子浅淡清脆的声音:“你是鬼?”   鬼闻言大骇,猛一抬头,却见红衣女子一手搭在双膝之上,两指敲打自己的膝盖处的衣料,一手支着下巴,正笑盈盈地看向自己,火光清晰分明地映出红衣女子面部轮廓线条。   红衣女子的目光在鬼的身上流转,鬼大惊失色的表情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心中已有答案,倒不在乎对方是否将答案明明确确地说出来,她继而问道:“你是生鬼吗?”   一双桃花眼眼尾上挑,灵动又不失贵气,清澈透黑的瞳孔里眼里依然火光明亮,显得滚烫灼人。 第7章 柒   鬼怔怔地盯着红衣女子看,须臾之际他又意识到一件事,若是普通人类是断然不知“生鬼”这一说,他们最多只知道鬼的存在,甚至有一些人连世间有鬼这一观点都嗤之以鼻,不敢苟同。   鬼的视线重回地面,眼前红衣女子的影子蜿蜒拖曳在朱红衣裙之后——她不是鬼。   但是她也不是寻常人,否则她不可能知道生鬼的存在。   鬼又去打量红衣女子的全身上下,企图发现某些端倪与古怪,毕竟他还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却已经被对方揭了个老底,丢死人——不——丢死鬼了。   鬼一时之间的哑然不语,在红衣女子眼里皆为默认之意,于是红衣女子继续追问道:“传言生鬼为执念而留存于世间——对吗?”   话已至此,已经没有否认或者隐瞒的必要。   鬼心中算盘敲得啪啪响,既然自己是生鬼这一事已经被女子发现,倒不如坦然相对,说不定还能让红衣女子答应和自己走个成婚的过场,这样自己也终于能结束浑浑噩噩做生鬼的日子,投胎转世。   做鬼长年累月,碰见个符合条件的真不容易。   于是鬼点点头。   “你有什么执念?”   “我想成亲。”   女子本来右手握住一小截树枝,搅和赤红的火焰堆,垂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闻言的那一刹那却猛地抬头,双眸写满了复杂的情绪。   右手一顿,仿佛被空气瞬间化成寒冰,将手臂冻在半空中不能移动半分,女子手里的树枝啪的一声砸在了地上,山洞寂静无声,衬得原本微弱的树枝摔在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须臾之后,女子才从失神落魄的状态中抽身,捡起树枝,继续戳向火堆焰心。   “你想和……谁成亲?”   红衣女子的嗓音一改之前的清脆,稍显沙哑低沉。 第8章 捌   “还未有确定的人选。”   鬼也稍显迷茫地摇头,说出来的话在旁人眼里与负心汉多情种的骗人偷心的情话别无二致,“总之只需貌美合眼缘,让我见了有想娶她的欲望就行。”   红衣女子握住树枝的手搅出一团火星,沉默许久,然后仰颔,眯起双目追问:“什么样的,才算得上你口中的‘貌美合眼缘’?”   “举个例子?”   红衣女子右手一扬,手中的树枝啪的一声掉落在地。   虽然眼角还是上挑出柔和的弧线,却隐约给人气势凛人和威逼利诱的之感,鬼不知道为何会有如此感觉。只不过所谓利诱应该是用美色在利诱。   见鬼欲言又止,红衣女子又说,“比如——”   “比如你。”   鬼几乎是脱口而出。   似乎太轻浮孟浪了,话音刚落的一瞬,鬼不由在心中自我埋怨。   但是细想之下,鬼又觉得自己这么做也无伤大雅,虽然不免暗含调戏的意思,但是自己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红衣女子如若觉得自己太孟浪,处处留情,那自己就再回到溟河去,邂逅新的桃花开过来就是了,做鬼嘛,毕竟要看开些,浮世之大无奇不有,总还会遇到下一个有缘人的。   只不过可能又要等上几百年了。   鬼将视线停滞在红衣女子清冷又艳气逼人的脸上,双眸中尽是真诚恳切,无论女子的答复肯能与自己的心意背道而驰,倒也不必黯然神伤。   得失有命,何必强求?   可让鬼出乎意料的是,对面红衣女子却低头,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似乎是心情稍愉。   鬼可见红衣女子纤长浓密的睫毛上下颤抖,像是纷飞的鹅毛或柳絮,暂时停泊在鬼的耳垂肌肤处,让他感到微痒——可一只失去触觉的鬼按理说不该感觉到痒,因此这只会是内心杜撰的情绪。   “这么说?你想和我成亲?”   红衣女子并没有等鬼的答复,紧随其后又说了一句,像是在替鬼做出回答,好像这样鬼就没有否决或转圜的余地,“是吧。” 第9章 玖   鬼求之不得,答应得干脆。   见状,红衣女子喜笑颜开,一双桃花眼里倒映的火光醺暖,让人见了不免心生亲近之意。   红衣女子似又想到了一些事情,便试探地问道:“你为何生前没有成亲?”   鬼坦诚相待,“我不记得了,我忘了很多事。”   果然,生鬼会忘记生前几乎所有事。   红衣女子并不惊讶,甚至喜出望外,将身体又往火焰旁凑近几分,这样一来,深衣上的水分便流失得更加快,“我可以帮你完成你的执念,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我们礼尚往来,可以吗?”   “什么事?”   “我想先回一趟家乡。”红衣女子垂眸,掩去了双目中的复杂情绪,“我的家乡路途遥远,我这几年来四处奔波,已经许久未归乡,最近说什么也要落叶归根,回一趟生我养我的地方,可是独自一人未免太过孤寂,我希望你能陪我。”   “不过你不用担心,等我一回到家乡,就安排与你成亲的事情,可好?”   鬼略加思索,虽然自己掌管溟河,但这也不过是个虚职,随便找个鬼,给点好处,顶替一下就大事告成。再者自己一个生鬼早就死过一回,倒也没什么好怕的。   鬼被美色迷了心窍,竟然凭借直觉判断红衣女子应该不是奸邪狡诈的坏人。   与此同时,红衣女子又往鬼的方向挪动了身体,眉飞色舞,笑靥灵动,这个场景让鬼觉得有些熟悉,好像在被自己淡忘的遥远的过去曾经发生过。   于是这个举动打消鬼的最后一丝顾虑——她可能要欺骗自己,谋财害命——鬼点点头。   红衣女子的声音随着鬼点头结束的动作响起,稍显急促,似乎晚了一刹那对面的鬼就会变卦,“你既然答应了,可就不许反悔了。” 第10章 拾   当晚,雨停之后,鬼飘去溟河,找了一个还算有些交情的鬼让帮他管治这条河,然后匆忙回到山洞。   两个人在山洞里过了一夜。   翌日一早,鬼掀开眼帘,睡眼惺忪,而后惊悚地发觉他此刻竟然是“小鸟依人”地依偎在女子身侧。   也不知自己是如何睡到别人身上去的,又靠了多久?   鬼急忙直起身体,同时还在回味这略显荒诞的一幕——怎么说也应该是红衣女子依偎在自己怀里才像样。   怒己不争地摆首,鬼又去打量红衣女子的睡颜,说起来,昨日天色昏暗,还未将红衣女子的五官看得清晰。只见朱红的嘴唇还泛滥着水泽,鼻子精致小巧,眼睛即使此刻是阖上,却依然线条流畅,让人能凭此猜想出这双眼睛睁开会是怎样的摄人心魄,几缕发丝贴在女子的白净的额头上,像是湖面上的煞风景的浮萍。   鬼上前一步,想去帮女子拨开碎发,但是用指尖去碰女子时,手指抓了个空,直接穿过了女子的头颅。   哦,我忘了,我在白天只是一个虚影,碰不到她。   鬼稳住身形,蹲在红衣女子的面前,视线从下巴扫过,然后是脖子——   等等!   她为何有喉结?!   昨天夜里没有细看,如今日光下泻看得清楚,大美人居然是个男人!   鬼仿佛被晴天霹雳砸中,好久缓不过神来,揉了揉眼睛再看,还是有喉结,鬼又不信邪地凑近去瞧,愈来愈近,在距离红衣男子不过两拳距离之时,男子突然睁开双目,眸底是大梦初醒时罕见的迷茫神色。   鬼下意识地后退,嘴里念念有词,“你……你是个男人?”   红衣男子第一反应先是因为鬼的亲近而心生欢喜,唇角上扬,但是他冷静片刻,又迅速通过鬼的几个动作加上一句话分析出当下的情况——   鬼夜里眼瞎,以为自己是个女子,就答应了和自己成亲,现在发现自己是男的,可能要悔婚。   最后这个认知让红衣男子顿生出一股无名火,红衣男子勉强维持面上风度翩翩的笑容,只是那笑容失去感染力,看上去更像是假笑,语气也克制不住得变沉,“是啊。”   鬼:“那你昨天怎么说要和我成亲?”   他果然要悔婚。   红衣男子视线看似游离不定,但其实最后都轻飘飘地落在鬼的身上,明明依旧是初见时清脆的少年音,但却暗含一丝凛冽之气,像是深秋的风疾疾扑面而来,“男人和男人就不能成亲了?”   鬼沉默了,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如果对方是男子,那他的执念还能实现吗?   红衣男子见状干脆收敛笑容,将双目眯成一条缝,“怎么?你想反悔?”   其实方才沉默之时,鬼心思百转千回,已然有了答案——他的执念里,并没有要求成亲的人是女子,相反,面前的红衣男子是多谢年来唯一一个让他心动,让他重获欲念的人选。   基于鬼很快接受这个事实,又听到红衣男子不悦的追问,鬼害怕自己原本即将告成的婚事化为空谈,连忙说道:“不会不会,我不反悔。”   红衣男子这才满意地笑,他顺势去牵鬼的手掌,这个亲近的举动他做得自然,可能是习惯使然,也可能是他生性放荡,因此对任何人都能随便亲密无间。   却发现自己只是握住一团空气,掌心空空如也。   回想起昨日自己牵住鬼手腕时柔软的触感,红衣男子迷惑地凝视自己伸出去空荡荡的掌心,皱眉问道:“你……这是什么情况?”   鬼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啊,我只有在没有阳光的时候,才会以实体存在。” 第11章 拾壹   鬼和红衣男子并肩步行于青石砖铺的街道上。   寻常人看不见鬼,于是乎他们只见一个容貌姣好的但似乎痴傻冥顽的红衣人,举着一把黑布伞,却没有给自己遮阳,反而在右手边的地面留下一团浓厚的阴影。   其实是在给身旁的鬼撑伞。   鬼怕日光,因此向红衣男子提出要求,想要一件黑色长袍和一个黑纱帷帽,红衣男子的家乡千里迢迢,因此鬼表示最好自己坐马车前去,日夜兼程也会快一些。   红衣男子欣然接受,此刻正带着鬼去集市准备买马车,和鬼要穿的衣物,好在自己行囊里还有一把黑布伞,能替鬼遮掩一二。   鬼倒是想自己撑伞,自力更生,可无奈自己白天只是一个虚影,红衣男子要想把伞交到自己手里,还需要提前烧了它。   最终两全其美的巧办法自然是是红衣男子给鬼撑伞。   只可惜红衣男子的伞面实在小,鬼下意识地躲避阳光,越走越往里面,直到无路可走“贴”在了红衣男子身上。鬼再往里挤一挤,半边身体就会没入红字男子的衣服里。   鬼嘴中念念叨叨,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与红衣男子紧密地“贴”在一起,只一心想着躲避日光直射的办法,“你等会买好了黑衣服和黑纱帷帽,要烧给我,烧的时候喊三遍我的名字,不然我是收不到的。”   鬼想了一想又补充道,“不过到了晚上,我以实体存在,你就能直接把衣服递给我穿了。”   红衣男子并没有即刻回答鬼的话,而是有些失神地凝视鬼的后脑勺,目光往下是一截雪白的后颈,红衣男子突然风马牛不相及地说了一句,“只要没有阳光,你就会以实体存在?”   “对啊。”   红衣男子伸手施法做了一个结界,结界内刹那间昏暗如夜。   紧随其后鬼震惊目睹自己透明的身体一寸寸地恢复正常,这一幕验证了鬼之前的猜测——红衣男子不是个普通人——于是鬼问,“你做了什么?”   “一个遮挡阳光的结界。”红衣男子收了黑伞,挑眉微笑道。   此时鬼的身体是实打实地贴在红衣男子直裾朱袍上,虽说自己是为了躲在伞下才出此下策,此时有了结界,倒也无需后背贴着对方半边胸膛了。   思及此,鬼双颊微烫,几百年没和别人亲近,真到了这种时候,鬼的脸皮突然变薄,有些不自在,鬼悄悄迈出一只脚,企图离男子远一点。   红字男子抬了下眼皮,伸出手臂搂住某只想溜之大吉的鬼的腰,将他按在自己胸膛上,“别乱动。”   “结界很小,只能拦住照入的阳光,拦不住人,我怕你走到结界外。”红衣男子出言解释,表情淡漠,搂住鬼的手臂却微微用力,像是稍微松懈对方就会逃到天涯海角,从此无影无踪,“否则我也不能确保你会不会被阳光伤到。”   鬼吓坏了,心想还好红衣男子手疾眼快,否则自己说不定就要承受阳光直射之苦。   虽然生鬼为执念长长久久留存于世,但是听说被阳光直射久了,也会魂飞魄散。这是鬼道听途说得来的,并未验证,但是也不敢亲身去实践一番。   鬼乖巧地小心翼翼地贴着红衣男子,连步伐都不敢往外多走一步。   鬼要是抬头,就能见到红衣男子眉眼间的得逞之意。   鬼要是向前走上三步,就会发现自己会被结界撞回来,而不是像红衣男子所言“拦不住人”。   可惜鬼没有,他除了脚试探地向前走出每一步,身体其他部位一动不动宛如石塑,生怕自己不小心就突破到所谓“很小”的结界笼罩的范围。 第12章 拾贰   很快,两人买好了鬼所需的黑袍,黑纱帷帽和马车。   此时结界不复存在,因为红衣男子声称自己法术不精,结界只能维持片刻,其实是怕自己撒下“结界拦不住人”的谎言被鬼发现端倪,最终败露,于是他见好就收,撤下结界。   马车内壁遮光,鬼也就不着急让红衣男子给自己烧衣裳。   车厢遥遥晃晃不知驶向何方,侧窗的帷幔被微风卷起一角。   靠着马车厢,看着对面的红衣男子,鬼突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荼茗。”   红衣男子伸出一根葱白般的食指于虚空之中比划,一截衣袂随着男子的动作轻轻飘扬。   鬼很快就明白了这两个字的写法,“好难记的名字。”   “确实难记。”男子闻言一怔,而后低首轻笑了一声,心不在焉,双目放空,像是陷入一场陈旧回忆,“以前总有人把我名字叫错,比如茶茗,茗荼,阿——”   前路蜿蜒曲折,一块巨石让马车剧烈颠簸,让荼茗从旧事中得以解脱,一丝因失言而暗自懊恼的神色在脸上一闪而过。   那个突兀的停顿因为正好是阿开头,反而被鬼理解成了因为惊吓而不由自主发出的惊呼。   当晚两人找了间客栈落脚歇息。   一想到红衣男子说只要半个月就能到自己的家乡,鬼喜不胜收,再等半个月,我就能实现我的执念了。   戌时,鬼正躺在双人间的一张矮榻上,见到左手边另一张她上的荼茗突然从床上起身,神色凝重,鬼忙问:“你干什么去?”   荼茗不假思索,“我去给你烧衣服,等到明日你就有黑衣和帷帽穿了。”   大约两刻钟之后,鬼掐指一算,衣服差不多该烧好了,就去自己的储物袋翻找荼茗烧给自己的东西。   每只生鬼都会有一个储物袋,空间无限,里面全是在世者烧给自己的东西。   鬼开始猜测自己生前或许是孑然一身,以至于死后无人祭奠,储物袋里除了一团纸钱别无他物。   但是现在又多了一件黑袍和一个黑纱帷帽。   荼茗烧给自己的东西已经收到了,鬼身心愉悦之余又惴惴不安,这其中似乎有什么古怪之处,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于是被欣喜冲淡,最后被他抛之脑后。   鬼一时间无从下手,只好暂且不去多想。   套上皂色长袍,将黑纱拨下来,眼前所见之物被一层乌云笼罩,鬼忽然间飘飘然觉得自己有一代大侠之风骨。   果然鬼靠衣装,古人诚不欺我。   “倒挺合身。”鬼喃喃自语。   随后,鬼在房中静躺,等待荼茗的脚步声逐渐逼近门外,木门缓缓转动,发出吱呀的声响——可惜窗外的夜色又浓重几分,四周窸窣的虫鸟鸣叫更加稀薄,荼茗依然没有回来。   似乎大事不妙。   鬼火急火燎奔向厨房——荼茗如果想烧衣服,大约会去这里。厨子告诉鬼,荼茗刚在客栈安置好行李,就托自己替他烧一个包裹,那时夕阳将将落至山后,半边天只沾染一层浅淡的灰黑。   眼前霎时闪现荼茗匆匆而去之时,面上隐约间有忧虑焦急的古怪神色,鬼立刻就反应过来,荼茗此行不是去烧衣服,他骗了自己。 第13章 拾叁   鬼只好去客栈附近查找一番。   客栈偏僻,夜色阴凉如冬日山顶不化的寒冰,一声绵长哀怨的猫叫轻淡地散在浓厚压抑的夜色之中,让鬼生出无名的恐慌。不远处槐树浓密的枝叶相互摩挲挤压,像是游荡的冤魂在窃窃私语。   鬼将视线转向几十里外的槐树林。   去那里找找看?   寻声向前,鬼的身影没入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槐树枝干里,伸出一只手轻拨开眼前麻密交错的枝叶,却意外发现荼茗正和一位白袍男子交手,斗得难舍难分。   鬼再定睛一瞧——   霜雪长袍,皂色道冠,腰间系乾坤袋,那男人是道士!   鬼后背顿生出一层细密冷汗。   世上道士千千万,捉鬼道士有一半。   还未等鬼稍加分析眼前局势,不远处的道士倏尔扭头看过来,目光锐利如剑,看得鬼刹那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鬼想隐匿身形已经晚了。   “你是谁?”   荼茗的攻击一波接着一波,宛如绵延江水滔滔不绝,气势如虹,道士身形轻巧,灵活躲避荼茗的攻击,同时不忘分心追问道。   道士担心鬼是荼茗找来的帮手,怕对方偷袭,先下手为强,双手迅速结印,周遭风云骤起。   紧随其后,一阵阴风狂袭,扑面而来,几乎要把鬼头颅上的帷帽卷走。   鬼反应机敏地躲开道士攻击,同时也不忘一手死死攥住帽缘,其实帷帽掉落也不过是让自己的容貌被道士看见,这似乎并没有什么大碍。   但是鬼下意识地护住帷帽,毕竟是荼茗送给他的。   黑纱被阴风吹起两角,轻纱在无边阴暗的夜色中浮动,像是一层氤氲雾气,鬼被迫露出半张脸。   隐约可见的下颔和唇瓣的线条让道士觉得似乎很熟悉。   道士怔愣一瞬,随即果断放弃对荼茗的攻势,一个后空翻,道袍飞转,转而去抓鬼。   鬼吓得立马往后飘。   荼茗也发现鬼的踪影,神色中流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惊惧,最终一闪而过,了无踪影。   抢先一步飞至鬼身旁,荼茗伸出一条臂膀紧紧搂住鬼的腰,前脚掌点地,眨眼间双足落于飞檐瓦当上,荼茗不忘背过身,用胸膛挡住道士探究的视线。   今日怕是不能和道士决一死战,荼茗颦眉蹙额,此地不宜久留,走为上计。   道士深谙荼茗脾性。   他有热忱放荡与冷漠无情这两幅面孔,善于玩弄人心,数百年前道士就看透了荼茗的伪装,他是绝不会以身涉险去保护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   如今荼茗竟然为了怀中人要溜之大吉?   荼茗这一举动,加深了道士对鬼身份的怀疑,道士脚下不放松,边追边回忆起黑纱飞扬意外重现天日的熟悉半张脸,一个合理又骇人的猜测当即成形——   会不会是——?   道士茅塞顿开,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并不是空穴来风,甚至与真相别无二致,只要能看到荼茗护在怀里的人的容貌,自己的猜测是否属实便可以有一个明确的答案,道士决眦远眺——   可惜鬼的面庞被荼茗用身体严严实实地挡住。   道士不甘心放弃,很快又有了一个主意,从怀中掏出一把飞镖,冲着荼茗的方向掷去,精铁的尖角划破死寂般的空气,直直飞向荼茗脖颈处,只要对方偏头一躲,那人头上的黑纱帷帽就会因此掉落。   思及此,道士信心满满地纵身一跃,以抓住帷帽掉落的瞬间这一时机看清鬼的容貌,然而下一刻道士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目——   他竟然没躲?!   利刃没入血肉的撕裂声于鬼的耳边响起,鬼蓦然感觉自己胸腔也剧烈地颤了一下,仿佛感同身受。   鬼骇声道:“你——”   荼茗腾出一只手,手掌包裹上鬼的头,将他按在自己怀里,“别看。”   事出反常必有鬼,更何况荼茗的反应已经是接二连三的反常。   道士心中所想虽然并未得到准确的验证,但是道士几番试探之下已经得出结论,荼茗既然不愿意自己看到那人的容貌,这其中一定大有文章,很可能那人就是几百年来荼茗一直都在找的人。   道士脚下紧追,同时用传声术大声质问道:“你找到他了?”   “你找到他了对不对!”   “你这只冷血无情的狐妖,你忘记你当年做过什么了吗——”   荼茗闻言眸色一沉,不明的情绪在双目中片刻汹涌,而后隐匿于深不见底的瞳孔之中。   荼茗放在鬼颅顶的手松开,半空中挥动,唇齿间念念有词。   下一瞬,鬼的耳边寂静无声。   身后追赶的道士怒目圆睁,一脸愤愤,似乎在大吼大叫气急败坏地说些什么,但是鬼完全听不见,耳朵宛如失聪,他疑惑地抬头看向荼茗——   “太吵。”荼茗轻声说。   “隔音结界。”荼茗言简意赅地解释道。   荼茗面上毫无破绽,仿佛是真的嫌弃道士过于聒噪才施用隔音结界。   但其实并不是。   脖颈中镖,伤口还未处理,而施用隔音结界极其耗费功力,会让他的伤势恶化。一手抱住鬼逃亡,还要分神注意背后道士的突袭,还要维持结界,以他此刻的身体状态根本就是难于上青天之事。   所以他只是暂时封住了鬼的听觉。   第三次了,他甚至有些自嘲地想,自己骗人还真是越来越得心应手。   果然熟能生巧。   为了防止鬼听到一些话,他不得不这么做。 第14章 拾肆   身后道士声嘶力竭的质问渐渐变得模糊,消散在化不开的浓墨夜色中,隐匿于惊悚突兀的狼嚎之下。   荼茗双颊,嘴唇血色逐渐褪去,显现出病态的苍白——约莫是身负镖伤与体力透支共同作用的结果。   还被荼茗搂在怀里,没未摆脱道士追击的时候,鬼试探地向荼茗表示自己作为鬼可以飘,飘的速度与荼茗带着自己尽力逃亡的速度不相上下。   鬼好心提议,还以为荼茗会欣然接受,并觉得自己善解人意。   然而结果截然相反,荼茗闻言搂住鬼的手掌更加用力,五指指节凸出,小臂青筋直跳,似乎生怕自己稍微松懈,鬼就会逃离自己的桎梏。   鬼只好乖乖靠在荼茗怀里。   因为两人实在是贴得近,帷帽帽缘过大,被迫脱离鬼的头颅,只剩一层黑纱覆盖在鬼的脸上。   一刻钟之后,荼茗才彻底摆脱道士的追踪。   马车和行李都还在客栈,但是身外之物此刻也只能暂时放一边,万一道士在客栈大门前守株待兔,岂不是前功尽弃?   荼茗选择带鬼躲到附近山洞里。   背后的伤口处的鲜血浸透里衣外袍渗出绛红的艳色,荼茗反复地眼前发黑,或许是山洞本身就黝黑阴暗以至于难以视物。   于山洞底部落脚,荼茗一时之间难以止步,身形微不可查地摇晃,步伐稍显踉跄。   狼嚎声盘旋萦绕在洞口,撕裂尖锐的鸣叫宛若一曲悲怆的塞外高歌,直让闻者头皮发麻,但是荼茗心中记挂的始终是另一事,他竖耳细听,发觉狼嚎之中并没有道士气愤填膺的控诉,心中高悬的石头落地。   只不过巨石砸在心间,又带出另外一股情绪——胸口起伏不定,惴惴不安,道士那里暂且逃过一劫,荼茗这才意识到,眼前又更棘手的事情有待解决。   荼茗看向鬼,他会问我什么?   荼茗前所未有的慌张,即便是一刻钟之前,道士企图看清鬼的容貌,自己陷入对方穷追不舍,背后偷袭的境地,也没有当下这般手足无措,不敢直视面对的慌张。   “你为何还不放开我?”   鬼的声音于耳边响起,荼茗这才大梦方醒,像是摸到烫手山芋一般迅速移走放在鬼腰间的手,然后站在原地,没有多余的动作,视线游离不定,目光闪烁,连呼吸也小心翼翼。   鬼随手把斗笠摘下来,见对面荼茗一副呆滞心虚的模样,眉峰微蹙,不由问道:“你——”   出窍的灵魂回归肉体,荼茗的视线凝聚在山洞某一处黯淡无光的地面,借半垂的眼帘掩饰住瞳孔不明的复杂情绪。   “你是傻子吗?”鬼见荼茗怔怔然的痴傻模样,没好气地说道,企图点醒梦中人,“你的伤不处理了?”   闻言的一刹那,荼茗的瞳孔紧缩,将头猛地扭向鬼的方向,纵然山洞黑沉一片,无火光照明,仅有洞口几缕薄弱的月华,不足以让他看清鬼此时的面部表情,可荼茗还是这样做了。   他不该问我这个的,荼茗在心中暗道。   他应该问我有没有骗他,或者是直接趁我受伤,逃之夭夭。   他忘了许多往事,可是他还是一如百年前,对我体贴入微,关怀备至。   垂首,荼茗看着手心掌纹,仿佛看到了自己双手沾满鲜血的模样。   荼茗无力地闭上双眼,却听耳边传来鬼的追问——   “你死了我和谁成亲去?”   荼茗喉结滚动,许久之后才哑声挤出一句话,“你不问我……的事?”   “现在是问这些的时候?我是这么不会审时度势的鬼?”   见荼茗磨磨唧唧,鬼拔高了声音,又气恼又担心地责备,“你死了我问谁去?”   荼茗蓦然轻轻笑了,可是那笑容又像是浮于表面的假笑,又像是无可奈何的苦笑,桃花眼里泛滥着水泽,本该让人觉得其中是一汪春水,泛滥生机,然而却无端地显得哀婉凄楚,“你竟然选择信我。”   在伤口未止血之前,鬼无意与荼茗谈及任何无关伤势的话题,“你身上带了金创药吗?”   “不用,我会法术。”   荼茗微微摆首,只见他右掌掌心凝聚出一团红光,然后将手隔两指的距离虚空覆盖于伤口处,原本朱红的的血液很快转变为深绛色,血液凝固,外袍衣缘处的“红梅”终于不再向衣襟蔓延盛放。   将掌心收回,红光随即熄灭,荼茗面上也沾染一层薄薄血色,“我暂无大碍了。”   鬼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现在你需要向我坦白一些事情。”   掀开衣袍,鬼潇洒肆意地往地上一坐,随手捡了一根树枝拿在手中把玩,神采飞扬,轻松自在,仿佛不像在审问,而是要与荼茗说一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说完总觉得缺点什么,鬼稍加思索又添了一句,“不过我从来不喜欢逼迫别人,你若是不想说,我也不强求,生鬼一旦实现执念就会重新投胎,等婚宴一结束,我们从此人间黄泉分道扬镳。”   荼茗右手凭空生出一团火,又将火种转移到方才寻来的一根树枝上去,听鬼说到最后的时候,荼茗举火把的手颤抖了一下,焰光也随之剧烈地摇晃一瞬。   屡次欲说还休之后,荼茗艰难地拼凑出一句简单的话,“我其实是一只狐妖。” 第15章 拾伍   话音刚落,荼茗又陷入无名的沉默。   他和鬼生前的纠葛不是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就能概括完的,更何况,他有私心,他并不想将所有的事情全盘托出,如实相告。   见对面的荼茗许久无言,鬼并没有继续追问,反倒朝荼茗的方向伸出手里的树枝,“你借点火给我。”   顶端火光熊熊的树枝与鬼的树枝与半空中交接,一簇小火苗趁机转移阵地,逐渐变得大而热烈,凝视眼前的火苗愈演愈烈,焰火在鬼的脸上留下一团醺黄,鬼突然说:“你之前就认识我。”   荼茗的手僵滞在半空,枯枝上的依然是一大簇火焰,并没有衰败的意思,树枝大约一尺长,手握的地方离火焰较远,更可况作为会御火的狐妖,他并不怕火,但是荼茗无来由地觉得手掌即将被火烫到。   道士那几声质问并不能让鬼肯定荼茗早就认识自己的事实,道士最多只是猜测,他始终都没有看到自己的脸。   鬼又转头,瞥一眼身旁放置的黑纱帷帽。   他之前因为担心荼茗遭遇不测,急于去找,并未深思,此刻摆脱困境,再加上道士的三言两语,鬼方才意识到之前带帷帽时,心中隐约升起古怪之处究竟缘自什么——   “你等会买好了黑衣服和黑纱帷帽,要烧给我,烧的时候喊三遍我的名字,不然我是收不到的。”   荼茗知道他的名字。   年岁荏苒,几百年悄然而过,连他自己都遗忘的名字,荼茗却还记得。   就算他记忆力惊人,也不该在百年时光蹉跎后,还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留有印象,他既然还知道我的名字,那说明他与我生前的关系恐怕并不简单,才能让他做到刻骨铭心。   鬼一脸询问意味的直视荼茗的双眸——   “你生前——”荼茗顿了一下,视线游离,像是底气不足,又或者因为重伤未愈,他轻声说,气若游丝,“和我两情相悦。” 第16章 拾陆   两情相悦?   并不是不可能。   荼茗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确实都在吸引鬼的视线,如果荼茗说自己生前对他一见钟情,鬼也会信以为真。   他确实,风姿绰约。   鬼倏尔记起溟河边初见时,荼茗是大惊失色的表情,那时自己还讶异不解,现在想来,或许是荼茗因重逢旧人而自然流露的震惊。   可是鬼很快发现前后矛盾之处,“我们既然两情相悦,为何我到死都没有与你成亲?”   荼茗从承认自己是狐妖开始,一直都在逃避鬼的视线,即使不经意间四目相对,荼茗也会以最快的速度移开目光,荼茗垂眸,眼睫剧烈地颤动,而后缓缓道:“因为你生前是个小道士——”   “你修炼之道需要绝情绝欲。情欲滋长,不仅会损害你的修为,更有甚者会让你走火入魔。你纵然想与我成亲,也不能顺而为之,天道让你灭人欲,你不得不快刀斩乱麻,断个干净。”   原来如此。   鬼醍醐灌顶,如果荼茗说的是真的,那自己成为生鬼的执念就不难理解了,生前不能娶妻,死后怎么说也要圆梦。   荼茗见鬼对于自己所言信了八九分,稍微松懈心神,“你生前不能娶我,但是现在可以了。”   语罢,荼茗吹灭手中火把,脸上写满倦怠之色,背靠石壁,疲惫地合上双目,显然不愿多言。   鬼心思通透,明白荼茗此举背后的深意,更何况荼茗因为自己负伤,并没有聒噪地继续追问,反倒留给荼茗养伤足够的寂静。   鬼从储物袋里掏出自己换下的白袍,轻轻盖在荼茗身上,继而吹灭自己手中的火把,睡了。   第二日,荼茗对昨晚之事闭口不提。   鬼也不太在意,毕竟成亲礼结束之后,自己也要重新投胎,忘尽前尘,回到俗世以新的身份重走一遭,过往种种不必太过纠结。   鬼此举正合荼茗心意。   于是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心照不宣,心有灵犀,仿佛一夜之间将艰险的逃离和道士的质问忘个干净。   荼茗又买了一辆马车,马车一路颠簸奔波,半个月后终于姗姗来迟,停于荼茗的家乡。 第17章 拾柒   鬼度过了愉悦,舒心,惬意的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没有道士前来打搅,荼茗和鬼一路通行无阻。   一路上荼茗总爱买些小玩意送给鬼,例如话本和茶包,说他会喜欢。   鬼欣然接受,然后惊讶地发现荼茗所言非虚。这并不是巧合,相反,荼茗如此熟谙自己的喜好,可能自己生前与他关系匪浅。   打住,都是快要实现执念的人了,想这些干什么?不过徒增烦恼罢了。   荼茗口中的家乡在青山一带。   山脚有一间木屋,白墙,悬山顶,黑陶瓷瓦当,周围用四尺高的黄竹竿围了一圈栅栏,荼茗将鬼安置于此,不忘耐心地反复叮嘱,“你最好不要出这间木屋,我怕道士会追过来捉你。”   道士捉鬼,天经地义。   如果被道士捉到,那后果不堪设想——最后会被折磨得魂飞魄散,从此不得入轮回。   尽管自己生前是个小道士,并不妨碍鬼现在与道士是死敌的身份,这叫什么?这叫“我活成自己从前最憎恶的模样”。   鬼乖乖听话,静心在木屋里翻阅荼茗买来的话本。   鬼才看完一介书生与九天神女的故事,笔触凄婉哀怨,结尾天人永隔。   从一开始笔者就在暗示两人遗憾悲剧,本以为最后会有反转,鬼强撑看到了最后一页,却发现是循规蹈矩的尾声,只觉索然无味。   随手拿起下一本,只是习惯释然,实则鬼兴致缺缺,掀开眼帘随意地觑一眼,只见封面上“狐妖与书生”五个行楷墨字,鬼想起同为狐妖的荼茗,突然起了兴趣,草草翻看起来。   开头稍显老套,鬼觉得自己在说书人口中听过无数个大差不差的版本——   一个喜欢为非作歹,玩弄人心,男女通吃的狐妖,最爱骗取别人的感情,经常在对方对自己爱的死去活来之时,掏对方的心脏吃,以提升自己的修为。   狐妖手到擒来,一百多年都没有失手过,直到某一天他看上了一个懵懂书生,狐妖觉得书生有天真书卷气却又意外的人情练达,与自己之前见过的人都大相庭径,于是不怀好意地接近书生。   狐妖一直都以为自己对书生的亲近只是兴趣使然,却不曾想陷入情障的第一步就是不自觉地被对方吸引。   多年情场老手此刻终于阴沟里翻船,狐妖爱上了书生。   狐妖不敢置信,自己会为书生倾心,只当自己是一时的昏聩糊涂,日子一久就会淡忘与书生的时光种种,因此狐妖决定还是按原计划来——骗去感情之后,掏出书生的心脏。   胸口被五根利爪刺入,书生心口的疼痛而不自知地剧烈痉挛,呼吸也变得滞塞,书生不由仰头以获取更多的空气,努力将蹙紧的眉羽舒展开,书生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我……我早就知道……知道你是狐妖……”   狐妖的手顿住,五指已经贴上那颗跳动的鲜红的心脏,只需轻轻一抓,眼前人顷刻就会没了性命。   “你若想……要我的……心脏……你就拿去吧……”书生大口大口地呼吸却依然上气不接下气,身形已经开始摇晃,视线变得模糊,只凭借一股意念继续说自己心中所想,“你拿去提升修为……也挺好……我甘之如饴……”   狐妖闻言瞪大眼睛,盯住书生脸上因为剧痛夭折的笑容,一滴泪从眼眶里划落,狐妖浑然不觉,但覆水难收。   读到这里,鬼觉得胸口直发疼,故事到这里也只能说是平庸套路,可后面编者开始崩坏剧情,强行圆满,令鬼大跌眼睛——   狐妖幡然醒悟,意识到书生是自己心之所向,及时收手,并没有掏出书生心脏,书生原本因为狐妖的袭击奄奄一息,狐妖走遍天涯海角,在一位白须仙人处求得秘方,将自己的一半修为拿来给书生疗伤,最后两人圆圆满满,长相厮守。   鬼随手将书丢至一旁,心道,如果我是书生,如果有人自私自利,为修为而欺我,伤我,害我险些丧命,我必然不会原谅他。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就算自己动了真感情,可是当断则断,才算清醒,有些错误根本无法原谅。   这个结局,倒是令人作呕。 第18章 拾捌   大婚定于七天后。   鬼的执念是娶妻,并不是要一场盛大的婚宴,所以鬼表示,越快越好,一切从简。   荼茗答应得爽快。   自从两人在青山木屋落脚之后,荼茗每天都要出去一趟,鬼也不知道他去干什么。   大婚前五天之时,荼茗捎回两件绸缎婚服,将其中一件拿给鬼欣赏。   婚服上的凤凰祥云的刺绣精致华美,却又不显得艳俗,很符合鬼的心意,鬼真要试穿,突然记起木屋里有阳光从窗牖缝隙中漏进来,身体此刻是透明的虚影。   除非荼茗施用之前隔光结界。   鬼:“要不等晚上我再试试看吧。如果大小不合适,你再去找裁缝改。”   “我记得你的尺寸,放心,不会不合身的。”荼茗闻言却是不假思索地否决了鬼的提议,不仅如此,他从木匣里翻出一个铁盆,将婚服丢进去,用手在铁盆里生出一团火。   熊熊火焰外围跳跃赤红色光,焰心白中泛黄,火焰张牙舞爪肆意妄为地将红婚服噬咬出许多黑洞,焰光的赤红与婚服的茜色扭曲对抗,最后相互融合,难舍难分,夺目的朱红浓艳宛如胸口鲜血。   距离大婚还剩三天,荼茗买回许多布置婚房的物品,鬼便穿着黑衣,头戴黑纱帷帽,与荼茗一同挂灯笼,贴喜字。   大婚前一天,荼茗照例出去采买。   恰逢阴日,鬼不用担心日光威胁,光明正大地躺在朗朗乾坤之下——院子里的长木椅上。一手抓住话本,另一手枕在脑后,鬼觉得这本故事还算不落窠臼。   看得正津津有味时,耳边骤然响起一声清脆的撞击,像是什么东西掉落于地。   鬼从躺椅上起身,却意外发现原本空荡荡的椅腿边此刻多了一小块镜片,鬼疑惑地捡起镜片,只见镜片反面拴系一个小纸包。   镜片?   脚踩到可不妙。   鬼正准备扔掉,镜片仿佛早有预料,及时响起一道人声——   “别扔。”   “打开镜片反面的信纸,里面有关乎你性命的内容。”   声音应该是朝鬼扔镜片的人提前设计好的,他用了存音术,自己在拿镜片的同时也无意间触发存音术开启机关。   还真是煞费苦心,鬼犹豫一瞬,最终还是警惕地将信纸取下,打开,只见纸上写——   “我是之前那个道士,也是你师兄,我并不会害你。”   师兄?!   对了,荼茗说过,我之前是个道士!   将信将疑,鬼继续往下看——   “我怕狐妖对你有所欺骗隐瞒,必须要让你看到一些隐秘的真相。”   “你手里的镜片叫做往生镜,往生镜中照出的人都是他们本来的模样,不存在改头换面一说。另外往生镜中景象无法捏造,无法篡改,是真真切切在过往发生过的。”   “捏住镜片,放在距离眉心两拳的位置,念下咒语‘往生虽逝,我亦想知’,你就在镜中看见一些关于你生前的事情。看完镜中残影,你就会知道我并没有骗你,欺瞒你的是狐妖。” 第19章 拾玖   往生镜鬼有所耳闻,溟河旁某个和自己点头之交的鬼经常提起,那只生鬼的执念就是拜入三大门派之一的解机阁。   往生镜原本一整块,后来碎裂人间,碎片最终落入三大门派手中,分别是天璇宗,魑魅门,解机阁,天璇宗修道,魑魅门善毒,解机阁精机关术。说是三足鼎立,实则只余其二,分掌半壁江山,天璇宗因一场大难名存实亡,落魄萧条。   往生镜的功能确实如道士所书的字字句句,并无一点相悖之处。   那个白袍道长也确实一身天璇宗人打扮。   如果信中内容所言属实,那我生前同为天璇宗人,天璇宗人所修之道不能动情生欲,这点倒是和荼茗相互佐证。   思及此,鬼决定暂时信一回道士,对镜面念下咒语。   镜子里蓦然出现一个画面——   两位霜雪白袍道服打扮的人,高一些的正对镜面,稍微矮点背对镜面。于是正对镜面的人的脸在鬼的双目中清清楚楚地倒映出来——正是他之前见到的道士的模样。   只见背对鬼视线的小道士热情地去拉道士的手,转过身朝镜子外的方向走去,转身的那一刹小道士的脸在镜中清晰地展现——   镜子里的小道士是自己。   这个画面到此为止。   紧随其后第二个画面于镜面浮现,一身雪白长袍的自己静立于桃花树下,花瓣被风吹散簌簌而下,背后一条朱红长廊。   若不是在半空中飘摇的花瓣,鬼都要以为这是一副静止的画面。   然而下一刻,一个匆忙疾走的身影闯进视线,男子一身丹红广袖深衣,步履有些摇晃,双颊泛滥潮红,看样子似乎醉酒——是荼茗!   鬼隐隐觉得,接下来的残影并不会如同荼茗所言两情相悦,缠缠绵绵,果然——   镜子里的自己目及荼茗的刹那转身离去,荼茗仿佛早就有所预料,提前一个跃身堵在自己面前,他垂首追问,语气迷惘,委屈,不甘,“为什么躲我?”   他清楚地看见自己脸上流露出嫌弃厌恶的神色,字字戳心,“我不喜欢你。”   “我在避嫌。”   荼茗的脸色蓦然间惨白。   鬼来不及深思,镜中已经出现了第三个画面。   由于自己的站位是正对镜面,鬼只能看到荼茗的背影和一小节脸部线条。   画面里荼茗的右手手掌已经完全没入自己的胸膛,只留一截白皙的手腕暴露在空气中,胸膛浸出的血液染红白袍衣缘前襟,自己左手紧紧抓住荼茗的手腕,似乎用尽毕生力气,手背青筋凸起,双目泛红,唇瓣微动好像要说些什么——   陡然,画面中的人物瞬间消逝,镜片恢复成一面普通的镜片,鬼在其中看到面面相觑的自己,顶着迷惘无知的脸。   是了,鬼右手不由自主地覆盖左胸,那里似乎缺了一块,空荡荡的寒风挤进来,刺骨冰凉。   做生鬼的日子一长,差点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被掏出心脏而死。 第20章 贰拾   但是鬼也只记起自己是怎么死的,其他事,鬼怎么也想不起来。   在看往生镜中的残影时,有许多零碎的片段在眼前交替闪现,鬼知道是自己缺失的那部分记忆,他尽力去捕捉,回忆,头却是炸裂般的疼痛。   鬼知道他现在所做的事情违背了生鬼法则,他必然一无所获。   苦思无果,鬼又去看信的后半部分——   “想必你已经看完一些往事残影。”   “现在你可以肯定,我并没有骗你。”   “青山是狐妖的家乡,孕育狐妖之土集天地之灵,狐妖回到家乡会功力大增,如此,他才有足够强大的修为在这间木屋外布置结界。因为他想独占你,他想把你永永远远地囚禁在青山,这样,你将会将会永远属于他。”   永永远远地囚禁在这里?!   鬼尝试推开木屋围墙的竹门,却发现竹门岿然不动,甚至还有一股隐形的力量与自己的手掌相互对抗。   道士言之凿凿,确实有结界。   “这几日里我一直都在尝试打破结界,将你救出去,可那狐妖实在是狡猾多疑,诡计多端,他每日早晚都会分别检查一遍结界,如有漏洞,以便及时修补。我费劲千辛万苦,才勉强将结界破开一个缺口。只是这缺口过小,只够我把往生镜镜片从其中塞进去,否则我就潜入结界直接将你救出去。”   “看到包在信纸里的杏黄纸包了吗?那里面是我们天璇宗特制的毒药。你在大婚之际,趁机将毒下在合卺酒里,毒药入肠,只需一刻钟就会毙命。狐妖一死,结界没有他的灵力作为支撑,便可轻松破解,到时候我会将你救出去。”   “看完信切记烧掉,以防计划败露。往生镜片埋在围墙从从竹门数第十八根栅栏下,我届时会来取。”   捏竹信纸一角的手指略微用力,生宣上立刻起一道细微褶皱,鬼凝视纸张上的字迹,无措地脱去指尖的力量,褶皱却还在,无法平整如初。   仰面望天,只见乌云密布,仿佛在酝酿一场雷霆暴雨,阴风化成寒刃将鬼的脸颊刮得生疼,鬼破天荒因阴寒而战栗,冷或许是错觉,毕竟生鬼只有听觉和视觉,一切感官只会来源于内,而不是外界。   须臾后,鬼乘着荼茗不在,将信放到铜台烧了。   火焰迅速将信纸包裹吞噬,生宣以鬼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瘪蜷缩,上面的墨迹很快消失不见,化为余烬。 第21章 贰拾壹   那日傍晚,荼茗归来时脚步虚浮,一脸倦态。   见到鬼,荼茗也只是草草嘱咐几句大婚事项,而后声称自己身心俱疲,想先行休息。   鬼的长篇腹稿只好暂时压于喉间。   第二日早,晴空万里,鲜艳茜红的圆日高挂于天际,几绺阳光流入木屋,被窗棂裁成各种形状,一块块光斑于青石砖地面旋转流连,浮云飘过,正巧遮住红日光影,于是乎光斑迅速消噬殆尽,仿佛地面阴影化作贪食恶鬼,吞灭明朗。   鬼被鞭炮喇叭齐鸣声吵醒。   响彻云霄的鞭炮炸裂,飞蹿,扬起周围尘土,尘土于半空中飞扬,使得竹屋变得朦朦胧胧,宛如雾里探花,水中捞月。尖锐刺耳喇叭声与鞭炮声分庭抗礼,互相磋磨,带来沉闷的喧嚣。   鬼从储物袋里掏出自己的红嫁衣穿上,对镜束发,撑一把黑伞,步行至正厅。   荼茗此时已经以新娘的装扮在正厅里等候多时。   绛红婚服让荼茗平日里清冷浓艳两者分庭抗礼的气质,变成妖艳脱颖而出,独占鳌头。   “你来了。”荼茗笑道。   两掌翻动,屋门由虚掩变为敞开,正厅中央,两把无人落座的松木圈椅间凭空多出一只鹦鹉。   “我们拜堂吧。”   荼茗笑盈盈去牵鬼的手,其实他自己清楚,并不能掌心相贴,鬼此时只是一个虚影,他握住的不过是一团空气。   但是荼茗毫不介意,他的手一直维持虚握的姿势,似乎这样就能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鹦鹉学舌的声音从鬼身后传来,正厅里只有荼茗和鬼两人,大厅寂寥空旷,尖锐鸟鸣飘在梁椽之上——   一拜天地——   荼茗虚虚握住鬼手心,两人朝门一拜。   第一声回音还未散去,细听之下余音绕梁,鹦鹉第二声乍然响起,两人转身,面对正厅里两张空荡荡的松木椅,虔诚地躬身——   二拜高堂——   接下来便是第三拜。   荼茗与鬼面对而立,眼中情意不似作假,反而真切得清晰可见,上挑眼尾风情万种,黑沉的瞳孔中唯有鬼一人的身影。   一阵阴冷寒风拂过,绛色婚服的衣袂襟裾在鬼眼前缓缓浮动,第三声鹦鹉声即将响起之前,鬼蓦然道:“我们生前没有两情相悦,对吧?”   闻言片刻,荼茗瞬间浑身僵硬,笑意烟消云散,鹦鹉是由荼茗用法术幻化出的,学舌内容也是由他操控,因此第三句“夫妻对拜”始终没有唱响。   正厅陷入死寂,静得可怕,压抑,空气凝滞成阴冷的寒冰,呼吸变得困难,沉重,步步维艰,似乎有什么隐匿于暗处的拉扯即将暴露于青天白日之下,撕破伪装的平易近人的假象。   鬼盯着荼茗,缓缓说道:“你还掏了我的心。” 第22章 贰拾贰   “你……都想起来了?”荼茗嗓音颤抖。   鬼未发一言,他虽然此时除了往生镜中残影,对过去一无所知,但是他装作知晓全局的模样。   他想诈一诈荼茗。   确实,荼茗行事处处透露古怪,可这并不代表他全然信任道士的说辞。   道士写给自己的信几乎天衣无缝,可鬼还是觉察出一丝破绽——道士说荼茗想把自己永远囚禁于青山。   可若事实如此,荼茗就不会选择答应和自己成亲,因为自己执念一旦实现,会被鬼差带走,进入轮回,转世投胎,从此与荼茗永别。   鬼也不是没考虑过,或许荼茗是用成亲作为借口,把自己骗到木屋结界中,陷入无法脱逃的囚禁。   所以他才会和荼茗在婚礼上完成前两拜,他在试探荼茗。   然而结果却出乎意料,如果不是自己不合时宜地逼问荼茗掏心之事,他们此刻已经完成夫妻对拜——自己成亲的执念也就此实现。   荼茗阖上眼帘,“是,我骗了你。”   “你没有什么其他想同我解释的吗?”   鬼等待荼茗的回答。   而荼茗却摇头,“没有。”   “我确实掏了你的心脏,我们并未两情相悦,从头至尾始终是我一厢情愿的单相思,我不该骗你。”荼茗睁眼,语气颇具破釜沉舟之意,他低声乞求,“但当务之急是拜堂,那道士还在外面守株待兔,我怕稍加耽搁事情有变,让我先实现你的执念可好?”   鬼陷入沉默,忽然又觉出一丝端倪。   按照道士的说法,荼茗应该是想方设法找借口来拖延婚事,才能永远地独占自己,可是现在,荼茗却想早些送自己进入轮回。   道士果然也骗了自己。   鬼心中暗道,还好没有听道士说风就是雨。可是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真真假假掺和在一起,鬼也迷惘糊涂,不知该信任谁。   荼茗见鬼无言,不免委屈,“你说过你不会后悔的。”   语毕刹那,眼前霎时黑茫茫一片无法视物,半晌后才恢复正常,荼茗知道这是自己毒入心脏的前兆。   当初道士狡诈多端,想一石二鸟,在精铁飞镖上面淬剧毒。道士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杀死自己的机会,即便可能伤及无辜——无论飞镖落到自己或者是鬼身上。若结果为后者,荼茗怕鬼因为道士这一击魂飞魄散。怀中有人行动不便,荼茗选择硬生生受了。   如果中毒之后,不肆意施用功法,倒也不至于死。   可是活着似乎没什么意思。   荼茗独自一人怀拥酸涩过往,孤寂地无声地回味,孑孓行走世间,捱过无数春去秋来,花谢花开,浮云变换,时卷时舒,五百年之后终于找到了成为生鬼的他。   送鬼转世投胎之后,自己也失去独活于世间,继而蹉跎岁月的意义,倒不如去黄泉游荡。   所以荼茗根本就没有打算治好道士的毒,相反他肆意妄为,随心所欲地施用法术,布置结界,变鹦鹉婚服,像是穷困潦倒的书生倾家荡产,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   鬼的执念又何尝不是自己的执念?   另一边,鬼仔细回忆烧毁的信上的内容——   那封信……那封信还提及什么?   对了!   鬼猛然间忆起道士与荼茗说辞相悖的地方,他盯住荼茗双目问,“你让我不要出木屋,是因为道士想活捉我,可是那道士不是我的师兄吗?他为何要抓我?”   “你……你并未想起所有往事?”荼茗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他长叹一口气,“你生前与他并不亲密,甚至暗中倾轧,你逝世之后,他一直想用你的魂魄练剑。” 第23章 贰拾叁   “之所以选择在家乡与你成亲,出于我的私心,因为我们狐妖一族有个古老的传说,说是在青山成亲的夫妻会永远相伴,永不离弃。”   荼茗自嘲地扬唇,“道士知道我家乡在青山,他知道我会回来。我也知道他能猜到我的行踪,可我还是,也只有这一个痴念,在青山成婚。”   “所以我在木屋外布置结界,以防他来捉你,让我们的婚事告吹。”   鬼看向荼茗双眸,眼底一片坦荡。   为什么和道士的说辞截然相反?!   屋外奏乐鞭炮之声逐渐散淡,只因法术主人此刻心有余而力不足。   荼茗静默无言之时,鬼才发现荼茗呼吸变得沉重急促,身形也在轻微摇晃。   据道士说法,荼茗回到家乡会功力大增,但是眼前的他却一副奄奄一息,苟延残喘的模样。   鬼莫名地心慌。   地面的震动通过布履传至心脏,让荼茗心尖一颤,椽檩之下掉出瓦当碎片,让荼茗意识到结界被破只是俯仰之间,“我们快点拜堂,这道士怕是还有两刻钟就能破开我设下的结界!”   荼茗心急如焚,“让我先实现你的执念好吗?”   鬼想用左手去扶荼茗,可是他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他忘记自己此刻身体是透明的。   于是鬼只能眼睁睁看着对面的荼茗摇摇欲坠,脚步踉跄,险些要摔倒在地。   “你怎么了?!”   颦眉思索,刹那后鬼瞪大双目,“你根本就没有治好道士那一击对不对?!”   荼茗强支起身体,答非所问,“我们快完成最后一拜吧。”   “我在问你话!”鬼拔高音调。   荼茗置若罔闻,自顾自地,语气坚决且强硬,“我们拜堂。”   荼茗避而不答,更显可疑,鬼反倒能够因此确定自己猜测无误。   又是一片灰尘纷纷扬扬,朝下倾倒,让荼茗的喉咙生出难以忍耐的痒,其中夹杂血腥味,在舌苔上流连忘返,荼茗的咳嗽声撕裂,剧颤,像是身中剧毒危在旦夕的囚徒痉挛着呕咳,仿佛要把五脏六腑全部吐出来。   鬼明晰利弊,须臾之际做出决定——   “既然结界快要被破,你此刻身负重伤,怕是难与道士匹敌,我们先逃,今日就不成亲了。”   鬼仰面凝视荼茗,语气坚决,“等我们逃出险境,我再找你算账,所以你这条命要给我好好护住,日后我要你把往事一五一十地给我解释清楚。”   鬼牵起荼茗的手就向往竹屋的后门疾走,可是他又忘记自己是虚影,顷刻前的情景再次上演——   他的掌心穿过荼茗的皓腕,指尖与掌心相碰,什么也没有抓到。   荼茗闻言并移动分毫,只是凝望鬼的面庞,蓦然浅淡地笑了,笑容冷冷清清,宛若白梅凋零,生死存亡之前最后的绝艳瑰姿。   “走啊。”鬼焦急难耐。   荼茗双足仿佛被钉在地面,他摆首,一头青丝随着发间的钗钏微微地晃,“我很高兴,即便现在,你还愿意信我。”   “谁说继续信你了?!等我们逃离道士的追杀之后,你不把前尘往事来龙去脉一一说清说明,我才不会选择盲目地信你!”   黑伞被扔至一旁,鬼附身,伸出两只手去抓荼茗的手臂,鬼心如明镜,自己此刻所作所为皆是徒劳无功,但是仿佛如此,机械地不断地重复,能带来聊胜于无的慰藉,能打动面前荼茗的心,“荼茗,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鬼着急到声嘶力竭地大吼,“走啊!”   荼茗并没有理会,顾左右而言其他地说:“能遇见你,于我三生有幸,如获新生,于你而言,似乎并非如此,我带给你苦难,艰险,痛楚,害你命丧黄泉,我会偿还。”   用这条命。   “阿昭,投胎前记得多要碗孟婆汤,彻彻底底忘了我。”   鬼停下手中的动作。   不再疯狂地执拗地做出无谓的尝试,鬼直起身,面上平静如死寂,以鬼的机智聪敏,他几乎猜出荼茗的意图,却仍保留微末的希冀,鬼疲惫地说,暗含一丝微不可查的绝望,“我到底要怎样,你才肯同我走?”   荼茗沉默半晌,似乎因鬼地恳求而动摇,终于松口,“好,我同你走。”   荼茗长叹一声,而后缓缓补充道:“你先站在原地别动,等我捡起伞,就和你走。” 第24章 贰拾肆   黑伞因为脱离鬼的手掌而变成实物,荼茗稍显吃力地弯腰,捡起黑伞,缓步行至鬼对面,举起手臂,替他遮住瓦当窗牖缝隙漏入的阳光,“伞可不能乱丢,你还要靠它遮阳。”   鬼因荼茗应允而大喜过望,可他却又乐极生悲般莫名的惴惴不安,似乎即将有什么无可挽回的局面即将上演。   荼茗将伞递给鬼。   鬼接过,只见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成透明,挡住炙热的日光。   与此同时,荼茗以极低极轻的声音说了一句,“对不起。”   话音刚落,一股巨大到无法抗衡的力量骤然压于鬼的脊背,强迫他弯下腰——   那一瞬间,鬼立即明白荼茗假意妥协背后的意图,企图挣扎,但是对方的力道大到让鬼无法挣脱,胸腔传来类似窒息的钝痛,不知道是因为巨大的蛮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鬼的身躯一寸一寸地低下去——   荼茗唇瓣红艳艳,夺目刺眼,仿佛浸润过鲜,他依然笑容浅浅,徐徐弯下腰。   空静寂寥的正厅再次响起鹦鹉高昂鸣语,回旋,绕梁,久久不散,乍听又仿佛杜鹃在泣血哀鸣,婚服衣襟裙裾浓艳一片,宛如沾染杜鹃呕出的心头血,一截鲜艳的衣袂在半空中飘扬——   夫妻对拜——   鹦鹉并未停顿,生怕喘息之间又出岔子,一气呵成地说——   礼成——   背上的力道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鬼猛的抬头,怔怔的看着荼茗,红了眼圈。   “对不起。”荼茗重复,低声宛如呓语,“这是我最后一次骗你。”   鬼双目泛红地盯紧荼茗,许久的沉默。   荼茗上前一步,双手去抓鬼的双肩,同时低首去吻鬼的嘴唇,直到唇瓣上没有传来任何柔软触感,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和鬼犯了同样愚蠢的错误——他忘记鬼此刻是透明的。   但荼茗与鬼终究是不同的,他会法术。   荼茗抬手织出一个结界,结界内顿时昏暗混沌如黑夜,鬼的身体由透明一寸一寸地变成实体。   两唇相碰的瞬间,鬼张嘴直接咬破荼茗的嘴唇,像是在发泄怒意。   荼茗亲吻的动作蓦然停住,但也只是短暂的一瞬,下一刻荼茗吻的更加放肆与疯狂,像是压抑许久的情欲终于得到释放。   一滴晶莹的液体顺着鬼的脸颊滑下来,流至嘴角,带来一丝微咸,咸味之后是舌苔上是久久不散的苦涩。   生鬼五感只余二者,我怎会有触觉和味觉?   哦,对了。   差点忘了,执念实现,此刻的我已经不再是生鬼。   涨潮般的回忆铺天盖地汹涌而来,让鬼觉得自己的头颅几乎要炸裂,勉强装下所有的记忆,鬼痛苦地消化前世的恩怨纠葛。所有遗忘的零碎的片段终于连成线,织成网,最后密密麻麻地包裹住鬼,令他窒息,绝望,不知所措,无力回天。   他想起来了。   于是他开始激烈地回应荼茗的吻,身躯颤抖,吻地用力决绝。   他都想起来了,包括自己的名字。   可是为时已晚。   喘息换气之余,荼茗终于睁开眼,只见鬼的身体一寸一寸变回透明,他以为是自己的隔光结界不够牢固,默念几遍加固的口诀,却徒劳无功。   然后很快,快到只是眨眼一瞬间,柔软的绸缎填满掌心的触感消失,青筋凸起的双手因为因为用力过猛,一把攥成两个拳头。   黑伞因为鬼的离去再次变成实体,坠落于地,几根纤细的竹伞骨不自量力与青石砖硬碰硬,最终难逃拦腰折断的下场。   荼茗一口鲜血吐出,隔光结界瞬间破灭。   有几滴溅到伞面上,宛如红梅盛放。   木屋外的结界怕是此刻被道士破了十之七八,但是自己已经送走阿昭,或是或否并不重要。   鹦鹉因为荼茗身体原因只能化作轻烟消散,剩下的还得让荼茗自己来完成,荼茗调整呼吸,轻声慢语,声音又细又弱,远不如鹦鹉那般响亮清脆,明明只有六字,还要分成两句说,因为中间要换一口气——   “礼成。”   “送入洞房。”   语罢,荼茗在原地呆滞片刻,以稳住身形,而后微笑,牵起一团空气,缓缓走进洞房。   洞房里朱丹绛红,鲜艳又喜庆,方正的红纸喜字贴于窗棂,床单棉衾上金丝绣鸳鸯戏水的图案。松木方桌被漆成绛红,桌上摆置一瓶白瓷酒壶,酒壶旁两个空白瓷酒杯,静立在桌面,等待着两位新人合卺。   红烛烧了大半,蟠龙铜台上挂满烛泪。   荼茗往两只白瓷酒杯里都斟了酒,酒水从壶口缓缓流下,等两杯都满上,他才幡然醒悟,一个人是喝不了交杯酒的。   于是荼茗只能端起其中一杯,强勾起嘴角,笑容非但不喜庆,反而苦涩悲凉,他浅尝一口,却不曾想酒过于辛辣,灼烫到喉咙发疼,虽然这未必是合卺酒的缘故,但是荼茗不愿多想,干脆通通怪罪于烈酒,再一饮而尽。   血腥还未涌上来已经被酒水带入肠中,却连带五脏六腑都宛如灼烧般痛楚,荼茗疼到痉挛,只好一手扶于方桌一角,另一手覆于小腹,缓缓落坐,弯腰,弓背,蜷缩起上半身,咽喉因烈酒而引发痒痛终于到无可忍耐的地步,他撕心裂肺地咳起来,眼角呛出泪花。   道士闯入之后,只见婚房里,方桌上,一只白瓷酒杯还盈满合卺酒,对面趴一只红狐。   双喜字,棉絮衾,红蜡烛,圆灯笼,以及院子里街巷中鞭炮炸响后残留的碎屑,由于法术主人的离世而化作青烟,被疾风裹挟吹向青碧苍穹,木屋刹那间由张扬,俗艳,昭昭的朱红褪成黯淡,压抑,沉重的灰白,像是一场酝酿已久的荒诞美梦一瞬间破灭,从此了无踪影。 第25章 贰拾伍   五百年前。   青山郁郁葱葱,长空一碧如洗,黑燕于云层中穿梭,只见墨点时重时轻,草木抽出的枝条纠缠不休,泥土味和花蕊香缠缠绵绵,微甜微醺。   几乎无法找寻之前那场大战遗留的痕迹。   大战哀鸿遍野,生灵涂炭,也是天璇宗走向没落的折点。   大战之时,天璇宗宗主带领大半宗门弟子前往青山,誓死抵抗魔头,宗门内死伤无数,但是终究没有将大魔头打败。   万般无奈之下,宗主凝聚全身力量化作封印,借助青山地理优势,将大魔头封印在青山之下。   当时江湖三大门派,魑魅门一直与天璇宗争锋相对,解机阁作壁上观,巴不得两大门派斗个你死我活,方便自己坐收渔翁之利。   魑魅门一向利益优先,道义第二。   所以即便天璇宗封印魔头是为天下苍生,宗主因此一命呜呼,但魑魅门仍旧乘火打劫,秘密派人袭击天璇宗。   名门正派和自诩名门正派的江湖派别自然是把魑魅门骂得狗血喷头,但凡能想到的难听词句都用上,例如狼心狗肺,心狠手辣,人面兽心,卑鄙无耻,衣冠禽兽等等等等。   若有人闲来无事,将所有词收录整理,怕是能编成一本书。   纵然义愤填膺,但也只是逞口舌之快,从未有一人提出要付诸行动,拔剑打到魑魅门,为天璇宗打抱不平。   在这一方面,众多宗门皆有心照不宣的默契。   天璇宗宗门门规之一是只收天赋超群之人。世上天资异禀本就屈指可数,还要除去不愿修道和被其他宗门捷足先登挖走的,余下者少之又少。而这次恶战让天璇宗尚有造诣的门徒几乎全军覆没。   天璇宗宗主命垂一线之际,秘密传音给留在天璇宗的道士,让他同小道士一起去青山办件尚未完成的大事。   于是两人即刻便从天璇宗出发。   道士手里攥着杏黄纸包的圆馅饼,步履匆匆赶回槐树下——小道士与道士约定的地方。然而极目远眺,道士却见树下空无一人,心中一窒。   不是说好在树下等我的吗?   倒是意料之中,他要是愿意乖乖听话就万事大吉了,道士深谙师弟的臭脾性,他仰面,果然见到“失踪”的小道士。   小道士优哉游哉地躺于一根粗壮的槐树枝干,一手枕在脑后,一手放置胸前,宽大的白色衣袂半悬在空中,沾染一些不远处飘来的柳絮。   此时正是初春。   道士见小道士逍遥自在,悠然自得,似乎无忧无虑,一句怒吼险些脱口而出,及时咽下也只是因为道士认为师弟这个称呼过于亲昵,显得威慑力不足,于是他连名带姓,夹杂怒意一字一句道:“沈,昀,昭。”   “哎。”   沈昀昭丝毫没被道士陡然拔高的音调震慑住,嬉皮笑脸地答应。 第26章 贰拾陆   “你怎么完全不把封印的事放在心上?!”   见沈昀昭怡然悠闲,师兄微怒,无奈,苦口婆心劝说道:“宗主临死前,曾特意万里传音,千叮咛万嘱咐,告知我封印并未完成。封印不牢,魔头极有可能钻空子,逃之夭夭,等日后到青山,我们可要万万小心。”   “我放心上了,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只是看着不像。”沈昀昭躺在树上,正叼住半根狗尾巴草,一张嘴说话,狗尾巴草掉了出来,“师兄你都唠叨多少回了,嫌不嫌烦啊。”   沈昀昭连眼皮都没抬,素白广袂空中一挥,两根修长如玉的手指随手夹住一片槐叶,“哎,要我说宗主为拯救苍生,把整个宗门都陪进去,不值当。”   “不许妄言。”道士振振道。   天门宗宗主是道士的师父,传道受业,师恩难忘,但并不是沈昀昭的师父,只因沈昀昭和道士是同辈,再者道士入天璇宗比沈昀昭要早,两人就以师兄师弟称呼起来。   天门宗宗主仙逝,道士悲痛欲绝。   沈昀昭哀而不伤,悲怆哀悼几日,就不再耿耿于怀。   沈昀昭从树上一跃而下,霜雪的衣裾翻飞,宛如白鸥过境,他轻拍师兄肩膀宽慰道,“是我失言,师兄凄然悲恸乃人之常情。”   “不过生死之事,暂且看开些。人终有一死,来世宗主转世投胎,你们有缘自会相见。”   师兄垂眸不语。   天璇宗宗法总则,灭人欲,斩情根。沈昀昭显然得到天璇宗宗法精妙之处,面上并无一丝悲恸之意。   沈昀昭背靠树而立,他抬起夹住树叶的手,对着日光打量青色叶脉经络,见师兄闻自己一言,更加伤心欲绝,只好话锋一转,“要我说,完成封印一事,省力且稳妥的方法应该是,我们也用万里传音术,找位青山附近修行道士,让他替我们完成封印,这样也不至于已经一月之久,我们还在迢迢赶路,封印之事遥遥无期。”   沈昀昭所言不无道理,加固封印之事并非只有天璇宗人能够解决,天下封印术,万变不离其宗。   沈昀昭只需用万里传音术将将天璇宗封印的口诀传授给道士,道士稍加领悟便可代替二人完成封印,以免夜长梦多。   可是坏就坏在两处。   一是宗主出于面子问题,临死之际对外宣称自己已经完全封印魔头,江湖太平如初。因此,天下苍生都对宗主仰慕不已。   让青山修行的道士替天璇宗善后,人家不仅要冒生命危险去封印——道士有可能会被魔头的魔气所伤。就算性命无虞,顺利完成封印,可到头来却吃力不讨好,费劲功夫,然籍籍无名,反倒成就了拯救苍生的天璇宗宗主的威名。   其实这点也不算太为难,沈昀昭心道,普天之下总有不追逐名誉的道士,再许诺一些好处给他,总还是会有欣然所往者。   可是这第二处沈昀昭也束手无策了——   天璇宗只收天赋异禀之徒,且功法不外传,完成封印之法唯有宗主的亲传弟子才知晓,想要教会青山道士,只能师兄亲自出马。   沈昀昭以为,天璇宗宗门已散,名存实亡,还管他外传不外传,当务之急是尽快完成封印了事。   可是师兄是个死脑筋,非得谨遵宗门门规。   沈昀昭好说歹说都无用,以至于两人只好慢慢悠悠地前往青山,又花了整整一个月。 第27章 贰拾柒   青山一处因为封印魔头,花草树木皆受到魔气侵犯,长势不如以往茂盛,良莠不齐。   离封印越近之处魔气越盛,等到封印周围几亩地竟然寸草不生宛若荒田,让人难以置信这是初春景象,由此可见魔头魔气之强。   找到宗主留下的封印比沈昀昭想象中要顺利的多。   “就是这了?”师兄环顾四周,语气迟疑不定。   沈昀昭言之凿凿,“就是这里。”   青山并非一座山的名字,而是一群山的集合,此刻师兄和沈昀昭正站于两山交接之处形成的天然沟壑旁。   当初天璇宗宗主就是依靠此处的地理优势,趁其不备化全身力量,镇压魔头,一举将其封印。   封印之上一团魔气萦绕盘旋,但是始终未到离地三尺外的境地,想来若是封印完成,连这三尺魔气也要重归地底长眠。   师兄:“我即刻准备封印。”   沈昀昭立即进入戒备状态,“好,我替你做掩护。”   师兄双手结印,一团金黄色的线条环绕于两掌之间,目不转睛,口中念念有词,默念完咒语后,是最关键的一环——将掌心结成的封印转移到原封印上方,两层封印合二为一,将魔气完全覆盖。   师兄屏息凝神,缓缓将结印往前推,只见结印宛如金灿巨网笼罩于魔气上,两重结印即将融为一体,师兄稍松懈身形,然而下一瞬事态陡变——   眨眼须臾,金色新结印竟然消失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师兄大惊失色,颦眉蹙额。   沈昀昭也朝封印处看去,只见师兄将将亲手安置的封印已经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张牙舞爪,在三尺之地盘旋的魔气。   那魔气似乎有逐渐壮大之势?   “师兄,魔气好像把你的封印里的力量给吞噬了!”沈昀昭出声提醒。   沈昀昭话音刚落,魔气突然凝聚成一团雾气朝师兄奔去,气势凌厉,似乎是想借此机会冲破封印。   即便如此,沈昀昭知道魔头想冲破封印并不容易,天璇宗宗主全身功力凝结成的封印并不会如此不堪一击。   但此刻依然不可放松警惕。   “小心!”沈昀昭伸手将往右侧师兄一推,一缕魔气顺祛口而入,沈昀昭急忙运功将魔气逼出。   “多……多谢。”   “方才好险。”师兄心有余悸地喘息,方才要不是沈昀昭眼疾手快,自己恐怕已经被魔气所伤,更何况魔气才吸收自己结印中的功力,这一击就算不危及性命,也要伤筋动骨。   思及此,师兄双颊涨红,羞愧难当,先是因为自己技艺不精,封印并未完成,还弄巧成拙,让魔头助长功力,其次是因为自己身为师兄,居然被师弟所救。   方才魔气化剑那一击,离自己尚有一段距离,离沈昀昭更远,他能赶在魔气袭击到心口之前推开自己,说明他的修为在我之上。   师兄怔怔地想,可是……沈昀昭拜入天璇宗才五年岁月,而我已经在天璇宗度过十个春秋,他的修为竟然……在我之上。   当初沈昀昭拜入天璇宗之时,师父就无意间提及他天赋惊人,现在看来,确实如此。   然而眼下还有封印之事亟待解决,师兄暂且收敛神思,谨慎又后怕地退却半步,尝试再一次结印。   将封印覆盖于魔气上方的那一刹那,结果再次上演,魔气得到师兄“送来”的功力,于是不依不饶,又一次尝试袭击,只不过师兄有之前的教训,留了心眼及时躲过。   沈昀昭往日里脸上吊儿郎当若有若无的笑意不见了,“这是怎么回事?” 第28章 贰拾捌   沈昀昭思索片刻,而后道:“宗主既然只让你去完成封印,那说明凭你一人之力是可以完成的,你先把结印的咒语告诉我。”   师兄手足无措,心神恍惚,见沈昀昭冷静自持,宛如手握救命稻草,对沈昀昭言听计从,急忙将咒语复述一遍。   沈昀昭听完,无声默念,念着念着蹙起眉来,半晌无言。   师兄以为他束手无策,心急如焚。   怎会无法封印呢?究竟是哪一步出了差错?   正当师兄考虑到此地凶险万分,决定找一处魔气微弱的地方细细商讨之时——   沈昀昭蓦然上前两步,在离魔气咫尺处落定,唇瓣起合,念念有词,金黄色的结印第三次重现天日,浮在两掌间。沈昀昭将手中结印向前一推,结印稳稳当当落在魔气上方。   师兄不由屏息,只见下一瞬封印并未被魔气吞噬,金黄光闪烁两次,说明封印彻底完成。   沈昀昭高悬的心这才轻轻放下。   师兄怔愣地凝望沈昀昭的背影,震惊之色溢于言表。   他竟然……只听一次就记住并掌握封印的咒语。   “无事了。”沈昀昭转身对着师兄说,“师兄,我们走吧。”   师兄却依然神志恍惚,不可置信,他不明白沈昀昭是如何做成自己尝试两次都铩羽而归之事,“你……你是如何做到的?”   沈昀昭本不想多言,但眼前师兄这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怕是不得到令他信服的答案不肯罢休,于是他把脱口而出用来搪塞人的一句“我只是运气好”吞回肚子里。   沈昀昭解释道:“方才我听你背封印咒语,细想之下其中一字似乎有些古怪,宗主本就是在奄奄一息之时万里传音,若你错听也是情理之中。于是我将那字改了,又试这一次。”   语毕,沈昀昭去握师兄的手臂,面朝出青山的路,边走边道:“大功告成,我们也该退居幕后。这次解决封印格外顺利,反倒多出不少时日,正好能让我好好地享受俗世繁华。”   师兄对于“享受繁华”提不起丝毫兴趣,仍执拗地纠结于封印之事,“那你怎么会改?”   “我瞎猜的。”   沈昀昭实在不愿多言,他此刻只想趁着为数不多的出宗门的机会,离开青山,去街巷市井吃香喝辣,游戏人间。   “你告诉我。”师兄挣脱开沈昀昭的手,面色郑重。   沈昀昭一怔,看向师兄,只见他眼底黑沉一片,很是严肃,沈昀昭只得轻叹一声,“好吧。”   “天璇宗的结印咒语每两句之间看似独立,其实都有意思关联,或承上或启下,再者本门咒语大多万变不离其宗,不同咒语间尚且有重复语句。方才听你念封印咒语,总觉得倒数第二句意义不明,于是我遵循天璇宗一贯的规律,替换一个音调相似的字,再试试看。”   沈昀昭无奈道:“这下我们能走了吧?”   师兄转头,原本魔气盘旋之处,此刻浓雾依然韬形灭影,又去打量沈昀昭的双手,五指修长,根根如葱白,掌指连接处有一层薄茧覆盖,不算厚实的茧方显主人尚为稚嫩少年。   就是这双手将大魔头永远封印在青山之下。   原来他真的天赋异禀。 第29章 贰拾玖   夜深人静,浓雾回旋萦绕于树林间,浓厚的魔气四处游走,裹挟润泽,氤氲湿气。   前两个月里封印尚未完成,魔气经过地脉泄露,但终究与封印之上盘旋的魔气不同,封印周遭的魔雾是魔头本体所化,而现下仍在树林里飘荡徘徊的,只是能够助长妖怪生灵的气体。   青山地广人稀,早日离去,以免夜长梦多。   沈昀昭和师兄日夜兼程,一路前行,此刻已经走到青山最外层一圈树林里。   树林野兽居多,两人小心翼翼,大步流星,不敢耽误片刻,到底还是碰到一只野兽。   野兽长的奇形怪状,猪头虎身,正在几尺之外徘徊,似乎跃跃欲试,沈昀昭还未来得及细看,只见那野兽忽然纵身一跃,朝向自己冲来,气势汹汹,步伐生风——   居然能吸收魔气?   沈昀昭心里称奇,手上动作未慢丝毫,立即与野兽厮杀搏斗。待到野兽被击败,沈昀昭却发现周遭已经不见师兄的身影。   师兄去哪了?   周身浓雾与污浊魔气交织缠绕,紫绀中泛出薄灰,远方隐隐绰绰,看不真切,沈昀昭又去竖耳倾听,隐约可闻背后灌木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或许是有人,是不是师兄暂且未定。   于是沈昀昭手里凝聚起光圈,以应对随时有可能出现的野兽袭击,同时保持警惕,放轻步伐,走至身后灌木丛旁。   沈昀昭伸出一只手将低矮灌木拨开,纠缠不清枝干青叶因为这一举动而哗哗啦啦地轻响,沈昀昭见状甚至还走了片刻的神——这声音好像自己拨开美人隐蔽身形的珠帘,月白珠子碰撞,摇晃,轻颤,发出清脆的声响。   枝条因沈昀昭手上的力道斜攲一旁,他上前一步——   却发现是个穿红衣服的姑娘。 第30章 叁拾   红衣姑娘方才蹲在自己正后方,沈昀昭即刻明白,若自己未将野兽杀死,而是纵身躲开,那红衣姑娘可能要遭殃。   沈昀昭又去打量红衣姑娘的容貌——桃花眼,高挺的鼻梁,茜红润泽的唇瓣,腰线被宽大的衣袍遮住,看不真切,不过好像胸有点小?   不过瑕不掩瑜,甚是好看。   “没想到我竟然无意间救了你。”纵然沈昀昭心思通透,人情练达,做派老成,但是到底还是位意气风发的少年,上演英雄救美情节,不免沾沾自喜,“对了,你见到一个穿白袍的道士了吗?我和他走散了,他是我师兄。”   沈昀昭不由自主靠近几步,惊得红衣姑娘往后退几步,两人距离不变,沈昀昭目的未达到,本想再往前挪动步伐,却见红衣姑娘警惕,一脸戒备地盯着自己,却始终一言不发。   “没见到?”沈昀昭本打算转身告别,弥留之际突然闻到空气中弥散浮动一股清淡浅甘的气息,并不是草木的味道,反倒更像是……妖族。   沈昀昭心思百转千回,凝神细嗅,而后道,“咦,你是个狐妖。”   红衣姑娘见对方直接了当戳穿自己身份,脸色瞬间如凝上一层薄霜,又踉跄往后退了半步,稳住身形后,冷面沉声问道:“你是谁?”   沈昀昭少时罕见的爱故弄玄虚的做派此刻又不合时宜地死灰复燃,他搬出早些年行走江湖故作风雅的话,对红衣姑娘轻笑道:“我是个在天地间游走的闲散人。”   红衣姑娘闻言脸上的警备之意溢于言表,又往后退了半步。   “我不是坏人。”见状,沈昀昭连忙解释,“你别怕我,我刚刚还救了你呢。”   红衣姑娘才止住脚步,依然沉默噤声。   “好了,今日相见也是有缘。”   师兄还不知下落,沈昀昭自然也愿意多磋磨,便对着红衣姑娘作揖告别,“虽然我是无意间救下你,但是我也算是你的救命恩人,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日后我来青山,你可要好好招待我。”   沈昀昭转身离开,衣裾在子烟中翻飞,很快隐藏在雾色之后。   红衣姑娘俯视地上因沈昀昭一招而致命的野兽尸体,须臾之际似乎心中有了衡量,亦步亦趋地追随。   沈昀昭内力深厚,早就听闻传来背后细碎脚步声,本以为狐妖说不定是和自己顺路,便不加理财,可没想到一刻钟后,那脚步声依旧清晰可闻,狐妖始终保持与自己五步之遥的距离——并不太近,但是在沈昀昭一招能抵达的范围之内。   “你跟着我做什么?”沈昀昭最终还是回头问道。   红衣姑娘被戳中心思,停步,却静默无语。   等不到回答,沈昀昭不愿多周旋,转身离去,因自己之前一问,背后脚步声已经消散无声,应该是狐妖不打算继续跟了。   沈昀昭啼笑皆非,救她本是无心之举,倘若自己是捉妖的道士,借此机会骗她,狐妖这一出不是自己送上门来吗?   可是沈昀昭耳朵清净没一会,隐约间,细微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并无太大差别,唯一不同大概是这次步伐更慢更轻,想来狐妖还是收敛了些。   “小狐妖啊。”沈昀昭无奈转身,只见狐妖站在自己约莫八步之遥处,“我都说过了,我是无意间救了你,你怎么还跟着我?”   红衣姑娘半垂一双桃花眼,睫羽微颤,轻声道:“……自保。”   沈昀昭这才注意到狐妖肩膀被利爪抓伤,血迹潺潺汩汩,伤口处正往外冒魔气。 第31章 叁拾壹   只见一团紫色魔气萦绕于肩,鲜血依旧往外渗,划破的衣衫泛滥着可怖的殷红,隐约露出白色肩胛骨峰,由此可见伤口之深。   沈昀昭上前一步打算帮狐妖查看伤口,狐妖这次不再畏缩推后,然而身形明显僵滞,似乎仍旧心怀戒备。   沈昀昭无奈,只能明说,“我帮你察看一番伤势。”   狐妖这才立于原地不动。   狐妖身量颀长,比自己高挑,沈昀昭只得踮脚仰头才能一览无余,他打算沿衣衫的破口小心撕开周围衣料,撕之前轻声提醒道:“可能会有些痛。”   狐妖摇头哑声道:“没事。”   沈云舟撕开衣料的动作,干净利落,一步到位。   狐妖即便心有准备,还是因为刺痛忍耐不住地微微颦眉。   除去衣物遮挡,沈云昭这才发现伤势并未有自己想象中简单,难怪狐妖此刻会生出找法力高深的道士护身的想法。   伤口滞留的魔气只是冰山一角,恐怕由肩渗入胸口处更多,不过好在狐妖伤在右肩,并未波及心脏。   “你这伤我现在也治不好。你若是信我,便可和我一起回天璇宗,天璇宗有除魔丹,可以帮你把体内的魔气除干净。现在我只能帮你把魔气先封印,作为缓兵之计,以免蔓延到心脏。”   沈昀昭伸出手掌覆盖于狐妖肩上,还未触碰肌肤,对面的狐妖先一步防备地抓住自己手腕,“魔气我已经封印过了。”   狐妖又添了一句,“多谢。”   沈昀昭稍加思索,“你们狐族的封印术和我们天璇宗的还是有所不同,双重封印会更加保险。既然你已经先封印住,暂时不会危及生命。待我找到我师兄之后,我们找一间客栈歇脚,到时我替你再好好封印一遍。”   狐妖面无表情,“多谢。”   沈昀昭心道:啧啧,还是个冷美人。   把话挑明,沈昀昭这才继续向出树林的大步流星,走了八步远,狐妖才抬脚跟上,沈昀昭哭笑不得地回头道:“你走近一些,你离那么远,真有野兽来袭,我远水救不了近火怎么办?”   沈昀昭转身,止步。   在狐妖眼中,白衣小道士笑意盎然站于咫尺之遥,朝自己招手,示意自己过来,霜雪色的广袂似乎一尘不染,刀袖驱散周围交织的浓雾与魔气后,面容愈加清晰,上扬的嘴角愈发灵动。   狐妖垂眸,大步跟上,最终停在离沈昀昭一步之遥处。   两人在路上未曾有过一言半语,同行大约一刻钟后,沈昀昭收到师兄用万里传音术传来的话语。   狐妖并不能听见,他只知道沈昀昭突然顿住脚步,似乎在凝神细听些什么,而后缓缓颔首称是。   万里传音术结束后,沈昀昭扭头对狐妖说道:“我师兄说他已经走出小树林。在树林外的小路上等我,我们走快些吧。” 第32章 叁拾贰   两人将将双脚踏出树林,师兄果然已经在青山入口处静候多时。   师兄不加掩饰地打量跟在沈昀昭背后的红衣人,而后与沈昀昭对视一眼,眼底的疑惑显而易见——这人是谁?   “此刻虽然已经出青山,但仍有被魔气侵犯的危险。”沈昀昭不禁回想起那头能化魔气为己所用的野兽,而后道,“此刻危机尚存,不适合解释,等会儿找个安全的地方,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给你听。”   半个时辰后的某间客栈,四四方方红松木桌上,白瓷圆盘装鱼干,一碟花生米,一套酒水茶具,三人围坐在桌旁。   “所以你是想带狐妖去天璇宗治伤?”师兄问。   沈昀昭点头。   师兄稍加思索而后道:“你身为狐妖,虽然是妖,但也不用怕,我们天璇宗不捉妖,不捉鬼。天璇宗的道士们入宗只有一个目的,为了修道。”   “害。”沈昀昭在一旁嬉皮笑脸,摇头晃脑,“就是一群怀揣长生不老梦的人进天璇宗,为有朝一日成仙而努力修道。”   语末,沈昀昭忽然又想到些什么,补充道:“也不对,天璇宗人不一定能长生不老,万一天下有大乱,天璇宗是肯定要去守护苍生的。许多人奔着成仙目的去天璇宗修道,最后反把性命搭送进去。”   “我这个人庸俗的很,成不成仙我到不甚在意。”沈昀昭不由连连感叹,“可我不想拯救天下苍生。”   师兄闻言面色不佳,显然是对沈昀昭的说法不敢苟同。   另一边,狐妖面无表情地点头,除了能表示自己在听对方说话,别无他意。   气氛因沈昀昭的一时快意妄言而骤然沉重,沈昀昭素来机敏,懂得察言观色,也知道此刻不宜再言此事,便趁机转移话题,“我还没告诉你我和我师兄的名字呢!”   “我名沈昀昭。"沈昀昭用筷子夹一粒花生米扔进嘴里,下巴朝师兄的方向抬了抬,边咀嚼边道,“这是我英勇善战法力无边的师兄魏珂。”   狐妖将沈昀昭三个字默念一遍,唇齿缱绻间,三个字无声消散于空气中。   “所以,你姓甚名谁?”没抓竹筷的手拖住下巴,沈昀昭笑意盈盈。   “谢荼茗。”   沈昀昭又道:“是哪几个字?你写给我看看。”   狐妖从竹筒里取出一根筷子,蘸了酒水在桌子上写。   沈昀昭双手支撑桌缘,附身弓腰探头,只见浅淡透缃色的酒水划过桌面,留下一条不清不楚的水渍,须臾后断裂成一串水珠,沈昀昭眯眼,随狐妖的动作,缓缓念道:“谢,茶,茗?”   “是‘荼’,不是‘茶’。”谢荼茗伸出一根素白的食指指于中间的字迹。   “嚯,好难记的名字。”沈昀昭靠回椅背,双手搭在把扶手上,“不过我已经记住了。”   谢荼茗瞥一眼沈昀昭,只见后者一副吊儿郎当不上心的模样,总觉得他并未记住。   封印之事大功告成,虽然不是魏珂亲手完成的封印,但是依照沈昀昭的性子,也不会四处炫耀,再加上封印术还是自己教给沈昀昭的,所以功劳理所当然全归自己。   魏珂难得心情愉悦,提议沈谢两人小酌几杯。沈昀昭自知酒力不胜,推脱几句无果只能买魏珂一个面子,浅尝辄止,谢荼茗也并未贪杯。   一杯酒入肠,沈昀昭连忙声称还有要事在身——给谢荼茗治伤。   摆手放沈谢二人先行离去,魏珂似乎并不关心在意。 第33章 叁拾叁   魏珂在客栈订了三间房,两人一起去了谢荼茗那一间。   见谢荼茗已将右肩的衣料褪至胸口,沈昀昭凝聚一团明黄光晕于掌心,而后轻覆于对方肩上,另一只手则迅速在伤口周围隐隐发黑的皮肤上轻点几处,而后将这只手覆盖于贴在对方肌肤的手的手背上,将自己的内力源源不断输送至筋脉,以加固封印。   看上去沈昀昭似乎轻而易举,神色轻松,但等他将掌心收回身侧,额头上已然沁出密密麻麻的晶莹透亮的汗珠。   “封印好了。”   谢荼茗坐在榻缘,沈昀昭半蹲在他身后,肩上的封印完成,沈昀昭便松一口气,一站起身来,视线豁然开朗,只见对方胸前裸露的肌肤平坦一片,沈昀昭就算再迟钝,也意识到自己错认一些事,震惊到说话都结结巴巴不利索,“你,你不是个姑娘?!”   谢荼茗转身,冷静从容地将衣服掩好,挑眉道:“我何时说我是个姑娘了?”   沈昀昭被谢荼茗一眼噎的够呛,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了,只能怪自己之前眼瞎。   两人都沉默无言,气氛稍显尴尬难捱。   沈昀昭还算明白人,并没有等谢荼茗开口找话说,和对方稍微接触下来,沈昀昭只知道,别人问一句他答一句已经是谢荼茗能做到算得上热情的回应。   只见坐于榻沿的谢荼茗将视线从窗棂转移到木门,不知在想些什么,沈昀昭顺着谢荼茗的视线去看,两扇房门紧闭,并未有脚步声传来,四周静悄悄,只有窗外偶有尖锐鸟鸣从窗缝挤进来。   “你是怕人来吗?”   沈昀昭挑就近的檀木文椅坐下,斜靠于椅背,“我师兄并不关心你的事,他不会来的。”   许是喝醉了,沈昀昭意识模糊,头脑变沉,晕乎乎飘飘然升起强烈的倾诉的欲望,心防也卸下大半,他不知自己为何要同相识不到一天的狐妖说魏珂的事,或许是假酒害人,也可能是美色惑人,沈昀昭继续道,“能让我师兄牵肠挂肚的事只有两种,一种是让他提升修为,另一种是让他扬名天下。其他的人,其他的事他一概漠不关心。”   谢荼茗闻言蓦然仰面去看沈昀昭的脸色,却见对方依旧面带笑意,像是在说与自己不想干的事情。   “你也觉得诧异,对吗?”沈昀昭扬唇轻笑,“毕竟话本里的师兄都是把师弟千般万般呵护,而我竟然如此评价我师兄。”   谢荼茗垂眸片刻,不知在想什么,而后抬眼看向沈昀昭,淡淡道:“我看他确实不像是热心肠之人。”   沈昀昭闻言起了兴趣,“哦,此话怎讲?”   “你与野兽厮杀之后去找他,而他选择先走出树林,而不是去找你,或者在走散的地方等你,我看他明明可以走散当时就给你万里传音,可偏偏要等到出树林再传音于你。”   谢荼茗的话只是点到为止,但是沈昀昭闻言笑得更加灿烂。   谢荼茗说的这些,沈昀昭也心如明镜,只不过将有些事戳穿,双方都难堪。   “原来你竟是个心思剔透的人。”沈昀昭拍手称奇,哈哈大笑,“所以啊,我师兄若是来帮你,他图什么呢?”   话匣子一打开,沈昀昭怎么也收不住,借酒壮胆,把压在腹中的心里话一股脑地倒出来,“我和他关系平平。要说我对他有什么想法?大概也只有讨好的想法。如今天璇宗宗主逝世,他又是宗主的亲传弟子,日后在天璇宗地位不敢设想。你与他相处,还需多多恭维他,毕竟日后我们在天璇宗苟且度日,还要仰仗他。”   面前的少年眉飞色舞,雪白长袖搭于椅子把手,衣袂最宽的部分拖在地上,沾染些许灰尘,但是少年并不上心。白衣衬得少年双目黑如浓墨,眼里倒映着明亮灼人的赤橙烛火,红烛滚烫,炙热,温暖。   谢荼茗看见沈昀昭额头两滴汗珠聚成一股流下,从下颌线淌到脖颈,最后洇入领口银线暗纹的衣缘,谢荼茗神使鬼差地问道:“那你救我是图什么?”   沈昀昭一怔,竟然无法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   再去打量谢荼茗之时,只见对方朱红交领长袍下,一截修长雪白的脖颈,红唇水光潋滟,青丝散乱在背后,明明不加整理衣装容貌,却更显灵动姿色。眼尾上挑出柔和的弧度,宛如两片桃花瓣,清冷的夜风从木门缝间蹿入卧房,温温柔柔拂过双颊,带起谢荼茗的几绺发丝在空中飘扬。   “图你长得好看。”   沈昀昭觉得自己一定是被鬼上身,才会说出这么一句不着调的话。 第34章 叁拾肆   话音刚落,沈昀昭耳垂茜红如滴血,破天荒的心生羞赧,更不敢直视谢荼茗,只能退而求其次对谢荼茗身旁空椅子一气呵成地说:“天色已晚你还是好好休息吧我就不打扰先告退了。”   而后哐地一声关门跑路。   谢荼茗全程盯住假装镇定的沈昀昭的耳垂,唇边似笑非笑,直到视线被门阻断。   第二日早,日上三竿。   沈昀昭醒的最晚,洗漱完毕后,扶木楼梯而下,只见谢荼茗和魏珂两人坐在桌旁,未发一言,桌上馒头腌菜的已然凉透,沈昀昭并不在意,毕竟这是自己选择晚起的代价。   “师兄好,谢——”   沈昀昭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昨夜自己的窘态停留脑海挥之不去,以至于让他向来自傲的记性霎时跌至低谷,他现在连狐妖的名字都记不太清。   沈昀昭犹豫试探道:“谢——茗茶?”   “谢荼茗。”谢荼茗出声纠正。   沈昀昭又咳了几下以掩饰尴尬。   见沈昀昭吃饱喝足,三人便一同上路。   当初谢荼茗和沈昀昭从天璇宗到青山用了两个月,现在回去只怕时间要更长一些,因为沈昀昭玩心重,每每看到集市总是忍不住去逛一逛好在天璇宗给两人半年的时间解决封印之事,倒也不急于一时。   每当这时候,魏珂就声称自己要钻研功法,先行离去,唯留谢荼茗和沈昀昭两个人在街巷集市流连忘返。   沈昀昭对话本和茶颇具兴趣,生拉硬拽带着谢荼茗买下众多口味的茶叶,一天一个味道地喝。   在听闻谢荼茗略通棋艺之后,沈昀昭准备棋盘棋子,软磨硬泡,让谢荼茗教自己下棋。沈昀昭本就聪颖多智,一点就通,学棋学得也比常人快些,一个月悄然而逝,沈昀昭和谢荼茗已经能两个人厮杀半个下午。   这时魏珂只会默默瞥一眼棋盘,然后独自一人找个寂静,无人打搅的地方去琢磨功法。   其实自第一次叫错谢荼茗的名字后,沈昀昭已经将其铭记在心。然而下棋的次数一多,和谢荼茗逐渐熟稔,沈昀昭有时会故意叫错名字,逗弄谢荼茗,以显示两人关系匪浅,谢荼茗若不理睬,他就一直说——   “谢茗荼,你看我这步棋下的好不好?”   “谢茶茗,你怎么不理我?”   “茗茶公子?”   妥妥的得寸进尺。   谢荼茗从未料到和沈昀昭关系亲近之后,他能一副放荡无形的痞子样,皮得没边,谢荼茗揉揉眉心,“你再这样叫我,我让你在九步之内败给我。”   “我还有九步棋就要输了?!”沈昀昭闻言无心挑逗对方,又转而去研究棋盘,凝神思考。 第35章 叁拾伍   三人路径江南一带,沈昀昭非说要去青楼体验一番人情世俗。   魏珂未置可否,而是先问道:“我们天璇宗人需绝情断欲,你去青楼干什么?”   “咳咳。”沈昀昭将手中话本扔至一旁,正好被谢荼茗眼疾手快接住,沈昀昭装模作样正色道,“正所谓避世者,必先入世再出世,方得思想境界之提升,一味消极避世乃懦夫所为。如此看来,我们天璇宗人要灭人欲,应当先践行情欲滋味,才不算懦夫。”   “歪理一堆。”魏珂兴趣缺缺,不敢苟同,甩下一句,“你记得明早辰时之前给我赶回来。”   “哎,好嘞。”沈昀昭笑逐颜开地应下,又去问谢荼茗,“你去吗?”   谢荼茗语气坚决,“我不去。”   “真不去?”   谢荼茗冷声道:“不去。”   “也罢,那我只能独酌花酒,独赏美人舞步蹁跹,独听丝竹管弦奏乐了。”沈昀昭也不知谢荼茗为何突然冷面冷语,便不再强求。   在青楼里酩酊大醉,沈昀昭归来时步伐摇晃不定,难分东南西北,不仅如此,他还进错了门——去的是谢荼茗的那一间。   门被沈昀昭一把推开,周遭黑压压一片,沈昀昭精疲力尽,此刻只想倒头呼呼大睡,身子朝矮塌上一歪,却发现自己似乎压到什么东西,还未反应过来,电光火石一瞬间,一双大手死死卡住自己咽喉——   “谁?!”   谢荼茗本就深夜难眠,闭眼假寐,听闻开门声之后就暗中警惕,屏息凝神兀自等待,在来人靠近榻缘的刹那,谢荼茗陡然一举握住那人咽喉,掌握对方命门,谢荼茗睁眼去瞧——   却发现是沈昀昭。   “怎么是你?”   谢荼茗立即松手。   夜色朦胧,唯有月光破窗而入,浅淡地照出沈昀昭的面庞,只见他双颊泛红,显然是醉得不浅。   沈昀昭眨眨眼,才认出眼前人,“谢荼茗?”   醉酒的沈昀昭双颊隐约有一层薄粉,平日里剑眉星目的少年英气被冲淡许多,甚至能咂出一丝娇憨——谢荼茗不愿用这个词去形容沈昀昭,可是他一时又想不出更贴切的词取而代之。   沈昀昭和谢荼茗大眼瞪小眼,瞪了许久也未见清醒,反倒不知所谓地微挪身体,似乎是想让自己趴得更舒服。   谢荼茗这时才宛如惊醒一般呵斥道:“你快从我身上下来!”   沈昀昭依言照做,手脚并用,最后坐在床沿边,神态呆滞且迷惘地眨眼。   谢荼茗看沈昀昭少有的憨态毕现,长叹一口气道:“……魏珂就不该让你去。”   谢荼茗本想说“我就不该让你去”,话到嘴边却临时改变主意。   “他不会阻止我的,他巴不得我玩物丧志。”此刻的沈昀昭像是被大人欺骗的稚童,心里不痛快,见到能倒苦水的人都要说上几句,以表示自己内心的不满,同时让对方不要重蹈覆辙,他又抱怨道,“青楼甚是无趣,就是一群身披薄纱的姑娘们凑过来,非要灌我酒喝。”   听沈昀昭说到“身披薄纱”四字之时,谢荼茗眸色愈加深沉,他还未来得及多问,又听到沈昀昭说道——   “再说那些姑娘们也没你好看。” 第36章 叁拾陆   最后谢荼茗几乎一晚无眠。   天知道大醉酩酊的沈昀昭为何如此的……放肆。   昨夜沈昀昭说完那句半是调侃半是调戏的话之后,又朝正坐在床中央的谢荼茗俯身,如此便可凑近去瞧谢荼茗的脸,“她们脸上的铅粉太重了。”   沈昀昭不安分的手指在半空中指指点点,“眼睛不如你神采奕奕,鼻子也不够精致。”   沈昀昭沾染薄粉的双颊在谢荼茗眼前晃晃悠悠,谢荼茗这时惊觉他原来嘴角带有酒靥。   “还有嘴唇。”沈昀昭的手指移到谢荼茗唇瓣前,因为往前探身的姿势容易重心不稳,沈昀昭上半身微晃,以至于他近在咫尺的食指指尖直接戳在谢荼茗红唇上,并轻按一下,“也没有你红艳。”   那一瞬谢荼茗身体血液停滞不前,僵塞难行,唇间的触感被无限放大,带出一股难以启齿的微麻,谢荼茗陡然感觉周遭空气都变得燥热不安。   “她们梳的头发也俗套,繁复,不好看。”   另一边沈昀昭还不知死活地想去撩谢荼茗额头的发丝,被谢荼茗一把抓住手腕。   少年纤细的手腕握于掌心,炙热的温度从肌肤源源不断传来,寒夜偶有厉风于窗牖而入,从指间与手腕的缝隙中划过,本该带来清冽,但是谢荼茗却莫名觉得掌心烫如火灼,闭眸调整呼吸,而后连忙说道:“你喝醉了,错入我的卧房,我即刻送你回去。”   “我去错地方?”沈昀昭闻言皱眉思索,醉酒让他不如往日机敏,半晌后他才怔怔问道,“那我进的是你谢茗茶的卧房?”   又叫错名字了。   谢荼茗暗自腹诽,但并未明说,他怕自己再接沈昀昭的胡言乱语,对方又要折腾起来。   将沈昀昭安置好,谢荼茗回到自己那间卧室,静躺片刻仍觉燥热,将木窗户支成半开,稍有凉意。   然而半个时辰匆匆而过,谢荼茗仍然清醒,他也不知为何今夜月华明如日光,如此刺眼,晃得他睡意全无。   谢荼茗不免胡思乱想,他蓦然想起沈昀昭下棋时总爱故意叫错自己名字,这个念头不起还好,一想起来简直是没完没了,谢荼茗耳边恍惚间翻来覆去都是那几句——   “谢茗荼,你看我这步棋下的好不好?”   “谢茶茗,你怎么不理我?”   “茗茶公子?”   以及今晚这句——   “再说那些姑娘们也没你好看。”   谢荼茗像是着了魔一般。 第37章 叁拾柒   经过两月多的跋涉,三人终于到天璇宗所在的鄂州。   原本回天璇宗就像一日三餐那般简单,但是现在大相径庭,自打天璇宗宗主带领大半天璇宗弟子,在青山壮烈牺牲后,魑魅门一直不忘乘火打劫。   这点天璇宗宗主早有预判,于是他在临行前设下结界,笼罩整个天璇宗门,不然怕是天璇宗的牌楼大门此刻已被魑魅门给踏破。   魑魅门门主派得力弟子在天璇宗附近埋伏巡逻,想把误出结界范围的天璇宗人全部歼灭。   天璇宗长老也不是没想过把天璇宗附近地带的魑魅门门人清理一番,但是由于宗门人丁稀少,魑魅门善毒诡计多端,恐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暂且只能以退为进。   魏珂一行人已经十分小心翼翼隐蔽身形,然而在离宗门牌楼还有三里路之时,还是被魑魅门的人给盯上。   谢荼茗因为昨晚无眠,精神不振,稍稍落于两人后面。   “怎么办?”魏珂面上焦急万分,“对方怕是有五六人,我们寡不敌众。”   “八个。”沈昀昭面色凝重,纠正道。   “你确定?”   在生死大事面前,沈昀昭不会含糊其辞,“我确定。”   “那该怎么办?硬拼拼得过吗?”魏珂语罢,身旁两人皆陷入沉默。   魏珂也意识到自己的问题过于荒唐,谢荼茗身负重伤,只有自己和沈昀昭能提剑对抗,可是以一敌四,终究还是孤掌难鸣。   魏珂心急如焚,搓手顿足。   沈昀昭沉默不语,深思许久,像是下定决心正要说些什么,谢荼茗先他一步发声——   “我略通结界之术,可以施展出一个结界,以隐蔽身形,让魑魅门的人无法看见我们。”   “到时候我施法让结界跟随我们一起前行,我们只要不走到结界外,就不会被魑魅门的人发现。”   要完全笼罩三个人的结界自然不小,谢荼茗本身伤未痊愈,再加上昨晚并未养精聚神,片刻之后,面上褪去一层血色,额头沁出密密麻麻的汗珠。   魏珂一心勘察魑魅门追踪情况,他只想再走快一些,早日到天璇宗,以免再发突变,但是结界大小限制住魏珂的步伐,于是他对谢荼茗吩咐道:“你的结界再大一些,他们快要追过来了。”   谢荼茗闻言,咬牙施加功法,将结界范围又扩大三寸。   沈昀昭凝视谢荼茗的侧脸,与额上愈来愈大,摇摇欲坠的汗珠,皱眉不语。   魏珂全程只知道边走边环顾四周,对谢荼茗的身体状况根本漠不关心,见到视线中魑魅门人的身影又黑点逐渐变大,怕是又追上半里路,也不知道谢荼茗说的能隐蔽身影是真是假?魏珂总不放心。   魏珂心惊胆跳,只觉得自己再缓步慢行,就要被魑魅门的人抓去千刀万剐,“你把结界再扩大一些。”   谢荼茗因为施法过度脸上血色全无,嘴唇泛滥死灰,施法的双手因为用力过度而青筋凸起,双臂颤抖。   当谢荼茗因为要同时施法和赶路,而第三次摇摇欲坠时,沈昀昭目不忍视——   “谢荼茗。”沈昀昭冷冷瞥一眼魏珂,视线宛如凝结一层霜雪,然后转头对谢荼茗道,“你把结界撤了。”   谢荼茗疑惑不解地看向沈昀昭——   “信我。”沈昀昭从自己背部行囊里抽出一把利剑,剑尖划过地面,割断几根季春时期长势茂盛的青草,扬起一片尘土,沈昀昭的目光从剑尖缓缓上移,转到不远处的魑魅门弟子身上,再一次沉声重复道,“把结界撤了。” 第38章 叁拾捌   沈昀昭回头嘱咐道:“你们站在原地不动,剩下交给我。”   语罢,他提剑走上前去,衣袍因疾风而离地三寸处摇曳,唯有那把剑锋利如初。   日暮渐落,夕阳余晖倾泻而上,沾的沈昀昭满身,连霜白长袍也宛若镀上鎏金,日光落于剑身,精铁反射刺眼光辉,剑尖上绛红鲜血滴落于地,草色与血色的反差,乍看仿佛盛放的一串红,魑魅门的人全部撂倒在地,长袍被划破许多道口子,凌乱的红色线条像是志怪古籍中的蛆虫攀爬在少年身上。   “无事了。”沈昀昭转身,冷声对魏珂说道。   语罢,他将剑收回剑鞘中,剑身与鞘震出粗犷的摩擦声,最后“哐”的一声落鞘底,谢荼茗觉得似乎自己的心也跟着震了一下。   三人顺利抵达天璇宗。   魏珂知道进入结界之法,领两人进去后,说让谢荼茗先带沈昀昭回他的院子,自己会向长老报备谢荼茗的身份,以免谢荼茗在天璇宗被当成外敌。   .   沈昀昭深知耍帅是要付出代价的。   此刻两人已经回到沈昀昭的卧室,沈昀昭袒露上半身坐于梨花木杌凳,一旁方桌上凌乱摆放的皆为沈昀昭收藏已久的灵丹妙药,此刻要耗费大半,说不心疼都是假的。   谢荼茗捏住青瓷药瓶往沈昀昭伤口处撒药粉。   沈昀昭以一敌八,四面楚歌之局,全身而退是天方夜谭,只见沈昀昭的从肩头至小腹皆有或深或浅的剑伤,谢荼茗眸色变沉,皱眉道:“你不该这样。”   沈昀昭从来没见过这种人——自己明明帮他,他还反过来教训自己。   于是沈昀昭为自己辩驳,“那我就眼睁睁见你扩大结界,恶化伤势?”   “你除魔丹还没拿到手,我们不值得你豁命去救。”药粉落在伤口带来刺骨的痛意,但沈昀昭强忍住不动声色,他故作神色轻松地说,“万一我们是坏人呢?”   “那我便值得你这样做吗?”谢荼茗一丝不苟上完药后,拿取一条白纱去缠沈昀昭的左胸,“把左手抬起来。”   “我这不是自己心底有把握嘛。”沈昀昭理穷之下乖乖抬手,听话照做,“再说我也只是受了点小伤。”   “小伤?”谢荼茗冷声反问,搅住白纱绷带的手稍微用力,绷带在沈昀昭的伤口轻压一下。   沈昀昭猝不及防间叫出声来。   这人是故意的吧?沈昀昭腹诽道。   缠好绷带,沈昀昭将衣衫掩好后,给自己倒一杯茶水喝,沈昀昭脸上除之前叫的那一声之外,始终面带漫不经心的笑意,仿佛天塌下来的大事都不会让他情绪大起大伏。   明明是一句再简单不过的话语,谢荼茗启唇好几次才勉强发出喑哑的声音,“你之前要藏拙,所以不肯展现真实水平,现在施展出来,会怎么样?”   沈昀昭一怔,随即抬头去看站在对面的谢荼茗,朗声大笑,笑着笑着又不笑了,低声问道:“你怎么……怎么活的这么通透啊?”   寂静之中茶香味淡淡飘散,谢荼茗的喉咙似乎被什么堵住,难以发声,于是他选择静立一旁,认真倾听——   “人活得太通透不好。”沈昀昭小声道。   “我师父叫我藏拙。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师父说的没错,我就照做了。”沈昀昭低首,脸上笑意全无,他迷惘地摇头,“我不知道。”   “我不愿骗你,也不愿糊弄你才这么说,因为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沈昀昭垂眸,“魏珂天天苦练,为的是天璇宗第一的位置,现在他知晓我功力远在他之上,日后会对我做出什么事情我无法预测。我没那么天真,觉得我和他一路上相依为命四个月,我还在青山那里救他一命,他就会感激涕零一辈子。”   沈昀昭再抬头时,面上又是那副招牌式的随意洒脱的笑容,“再说,我暴露自己不是为了你吗?”   "我今日不暴露,以后总有一天也会暴露。既然总有一天要暴露,那早一日晚一日区别不大。"沈昀昭轻笑道,“我那魏师兄若想做什么,我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那么厉害,我还怕他?再说人心难测,未发生的事不必太过纠结,万事皆有可能,何必杞人忧天?万一我师兄来日对我感恩戴德,而你却背叛我呢。”   “我不会。”   谢荼茗不再竖耳倾听沈昀昭大段大段的独白,蓦然认真道。   “你怎么能确定未来的事?”沈昀昭奇道。   “我不会。”谢荼茗又郑重其事地重复一遍。   沈昀昭对上谢荼茗的双眸,他将每个字都咬得清楚,眼底满是笃定与虔诚,向来不屑于巧言令色的沈昀昭那一刹那是真的相信谢荼茗的话。   他相信谢荼茗不会背叛他。 第39章 叁拾玖   沈昀昭去翻自己的檀木匣子,里面都是些珍藏已久的灵丹妙药,他从里面找到一颗除魔丹,转交给谢荼茗。   沈昀昭让谢荼茗今日在卧房里好好歇息,自己今天晚上有要事要办,怕是一夜不归,沈昀昭的神色少有的郑重其事,谢荼茗便点头称是,不多打听。   沈昀昭一走,卧房空荡寂寥,只剩些青瓷药瓶和紫砂茶具里半碗缃色茶水昭示沈昀昭的曾经来过,茶香淡淡萦绕,不如初时浓郁,或许是被沈昀昭装进衣袂里带走了些。   期间魏珂来了一次,交给谢荼茗一块令牌,说这是天璇宗的通行证,其余时间无人光临。   谢荼茗坐在屋里,窗外月华如霜。   .   沈昀昭去了师父的书房,走前不忘在后院挖出自己珍藏的两瓶桃花酿。后脚刚入书房,沈昀昭即刻把门窗掩好,用法力封住,又设置隔音结界,以防他人偷听。   “师父,我来了。”沈昀昭解下背上包袱,从中掏出一块没有刻字的木头牌位,木头牌位边缘稍显弯曲粗糙,因为这是他归来路上亲手做的,然后沈昀昭从包袱里掏出两个铜酒杯,分别满上,“我带了桃花酿。”   沈昀昭举杯,一饮而尽,又往地上倒尽一杯酒。   “好喝吗?”沈昀昭轻声问。   柔风划过书桌,带起宣纸一角卷起,翻动,沙沙作响,像是在轻声回答沈昀昭的问题,沈昀昭盯住地面的酒,酒水因风而向某处流动,分叉,蒸发,等到酒水痕迹即将干透时才说——   “好喝就好,我猜你也喜欢。”   “那我再给你满上一杯。”   沈昀昭又往两个铜樽分别满上一杯,面对木牌念念叨叨,仿佛此刻他师父是活生生的人,正坐在他面前一般,“我不用去问大长老,都知道你一定会跟随天璇宗宗主去打那个大魔头。”   “我还能猜到,真正封印大魔头的不是宗主,而是你。”   “你说得对,人活得太通透不好。”沈昀昭强颜欢笑,“于是我见到封印之时,我就能肯定我的猜想是对的。在两山交接之处封印,天时地利人和,这是你教我的。”   “你封印的时候总喜欢分两次,说是这样才真正封印牢固,只可惜这回你没有完成第二次。以你的修为,应该是可以大功告成的,这几个月来你的修为怎么退化如此之多?”   “不值。”沈昀昭摇摇头,苦笑道,“为拯救苍生而死,还把功劳让给了宗主,一点也不值。”   “你说我活得通透,其实我活得并不通透,我想不明白,你为何会愿意和宗主一起去赴死?”   沈昀昭无声饮酒,留给书房一片静默,像是在等对方答复,然而书房中始终都没有响起,记忆里师父熟悉低沉沙哑的声音,沈昀昭又是摇头,笑容苦涩,“算了,说这些扫兴的干甚?”   “还是好好喝酒吧。”沈昀昭往地上倾倒第二杯酒,他眼见酒水聚成一股细流落到地上,最后断裂成一滴一滴水珠砸下来,“你徒弟我还算有点出息。把你留下的烂摊子——没完成的封印给圆满解决。顺便还救下一个貌美狐妖。”   沈昀昭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   “他也心思剔透,活得清醒,我和他说话又省心又省力。”   “不过我最近做了件糊涂事,我在魏珂面前把你教我那桃然剑那几式给使出来了。”   “我看不下去魏珂欺负狐妖,但是你别说,等我杀完魑魅门的人之后,再去看魏珂的震惊失色的脸,还挺解气,人有的时候不顾后果肆意而为,其实也不错。”   “你说魏珂善妒,好胜心强,我也看出来了。他把我一个人丢在青山的树林里,自己先出去,我若是不会你教我那几招,估计要在魂断青山,在树林地底与你重逢。还有我每次游山玩水,嬉戏人间,他明明很感兴趣,但是非要一脸嫌弃地看着我,那眼神好像在指责我玩物丧志,然后独自一人去练功。”   “不过我不后悔。你以前就教过我,后悔与否不是看这件事带来某些坏的影响,而是看如过给自己重来一次的机会,深思熟虑,三思而行之下,是不是还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无论多少次重来,我都会制止魏珂欺负他,我不后悔,却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你说魏珂以后会不会嫉妒我,要刁难我?你现在也没法护我。桃然剑法我希望他没有看出来,否则他知道我能修炼桃然剑,就知道我的修为远比他想的还要深。”   沈昀昭一顿,像是想起了什么,话题兜兜转转又回到起初——   “说起来,桃然剑还是你独创的,最后有被宗主拿去说是自己练功多年的心得,你怎么什么都给他,你对我都没有这么大方。”   “你说我活的太通透,慧极必伤,你高估我了,我是有时糊涂有时通透。”   桃花伴随花酒香轻轻散开,没有夜风的挑逗,宣纸静静躺于书桌,窗外夜色浓厚,四周静谧无声。   “我有些唠叨,你不许介意。”沈昀昭迷迷糊糊,疲惫困倦地趴在书桌上,彻底醉倒之前兀自嘀咕,“毕竟这些事,我和其他人都不好说,只能和你说。” 第40章 肆拾   沈昀昭在书房过了一夜。   第二日醒来头昏脑涨,沈昀昭收拾好残局后,简单洗漱填饱肚子后立刻去找谢荼茗。   见到谢荼茗,沈昀昭第一件事是询问他体内魔气是否除净。   谢荼茗摇头说没有。   沈昀昭不免诧异,抓住谢荼茗的手给他把脉,探一探体内魔气,结果出乎意料,魔气只比自己刚封印时要少一些。   谢荼茗猝不及防间被沈昀昭握住手腕,少年柔软的指尖搭于自己手腕处依稀可见的紫青色血管,脉搏三指之地磅礴跳动,谢荼茗忽觉自己血脉偾张,全身热流一瞬之间涌上头颅,化做一股无名的冲动。   自己这是怎么了?   谢荼茗还未来得及深思这其中的难解之处,沈昀昭已经面色凝重地将手移开,“你这除魔丹,一月一颗,可能要吃上一年才能将魔气除净。”   “我那里还剩六颗。”沈昀昭皱眉思索,片刻后继续道,“不过没事,等到仲秋,我们天璇宗会举办一场比武大赛,第一名能拿到一瓶除魔丹,我到时候只需赢得比赛就好。”   比武大赛的头筹在沈昀昭口中仿佛俯拾即是,谢荼茗能料到除魔丹珍贵难得,但是此刻这才知,除魔丹竟然珍贵到如此地步,在原本几千人的天璇宗里,只有宗门第一的弟子才能拥有。   “你这样大展身手,会不会招来什么祸端?”   “没事没事,我武功高强。”沈昀昭摇头,突然向谢荼茗凑近一些,嬉皮笑脸,“再说,我不是还有你吗?”   谢荼茗一时无言。   但是沈昀昭知晓谢荼茗的脾性,他心知肚明,谢荼茗无声代表着默认。   谢荼茗因此暂且在天璇宗住下,日子兜兜转转,很快就到了夏季。   那时候两人已经十分熟稔亲近,沈昀昭开口闭口“荼茗荼茗”地叫,谢荼茗听多了便问沈昀昭为何要这样叫他。   沈昀昭理所当然道:“你不觉得这样叫更亲近吗?连名带姓地称呼别人显得怪生疏的。”   后来谢荼茗直接就改口叫“昀昭”了。   再后来仲秋已至,比武大赛姗姗来迟,谢荼茗作为围观者,在台下亲眼见证沈昀昭一路过关斩将,直到最后打败魏珂,拿到那瓶除魔丹。   沈昀昭从台下走来,穿过茫茫人群,一眼发现人流最外围等待的谢荼茗,沈昀昭像是看到救星一样双目发亮,他大步走到谢荼茗的面前,把白瓷瓶装的除魔丹往谢荼茗怀里塞。   谢荼茗才收好除魔丹,只见对面人突然往自己的方向一倒,谢荼茗眼疾手快及时接住,连忙问道:“你怎么了?!”   “没事。”沈昀昭靠在谢荼茗怀里,合上眼帘,轻轻摇头,“我就是有点累,你先带我回去,我想好好在榻上睡一觉。”   一刻钟后,谢荼茗凝视沈昀昭的睡颜,目光从眉峰划过眼角,从鼻尖掠至嘴唇,停于脸颊时,谢荼茗怔怔地出神地想,沈昀昭开怀大笑的时候,双颊处应该有两个清浅的酒窝。   谢荼茗心底酸涩,因为沈昀昭为一瓶除魔丹精疲力尽,还被迫显露锋芒。除魔丹此刻正收在谢荼茗怀里,坚硬的白瓷瓶口和木塞硌的他胸口发疼。   谢荼茗不禁又想到,沈昀昭夺得第一的那刻,是整个天璇宗不可比拟的光芒万丈的天才少年。沈昀昭天资聪慧气度不凡,就应该站在擂台中央,享受众人的瞩目与敬仰。   由衷喜悦的同时,谢荼茗蓦然小家子气地凭空生出一丝酸味,他突然不想让别人看见沈昀昭,那般耀眼的,放荡洒脱的,少年意气的沈昀昭。   思及此,谢荼茗陡然惊醒,自责自愧,我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第41章 肆拾壹   魏珂的计划泡了汤。   他本来打算自己赢得第一,拿到除魔丹,然后赠予沈昀昭,做一次人情买卖。因为他知道沈昀昭急需除魔丹给那什劳子的狐妖除魔气。   但是他没想到沈昀昭不留情面地会打败自己。   魏珂一直都有个无人知晓的秘密,他喜欢沈昀昭。因为动了歪心思,魏珂这几日的修为停滞不前。动情欲的天璇宗人修为会下降,增进的修为和退化的修为两相抵消,结果就是毫无长进。   魏珂心道自己为沈昀昭可谓是牺牲重大。而沈昀昭在比武大会上不给自己留面子,这让魏珂的情绪一下落至低谷。   他是不是不喜欢我?   魏珂突然想到了这一层。   平时一直顶着天璇宗宗主亲传弟子名号的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因为他从来都是万众瞩目的那个,再说沈昀昭之前不是还夸自己“英勇善战法力无边”?   可是这个念头一旦生出来,说什么也难以放下,魏珂不禁又想到,沈昀昭自从回天璇宗后,都是以“魏师兄”三个字来称呼自己,心里更加摇摆不定。   这时魏珂突然又想到自己游历人间时收集的一种毒花,名为厌青花。   食厌青花者,如果心有所属,此毒便会化作春药。春药如若没人帮忙纾解,强忍药性,便会修为大损。   如果心无所属,那它充其量只是一种毒药,即便及时解毒,也会让人修为大损。如此看来,唯一能够全身而退的办法是中厌青花毒的人,必须要有喜欢的人,还要进行鱼水之欢,才不会影响修为。   可是天璇宗人不能共赴巫山,翻云覆雨,因为情欲的满足会使天璇宗人修为退化。   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沈昀昭的修为都是要降低的。当时魏珂就是明白这点,暗中收集许多厌青花毒,总觉得以后会用上。   厌青花确实是一个试探的好办法。   魏珂不禁又回想起沈昀昭今早手握除魔丹,立于擂台中央,衣袂纷飞那一幕,羡慕与嫉妒在心底疯狂滋长,沈昀昭与自己对战时拼尽全力,魏珂思及此,又恨又痛,觉得沈昀昭简直不可理喻,一点情面都不留。   魏珂第一爱的是他的修为,第二爱的是他的面子,其次才是沈昀昭。   魏珂把毒下在糕点里,而后自己先吞下秘制解药。   唯有先吃解药再食厌青花才不会损害修为,可是沈昀昭如何提前料到对方要下哪种毒,并提前服下相应的解药呢?而且药效发作顷刻之间,沈昀昭怕是还没想明白其中端倪,就要因毒发而神志不清了。   到时候只需察看沈昀昭的状态就知道他是否与自己心意相通。   魏珂手题八角檀木糕点盒,说是来送点心时,沈昀昭只觉得是黄鼠狼给鸡拜年,自己才打败魏珂,让他颜面尽失,魏珂还送点心恭喜他,说这是他亲人特意派人捎带的家乡特产,沈昀昭表面受宠若惊,心里不屑:当我没吃过桂花糕吗?   魏珂见沈昀昭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心里很是受用,从食盒里递给沈昀昭一块糕点。   沈昀昭假装失手掉在地上。   魏珂也不恼,又重新拿出一块咬了一口,边吃边说道:“味道不错,师弟确定不尝一尝?”   然后魏珂又从食盒里取出一块,递向沈昀昭。   沈昀昭心想原本那块十有八九动过手脚的桂花糕已经被自己故意扔到地上。方才暗中观察,只见食盒里的桂花糕都是一个模样,并没有特意做标记的,而且自己已经趁魏珂不注意,悄悄将桌子上的圆形食盒转了半个圈,魏珂拿糕点吃的时候毫不犹豫,说明食盒里的桂花糕是没有下毒与否的区别。   再说魏珂亲自来送我糕点吃,岂不是落人把柄?   那边魏珂还维持伸手的姿势,沈昀昭迟疑接过,咬了一口,也不敢再贪食。   魏珂亲眼见到沈昀昭咽下一小口桂花糕,寒暄客套几句后,心满意足地告辞。   魏珂才离去没多久,沈昀昭忽觉浑身发烫,心中大叫不好。他真没想到魏珂会如此愚昧,竟然真冒着落人把柄的风险给自己下毒。 第42章 肆拾贰   沈昀昭浑身灼热,脑袋发昏,他先是打算强压药性,尝试之后却发现结果适得其反,只好另想它法。   可是他能想到什么好办法呢?他根本就不知道魏珂给自己下了什么药?   身体在一寸寸变得滚烫,沈昀昭无法,只能选择默默忍受,捱过这股药性。   魏珂至少应该不至于傻到亲手给自己下致死的毒,沈昀昭咬住后槽牙暗骂,所以魏珂到底给我下了个什么玩意?   沈昀昭聪慧,但是唯有在情事方面迟钝如斯。   等谢荼茗推门而入时,沈昀昭斜靠在圈椅上,眼帘半垂,已然神志不清。   那瓶除魔丹一共有十颗,谢荼茗知道除魔丹珍贵万分,拿下自己必需的六颗之后,便准备把剩下的除魔丹还给沈昀昭,随手将门掩上,转头却见到沈昀昭斜靠在椅背上,不像是在休息。   沈昀昭的呼吸声很重。   “你怎么来了?”头沉如铸铁,连抬起来都有些困难,于是沈昀昭只是掀开眼帘,眼珠微转,见来人是谢荼茗,才没立即将他赶出去。   “我来还多余的除魔丹。”   谢荼茗走上前,将瓶子递出。   沈昀昭伸出右手,接过瓶子时,不小心触碰到谢荼茗指尖肌肤。须臾间,一股清凉从指尖传至沈昀昭心底,理智暂时失去效用,唯有因为药效依然耀武扬威地叫嚣,纵容身体的欲望,沈昀昭一把握住谢荼茗的掌心,指尖在对方手背上微微摩挲。   谢荼茗登时僵住,觉出一丝不对劲来,“你……你怎么了?”   沈昀昭摇头,将谢荼茗拉至身前,沈昀昭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到了无法忍耐的境地,他想靠近谢荼茗,他想汲取更多的清凉。   沈昀昭抱住谢荼茗。   谢荼茗意识到沈昀昭可能是被人下了某种药。   调整呼吸,谢荼茗努力克制住身体的某种冲动,“你是不是被人下了春药?”   沈昀昭迷惘地摇头,“我不知道。”   下一瞬,沈昀昭踮起脚尖,身体顺从内心的欲望,他勾住谢荼茗修长的脖颈,吻了上去。   有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在谢荼茗脑里炸开,抱住自己的沈昀昭确实是天资聪慧,以至于他在情事方面也无师自通,沈昀昭轻啄几下之后,不知餍足地撬开谢荼茗的牙关,去勾出他里面的柔软。   一吻结束后,谢荼茗微微喘息,沈昀昭的左右手还不知死活地在谢荼茗的身上灵活游走,谢荼茗只知道自己的自制力被谢荼茗撩拨得所剩无几,但他还是尽力汇聚出一丁点定力,在沈昀昭想双手勾住自己的脖颈再来一吻时,及时将对方手腕抓住,谢荼茗哑声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我知道啊。”沈昀昭歪头轻笑,酒窝若隐若现。   “荼茗。”   “你是阿茗。”   谢荼茗引以为傲的自制力在这一刻彻底沦为笑谈。   谢荼茗抽出自己仅剩的一点理智,将门窗全部用法术封住,又施用隔音结界,将这间卧房笼罩于其下,他有私心,他不想这一刻有闲人来打搅他们。   将沈昀昭按在锦衾之上,谢荼茗褪去沈昀昭的衣衫时,对方似乎因为暴露的肌肤感受到了冷意,而止不住微微颤抖,谢荼茗附身下去,唇先是落在他的额头,然后再到嘴唇,他模仿沈昀昭之前的动作,舌头从皓齿间隙滑进口腔,呼吸交融。   沈昀昭很积极地回应。   吻完之后,谢荼茗突然附身含住沈昀昭的耳朵,而后轻咬喉结,他如愿得到沈昀昭唇齿间泄露的一声呻吟。 第43章 肆拾叁   大片大片的白雪地上,谢荼茗一眼就见到了鲜艳欲滴的红梅花,因为暴风雪的蹂躏红梅花反而又颓败转为挺立,谢荼茗捏住了红梅的花瓣揉搓,低头轻嗅,感受红梅的清香。   那片白雪地是谢荼茗的天堂,谢荼茗在雪地里驰骋,也没忘四处种下红梅的种子,他喜欢红艳艳的颜色。正当谢荼茗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时,忽然有两条白蛇缠上了自己的腰,谢荼茗也只是小心地引导蛇从自己身上下来。   但是谢荼茗始终没忘记自己来这片雪地的目的,翻过这片雪地,谢荼茗看到了自己预想中的山丘,两座山丘相连,山丘依然被雪覆盖洁白无瑕,谢荼茗此行的目的就是来山丘相连的沟壑之间,种下一种名叫清羽的花,这种花只能在这里得到最好的盛放,于是他来了。   种花需先挖洞。   谢荼茗先是用手指挖,可是他没想到雪太软了,才挖出一个小洞上面的雪又向下陷落,看起来不像是他在挖洞,反而像是雪把他的手给吞了。谢荼茗只好再换工具,他想起自己随身携带的铲子,他从身上掏出来,顺着自己之前已经开辟过的地方开始挖起来。   谢荼茗用铲子在原来的洞里挖,雪太软了,最上面的部分还是会陷落下来去吞谢荼茗的铲子,时间紧迫,谢荼茗只好加快了动作,谢荼茗若是翻过被雪覆盖的山丘后,就能看到眼前又有一座小山丘。那边的温度或许高一些,于是小山丘顶端的雪水部分融化了,流下来。   谢荼茗把清羽放进去,然后往里面浇了点水。 第44章 肆拾肆   魏珂是亲眼见谢荼茗进去,他因为怕暴露自己,只敢小心翼翼扒在窗户一旁偷听,沈昀昭的窗牖都被封死,窗户纸也坚硬如铁,无法捅破,估计是沈昀昭在上面施展了某种法术。   魏珂无法,他必须要确认沈昀昭此时的状态,于是他只能选择等谢荼茗出来,然后自己再进去。   可是谢荼茗身影始终没有出现在自己的视线里,而且忽然之间,魏珂连房中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魏珂忽觉情况有些不妙,似乎偏离了自己的预期。   深夜来临,沈昀昭卧房里的烛火通明,魏珂也不管自己影子可能会倒映在窗上,冒险地探出头,虽然不见沈昀昭和谢荼茗的脸,但是他看到摇晃的虚影,魏珂立马联想到他们可能在进行某种事情,此刻沈昀昭身上的厌青花毒化作春药已经不那么重要,因为另一个古怪且可怖的猜想从心底冒出,魏珂开始反思——   为什么一开始我从未考虑另一种可能性?   万一……万一沈昀昭喜欢的是谢荼茗呢?   许多平日里忽视的细节此刻陡然如雨后春笋,接连不断地浮现在魏珂眼前,例如两人一同逛集市,一起喝茶下棋练功,而且,而且沈昀昭还为了替谢荼茗拿到除魔丹而在众目睽睽之下打败了我!   想到这里,魏珂咬牙切齿,面目有些狰狞。   答案显而易见。   魏珂失魂落魄地离去,一路上苦苦思索,我如此优秀卓越,沈昀昭为何不喜欢我,反倒看上那只柔柔弱弱长的比女人还美的狐妖?然后又愤愤地想,沈昀昭算个什么东西,我还瞧不上他,我会喜欢他?可是只要停止练功就退化的修为在告诉他,他就是动了心。   不行,我要断了我的情欲。不然我的修为就会一路下滑,我和沈昀昭之间的差距只会越来越大,我没法成为五年之后天璇宗宗主大选的胜者,我的宗主之位会被沈昀昭夺去。   魏珂心急如焚,他苦思冥想,才回忆出天璇宗的藏书阁里,似乎有一本被宗主生前严令禁止翻阅的秘法集,那上面好像就有斩断情欲的方法。   魏珂步伐急促,疯疯癫癫地跑向藏书阁。入藏书阁的令牌原本只有宗主有,如今宗主已死,魏珂作为宗主亲传弟子,令牌自然就到了魏珂手里。   “原来,只要拿心爱之人的魂魄练剑,就能彻底斩断情根,并且还能获得心爱之人的功力……原来只要这样……”   一炷香之后,魏珂站在藏书阁一角,手捧一本《天璇宗禁法集》,喃喃自语,他一身黑色的衣袍与窗外的夜色几乎融为一体,夜风席卷阴寒而过,摩挲着禁法集的书页,将几张纸吹翻一个面,纸张因为摩擦而发出的声音乍听之下像是冤魂的哀鸣。 第45章 肆拾伍   翌日早,沈昀昭匆忙间穿好衣衫,乘谢荼茗还在熟睡,慌慌张张先行离去。暗红痕迹和背后隐痛皆向他昭示荒诞不经的昨夜。沈昀昭一想到是魏珂下药陷害自己,简直想把对方剥皮抽筋,但也只是想想过过瘾罢了,他做事没魏珂这么莽撞。   沈昀昭最近几日一直在躲谢荼茗,因为沾染情欲的天璇宗弟子的修为会降低,他自认为不是会为情爱放弃一身修为的人。再者而言,如果用情至深就不仅仅是降低修为这样简单,最后走火入魔,几乎无人能逃脱如此下场。   或许自己只是图一时新鲜罢了。   就像他和谢荼茗一路奔波时爱喝龙井,入天璇宗之后却常喝铁观音,就像他原来总让谢荼茗给自己带虐恋情深的话本,后来却更偏爱欢喜冤家的故事,就像他和谢荼茗下棋——   怎么总是谢荼茗?!   怎么了,难道谢荼茗于他而言就不可替代吗?   沈昀昭被突如其来的想法惊到,满脸懊恼。   沈昀昭不信。   以往午后时分,两人都会互相切磋棋艺武功,但是这几日沈昀昭都硬生生忍住去找谢荼茗的冲动,但是沈昀昭低估了习以为常的效用,他实在是手痒想下棋,于是便在天璇宗里随便找一位扫地的小厮,让他陪自己下棋。   小厮连忙摆手声称自己棋艺不精。   沈昀昭只说无妨,他只想找个人随便下上一句,磋磨时间。   一刻钟之后,沈昀昭觉得自己错的离谱,小厮自认为的棋艺不精,落在沈昀昭眼里,根本就是一窍不通。   “下错了。”在小厮迟疑不定地落下一颗棋后,沈昀昭蓦然低声道。   沈昀昭默默地想,如果对手是谢荼茗,一定能看出他步步为营的陷阱,然后及时破局,可是面前这个人,简直就是在把自己的棋往对方手里送。   小厮满脸疑惑,抬头看向沈昀昭,“沈公子?”   “没什么。”沈昀昭摆摆手,让他先退下。   偌大后院又只剩下沉昀昭一人,深思不用来琢磨下一步棋怎么走的时候,总不免跳回到自己和谢荼茗相处相知的画面。   我怎么又想到他了,沈昀昭暗自咬牙。 第46章 肆拾陆   沈昀昭躲谢荼茗的第十天,谢荼茗终于耐心耗尽,忍无可忍。   那日沈昀昭一身白色长袍立于桃花树下,衣袂襟裾飘飘欲仙,背后蜿蜒一条朱红曲廊,桃花纷纷扬扬落下,满天飞红,宛若仙境。   沈昀昭见谢荼茗来时,身形不稳,摇摇晃晃,似乎是喝醉了。   他怎么了?   沈昀昭不自禁地关切起对方,然而下一刻沈昀昭见谢荼茗大步流星朝自己走来。   沈昀昭的第一反应是逃。   谢荼茗早有预料,甚至连沈昀昭逃避的路线都提前设想完毕,他用身体堵住沈昀昭的路,低头沉声问道:“为什么躲我?”   谢荼茗的身影笼罩于自己上方,带来不可忽视的压迫感,仿佛空气被挤到一旁,变得稀薄,沈昀昭心头一窒,心如乱麻,十天前想不明白的事到如今疑惑不解,但今日再见谢荼茗终究与往常截然不同,似乎是某些事情即将被挑明的前兆——心跳加速,磅礴有力,一下又一下,像是不满于肋骨的束缚,即将要蹦出胸膛。   沈昀昭此刻唯有逃离的念头,只好随便说些什么打发走对方,他甚至不敢与谢荼茗对视,所以沈昀昭将头扭至一旁,“我不喜欢你。”   “我在避嫌。”   谢荼茗闻言一时心头抑制不住地生出怒火。   脸色霎时冰凉,谢荼茗冷笑一声,右手捏住沈昀昭的下巴,强迫他对上自己的视线,“你不喜欢我?那你在天璇宗外为何要为我暴露自己实力?为何要替我拿那瓶除魔丹?为何纵容我对你百般摆布?你像是爱多管闲事的人吗?”   谢荼茗每说一个字,沈昀昭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谢荼茗五指用力,制止住沈昀昭无谓的挣扎,于是沈昀昭只能被迫与谢荼茗对视,那双眼眸初见时,沈昀昭就觉得灵动美艳,尤其是眼角微弯,泛滥潮红时,像盛放的桃花瓣。但是此刻,谢荼茗没有笑,眼底黑沉一片,宛如深不见底的皂色漩涡。   “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说你不喜欢我。”   不就是五个字吗?说就说。   沈昀昭赌气似的心中默道,但等到真要撂下这句话时,沈昀昭仿佛声带受损,几个简单的音节卡在咽喉里不上不下,于是他长久静默。   “说啊。”谢荼茗拔高声音,捏住沈昀昭下巴的手也止不住地用力,指尖泛白。   谢荼茗平时待人处事冷清孤傲,但他对沈昀昭从来温柔关切,这还是谢荼茗第一次滔天怒火地冲自己吼,沈昀昭本来就在强忍下巴处的疼痛,又在毫无防备之时被谢荼茗吼了一句,他委屈地眼圈泛红。   谢荼茗当即注意到眼前人的异样。   见沈昀昭顶着一张将哭未哭的脸,谢荼茗心里微微刺痛,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之前情绪失控,他有些无措松开手指,放柔声音问道:“我弄疼你了?”   沈昀昭因谢荼茗变回往常的温温柔柔的腔调几乎溃不成军,他拂开谢荼茗的手落荒而逃。 第47章 肆拾柒   我到底喜不喜欢他?   沈昀昭回到自己房里,坐在圈椅上大口喘息,心悸伴随加重的呼声盖过耳边细碎风声。沈昀昭跑之前甚至不敢去看谢荼茗的神情,可又止不住去想,他会当时会怎么样?会不会伤心难过?   心底的答案呼之欲出。   其实早在几天前,以沈昀昭的聪颖通透,就已经想明白答案,只是碍于天璇宗弟子的身份,他仍旧选择固执地自欺欺人,然而方才谢荼茗在长廊处掷地有声,针针见血的追问,让沈昀昭再也无法麻痹自己——   如果他不喜欢谢荼茗,那就不会为他暴露自己的实力,如果他不喜欢谢荼茗,那就不会为他夺下那瓶除魔丹,如果他不喜欢谢荼茗,那他会在自己毒发这种暴露弱点的时刻,及时将谢荼茗从卧房里赶出去,如果他不喜欢谢荼茗……他根本就不会让谢荼茗在那一夜变着花样折腾自己。春药只是助兴,并不会让他完全失去理智,谢荼茗之所以能与自己颠倒衣裳,也自己藏匿于心底深处的一丝微不可查的默许和纵容。   可是天璇宗人不能动情欲,所有用情至深的人最终都逃不过走火入魔的下场。   沈昀昭靠上椅背,闭上眼心道,若我不是天璇宗人就好了。   此念一出,沈昀昭陡然间醐醍灌顶。   对了,我若是因此不愿承认自己心意,那我把这身天璇宗功法全部剔除,不就大功告成,万事大吉了吗?我没有修为,走火入魔也就成为无稽之谈。   可是如何做才能完全剔除天璇宗功法?   沈昀昭立即想到《天璇宗禁法集》,他隐约记得师父曾经提及过,那时他还百思不解,满腹疑团,师父武艺高超,怎么会起剔除功法的念头?现在想来,许是同自己一样,为情所困,不可免俗。   可是这本书册此刻正躺在天璇宗藏书阁里,而进入藏书阁的令牌只有魏珂手里有,藏书阁四面八方的机关皆为宗主亲手所设,稍有不慎当场毙命,沈昀昭不能硬闯,不得不亲自去找魏珂。   “你要进入藏书阁的令牌干什么?”魏珂问。   沈昀昭稍加思索,心中已有考量。   自己肯定是不能撒谎说要练功,否则以魏珂的品性,是绝对不会施以援手,说不定还要借此落井下石。再者,既然魏珂本来就因为自己修为胜于他而心生嫉妒,倒不如实话实说,就自己说要剔除功力,这样一来魏珂唯一可以匹敌的对手也没了,日后在天璇宗都能横着走,一定会大喜过望。   于是沈昀昭说:“我想找一找剔除我全身修为的禁术。”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上了一个人。”   魏珂沉默刹那,而后爽快答应,解下系在自己腰封上的令牌。   沈昀昭费了一番功夫,终于在藏书阁里找到那本禁法集,正准备小心翼翼将书册抽出,却发现落满灰尘的亮格上竟有两个淡淡的指印。   这本《天璇宗禁法集》最近竟然有人动过?!   沈昀昭陡然想起自己之前忽视的一个细节。   天璇宗藏书阁人迹罕至,所有弟子研习练功要用的书籍,早就在年初被提前取出,那时候宗主还未仙逝,因此藏书阁的令牌此刻应该躺在宗主的书房里吃灰。   沈昀昭忽而记起自己来找魏珂之前,还设想过魏珂会一时都找不到令牌,然而结果大相径庭,魏珂是直接从身上解下令牌给自己的。   魏珂怎么会把它带在身上? 第48章 肆拾捌   魏珂坐于书桌旁,默读完一本天璇宗内功功法,闭眼小憩片刻时也不忘调节体内真气,他突然想起沈昀昭的那句话——“我找一找想剔除我全身修为的禁术。”   简直愚不可及,魏珂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为情爱去放弃修为,因为与修为直接挂钩的还有名誉地位,这些远比情爱重要,就算他真的喜欢沈昀昭喜欢到茶饭不思,死去活来,那他也会选择演化天璇宗的功法体系,让修为不会因为情欲滋长而退化。   魏珂又不禁回忆起那晚映在窗棂间摇晃的虚影。   谢荼茗是吗?他喜欢谢荼茗?   魏珂开始回忆谢荼茗的样貌,但是他记不清楚,只知道他长得比女人还美。如果不是因为沈昀昭,他根本就不会让谢荼茗入天璇宗,他不喜欢多管闲事,这样容易招来事端。   谢荼茗似乎也不是天赋异禀,资质应该没有自己好吧?沈昀昭怎么会看上他?他连个隐身结界都无法长时间支撑,最后还不是要靠沈昀昭出手,一举杀死八位魑魅门弟子。   沈昀昭。   魏珂思绪又转到沈昀昭身上,天赋异禀,天资聪慧,机敏通透,一点就通等等形容天分高超的词放在他身上,都不是小题大做,他确实有资格被寻常人仰望,可是他竟然为了一只小小的狐妖要剔除自己一身修为。   他竟然要剔除修为。   他有难以求得,羡煞旁人的天赋,竟然要剔除修为。   魏珂刹那间猛一睁眼,眼底尽是阴厉——   为什么?   为什么有人明明资质超群却能随手弃之?为什么有人能随随便便浪费天赋!他沈昀昭知不知道他要剔除的那些功力,自己要夜夜废寝忘食,日日闻鸡起舞才能练出来!凭什么上天如此不公,赐给沈昀昭绝佳的练武天赋,他趋之若鹜的东西,沈昀昭竟然弃之如履!   魏珂胸口剧烈起伏,深呼吸,企图让自己平静下来。   没事,没事,冷静点,魏珂,情绪波动起伏过大无益于增长修为。   再等等,很快的,等到沈昀昭剔除自己的功力,他就可以轻而易举杀了沈昀昭,然后用他的魂魄练剑,来增加自己的修为。   另一边,沈昀昭回忆禁法集里所书的剔除天璇宗功法的口诀,心中窃喜,喜不胜收,笑意从双目蔓延到唇角。   他只想快些向谢荼茗挑明自己的心意。   等剔除完毕,他就可以袒露心肠,与谢荼茗一起离开天璇宗。   沈昀昭只看一遍就记住了剔除口诀,在剔除功力之前,他需先将全部真气汇集于丹田之处,以让真气在体内运转,可是当沈昀昭闭眼感知真气运转一周时,却发现自己真气竟然不是纯净的金黄色,而是隐隐泛滥紫黑。   怎么会有紫黑?   沈昀昭调动全身修为去查探,查探三次后,沈昀昭面上的笑意瞬间消散,因为每次的结果都一样——   他也被魔气感染了。   然后沈昀昭惊觉自己心脏竟然被紫黑气体给包围住,魔气蠢蠢欲动,最多一月,就可以完全侵入心脏。可是自己体内的魔气若只是青山外树林里的普通魔气,他不应该无所察觉。   一个可怕的猜想瞬间成形,沈昀昭手忙脚乱,心神不宁地翻出除魔丹,吞下一颗,然后猜想变成现实——   紫黑魔气体不减反增。   可是究竟是何时的疏忽?   沈昀昭绞尽脑汁,才回忆起来青山沟壑处,魏珂第一次施展封印失败时,险些被魔气所伤,好在自己及时推开他,那时有一绺魔气从祛口钻入衣袂,他并未完全将广袖中的魔气除净。   在世间,只有魔头本人所化魔气才能几乎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旁人体内。魔头就用此法,不知换了多少具身体。可是自己竟然没有在一天内被大魔头抹灭意志,掌控身体。去青山时还是孟春,此刻已经入秋,整整半年之久,魔气才入侵到心脏周围,那说明自己体内的魔气可能只是大魔头的分身所化。   但即便是分身,占据心脏之后,也能获得身体的掌控权。   如今自己一动用功力,就会被魔气吸收,而后魔气离心脏的位置就会又靠近几分。可是剔除之法本身就需要自己凝聚起所有功力,这样一来,自己不但无功而返,反而助长魔气夺取自己身体。   另外,沈昀昭忽然间意识到,原来他只有最多一个月,就要完全丧失理智。 第49章 肆拾玖   在得知自己被魔头附身后,沈昀昭心如乱麻,一宿无眠,可是世事弄人,祸不单行,上天仿佛就要再捉弄沈昀昭一次,翌日早,谢荼茗前来告别。   “沈昀昭,我该走了。”   只见谢荼茗背负行囊,看向沈昀昭的眼底平静如死寂,好像之前发怒质问自己的那个人与他毫无瓜葛,他的语气平淡到仿佛两人只是泛泛之交,“我之前留下来本就是为了去除魔气,现在六颗除魔丹已经拿到手,我也该回青山。谢谢你当初救我。”   沈昀昭本就心神不宁,不如平常时候聪慧机敏,这时的他竟然在痴痴地想,为什么他叫我“沈昀昭”,他应该叫我“昀昭”的。   沈昀昭还在想东想西时,谢荼茗已经步伐干脆利落地转身,似乎对天璇宗毫不留恋。见谢荼茗的背影飘然离去,似乎即将消失不见,沉沉钝痛涌上沈昀昭心头,他一把抓住谢荼茗的手腕。   然后他猛然间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月就要变成人人喊打的魔头,又像摸到烫手的山芋一样无措地将手放开。   “怎么了?”谢荼茗低头盯着沈昀昭下垂的手,眼底波涛汹涌。   “没什么。”沈昀昭大梦初醒般回过神,强笑道,“路上注意安全。”   .   可沈昀昭终究还是忍不住尾随谢荼茗,他想既然自己无法向他挑明心意,那他送一送对方总可以吧。于是他悄悄跟随谢荼茗走了一段路,送他到天璇宗大门,原本计划就此折返。站在牌楼下又意识到天璇宗外的树林里可能有魑魅门的埋伏,谢荼茗一人前行可能会遇到危险,他放心不下于是,于是跟着谢荼茗又走了一段。   沈昀昭离谢荼茗八步之远,不多不少,正好八步,一路走到当初他用桃然剑打败魑魅门人的小树林最外围。   “你出来吧。”谢荼茗蓦然转过身,“我知道你跟着我。”   谢荼茗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沈,昀,昭。”   沈昀昭宛若被雷劈中,动弹不得,他觉得自己修为下降得厉害,跟踪谢荼茗竟然会被对方发觉。   谢荼茗大步走到沈昀昭面前,抓住沈昀昭的双肩问:“我在天璇宗的时候你躲着我,现在我终于要走了,你为何又要跟过来?”   沈昀昭只是眼圈泛红,沉默不语,低头掩饰自己的窘态。   谢荼茗再次捏住对方下巴,想让他对上自己视线,结果他略微一抬手,却发现沈昀昭眼睛红了一圈,谢荼茗心疼,他只好把视线移至别处,松开自己五指,“我真是……我真是拿你没办法。”   “我又怎么着你了,你这么委屈。”   你没怎么着我,是我自己摇摆不定。   ——人有时不顾后果肆意而为,其实也不错。   沈昀昭蓦然想到自己之前的话,然后他任由这句话在耳边回想,愈来愈大,直到麻痹自己,以获得聊胜于无的慰藉,沈昀昭头脑一昏,小声说道:“我喜欢你。”   “什么?”   沈昀昭眼中水气氤氲,声音哽咽,却比第一次大了许多,“阿茗,我喜欢你。”   谢荼茗闻言盯住沈昀昭,一时沉默,下一刻他紧紧搂住对方,像是失而复得的赤血心肠的稚童,“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会跟着我,我就知道你喜欢我。”   沈昀昭其实有些心不在焉,若是平时谢荼茗肯定发觉,可此刻他喜不胜收,根本没有注意到沈昀昭的异样,他激动不已地连声重复,“昀昭。”   谢荼茗主动吻上去,所有隐秘的情意就此一触即发,终于暴露在白日青天之下。   .   完事之后,沈昀昭主动去牵谢荼茗的手,与他十指相扣。   谢荼茗很少笑的这样灿烂热烈,又有美貌加成,以至于沈昀昭不由得看呆了。   “在我的家乡青山,有一个古老的传说,说是青山上成亲的两个人会永远相伴,永不离弃。我想现在就带你回去成亲。”   “好啊。”沈昀昭也跟着笑,“不过我们此刻已经有夫妻之实,那我们这一日,就假装已经结为夫妻好不好?”   沈昀昭语气中暗含微不可查的乞求,又喃喃重复一遍,“我们做一日的夫妻,好不好?”   谢荼茗大喜过望,自然是立马答应,当然并未留意到沈昀昭藏在眼底最深处的悲色。   两人决定今日暂时先不赶路,就在在天璇宗外围的小树林里歇脚。   “我之前为你打抱不平的时候,这里的草还是绿的。”沈昀昭手指季秋时期缃绿的野草,眉飞色舞道,“我当时就是在这里,让你把结界收回去,然后只见我衣角翻飞,剑花翻转,风姿绰约,步步生花,不消片刻就干倒所有魑魅门的人。”   沈昀昭说的话不免夸大其词,谢荼茗却对此内容置若罔闻,大呼,“娘子威武。”   在沈昀昭的强烈要求下,谢荼茗在他们今日落脚之地,施加一个隐蔽身形的结界,谢荼茗不知道沈昀昭出于何种目的,只知道这样做沈昀昭会开心,于是他言听计从。   结界里,谢荼茗随手劈下一根竹子,拔掉竹叶,做成鱼竿。   沈昀昭去一旁捉了几只蚯蚓。   谢荼茗从行囊里找到一团鱼线,他神色认真地将蚯蚓绑在鱼线上,然后甩进河里——他们歇脚的地方有一条河。   谢荼茗坐在岸边垂钓,沈昀昭顺势靠在谢荼茗肩上。   “相公,这是第几条鱼了?”   沈昀昭小声问,他怕自己的声音惊走水中的鱼。   谢荼茗感受到鱼竿一沉,他立马向上一拉竹竿,因为鱼线尾部并没有勾子,好在谢荼茗拉鱼竿拉的及时。鱼在被拉上岸时才反应自己上当了,立马松开嘴,但还是晚了一步,掉落在岸上,谢荼茗立马起身去捉,鱼垂死挣扎间,鱼尾溅了谢荼茗一脸水花,“第四条了。”   谢荼茗转身笑道:“咱们今晚吃烤鱼。”   收拾好这条鱼,谢荼茗回去的时候发现沈昀昭已经在他的鱼线上又绑好了蚯蚓,谢荼茗大赞娘子贤惠,然后继续河边垂钓。   沈昀昭依然保持靠在谢荼茗的肩上的姿势,偶有几只乌燕划过天际,碧空之下有两人安静垂钓,江面平静无澜,宛若文人墨客笔下一副描绘世外桃源的水墨丹青。   太阳渐渐陷落到山尖下,夕阳余晖斜照在沈昀昭周身,明黄的光之间混合着鲜艳的赤红,宛如战士被兵刃刺穿胸膛之后,喷薄而出的血液,见谢荼茗手持鱼竿,耐心等待下一条鱼上钩,沈昀昭突然说:“相公,要到晚上了。”   “是啊,娘子。”谢荼茗一双桃花眼弯起来,灵动更胜桃花花瓣,“我们晚上吃烤鱼。”   沈昀昭阖眸,又轻轻重复一遍,“要到晚上了。”   很快夜色布满苍穹。   谢荼茗支起柴火堆,用狐妖的独门御火之术生出火,用木棍横穿两条鱼开始烤,谢荼茗烤鱼的技术很娴熟,他宝贝行囊里竟然还带了油和孜然和辣椒粉,没过多久,一阵阵令人食欲大开的香味从火堆上飘来,钻入笔尖。   谢荼茗递给沈昀昭一条鱼,让沈昀昭尝一尝自己的手艺。   沈昀昭轻咬一口,外面的鱼肉被烤至金黄发脆,因为谢荼茗烤鱼之前在鱼腹上划了三刀,孜然入了味,里面的鱼肉也香味四溢。只不过可能是辣粉放多了的缘故,沈昀昭慢条斯理地咀嚼,眼角却呛出泪花。   银色月华向下倾倒,地面上仿佛结出一层霜雪。   沈昀昭见谢荼茗将最后一口鱼肉咽下,然后餍足地吐出一根鱼刺,沈昀昭目光游离地说:“阿茗,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怎么不叫相公了?”谢荼茗勾唇笑问。   沈昀昭没有看谢荼茗的眼睛,只再一次重复,“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我帮你——”就在沈昀昭因为谢荼茗答应而松一口气时,谢荼茗又悠然地说出了下半句,“我有什么奖励啊?”   谢荼茗此刻是坐于地上,于是沈昀昭福至心灵地缓步走到谢荼茗的面前,单膝下跪勾住谢荼茗的脖颈轻吻一下,“这样可以吗?”   “可以。”谢荼茗心满意足,笑容灿烂。   “这件事,我要从一开始讲起来。”   沈昀昭后退半步,坐下,垂首,这副姿态不像是对谢荼茗说话,反而像是说给地面听,他说时全程不去看谢荼茗的眼睛——   “魏珂很可能想拿我的魂魄去练剑,他想杀我。而我此刻体内有魔头的分身,就是我们在青山上封印的那个魔头,这是我昨天发现的,因为是分身,我才幸存至今,我发现的太晚了,现在已经没法把他赶出我的身体了。所以最多一个月,大魔头就会完全占领我的身体,我会理智全无,成为下一个带来灾难的魔头。”   谢荼茗脸上逐渐消散,他蹙眉道:“阿昭,你别担心,总会有办法的。”   沈昀昭没有接谢荼茗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可是这个魔头厉害的很,我一运功他就会吸收我的功力来壮大自己。而此刻在天璇宗实力较强的只有魏珂和你,也就是说,只有你和魏珂可以帮我的忙。”   “可是我是不可能请魏珂帮忙的,因为魏珂知道了这件事之后,第一个杀了我,然后诋毁我,而且还要给自己冠上拯救苍生的帽子。他可能现在已经在追杀我了,这也是我让你设结界的目的。”   “于是我只能找你来帮忙。”   沈昀昭之前说大段的话都没有停顿,仿佛耗尽毕生的勇气,但是此刻他终究停顿一下,像是需要缓一口气,然后他终于说出那句压在心底一天的话——   “我想让你掏出我的心脏。”   “什么?”谢荼茗被沈昀昭的话惊到有那么一瞬间失声,待缓过来之后,他连连摇头,态度坚决,“不可能。”   “这是个死局,魏珂要杀我。我就算苟且逃生过了一个月,我成了魔头,全天下都要杀我,而且魏珂那个狗东西一定会把我诋毁的一无是处。不如趁着现在死去,也算死的有尊严,不会被万人唾弃千夫所指。此时魔气已经在心脏周围,你掏出我的心脏,就能一举把魔头消灭。”   “不可能,我不可能帮你。”谢荼茗急于否认,聪慧如他也知道这是死局,他几乎没有办法让沈昀昭全身而退,所以他也只能否认,因为其他宽慰的话听起来似乎更觉讽刺。   谢荼茗双眼直直盯住沈昀昭,拒绝之意溢于言表,甚至还暗含一丝绝望,“我做不到。”   沈昀昭这时才仰面对谢荼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你想啊,我这一死,不但没有成为毁灭苍生的大魔头,反而成了拯救苍生的大英雄了。”   “可是你说你不想拯救苍生的。”谢荼茗死死凝视沈昀昭的脸,哑声说道。   “我是不想拯救苍生,可你属于苍生中的一员。”   “我哪有那么伟大?”沈昀昭笑到眯起双目,藏住其中的水气,“至少我想先保你性命无虞,一生顺遂。”   沈昀昭在说情话方面似乎也是无师自通,谢荼茗闻言一怔,只谢荼茗一个失神的功夫,沈昀昭抓住谢荼茗的手刺入自己的胸膛。   不过眨眼间,谢荼茗的右手手掌已经完全没入沈昀昭的胸膛,溢出的血液染红白袍,沈昀昭左手抓住谢荼茗的手腕,手背上青筋凸起,用尽毕生的力气,以防谢荼茗挣脱。   心脏四周的血管被切断的那一刻,沈昀昭松了一口气,然后他再也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他笑着留下了一行泪,因为失血,一句简单的话被他分成了两次说,因为中间要换一口气——   “相公。”   “谢谢你帮我。”   这是沈昀昭第三次主动去吻谢荼茗的唇,沈昀昭一只手轻轻抚上谢荼茗的后脑,因为此刻没有了心脏,他终于能施展自己的法力,于是他在掌心凝结出一团金黄的光。   他没敢看此时谢荼茗的表情,但他吻得很用力,让谢荼茗不敢推开他,也让谢荼茗无法说些什么。   等到谢荼茗意识到他在做什么的时候为时已晚,谢荼茗想挣脱,想厉声质问沈昀昭,但是沈昀昭的唇贴在他的唇上,所有的话都陷落于沈昀昭的吻里。   然后谢荼茗陷入了沉睡。   沈昀昭看着谢荼茗的睡颜,感受凛冽夜风拍打在自己身上,他的声音轻到似乎被风一吹就散了——   “对不起,我不会告诉其他人这个秘密,因为其他人我都不相信,我怕被出卖。我只信你,所以我只告诉你。”   “让你亲手杀我确实太过残忍,我也知道。可是我不能自尽。”沈昀昭失魂落魄地摇头,“我找不到其他的办法了。”   “我封印了你从今天从遇见我之后的记忆,这样也好,你不知道我死在你的手下,你不会活在愧疚之中。你也不知道我喜欢你,以后日子一长,你会忘了我的。”   沈昀昭说“忘了我”三个字的时候已经透支了所有伪装的表面的平静,于是他在说最后一句话时,声音哽咽到发哑——   “对不起,我恐怕没法和你去青山成亲了。”   然后沈昀昭施法除去所有的痕迹,包括鱼竿,两根根横穿鱼骨的木棍,他为谢荼茗捉来的蚯蚓,火柴堆等等,也没忘记清理从胸口流淌到地面的凌乱蜿蜒的血迹。   沈昀昭跳入他们钓鱼的那条河之前,转头再遥遥眺望谢荼茗一眼,然后急忙闭上眼帘,仿佛多看一瞬自己都会后悔,会舍不得。   第二日谢荼茗醒来只觉得自己后脑又痛又沉,宛如被人偷袭,被动了什么手脚。   昨日发生了什么?   对了,昨日和沈昀昭道别之后,他从天璇宗出来,赶路间隙本计划休息片刻,却不想意外熟睡到第二天。   谢荼茗心道,我怎会如此瞌睡?但是他没有细想,也不会意识到其中古怪,因为此时有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他的深思——   我临走之时沈昀昭还抓住我的胳膊,眼底分明是不舍的,所以他到底喜不喜欢我?他会跟上来吗?   谢荼茗继续走,看似走的毫不留念,其实途中他偷偷回上好几次头,但是每次都没有看到沈昀昭的身影。   沈昀昭没有跟上来。 第50章 伍拾   天璇宗弟子的尸身比平常人保留地要久,而且很轻,轻的不像尸体,反而像是一叶扁舟,沈昀昭的尸体最后飘到溟河。   魂魄自身体缓缓飘出,浮于半空,然后一个自称是鬼差的鬼出现了,他面色冰沉地问沈昀昭,“第一千零五十二号生鬼,你的执念是什么?”   “生鬼?什么是生鬼?”沈昀昭一脸疑惑。   鬼差强调道:“我在问你的执念。”   “我没有执念。”沈昀昭轻轻摇首,“世间万物拿得起放得下,不后悔的选择也不必纠结,我没有执念。”   鬼差一脸不耐烦,“你别耽误我时间,你既然成了生鬼,你就是有执念的。你好好想想,就没有什么生前未完成的愿望吗?”   沈昀昭陷入沉思,他开始回忆往事,然后他猛然间想起一句话,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里的遗憾是显而易闻的。   ——“对不起,我恐怕没法和你去青山成亲了。”   “……如果真的说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沈昀昭垂眸道,“成亲。”   “我想成亲。”   沈昀昭浅淡地笑,半垂眼帘,他开始用贫瘠的语言去描述记忆里谢荼茗冷艳的外貌——   “和一个让我心动,让我重获欲望的人,他是个大美人,他有一双桃花眼,高挺的鼻梁,茜红润泽的唇瓣,有胸有腰。”   “哎不对,我说顺口了,他没有胸。”   沈昀昭闭上眼睛,嘴角微扬,“他叫谢荼茗。”   鬼差捏着毛笔写——第一千零五十二号生鬼的执念:成亲。和一个让他心动,让他重获欲望的人,是个大美人,有一双桃花眼,高挺的鼻梁,茜红润泽的唇瓣,有胸有腰。   在听到沈昀昭纠正自己话的时候,鬼差想把“有胸”二字划掉,可是划的时候却发现狼毫毛笔挤不出墨汁了。   “你的执念怎么这么长?”鬼差稍显烦躁地抱怨,于是沈昀昭后面的话鬼差就干脆省去不写。生鬼属于鬼里最难管理的一类,阎王从来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从来不在乎自己记录的生鬼执念是否完全准确。   鬼差走之前撂下一句话,“既然你选择成为生鬼长存与世间,那必须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然后鬼差扔给沈昀昭一本生鬼守则。   生鬼守则第一条写:生鬼会忘记生前几乎所有事,除了鬼差记录在《生鬼执念簿》上的执念。   沈昀昭不以为意,他想,只要我天天回忆,我怎么可能会忘记?   后来春去秋来,白驹过隙,年岁飞逝,沈昀昭逐渐开始遗忘,他想记录下所有关于谢荼茗的回忆,但是所有回忆一但写出,没过多久就会凭空消失。   沈昀昭又想,无法记录,说还不行吗?于是再后来他每日长时间地自言自语,复述那些褪色的过往,但他还是忘记了谢荼茗。   这就是成为生鬼的代价。   最终他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第51章 伍拾壹   沈昀昭失踪的第五年,魏珂成功掌权天璇宗,然后他终于有权力去启用往生镜。   往生镜每十年启动一次,所看的片段长度也有限,魏珂选择了他最感兴趣的事情——沈昀昭不知所踪的因果。他看到沈昀昭抓住谢荼茗的手刺入自己胸膛,而后封印了谢荼茗的记忆。   魏珂惊异于亲眼所见沈昀昭死状,却并没有悲痛欲绝,大概是情意快被漫长的年岁磋磨完,他甚至还冷静分析,得出一计——截取狐妖掏心的片段,让他愧怍难当,他可以趁谢荼茗自责之时杀了他。   毕竟掏沈昀昭心的妖留在这世间也不好。   但谢荼茗并没有魏珂想象得那么愚昧无知。   谢荼茗看到之时虽然难掩震惊神色,却也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背叛沈昀昭,另外这段记忆从无处可寻,无从回忆,很有可能是沈昀昭动的手脚。   于是他一遍逃脱魏珂的追杀,一边寻找沈昀昭的转世,他想沈昀昭如果还记得前世因果,他一定要让沈昀昭解释清楚,有关他丢失的那段记忆的来龙去脉。   谢荼茗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走遍天涯海角,他一直固执己见地不知疲倦地找寻。   直到五百年后,他终于在溟河边与沈昀昭重逢。   出乎意料的是,那时的沈昀昭已经成为一只生鬼。   沈昀昭是天璇宗弟子,断情灭欲,他从未有过什么在意的东西,也没有喜欢的人。   他不该有执念。   于是谢荼茗去套沈昀昭的话。   沈昀昭说:“我想成亲。”   谢荼茗想不明白沈昀昭的执念为什么是成亲,但是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与自己毫无瓜葛。   因为沈昀昭并不喜欢自己,从他离开天璇宗的那天起,谢荼茗就得到沈昀昭给出的无声的答案,并永永远远铭记在心,借此来警告自己不要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但谢荼茗也有自己的私心,正好沈昀昭也遗忘一切,于是他将计就计,说要带沈昀昭去青山成亲,因为在古老的狐族传说里,在青山成亲的两人会永远相伴,永不离弃。   虽然沈昀昭不喜欢他。   沈昀昭问他的名字,让谢荼茗神思恍惚间回到自己还在天璇宗之时,那时的沈昀昭总说连名带姓地称呼人显得不够亲近,说完笑容灿烂,脸颊上有两个若隐若现的酒靥。   于是他告诉沈昀昭,“我叫荼茗。”   一日在马车上,他提起往事,“以前总有人把我名字叫错,比如茶茗,茗荼,阿——”   谢荼茗的声音戛然而止。   阿茗,记忆里沈昀昭只叫过他一次,在那个意乱情迷的夜晚,沈昀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主动吻他,谢荼茗自知失言。   他知道天璇宗人不能动情动欲,他当初不该去撩拨沈昀昭,更何况往生镜不会作假,他确实掏出沈昀昭的心脏,害他命丧黄泉,他有愧于沈昀昭。   既然沈昀昭想成亲,那他就送沈昀昭一场婚宴,也正好借此机会,圆了自己和沈昀昭在青山成亲的梦。婚宴结束后,沈昀昭转世投胎,断了前尘,他也该结束无谓漫长的蹉跎岁月,去黄泉游荡。   谢荼茗和沈昀昭做了一日夫妻,婚宴举办于五百年后的秋季。 第52章 终章   生鬼投胎前会想起生前所有事。   “我的故事讲完了。”此时的沈昀昭已经泪流满面,但是他自己浑然不知,他满含期待地问孟婆,“所以我能不喝这碗孟婆汤吗?”   “你的故事打动了我。”孟婆用手抹了抹稍微湿润的眼睛,“你可以不喝。”   “谢谢。”   见自己目的已经达到,沈昀昭抬脚正要迈上奈何桥。   孟婆忽然出声叫住他,“我不该说这些,但我见你痴情,又忍不住想告诉你,你说的那个狐妖,他在你之前来过,他喝了孟婆汤。”   “没事。”沈昀昭回头,阴风卷起他的衣袖和鬓发在空中飞扬,“那我也会让他想起我。”   二十五年后的春天。   红日在碧空高挂,柳树抽出新枝,野花含苞待放,冰川融化汇聚成溪,万物皆是生机盎然。日光从树顶最高的一片叶子,一路跳跃而下,在地面留下许多奇形怪状的明黄光斑。枝头树梢不知名的鸟儿叽叽喳喳地聊的甚欢。   朱红的围墙高立,众人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聊得热火朝天——   “什么?少阁主跑了?!”   解机阁的少阁主连夜翻墙逃跑,只为去青山的消息很快就在解机阁里传的人尽皆知。   “我听说他早就想去了,之前求阁主求了好几次,因为青山封印了魔头,危机四伏,阁主放心不下,一直没有应允,所以少阁主软的不行就来硬的呗。”   “有胆量有胆量。”   “不过咱们少阁主还真是天资聪慧,学武竟然一点就通,我从来没见过悟性这么高的练武天才!”   “对对对,其实我觉得阁主多虑了,以少阁主的武功去青山闯荡不成问题!”   “……”   此时众人口中的解机阁的少阁主,正步行如风地走在青山小路间,青山还是记忆中的模样——花草树木良莠不齐,越靠近封印的地方越是树木稀疏,封印周围竟然寸草不生,宛若荒田,让人难以置信这是初春之景。   少阁主来到青山,先是穿过树林,步行至封印魔头的沟壑处,然后沿原路而返。   去的时候一无所获,归来路上少阁主再次经行树林,只见紫黑魔气依然萦绕不绝。   少阁主边走边四处张望,他心想,难道这次青山之行,最终只会无功而返吗?   已经走到树林的最外面一圈槐树,再往前走,就是不属于青山的地域,少阁主不免失望,穿行树林时,他已经决眦远眺,确实连人影都没见到一个,更别说有他想找的人,可是少阁主又不愿两手空空地离去,他还是不甘心地回头——   却发现有个穿红衣服的男子站在离自己八步之远的一棵树旁。   少阁主睁大双目,然后他清清楚楚看到红衣男子有一张和自己记忆中一模一样的脸,风华绝代,眼尾上挑,宛如两片桃花花瓣。少阁主眼眶涌上一层水色,眼底情绪汹涌。   这次他终于没眼瞎把人看成姑娘了。   少阁主飞奔过去,霜雪衣裾离地而起,漂浮于空中,一上一下宛如白鸥双翅,他在红衣男子的面前及时刹住脚步,有千言万语倾诉,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只能痴痴地笑着。   少阁主在解机阁二十五年,从未这样傻笑过,若是解机阁里的人撞见,只怕要猜测少阁主是被孤魂野鬼夺去身体。   红衣男子退后半步,一脸戒备地问:“你是谁?”   少阁主凝视着红衣男子那双清冷瑰艳的桃花眼,在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笑道——   “我是个在天地间游走的闲散人。”   “我不是坏人。”   (正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