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消夏》作者:时多   捡来的男朋友先别扔,养养看呢   现代 - 狗血 - 破镜重圆- HE   文案:   【1V1/HE/年下/狗血向/失忆有/破镜重圆,不是甜饼!苦情慢热有虐!弃文不用告知!更新通知见wb:时多趣多多】   一次偶然,县城开面馆的小老板把落难少爷捡回了家。他们都以为,这一捡就是相依为命的一辈子。可当小老板终于把房产证交到少爷手上时,对方却突然消失了。   外界常传贺家大少曾经撞坏过脑子,直到本尊空降集团高位一时风头无两。   陈安找了贺璞宁四年,再次相遇,对方却已经不记得他。   当过往与当今重叠——   四年前他是把落魄小孩捡回家的好心人,四年后他是矿区最固执的钉子户。   负责地产开发的贺少爷不耐:“你要多少钱才肯搬走?”   钉子户:“……我不要钱,你能留下来吃碗面吗。”   贺璞宁忘记了,因为他一句“等我回来”,陈安等了许多年。   攻:贺璞宁(小普) 受:陈安   陈安在很多年以后才知道,贺璞宁的名字不是普通的普,而是璞玉的璞。   “千层山,万重浪,比不过县城一碗汤。” 第1章   又过了一个小时,送走最后一桌客人,陈安抬起头,发现那个孩子还在。   写着 “立夏” 的那张日历纸也不过刚撕掉两三天,夜晚还残留着寒气。矿区这块地方大且空,能喘气的却没多少。这个时间别说活人了,就连野鸟和乱草也见不到,更比县城内的温度又低了几分。北风一吹,连个能挡的东西都没有。   陈安拆下空碗上的塑料袋扔进垃圾桶,冷不丁打了个哆嗦。   他的小面馆开在城郊的山脚下,离高速路口不远,再走十几公里就是铁路线。这里远离县城,但却是矿区的中心,飞扬的灰尘是每日常态。在室外待上半天,回家都要洗鼻子。根本没人想在这种地方常住。附近没有居民,只有零星几家像他一样的快餐摊位。顾客大多是附近村子来当矿工的村民,或者开大车路过此地的司机。摊位卖得也全是盖饭或面食,味道并不重要,关键是便宜、量大,吃起来也快。   面馆每天的生意不好不坏,来就餐的多数是能叫出名字的熟面孔。所以陈安在第一时间就注意到了马路对面的那个人。   陈安在心里称呼他为孩子。   对方看上去年纪并不大,还带着未脱的稚气。他穿着一身严丝合缝的西装,扣子系得工工整整。不过因为是绒面质地,西装表面附的全是灰尘,已经看不太出本来的颜色。皮鞋上也沾了许多泥土,脚底有块地方甚至开了胶。脖颈处的领结歪歪扭扭。   他的头上应该是抹过发胶,只是一路逆风走来,额前的碎发早已垮塌,胡乱地垂下来挡住了眼睛,让人看不透思绪。   他站在路灯下的时候,领结中间的位置闪过一丝亮光。不过陈安没注意。   来这种地方还会穿西装的,除了矿山的老板,就是上头来视察的领导。陈安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小老板猜测他或许刚成年。在十八岁生日那天穿上了人生的第一件西装,结果因为升学问题和家长大吵了一架,气得连蛋糕都没吃就离家出走了。   ——少年几乎每隔十分钟就要往面摊的方向望一眼。不小心和陈安对上,又会飞快地转过脸去,把自己躲在水泥柱后面的阴影里。   陈安从内屋加了件外套出来,见对面的人终于换了个姿势,抱胸靠在了柱子上,周身尽是疲态。   也是,从中午有大太阳的时候一直站到了现在,腿不疼才怪呢。陈安想起他当年在火车上站了十几个小时的经历。第二天累得两条腿抬都抬不起来。   不过他当时纯粹属于抱着行李没地方坐,对方可不一样。身后那么大片的空地,随便捡块砖头垫着都能落脚。这小孩却始终挺得笔直,只偶尔拍拍身上的尘土,到后来兴许是发现根本拍不完,索性连手也不抬了。   相邻的饭馆早早就收了摊,只有他的店里还亮着灯。陈安看了几眼挂在门上的塑料门帘,犹豫片刻,还是没拿下来。   他拉上外套的拉链,走到门外。   “哎。” 陈安朝马路对面喊了一句。   对方没理,依旧闭着眼睛。   陈安以为他犯困了没听清,提高声音又喊了一声。   “哎!对面的小孩儿!”   这人才终于有了反应,像是为了确认叫喊的主语是不是自己一般,缓缓地抬起眼,阴影挡住大半张脸。   这是两个人在今天第一次毫无保留的对视。陈安这才注意到他脸上斑驳的污垢,像是拿脏掉的手背蹭出的痕迹。   少年在原地望了许久,却没开口回答任何。   见对方不动,小老板打算干脆过了马路,直接将人拉到店里。谁知他才抬起腿,还没来得及往前迈一步,就见这小孩跟着他的动作飞快地向后退了半分,整个人又回归到暗处。   少年将嘴紧紧抿成一条线,眉宇间满是戒备,放在水泥柱上的手指隐约在发抖。   陈安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不是,我没想赶你走。” 陈安有些哭笑不得地说,“看你呆了一天了,外边这么冷,要不要进来喝碗热汤?”   对方重新低下头,不着痕迹地在上衣和裤兜的位置拍了拍,眼中的光亮更黯淡了几分,垂下的手紧握成拳。   陈安将这孩子的动作尽数收在眼底,心里顿时了然,又补充道:“不收钱。”   少年听到这句话,却还是没什么欣喜的反应,甚至将脸转了过去,再度躲开了他的目光。   陈安招手的动作瞬间顿住,胳膊有些尴尬地停在半空中。眼前这情况,怎么自己反倒更像是死乞白赖讨饭的那个?   还是头回见到真能为了面子把自己饿死的。   好心被当成驴肝肺,他没好气地扯下塑料门帘,故意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将店内挡了个严实。   抹布撇去油光,陈安心不在焉地擦着桌子,思考怎么处理外面的那个小麻烦。   小孩明显是自己偷跑出来的,除了身像样的衣服什么都没有,钱就更不用说了。   陈安想,要不干脆把人送到城内的派出所。这么晚了还不回家,大人也该着急得很。   他心里这么计划,立即将手中的抹布一扔,抬腿就跨上了角落停着的电瓶车。   结果刚拧开钥匙,显示屏就亮起了红色的指示灯,紧接着便是一句不带感情的机械女音。   “请及时充电。”   ……   他表情一滞,才想起早上把车子借给隔壁王婶去买菜了。   想做回好人怎么这么难呢。陈安只得又把脚撑踢下来。   就不该多管闲事。   指针已经逐渐走向十二点,矿山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小,连照明灯都关掉了。周遭的黑暗更深了几分。陈安比谁都清楚此刻外面是什么样。   矿区常年被雾蒙蒙的霾气团笼罩,天空和陆地的界限都变得十分模糊,连星星都看不到几颗。开夜车的大货司机每次都要把远光灯打到最亮,能见度也不过三五米。   只有不远处的矿坑张着黑黝黝的大口子,风沙吹动脚下的碎石,骨碌碌朝山脚的位置滚,总觉得周遭的一切都要被跟着吞进深不见底的矿坑里。   透过门帘的缝隙,陈安又朝外面看了一眼。   小孩也不知道是太累还是受了惊吓,终究还是支撑不住,抱着双腿蹲下了身,胸口紧贴着膝盖,西装脱下来挡住了自己的后脑勺。   他又忍不住心软了。   陈安去后厨拿出平时洗菜用的大塑料盆,将洗过没洗过的面碗和玻璃杯全都往里面放,不一会就摞成了小山,差不多把店里所有的餐具都搬空了才停手。他尝试着推了推,塑料盆纹丝不动。   陈安顿时满意了,他掀开门帘。   “对面的,来帮我个忙!”   少年把书包抱在怀里抬起头,目光再度相遇,而后顺着陈安的手指一路往下。   “要洗的碗太多了,我抬不动。” 陈安面不改色和他对视,指着脚边的塑料盆,“来搭把手,帮我搬到后厨。”   对方还是安静着,眼神在塑料盆和他的脸上来回流连,久到陈安都怀疑这人是不是看穿了自己蹩脚的借口。   他莫名感觉到一阵紧张,喉结上下滚动,又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只好踢了踢塑料盆,勉强增加自己话语间的可信度。   正当陈安绞尽脑汁思考新理由之际,对面忽然传来了一句回答。   “好。”   声音异常微弱,像是被砂纸摩擦过,带着说不出的干涩和喑哑,似乎随时都能被风吹走。   陈安见那孩子扶着柱子缓慢地站起身,理了几下被压皱的衬衫,拿起身上披着的外套。   脚步声越靠越近,他舒了口气,露出了一个能看到牙龈的笑。   塑料盆比想象中更沉,陈安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两个人废了半天力气也没抬得动,只好站在一起咬牙往里推。   陈安出了满背的汗,气喘吁吁地扶着腰,在心里不停骂街,早知道少放几个碗进去。   少年看似瘦弱,反应却比他镇定很多,又默不作声地帮忙把满盆的餐具清洗干净,再规规整整地摆放好。   等收拾完眼前的一切,已经是凌晨了。   陈安揉了揉肩膀,懒腰还没伸出来,抬眼便望见对方重新穿上那件脏兮兮的西装,正欲往店外走。   他急忙跑过去抓住了这人的手腕:“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陈安明知故问,对方要是有地方可去,也不会在店外站一天。   果然,他感觉到手中的胳膊僵了一瞬,就见小孩重新低下头,咬紧了嘴唇不说话。   陈安摊开他的手掌,把一张十元纸钞 “啪” 地拍在掌心。   “给,工钱。我县小时工平均工资标准,可别说我克扣你的啊。”   小孩的情绪总算有了波动,微微睁大了眼睛,怔愣地望着手中的纸钞,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眼下的情况。   陈安才不给他细想的机会,趁人不注意,立刻又把这张十块钱抽了回来。   “这个点,附近也就我家还开门了,勉为其难卖你碗面吧。”   他把单簧唱完,按着人的肩膀让对方坐好。手脚麻利地去灶台煮了一份热腾腾的汤面,又藏了好些加料在碗底。中途怕人溜走,还不时歪了脑袋朝座位上看几眼。   小孩也不知道是被他说服,还是彻底没了再起身走掉的力气。竟然真的安静地坐在了原位,直到陈安端着一碗满满当当的面条走出来。   他把面碗推到对方眼前,从手边抽出一双筷子放平在碗上。   “趁热吃。”   小孩凝视着面碗,面容隐在氤氲的热气里。   陈安见他久久未动,又催促了几遍。   “再不吃面该坨了。”   半晌,他才看到对方拿起筷子,小心翼翼地将面条翻过来,露出埋在碗底的 “加餐”。   少年抬眼看向收银台上的价格牌。   上面写着:素面 6 元,加卤蛋 1 元,加豆排 1 元,加鸡腿 5 元。   他哽着嗓子,说:“超了。”   陈安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声音带着心虚:“这不是,老板心情好了发奖金么……”   对方没理会他的话,思忖片刻,把自己的领结摘了下来。   “这个,值钱的。”   陈安拿起来端详了一会儿,顶灯的映衬下,绸质领结中间闪着晶莹的光。   他眼睛顿时亮了:“这水钻做得不错啊,商业街那家礼品店买的吧?”   “……”   小孩低声说:“是真的。”   陈安心想这个年纪的男生哪懂这些有的没的,多半是被礼品店老板糊弄了,平时应该没少拿类似的东西哄小女朋友。   他也不拆穿,觉得要给孩子留点面子,便随手扔进了兜里。   小孩见他收下领结,脸上的表情终于放松些许,拿起筷子挑了一柱面条到嘴边。   陈安用手支着脸颊,安静瞧着眼前的人。   他平日里见惯了狼吞虎咽的矿工,对小孩的斯文模样颇为新奇。对方坐得依旧端正,一筷子下去不多不少,即使是吃面条也几乎不会发出任何声音。不过吃饭的速度倒是很快,连汤水都喝得一滴不剩,鸡腿骨头被仔细放在餐巾纸上。   小老板瞅了瞅。   挺好,碗和桌面一样干净。   他挽起袖子,习惯性地就要开始收拾,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落在了碗底。一滴又一滴。   少年在哭。   “怎,怎么了这是……”   陈安当即无措了,手脚都不清楚该往哪儿搁。他平日最不擅长安慰人,更别提还是个比自己小七八岁的孩子。只得慌乱地抽出几张纸递过去。   “多大点事啊,日子哪有顺风顺水的……”   小老板絮絮叨叨地说着,拿起餐巾纸自顾自地抹掉男孩眼尾的湿润。他力道不算轻,餐巾纸更是粗糙得很,对方的脸上立刻被蹭出一块红印。   应该是疼的,但男孩什么都没说,任由陈安擦干净了自己的眼角。   如此手忙脚乱地折腾一番,总算止住了小孩的眼泪。陈安如释重负地坐回原位。他胡乱抓了几把头发,从外套里摸出一包烟。   “会吗。”   对方摇了摇头。   陈安收回手,抽出一根塞到自己嘴里,目光瞥见男孩垂下的眼睫,想了想还是没点燃。   “叫什么名字啊。” 陈安问道,想着明天去派出所查一下近期的失踪人口。   “…… 贺璞宁。”   “哪个 pu?” 他声音很弱,语速又快,陈安没听清,“二声还是三声?”   少年还是没有马上回答。陈安似乎已经习惯了他与生俱来般的沉默,也不急着再追问,只把玩着手中的香烟。   “三声。”   半分钟后,他听见男孩说:“普通的普。” 第2章   清晨五点,陈安像往常一样骑车去买菜。   小孩不知道多久没合眼了,在地铺上睡得像头死猪,他用脚踢了好几下都没醒。陈安也懒得再把人拽起来,撕下日历随手留张纸条就出了门。   农贸市场在城郊,沿着门口的公路一直走就能到。陈安今天却没走直线,特意绕了大半个县城先去了趟派出所。   派出所估计也没想过还有人大清早的来报案,只有两个值班人员在里面捧着脑袋打瞌睡。   陈安把头盔抱在怀里,指节敲在桌面上哐哐响。   “警察同志,我找个人。”   对方被惊得险些从座位里弹起来,掀开眼皮在他脸上停留半天,迷迷糊糊地问:“找谁?”   “最近有失踪人口报案吗,一个男生,大概十七八岁,叫贺普宁。”   “等会儿啊。”   陈安看他正了正帽檐,打开电脑屏幕,坐直了身子道:“名字是哪三个字?”   “祝贺的贺,普通的普,宁是……” 陈安顿了顿,“安宁的宁。”   他说完,默默地看着对方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阵敲。   “没有。”   陈安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伸长了脖子往屏幕上凑。   “怎么会呢,是不是打错字了。” 他有些着急地又重复了一遍,“祝贺的贺,普通的普……”   对方见他整个人都快翻到桌子里头了,急忙伸手往外推:“同志,真的没有这个名字的报案。您要是遇到什么流浪儿童,可以带到我们这里来,暂时送去收容机构看管。”   陈安心烦意乱,脑子里瞬间闪过无数种可能。   他咽了咽口水,自己也不知道在紧张什么,压低了接着问道:“那…… 犯事儿的记录有吗。”   “不好意思,他人犯罪记录您无权查看。”   陈安的表情愣了愣,最后只有摆摆手,说了一句 “打扰”,便浑浑噩噩地走出了大门。   在派出所耽搁了不少功夫,回到店里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陈安扛着一袋面粉和新买的菜肉呼哧带喘地进来,就看到小孩穿着他的衣服满脸无措地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手上拿着一张日历纸,背面用圆珠笔歪歪扭扭地写了俩字——“买菜”。   贺璞宁早上是因为呼吸不畅被憋醒的。   陈安担心他看不见自己的留言,特意咬下一块胶带,将纸条贴在了贺璞宁的脑门上。   二楼的吊顶很低,空间显得狭窄又沉闷,小老板因此不喜欢关窗户。风从窗缝里跑进来,纸条牢牢吸住贺璞宁的脸。   他在梦里只觉得被一双无情的大手压住了五官,力气大得惊人,自己无论怎么挣扎反抗都没用。最后一脚踹在了身后的柜子上。   钻心的疼痛立即从脚底蔓延至全身,贺璞宁抱着小腿龇牙咧嘴地坐起,人也从梦里被拽了出来,彻底清醒了。   入目先是大片泛黄的白,他茫然地眨眨眼,就看到 “告别早泄,做回硬汉” 偌大几个字,后面还接了一排夸张的感叹号。   陈安对所有不用花钱的东西全都来之不拒,上头的广告就当看不见。日历已经被撕下小半本,甚至还大摇大摆地被放在了床头。   贺璞宁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手忙脚乱地摘下贴在额头上的 “凶器”,思绪和感官逐渐回笼,才终于认清当下的情况。   小老板坚持只收一碗 6 元的素面钱,剩下的 4 块让他当了过夜费。   矿区地价便宜得很,陈安咬牙买了整间店面,楼下做生意楼上住人。他当年把存款全都投在了店铺里,现在还欠着银行不少钱。生活方面能省则省,所有家具都是自己从二手市场拉回来的。   一张搭建的硬板床,一套折叠桌椅,还有两个老式衣柜。其中一个柜门还掉了铰链,被陈安用胶带勉强固定住,只能开另外半面。   他没时间看电视,喝水吃饭上厕所也全都在楼下解决,卧室只用来睡觉,连个像样的电器都没有。   贺璞宁低下头,看见自己身上廉价的白色 T 恤,领口稍微有点紧。他比陈安高半个头,衣服穿着不是很合适。   眼中突然闪过惊慌,贺璞宁在四周环顾一遭,在柜门上发现了自己来时穿的那身西装。   陈安拿了衣架,把他的三件套整整齐齐地挂好了。   他扶着床头焦急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挪到衣柜处,将手伸进外套内侧的兜里。   手指感受到熟悉的硬皮纸边,贺璞宁把兜里藏着的东西掏出来。红色的封面上,“XX 银行活期储蓄存折” 几个烫金字格外醒目。   他轻舒了口气,攥紧了手中的存折,才意识到卧室里没有第二个人。   贺璞宁在听见声响后的第一时间就冲了出来,神色间满是紧张。   “你去哪里了。”   陈安将肩上的面粉费力卸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见他手里还拿着那张日历纸,便抬了抬下巴:“纸上不写着呢么。”   对方脸上的阴郁稍稍驱散了些,不过依旧皱着眉头看向他。   陈安也憋了满肚子的话要问。他向四周望了望,矿井那边已经有人声传来,于是指挥着贺璞宁上了楼。   陈安把卧室门反锁住,窗户也关上了。   他转过身,看向坐在折叠椅上的人。   陈安用拳头抵住嘴,假意轻咳了一声,问道:“你真的叫贺普宁?”   少年目不斜视,直直对上他的眼:“嗯。”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吧。”   对方用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回答了他:“不是。”   “怎么到这儿来的?”   “火车。”   “成年了吗。”   “刚过十八。”   “身份证给我看看。”   “…… 丢了。”   陈安一巴掌落在他的后脑勺:“编,接着编。”   贺璞宁立刻捂住自己的脑袋,语气带着急切:“是真的!”   “身份证都没了,你告诉我怎么买火车票。”   贺璞宁踟躇半天,才说:“…… 就是在火车站弄丢的。”   他还是对陈安撒了谎。   身份证不是丢的,是他故意从站台上扔下去的。   贺璞宁买了张从铁路线起点开到终点的车票,但在半路就偷偷下了车。老旧破烂的火车站,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检票员。他趁天还未亮,捂住车票的到站地混了出来。   贺璞宁原本只想找个不起眼的小镇躲开父亲的追找,下了车才知道这里竟然是矿区。他把所有现金都拿去买了那张车票,连个打车费都掏不出来,只好沿着公路漫无目的朝前走。   人生第一次离家出逃,若不是被陈安捡回去,他可能已经累死——或者饿死在马路边上了。   陈安还是对这番解释将信将疑。   他对贺璞宁坦白:“我早上去派出所,查了查有没有你的失踪记录。”   贺璞宁听见这句话,表面安静如常,手指却在陈安看不见的背后紧握成拳。   他接着说出了自己的不解:“你这穿得人模狗样,一看就是离家出走的,怎么家长到现在都没报案呢?”   陈安不提这茬还好,话刚说出来,少年的眼眶立刻就红了。   “没了……”   “什么没了?” 陈安没听太懂。   “妈妈,去世了……”   短短五个字,却像是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贺璞宁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低得厉害。陈安望着眼前稍显瘦弱的肩膀,此刻正因为情绪的起伏不自觉地抽动。   他原本在心里已经把故事猜了个大概,料想贺璞宁约莫是个问题少年,说不定还有些案底,找不到工作,也不敢去住宾馆,所以才沦落成现在这副样子。   谁知道剧情完全不按他的规划走。   他有些无措地接着问:“那你,你爸呢?”   贺璞宁的脸色白了一瞬,他别过脸去,似是完全不想提及。直到被陈安穷追不舍的目光盯着,才自弃地垂下眼,万分不情愿地说:“跟后妈跑了。”   原来还是个可怜孩子。   陈安的收容院和少管所计划全都扑了个空,开始变得束手无策起来。他甚至还盘算过,要不要托人在矿区内帮忙找个工作,矿井那边最缺工人。可贺璞宁顶着张白白净净的脸,也就个头稍高一些,胳膊腿看着比自己还细,不用猜都知道没吃过苦头,估计还没下井就能被吹起的煤渣给活埋了。   一筹莫展之际,倒是贺璞宁主动开了口。   “我看你楼下写着招帮工,现在还算数吗。” 第3章   面馆的玻璃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依旧是陈安标准的小学生手写体。   【招店员,年龄 45 岁以下,月薪 1500 包吃住】   矿区半年前新开了两处石灰岩矿。虽然工资比挖煤还是有差距,但岩矿不用下井,只需要就地开山,也不用担心一氧化碳中毒,仍旧吸引了不少打工者。面馆生意也因此跟着得了红利,陈安每天都要忙到深夜,不得已发了个招聘启事。   只是陈安给的月薪还不到工地的三分之一,年轻力壮的都看不上,但凡有点力气早就跑去挖矿了。他的招工信息在门口贴了大半个月,连进门问的人没有。   陈安自己也知道能给的工资太低,发出来纯属碰运气之举,便没太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谁想到直钩还真钓到了一条鱼。   虽然这条鱼看起来是热带名贵品种,完全不像能吃苦的样子。   陈安想了想,工作也不过是洗洗面碗、擦桌子。要是嘴巴利索就帮忙招呼下客人。   何况,他一时半会也找不到第二个还愿意来应聘的。   “算数啊。” 陈安回道,“你想干?”   贺璞宁看着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所以说人还是要助人为乐,说不定就能捡个脑子不好的大便宜。   陈安兴冲冲地拟了两份雇佣合同,煞有介事地写上甲方乙方,又专门跑去隔壁招待所老板娘那里借了盒印泥。   陈安抓着对方的手腕,掰开一根指头:“签了合同可就不能反悔了啊。”   贺璞宁都不知道这东西有没有法律效益,草草看了一眼,发现陈安也只写了雇佣起始日期,其他都是装个表面功夫。他稍微放心了些,在乙方的位置写上 “贺普宁” 三个字,又顺着陈安的意思,留下了食指的指纹。   看着两张纸上圆润的红手印,陈安满意地笑了,当即就要指挥着人去厨房洗菜。贺璞宁也没拒绝,默默从地上拎起一袋子黄瓜和豆芽就往店内走。   只是才刚迈出去两步又被叫住了。   陈安望着他的背影:“脚怎么了?”   贺璞宁走得很慢,姿势也十分别扭,脚趾不易察觉地翘起,几乎是把整个身子的力量压在后跟上往前挪。   听到陈安的问话,他并没有回头,欲盖弥彰似的加快走了两步,却没能分神注意到前方,不小心踢在了厨房的门板上。   门板为了防潮钉了块铁皮在上面,贺璞宁一脚踢上去,铁皮立刻发出 “呼啦呼啦” 震颤的声响,像是平地而起的一声闷雷。   脚趾处瞬间传来一阵钻心般的剧痛,贺璞宁强装的镇定终于分崩离析,咬牙抱着脚踝蹲在地上,手上拎着的塑料袋也被甩了出去。   陈安三两步冲上前,看都没看散落在地上的蔬菜,一把抓过贺璞宁的手腕,焦急地冲他道:“没事儿吧?”   贺璞宁此时已经痛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只闭紧了眼睛反复摇头,出了满脸的冷汗。   陈安将他一只胳膊搭在自己的脖子上,扶着人艰难地站起身。   他原本打算背着贺璞宁直接上楼,可小孩看起来瘦瘦弱弱,压在身上却比想象中要重不少。他的力气也大不如从前,才刚迈上第一节 楼梯,陈安登时膝盖一软,好在贺璞宁及时伸手卡住了墙角,才避免了两个人同时摔下去。   陈安也没心思再逞英雄,别还把自己给倒赔进去。他靠在墙边顺了顺呼吸,问:“还能走吗。”   贺璞宁试着动了动脚,方才踢到铁皮板子的麻 / 痹感已经逐渐褪去,只有脚底水泡摩擦出的钝痛。他犹豫片刻,见陈安面色不虞,还是很轻地点了下头。   “能。”   楼梯狭窄非常,两个人根本无法并排,陈安在前面开路,让贺璞宁把双手搭在自己的肩膀,靠着脚后跟跌跌撞撞地往上挪。   他看到贺璞宁的反应,也大概把情况猜了八九不离十,尤其走到卧室门口,目光瞥见贺璞宁那双脏兮兮已经开了胶的皮鞋。   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在矿区穿这种鞋就是给自己找罪受,大人物还有个代步车,贺璞宁穿着硬底皮鞋徒步走了几十公里,没被磨破才怪。   陈安平时不抽烟,翻箱倒柜半天才找到打火机,又从盒子里抽出一根缝衣针。   他用打火机将针头反复烧了两下,想了想,又用碘酒擦拭几番,勉强算是做了消毒。   陈安一手举着针头,一手端着瓶碘酒,看向坐在床沿的贺璞宁:“把袜子脱了。”   贺璞宁盯着对方手中的东西,碘酒也不知道放了多长时间,瓶身的标签已经被药水浸染,看不清原本的字迹。缝衣针就更不必说,上面甚至还穿着一根线头。   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但也只是一瞬,随后便顺从地将自己的袜子脱了下来,规规矩矩地叠好放在地板上。   陈安拉过一旁的凳子,让贺璞宁将腿抬上去,自己则直接蹲下 / 身。   事实上他根本不需要准备针头。陈安原本想着把贺璞宁的水泡挑开,但对方走了这么久的路,又在店外站了一整天,水泡早就被挤破了,还磨出了不少血,整个脚面又红又肿,看上去有些狰狞。   他心想小孩看着像娇生惯养的,没想到还挺能忍。   陈安将药棉用碘酒浸满,对着伤口处毫不留情地按了下去,不出所料地听到头顶上传来一口倒吸气。   小孩疼得立刻从床上弹了起来,陈安早料到这个反应,先一步下手握住了贺璞宁的脚踝,防止对方误伤踹到自己的脸。   “别乱动。” 他低声吼道,“这破脚还想不想要了。”   贺璞宁无处发泄,又怕小老板再起脾气,只得咬紧了嘴唇,将痛呼全都咽回肚子里。   好在酷刑没有持续太久,陈安动作麻利,三两下就把伤口处理干净了,缠上厚厚一圈绷带。   抬头便对上贺璞宁毫无血色的一张脸,他把医药箱重新收拾好,还有心思开玩笑:“这可不能算工伤。”   贺璞宁却没察觉出他的揶揄之意,他攥紧手下的床单,指尖隐隐泛白,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说:“…… 我不会欠钱的,可以记在工资里。”   陈安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秒,才继续又将抽屉合上。   “跟你开玩笑,怎么还当真了,真没劲。” 他伸出食指,弹了一下贺璞宁的额头,“哥哥我还不缺你一包绷带的钱。”   陈安天天起早贪黑和面,他手劲不小,贺璞宁被弹得直朝后仰,险些栽倒在床上,额头也迅速起了一小片红。   小孩双手捂着自己被打到的地方,眼睛里似是盛了水,倔强又委屈地看着他。   陈安不知怎得想到老家那只八哥。他天天蹲在院子里逗狗玩,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趁小狗睡熟了,伸手突袭它满是绒毛的白色肚皮。   八哥被搅了清梦也不知道怎么发脾气,只会耷拉着耳朵,扭动着圆滚滚的身子,对着他的手指不痛不痒地咬上一口,还没磨牙时候用的力气大。   贺璞宁浑然不知对方漫无边际的联想,迎面对上陈安含笑的一双眼,二人皆是一愣。   陈安掩饰般地轻咳一声,抢在贺璞宁之前开口:“脚不疼了就下楼去,准备开工了。” 第4章   白纸黑字签了协议,贺璞宁也真的顾起店来。只是他实在没有打工的经验,除了刷碗还勉强说得过去,其他简直是越帮越乱。就这么手脚无措地干了几天,甚至还不如陈安自己来的方便。   “祖宗,你长这么大,都没动手帮家里洗过菜吗?” 陈安望着被洗成一盆烂叶子的韭菜,没好气地看着他,“真是惯得不轻。”   贺璞宁垂着手,上面戴了一副橡胶手套,此时顺着动作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晕湿了脚边的一片。   对着面前的一片狼藉,陈安说出来的话不免有些不留情面。贺璞宁表情很是难堪,将嘴唇抿得更紧,但从头到尾都任由小老板数落,半句反驳都没有。   陈安兜里还塞着那张带了两个红手印的合同纸,盖戳时候的兴奋劲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此时只觉得像装了块烫手山芋。   两个人的冲突在某天中午达到了顶峰。   午饭时间来面馆的不少,翻台的速度也很快,矿工们凳子都坐不热,一碗汤面囫囵下肚,再匆匆跑回矿井。陈安忙着抻面煮面,传菜端碗之类的杂活全都交给贺璞宁。   为了容纳尽可能多的客人,陈安店里塞满了桌子,走道狭窄异常,需要侧身才能勉强通过,遇到就餐高峰期更是拥挤。   贺璞宁忙碌地穿梭在这些狭小的缝隙里,为了防止碰到别人,还谨慎地将托盘举到胸口,但意外还是发生了——一个顾客起身时不小心撞到了他的手肘。贺璞宁一时没稳住,托盘瞬间被掀翻,炸酱面从头到脚淋了一身,还有不少酱汁溅到了周围人的身上。   陈安听到外面的声响急匆匆地跑出来,表情愣了一瞬,紧接着径直越过了满脸狼狈的贺璞宁,忙不迭地对着客人陪笑道歉。   贺璞宁见陈安出来,下意识地伸出手,却只堪堪碰到一个从他掌心掠走的衣角。   那人还在不停地破口大骂,叫嚷着要老板给个说法。陈安无奈,最后答应免了他们整桌的单,还额外又赔了一百块。   “是他先——” 贺璞宁原本想说 “是他先撞得我”,只是他站到陈安身后才刚开了口,便被对方一巴掌拍在了手背上。   贺璞宁立即不说话了。   刚出锅的面条淋在身上还是烫得要命,贺璞宁的手背迅速泛起了红,被陈安这么一拍,刺痛便更加倍地传来。   贺璞宁脸色发白,握紧自己的手腕,将被拍过的手藏到了背后。   好言好语地将闹事的人送走,陈安才悄然松了口气,打算关照一下贺璞宁的情况。   他回头朝店内环顾了一整圈,却发现根本没有对方的身影。没过几秒钟,头顶上突然传来 “砰” 的一声巨响。   卧室的门被大力地撞上了。   贺璞宁很快换了新的衣服下来,继续脚不沾地端碗盛菜,只是直到送走晚上的最后一波客人,也没和陈安再说一句话。   陈安将穿了一天的围裙取下,拉卷帘门准备打烊。路过正低头擦桌子的贺璞宁,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晚上想吃什么?”   对方头都没抬,面无表情地将抹布往桌子上一拍,起身又去后厨洗拖把。   陈安望着隐在后厨门内的身影,悻悻地摸了下鼻子。   原来是闹脾气了。   他甚至觉得贺璞宁在自己身上安了雷达,只要他靠近对方两米以内,贺璞宁总会精准察觉,然后不着痕迹地悄声躲开,每回都让他扑个空。   对于贺璞宁情绪不快的原因,陈安其实心知肚明,但又实在拉不下脸去道歉,如同县城所有年纪稍长的男人。他虽然也才二十过半的年纪,可对着刚过青春期的贺璞宁,总会不自觉地将自己摆在长辈的位置上,背着无用的面子包袱,尤其还新加了老板和帮工这一层上下级身份。   贺璞宁也是自幼娇生惯养的性子。父亲忙着生意不顾家,他从小被母亲带大。贺母是江淮人,温婉善感的南方女性,一句重话都不会说,儿子犯了错只会在背地里偷偷红眼睛,周围的亲戚更是巴不得堆满笑脸讨他欢心,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在贺璞宁心里,陈安那一拍无异于当众打了他一记耳光。   两个人各怀心思强撑着脸面,谁也不肯先低头认错。   陈安要占用厨房做晚饭,贺璞宁没了能躲的地方,干脆借口洗澡将自己锁进了卫生间。   卫生间比卧室还要简陋,陈安为了省钱,自己造了个 “热水器”,其实就是在房顶放一个巨大的铁皮桶,再接根塑料管到屋内,靠白天日光的照晒将里面的水升温,凑合着冲一冲身子。   当下不过五月初,水温根本就不够,站在淋浴头下面都要打哆嗦。贺璞宁实在受不了,每次都要单独再烧一锅热水。等他跑上跑下折腾好温度,再冲洗完毕走出来,陈安早就溜到二楼卧室去了。   窗户已经关严锁好,炉灶也全都熄了火,屋内只能听见水池发出的滴答声——陈安将水龙头开到了最小,这样表盘就不会运转,每晚可以偷大半桶水。   静谧的环境会把其他感官无限量放大,贺璞宁刚走出卫生间的门,就闻到一股浓郁的饭菜香味。他为了和陈安置气,从中午到现在滴水未进,又忙前忙后地干了大半天活,早就饿得有些腿软。此时被饭香轻而易举勾了起来,胃里不禁发出了一声剧烈的抗议。   贺璞宁在原地僵了片刻,慌乱用手捂住肚子,面色因为窘迫染上了一层极不自然的红。从小被教导严格遵守各种交际礼节,居然会饿到让肚子叫出声,他恨不得找个地缝将自己埋进去。   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陈安没有在暗处偷看之后,贺璞宁才顺着香气走到餐桌旁。   土豆炖牛肉,骨渣丸子,清炒茭白,还有一大碗白菜炖豆腐。陈安为了避免让贺璞宁吃剩饭,专门将做好的菜分成了两份,留给贺璞宁的那一份齐齐整整,还用防尘罩仔细盖好了,筷子也摆平放在碗上。   贺璞宁闷声不响地吃了精光,又将碗筷和桌椅都收拾好,才放缓了脚步走上楼。   推开卧室的门,陈安背对着他躺在床上,看样子似乎已经睡着了,只是后背绷得笔直,放在外面的手指也在不自觉地抽动。   贺璞宁走到床前,直接掀开了他的被子。   伪装被轻而易举地拆穿,陈安登时从床上弹了起来,眼神清明得很,怒气冲冲地瞪着他:“你干什么!”   贺璞宁面无表情:“洗完澡再睡。”   陈安懒得理他这种城市人的矫情行为,翻身就要继续躺回去,结果被贺璞宁一把抓住了被子。   “洗澡,刷牙。”   “你管我呢,烦不烦!”   两个人互相扯着被子一角,对视着僵持半天,谁也不肯先放手。   最终还是陈安败下阵来。他觉得再扯下去,被面都要被扯坏了。家里只有这一床薄棉被,被贺璞宁糟蹋了不值当。   陈安端着漱口杯骂骂咧咧走下楼,拧开淋浴头才发现贺璞宁竟然还给他加好了热水。他以往用冷水澡凑合惯了,还是头一回在家里享受这种待遇,原本要脱口而出的脏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趁着陈安洗澡的功夫,贺璞宁从抽屉里找到一个笔记本,将今天计算好的每一笔收益都用心记了下来。陈安虽然是老板,却从没认真清点过,面馆一直都是糊涂账。   陈安踩着人字拖踢踢踏踏地上楼,便发现贺璞宁开着台灯认真做账本。他停下擦头发的动作,略带心虚地站在背后。   “不用这么麻烦……”   “不计算清楚,哪天怎么倒闭的你都不知道。”   贺璞宁觉得陈安这个人矛盾得很,平日里完全就是个扣扣搜搜的市井小民,却在最需要在意的收支上和日子过得一样马虎。甚至经常有人趁他不注意,跑到锅边偷个鸡腿卤蛋之类的到碗里,他也没仔细检查过。   陈安被他堵得哑口无言,只得认认真真地站在一旁报数目:“早上买了 10 块钱的白菜,12 块钱的青椒,23 块 5 毛的番茄……”   贺璞宁将账单做成表格,字迹清隽工整,数据一目了然,每页还特意标注了日期,好让陈安翻阅起来更加方便。   陈安在装睡前还盘算着要给贺璞宁一个下马威,企图假模假样地从贺璞宁的工资里扣掉赔出去的一百块,好树立自己作为老板的威信。   可对着贺璞宁新做好的账本,心里不安分的火苗又被他自己踩灭了干净。   陈安报完了采购的账目,又掩饰般地轻咳一声,状似无意道:“还有什么…… 需要我帮忙的吗。”   贺璞宁猛然坐直了身子,问他:“有消食片吗。”   陈安险些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吃个晚饭还能吃撑,丢不丢人。”   对方别过脸:“…… 谁让你做了这么多。”   “…… 谁让你全都吃完的!” 第5章   不只是记账,在陈安发现对方脑子确实比自己好用之后,他干脆将接单收银的活全都交给了贺璞宁,为此还特意给贺璞宁又涨了两百块的工资。   怎么也算正式员工了,让人天天打地铺似乎不太合适,可卧室又放不下第二张床,陈安干脆打算将自己的旧床折价卖了,再换个上下双层的,为此特意借了辆电三轮,拉着贺璞宁去了趟二手市场。   电三轮也不知道是从哪个地方搞来的,外漆都掉光了不说,随手一摸都是黑乎乎的煤渣。陈安拿扫帚扫了扫,又铺上一层报纸,才勉强看起来干净了些。   临出发前,陈安照例将自己平日用的大塑料瓶灌满了水,又从柜台里面拿了瓶冰红茶。   他把冰红茶塞到贺璞宁的怀里:“路上喝。”   贺璞宁却没接,在陈安递过来的瞬间松开了自己环抱在胸前的手,两人一推一躲,冰红茶措不及防地摔在了地上,咕噜噜转了好几圈,直到被椅子腿卡住。   陈安刚想骂他大清早的发什么神经,就看见贺璞宁将冰红茶捡起来,擦了擦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别总把我当小孩。”   他说完,将冰红茶重新放回了柜台,拎起了那个满是划痕的旧水杯。   陈安盯着他的背影愣神片刻,心里想着叛逆期就是麻烦,但也没多做在意,跟着走出了家门。   三轮车的后斗几乎被陈安的旧床占满了,只留下斜边的一个角落。矿区的水泥路常年走运输车,路边早就被压得坑坑洼洼,陈安偏偏还把电三轮开出了越野的劲头,整个车身都跟着他拧车把加速的动作晃来晃去,险些要抖散架了。贺璞宁一只手扶着床腿,一只手扒着围挡,耳朵里灌满了风声。   兴许是矿区停工放假的原因,今日的天空难得沾了点蓝色,像洗过画笔的清水池。贺璞宁一言不发地望着划过的田野。他刚跳下火车的时候,农田还是一整片绿,现在已经被大块方方正正的金黄覆盖,到了要收割麦子的时季。   陈安似乎和二手市场的老板是旧识,对方见他进门,立即停下手上的活计,走上前喊了声名字。   两个人彼此笑着握了握手,陈安说明来意后,又顺势把贺璞宁推到眼前:“这是小普,我弟弟。”   他没有用学徒、帮工之类的词,而是头一回用了这么近乎亲昵的代称。贺璞宁能清晰地感受到陈安放在他肩膀上的手掌,掌心微微发热,还带着几分湿润的汗意。   他不由自主地挺直了后背。   不过谁也没顾得上贺璞宁转瞬即逝的僵硬。陈安很快松开了手,招呼着他和老板一起将车上的旧床卸了下来,在仓库里挑挑看看,最后选了个红木色的上下床。   “就是磕了几个小坑,瞅着不太好看,不过质量你放心。”   陈安摆摆手:“不是事儿。”   他爽快给了钱,却没着急将新床搬到三轮车上,而是和老板约定好晚些来取。   “我弟没来过县城,顺便带他去逛逛。”   陈安给贺璞宁置办了几身夏天穿的衣服,又添了双运动鞋。小孩来了这么长时间,到现在还捡他的旧衣服穿,裤脚袖口哪儿哪儿都短一截,看着属实有些寒酸。   贺璞宁看着自己脚上这双连山寨都算不上的鞋,上面的某品牌 logo 绣的歪歪扭扭,字母拼错不说,三角形标志也完全印反了。   陈安浑然不知,目光期待地看着他:“款式喜欢不?黑的好,不显脏。”   “…… 还行。” 他沉默半天,拒绝的话也还是没能说出口。   两个人买好衣服出来已是午后,陈安想着刚好趁现在回去,天黑前还能赶到家做顿热饭。谁知贺璞宁完全不按规划走,转头就拐进了旁边的商场。他一路直奔家电区,趁陈安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干净利落地挑了套热水器。   小老板力气和身高都比不过,只好用嗓子大声嚷嚷:“你哪儿来的钱!”   “我自己赚的。”   贺璞宁完全不为所动,将陈安刚发给他的工资全都拿出来付了款,又约定了上门安装的时间。   听到安装费还要一百块之后,陈安说什么也不干了,若不是手脚都被死死的拦着,几乎要冲到收银处把钱再抢回来。贺璞宁没办法,两个人最后各退一步,让店员帮忙打包了回家自己弄。陈安嘴里一边骂着 “败家玩意儿”,一边气喘吁吁地将热水器运上了车。   他们还是没赶上日落的时间。行驶在返途的路上,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金黄的农田开始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望无际的漆黑。四周没有树木遮挡,连霾团都变得更加浓郁,只有天上隐约闪烁着几颗朦胧的星星。   兴许是后座载着个花了大价钱的物件,三轮车走得平稳了许多,陈安不紧不慢地开着,嘴里叼了根随手捡来的麦穗。   他们开着电三轮又取了床,后斗就连能塞人的缝隙都没有了。贺璞宁只得盘腿坐在下铺的位置,耳边充斥着陈安哼的不成调子的歌:“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   晚风混着麦子成熟的香气,热热地打在脸上。贺璞宁穿着新买的衣服和鞋子,胳膊里是他拼命斗争来的宝贝热水器,心底异常平静。   他只是想着,夏天来了。 第6章   矿区每个月会有固定两天的公休假。这几年 PM2.5 成了热门话题,盘点全国空气质量排名,矿区回回都在表单末尾。上头强行压了环境指标,无论国营还是私企,每月必须固定停产两天,又紧急加装了好些台远程雾炮机。   虽然陈安觉得这些大炮除了制造噪音根本没用,用来对抗矿区的灰尘杯水车薪。   也不是没有老板动过偷偷开工的心思,夜里开了机器加班加点,结果被人一个匿名电话举报给了省里来的巡查组,狠罚了几十万,又贴了封条,勒令停工整改,类似的事情才逐渐消停下来。   放公休假的同时,通常也意味着到了发工资的日子。陈安的面馆也会变得更加热闹。   塑料门帘噼里啪啦一响,七八个戴着安全帽的人一窝蜂地涌入,脸颊、脖子、手指,但凡露在外面的地方全都是黑的,只有说话时能看见发黄的烟牙。   看到他们手里拎的编织袋,陈安就知道,今天矿井发钱了。   下井风险高,几乎年年都要死人,哪怕是命大的熬到了中年,也只剩两块烂肺,难得善终。连他们自己都调侃,这是个拿命换钱的活。但矿上的薪水实在高得诱人,在县城人均不过千把块工资的时候,他们每个月已经能拿到一两万了。   不计其数的年轻人早早的辍了学,怀揣着发财的梦想,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就像田里一茬接一茬收割的庄稼。他们中的许多人甚至连银行账户都没有,发钱的时候索性就给现金,用麻布口袋兜着,塞得满满当当。   工人们把编织袋往前胸一背,便开始大呼小叫地嚷嚷着点菜,难得奢侈一回,才不管店里原本卖的是什么。酱大骨,炖肘子,红烧鱼,总之越硬的菜越好,统统都要端到桌子上。陈安刚来矿区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还有这种规矩,老实坦白自己做不了,险些被人砸了店面,后来就学聪明了,算着日子提前把鸡鸭鱼肉全都备上,甚至还帮人从县城里捎带过驴板肠火烧。   今天也是一样。陈安大致扫了眼进来的人数,便招呼着贺璞宁帮忙拼桌子。   他们中有不少是第一次见到贺璞宁,眼神里带着好奇和揶揄,问陈安:“找着打杂的了?”   陈安不答应也不否认,还是那句话:“这是我弟弟。”   一大桌年夜饭水准的热菜,陈安要在厨房忙活大半天,贺璞宁便留在外屋照看。   贺璞宁在柜台后面安静站着,看着他们挨着坐下打开编织袋数钱,一沓又一沓粉红色的钞票,就这么放在油腻破旧的餐桌上。手指用舌尖润湿了清点,嘴里也不停地碎碎念。   “一百,二百,三百……”   将钱算的差不多,于有人又想起别的事情,让贺璞宁帮忙去外面看看大巴车来了没。   “这个时间,早就没车了。” 贺璞宁忙着扎帐头也没抬,进城的末班车每天下午五点准时出发。这些当地人,应该比自己更清楚才对。   那人却摆了摆手,只管让他朝周遭多找找看。   贺璞宁出门前,隐约听到身后传来压低声音的哄笑。   “可别教坏了小孩儿。”   “你懂个屁,这个年纪的毛头小子才最生猛。想我当年——”   ……   夜里起了一阵风,贺璞宁没再听清后面的话。他走到公路边向四处望了望,竟然真的在高速路口发现一辆大巴车。临近的几家餐馆也开始有人冒出头,互相招呼着准备上车。他们勾肩搭背,走路摇摇晃晃,时不时还朝着漆黑的天空大声喊上一嗓子,看上去喝了不少酒。   他回到店里,将外面的情况如实告知。几个人的动作突然快了起来,将杯里的二锅头一口闷干,其中一个还拍了拍桌子,扬声道:“老板!快点上菜!”   城际公交是清一水绿色的车体,此刻外面停的这辆却是红色的,贺璞宁从未见过。他心中的疑惑更甚,没忍住问了出来:“这辆车是要去哪儿?”   方才的那个中年男人咽下嘴里的红烧肉,朝他 “嘿嘿” 一笑,意味不明地说:“去当神仙。”   见贺璞宁微皱眉头露出茫然的表情,这些人如同遇到了可逗弄的宠物,情绪更加高涨了几分,甚至有人起身拍了贺璞宁的后背,招呼着他一起坐下喝酒聊天。   “小伙子多大了?”   “…… 十八。”   “呦,成年了啊!” 对方瞬间搂住他的肩膀,“成年就好说了,晚上要不要跟哥哥走,带你去爽一把——”   “小普!”   这人话音未落,就被猛地一声叫喊给打断了。   贺璞宁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人已经瞬间被陈安拽着胳膊拉到身后。小老板表情含笑,语气却带着冷意,背过身冲他道:“去端菜。”   他心中厌恶的情绪早已到了顶点,此刻得了陈安的命令,只觉得如临大赦,瞬间躲到了后厨。   外屋的聒噪始终不停,贺璞宁端完了菜就再也没出去,陈安倒是和那群人聊得十分自在,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大笑。贺璞宁垂眼站在阴影里,拳头逐渐收紧,莫名感到一阵烦躁。   还是没抗住被灌了两杯酒,陈安揉着胀痛的太阳穴绕过柜台,冷不丁和贺璞宁撞了个面对面。   他惊呼一声,扶住了门框才勉强站稳:“怎么不上楼?吓死我了。”   “等你。” 无灯的黑暗里,贺璞宁的瞳孔显得格外明亮。   “等我干嘛?赶紧去睡觉,都几点了。” 陈安催促着,“我今晚跟他们出去一趟,外面的桌子不用管,等我明早回来收拾就行。”   他说着,拿过门后的外套就要穿上,却被贺璞宁一把抓住了手腕,厉声问道:“你去哪里。”   贺璞宁说着,身子也越靠越近,几乎要贴在自己脸上了,他力气很大,抓得陈安很不舒服。   对方质问一样的口吻同样让他感到烦躁,他往回缩了一下,贺璞宁却没有放开,反而攥得更紧。   “陈安!你到底走不走啊!”门外开始有人叫他的名字,催促他加快动作,大巴车也跟着 “滴滴” 的鸣了两声喇叭。   眼看时间不够,陈安用力地甩开了贺璞宁的手,干脆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   空气仿佛凝固了般沉寂,脱口的一瞬间他就开始后悔:“不是,我——”   “陈安。” 贺璞宁打断他的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上半身整个欺压下来,将他密不透风地堵在墙角。   喉结上下滚动,陈安被死死盯着,没由来地呼吸一窒。   贺璞宁伸直了胳膊挡住他的去路,声音仿佛淬了冰霜:“我说过,别把我当小孩。”   大巴车的喇叭又叫了一声。   他到底还是没能把人拦下,陈安趁他不注意之际,直接从胳膊底下钻了出去。等贺璞宁追到门外,那人早就手脚麻利地跳上了车。   汽车缓缓开动,只在公路上留下一串连绵的尾气。 第7章   作者有话说:写到小普拿着 “螺丝刀” 的时候下意识打了“改锥”,读了一遍才觉得不对劲,似乎是我们这里的方言哈哈,又给改过来了   贺璞宁在公路边站了很久。汽车黑色的影子在视野里逐渐缩小成一个方块,然后是一个点,到最后再也看不见了,和静寂的平原融为一体。   月过中天,他才拖着灌了铅似的脚回到店门口,细碎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双眼。   若是被陈安看到,又要拿着剪刀 “恐吓” 他。小老板最看不惯他不长不短的头发,每次进城都想拉着他去剪掉,干活的时候麻烦不说,洗头都要多费一泵洗发水。贺璞宁誓死不从,宁可自己偷偷剪也拒绝跟着陈安进理发店,两人每周都要因为这件事情拌嘴,谁也不肯互相让步。   他向后抓了把头发,此刻忽然觉得碍事起来,干脆用力揉乱了。   胸口仿佛藏了团闷火,贺璞宁无处发泄,心里越发烦躁。卷帘门今天也偏偏不顺他的意,拉到中途不知为何突然卡住,怎么也拽不下来。贺璞宁弯了身子,从半上不下的门缝里来回钻了好几次,屋内屋外地检查了个遍,累到腰酸也没发现原因,最终把怒气全都发在了坏掉的门上,对着铁皮猛踹了一脚。   巨大的动静惹得隔壁旅馆的人都忍不住探头。前台的老板娘以为出了什么事,披了外套出来查看情况,就看到贺璞宁神色阴郁地站在外面,身上出了一层薄汗,T 恤黏哒哒地贴住皮肤。   她随即便看到半开不关的卷帘门,心里顿时了然:“又坏了?”   贺璞宁动作很轻地点了下头,手上还拿着一把螺丝刀。   “这个我也不会弄,得让小陈自己来呀。” 老板娘朝他身后探头看了看,问道,“他人呢。”   贺璞宁听罢,拳头立即又握紧了几分,掌心被螺丝刀咯得一道红一道白,他却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老板娘对上他的眼神,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兴许是夜里太凉了,她想,顺手又把身上的外套披紧了些。   “出城了。” 贺璞宁终于开口。   “不应该呀?我刚才还看见他出门倒垃圾。”   “刚走的。”   “这个点哪有班车——” 老板娘说着突然顿住,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又走近了两步,试探着问他,“…… 跟着那辆红车走的?”   贺璞宁短暂地应了一声,算是回了她的话。   老板娘的神色随即变得尴尬起来:“小陈看着是个安分老实的,怎么今天……”   贺璞宁手指微颤,像有某个东西要从身体里破土而出一般,带着混乱和惶恐。   他其实已经猜了个七八分,却始终不愿去承认。直到老板娘的声音越来越低,未完的话逐渐消失在唇齿中——   塌方砸下的巨石,或者一张肺癌诊断书,谁也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身边一个个血淋淋的案例摆在眼前,心态也不免发生变化。长命百岁不再是首要的希冀,一群提前收到死亡通知单的人,拿着面朝黄土一辈子都赚不到的钞票,干脆今朝有酒今朝醉,肆无忌惮地去挥霍。   公家的令牌伸不到土皇帝的寝殿,距离矿区不过数十公里的临县,躲在四面环山的盆地里,隐匿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洗脚城、按摩店,还有二十四小时亮灯的歌舞厅。   身上的汗渍湿了又干,螺丝刀失去握力滚落到地上,贺璞宁这才后知后觉感到冷。   他搬了张凳子,在门后坐了一整夜。脚下是打包好的行李。   其实不过一个寒酸的塑料袋,他所有的衣服鞋子都是陈安买的,袋子里只有从家里跑出来时穿的那套西装。   从火车上逃下来不过几十天,他却像重头活了一回。忙碌的面馆不会给人任何胡思乱想的空闲机会,京城的喧嚣与繁华已经开始模糊,就连做梦都很少去回忆,身体也逐渐适应着矿区带着酸味的空气,和永远飘着黑烟的脏污天空。   买下热水器的那一刻,他甚至都没考虑过自己会在这里待多久,这笔支出够不够划算。   贺璞宁只是下意识想着,家里洗澡不能没有热水。   他把面馆称为家,陈安也当着所有人的面喊他 “弟弟”。   陈安带走的除了外套,还有平日惯用的塑料大水杯。贺璞宁简直都有些想笑了,怎么会有人去寻欢作乐都改不了抠门的毛病。   他忍不住扯了下嘴角,表情却难看得要命。   陈安坐了最早一班出城的公交回家。他刚下了车,远远便看到面馆半开着的卷帘门。   陈安第一反应就是遭了贼,若是丢了钱财之类的还好,可贺璞宁还在店里。   冷汗顺着后背霎时流了下来,他内心不停咒骂,恨不得把昨天的自己拖出来打一顿。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出,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贺璞宁一个人丢在家。   “小普!你没事吧!” 陈安心急如焚地跑过去,将卷帘门奋力向上推,一边推一边朝店内探头叫喊:“小普!小——”   声音在门被打开的瞬间戛然而止。   贺璞宁一脸平静地坐在店中央,不缺胳膊不少腿,只有一双眼睛满是红血丝。脚下还有个意义不明的黑色塑料袋。   贺璞宁看见他进门也没有惊讶,四目对视之后只说了一句:“回来了。”   陈安 “嗯” 了一声,莫名生了点心虚出来,这语气怎么听着不太对劲呢。   “我们谈谈吧。” 贺璞宁接着说道。   “大清早的谈什么,别瞎胡闹,我还以为店里遭贼了呢。” 陈安跟不上他的脑回路,他现在又困又饿,只想进去吃饱了睡个回笼觉,“别在这儿傻坐着了,去给我热个包子,早知道抽个血不能吃早饭,倒贴钱我都懒得去,还排了一个多小时的队。”   贺璞宁闻言皱起眉头,立即站起来挡住了他:“什么抽血?”   陈安的表情迅速垮了下来:“别提了,前几天去菜场进货,碰见县医院搞什么义诊,我去领了个免费体检卡。结果人家说不能耽误正常就诊,大清早就得过去。”   “你就是去…… 体检?”   “不体检还能干什么啊?” 陈安没好气道,“老冯在那里催催催,你还堵着我的路,险些没赶上他们出发。”   “老冯?”   “昨天门口那个红色的客运车,看见没。老冯是司机,以前我打工的工友。我想着体检那个时间点,进城公交都没呢,干脆蹭了他一个座。老冯要跑隔壁县的,刚好顺路把我捎到县医院门口。”   陈安在门诊处的座椅上和衣躺了一夜,顶着两个偌大的黑眼圈去体检,还被医生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他看到贺璞宁神色异样,蓦地想起那辆车原本的 “终点站”,心里顿时把这整个早上的反常给顺清了,一个“哦” 字拐了七八个弯,似笑非笑道:“你以为我去找那个了?”   贺璞宁脊背僵直,被直接戳中了心事,连怎么收拾表情都不知道。   陈安扶着墙笑出了声:“弟弟,你也太冤枉我了,我可不好那口,管你这张嘴都要把家里吃空了,哪儿还有闲钱去花天酒地。”   他那声 “弟弟” 含着捉弄的笑意,尾音拖了很长。   贺璞宁根本不回话,干脆撇过脸转身就要走,耳根却偷偷变得通红。   眼见就要把人弄恼了,陈安才正经了神色,碰了下他露在外面的手臂,却冰得没有一丝温度。   “冷了?” 他急忙叫道,“你这是在门口坐了多长时间!赶紧给我进屋去。”   贺璞宁被训斥了也不恼,反而回握住了他的手,掌心传来阵阵热意。   “我们早上吃馄饨吧。”   “什么都行。” 对方不耐,“先上楼把衣服穿上。”   陈安催促着他往屋里走,脚底没留神,不小心踩到一个柔软的东西。他低下头,发现是方才放在贺璞宁脚边的塑料袋。   “这里面装了什么?” 他好奇地拎起来。   “…… 垃圾。”   贺璞宁一把夺过塑料袋抱在怀里。   “垃圾你当个宝贝似的搂着?” 陈安拍了拍碰过塑料袋的手,嫌弃地看着他。   对方将双臂收得更紧。   “不用你管。” 第8章   作者有话说:豆沫是一种地方小吃,用小米面(还是玉米面?)熬成粥,里面加上黄豆、花生、海带、豆腐、粉条、五香粉等各种乱七八糟的,最后再上面撒一层芝麻。   离面馆三五公里的县郊,有个不大不小的菜场。   这里原本是个废矿,不过地理位置很好,靠近省道和环城公路,附近的菜农和个体经营户便在此自发寻了块平地做买卖,后来聚集的三轮车越来越多,横竖是块不值钱的地,县里在创城的时候干脆搭了个棚子,挂上 “便民蔬果交易区”,勉强算给了个正经模样。   黄土煤渣上直接盖起来的塑料棚,路面崎岖不平,到处都是随意丢弃的菜叶。夏天来了更是恼人,空气中挥之不去烂瓜坏果的酸臭味,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   菜场虽然价格便宜,但离城中心很远,而且只开早市,来这里的大多是在城内卖菜或开饭馆的批发户,或者骑车赶集的老人家。   陈安和他们都不一样。   和他相似年纪的人,有能力的早早便会离开,去城市里谋出路。剩下的也多数会去矿区卖力气。陈安是菜场为数不多的年轻脸。他外向,热情,和谁都是自来熟。男人们下矿了,就留女人看顾一个小小的摊位,破旧的街道上全是甩着鼻涕呼啦乱跑的幼童。陈安也习惯了给个举手之劳,偶尔去这家修个灯泡,帮那家搬搬货,或者顺手拉一把要撞到人的小孩。   陈安天天来买菜,几乎每个摊子的人都能叫得出他的名字。   他人缘好,又总是独来独往,便开始有人心思活络起来。   陈安虽然只是个开面馆的,看上去也没什么钱,但胜在踏实敦朴,而且清清瘦瘦,长相周正,嘴角永远挂着一抹笑,混在皮肤黝黑身着邋遢的矿工里,如同杂草堆中冒出的一株绿苗,谁家有还未出嫁的亲戚女孩,都忍不住要多打量几眼。   那天他起得早,天色刚蒙蒙亮,菜场还没多少人。陈安照着贺璞宁头天晚上预估的数量备齐了菜肉,想着还有时间,便又买了两碗豆沫和几根油条,开着电瓶车慢悠悠地往前挪。结果前头一辆板车路也不看,朝着他的方向直直冲了过来,陈安心思全在挂在车把的豆沫上,脚下一时没稳住,两辆车就这么迎面相撞,豆沫撒了满地。   对面的情况却比他更惨,板车直接侧翻了。里头摆了几百个甜瓜,原本摞成了小山堆,现在全都骨碌碌滚了下来。   陈安此刻也顾不上心疼自己的豆沫钱了,急忙上前帮着捡瓜,又喊着众人一起将板车扶正。来回折腾半晌,才把现场收拾了七七八八,他扶着酸痛的腰,终于想起要找 “肇事者” 说教几番,结果发现眼前的居然是个小姑娘,大概就是这板车的主人。   姑娘看起来年纪并不大,柳叶眉,杏圆眼,半长的头发松散着垂在耳后,头顶别着两个彩色发卡,露出光洁明亮的额头,脸上还带着未曾褪去的稚嫩。她穿着一件粉色的雪纺上衣,干净得和这里格格不入。   陈安从没在菜场见过她。   地上还有最后一颗甜瓜,卡在板车的车轮处,姑娘蹲下身正要捡,眼前却蓦地出现一片阴影,有一只手和她同时落在了这颗瓜上。   她惶惶然抬起头,就这么措不及防地撞上了陈安的目光。   姑娘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朵根,几乎是立刻把头低了下去,嘴唇因为害怕紧紧地抿着。   “对…… 对不起……”   她磕磕绊绊地道歉,声音却被四周小贩的叫喊盖了个彻底。   陌生的面孔,又是个青涩拘谨的女孩子,能出来自己打拼已是不容易,陈安也不好意思再扯皮下去,只默默咽下两碗豆沫的哑巴亏。他重新站起来,将这最后一颗甜瓜塞到了对方怀里。   “下次当心些。”   原以为不过是件不起眼的小插曲,陈安也没放在心上。结果端午节那天,店里却来了两位 “客人”。   北方原本没有过端午的习俗,变成法定节假日之后,人们才逐渐对这个节日重视起来。陈安和所有土生土长的北方人一样,过节一律用饺子应付。那天他特意多和了面,趁着午后的空闲时间,拉着贺璞宁和馅擀皮。   正忙得不亦乐乎的时候,塑料帘子突然发出了声响,听那个动静是被人掀开了。   陈安双手沾满了面粉,脸上也被贺璞宁恶作剧似的蹭了一道白,形象实在算不上好,听见屋外有响声,便用手肘拱了拱贺璞宁的肩膀:“去外面看看。”   贺璞宁应了一声,摘了围裙往外走:“要吃什么——”   门口站着一个陌生的中年妇女,正歪头朝店里张望,见贺璞宁出来后又急忙站直了,表情微愣:“这里,是小陈的店吗。”   贺璞宁没回答她这个问题,将人从都到脚打量了一遍,只道:“你有什么事。”   对方见他是个生面孔,突然有些不自在了起来,双手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又重复了道:“我来,找小陈的……”   “小普,谁呀?” 陈安在后厨听到了动静。   贺璞宁微皱着眉,还没开口便被眼前的人抢了话头:“小陈,是我!张姐!”   厨房响起一阵叮叮哐哐的动静,而后是拧开水龙头的声音。陈安拿了条毛巾,边擦手边往外走,看到门口的人之后立即挂上了笑脸:“呦,张姐!今天怎么来我店里了!快坐快坐,想吃什么跟我说。”   “我不是来吃饭的。” 张姐打断他的话,“我是来给你道个歉。”   “道歉?” 陈安没明白。   “前几天在菜场,是不是有个姑娘不小心把你给撞了?”   陈安早把这事情抛到了脑后,反应了一下才迷迷糊糊应了句:“是有这么回事……”   “哎呀,那是我老家亲戚的闺女,倩倩!” 她的语气迅速变得热络起来,又朝身后望去,招了招手,“倩倩,傻站着干嘛,赶紧进来打个招呼。你这丫头,还不好意思了。”   她又催促了好几遍,门口的台阶上才终于多了一双脚。程倩脸颊绯红,手指搅在一起,连头也不敢抬。   “陈老板,好……” 第9章   作者有话说:很多读者对这章的感情进展有其他看法。   程倩今天换了身装扮,穿着一件亮色的碎花连衣裙,腰线恰当地修饰出姣好的身形,头上还特意别了同色系的发带。   被张姐催促着,程倩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如同一只从密林深处飞出来的幼鸟,带着拘谨和好奇,更显得整个人清秀明亮。   陈安甚至愣了一瞬,才把她和那天遇到的女孩对上号。   程倩是一双杏仁眼,眼尾微弯,瞳仁纯澈,像盈了一捧潋滟的湖水。陈安被这么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竟然也莫名觉着不好意思起来,下意识挠了挠头,说了句 “请坐”。   张姐得了应允,立即反客为主,张罗着程倩坐在了陈安的对面,随即将手里的帆布包放在桌上,从里面掏出两个保鲜盒。   “这不是想着今天端午么,倩倩包了一堆粽子。我说咱们这儿不兴吃这东西,这丫头也不听,非说要给你送过来,顺便也给你道个歉。” 张姐说着,把保鲜盒的盖子打开,“不知道你喜欢什么口味,甜的咸的都弄了几个,要是不嫌弃就都尝尝。”   “怎么会嫌弃呢。” 陈安连忙道。   听他这么一说,张姐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当即让程倩挑了两个递过去。粽子大小适中,一盒红豆蜜枣,一盒蛋黄烧肉,为了方便区分,还专门用了不同颜色的绳子捆住。   “我本来说从摊位上扯两个塑料袋就行,倩倩说不好看,又要跑去买饭盒,这才耽误点了时间,送过来都要凉了。” 张姐嘴里埋怨,神情倒是眉飞色舞的。   “夏天嘛,没事。” 陈安中午忙着调馅包饺子,本来就没顾得上吃饭,粽叶打开后糯香四溢,胃里的馋虫也轻易被勾起来。程倩坐在对面,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瞄,偶尔和陈安撞上目光,光滑的脸颊上便会迅速浮起两朵红晕。   他这边吃着,张姐的嘴也一刻不停。原来程倩是她小妹家的女儿,小妹当年远嫁到南方,和丈夫在当地开了个水果店,结果半年前在去拉货的路上遭遇了山体滑坡,两人当场就没了,后事还是她赶过去帮忙操办的。父辈的亲戚见只剩一个小姑娘,没少打店面的主意。张姐看不过,干脆让她把水果店租了出去,跟自己回了老家。   她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气:“跟你一样,也是个可怜孩子。”   陈安动作一顿,默不作声地擦掉了嘴边的米粒。   程倩适时拽了拽她的袖子。张姐这才注意到两个人双双低沉下去的脸色,急忙打圆场道:“瞧我这破嘴,总说这讨人嫌的话干什么。小陈你别往心里去。”   陈安摇了摇头,没回话。   气氛蓦地开始尴尬起来,张姐正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眼前突然伸出一只修长干净的手,打破了此时的寂静。   贺璞宁端着一杯水放在陈安面前:“别吃那么快,对肠胃不好。”   程倩注意到贺璞宁,看着他柔声问:“这位是?”   陈安语气随意地回了句:“小普,我弟。”   程倩听罢,随即拿出一个蜜枣粽:“弟弟也坐下来吃点吧,陈哥说你们还没做午饭。”   “不了。” 贺璞宁回她,眼神却直直地投向陈安,一字一句道,“厨房还包着饺子。”   他在后厨的矮木凳上坐了一整个下午,看着投在墙壁上的透明阳光逐渐染上金黄色,外屋才终于有了桌椅摩擦地面的动静,隐约听到张姐的大嗓门说了句 “年轻人之间多交流”,尾音伴着脚步愈走愈远。   贺璞宁抬起眼,原本饱满圆润的饺子已经软软地垮塌下来,面底黏在托盘上,有的甚至都漏了馅,看上去毫无食欲。他接了水放在灶台上,也不管烧开没有,将饺子一股脑全倒了进去。   陈安刚踏进厨房便听到咕嘟咕嘟水沸的声音,空气里全是饺子的香味,他伸直脖子瞅了瞅,立即露出一个毫不遮掩的笑容:“饺子煮的真是时候,刚把她们送走,快饿死我了。”   下锅的饺子坏了不少,贺璞宁试着拿漏勺捞了几下,只捞到一些剁碎的白菜叶。他干脆拿了两个面碗,连饺子带汤一起盛进去。   陈安看着碗里糊成一团的东西,用筷子搅了搅,直接放弃了夹起来的想法,对着贺璞宁调侃道:“这面片汤做得不错。”   贺璞宁充耳不闻,只甩给他一句 “爱吃不吃”。   饺子在燥热的天气下放了太长时间,吃到嘴里一股酸味,陈安放了好几勺辣椒油进去,才勉强盖住了味道。   “别吃了。” 贺璞宁冷不丁对他说。   “不是你说的么,爱吃不吃。” 陈安连馅带汤盛了一大勺放到嘴里,“我爱吃。”   “变质了,不能吃了。” 贺璞宁又说。   “没事儿,夏天和的面就是容易酸。” 陈安不甚在意道,“下次搁点小苏打。”   他话音刚落,还没来得及吃下一口,手里的勺子突然被抢走了。   贺璞宁夺过他的勺子,朝桌上重重一摔,紧接着 “啪” 地一声脆响,瓷勺立刻碎裂成了两半。   “我说别吃了!”   陈安还没被人这么吼过,火气也瞬间窜了上来:“你发什么神经!”   贺璞宁直接推开凳子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将两碗水饺倒进了垃圾桶。   陈安不知道这人今天搭错了哪根筋,在他看来简直是无理取闹,气都要气饱了,干脆眼不见心不烦地上了楼。   贺璞宁站在水池前,里面是两个沾着油星的空碗。   这是他和陈安的专用碗,和店里给顾客用的款式不一样。陈安知道他不习惯用别人碰过的东西,特意去批发市场买了新的。   贺璞宁沉默地注视着这两个碗,突然觉得一阵陌生。这个碗似乎并不属于他,而是该有另外的主人。   一个身为女性的主人。   每天晚上等面馆打烊,陈安会亲自下厨,炒几个简单却不失味道的家常菜,两个碗里也要盛上热气腾腾的汤饭。或许以后还会再增加一个小碗,他在超市里见过,塑料的,碗底印着各式各样的卡通角色,两边还有用来防摔的手柄。   也可能不止一个,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贺璞宁越想越乱,猛地将水龙头开到最大,不管不顾地将头伸了过去,企图用冰冷的井水给自己的大脑降温。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发莫名其妙地发火,只是看到程倩的那个瞬间,没由来感到一阵慌乱。   他一度担心陈安会不会染上那些旷工的坏毛病,去抽烟、喝酒、寻乐子,但唯独没担心过陈安会结婚。   结婚意味着什么,意味着陈安要和一个陌生的女人组成新的家庭,他会变成完全多余的一部分,面馆的二楼不再有自己的床位,柜子里也不会再容纳自己的衣服,他就像陈安身上甩不掉的泥点,留在身边只会觉得累赘又嫌弃。   可是他却没有立场去阻拦。   结婚,生子,拥有自己的爱人,组建自己的家庭。在任何人看来都太理所当然了。陈安今年 25 岁,在县城正是适婚的年纪。程倩看上去温柔贤淑,又十足地秀气,怕是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登对,哪里轮到他来指手画脚。   他甚至连张姐都不如,没见过陈安的亲戚父母,没问过陈安的喜好,对陈安的过去一无所知。   陈安对他也是一样。不知道他是哪里人,不知道他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就连唯一知道的名字,都是假的。   其实说到底,他和陈安不过是在荒漠里偶遇的两个背包客,共同走过一段没有下文的旅途,短暂为伴后重返各自的生活,再无任何交集。彼此的未来里也不会有对方的位置。   贺璞宁将水龙头关上,两只手空荡地垂在那里。额间的水滴仿佛变成了雨点,淅淅沥沥地往下掉,顺着脸颊滑到下颚,再经过脖颈,最后滑入胸口。   闷热难当的夏夜,他却感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寒意突然从脚底冒了出来。贺璞宁咬着牙,缓缓地攥紧了拳头。 第10章   作者有话说:倩倩是个好姑娘。   端午节之后,程倩便会时不时跑到面馆来,今天带一盒烧白,明天拎一份芋儿鸡,都是自己做的。陈安没怎么吃过南方菜,程倩手里的保温桶一打开,回回都是惊喜。哪怕有时候要进货忙不过来,她也会早早准备好东西放到自己的水果摊上,等陈安早上来菜场的时候红着脸递过去。   他原本只觉得这姑娘过分客气了些,不过是一次小小的摩擦,还要人家三番四次带着东西上门道歉。虽然程倩带的都是吃食,花不了几个钱,却费了无数时间和心意在里面,倒更让人难以拒绝。她来到店里的多数时候也不怎么讲话,安静地看陈安吃完便准备离开,连陈安想着帮忙洗饭盒都会委婉拒绝。   可这些事看在外人眼里,就变成了另一个味道。   男未婚女未嫁,长相和家境也相配,女孩子热情主动,男方又时不时去水果摊上帮个忙,整个菜场早就当他俩是一对,只有陈安自己还是个榆木脑袋。直到那天去批发鸡蛋,被摊主笑着调侃 “是不是好事将近”,陈安就算反应再慢,此时也终于觉察出问题来了,合着所有人都比他门儿清,只有自己还傻乎乎地吃着姑娘送的红糖糍粑。   第二天,程倩照例拎着两碗冰粉来到店里。这几日刚过小暑,正是天气炎热的时候,程倩做好以后特意放到冰箱里冻了小半天,担心路上化了,又用一层厚毛巾盖在上面。花生碎、葡萄干、西瓜丁…… 把能想到的辅料全放了进去。毛巾打开,冰粉还冒着丝丝冷气,看上去清凉解暑,食欲十足。   只是陈安想通了这些事之后,突然就没了胃口。   他朝身后看了看,店里没有其他客人,贺璞宁每次在程倩来的时候都消失得不见踪影,这会多半又跑去二楼呆着了,也不知道到底在别扭什么。   陈安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冰粉,没接。   “倩倩。” 他喊了声名字,犹犹豫豫地,“有个事儿……”   程倩见他踟躇又反常的态度,默默地收回了拎着冰粉的手,对着陈安很浅地笑了一下:“没关系,陈哥,你说吧。”   陈安挠挠头,目光游移:“那个什么,你对我,是不是……”他支吾了半天,还是没能把 “喜欢” 两个字给说出来,当着姑娘的面这么大摇大摆地问,也未免显得太自作多情了。   程倩将碎发拨到耳朵后面,正视上他飘忽的眼神:“就是你想的那样。”   坦坦荡荡地,反而让陈安更加无措几分。   他盯着白墙好一会儿,才深吸了口气,用尽可能平稳的口吻说:“倩倩,我不行的。”   “你…… 你这大好年纪,别耽误了自己。”   程倩垂下眼,刚弄到好的头发瞬间又落了下来。她用力握紧了手中的帆布包,陈安如果稍低头就能看见,包带上刚刚出现的几滴湿润的水渍,只是程倩没再给他细看的机会,蓦地将冰粉塞到他怀里,而后飞快地转过身跑走了。   陈安端着两碗冰粉,莫名觉得有些烫手。   贺璞宁沉默地站在二楼窗台,见程倩的身影逐渐走远了,才走下楼去厨房热菜。   他端着盘子出来的时候,陈安依旧抱着冰粉在门口发呆,夕阳的余晖洒落在陈安的脸上,显得表情有些恍惚。   贺璞宁脚步顿了顿,才喊了他一声,吃饭了。   陈安这时哪儿有吃饭的心思,倒是想起来自己怀里的冰粉还有贺璞宁一份,他才坐到饭桌前。   贺璞宁依旧不肯吃,只安静地夹着面前的炒菜心。陈安独自一人干掉了两大碗。他心里塞着事,冰粉是什么味道也没尝出来,囫囵地大口大口往里吞,凉得胃里直犯酸水也没停下勺子。   那天的事情过后,程倩再没来过,面馆又恢复了往日的原样。陈安照例去菜场进货,只是那个小小的水果摊不见了。他无意间听见旁边的摊主说,张姐似乎帮着程倩在县里盘了个店面,要进城做买卖了。   那人依旧对着陈安打趣,说他白捡了个便宜的驸马爷,马上就能跟着住上县城的大房子。   “别瞎说。” 陈安头一回严肃了脸,“我跟倩倩什么都没有,不要坏了姑娘家的名声。”   这事儿眼看着就要这么翻篇了。   那天上午陈安正埋头擦桌子,眼里却突然飘进了一片素色裙摆。   他抬起头,门口站着的不是程倩又是谁?   陈安动作一滞,程倩今天扎了马尾,辫子落在背后,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比之前显得干练了不少。她眼睛里带着一点红,还有些没消掉的肿,看上去像是哭过。   “倩倩——”   陈安才刚喊了个名字,立刻被程倩打断了。她几乎是有些唐突地抓住了陈安的胳膊,说:“哥,我不介意。”   “什么……?” 陈安被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云里雾里,他看着程倩用力抓着他的那只手,电光火石间,脑海闪过那天他对程倩说的话。   陈安的脸立刻燥红了彻底:“我,我不是说那方面的事儿!”   程倩表情微愣,手指顿时失去了力气。陈安立即站稳了,不着痕迹地向后退了半步,稍稍拉远了两个人的距离。   “倩倩,我也不知道你看上我什么了。” 他的语气满是歉意,开始不停地数落自己的不是,“没文化,没出息,也没钱,连个正经住所都没有。”   程倩却只安静地听着,半天没出声。   陈安自讨了个没趣,忽然开始懊悔自己不会抽烟,哪怕只叼着假模假样吸两口,兴许也能缓解一下此刻复杂的情绪。   再开口的时候,陈安嗓子有点哑:“我听老刘头说你去县城开水果店了,挺好的。到城里找个门当户对的好人家。在我这儿浪费时间,真的,不值当。”   程倩看向他,眼角隐约带着湿润:“陈哥,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问你一句话。”   “你对我,有没有过……”   陈安愣愣地看着地板,过了许久,才很缓慢地摇了一下头,说:“对不起。”   程倩咬着嘴唇,只是那滴泪终究没有落下来。再抬起脸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往日恬淡的笑容:“是我该说抱歉才对。这段时间,给你添麻烦了。”   “什么傻话,你这么好的一个姑娘。” 陈安立刻说,“比我强的男人多得很,等你找到了如意郎君,哥绝对包一个最大的红包,让我们倩倩风风光光的。”   他只是一株无用的杂草,程倩没见过春天,才把他误当成了将要盛放的蒲公英。   送程倩坐上了公交车,陈安返回到店里,发现贺璞宁不知什么时候下来了,正一言不发地站在柜台边上看着他。   陈安很快掩饰了自己的情绪,状似轻松地道:“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怎么今天不去楼上躲着了?”   贺璞宁早在楼梯拐角躲着听完了全程,只问他:“她以后,不来了吗。”   “怎么,你还想吃人家的东西?”   “我才没——”   “没啦。” 陈安重新拿起桌上的抹布,故作夸张地叹了口气,“以后想吃也没啦。”   “没了这个,说不定还有下一个……” 贺璞宁撇过脸,别别扭扭地。   “老惦记着外人干什么,跟我啃大白菜还委屈你了?” 陈安不满道,“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真的没了?” 贺璞宁仍旧迟疑地问。   “没了。”   手下的动作停顿片刻,陈安几乎是自言自语般地说了句,“以后…… 也没了。” 第11章   这天矿区不用上工,面馆难得有了空闲日。贺璞宁头天晚上被陈安拉着练习和面,胳膊酸得简直要抬不起来,他特意关了早起的闹钟,准备给自己好好放半天假。结果天才刚刚亮了点白, 窗帘便被人毫不留情地用力拉敞开了。   陈安早已穿着整齐,神清气爽地站在床前。   “醒醒,起床了。” 他拍了拍贺璞宁的脸,“今天带你去个好地方。”   陈安才刚刚洗漱完,指尖还带着未褪去的凉意。贺璞宁被他拍了几下,连眼睛都没睁开,反而顺着这舒适的温度下意识地蹭了蹭脸颊。   有发丝轻挠着掌心,陈安乍然感觉到几分痒意,他猛地僵了一瞬,而后不着痕迹地迅速将手抽了回来,拿过自己的枕头砸在贺璞宁沉睡的脸上。   “多大的人了还撒娇…… 赶紧起来,晚了可就没早饭了啊。”   陈安的枕头芯里面灌得全都是荞麦壳,砸下来又重又闷。贺璞宁被惊醒后头痛欲裂,半晌才扶着额头艰难地坐起身。他迷迷糊糊间睁开眼,只捕捉到了一个飞快拐出卧室门的背影。   贺璞宁被陈安催了整个早上,最后一口冰豆浆都没来得及咽下去,就被拉上了一辆面包车。   他在行驶的交谈中才知道目的地是要去哪儿。矿区地方不大,却有座古刹,据说已经存了五六百年,还是省里批过的保护文物。今天是一年一度的庙会,十里八乡的人都过来凑热闹。   面包车在村口的牌坊处停下来,狭窄的石头路上早已挤满了摆摊的商贩,还有剧团在空地上表演杂耍和大戏。庙会邻近七夕,成双成对的小年轻们格外多。也有不少拖家带口的,手里拎着大箱小箱包装劣质的饮料和水果,嘴里高喊着 “让一让”,护着小孩的头往前挤。   贺璞宁还没完全从早晨的头痛中缓过来,此时耳边充斥着吆喝和叫喊,还有戏班子传来的锣鼓唢呐声,只觉得脑子仿佛要炸开了一样。   酷夏燥热难捱,周围又被挤得密不透风,贺璞宁虽然穿着件长袖衬衫,却也免不了被人蹭了好几回胳膊,混杂着黏哒哒的汗意。他皱紧了眉头,往角落里又躲了几分,表情也越来越阴沉。   直到感觉有个冰凉的东西突然贴上了他的侧脸。   贺璞宁转身看过去,陈安正端着两杯冷饮,冲他扬了扬嘴角:“怎么这么多人,我刚去买了两杯酸梅汤,赶紧找个凉快地方缓缓。”   冰凉的酸梅汤喝下去,贺璞宁的表情才终于舒缓了些,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一路逛到了中午,走亲访友的人都忙着赶赴宴席,街上四处飘着炖菜的香气,街上的行人也随之少了下来。祭祀典礼还没开始,陈安买了包麦芽糖,两个人含着糖块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你不用去拜亲戚吗。” 贺璞宁望着周围忙碌的村民,突然问了一句。   陈安的脚步定在原地,等嘴里的麦芽糖化完了,才故作随意地开口:“我不是本地人。”   贺璞宁跟着停下步伐,无声地望着眼前的人。   这是他第一次听陈安说起自己的过去。   陈安被他盯着,脸上闪过几分不自在,自顾自地拐了方向,停在了路旁台阶的树荫下。   “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 他自嘲地笑了笑,掀开了那张遮往事的幕布,“我也是离家出走的。”   他低下头,回避掉贺璞宁的眼神:“不过跟你也不太一样,我是被赶出来的。”   “…… 为什么?”   “嗐,就年轻时候那些破烂事儿呗,跟你现在的年纪差不多。” 陈安满不在乎地说,“我想搞对象,家里人不同意,差点把我的腿给打折了。”   他的声音很轻,笑得也很淡,像是夏日拨动绿叶的微风,吹开了蒙在心底的那一层旧尘。   贺璞宁却觉得被那笑容刺了一下,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唐突和急切,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而出:“那个人呢?”   陈安表情微愣,他平视着前方,眼里没有一丝涟漪:“早不联系了。”   “当年跟个傻子没两样,以为对着老天多磕几个头就能把苦日子都扛过去,现在想想,哪儿有这么容易的事。不然医院都得关门改开道场了。”   陈安踢了颗脚下的石子,看着它咕噜噜往前滚,直到消失不见了,才拍着贺璞宁的肩膀说:“感情这东西就是个蛋,知道吗。迟早有一天得滚蛋。你小子老老实实的,可不许给我搞早恋要死要活那一套。”   “我十八了,不算早恋。”   陈安抬手就是一个脑瓜崩:“还学会犟嘴了。”   原地打闹了一会儿,陈安的神情才显得又轻松了一些,念叨着要去找一家山楂球吃。不过还没来得及往街上走,远处便突然传来一连串的敲锣声。周围陆续有人举着彩旗从家门中列队走出来,还有系着腰鼓和绸带的妇女孩童,纷呈的烟花开始在头顶炸开,不算宽的村路上瞬间又变得热热闹闹,一派节日气氛。   “开始了。”   陈安适时收住了话题,从高处跳了下来,语气里带着兴奋:“我还是第一回 看祭祖呢”。   贺璞宁还在闷头整理被陈安揉乱的头发,再抬眼的时候,台阶上却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   他愣了一瞬,蓦地有烟花在头顶刹那间炸开,带着要把耳膜震破的力道。   “陈安,陈安?” 贺璞宁在原地喊了几声,没有任何回应。   纷呈的烟花转瞬即逝,在白日的衬托下更显得缥缈,几乎在声音响起的瞬间就绽放不见了。   莫名的不真实带着恐慌随着烟花的巨响从心底冒出来,如同一团氤氲的浓雾,迅速将他整个人包裹了。贺璞宁站在热闹的入口,周遭的喧嚷越来越大,全都堆在这个狭窄的巷子里。叫喊声,喝彩声,鞭炮声,这么多的声音里,却没有哪一个的归属在他身上。他似乎属于这里,又不属于这里。   贺璞宁在那一刻忽然理解了陈安为什么执意要带自己过来。   他从未想过在遇见自己之前,陈安独自生活的那些日子。没有亲人,也没什么朋友,日复一日地呼吸着这里混浊的空气,能见度永远不足五米的污染重镇,抬眼尽是一片灰色。   陈安原本是喜欢热闹的,却是第一次来庙会。   没人会陪他来,他也没有能去拜访的人,热闹过后的冷清最寂寞。陈安甚至不敢参加庙会的流水席,因为不知道喝多了酒以后能去哪儿。穷乡僻壤的小村子,家家户户都是亲戚,人人都连着无形的纽带,却没有能把陈安系上的那一根。   就像贺璞宁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个声音。   “怎么不走了?”   恍惚间,突然有个声音从炮竹的白烟中穿了进来,直直戳在他的胸口。   贺璞宁抬头。陈安站在鼎沸的人潮里,所有人都在雀跃着往前走,只有他背对着人群转过身,看向自己的方向。   和他对上了目光,陈安随即露出一个笑容。   贺璞宁定定地看着,喧闹的人间烟火在此刻仿佛全都失了声,他只听见了一句:   “愣着干嘛,一起走啊。”   祭祖从正午一直持续到了黄昏,太阳逐渐下落,灯笼稀稀拉拉地在石街上亮起,地上到处都是鞭炮燃过的红纸,暮光半沉半浮地飘在带着硫味的雾气里。他们拎着陈安买的大包小包零食站在村口,等着早上同来的几个工人一起拼车回矿区。   正是晚饭的时间点,工人大多还没从村里的流水席上下来,面包车也未到。牌坊下只有几个小毛头戴着面具乱跑,换牙的嘴里还口齿不清地念着招数台词,夹杂着自己模拟出 “啪啪哒哒” 的武器对阵声。   陈安头一回参加村里的宴席,被压着灌了不少酒,被小孩子围绕着跑圈,脑子也跟着晕乎乎的。他看着有趣,去树下的摊子上问,有给大人带的面具吗。   “就剩最后一对牛郎织女的啦,要就给你便宜点。”   陈安爽快地付了钱。他看着两个面具,忽然起了逗弄的心思,顺手把织女那个扣在了贺璞宁的脸上。   贺璞宁根本不应,懒得理他这种醉酒后的幼稚行径。   陈安自讨了个没趣,只好自己带上了,把牛郎那个塞到贺璞宁的手里:“这个总行了吧。”   贺璞宁:……   “我不戴。” 他没好气地说。   “干嘛不戴,人家小孩都喜欢戴。”   贺璞宁表情微沉:“陈安,我说过很多次,不要——”   “怎么,怎么就不是小孩儿了。” 陈安大着舌头不满道,“你就是我家的小孩儿。”   贺璞宁怔愣了一瞬,陈安趁他没反应过来的功夫,眼疾手快把面具拿过来戴在了他的脸上。   几个小毛头已经绕着牌坊呜啦啦地乱跑,带着未在白日散去的兴奋,手里还拿着塑料的金箍棒,边跑边互相打闹。   陈安正要给自己戴面具,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突然被树墩子绊了一下,措不及防地撞倒在他的腿上。他本来就摇摇晃晃有些站不太稳,这下子完全没防备,眼看就要摔倒在地上。贺璞宁倒是比他反应更快,立即伸开双臂将人护在了怀里。两张面具也随着陈安前倾的动作瞬间碰在了一起。   面具的嘴巴设计成了凸出来的样式,此刻被撞得瘪下去好大一块。   怀里的人脸颊绯红,眼神也有些对不上焦距,四周弥漫着挥之不去的酒味。贺璞宁却并不觉得难闻,只是没由来感到有些热。对方的呼吸喷薄在自己的脸上,兴许是离得太近了,贺璞宁这么想着,却并没有松开胳膊的力道。   陈安倒是很快重新站直了。他看了看手里坏掉的面具,骂骂咧咧地就要找摊主老板退钱,又被贺璞宁抓住了衣袖:“算了,也不值什么钱。”   他也不过逞一时口舌之快,那老板早卖完收摊了。   等人都到齐了已是深夜,汽车安静地开在回矿区的公路上。陈安耍完了酒疯早有些扛不住,靠着窗户闭上了眼睛。   贺璞宁坐在旁边,依旧戴着那个瘪掉一块的面具,陈安上车前让他扔了也不肯,又把 “不值钱” 莫名改成了“到底是花了钱的东西”。   司机应该是在听哪个新闻频道,从时政谈到体育,又说到经济。主播的声音隔着滋滋的电流听不太真切。   “近日,贺氏集团再扩土储,拿下京郊三处住宅地。位于西四环的全新楼盘也将于上周正式亮相,业绩十分抢眼……”   许是车辆颠簸得不太舒服,陈安微皱了下眉头。贺璞宁小心翼翼地拖着他的后脑勺,直到靠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师傅,麻烦您把广播调小一些,有人在睡觉。” 第12章   作者有话说:这章修了一下   这几天生意不是太好,晚上来吃饭的人明显少了许多。陈安觉得纳闷,一问才知道最近矿上搞加班。   听说过阵子有集团总部的人要下来视察,他们当地紧张得很,唯恐拿不够明年的规划拨款,铆足了劲要整顿好形象。工人们更是每天晚上被强行留下来搞矿建,其实就是打扫卫生。   只是没想到面馆也跟着受到了波及。店铺开在矿区入口的大门旁边,城管天天开着巡逻车在附近转,让沿路的几家餐馆把摆在街边的桌椅都收拾了,里外更要打扫干净。   隔壁的烧烤摊因为嫌麻烦干脆关了门,陈安抠抠索索的,舍不得每天卖出去的几碗面钱,只好每天拉着贺璞宁做扫除,好应付第二天随时可能出现的卫生抽查。   一连好几天,钱没怎么赚到,却被抽查折腾得不轻,每天累得腰酸背痛,饶是陈安这样的随和脾气也忍不住骂骂咧咧。   “地砖被我用钢丝球刷了三遍,走在上面都要打滑!你说哪个领导吃饱了撑的会进咱们这种苍蝇馆子,我看这些抽检的,纯属脑子有毛病!”   贺璞宁没回话,只默默接过了他手里的水盆。   “差不多就行了小普。” 陈安看着对方去洗拖把的背影道,“我看这两天也没人来,不行咱也把店关了,干脆休息休息,哥带你去爬野山玩——”   他话音刚落,店外突然传来了一阵骚动。   陈安没在意,以为到了下工时间,倒是店里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朝外面探头探脑。   “是不是那谁来了?”   “谁啊。” 陈安顺嘴搭了个腔。   “不就是那个从首都来的大领导么。”这人说着,筷子往碗上 “啪” 地一摔,“走,我倒要看看这天王老子长啥样!”   陈安碰巧站在门边上择菜,被一把揽过肩膀,推着就要出去凑热闹。   他力气干不过,也顾不上跟厨房内的贺璞宁打招呼,只好半推半就地跟着往路边走,哭笑不得地抓住自己快要被扯坏的廉价背心:“能长什么样,不还是两条胳膊两条腿,从鼻孔里往外喘气儿的。哎我的衣服——”   路边上密密麻麻经过十几辆轿车,整齐有序的,清一水挂着 “京 A” 的车牌,周围有不少人和他们一样出来凑热闹,车辆经过的时候,银黑色的漆面反射出刺眼的光,陈安忍不住抬手挡了下眼睛。   为首的那辆车前头,明晃晃的翅膀标志格外显眼。身边有人不禁牙酸了一句:“咱们得不吃不喝多少年,才能换一辆这个。”   正值中午,烈日暴晒着地面,沥青马路仿佛要被融化了一般。陈安被晒得十足胸闷,身后又被瞧热闹的人围堵着,汗水顺着后背涔涔滑下,衣服黏在身上。天空中连一片云朵都没有,惨白惨白的,像蒙了一层塑料布,就连空气似乎都被隔绝出去了,感受不到任何流动。   当地的厂长一动不动地站在大门处等候,额头冒了汗也不敢抬手擦。车子刚停稳的瞬间,他就急忙迎了上去,恭敬地打开了车门。   入眼的先是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原本遍地灰土的地方,早已提前用洒水车清理过,鞋子踩上去仍旧一尘不染。   陈安感觉很不舒服,双腿也不知为何开始发软,地面翻腾着滚滚热浪,将眼前的一切扭曲成不规则的样子,陈安隔着热浪向大门处看去,莫名有些晕眩。   “陈安。”   似乎听见有人在叫他,陈安的表情蓦地愣了一瞬。   刚来到矿区的时候,他也有过这个毛病,总觉得漫天遍野熙攘的声音中,夹杂着他无比熟悉的那一个音调。那个声音喊着让他帮忙去食堂带饭,晚自习下课一起回家,在充斥着泡面味的绿皮火车上最后留下一句——   对不起。   今天的太阳实在是太毒了,把人烤得脑子都忘了该怎么转。陈安不自然地甩了甩头,企图让自己恢复正常。他这几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总莫名觉得头痛,像是要中暑了似的,贺璞宁知道他不舒服,每天早起都会泡一壶薄荷茶冰起来。   陈安忽然开始想念起冰柜里还剩半杯的薄荷茶。   他想着转身往回走,鞋底却仿佛牢牢粘在了地面上。陈安死死低着头,听着有脚步声越走越近,直到眼前的地面上出现一双皮鞋,是他两分钟前大门口的豪车里刚见过的款式。   “陈安。”   那个声音又喊了一句。   声音的主人终于站在了他的面前,凝固的空气被毫不留情地打破,他才意识到这一次不是幻觉。   他听见那个声音说:“好久不见。”   目光对视上的一刹那,一切似乎都开始摇晃,陈安觉得全身都在绷紧,力气突然回流,他猛地抬起脚步,而后头也不回地飞快转身跑开了。   被他忽视的人依旧站在原地,原本要抬起的手指逐渐并拢成拳头,最后缓缓收回到了身侧。   厂长反应慢了半拍,这才后知后觉地跟过来,也没听见之前发生了什么,只得略显讨好地问道:“周总,怎么了这是?”   那人的脸上并没有多少表情,沉默了几秒后问道:“他是谁。”   “你说跑走的那个啊?” 有人不甚在意地回道,“不就是那个开面馆的小陈么。”   “…… 面馆?”   “是啊。” 这人怕他不信,还特意伸手指了指不远处面馆的招牌,“就是那家。”   “周总,您认识?”   “…… 不认识。” 被他称呼的人随和地笑笑,“我喜欢吃面。” 第13章   作者有话说:袖口和衣服参考了一些款式,先给品牌磕头了!   贺璞宁本来在后厨收拾,擦了手掀开帘子却发现店内居然空无一人,三两碗没吃完的面条还冒着热气,筷子随意扔在桌上。怎么看都像是匆忙起身的。   刚刚还在门口择菜的陈安也不见身影,菠菜泡在水池里,发黄的烂菜叶躺在一边,没拧紧的水龙头滴答漏着水。   贺璞宁试探着喊了一声陈安的名字,没有任何回应。   他微微皱了下眉头,拿上了桌上的钥匙,正欲往外走去。塑帘却突然被人掀开了。   陈安像只游魂一样飘进门,连眼皮也没抬一下,更没有理会贺璞宁带着焦急的询问,径直绕过他拐去了后厨。陈安从冰柜里拿出一瓶矿泉水,而后拧开了盖子,对着自己的后脑勺直接浇了下去。   “陈安!”   贺璞宁立即冲上去制止,但还是迟了一步,淅淅沥沥的水珠顺着陈安的头顶不断下流。陈安深吸了口气,缓缓闭上眼睛,用力抹了把脸上的水渍。   “我就是刚才晒得时间长了,有点难受。”   他挤出一个笑容,故作轻松地摆摆手,让贺璞宁把自己没喝完的凉茶拿过来。   贺璞宁眼里闪过担忧,但还是从冰箱里拿出了陈安的大塑料杯,又去柜台翻了半天,找出一小支藿香正气液。陈安这次倒难得没说他多管闲事,老老实实地将药水喝完,又闷了大半瓶凉茶下肚,脸上燥热的红意才褪去半分。   理智堪堪回笼,冰水浇头的后劲就跟着冒了出来。陈安只觉得像是有一百个小人正拿着铁锤对自己的脑袋猛敲。他不由得伸出手,企图按压几下两边的太阳穴,缓解片刻疼痛,却在抬起胳膊的那一瞬间,蓦地感到一阵晕眩。   天旋地转间,身子乍然失去了控制。陈安下意识地想抓住桌台,却完完全全扑了个空,只抓住了一个空碗的碗边,瓷碗顺着他的动作顷刻摔在地上,发出刺耳的破裂声。他没有能再支撑的东西,整个人眼看就要扑在脚下的碎瓷片上。一只手却突然从眼前伸了出来,牢牢地拖住了他的腰。   贺璞宁几乎用了全部力气,才控制住两个人没有一起往下倒。陈安平日干惯了体力活,本来就十分精瘦,腰间更是一丝赘肉都没有。短袖被蹭得上翻,露出一小片紧实的麦色肌肉。贺璞宁甚至能感觉到陈安隐藏在肌肉下似有似无的呼吸,穿透了自己的掌心,带着被太阳炙烤过的体温。   他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飞快站直了,又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半步,躲闪过对方的眼神,一丝不苟地整理起方才被抓乱的衣角。   陈安完全没察觉到眼前人的异样,他此刻只觉得头痛得要命,仿佛灌了十斤铅水在脑袋里。他无力地扶着冰柜站起身,也没心思管地上的一摊狼藉,只简单交代几句让贺璞宁看好店面,然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上了楼。   落日缓缓下坠,低低地压在黄黑色的矿山上。矿里这几天忙着环境整顿,四周难得没有了机器运转的声音。窗子将夕阳切割成规整的正方形,卧室里寂静又闷热,只有老旧的铁皮电风扇兢兢业业,发出嗡嗡的转动声。   屋外再次响起了敲门的声音,来人的动作很轻,带着不会惊扰到人的力道,接着便是一句压低了音调的试问,隔着木门听得有些闷。   “醒了吗。”   陈安头枕着胳膊侧躺在床上,一言不发地盯着在余晖里上下浮动的灰尘。贺璞宁担心他的身体状况,每隔一个小时都要上楼问一声。陈安其实整个下午都没合眼,干对着面前的地板发呆。他将贺璞宁在门外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只是心里莫名烦躁,连开口应付的精力都没有,索性在屋里装睡。   咚、咚两声过后,门外便重新陷入沉寂。贺璞宁每次都只敲两下,绝不多响,如果得不到回应,随后就是愈渐远去的脚步声。   眼睛酸涩异常,大脑却清醒得要命。像是有人把他绑在椅子上,开始强制播放那些早已不想记起的尘封旧事。陈安头痛欲裂,整个人在极度萎靡又极度紧张之间摇摆,感觉自己快要被牵扯成两半了。   晚上依旧没什么生意,贺璞宁想了想,便没再去叫人,只是又重新煮了一大壶凉茶。他不想再让陈安喝太冰的东西,便把凉茶倒在几个空碗里。放在吊扇的下面吹风降温。   沉静的傍晚,没了陈安的日常唠叨,便显得格外空荡。   店内空无一人,贺璞宁独自坐在正中的座位上,默默等着茶水逐渐退去温度。   夜里刮起不大不小的一阵风,卷着地面的灰尘。这个时间点也不会再有生意过来,贺璞宁担心尘土飘进茶水里,正打算关了店门,玻璃门却突然从外面打开了。   推门的手修长又干净,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袖扣上的青金石闪过一道不易察觉的光。   那是一双在矿场极少见的手。   矿工常年干着体力活,又整日和煤灰打交道,手指早就被晒成了棕黑色,上面布满了老茧,还有似乎永远也洗不干净的煤油。   贺璞宁却是第一时间注意到了那颗纯银袖扣,上面布着一圈熟悉的弧形英文标志。   他有一对一模一样的。准确地说,是曾经有。   十八岁生日宴那天,那个只比他大五岁的,他那名义上的新后妈,送给他的就是这款袖扣。   女人细白的手指托着黑色的丝绒礼盒,一对低调奢华的袖扣躺在衬布正中央,贺璞宁只扫了一眼,就扬手打翻了盒子。   袖扣顺着地板骨碌碌滑了一圈,迅速消失进了沙发底部的缝隙里。他为此还挨了父亲一个耳光。   再见到这款袖扣,贺璞宁几乎是立即站了起来,如同听见警笛声响的逃犯,手指用力地攀上桌子的边缘,目光死死地盯着视线里的那只手。   门从外面推开,发出吱哑一声,他终于看清了对方的脸。   来人的个子很高,穿着一套深色的竖条纹西装,长相十分周正。   他似乎完全没注意到贺璞宁的存在,进了门以后没有着急坐下,而是对整个店面飞速扫视了一圈。瞥见墙上被油烟熏得脏污的挂历,来人不着痕迹地微皱了下眉头,而后不紧不慢地将用来垫门把的手帕叠好,才对上贺璞宁的视线。   “请问…… 这里的店主是叫陈安吗?” 第14章   陈安已经和那个陌生人出去十分钟了。   贺璞宁抬头,再次看了眼墙上的钟表。指针不快不慢地顺着转,门口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四下无人间,他紧绷的后背才终于一点点卸下力道。   那个人推门而入的一刹那,他还以为对方是父亲派来抓自己回去的人,没想到居然是陈安的旧识,若不是小老板及时赶到楼下,险些要闹出笑话来。   贺璞宁垂下眼帘,难得露出一丝微妙的窘迫,幸好没有任何人发现,他很快又掩饰了过去,开始思考新的问题。   突然凭空冒出一位 “老朋友”,不管是衣着打扮还是言行举止,处处都透露着非富即贵的气息。若是换做其他人,早就要喜不自胜地迎上去接待。陈安这种平日里穷酸惯的,估计反应更甚,至少要蹭一顿大餐才肯罢休。   可是今天见到来人的瞬间,陈安却没有任何欣喜的表情。只平淡地交代了让他独自弄点吃的,之后便带着那个人走出了店门。   他也是在不久前刚知道,陈安是和家里闹翻了跑到矿区来的。似乎过了一阵十分辛苦的日子,好不容易才攒够了钱开了如今这家面馆,为此还背着银行贷款。可是他却从未听陈安提起过,在本地还有这么一位富余的朋友。   陈安出了店门也不讲话,只自顾自往前走。他脚步平稳,随意踩过土路上的野草和石子,碰见飞虫也不躲开,似乎只是在毫无目的地漫步。   他往山脚的地方越走越深,四周的颜色也逐渐开始单调,白日里开着黄花的野米蒿已经变成大团浓郁的黑色,再由黑黝黝的矿山连着,一直延到暗无星辰的夜空。几乎都透出几丝寥落的气氛来。   他走了一路,身后的人也不声不响地跟着。陈安想起对方那一身价格不菲的西装,此时不用看都知道蹭了不少土。   莫名产生了几分畅快感,陈安突然就不走了。   身后的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周皓。”   陈安自己永远不会再念出这两个字,但说出的那刻,却像是松了一口气。他只是接着又说了句:“你有完没完了。”   周皓身形一顿,定在离他两三米的地方。   陈安的语调没有一丝起伏:“周皓,别把事情搞的这么难看吧。”   远处烟雾飘渺,分不清是云层还是废气。周皓停了很久,再开口的时候嗓音有些喑哑:“…… 陈安。这些年,其实我一直没能忘了你。”   一整个下午,陈安都在卧室躺着。有人说初恋就像一罐糖水罐头,包装寒酸得要命,还带着化工的味道,但咬下去的第一口甜却多少年都忘不掉。   他的这瓶罐头却早就坏掉了,打开只剩发霉的水果和酸腐的臭味。那些破碎朦胧的往事随已过的保质期一同在记忆里腐烂变质,记得最清晰的只有对方最后出门拎着的那个帆布包。   周皓在高中时成绩向来拔尖,顺利地考上了首都的名牌重点,那所就连从未读过书的村口老太都知道的学府。要是搁在以往,政府是要专门派人拉了横幅去学校里祝贺的。周皓母亲捧着鲜花,身后跟着前来恭喜的校长。结果几个人满面红光地推开门,却撞见他们两个在角落里拥吻。   陈安至今都记得那个瞬间,对方正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一起走吧,一起去首都。   他们逃离得无比狼狈,被迫出柜又和家里闹翻,好在周皓申请了助学金可以免掉学费,他却没那么幸运。陈安当时才刚结束高一,周皓建议他不如去首都,争取留在同一个城市,那里还有更好的学习条件。   那时候每个人都太小,总觉得只要坚持就能得到所有想要的东西。陈安当时还未成年,花了很大力气才找到份谋生的工作。他白天打工,晚上去参加夜校,两个人经常忙得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一次,能够共同谈论的话题也越来越少。   周皓看上去斯文内敛,贫寒学子的励志故事又十足赚到唏嘘和同情,教授对他青睐有加,主动帮忙申请了留学的名额,甚至有意无意地让他和自己的女儿接触。周皓任由那个活泼灵动的女孩挽住自己的手臂,没挣脱,只是把留学申请表攥得更紧。   直到那一天,周皓终于从学校回到陈安租的地下室,带给他的却是自己要出国的消息。   陈安没什么激烈的情绪,在汽修厂打工实在是太累了,他连发火的力气都没有。只很平静地让人滚。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贺璞宁,他们当年其实很像,都是买了张没有目的地的车票,在人最少的一站下了车。   矿区的土地干裂坚硬,却没有想象中那么难扎根,这里有太多外来打工者,没有人会在意他们背后的故事。   再见到周皓,陈安的第一反应是要跑。可在木板床上躺了几个小时,他突然又想通了。自己现在有家有户,好不容易混了口饭吃,何况还带着个拖油瓶小崽子。横竖是对方先不做人的,实在没有再退一次的道理。   这次他非要把人打趴下不可。   周皓还在继续说:“这些年我一直没有结婚,毕业后第一时间回到了首都,也托各种关系在找你——”   他根本懒得再听,干脆利落地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而后毫不犹豫地朝声音的来源处砸了过去。   石头块头不小,周皓捂着被砸中的肩膀,立刻发出了一声沉闷的痛呼。   陈安才不管这些,他像丢沙包似的从地上捡起更多的石子,一股脑地往身后抛:“老子十年前就想这么干了!周皓你这个不是人的玩意儿!”   乱石如雨点般霹雳啪啦砸在身上,周皓手里也没有任何能遮挡的东西,只好用胳膊挡住自己的脸,飞快地迈了两步,一把抓住了陈安的胳膊。   “陈安,你冷静一下!我们有话好好说!”   “冷静个屁!” 陈安对着他大骂,“当年你要出国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冷静!”   周皓将他的手腕抓得更紧,勒得指节泛白,话语却还是温柔的:“这么多年,是我对不起你。”   手中的石头不受控制地掉落在地上,陈安见挣脱不开,直接抬腿朝着对方的膝盖踢了一脚。   膝盖处立即传出尖锐的疼痛,周皓却没松开手,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现在过得不好,陈安,你再给我个机会……”   “我过得好得很,用不着你惦记!”   “陈安。” 周皓回想起看到的面馆全貌,甚至比他们当年在首都的地下室还要寒酸,“我们年纪已经不小了,别赌气。”   周皓说错了,他并没有在赌气,他只是想给这十年的人生勉强讨回点微乎其微的公道。   陈安喘着粗气,猛地甩开对方的胳膊,红着眼睛看向他:“周皓,你真他妈不是个东西。”   已经过了十点,贺璞宁站在店门口,还是没看到陈安的影子。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出门找人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不过两个人都没有开车,只步行的话,应该不会离得太远。   贺璞宁试着沿陈安习惯的路线往山脚处走,他翻出来一个手电筒,不过很久没用,已经马上要没电了,只勉强照出半米的距离,在黑夜里闪着微弱的光。   他走了十几分钟,手电筒还是没撑住,忽闪了几下彻底熄灭了。   深夜的矿场空荡静谧,只有昆虫微弱的叫声。贺璞宁平静地收了手电,沿着公路继续向前。   习惯了黑暗之后,视力也逐渐开始清明。他走了没多远,便看见前方有两个模糊的人影。   贺璞宁脚步一顿。   那两个人影,似乎是抱在一起的。   晚风渐渐吹了起来,杂草婆娑作响。夹杂着一个略显陌生的声音。他听见那个声音说:陈安,我很想你。 第15章   陈安回来的很晚,原本以为贺璞宁早该睡了,踏进店里却看见人端正地坐在柜台,似乎是在等他回来。   贺璞宁依旧没有太多表情,和平日没什么两样,只是看上去略带着疲累。陈安莫名生出一丝微妙的愧疚,也不知道是因为影响了对方的休息,还是因为隐瞒了这次兵荒马乱的会面。   还好周皓已经被他赶回酒店了。   贺璞宁见他进来也没有抬眼,只不带感情说了句,回来了。   陈安此时也没什么说话的力气,便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贺璞宁看见了没,想了想还是又补了句:“我去洗个澡。”   把浴室的门关上,紧绷了一整晚的后背便像山倒般顷刻间垮了下来。陈安靠着瓷砖,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好一会儿,才猛地搓了把脸,强迫思绪回神。   脱衣服的时候莫名传来一股香味,陈安动作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个味道是什么。   是周皓身上喷的香水味道。   这个味道莫名让他回想起首都那些富丽繁华的高级商场。周皓大二那年争取到了一个暑期实习的机会,陈安攥着自己两个月的工资想给他买身西装,却发现连件衬衣的钱都付不起。   如今周皓回来了,穿着他不吃不喝一整年可能也够不上的定制三件套,周身萦绕着在他心里只属于上流阶层的香水味,而后用满是真诚和情感的眼睛注视着他,对他说对不起。   这原本是他在出租屋种下的美梦,连多肖想一刻都像是种奢侈。可陈安如今却只觉得反胃。   被周皓抱住的下一秒,他就干脆利落地把拳头落在了对方的腹部。   他将热水器的力度开到了最大,水温也高得几乎烫人,却还觉得不够似的,拿起搓澡巾上下一顿猛搓,直到全身都被搓得通红,手肘上甚至隐隐摩擦出了几丝血迹,他才把花洒扔进水池里。   外出时穿的 T 恤已经被泡得湿透了,陈安才想起自己没拿换洗的衣服。他下意识朝门外喊了一声:“小普?”   门外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   陈安想着他是不是已经上楼去睡了,便拧开了浴室的门锁,正要探出头再高喊两声,一股强力却突然挡住他的动作,从外面把门往回按。   “哎呦我……” 陈安捂着自己被撞到的额头,一句脏话在嘴里翻滚了好几圈,最终还是没吐出来,只是忍不住抱怨道,“在楼底下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刚才喊你没听见?”   贺璞宁的手还没松开门把,干巴巴地回应他:“听见了。”   “听见了怎么不搭理我一声?”   这次却是连回复都没有了。   陈安也懒得跟他计较这些鸡毛蒜皮,反正贺璞宁突如其来的古怪脾气也不是一两回,陈安归之于十八岁独有的叛逆期。通常过不了多久自己就能想通了,根本不用他费心思去管。他试了试力气,见依旧推不动门,便从门内闷声道:“去帮我拿身换洗的衣服来。”   贺璞宁依旧没回话,只是紧接着传来咚咚咚上楼的脚步声,陈安就知道他算是答应了。   浴室的门从外面打开一条细细的缝,氤氲的水汽瞬间从狭小的缝隙中四散出来,带着体温的热度混进呼吸的空气里。   随后便有衣服从缝里递了进来。贺璞宁一件一件往里塞,胳膊蹭得通红也不肯将门缝多拉开几寸。陈安忍不下去对方慢如蜗牛的动作,直接伸出手将剩下的毛巾和短裤一起抓了过来。   “砰——” 的一声,浴室门又被严实地关上。门内传来悉悉簌簌衣料的摩擦声,贺璞宁垂下眼,右手缓缓握成拳,里面落了一滴还残留着温度的水珠。   陈安擦着头发走上楼的时候,贺璞宁已经背对着他躺在床上了,陈安看了眼规整地放在上下铺梯子下面的拖鞋,也不知道这人睡着了没。他将潮湿的毛巾随意扔在椅背上,关掉了床头的台灯。   归于寂静的黑暗中,贺璞宁面对着墙壁,瞳孔晦暗不明,脑海里反复着一个小时前听到的那句话:陈安,我带你回首都吧。   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抚上眼前的墙面。用涂料刷的白墙坑坑洼洼,有几处还掉了皮,露出里面的水泥来。贺璞宁浑然不觉,指尖一寸一寸地划过那些凹陷的地方。   和程倩的那一回,他勉强取得了胜利,甚至还沾沾自喜过自己在小老板心中的分量。陈安说自己不会结婚,他便笃定相信,却从未深究过另一种可能。   这里还能再容纳他多久,贺璞宁终于还是迷茫了。   自那天晚上过后,周皓便每天都过来。他来的时机总是很巧妙,都是店内有人但又不至于手忙脚乱的午后,在这里吃饭的矿工大都已经知道这位是上面派下来视察的领导,见到他也十分毕恭毕敬,却是更加让陈安不好发火。   周皓把自己当成最普通的顾客,规规矩矩地排队点面,再盛一小碟陈安腌的咸菜,被沾满煤灰的矿工撞到也仍旧笑眯眯地。次数多了,倒是别人更加不好意思,再加上和领导一起吃饭难免不自在,这几日面馆的生意明显冷清了不少。   陈安拿过贺璞宁记录的账本,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怒气冲冲地走到角落那张桌子上,将账本用力往桌面上一甩。   对面的人慢条斯理地抽过纸巾擦手:“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   陈安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你也好意思问?”   “我只是下了班想吃碗面……”   陈安简直都想翻白眼了,他实在不知道自己还有哪里值得周皓动心思的地方。论长相,他这几年比高中时候粗糙了不少。论金钱,他穷光蛋一个,也没什么能再被骗走的,更何况对方看起来并不缺钱。   要是说感情就更可笑了。他不知道周皓为什么莫名其妙想吃回头草,单就他如今这样的地位,平时怎么可能少得了莺莺燕燕之辈。就算是性向特殊,也会有不计其数的人想爬上来。   周皓见他沉着表情不说话,也知道自己这几天做得有些过分,便放软了语气道:“陈安,我只是想带你回首都,我们好好过日子。”   “不需要。” 陈安冷脸回绝,“矿区呆着挺好的,首都我可高攀不起。”   “你不用每次都这么着急回绝我,给自己一个思考的时间。” 周皓叹了口气,“听说你房贷还没还完是吗?”   “周皓!你什么意思!” 陈安登时推开桌子站了起来,怒瞪着眼睛看向他。   “陈安。” 周皓企图握住他的手,却被立即甩开了,“这些年你太苦了…… 我只是想,哪怕尽量补偿一点,也是好的。”   陈安根本不理他,也不管周皓是不是吃完了,兀自开始收拾桌面上的碗筷:“你走吧,我们小门小店的容不下你。”   周皓本就做好了准备,也不急于这一时。被拒绝了也没什么受挫的表情。他穿好外套站起身,正欲走出门之际,却刚好对上厨房角落的一双眼,被风吹开的帘子露出一角,那双眼睛一闪而过。   他认识那个小孩,是陈安招来的帮工,稍微向矿里的手下打听就能知道,不过似乎是离家出走跑到这里来的。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他每次来的时候,那个少年总会借故跑到后厨或者二楼,两个人至今也没打过照面。   周皓思忖片刻,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他附身弯下腰,对准陈安的耳廓,眼神却盯着后厨的方向,轻声说:“我明天还会再来的。”   周皓说完,也不看陈安的眼神,摆了摆手便走出了店门。 第16章   矿区的夏天来的很早。还未到雨季,头顶上连朵漂浮的云都没有,天空惨白一片。太阳光几乎是毫无遮挡地直射下来。放眼望去,远处的矿山和沥青马路都像是泡在热浪中翻滚。   只是这里深居内陆,等到了晚上,温度又会骤然降下来,卷起漫天的风沙。目线所及的地方尽是一片尘土灰黄,夹杂着黑色的颗粒,是混入其中的煤渣,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贺璞宁无声地站在窗前,窗外狂风呼啸,老旧的木质窗框被折磨得呼呼作响,几乎要连着玻璃一起抖碎了。他没有开灯,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见。黑暗的视觉放大了其他的感官,能清楚地听到风声里夹杂着的几句调侃大笑,和酒杯碰撞的声音。   那个姓周的男人今天又来了。   在矿区待得久了,每天面对的都是相似的面孔。这里的人执拗粗俗,朴实聒噪,但大多没什么歪七扭八的心思,每天想的只有挣钱和玩乐。   周皓和他们都不一样。他八面玲珑,擅长跟所有人打交道。经营人缘对他来说,实在是件轻而易举的事情。上至区长,下至小工,他对每个人都保持着得体的笑容,既不疏离也不尴尬。区里的领导偶尔来视察,都还会捂住口鼻嫌弃这里的风沙,他却像完全不放在心上,甚至还会主动帮眼前的工人拍掉肩膀上的石灰。   贺璞宁不止一次地听店里的矿工私下议论周皓,大多是羡慕和夸赞。似乎只有自己莫名不喜欢他。贺璞宁心烦意乱,却又始终如同隔着一层纱罩,模模糊糊地,下意识逃避去细想这其中的原因。   今天恰好是公休日,周皓便叫了几名家在外地的技术骨干,说着自己初来乍到,希望多跟一线交流学习。他身居高位,又十足诚恳。对方简直都要诚惶诚恐了,又怎么可能会拒绝。   周皓中午便理所应当地来面馆定位子。   “本地菜我吃不太惯,只有你做的菜对胃口。”   陈安向来和气生财,虽然万分不情愿,但也知道在这里得罪了对方不是什么好事。他沉默半晌,神色晦暗不明,但终究没有拒绝,只躲开了他若有似无的靠近,面无表情地问要备多少菜。   周皓依旧微笑着回他:“四五个人差不多。”   自那晚被自己打了一拳之后,周皓便再没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他把尺度拿捏的精准,让人找不出任何回绝的理由。   送上门来的钱,哪有不赚的道理。陈安这么想着,便干脆地说:“先交定金,不赊账。”   “好。”   周皓答应的爽快,钱也不多给,每次都揣着西装外套认真等他找零,站在离柜台不远不近的位置,如同再正常不过的客人。陈安即使想甩脸色,恐怕都要被认为自作多情。   他从来都不去猜周皓真正的心思,以前是猜不透,现在是懒得想。   陈安便也安慰自己,把对方当成再普通不过的客人。   知道面馆晚上要招待周皓一行人,贺璞宁没有多说什么,陪着陈安去菜场多备了些菜肉,帮着洗好切好。直到准备得差不多,他才终于停下手,找借口说自己有些累,想先上楼休息了。   陈安没吭声,直直地望着他,久到贺璞宁都以为他会拒绝自己的要求,才听见他回道:“休息够了,就自己下楼热点饭吃。晚上忙起来,可能顾不上你。”   他请假的理由拙劣得要命,也不知道陈安是真的信了,还是懒得跟他计较。   “…… 再说吧,还不饿。”   贺璞宁突然没有勇气再对视,转身便要往楼上走。   就要迈上楼梯的时候,胳膊却突然被人抓住了。   “等下——”   贺璞宁心里一震,几乎是下意识地甩开,飞快朝台阶上多走了半步。   等回过神,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做了什么。四周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他素来不露声色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   “我……” 贺璞宁想做解释,又似乎什么都说不出来,胸口仿佛被一团棉絮堵着。   陈安垂下眼,缓缓收回原本抬起的胳膊,将手里的东西放在一侧的桌子上。   “没什么事。” 他拍了拍手上的面粉,不在意地笑了下,虽然没什么笑意在里面,“拿个吃的上去,饿了就先垫两口。”   陈安原本还想说,等这波人走了,我再给你炒两个菜。   他嘴唇努动片刻,最终还是把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转过身进了厨房。   贺璞宁还站在台阶上,袖口粘了零星一点白,他没有拍掉。不远处的桌子上,静静躺着一颗还带着水珠的番茄。   酒过三巡,一众人也逐渐放开了拘谨,开始跟周皓称兄道弟起来。   正值理想的年纪,俊朗温和又多金,还是首都来的集团总经理。不论是外形还是内在,任谁看都挑不出丁点差错。谁都免不了八卦和好奇。话题东扯西扯,便理所当然地绕到这件事上。   “周总出差这么长时间,家里老婆得想坏了吧。” 一个人大咧咧地问道。   其他人也跟着打开了话匣:“可不,跟我住一宿舍那个小年轻,天天都要躲在阳台给媳妇儿打电话,真不知道有啥可聊的。我跟家里那口子,除了打钱就是吵,我都懒得搭理她,心烦。”   “你懂个屁。人家小两口刚结婚,正蜜月着呢,哪能跟你这四十好几的老臭虫比。”   “嘿!你——”   周皓放下酒杯:“我还没结婚。”   几个人言语一顿,但很快又接上来:“也是,小周总一看就是个拼事业的主。”   “那订婚了没?对方家里不着急吧,还是先定下来,省得人跑了。”   “咱们周总什么条件,小姑娘排长队等着都来不及,还能怕人跑了?”   “跑了就叫下一位嘛!”   ……   眼看话题越跑越偏,周皓笑着打断他们:“哪有这么夸张,怕是还有人看不上我。”   酒精正上头,几个人立即不乐意了,红着脸一拍桌子,酒水洒在桌面上:“哪个这么不识货!”   周皓端起手旁的茶杯,举到和目线持平的位置,隔着褐色的茶水,不知道是在沉思,还是看向某处。 第17章   见他半天不回话,有人开口提道:“小周总喜欢什么类型的,我们给你留意留意,怎么会有人看不上呢。”   周皓放下手上的茶水,不紧不慢地说:“倒是没什么特别要求的类型。回到家的时候,能帮我煮碗热汤就很好。”   “您这要求也太低了。” 对方拍着大腿,恰好看着陈安端了一盆丸子汤走过来,“别说姑娘家,我们小陈老板都会干!是吧小陈!”   陈安放菜的动作蓦地一滞,险些把手里的热汤泼出去。   幸好没人看出他一闪而过的异样,每个人都被沉浸在方才的笑话里,通红着脸哈哈大笑。讲话的那个技工是陈安店里的常客,见被揶揄的主人公出现在身边,边笑边举着酒杯大力拍了拍陈安的后背,周遭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耳边划拳的声音嘈杂。周皓低头片刻,收起轻微上扬的嘴角,不着痕迹地将此人放在陈安背上的胳膊放了下来:“郭工喝醉了。”   桌上已经摆满了酒瓶,被周皓隐晦地提醒,众人才发觉墙上的指针已经要走向十一点。陈安帮着半掺半扶地挨个送出门,一阵风铺面吹来,像直冲着脑门破了盆冰水,几个人都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这才把酒气稍稍吹散了几分。   店外的公路上都是跑运输的货车,夜里车速快,路灯又暗,事故发生过不少,何况还是几个站都站不稳的醉鬼。陈安正犹豫要不要干脆帮忙把人送到宿舍,就见周皓朝他晃了晃手上的手机,而后走上前说:“我给司机电话,让他找人再开辆车把人都送回去,你不用担心。”   陈安侧着脸,没接他的话。   喝醉的人沉得像一滩烂泥,陈安用肩膀扛了一会儿后变觉得吃力,忍不住脚下打了个趔趄。周皓刚挂下电话,眼看陈安有点支撑不住,便上前想要将人扶住。   他刚伸出手,在这瞬间,却突然不知从哪儿伸出了一只胳膊。   眼前的胳膊看上去有些单薄,带着少年的青涩,但却并不孱弱 ,先他一步稳稳地拖住了陈安的腰。   蓦地跌进一个带着体温的怀抱里,陈安先是心里一惊,而后闻到和自己身上同样的洗衣粉味道,紧绷的肩膀才逐渐松弛下来。   贺濮宁不知什么时候从二楼下来了。   周皓站在旁边围观了全过程,沉沉的夜幕笼罩下,神情晦暗不明。   很快,周皓收敛好了思绪,再抬眼的时候已经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温和。   “小普…… 是吧。” 他隐约记得少年的姓名,微笑地看向来人。   将陈安扶好站稳后,少年很快松了手,这次倒没有避讳他的目光,说道:“贺璞宁。”   “什么?” 周皓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贺璞宁,我有名字。” 少年又重复了一遍,语气里依旧没什么温度。   夜色挡住大半张脸,周皓无声地轻笑了下。在他眼里,贺璞宁莫名的敌意无非是内向且怕生的表现。就像家里突然来了一个远方的陌生长辈,躲在家长身后闹脾气的小孩子一样。   周皓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长久积累的教养还不至于让他和一个叛逆少年斤斤计较,更何况只是个辍学打杂的帮工而已。客客气气地回应两句已是他的极致,还是看在陈安的面子上。   见两人松开,周皓又适时上前,正欲顺势关心两句,结果人还没靠近,又被贺璞宁阻拦了。对方甚至直接站在了他们两个人的中间,将陈安严严实实地当在背后,一副毫不客气的姿态。   久居高位,周皓几乎没被这么正面顶撞过,虽然碍于身边有同事和下属没有当场发作,但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贺璞宁更不会怕,直直地迎上他的目光,两个人在黑夜里沉默地对视。   电光火石间,陈安突然开了口——   “车来了。” 他忙着照看几个醉汉,没注意到二人之间无声的硝烟。   凝固的空气这才如同划开了口子,空气重新流动,晚风笼罩着每一个人,也将所有说不出口的心思四散进夜色里。   贺璞宁这时候倒是格外听话,老实地帮陈安搀扶着众人。   周皓婉拒了司机帮他开车门的动作。他没着急上车,而是站在人群的最后。直到所有人都已坐在车内,店外站着的只剩他和陈安,还有贺璞宁三个人。   他的目光直接忽视了贺璞宁,落在陈安的脸上。   陈安前几日将头发剪短了些,露出干净利落的额头,鬓角修剪得整齐。周皓借着星光,朦朦胧胧地看着眼前的人,像是与记忆里的某一个点重合。   他仿佛又见到了 18 岁的陈安。   周皓恍惚一瞬,竟有片刻忘记了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   陈安被他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如同芒刺在背,尤其还当着贺璞宁的面,更觉得不自在,简直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戳破一般。司机早察觉到车外三个人之间的不对劲,但也不敢对着周皓按喇叭提醒他上车,眼神在每个人的脸上来回流动。   陈安终究没绷住,先行一步催促道:“愣着干嘛,上车走了。”   周皓这才如同大梦初醒般,收起飘向回忆的思绪。   他从兜里掏出一个泛着金属光泽的东西,递到陈安面前。   陈安借着月色看清了,是一串钥匙。   对方随即又报出一个地址,陈安知道这个地方,是一块圈起来的独栋别墅区,算当地最贵的房子,不少煤矿老板都住在那里。他曾经不止一次听店里的客人艳羡地讨论,要是能在这个小区搞套房子,大半辈子的苦也没算吃。   “公司帮忙找的住处,刚拖人打扫好,有空可以过来坐坐。” 周皓停顿片刻,似是担心听的人不答应,又补充了一句,“就算…… 就算过来帮我踩踩屋子。还没人去过。”   他说完,动作很轻地将钥匙放在陈安的掌心。   头顶的槐树叶沙沙作响,石缝里的杂草奋力地冒出头,此时正微微颤动着,像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企图窥探到一丝半分的秘密。   陈安手里一直举着这串钥匙。   不知道是不是担心他会拒绝,周皓将钥匙给完,便飞快坐上了车。等他回过神来,汽车已经开了很远,只能依稀看到尾灯亮起的红色小点。   陈安凝神望着手心里的小物件,缓缓收成一个拳头。   万籁俱静间,在一旁沉默许久的贺璞宁突然问道——   “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第18章   “他到底是你什么人?”   听到贺璞宁的话,陈安原本要回屋的脚步一顿。   矿区的晚风和其他地方不一样,除了几分干燥的凉爽,还有混入其中的沙砾吹在身上,裸露在外的胳膊泛起丝丝若隐若现的疼意。   一如贺璞宁此刻的心情。算不上痛,但像是被什么密密麻麻地戳着,那感觉并不强烈却让他有些心烦意乱。   陈安没有回话,他甚至没有转过身来,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似的,又继续自顾自地往店里走去。   贺璞宁却先一步堵在了店门口,见对方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下意识地想要抓住陈安的手腕,却在即将触碰到皮肤的那一刻顿住了,就那么不尴不尬的在空中停滞了几秒。   然后,他重新伸直了胳膊。   陈安垂眸看着他的动作,突然笑了下,很轻。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同龄人都和小普蹿的一样快,才半年多的时间,他已经变得比自己还要再高一些了,手长脚长地,胳膊一伸,立即就可以将店门挡了个严严实实。他站在陈安面前,压迫感十足,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   陈安神色微暗地后退半步,不着痕迹地吐了口气,对他道:“回屋再说。”   从关上卷闸门,到踩着楼梯,两个人各怀心思,始终彼此沉默着一同走进卧室。卧室没有开灯,只有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留下稀疏的光亮。   “咔哒” 一声。随着卧室门被陈安带上的声音,贺璞宁忍不住动了动喉咙。不知道为什么,他似乎有些紧张起来,明明是他坚持要陈安给出一个答案,如今答案近在眼前,他却本能地畏惧了。   贺璞宁站在门口,手边就是顶灯的开关。陈安坐在床沿,身侧也有一盏台灯。但谁都没想着去打开。就像多数犯罪案件都发生在深夜一样,黑暗能很好地隐藏表情和思绪,他们彼此看不见对方,也各自多出一份奇怪的勇气来。   陈安坐了一会,觉得眼睛差不多能看清了,而后拉开床头的抽屉,取出了里面的铁盒。   铁盒是那种老款式的糖果包装盒,表层有些掉漆,看上去已经用了有些年头,平日里放的都是陈安一些大大小小的证件,贺璞宁知道这盒子的重要性,从来也没有主动打开过。   陈安拿出了一个东西,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一片死寂的卧室里尤为清晰。他把那东西举到贺璞宁面前。   贺璞宁神色微愣,他原本以为这是周皓刚刚送给陈安的那串钥匙,愈发郁结之际,才发现这钥匙似乎有些熟悉。   是他自己的房门钥匙,上面缀着一颗毛绒线球,借着月光还能看清上面的铁锈。   看到是自己的东西,贺璞宁的表情才终于有了片刻的松弛。线球是陈安自己做的,毛线缠一圈再剪开,就能变成一个胖嘟嘟的茸球。陈安担心他平日会忘记钥匙放在哪儿,特意做了一个橙黄色的,挂在上面十分显眼。   “什么时候掉的,我都不知道。” 贺璞宁故作轻松地问道,“怎么放到盒子里了。” 平日里大多是陈安锁门开门,很少会用到他的钥匙,贺璞宁一直没发现。   陈安看向他,却像是要从他脸上发现答案一样。   然后他听见陈安微叹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那天晚上,西边的荒地,我捡到的。”   贺璞宁先是露出了些许的茫然,等把这几个关键词串联在一起,有个混沌的想法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犹如措不及防落下了一道闷雷。   他拙劣的跟踪和偷窥,原来早就被陈安发现了。   “你看到了吧。” 陈安说,不是疑问的语气,倒更像在平静地陈述某件事。   “什么意思……”   人在知道做错事的时候第一反应大多都是为自己开脱,贺璞宁也不例外。他慌乱地想为自己的行为找些合理的借口,恰好路过,之前掉的,甚至可以是被野猫叼走了…… 无数离谱不离谱的理由闪过贺璞宁的脑子。但仅仅是闪过,被质问的愤怒很快就取代了慌乱。明明是陈安隐瞒在先,他即便有错,充其量就是微不足道的小错误,现在可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自己是来问话的,不是被反客为主的。他这么想着,那一丝微妙的愧疚和心虚又奇怪地消失了,于是后背又挺直几分。   他把目光继续落在陈安的脸上,眼里一片重新掌握了话语主动权的风雨欲来:“你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窗户白天是敞开的,此时被风不轻不重地敲击着,发出 “哐哐” 的动静,像是在同心跳发出共振。贺璞宁觉得自己的心仿佛也跟着微微抽动。   陈安望着外面的夜色,也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在发呆,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开口:“不是都看见了吗,你还想听我说什么呢。是想听周皓是我前男友,还是想听我就是个让人恶心的同性恋?”   话说到此,陈安突然意识到自己喉咙里的声音似乎在颤抖,而他明明已经尽力克制了。在无法回避的痛苦面前,人们似乎总会自己先说出绝望的话,好像那样就可以少受一些伤害一样,但其实并不会。于是他明白是他自己太害怕的缘故,怕一旦说出口,一切都会伴随着这声音而破碎。   贺璞宁原本还抱着些许鸵鸟般的侥幸心理,指望着陈安说出些他想不到但一定合乎逻辑的理由。陈安的话却如同一击沉重的锤声,砸碎了他用来自我逃避的虚假外壳,把他整个人都震清醒了,脑子里嗡嗡作响。他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愤怒,说不上来是因为陈安的隐瞒,还是他故作轻松的自我嘲弄。   “我没有说你恶心!”   他咆哮起来,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动物,否定的话快得连他自己都没来得及反应。陈安也被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好似不知道他的愤怒从何而来。   “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贺璞宁喘着粗气,死死地盯着对方,带着他自己都没发觉出的一丝委屈,“把我当猴耍很好玩吗?看我每天像个老鼠一样躲着很有意思是不是?如果不是今晚…… 你还要继续瞒我到什么时候?瞒到我发现钥匙丢了的那一天?瞒到你搬到周皓小区的那一天?还是瞒到你跟他离开这里去首都,丢下我不管的那一天?!”   贺璞宁每发出一句质问眼眶就泛起一层红意,气急,委屈,或者两者皆有,这些情绪   他喉咙哽得要命。从火车站沿途走了几十里山路磨破双脚,贺璞宁都没掉一滴眼泪,此时却有什么微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来,“这么长时间,养条狗都该养出感情了。”   “陈安,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个什么呢。”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他宁愿从来没有吃过那一碗泛着热气的鸡腿面。   人在最无望的时候就是会死命抓住那一点点温暖和好意,即使他知道陈安为许多人煮面,但那一刻他也会觉得陈安的面是唯一的,只为他一个人存在的。   而现在,他觉得他错了。   陈安嗓子喑哑,半晌才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有些着急地道:“小普…… 不是这样——”   他想说,他从未把贺璞宁当做可有可无的打杂工,而是早就变成了相依为命的至亲。但就像多数和他有相似性向的人一样,陈安永远都忘不了父母得知真相时候厌恶的眼神。贺璞宁每晚辗转难眠,他又何尝睡过一个安稳的好觉?他明知道纸包不住火,却还是拿不出勇气去坦白。他们像是从两端走着同一条钢索,贺璞宁不问,他便不说,他们各怀心思,成功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彼此揣着自己期冀的那点微弱的可能,艰难至极地维持着表面的平衡与自尊。   陈安曾经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的,但此刻好像有什么断裂了,极其微小的,但他分明在脑子里听到了断裂的声音,然后过往和当今交混在了一起,一切都无法挽回。   想说的话太多,他嘴唇阖动,却仿佛被棉絮堵着,怎么也拼凑不出完整的句子。陈安手指微颤,他重新拿起那串钥匙,想要把它交还给贺璞宁,却被对方毫不留情地打掉了在了地上,发出尖锐的声响。   陈安怔愣地望向地面。不知过了多久,有个修长的身影挡住了他的视线。他讷讷地抬起头,贺璞宁站在面前俯身望向他。   原来,小普已经比自己高这么多了吗?   陈安这么想着,然后被对方猛地抓住了手腕。   贺璞宁指尖泛白抓紧了他的手腕,力气大到留下一道道斑驳的红印,只是陈安却丝毫不觉得疼似的,一动不动地任凭对方抓着。他们在黑夜里对视,贺璞宁渐渐地俯下身,目光越来越近,直到呼吸混在一起,热气喷薄在彼此的脸上。   整个房间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陷入令人窒息般的沉默。他们保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和距离,谁也没有再往下进行一步。   直到门外经过了一排运输车队,中间的司机似是不耐烦地按了下喇叭。   贺璞宁如同大梦初醒般,迅速放开了陈安的手腕,而后头也不回地飞快跑下了楼。   听到卷帘门被重新打开的声音,陈安急切地起身正欲下楼去追,眼前却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几乎是立刻支撑不住栽倒在了地上。   他咬紧牙关,艰难地用床杆支撑着身子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按下了台灯的开关。他额头上满是虚汗,脸色和月光一样惨白。楼下的塑料门帘被风吹起,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贺璞宁早就走远了。 第19章   贺璞宁沿着路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或许是因为天气太暗的缘故,云层看起来很重,几乎要压到人的眼前来。矿区脏兮兮的马路像是怎么都看不到尽头。   他好像又回到了刚下火车的那一天。也是这样雾蒙蒙的天气,还是这条路,依旧没有方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场景的重叠让他的记忆产生了少许错乱,不过感受却如出一辙——   无家可归。   又一次。   出来的时候连包都没带,身上只有十几块钱,还是早上买菜找零的时候,被陈安顺手塞进他的兜里的。   “没事也去买点好东西吃,别成天瘦得好像我虐待你似的。” 陈安塞完就埋下头剁蒜去了,砧板上面的韵律暗含着某种舒适的节奏。   贺璞宁当时没回话,只是默不作声弹掉纸币上的蒜末,把皱巴巴的纸币抚平,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胸前的口袋上。   他疑心钱上的酸末没有擦干净,辣得胸口微微发烫   与此相对的,夜里的凉意越来越重,他只穿了个短袖,逐渐感到有些扛不住,又没钱去住宾馆。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见了一家还亮着灯的网吧,网吧门口吊着的灯泡忽明忽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坏掉,那堵墙好像天生就是灰色,从来都没有白过。   网吧招牌异常地小,藏在几栋居民房的后面,幽幽地闪着红色的光。若不是四周漆黑一片,贺璞宁差点就错过了它。   盯着看上去油乎乎的门把,他犹豫片刻,此时又一阵冷风吹过,他瑟缩了一下,最终还是推开了面前破旧掉漆的老式木门。   一股浓烈的劣质烟味瞬间扑鼻而来。屋内光线晦暗,键盘敲击声混着骂声此起彼伏,头顶的吊扇嗡嗡作响,夹杂着闷热的汗臭和桶装泡面的味道,全闷在狭小的空间里,都馊了。   贺璞宁眉心深深皱起。他站在门口处,脚步踟蹰。   老板看他在原地杵了半天,把眼前的电脑页面暂停了,没好气地冲他道:“哎,那小孩儿。要进就进要出就出,把门给我关好了,省得有傻 X 举报扰民。” 说完,他又咕哝了句:“这点规矩都不懂。”   小县城的网吧没那么正规,时常沾点摆不到明面上的活计。被周围的居民投诉了会很麻烦。   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贺璞宁又往门外望了一眼,路面上寂静无比,别说人影,连只飞虫都看不见。   老板不耐烦地又催促了一句,贺璞宁收回目光,关上门走进了店里。   “怎么收费?” 他把那张折得整齐的纸币攥在手心里,几乎都要捏皱了。   老板抖了抖手上的烟灰,吐出一口烟气,问他:“身份证带了吗。”   “…… 没。”   对方转过头在网页上点了两下,头也没抬:“带了一个小时一块,没带两块。”   贺璞宁往门外望了一眼,问他:“包夜还能再便宜吗”。   “包夜啊?” 对方终于看了他一眼,见他是个生面孔,“头一回来?”   “嗯。”   “行,那给你算便宜点儿,包到早上八点,八块一口价啊。”   已经是夜里两点多了,其实并没有怎么便宜,不过也比最初的价格优惠了一些,贺璞宁把手心里的钱摊开,在桌面上找了个相对干净的地方一一的抚平了,才递出去。   老板飞快地把钱抽走,他看了一眼,方才的动作似乎无济于事,那张刚铺好的钱立刻又被捏皱了。   “泡面还要吗?”   贺璞宁垂下眼,攥了攥兜里仅剩的一张十块钱。   “不用。”   “037,直走到头往右拐,桌子边贴着座位号,自己找就行,给你开好了,记得啊,早上八点准时下机。”   “…… 谢谢。”   对方已经重新带上了耳机,继续刚才的枪战电影,又顺手从手边摸了一根火腿肠塞到嘴里,似乎并没有听见他的回话。   网吧也不知道开了多久,座椅可能压根没换过,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脏兮兮的网面坐垫上面全是残存烟灰烫出来的窟窿,桌面上还有没收拾干净的瓜子皮。   贺璞宁抽了几张纸擦了擦,他现在没什么资格去矫情。   坐下后下意识地按了开机,对着熟悉又陌生的电脑桌面,却并没有点开任何页面的想法,贺濮宁只是对着屏幕发呆,平息着自己乱成一团的思绪,人也逐渐冷静下来。   贺璞宁自幼在北京长大,接触的也都是非富即贵的人。他见识过的事情并不少,对同性恋其实没有太多的惊讶。只是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发生在自己亲近之人的身上。更何况是陈安。   他甚至在某一个瞬间想过,就这样跟陈安一直在一起。   每天早上起来,去集市买肉买菜,和熟识的老板讲价,将买好的食材放在车筐里面。然后回到面馆帮陈安揉面,招呼客人,收碗洗碗,擦桌子,扎帐。   晚上躺在上铺的床上,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看着伸手就能够到的破旧屋顶,听着下铺陈安的均匀呼吸声,第二天迎着晨光再一次起床,洗漱,买菜。   安稳又平静。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什么变化,也不需要什么变化。   只是陈安似乎并不这么想。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陈安心中,究竟有多少分量。陈安在老家是有个亲弟弟的,他少年时和父母决裂,跟弟弟也从此断绝了往来。贺璞宁时常觉得,他似乎把对弟弟的那份送不出去的感情,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仿佛对自己好一些,那个他从未见过的 “弟弟” 就能过得更好似的。   就像他平日里有些过分的善良。陈安总说,他自己未能尽孝,看到有困难的人随手帮一帮总是好的,就算给父母积德——如果他的父母遇到这事情的时候,也有人随手帮上那么一帮,就很好了。   天真得几乎算是幼稚,但是却并不让人讨厌。虽然贺璞宁在内心对这样的观点嗤之以鼻,不过他还是会给陈安搭把手,然后望着每次陈安帮完人都会露出傻里傻气的笑,牙齿雪白。   唯独有一件事。   陈安总是把他当做后辈,无论是日常生活中还是言谈举止中对他天然带着某一种退让和纵容。“你还小”“你不懂”“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诸如此类的说法总是挂在嘴边。   每次听到都让人忍不住心烦意乱。   这种情绪异常微妙。   他说不上自己是讨厌陈安把对弟弟的情感寄托在自己身上,还是讨厌他出于某种旧式家长作风,不既与自己平等发言的权利。亦或是某种更深层次,宣之于口都觉得羞愧的心思。   这种心思像是向阴生长的藤蔓,不知道什么时候爬满了整个心脏。   周皓的到来让他更加不适,当这个衣冠楚楚的男人用着微妙而排外的口吻叙说他和陈安过去——那段贺璞宁从未涉足过的陈安的时光,他就感觉心里的那根藤蔓像是复活一般,勒得人阵阵发疼,团团裹裹,几乎要穿破胸腔。   贺璞宁自我挣扎了许久,才终于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那种心思叫嫉妒。   他嫉妒周皓。   贺璞宁曾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自己再年长一些就好了,或者陈安年纪再小一些,他们就能变成同龄人。陈安就不用再独自一人,艰难地又孤单熬过这么多年。   结果有一天,周皓突然出现了,他轻描淡写地说,自己的愿望,不过是他弃之不惜的过去。   周皓占据了陈安最明亮鲜活的几年青春,是他幻想过无数次,却从未见过的陈安的样子,是陈安为什么会变成如今的陈安的那些日子。他曾经无数次思索,都未能得出确切答案。而他所探求的一切,却是某个人轻描淡写就丢弃的过去。   这样悬殊的差距,不仅存在于和陈安相处的过往,还存在于一些更为明显的地方——比如金钱、身份和地位。   这些曾经被贺璞宁丢弃的一切,现在他突然迫切地想要重新拥有。   那份迫切显得如此不堪,以至于他对自己都开始产生不受控制地厌恶。   周皓曾经和陈安在角落里拥抱,他那双讨嫌的手曾经一寸一寸摸过陈安精瘦的腰;他那张惹人厌恶的嘴曾经吻过陈安的嘴唇,或者在其他不曾看见过的地方。   每次一想到这里,贺璞宁就控制不住地想把周皓一拳打趴下,什么教养,什么礼貌,全都去他妈的,让他滚得离陈安越远越好。   鬼使神差地,他打开了浏览器的上网页面,在搜索框输入下一行字——   “如何判断同性恋”   ……   网页几乎一秒钟反馈了上千万个结果。   文字,图片,音频,影像。   它们汇聚成一股江流,朝着贺璞宁席卷而来,让他呛咳,几乎溺毙。   虽然明知网吧的电脑会自动清理,贺璞宁还是手动删除了所有的历史记录。他手抖得厉害,胡乱点了好几回才关上了搜索页面。贺璞宁感觉自己仿佛被什么东西拉扯着,止不住地烦乱和焦躁,像吞了一团无名火,快要把整个人里里外外都烧着了,有什么呼之欲出的东西似乎挣扎着要从身体里跑出来。他按住胸口,死咬着牙关,紧紧闭上了眼睛。   如果可以,他甚至想学着点上一根烟。   陈安…… 会做这样的事情吗?   思及此,贺璞宁 “蹭” 地一下站了起来,座椅摩擦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惹得周围几个人都朝这边望过来,眼中带着不快,嘴里说着些不干不净的话。   贺璞宁再也顾不上自己良好的教养,落荒而逃。   他不管不顾地朝网吧外面的空地上跑,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才被风吹着稍微冷静了些许。他狠狠地揉了把脸,才勉强收拾了脸上的表情,像是溺水挣扎的人终于游到岸边,贺璞宁紧紧地靠在墙边,平复着自己紊乱的呼吸。   夜风又起,夹杂着粗糙的砂砾,贺璞宁背上全是冷汗,他抖了一下,这才后知后觉地产生一丝懊恼,也不知道网吧的老板还让不让他继续待着   贺璞宁站在角落,面前的墙壁恰到好处地把他整个人都包裹在了阴影里。   他正恍惚之际,感到不远处突然开来了一辆车。   贺璞宁原本没在意,只是凌晨的县郊寂静万分,只要有什么异常的动静,就会被无限放大。车子越来越近,轮胎摩擦地面的声音似乎就在耳边。他本能地抬起头,不经意地朝车子开来的方向望了一眼。   下一刻,贺璞宁的眉头却紧紧地皱了起来。   那似乎…… 是周皓的车。   不,那就是周皓的车。   他敢肯定,整个县城开得起同款车的人,绝对不超过三个,更何况还是在矿区边上。   车子开始减速,似乎要准备转向了。贺璞宁往阴影处又后退了几分,看着这辆车拐进了旁边的一条小路上。那个方向的尽头应该是一片烂尾楼,那里年久失修,又旧又破,十分危险不说,也不知道是不是大人为了防止小孩子跑过去玩闹,还传出过闹鬼的怪事。几乎已经没有当地人过去了。   周皓大半夜不睡觉,去烂尾楼做什么?   贺璞宁胸中一动,下意识地跟了上去。 第20章   作者有话说:本来还想写点在法律边缘疯狂试探的东西,不过最近还是先不搞了……   车子开过的地方都是土路,崎岖不平,行驶的速度并不算快。借着黑夜的隐匿,贺璞宁顺着车灯亮着的方向,一路有惊无险地跟着。前面的路越来越难走,地上有不少施工到一半剩下的砖块碎屑,汽车却还是没有任何熄火的迹象。他心里的疑虑越来越大,步伐也跟着又加快了几分。   再往前开就是山脚,眼看着就要没路了,汽车突然往右边一拐,仿佛被夜晚吞没了一般,瞬间消失了踪影。   贺璞宁侧身靠在水泥柱的后面,压下自己因为奔跑变得紊乱的喘气声。稍微平复了片刻,见再没有其他异常的动静,他才谨慎地探出头,观察起四周来。   这里是整片烂尾楼的最后方,堆着许数不清的杂物垃圾,还有几顶已经损坏的帐篷和拆到一半的集装箱。楼面上的绿色防护网已经破烂的不成样子,穿堂风游行在水泥柱子中间,带起一阵瑟瑟风声,防护网飘在空中,像是有人躲在里面呜咽,让人禁不住头皮发麻。   黑暗像潮水一样钻进他的耳朵,仿佛有人正用巨大的铁锤敲打他的耳膜,和他的心跳一个频率,快得就要破墙而出。周围的热气集中在他的身上,使得贺璞宁头上渗出一些汗珠,他迅速的伸手抹掉。贺璞宁头上全身都绷紧了,咬紧牙关,强迫自己忽视周围的声响,而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向前迈出了脚步。   贺璞宁粗略地环顾了下附近,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周皓的车就像是从未出现过。他不死心,却又毫无头绪。   正当他有些灰心丧气,犹豫要不要原路折返的时候,不远处突然闪过一道亮光。   贺璞宁呼吸一滞,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迅速猫腰躲在了一旁的灌木丛里。   路口开进来了几辆三轮摩托车,老旧的农用柴油机款式。后车斗上堆满了东西,高高地摞起来,全都用布罩着,贺璞宁看不清都是什么。   三轮摩托不比周皓的高级座驾,开起来的动静恨不得把周围的楼体都震塌了,眼看着几辆车越来越近,贺璞宁觉得自己的脑袋里都跟着嗡嗡响。车子在距离自己不足三五米的几个集装箱面前停了下来。领头的那个人利索地跳下车,贺璞宁看着他掏出了一部手机,像是要跟谁打电话的样子。   这人估计是平日里大嗓门惯了,尽管他努力压着嗓子,像一台破了的风箱,但声音仍旧传得很清楚。大致是通知电话那头的人,运的几车东西已经送到了,让他们过来领。   这几个人应该只是跑运输的,对要送的东西并不是特别清楚,等待的间隙,贺璞宁见他们拿出一盒烟,互相递着点开了,边等边聊天。   “不就几箱子破酒水,至于每次都大半夜跑过来吗。” 其中一个人牢骚道。   “你懂个屁。” 最前头开车的那人立即骂了他一句,“这可都是好酒,值钱着呢。”   “有多值钱?” 那人啐了一口,满不在乎道,“比那茅台五粮液还值钱?”   另一人有些得意地笑,仿佛知晓了这些东西的价值使他的身份也跟着提高了:“瞧你那没见过世面的样儿。这可都是上好的洋酒,知道不,国外坐飞机来的,比你都金贵。一瓶就能顶上几亩地大半年的收成。”   那人兴许是第一次干这活计,听见这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那咱悄悄顺走一瓶拿去卖,岂不是半年不用干活了。”   他话音刚落,后脑勺便立刻挨了个巴掌。这人正要痛呼,一巴掌便又落了下去,打他的人顺势捂住他的嘴巴,恶狠狠道:“你小点儿声!”   这人说完,紧张地向四周望了望,见并没有什么异样,才稍稍松了口气,又揣了他一脚,在他耳边咬牙警告道:“知道今天为什么叫你来,没让老徐来吗。”   被捂着的人哆哆嗦嗦地摇了摇头。   “上个月,老徐就是跟你一样这么想的,也这么干了。现在人还在医院躺着呢。”   这人眼珠子转了转,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瞬间低下了头,彻底不说话了。   他们并没等太久,不多会,面前的集装箱大门突然打开了。   最先走出来的是一个穿着西装的中年男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看上去似乎彬彬有礼的样子,不过眼神里闪着精光。紧接着从他身后鱼贯走出了十来个青年,倒比西装男的特征明显得许多。这些人年纪都不是很大,但个个目露凶色,流里流气的,像随时要提刀砍人一样。   “张经理好,今晚您亲自来验收啊。” 领头的人点头哈腰地凑到西装男身边,从 T 恤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干瘪的烟盒,抖了一支烟出来,“您辛苦了,抽烟抽烟。”   那位被称为张经理的人似乎并不吃这一套,挥了挥手把那人递过来的烟挡住了,然后朝着后面的那几个青年使了个眼色,那几人便利索地把车上面盖的布被掀开。   贺璞宁才看清上面全是木质的酒箱,他对箱子上印的那些标志倒并不陌生。   贺父嗜爱藏酒,甚至专门建造了一个酒窖,用来摆放那些他从世界各地的酒庄里找来的名贵酒类。贺璞宁对这些不感兴趣,从没有去特意了解过,只是曾跟着父亲去过几次酒窖,但多少也对那些酒牌有一些印象。   也难怪他们那么紧张,先前那人的话不假,这箱酒随便拿出一支来都能让这些人辛辛苦苦干上大半年。贺璞宁已经意识到了不对劲,不论是接头方式还是其隐蔽程度都很难不让人怀疑这里是什么犯罪窝点。显然现在报警是最好的选择,但能在这种小地方弄出这么大动静的绝非普通人,贺璞宁又怕这一个报警电话下去,被端的不是这里而是他这个连身份都不明的黑户。   说不定还会牵连到陈安。   就在贺璞宁大脑飞速运转的时候,西装男已经站在中间,指挥着这些青年把运来运到带出来的推车上。他一边指挥一边骂两句,让他们小心千万别磕碰。   贺璞宁也不知哪儿冒出来的勇气,他做了一个极不明智,极其危险,但又极符合他性格的举动。他屏住呼吸,潜到最近的一辆车的侧面,飞快地偷过车把上的鸭舌帽扣在了自己头上,而后趁乱混进了人群里,模仿着其他人的样子,开始往推车上搬酒。   一辆推车很快又被装满了,贺璞宁站在后头,顺势扶住因为崎岖地面摇摇欲坠的酒箱,和前面推着的人一起往里运。   他把帽檐又压低了几分,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直到走出几十米,见西装男没有跟上来,才悄悄舒了口气,开始趁机环顾起四周来。   他原本以为只是几个寻常的废弃集装箱,没想到里头别有洞天。原来集装箱只是个门,或者说是门的掩饰。它挡住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停车场应该是这片楼体自带的,现在又被重新装修加固,两边幽幽闪着霓虹灯。越往下走,贺璞宁便感觉地面轻微在震动,同时听到了沉闷而富有节奏的咚咚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贺璞宁跟着运货的这批人绕来绕去,估摸着向下差不多走了两三层的高度,才终于停了下来。   他躲在箱子后面,稍稍侧过身。面前是一扇巨大的防盗铁门。   最前面的那个寸头黄毛轻车熟路地掏出了钥匙。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劲爆的音乐如同泄闸的洪水般顷刻间咆哮着挤了出来,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气息,几乎要震聋人的耳朵。烟味,酒味,汗味以及各种混杂在一起难以分辨的香水味扑面而来,比网吧里的味道还要难闻上千倍。   贺璞宁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才抑制住自己没有咳出声。   身后的人却不给他任何缓冲的时间,冲他咧咧道:“赶紧进去,别挡路!” 第21章   进来以后贺璞宁才发现,这个地方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得多。   这里原本是一处地下停车场,地面上的楼体废弃了,却成了一道天然的遮挡屏障,被很好地加固装修了一番。他刚才跟人进的是一处后门,后门通着的地方是个迪厅,不少看社会青年聚集在此,穿着打扮都和刚才上去搬运酒水的人差不多,看上去年纪都不是很大,流里流气地。他想起陈安对这些人的形容,是一群开着摩托的 “夜游神”。   “你可不能跟他们一样,天天就知道鬼混不学好。”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刺激的香水味,混着震耳欲聋的音乐声,搅得人头昏脑涨。贺璞宁趁乱混进场子里,一个一个卡座地挨着找,还险些被几个胆子大的女生捉去灌酒。只是他四处搜寻了遍,仍旧没有看到周皓。贺璞宁不禁有些丧气,觉得里面愈发烦闷,还时不时被一些骂骂咧咧的醉鬼撞到。他忍不住又从后门溜了出去,躲在墙角悄声透气。   贺璞宁面前摆着几个空的纸箱子,高高地摞起来,刚好把他的身影挡住。这里是地下,饶是出了迪厅也并不怎么透风,仍旧觉得闷热无比。贺璞宁见四下无人,便忍不住摘了帽子,一边扇风一边思考接下来的打算。   周皓显然还在里面,贺璞宁猜测或许有其他的入口,只是他没发现,或者进不去。贺璞宁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近乎执拗地要跟踪周皓。他只是觉得周皓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诚恳和善,反而像带着一个完美的面具,时刻把自己伪装得天衣无缝。他过去——尤其是母亲去世那段时间,见过太多类似的人。他们各怀目的,表面上彬彬有礼,但没有一个带着好心思。   他其实并不关心周皓是真好人还是伪君子,他只是不想陈安再受欺负。   贺璞宁满脑子想着这件事,扇风的动作也忽快忽慢,一时间没注意手上的力道,胳膊肘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纸箱,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响。   贺璞宁刚想把箱子扶稳,不远处有个声音突然传来——   “谁在那里?”   他身子一僵,整颗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上的帽子也没来得及戴上,扶着箱子的手用力到指尖发白。   外面的人没听到回音,似乎是察觉出了异样,提脚便往这里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就在箱子被人搬开的一刹那,贺璞宁突然主动站了出来,飞快朝来的人鞠了一躬。   “经…… 经理。” 他略带紧张地喊道。   他方才认出了这个声音,就是不久前指挥着他们搬运酒水的那个西装男,贺璞宁当时隐约注意到了对方的胸牌。   对方听到他的称呼,并没有显出什么放松的神色,依旧警惕地看着他,见他拿着一顶工人用的帽子,便问:“新来的?没见过。”   “…… 嗯。” 贺璞宁只好硬着头皮,接下了他的话。   没想到对方不依不饶,继续问他:“谁带你来的?做什么活?”   “就…… 搬些东西。我刚来,也不太清楚,就跟着其他人——”   “我问你,谁介绍你来的。”   对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贺璞宁出了一后背的冷汗。   “周皓。”   “谁?”   “燕煤能源,从北京来的那位…… 周皓,周总。”   贺璞宁哪儿说得出什么介绍人的名字,他在这里只认识周皓,他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冒险赌一把。   经理紧皱着眉头,上上下下把他扫了好几遍,直到贺璞宁抬起头,他见到对方一副英俊周正、品貌非凡的少年面孔,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眼神即刻变了,像是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周总带来的,你怎么不早说!他早就去楼下包间了。别磨蹭了,赶紧跟我过来,我带你去换个衣服。”   他说着,就要拽着贺璞宁往里面走。   贺璞宁迷迷糊糊地,一直到跟他进了屋内,才发现这里是个换一件。   这人还在抱怨他:“小周总平时带来的人都干干净净的,怎么你今天像从工地搬完砖一样。”   “刚打工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贺璞宁面不改色道。   对方拿出一身西装在他面前比划了比划,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还算合适……” 见贺璞宁四处张望,他又问了句:“头一回来吧。”   “…… 嗯。”   “想也是,来多了谁还跟你似的去打工。小周总出手可不是一般的阔绰。”   贺璞宁隐隐有些不好的猜测,但经理并不给他深思的时间,催促着他动作快一些。为了防止对方起疑,贺璞宁还是照着他的指示换好了衣服,想着待会找机会溜走。   他跟在经理的后面一路绕过停车场,这里的车辆装着各地牌照,但清一色全是豪车,他心里暗暗吃惊。等跟着经理走到头,才发现这里还有另外一个入口,里面连着一台电梯。贺璞宁面色平静,心里却是一片汹涌。   周皓已经有一周多的时间没来皇都会所了。   每次提到这个名字都有点尴尬,周皓忍不住腹诽一句荣景声多年如一日的暴发户审美。   荣景声是井城集团的大少爷。他和对方相遇是在国外留学之际,荣少在华人留学生圈很有名气,爱玩,手阔,又十足张扬。周皓自恃清高,原本不屑于这样的人为伍,直到听说他是井城集团荣裕的儿子。   井城是整个岭北地区最大的物流运输企业,主要业务是大件托运。井城发家早,根基深厚,矿区约有七成的煤矿生意都要跟他们家打交道。回国入职后,周皓利用校友和工作的双重便利,很快跟荣景声搭上了联系。在知道对方和自己有相同的性向爱好后,更是从合作伙伴升级为了密友。只是他们二人都不是彼此的菜,对对方并不来电。不过难得能有一个分享秘密的人,荣景声会玩,便带着周皓一起找乐子。   周皓此次来到矿区,本是应了荣景声的邀请,对方兴致勃勃地说在当地找到了一个绝佳的 “玩乐地点”,保密性极好,又远离首都,不用被荣父手下的人时刻盯着。恰好又有个出差的机会,周皓便跟了过来。   原本他只打算呆一个月,放松一下就走。没想到却重新遇到了陈安。   陈安在他的生命里,永远都像是一个意外。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依旧。   他突然就没那么着急走了。   他已经年近三十,工作繁忙,又常年独来独往,虽然表面上毫不显露,但也逐渐有些怠倦。有次因为加班太狠吃饭不规律,他在家突发肠胃炎,疼得整个人昏倒在了客厅。若不是负责打扫的阿姨恰好赶来叫了救护车,后果不堪设想。   周皓躺在医院 VIP 病房,对着精心调理的特制病号餐,却半分胃口都没有。他突然怀念起很久之前,在首都一个狭小的地下室里,晚自习回来时的喝那碗热热的蛋花汤。   老天爷似乎真的可怜他。如同沙漠之人久逢甘霖,周皓觉得和陈安的重逢是一次惊喜,更是一场命中注定。   他突然想停下来,找个人安稳过日子。这个时候,陈安再次出现了,那碗蛋花汤依旧温暖,味道也始终未变。   连荣景声都注意到了他近日的异样。得知真相后不免打趣道,说他这是金盆洗手要做回老好人了。还抱怨以后是不是不能拉他出来玩乐,自己花了这么大功夫搞起来的 “皇都会所”,他却享受不到。   周皓不以为然。他希望自己和陈安可以做开放性伴侣,就像他在国外诸多好友那般。他可以给陈安一个舒适豪华的住所,一个体面的工作,和一个完美贴心的爱人,弥补他曾经所有的亏欠。陈安能给他一个休憩之地,一个温暖的家庭。他们各取所需,相敬如宾。   周皓这次势在必得,要陈安回心转意和他一起回首都。留在这个破败的矿区能有什么好日子过?他能带给陈安的未来和希望,实在是太多了。周皓并不担忧,打动陈安在他看来,只是时间问题。如果不是那个难缠的小鬼,他的时间还可以更快。   今晚刚和陈安见了面,还把房门钥匙给了对方,周皓觉得已经成功了大半。他晚上喝了不少酒,本想直接回住所休息,但架不住荣景声的热情。这人非说来了一批新人,绝对符合他的口味。   周皓的行乐对象大多很相似,年轻、清秀,充满活力,带着一丝质朴和单纯。荣景声深谙他的口味,所以才吵着要带他过来。这里的人虽不比首都,但另有一番青涩味道。   荣景声虽然装修和起名审美欠缺,但幸好挑人的眼光还不错。今晚来的几个少年虽没有首都的长得精致漂亮,但胜在乖巧听话。   就像吃惯了高档餐厅的人偶尔吃一次农家乐,也会被其貌不扬但色香俱全的排骨炖菜惊喜到。   一旁的男孩显然是早已被训练过,周皓微微闭目养神,对方也不主动索取和打扰,只安静地在旁边帮他按腿。   这就是他喜欢跟荣景声相处的原因。和聪明人打交道,永远不用多说,对方便知道你想要什么。   晚上灌进去的酒意逐渐上来,周皓眯着眼睛,便觉得有点困盹,正想着要不要带人开个房间休息之际,却突然想起了敲门声。   荣景声正调戏着怀里的男孩,被打断了兴致,语气不太好地嚷嚷道:“谁呀!”   “是我,老板。” 对方在门外毕恭毕敬地回了一句。   荣景声听出来是经理的声音,虽然仍旧情绪不快,但终究没发作,只冷冷地问他:“什么事。”   “少爷,您今晚给周总叫的人,我带着过来了。”   “叫的人?什么人?” 荣景声纳闷,抬头看了周皓一眼,二人对上目光,“不是早就过来了吗?” 第22章   作者有话说:写多了!下一章真的真的让安安出来了!俺真的写这种冲突就很像个弱智(疲惫)   “叫的人?什么人?” 荣景声纳闷,抬头看了周皓一眼,二人对上目光,“不是早就过来了吗。”   “你还叫了别人?” 荣景声问他。   周皓无声地摇了摇头,脸上亦露出不解。他思忖片刻,突然感觉哪里有些不对劲,脸色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他朝荣景声使了个眼色,自己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荣景声也随即放开了怀里的男孩,对着门外沉声道:“进来吧。”   门应声被推开,经理站在门口朝荣景声和周皓颔首,随后压低了声音,冲着身后的位置说:“荣少让你——”   他一句话没说完,突然提高了声音,略带急切地喊了句:“人呢?!”   荣景声早察觉出不对劲,此时立即站起身朝门口走去,冷着脸问他:“到底怎么回事,今天的人早就送过来了,你带过来的又是谁?”   经理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好像搞砸了,他慌慌张张地解释道:“我…… 我在楼下看到一个男孩,白白净净的,他自称周总叫来的,名字职务车牌号都说得很清楚,我还,还以为……”   荣景声的脸色愈发阴沉,为了防止不必要的麻烦,会所一直实行会员邀请制,保密性极好。这大堂经理没有别的本事,记人的功力却是一等一,每一个人都能对上号,从来没有发生过被不明人士误闯的差错,更何况对方还对周皓了如指掌。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劲,气得直接踹了经理一脚:“还不赶紧把人给我找出来!”   荣景声这一脚力道不轻,经理险些跪在地上。他也不敢喊疼,出了满脑门的汗,捂着膝盖哆哆嗦嗦地应了,一瘸一拐地拿出对讲机开始抓人。   经理得了命令正欲离开,包间内的周皓却突然发话了——   “等等。”   他虽是当事人,倒是比荣景声冷静许多,只接着问了一句:“那人长什么样。”   经理回忆片刻:“一个男孩,年纪不大,看上去十七八岁。个子挺高,大概有一米八五…… 长得倒是十分不错,内双眼,穿一个纯白色的 T 恤衫。哦对对,他说普通话,听上去不像是本地人。”   他说到这里,周皓已经完全猜了出来。他脸色微变,打断了经理的话,对荣景声说:“把所有的出口都关上,今晚必须把人找出来。”   荣景声纳闷地看了他一眼:“你认识?”   周皓声音冷得像冰霜:“不该存在的人罢了。”   贺璞宁并没有跑远,他对这个地下迷宫一样的地方太不熟悉,虽然跟经理过来的时候暗自记下了四周的环境,准备趁人不注意从安全通道溜走。但他还没来得及跑下楼,就看见经理堵在大门处,面色阴沉又急切地四处张望,身后还跟着一大波人,每个人手上都操着家伙。   他转身跑进一侧的储物间,利落地把门反锁上。   他一整天滴水未进,又紧绷了整晚的神经,此时里里外外跑了一大圈,早已筋疲力尽。   贺璞宁喘着粗气,胸口剧烈地起伏。   跑是跑不掉了,被捉住只是时间早晚的事情。想到这里,贺璞宁反而冷静了下来,靠在门后平复自己的呼吸。回想着方才看到的那一幕。虽然周皓保持了十足的警惕,但包厢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他还是从门缝窥到了对方,还有趴在周皓腿上没来得及坐起身的那个男孩。   贺璞宁越想越愤懑,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   他早该察觉到周皓不是个好东西!   当初把陈安坑得一无所有还不够,现在还想再带着他往火坑里跳。要是陈安真的跟他回了首都…… 贺璞宁不敢再想,脸色越发苍白。   他突然再次焦躁起来,陈安还什么都不知道。   不,不行…… 贺璞宁心急如焚,他决不能继续呆在这里。他不能让陈安被蒙在鼓里,更不能让周皓带陈安走。   贺璞宁咬着牙,他必须想办法从这里逃出去。   正当他焦急万分,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之际,门外突然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便是一阵扯着嗓子的叫喊:“老大,储物间的门锁住了!”   贺璞宁呼吸一滞,后背僵硬地紧贴在门上。   “钥匙呢,钥匙在谁那儿!”   “在…… 在休息室,我现在就去拿!”   “拿什么拿,直接给我撬开!”   ……   贺璞宁双手被反剪到背后,如同被押送的犯人一样,一路被人带到了周皓的包间里。   周皓端着一碗刚煲好的石斛乌鸡汤。他胃口不好,平时基本不吃冰,下面的人特意嘱咐后厨煲了一碗热汤来醒酒。   门口响起一阵喧哗,混杂着肢体推搡和骂骂咧咧的恐吓声。下一秒,贺璞宁就像是被扔掉的废品一样,被人毫不留情地扔在了周皓面前的地毯上。   周皓眼皮都没抬一下,慢条斯理地搅拌了两下热气腾腾的鸡汤。   他抿了一小口,而后微微皱眉,将鸡汤放回茶几上,用勺子敲了一下碗沿,力道并不重。   偌大的包厢瞬间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顷刻变得寂静无比,连呼吸声似乎都被隐去了,只能听到瓷盏和勺子碰撞的轻响。   站在一旁的经理诚惶诚恐,立即不停哈腰道歉。   他心里忐忑得要命。周皓这样的人,比那些动不动就扬言要砸场子的煤老板更可怕。周皓几乎从未动过怒气,永远不露声色,但却时刻给人一种几乎直不起身来的压抑气场。让人连试图揣测他的城府都不敢,总觉得下一秒就要被完全看穿一样。   正当空气僵持之际,久未发话的荣景声突然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朝周皓开口:“没意思,这儿留给你,我去隔壁玩了。”   周皓抬了抬眼皮,不置可否。   荣景声搂着身边的男孩,大大咧咧地站起身,向四周招了招手,仿佛完全没看见地上的趴着的贺璞宁一般,径直从他身侧绕了过去。临到门口,他像是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朝沙发上的周皓说:“悠着点啊,留口气儿,别在我店里闹得太过。”   紧接着,荣景声便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间。   周皓让陪着他的那个男孩也出去了,才终于看向地上的贺璞宁。   “身体不行啊。” 他望着贺璞宁说,“这才几点钟,怎么就犯困了呢。”   下一秒,身后站着的几个人便强硬地扯住贺璞宁的头发,强迫他抬起了脸。   四目对视。   贺璞宁的眼神里并没有慌乱,也没有惶恐,只如同两把淬满了冰的利刃,落在周皓的脸上,仿佛要把他的脸划出几道口子。   周皓根本不痛不痒,在他眼里,贺璞宁不过是只毛都没长齐的杂种小狗。   他轻笑了下,低头看着贺璞宁:“居然能找到这来,倒也没我想象的那么废物。”   贺璞宁神色冰冷。他咬紧了牙,眼睛死死盯着对方:“周皓,你这个人渣——”   “味道一般,怎么做得还不如蛋花汤好喝。” 周皓充耳不闻,又搅了两下鸡汤,“这石斛品质倒还不错。荣景声从哪儿搞来的?回头问他弄一点,寄到我首都的家里。”   身边的人立刻应了。   他这才像是突然想起面前还有个活人,对贺璞宁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小子,你看他的眼神,跟十年前的我一模一样。”   贺璞宁的神情像是要把周皓生吞了。他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眼看一拳就要落在周皓的脸上,却在咫尺距离的时候被周皓两边的人猛地按压住,腹部狠狠地挨了一拳。   贺璞宁发出一声压抑至极的痛呼,头重重地撞向地面,喉咙里霎时涌上血腥味。他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双手被重新压在背后,胸口剧烈地起伏,整个人如同将要被点着了一般,体内翻江倒海。   周皓眼睛都没眨一下,他看着跪趴在地上的贺璞宁,稍稍蹲下身,在他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他当年在我身边躺着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吃奶呢。”   贺璞宁的脸被人用力压在地毯上,他抬不起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瞪着通红的一双眼,看着视线里的那截西装裤脚,喉咙深处发出 “嗤嗤” 的呜咽。   蚊蝇是构不成任何威胁的,但若是一直在耳边嗡来嗡去,也会感觉烦躁得很。周皓懒得再把精力耗费在这里。在他眼里,贺璞宁根本就像是路边可有可无的杂草般不成气候,只说给点皮肉苦头,让他知道闭嘴就行。另外,表面上别让人看出来任何异样。   荣景声手下的个个都是人精,听见他这么说,自然明白该怎么处理。   “哦,对了。你以后最好老实点。” 周皓看着贺璞宁,语气如同想起睡前要关灯一般平静,“今晚的事情,别让陈安知道一个字。不然——警 // 局会怎么处理一个身份证都没有的问题小鬼,我可就无能为力了。” 第23章   夜色越来越深,路边的烧烤店早已收摊打烊。黑黢黢的矿区万籁俱寂,只偶尔划过一两辆载满矿石的运输车,便又会被迅速地被吞没进黑暗里。   连夜风都停止了。空气仿佛凝固住一般,感受不到任何流动。狭小黑暗的卧室里,只有台灯圈出一小片昏黄的光亮。   忽然间,一阵急促而压抑的呼吸声打破了寂静。   陈安蜷缩在卧室仅剩的这片微弱的光亮里,胸口仿佛被千斤重的巨石压着,眼前不时闪过团团黑影,目线所及之处皆是模糊一片,只有心跳声格外清晰,咚咚咚沉重地砸着,像是要把耳膜都震破了。   四肢传来阵阵战栗感,却怎么也动弹不得。陈安只得攥紧了胸前的衣料。他的脸上毫无血色,每呼吸一口都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陈安靠在床侧,哆哆嗦嗦地抽出床头柜的抽屉,紧接着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地全都倒了出来。   哗啦啦地一阵响动过后,杂物瞬间摊了满地,他手指颤抖地在地面摸索着,终于找到了家里仅剩的两粒止疼片。陈安根本顾不上去思考这些药片管不管用,只有被本能驱使着,直接将药片塞到嘴里干吞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这种灭顶般的晕眩感才勉强散去了片分。体力堪堪回流,陈安深吸了几口气,用手肘支撑着地面艰难地坐起身,平复着刚才脱力般的心悸感。   明明是燥热难捱的夏伏天,他却感到一阵从头到脚的凉意。   陈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到一楼的。他一路跌跌撞撞,碰倒了卧室的木凳,在楼梯磕了好几回,甚至险些直接滚下来。等终于摸到收银台的桌角将自己扔在椅子上,他已经出了满头的虚汗,胳膊上蹭得全是掉渣的白墙灰,后背也早已湿透,衣服皱巴巴地粘在身上。   他从手边摸出一瓶矿泉水,想也不想地直接打开喝了个干净。   陈安没顾上看时间,也不知道贺璞宁跑出去了多久。   他总是这样,犹豫了一瞬间,就什么都晚了。   就像当初那个暑假,如果没有犹豫那一瞬间,如果他拒绝了周皓的靠近。   但 “如果” 本来就是挫折之人向时间讨要的虚无安慰。   陈安开着一楼的灯,在面馆的收银台前坐了一整晚。   他一夜未眠,脑子里闪过许多奇怪的碎片。像梦,也像回忆。他曾经是结结实实地恨过周皓的,后来发现怨恨除了让自己的变得更累更辛苦以外,并没有什么意义,甚至换不回来一个能填饱肚子的馒头。矿区的日子枯燥恶劣,但机会却并不算少。陈安刚到这里的时候,也不是没有想过跟着那些工人下矿讨饭吃。可后来又转念一想,他和别人不一样,没有家庭,没有孩子,没有牵挂,每天只要操心吃饱三顿饭就足够,从来不用考虑明天会如何,也就没有必要把自己往死里折腾,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去赚那份讨命钱。   面馆虽然赚得比下矿差得远,但也足够他吃穿,有个落脚的地方。少年时做的胡闹事太多,到现在已经没什么精力再去折腾。那份沉重的恨意,便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中被强行消化掉了。只是偶尔听到呼啸干燥的山风经过窗外时,会感到零星一点、转瞬即逝的寂寞。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陈安原以为自己会像颗被遗忘的齿轮一样,伶仃单调地重复着每一天,毫无惊喜地过完余下的大半生。   直到贺璞宁的出现。   像是荒无人烟的颓垣败井中照进的一缕阳光。   他开始重新变得忙碌起来。要换一个新床,要给小普添置衣服,要带着小普准时吃饭,要教会小普炒菜煮面…… 每天睁开眼都有新的事情需要操心。陈安还想过更久的以后,小普要继续上高中,考大学,可能还要考研、读博士、出国深造…… 他甚至盘算过要不要再多学些手艺,煎饼果子、手抓饼、油条茶叶蛋什么的,把早餐也做起来,就能多赚一份钱。   家里供一个高材生可不容易呢。他的时间像是重新调整了速度,每天都在为了筹划将来而忙得不可开交。   他的 “将来” 仿佛被重新书写了,每一页都满满当当写着贺璞宁的名字。   邻里街坊总说贺璞宁命好,要不是遇上陈安,现在说不定在哪个福利院或者少管所。   只有陈安自己心里知道。   生活曾经糟糕透顶,但一想到可以和小普相依为命,看着他读书成人有出息。他又觉得,似乎也没那么糟糕了。   只是太久不关心伤口,忘记了疼痛,便误以为已经愈合得消失不见了。等被强行掀开的那一天,伤口已经掉痂,彻底变成疤痕融进身体里,又难看又吓人,怎么也盖不住。   有些事情,不是假装遗忘,就可以装作没有发生过。   陈安坐在收银台里,他的双腿还用不上力气,也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人,只能长久地凝视着墙上的挂钟。只是近乎自我安慰般的想着,贺璞宁没拿钥匙,没带外套,甚至连现金都没。他那套看上去就很贵的西装,和当初要卖给自己抵面钱的领结,也都安安静静地躺在柜子里。   哪怕…… 哪怕不是为了他,就这些东西,他肯定也舍不得的。   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只是时间一点点熬过去,门口始终鸦雀无声。深沉的夜晚,门前连绵的山脉变成了望也望不到尽头的浓郁黑色,山顶的信号塔小得像绿豆,更别提一个人。   他自欺欺人般的自我宽慰,似乎也在漫长的等待里一点点流失掉了。   黎明破晓,外面逐渐有了光亮,也开始传来叮叮当当的动静,不远处支起了几个买早点的摊子。有人经过面馆门口,晨曦拉下长长的影子。   贺璞宁还没有回来。   陈安想着,或许这一次,他真的该去报警。哪怕贺璞宁真的是因为有前科才故意弄丢了身份证,但什么都不比人命更重要。   他这么想着,心里突然开始焦虑起来,越想越害怕贺璞宁是不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陈安打开收银台的抽屉,连数都没数,直接拿了一沓钞票,而后慌慌张张地站起身就要出门。   只是他刚跨上电瓶车,还没来得及拧开钥匙。外面突然传出一阵喧闹。他本不没心思掺和,却隐约捕捉到了 “车祸”“死人” 的字眼。   陈安心里一惊,推着车子走到旅馆老板娘面前。   “您刚刚说什么?”   “哟,小陈!这么早要去买菜呀?” 老板娘熟稔地跟他打着招呼,而后想起他的问话,突然又变得紧张兮兮地,一副惊吓过度地模样捂着胸口,“真是要死咯…… 高速口那出车祸啦!听上去很严重得嘞,听说有个年轻的小伙子当场就没了。”   “您说什么?什么车祸?在哪儿?” 第24章   旅馆老板娘连话都没说完,陈安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   “小陈!你去干吗!店门还没关!哎——”   老板娘还在身后高呼着什么,陈安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他开得飞快,晨风卷着沙尘像扇着耳光一般,近乎狂乱地拍在脸上,吹得让人睁不开眼。陈安却像是什么都感受不到似的。他咬紧了牙,将电瓶车的动力拧到最大,死死地盯着前方的马路,脸色惨白的如同一张薄纸,一路向高速口的方向疾驰飞奔。   闯了三个、还是五个红灯,陈安已经记不清了,被险些撞上的司机开窗臭骂也毫不在乎。   距离高速路口还有不到一公里,陈安已经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焦煤味。他下意识地抬起头,便远远地望见了前方滚滚的浓烟。   陈安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心脏剧烈地撞击着胸腔,像是随时要从身体里蹦出来。他一刻不停地祈祷默念,甚至已经带上了哽咽的哭腔,满心满身只剩下一个念头:小普会没事的…… 一定不能是小普……   电瓶车在距离车祸现场还有两三百米的时候就骑不动了。高速路口停着不少载满了货物的运输车,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火光波及。警察已经拉起了一条长长的警戒线,前面的去路已经被完全封死。   目线所及的地方皆是一片混乱,警车、消防车和救护车一起嗡鸣,救援人员马不停蹄地打开车门拖出一台台担架,交警声嘶力竭地疏散着现场,还有不少原本看热闹的人群围堵在警戒线外,因为窜出的冲天火光惊恐地逃跑叫喊。   看到这一幕的陈安眼睛都红了,瞳孔骤然缩紧。他连把将电瓶车停稳的功夫都顾不上,直接跳下来把车扔到了路边,用尽全身力气高喊着:“让一让!让我过去!让我过去!”   车祸比他有史以来见过的任何一次意外都要严重。一辆载满了原煤的运输车刹车突然失灵,在原本要拐弯的地方没能减速,整辆车直接侧翻,撞上了同时经过的两辆轿车。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因为这里邻近高速路口,附近村里的有些要进城的人,为了逃掉汽车站两块钱的手续费,都喜欢在这个拐弯处等着偷偷混上大巴车。有几个人拿着行李来不及跑,直接被埋进了从车斗倾泻出的煤石堆里。   前方已经完全变成了一片火海,车祸的地方火光冲天,每分每秒都在不停地向外喷溅着火星子,混着噼噼啪啪的燃烧声,连带着天空都阴霾了许多,如同在科幻电影里看到过的末日。空气中掀起滚滚热浪,马路看上去扭曲而抖动。蒸腾的热气如同炸弹般紧紧地冲击着身体,恶臭刺鼻的沥青味混着煤石烧焦的味道,熏得人难以呼吸。   消防车的巨型水柱腾空而起,看上去有十层楼那么高,犹如一场从天而降的暴雨,却在此刻也显得那么单薄,落在火堆里几乎立刻就蒸发消失了。升腾的黑烟像是变成了怪兽,它长着大嘴,咆哮着要冲破天际。   不时有担架从火海里被推出来,上面躺着的人被一块白布盖着,偶尔遮不住的一小块皮肉已经尽是焦黑,看不出是死是活。担架经过的地方,一路上都是滴滴答答的粘稠血迹。   “里面还有几个人没救出来?!” 他听见有人高喊。   “报告队长!还有两名被压在煤堆里男性和一个司机!情况现在很不利,有辆轿车的汽油缸洒了,现场随时有可能发生爆炸,我们根本无法靠近……”   全身不受控制地发抖,陈安的大脑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来,自己手上已经拎着一桶不知从哪儿抢来的水,他把自己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湿,不管不顾地就要往警戒线里面冲。   ……   “哎!那边那个人是谁,怎么回事!不能过警戒线!”   “快!快把他拦下来!”   “往火坑里冲!疯了吗!”   “队长!不行——他力气太大了我拦不住——”   “再来两个人!给我把他按死了!妈的,要不要命了!”   ……   陈安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手劲大得惊人,三四个民警一拥而上将他团团围住,才勉强制住了他的胳膊,费力将他整个人往后拖。   “放开我…… 你们放开我!让我进去,我弟弟好像在里面,我弟弟在里面!”   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的液体顺着脸颊涔涔落下,陈安的脸上蹭得全是乌黑的煤灰,衣服都被扯坏了也毫不在乎,挣扎着就要继续向前。   “先生!先生!” 民警艰难地制止着他,“里面随时有可能二次爆炸!太危险了!你不要给救援工作添乱!”   陈安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神色扭曲,双目和火光一样赤红,眼前模糊一片。   他一边挣扎,疯了一般地颤声怒吼:“小普!小普!你们放开我…… 我要去找他…… 让我去救他,让我去救他啊!!”   “先生!您真的不能进去!你冷静一下!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把人救出来的!”   陈安终究是敌不过,被拖拽着按倒在一旁的草地上。胳膊和膝盖已经磨破了,脸上也被石头划出了一道道血痕,看上去狼狈万分,最终还是筋疲力尽,像是穷途的困兽般瘫软在地上。   他大张着嘴巴,却发不出一丝叫喊,喉咙已经完全喑哑。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眼泪汹涌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只有嘴唇上下阖动。   “小普,小普…… 你不能死,对不起,对不起……”   原本压制他的民警看到这一幕,也不禁恻隐地别过了头。   陈安跪在地上,神情凄怆,一遍遍地重复着只有三个字。   “对不起……”   他满目绝望地看着警戒线里的一切。太阳还没完全升起,血红色的天空混着一眼望不到头的浓烟。不过咫尺距离,却彷如另一个世界的一场炼狱。   “陈安。”   突然间,好像有人喊了他的名字。   “陈安。”   是谁,这个声音,他无比熟悉的……   “陈安!”   那个声音又喊了他一遍,这次似乎更近了,也更加清晰。   不会错的,一定不会错……   陈安像是整个人被定住了,像块木头似的僵在原地,他的眼里先是闪过一丝迷茫,而后不可置信地转过头,似乎都能听见脖子 “咔咔” 的扭动,瞳孔骤然放大。   贺璞宁安稳地站在眼前,他背对着阳光,身后是无边的明亮灿烂。   只这一眼,陈安泪如雨下。   他笑容很轻,像是随时都要被风吹走一样,然后缓缓蹲下身,动作无尽温柔地擦掉陈安脸上的痕迹,将他拢在了怀里。   “陈安。” 他听见贺璞宁说,“我们回家。” 第25章   陈安紧紧地回抱着贺璞宁,几乎用上了全部的力气。   灾难面前,所有情感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每个人都只是遵循着本能,而本能让他们彼此紧紧地拥抱。什么猜疑、什么误会、什么争吵,什么喜欢男的还是女的,在此刻都变得不值一提了。   没有什么是比活着更重要的事情。   身后的浓烟遮天蔽日,他们拥抱着对方,感受着体温透过掌心无声地传递,像冲破干涸荒野的涓涓细流,空荡荡的胸口也跟着瞬间被塞满了,只觉得安稳又宁静。   不知道过了多久,贺璞宁才拍了拍陈安的背,轻声说:“这里太危险了。先起来,我们回家。”   陈安微不可闻地 “嗯” 了一声,但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没松,像是唯恐自己一撒开,对方就会消失不见似的。过了半晌,他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更加用力地搂了贺璞宁一下。胸口地贴在一起,甚至都能感觉到彼此的心跳。   陈安又抱了一会儿,才终于松开了。他嘴角阖动,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用力地揉了一把贺璞宁的头发。   贺璞宁看着陈安通红的眼眶,只觉得像吞了颗未成熟的梅子,又酸又苦。陈安脸上被煤灰熏得黑乎乎一片,头发乱得要命,发尾还带着火星子,身上的衣服早就破得不成样了,鞋子也不知道丢去了哪里。他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像是要陈安现在的样子印在心里一般。   “往后退!往后退!想活命的都赶紧给我回家去,都别挤!离警戒线远点儿!” 耳边突然响起了一阵叫叫嚷嚷的喇叭声,急吼吼地打破了两人的沉默。   消防车和救护车呜哇呜哇的急响混在一起,时不时还有人发出惊恐或痛苦的尖叫,现场乱成一锅粥。负责维护秩序的民警一个头两个大,只好拿着大喇叭四处高喊,边喊边疏散人群,感觉声带都快扯破了,结果转头就发现不远处的贺璞宁和陈安像两块木头似的一动不动,一个高音立刻就冲到了脑袋顶:“那边草地上的两个人!怎么回事儿!没听见喇叭喊吗!在哪儿抱不行!回家想怎么抱就怎么抱!别搁这儿愣着!”   陈安像是被人一棒子敲了脑袋,被臊得立刻清醒了,他顺着声音抬起头,刚好和拿着喇叭的民警对上眼睛。   “怎么还是你!” 对方看到陈安以后满是无奈,露出欲哭无泪的表情,像是拿他完全束手无策一般。   陈安一张白色面皮涨得绯红,讷讷张开口:“我……”   民警叹了口气走近了,痛心疾首地道,“大哥,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留在这儿也没用啊!要不这样,你先去救护车里头坐一会儿,你看你这,膝盖都刮破了。好歹先处理一下……”   他话说到一半,才注意到陈安身边还有个人,有些疑惑地问:“你是——”   陈安想起自己方才称得上无理取闹的行为,此时被这么一问,头上几乎都快冒烟了,支支吾吾地说:“这…… 我弟。”   谁知对方听罢,像是见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般立即瞪大了眼睛,将贺璞宁从头到脚来回打量了好几圈,直到看得贺璞宁都有些不自在了,才有些惊讶问道:“你就是他弟?”   “算…… 是吧。”   “什么叫算是!怎么着还有不算的时候呢?” 民警又看了看,再三确认贺璞宁无恙后,才对着陈安有些不满道,“你弟这不是好好的吗!浑身上下瞅着比你都干净,刚才要死要活的搞什么。”   陈安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对不住对不住,认错了。不好意思啊同志,给你添麻烦了……”   “人没事就好。” 民警摆摆手,表示不和他计较,还跟贺璞宁一同把他扶了起来,又道,“别在这杵着了,赶紧带人回家去。现场还满地漏着汽油呢,待会一个火星子飘过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陈安连声应下,点头如捣蒜,拉了贺璞宁转身就要走,甚至都没想起来给对方道个谢。   见他们相互搀扶着离开,这民警还是不放心,又冲着贺璞宁叮嘱了一句:“赶紧带你哥回去吧。小伙子年纪也不小了,平时别老是乱跑,省的让家里人担心。”   贺璞宁垂下眼睫,也不知道听清楚民警的话没有。幸好对方看上去也没在意,又一刻不停地跑去另一处疏散交通去了。   走远后,陈安才终于舒了口气,只是面颊仍觉得有些微微发烫。今天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他望着前方汗流浃背的忙碌身影,沉默片刻,也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对身边的贺璞宁说:“回头得记得给派出所送几箱饮料。大夏天的,人家也不容易。”   “嗯。” 贺璞宁这次应允得倒是很快,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哑然失笑,“不容易还不是因为你。”   “滚蛋。” 陈安立即不服气地回怼他,“要不是你大晚上一声不吭就往街上跑,我怎么会——”   他话说到一半,又蓦地戛然而止:“算了,不说了,人没事就好。” 他把没说完的话重新收了回去,只又揉了一把贺璞宁的头发。挂着的一颗心终于落回肚里,他叹了口气,正想着回家睡个安稳觉,却突然感觉脚底突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   他重新尝试着站稳,才发现脚面和小腿不知何时被疯长的杂草割破了好几处,伤口虽然不深,但却细细密密地戳着。刚才惊魂未定也没察觉到,现在心神回笼,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疼痛来。   陈安面露难色,正考虑怎么走回家,好歹挺到他扔电瓶车的地方,却见贺璞宁不知突然蹲下 // 身,把后背朝向他。   “上来,我背你。”   陈安表情微愣,难得露出几分无措,抬起手悬在半空,迟疑着要不要落下来。   “不,不用了……”   贺璞宁却不给他任何犹豫的机会,直接抓住陈安的手环挂在在自己的脖颈上,双手往他的膝盖处一抄,就将他整个人背了起来。   “唉你——你干嘛!” 双脚突然离开地面,陈安顿时吓了一跳,他不大不小地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搂紧了贺璞宁的肩膀。等他回过神来,自己已经四平八稳地趴在贺璞宁的后背上了。   “不干嘛,回家。”   陈安原本挣扎着要下来,听到这句话突然定住,又不肯说话了。只是终于不再乱动,老老实实地趴在贺璞宁的背后。   也不知道是因为难为情,还是耗尽了力气。陈安把下巴抵在贺璞宁的肩膀上,挡住自己的大半张脸。他有些模糊地想着,贺璞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像又变高了,肩膀也宽了许多。老人家总说到了十八就不窜个头,贺璞宁倒简直像吃了增长剂。力气似乎也大了不少,刚来的时候连一盆水都要端不住,现在已经能沉沉稳稳地背着他往前走。   “下次不能再这么乱跑了啊。大晚上的,矿上连个灯都没有,让我去哪儿找你。” 陈安有些别扭地教育他,“就算,就算是我的错,你也得给我个解释和道歉的机会……”   “对不起。”   贺璞宁突然说,打断了陈安的话。   后背上的人有一瞬地僵硬,而后试探着问:“不生气了?” 语气小心翼翼地。   贺璞宁摇了摇头,陈安的发梢随着动作蹭在他的脸侧,带起一阵绵密的痒意。他不留痕迹地转了转脖子,把肩背处的淤青藏进衣领里。其余的伤也都被宽大的衣料遮得严实。幸好陈安看不见。   陈安的呼吸喷薄在他的颈侧,像是把他身上的疼痛也都吹散了。   “饿了吗。” 陈安突然问。   “有点。” 事实上,贺璞宁已经一天一夜滴水未进了。   “那咱们今天整点好的。” 陈安大手一挥,立即做了决定,“去矿院第二小学那儿吃驴火去。”   “不行。” 贺璞宁却想也没想地拒绝了他,语气不容置喙地说,“先带你去医院包扎。”   “就这么点小伤……” 陈安不乐意。   “不行。”   “医院门口只有肉包和小米粥!” 陈安还不死心,张牙舞爪地威胁,“我可不给你掏买包子的钱,那几个摊子全都难吃的要死。”   贺璞宁背对着他扬起嘴角,只是语气仍状似无奈地回他:“我付钱,给你买了矿二小的驴火带过去,行不行。”   “你都说到这份上了……” 陈安装作勉为其难地,表面的笑容却怎么也藏不住,“一个纯肉一个加焖子,再要一碗驴杂汤,不许赖账啊!”   “不赖账。”   贺璞宁载着陈安,不紧不慢地骑着车。电瓶车的车斗被摔歪了,看上去有些滑稽。   伤痕累累的少年挺直了腰背,听着后座的人絮絮叨叨地期待着待会的早餐。   贺璞宁望着前方,马路朝着天际无限扩散,迎面的空气带着令人舒适的凉意。尽头的朝阳冉冉升起,天空一片晴朗。   他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们还能走得很远很远。 第26章   作者有话说:嘿嘿解锁新人物   他们来得早,医院还没什么人。吊顶的灯为了省电只开了一半,显得大厅光线有些昏暗。夜班护士等着交班,靠在导诊台上迷迷糊糊地打瞌睡。只有负责打扫的保洁走来走去,拖把带出一地消毒水的味道。   贺璞宁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头。   他环顾四周,最后从导诊旁边的架子上抽了一张旧报纸,仔细摊平了放在椅子上,才扶着陈安坐了下来。   “你先在这休息一下,我去挂个号。”   陈安点了点头,从兜里掏出身份证递给他:“唉你要不——”他一个 “歇” 字还没说出来,贺璞宁已经拿过身份证脚步飞快地跑走了。他的脚步略有匆忙,却丝毫不见慌乱,看上去十足地沉稳可靠。陈安有了片刻的愣神,他望着前方一刻不停的背影,心里莫名闪过一丝惘然。从前都是他照顾贺璞宁,现在却像是突然调换过来了。   就像头一回送子女去外地打工的父母。你看着他长大,仍习惯地觉得他还应该是个孩子,但望着他一个人背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头也不回地坐上火车,心里却越来越明白,已经不能把他当成一个孩子来看待了。甚至比自己还要更独立。   说不上是该欣慰还是该失落,一如陈安此刻的心情。   不过他也只是这么矫情了几分钟而已。贺璞宁很快就拿着挂号单返了回来,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陈安死活不肯再让他背,贺璞宁便把他的胳膊圈在自己脖子上,半掺半扶地往前挪动。   幸好外科就在一楼,两个人并没有走太远。但饶是这样,贺璞宁还是出了一层薄薄的汗,弯腰的时候,T 恤衫便黏哒哒地贴在身上,映出削瘦凸起的脊骨。   陈安望着他忙前忙后,突然目光一闪,隐约看到贺璞宁后背上像是有块暗色的痕迹,但透着衣服并不太明显。   从没听贺璞宁提起过身上有胎记什么的…… 他心存疑虑,正纠结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想着抽空问问,就见贺璞宁已经叫了医生过来。   陈安小时候调皮,上房爬树的事情没少干。有回胆子大得甚至爬上了工地的脚手架,结果那架子还没搭稳,他摇摇晃晃地爬上去,却一脚踩空摔了下来,几十斤的钢管雨点似的稀里哗啦砸在了身上。陈安因此在医院躺了两个月,出院了还被他爸补了一顿猛揍,从那以后看见穿白大褂的就发憷。   也不知道贺璞宁怎么跟人形容的,跟在他身后出来的那医生端着偌大一个铁盘子,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镊子、铁钳和手术刀,还有几个颜色大小不一的瓶瓶罐罐。陈安感觉自己被这阵仗弄得,冷汗都差点出来,原本要问贺璞宁什么事情也瞬间被他抛到了脑后。   所幸他腿上的口子只是看上去吓人,但大都是些皮外伤,伤口并不深,医生谨慎地剪开他因为出血粘在腿上的裤子,而后手脚麻利地快速消毒清理了一番,缠了几圈绷带,便径直开了单子递给贺璞宁,让他去跑腿拿药。   贺璞宁接过处方单,见上面都是些常规的消炎类药物。他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不用再打一针破伤风吗?”   医生听罢,倒是颇为新奇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矿上的人大多糙得很,磕磕碰碰是难免的事,像陈安今天这样的小伤根本不放在心上,多数连医院都懒得来,更别提还惦记着打针。   “哟,小伙子挺上心啊,还记得问这个。没事儿,他这都是擦伤,也没挨着什么生锈的东西,不用打。”   贺璞宁还是不放心,觉得哪怕打一针上个保险也是好的。结果反倒是陈安先遭不住了,本来因为这点小伤来医院就够丢人的,便直接塞给贺璞宁一张红票子,让他去拿药。   贺璞宁对他道:“不用这么多钱。”   “让你拿着就拿着,待会还得去买驴火呢。”   他这么说了,贺璞宁才终于把那张钱攥到了手里。   “这小伙谁啊,对你还挺好的。” 等着贺璞宁回来的功夫,那医生随口问了句。   陈安这次却没立即回答,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他想着贺璞宁的态度,犹豫着该不该换个词,却又找不到更合适的关系来形容。最后沉默片刻,还是说了那句话:“我弟。”   “哦,怪不得呢,这么上心。” 医生倒没注意到他的异样,只是像又想起了什么,有些好笑地说,“你弟刚进来的时候火急火燎地说你出了车祸,我还以为多大阵仗呢。差点把担架都拉出来。”   平日里看惯了贺璞宁一副小老头似的扑克脸,却还从没见过医生口中形容的那副样子。合着刚才在他面前都是强装的。陈安想了想那个画面,也不由地跟着笑了起来。   矿区二小离这里不远,拐两个路口就到,来回也不过几分钟。贺璞宁取完了药,觉得也差不多到了吃早饭的时间点,陈安行动不便,与其让他再折腾,还不如自己直接买了带过来。他这么想着,便去导诊处借了台轮椅,推了陈安去医院食堂。   “我去买早饭,马上就回来。你别推着轮椅乱跑。”   陈安心想你这是把我当三岁小孩,不过他也只在心里腹诽了几句,表面还是依旧老实地点了点头:“我就在食堂等你。”   贺璞宁这才算放了下心。拿起电瓶车钥匙半走半跑地出了食堂的门。   “你,你慢点儿!我也不是很饿——”   陈安在他身后喊了一句,也不知道贺璞宁听见了没。等他话音落下,人已经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他只得撇了撇嘴,百无聊赖地坐在轮椅上等。   虽然对贺璞宁那么喊了,但恰好赶上食堂做早饭的时间点,刚蒸好的馒头香气混着米粥的味道一阵阵飘来,勾得人肚子止不住地叫唤。陈安又坐了一会,探头往医院大门处望了好几眼,见贺璞宁还是没有回来的意思。他摸了摸鼻子,便推了轮椅,慢吞吞地开始在食堂里转悠,想着买点什么东西先垫吧垫吧。   陈安买了一小块红枣糕,刚出锅的还很烫。他也不着急,便拿了袋子装着,一边吹气一边用手掰成小块塞进嘴里,像吃零食似的。   这个点,食堂的人还不是很多。大多是刚下了夜班的医生,稀稀拉拉地分成三五波,边吃饭边打哈欠。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传染了,陈安也跟着下意识地打了个哈欠,浮上一丝困意来,想着要不要趁贺璞宁回来之前打个盹。   他正打算着阖上眼眯一会儿,却突然听见身边传来吸溜吸溜的声音。陈安懒得理会,自顾自地闭上眼睛,结果那声音却像故意似的,越来越大,越来越吵,像一台故意在你睡懒觉时候工作的挖掘机,搅得人心生烦躁。   陈安没好气地睁开眼,他环顾了一圈,终于找到了这个 “罪魁祸首”。食堂东北角坐着一个白大褂,看上去年纪并不大,像是个刚毕业的医生。别人都三两凑堆,只有他孤零零地自己一桌。   不过这人显然也不在意,他面前放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汤,香菜和虾皮洒满了汤面,手上还拿着一个啃了一半的肉夹馍。陈安看着他咬一口肉夹馍,再吸溜一勺馄饨汤,吃得不亦乐乎,眼镜上也熏满了雾气,都不知道还能不能看清馄饨在哪儿。   陈安自己是开面馆的,就喜欢看人家吃得香喷喷地样子。他觉得有趣,便放下手上的红枣糕,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人。那小医生虽然眼镜上全都是雾,吃饭的功夫却半点没耽搁,一勺一个馄饨吃得飞快,中途甚至还又加了半勺醋。   这人把肉夹馍吃完,汤也喝得干干净净,连碗底的榨菜粒都没剩下。这才像是终于心满意足了。他拎起白大褂的衣角,随意地擦拭了一下眼镜片重新戴上。   陈安见他站起身,看着像是要离开了,才兴致缺缺地收回目光,盘算着贺璞宁这会是不是在回来的路上了。   只是他心里想着事,动作便慢了一秒,恰好和那小医生对上了眼睛。   对方望着他,却突然停下了步子,像他投去略带茫然的眼神。   陈安尴尬地要命,想起自己刚才一动不动地盯着人家,实在是有些失礼,别是被发现了。   他把手放回到轮椅上,正心虚地要推着离开。谁知那医生却也察觉到了他的动作,像是瞬间恍然大悟一般,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地绕过桌子跑来,堵在了他的面前。   “你,你是不是叫陈安?!” 第27章   作者有话说:先交代,小许同学不是情敌哈!只是热心(且无辜)的小医生,可怜见的   陈安表情一愣,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圈,也没对眼前这张脸留下过印象,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的名字。   这小医生倒是不折不挠的,大着嗓门继续问他:“你是不是上个月来医院做过体检?”   陈安还犯着迷糊,下意识跟着他的话点了一下头。他又看了小医生一眼,对着他脸上的黑框眼镜,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恍然大悟道:“哦!你是当时那个!那个…… 给我抽血的!”   小医生皱了皱鼻子,似乎对他的形容有些不满:“我是这里新来的医生,叫许明辉。”   陈安 “哦” 了一下:“许医生。”   他心里想着矿区总院的大夫还挺闲,人也挺有礼貌,自己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患者都还记得过来专门打个招呼,就是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只好不尴不尬地问了句:“吃了?”   矿区的人都是老北方,每天开口打招呼都是一句话,“吃了没有”。   许明辉却没接他的话,略微皱着眉问他:“你的电话怎么一直打不通?”   陈安又是一愣:“什么电话?”   “就是你留在体检单上的电话,我都不知道打了多少遍!”   陈安留的是面馆的座机,被许明辉提醒,才蓦地想起来:“哦…… 可能是坏了吧。”   面馆的电话十天半个月也不见得会响一次,陈安独来独往习惯了,也没什么人会专门找他。那座机放在收银台,多数时候就是个摆设。   他又想到,有些纳闷地问:“你找我干吗?”   许明辉望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神色。   矿区医院每周都有公益义诊活动,但来的对象大多是中老年人,像陈安这样的年轻男性半个月也见不到一两个,所以许明辉才下意识地对他多留意了一眼。不过陈安的各项基础指标都还算正常,当天人又多,他便也没再把这个人放在心上。   直到陈安临走的时候,状似随意地对他说了句:“大夫,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烧焦的味儿?”   许明辉的笔尖一顿,他还以为是医院哪里起火了,立即停下手上写了一半的诊疗建议,站起来仔细看了看四周,又闻了好几下,确认没有陈安说的那股味道,才有些疑惑地回道:“没有啊?是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   陈安托着下巴,在脑内认真搜索合适的形容词:“就是…… 就是像…… 做饭糊锅的那个味儿!”   许明辉更疑惑了,这里离食堂可远得很,也没听见火灾警报声响。不过显然陈安也没放在心上,朝他摆了摆手,不甚在意地说:“没事。我这阵子总是这样,估计是开面馆开迷糊了,白天都在做梦把锅烧了。”   夜里许明辉跟导师通话,便谈起这个不起眼的小插曲。他本是当成一件哭笑不得的趣事,谁知导师听了,却在电话那头有些着急的对他说:“搞不好是幻嗅,尽快联系他到院做进一步检查!”   许明辉面色一凛,这才突然想起陈安无意间的那句 “这阵子总是这样”,冷汗几乎立刻就流了下来。他一刻也不敢停,扔下电话筒便立即跑去科室翻找陈安的体检单,好不容易找到了陈安留的电话,拨过去却提示无法接通。   从那天起,许明辉便每天早中晚都要给陈安打电话,比自己吃饭都准时,但依旧次次都是无法接通。他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如果真的有患者因为自己的无心之失延误治疗,他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幸好天无绝人之路,居然让他又跟陈安偶遇了。   他看着陈安,心里又内疚又自责。   “这几天有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许明辉问陈安,语气也跟着正经了起来。   “还行吧,能吃能喝的。” 陈安不知道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不过见他皱着眉头,盯着自己轮椅上的双腿看,猜想他是不是误以为自己患了腿疾,有些哭笑不得地解释说,“我的腿没事儿,就是划了几道口子,家里人非要坐这劳什子东西,我都说了不用那么麻烦……”   许明辉却还没放过他,继续问:“走路吃饭干活都还正常吗,平时有没有头疼想吐看不清东西的感觉?”   他语速像机关枪一样,问题一个接一个也不带停,陈安本来没事都快要被他说晕了:“正常啊…… 看东西也挺好。哦就是最近偶尔有些头晕,眼前跟有小飞虫嗡嗡转似的,我正寻思着是不是中暑了,想去买点金银花泡一泡……”   他把问题答了个七七八八,见许明辉眉头非但没有松开,反而越皱越紧,心里不免有些发怵,犹犹豫豫地问道:“你…… 没事儿吧?” 他想了想,觉得这么问也不太对,又补了一句:“我,我没事儿吧?”   谁知许明辉二话不说,当即抓住了他轮椅后的两个扶手,就要把他推走:“跟我去做 CT。”   陈安吓了一跳,死死按住自己轮椅的车轱辘,有些急切地喊道:“等——等会儿!突然地干什么啊你!”   他声音不小,惹得食堂里的其他人齐刷刷地抬头看过来。   “你,不许搞医闹耍流氓啊——”   “我怀疑你脑子里长了东西。” 许明辉蓦地打断了他,把陈安剩下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你说…… 什么?”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现在还不确定,需要做 CT 和核磁,我马上带你过去。” 许明辉的语气不容置喙。   两人正僵持不下的时候,远远地,陈安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医院门口。   “我弟回来了,我弟回来了…… 你他妈给我放开!” 见贺璞宁已经停好了电瓶车要走进来,陈安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低,像是警告般拽下许明辉的领子,在他耳边急速地道,“赶紧松手,刚才的话,一个字都不能让他听见!”   陈安话音刚落,就见贺璞宁已经走了进来,面色不虞地站在两个人的面前,手里拎着打包好的火烧和驴汤。   陈安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此刻和许明辉是什么滑稽的姿势。他几乎是立即推了许明辉,下意识地将轮椅向前进了一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误会,都是误会。” 陈安有些尴尬地笑笑,叉开话题,“饿了吧,来来别管他,我们找个桌子吃饭。”   许明辉被他推的一个趔趄,扶住了墙才勉强站稳。他顾不上整理被陈安拽乱的领口,有些着急地想继续说什么,却立刻收来陈安一记眼刀,那个眼神的意思很明显——让他闭嘴。   贺璞宁看着两人眉来眼去,表情越来越沉。   “不吃了。” 他突然说。   “啊?” 陈安不解道,“这都买回来了……”   “路上风大,汤已经凉了,回家热一下再吃。”   “不用这么麻烦,这大夏天的,凉一点也没——”   他本来想说没关系,结果被贺璞宁一个眼神又冻回到了肚子里。   许明辉见多了要求帮忙隐瞒病情的患者,也能理解陈安的想法。他见贺璞宁年纪不大,猜想陈安许是担心影响他学业。更何况陈安还未做检查,兴许结果并不是他想的那样也说不定。   许明辉没再多说什么,只从兜里掏出纸笔,把自己电话号码写好塞到陈安手上,又让陈安把自己家的地址写下来,最后还不忘提醒他千万记得修电话。   陈安见推辞不了,只好含糊地应了,把面馆地址 “唰唰” 地飞快写好递给他。   “行。” 许明辉把纸条折好了揣兜里,“打不通电话我就去你家找你。”   “你!” 陈安还想再回怼他几句,贺璞宁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横在两人中间,彻底挡住了他看向许明辉的视线。   也不知道是无意还是有心。   陈安并不作他想,任凭贺璞宁推着轮椅向外走,他巴不得赶紧离开这倒霉地方。   “有事记得联系我!”   许明辉还在身后喊着,贺璞宁已经推着陈安,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第28章   一路平稳地骑车到家,驴火终究还是凉了,只有汤食还带着零星的热气。   贺璞宁没说什么,陈安更不嫌弃,两个人简单几口和着汤对付了早饭。折腾了整整一早一晚,真的又重新回到家里,坐在熟悉的桌椅上,才感觉到倦意铺天盖地地袭来。   两个人都出了满身的汗,还带着不少土。陈安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冲个澡躺下,好好睡个安稳觉。   贺璞宁素来干净得要命,今天却没着急先去洗。陈安的腿脚还有伤口,医生嘱咐了不能沾水,他去厨房取了保鲜膜,绕着伤口处仔仔细细缠了好几圈,把陈安的两条腿都裹成了粽子。   “行了行了,省着点用。” 陈安见他还想再扯出一截保鲜膜,急忙打断他,“再裹都走不动路了。”   贺璞宁这才悻悻地停下手。   结果两个人只顾着包扎伤口,却还忘了一件事——   陈安独自一人坐在浴室的塑料凳上,对着脱了一半卡在膝盖的裤子犯了难。   贺璞宁裹得太厚,卷上去的裤角此时放不下来了。   陈安对着裹成自己两倍粗的小腿,来回挣扎着比划半天,最后还是放弃般地敲了敲浴室的门。   贺璞宁担心他行动不便出什么意外,一直在门口守着。此时听见敲门声,几乎是立即便抬起了头回应:“怎么了?”   隔着磨砂玻璃,陈安的声音听上去闷闷地,并不太真切:“你…… 你能不能……”   “嗯?” 贺璞宁没听清,又反问了他一遍。   陈安支吾半天,才有些尴尬地低声道:“能不能…… 帮我一个忙。”   贺璞宁要落下敲门的手停滞在半空中,沉声问他需要自己做什么。   陈安恨不得当场挖个坑,把自己的脸埋进去,过了半晌才开口,声音低若蚊蝇。   “我裤子脱不下来了……”   贺璞宁身形一顿,手指放在门把上好一会儿,才继续问他:“方便我进去看看吗。”   “等,等会儿!”   陈安的语气突然变得有些急促起来。片刻后,浴室内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贺璞宁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地听着里面的声响。他垂下眼帘,不发一言,只有放在门把上的指尖越握越紧。   陈安扶着墙,艰难地把裤子重新穿上。他折腾得自己出了一脑门的汗,确认每一颗扣子都工工整整地系好了,才长舒了一口气,冲着门外轻咳了一声后道:“…… 进来吧。”   “咔哒” 一声,门从外面被缓缓推开。   贺璞宁站在门口,他神色平常,只手里多出了一把剪刀。   陈安见到剪刀,心里稍稍有些过意不去,贺璞宁刚才忙活了好长时间,结果现在还要全都剪掉重新再来,怪折腾人的。   他酝酿半天,一个 “不好意思” 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却见贺璞宁拿着剪刀比划两下,而后对准他的裤子,毫不犹豫地一刀落了下去。   “哎——你!我今年刚买的裤子!!”   陈安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可还是叫晚了。贺璞宁这次手脚倒是麻利得很,他一嗓子吼完,贺璞宁已经剪开了大半,叉开口的裤脚松松垮垮地垂在了地上。   陈安望着自己破破烂烂的半条裤腿,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就要夺过对方手中的剪刀,却被贺璞宁瞬间按住了身子。   “坐好。” 他声音不大,却带着十足的不可置喙,双手有力地按在陈安的大腿上,让人动弹不得。   “……”   陈安像是突然泄了气,立即缩回凳子上不说话了。   贺璞宁顺着裤缝的位置一路往上,手指若有似无地擦过陈安的腿根,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肌肤相接间,指尖下的身体发出难以抑制的颤抖,但陈安始终没有开口,他便也假装不知。   狭小潮湿的浴室寂然无声,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带着刻意放缓的压抑。   终于,又一次剪刀落下,这次已经露出了陈安的内裤边,他才终于伸出手,按在贺璞宁的手腕上,制止了他更进一步的动作:“…… 行了。”   贺璞宁停止了动作,却突然抬起了头,二人四目相对,只有咫尺的距离。   鼻尖若有若无地相互触碰,呼吸喷薄在对方的脸颊,带着交织在一起不分彼此的体温。   陈安甚至能看到贺璞宁的瞳孔,里面清清楚楚,映着得全是自己的脸。   他下意识地抓紧了板凳的边缘,用力到指尖泛白,喉结上下滚动,险些连呼吸都停滞了。   再近一点,只要再近一点,就……   就能什么?他的大脑一片混沌,已经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和手脚一样动弹不得。   不过片刻的时间,空气却仿佛霎时凝固了一般。   幸好只有一秒。下一秒,贺璞宁便重新坐好在自己的位置上,拉开了彼此的距离。   刚才的对视仿佛只是一个短暂的错觉。   陈安不着痕迹地长舒了一口气,心底却莫名产生了一股微妙的失落。   只是还不等他细想,贺璞宁的手便又重新抬了起来,随即落在了他腰间的扣子上。   “啪” 地一声,陈安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即打掉了他的手,慌不择路地拽住自己的裤腰。   “…… 你要干什么!”   被他大声地呵斥,贺璞宁脸上带着茫然,眼睛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委屈,快得陈安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帮你脱裤子。” 贺璞宁说得坦然,指着地上一堆破碎布条,“总不能带着这些洗澡。”   陈安一张脸憋得通红,暗地骂了几句自己心思龌龊。他眼神飘忽半晌,才支支吾吾道:“我自己来就行。”   贺璞宁这次倒没再说什么。只拉着凳子退后半步,给陈安腾出足够的空间。而后看他缓慢地,一丝不苟地卸下了自己已经变得破破烂烂的裤子。   等终于把裤子脱下扔到一边,陈安的脸已经红得几欲滴血。   此刻的他全身暴露得彻底,只有内裤还挂在身上,勉勉强强将腿间的最后一点秘密遮挡住。贺璞宁坐在他的对面,却依旧衣冠工整,眼神沉静,连呼吸都没乱一下。   有风顺着窗户的缝隙吹进来,陈安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后背,头更往下低了几分。   他根本不敢抬头,只能听着贺璞宁站起了身,将花洒拿在手上打开。   “哗啦啦” 的水声瞬间响起,带着升腾的雾气,也模糊了彼此的面孔。   细腻的水流打在陈安的后背。贺璞宁举着花洒,问他水温是否合适。   陈安抱着双臂蜷缩在凳子上,也不知道贺璞宁都问了些什么,一切都含含糊糊地应了。只巴不得这难熬的澡赶紧洗完才好。   贺璞宁却依旧事事认真,连洗澡这种也不例外。他仔细地帮陈安冲了头发,又打上沐浴露,连伤口附近都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擦了干净。   陈安倒也还算配合,只是全程像个木头人似的紧闭着眼睛。   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陈安听见花洒被关上的声音,一条干燥的浴巾披在了自己的后背上。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立即裹紧了身子。   把脸上的水都擦干,浴巾也在腰间严丝合缝地缠了一圈,他才重新睁开眼。   贺璞宁背对着他,正在清扫地上的积水。   方才帮陈安冲澡的时候,有不少水滴溅到了贺璞宁的身上。他的裤脚已经全都湿透了,T 恤也黏哒哒地贴住后背,少年逐渐硬朗的轮廓在半透明的衣料下若隐若现。   陈安怔怔地看着,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   “小普,你腰上那一块暗红色的痕迹是什么?” 第29章   陈安怔怔地看着,突然想起来了一件事——   “小普,你腰上那一块暗红色的痕迹是什么?”   贺璞宁脚步一顿,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毛巾。   “估计是刚才不小心在哪儿磕碰着了。” 他背对着陈安,语气不甚在意,顺势拿过门外的换洗衣物,“需要我帮你换吗。”   陈安火速扯过他手中的衣服抱在怀里:“不用了…… 你还是先上去换身衣服吧,都湿透了。”   “你自己,能行吗。”   不行也得行,陈安心想,又催促着他赶紧上去换衣服:“待会别感冒了。”   他刚说完,窗外的知了突然不给面子地叫了一声,提醒着此刻闷热无比的盛夏天气。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陈安直愣愣地盯着地板,根本不敢和他对视。幸好贺璞宁也没坚持:“那你自己小心点,有事叫我。”   说完,他不紧不慢地捡起陈安已经破成布条的旧裤子,拿在手里上了楼。   陈安抱着自己的干净衣服,直到听见贺璞宁踩上楼梯的声音,脚步越来越远,才长舒了一口气。贺璞宁考虑的周全,特意给他准备了腰部宽松的运动短裤。陈安并没有费太多力气,三两下飞快把衣服套上。   空无一人的卧室,贺璞宁从兜里掏出了一支药膏,是他早晨趁着给陈安带早餐的间隙偷偷买的。   他咬着牙,强迫自己忽视身上叫嚣的疼痛,一点一点脱掉自己湿透的短袖。   全身上下的骨头都仿佛被人拆开又重组了一般。大大小小的淤青和擦伤布满贺璞宁的整个后背,有的地方甚至已经磨出了血痕,传来犹如灼烧似的痛感。   周皓找来的那些人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地痞流氓,人命在他们看来只如蝼蚁。贺璞宁只记得自己被人蒙住头,又捆住手脚,像丢沙包一样被人扔在一处空地里,而后便是暴雨般的拳打脚踢落在身上。   那群人精明得很,许是被专门吩咐过,尽挑他掩在衣服下面的不致命位置。他被打得连头都抬不起来,也不知道挨了多少拳头,才被人拎着后颈丢了出来。   五脏六腑都像是被迫移了位置,肋骨处更是痛得要命,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被人打断了。   贺璞宁头昏眼花地趴在地上,忍不住泛起阵阵干呕。他一整晚滴水未进,险些把胆汁都吐出来。   等他终于挣扎着拽掉裹住头的麻袋,天空已经依稀泛起了鱼肚白。却没想到那群人还没走,领头的那个黄毛见贺璞宁还有意识,便一把揪住他的头发,恶狠狠地抹掉他嘴角的血,而后不怀好意地拍了拍他的脸。   “小子,听哥一句劝。不该是你的东西,别乱动。”   贺璞宁担心周皓会再对陈安出手。他顾不上自己的伤势,挣扎着起身便往家里赶。却被隔壁旅馆的老板娘火急火燎地告知,陈安以为他出了车祸,刚才一个人跑去高速路口了。   老板娘好心,给了他二十块钱拦了辆出租车。   他永远也忘不了自己接下来见到的那一幕。   冲天的火光和浓烟下,陈安无力地瘫坐在地上,他形同枯槁,脸上被煤灰和泪痕弄得花成一片,只一双眼睛还是亮的,绝望地看着不远处几乎要烧成灰烬的车辆,里面泛着晶莹的水光。   贺璞宁定定地看着,纠缠在心底的那些死结仿佛突然被打开了。   他原来并不敢想,现在却像是抓住了一丝微弱的奢望。   或许他在陈安心里的分量,比他自己估量的,还要再重一点点。   背着陈安里里外外跑了一早上,衣服下面早已传来火辣辣的疼痛,胳膊也酸得简直要抬不起来。他挤出一点药膏,艰难地触碰着自己的后背,却怎么也够不到。贺璞宁试了好几次,药还没抹上,人却已经出了满头的冷汗。也不知道是累得还是疼得。   他不死心,干脆闭上眼睛咬紧了牙,而后深吸了一口气,不管不顾地就要将胳膊扭在身后——   突然间,有人蓦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贺璞宁立即定在原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滴在了他的头顶,又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他表情微愣,怔怔地抬起头,就看到陈安神色复杂地站在自己面前。陈安光着脚,裹着保鲜膜的双腿还裸露在外面,也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走上来的。   陈安连毛巾也没拿,湿漉漉的头发还在不停往下滴水。   贺璞宁下意识地就要把手边的毛巾递过去,却被他冷冷地打掉了。   “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伤是怎么来的。”   陈安质问他,带着呼之欲出的怒气。   回答他的是贺璞宁长久的沉默。   陈安的声音在发抖:“说话啊!”   贺璞宁死死地低着头。良久,才半真半假地低声说:“…… 路上遇到几个抢钱的。”   “什么时候。”   “就…… 昨天晚上。”   “抢了你多少钱。”   “十三块五。”   陈安的眼睛突然就红了:“为了十三块五,就把你打成这样?”   “……”   一股难以名状的愤怒从脚底立刻窜到了他的头顶。陈安的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愤愤地咬牙,就要去替贺璞宁讨个公道:“这帮不是人的东西……”   他说着,也不管自己腿上还有伤,人就要朝外面走。贺璞宁担心他去报案,急忙拉住了他的手腕。   陈安这时候哪里听得去阻拦?不管不顾地甩开贺璞宁的胳膊就要继续往外走,却听见了一声痛呼——   “嘶…… 疼……”   这声痛呼不大不小,却像是有魔力般,将他立即钉在原地。   果然,陈安顿时紧张地回过头,满目都是担忧:“没事吧?我是不是碰到你的伤口了?疼不疼?给我看看……”   他一连串问了好多个,将贺璞宁里里外外地看了一遍,瞬间将其他事情全都抛在了脑后。   贺璞宁轻轻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声音听上去有些可怜,“帮我上药吧,好不好?痛死了。”   陈安这时怎么可能还会说不好?   他接过贺璞宁手上的药膏,小心翼翼地沿着贺璞宁的伤口开始抹。陈安的动作轻柔至极,药膏带着清凉,敷上去后缓解了不少疼意。贺璞宁的神色才终于渐渐舒缓了些许。   将伤口一一仔细涂抹完,大半支药膏已经快要见底。   陈安的眼睛还是红的,突然看着他说:“答应我个事儿。”   贺璞宁抬起头,和他四目相对:“你说。”   “以后不管怎么吵,都不能离家出走了。听见没。”   “…… 好。”   贺璞宁看见对方的表情,明显因为自己说出的这个字松了口气。他胸中微动,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股勇气,忽然握住了陈安的手。   “那你也答应我一件事。”   “…… 什么?”   贺璞宁一点一点地收力,像是唯恐被松开一般,将陈安的手紧紧地禁锢在了自己的指间,感受着对方掌心的温度在此刻无声地传递。   他微仰着头,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陈安,眼神里带着试探和期盼,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你能不能,不跟周皓去北京?” 第30章   得到了陈安的允诺,贺璞宁才像是终于放下了心里的一块石头,简单冲了个澡以后便立即体力不支地倒在床上睡着了。临睡前,他还是紧紧抓着陈安的手腕,像是唯恐对方会趁自己睡觉时逃跑似的。   贺璞宁的手一向是温暖而干燥的,此刻却带着细微的湿润,贴在他手上。   他似乎是很紧张。   陈安不禁有些失笑,小心地将自己的手从对方的指尖抽了出来,他握得太紧了,以至于陈安收手的时候感觉到一种陌生的粘连感——仿佛他们本来就该长在一起。   他轻轻弹了一下贺璞宁的额头:“还说自己不是小孩儿。”   像往常一样,陈安没忘记给贺璞宁留了个纸条。上面写得很清楚,说了自己要出去采买的事情,为了避免对方担心,他甚至列明了采购的清单。   他像往常一样把纸条放在床头。却在瞥见贺璞宁的睡颜后突然发现,贺璞宁的侧脸已经变得愈发英朗了。   少了一些少年的圆润和青涩,相反,却多了几分成熟的锋利。   陈安本想捏一下他的脸,却生生住了手,只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陈安隐约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地生长,如同即将挣脱土壤禁锢的种子一般,再也抓不住了。   但他很快把这个念头抛之脑后。他出了门,却不是像纸条上说的那样去菜市场,而是去了另外一个地方。   来到矿区这么多年,无数次经过或抬头望见这栋写着 “能源集团” 的总部大楼,陈安还是第一次走进来。   三十多层拔地而起的宏伟高楼,落地的巨大玻璃窗擦得一尘不染,门口的盆栽绿植四季常青。路过旋转门,甚至能隐隐闻到大堂里散发的香薰味道。要是到了夜晚,楼体所有的灯光就会齐齐打开,整个县城都能一眼望见大楼顶端闪耀的公司名字,甚至已经成了这里的一座地标。   所有的这一切,都和矿区这个贫穷破败的地方显得格格不入。一如此刻站在一楼大厅的陈安。   身边经过的人个个西装革履,就连门口的保安肩上都挂有装饰性的绶带。而陈安只穿了一件再廉价不过的运动短裤。裤子已经被洗得掉色,腰间的抽绳都有些开线了。   他在这里显得如此突兀,就像是一只飘进晚宴厅的黑色塑料袋。使得过往的人都不禁朝他瞥过两眼。   也有一两个脸熟的面孔,是来过面馆的顾客。远远地和陈安对上眼后,却特意绕了另一条道走,像是唯恐被陈安认出来当众打招呼似的。   陈安并不感到窘迫,他面色坦然地接受了所有目光,而后径直走到了前台:“我找周皓,他的办公室在几楼?”   前台的两个女生面带警惕地看着他,又互相对视了一眼,谁也没接他的话。   陈安以为她们没听明白,又更加细致地描述了一遍:“周皓,不是三点水是白字旁的皓。北京来的,应该是个领导,具体职位我也不清楚,个子挺高……”   他到这时才猛然发现,自己对如今的周皓,了解的少之又少,甚至连他的通讯号码都没有。   陈安一边想一边补充,也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面前的女生终于拿起了手边的电话筒。   女生背对着他,声音很小,陈安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偶尔有一两句 “对”“是”“快来” 依稀传到耳朵里。   陈安心里稍稍松了口气,猜想她应该是终于把名字和人对上了号,给周皓打了电话过去。   他后退半步,正准备站在一旁等着周皓下来,却突然被人按住了肩膀。   陈安微一愣神,还以为周皓这么快就到了,下意识地扭头想回头看,却又被人粗暴地拍打了一下后脑勺。   下一秒,他的两条胳膊便被强行反剪到了背后。   陈安这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借着眼角的余光才看清了,自己身后哪有什么周皓,分明是两个穿着安保制服的男人,他们带着纯白的手套,神色正义凛然,仿佛是要严惩什么十恶不赦的犯罪分子。   “放开我!你们干什么!” 陈安喝道,用力挣扎了一下。   “先生,投诉或者意见请去群众接待窗口,这里是内部办公区。”   身后的保安说话还算客气,手上的力道却一点没松。陈安用力反抗几下,却反被越锢越紧。   他根本挣脱不开,眼看着就要被人拽着两只胳膊往门外拖,便只能挣扎着大叫道:“我不是来闹事儿的!你放我下来!我找周皓是私事!私事!”   架着他的保安充耳不闻,只强硬地拖着他往外面走。眼看着就要被拉出去,陈安干脆用脚卡住了门框。   旋转门受到干扰,立即发出 “滴滴滴” 的提醒声。   保安还要过来掰开他的腿,却被一个声音阻止了——   “放开他。”   这声音不大不小,却带着十足的威严和冷意。保安尚且反应了片刻,陈安却早已听出来了是谁。   果不其然,他抬起头,恰好对上周皓的眼睛。   周皓的脸冷得像扑克牌。他快速扫了陈安一眼,神色有些阴沉,带着隐而未发的怒气。   他身后还跟着三四个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厚厚的一沓文件纸。   “你们先去会议室等我。” 周皓压低了声音朝身后说。   陈安揉着被抓疼的手腕,见了周皓这般模样,突然明白过来。   无论是身穿职业套装表达惊奇的白领,还是戴白手套钳制陈安的保安,亦或是表面平和但却第一时间偷偷按下报警器的前台,他们和周皓都是一样的人。   几个人杵在原地都有些尴尬,似是觉得在自己不小心窥到了上司的隐私一角,彼此间面面相觑片刻,还是一一点头应下。其中一个还边走边回头,好奇地看了陈安好几眼。   “那不是街对面那家面馆的小老板吗,跟周总什么关系……”   “你小点声,当心被人听见!”   ……   陈安不确定周皓是不是和他一样听见了。不过周皓什么都没说,只是见四周的人差不多都走掉了,才终于又看了他一眼,说:“跟我来。” 第31章   陈安默不作声,跟着周皓一路来到了他位于顶层的办公室。   “要是有人找我,就说我出去了不在。” 关上门之前,他听见周皓对门外的人嘱咐。   “好的周总。”   陈安跟着他进了办公室的门。   周皓的办公室比三个面馆加起来还要大。装修却并不复杂。天花板很高,墙壁上挂着矿区的地形图,正中间摆着一张红木色的办公桌,还有周皓专门定制的老板椅。两侧则是一整套用来待客真皮沙发,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价值不菲的高级茶具。不过兴许是他并不常驻在这里的原因,除了这些基本的办公设备,倒没有什么装饰性的东西,显得有些空荡。   只有身后倒是格外显眼。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窗,大半个县城都能被尽收眼底,甚至能看到远处绵延的太行山脉。   当然,他那个小小的面馆更不在话下。陈安甚至能清楚地看到自己门牌上掉漆的那一个小角。   陈安的衣服还是皱的,头发也被抓得不像样。此时和周皓西装革履的模样一对比,看上去十足有些狼狈。   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踩上去几乎一点声音都没有。陈安却突然很想念面馆坑坑洼洼的地面。   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周皓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平和与热络。他将门带上锁。而后不紧不慢地转身,朝陈安张开双臂,像是一个要拥抱的姿势。   “抱歉。下面的员工太懂事。” 周皓说,“刚才让你受惊了。”   陈安却后退半步,不着痕迹的往旁边挪了一下,避开了周皓的触碰。   他朝周皓摇了摇头,像是若有所指地说:“他们也是奉命行事。”   周皓的双臂就这么有些尴尬地停滞在空中,几秒后才缓缓收回。他转身给陈安倒了杯水,似乎是对陈安刚才的躲闪不以为意:“随便坐。”   陈安并没有接他递过来的水,甚至连看都没看。   “不坐了。” 他直接开门见山道,“我也没什么事,找你就是想还个东西。”   “不坐了,我马上就走。” 他低头在兜里掏着什么,发出叮铃咣啷的声音,“来找你就是想还你这个。”   周皓定睛一看,是他不久前才刚送给陈安的钥匙。   他顿了片刻,但很快神色如常地微笑道:“怎么了,不喜欢?”   没等陈安回答,他又说:“矿区的条件是简陋了些,短时间找不到更好的房子了,你先勉强住着。等下个月我们就搬去北京,那里条件比这边好许多,到时候你再换个轻松点的工作……”   他似乎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陈安毫不留情地打断了:“我不会跟你去北京的。”   房间里陷入一阵沉默。   “这是什么意思。”   陈安摆了摆手,将钥匙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我觉得我已经说的很清楚了。”   周皓皱了皱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有些冷硬起来:“是不是有人跟你说了什么?”   陈安并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看着他的眼神里带着茫然。   只是周皓自己心虚,却把这一眼看成了陈安对他的质问,忙解释道:“我承认,先动手是我不对,但你们店里那个小孩想用我们两个过去的事威胁我,我一听到他那么说你,一时就没控制好自己的脾气。”   因为着急的缘故,周皓的嗓音听上去有些嘶哑。   陈安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不对劲。   他眼神锐利得可怕,似乎要把人从里到外戳穿了,包括周皓的伪装。   陈安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声音压抑着怒火:“小普身上的伤…… 是你弄的?”   周皓表情一滞,他这才反应过来,陈安并不知情,却是自己先出卖了自己。   但事已至此,也只能硬着头皮把这出戏演完,电光火石件,他的脸上很快又露出愧疚的神情,语气无比诚恳——   “陈安,我的为人你清楚。” 周皓说。   陈安冷冷地扫了他一眼,周皓轻咳一声,躲开了视线,才继续说:“你要相信我,我绝对不会再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我跟你……”   周皓哽了一下,似乎说出这句话有些勉强,“这么多年。”   这么多年。   陈安看着眼前的周皓。那双眼睛,执著而急切地看着他,似乎拼命地想要向他恳求些什么。陈安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要将眼前这个人和记忆中那个已经开始模糊的少年轮廓重叠在了一起。   时间倒退,忘了理由,忘了原因,也许只是尚未成熟的他们之间常有的那种吵闹。总之就是他跟周皓因为某个事情闹了什么不愉快。穿着校服的少年踩着自行车,一大早就等在他家门口,身后还是鸦青色昏暗的天空。冷气哈了一圈又一圈,十指冻得僵直,却在看到他下楼的瞬间立刻挺直了腰板,从怀里掏出了两个还带着体温的梅干菜包子,一言不发地放在他的掌心。   那时候的周皓就是这样看他的,灼热又真诚。   日后物换星移,过往已经逐渐淹没在名为 “生活” 的巨流里,关于年少的一切都像前尘旧事般被逐渐抛在了脑后。那个眼神却像是在心底扎了根,怎么也挥散不去。   他总是因为这样的恳求,一次又一次,原谅了对方。   每一次争吵,都是陈安先低头,周皓似乎总有那么多义正严辞的理由。   周皓的世界里,有利于他的就是对的,阻碍他利益的就是错的,如果陈安阻碍了他,那么陈安也不会正确。   陈安突然觉得自己傻透了,那么多年,才悟透了这么简单的一个道理。   “你宁愿相信一个只认识了几个月,连身世来历都不清楚的小子,也不愿意相信我吗?” 陈安被周皓的声音拉回现实。   “我……” 陈安想开口说话,却才发现自己嗓音异常干哑。   周皓还在继续:“你不会以为,那个小孩就像你看到的那样……” 他说到这里,故作停顿一下,然后又宽宏大量地放了过去,“陈安,他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陈安突然发出了一声轻笑,没继续接他的话。   似乎是没想到事态并没有按照自己的剧本演绎,周皓不再说话,沉默在两人之间缓缓的流动。   陈安握了握拳,又松开,他本以为周皓就到此为止了,却没想到周皓叹息一声,突然放缓了声音。   “是我太着急了。” 他露出那种精心装裱好,随时可以拿出来展示另人同情般的脆弱。   “当年我就那么离开,你一定很不好过,是我当时…… 太不成熟。”   陈安突然很想笑。他很想问问周皓:你真的有哪怕一瞬间的后悔吗?   如果是真的对他心有愧疚,又是怎么忍心把这样的伤痛当作谈资,当作筹码,一次次地强迫他回忆,以彰显自己弥补他的诚意?   这种弥补的方式未免显得太过居高临下了。   “ 你不要和我赌气。我不求你马上接受我,” 周皓试图着拉住他的手,“但你不能欺骗自己,把感情寄托在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身上。”   “你这样草率,不仅对你自己,对那个小孩也不太尊重。”   “更何况,小普,他是叫小普吗?他还那么年轻……”   “别说了。”   陈安握着杯子的手越来越紧。   周皓没有停止,他用那种故作的口吻循循善诱:“同性恋终究是少数,我们最终还是要回归到正轨上来。即便是我心里一直念着你,也不得不被迫娶妻生子,维持表面的和睦。更何况是那么小的孩子,过几年,他也还是会跟在女人……”   “我她妈都叫你别说了!”   陈安终于忍不住,一巴掌扇在周皓脸上。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力气,落下得异常响亮,周皓立即被打得偏过头去,扶住了桌沿才勉强站稳。   外面的人听到声响,敲了敲门问了句:“周总?”   周皓喊了一句 “没事”,待到门外偃了声,脚步远去,他才抬起头,一脸阴鸷地看了陈安一眼。   周皓坐到办公桌后的皮质座椅里,已经全然不见刚才的深情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轻蔑。   他抽出纸巾,缓缓擦掉嘴边的血迹,说:“陈安,你还真是一点没变。”   “以前养我,现在换了一个人养。”   他说完,并不在意陈安的反应,只把纸巾团了团随意扔进了垃圾桶,然后整理了一下歪掉的领带和略显凌乱的头发。   周皓连最后一丝神情也懒得假扮,毫不留情地对陈安说:“你以为他跟我会有什么不同?会感激你那丁点的恩情,留在你那小破面馆里陪你同舟共济,共度余生?”   周皓说着说着,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一般,自己就笑了起来:“你不会管这叫爱吧?”   陈安将颤抖不止的双手紧握成拳。他睁着血红的眼睛看着周皓,一言不发。   周皓的眼里只剩下了怜悯:“陈安,十年了。别再犯蠢了。”   十年,从那间阴暗的地下室到宽敞的顶楼办公室。那个青涩的少年此刻穿着高贵舒适的定制西装,站在恒温 22 度的办公室,脚下是厚厚的地毯,落地窗擦得一尘不染。   当年他说的那些话全部都做到了。   陈安看着他,并不感觉到悲哀,也不再愤怒,他甚至有一种尘埃落定 “果然如此” 的预料——   他们很早以前,就不是一路人了。   陈安释怀地笑了笑,他没再管周皓,只是自顾自转身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前时,陈安终究还是没忍住。他举起那杯还泛着热气的杯子,将这杯水又重新还了回去——   陈安平静地将水举过头顶,而后一点一点,将水浇在了周皓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型上。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是什么样的人,就不劳周总您挂心了。”   陈安把杯子重重地放在周皓办公桌上,对他摆了摆手,郑重地说了两个字。   “不见。” 第32章   陈安的腿伤终于好的差不多了。   其实原本也不影响他走路,只是贺璞宁坚持,非要拿纱布裹着,说是担心夏天细菌太多容易感染。陈安没有办法,只能每天穿了短裤,露出两条包成粽子的腿。阵仗乍一看还有点唬人,来店里吃饭的客人,谁见了都忍不住大惊小怪,问他这是出了什么事。   陈安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每次都只能不尴不尬地赔笑说出了点小意外。等人坐下等餐了,再偷偷甩给贺璞宁一记眼刀。那意思就是——“看你干的好事”。   贺璞宁目不斜视,只当没看见,第二天依旧裹粽子。   每天夜里,拉下卷帘门,陈安和贺璞宁便会窝在透着月光的卧室里,给彼此上药。头顶的白炽灯洒下昏黄的光亮,床头半明半暗。多数上药的时候,他们都互相沉默,像两只彼此舔舐毛发的动物,在洞窟里躲避寒冬的侵袭。依偎着彼此命数中这仅有微薄的,属于对方的依赖和温暖。   只偶尔有一两只蚊虫飞过,打在滚烫的灯泡上,发出噼噼啪啪的轻响。   伤口逐渐结痂,又慢慢地脱落。长出新肉的时候最不好受,大半条腿都散发着密密麻麻的痒意,像被无数只虫子叮着。   陈安止不住地想挠。他有点瘢痕体质,哪里破了口子的话,总是愈合得很慢,还容易留疤。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最多就是身上显得不太好看,医生当时不痛不痒地提醒了一句,他自己都没放在心上,贺璞宁倒听得认真,几乎寸步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一看到陈安有想去挠的意图,就立即抓住他的手,躲在柜子下面轻轻捏他的指尖。   贺璞宁的掌心总是温热而干燥的。陈安一开始很不适应,每次被触碰到的时候都想躲。后来次数多了,便像温水里泡的青蛙一样,也变得逐渐习惯,任由贺璞宁抓着的同时,另一只手还不忘搅拌几下锅里正煮着的面条。   实在痒得难受了,贺璞宁就用棉签沾了酒精,一点一点地绕着陈安的伤口附近打圈。   大半个月的时间过去,陈安终于如愿以偿拆掉了纱布。在贺璞宁每日严谨的照看下,伤口已经悉数消失不见了,愈合的地方像从未经历过任何创伤一样完好。   同样消失不见的,还有之前经常停在门口的那辆黑色高级轿车。   周皓再也没有来过。   想的也是,那天在办公室闹得如此难看,以周皓的面子,估计是不会再拉下脸来找他了。更何况,他的身边并不缺人。陈安就像是他幼年放学时最喜欢吃的一块糖油果子。离开家乡许多年,再也没吃过那一口甜,便时时刻刻挂念着。等有一天,终于又找到了那个熟悉的摊子,买了根一模一样的糖油果子。迫不及待地咬下去,却觉得又硬又粘又塞牙。   摊子还在原地,糖油果子的味道也始终未改。   只是想要它的人早已换了心境,不再是十年前的那个人了。   陈安并不在意周皓的消失,只有贺璞宁偶尔对着空荡荡的店门口若有所思。他有几次想问陈安,周皓给的那把钥匙去了哪里,却在每每和陈安对上眼神后又欲言又止起来。   这几日,矿区难得下了两场雨,虽然雨滴并不大,但还是带来了不少舒爽的凉意。日光悄无声息地转换了角度,影子也被悄悄拉长。陈安习惯性地撕掉日历,才发现手里这张纸上写着 “立秋”。   明明门口的杨树还是葱郁的墨绿色,街边卖的西瓜和桃子依旧又大又甜。但秋天还是这么措不及防地来了。   周皓依旧没有出现。   直到那一天,无比寻常的一个晚上。   店里来了四五个工人,点了一桌子的菜,又叫了几扎啤酒,聚在一起边吃边聊。   陈安忙着在后厨炒菜,贺璞宁拿着餐盘等在门口,一道道有条不紊地端上桌。他现在做起这些事情已经完全得心应手。   终于只剩下最后一道水汆丸子。汤汁满满地浇到了碗沿,贺璞宁小心翼翼地端着,防着里面的汤洒出来,步子也不自觉地放慢了几分。   面前的桌子上已经摆了一排空酒瓶,几个工人天南地北地侃着,脸色已经有些上头。   贺璞宁端着丸子汤靠近,听见其中一个人突然问:“最近怎么不见从北京来的那个小领导了?”   贺璞宁脚步一顿,汤面轻微晃动几下,有片香菜不小心抖了出来。   这几个人浑然不知,继续着上面的话题——   “你说哪个?”   “就是那个姓周的!除了他还能是谁。”   “哦…… 他呀。” 其中一个人不甚在意道,随手夹起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听说已经调回北京了。”   “怎么这么快就回去了?这才呆了几天。”   “本来就是下来视察的,大领导装装样子,完成指标了就立马走了呗。北京不比咱这破地方舒服得多么。”   “那是。” 有个人嘿嘿笑了几声,有些意有所指道,“小媳妇儿在家里也该等急了。”   其他人都听出了他的话外之意,大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老刘,你怎么天天满脑子就知道这些破事儿!”   “哎呀,人之常情嘛。” 这人被揶揄了也不在意,“那小周总自己就跟电视里出来的小白脸似的,也不知道娶得老婆得长成啥样。”   “我可是听说,小周总没结婚,也没对象。倒是有一些…… 特殊爱好……”   几个人听到这里,却瞬间来了兴趣,彼此飞快地对视一眼,脑袋凑近了压低声音道:“怎么个爱好法?”   “烂尾楼那地下有个皇家什么的,夜总会,不知道你们听过没。我们村有个小子在那里当班。说是干服务生,就他那柴鸡样,谁私下里都知道是个卖屁股的。那天村里办喜酒碰见他,估计是喝多了,不小心说漏了嘴。说自己最近走大运,撞上个北京来的煤老板,长得比他们店里的‘少爷’都好看,出手更是阔绰得很,钱当白纸一样往外撒。别人听不懂,我听了,还能不知道这是那谁么!”   他说到这里,其他人立即露出嫌弃至极的表情:“原来是个走后门的,真是够恶心。幸好平时没让他挨着我……”   手里的汤碗变得越来越重,贺璞宁终于忍不住轻咳了一声。   “汤来了。”   几个人见到他手里热气腾腾的丸子汤,立刻七手八脚地起身,急忙收拾桌面腾地方。刚才的话题也早被抛到了脑后去。   “哎,小伙子,再去拿点儿香菜和辣椒油过来。”   贺璞宁心不在焉地应下,转身往后厨走。   他此刻的心情早已乱成了一团。   周皓已经回北京了?!   这个突然的事实像是块巨钟般在他的耳边敲响。   周皓走了,陈安却还留在矿区,那是不是代表着……   他选择了自己?   震惊、忐忑、欣喜…… 无数个情绪如潮水般澎湃而至,冲击着他的胸口,这些日子存在他内心的沟壑,也像是一分一寸被紧密地填满了。   贺璞宁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转过身,走过排排的桌子,又绕过柜台的。   他被汹涌的情感尽数淹没,此刻什么都不想,只想顺从自己最本能的反应,将紧紧地将那人抱在怀里。   贺璞宁掀开了后厨的门帘。   厨房里,那个熟悉的身影正靠在灶台边若有所思,脸色带着一丝苍白。   如同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贺璞宁也瞬间清醒了彻底。   他满心只觉得自己赢得了赌注,却从未想过另一个可能——   或许,陈安也不知道周皓已经离开了呢?   屋外那几个人的声音不小,陈安估计也听了个十成十。他此刻面白如纸,像是受了什么巨大的刺激,整个人用力抓着桌沿,几乎要站不稳了。   贺璞宁望见他的反应,突然没由来感到一股强烈的愤怒。   去他的威胁,周皓算个什么东西。他当年跟在父亲身后,与各路非富即贵的名门望族们谈笑风生的时候,周皓还不知道窝在哪个空调都没有的男生宿舍里,对着食堂的饭菜都要精打细算。   他忽然很想不管不顾,对陈安说出那晚的一切真相,皇都会所、周皓和他身边的男人、自己身上的伤口…… 好让陈安知道,他念念不忘的前男友根本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   有什么声音似乎挣扎着要从嘴里脱口而出。   “陈安,我——”   他才刚说了几个字,眼前始终低着头的身影却突然虚晃了一下,贺璞宁顿时慌了神,把手里东西一丢就去抓他,然而却是迟了一步,只能看着那人栽倒在了地上。   “陈安?”   “陈安!”   …… 第33章   作者有话说:医学相关都是我胡诌哒,一切为狗血剧情服务,不要考究!不要当真! 我的程倩妹子终于又出场了,还有人记得她吗 - 3-   “陈安?”   “陈安!”   心如鼓擂,贺璞宁鲜少有这样慌乱的时候,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冲了上去,将陈安抱在了自己的怀里。   他用尽了力气呼喊对方的名字,陈安却始终没有任何反应。怀里的人双目紧闭,一张面孔苍白如纸,嘴唇更是没有半分血色,甚至就连呼吸都开始变得愈发微弱起来。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如同灭顶般,瞬间吞没了贺璞宁的心脏。   听见楼上的响动,外面吃饭的工人也都放下了碗筷,齐刷刷地前来询问怎么回事。   “小陈老板?!”   “怎,怎么了这是……”   “还愣着干嘛!赶紧去叫人!”   见到陈安这样躺在地上,大伙儿顿时慌了神,有人跑出去喊人,还有人试图帮着贺璞宁把陈安扶起来。   “去医院。”   乱成一团的后厨,一句掷地有声的话突然响起,如同镇定剂般打在众人的心上。   贺璞宁用力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这个时候,只有他绝对不能乱了阵脚才行。   他此时无比庆幸自己读书时学过一些急救知识。众人看他面色沉静,也像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纷纷听他的指挥帮起忙来。几个人帮忙把陈安放平了,贺璞宁不敢再犹豫,一刻不停地开始做按压。   等待救护车的几分钟的时间,在贺璞宁看来如同过了十年那般漫长。   “车来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声急促的呼喊,救护车的呼叫终于传来。贺璞宁早已出了满头的汗。但他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快速擦掉自己额头上的汗水,然后抓紧了陈安的胳膊,将人挪到了自己背上。   给陈安做心肺复苏用掉了大半的力气,把人背上的一瞬间,贺璞宁忍不住打了个趔趄。   “慢点!慢点!”   身后护着的人被吓得立即惊呼出声。   “换我吧!我力气大!”   有人自告奋勇地上前,就要从他背上把陈安接过来。   “不用。”   贺璞宁打断了他,声音冷得像淬了冰霜。他咬紧了牙,双手用力兜住陈安的膝盖,将人往自己背上又拖了一下。   他晃了几晃,最终还是站稳了。   贺璞宁走得很快,三两步背着人走出了店门,几个人跟在后面伸手扶住陈安的背。有穿着白大褂的人已经迅速抬着担架走下车,他们熟练地把陈安抬上担架,给他带上了氧气面罩。   “谁是家属?快跟我们一起上车!” 有医生焦急地喊。   “我。”   贺璞宁没再多言,身子比大脑反应更快地跳进了车里。   “嘭——” 地一声,他刚迈进车内,车门便立即被人大力关上了。   救护车终于启动,车厢开始发出阵阵颠簸。贺璞宁靠在紧闭的车窗上,十指与陈安的双手紧紧交叉,感觉到一股几乎要窒息般的眩晕。   车子一路闪着红灯疾驰,很快赶到了矿区医院。   “让一让!麻烦让一让!”   “有病人突发昏迷要急救!快叫几个护工过来抬人!”   “急诊室今晚的当班医生是谁?!”   ……   耳边充斥着混乱的呼喊,还有愈发加快的脚步声。贺璞宁甚至来不及将气喘匀,一路跟在担架后面飞奔。   陈安很快被推进了急诊室,又一刻不停地被立即插上气管导管。周围聚集的医护人员越来越多,贺璞宁只能一步步往后退,眼睁睁地看着各种颜色的线把陈安摆弄得乱七八糟。   他根本不敢眨眼,只能目不转睛地紧紧盯着,一颗心吊在喉咙里。   千万不能有事。   千万不能有事。   他的心里只剩下了这一个念头,几乎是带着绝望在祈祷。   直到心电图上开始出现规律的波动,听见有人在说 “病人心跳已恢复平稳”,贺璞宁才终于缓缓呼出了一口气。   他卸了力靠在椅背上,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疲倦和害怕。   贺璞宁把脸埋在掌心里,露在外面的指尖止不住地颤抖。他的眼前阵阵发黑,身上竟然感觉到了一股冷意。   T 恤已经完全被汗水湿透了。   不过并不等他抓住头绪,一声急切的呼喊,很快把贺璞宁再度拉回到现实里。   “刚刚送来急救的病人有家属在吗!”   “在这!”   贺璞宁登时举着手站起身。   喊话的医生急匆匆地跑来:“初步判断是颅内出血,不排除肿瘤的可能,需要马上做核磁,家属现在马上去窗口缴费。”   贺璞宁的脑子里有一瞬的茫然。   “什么…… 什么可能?”   “肿瘤!就是脑子里可能长了个东西!” 医生满脸急切,“哎呀,现在谁顾得上给你解释,你先赶紧跑去交钱!”   贺璞宁身形一滞,下意识地拍了拍身上所有的口袋,才发现自己此刻身无分文。   “抱歉,出来的太赶了,我……”   冷汗几乎是立即就流了下来,他走得匆忙,竟然忘了带现金。   在急诊室呆久了,医生早已看明白他此刻的反应,随即问他:“还有其他家属跟着吗?或者家里有没有人能把钱送过来?不需要太多,急诊先垫一点后续看情况再补就行。”   他一连问了两个问题,贺璞宁的脸色却越来越沉。   这两个看似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他却一个也回答不上来。   贺璞宁心急如焚:“家里没有其他人了…… 医生,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能不能先带他去做检查,我现在马上赶回去——”   “急诊差不多一个多小时就能出结果,这边必须留一个家属。” 医生快速地打断了他的话。思忖片刻,对方随即又道,“这样吧,我现在带你去找医疗总值班说明情况,让他签字开个绿色通道。明天你再补费。”   一晚上经历了太多大起大落。听到这句话,紧绷的神经猛地出现一丝缓和,贺璞宁的鼻子蓦地感到有点酸。   他低下头,手指在看不见的地方紧握成拳,克制地说一声谢谢。   “时间紧着呢,别说这些了。” 面前的医生拍了拍他的胳膊,“还是先跟我去签字。”   贺璞宁不敢再胡思乱想,他用力抹了把眼睛,快步跟在对方身后。   深夜的医院长廊冷清无比,两个凌乱而快速的脚步声突兀地划破了寂静。   他们起初是快步走着,到后来干脆在走廊上提起脚步飞奔,争取着哪怕片刻的分秒时间。   “前面拐弯就是。”   兴许是终于要赶到目的地,医生说完这句话,贺璞宁的步子更加快了几分,甚至赶超了对方。   他只顾着向前跑,却没看见拐角处突然出现的另一个身影。   “喂喂——”   “小心!”   贺璞宁躲闪不及,和对面迎来的人顿时撞了个满怀。幸好身边的医生及时将他扶稳了才没至于摔倒。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是谁,却措不及防地听到一句小声的惊呼,熟悉又陌生——   “你是…… 小普?”   贺璞宁下意识地抬头,黑暗中,他和对方对上了眼睛。   贺璞宁有一瞬间的愣神,声音带着满满的不确定。   “…… 倩姐?” 第34章   作者有话说:医学相关切莫深究,一切为剧情服务,作者开了外挂(瞪大眼 ing)   几个月未见,程倩的头发稍微剪短了些,随意地扎成一束低马尾垂在脑后。   以至于贺璞宁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倩姐,你怎么在这?”   医院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偶遇的地点。程倩担心他有什么误会,急忙解释说,“我没事。姨妈上周吃坏了肚子,要在医院输几天液,没什么大碍。我正要去接点热水给她泡脚。”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下意识往贺璞宁身后看了一眼:“陈哥…… 没和你在一起?”   贺璞宁还想回答他,身边带路的医生却已经在低声催促,贺璞宁也自知此刻不是站着聊天的时候,只匆匆说道:“他出了点事…… 倩姐,回头有空再说。”   他话音刚落,便匆忙绕过程倩跑开了。   “等等,小普——”   程倩还想再问什么,她转过身正要将人喊住,却只望见贺璞宁早已跑远的背影。   所幸的是他们并未耽搁太久。总值班听完情况,也没有为难他们,随即打了证明,当下就给陈安开了绿色通道。   贺璞宁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来不及说完,便又要立刻赶回急诊室去。身体好像已经失去了对疲劳的一切感知,像是上了发条一般穿梭在医院大大小小的走廊,不知疲倦地四处奔波,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他能等,陈安却等不起。   他沿着原路返回,在撞见程倩的地方,却又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小普!”   程倩从远处望见他,急忙又喊了一声,这次终于把人叫住了。   贺璞宁的后背已经湿透了,额头也沁满了汗水,开口先是一阵混乱的喘气。   “还有事吗。”   贺璞宁着急着赶回去,语气中透着一丝不耐,听上去没什么温度。   程倩手里的热水瓶还是空的,她没有去接,一直在这里等贺璞宁回来。   “小普,陈哥他……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许是贺璞宁对自己的态度向来算不上好。被贺璞宁这么冷冷地盯着,她的脸上闪过一丝局促,有些不安地搅着手指,“如果有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说。”   贺璞宁垂下眼,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有些沙哑:“现在还不确定是什么病,得等检查出来,我正要带他过去。”   “我跟你一起去!”   程倩突然说,语气十分坚定。   贺璞宁握了握拳,正要说一句 “不用”,一旁的医生却先他一步开了口:“姑娘要是有空的话,就辛苦帮一趟忙吧。待会做核磁需要抬一下人,急诊室还要留下值班的,我本来还担心人手不太够。”   “好。” 她把手上的热水瓶直接往地上一扔,“我现在就跟你们过去。”   喉咙上下滚动,贺璞宁沉默片刻,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听了医生的建议,带上程倩一起往急诊室的方向走去。   中途,这医生还跑到收费处窗口,托里面的人打了个内线电话:“帮我找一下 408 宿舍的小许,许明辉。让他现在赶到核磁室来,就说来了个急诊病人要做检查。”   吩咐完,他又朝贺璞宁简单解释道:“我室友,肿瘤科的。跟我一起住在医院宿舍。”   贺璞宁点了点头,总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不过他并未深究,只问:“大概还需要多久?”   “五到十分钟就行,他来得很快。我们先把病人推过去。”   检查室跟急诊室不在同一栋楼,他们过去还要再费些功夫。   他们赶回到急诊室,陈安依旧未醒,不过心跳已经恢复了平稳,脸上也逐渐有了血色。   “暂时没有生命危险了。” 值班医生起身说道。   贺璞宁稍稍松了一口气,有些脱力地靠在墙上。   程倩跟在他的身后,饶是做了些心理准备,但一下子见到昏迷着躺在床上陈安,身上还插满了各种颜色的电线和管子,情绪也还是不免有些起伏,眼眶几乎立即就红了。   心电图仪器还在滴滴作响,像是在计算和提醒着他们的时间。   程倩吸了一下鼻子,她没再多问,很快将自己投入到转移担架床的工作上。   一路还算平稳地赶到检查室,里面灯光大开,已经有人站在门口等着了。   距离越来越近,站在门口那个人的身形也开始逐渐清晰。   等终于到了眼前,两个人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   “你不是……”   “这不是……”   贺璞宁看向那个他,对方则目不转睛地盯着移动病床上的陈安。   “怎么,又遇上熟人了?” 先前那个医生插了话进来。   贺璞宁愣了一瞬,没回话。毕竟他和许明辉的初次相遇,实在算不上友善,甚至因此还险些和陈安闹了脾气。   许明辉的表情却比他夸张许多:“这不是陈安吗?!哎你,你是那天推着他轮椅的那个——”   “我是家属。” 贺璞宁言简意赅道。   “我早说让他过来做检查,这离上次在食堂碰见才几天。” 许明辉的声音掩饰不住的懊恼,“怎么突然就成这样了。”   “突发脑出血,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已经晕过去了。怎么,你之前认识?”   “我之前去义诊体检的时候碰上的,当时就怀疑他脑子里可能长了东西。” 许明辉一边说着,一边帮忙把病床推进了门内。   体检…… 贺璞宁突然抓住了这个关键词。   他记得两三个月前,陈安好像确实提到过这件事,还给他看过体检单。不过贺璞宁见上面写的一切正常,便并没有太放在心上。那天他只顾着跟一夜未归的陈安生闷气。   拳头握紧又松开,贺璞宁始终低着头。   不管是体检单,还是许明辉,甚至包括周皓,他好像一直在误会陈安,每天深陷在各种猜测和怀疑中,却连陈安的身体出了问题都未曾察觉。   他现在才意识到,这些行为看上去,是有多么的可笑和幼稚。   一味说自己已经长大了是没有用的。   不是陈安足够依赖所以选择了他,而是陈安在一次次默默地容忍和包容。   他才知道,自己原来真的只是陈安口里的 “小孩”。   几个人合力将陈安抬到了检查床上,仪器的灯光缓缓亮起,显示已经在准备中。许明辉清退了检查室里的所有人,自己也退到玻璃窗外坐在电脑前。   检查室里一片安静,只有机器运转的声音微微作响。   这边已经不再需要人手,带他们过来的医生已经又赶回急诊室去了。空荡荡的走廊里,只有贺璞宁和程倩两个人坐在检查室门外的椅子上。许明辉说还要一个多小时才能出结果,让他们别再站着,找个地方坐下等。   二人相对无言。   程倩刚回了一趟姨母在的病房,估计是简单交代了两句,很快又重新赶了回来。   陈安已经开始检查了。她凝视了一会儿地面,虽然隔着厚厚的墙壁,但像是担心打扰到里面的工作似的,声音很轻地问:“陈哥,到底是怎么了……”   贺璞宁沉默半晌,才回答她:“晚上做饭的时候,突然就在后厨晕倒了。医生怀疑是颅内肿瘤。不过具体情况还不好说,得等核磁报告出来。”   “……”   程倩的眼睛微微睁大,她用力呼吸了好几下,像还没有完全消化贺璞宁刚才的话。   等待的时间如同过了整个世纪那般漫长。医院的空调开得很足,长椅冰得要命,像是怎么也捂不热。贺璞宁的衣服已经湿了又干,夜风一吹,忍不住带起一阵干咳。   程倩有些忧心地忘了他一眼,犹豫了片刻,还是说:“我去病房给你拿条毯子吧。”   贺璞宁摆了摆手,刚说了句 “不用”,身边的门突然从里面被打开了。   二人急忙站起身。   “结果出来了吗,医生,情况怎么样?” 贺璞宁急切地问。   许明辉的表情有些沉重:“不算太好。” 第35章   “不算太好。” 许明辉的表情有些沉重。   他让两个人跟着进了屋,拿出陈安的结果报告,用中性笔在上面某个位置隔空打了个圈:“脑部有一个明显的肿瘤块,而且离中枢神经很近,很可能会影响到四肢活动,甚至有生命危险。”   如同从天而降的一个晴天霹雳,贺璞宁蓦地感到一阵晕眩。   他指尖微颤,嘴唇上下阖动,过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那,能治好吗。”   许明辉顿了顿,像是在斟酌合适的措辞:“目前还不能确定是几期,需要做病理才能知道。不过暂时庆幸的是,肿瘤当下发展的还不算太大,但我刚才也说,离脊柱神经太近,手术不太好完全切除干净,后续不排除需要做放化疗的可能。”   贺璞宁只觉得从脚底蓦地窜出一股彻骨的凉意,像是整个人突然被扔到了寒冬的雪地里。他身子一晃,用力抓住了桌沿才勉强站稳。   一旁的程倩早已哽咽得不成样,她茫然无措地看向许明辉:“怎么还要化疗,这是…… 是癌症吗。”   小地方的人对那些专业的医学名词并没有什么概念,但也在各种小说电视剧里看到过 “化疗” 这个词。虽然不知道具体会怎么做,但也模模糊糊地清楚,这个过程似乎非常折磨人。一旦有什么病已经到需要放化疗的程度,大概已经是非常严重了。   程倩出摊早,经常顾不上吃早饭,她又爱犯低血糖,陈安便顺手给她买了一包花生酥,让她早起头晕了就吃一点。程倩不舍得多吃,便一天尝一颗,到现在手上还有大半袋。她想不明白,明明几天前还是活蹦乱跳的一个人,怎么突然就到要手术和化疗的地步了呢。   程倩还在哭,贺璞宁却已经重新冷静了下来。许明辉刚刚交代他回家拿些换洗的衣物,还有床单被子日用品之类。明天等上班后,他会再请专家会诊一次,不过结果应该差距不大,毕竟核磁结果已经出来。不出意外的话,陈安这几天都要待在医院,尽早准备手术了。   贺璞宁低着头,一一应下。   末了,他担心还有什么疏漏,便又问了许明辉一句:“还需要准备什么吗。”   许明辉沉默片刻,像是在犹豫该不该说,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多准备点钱。”   贺璞宁拿着纸笔的手指微微一顿。   “要多少。” 他问。   “这,我也不好说。得看病情的发展情况。” 许明辉叹了口气,“要是只做手术还好一些,大概需要十几万。但如果术后需要持续化疗,再加上靶向药物……”   就是个无底洞。   最后这一句话,他没有说出口。   癌症治疗本就是拿命去赌几率的事情。手术便能治愈的是中了头彩的大赢家,运气稍差一点的,就需要熬几个疗程的放化疗。再差一些的,就是在不断的化疗、复发、化疗、复发中循环往复。   但中大奖的人自古以来才有几个,更多的人只有拖着苟延残喘的身体,陷入到最后无休止的死循环中,直到耗尽钱财或者生命。   额前有几缕碎发垂下来,挡住了贺璞宁的眼睛,许明辉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着他手上的那张纸被用力攥紧了,变得越来越皱。   再重新抬起眼的时候,他的声音已经恢复了镇定,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冷静与理智。   贺璞宁没再多说话,只淡淡地点头,回了句 “知道”。   做完今日的检查,陈安已经不用再回急诊室,被带到了普通病房。贺璞宁借了许明辉的电车,他还要抓紧时间赶回店里,准备一切需要的东西。病房则留了程倩照看。   陈安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期,不过输液瓶里有安眠的成分,他依旧昏睡着还未醒来。   临走前,贺璞宁还是不自觉地向病床上望去。   陈安表情宁静,呼吸均匀,只觉得是在微凉的初秋夜里打了个盹。只要贺璞宁轻轻一喊,他便会慢悠悠地睁开眼睛,再伸个懒腰,下楼去准备新一天的食材。   但明天等待他的,却是一系列无休止一般的检查。加强 CT、血管造影、脑电图…… 许明辉说了一串,就连贺璞宁都没能记全。   贺璞宁深深地看了陈安一眼,最终还是飞快拿起了床头的钥匙,头也不回地融进了浓不见物的夜色里。   第二天等陈安醒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大亮了。   病房没有拉窗帘,阳光毫无顾忌地洒进来,像条暖被似的铺在人的身上。   还有些晃眼,陈安下意识地想举起手挡下光,却发现手背上扎着针。针头连接着一根长长的塑料管子,头顶的吊瓶滴答作响。   陈安有片刻的茫然,还没有完全适应当下的情况。   他只记得昨晚做饭的时候,突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疲倦。头像是随时要炸开一样的疼,眼前也止不住地眩晕,还有阵阵压不住的恶心感。   陈安敲了敲太阳穴,觉得可能是今天太过忙碌,再加上没有吃晚饭,许是有些过劳。终于把最后一道水汆丸子做好,他的手已经抖得不成样。陈安哆哆嗦嗦地,给自己洗了个苹果,结果一口还没咬到嘴里,人就失去了意识。   倒下之前的最后一刹那,他似乎看到了贺璞宁焦急的脸。   之后的记忆是完全空白的,再睁开眼时,他已经躺在了这里。   陈安带着好奇,还想再环顾一圈四周。他转过脸,却冷不丁对上了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眼角也是红的,此时疲倦地半阖着,不知道是太累了还是哭过。   “小普……”   陈安喊了他的名字。出声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还带着氧气面罩,声音听上去闷闷的,还带着异常的沙哑。   贺璞宁听见动静,眼里终于有了一丝光亮。   他立即坐直了,柔声道:“醒了?”   陈安有些费力地点了点头,觉得脑子重得像灌了十斤水泥浆。   “我这是…… 怎么了?” 他问。   贺璞宁的动作有一瞬的停滞,但很快恢复了正常,状似不甚在意地回他:“昨天晚上在后厨晕倒了,医生说有点贫血,先输几天液。下午可能还要做些检查。”   陈安怔怔地听着,“哦” 了一声。   “店里没事吧?” 他又问,说话慢吞吞的,“今天矿里上工,中午人应该不少……”   “都什么时候了,还操心店里。” 贺璞宁这次倒回答得干脆,直接对他说,“我把门锁了。”   陈安还想反驳什么,门却从外面悄然推开了。   他定睛望去,居然是程倩。   程倩见他直直地看向自己,便立即惊喜道:“陈哥醒了?刚好,我从家里带了早饭过来。”   陈安微微睁大了眼睛,贺璞宁早猜出他想问什么,随即朝他解释:“昨晚碰巧在医院遇到倩姐,她知道你住院了,顺路过来看看。”   “嗯。” 陈倩顺着他的话继续说,“姨妈这两天闹肚子,我每天都要来送饭,刚好也给你们带一份。”   陈安其实并没有什么胃口,昨夜的呕吐感还未散尽,舌尖更是阵阵发苦,他连张开嘴的力气都不想动。   但程倩已经放下了碗筷,动作熟练地帮贺璞宁摇起了病床,又把一侧的小桌板拉了过来。   她打开保温盒的盖子,里面是熬得软糯清香的小米粥。程倩早想到他可能不想吃饭,还特意带了几样自己做的榨菜。   面前的粥饭还飘着热气,小米煮得软烂粘稠,也不知道程倩早起忙活了多久。陈安终究还是不忍拂了她的好意,拿起了一旁的勺子。   程倩见他小口小口地开始喝,终于稍稍舒了口气,露出一个稍显欣慰的笑容。   趁着陈安低头喝粥,她不着痕迹地拍了一下贺璞宁的后背,对他低声道:“方便出来一下吗,我有话跟你说。” 第36章   贺璞宁找了个托词,和程倩一起走出了病房。   他轻手轻脚将门关上,转过头小声问程倩:“怎么了?”   走道里来来往往地护士和病人,程倩环顾四周,说了句 “跟我来。”   贺璞宁跟着程倩走到一个无人的走廊拐角处。刚站定,就见她从包里掏出一个信封,递到贺璞宁的面前:“这些你先拿着用。”   贺璞宁一看到信封的形状和厚度,当即明白了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他愣了一下,想也不想伸出手把钱推了回去:“姐,我不能拿你的钱。”   “是给陈哥治病用的。” 程倩有些着急地解释。   贺璞宁还是不肯拿:“昨晚我把店里的现金都拿出来了,这几天应该够用。户头上也还有一些固定存款——”   “拿着吧,小普。” 程倩叹了口气,打断了他的话,“总有用到的时候。”   她执意将信封塞到贺璞宁的怀里,贺璞宁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收下,甚至直接往后退了一步,将手背到身后,一副严防死守的拒绝姿态。   “姐,真的不用。” 贺璞宁看着她,语气十分坚决。   看那信封鼓起的厚度,少说也有一万块钱。程倩赚钱不容易,她失去了双亲,又是南方人,孤零零地到这人生地不熟的北方来打拼,不仅每天起早贪黑地进菜摆摊,还要磕磕绊绊地学习和老北方们交流。这一万块钱,也不知道攒了多久才存到手里。   贺璞宁不敢碰,碰一下都觉得烫手。   沉默几秒后,程倩却突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就要将信封塞到他的臂缝里。   可是十八九岁的少年,力气当然大得很。贺璞宁的手臂绷得紧紧的,程倩用了全部力气也没能拉动分毫。两个人就这么互相推拉着,直到沉闷的一声响,谁也没有接住,信封袋重重地掉在了地上。   薄薄的信封破了边,里面大把的红色钞票悉数掉了出来,洒在医院褪了色的老式瓷砖上。   两人皆是一愣,慌忙蹲下身开始捡。贺璞宁飞快地一张张拾起,重新塞回到程倩的手上。程倩拗不过他,又担心手里的钱再掉出来,只能茫然地紧紧攥着。   突然间,贺璞宁看到一张钞票的上面落了点零星的湿润。   他正疑惑着,就看到有晶莹的液体顺着程倩的脸颊缓缓落下来,滴在她手里的钞票上。   “小普,你是不是介意我,喜欢过陈哥。” 她低着头,眼里噙着泪水,“我,我当时是有点傻,给陈哥带来了困扰。可是,我现在真的没有这个想法,你不要误会……”   “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贺璞宁喉咙发堵,像吞了颗酸涩无比的青果,连舌尖都带着苦意,“当时是我不懂事,说了很多冒犯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二人都是不善言辞的人。程倩看出贺璞宁的慌乱,她摇了摇头,眼睛轻轻一闭,泪滴就打湿了睫毛,又簌簌地滚落下来。   “我知道我的钱不多,但好歹能应个急…… 你别嫌弃。”   初到异乡举目无亲的时候,是陈安伸出了一只手,把她从那个脏污的菜市场牢牢地拉了起来。如今陈安躺在病床上,她却什么都做不了。那种对命运的无力感好像再一次席卷了她。程倩知道钱不多,但她只是希望能稍微帮上一点忙,一点点就好。   “小普,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程倩哭起来没有任何声音,说话也轻得像自言自语,贺璞宁却觉得这句话如同一记闷锤,狠狠地砸在了自己的胸口。   贺璞宁看着程倩的眼泪,沉默良久,最终还是伸手把钱接了过来。   只是他坚持要打欠条,去护士站借了纸笔和印泥,一笔一句地写下时间和金额,最后让程倩和他一起签字盖了手印。   程倩一开始不想签,嘴里推脱着,不还也可以。   她不想贺璞宁对这笔钱有任何的压力。   “要还的。”   贺璞宁用力握紧了手中的笔,,塞到程倩的手里,语气平静却笃定:“我一定会还的。”   程倩微微怔愣,而后垂下眼,最终还是在纸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她突然意识到,其实他们两个没什么不同。只是在倔强又固执地维持着自己那一份微弱的、不起眼的自尊和良心。   再回到病房的时候,粥只浅下去一小半。陈安实在是胃口不佳,吃下这么多已是尽了全力。贺璞宁也没再强求,直接就着陈安用过的碗勺,三两口将剩下的小米粥全都喝完了,算是解决了自己的早饭。   他们并未有太多的休息时间,陈安小憩了半个小时,便有医生过来通知该做检查了。   矿区总院比想象中大得多。各科室更是人满为患。几乎去到哪里都是漫长的等号和排队。   时间渐渐逼近中午,日头当照,连带着医院里也闷热不少。走廊里的人实在太多,混着消毒水味的闷热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密不透风地将每一个人包裹住。陈安渐渐感到有些体力不支,他头痛欲裂,额头上渐渐冒出一层虚汗,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   终于熬到从检查科出来,他突然抓住了贺璞宁的袖子。   贺璞宁见到他面有异样,随即蹲下 / 身担忧地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陈安摇了摇头,蓦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手指颤颤巍巍地指向走廊尽头的方向。   贺璞宁当下意会,立即推着他去了洗手间。   连走到里面都来不及,刚走进洗手间,陈安便对着洗拖把的水池一阵猛吐。   早饭喝下的粥一点没消化,反倒被他吐了个精光。陈安觉得自己的胆汁都要吐出来了,五脏六腑都在身体里翻搅,烧得火辣辣的疼。   贺璞宁胸口绞痛,却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陈安单薄的后背。他才突然察觉到陈安居然这么瘦,隔着衣服都能清晰感受到陈安突出的脊柱。   不知过了多久,陈安才终于扶着墙,艰难地抬起了头。贺璞宁急忙将早已备好的矿泉水放在他手上,陈安大抵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他摸着瓶身,却半晌没握住。贺璞宁不做他想,干脆将瓶口拧开,小心翼翼地扶着陈安一点点喝下去漱口。   等陈安终于缓过点神,贺璞宁也不忍再带着他继续做检查,便推着他到医院楼下的院子里透透风。 第37章   医院楼间的空地不大,不过被打理得还算不错,种着一些北方常见的白杨、垂柳之类。倒令人意外的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居然藏着一颗枣树。   几日前过了处暑,花瓣已经悉数掉落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串青涩的果子,细细密密地在一起,像许多绿色的小灯笼,一眼望去活泼好看,把树枝都压弯了不少。   路过的小孩子觉得新奇,看到那颗长着果子的枣树,便蹦蹦跳跳地想去摘。又被一旁的母亲柔声制止着抱了出来,说这是公家的东西,想吃妈妈带你出去买。   陈安一动不动地坐着,望着那对母子渐行渐远。   “小时候,我家门前也有两颗枣树。”   他冷不丁地开口,嗓子如同被砂砾纸摩擦过一般沙哑。   贺璞宁随即转向身旁,陈安却没看他,对着不远处的那颗枣树继续说:“那两个枣树长势喜人,每年都要结不少果子。日子差不多到了十月,看着小枣变大变红,就能去打枣了。”   “每年我都抢着打枣,快活的很。” 陈安说着轻声笑了笑,大抵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画面,“就拿一根长长的竹竿爬上房顶,家里大人扯了床单在树下接着,竹竿一敲,红枣就像下大雨似的霹雳啪啦落在床单上。最大最新鲜的就拿衣服擦擦直接吃,有些品相不好的,就用大铁锅蒸熟了做成枣泥。剩下大部分吃不完,就晒成枣干,过年时候蒸花馒头。”   贺璞宁一声不吭地听着。   陈安说的很慢很安静,像是某个被拉得很慢的长镜头,长镜头拉完就会一下子跳到几年后的圆满结局。   “不知道今年,还有没有机会看到这树上的枣变红了。”   陈安说完这句话,便察觉到贺璞宁几乎是带着仓皇,立刻用力抓紧了自己的手。   陈安不自觉地笑笑,觉得贺璞宁还是少年心性,不管表面装得多么冷静,内心到底还是有些沉不住气的。   他其实并不是没有预感。   小半个月前在食堂遇到许明辉,那小子就怀疑他脑子里长了个东西。但他并平时没感觉身体有什么异样,面馆日复一日的忙,他便又无意地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直到昨天晚上在厨房晕倒。   那种铺天盖地的眩晕感如潮水般瞬间把他打垮了。陈安迷迷糊糊地,也不确定当时是真的看到了还是在做梦,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滴在自己的脸上,贺璞宁似乎跪在他旁边不停地掉眼泪。   他想伸出手去擦,让贺璞宁不要担心,眼皮却重如千斤,怎么也抬不起来,意识也逐渐涣散。   陈安不知道自己昏迷的这一晚发生了什么,他只是感觉身体好像开始渐渐地失去控制。拿着勺子的手指忍不住颤抖,甚至握不住贺璞宁递来的矿泉水瓶。   贺璞宁还在紧紧抓着他的手,陈安已经使不出力气挣脱了。   他突然感到一阵彷徨和无力,于是轻轻拍了拍贺璞宁的手背,语气平静地问:“所以你现在能告诉我,我到底得了什么病吗。”   他话音刚落,身边的人蓦地僵硬了一瞬。阳光在那一刻像是变成了钉子,把贺璞宁用力钉在了木椅上。   贺璞宁低着头,看着两人交叉在一起的手指。良久,他才像下了巨大决心般地抬起眼。   他不敢看陈安的眼睛,于是望向远处的天空,逃避似的说:“昨天做了核磁,似乎是脑瘤。”   陈安的反应却比贺璞宁想象的要冷静许多。没有魂惊胆颤,也没有声嘶力竭。不知道是不是头还在疼的原因,就连反应也变得很迟钝。他只是很缓慢地深呼吸了几下,然后喃喃了一句:“这样啊……”   陈安没问他病情发展到了什么程度,后续该如何治疗,紧接着再问的却是:“那,要花多少钱啊?”   贺璞宁觉得心脏都被抓紧了,比陈安在自己面前失声痛哭还要更难受。   “钱的事你不用担心。” 他突然无比笃定地说,“我一定会把你治好的。”   陈安并没有被这番话感激涕零,他只觉得有些好笑:“你是大款还是神医啊,许明辉都不敢这么打包票。”   “反正…… 你就安心治病,剩下的都不用管。” 贺璞宁有些倔强地回他。   好一会儿,陈安才抚上他的手腕:“你别干傻事。不该动的别动,不该拿的别拿,知道吗。我在银行还有些定期存款,你明天去取出来,密码是我的生日。还不够的话,熟人凑凑也能借点钱。实在不行…… 这不是还有个店面呢。”   贺璞宁却像是一下子就慌了:“你不许把店卖了。”   “傻不傻。” 陈安说他,“反正现在我这个样子,一时半会也开干不了了。要是后续能治好,大不了慢慢攒钱再开一家。要是就这么死了,留着更没用了。”   “什么死不死的,别瞎说。” 贺璞宁生气地打断他。   “那你也听我刚才的话。” 陈安像是意有所指,如同叹息般地说,“小普,没有什么比你好好地待在我身边更重要。”   许久,贺璞宁才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各项检查都做的差不多,陈安的手术时间定在三天后,许明辉约了省里的专家来亲自主刀。   脑瘤手术需要开颅,手术前一晚,陈安把头发剃光了。   他没去理发店,直接让贺璞宁借了把推子。夜晚的病区很安静,只有电推嗡嗡地响着,越来越多的头发丝顺着震动声簌簌地落在地上。   陈安自己觉得没什么,就是头皮吹得有点凉还不太适应。身后的贺璞宁和程倩倒是齐刷刷红了眼睛。   他摸了下光秃秃的头顶,笑得有些局促:“是有多难看啊,把你们都吓哭了。”   程倩被他逗得破涕为笑:“瞎说什么呢。”   贺璞宁收了剪发工具,在他耳侧偷偷讲:“整个矿区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看的。”   程倩站得远没听见,一双大眼睛好奇地在他们两个人身上滴溜溜地转。陈安坐得一本正经,憋了半天对着贺璞宁得出结论:“你才是真的瞎说。”   趁着病房熄灯前送走了程倩。这天晚上,贺璞宁却一整夜没合眼。   他坐在床头,一眨不眨地看着床上的人。   窗外万籁俱寂,连风都静止了。贺璞宁深深地望着,用眼神一寸寸描绘着陈安的睡颜,从眉间到眼尾,从鼻梁到下颌,像是要他刻在自己的心里。   静默许久,他忽然唤了句对方的名字:“陈安?”   陈安没有作答。他的输液药水里有安眠的成分,此刻睡得很宁静,呼吸均匀。   黑夜里,贺璞宁缓缓地站起身,像是用光了身上所有的力气一般,颤抖着将自己的嘴唇,附在了身下人那两片干燥的柔软上。 第38章   作者有话说:补充一下~ 本文时间设定大约在十几年前,2005 年左右。   贺璞宁感觉自己度过了人生最漫长的五个小时。   “手术中” 三个亮着灯的血红大字,像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刃。他闭着眼睛,呼吸沉重,掌心已经出了全都是汗,感觉心跳像是随时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直到上方的灯光终于熄灭,手术室的门被缓缓推开。他起身得太急,甚至产生了一阵眩晕,慌忙扶住了墙才站稳。   从手术室出来后,陈安就直接被转入了重症监护室。贺璞宁进不去,只能和其他家属一道在医院的走廊打地铺,以便随时应对护士的传唤。ICU 病房区需要保持 20 度左右的恒温,饶是程倩拿了两床被褥过来,仍是难掩地面瓷砖的冰凉,像是深入到骨子里一般令人发寒。   程倩担心他一个人受不住,原本想和他两个人换班,却被贺璞宁以男女不便为由给劝了回去。这里全靠他一个人撑着,几日下来,贺璞宁已经难掩憔悴,眼里布满了红血丝。   等到第五天,他才接到了可以转去普通病房的通知。   贺璞宁终于见到了陈安。   陈安的头上还裹着纱布,氧气面罩下的脸毫无血色,呼吸一下都像是用尽了力气,在面罩上留下一层浅淡的水雾。   五日未见,四目对视,竟有种白云苍狗之感。   陈安见到他,委顿无神的眼睛才难得亮了几分,嘴唇艰难地上下开合,像是想要说些什么。   贺璞急忙俯下身,侧脸贴在他的嘴边。   陈安的声音轻得像是随时要被风吹走,贺璞宁几乎和他脸贴着脸,才听见他对自己说:“这段日子…… 辛苦你了……”   贺璞宁蓦地感到眼眶发热。   他抹了把脸上的湿润,又无比轻柔地拭去陈安眼角的泪水,毫无力度地 “威胁” 着:“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   原本以为手术算是结束,结果却只是新的开始。   许明辉很快拿来了术中的病理结果,并带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陈安的肿瘤发现的尚且不算太晚,暂时仍在可以救治的范围。坏消息是由于离脑神经的位置太近,手术不能完全切除干净,后续还需要进一步的药物配合加放化疗。   他对着报告半晌,轻声地问许明辉:“这是…… 能治好的意思吗?”   对待专业相关的事情上,许明辉向来很严谨。他没有点头,只是很严肃地回答:“癌症这个病,不会说治愈的,没有哪个医生能下这样的保证书。”   贺璞宁接过病理报告,薄薄的一张纸在他手上微微发着抖。   他安慰自己,只要有可能,就是有希望。   许明辉想的却并不乐观。   化疗的费用每次都在三千以上,抗体药物更甚,小小一支就要两万多,半个多月却就要用上一次。如果这么持续下去,不出一年的时间,就要烧进去几十万。   贺璞宁一言不发地听完了他的叙述,手里的报告单被攥得越来越皱。   癌细胞就像蛰伏在身体里盘根交错的怪物,谁也不知道它明天将是被杀死,还是纠缠着卷土重来。很多时候就是在比钱和命哪个能坚持得更久。   许明辉沉默地审视着眼前的少年。陈安没有其他亲属,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了这个才刚过十八岁的少年肩头。明明上个月初见时还是一副桀骜又叛逆的性子,可陈安入院后这短短一周的时间,却像是迅速长成了另一个模样。   许明辉见过太多因为治疗家破人亡的例子。他看着贺璞宁还稍显瘦弱的肩膀,突然感到有些于心不忍。   他原本想再宽慰几句,或许情况并没有那么坏。或许几个疗程之后,陈安很快就能恢复正常。只是他话还未说出口,面前的人却先他一步抬起了眼。   贺璞宁的眼里没有慌乱,也没有害怕。他只是无比坚定地看着许明辉,一反常态地对他说:“请务必给陈安用最好的药,钱的问题不用担心。”   许明辉不知道他有什么办法能筹来那么多钱,只是少年刚才看向他的那一刻,眼里闪烁着如烈火般的光亮。   他像是被这个眼神当场定住,半晌才回过神来,怔怔地望着贺璞宁挺得笔直的背影越走越远。   陈安的恢复比预想中要好。转到普通病房以后,气色也一天天开始恢复正常。面馆已经彻底关门了,贺璞宁干脆买了张折叠床,在陈安的病房住下。许明辉稍微帮了点忙,他们得以幸运地拥有一个单人间。   程倩则主动包了他们的一日三餐。医院的饭菜虽然健康,但总归是有些清淡,她担心陈安吃不下去,便每天提着保温盒过来,几乎顿顿不重样。结果有次被来查房的许明辉不小心撞见,病房到了饭点便就此多了个 “常客”。   许明辉是个自来熟,他性子开朗大大咧咧,成了几个闷葫芦中间难得的 “调味剂”,经常逗得程倩捂着脸偷笑。四个人四菜一汤,给陈安单独盛出小份,就这么日日围坐在一起,竟生出点莫名的温馨来。   只是好景不长,陈安的放化疗疗程很快开始了。   他安静地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满了各式各样叫不出名字的管子和仪器。贺璞宁则屏息站在旁边,他皱紧了眉头,沉默地看着五颜六色的药水被推进陈安的体内。   刚进行的几天,还算比较顺利,一路有惊无险地熬到结束。直到第四天,陈安出现了强烈的排斥反应。   起初是突然变得没有胃口。那天程倩特意做了他最爱吃的羊肚菌排骨汤,排骨炖得软烂,连骨髓都能滋滋吸出来,许明辉独自啃了大半盆,陈安却连面前的一小碗都没喝完。   他开始莫名感到疲累,像是揉了一整天的面团,胳膊腿酸痛得抬不起来,甚至没有力气去握得住筷子。   紧接着是无限延长的头痛,陈安感觉自己的脑子里如同被塞了无数根橡皮筋,稍微有点动静,皮筋就要嗡嗡作响,一刻不停地弹撞着他的大脑。与之相随的是胃部愈发加剧的不适,五脏六腑都好似搅在了一起。   食物进到身体里就像是长了刀刃,从喉咙划过食道,一粒软米都会让他感到痛苦无比。他已经完全无法进食了,哪怕喝口白开水都会吐出来。   贺璞宁急得双眼通红却也毫无办法,只能润湿了棉棒,一遍遍擦拭着他干燥起皮的嘴唇。 第39章   内陆的秋一天一个模样。九月刚刚走了过半,医院里红红绿绿的植物却已经染上了灰黄的颜色。依稀觉得还是穿着短袖都要觉得晒的日子,第二天却已经被北风吹得穿上外套了。   贺璞宁给陈安买了几顶毛线帽。头顶的伤口开始缓缓地愈合,剃掉的头发却长得缓慢。许明辉说是因为放疗辐射的原因。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种大把大把地掉头发。陈安依旧很虚弱,但还能对许明辉开玩笑,说他未卜先知把头发剪光了,倒给打扫卫生的护工省了不少力气。   他的笑话似乎并不是很有趣,因为没有一个人笑出来,贺璞宁的眼里甚至有朦胧的湿润。   一个疗程结束,陈安的呕吐症状终于有所缓解些许。许明辉提议可以尝试进食。但陈安的胃已经受不得任何刺激,贺璞宁便拜托程倩煮了些清淡的米汤。虽然最后陈安只喝下了饺子醋大小的一点。但看到他终于喝下第一口的那一刹那,贺璞宁还是很高兴。   到了第二个疗程的时候,陈安的排斥反应看上去好了许多,起码不会整日整日地吃不下饭。看到他终于有了点胃口,程倩像是受了极大的鼓励,甚至专门去买了本《肿瘤病人饮食指南》,恨不得把每天的饭菜做出花来。   陈安的病情似乎在一天天转好,体内的癌细胞似乎没有继续扩散和恶化的迹象,虽然依旧使不上什么力气,但整个人的精神头看上去好了许多,甚至每天能靠在床上看一会儿新闻。每当这时贺璞宁便会坐在床边,安静地陪着他。贺璞宁对世界局势、金融风暴、名人轶事这些通通都不感兴趣,他只是想陪陈安享受这短暂的平静时光。   没有治疗和检查的日子,贺璞宁便会推着他在医院里面散散步。矿区医院是总集团直接投资的,建筑面积并不算小,到处弯弯绕绕的,贺璞宁一开始甚至会迷路。常常要去门诊楼拿资料,却不小心走到了骨外科或者机关楼。后来次数多了,他才逐渐熟悉起来。到现在不仅化验科和病房区,就连去许明辉宿舍的路他都也了如指掌。   那天难得是个艳阳日,阳关已经不盛夏日那般毒辣,懒懒散散地打在身上,忍不住让人眯了眼睛。贺璞宁推着陈安慢悠悠地走着,又来到种着那两颗枣树的地方。   树上的果子比上次看的时候大了不少,有的甚至染上了一点红。   陈安望着望着,便突然来了兴趣,心血来潮地说想尝一颗。难得见他的眼里露出光彩,贺璞宁不忍拒绝,摘了一个看上去最红的,又仔细洗干净了,才小心翼翼地放到陈安的手上。   因为长期的注射,陈安的双手已经变得浮肿不堪,上面布满了骇人的淤青和针眼。贺璞宁将枣子放在他的掌心,只匆匆窥了一眼便不忍再看。   陈安倒没注意他的异样,满心思都在那颗枣上,接到自己手里后想也不想,直接对着咬了一大口。想象中的香甜味道却没有出现。眉心浅浅地皱起,陈安撇着嘴,有些嫌弃地将剩下的半颗扔在了地上。   “酸。”   “都说了让你不要吃。”   贺璞宁看着他难得的朝气模样,忍不住跟着勾了勾嘴角。只是那笑容无比浅淡,像被轻轻一吹就能消失不见了。   将陈安的轮椅推到长凳边上,贺璞宁也跟着坐了下来,两个人手牵着手,肩膀碰着肩膀,享受着难得的静谧和安宁。   一阵微风吹来,树叶在脚下沙沙作响,带着隐秘的凉意。陈安还没反应过来,正闭眼安心于这片刻的舒适,就蓦地有什么东西披在了自己的后背。   “起风了,小心着凉。” 贺璞宁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他拿出早已备好的薄衫给陈安穿上,连扣子都一丝不苟地系好。直到抚平最后一丝褶皱,贺璞宁才停了手,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他正要坐回原位,却突然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贺璞宁定睛一看,入眼却是刺目惊心的红。   他恍惚一瞬,血滴就像收不住的暴雨般变本加厉地落了下来。贺璞宁慌慌张张地抬起头,就看见陈安神情痛苦地捂着自己的鼻子,殷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不断涌出来,弄花了大半张脸。他一边捂紧了,一边朝贺璞宁哆哆嗦嗦地伸出手,嘴里含糊而混沌地催促着:“纸…… 拿纸……”   贺璞宁险些被眼前的这一幕吓掉半条命,他将大半包纸巾全都不管不顾地抽了出来,贴在陈安的脸上,这才发现陈安的额头烫得吓人。   然而根本无济于事,洁白的纸巾很快又被染红,陈安的鼻血就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怎么也止不住。   “来人!来人!医生!” 等救护车时那段可怕的回忆似乎又涌了上来,贺璞宁全身发着抖,着急又无措地对着四周大喊,泪水不知不觉流了满脸,“有没有人!许明辉!救命——”   陈安又一次被推进了急诊室。   医生和护士一拥而上,绕着他跑来跑去好一阵忙活,中途甚至下了一次病危通知。等终于把陈安的鼻血止住,体温也慢慢降下去,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了。   陈安不敌疲倦,再度昏睡了过去。好在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医生对贺璞宁说不用担心,说陈安暂时只是失血过多,大脑有点缺氧。   以防再有什么意外,医生还是重新开了些药物。   贺璞宁领了处方单去收费处,却被对方委婉告知卡里的余额不足。   他茫然地望着手里的卡,想着上次充了两万块也不过是几天前而已。   程倩给他的那个信封早就存了进去,贺璞宁的兜里只剩下了陈安给他的那张储蓄卡。   他讷讷地将卡伸进窗口:“从这里划吧。”   对方手脚麻利地刷了,对他说:“卡里还有一万二,要充多少?”   贺璞宁哽着喉咙沉默片刻,最后说:“都充了吧。”   他像个木偶般机械地输入密码,听着电脑发出缴费成功的滴滴声。   里面的人很快把收费单递了过来。贺璞宁怔怔地接过,听着对方不带感情地喊道:“下一位。”   肿瘤科的病房走廊依旧喧哗,像早市的菜场那般吵闹。矿区环境恶劣,这里最不缺的就是病人,更多的是因为长年下矿,从尘肺加重到肺癌的人。   耳边充斥着此起彼伏的咳嗽和粗喘,像是破旧的风箱那般沙哑。偶尔有一两个病人经过,他们多数佝偻着身子,模样凄惨,病魔已经把每个人折磨得形销骨立,如同寒冬里的枯木,随时都有可能化为灰烬。   贺璞宁像是突然被人抽干了力气,一路跌跌撞撞地走到尽头的安全通道里,整个人猛地跌坐进冰凉的台阶上。   衣服和手上还沾着血渍,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渐渐变成铁锈般的深红色。一路上没收到任何异样的目光,所以贺璞宁一直也没注意——这里的人早已对这种画面习以为常。   贺璞宁定定地望着手上被他揉得不成样子的缴费单和病危通知书,执拗地要用手指抚平上面的褶皱。指缝里残留的血迹在上面突兀地划过一道血红,沉积多日的压力像是蓦地找到了爆发口,一股铺天盖地的绝望咆哮着汹涌袭来。   他把脸埋进了膝盖里,突然感到胸中大恸,忍不住坐在地上痛哭出声。 第40章   自那次突然的流鼻血以后,陈安便开始了反反复复的发烧。   每日新闻已经不再看了,病房里的电视机再也没打开过。除了治疗以外的多数时间,陈安都只能在床上躺着。   陈安变得很瘦,病号服下面空荡荡地只剩下皮包骨,只有两条胳膊因为长时间的注射变得又肿又粗。他头顶上挂着的吊瓶越来越多,瓶身贴着连贺璞宁都叫不出名字的标签。那些药水像是永远也滴不完,好似把人放在砂锅里开了小火慢慢熬,怎么熬也熬不到头。   长时间的高烧让陈安的意识也开始混沌起来,他变得时而清醒,时而迷糊,经常冷不丁问贺璞宁一句青菜洗干净了没,或者外面还剩几桌客人。   那一日程倩来送饭,陈安甚至莫名其妙地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突然问她为什么还没交地理作业。   程倩被他问得发懵,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回复才合适。   陈安却不依不饶地,非要让她把作业补上:“同学,是不是我们刚分科你听不懂?没关系的,哪里不会你就说出来,我可以教你。但是不能不写作业不听课,要是哪天考不上大学怎么办?”   他语气严肃地很,一本正经地教育着眼前的人,眼神却对不上焦距。   程倩被他说得一阵心酸,期期艾艾地在他耳边有些忐忑地回道:“哥,我是倩倩呀……”   陈安坐在床上愣神,好一会儿才和她对上了目光,喃喃道:“倩倩啊…… 你怎么来了?”   他像是有操不完的心,又重新拉着她的手问,哥给你买的糖吃完了吗。   程倩眼里泛着雾气,她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又害怕会让陈安担心,很快又摇了摇头,小声地说:“还剩一点呢。”   “别总不舍得吃,放久了要坏掉的。我最近店里太忙啦,要是顾不上给你买,就让小许医生给你买。还真以为能瞒得过我呢,我都看到你俩拉手了。” 陈安像个老父亲似的抓着她念叨,“小许这个人吧,就是平时缺心眼了点儿,但我能看出来是个踏实人,对你也挺好的。等哪天挑个好日子,咱们两边碰个头,差不多就把事儿定下来。彩礼你不用担心,哥有存款呢,肯定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了,到那天租几十辆跑车绕着县城开一圈儿,谅十个许明辉加起来都不敢欺负你……”   他还带着供氧面罩,说一两句就要停下来艰难地喘气。   程倩已经说不出话了,背过脸一刻不停地擦眼泪。   贺璞宁站起身,不着痕迹地松开了陈安抓着程倩的手:“怎么还没聊完呢,都几点了,倩姐该去进货了。”   陈安抬起头,看了看墙上并不存在的 “表”,猛地恍然大悟道:“哎呀,还真是。倩儿,那你赶紧回去吧,别耽误了赚钱。”   贺璞宁给程倩使了个眼色,对方默默地意会,用嘴型无声地叮嘱他记得吃饭。贺璞宁点了一下头,目送她缓缓起身离开。   病房的门被再度关上,屋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陈安的手还被他牵着,贺璞宁蹲下 / 身和他平视,低声问他:“记得我是谁吗。”   陈安怔愣片刻,突然一改方才对程倩的态度,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嘴里愤愤道:“你是难缠的小兔崽子。”   贺璞宁哑然失笑,望着他的掌心柔声说:“可不就缠着你不放了么。”   发着烧的陈安变得坦诚又可爱,贺璞宁莫名想逗他,又问:“那你喜欢小兔崽子吗。”   陈安摇摇头:“不喜欢。”   贺璞宁气得捏了一下他的手指。正要问他为什么之际,却听见陈安继续自言自语:“要是不喜欢就好了……”   贺璞宁动作一顿,循循善诱地靠近他:“那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没想到陈安却支支吾吾地道:“我不说。”   他声音带着委屈,听上去却十分坚持,任凭贺璞宁怎么哄劝也不肯回答。   “我不会告诉你的。说了…… 会把他带坏的。我都二十好几了,小普才多大呀,他还要考大学呢……”   病房内一片安静,夜里无风,只有输液瓶规律地滴答作响。   过了许久,贺璞宁才理了理陈安头上有些歪的毛线帽,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   “小兔崽子早就变坏了。”   断断续续地熬过了二十来天,陈安的烧才终于退了下来,血小板和白细胞都恢复了正常,也宣告着又一个疗程的结束。   陈安的意识也恢复了清明。过去的一个月如同做了一场半睡半醒的梦,如今好似大梦初醒,他望着窗外洒进来的初阳,竟有片刻的恍惚之感。   虽然这次长时间的发烧把每个人都吓够呛,但疗程后的检查结果竟然还算不错,血糖血脂都恢复了稳定,肿瘤标志物也没有什么异常表现。许明辉看着化验单难掩兴奋,想着或许真的天无绝人之路,如果再做几次放化疗都是这样的好结果,陈安就不用再继续遭罪了。   陈安这两天已经恢复了精神头。听到许明辉带来的好消息,又听说自己这两周都不用再做化疗,便忍不住动了心思,问他能不能出去走溜达溜达。   许明辉想了想,说可以,但是要戴好口罩。   他没有去别的地方,只是拉着贺璞宁回了趟家。   面馆大门紧闭,门上贴了张白纸,上面写着 “店主有事,暂不营业”。几个月没人管,这纸已经被风吹得快要扯成碎片了。   贺璞宁熟练地推开了卷闸门,随着门帘的升起,店内的一桌一椅也逐渐浮现在眼前。   陈安定定地望着,他愣了一小会儿,才想起抬脚往里面走。   店里每一个地方都没变,就连碗筷的摆放都和他生病前一模一样。或许更准确的应该是说,他记忆里从来都是这个样子,他闭着眼都能记得哪些东西放在了什么位置。   面馆开了这么多年,一角一落都已经长在了他的心里。   他从门口开始,一路走到后厨,像是观赏什么景点似的,绕着面馆仔仔细细转了一圈。   陈安走的很慢,手指缓缓抚过面前的每一张桌椅。直到把桌子上的香醋和辣椒都规矩地靠墙摆好了,才终于转过身,对始终跟在他后面的贺璞宁说:“去二楼吧,我有个东西要拿给你。” 第41章   贺璞宁跟在陈安的后头上了二楼。   许久未回家,卧室里挥之不去一股尘土的味道,饶是陈安戴了口罩,但还是忍不住低头轻咳了一声。   他没放在心上,却是把贺璞宁吓了一跳,急忙跑去把窗户打开通风。   “没事吧?” 贺璞宁有些着急地看向他,“要不我去楼下给你倒杯水。”   “不用,待不了几分钟就要走了。” 陈安摆摆手,“你不用管我,去柜子里收拾点外套毛衣什么的,过几天估计还要降温。”   贺璞宁沉声应了。陈安才慢吞吞地走到床边坐下,从床头柜里掏出一个熟悉的糖罐盒。   他翻找一会儿,从最底层掏出两个红皮本。   本子被很珍惜地保存着,担心受脏受潮,外面还特意包了一层塑料袋。陈安把塑料袋拆开,看到里面的东西保存的还很完好,这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朝着衣柜前的那个身影喊了声:“小普,你过来一下。”   贺璞宁很快停下手中的动作走到他面前:“怎么了?”   陈安垂下眼,将手上的两个红本递在他的面前:“这是面馆的土地证和房产证,这两天你寻个空,出去找个中介,把这房子卖了吧。”   他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像往常一样交代人去买菜。   贺璞宁却是蓦地动作一滞,脑子里仿佛一颗炸开了一颗闷雷。他几乎不可置信地抬起了头,瞳孔里闪过难以忽视的惊惶,瞬间扬高了声音朝陈安道:“咱们不是说好的不卖面馆吗!”   “谁跟你说好了。” 陈安不管他的反应,直接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有些强硬地将两个本子塞在贺璞宁的掌心。“这店铺其实挺新的,就是地段不太好,所以比不上县城的值钱,但也能买个二三十万的。你记得跟人家说,价钱都好谈,但是急售,最好是能找个能马上打全款的……”   他念念叨叨地嘱咐着,贺璞宁却一句都没听进去。脑海里嗡嗡回想着只有一个反应——   “我们不卖行不行?”   他半跪下来和陈安平视,感觉心里又闷又乱:“这里,这里是家啊…… 卖了我们该去哪儿呢。”   少年的眼神雾蒙蒙的,满是要溢出的酸涩和委屈。   放化疗期间整日整日地发烧呕吐,陈安也没有掉过一句眼泪。这时候他却忽然感到鼻子一酸,因为贺璞宁用的不是 “我”,而是 “我们”。   若是放在半年前得知自己长了脑瘤,陈安或许根本不会有什么太激烈的反应。他甚至可能干脆选择放弃——化疗实在是太疼了,生命仿佛被安上了倒计时,没有人愿意一天一天躺在病床上遭罪,只为了艰难地维持着并不知道能不能看见的明天。他曾经跟人去慰问过一个肺癌晚期的老工友,据说切掉了左边一整个肺,浑身上下插满了管子,连自主呼吸都做不到。人更是已经瘦得完全不成样,像某些电影里才会出现的畸形怪物。陈安看了回去一整晚都没睡好觉,总觉得那么难受地熬着,还不如痛痛快快地走了。   矿区有多少人都把命拴在裤腰带上干活,陈安过去从不觉得死有什么可怕。他孑然一人,就那么走了也没什么可牵挂的,反倒图个心底的轻松。   但是现在,他却变得有些舍不得,也有些害怕了。   他害怕自己看不到贺璞宁回学校读书,也看不到他考上大学,更看不到他意气风发穿上职业西装的那一天。他甚至幻想过送贺璞宁去大学报到,学院路的梧桐枝繁叶茂,四周弥漫着刚修剪过的草坪香气,头顶的横幅上面写着 “热烈欢迎新同学”。   握着房产证的手指微微发颤,陈安抬起头,面色看上去无尽地憔悴。   贺璞宁听见他对自己说:“小普,我还不想死。”   从面馆回到医院,陈安做了一个无比混乱的梦。梦里的贺璞宁好像被什么人抓了胳膊拖着走,任他怎么挣扎喊破了嗓子都无济于事,只能任凭他的身影越来越远,直到消失在黑暗里。陈安四处求助寻人,贺璞宁却仿佛从他的世界里完全蒸发了,甚至没有一个人记得这个名字。人人都当他失心疯了。   陷入绝望之际,他却似乎又重新听见了贺璞宁的声音。他欣喜若狂,正要不管不顾地狂奔向前,那个声音开口说的却是:“陈安,你知道我是谁吗?陈安,其实我一直在骗你……”   半梦半醒间,陈安猛地睁开了眼睛。他的脸上一片潮湿,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流了满脸。   陈安下意识地向四周望,手边那个位置却意外地是空的。   梦境和现实交织在一起,他忽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惊恐,以至于挣扎了坐了起身,连手上的针头被挣脱掉了都浑然不知。   贺璞宁刚去接了热水回来,推门进去便看见陈安目色凄怆地坐在床边,脸侧尽是泪痕。长长的输液管一路垂到了地上,陈安手背上的胶带已经不知何时浸出了血。   他吓得险些摔了手上的水盆,急忙去喊了值班医生过来。等又是一阵兵荒马乱的止血、检查和扎针过后,盆里的热水早就已经失去了温度。   陈安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对不起,是我不小心……”   贺璞宁并没有任何怪他的意思,只是轻轻抬手,替他拭掉了眼角的湿润。   “医生说你的身体指标很稳定,刚才是怎么了?”   陈安摇了摇头,只含糊着说自己做了噩梦。   “什么梦?” 贺璞宁半信半疑,正踟蹰之际,他突然感觉到陈安拽住了自己的袖子。   陈安却没有立即回话,像是唯恐把此刻的宁静打破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地说:“梦见你找不着了。”   贺璞宁身形一顿,笑容有些不自然地回他:“怎么会呢。”   陈安没看见他的异样,只是继续固执地把他的袖子抓出深深的褶皱来。   贺普宁只好拍了拍他的手背,温声道:“不会的。”   “不会不见的。” 他重复着这句话。   陈安这才又缓缓躺下,只是一直没放开自己抓着贺璞宁的手,而后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睡着了。贺普宁回握住他微凉的指尖,听着他似乎梦呓一样地嘟囔着什么。   暮色四合,窗外的天空漆黑一片,连颗若隐若现的星星都没有,仿佛一个深不可测的旋涡。   看不到一丝光亮。 第42章   贺璞宁对医院其实并不陌生。   母亲多年郁结成疾,一年前终是熬垮了自己的身子,只能整日整日躺在医院里,靠着各种药物和注射液艰难维持着生命。贺璞宁除了上课外的所有时间都在医院里,病房比家呆的时间还长,可母亲的病情却仍未有任何起色,人变得日益消瘦,精神状况也越来越差,到最后几乎连自己的儿子都要认不清了,只有嘴里时常念叨着要给鸿升做晚餐。   鸿升是父亲的名字。   只是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却从未出现过。他始终不管不问,答复永远是 “生意太忙”,只有秘书每周会象征性地来探望,顺便代本人“施舍” 两句不痛不痒的慰问。   贺璞宁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去世的那一天。那日的天气很好,母亲的气色竟然红润了许多,精神看上去也很不错。她早早起来梳洗干净,甚至难得给自己画了个妆,整个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端庄与优雅。母亲喜静,午休的时候其他人都默认了不会来打扰。那天中午她却没有再午睡,而是笑着让贺璞宁到身边来。   她握着贺璞宁的手轻轻地摩挲着,疾病折磨下手像一节干枯的枝木。紧接着,母亲将一个存折交在了他的手上。   “这里面大概有几百万。虽然不多,但都是妈妈自己存的,和…… 和他没关系。” 她知道儿子和丈夫向来不合,便连名字和称谓一同隐去,“宁宁,这些钱你收好,拿着不要有压力。算是…… 妈妈给你的补偿。以后哪怕不再跟贺家有任何牵扯,这笔钱也能够你安稳上学,衣食无忧。”   母亲的精神状况时好时差,他只以为母亲是担心有人趁机将这笔钱偷走。贺璞宁当时并不做他想,顺着心意将存折收下,权作让母亲安心。可谁曾想几个小时后,他却受到了母亲病危的消息。   贺璞宁匆匆赶回医院,却也只顾得上见到了她的最后一面。仅仅十分钟后,一旁的机器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心跳变成一条平稳安静的直线。母亲永远闭上了眼睛。   贺璞宁才意识到白天那根本不是她身体转好,母亲是在用最后的意志牵挂强撑着,见了他最后一面。   他曾经发誓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贺鸿升,也永远不会动母亲的存折。这是她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贺璞宁始终随身带着,仿佛上面还留有母亲握过的温度,残存着她素来爱用的苍兰花香。   贺璞宁在陈安的床头坐了一夜,思绪繁冗难眠。   窗外飘过一阵夜风,深秋带着萧瑟的冷意从缝隙里悄无声息地挤进屋内。周身感受到一阵寒凉,也把他从漫长的回忆里拉了回来。   他望着陈安沉静的睡颜,脑海里不停地回想起母亲临终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宁宁,不要活在过去,往前看。”   外套兜里还放着陈安白天给他的房产证和土地证,贺璞宁用力攥紧了,暗暗做下了一个决定。   第二日,贺璞宁起了个大早。他托了许明辉过来帮忙照顾,自己则揣上陈安给他的身份证和房本,独自一人走出了医院的大门。   只是贺璞宁并没有去找中介,他难得叫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开去了面馆。   昨夜又刮了一阵风,门上贴的通知已经被吹得彻底变成了碎纸。贺璞宁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干脆动手把它们全都撕了下来。   他像昨天一样,又重新走到二楼,打开了衣柜。柜子比起之前已经空了大半,大部分衣服被褥都被悉数搬到了病房里。他们踩着夏末的尾巴离开了家,到现在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立冬了。   衣柜是常见的老式款,因为用的时间太久,许多地方已经起皮掉漆,就连木板都轻轻鼓了起来。   贺璞宁找了个镊子,从衣柜最底下的夹层里,将自己的存折缓缓夹了出来。   上面落了一层木屑和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被人打开过。   贺璞宁抬手抚掉存折上的尘土,指腹有些不舍得划过封面上凸起的烫金字。   “对不起,妈妈。”   他在心里默念。   贺璞宁将存折里的钱全部取了出来,50 万转进了陈安的就医卡,剩下的他以陈安的名义开一个新的账户,将钱悉数存进了里面。   隔了几日,贺璞宁便对陈安说了面馆已经找到买主的消息。   “对方想在附近开家汽修店,刚好我们的位置在国道附近,他答应得很爽快,钱已经转过来了,刚好五十万。” 贺璞宁一边削苹果一边给陈安 “汇报”。   “这么多?” 陈安有些惊讶,“面馆现在…… 有这么值钱吗?”   一片果皮随之掉落在脚下的垃圾桶里。贺璞宁顿默片刻,不慌不忙地回他:“对方听说了我们的困难,也比较同情,所以没有讲价,直接根据中介的报的数汇了款。听说家里是做连锁的,也怎么不缺钱,不差我们这一家店。”   陈安还有些发愣,似是没有完全消化这个消息:“那…… 店里的东西呢?”   “这几天有空的话,我回去把吃穿用的东西收拾收拾。至于店里的桌椅电器什么的,那人说不着急,他过阵子装修的时候看看,能用的就留下,不能用的就让我们拉去二手市场卖掉。”   陈安怔怔地听完,而后有些木讷地 “哦” 了一声,便不声不吭地望向自己的掌心。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喃喃道:“怎么这么快啊,都还没来得及再看一眼……”   贺璞宁感觉胸口酸涩得要命,只是表面上仍旧分毫不显,装作小心翼翼地问他:“这两天要不再回去看看?反正行李也要打包的。”   “算了。多看一眼反而难受。”   贺璞宁很快把存了 50 万的就医卡放在了陈安手里,日子似乎开始变得轻松了许多。检查报告一天比一天好,医疗费不再捉襟见肘,他们也不用在深夜因为拿不出下一次买药的钱而辗转反侧。   像是在一望无际黑暗中挣扎前进了许久,终于看到了前方透过来一丝微弱的、但充满希望的阳光。   大抵是已经身体在习惯,副作用对陈安的影响也在逐渐变小。不做化疗的时候,贺璞宁便会去买些陈安爱吃的东西来改善伙食。虽然他知道陈安的本意只是不想程倩来送饭,这样她和许明辉就能有更多的相处时间。   陈安总是这样,心里只会挂念别人。他的挂念先分了一些给程倩的婚事,再留下大部分给贺璞宁的学业,最后剩下少之又少的一点,才留给自己的病。   那日陈安早早得知了许明辉下午会休假,便找了借口说想吃五七路那家的牛肉板面。贺璞宁又怎么猜不出他的心思?立即顺着答应了,还不忘锤了一下许明辉的肩膀。   “等我回来吃饭。” 他临出门前,笑着对陈安说。   陈安爱吃的那家是老字号,中午的时候店里总挤满了人。贺璞宁排了好一会的队,才终于打包好了两份面。   卖板面的那家店离医院不远,绕过一个胡同走近路就能到。贺璞宁早已对附近明里暗里的路线都了如指掌。   乌云压得很低,熙熙攘攘地布满了天空,空气中一片潮湿,看上去马上要下雨了。   出来的时候没带伞,担心手上的热汤被雨淋了,贺璞宁不敢耽误,继续加快了速度往回走。   许是大家都在忙着躲雨,今天的胡同里意外的没什么人。贺璞宁起初并未在意,只是又走了十几步,发现居然一个路过的都没有。这条路对面就是一家中学,经常有叽叽喳喳穿着校服的初中生从身边跳着跑过。此刻却显得过于安静了。   贺璞宁内心微沉,下意识地提高了警惕留心起四周,只是表面仍装作浑然不知地继续向前。   没过多久,身后突然传来一阵零碎又压抑的脚步声,亦步亦趋地跟着自己的步伐,像是唯恐被他发现似的。   他低下头,不着痕迹地握紧了手上的塑料袋,正考虑要不要先发制人,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呼喊——   “少爷。”   贺璞宁的瞳心跳骤然加速。   天色忽然暗了下来。 第43章 (待修)   作者有话说:这章估计要再修一下!   北方的雨总是来得毫无预兆,明明几分钟前还是明晃晃的艳阳天气,结果不知怎的就突然变得昏昏沉沉。云层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越压越低。窗户没有关严,被风一下子吹开了,“啪” 得一声拍在墙上。窗帘被搅得呼呼作响,许多潮湿的落叶也顺着飘了进来。   许明辉急忙上前将窗户关上。他望着打在玻璃窗上的水滴,低声说了句:“好像下雨了。”   外面的天空越来越暗,吹得窗帘噼啪作响,。许明辉急忙上前关住了窗户。   陈安顺势望了一眼窗外,问他:“小普还没回来吗?”   许明辉站在窗前,往医院大门处望了一会儿。外面的人全都捂着头急促地四窜奔跑着,但里面没有贺璞宁的身影。   “估计是下雨堵在路上了吧。” 他宽慰陈安,“板面店离医院也不远,可能是在哪儿躲雨呢。你饿了?要不我先去食堂打个菜。”   陈安摇摇头:“没事,我不饿。就是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心慌。”   许明辉急忙看了心电图一眼,见上面的数据显示一切正常,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随口聊道:“雨天就是又闷又潮的,我把排风扇打开吧。”   “程倩中午不过来找你吗?”   “我看下雨了,就没让她过来。待会等小普回来,我打个车直接去她那边。”   “挺好。” 他突然想起个话茬,问许明辉说,“家长什么的都见过了吗。”   许明辉挠了挠头,向来大大咧咧的人突然不好意思了起来,支支吾吾了好半晌才说:“见,见了。我爸妈都挺喜欢的…… 倩倩那边没什么亲戚,就跟张姐吃了个饭,说了说彩礼什么的。张姐的意思是按照咱们县的正常标准给就行。到时候她不留下,结了婚直接给倩倩。我想着刚好用这笔钱,给她在县城里头盘个店面,就不用每天大早起再去城郊摆摊了。”   “挺好。” 陈安又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他搂着手里的水杯,热气氤氲飘散,迷蒙了他的表情。“我把面馆卖了,要是治完病还能有结余,也给你们添点儿。”   许明辉表情一愣,给他续热水的手顿时停在半空中,满脸震惊地抬头问他:“这么大个事儿,怎么从来没听你说?!”   “算什么大事儿,这不迟早要卖的么。” 陈安接过他手上的热水,仰头把药一吞而尽,接着刚才的话说道,“这次走运,卖了差不多有 50 万,比我想象中还多了点儿。我寻思再有两三个疗程就差不多了,估计还能给你和程倩凑个份子钱。”   “说什么话,什么钱不钱的。” 许明辉比谁都知道这几个月陈安治病的难处,内心不免有些酸涩,像回忆往事似的感慨道,“说起来,你和小普还是我们两个的媒人呢。到时候别说要份子钱,该我给你们包个大红包才对。”   “少不了找你要的。别想赖账。” 陈安笑着揶揄他。   许明辉也跟着他笑,神情既柔和又满足:“倩倩说了,到时候让你和小普坐在女方主桌。”   他们顺着这个话题又闲聊了几分钟,外面的雨势却仍旧未停,反而越下越大。陈安难掩担忧,频频向外面望去,也没了什么再和许明辉聊天的心思,一心想着被大雨拦在半路的贺璞宁。矿区平时雨少,县里的排水系统很差,稍微下的猛一点就要把路淹了。   许明辉看出了他的忧虑,思忖片刻,还是拿了门口的雨伞:“我出去看看吧。”   贺璞宁像条鱼般游走穿梭在胡同里,不管不顾地向前狂奔着。雨水如同碎石一样打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眼前早已模糊一片,但却丝毫没能放慢他的脚步。   这里的胡同曲曲绕绕错综复杂,宛如一座陈旧的迷宫,除了本地人几乎都认不清楚。贺璞宁在里面胡乱地钻着,也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拐了几个弯,才终于依稀觉得听不见身后的呼喊。   手里还紧紧抓着给陈安打包的面和汤,此时早已撒了大半,被雨水一泡,更是烂的不成样子。贺璞宁早已筋疲力尽,不止是雨水还是汗水顺着脸颊不断地留下来。   他伸手抹了把脸,气喘吁吁地靠扶住膝盖,思考着眼前的混乱。   刚才那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是贺鸿升的私人秘书。母亲住院的那大半年,他见秘书比见到贺鸿升本人的次数都多。   贺璞宁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但显然这不是当下需要考虑的关键。他现在只想甩掉这些难缠的人赶回到医院去,陈安还在等着他吃午饭。   天空像开了个口子,瓢泼般的大雨倾盆而下,重重地砸在地上,也掩盖了所有混在里面的异响。贺璞宁喘着粗气,没注意到拐角处传来故意放轻的脚步声。   突然,一个黑色的身影措不及防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这人动作麻利得很,立即就要伸手抓住他的胳膊。贺璞宁的瞳孔骤然缩紧,用尽全力挣脱对方如同镣铐般的双手,蓦地将手上的保鲜盒一股脑地全都扔在了来人的脸上。   塑料盒根本不禁摔,混了辣椒油的热汤底霎时泼了那人满脸,贺璞宁只听见对方发出一声痛苦的惊叫。但不等他缓冲的功夫,后面又冲出好几个相同装扮的黑衣人。   这些人都知道他的身份,和他彼此对立着面面相觑。狭小的胡同最多只容得下两个人并肩经过,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电光火石间,贺璞宁抢先一步出手,突然抬起自己的膝盖,重重地顶在了最前面那人的腹部,紧接着便疯狂地朝自己的身后跑去。   贺璞宁边跑边扔东西,扫帚、垃圾桶、砖头…… 视线所及的所有东西都被他扔到了走道里。巨大的动静惹得两边楼里的住户都频频往下看,但看到那一群穿着西装的人身高马大的可怖架势,谁也不敢上前插一脚。   雨水扰乱了所有人的视线,等贺璞宁跑到眼前只剩下一堵墙,才发现自己进了一个死胡同,前方已经没有任何路了。   全身上下已经被雨淋得完全湿透了,追着他的那群人离他不过两三米,将巷口堵得密不透风。   秘书头顶着公文包气喘吁吁地赶到,贺璞宁还是头一回见到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心里不知怎的突然有些想笑。只是他已经完全没有力气了,还没来得及笑出声,便带出了一阵剧烈地猛咳。   秘书又惊又怕,却也不敢轻易上前。   “少爷,跟我回去吧。董事长这次亲自过来了,就在外面的车里等你。不要让我们难做。”   贺璞宁扯了扯嘴角,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自己彻底逃不掉了。   贺璞宁如同被押送的犯人,被人反剪了胳膊,一路 “护送” 着从胡同里走出来。   他一眼便看到了马路边上停着的那辆纯黑色的高级轿车。   秘书先他一步走上前,轻轻敲了下车窗,朝里面的人说了句什么。很快他得了指示,绕过车身将另一边的侧门打开了。贺璞宁被人按着头,像丢沙包一样直接扔进了车里。   身体重重地摔在汽车宽敞的皮质后座上,贺璞宁双眼一阵发晕。   还没等他看清眼前的状况,右手边突然有个不怒自威的声音响起——   “看看你现在的样子,穿得和街边的乞丐一样,像什么话!”   贺璞宁嗤笑一声,压下喉咙深处的血腥味,不带感情地回他:“又不是用你的钱,你管不着。”   贺鸿升简直要被他气笑了:“怎么,我的钱不是钱,用你妈的钱就很光荣了?”   贺璞宁立即坐正了,面色不虞地看向他:“你什么意思?!”   “你以为不用身份证,我就没办法找到你了?” 贺鸿升根本不把他的话放在眼里,“昭茵的银行户头都是我找人给她开的。”   “你早知道我妈给我的存折?” 贺璞宁咬着牙,“你监视我!”   “你一个未成年离家出走,我用点手段寻求帮助天经地义。”   “我十八了!”   “八十了我也是你老子!” 贺鸿升的神色沉到了极点,“贺璞宁,别忘了你自己姓什么!你没资格跟我甩脸色看!”   “你尽过一天当父亲的责任吗。” 贺璞宁目眦尽裂地看着他,眼里仿佛喷了火,“我开学那天你在哪儿,我过生日的时候你在哪儿,我妈生病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她临死前都还心心念念着要给你做晚餐!贺鸿升,你这个人渣王八蛋,你也有脸说自己是个父亲!”   “少在我面前那你妈说事。” 贺鸿升揉着自己的眉心,看上去已经有些不耐烦,“集团上上下下几万口人等着我养活,我哪儿有那么多闲工夫天天陪着你们闹。”   贺璞宁简直要被他气笑了,只是胸口里满是绝望和酸楚。这么多年,贺鸿升甚至懒得多想一个新的理由去敷衍他。   贺鸿升已经不欲再理他,直接扔了条长毛巾盖在他的头顶。   贺璞宁一把扯过,下意识地往车窗外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有些不对劲:“车子要开去哪儿。”   “回北京,还能去哪儿。” 贺鸿升正眼都没看他一下。   “放我下去,我要下车。” 他的声音异常冷静,只是压抑着隐隐的怒气。   “放你下车做什么?继续回去当个破乞丐吗?贺璞宁,你不嫌搞成那个样子丢人,我还嫌丢我的脸。”   “我说了,不用你管!” 贺璞宁疯狂地拍着车门,“贺鸿升,你放我下去!我还有要紧的事!”   “是那个面馆老板吧,得了癌的那个。”   拍打的声音戛然而止,贺璞宁全身像被冻住一样。他转过头,声音如同淬了冰霜:“你怎么知道……”   “我儿子这几个月都呆在哪儿干了什么,我自然会调查清楚。”   “我警告你贺鸿升。” 贺璞宁恨不得扑上去把他的西装撕烂,“你要是敢动他,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我动他做什么,你老子生意干干净净,又不是搞黑社会的。我还没谢谢人家这段日子照顾你。” 贺鸿升态度缓和了几分,难得主动向儿子示好,“我知道那人现在什么情况,这事你不用管,我会派人负责了他接下来的治疗。怎么说也算救了你一命。至于你,就给我安分点,别天天同情心泛滥就乱动你妈给你的钱。”   贺璞宁根本不为所动,只重复着:“放我下去。”   “我贺鸿升这辈子没对几个人服过软。差不多得了,贺璞宁,别给你脸都不要。”   贺璞宁突然对着他笑了。   “你看我要不要。”   他说完,突然将车窗大开,紧接着抓紧了车顶的扶手,顺着车窗一个挺身,从疾驰的汽车里跳了出去。   “贺璞宁!”   “少爷?!少爷!!”   “停车!快停车!”   ……   贺璞宁重重地摔在了路边,鲜血流了满头满脸。他躺在地上,艰难地望着远处已经看不见的县城,颤颤巍巍地向前伸出手,却蓦地感到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44章   作者有话说:矿区部分正式告一段落啦!我们下章北京见 - 3-   贺璞宁消失了。   大雨倾盆,许明辉找遍了医院附近的所有地方。他从头到脚淋了个透湿回来,却只带来了这一个消息。   其实也不用费多大力气就知道。那天不少人都围观到了胡同里的那场闹剧,贺璞宁被人反剪着胳膊,如同押运犯人一样,被直接扔进了一辆高级轿车里。许明辉开始还以为贺璞宁惹了哪些不三不四的人,结果听这里的居民说,依稀听见那些人喊贺璞宁的称呼却是 “少爷”。   “好像是哪个有钱家的小孩闹离家出走吧!吓死人了。雨下得那么大,一堆保镖围着,把那小伙子淋得够呛,看着也怪可怜见的。好歹是自己的种,那当爹的坐在车里脚都没伸出来一下。啧啧,真是造孽哦。”   只是这些话,许明辉并没有再对陈安讲。   他们尝试过再次去报警,可警察的回复依旧是那句话:查无此人。没有行政处罚,也没有刑事案底,甚至没有这个名字。   等警察好心提醒,问他们还有没有更详细的个人信息的时候。陈安才忽然意识到,他对贺璞宁的了解原来少之又少。男生,十八岁,数学似乎很厉害,因为算账很麻利,除此之外还剩什么?他从哪里来的矿区,又从矿区离开去了哪儿。陈安一概不知。甚至连对方告诉他的名字都可能是假的。   医院依旧熙熙攘攘,每天都人来人往的,满身煤灰的矿工、打群架磕到脑袋的初中生、发高烧用被子裹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小毛孩,还有拎着牛奶馒头鸡蛋前来探望的亲友们。门口的车一眼望不到尽头,能从两个轮子的一直排到八个轮子的。刚拖过的地砖充斥着消毒水味,导诊台周围尽是一张张茫然四顾的脸。   却没有一个是贺璞宁。   他像是从他们的世界里彻底蒸发了。   温度越来越低,北方的秋总是来得突然,走得也快。明明感觉身侧的陪床上昨天还住着人,却已经到了要穿厚毛衣的天气。陈安有时候睡得恍惚,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一句 “小普记得关窗”,冰凉的空气却依旧不遮不挡地打在身上。   他才会猛地想起,贺璞宁已经不在身边了。   不过也多亏了贺璞宁卖房子换来的 50 万,陈安舍得用上了专门从省城调来的进口药。许明辉拿着他的复查单很是欣慰,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再有两个疗程结束,陈安就可以转去康复科了。只是眼看着这笔钱已经花掉大半,面馆那边的买主却迟迟没有打电话来。陈安放心不下,又没有对方的联系方式,便只好让旁边旅馆的老板娘帮忙时刻留意着,结果却被告知说,从来没见有人进去过。   他这才察觉出不对劲来,找了个空闲的时间回去了一趟。   车子还没开到目的地,陈安已经远远望见了面馆门上的红色招牌,和之前没有任何变化。他走下车,试着用自己的旧钥匙插进卷帘门里,竟然十分顺畅地打开了。   所有的东西都仍旧规规矩矩地摆在原地,只有衣柜空了大半,他们上次回来的时候收拾了不少厚衣服带走,里面只剩下一些衬衫短袖之类的夏装。陈安随意翻了几下,竟然找到了贺璞宁来矿区那天穿的那身西装,还有一个镶了钻的领结。   他当时似乎还夸过这领结做得真是好看。   陈安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慢慢地把西装拿出来抱在了怀里,领结在掌心硌得发疼也没松开。   找了个袋子把西装装好,他又朝着卧室四面望了望,看还能不能再找到点什么。   卧室的床头柜是半开着的,估计是自己上回忘记关严了。陈安迷迷糊糊地地想着,一边走了过去。   他正要伸手关上,却发现抽屉里面明晃晃地躺着两个熟悉无比的红色本子。   陈安的瞳孔骤然缩紧,颤着手将这两个本子拿了出来。   正是面馆的房产证和土地证,只是上面依旧写着自己的名字,没有更改,也没有过户。   陈安惊讶地望着手上的东西,正当他脑海一片混沌,思考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有个什么东西措不及防从本子里掉了出来。   他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张储蓄卡。   卡面上用胶带粘了一行字:   密码是你的生日,小普留。   陈安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下楼,连店门都没来得及关,慌忙拦了辆出租车赶到了银行。他把卡插到取款机里,不可置信地在密码处输入自己的生日——   七位数的数字看得他几欲头晕,陈安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现在这笔钱却静静地躺在他的账户里,陈安甚至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存进去的。或许是贺璞宁哪天外出去买饭的时候,或者说他去找中介的时候,甚至可能更早,就在他说要把面馆卖掉的第二天。   陈安这才明白,原来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的买家。   他的 “买家” 就是贺璞宁。   日暮西沉,暖黄色的灯光从一扇扇窗户里亮起,不知从哪儿飘来一股炒葱花的菜香。街上的行人全都匆匆忙忙赶着回家。   面馆没有被卖掉,卡里甚至还多了两百万。陈安抱着贺璞宁的西装怔怔地坐在街边,他茫然四顾,却不知道哪里才是自己的家。   许明辉原本担心贺璞宁的离开会让陈安一蹶不振,却没想到他比从前配合的还要努力。康复治疗并不比之前轻松。长期的放化疗把人折磨得骨瘦如柴不说,也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身体素质的恢复是一个漫长而艰辛的过程。许多人都在做力量训练的时候叫苦不迭。陈安每天咬牙坚持,出了满头的汗却从未有过一句抱怨。他甚至让许明辉帮忙准备了个笔记本,每天认真记录复健的进度。   出院是在腊月的某一天,马上就要到过年的时候,街上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当地的习俗出院要吃开伙饭,程倩高兴地煮了一大锅饺子,热气腾腾的,像是把人心都能捂暖了。   只是面馆依旧未开张。陈安瞒着程倩和许明辉,买了一张去北京的车票。   那日他原本要把贺璞宁的西装收好,叠衣服的时候却意外发现后领处带着一个标签。陈安费了很大力气,最后托人在网上查到这是一个高端私人订制的牌子,只在北京有一家店。   陈安本打算偷偷地离开,结果还是没能瞒住,程倩在他的外套兜里发现了那张粉红色的火车票,写着明天出发的日期和车次。   矿区下了很大的雪,雪花义无反顾地从灰蒙蒙的天空落下来,呼吸一口都便带着彻骨的寒意。只在外面稍稍站一小会儿,肩膀上就已经落满了白色。   陈安还带着贺璞宁给他买的那顶毛线帽,现在这个天气已经显得有些薄了,他的头发也重新长了出来,整个人看着精神帅气了不少。只是陈安依旧执拗地不肯换。   程倩知道自己劝不动,她一夜未睡,蒸了满满一锅包子,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和许明辉一道来送站。   包子接过来的时候还是热的。陈安不舍得立即吃掉,小心翼翼地放在了自己的背包里。   “好歹等过完年再走也行呀。你身体都没好利索……” 程倩看着他,眼圈还是带了点红。   “不等了,早去早回。” 陈安笑笑,“说不定很快就找到了,到时候把他带回来,还能赶上你们的喜酒。”   “肯定会的。” 许明辉宽慰他,又不忘叮嘱,“有什么事记得随时给我们打电话。”   陈安 “嗯” 了一声,轻轻点了点头:“回去吧你俩,这么冷的天儿。待会结冰了路不好走。”   程倩还想等到他上了车,陈安给许明辉使了个颜色,两人一起哄了好几句,程倩才依依不舍地被许明辉牵着往回走。走了两步又没忍住偷偷转过脸,陈安还站在原地看着,见他们转身,便努力招了招手,露出一个带点傻气的笑。   车站此时都是赶着团聚的回乡客,人人都拎着大包小包的特产和礼品,满脸喜悦地等着接站亲人的一个拥抱。只有陈安形单影只地站在广场,看上去满是凄凉萧瑟。程倩只看了一眼,便险些又要掉下眼泪。   一直目送着他们两个上了公交车,陈安才慢吞吞地收回手臂,也不知道是冻得太狠还是时间太长,方才的笑容有些滑稽地僵在脸上。陈安在路边买了块滚烫的烤红薯贴在脸颊,又把领口拉高了几分。他想自己现在的表情肯定丑的要命。   火车 “滴滴” 响了两声,陈安望着窗外,感受着车轮终于开始缓缓发动。矿区熟悉的风景不断后退,直到完全看不见任何建筑了,远处尽是一片白茫茫的太行山脉。   陈安收回目光,掰开烤红薯咬了一口。   不管日子过得多苦,红薯依旧很甜。 第45章   四年后   “油条豆浆豆腐脑!新出锅的热油条!”   “肉夹馍嘿!刚煮好的茶叶蛋!”   “八宝粥,小米粥,皮蛋瘦肉粥——”   ……   清晨,天刚微微亮,太阳还没有升起来,晨光隐匿在大块大块灰蓝色的天空里,楼下的早点摊却已经早早支好了摊子,开始了新一天的忙碌。   位于五环边缘的肖家河,这里的白天比北京城中心来得更早一些。早上五点多钟,在大部分写字楼和高档小区都还一片寂静的时候,肖家河嘈杂热闹的一天已经拉开了帷幕。   和对面绿树成荫的大学校园紧紧一墙之隔,这里却藏着一连串低矮拥挤的活动板房。像是一摊随意扔在角落里落灰泛黄的旧积木,不过几个足球场的大小,却密密匝匝地栖居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北漂,职业各种各样,但基本都是些出卖力气的廉价劳力。   他们比这座城市要更早醒来,像一群见不到光的蚯蚓,隐匿穿行在首都最底层的土壤里,勤勤恳恳地供给着维持地上繁华的养分。   虽然已经开了春,空气里还是带着北风未尽的料峭寒意。翻身的时候不小心露出被子的一角,像被浸了冰碴似的冷气便会立刻直直地钻进骨子里。   陈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迷迷糊糊地瑟缩起身子,把被角又往身下塞了塞。   不过这个点显然不是睡回笼觉的好时机,他刚要重新合上眼睛,楼下卖早餐的大喇叭便开始抑扬顿挫地嚎叫起来,混杂着菜农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还有自行车丁零当啷穿行在其中。   楼下实在有些吵闹,陈安赌气地蒙住头,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又觉得被子里太过烦闷,只好慢吞吞地从床上坐起来,睡眼惺忪地缩在被子里打哈欠。   看了看表,离他上班的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陈安挠了挠头,也不准备再继续躺着,踩了拖鞋踢踢踏踏地准备去洗漱。   “老李!一个煎饼一杯豆浆,两个鸡蛋多放辣!” 陈安一边刷牙,一边走到窗户边上冲着楼下喊。他嘴里喊着牙膏沫,说话听起来含含糊糊地。   楼下却是立即听清了:“知道!老样子嘛,豆浆不放糖!”   陈安点头笑了一声:“待会下去给你钱。”   他如今住在这片一个再平常不过的砖房里。出于各种原因,陈安不再想和人一起住。所以找房子的时候咬咬牙,他稍微多掏了点钱,寻到了能自己住的单间。说是单间,其实也不过是顶层一个五六平米的小阁楼,放了张折叠床和衣柜后就再也容不下其他。   治病几乎掏光了家底,当初他只身一人来到北京,陈安只揣了仅剩不多的几千块。北京和矿区不一样,就连喝口水都要比小地方金贵,其他更是处处都要花钱。他没有文凭,大病一场后也失去了力气,不过幸好在这里一家快餐店找了个服务员的工作。薪水算不上多,但陈安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算能勉强应付每个月的生活,还有他定期的复查体检。   贺璞宁给他的那张卡,连带着对方遗落的领结,陈安一直放在随身背包的最里层,从来没有掏出来过,里面的钱更是一分未动。   四年时间过去,贺璞宁依旧杳无音信。北京城这么大,陈安什么信息都不知道,找人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就连许明辉私下都劝了他不少遍,陈安的身体受过重创,万一在北京出个什么意外,身边连个能帮忙的都没有。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执着地寻找是为了什么,这件事比起目的,似乎已经变成了陈安的一种习惯。他在当地买了辆电瓶车,每周不用打工的时间,就绕着整个北京城转,直到快要把车子的电耗完才回家。   去的最多的当然是那家西装店,只是贺璞宁从来未曾出现过。   每个无功而返的深夜,陈安都会安静地给自己煮一碗面,一声不吭地独自吃完,然后再在下一个休息日继续。   他后来想了很久,最后也只能回答许明辉,他只想知道贺璞宁现在过得好不好。   良晌,许明辉在电话那头重重地叹了口气:“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没事的时候也回来看看,朵朵成天吵着要见你。面馆那边,我跟倩儿看着呢。你也不用担心。”   朵朵是许明辉和程倩的女儿,今年刚过两岁,正是活泼可爱的年纪。陈安对这个新生的小侄女喜欢的不行,几乎到了溺爱的程度。他把自己仅剩的情感几乎都给了她,为此甚至特意买了部手机。和朵朵短暂通电话的时间,是他一天里为数不多的幸福。   面馆还是静静地关着大门,一切和他刚离开时没有两样,只有程倩每个月会过去帮忙打扫。期间也来了几波人问这里是否出租,不管对方开出什么价,陈安一概用 “卖出去了” 来回绝。   陈安始终固执地觉得,面馆现在的房主已经变成了贺璞宁。只要贺璞宁一天不联系他,他就没有权利擅自决定面馆的去留。只是这话究竟是出于真心,还是他自己找的一个合理借口,只有陈安自己知道。   偶尔回到矿区的日子,陈安静静地躺在面馆二楼的小卧室里,会觉得贺璞宁像是从未离开过。   外面的天不知不觉已经大亮,陈安停止掉自己的胡思乱想,快速地洗了把脸,转身套了衣服奔下楼。   “老李!我的煎饼做好了吗?”   “好了好了,边上自己拿,还热乎着呢。” 摊位老板伸手帮他指了指,“今天出门可早啊,又要去溜达?”   陈安没事就爱去城里闲逛,这里认识他的人都知道。   “不溜达,今天上班。” 陈安坐在一旁的小马扎上,三两口解决了今天的早餐,而后利落地跨上电车,“走了啊!”   他工作的地方离住地并不算很远,大概半个小时的车程,就在大学城的边上。快餐店老板姓杨,早年跟老婆盘了这家小小的店面当夫妻店。店里的味道其实一般,但胜在物美价廉,附近不少学生和工薪阶层都爱过来。中午的时候经常忙得脚不沾地。陈安长得清秀周正,人又勤快外向,不少顾客对他印象都挺好,干了几个月后便理所当然地留了下来。   除了打杂,有时候他也帮忙去送外卖。杨文磊跟他说好了,送一单加一块钱。   今天也不例外,又是附近几个大学的单子,陈安熟练地打包好挂在车把上,临走前朝店里打了个招呼:“我去送几个单子。”   “早去早回!店里要忙不过来啦。”   “知道了,半小时!”   他随口应了一声,拧开钥匙便出了门。   北京前两年承办了一个体育盛会,环境比之前好了许多。昨日刚下了一场小雨,地面还泛着零星的湿润。白天温度回升不少,呼吸一口沁凉沁凉的,带着刚一股清淡的木兰花香,倒是增添了不少舒爽。   陈安的心情也跟着难得上扬了几分。外卖已经送到,他一路哼着不着调的歌,不紧不慢地骑着往回走。   那几株木兰实在长得太好,路上人也不多,陈安顺着香气没忍住多看了一眼。   结果就在这时,拐弯处突然措不及防冲出来一辆轿车。   “唉!慢点慢点——小心!”   瞳孔骤然缩紧,陈安慌忙将车闸按到最底,企图躲过轿车的刮碰,可动作还是晚了一步——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过后,车门上瞬间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划痕。 第46章   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过后,车上瞬间出现了一道长长的划痕。   车门随即被打开,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人从驾驶座上走下来,又急又气地冲陈安道:“怎么骑车的!”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下子没看清路。” 陈安赶紧把车停在边上,忙不迭地向对方道歉。   年轻人没接话,面色不虞地绕到陈安面前查看车辆的情况。原本干净锃亮的黑色车身上,一道难看的划痕清晰可见,怎么看都有些刺眼。   陈安心虚地望着他,心里懊恼不已,想着这个月工资搞不好要泡汤了,见那人一副生气上头的表情,便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实在抱歉啊,修车需要多少钱?要不…… 我现在赔给你吧。”   这人的脸色更难看了几分,来回打量了陈安好几眼:“知道这车什么牌子的么,你赔得起吗。”   陈安偷偷地望了一眼车标,他喉咙微动,沉默半天,最后还是自认倒霉,有些无力地对这人说:“我肯定会赔给你的。”   “现在不是钱的问题。”年轻人 “啧” 了一声,露出烦躁的神色来,“真是的,早不划晚不划,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把车给划了,这不耽搁正事儿么!”   陈安看他兀自在一旁发脾气,也不敢擅自开口,正纠结要不要给店里打个电话请一会儿假的时候,突然听见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车窗敲击声。   他下意识地看了车子一眼,才发现车后座似乎还坐着一个人。   不过贴着防偷窥膜,陈安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年轻人的反应比他还要迅速,一改方才的不耐神色,立即关切地走上前。   陈安听见他喊了一声 “少爷”。   车窗随即摇下一小处缝隙,里面的人大概是低声说了些什么,陈安被年轻人高大的身影挡着,听的并不太清楚。他只看见年轻人不时地点头应和着,语气带着些许犹豫:“可是…… 董事长说今天的晚宴很重要,请您务必重视。离开场还有二十分钟,不然我让他们从家里再开一辆车过来,这划痕有点太难看了。董事长肯定会——”   车内外的两个人一直在不停地交谈着什么,似乎已经完全忘了陈安这个 “肇事者” 的存在。陈安有些局促地站在自己的电瓶车前面,其实也只等了一两分钟而已,但是尴尬让这段时间变得像是无比漫长。   终于,那个年轻人重新站起了身,把目光再次投在陈安的身上。陈安原本以为他接下来就要和自己谈具体的理赔事宜,没想到这人对他说的却是:“你走吧。”   “啊?” 他不解地看了对方一眼,“那车……”   “算你今天好运,我们急着有事,也不缺你这点钱。赶紧把电车挪开,别挡车道。”   陈安讷讷地 “哦” 了一声,顺势把自己的小电车推到一边,只是仍旧没反应过来当下的情况。   这就算结束了?他不用跟着去交管局,也不用赔钱?   这种堪称狗屎运的事情还是头一回发生在他身上。陈安还有点儿处在状况外,年轻人却已经又匆匆坐回了车里。   眼看着汽车已经重新发动,看上去倒是真的不再关心他划车的这件事。陈安带着好奇,莫名想看一眼后座那个大发慈悲决定 “放他一马” 的人。   陈安下意识地探头,就当汽车经过他身边,车窗要重新关上的一刹那,他突然看见了一张让他铭刻在记忆深处的侧脸。   他曾经以为他会忘记的。   但是回想起那张面孔,却如同保持呼吸一样,成了某种习惯,抑或是本能。   陈安从不愿意承认贺璞宁已经离开了。四年间的每一个夜晚,他几乎都会梦到那一段两个人相依为命的日子。甚至恍惚觉得贺璞宁好像从未离开过,他就像和所有同龄人一样,只是去外地上大学了,很久不给家里来个电话。陈安总是安慰自己,他总会回来的,他临走前还对自己说,要等他回家吃饭,怎么可能会食言呢。   偶尔,陈安也觉得自己好像和贺璞宁擦肩而过。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总有一些神似的影子。他也曾不管不顾地追上去,拉住路边某个人的肩膀,急急巴巴地往人家的脸上看,直到被人又惊又吓地骂走,才后知后觉地清醒过来,满脸狼狈地朝对方道歉。   但是他却从未像今天这样,有如此强烈的预感。   心脏像是 “嘭” 地一下涨了起来,立即被汹涌的情感盈满了,空气都仿佛凝固在了此刻。   他怔愣了一瞬,而后不可置信般地飞快转过头,朝着汽车开走的方向——   不会错的,这次一定不会错的……   “小普!!!”   陈安拼尽全力喊出了这个名字,因为太过激动甚至破了音。   “等等…… 小普!等一下!停车!!”   他焦急地喊着,但是汽车却丝毫没有任何停下的迹象,立交桥上车水马龙,疾驰的轮胎毫不留情地摩擦着路面,鸣笛的喇叭围绕在四周一刻不停,他的声音很快被淹没在了都市的喧闹里。   身体比大脑更快一步反应,陈安慌里慌张地重新踩上电车,将马力拧到最大,跟在那辆被他划破的汽车后面狂奔。   初春的冷空气还团团包裹着这座北方城市,陈安逆着风开得飞快,风刮到脸上像被刀子割过,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陈安咬着牙,一路上不知道说了多少次 “借过”,直到电车的显示也开始亮起红灯,那汽车却还是没有任何停下的迹象。他的脸上逐渐有了湿润,不知道是泪水还是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又迅速地被风吹走。“咚咚” 的心跳声像擂鼓般在耳边回响,捶的他胸口都在止不住地发疼。   不知道又骑了多长时间,在跟着拐进一个岔路口之后,汽车终于开始减速,停在了一扇黑色的栅栏门前。   片刻后,他看到之前和自己打交道的那个年轻人走下车,对着门口的人说了两句,又掏出来一个信封样式的东西。紧接着栅栏门缓缓打开,汽车很快再次发动,消失进了门后落幕的夜色里。   顾不上平复自己混乱的呼吸,陈安一刻不敢停地骑到大门前,想要跟着那辆车一起进到门内,却突然被人伸手拦住了去路。 第47章   顾不上平复自己混乱的呼吸,陈安一刻不敢停地骑到大门前,想要跟着那辆车一起进到门内,却突然被人伸手拦住了去路。   “先生,这里是私人宴会,请出示您的请柬。”   来人穿着安保样式的制服,他说话的姿态端正却简短,似乎在陈安身上多花一秒时间都是一种浪费。然而正是这种彬彬有礼的高傲,让陈安感觉脸上烧了起来。   “我,我没有……”   陈安今天一身普通的夹克外套和休闲裤,手上推着满是泥点的电瓶车,怎么看都和这个非富即贵的地方格格不入。对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很快冷冷地回绝:“没有的话不能进。”   “我有点急事,就进去找个熟人,能不能通融一下。” 陈安好言好语地赔笑道,心里已经焦急万分,“找到人马上就出来,真的,我保证。”   这人却丝毫不为所动,表情愈发不耐。正当陈安还想再恳求两句的时候,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刺耳的鸣笛。一辆加长的高级轿车正停在门口,似乎是对迟迟不开的大门颇为不满。   “抱歉抱歉,我马上开门!” 那安保一改态度,急忙跑过去将门推开,还不忘呵斥陈安两句,“赶紧推着你的破车闪开,再赖着不走我报警了啊!”   “可是——” 陈安本想说,可是这辆车也没有递请柬,为什么它就能进?但是在看到车尾的标志后,他又默默闭上了嘴巴,推着电瓶车退回到路边。   陈安不着痕迹地环顾了一圈,这地方虽然大门紧闭,但四周都是镂空的栅栏墙,他拐到侧边的马路,透过栅栏的缝隙,刚好能看见被他划破的那辆车,此时正安静地停在晚宴厅门口的停车坪上。   他将电瓶车停在路边,自己则躲在了一棵高大的梧桐树背后,像做贼似的偷偷盯着里面的动静。   天空逐渐暗了下来,已经完全变成了一团浓郁的黑色。晚上的雾气很大,连星星都看不见几颗,只有那月光倒是清亮清亮的,直直地洒在地面上,像是冷进了骨子里。树上还没来得及长出新叶,此时只剩枯黄的树枝孤零零地挂在头顶。虽是初春的时节,却莫名感到几分萧瑟来。   宴会厅依旧灯火通明,隐隐还透出一阵阵动人的音乐声,不过陈安向来听不懂这些,他只是安静地靠在树下,将外套的又往身上裹紧了几分。   夜幕越来越沉,那安保已经有些顶不住,哆嗦着钻到了门卫室里。陈安将兜帽戴在头上,一边跺脚一边朝手心哈气。或许是等的时间太过漫长,他已经重新平静下来,甚至开始思考待会如果真的见了面,自己该说点什么才好。   是如释重负地拍着他的肩膀,还是上前给他一个紧紧的拥抱?哭鼻子是肯定不可以的,也太丢脸了,他明明才是年长的那一个。   可是这四年来,每每回想起那个名字,都忍不住眼眶泛热,又怎么能理直气壮地抵挡住眼泪呢。   他暗自决定好了,如果对方真的因此嘲笑他,他就把这人当初在化疗室外哭肿眼睛的糗事拿出来讲。   陈安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突然,寂静许久的庄园传来了一阵不大不小的说话声。   他急忙站起身望过去,终于看到有人从宴会厅里陆陆续续走了出来。   出来的人个个华裙艳服,每个人脸上都露着得体的笑容,站在门口互相握手寒暄两句,再各自坐进车里。这里停着的轿车款式各不相同,但都是陈安赚上大半辈的钱也买不起的牌子。他这时才忽然明白之前那年轻人如此着急是为什么。确实,一辆带着划痕的轿车,在这个地方显得是有些过于寒酸了。   不过陈安并不在乎这些,他一刻不敢松懈地紧紧盯着宴会厅的大门,等待着自己期盼的那个人出现。   一个,不是,两个,也不是,三个,四个……   他连眼皮都不敢眨一下,看得眼睛又干又疼。措不及防地,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高挑身影蓦然出现在了他的视线里。   也不知道是衣服裁剪得当,还是时间真的过去太久,那人看上去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在一群人中间显得格外突出,所以陈安轻而易举地捕捉到了他。原本垂在额前的碎发剪短了一些,露出光洁清爽的额头,五官也长开了不少,已然完全褪去了少年的青涩,看上去甚至带着几分盛气的凌厉。   但不管是长相还是姿态,甚至是听人讲话时微微前倾的习惯,都是陈安无比熟悉的样子。   现实和回忆交织,昔日那个穿着白 T 恤和牛仔裤的少年和眼前西装革履的人逐渐重叠。心脏又酸又涨,汹涌的情感像是迫不及待地要从身体里迸发出来。   眼前早已一片模糊,有什么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缓缓流下,陈安又惊又喜,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   “贺……!”   只是他才刚刚喊出第一个字,紧接着便看到一个纤细修长的身影站在了那个人的身边。   来人是一位年纪相仿的女孩,穿着一件渐变纱质晚礼服裙,和那人的西装是同色系,像是为了出席某个重要场合专门约定好的情侣穿搭。女孩熟稔且自然地挽上那人的手臂,两个人郎才女貌,简直像从画报里走出来的一般,看上去既和谐又般配。   夜里起了一阵凉风,晚礼服显然有些抵挡不住,只是还未等她开口求助,身边人已经贴心地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在了她的肩膀上。   陈安默默地看着,喉咙像是塞了一团厚实的棉絮,将他余下未尽的话也悉数堵了回去。   女孩跟着一起上了那辆被自己划破的车。汽车终于从庄园里开了出来,陈安却已经不再有任何上前拦住的想法,甚至在车子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又朝树后面躲了躲,将自己密不透风地藏在角落的阴影里。   陈安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宴会厅都熄了灯,所有的车都早已开走,四周寂静得连只虫鸣都没有。他才像是唯恐被人听见般地轻声喊出了那个名字。   “贺璞宁……”   一路没头没脑地跟上,临走的时候才发现这里一片陌生。电瓶车已经没电了,陈安只好慢吞吞地骑着,像只蜗牛般沿着碎片的记忆往回走。   不知道绕了多少岔路,又问了几个好心的公交司机,他才艰难地赶到了家,远处的天空已经依稀泛起了鱼肚白,楼下有勤快的早点摊子已经准备开张了。   折腾了一个晚上,陈安早已精疲力尽。他又累又冷,却并没什么胃口,只兀自去厨房默默给自己煮了一碗白水挂面。   滚烫的面条瞬间驱散了周身的寒意。陈安大口大口地吃着,又倒了许多酱油和醋进去,面条才终于有了味道。   他吃得很干净,连清汤都一口没剩。热热的汤面下肚,像是把心脏都跟着捂暖了。   空虚了一天的胃被填饱,追逐已久的答案似乎也尘埃落定,他总算可以安心地回到矿区,回归自己简单平静的生活。   陈安这么想着,便露出一个满足而浅淡的笑容。   他目光微愣地望着眼前空荡荡的面碗,只是嘴角还没有放下来,却突然有豆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砸在桌面上,一颗又一颗。   陈安像是被自己的眼泪吓到了,手忙脚乱地伸手去擦,那眼泪却仿佛开了闸,怎么也擦不完似的,在衣角上留下湿润的水渍。   他再也维持不住自己难看又苍白的笑容,把整张脸埋进了胳膊里,发出了一声压抑至极的呜咽。 第48章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又写超了!(扑通)PS. 沈炽只是纯纯朋友,不用多想啦~   坐落于朝阳区的贺氏集团总部大厦,一直是业内始终津津乐道的经典案例。当年由董事长贺鸿升亲自把关参与设计建成,两栋高塔式建筑由空中连廊做连接,傲然屹立于 CBD 核心区,甚至一举夺得了被誉为建筑界奥斯卡之称的 “鲁班奖”。全玻璃幕墙的设计让大厦犹如一栋城市灯塔,四季流转记录着这座城市的明亮与光辉。曾经有怀揣梦想的建筑新生激情感叹,将站在贺氏顶层办公室俯瞰京城夜景当做自己的职业梦想。   只是有的人却似乎并没有这个心情去欣赏。   凌晨两点多,顶层只有一间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指针又转了一整圈,贺璞宁终于看完了手上的最后一份策划方案。他关上电脑,有些疲惫地靠在椅背上。才发现又是一个深夜了。   手机被他调了静音,此时屏幕上静静躺着几个未接。贺璞宁粗略地看了一眼,清一水都是几个留学时的同窗。   估计又要约自己出来聚餐。贺璞宁有些头痛。   他速来不喜欢这种吵闹的场合,去了大多也是为了应付面子。这群人玩心不小,每次不嗨到天亮绝不罢休。他对喝酒和泡吧都没什么兴趣,甚至宁愿用这个时间再看几本合同和方案。   几个月前,他从国外留学归来,便顺理成章地跟着贺鸿升的安排进了公司。贺氏家大业大,他顶着 “集团太子爷” 的身份空降副总之席,又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一时间在业内掀起了不小的风浪。那些拿着股份的老家伙表面上阿谀奉承,背地里却没没有一个瞧得上他。一个乳臭未干的富二代能有什么本事?集团上上下下无数双眼睛,每时每刻都有人盯着想要看他的笑话。   贺鸿升坚信虎父无犬子,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不要丢我的脸。贺璞宁在职场的每一天都如履薄冰。忙起来常常忘了时间,在休息室住一晚是常事。回家和自己那个 “后妈” 更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后来干脆用离公司太远的借口搬了出来。母亲去世的早,他十八岁那年又受过一次严重的伤,贺鸿升或还有最后一点身为人父微薄的愧疚,对他搬出来住这件事倒并没太大反对,只问他需不需要把厨师一起带走。   贺璞宁没什么不好的毛病,只一点就是胃口很挑。家里的厨师是贺母当时招进来的,在贺家做了许多年。   贺璞宁想了想,还是回绝了父亲难得的 “好意”。留学的这几年,他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独来独往。   措不及防地,一阵急促的铃声打断了他的愣神。   贺璞宁下意识地拿起手机,发现上面明晃晃地闪烁着一个名字——沈炽。   他犹豫半分,还是有些无奈地点了接听。   “哟,我们贺少大忙人终于舍得接电话啦。”   来人却不是他预想中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醉酒气息,背景里夹杂着吵闹无比的电子音乐,在清冷寂静的办公室里变得格外刺耳。   贺璞宁不着痕迹地皱了一下眉头:“邵睿远?”   “正,正是——” 对方大着舌头,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被人用力夺走了手机。   “喂?璞宁?”   电话终于回到了手机主人的身上,贺璞宁压下心中的不悦,应了一声问道:“是我。沈炽,什么情况?”   “这不是今天过来喝酒,结果遇到了一波同学,两堆凑到一起就玩嗨了,死活要我把你叫过来,说大家都好久不见了聚一聚。我这找借口拦了半天,谁知道他们直接把我手机抢了……”   他话还没说完,贺璞宁就听见电话里又有此起彼伏的声音在喊:“怎么着,贺少还不给面子?我们这么大号人可都巴巴坐这等着呢!”   “就是,贺璞宁,赶紧过来!今晚等不到我们可不散场啊!”   “叫什么贺少,叫贺总,人家现在可是集团副总,跟你们这群吃软饭的不一样。”   紧接着便是一阵不怀好意的嬉笑声。   沈炽夹在中间一个头两个大 ,只能偷偷捂住听筒企图让声音小一些。   贺璞宁沉默一会儿,揉了揉吃痛的眉心,最后对沈炽说:“地址给我。”   “璞宁,你不用——”   “地址。”   沈炽顿了一瞬,最终还是拗不过他:“工体西路那家 PH,你知道地方吗?”   “知道。” 贺璞宁抬头看了一眼钟表,“等我半个小时。”   “不着急,你路上小心点儿。”   PH 全名 play house,是北京小有名气的一家夜店,这里没有夜晚和睡眠可言,贺璞宁带着深夜的冷凝赶到的时候,店里依旧灯火通明,嘈杂的电音混着闪烁的灯光不断刺激着人的感官,酒瓶碰撞的声音混着鼓点在耳边此起彼伏。   他站在门口,没由来感到一股异样的熟悉。   这种熟悉却并不让他很愉快。   似乎很久以前,自己也曾站在这么一个类似的地方,周遭充斥着尼古丁和酒精的味道,危机隐匿在黑暗里,随时要冲破囚笼。   自十八岁那年出了意外,他便有了这个毛病。管家说他当时在放学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人在医院躺了几个月才痊愈,不过身体却落下了病根。总时不时闪过一些莫名其妙的片段。医生说是因为车祸脑出血导致的意识混乱,不过这些年也没有太大影响,除了偶尔会做一些无端的梦。梦里似乎一直有个人在望着他,但并不让他感到害怕,反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心底不断发酵。   只是无论他如何拼尽全力,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个人的脸。   他晃了晃神,压下心中的不适。伸手推开了酒吧的大门。   沈炽早早给他发了卡座的编号,一路有酒保带着,倒是没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地方。   给他打电话的邵睿远最先发现了他的到来,立即惊讶地起身大呼小叫道:“哎呦,看看这是谁来了!”   一阵喧哗过后,贺璞宁很快成为了卡座的中心。他飞快地扫视了一眼四周,都是读书时不算陌生的面孔,不过除了当时和他住对门的沈炽,贺璞宁并未和其他人有过太多的交谈。   “太难请了吧贺少!都给你打了几回电话了。怎么,当了副总现在看不上我们这群老同学了?”   “哪里的话。” 贺璞宁垂下眼,兀自端起桌上一杯刚倒满的酒,直接闷了个干净,“我自罚,给大家赔个不是。”   空气短暂凝固了一瞬,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贺少,啊不对,贺总,靠谱!”   又是几杯烈酒下肚,见折腾得差不多,众人也不好意思闹得太过分,其中有人叫了几个陪酒的过来,贺璞宁才终于得空坐下。   他刚加完班,还没顾上吃饭,此时又猛地灌了一堆酒,只觉得胃里像被火灼烧过一般翻江倒海。   昏暗的灯光也没能藏住贺璞宁苍白的面孔,沈炽看着心惊,急忙将果盘推到他面前,有些担忧地说:“垫垫肚子。”   贺璞宁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只找他要了一杯热水。   “这儿也没有卖面条的,你就先凑合着吧啊。” 沈炽自言自语地抱怨,“早知道还不如去纯 K 呢……”   贺璞宁喜欢吃面,在国外几乎吃遍了所有卖面食的中餐厅,连那种地图上标记不到的偏僻小馆都知道,沈炽陪他找过几次路,也记住了贺璞宁的这个口味。   散场的时候已经是五六点的清晨。一群人喝酒没个收敛,此刻个个都烂醉如泥地趴在沙发上躺尸,只有沈炽和贺璞宁还算清醒。   “自己开车来的?” 沈炽问他。   “嗯,加班就让其他人先走了,待会我叫个代驾。”   “行,那我不管你了啊。这群死猪还得挨个打电话拖走。” 沈炽朝他摆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地合了个掌,“今天真对不住,下次有空再给你赔罪,北京的面馆随便挑!”   “什么话。” 贺璞宁失笑道,“不用放在心上。”   他熟识的人不多,沈炽算是难得能说得上话的朋友。   “哎,突然想起来个事儿,差点忘了问。你跟那个傅家那个小千金怎么样了?”   贺璞宁本要走了,听见这句话又停了下来,转头看向沈炽,说:“什么怎么样,不怎么样。”   “不是,你俩前几天那么大摇大摆地一起去参加晚宴,都传到我耳朵里了,还叫不怎么样啊?” 沈炽难得朝他八卦了一句。   “还不都是家里安排的。” 提起这件事贺璞宁就头痛,“她对我也没想法,大家都是走个过场,彼此心照不宣。宴会当晚我让岳哲帮忙把人送回家了。后面也再没联系。”   岳哲是贺璞宁现在的秘书兼助理。   “行吧。” 沈炽故作感叹了一句,“反正你眼光高,一般的也看不上。”   贺璞宁又是笑笑,没接沈炽的话,只转过身向他道别:“走了。”   城市还处在清晨的静谧中,马路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车。贺璞宁靠在车里,无言地望着窗外持续倒退的街景。沿街的商铺大多还没开门,只偶尔闪过一两家便利店还亮着灯。   鬼使神差地,贺璞宁问司机:“附近有什么面馆吗。”   司机思考了一下,犹豫着回答他:“这个点估计都没开门…… 大学城那里倒是有家 24 小时的快餐店,估计还有的卖。”   “就去那儿吧。”   兴许是酒喝得太多,也兴许是今天加班太狠,他突然很想喝一口热热的面汤。   司机轻车熟路地将他带到目的地,不过贺璞宁还是按原本的里程费给对方结了钱。他随后走下车,抬头望了一眼面前写着 “津津有味” 的招牌。   这个时间,店里还没什么人,只有一对夫妻在柜台处打瞌睡,看上去像是这里的老板。   贺璞宁看了看窗口的菜单,沉声道:“要一碗面,加卤蛋、鸡腿和豆排。” 第49章   作者有话说:服了我自己,怎么还没见面呢!!> < 另外本文到完结都不会入 v 的,目前的频率是周更万字,预计 20 万以内完结。   陈安没有犹豫太久,几天后很快跟杨文磊提了自己想离职的事情。   许明辉和程倩挂念着他的身体,陈安也不想再让他们太担心,何况还有个天天吵着要见他的外甥女。心里的石头也算落下,思来想去,他也再没了继续留在北京的理由。   杨文磊沉思半晌,最后说让他干完这一个月,也好结工钱。   陈安答应的倒很爽快:“没问题,刚好把那个卤汤教会冯姐我再走。”   冯姐是杨文磊的妻子。   那天好巧不巧,吃饭时偶然谈起陈安以前开过面馆这件事。本以为只是一次打烊后的闲聊,陈安很快把这件不起眼的插曲抛在脑后,没想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过了几天杨文磊专门私下来问他,能不能把做面的手艺教给冯姐。   “大学城这边的饭馆竞争比较大,现在又上了外卖软件,咱们店里的生意不如之前那么好做。我跟你冯姐就想着能不能搞点新东西。工资的话…… 要是卖得好,你就继续弄,每个月再涨五百块钱。”   杨文磊起初担心他不同意,所以犹豫了好几天才开口,陈安倒是很乐得帮忙,事无巨细地交冯姐怎么抻面、熬汤、做浇头。   只有偶尔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也会情不自禁,像恍惚回到了教另一个人这些事的那个夏天。   冯姐学的很快,不过几天的时间,已经能熟练地上手了。虽然力道还稍欠缺了些,但炖出的卤子已经和陈安做的差不离。杨文磊便试着摆出来卖,销量竟然很不错。陈安做的面条劲道,汤浓,浇头也炖得足够入味。很受这附近工薪阶层的喜欢。杨文磊和冯姐都挺满意,决定把面条正式列到菜单里。陈安看着崭新又熟悉的菜单挂在墙上,也由衷地替他们感到高兴。像是看到自己的小面馆又活过来一样。   那天他刚一到店里,冯姐便欣喜地说,今天一大早来了个看上去挺有钱的帅小伙,要了一碗汤面不说,还打包了满满一锅刚做好的茶蛋和鸡腿。   “有钱人还来吃这个?” 陈安笑着说不信。   “有钱人怎么啦!谁规定他们不能喜欢吃面条的咯。” 冯姐说他没见识,北京城这么大,什么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都能遇到,爱吃面条有什么稀奇。   “你别说,这么大一个北京城,能做出来小陈这口的还真没几个。” 杨文磊对他的手艺很有信心,本来想说以后就不让他再打杂了,跟着自己一起干,没想到还没过几天就收到了他要离开的消息,心里既失落又不舍,说话也不禁叹起气来,“可惜,这才刚吃上你的手艺,怎么就要走了。”   陈安只好跟着笑笑,:“冯姐这不是已经出师了吗。”   “跟你比,还是差点,你说我怎么早没发现你还有这一手呢……” 杨文磊又开始后悔了。   陈安最恐他说这些车轱辘话,这几天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见状赶忙找了个借口准备开溜:“行了行了,到饭点儿了,我去外头帮忙。杨哥你也该准备开火了。”   杨文磊这才悻悻作罢。   面馆中午是最热闹的时候,陈安很快忙得脚不沾地。又是三份盖浇饭出锅,他麻利地端起餐盘到对应号码牌的桌子。   “三份鱼香肉丝盖饭!是您这桌点的吧?”   “对对,放这就行。”   座位上是几个看起来还没毕业的女大学生,桌面上摆了几本半新不旧的书,。见陈安端了餐饭过来,急忙七手八脚地开始收拾桌子给午饭腾地方。   “哎,小雪,你怎么心血来潮买了本金融周刊?” 其中一个女孩收拾书本的时候有些惊讶道。   “还不是这个学期脑子进水选修了工商管理!” 对方不情不愿地抱怨,“我们导师布置了作业,这几天正头疼呢。”   “这是财经杂志?封面是谁啊这么帅,我还以为哪个刚出道的小明星呢!” 不知道是谁突然提了一句,几个人瞬间起了好奇心,吵吵闹闹地一齐凑过来。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长什么样?”   “哇靠,还真的是帅哥!这是谁?怎么在财经杂志上,印错地方了吧!”   “好像是贺氏集团的接班人,刚回国。叫…… 叫什么来着?” 女孩恍然大悟地指着封面道,“这里不是写着呢嘛,贺璞宁!”   陈安身形一顿,原本要收起餐盘地手突兀地停在半空。   “不好意思,这本杂志,能让我看一下吗?”   对方愣了下神,像是没想到陈安会突然提这种请求。   陈安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尴尬:“不方便的话也没关系,抱歉……”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 对方大喇喇地把书推到他面前,“我就是震惊了一下,帅哥你还关心金融啊?” 不管怎么说,陈安的身份和职位都和这本杂志实在是太过格格不入了。   “…… 呃,偶尔看看。”   幸好女孩并未多做怀疑,陈安随即往杂志上望去。饶是他听到名字后已经做了心理准备,但看到封面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还是产生了一秒钟的眩晕。   《22 岁身价已逾数十亿!地产最强 “二代” 能否稳稳捧起接力棒?——专访贺鸿升之子贺璞宁》   陈安只看了标题一眼,便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像是脑子里紧绷了许久的一根弦 “啪” 地突然断掉,手抖得险些没有握住餐盘。   “小心!” 眼前的女孩急忙帮他拖住。   “对不起对不起…… 是我不小心……”   “没关系啦,倒是你没事吧?脸色看上去好吓人。” 女孩有些担忧地看了下他瞬间变得苍白无比的脸,“是不是中暑了?”   “没,没事。”   他在即将控制不住表情的前一秒,慌慌张张地捡起餐盘跑远了。   一整个中午,陈安都有些心不在焉地,连杨文磊都发现了异样。虽然陈安几次表示自己身体真的没有问题,但对方还是有些担心地劝他去休息。   “反正也过了最忙的点儿了,我跟你冯姐能顾得住,你进屋躺会吧。”   陈安没办法,只好顺了他的好意。不过他没有回里屋,而是借口太闷去散散步,走出了快餐店的大门。   他没去别的地方,径直拐去了大学门口的那家书店。   “有最新一期的《金融周刊》吗?” 陈安试探着问。   “有,右手书架第二层。”   陈安顺着找过去,果不其然,带着贺璞宁封面的那本杂志正静静躺在那里。   他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抚摸着封面,又拿起后面相同的几本看了又看,才终于确定上面的名字印的就是 “璞”,而不是 “普”。   陈安最后还是掏钱买了一本。   昔日时刻跟在他身后涉世未深的少年,如今已经变成了意气风发的金融新锐,虽然只是寥寥几段文字,但也能轻而易举感受到,这位年纪轻轻就成为房产帝国众目焦点的 “太子爷” 的沉着与自信。   “至美素璞,物莫能饰。母亲赋予我的这个名字,想必也是包含了她对我的殷切期望。”   陈安无言许久,沉默地望着文章里的这句话。   自从生了一场病之后,陈安已经很久不抽烟了,今天却破天荒地去买了一盒。   手指一直在不停地发抖,他点了好几回才把烟点上。   身体久未受过刺激,才刚吸了一口,他便忍不住铺天盖地地猛咳了起来。   为什么贺璞宁能留给自己这么多钱,为什么警察局怎么也搜不到贺璞宁的名字,为什么四年来对方像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讯。   一切的谜团都在此刻瞬间有了答案。   陈安在过了很久后的如今才知道,原来他心心念念的名字不是普通的 “普”,而是“璞玉” 的“璞”。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在滑稽地演着一场并没有人看的独角戏,被蒙在鼓里深陷其中的只有他自己而已。对方的生活早已重新回到正轨,当年少不更事,如今回想起来恐怕只会觉得尴尬,恨不得从来没有发生过才好,又怎么可能主动联系他呢?   他的小普,他再也找不回来了。 第50章   离回去的日子越来越近,陈安来的时候带的东西不多,离开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依旧是一个朴素的双肩包。   只有两样东西他犹豫了,一个是贺璞宁的领结,另一个是对方留下的那笔存款。   虽然贺璞宁现在看上去并不缺这些,甚至根本不会放在眼里。但思来想去,陈安决定找个时间,把这两件东西原封不动地寄到贺氏总部。   也算是物归原主。   日子好像又重新恢复了平静。冯姐抻的面条已经越来越熟练筋道,点餐的人也越来越多。不用去打工的时候,陈安依旧会骑着自己的电瓶车在城市里闲逛。不过这次已经不再心心念念地找人了,他给朵朵买了许多东西,衣服、零食、还有各种各样在矿区买不到的玩具,等着回家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喜。   春雨仍旧有一天没一天,断断续续又淅淅沥沥地下着。北方的人没什么常备雨伞的习惯,尤其是这种小雨,许多人甚至直接硬扛着躲过去。这雨今年却好似和人卯上了劲儿,始终不痛不痒地掉着,但就是怎么也不肯停,像谁家年久生锈的淋浴喷头,陌生的潮湿感黏黏腻腻地贴在身上,让人莫名感觉很不痛快。   快餐店的生意也因此受了影响。平日里没什么感觉,但一旦下了雨,小吃街这一条路上就会变得又脏又乱。雨水混着地砖上长年累月的油污,堆积成一个个水坑,稍不留神就踩了满脚,稍微爱点干净的人都受不了。   今天是周末,来吃饭的人不多,杨文磊过了中午便和冯姐一起出了门,他们的孩子要转到本地上学,需要提前去学校办手续。   店里只剩下陈安自己,他有些百无聊赖,索性搬了一个马扎坐在门口,看着夜幕一点一点降临,感受湿润的凉风从自己身边穿过。   云层低低地压在头顶,一副要下不下的样子,把月亮也遮盖得彻底。杨文磊中途打了个电话回来,说他们估计赶不回来,让陈安到点了就关了店回家去,看起来又要下雨了。   陈安应了声好,不过坐得久了还泛着懒,一时半会也没想动。正发呆的功夫,收银台的语音提示突然响了——   “您有一个新的外卖订单,请注意查收。”   杨文磊与时俱进,上周也给快餐店上线了外卖软件,陈安习惯了接电话送餐,一时半会还不太适应。   订单已经自动打印了出来,长长地一张纸垂在电脑边上,看上去叫的量还不少。陈安拿起来自言自语地碎碎念着:“青椒肉丝、肉沫豆角、剁椒鸡蛋、蜜汁小排…… 还有一碗拉面,放卤蛋、豆排和鸡腿。送到贺氏总部——”   念到地址一栏的时候,陈安突然顿住了。   但杨文磊设置了自动接单,他也不敢擅自退掉。   店里平时的外卖不多,所以还是和以前一样由陈安去送,也省了给平台的配送分成。想来想去,陈安咬了咬牙,还是决定自己再跑一趟。大不了他见人绕着走就是。总部那么大一个地方,总不至于就会那么巧。   只是杨文磊不在,需要自己下厨了。   贺氏总部的顶层会议室,此刻仍旧灯火通明,各种笔记本混着电源线杂乱地摊在桌子上,中间横七竖八地摆着十几个已经空空见底的咖啡纸杯。   键盘敲击和纸笔的摩擦声在封闭的会议室里不断响起,偶尔夹杂着几句低声的交谈。   集团旗下有家新商场即将开业,贺鸿升为了锻炼他,干脆把这件事情全权交给了贺璞宁来负责。   贺鸿升起初打算让几个经验老道的管理来协助,却被贺璞宁婉拒了,他在各部门挑选组建了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全新团队,大多是和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这些人资历虽然尚浅,但却不拘泥于传统的方案思路,想法灵活大胆富有创意。只是这一个举措遭到了董事会不少高层的反对。贺鸿升不置可否,只说自己不看过程只看结果。父子俩像是彻底较上了劲。贺璞宁暗自发誓要打出漂亮的第一仗,每个过程都事无巨细地参与,就连消防验收都亲自到场。   他忙起来常常忘记时间,等终于看完手上的设计稿,才发现早已过了饭点了。岳哲担心打断他的思路,其他人更是不敢动。直到不知是谁的肚子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哀嚎,这群人憋不住,一个个捂着脸在那里发出 “嗤嗤” 的偷笑。   不过也感谢这个有些无厘头的插曲,会议室内紧绷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得到了片刻松弛。   “抱歉,是我考虑不周。” 贺璞宁主动开口,“这么晚了,大家休息下,岳哲点些宵夜吧。”   他们这个行业,加班本就如同家常便饭,贺璞宁这么一道歉,其他人反倒是有些诚惶诚恐了,纷纷摆手表示没关系。倒是有几个开朗外向的,笑嘻嘻地说要蹭副总的钱包吃好大餐。   贺璞宁欣然应允,他有心拉近和团队的关系,便主动让出选择权,让岳哲征求众人的意见。   到底是一群年轻人,说到吃的东西立即来了劲头,七嘴八舌地给出自己的意见,过了好几分钟也没定下来。直到其中一个人说:“要我说也别那么麻烦,找个距离近送得快的,赶紧吃完继续干活了。”   很快有人接了他的话:“就是,早点弄完早点休息,再挑下去天亮都定不下来。岳助看看附近有合适的快餐店吗?”   贺璞宁笑着接了一句:“没事,不用替我省钱。”   “没关系,大餐留着开业结束再好好庆祝嘛!”   “行,那就点一些炒菜和热粥吧,大晚上的别吃那些油油腻腻的了。” 岳哲顺势拿出手机,“你们推荐个店,我现在就下单。”   “大学城那里有家叫津津有味的还不错,我们私下去过好几次,不过是个苍蝇小馆,不知道副总介不介意——”   贺璞宁顿了一下,随口问道:“学院路小吃街那家?”   “对对对!” 倒是提议的人小小地惊讶了一番,“您居然知道这种小地方呀!”   “前几天吃过一次。” 贺璞宁突然想起那碗莫名让他熟悉无比的拉面,像是许久之前植根于记忆里的味道,如同长大后吃到幼年最爱的糖果那般令人惊喜又怀念。   说来也奇怪,他自幼和母亲生活在一起,贺母是典型的江淮人,家里的厨师都是专门从南方聘来的,他也偏爱清淡,从来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爱吃这种浓汤拉面的习惯,却在留学的时候迷上了这一口。他那天鬼使神差地,甚至打包了一整锅的卤味回家,但怎么都想不起来自己还在哪里吃过,只好把这一切归结于出国后口味的变化。   “再帮我加一碗拉面吧。” 贺璞宁最后对岳哲说道。   绵密地下了半个月,大雨却来得如此毫无预兆。陈安在心里叫苦不迭,早知道就该果断拒了这单外卖才是,谁知道刚走了一半,这雨说下就下。像是从天上挖开了一个口子,瓢泼般的雨水直直地砸在身上。   薄薄的雨披在此刻根本无济于事,被风吹的 “呼呼” 乱飞,陈安艰难地骑着电瓶车,他被雨点打得几乎睁不开眼,目线所及的地方尽是一团水雾。   北京的排水系统比矿区好不了多少,不出多会就有了积水。陈安看不清路,过地道桥的时候还不小心摔了一跤,幸好外卖袋子还是完好的,他也顾不上检查自己受伤了没,杨文磊说过超时平台要扣钱,距离送达时间只剩十几分钟,他急忙骑上车子继续往前走。   一路掐着时间点到了目的地,陈安从头到脚已经淋得完全湿透了,他连雨披也顾不上脱,提着外卖心急如焚地进了电梯。   靠在电梯的扶手上,陈安才终于短暂地喘了口气,后脚跟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阵疼痛,兴许是刚才摔倒的时候划破了。   不过并不等他查看的功夫,“叮” 得一声清脆的铃响,电梯已经到了指定楼层。   门外已经早早有人等着了。   “您好,请问是哪位点的外卖!”   “这里这里。”   一个带了几分熟悉的声音在眼前响起,陈安定睛一看,却瞬间呆立在当场。   眼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天因为划车和他吵架的年轻人。   “是你?!” 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他。   真是冤家路窄,岳哲万万没想到,那天把他们的车给划了的,居然刚好就是今天的外卖员。   他看着陈安穿着一件破旧的红色雨披,雨水滴滴答答地淌在电梯口一尘不染的地毯上,又想起那天不愉快的经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怎么送的这么慢,都超时了!”   陈安默默看了眼手表,只多走了两分钟而已,刚好是自己等电梯的时间。但他还是压下自己的情绪,有些歉意地朝对方笑了一下:“实在对不起,路上突然下雨了,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汤汁都撒在塑料袋里了,这还让人怎么吃啊。” 岳哲愈发不满道,“不是我说,上次划车没找你赔偿算是走运,今天这怎么也得给个说法吧。等了将近一个小时,超时了不说,送过来这都成什么样了。”   雨披的帽檐还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滴水,糊住了陈安的眼睛。   胸口仿佛压了千斤的巨石,重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陈安不着痕迹地攥紧了拳头,他用力摸了把脸上的水渍,深吸了一口气后朝对方道:“不好意思,我按原价赔——”   “发生了什么?”   突然间,一道声音出现在了岳哲的身后。   他找寻了这么久,每一天都期盼着这个声音的出现。却从未做好在如此狼狈的情况下面对他的准备。   陈安如同被雷击中一般,瞬间僵直了身子。 第51章   “发生了什么?”   突然间,一道声音出现在了岳哲的身后。   他找寻了这么久,每一天都期盼着这个声音的出现。却从未做好面对他的准备。   陈安如同被雷击中一般,瞬间僵直了身子。   “副总!您怎么过来了?” 面前的年轻人立即变得恭敬了许多。   “屋里有点闷,出来走走。倒是你,离那么远都能听到你的吵闹。” 贺璞宁的语气染上一丝不快,“这是在公司,毛毛躁躁的像什么样子。”   “抱歉副总…… 可是我们点的外卖——” 岳哲犹豫了一瞬,指着陈安手里的外卖袋有些不满地说,“都被雨水淋成这样了,还超时了好几分钟,怎么拿过去给大家吃。”   窗外越来越暗,浓郁的乌云像是随时要压在头顶上。豆大的雨滴密集地拍打在玻璃上,凛冽的凉风夹杂着潮湿急不可耐地从缝隙中挤进来,穿梭在空旷的走廊里,还有站着的三个人中间。   贺璞宁不动声色地端详了一会儿眼前的外卖员,不知道是因为头发上留下的雨水太多,还是被岳哲训斥了的缘故,这人始终死死低着头。他看不到对方的脸,只能看见一截单薄瘦削的脖颈,在大红雨衣衬托下显得尤为苍白。   贺璞宁倒没有先说餐食的事情,只盯着他问道:“受伤了?”   地毯上落了几滴刚刚晕开的暗红色血迹,他刚才看到对方的脚步有些趔趄。   陈安依旧垂着头没接话,甚至眼睛都没敢抬一下,只是下意识地站直了,拙劣地掩饰住自己被划破的脚踝。贺璞宁的眼神像是一股直直的射线,要把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看穿了。   对方的声音如此陌生,不带一丝一毫的温度。陈安心里乱的要命,根本猜不到对方想做什么。如果是期待自己痛苦涕零地相认,那态度也太冷淡了些。可如果恨不得让彼此永远装作陌生人才好,又为什么突然要和自己打招呼?   陈安感觉自己的喉咙仿佛被人用力抓住,发不出一丝的声音,就连呼吸都变得有些困难。   不管是哪一个选择,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都让他尴尬万分,觉得无地遁形,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了。   沉默片刻,他听见贺璞宁对岳哲说:“去找个新的袋子换了再拎进办公室,再拿盒创可贴过来。”   陈安用力攥紧了手上包装袋,指尖控制不住地开始微微发抖。   岳哲犹豫了一下,带着为难回道:“副总,这——要不我再给您重新点一份吧。” 不管怎么说,这淋了雨的饭拿给贺璞宁吃,还是有点太寒酸了。   “不用,外面那么大雨,哪儿还能买到饭,先凑合吧。”   岳哲没办法,只能应了声好,先行一步去准备东西。   走廊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贺璞宁见事情解决的差不多,也准备转身回会议室,却在这时猝不及防地对上了一双湿润的眼睛。   那双眼睛通红通红的,像是蕴藏了无数的心事在里面,充盈着氤氲的雾气。   贺璞宁身形一震,脑海中不知怎的闪过无数碎片,身体比大脑更快一部反应,几乎是有些唐突地抓住了雨衣下的一只手腕。   贺璞宁素来冷静自持,喜怒鲜少表现在脸上,就连岳哲这个贴身助理都时常猜不透他的心思。这还是他头一次这么莽撞地做出如此不妥的行为。   他却顾不上去细想,紧接着充满急切地问了一句:“我是不是认识你?”   贺璞宁话音刚落,手腕的主人却好似受到了剧烈的惊吓,整个人重重地后退了一步。也不知道是因为淋了雨还是太过惊慌,那手腕冰得吓人,又纤细又羸弱,像是稍微用点力气就要捏断了。   “没…… 不,不认识……”   陈安如同惊弓之鸟,他慌慌张张地挣脱了对方的禁锢,将被捏出一圈红痕的手腕躲在身后,声音小得如蚊蝇。   被对方后退的动作惊开,贺璞宁这才如梦初醒般意识到自己的冒失。   “抱歉,我——”   他想为刚才的反常行为找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却连自己都找不到任何原因。思绪陡然间变得一片混乱,脑子里像是被人用蛮力强硬地拉扯着,太阳穴突突地不停在跳。   他痛呼一声,忍不住扶住了自己的额头。   岳哲刚拿着袋子出来,就看到贺璞宁有些地靠在墙边,表情难掩痛苦。   “副总?您没事吧?!” 他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查看对方的身体状况。   “我没事,老毛病犯了。” 贺璞宁缓了一会儿,才勉强压下那股头痛欲裂的感觉。可是等他放下手,却发现方才被他抓住的人已经不见了。   “…… 那个外卖员呢?”   岳哲刚才只顾着贺璞宁也没注意,被贺璞宁这么一提醒,才发现走廊早已空无他人。打包的饭食被放在了电梯口,只有地毯上还静静淌着一滩水渍,无声地提醒着有人刚才站在过这里。   “唉?这人怎么还是这么没礼貌。” 岳哲手上还拿着贺璞宁专门叮嘱过要给对方的创可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次划车的时候就不该放过他——”   贺璞宁神色一顿,问他:“什么划车?”   “就是前两天,您去参加和傅小姐的晚会,中途不是被一辆电瓶车给划了么,就是他干的。”   幸好那天到达目的地时候已经是晚上,没人注意车上那一道难看的痕迹。   贺璞宁回想起那晚,他出于礼貌,本欲在晚会结束后直接送女士回家,却在走出宴会大厅的一瞬间,莫名感到似乎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却没发现任何异样,只有栅栏两边的梧桐在晚风的吹拂下沙沙作响。   贺璞宁望着那盒没来得及送出去的创可贴,神色若有所思。   陈安连电梯都来不及等,逃离般地顺着安全通道就跑了下去。   他不管不顾地绕着楼梯一圈圈往下跑,身体仿佛随时随地就要炸开一般,呼吸也变得愈发急促。   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确认没有人跟上来,他终于感到筋疲力尽,跌坐在楼道阴暗冰冷的台阶上。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胡乱地抓了把头发。脚腕上的疼痛似乎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胸口处传来的痛楚。那痛楚起初只有微弱的一点,紧接着就像疯狂攀长的藤蔓一般逐渐扩散,尖锐地蔓延了整个胸口。   陈安把脸埋在膝盖里,忍不住抓紧了胸前的雨衣。   他躲在角落,正竭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外面却突然传来了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也不知道在心虚或者害怕什么,陈安立即坐直了身子,屏息观察着外面的情况。   所幸只是几名正准备下班的女生,等电梯的功夫,陈安听到了她们的闲聊,似乎是约着待会去哪里聚餐。   只是他正要舒出一口气,就听见其中一个声音冷不丁地提起了那个名字。   “说起来,我今天听到一个八卦,是关于我们那位小贺总的……”   陈安神情一凛,下意识地支起了耳朵。   “什么什么?” 另一个声音带了点兴奋地回道,“知道他女朋友是谁了吗?”   “哎呀,你小点声!” 对方发出一句嘘声,声音也压低了几分,唯恐被其他人听见似的,“不是这个。是有人说小贺总几年前好像出过一次车祸,因为脑出血差点什么都不记得了,在医院住了小半年才治好,后来就直接被董事长送出国了,集团上下谁也没见过。所以这次空降才这么多人反对。”   “啊?可是…… 他看起来怎么也不像个傻子。”   “就是说嘛,我也不太信,所以你也听听就行。”   “怎么听起来像什么狗血失忆的言情剧。” 女生打趣着,哧哧地笑了起来,“可惜这种剧情早就过气了吧。”   “要是小贺总去演也不是不行,长得也不比那些演员差嘛哈哈哈。”   电梯提示音响起,谈笑的话也逐渐隐去在自动门的背后。走廊重新恢复了寂静。   黑暗里,陈安不断发着抖,身体不停冒出一阵阵剧烈的战栗与晕眩,他死命地咬住自己的拳头,才克制了自己没有发出声响。 第52章   作者有话说:国庆快乐!打工人没有休息日 TvT 此刻的小普就像是一锅盖上了锅盖烧开的热水,表面上看啥事儿没有,其实掀开盖子里面早就咕嘟咕嘟沸腾冒泡了   贺璞宁今天难得早下了班。   沈炽晚上约了他出来喝酒,说是要为上次的不愉快道个歉,对方打这次了一百个包票,信誓旦旦说这次绝对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人。恰好手上的项目刚忙完,他有了短暂还算轻松的一小段时间,贺璞宁想了想,便答应了沈炽的邀请。   沈炽这次还算靠谱,和他约在了一家闹中取静的小酒吧。贺璞宁推门进来的时候,店里正静静地放着一首爵士乐。对方比他更早到,在角落里朝他招了招手。   贺璞宁缓缓走近了,却把正要抬头和他打招呼的沈炽吓了一跳。   “我去!你这是怎么了?”   贺璞宁虽然还是一身整洁利落的西装三件套,乍一看似乎和平日里并没什么区别,可是眼睛里满是红血丝,衣领处也有了几处不易察觉的小褶皱,怎么看都是一副疲惫至极的姿态。   沈炽有些担忧地往下对面刚坐下的贺璞宁:“这是熬了多狠的夜啊,把自己折腾成这样?差不多也悠着点儿,凡事都还是身体要紧,你们家那么多大楼是半夜会自己长脚跑了还是怎么着,至于这么拼吗。我上完夜班都没你这样……”   沈炽在国外读的医学,回国后进了家公立医院,前不久刚转正,见他这副模样就有点犯职业病,忍不住开始啰嗦几句。   贺璞宁揉了揉眉心,模棱两可地回他:“最近是有些休息得不太好。”   他说着,顺势拿过沈炽面前的酒单。   贺璞宁平时没什么喝酒的习惯,多半都是为了应酬或者气氛,今天却破天荒地点了一杯高度酒。   “上来就这么猛?” 沈炽瞪大了眼睛,“你这状态能不能行,不然我叫杯热水?” 他都担心对方还没喝完就倒了。   “没事。” 贺璞宁收起酒单,“这几天有点失眠,喝点酒缓缓。”   “董事会那群老头又给你使绊子了?” 沈炽试探地问。   贺璞宁摇了摇头,他静默片刻,突然说:“我好像见到他了。”   “…… 谁?” 沈炽下意识地问。他对上贺璞宁的眼睛,电光火石间,脑海中猛蓦地闪过一些许久前的回忆。   他想起贺璞宁曾经问过他,自己是否会经常梦见一个根本不认识的人。   那是他第一次在贺璞宁的脸上看到近乎 “茫然” 的表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根本不认识,从未见过,甚至连外貌、身高和性别都是模糊的,却在每个晚上近乎执着地闯进他的梦里,像一个未经允许就登门入室的陌生人。   他能看到那个人在流泪,微颤的嘴唇似乎是在喊他的名字,可是却什么办法都没有,像永远隔着一面透明却无法逾越的墙。他想尽办法,奔跑过,挣扎过,甚至不顾形象地叫喊过,却永远都无济于事。   四肢如同铐了千斤重的铸铁一般无法动弹,所有的挣扎在那一刻都显得渺小又徒劳。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身影越离越远,最后消失在一片无尽的黑暗里。   每次从梦里挣脱着醒来,贺璞宁都感到头痛欲裂。心脏仿佛被挖空了一大块,他捂着微热的胸口,只感受到漫长的空虚。   贺璞宁去检查过,甚至托沈炽专程预约过一位负有盛名的内科医生,但结果也只是被告知是车祸后遗症,记忆出现了混乱,和他每一次得到的回答都没差。   可是他明明未曾拥有过这一段回忆。   这样的状况在他留学初期尤为严重,可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让他多加休息。他下意识地向父亲隐瞒了这一情况,似乎身体本能地在抗拒似的。周围的人也只有沈炽曾经因为帮他约过专家才知道。   沈炽看过他的报告单,并未有任何异常,便宽慰他只当是做了噩梦。几年过去,随着他们陆续毕业回国,贺璞宁已经没在提过这件事。   沈炽几乎都要忘记了,他觉得不过是对方一个虚无缥缈的梦而已,更别提有这号人的存在。不是经常会有那种感觉吗?突然间的某一刻,会感到此情此景无比熟悉,心理学上叫海马效应,几乎每一个人都经历过。他觉得只是贺璞宁因为性格问题太过较真而已。可是今天贺璞宁却突然说,我好像见到他了。   他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贺璞宁:“你是说…… 你之前经常梦见的那个人?”   贺璞宁沉默半晌,但最终还是缓缓地点了点头。   仿佛植根许久的记忆措不及防地重见天日。现实如同一束刺目的阳光照进来,让人毫无招架的能力。   “…… 你搁这演《洛神赋》呢?” 沈炽呷了一口酒,满脸都写着不信。   贺璞宁除了喜欢吃拉面这一个平民爱好,在他看来简直是无欲无求,就连傅家那位明艳动人的千金对方都丝毫不为所动。别说贺璞宁是贺家唯一的继承人,哪怕只是个普通的大学生,就凭着这张脸,他相信贺璞宁也能在人群里如鱼得水。可他跟贺璞宁认识这几年,却从未见他谈过恋爱,更别提对什么人动心过。难道还真的为了几个劳什子的梦守身如玉不成?   沈炽试探着问他:“你是不是最近加班加的太狠……”   他本想说贺璞宁肯定是太久没睡觉出现了幻觉,可贺璞宁却继续笃定地重复了一遍:“我真的见到他了。”   “行吧。” 沈炽也不想和他争论如此幼稚的话题,“那你告诉我你这‘洛神’姑娘到底是谁,怎么遇着的,人长什么样,工作是干什么的,家里——”   对方霹雳啪啦抛出了一连串的问题,听着他越说越离谱,贺璞宁不着痕迹地打断:“不是姑娘,是男的。”   他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却如同平地一声惊雷,沈炽一口酒卡在喉咙里,被惊得险些喷出半米远。   “不是吧大哥!”   沈炽惊呼一声,险些从座位上弹起来。他的动静不小,不远处的几桌客人投来不甚愉悦的目光,沈炽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形象,急忙又灰溜溜地坐下,将脑袋凑近了贺璞宁,低声磕磕绊绊地道:“你…… 你说你,喜欢男的?”   他说完,还忍不住捂住了嘴巴,像是唯恐这个惊天的大秘密会不小心溜出去似的。   贺璞宁却比他要平静许多,甚至端起眼前的酒稳稳地喝了一口。   “也不一定是喜欢,只是觉得很熟悉。”   他的人生就像是被父亲早已规划好的一道程序,每时每刻都在按照特定的算法一丝不苟地度过。虽然他的空降在业内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但对于贺璞宁本身而言,入职集团子承父业只是早晚的问题,他对此并未有太大的波澜。就连父亲难得夸赞他近日的工作,贺璞宁也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客套的感谢。   生活平静的没有一丝涟漪,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永远如此单调地重复下去,做一个标准且精美的容器,用来承载和延续父亲的事业和辉煌。   可是那天,他却不管不顾地抓住了那个人的胳膊。   如同原本的直线一朝失控,顷刻间变成一张逃脱不开密密麻麻的网,错综纷冗地将他紧紧地困在里面。   甚至就连那个人送过来的那碗面,都像是记忆里品尝过无数次的味道。   一枚毫不起眼的石子坠入湖面,却掀起狂风巨浪。   贺璞宁只吃了一口,便像丢了魂似的跑出了办公室的大门,只留下面面相觑的一堆同事。   他在暴雨里不顾一切的狂奔,却怎么也找不到那个穿着红色雨衣的身影。   等他再次失神地回到办公室,全身上下早已淋得透湿,头发还不停地往下滴着水。岳哲吓了一跳,急忙扯过一条干燥的毛毯披在他身上,扶着他要去休息室换衣服。贺璞宁却怎么也不肯,固执地又坐回到自己的位置里。桌子上的那碗面早已凉掉,汤汁黏黏腻腻地贴着塑料碗壁,面条泡得太久已经发胀,坨成早已看不出形状的一团。   贺璞宁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一声不吭地将那碗面吃得干干净净,连葱花都没剩一片。   他似乎找寻了很久,在异国他乡数不清的中餐厅,在北京城大大小小的各个角落,才终于找到了这个味道,还有出现在他梦里的那个人。   心脏像是被注入了兴奋剂,一刻不停地扑通扑通跳。这种从未有过的失控感让他开始产生一阵难以言喻的慌张。   经历了连续一周的失眠后,贺璞宁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生活被彻底被打乱了。 第53章   本是下班后难得的放松时间,结果贺璞宁不声不响地扔过来这么大一个重磅炸弹,酒还没怎么品出什么滋味来,人就已经变得恍恍惚惚。偏偏始作俑者还一脸平静地坐在身边。   “那你后来又见过他吗?” 沈炽急忙接着问。   贺璞宁迟疑了一瞬,而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就连贺璞宁自己都觉得,这段经历像天方夜谭一样毫无根据。   他连那个人的名字都不知道,面貌也有些模糊,对方看上去很瘦弱,身子躲在宽大破旧的雨衣里,像是下一秒就要被风吹倒了。大概是天气太冷,手腕上微小的血管被冻得发紫,从苍白的皮肤里映出来。   看到他趔趄躲开险些摔倒的那一瞬间,贺璞宁甚至想不顾一切地搂住他的腰,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伸出手,仿佛曾经做过无数次一般。   只是他还没来得及触碰到,那人已经头也不回地仓皇跑开了。   确实,贸然对一个陌生人说,我经常梦见你,怕是只会被当成来骚扰的变态而已。   贺璞宁习惯了一板一眼的生活,他上了那么多讲授管理学和领导力的课程,从年幼时便被当做继承人来培养,没有人会允许他的生活出现一丝一毫的意外。   可是自那日起,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不断生长,逐渐挣扎着企图破土而出,就要脱离他的掌控。   夜晚变得漫长而难以入眠,就连白天都心神不宁,睁眼闭眼都是那一双眼睛,像一握幽深的湖泊,深沉而哀伤地望着他。   失去控制的感觉实在不好。   如果这样的情况再持续三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去预约心理医生。   沈炽忍着耐性听他讲完,一口气堵在胸口险些没缓过来。   “拜托,我的大少爷,你只是老爹叫贺鸿升,家里有点钱,自己又恰好在贺氏工上班而已,不要天天顶着一副签了卖身契的样子去工作好不好!看看谁家富二代能跟你一样惨,简直把自己熬成了苦行僧。”   “我只是…… 不喜欢这种感觉,像是丢了一件东西,可是自己却想不起来丢在了哪里,找也找不到,甚至不记得丢的是什么。只感觉它似乎对我很重要。”   贺璞宁垂眼望着手中的玻璃杯,吧台灯光昏暗,沈炽看不清他的神情。   杯子里的冰块已经融化成一滩清水,沈炽也没了再喝下去的心思。他转头看向贺璞宁:“还是去见见吧。”   沈炽见他神情微愣,继续语重心长道:“医生也要对症下药才行。这个人呢,就是你的症。说不定只是碰巧长得像而已,人家或许根本不是你梦里想的那个样子。好好地见一面,坦诚相待,兴许就释怀了。你这么一天天憋着死扛,迟早有一天把自己熬垮了。”   贺璞宁没有回答,也没再喝酒,   半晌,贺璞宁将剩余的一口威士忌一饮而尽,拎起旁边的外套对沈炽说:“陪我去吃点东西吧。”   沈炽随他驱车出了停车场,贺璞宁却没说去哪儿。不过他们这些人常去的高档餐厅也就熟悉的几家,沈炽这么自然地想着,便也没有多问。只是车子开了二十分钟,却不是任何一个他熟悉的方向。   沈炽心里的疑虑越来越大,直到汽车驶进一条狭窄喧闹的美食街里。   贺璞宁熄了火,对他说:“前面的路不好走,就在这里停吧。”   沈炽愣愣地 “嗯” 了一声,跟在贺璞宁身后打开了车门。他从来没来过这里,只依稀记得附近应该是大学城。两边开的都是些没名没姓的餐饮店,夹杂着给手机贴膜和卖小饰品的摊子,热火朝天的大排档外面坐着一张张青涩稚嫩的脸。大喇叭喊着九块九任意挑选,100 块可以从街头吃到街尾。   沈炽今天穿了一身休闲运动衫,还没有那么突兀。反倒是贺璞宁,一身标准的高定西装三件套,锃亮的皮鞋一尘不染,怎么看都和这里不搭调。路过的行人和自行车都忍不住绕道走,唯恐不小心溅起泥点,惹到什么根本赔偿不起的人物。   沈炽苦哈哈地看了看这里的环境,他今天穿的可是一双费力抢了好久的限量球鞋,平时当宝贝似的,恨不得放在橱窗里供起来,平时哪儿舍得走这种又脏又破的地方。可贺璞宁却面色坦然,毫不在意地踩在泛着油污的泥泞路面上。沈炽感到一阵牙疼,但也只好跟在他后面,小心翼翼地踩着泥坑里的砖块。   他们在一家快餐店门口停了下来。很简陋的门面,廉价的红色塑料薄膜用白底写着 “津津有味” 四个大字,墙面已经斑驳,门框上也沾着常年烟熏火燎的污渍。没有脏乱差到不堪入目,但也绝对算不上鹤立鸡群,怎么看都不过是一间普通到毫无特点的老店。   贺璞宁镇定自若地站在门前,垂在身侧的手却在黑暗中不自觉地开始发抖。   幸好沈炽忙着看路并没有注意到。   贺璞宁凝视着眼前的招牌,好一会儿才开口道:“进去吧。”   沈炽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还没来得及惊讶,就看到贺璞宁已经伸手撩开了帘子。   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店里只稀稀拉拉地坐了三两桌客人,老板坐在里面看电视。   贺璞宁看都没看墙上的菜单,径直走到收银处点了一碗面,而后转身问沈炽:“吃点什么?”   沈炽眼睛骨碌碌转了好几圈,最后要了一份板烧鸡腿和卤肉饭双拼。   他们找了角落的一张桌子坐下来。贺璞宁熟练地抽出几张纸巾擦了擦桌子,没过几分钟,老板便端着热腾腾的饭食放在他们面前。   “二位慢用哈,咸菜在出餐口自取。”   沈炽犹豫着掰开一双一次性木筷,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口。米饭不软不硬,卤肉肥瘦相间,炖得软烂入味,鸡腿的个头也很对得起它的价格,上面还淋了厚厚的一层照烧酱,看上去很有食欲。   如果是作为工薪阶层,这里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但放眼这个北京,这样的店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再怎么卖力地夸奖,也只算得上比平均水平稍微好一些而已。他们这些人,什么山珍海味没见识过,哪里会真的被一碗面而折服。退一万步说,就算是为了图方便,随便填肚子,这里和贺璞宁上班的地方也并不顺路。为了这么一碗面,驱车绕远花了将近半个小时   沈炽心思活络,很快便猜到了贺璞宁选这里是什么意思。   “那位——在这儿呢?” 他意有所指地问。   贺璞宁却没回他的话,也不知道听见了没,盛了口面汤放到嘴边。   “还是不对……” 他眉头微皱,像是在自言自语。   自那晚以后,他又叫了好几次这家的外卖,却再没遇见那个寻找已久的味道,和记忆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人。   一切都像是他兀自幻想出的一场虚无的闹剧。   沈炽心里满是好奇,四处张望着,连饭都没吃下去几口,他压低了声音问贺璞宁:“到底是不是啊,急死我了你。”   贺璞宁低头吃面,好一会儿才说了一句:“别看了,人不在。”   沈炽什么也问不出来,只好憋屈地无功而返,愤愤地咬了一口鸡腿。   店门口又进来一个人,看模样是个中年男性,穿着不知道哪家企业的工装,身上零星落了一些油漆的痕迹。   他似乎是店里的常客,利落地点了道盖浇饭,便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老板闲聊。   “又是这么晚下班?” 老板一边盛菜一边问。   “哪呀。” 这人抱怨道,“还没上班呢,我吃饱了赶紧过去。”   “怎么,改成上夜班了?”   “可不是么,冬天里环保那边查得严不让开工,现在好不容易开春了,得赶紧赶进度,我们全都改成了三班倒。唉——北京的日子不好混呐。”   老板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若有所思地望着眼前咕嘟冒泡的汤汁,却没接他的话。   “今天怎么就你一个人?” 等菜的时候,这人接着问道,“冯姐跟小陈呢?”   “你冯姐回老家接孩子去了。小陈——” 说到这里,老板突然叹了口气,“他要辞职了。”   “啊?” 问的人也难免惊讶,“怎么突然就不干了?”   “他说家里还有几个亲人,一直念叨着要他回去。估计也是留在这赚不到钱吧。我能给开的工资又少。就跟你说得是的,北京这地方,外地人呆着多难熬啊。就说我跟你冯姐,来来回回跑了多少次了,到现在我家孩子那转学申请也没弄下来……”   那听着的人扒了一口饭,又要了瓶冰啤,对着闷了一大口,才继续说:“可惜了。小陈长得这么标志又讨喜一小伙,我还寻思给他介绍找个对象呢。说起来,总是小陈小陈的,等到人家都要走了,我也不知道他叫啥。”   老板难得笑了笑,给他的杯子续上热水。   “叫陈安。”   热腾腾的面汤里,突然跌落进一滴透明的液体。   角落有个放大了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阵叮叮哐哐桌椅推搡的声响,似乎是有什么人着急地站了起来。   “璞宁?你没事吧?你…… 你怎么哭了?” 第54章   作者有话说:下章又要见面啦! 明晚单位有个酒局,估计结束的不太早,赶早的小伙伴可以后天再来_(:з」∠)_   沈炽问他为什么会哭,他依旧答不上来。   可是只是听到 “陈安” 这个名字,就感觉心脏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刺了一下,传来细细密密的酸涩与疼痛。他明明应该跟这个人素昧平生,但身体却像是不受他控制,拼了命地想靠近对方。   贺璞宁觉得他的人生像是被人生生挖去了一处,让他对自己感到越来越陌生。   那日以后,贺璞宁像是跟自己杠上了,工作起来更加不要命。仿佛要用一些可掌控的忙碌去抵抗那些不能掌控的情绪似的,只要自己够忙就可以不去想。   不去想陈安是谁,陈安为什么要离开,陈安是不是真的如他们所言,在这拥挤过度的北京难以立足。   手下负责的新商场终于通过了验收顺利开业,团队为此加班忙活了好几个月,此时颇有种大功告成的感觉,吵着要去好好庆祝一番。   贺璞宁早就答应过,自然欣然应允,提前便让岳哲订好了包厢。   到底是一群热情气盛的年轻人。虽然刚开始碍于贺璞宁的身份有片刻的尴尬,但酒过三巡热气上头,一帮人也按耐不住,纷纷暴露了本性,气氛很快热闹了起来,KTV 里响彻着一阵阵的鬼哭狼嚎。   平日里再怎么正经,贺璞宁也终归是一个和他们差不多的同龄人而已,几个胆子大的趁机开始灌他的酒,难得有这样起哄的机会,到最后几乎是每个人打了一圈。岳哲看着暗暗心惊,几次想替贺璞宁挡下来,又被他默不作声地按了回去。   聚餐嗨到深夜才结束,包厢里早就喝得横七竖八,饶是贺璞宁都不免有些头晕。他强撑着目送几名女生一一上了车,直到路边只剩他和岳哲两个人。   一阵冷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把路灯下的影子吹乱了。   贺璞宁还在原地定定地站着,他只穿了件风衣,此时垂手站在树下,衣角在风里空荡荡地摇摆。   岳哲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萧瑟来。   他忍不住说了一句:“副总,该上车了。”   贺璞宁却动也没动,也没回他的话。   “副总?” 岳哲以为他没听见,便又喊了他一声,“我送您回家吧?”   他话音刚落,却看见眼前的背影脚步有些不稳,紧接着身形一阵轻微的摇晃,突然间毫无防备地向后倒去——   “副总!”   岳哲惊呼一声,急忙冲上前扶住了他,这发现贺璞宁已经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全身上下散发着浓重的酒气。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贺璞宁喝醉,对方的酒量明明很好,跟各公司的老总在酒桌上总能左右逢源,今天虽然被灌得猛了一些,但也不至于醉到站都站不起来。   不过当下显然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岳哲将人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半推半扶着往车里挪。贺璞宁虽然看上去清瘦匀称,但架不住身高摆在那里,此时醉得像摊烂泥一样,岳哲费了好大力气,才艰难地把人拖到了车后座。等终于把贺璞宁安顿好,他已经出了满额头的汗。   贺璞宁虽然醉得不轻,却没什么喝多的糗态,整个人不哭不闹,甚至比平时更为安静,靠在后座上紧紧闭着双眼。   岳哲还以为他睡着了,便打算直接将人送回公寓。结果汽车刚准备转弯的时候,身后猝不及防地响起了一个冷冷的声音。   “饿。”   岳哲被这么冷不丁地一句话给吓了一跳,方向盘重重一转,心脏险些从喉咙里蹦出来。   幸好这个点路上并没有什么车,他惊魂未定地瞄了眼后视镜,贺璞宁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醒了,他也不说话,整个人没什么表情,朦着眼出神地望着窗外。   “饿了?” 岳哲望着后视镜里的人,将信将疑地开口询问,“要先带您去吃点东西吗?”   贺璞宁反应了好一会儿,眼神才勉强对上焦距。   “不去。” 他说,“回家。”   “现在就正往家走呢。” 岳哲小心翼翼地回他,感觉自己跟哄人似的。   他比贺璞宁还大些,只是平常贺璞宁说话做事都有着和年龄不符合的老成,他便从没仔细想过这事。直到今晚,他似乎才从对方的身上看出些少年气性来。   贺璞宁听罢,却立即坐正了,皱着眉头说:“不对。”   “不对?” 岳哲一脸问号。   他来回接送了贺璞宁大半年,除了公寓就是贺宅,从来没听说他还有别的住处。   岳哲也不敢贸然往前开了,车速越来越缓,他试探着问:“是不是要回董事长那边?”   贺璞宁却仍然固执地重复着:“不对…… 路不对…… 我要回家……”   车窗外的风景不断闪过,贺璞宁的眼睛雾蒙蒙的,看上去满目茫然,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岳哲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车子已经绕着这一片转了两圈,贺璞宁却还是不肯说到底要去哪里。   公司不对,公寓不对,贺宅也不对,岳哲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好顺着话问:“您家在哪儿呢?”   贺璞宁垂下眼,阴影遮盖住他大半张脸。   他突然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独,像是被人抛弃在了无垠的荒漠,能抓住的只有划过指尖的空气。   半晌,他的眼眶开始一点点地泛起湿润与红色,喃喃地望着自己的掌心说:“家…… 找不到了……”   今年开春也不知怎么的,北京一场一场雨连着下个没完,淅淅沥沥地惹人烦躁。虽谈不上有多大影响,但温度始终都暖不上去。已经好几天没见到太阳了,树上的嫩芽憋了许久,也跟闹脾气似的,死活不肯冒头。   春天似乎来得格外缓慢。陈安给面前的茶杯续了些热水,将身上的外套又裹紧了几分。   脚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有跑跳时还有些隐隐的疼痛,连带着一块不太好看的痂。   那晚和朵朵视频聊天时,被程倩不小心看见了脚上的纱布,对方来来回回连着追问了好几次,陈安才含含糊糊地说不小心摔倒了。   他原本没在意,谁知道没过两天就收到了程倩寄来的包裹,都是些消炎去肿的药膏,还带着医院的处方单,上面一笔一划地认真写着每日的用法用量,一看就是许明辉的笔迹。   陈安有些好笑,心想这两个人,难道北京的医疗水平还不如一个小小的矿区医院不成。他握着那张处方单,试图扬起嘴角,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喉咙阵阵发堵,有一丝一丝的酸楚逐渐爬了上来,如疯长的藤蔓般侵占了整个胸口。   那个雨夜收到的创可贴仍静静躺在口袋里,陈安未曾拆开,直到边角处翘起了褶皱,眼看着就要从包装里露出头了,他才有些依依不舍地拿出来,放进了保存着领结的盒子里。   他还是把回矿区的火车票退掉了。   程倩问他是不是在矿区出了什么事,他半真半假地说,店里最近实在缺人,年初又不好招工,他没经得住老板的挽留,还要继续再帮忙一阵子,晚两个月再回去。   陈安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这种谎。   他来到北京,原本只是想着能见一面,如果可以…… 可以更多的话,再问一句,你过得好不好。   可是那个人,却似乎并不像他想象中过得那般好。   等他意识恢复过来,自己已经站在火车站的退票窗口,手上攥着几张刚结算完的现金。   候车厅还排着长队,有人在身后不断催促。   陈安恍恍惚惚地离开,头一次在北京打了回车,用刚刚退掉的票钱。   他并没有去别的地方,出租车径直开到了贺氏大楼的门口。   陈安在马路对面站了整整一天,迷惘地望着里面的人来来去去,楼里的灯光亮了又暗,却始终没有他要找的那个身影。   一直等到夜里八点多,他才看到贺璞宁终于出现在了门口。   对方穿着一身深灰色西装,胳膊上搭着一件毛呢外套。他神色匆匆,手上还拿着厚厚一沓白色的打印纸,一边往外面走,一边不时地朝身后的几个人叮嘱着什么。   陈安定定地望着,直到目视着对方坐上了车。   还是那辆熟悉的汽车,不过车门上的划痕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日回到家他便病倒了,高烧连发了好几天,直到实在扛不下了才到医院挂了水,体温才终于慢慢退了下来。   幸好回到店里,老板还没打算辞退他。   杨文磊有更忙的事情要做。他家小孩的转学申请终于通过,夫妻俩喜出望外,拿到通知的当天便迫不及待地买了回乡的车票。   “小陈,店里这两天辛苦你先顾着,我跟冯姐接了孩子就回来。”   刚请了那么久的假,陈安此时也说不出一个 “不” 字。不过几日都是阴雨连绵,店里的客人并不算太多,他面前也还能顾得住。   又是一杯热茶喝完,茶叶已经泡不出什么颜色了,陈安默不作声地将它们倒进了洗菜池。   他望了眼店外,下了一整天的雨终于停了。他正考虑洗完杯子后要不要关门回家,收银台的电话铃却蓦地响了起来。   陈安平常地接起,电话那头是一个略带急促的男声:“喂?是津津有味吗?现在还能点餐吗?” 第55章   陈安平常地接起,电话那头是一个略带急促的男声。   “喂?是津津有味吗?现在还能点餐吗?”   虽然炉子还没有关火,但剩的菜也不多了,陈安想了想便回道:“可以,但是配菜不太够了,有的菜可能做不出来。”   对方急忙说:“没关系,简单煮碗面就行,不要太油,清淡一些。可以的话再加一碗热汤,醒酒用的。”   陈安一一应允下来,又找了纸笔记下要派送的地址。   “稍微有点儿远啊…… 得多等一会儿,估计一个多小时。”   “没事没事,能送到就行。”   对方总算应允下来。终于把晚饭订好,岳哲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一路上兵荒马乱,贺璞宁死活不肯说自己要去哪儿,岳哲没办法,绕着小区附近转了好几圈,最终还是决定先把人送回了住处,幸好密码锁还没改,客厅的陈列一成未变,贺璞宁也没有真的搬家。   只是还没来得及喘口气的功夫,贺璞宁突然捂着嘴,满脸痛苦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扶着墙跌跌撞撞地就要往洗手间的方向走。岳哲暗道不妙,紧忙上前想要扶住他,可还是晚了一步。贺璞宁不小心撞到了浴缸的边缘,一时间没有站稳,整个人狠狠地摔倒在了地上。   “副总!您没事吧?!”   贺璞宁看上去并不像没有事的样子。额头磕到柜门的一角,立即划出了一条骇人的伤口。   岳哲被他吓得险些心脏骤停,可还没顾得上去找医药箱,下一秒,贺璞宁便抱着马桶剧烈地呕吐起来。   贺璞宁晚上本就没怎么吃东西,又被团队的同事洋酒啤酒各种掺在一起灌,此刻胃里翻江倒海,险些把胆汁都吐出来。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因为体力不支,艰难地挪着身子瘫倒在了墙角,一张脸早已变得惨白如纸,只有额头上擦破皮的伤口带着刺目的红。   贺璞宁紧闭着一双眼,双手虚虚地在半空中摸索,声音如同被砂砾纸摩擦过一般沙哑。   “咳,咳…… 水……”   岳哲急忙把早就倒好的温水递了过去。   贺璞宁摸索着接过来水杯,挣扎地扶着浴缸边缘坐起来漱口。他手指发颤,根本握不稳杯子,一杯水洒了不少在身上。   岳哲给贺璞宁当了这么久的助理,见惯了他平时运筹帷幄的干练模样,还是头一次看他露出如此狼狈的一面,一时间感到五味杂陈,胸口一阵说不出的酸楚。   他这时才恍然意识到,贺璞宁也不过才二十出头而已。   伤口还在往外不停渗着血,岳哲看着心惊,贺璞宁却怎么也不肯让他包扎,甚至拒绝他的任何触碰。只嘴里不停喃喃着不舒服,要吃面。   这个时间,哪里还有面店开着门?何况贺璞宁现在的状态,根本不可能离开沙发半步。岳哲没有办法,翻箱倒柜才找出一包还没过期的速食拉面。   他忙不迭地煮好端到贺璞宁面前,对方却看都没看,只闻了一口就一脸嫌弃地推开了:“难吃。”   没想到贺璞宁喝醉后居然是这般心性,简直像叛逆期和家长闹脾气的高中生。岳哲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贺璞宁却还不依不饶地,一副不吃到一碗心满意足的面条就不放过他的架势。   电光火石间,岳哲突然想起了上周那个下了瓢泼大雨的夜晚。   贺璞宁吃了一口外卖后便一反常态地冲出了办公楼,全身淋了个透湿才回来。他神情恍惚,却不许他把那碗早已凉透的面条倒掉,而是毫不嫌弃地吃了个精光。虽然他没点同样的饭菜,但也不难看出,那碗面似乎很合贺璞宁的口味。   那天,那天叫的外卖是哪家来着……   岳哲飞速掏出手机看了看当天的订单,打开店铺却显示已经歇业。他心里一凉,却不肯死心,抱着试试的心态拨通了上面留的店家电话,却意外地被人接通了——   “您好,哪位?”   陈安看了看要送餐的地址,离店里并不算近,他想了想,反正是最后一单,便干脆把剩下的卤味全都加到了这碗面里。   塑料盒被塞得满满当当,陈安担心汤会洒出来,一路上用力攥紧了袋子的束口处。   出门的时候只顾着惦记外卖,却忘了戴手套,迎着被风这么吹了一路,等终于到了小区门口,陈安的双手已经被冻得通红。他有些艰难地掏出手机,用力哈了好几口热气,指节才勉强恢复了一些知觉。   幸好对方很快联系了门卫处,他没有在外面继续冻太久。   津津有味的饭菜廉价却普通,平日里点外卖的大多是附近的学生和工薪阶层,陈安还是头一回来这样的高档小区送餐。道路弯弯曲曲地藏匿在花坛里,夜幕已深,更是连楼侧的数字都要看不见。他绕了不少个弯,又回去问了门口的警卫,才终于找到要送的那家楼下。   岳哲早就接到了外卖的电话,人却迟迟不到,心急如焚地在玄关处踱步,又时不时担忧地朝客厅望上一眼。   贺璞宁蜷缩着坐在地板上,整张脸深深地埋进膝盖里,看上去似乎已经睡着了。   可是岳哲知道,只要自己走到对方半米以内的距离,贺璞宁便会立即警觉地抬起头,怎么也不让他再靠近。   又过了十分钟,外面才终于响起了门铃声。   岳哲如临大赦地跑去开门。打开门,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两个人却双双愣住了。   “又是你?!”   都道事不过三,可他已经是第三次遇见眼前的这个人了。   偏偏头两次的经历还都不是很愉快。   陈安倒比他反应更快,迅速收拾好了自己的表情,故作神色如常道:“是你点的外卖吗?”   岳哲神色复杂的点点头。不过这次他没有再找茬的心思,眼下还有个更大的麻烦在客厅坐着呢。   岳哲快速地接过陈安手上的外卖袋,正要关门送客之际,身后却蓦地响起一阵 “噔噔蹬” 的脚步声,带着明显紊乱的呼吸。   倏忽间,一条修长有力的胳膊穿过他的身侧,牢牢地抓住了眼前人的手腕。   “不要走。”   这个声音,他明明听过无数次,在大大小小的集团会议上,在日复一日的繁忙工作中,永远都是沉着冷静,不含一丝感情和温度的。就连在自己一手负责的开业庆祝晚宴上,也只是淡淡地鞠躬说了句,感谢团队的付出与支持。   此时此刻,它却带着满满的急促,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对着门口的这个平凡如一粒尘埃的陌生人说:“不要走。” 第56章   贺璞宁怎么也无法走出那段梦魇。   在梦里,他似乎始终保持着寻找,好似行走在一条永远也到达不了终点的路上。   找寻于他而言不是一种习惯,更像是一种本能。他不知道尽头是哪里,也不知道有什么在等待着他,只是身体急切地渴求着向前,稍稍放慢些功夫,恐惧就会迅速蔓延到整个胸口,好像什么东西就要失去了一样,再也找不回来了。   他总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影子,那人消瘦的厉害,披着一层灰沉沉的月光,停留在某一个空旷寂寥的秋天里。   有什么东西在他脑海深处呐喊,回音萧瑟,他却看不见它。层层叠叠的记忆如同纱帘,一次又一次覆盖下来,幕后的身影变得愈发模糊。   再近一点,要是能再近一点就好了……   那人似乎近在咫尺,只是仿佛转过了身,像是又要消失了。   他终于鼓起勇气,朝着那个身影狂奔而去——   “不要走……!”   突然地,眼前的纱帘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掌心下温润的触感,带着深夜雾气的潮湿与寒凉,还有一丝微弱的暖意,如同刚刚化开的冰泉一般汩汩流淌着,他甚至能依稀感受到皮肤下脉搏的跳动。   咚,咚,咚。   北京的冬天总是如此漫长,寒风在夜里肆无忌惮地叫喊,横行霸道地占据着初春的日子。   指尖下此刻的跳动却是如此真实,像是要把包裹住全身的冰霜都融化掉了。   情不自禁地,他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住了那份温暖。   手腕蓦地被抓住,这次陈安却没有来得及逃开。   他还没恍过神,就跌入到了一个密不透风的怀抱里。   鼻腔里迅速涌入铺天盖地的酒气,他听到了来自另一个人的呼吸。   紊乱的气息一股一股地喷薄在耳后,带着烫人的热度,缠绕住他的脖颈。   他听见耳畔的那个声音对自己说:“不要走。”   玄关的灯开得实在是太亮了,陈安蓦地感到了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   四年的时间过去,他本以为自己早就该忘记了。   可是指尖的触感,却诚实又清晰地告诉他了答案。   少年模样已经完全褪去,肩膀变得更加宽阔,衬衣包裹住的身体紧实匀称,环在他腰侧的手掌干燥又温暖。   陈安迷惘地想着。当年他专程跑到县城买许多新衣服,它们浩浩荡荡地占据了自己大半个衣柜。现在,却似乎都已经不能再穿了。   他甚至还能回忆起那双手的力道。手掌明明并不宽厚,看上去修长纤瘦,连一块小小的面团都和不好,却在无数个治疗结束后的傍晚,将他稳稳地背起,走过医院走廊漫长而沉重的一段路。   回忆如此鲜活淋漓,从未在自己的脑海里离开过。   “小……”   他只低声喊了一个字,就不敢再开口。唯恐动静大一点,就要把人惊醒了。   四周的酒味越来越浓重,陈安觉得自己也像是喝醉了。辛辣的烈酒刺激地滑过喉咙,呛得他险些掉下泪来。   他应该要马上逃跑的,可是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似的,怎么也无法挪动分毫,只得定定地站在原地,任由那双抱住自己的双臂变得原来越紧。   贺璞宁不知道的是,他从来都不忍心拒绝。   不管是当年的那句 “等我回来”,还是如今的这句 “不要走”。   看着眼前紧紧相拥在一起的两个人。岳哲用力捂紧了嘴,才控制住自己没有在此时此刻露出太过奇怪的表情。   他脑子还处在宕机的状态,怎么也想不明白,十分钟之前还仿佛长满尖刺,激烈地抵抗自己靠近的贺璞宁,怎么突然就转了性子,变得温顺又平和了起来?   “我不走。” 他听见那个外卖员说,“我们先进屋吃饭,好不好?”   好一会儿,贺璞宁才缓缓地点了点头,只是侧脸依旧埋在他的颈肩,没有丝毫动弹的意思。陈安稍稍挣脱一下,他就把胳膊锢得更紧。   “小普。” 陈安轻声喊着他的名字,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的力道,“面要凉了。”   贺璞宁才终于放开了他,只是依旧牵着他的手腕,像是唯恐松开一点,人就又要消失不见似的。   陈安拿他没办法,只好犹豫地看向岳哲:“能不能麻烦你找个碗来?再把这份冬瓜海带汤热一下。”   岳哲点头如捣蒜,目不斜视地接过陈安手中的袋子,而后头也不回地一股脑地溜进了厨房。   他担心自己再看下去,明天就能收到贺璞宁发来的辞退报告书。   厨房门被 “砰” 地一声从里面关上,诺大的客厅顿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陈安这才有机会仔仔细细地看向贺璞宁。   眉眼依旧是他熟悉的模样,只是此时头发凌乱,衬衣扣子也挣脱开了好几颗,脸色泛着不健康的苍白,额头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伤口,看上去像是刚划破的,还带着未干的血迹。   茶几上放着岳哲打开却没能用上的医药箱,陈安鼓起勇气,动了动被他抓着的手指:“松开一点,我给你上药。”   幸好贺璞宁没有再反对,只是目光炯炯地看向他:“你先答应我。”   “答应什么?” 陈安没听明白。   贺璞宁侧过脸,眼神飘忽着,像是在回避这个问题。   陈安却也停下动作,安静地等着他的回答。   许久,贺璞宁才犹豫着说:“你能不能…… 不去北京?”   拿着棉签的手瞬间凝固在了半空中。   记忆如同倒带般回溯到那个飘着药膏味的浴室里,少年顶着满身的伤疤,眼神里满是试探和期盼,小心翼翼地问他:“你能不能,不跟周皓去北京?”   心脏像是被用力揪了一下,传来一阵细细密密的酸楚。   陈安想起来自己在楼梯间偶然听到的交谈,他拨开贺璞宁额前垂下的碎发,四目相对间,陈安小声问他:“还记得我是谁吗?”   贺璞宁怔愣片刻,目光定定地看着他,表情却浮现出一丝茫然。   他拼尽全力地回想着,却像是遇到了一个难解的题,眉头越皱越紧,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呼之欲出,又被强硬地按压回去,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道反复拉扯,疼痛叫嚣着席卷了大脑。   贺璞宁终究没能抵抗下去,拳头用力敲击着自己的太阳穴,发出一声痛苦的低吟。   “小普?小普!小心伤口!”   陈安被他惊了一跳,急忙抓住他的手腕,可伤口还是重新裂开了,刚包好的纱布上立刻浮出一块血迹。   “小普…… 对不起…… 不想了,我们不想了……”   他死死抓着贺璞宁的手指,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滴在两个人交叉的指间。   贺璞宁像是突然慌了神,有些无措地抹掉他眼角的湿润。   “别哭……”   他一遍一遍地抹着,那眼泪却像是开了闸,怎么也抹不完,反而越来越多。   贺璞宁满眼焦急,开始不停地四处张望。   片刻后,他突然站起身,拿起电视旁用做装饰的一幅画,将它塞到了陈安的怀里。   “别哭…… 不用担心,我有钱……”   漫长岁月里筑起的防线终究还是溃不成军,眼泪迅速浸透了衬衫,陈安把脸埋在他的肩膀,给了他第一个颤抖的、主动的拥抱。 第57章   贺璞宁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窗帘没有合上,此时静静地垂在角落,阳光争先恐后地挤进来,整个房间都泛着流动的金黄色,明晃晃地打在人的身上。   大脑还没从昨夜的宿醉中完全苏醒过来,传出一阵一阵钝钝的疼痛。贺璞宁揉了揉眉心,摸到床头的手机看了眼屏幕,才发现时间居然已经逾近中午了。   工作以来,这还是他头一回迟到。   窗外的天空是一片澄澈的蓝,飘着轻薄如羽的毛卷云,预示着今日明媚和煦的天气。淅淅沥沥下了小半个月的雨,北京终于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晴天。   贺璞宁却无暇顾及这些。   闹钟不知为何没有如约响起,脑海里仍旧混混沌沌,只记得昨夜被同事灌了许多酒。他原本有很好的自控力,酒量也并不算低,昨晚却不知怎的,像是故意想要喝醉似的,一切递过来的酒杯全都来者不拒,五颜六色的空瓶在面前的桌子上摆了长长一排。   额头上突然传来轻微的钝痛,贺璞宁下意识地抬手按住,指尖感受到的却不是皮肤,而是粗糙干燥的触感。他借着手机屏幕的反射才看清了,自己头上不知为何贴了一层厚实的纱布。   记忆最后只停留在停车场,酒精在身体里上蹿下跳,只觉得身体越发的不舒服,一阵头重脚轻后,眼前的景物便开始扭曲模糊起来。终于支撑不住倒下去的一瞬间,他依稀听见了岳哲在身后惊慌失措的叫喊。   已经记不得是怎么坐上车,又怎么回到家的。贺璞宁只感觉自己似乎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站着一个人,依旧是那双熟悉的眼睛,带着将要落泪的湿润。   这一次,他却看清了那个人的脸。   那人看上去比自己要年长几岁,并不是什么让人过目不忘的长相,只能算清秀柔和,却像是一笔一划都刻在他心里一般。   贺璞宁身形一振,他略带急促地坐起身,正要起床的时候却险些被绊住了脚,才发现床头不知何时放着一张椅子。   他并没有这样的摆放习惯,这张椅子明显是有其他人搬到这里的。   手边的床单略微皱起,无声地昭示着方才有人在这里坐了许久,兴许是熬了一整晚,那人支撑不住趴在床边睡着了,床单浅浅地凹下去一小块。   贺璞宁恍惚着把手放了上去,掌心传来一丝微弱的余温。   那人似乎才刚走了不久。   贺璞宁的眼神染上急切,他有些惶然地跑出卧室,客厅却并没有预想之中的那个略显瘦弱的身影,只有岳哲窝在沙发上正抱着靠垫打瞌睡。   岳哲被卧室门撞上的声音惊醒,迷迷糊糊地从沙发上坐起来,一边哈欠着一边打招呼:“副总,早啊……”   “人呢。” 他冲过去看向岳哲。   “…… 谁?” 岳哲揉着眼睛从指缝里看向他,脑子还没开始转。   “昨天晚上,除了你还有谁?”   “哦,您说那个送餐的啊?您昨晚喝大了,抓着他的胳膊怎么也不撒手,他估计也是没办法,就留在这呆了一晚上。这不刚刚才走,现在估计还没出小区门呢——哎?副总?您去哪儿?先把鞋子穿上——!”   贺璞宁根本没耐心听他说完,只听见人似乎刚走,便头也不回地打开门就冲了出去。   他甚至来不及等电梯,顺着安全通道 “噔噔蹬” 跑下楼,却并没有看到自己期盼的那个人,直到他一路追到小区门口,才被门卫告知,方才确实有个人骑着电动车出了大门。   “我还想这里是高档小区,哪儿见过骑着电动车出入的,开门的时候还格外留意了一下,差不多走了有十分钟吧。” 门卫如此对他说。   头顶的天空晴朗开阔,柏油马路上车水马龙,汽笛声混着轮胎的摩擦闹哄哄地在耳边响起,时不时有陌生的行人经过,便会迅速地被淹没在喧嚣的都市洪流里。   更不要提一辆早就走远的电动车。   他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孤独,像是被人随意丢弃了似的,心里没有来地感到一阵慌乱。双手垂在身侧紧握成拳,却只能眼睁睁地感觉着有什么东西从指尖溜走,怎么也追不回来了。   在门口静默站了好一会儿,直到警卫委婉地出声提醒,贺璞宁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居然连鞋子都没顾得上穿。   贺璞宁虽然没有刻意打扮自己,但在人前也从来都是衣冠齐楚,西装向来妥帖挺括,衬衣没有一丝褶皱,昨天的衣服更是从来不会出现在第二天的身上。   可此时,他却光着脚,蓬头垢面站在门卫室外。他头发凌乱,身上只有一套单薄的睡衣,满脸都是宿醉后的憔悴。若是不小心被哪个熟人或者下属撞见,恐怕惊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   脚底踩在凹凸不平的地面上,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贺璞宁却无暇顾及这些,他有些失魂地转过身,才看到岳哲不知什么时候追了过来,正拎着一双鞋气喘吁吁地往自己这边跑。   “您出门,好歹…… 好歹穿双鞋…… 妈呀累死我了……”   远处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反射出剧烈的光线,刺激得人禁不住眯了眼睛。   许久,他才一言不发地蹲下身将鞋子穿好,语气极轻地对岳哲说:“回去吧。”   到家打开门后却不是预想中的冷清,而是闻到了一股饭香从屋内飘来,带着热气腾腾的面食的味道。   绕过玄关,他才发现餐桌上整齐地摆着一份早餐,因为担心变凉,还被人用碗盖认认真真地扣好了。   岳哲看着他的神情,斟酌着措辞说:“啊这个,就是昨晚那个送餐的小哥做的。他看您家没什么吃的,早上专门下去买了点菜。说起来我还忘了给他菜钱……”   贺璞宁将盖子一一打开,发现是一盘煎好的蛋饼,一碟凉拌黄瓜,还有电饭煲里温着浓稠软烂的皮蛋瘦肉粥。   贺璞宁不喜欢吃葱,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这盘蛋饼却也恰好没放一点葱花。   “一早就做好了,现在可能有点凉,要不我去给您热一下?” 岳哲试探着问。   “没事,温度刚好。”   他咬了一口蛋饼,饼皮煎得酥脆金黄,裹着细细切成丝的土豆和火腿,内里还有一层调配好的酱料。   简简单单,却是他许久都未尝过的家常味。   贺璞宁一言不发地将它们吃了干净,直到最后的一点拌黄瓜都只剩下了汤汁,才缓缓放下了筷子。   也不知道该算早餐还是午餐的一顿饭,岳哲见他吃完了,才犹豫着问他:“昨晚那人,您认识吗?”   贺璞宁沉默许久,最后垂下眼,望着自己空空的手掌说:“不认识。”   自那天起,只要得了空闲,贺璞宁便会驱车到美食街这边来。   他像是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上班族,开始规律地过起朝九晚五的生活,时间一到绝对准时走人,偶尔如果耽误了些功夫,还会不自觉地露出点隐隐地急切。   团队的几个年轻小姑娘都私下八卦,说副总是不是新交了女朋友,还拉着岳哲一顿旁敲侧击。岳哲哭笑不得,再三发誓说从没见过贺璞宁身边出现任何女生,才把一群将信将疑的人哄走。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贺璞宁每晚去做什么。这几天下班,贺璞宁每次都借口说有私事,匆匆忙忙地拎了外套走人,也不让他开车接送。   只偶然有那么一次,贺璞宁的车在半路抛锚,才终于给他打了电话。   岳哲匆匆忙忙地赶过去,却发现车子并不在什么高档的餐厅或者酒店附近,而是停在了大学城附近的一条普普通通的窄巷口。   贺璞宁也说不明白,自己每日来这里做什么。只是一天见不到就莫名觉得心烦意乱,工作更是完全弄得一团糟。   但是他并没有去店里,也没有再和那个人说过一句话。   多数时候,他都坐在对面二楼的一家奶茶店,混在一群年轻热恋的校园情侣中间,独自点一杯热饮。   奶茶其实做的并不好喝,充斥着廉价香精和奶粉的味道,甜的让人禁不住皱眉。贺璞宁并不关心,他甚至不会端起来喝一口,只是安静地透过玻璃窗看向对面的快餐店。   那人其实比他想象中要活泼一些,至少比在自己面前开朗许多。晚餐时间店里总是很忙,他一个人顾着所有的桌子,却还是能有条不紊地记得每桌点的菜式,也不吝啬给店里的任何一位露出爽朗的笑容。   店里没什么人的时候,他就倒一杯热茶,穿着陈旧的夹克外套,安静地坐在店门口,无声地注视着路边的人来人往。   一阵凉风吹过,他便会稍稍瑟缩下肩膀,打开冒着热气的水杯喝一口。   贺璞宁强忍着心底的冲动,才没有走到他身边,将他额前被风吹乱的碎发拨开。   有一次,贺璞宁偶然听见旁边坐着的两个女生对着那个人指指点点,甚至掏出相机偷偷拍照,嘴里叽叽喳喳地说着要发到学校论坛上去。   他突然觉得莫名不爽,花了几乎能换台新相机的钱,买下了那台相机里的存储卡。   女孩子们答应了他不再来拍摄,临走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变得更加兴奋,红着脸欢快地跑开了。   贺璞宁懒得去猜想,只攥紧了手中的存储卡,将他塞到了钱包的最里层。   如果说留学时候偶尔的梦境只是一种巧合,可现在却变本加厉,甚至侵占了他的全部生活,偏偏自己怎么也找寻不到反常的原因。   独自困扰也就罢了,那人却也像认识他似的,在自己喝醉的时候独自守了一整晚,却又似乎很害怕和他见面,赶在自己醒来之前匆匆跑掉。   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大。休息日的时候,他回了一次老宅,让管家把这些年存的相片簿都拿了出来。   贺璞宁花了整整一个下午,却没在任何一本相册里发现那个人的身影。   他将自己从存储卡里拷贝出来的照片给管家看,问对方见没见过这个人。管家也一脸茫然地摇头。   贺璞宁陆陆续续又联系了许多人,幼年玩伴、中学同学、母亲的旧友…… 却没有任何一个人认得。他甚至去了趟医院,拖沈炽调出了自己当年的住院记录,可仍旧没发现任何异常。   再又一次失眠到天亮的时候,贺璞宁顶着头痛欲裂的脑袋,不得不做了一个决定。   他准备把那人邀出来,面对面好好谈谈。   大清早驱车赶到快餐店,店里才刚刚拉开了卷帘门,还没有正式开始营业,老板一边擦着桌子一边打瞌睡。   见他走进来,老板头也不抬的说:“还没开炉子呢,您要是点餐的话得等一会儿。”   贺璞宁环顾一圈,却并没有看到他期望的那个身影。   “不好意思。” 他犹豫着问,“请问您店里那位叫‘陈安’的店员在吗。”   听见熟悉的名字,老板才终于抬起眼皮:“找小陈啊?真不巧,他今天说有事请假了。”   “那您知道他住在哪里吗?” 贺璞宁又问。   擦桌子的动作蓦地顿住,老板略带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是这样,我是他老家那边的朋友,刚好都在北京。” 贺璞宁面不改色地撒谎着,“前几日我回去了一趟,家里有人想捎点东西给他,正在车子的后备箱放着。我平时工作忙,请假出来一趟也不方便……”   老板听他说完,这才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来:“嗐!你不早说,原来是小陈老乡啊!”   他看了看贺璞宁的气质打扮,又见他语气十足诚恳,也不像是什么心思不正的人,便理所当然地以为是陈安一个在北京混得还不错的同乡好友,没再多加犹豫就把地址给了他。   贺璞宁道了句谢,拿着纸条快步走出了快餐店的门。   等重新坐回汽车里,他才发现自己手心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汗。   担心谎言被戳破,去的路上,他还是停车找了家超市,买了些零零碎碎的糕点、红酒和营养品。   载着塞满了大半个后备箱的 “特产”,一路七拐八拐,他才终于到了地址显示的那块地方。   和他来时想象的任何场景都不一样,前面居然是一大片低矮拥挤的棚户区。   大大小小的砖房藏匿在高架桥的底下,脚下是不知道多少年前修的水泥路,如今早已变得坑坑洼洼,数不清的碎石子突兀地冒出了头。   道路两边摆着各式各样卖早午饭的摊位,坐满了正闷头大口猛吃的人,每个人看上去都灰头土脸,头发像是一周都没洗过,有的身上还沾满了油漆点,鞋子更是早已穿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塑料袋和一次性木筷随意地丢弃在地上。一辆疾驰的电瓶车划过,荡起一片灰蒙蒙的尘土,连带着天空都暗淡了几分。   导航提示前方已经没有路可走,汽车显然在这里无法前进,贺璞宁熄了火,拿出后备箱里刚买的东西,脚步一深一浅地往里走去。 第58章   作者有话说:某些期待的画面快要来了   贺璞宁过惯了高高在上的优渥生活,却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地看到,这座城市隐匿在钢筋凝土之下的样子。   他学了这么多的地产知识,在这个地方却没有丝毫用途。房屋像是一堆废弃在阁楼的旧积木,见缝插针地塞在每一个狭窄的缝隙里,只为了尽可能地少占地方,或者容纳更多的人口。   原本是近日难得的晴天,在这里却丝毫不见阳光的踪影。今天终于出了太阳,窗户外伸出一根根长长的竹竿,上面挂满了陈旧掉色的内衣和棉服。衣服的缝隙里飘来一股说不出的霉味,混着炒菜做饭升起的蒸腾烟雾和油腻气息。   贺璞宁穿得一丝不苟地站在这里,就像一个突兀的异类,引得路边不少人好奇地转头侧目。   老板给他的纸上只有简单的门牌号码,这里像迷宫一样七拐八绕,贺璞宁磕磕绊绊地走了将近半个小时,才终于找到了地方。   路对面是一排半人高的大垃圾桶,也不知道多久才清理一次,如同喝多了的醉汉,塑料袋、烂菜叶、鸡蛋壳…… 溢出来的垃圾横七竖八地吐在地上,散发出泔水般的酸臭气息,让人禁不住皱眉。   贺璞宁站在原地,又看了眼那块钉在墙上、已经掉了大半油漆的门牌,反复确认了几遍,才确定自己没有走错。   地址上写的是二楼,贺璞宁下意识地抬眼望去。   说是两层,上面不过是临时加盖的一个小型阁楼,连扇像样的窗户都没有,窗外用铁丝搭着一层红蓝条纹的塑料布,勉强拿来遮风挡雨。前几日积攒的雨水还没有蒸发干净,压出一个凹下去的小坑。   贺璞宁站在坑底下,面对着眼前黑漆漆的楼道间,心底突然生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来。   他形容不出,只觉得像是喝了一杯泡得过久的柠檬水,酸涩中带着丝丝苦味。   贺璞宁犹豫了一瞬,正要抬脚迈进楼梯里,却蓦地听见楼上传来几声不大不小的争执。   连轴转了好几天,终于等到杨文磊和妻子回来,陈安难得迎来了一天休假,结果人还没睡醒,就听见屋外传来 “砰砰” 砸门的响声。   睡眠被清扰,陈安有些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他迷迷糊糊地穿上外套,踩着鞋踢踏着走到门前。   “谁啊?” 陈安一边问一边眯着眼睛走过去,外面站着的却并不是个看上去很和善的面孔。   瞌睡顿时醒了大半,他有些惊讶地喊了句:“孙哥?”   孙路远是他的房东,本地人,在新发地做蔬菜批发的生意,邻近的四五间都是他家的老房子。   “小陈,在家呢?” 对方不冷不热地朝他打了个招呼。   “在呢,孙哥,大清早的怎么过来了。” 陈安开门让他进来,给他倒了杯热水,笑容里有些局促,“您坐。家里没茶叶,不好意思啊。”   孙路远摆了摆手,接过热水端在手上,却没喝。   他犹豫片刻,还是将水杯又放回了桌子上,抬起头看向陈安:“小陈啊,我今天来,是有个事儿想跟你商量一下。”   “你说。”   “是这样。” 孙路远搓了搓手,“这不是房租到期了吗——”   陈安看着他,有些不明所以:“前几天我不是给您打了电话,说再续租两个月。”   “我知道,这不就巧在这儿了吗!” 对方的笑容染上些许尴尬,“我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这房子我不打算租了,你今天找个地方准备搬走吧。”   “今天?”   陈安的表情瞬间凝固在脸上,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没睡醒听错了。   “我不是刚给您交了两个月的房租吗?怎,怎么突然就…… 孙哥,您开玩笑的吧?” 陈安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却没有任何笑意在里面。   “你看,该轮到我说不好意思了不是。” 孙路远摸了摸鼻子,顿故作为难地说,“小陈呐,不是哥对不住你。实在是你这三天两头出尔反尔的,本来说好月底到期,突然又给我说要续租。我这还有个人等着住呢,人家还是年租,拖家带口的。我总不能为了你这俩月,就把好几口子人给赶走。”   桌上的热水已经不再飘出热气,陈安的心也跟着凉了下来。   那日见了贺璞宁后,他便怎么也无法屏下心来。贺璞宁似乎真的失忆了,可四年前的不告而别究竟是为什么,他又怎么变成如今这个样子?这些问题始终萦绕在他的脑海,每每思及至此,都彻夜难眠。   陈安刚说服自己再留在北京一阵子,谁知道劈头盖脸就是一盆冷水,好像在无声地警告他,这个选择的滑稽与错误。   孙路远见他始终不说话,只好再主动开口:“小陈,哥也知道你不容易。可大家都是在北京混的,这么大一个肖家河,谁又能说过得容易呢?你也稍微体谅一下……”   陈安沉默良久,感觉喉咙有些梗,他扯了扯嘴角:“孙哥,就不能再宽容两天吗,好歹让我收拾收拾东西。这天寒地冻的,我哪儿能这么快就找到新的地方。”   孙路远本来觉得不算什么大事,谁知道陈安比他想象的还要轴,像是怎么也听不懂好赖话似的。他虽然开始有些心虚,但这些年见惯了进京打工的,多少也铁石心肠了起来,原本还算客气的语气也染上一丝不耐。   孙路远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几张钱 “啪” 地一声拍在桌子上:“房租现在退给你。哥也不是不讲情面的人,扣掉水电费和这几天的房租,再多给你三十块,先找个宾馆委屈一下吧。”   陈安垂着眼,怔怔地看着桌子上红红绿绿的几张钞票。   门还大开着,刚起床的睡意已经被冲进来的冷风吹得干干净净。   他应该感到愤怒的,却只有种精疲力尽的疲累如海啸般冲刷着身体。在北京待着的这几年,他学会最多的就是接受。   接受贫穷,接受孤独,接受一无所获的寻找。   或许他本就不该选择留下来,这本就是一场没有结果、也不被需要的等待。从到到尾抱着 “想要” 和“需要”的,从来就只有他自己而已。   孙路远最后只留下一句 “最迟今晚”,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陈安知道,如果他今天不走的话。明天一早,孙路远就会带着人把他的东西扔到楼梯间去。   他像是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独自一人在床头坐了半晌,最后把原本给孙路远倒的那杯已经凉掉的水闷头喝了干净,打开柜子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他的行李并不多,两个大包就能全部兜走,只是今晚住哪儿是个难题。   孙路远 “大发慈悲” 给了三十块,只够他在附近的招待所寻个能住一晚的上下铺。   实在不行,要不先给杨文磊打个电话,问他能不能先在店里借宿一阵子。陈安迷迷糊糊地想着,收银台那块还有一小片空地,夜里摆个折叠床应该不是很困难。   他一边收拾一边盘算,已经答应了店里再做几个月,还是把日子干完再走。何况他才刚跟程倩报备过,这么灰溜溜地突然又回了矿区,怕是要兜不住自己说的谎话。   他向来不擅长撒谎的,那一句简简单单的 “不认识”,让他过后好几天都吃不下饭。   从床底找到自己来时买的大塑料袋,陈安把衣服叠好,一件一件往里面塞着。   正在这时,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却在看清来人是谁的那一刻瞬间定在原地。   “陈安。”   他听见眼前的人喊了自己的名字——   “你好,陈安。” 第59章   作者有话说:是的,同居了(正经脸)   排骨在高压锅里发出 “呜呜” 的响声,陈安有些怔愣地盯着上面飘出的热气。   虽然已经住了好几天,但他还是没能完全适应当下的情况。   那天还没睡醒的功夫,房东却突然上门赶人要他搬走,陈安虽然心有不愿,但也只好认命地开始收拾东西。   他本思考着是去店里借住还是小旅馆凑合一晚,正踟蹰的时候,门口却蓦地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一个他想象不到,或者说从不敢去想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外。   与前几次见到的却不一样,贺璞宁换下了他的高定款西装,取而代之的是一件简单的白色圆领 T 恤和牛仔裤,外面套着素色的长款风衣。头发也不再打理得一丝不苟,而是松散柔顺地垂在耳侧,十足像个还未毕业的高校大学生。   陈安甚至对着他这副装扮恍惚了一瞬,一声 “小普” 险些就要脱口而出的时候,听见他对自己说——   “你好。”   客套、试探、疏离,不管用哪个词都可以,却无论如何都不是他记忆中的样子。   像是一盆冰凉的冷水从头顶浇下,也把陈安瞬间拉回了现实。   只有五六平米的阁楼,单人床像是用什么廉价的木板临时组装的,连刷漆都没有,不少地方还带着毛边。衣柜更是十几年前的老款式,早已变得又破又旧,歪歪斜斜地靠在墙角。窗户根本关不严,有风在缝隙里流动着呼呼作响。   没有丝毫的遮掩和准备,他所有的贫穷、难堪,混着无处遁形的窘迫,就这样赤裸裸地曝光在了贺璞宁的眼前。   陈安的第一反应就是要逃,可是门口却被对方挡得严严实实。   手里的衣服已经被他抓得变形,正在陈安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他听见贺璞宁对自己说:“…… 我这里有份工作,包住宿,你考虑吗?”   陈安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份工作是负责贺璞宁的一日三餐,住的地点居然是贺璞宁的家。   虽然仅仅是一楼角落里一个最不起眼的小次卧,但也比他曾经的房子不知道好了多少。   四年过去,再度重逢,他们却一朝之间完全调转了身份。   贺璞宁居然变成了他的老板。   而他这位 “新老板” 显然比自己当初还要宽容得多,不仅允许他继续在快餐店上班,还不收他的住宿费。   陈安本想拒绝,一个 “不” 字在喉咙里滚了又滚,却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岳哲说贺璞宁加班起来简直不要命,总是不按时吃饭,更不懂得该如何照顾自己,生活方面简直过得一团糟。   陈安想了无数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掩盖住,他那一点点微弱的、属于自己的私心。   幸好住进来了以后,两个人都还算相安无事。除了岳哲来接贺璞宁的时候看到,险些惊掉下巴这件事之外。   他们能见到彼此的时间其实并不算多。一大早,陈安便要起来准备早餐,但往往在贺璞宁起床之前,他就要匆忙出门赶去快餐店,准备迎接新一天的营业。中午和傍晚的时候,岳哲会开车过来带走他准备好的保温桶。只有偶尔的深夜,门口终于响起密码锁的电子提示音,进门的脚步声随着上楼梯的动静渐行渐远。陈安便会关了灯躺在床上,朝无人的角落轻轻叹一口气,然后闭上眼睛。   陈安已经搬到家里一周了,他们两个却还连一句正式的招呼都没打过。贺璞宁似乎莫名养成了贪睡和熬夜的两个坏习惯。早晨起不来,晚上又在公司耗着不肯回去睡觉。   岳哲作为助理有苦说不出,也只好跟着他在办公室加班到深夜,看着贺璞宁心不在焉翻阅手上早已讨论过无数遍的合同方案。   那天一时冲动,他居然想出要雇佣人对方当自己厨师这种鬼主意。   贺璞宁现在每每回想起来,都禁不住一阵懊恼。   那天他站在楼梯间里,默不作声地听完了争执的全过程,直到看见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怒气冲冲地下了楼。又在原地犹豫半刻,他才继续缓缓地迈开步子。   门却是从里面开着的,也不知道是根本不怕偷,还是连记得关上的心情都没有。   站在门口向里望去,贺璞宁便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正背对着自己,一声不吭地朝编织袋里塞衣服。   他似乎没有太多力气,只是垫着脚将衣柜顶上的东西拿下来的动作,已经变得气喘吁吁起来。兴许是早晨醒的太匆忙,他的身上只穿着一件长袖运动衫,肩膀根本撑不起来,身体在衣服里松松垮垮地晃着,看上去单薄得要命,像是随时都要被不堪重负的担子压倒了。   不知怎的,贺璞宁突然想起那天无意听到快餐店老板和另一个人的谈话。   首都寸土寸金,在这里讨生活的日子实在是太辛苦,这人似乎已经考虑要离开了。   原本准备好的说辞全都没用上。等贺璞宁清醒过来,他的邀请早已不经大脑地脱口而出。   不是没有考虑过反悔,可每次打开泛着热气的保温桶,看到里面连青菜黄豆都认真摆好的饭食,拒绝的话就怎么也说不出口。   更何况,自从那人住进自己家里以来,他的失眠莫名其妙就好了很多,夜里也不再有那些难缠的梦魇。仿佛潜意识里知道有人陪伴着,就能安心睡到天亮似的。   晚上有一场和友司的酒局,集团这两年陷入到短暂的上升瓶颈期,贺鸿升有意向二三线拓展新的开发地,前期少不了结交一些新的关系和门路。今晚约的是燕郊一家重工企业的市场总监,公司主要生产钢材和水泥,贺璞宁对这场宴局很是重视,让岳哲早早订好了地方。   地点选在一家颇为风雅的私家会馆,精致的菜肴一道道端上桌,贺璞宁却没有任何胃口,只简单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不过今天本意也不是来吃饭,几轮碰杯结束,双方都达成了初步合作的意向,也算是宾主尽欢。   最后握着手将人送上了车,一路目送着对方走远,贺璞宁才终于稍稍松了口气,感受到后知后觉的疲累。   没吃下去多少东西,倒是灌进去了不少酒,此时胃里隐隐作痛,他忽然很怀念那一口朴实却温暖的热汤。   只是那人恐怕早已睡下了。   每次他回到家,下意识地瞥向一楼的那个房间,都只能看到一扇紧闭的门。隐隐露出的门缝里更是漆黑一片,连半分光亮都没有。   今天估计也不例外。贺璞宁坐在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车子缓缓驶进小区里,他却隐约看见自家客厅似乎是亮着灯的。   贺璞宁一路带着疑惑,直到他推开门,看见沙发上坐着的那个身影。   陈安看上去有些疲倦,也不知道坐在这里等了多久,此时已经靠在沙发角上睡着了。许是夜里寒气重,他皱着眉头,似乎睡得并不安稳。   贺璞宁心中微动,几乎是下意识地拿起手上的外套。   只是衣服还没落在对方身上,陈安像是依稀感觉到了动静,有些困盹地睁开了眼睛。   四目相对间,披衣服的动作戛然而止,陈安更是骤然从睡梦中清醒过来,急忙地起身道:“…… 回来了?”   “嗯,刚到家。” 贺璞宁不着痕迹地收回了拿着衣服的手。   “岳哲说你们晚上有饭局,我估计要喝酒。不知道你现在的口味,所以羊肚菌排骨汤和雪梨水都准备了一些。” 陈安说话的声音不大,眼神也始终没有直视,“你要不要——”   “都来一些吧。” 贺璞宁几乎是不加考虑地立即回答。   想了想,他又朝那个奔去厨房的身影沉声说了句:“谢谢。”   陈安的背影短暂地停驻了一瞬,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径直走进了厨房。   排骨仔细撇掉了油沫,又用高压锅闷了许久,早已脱骨软烂入味。雪梨也切成了规矩的小块,加了银耳、话梅和枸杞,放在小火上慢悠悠地煨着。盖子打开香气四溢,几乎立刻占满了整个房间。   还是第一次,从酒局回来后迎接他的不是漆黑冰冷的客厅,而是温暖美味的热汤。   和人同住的生活似乎并不那么坏。想到自己也被期待和等待着,胸口就好像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盈满了。   贺璞宁喝了一口清甜爽口的雪梨水,抬起头看向餐桌对面的人:“明天晚上可以回来做饭吗?我会按时到家。” 第60章   贺璞宁跟陈安谈过几次工资的事情,对方明明看上去一副十分困窘的模样,甚至貌似还背着债务,却怎么也不肯要他的钱。   “有住的地方已经很好了。” 陈安如是说。   贺璞宁没办法,只好让岳哲换了许多新新旧旧的零钱,放在玄关处的盒子里,对他说是自己平日剩下的琐碎,让陈安从里面拿着买肉买菜。   陈安自己过得朴实,对他的三餐倒是从未含糊过,知道有些食材确实不是自己能负担得起的水平,便老老实实地从里面拿,只是都会认真地记在旁边的笔记本上。   贺璞宁看过陈安记账用的笔记本,里面每一笔都写得清楚明白,看起来整齐又清晰,算数也从未出过错,也不知道是他本身就有数学方面的天赋,还是从哪里认真学习过。   他们两个平时的交谈并不多,有时碰巧赶到两个人都在家,贺璞宁在书房处理未完的公务。这个时候,陈安便会安静地待在厨房里。   他像是格外有耐心,可以把自己耗在厨房一整天只为煲一锅汤。   耳边传来切菜的沙沙声,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气泡,香气顺着空气的流动偷偷地溜进每个角落。   时间仿佛在这个时候松懈了下来,像一辆慢吞吞的绿皮火车,在铁轨上晃晃荡荡地开着。贺璞宁素来习惯效率至上,却意外地对这样的节奏并不感到厌烦。   生活似乎重新步入了正轨。房间里虽然多了一个人,但陈安的存在感却并不高。他很少讲话,脸上也没有太多喜怒,许多时候,贺璞宁甚至猜不透他的心思。   只有偶尔的瞬间,贺璞宁会依稀感觉到陈安仿佛在偷偷看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里带着一丝微弱期待。等他顺着视线转过头,那人又会快速地别过脸去。   沈炽在一个月后才知道他把人带回家了这件事,险些一口酒吐在地上。他好奇得很,又喜欢凑热闹,便找了个借口要去贺璞宁家做客。   沈炽是唯一知道他心病的好友,贺璞宁并未打算隐瞒,他既然打算和陈安在一起生活——虽然只是暂时性的雇佣关系,但也应该沈炽认识一下。   何况最近他总是觉得,陈安似乎有事瞒着自己。或许以沈炽的职业敏感度,能察觉出其他来也不一定。   于是便约在了一个休息日的晚上。   晚饭的时候,贺璞宁随口对陈安说了这件事:“周末有个朋友要过来做客,可能需要多准备几道菜。”   陈安盛菜的手停了一瞬,但很快故作平常地问他:“有什么忌口的吗?”   贺璞宁想了想:“没有,不过可以做的辣一些。不用很麻烦,家常就可以。”   陈安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他的话。   “对了,你那天休息吧?” 贺璞宁突然又问他,“没事的话,一起吃个晚饭,刚好把他介绍给你认识。”   今天的菜貌似品质不太好,陈安定定地望着,虾仁的个头不是一般大,空心菜看上去也不是很新鲜,尖椒的颜色更是奇奇怪怪…… 他乱七八糟地想着,却感到一阵莫名的隐痛从胸口传来,像是用细密的针浅浅地扎着,算不上疼痛难忍,但总觉得又乱又堵,连带着手指也开始发麻,控制不住一阵轻微地颤抖。   贺璞宁…… 贺璞宁刚才好像和他说了话,但说了什么来着……   “陈安?”   “陈安?”   见他在原地发呆没回话,贺璞宁疑惑地喊了两句。   陈安像是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急忙收拾好情绪,假装镇定地盛了一勺米饭:“怎…… 怎么了?”   “我刚才说,你这周末要是没事,晚上留在家一起吃个饭。”   贺璞宁说完,又过了许久,久到他以为陈安是不是又没听到的时候,才终于见对方说:“…… 好。”   他其实早就听清了。   第一遍就听的清清楚楚。   陈安最后还是没问贺璞宁这个 “ta” 是谁,又跟贺璞宁是什么关系,这似乎不是他应该——或者有立场去考虑的事情。   只是贺璞宁素来喜欢清淡,连酱油都不喜多放,却可以打破原则,邀请一个无辣不欢的 “朋友”。   没由来的,陈安突然想到在宴会厅门口偶然撞见的那一幕。   他这才意识到,答案似乎早就已经昭然若揭。   陈安恍惚着看向眼前镜子里的人。   身上的衣服都是不知道多久前的旧款式。前几年被病痛折磨掉了所有的力气,只剩下一副瘦削嶙峋的轮廓。看上去既不高大,也不强壮。若不是实在招不到人,起初快餐店都不想用他。头发也是为了省钱自己剪的,额头的碎发参差不齐,有几缕蔫哒哒地垂下来。   不管怎么看,他好像都显得有点太过寒酸了。   也难怪岳哲总是对他颇有微词。   陈安出于某些寄人篱下的心情,有时也会主动揽一些家务活,比如打扫房间什么的。贺璞宁有一整个衣帽间,但陈安根本不认得那些千奇百怪的牌子,更看不懂材质和款式。什么能放进洗衣机,什么只能手搓,什么必须拿去干洗,他一概不知。有一次,他把贺璞宁一件衬衣不小心洗混了色,衣服的主人虽然什么都没表示,岳哲知道后却急得跳脚。   他这才知道,那件不起眼的衬衣,差不多是他在快餐店两个月的工钱。   这段时间住的太安逸,精神也开始犯懒了,许多事情竟然糊里糊涂地被他忘到了脑后去。仿佛只要自己不去想就不会存在似的。   但贺璞宁已经不是那个天天跟在他身后,穿着他从地摊淘来十块钱一件的衣服,像个还没长全的刺猬崽一样的贺璞宁了。   陈安其实并不擅长做川菜,他是典型的北方手艺,为此提前了好几天去准备。幸好大学城门口那家书店居然还有卖菜谱,他又不好意思让贺璞宁知道,便只有趁店里没人的时候偷偷看。虽然临阵磨枪,但也算勉强有了个样子。   周日当天贺璞宁不在家,陈安并没有问他去了哪儿,只埋头准备自己要干的事情。   洗菜、杀鱼、切肉…… 他从清早一直忙到了下午,仿佛要把浑身的精力都使出来似的,中间连吃饭的时间都没顾上,只囫囵吞了口加了些酱油的清汤挂面。   中途贺璞宁打来了电话,问他需不需要再买些什么东西,陈安一概说不用。   日头斜斜地打下来,客厅染上一块一块的昏黄。   指针逐渐走到接近约定的时间,要做的菜也都料理妥贴。   一切都是井然有序的样子。不知为何,陈安却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焦躁来,楼下不经意响起的汽笛声都能把他吓一跳。   贺璞宁买的是两层的复式,空间大得很,光闲置的客卧就有四五个。陈安直直地站在诺大的客厅里,却突然感觉这里并没有自己落脚的地方。   天色越来越暗,厚重的云层像是随时都要压下来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还是掏出手机,给贺璞宁发去了一条短信——   “今晚快餐店的客人太多,我要赶回去帮忙,晚饭就不留下来吃了。抱歉。” 第61章   作者有话说:过渡章,修了一下   贺璞宁看到短信已经是半个小时后了。   沈炽的车今天限号,他工作的医院离贺氏的办公楼不算太远,贺璞宁便下了班顺路过去接人。   贺璞宁今天看上去似乎心情不错,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路上居然破天荒地打开了车载音响,手指在方向盘上随着音乐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   看的沈炽也忍不住揶揄他:“怎么,今天签了大单?”   贺璞宁轻笑,也不回他的话,只说:“今天天气不错。”   夕阳余晖,今天的晚霞看上去格外灿烂,天空变成了染得十分均匀的金黄色,连漂浮的几朵云彩都像是半透明的。路灯昏黄的光线融进一望无际的暮色里,光影上下浮动,就连前方的马路都更加透亮了几分。   他在签单的时候素来也是不苟言笑的,但一想到要把陈安介绍给自己的好友,不知为何,却莫名感到一丝浅显的紧张来。像是要把自己的秘密和其他人分享似的。   贺璞宁的好心情持续到推开家门的那一秒。   到了家门口,贺璞宁习惯性地按了门铃,他在原地等了几秒钟,里面却安静一片,没有任何脚步声。   他猜想陈安或许在厨房忙碌没有听见,便并没太在意地自己开了锁。   地板被拖得一尘不染,在夕阳的映衬下反射出锃亮洁净的光,像是从未有人待过。客厅更是冷清一片,只有厨房隐隐飘来饭菜的香气。   沈炽在他身后探头探脑,满脸好奇地问他:“人呢?”   贺璞宁试着喊了几声陈安的名字,依旧没有任何回应,正要掏出手机给人打电话的时候,却看到屏幕上面飘着一条陈安发来的短信。他试着打过去问情况,响起的却是无法接通的机械提示音。   一路上维持的好心情像是被冷水扑灭的火苗,瞬间冷却了下来。   沈炽还在耳边大咧咧地继续:“怎么没看见人?是不是在楼上啊?你帮忙看一下嘛……”   “没在家。” 贺璞宁冷冰冰地回道。   “啊?” 这下轮到沈炽纳闷了,“不是——你没跟人家说,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啊?”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贺璞宁的脸沉得更厉害了:“一周前就说了。他还专门问我你喜欢的口味。”   他和贺璞宁哪儿都聊得来,只有口味大相径庭。沈炽顺着他的话往餐桌上一看,倒还真的全是自己爱吃的菜,而且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厨房里还依稀能闻到炝过辣椒油的味道。不过因为已经做好了一阵时间,饭菜已经有些凉了。   “看上去很不错啊!” 沈炽忍不住感叹。   察觉到贺璞宁的低气压,沈炽有些尴尬地又闭了嘴。他蹭了蹭自己的鼻子:“要不咱俩凑合着吃点儿?我去把菜重新热一下……”   沈炽今天三台手术,一整天下来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此时哪儿还也顾得上再看贺璞宁的脸色。见对方不置可否,便自顾自地打开了火,把饭菜重新热了一通。   “你不是跟说的好好的吗,怎么突然又不在家了。” 重新摆盘盛菜的间隙,沈炽忍不住问他。   “…… 他说店里有事要回去帮忙。” 贺璞宁说。   “是多大个事儿啊,没了他还不能转了怎么着。” 沈炽忍不住腹诽,不是听说就是个普通的服务员吗。   贺璞宁心神一动,突然想起来自己之前在外卖平台上存过老板的电话。   他半信半疑地打过去,却被对方告知陈安晚上并没有来过店里——   “你找小陈?他今天请假休息呐!老早就跟我说了。”   贺璞宁放下电话,神情更加不虞了几分。   陈安分明找借口就是故意离开的。   倒是沈炽听他打完电话,咂摸出点不对味来了。   看他神色异样,沈炽急忙问道:“怎么,没在店里?”   贺璞宁摇了摇头。   “你们闹矛盾了?”   贺璞宁还是摇头,眉头也跟着微微皱起。   “那这好端端的…… 怎么就跑了呢?我看起来也没那么吓人吧?”   贺璞宁却没心思和他开玩笑,他心里压着一团怒气,又有些担忧,眼看着天就要暗了,这人不在店里,又不说原因地跑出了家,还能到哪儿去?他和陈安相处了一个多月,并未听他说过北京还有什么熟识到可以爽约的朋友。   “你别说,做的还真挺好吃的。这火锅鱼弄起来可不容易,淡水鱼腥得很,处理起来可要费好一番功夫……” 沈炽一边埋头猛吃,嘴里也一刻不停,“天天就给你一个人做饭也太大材小用了。哎?要不我拉人入伙,咱们开个店做投资?”   听沈炽越扯越远,贺璞宁也被他搅得愈发烦躁:“这么多菜都堵不住你的嘴。”   “好好说话,干嘛发脾气嘛!沈炽夹着一块椒麻鸡,继续朝贺璞宁说道,“我说正经的,你真能考虑考虑。也不用你太麻烦,选址装修我找人来弄,你就负责掏钱入股就行,这不比你天天坐办公室开会来的轻松?”   贺璞宁想也不想:“他不会跟你去开店的。”   “你怎么就这么笃定呢。” 沈炽不理解。   “我——”   对方一句话,却把贺璞宁堵在了原地。   他答不上来。   陈安背着债务,快餐店每个月又只有那么点稀薄的薪水,要是能听了沈炽的建议出去单干当厨师,收入不知道要不现在强了多少。   他凭什么替人这么笃定呢。   见他半天不回话,沈炽放下筷子,一改方才的欢脱态度,有些语重心长地看向他:“璞宁,别怪我多嘴。我就是想问你,现在对他——就是那个陈安,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 没什么想法。” 贺璞宁回答得模棱两可。   “没想法你就一声不吭地把人放家里?你们认识才几天?” 沈炽满脸都写着不信,“当年我喝醉酒不小心赖到你家沙发上睡了一觉,你半个月没理我。”   贺璞宁转过头去:“那是因为你没脱鞋。”   “你就嘴硬吧。”   良久的沉默后,贺璞宁突然道:“我总觉得…… 他似乎有心事。”   沈炽的脸色露出疑惑,问他:“什么意思?”   “他来到家里后,我和他聊过两次。他总说以前从未和我见过面,但眼神看上去又完全不是这个意思。” 停顿片刻,贺璞宁犹豫着说:“我有时候觉得,他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沈炽表情夸张道:“怎么突然变恐怖片。”   贺璞宁懒得理他的玩笑,继续说:“我后来打听了一下,他似乎有个弟弟,不过很多年没联系了,只是每个月会固定给家里汇点钱。谁知道是不是把我当成那个弟弟了。”   想到这里,他就有种说不出的心堵,仿佛觉得原本是自己的东西被人抢走了一样。   沈炽想了想贺璞宁追在人后面叫哥哥的画面,忍不住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一番话下来,也没了吃饭的心情,一顿晚餐吃得味同嚼蜡,倒是沈炽在对面始终没停过筷子,最后还打包了一份陈安准备腌了自己吃的酱瓜。   送沈炽出门的时候,对方还念念不忘着:“说真的,开店的事情你在考虑考虑……”   贺璞宁干脆 “啪” 地一声关上了车门,将他未说完的话堵在了关门声里。   一路沉默寡言地将沈炽送回了家,手机还是安安静静,不要说电话,连条新的短消息都没有。   窗外的街景不断后退,路上的行人也变得越来越少。四下一片安静,只有轮胎在路面上疾驰而过的摩擦声。   贺璞宁看着前方空荡荡的马路,脑海里不自觉地回想起沈炽临下车前对他说的话:“璞宁,我看得出你有心结。这么糊里糊涂的混日子也不是个事儿,很多时候不是回避就能解决的。你到底是什么打算,自己也好好想想,别耽误了自己,又耽误了别人,把事情越弄越乱。”   天色越来越暗,傍晚的夕阳早已消失殆尽,变成一连片暗沉浓郁的黑雾,像是随时都要压下来了。   胸口的烦闷越来越大,像是堵着一团吸满了水的乌云,却迟迟不肯落下雨来,在心里不上不下地卡着。   车子在路上游魂似的开着。陈安的电话依旧打不通,贺璞宁的脸色越来越沉,心底的担忧也不断扩大。都已经是深夜了,陈安一个人,到底能去哪里?   他放心不下,只好又给杨文磊打了个电话,拜托对方有了陈安的消息第一时间告知,自己则开始绕着小区一圈一圈往外找。   汽车在寂静的马路上疾驰,贺璞宁的焦躁也愈发明显。他甚至打算,如果天亮还联系不到人,就要直接去报警。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汽车拐弯驶过一处街角公园,却措不及防有个熟悉的身影乍然闯进了他的眼里。 第62章   一时冲动发了那条短信,等真的走出了门,陈安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地方可以去。   思绪像一条乱麻,紧绷了一天的骨头此刻像是散架了一样,他也没心情再回到店里工作,只好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   这个时间点,刚好是北京的晚高峰,路上都是神色匆匆赶着回家的行人,只有他满目迷茫,顶着一身还没散去的油烟味,晃晃荡荡地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在厨房忙活了一整天,也没怎么正经吃饭,又过了几个天桥以后,身子也逐渐没了力气。凉风吹得人阵阵头痛,陈安恰巧路过一个公园,干脆进去找了个长椅坐了下来。   公园里的人并不多,椅子更是不知道多久没有打扫过,上头落满了枯掉的树叶和树枝,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土色。陈安寻了片大稍大一些的梧桐叶子,在椅面上胡乱扫了两下,收拾出来一小块自己能坐的地方。   他就这样一直坐到了夜幕降临。陈安百无聊赖地盯着前面的人工湖,直到湖面都变得漆黑一片,连上面漂浮的荷叶都看不太清了 ,公园里更是空空荡荡,别说人影了,连飞鸟虫鸣都听不到。   陈安这才后知后觉感到有些饿,身子更是冷得紧。他揉了揉被冻得冰凉的两条腿,扶着椅背慢吞吞地站起来。   附近只有几家便利店还开着门,陈安走进去转了一圈,在收银台要了最后剩的几根关东煮。   那关东煮也不知道泡了多久,已经开始发胀了,看上去软趴趴的。剩下零零散散的也卖不出去,店员按照时间规定打了折,干脆把掉进汤里的几颗碎丸子也一并打包盛给了他。   陈安朝对方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又多讨了一碗锅底的热汤。   贺璞宁停了车朝公园里走去,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陈安独自一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他其实并不算矮,但或许是夜风太凉了,整个人瑟缩进宽大的卫衣里,只剩下毫不起眼的一团。若不是贺璞宁对这件衣服有印象,险些就要直接开走错过了。   贺璞宁走到陈安身后的时候,他正在和一块白萝卜较劲。   那萝卜切的实在是太大块了,只有一根竹签艰难地支撑着。陈安颤颤巍巍地举起来,还没来得及放到嘴边,就听见 “扑通” 一声,萝卜又重新掉回了碗里。   汤汁瞬间溅在了身上,陈安小声地 “啊” 了一下,慌里慌张地急忙起身开始收拾。   只是他才刚举起胳膊,手腕就突然被人抓住了。   陈安吓了一跳,还以为半夜遇到了什么劫匪,刚要挣扎着跑开,就看到贺璞宁一脸愠色,直挺挺站在自己身后。   “不是说店里有事吗,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 贺璞宁嘴唇紧紧地抿成一条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和回家的方向也不顺路吧。”   谎言一朝被拆穿,陈安的脸上像是被什么滚烫的东西挨了一下,登时变得通红。   “店里…… 忙,忙完了。” 陈安垂下头,磕磕绊绊地说。   贺璞宁不着痕迹地看了眼长椅上的快餐纸盒,除了一块萝卜,还飘着两三颗鱼丸,看上去早就被风吹的凉透了。   放着家里满桌子丰盛的菜肴不要,跑来公园吃便利店的关东煮。握在掌心里的手腕和冰块一样毫无温度,贺璞宁皱紧了眉,冷冷地扫了陈安一眼,问他:“在公园呆了多久了?”   “也没……” 陈安支吾着,绞尽脑汁编排着回他的话,“店里今天,人还挺多的…… 杨哥还留了我吃晚饭。这不是,不是晚上干了这么多活,还是有点饿,我又担心你们还没结束,就……”   “我给店里打过电话了,他们说你今天请假,一整天都不在。” 贺璞宁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   拙劣的谎言瞬间被拆穿,陈安的脸上蓦地浮现出一丝苍白。   贺璞宁看着他的表情,心底的无名火也不由自主地攀了上来:“不想参加就提前告诉我,不要临时爽约还不接电话,让我——” 他突然顿了顿,又改口道,“让店里的人为你担心了一晚上。”   陈安有些茫然地张了张嘴,听完他的话后知后觉地掏出自己的手机,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没电关机了。   他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安静地只能听到微弱的呼吸声。   两个人彼此沉默着,空气都仿佛凝固住了一般。   过了好一会儿,陈安才攥紧了手指,有些难堪地垂下眼道:“…… 抱歉。”   那声音比他的呼吸还轻,像是随时都要被风吹走了。   陈安说完,贺璞宁却并没有宽慰多少。他看着对方躲在阴影里的大半张脸,心里的焦躁愈发明显,像窝了一团干枯的杂草,尖刺细细密密地扎着胸口。   怒气在濒临爆发的边缘,贺璞宁干脆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贺璞宁揉着眉心,本是想控制下自己的心绪,却听见身后的人试探着语气突然道:“要不,我还是搬走吧。”   一颗火苗飘来,枯草瞬间被点燃,熊熊大火顷刻间铺天盖地点燃了整个身体。   贺璞宁没有再说话,陈安只能看见他站得笔直的背影。   半晌,他才转过身,问他:“为什么?”   像是没想到他还会问原因,陈安脸上闪过些许不自然:“你看,家里总有客人在,我这个样子也不方便——”   “没有不方便。” 陈安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对方打断了。“平时很少有人过来,家里基本上只有我一个人。”   “…… 也不太合适。” 陈安继续挣扎着。   “没有不合适。”   贺璞宁却不依不挠地,陈安说一句他就要反驳一句。他紧紧盯着陈安的脸,仿佛在强迫着这人和自己对视,要他把所有藏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一样。   “为什么。” 他又问了一遍,甚至继续上前一步,抓住了陈安的胳膊。   距离越来越近,呼吸喷薄在彼此的脸上。两个人谁也不肯让步,尴尬地僵持在原地。   陈安看着他越靠越近的脸,猛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晕眩。   被对方步步紧逼着,后背已经贴上树干,再也无路可退了。   可能是晚上着凉了。陈安想。他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鼻子越来越堵,眼前更是一片模糊。   身体的不适感越来越强烈,像是随时都要支撑不住栽倒在地上。陈安紧紧贴着身后的树,贺璞宁却还是没有丝毫放过他的意思。   两个人的距离不过咫尺,陈安终于看向对方的眼睛。   四目相对间,他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委屈。   “为什么呢。”   为什么明明说了 “等我回来”,却在这四年间不见踪影。为什么他都要准备放弃了,又咄咄逼人地要一个答案。为什么失忆了就可以理直气壮,当所有的事情都没发生过?   “为什么呢,贺璞宁。”   陈安咬紧牙关,声音不住地发着颤,眼泪更是流了满脸而不自知。他看上去并没有发太大的火,却似乎已经压抑到极限了。   “我难道要留下来,看你和别的人约会吗?” 第63章   作者有话说:此 “小璞” 非彼“小普”,嘤嘤   他说完,贺璞宁的表情蓦地一愣。   “约会?什么约会?”   贺璞宁脸上变幻莫测,像是听到了荒谬万分 的玩笑一般:“晚上过来的是我读书时候认识的一个朋友,本来说介绍你们两个认识。怎么就变成了约会?”   陈安被他注视着,脸上先是一阵发白,然后逐渐变得越来越红。   仿佛瞬间被夺去了语言能力,气氛从方才的剑拔弩张,骤然变得无比尴尬起来。   贺璞宁也不知道该气还是好笑:“你怎么也不事先问问我,自己在那里乱想什么。”   闹了这么一场乌龙,尤其刚才还不管不顾地朝贺璞宁一通吼,他此时只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仿佛瞬间被夺去了语言能力,只觉得脸上烫的要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倒是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一阵风吹来,树叶哗哗作响,人的心仿佛也被吹乱了。   误会被解开,贺璞宁却并未后退,反而突然欺身上前。两个人越靠越近,瞳孔里满满当当,全是对方的脸。   空气仿佛浸透了雾气,变得越来越重,压得人像是怎么呼吸都不会了,陈安几乎要感觉窒息一般。   两个人只有咫尺的距离,他听见贺璞宁说——   “为什么你会介意,我和别的人约会?”   黑暗的夜色里,只有贺璞宁的眼神亮得可怕,像是透过陈安的眼睛直直照在了他的心里,仿佛要看穿他隐藏最深的秘密一般。   这么几年,连陈安自己都没有勇气去承认的——   喜欢。   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萌生在矿区日复一日的粗茶淡饭中,或是炽热火海前紧密无间的拥抱里,还是藏匿在每一个在医院相依为命的夜晚。   他给自己选择留在北京找了无数个借口,像是生怕被人看穿似的,一层又一层地往心上压。他压了这么久,压在他心底最隐蔽的地方,压得越来越厚,像是有了千斤的重量,让他抬都抬不起来。   他想了很多词,却没有哪个词能像 “喜欢” 一样,这么恰好相合地放在他的心上。   陈安想回避掉他的眼神,可是两个人的距离实在是太近了,他被完完全全地包裹在了名叫 “贺璞宁” 的领地里,不管他怎么企图躲开都无处遁形。眼前的人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他甚至依稀能感觉到鼻尖触碰在了一起,再靠近便是……   “你说什么呢……”   陈安被这么紧盯着,大脑宕机一样地一片空白,哪里还有思考的能力。   呼吸变得愈发急促,温热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喷薄在彼此的脸上。   贺璞宁垂下眼,竟像比他刚才还要委屈似的:“说你连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   “抱,抱歉……”   陈安糊里糊涂地回答着,胸口一阵一阵发疼,心脏也好似变成了树上簌簌作响的叶子,快得像随时都要从身体里蹦出来,怎么也无法安稳。   陈安靠着树干艰难地支撑着自己,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往下滑,双腿越来越软,脑子里更是一片混沌,涨得像随时都要爆炸,总觉得下一秒就要站不稳了。   他只看到贺璞宁嘴唇阖动,眼里闪过愕然和焦急,像是快速地对他说了些什么,陈安却怎么也听不清。   紧接着他便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扑通扑通,像是有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天气终于不再那么闷热了,风吹过来沁凉飒爽。天空干净得像是水洗过一样,连云的影子都看不见,只有金灿灿的霞光,和收割后的麦田连成一片。   远处依稀听到有歌声,绕过护田林飘过来,倒是清脆得很——   这一山山望见了   那一山山高   那山上那个酸枣   长呀么长得好   ……   扑通扑通,又是一阵落地声,像采石场里被他们偷去玩耍的石子,带着一股发酵后甜美如酒的香气。   原来是枣子红了!   他答应了那个人,要带他去摘枣子的!   他日日掰着指头数,看着枣树从萌芽到张苞,嫩黄的小花散落一地,比他在公园里见过的玉桂还漂亮。日子实在是太长了,像屋檐下滴滴答答怎么也流不完的潮雨。人人都说似水流年,他却恨不得时间能变成家附近的黄河一样,奔腾着卷着那些枣树往前走。   他连觉也顾不上睡了,神色匆匆地就要往外面跑去,一边跑一边欢快地喊着那个人的名字。   小普——!   小普——!   他想说,你在哪儿呢!不要睡懒觉了,我带你摘枣去!   他从林子的这头跑到那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眼看着日头越压越低,应和他的却只有七拐八拐的回声。   人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扑通、扑通…… 又是一阵闷响。   他的心也跟着落在了地上。   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   陈安费力地睁开眼,先看到的是雪白的天花板。   身下的床单干燥柔软,耳侧有机器发出嗡嗡的轻响。   他双目一滞,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双手下意识地按住自己的头。   掌心传来蓬松刺密的感觉,头发还在,也没有纱布,耳边的机器声也不是监护仪,而是一台正往外冒白气的加湿机。   陈安这才不着痕迹地舒了一口气。   只是这口气还没来得及喘匀,手边冷不丁地响起一个声音。   “醒了?”   “!”   喉咙本就干燥得很,被这么突然一吓,陈安还没能说上话,立刻开始一阵铺天盖地的猛咳。   “你…… 咳,咳…… 水……”   贺璞宁比他反应更快,立即端过床头早就倒好的温水放在他的手里。   陈安仰头喝了个干净,这才找回了点精神,思绪也像倒带的卡带机一样慢悠悠地往回转。   记忆的最后是他倒在了贺璞宁的怀里。   再睁眼的时候,他便已经躺在贺璞宁的床上了。   想到这里,险些又是一阵干咳。不过这次是被呛到的。   “昨晚…… 呃——”   “昨晚你发烧晕倒了。”   提起这件事,贺璞宁就气不打一处来,居然能在公园吹冷风把自己吹到三十九度,吓得他险些去打急救电话。幸好那公园离沈炽的家并不远,两个人带着一个病号艰难地回了家,各种退烧药酒精片折腾了大半宿,才终于把陈安的体温降了下来。   只是沈炽没来得及等到他睡醒,早上又急忙赶去医院换班了。   陈安默不作声地听他说完,手里的被子越攥越紧,半晌才憋出来一句:“抱歉啊……”   这已经是他说的第三句抱歉了。   想起昨晚自己跟犯了神经一样朝贺璞宁大吼大叫,陈安的脸上又开始发烫:“大概是烧糊涂了,昨天晚上乱说了一堆有的没的。你,你别放在心上。”   他这么说完,贺璞宁也像被他传染了,用拳头抵着嘴唇轻咳了一声,才回他道:“我目前是单身。”   “啊?”   “我说,我目前是单身。” 贺璞宁有些尴尬地转过头,眼睛盯着那台勤勤恳恳工作的加湿机,仿佛要把它盯出毛病来,“我没有女朋友,家里在你来之前,一直都是我一个人住。更没有跟谁约会过。”   “那你——” 陈安想起宴会厅门口的那一幕,刚开了个头又咽了回去。他怎么能让贺璞宁知道自己偷偷跟过去了呢。   “你是不是听岳哲说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贺璞宁蹙着眉,“要是他说的是傅家那位二女儿,我只是跟她参加了一回晚宴,还是贺鸿升——就是我爸要求的,那阵子集团和傅家有些生意往来,之后就再没联系过。”   心事又被轻而易举地拆穿,陈安只好捂着早就空空如也的杯子,装模作样地继续喝了一口空气。   “不过,倒是你——” 贺璞宁说到这里,突然变得犹豫起来,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阳光照得太狠,陈安总觉得他的脸好像比刚才红了几分。   贺璞宁迟疑了片刻,试探着问他:“你私底下,都偷偷叫我‘小璞’的么?” 第64章   贺璞宁的卧室很大,朝南的窗户占了大半个墙壁,阳光毫无顾忌地打下来。陈安这几年一直闷在在那个小阁楼里,已经很久没有被炽热的阳光晒在脸上。被这么直直地照着,就禁不住觉得脑袋发晕,手心也开始冒汗。   “你昏睡的时候,一直在念我的名字。” 自从母亲去世以后,贺璞宁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用这么亲昵的名字来称呼自己,他定定地看着陈安,倒像是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顿了顿才接着说,“小璞…… 小璞地叫,喊了好多遍。”   昨晚照顾病号的时候,沈炽没少因为这个打趣他,险些被贺璞宁给轰出门去。   贺璞宁看着陈安发红的脸,他本应该为这个兀自亲近的称谓感到生气的,只听见心脏砰砰地跳,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了。   陈安却没有他想象中任何一个反应,他只是僵直了身子,过了许久,才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怎么会…… 可能是我发烧的时候乱说话,你别在意。”   贺璞宁的表情有一瞬间凝在脸上。   客厅的电子钟恰好响起整点报时的提示音。陈安像是怎么也坐不住了,不等贺璞宁再继续发问,就急忙起身故作道:“九点了,我…… 我得赶紧回店里去。”   “我送你。” 贺璞宁跟着他一起站起身。   “不用了!”   却没想到陈安像是被惊吓到一般,带着显而易见的仓皇,想也不想便回绝了他的话。   “那段路…… 堵得很,汽车开不进去的,还不如我自己来的方便。”   大概是病还没完全好,陈安的声音带着沙哑,鼻子也还堵着,听上去瓮里瓮气的。   贺璞宁察觉到他眼里闪过的惶然,不着痕迹地收回了自己原本要伸出的胳膊。   陈安生怕他再反悔,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急忙抓住这个空档,身子一侧便从贺璞宁的手边钻了出去。   他假装忽视掉投在自己后背上的眼神:“…… 我先去洗漱。”   整个人火急火燎地钻进洗手间,刷牙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不是昨晚的衣服,而是一套手感极佳的绸质睡衣。这睡衣明显不是自己的尺寸,裤脚松松垮垮地垂在地上,袖口也盖住了大半个手掌。   陈安表情一愣,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是谁的衣服,嘴里的牙膏泡沫险些呛到喉咙。又不免想到这睡衣是怎么被套在他身上的,便立刻从脖颈红到了耳垂,头越垂越低,倒是连镜子也不敢照了。   比以往还更快了五分钟地收拾好了自己,陈安拎着换下来的睡衣走出洗手间的时候,贺璞宁已经好整以暇地站在餐桌旁,针织衫和风衣穿得一丝不苟,一副随时就要出门的样子,只是手上端着一杯温水。   “衣服——”   “喝药——”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在半空中尴尬地撞了个正着。   还是贺璞宁先继续开了口,他上下看了一眼陈安的装扮,脸色似是有些不悦,问他:“你就打算穿成这样出门?”   陈安低头看了下自己的穿着,夹克衫套着条纹 T 恤,一条牛仔裤已经被洗得变了形。别说形象气质了,连基本的审美都算不上。   他脸上闪过不自在,有些局促地整了整衣角上并不存在的褶皱,难堪地笑了笑:“我刚洗过,其实挺干净,就是…… 看上去旧了点儿。”   “我不是这个意思。” 贺璞宁很快打断了他的话,说不清是恼怒还是无奈地看着他,“你等一下。”   贺璞宁回到卧室,很快拿了件东西出来。   陈安这回倒是看清了,是贺璞宁的一件羊绒外套。他被岳哲特意耳提面命过,这种质地的衣服一定要用冷水手洗。   “你的衣服太薄了。穿上这个,路上当心着凉。”   他甚至想帮陈安穿上,手指落在陈安肩膀上的一瞬间,却被对方下意识缩着肩膀躲开了。   手指虚空地悬在半空中,两个人的表情都有些僵硬。好一会儿,贺璞宁才垂下眼,将双手缓缓地收了回来。   陈安几乎是落荒而逃般的跑到门口,头也不回地朝他说:“我去上班了!”   “砰” 地一声,大门被用力的关上,贺璞宁连最后的背影都没捕捉到,只有阳光下的细小颗粒被扰醒了,怒气冲冲地上下跳跃表示不满。   陈安换下来的睡衣还搭在椅背上,贺璞宁怔愣着拿起来,指尖一点一点收紧,将残存的温度也一并攥在了手里。   一整天工作,陈安都恍恍惚惚不在状态的,中午的时候甚至失手打碎了一个空碗。连杨文磊都看出了他的异样,迟疑地问道:“小陈?是不是生病还没好啊?”   陈安正拿着抹布一边擦桌子一边发呆,冷不丁的被点到名字,立即像被抓住消极怠工似的飞快站直了身子:“没!没有的事儿!可能就是昨天睡多了,稍微有点儿头疼。”   “别逞强啊,再摔碎一个碗可就要赔钱了。” 杨文磊打趣着回他,“反正今天人不多,不行你先回家休息吧。”   “不好意思啊哥…… 又给你们添麻烦。”   “嗨,这叫什么事,走吧走吧。下回多做点江米条给我儿子吃就行,他可喜欢了。”   陈安笑了笑,自是满口应下:“没问题。”   断断续续头疼了一整天,脑子里翻来覆去全是贺璞宁的那一句话。幸好对方没有顺着 “小普” 这个称呼多问,每每想到这里,便又是一阵心神不宁。   一想到回家又要跟贺璞宁二人共处,他就感觉头痛似乎又加重了几分。   陈安叹了口气,正要拧开电瓶车的门把,眼前却措不及防出现了一道阴影。   贺璞宁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正低下头看着他:“下班了?”   “…… 你怎么来了?” 陈安的眼里难掩惊讶。   “别骑车了,带你去买衣服。”   “啊?可是我不缺衣服——”   贺璞宁却像是没听到他的话似的,一把取下他刚插上的钥匙,干净利落地道:“走吧。”   “等等!” 陈安只得把电车又支起来,跑去追那个已经要去过马路的身影,“你先把钥匙还给我!”   贺璞宁开车的时候目不斜视,陈安更是半句话都没有,故作镇定地看着窗外闪过的街景。只有交通电台不尴不尬在凝寂的车内响着,偶尔穿插着主持人一些完全不好笑的冷笑话。   车内的空气仿佛冻住了一般。一路惴惴不安,坐在宽敞柔软的皮质座椅上,陈安却只觉得硌得腰疼,怎么挪都不自在似的。等看到贺璞宁将车开进停车场以后,他更是撬开车门跑掉的心情都有了。   在北京漫无目的游荡的那些日子,他也偶尔经历过这栋灰色的连体建筑,虽然外表看上去和北京众多商场并没有什么区别,看上去平平无奇,但也听身边人半是感慨半是艳羡地提起过,这里面随便一件 T 恤,后面都要挂四五个零头。   贺璞宁却不给他任何逃脱的机会,毫不留情把陈安的那串钥匙锁在了自己车内的保险盒里。 第65章   接下来的事情倒是不用陈安再操心了。   一整个全程,只有贺璞宁忙碌在大大小小的服装店里精挑细选,而陈安只负责像橱窗里摆的塑料假人模特一样,任由贺璞宁举着衣服在自己身前比划,再跟着他的指示举胳膊、抬手、转身……   中途的空隙,陈安偷偷看了眼身上正套着的这件衬衫的吊牌,上面的数字简直比倒了沸水的茶杯还烫手,他趁贺璞宁不注意,飞速将衣服脱了下来,又胆战心惊地还到了店员的手里。   不要说能不能买得起,哪怕不小心弄上去一块污渍,恐怕都要折进去他一个月的饭钱。   贺璞宁却怎么看都像不满意似的,莫名变得挑剔得很,一会儿觉得这件的尺码设计太宽松,一会儿又觉得另一件版型不合适。好不容易看上一件能过眼的,被陈安一看到标签上的价格,又死活推拒着给挂了回去。   两个人逛了一个多小时,手上竟然空空如也。陈安走的两腿直发软,手上端着一杯店里免费提供的柠檬水,跟在贺璞宁的背后叫苦不迭。眼前的人则略微皱着眉,思考要不要再换一家继续。   终于,在贺璞宁又要拿起一件圆领运动衫的时候,陈安按住了他伸向衣架的胳膊。   “买衣服的话,还是本人的意见比较重要吧?”   贺璞宁动作一顿,有些茫然地看向他,似乎是没有反应出这句话的意思。   陈安不等他思考,直接取过贺璞宁手上的衣服重新挂了回去。   他吐了口气,紧接着反客为主,拉着贺璞宁的手腕就往店外走。   “去哪儿?” 这下反倒是轮到贺璞宁不解了。   “借一下你的车。” 陈安头也不回地说,“陪我去个地方。”   陈安带他来的是中关村附近的一条夜市街。   两排瓦房高高低低地挤在一起,步行道已经完全被一个接一个的三轮摊车占满了,五颜六色的招牌看得人眼花缭乱。商场设计里至关重要的业态规划在这里完全不起作用,皮鞋店紧挨着的就能是一家刨冰铺子。   这个时间,正是这里一天中最热闹的时候,耳边全是摊主吆喝生意的叫喊,空气里烟雾缭绕,弥漫着挥之不去烧烤摊和炸串的味道。   到了这里,陈安的表情才总算轻松了些。他率先一步下了车,站在路口等因为找停车位姗姗来迟的贺璞宁。   “停好车了?”   “嗯,放在天桥对面了。” 没想到在附近找停车位这么麻烦,贺璞宁绕了一大圈,小跑着才又赶了回来,此时还稍稍喘着气。   陈安见他点了点头,随即说,“走吧,进去逛逛。”   “…… 怎么进?” 贺璞宁望了一眼前方人挤人的羊肠小道,觉得自己连半只脚都塞不进去。   “跟着我就行,看好手机别被顺走了。”   夜市里熙熙攘攘,到处都是密不透风的人群,陈安却完全如鱼得水一般的,总能找到可以挤过去的缝隙,甚至有空停下来和摊主讨价还价。   “哎呀,便宜些嘛老板!爽快点爽快点,我急着回家做饭的。”   贺璞宁习惯了陈安低着头沉默寡言的样子,却还是第一次在这人的脸上看到如此生动的表情。   他原本是极不耐烦的,此刻却突然希望陈安再多逛几家,最好是从街头一直走到街尾。   贺璞宁出神地想着,一旁的陈安还在热火朝天地和摊主讲价——   “五十块钱三件可以不?就这两件衬衫,再加个卫衣,我弟也要穿的,挑个年轻点的款式……” 陈安举起衣服在手里不停比划,一边又朝四周张望,下意识便喊道:“小普,过来试试衣服!小——”   两个人站在人来人往的夜市街上相视而望,眼神随即撞在一起,迎接他的却不是少年稚气未脱的笑。陈安看着明显更加成熟凌厉的那张脸,像是一盆冷水从头浇下,热闹雀跃的心情瞬间冷却了下来,也把他重新拉回了现实。   被热气熏着脑袋,竟晕晕乎乎地,把这里当成了矿区。   他哑然地张了张嘴,将那个未喊完的名字又吞了回去。   “就要这件吧。”   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陈安却突然听见身边响起一道声音。   贺璞宁看着他略带错愕的脸,眼睛里映满了光亮。   “谢谢。” 他听见贺璞宁对自己说,“我很喜欢。”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陈安都没再敢跟贺璞宁有任何对视,故作专心地和手上的一份烤冷面较劲。   贺璞宁却比他显得更有热情,一路慢悠悠地走着,时不时还要停下来,在各式各样的摊位上饶有兴致地张望,中途甚至 “大方” 地请陈安喝了一杯鲜榨西瓜汁。   这下倒是轮到陈安不自在了。   贺璞宁以 “人太多会迷路” 为理由,坚持拉着他的手腕一起往前走。掌心接触的地方烫的要命,总觉得比三伏天还要炽热难捱。   眼看着又绕过了大半条街,陈安终于望见了一家熟悉的店铺,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如释重负地悄然吐了口气。不等贺璞宁犹豫的时间,陈安飞快地甩开他的手,脚步一跨便踏到了店门前。   “…… 我去剪个头发!”   贺璞宁对着空空的掌心怔了两秒,才抬腿跟着走上台阶。   推开店门,里面是一个不足七八平的小型理发店,墙上贴着陈旧泛黄的宣传广告,收音机里正转播不知哪场的球赛,店里四处漂浮着染发剂的刺鼻味道。   陈安似乎和店老板是旧识,熟稔地打了句招呼后便跟着进去洗头。   店里似乎只有老板一个人,只招呼了他一句随意坐以后便再没声音。贺璞宁环顾一圈,最后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来,翻着柜台上早已过期大半个月的新闻报纸。   幸好陈安没过多久便顶着毛巾走了出来,贺璞宁随即放下手中的东西,听他和店主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店主透过镜子看了看坐在身后的贺璞宁,一边擦头发一边问抬眼问陈安:“朋友?”   陈安愣了片刻,最后含糊地 “嗯” 了一声,毛巾盖住大半张脸。   店主是个爱说话的自来熟,一张嘴絮絮叨叨地:“别看我这小店不起眼,回头客可不少。你看小陈,他就只找我!”   陈安哭笑不得应和他:“这不是我情况特殊,别人不好下手吗。”   他说完这句,却看见镜子里的人忽然抬起眼。   贺璞宁看着他湿漉漉的后脑勺,迟疑了一下问:“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 倒是店主抢先答了话,带着点惊讶似的对他说,“小陈头上有伤口,一般理发师不会处理,所以总喜欢找我。别看我这店破,能把小陈头上的伤盖得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整个北京有这手艺的不出五个!”   “伤口?” 贺璞宁皱起眉头,敏锐地抓住其中的字眼,“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胸口涌上一阵难言的酸涩,陈安垂下眼,浅浅地叹了口气,如同一阵轻风吹开了往事的尘埃。   “几年前得了一场病,脑子里长了个东西,就开刀取出来了。”   他只寥寥几句便不愿再提,贺璞宁却不难想象这些字背后,藏着多少苦痛与艰难。   他喉咙微动,最后还是无言地收回眼神,只有手指在看不见的地方越收越紧。   剪完头发已是将近一个小时后,夜市的热闹开始褪去,两个人各怀心事,也没了再继续逛下去的心思。   回家的路上,贺璞宁一直安静着。   直到路上的车辆越来越少,再又遇见一个红灯的空档,陈安冷不防听见他说:“因为这个欠的钱吗。”   “什么?” 陈安一下子没听明白。   “头上的伤口。”   “…… 啊。” 陈安声音很轻地应了一声。   印象里,陈安从来都是孤身一人,日常总习惯性地微微驼着背,像是背着千斤重的担子似的。贺璞宁却从未细想过,他曾经经历过什么。   “当时得的什么病?” 贺璞宁又问。   “就…… 脑瘤,不过都好得差不多了。” 陈安像是不愿回想起这个话题,“这两年一直体检复查,也再出什么事。就没想着跟你说。应该对工作没影响吧?这病不传染的……”   “你知道我介意的不是这个!”   贺璞宁的声音微微发着抖,像是隐藏着压抑的怒意。   他冷静了片刻,继续问陈安:“你一个人…… 当年怎么熬过来的。”   这下却轮到陈安沉默了。   他垂着头,握着自己瘦弱的手臂,好一会儿才低声说:“不是一个人的。”   “不是一个人,有人在我身边的。我唯一的…… 亲人。” 陈安顿了顿,回避掉贺璞宁的目光,“那时候也没多想,只想拼命活下去。心里有光照着,就不觉得难熬了。”   贺璞宁无声地握紧了方向盘:“那个人,现在在哪儿呢?”   “…… 走了。”   “走了?”   “嗯。有一天突然就消失了,只说让我等他回来。结果我就这么等着…… 一直等到现在。”   “那你等到了吗。”   陈安缄默良久,才回答了他。   “没有。可能…… 再也等不到了吧。”   车内弥漫着一片沉寂,直到红灯转绿,身后的车不耐烦地按了按喇叭。   贺璞宁重新打上火,汽车继续安静地向前行驶着,直到陈安以为这个话题已经要被翻篇的时候,他听见贺璞宁忽然说了句:“要是我能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陈安侧脸看向他,瞳孔微微放大。   “如果是我,我不会让你等的。” 他语气坚定着。   过了许久,陈安才露出了一个极为浅淡的笑,眼睛里泛着星星点点的湿润——   “嗯。”   他踟躇良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66章   贺璞宁坐在办公室里,若有所思地望着放在自己手边的购物袋。   里面静静躺着陈安在夜市给他买的那件卫衣。   自那天偶然听到陈安的过去之后,贺璞宁这几日反反复复,脑海里全都是那天晚上两个人在车里的对话。   关于陈安的病,也关于陈安曾经等待的那个人。   不经意间掀开往事的一角,却藏着数不清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突然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并不了解陈安。   这种后知后觉的心情实在算不上好。像是赴约了一场姗姗来迟的宴会,等他赶到了的时候,宴会早已结束,诺大的场馆里空空荡荡,只留下满地热闹落幕后的彩带,上面布满了灰尘。   他开始不由自主地去想,陈安口中的 “那个人” 是谁。什么长相,多大年纪,和陈安又有怎样他不曾知晓的过往。他想着想着,甚至不自觉地把每一点都拿出来和自己作比较。   明明他连这个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只是一想到 “他” 曾经是如何和陈安朝夕相处,早早在陈安心里占据了那么有分量的一个位置,以至于到现在都还念念不忘。   每每想到这里,贺璞宁就会莫名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快。   仿佛本该是自己的东西,却先一步被人抢走了似的。   他这阵子的不在状态,连岳哲都察觉出了不对劲。虽然工作上并未出现什么差错,但就是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贺璞宁身上悄然发生着变化。   他似乎突然变得不那么像一个工作狂了,只要不算太忙就会早早下班,不必要的采访和应酬更是能推就推。有一次岳哲进去送材料,甚至破天荒地看到贺璞宁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明明是一个自律到可怕的人。之前不要说发呆,就是午间多休息了十分钟,贺璞宁都会主动延长加班时间来弥补。   岳哲找不出合适的形容词,只是欣慰于贺璞宁身上终于多了一些属于生活的气息,不再像从前那样不管不顾地压榨自己,倒并不是件坏事。   贺璞宁正愣神的功夫,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他动作一顿,很快收敛起自己的思绪,如常地朝门外道:“进来。”   岳哲推门而入,站在他的办公桌前:“您刚才叫我?”   贺璞宁点点头,将手边的袋子推到岳哲眼前:“帮我个忙,这个拿去干洗一下。”   岳哲表情微愣:“这种事情不是一直都是那个叫陈安的负责吗,怎么还让您特意拿过来。”   乍然听到陈安的名字,贺璞宁掩饰般地轻咳一声:“这件事别让他知道。还有,记得叮嘱店家千万小心,绝对不能掉色或者损坏。”   岳哲虽然还有疑惑,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将放着衣服的购物袋拎到自己手上。   “对了,您记得今晚跟燕煤的酒局,这个推不了,咱们必须到场。”   政府这两年对环境指标抓得紧,老旧矿区的改造也跟着提上了日程。何况他们提早收到了一些消息,说北京有意向外疏解,将一些职能部门外迁设立新区,人人都觊觎这一块肥肉,贺氏自然也不例外。燕煤手下的几个矿区都在这次的重点规划范畴,双方前期洽谈了一些合作意向,这次算是第一次有个正式的会面。   对岳哲表示知道了以后,贺璞宁给陈安发了一条短信。告诉他自己晚上有酒局,就不回家吃饭了。   自从上一回陈安独自在家等到深夜之后,贺璞宁便逐渐养成了这个习惯。不管当晚会不会准点回家,他都会提前发一条短信给陈安,好像没收到陈安的回信,就像一天的工作没有完成一样,总觉得心里面不安定。   陈安的短信通常都很简单,只三两个字,不过今天稍微长了一点,在 “好” 之后又问了一句:“煮一点解酒的东西吧,想喝点什么?”   “小吊梨汤吧,可以多加几颗话梅。” 贺璞宁很快回道,上次的味道他还有些念念不忘。   陈安很快又是一句好。   贺璞宁安静地看着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只觉得像是有阵阵暖意透过指尖传来,连自己都没察觉地上扬起嘴角。   手指在那个 “好” 字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直到屏幕自动锁屏变黑,他才恋恋不舍地将手机又放了回去。   今晚是他们第一次和燕煤的领导层打交道。贺璞宁素来有提前了解对方性格作风的习惯。去的路上,岳哲便自然地开始汇报起自己掌握的信息来。   “燕煤的二把手听说是个厉害角色,草根出身,从底层一路摸爬滚打上来的,只用了不到十年就坐到了现在的位置。”   贺璞宁对这个人略有耳闻,便顺着岳哲的话点了点头,思考着今晚的应对方法。   其实有时候,和稍年轻一些的人打交道并不算件坏事,彼此年纪相仿,接受新事物的适应能力也比较强,洽谈沟通起来能节约不少时间。贺氏对这次的合作其实已经十拿九稳,今晚的宴请属于互相熟个脸面,顺便看看还有没有希望再压一下地皮的价格。   “不过——” 岳哲说着说着,突然犹豫了一下,思考着要不要和贺璞宁分享接下来的内容,“这位私底下倒是有些不太好的流言……”   贺璞宁对他人的私生活并不感兴趣,只要业务能力没问题他就没意见。   “我知道您对这些不感冒,不过提个醒也不是坏事。有人说这位周总的性取向那个…… 呃,有些不一样。私下玩的比较开。晚上还是稍微注意一下。倒不是怕他敢对您下手,就是合作期间最好留个心眼,别把什么不好的传闻惹在我们自己身上。”   贺璞宁垂下眼,似是对这段话若有所思。   约的是晚上八点见面,贺璞宁提早半个小时赶到了地点,不过对方也没让他等太久,贺璞宁刚刚坐定,茶水才倒好的功夫,门外便传来几声不大不小的喧哗。   “应该是人到了。” 岳哲站起来望了望,在他耳边说。   贺璞宁点了点头,起身准备迎接。   贺氏准备投资矿区地产的消息还没有公开,所以两边来的人都不多。推门进来的也只有两三个人。   为首的那位应该就是今晚燕煤的代表。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眉目间俊朗周正,穿着一身单排扣的灰蓝色西服,纽扣更是系得一丝不苟。看上去完全不像岳哲嘴里所说,倒十足像哪个世家的二代新锐。   路过服务生的时候,这人甚至还会下意识点头示意,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   不管从外形还是礼节都没得挑,贺璞宁却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后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心里泛起一些奇怪的感觉,仿佛两个人之前有过什么过节似的。   兴许是岳哲的情报让他的第一印象出现了偏差,贺璞宁暗自提醒自己。他很快将心里的异样抛到一边,重新调整好了思绪,摆上客套有礼的神情。   “这位就是燕煤的周皓总吧。你好,我是贺氏的贺璞宁。”   贺璞宁微笑着伸出手,却没有收到意料之中的回应。   手掌有些尴尬地悬在半空中,他略带疑惑地抬起眼,和周皓对视上眼神的那一刹那,却看到对方的瞳孔突然放大,脸色也跟着苍白了几分,像是看到了什么怪物一般。   周皓的眼里闪过一丝惊慌,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的脸,好一会儿才不可置信地开口道:“你是…… 小普?” 第67章   作者有话说:不懂地产,全靠瞎写,切勿当真啦   贺璞宁眉头一皱,不知为何,这个原本属于陈安的专属称呼从这个陌生人嘴里说出来,会让他感到那么的不愉快。   双方诡异地僵持着,难以言喻的不适感在心里越扩越大,身体也莫名觉得隐隐作痛起来。   “您之前认识我?” 他不自觉地问。   对方却像是被他这个问题吓了一跳似的,神情闪过一丝慌乱:“…… 不认识。”   两个人诡异地僵持着,还是岳哲急忙出来打圆场:“大家先别在门口站着了,进来坐进来坐!我去提醒服务员准备上菜。”   和外界所评价的风度翩翩完全不一样,几次谈到工作的时候,周皓都在走神,却总是趁人不注意之际偷偷观察贺璞宁,一顿饭吃得犹如芒刺在背。   连岳哲都察觉出了不对劲,在贺璞宁耳边偷偷道:“之前我跟着投资部那边见过他一次,不是这样的人啊?”   贺璞宁低头戳了下手边的一块点心,不知在思考着什么,眼神晦暗不明。   岳哲想起那些不好的传言来,心情顿时七上八下,半是担忧半是惶恐地偷偷朝贺璞宁道:“他该不是对您……”   贺璞宁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头:“应该不至于。”   周皓看他的眼神没有暗示,反而是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惶然。贺璞宁习惯拼酒前垫一下胃,岳哲给他点的一小份鲜虾汤面端上来的时候,周皓直直地看着,甚至险些打翻了面前的骨碟盘子。   燕媒跟着周皓一起来的两个人也察觉出了尴尬,偏偏总经理今晚不知为何今晚反常的很,酒桌上的气氛越降越低,只好硬着头皮出来打圆场。   “久闻鸿升董事长的大名,今日见到贺总,果然是虎父无犬子,相信贺氏和燕煤接下来的合作也一定能大展宏图!话全在酒里,我代表燕煤集团,先敬各位一杯!”   话语落毕,一行人陆陆续续站起身,周皓却还魂不守舍似的,被身边人戳了一手肘,才半梦半醒地跟着端起酒杯。   贺璞宁率先一饮而尽,微微欠身道:““贺氏下周就会组织人手去矿区考察,我负责带队。之前没有机会去过矿区,可能对当地的一些情况还不太熟悉,到时候还要麻烦大家了。”   “哪里哪里,贺总太客气了。” 其他人很快顺势恭维道。   一群人话音刚落,整晚都没怎么搭腔的周皓却突兀地开了口:“你没去过矿区?”   对于初次见面的合作伙伴来说,周皓的语气和称呼实在是有些唐突了,贺璞宁不着痕迹地皱了下眉头,但很快掩饰住自己的表情,回他说:“我去年刚留学回国,到集团入职也还没多久,矿区确实还没有机会去过,到时候可能还需要周总多多担待。”   周皓的表情变幻莫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露出了今晚一个客套的微笑。   “贺总严重了,都是应该的。”   像是突然换了个人一般,整晚的拘谨仿佛一场假象,周皓很快恢复了游刃有余的表情。继续贺璞宁的话题聊起两家未来的规划来。   他又变回了众人口中那个款款而谈的绅士。   虽然开场不佳,但今晚的酒局也算有了个宾主尽欢的结果,只是比预计结束的时间晚了不少。倒是周皓热情的很,最后甚至反客为主,坚持要把贺璞宁一行亲自送出门才肯罢。   其他人去负一层开车,大堂门口只剩下贺璞宁和周皓两个人。   凉风一吹,人的思绪也跟着清醒不少。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还是周皓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今晚态度多有冒犯,还请贺总海涵,不要放在心上。”   “怎么会,周总哪里的话。日后要拜托您的时候还有很多。” 贺璞宁维持着表面的客套,状似随意地说着,“周总开始突然叫了我一句‘小璞’,我还担心是不是自己丢三忘四不记得人,正想给您道歉呢。”   “不是不是,您误会了。” 周皓脸上浮现出尴尬,“只是贺总和我认识的一位旧人长得稍有相似,恰巧名字也有个同音,所以第一眼看到您的时候,我才险些认错。”   “要是名字和长相都相似,也算一种缘分。”   “是。” 周皓陪笑道。   贺璞宁自知和周皓没什么共同话题可言,正想着结束这段毫无营养的对话的时候,周皓却突然问他:“能否冒昧问一下,贺总的年纪?”   贺璞宁虽然满是奇怪,但顺着他的话回道:“刚过二十三,周总是觉得我年纪太小,信不过——”   “当然不会!贺总年少有为,这次合作我很有信心。” 周皓急忙朝他解释说,见贺璞宁神色如常,应该没放在心上,便又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问,“贺总说自己去年刚留学回来,是自幼在国外读书吗?”   “在国内读到大学,高三那年母亲去世,留在故地徒增伤心,便顺着父亲的安排出国了。”   周皓沉默片刻,似是对这番话若有所思。   岳哲终于开着车姗姗来迟,贺璞宁也没了再把话题继续下去的兴趣,起身和周皓道别。   他还惦记着家中的那碗梨汤。   贺璞宁的酒局总是持续到很晚,今夜也并不例外。陈安早有准备,将梨汤开了小火慢慢炖着,自己则坐在餐桌上地算账单。   北京的日子虽然过得磕磕绊绊,但钱也总算一点一滴地攒了起来。陈安偷偷计划过,如果运气好的话,再过上小半年,就能凑够贺璞宁当时给他垫的医药费了。   他始终惦记着这件事,总觉得不还上就不够心安似的,连觉也睡不好。   虽然贺璞宁早就已经忘了。   下午的时候刚发了工资,他留出日用的一小部分,便立即跑去银行存了进去,看着里面的数字一点点地上涨,便无端觉得欢喜。   想起那天在夜市给贺璞宁挑的卫衣,陈安不知不觉地放软了表情,自言自语地念叨着,等攒够了钱,一定要再买身更贵更好的。   这么多年,他还没送给过贺璞宁一件像样的东西。   他正想着,手机突然叮铃铃响了起来。   这个时间,多半是贺璞宁打来的电话。陈安的嘴角还没放下来,看都没看便径直按了通话:“喂,小——”   电话那头却不是他意料中的声音,而是带着些许迟疑地——   “哥,我是程倩。”   “倩倩?” 陈安停顿片刻,“这么晚了,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   程倩却像是又迟疑了,语气支支吾吾地,满是犹豫的样子:“有个事儿,我跟明辉商量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先跟你知会一声……”   “怎么了?” 他心里没由来涌上一阵不太好的预感。   “矿区这阵子传的沸沸扬扬,都说面馆那片要拆迁,你…… 你听说了吗?” 第68章   贺璞宁要出差的事情,陈安是出发前一晚才知道的。   自那天接了程倩的电话以后,陈安这几日一直心神不宁的,虽然许明辉让他先不用太过担心,现在没有见到任何正式文件或通知,但陈安的心还是紧紧地悬在喉咙口,怎么也放不下,做什么事都恍恍惚惚的,提不起任何心思。   这天吃过晚饭,陈安又一个人独自坐在餐桌上,面前放着一杯泡好的茉莉花茶。茶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倒上的,此时早已凉透了,原本碧绿鲜亮的嫩芽软塌塌地趴在杯底。玻璃杯里的水却还是满满当当,半点都没喝过。   “陈安。”   “陈安?”   贺璞宁看着眼前发愣的身影,无奈地又喊了两遍。   思绪陡然被打断,对方才终于如梦初醒般地抬起头:“…… 你刚才在叫我吗?”   “在想什么,心不在焉的。” 贺璞宁微皱着眉,不由得问他。   “没什么——” 陈安回避掉他的眼神,“怎么了?”   “明天不用准备我的晚饭。” 贺璞宁对他说,“我得出差一段时间。”   陈安这才注意到,客厅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腾空的黑色行李箱。   他哑然片刻:“什么时候?”   “明天一早就出发。”   “这么着急……?”   “嗯,项目那边比较赶。”   陈安这才朦朦胧胧地回想起来,两天前岳哲过来的时候,似乎确实提过一嘴要出远门的事情,只不过陈安当时满心思都是关于拆迁的事,便没多想地把这个话题抛在了脑后。   他从不过问贺璞宁的工作,想来想去,也没有什么插话的余地。漫长的沉默过后,陈安只有低低地 “哦” 了一声,起身道:“那——我去帮你收拾行李吧。”   “没关系。” 贺璞宁却打断了他,“明天让岳哲过来弄就行,他知道该准备什么。”   站起来的那个身影有些尴尬地停在了原地。他似乎并不擅长分别这件事。陈安呆立了一会儿,像是努力要找点事情做似的,总想着给贺璞宁再准备些什么。   只是他环顾一圈,才发现贺璞宁好像什么也不缺。   贺璞宁望着他的背影,还是忍不住说:“不忙的话,陪我坐会儿吧。”   陈安的脚步瞬间定住,他望着贺璞宁,表情迟疑了一下,最后犹豫着坐在了沙发上。   “你这几天,好像有心事。” 见他坐下后,贺璞宁问道。   “没…… 没吧。” 陈安躲闪着,语气却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   贺璞宁静默不语,空气里却仿佛有什么声音在低声响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和紧张。   陈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自己逐渐开始上升的心跳。   贺璞宁侧脸看向他:“那天晚上我说的话,给你造成困扰了吗?”   他们两个好像坐的有些太近了。肩膀触碰到的地方传来摩擦的暖意,是来自另一个人体温,带着说不出的热度。   陈安像是进退两难的,也不知道该点头还是该摇头。   他这几天其实一直在考虑,要不要将面馆拆迁的事情告诉贺璞宁。   虽然房产证上写的还是他的名字,但当年分明是贺璞宁买下了那个地方,他才得以将面馆继续保留下来。   陈安本打算着,等自己攒够了钱,就存到贺璞宁当初给他的那张卡里,带着房产证一起,告诉对方当年的真相。到时候不管是贺璞宁记不记得起来,或者作出什么样的决定,他都会选择接受,也算放下了心里的牵扯。   如果运气更好一点的话,或许…… 或许他能够留得再久一些也说不定。   只是却没想到在他马上就要坦白的时候,却出了这种意外。所有规划好的想法全都被打破了,只剩下措手不及的茫然。   陈安越想越乱,喉咙仿佛被卡住了似的,半天没有回贺璞宁的话。贺璞宁却只当他默认了,心底越来越堵,又有些莫名的委屈和恼怒。好像一场比赛还没开始,他就提前被判出局了一样。   “我不在家的这段时间,你安心住着,不用有什么负担。” 贺璞宁低声说着,有片刻黯然从眼里一闪而过,“有什么事情需要,可以随时跟我打电话。”   “嗯。” 陈安不知道该回答些什么,只得顺着他的话点点头。   想了想,贺璞宁又补充了一句:“没事也能打,我也不是那么的忙。”   “…… 嗯。”   两个人就这么尴尬地一问一答,各自怀揣着自己的心事。   陈安抓着沙发的手指越来越紧,他艰难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心里却早已翻江倒海。   贺璞宁每开一次口,他的心脏就跟着猛跳一下,唯恐自己的秘密被察觉了一般。每一秒都仿佛被无限拉长,再把人放在小火上慢慢地熬着,说不出的难捱。   终于,客厅的挂钟发出准点报时的声音,指针悄无声息地走向了十一点。   陈安怔忡地望了一眼,那钟声像是重重地敲在了他的心上,如同掉进干枯草堆里的一颗火星,把他整个人都点着了。   突然间,他像是下了巨大决心般地抬起头,重新看向贺璞宁。   “这次出差大概去多久?” 他蓦地问道。   “不确定,快的话十几天,慢的话估计小一个月。”   陈安的手心已经满是汗,眼神却定定地望着对方,不再有一丝的躲闪:“…… 等你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客厅只开了一盏暗黄色的顶灯,窗帘没有完全合上,洒下一片若隐若现的阴影。   贺璞宁望着他的眼睛,总觉得外面看不见的星星都藏在了里面,带着说不出的光亮和湿润。   “好。” 贺璞宁回答他,“等我回来。”   陈安仿佛被这四个字猛地烫了一下,瞬间从沙发上站起身——“没什么事的话,我…… 我先去洗漱睡觉了。”   贺璞宁却没立即回答他,而是叫住了他的名字:“陈安。”   “嗯?” 身后难以忽略的目光犹如芒刺在背,陈安的声音在发抖,那目光像是带了灼热的温度,烫得他浑身不自在,甚至已经快要站不稳了。   “等我回来。”   他听见身后的那个声音道,“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第69章   作者有话说:可听到雷声隐隐 可感到夏日来临   矿区和北京的距离并不算太远,但因为没有通高铁,所以只能开车过去。   这条路上常年跑的都是载满石子和煤矿的大运车,轮子都要有一个人那么高。行驶在这样的运输车道上,他们不敢开的太快,只能慢慢腾腾地绕着环山公路一点点往前挪。   太行山腹下,高架桥跨过一座座平静老旧的村庄,矮小密集的平房像散落的电路板,一块一块摊在山间的缝隙里。   今天的天气不算太好,早晨到现在大雾一直没散,天空和山脉连成一片阴晦沉闷的深灰色。乌沉沉的云层混着水汽压下来,像是故意拦着不让车队往前走似的,让人的心情也莫名跟着堵得慌。四周寂静无比,只有山间偶尔传来一两声雷鸣般的闷响。   岳哲从小在城市长大,这种山区也是头一回来,听到这些声音半是好奇半是担忧,不禁开口问道:“是不是要下雨了?”   担心山路不好走,司机是燕煤特意找来的本地人,听到岳哲这么问,便随口回他:“山里常年都是这样的雾天,哪天出了太阳,倒还是稀奇了呢。”   “可我怎么听着轰隆隆的,跟打雷似的。” 岳哲还是有些不放心。   “那个音不是打雷。” 司机笑了笑,“估计是哪里爆破采石头呢,别担心。”   贺璞宁坐在后座,沉默地望向车窗外。   目线所及之处尽被雾气吞没得干净,像是怎么也看不到尽头,车子在公路上近乎茫然地开着,前方模糊一片。   他的心绪也像是混进了这漫天迷蒙的大雾里,怎么也找不到方向似的,脑海中不断回想着昨晚和陈安的对话。   他看得出陈安有心事,却猜不出他的心事是什么。   自那天提起陈安一直等的 “那个人”,他和陈安中间便像是隔了一层薄薄的膜,虽然表面上分毫不显,可却怎么也跨不过去这层阻碍,让他越发感到憋闷。   出差的时间来的不偏不倚,他从来不是冲动的性格,想着或许借此冷静一下也好。可行李都还没收拾,只是才看到那个有些孑然的身影,就感觉心里酸酸涨涨的,像是马上就要失去控制一样。   他用了全部的克制,才制止了自己没有在当下说出那一番心意。   车子在山路上不紧不慢地开着,两边的景色倒退掠过,贺璞宁却没有任何欣赏的心情。   他有些怅然地想,如果按照往常,这个时间他们正坐在一起准备吃早餐,厨房传来豆浆机的嗡嗡声,餐桌上飘着蔬菜饼的香气。   像是身体被挖去了一块,怎么都觉得空落落的,迫切需要什么东西来填满了。   他思考了大半路,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这种感觉就是想念。   什么出差,什么要等的人,什么先来后到的,贺璞宁突然统统都不想管了。还有什么是比待在那个人身边更重要的?汹涌的情感顷刻占据了整个胸腔,像是随时都要溢出来了。   他只恨不得现在就掉头回到北京去,坐在家里喝一碗热气腾腾的米粥,再坦诚自己的心。   汽车又穿过一处隧道,手机终于有了一些微弱的信号,贺璞宁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立即拨通了陈安的电话。   电话的等待音从来没有如此漫长过,贺璞宁攥紧了手机,掌心都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   “滴——滴——”   将近一分钟的时间过后,却不是他期待的那个声音,而是毫无感情地重复着电话无法接通的机械声。   原本炙烤般忐忑的心情被瞬间浇灭了彻底。   陈安或许在上班,店里总是忙得很。   贺璞宁恍然地放下手机,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打过去一个,却听到驾驶位上传来司机的提醒——   “前面就是收费站,咱们马上就要到了,运气好的话还能赶上中午的饭点。”   贺璞宁下意识地抬起头,隐藏在重重雾霭里,收费站上 “矿区” 二字若隐若现。   山中传来钉锤敲在石头上的动静,“铛铛铛” 清脆地响着,不知为何,这声音却像是跟着敲在自己身上似的。每敲一下,太阳穴就跟着突突跳一下。   头痛的毛病已经很久没犯了,这次却来得毫无预兆。   贺璞宁略带痛苦地闭上眼,拳头抵住自己的额间。原本以为是噪音的关系,等过了这段路就好。可车子越往矿区里头开,痛楚便跟着逐渐扩大,失重般的眩晕感也跟着阵阵传来,脑海里像是播放着一张劣质碟片,画面不停地卡顿着,发出 “滋啦滋啦” 的声响。   贺璞宁紧捂着自己的头,用仅剩的力气艰难地拍了两下前面的座椅靠背。   “岳哲…… 药……”   “副总,您说什么——” 岳哲正百无聊赖地看着马路,冷不丁地感到座位被拍了两下,他随意地转过头,正要问贺璞宁有什么指示,却险些眼前的场景被吓掉半条命来。   贺璞宁的额头上全是虚汗,嘴唇也是干白的,抵在两侧的双手止不住地颤抖,一副马上就要支撑不住的模样。   “师傅,停车!先停下车!”   岳哲不敢耽误,急吼吼地从包里掏出常备的止疼药递过去。贺璞宁抖着手指艰难地喝水吞下,又闭目缓和了一会,才终于压下那股灭顶般的钝痛。   岳哲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发白的脸:“要不…… 我们还是先去医院看看吧?”   “没事。” 贺璞宁支撑着坐起身,“缓一会儿就好了,下午还得跟燕煤那边开个碰头会。”   岳哲还是不放心,嘱咐他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尽早说,见贺璞宁点了点头,他才让司机重新发动了车子,只是脸上仍有挥之不去的忧色。   车子已经下了省道,开始朝矿区县城里开去,路边也逐渐有了热闹的声响。   司机估算的准确,他们到的时候刚好是饭点。汽车路过一处小学,刚放课的小毛头们在校门口吵吵闹闹,路两边挤满了电动车,毛茸茸的脑袋们三三两两凑在一起,手里拿着刚买的玩具和零食,红色的运动校服亮得晃眼。   头痛欲裂的感觉已经缓缓退去,只有心跳还有些乱。贺璞宁按着胸口,原本心不在焉地望着车窗外,看到学校门口的这一幕,却突然有种异样的熟悉感从心底传来。   似乎很多年前,他也看到过一模一样的画面。   贺璞宁甚至能回忆起画面里的每一个细节,校门的侧边是一家报刊亭,再往前走是文具店和包子铺,车子在红绿灯右拐,抬眼能看到的便是——   “师傅。” 贺璞宁恍恍惚惚地跟着记忆开口,“前面是不是有家卖驴火的?”   “哎呦!您居然知道呀?是不是以前来过咱这儿?” 司机爽朗地回他,“就是拐弯这家嘛,干了十好几年了,那烧饼烤的是真不错,驴杂汤也好喝惨啦!喏,就在右手边儿——”   贺璞宁顺势抬眼望去,绿色的招牌,泛黄的门帘,甚至就连门口竖着那张 “免费续汤” 的手写招牌,都和他脑海里想象的不谋而合。   “停车!”   他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喊道。   “在,在这儿?领导,这里不好停啊……”   贺璞宁却连等都顾不上等了,没等司机把话说完,便直接打开车门迈了出去。   “副总,您去哪儿?中午在酒店订了桌餐,副总?”   岳哲在身后急切地说着什么,贺璞宁一概充耳不闻,他只是跟着本能走到这家店门口,掀开了眼前的塑料帘。   店里面积不大,大概五六张折叠桌,角落里摆着一口烧得正旺的炉子,有个看上去四十多岁的中间男人正在那里忙碌。   听见门口的声响,他头抬也没抬,一边给饼翻面一边喊着:“随便坐随便坐!这锅马上就好!”   一声吆喝像是瞬间把贺璞宁惊醒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莽莽撞撞地干了什么。   店里飘着炖肉的香气,面饼在铁板上滋滋作响,贺璞宁却没什么坐下吃饭的心思,正要转身离开之际,却见老板猛地抬头看向了他,眼中是挥之不去的惊讶。   “唉你——你是陈安店里的那个小伙子吧?!” 第70章 第70章   “哎你——你是陈安店里的那个小伙子吧?!”   贺璞宁要转身的动作霍地定住,表情凝在脸上。   随行的司机见他神色不对,急忙出来缓和气氛:“老曹,瞎说什么呢,这位是咱们北京来的大领导。”   被他数落的店老板脸上闪过一丝窘迫,他看着贺璞宁这一身穿着气质,确实也不像个等闲之辈,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兴许说错了话,便赶忙露出一个朴实而讨好的笑来:“不好意思啊,你看我这嘴快,领导您别介意。”   那司机还想再说什么,倒是贺璞宁先开了口:“没关系,是我打扰到您的生意了。”   他这么一说,倒是让店老板有些惶恐了,嘴里急忙重复着:“没事没事。”   贺璞宁的嘴巴抿成一条线,接着问他:“刚才提到的那个陈安…… 是您的旧相识?”   “也不算什么熟人,就是个老顾客,之前在二矿门口开面馆的。” 店老板嗓门收敛了不少,一板一眼地回答他,“我们店离中心医院挺近,前几年他在这儿住院,经常来我这吃饭。一来二去就混了个熟脸。不过已经好久没见了,听人说好像去北京打工了吧?实不相瞒,您长得跟他店里的那个小伙真是有点像,所以我刚才差点认错,当然那小子跟您比是差远了……”   眼看话题又要跑偏,司机重重地 “咳” 了一声,忙不迭地打断了这段对话。   只是贺璞宁却置若罔闻地,突然转身问道:“二矿在哪儿?离这里远吗。”   “不远。” 司机回答他,“二矿就是规划要拆迁的那一片儿。”   贺璞宁微蹙着眉,若有所思。   岳哲见他一副现在就要过去的架势,只得出声提醒:“副总,燕煤的人还在酒店等着,我们还是先过去——”   贺璞宁沉默不语。良晌,他才重新抬起头,敛起自己的神情,对岳哲说:“先回酒店吧。”   燕煤对这次的接待很是重视,来接风的是当地的一把手,姓高,看上去大约四十上下,头发略有些残秃,肥硕的身形隐在明显撑紧的西装里。   贺璞宁不着痕迹地环顾了一圈,上次见过的周皓并不在人群中。   他随口问道:“周皓总不参与这次的考察吗?”   高经理思绪活络,当下便猜到他在想什么,赶忙上前说:“周总本来也要一起过来,只是手上还有其他项目,一时间实在走不开,也托我给您道个歉。”   贺璞宁点了点头,他并不计较这些,而是满心思想着另外一件事情。   “下午什么安排?” 贺璞宁问道,“可以先去二矿附近看看吗?”   “当然可以。” 对方并未犹豫便应允了他的要求,“不过您这舟车劳顿了一天,还是等先安顿好了——”   “没事,也不是很累,还是工作要紧。” 贺璞宁半真半假地回他,“下午先去看看,熟悉一下地方,日后也好做规划。”   对方并未作他想,很快回答:“没问题,我马上安排。”   二矿过去是这里最大的一处矿区,只是这几年焦煤已经被挖的差不多,加上省里面紧抓环保改造,曾经的热闹早已不复存在。如今早已大门紧闭,只留下废弃斑秃的矿坑,里面长满了荆棘和杂草。   “就是这一片了。” 随行的人停下车说。   贺璞宁抬眼望去。附近人迹罕至,只剩下几处低矮的自建民房,稀稀拉拉地四散在公路两侧。矿区尘多风大,墙面早已被摧残得斑驳不堪,一副随时都要被吹倒的样子。   高经理紧随在他后面下了车,站在贺璞宁的身边朝他说道:“这一片没什么人住,之前本来是二矿的宿舍区,现在矿也关了,就更荒凉了,只剩下几个加油站和农家饭馆还开着,不过生意也不温不火的,勉强赚一点过路司机的钱过日子。”   贺璞宁凝神望着眼前的一切,脸上没有太多表情。   兴许是这里的阳光太毒了,中午的那阵头痛似乎还残存在脑海里,贺璞宁静静地看过去,竟有种说不出的眩晕感。   身侧的高经理还在继续说着:“拆迁的难度倒不算大,我们前期派人走访过,这几户应该也听说了些口风,早就等着拿拆迁款了,就是有一家——”   他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   “怎么了?” 贺璞宁问他,“有钉子户?”   高经理解释说:“倒也不是钉子户。是这家店关门了好几年,店主听说去外地了,这店面也没对外租,就这么放在那儿闲置着。我们几次过来都没见着人,暂时还拿不定注意。”   贺璞宁胸中一动,几乎是下意识地问他:“哪家?”   这人顺势指了过去:“就是最东头那个,陈记面馆。”   任谁看都是一家毫不起眼的小店。看上去已经许久没人打理过了,卷帘门锈迹斑斑,原本红色的招牌也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陈” 字还被吹掉了一个角。   看到招牌的那一瞬间,贺璞宁却忽地浑身一震,像是被什么重物剧烈地撞击了一下,脑海里嗡嗡作响。   贺璞宁脸色发白,手指在身侧紧握成拳,用了全部力气才抑制住那股席卷全身的颤栗感。   静默许久,贺璞宁才哑着嗓子道:“过去看看吧。”   一行人正要穿过马路,不远处却缓缓而来一个骑着自行车的身影。   柏油路面年久失修,上面满是凸起的石子和裂开的沟壑,车轮在上面磕磕绊绊地滚动着,脚踏板上踩着一双秀气的女士方头皮鞋。   贺璞宁远远地望着,不知为何,却感觉心底突然掀起了一阵波浪。   自行车越靠越近,波浪的声势也越来越大,像击打在悬崖峭壁上一般啪啪作响,不停地冲撞着他的太阳穴。   终于,在距离三五米的时候,两个人对上了眼睛。   来人穿着一件米白色的荷叶边衬衫,乌黑的头发悉数挽在耳后,露出水秀清丽的脸庞。   看向贺璞宁的那一瞬间,那双原本凝亮柔和的眼眸陡然间放大,像是连踩车的动作都忘了,整个人突兀地定在原地,只有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敢移动分毫。   她全身都散发着滚烫的喜悦,自行车实在是太过碍事,她干脆将车子不管不顾地扔在了地上,朝着贺璞宁的方向跑过来。   贺璞宁看见她嘴角上扬,笑容比刚取出的珍珠还要明亮晶莹,瞳孔却蒙着一层湿润的雾气。   她终于跑到了贺璞宁的面前,惊喜万分地模样,双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才好,声音颤抖着看向他——   “…… 小普?!你…… 你回来了?!”   她的脸颊因为激动泛起红色,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组不起来,只是伸出手紧紧攥住了贺璞宁的衣袖:“小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陈哥他,他知道吗?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呀,陈哥他找了你好久,现在人还在北京…… 小普……”   她语无伦次说着,想象中的回答却一个都没有出现,而是蓦地被人抓住了手腕。   握着她的手掌心冰得要命,比寒冬的河水还要寒凉。   贺璞宁的眸色深不见底,他冷脸看着眼前的人,声音没有丝毫温度,问她:“你叫我什么?” 第71章   夜色已深,陈安和衣躺在床上,若有所思地看着天花板。   心里乱糟糟的一片,陈安一边惦记着拆迁的事,一边又忍不住回想起临睡前,贺璞宁对他说的那些话。   贺璞宁说有话对他讲,他却猜不出任何头绪来。   他茫然地睁着眼睛,却蓦地听到一声门把手被转动的声响。   有人推开了门,一阵脚步声缓缓走进来。   陈安呼吸一滞,下意识地合上了眼睛,装出一副熟睡的姿态。   那脚步声放得很轻,像是担心把他惊醒了似的,带着克制的力道,一点点由远及近。   直到他感觉床边凹陷下一小处,来人的呼吸带着熟悉的频率和温度。没由来地,陈安的心跳突然一阵不可抑制地加速起来,被子盖住的指尖带起轻微的颤抖。   感受到对方似乎抬起了手,陈安心跳如擂鼓,正犹豫着要不要睁开眼的时候,却忽地有手指擦过自己的额前。   有温热的呼吸喷薄在脸侧,节奏却不是全然均匀的。   黑暗中,贺璞宁无声地凝视着他的脸,那目光像是带着灼烧般的温度,如同被烈日暴晒着,让一切心绪都无处遁形一般。   陈安大气都不敢出,只得紧紧攥住了手下的床单。   贺璞宁静默良久,在陈安感觉自己拙劣的表演马上就要被拆穿的时候,对方却徐徐放开了手。   床边被压下的位置重新恢复了原样。脚步声再度由近及远,从床边到门口,再到走廊,最后消失在二楼的拐角里。   陈安才终于如释重负地大出了一口气,却更加辗转难眠,彻底睡不着了。   迷迷糊糊了大半夜,陈安半梦半醒的,直到听见客厅传来刻意压低的声响,似乎是行李箱的轮子划过地板。他踟蹰了一瞬,却在下一秒听见 “砰” 的一声,大门被用力关上了。   陈安匆匆跑到客厅,只捕捉到了一片空荡。   兴许是晚上没怎么睡觉的缘故,一整个上午,他都昏昏沉沉的,太阳穴突突地跳,额头更是重得要命,像是随时都要点在地上。   陈安没办法,只得给自己泡了一杯浓茶,好勉强提起精神。   “小陈。” 正沏水的功夫,杨文磊突然在厨房喊他,“你过来看看,咱这个灯怎么回事儿啊?”   陈安放下水杯,应了一声走进去,厨房的吊灯不知为何忽明忽暗的,还发出呲呲的响声。   “估计是镇流器坏了。” 陈安看了看说,“我去隔壁五金店买一个。”   “行,回来给你算钱啊。”   “嗨,几块钱的,没事儿。”   陈安随口打了个招呼便走出店门。   天色有些阴暗,几朵乌云沉沉地缀在头顶,空气里不时吹过来一阵潮湿的凉风,看上去似乎是要下雨了。   贺璞宁一大早就出了门,还没来过电话和短信,也不知道平安到了没。这几天过得实在有些太过疏忽,陈安后知后觉的,才发现自己连他去了哪儿都忘了问。   他不禁浮起一丝迟来的懊悔,忍不住加快脚步,想着待会忙完还是给贺璞宁发条短信。   快餐店每日忙来忙去,难免有些修理维护类的活计,杨文磊腿脚不太好,平时大多都是陈安来。   他踩着梯子,拿出刚买来的镇流器熟练地换好,又指挥着杨文磊拉开电闸。   灯泡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光亮,昏暗的厨房瞬间亮堂了不少。   陈安坐在梯子上,朝下面的杨文磊竖起两个手指,比了个 “成功” 的手势。   “别嘚瑟了,赶紧下来吧你。” 杨文磊忍不住揶揄道,“小心摔着,我给你扶着梯子。”   “这么小个梯子还用得着扶?” 陈安爽朗地笑笑,“您出去买菜吧,这儿我自己收拾就行。”   “就你爱逞能。”   见陈安已经踩到梯子的最后一节横杆,杨文磊才终于放下心来,摘下围裙转身朝屋外走去。   他取了外套,正走到店门口,却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闷响。   “我说什么来着,让你看着点脚下别光顾着嘴快,还是摔了吧。” 杨文磊一边笑一边转过身,正要嘲笑陈安两句,却在看到地上那一幕的时候瞬间凝固住了表情,“小陈?你没事吧?小陈?陈安!”   ……   陈安坐在急诊室的椅子上,脑海里一片空白。   踩下梯子的瞬间,脑海里不知怎的,突然感觉眼前闪过一道剧烈的白光,紧接着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等意识再恢复的时候,他已经被杨文磊半拖半拽地上了出租车。   倒地的时候不小心崴了一下,脚腕立刻高高地肿了起来,发出又酸又涨的钝痛。   急诊室永远都不缺行色匆匆愁眉苦脸的人,出了意外满头满血的男人、焦急嚎啕的家属、放肆大哭的小孩、病床被子下压抑的痛呼…… 像一盘剪坏的磁带,比北京最热闹的菜市场还要熙攘。   头顶的灯光实在有些刺眼,衬得人也像是失去了血色。陈安靠在角落的墙上,呼吸中弥漫着熟悉又陌生的刺鼻味道,只觉得一阵头重脚轻,冷汗渐渐渗出来,禁不住地发晕。   杨文磊放心不下,本想留在医院陪着。陈安好说歹说,再三确认了只是皮肉伤,等包扎地差不多了,才算把人给劝走。   陈安目送着他一路离开,才偷偷叫住了身边的医生。   “大夫,那个,有个事儿刚才我没说……”   医生看起来年纪不大,动作倒是十分麻利。他忙着整理器械,头也没抬地问:“什么?”   陈安犹豫片刻,见门口已经看不到杨文磊的身影,才压低了声音说:“我之前,得过脑瘤。刚才摔倒的时候就感觉懵了一下,眼前跟有光圈闪着似的,脑子嗡嗡直响,就不小心从梯子上踩空了,应该跟当时的病没关系吧……?”   小医生顿时瞪大了眼睛,即使戴着口罩也难掩惊愕的神情:“这么大个事儿,你怎么现在才说?!”   陈安有些局促地笑了笑,只好回道:“刚才有老板在,不太方便。”   对方立即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略带着急地问他:“上次复查是什么时候?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其他不良反应吗?”   上次复查——   陈安哽了一下,自从见到贺璞宁后,他便下意识地回避了这件事,像是藏着什么难以启齿的秘密,心底总十分不想让对方知道。   他每次都想着拖两天再去,谁知道这么一拖,居然已经是小半年前了。   “大概半年前复查过一次,当时没什么问题,也没有不良反应。就是现在有点儿晕——”   “半年前以后就一直没来过医院吗?”   陈安有些心虚地点了点头。   对方看上去已经略带愠色,不带犹豫地对他说:“你这个症状,不排除复发的可能,需要马上做检查。”   陈安怔愣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有些不可置信地开口:“您说什么…… 复发?” 第72章   首都的医院永远人满为患,一个个检查排队下来,等弄得差不多,已经是接近傍晚了。   化验报告要等到第二天下午才能出,对方只让他先回家去。陈安拿着就诊卡,有些迷惘地站在医院走廊。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表,才发现已经过去了大半天,说好的要给贺璞宁发短信这件事,也被他转眼忘了干净。   脑海里不断回想着方才在检查室里的对话,做完检查正要走的时候,医生却突然叫住了他,问他的陪同家属来了没有。   陈安哑然地长了长嘴,最后只能摇了一下头,露一个有些勉强的笑来:“没事,一直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过来。您有什么话跟我说就成。”   医生愣了一下,最后也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告诉他回去等结果。临走出检查室的门之前,陈安突然停住了脚步,踌躇再三,还是问了句:“医生,这病…… 要是复发了会怎么样?”   对方正在填写报告的手停顿了一下,斟酌着回他:“一般来说,跟第一次的办法差不多,手术、化疗、吃药…… 但是复发有可能会产生抗药性,所以也不会完全一致,需要根据病人的身体情况来考虑。”   站在门口的身影轻微僵了一瞬:“那——复发的话,会死吗?”   “这个…… 没有看到准确结果前,我不能做任何预估,抱歉。”   末了,陈安平静地转过身,朝对方点了点头,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星星点点的灯光陆续亮起,空气中的潮湿越来越重,闷色的乌云黏在天上,路上的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的,竭力躲避着随时都有可能落下的雨水。   陈安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却犹豫住了脚步。   估计是上午的阵仗有些唬人,杨文磊临走前说让他包扎完就直接回家休息。   身上飘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不知怎的,陈安却并不想带着这身味道回去。它存在的每一个瞬间都在提醒陈安——像是某种东西进入了倒计时一样。   正彷徨不决的功夫,外套兜里却冷不丁传来了一阵手机铃声。   陈安本以为是贺璞宁打来的电话,正要问他到了没有,却看见上面闪烁着程倩的名字。   他飞快收拾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故作平常般地接起:“喂?倩倩啊。”   电话那头却没第一时间应声。过了几秒后,程倩才吞吞吐吐地喊了一声 “哥”,声音听上去却全然不复往日的欢快自然。   “怎么了?”   “哥,你…… 还在北京吗?”   陈安怎么听都觉得有些异样,见对方一副欲言又止的姿态,有些着急地问她:“你声音怎么不对劲?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我今天…… 好像见到小普了。”   陈安的脚步陡然停住,整个人如同冻住了一般瞬间定在原地。   “明辉说拆迁文件好像下来了,今天有北京的负责人过来视察,我就想着去店里看一下,结果就遇见了他。他穿着一身西装,头发也剪短了,看上去应该过得挺好……”   陈安的心像是被用力攥了一下,才怔愣着回道:“你说小普现在…… 在矿区?”   程倩嗫嚅着,语气却不是久别重逢的欢彩,而是带了点哭腔,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我不知道是不是小普,他好像根本不记得我了,我喊他的名字,他却问我叫他什么,当然是小普,我心里想,还能叫什么呢。我对他说你去北京了,还问他这几年有没有找过你,可是他好像什么都听不懂的样子。我过去的时候,他和二矿的那个高经理站在一起,我才知道他就是北京来的那个负责拆迁的地产老板,可是他分明就是小普呀…… 怎么会变成这样呢,还说要把面馆拆掉……”   大脑宕机一般地沉默了好一会儿,陈安才哑着嗓子回她:“我在北京见过他了,小普…… 之前好像出了点意外,以前的事情都不记得了。倩倩,你先别着急,我现在去车站买票,你让明辉帮忙留意下矿上的消息,什么事都等我回来。”   程倩像是还没完全消化白天的事情,好半天才怯生生地 “嗯” 了一声,忐忑不安地问他:“小普真的…… 什么都不记得了吗?”   一辆救护车突兀地从身边经过,闪烁着刺目的蓝色灯光。直直照过来的光线让陈安的视野里一片空白,随即是无边无尽的黑色,他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了,耳畔一切声响也逐渐远去,只剩下救护车飞驰而过的声音——   天色终于彻底暗了下来。   “哥?你怎么了?怎么没声了?” 程倩还在焦急地在电话对面呼喊着。   身侧的消毒水气味仍旧萦绕不散。良晌,陈安才回答了她的话:“不记得了。”   也挺好的,不记得了。   他想。 第73章   陈安还是打车回了趟家。   和贺璞宁出差时的大行李箱不同,他没什么要带走的东西,也顾不上仔细收拾,只随手抓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一些必备的身份证件。   临要出门的瞬间,他像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卧室,从床头最底下的柜子里拿出了一个方方正正手掌大小的盒子,仔细放到了背包里。   赶到西站的时候已经接近深夜,但首都的火车站永远热闹,陈安夹杂在风尘仆仆的人群和五颜六色的塑料编织袋里,排了好一会队才挪到售票窗口。   晚班的售票员带着掩盖不住的疲惫,头也没抬地问他去哪儿。   “您好,请问最早一班去矿区的票是什么时候?” 他有些焦急地问道。   “晚上十一点半出发,只剩硬座了。”   他没有犹豫,立即掏钱付了一张。   离开车还有不到一个小时,陈安寻了个无人的角落暂时坐下。像颗陀螺一样忙转了一整天,陈安后知后觉的,这才感到有些饿来。只是这个时间,候车大厅的餐饮店早就关门了,只剩零星几家小卖部还开着。   西站的候车厅既大又空,明明是五月的天气,夜里却冷得要命,像是把人从里到外都冻透了。陈安搓着手,小跑着过去买了一份桶装的红烧牛肉面。   滚烫的热水浇下去,调料包的香味顿时在空气里四溢开来,陈安却根本尝不出什么味道,甚至都不管面饼泡好了没,三两下合着汤水便吞了个干净。   把空空的塑料碗扔到垃圾箱里,他又给贺璞宁打了个电话,已经是今晚的第五遍了。   铃声响了几下之后,依旧提示无法接通。   是被人故意挂断的。   兴许是被泡面的热气熏了眼睛,陈安不自觉地,莫名感到眼眶有些发热,手脚却是全然冰凉的,揣在兜里怎么也捂不暖。   去矿区的火车依旧只有老式的绿皮。夜色已深,连推销员都下班了,乘务正躲在小包间里打瞌睡。车厢内的打鼾声刺激彼伏,挥之不去的汗臭气闷在狭小的空间里,混着水果皮腐烂的味道,脚下是零散乱丢的瓜子碎屑。   陈安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车窗上映着一张苍白瘦弱面无表情的脸。   日子似乎永远在重复,或者根本没有往前没走过。   16 岁时、26 岁时,到现在都要 30 岁了,没有什么不一样。   他仍旧孑然一身,坐在拥挤破旧的绿皮车厢里,抱着一个已经被洗的开线的黑色帆布包,目的地是一片空白。   曾经的义无反顾,次次都只剩下满目荒凉。   闭塞沉闷的空气在狭小的车厢里缓慢流动,让他没由来的地回想起在病房的那些日子。   病人是没那么多讲究的。他不过想着活着一天算一天,每一分一秒都仿佛是在捱时间。   少年并不多说什么,只是沉默又频繁地更换着床单被褥。棉被永远是软和的,床单永远是整洁的,每次出太阳贺璞宁都会准点下去晒被子,在被子上拍拍打打,仿佛想借由这点棉絮汲取一些日光带给他似的。   然而这一切不过徒劳,他的身体依旧毫无气色。   医院的时间总让人觉得有些奇怪,有时似乎漫长无比,黑夜仿佛长的永远没有变亮的时候,常常他从噩梦中惊醒,抬头看时间也才不过只熬了一两个小时;有时却又恰恰相反,让人觉得日子为何过的如此之快,明明才刚结束上一个疗程,怎么马不停蹄又要开始了。   陈安过去一度以为,贺璞宁应该是天生要强的脾气,哪怕被顾客刁难受了委屈,也只是倔强地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肯吃饭。他几乎没有见过对方流下过任何眼泪。   只有一次。   他因为突然的出血过多几欲休克,一路兵荒马乱地被推进去急救。可氧气罩盖在脸上仿佛有千斤重,实在是太累了,压的他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眼皮更是用尽全力也撑不起来。思绪越飘越远,意识也开始逐渐模糊。昏昏沉沉间,耳畔依稀有个急切地声音一直在喊着 “不要睡”,陈安突然觉得有些恼怒,像被人扰了清觉似的。只是却怎么也抬不起手去挥开。   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身旁空无一人,只有呼吸机在一旁滴滴作响。陈安托着一声一声沉重的呼吸,正混沌地适应着当下的情况,突然听到门口处传来几声特意压低的对话。   他努力半晌,眼角的余光艰难地瞥见两个身影,贺璞宁和程倩在那里相对而视。   程倩在贺璞宁的怀里塞了一个信封样式的东西,模模糊糊的,陈安似乎听到了什么 “五千块”“买药” 这类的词眼,少年的身影从来都是修长挺拔、意气风发的,那一刻却带着掩不住的灰败,肩胛骨在衬衫下高高地突起,身形更是弯曲成狭窄细瘦的一团,上面仿佛积了一整个冬天的冰雪。   陈安看他通红着一双眼睛,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那个信封,最后深深地低下了头,哑声说了一句谢谢。   程倩离开后,贺璞宁便把自己关到了洗手间里。陈安不知道他在做什么,只听到一阵压抑到极致的抽噎,一声又一声,像刀子扎在了他的心上。   陈安在那么一瞬间,忽然恨不得自己就这么长睡不醒了,也好过两个人看不到尽头地彼此折磨。   记不得了也挺好的。他对程倩没说假话。   火车一路叮哐叮哐,终于在窗外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到了矿区。   许明辉开了车过来接他,和程倩一早便在出站口等着了。   数月未见,三人相对伫立,沉默蔓延,却无半点久别重逢的欣喜。   陈安吐出一口气,随意问道:“你们俩真是的,至于都过来吗。朵朵呢?”   “昨晚送到我妈那去了,今天要上课外班,就没带她过来。” 许明辉说。   陈安点了点头:“跟她说我回来了吗。”   “还没呢,怕她吵着要见你。”   “挺好,先别告诉她了。过几天再说吧,估计这两天顾不上。”   “不打紧,小孩子家的。”   陈安听罢,终于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来,脸色却憔悴得不成样。   自二矿关了以后,陈安还是头一次回来。一路经过的地方满是萧索,路边碎石和煤渣遍地,明明是五月的日子,却漫布着干枯泛黄的杂草。   车子开了几分钟,还是许明辉率先打破了沉默:“坐了这么长时间火车,先去吃点东西吧,再回家休息一下,客卧给你收拾好了——”   “直接去面馆吧,我过去看看。” 还没等许明辉说完,陈安却打断了他,“现在到哪一步了?”   “正式文件发下来了。” 许明辉回他,“矿里一早就跟这片的居民打过招呼,拆一套分三套,还是县城里的新房。谁听了不愿意?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等着,恨不得自己把墙敲下来。整个这一条街,只有你这还没表态。也不知道他们问的谁,前天把电话打到了我这里,我含糊地应付了过去,便让倩倩过去看一眼,谁知道……”   许明辉看着后视镜里陈安难掩疲惫的脸,犹豫片刻,还是将没说完的话咽回了嘴里。   “遇见小普了是吧。” 陈安却将他不敢说的话讲了个明白。   他语气平静,仿佛口中提及的不是那个和他相依为命的少年,只不过是一个擦肩而过的路人。   程倩坐在副驾驶,手下的衣角已经被攥得皱皱巴巴。她游移半晌,见陈安没什么异样的情绪,才忐忑不安地问他:“哥,你在电话里头说的,小普记不得了,你们又在北京见过……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陈安默不作声地望着窗外灰败的风景,良久才开口:“没事的,不重要了。”   “不记得也挺好。” 他再次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也不知道是在解释原委,还是在说服自己。 第74章   汽车从火车站缓缓驶入矿区,街上的行人车辆都比之前少了许多,只有几辆安了大喇叭的拆迁宣传车,一路上用并不标准的普通话高声喊着 “全民动员 齐心协力 建设现代化工业新矿城”,声音渐行渐远,没过几分钟又重新经过一辆,在耳边不断循环往复。   早早收到了拆迁的消息,沿街的房屋大多已经人去楼空,沿途只剩下被岁月侵蚀过的砖墙,上面用红油漆画着大大的 “拆” 字。街道两旁掠过熟悉的景色,却又处处透着一股物是人非的陌生感。   车轮像踩在地平线一样,跟随着逐渐升起曙光的天空。今天风大,地面扬起一片黄扑扑的沙尘,雨刷器和玻璃水一刻不停地勤劳工作着,车载广播里正播放着晨间新闻——   “省气象台发布暴雨蓝色预警信号,预计今天晚上到明天白天将有中到大雨,局部地区有暴雨。请各地做好应急防范工作……”   “天天说有暴雨,一次也没见下来过。” 许明辉声音不大不小地抱怨着,“倒是把这些沙土渣子什么的冲一冲,搞的人灰头土脸的。”   “真要下起雨,你又该嫌弃路上堵车了。” 程倩和他拌嘴。   “唉,这不是县城的排水不行嘛……”   陈安闭眼靠在后座,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手机依旧静悄悄地躺在掌心里。直到感觉车子似乎拐了个弯,一个轻刹车后,听见许明辉转过头对他说:“到了。”   像是突然产生一股近乡情怯的气氛来,手指放在门锁开关上停顿了一瞬,陈安踟蹰片刻,才缓缓推开了车门。   面馆依旧大门紧闭,外面的土地面上横竖着一些车轮和皮鞋的印迹。已经许久未曾来过,光是插进去钥匙就废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是锁孔生锈了还是手在发抖。   三个人合力把卷帘门推开,屋里立即扑面而来一股尘土的气息,陈安忍不住掩鼻轻咳了一声,眯着眼睛在原地缓了一缓,才终于逐渐看清了。   一切的布置摆放都和他走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收银台下面甚至还放着几箱不知道过期了多长时间的啤酒。   陈安安静地望着,突然开口说:“我去二楼看看,你俩回去吧。这几天麻烦你们够多了。大清早的,还陪我折腾这么一趟。”   “说的什么话。” 许明辉打断他,“我早上请过假了。”   “真没事儿,赶紧去上班的。” 陈安还是推拒着,“医生怎么还能随便请假呢。”   “可——”   许明辉还想说什么,手臂突然被身边的程倩拍了一下。   程倩抬头看了许明辉一眼,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悄声说:“让他一个人呆会儿吧。”   许明辉若有所思地望着陈安的背影。   片刻后,他说:“那行,我先回医院。中午过来接你一起吃个饭。”   “我跟明辉一起走吧。” 程倩顺势接下他的话,“顺便接朵朵去幼儿园。”   “嗯,去吧。”   临要离开前,程倩还是不放心地叮嘱了一句:“有事记得给我们打电话。要是小普……”   “要是再碰见他,你们假装不认识就行。” 陈安背对着他们,程倩看不清他的表情。   程倩的眼里闪过一丝黯然,最后还是点了点头,回了一声 “好”。   陈安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听见身后响起汽车发动的声音,四周重新陷入寂静,面馆只剩下了他一个人,紧绷着的神经才终于像是戳破的气球般猛地卸下力气来。   才刚刚迈上楼梯的第一个台阶,他就已经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   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上楼的,这提心吊胆的几个月,压抑在心底的酸楚、委屈、惊惶…… 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在这个唯一能让他感到安心的地方,陈安终于放下了所有的设防,他把自己锁在卧室的门后,眼泪如同溃堤的洪水一般汹涌而出。   一直到外面天大亮了,阳光不可避地打在身上。陈安用手背抹了一下红肿的双眼,从楼下找了个纸箱子,开始蹲在衣柜前收拾东西。   他在吃穿用度上向来要求不高,有些常用的还被带去了北京,衣柜里其实已经没剩多少,大部分都是当年他给小普买的。一些纯棉的 T 恤、有些掉色的牛仔裤、降价捡漏的运动外套、还有几双开了胶的帆布鞋。   这么长时间,他还没给小普买过一双像样的鞋。   想到这里,眼睛不免又是一阵酸涩,陈安不敢再多看,急忙把所有的东西都打包塞进纸箱里。   柜子都收拾的差不多,只剩下一些家具。卧室里的几乎都是放到二手市场都没人要的老古董,倒是楼下的桌椅木凳和灶台什么的,应该还能倒腾些钱。陈安想着到时候让程倩两口子帮个忙,看看能不能找个买家,开多少钱倒不重要,主要是这些都是当初他开店时一点一滴挑选添置的,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变成垃圾,陈安终究还是有些舍不得。   正要把箱子往外搬的时候,陈安却突然听到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估计是许明辉接他来吃中午饭了,陈安并未作他想,他弯下腰,有些吃力地用身子环抱住纸箱,朝着楼梯隔空喊了一声:“稍等一下!我搬个东西!”   这箱子看着不大,堆在手里却死沉死沉的,更糟糕的是还把视线挡得严严实实。十几个台阶,陈安几乎是全程抓瞎地顺着墙壁往下挪。   额头已经伸出了一层热汗,眼看还有几步路的距离,陈安实在是有些顶不住,只好开口道:“明辉,帮我搬一下,太沉了这玩意儿——”   一双手很快伸了过来,稳稳地拖住了箱子的底部。   陈安长舒了一口气,刚要开口说声谢谢,却蓦地发现眼前出现的不是许明辉早上穿的风衣,而是一截深灰色的西装袖口,阳光溜进指缝间,上面的铂金袖扣闪着流光。   他在三天前刚看到过这件西装,上面套着一层严密厚实的防尘袋,被岳哲轻手轻脚地挂到衣柜里,唯恐出现一丝褶皱。   陈安的脸上陡然褪去了所有的血色,纸箱被挪放到一旁的餐桌上。四目相对下,陈安望见了贺璞宁一双暗不可测的眼。   他身后三三两两还站了几个人,岳哲见到他时的惊讶表情不亚于生吞了一颗鸡蛋,还有那个从来都用鼻孔看人的高经理,此刻满脸莫名。其他几个叫不出名字的,更是跟在后面一片沉默。   “你……” 陈安局促地笑了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似的,满是尴尬地打了个招呼,“原来你这次出差,是来矿区了啊…… 挺,挺巧的。”   “是挺巧的。” 贺璞宁定定地看着他,“不过也多亏这次出差,不然我还不知道,你原来还开了家面馆。”   一旁的高经理察言观色,立即上前问了贺璞宁一句:“原来您认识这家?”   “也不是很熟。” 贺璞宁淡漠的说,语气满是疏离。   “认识就好办了。” 高经理在他身侧偷声说,“附近的拆迁户都谈妥了,就剩这一家,前阵子怎么也见不着人,后来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一个亲戚还是什么的,结果三两句话就把电话挂了,一直到现在也没表态。本来我们头疼得很,眼看文件都已经下来了,时间不等人呀,不过要是您认识,看在您的面子上,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知道了,您先出去吧,我留下来聊聊。时间不早了,让岳哲安排中午吃个饭。” 贺璞宁客套地说,眼神却从未落在对方身上,而是目不斜视地盯着对面的陈安。   高经理恭维道:“您这从北京大老远过来的,怎么好意思让您破费呢,时间不着急,我们在车上等一会儿就行,中午我来安排。”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贺璞宁却没再接话。一旁的岳哲察觉出气氛的不妙,眼疾手快地截断了他的话茬:“没事没事,不用这么客气,贺总还有事要办,中午我请客!听说这里有种叫什么‘扣碗’的菜很不错……”   岳哲一边堵着他的话,一边招呼着一群人往外走。一阵喧哗推拒后,几辆车逐渐消失出了视线。   面馆只剩下了陈安和贺璞宁两个人。   空气如同凝固了般安静。   陈安别过头,有些难堪地轻咳了一声,强迫自己忽视掉对方的目光。   贺璞宁顺着他的眼神望过去,重新注意到被他放在桌子上的那个纸箱。   纸箱没有封口,里面的东西高高地堆起来冒出了头。   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最上面放着的帆布鞋,虽然款式看上去有些旧,但被刷得很干净,侧边还有胶水重新粘过的痕迹,看上去被收拾的很好。   只是他一眼就看出,那双鞋明显不是陈安的尺码。   他走过去,从箱子里拿起那双鞋,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小普…… 是吗。”   陈安却听见了。   “是叫小普吧。” 贺璞宁又说,“之前在矿区的那个人,你找的那个人,还有…… 你一直等的那个人。”   陈安的嘴唇抖动了一下,像是想要说什么,但开口却只剩喑哑。   贺璞宁将鞋子扔进纸箱里,目光重新落在陈安的身上,里面却没有一丝温度:“那我算什么呢。”   他问陈安:“你把我当什么呢。”   回应他的是一片寂然,还有逐渐湿润的眼眶。   贺璞宁看着眼前的人,而后突然走近了,将陈安一点点地逼到了墙角,直到无路可退。   措不及防地,贺璞宁猛地一把抓住了陈安的手腕。   “不想说是吗,我来替你说。因为长得像,名字恰好也一样,好让你睹物思人,是不是?”   直到昨天,贺璞宁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陈安总是怔怔地望着他,眼中满是欲言又止的期待。   他根本不是在看自己,只是借着 “贺璞宁” 的名字和这张脸,想念着另一个人。   偏偏他还像个傻瓜一样自我感动,被耍的团团转都不知道。   陈安的脸色苍白至极:“不是的,小普,我没有……”   “我不是小普!”   贺璞宁忽然抓住了他的领口,眼眶通红着盯着陈安,像是把牙关都咬碎了:“你一声又一声喊我小普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是在想那个人在哪儿,吃饱穿暖了没有,还是想他什么时候回来找你?可是你有没有哪怕一瞬间替我想过,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也有感情,不是你随手捡来的什么廉价的替代品!”   陈安的肩膀不可抑制地颤抖,胸口传来令人几乎窒息的剧痛,像是用尖锐的刀片一下一下划着口子,汩汩地往外流着血。   彼此沉默良晌,贺璞宁忽然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轻笑,眼里却满目凄然。   “我本来想着,只要见到你,只要你说出来一句,我跟他不一样,你从来没有认错过,哪怕是骗我的都行…… 我都可以假装不在意这件事,我那么喜欢你…… 连怎么跟我爸坦白都想过。可是你呢,陈安,你连骗都懒得骗我。”   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地流下来,陈安声音破碎,他几乎被抽空了所有力气,连一句完整的句子都组不出来:“我…… 没有……”   他只骗过贺璞宁一次,就是假装从不曾认识他。   许久,贺璞宁缓缓收回自己的手,他后退几步,拉开了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面馆拆迁到底想要什么赔偿,多少钱,你开个数目。” 他收敛起所有的情绪,又变回了凌厉干练的贺总。   “不用了。”   陈安从兜里掏出一个东西,递到贺璞宁的面前:“我不要钱,这个…… 本来就该是你的。”   贺璞宁看着眼前的房产证,忽然感到一阵恼怒:“不用你可怜我,我也不是只值这么一个县城的破房子。”   陈安哑然地张了张嘴,苍白无力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贺璞宁已经转过了身不再看他,冷漠地回道:“既然你同意了,明天我会安排人过来谈拆迁补偿的事情。”   “…… 等一下!” 陈安望着眼前那个即将离开的背影,突然出声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 贺璞宁停住脚步,只是仍旧背对着他。   “最后…… 最后一次了,你能留下来吃碗面吗。” 陈安的声音很轻,“这边离菜市场不远,我打个车过去买点,也就十来分钟,很快的,不耽误你……”   这算什么,打了一巴掌以后给的一颗廉价的糖果吗。和他在陈安心里的价值一样。   “陈安,别把我当小孩了。”   他终究是没有留下等那一碗面,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门。 第75章 【完结章】   陈安走了。   自那天后,他便和贺璞宁彻底断了联系。   离开的时候,他在面馆的桌子上给程倩留了一封信,还有一个精致秀气的盒子。   倩倩:   面馆拆迁的事情,我已安排妥当,留得你和明辉的电话号码,后续如果有人联系你们赔偿款的事宜,还请麻烦帮我个忙,将打过来的钱存入信封里装着的这张银行卡上,和盒子里的领结一起交给小普,如果联系不上他,可以打这个电话:岳哲 1xxxxxxxx。   这几年麻烦你们两口子太多,哥在这里郑重地说一句对不起,以后补给朵朵吧。这阵子我出去散散心,过段时间再回来,不用担心我。   勿念。   陈安   临走前,他拐去了矿区医院一趟,将另一个更厚的信封放到了前台的护士手上。   “帮我交给肿瘤科大夫许明辉,就说是给他闺女的生日礼物,等我走了再叫他下来拿,谢谢。”   里面不多不少,整整三万块现金,是当年程倩和许明辉给他掏的治病费,陈安自己加了五千凑了个齐整,用笔在信封上写着 “朵朵的零花钱”。   安顿好这一切后,陈安背上包去了汽车站。   他准备回家一趟看看。   虽然没想着见面,但远远地望一眼,也算了却了最后一个念想。   陈安的老家离这里并不近,需要先坐四个多小时的大巴去省城,然后转火车,再坐上整整一天。   矿区往省城的车一天三趟,陈安刚好赶上下午一点出发的。   明明是午后,候车大厅却有些昏暗,和他来的那天差不多,外面乌云密布,一副随时要下雨的样子。   司机正和检票员坐在一起吃饭,嘴里抱怨着这几日的天气。大厅飘着大锅菜香喷喷的味道。   陈安没什么胃口,包里装着几个面包,他想着等到了省城再吃。   天气不好,司机担心夜里走着不方便,于是提早了半个多小时出发。   汽车缓缓发动,终于开出矿区的那一刹那,陈安的心底反而只剩下平静,只是眼眶有些微微发热。   在这一刻,他才真的意识到,自己要和这里,和这三十年里遇到过的所有人,彻底说再见了。   从早上开始,太阳穴便突突地一直跳,心跳也比之前快了些许,总觉得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贺璞宁压着胸口,没有来地感到一阵烦躁。   他手里拿着一份摊开的预算报表。   半个小时过去了,手上的材料才艰难地翻过去一页,贺璞宁有些泄气地将文件扔在了床上,转头打开了电视。   其实也并不是想看,只是房间里一旦安静下来,他就会不受控制地胡思乱想。这几天他心乱如麻,满脑子想着的都是陈安最后通红的一双眼。和他无数次在梦中见过的那般。   电视机里正播放着本地新闻:“省水利厅和省气象局联合发布山洪灾害蓝色气象预警,预计今日 14 时至明日 14 时,有可能发生山洪灾害,请各地区注意做好检测、防汛、避险等防范工作……”   贺璞宁百无聊赖地听着,有些吃痛地揉了揉眉心。   外面确实一副要下雨的样子,璞宁想了想,考虑要不要让岳哲打包了外卖带上来,就不出去吃饭了。   正犹豫的功夫,岳哲的电话却抢先一步打了过来。   贺璞宁按下接听键,说:“打来的正好,我正想着告诉你——”   “副总,有人找你。” 岳哲有些为难地样子,“她说她叫程倩,是…… 陈安的朋友,有很重要的东西要交到你手上。”   “不见。”   贺璞宁想都未想,直接挂断了电话。   程倩约了岳哲当面谈,此时和许明辉一起,三个人站在酒店大堂面面相觑。   “他怎么说?” 见岳哲挂了电话,程倩有些急切地问道。   岳哲摇了摇头,有些没好气地说道:“你们就死心吧,副总那天明显跟陈安吵了一架,回来气得一整天都没吃饭。你俩还上赶着来触霉头。尤其是你——” 他指着程倩说,“那天不是刚跟副总冲撞了一番,早知道是你找我,我就不来了。”   “可是,我真的有东西……” 程倩还在坚持着。   岳哲被她烦的没办法:“哎呀,要不你直接给我,我去替你送。”   “不行。” 程倩紧紧拿着手上的盒子,“我必须亲手给他。”   岳哲在心里默默地翻了个白眼,朝她摆了摆手:“那你自己想办法吧,反正我是尽力了。”   “坐那等会儿吧,反正他就在这住着,总能蹲到人。” 许明辉指着一旁的沙发对她说。   一个小时前,许明辉突然给她打了个电话,说陈安拖人留了三万块钱,等他匆忙跑到医院前台的时候,人已经早就消失了踪影。   两个人一刻不敢耽误,立即跑到面馆,结果只看到了餐桌上的一封信,还有一个手掌大小的木盒。   程倩一刻也不敢停,直接打通了陈安留给她的电话,却吃了个闭门羹。   她和许明辉一直从中午坐到了傍晚,外面已经下起了瓢泼的暴雨,窗外叫啸一般地呼呼作响,不时有闪电伴着雷鸣亮起,大堂里乱乱哄哄的,到处都是被雨淋湿正怨声载道的宾客。服务生正忙不迭地铺设着防滑毯。   许明辉看了一眼外面的天气,有些担忧道:“实在不行,我们先回去吧,明天再过来。”   “再等半个小时……” 程倩紧握着手上的盒子,上面已经带了温度,“半个小时,要是还见不到人,我们就先走。”   时间仿佛被调了刻度一样,被拉的无比漫长。指针一点一滴地走着,眼看就要到约定离开的点,程倩不禁有些泄气,正考虑要不要起身的时候,突然在电梯出口那里看到了一抹熟悉的身影。   她连许明辉都顾不上喊,一路小跑着堵在贺璞宁的面前。   “小普…… 贺,贺总,我有个东西——”   贺璞宁神色微怒地看着她,转头质问身旁的岳哲:“怎么回事,不是说了不见吗。”   “抱歉,副总,是我做事不当。” 岳哲战战兢兢地,在他身后拼命朝程倩使眼色,示意对方赶紧离开。   程倩急得都快哭出来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贺总,这是陈安临走前说一定要交给你的……”   要离开的动作陡然定住,贺璞宁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神色不明地道:“…… 他走了?去了哪里。”   “不,不知道…… 今天中午,忽然就找不着人了,也打不通电话,只让我把这个交到你手上。”   贺璞宁将信将疑地接过盒子打开,里面静静躺着一个绸质领结。灯光映衬下,领结中间镶嵌的钻石正闪着晶莹的光。   看到领带的一瞬间,他忽然感觉脑袋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   贺璞宁身子一晃,眼前蓦地浮现一片晕眩,几乎是立即扶住了墙壁才堪堪站稳了。   “副总,您还好吧?” 岳哲急忙问道。   “没事,不小心没站稳。” 贺璞宁继续问程倩,“知道他什么时候走的吗。”   程倩接着摇了摇头:“也不知道…… 不过,大概是中午,他去给明辉——就是我家那位,送了三万块钱以后,就联系不上了。贺总,你能不能想想办法,看看怎么找到他,他一个得过病的人,身体又不好,外面天气这么差,能跑到哪儿去,万一被困在路上遇到危险了怎么办……”   酒店外面狂风呼啸,依稀能看到被吹得东倒西歪的树枝,黄豆般的雨点密集急切地砸下来,仿佛随时都要把落地窗打穿了。   大堂顶上的电视仍播放着实时新闻:“受暴雨天气影响,省道 5 处路段发生山体滑坡,部分路段出现地基塌陷,目前以后多个车辆被困,公路局和消防支队已第一时间组织抢修清理和人员救助工作……”   脑海里重重地嗡鸣一声,贺璞宁焦急万分地朝岳哲喊道:“快找人联系当地的火车站和汽车站,看今天出发的乘客名单里有没有陈安的名字!”   ……   大巴车被山上滚落的巨石击倒侧翻的一瞬间,陈安只觉得整个人如同小时候丢的沙包一样,被狠狠地从座位上甩了出去,又被安全带用力地弹了回来。   车厢内顿时充满了惊恐至极的尖叫,紧随而来的是痛苦的哀嚎声,还有的位置干脆一片安静,上面坐的人紧闭着双眼,连轻微的动弹都没有,不知道是生是死。   陈安之只觉得整个人被用力砸在了玻璃窗上,窗户霎时在身下破成无数个碎片,有一些已经深深地扎进了皮肤里。   身上压满了滑落的行李,陈安趴在地上,连手指都动弹不得,额头大概是流血了,混着从天而降的暴雨,眼前模糊一片。   脑海里如走马灯似的,回忆一张一张闪过,从小时候调皮被父母拎着耳朵骂、到考上市重点、再独自一人到面馆、遇见了一个来路不明的穷小子…… 记忆的最后,是贺璞宁决绝离开的背影。   其实也没什么好回忆的,每一个画面仿佛都在提醒着他,在过去短短的三十年里,日子过得是多么糊涂又失败。   他只万幸没有对贺璞宁说出真相。   要是自己真这么走了,那小孩会委屈地哭鼻子也说不定。   陈安幻想着那一幕,禁不住咧了咧嘴,却吐出来一大口温热的鲜血。   他本来想着,复发的话,留给自己大概还有半年多的时间,却没想到老天爷竟然催的那么快,像是孟婆赶着冲投胎份额似的,今天就要把他拽了去。   实在是太累了。   陈安缓缓闭上眼。   反正不差这几分钟,他偷偷打个盹,牛头马面应该没意见吧?   眼皮越来越重,意识也逐渐模糊,就在他要彻底昏过去的时候,耳边却突然响起了一个惊惶焦急声音——   “不要睡……”   “陈安,你醒醒……”   “别睡……”   “陈安……”   “陈安!”   ……   暴雨的山中随时都有二次塌方的可能,入口处已经早早拉起了警戒线,救护车、挖掘机在一旁严阵以待,但由于前方路面已经塌陷,又是毫无光亮的黑夜,车辆根本开不进去。   十万火急的时候,突然从前方传来一阵急切的呼喊:“同志!请不要越过警戒线!马上往后退!”   贺璞宁满头满脸已经被淋得透湿,此刻仿佛充耳不闻,他直接从地上抢过一个急救包,绕过地面的碎石就疯了一样地朝里面冲。   “那是谁啊?往后退往后退!这么大的山洪,简直是胡闹!”   “是…… 是北京来的合作领导!快把人拦下!出事儿了谁也没法交待!”   “贺总!您不能进去!”   “副总!危险!”   ……   贺璞宁不要命地寻找着,从县城赶来的一路上,从未有过的恐惧和悔恨在心底疯长蔓延。一切矛盾和误解在此刻变得不值一提,他心里只剩下了一个祈求,只要陈安能平安无事。   万幸的是,他的愿望似乎被听到了。   或许他还有弥补的机会和可能。   贺璞宁用纱布紧紧陈安出血的地方,双手不停在发抖。   “陈安…… 醒醒…… 对不起,你快醒醒…… 对不起……”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眼泪混着雨水打在陈安的脸上,终于感觉到掌心里的手指微弱地动了一下。   “小普……” 陈安艰难地喊着他的名字。   “我在,我在这儿,陈安你别睡,快跟我说说话!”   “别哭……” 陈安试图抬起胳膊,却怎么也动弹不得,“我…… 我没有骗你……”   “我知道,是我的错,对不起对不起……”   “我那么…… 那么喜欢你…… 怎么,咳…… 会骗你……”   漫天暴雨的怒吼中,贺璞宁几近崩溃地低下头,吻在了他满是鲜血的嘴唇上。   “报告!前方 700 米处有人发射信号枪!”   “是…… 贺总!快!”   “担架!担架!”   “注意安全!”   ……   贺璞宁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依旧是严重的灾难,只不过不是山洪,而是弥漫着窜天的火光,有个人满身狼狈地跪在火海面前,悲怆而绝望地呼喊着他的名字。   下一个镜头里,他却穿着劣质又不合身的衣服,正坐在收银台里一本正经地记账单。周围弥漫着饭菜卤味的香气,热水在锅里咕嘟咕嘟想,依旧是同一个身影,在他身后欢快地喊着出餐号码。   还有…… 空空荡荡的医院走廊上,他背着那个人,沉重又坚定地走着一段仿佛永远也走不完的路。   可这些分明不是在北京。   是在哪里……   那个人是谁……   答案在脑海里呼之欲出。   是……   “陈安!!!”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前的是一片茫然的雪白,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熟悉又陌生。   岳哲正坐在床前,见他坐了起来,立刻惊喜地叫道:“副总!您醒了!”   “陈安呢?”   “啊?” 岳哲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陈安在哪儿?他现在怎么样了?!”   “您,你别着急。他在隔壁 406 病房,已经恢复意识度过危险期了…… 唉您干什么!别拔针头!!”   贺璞宁怎么可能听得进去,他现在满身满心只有一个念头。   陈安坐在被摇起的床上,正慢吞吞地听着许明辉在旁边念报告,手上是程倩刚送过来的小米粥。   “检查没有什么异常,癌细胞也未有复发的迹象,你别自己吓唬自己了,前几天昏倒应该是过度疲劳加上低血糖,这几天注意休息……”   许明辉一板一眼地说着,突然间,“砰” 地一声,病房门被用力推开了。   陈安勺子一抖,米粥险些溅到自己身上。   “唉,真是,谁呀……” 陈安正要招呼许明辉递纸巾,却措不及防和门外的人对上了眼睛。   四目相对的一瞬刹那,恍如隔世。   贺璞宁走到陈安的面前,将他的手掌贴在自己的脸颊上,眼泪顺着指缝不停蔓延,带着几欲灼伤的温度。   “对不起……” 他听见贺璞宁哑声对自己说,“我来晚了。”   窗外郁郁葱葱,远处晴空万里。   陈安想着。   夏天来了。   作者有话说:完结啦!撒花!一路走来真的感谢大家的支持,我对自己的文一直没啥信心,谢谢每个可爱的读者评论让我有坚持写下去的勇气呜呜呜!一直设想的结尾就是小普想起来的那一刻,所以憋了很久。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