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隐世医女   作者: 蒹葭浮沉   简介:   活明白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是个真糊涂,人生有没有重来一遍?秦念西真的重活了一遍。这一世,她从重重围困的后院出走,虽过着隐世生活,却以一手惊世医术力挽狂澜,让该好好活着的人好好活下去。他们活着,能让这太平盛世延绵下去,让战火不能重燃,还这天地一片清明。也能让她的存在,回归到本来的意义。原来世间万事,不过一念之差。 第一章 重生后的一二三四   在母亲去世的第七天,秦念西终于醒了过来。   从落水那天算起,秦念西已经足足昏迷了二十一天,就像做了一场大梦,梦见自己已经活完了一生,卒年三十六。   秦念西就在那场大梦中苦苦挣扎不愿意醒来,因为在那梦里,活着和死了也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眼睁睁看着,那些曾经在带给自己温暖的人们,一个个离她而去。   是头七给母亲超度的那个道铃声,那一股香烛的味道,把秦念西带了回来。   房间里静悄悄的,除了大丫鬟沉香,丫鬟婆子们都在前院给太太哭灵。   睁眼的时候,一股热流顺着眼角,肆无忌惮地流了出来,直到泪水打湿了枕头,坐在榻前茫然望着窗外不知道什么地方的大丫鬟沉香,才终于发现,秦念西醒过来了。   沉香到底沉稳,虽然惊喜交加,但府里有丧,她终究没有喜得跳起来,只是心里那压抑已久的迷茫、害怕甚至疼痛,在那一瞬间释放了出来,只搂着秦念西痛哭了一场,将这阵子府上发生的事情,当家主母李太太莫名其妙突然离世的蹊跷,都对秦念西说了一遍,到最后又攥着并不有力的拳头道:“姑娘,杜嬷嬷已经让人给老太爷带了信,太太的事,等老太爷来了,肯定能有个说法……”   秦念西听到这里,心头突地跳了一下,大大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当即吩咐沉香打来热水帮自己净面。   秦念西恍惚记得三十前的这一天,她也是这样醒过来,这是母亲张太太的头七,她醒过来之后,就跑到灵堂里大闹了一场,却被父亲秦大人,回京候官的秦大人罚关在院子里一个多月,并把她身边伺候的四个丫鬟都发卖了出去。   可秦大人怒的不是丧妻之痛,幼女无状,而是秦念西趁着秦大人在外院接待前来吊唁的客人,带着母亲的乳娘杜嬷嬷和自己的乳娘赵嬷嬷把那个柳姨娘,主母新丧,连孝衣都没有穿的柳姨娘,从芳菲苑里揪到了灵前。   一场大闹,柳姨娘哭得弱柳扶风,昏死过去,秦大人怒喝不孝女:“她是你的姨娘,还轮不到你来发作,你这是不孝,不敬长辈!”   秦念西只是哭喊:“是她,给我吃了糖糕,把我推进水里,把母亲气死了,就是她!”   秦大人大怒:“不得胡言,把小姐带回房中,先跪着,没有我的话,不能让她出来!”   杜嬷嬷大呼不可:“姑娘还要给太太守灵,姑娘刚醒过来,身子骨还弱得很……”   秦大人一手拍在桌案上,直把装着茶水的盖碗拍得叽哩咣啷一阵脆响,秦大人额上青筋暴起,高声喝道:“你们这些刁奴,来人,都给我卖了,卖出去!”   如今想起从前,秦念西虽有些恍惚,却早已明白,自己当年那不管不顾的一闹,就是送了一把剪刀到秦大人手上,帮他名正言顺地剪除了自己身边所有的依仗。   还好母亲素来对身边的人亲厚,杜嬷嬷且不说,本身就是李老太爷特意指给她的乳娘,从小看着母亲长大,名为主仆,实则亲厚如母女。而赵嬷嬷曾是伺候母亲长大的丫鬟,她们的身契,母亲早就还给了她们。   那场事之后,两位嬷嬷一起被赶出去了。母亲和自己身边近身服侍的丫鬟婆子尽数被发卖了出去。   由此,秦大人府上姨娘不敬主母,秦大人治家不严的风声也就这样传了出去。   秦念西记得,前世这场灵堂风波的隔天,安北王妃就来了。   安北王妃是当今圣上唯一的同胞兄妹,十六岁时赐婚给安北王爷安北辰驻守北疆。   秦念西在心中笑话自己当年的无知可笑,不听嬷嬷们的劝导,一意孤行,将自己置于困顿之地。可今生,她也不想徐徐图之,这口气憋在胸口已经三十年,母亲亡灵已不知魂渺何方,是不是已经安息。   重活一世,秦念西不想就那样困顿于绣楼、后院、深山,只想将前世在那深山中数年所学所悟,尽情施展一回,看看是不是一如前世,最终孑然一身,死于烈火之中。   一瞬间的念头,等到秦念西净好面,喝了一碗米汤,六岁女童的眼中已经再也没有了那丝恍惚,只剩下坚定,浑身上下也充满了力量。看着这样的姑娘,沉香有些不敢认,可多的还是欣喜。   “沉香,你去前头看看,把杜嬷嬷叫进来,悄悄儿的,先不要说我醒了!”   杜嬷嬷拿着帕子按着眼角走进来,双眼通红,全是血丝,不过短短旬月时间,已经瘦得有些脱了形,竟像老了十岁不止,秦念西鼻头发酸,看着这个一直陪着自己为亡夫守孝,陪着自己从京城凄然回到江南西路,最终在路上病骨支离而亡的嬷嬷。   秦念西从床上爬起来,一骨碌钻进还在愣神的杜嬷嬷怀里:“嬷嬷,我想你!”   杜嬷嬷感受到秦念西攀着她脖子的两只小手,那么用力地抱紧她,才真切感受到,已经在床上躺了许久的小姐,是真的醒了,她有些不敢相信,用力把小姐往怀里抱了抱,那个小小的温热的身躯也回应了她一丝力气,杜嬷嬷一时竟泣不成声:“姑娘,好姑娘,嬷嬷在……”   “嬷嬷,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这几日我夜夜做梦梦到娘亲,她不能枉死!”   杜嬷嬷闻言顿了顿,把秦念西扶回床头靠好,沉香忙拿了一个迎枕塞到她身后。杜嬷嬷擦干眼泪,仔仔细细打量了秦念西一回,忍不住心里又是一热:“姑娘长大了!你说,要嬷嬷做什么?”   “嬷嬷,长话短说,母亲梦中嘱我四件事。   第一,算日子,长公主该回来了,嬷嬷派人去城门口和安北王府门口守着,知道她回来,您就赶紧找机会去求见,把母亲的事情原原本本说给她听,请她尽快过府。   第二,把外翁给母亲的那个信物,送去王相公府上,帮老爷求个官,最好是辛苦奔忙不得安生,顾不上我的官,尽快让他出京。   第三,帮我写封信给外翁,先说说我让你办的前面两件事,然后拿着母亲的印信,用铺子里的商路传书,让他尽快过继青舅舅做嗣子,在江南西道静待我归。   第四,让舅舅从福建过江南西道,拿着过继文书代替外翁进京,让他一定要阻止外翁进京。 第二章 此梦非彼梦   杜嬷嬷听了秦念西一口气说了个一二三四,简直又惊又疑:“这真是太太托梦了?太太托梦给了姑娘?”   秦念西却只是柔声说道:“嬷嬷,事情紧急,您先赶紧去办,回头咱们再细说!”   杜嬷嬷心思如闪电,忙点头道:“姑娘放心,奴婢虽说没有全懂,也大概知道姑娘的意思,这就去办,姑娘是不是还躺着比较好,姑娘好好儿的,就是对太太最大的孝道!”   杜嬷嬷声音里透着一丝欣慰和一点点小意,秦念西却知道,嬷嬷这是不想让她去守灵,又怕她不依,可她哪里不知道,此时,她病着,起不了床,比跪去灵前更好。   “嬷嬷放心,我必不会再做亲者痛仇者快的诛心之事,您快去吧!晚间我们再叙话。”   到底身体不济,前世秦念西醒来大闹一场以后,当晚就高烧不醒,隔日安北王妃过府之时,仍旧处在昏迷之中,直到母亲移棺,她都病卧床榻。   此时,秦念西知道,必须养好身子,才能应付隔日的一场大戏:“沉香,我要再睡一会儿,我已醒来的事暂且不要秉明老爷。”   一觉悠悠醒转,已是掌灯时分,窗外有细雨滴答,窗前矮榻的小几上,朦胧烛影散发出温暖的光,杜嬷嬷就在那光影里发着呆,沉香和赵嬷嬷坐在床前,看见姑娘睁眼,都围了过来。   沉香扭了热热的帕子给秦念西净了面,木香服侍她漱了口,赵嬷嬷端了浓浓的米汤进来一勺一勺喂她喝下。杜嬷嬷才轻声禀道:“姑娘,您吩咐的事都办好了!下晌平安说安北王妃已经进京了,皇上召她即刻进宫去了,还没说上话,我已经让人守着了。王丞相那里,我是让黄大掌柜亲自去送的东西,他已经应了。老太爷和舅爷那里,我让王大掌柜发了六路飞鸽传书出去。可姑娘,奴婢想了一天,还是有好多事,没有想明白!”   秦念西抿唇扫视了围在床前的几人,这都是母亲留给她的人,这些人或者随母亲嫁入秦家,或者是外翁在秦念西出生之后,陆续送进秦府的人,以后也是要伴随她走这漫漫长路的人,秦念西向杜嬷嬷伸手,像许多年前那样,依偎在她的怀中,和她们细细说着今天的这些。   “其一,公主姨母进京的消息,是两个月前收到的信,母亲读给我听过,估摸着就是这几天进京。母亲自幼相伴公主,母亲去世,公主必过府吊唁,母亲去得突然,公主定要深究。沉香,芳菲苑里的那位有什么动静没有?这些天她可有为母亲守灵?”   沉香讶然:“小姐,你怎么知道,她天天关起院门,连面子情都不做,大红的衣服都上了身,听守门的婆子说,她还在屋里唱曲儿给老爷听!”   秦念西嘴角一丝嘲讽压下了丫鬟婆子们的愤怒,语气里没有一丝表情:“杜嬷嬷,我娘去世前的那晚,发生了什么事?”   “那晚老爷和太太一起用的膳,太太本来要守着姑娘,可老爷非要在太太房中用饭,他回来三个月了,除了第一天,这是第一次在太太房里用饭。柳姨娘进去请安,老爷把我们这些人都打发了出来,让她伺候的,当天夜里,太太都好好儿的,还去看过了小姐,第二天早晨,紫藤去叫太太起床时,太太的身子都凉了,老爷请了大夫过府,说是太太操劳过度,心疾发作而亡……”   “大夫是外翁医馆里的大夫吗?”   几个人看着秦念西目瞪口呆:“奴婢们当时只顾哭,根本没有注意这些!姑娘你说,太太她不是心疾而亡?”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老爷他谋的就是你们这份心神失守!”其实念西哪里不知道,此后若干年,她在深山中最卖力苦修的就是医典和药典。   念西丧夫守孝之时,柳姨娘和继母内院斗法斗不过,恨毒了老爷和那位续弦,派人将此事首尾尽皆告知于她,想利用她毁了秦家。可那时,她内心一丝生志不起,如活死人般在庄子上苟延残喘,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去了山里,才慢慢恢复过来,才想着去印证柳姨娘的话,探寻母亲当年死因,遍寻医药典籍,找到一剂滇地隐秘之毒:秋霜白。这毒对正常人效用不大,却对心神失守之人必杀,而且死后三十六个时辰即看不出任何痕迹,只是过了时候,眉毛会变白。   柳姨娘是犯官之后,娘家是滇地大族,作为官奴发配西北,发配途中,被在任上的老爷买下。   满屋子静悄悄,几个人惊魂不定,赵嬷嬷语声涩涩地问:“如果这是真的,老爷这究竟为的是什么?”   “不过欺我母亲是商户出身,他如今想飞黄腾达,想借力又舍不得外翁的家财。”秦念西一句怨语说怒了一屋人。   赵嬷嬷气愤道:“他吃老太爷喝老太爷的长大,用老太爷的银子,读书赴考做官,如今狼子野心,也不知道是谁给的?”   杜嬷嬷凄然说道:“太太生前就说,人心最易生变,自从他纳了这房妾以后,太太借老太爷的手断了他的一些用度,怕是这里生出了变故。”   杜嬷嬷欲言又止,沉香却疑声道:“所以姑娘不让老太爷赴京,您是担心老太爷也会被他算计……”   秦念西摇头:“我不知道,但我不能让外翁置于险境。”前世,外翁就是在赴京途中遭遇雷雨,山石塌方,重伤不治身亡。直到许多年后,秦念西才从万寿观太虚真人处得知,外翁下山前,太虚真人曾为他卜过一卦,卦象大凶,为了她,外翁以必死之心下山,秦幼衡有无后手,却不得而知。   沉香大惊失色:“可太太去世的消息,黄大掌柜肯定会向老太爷发急件禀报的,老太爷只怕已经在路上了!”   “前阵子,阿娘说老太爷随太虚真人去山里闭关了,应该还没有出关,山路难行,这样算下时间,他应该才刚刚下山。”   前世时,太虚真人就曾阻过外祖七日。 第三章 活久见   秦念西转移话题又道:“杜嬷嬷,照你看,公主姨母知道这些会如何?”   “公主虽自幼多病,性格却最是爽利,赤子之心,见不得腌臜。眼前老太爷和舅爷都相隔太远鞭长莫及,咱们只能借一借公主的势了!”杜嬷嬷摇头叹息。   “可姑娘,为何此时要太爷过继?”赵嬷嬷有些担心。   秦念西从赵嬷嬷怀里抬起头,正好看见烛火中木香明亮的目光,欲言又止,点了木香:“你说说看!”   “只要老太爷安然,别的都不足惧!”木香肯定地说。   “聪明丫头!”秦念西嘴角微弯。   满屋人看着赵嬷嬷怀里的小人儿,说着大人的话,虽气氛总有些抑制不住的悲凉,但有忍不住竟有些失笑。   念西却内心黯然,她已经不记得了,她是什么时候才看明白人心,看明白青舅舅那一颗真心。为她呕心沥血,她却恨他数年,到真的懂得的时候,他却已是杳然无踪……   “姑娘,老爷这么,这样,你为何还要给他谋官?”木香的问话惊醒了陷在前世里的秦念西。   “如果奴婢没有猜错的话,姑娘是想要把老爷调开,让舅爷来时正好可以带姑娘扶棺回江南西路。”杜嬷嬷答道。   “可之后怎么办呢?姑娘不可能永远不回老爷身边,毕竟他是父亲,对姑娘来说,老太爷和舅爷怎么也越不过他去!”赵嬷嬷担忧道。   沉香嘴角微弯:“姑娘给他谋的是个顾不了家的官,可,可这世上哪有顾不了家的官?”   秦念西正待说话,母亲身边的大丫鬟紫藤在门外请见。   紫藤进屋见到刚刚醒过来的秦念西,疾步走上前扑到床沿就哭了起来:“姑娘,奴婢听说你醒了,奴婢在太太灵前烧了好多纸,太太知道了,好歹也能安心去了……”   紫藤额头上一团青紫,必是在灵前磕的,秦念西用手指轻触那伤:“紫藤姐姐,让沉香给你上点药吧,母亲肯定希望我们大家都好好儿的!”   一时间,满无人都抑制不住想起温婉可亲的张太太,暗自抹泪,紫藤语不成声:“是,姑娘,往后,我们就都指着姑娘活了,姑娘,你要好起来!”   秦念西默了默,从赵嬷嬷怀里坐起身,郑重地看着所有人施礼:“好,我会尽快好起来!”   众人大惊,齐齐跪在床前,不肯受她的礼。她们哪里知道,秦念西拜的不是今生,而是前世,前世她们因为她,因为她的愚蠢,因为她的不管不顾而不得善终。   赵嬷嬷抱着秦念西躺回床上,众人擦干眼泪,紫藤才对杜嬷嬷说:“刚刚平安总管说安北王妃已经出了宫,算时辰,您这会儿过去,估计刚刚好,平安总管说他在花园左边的角门等您,老爷和姨娘院子里的灯已经息了。”   杜嬷嬷临走还要怒一次:“姑娘病着,太太没了,老爷一次也不来看,连派个人来问问都不来,哪有这样当爹的!”   “嬷嬷,现在这样,他不闻不问不是更好?我不过是他得到外翁家财的工具罢了!”秦念西沉声说道。其实在她心里,她没有父亲,从来没有父亲。   父亲高中二甲三十一名之后和母亲完婚,考上庶吉士在六部观政,之后外放广灵县令时,母亲刚刚诊出身孕,父亲只身赴任。   赴任七个月后,母亲接到派去伺候的婆子送了信回来,称父亲买了犯官之女柳姨娘为妾,母亲动了胎气,早产生出秦念西。   母亲为她取名念西,想念故乡,想念父亲,想念江南西路的点点滴滴。而父亲对她叫什么名字完全不在意,甚至都没有正经喊过一回她的名字。   后来若干年,秦念西才明白,母亲的这些想念里,也许还有很多悔恨的成分吧。当年母亲不听外翁的话,执意借陪公主回京的借口,实际上是为了陪着心上人秦幼衡上京赴考。   直到六岁,秦念西才见到父亲。   父亲回来后,母亲脸上的笑容再也不见了。   不知道母亲最后的那晚,是如何度过的?是明知有诈却内心悲凉绝望,还是真的一无所知被瞒天过海呢?   其实,秦念西更希望是后面一种,毕竟绝望赴死的滋味她尝过,简直如同万蛆跗骨,还不若难得糊涂,一杯酒,悠悠睡去,倒是种解脱。   那些细节在后来漫长的三十年时光中,早已经模糊得面目全非,再醒来就是如今这个样子。   秦念西望着帐顶,一片白色,长夜漫漫,脑袋昏昏沉沉,却了无睡意,窗外蛙鸣声,雨声清晰地传入耳中,直到清晨的鸟鸣声叫响了宅院,杜嬷嬷进来时。   安北王妃过府吊唁时,才卯时,摆的是公主銮驾。   灵堂里守夜的婆子还在清扫屋舍,随行的两位尚宫和一位公公直接让管事带着进了芳菲苑,秦幼衡和柳姨娘正在厅堂中郎情妻意吃着一碗燕窝粥。   只穿了一身银红色中衣的柳姨娘尖叫着要逃回房中,却被两位尚宫立时按住不得动弹。   秦幼衡面庞黑如锅底,却认得眼前来的是中贵人,只得笑里藏刀:“不知中贵人何意?”   李公公眼皮都不眨一下:“秦大人,长公主听闻张氏仙去,痛不欲生,通宵流泪不止,天刚亮就过府吊唁,秦大人不该速速前去接驾吗?”   两位尚宫揪着柳姨娘就走,中贵人跟在身后,秦幼衡边走边喊:“我这贱妾尚未梳妆,怕惊扰了公主……”   李公公头也不回,只话锋如刀:“咱家也活了三十几年,尚未见过主母新丧,这样打扮的贱妾,有什么话,秦大人上长公主跟前分说吧!”   灵堂里棺木黑沉,摆在正中,长公主扑在棺上喃喃细语:“彤娘,我的彤娘,咱们说好了,你要等我回来看你,看咱们的希姐儿,你骗了我。这八年,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你却早早就走了,我……”声音竟越来越低,只剩下凄然低回的哭声。   杜嬷嬷跪在棺侧,眼睛早就哭得又红又肿,嘴里细细念道:“太太,长公主来看你了,你放心,咱们姑娘定会好好儿的……” 第四章 追忆   两位尚宫半推半扭着挣扎不休的柳姨娘到得灵堂时,满屋悲声。   李公公和两位尚宫俱是当年陪伴长公主远赴江南西路的随侍,对秦家太太张若彤自是也很熟悉,此时也忍不住红了眼眶,两位尚宫更是把柳姨娘往灵前一按,让她跪了个结实。   两位尚宫把长公主从棺上扶起来,一边轻声劝慰,一边用帕子细细给长公主整理了仪容,李公公上前将内院所见轻声禀报给了长公主,长公主脸上神色逐渐由哀转怒。   秦幼衡上前见礼,长公主眼风都没有扫他,只看着灵前的柳姨娘,长公主脸色开始发青,沉声道:“叫灵堂的管事婆子过来回话。”音虽低,威势却十足。   一个婆子从旁边跪着移到公主近前,低低回到:“回长公主殿下,奴婢在。”   长公主看向身边的荣尚宫:“嬷嬷,你问她。”荣尚宫轻声低头领命。   “现在灵前跪的这个,是你们府上的吗?”   “正是我们府上柳姨娘!”   “你管着灵堂,竟能允许这样的打扮来给你们太太哭灵?”   “长公主明鉴,柳姨娘她从不曾来为太太哭灵。”   秦幼衡面沉如水,大声呵斥:“你这婆子,胡言乱语,给我拉下去重责二十大板!”   长公主眼风扫过李公公,李公公立即冷冷对秦幼衡说道:“长公主正在问话,秦大人稍安勿躁!”   柳姨娘开始还强作镇定,此时已经是趴跪在灵前瑟瑟发抖。   荣尚宫继续问着眼前的婆子:“这几日你都在灵前?”   “是,奴婢一直都在,无论日夜,从不敢擅离!”   “灵堂进来每一个人你都知道?”   “不仅奴婢知晓,而且都有记录。来客门房的管事会有详细记录,内院外院各自有记录,什么时刻,内院外院各处何人值守,何人守灵,何人举哀,是否按时当值,都清清楚楚!请允奴婢拿册子来供查。”   荣尚宫细细翻过册子,轻声对身边的胡尚宫叹到:“彤娘理家之能,只可惜明珠暗投了!”   长公主将册子递给李公公,李公公拿着册子翻看了几眼,正要发话,只见一个丫头急急奔进灵堂,跪下就喊:“姑娘,姑娘醒了!”   来人正是沉香,一屋的婆子丫鬟都抬头看向她,杜嬷嬷待要起身,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公主脚边,长公主扶起杜嬷嬷:“嬷嬷别急,快带我去看看!”说着转头看向荣尚宫:“你守在这里,这大胆贱婢让她跪好!”   又看了一眼李公公,见他点头,扶着杜嬷嬷就进了内院。   秦念西终于见到了大长公主、安北王妃云若水。   前世时,母亲过世后有段时间,她曾不停听人提起这位长公主,却一直无缘得见,因为,大概就是六年后,安北王妃死在北疆,终生无所出。   安北王安北辰对长公主情深似海,王妃多年未孕,安北王也从不纳妾。长公主死后三年,安北辰郁郁而终。   此后北疆一片大乱,战乱纷纷,民不聊生。   今上早年在北边军中历练,和安北将军府独子安北辰结下异性兄弟。后来二人齐心协力,一内一外,以八年时光荡平北疆蛮族,让连年饱受战乱的北疆人民过上了太平日子。   今上也因这份大功劳在三位皇子中脱颖而出,登上帝位。   今上登基之后,不顾群臣反对,为安北辰封王,并将一直不太安稳的西军交由安北王府统一辖制,统称西北军。   朝中反对声一片,折子都是用箩筐抬的,为安抚群臣,今上将唯一胞妹云若水赐婚安北辰,并在赐婚旨意中附加一道圣旨,若安北王无嫡子,安北王爵位收回,朝廷将另派将领执掌西北军。   安北辰去世以后,北疆大乱拉开帷幕,过了近二十年太平日子的北疆人民再次饱受战火侵袭,六皇子奉命平息北乱,却死于暗杀,之后南边乱起,今上病重,皇子争位,朝廷乱象一片,再也无暇北顾。   至于安北王究竟因何而亡,民间的流言是否真切,穷困潦倒,饱受战火摧残的灾民并不知晓,也许还有什么人别有用心地引导,让他们把一腔怒火发泄到安北王妃身上,甚至毁其坟墓泄愤……   后来秦念西隐居江南西路山中时,曾在万寿观中看过长公主幼时医案。长公主因宫廷争斗,出生时即身体孱弱,宫中太医久治不愈。   直到长公主六岁时,江南西路万寿观太虚真人派座下大弟子道衍法师执掌京郊万寿观。   经道衍法师诊出公主乃胎中带毒。   道衍法师虽诊出病症,却无力治疗。   为彻底躲避内廷争斗,当时的皇贵妃,当今太后托姑母广南王太妃带长公主前往江南西路万寿观,请太虚真人为长公主驱毒。   秦念西外翁家与万寿观渊源颇深,张家在万寿观左近有一座很大的别院。张若彤从那时就成为了长公主山中岁月唯一的玩伴。   当长公主出现在秦念西面前时,她竟只能怔怔然望着面前的那个人。   长公主坐在床前,看着面前那小小的一个人儿,黑闪闪的大眼睛只怔怔看着她,长公主伸手抚摸她的眉眼,喃喃地说:“这双眼,这双眼长得和彤娘一模一样……”   “你就是我的公主姨母吗?”秦念西童音呐呐。   “是,我就是你姨母!好孩子!”长公主声音发颤。   “我娘说,你是天底下长得最好看的女子,我娘还说只要阿念乖乖的,公主姨母也会喜欢我,我娘说要带我回江南西道摘清风院里的樱桃吃,她说公主姨母最喜欢吃那里的樱桃,我娘,我娘她……”说着说着,秦念西竟泣不成声。   看着哭成一团的小小的人儿,满屋子一片啜泣,长公主把她搂进怀里,流着泪细细抚摸着那女童柔软的后背。   心,却想起从前彤娘的一颦一笑,一嗔一喜……   不过短短几年时间,那样美好的女孩儿,就此和她天人永隔,再也无法相见,长公主直抱着秦念西,哭了个肝肠寸断。 第五章 左右为难   屋里的气氛十分沉郁,一时悲声不断。   良久之后,细细的童音才又响起来:“这回是我不乖,我不该馋嘴吃了柳姨娘的糕点,不该在园子里淘气和丫头们捉迷藏。”   秦念西就是躲在后院湖边的假山里,却因吃了柳姨娘的糕晕迷了,被柳姨娘推进了水里。落水的动静惊动了满院子找她的丫鬟婆子,才把她救了起来。   秦念西细细想过这个局,谋的其实是母亲,而不是她。只有母亲心神失守的时候,府里才会乱起来,府里乱了,他们才有机可乘。   “我以后一定会乖乖的,公主姨母,你还会喜欢我吗?”   长公主连声安慰:“喜欢,阿念要记住,以后不淘气了,好吗?”   良久,屋子里的人才止住泪,丫头们打了热水进来,伺候长公主和秦念西净了面。长公主才对杜嬷嬷说道:“嬷嬷,我想了许久,越想越恨这秦幼衡,这回要治他的罪也不是不行的,最少能让他罢了官。”   杜嬷嬷正要说话,秦念西却先抢着说道:“不要,不要罢老爷的官,罢了官,他就只能天天在家里,以后还会娶继母进门,我不要别人给我当娘!”   长公主满脸讶然地看着秦念西,理儿就是这个理儿,但彤娘难道就这样白白没了,略想了想才道:“那我带你去北疆?”   “公主姨母,我昏迷的时候,后来有几天,我娘天天托梦给我,让我回江南西路,我娘对我说了好多好多。我想回江南西路,和外翁在一起,我想去公主姨母和娘住过的那个清风院!”秦念西想了一夜,觉得母亲托梦这个借口,似乎很不错。   秦念西要回江南西路,要回那君仙山下,要回清风院,要去万寿观。她还有几年的时间,可以在那里潜心研究她上辈子已经学了十几年的医术和制药的方法,尽管她已烂熟于胸。   不然她用什么借口去为长公主治不孕之症?不然她又如何找到法子,为她前世那亡夫送去一线生机?   或许还有更多别的事要去做,只有离开这如同牢笼般的京城后院,才能海阔天空。   一位关系着北疆稳定,一位关系着国之忠臣良相,只要他们好好儿的,这天下是不是就能继续太平下去,她的清风院,还有那万寿观,是不是就能免于战乱,不会让她自己一把火烧掉,她也不会就那样死在烈火之中了。   长公主听说张若彤托梦,愣了很久方才叹了口气:“既不想让你父亲管你,不如留着那个贱婢,这样你父亲续娶之后,让他们自己斗去不是更好?”   “可是,她害死了我母亲,我不想让母亲死不瞑目!”小小童声却是那样决然。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长公主也觉得颇为苦恼:“那你父亲那里怎么办,你告诉姨母,姨母帮你。”   “母亲在梦里说姨母有姨母的难,让我有事找外翁,外翁会有办法的!”   长公主心头一热:“你母亲就是这样,什么时候都是先替别人想。”说着也只得垂下眼帘长叹一声:“罢了,先发落了那个贱婢吧!”   “姨母,还有一事,母亲在家停灵十日便要移去京郊万寿观,我想借机去万寿观让道衍法师帮我驱毒,我身上一直软绵绵的,不知道是不是柳姨娘那块糕的原因。而且我一旦在家中,老爷还没有走,我不想看见他,他害死了我娘。”   “杜嬷嬷说你怀疑你娘的死因有问题?如果真有问题,是不是就可以把你父亲治罪?”长公主有些疑惑地说道。   “没有用,老爷必会推到柳姨娘身上,他也必不会亲自下毒,更不会有什么实证在柳姨娘手上。老爷好歹也是二甲进士出身,不会那么蠢的!”   长公主只觉浑身无力,也只得悠悠叹了口气:“哎,你爹心术不正,聪明的不是地方,你娘真是被他骗了!”   既定了主意,长公主也不再多耽搁,干脆拍拍秦念西的手站起身:“好孩子,你这几天先卧床,我让荣嬷嬷在这里陪你,后日我再派李公公来接你,一起去万寿观。”看着丫头扶着她躺下去,盖好被褥,才转身去了灵堂。   灵堂内,来来去去已经走了好几拨前来吊唁的人,有些是见长公主回京就过府吊唁的,也有些是远道而来的商户。   王丞相府上,却是长媳邬大奶奶亲自来了,邬大奶奶行完拜祭礼,长公主正好回转到灵堂。   邬大奶奶连忙上前见礼。   长公主有些疑惑,邬大奶奶微躬着身子,跟着长公主进了女眷歇息的西厢,见四下没有外人,才轻声解释道:“家翁昨日得信,才告知我家相公,张家老太爷旧年与我家有大恩。本来今日是婆母过府拜祭的,只因家翁昨夜心疾发作。今日只得让我过来祭奠,还嘱我一定要看望这府上的小姐。家翁深悔,张老太爷风光霁月,就这一点骨血,竟就这样没了,还称他无颜再见旧人。”   说着又瞟了一下帘子外灵前跪着的柳姨娘,继续说道:“家翁还说,如今张太太膝下,就一个女儿,秦大人回京三月,张太太就去了,看今天这情形,估计也是个靠不住的,让我尽力看顾。”   长公主这才点头:“王相公有心了,张老太爷一向施恩从不图报,让他不必过于悲痛。彤娘,哎,这秦幼衡就是她命里的劫数。阿念是个好孩子,你去看看她吧,往后,我远在北疆,鞭长莫及,还请你们府上多多关照!”   邬大奶奶连声称是,行了礼跟着杜嬷嬷去了内院。   来吊唁的人无不是家中人口众多,对后宅那点子阴私,都是心里有数的。见灵堂前跪着身穿银红色中衣的柳姨娘,都暗自有了一番猜测。   胡尚宫得了长公主的吩咐,掀开帘子走到灵堂棺前,朗声对李公公说道:“长公主有令,尽快把这里清理干净,莫要耽误死者安息!”   “遵公主令!”李公公答道。随即转向秦幼衡问道:“秦大人二甲出身,想必熟读刑律,不敬主母,残害嫡出是该是什么罪过?”   柳姨娘闻言颤了一下,连声大叫:“老爷救我,老爷!”公主随行的两个健壮婆子立即上前绑了她,塞住了她的嘴。   秦幼衡顾左右而言他:“公公,此乃下官家事,不敢劳烦公主动问!” 第六章 得见故人   李公公瞄了眼眼前这一位谦谦君子般的斯文败类,心里却叹了口气,这还真是个自以为聪明的傻子,明明声音都有些打颤,却还要表现出风骨凛然,可他身上透出的那股子风骨之气,却实实在在有些酸臭不堪。   李公公砸了咂嘴,语带嘲讽道:“于公,秦大人这纵容后院不尊规矩礼法,当家主母丧期,姨娘不穿孝,不为主母守灵,甚至穿红挂绿披金戴银,秦大人不惩罚,不规劝,甚至与其一桌吃饭,其乐融融。更何况,府上小姐指证,这姨娘曾妄图残害她性命,丫鬟婆子尽皆是证人。当今圣上最尊礼法,秦大人可要与咱家带上这姨娘御前分说?亦或者是等府上亲家告上京城府尹,我等亲眼目睹之人皆再上堂作证?如果我没记错,秦大人还在候官吧?”   说着又弯弯腰,冲着长公主歇息的方向拱手道:“于私,长公主曾与张太太有姐妹之谊,也算张太太的娘家人,如何就连问都不能问一句?既如此,这姨娘咱家先绑了,安北王府会派人看在府中小姐院中,等张家递了状子进府衙,自会送去衙门。”   说着又轻轻碰了碰秦幼衡的臂膀,压低声音道:“秦大人是聪明人,该当如何,想必心里一清二楚。咱家提醒一下你,长公主不过是打老鼠怕伤了玉花瓶,否则……”   秦幼衡自知今天无论如何是保不下这姨娘了,当即犹豫道:“来人,将这贱婢拖下去,杖八十,不死则发卖出去。”   长公主吩咐胡嬷嬷道:“你去看着,不得饶了她,打完送到乱葬岗去喂狗!”   胡尚宫轻声道:“公主放心,这府上杜嬷嬷已经安排好了!”   发作了柳姨娘,长公主喝了一口茶,心中郁结稍稍松了一些,只叹气发起了呆。   李公公看着秦老爷,不给他丝毫机会。直到胡尚宫进来,长公主起驾,李公公才又对秦幼衡道:“公主怜惜府中小姐年幼,大病未愈,无法起床守灵,特指派了身边的嬷嬷服侍,后日,公主会接小姐扶灵前往万寿观,待到养好身子再扶灵南下归葬。”   邬大奶奶的到来,让秦念西有些怔愣。   前世里,秦念西最后一次见到邬大奶奶是十年前,在京郊的庄子里,邬大奶奶像往常一样去探望在庄子上守寡的秦念西,给她送去了放妻书。   邬大奶奶是江西南路邬家嫡支三房长女,邬家素以耕读传家,也算是江西南路的世家大族,族中人才辈出,连续几代都有人在朝为官。邬氏族中风清气正,邬家儿女教养得宜,各世家大族争相与邬氏联姻。邬大奶奶虽长袖善舞却品行高洁,确实不负邬氏女盛名。   前世里,秦念西第一次见到邬大奶奶,应该是十岁那年,她在江南西道为母守孝三年后回到京城。   王家托人为王相公家三子王尘上门求亲。王尘是王相公老来子,明夫人生王尘时已经四十,所以他自幼体弱多病,坊间传闻,活不过双十。   但是,能和王相公家结亲,即使秦老爷明知王尘身体并不康健,却乐得和相爷家攀亲。   秦念西定亲王尘之后,青舅舅在她出嫁之前,尽数收回了被秦老爷划归己有的张家产业,交到她手中。   十六岁时,秦念西嫁入王家才知,这门亲事不过是青舅舅为她寻找到的一份最好的庇护。青舅舅料定,王家上门求取,秦老爷必不会拒亲。王相公为王尘求取秦念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内心却甚为愧疚。   王氏一族在若干年前的浔阳大水里,尽皆丧命,只留下了进京赴考的王相公和回了外家的明夫人及两个幼子。王相公在京赴考两次落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灾后明夫人携幼子回浔阳,又遇灾荒,只得上京寻夫,却被流民裹挟,不知去向。   王相公断了盘缠,无家可归,病重在京郊破庙藏身,得遇张老太爷。张老太爷救了王相公一命,并帮王相公找回了失散的妻儿。之后,王相公高中二甲第三,一路做官风生水起。   这几十年,张老太爷从未找过王相公。   秦念西一介孤女,却有一注巨财,托庇与谁,青舅舅都不放心。张老太爷生前多次称赞王相公心地忠厚,品行高洁,是一国良相。后来事实证明,王相公确实如外翁所言,王家满门对秦念西都是极其爱护的。   秦念西悄然南回后隔年,新帝登基,王家以通敌广南王谋反大罪被满门抄斩。秦念西知道这个消息时,王家人尸身都已经化了,她才知道,那纸放妻书,其实是王相公给她的活命书。   王相公必是早就知道,王家有此一劫。   北疆平乱时,六皇子出征,王相公在内统总钱粮军需。帝国安稳二十年无大战,却养了一群耗子精。各地常平仓问题频发,调不出粮草,今上派广南王世子为钦差,沿路查处常平仓积弊,疏通粮路协理军需调度。   那就是青舅舅一直蛰伏以待的时机。   广灵县翁家被抄,全族男丁尽数被斩,女眷发卖西北军中效力。与此同时,被抄家灭门的,还有秦幼衡秦老爷,他的续弦,就是翁家的女儿。   翁家人极通钱粮财货,族中科举入仕者寥寥,但师爷遍天下。秦老爷县令广灵期间,早与翁家人勾结。翁家人知秦老爷丈人家巨富,以翁家女许之。秦老爷一方面逐渐尝到张家对他钱物上的掣肘,想据为己有;另一方面深觉翁家这股师爷深流的力量,想得此助力。   到时坐拥巨富,摆脱商贾之妻,还能平步青云。   可这世上因果报应从来不爽,早被青舅舅盯得死死的,张家产业尽数收回了不说,还绸缪多年,以翁家多年来倒腾常平仓为引子,静待时机,抬高粮价,做了个大局等待翁家自己跳进瓮里。   此案中,受牵连的官员、小吏无数,天子震怒,但凡牵涉其中有实证的官员一律抄家问斩。   秦幼衡那一面,被青舅舅做得铁证如山。 第七章 青舅舅   事后,青舅舅来京城向秦念西辞行,并向王相告罪,渺然南去。临去时,把张家在他手上最后的产业,粮行交到了秦念西手中。   那时的秦念西,混沌得很,根本不明白,青舅舅费尽心力,为报张家大仇,对他而言,意味着什么。   青舅舅是在水灾之中痛失父母的,跟在张老太爷身边长大,虽入商道,却也是满心达则兼济天下之仁心。如此搅动粮市,只为一己私仇,却可能置天下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   青舅舅只怕是胸中心念早已轰塌,只留满心痛苦,只能远遁他方,了此残生。   此事发动后不久,王相公就明白其中定与张家有关。可那么多粮已经流入粮行,粮价居高不下,当年新粮还在地里青黄不接,前方战事要粮,受战事牵连的灾民要赈济,南粮北调战线太长,远水接不了近渴。   王相公急得嘴上一缭火泡,彼时的秦念西虽醉心内院,于从商一途,却有天然的聪颖。王府三郎王尘,惊才绝艳之人,却因体弱多病无法出仕。夫妻二人在相府内院之中,借王相公和广南王世子之手,搅动天下粮市,平抑了粮价,筹措了北军三年军粮。   秦念西先是放出外翁留下的恒升号全部四十七家粮行中的当年新粮,分批平价入市,调动银钱自买自卖,将平价粮的风声在行市中散开。   再将所有陈粮放出,让广南王世子以常平仓案抄没的钱财逐渐买入,运去北军解燃眉之急。   当年新粮价格平抑之后,陈粮价格更是一落千丈。粮商们此时其实都是满仓,朝廷正好低价收入陈粮。   由广南王府和王相公府上牵头捐银捐粮赈济。再以募捐来的精粮、新粮到粮行换取陈粮,拿捐来的银两尽数购买陈粮,运到北地放赈。   让朝廷在北边战事后方屯田,发放赈济。让灾民领救济粮的同时,复种荒地,朝廷三年免税。关中以内,流民不入,不放赈。   鼓励预收灾民粮食,平价预收,朝廷三年免商税。在恒升号的带动下,关中商贾闻风而动。   与此同时,南粮北调,借商船往北。如此南北相顾,首尾相接,军粮赈济粮源源不断。   等解了眼前危局,各地秋粮已经入库,灾民不流徙,回到土地上,有饭吃有活儿干,少了饿殍,减少内乱。   粮价平抑,与民生息。   那段时间秦念西每日调银算账,忙得头晕目眩,等一切稳妥下来,人瘦了一圈,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头脑清明,心中欢喜。最后关账时,秦念西支出白银二百七十余万两,恒升号粮仓皆空。   王相公翻看完那本厚厚的总账册,眼圈有些发红,站起身,肃然对着秦念西躬身一礼:“这一礼是代天下万民!”   秦念西连忙侧身避开:“父亲不可,媳妇当不起,这本是,本是青舅舅为了我……”   “不可如此乱语!”王相公叱道。   “你这孩子心地纯良,那硕鼠养成,皆尽贪念,竟成胆大妄为丧心病狂之势,必会自取灭亡。你舅舅虽说借了力,却也是此案最大的功臣,只手段有些极端。但即便没有这些手段,这场危机依旧存在。”   王三郎拉拉秦念西的袖子,轻声说道:“父亲,这也算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吧,所幸这场祸事已了,没有您在朝中殚精竭虑,没有广南王世子在外奔波劳累,靠我们在内院根本无法成事!”   “这一向,广南王世子确实居功至伟,能力和手段样样出色。六皇子阵前大捷频传,此等英才,实为我朝幸事!”王相公心情似乎颇佳。   “父亲,朝中,朝中局势复杂,还望父亲大人不要过于刚直!”   王相公怔愣半晌,长叹一口转身而去。   可经此一役,不管王相公怎么想,他都直接被贴进了六皇子党。后来抄家灭门,皆由此而生。   虽然锦衣夜行,但那段时光,是秦念西和王三郎最好的一段日子,她在他眼中,看见了她自己,也不知是他的眸光熠熠生辉,还是眸光中的那个她在熠熠生辉。   可好景不长,那以后不过一年光景,王尘终是病骨不支,离她而去。   秦念西和王三郎短短六年的夫妻生活,是她一生中,内心最为复杂的一段时光。   他们从无夫妻之实,不但如此,大婚的第二天,他就以觉浅,与人同床无法入睡为由,搬去歇在榻上。   再然后,他们一个住东厢,一个住西厢。   尽管孱弱,但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用在他身上,一点也不差。   除了不和她同床共枕,他给了她所有丈夫该给的一切。   每日同进同出,观花下棋,读书练字。   那时她甚至有一丝错觉,她不是嫁了一个男人,而是找了一个玩伴。   有时忍不住怨怼,怨怼青舅舅给她做的这些安排。   有时安慰自己:这样也好,起码无悲无喜,没有期望,也就没有失落,更不会有母亲当年那样的伤心失意。   他书房里满满当当两面墙的医书,从那时起,她慢慢爱上了看医书。而且她慢慢发现,她能过目不忘的,除了账册,还有医书。   再后来,两人逐渐熟悉以后,她发现,他心里应该住着一个人,一个能让他偶尔想起来会发呆的人。那时她也挺同情他,暗自在心里想了许多遍,如果他健康如常人,是不是他早就娶了他心里的那个人?   他那样风仪出众,才气纵横的相府公子,又有哪个女儿家得他青睐,会不动心呢?就连她,明知他不康健,心里有一个别人,最后还是慢慢被他吸引。   她不会忘记,他和她下棋时的智珠在握,冲茶时的谪仙出尘,聊天时的旁征博引,调粮时补充的那一条条与朝政相关的办法。   最后那一年,他试了很多药,她从来没有见过他那么想好起来。他有时忍不住会把她拥在怀里,她能感觉到有咸湿温热的泪水滴到她肩膀上。他只是喃喃低语:“西娘,西娘……“那语声里充满了绝望和无奈。   弥留那一刻,他握着她的手,只不停地说:“西娘,是我对不住你,只如今,已来不及了。我死以后,你走吧,你不该困在这内院里,你……”   那手就那样慢慢变凉,凉到再也没有一丝温度,她就那样呆坐在床前的矮榻上,握着他的手,心里是那样痛,痛得没有一丝知觉…… 第八章 前世姻缘   再后来,她去了江南西道的山里时,她就那样不管天光日暮,一直一直看着医书。清风院的书楼里,万寿观的经房里,藏尽天下医书、药书、针灸典籍、各种隐秘离奇的脉案。   她才知道,他患的那病,其实是根本不能人道。   老天对他何其残忍!   再后来,看无可看,她开始研究药膳、研究制药、研究针灸,研究艾灸。她死前那一年,药行大掌柜送了一本前朝郑氏医女的针法进来。   那套针法早已失传,只因那针法为郑氏医女所创,施针之人必要先练气,而这练气法只适宜女子,男子练之则劲力太强,不练气无法破体,男子练习之后又用不了那针。那针又是一枚特制的玄黄针,比金还软,天下只此一枚,制法早已失传。   而那根玄黄,早就静静躺在清风院的书房里。   那时,她医术早就大成。江南西路万寿观一直以医药闻名于世,太虚真人集天下医者之大成,平生治疗疑难杂症无数。到她死前那几年,与太虚真人讨论一些疑难脉案时,经常令真人叹为观止,赞她聪明天成,尤其在妇人和孩童病症上,令真人叹服。   午夜梦回多少次,回想他的病,竟隐隐悟出了治法,虽凶险,却可以一试。郑氏针法本就凶险,但信者多得益。   只不知今生,王尘敢不敢让她医治。不管如何,要先给他把药制出来,他比她大四岁,虽说已到总角之年,治疗此症为时未晚,等年满十四五岁,在惊蛰时节施针,可得痊愈。   而这几年,正好可以让秦念西隐居到清风院,好好制药练气,也可以好好为她那一身医术找个来路。   邬大奶奶看着床上小小的姑娘就那样望着她,发着呆,一会儿哭,一会儿又嘴角微微翘起,眼睛亮得出去,瘦得跟只小猫一样,竟忍不住生出浓浓的怜惜,举起帕子给她擦干眼角的泪水,轻声问道:“好孩子,可怜见的,我是你王家舅母,让我抱抱!”   “你不是,你是,是大姐姐!”秦念西一句大嫂差点就叫出了口,惊觉过来连忙改口。   邬大奶奶被她那么盯着看了许久,又这样一叫,顿时有些失笑:“好好好,都随你,你为什么说我是姐姐?”   “因为我想有个姐姐啊,这样娘亲走了,我就不那么孤单了。”秦念西心说,那是因为前世你待我,就像姐姐一样的。   她哪里能忘掉,十年前,她给她送放妻书的那天,她把她搂在怀里,哭得肝肠寸断。   邬大奶奶听了这话,眼圈忍不住有些发红,搂着她柔声说道:“我们家里还真有个姐姐,她比你大几岁,回头我带她来陪你!”   邬大奶奶说的是王相公唯一的女儿王妍,比王尘大两岁。前世里,她嫁到王家时,王妍已经远嫁到江南的诗书大族林家去了,听说她过得挺不错,育有两子两女。即使王家灭门之后,夫家一直对她都还挺好。   “那你们家有哥哥吗?”秦念西又问。   “有啊。”   “那哥哥也能陪我玩吗?”   邬大奶奶有些迟疑:“哥哥啊,哥哥身体不太好,以后我接你到我们府上和他玩好不好?”   “哥哥是生了病吗?公主姨母说我外翁家那里的道长可会治病了,你们叫哥哥去找道长治病啊!”秦念西努力用着孩童的语气和邬大奶奶说着话。   “好,我回家与母亲说,让她送哥哥去找道长治病,治好病,再让他陪你玩!”邬大奶奶倒是觉得眼前一亮,真准备回家和婆母禀报一番。邬大奶奶又细细嘱咐了秦念西要好好儿的,又问了杜嬷嬷一些关于停灵起棺的事,才出了府去。   第二日,王府派了婆子来,秦念西认得,那是明夫人身边的余嬷嬷。她与杜嬷嬷说,隔日起棺去万寿观时,明夫人会带府里的女眷到观中为张太太做道场。又和杜嬷嬷以及荣尚宫商量了在城门外会合。余嬷嬷还带了一些小姑娘喜欢吃的糕点果子来给秦念西,又把明夫人的一些关怀和嘱咐说了一遍。   要见到前世的婆婆了,秦念西望着窗外那被雨淋得簌簌的一排桂花树。   明夫人的院子里面,也有那样一排桂花树。秋天时,秦念西最喜欢打了那桂花做成干花。   明夫人早年逃难时伤了胃,不能受寒,也不太能喝茶。可明夫人没有什么爱好,就喜欢喝杯茶,偷得浮生半日闲。   后来秦念西不让把茶磨成粉,只是制成红茶,再把养胃气的桂花兑到红茶里,就这样开水冲泡,明夫人喜欢桂花的味道,逐渐也喜欢上了桂花红茶的味道,这样喝了一两年,胃病倒渐渐养好了。   前世里,明夫人待秦念西总是比大嫂和二嫂要更多些疼爱,她知道,那些爱里有怜有悯,还有不能报当年张老太爷活命之恩的愧。大嫂和二嫂都心知肚明,也都是心地纯善的好人,万事都让着她。   秦念西又不爱多事,后院里其乐融融,婆媳之间都相处得很好,王家也没有那些小妾通房,更没有别人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秦念西蓦然惊觉,原来她竟对王家,有着那么深的眷恋,或许,那里,才像个有温度的家吧……   翌日清晨,秦府里天不亮就灯火通明,张太太要移棺万寿观。   秦念西早早起床披麻戴孝,到张太太棺前默默地跪了半刻钟,才被赵嬷嬷抱着上了马车。   一路上,秦念西窝在赵嬷嬷怀里静静想着母亲,就这样悠悠又睡了过去。   到得城门外,荣嬷嬷上了长公主的马车,轻轻叹了一回:“姐儿这回吃了大亏,身子骨太弱了,一天没有三个时辰是醒着的,秦老爷一趟都没有去看过,哎……”   长公主半晌才咬牙道:“哎,我早年觉得秦幼衡有些功利,却没想到他刻薄寡情至此,乌鸦还知道反哺之恩,他这竟比畜生都不如。算了,不说他,说起来气得我肝抽得疼。” 第九章 慈为何物   到得万寿观,秦念西才在许多年以后第一次见到那秦幼衡,她的父亲。   秦老爷表情呆板,只看了这个陌生的女儿一眼,眼里却尽是厌弃之色,之后一语不发就往前走。   秦念西也不愿喊,只任由赵嬷嬷抱着她随着棺木进了观里停灵的大殿。   一趟安灵法事做下来,秦念西早已精疲力竭。长公主带着她到观里给她们准备好的院子洗漱了一番,又让赵嬷嬷给她喂了一碗米汤,道衍法师已经进来了。   秦幼衡候在外面,长公主让李公公出去打发了他,他竟径直回了城。   道衍法师走上前,仔细看了看窝在杜嬷嬷怀里的秦念西,只轻轻叹了一口气,又看了眼杜嬷嬷,杜嬷嬷和他目光碰触那一瞬间,两人俱都有些泪意。   长公主自是知道,道衍法师与彤娘渊源颇深,也是瞬间想起从前,眼眶开始发热。   道衍收敛心神,给秦念西诊了脉,才向长公主禀道:“不是大事,只这毒若不除,小施主便渴睡,且精神不济,加上小施主又服毒后落水,寒气伴着毒,寻常汤药不好拔出来,待贫道施针几次,再佐以药浴,十日之内,必能大安。”   明夫人带着王家女眷进得来时,正听到道衍法师与长公主分说秦念西的病情。待得道长带着赵嬷嬷出去配药,明夫人领着儿媳和女儿向长公主行过礼,才听了杜嬷嬷把前情讲了一遍,顿时气得一佛出气二佛升天。   明夫人见得眼前的小姑娘满脸倦容,只不让她下榻行礼,又把她仔仔细细看了一回,才慢慢安下心来。   屏退了旁人,明夫人才对长公主和杜嬷嬷说道:“我家老爷说给秦大人寻了个礼部宣旨钦差,我还有些怪他,这样看来,这孩子有爹比没爹强,合该好好磋磨磋磨他!要是人人都这样恩将仇报,这世上像张老太爷这样的大善人到哪里说理去?”   杜嬷嬷惊道:“那不是还给他升了官?”   大长公主闻言一笑:“相公高明。这官职只看上去光鲜,其实就是长年累月奔波在外,上峰要是再多些倚重,不死也要脱层皮。”   明夫人接道:“老身省得,定会把姐儿这事前前后后仔细和老爷分说一回,让他尽早上任去。”   一时几人又说了几句话,见秦念西窝在杜嬷嬷怀里,眼睛都睁不开了,各自散去先歇了。   到得晚间,长公主请了明夫人一家子过来用素斋,秦念西才精神起来。赵嬷嬷伺候她给明夫人和邬大奶奶,单二奶奶以及王妍见了礼。   给明夫人见礼时,她只把秦念西抱进怀里,摇头对众人叹到:“这孩子瘦得,轻飘飘的,哎。”   秦念西靠在明夫人怀里,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只看出了一层泪光才赶忙低了头。   明夫人比前世第一回 见时,年轻许多,只鬓边有几根白头发,那时候,她头发已经花白了。身上没有香味,却有着一股只属于明夫人的干净好闻的味道,秦念西闻到那味道就只觉得安然而静谧。   几个人叹了一回,明夫人复又低头对秦念西道:“念丫头,听你邬姐姐说你要唤她姐姐,那你唤我什么?”   秦念西只仰头看着她动了动嘴却不说话,那句阿娘差点脱口而出。   “我家老爷到张老太爷面前确实执的是晚辈礼,你便唤我一声舅母吧!”明夫人说道。   长公主却轻声道:“只怕不妥,相爷位高权重,张家生意遍天下,只怕被有心人算计。”   “张老太爷深恩我王家没齿难忘,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找过我们,连我府上一碗茶水都没有喝过。这些天我和老爷都后悔没有早日和西姐儿阿娘走动起来,也让她多份依仗,我们都一把年纪了,要是再连这么个孩子都护不住,怕是……”明夫人说着就想起了当年那一场大难,兼又想起秦念西可怜,忍不住又要低头落泪。   “姨母,我喊你姨母吧,你身上有阿娘的味道。”秦念西轻声说道。   明夫人拿着帕子擦干眼泪,连连道:“好,我们内宅妇人就这么叫,怕他什么!”说着又掏出个荷包塞到秦念西手中:“这东西你还收着,当年老爷给了张老太爷只做个念想,没的说是用来换什么的。”   秦念西知道,这是王相公当年落魄时,都没有舍得当掉的一件家传羊脂玉佩。   因秦念西还在孝中,后头邬大奶奶和单二奶奶让她喊了嫂嫂,又各给了一个白玉镯子和一支白玉簪子当了见面礼。   长公主给王妍一对翡翠镯子当了见面礼。   邬大奶奶牵过王妍,对秦念西道:“这是你妍姐姐,大嫂嫂带你们吃饭去,好不好?”   秦念西看着王妍说道:“大嫂嫂比西姐儿还乖,真给我带了姐姐来,妍姐姐,大嫂嫂说你会带我玩,是吗?”   一屋子人都笑了起来,邬大奶奶凑趣对明夫人笑道:“阿娘,你看西姐儿都夸我了,都说长辈听见自家儿女被夸最是开心,您晚上可是要多吃一碗饭,不然我都当不起西姐儿这句夸。”   一屋子人都知道,邬大奶奶这是变着法子劝婆婆进食,明夫人笑叱道:“是,偏你最乖,还不带她们吃饭去。”   秦念西把小手塞进王妍的手中,跟着她们一起到了炕桌边上。由邬大奶奶喂着比平日里多进了两个小馒头。   单二奶奶要伺候长公主和明夫人用餐,明夫人把她赶去了邬大奶奶桌上,笑对长公主说:“王妃别见笑,我最不耐烦这些规矩,还是自己吃饭舒坦。”   长公主摇摇头道:“不必拘礼,夫人是爱孩子的人。”   用完饭,明夫人对秦念西道:“你嫂子不仅带了妍姐姐来,还带了哥哥来呢,只你哥哥自幼体弱,明日里我再带他来见你。”   秦念西知道明夫人是挂念王尘,忙眨着眼睛道:“呀,今天嫂嫂和姐姐陪着我吃饭,我都多吃了一些,哥哥没人陪,怕是不会好好吃饭,姨母快去看着哥哥吃饭。”   明夫人笑着对长公主说:“看这孩子多可人疼。”抱着她亲了亲,又和长公主告了退。 第十章 旧时光   秦念西住在长公主院子里的东厢房,赵嬷嬷抱着她喝过药,服侍她洗漱后,让她躺回床上,长公主又来看过一回,见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自在躺在床上看着帐顶,样子十分有趣,竟比在家里见她时活泼了许多。   “你看什么?这帐顶上也没有绣花呀?”长公主忍不住打趣道。   “我背书,我娘说我如果睡不着的时候就背书,背我最不喜欢的书,就很快能睡着了。”秦念西答道,其实她心里这会儿正想着王尘。   长公主失笑道:“你才几岁呀,读了多少书?还有喜欢和不喜欢的,那你说说,你最喜欢什么书?”   “我最喜欢看药经,最不喜欢读女戒。我娘不许我告诉别人,她说我只能跟别人说我最喜欢读女戒。”秦念西歪着头答道。   长公主笑容更盛:“那你怎么把这样的秘密告诉我了呢?”   “因为公主姨母不是别人啊,我母亲说了,这世上,除了外翁,你待她最好了,而且,我母亲说你也不喜欢女戒,她和你一样!”虽是童言稚语,总能不经意之间让长公主泪光涟涟。   长公主记得,她第一回 见到张若彤时,也就现在的西姐儿一般大。那一天,她在万寿观左近广南王府的庄子里第一次见到了张若彤。   张若彤捧着一筐樱桃站在她面前,抬着头眼睛亮闪闪地看着她:“听说你是公主,但是你生了病,好可怜,我请你吃樱桃啊,是我们家院子里那棵最老的樱桃树上结的,可甜了!”   长公主被荣嬷嬷抱在怀里,看着张若彤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她从来没有见过那样鲜活的小姑娘,那框里的樱桃红中带着黄,看上去就香甜欲滴,她忍不住从嬷嬷怀里挣脱下地,要伸手去拿那樱桃。   嬷嬷却小声说道:“公主不可!这是哪家的小丫头,谁把她带进来的?”   看着长公主把手又缩了回去,张若彤抓起框里的一个樱桃就塞进了嘴里,一边吃一边说:“真甜,你真的不吃吗?”   长公主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顿时觉得口水都要流了出来,迅速地伸出手抓了一个樱桃塞进了嘴里,咬下去口齿生津,十分香甜。   “咦,这樱桃和我往常吃过的樱桃不一样呢!”长公主说着有抓了一串三个的塞进了嘴里。   “是吧,比那种大樱桃好吃吧?而且你不觉得,这樱桃虽然小小的,但吃起来更香,更有樱桃的味儿。”   长公主想了想点头道:“你这么一说倒好像是哦……”   两个小小的女孩子就站在廊下,把那框小小的樱桃,你一个我一个分着吃了个干净。吃完了樱桃,长公主意犹未尽,才想起来问:“你家住在哪里?”   “我家住在你家隔壁啊,就是清风院。”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张若彤,你呢?是不是就叫公主?”   “不是不是,我有名字的,我叫云若水!”   “呀,我们都是若字辈的呢,观里的道长们有道字辈的,有生字辈的,一辈儿有好多师兄弟,现在我也有姐妹了,真好!”张若彤一派天真无邪。   公主随侍的嬷嬷们看着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那认认真真论辈分的表情,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广南王太妃身边的嬷嬷这才解释道:“是隔壁张家的姑娘,一向跟着父亲住在隔壁的清风院,和观里素日交好,王妃听观里的真人说起,就让真人带过来,想着看看能不能给公主找个伴儿。”   公主那么小,就在这山中养病,平日里话都很少说,只这小姑娘来了以后,公主仿佛也被她带着鲜活了起来。   随侍的嬷嬷们因此都乐得看她们亲近。   开始时,公主身子弱,她就伴着她一起在屋里练字看书,用好吃的果干给她送药。她扎针她帮她疼,她喝药她帮她苦。   再后来,她逐渐好了起来,她就带着她在清风院里四处淘气,春天在樱桃树下摘果子吃,夏天到桑田里摘桑葚,秋天在板栗树下捡栗球,冬天在火盆里煨红薯……   就这样,两个女孩子相伴长大。   以后若干年,长公主想起那段时光,嘴角都会不由自主地往上翘。那本应该是最痛苦灰暗的时候,俱都因为有了一个那样灵动的玩伴,而变得生动有趣起来,比起她从前无数年锦衣玉食的深宫生活,快活得简直不知道怎么形容,怎么想都觉得,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光景。   可那样一个人,那样一个鲜活的小人儿,却再也不得见……   一只温热的小手伸到她脸上为她抹眼泪,她才发现,脸上已经咸湿一片。   “公主姨母,你是想我母亲了吗?我也想她了。”   “好孩子,姨母和你母亲,姨母没有想到,竟就成了永别……”长公主一时泣不成声。   “姨母不哭,西姐儿也不哭,母亲在梦里对我说,让我以后帮她来疼公主姨母。”   长公主好不容易止住泪,断断续续说道:“好,以后你帮母亲疼姨母,姨母帮母亲疼你!”   “我还想要公主姨母生个小妹妹,到时候我带她一起玩,像姨母和母亲一样一起长大好不好?”秦念西故意把话题往长公主子嗣上引。这个时候,她没有任何借口,给长公主把脉,只能先铺铺路,试探一下。   长公主听了一怔,却暗自苦笑,只得敷衍道:“好好好,我们西姐儿早点睡吧,明日早起,还要做道场呢!”   长公主这一趟回京,其实最主要的目的就是为了这子嗣的事。   从江南西路回来许多年,她没有感觉到任何的问题,嫁去北边之后,平安脉常诊,也没发现什么异常,就是怀不上孩子。   这一向成亲都七八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王爷除了一点旧伤痛,也没有什么问题。   长公主又身份特殊,不好四处走动,只派了人出去悄悄寻医问药,总没个结果,这一趟也是真的着急了,才想了法子让皇兄召她入京。   长公主回得房中,就叫了李公公去请道衍法师第二日为她诊脉。 第十一章 诊脉   这边秦念西默默回想长公主那医案,太虚真人似乎有未尽之语,最后那句,似乎是若葵水有异需得再诊。   既是医案中有记载,真人必然也曾告知,长公主身边的嬷嬷必曾关注,但她既葵水来时未曾再去江南西道,可见应该没什么异常,至少表面上没有什么异常,以至于一般医家都未曾诊出。   道衍法师医术深得太虚真人衣钵,与诊脉一途颇有心得,只不知他是否能诊出问题。   秦念西一边想着无论如何,还是要想个法子诊上一诊长公主的脉象。一边厢又想着,不知那少时的王尘如今到底如何。她从未见过他年少时的模样,即使后来定亲与他,到成亲前他都或是外出求医,或是在家中养病。   模模糊糊,秦念西又睡了过去……   那边明夫人回得院中,就去了儿子住的东厢。前日里大儿媳回家提了让三郎去江南西道求医的事,太虚真人医术名满天下,王相公夫妇不是没有想过带三郎去求医,只三郎身子骨太弱,看过的大夫都不建议他远行,怕路上凶险。   明夫人和王相公思虑再三,决定这一向先请道衍法师诊一诊,听听他的说法。   下晌时,道衍法师已经为王三郎诊过脉,沉吟良久,才对明夫人道:“夫人,小公子这一向比前两年好些,贫道可以为小公子施针一试,待得十日后,再诊脉看看情形。”   自王三郎出生以来,明夫人和王相公就为了这个小儿子操碎了心。可叹这小小孩童,自小吃的药比饭还要多。三岁才得行走,却是还没走就学会了认字,过目不忘,在读书上极为有天分。可为人父母,最害怕的不是儿子寻常,只怕他多智而不寿,过慧反早夭。   但凡有大夫称或可一试,明夫人都恨不得到烧上三柱高香,听得道衍法师这样说,当即安排儿媳第二日做过道场就回府,自己则陪着三儿在这观中医治。   第二日清晨,秦念西刚穿戴整齐孝衣到了长公主跟前行过礼,道衍法师就来请脉:“王妃这脉,清晨来请或可更清晰。”   长公主笑答:“有劳道长,自那年去江南西路回来之后,一向也没有觉察有什么不好,只如今成婚也有八年了,从未有孕,诊脉的大夫不计其数,都未曾有异,不知究竟何故。”   道衍法师笑答:“贫道先来诊一诊看。”   良久之后,道衍法师才启声问道:“不知公主葵水颜色是否有异?”   荣尚宫立即上前答道:“只比寻常妇人葵水颜色略深,从前有大夫称此为普通宫寒,并不打紧,也曾吃过汤药,但并无太大改变,后头大夫说脉象没事,就没有再吃药了。”   道衍法师诊脉之后沉思良久,众人屏息之间,秦念西悄然爬上榻间,一只小手放在公主掌心,另一只小手却轻轻搭上了长公主的手腕。长公主一心静待道衍法师答话,只觉她是顽童淘气,也没有拒她,只还把掌心那只小手握了握。   道衍沉吟许久才道:“王妃恕罪,您这脉象贫道只怕还要和家师参详一二。”   长公主知道医家有规矩,必是太虚真人并未把先前的医案尽告道衍,便温声说道:“我离开江南西道时,真人曾有医嘱,若葵水至时身有异状,需得再诊。法师有话,不妨直言。”   道衍法师道:“这就对了,王妃少时毒已驱除,那时胞宫尚未发育完全,脉息诊不实,怕是有余毒匿于此。只此处位置特殊,且此毒缠绵阴狠,待贫道修书与家师商议后,再与长公主回话。”   这边秦念西早已默默诊完了脉,心中有数。想必太虚真人当年为了给长公主驱毒也是殚精竭虑。   前世里,秦念西曾在学制药时,见过一本张家药行老供奉不外传的毒典,里面尽皆收录了天下秘毒。这些秘毒里大部分是根本无解的,只能靠拔除,寻常大夫见都难见。   道家自有独门针法,对解毒自有一套方法,但这一回,还得以郑氏医女的玄黄针一针通任督为主,以道家针法从八髎出毒为辅,才得见效。   可此时,秦念西针法尚未得成,并非最佳时机。尚且要靠药物压制,不让此毒再散开。秦念西迫切想要去往那江南西道清风院,指望可早日借太虚真人之名,把药送到公主手中。   怨只怨,自己如今还太小,什么事都做不了。想到这里,忍不住悠悠叹了一口气。   长公主和道衍法师听得这一声叹,都忍不住看向秦念西。她连忙摆手说:“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我要赶快长大好帮公主姨母治病。”   长公主忍不住笑起来:“好,我等着西姐儿赶快长大给姨母治病。”   秦念西歪着头道:“好啊,公主姨母等着我,我去江南西路会好好学医的。”   道衍法师笑道:“若小施主愿意学医,师尊定会倾囊相授,当年师尊追着令慈让她学医,她都坚决不干,可她五六岁就会背药典,在令慈面前,贫道师兄弟尽皆汗颜啊!”   “真的吗,可后来我阿娘好像把药典都忘得差不多了呢,我考她好多回,她都不记得,她最喜欢算账,喜欢打算盘。”秦念西道。   道衍法师忍不住一声长叹,因偏厅摆了早饭,道衍只告辞先去准备做道场。   道场开始后,秦念西只跪了一个时辰,长公主怜她体弱,就让赵嬷嬷带她回去歇息,喝了两回药,道衍又过来施了一回针。   因见道衍耳后隐约有一道青筋紧绷,面色凝滞。秦念西忍不住趁停针那半个时辰对他说:“法师,我住在观里只怕还要些日子,素日无聊,法师能否借些观里的医术来看?”   道衍笑道:“观里的医书怕有些晦涩,小施主若想学医,不妨先看一些入门的医书。”   秦念西悠悠背了一小段内经,又背了一段脉诀,随即笑问道:“道长说的可是这些?”   道衍惊讶道:“小施主天姿聪颖,犹肖令慈当年。” 第十二章 无来处 无去处   秦念西又道:“不若也让我给道长把一把脉,若说对了,道长可一定不能小气了!   道衍闻之一笑,也不拘泥,当即伸出手去,让秦念西替他号脉。   秦念西像模像样搭上道长脉门,一号果然印证心中所想,只轻声说道:“我家有本逆顺针法,闲来无事我背了背,其中有一句,逆莫如顺,顺莫如逆,顺逆相生,不知道长可还记得?”   这是万寿观历代相传之针法,道衍自然记得,瞬间想到自己前几年练功时岔气的事,顿时大为惊奇,立道:“贫道已试过此法,却是收效甚微,小施主好功夫!”   秦念西笑笑接着说:“只不知,顺逆相生,是否也是逆顺相生呢?”   道衍眼前一亮,大喜过望:“俗语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是贫道迂腐,多谢小施主提点!”   秦念西眨着天真的大眼睛,微微侧身避过道衍的礼,只看着他含笑不语。   第二日,道衍再来给秦念西扎针时,面色再无凝滞,整个人似乎焕发了一层生机,秦念西便知,道衍那瘀滞已除,修为还有所寸进。   道衍对着秦念西深施一礼:“多谢小施主,贫道已大好!小施主于医道上天赋过人,活学活用,假以时日,贫道必定望尘莫及。”   秦念西苦笑道:“我只记性好些,闲工夫多些而已!”前世六岁的秦念西确是如此,背只背过,却不走心,母亲去世后好些年,那些医书,她一个字都不愿意翻。   道衍因却问道:“昨日我观小施主曾给公主号脉,可有所得?”   秦念西小小面庞苦成一团:“承蒙道长看得起,我哪有那能为?只那毒不好驱,怕是也要想法子先压住,若等皆散去全身各处,怕是……”   道衍听了也只点头叹气。   第三日,长公主和明家女眷一道回城,秦念西才见得王三郎。   这一年,王三郎十岁。   十岁的少年星眉朗目,白净瘦弱,仿若只有七八岁。前世时,王三郎就比普通男子要矮小。这少年并不若后来初见,拒她于千里之外。也不像最后他走时,那般缠绵不舍。   秦念西突然一下分不清,哪是从前,哪是现在,只那一眼诀别,竟已隔世。今生自醒来至今,秦念西心里,从没有比此刻更乱过。   明夫人牵着她,走到王三郎面前,低声笑语道:“这是你王家三哥哥,你可愿和他一处玩?”   秦念西醒过神,顺嘴就问道:“好啊,只不知王家哥哥会玩什么?”   王三郎笑着起身给秦念西见礼到:“秦家妹妹有礼了,我自来文弱,只有些下棋读书的消遣。”   秦念西笑着答道:“我素日也陪我娘亲下棋消遣呢,只下得不好,怕被王家哥哥笑话。”   心里却想着,当年和他下棋时,他明明嫌弃她的棋艺,却硬是一幅君子模样,只每盘都赢她不超过三子。   她又不是真的蠢笨,逐渐看出了门道,心里憋着一口气,把他那书房里的棋谱尽数翻了个遍,才慢慢和他下到了一起。   心里又想,只不知,十岁的王三郎是不是已经像前世那般,已经是个小小君子。因想着又叹了一口气,前世时,他身不由己,想要的全不能得,硬生生干脆把自己变得全无欲望,只活一天算一天。   秦念西走神间,棋盘已经摆好,对面的王三郎听她那一声叹,忍不住抬头看了她一眼。只见这女童似在发呆,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出着神,整张脸因瘦弱,只看得见那双眼睛。   王三郎让秦念西执黑,她也不多语,只一边想着前世种种,一边顺着他落子。他有个小小的习惯,脑袋里转得越快的时候,手上总会擒着一枚棋子,让那枚棋子在指尖安静的翻滚。   下棋虽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的消遣,可毕竟有胜负。前世时,王三郎棋艺极高,却于胜负,不甚在意。   初时,秦念西觉得他是君子棋风,后来逐渐觉察出,那是一种行将就木的不萦于怀。   当此时,秦念西观王三郎下棋,君子之风已初成,求胜之心尚存。面对秦念西轻描淡写的步步紧逼,他手中那枚棋子转得飞快,却落子越来越慢。一局棋下了近一个时辰,还没有分出胜负,道衍法师却来了,每日这个时辰,秦念西要扎针灸了。   秦念西笑道:“王家哥哥,这局棋放在这里,下晌再来?”   王三郎却摇头笑道:“不必了,此局胜负已分,是妹妹赢了。等妹妹得空,再从头来过就是。”   秦念西笑应告退,明夫人送得她回去,返回房中,却看见儿子望着那个棋盘发呆,自己一个人在研究破局之法。明夫人倒有些好奇,因打趣三郎:“你素日棋艺多得你父亲夸赞,怎的今日一个六岁女童竟把你难住了?”   王三郎有些尴尬地摇摇头:“虽棋艺和年岁无关,可这妹妹棋风甚是奇怪,竟让我有些捉摸不透,我要好好琢磨琢磨,没得输得太惨,惹人笑话。”   明夫人却只笑而不语,也不去打扰他。   秦念西回得房中,道衍听说她和王三郎在下棋,笑道:“小施主今日精神尚佳,不日就能痊愈了。”   “真的吗?我也觉得我今日还不错,晨起到现在,也没有犯困。谢谢道长!”秦念西福了一礼道。   “小施主不必多礼,一来,我万寿观与你外翁家,渊源颇深,二来,贫道与你母亲,也是旧识。你母亲当年,只没想到,哎,不说也罢。得遇小施主,是贫道的机缘!”   秦念西眨了眨眼睛道:“只不知,刚刚与我下棋的王家哥哥会不会也能得个好机缘,很快好起来?”   道衍闻言略顿,只摇头叹气,开始帮秦念西把针扎上。   秦念西知道衍必是并无办法,接着道:“道长能给我说说那王家哥哥的脉象吗?”   “我对此科并不擅长,前两年号过一次王小施主的脉,又细又弱,一丝生机无来处,无去处,我治不得。今次那脉虽仍旧细弱,但似乎有了来处。所以贫道想试试,能不能想法子把那生机引出来。”道衍答道。   秦念西内心叹到,这道衍到底是医术得了太虚真传,竟已找对了路子。 第十三章 生机   道衍又笑道:“不怕小施主笑话,贫道昨日还卜了一挂,卦象虽凶险,却隐隐显示有一线生机。”   秦念西忍不住失笑,这道衍也是个妙人,笑答道:“道长仁心,旁人是患者卜卦,道长反是医者卜卦。”   道衍笑道:“家师曾说过,抽签卜卦之事,不过是迷惘纠结之时存的万一之望。”   “道长是说,道长在给自己找信心找希望吗?”秦念西笑道。   道衍看着眼前小小孩童嘴角微翘,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可不是,小施主说得对!”   “那道长找到了吗?那一线生机?”秦念西继续问道。   道衍苦笑道:“这两日施针,似觉那生机发自长强,却无去处,无回路,无法循环往复,生生不息,长此以往,恐怕……”   “道长第一回 给王家哥哥诊脉是什么季节?”秦念西略沉吟一下,偏着头带着孩童稚气问道。   “应是冬季。”道衍想了想答道。   秦念西笑着接话道:“如今仲春,春乃万物生发之际。加之王家哥哥今年已经十岁,当已开始生长发育。道长,我之前看到一些书里有一些这样的话,大意是治病如成事,需得顺应天时地利人和,不知是否可对?”   看着眼前小小孩童嘴角微翘,仿若智珠在握,道衍竟恍惚有了一丝错觉:这并不只是一个六岁孩童,这份智慧圆融,这份信手拈来,竟比师尊不遑多让。   道衍把秦念西说的那几句话在心里反复琢磨了一遍,却只是找到了一点模糊的光亮,因说道:“贫道愚钝,一时难以参透施主话中玄机,还请……”   “我只是书背得多,并不能真的医病,况我一个小小女童,难以取信与人。随口闲聊,道长万不可对人说起!”秦念西正了正脑袋认真道。   道衍神色一凛,立即答道:“小施主放心,贫道自省得其中轻重。”   张家与万寿观渊源颇深,张老太爷又素来和太虚真人交好,秦念西心知太虚真人信重之大弟子,必不会对张家不利,当即又细声说道:“自明日起,道长晨间先为王家哥哥施针吧。”   道衍眼前一亮:“小施主的意思是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若病起于无生发之机,当顺应天时,针灸之穴位,也应顺应此道?”   秦念西笑道:“道长先去试试,明日道长助我给王家哥哥号一次脉,再来看看深浅。”   第二日清晨,秦念西刚刚用过早膳,道衍法师就派了小道童过来相请。到得王三郎房中,道衍正在为他请脉,见秦念西入得门来,就笑对她招手道:“小施主昨日背过脉诀,今日可愿来一试?”   因又转头对明夫人道:“夫人莫怪,这几日,秦小施主每每与贫道聊起医道,竟颇有见地。”   明夫人笑道:“道长无需多礼,原不是什么大事,念丫头聪慧,能得道长青睐,是她的福缘。”   秦念西却笑道:“姨母,道长必是见我会背几本医书,想要考教与我,王家哥哥切莫笑话与我。”   说着伸手到王三郎腕间,号完左手,又要求王三郎伸出右手让她细细诊过,才笑着收手不语。   王三郎久病成医,又自小熟读医书,见她那小手煞有介事搭载自己脉门之上,寸关尺拿捏得恰到好处,时轻时重,竟似真的会号脉,见她却只不语,便笑问道:“秦妹妹诊出什么?不妨说来听听。”   秦念西未料到他还真想听自己说,心念转动,却半晌没有开口。   王三郎见她面有难色,便笑着自嘲道:“秦家妹妹,这便是细弱之脉,可辨得了?”   秦念西忖度王三郎心态,怕他一直失望,便绝望而自弃,前世或也因此,错过许多好的时机,致其早夭。需知治病之事,患者一定要有求生之欲。便笑对道长道:“道长,我诊此脉,虽觉细弱,却尚有生机发出,不知可对?”   明夫人问得此言,心里一滩苦水顿时收紧,只满含期望看向道衍法师。   道衍却对王三郎道:“小公子不可自弃,正如秦小施主所言,贫道也是窥得这线生机,与公子施针,这两日施针之后,感之若强。”   又对秦念西道:“秦小施主果然于医道一途天赋极高,待贫道为王小施主施针之后,再来请脉如何?”   秦念西牵起明夫人的手,却感到满手冷湿,知她心病由来已久,此时略听得有希望,便紧张,因对她说:“姨母,我们出去吧,先让道长施针。”   出得厢房,秦念西又拉拉明夫人的手说道:“夫人且安心,道衍法师医术高明,昨日他说我已快要大好了。王三哥哥必也能好起来的。”   明夫人虽明知自家儿子这病,和旁人不同,可看着这小小的女孩儿弯着唇角安慰她,还一脸认真,心里顿时软得一塌糊涂,把她抱起来坐在榻上。见赵嬷嬷提了药进来,又自拿着勺子给她喂了汤药,还给她吃了两颗蜜饯,为她擦干净唇角,心情才逐渐平复了下来,对她说道:“你王家哥哥喜欢和你下棋,昨天研究你们下过的那盘棋研究了大半天,你今天再去和他下一盘让他能想上半天的棋好不好?”   秦念西笑着摇头道:“姨母,我都是乱下的,定是王三哥哥怕我棋艺拙劣,下输了要哭鼻子,故意让着我的。”   明夫人满心怜爱地捏了捏眼前小姑娘娇俏的鼻尖,笑道:“便是真的,哥哥让着妹妹也应该。你就这样子下就好,好叫他知道知道,井底可窄得很,这世间当得他用心体会钻研的东西,数不胜数……”   秦念西哪里不知道,明夫人这是借机说给王三郎听的,只希望他能对这世上多份好奇,对未来多份期望。当即笑着点头道:“好,我就那么下,姨母,我这是不是应了那句话,叫乱拳打死老师傅?”   王三郎躺在厢房的榻上,外间母亲和小小孩童清亮的低语若有若无传进耳中,随即想起昨天那局棋,竟真是毫无章法,只顺势而为而已,心里动了动,也只得苦笑了一回。 第十四章 药膳三方   待得王三郎扎完针灸,道衍诊过脉后,又唤来秦念西诊脉,她只诊完又是笑而不语。   道衍法师诊过这回脉,心中虽仍旧疑窦重重,却又觉得亮了一点。因对明夫人笑道:“夫人且宽心,小公子这一向比前两年要好,贫道如今感觉这路子应是对的,但还需仔细参详。夫人若允,待贫道去信见告家师,家师必有高见。”   明夫人见道衍如是说,哪有不允,反而问道:“道长恕罪,那江南西路万寿观地处君仙山,本是人杰地灵之所,只不知我儿去此处养病,会不会更好?”   道衍法师却摇头道:“小公子此时尚且不宜远行,待得贫道为其调养一阵,再看结果。”   明夫人只得作罢,但笑道:“如此,有劳道长,多谢道长仁心仁术。”   二人聊过几句之后,道衍便带着秦念西回得院中,替她施针。两人又讨论起王三郎病情。   道衍昨日与秦念西聊过之后,今日为王三郎施针时,调换了一些穴位,多取生发循环之穴,扎完之后,立竿见影,脉象竟有所增强,因又多了一些信心。只对秦念西说道:“如此,只其先天不足,这生机之气也不知能否充盈延绵起来。且他这弱症由来已久,贫道并不敢过于用气,怕过犹不及,反伤其身。”   秦念西笑道:“道长思虑得十分周到。王家哥哥想必这些年来还是进了一些好药的,只是药三分毒,而且他的用药还要讲究四时。那道家药膳此时正好得用,道长不妨给王家哥哥用一用。”   道衍听罢怔了一怔,随即苦笑道:“这药膳一途,贫道并不擅长。”   秦念西接道:“那观中可有长于此道的道长?”   道衍摇头:“据贫道所知,没有。这京城万寿观本就医术一道比江南西道万寿观大有不如,如今观中诸道都不喜研习此道。”   秦念西知道,这药膳本是葛仙翁后人葛洪所创,后世有虽有传人将其发扬光大,但毕竟于医学及厨艺均属杂途,研习者并不多,逐渐断了传承,只剩了一些药膳谱。前世秦念西去得清风院之后,实在太过孤寂,才认真研习了一番,并创出了很多新的药膳。   想到此处,秦念西道:“且让我先想想,想好之后再请道长过目。”   道衍笑应:“没想到小施主连此道都有涉猎,贫道拭目以待。”   “此道并不高深,不过是闲来多花些心思罢了。”秦念西摇头又道:“时日还长,徐徐图之吧。只不能让他再换大夫,还望道长相助。”   道衍惊异道:“如此说来,小施主对这先天弱症,有应对之法?”   秦念西摇头道:“在我所看医书里,有些杂乱零星的法子,但个人病状不同,我并无把握,有些地方没有想明白,还得向太虚真人讨教一二。但他这病属先天,迁延数年,绝非一日之功,只怕要多多辛苦道长。”   两人商议完,针也施完,道衍告辞后,赵嬷嬷服侍秦念西起身喝水,略带惊疑问道:“姑娘如何,如何还能替人治病了?”   秦念西笑道:“嬷嬷想多了,你还记得以前娘亲把家里的医书药书让我拿来当识字书吧?你家姑娘我一向过目不忘,不过记得一些医案,替道长支支招罢了。”   沉香在旁附和道:“那时太太就说姑娘记性好呢。不过,姑娘,还是要小心,奴婢看那王三公子身子骨着实不好。”   秦念西点头道:“我不过是对道长说说,道长医术精湛,自会分晓。”   赵嬷嬷摇头道:“那王三公子玉一般的小人儿,竟得了那样的病,着实可怜。”   一时几个人唏嘘了一阵,自去摆午膳不提。   午间,秦念西歇在榻间,脑子却没有停止转动,想出了几道日常可以让王三郎进食的药膳方,再想到他那病弱的模样,前世那拒人千里之外的笑容,以及后来那苦涩的笑容,渐渐失了神,不知他今生是否已经得见他心中的那个女子……   到得下午,秦念西又以找道衍法师寻医书为借口,去得观中的经室见了道衍。她细细说了三道药膳汤食于道衍,一为安神汤,可让王三郎晚间能得深睡,促进脑部发育,激发生长潜能;二为养骨汤,可让他养骨血生骨髓,促进针灸功效;三为养筋粥,益血养筋,促进经络畅通。三方虽都是寻常食材,却相辅相成,对先天不足之症颇有辅助功效。   待得道衍细细揣摩之时,秦念西却想着,这些药膳还可以让王三郎不若前世那般瘦弱矮小,再长高五六寸,他应该能当得上风仪无双吧。   道衍细细看过顿觉妙极,便对秦念西说道:“小施主好奇思,王家三郎必会因之得益!”   待得回到院中,明夫人早派了婆子等她。   秦念西去得明夫人院中请安,明夫人拉起她的手道:“老爷派人过来传话,今日吏部已经下了公文,你父亲三日之内就得到礼部上任。估计很快就会出京,到时候,你也不用再躲在这观中了。”   秦念西屈膝道:“多谢姨母相助!我在此间本为了陪伴母亲,回得家中也是一个人,难免触景生情,待得舅舅进京,我便与他一起扶灵南归。”   明夫人不解道:“你母亲本是家中独女,这舅舅从何而来?”   “外翁过继了族中远房子侄,因时日尚短,外间并无多少人知晓。”秦念西轻声答道。   “那,那这舅舅是否妥帖?”明夫人有些担忧,却忘了眼前这女童的年纪,只感觉,她似乎什么都懂。   “无事,舅舅自幼父母双亡,在外翁身边长大,多得外翁照应。如今外翁身边,净是他在照顾。”秦念西细细解释了一边青舅舅的来历。   明夫人听了解释,才略略放下心来,悠悠叹了口气:“哎,可不是,世间毕竟狼心狗肺者少,我这也是被你那父亲气糊涂了。”   叹罢,明夫人挥了挥手又道:“你此去江南西道也好,有你外翁在,定能护你周全!” 第十五章 顺势而为   王三郎却走了出来,听得话尾便道:“秦家妹妹这是要去江南西路吗?”   秦念西一边见礼一边答道:“正是,要为母亲扶灵南归。”   “不知妹妹何时动身?”   “算算日子,应该还要月余,最少要等到母亲七七之后。”秦念西答道。   “那倒还有些日子。”王家三郎这语气中,竟似露出一丝不舍。   明夫人笑道:“这怕是一个人在观中没有玩伴,到底小孩心性,得了你秦家妹妹这个伴儿,竟舍不得了?”   王三郎大窘,一下子从耳朵红到了脸颊,对母亲抱怨道:“阿娘素日又不陪我下棋,明明眼神不好,宁可去绣那劳什子衣裳,也不与我下棋。”   “阿娘才不与你下棋呢,阿娘明知道下你不过,何苦日日给自己添堵。感情终于来了个下得过你的,就要缠着人家不放了?”明夫人因见儿子少有如此小孩模样,甚是有趣,乐得继续打趣儿子。   秦念西见这对母子之间难得轻松的互动,也不说话,只睁着一对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来看去。   王三郎身边服侍的嬷嬷见他窘状,连忙半是凑趣半是解围道:“咱们少爷这是棋瘾犯了,已经问了三回,秦小姐赶紧与他去下一局吧!”   这话一说,王三郎干脆拂袖回了房,秦念西却只跟在后面。到得榻间矮桌前,果然看见那棋盘早已摆好,那香都燃了半柱。秦念西笑着一下坐到榻间说道:“我还要执黑,王三哥让我执黑吧?”   王三郎这才从旁移了过来,缓缓坐下,轻声道:“妹妹哪里用得上我让,不过你要先下便先下,我只不和你争就是。”   冰凉沁人的棋子握在手中,王三郎脸上的红意才慢慢退了下去。   一局棋下下来,王三郎依旧是步步为营,秦念西也亦如昨日,只顺势而为。可王三郎忍不住心里想,这因势利导怎么看怎么都像打蛇随棍上,嘴角就忍不住苦笑:“妹妹这顺势而为用得可真好!”   之间对面小小的人儿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道:“王家哥哥,什么是顺势而为啊?”   王三郎一时语结:“顺势而为就是,就是你下棋看起来没招儿,但每个落子都把我的局给破了,而且能连成一片,绞杀了我的棋。”   “啊,下棋还有局?我不知道啊,我只是就这样下啊,不过是知道规则而已。再说明明是王家哥哥一个局两个局的把我累死,和王家哥哥下棋好累哦!”秦念西一脸无辜。   王三郎一时竟无语应答,秦念西看着他有些气结的样子,又说道:“阿娘说下棋就是个消遣,既是消遣就得得个轻松愉快才是,搞得那么辛苦干嘛,不是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吗?”   王三郎数着自己输掉的那三个子,听着秦念西碎碎念,最后只得苦笑道:“妹妹好境界,是哥哥迂腐了。”   秦念西在心里想着,这时的王三郎心里是还有胜负之观的,想必内心对往后还是充满了期望的。要知这下棋应顺势而为,不必太在乎胜负,是他教会她的啊,那时的他,只怕内心早就行将就木。   虽然谁都知道自己一生的终点是死,可人一生最大的变数不就是什么时候死,怎么死。但对王三郎来说,死亡如影随形,死因就是病,这样活着得多难过?怕不是比立时就死了还来得痛快些。   王三郎却心有所悟,从前总觉得下棋就是为了分个胜负输赢,即便是为了打发时间,也总想做个极致,是不是就因为老想着赢,所以才会拘泥于那些棋谱,那一个又一个看似精巧的局,若真的像秦家妹妹那样跳出来,会不会反而会是另外一番景象,又忍不住暗自一番琢磨……   每日里,秦念西和王三郎除了扎针吃药,就是来上一局棋,日子过得倒也轻快。   待得几日后,道衍法师来给秦念西号脉,笑着对她说道:“小施主已经大好了!”秦念西也深觉这两日身子轻快了不少,不再那么渴睡了,每日里还能在观中走动一番。   那边明夫人院中,王三郎的乳娘齐嬷嬷满眼惊喜地对明夫人禀道:“夫人,这两日夜里,少爷一次也没有起来过,也没有往日里那般梦里呓语,睡得很香甜。”   明夫人面色大喜:“你是说三郎如今晚上能睡安生了?怎不早日来禀?”   “夫人,奴婢也怕弄错了,只细细观察了几天,自那日药膳用上之后,少爷这睡眠就逐渐有了些变化。开始是减少了起来的次数,后来是不说梦话了。”齐嬷嬷细细解释道。   “看来这道衍法师果然并非浪得虚名啊,我儿有救了,赶紧打发人回去告诉老爷,也好叫老爷高兴一下。”明夫人眼圈都有些发红。   明夫人身边的王嬷嬷却说道:“夫人,不如还是请道长过来再诊一回,在让人回家禀报老爷,老爷问起来也好说个清楚不是。”   明夫人连连说:“正是如此,我一时高兴糊涂了。”   婆子请来道衍的时候,秦念西也跟着一起进得院来,道衍听说王三郎如今夜里十分安生,顿时忍不住看了秦念西一眼。   这一看正被明夫人看在眼里,秦念西没得头痛地嘟囔道:“道长看我做什么,道长医术高明,我如今已是大好了,王家哥哥也有了起色,莫不是怕我学了您这好本事?”   道衍哈哈笑道:“小施主说的哪里话,既如此,不若也来诊诊王家公子这脉,与我说说与上回有什么不同?”   明夫人笑对道衍说道:“道长无须介怀,西姐儿这是小孩子家淘气!”   道长走到王三郎对面坐下边说:“不妨事,秦家小姐于医术一道天分甚高,这几日扎针时,俱在与贫道背医书药典,贫道一把年纪,有时竟被这小娃儿考了去。”   说着又伸出手搭向王三郎的脉门,细细诊了起来。诊完心里兀自惊奇,却不露声色,只对秦念西招手,也让她诊。 第十六章 醍醐灌顶   道衍待秦念西诊完脉,也不多问,只笑对明夫人说:“看来我道家药膳配合这针灸,对小公子大有裨益啊。孩童生长,多得于夜间,如今观小公子脉象和舌苔以及面色来看,血气比往日充盈,脉象也不像往日那般细弱,甚有起色了。”   明夫人连忙道谢,想了想,又说道:“如此,请道长厅中奉茶。”   道衍知道明夫人想问什么,只不便说给王三公子听去,便与她去了厅堂。这边秦念西却笑着对王三郎道:“王家哥哥,今日道长说我大好了呢,哥哥别急,肯定也会像我一样,尽快好起来的。”   王三郎哪里不知母亲把道长请去厅堂是为了什么,虽对那答案充满希冀,却也十分不安,只苦笑对秦念西道:“我这病和妹妹有所不同,只怕……”   秦念西却道:“王家哥哥岂可作如此想,道长医术名满天下,既说了有法子,又有了起色,哥哥只管按道长说的,总能好的。若哥哥自己都没有信心,要叫道长如何自处?我看医书里说,再好的医家也治不了不信之病人,哥哥岂能不知?”   王三郎一下愣在那里,无数心念转过,这些年天下名医遍请,却总是反反复复,迁延不愈,早已让他对大夫失去了信心。可无论如何,这几日,自己这身子比往常确实要轻快不少,而且夜里也能一夜到天明,睡足了觉,自己也觉得神清气爽。   想到这里,又笑着对秦念西道:“妹妹说得极是,既如此,妹妹不如和我手谈一局,如今我这夜里睡得好,精神也好了,想必定能胜过妹妹。”   秦念西笑道:“王家哥哥这真是,下不赢棋全赖觉没睡好,如此说来,只怕今日哥哥也难赢,道长说我如今已经大安了,精神岂不比哥哥更好,哥哥要胜过我,只怕要尽早把这病治好了才行。”   王三郎听得秦念西如此说,一时笑道:“总是妹妹有道理,哥哥不与你争便是……”   秦念西一本正经地接到:“嗯,哥哥是谦谦君子,妹妹我就是个小女子,哥哥与我争口舌作甚,只与我争这几个棋子便好。”   一时间,屋里的人尽皆笑了起来,王三郎更是边笑边摇头,摆起了棋盘。   厅堂中,道衍安慰明夫人道:“夫人莫要着急,小公子这病由来已久,虽有起色,却也不是十天半月就能得痊愈的。”   明夫人点头道:“我自省得,只这当娘的心,还望道长谅解。我观道长近日把他素常喝的药停了,只扎针灸配合药膳,却有起色,不知为何?”   “夫人需知,小公子这病其实不是身体的哪个脏器出了问题,而是胎里带的弱症,精血生机皆不足,循环不畅,生长艰难。重点是要能激发生机,让循环通畅,这样气血才能周身运行生生不息。药吃多了只会造成更重的负担,不若用这简单的药膳,配合针灸,反而效果来得更好。”道衍细细解释道。   “道长说的是,我家老爷也总在操心,这孩子在药罐子里泡大,总是不妥。既如此,道长只放心施为,我们一切都听道长的。”明夫人说道。   道衍却苦笑道:“也不怕与夫人说实话,小公子这病,贫道往常并没有经验,只摸着石头过河,如今先想到了第一步,后面怎么治,还要商量家师,但请夫人放心,贫道定会尽心竭力。”   明夫人点头道:“道长不必如此,我儿能得一夜好梦,我家已是感激不尽。若我儿能好,必要感谢道长大恩大德!”   接着,明夫人又问起秦念西的病情,知她已大好,忙对王嬷嬷道:“你自回家走一趟,对老爷禀明西姐儿和尘哥儿的情形,再去一趟安北王府上,把西姐儿大好的消息带过去,也好让王妃放心。”   这边道衍法师见得两个小人儿正下棋,走过去看了看,看这棋盘上的局势,竟有些吃惊。   这道衍也是好棋之人,见盘中正胶着,小女童轻松落子,却毫无章法,小男童每每要思量许久才落下一子,却被那小女童轻描淡写就化解了去。道衍越看越奇,竟自到旁边搬了一张小杌子到几前坐下。到得后来,小男童思量许久落下一子,道衍却急道:“不可,如此,便自绝生路。”   秦念西眨巴眨巴大眼睛,看着道衍道:“道长这是何意?”   道衍才觉自己失言,一时尴尬地笑道:“是贫道无状了,小施主莫怪。”   秦念西笑道:“不怪也行,要不我陪道长下一盘?”   道衍本是个洒脱性子,此时心中棋瘾正盛,又从未见过像秦念西这般毫无章法的棋风,因对王三郎笑道:“如小公子不怪,就让贫道来会一会这小施主。”   王三郎笑答:“道长请。”   此时秦念西却摇头道:“我饿了,等得吃饱睡足,下晌再与道长下棋。不过好叫道长知道,还得带点彩头。”   道衍看着小女童一本正经的模样,失笑道:“如此,贫道应下便是。”   待得道衍约好棋局告辞出去,秦念西却笑着对王三郎说道:“王家哥哥,下午咱们好好赢了那道长,得点好彩头来,让哥哥高兴高兴。”   王三郎看着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姑娘满眼的狡黠,心中倒替道衍担心,只说道:“道长德高望重之人,妹妹切勿冒犯!”   眼前的小姑娘只摇头说道:“无事,下晌王家哥哥一定要瞧仔细了!”说着便回得院中用膳。一觉香甜醒来,道衍打发小道童在院子里已经等了许久,只惦记着那盘棋。   秦念西和道衍下棋,王三郎在旁观战,只细细看着,越看越惊心,自己之前因在局中时不觉得,那道长棋风和自己颇为相似,都是稳打稳扎做局的路数,而秦念西依旧是顺势而为,却依旧是将道长粘的死死的,却又隐隐显示出自己的气象,这番观战顿时让王三郎有醍醐灌顶之感。 第十七章 吐纳之法   秦念西赢了道衍三子,笑着对他说:“道长承让,那彩头不知是否还作数?”   道衍摸着胡须笑道:“不知贫道这里有什么物事让小施主青睐,只管取了去便是。”   秦念西立即接到:“别的我也不想要,只想请道长把那道家练气的吐纳之法教教王家哥哥练一练。”   道衍法师立时眼前亮了一亮,只他还未说话,王三郎却脸色大变,立即说道:“妹妹不可,道长殚精竭虑为我治病,我已感激不尽,岂能觊觎道长师门秘法。”   道衍见他如此,加上这段时间相处,知他性格端方,家教甚严,必不会如此学了那吐纳之法,便摇头笑道:“这吐纳之法原也算不上什么师门秘法,不过是固本培元强筋健骨的一种吐纳方法,本是我道家学医行灸者入门之法,于小施主倒是大有裨益。不过若小公子要学,不若自行赢我老道一局便可。”   秦念西立时从棋盘边站了起来,把子都重新放回匣子中,然后示意王三郎赶紧过去开始,见他只站在边上苦笑,立时说道:“王家哥哥,你快点啊,莫要等到道长改了主意,就悔之晚矣。”   王三郎听得两人如是说,便笑着摇头道:“反正我也下不过道长,只怕到时候让妹妹空欢喜一场。”   秦念西却说:“王家哥哥与我下了这许久的棋,也见了我与道长对弈,还是那句话,乱拳打死老师傅!”   王三郎想了想,倒是想试试,自己能不能像秦念西那般顺势而为,因势利导,于是便认真照着秦念西的路子和道衍法师对弈了起来。初时还不太适应,到得后来却渐入佳境。   王三郎本就于棋道颇有见地,只因经验欠缺,于道衍略差,这番用得秦念西的路数,一得要领便立时占了赢面,最终竟真的胜了道衍二子。等数完子,王三郎才想起这局棋上有彩头的事,便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道长莫怪,这,这棋,我本……”   道衍却大笑道:“小施主无须介意,贫道输了便是输了,自当说话算数。”   王三郎却摇头道:“这却是胜之不武,再者……”   秦念西却急道:“王家哥哥,道长都不介意,你怎如此拘泥。”   王三郎看着秦念西那满眼期盼,那拒绝的话竟再也说不出口,只嗫喻道:“如此,便多谢道长,多谢秦家妹妹了。”   道衍笑道:“不妨事,倒是今日这棋局,让贫道得益良多,日后定要再好好向两位小施主讨教。”   当日晚膳时,明夫人听得道衍法师输了棋的经过,望着一脸苦笑的儿子,边开解他边想起秦念西那个古灵精怪的模样,竟有些失神。   南风吹过窗楹,不知从哪里带来不知名的花香,远处的天空上,像打翻了颜料罐的云,五颜六色,渐渐隐匿到黑暗里……   第二日清晨,王嬷嬷自城里回来,带回来两个消息。   一是秦幼衡秦大人已经愉快地上任了,过得两日即将开始他的一个差使,去辽东宣旨,要去几个地方,这一去一回,至少也得大半年时间。   二是过得两日是广南王府老王爷生祭,老王妃和王妃带着广南王世子要到万寿观做道场,皇上指了六皇子代祭,长公主也会一起前来。   六皇子出自当朝吴皇后,吴皇后是广南王府老王妃膝下唯一嫡女。当今皇上元后自潜邸时早丧,皇上登基之后迎吴氏女进宫,册封为后,吴皇后进宫后生六皇子。   因广南王府的道场需做许多准备,观里一时忙碌起来。秦念西知道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要来观里时,静默了半晌。   前世里,这两个人她从未得见,却经常听说。   说他们是京城最大的纨绔子弟,嚣张跋扈,不可一世;说他们皆是当世英才,有勇有谋,文能治国安天下,武能上马定乾坤。最后却落得一个被暗杀,一个被逼造反。   她很好奇,这究竟是怎样的两个人。   观中日子悠然静谧,隔日下午,长公主和广南王府一行人便到得观中。   秦念西得了信儿立即遣了杜嬷嬷过去长公主客居的院中候着,随时准备过去请安。   没曾想,长公主却跟了杜嬷嬷过来看她,等秦念西全了礼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小姑娘一身孝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朵小小的白花簪在鬓间,眼神清亮,脸颊比之前丰满红润了许多,知是真的大好了,忍不住欢喜起来:“姨母心中这大石算是落了地,以后切切要爱惜自己,时时刻刻身边不能离了人。”   “姨母放心,这教训锥心刺骨,阿念终生难忘。”秦念西低头轻声道。   “如此便好,只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母亲肯定也希望你平平安安,高高兴兴地活着!”说着又牵起秦念西的手道:“你与我一道去给广南王太妃请个安,当年你母亲与我作伴时,太妃十分喜欢她。”   秦念西顿了一下,杜嬷嬷却道:“长公主,姑娘还在戴孝,只怕会冲撞了老太妃。”   长公主却笑道:“如今是在观中,这倒不妨事,况且路上老太妃就曾嘱咐我,带了阿念过去请安。”   待得长公主牵着秦念西到了广南王太妃跟前,她一丝不乱地给老太妃请了安,老太妃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圈却红了,只对着长公主说:“我这是人老了,看到这孩子就想起她母亲小时候,你们玩作一处时,她也就这般大吧,一眨眼却……”   一时又勾得长公主伤心落了泪,一屋子人里当年见过张若彤的老人儿又忍不住唏嘘。   这时候,伴着守门的小丫头通报世子爷来了的声音,一个穿着黑色松竹暗纹直裰的少年走了进来。   少年见得屋子里气氛哀伤,老祖宗和长公主坐在上首两侧,一个穿着孝衣的小姑娘站在老祖宗跟前。少年上前给长公主和老祖宗见了礼,边说道:“不知长公主和老祖宗何事悲伤。”   广南王太妃拿帕子擦干了眼角对孙儿说道:“无事,只想起了旧人。你这么快就过来,事情都准备妥帖了?” 第十八章 丘壑   秦念西只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便要行礼退出去,广南王太妃却对她说:“这是我那孙儿,比你略大些,你要唤声哥哥。”   秦念西忙转过身对着广南王世子行礼:“见过世子爷。”   长公主见广南王世子一脸愣怔,便笑道:“她母亲自小儿与我一起长大,她唤我一声姨母。如今她母亲去了,她在这观里守灵。我和老祖宗这会子见了她正难过。”   广南王世子这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笑着回了一礼,却见这女童只低着头,好像十分害羞,不太见外人,也没太在意,只边说道:“好叫祖母知晓,孙儿上午来得观中,已处处看了一回,俱都准备妥帖了。祖母这里既然有客人,孙儿便先自去了,等晚间六哥儿到时,再同他一起来给祖母请安。”   广南王世子说话的时候,秦念西才略略抬头看了一下这少年。   十二三岁的年纪,黑色松竹暗纹直裰,腰间系着羊脂玉带,头发也是用的一根羊脂玉簪绾住,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眉目清朗。小小年纪,通身的气派却已让人轻易不敢直视。   秦念西在心中暗自想到,不知成年以后的他会是个什么样子?要知道,王家灭门之后,秦念西恨绝了当时的皇上,广南王世子去南边起兵之后,她倾张家之财,送给了他做军资;垄断了天下粮行买卖,将市面上的粮食尽数送去了南边军中;阻绝了江南西道药市交易,断了北边药品供给,尽数送给南军;送了无数治伤病的大夫进入南边军中……   那时的秦念西如飞蛾扑火,不求苟活,只求广南王世子能改朝换代,一统乱世。   却竟真的惹火烧身,付之一炬。   原来,当年自己倾力相助的,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知前世她死后,他又是个什么结果?今生今世,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待得广南王世子退了出去,秦念西才回过神来。老太妃让丫头给她搬了个小杌子坐在身边,问着她日常的一些生活。   小丫头又进来禀称明夫人过来请安,老太妃连忙请进。   明夫人请过安,见得秦念西,笑着对长公主道:“这丫头如今大安了,可叫我放了心。”   长公主笑道:“可不是都悬着心,才刚老祖宗还在说这孩子的事。”   明夫人连忙笑道:“老太妃怜惜她,是这孩子的福分。”   老太妃却摇头道:“你可万莫学你娘,进了京,谁家都不爱走动,若是你娘多到各家走动一二,你那父亲,怕是也不敢就这样欺了她去。”   明夫人道:“可不是这个理儿,我竟不知道她在京里。张家老太爷修身持正,从来施恩不忘报,怕也是得了嘱咐。”   老太妃却道:“她到我跟前来走动走动怎么了,当年她和公主一块儿玩的时候,还喊过我老祖宗,怎么就不能多来看看我老婆子。”   长公主直摇头:“她就那么个性子,我信中反复交代,她却……”   老太妃接着对秦念西道:“往后我派人去接你,多到我跟前陪陪我,只你不许嫌我老婆子烦!”   秦念西连忙站起来道:“阿念怎敢,只怕到时候老太妃要嫌阿念聒噪。”   明夫人又笑着对老太妃道:“别看这小小的一个,却是个鬼灵精。前日里帮着我那三儿赢了道衍法师的棋,得了他那道家的吐纳之法。”   明夫人笑着把那一场事又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听得长公主和老太妃眉开眼笑,老太妃大笑不止:“可叹那道衍一把年纪,竟着了一个小姑娘的道儿。”   秦念西面上害羞道:“那是道长大度,又是医者仁心,不与我们这些孩子计较。”   明夫人却笑道:“你王三哥得了那吐纳之法,这几天纠结得厉害,你这小妮子竟让他赢了个烫手的山芋。”   长公主笑道:“道长既给了,必是能给的,你与你家三郎好好分说,可别辜负了我们念丫头一番谋划。”   老太妃略思量了一下,点头笑道:“女孩儿可不就得有谋划。虽然女子只待在后院持家,男人只管外头,可一大家子人,人多事也多,女人胸中没点丘壑,别说管好家,若是遇到那不好的人家,怕是一条命都得搭进去。”   明夫人和长公主都是深谙其中道理,连连点头称是。   老太妃又问秦念西道:“你怎知那道长会兑现这赌约?毕竟各门各派对这些独门的秘法都是有些忌讳的。”   秦念西眨眨眼笑道:“回老太妃话,阿念也不知道,只在家中貌似看过这本书,料想必不是什么不传之秘。”   老太妃笑道:“既如此,你拿家中那本赠与你王家哥哥便是,何必要去让那道长为难。”   “老太妃有所不知,阿念曾读过那书,只觉还得道长亲自传授,才能得其法门。再者说,我家中那书,也不知是何人赠予,是否可以转赠。还有就是,我拿给王三哥哥,依他的性子,怕是不肯受。总不如想法子让道长亲自传授来得名正言顺。”秦念西条理清晰地解释道。   “看这孩子一二三说得调理多清楚,那你怎知那吐纳法对你王家哥哥有用呢?”老太妃又问。   明夫人却接话道:“老太妃可别小瞧了她。开始她说能背得许多医书,我还不相信,后来道长竟叫了她来与三郎诊脉,说得头头是道。”   秦念西连连摇头道:“道长只是见我喜欢医书药书,才肯多考验与我。至于那吐纳法,就是培元固本的,我想着王家哥哥那脉象学了必是有好处的。后来道长也如是说,只是侥幸而已。”   “可不是侥幸,你王家哥哥这两天天天对着那棋盘,练你那乱拳打死老师傅的围棋套路,他说这是顺势而为,因势利导,可不是什么侥幸!”明夫人打趣道。   秦念西却想了想笑道:“嗯,在我,就是乱拳打死老师傅,在王家哥哥这样的棋道高手那里,就是顺势而为,因势利导。”   一席话引得满屋子人都笑了起来,老太妃哈哈笑着道:“好孩子,有谋略,心术正,还有一颗悲悯之心,她如今没了母亲,你们做长辈的都好好看着,可千万别让她长歪了去,也不能让她吃了亏去,不然我老婆子可不答应!”   长公主和明夫人又连连应诺。 第十九章 赏心悦目   老太妃心情好,见得时辰不早,便留了明夫人和秦念西用晚膳,又遣了婆子去叫了王妃过来安排。   又有丫头进来禀,六皇子已经快到万寿观,世子已经等在山门处了。明夫人带着秦念西要告辞,老太妃却道:“不妨事,你把你家哥儿带来,也让他们认识认识,让他们另开一桌就是。”   王妃和身边伺候的人对着第二天的流程,听得老太妃召唤,急匆匆赶过来,安排好了素斋。明夫人带着秦念西又给王妃见了一回礼。   老王妃又想起什么,对秦念西道:“如今在这观中,万事不便,待得接你家去陪我老婆子时,再好好给你补份见面礼。”   王妃也凑趣道:“母亲喜欢这姑娘,怎得不早叫媳妇过来也欢喜一回?只听得母亲屋中欢声笑语一片,媳妇那边只脱不开身,羡慕得紧。”   老太妃笑点着儿媳妇说道:“你们听听,自己不到我跟前来伺候,还要编派我的不是,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王妃笑道:“是媳妇错了,今晚就罚媳妇伺候老祖宗用膳。”   老太妃又笑道:“你们瞧瞧,我家儿媳伺候母亲用膳,叫罚。”   王妃接着道:“嗯,我看今日,母亲就是眼前得了个喜欢的小人儿,我做什么,说什么都是错。”   满屋子哈哈笑起来,王妃牵了秦念西的手道:“好孩子,老祖宗喜欢你,往后多到我们家陪陪老祖宗,我们多听得老祖宗的笑声,饭也能多吃两碗。”   老太妃继续笑道:“好,这样说来,你今晚不吃三碗饭,我就不与你罢休。”   众人陪着老太妃凑着趣,王三郎刚进来行过礼,广南王世子就领着六皇子走了进来,众人齐齐行礼,六皇子侧了侧身子,避过了明夫人的礼,才走到广南王太妃和外祖母跟前见礼:“母后让我问候外祖母,母后十分惦记您!”   老太妃道:“惦记我做什么,我好得很,她只照管好自己的身子便是。”   老太妃又问了一些六皇子进学的事情,那边王妃已经指挥着众丫鬟婆子摆好了饭。老太妃指着王三郎道:“这是王相公府上三郎,你们只怕也是头回得见,你们三人便一起用膳,也好认识认识。”   六皇子站起身道:“早就听闻王相府上三公子满腹诗书,气质清华,果不其然。”   王三郎抱拳道:“六皇子谬赞,学生一向身体不大好,只能在家中闭门读书。”   秦念西见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以及王三郎站在一处,各有各的风姿。   六皇子与广南王世子年纪相当,一袭白色长衫,腰间系着白玉带,面白如玉,目如点漆,虽笑容温和,但居上位者的威严已经隐现。王三郎站在二人中间,只略显孱弱苍白,气质却极好,并不逊于那二人。三人站在一起,真真赏心悦目。   待得三人去入席,老太妃又招呼长公主和明夫人入座,却牵了秦念西的手,让她坐在自己旁边,笑道:“好孩子,你就坐在老祖宗旁边,虽是吃斋,也要多吃点,你还在长身子骨。”   秦念西连连摆手道:“阿念不敢,长辈面前,哪有我的座位。”   长公主却道:“阿念莫怕,虽都是长辈,但你这一向身子刚好,老祖宗疼你,你就不要讲那些虚礼了,只管多吃一碗,让老祖宗看了也高兴高兴。”   王妃按着她坐下,边说道:“我们老祖宗最稀罕漂亮的女孩儿了,你快坐下,让老祖宗多看两眼,也能跟着多吃半碗饭。”   秦念西这才好好坐直了身子,再不敢多言。   旁边席上三人听得这边的动静,隔着屏风看过来,只看得一个小小的白色的背影,却也不好多打听。   一时众人安静地用晚膳,秦念西一边吃着,一边想着广南王妃。   前世时,广南王妃为了广南王世子没有后顾之忧,是自尽身亡的……   一时众人用完膳,挪到偏厅里用茶。   王三郎因要回去喝那安神汤,便行了礼先要退出去,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见都是女眷,虽是长辈,也不太方便,便要跟着王三郎去他院中叙话。   三人出得门来,只见远处夕阳正落到了两座山峰之间,顿觉胸中一片舒朗,六皇子笑道:“倒是好景致。”   王三郎笑道:“这观中日日都有好景,雨时勃勃生机,晴时天高云阔。”   广南王世子接到:“如此美景,不如走几步,疏散疏散,只不知三郎意下如何。”   王三郎连忙道:“无妨,我每日饭后也要散散步,只走不太远。”   三人慢慢踱着步,赏着夕阳,说着闲话。   那边院中,秦念西见得众人吃了饭又要喝茶,便笑眯眯对老太妃道:“老太妃,观中每日这时有晚风不晓得从哪里吹来的花香味儿,甚是清雅,我闻了好几天,都没有分辨出是什么味道。”   老太妃笑道:“看看,这是坐不住了吧。”   明夫人接道:“这孩子自打身子好些以后,每日饭后都缠着我在外面走上一会儿,说是这样对身子好。我陪着她走了几天,倒比平日里觉得疏散些。”   长公主道:“老祖宗,趁太阳还没落山,便去走走呗。”   老太妃笑道:“看你们被这小丫头诓了去,一会儿若闻不到那花香味儿,我可不依。”   众人说笑着,出得门来,就有悠悠的晚风拂过面颊,一阵阵香味儿随之而来。王妃笑道:“母亲,这香味儿确实清雅。”   老太妃对长公主道:“若丫头,这味儿,倒是有点像江南西路山里,那柚子树开花时的香味儿。”   长公主细细闻了闻,点头道:“可不是,南边好像就是这个季节开的柚子花。只这京中哪有人种柚树啊。”   老太妃又道:“说起来,好些年没有去江南西道了,倒是有些惦记了。西姐儿是要扶灵回南吗?”   秦念西答道:“是的,等舅舅来了便要启程了。”   老太妃略想了想:“你回江南西路也好,你外翁总是会真心疼你。替我给那太虚老道和你外翁带个好。”   秦念西连忙答道:“多谢老祖宗挂念,阿念必带到。若老祖宗得空,也去江南西道住住。”   老太妃点头道:“等过些日子吧。你们此去,若遇暑热,也要注意着些,莫要着急赶路。” 第二十章 最好的安排   天擦了黑,王三郎作别了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回得院中。广南王世子身边的小厮过来回话:“爷,那个小姐是礼部秦幼衡家的女儿。”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想了半天,都想不起有这么个人,只疑惑道:“那怎得去得老祖宗身边的,没听老祖宗说起过啊。”   “回爷的话,小的打听了半天,也没太弄明白,只听得好像是长公主与她母亲有旧,这回她送母亲的棺木在这观中寄放,是长公主送过来的,王相家还专门做了道场。其他的,就没打听到。”小厮一脸惶恐地说道。   “既是姑母素日旧识,总能弄明白怎么回事。那王三在这观中是为的什么?”   六皇子道。   “回爷,王三公子是来找道衍法师治病的,听说这几天有些起色。”   “看来这道衍法师倒有些本事,这王三遍请天下名医,也没听说有多大好转,今日陪着我们,倒走了好些路,也没见喘。”广南王世子道。   六皇子却叹息道:“这王三真是可惜了,论学问和见识,都极好。若不是这病,将来也是堪大用之人。”   一时两人又感叹一番,自回房歇了。   清晨的鸟鸣叫响了山野,王三郎一夜好眠,醒来正欲起床,想起道衍法师传授的那吐纳之法,犹豫了半晌,盘腿坐在床上开始练习了起来。却发现,这功法并非字面意义那么简单。   待得早膳时,明夫人听闻儿子已经开始练习那功法,倒松了口气,又把秦念西头一日在老太妃那里说的一番话细细讲于儿子,又嘱咐道:“我儿得此机缘,切莫浪费了你秦家妹妹和道长的一番苦心。”   王三郎如此通透机敏之人,听得这些,心中已是十分明了,苦笑道:“阿娘,如此看来,只怕秦家妹妹与我下棋用的那顺势而为,并不单单是下棋,而是指的儿子这为人处世。可叹她小小年纪,竟如此通透,令儿子汗颜。”   明夫人拍拍儿子的手道:“你能悟到便好,也莫多想,如今只听道长的话,好好治病便是。至于你秦家妹妹的事,只记在心里便好,这往后,日子还长着。”   王三郎点头道:“阿娘,孩儿知道了,定会好好治病。”   这一日观中做道场,明夫人带着秦念西去上了香。下晌又和王三郎下了两盘棋消磨了时光。晚膳的时候,长公主遣人来与秦念西说今日不必问安,众人都乏了,又告诉她长公主和老太妃要在这观中多留几日,让她明日一早再过去问安。   第二日一早,长公主便遣了荣嬷嬷来,让秦念西直接去老太妃院中。明夫人便和秦念西一道,去给老太妃问了安,长公主已经在老太妃院中。因府中有事,王妃一大早便已经回了城。   秦念西本以为可以松快点,起码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应该也回了城,哪知道她正在老太妃身边凑趣,广南王世子送了广南王妃进城,已经回转来,六皇子竟和他一起进来了。   老太妃见秦念西一下不自在起来,便笑道:“你们这两个小子,用我老婆子做借口躲懒,我可不耐烦应酬你们,你们自去找王三郎玩去吧。”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也有些尴尬,便应道:“本想在老祖宗膝下承欢,却没想到讨了老祖宗的嫌,我们这便去了。”   瞧着两人走出去,老太妃又问秦念西:“这一向在这观中,你如何打发的辰光?”   “每天抄抄经,找道长借些医书看看,有时陪王家三哥下下棋,日子倒也好过。”正说着,杜嬷嬷得人通禀后走了进来。长公主问道:“可是家中有事?”   杜嬷嬷答道:“是老爷打发人来,说他要去辽东传旨的事。”   长公主问道:“只是派人来说一声?也没说他走后阿念如何安排?”   杜嬷嬷苦笑道:“是,太太回南的事也没说。”   一时间,老太妃、长公主和明夫人都气结,长公主直咬牙:“这也是个读圣贤书高中二甲进士的,我看光长了一幅好皮囊……”   秦念西却摇摇头面无表情地说道:“几位长辈莫要生气,没有安排才更好。若是有所安排,只怕更加难为,这样的话,等舅舅来了,我径自去了,还更便宜。”   老太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孩子,想得通透。你老子如今这幅德行,你只跟着你外翁活好你自己,都说父慈子孝,总是父慈在前。若他日后有什么话说,老祖宗帮你撑腰。”   长公主却道:“他还有话说,我没有到皇兄那里去告他个私德不修,治家不严就是好事,日后他若要为难阿念,我必新账旧账和他一起算。”   秦念西摇摇头说道:“阿念劳各位长辈挂怀,也没什么好报答的,今日便请各位长辈喝一杯茶如何?”   老太妃笑问道:“你这茶有什么新鲜吗?”   秦念西只做神秘一笑道:“必让各位长辈耳目一新!”   又招了沉香对她耳语了一番,见她自去了,便对屋里众人说道:“后山有处亭子颇为清幽,见得远山,看得飞瀑,不若我们去那里消遣一二。”   老太妃笑道:“你这丫头古灵精怪的,那便去吧。若我老婆子不满意,回来就罚你给我捶腿。”   秦念西笑道:“能给老太妃捶腿是阿念的福气,老太妃若满意,阿念更会好好给老太妃捶腿。”   一时众人都笑了,老太妃却说道:“你看这丫头这心思巧的,我今日就不能说个不好。”   观中因住了老太妃和长公主,自后院全部都清了场,一行人带着丫鬟婆子往山上走,倒也自在。山路上绿树成荫,山风在阳光下微凉,几个人一身细汗到得半山旁逸斜出的一处开阔地,那亭子就建在那三人合抱的几棵大树中间,右手边山间是一块巨大的山石,下面还形成了石屋,传说中那石屋竟是京城万寿观最早云游来的道人修道的地方。挨着那巨石,一挂瀑布就在眼前。 第二十一章 茶局   早有婆子把亭中都打扫了干净,又熏了艾烟驱虫。   亭中石桌上已经摆好了茶具,几样茶点。   亭外小红泥炉上的山泉水已经滚沸,石凳上俱已铺好垫子。   几个人坐进亭中,老太妃笑道:“这处地方我往常竟不得来过。”   秦念西笑道:“这地方好像一般也不让寻常人上来,阿念还是沾了几位长辈的光。”   明夫人却笑道:“只怕你跟那道衍说,你要日日到这里来观景,他都不会拦你。”又转过头对老太妃和长公主道:“也不知道这小妮子使了什么魔法,那道衍如今见了她,竟是有求必应。”   老太妃大笑道:“你这马上要去江南西道了,那道衍必是怕你去他师傅面前告状。”   秦念西笑着点头道:“老太妃眼明心亮,什么也瞒不过您。”   几个人都被老太妃和秦念西这一问一答逗得笑起来,直点着秦念西说不出话。   秦念西却边说边拿了婆子递过来的滚水,冲了壶里的茶,又倒出头道茶冲了茶杯,一时间芬香馥郁,令人闻之而振,三个人望着秦念西那小手飞快地捯饬那茶壶茶杯,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仔细瞧。   秦念西泡好二道茶,分好奉到三人面前,三人仔细闻了一回。明夫人才道:“这茶里竟是放了桂花?”   秦念西笑道:“正是,各位长辈尝尝看,可合口味。”   秦念西就是照前世那般,把桂花干掺进了红茶里,既中和了桂花的微涩,又引发了红茶的焦香,还能养胃暖身。   三人端起那茶杯来闻了一闻,浅浅啜了一口,紧接着都尽皆饮了下去。老太妃最先开口道:“这茶和如今磨茶粉点出来的茶比起来,又清新又爽口,倒是更合我老婆子的口味。”   明夫人也赞道:“不怕你们笑话,我平常就爱个茶,只胃不太好,大夫不让我多饮,这茶香味醇厚,后味和回甘皆好,阿念有心了。”   长公主却道:“我在北疆天气寒冷,大部分人喝的都是砖茶,这茶和那砖茶倒有相似之处,只比那砖茶却好喝了许多。”   秦念西接道:“正是如此,这茶也是经过发酵的,所以没有寻常茶叶那么寒凉,桂花加进去又暖胃,女子饮用最有好处。不过若是陈年的砖茶,配上陈皮煮上,也能有利于养胃顺气,好喝得紧。”   秦念西想起从前那些年,关在后院消磨时光时,也曾钻研过一阵子煮茶的法子。这陈皮煮砖茶,煮白茶,煮普洱,多少年的陈皮,配多少年的茶,甚至几片陈皮配多少茶,水要沸几沸,先煮陈皮还是先煮茶,都曾被她当作自娱自乐的好消遣,一时不禁有些惘然。   长公主见秦念西只闷闷地侍弄手中的茶,便笑道:“瞧这丫头说了这句赶紧打住,莫不是怕我现下就要她煮来尝尝?”   秦念西听得回过神来,笑着应道:“倒也不难,这陈皮就是味寻常药材,想必这观中定会常备,待阿念遣人去寻些来便是。”   老太妃点头道:“我们南边喜欢用陈皮,我倒极喜欢那个味儿,既如此,念丫头便煮来尝尝。”   看着秦念西遣了丫头去山下找陈皮,明夫人笑道:“眼前这茶味儿就香得很,只怕街市上没得卖,念丫头再给我倒上。”   秦念西边给众人续茶边道:“阿念托了张家茶行的掌柜,昨日里才得送进来,如长辈们喝着觉得可口,回头我便给长辈们送些过去……”   正说着送茶的事,就听见道衍法师的声音:“你这小丫头,找了这么处好地方喝茶,也不想着也叫道人我一同尝尝这鲜味儿。”   道衍说着又给桌边坐着的三位尊贵人儿行了礼,又对秦念西道:“赶紧先倒一杯来给我解解渴。”   后头又跟着三个人自石阶上来,广南王世子闻了闻:“这是茶香吗?怎么闻起来又像花香。”   丫鬟婆子立即在亭间阑槛上铺了垫子,明夫人见王三郎最后走了上来,虽有些面红气喘,倒没什么大碍,心中不禁一喜。   却见王三郎站在亭外歇了一歇,才走了进来行礼道:“扰了各位长辈和秦家妹妹……”   道衍因这几日与众人都十分熟悉了,便挥手笑道:“不必拘礼,你先坐下歇歇。”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围着空地向远处看了一圈,才回得亭中,广南王世子才笑道:“幸得道长陪着上山,不然这样的去处,可不好找。”   六皇子也笑了:“可不是,往常观里都是让我们从另外一面上山的。”   这边秦念西只略想了想,又拿了一套茶具出来,沏了一壶白毫银针,给那四位奉了茶。   道衍法师闻了闻,一口啜了下去,连声赞道:“闻之清香扑鼻,饮之绵柔爽口,回甘清甜,这是福建路的高山白茶白毫银针吧。”   秦念西点头道:“道长好见识,竟饮过?”   道衍点头道:“只你这法子泡茶好,又方便滋味又好,那茶粉泡出来再分来分去,实不如这样好喝。”又看着王三郎只盯着那茶水却不喝道:“三郎不妨事,你如今没有吃药,那药膳不怕茶解,你只上晌用些茶水无妨。”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只站着泡茶,两人对视一眼,俱是心中失笑:那小姑娘太小了,若坐下泡茶只怕就够不着。   道衍端着那杯子又要了一杯红茶,只笑道:“这个也好喝,俱要给贫道拿些。”   秦念西失笑道:“是,下晌就给道长送去。”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听了,也拿着杯子来要,广南王世子笑道:“秦家妹妹年纪虽小,这心思却灵巧,也叫我们尝尝这长辈们都夸好的茶。”   秦念西只不说话,默默给他们续上茶。广南王世子见她眼睫微垂,长长的一道黑线,睫毛根根分明,微微颤动着,竟不自觉地心里也颤了颤。   老太妃见秦念西忙个不停,便对她说:“好孩子,该累坏了,这许多人,你叫两个丫头侍候就行,赶紧也坐下歇歇,喝上一口茶。”   秦念西笑着曲了曲膝,对老太妃说:“谢老太妃怜惜。”便自倒了一杯白茶饮了。 第二十二章 润物细无声   道衍望着那杯中的茶叶,问秦念西道:“贫道瞧着你这白茶竟是散的,这福建路的白茶素常不都是做成的茶饼吗?”   秦念西点头答道:“正是,这点子白茶是今年刚上市的芽尖尖,福建那边的茶园急递进来给大掌柜尝鲜的,被我讨了来。大掌柜倒是给我送了些陈年的茶饼,回头孝敬各位长辈。”   秦念西想了想又转头对老太妃几位说道:“不过素日里几位长辈倒是更合适饮这桂花红茶。若是想要换换口味,上晌里饮上两杯这新鲜的白茶,或是春日里的绿茶,都是极好的。大掌柜还给我送了些今年刚来的得雨活茶,那个味儿,算得上是沁人心脾,回头给各位长辈都送一些过去尝个鲜。”   刚说到这里,小丫头领了陈皮,又拿了茶饼子回来。老太妃拈了块陈皮闻了闻,笑道:“可不就是这个味儿,煮出来一股子柑橘的清香,闻着就觉得精神些,咱们用两块茶点,念丫头煮些这陈皮茶来尝尝。”   秦念西默默笑着点头,捡了块陈皮放进小壶里,又倒上刚沸了的山泉水。这边丫头已经从茶饼上拆了块茶叶下来,秦念西倒了沸水进去洗了茶,那边煮着陈皮的壶子里咕噜咕噜冒出的热气,散发出陈皮煮出的那股子香味儿,好闻得紧。   又待那陈皮煮了十来息的功夫,秦念西把那陈皮水倒在洗好的老白茶上,香味儿瞬间浓郁起来,即使在地方如此空旷的山间空地,依旧是闻得清楚明白。   秦念西泡了两泡,掺在一处,给众人分了茶。   老太妃端起茶盏,在鼻尖轻嗅了一下,又尝了尝,一派好享受的样子,长长舒了口气道:“我喜欢这个味儿,小时候在南边,年节里或是日常吃得荤腥油腻了些,嬷嬷都会用这陈皮就着乌梅或是白萝卜熬些水给我们喝,自从来了北边,多少年没喝过了。”   道衍笑道:“这法子妙得很,这陈皮煮白茶和那桂花红茶,俱都是对这肠胃不好的症状,极有益处。”   明夫人听了便问道:“我素日里就是个肠胃不太好的,到了下晌,神阙那处就有些涨,那些劳什子药,喝了好些,停了些日子又照常,我也不耐烦喝那药了,听道长的意思,是这茶喝了有益?”   道衍想了一想,点头说道:“倒是可以一试,这法子有些像医家讲的药食同源。”   明夫人听了,转头对着边上两位尊贵人儿笑道:“我说捣鼓了这一上午是为了什么,这哪是单单请我们品茶,这是小大夫变着法儿要给我们治病呢!”   长公主笑嗔着秦念西道:“真真人小鬼大,送个茶还要想这些鬼点子劝着我们喝,莫不是怕我们辜负了你那一片小心意。”   秦念西微微跺了脚羞红了脸道:“几位长辈真是的,阿念就这点子小聪明,看破不要说破不行吗?还是老太妃好,回头我拿这红茶给老太妃做好吃的饮子。”   老太妃哈哈大笑,揽过了秦念西摸摸她的小脸道:“她们不领情你就都送给我老婆子,让她们想喝也捞不着!”   旁边道衍倒是早就习惯了秦念西古灵精怪的样子,只三位哥儿看着素日里很少这样开怀的长辈们,被一个小小的女孩儿逗得那样开心,忍不住都睁大了双眼,有些错愕地互相看了看。   老太妃见得众人都歇得差不多,便提议下山用午膳,一路上牵着秦念西只不放手。六皇子拿折扇捅了捅广南王世子:“你失宠了!”   广南王世子躲开那戳过来的扇子,一幅没眼瞧的样儿:“本世子就没有得过老祖宗的宠!”   一群人一路走,隔得不远不近,不知怎的,这话却被老太妃听了去,只慢慢停下脚回过身,对着孙子伸出另外一只手道:“峥儿,你过来,祖母现宠你一回!”   那广南王世子吴峥看着前面老祖宗,似笑非笑地伸出手看着他。   旁边那个小姑娘转过身眨着大眼睛,一幅看笑话的表情。   长公主却直接笑出了声来,明夫人都快绷不住了。   六皇子听了笑得直在原地跺脚。   看六皇子笑成那样,王三郎只绷了半天没绷住,跟着也笑了起来。   广南王世子恨恨地瞪了六皇子一眼,尴尬地对老太妃说道:“祖母,峥儿不是那个意思,峥儿是说,峥儿如今大了,不能累到了祖母……”   老太妃又望了六皇子一眼,还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道:“要不六哥儿你过来,外祖母也宠你一回便是。”   正笑得起劲的六皇子一脸笑全僵在脸上,换做广南王世子一幅看好戏的笑。   长公主一边笑得喘气,一边用手拈着帕子,指着那两个人道:“你们俩这么大的哥儿了,和一个小女娃娃争宠,真真是……”   老太妃只笑着哼了一身,又转身牵着秦念西往前走,嘴里却说道:“要不说还是得有个女娃娃。”   到得午间,众人都各自在院中歇觉,六皇子才对吴峥道:“那女娃娃究竟是个什么来历,你查清楚了没有?”   “说是旧年老祖宗带着长公主在江南西路治病时,她母亲一直伴着长公主,后来还和长公主一起进的京。再后来嫁给了江南西路的进士秦幼衡。秦幼衡六部观政之后外放,她就一个人带着这女娃娃在京里生活。”吴峥答道。   “这身世上倒也简单,只这女娃娃的娘怎么突然就没了,按理儿还不过花信吧。”六皇子疑道。   “可不是,那秦幼衡回京候官,三个月,这女娃娃先是落水大病了一场,半个月没醒,接着她娘就没了,她娘做头七那天她醒的。当天长公主就进了京,隔天到秦府吊唁时,用的是长公主仪仗,立逼着秦幼衡打杀了从任上带回来的小妾。又隔了没几天,王相公给秦幼衡安排进了礼部,做了那宣旨的官儿。”吴峥把这两天查到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   六皇子一边听,一边眉毛往上耸了好几耸。 第二十三章 先看看   沉吟了半晌,六皇子才拧眉道:“这女娃娃的外家什么来历?这死因只怕是有问题啊!”   “她娘家姓张,张家是商户,据说生意做得挺大,但究竟有多少生意,却一时无从查起。说起来,这张员外对秦幼衡也算有大恩,秦幼衡也是江南西道人,幼时父母双亡,族中嫌他命硬,无人愿意收留,十分落魄,张员外一直资助他读书,后来又把女儿嫁给了他。”   “这是施恩以图后报?”   广南王世子摇头道:“那倒不是,传说这张员外活人无数,历年来资助的落魄举子不胜枚举,却从不与这些人家来往。那王丞相一家早年都曾得过张员外活命大恩,这些年外面一丝风声也没有,就是这张太太进京以后,也从未与王相府上有什么来往。张太太死后第八天,这王相公突然病了,其长媳去了秦府吊唁,之后张太太停灵到这万寿观,王相公阖府女眷过来为张太太做了道场。”   “这么看来,外头传说王相公高中之前,曾举家遭逢大劫,几乎家破人亡,竟是真的了。那早年救了王相公一家的,怕就是这张员外了。”   “我也是这个想头。”广南王世子点头附和道。   六皇子却又拧眉问道:“那这小女娃娃的爹娘又是怎么回事?”   “这张太太是张员外的独养女儿,自小没了娘,养得十分娇惯,自己做主要嫁了这秦幼衡,张员外应该是不满意这个女婿,张太太出嫁的时候,张员外来了一趟,自此之后,再也没有进过京城。那秦幼衡在广灵任上的时候,应是和广灵翁家有了勾结,秦幼衡身边正有个翁姓师爷,是翁家嫡长房三子。”   “就是那个师爷满天下的翁家?”六皇子问道。   广南王世子皱眉道:“正是。那翁家素以通钱粮擅财货著称,只怕是对这张员外的家财起了心思。”   六皇子有些愕然道:“这是怎么说的?”   吴峥解释道:“这是名响在芳华楼打听到的。前几日,秦幼衡和那翁师爷在酒楼饮酒,酒楼侍候的跑堂听得中间二人吵了起来,那翁师爷说这秦幼衡言而无信,又说了八妹妹等不起之类的。但因是在外间,没太听清楚。”   说到这里,两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六皇子笑了起来:“如此说来,让这秦幼衡去做了这宣旨的官儿,实在是个高招儿。”   “可不是,狗咬狗一嘴毛,咬到最后,就都浮出水面了。”吴峥点头道。   “王相公生病的那一两天有什么不对吗?”六皇子想了想又问。   “好像说就是那张太太做头七那天下午,有个什么人到部里去找了王相公一趟,当时王相公脸色就不好,第二天就称病没有上朝。”   广南王世子说着眼前一亮,却又一脸不敢相信:“那张太太死的头几天都风平浪静,那女娃娃头七早上醒的,下午就有人去找了王相公,她身边那个嬷嬷当天晚上就去见了长公主。可她才那么点大,有些说不过去吧。”   “那张家在京里还有别的亲戚吗?”   “没有,要一定说有,就是些铺子里的人。”   “那就是了,只怕这女娃娃真不简单。”   吴峥想了想又摇头道:“应该也没什么,祖母眼明心亮得很,再加上长公主和明夫人,那都是出了名的精明,她们既都宠着那娃娃,必是没什么大事。”   “这事先不管了,反正先看着吧,别乱插手讨了长辈的嫌。”六皇子道。   “我哪敢管老祖宗的事。就是对那丫头好奇而已。他那个爹,好像跟没这个女儿一样的,说起来也蛮可怜的!”吴峥道。   六皇子盯着他看了半天才道:“你什么时候居然动了恻隐之心?你不一向秉承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吗?”   “那么小小一个女娃儿,哪有什么可恨之处……”吴峥随口接道,有意识到什么,突然改口说:“我是看老祖宗疼她……”   六皇子一脸坏笑,吴峥连忙眨眨眼说道:“话说,那个,你什么时候回去?”   六皇子听了这话那笑就僵在了脸上,摆了摆手不耐烦道:“我不想回去,老大和老二自己掐不算,每每还要捎带上我们。这些年,老三连年称病,都快在家里做了居士了,老四老五直接没了,不知道哪天就轮到我了,我只想在这方外躲一天是一天。”   “靠躲不是个事儿啊,这样等到你大婚开府那还早着呢!你能躲多久。”吴峥道。   “我想找个差使出去躲躲,最好一去三五年。”六皇子满眼思索道。   “这法子倒可以想想,咱们合计合计……”两人又细细低头商量起来。   到得下晌,王三郎歇了午起来,喝了杯水,在屋里走了两圈,又坐到榻上,拿了本书,翻了翻,只觉实在静不下心,又站起来,在屋里走上两圈,眼睛却只不停往院外看,明夫人见得儿子那模样,便笑道:“你看什么?”   王三郎脸一红:“儿子没看什么。”   明夫人摇摇头对身边的嬷嬷说:“你去看看念丫头起了没有,就说我想喝她那茶了,最好请她过来教教怎么沏。”   等到婆子自去了,便转过脸笑着看儿子,王三郎脸红着支吾道:“儿子只是想,想下盘棋。”   明夫人笑着点头道:“是要好好下几盘,过得几日,便走了,想下也下不成了。”   听得这话,王三郎满眼的失落立时现了出来:“阿娘,她走了还会回来吗?”   明夫人摇头道:“那就不知道了。再说等她回来,你们都大了,怎好像现在这般一处下棋?”   “那岂不是往后都不得相见了?”王三郎若有所思。   “你这傻孩子,你先好好调养身子,说不得日后能走动了,也去得那江南西路找太虚真人呢。”王夫人安慰儿子。   “阿娘,儿子不孝,儿子这身子,只怕是妄想……”王三郎说着泫然若泣。   明夫人自眼圈一红,自拉着王三郎的手道:“你看今日,你竟也爬到那山上去了,往常你连出自己的院子都要歇几息。事在人为,你只先好好治病才是正经!” 第二十四章 皮赖   待得秦念西带着赵嬷嬷,并着几个丫头,拿着茶叶进了屋,明夫人和王三郎才平复好情绪。   秦念西见得屋里气氛有些低沉,便笑着说:“王家哥哥与我下盘棋可好,好几天没有下棋了。”   明夫人只先把她搂进怀里道:“好孩子,让你哥哥先去摆棋盘,你先把那茶沏来给我喝了。”   秦念西点头笑道:“这简单,就是滚水洗一遍,然后再加水泡了,就可以喝了”   明夫人笑道:“看我这馋的,喝了一回竟放不下了。”   秦念西小脑袋歪着看丫头在边上冲茶,只眨眨眼说:“姨母想喝什么茶没有,这是怜惜做晚辈的一点小心意罢了。”   明夫人抚了抚她鬓边的一点碎发,放了她去和王三郎下棋。下得半途,杜嬷嬷送了茶叶回来,传了长公主的话,让带着秦念西去老太妃院中。   明夫人见两人一盘棋下到一半,便对杜嬷嬷道:“不好叫长公主和老太妃久等,嬷嬷在这里等这两个小的把棋下完,我自先过去。”   正当此时,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过来寻王三郎,秦念西听得声音笑道:“你寻他们下吧,我去给长公主和老太妃请安。”   那广南王世子吴峥听得说棋,又见秦念西急急走了出来,刚给明夫人见了礼就喊道:“王三,这小丫头哪里会下棋,等本世子来会一会你。”   待走到棋盘边,见那王三郎正低头要收了那棋子,看了一眼,嘶了一声道:“王三,你这也太过了,和个小姑娘下棋,你也不知道让上几个子,也不怕人家小姑娘输了哭鼻子。”   王三郎收捡棋子的手顿了顿,脸上竟泛上一丝尴尬的红。   六皇子在旁瞧着王三郎那神色,眨了眨眼笑道:“三郎,这输的,莫不是你?”   广南王世子从棋盘看到王三脸上,眉毛耸得老高道:“王三,哈哈哈,王三,你这也太弱了。不过那道衍不是说你棋力不同寻常,怎得和一个小丫头杀成这幅德行。”   王三郎只低头苦笑,却不想作声,他不是怕被人说下输了小丫头,只不想回应关于那个小丫头的事。   广南王世子啧啧啧了几声,一边帮着王三收棋,一边满脸兴味道:“王三,今日本世子便来教导教导你,这棋道之事,省得你莫名其妙输给一个小姑娘,脸上臊得慌。”   世家子弟,皆是琴棋书画都有名师教导,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棋力都不弱。两人和王三郎一个下,一个观战。   王三郎和秦念西下的时候,想着如果用她那些手段,还有些不好意思,可和吴峥下起来,却没有了那些顾虑,只把这几天的领悟一一用了上去,竟自觉与此一道,境界大增。   那吴峥和六皇子一个越下越奇,一个越看越奇,三人俱十分专心,连道衍被婆子领了进来都只点了点头没放在心上。   道衍自己搬了个杌子坐在边上越看越笑,直到分出胜负,直笑出了声:“王三郎好悟性,这才短短数日,这因势利导之法,竟已学得十成十了。”   “这么皮赖的法子,是和谁学的?小爷不服,再来再来。”吴峥嚷道。   王三郎却借口身体不适,不肯再下,竟拖了道衍去下。   广南王世子一直嘟囔着不服气,直到和道衍下了半局,开始疲于应付,才住了声。   六皇子在边上悄声问王三道:“你那棋路是最近现学的?”   “也没有,只看别人这样下,觉得挺妙的,便试了一试。”王三含糊道。   吴峥听得却嚷道:“正人君子哪里会那样下棋,王三你素日清风霁月一般的人,怎能学这种招数?”   道衍却道:“管他什么招数,只不违背规则,能赢就是好招数。”   “那不是不择手段吗?”吴峥却道。   “下棋分胜负,哪招不是手段,怎得你能做局,别人就不能反制?”王三说道。   吴峥闻言,抬头朝王三郎神秘一笑:“王三你说,这是不是那个小丫头的招数?也只有那样古灵精怪的性子,才能想得这样的招数。”   王三气急:“世子怎可背后论人,还是个姑娘家。”   吴峥一时语滞,愣了愣却嘴硬道:“我哪里说了人,我说的是棋。”   道衍却冷不丁捋着胡须说道:“世子输了!”   王三郎看着吴峥连输两局,一张脸都有些变色,顿觉心情大好,嘴角微弯。吴峥看六皇子也在边上笑,气得喊起来:“你别笑,你以为你能下得过这老道和王三,不信你来试试。”   六皇子却摇头道:“自叹不如,就不献丑了。”   吴峥更是气得咬牙切齿:“感情我是来替你探路的?”   六皇子依旧一脸笑:“下不赢就生气,你这是什么道理?”转脸又对王三郎说:“三郎莫生气,你和道长下吧,我们只得观战的份。”   那边秦念西在老太妃院中正指挥着婆子拿红泥小炉煮着牛乳,看着牛乳滚了,又把那牛乳倒进了滚水洗过一边的桂花红茶中,待泡的那牛乳只剩温热,倒了出来,加了一小勺蜂蜜,一一奉到正说着话儿望着她施为的三人面前。   茶香混着牛乳味儿,还泛着一丝甜,老太妃啜了一口笑了起来:“这丫头心思真是灵巧,这么喝着,还真是爽口。”   长公主笑道:“看这妮子哄老祖宗,这不就是北边的奶茶嘛!不过喝起来要细腻香甜些,味道好多了就是。”   明夫人笑道:“反正我没喝过,觉得挺好喝。”   秦念西笑道:“其实这牛乳对人身子最好了,不过好多人喝不惯,还有些人喝了克化不了。但这么一煮,就又好喝又能克化了。每日清晨喝上一杯,益处很多,只不好多加甜。”   明夫人问道:“你王家三哥能喝吗?”   “能啊,王家三哥每日上晌喝上一杯,再吃上一个鸡子,对他的病能有好处。”秦念西笑答。   “你看这丫头,看医书看得有点魔怔了,都看到吃喝上去了!”长公主笑道。   “是药三分毒,药补不如食补。好多病症就是素日里不好的习惯得上的!”秦念西一本正经道。   老太妃瞧着她那一脸认真的样儿就忍不住笑:“若是天天有这么个孙女儿在跟前,怕是吃什么喝什么都更有味儿。你们说是也不是?”   明夫人笑道:“我家倒有个女儿,虽贴心,倒不如这丫头这般有趣。”见得长公主面色有点发沉又转过话题道:“你今日这又是茶又是饮子的,是说我们素日里饮食习惯有问题?”   秦念西挪到长公主边上挨着她说道:“几位长辈素日里喝茶的法子,确实不太利于脾胃,也过于性凉,若能用这红茶或是那淡淡的白茶替了,却是最好不过。” 第二十五章 青舅舅   长公主把秦念西揽进怀里道:“瞧瞧这孩子,你和姨母回北疆吧,姨母舍不得你。”   “姨母,等阿念回江南西道为母亲守完了孝,一定去北疆看姨母。”秦念西一脸认真地说道。   长公主一时又红了眼眶,只是把她搂在怀里,那温温热热的一个小人儿,那热直冲进了心里,泛上眼睛里,就落了出来。   老太妃知她心事,只叹了口气:“你也莫要多思多虑,儿女都是缘分,该来的都会来的。等那太虚老道回了话,便可知道有没有法子了。”   一时几人沉默着,半晌,明夫人也悠悠叹了口气道:“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家三郎那样的孩子,十个大夫看了十个大夫都说难过双十,那道衍原也看过,只这次倒像突然有了法子,那孩子看着好了不少。长公主莫要灰心,许是机缘没到。”   老太妃点头道:“正是这个理儿。”   老太妃一时在观中住着不想回去,长公主本是等着太虚道长的消息,又想多陪陪秦念西,一时几个人就这样在观中住了下来。成日里爬爬山喝喝茶,日子倒也过得逍遥。   待得张太太满了五七,秦念西盼穿了眼的青舅舅终于来了。   青舅舅名叫张青川,张氏族里本来就人丁单薄,张青川出生那年正是江南西道水灾那年,父母俱亡,只剩得这根独苗,被张老太爷店铺里的伙计救了,后来就一直被张老太爷抚养长大,等成了年,又一直在他身边侍候,明为族中子侄,实则情同父子。   张青川在福建路得了消息,一路马不停蹄去了江南西路,张老太爷才从山中出来,就接了秦念西的信儿。   二人相对无言枯坐了半晌,张青川一掌拍在桌上说道:“叔父,阿念说得对,这些年侄儿蒙叔父不弃,抚养成人,如今,只求叔父过继了侄儿,侄儿好尽快北上,西姐儿一个人在京里,侄儿担心……”   张老太爷沉默了半晌:“也好,咱们这族反正人丁也不兴旺,就不拘泥哪一宗哪一房的事了。”   二人又细细商量了一番,急急到官府办了过继文书,张青川带了几个人连夜就往京城赶,每日里沿途换马,只歇上两三个时辰,赶了半个多月,待他在观中见得秦念西时,整个人已经瘦脱了相。   秦念西见得她心中的青舅舅时,竟趴在他身上哭得不能自己。   张青川因听京城大掌柜接到城外时就细细禀了,得知秦念西得了长公主等诸人的照顾,又亲眼得见她一切都好,心放下了一半,这时才顾上因张太太的死心如刀绞,只抱着秦念西,和她一起哭了一场。   还是杜嬷嬷把秦念西从张青川怀里抱了出来,抹着眼泪道:“姑娘,舅爷一路风尘仆仆,还要让他吃点东西,梳洗一番,好好歇一觉,才好去给太太上香。”   秦念西这才止住了泪,放了张青川去吃饭沐浴休息,只说第二日晨间给母亲上香后再叙话。   第二日清晨,秦念西带着张青川在母亲灵位前上了香,才慢慢一边说着话儿一边往后边院子里去。   二人才走得半途,就碰到晨起跑马回来的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秦念西引着张青川给二人行了礼。两人细细打量了张青川一遍,只见这青年身形高大,虽面颊瘦削,却是剑眉星目,双目炯炯有神。若说相由心生,这人倒长了一幅中直之貌。   六皇子笑道:“张家大郎不必多礼,你刚到得京城,想必事物极多,待得了空,再来叙话。”   吴峥却对秦念西说:“你这是领你舅舅去给长辈请安?”   秦念西毕恭毕敬地答道:“回世子爷的话,正是如此。”   吴峥挑眉道:“唉你这丫头……”   六皇子却拉了他一把,瞟了张青川一眼:“走了,赶紧洗洗去给长辈请安。”   说着又对张青川和秦念西笑着点了点头。   待走得远了,见张青川望着自己一脸疑问:“他们是跟着广南王太妃来的,也住了二十来天了。”   张青川眉头紧蹙:“是宫里有什么事吗?”   秦念西一愣,青舅舅前世还真是可惜了,这份敏锐,这份观一叶而知秋的本事,真是令人惊叹。她想了想说道:“应该没大事,我看长公主和老太妃都没有什么异常。再说这事儿如今离咱们远得很,能远着就远着吧。”   张青川道:“舅舅也是随口一问,西姐儿别担心,舅舅自当知道该如何应对。”   走了几步,秦念西见四下无人,轻声对张青川问道:“舅舅,这万寿观的书信素常是家里的铺子帮着传递的吗?”   张青川点头称是。   “算着日子,近期太虚真人应该有回信,是关于长公主的,若接了信,能不能让我先看看。”   张青川望着眼前小小的女孩儿满脸认真,只略想了想,说道:“可是可以,只你若有什么打算,不能瞒着舅舅。”   瞧着老太妃的院子就快到了,秦念西点头道:“等下再与舅舅细说吧,只若长公主问起这事,舅舅别把日子说得太死。”   张青川到得广南王太妃院中,长公主和明夫人皆在。   张青川一一请了安,又跪了下去冲着几人磕了三个头,才说道:“西姐儿这一向多亏了三位贵人照顾,我张氏感激不尽,大恩无以为报,若以后有用得上之处,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老太妃道:“快起来,西姐儿是个好孩子,我们也没帮上什么忙,一切还要等你来了再从长计议。”   长公主也连忙道:“我素日与你姐姐情同姐妹,这一向竟因我不在京中,让她母女二人遭此大难,你姐姐更是年纪轻轻就去了,我这心中难过得紧,只这秦府家事,我们到底不好多插手,还要等你来了再做计较。”   明夫人见得他跪下磕头就连忙站起来侧身避过,只神情凝重地说道:“张公子万莫如此说,本是我王家愧对恩人。我家老爷一直在等公子进京,我昨日已送信回家,老爷只怕今日就要来这观中拜会。”   张青川连忙道:“这怎的使得,相公如今身份特殊,还请夫人快快遣人回城拦住,青川自去拜见便是。”   明夫人道:“不妨事,我带着三儿在观中养病,老爷来看看也是理所应当。”   一时间,几个人又把这一向的事情都给张青川讲了一遍,便让他带着秦念西自去说话。 第二十六章 说梦   张青川牵着秦念西回得院中,只留了杜嬷嬷和赵嬷嬷在身边侍候。   杜嬷嬷把先头发生的事情对张青川细细禀了一遍。   张青川听完,直沉默了半晌,看向秦念西,心里又是酸涩,又是欣慰,竟有些泪光涟涟。   秦念西拿着帕子帮张青川擦了泪,他才哽咽着开口道:“大半年没见,阿念长大了。”   “在舅舅和外翁面前,阿念永远是小孩子。若长辈不在身边,阿念自当要长大,不叫长辈操心。”秦念西答道。   “虽说,虽说长大了是好事,但如果有的选,舅舅只愿你永远不要这样长大。”张青川一脸痛惜。   秦念西趴进张青川的怀里,用力抱了抱他道:“舅舅,咱们等母亲过了七七,就扶灵回南吧。”   张青川点点头道:“阿念只管放心,舅舅会安排好的。这京城里,还有什么要安排的,你只管对舅舅说便是。”   秦念西沉吟了一下,才轻声道:“我阿娘的死,只怕和秦老爷脱不了干系,这一向他在广灵上任,回来带了一个姓翁的师爷,舅舅去查查,看能不能查出些什么来。还有就是,秦老爷那边得时时看着,防着他有什么异动,好早做安排。”   张青川有些讶然于小丫头对母亲的称呼,心知这必是对这位父亲极是不亲,甚至是痛恨,足见这位姐夫不论为夫还是为父,都不是一句不称职能说得清的,心情沉郁应道:“黄大掌柜已经做了安排,舅舅会细细过问的,必不让阿姐死不瞑目。”   张青川想了想,又接着问:“你怎么想起找王相公帮忙,给你父亲谋个这样的官职,这招棋甚妙。”   “我也无法,只想着若父亲又去哪里上任,只要有个稳定的地方,必会续弦,也必会带着我,如今这差使,正好让他自顾不暇。”秦念西道。   “父亲看了你的信,放心了不少。你不让他进京,是有什么担忧吗?”   秦念西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若照常理,秦老爷若要把我变成身有一注大财的孤女,谋了母亲谋外翁,这是必然会走的两步棋啊。不管有没有,防患于未然吧。”   “真真狼子野心,等我查清了此事首尾,必要叫他血债血偿。”张青川咬牙切齿道。   张青川又看了看秦念西边上的两位嬷嬷道:“你们先下去,我有两句话要和姑娘说。”见秦念西点了点头,两位嬷嬷便都退了出去。   张青川问道:“你今日让我拦了太虚真人的信却是为何?”   秦念西道:“此事事关北疆稳定,长公主子嗣至关重要。我怕太虚真人治不了长公主的病,会在信中明示。”说着又把安北王府承爵的事情讲了一遍。   张青川一脸惊疑,看着眼前的小女娃娃,沉声问道:“既是真人都没法子,难道你有法子?这事靠瞒也瞒不住啊。这么复杂的事情,你一个女孩儿家,如何管得?”   秦念西已经透露出许多与她现在年纪不相符的言辞,她心里早就想明白,若说这世上还有几个可信之人,青舅舅绝对是其中一个,而且是能最快相信她那一个。   秦念西沉默了半晌才道:“舅舅,若我说,我落水的那些天,在梦里已经活过了一遍,你信吗?”   张青川大惊,却有些语无伦次地道:“那是梦,梦如何做得准?”   秦念西却道:“可我梦里,阿娘也是那个日子去的。长公主一直没有子嗣,过几年就死了,再后来北疆大乱,再后来全都乱了……”   张青川瞠目结舌,试探道:“那你梦里,是不是你外翁这回来的路上,真的出了事?”   秦念西只沉默不语地点了点头。   张青川只惊得一脸煞白,又想起真人卜的那一卦,半晌没说出话来,许久之后,才继续问道:“那你梦里,有法子可以治长公主的病?”   秦念西摇摇头道:“那不是病,是毒。早年长公主去江南西道的时候,身体尚未发育,那胞宫里藏了余毒没有驱尽。”   张青川心里知道个影子,说病的话头,其实也是个试探,因这样的事情十分机密,自己的姐姐素来是个不多话的人,这样的事,她生前必不会轻易示人,见得秦念西答得极其自然,便顺着她的话继续问道:“既是早年真人治过的,应该还能得治啊!”   秦念西摇摇头道:“那毒十分刁钻,道长不擅妇人科。需得学会前朝郑氏医女的针灸法,使那玄黄针,才得驱除。”   “那针法不是失传了吗?”   “在梦里,最后是我得了那针法,那玄黄针现在在外翁那里。”   “你怎知晓?你真的……”   见秦念西点头,张青川又问道:“那你既会,为何不尽快为长公主治了?我命人回去找父亲取针来。”   秦念西苦笑摇头:“那针使起来没那么简单,要练气,我如今还不能。再则,就是我现在会,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谁能信?连舅舅不也不信。”   张青川沉默了半晌道:“不是舅舅不信,只这事确实……”   秦念西摇摇头道:“无妨,等回得江南西路,舅舅见了那玄黄针,便总能信了。”   张青川又道:“若太虚道长说治不了,你待如何?”   “不知能不能改了去,等我回得江南西路,假托真人名义制些药丸送去北疆,先把那毒控制住,等过得两三年,我练会了那针法,再去北疆也不迟。只先不能让长公主没了念想,到时候改口都不好改。”秦念西道。   张青川点头道:“真人的字我见过多次,仿也仿得出,但若是道衍法师看,只怕瞒不住。”   秦念西道:“若如此,只能干脆把信毁了,就说捎了口信算了,但不要说得那么清楚,就说真人说他还要再参详一二。”   张青川略略沉吟,才点头道:“如此甚好。”   这时杜嬷嬷敲门进来禀道:“舅爷,姑娘,才刚明夫人遣人来传了话,说是王相爷大约申时能到得观中,让舅爷在观中等王相爷过来叙话。” 第二十七章 湘楚之旱   待得杜嬷嬷退出去关好门,张青川问道:“明夫人何故一直住在观中?”   秦念西照实答道:“王家三公子找道衍法师看症,这阵子法师在替他调养。”   张青川不解道:“素闻那王三郎的病是胎弱之症,家中医馆的老供奉都被他们家请过,好像都没什么好法子,这怎么突然就有治了?”   秦念西又把这中间的一些曲折细细说与了舅舅,听得张青川讶然,打量了秦念西许久,才温和浅笑着摸了摸秦念西的双丫髻,自去拜谢道衍法师。   张青川见得道衍,先深深施了一礼,拜谢对秦念西医治之恩。   道衍扶住他,问了太虚真人的近况,又问了张老太爷安。说起张太太,一时二人又唏嘘了一回。道衍安慰张青川道:“所幸念丫头毫发无损,总算也能安慰老太爷一二。”   张青川微微叹了口气,才继续问道:“阿念身子如何?若等姐姐过了七七,能否南回?”   “放心,小丫头已经没事了。这一向贫道发觉,她于医道上颇有天赋,回南之后,若能到家师面前习学一二,假以时日,或能在医道上成就不凡。”道衍感慨道。   张青川却苦笑:“她一个女娃娃,若愿学,老太爷自乐见其成,想必真人也会乐意教导,只女子抛头露面行医,怕是……”   道衍有些可惜道:“大郎顾虑得极是,只若这样天赋异禀之人,埋没于深宅后院,倒是一桩憾事。”   张青川倒也洒脱:“阿念得道长青眼,是她的福分。只她日后想要如何,但凭她自己吧。父亲和我自是愿她活得肆意,日子过得畅快就好。”   道衍微微点头。   小道童进来禀道:“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驾临。”   道衍带着张青川站起来迎了出去。   六皇子当先发话道:“叨扰道长了,我和峥哥儿在后头山上逛累了,想到道长这里讨碗茶喝。”   道衍笑道:“殿下客气了,贫道正与张家大郎说些江南西路的闲话,殿下和世子请入内奉茶。”   广南王世子倒是不客气,直直问道:“道长这里有什么好茶?”   道衍笑道:“殿下和世子也不是第一回 来了,贫道这里就那些粗茶,入不了二位的眼。”   广南王世子道:“前些时候,道长得了那福建路的新白茶,不若拿出来沏了,叫张家大郎也帮着鉴别鉴别,是不是今年的新茶。”   道衍和张青川听了这话,知道这两位小爷必不是无事来讨茶喝的。   道衍打着哈哈道:“那秦家小施主一共就给了贫道半斤茶,这新茶一年也就能喝上这一茬儿……”   “那小丫头好生小气,道长只得了半斤,我们二人却是一根未得,难不成福建道今年这茶叶产量不好?”广南王世子似是随口一问,眼神却看向张青川。   张青川见问到自己,便笑着答道:“多谢世子关怀,小人来前正在福建路看这茶叶的事,今年天暖得晚,茶叶出芽少,到后面一下热起来,极品芽茶确实量少。”   六皇子又道:“那今年福建路的茶农收成可受影响?”   “殿下挂怀,是我等百姓之福。影响虽有,但也不大。”张青川答道。   那边小道童沏了茶奉了上来,广南王世子就道:“这香味儿极好,只弄不懂为何要把这茶压成饼,还要放陈了喝。”   六皇子笑道:“再好的茶给了你,也是牛嚼牡丹,浪了费。”   张青川却笑道:“高山白茶叶型大,一斤散茶都得好大一包。压成饼原是为了方便贮运,再者压饼后也能加速口感的变化。”   广南王世子道:“原是这么回事,可见哪一行里也都有学问啊。你们家喝茶都是这样不碾粉的吗?”   “回世子话,小人家里素常喝茶都是随自己心意的。”张青川答道。   六皇子却突然道:“素日,我们在宫里,却是喝不到这样的好茶的。”   张青川听了略笑了一笑,又看了看那茶叶,才笑道:“这茶原是茶山上最老的那几株树上的,上不了量,进不得贡,更入不了市。”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见张青川虽把身段放得极低,但答起话来却是坦荡大方,自有一番气派,心中顿生了一些好感。   道衍却插话道:“贫道还说是小丫头小气,却没想到是沾了光,童儿,你速把那茶放起来。”   六皇子听了只笑了起来,广南王世子却说:“放起来作甚,还怕我们抢了你的去。”   “世子什么没见过,自是不稀罕这点子茶叶。贫道只怕这童儿弄错了。”道衍摸着胡须道。   张青川笑道:“能得诸位贵人和道长青睐,是这茶有福了。小人记得,应是还有一些随船进京的,若不嫌弃,待得茶到了,必会奉上。”   六皇子道:“如今这商路可还太平?”   张青川答道:“回殿下话,承平十几年,正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之时,实是我等商家之福。”   六皇子却突然话锋一转:“湘楚之地,已近三月未有雨,张大郎可有所闻?”   张青川当即心中一派了然,只怕这件事,才是这二人今日来此的真正目的,当即拱手沉声答道:“确有此事,家中庄头已经报过灾。秧苗插下去,却长不出,今年春稻或颗粒无收。”   道衍法师只端着茶碗细细喝茶,心里却已经弄明白,这二人今日来找的正主儿是谁了,一颗心隐隐提了起来……   “如此,百姓岂不无粮度日?”广南王世子问得十分直接。   张青川点头答道:“湘楚本是国之粮仓,百姓家中一般有些余粮。湘楚之地本可种两季,若近日能得有雨,稍可补救。但若是再旱下去,不仅百姓饥荒,朝廷粮仓也会受影响。”   六皇子点头道:“父皇近日正是为此事忧心。依大郎之见,可以法子弥补一二?”   张青川立即站起来躬身道:“小人一介商贾,不敢轻言国事。”   六皇子却也站起身,一幅虚心求教的模样,拱手道:“大郎不必多虑,是我等向你讨教,道长乃是济世活人的仙人,自是心怀民生疾苦,还请大郎但讲无妨。” 第二十八章 试探   道衍法师在京城万寿观掌事之前,也曾多次游历天下,自是深知,粮之一道,对百姓,是安身立命之本,对朝廷,是安邦定国之关键。   可逢灾死人,饿殍千里的事,他也不是没见过。但他只是个道人,是个医家,对这等事也只得满心怆然,便轻叹一声道:“若有什么法子,大郎不妨直言,贫道早年在外游历,饿殍遍地之事,确实不忍卒视。”   广南王世子也站起身抱拳道:“殿下和我,都是自小儿被关在宫中读书的,对这实务一道,确实所见有限,还请大郎不吝赐教。”   张青川侧身行礼道:“当不得殿下和世子爷讨教二字,小人浅见,若有不妥之处,还请殿下与世子原谅则个。”   广南王世子挥挥手道:“大郎只管讲来便是。”   张青川略略沉吟,才拱手道:“寻常办法就是赈济、免田税。但灾民多会流徙,流徙就容易生乱。加之若今年无收,灾祸至少延绵到明年夏天。依小人浅见,今年福建道、江南道、江西南道、广南道俱是风调雨顺,可在这几路让农人俱抢种一季,为冬季赈灾做好准备。”   “这些地方素常不种两季吗?”广南王世子问道。   张青川解释道:“一般风调雨顺之年,谷贱伤农,这几地大部分农人只种一季,保证够交租和口粮,再略微有富余就是。农人宁可种些作物,或外出打些短工,毕竟这几地都是极富庶的地方,招短工的极多。”   “可若是这几路丰收,湘楚两地灾民流徙只怕更盛。”六皇子道。   张青川拱手道:“殿下所虑极是,但湘楚之地虽旱,但江河湖泊甚多,也常有水灾,若能趁此时机,开仓放粮,以工代赈,建堤修渠引水,甚至可能因此屯田。”   广南王世子听了眼前一亮:“这倒是个好法子!”   张青川略犹疑了一下,却并未再言语。   六皇子却道:“看大郎似有未尽之语,不妨一并说了出来。”   张青川躬身道:“恕小人直言,朝廷颁布法令与民生息,若得父母官一心为民,自然是好的。加之此事工程巨大,其中耗费烦难数不胜数,主事之人必得有令行禁止之权。再者,可能还涉及到常平仓、粮食预收、税费如何减免等诸多事宜……”   六皇子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多谢大郎赐教,大郎一席话,果真让我二人大开眼界。”   “这都是些微末之事,当不得殿下谬赞!”张青川拱手道。   “如今天下,读书人众多,通实务者寥寥。吾观大郎谈吐不俗,想必也是读书之人,可想过科举入仕?”六皇子眼神殷切。   “小人乃商户出身,读书只为识字明理,并未钻研制艺之道。”张青川断然摇头道。   “却是可惜了。若有一天,不论出身,均可参与朝廷抡才,不知大郎可有意?”六皇子想了想又问道。   张青川苦笑道:“小人家中老父年迈,需膝前尽孝;阿姐早逝,外甥女儿还未成人,需尽长辈之职。”   六皇子还欲再劝,道衍却插话道:“午膳摆了来,不如先行用膳吧。”   六皇子笑道:“与大郎相谈甚欢,竟没顾上旁的,如此,便叨扰道长了。”   几人用过午膳,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告辞离去,道衍和张青川送了出去,六皇子道:“他日若去得江南西道,必得再去拜会大郎。”   “不敢当,他日殿下与世子若去得江南西道,必尽地主之谊。”张青川抱拳道。   广南王世子想了想,压低了声音说了一句:“你阿姐的事,不妨多注意广灵翁家。”   张青川愣了一愣,弯腰行礼道:“多谢世子提点。”   六皇子却道:“不必多礼,若需援手,只管找了世子就是。”   张青川连连点头道谢,几人才分手作别。   道衍却又拉了张青川进去道:“大郎今日只怕入了六殿下的眼,日后还得多加小心。”   张青川只低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张家已被人欺得至此,又有何可惧?”   道衍只低低叹了口气。   张青川又眯眼说道:“只看人心吧,民生疾苦,太平年景越长,百姓才能多得益,若遇明君,倒是我等百姓之福。”   道衍又低声道:“如今宫里大爷和二爷相争,且俱都心性自私狠辣,唯我独尊,只这六哥儿我看倒还好。不过当今春秋正盛,还早着呢。”   张青川道:“多谢道长提点!”   那边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边走边聊着张青川,六皇子道:“你观此人如何?”   “胸有韬略却城府颇深,我尚且看不透。”广南王世子道。   “倒是心地颇正。只说的那些法子,倒像是在考教你我。”六皇子摇头道。   “可不是,必是知道你我二人不事稼穑,不通实务。”广南王世子自嘲道。   六皇子若有所思道:“咱们可不就是不通吗?但不通这事,若能实地历练一二,总能通些。”   “你不会是想去湘楚办这差吧,这事只怕不简单。”广南王世子有些迟疑。   “此事牵涉甚广,朝中必不会那么快有定论,即便湘楚确定遭灾,朝中也不会有人提出这样涉及国策的法子来赈灾,我是想,咱们是不是能先去看看。”六皇子道。   广南王世子点点头:“若此事真着落在咱们手上,少不得要先找个入手,我瞧着,不如往深里查查那翁家,说不得会有些收获。”   六皇子若有所思道:“嗯,涉及赈济,总要在这上面走上一遭,若真是养肥了翁氏这硕鼠,爷少不得要拿他们开刀,替父皇清一清这承平年间的吏治。”   二人议定,又叫了心腹小厮进来,分派了下去。   那边有人传信来,说是王相公已经入了山门。张青川忙忙迎到观门处,正好接上王相公。寒暄契阔一番之后,张青川跟着王相公一行,进了明夫人住的院落里。   张青川又领着秦念西行了大礼。   王相公柔声道:“西姐儿是个好孩子,聪明天成,就该这样不拘小节。”   众人自是都明白,王相公赞的是何事,明夫人揽着秦念西点头笑道:“可不就是这个话儿,我就喜欢这孩子,真真是一幅七窍玲珑心,往后可得多往我们府上走动走动才是!”   秦念西却只点着头笑,一幅小女儿姿态。 第二十九章 临别赠药   众人落了座,明夫人招呼几个丫鬟婆子奉了茶。   张青川才又拜谢了王相公援手之恩:“相爷大恩,我张家铭感五内,阿念年少不懂事,不知深浅,给相爷添了许多烦难,来前家父嘱我,一定要跟相爷告罪。”   王相公摆手道:“此话不必再多说,我知道张老太爷施恩从不图报。我倒觉得,阿念是个好孩子,这一回,几件事都安排得极为妥当。而今你也来了,那秦幼衡,老太爷有什么想法?”   张青川连忙拱手道:“如今这安排就极好,只往后阿念大了,自然要再做打算,总不能让他拿捏了去。”   王相公略一沉吟便点头道:“这倒不是大事,听拙荆说阿念极得长公主和广南王太妃怜爱,总不会叫她那样的爹坏了前程。”   张青川立即拱手道:“相爷说的是,如今先让他尝尝这颠沛流离之苦再说吧。此事内情只怕还有些首尾,待青川查明了,再从长计议。”   秦念西被明夫人揽在怀里,只看着王相公,默默想着前世,只怕青舅舅也是这样苦心为自己筹谋的吧。   待得张青川带着秦念西退了出去,王相公才去看了儿子,见他精神竟比往常强了不少,又听说还能爬半程山,眼里一时多了许多欣喜,只嘱咐他要听道衍法师的安排,好好养病。   王相公又去拜谢了道衍法师,临到走时,王相公嘱咐明夫人,待得送走秦念西再回府,只让儿子在这观中养病便是。   张青川一来,秦念西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便松了,倒更觉得日子适意起来。   因想着这一回南,也不知何时才会再回京城,秦念西便对杜嬷嬷道:“嬷嬷,我原也不知,母亲身边侍候的姐姐们可有在京中定了亲的,或者想留在京中的,若有,嬷嬷就赏了身契和嫁妆银子都安排了去吧。”   杜嬷嬷点头应了,却又欲言又止,秦念西见她面露犹豫,便问道:“嬷嬷可是有什么想说的,直管说来便是。”   杜嬷嬷攥了攥手里的帕子,才沉声道:“姑娘,嬷嬷是想问问,咱们这一走,这京城还回来吗?若不回来,这宅子……”   秦念西直接摇头道:“家中诸事,嬷嬷自去安排,咱们这一走,只怕不会再回来,就是回来,那宅子,我也不想要了。   杜嬷嬷见秦念西虽面色有些沉郁,但眼神却极坚决,便点头道:“姑娘放心,嬷嬷省得,那嬷嬷就照着不回来安排的,这么好的宅子,若没有太太和姑娘,他可住不上。”   秦念西又写了方子给张青川,让他自去医馆,看着张家在京城管制药的供奉,按方子做出了一幅丸药,只待得太虚道长的信进了京,再假托他的名义,送给长公主。   张青川问道:“如此,会不会露了首尾。”   秦念西摇头道:“我算了下时日,若待得我回得江南西路,再制了药送去北疆,至少也得到了年底,那毒潜藏的时间越长,将来越难除。”   “这来回送药也不方便,不若把这方子给了长公主,岂不是更便当?”   秦念西摇头道:“这药还要改方子,其中有两味药毒性极强,只有君仙山下药行的几位先生才制得出,别人我不放心。”   因秦念西定了行程,长公主只焦急等待太虚真人的回信。   这一日,张青川得了商行带来的信,便去拿给秦念西看。   秦念西只拆了信,果然如料想那般,真人对长公主的毒并无把握,一时也没想到什么好法子。而那王三郎的情况,也只能照如今的情况先治着再看。   秦念西径直把那信烧了,又对张青川说了几句话。   稍倾过后,张青川便自去了道衍那里。待见得道衍法师,张青川躬身拱手道:“道长,今日商行里带了真人口信,真人说先配些丸药过来给长公主吃,大约晚两三天会送过来。”   道衍奇怪道:“家师没有写信来?”   “没有,听伙计说真人忙着配药,没时间细说,只说了这两句。”张青川面不改色道。   “那后续怎么办,家师可有交代?”   “没有,真人只说先吃了这药,他会再想法子。”   道衍虽心中觉得有些不解,但也只得点头道:“如此,贫道便先如此禀了长公主去。”   长公主和老太妃正等得焦急,得了道衍带来的信儿,便问道:“真人有没有说要让我再去江南西路?”   道衍直接摇头答道:“家师并无交代,料想应是有什么安排,许是会跟着药一起递送过来。”   待得道衍退了出去,老太妃安慰长公主道:“真人既配了药,必是有了法子,你等那药到了,便先回北边吧。你若久不归北,怕是又要多生事端。”   长公主叹气道:“哎,老祖宗,我这心里真苦得慌。虽说王爷总是安慰我,可我……我有时倒宁愿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小女子,没有这些阴谋诡计,没有这些一个子嗣都能牵动朝中局势的烦恼……”   老太妃却道:“都是各有各的烦难,辰儿是个好的,你们夫妻一心,比什么都强。你看彤姐儿,再想想你。”   长公主点头道:“虽说不该这么比,但到底王爷待我,确是真心。如今我这心里,最放不下的就是阿念。”   “那孩子是个有福运的,你且放心,如今各处都安排妥当了,我瞧着她那个舅舅也是个好的,再说张老太爷在江南西路好好儿的,这孩子就不会活得艰难。”老太妃道。   长公主点头道:“待阿念走了,我就安排回北疆的事。”   正是到了秦念西要启程的头两天,张青川把那药送到了道衍面前。秦念西估算了半年的量,满满两匣子。   道衍拿着那药,苦笑道:“这怎么只有药没有方子?”   张青川再一次面不改色心不跳,把想好的说辞拿了出来:“说是真人看着人做完了这药就进山找药去了,下回药方要换,只怕时节不对,晚了就找不着了。因又要赶上那船,就让这么送过来了。况且这是长公主的药,那方子怕是不带也好,越少人知道越好。”   道衍自然知道自家师傅是个什么性子,只得苦笑摇头,端了那满满两匣子药,到了长公主面前,当着长公主的面拿水研开试了药,又躬身道:“虽不合规矩,但这事确如家师所说,越少人知道越好。”   长公主摇头道:“不妨事,早年我这命都是真人救的,真人必不会害我。”   知道这一关平安过了,秦念西只拍了拍胸口,对张青川撒娇道:“幸亏有舅舅帮忙,有舅舅真好。”   张青川看着她那一幅小模样儿,顿时失笑:“对,有舅舅好,舅舅好帮你撒那善意的谎言是吧?” 第三十章 辞行   因隔天一大早就要做了法事起棺,头一日,秦念西便开始辞行。   老太妃只满心不舍,对长公主说道:“你看这小小的一个,只叫人抱在怀里都怕一用力揉碎了。”又对着秦念西道:“若不是你要扶灵回南,老婆子真是想把你留在身边。”   长公主安慰道:“老太妃莫要伤怀,赶明儿让阿念回来看您便是,您老人家若得了闲,去那江南西道再住上个一年半载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我这一走,倒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得相见。”   “公主姨母,阿念说过了的,等替母亲守完孝,阿念必会去北疆看您。您这是不想让阿念去吗?”秦念西却歪着头道。   长公主又是伤感,又有些失笑:“看这孩子,姨母巴不得你到了北疆就不要走,就在北疆给姨母做个伴儿。”   两人打发了婆子送了一堆路上要用的东西到秦念西院子里,又细细嘱咐了秦念西多捎信,得了她诸多保证,才依依不舍地放了她去给明夫人辞行。   明夫人揽着秦念西,满眼慈爱,让秦念西帮着给张老太爷带信,又嘱咐了秦念西多来信,若是回来,一定要早送信儿。   秦念西只笑着点头答应。   王三郎见得母亲怀里那一身白的小小一个女孩儿,仿若这初夏里的茉莉花苞儿,略略绽了,要开未开。心里只想着,也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再得相见,若再见了,她又会是什么样子,只忍了又忍,才让乳娘把那匣子拿了过来,对秦念西道:“妹妹这一去山长水阔,竟不知何日才能再得相见,哥哥也没有什么好送你的,只这副棋,送予妹妹吧。”   秦念西愣了半晌之后,突然潸然泪下,前世里,她也得了这副棋,最后只剩得她一个人自己与自己对弈时,那棋竟是陪了她到死的。   王三郎见那晶莹的泪珠儿连成串儿,从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直往出掉,一时再也忍不住,只深深施了一礼,调头就回了自己房中。   明夫人见得两个小小的人儿这般伤感,只忍不住也红了眼眶:“好孩子,你王家哥哥这一向,多亏了你开解,姨母谢谢你。日后要多写信回来,叫我们知道你过得好,我们才得放心。”   秦念西只是点头,又哽咽着对明夫人道:“姨母莫要着急,三哥哥的病会有法子的。”   明夫人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直点头道:“好,姨母也总这样想。”   “姨母,阿念说的是真的,只是要花时间。”秦念西满脸认真对明夫人道。   不知为何,明夫人看了秦念西那眼神,竟突然心中安定了起来,便点头道:“好孩子,姨母相信。”   给道衍法师辞行的时候,秦念西拿了两个册子。一个是她前世最后那段寂寞如水的日子里悟出的药膳食谱,一个是专门给王三郎设计的药膳。   道衍看得那一笔簪花小楷,除了因年纪尚小缺失的力道,却是风骨已成。道衍醉心医道,看那药膳的册子分门别类,寒症、痹症、消渴、病弱、孕前、产后等等应有尽有,分得非常仔细,道衍得之兴奋异常,十分欢喜。   再看王三郎那药膳方,按四时分类,做法吃法写得清楚明白,道衍知道,这怕是花了不少的心思,也知道这是想通过他的手,送到明夫人手中,好叫王家长辈能安心给王三郎用上,便道:“小丫头放心,这册子贫道必仔细参详参详,再交到王三郎手中。”   秦念西笑道:“多谢道长援手,若有未尽之处,还请道长不吝添减。”   道衍法师直点头道:“放心放心,若你见了家师,请他老人家参详之后,有什么改动,也及时递信过来。王三郎这病,贫道也是摸着石头过河,若有好法子,一定要早早来信。”   “道长莫烦恼,我去江南西路之后,想法子去找找前朝郑氏医女的那本玄黄针法,说不得会有法子。”   道衍听了眼前一亮:“素闻郑氏医女于妇人科和哑科上颇有建树,若真能找到,王三郎和长公主的病,说不得都有法子。只这针法早已失传,怕是不太好找。”   “江南西道有真人,还有外翁和药行医馆那么多位老先生,或许能有迹可循也未可知啊。”秦念西眨眨眼道。   “事在人为,事在人为啊,若找着了,一定要尽早知会一下贫道!”道衍点头道。   道衍又送了几本行医手札给秦念西,让她路上可以翻来看看。待得秦念西告辞出来,正碰上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   秦念西规规矩矩施了一礼,正准备径直回去,广南王世子却说:“你这是来给道长辞行?”   “回世子爷的话,正是。”秦念西只低着头看地上。   广南王世子眉毛一挑:“听说你挨个都辞了一遍行,怎的没有给我们辞行?”   秦念西心想着,和你们这是辞的哪门子的行啊?却还是只能毕恭毕敬地道:“民女的舅舅应会来向二位爷辞行,多谢二位爷照拂。”   “你这丫头怎的区别对待,爷瞧你对那王三有说有笑,怎的到了我们面前跟个闷葫芦一样的?”广南王世子撇撇嘴道。六皇子站在一旁只嘴角微微上扬地看着,也不说话。   这一回,秦念西真的在心里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依旧敛衽一礼道:“二位爷身份尊贵,民女不敢造次。”   “你这意思是你怕我们?”广南王世子睁大了眼,似乎发现了什么很有意思的事情。   说到这里,秦念西再也懒得与他们浪费精神:“正是,临行在即,事务繁忙,请二位爷恕民女就此告退。”说完转头就走。   广南王世子却在后面道:“你站住,爷有话还没说完呢,你就走,谁让你走的?”   秦念西只得站住脚,转回身行礼道:“还请世子爷示下。”   “爷问你,你这走了,还回来吗?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世子爷果然心怀天下苍生,竟连蝼蚁搬家如何搬,何时搬也要操心。”秦念西低头撇嘴道。   “诶你这丫头片子,这话儿是怎么说的?”   “在世子爷面前,民女可不就是如同那蝼蚁,何敢劳世子爷动问。”   “爷是看祖母舍不得你,才问了好去安慰安慰祖母。你这丫头好不无礼,竟敢挤兑爷。”   “民女不敢,这就当面去跟老太妃禀报民女以后的打算。”说完转身就急急地走了,其实心里已经后悔极了。   不知为何,秦念西总觉得看到这二位,脊背就不自觉绷得极紧,一时没忍住,竟挤兑了出来,这时反应过来,干脆转身就走。 第三十一章 南回   广南王世子看着眼前这小丫头转身就走,急急在后头跺着脚喊着:“你你你,爷没让你走,你竟敢……”   六皇子拿折扇捅捅他道:“别喊了,走都走了,看把人喊来,说你欺负一个孤女,等外祖母知道了,你猜会怎么着?”   “你这是什么意思?那是我家祖母,还能向着那小丫头不成?”   六皇子瞥了他一眼:“那要不你试试?”   广南王世子从鼻子里哼出了声,想说什么,最后却只甩了甩袖子道:“算了,爷不和一个小丫头计较。”   六皇子只从后面看着他,神色间有些说不清的意味。   当日夜里,秦念西翻来覆去,有些难以入眠,总觉得这一去有一种天高海阔的自在,却又有些淡淡的惆怅,说不清从哪里来,却有些心绪难平。   夜阑人静,只能听见风儿吹过山林的沙沙声,待得模糊浅寐,直觉刚闭眼,赵嬷嬷已经来叫起了。   天还没亮,道衍亲自做了道场,送了灵棺出去。因身份和辈分的原因,老太妃几人皆不能相送,只聚在大殿前高阶之上,远远看着赵嬷嬷抱着秦念西上了马车,出了山门……   秦念西隔着帘子看着山门越来越远,人影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竟至看不清,秦念西才放下帘子,由着嬷嬷帮她脱了外面的麻衣,睡了下去。   广南王太妃和长公主与明夫人往回去了太妃院里,正叙着伤感,王三郎身边的乳娘遣了小丫头急急来传话,他突然发起了高热。   明夫人只连忙施礼告退,急得三步并作两步往回走,一边又遣人去请了道衍。   王三郎最近一直有些郁郁寡欢之意,昨日连话都说得少,阿念来辞行时,应是还躲着哭了一场。   明夫人知道儿子是心绪难平,却没想到突然会发热。   道衍急急过来给王三郎把了脉,沉吟了许久,才问得明夫人:“小公子日常是不是鲜少发热?”   明夫人点头道:“因他素日身体不好,家里都很注意,确实极少发烧。”   道衍却是捻着胡子道:“依贫道看,这应当不是什么坏事,反而是那原先若有若无的一丝生机有了蓬勃之感。”   明夫人极其疑惑:“这却是为何?”   道衍虽不能确定,内心却有些喜悦,轻声解释道:“大约是近日这些医治有了效果,夫人莫急,待贫道先来施一回针再看。”   道衍先帮王三郎顺着经络做了一通按摩,又施了一回针,待取了针下来,细细把了脉,沉吟着开了一个方子,急急让婆子随道童去观中药庐抓了药来,煎了给王三郎服下去。   过得半个时辰,王三郎的烧果然慢慢退了下去,人也清醒了过来。   道衍又细细诊了脉,面上露出一丝喜色,微笑着对明夫人道:“三公子已经无碍了,经了这一回,这身子反而还要强了些。”   明夫人听得道衍如此说,当下松了一口气,只有些惊讶问道:“这却是为何?”   “不知夫人可曾听说,这发热原本是体内元气和病邪做抗争,病弱者体内元气不足,抗争力就没那么强,便会正不压邪。”道衍解释道。   明夫人欣喜地问道:“如此说来,是我儿元气有增?我儿是真的有救了?”   道衍点头答道:“总是比原来好了许多!”   道衍又转身对王三郎道:“三郎切勿气馁,每日早晚一定要把我教你那功夫练上一遍!”   “是,道长!多谢道长相救之恩!”王三郎虽声音极低,但中气却不弱。   道衍点头道:“无需多礼,此乃我医者本分。你如今没有用什么药,那药膳反而让你睡眠变好,日间食欲也好了许多,倒是比成日里吃药还强些。如今入了夏,你那药膳的食谱也该换换了。只放宽心好生将养便是,切莫心思太重!”   王三郎连忙应诺。   待得送走道衍,明夫人见儿子只直勾勾看着帐顶,便坐在床边矮榻上安慰他道:“道长说的是,你莫要心思太重,于治病不利。”   却见王三郎突然飞快地眨了一下眼,两行清泪自眼角飞快地落了下来,只哽咽着说:“阿娘,儿子这心里,实在是……”说着却再也说不下去。   明夫人心酸得直疼,这么好的孩子,却因为这病,只圈在这方寸之间,不知明日为何,不敢有理想抱负,就连那一点点小小的欢喜,都觉得是奢望,都……   那边秦念西一行在张青川的安排下,妥妥当当地行路,待过得半月,行至冀州地界时,突然从京城传来了消息。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和二皇子外家,靖宁侯府嫡次子姜昕,为了争一只海东青打起来了,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把姜昕打得断了一条胳膊。   皇上为了这事,把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传进宫里发落的时候,正是在皇后宫里,长公主在向帝后辞行。   见得二人,皇上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直骂到最后:“你们二人锦衣玉食长大,成日里只知道飞鹰走马,不知民间疾苦,为了争只鸟能断人手脚,往后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朕还能指望你们办差?”   广南王世子虽跪在地上,却无辜地眨着眼,只纠正道:“姑父,那是海东青,海东青不是鸟……”   “大胆,连朕的话都敢驳,这次朕要是不惩治你们这两个,越发地无法无天。正好,安北王妃要回北疆,你们给朕护驾送她回去,若少了一根毫毛,哼……”皇帝面皮发青道。   长公主有些莫名其妙,她从北疆来的时候,带了许多护卫,要两个半大孩子送回去算怎么回事。   长公主正欲言语,却见皇后娘娘只看着她轻微摇了摇头,就知道里面必有缘故,便改了说到嘴边的话:“也好,让这两个小的随我去军中历练一番,若是路上有什么不妥,到时候让王爷罚他们到军中洗马去。”   皇后娘娘笑着点头道:“如此甚好,你们听好了,路上莫要再淘气,若不听长公主教诲,便要叫你们吃些苦头。”   皇上又哼了一声道:“你们还不滚回去收拾行李,明日卯时初,到安北王府随驾出行,若晚了,就抽一顿鞭子再上路。”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跪的膝盖正疼,听得此话如蒙大赦,连忙边晃晃悠爬起来边答:“明日必定准时,必定准时!”   看着他们步伐虽踉跄,但速度却不慢,一溜烟就没人了,长公主才问道:“皇兄可是有什么打算?” 第三十二章 虚实   皇上遣散了殿中诸人,才对长公主说道:“不瞒阿若,今春湘楚之地旱灾严重,若今夏旱情不减,今冬必然要发赈济,事涉常平仓,只能隐而不发。朕让这两个小的先去看看情况,一是让他们历练一下,二是和阿若在一路,方便隐去行藏。”   长公主心下了然,这才点头道:“臣妹这趟回来,这两个小的陪着我在万寿观住了有旬月时间,素日里都十分妥帖。这趟出去,必能历练一二,皇兄和娘娘无须担心。”   皇后眉间虽有一丝忧色,却只浅笑道:“孩子总要长大,要放出去的,只听皇上安排就是。只阿若近日吃了那太虚真人送来的药,有何感觉没有?”   长公主摇摇头:“真人既一言半语都未捎来,必是有不好说的缘由,这药估计也是权宜。”   皇上安慰道:“阿若莫急,这回起码知道了是个什么原因。只阿若如今身份敏感特殊,不好亲去江南西道,这趟六哥儿和峥哥儿正好走一趟江南西道,去真人那里问清楚是个什么情况,若果真无法得治,为了北疆稳定,怕是要想法子。”   “皇兄,不是阿若没提过,王爷他不愿意,我……”长公主眼圈泛红道。   “皇兄知道,此事先不急吧,你们还都年轻,等得了那太虚真人的信儿再说吧。”皇上想了想又说道:“明日皇妹启程,此去又不知何时才能得相见,让你嫁去那么遥远的苦寒之地,皇兄实在对不住阿若!”   “皇兄莫要如此说,当年是我自己愿意的,这些年王爷也待我极好,皇兄不必牵挂与我。只如今还有一事总不得放心,还请皇兄皇嫂照应一二。”   皇后娘娘却接话道:“你要说的莫不是那秦家姐儿的事?”   皇上问道:“听说那张家陪你一起长大的那个,也叫若姐儿的没了,你说的是她那一点血脉吧?”   长公主点头道:“正是,臣妹远在北疆,连幼年唯一的姐妹都没护住,实在难过得紧。如今只剩得那一个小小的女孩儿,我总要想法子护佑一二。”   皇后娘娘道:“前儿我娘家老祖宗来了,听她老人家说那秦家姐儿去江南西路外翁家了。”   长公主道:“正是,若能在她外翁跟前长大,我倒是放心,就是那秦幼衡,为人心术不正,千万不能让他拿了阿念做文章。”   皇上心念略转了转,情绪有点复杂,只叹了口气点头道:“那张家,哎,不说也罢。你放心,那秦幼衡如今这个差使挺好,就一直让他当下去便是。”   皇后娘娘也道:“前儿老祖宗还说,待得明年春暖花开,想去江南西道住些日子。老祖宗喜欢那孩子,不会让那秦大人误了她的前程的,你只管放心。”   长公主了了这件心事,也算能勉强安心回北疆了,想起安北王,她突然觉得想家了,而这出生长大的地方竟然成了他乡,只有回到那个人的身边,才能觉得那是家。   待得秦念西与张青川得知此事时,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已经出京七八日了。   这一日,秦念西一行在冀州路的张家医馆歇脚。张家医馆遍天下,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并没有统一的名号,俱是掌柜的或是开馆大夫自取的名字,这家名叫通和医馆。   这名字原是开馆大夫张通和的名字。   这张通和家本是张家世仆,因自小儿喜欢医术,得了张老太爷允准,学了医。后又随着万寿观道人外出历练多年,到得冀州路这处,正碰上城中闹疫症,拉痢疾者众。   城中医馆尽数无法阻止,高热夺了不少人命,甚至有些医馆的学徒伙计都染上了,再也不敢接诊。   张通和此时已经医术有成,便以一人之力,活人无数,城中百姓尽知其名。   张通和便干脆在此开设医馆,逐渐在此扎根。   这通和医馆规模挺大,看上去是三进院子,实则与邻街的那一幢宅子后园相通,连成了一体。   秦念西带着丫鬟婆子住在最后头那一进。   窗外,正能远远看到一池荷塘,莲花开得火热却安静。夏日的晚风带来一丝水的腥气和莲花清淡的香味儿,秦念西刚洗漱完擦好头发,张青川就来跟她说了这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出京的信儿。   秦念西细想了半晌,对张青川道:“舅舅,只怕要赶紧打发人回去与外翁禀明缘由。”   张青川笑道:“这却是为何?”   看着舅舅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说不明的戏谑之意,秦念西有些恼道:“舅舅笑话阿念。阿念不过是想着这两人突然出京有些怪异,恐护送长公主是假,悄然去湘楚是真。”   张青川只不出声看着她,她只得继续道:“前儿舅舅说六皇子问过湘楚旱灾的事,此时又闹出这样的动静。”   张青川见外甥女如此说,便知她心中已经想明白,便点头道:“难为你小小年纪,能想到这一层。”   秦念西却道:“那舅舅还笑话我。”   张青川只笑着说:“莫怕,舅舅早就收拾干净首尾了。你到底年纪还小,以后要记得,万事需得谋定而后动。”   秦念西知道长公主那药的事不会穿帮,小小吐了下舌头,才又脸红了笑道:“是,阿念记得了。依阿念之见,若那二位真的是去湘楚,只怕还会找上咱们,到时候舅舅是帮还是不帮?”   张青川眉头微蹙:“何以见得?”   秦念西解释道:“他们既然动问过舅舅,必是早有想法,包括告知咱们翁家之事,都只不过是投石问路而已。”   张青川点点头:“阿念言之有理,只此事体大,舅舅不能擅作主张,还得问过父亲。”   张青川想了想,又略迟疑地开口问道:“你梦里,这事已有发生?”   秦念西苦笑摇头:“没有,湘楚之地确实旱了,但赈灾却是悄无声息地就过去了。许是那会儿我根本不关心这些事,所以个中缘由一无所知。”   “既如此,那你怎知姐姐的死与翁家有关?”张青川十分疑惑。   听得舅舅如此问,秦念西心里早就千回百转,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了出来:“是舅舅查出来的。” 第三十三章 香闺晚来人   在梦里那回,母亲去世后不久,秦老爷点了湘地的一个县令。   秦老爷走马上任后不久,就派人去接管了张若彤在湘地的铺子,管事之人正是翁家子弟。   大概年底,秦老爷就娶了翁氏女进门做了续弦。   那时正逢湘楚旱灾引发流民迁徙,朝廷开仓赈灾,或许是这种种迹象,让舅舅发现了端倪。   秦念西慢慢说着这些,但许多往事早已模糊,就像母亲的样子,其实几十年过去,她已经都记不太清楚了。   看着眼前小姑娘说完,还悠悠叹了口气,那里面包含了许多未尽的情绪,张青川忍不住轻声问道:“那你呢?那会儿你在哪里?”   “我,我一个人在京城,秦老爷把我身边的人,母亲留下的人,找了个借口尽数打发了。”秦念西笑容苦涩。   张青川沉默了半晌,正要说话,秦念西又道:“做了一场梦,醒来再看,我竟如此蠢不可及。假若,我没有做那样的梦,也许这一世,我真的便会是那个梦中的我。舅舅,阿念对不住你,对不住母亲和外翁,是我害了你们……”   张青川看着小小的女孩儿晶莹的泪珠,就那样挂在眼睫上,心里酸得发颤:“阿念,你莫要再想那个梦了,是舅舅不好,舅舅不该问你。如今都是好好儿的,你外翁好好儿的,舅舅我也好好儿的,阿念更是好得舅舅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往后,咱们好好儿活便是……”   张青川手忙脚乱地帮秦念西抹掉眼泪,秦念西只扑在他怀里,哽咽着只呢喃着:“舅舅,舅舅……”   夜风吹来,不知是谁在廊下挂了一只风铎,发出清脆的响声,只那样随着风送进窗棂……   亥时初,秦念西正准备睡下,却听得房间的窗户被敲了两下。   沉香吓得一跳,差点没喊出来。   秦念西心中一动,连忙止住了沉香正要高声喊人的动作。   虽然秦念西心里也怦怦直跳,但还是让沉香轻悄儿叫了外间的赵嬷嬷,一起开门去廊下看了,果然是两个熟人。   赵嬷嬷进来悄声对秦念西道:“姑娘,是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   秦念西猜到了可能是他俩,便对赵嬷嬷道:“嬷嬷亲去请舅舅过来,就说我睡梦魇了,再去把杜嬷嬷叫进来,侍候二位爷在花厅里奉茶吧。嬷嬷记得悄悄儿的。”   赵嬷嬷点头道:“姑娘放心,我让沉香和木香领了二位爷在花厅,嬷嬷这就去请舅爷。”   秦念西整了整身上还没脱下来的衣服,随即去了花厅。   广南王世子正在吩咐沉香道:“去给爷们做两碗面来就好。”   沉香正面露难色,看见秦念西进来,便望向她。   秦念西见得眼前二人一身黑衣,显得有些风尘仆仆,便施了一礼道:“二位爷远道而来,想必是饿了。只因民女这里还在守孝,灶上火估计已经熄了,现在做面怕是不太方便。若二位爷不计较,我这院里倒是有些吃食。”   六皇子点头道:“本来是我兄弟二人冒昧了,随便什么,只要填填肚子就好。”   沉香听了,屈膝行礼退了下去。   秦念西才道:“殿下和世子爷深夜来访,不知是何缘故?”   杜嬷嬷上来奉了茶,用眼神告诉秦念西赵嬷嬷已经去请舅爷了。   广南王世子咕咚咕咚喝了一碗茶,才说道:“这才舒服,一路上赶得急,叨扰姑娘了。我们原也知道于礼不合,但你舅舅那边,人都面生,我们不敢贸然过去,所以只能先来找姑娘。”   秦念西也不多话,略一点头道:“二位爷既是找舅舅有事,便请宽坐,他稍后就会过来,请恕民女先行告退。”   广南王世子连忙说道:“哎,你怎么说走就走,这是你的待客之道吗?”   秦念西心中极不耐烦,便道:“恕民女招待不周,一会儿舅舅会好好招待二位夜半上门的贵客的。”   六皇子一时面露尴尬,广南王世子正欲再说,沉香端了一个食盒进来,是一罐山菌汤和一些温热的小包子,有芝麻馅的,豆沙馅的,绿豆馅的,还有几个凉拌的素食小菜。   待看着沉香和木香摆好那一桌吃食,秦念西看着他们吃起来,便悄悄儿退了出来。   张青川心急火燎地过来,进得院中才见秦念西正坐在廊下,便走过去温声问道:“不是说梦魇了,怎么出来了?”   秦念西朝花厅抬了抬头,张青川才知事出有因,便道:“你先回去睡吧,舅舅去看看。”   张青川进花厅时,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正吃得香甜,见得他进来,俱都站了起来,张青川连忙躬身见礼道:“不知二位爷正在用膳,请恕在下招待不周。”   六皇子拱手道:“原是我们不告而来,十分冒昧,打扰了。”   广南王世子道:“大郎稍坐,待我们吃完再叙话。”   说着二人又三下五除二喝了碗汤,就着几个小菜吃光了那些包子。广南王世子才满足地叹了口气:“虽都是素的,但你家厨子这手艺,确实是好。”   张青川拱了拱手,看着沉香和木香收拾了下去,又奉了茶上来才问道:“不知是何事,让二位爷如此风尘仆仆。”   六皇子道:“还是湘楚旱灾的事。父皇让我们悄悄儿先去看看,顺便摸摸常平仓的情况。张家大郎是明白人,咱们就打开窗户说亮话,不知大郎可否方便让我二人同行。”   张青川略一沉吟道:“这倒不难,只委屈二位爷扮做这医馆里的药童便是。”   广南王世子道:“大郎果真爽气,如此,便先谢过了。”   六皇子又道:“还有一事,不知大郎可否助我二人一臂之力。”   张青川心里苦笑,面上却不显,只神情平淡地道:“殿下请讲,若力所能及,必效犬马之劳。”   “其实这事,也和大郎有关。上回也同大郎说过,就是那翁家和常平仓的事。”   翁家之事,张家早知其中关节,秦幼衡与翁家勾结,广灵和京城俱有来报,但张青川知晓其中利害,绝不敢将此等大事往私仇上引。 第三十四章 助力   张青川心念闪过,礼却没断,只拱手郑重道:“这件事是否与我张家有关,现在还做不得准。若真是翁家与秦幼衡狼狈为奸,这事上,更大的过错在秦幼衡,但他是阿念的父亲。”   广南王世子见张青川一丝话缝儿都不留,只气得磨牙道:“好好好,就算与你张家无关,但总与你家粮行有关吧?”   张青川略默了几息,才拱手问道:“翁家师爷遍天下,不知二位爷要做到什么地步?   六皇子看了眼张青川,见他目光在烛火之下坦坦荡荡,看不出任何情绪,便道:“从我们目前探来的情况看,这翁家不是师爷遍天下,而是硕鼠遍天下。朝廷设常平仓,是为了平抑粮价,赈济百姓,以备战时不时之需的,不是为了养着这帮硕鼠的。”   张青川却拱手摇头道:“话虽如此,但按照本朝律法,除谋逆罪外,皆不连坐的。若要连根拔起,只怕动静太大了……”   六皇子站起身拱手道:“大郎,你试想一下,若湘楚大旱需要赈济,再有哪里趁机犯边,常平仓中却无粮可赈,到时候粮价飞涨,内忧外患,于你等生意人也是灾难吧。我这说得还比较简单,若往深里想想,岂不是动摇国本的大事。”   张青川摇头道:“常平仓中不会无粮可赈的,这些硕鼠虽胆大,这些年也不是没有遇到过灾年赈济,不过是再补平就是,他们把这一套早就玩得纯熟至极,怎会轻易翻船。”   “可如此,削弱的也是你们这些商家的利益。再者说,让这天下粮仓就掌握在这样的硕鼠手中,我辈岂能心甘?”广南王世子咬牙道。   张青川抱拳道:“如此大事,不知天家是否有旨意?”   六皇子从怀中掏了一份明黄的圣旨出来,张青川立即跪地,六皇子摊开那旨意在他眼前道:“大郎请看,这是我临走时,父皇给我的圣旨,事关常平仓一事,可便宜行事。”   见张青川低头看过,六皇子又把那圣旨收进了怀中,接着道:“父皇总是希望海晏河清,朝廷出高薪养官员清廉,可不是为了养着这帮官员什么事都不干,只叫师爷代劳的。更何况,与翁氏勾结的父母官,也不在少数。长此以往,吏治败坏,后果不堪设想。”   张青川想了想说道:“此是大事,小人不敢擅专,还要禀明家父才能做主。”   六皇子见说动了张青川,便知此事已经成了大半,眼中充满了欣喜:“大郎这眼光和见识,令人敬佩!一切仰仗大郎了,如能得大郎相助,此事必能一发而毕全功,将那翁氏连根拔起,也叫天下官员都得个警醒。”   张青川却道:“小人商户之家,不敢居此大功,若真要布此局,只怕微薄家资难承其重,顷刻覆灭。”   “大郎也莫要与我等哭穷,你张家生意遍天下,豪富异常,若非如此,怎会让那翁家动心。”广南王世子斜睨着张青川笑道。   “峥哥儿是玩笑话,大郎莫怪。此事必不会让你张家出力又出钱,那粮进了你张家粮库,总还能变成钱的。退一万步,抄了翁家,补齐那常平仓的银子也不缺了。”六皇子笑道。   张青川见六皇子吐了口,便笑道:“殿下和世子一心为民,如此,小人在家父面前也好有个说辞。”   张青川见事情已经说完,便领了二人到园子里找了个偏院歇了不提。   第二日一早,一行人便又浩浩荡荡启程了。只这行人中,多了两个十二三岁的药童和几个身强力壮的护院随从。   秦念西万事不管,只在车上补眠。   到得下一处歇脚的地方,是张家开的一家客栈,得了前头打点行程的小厮送信,掌柜的早就把客栈腾空了。   秦念西独自住了一个院子。   这掌柜的媳妇子却是张太太从前身边的一个大丫头,叫白莲的。   白莲带着人细细收拾了停灵的地方和秦念西要住的院子,只把脖子伸长了,才等到秦念西的马车进了院子。见了杜嬷嬷扶着秦念西下了车,就跪在地上磕头磕得泣不成声:“姑娘,嬷嬷……”   杜嬷嬷扶了她起来,见她哭得伤心,也忍不住落了泪,又对她说道:“你且先去太太灵前磕个头吧,也算不枉太太生前总念着你。”   秦念西看着白莲哭得伤心,看着母亲留给她的这些人,这些忠心耿耿的嬷嬷和丫鬟们,心酸得只把脸靠在赵嬷嬷肩膀上掉眼泪。   外面随行的人都在各自照安排歇息,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被安排在了秦念西隔壁的院子。   两人进来时,正从还没来得及关上的院门处,看见秦念西趴在赵嬷嬷肩膀上默然流泪,两人愣了愣,广南王世子小声说:“这许久了,还是第一次见这小丫头哭呢!”   六皇子略想了想:“是哈,你不说还不觉得,这小丫头只这会儿看上去才像个孩子,有时我看她那眼神,竟觉得挺怪异,有些古井无波的感觉。”   “你什么时候还能看到她的眼神,她好像都不爱拿正眼瞧我们。”广南王世子撇撇嘴。   “你不是说她是怕你吗?所以才总是低着头。”   “她像是个怕人的?你看她在老祖宗面前,在长公主面前,在明夫人面前,那份活泼机灵,那几位,哪个不是一派威严?”   “不是你说的吗?我又没说。”   “嗯,要怕也指定是怕你,你没事老绷着个脸干嘛?你看王三,那小丫头不是就和王三处的极好。”   “不是你在王三面前说她刁钻狡猾吗?怎么又是我的事儿?”   “我可没说,我是说她古灵精怪的。”   到得晚膳的时候,因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不太方便和护卫常随在一起吃饭,张青川让贴身的小厮把饭领进了院子,招呼二人一起吃。   主家来了,白莲两口子自是招待得十分用心,一桌子饭食做得相当好,广南王世子却道:“昨日那素食竟吃着十分可口,不知今日还有那菌菇汤否?”   张青川有些语结道:“世子爷莫怪,因家中外甥女正热孝吃斋,那斋菜是她身边的婆子做的。”   广南王世子讪讪道:“我只说说,说说而已,这饭菜也十分可口,可口得紧。”说着草草扒了几口饭便搁了筷子。 第三十五章 又敲窗   到了晚间,秦念西又听见有人敲窗户,和头天敲的节奏都一样,见沉香望着她,便头疼道:“你出去回了那二位爷,就说我已经歇了,有事便去找舅舅。”   却听见外头轻声说道:“我只找你,找你有点事,只消一下功夫便好。”   秦念西只得让赵嬷嬷牵了出去。却只见得广南王世子一个人,站在檐下的暗处,见她出得屋来,眼睛亮了亮,背着的手拿出来,却是两个莲蓬。   “我是来送这个给你的,来的路上,看见有处荷塘,我瞧着挺新鲜,就摘了两个给你,你尝尝鲜。”只把莲蓬塞到赵嬷嬷手上,又说道:“你先进屋给你家姑娘剥莲子,这东西就是要新鲜吃。”   见赵嬷嬷只牵着秦念西不出声,又道:“我就说两句话,说两句话就走。”   秦念西无奈道:“无事,你尽管说便是。”   “那个,这样说也行,我是说刚才见你哭得伤心,你莫要再哭,你母亲那事,她那仇,小爷必会为你报了,你莫要再伤心了。”广南王世子支吾着说道。   “我没事,是下马车时,被沙子迷了眼,不敢劳烦世子爷惦记,我母亲已经去世,更不敢劳烦世子爷费心。天晚了,明日还要早起赶路,世子爷若没别的事,就请回吧。”秦念西无奈道。   灯影绰绰,广南王世子面上看不太出,自己却能感觉到面上已经有些发热,只伸手随意挥了下额头上的细汗,仿佛要把那热,也挥散了去:“那个,我是说,你年纪小,就没了母亲,心里难过哭哭也没事,老憋着也不行,就是莫要伤心就好。”   这话说得,赵嬷嬷都忍不住睁大了眼,广南王世子见她那表情,一时不耐烦起来,便打发她道:“你你你,你去看看昨日那包子还有没有,若有,给爷包几个,中午那干粮,简直了……”   秦念西撇嘴道:“世子爷若嫌弃我家药童伙食不好,可以跟舅舅说一声。”   广南王世子别扭道:“你这丫头怎的不识好歹,爷是要帮你,你怎得如此小气,两个包子都舍不得?”   “两个包子而已,岂敢劳动世子爷拿莲蓬来换,我这便去安排,一会儿让人给世子爷送过去便是。”说完便曲了曲膝,拉着赵嬷嬷的手便进了屋。   广南王世子见她穿过廊下灯笼照出的光影进了屋,才回过味来,喃喃道:“爷要吃包子,犯得着费那劲去摘莲蓬来换吗?黑灯瞎火的,还差点掉塘里。”   待得广南王世子嘀嘀咕咕回了自己的院子进了屋,六皇子才刚洗漱完,正擦着头发,见得他便道:“你做什么去了?过来帮我擦下头发,这头发湿哒哒的,不好就寝。”   “我又不是你的小厮,你擦不干就到外面去走一圈便是了,这天气,出去走一圈风就给你吹干了。”广南王世子没好气地甩手进了净房。   六皇子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秦念西让赵嬷嬷去装了一食盒包子,又让杜嬷嬷去请了舅舅过来。   秦念西把今日的事情对张青川说了说,又问道:“舅舅,他们要一直跟着我们到湘楚吗?”   张青川想了想道:“最少要跟到两淮,那时我们要换船,如若跟我们坐船,他们与沿途派出去的人就不好联络。不过若一起坐船也行,就把他们安排到另一艘船上便是。”   秦念西欲哭无泪道:“这都是什么事儿。舅舅这是打算帮他们了?”   “也不算帮他们吧,能借他们的力除了那翁家,不是省了许多功夫吗?各取所需而已。”张青川挑挑眉道。   秦念西一脸郁闷:“倒也是的,就是这老是天黑了来敲窗户,好烦啊!”   “阿念莫恼,他二人好歹也算得上是君子,只是现在还是有点小孩子心性,不若舅舅去送了这包子,顺便把这事儿说说,应该就不会再来了。”张青川安慰道。   秦念西点点头道:“也只得如此了。还有就是,若舅舅要配合他们,迟早他们这身份必瞒不住,到时候只怕那二人会有危险,舅舅还要早些提醒他们才是。”   张青川细看了一眼秦念西面上的表情,见她说得十分郑重,便蹙眉问道:“你是说六皇子?”   “正是,他是天家唯二的嫡子,他母亲是当今皇后,他那两个哥哥都已经成了年。”   张青川沉吟了半晌,才点头道:“如此说来,这里头确实凶险得很。他们这回出来隐藏身份,这声东击西的一出,只怕也是防着这个。”   “再者说,这天下聪明人多得是,就怕他们这障眼法被人识破了,路上叫人钻了空子,让我们家背了这锅。”   张青川点头道:“饮食上我倒是做了安排,但还是要小心行事为好。”   “他们怎么就挑上了咱们?”秦念西苦笑道。   张青川无奈道:“他们必是看中了咱们和翁氏一族这不死不休的局面,加上你又得了长公主和老太妃的怜惜。多想无益,就是咱们不主动入局,也早就被动入了局了。”   张青川见秦念西满脸倦容,知她是累着了,便让她早点睡,并且安排了第二日晚一个时辰出发。才提了那一食盒素包子,径直去了广南王世子院中。   张青川拱手道:“世子爷,是在下招待不周,要劳世子爷亲自去吩咐了这包子的事。在下外甥女儿还小,这两天……有点吓着了,往后世子爷有什么吩咐,尽管吩咐在下便是。”   六皇子见了那一食盒包子,顿时满眼兴味地望着广南王世子。   广南王世子讪讪地说:“只是觉得这包子好吃,好吃而已,多谢大郎!赶明儿见了秦家小姐,我再向她道谢。”   “世子爷言重了,几个包子的事,我会帮世子爷转达的。”张青川这话虽说得貌似淡然,其中意思,那二位又岂会不明白,尤其是一肚子憋闷的广南王世子。   张青川也不欲在此事上多做纠缠,只顿了顿又拱手躬身正色道:“二位爷身份尊贵,此番离京本就使了障眼法,既如此,还是多加小心为上!”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对视了一眼,齐声答道:“多谢大郎提醒,我们必会谨慎行事!” 第三十六章 动心思   待得张青川走后,六皇子似笑非笑对广南王世子道:“你刚才莫不是溜去见了那小丫头?就为了要这包子?瞧你这出息。”   “不是你嫌弃午间那干粮难以下咽,说那包子好吃吗?”   “真是只为了这包子?”   “我出去散了散,见那荷塘里的莲蓬甚是鲜嫩,便给那丫头摘了两个,也算是答谢她昨晚那顿素斋了。”   六皇子满脸兴味,眼睛直眨出了亮光:“荷塘?这客栈边上哪里有荷塘?那不是来的路上有个荷塘,以你的脚程,跑过去也得一刻钟吧。”   “你怎么突然变得婆婆妈妈,我不是看那小姑娘下午哭得厉害,想安慰安慰她,又不知道说啥,就走了这一趟。”广南王世子满脸不耐烦。   六皇子突然大笑起来,拿手中的折扇指着广南王世子道:“你从小儿到现在,最不耐烦的就是小姑娘哭,这满京城被你惹哭的小姑娘十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你这是突然转了性?”   “谁说的,她又不爱哭,她从前只是笑,我就见不得,见不得她哭。”   “你这是动了心思了?”   “动什么心思?那丫头才多大,你满脑子就这点龌龊。”   “既是我龌龊,那我便动动这心思?”六皇子拿折扇敲着桌沿,望着广南王世子慢慢说道。   “你动什么心思?你跟那丫头,就你那身份地步儿,那是哪儿跟哪儿,半点挨不着。”   “这话儿怎么说的,我挨不着,你就能挨得着?再者说,一个小丫头而已,爷说要便要了。倒是你们府上这规矩,怕是不好破。”六皇子往摇椅后头一躺,一把撇开,极其舒坦地扇起风来。   广南王世子烦得只袖子一挥:“睡觉,明日还得早起赶路。”   望着这个从小一块儿长大的表弟,一溜烟儿进了里间,六皇子越发的兴味盎然,只坐在那里慢慢摇着那椅子出起神来。   后面一个多月,每日天不亮就启程,早走早歇,倒也太平。   到得两淮水陆重镇芜州时,因要改走水路,便停在这里修整几日。   张青川一行人住进了张家在芜州的别院。   这处别院占地极广,院内都是参天古木,一个水塘直接连了外面的活水,一池子莲花开得遮天蔽日,十分壮观。   秦念西前世只听说过这个宅子,但从未来过。   张家祖上曾有一位家主特别喜欢这个园子,经常在这个园子里一住半年,所以修得也特别精心。既有江南园林的精致,也有徽派建筑的大气。   秦念西十分喜欢张青川给她安排的那处蔷薇苑。   整个女墙上爬满了细蔷薇的藤,繁盛葳蕤地开着满墙的花,那花有粉色,也有深些的枚色,还有更浅点的白色,走进去,里面竟是一个搭着天棚的回廊,回廊上面也全都是蔷薇,感觉就像是入得花墙穿入了花径一般,好看得不像话。   这样的鲜花如锦让秦念西素日赶路的疲惫倏然顿消,对着沉香说:“若是在这样的地方过日子,倒也像神仙一样。”   沉香笑道:“确实好看得紧。”   旁边带路的婆子忙陪着笑道:“姑娘若喜欢,一定要常来住住,这园子一年四季景致都好,等明儿个姑娘歇过来了,奴婢再带着姑娘满园子走走,保管姑娘来了就不想走了。”   秦念西忙笑道:“如此甚好,有劳嬷嬷了。”杜嬷嬷立即上前打赏了那婆子。   婆子笑着接过那荷包,只笑道:“看看,姑娘只有多来,奴婢才能多拿了这赏钱啊,奴婢谢姑娘赏。”   那婆子领这赏钱是假,借着笑话儿和众人熟悉起来是真。   见众人都笑了,那婆子又接着道:“奴婢当家的姓胡,从前是老太爷身边的小厮,姑娘这院子,原是奴婢一直照管着,若有什么不妥当,或是有什么需要的,姑娘只管吩咐,嬷嬷和姐姐们千万别客气,这里也是姑娘的家。”   待得秦念西进屋去洗漱,那胡嬷嬷又带着众丫鬟婆子熟悉了这院子,竟是厨房水房一应俱全,连炊具都是现成干净的,把个杜嬷嬷只看得夸了又夸。   胡嬷嬷连忙摆手道:“本是咱们做下人该尽的心,当不得嬷嬷夸。太太没了的信儿传过来时,我和我们家老胡直难过得好几天没精神。姑娘那么小,这一路长途跋涉,必是累坏了,我们只盼着姑娘能在这里好好歇几天,将养将养。”   杜嬷嬷拉了胡婆子的手道:“嬷嬷有心了,姑娘既喜欢这里,往后必会常麻烦嬷嬷。”   胡婆子连忙笑着点头道:“奴婢们可巴不得姑娘多住些日子,往后更是常来才好。咱们这园子如今,哎,”说着又拿帕子按了按眼角道:“嬷嬷必是比我还清楚,不说也罢……”说着又问了些秦念西日常起居,才告了退。   深宅大院,繁花似锦,古木参天,连气温都比别的地方要凉上几分,秦念西早早睡下,一觉香甜,到得晨间,竟是被那树林子里的鸟儿唤醒的,心里只觉得莫名地安宁。   第二日一大早,张青川便来陪秦念西用早膳,说了些有关翁氏的情况。   头日夜里,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叫了张青川去,直把派出去的人查到的消息统统摆在了他面前。   翁家九个房头,如今是三房老太爷当家,族中一共有三十三位子弟在各地做钱粮师爷,涉及关中、两广、两浙路、江西南路、湘楚、两淮,还有十余位子弟在族中打理庶务。   翁氏族中无数女子嫁于底层官员,或是给官员做妾,做填房。   族中虽无子弟出仕,却是影响极广,所涉生意有粮、盐、茶、酒、布匹,甚至是军备,大部分都是朝廷管制的类目,他们俱能拿到官府文书。类目纷繁复杂,令人眼花缭乱。估算其财富,用富可敌国也不为过。   六皇子派出去的人颇具才干,竟将这复杂的翁氏家族关系,以及所涉官员画了一张图,看上去令人咋舌。   张青川仔细看着那图,只觉得,居上位者拿了这图,怕是要倒吸一口凉气。张青川素日做生意,虽知翁家不简单,却不知依然如此可怖。 第三十七章 定主意   张青川又细细对秦念西讲了一些他知道的情况。   例如翁家二房嫡女做了两淮盐运使齐大人的小妾,可这小妾因陪嫁丰厚,又生了两子两女,一直陪着齐大人在任上,极得宠爱,掌着齐府在外头的大部分庶务。   再例如翁家大房嫡长孙娶的是山西守备庶女,这个女儿虽是庶出,却是家中唯一女儿,极得其父母兄长疼爱。   诸如此类,林林总总,秦念西原来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终于揭开,前世里,以舅舅的才干和张家在商道的影响,花了那么长时间做的局,最后还是要找了时机,借助了六皇子、广南王世子和王相公之力,才铲除了这翁家。   想得此处,秦念西嘴里直发苦,原来她以为她活得苦,其实,她才是最安稳幸福的那一个,因为她根本就是个傻子,而且是个傻得可笑的傻子。   张青川见秦念西又陷入恍惚沉思之中,便语带温和地道:“阿念去给舅舅沏杯茶来喝,舅舅讲了这许久,口渴了。”   秦念西晃过神,只起身拿那新白茶过了水,给张青川不浓不淡地沏了一杯,那浓郁的香味儿让她精神一震,又忍不住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才坐下来说道:“舅舅,如此看来,这事儿只怕极其烦难。”   张青川摇头道:“也没什么,这翁家虽牵连甚广,但素来因手段卑劣,无所不用其极。加之族中女子虽联姻颇广,又极喜欢在内宅用些阴私的手段。虽树大根深,但树敌也是不胜枚举。而且这些年来,翁家总是野心勃勃,跃跃欲试,惹了些不该惹的人。”   张青川叹了口气又道:“比如咱们家。你母亲就是太过轻视,才失了防备,让他们钻了空子。舅舅和外翁也不对,总觉得咱们祖上是对翁家有恩的,没想到人心崩坏至此,才累了你母亲。”   张青川握了握那杯子,手背的青筋赫然迸出,又冷然说道:“既如此,我们就来看看,他们究竟有多大能为。”   秦念西拿小手抚上舅舅手上那青筋,只细细摩挲,心中万语千言,竟不得开口。张青川反手握住那肉肉的小手道:“阿念莫怕,舅舅会小心的。”   秦念西点头道:“阿念不怕,有外翁和舅舅在,阿念什么都不怕。”   张青川又细细对秦念西道:“其实眼下这时机极好,关键还是居上位者动了办翁氏的心思,咱们不过是因势利导,顺势而为。否则,若硬碰硬,咱们家虽然不惧,却只怕也要大伤元气。”   秦念西道:“舅舅觉得外翁会怎么想?”   张青川笑得凄然:“咱们张家唯一的女儿,就这样被祸害没了,你外翁再好的气性,也忍不下去。”   张青川顿了顿又道:“若,若父亲不同意,舅舅却忍不了。不过按舅舅对你外翁的了解,他最厌烦这种阴私的人和事,指定会同意。”   秦念西见张青川笑得凄苦,便安慰道:“舅舅便放手施为吧,外翁那里,还有阿念。外翁若不同意,总是怕伤了你我,旁的,他也没什么顾忌了。”   张青川摸了摸秦念西的头道:“阿念说得对。如此,咱们就要在这芜州多呆几日,舅舅要做些安排。这园子里景致极好,阿念在这里好好歇上一歇,若想出去逛逛也行,那管园子的胡管事夫妇,原都是你外翁身边得用的人,你有什么想头只管找那胡嬷嬷便是。”   张青川喝干净了杯里的茶又道:“这园子里还有处书楼,所藏甚丰,特别是那医书,好些舅舅在清风院也没见过,你若喜欢,便自去取来看。”   秦念西点头道:“好,舅舅自去忙便是,阿念会照顾好自己的。”   张青川才出得去,胡嬷嬷便拿个小簸箕,装了小小一簸箕青菱角进来:“姑娘尝尝这菱角,才刚叫船娘从湖里摸上来的,正鲜脆清甜。”   沉香正要找东西给秦念西剥那菱角,却见她拿起那小小一个,送到嘴边拿牙咬碎了那坚硬的外壳,径自吃得香甜,便笑道:“姑娘莫急,也不怕咬坏了牙,等奴婢剥来再吃。”   秦念西一边嚼一边含混不清地说道:“就是这样咬着才好吃呢。”   胡嬷嬷笑道:“可不是,对比那菱角皮的涩,那果子肉味儿才越发清甜。”   秦念西咽下口中脆甜的果肉,又道:“嬷嬷,你再让人捞些细藕带,再要几个莲蓬,剥了那莲子米,中午和这菱角一道儿炒了,肯定好吃得紧。”   胡嬷嬷笑着应了,出去叫了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出去传了话,回得来见秦念西十分精神,便道:“奴婢陪着姑娘到这园子里转转去?”   秦念西眨着大眼睛,泛起两个小酒窝点头道:“好啊,嬷嬷便带我逛逛吧。”   胡嬷嬷一边引着秦念西往园子深处走,一边娓娓道来。   这园子原是傍着一棵几百年的榕树建的,后来到了张家祖上,就越建越宽。那老榕树离那池塘特别近,因张家那位老祖宗特别喜欢在这榕树下,或是看书喝茶,或是放空冥想,故而就在右手边不远处建了那书楼。   秦念西远远望着那树,和那树下的摇椅,旁边的矮几,竟觉得,仿佛那椅上坐的人刚刚才离开,还未得走远。   那样悠远的感觉,扑面而来,她就这样喜欢上了那处地方。   脑子里想着,若歪在那椅子上,泡上一杯清茶,拿本书,想看的时候看看,倦了就望着那湖发发呆,端的是份好享受。   于是只跟着胡嬷嬷逛了逛左边的樱花树林和银杏树林,便嚷着倦了,就躺去了那榕树下的摇椅上。   杜嬷嬷和胡嬷嬷见她躺在那摇椅上,一幅安然悠闲的做派,只笑着让小丫头端了茶炉点心来,在旁边沏了茶,伺候着,便也不去管她。   从下面往上看,那树冠硕大得很,一眼竟望不到边。枝叶繁盛浓密,只点点阳光洒下来,却没什么热气,十分舒坦。   秦念西就那样目光沉沉,好像望着那湖,又好像是望着比湖更远的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些迷离…… 第三十八章 外翁来了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从银杏林里穿出来,就看见躺在榕树下发呆的秦念西。   自那晚广南王世子给秦念西送过莲蓬后,虽然每天都一路走,却再没有和她打上照面。其实他知道,他突然就想躲着她,虽然她一直都是那样,不知道是不是刻意躲着他们,但肯定不会主动往他们跟前凑。   他也不知道他躲什么,反正就是想想就觉得心烦。闭上眼就会想起那天她大滴大滴掉眼泪的样儿,或是她笑起来那嘴角两个小小的酒窝儿,那对狡黠的大眼睛,再或是想象中她低着头翻白眼、咬牙切齿的模样儿。   他就那样直直站着,看着她,看着那斑驳阳光里,黄花梨摇椅上躺着的,那小小的,穿着一身白的那一个,一步也不想动,只不想破坏那画儿一样的场景和那场景里画儿一样的人。   六皇子望着这一幕,也呆了半晌,回过神来看着傻呆呆站着的广南王世子,直拉了他一把要往前去,却被他反拉了回去,他拉着他一阵风似的跑了开。六皇子好不容易才从他手上挣脱出来,恼道:“你这又是整的哪一出?”   “咱们闯了人家后院,扰了人家姑娘,失礼得很。”广南王世子耳朵有些发红。   “你跟我说失礼,你敲人家姑娘窗户的时候怎么不说失礼?”   “那时候,那时候小,不懂事得很,再说不也没别的更好的法子吗?”   “感情你这长大懂事就是一个把月的功夫?”   “那可不是,你没听说过一夜成人吗?”   六皇子失笑斜着广南王世子:“原来我竟不知道,一夜成人是这么个说法?”   “咱们这不是出来历练吗,历练了,自然要比从前懂事。”广南王世子竟越发地胡搅蛮缠。   “你究竟作何想?”   “我不做何想,那丫头还那么小,想啥也没用,走走走,赶紧回去,这外边晒得慌。”   六皇子抬头望了望那只看得见叶子看不见天的大树,摇了摇头,缀在广南王世子身后回了去。   秦念西虽听到些动静,但他们既不出现在她面前,她更不愿意主动往前凑,只当完全不知道。   待得气温升了起来,赵嬷嬷牵着秦念西,慢慢回了蔷薇院中用午膳。下午又牵着赵嬷嬷的手,到那书楼里消磨了一下午。   日子就这样悠悠闲闲,竟忽而一下就过了七八日,张青川只偶尔早上过来看一趟秦念西,那两个尊贵人儿却再也没有撞上。   一场大雨过后,园子里越发显得生机盎然,快到黄昏的时候,秦念西正在房里拿着本从前没见过的医书,看得津津有味。胡嬷嬷突然进来报说老太爷来了。   秦念西呆了半刻,突然一下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胡嬷嬷和赵嬷嬷被她吓了一跳,胡嬷嬷连忙道,姑娘别急,路上大雨阻了,是小厮先冒雨来报信儿,还要一会儿才能到。   秦念西让赵嬷嬷重新帮她梳过了双丫髻,又理好了衣裳,跟着胡嬷嬷急急去了门房候着,才知道舅舅已经迎了去。   秦念西有些心乱如麻,她没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得外翁。   前世里,实际上她对外翁是没有印象的。   她唯一见过一次外翁,是跟母亲回江南西道,到父亲族里祭祖,外翁在豫章城里见了她们一面,那时她才三岁。   她后来听得杜嬷嬷说过,那次回京城后不久,秦老爷写了一封家书给母亲。母亲是因为那封信,才断了秦老爷的花销。   也因为那封信,母亲从此郁郁寡欢。   秦老爷在那信里大骂母亲,说她商户出身,毫无教养,竟让那商户出身的外家人去辱骂他这个两榜进士,问她可知廉耻为何物。还让她要知福守份,她一个商户女,她家不过用了那点子黄白之物,就得了官夫人的身份……   接了那封信,母亲才知道,那次豫章城见面之后,外翁亲自到广灵找过秦老爷。   母亲又听得父亲专门派回来送信的婆子说,秦老爷也是那么当面羞辱外翁的,说他上不得台面,挟恩图报。   母亲听了,只气得有出气无进气,抱着杜嬷嬷哭了好几场,更觉得无颜面对张老太爷。   后来秦念西去了江南西路,才缠着太虚真人给她画了幅外翁的小相,只感觉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其余的,都是听别人说的……   待得满屋子人都站起来,赵嬷嬷和杜嬷嬷牵着她,走出了门房,一群丫鬟婆子都躬身自觉站到她身后,她才茫茫然清醒了过来。   只见得舅舅站在马车前,伸着手,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下了马车,那眉眼,和太虚真人画的那画儿虽有些像,却又不太一样。   老人身形高大,十分挺拔,虽鬓边有些银丝,却丝毫不见老态,秦念西就那样呆呆地望着他拾级而上,只看得眼里发酸,泪珠儿夺眶而出,连跪都忘了跪。   那老人就那样走到她面前,仔细打量了正掉着眼泪的她,慢慢弯下腰,伸出手,把她抱了起来,一只手在她背上轻轻地摩挲着,低声安慰道:“西姐儿不哭,外翁来了,是外翁来了……”   秦念西感受着那手的温度和力量,还有那声音里无限的慈祥和心疼,越发哭得厉害,竟是想喊都喊不出来。   过得许久,秦念西才仿佛听到一个遥远而熟悉的声音传来:“女娃娃快别哭了,你外翁快被水淹了。”   秦念西恍然记起,那好像是太虚真人的声音,他竟也跟了来吗?可这会儿她直哭得眼睛都睁不开,由着外翁把她抱进了正厅,待得赵嬷嬷抱着她到耳房,打了水来给她细细净了面,才喘过气来。   赵嬷嬷牵着她进了正厅时,只看见外翁和一个道士打扮的老者正坐在上首,那不是太虚真人还有谁?   胡嬷嬷拿了垫子放到地上,赵嬷嬷牵着她跪倒那垫子上给张老太爷磕头,老太爷却说:“只给真人磕个头全了礼数就行,咱们祖孙之间,就不要讲这些虚礼了。”   那太虚真人却一把把她从那垫子上扶了起来道:“贫道方外之人,女娃娃更不用讲这些俗礼。”   张青川见得秦念西哭得有些恹恹的,便心疼地上前抱了她,对张老太爷说道:“真人和父亲一路劳顿,不若先去洗漱一番,待晚膳的时候再叙话。” 第三十九章 至亲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住了蔷薇苑隔壁的梧桐苑。   秦念西才被赵嬷嬷抱回蔷薇苑,重新净了面,又梳了头,再喝了碗红枣莲子茶,张青川就来了。   张青川细细看了看眼前的小姑娘,见她脸色略略恢复了些,还能冲着他挤出了笑容,便抱着她,只让杜嬷嬷跟着,去了梧桐苑。   梧桐苑上房正厅里,晚膳已经上了桌,简简单单六菜一汤的素斋。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已经入了座,见得张青川抱了秦念西进来,张老太爷道:“阿念到外翁这里来。”说着又把旁边的椅子往自己身边挪了挪。   张青川只把秦念西放到那椅子上,自己陪了末座。   张老太爷和张青川照顾着秦念西吃完饭,下人把席撤了去。   秦念西才出了见到张老太爷的第一声:“外翁,阿念给您和真人沏茶吧,阿念有好多话要说给外翁和真人听。”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望着秦念西,充满怜爱地笑了,太虚真人却说道:“你这么小个娃娃,别把自己烫到了。”   秦念西翘了翘嘴角,脸颊上两个梨涡隐隐浮现,甜甜答道:“不会的,真人放心就是!”   张青川也在一边说道:“真人放心,在京城万寿观的时候,道衍法师极喜欢喝阿念沏的茶。”   待得众人入座,秦念西熟稔地泡好茶,一一给他们奉上,望着他们细细品着那茶,心情突然变得很好。   张老太爷喝完那茶,笑着对秦念西道:“阿念再给外翁倒上一杯,外翁喝着这茶,确实极好。”   太虚笑道:“我那徒儿也是个会享受的,难怪他在信中夸你,确实是个极聪明的好孩子。他说你会弄那药膳,还背了好多医书,他竟没有难倒你。”   秦念西眨了眨眼笑道:“那是法师谬赞了,阿念比那灶台也就高那么一丁点儿,可只会说,不会做。”   太虚真人点头问道:“如此说来,那王家三郎药膳的方子确是你开出来的?”   面对太虚真人,云游过天下,见过大世面的太虚真人,秦念西一点也不想藏着,只照实说了给王三郎把脉、做药膳方子、又让道衍传了他吐纳之法的全过程,听得太虚真人直眨眼。   张青川笑道:“法师还玩笑说,被这小丫头骗的团团转,牵着鼻子帮人治病。”   张老太爷笑得眉目间一片温和,见张青川脸上也只挂着宠溺的笑,只喝着茶不说话。   太虚又问道:“听你舅舅让你外翁带信给我说,你把我写给我那徒弟的信毁了,还给长公主做了一副药丸子,是怎么回事?”   秦念西顿了顿,想了很久,不知道怎么开口,只看向张青川。   张老太爷温和地开口道:“你这孩子,真人问你话,你看你舅舅做什么。”   张青川隐约知道她想什么便道:“阿念别怕,要不舅舅帮你说?”   那时候,秦念西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样钻进了张青川怀里。   张青川抱着她,对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道:“阿念说,说她做了个梦,梦见她活过了一世。”   听得这话,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俱都怔了怔,旋即又对视了一眼,太虚真人眼里闪着光道:“你看你看,那卦竟真的应验了。”   张老太爷对秦念西展开手臂道:“阿念莫怕,到外翁这里来。”   待得秦念西怯怯地钻进他怀里,张老太爷才温声低头对她说道:“外翁和真人,还有你舅舅,如今都是这世上与你最亲近的人,阿念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怕,只管告诉我们便是。”   秦念西眨眨眼道:“外翁相信吗?不觉得怪异吗?真人会不会要抓了我去?”   太虚真人捻着胡须笑道:“你看这小脸儿煞白,不要怕。万事有因皆有果,有果必有因,天道轮回之事,最难勘破,女娃娃别担心,我老道士只会护着你。”   听得太虚真人如此说,秦念西又模模糊糊按照做梦的感觉,把母亲的死说了一遍。张老太爷听她说到翁家,便望向张青川。   张青川肃容道:“儿子查得此事,确实和那翁家脱不开干系。”又顿了顿道:“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也查证此事与翁家有关。”   张老太爷沉吟了一下才道:“这事,若要找那正主儿,还是那秦大人。”   张青川苦笑道:“父亲说得是,但阿念如今,如今不能……”   张老太爷摇了摇头又道:“不过这狼狈为奸,少了哪边也不成事。秦老爷离了翁家,谋不了我张家,若真谋得了,也不是他秦老爷的,他没那个本事。”   太虚真人道:“我看你那好女婿,像是个失心疯,等哪天贫道给他瞧瞧,是不是要扎上两针。”   张老太爷叹了口气又问秦念西道:“那你想要给长公主驱毒是为什么?”   秦念西又把长公主死后,六皇子被暗杀,天下逐渐大乱的事说了。   太虚真人略一沉吟,才有些惊疑地问道:“这给长公主驱毒的法子你梦中也有?可按你说的时候算算,也对不上啊。”   秦念西摇头:“我不能确定,只在长公主仙去后若干年,见过那郑氏医女的针法册子。”   秦念西想了想又解释道:“在京城时,道衍法师帮我找了机会,让我替长公主把过脉。我细想过,若我习得这针法,当是能替长公主驱了那毒。”   太虚真人捻着花白胡子问道:“你为王三那先天弱症,想的也是用这针法?”   秦念西点点头:“正是,郑氏针法对治妇人病、哑科、痹症、心疾等方面有奇效。”   “你要费那么多心思治那王家三少爷,却是为何?”张老太爷问道。   秦念西沉默良久,才抿了抿唇答道:“前世里,最后是王家庇护了我……”   这中间种种,纷繁复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秦念西更不想把在王家的事说得那么清楚。而且,一旦说清楚了,自己难堪暂且不提,只怕会惹得长辈们更加心酸。   秦念西想着便一边说,一边捂着嘴细细打了个呵欠。张青川见秦念西开始犯困,便提出让她先回去睡了。 第四十章 郑氏针法   待得张青川送了秦念西回了院中再折回来,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正在讨论这件事,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张青川立在旁边,听了半晌,见气氛稍微凝滞,才出言道:“好叫二位长辈知晓,青川到得京城时,阿念已经借了长公主的力,除了那柳姨娘,虽并未开棺,那柳姨娘却亲口证实,是她给姐姐下了霜露白。”   张老太爷眉头一紧:“翁家这想的是黄雀在后?心思端的是恶毒,既想在我张家面前留着颜面,不落忘恩负义的口实,又想谋我张家产业,好算计!”   太虚真人却道:“念丫头这力,借得极好。我往常就说过你,不能把孩子教得低调太过,你看若姐儿,就是不显山不露水太过,不然姓秦那小子,岂敢如此轻视与她?”   张青川听得太虚真人提及此处,立即接话道:“念丫头极不寻常,后头为了自保,借了王相公的力给秦老爷谋了那宣旨钦差的官儿。在道衍法师面前背医书,背药书倒勉强还能理解,她从小儿记性就好。但她下围棋,轻轻松松就能胜了法师和王三郎,还教的王三郎胜了法师。”   张青川直说了林林总总一大串,不可能是一个六岁的孩子能做的事情,甚至很多事情都是尽得先机。   说到最后,张青川想起来一件事,便对张老太爷说道:“父亲,阿念说那郑氏医女用的玄黄针在清风院您的书房里?”   听得这里,张老太爷那七上八下的心,突然就平静了下来,对着太虚说:“那玄黄的事,只有你我知道,而且是在我书房的暗格中,可见,这事儿怕是真的。”   太虚若有所思点头道:“不仅是真的,只怕更加骇人听闻,只是那小娃娃估计自己都吓坏了,不敢说,只敢说是做了梦。可你们什么时候做梦,能梦得那么真实,医书药书做个梦,都能记住了?老张,你再想想我们那卦,还有祖师留下那谶语。”   张老太爷听到这里,悚然一惊,只默了几息,却突然点头对张青川说:“翁家的事,你以我的名义去办了吧。只记住,不仅要证据确凿,还得让其声名尽毁,失了人心。”   张青川听得有些糊涂,却又突然听得张老太爷转换了话题,便也没再多问,只领了吩咐,行礼转身出了门。   待得张青川走后,太虚才说:“如此荒谬的谶语,居然是真的?”   张老太爷一脸沉重,悠悠叹了口气说道:“可不就是一念之间,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太虚声音有些飘忽道:“若真如此,咱们两个老家伙,少不得要替这孩子掠掠阵,保了这太平盛世,也算是造福万民的大功德一件。”   张老太爷却喟然长叹一声:“如此也好,也算没有辱没我张家先祖,没有白活了这一世!”   一时两人心中俱是满腹心事,各自歇了去。   第二日一早,秦念西刚睡眼惺忪地起了床,那太虚真人便进了院子,只嚷道:“丫头丫头赶紧出来,这时辰该练功了。”   秦念西一个呵欠打了半截噎了回去,只匆匆由赵嬷嬷帮着洗了脸,穿好衣服,走到院中,见得真人正坐在檐下蒲团上,盘腿对着那花墙打坐,忙上前见了礼。   太虚真人说道:“你跟我练。”   秦念西行了福礼道:“真人,请容阿念说两句。”   太虚有些不满意地瞟了她一眼,正待发话,秦念西连忙急急地说:“真人,那郑氏针法也要练功,好像还和一般的吐纳法不太一样,阿念自己揣摩了好久,都没弄明白?”   太虚一脸愕然:“你那梦里,没学会?”   秦念西一脸难色:“我得那针法时已经是做梦醒来之前的事了,已经练不了了,我只背了下来。”   道衍眨了眨眼,指了指旁边的蒲团,示意秦念西坐下:“既如此,你背来听听。”   秦念西依言坐了过去,把那心法给太虚背了一遍。   太虚细揣摩了许久才道:“难怪她能使那玄黄。这功法运气的顺序和我们道家不同,除了是逆行的之外,还加了几个能生发暗劲的穴位,虽不刚猛,却阴柔力十足,对你们女子而言,确实好功法。”   说着又给秦念西细细讲了一遍这功法,教了她如何练习吐纳,又嘱咐她若有不懂再来问。还给她讲了一个小趣闻,说这郑氏医女从小练功,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就是爬竹子,那医女是站在那竹林顶上当桩的。   秦念西听了一头的汗,那竹尖微风即可拂动,岂是寻常人能站得稳的?还要当桩站,这莫不是做不得实的传闻吧?但既是从真人嘴里说出来的,想来也不会拿这样的事情逗自己玩,于是便只弱弱的问道:“如此说来,我这功要练成,那怕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   太虚真人摇手说道:“做什么事不是三年入门,五年小成,不急不急,等你练完功,好好与道爷我说说那药方的事儿,此事道爷先替你兜着了,你可别让道爷我丢脸就是。”   前世里,最后那些年,秦念西其实常伴太虚真人左右,对真人既熟悉又亲近,随口便道:“还是太虚爷爷疼阿念,等阿念回头给你做那笋煮黄豆当茶点。”   太虚真人侧目瞥了眼旁边的小姑娘:“咿,你这小丫头,道爷这点喜好也被你弄得一清二楚,行吧,若做得不好吃,道爷我可不依!”   太虚真人正在这边说得热闹,那边张老太爷派人来请他回去用早膳。   太虚才出得蔷薇苑,就见得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翩翩而来,一白衣一青衣,俱是好风采,知道必是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   张青川一早就到了张老太爷跟前,一边侍候他洗漱,一边禀报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的事情。   张青川细细将他到京城之后,与这二位的一些接触,又说了那海东青的事,细品品应该是个局,似乎就为了找个幌子好出京。   张老爷子心头微动:“如此说来,那位心中这是已经有了属意?这趟是要看看?”   “儿子觉得像。”张青川点头道。   “你观之如何?”张老太爷问。   “为人低调,除这次海东青这事,极少有传闻。从小儿只和广南王世子在一处,十岁之前虽有些淘气,但不过分,十岁之后深居简出。从这趟与儿子一起南来,这二位只怕都不简单。为人机敏,进退有度,谋略极好且耐得住性子。”张青川不知不觉说了一堆,张老太爷只仔细听着。   “父亲常教导儿子,看人要看事,这回这事,刚好也能看看。”张青川意识到自己多言了,又补了这么一句。   张老太爷只点点头道:“还早,那位,春秋正盛。”   张老太爷还想嘱咐几句,外面就有禀报,太虚真人带了二位公子进来。 第四十一章 天纵之才   六皇子进了正房,一眼扫见偏厅已经摆了早膳,疾走几步过来,扶起躬身行礼的张老太爷,笑道:“老太爷不必多礼,闻得二位长者来了,我二人喜不自胜,早膳都没顾上吃,就过来了,十分失礼。”   太虚真人只笑着不说话,张老太爷知道这是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特意如此,便笑道:“既如此,不若一起用膳吧。”   广南王世子弯腰拱手道:“如此甚好,来前祖母让我代她老人家,向真人和张老太爷问安。”   张老太爷笑道:“不敢当世子爷的礼,听大郎说老太妃身子极硬朗,乃天下之福。”   六皇子接话道:“可不是,外祖母身子骨硬朗,是我们的福气。”   众人又寒暄了一番,用过了早膳,才进了正厅奉茶,太虚却道:“你们聊,老道我瞧瞧那女娃娃去了。”   六皇子拱手道:“来前父皇嘱我邀请真人去京城讲讲经,走动走动。”   太虚真人摆摆手道:“老道如今年纪大了,已经讲不得那经了,我那徒儿道衍,如今讲经可讲得比我好!”   六皇子拱手道:“真人玩笑了,澈还有一事想要请教真人。”   太虚真人自然知道是长公主的事情,便正色把秦念西诊出的结果说了一遍,又道:“此事事关重大,那药上老道我就没有放方子,你只管传信让你姑母先把这药吃着,下一回的药,还要费些时候。后面的事,老道我自有安排,就是要费些手脚,还要花上些时日,急不得。”   六皇子听了,心中略微定了定:“多谢真人,此事于父皇和安北王府,正是压在心中的巨石,若真有医治之法,自是感激不尽。”   真人摆了摆手道:“老道省得,无事无事,我先去了。”说着头也不回就走了出去。   张老太爷笑道:“二位爷请坐,老道人年纪越大性子越洒脱,勿怪。”   “岂敢岂敢,您二位是老太妃都敬着的人,都是长辈。此次我二人出京,也是长辈想让我们出门历练一二,也算是我二人头一回正经办差,事情却棘手得很,想必大郎应已向老太爷禀过,还请老太爷施以援手。”六皇子开门见山道。   张老太爷答得十分利落:“不敢当,昨日已听得大郎说起,我张家必辅助二位爷将此事办好。”   六皇子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却没料到那老太爷竟一口应下,愣了一愣拍着手道:“老太爷爽快!如此,我们二人便可放心前往湘楚了。”   张青川面色一紧道:“二位爷这是要独自前往湘楚之地吗?这其中的凶险,只怕……”   广南王世子却摆了摆手不以为意道:“些许魑魅魍魉,我倒要看看,在我广南王府手底下,能走得几招。”说话间,气势逼人,完全不像他平时的不着调,颇有些气势。   六皇子却只是微微笑了笑道:“不妨事,有些事,该来的躲不了,这段时间,得大郎庇护,多谢了!”   张老太爷观这二人,虽不过总角之年,却一如莹玉,一如利剑,只微微笑了笑,便道:“如此,老朽在江南西道静候佳音!”   二人立即站起身来,拱手道:“多谢老太爷援手,事成之后,必亲往致谢!”   当日夜里,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便不再耽搁,走陆路启程前往湘楚之地。   夜色中,广南王世子回头深深看了那越来越远的宅子一眼,只感觉利剑出刃的豪情万丈之间,似乎又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到了芜州,却不着急走了,如今炎炎夏日,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船上日头照上一天,便烘得厉害,几人一商量,干脆决定等到立了秋再走。   太虚真人得遇秦念西,倒像得了个稀世珍宝一般。日日功课固定,晨起督促她练功,早膳后背书,背药书医书,时不常还要出个疑难杂症考较一番,用过午膳歇个觉,然后在那大榕树下摆上棋盘,与秦念西下上两盘,到得晚间还要督促她练一回功。   太虚真人喝着小丫头沏出来的各式新鲜样儿的茶水,就连那果子煮的茶,也跟着凑凑热闹,真是愉悦得紧。   老道人把小姑娘支使得团团转,只这眼神却是越来越奇,越来越欢喜,只每日里想各种法子难为她。可那小小的女孩儿,竟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每次都是施施然就过了关。   张老太爷只在边上看着不出声,张青川却结结巴巴道:“真人,阿念到底是个女孩儿家,咱家将来也不可能让她出门行医……”   那真人却把脸一板:“这是天纵奇才你知道吧,又有这机缘,岂能不好好习学?这人若是天赋异禀,那就不能以男女老幼这等世俗眼光来衡量,你这俗人只管好你自己的事,让我们阿念好吃好喝,好好长大便是,若耽搁了她,老道我是不依的。”   张青川一脸苦笑,望望父亲,又望望老道人,再望望秦念西。秦念西却眨巴眨巴眼道:“舅舅想让阿念学点什么?”   “你这将来,总是要,那啥,那女红针织、琴棋书画、还有那厨房、内宅掌家、甚至是庶务,都得知道一二吧。”张青川摸了摸脑袋道。   还未等秦念西说话,那老道士就跳了起来:“你们,就是这样,把这一个个好孩子都教成了大俗人。”   秦念西却拉着真人的袍角道:“真人勿急,舅舅也是为了我好。那药不用天天吃,那病也不会天天生,但那饭却要天天吃,衣也要日日穿。从明日起,我先替三位长辈打理打理膳食,可好?”   太虚真人指着张老太爷道:“老张,你是缺银子还是缺仆妇,要个小娃娃学这些?”张老太爷有些好笑地望着太虚真人道:“不缺是不缺,总不能什么也不懂,做那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人吧?”   张老太爷笑眯眯转脸又对秦念西道:“那灶上之事,也不用你动手,你只说了让婆子们去做就行。”   秦念西屈膝道:“是,阿念省得。”   太虚却嘟囔道:“让个小娃娃管膳食,这饭菜莫不都要换成泥巴和着水……”   这张家祖孙三代,听着真人那嘟囔,却是只觉得好笑。 第四十二章 归葬何方   这日夜里,秦念西却十分认真地拟了份菜单,直把第二日三餐饮食都写得清清楚楚,又让胡嬷嬷把灶上的婆子叫了来,仔细交代了,才去歇下。   到得第二日晨间,太虚却发现,桌上那白米粥换成了杂粮粥,蒸饺里的馅儿变成鸡蛋豆腐韭菜,原来那豆沙馅,莲子馅的甜包子全没了,只剩一盘芝麻饼里还掺了紫菜沫子,吃起来却是咸甜适中,香脆可口,秦念西却不许太虚和张老太爷多吃那饼。   太虚看着秦念西把那饼一块块夹给了张青川,碰了碰张老太爷哼了一声:“你看看,开始嫌弃我们这两个老东西了。”   秦念西却笑道:“太虚爷爷莫不是嘴馋?这饼里放了猪油,又是甜的,老人家不可多吃。”   张老太爷只不搭太虚,吃着那鸡蛋豆腐馅的包子问道:“这里头是放了麻油?”   秦念西笑着点头,张老太爷也不再问,只一边点头一边吃。   秦念西见太虚耍起小孩子脾气,就是不肯吃那蒸饺,便觉得好笑,前世里,那是他最喜欢的食物之一,说那个味儿软嫩鲜香,十分可口,隔三差五就要她包一回。   连着过了几天,张青川都不在芜州,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每日三餐被秦念西安排的饭食吃撑了,待得张青川回来那日,便笑着道:“这灶上的事阿念以后就不要过问了。”   那太虚又跳了起来:“才吃了几天饱饭,又要换人管,那可怎么成?”   张青川一时忍不住笑:“原是我的不是,害得真人以往都没吃得一顿饱饭,我这就让胡嬷嬷把灶上的人都换了去。”   太虚又道:“你们这一个两个的刁钻得很,道爷我是说这小娃娃管得好,又没说别的什么。就是口腹之欲而已,你们自己家的事,自己随意便是,哼!”   秦念西笑道:“太虚爷爷别生气,阿念这两招,那灶上的嬷嬷早都学会了,和阿念管不管的,没有大碍。”   太虚又教训张青川道:“你这小子看见了吧,我说这娃娃天纵奇才,既是奇才,哪有什么她拿不起来的,你非要她浪费这功夫。”   张青川只笑着不说话,秦念西却道:“太虚爷爷可别夸阿念了,那女红,阿念就不会,是真不会,而且是怎么也学不会的那种不会。”   太虚却道:“再天纵奇才也是人,是人就不可能什么都会,阿念莫听你舅舅的,你多养几个绣娘便是了。那绣花针十个女子八个能学会,可这针灸的针,千百个女子,有一个学得会,也是大造化了。”   秦念西却摇头正色道:“却也并非如此,只世情如此,女子拿绣花针天经地义,拿医家的针,只会让人非议,然医术一道,若天下女子能得机缘,有所成就的也必不会少。”   听了这话,几人都没再出声,过得良久,张老太爷才说道:“往后,阿念愿学什么便学什么吧,不必拘着自己了。”   秦念西呆了半刻,才出声道:“有一事,阿念想请外翁和舅舅示下。阿念想,想让母亲归葬入张家坟山。若,若实在不行,便在张家坟山左近,找一处地方也行。”   张老太爷和张青川听了,半晌才回过神,张老太爷道:“你可知你母亲怎么想?”   “秦老爷害了母亲,就是已经自绝夫妻情分,母亲若在天有灵,必不会想和他死同穴。再者说,我梦里里,秦老爷就没有让母亲进秦氏祖坟山。”秦念西泫然若泣。   此话一出,张老太爷只闭了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张青川却一巴掌拍在几上,气得面色紫涨。   停了几息,张老太爷呼出一口气道:“如此,便回我张家吧。”   藏在秦念西心中已久的巨石终于落了地,她不想说她母亲是葬进秦家祖坟之后,因舅舅一番作为,秦老爷私念未遂,泄愤将母亲棺木从秦家坟山扒了出来……   秦念西知道这件事时,秦老爷已经身首异处。   可这时,她才真正见识了人心之恶无边无际,而这个恶人,就是给了她一半生命的父亲。她也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刻入骨髓的恨,即使被恨的那个对象已经灰飞烟灭,仍旧不能消除心头的点滴恨意。   前世里,她就是这样扭曲地活着,现在来看,那时的每一天,似乎都漫无目的,苟延残喘,只是一个能喘气的活物而已。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见秦念西只那样呆呆地坐在,眼神空洞迷离,不知心神在何处,心下十分怆然。是怎样的所谓梦境,才能让一个如同花骨朵儿一般的小小女孩儿,有那样的眼神?   张青川一看秦念西的表情就着急了,怕她又如那日一般,只呆了呆就把她抱进怀里道:“阿念,阿念醒醒,那日咱们说好了,不再去想那噩梦了,往后你说什么便是什么,舅舅和外翁都不再问了,你不要吓我们……”   真人听张青川如此说,忙从怀里掏了个小药瓶出来,喂秦念西吃了一粒。   张老太爷见了眉毛微蹙,只吃惊地看了看太虚,又上前给秦念西把了把脉,才颓然放下了手。   那药丸服下,略冰凉辛辣的味儿让秦念西清醒了过来,很快又觉得困倦,在张青川怀里悠悠睡了过去。   待得张青川把她安置好了回来,张老太爷才问他:“阿念之前也这样过?”   张青川点头答道:“是的,父亲,不过那回她哭了,今日却是一滴眼泪都没掉,儿子怕她老去想那些事,只怕不好……”   太虚点头道:“大郎顾虑的是,这孩子只怕是,心里苦太多,又不愿说或是不能说,怕叫我们知晓。如此下去,若有一日心神失守,那便大为不妙。”   张老太爷忧心忡忡对太虚道:“如此说来,你那药做起来再繁难,怕是还要再做些,而且她以后一定要有咱们在身边……”   太虚点点头道:“这倒没什么,只花些功夫罢了。近日里,她把那郑氏医女的心经和针法默来给我看了,我细细揣摩了一下,若那心经能修成,倒是于她大有裨益。”   张青川道:“若真如此,倒可让咱们略略放心了。只眼下,父亲,儿子想着,咱们得让阿念有事做,不能让她有时间胡思乱想,尤其不能想她母亲的事。” 第四十三章 侥天之幸   秦念西一觉十分香甜,睡到午初,醒来神清气爽。   赵嬷嬷见她醒了,面色还好,只拍胸口道:“姑娘没事就好,可把嬷嬷吓坏了。老太爷和真人来看了两回了,吩咐让姑娘醒了就去梧桐苑。”   秦念西到梧桐苑的时候,张青川已经被一拨又一拨的管事催出去了,预收秋粮的事已经开始了,纷繁复杂,都等着他拿主意。借力其他粮行的事,有些需要他亲自出面走一趟,有些则是要做好安排,行事还得机密,相当不易。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见秦念西看上去神清气爽,面色红润,松了口气。   秦念西笑着给太虚真人道了谢,又道:“今日吃了道长这药,倒突然想起一事。原是准备到了江南西路,再给长公主做一幅丸药送过去,却没成想,在这路上耽搁了许久。”   太虚真人对张老太爷笑道:“这丫头倒自己会给自己找事做。”   张老太爷捻着胡须道:“做药这事原不用你自己动手,你一个小丫头,哪里有药行里积年的供奉功夫深,只需把方子开来,等真人看过,派人去做就行。”   秦念西知道,张家祖上的根基就在药行。   也因为天下成名药师十之八九出自张家药行,所以那江南西道君仙山下的药市,是整个帝国的药材枢纽,张家在其中执牛耳。   医药不分家,因医而药,因药而医,张家与道家医者从来密不可分。张家医馆开遍整个帝国,一向以慈悲心肠和医术精湛著称。   这天下医者,又有几人能说完全与张家,与道家无关,只张家从来行事低调,不事张扬,且人丁单薄,手艺从不藏私,让这些大药师即使开山立派,也仍旧愿意在张家的羽翼下生活。   而张家更大的底气在于,多少年来活人无数的大慈悲。试想,人活一世,谁敢担保能没个病痛的,万一遇上那一般大夫看不好的毛病,那还是得奔张家医馆,奔君仙山啊。   秦念西说起这做药的事,原本也不是真的想自己去做,只是想让太虚真人以他的名义,把这药送出去。   太虚真人自然知道她心里的那些小九九,便让她把那方子开了出来。   秦念西在梧桐苑的书房里磨了墨,把那个在心里衡量了许久的方子写了下来。   只见那一笔十分亮眼的簪花小楷,哪里是一个六岁女童能写得出来的。太虚真人和张老太爷见她写完,只被那字晃花了眼,太虚只赞了一句:好字!   可随后二人看那方子,越看却面色越凝重,张老太爷问道:“阿念可知这其中有两味药乃剧毒之物?”   秦念西只点了点头,太虚真人便道:“你为何把这两味药用如此重的分量?”   “积重难返,不下猛药,怕是毒性难以控制!长公主成年已久,胞宫内的毒素只怕已经蔓延出来了,这两味毒只为中和她身体里的毒素,否则只怕等不到我会用玄黄针,长公主就已经药石无医。”秦念西很肯定地答道。   太虚心中想的极多,他知道这小女娃娃说的是实情。她即使能学会那玄黄,至少也得三年五载才敢去给长公主施针,而且风险极大。当年他给长公主驱毒时,不是没有想过用毒制毒,但那时长公主太小,身子又十分孱弱,一个不小心就会让她香消玉殒。   秦念西见太虚真人捻着胡须,只望着那方子不说话,知道他在细细思索,便也不打扰,却又到书案边慢悠悠写下了一个方子。   等到她把那方子写完,太虚才道:“我观你之前给长公主的那个药方,中正平和,原是为了调养她的身子,为了吃这副药做准备的。你且说说,你如何会想到把这两味药用在一起?“   秦念西答道:“原是在药行的一位老供奉的手札里看到的,还仔细向他请教过,我说的是在梦中。”秦念西见张老太爷耸起了眉毛,连忙又补了一句。   张老太爷道:“你说的是哪位供奉?你这药剧毒,只怕只有胡先生能做。”   秦念西点头道:“正是,天下懂毒药者,无人能出胡先生之右。看过他的札记,真的获益良多,也让我解开了许多心中难解的疑团。”   太虚真人当年给长公主驱毒时,也让这位胡先生一起辨过毒,只那时,胡先生并不知晓此毒可以如此制衡,估计也是一直苦苦探寻,才得了这体会。   太虚苦笑着摇头道:“当年我和老胡研究了那么久,都没什么好法子,倒被你这小丫头想到那郑氏针法。你这么用药虽猛,大凶险却也没有,这个方子确实挺妙的,这两味药虽都剧毒,但用在一起互为阴阳,彼此牵制又能制住长公主原本中的那毒。加上其中别的辅药,都用得极为巧妙,确实是花了心思。”   秦念西笑道:“原都是因缘际会,若只有药没有那针法也不行,若只有针法没有药也不行,恰好我都有幸得见,十分幸运。”   太虚抚须点头:“对长公主来说,果然是侥天之幸啊。”   秦念西哪里不明白真人的意思,当即十分认真说道:“若能凭医者微薄之力让长公主平安诞下子嗣,与其说是长公主之幸,不若说是北疆无数民众之幸。”   “此言甚是,上天如此安排,必有其深意。如此,老道人也不需爱惜那不足道也的几根羽毛,便担了这干系便是。”太虚真人停了停又说道:“你刚刚又写了张方子是给谁的?”   秦念西递过那墨迹还没大干的方子道:“这是给王家三郎的。道衍法师替王家三郎施针,到了冬日,便不再适合施针,用用这方子可能更好,待来年春天,惊蛰前后,再行施针,方能应四时之变化,激发他体内之元气。”   太虚真人看着那方子若有所思道:“我道家医术与先天弱症上并不擅长,你这是如何参得?”   “郑氏医女除了一本针法之外,还有一本行医札记,有点滴记载,我又结合了医家常说的医病要顺应天时,便想出了这些法子。”秦念西细细解释道。 第四十四章 湘楚之旱   道衍细想了想,又仔细回忆了那王家三郎的脉案,一脸苦笑道:“王家三郎这病,你虽能治,可事后又该如何自处呢?”   秦念西顿时面色一片赤红,虽则两世里她都未经男女之事,但毕竟是心知肚明的。   张老太爷见她如此面红耳赤,心中直往下一沉:“你说梦中得了王家的庇护,莫不是,那王三郎……”   秦念西见张老太爷一语中的,只低着头不言语。   张老太爷见状却眉头紧锁,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怜惜,良久才叹了一口气道:“如今不是在梦里,阿念千万莫要如此自苦,万事有外翁在,外翁断不会让阿念落入那样的境地。”   秦念西摇头道:“外翁切勿多想,上天既让孙女儿在梦中活过一次,就是让孙女儿不再重蹈覆辙。我想给那王家三郎治病,原是,原是王家人确实待我极好。”说着,又把前世和王家有关的一些事情大略讲了讲。   两位老人听完,面色俱十分凝重,太虚唏嘘道:“如此说来,这王相公倒是个心怀天下之人。”   张老太爷点头道:“此人年轻时便风光霁月,为人端方有礼,有情有义,人品很好。为官多年,官声极佳。如今位极人臣,虽说有运气的成分,但确实是治世之良臣。”   太虚听得此便道:“若如此,那王家也必不是世俗之人,当知医家不分男女,若阿念坚持要治,咱们便不阻挠就是,到时候万一不行,我老道人陪你走一遭吧。”   秦念西虽心中苦笑,可此时却不敢再生枝节,只不做声。太虚见状也不多语,只把那两个方子抄了下来,又言简意赅给胡先生写了封信,要他尽快制了那两味毒药亲自送来芜州。张老太爷叫了亲信管事安排人送了出去。   用过午膳,太虚把那还魂丹拿给秦念西,又对她仔细说了一遍她的状况,嘱她平日不可多思多虑。   张老太爷则是一直忧心忡忡,眉头紧锁。秦念西见状只得安慰老人道:“外翁放心,孙女如今只过好眼前便是,其余诸事,有几位长辈在,孙女万事不操心,只好好练那心经,必不会再伤心伤神,惹长辈担心。”   张老太这才眉头微舒,不再多言。   秦念西慢慢踱着步回了自己院子,沿路种着一排琼花,此时正盛开,大朵大朵的在午后的微风中颤巍巍的,十分漂亮,晃得她有些移不开眼,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   自那日之后,秦念西便只每日练功,看书,陪着两位长辈下棋,悠悠闲闲过日子不提。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从芜州出发,一路快马加鞭,进了楚地平原,便见得田地皲裂,目之所及,枯黄一片,就连那远处的苍山,都从青翠中带了一丝黄意。   民依水而存,楚地原称千湖之福地,可那日头就那样白花花地硬晒了六个月,小水塘变了泥坑,大湖水位下降到只剩下滩涂和湖中心那一汪,河水露出俱是黄沙的河床,那浑浊的江水虽水位低些,却还在静默地流淌,还有渔船搁浅在岸边。   在这样原从不缺水的地方,却是城镇中连井水都要作价卖。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这一日到了一个名叫邺绿镇的地方,这里是离长江最近的一处村镇。   这里的田地里倒还大部分泛着绿,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一行人啧啧称奇,刚想进村子找个人打听一下,却见得远处一个黝黑的老农,穿着个白布褡裢,赶着个牛车从江边慢悠悠走了过来,车上放着几只大桶,一行人便放慢了马速上前搭话。   老农见得一群人围着两个锦衣少年牵着马走到近前,看了看他桶里浑浊的江水。   老农看着一行人风尘仆仆,以为他们是要喝他那桶里的水,立即喊道:“这水喝不得喝不得!”   广南王世子顿了顿问道:“如何喝不得?小爷我渴坏了。”   “这水喝了要拉稀的!几位爷若真是渴了,进了村子,花几个大钱买点井水不难。”   “既然喝不得,你车这水做何用?”   “老汉我用这水来浇田的。”几个人慢慢说着话,走到一处阴凉的大树下,躲了躲日头。   “从这田地到那江边,你这牛车拉上水,少说来回也得走上一个时辰,既如此,你为何不把那田地种到江边去,岂不方便?”   “少年郎有所不知,这是今年天旱,咱们这里还能种稻,若往常,一季稻能抢收了,不被水淹了就是好的,如何还能把田种到江边去?”   “如此说来,往常年年是闹洪灾的?”   “也不是年年,但多数种不了二季稻,也不敢种,谁知道哪年天公不作美,怕种了也白种,反倒像今年这样的,听说里面处处遭了旱灾,我们还敢放心大胆种一回,十年难逢啊。”   “那官府年年不修堤吗?”   “修啊,怎么不修,但是光垒高有什么用?”   “垒高了水进不来就好了啊。”   “垒高一处容易,处处垒高,得花多少银子?再者说咱们这个地方是两江交汇的地方,若水大了,这个地方是要撅了口子放水的,免得淹了下面的城。所以垒不垒的,官府也不在意。”   “既如此,你们为何不搬去别的地方?”   “往哪里搬?老农我世代就住在这里,去别的地方无田可种,做什么营生?再说没有关防路引,到哪里都是流民,如何安生?”   “若如此说,老汉住的这村子,年年竟是吃不饱饭?”   “年年倒不至于,比如今年,不是就还好?往常不过青黄不接的时候,去领点救济,也算饿不死。”   “依老丈看,该如何才得年年吃饱饭?”   “若是能有法子把这水引引,涝的时候淹不着,旱的时候能浇上,可不就是好法子,前头也有人这么传过,说要做,后头又没音了,不晓得究竟是个什么光景。”那老农嘟嘟囔囔说完,磕了磕那旱烟杆里的烟灰,慢慢起身去浇田去了。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听得这话,对视了一眼,想起了张青川的话。这沿江一线,若真能做到旱涝保收,哪怕只是湘楚一地,也能做到粮仓天下了。 第四十五章 姓不太好   其余人留在外围,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只带了几个人,进了镇子里,各家正是炊烟袅袅,造午饭的时辰。   满目所见,皆是土砖草屋,破败不堪。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瞧着眼前景象,对视良久,都能看出对方眼中的不解。太平年间,不说京城富庶繁华,两人一路南下,所见也皆是一派平和,怎的到了这处鱼米之乡,竟是如此光景。   前头探路的寻了一处略像些样子的人家,见那家的男人虽穿着一身短打,却有些见识,广南王世子一问,才知是此处里正。   两人只假称是出外游历的学子,干粮没带足,花了些钱财。那里正家端出了些山野素菜和几碗米饭,再蒸了一盘腊鱼,几个人倒是吃得香甜。再看那里正家两口子带着三个娃儿,只喝稀粥就一盘素菜,和一盘咸菜。   从那里正那里得知,这镇上村民不愿修缮房屋,也是怕被水淹了。那里正也说,此处村民年年得盼修那水利工事,反正每年都要服工役修堤坝,只那劳役也服了,还是年年吃不饱,怕水来了要跑灾。   里正说早些年也有工部下来的老爷,到这地方当过父母官,提出过修水渠之事,似是在水事上颇有能为,连图纸都画好了。   当时这里正还跑前跑后帮着各村里宣扬过,只后来听说因为以劳役免租的事,到了上面没有走通,才渐渐没了消息。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听了,都知道必是上头的利益没有平衡,才得如此惨淡收场。二人又打听了一遍那父母官,知是两浙路邱家子弟,心中当即有了数。   再往湘楚腹地进去,竟是农户家家喝的俱是稀粥,有些甚至是只看得见水晃荡,看不见米粒泛出来的。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看这情形,心里莫名升起些悲凉,自然知道,今年这湘楚大地,只怕开仓赈灾势在必行。   流民逃难也大有可能,若不是如今明晃晃的日头天天高悬在头顶,只怕许多人都要出门逃难了。   因为此时,已经有那挨不住饥饿的,才出得门,走不得多远,就因暑热和缺水或是喝了脏水,病倒在路上。   有几处城外的道观里,都开始施医施药了。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也往其中一处去看了看,俱是腹泻痢疾的病患,随从不敢让两位爷往前凑,这种病症弄不好是要传染的,再严重些,就会闹出疫症。   小厮到观里请了道士出来说话,才知是江南西道万寿观出来游方的道人在此施医,药是城里杏林堂送来的。   随从又细细查过才知道,这杏林堂也是张家开的医馆,只这张家医馆开遍天下,却十分有意思,名字都是派出去的掌柜自己起的,并没有统一的字号。   但凡这张家医馆开到的地方,每年施医赠药的事从未断过,真可谓功德无量。   六皇子若有所思对广南王世子道:“你瞧张家在医药行的底气,人家不要统一的字号,也能凭得精湛的医术和平价的药材,开到哪里都是翘楚。”   广南王世子却道:“树大招风,张家人必是不想闹得动静太大。看得懂的聪明人自然不碰,只那傻子才往上撞。”   六皇子苦笑道:“这父母官逢了灾年,只知道烧几柱香递递折子,更有甚者,还把这些生了病的饥民都关在城外,要不就往道观一扔了事。反倒是这道观里施医施药,还要管这些生病的灾民吃喝,银子都是张家花的。真是可笑的紧,这天下,竟是本末倒了置。”   广南王世子听了面色一紧:“行善积德,乃大功德,张家每年光着施医赠药上花的银子,只怕就不在少数。更何况,他们做那粮行的生意,一开始本是为了赈济灾民……”   六皇子瞪了广南王世子一眼:“你急什么,你这意思是说我好赖不分?”   广南王世子才把那提起的心略略放了下来,当即岔开话题道:“咱们这一趟也看得差不多了,你作何想?”   六皇子感慨道:“民生多艰啊,再太平的世道,还是有吃不饱饭的,还是有睡棚子的,让百姓安居乐业,吃饱穿暖,谈何容易?这天下乱不得,不仅乱不得,还得与民生息。如此想来,那张青川说的,十分有道理。”   六皇子这一趟出门,只为了微服查看灾情,看到的全是低微的,衰败的,贫苦的,甚至濒死的。与往常那些鲜花着锦的生活,相差太远,瞬间感受到肩上的担子,绝不仅仅是一个身份。   广南王世子半天无语,良久才道:“若将来,你,那个,怕是极其艰难。”   六皇子嗤然一笑:“照老大和老二看,我若不得,必是个死字。只这天下,民生凋敝,任谁都需得励精图治,争了来,总不能捂着眼睛装作没看到。这就是个鸡肋,一个鸡肋,哎,你说我干嘛要姓云?”   广南王世子支吾道:“我这姓也不太好,不过比你要好点。”   六皇子拿扇子往广南王世子头上敲了一记,撇着嘴道:“好在哪里?我就问你,好在哪里?咱们都一样,在锦绣从中长大,享受着家族的荣光和尊贵,就得肩负着这样的重担,哎……”   广南王世子躲开六皇子那记折扇,斜着眼道:“我能把眼睛蒙上,你能吗?”   六皇子摇头嘲笑道:“那是我活着。若我死了,父皇殡天了,你待如何?你与我从小一起长大,你,还有你姑母……”   广南王世子瞬间傻在那里,脑袋一片空白,这是他第一回 ,直面这样的问题,这样合族的生死问题,他不知道,他是真不知道。   见他愣怔在那里,六皇子对着他,正色道:“峥哥儿,若我死了,父皇和母后都不在了,他们无论谁,必不能容你,到时候,你,回南吧,是偏安于一隅,还是出兵相争,全看你自己。你吴家,不是谁都能欺得的。”   看着六皇子那认真而清澈的双眼,广南王世子瞬间头脑清明,眼里却闪出了泪光,只郑重点头道:“有我在,必不会让你先死。但若真有那天,我就回南,为你争回这天下!”   六皇子却突然笑了起来,拿那扇子捅了捅广南王世子:“这回,真是一夜成人哈,哈哈哈……”   广南王世子突然想起那小丫头,直被六皇子气得咬牙切齿:“你一夜成了人,我还小着呢,哼……” 第四十六章 引蛇出洞   没过几天,二人接到张青川捎来的信儿,说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六皇子招了小厮进来,细细嘱咐了一番。   待得各路人马俱领命而去,六皇子突然觉得心中郁气俱散,豪气激荡纵横起来,眯着眼睛对广南王世子道:“咱们兄弟,今日便大干这一场,让这些硕鼠,先试试爷手里这把刀。”   没几天,外头风声四起,南诏国要向天朝买粮,攻打屡次寇边的月安国,南诏国的使臣骑着快马,进了京城。   南诏国和月安国本都向天朝纳贡称臣,只月安国近两年不太老实,除了屡犯南诏国之外,对天朝的纳贡也是应付了事。   南诏盛产宝石,并不缺银钱,对天朝纳贡从不马虎。   如此情况下,别说向天朝买粮,就是借兵,只要能给月安一个教训,天朝只怕也会同意。   关键是,不管朝中怎么热议不断,总有那得了先机的商家在各地大笔屯粮。秋粮又即将入库,如此机会,能捞到好处的,自然不会放过。   翁家的师爷们自然也不例外,虽格外谨慎小心,但一时间,各地粮市价格飞升,只那一两个月的时间差,待得秋粮入市,只怕价格就会迅速降下来,那么大笔银钱的差价,又有几人能不动心?   正当这粮市吵得热闹不堪的时候,两浙路衢南县衙接了一纸状子,一个奉主家命,从京城来查看家中主母嫁妆的赵姓管事,将一个田庄的管事告进了衙门。   京城来的赵管事称,他是他们家主母李奶奶的陪嫁管事,这两百亩上等水田,是主母嫁妆册子上的嫁妆。因为这些年生息一年比一年少,觉得有些不对,李太太便派了他过来查看。   这赵管事到得地方却发现,这庄子的管事只说他家老爷姓齐,他年年交了生息,却不认得这家仆是谁。   这从京城来的赵管事顿时急了眼,怕回去京城再回来,一来一去折腾了时间,还被人做了手脚,当时就让人写了状子,递进了衙门。   县老爷一查,顿时一哆嗦,发现这案子后面勾勾连连,不知道是个什么首尾,两个主家也都不是他能管得了的人。于是一个折子,加上所有的案卷材料,俱都交给了正在衢南的巡漕御史宁川宁大人。   那宁川素来刚正不阿,有铁口御史之称,一看这案子后面牵扯的几家,知道这事必小不了。   那李奶奶家中相公是新科进士,正在六部观政。李奶奶这嫁妆是母亲赵太太留给她的。   赵太太死得早,娘家耕读传家,父亲极擅庶务,十分富庶,膝下又只得一子一女。李老爷和赵太太定的是娃娃亲,赵老爷子把赵太太嫁给邻县的李家独子时,李家贫寒,只两亩薄田。赵老爷子就分了一半家产给赵太太做了陪嫁,余下一半给小儿子传家。   本来这李老爷和赵太太倒过得极恩爱,赵太太生下一女之后,李老爷上京秋闱中了进士,外放到渭南任上时,因家中没有直系长辈,还接了赵太太到任上。   哪知好景不长,赵太太一直不开怀,这李老爷便纳了师爷翁家隔房的一个庶出女儿做了妾室。   此后不久,赵太太父母俱亡,娘家弟弟又屡试不第。再过了不久,赵太太也一病不起,去了。   此时李老爷适逢任期满了调职,见带着女儿多有不便,便把那小丫头送回了两浙路李氏族中生活。   再后来李老爷续了弦,又辗转各地外任,李小姐就一直在李氏族中,直到出嫁。李老爷给她说了一门广南府的亲事,门第与李家当年相当。   李小姐是拿着母亲的嫁妆册子出嫁的,出嫁时京中没有人回来,李老爷的新太太生病出不了门,李老爷只给她添了五百两银子压箱底,此时李老爷已经升任工部主事。   李小姐嫁去广南魏家后,那魏公子倒也争气,一口气考了出去,直至秋闱,竟和李奶奶那屡试不第的舅舅做了同年。   魏公子兄弟众多,上京时赶考时,母亲就让这李奶奶随他一起去打点生活,顺便探望父亲。   可这李太太还没到京中,就在半路遇到了同样上京的舅舅。   舅舅告诉她,父亲的续弦居然是翁家的嫡女,只和原来那姨娘隔了房,而且那姨娘在那续弦进门前就死了。   两个读书人加个从小寄居族中的小姐,心思都不简单,细想想就觉得这事不对,便也不敢打草惊蛇,只等二人专心考过秋闱之后,再做打算。   但这李家女婿上京考秋闱,女儿也跟着来了,总不能不到李府拜见娘家父母,小两口派了个常随骑马快走,到李老爷门上送了信儿。   到得京城,魏公子和李奶奶带着备好的礼,直接去了李家,却只得了李老爷一碗茶,太太称病连面都没露。   这中间的首尾,李奶奶细想了想,觉得十分心惊,便自己蹲在父亲家门前找机会,想先看看那翁氏。   那翁氏深居简出,李奶奶守了许久,才守到一回她到庙里上香的机会,看了一眼。   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此翁氏可不正是当年那翁姨娘,连老都没怎么老。   李太太回得租住的院子,把这事讲给了舅舅和相公。三人细细分析了一日,都觉得赵太太这死只怕有蹊跷,若果真蹊跷,那李老爷怕是受了这翁氏蛊惑,否则的话,怎能让她诈死之后又娶进门?若要谋,便谋的是那赵太太的嫁妆。   可那些年,李奶奶虽然生活在族中,倒也不缺银钱,那嫁妆册子,李奶奶出嫁时,舅舅也看过,竟和家中存的没什么区别。   三人七想八想,想到这生息上,那李奶奶哪里知道,两浙路二百亩上好水田的庄子一年生息能有多少?最繁华的大街上的商铺一年能生利多少?被那舅舅一说,李奶奶吓了一大跳,若是真的,那简直就是凤凰变了山鸡。   李太太娘家舅舅便打发了一个家中得用的管事,去了两浙路,把这事托付给了张家在两浙路的大管事。   那李奶奶娘家舅舅和张家管事因生意上的来往,交情莫逆,加上张家在商行素来有声望,又持中守正,李家管事拿着自家姑奶奶的嫁妆册子交给了张家管事。   那大管事在两浙路经营多年,自然有些本事,竟避开翁家耳目,悄无声息把这事查得清清楚楚。 第四十七章 蹊跷   张家两浙路大管事遍查了一回那李奶奶的嫁妆册子,当即就查出了其中蹊跷。   那铺子一间没少,只从闹市变到了城郊,那田庄一分没减,只从上好的水田换成了山地。册子没变,变的是官府的房契,十来间铺子,七八个庄子,俱都如此作为,全都以加银置换的方式,换到了一个姓齐的女子名下。   那张家两浙路大管事因自家姑爷在广灵翁家老巢任职,对这翁家十分上心,又打发了亲信到李老爷曾任职的地方,仔细查访了一遍,尤其是赵太太死的那个地方和后来续娶翁太太的地方。   只那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就在翁姨娘死的那一年,李老爷任职的那个县上,张家医馆恰好救了一个姓齐的婆子,那婆子是被游方的道士进山采药时救下的,当时不仅打得遍体鳞伤还下了毒,不是医家根本摸不出还有一丝脉。   那道人把齐婆子带进张家医馆救活后,那婆子无处可去,便又被张家医馆隐了身份,远远送到徽州医馆干活儿。待得张家两浙路的管事把她从徽州带到两浙路时,把那官府的契书给她看了,她只沉默了许久,才泪如雨下,直喊报应。   原来,这齐嬷嬷就是那翁氏姨娘的乳母。   那翁姨娘进了李家门,先是低眉顺眼,连面都很少露,只私底下弄些阴私。   后来等得赵太太家式微,翁姨娘害死了赵太太,又逐渐把那商铺地契过到齐嬷嬷名下,再让李老爷找了错处把齐嬷嬷打得半死不活,还喂了毒之后,丢进山里喂狼,做了个生死不明的局。   那齐嬷嬷家中丈夫和儿子俱被翁氏送到了北边矿里做苦力,早就死了。   原本张家两浙路大管事只把这事查清楚告知了那赵老爷,却听说姑娘在京中突然亡故,再一想那姑爷也用的是翁家的师爷,后背直起了一层白毛汗,那齐婆子便被他放在两浙路藏了起来。   这大管事能管得了张家两浙路的商号,必然也不是简单人,只觉事有蹊跷,便把此事原原本本写信告知了张青川和张老太爷,张青川得了那信的时候,正得了张老太爷吩咐,在谋这个局。   这正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当朝御史中丞正是广南王世子的外家,这局就此环环相扣,自赵管事发作,到宁御史接了这案子,直接悄无声息锁了那庄头,再把那赵管事随身带着的嫁妆单子和那官府里现查出的契书一起带了回京。   就在宁大人的折子进禁中的头一天,天朝各地常平仓接今上密旨,龙骑卫携天子令牌调各路驻军核查常平仓,外粮不入,内粮不出,若库中无粮,相关官员一概锁拿,直接入军中由龙骑卫看管,广灵翁家被围了个严实。   如此雷霆手段,天朝十年未见,各地官员噤若寒蝉,翁氏所有师爷,尽被锁拿,消息却密不透风。   天家得了宁御史那折子,勃然大怒:“都在给朕说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这世风竟败坏至此,宵小之辈,硕鼠之族,连女子都如此龌龊,一个两个三个,朕倒要看看,究竟有多少个,究竟有多少负情薄幸的读书人……”   晚间又和吴皇后聊起此事,吴皇后却道:“此事本就看的是人心,若皇上放心,此事让臣妾来办吧!”   天家问道:“六哥儿发作此事,原就是要把那翁家斩尽杀绝,就没有后手?”   吴皇后笑道:“外面的事,臣妾不知道,但这教化当朝命妇,天下女子,则是臣妾的本分,哥儿的事,他自会和天家禀明。”   天家当即点头道:“如此,皇后便放心去办吧!”   第二日,吴皇后便招了广南王妃入宫,吩咐了一通,广南王妃欣然领命而去。   过得两日,靖海侯府侯夫人做寿,广南王妃过府贺寿。   靖海侯世子夫人在二门迎了广南王妃,沿着花架子搭出的天棚往里安排王妃进花厅里坐,走得没几步,迎面就碰到了安阳伯夫人,带着一个十分亮眼的妇人迎了上来,似专门在那岔路口等她。   安阳伯夫人领着那妇人上前给广南王妃行礼道:“有阵子没见王妃了,可是更精神了。”   广南王妃略笑了笑答道:“夫人说笑了。你这是哪儿领来的漂亮人儿,晃得我都花了眼。”又转头对靖海侯世子夫人道:“你说可是?”   靖海侯世子夫人忙点头道:“正是呢,伯夫人好福气,这是他家四哥儿新娶的媳妇。”   “夫人这可不对,你家娶亲怎么不给我们府上送帖子?”又略想了想,有些疑惑道:“不对啊,我怎么记得你家四哥儿娶过媳妇儿,我还去府上道过贺,难不成是我记错了?”   几个人边走边说,那花道不长,那女子见得路快走完了,却还在寒暄,便有些着急屈膝一礼道:“让王妃见笑了,妾身是四郎续弦。”   广南王妃颇有兴味地把那女子从头到脚扫了一眼,才话语中带着一丝说不清的意味道:“哦,续弦啊,难怪了。”   安阳伯夫人略有些难堪地道:“王妃见谅,这四哥儿媳妇是广灵翁家的女儿,到底没见过世面,在王妃面前造次了。”   广南王妃却脚步不停,已经跨进了花厅,听了这话,又转身扫了那妇人一眼道:“广灵翁家?是那个专给人做师爷的翁家?”   安阳伯夫人和翁四奶奶更是难堪,那翁四奶奶答了一声是,略顿了顿,正想说话,却听得广南王妃声音不高不低地道:“我看你这年纪,也双十了吧,难不成你们翁家,爷们专门给人当师爷,小姐们专门给人当续弦?”   本来众人见了广南王妃进来,都待起身迎过去,只一阵衣袂窸窣声,广南王妃这话,满花厅的女眷,人人听得清清楚楚。   安阳伯夫人和翁四奶奶一脸难堪站在那里,广南王妃又扫了二人一眼,眼底的轻蔑干干脆脆露给了满厅里的女眷们。   广南王妃也不等对方答话,只径自说道:“难不成我说得不对,我最近可听了好多回,说是娶了翁家的女儿当续弦。” 第四十八章 阴私人 阴私事   广南王妃转身就看到明夫人走了过来,便笑着问明夫人道:“前儿是不是也听谁说要说翁家的女儿当续弦?那日你也在吧?”   明夫人素日也在这种场合和广南王妃见过多次,知她从不是那无的放矢的人,见她一脸似笑非笑,又听得翁家二字,立时便清楚,广南王妃这是要搭台唱戏,发作翁家的人,便笑道:“可不是,也说是长得漂亮,在家中留得双十年华,长辈舍不得嫁出去。”   “可不是好笑吗?十六七岁嫁个年纪相当的哥儿,做个结发夫妻不好,偏要舍不得嫁,留到双十再送去当续弦。”广南王妃盯着那安阳伯夫人和翁四奶奶说道。   那明夫人一般不出声,既出了声,那也是直打七寸的,只低了头往前走了两步,拉着广南王妃假意低声说:“那十六七岁的哥儿,中了进士做了官的可不多。”   这两位一位是广南王妃,大云朝除了云家以外,最显赫的贵妇,一位是当朝正得皇上信重的丞相之妻。加上这二位,平时都不是那喜欢显山露水的人,这么你一言我一语,挤兑那翁家女儿,在场众女眷,都是七窍玲珑心的精贵人儿,谁还能不明白这其中的意味。   可那两人似乎是做戏要做全套,也不理会旁人表情,广南王妃听了明夫人的话,只笑着点头道:“夫人说的也是,可不是我迂腐了。这也是作孽,爷们考不中进士,专拿那女子做筏子。”   明夫人又低声道:“那可不一定,也有十里红妆嫁出去的。”说着拿眼睛挑了挑那翁四奶奶。   广南王妃恍然大悟:“哦,我说前儿谁说看嫁妆看得眼都直了,是说的谁府上哥儿续弦。我当时还想,嫁去做续弦还十里红妆,这怕不是嫁的有问题,就是娶的心术不正。”   一屋子贵妇人只看着广南王妃和明夫人一唱一和,那安阳伯夫人和翁四奶奶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到底那安阳伯夫人没有受过这种排揎,只这眼前二位,实在也不好得罪,便直低声对广南王妃和明夫人道:“王妃和夫人如此作贱我们做什么,我们府上哪里得罪二位了?”   广南王妃声音朗朗道:“这人要作贱自己,可不是谁能说得出来的。”   广南王妃说着又直接盯着翁四奶奶道:“伯夫人如今是越来越慈悲了,这样一窝子妻不妻,妾不妾的玩意儿,竟也娶回家给哥儿做媳妇儿,还领出来,不怕脏了我们这些人的眼。”   广南王妃又似笑非笑望着厅中众人道:“我可是听说了,这翁家的女儿学的也是那翁家师爷手段,夫人若不看紧点,迟早后院起了火,后悔莫及。可千万别给这些人看了笑话,当了前车之鉴。”   那靖海侯世子夫人素来和广南王妃交好,见安阳伯夫人就要发作,怕闹得不好看,便笑着对广南王妃道:“王妃只在这里说笑话儿,惹得我们家老夫人苦等,快去坐着喝杯茶解解渴。王妃这身份地步儿,可犯不上给大家讲笑话儿。”   那安阳伯夫人几欲发作,却望着一屋子贵妇人,哪一个也惹不起,更何况是那广南王妃。便恨恨盯着眼泪已经落了出来的翁四奶奶说道:“还不快走,嫌丢人不够。”   说着转身便走,后边还听见广南王妃道:“我说这笑话儿,原是为了大家好,前儿娘娘唤我进宫,还教导我说那心术不正的,现世报来得快得很,只怕很快就要成为满天下的笑话儿了。”   众贵妇人听了这话,知是其中必有内情,便纷纷点头应是,明夫人却道:“可不是,内院里最见不得那些阴私人,阴私事,要我说,因果报应,老天从不会饶过谁……”   靖海侯府这花厅里的事,一阵风一样,被来参加寿宴的各府女眷们听在了耳中,放在了心中,带回了家里。   靖海侯府这场寿宴后,翁家女这几个字终于在京城扬了名。   隔天,一场事把翁家女这名扬得更是沸沸扬扬。   赵老爷直接把李老爷告上了京府衙门,还是敲着锣打着鼓一路沸沸扬扬进的京府衙门,告他宠妾灭妻,以妾为妻,与妾室合谋嫡妻财产。   关键是这以妾为妻的桥段着实令人咋舌,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京府尹见了这状子,直跳得老高,和推官商量道:“这事怕不简单,你想想昨日靖海侯府那寿宴的事。”   推官捻着两根胡须道:“大人最好回家问问夫人,昨日那寿宴上,广南王妃原话究竟如何说的。”   京府尹挤着两个只见得黑见不得白的小眼睛,精光直闪:“前两日听说御史台宁御史上了折子,就为的这事,圣上留中不发,不知道是何用意。若说这前后日子串起来,倒像是还有后手。”   推官忙点头道:“要不咱先审着,那李大人是官身,现在不好拿,那翁太太怕是要先拿了来问问。这赵老爷交了个姓齐的嬷嬷来,若真是如此,这齐嬷嬷和翁太太一当面,好多事怕就水落石出了。”   这边才商量出对策,派了衙役去拿人,那边坊间就有了无数传闻,什么翁家女最擅长祸害内宅了,什么当妾还能主持家中庶务,当家做主了,什么害死嫡妻嫡子了,什么谋夺主母嫁妆了……林林总总,有名有姓,说得有鼻子有眼。   像那安阳伯府家翁四奶奶,本是拿了大宗银票求了婆婆,带她到广南王妃跟前为翁家说情的,却没想到,脖子还没伸出去,就被广南王妃一刀剁了下去。才回得家中,便被安阳伯夫人以大不敬之罪发作到祠堂跪着。   安阳伯回家听得夫人从头到尾说了一通,只觉得心里发寒,本是为了缓解家中窘迫,娶回来的续弦,那是明码标价,肆拾万两银子和人一起进的府。如今是豆腐掉进了灰里,捡也不是,不捡也不是,只不知该如何才好。   待得第二天,那新科进士赵老爷一路敲锣打鼓把那翁家女告进了京府衙门,安阳伯夫人简直一下要厥了过去,见得家中老四就直嚷,把那个丧门星给我送到城外寒潭庵里去…… 第四十九章 狗血扑面   一时间,满京城各茶楼瓦子里,事关翁家**私的小报,不知从何而来,却散得到处都是。   那识字的还好,就着一碗擂茶,看得津津有味;那不识字的,只看着别人聊得唾沫横飞,十分好奇,最后竟一人出两个大钱,让那说书的一路把那各家小报印的阴私当书一般给说了一遍。   说的人表情生动,一边说一边直把嘴角扯到了下巴颌儿上,说完了一张,还要感慨一番,这竟比书里写的还令人意外。听的人全程瞠目结舌,津津有味,跟着那说书先生一道儿扯着嘴角,拍着桌子。还有那识字的,也愿意花两个大钱,买碗茶,再来凑回热闹,顺便和着众人一起点评一回……   满京城从高门大宅,到寒门小户,对这翁氏女几乎到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地步,尤其是那正室主母,借着这股东风,处置了多少在家中兴风作浪的小妾。   这下好了,满京城家里有翁氏女做妾做续弦的,俱都被发作了,就是族中有子弟纳了或娶了翁氏女的,也俱都去了信,附了那些小报。   还有大量的小报,顺着商路传递到大云朝各地,其中裹挟着朝堂上的风向,高门大府里的动静,还有民间的议论。   一时翁家,翁氏女,成了大云朝最大的过街老鼠群。   这风往大云朝各地一吹,立即有十多处衙门接了诉状,俱是告这翁氏**私下作谋财害命的。   京府衙门府尹和推官,把广南王妃在靖海侯府发作安阳伯夫人的情形,从说了什么,到在场各人表情,细枝末节处都打听得一清二楚。那句皇后娘娘的教导,更是直接敲进了二人心里。   二人都不用商量,就知道这是个什么风向了,当即决定,打开大门,公开庭审。   京府衙门拿了那李翁氏,召了新科进士赵老爷,开了堂。   一路上不断有好事者,跟在敲着锣的差役后头,拥进了衙门。   到最后,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就连衙门外的树上,都乌压压的,只看得推官担心那老树断了枝丫。   府尹大人惊堂木拍了再拍,堂上堂下才安静了下来。   赵老爷先把状纸原原本本读了一遍,只读得声嘶力竭,涕泪横流,捶胸顿足,高呼对不起赵家列祖列宗,对不起死去的高堂,更对不起被暗害,死于非命的姐姐,枉读了圣贤书,十几年过去,才弄清楚这其中曲直……   一时间,堂下哗然一片。赵老爷乃当朝新科进士,在家时也是掌了庶务多年,熟读刑律,一张状纸写得文采斐然,调理清晰。   台下看热闹的,有大字不认识几个的,听得似懂非懂,便问那读过书的。   有明白人说这进士老爷是个真糊涂的,也有说这也怪不了他的,这样的阴私谋算,防不胜防,天底下又有几个人能招架得住的……   府尹大人只得敲了惊堂木,呵斥赵老爷,要注意读书人的体面。   那赵老爷连忙拱手作揖赔罪,从袖子里抽出帕子,给自己擦了干净,略略整理了仪容。   一时台下有人喊道:“那李大人呢?这天底下,读书人若还有斯文体面,也被那李大人祸害干净了……”   还有人喊道:“那姓翁的,一大家子也是读书人,这才真的是祸害了天下读书人……”   府尹只被吵得两边太阳穴直跳,惊堂木拍了不说,衙役们敲着杀威棒,高喊威武,府尹咬牙高喝道:“本府断案,自有章程,再有哗乱公堂者,乱棒打出去。”   堂上才算安静了下来。   府尹大人叹了口气,转头看了看推官。   推官点头,先问实了李翁氏的身份,然后又问她是否认罪。   那李翁氏却辩称,她就是翁家嫡女,不是什么曾经的庶女妾室。   随后,赵老爷叫出了证人,就是外甥女儿魏李氏。   这过堂,才算到了正经点上。   旁边有人看不懂,这嫁妆本是魏李氏的,为何魏李氏不做首告,反成了证人。   有那懂些律法的就解释了,这李翁氏是那魏李氏的继母,本朝孝字当先,若魏李氏做了首告,便是以下犯上,先不说衙门接不接,就是接了,这魏李氏也得先挨上三十板子。   魏李氏愤然指认,堂上之人,李府如今的主母翁氏,就是她家十多年前已经死去的翁姨娘。   一时间,堂上堂下又是一片哗然,死了的姨娘是如今的继母。   脑子够用的也绕了一下才弄明白,那脑子不够用的,只能听那脑子够用的解释了几遍,才勉强似懂非懂点了头。   府尹大人惊堂木拍了再拍,堂上才终于安静了下来。   边上坐着的推官,得了府尹大人的眼神,清了清嗓子问道:“李翁氏,魏李氏指认,你是李府已经死去的姨娘,赵家告你谋害当家主母,你可认罪?”   李翁氏倒是镇静得很,当即摇头道:“冤枉啊,大老爷,我们家姑奶奶必是认错了人,她说的我们府上那姨娘,本就是我族中庶姐,我们姐妹长相上或许有几分相似。小妇人和小妇人庶姐的身份,在翁氏一查便知。再者说,小妇人嫁到李府的时候,我们府上先头的太太已经去了两三年,听府上侍候先头太太的人说,太太是病逝的,和小妇人毫无关系啊,大老爷。”   堂下又开始议论纷纷,有人点头,却也有人撇嘴:“这手段果然不同寻常啊!”   推官又看着堂下问道:“魏李氏,你可有说辞?”   魏李氏虽跪在地上,腰身却挺得笔直:“大老爷,她自家说自家死了,再拐个弯换成另外一个翁家的女儿,嫁于我娘家府上。可她究竟是谁,翁家人说了可不算,大老爷,现如今这满天下,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翁家女儿的心思算计,这样的手段,如果不是有翁氏族里支撑教导,哪里学得会?我们寻常人家的女儿,又哪里会如此教导?”   那李翁氏却气愤道:“小妇人自家是谁,自家人说了还不算,那你倒说说,要谁说了算?”   推官眨了眨眼道:“李翁氏,堂上无人问你,不得自行开口。”说着又转头对李奶奶道:“魏李氏,你说这李翁氏是李府已经死去的姨娘,可有证据?”   赵老爷忙躬身拱手道:“大人,学生还有一位证人,正是这李翁氏的乳娘。”   趁着齐嬷嬷上堂,推官仔细瞧着那李翁氏的神情,只见她脸色明显白了白,眼神里的慌乱,再如何掩饰,也能看得出一丝踪影。   齐嬷嬷跪地道:“大老爷明察,小妇人夫家姓杨,娘家姓齐,是这位翁太太的乳娘。”   推官问明身份之后,便冲李翁氏道:“李翁氏,杨齐氏所说是否属实?”   李翁氏连忙摇头道:“小妇人乳娘已经死了十多年了,大人切不可听信这疯婆子胡乱攀咬。”   那齐嬷嬷仰天长笑,直笑出了眼泪,才颤声道:“这位翁太太既不认识我,想必从来没有见过我。便请大人让婆子来验,她左乳下方有个黑痣,右边屁股有块棕色的胎记……”只把那李翁氏周身特征说了个遍。   趁着推官让婆子带李翁氏下去验身的时候,齐嬷嬷又说了个最劲爆的阴私,那翁氏从小儿喜欢隔房堂哥,还跟他破了身子,后来嫁去李家做妾,晚上圆房的时候,是杨齐氏帮她弄的鳝鱼血才糊弄了过去。 第五十章 尘埃落定   那翁小姐后来到了李家做小妾,李老爷那个师爷,正是翁氏自小儿喜欢的那隔房堂哥。   齐嬷嬷又笑那李老爷,就是个被翁家摆布的木偶,被绿了这么多年,还拿那破鞋当个宝。   众人听得一脸兴奋,就连那府尹和推官都听得不忍心打断,记笔录的师爷想着那李大人和他的翁师爷共用翁家堂妹,简直手都要惊哆嗦了。   外头诸人跟听书一样,有那听书的先生在边上听得直摇头晃脑道:“这可比我说得好,我回去也这么说……”   待得那李翁氏验了身回来,自是无一错处。见抵赖不得,她又说此事全是齐嬷嬷一人所为,与她无关,否则那赵氏的嫁妆怎么全到了齐嬷嬷名下。   这下不仅堂上,就连堂下诸人,都嘘了起来。   那齐嬷嬷却声泪俱下一通哭诉,将当年如何助纣为虐,如何帮李翁氏除掉赵氏,然后谋了那赵氏的嫁妆,再然后被李翁氏害得人不人鬼不鬼都说了出来。   魏李氏又一把鼻滴一把泪,哭自己阿娘死得惨。   那赵老爷又把李翁氏凤凰变山鸡的手段细细说了一遍,只听得堂下诸人眼睛不停地眨,才搞懂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那齐嬷嬷一个人就说了一天的书,加上魏李氏时不时涕泪哀嚎,还有那赵老爷从人情、世情到律法的梳理,简直比一处大戏看得还过瘾。   当天退了堂,因第二天要请那工部主事李大人过堂,府尹大人不敢耽误,只把这案子审理的情况递了折子,入了禁中。   到得第二日再审,今上派了个公公来听审。赵老爷把那一提溜的管事、庄头、书办、掌柜都送了上堂,简直是清清爽爽,铁证如山,所告非虚。   第三日,天家金銮殿上发了火,此等逆伦大案,竟发生在朝廷官员,三元及第的进士身上,简直辱了天下读书人的脸。着拿了工部李大人和其翁姓师爷,三司会审,御史宁川旁听监审。   那李大人听得自家被绿的经过,竟还是在闹房中,狱卒们争相来瞧,这位和师爷共了枕边人十几二十年的读书人,究竟是如何蠢笨的。李大人听得狱卒们给他解了惑,直气得一口老血喷在了廊柱上,嘶吼着扑向隔间里的翁师爷……   各地看朝廷风向,但凡有事涉翁氏女案子的,一律严加查办,又查出一堆让说书人为之惊叹的好戏文。   更大的倾覆还在后头,龙骑卫所封常平仓,处处空仓。   翁氏一族查实十余项大罪,被龙骑卫捉拿的,直接在各地军中处斩。广灵翁家被抄家灭族,族中男丁尽数斩首,女眷发配广南军中服役。   翁家家产尽数抄没,不抄不知道,一抄吓一跳,翁家从南到北,所涉房屋、店铺、田地、古玩、字画、存银,林林总总,当那总账从六皇子手上直接密报到天家手上时,天家才彻底明白,小六为何要把这翁家从这世上抹了去。   与翁家罪行相关的官员小吏,俱都从轻发落了,除了极少数与翁家狼狈为奸的,被斩了首之外,其余诸人,最多也就是流放北疆,革职、降职、罚俸的,倒是数不胜数。   待得翁氏族中的案子尘埃落定之后,翁氏外嫁女的案子,在天朝上下,也落下了帷幕。   查实李大人、翁师爷、李翁氏为谋夺李赵氏嫁妆,李大人为获得翁家支持,李翁氏为当上嫡妻,三人勾结串通,谋害李赵氏为实,均判闹市斩首。齐嬷嬷因是从犯,且指证有功,又年纪老迈体弱多病,还得了苦主求情,罚流放北疆。赵氏嫁妆尽数归还魏李氏。   各地事涉翁家女的案件,里头有人命的都判了斩立决,无人命的最轻也是流放。   关键是那些做妾做填房,却并没有苦主告发的翁氏女,直接送去家庙、庵堂或是三尺白绫,那翁氏所出儿女,从此都没了好前程。   只那全天下的官员谁人没有一两个师爷跟在官途上,此事之后,再也不敢事事倚重师爷,虽用着,却也防着。   原在师爷行人人尊之的翁家,如今这个翁字,天下师爷听都听不得。   王家女眷看了一路戏,终于等到尘埃落定,邬大奶奶直笑道:“阿娘,我听大郎说那秦大人之前的师爷也是翁家的?”   明夫人笑着点头道:“可不是,你阿爹说此事后面应有张家助力,只怕那张太太的死,也和这翁家脱不开关系。不过是后来秦大人那差使,还不太方便他续弦,若不然,后头是什么,如今都看得到。”   “如此说来,真真是大快人心,咱们家今天得摆桌酒庆贺一下。”   明夫人点头笑道:“老爷今日必定也高兴,你去叫桌席面,再给他们父子开坛子好酒,咱们也喝上一杯那梨花白。”   见得明夫人难得如此高兴,两个儿媳妇俱都心情舒畅,各自去忙着晚上的酒宴去了。   秦幼衡秦老爷是在从辽东返回的路上,得了这个消息的,直吓得路上大病了一场,他总隐约感觉,翁家这事,和他有点关系。   第二日,明夫人到万寿观探望养病的三郎时,王三郎刚从道衍那里拿到了太虚真人从芜州送来的成药,还有秦念西写给明夫人的平安信。   在那信中,秦念西细细写了南下途中的种种见闻,写得十分活泼有趣。当然,为了写这种信,秦念西特意好好练习了一下左手写字,那字虽不太工整,倒是和她如今的年纪相合。   明夫人得知她如今已经到了张老太爷身边,觉得心里一块巨石算是落了地。   王三郎看那信,总觉得大部分像是写给自己看的。她写那沿途的景致,他就能想象出她心里一碧万顷的开阔;她写那见闻,他就能看到她那狡黠的笑容;她写见到了外翁,他就能感觉到她的如释重负……   王三郎摩挲着那微黄的信纸,有些向往地对明夫人说:“阿娘,儿子真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出去走走,看看名山大川,游游人文古迹。”   王三郎的身子骨如今比从前好了很多,每天都能出去爬爬山,虽然到不了顶。明夫人明显能感觉到儿子长高了一截,心中比往年松快了许多。   明夫人安慰儿子道:“法师不是说了,让你好好把真人送来的药用上,待得来年春天,又能好上不少,照这样看,我儿迟早也能自己出门,去感受感受这外头的好景致。 第五十一章 送粮   此时的秦念西,一派安然,和张老太爷,太虚真人、胡先生一起,踏上了南归的船。   而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却由暗而明。   天家拿着二人上的湘楚赈灾修渠的折子,条条清晰明朗,言之有据有物。有对民生疾苦的心痛,有对治理旱灾水患的憧憬,有建成一个帝国粮仓的豪情。   作为一个父亲,看着那昨日还在跟前淘气的孩童,不过一转眼就有这样的眼光和见解,天家心中自豪顿生,与吴皇后笑道:“六哥儿长大了,这一趟出去,样样都办得极妥帖,能屈能伸,坚韧不拔,你给朕生了个好儿子。”   吴皇后却有些眼眶湿润:“是天家教导得好。哥儿长大了,总要出门办差的,只我这当娘的心里,想得紧。”   天家两道圣旨明发天下,一道指翁家硕鼠祸国殃民,所搜检巨额不法家资,尽数在湘楚修建水利公事,由六皇子主理,工部侍郎协理,一应事宜,着六皇子便宜行事。   一道着广南王世子往南边,出使月安国、南诏国。月安若继续挑衅骚动,便由广南驻军出兵征讨。着龙骑卫副指挥使率龙骑卫沿途护卫。   圣旨在路上,张青川却送了粮到湘楚,和六皇子与广南王世子汇合了。   张青川见得眼前两位少年郎,比之前似乎黑了、高了、还壮了不少。   张青川上前躬身见礼,两位少年郎却也拱手施礼道:“大郎受我兄弟一拜,此一战毕全功,修渠钱粮尽得,全仰仗大郎鼎力相助!”   张青川连忙侧身避过,只躬着身子道不敢,心中却感慨万分。万寿观之谈历历在目,不过几个月时间,这二位却雷厉风行,真的要把那渠修上了。   广南王世子称赞道:“大郎行事,干净利落。这翁家蛇鼠一窝,一家子男女尽没有一个好东西,若没了两浙路那案子如此发作出来,翁家女儿之阴私手段,令人防不胜防。”   “这翁家,主要是从根子上就烂了,那妄心越生越大,听说已经那手已经伸进了京里,爷们阳谋,女儿阴谋,权钱色,把那些不知所谓的官员,玩弄于股掌之中,十分可恨。”六皇子道。   张青川点头道:“正是如此,阴私总怕见光,也总会百密而一疏。”   三人就此事议论了一回,又把话锋转到了修渠上。   张青川这才知道,那两浙路邱家子弟外放湘楚时,早就修这渠画好了图。两浙路邱家擅水事,族中子弟自读书便同时研习水事。六皇子已经请旨调那邱大人入主湘楚河道衙门,并且调了邱家子弟来湘楚相帮。   三人越说越是投机,竟秉烛夜谈。   张青川仔细听了一回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微服私访时所见所闻,把个民情弄得一清二楚,十分佩服二人行事之能力。到得最后,听得六皇子想把沿江水患肆虐之地,皆筑工事,十分爽快地说道:“若如此,邱家子弟尽出,物料上只要银钱尽够,也没什么难处,人力上有徭役,只粮草一道,由我张家略尽绵薄之力吧。”   六皇子听了抬头愣怔半晌,才起身拱手肃然道:“若如此,这工事必能多修些,张家功德,澈必上奏天听,当后表彰。”   张青川连忙侧身避过,躬身拱手道:“殿下不必如此,我张家人丁单薄,只求一家人丰衣足食,再多银钱,也无非身外之物,只求活个安宁自在即可。”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对视一眼,心下了然,张青川此来,实是为了送这粮草而来,内里因由,三人心中都清楚。   但无论如何,张家愿解这燃眉之急,总是忍不住令人心生好感。   六皇子拱手笑道:“大郎胸襟广阔之人,张老爷子更是令人高山仰止,无所求,才是真正的底气。大郎放心,我云家执天下也过百年,这点子胸襟气魄还是有的。更何况,你张家行事,我这一路看来,俱是功德无量,若说果真有因果报应,天理循环,你张家,必是会得上天厚爱的!”   张青川却凝了凝道:“只可惜,我张氏,竟连一个女儿都没护住。”   六皇子知他心中所念,立时安慰道:“如今翁家已倒,大郎虽称不上是大仇得报,也算是了了这番因果。那秦大人虽未罢官,倒也不足为惧,大郎只管安心照管那秦家小姐长大便是。”   广南王世子拳头捏了捏,心里想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却只拐了个弯问道:“张老爷子如今还在芜州?”   张青川躬身拱手道:“多谢世子挂怀,此时应已登船南下归家了。”   张青川收敛心神又道:“这阵子,太虚真人招了君仙山下药行供奉到芜州,给长公主做了一副药丸,已让人送出去了。”   六皇子心中一紧,问道:“真人是想出法子给长公主驱毒了?”   “真人没说,只我瞧着怕是有些想法,但估计也极难为。”张青川答道。   六皇子语气失落:“如今长公主这毒,已经成了父皇母后心中最大的事了。姑母,哎……”   广南王世子心思却转到了另一路上:“那药,送药的人,是否稳妥?这事,大郎知道,极机密,若是被旁人钻了空子,可就……”   张青川点头道:“是随药行的药材走的,这条商路甚是稳妥,我张家常来常往,老太爷派了得用的管事,真人还派了徒儿出门往北云游,等药到了长公主面前,自会再行验药。而且,制药之事只我等几人知晓,外面一丝风声也没有放出去。”   六皇子心下放心不少:“如此甚好,倒比我们送去更隐蔽。”   三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张青川见这驿站虽不说破败寒酸,却是极为简陋。便笑道:“二位爷远赴湘楚办差,若工事修起来,大批人马要入住,此处颇为局促,且防卫上也多有不便,我张家在此处不远,有一处庄子,虽寻常不怎么住,但到底阔达些,将来银钱账房也好办差。”   六皇子听了眼前一亮:“大郎真乃久旱之甘霖,我们正为这事想法子呢,那河道衙门也小得很,路程上又极为不便,若如此,我便不和大郎客气了。”   张青川笑道:“本是应该的,只望二位贵人别嫌寒酸就好。” 第五十二章 望江   六皇子想了想,又拱手对张青川道:“一事不烦二主,大郎干脆再借我几个账房采办,那粮草之事,大郎既不欲让外人知晓,那这账目上就得是咱们信得过的人。我们从京中带来的人,一来采买上,在这湘楚,必不如张家这熟悉当地的人,二来我们带来的人算算广南王府那点账还行,这么大宗繁杂的进出,怕是不行。”   张青川疑惑道:“那户部?”   “这银子根本没入户部,父皇也一个户部的官员都没有指给我。不过不给更好,省得他们伸只手进来,又搅和。”六皇子说得有些含糊,张青川一听就明白了,必是户部在那大皇子或是二皇子手里。   张青川略略忖度了一下,拱手道:“如此,我便从江南西道调了张家大账房先生来,再把这湘楚路的大掌柜调过来,一管账目,一管采买,殿下觉得如何?”   六皇子心头那几块巨石皆落了地,抚掌笑道:“得张家相助,实乃吾之幸也!”   三人直畅聊了一夜,到三更天才略歇了歇。   第二日一早,张青川便出了驿站,自去做了安排。   只到了下晌,张青川再次在驿站露面,接了六皇子与广南王世子一行径直出了驿站,打马往南边山脚下去了。   那庄子就在山脚下,一进去房舍井然,都修得十分扩大,还带着几排库房。   进了院子西边一个三间打通的大敞厅,外面的抱厦里沿着墙是一溜儿的宽坐。   直奔进了正厅,正中是一个大书案,上面笔墨纸砚事事齐全。   左边偏厅有茶台和矮榻,右边有个略小些的书案和整面墙的多宝格,上头靠窗那一端整整齐齐摆放着些书籍,往外侧,则是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些金石玉器摆件。   窗户外头垂着常绿的藤状植物,再远些有个荷塘,枯荷已被清理过,只留下些还绿着的扩大荷叶,再远些是高大的乔木,虽是初秋,一眼望去竟还满眼是绿,让人赏心悦目。   张青川笑着让着六皇子一行人,一边介绍道这处本是湘楚粮行屯粮的庄子,素常掌柜们交粮交账都是到这里,人来人往,所以修得扩大。   又带着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看了看给他们各自安排的院子,二人均十分满意。安排妥当后,晚间,张青川请了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在主院的花厅里用膳。   席间,张青川笑道:“这处地方,二位爷放心用便是,过得两三日,余掌柜便会过来,他对此间甚熟。若有什么不妥帖的地方,尽管使唤这庄子的管事大余,是余掌柜的儿子。   账房的事,明日我正好要启程去浔阳码头登船与家父汇合,回江南西路安葬家姊,回去后一定让他们尽早赶来,不会误了殿下大事。”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一听便笑道:“我等本应亲自前往,拜谢张老爷子援助之情,如此,我们便与你一去,去那浔阳码头走一趟,也算为大郎送行。”   张青川也知,二人如今虽动手做了许多准备,但真要等到人员到齐开工,还得圣旨到了才行,便也不推辞。   晚间,六皇子刚被小厮侍候着,擦干了头发,正准备躺下歇息的时候,广南王世子拿着一个匣子进了来。   六皇子挑着眉问道:“是什么?”   广南王世子将匣子递了过去:“翁家那女儿和她爹的供词,准备嫁给秦幼衡当续弦的那位。名剑刚回来,就送了进来。”   六皇子打开一看,果然如早先所料,尽是些阴私手段,是翁家惯常用的手法。六皇子蹙眉道:“人呢?”   广南王世子沉声答道:“用了些刑,直接死在了牢房里,名剑收拾了首尾,把她身边的人俱都在流放路上除干净了才回来,就晚了些。”   “如此便好,免得伤了那小丫头。你说这秦幼衡是失心疯了吧,张家如此,如此人家,他竟弃而就翁家。”六皇子有些感慨。   广南王世子不屑道:“总是有那自作聪明之人,觉得自己算无遗策。按那翁家女儿的说法,这秦幼衡和张家并不亲近,似乎对自己靠张家资助,才得继续读书科考之事,极为憋屈。那张老太爷原本也是他们算计的对象,过后再把那小丫头捏在手心里。那小丫头也真可怜,摊上这么个爹。”   “明日你便把这东西给了张大郎吧,免得往后那秦幼衡再在张家面前蹦跶。”六皇子吩咐道。   那一摞口供到了张青川手里,虽与推测八九不离十,但总归是拿到了铁证。   张青川直气得恨不得把那秦幼衡挫骨扬灰,只可惜碍于外甥女儿的体面,不得不硬生生忍了下来。   只这以后,秦家在江南西路本就衰微的宗族,更加衰败不堪,再无读书进学的资本,更无能出人头地的读书人。   浔阳码头是湘楚路和江南西路交界的一个重要码头,浔阳更是三路通衢之地,水陆交通都极为发达。码头上几乎夜夜灯火通明,日夜繁忙不休。   张家的船要在此处休整,采买些补给,顺便和张青川汇合。   张青川一大早就到了码头候着,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也跟着一起到了码头,说是顺道看看这浔阳码头的繁忙。   三人在张家货栈候着,派了小厮到码头上看动静。   货栈后头有处院子,起了幢小楼,自二楼看外头,竟是码头、江景一览无余。极目远眺,更是水天一色,浩浩荡荡,十分壮阔。   三人望着江,喝着茶,十分自在。   广南王世子抿了一口茶,舒舒坦坦叹了口气:“这茶还是得这么泡出清水才香甜,那搅来搅去弄出些山高月晓来,看是好看,一是麻烦,而是一喝一嘴沫儿,实在不好喝,这喝茶,主要还是为了喝,不为了看。”   六皇子斜了他一眼,笑道:“你个粗人,怎知那斯文人的享受。”   广南王世子只挤了挤眼,笑笑对张大郎道:“大郎,你快叫个会分茶的小厮来侍候着,这里有个斯文人,要看看那山高月晓。” 第五十三章 见微知着   张青川见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轻松无比,开着玩笑喝着茶,也不接这话,只若有所指笑道:“其实这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喝个茶都如此讲究,倒只说得一件事。”   六皇子兴致颇好,催促道:“大郎别卖关子,赶紧说。”   张青川抿了口茶才道:“太平盛世,百姓有闲有钱,吃饱了肚子,才会有更多的新鲜花样不是。”   “大郎言之有理,若百姓吃不饱穿不暖,流离失所,战乱纷纷,朝廷动荡不堪,哪能有如此闲情逸致。”广南王世子点头道。   张青川举了举手中的天青色莲花茶盏:“正是如此,仅江南西路就有三个著名的窑厂,每年烧制的茶具之量十分惊人。关键这三个窑厂,只有一家是官供,其它俱是销往民间甚至出口海外。可见这茶道,在民间俱是十分盛行。”   六皇子听了若有所思点头道:“大郎见微知着,心思机敏,对这民生经济之了解,实在叫人心折。”   广南王世子却眯了眯眼,把话题转到了另一边:“原只想着,若此次真派我去南边看那月安在搞什么鬼,一个不好,要战便战就是。如今看来,少不得用些手段,只要他消停了,就算了。太平盛世,来之不易,再说今年湘楚有灾,若再加上南边战乱,少不得还是要让朝中头痛一回。”   六皇子点点头道:“只怕父皇也这么想,若不然,怎的会派你去?”   广南驻军世代镇守南疆,广南王是太祖登基之后封的第一个异姓王爷,在南边十分有话语权,南边边境诸国,皆对广南王府颇为忌惮。   张青川听得他们商量起正事,也不再搭话,只专心喝茶看景,听着外头的动静。   待得小厮进来禀报,船只即将靠岸,张青川起身迎了出去,那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也不托大,跟着一起往码头走去。   张青川到得岸边,向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告了声罪,便几步越过那踏板上了船,过得一会儿,便从船舱中抱了秦念西跟着张老太爷一行,缓缓下了船。   秦念西看着岸上那两个,只说不出的意外,抱着张青川的脖子悄声道:“舅舅,他们怎的一丝儿也不害怕,这四处晃荡,还跟着你到了这码头上,若是被有心人埋伏了去……”   张青川无奈笑道:“那二位爷的性子,又岂是我能劝得住的,不过这趟好像除了暗卫,还有数位龙骑卫好手,当不会有什么大事。”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远远看着秦念西趴在张青川怀里,广南王世子伸长了脖子望了好几眼,只看不见脸。六皇子捅捅他道:“你急什么,这小的,还要人抱着呢。”   广南王世子小声分辨着:“我不急,我急什么,我只看看,看看……”   秦念西还想跟舅舅再说些什么,一行人却已经上了岸,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皆迎了上来拱手见礼,张老太爷等几位但要行礼,却被那二位都扶住了。   待一行人皆上了马车,秦念西非要舅舅陪着坐车,张老太爷笑道:“你瞧瞧,越来越没个样子,见了舅舅竟还变小了,好像我们这些老家伙虐待她了,要和她舅舅说说悄悄话儿诉委屈。”   张青川抱着秦念西笑着道:“阿念怕是到了生地方害怕,儿子陪着她便是。”   马车一路上了大路,往城里驶去,秦念西靠在张青川怀里轻声问道:“舅舅以为,若湘楚这场大事得成,那位会如何?”   张青川若有所思:“你是说,立太子?”   “立不立太子的我不知道,不过舅舅细想想这几件事,加上他身后的那些人,若天家不是有此意,怎会如此?”   张青川笑道:“若果真如此,倒是这天下之福,这趟倒颇能看出些样子。”   秦念西却从张青川怀里立起了身子道:“舅舅,不破不立,就怕有些人眼看得不到,先搅个稀烂再说。”   张青川立时心中一紧,心里想着,这已经是秦念西第二回 说起这六皇子安危之事了。   再分析这局势,确实如此,历朝历代,争储之事,都是性命相争,血流成河都不在少数,心念转动间,张青川对秦念西道:“如此,只怕还是要实实在在提个醒,让他们警醒些。”   秦念西只不再言语,一路撩着帘子看着街市上人来人往的繁华。   这回住的,是张家开在浔阳城里的一处客栈,后面有两个三进的院子,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住了一个,张家一行人住了一个。用过午膳歇过晌,秦念西慢悠悠逛到了上房。   那院子上房的庑廊上,能看见远处那云遮雾罩的天下名山。   许是秋已至,那山上颜色竟十分丰富,有绿有黄有红,还有照着山顶云雾的白,像打翻了颜料匣子,十分漂亮。   张老太爷和张青川在屋里说事,秦念西就坐在那廊下,只远远望着,竟不愿再动弹。   太虚从外面进来,见她一幅痴痴呆呆看着远方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担忧道:“阿念莫发呆,给老道人沏壶茶喝一下。”   秦念西娇笑着答道:“要我沏茶也行,我可分不来你那茶,我只清水泡茶叶。”   两人正闲话打趣,胡先生从外面进来道:“这地方倒还不错,不过真论起来,还是我们那山里舒坦。”   秦念西前世就对这胡先生十分熟悉,便笑着对太虚眨眨眼道:“胡先生下一句必说,不知那山中有何好药,我要去看看才好。”   胡先生正是这句话说了一半,两人听了秦念西的话都哈哈大笑起来,太虚道:“你个促狭鬼,罚你晚上蒸饺子给我们吃。”   那胡先生却说:“不行,我想吃包子,阿念做包子吃。”   张老太爷在屋里听得外头的动静,直笑着对儿子道:“这一向,日日如此,竟是多了两个老顽童。”   张青川笑道:“如今阿念在,父亲倒似比往日开怀多了,儿子瞧着,心里高兴得紧。阿念这孩子,真是可人爱,在京城时,就那万寿观里小住的几天,就把那广南王太妃、长公主和明夫人天天逗得十分开心。” 第五十四章 不简单   张老太爷脸上带着一抹淡笑,点头道:“我如今也没什么别的想头,只想守着她长大,外头的事,你多费些心,若实在累得慌,就裁撤些也没什么。”   “父亲如此说,儿子惶恐得很,儿子虽无大才,守成总还守得,如若不然,岂能对得起父亲厚爱。”张青川忙起身弯腰道。   张老太爷摆了摆手道:“不妨事,你做得极好了,我是说,这些都是身外之物,我原先竟是因为这些,错过了你阿姐长大,以至于如今,追悔莫及。”   “父亲宽心,过去的总要过去,如今只看着阿念便是。”   张老太爷满眼慈爱,看了看秦念西,却仿佛又想起什么,才又对张青川道:“还有你,我张家男儿虽说成家晚,我也不耐烦管这些事,但你这亲事,还是尽早为好。我张家没有父母之命,你只自己选好女儿家,我来给你办便是。”   此话一出,张青川立时觉得面皮紧了紧,有一丝灼热感,忙沉声道:“父亲,此时还无暇顾及此事,待明年再说吧。”   张老太爷见张青川不愿提此事,也不勉强,只又说道:“还有件事,这回老胡到了芜州,我看他对阿念称赞有佳,真人对她更是倾囊相授,莫不如,把这医行和药行,以后就归到阿念手中。你我父子二人皆是只懂经营,于这两道却只是粗通皮毛,阿念于此道似乎倒是惊才绝艳,若能有所发扬,也无愧于祖宗传承。”   “父亲说得极是,阿念于此道确实天赋异禀,再得几位长辈悉心教导,假以时日,必能承我张家祖上之传承……”张青川眼中似乎带着无限期盼。   屋里说着张家大事,屋外正为晚膳吃什么争得不可开交,廊下一个小厮却引着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走了进来。   二人远远看着,只见那小姑娘正乐不可支地看着两位老者争论些什么,立时觉得,这趟见她,似乎变化极大,又说不出究竟是哪里的变化。   秦念西见得二人进来,便收了笑,起身远远行了福礼,也不待他们走近,便从另一边廊下出了去,只看得那细细单薄的背影越走越远……   广南王世子见秦念西就那样远远地走开了,心里隐隐升起了一丝失落。   太虚真人和胡先生陪着两人进了屋,张老太爷和张青川正迎出来,几人一番寒暄之后,一一落座,说了些翁家、水利、粮草上的事情。   秦念西却好脾气地真的去了厨房,吩咐了婆子备了馅料,和了面,准备晚上蒸包子,做饺子,给胡先生和太虚真人解馋,这一路在船上,可没那么便当。   晚间因张老太爷招待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用膳,秦念西便独自在房中用的膳。   太虚和胡先生正失落,待得那包子和饺子上了桌,俱都像孩子一样高兴起来。   胡先生对太虚道:“你看,这娃娃就是招人疼,什么时候也没忘了我老胡好这口。”   太虚却道:“那是,道人我早就发现了,那娃娃看似什么都不上心,其实心思可细了。”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对视了一眼,猜出这是说的秦念西,说这包子和饺子是她做的。   可那两样除了个头小些,精致些,也没见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便也伸了筷子夹了来尝,才发现那馅说不出是什么,竟有些像豆腐,又有些像鸡蛋,却是鲜美异常,忍不住多夹了几个。   太虚望着那盘里的饺子越来越少,便索性把那盘子挪到自己面前,边挪边说:“这是专门给道人我做的素斋,你们多用些这鱼,这浔阳江里的鱼,鲜美的很,听说哈,我是听说。”   那胡先生一边往嘴里塞包子一边嘟囔:“你什么时候变成吃素的了,你不是说酒肉穿肠过,道在心中留吗?那鱼鲜不鲜的,不是你中午说的?”   太虚气得胡子都吹了起来:“你这老胡,专门给我拆台,老道我就今日食素,哦不,就今晚食素,怎么了……”   张老太爷和张青川对这二人老顽童般的性格,早就习以为常,只那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看得有些想笑又忍不住,见张青川跟看热闹般只管笑,便也跟着笑了出来,一时间屋内笑声不断,十分热闹。   到得晚间,六皇子广南王世子两人在院子里,六皇子握着封小厮刚送进来的信,瞧着广南王世子拿了套茶具,在那里学着用清水冲茶,边看边道:“我怎么越来越觉得这张家不简单。”   广南王世子吹了吹被滚水烫红的手指,点头道:“你看那太虚真人名动天下,是不入世的高人,我观他虽和张老太爷像多年相伴的至交,却似隐隐有从属之意,还有那胡先生,天下药市尊他为首,张老太爷一副药就能请得他出山。”   “那怕不是请,而是调。”六皇子斩钉截铁道。   “他们对张大郎和那小娃娃,都是以子侄后辈视之,却又没有任何的架子。不过你细想,老祖宗竟能放心把长公主的病托到太虚手里,必是可信之人。”   “那倒是,若和这样的人为敌,确实是件难受的事情。我这趟出来,才知原先想得多浅薄,这世间奇人异士,令人仰慕者,数不胜数啊!你看那太虚和胡先生,像是顽童的性格,可那长公主治病的事,咱们竟一丝儿都没打探出来。”   “可不是,只知道送了两回药,想了法子,法子很难,别的,竟一无所知。”   “关键是药方子都没见着,老祖宗也不问,连父皇和母后也不问,这里头怕是不简单。”   “等有机会,咱问问老祖宗去。”   “你能探出老祖宗的话儿?你若知道了,必是她想让你知道的。”   “那倒也是,你说这长辈们也真是,只让咱们办差,却是啥也不说,只让你自己去领会,多少烦难……”   六皇子呵呵笑道:“啥都跟你说了,那还叫历练?那不如让个管事出来跑一圈,你王府的大管事,那可是威风得很!”   “话说回来,那张大郎的话,我细想了想,我这一走,你这防卫,真得仔细些!”   六皇子眯了眯眼道:“若果真如此丧心病狂,我倒有个主意。”   两人说着细细谋划了一回,待商量妥当,广南王世子当即召了小厮进来,吩咐了下去,第二日,就有面生的从人悄悄出了城,去了南边。   第三日,六皇子一行和张老太爷一行相互辞行,一北上,一南下。 第五十五章 魂牵梦萦   张老太爷一行上了船,一路南下,这天午初,到得豫章码头。   秦念西刚被张青川抱着从舢板上下来,还没站直身子,就不知道从旁边哪里,冲出来一个中年妇人,上前抱着秦念西就嚎啕大哭起来。   秦念西听得那妇人边哭边说道:“我苦命的阿念,这没娘的孩子,三祖母可算把你等回来了,三祖母带你回家……”   秦念西仔细在脑袋在回想,才想起来这个妇人是秦幼衡隔房的婶娘。   众人冷不防见得这一幕都有些惊呆了,杜嬷嬷最先回过神来,冲上前去就喊道:“光天化日之下,竟有拐子敢闹市抢孩童,姑娘别怕,嬷嬷在这里。”几个嬷嬷这才跟着杜嬷嬷一起冲了上去,拉的拉,拽的拽,总算把秦念西抱过来,送进了张老太爷怀里。   张老太爷见秦念西面色煞白,显是吓着了,只气得面色铁青,只沉声喊到:“大郎,你去看看,咱们先走。”   秦念西抱着张老太爷的脖子道:“必是难走脱,母亲的棺木在后面,他们怕是冲着我来的,那妇人阿念识得,最是贪财。”   张老太爷按抚道:“不妨事,咱们只管先走,你舅舅会处置的。”   果然,只见那妇人走脱之后,见得棺木下了船,便又扑了上去。后头跟着两个带着孝的后生,并着五六个仆从打扮的人冲了上去。   那妇人直哭道:“我可怜的侄儿媳妇,你怎么这么早就走了,留下那一个女娃娃可怎生是好……”   那边却有个中年男子直朗声说道:“有劳张家诸位了,这是我秦家妇,如今既归葬故里,理应由我秦家扶灵,张家一路相护之情,我秦家感激不尽……”   张青川知道,这貌似扶灵的背后,怕还是对秦念西的算计,总觉得掌控了她,就能得了她母亲的嫁妆。秦氏族里,一穷二白,唯一一间像样的宅子,还是张若彤嫁过去之前,张家出银子修的。   只这回张家诸人早有防备,小厮常随围了一圈,直挡着那棺木,任谁也钻不进去。旁边的管事直喝到:“光天化日胆大妄为,谁再造次,惊了灵位,都给我扭起来送官。”   那几个仆从打扮的估计是从哪里雇来的帮闲,总有那么一个两个是极有眼色的,见这家人气势不凡,知道讨不了好,便灰溜溜钻进看热闹的人群里,都散了去。   只那妇人却跪在地上,开始高一声低一声地呼喊着,张青川见状,只叫了几个婆子和随从把那几个人都给捆了起来,声称要送去见官。   众人一股脑儿就把这几个人给绑了,连嘴都塞了,直接扭进了一辆仆妇们乘坐的马车上,拉去了前头不远的张家货栈里。   张青川只把那族叔提溜进了一间屋中,也不给他松绑,只放在桌前的椅子上坐着,拿出广南王世子拿过来的那碟供词,往他眼前的桌上一放,沉声说道:“你秦家号称耕读传家,该是认识字的,今日便叫你看看,你那禽兽不如的族侄犯下的罪过。”   张青川一遍说,一边速度不紧不慢,一页一页翻过去,直到翻完,才对他道:“翁家,已经没了,你秦家,若要继续心术不正,就是下一个翁家。如今我张家不过是打老鼠怕伤了玉花瓶,暂时放过你们。只往后,你也对那秦大人说清楚了,我张家和你秦家,桥归桥,路归路,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若真要撕破脸,你们就尽管试试。”   那秦家族叔细细看了那供词,只越看越心惊,一身冷汗,听了张青川的话半天才得回过神来,待得张青川给他松了绑,把他推了出去,只面色灰败地领着自己的婆娘和两个儿子走了,一边走一边嘴里一边细细念着:“要给那畜生除族,除族……”   那边秦念西跟着张老太爷坐进了车里,刚坐定,太虚真人从那暖窠里拿出热水倒了一杯,直送到她嘴边,又拿着那还魂丹给她。   秦念西摇摇头说道:“阿念没事,让长辈们操心了。”只接过那水一口一口地喝了下去。   张老太爷看着秦念西虽表情平定,却依旧是面色发白,有些心疼地安慰她道:“没事了,这是最后一回,往后咱们阿念必定顺风顺水。”   待得张青川骑马追上他们,说了没事,秦念西紧绷着的弦才慢慢松了下来。一行人干脆连豫章的家宅都没进去,当日就直接去了葛仙山。   因赶得急,天直擦黑才到,秦念西被赵嬷嬷抱进了院子,什么也不想吃,就那样一觉睡到了天明。   竹林在山风里沙沙沙地响着,月桂飘出浓烈地香气。   秦念西就是在这样熟悉的风声和香味儿中醒了过来,这是她前世里住过最久的一个地方,也是她内心最深的柔软,魂牵梦萦的家,就这样回来了,安然地回来了。   秦念西直把自己睡进那熟悉的,带着太阳香气的,柔软的被子中,她深深呼吸着,排出了心口那点子浊气,只觉四肢百骸都轻盈了,然后从心底里愉悦地,起床了。   赵嬷嬷侍候她梳洗过,她就那样带着沉香,慢慢地沿着庑廊,逛着那院子,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地方。   走过院子后边那片竹林时,她突然想起太虚让她爬竹子练功的事,便真的上前试了试,沉香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只望着她。   可此时的秦念西,哪里上得了那光溜溜的竹子?爬不了一点点便掉了下来,又上去,那白色的衫裙很快便被豁了个大口子。   沉香连忙上前劝到:“姑娘,这个不好顽的,看摔着。”   秦念西知道,自己这身打扮,别说爬竹子,就是爬树,也不可能,而且这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于是便悻悻然作罢。   这君仙山云蒸霞蔚,一片山川风光,逶迤延绵二百余里。万寿观就建在半山上,群山环绕,正门却十分开阔,可以看到极遥远的田地,村镇和更远处的山。   万寿观有两处极隐蔽的侧门直通清风院,一处在太虚真人的院子里,一处却在观中药房的后头。   张家是最早在这里建别院的人家,因此院子建得十分阔大,有竹林、樱花林、梅林、桃林、银杏林,还有一处荷塘。然后又傍着各处林子建了院子。   秦念西住的那处漪兰苑,是傍着荷塘建起来的,后面又有竹林,再走不远就是樱花林,她十分喜欢那处地方。离中间的正院松竹斋不远,离竹林里的书房也很近,只沿着一条花径走到通幽处,便到了。 第五十六章 习学   秦念西迈着细碎的步子,轻快地走进张老太爷院中时,老太爷正在院里练功。   张老太爷见得秦念西进来,便缓缓收了功,见得小丫头一幅神清气爽的模样,便只忍不住笑道:“怎得不多睡会儿,这一路可累着了。”   秦念西笑着答道:“阿念睡得可好了,想和外翁一起用早膳。”   张老太爷知她昨天来了就睡了,知她必是饿了,拿着小厮手里的帕子擦了手,牵了秦念西进了花厅,婆子已经摆好了早膳。   张老太爷看着秦念西喝了一碗粥,用了些小菜,又吃了两个素包子,方才安下心来笑道:“你还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等安葬了你母亲,就不要再吃素了。”   秦念西乖巧地点头道:“好,阿念都听外翁的。”   张老太爷又道:“你到这里,不必拘束,也没那么多讲究,只要你高兴,四处尽可以走动,那观中的后院,也随你去得,只身边总带着人便好。”   秦念西却眨眨大眼睛道:“外翁,我可以去观里找太虚爷爷要两身小道童的衣服吗?我想练练那郑氏医女的功法,这裙子穿着不太方便。”   张老太爷笑道:“你去找太虚便是,只那道服都是粗线纺的,怕你穿着硌得慌,不若找件来比着样子,让你身边的嬷嬷给你做两件便好。”   正说着话,那胡先生却走得进来,见了秦念西便道:“丫头,今日无事,跟着老头子去那观里认药材吧?”   张老太爷却笑道:“你这老头子,什么时候竟这么猴急,等得两日,让念丫头歇过来再去也不迟。”   可秦念西却十分乐意跟着胡先生去识药,那些药,她不认识的极少,但从前都只是从药典医书上学的,也大多知道怎么制,怎么用,可若得了胡先生这样的大药师亲身传授,必能获益良多。   张老太爷看见秦念西跃跃欲试的样子,也不再拦,便笑着摇头由着她去了。   第三日,终于到了让张太太入土为安的日子。   太虚真人遣了观中如今掌事的三弟子道恒,带着一众道人,为张太太做了法事,送了灵棺入山归葬。   秦念西由张青川抱着,泪眼婆娑,瞧着张家家仆安好灵棺,一批批黄土掩盖其上,旁边众人哭声震天。   只那棺木逐渐被黄土掩了去,最后竟只见高高隆起的墓冢,秦念西嘴里喃喃叫着阿娘,心里想的却是,这一回,阿娘终于得了安宁,不必尸骨无存了。   秦念西由着杜嬷嬷提点,成了祭拜之礼。又只跪伏在墓碑前,细声对着长眠于此的阿娘道:“阿娘,阿娘,阿念必不会再做那傻子,阿娘放心安歇吧……”   直到张青川抱了秦念西,坐着马车回了清风院,她都再也没有发一声。   杜嬷嬷给秦念西重新梳洗过,赵嬷嬷按照张青川的吩咐,给姑娘就着一盏清水,喂了一粒还魂丹,才哄着夜半就起床的秦念西沉沉睡了过去。   张青川到得松竹斋禀告了张老太爷。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俱都心情沉郁,一同过去漪兰苑中看了,太虚真人细细给秦念西枕了脉,对着张老太爷摇摇头,表示无事,几人内心才宽松了下来。   这一日之后,秦念西了却心中大事,便开始一心一意练功学药学医了。   太虚真人见胡先生给秦念西讲那药理、药性、制法、用法,便打发了道恒过来一起学。   道恒看了看秦念西,穿着一身道童一样的黑衣,只觉颇为意外,有些摸不着头脑的意思。   哪知那胡先生却不太乐意教,当着那道恒的面就发作了出来,对着太虚嚷嚷道:“你个老道怎的如此懒散,你要么自己教,派这么个徒弟来算怎么回事?”说完还瞥了那道恒一眼,眼中尽是满眼的不屑。   胡先生这一眼,只把那道恒看了个面红耳赤,却也一声不敢吭。   太虚却捻着胡子道:“我如今先打磨打磨这丫头的筋骨,才是正事。至于医道,我这徒儿有多少斤两,我自家心里清楚。陪着阿念跟你习学,顺道还能给念丫头讲些医理,当是还能替我传授些经验。我这可是抬举你,别人讲药和你老胡头讲药,那不是一回事。我这徒儿,过得两年,我就要放他去京城,把道衍替回来的。”   秦念西看着这二位吵架日常,也不吭声,心里想的却是,换个人来也好,省得这二位凑到一起,瞧热闹都瞧不赢。   胡先生也知这太虚老道倒是没藏什么私心。太虚坐下弟子,如今在这观中的,道恒算得上医术上颇得太虚真传之人,若说药材上,倒是他那名唤道升的徒儿更胜一筹,如今管着观中的药材。   胡先生横了一眼那道恒,便沉声道:“那你跟着吧,跟不上可别怪我。”   道恒一脸尴尬躬身拱手应诺。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女娃娃,只眨着大眼睛,好似瞧热闹般,瞧着两位老人吵架。   道恒内心忖度,师傅和胡先生这意思,让他跟着胡先生习学药材不过是个幌子,代师传艺给这丫头讲医,才是正事。心里不禁有些打鼓,能得胡先生和太虚真人同时传授衣钵,是何等幸事。   待得二位老人分辨了明白,太虚真人自去了,胡先生便也一刻不等,站在观中药院那一眼望不到头的药柜,开始讲解。   因是太虚认真交代过的,两位老人又争吵过一场,道恒便知,眼前这女娃娃必不简单。   道恒不敢有丝毫轻慢之心,只跟了半天,却发现,那胡先生根本就不是给她一样样由易入难讲的,而是沿着药柜,一路走过去,从上到下扫一遍的。   而且用的也不是那种传授弟子的讲法,而是让秦念西先讲,若有什么补充的,再加上两句,偶尔讲讲曾碰见过的特殊情况和要注意的事情,基本上讲的都是经验。   而那女娃娃则是更让人刮目相看,她不管是常用药还是冷门用药,都不只熟悉药理、药性、用法、禁忌、常用组方,就连制法都说得一清二楚。   要知道,一般的医家对药材都是管用不管制的,又会用又能制的太少了。但这种对药非常熟悉的大夫,往往开的药配伍能更好,药效也会更好,出错的概率也降得极低。 第五十七章 奇女子   道恒按照师傅的意思,把用药在实际治疗过程中的区别,细细给秦念西讲一遍。   可才讲了几味药,胡先生便一脸不耐烦,正待发作,秦念西眨眨眼笑道:“道长,不若我来说,若有不妥,再请你提点。”   胡先生不等道恒开口便道:“如此甚好,真是瞎耽误工夫。”   秦念西嘴角噙着一丝笑容,只又把每个药的用法中,加上了脉案、舌苔、面诊、病征怎么用,甚至如果这位药涉及药膳的,她能把药膳方都说出来,直听得那道恒目瞪口呆、眼花缭乱。   道恒这才感觉,他除了能提供一点经验之谈,与这药材一道,其它俱都离秦念西有差距,而她才那么小,他却已经独自行医十年有余。这跟着过了一遍,简直就是获益良多。   当日散了课,太虚问道恒心中所想,他只感慨道:“师傅,那女娃娃怕是打娘胎就在学医,真是天纵奇才。我跟了半天才跟上,然后到了下半天,发现自己又被甩下去了,实在是惭愧得紧!”   太虚对这徒儿倒也十分爱重,便笑道:“莫慌,她在京城的时候,就帮你大师兄开过药膳,用药很是灵动。在妇人病和哑科上,思路十分清奇,往往能得曲径通幽之妙。那制药上头,竟让老胡都直呼天赋异禀。”太虚见过她和胡先生一起给长公主做药的情景,就是那回,让那老胡打定主意,定要倾囊相授。   道恒心中凛然,这天下医道,能得师傅如此赞誉的,怕是一只手都用不上。若是没有见识过秦念西的本事,道恒还有些不信,可今日不但亲眼所见,自家师傅又说得如此肯定,必是不假。   道恒当即郑重躬身应诺。   太虚又捻着胡须,安慰了徒儿道:“药上的事,作为医家,你并不差,但那老胡所授,也必不是寻常医者能见识到的,你能跟便跟上吧。至于医道,若念丫头讲些你没治过的症,一定要细细听,不懂可以去问她,她在哑科和妇人科上,有非常独到的地方。你们慢慢跟着胡先生把这些药都过一遍,于你而言,必会大有长进。另外,往后你每日带她去观中出诊半日,让她多得些经验。”   道恒忙躬身应诺,却也弱弱问了一句:“她毕竟是姑娘家,这出诊,抛头露面的,怕是不太好吧。”   太虚把脸一板:“你怎的也如此世俗?谁说姑娘家不能学医学药?如此天纵奇才,怎可泯然众人?”   道恒忙低头红着脸道:“师傅莫恼,徒儿,徒儿这也是怕张老太爷……”   太虚略略点头道:“行了,闲事莫管,为师自有分寸。你如今也都成名天下了,阿若走得早,念丫头可怜,往后,你们要多看顾于她……”   道恒原是对张若彤十分熟悉的,听得师傅如此说,道恒心中也是难受得紧,只摇头道:“徒儿明白,都明白。”   太虚见他如此表情,心知必是放在心里了,便点了点头,也不再说什么,只去找了那胡先生,和他商量着给秦念西做些更有针对性的安排。   两个老头子很快便达成一致。秦念西每日都是天明即起的,起床便练习那郑氏医女的心法,用过早膳和道恒去观里看病人,下晌歇过觉后和胡先生学药,晚上再练一遍那心法。   秦念西对这安排挺满意的,每日都乐在其中。   南方少雪,君仙山第一场薄雪下下来的时候,万寿观来了个病人。   这个病人是两浙路名动天下的大商贾严家的女儿,单名一个冰字,也是位天下少见的奇女子。   严家因是做海货生意起家,海货生意风险极大,常能碰到人货两失的事情,所以严家男丁非常稀薄,到严冰要说亲嫁人时,上一代的男丁死得一个也不剩,幼弟才刚三岁。   严家家主,也就是严冰的父亲,在咽气前把这一大家子都托付到了严冰手里。   严冰三岁能打算盘,五岁能看账,七岁管了严家绣房织房成衣坊,一展所能,只四五年时间,把严家的织染布匹生意做成了全天下的翘楚。   严冰父亲去世时,她才刚满十四。这掌家小姐一当,直当了十二年,弟弟满了十五,生意也渐渐上了手。但严冰也已经二十有六了,嫁人对她来说,已经变成一件非常尴尬的事情。   可能让严冰嫁人生子,幸福美满地过普通女子的日子,是严家阿娘罗太太最大的愿望。说得简单点,就是死不瞑目的事情。   严冰冰雪聪明,自然知道罗太太的苦心,她内心也很羡慕父母那种一辈子不离不弃,至死不渝的深情,所以即使年华逝去,她内心深处还是想把自己嫁出去的。   江南西路大商贾蒋家和严家素有生意来往,蒋家家主蒋宏得知严冰有择婿之意时,毫不犹豫上门替长子蒋峰达求取严冰。   这蒋峰达比严冰小六岁,也不知道究竟蒋宏心里怎么想的,就是把长子下头几个弟妹的亲事定了,长子也一直没定亲。   蒋峰达人品俊秀,常年跟在父亲身边习学,早已经独当一面。听说父亲给他定了这样一门亲事,只苦笑摇头,却也只是喝了一夜闷酒就这样接受了。   对蒋峰达来说,他从小就十分清楚,他将来是要继承家业的,父亲常说的一句话是,一个好媳妇,三代好子孙,像他这样的,要娶的从来都不是自己怜惜的那个人,而是蒋家往后的当家主母,要开枝散叶,教导儿孙的女人。   虽然严冰比他大六岁,但他也曾跟在父亲身边见过她一面,是个非常优雅体面的女子,这样的女人无疑是商贾之家最好的主母人选。   严冰本身既不排斥,也不十分欢喜这桩姻缘。   但罗太太对蒋峰达和蒋家却十分满意。   罗太太觉得,严冰虽要嫁去江南西路,但蒋家的生意和两浙路以及严家关系十分紧密。   最重要的是,蒋家门风很好,虽商贾之家,蒋老爷身边却干干净净,一个侍妾也无。   蒋峰达又长得一表人才,罗太太派人出去打听了许久,确实是如外头所传,为人谦和,修身极谨,实在是让罗太太欢喜得不行。   因男方女方年纪都不小了,这亲事一议定,便立即定了嫁娶日子。   今年春末,严家十里红妆把严冰嫁进了蒋家。 第五十八章 接诊   以严冰的聪慧,过好日子并不难。成亲之后,小两口处得倒也不错。   蒋峰达发现,这个他以为会很强势的女人,其实最擅长的是示弱,倒让他真的生出了几分怜惜。   而严冰也逐渐感觉出,蒋峰达虽是奉父母之命与自己成亲的,但到底是蒋家精心教养的继承人,性情豁达开朗,为人端方持重,心思却极为玲珑。   蒋峰达对严冰,虽相敬如宾,却也是抱着把日子往好处过的友善。   严冰自然想和相公好好相处,两人既然都有把日子过到一处的心思,又都是聪明人,这日子自然也就过好了。   因严冰年纪不小了,成亲之后,蒋老爷子就巴望着小两口能尽快添丁进口。可即使严冰和蒋峰达日日歇在一处,严冰的肚子也没有任何动静。   自端午过后,严冰就请医问诊,到了仲秋,却越来越诡异了。   开始时,大夫只说没大事,就是有些宫寒,可数十剂药吃下去,竟没半点反应。   到了霜降时节,反而开始隐隐作痛,特别是月事前。只得又请了医婆行针艾灸,反而痛得更加厉害。   入了冬,严冰这身子更是越来越差。平日里都是恹恹的不说,月事竟痛得满头大汗,饶是严冰意志力极强,竟也忍不住痛得满床打滚。   蒋峰达看得妻子那受罪的模样,心里十分不忍,只恨不得把那些大夫医婆都绑了去送官,可满江南西路请得到的名医都说,看脉象是好转了。   但对蒋家人来说,脉象不脉象的不管,这人直要痛死过去了,再治下去,怕是人都要没了。   蒋老爷子直通过张青川找到了张老太爷面前,最后托给了太虚真人。   太虚见得严冰第一面时,只见这女子已经面色苍白,舌边缘净是齿痕青紫,舌苔湿白,那脉搭了许久,沉吟不决间,竟见她已坐不住,便安排了诊室让她先躺下,又叫了道童低声吩咐了几句。   过得一刻钟,道恒带着秦念西从后院转了出来。   蒋峰达见太虚竟叫了徒弟带着一个小道童走了出来,还让那道童独自进了诊室,心中开始泛起微愠。   秦念西进得屋中,先诊了脉看了诊,又细细问了严冰带来的嬷嬷,一些日常的琐事。   严冰见这孩子虽是道童打扮,却灵秀非常,心中便生了些奇怪。只她素来沉得住气,又是见过大世面的,只由着她去。   问得后来,秦念西径直说道:“女施主旧年莫不是经常用冷水泡脚,甚至是冰水?”   秦念西这话直问得严冰一怔,她刚开始掌严家的时候内忧外患,困难重重,每当遇到事情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拿脚泡在院中流过的那条小溪里,那冰凉的触感能让她全身精神振奋起来,她就习惯那样去想事。   若在外头碰到事,就喜欢让婆子往桶里加冰泡脚。身边侍候的人虽明知这样不好,可见得每次小姐泡完脚就烦恼全无,心中虽隐忧不安,但一直也没有出什么问题,只每次煎了姜糖水让她喝下,也不敢多问。因又得了严冰的吩咐,更不敢往外说。   那跟来的婆子原是严冰的乳娘,自是对自家姑娘的事极清楚,只惊讶问道:“小师傅如何得知?”   秦念西见严冰脸上的表情,便知判断得没有问题。   秦念西一脸肃然:“女施主这寒与常人不同,似是由内而外,由下而上,才刚嬷嬷也说没有受过伤中过毒,那便是自己引了来。”   说着又望着痛得蜷缩起来的严冰道:“若是寻常寒症,医家几服药下去应能见效。可女施主这症从脚趾深入骨髓,若不管,虽难受孕,却也暂时不会发出来。可那么多散寒的药下去,又施了针做了艾灸,便让那寒气发散了出来,所以脉象上看是往好里去的,但人却被折腾惨了。”   那乳娘见这小道童说得头头是道,便心生希望,只充满期盼地问道:“如此,小师傅可能治?”   秦念西眼睛亮亮地答道:“治是能治,就只怕还得吃些苦头。这妇人病,和日常习惯有很大关系,女施主千万切记,女子喜温不喜寒凉,若不爱惜自己,我医家,并非神仙。”   严冰见这道童答得如此爽利,训起人来又头头是道,虽尴尬,却也欣然答道:“小师傅请放心,往后必遵小师傅医嘱。”   秦念西见这女子虽虚弱,却一派落落大方,心中甚是欣赏,便勾起一边嘴角问道:“女施主不怕我年纪小,耽误了女施主的病?”   严冰却摇摇头道:“才刚太虚真人为我诊脉时,直眉头紧锁不展。天下医家,以道家医者为尊,真人肯为我诊脉,已经是天大的面子,却连他都不肯多说,我虽愚钝,却也看得出那不说不是知而不言,而是另有难处。”   只那痛却不饶过严冰,她自深吸了口气,又继续道:“再者,真人沉吟了那许久,才请得小师傅来,小师傅必不是普通道童,若我没有猜错,小师傅应是位小姐才对。”   来前,秦念西已知这女子身份,也知道蒋家和张家关系不俗,便只点头笑道:“女施主好眼力!真人慈悲为怀,不为世俗虚名所累。”   严冰知道秦念西是何意,便也虚弱地笑答道:“小妇人十分感激,小师傅也说了,医家不是神仙,我能遇到小师傅,实在是运气。”   秦念西又道:“女施主虽豁达,我却不得不说明。女施主这病我虽能治,如今却是医术尚未大成,只知如何治,却从未治过。若女施主信任,我便试试看,若不放心,便也就此作罢。”   严冰点头道:“医家讲究不信者不医,自有道理,小师傅,哦,不,姑娘也说过,我这病还要受些苦,我自会嘱咐家人,全凭姑娘安排就是。”   秦念西得了这话,便自出得诊室找太虚去了。   秦念西问得太虚,知蒋家长媳,竟是那位名动江南的掌家姑娘严冰,便也笑了笑说道:“难怪,果然好才思,令人敬佩。”   说得太虚和道恒齐齐笑了:“小丫头还惜起才来了。如此看来,当是有治?”   秦念西笑答道:“真人自己都能治,只那是位女子,施针不方便罢了。”   太虚略想了想摇摇头:“我老道人和你一样,都是试试看,这样来说,你的把握更大。”   秦念西笑着点头道:“真人这是给我机会,好让我施展施展,也算定那严大奶奶心性豁达,见地不凡。”   太虚只笑道:“老道人可算不定,这是你外翁说的。”   秦念西道:“若方便,不如让她住进我家后院,这观里不好施展,而且她这病得一阵子折腾。如今我那玄黄针还使不好,只旁的素玄黄倒可以用用,她这症,就是麻烦些,应能有惊无险。”   “那你这身份上,不是一下就明了?”   “她这病得治个一年半载的,就她那聪明,瞒不了几天,只怕已经猜出来了都说不定,既是外翁送的人情,自应该是稳妥之人,况且也没什么好怕的不是?”   “如此,待老道人和你外翁商量下再说,你先自去吧,今日的功课还没完成吧?”   秦念西吐了吐舌头,笑着转身跟了道恒出去。 第五十九章 不简单   道恒十分好奇严冰的病,秦念西一路上细细给他讲解了一番。   道恒细想了好久,才道:“若我治这病,只怕是极难断根,师傅他老人家,估计也不能打包票,她能怀个健康的婴孩。果然是天下大成之医家,各有精髓和绝妙之处啊!”   秦念西却道:“也不尽然,若我不识道家医学,不知药,仅郑氏医经,却也是有些烦难的,因她体内激出来的寒毒已经侵入脏腑,郑氏针法对脏腑之病,并无太大长处。”   那边蒋峰达见妻子虽依旧痛苦,眼中却带着一丝喜悦,提着的心落下了一半,却又有些怀疑:“可是能治?竟是那小童?”   严冰眼神略带娇嗔,翘起嘴角,点了点自家相公:“你呀,这万寿观卧虎藏龙,再说那小童可不简单,千万不可慢待!”   旁边的嬷嬷见姑爷有些尴尬,忙打圆场道:“少爷这是关心则乱,素日里谁不夸我们少爷待人接物谦和有礼。”   “是是是,你们少爷什么都好,就是太关心你家少奶奶了!”严冰也跟着打趣道。   蒋峰达这时却头脑清明起来,疑问道:“你知道那小童的来历?”   “如今也不知主家是什么意思,咱们只做不知吧。那张家老爷子和太虚真人多久没离开过这山里了,前阵子却突然一起出去了,你想想那张太太留下的独养女儿,可不就是这么大!”   蒋峰达有些难以置信,眼睛睁老大:“可他,他不是个道童吗?”   严冰露出一抹虚弱的浅笑:“张家和万寿观的关系具体如何咱们虽不知,但十分亲近是肯定的。一身装束而已,不过图个方便。”   蒋峰达蹙了蹙眉道:“娘子所言甚是。只她身份再不寻常,却也只那么大……”   “你别看她小,却是一语就道破了我这病的关键,是我往常太过任性,竟至如今遭此病痛。”严冰说着,又细细把那小道童进来后诊治的过程说了一遍,那从前迷雾一般的病情,如今竟清晰无比。   蒋峰达一时满心喜悦,又对妻子更多了些怜爱。正欲说上几句安慰的话,却来了个真正的小道童,来为他们带路。   观中给蒋家夫妻安排了一处客院,刚安顿好,就有小厮过来回话。   蒋峰达夫妻俩一早就往清风院递了帖子,要拜谢张老太爷。此时正是张老太爷派了管事过来请,还言明要请了严冰一同前往。   虽没有几步路,但张家考虑得甚是周到,还给严冰准备了一顶暖轿,她却只不肯上:“哪里如此娇气,不过几步路,不敢劳烦几位嬷嬷。”   其中一位管事嬷嬷笑道:“蒋大奶奶万莫客气,原是我家姑娘特意吩咐的,说是大奶奶最怕寒凉,如今这山里下了雪,正是风大。”   严冰眼中讶色一闪而逝,却不再推辞,笑着按照礼数,让贴身嬷嬷送上些荷包,给张家派来的嬷嬷们,然后上了轿子,跟着蒋峰达进了清风院。   虽是只在隔壁,可也走了半刻钟才到地方。   严冰才知,这清风院只怕不比那万寿观地方小,更明白那轿子是张家人的善意。   夫妻二人进得正院的花厅,却见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爷子身边,站着一个身着素服的小姑娘,梳着双丫髻,正微微地朝他二人笑着,不是才刚那小道童,还有谁?   蒋峰达和严冰对视了一眼,此时却不便多言语,只连忙向张老太爷行了子侄礼,问安道谢。   张老太爷笑道:“你父亲如今可好?”   蒋峰达躬身答道:“多谢张家叔父挂念,家父安好,素日常想念张叔父,只一向多在两浙路,竟不得空前来拜见,甚是遗憾。”   “你们都忙得很,我只一个闲散田舍翁,在这山间养老,若得空,只管来便是。”又望了一眼严冰道:“世侄媳妇身子骨不好,原不该劳动,只老朽这小外孙女儿,说她想给你治病,老朽请了你来,就是想问问,可是这孩子打诳语。”   严冰虽虚弱,却笑容得体道:“张伯父切勿如此说,能得大娘子医治,是侄媳的大福份。”   此时秦念西却走上前来行礼道:“拜见蒋家叔父,婶婶,方才观中多有不便,还望二位长辈见谅。”   严冰虽身体虚弱,却笑容明朗,忙起身拉着秦念西到自己身前:“原是我们礼数不周,早知大娘子南归,我们就该前来拜会,只我这一向身子不好,让长辈和家人操碎了心,忽略了……”   说着,又从随身的嬷嬷那里接过来个紫檀雕花镂空的匣子。   严冰打开那匣子,只见那匣子打开便是三层,俱是清一色的东珠做成的一套首饰。   严冰看了一眼,只拿了那手串给秦念西带上,直笑道:“原是婶婶想左了,见了大娘子,竟觉得,这东西配不上大娘子,便拿给大娘子玩吧。往后婶婶再寻了好东西给大娘子。”   秦念西见那珠子光洁圆润,应是价值不菲,而且那么大的珠子,竟给她一个小孩子做手串,可见也是为了她定做的,便笑道:“多谢婶婶,阿念很喜欢,以后阿念和婶婶相处时间还长,婶婶便唤我阿念吧。”   “好阿念,婶婶定听你的话,好好治病,你只说要如何做便是。”严冰拉着她的手道。   “婶婶这病需得治上一段时日,观中清苦,也多有不便,婶婶若不嫌弃,便搬来清风院如何?”   严冰一怔,却见眼前的小姑娘继续说道:“家中素日只外翁和我两人,空旷得很,婶婶只管带了随身侍候的人住了进来,蒋家叔父若愿意,也可住在前面客院。”   “好孩子,婶婶多谢你!便也不与你客气,只你蒋家叔父还要照管家中诸事,过得两日便要下山,间或上山探望,到时再做安排便是!”严冰笑道。   “如此,婶婶这身子骨也不要来回折腾了,这便随我去后院歇息吧,外面的事,外翁和蒋家叔父自会打点好。”   说到这里,蒋峰达和严冰夫妻二人齐齐看向张老太爷,张老太爷笑容温和,点头道:“你们既放心让念丫头治,便直管住下来就是!”   蒋峰达见妻子已经面露倦色,连忙起身躬身拱手,深揖道谢:“如此,便多有打扰了!” 第六十章 纾心结   严冰在秦念西的安排下,住进了菡萏院,这院子紧邻着秦念西住的院子。   院里原是按季种植了大量的花卉,此时正是山茶都吐了苞的时候,后面的梅林也零星有些开了,梅香悠悠,好不怡人。   南方的屋舍很少装有地热,只这院子统装了,进得屋内又暖和,又没有燥热,十分舒适。   秦念西就让杜嬷嬷把午膳摆在了菡萏院的花厅里,待严冰在榻上靠着略休息了一会儿,便陪着她用了午膳,又笑指着杜嬷嬷说:“这是我身边的杜嬷嬷,往后婶婶有什么事,只管让人找她便是。”   杜嬷嬷笑着行了礼,严冰拿了极重的封红打赏了杜嬷嬷,笑道:“往后还请嬷嬷多担待!”   杜嬷嬷笑着曲了曲膝:“可当不起,我们姑娘在这山上孤寂,难得来了您这样有见识的长辈好亲近,我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可高兴得紧,您只管差遣便是。”   外头张老太爷招呼蒋峰达用了午膳,他便带着人把严冰的行李都送了进来,一一看过之后,笑着对严冰道:“这院子果然舒适,如此,我便放心了,待我回家禀明父亲和母亲,也好叫他们宽心,再给你送些日常要用的东西来。”   严冰拉着他的手道:“相公,原是我对不住你,我这身子不争气,我不在你身边,日常生活上无人照料,不如,我把婉儿给了你……”   蒋峰达直拿手捂上严冰的嘴道:“切莫再说,伤了夫妻情分。你这病,我只有疼惜你的,绝无嫌弃。往常我身边也是小厮侍候,哪里就能受了苦?”   “父亲母亲指望你能早日开枝散叶,我却……”   “你这不是能治吗?再说了,咱们还年轻呢,日子长的很,不急,你就安心在这里治病,等好了,咱们要多少孩儿不行?”   “若是,若我,我是说……”   “没有那么多若是,就果真如此,我们家兄弟多,不怕,你千万别多想,只安心治病便是!”蒋峰达搂了搂怀里瘦得单薄的娇妻,心里满是怜惜。   第二日晨间,蒋峰达与张老太爷道别的时候,秦念西正在院中练功。   清风院竹林里的竹子十分繁茂,大部分都已经三丈有余,秦念西现在攀那竹子,大约能勉强上到顶端,却停留不住,只每次上去就会脱力,那细瘦的竹尖十分难攀留,轻则掉落,重则坠弯。   但秦念西却逐渐领悟到,此功法借助攀竹的绝妙了,更能慢慢理解了那郑氏针法的精髓。   因那玄黄针扎的穴位与扎法与普通针灸区别很大,每一针都是极为惊险的,除了考验医者对穴位的熟悉,还要对身体结构非常熟悉,更难的是勇气、胆量和度的把握。   秦念西练了这许久的功,总算有了一些成绩,开始还需要两个会武之人在边上看着,后来渐渐才不用,只每日爬上去,滑下来,今日又是在第不知道多少次攀爬之后滑下来中结束晨练。   一个姑娘家爱爬竹子,满府的下人们,都被姑娘这奇怪的嗜好吓坏了,到后来逐渐习以为常,才慢慢接受了。只这清风院的人都是世代忠仆,对外从无人提起。   突然家里来了位客人,姑娘却依然如前,有人让杜嬷嬷劝劝,杜嬷嬷直笑道:“老太爷都不管,可轮不到咱们做奴才的操心,姑娘这是强身健体,总比成日里病歪歪的好。”这话一说,倒也再没人言语了。   严冰第一回 看见秦念西对着根竹竿爬上爬下,是一个上好的冬日响晴天。   经了秦念西施针几日,严冰身上稍得疏松,见那日头早早升了出来,梅花又开得好,便散了步过去,正抬头看见那边竹林里,攀爬练功的秦念西。   严冰见她竟比那泥鳅还滑溜,直惊得目瞪口呆,极尴尬地赶紧避回了院子。   严冰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人瞧见她,但这段时间相处,到底非常喜欢这个孩子,看到她,常常想起从前的自己。   又想着秦念西从小没了母亲,回到院中竟忍不住心酸了一场。到得秦念西来给她针灸时,直没忍住,说了出来。   秦念西见严冰心思坦荡,为人赤诚,丝毫不避嫌疑,只全然为了自己好,便笑笑答道:“若那竹子我能再爬得好些,甚至在那竹尖上站桩,婶婶这病更能好得快些。”   严冰听了这话,本来就酸了很久的心更是忍不住,只呆怔了半晌竟顾自流起了眼泪。   秦念西对这严冰的往事到底也知道一些,知她必是想起了伤心事,也不言语。过了许久,见严冰渐渐收住了眼泪,才笑眯眯道:“婶婶,哭一场,其实比泡冰水有用,婶婶何必如此自苦。”   严冰声音哽咽:“我只是,见了你就想起我从前,咱们女子,要做成一件事有多难,这么多年,我真是深有体会。你这样,该多苦。你才这么点大,本应该……”   秦念西眼神明亮,嘴角带着笑:“我敬佩婶婶,能为了家族,舍一己之身。而我,不过做我喜欢做的事,希望更多不该死的人,能好好活下去而已,婶婶当年之乐,便是我此时之乐。”   严冰和秦念西接触久了,知她内心十分有主意,而且早慧得厉害,甚至常常觉得她那清澈如水的眼睛,仿似一眼便能看穿人心,便也不再多劝,只笑着说道:“原是想劝劝你,倒被你劝了一通,你这么点点大,这心眼儿多得……”   秦念西继续道:“婶婶有所不知,很多时候,医病不如医心,还有很多病,都是由心结而起,所以,对医家来说,人生苦短,最好的状态就是开心就笑,难过就哭,情绪要纾解出去,才能长命百岁。”   严冰笑容有些苦涩:“可人生总有些不是哭一场就能解决的事情,比如我现在。”   “问题来了,想办法去解决,如果实在解决不了,那是能力所不及,也没什么可痛苦的,也总会过去。再说,你看,现在你这问题,不也正在慢慢解决?”   “可若实在药石无医呢?”   “婶婶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未雨绸缪,只怕早就想好后路了吧。”   “若果真如此,我想我可能会选择和离。可他说,若真,便过继……”   秦念西笑了起来:“婶婶在为还未发生的事纠结担忧,大可不必。既然都已经想好了最坏的结果,又何必再想那么多。再者,我既说会治好婶婶,自不会让婶婶空欢喜一场。” 第六十一章 有缘人   严冰见秦念西如此说,心念略动了几下,便也不再纠结,只问道:“你准备往后做个女医吗?”   秦念西只笑着摇头道:“我苦练这功,只因有两个必救之人,其余的,便是只治有缘人哦,婶婶很幸运呢,是阿念的第一个有缘人。”   严冰见得秦念西难得一幅小女儿家的俏皮做派,竟有些愣怔,瞧着秦念西歪着头看她,两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极是可爱,便笑了起来:“看来,我还是个有福之人。既如此,我必会嘱咐家人,有关阿念的事,绝不会外传。”   秦念西又眨着眼睛笑道:“婶婶和阿念,说起来,真的是极得老天爷宠爱的女子。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家里长辈不仅不打压,还尽力扶持。如今这世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又有几个女子,是活得肆意潇洒的?”   秦念西每日给严冰针灸,这日却是最长的一次谈话,倒让严冰对眼前这小丫头,多了一层新的认识。   进了腊月,观里却来了位不速之客。   这日上晌,万寿观的诊院像往常一样繁忙,却秩序井然。   大殿里,每个诊案后,都是一个久经历练的道人带着一个小道童。   秦念西正跟着道恒,在给一个咳疾经年不遇的老妇看诊。   大殿门上却突然嘈杂了起来,只见一个带着幂蓠的妇人被两个婆子护着,气势汹汹冲进了大殿,后头还有几个长随护院打扮的男子,把那守门叫号的知客直推到了门外。   君仙山万寿观从不出诊,来万寿观看诊,只要守规矩,不论贫富,都会一视同仁,甚至面对那确实家贫的患者,观里还会施药。只若不守规矩,观中一概拒绝看诊。   也曾有过那自以为是的官员,乱了规矩,观中干脆闭观了。闹得民愤都起来了,那乱了规矩的官员不仅自到观前下跪请罪,还被御史弹劾降了职。   所以,百姓们都自发维护万寿观,俱按规矩行事。   见这一群人就这样直直闯进来,大殿里一时落针可闻,只听那婆子喊道:“速去禀报,我们夫人请太虚真人看诊。”   旁边各色人等俱是愣了愣,紧接着各种声音此起彼伏:“你们夫人是哪家的夫人?”   “好大的架子,就是皇帝来了,也断不会对真人如此呼来喝去的吧?”   “既是夫人,怎的如此不懂规矩。”   “管你哪里的夫人,来了观里就得守规矩。”   “一张嘴就要见真人,就是皇上来了也得递个帖子呢!”   ……   道恒只抬头看了看,却懒得理睬,继续看着秦念西写药方。   老妇人见他俩如此淡定,便边咳边笑道:“两位道长好定力,难怪咱们观里兴盛,这么小的童儿就能看病开药了。”   那老妇人说着好像自觉不妥,又咳了两声道:“我老婆子不会说话,我这意思不是不相信小道长,你们观中能出来看诊的,都是得了师傅信任的……”   秦念西却闪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那老妇人,心里却想着,这还真是不会说话,越描越黑,便打断道:“我看婆婆咳得厉害,若信我,便让我给婆婆扎上两针,晚上当就能睡个好觉了。”   那老妇人怔了怔,因素来听说这观中针灸术十分厉害,尤其是针对咳疾,但观中一般很少对女病患施针,便笑着边咳边道:“感情我老婆子今天幸运得很,那两炷香真是没白烧,有劳小师傅……”   秦念西说着,便带了那老妇人进了后头诊室,那妇人的儿媳妇奇道:“小师傅,你单独施针?你师傅不跟来看看吗?这若是……”   老婆子却打断道:“不得无礼,小师傅既如此说,必是有把握……”   外头却越闹越大,吵吵嚷嚷,道恒见那几个护院有几分本事,直把着那独开的一扇门,门外的三四个知客竟不得进来。   道恒便起身去开了侧门,又站在门边的阳光里,对那闹事的妇人朗声道:“此乃道家清净之地,施主若要看诊,排队便是,若要见真人,需得先递上拜帖。”   之前喊话的婆子看到自己夫人脸上浮出一丝不奈,直冲着道恒嗤道:“你这道人好大的派头,也不看看我家夫人是谁。”   “凭你是谁,也不得扰乱我道家清净。”那几个知客已经从门外走到道衍身后,其中一个高大道人颇有气势说道。   见几个人围着道恒,那妇人扶着两个婆子走到道恒面前,也不行礼,直直道:“我听说那蒋家大少奶奶在你们观中治病,都治了一个多月了,怎的那太虚能为她看诊,就不能为我看?”   道恒声音平和,面色如常:“贫道从未说过师傅他老人家不会为你看诊,只要你依规矩先递帖子。师傅他老人家年事已高,并不是谁递了帖子都给看就是,特别是那不守规矩的人,就更不会给看。”   “你们这什么破规矩,一个道观而已,哪来那么大规矩,拆了你这破观,信不信。”旁边的婆子往常豪横惯了,挂着一口北地口音,显得十分威风。   道恒不气反笑,只做了个往门外有请的手势道:“我万寿观立观几百年,靠的从来不是这青砖砌的围墙,施主请便。”   道恒见那几人还待说话,观中青年道人已经围过来一些,便头也不回,径直走了。   那婆子气得跳脚道:“你这道人竟如此狂妄,真人若不出来,你们总要叫个能管事的来。”   那高大知客却道:“刚才那位,便是真人坐下三弟子,如今暂掌观中诸务。”   “那大弟子和二弟子呢?”   “大师兄如今在京郊万寿观,二师兄在外云游。”   那婆子见得这些道人俱是语气平和,却也透露出十分的不卑不亢,竟有些气急败坏:“你们真是欺人太甚。”   边上也有那直脾气的病人家属却嚷道:“人家好意让你排队,你们不听,反倒打一耙,到底是哪家夫人,如此无礼,就不怕犯了众怒。”   又有人喊道:“俺们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不愿守规矩就赶紧走,别耽误俺们看病。”   那夫人身边另外一个衣着讲究的婆子,悄悄上前道:“夫人还是先回去,让人递了帖子再来吧。老奴听说,这观里,确是有些来头,若一意把事情闹大,将军那里,怕是不好交代……”   那妇人脸上红了又白,也不知是对这嬷嬷说的话有所忌惮,还是眼见得要被围攻,到底没敢继续造次,只咬牙跺脚道:“咱们先走吧,我就不信,那严冰都看得,我却看不得。” 第六十二章 可怜人   待秦念西给那老妇人针灸完出来,大厅里已经恢复了先前的秩序,竟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那老妇人只千恩万谢,不断对秦念西道:“小师傅手到病除,老婆子这一下就不怎么咳了,吃了那么多药,反反复复,不知小师傅可否还能为老婆子施针。”   秦念西见这老妇人虽嘴碎,却是个良善人,婆媳关系也极为亲近。儿媳妇是真心待她好,针灸时侍候得十分周到,那老妇人反过来还帮儿媳妇讨水喝,又怕她累着。   秦念西笑着点头道:“老太太若方便,你这七日便日日这个时辰来一回吧,那药就先别吃了。但咱们先说好,明年夏天就不许贪凉了。再因贪凉犯了病,我可是不管了!”   那老妇人直点头道:“我定听小师傅的。”   那儿媳妇却委委屈屈说道:“娘,你别到了夏天又忍不住。”突然又想到什么捂着嘴睁大眼说道:“小师傅,你怎知我娘夏日夜里,一定要喝一杯那加了冰的绿豆饮子才睡?”   那老太太拍了儿媳妇一把,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道:“你瞧你这嘴碎的,人家小师傅人虽小,这医术可了不得,我这身上已是松快了不少。只不知,小师傅这药也不开,观里也不收诊费,这针灸如何收费?”   秦念西见这二人穿着都大方得体,便知应是家境不错,笑道:“你去门口找知客,就说是道恒法师施针一次,他自会和你们结算。”   那老太太连忙笑着拍手道:“会收银钱就行,这看病不花银子,那病如何送得走?这都是有讲究的。”   秦念西只站在原地笑着目送了那婆媳二人出门,便又去找了道恒准备继续看诊。那道恒却只坐在桌前,等另一个道人跟他低声说了几句话抬头,正看见秦念西过来,便笑道:“送走了?你今日兴致颇高。”   秦念西嘴角轻扬,只轻声解释道:“看她咳得厉害,先前药吃得太多了,再接着吃药起效慢。”   道恒点了点头,也不多问,只笑道:“今日那妇人指不定会找上你,她是听说了蒋家大奶奶在观中治病,才来的。六师弟说那妇人,许是东路军副指挥使的填房,原是北边哪个将军家中宠妾生养的庶女,嫁了来三年没有开怀。”   秦念西略耸了耸眉毛,笑着摇头道:“无妨,那蒋大奶奶绝顶聪明,怎会轻易吐口。”   道恒看了秦念西一眼道:“阿念,我怎觉得你一点都不像个孩童……”   秦念西只眨了眨眼,似笑非笑答道:“嗯,我是道童。”   果然,过得两日,蒋峰达便来了山上。   严冰虽对此事略有耳闻,但也只是听婆子说得一两句,并不知这里面起因还是她。   严冰听得自家相公说了那夫人派了婆子,到蒋家颐指气使的事,只笑道:“倒像她是那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要看病还放不下架子。我只管去问一句,看和不看,那可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蒋峰达无奈道:“关键是,若看还好说,若不看,那也得有个说法给她,不然你娘家那生意可如何是好?”   严冰摇了摇头:“个人病不同,她先把人家得罪了,我又有什么法子。生意不生意的,如今我弟弟自会拿主意,那点子军需,我严家还不放在眼里。”   蒋峰达关切道:“关键是怕他使绊子啊。”   见蒋峰达眉间尽是忧色,严冰略眯了眯眼道:“不会的,大郎放心便是,那钱将军也不是个糊涂人。”   蒋峰达见严冰十分坦然,又知她素来不是那寻常内宅妇人,心知她胸中必是早有成算,便也丢开不提。   蒋峰达仔细瞧了瞧严冰,见她脸色竟比以前好多了,便笑道:“我看娘子这回说话有力气多了,想是真的有效?”   严冰显然心情很好,因最近这次月事虽腹痛严重,却连着几天排出了许多黑色的血块。那几天秦念西天天让婆子喊她来看那血块,弄得严冰心中又是感动又是不好意思。   直到第七日,严冰那月事才渐渐住了,人也清爽了不少。秦念西却停了针灸,给她开了方子,改成喝药。   几服药下去,身上虚弱脱力的症状也逐渐有了好转,精神了不少。   严冰自不好对丈夫说起具体细节,却是十分高兴道:“你别看阿念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本事真不小,而且极其尽心,我这心里,感激自不必说。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大夫,真真是,我都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就是,我觉得真是很幸运……”   蒋峰达许久未见严冰笑得如此真切,心中也是欢喜得紧:“我家娘子一向心善,上天必会垂怜。娘子面色比从前好不说,为夫只觉得,娘子如今心情竟比从前,舒朗了不少。”   严冰脸上笑容直达眼底,点着头道:“往常好些年,我这心里,时时压着如山重负,鲜少有心情朗阔愉悦的时候,如今倒仿似被搬去了心中那座山一般轻松自在。阿念对我说,治病有时更多的是治心。你听听,这像是一个那么小的人儿说的话不?”   蒋峰达细细念道:“治病治心?”兀自又自想起严冰从前的辛劳,嫁与自己之后,虽还未掌家理事,却又因为子嗣之事烦忧,确实心中并不舒坦。   蒋峰达心下有些黯然,只握着严冰的手道:“阿念说得对,娘子勿要想那许多,万事总还有我。虽说我比不上娘子大才,可也不是那全然无用之人,此生定会护娘子周全……”   第二日,严冰找了秦念西,歉疚地说了那副指挥使夫人来闹了那一场,原是因为她在此治病惹下的麻烦。   秦念西却只摆手表示并不在意。   严冰便问道:“她想来医病,你……”   秦念西知严冰是担忧观里,便笑着摇头道:“婶婶作何想?”   严冰悠悠叹了口气道:“要我说,那也是个可怜人。那夫人娘家姓刘,是北边前雍关守将刘达之女,那刘夫人生母是刘将军最宠爱的小妾,自小儿就被刘达捧在手心里长大,养成了这样骄纵跋扈的性子。” 第六十三章 弃妇   秦念西一幅听故事的模样儿瞧着严冰,手底下还塞了盏水递给她。   严冰接过那水,浅浅啜了一口,继续道:“这钱将军是庚子年的武状元,原本在刘达麾下任职。因生得一幅好相貌,又颇有谋略,便被这刘夫人看中了,死活要嫁与他,哪知那钱将军却是早已娶亲。这刘夫人在前雍城里,也是个小祖宗,听说当年也闹得极是不堪,还曾……说是哪怕做妾都行。”   秦念西见严冰说到这里竟跳了过去,心知那刘夫人只怕投怀送抱,各种上不了台面的事情都做过,不过是严冰碍于她年纪小,不好说得太明白。秦念西两辈子都没见过这种要死要活的倾心,倒对这刘夫人生出了几分好奇。   严冰见秦念西不吭声,又喝了口水继续道:“后头那钱将军想法子调离了前雍城,去了南边军中效力,又得了军功,便提拔到这东路军做了副指挥使。家中妻子却因难产而亡,只留下一双年幼儿女。”   秦念西讶然道:“这来来回回,不少年头吧,那刘夫人竟一直未嫁?”   严冰点点头道:“不仅如此,那钱将军还未亡妻守了三年。那刘夫人还一直等着,最终这钱将军实在无法可施,才把这刘夫人娶回来做了续弦。”   秦念西不禁感慨:“这份执拗极是难得,到底求人得人啊,是一撇一捺那个人!”   严冰失笑道:“你这丫头,怎的如此促狭。她这事,执拗是一方面,我听北边回来的掌柜说,这刘夫人在前雍关那一带,也算是声名狼藉,到得最后,已经是高不成低不就了。”   秦念西愣了愣才道:“如此说来,这刘夫人只怕也不是个全无脑子的,只她这子嗣之事,到底是身体有恙,还是那钱将军的心病,就不得而知了。”   严冰点点头道:“那钱将军似是对亡妻极为爱重,如今一双儿女俱在其母亲身边教导。据说钱府对这位新夫人,拘得极紧,嫁进来三年,家中还是婆母当家。但她那性子,竟也没听说,在外头闹出什么事来。”   秦念西想着,知客说那夫人竟似是被一个婆子劝走的,便摇摇头叹了口气:“嫁了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却活得如此局促,可见有些得到,也并非是真得到。”   严冰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她做姑娘时的那份肆意洒脱,令人羡慕。我出嫁时,娘家把秀坊给我做了陪嫁,我听铺子里的掌柜说,那刘夫人这两三年,订的衣服,那腰围足足缩了三寸,人瘦得和从前,竟是判若两人。”   两人一时心中感慨不已,沉默了许久,秦念西才道:“她这个病,若那钱将军,或是那钱家老夫人陪着来,怕是还能瞧瞧,如若不然,哎……”   严冰自然知道,秦念西这意思,只怕是治了也白治,深吸了口气道:“那我便只答她真人闭关便是。”   秦念西点点头,又有些黯然道:“可也是条命不是?”   严冰只听得手指不自觉颤了颤,深吸了口气,才叫了身边的嬷嬷去给蒋峰达回了话。   观中却又出了另一件事。一个婆子带着个遍体鳞伤的年轻妇人来求医。   那妇人奄奄一息,据那婆子说是逃出来的,当了随身的几件首饰,雇了个车,实在无处可去,便逃到这观里。   道恒听观中帮忙的婆子说,那女子被打得血肉模糊,衣服都黏到了肉上,和着血痂,又不停出血,竟是十分吓人。   观中皆是道人,也不方便去诊,往常若有女子外伤的,一般只拿些伤药,让略懂些医的婆子帮忙上了,今日这妇人七魂丢了六魄,哪是个婆子便能看好的。   秦念西听了,只说她去看看。走得进去,果然如那婆子所说,不多会儿功夫,那诊床上已经血迹斑斑。   秦念西见那妇人口鼻处也有血迹,知是有内伤,便也不多话,直接上前先扎了几针。趁着留针的功夫,问了那不停哭的婆子,才知这婆子是那妇人的乳娘。   这妇人娘家姓万,嫁到夫家五年无出,被婆家一纸休书,送回了娘家。   万家本来女儿就有许多,还有几个未出嫁的,这被休回家的女儿惹得父亲一顿板子后,跪进了祠堂。   那万氏的阿娘性子软弱,只除了哭还是哭,并不敢违逆万员外半分。   只有那从小抱着她长大的乳娘沈婆子心疼这姑娘,半夜偷偷把人给背了出来。   秦念西细问了一番,得知那万氏的相公也纳了姨娘,却依旧一无所出,便知这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秦念西也不多问,取了针之后,只让医婆找了身干净衣服来,又帮这万氏细细把身上清理了,上了药。   秦念西见那血总算是止住了,才又从怀中掏出小瓶子,给她喂了一颗还魂丹,摸着脉象还算稳,嘱了医婆好生照料,才走开了去。   当日夜里,那万氏便发起了高热,医婆又把秦念西请了来,给她施针退了烧,总算熬到第二日清晨,那妇人才悠悠醒了过来。   那沈婆子见自家姑娘醒了,只跪下冲秦念西磕了三个响头。   秦念西见那万氏醒了过来,便告知二人,已无大碍,只细细调养,就能慢慢好起来。又开了方子,让医婆到施药处按方抓药,自己便回了院中练功。   那严冰来找秦念西时,知她一夜未眠,便让她补觉,秦念西倒觉得精神奕奕,严冰却只长话当短话说,要给观中捐些银钱,专做施药用。   秦念西知她是听说了头日那万氏的事情,便笑着谢过,让她叫管事直接去观中找知客便是。严冰欲言又止道:“这世间女子本就不易,那妇人若能好起来,也不知有没有去处。”   秦念西抿嘴一笑:“看不出,婶婶竟长了一副菩萨心肠,她若无处可去,我定叫她来寻婶婶。”   严冰瞪了她一眼道:“你这促狭丫头,在你这真菩萨面前,倒衬得我成了那泥塑的。”   严冰说完这话,二人并着边上的丫鬟婆子都笑了起来,秦念西道:“再看看吧,说不得是咱们操心太过呢?” 第六十四章 姐妹情深   果然,过得两日,那万氏的大姐姐便找到了观中。   那大姐姐见得病榻上下不了床的五妹妹,直抹着眼泪痛哭了一场。临走时,留了一张银票和些散碎银子给那乳娘,又留了个贴身的婆子帮着照料。还细细交代,若好了能家去,便到大姐姐用梯己买下的那处小庄子里。   原来,这妇人从小竟是这大姐姐带大的,和她竟比她们那常年在怀孕生产坐月子中过来的阿娘还要亲。   这大姐姐是个厉害人,在家中当家理事多年,夫家在当地也算有些名望。这五妹妹的事,她就管过好些回,不然,早两年这妹妹就被休回家了。   可这回,人家闹都不闹,直接来狠的,一时竟叫人猝不及防。   那大姐姐得了那沈婆子求人带的信,一时心疼得不行,直奔了这观中,见得妹妹已经神志清醒,便知已无生命之碍,只千叮咛万嘱咐,不得已才期期艾艾走了。临走前还到观中找了知客,捐了些药资,又千恩万谢了一番。   又过了几日,这万氏勉强能起身侧靠着,她家中二姐姐和三姐姐也来了,俱送了些银钱补品,又对这五妹妹劝慰了许久,走的时候俱都对观中感激不尽。   那万氏得了娘家姐姐们的宽慰,又有两个婆子照料,还能日日进食些补品,到底好得快了些。   转眼便过了腊八,因快要过年,观中的病人逐渐少了,秦念西却留了严冰在山里过年。   因这是严冰嫁进蒋家的第一个年,作为新妇,不在夫家过年确实于礼不合。严冰便遣了身边最得用的嬷嬷,回去蒋家细细禀报了一番。   这日,天气特别好,艳阳高照,那蒋宏夫妇带着蒋峰达,拖着几大车年节礼进了山。蒋宏夫妇此来,一是拜谢张家援手救治之恩,二是看望儿媳妇,让她宽心养病。   紧接着,那严家从两浙路来的管事嬷嬷也到了清风院。那嬷嬷竟是严冰母亲身边最得用的蒋嬷嬷。   听说自家大小姐竟不在夫家过新年,蒋嬷嬷心中只骤然一紧,一定要到山中看过才放心。   那蒋嬷嬷见得严冰满脸喜气,又听她细细说了这中间的过程,只听得一时落泪一时又高兴。   最后,蒋嬷嬷只拿着帕子掩面叹道:“若老太太和大少爷知道大姑奶奶这一向的事,只怕难过得紧,到底是咱们严家拖累了大姑奶奶。不过也算老天爷保佑,若不是嫁进这蒋家,嫁进这江南西路,哪里能得了这样的福缘,还是我们大姑奶奶的福气。”   严冰听蒋嬷嬷这样说,便笑道:“可不是,嬷嬷回去在姆妈面前只往好处说,弟弟那里如实相告便罢。”说着又提了提那钱将军夫人的事。   蒋嬷嬷听严冰提起刘夫人,便攥了攥手上的帕子,轻声道:“姑娘,老奴听说,那刘夫人从江南西路回去之后,她贴身的那个婆子,被钱将军府上打了三十板子,已经没了。那刘夫人一病不起,已经请了好几回医,如今怕是不太好了。”   严冰蹙了蹙眉,本想再说点什么,想想,又还是算了,只悠悠叹了口气,只留了蒋嬷嬷住了一夜,便让她赶紧回去了。   家里人来来往往,弄得严冰极不好意思,只对秦念西道:“待我家大郎再来时,必要让他去老太爷跟前赔不是,真是扰了你们。”   秦念西摇头道:“婶婶切勿如此说,本是请了婶婶来做客的,怎的如此拘谨。说起来,阿念这治病的规矩如此怪异,也只有婶婶这样的才能接受。”   严冰笑着撅了撅嘴道:“阿念莫不是把婶婶当作那好坏不分之人,婶婶这心里感激得紧,只不知该如何表达才是。”   “既如此,还是那句话,婶婶且安心治病,从婶婶目前的状况看,当是大有好转。”秦念西安慰道。   严冰又把那刘夫人的情况说了说,秦念西听了半晌无语,两人对坐着喝了两盏茶,秦念西才叹道:“若她不曾倾心与这钱将军,此时不知是何光景,大约无论怎样,也比现在强。”   年关到了,病人少了,秦念西倒得了空闲,只间或去看看那逐渐能下地走路的万氏。   那万氏如今见了秦念西,就仿佛见了活菩萨。   秦念西替她诊了脉,看了伤,笑道:“如今已是无恙了,不过先头失血太多还得多养养,观中清苦,我再拟个药膳方子,你可自下山去调养便是。”   那万氏听说自己好了,脸上刚绽出笑容,又听得眼前的小师傅让她下山,脸上竟泛起难色。   那沈婆子自是知道自家姑娘的心思,便跪在秦念西面前道:“小师傅,可否宽延些日子?”   秦念西连忙扶起那婆子道:“嬷嬷快起来说话。”   秦念西这边扶起沈婆子,那边万氏却又跪了下去:“小师傅,我,我不想下山,我如今已是无家可归之人,我这嬷嬷也是孤苦伶仃一个人。若小师傅能容我们在这观中安身,我们也能帮些忙的。我识字,也能跟着医婆们学学本事,来日也能替观里帮忙的……”   秦念西忙招呼着刚跟在她后头进来的秦医婆一起,把那万氏扶了起来,又一脸难为地看着那秦医婆。   秦医婆帮着万氏治了这许久的伤,对她二人的情况已经十分了解,便叹了口气道:“这观中医婆俱是孤寡之人,你家中有长辈,有姐妹……”   那万氏却摇头道:“不瞒小师傅和秦医婆,我如今被夫家休弃,娘家也是回不去的。姐妹们虽多有看顾,可各有各家,我总不能一辈子靠她们照顾过活。我若去了大姐庄子上,无非也是仰人鼻息过活,只怕还会累得大姐在夫家直不起腰。”   那沈婆子也帮腔道:“小师傅,秦医婆,还请你帮我们在道长跟前求求情,就留了我们在这观中吧。老奴虽然不识字,但做些洒扫的活计,煎药煮饭,俱是做得的。我们不怕清苦,老奴只求,只求我们姑娘能安安稳稳活着……”   秦念西心里略动了动,到底有主意总比等人安排强,却也没有说话,只看了看那秦医婆。   秦医婆自是也知这二人凄苦,便指了条明路:“既如此,老婆子便带你们去观中前院,找找道齐法师,如今是他管着这观中知客等杂事。” 第六十五章 天下医婆   见得秦医婆带着万氏和沈婆子去了前院,秦念西也往清风院去。一边走,脑子里却想着那万氏的事情,一只脚跨过清风院的角门,又回转了来,往观中找道恒去了。   道恒正在自己房中,看着本医书。见得秦念西进来,便合上书本笑道:“今日不看诊,怎的也过来了?”   秦念西扯了扯嘴角,也不说话,只是自到案几上取了茶具茶叶,又把炭盆上架着的小铫子拎起来,冲了茶。   道恒望着秦念西这动作,等那茶端到自己面前,才笑问道:“又是打什么鬼主意?竟给我沏了茶来?你不说,我可不敢喝。”   秦念西也懒得寒暄,只眨眨眼道:“阿念是想问问,如今这观中,医婆有多少?”   道恒听说是医婆的事,便也不再玩笑,只端着那茶盏饮了一口,才道:“不太多,大约十多个人。往常观中来看妇人科的极少,所以医婆也用不上太多。你怎的突然想起问这医婆的事,是觉得人不够用?”   秦念西摇摇头,见道恒饮完了杯中茶,又给他续上,又问道:“这观中医婆原都是做医婆的吗?”   道恒摇头道:“倒也不是,只那秦婆子,原本是做这一行的。她原本还有些手段,在双吉城里也有些名气。后来因治死了当地一个举人家的小妾,被打断了腿,在城里也活不下去了,偷着央了被她治好的一位花楼里的嬷嬷,悄悄送到了这观中治伤,后头就留了下来。”   秦念西刚要再问,外头传来个舒朗洪亮的声音喊着师兄,随后就见那道齐法师走了进来。   秦念西笑着起身行了礼,道齐看见她,虽愣了愣,却也连忙还了礼。   道齐在一众师兄弟中排行第六,虽在医道上并无出众之处,却练得一身好武艺,又为人机敏,日常在观中时,便领了前院一众杂事。   秦念西这身份,太虚真人在观中虽未明说,但道字辈的师兄弟们,心中大体都有数。   道恒看着师弟落了座,秦念西又给他奉了茶,便笑着问道:“怎的此时逛到我这处来了。”   道齐喝了口茶,又望了望秦念西,见她还是只笑不语,便自对着她道:“姑娘好本事,今日那女施主竟自己走了来,那日来时,我本以为,怕是活不成了。”   道恒看了看秦念西,秦念西忙摆手道:“不过是样子吓人,血失得多了些,内里的伤,不甚严重,说到底还是观中伤药配得极好……”   道齐失笑道:“姑娘不必谦虚,往常像这样的伤,观中也治过,若是男子,大多能保下命来,但女子就基本上十死无生……”   道恒也看过那万氏的并且,点头道:“师弟所说不假,如今那女子可痊愈了?那胞宫?”   秦念西摇着头微微叹了口气道:“虽无大碍,但到底打得太狠了,又受了凉,往后想要生育,几无可能。”   道齐见秦念西有些黯然,便安慰道:“能捡回来条命,已经是万幸了,姑娘无须太过挂怀……”   道恒忍了忍,还是说道:“师弟便唤她阿念吧。你今日来,就为了说这女子的事?”   道齐点头,脸上浮出些难色:“正是,才刚秦婆子带着那女子和她那乳娘,找到我,说是要留在观中做医婆。可往常从未有过这种先例,我不敢擅自做主,才来请师兄示下。”   道恒想着秦念西先前那番问话,便转头问道:“阿念也是为这事来的?”   秦念西点点头,却又接着先前被打断那处问道:“现如今,外头女医多吗?”   道恒摇头道:“虽说在我等眼中,众生平等,可到底这世间,对女子行医,还是鲜少能接受的。便是那前朝郑氏女医,也是褒贬不一,甚至被有些人辱为巫医。这也是这一派,断了承继的根本。”   道齐接着叹气道:“现如今这医婆,因大都治妇人病,或是帮着接生,都已经入了下九流,世间许多医家都极排斥医婆,活得很是艰难。”   秦念西闷闷喝了盏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才道:“可这妇人科,哑科,到底还是女子学了更为便当。”   道衍点头道:“谁说不是呢?早些年,我在外头云游时,也见过些医婆,是有真本事的。”   道齐提了那小铫子,往茶壶里续了水,边干着活儿边接话道:“我也碰到过一个。大约五六年前吧,太寅师叔领着我们几个,走西边儿那条线外出云游,到得一个叫罗山的县城。”   道齐一边说,一边又舀了水到那铫子里,再把那炭火拨旺了些:“正是春季里,也不知是何因由,城里小儿好多起了风疹,医馆里治好的少,多数都是好好坏坏。我们也跟着上了手,但若是那素日里体魄强健些的,几服药下去,倒也勉强好了起来。可那本就体弱的,见了风,疹子又起来,极难治。”   道齐说着又往那炭火上加了两块新碳,继续道:“后头听说有个医婆,不用药就治好了好多个。城里医馆的大夫就说那是巫道,不可信,我们就想去瞧瞧。太寅师叔领着我找到那医婆的住处时,外头排了一长队,俱是些贫苦人家。”   道齐看了眼道恒,见他一脸兴味望着自己,便挠了挠头道:“师兄如此看我作甚,师叔带我去,本是以为要费点事,哪知那医婆竟不忌讳我们在边上瞧。”   道齐见秦念西往他盏中续了茶,又一脸兴味望着他,等着他往下讲,便喝了口茶,又接着道:“那医婆也能正经八百号脉看诊,就是只在患儿手部做了些按抚之法。那医婆极有耐心,一个小儿要花小半个时辰。”   秦念西听得道齐说起这按抚之法,倒突然想起从前郑氏医经里,有提到过这节,称其为哑科之妙法,也曾说明,此法本来自民间。   总体来讲,这按抚之法就是以阴阳五行,脏腑经络为纲,以推掐揉捏运等手法,刺激穴位,使经络通畅,气血流通,以达到调整脏腑功能,不药自愈的法子。   郑氏医女脉案中还有几例用此法治好的孩童,但不知是何因由,数量并不多。 第六十六章 小道大用   道恒看了看秦念西,见她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便趁着道齐喝水的功夫,问了秦念西道:“阿念可是知道此法?”   秦念西点头笑道:“应是在哪部医书上见过,略知道些。”   道齐听得秦念西如此说,一口水直呛了出来,连咳不已。   道恒看了看师弟这被惊到的模样,想起自己第一回 见这小丫头说药的时候,只怕也比自己这师弟好不到哪儿去,便也懒得理他,只继续问道:“你细说说。”   秦念西简单解释了一下这按抚之法的来处和手段,又接着道:“这一科,对哑科极有好处,小儿脏腑娇弱,都还没有长全,用药往往很难掌握。若用此法,往往能起到手到病除的奇效。”   道齐听了直点头道:“师叔也是如此说的。我们在那儿直看了一天,回来之后,师叔揣摩了好久,就说那医婆按揉的穴位配比极讲究。师叔又连着去看了两天,回来说是病症较轻的,基本上已经痊愈了,就是重症的,也俱都退了红。”   道齐顿了顿又道:“不过师叔又可惜这医婆不过粗通医理,若是有个正儿八经的师傅教导一二,这技艺当能更精湛些,旁人问起来,也能分辨个清楚明白,省得总被人污以小道或巫医之名。”   秦念西听得此处,方才明白,那郑氏医经及脉案上,对此道并无过多涉猎的因由,或就在此。本就极耗工夫,医者不愿习学,医婆一般俱是粗通医理,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很难说得清楚由来,世人极难接受。   秦念西这边心念流转,却又听那道齐叹了口气道:“后头这医婆果然还是出了事。我们在那罗山城里呆了月余,见情况控制住了,又听说旁边英水城里也闹此症,便过去了。等我们在英水盘桓了一段时日之后,留在罗山的师弟骑了快马跑来报信,说那罗山的王医婆医死了一个孩童,被告了官。”   秦念西蹙眉道:“这其中可是有什么蹊跷?这按抚之法其实还是极安全的,一般情况,应不至于会医死人啊。”   道齐点头道:“太寅师叔也是这么说,便带着我又回了罗山。”说着又仔细说了当时的情况。   原来,那王医婆因治风疹,在罗山有了名气。   城中有个李姓富户,家中十个月独子突然高热,药也不好灌,因听家中下人提起这王医婆手段,便请了她上门看诊。   王医婆还是用的按抚之法,不过半个时辰,竟让那孩童高热降了下来。只那医婆虽把这热降了下来,却也说不清这究竟是个什么病症,只说小儿原是会有这种高热的时候,只要注意着,不要让那热再攀上去,就不会有事。   可王医婆这说辞,明显有些含糊,这李家人心里就存着疑窦。   哪知到得晚间,这孩童又发起热来,竟比白日里更甚,有些惊厥了。李员外便赶紧又去城中医馆,用重金请了大夫。   哪知那大夫一剂药下去,第二日一早,那孩童便没了。   李家人找到医馆便一通打砸,那大夫被打了一顿,却直呼冤枉,称这小儿惊厥之症本就十分惊险,他遣方用药均是按照医书医理,并无任何不妥之处,称愿请全城医馆大夫共同参详。还称定是这王医婆,以那巫医之道,害了这孩童,可把那医婆带来对质。   这两厢一对质,那大夫们都称,这方子是医书上治小儿高热惊厥的验方,从脉案说到医理,并无不妥。   可那医婆却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五,只说家中所传,此等小儿高热,并不需用药,只需按抚之法退烧即可,迁延两三日之后,热褪去,出了疹子便能好起来。期间若有反复,便继续用按抚之法便可。   一边是在城中都叫得上名号的大夫,又说得有理有据,一边是势单力孤的医婆,只有手段却道不出原委,两厢对比,那李员外必然把这怒火撒到了这王医婆身上,直把她告到了衙门里。   待得那太寅法师回转到罗山城中,遣了道齐,用万寿观的帖子拜访了县令大人。细看了案卷,才发觉,两厢断症都不同。那王医婆断的是小儿急疹,大夫断的是小儿高热惊厥。可孩童死去多日,太寅也无从判断。   可不管是谁的过失,医家也不是神仙,道齐便用了这说头,帮那医婆脱了罪。只那罗山县城,那王医婆却也留不得了。   秦念西见道齐此时说得轻松,只怕当时也是耗费了不少气力,否则那王医婆也不会在那处待不下去了。只又想到那王医婆到底躲过此劫,竟微微舒了口气,眼中亮光闪了闪,便问道:“那后头呢?道齐法师可知那王医婆如今在何处?”   道齐看着秦念西目光灼灼看着他,又想着她日常在观中看诊的模样,加之听闻如今竟是胡先生和师兄共同教导她习学医药,便知这也和太寅师叔一般,是个痴与此道的,只失笑道:“瞧阿念这样子,莫不是想和那医婆习学这按抚之法?”   到底还是道恒和秦念西相处较多,知道这丫头既说见过,必不只是仅止于见过而已,只怕是别有想法,却也并不多言。   秦念西不答反笑道:“若这按抚之法,得了万寿观的名头,想必应该不那么受医家所排斥,世人所不解了。”   那道齐听了秦念西这话,表情极是夸张,眼睛睁得眼珠子要爆了出来,两道又浓又黑的长眉直飞入了鬓边。过得半晌才打着磕巴问道:“你这不会是,想让观中诸人,皆跟着那王婆子习学此道吧?”   秦念西看着眼前二人表情,不禁失笑道:“此虽小道,却有大用。观中道童粗学医理之后,学学此道也可。但假若类似秦大娘这等医婆,能在观中习学医理,并习得此道,倒是大有裨益。”   那道恒虽猜得秦念西别有想法,听了这话也忍不住扬了扬眉毛,沉吟片刻才点头道:“或可一试。”说着又转头对道齐说道:“师弟,你若知晓那王医婆现今在何处,便想法子把她接到山上来吧。”   道齐虽不知眼前这二人究竟作何想头,但他到底是心念通达之人,见师兄有了吩咐,当即点头道:“我大略知道些,这便派人送信去寻一寻就是。只那两位如今该怎么办?”   道恒此时已知秦念西或有安排,便直接点头道:“既是一心留下,你便让那秦医婆安排下,若识字,便让她拿些入门的医书药典,先给她们看看,得空也可以让她给讲讲。” 第六十七章 寻个舅母   转眼就到了腊月二十三,张青川总算回了清风院。   今年是张太太去世的第一个年,观里自腊月二十四便开始做道场,道恒做了那主祭,竟一场不落,直累得瘦了不少。   到得三十夜里,祖孙三代围坐一桌,却只孤零零三个人,秦念西心里说不出的凄凉落寞,却怕外翁和舅舅担忧,只笑着打趣舅舅:“何时能让阿念得个舅母。”   张老太爷心中一酸,也跟着笑道:“可不是,阿念如今还小,正需要长辈关心,你也老大不小了。为父日日在这山中,你总不会非要等到为父下山给你解决这人生大事吧。”   张青川知道这一老一小心中凄苦,只得自己打趣自己道:“阿念你说,你想要个什么样的舅母?”   那严冰的样子在脑海中一闪,秦念西顿生些许遗憾,便笑道:“舅舅这意思,阿念要个什么样的,舅舅便找个什么样的,若找不着,便寻个萝卜雕一个,再吹口仙气儿让她活了?”   张老太爷和张青川听了这话都笑了起来,张青川点着她的鼻尖道:“你这促狭丫头,竟敢打趣舅舅,看舅舅不罚你。”   秦念西却把眼珠子转了转笑道:“若不如,舅舅就罚阿念帮自己找个舅母?”   张老太爷愣了愣,想起那菡萏院里的严冰,便笑着点头道:“这惩罚不错,明年阿念只一个任务,给自己寻个舅母。”   张青川不知这祖孙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感觉不太对,怎么自己的婚姻大事,变成了对阿念的惩罚,这话儿是怎么说的?   张青川一夜也没想明白。   大年初一,响晴的天,秦念西一早练功,竟能在那竹尖上站上一息,高兴得跟什么似的。   秦念西那心情,简直比那天气还要爽朗,走路都带着些跳跃,愉悦地给长辈们拜过年,刚到严冰院中喝了口茶,就有小丫头来请。   说是年前治咳疾那老妇人的儿子媳妇,一清早便守在山门前,烧了香磕了头,那媳妇子便要见秦念西这小道童。说是母亲吩咐,无论如何要给她磕头谢恩。   那老妇人得了秦念西扎了几回针,又开了个方子回家养着,如今已大好,只专等这初一来磕头,给这小道童讨个好彩头。   秦念西失笑不语,只换了道童的衣裳,从侧门过去,受了那两口子的礼,又笑着拿了备好的补品做了回礼才作罢。   回得院中,那严冰却在等着她,直打趣道:“若不如,小神医也受我一回礼?”   秦念西摆手笑道:“今日不行医,叫花子也有三日年,阿念今日想去赏梅,婶婶陪我去好不好?”   严冰牵着她的手,满眼爱怜道:“你这丫头,本该日日过年,何必如此自苦,那功竟一日不落,那日那么大的雪,你也不停停。”   “阿念知道婶婶怜惜,那功是练惯了的,一日不练,身子便不舒坦。莫不如,婶婶在别处怜惜怜惜阿念?”两人牵着手,说着话儿,转过弯,就到了梅林,那红梅俱是开了,十分地赏心悦目。   严冰看着眼前红梅傲骨,却极炫目,听秦念西如此说,必知有事,便笑道:“你且说说,你的事儿,婶婶只怕办不到,若办得到,你只管吩咐便是。”   秦念西低低对她笑言了几句,严冰听了,虽眼中闪过丝异色,却只笑了笑便道:“别的婶婶可不敢应承,只这事儿,婶婶倒敢打个包票。”   秦念西拉了赵嬷嬷,嚷着要她扯下一只红梅让她嗅,严冰见状,直打趣道:“还好阿念只喜欢爬那竹子,若不然,这梅树上哪朵花逃得过?”   一句话说得秦念西和赵嬷嬷俱笑了起来,秦念西嗔道:“阿念本想做些好吃的,感谢婶婶,如今被打趣了,也没那心情,赵嬷嬷,你让人去厨房说一声,今日特意挖的那冬笋,随便放点腊肉炒炒便是,那黄鱼鲞只蒸了就好。”   几句话说得严冰眼前一亮:“腌笃鲜,加了黄鱼鲞的腌笃鲜,你竟会做这个,只有我们那里才会在腌笃鲜里放黄鱼鲞,那滋味……好阿念,你是全天下最漂亮的小姑娘,午间一定要让婶婶吃上这腌笃鲜。”   “那可不是,我是婶婶眼中最会爬竹子小姑娘。”秦念西眨巴着大眼睛俏皮笑道。   严冰连忙装作陪着小意道:“婶婶错了,这样,你这压岁婶婶还没给,就罚让你到婶婶匣子里随便找,看中哪样拿哪样。”   “阿念可不敢,阿念的舅母还着落在婶婶身上,没得让个物件闹没了舅母,可不划算。”秦念西咬着严冰的耳朵低声笑道。   严冰眨眨眼笑道:“婶婶若午膳能吃上那腌笃鲜的锅子,明日便打发人下山去打听。”   秦念西之前看她一口应承,便知必是心中有数,见她这么一说,更是喜不自胜,便笑道:“如此,嬷嬷,咱们这便回去吧,好不容易下回厨,等下观中那几位道长,还有山下药行的长辈只怕都得来,总得让他们吃顿高高兴兴的午膳。”   严冰只跟在秦念西后头,好奇对着跟来的丫头们问道:“你家姑娘还会下厨?”   沉香笑道:“奴婢觉着,我们姑娘那厨艺,是被看诊耽误了的。”   秦念西回头笑着横了她一眼,对着赵嬷嬷道:“嬷嬷看看,如今沉香也会一本正经瞎胡说了。等杜嬷嬷回来,一定要让她罚沉香把那药典抄上三遍,才能不枉费了她那名字。”   沉香一幅豁出去的模样笑道:“抄就抄,反正能吃上姑娘包的包子,抄药典算什么。”   到得午间,秦念西从烟熏火燎的厨房中出来,走到正院时才知道,太虚和胡先生早等着不说,就连那道恒并着道齐也跑了来。一屋子人说说笑笑,好不热闹,见她进来,只眼巴巴望着她身后。   秦念西见状,直眨巴眨巴眼道:“今日过年,准备的都是荤菜,莫不是道恒和道齐二位法师也如真人一般,酒肉穿肠过,道自心中留了?” 第六十八章 爬竹子的小道童   秦念西一席话说得几位老人都哈哈笑了起来。   道恒早已习惯秦念西的促狭,只装作没听到,自去倒茶喝。   那道齐却一脸兴味撇了撇嘴角道:“你这促狭丫头,看我往后不多给你找几个刁钻的病人,好让你头疼一下。”   张老太爷难得见秦念西放松的小女儿情态,只笑却并不阻止。   张青川只好出来打圆场道:“法师莫怪,你这倒不算什么,你那大师兄更惨,着了这丫头的道儿,竟把师门心经都输了出去。”说着又笑把秦念西帮着王三郎赢了道衍的棋,得了那心经的事笑着说了。   道恒只笑得前仰后合道:“师兄那稳重性子,竟被这丫头哄得……”   道齐小时候最是淘气,被大师兄罚怕了,此时听得这一节,直笑得欢畅。   秦念西见众人高兴,便起身拂了拂衣袖嗔道:“舅舅也真是的,阿念在那厨房里烟熏火燎了一上午,说个笑话松快松快也不行。那边席安好了,你们人多热闹,我去菡萏院里陪陪客人。”   张老太爷点头道:“你去吧,难得有个说得来的女眷,你也多学学人家是如何做女儿家的。”   秦念西撅了噘嘴道:“外翁莫不是要我学了蒋家婶婶那本事,把张家生意再发扬光大一些。”   张老太爷只无奈笑点着她道:“你看她这张嘴,连外翁都要打趣,你们也就莫与她计较了,都怪我,平日里没教好……”   众人正笑着,那胡先生却一本正经道:“不可乱说,我们阿念素来规矩好,这是……”   一时间,众人笑得更大声,连秦念西都忍不住笑弯了腰,那胡先生才回过味来,也跟着笑了起来。   进了正月之后,天气一直晴好,因新年里来观中瞧病的人很少,秦念西乐得清闲,每日晨间练功的时间也加长了不少。   如今,秦念西竟对那碧绿的竹林兴趣越来越浓厚,提气纵起的力道也掌握得比从前熟稔了许多,有时贴在那竹尖上,随着艳阳下的微风飘来荡去,感觉竟无比地舒爽。   初五晨间,秦念西正在竹林里最高的那棵竹子顶端上荡着,慢慢体会那柔韧和力道,突然却见得梅林中有个少年直远远盯着她。   直吓得秦念西后背起了一层白毛汗,险些没从那竹尖上落下来,还没回过神,就一骨碌从上面滑了下来。   待得在地上站定,慢慢回过神来,才猛然想起,那少年,不是六皇子还有谁?大过年的,他不回京城却跑到这里做什么?就是不回京城,也应在湘楚修他的堤坝,怎的又会出现在清风院?关键是来就来了,怎的没有一个人说一声?还由着他在那梅林里瞎逛悠。   秦念西一肚子火直没处发,回得屋中在热水里泡了一会儿,才把那怒火慢慢熄了下去。   那六皇子半夜才到得清风院,睡了一觉却是依旧如常,晨光即醒,在院子里练了一回功,见外头风和日丽,闻得梅香悠悠,也没有打扰张家人,只带着个小厮晃晃悠悠闻着那花香逛了过来。   正休闲抬头四处赏景,却看见远远的竹林里,翠绿的竹叶里,影影绰绰有个小道童打扮的挂在那竹尖上晃荡。   因距离有些远,加上竹叶遮挡,六皇子并看不清那道童的长相,只见他就那样附在那竹尖上,晃过来摆过去,十分自在。   六皇子心想着这哪里来的道童,竟如此顽皮,却又想着自己能不能爬得上那么高的竹尖,只看呆在那里,等回过神来,才发现那小道童已经发现了自己正看他,竟一溜烟下了去。   六皇子往那竹林走过去,待到得地方,人早就不见了。   六皇子瞧着那竹林,却是心里有些发痒,选了棵最粗的竹子试着往上爬,才爬了不到一丈,便滑了下来,只有那竹子冰凉的温度还在手心里,跟来那小厮千山见自家主子险些摔个四脚朝天,绷得脸铁紧,却又不敢笑。   六皇子见了千山那表情,便知他在忍笑,只指了那竹子,让他也去试着爬爬。那千山莫名其妙手脚并用往上攀爬,只比那六皇子上的差不多,也一溜烟滑了下来,六皇子却跺着脚大笑了起来:“叫你笑话爷,你也不比爷好多少。”   那千山挠挠头道:“爷说的是,咱们练的是重手功夫,这竹子即便爬得上去也挂不住,那高处越来越细,咱稍微用点力,就怕把那竹尖给折了。”   六皇子细细体会了一下,只觉得那千山说得有道理,便笑道:“你观那小道童多大?”   “看不太清,貌似七八岁。”   “若是观中道童,怎的跑到张家竹林里来玩耍?”   “爷,小的倒觉得,那不似在玩耍,应是在练功,不然如此玩耍,那不是拿性命开玩笑,观中道人如何竟会由他去?”   六皇子正要说话,却见张青川信步走了过来,冲他躬身行礼问安道:“殿下怎不多歇一会儿,可是住得不舒坦?”   六皇子一脸极温和的浅笑,扶起张青川道:“大郎客气了,原是习惯了,晨光即起,见得天晴得好,这院子景致十分不错,便随意逛了逛,多有打扰,大郎莫怪。”   “殿下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这清风院此时已是蓬荜生辉,殿下若想逛,在下自当相陪。”   六皇子望了眼那竹子,便问道:“大郎,你家可有人会爬这竹子?或是观中的道童?”   张青川一愣,心知定是阿念晨练正被六皇子撞见了,见他并不确认是谁,便笑了笑答道:“在下这一向俱在外头,这清风院的事倒不十分清楚,想是观中道童顽皮。可是冲撞了殿下?”   六皇子摆摆手道:“并无,我只在那梅林里远远瞧见的,因是觉得稀奇,近日在湘楚村镇中,见得小童喜欢爬树摸鱼的多,怎还有喜欢爬竹子的,竟还爬那么高,看着十分惊险,生了几分好奇而已。”   张青川找个由头想转移了六皇子的注意力:“殿下说得在下也十分好奇,等回头找管事问问。殿下想是还未用早膳,不若先回去用膳吧。”   六皇子只点点头,也不再多问,跟去张青川去用膳了。 第六十九章 看稀奇   待得秦念西用完了早膳,沉香进来禀道:“大爷身边的小厮说,那六皇子是昨日三更天进的清风院。因何而来就不得而知了。”   秦念西听了心里有些沉,却也不再多问,便又拿了本书坐在廊下背着太阳看了起来。   果然,那六皇子此行并不简单。   六皇子此行有龙骑卫随行,既是护卫又是见证,若真有人行暗杀之事,有一两个活口落到他们手里,交回去给皇上,便是铁证。   广南王世子走前从南边调了些好手过来,主要是调了些能使暗驽的护卫。南边有一种毒药,能使中箭之人一息之间昏迷,护卫们的弩上,俱抹了这种毒。   六皇子早早放出风去,新年第一天便要自东向西开始巡堤,待得春汛来临之前,先修的这一段基本可以完工,民夫们也可以回去种粮了。但也同时派了好几路人马去了不同的地方。   有那聪明人自会多想一点,照理,水是自西向东流,若巡堤,按理应是顺着水势走,怎得反而逆流而上。   六皇子这趟差使办得极为妥帖,都不用他自己上折子表功。   那龙骑卫领头的还附带着监工的职责,只把下到浔阳,过湘楚到徽州一带的水利工事在密折里写得清楚明白。如何以工代赈,如何维持秩序,如何分工,物料采购征集,粮草的使用情况,民夫的高兴和对朝廷行此事的感激,写得十分细致。   只让那天家坐在宫里,仿佛都看到了这场声势浩大的兴水利,囤江田,利百姓的壮举。   又想着,这样的大事,竟是那前不久还在自己怀中咿呀背着三字经的儿子,更觉得心怀大慰。在朝堂之上,日日也都面色和煦,无论何事提起六皇子,都一幅父以子荣的表情。   朝中诸人看这风向,自是心中各有打算。   六皇子把人都派出去之后,自己却乘夜,轻车简从,到浔阳上了船,一路到了江南西路,进了君仙山。   其实那工事每做完一段便验收一段,根本不必再巡一遍,即使巡,有那邱家子弟在,可比他这个半路出家的懂得多。   六皇子这趟心情极好,只在这清风院住下,每日悠闲自在赏花看景。   院中来了这么位极尊贵的客人,还不好问他究竟什么时候走,闹得秦念西十分烦恼。只能把那每日要在竹林里练的功,挪到了万寿观后山的竹林里。每日来回要走好大一段路,练完功一身汗,回院子时身上难受得紧。   待出了正月十五,胡先生又回来山上,观中病人也逐渐多了起来。秦念西照旧每日晨起练功,再给严冰施针,然后去观中看诊,下午随着胡先生识药。   万寿观那药柜和别处不同,不仅常见药备用量大,一些稀有药物俱都备齐了。那药柜一排一排,高大到顶,每个抽屉也俱都有寻常药柜四个那么大。   这日下晌,六皇子逛到了万寿观的后院,从那晒药的坪上一路走过去,就到得药房。   今日天好,下晌的太阳干爽怡人,药房开了两侧的窗户通风换气。   走得近前,从窗户里传出一个女童声,正背着一位草药的习性、生长环境、摘取时间、制法、用法、禁忌……   六皇子边听边走,那声音也逐渐由弱转强,到得快到尽头的倒数第三间窗户,望进去,只见一个女童正坐在一架矮梯顶端,拿着手中的药材正说着话。   下头那大药师胡先生,还有一个道人,正仰头望着她,待她说完,三人又开始讨论起来。那道人说了些先前开方时的一些经验,这女童只点头听着。   六皇子认出,那道童打扮的女童,竟是秦家那小丫头,一时好奇心大盛,难不成这丫头竟拜师学艺,入了药行?   六皇子也不言语,只贴墙站着,又细细听得窗户中三人或是背诵,或是交谈。可他越听越不像是在学艺,反而像是早已了然如胸,此时不过在做探讨。   听了半晌,知道了大概,六皇子便带着满心疑惑,出了那晒药的院子。   六皇子越想越奇,那阳光穿过窗棂照在那丫头身上,她那双眼睛忽闪忽闪地,满是认真严肃之色,那眼里清澈的亮光竟比那阳光毫不逊色。   六皇子又想起那日晨间在竹子上练功的小道童来,道童在清风院练功,能来去自如,且这几日却再也不见那道童练功,若不是当日自己看错了,便是有所避讳。可那日瞧见那练功的道童的,也不止自家一双眼睛。如此想来,只怕那日那道童九成就是这女娃娃。   六皇子又叫了身边的小厮,低低吩咐了几句,小厮应了便跑开了去。   第二日上晌,六皇子溜跶进了万寿观诊院里,从后头角门望进去,大殿里人虽多,却秩序井然。   六皇子一个个看过去,见得秦念西坐在昨日那道人身边,正在给一个中年妇人怀中抱的孩童诊脉。   六皇子只让小厮略打听了一下,便知秦念西身边那道人竟是真人坐下成名弟子道恒,如今在这观中掌事。   那道衍法师在京城万寿观中的威望和本事,六皇子是一清二楚,这道恒既能得真人放心,且在此处掌事,若一定要说比道衍差在哪里,只怕就是年龄和阅历了。   六皇子见秦念西给那孩童把完脉,只和道恒说了几句话,道恒又对那妇人交代了几句,便由着秦念西独自带着那孩童往角门处走来。   秦念西刚走出角门,迎面见得六皇子站在门边上,只愣了一愣,匆匆屈膝行了一礼,也不说话,就带着那妇人和孩童进了院子,去了一间诊室。   六皇子只扫了一眼那孩童,竟是黄皮寡瘦,顶上毛发稀疏,只趴在妇人怀里,竟是奄奄一息的模样。   待得她们进了屋,六皇子到底忍不住好奇,跟了过去,就站在门边,听得那女童略压低了嗓音,用一种听不出男女的声音道:“你这孩儿可能走路?”   妇人忙道:“走是能走,只三岁才学会走路,也走不了几步便喘。” 第七十章 弱症   秦念西让那妇人把那孩童放在诊床上,细细给他查看了一番,便道:“你们夫妇二人生这孩童时年龄有些大了,且你这身子也不太好,这孩童是胎弱之症。”   那妇人听得秦念西如此说,只两腿一软跪了下去,边哭边说道:“小师傅,你帮我求求这观中道长,我夫妇二人中年得子,就这一个命根子,求求道长们行行好,救救我这可怜的孩儿吧。”   秦念西只拉了那妇人起来,十分认真说道:“大婶莫急,既带了你们进来,观中自是会想法子治他。”   一句话说得那妇人又要下跪,秦念西只拉住她道:“大婶快莫要如此,你听我说,今次你来得正是时候,如今刚刚入春,正是治疗这胎弱之症最好的时候。只此症需长期针灸,你得带着这孩子在观中住些日子。”   那妇人一脸愁苦里泛着期盼:“小师傅,只要能治,莫说在这观中住些日子,只让我夫妇二人当牛做马都使得。只家中不太富裕,不知治这病是否要花好多银子?先前给我们看症的大夫都说,这孩子长不大,就是长得大,那也是靠那百年人参吊大的,我们,我们真是走投无路……”   秦念西安慰道:“倒没有那么夸张,但也确实要花费些银钱。”   那妇人听得眼前道童如此说,只急得不知所措:“那可如何是好?我夫妇二人为了这孩子,已砸锅卖铁,这趟路费都是我娘家哥哥周济的……”   秦念西摆着手道:“这些事要找师傅另说才好,你回头去找知客,说明情况,他们自会安排,我如今先给他施一回针,看看情况。”   那妇人听了小心翼翼却又略带怀疑道:“竟是小师傅治吗?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见小师傅只怕,只怕比我这孩儿也大不了多少。”   秦念西略笑了笑,想起太虚曾嘱她,若有弱症患者,可顺便让道恒跟着看看。便道:“如此,我请道恒法师过来看着,你可放心?”   那妇人来此已经排了两日队,这观中一些基本的情况倒是了解清楚了,便连连躬身道:“如此甚好,小师傅千万莫怪!”   六皇子在外头听得此话,知此时转身再走越发显得尴尬,便从窗户那里露个头道:“小师傅稍待,我已让人去请道恒法师了。”   秦念西全部心思都在这弱症小童身上,没想到那六皇子竟就在外面,只得无奈点头致谢。   那边道恒匆匆过来,见得六皇子正要行礼,却被边上小厮低声说了句,只点头致意,便进了诊室。   秦念西见道恒进来便道:“师傅,果是胎中带弱,我正准备给他施针。”   道恒心里自然明白,是个什么情况,便只点点头道:“你自施针便是,我在边上看着。”   六皇子突然想起王家老三那病,与这男童仿似如出一辙。道衍在京城万寿观多年,并不曾听说能治那王三的病。只秦念西寄居万寿观时,那道衍却突然能治了,那王三的病,还真有了起色。   六皇子越想越疑,心里又想着反正已经露了行藏,不如大大方方看两眼。便只从那留了条缝儿的窗户往里瞧。   只见那男童趴在床上,背上已经扎了几针,那女娃娃只拿着针,手起针落,干净利落,速度飞快,片刻功夫,那童儿后背已扎了好多针。道恒只认真看着,却并不多话。   几息之间,那针已扎完,秦念西对那妇人说:“这屋子里有火墙,不冷,你这孩儿扎上这针怕是要睡上一会儿,你只管守着便是,过得大半刻钟,我再来取针。”   那妇人已经被秦念西那几针扎得目瞪口呆,直结巴道:“小师傅莫怪,原是我这妇人没见识,竟轻慢了小师傅……”   秦念西笑道:“无事,你莫担心,我年纪小,原本就该有师傅看着。”   说着便和道恒走了出来,见得六皇子还在那窗外,二人只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也不去管他,直走到院子中间太阳底下,那道恒才道:“你今日扎的那穴位配比简直匪夷所思。你与我讲讲,我竟有些想不通。”   秦念西答得极其坦然:“法师只想生发这个词,春日里本是万物生发的时候,孩童也在惊蛰前后最易生长,这种胎弱的孩童,先要把他那丝生机变强,让它能循环往复,生生不息,才能自己好起来……”   道恒听了眼前一亮,只点头道:“有道理,十分有道理,我再仔细琢磨琢磨!”   秦念西便笑道:“如此,便考考你,这小童如今有一道难关要过,但胎弱孩童不可过多用药,否则怕脏器难以承受,你开个方子,解了他这难关如何?”   道恒虽笑秦念西又开始促狭,却并无一丝不服气的表情,只点头笑道:“好,贫道今日得姑娘传道受业解惑,总要做些什么,才不负姑娘教导之恩。”   那妇人见自家孩儿真的很快便睡着了,而且竟睡得香甜,十分激动。要知道,这孩子自打出生起,似乎睡觉都不太好,今日那小师傅针一扎,却不吵不嚷,自睡了去,果真十分神奇。   秦念西和道恒说着话,待到了时辰,便笑道:“你去把那针取了吧,为师我累得手酸。”   道恒点着她道:“你这促狭丫头,又打趣道人我,明明是想让我去感受一下你那针扎进去的力道。”   秦念西竟更促狭地点了点头道:“乖徒儿,能懂得师傅这一片苦心,今夜,多让你吃两个素包子。”   道恒眼睛亮了亮,瞬间又眯了起来道:“突然这么好,莫不是这俩包子后面有什么陷阱等着道人我吧?”   秦念西却撅了撅嘴道:“不吃算了,快去取针。”   道恒边走边回头说:“先吃了再说,还得多吃几个。”   那六皇子只看得那童儿果然睡了去,便装作在往那大殿角门走,只从角门往里看了一眼,又慢慢踱着步子往后院去,却是走一步停三步,四下张望着,却只隐隐约约听了道行和秦念西的一些言语,心里更是确定,扎针的时候,道衍不是师傅,而是徒弟。 第七十一章 出海的姑娘   到得下晌,六皇子又去那药房窗户后面偷听。   还是昨日那三个人,道恒正说着一个方子:“那小童睡不踏实,神思不属,这方子虽简单,两味药俱是素日里可以煮水当茶饮的。”   秦念西此时却十分严肃道:“这胎弱之症忌讳过多用药,若是碰得那昧良心的庸医,多半是被那药给害了。”   那胡先生也道:“是药三分毒,我虽做这行当大半辈子,也有许多忌讳还没弄明白,可见这医道之难。”   道恒却自嘲道:“嗯,满罐子不荡半罐子荡,说的可不就是我这样的,还请二位多多教导,这段时间,听二位讲这药经,真是受益匪浅。”   秦念西却又开始玩笑道:“先生听听,法师这话,先是让那天下的半罐子都掉了底,后是排揎真人没教好弟子,啧啧啧,我今夜就去告诉真人。”   胡先生被她这话引得发笑道:“你这丫头,实在是淘气得很,莫再耽搁,今日功课做不完,我那包子便没了着落。”   三人又说笑着开始挨个抽屉说药,六皇子才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第二日清晨,赵嬷嬷喊秦念西起床时,天边刚泛了一丝白。   秦念西只嘟囔道:“嬷嬷让我再睡会儿,等天亮了再叫我。反正那爷已经知道了,我就在院子里练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姑娘我在自己家里,还要避着……”   话没说完,竟又睡了过去。弄得赵嬷嬷心疼了半晌,这么小小的女孩儿,哪个不是正窝在母亲怀里撒娇的时候,自家姑娘却每日天不亮就起床练功,那份苦,这满天下,莫说女子,就是爷们,又有几个能吃得消……   赵嬷嬷想着,硬是等天亮了半刻钟才喊醒了秦念西,却又被她一脸懊恼,直嘟囔着起晚了……   待得六皇子到那竹林底下时,秦念西已经练得微微出汗,脸色粉嫩嫩地红,好不可爱。   六皇子拱手笑道:“姑娘果然勤奋,令人自叹不如。前几日是我扰了姑娘,让姑娘不自在了。”   秦念西心想:“知道扰了我还跑来说这些干嘛?”   嘴上却微笑道:“殿下有礼了,民女这功需得一气呵成,殿下还请自便就是。”   说着也懒得再搭理,只又重新上了那竹子,竟攀在顶上懒得下来。   六皇子见她那速度,和跟着的小厮二人,简直瞠目结舌,而且那份轻盈,绝非一日之功。   只那竹子太高,被旁边繁茂葱翠的竹叶挡着,秦念西在顶上不下来,下头什么都看不到。六皇子待了一会儿,觉得甚是无趣,便兀自走了。   转眼出了正月,秦念西每日只按自己的节奏,该干嘛干嘛。   菡萏院矮墙头上那一丛丛的迎春花全都开出了鲜亮的黄色,春天就这样悄悄来了,院门后那一段小溪流里的薄冰都消失不见,潺潺水声在阳光下显得生机勃勃。   秦念西今日配了药,要给严冰泡药浴,晨练完了便让沉香按照她开的方子,带了几个丫头到观中领了药,送进了菡萏院。   严冰看着那一包一包药送进来,十分不解。   秦念西解释道:“算着日子,你月事快来了,看你脉象,恢复得很好,这个月咱们开始泡药浴。但你要做好准备,那淤血可能会下来得更多,腹痛说不得也会加重。”   严冰却笑道:“我如今觉得身上松快多了,只是辛苦你。你舅舅那事,昨日我遣下山的嬷嬷回来了。”   秦念西眼前一亮道:“可是有好信儿?”   “若说好呢,也算得上,我想的那姑娘还没定亲。但……”   “既没定亲,那是?”   “她出海去了,说是我嫁到这边来之后就走了,如今还没回来。所以,我那嬷嬷没见着人。”   秦念西听了心中大喜,便拉着严冰的袖子道:“婶婶快与我说说,这是哪家的女英雄,竟还能像男儿一样出海,怎的从来没听说过这样的奇女子。”   严冰刮了下秦念西的小脸蛋笑道:“我就知道,你必喜欢这样的奇女子。”说着细细把那姑娘的情况讲了一遍。   那姑娘是两浙路尹家的嫡出姑娘,闺名一个艾字,芳龄十八,前头说过一门亲事,男方到十六岁上一病竟没了,这门亲事也只得作罢,那时这姑娘刚刚及笄。   从那时候开始,这姑娘便开始女扮男装跟着家中长辈在外面管生意,倒也过得逍遥自在,那亲事就有些高不成低不就了。   尹家也是心疼女儿的人家,总不忍心让女儿不满意,就这么嫁了。所以说到底,这姑娘的亲事,倒着落在她自己头上。   严冰因为生意上的事,常和这姑娘有接触,虽年龄相隔了不少,但两人俱是洒脱性子,一来二去,竟成了闺中密友。   都是生意人,严家和张家也有往来,加上张青川和蒋峰达一向交好,严冰对这张青川的情况倒挺清楚的,也知道他为人。秦念西对她说起此事的时候,她脑子里就想到了那尹艾,只觉得这两人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对,只要双方都同意,这亲事便能得成。   秦念西知道严冰是个谨慎性子,既是她觉得好,必不会差到哪里去,便安心只等着两浙路捎信来。   两人细细说完,秦念西便指挥着医婆,在菡萏院的灶房里开始起火熬药。   因那药材十分繁复,又有先后顺序,煎药时间长短也不同,秦念西只搬张椅子坐在厨房外的檐下,和严冰晒着太阳说着话,好不舒服,只嚷着“偷得浮生半日闲”。   严冰见今日丫鬟婆子的架势,便知这药是及要紧的,这丫头却做出一副轻松状,无非是想替自己消解一二,心中直感念她这份良善,强忍着眼睛里冲出的酸意,笑话道:“感情你是跑我这躲懒来了?”   秦念西眨着眼睛道:“可不是,若不然,那法师又要拎着我去看诊,你知道一上午要看多少人不?”   “你就不能偷个懒,反正那法师自己也要诊过一遍的。”   “你别看他温文尔雅的,凶起来可凶了,我可不敢让他抓着把柄,要挨罚的,一下都不敢放松……” 第七十二章 垂危之症   那边道恒直打了两个喷嚏,还被人嫌弃了。   今日秦念西有事,便让道恒去给那胎弱的孩童扎针,平素就算是他扎针,秦念西也会在一旁看着,时间久了,那妇人也不是个蠢的,早就看出了门道。   今日那妇人见道恒一人前来,往他身后左看右看看了半天,不见秦念西进来,便期期艾艾道:“怎的今日小师傅没来?”   那六皇子每日里必定逛到这里来一趟,今日来时正听见那妇人的话,想笑又忍住了,只心里好奇,大殿里也不见那小丫头,这段时间他也摸清楚了,知道这小丫头每日必来看诊,怎的今日竟没来,莫不是出了什么事,又或是病了?   六皇子越想越觉得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又有些担忧。只叫了小厮悄悄回去清风院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那菡萏院里大上午的就起火煎药,药香四散,走得近些便能闻见,小厮略问了问,便知是怎么回事了。   六皇子只知菡萏院住了位女病人,也知道是个什么身份,具体是什么病,却一直没弄清楚。看如今这情形,竟似是秦念西独自给她治病。   照那病人的家业,天下什么样的名医请不起,竟乖乖听了那小丫头的话,由得她折腾,要不是病急乱投医,要不是那丫头确有几分本事。   六皇子又想起那小童,似是比刚来时强了不少,他那父母俱在观中,男的打杂,女的照顾小童,一家三口住在万寿观旁边的大杂院里,竟倒其乐融融在那里安了家。   六皇子又让小厮悄悄去弄清楚了那道恒施针的收费,才知与其他道人并无不同,只十分难得。因知客在分拣病人的时候,都已经按照轻重缓急分了一遍,所以道恒手里的,基本上都是些疑难杂症。   六皇子在这清风院住了一段时间,日日到那万寿观中溜达,发现这处万寿观确实比京郊那处大为不同。   此处更像是集天下道家医者之大成之处,活人无数,药材比外头便宜不少,观中并不从这药材上得利。   穷人免费诊治的数不胜数,富户来了也从不吝啬,捐资捐药者捐米粮者比比皆是,好一派繁荣盛景。   京郊万寿观不是不好,只还是根基太浅,加上京城名医云集,又有太医院,观中强手又不若这江南西道万寿观那么多,所以于这医道上,自然要差些。   六皇子想起湘楚赈灾之时,万寿观派道人下山施医施药的情形,百姓们对万寿观的道人十分推崇,都说他们医术好,医德也好,开的药都不贵,只叫贫苦人家也能吃得起药,看得起病。   那穷人家但凡有个三灾六病的,一家人一年的收成搭进去,说不定都是人财两空。万寿观从早年开始,便有规矩,弟子隔几年便要外出云游,而且不是瞎走,都有规划好的路线,必是去的那穷乡僻壤的地方。   观中弟子走到哪里,必会被乡民广为散播,家家都关心此事。那生了重病的,非得让观中道人诊上一回,实在摇了头,才会死心。   六皇子一路赈灾时都听得乡民如此说,对这万寿观更是十分好奇。   待得这段时日深入了解,加之此次在清风院住了这许久,心中倒隐隐生出一个念头:原来这太平盛世,竟也有这万寿观的一份功劳。且他们只默默行此善事,观中人人皆知修炼自身,就是那实在没有天赋学医的,也知道为观中做些力所能及的贡献。   其心正,而身正,至通达,而繁盛。   对这万寿观,六皇子竟多了许多敬佩之情。六皇子这向出来历练,总算弄明白了一件事,对百姓来说,谁掌权他们并不关心,他们只要居有定所,食有温饱,病有所医,便会安稳度日,不会主动去制造动荡。   六皇子人虽在这山中,外头大事却一件不落。   龙骑卫拿了刺杀六皇子的死士中的活口,直接锁拿回京,今上震怒,得知六哥儿早已金蝉脱壳,在万寿观蛰伏,一边一道圣旨宣他回京,一边清查此事。   六皇子接了圣旨,便向张家和太虚真人辞行,一行人快马加鞭回京了。   六皇子终于走了,秦念西顿觉畅快无比。虽说后面她也懒得管他,但毕竟是个身份尊贵的外男,总要避讳几分。   严冰泡了三天药浴,月事来了,竟比上回排出了更多淤血块,痛得也厉害。这几天,秦念西更是差不多日日都要来好几回,严冰自知怕是有些凶险,也只日日卧床。只待那月事七日后顺利没有了,秦念西才松了口气,又给她开了新的药方,慢慢休养。   只过得几日,半夜里,素来寂静的清风院竟突然喧闹了起来。   秦念西被吵醒之后,前头张青川遣的婆子进来禀了她,才知竟是那六皇子才出得江南西路,便遇刺了。   那刺客一伙竟人人刀上带毒,那毒十分凶狠。   六皇子被小厮拼死抢了出来,挡刀的护卫不知凡几。   六皇子被外围策应的一个小队护着,一路飞奔向江南西路,又遣人往张家商行报信,得了张青川接应,才逃脱了出去。   幸得张青川身上备着几粒太虚真人的还魂丹,救了六皇子一命,只从浔阳走水路,顺江而下,回了清风院。   到得院中时,六皇子已是昏迷不醒。   秦念西半夜被人叫醒,就知必出了大事,早穿好衣服,此时听说,心中只沉到了谷底。莫不是前世里的事,竟提早发生了?亦或是前世里,那六皇子也曾遭过此劫,只她并不知情而已。   无论如何,此时却是救人要紧。尽管有真人在,但多个人多些成算不是。   秦念西一边心里盘算着,脚上却不停,只急急跟着婆子去了前院,那边太虚和道恒刚到,胡先生也被叫了过来。   秦念西远远看了一眼,便心下冰凉,此时六皇子脸上乌青一片,人已是生死不知。而那外伤正在心脉附近,涌出来的血俱是黑色,那毒一下也不知究竟是什么毒。 第七十三章 百草杀   太虚正在诊脉,秦念西和道恒,还有胡先生等人俱立在一旁,也不多言。太虚沉吟良久,只回过头道:“是百草杀。”   胡先生听了,胡子抖了抖,直到:“此毒已消失多年,当年擅此毒的那拐脚药人被药行严惩,早该死了才对,怎的又出来祸害了?”   秦念西听了心里直发凉,这百草杀顾名思义,就是成百上千种剧毒药物之中选了一些组合在一起的,其阴狠之所在,就是根本不知是什么配比,更别谈解毒了。   也就是说,六皇子这条命,只怕是要交代在这里了。   那胡先生边转身往外走边说:“我先去配服药试试,那百草杀中有几位主要的毒是一定会用的,总能给你们延缓些时间。”   太虚只默默点头,那边秦念西和道恒俱都上去把了脉,太虚施了针,先护住心脉止住血。   三人出得来,六皇子身边的近卫死伤无数,跟上山的也俱都受了伤,路上已经死了好几个。还有两拨人引了杀手去了别处。剩下两个只破了点皮的,被张青川喂了些日常备的解毒药,只伤处紫涨乌青,人倒还清醒。   太虚和道恒又分别给他们把了脉,施了针,又顺便问了些情况,才得知同来有位龙骑卫副指挥使,先前是诱敌往别处去了,应会尽快赶来。   张老太爷此时也已过来,见秦念西也过来了,眉头略皱了皱,只问了情况,听得如此,便知也帮不上忙,只先带着张青川出去,先理好外头的事再说。   六皇子重伤昏迷,大队人马一路南下,直往君仙山二来,如今这山上肯定也不太平。   张老太爷吩咐了张青川,先下得山去,护住外围,断了首尾,又调了几个老仆,各自带人出去把住了进山的路,清风院周围又做了一些安排,心里才稍微安稳下来。   里头,太虚当先问道恒:“你二师兄如今在何处?”   “似是已经进了昌南府,五师弟和他在一起。”   “你速速让他们回来,到观中坐镇,如今情势紧急,不要弄得首尾不济。其他几个师弟,成年得用的师侄们,你都交代好了,千万莫要出了岔子。”   “是,师傅,徒儿这就去安排。”   待得剩下太虚和秦念西二人,太虚捻了胡须沉思良久,才问道:“念丫头,如今那玄黄,你可能使了?”   秦念西心头一紧,略顿了顿才答道:“并没有试过,但素玄黄已然十分熟练,在许多病人身上都已用过。”   太虚听了,只不说话,似是在想什么,屋内顿时如死一般沉寂。   过得良久,秦念西才有些迟疑地说道:“若是,若是能让我试试,许能成……”   太虚仔细瞧了瞧她凝重的面色,凝神思索了许久,才沉声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了。我用针药控制,六皇子最多还能撑三天,若老胡能配出解毒的药,便一切稳妥,如若不然,只怕只能采取拔毒的方式,我道家针法,于髓内无太大作用,若能用玄黄,你看能不能成?”   望着太虚犹疑不定的神色,秦念西想了许久才道:“即使针力不够,当也不至于伤人。外头那两个伤者,若能叫我试试,兴许……”   张老太爷走进来,正听得秦念西如此说,便道:“此事干系重大,阿念不可莽撞!”   太虚却苦笑道:“这也是没法子了,还有三日,若老胡能配出解药,尚且有救,否则,只怕是……”   秦念西道:“外翁,让我试试吧,兴许,兴许能成呢?”   张老太爷正在沉吟,胡先生却端着药碗走了进来,只让人扶着六皇子坐起来,掰开下颌,把那药一股脑儿灌了下去。   外头那两人俱已服了药,胡先生又叫了道人和药童一起,在熬药浴。   四人坐下,太虚又把只能保三日之事说了一遍,张老太爷道:“此事烦难在六皇子身边如今一个能拿主意的人都没有,这其中的干系……”   张老太爷又略想了想,才握了握拳头道:“也罢,谁叫我们总逃不过这纠缠,既如此,便各自去试试吧,其他的,自有我。”   太虚和胡先生对望了一眼,只叹了口气,秦念西却没注意听,只埋头想着那玄黄手法的事。   太虚见秦念西穿的正是道童的衣服,便叫了她一道,到了外间,对那两个护卫道:“我等几人诊了一遍,确认殿下和你们二人中的俱是百草杀,因配方复杂,殿下却伤在心脉附近,最多三日,若配不出解药,怕是……”   那二人只愣了愣道:“真人尽管放心,要我二人做什么,尽管直言,只要能医好殿下,我二人即便这条命交代在这里,也是应当。”   “如今君仙山下,药行行首胡先生召了药行中几位大药师,漏夜开始辨毒,需要从你二人身上先取血备验。”   君仙山药行胡行山大名和太虚真人一般,但凡有些见识之人,俱都知晓其厉害,自不必过多解释。   两名护卫当即抱拳道:“便是要让我二人试毒也无不可!”   “那是不必,有血就行。叫得施主二人,是想与你们商议,若辨毒不成,便只能采取针灸拔毒的方式。可贫道惯用针法却难以拔净。”   太虚真人说着转头指了指秦念西道:“我这童儿倒研习了一种针法,或能拔此毒,但施主们也看到了,这童儿年龄还小,修为可能不大够,这针法还未用过……”   那二人并无一丝犹豫,其中一个略微年长些的护卫道:“真人无须多虑,但试便是。我二人这命都多亏了张公子那解毒丸,否则早已到地下和兄弟们一处了。况且,我们爷晕迷之前曾交代过,上山之后,一切全凭张家太爷做主。”   秦念西见二人一片坦荡护主,便解释道:“好叫二位勇士知晓,用此针法并不会致命,但若失手,却极可能造成残疾……”   二人俱是大手一挥:“无妨,小师傅小小年纪,却能另辟蹊径,是我们爷的大福运,我等皆自愿让小师傅试针,即便有什么差池,也是我等职责所在,无须担心。”   秦念西点头道:“如此,待我们做些准备,二位暂先歇息,毒未解之前,切不可运功。”   “我等省得,小师傅放心便是。”   待得这厢安排妥当,太虚又叫了两个弟子守在六皇子榻前,自和秦念西一道去了观中药房。 第七十四章 辨毒   药房里已是灯火通明,得胡先生相召,山下药行里善毒的几位大药师已漏夜上了山。   几人一商议,干脆召了一个侍卫过来。   有脉息好的,在那护卫全身几处细细诊了脉,然后低头凝思。   有拿着烛火仔细看那护卫舌苔和面色的。   还有把那侍卫的血分出来几个小碟中,逐一兑了些自己带来的不同药物看反应的。   最叫秦念西感兴趣的,是那位鼻息灵敏的药师。   只见他先仔细闻着那伤口和那侍卫身上的气味,又从那采好的血里,取了些出来细细地闻,又加了些自己带的药,闻变化,拿着纸,慢慢审度着写下自己辨认出的药名。   秦念西望着那纸上写下的药名,竟有两三位是她不曾诊出的,十分稀罕。   胡先生走过来,见秦念西站在那里,很是惊奇,便解释道:“这是我那大徒儿,有什么你只管问便是。”   胡先生这大徒儿本是别人丢在万寿观的弃婴,被观中捡了时正病重。   治好以后,观中道人逐渐发现这小童鼻子竟十分灵敏,太虚便把他给了胡先生做徒弟。   胡先生本一直不愿收徒,得了这弃婴却如获至宝,干脆还把自己的姓给了他,又将一身本事倾囊相授。   小胡先生听得师傅的声音,便转过身施礼,又听得师傅如此说,便知这是师傅近日一直住在山上的原因了,又对秦念西施了一礼。   秦念西观此人,一幅中年文士的模样,长相极其普通,神态间十分坦荡,便笑着回了一礼,指了指那纸上几味药道:“多谢先生教导,这三位,是我之前没有诊出来的,如何能气味上分辨出来。”   “当不起教导二字,这一位药遇草籽汁而腥,这一位则是遇蒜汁变蓝,但这一位,却是靠的我这鼻子的功劳……”小胡先生说到最后有些尴尬。   胡先生便接着道:“这一位气味十分微弱,接近无色无味,但在面色上却能反映出来……”   秦念西听得胡先生细细解释了,又把之前自己诊出来的一些讲了一遍,胡先生听了直点头,那小胡先生竟眼睛越睁越大,她说的那些里面,也有几位是他不曾辩出来的。   胡先生又细细把自己的见解讲了一遍,说着说着,边上的药师俱都慢慢围了过来,大家都无人藏私,纷纷开始畅所欲言,小胡先生那纸笔记下众人辨出的一些药名,林林总总,竟达三十多种。   众人又从这三十多种毒中,挑出了几种做掩护用的,变幻成了另外几种。又拿了煎好的各种解毒药水来分别试了血,又筛出了一些……   那侍卫只坐在边上,看着这群早已经把他遗忘的道人、药师,早已瞠目结舌。   在六皇子身边当差,那宫中的太医们吵得面红耳赤,互相拆台对骂的场面,他见过不止一次两次,可这些盛名满天下的宗师们,竟俱是虚怀若谷,连那小道童偶尔发的一声两声都十分看重。   那侍卫虽听得那药名一串一串,知道很不简单,可看着这群人,他心里却变得很落定,一个极强的信念在心底已经形成:爷有救了!见众人也不再理他,放松下来,竟兀自靠在那矮榻上睡着了。   待得一群人直论到东方发白,道齐安排了早膳和茶水送了进来,各人才在偏殿里用膳去了。   那头,胡先生叫人看着煎的药浴已经煎好了,真人座下四弟子道升,便带了几个师弟师侄一起,将那些药倒进了早已备好的三个大浴桶中。准备给他们先行药浴,从皮肤中析出一部分毒素。   秦念西见眼前没自己什么事,便回得院中,稍微睡了一会儿。   醒来之后,秦念西又练了一回心法,便又精神抖擞地上了那竹林里。   练了一会儿功之后,秦念西突发奇想,几个提纵上去,只脚尖踩在那竹尖顶上,全身气息上提,双臂张开,把那竹尖当梅花桩练了起来。   练了几息,秦念西发现,虽不甚流畅,周身气息倒也运行自如,只感觉那功法又精进了不少。心中一时大喜,便又稍作调整,竟就那样一直练着,居然一次都没有掉下去过。   只太阳当了空,秦念西才发现,今日竟是大有所获。她下得来时,发现张老太爷都在那竹子底下等着,只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连连躬身叫着外翁赔着不是。   张老太爷见她下来,也没多说什么,只玩笑道:“若不是杜嬷嬷特意跑到梅林那边去望了,都还以为你是跟着哪只鸟儿飞走了。”   秦念西见外翁此时还有心情开玩笑,心里顿时倒松快了不少,便把今日所悟与外翁讲了,又商量道:“不若明日上晌,我来试试那玄黄。”   张老太爷点头道:“阿念莫怕,万事总有第一回 ,这次也是个机会。这两人俱是身强体壮的年青人,你试起手来也没有那么艰难,体验过,必会更有精进。”   秦念西点头道:“外翁所言正是阿念内心所想,虽是被逼无奈,但好歹总是个机会。”   二人说着话,便回了院中,秦念西稍微洗漱了一下,便又去了严冰院中。   严冰知道清风院有大事发生,但也十分聪明,无人告知便也不多问,且拘紧身边的人不要凑热闹,只派身边的管事嬷嬷去取些日常所需,便不许再出院子。   见得秦念西今日来得有些晚,严冰便道:“我这两日甚好,你若有事,不必牵挂与我,那药我每日喝着,有事我会使人去寻你。”   秦念西知严冰是个知轻重的,便笑道:“家中有些事,倒叫婶婶受惊了,婶婶放心,阿念自会安排好的。”   秦念西先穿过角门,往药院过去。寻了道恒,问清了情况,知道此时那二人服过药,又泡过药浴,均已睡去,暂时并无凶险。而六皇子血虽然暂时止住了,可人却一直在昏迷中,药师们还在继续配解药。   见暂时无事,秦念西和道恒打了招呼,再穿过角门往大杂院过去,准备去看看那患有弱症的童儿阿升。 第七十五章 玄黄针出   往常到了辰时,秦念西或是道恒就会来给阿升施针,今日却迟迟不见人来。   那阿升的母亲往大殿里找了一圈,也没有见到道恒。因又见众人繁忙,也不好多问,直回了院里,伸长了脖子,才等得秦念西,长舒了口气道:“可把小师傅盼来了,我还怕是出了什么事,又或是小师傅不舒服……”   秦念西笑道:“大婶莫慌,今日我有些事来晚了,倒叫大婶担忧了。”   “小妇人只乱担心,小师傅无事就好,无事就好。我儿昨日夜里竟一夜睡到天明,十分香甜,都是小师傅的功劳。”那妇人一脸感激道。   秦念西摆手道:“是师傅开的方子好,我怎敢居功。孩子夜里睡得香甜,对他这病症有极大的好处。”   秦念西说着便让那孩童躺下,依旧诊了脉,才让那妇人给他脱了衣服开始施针。   停针的时候,秦念西去往大殿里看了一眼,虽没看见道齐,但殿里殿外多了些道家功夫好手,只外松内紧,看诊秩序依然。   待给那小童取了针,秦念西让那妇人莫抱,只牵着那小童,看着他们往角门走去,竟一直脚步稳当地走到不见了人影。   那妇人见得小童一直没有喊累,也没有要抱,只高兴得眼泪成串儿往下掉,嘴里不停念叨要给小师傅磕头。   午饭过后,真人坐下二弟子道云回来了,不仅如此,还带着张青川交给他的四个受了伤的侍卫。   这一路里领头的曾和六皇子在清风院住过一段时间,张青川十分熟悉,得了求救,正好让道云带上了山。   四个人分了两辆车,道云和五师弟道明一人一车守着,俱是先扎了针护住心脉。   头前张青川已经派了小厮快马加鞭,回清风院知会过了,道恒早让管着药院的道升把药都准备好了,只等一来就把药灌了,又把药浴泡了。   下晌没秦念西什么事,只躺在床上养精蓄锐。刚用过晚饭,张老太爷便遣了婆子让秦念西速带上器具到外院。   秦念西心知不好,或是下午来的那几个人有挺不住的。便也不多言语,只穿好道袍,把那一套玄黄放到杜嬷嬷手上,脚步匆匆进了外院。   果是有一人受伤较早,一直挺着,引了杀手走了一路,又拼杀了一回,已是挺不住了。秦念西见太虚正用道家针法吊着那人一口气,见得她进来,便道:“你上手吧,否则最多一个时辰。”   秦念西略犹豫了一下道:“他能醒过来吗?我初行此针,怕出岔子,虽是救命,也想救个全乎的。”   太虚想了想,便道:“若醒着,却更凶险,你真要他醒着?”   秦念西只坚决地点点头。   太虚从怀里摸出个瓶子,倒出一粒药丸,迫了他服下,又在那人头顶处施了针,那人便悠悠醒转了过来。   秦念西也不多话,只走上前对那护卫说道:“如今要在大人背部施针,请大人配合我,没有提示,切勿动弹!”   那护卫自知已经到了生死攸关,长久的训练让他早就意志坚毅如铁,只点头道:“小师傅请!”   秦念西从杜嬷嬷手中接过匣子,让人在屋子里又加了灯,直照得如同白昼,才坚定地先将十六支素玄黄,分别在任督二脉要穴之上进针。   秦念西手法熟练,直看得第一次见她施针的道云有些难以置信。   紧接着,秦念西将那盘如指环的玄黄使内功心法一甩而出,仿佛利刃出鞘一般,毫不犹豫自大椎处进针,进去之后便道:“大人请略点点头!”   那人依言动了动,秦念西见状,稍松了一口气。   旁边几人手心俱都出了汗,见此情状,知是第一步成功了。   秦念西继续落针往下,到得胸椎处,便对那人说道:“双手手指可略微动动!”   那侍卫依言照做,见得左右两边太虚和道恒俱点了点头,秦念西又逐步进针,到得腰椎处,又让那人动了动脚趾,俱都顺利。   秦念西只继续使出内劲让那针直没入那侍卫体内,灌了一口真气自那针头而下,瞬间,任督二脉上的素玄黄同时振出,针眼处,俱流出一丝腥臭的黑血。   秦念西也不去管它,只一口真气,让那玄黄自长强而出,发出清脆的啸声,又流出了些许黑色液体。随着那玄黄一出,那人面上的青灰之色可眼见地退了去,只剩下苍白。   行完这套针,秦念西才发觉,浑身小衣俱已湿透,一步退后,直落在杜嬷嬷怀里。杜嬷嬷忙用手中的披风裹了自家姑娘,只心疼得把嘴唇咬得生疼,才没有喊出来。   太虚见状,连忙上前给秦念西把脉,那边道云和道恒师兄弟几人俱是上前替那人收拾了身上,扶了他躺下。   秦念西缓过一口气对太虚道:“真人无须紧张,我回去运功调息了,再歇一觉就好了。”   又扶着杜嬷嬷缓缓站起身来,走到榻前,替那人细细诊过了脉,只微笑着对那护卫点头道:“大人可安心睡一觉了,体内应是再无余毒了!”   那人气息微弱,也不说话,微微勾起嘴角点了点头,眼见得秦念西从刚才神采奕奕,变成眼前这般虚弱,只满眼感激看着她。   秦念西见得众人替她收好那针,俱都放进准备好的药水中浸泡过,又用沸水放在小炉子上煮了,又看着杜嬷嬷把那针归了位,才放了心。   又见得那边榻前,太虚坐下弟子俱上前替那人诊过脉,除了太虚和道恒,脸上俱露出不可思议的震惊之色。   太虚缓缓点头道:“须知天下医家,各门各派,俱有所长,万不可小视任何人!”   道云却轻声道:“师傅,这可是那传闻中的玄黄?”   太虚只缓缓点头,却不欲多言,众弟子见状,也不再多问。   那边秦念西已开出药膳方子,交给道恒道:“法师,他此时脏腑俱伤,药物尽量少用,只用这药膳调养便好!”   太虚点头道:“好巧思,正该如此。我道家药膳本就是为应对一些特殊情况而创,如今,你们竟都被这娃娃给比下去了。”   众人纷纷点头领训,各自又回去细细研习了药膳,此是后话,暂且不提。 第七十六章 配药   张老太爷见里头已经完事,便进得来,仔细摸了摸外孙女的脉,只有些劳累,倒无大事,便让赵嬷嬷抱了秦念西先回去歇着。   待她走后,张老太爷便有些担忧地和太虚商量道:“瞧阿念这状况,一日里能诊一个人便要脱力,这许多人,也不知后头还有没有送来的。”   太虚突然想起胡先生来,便对张老太爷说道:“走,咱们边走边说,让那老胡出点血,把他那好药丸子给阿念送几粒来。我想着,若老胡那边顺利,那不太急的,便等着试药就好,若实在扛不住了,再叫阿念也不晚。”   张老太爷听了太虚的话,点点头道:“有你和老胡在,今日这般情况,应当不会太多,明日再让阿念试一回,若如今日这般顺利,便可用在那位爷身上了。”   二人细细商量着直出了院子。那道字辈的师兄弟几个,却走到外间围着道恒道:“这不是你每日里领的那道童吗?这可是真人不露相啊!”   道恒只苦笑道:“你们莫不是看错了,那是我领着她?明明是她领着我!”   “我还说师兄你怎的如今胎弱之症都能治了。我昨日去后头杂院里,看那小童竟自己在屋外玩耍。”   “师兄莫要瞎说,那才多大啊,看样子还是个女娃娃。”   旁边有个心明眼亮的却道:“我瞧着,那位莫不就是张老爷子那外孙女?”   道云一直没有出声,听了这话心中一惊,便问了道恒:“是阿若的骨血?”   道恒只点了点头道:“比阿若小时候还聪明,医典就不说了,那药典不仅俱能背,还通制法、禁忌、用法……师傅让我带她看诊,我倒觉得这才几个月过去,竟是我跟着她看诊才对,特别是那药,讲得我简直觉得汗颜。”   道云有些不能相信:“不至于吧,才多大?”   道恒一脸无奈道:“师兄你真不知道,这世上聪明天成的不少,天赋异禀的也不少,只她那样的,这些占全了,还兼了勤奋刻苦。那胡先生你知道吧,这才几个月,已经没什么好教的了,原也不是教,就是传授一些经验。”   道云听完半晌无语,只思忖了许久才问道:“那这玄黄?”   道恒摇头道:“这个师傅不让问。但她为了练这个,你知道有多狠吧。那么大点娇滴滴的女孩儿,每日天明即起,无论刮风下雨下雪,三九严寒,一天没落过。我们小时候练功也没这么逼着自己的。我有时候看了真心疼,就会想起阿若……”   道云听了也黯然,便再也不言语,直幽幽长叹了口气……   那边秦念西被赵嬷嬷抱着,用披风裹了回得院中,杜嬷嬷见她已经累得坐不住,便只吩咐着拿了干净小衣,打了热水,给她热热地扭了毛巾擦了两遍,穿上衣裳,放进了被子里。   秦念西强撑着运了一回气,只觉得恢复了不少,翻个身便沉沉睡了过去。   杜嬷嬷和赵嬷嬷直看得心疼得抹眼泪,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杜嬷嬷小声对赵嬷嬷说:“今日夜里我守着,明早等她睡到自然醒。”   赵嬷嬷知杜嬷嬷是真的心疼了,便点了点头道:“嬷嬷受累,我在外间榻上睡,若有事便唤我。”   满院子都知道姑娘今日累着了,正睡得香甜,俱是大气都不喘一声,只静悄悄的。   观中药房却是灯火通明,药师们还在胡先生主持下,苦思冥想,试着配药。   药房里的道人们俱是忙得脚不点地,那药浴要耗费大量的药材,工序又极其繁复。好在观中年年布施,俱都见过大阵仗,虽忙却不乱。   天擦黑的时候,道升已得知有位侍卫不太好,师兄弟们俱过去帮手,此时见得师傅和张老爷子虽表情严肃,却步履轻松地走了进来,提到胸口的心,顿时落了下去。只上前躬身行礼,又道:“是救过来了?”   太虚只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得空让你师兄给你讲讲今日救人的情形,好叫你也长进一回。”   道升连连点头称是,太虚也不再说什么,只朝着药师聚集的偏厅里走了过去。   老胡正在两味药之间犹豫,见他二人进来,马上起身问道:“如何?”   太虚道:“救是救了,只念丫头可怜见的,差点没得起来,到底太小了……”   老胡一听,二话不说,直从怀里掏出个瓶子,递给张老太爷道:“赶快送过去,两粒,温水研服,明早再服一回。”   张老太爷也不客气,直拿了交给后头跟过来的管事道:“快去,拿给杜嬷嬷,把先生的话也告诉她。”   管事忙接了那药瓶,迅速躬身退了出去,一溜烟跑回了清风院。   太虚却笑着道:“看不出,你老胡也是个大方的,我倒小瞧了你!”   胡先生瞥了太虚一眼道:“不过几粒药,老朽岂会在这上头计较。小丫头真是厉害,我老胡也算没白活了一辈子,竟得真的开了一回眼。”   “你可不知那情形,明日定要让你亲眼去瞧瞧,了不得,手到病除!”   “拔净了?”   “我摸的脉还能有假?”   张老太爷见得二人这节骨眼上又要斗嘴,便立刻道:“我和真人商量了一下,还是得做两条路走,因不知山下还会不会有人送上来,若全指着阿念一个人,怕是难以支撑。不若轻伤的给你试药,重伤的,一天一个,也不知道她扛得住不。”   胡先生有些懊恼道:“都怪我们这些老东西无用,累得小姑娘……”   太虚却道:“我也一样,这些话也莫再说了。咱们如今一把年纪了,当早勘透这世间总有许多事,是我们力所不逮的,先把眼前难关渡过去再说吧。你们到什么地步了?”   “已经煎了几幅出来,但我瞧着有两味药总不太对,正琢磨呢!”   “你也别琢磨太过了,你们配出的解药,若出了错,总会配好解药,先试了再说,否则何时是个头?”   胡先生点头道:“我们再琢磨琢磨,无论如何,明早叫两个轻伤的过来先试药吧。” 第七十七章 配错了药   这一夜,观中药房又是灯火通明,最后众药师议定,只按两个配方,配出了两种不同的解药。   然后众人拿捏分寸,又各自给这两种解药配了解药。   又是一夜未眠,有那实在捱不住的,随便到院子里找了个诊室略眯了眯眼,东方便又泛白了。   春日里鸟儿叫得欢实,秦念西是在那愉快的鸟叫中醒过来的。   昨日夜里她迷迷糊糊被喂了药,睡得十分严实,清晨醒过来,觉得昨日疲惫俱消。   杜嬷嬷见她醒了,只按吩咐,让丫头端了水来给她漱了口,又用一杯温水给她送了两粒药。   那药丸不大,吞下去竟有一种如兰似麝的香味儿。   秦念西就着那药,又盘腿坐在床上练了几遍心经,直觉浑身精力充沛,十分舒坦。心中惊奇不已,问了杜嬷嬷,才知竟是胡先生听说她累到了,特意送过来的药。   秦念西心想,这些成名多年的大药师或者当世名医,果然都有些好东西。又盘算着,如若拿这药配合针灸,对那胎弱之症似乎大有好处……   阳光照到竹林时,秦念西已经在那竹子顶端练了许久。今日得了这药丸,似乎竟对这功夫大有裨益,那脚只在细竹叶上借力,便可顺顺当当踩过去,果然是舒坦得很。   又细细想了昨日施针之时,哪些地方有问题,那气息应如何施展才会更稳妥,更轻柔却又有力量……   想得出了神,一个不慎竟一脚踩空,直掉了下来,竟突然伸手借了一根小枝的力,轻轻柔柔,都没有拽弯就又腾了起来,这一下,倒让秦念西豁然开朗。一时兴奋起来,又反复琢磨了很久,突然发觉站在竹林顶端,竟也能抬起头四处看看了。   只见左手边不远不近那一处,似是樱花开了,粉粉嫩嫩一大片的花海,在晨间的阳光下还有一丝青烟,竟像是一片片粉色的云,漂亮至极。心里想着,若得了闲,一定要去看一回,在那树下泡壶清茶喝喝。   想起茶,又念着今年的春茶似乎该出来了,要去找舅舅要一点那高山上的明前来喝一下。   又想起春茶既出来了,那软萩该是嫩嫩地冒出来了,摘得一筐回来,做一锅软萩饼,该会让那些老人家们都吃得很开心才是……   脑海中各种美好的念头纷至沓来,待得一个趔趄,秦念西才恍过神来,原来日日紧绷,竟错过了那么多美好的事情,只勾着嘴角慢慢下了竹林。   才下来便见得外翁和太虚正在竹林前的暖阁里等她。赵嬷嬷说两位老人已经来了许久了,还是杜嬷嬷见他们久等,便请他们去了暖阁奉茶。   秦念西拿着帕子擦着汗,去了暖阁里,见沉香正泡好了茶水,便笑着道:“让外翁和太虚爷爷久等了,先让我喝杯茶,在上面渴得慌。”   赵嬷嬷却不许道:“姑娘,先把早膳吃了吧,空着肚子喝茶不好!”   张老太爷问道:“晨起的时候,燕窝粥喝了吗?”   “喝了喝了,日日不落,嬷嬷管得可严了。”   “那便好,只你这晨功练的光景有点长,不可绷得太紧,欲速则不达!”   “也没有,往常都是正常的,这两日有些收获,便多琢磨了一下。”   太虚道:“日积月累,再遇得特殊的事情逼一逼,往往可以获得大进益。老胡那药可是好东西,那里面有味药材,名唤瑶花,是从旌国极北之地的高山上采的,极是难得,如今外头一株难求。”   秦念西眼神亮了亮道:“这药丸极是好用,我还想着,若能给胎弱症的孩童用上,再佐以针灸,当是最好的法子了,外翁可能想法子再弄些来?”   张老太爷摇头道:“如今这瑶花,已经不是花银子能买着的了,听说已经被旌国皇族垄断了。若想弄个一株两株的,让老胡给你配个药使使,外翁还能想点法子。若是想做成药丸用来治病,那就有些难为了……”   见秦念西还要再说什么,道衍摆着手笑道:“行了行了,我们自会想法子找找这瑶花。你这丫头,怎的生了个医痴的性子?观你面色,竟似比前些日子都强些,我和你外翁也就放心了,这几日还是要多歇息才好。”   “外翁,那边樱花是不是开了?我在上面望见前头粉丫丫的一片,好不漂亮。”秦念西岔开话题道。   两位老人见她心情似乎很不错,太虚便道:“可不是开了,山后面的桃花也开了,你一个小姑娘家的,不要日日就埋在这院子里,总要多出去玩一玩,才知道这山里的好处。”   秦念西立即点头如捣蒜:“阿念也这样想,若日日这般,确实好没意思,外翁,让人去采些软萩回来,做芝麻馅的饼子吃吧?山里的兰草也快开花了吧,若有也带些回来……”   太虚笑着道:“待这两日过去,你自去山里采便是,莫要支使我们这些老骨头。”   秦念西直点头道:“好呀好呀,再好的景,还是要自己去看了才是景呢!”   此时婆子把早膳送到了暖阁里,赵嬷嬷侍候着秦念西吃过了饭,见她身上的汗已经收了去,便带着她回房洗漱。   张老太爷和太虚便去了观中,晨间已经送去了两个轻伤的护卫。胡先生等药师配出了两种不同的药浴方子加汤剂,正在为他们解毒。   一群人正在外间焦急地等待,道云和道恒各带个药师守在一间屋中,瞧着那药喝下去后泡了汤药的反应。   太虚刚走到道云守着的那间诊室屋外,就听得里边往外推开门喊道:“不好,赶紧把人架起来!”   外头三四个三代道士冲进去,拿巾子把已经晕迷过去的人捞了起来,放到诊榻上,道云连忙上前施针,先护住心脉,药师把煎好的解毒药端起来,掰开那护卫下颌,一股脑儿喂了下去。两三息之后,那人才悠悠醒了过来。   看着众人脸上表情,皆知失败了,有些沮丧。   胡先生冲进去把了脉,摇着头道:“那位药还是错了……” 第七十八章 惊心动魄   胡先生又去推开隔壁诊室的门,见那护卫虽未昏迷,脸色却是突然变得乌青。   胡先生也等不及喊人,直冲过去把旁边放着的解药拿过来,给那护卫灌了下去,道恒见得胡先生表情,便心知不好,待得众人七手八脚把那护卫从浴桶里搬到诊床上时,那人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道恒一边施针,太虚一边在旁边把脉,却只对张老太爷说:“快去把阿念叫过来,来不及了!”   道升却喊道:“师傅,让三师兄去吧,我来施针!”   道恒听了二话不说,只一脚蹦起来老高,大步流星奔了出去。   那边秦念西刚洗漱完,正在过来的路上,因怕有什么问题,一应东西都是全的,看到道恒奔过来,就情知不好,从杜嬷嬷怀里匆匆拿过了匣子,直运了功,奔了起来。   不过两三纵,秦念西便越过了道恒,到了诊室里,众人见秦念西进来,俱纷纷给她让开了路。   秦念西进得那诊室,见得那人面色已经发黑,心知大不妙。   太虚只一根针插进那人头顶大穴,那人眼皮略动了动。   秦念西见状,只上前搭了一下脉,却已是脉息全无。   秦念西心中却是冰凉一片,也不再多说,只把那素玄黄飞速地插进了那人任督二脉上,又运气从那大椎进了玄黄,也顾不得再问能不能动,运功直插入内,再用劲气弹那针,却不是所有的针都飞了出来,飞出来的穴位,也未有黑血流出。   众人见状,都有些傻眼了,知道已是救不回来了,不由十分沮丧。   秦念西气都顾不上喘,心念动了又动,突然跺脚喊道:“道长,把那还魂丹拿热酒研开送下去,加速运化!”   道升愣了愣,只看了眼师傅,便在边上飞速弹了出去,从药房里间的柜子里,拿了还魂丹,照秦念西说的法子化药,   这边秦念西也不顾额上的汗水,只捻着那玄黄飞速微弹,又喊对太虚道:“真人,快把飞出去的针重新按照原来的穴位扎回去,进针三寸!”   道恒和旁边的师弟师侄给太虚拾捡那些针,略略烧过,递过去,太虚依言扎了回去。   秦念西见得素玄黄又被重新扎了回去,便再运了一回功,这回只往上提气而不分散,几息之后,只见那人猛地张嘴,口鼻喷射出大量的黑血。   见得他喷出那血,秦念西略略松了口气,继续轻捻着那玄黄的针头,道恒拿夹子夹着湿帕子给那人清理了毒血。   道升端着掺了还魂丹的药酒进来,只掰开那人下颌,把那药酒给他灌了下去。   秦念西待那药酒灌下去之后,捻针的力道稍大了些,只觉那人肌肉似乎有收紧之意,只又捻了几下,便再运了一回功,用的劲道略大了些,只听一声轻啸,那十六根玄黄俱飞散开去,黑色的血液直喷了出来,又用力弹了那针头,让玄黄从身体里出了来,带出了一些黑色的清液,竟比头日那人多了许多。   片刻之后,那流血的针孔逐渐颜色变红,再变深,凝住。秦念西提着的那口气才松了下来,太虚直上前给那人把了脉,脸色由忧转喜,点头道:“阿念,做得好!”   诊室里早被张老太爷清了场,道恒和道升俱是一身大汗,胡先生从隔壁跑过来看的时候,正是第一回 扎针不出血的时候,前头抢人,后头惊心动魄,竟也是一身大汗。   胡先生见得太虚如此说,原先紧绷的心弦一下子松了下来。   道升开了道门缝,见了外头众人站作一堆,都眼巴巴地望着屋里,哑着嗓子说道:“都散了吧,救回来了。道明和道悟进来收拾一下。”   那两个道字辈的师弟进得去之后,见得屋内原先紧张的气氛俱已散去,秦念西面色有些苍白,只靠在张老太爷怀中,胡先生喊那道升去给秦念西倒杯热水进来,又摸了她的脉道:“快把那药含两粒。”   秦念西依言从怀里摸出那小药瓶,倒了两粒含在嘴里,张老太爷把她放到椅上坐好。   秦念西运着功就着那药,两三个周天之后,身上的力气又逐渐回来了。再喝下道升端进来的那杯热水,已经完全恢复了过来。   道明和道齐早七手八脚收好那些玄黄,清洗干净,放在滚水里煮了,又过了火,擦得干干净净,放回了盒中。   待得一切收拾妥当,秦念西点头道了谢,才和胡先生以及太虚到了隔壁病房,张老太爷一脸忧虑拦了拦,秦念西直笑道:“外翁莫急,阿念已经没事了!”   秦念西说着又伸手过去,让张老太爷把脉,太虚却伸了手过来仔细把了。   太虚沉吟片刻,眼睛亮了亮,点头对张老太爷说道:“竟比昨日强了许多,老胡这药果然使得!”   胡先生却连连摆手道:“不好使不好使,好使的话,也不会累到阿念了。”   众人被胡先生这番话说得笑了起来,秦念西见外翁嘴角也松了,便笑着道:“我不累,倒觉得赚了。”   众人听了又只愣了愣,太虚摇了摇头笑道:“你这小丫头,这账倒算得精,可不是赚了。”   秦念西本来对这玄黄一点经验没有,这回完全就是赶鸭子上架,赚了经验不说,竟逼得修为也突飞猛进,加上胡先生那轻易不会拿出来的药,简直多赚了好几年的光景,对她自己来说,可不是大大的好事。   众人都知秦念西这话的意思,张老太爷更是清楚外孙女儿心中的想法,以及她那对某些事有些执拗的性子,便也不再拦着。   这时张青川派了小厮从山下送了信上来,说是那龙骑卫副指挥使常青常大人,捉了一个活口。   那死士身上竟没有任何解药,审了几天,那死士才吐口说,这毒没有解药,配不出解药,只从那死士身上搜了一小瓶发给他们的毒药。   常大人立即把那药送到了张青川手中。   几位大药师跟着胡先生拿着那药又开始研究,秦念西却不再多待,只跟着太虚进了道云守着的那诊室。   道云行了礼道:“不太好,似乎有蔓延之意。” 第七十九章 变了   秦念西却仿似突然想起了什么,便顿住了脚步,也不说话,只努力想着前世里和毒有关的事情。   仿若是北边哪国有个王子中了这毒,那国中有个巫师十分擅解毒药,可这药却是越解越毒,不知那配药之人用了个什么法子,若不用以毒攻毒的法子,倒还死得慢些,一旦用了这法子,便是变化无常,必死无疑。   那王子死后,那巫师愤怒异常。   那巫师也是个有本事的,后来君仙山下药行的人分析,说是根据药的配方判断出了产地,竟找出了那制毒之人。   秦念西隐约记得,是在西南边找到了那个制毒之人,又因此牵出了幕后主使之人,后头还因此引发了一场混战……   具体情况和细节,秦念西也不知道自己是根本没弄明白,还是不记得了,反正脑海里全无印象。   张老太爷和太虚看秦念西又发起呆来,便有些着急,怕她又像从前那般,张老太爷只上前牵了她的小手。   一线温热传来,秦念西从那愣怔里回过神来,看着外翁忧虑的神色,便摇了摇头,只抬起头示意外翁弓下身来,对着他耳语了几句。   张老太爷听了,径直抱了她,给了太虚一个眼神,出得门去,找了间空诊室,叫了胡先生过来。   秦念西也不多说,只问道:“先生可听说过西南边有人善制这百草杀?”   胡先生皱了皱眉头道:“若说这最早制百草杀之人,倒是从我君仙药人里出的,因我辈药人遵循祖制,所有学药之人,均识毒,却不可制毒害人,当时此人是被喂了无望散后逐出门墙的。”   众人沉默了半晌,太虚却突然道:“老胡,你还记得那人的徒弟吧?”   “他那时只一个徒弟,因入门时间不久,只随他一起逐出门墙,并未用药。可那人好像是滇地逃难出来的。”胡先生满是震惊道。   秦念西听了点头道:“若如此,那便极有可能。西南善毒族群众多,这毒,我们只怕解不得了。”   胡先生满脸疑惑:“刚山下传来死士的口供也说此毒无解,我正想不通,似乎里面放了什么引药,会让毒生变。阿念的意思,莫不是那百草杀里掺了西南那边的什么毒,是我们前所未见的?”   “我只是猜测,不过我觉得胡先生说得对,里面必是有什么我们没有见过的引药,验毒的时候它不是毒,所以验不出来,但一旦我们用以毒攻毒的法子,那药就显现了威力。”秦念西点头道。   张老太爷道:“如此说来,那死士的话是可信的。”   太虚点头:“若真是这般,只苦了我们阿念。”   众人心中都明白,假如此毒真的无解,眼前越来越多的伤者,只能靠秦念西一人之力。但她每次行针,都要耗费大量元气,仿若大病一场。如今还有那胡先生的瑶生丸撑着,可那药毕竟也是寥寥。   秦念西道:“眼前倒无妨,我应能撑过去,只怕往后……”   张老太爷眉头簇了起来:“得了这毒的人,用心极为险恶,眼前事不成,不知后头还会如何。”   这也是众人忧虑所在。   如今天下太平,医道和药行在万寿观和君仙药人共同施为下,极是清明。   此时百草杀现世,却不知后头之人究竟是谁,又意欲何为?这制毒之人又究竟是谁,藏身何处?   众人心中俱是沉重异常。   屋内一时静寂无声,过得良久,胡先生才拱手对张老太爷道:“老太爷,此毒既是我君仙药人所出,必得由我君仙药人想法子料理了。”   太虚也点头道:“若是想将水搅浑,毒之一道,防不胜防,早料理早干净啊。”   张老太爷正色道:“请真人速遣观中太字辈道长去西南一带云游,我也会着君仙享堂弟子前往,除恶务尽,宵小之辈用心险恶,务必小心!”   太虚拱手道:“我会着三位师弟出山,严加嘱咐,必不会走露风声!”   老胡拱手道:“我这头,如今知道了方向,还让药师们继续配药吧,一来存万一之望,二来,也避免被人识破。”   待得胡先生转身出去了,秦念西想了又想,还是说了出来:“要注意旌国动向,我,我是说,我梦里,此毒出来的时候,是旌国王子被害于此毒。”   太虚和张老太爷对视了一眼,秦念西又接着道:“但年份上,好像对不上,应该比现在晚许多,那时候,北边很乱,大长公主和安北王爷俱已经没了……”   两位老人听了大惊,按念丫头所说,她梦里被百草杀害的虽不是六皇子,却也是一国王子。要知道,那旌国王子正是旌国如今全力培养的下一任帝君。   张老太爷道:“如此说来,还是和皇位江山有关?”   “当是的,我现在看那梦里的事,就是有人要先把水搅浑。但好多事也对不上,比如,六皇子不是此时遇刺的,也没有来湘楚修水利……我不知道,不知道……”秦念西只闭上眼摇头道。   太虚见状忙道:“无事,阿念别害怕,有变化总是好事。”   秦念西这才点头道:“直到此时,已经全变了,我也变了,但对我来说,俱是往好处变,往后的事,还不知道……”   张老太爷把她揽进怀里道:“都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你看,外翁不是好好地在这里!阿念只安安静静长大,每日里高高兴兴就好,旁的都不是什么事!”   太虚不想再让秦念西继续多想,便转过话题道:“那护卫,阿念是不是要赶紧去看看?”   秦念西深吸了口气,点点头道:“外翁,阿念没事了,您莫担心。帮阿念叫杜嬷嬷进来吧,我想洗把脸,喝口茶。”   张老太爷和太虚忙出去叫了杜嬷嬷进来,沉香端着盆热水跟在后头,杜嬷嬷侍候她净了面,又把身上的细汗略擦了擦,秦念西只觉得舒服多了。   木香递上一杯淡茶,秦念西轻轻啜了一口,温度正好,淡淡的茶香,绵柔的口感,让她瞬间振奋了精神。 第八十章 大药师   道云守着的那护卫,脸色却越来越青,渐渐开始发黑,眼见得人也有些支撑不住了。秦念西快步走进去的时候,道云正在往那人头顶进针。   那护卫似乎神志回来了一点,秦念西也不多话,只接手过来,道云连忙扶着那护卫坐好来。秦念西素手轻扬,十六支素玄黄很快便进了那护卫任督二脉上,一支玄黄也在轻啸声中扎了进去……   这护卫似比刚才那位症状要轻,很顺利便救了回来。   收针的时候,那护卫竟神志清醒了过来,还在诊床上对秦念西抱手作揖,虽声音微弱,却听得清那声“多谢”。   秦念西只笑着摇了摇头,把了他的脉,脸色却有些变化,突然有些兴奋对道云说道:“烦请师傅派人速去请胡先生过来说话。”   太虚见状,也过去把了脉,眼神中有些奇色,和秦念西对视了一眼,见她面色红润,知她是何用意了,便笑道:“到底是天下第一药师,还是有两把刷子的!”   秦念西笑道:“胡先生大才,这回师傅们该当可以稍微歇一歇了。”   那胡先生听得叫,立即进了来,见太虚和秦念西俱是一脸轻松,知是有什么变化,立即上前把了脉,眼睛仔细眨了两下回头问道:“这是阿念已经施了针?”   秦念西点头道:“先生,这方子如今便可用了,用完便可施针,阿念觉得甚是轻松。说不得这方子再稍微改进下,就能抓住那引子呢!可不是大好消息。”   胡先生点头道:“算是好消息吧。只不知,若太虚老道施针,可能驱毒?”   太虚望向一直守在里面的道云,他此时刚给那护卫把完脉。   道云略沉吟了一下,转头说道:“我大概每半刻钟把过一次脉,中间有一次,那脉象,我觉得或可能行,师傅若在此时出手,应是可以的。但这个护卫伤得轻,毒未进髓,重伤的,估摸着还是不得行。”   太虚直对徒弟道:“你去清风院,挑个和这位大人差不多的过来。再挑个伤重点的过来。”又转头喊了道升道:“你速去煎药,按这位大人的方子煎两剂来!”   两个徒弟领命急急而去。   太虚又和胡先生商量道:“是不是这回,药浴时间不要那么长,略出微汗便可以。”   胡先生蹙眉想了想道:“或是这个道理,先试试吧。”   秦念西见一时半会儿没自己什么事,便去了旁边杂院里看了那小童阿升。   那阿升的母亲见了她十分开心,从桌上摸出个粗布包,放到秦念西手上,直叫她吃。   秦念西打开看了看,竟是那种田埂上长的野果子,红红的像新鲜枸杞大小,酸酸甜甜的,鲜美可口。   秦念西抓了一把给那眼巴巴望着她的阿升道:“咱们一起吃,真甜!”   那小童抓着果子十分开心道:“阿爹晨间去田里干活儿采的,好吃,昨日阿娘也给姐姐留了,姐姐没来,晚上都蔫掉了,阿娘不许我吃!”   那妇人听儿子叫秦念西姐姐,便喝道:“瞎叫什么,要叫小师傅!”   那小童却摇头道:“明明是姐姐,是姐姐,不是小师傅,阿娘乱说……”   秦念西只很惊奇地问道:“阿升如何知道我是姐姐,不是小师傅的?”   那小童却摇头道:“我不知道,你就是姐姐,不是小师傅,不是!”   秦念西笑着点头道:“阿升真聪明,但姐姐是姐姐,这是个秘密,咱们两人的秘密,以后没有人的时候,阿升叫我姐姐,有人的时候,阿升叫我小师傅,如何?”   那小童望着秦念西微笑的嘴角,亮晶晶的眼睛,疑惑地看了半天才道:“好的,我知道了,姐姐不想别人知道你是姐姐,对吗?”   “对的,阿升真厉害!”   “姐姐才厉害,姐姐能给阿升扎针,能给阿升治病,那姐姐为什么不想叫别人知晓姐姐是姐姐呢?”   秦念西略犹豫了一下,继续笑着说道:“因为若是别人知道了我是姐姐,就不会叫我扎针了!”   那小童眨了眨眼道:“姐姐,等阿升好了,别人就会都叫你扎针了,阿升一定会快点好起来!”   秦念西见那小童虽依然瘦弱却认真的脸,心中一阵热流涌动,又从粗布包里抓了一把果子给他道:“好阿升,你快点好起来,姐姐就高兴,你阿爹阿娘也高兴!”   那妇人在边上笑着抹着眼角道:“可不是,我们都巴望着那一天。”   那妇人心里转了个念头,眼前这道童既是个女儿家,又一直跟着道恒在观中看诊,虽唤那道恒为师傅,但两人相处之间,却并不像师徒关系,这中间必有缘由,便又说道:“姑娘放心,我们不会叫阿升乱说的!”   秦念西点头道:“无事,只这样方便而已,大娘不必太过在意,阿升实在是个聪明的好孩子。若身子能好起来,大娘可以送他去读书识字。”   那妇人却只摇头道:“如今我们能得观中庇护,都得多谢姑娘好心,先治好了这病,往后的日子再说吧,只要人还在,我们就是吃糠咽菜也是甜的,再说我们两人有手有脚,也不懒,总能找到活儿做。”   自这小童来了观中,秦念西一次都没见到这小童的父亲。便去问过那道齐,才知这阿升的父母二人都是极知进退的勤快人。   阿升一家子是从梦云县城过来的。阿升的父亲孙大和母亲孟娘子,原是在梦云书院帮工,孙大原也读过书,识得字,在书院管着门房。孟娘子则在书院灶上帮忙。后头因为带着阿升四处瞧病,才把这差使辞了。   这一家子,来的第一天,没排上看诊。孙大一是想着身上也没多少诊费,二是闲不住,便在观中闲逛,正碰上山下有施主捐米送到观中,孙大就帮着去卸米。   卸米的时候听说第二天还有药材上山,孙大第二天又帮着去卸药。道齐听观中道人说起此事,第三天轮到阿升看诊的时候,就把他安排给了道恒。 第八十一章 好人多   那孙大本就机敏,又在这观中帮了两天工,自是知道这道恒是何人,只对道齐感激不尽,又听得说观中要下木料修偏院,便只放心让那孟娘子带了阿升进去瞧病,自己跟着去下木料了。   后头又听说阿升有救了,孙大夫妇二人喜不自禁,只苦于无从报答,恨不得把身上这把子力气都使给观中,倒是见了活计就去帮着干。   那道齐见这孙大做得木工管得记账,倒真是个得用的。又知道他家是小童生病,便好心给他们在杂院里找了间屋子,让他们住了进去。   孙大夫妇住进那带着伙房的通间里,虽简陋,却也是有床有桌有椅,高兴得不行,孙大便只嘱了孟娘子,专心在此带阿升治病,他自每日到观中领活计。最近观中插秧,他便也跟着下田去了。   那阿升听了阿娘和秦念西的对话,却突然道:“姐姐,我想学扎针,想给人治病,姐姐,你能不能教我?”   秦念西愣了愣,只笑着点头道:“先等你好起来,你好起来了,若能通过姐姐的考试,就教你,好不好?”   那小童有些沮丧道:“姐姐那么厉害,阿升什么都不会,怎么考?”   “阿升好些以后,可以去和小师傅们一起学识字啊,能看书了,姐姐就给你医书看,好不好?”   小童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高兴地拍手道:“好,阿升听姐姐的!”   那孟娘子却只恨不得跪在地上给秦念西磕头,只便要跪边说:“姑娘,姑娘,我阿升长这么大,我就没见过他一口气能说这么长时间的话,小妇人实在不知该如何谢姑娘才是。”   秦念西扶了孟娘子道:“你看,你不是给了我果子吗?真好吃,阿升,咱们一起吃!”   孟娘子道:“这些算得什么,姑娘对我家,是救命深恩,但凡有一口气,我们都不会忘记的!”   “孟大娘,我们学医之人,若救活一个,便是救命大恩,那得多大造化,大娘不必如此想,不过是机缘巧合,也是我医者本分。”说着顿了顿又笑道:“若大娘得空,帮我去山上采两把兰草下来,此时正应该开了,我却没空上山。”   孟娘子连忙点头道:“得空的,得空的,我明日便叫我家那口子去,前日里他说山上有处地方,好香的。还有蕈子,做汤喝可鲜了,姑娘若喜欢,我叫他也采上一些送给你。只,只我怎么给你?”   “我最喜欢蕈子汤了,你采了找道恒师傅,说拿给我的就行,若见不着他,拿给知客,说给道恒身边那个小道童的便是。”秦念西笑眯了眼点着头道。   秦念西拉了那小童的手,给他把了脉,心里盘算着,那玄黄过几日是不是可以先试试,尽早试,这小童尽早好,毕竟他这病拖的时日不长,不比那王三郎……   秦念西又从荷包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两块碎银子,给那妇人道:“阿升要进些肉食,这观中清苦,你拿这银钱,去给他买些鱼肉什么的,一顿少吃些,我再让道恒法师给你些药材,放进去,吃个七八日,我再来施针。”   那妇人连连摆手道:“这如何使得,他阿爹可以到山上打柴,打野鸡野兔什么的,再摘蕈子去山下卖铜钱……”   秦念西笑道:“算我借给大娘的,阿升治病要紧,往后大娘有了,再还我便是!”   那妇人千恩万谢,直待得秦念西捧着那包还没吃完的果子走了,才对儿子说道:“阿升,那姐姐的好,你要一直记着,做人不能忘恩,我和你阿爹便是一辈子良善,才得了你如今这福报,可记得了?”   “阿娘,那是小师傅,阿娘莫要乱说!”   “是是是,还是我儿聪明,阿娘记得了!”妇人直抹着眼角道。   秦念西慢悠悠吃着果子往回走,也不想再回诊室,只想去找严冰淘气一回。   到得严冰院子里,远远瞧见她正坐在那蔷薇花墙对面的秋千上,晒着零星从后面合欢树里透出的阳光,十分自在,见得秦念西过了那小桥,便笑道:“难得见你悠闲一回,这才像个小姑娘样儿,你这吃的是什么?”   秦念西挨着严冰坐在那秋千椅上,把那粗布包往严冰怀里一塞,直摇晃着伸了个懒腰道:“果然好享受,我也要搬到这院子来住。这迎春刚开完,蔷薇就来了,舒服得紧。”   严冰便往嘴里塞果子边道:“这在我们那里叫插秧苞吧,怎的这里现在还有这个?”   “山中时气慢呀,再说我们这里比两浙路,还是要冷些的。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反正挺好吃的,就是前次那小童家里给我留的,今日去看他,这么大一包,舍不得给那小童吃。”   “哎,你看,知道感恩的人,有点好东西,就会想到你,那些忘恩负义的,你十回里好了九回,可他只记那一回帮不上的。”严冰感慨道。   秦念西听了这话,略坐直了些身子,望着严冰道:“可是那钱将军府上,难为你娘家了?”   严冰摇头笑道:“没有,那钱家老夫人姓方,出身广南府书香大族,可是个明白人。我娘家遣了管事来报信,说是那刘夫人正月里一直病着,钱将军因春日里要练兵,不得空闲,那方老夫人陪着刘夫人往观里来了。”   严冰见秦念西一脸讶然望着她,便笑道:“她们来前往我阿娘那里送了信,一是致歉,二是希望我阿娘帮着原宥一二,让我帮忙引荐观中真人。大约不是我俩想的那样,我这心里,听了极敞亮,倒更敬佩这方老夫人些了。”   这几日观中忙乱,又出了许多让秦念西悬心的事,她虽面上不显,心里一直挺不安的。听得严冰这话,心里反而熨帖了些,点头笑道:“虽说咱们这是以恶度人,但到底这世上,还是好人多些。”   严冰瞧着秦念西那小模样,失笑道:“瞧你这小丫头,在这观里时间久了,莫不是快成了那见不得人家恶事的仙子。”   秦念西听了直笑了起来:“婶婶可真是,不知何时,阿念才能修炼成婶婶这般豁达?”   “你这女娃娃,早就成了精,还要修炼?莫要哄了婶婶,我可不帮你数钱!也不知道是谁,前些日子还在开解我?”严冰只伸了两个手指捏了捏秦念西的鼻尖。 第八十二章 死不了   秦念西只懒懒地贴在严冰胳膊上,边蹭边闻着那淡淡的香味儿道:“婶婶想家了不?”   严冰愣了愣道:“你这娃儿真是的,让我静心住下的是你,我好不容易静心住下了,也挺享受这难得不操心的日子,你又来撩拨我。”   秦念西笑道:“这几日,因为外面的事,我得了些进益,或者可以试试,让婶婶能早点回去。”   严冰听了,直转过身抓了秦念西的手道:“阿念,你莫要勉强,婶婶是说,莫要因此伤了自己,你那功不急一时,你还小,婶婶不急,你慢慢治便是。”   秦念西听了却笑起来:“只听说病人巴不得早点好的,没见过婶婶这样的。婶婶莫不是见这院子漂亮,舍不得走了?只怕我那蒋家叔叔望眼欲穿呢!”   “小机灵鬼儿,婶婶就舍不得这满眼都是花儿的好享受,世人都说偷得浮生半日闲,我这偷得半年,该是酬劳我前些年辛苦。”   秦念西拉了严冰起身道:“莫不如婶婶陪我去逛一回那樱花林子,晌午咱们只在那林子里的暖阁里用了午膳,也教教我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好享受,如何?”   严冰哪有不肯,只两人才叫了婆子准备动身,观里又来了人请,秦念西却十分无奈地笑道:“婶婶等我一两日,必要把这闲偷了。我每日站在那竹林上面,望着那粉樱樱地一片,心里就痒痒。”   严冰有些心疼道:“那么多厉害的大夫都在这观里,怎的就离不了你,快去吧,婶婶等你便是,必要教了你这忙里偷闲的法子。”   秦念西也不多说,知道若来喊了她,必是等不得,只边疾步跨了出去便道:“最迟后日,必来找婶婶去赏樱。”   说着人已经翩然出了院子,严冰瞧着那轻盈得像根羽毛般飘走的影子,只瞠目结舌愣在原地。她也知道,这山中来的病人身份来历不简单,且情况紧急,却没想到,竟到了这份上。   又想着,这样的当口,那丫头还想着自己,心中又不禁一暖……   秦念西到得诊室,那中毒较轻的,太虚已经按照早先议定的法子给治了,那毒重些的,果然还是不成。   道云正守在那人身边,秦念西也不多话,二人经过前事已配合默契,秦念西只开始扎针。须臾功夫,那人便得了回转。秦念西和道云都诊了脉,如此,二人都已确定,胡先生配的那方子,若在施针之前用上,果是有作用的。   一时间,胡先生和太虚都过得来看了,众人又细细商议了,第二日晨间,便可为六皇子施针了。   秦念西今日连着救了三个人,虽得了那药的好处,到底还是有些累。商议妥当,便被杜嬷嬷半搀半扶着,回了清风院,自去用了午膳,又在院子里逛了两圈,回房里歇了个足足的午觉。   醒得来时,已经到了申时,起得床,洗漱了,遣人去喊了道恒,同他一道,又慢慢去前院,看了头天和今日治了伤的几个人,一一把了脉,竟都快要好起来了,那被她扎了几针救回来的护卫都能靠在床上,向她拱手致谢了。   秦念西和道恒出了院子,道恒叹道:“你这针法,果然神奇,可惜我竟学不得!”   秦念西笑道:“法师也真是的,你能做的更多事,我都做不了,那我不是要难过死?”   “你又打趣我,你这小丫头……”   两人一如往常那般轻松地走进了六皇子的院中,道云正在那里,听得有人进来,六皇子似乎眼皮微微动了动,秦念西也不多话,只上前把了脉,略想了想点头道:“明晨施针,应能无碍!”   六皇子虽昏昏然,却能感觉到,那有些微凉的手指搭在他脉上,若有似无地移动,更能迷糊听得到秦念西说话,下意识睁了睁眼,模模糊糊看见那女娃儿,又是道童一样的打扮,竟是她在给他搭脉?想着中毒之后,便想回这里,不知为什,总觉得只要能回得这山中,便死不了……   迷迷糊糊中,六皇子不知,生死不明时,心情却是如此放松,听了那女娃儿那貌似小大人般肯定的话语,想笑又觉得牵不动嘴角,边上应是有医术极强的道长,却无一人反驳她,若这死地,竟是如此轻松愉快,像小儿游戏一般,就是去走一遭,感觉似乎也不坏……   第二日晨间,秦念西依旧如常,用了两粒胡先生那瑶生丸,练完功,洗漱完毕,用过早膳,神清气爽,秦念西去了六皇子院中。   此时,六皇子已经服过汤药。   见得秦念西入得院中,道云和道恒还有道升便将他放进了浴桶之中。   道云便坐在一旁,一直搭着六皇子的脉息,观察着他的反应。   六皇子喝了那药下去,只觉一股暖流压下了心间那阵寒,只把那寒往四肢百骸,每一个毛孔驱散了开去。   入了那药浴之后,竟觉得身子似乎全被打开了,那寒被那浴桶中温热的药水逐渐夺了去,只心尖尖上,背脊上,还有丝丝寒意,就在那里,怎么也不动。   突然又觉得那浴桶中的水,仿似冰水,浑身要发抖。   就在这时,六皇子感觉一直搭着自己脉的那只手重了重,随即又放下,然后就听得那个一直守着他的声音道:“可以了,要反噬了。”   六皇子听了这话,突然觉得,那冷也不怎么害怕了,那人竟清楚知道他身子的感觉,厉害非常。   两人架着六皇子起来,一人拿了柔软的干布裹了他擦干净,放到了床上,又细心替他穿上了亵裤,才对门外说了一声可以了。   紧接着,六皇子感觉有人往他头上扎了几针,让他突然清醒了过来。   只见得竟是那小丫头站在他身前道:“殿下,等下我要为你施针,我问到哪里,你便轻轻动一动,其它时候,切不可乱动。”   说着顿了顿又道:“放心,不疼的,殿下坐好便是!”   六皇子心中虽觉有些离奇,但见得太虚等人俱在旁边,便知如此安排,必有缘由,但他此时已没有气力应答,只眨了眨眼睛表示自己知道了。 第八十三章 尴尬之处   却见秦念西只垂下眼帘,从一个紫檀匣子里,取出了一根与素常见过不同的针,右手拿着针,左手从六皇子剑突往下,细细辨着穴位,快而轻地,自上而下,扎了八根针进去。   不过一两息功夫,她已经转到了身后,只能感觉她微凉的手指,在他后背从上而下游走。也不知是那手指的触感,还是那针扎下去,只让他觉得舒服异常。   六皇子正细细想着这舒适感从何而来,却又见秦念西打开那匣子的下层,拿出一个指环状的东西,她似乎运了下功,因离得近,她的气息他能十分清晰地感觉到。   那一瞬间,她气息忽然不同了起来,然后就听得轻啸一声,接着他就感觉自己大椎那处似乎进了针,而且有些深,却是轻轻柔柔,那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十分舒适。   六皇子正想那力道,却听得那女娃娃问道:“殿下,眨眨眼睛。”   六皇子依言照做。感觉那针又进去了一些,又听得吩咐道:“殿下,疼不疼?”   他只摇头,她却不依道:“殿下,说句话回答我。”   “不疼!”   那针直下到底,每走一处,她便问一处,到得最末端时,她望了一眼道恒,道恒略想了想,便知她何意,只走过去,低头看那裆部。   六皇子见道恒走了过来,又直直望着自己裆部,突然一下面色通红。   道云却在旁边道:“殿下,请放松心情,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十分凶险,千万紧张不得!”   六皇子听了,只暗暗呼了口气,用暗哑的嗓音回到:“好!”心里却想着,这丫头不知是个什么表情,真想看看。   秦念西却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只对道恒点了点头,便发了点力,捻了下那玄黄,六皇子只觉下身有些热流涌到那处,道恒看了,点了点头道:“无事,继续!”   秦念西这才调整了呼吸,六皇子却觉得,原来这小丫头也是紧张的,心里却有些好笑,又有些难过。   但凡有一丝别的法子,张家也不可能让这小姑娘出手,这是真的别无他法了,这丫头此时该是多么窘迫。   只这小丫头,竟这么厉害,原来她那样伴着朝露练功,竟是因为这个,真是难以想象……   六皇子正自想着秦念西如何如何,却听她那气息突然一变,随之那长针一声轻啸,身上先前扎进去那些细针,竟尽数从身体里洒了开去,那先前觉察的一丝丝寒气,都随着那针喷了出去。   六皇子看着那针眼里,流出的些许黑血才知,这针,居然能用得如此之妙。   紧接着,又是一股极轻盈的暖流注入了他体内,那长针,似乎也从尾椎末端冲了出去,那脊骨里的一丝寒,也被那针带走了。   六皇子觉得浑身轻松,仿佛如沐春风般,待要醺然入睡,心间却又保留了最后一丝清明意志。   旁边几名道医见得秦念西施完针,只等那黑血流尽,见了红,才收了那些针,拿了温热的软布替六皇子清理干净,扶着他躺下。秦念西上前替他拿了脉,对着太虚点点头,太虚又复诊了一趟,便对他道:“殿下,无事了,安心歇息吧。”   六皇子见秦念西等着众人把那针消好毒,装进了匣子中,对着他曲了曲膝,便要退了出去,才声若蚊蝇道:“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秦念西也不答话,只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六皇子望着那小小的背影,却感觉得到,那脚步似乎沉重了许多,竟有一瞬,应是打了一个趔趄,还是旁边道恒搀着,才出了去……   六皇子才知,用这针,居然如此耗人心神,只望着那门口,人消失不见之处,默默地出神,然后才沉沉睡去。   六皇子重伤,生死不明的消息递进宫里时,宫门正要落钥。   帝后正在一处,今上得了龙骑卫的八百里加急递进京的奏报,一口热血直从胸口喷涌而出,吴皇后眼前黑了黑,见得皇帝如此,直连连叫传太医。自己却双脚发软,无论如何也站起不来。   太监宫女慌作一团,赵大伴和李尚宫直眼冒金星,却不得不强作镇定,指挥着关了锦和宫的宫门,所有当值的太监宫女皆不得自由出入。待得当值的太医令邵太医进了锦和宫,替天家把了脉,下了针,天家悠悠醒转过来,才得定了心神。   邵太医又给吴皇后把了脉,只从医箱里掏出了两粒清心丸,让吴皇后含在舌下,才躬身道:“娘娘凤体无碍,只突逢巨变,心神失守。”紧接着又道:“皇上无碍,这口血吐出来倒好,只切切不能再动怒!”   赵大伴见邵太医收了针,便叫了小太监引了他到偏殿的茶房里,稍作等待。   天家长吐了一口浊气,问道:“今夜是哪位相爷值夜?”   “回官家话,是王相爷值守。”   “传王相、林相、龙骑卫指挥使、骁骑卫指挥使、广南王、晋亲王速速觐见。莫惊动了旁人!”   赵大伴心中大凛,却也知道,官家这是下了狠心,默默领了命,躬身出了殿外。   天家回过头,看见吴皇后呆呆坐在那榻上,面如金纸,再想想生死不知的幺儿,心中又一阵缩紧。   天家伸手让太监搀着,坐到皇后身边,握了握她冰凉的手道:“月儿,莫急,澈儿既去了万寿观,当无生命之忧!是朕疏忽大意了,没想到那两个畜生,竟如此猖狂,全无一点兄弟之情。”   吴皇后却突然回过神来,那眼泪如落珠般滚了下来,只轻声呢喃道:“官家,让老祖宗进宫来一趟,臣妾想求老祖宗去江南西路帮我瞧瞧澈儿,臣妾害怕,臣妾……”说着竟语不成声。   帝后相伴多年,今上素知吴皇后心性坚韧,这些年来,竟从未见她如此这般,心中更觉难受,就连那嘴里,也是苦的。   天家只吩咐了李尚宫道:“你去一趟广南王府,让广南王妃陪着老太妃进宫一趟,莫要惊着老人家!”   李尚宫领了命,匆匆去了。 第八十四章 雷霆之怒   广南王府离宫里最近,广南王得了不明原因的紧急传诏,正在王妃侍候下急急地穿了衣服,打马要出府,又见了宫里来的车子,竟是皇后身边的李尚宫,又见她面色凝重,直吓得脸色大变,问道:“可是娘娘有什么不好?”   李尚宫目光沉沉,却不敢多说一个字,只摇头道:“娘娘无事,只想念老太妃了,王爷先去,皇上在等。”   广南王听得此话,心放下了一半又提起来问道:“可是六哥儿?”   李尚宫只点了点头也不答话,广南王情知不好,只上马往宫门处飞奔。   王相公因在宫中值夜,到得最早,见得锦和宫中气氛凝滞,又知今夜龙骑卫有八百里加急入宫,知道必是出了大事。   王相公刚准备行跪拜之礼,天家只叫免,又让人搬了椅子,让他坐下。   王相公只觉空气凝滞了半晌,天家才对宫人说道:“你们扶了娘娘去后殿歇息吧!”又对皇后道:“莫怕!有我呢,你先去缓一缓!”   又挥了手叫退,待得左近无人,才缓缓拿了那加急密信给王相爷看了。   王相爷一目十行地扫完了那寥寥几行字,顿时吓得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跪到了地上,想开口,又略定了定神才道:“殿下既去了万寿观,当能无事,太虚真人医术高明,当世无人能出其右,陛下但请宽心。”   天家眯了眯眼道:“卿家先起来吧,朕虽贵为天子,膝下儿女哪一个也都是心头肉,只若要有那心思不正,动机不纯的,总还是要出手整治一二的。”   说着又有些怒意从眼中散发出来,只停了一息,便继续道:“他们就是瞧着朕素日里宽纵,竟做下如此丧尽天良,残害手足的事来。上回事发的时候,御史台就有御史直谏,说朕太过宽和,非帝王之道,朕心想着,不是你家的儿子,你不心疼,只言语上敲打了一番,没成想,如今却是,酿下如此大祸。”   王丞相刚要说话,晋亲王、广南王、骁骑卫指挥使、龙骑卫指挥使、林丞相俱都到齐了。   天家让王丞相把事情说了,众人俱是脸色大变。   天家声音里一丝表情俱无,只低低开口道:“林相拟旨,着龙骑卫速速抄检大皇子二皇子府,晋亲王走一趟,将二人立即锁拿进宫,分头关进奉先殿,先请了祖宗家法,惩一惩这二人不敬祖宗、不尊祖训之罪。”   “着骁骑卫抄检靖宁侯府,户部尚书府,一干人等,押入大理寺候审。”   “着广南王前往西南,主持换防。西南驻军一分为二,一半与北地驻军换防,一半与广南驻军换防。西南镇抚使私自开挖铁矿、截留铁税,替皇子养死士,不用入京,就地正法。接替人选,明日早朝再议。”   “着王相爷暂时接管户部,尚书人选,明日早朝再议。”   众人见天家此时面色一派平静,知是罪证确凿,圣意已决,俱不敢多说半字,各领命而去。   众人正要散去,天家又道:“广南王略留一留。”   待得众人散去,天家似乎浑身的精气神都散了去,只颓然靠在那榻上,问道:“峥哥儿当在回来的路上了吧?”   “回官家话,此行差使顺利,臣前几日得了信,正在回程。”   “你瞧瞧,这有出息的孩子,就是赤手空拳出去,也能把差使办妥。峥哥儿这回不错,逼着那月安国另立了国主,南边不费一兵一卒,一根粮草,便消停了。六哥儿也是,一粒粮食都没有问朕要,就办了湘楚那么大的事。小哥儿俩都长大了!你去个信给峥哥儿,让他直接去江南西路吧,若六哥儿无事,便陪他养好伤再回来,若是,若是,就……”说着竟再也说不下去。   广南王听了,眼圈直红了,钢铁般的汉子直打断天家道:“有太虚真人在,六哥儿必定无事,必定无事!”   天家听了,仿似在安慰自己:“天佑我云家,祖宗保佑,六哥儿定然无事。你去瞧瞧月儿,这会儿老祖宗应该来了,你去安慰安慰,莫要叫她们娘俩伤心太过。老祖宗若愿意,就替我们走一趟江南西路吧。只是老祖宗年纪大了,不知道身子骨吃不吃得消。”   “无事,母亲年前还说今年想去江南西路住一阵子,这时候出发,正好赶路。”广南王躬身答道。   眼见广南王去了后殿,天家又召了赵大伴吩咐道:“你着人去京郊万寿观守着,若六哥儿有了消息,道衍法师应当会更早知道。”   赵大伴躬身道:“官家,让老奴去吧,老奴这心里,着实难过得紧,让老奴去烧柱香,求祖师爷保佑。”   天家也不再多言,只点了点头,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可不是难过得紧,那么好的孩子……”   当日夜里,大皇子和二皇子被晋亲王关进奉先殿东西偏殿之后,各自跪着抄了一整夜云氏祖训。   早朝时,朝堂上吵成一片,一派主严惩,一派称若六皇子不治,天家膝下只剩大皇子和二皇子,必择其一立为太子。   天家都被气笑了,只罚了那持此说法的臣子:“原来你们打的是和那两个一样的主意,果然其心可诛。给朕去殿外跪着……”   外头城门刚开,广南王府上的车驾就出了门。老太妃竟轻车简从,只带了些日常路上要用的东西,几个随侍的婆子丫鬟和一队护卫,便出了城。   待得张家用信鸽把六皇子安好的消息传进京城,送到道衍面前时,赵大伴已经等得有些着慌了。   得了这个消息,赵大伴直高兴得拍了道衍说:“太虚真人果然厉害,咱家替皇上谢谢你,谢谢你们万寿观了!”   说完拿了那纸条便快马加鞭进了宫。   天家已命晋亲王奉旨,往大皇子府上砌墙,先软禁二人在奉先殿跪抄祖训一月。   之后大皇子回府圈禁。   二皇子府上虽未砌墙,却也得了继续抄祖训,无诏不得出府的旨意。   两位皇子皆喊冤枉。   天家沉默着,也没用内侍,只自己拎着一摞密折往奉先殿逛了一圈,直呆了两个时辰,出得来时,奉先殿里悄然静寂,再无声响。 第八十五章 樱花雨   清风院里的樱花开得绚烂无比,绿叶子都长出来了的时候,秦念西终于得空挽了严冰,赏了一回花。   春日的阳光照进樱花林,微风拂过,带着片片纤巧的粉色花瓣,仿佛一场花雨那样飘飘洒洒,在阳光照射的尘埃里,美得不像人间,只似仙境。   有花瓣贴上秦念西的面庞,那样轻轻柔柔,只把那小小的人儿吹得眯起了眼睛,一派好享受。   严冰看着小丫头慵懒的样儿,只掩着嘴笑:“看把阿念累得,我们阿念真了不起!”   秦念西却笑道:“婶婶笑话阿念。”   “婶婶可不敢笑话阿念,婶婶只心疼你还来不及呢!”   “婶婶,你看那边那片都是樱桃树,听说那樱桃果子可好吃了。”秦念西抬头望着前面那片樱桃林道。   严冰也随着秦念西的视线看向远处:“我们阿念馋了呢,待樱桃果子熟了,婶婶再陪着阿念来摘樱桃吃。”   秦念西带着调皮的笑意道:“等樱桃果子熟了,婶婶当可以下山了。说不得隔年便可以带着小弟弟来这山上赏樱花了。”   严冰听得此话,愣了愣,转过头,看着秦念西,只见她虽嘴角带着丝淘气,面上却极其认真,心下微热,只捏了秦念西接花瓣的手道:“阿念,若真的有那一天,阿念一定要下山去看婶婶和小弟弟,好不好?婶婶会想你的。”   秦念西点点头道:“那是自然,婶婶放心,阿念必会下山探望婶婶。只近期婶婶最好能让蒋家叔叔上山一趟,婶婶须知,生儿育女,本是两个人的事呢!”   “好阿念,难为你替婶婶想得周到,闹得婶婶都想在这山上找块地,建个庄子,往后常来,可以常常看到阿念。阿念一个女孩儿,在这山上,也怪孤单的。婶婶想着要下山,就舍不得你。”严冰想到此处,心中竟有些微酸。   秦念西歪着头笑道:“好啊,那是最好不过了。不过婶婶,最多两三年,阿念就要出趟远门,也许,再去更多的地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严冰有些惊讶道:“你一个姑娘家,要去哪里?你外翁可知道?”   秦念西点点头:“知道呀,婶婶,阿念也想出去走走,看看外面的世道呢!”   听了这话,严冰也是不无感慨:“那倒是,当姑娘的时候,自由自在,等真的嫁了人,反而不自由了。”   秦念西不由叹息道:“婶婶,你说像你这样的女子,在外独当一面,为何会愿意把后半生托付给一个男子,帮他在后院生儿育女,掌家理事?”   严冰怔了怔,有些惘然道:“阿念,世情如此。婶婶嫁人,其实更多是因为我母亲希望我嫁人,嫁得良人,儿女成群,她觉得那样才是女人最好的归宿。”   “婶婶自己呢?也这么觉得吗?”秦念西面上露出些许疑惑的神色。   严冰见得秦念西眼神迷离,只觉心酸。那么小小的一个女孩儿,经历那样的父亲,自然是难免有了心结。   可这山上,没有一个女性长辈,也没有能让她说悄悄话儿的女孩子,自是十分孤冷,严冰牵着秦念西的手,稍微用了点力:“阿念,世上还是有许多令女子仰慕的男子的,也有许多相濡以沫的夫妻。譬如我阿爹和阿娘,譬如你蒋家爷爷和奶奶,都是一辈子和睦,白头到老的。”   秦念西又忍不住想起前世的王三郎,她分不清他们算什么,有名而无实,有情却不缠绵。   秦念西只觉得自己像是根木头一样过了那一辈子,每天就在那方寸之间,十分无趣。这辈子,再也不想那样过,想去很多从未听说过的地方,体验从未敢想的人生……   秦念西好不容易有空想想小女儿家的心思,却又被道恒请去了六皇子院中。竟是昨日驱了毒之后,再也未醒。   太虚诊了脉,极是虚弱,心脉受损,又拖了那么些天,如此下去,只怕依旧十分凶险。   秦念西细细诊完脉之后,对太虚道:“郑氏针法中,有一种针法,应可用一用。但如今这元气损耗太大,我练这针法时候不长,只怕要用些胡先生给的那药丸子配合在一起,才能得用。”   太虚点头道:“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你尽管施为便是。”   这套针法和那治弱症的针法有些相似,便是为了激发起伤者体内先天元气,让它循环不息,慢慢自愈。   秦念西每日练完功便来替六皇子施针,可那么稀罕的瑶生丸也用了,针也施了,六皇子竟是依旧不得醒转。   虽未醒转,却也并没有恶化,秦念西只每日细心诊脉,细细探寻全身各处情况,每次诊脉都得小半个时辰,令人欣慰的是,那脉象日渐强了起来。   直到第七日施完针,六皇子才得悠悠转醒。见得秦念西正在收针,只微眯着眼看着她熟稔的动作,想说话,却觉得全身劲气都不知道去了哪里,竟是发声都很困难。   秦念西正和道云法师参详脉案,偶然回过头,却见得六皇子睁开了眼,便转头对道云道:“法师你看,殿下醒了。”   六皇子听得那声音中似乎带着些惊喜,有感觉是她刚给自己把了脉。   说着那细白的面庞露出丝丝喜色,还安慰六皇子道:“殿下好生歇息,脉象比前几日好多了,醒过来便是无碍了!”   后头又连着施了三天针,每日施针之前,六皇子见得秦念西还会从怀中掏出一个羊脂玉的小瓶子,从里面倒出一粒药丸,让道云送入他口中。那药丸香味十分特别,又见她只随身带着,便知十分珍贵。   到得第十日,六皇子终于觉得全身的力气慢慢从四肢百骸回来了。才能虚弱地开口对秦念西道谢。哪知她却道:“殿下好生养着便是,不可多用气力。如今你这身子还虚弱得紧。”   到得半月之后,六皇子才终于能感觉到腹中饥饿,自己喝下了一碗粥。   秦念西见他喝完那粥,便对他道:“殿下无事了,明日便可不必施针了。用些药膳调理一阵子便好了。”   每日见惯了她在跟前忙忙碌碌的模样,突然听说不必再施针,六皇子虽心中欢喜,但不知为什么,竟还有些说不清的情绪…… 第八十六章 王医婆   这阵子,可是忙坏了,这一日终于消停了些,秦念西却是刚练完功,正沐浴的时候,院里就来了个婆子,禀了杜嬷嬷,带了道齐的口信,说是请她过去观中。   秦念西心里一动,一丝笑意漫过唇间,轻声对杜嬷嬷撒了娇,杜嬷嬷听了自家姑娘撒的这娇,竟有些哭笑不得:“姑娘,这如何使得,这人还没见过呢。”   秦念西小脸儿泛着红,却是笑意盎然:“嬷嬷,有嬷嬷在边上看着,有什么打紧。再说了,什么人被嬷嬷过一眼,还不立即显形,嬷嬷快去,这人阿念有急用。”   杜嬷嬷到底难消受自家姑娘这难得一见的女儿家娇态,只无奈把满肚子犹豫憋了回去,只得拍了拍那衣襟上根本没有的灰,带着无奈的笑,摇着头退出了净房,又让外头的丫头抬了两桶热水进去,才脚步匆匆,往角门穿过,去了观中。   杜嬷嬷一口气不带喘地走到了大殿偏厅,找了个小道童,叫了道齐法师出来,轻声禀了自家姑娘的意思,那道齐眉毛抬得老高,只失笑摇头,也不多说,便指了指里面。   杜嬷嬷跨进门,便瞧见一个三十多岁妇人打扮的女子,正坐在门对面的圈椅上,看着本书。   听得有人进来,那女子抬起头,瞧见是位嬷嬷,只盯着她瞧,便有些局促地站了起来。见那嬷嬷不说话,只面无表情盯着她,便低下头,仔细打量了一下自己,却没发现有什么不妥,便又抬头轻声问道:“嬷嬷可是找什么人?道长们都出去了……”   杜嬷嬷见那女子虽说长相普通,也只穿了身灰蓝色的棉布裙子,外头套了件洗得有些褪色的橘红色棉布褙子,却显得极素净,心下生出一丝好感。却也只是连福礼都没行,只四平八稳道:“可是王医婆?”   那女子略福了福道:“正是奴家,不知这位嬷嬷……”   杜嬷嬷也没等她说完,只抬了抬手道:“既是王医婆,那便随老身来就好。”   那王医婆略蹙了蹙眉,轻声道:“这位嬷嬷还恕奴家无礼了,道长只吩咐奴家在此等候,奴家如今不好走动。”   外头道齐跨进门道:“无妨,还请王医婆随这位嬷嬷走就是。”   那王医婆看了看道齐法师,见他眼神明亮,并无一丝异样,虽心中还有一丝犹豫,却也放下了手中书册,福了福道:“如此,便请嬷嬷带路吧。”   一路上,杜嬷嬷只一语不发,七万八绕,带着那王医婆穿过角门,到了清风院,又七万八绕,把一头雾水的王医婆带进了自家姑娘院中。   杜嬷嬷一进了院子,穿过廊下,便问了守在上房门口的小丫头:“姑娘呢?沐浴完了吗?”   那王医婆听得这话,只眉头轻轻蹙了蹙,却也没有言语,只听那小丫头答道:“回嬷嬷的话,刚倒了水,这会子应是在擦头发。”   杜嬷嬷便对那王医婆道:“既如此,你便随我进屋等等吧,我们姑娘爱干净,日日晨间都得沐浴一回……”   那王医婆本想说点什么,想想还是没开口,只跟着王嬷嬷进了屋,也没打量屋内陈设,只循着一股艾香味儿,望向西侧净房那头,竟是水汽和着烟气弥漫,终于没再忍住,轻声问道:“嬷嬷担待则个,不知你家姑娘如今多大年纪?”   杜嬷嬷一直留意着王医婆的举动,见她目光之所及,竟是那水汽弥漫的净房,嘴角漫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却听得里头一个软糯的女孩儿声音传出来:“嬷嬷,可是请了医婆来,快请她进来吧。”   杜嬷嬷得了吩咐,直侧身把那王医婆领进了净房。   王医婆跨进那门,便眉头不展,那屋内,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姑娘,只穿了身白色细布小衣,正坐在张圈椅上,上头由着两个丫头在擦头发,下头两个丫头一边一个,俱拿着条桑皮裹的艾条,熏灸那足三里。   王医婆见那姑娘两只眼睛亮闪闪地直看着自己,脸上笑意满满,嘴角荡出两个细细的酒窝,极是可爱,便轻轻叹了口气,直直上前拿了那两个丫头手里的艾条。   众人见王医婆这做派,俱都一脸愕然看着她。那杜嬷嬷喝道:“你这是干什么?我们姑娘刚沐浴完,要生阳气……”   那王医婆把那艾条放进旁边熄艾条的容器里,才拍了拍手中的艾灰,转身对杜嬷嬷道:“这位嬷嬷,还请恕奴家僭越了,只医者父母心。你这嬷嬷看上去也是积年的老嬷嬷了,这沐浴、艾灸都是有讲究的,怎可如此乱来。你家姑娘跟个花骨朵儿一般,长此以往,只怕便要折损在你们这些无知乱来的嬷嬷手中。”   那杜嬷嬷极不服气道:“你这医婆,休要乱说,我问过观中道长,说是晨间沐浴需得艾灸升阳,你莫不是欺我们不懂医?”   那王医婆一脸无奈,先未答话,却指了那先头做艾灸的小丫头道:“这会子天还有些寒气,你先拿件外衣给你家姑娘穿上。”   说着又指了指秦念西踏在个软垫上的一双赤脚,又对另一个小丫头道:“快拿了鞋袜来伺候你家姑娘穿上,这寒由下身起,可不是白说的,尤其刚沐浴完,身上门户尽数打开,这屋内寒湿浓重,可不是闹着玩的。”   那王医婆说着又看向一脸怒容的杜嬷嬷,才道:“这位嬷嬷须知,艾灸是能升阳,可晨间本是自身阳气升起来的时候,嬷嬷为何不劝了自家姑娘,不要在晨间沐浴便可。”   秦念西不解问道:“还请王娘子明示,为何不能在晨间沐浴?”   王医婆看向秦念西,面上表情柔和许多,只笑着道:“姑娘应知,水能灭火吧?晨间阳气刚刚升起,姑娘这从头洗到脚,不是把那刚升起的一点阳气给浇没了吗?再者说,这刚沐浴完,浑身门户大开,再到外头走一走,那寒湿直接入体,长此以往,姑娘你这花骨朵儿一样的身子骨,可消受不起。” 第八十七章 寻到宝   王医婆说着,又看了看那还在给秦念西擦头发的丫头,又道:“姑娘这上头头发未干,下头灸着艾,也是同样的道理。再者,医家有云,少不灸足三里,奴家观姑娘年未满十,脏腑未成,阳气下引,不仅无法升阳,反而会导致姑娘减缓生长。”   王医婆又看了眼杜嬷嬷,才道:“这艾灸之法虽简单,可也不是能随便乱灸的。”   秦念西脸上笑容一直未散,这会儿竟比刚才更加绚烂,只定定看了那王医婆许久,才笑道:“王娘子莫怪,我这些嬷嬷们原也是为了我好。今日本就是请你来帮我看诊的,王娘子是先喝杯茶,等我擦干头发,还是?”   王医婆看着小丫头七手八脚给秦念西穿了衣服鞋子,才点了点头道:“无妨,这会子正好,待奴家把了脉,那头发也尽干了,刚好施为。只姑娘不妨移步到房中去,这屋里,到底湿气重。”   秦念西点头笑道:“如此,便依王娘子所说。”   从进屋开始,王医婆便只见得那仿佛花骨朵儿一般的小姑娘,一直都是满脸笑容,那笑容纯真且美好,又充满善意。又见得这满屋丫鬟婆子竟把个小姑娘如此糟践,令得王医婆心中极是怜惜,把脉的时候,不自觉多了几分郑重。   秦念西眨着大眼睛,看着王医婆仔细诊脉,又感受着她数着气息,手指偶尔变幻轻重的节奏,便心中有数。   那王医婆诊了又诊,半刻钟之后,才把秦念西的手放回去,只抬起头,微蹙着眉对她道:“姑娘伸出舌头叫奴家瞧瞧。”   秦念西也不多话,只依言行事。   王医婆瞧了几息,才满脸疑惑道:“姑娘莫不是练了什么功法?”   秦念西依旧是满脸笑容,却眨着大眼睛道:“王娘子为何如此说?可是有何不对?”   王医婆摇摇头道:“奴家观姑娘脉象,从容和缓,不浮不沉,不迟不数,节律均匀,当属常脉。舌苔淡红润泽,白中透红,亦无异象。又观姑娘面色,白里透红,光泽沁润。应是身子康健之象。”   说着王医婆又满面疑惑地低下头,似在自言自语般继续道:“奴家只不解,按说姑娘这日日晨间沐浴,丫鬟婆子又如此乱用灸法,应是体内寒湿之气内蕴才对。但姑娘体内似乎又有一股极淡的气机,不知从何而来,应是此气机驱除了那病邪才是。”   王医婆说完这一通,又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姑娘可是自觉有什么不妥?”   秦念西面上笑容不减,眼眸中竟闪出灿烂亮光,只笑着看了看杜嬷嬷,又站起身,极是郑重行了个福礼,对着正讶然看着她的王医婆道:“王娘子好脉息,阿念领教了。还请娘子宽恕阿念淘气,也莫要责怪我这嬷嬷,原是我听得道齐法师盛赞王娘子好手段,想请来开开眼界,今日果然长了见识。”   这一下,杜嬷嬷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一屋子丫鬟婆子俱跟着笑了起来,只王医婆还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秦念西又笑着对王医婆道:“只法师有一样没说对,王娘子这医理上极明白,阿念必要去法师面前替王娘子讨个公道。”   那王医婆听得这话,腾一下站起来,满脸通红道:“这使不得,可使不得,且不说那道齐法师对奴家有活命之恩,后头又把奴家送去医馆学本事,恩同再造,奴家这点微末本事,当不上通这一字……”   杜嬷嬷见那王医婆说起医来头头是道,论起人情世故,又仿若未经世事的小儿,倒多了几分好感。   杜嬷嬷只走过去,一边把那王医婆按回椅中坐好,又把一杯温热的茶水端到她手上,一边说道:“王娘子莫惊,我家姑娘就是淘气,你先喝口茶,然后与我等细说说,我家姑娘清晨沐浴之后,该如何才能避免那寒湿入侵。”   王医婆晕乎乎喝了口茶,听得杜嬷嬷问起医道,立即收敛心神道:“你家姑娘练的那功法极好,每日里只需行捏脊之法,当二十四节气时,再行艾灸便可。”   说着好像又像想起什么一样,嗫嚅道:“你家姑娘身子极康健,原应是我错怪了嬷嬷……”   杜嬷嬷笑着摆手道:“王娘子切莫如此说,原是我们不对在先,今日礼数不周,自当给王娘子端茶请罪。”   王医婆看了看自己手中那杯已经喝了一半的茶,一时极不自在,杜嬷嬷忙道:“能否请王娘子现下就与我家姑娘行那捏脊之法,这法子我们倒未曾见识过,不知可否在旁观看。”   王医婆听得让她捏脊,一时拘谨消散了许多,立时放下那茶杯站了起来:“可以的,这法子不难,若稍懂穴位者更好,不懂也无妨。”   说着又转向秦念西道:“姑娘,还请趴卧于榻上。”   秦念西笑着点头走到旁边榻旁,背朝上趴了下去。   旁边一个小丫头从净室里端了盆热水到王娘子面前,伺候她净了手。   王娘子站在榻前,自秦念西后背行捏脊之法,看着几个丫鬟婆子围过来,手上自不停,但也开始了解说:“自长强穴往上,这个学位是促进孩童生长的重要学位,捏的时候是捏三提一,就基本能刺激到后背的几处大穴,捏到大椎为止。若遇有疾之时,对应穴位需多提振。”   秦念西初时还感觉有些痒痒,但捏了两遍,也就适应了,听王医婆如此说,便随口道:“这法子似是针对督脉和足太阳膀胱经的,果然有几分道理,这督脉和膀胱经是人体抵御外邪的第一道防线。”   那王医婆听得秦念西如此说,手上顿了顿,似乎微沁出了一点汗意,却听得秦念西问道:“此法可有什么禁忌?”   王医婆立即收敛心神道:“倒没有什么禁忌,只若发热时,应从大椎往长强方向捏脊,可退热。春夏两季每日行捏脊之法,能通经活络,提振脏腑之气,到得秋冬,便七到十日一次即可。”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这是应了春发冬藏的道理。” 第八十八章 四座山   稍倾之后,王医婆便停了手,小丫鬟又端了热水来,请她净了手。   杜嬷嬷请了王医婆落了座,又看着端了热茶上来,才笑道:“这么快?这法子倒比艾灸好,省得姑娘洗完澡,又要闻那股子烟熏气。”   秦念西娇俏地拉长声音道:“嬷嬷,我就是喜欢闻那股子艾香气嘛。”   王医婆笑道:“原是各有各的用途,这个每日捏上三五遍即可。”   秦念西笑着点头道:“果然有点子神清气爽的意味,多谢王娘子了。”   王医婆虽有些痴,却不是个傻子,自杜嬷嬷到观中把她带到这院子里,所经一切,加上眼前这姑娘不经意间,显露出的那些对医理的分析。而且这姑娘肯定不是到观中求医的病人,这处院落极像是她日常起居的地方。   可这院落,竟是毗邻以医道闻名的万寿观。而且那道齐法师,应是与这家关系非同一般。那这姑娘,只怕也不是一般人。   王医婆忙摆手道:“今日奴家怕是班门弄斧了,姑娘刚说的那几句话,能不能再对奴家说说。”   秦念西笑着把之前说的那番医理又说了一遍,听得王医婆眼睛大亮,点头如捣蒜般道:“奴家阿娘教奴家这法子的时候,只说了怎么做,能有什么效果,可没说过为什么要这么做。今日姑娘如此一说,倒让奴家如醍醐灌顶一般,姑娘想是知道这法子?”   秦念西摇头道:“原是在哪本医书里看过一眼,但只说民间有此法,并不详细,今日亲身体验了一回,倒要多谢王娘子。”   王娘子眼中亮光更甚,只有些不好意思道:“是哪本书?姑娘可否借奴家一观?”   秦念西失笑摇头:“原应是本类似收集了许多民间偏方,甚至有些神怪之说的书,所言这捏脊之法,就我才刚说的那一句……”   秦念西见得王医婆眼中亮光变成失望,转了转眼珠子道:“不若这样,王娘子随我来,看看我这里有没有什么你想看的医书。”   王医婆立时兴趣盎然,却又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跟在秦念西后头,边走边道:“姑娘勿怪,奴家有点着相了。原是,哎,不怕姑娘笑话,奴家在去同州医馆之前,没看过基本医书,就是看,也看不太懂……”   原来,这王医婆学医的过程,也和天下医婆都差不多,是跟着阿娘走东家串西家学出来的。王家阿爹原是个货郎,极喜欢吃酒,王医婆五岁上头,便因为酒吃多了,挑着货郎担子,失足掉进河里,淹死了。   后头王家阿娘便靠着那点微末手艺,养活大了女儿。到王医婆十三四岁的年头,王家阿娘因吃够了那看人眼色讨生活的日子,就总想着给女儿找个好人家。   可托媒婆上门来说亲的,不是瘸子傻子就是鳏夫,最好的,也就是那家里穷得揭不开锅的,只等着娶了王医婆进门,靠着她的手艺,就能换得银钱米面进门。   王家阿娘每回听那媒婆说得眉飞色舞,就跟着喜上眉梢,等出去打听了一圈再回来,就面如锅底。   到得王医婆十六岁上头,终于有一天,王医婆用大笤帚把那媒婆赶出了门,媒婆直站在她家门口的街上,骂了一个多时辰。   王医婆含着眼泪行了那自梳之事,以死相逼,从自家阿娘手里接过传承,却只是学会了怎么做,可要说深层次的医理,还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   又过得两年春上,那王家阿娘染了场风寒,又因心郁难消,竟一病不起,不过几天功夫,就去了。   自此之后,那王医婆就报了女户,在罗山城里,做起了医婆。自此之后,王医婆那性子也越来越孤僻,虽然在哑科和妇人科颇有些名气,却没什么人愿意待见她。   后头出了事,虽得了太寅和道齐的助力,脱了罪,但那罗山城,却是再也待不下去了。   太寅和道齐一商量,就把这王医婆带去了同州府里的张家医馆,又托了那医馆的大夫,从头开始学起了医理。   王医婆说完此节,正随着秦念西进了一处极宽阔的敞厅,目之所及,一面阔大的墙上,打了一眼望不到边的书柜,从顶上到地下,尽数是书。   王医婆自己都没意识到,说着话儿竟打起了磕巴:“这,这都是医书?”   秦念西依旧笑容满面,只摇摇头,指着靠南的那一头道:“不尽是,靠那头那两排架子上,俱是医书,王娘子尽管去看便是。”   那王娘子顺着秦念西手指的方向,往前紧走了几步,想了想,又有些局促地回头道:“这些,这些医书,奴家都可以看?”   秦念西眼睛亮得跟水洗过一般,只笑着点点头道:“王娘子随意便好,这屋里的书,尽可一阅。”   看着王娘子一脸痴迷,秦念西笑着摇摇头又道:“王娘子便在此处看书即可,若有何吩咐,只管吩咐了小丫头就是,阿念这里还有些事,就先失陪了。”   那王医婆却一颗心都扑到了那些书上,只胡乱点了点头,便往那书架走过去。   秦念西有些愕然失笑,想了想,又自走到桌案前,将那阿升和严冰的医案从柜子里拿出来,随意摊在了桌案上,抬头看了看那王医婆,眨了眨眼,又把其中一本摊到了书案对过的那张八仙桌上,才悄然走了出去。   到得门外,秦念西又招手唤了沉香,在她耳边细细吩咐了一通,才让她在那敞厅里听吩咐。   天气晴好,听说六皇子终于好了起来,有护卫小厮几近康复的,便去了六皇子院中探望。   此时的六皇子虽浑身没什么气力,却也能靠在床头的迎枕上,略略看会子书了。见得有从前常伴左右的小厮海丰进来,便问道:“你们那四个山大爷呢?”   海丰听了,只默不作声,作为六皇子身边的人,他自然知道,那所谓的四个山大爷,其实就是爷身边的四座山,是伴着他们爷长大的四个小厮,是他们爷最倚重和信任的。   海丰虽垂着眼睑,却依然能感觉到六皇子充满期盼的眼神,虽不想说,却也不敢欺瞒,只低了头闷声道:“爷,山哥,四个,都没了。” 第八十九章 各怀心思   六皇子心里些印象,那天事发后,那四个人一直像四座山那么护着他,不知道受了多少伤,只把他牢牢护在中间,他昏迷之前,远山替他挡的那一刀,直穿胸而过,刺到了他胸口……   “尸首呢?”   “爷,当时小的们只顾着护着爷逃,没顾上,不知道姚大人有没有回去收拾……”   六皇子沉默了许久,才沉声问道:“姚大人现在何处?”   “当时小的们分了三路,想把人引开,姚大人领了一路。十来天前,有几个受了伤的上山,后头又听说姚大人活捉了一个死士,想看看有没有解毒的药。”   “没找到?”   “爷如何得知?”   “若能找到,这观中何必如此兴师动众。你的毒是怎么去的?”   那小厮海丰生怕见他家爷心情不好,会影响伤势,这下见他终于不再细问山哥们的事,便赶紧道:“爷,这观中有个小道童,真厉害,只给小的扎了一回针,便驱干净了。又给小的吃了几天药膳,今日来诊脉,说是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些外伤。爷,小的可以回来当差了。”   六皇子一听,双手倏然收紧,声音涩涩地问道:“你们的毒都是那小道童治的吗?”   “伤重的都是那小道童治的,说是怕贸然给爷扎针,就让小的们先试试。小的是第一个扎的,扎完的时候,那小道童好像站都站不稳了。爷说回这万寿观,果然是回来对了,否则的话,只怕……”   那小厮又把这山上来了许多药师制药、有几个人试药差点死了、那道童又是如何救活的说了一遍,又把那道童夸得仿佛神仙在世……   六皇子听了这些话,才知道这中间有这么多凶险,那小丫头原也没治过,只是拼尽力气,不避男女之嫌,就为了把他,把他们这些人救回来。   六皇子还在怔忪之间,秦念西正好和道恒进来诊脉。   秦念西见得退出门去的海丰,又看见六皇子似是面色不佳,便向道恒望去。道恒立即清了清嗓子道:“殿下重伤,如今还在恢复中,不可神思过度。”   六皇子回过神,看了看眼前站着的小姑娘和道恒,微微深吸了一口气,微笑着点了点头,只靠在榻间的迎枕上,让他们诊脉。   六皇子微笑着看秦念西把那带着一丝凉意的手指,搭在他的脉上,时轻时重,闭目凝神。   待她诊完,六皇子笑着问道:“如何?我觉得今日精神多了。”   “殿下身体壮实,恢复得很快,是好事。”说着又转过头对道恒说:“法师,我觉得那药膳方子可以调一调了。”   秦念西说着便站起身,往书桌边坐下,径直磨了墨,重新写了方子,正准备递给道恒,却听得六皇子道:“可否让我瞧瞧?”   秦念西无所谓地把那左手写的方子递了过去,见那方子字迹平平,六皇子却道:“你写字用的是左手?我见你扎针用的是右手,可是刻意练了左手书?”   秦念西本不想过多与他交谈,他问了,她又不好不答,便道:“回殿下的话,原是为了平衡,有时需双手施针,就练了左手字。”   六皇子见那方子上俱是一两位药材配了吃食,并不是寻常的汤药,便奇道:“这两日好似都没有进汤药,我还奇怪,原是这吃食上加了药材。这却是为何?”   秦念西低头解释道:“殿下深重剧毒,此毒配方复杂,对脏腑损害极重,若再给药,怕脏腑难以承受,反受其累,药膳虽慢些,却能好生将养。”   六皇子略一沉吟,想起在京郊万寿观,那王三吃的药膳,又想起她给广南王太妃和长公主配的茶,想问又打住了,既是她不愿明示,自是有所顾忌,便笑着问道:“照你这药膳方子,我这伤,多久能痊愈?”   “回殿下的话,若说伤口痊愈,最多一月,若是完全恢复如初,三个月到半年吧。殿下此次元气大伤,需得注意,不宜过早运功,欲速则不达。”秦念西如实答道。   “如此,便多谢姑娘救命之恩了!”六皇子拱手郑重道谢。   秦念西愣了愣,摇头道:“殿下无需如此,我医家之道,无救命之恩一说,不过付了诊金便可。”   六皇子听了,摇头失笑道:“姑娘莫不是从此要做女医?张家何曾在乎这些银钱,怎需姑娘抛头露面?”   秦念西摇头道:“张家世代开医馆,悬壶济世,诊金和银钱虽是一回事,却也不是一回事。再说民女既学了医,总不能见死不救,往后亦是如此。殿下还请多歇息,民女告退!”   六皇子见她转身要走,只急匆匆把心中所想的那个问题抛了出来:“姑娘所学之术,难道观中道人尽不能学?还是有何讲究?”   秦念西不想再答,但道恒却知道,医治贵族病人,本来就讲究极多,还莫说这是位皇子,那脉案、诊治过程、用药都得写得一清二白,否则只怕会惹出事来,便接话道:“殿下可听过前朝郑氏针法?”   六皇子目光微闪,点头道:“略有耳闻,难怪姑娘练功方法与众不同。多有好奇,还请姑娘勿怪。”   “殿下无需客气,民女还要去替他人诊脉,暂且告辞!”说着就福了福,转身径自走了出去。   道恒解释道:“殿下勿怪,她近日连续救治多人,实在乏累得很。殿下多休息,贫道告退!”   六皇子只略点点头,心里却觉得有那么一丝奇怪,为何这小姑娘似乎对他总有那么一丝淡淡的冷淡。   他哪知,秦念西每次见了他,心情都会很复杂。这个前世里天不假年的皇子,在今生,会是个怎样的结局呢?逃得过这回,往后是否能顺顺当当呢?   他是王相爷和多数朝臣眼中最好的明君人选,这样的人,若是好好活下去,或许迟早能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吧。   那样的话,这天下是不是就不会乱了?这世道一直太平下去,她也能太太平平,舒舒服服地四处走走了…… 第九十章 历劫   那龙骑卫副指挥使姚大人上山的时候,只受了轻伤,和他一起上山的,也俱是受了些伤的。   秦念西和太虚真人,加上药师和观中的道人们,直忙活了一个多月,这些伤者才终于治完了。   广南王世子得了信儿,正在北归的路上,竟七日七夜没有合眼,到得清风院时,已是一身的灰尘和着汗水,变成了泥。见得六皇子正好好儿靠在榻上看书,才腿一软,只晕睡了过去。   六皇子见得自小一处长大的兄弟如此,心中五味杂陈,大半年前分手,竟是差点阴阳两隔。   还有那陪着他长大的四座山,因为中毒极深,尸体坏得极其惨烈,又怕那毒会出岔子,张青川派人收敛了,只好寻了处极隐蔽的荒地,径直烧了去,就连烧成的灰,都挖地三尺,就地掩埋了。   那海丰见自家爷看着世子爷发呆,情知必是又想起了那四座山,也不敢扰他,只悄悄出去,请了道长替广南王世子诊了脉。   听说广南王世子只是累得晕睡了过去,六皇子又叫了海丰找人,给广南王世子洗漱沐浴,又去要了参水,灌了下去,便把他放到隔壁房中,让他径自放心去睡了。   广南王世子这一睡,竟是两日两夜未醒。   第三日上晌,广南王世子终于觉得睡饱了,一睁眼,见外头日头很好,便穿了衣服,趿拉着鞋子,往六皇子房中去了。   广南王世子刚站在门口,就见得一个道童正在给六皇子诊脉,旁边一个中年道人只站着看,火气腾地就上来了:“你们怎的如此怠慢,让这么个小道童给殿下诊脉,也太不……”   只话还没说完,广南王世子就觉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原来那道童刚好诊完脉站起来转过身,广南王世子瞧见那熟悉的一张脸,只惊得那话就咬在舌头上:“怎,怎的是你这小丫头?你如何穿成这样?你何时开始学医了?”   秦念西见得广南王世子,只表情淡淡地微微福了一福:“世子爷看来已经无事,便无须我再诊脉了,只饮食调理一下,便可恢复如常!”   又转头对满脸笑意的六皇子道:“殿下已经逐渐恢复,往后无须我再过来诊脉了,那药膳方子一直用着便好。可在这庄子里四处走动走动了,晒晒太阳,对元气恢复,也是大有好处的。民女告退!”   秦念西说完也不多话,径直走了出去。   六皇子对秦念西这冷冷淡淡的性子,似乎多了几分了解,也不多拦,只随她去了。   广南王世子却堵在她前头问道:“你怎的,怎的成了大夫?还穿着这一身,我如何不知道?”   秦念西只抬头看了广南王世子一眼,也不多话,只曲了曲膝,却是绕路走了出去。   那广南王世子正要追出去,六皇子却喊道:“峥哥儿,你过来,莫要耽误大夫看诊。”   广南王世子听得六皇子叫,才不情不愿地走了回来,一头雾水问道:“你给我说说,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你进了食吗?睡了两日,把我们都吓坏了,每日都让大夫看过了,说你没事,就是太累了,才没有拍醒你,你快吃点东西咱们再说。”六皇子又叫了小厮端了饭食进来。   那小厮匆匆忙忙跑到厨房,却只端了碗鱼片粥回来:“厨下说那小师傅嘱咐了,若世子爷醒了,只让先喝了这碗粥,说是久饿不能多吃,怕出毛病!”   广南王世子闻见那粥香,才觉得腹中空空如也,只一股脑儿把那粥喝了下去,才觉得十分美味,又叫了小厮,让再去盛一碗。   小厮满面难色道:“世子爷有所不知,这院中膳房尽是归那小师傅管,各人吃什么,一餐吃多少,俱有定数,多的一滴也不会给,连汤水都不给。小的,小的怕盛不来……”   六皇子笑着对小厮道:“你端了这碗出去吧,无事。”   看着小厮一溜烟端着空碗跑了出去,六皇子又对广南王世子道:“是那小丫头管的,这处膳房俱是药膳,错不得,所以那小丫头管得极严。那日有个护卫多吃了别人的一碗汤,那小丫头直接把那护卫给赶了出去,说是不遵医嘱,药岂能乱吃……”   “我没听错吧,你说是秦家那小丫头?”广南王世子细想想又道:“倒好像是她的做派,在京郊万寿观,就不许老祖宗吃这吃那。可你们,就听凭她分派?”   “不然又能如何?你可知我们这些人的命,都是如何救回来的?”   “不会吧,你不会说,你们都是那小丫头救的吧?”   “可不是,那小丫头也算是以命相搏,才得以保全了我们这些人,如若不然,你见到的,只怕已经是一排尸首。”   广南王世子听了,心里只一沉,急急问道:“这到底怎么回事?咱们之前不是都算计好了吗?怎么又出了这样的事?”   六皇子眼中泛出丝冷色,沉声道:“他们竟派了几百死士,潜进湘楚,就为了要我这条命。”   广南王世子听了,直咬了牙,拍着椅子扶手道:“无耻,无耻至极!”说着又皱眉道:“按理说,咱们先前从南边调来的,悉数都是擅追踪,武艺不凡的好手,怎的会出了如此大的岔子?”   六皇子摇头道:“我们先安排好的那些,本以为差不多一网打尽了,我在这山中住了许久,得了父皇诏令,才下山回京。哪知从浔阳上岸之后,刚走陆路进入湘楚腹地,就遭截杀。”   当日夜里那场血战,六皇子如今想起来,竟依旧有些心悸,他闭了闭眼才接着道:“混战之中,我们只得仓促分了三批回撤,龙骑卫一路,南边来的护卫一路,他们挡住了一部分死士。我身边原带着的那些人一路,往回去汇合放在后头断后的那一路,总算人多势众,冲了出来……”   六皇子一边说,掌心中竟不自觉冒出些冷汗,声音中带着丝黯然道:“我那四个小厮,为了护着我,尽数被害,护我逃出一条命。远山替我挡了一剑,就死在我胸前,我昏迷的那些日子,脑子里全是远山,他用那股子将要气绝的微弱声音,对我竭尽全力说,说让我快跑……” 第九十一章 生死一念   说到这处,六皇子眼中尽是湿意,停顿了许久,才用暗哑的嗓音继续道:“这几日传来的消息是说,这是最后一拨暗子,俱是精锐中的精锐,若前面得手,便隐而不发。这拨死士个个武器抹毒,俱是百草杀。”   广南王世子想起那几个从小陪着他们长大的小厮,音容笑貌还尽在眼前,如今却是尸骨无存,就连眼前一处长大的六皇子,养了这许久,脸色依旧泛着白,显得羸弱极了。   广南王世子只觉得心里那股子怒火,掺杂着些说不出的忧伤,只双手捧着两颊,摆了摆头,再摆了摆头,仿佛要把心底里那些情绪都摆掉,才哑了嗓子问道:“可你这行踪却是如何暴露的?难不成我们身边有暗桩?”   六皇子摇了摇头:“我们身边应该是干净的,亲近的小厮和护卫,如今还活着的没几个,均还替我试过药,试过针。这拨人里面有军中斥候,还不止一个,原是必杀之局。”   六皇子面色凝重,将之前观中救人的经过前前后后说了一遍。   广南王世子听得面色直变了几遍,才气得咬牙切齿:“领兵将领都知道,军中斥候,极为金贵的,不让他们保家卫国,沙场御敌,却在这里算计自家人,果真猪狗不如。”   六皇子沉声道:“不知父皇知道此节,会作何想,如今表面上海晏河清,可内里的暗流,我总觉得,有些看不透。”   广南王世子点头道:“如今天家已经有了旨意,具体细节尚还不大清楚,你如今便只管先在此处养好伤,才是正事。京里肯定会有人来,等来了人,就能知道详细情况了。”   六皇子苦笑道:“我这会儿跟个废人也差不太多,还能如何?此次真是多亏万寿观诸位道长,还有那张家相救。听说为了治我这伤,那小丫头自己殚精竭力不说,还动用了君仙山药行里,胡大先生存量不多的稀罕药丸,原是用来给那丫头自己补元气的。这回这个人情,真是欠大了……”   广南王世子听的这节,便追问道:“你细说说,那小丫头是如何救了这许多人的?”   六皇子略默了默,还是把自己知道的,打从第一个被救的说起,连同自己那无比尴尬的一幕,尽说了出来。   “这是,这是疯了吧?”广南王世子直听得剑眉倒竖,直接蹦了起来。   六皇子只望着他,目色沉沉,不再言语。   广南王世子一脸怒火:“她怎么能,她一个姑娘家,往后长大了,还要不要嫁人?”   “那你说还能如何?我们这些人,在那时候,是死是活全在她一念之间。若她不愿担这干系,不给治,谁也不知道,谁也怪不了她。但人家是医者,虽是女儿家,却能不避嫌疑,我们这些要死的伤者,总不能说,我不要你治,不能坏了你的名节。”六皇子十分冷静地说道。   “即便如此,怎能,怎能如此不顾羞耻?”   六皇子脸色倏然阴沉了下来,想起这些日子,她那纤细的身影,穿梭在他们这些糙汉子中,忙碌不堪。   那一张张濒死的脸,再活了过来,重新出现在他面前。   面对这样的人,即便她是那么小,可那些被她拼命救下来的人,谁敢在她面前说个不字。   何况她那是绞尽脑汁,只为了他们每一个人既能活着,还能像从前一样完整地活着。   六皇子前所未有地觉得,他那心,就这样被那个纤细的身影所迸发出的无穷的力量所吸引,有时甚至忍不住眼眶发热,不为生死,只为她奋力想让他们活着的模样。   “你这样想,便落了下乘。”六皇子顿了顿,冷冷地接着道:“既如此,峥哥儿,你忘了她吧。反正你还小,以后能遇到无数贤良淑德的女子。你不配肖想这样的女子。”   俩人打小儿一起长大,脾性相投,虽有过争执,但六皇子从未用这种语气对广南王世子说过话,这让他顿时有些呆了。   六皇子也不再理他,只道:“我乏了,要歇会,你也再去睡一觉吧!”   广南王世子第一次看见这样冷然的六皇子,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那样捏着拳头,默默走了出去。   广南王世子却没有再回房中,只是去了前院,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想起那些曾经熟悉的,却再也见不到的脸,只觉得心情十分低落。   广南王世子正漫无目的乱逛的时候,遇见秦念西和道恒诊完脉走了出来。   广南王世子见四下无旁人,直冲上去,把心里那句话问了出来:“你,你一个姑娘家,怎的如此不为自己着想,那样替人治伤,往后……”   道恒见秦念西脸色变了变,立即上前一步拦道:“世子爷慎言,医家面前,除却生死,再无大事!”   “可你一个好好的姑娘家,行的什么医?”   秦念西瞟了他一眼,低低说道:“不劳世子爷费心,我自行我的医,只往后,若碰到世子爷受伤,袖手便是。”   说完也懒得再理会广南王世子,只跟着道恒,脚步匆匆,去了膳房。   广南王世子脑子里只乱哄哄地一片,六皇子和秦念西的话,在他脑海里反复翻腾,他也不知该何去何从。   秦念西却不以为意,伤者逐渐都好了起来,她这日子又恢复了从前的平静惬意。   气温渐渐升了起来,樱桃红了的时候,菡萏院的蔷薇开得正绚烂。秦念西一大早踏着晨露练完功,便雀跃着跑去樱桃林摘了一小筐黄里透红,晶莹剔透的小樱桃,送到了菡萏院。   严冰见秦念西近日里心情都很好,面色也是白里透红,十分高兴。让婆子洗了那樱桃,又拿了帕子细细给秦念西擦去了额头上的汗水,嗔道:“想吃樱桃便让婆子去摘些来,何苦自己跑了去。”   “婶婶可真是,站在那樱桃树下吃樱桃,看见哪颗红了吃哪颗,才叫过瘾。枉我特意摘了来让婶婶尝尝鲜。”秦念西撒娇道。   “我说怎么这么小一筐呢,还有些是黄的,感情好吃的都进了你腹中啊。”严冰打趣道。   秦念西扬了扬眉毛道:“婶婶,这樱桃刚熟,我看了,明日肯定还有些要红的,我明日带婶婶自去那树下吃便是。”   “你饶了婶婶吧,婶婶可没有你那功夫,想吃哪颗,蹦上去就摘了,婶婶还得带个梯子,那早熟的都是日头照得好的,必在树顶上,休想诳了婶婶去。”   “婶婶,你真是,看破不说破也不知,就不能纵了阿念这一回。”   秦念西和严冰两人笑闹了一番,才说回正题。   秦念西算好,严冰还有两三日便要来月事了,如今她那玄黄已经使得熟练了,便可以给她施针了。若一切顺利,这回月事过后,她身上的寒症应是能够全然祛除,再调养一番,便可下山了。   严冰似是连续几个月排出那些黑色血块,人也越来越精神,对秦念西的信任,已经到了忘记自己来清风院是为了治病这件事。只笑着说:“若如此,到时候怕是你要和婶婶一道下山一趟呢!”   秦念西眨巴眨巴眼道:“莫不是那尹姑娘要回来了?”   严冰点点头道:“可不是,你和婶婶一起下山,就住婶婶家,让婶婶好好疼惜疼惜你,给你做上几身精致好看的衣裳,再置办些漂亮首饰。许是练功的缘故,你这身量和通身的气派,俱不像七八岁的女娃娃,若打扮起来,必是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   秦念西笑道:“婶婶莫要哄我,我这通身的气派,俱来自于我这身道袍,换了别的衣裳,只怕路都走不妥当。”   秦念西这话说得,直让严冰心里窒了窒,眼神直直落到她那青得发黑的道袍上……   秦念西却是眨眨眼换了话题:“婶婶到底是让我下山去瞧那尹姑娘,还是要去给我这个乡下丫头置办行头的?再说了,这事怕还是要让我舅舅去瞧了才做得数,我不过是个瞧热闹的。”   严冰拉了秦念西的手道:“不若你赶紧去问问,我记得你舅舅当是见过那尹家姑娘的。这些都不管,你成日在这山中,婶婶走了,你更是连个伴儿都没有,下山去住些日子散散也好,认识些同龄的小姑娘,往后也好有个来往。”   秦念西面露难色地眯了眯眼,她可不记得如何与同龄的小姑娘来往交好了,再说活过那一世,如今她对这些一点都不感兴趣。   秦念西笑着说道:“婶婶,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瞧阿念在这山中,每日穿着这简单的道袍,吃着粗茶淡饭,山中有果子,院中有花香,其实挺快活的。婶婶莫要担心阿念!”   严冰听了这话,有些讶然地瞧了秦念西许久,见她脸上带着淡笑,神色间极其轻松自在,心里又默念着她刚刚那些言语,突然觉得,其中倒似充斥着许多质朴的大智慧。   严冰晃过神来,才觉得是自己想左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再说眼前这小女孩儿,在这世间独一无二,有那么多本事,虽然不欲为人所知,可皎月之光芒,岂是星辉能够掩盖的。   严冰极认真看着秦念西道:“阿念,你说得对,你且担待婶婶这个大俗人一回,往后,婶婶必不再提。”   秦念西只一派悠然笑意望着严冰,并不再多言语。   过得两日,一切准备妥当,晌午,秦念西为刚泡过药浴的严冰施针。   这一趟,因严冰是女子,观中诸道皆不方便,只秦念西一人,请了秦医婆和王医婆二位,又叫了身边的杜嬷嬷带了两个贴身的丫鬟帮忙,外头廊下,赵嬷嬷领着十来个得用的婆子丫鬟听吩咐。   为严冰施针,看上去轻松,实则非常凶险,一旦分寸掌握不妥当,造成带下不止,则极有可能人命不保。而且这针法与驱毒也有所不同,是要驱尽全身寒毒,让肌体通畅,血气充盈。所以秦念西慎重万分。   比起秦念西的慎重,严冰反而显得很轻松,直安慰她莫要有太大的心理负担。她越是如此信任,秦念西越是面沉如水。   那秦医婆见过秦念西施针多次,头一回如此紧张,又见那些穴位配比,那针法,竟是自己前所未见,忍不住一颗心也跟着七上八下,却是一声不敢吭,只仔仔细细按吩咐做事,一丝儿也不敢走样。   那王医婆更是第一次见识秦念西的本事,直看得双目圆瞪,一张嘴从来没有合上过……   秦念西灌了真气,弹了那玄黄出来,又收了全身各处的素玄黄针,诊过脉,确认无碍之后,心里那丝惶恐才终于没有了,眼中的笑意才显了出来,那秦医婆提在嗓子眼的那颗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此后几日,严冰身体里所有寒流,自四肢百骸汇向一处倾泻而出,秦念西每日也不回自己院中了,只守在严冰身边,生怕一个不妥闹出大事来。   到得第五日上,秦念西见那血块消失,血色逐渐转红,长长呼出一口气,开了个方子,让秦医婆去煎了来,看着严冰热热地喝下去。   这几日里,严冰明显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正在发生着一些奇妙的事情。只觉得身体越来越轻,却也越来越干涸。随着这碗药喝下去,却像是无限热流注入体内,填补了四肢百骸流出的那些能量。   第二日,那血便止住了,紧接着,秦念西又连续为施了七天针,每日又让王医婆按照自己给出的穴位配比对严冰施灸。   严冰的面色明显一日日好起来,人也从全无力气,只觉浑身空荡荡的,再被慢慢填满,精气神回来,然后只是有些发软,再到能坐起来,然后下地走动,到得第七日施完灸,浑身暖洋洋,十分舒坦,竟有种神清气爽的重生之感。   边上陪着的丫鬟婆子,看得自家少奶奶面色再无从前那般萎淡无光,唇间也有了血色,只忍不住喜极而泣。   王医婆和秦医婆只觉简直就是起死回生,再从头去翻阅那脉案,又讨论了一番,再就不懂之处请教了秦念西。   秦念西解释了其中道理,遂又笑道:“此虽个案,除却其中郑氏针法,阿念想归纳其中医治之法,若遇寻常寒淤之症,以二位前辈之本事,也可尽治了。不知二位前辈是否愿意,相互取长补短,于此道上往前走走,甚至教导观中众医婆,俱得精进?”   秦医婆和王医婆忙屈膝,秦医婆年长,率先开口道:“在姑娘面前,不敢自称前辈,便是能习得姑娘本事之一二,也是大幸,但凭姑娘吩咐便是。”   王医婆也屈膝道:“蒙姑娘不弃,但凭吩咐便是。”   二人心中话虽未出口,却俱是心中激荡得发热……   秦念西看着二人眼中闪烁的光,浅笑嫣然做了一番吩咐,又给二人分了工,二人俱都点头应诺,从那天开始,便按照秦念西的吩咐,做起了准备。 第九十二章 闺阁出将军   隔天,秦念西请了真人带着道云和道恒来诊脉。   道恒是最早的时候为严冰把过脉的,来前曾细细为师傅和师兄讲解了一番。   这算是秦念西回清风院之后,完全独立行医,诊治的第一个重症妇人科病患。   严冰见得三人联袂前来,知是秦念西慎重,想让这三个如今天下医者中的顶尖人物为自己把脉。便也不再多说,只行礼道谢后任由三人一一为自己把脉。   三人诊完脉,俱是表情轻松愉悦,太虚点头道:“恭喜女施主,如今除稍羸弱,需静养一段时日,可谓已经痊愈。”   又转头对秦念西道:“念丫头这医术如今已算小成,在这妇人病和驱毒上,已是我等所不能及,往后循序渐进即可,不可再如近日这般自苦!”   严冰点头附和道:“真人所言极是,我看这丫头为了我这病,都快魔怔了,这些日子都没睡个好觉。可别是治好了我,累垮了她,那可叫我如何自处。”   秦念西有些不好意思道:“原是我太心急,往后必听长辈吩咐,每日回归如常。”   道恒笑道:“可不是,你最近不跟我一起出诊,闹得好几个病患都怨我不带携童儿,快些与我回去看诊。”   道云却插嘴道:“师兄我倒是极愿带携这童儿,往后这童儿便交给我了,师傅您看可否。”   严冰在一旁只眨眨眼看着仿佛事不关己的秦念西,太虚笑道:“走吧,莫要扰了施主休养。”   说着便带着两个徒弟直往外走,又叫了秦念西道:“念丫头今日好生歇一日,明日到大殿看诊。”   待得太虚师徒三人走后,严冰拉了秦念西坐到榻前道:“好孩子,婶婶谢谢你。”说着竟眼圈有些发红。秦念西哪里不知道,大宅门里,女子无后,就算娘家再势大,就算自己再厉害,也总是会心虚。   便笑着安慰道:“婶婶好好休养一段时日,便可下山了。往后生下了小弟弟,才算阿念功德圆满。”   严冰点头道:“阿念,婶婶知你,年纪虽小,却是什么都知道的。你待婶婶这份情义,婶婶会放在心中,永不会忘。”   秦念西望了望窗户外头响晴的艳阳天,吧嗒着小嘴儿道:“阿念今日被放了假,要去摘樱桃吃,再不吃,就快没了。”   那秦医婆和王医婆早已对秦念西心悦诚服,这会儿见到秦念西一脸小女儿状,语气中又带着一丝犹疑,秦医婆忙道:“姑娘快去吧,这阵子可是累坏了,有老婆子和王娘子在此,你只管好好松快送快去。”   严冰挥了挥手对秦念西道:“婶婶必听医婆的话,你自放心去便是。”   秦念西看了两人一眼,脸上泛出一丝可惜:“可惜婶婶只能在院里等吃呢,等阿念吃饱了,给你捎一篮子回来哈!   严冰只笑着摇头道:“待杨梅熟了,婶婶带你摘杨梅吃去。你快去吧,好好玩一日。”   秦念西倒是真心想放松一日,打着旋儿出了菡萏院,只叫了沉香木香,催着赵嬷嬷,一阵风似的往樱桃园去了。   天是响晴的,蓝天白云,微风吹过,让本来心情就十分轻松雀跃的秦念西,心情更是无比舒畅。   秦念西近日因不去观中,并未着道童那一身青。只穿了一身淡蓝色衣裙,头发在脑后随意编了一个辫子,十分舒适。   沿路看见那银杏长出了嫩绿的叶子,秦念西只望了半日道:“待这银杏结了果子,用盐烤了吃,外翁一定会喜欢,还有真人和胡先生,肯定也喜欢。”   望见远处荷塘里,荷叶也长得苍翠碧绿了,又吩咐沉香道:“等会儿回去的时候,记得采几片荷叶,晚上想吃什么就拿荷叶包着蒸,那味儿,香极了。”   沉香笑着对赵嬷嬷道:“嬷嬷你看,竟是像几日没吃过的,看见什么想的都是吃。”   秦念西微笑着噘嘴道:“那当然,你这丫头知道什么,没吃到想吃的,跟没吃也没多大区别。”   赵嬷嬷满脸怜爱地看着自家姑娘难得的娇俏模样,点头道:“嗯,那姑娘说说还有什么想吃的,嬷嬷挨个儿让她们给你做,省得你日日觉得没吃饭。”   “嬷嬷坏,嬷嬷跟着沉香一起打趣我,哼,我等下摘了那树顶上的甜果子,不给你们吃。”   木香却道:“姑娘莫生气,我给姑娘摘荷叶,这就去摘,等会儿拿荷叶垫在框里,装的樱桃也香甜好吃些。”   几个人直笑得前仰后合,小姑娘们爽朗的笑声像铃铛般洒满了安静的院落,整个清风院顿时生机勃**来。   一路欢声笑语,在水阁边上消磨时光的六皇子听了正着。   自那日诊完脉之后,六皇子也一直未曾再得见秦念西。只听说是菡萏院那个女病人,正是医治到了关键时刻,今日却突然见她出来了,又是欢声笑语一片,想是那病人已经大安了。   六皇子在那水阁里听得分明,那小姑娘此时说话的声音,都与和他们说话是不同的。往日里,她总是一副冰冷漠然的语气,尽管驱毒时,她比谁都紧张,可她的语气依旧是那样淡淡的,让他以为,或许她就是那样的。   可今日听她说话,竟是那样鲜活可爱,这才是一个小姑娘该有的样子,六皇子心里默默想着。   那日里,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因秦念西有些不愉快之后,两人便再也未曾说过这个话题。   广南王世子也从未再像往日,经常把秦念西挂在嘴边。   这几日得了信,老太妃已经入了湘楚,六皇子便遣了广南王世子迎到浔阳码头上去了。   六皇子听得秦念西一行人说是要去摘樱桃,便也不现身,只等她们笑闹着走过去,再慢慢从水阁里出来,晃晃悠悠跟着那声音听了一路。待到了樱桃园,六皇子又绕了一圈,也不让小厮跟着,从另一头进了林子。   六皇子才进得去,就听到两个小丫头喊道:“姑娘,快看那棵树,那顶上的果子全红了。”   “还有那棵,姑娘你摘了只管往下丢,我们接着呢!”   就见得一个淡蓝色的身影,在那树顶上出没。六皇子顿时有些失笑,也只有这丫头想得出来,拿她那吃了不知道多少苦练出来的功夫,上树摘果子吃。   这是六皇子第一次见秦念西穿着日常的衣裙,虽隔得有些远,看不太真切,却是像换了一个人。她悠悠闲闲在那树上,似是一边摘一边吃,看得六皇子更是忍不住笑。   六皇子悠悠闲闲往秦念西那处走去,树底下的丫头婆子见了他连忙行礼,秦念西听得动静,正欲下来,六皇子却笑道:“姑娘自便就是,我闲逛到此处,不想却扰了姑娘摘果子。”   秦念西还是纵身下树,规规矩矩行了礼,抬头见得六皇子一改之前羸弱,带着温和笑容的脸上神采奕奕,便也笑道:“殿下气色很好!”   往日里不苟言笑的小丫头,突然之间笑容温和,那双忽闪闪的大眼睛,笑容间微微眯起,红润的双唇,嘴角微微扬起,两个细细的酒窝若隐若现,六皇子有些失神,想说她今日这样打扮很好看,又怕她羞恼,便故作轻松道:“姑娘要吃樱桃,让丫鬟婆子们采了送去便是,怎的自己动起手来?”   秦念西只嘴唇再勾勾,加深了那个笑道:“那可不一样,自己摘的,可比别人送来的吃着香甜。”   六皇子扬了扬眉毛道:“果真如此吗?”   秦念西眨眨眼,顽皮道:“殿下若不信,可亲自试试。”   说完只望着六皇子,微微笑着。   这丫头今日心情真是出奇的好,六皇子心里想着,也不管她是何用意,便点头笑道:“如此,我便试试,哪棵树上姑娘还未去摘过?”   秦念西四顾望了望,指了指那棵最高的树道:“那棵树上果子太多了,我还没去摘过。”   六皇子笑着点点头道:“如此,我去替姑娘摘了,你们只管在树底下等着吃果子吧。”   赵嬷嬷看了秦念西一眼,秦念西只摇头示意无碍。便眼瞧着六皇子几纵间上了那两丈余高的大树上,秦念西也不走开,便只等在树下。   待得片刻功夫,那树上的果子纷纷掉落在铺好的布上。六皇子下来的时候只可惜道:“这果子真甜,好多都被鸟儿啄了。”   秦念西笑着看他面色微红,却一口气未喘,便笑道:“是自己摘的特别甜!”   六皇子失笑道:“对,姑娘说得对,自己摘的果然要甜些!”   秦念西见目的已经达到,便笑着躬身行礼道:“殿下应是大安了,往后不必拘束,可以多活动活动了。多谢殿下摘的果子,民女这便告退了。”   六皇子这才知道,这丫头让自己上树摘果子的目的,只摇头失笑道:“姑娘这大夫当得果然称职,多谢!”   秦念西也不再言语,只转身便带着丫头婆子,和那几篮子鲜嫩的樱桃,悠悠闲闲地走了。   六皇子见她转身就走,还是忍不住在后面开口道:“广南王太妃已经到了浔阳,我让峥哥儿去接了。”   秦念西听得此话,脚步顿了在那里,转过身,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了然。广南王太妃此来,应是为了六皇子的伤。   六皇子此时已经走到秦念西面前,躬身道:“多谢姑娘不避嫌,替我治伤,让我得以康健,让长辈不为我揪心。”   秦念西知道,必是前头治伤那些事,六皇子俱已打听清楚,便笑着往侧边避了避才道:“民女已经说过,不过是尽医家本分,殿下不必如此。太妃此来,算算时日,应是行程颇紧,不知身子可否安康?”   “可不是,因为我,竟劳动她老人家弃车骑马,一路星夜兼程,若有个闪失,可叫我如何自处。”   “做长辈的都是这样,见不得小辈受苦。等太妃来了,民女好好替她调养一番,应不妨事。不过太妃竟会骑马?”秦念西边好奇问着边慢慢往前走。   六皇子见她一脸好奇,便笑着说道:“外祖母年轻时习得一身好武艺,曾在边关带兵打仗,外祖父武艺上都不及她。”   两人边走边说,六皇子又细细把广南王太妃年轻时的一些趣事,讲给秦念西听,见她像听话本子一样,十分感兴趣,心里却想着,到底是小姑娘,老太妃这些往事,哪个小姑娘听了都会觉得传奇。   两人直有说有笑走了一路,后头赵嬷嬷和两个丫头,难得见秦念西如此愉悦地和不太熟的人聊天。   秦念西一路听着广南王太妃那些陈年旧事,一边心里想着,原来,老太妃极得皇家和满朝文武敬重,并不单单只因为她那广南王太妃的身份,更因为她作为一个世家大族女子,却曾经为了家国天下,抛却个人尊荣,血战沙场。   秦念西正听得入神,却听得六皇子道:“外祖母这样的女子世所罕见,却也肯定不止她一人。母后从小教导我,不可轻视天下女儿家,不过是因世俗之约束,囿于后院,若真的众生平等,女儿家建功立业,必不输于男儿。”   秦念西笑着附和道:“娘娘果然见识高远,令人心折。”   秦念西想了想又道:“近日我诊了一位病人,自小掌管偌大家业,做起生意来,毫不逊于男儿,听舅舅说,整个两浙路商家都为之侧目。”   “两浙路商家云集,俱能为之侧目,可见其确实有些本事。母后教导果然极是,天下奇人甚多,不因性别,不因年龄。姑娘便是这其中之一,论医术、心地、胆色都只叫天下人侧目!”六皇子目光灼灼看着秦念西道。   秦念西却转过话题道:“说起殿下所中之毒,不知殿下可有了解?”   “听道长略说起过,此毒往常我等均未见过,只龙骑卫传来消息,说是内部秘史记载,大约三十年前曾有一起命案牵涉此毒。当时只处置了那犯案之人,后来这名制毒的药师却并未追查到,不了了之。不知姑娘可对此毒有所了解?”六皇子问道。   “民女也是第一次听说此毒,过往看过的医药典籍均无记载,否则也不会如此惶恐。事涉谋害殿下,还请多多留意。这种毒药的配方里,有些药材是西南和滇地独有的。我江南西路药行虽知,却并不使用。殿下可往此方向做些探究,也许能找到些蛛丝马迹也未可知。”有些事情,秦念西并不好多说,只点到为止。   六皇子听得这话,若有所思,只轻声说道:“好叫姑娘放心,因此事惹得父皇震怒,如今已禁了我大哥和二哥的足,还处置了些官员,军里也换了防,往后应不会有如此凶险。”   秦念西却心中大骇,这可真是雷霆手段,今生怎和上一世如此不同?如今天下太平,今上年富力强,得用之臣众多,南有广南王,北有安北王,俱是当世豪杰,足以震慑边关。可见北疆与南疆之太平,对整个帝国来说,是多么重要。   见得秦念西只发呆,却不再说话,六皇子只以为是她年纪小,又是个女儿家,对这些事听不太懂,便又道:“这次也是我大意了,年后在这里住的那段时间,本是部署好了,拿了一大批死士的,却未曾料想,他们竟动用了军中精锐斥候,还潜伏了一批死士,才着了道儿,这回也算是斩草除根了!”   秦念西听得这话,更是心中波涛汹涌。若不是她重活了一世,若不是她曾见过那郑氏针法,为了给长公主驱毒,她每日苦练此针法,此局依旧是必杀之局。   上天让她重生,重活这一世,究竟怜的是她?还是他?亦或是外翁、舅舅、长公主、王三郎这些局中人?又或是这天下的每一个局外人? 第九十三章 怪异的家规   身处乱世之中,又有谁是局外人,居上位者,无非生死而已。可对百姓来说,那才是真正的苦,漫无目的绝望的苦。   前世里,秦念西见过无数次百姓避天灾、避人祸,饿死病死冻死者无数。居上位者为一己之私争权夺利,无暇顾及。即使有人顾及,却也被有些别有用心之人算计,只有搅浑了水,他们才能乘机得利。   只有天下太平,居上位者有悲悯之心,才能让灾祸消弭于无形,才能让百姓安居乐业。   若重活一世,只为保住一个英明帝王,让这天下百姓再得一世太平,也算是她最大的功德了。   六皇子望着她发呆,却不知她那心念已经转了多少转,更不知再从哪里让她回复刚才那会儿的小女儿模样,竟有些懊恼,怎的说起这些来。   却听她突然问起:“听舅舅说,你到湘楚是为了修水利的,不知如今进展如何?”   见她问及此处,六皇子眼睛亮了亮道:“湘楚之水祸当是暂时可解了。但经此一回,却知水事对沿江沿河民众之重要。定不是修一年两年,一回两回,一处两处就能一劳永逸了。那两浙路邱家,你可曾听说过”   说得此处,两人正行到了竹林外的暖阁处,六皇子道:“此处翠竹青青,风也正好,不若坐下喝杯茶,我与你说说这两浙路邱家。”   秦念西笑着点点头,对赵嬷嬷吩咐了几句,二人便进了暖阁叙话,沉香和木香开了暖阁四下里的窗棂,还焚了一炉香,取了泉水来煮茶,甚是清雅。   六皇子连连赞叹好去处,又接着前头的话题道:“这两浙路邱家世代治水,对水事十分精通,这几代邱家弟子除科举出仕之外,历年游历天下,竟把这帝国从南到北水患之处,都走遍了,并且南北一体,画了好大一幅水事图。令人见之称奇。”   六皇子见秦念西只笑眯眯认真听着,倒也不觉得乏味,便接着道:“可见这天下奇人异士,心怀家国天下者甚多,只我等皇家子弟日日在京城待着,竟如同坐井观天。若国力丰足,还得一直修下去,比如湘楚连接江南西路,江南西路也有一段连年水祸……”   秦念西见六皇子说起水事来,滔滔不绝,竟是下了一番苦功,更像下了决心,要把这天下,修得海晏河清,嘴角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容……   说到这里,六皇子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有些遗憾道:“说起此事,还应感谢令舅父。原本是为了赈灾,问了问他湘楚情况,却未曾料想,他只简单几句话,竟句句金玉良言,于实务上十分精通。只可惜他不愿出仕,否则定是一位治世能臣。不知,令外祖是否能劝得他,让他……”   秦念西见六皇子满心期盼,却只笑着摇头道:“按民女所知,我外翁家无论男女,自十四岁以后,前程婚嫁,俱由各人自己做主,舅舅之选择,只在他个人,不在张家。”   六皇子听得目光微闪,十分好奇:“咦,这倒是第一回 听说,如此家规,只怕这满天下也找不出第二家。”   秦念西心想,张家家规之怪异,哪只这一点,都说出来只怕太过惊世骇俗,只点头笑道:“民女外家先祖本性洒脱,说是各人有各人缘法。”   六皇子道:“那若是,若是,我是说树大有枯枝……”   “虽不干涉子弟选择,但张家铁律还是挺多的,从小守着这些铁律长大,要养歪也难。再说张家还有条铁律,男子年过二十才可娶妻,终生不得纳妾,无后也不得纳妾。所以张氏子嗣单薄,每个张氏儿女都能得到极好的教养。”秦念西笑着解释道。   六皇子第一次听说这样的家规,而且这家规极不寻常,根本不像商贾之家的规矩,便满脸疑惑问道:“寻常族中若子嗣不丰,必定要求子弟及早成亲,或是多多纳妾开枝散叶,怎的你外家族规竟如此奇怪?”   秦念西解释道:“民女外家祖上于医道颇有建树,认为男子二十之后,才得心智体魄健全。”想了想突然觉得,这似乎不是能与六皇子继续聊下去的话题。   六皇子也觉察到了什么,便笑着引开话题道:“你舅舅却到如今还未娶亲,不知他现下人在何处。”   “前一阵子一直在豫章,如今也不太清楚在哪一处。马上就要用午膳了,殿下还请移步回去用膳吧。”说到此处,秦念西也不想再多谈。   这回散了,不知何日才能再与这小姑娘像今日这般畅聊,六皇子竟有些依依不舍,想了想还是问道:“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若殿下疑惑当不当问,便不问也罢。”秦念西只笑道。   “我是想问问你,这医术,是在京城就会的,还是回了江南西路学的?”   秦念西摇了摇头:“医药之道,岂是半年一年就能学得的。往日里民女只是熟读了医药典籍,回得这江南西路,观中日日求医者甚众,跟在道恒法师身边习学,又得胡先生日日指点,自是大有进益。”   “你那针法,他们却是教不了的,又是如何学会的?”   秦念西知道,六皇子早晚都会问及此事,早已想好说辞:“机缘巧合,得此针法,往常只练习了吐纳功夫,却未曾得其法门。回得山中之后,有真人在。虽说不同门派,内功心法大相径庭,但总归是于医术一道,真人自有见地。得了真人指点,初窥门径,找到习学练习之法,总算入了门。”   “你那每日爬竹子,拿竹尖当梅花桩踩,便是练功?”六皇子好奇道。   见秦念西点头承认,六皇子又道:“于医学一道,你果真天纵奇才,你与真人会面,不过短短一年不到,竟能得如此进益。”   秦念西如实说道:“原也没有,观中妇孺孩童来看诊时,也时常动用那针法,只那玄黄,却是未曾用过。这回也是,没有法子了,只得勉力一试。”   六皇子想起那根针,长度从未见过,铸针的材料不像银也不像金,满是好奇问道:“你说的是那根很长的针?难不成竟是第一回 用?”   秦念西点头道:“正是,说起来,还要感谢你那些护卫小厮,敢于让民女试针,否则,殿下身份尊贵,干系重大,民女怎敢贸然用针。”   六皇子听得此处,突然拱手道:“姑娘果然好胆识!”   秦念西略侧了身子,笑道:“当时也是事出无奈,不过这回之后,倒是大有所悟,要多谢殿下!”   六皇子摆着手道:“这话说得,原是为了救我,在你只是医术提高一些,在我们这些人,却都是性命。我观此术十分凶险,长公主也是中毒,你习此术是为了给长公主驱毒吗?”   秦念西在心里默默叹了叹,眼前这一位,果然心思机敏非常,面上却不露声色点头道:“殿下果真敏锐。民女确实做如此想,不过长公主殿下身份尊贵非常,却是不敢贸然动手。”   六皇子又问道:“我姑母之毒,还有别的法子可解吗?”   秦念西只默然摇头,六皇子虽明知答案,却还是心有不甘道:“真人如何说?”   “真人当年也用的是驱毒的法子,到此却再无办法,只有玄黄一道。民女会勤加练习,观中病人众多,也有些需要用此针法的,假以时日,应可一试。”秦念西略略解释了一番。   六皇子不无担忧道:“可姑母毕竟中的是毒,不会散至全身吗?”   “之前那些药丸,便是预防此事发生,民女算过时日,三年五载应没有太大问题,到那时,相信此针法已经熟练,便可……”秦念西认真道。   “姑娘果真仁心仁术,姑母若能得治,我云家和安家,对姑娘感激不尽。”六皇子起身拱手道。   秦念西只笑笑道:“医者本分而已,再者,长公主待民女,亲若母女,但有一丝办法,怎可袖手不管。今日与殿下长谈,得益良多,民女这便回去用膳了,还请殿下移步!”   六皇子虽心有不舍,却知当散了,便笑着出得暖阁,二人各自回去用膳。   浔阳码头,广南王世子已经接到了广南王太妃,二人上了船,只一路满帆,顺江而下。   广南王世子已经把出门这一向的经过,细细禀了祖母。   老太妃见得孙儿这大半年竟似长大了许多,已经从之前的半大少年,成了个说话办事皆有成算的,心中十分熨帖,加之听说六皇子已经安然无事,这一回上了船,竟似出游一般,见得两岸青山绿水,十分欢喜。   广南王世子见祖母心情十分愉悦,便鼓起勇气,把想了许久的心思说了出来:“祖母,这回咱们北归的时候,把秦家那丫头一并带回家去吧?”   老太妃听了一怔,把目光从岸上那极远的山峦处收回来,颇有些惊讶地问道:“你是说念丫头?她在江南西路过得不好吗?”   广南王世子一脸恼色:“不好,也不是不好,只如今张家竟让她学了医,六哥儿那毒,就是她治的。”   老太妃听得这话,直惊得出了声:“你说什么?念丫头给六哥儿治的伤?你细说给祖母听听!”   广南王世子跺了跺脚道:“祖母,我要说的是,她,她好好一个官家小姐,竟做了医女,还给那么多男人治伤,不顾男女之大防,往后可如何了得?”   老太妃这才听出一丝意味,强自压下心中惊讶,只不动声色问道:“你待如何,带她回京交给她父亲?”   广南王世子怔了怔才道:“孙儿不是这个意思,她那父亲哪配做父亲。”   老太妃瞥着孙儿,沉声问道:“那带她回京,她一个女儿家,可怎生安排是好?”   广南王世子半天没吭声,见祖母目光灼灼盯着自己,只不说话,最后把心一横,直攥了攥拳头道:“孙儿是想,反正祖母喜欢她,就让她先在祖母身边做个伴,往后,往后等她大些,孙儿就,就……”   老太妃上下打量了广南王世子良久,才开口问道:“祖母听你这意思,是给自己选好王妃了?”只这话语间,面色却变得凝重端肃起来。   广南王世子瞧见祖母逐渐铁青的脸色,连忙满脸通红地解释道:“不是不是,孙儿知道,她那身世,做王妃是必定不行的。孙儿只想求老祖宗可怜可怜她,孙儿纳了她便是。”   广南王太妃只气得笑了,却问道:“你可知咱们府上铁律,男子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广南王世子面上血红不散,只嗫喻道:“孙儿知道,孙儿也不是想纳妾,就是见不得那丫头,好好一个姑娘家,去给人治病。”   广南王太妃半晌没言语,只转过头看着窗外不说话。   广南王世子见状就急了,忙跪在老太妃膝前道:“老祖宗别生气,孙儿也是无法了,思来想去,就这一个法子能护住她……”   广南王太妃听了,突然转过头打断他道:“你问过她了,她也愿意?”   “没有没有,这样的事情,她一个小姑娘知道什么,咱们只管给她安排了便是。再说她那身份地步儿,进了咱们府上,那还不是求都求不来的……”广南王世子慌乱道。   “住嘴,祖母只道你出门历练了这一年,长大了,没成想,竟是活回去了。此事休要再提,回去自去找你父亲领鞭子!广南王府如今鲜花着锦,行事更应慎之又慎。你如此做派,怎对得起吴家列祖列宗?”广南王太妃言语之间,竟是从未有过之严厉。   广南王世子素来知道祖母严厉,却从未见她发怒,这一下,直被祖母突然盛怒的气势,吓得有些不敢动,只呐呐道:“老祖宗别动怒,孙儿,孙儿只是……”   广南王太妃转过头,对着窗外看了许久,又长长吐了一口气出来,才缓缓问道:“你细说说,六哥儿那毒,怎么会是念丫头治的?” 第九十四章 旧伤   广南王世子不敢再多说其他,只把自己知道的一些情况,详细禀了祖母。老太妃听了直眨眼,又问道:“是你亲眼得见吗?念丫头治的。”   广南王世子连忙老老实实说了出来:“孙儿去的时候,俱都已经救了过来,孙儿只见得那丫头和道恒法师,就是真人坐下的三弟子,给他们复诊,也只是她一个人动手,那法师,只在边上看着。孙儿是听六哥儿和那些护卫小厮们说的,说是一个道童治的。孙儿见她时,她就是那副道童打扮。”   老太妃沉吟良久才问道:“不是说那毒十分罕见吗?观里怎的让她一个小姑娘出手?”   广南王世子抹了抹额头上若有似无的汗水,轻声答道:“听说有个什么针法,只有她一个人会,那些重伤的只有那个针法能救。”   老太妃若有所思道:“去年见那小姑娘,只知她颇为聪颖,看过的医药典籍俱是过目不忘,怎的才一年不见,竟有如此长进?”   广南王世子忙道:“可不是嘛,定是那张家逼她学的,说是那针法只能由女子习学,张家到底商贾之家……”   “又胡说,是要老祖宗现下就罚了你吗?”广南王太妃说着顿了顿,突然眼前一亮道:“是郑氏医女的玄黄针法,对不对?”   广南王世子点头道:“好像是什么玄黄针,他们说那针十分特别,往常从未见过……”   老太妃听得孙儿确认是玄黄,便知自己所猜无差,却再听不进孙儿下剩的话,只十分欣喜。   难怪那丫头走前一再对长公主说她那病有救,看来那时那丫头心中便已经有了成算,。   老太妃想起那丫头惯常一幅古灵精怪的模样,两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见天儿给她们弄些新奇的吃食和茶汤,逗得她们每日欢喜得紧。私底下竟是饱含了苦心,却又没法子说出来。   说不得那些药,甚至王三郎那突然能治的弱症,说不得都和这丫头有关系。   虽是日日在她们跟前侍奉,却从不越矩,见了哥儿们也总是回避居多,避无可避也只是沉默,并不多话。虽年纪小小,却谨言慎行,真是个好丫头。   这样的好丫头,可惜了,自己那孙儿竟是这样一番心思,老太妃心里竟有些说不出的膈应。   老太妃又望了望还跪在地上的孙儿,轻轻摇了摇头道:“你且起来吧,往后这心思万不能有。你不满意念丫头不避嫌疑给六哥儿治病的事,可在他面前显露出来?”   广南王世子只摸了摸鼻子,有些尴尬道:“我们兄弟之间,有何不能说的,再说那丫头是过分了啊!”   广南王太妃心念转了好几转,叹了口气道:“你可想过,在你看来,那是世间男女大防,在六哥儿看来,那是他和那些护卫小厮的命?孰轻孰重?再者,六哥儿或是翌日天家,你怎能如此口不择言?”   广南王世子一时脸色煞白:“孙儿,孙儿只是当时气糊涂了。孙儿也不是气那丫头,她还小,不懂事,是气张家,怎能让她一个小丫头去给一群汉子治病。”   老太妃见孙儿一幅说不通的模样,心下十分不爽,直训道:“你呀你,你说她小,我看她比你懂事多了。她若不说,或是不愿出手,谁知道她能驱此毒?若她不出手,此时六哥儿怕是不好,朝堂之上,又该是怎样一番光景?你可想过?”   广南王世子心中百味杂陈,却不敢再言语。   老太妃继续道:“她一个小小的女孩儿,都知道医者无男女之分,你却是如此愚顽?还要纳了她,祖母不怕说句伤了你的话,若你没有这个身份,你怎配得上那丫头?就是你有这身份,你这样世俗之人,只怕人家也看不上。再说了,那张家……算了,你回去找你父亲领罚吧。”老太妃摆摆手无力道。   广南王世子忙又跪下道:“孙儿自知有错,不该对六哥儿,说些那样的话,可孙儿实在是见那秦家姑娘可怜……”   老太妃见他仍旧不得转圜,只一口气闷在心口,也懒得再说,只问道:“你这心思,可在六哥儿面前显露过?”   广南王世子点了点头:“孙儿,孙儿略提了提。”   老太妃又问道:“六哥儿怎么说的?”   广南王世子面上显出些难堪,却也不敢不答:“他让我忘了,他说,他说我不配肖想那丫头。”   老太妃听了,心下虽有点郁郁,却也只点头道:“你们自小儿一起长大,在这眼界上头,六哥儿到底比你强些。这世上之人,总把门第儿看得比天高,又岂知这天下,有些人,只是淡薄名利,不愿去争这些个虚无。再者说,念丫头这回行的,可是天地正道,医者本分。你却如此作想,可不是落了下乘!”   老太妃想了想又道:“你这孩子,到底少了些历练,见识少了。待得此间事了,你便去军中历练历练吧。如今太平年景,想当年老祖宗和军中将士一起作战,生死与共,哪有男女之分,只有袍泽之情,按你这想头,老祖宗该如何自处?”   广南王世子听得祖母这番言语,只再也说不出话来。   且说那东路军指挥副使钱将军府中女眷,还没到豫章城,就被钱将军快马送来的一封信阻住了。   钱将军在信中写得极含糊,大意是君仙山有变,最好不要在此时上山,但具体情况,还请母亲定夺。   方老夫人也是经过事的,收了这信,立即吩咐了下去,改变行程,先去了豫章城。豫章城外松内紧的气氛,方老夫人从城外到城里,看了一圈,心里就有了数。   方老夫人知道,这必是真的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否则,那入城处不可能连个告示也没贴,关防路引却查得极严,那核查之人,一看就知道不是普通的守城兵卒。   方老夫人见此情景,便吩咐了随行的管事,头前打听了路,径直往君山医馆去了。   这君山医馆便是君仙山药行在豫章城开设的医馆,可以说是全天下与万寿观关系最紧密的医馆。馆中坐堂大夫,也均是积年好手。   若说万寿观有什么消息,这处兴许能探听得到。   那馆中坐堂大夫,见得抬进来的刘夫人,已经面如金纸,心里不禁一沉。指了个诊室,让把人抬进去,又对着方老夫人略行了一礼,便自诊起脉来。   过得许久,那大夫才起身对方老夫人躬身道:“老安人借一步说话。”   方老夫人见那大夫面色沉沉,心里紧了又紧,只点头跟了出来。   到了堂中,那大夫便道:“老安人请恕在下学艺未精,病人旧伤新节,情志不开,在下并无把握药到病除。”   方老夫人眉头微蹙,前头看过的大夫倒说过这情志不开之事,但这旧伤从何而来,倒是不得而知。   方老夫人微福了福,才问出了心中所惑。   那大夫听得眼前老妇人问起旧伤,立时摇头道:“脉象不显,在下只能略诊出,似是胞宫之伤。”   方老夫人沉吟了许久才道:“如此,不知万寿观可否救得?”   那大夫摇了摇头道:“依在下之见,老安人不妨尽快带病人前去一看,只是否有救,却也是两说。”   方老夫人听得这话,心里倒是稍微松了一松,起码说明,这万寿观即便有什么异常,但开山门收病人,还是依旧如常。   当日夜里,方老夫人思忖再三,还是决定第二日一早便上君仙山。   一来,自家儿媳妇那病,已经拖不得了。二来,她们本就身份特殊,若真出了什么大事,自家就此回转,只会无端引发猜测。只以不变应万变,才是最稳妥的法子。   方老夫人打定了主意,当即便叫了管事来,吩咐了下去。   第二日一早,城门刚开,守在门边上的钱府管事和一个身强力壮的婆子,便牵着两匹马出了城,只一阵疾驰,往君仙山万寿观送了帖子。   秦念西听得这个信儿的时候,正看着那王医婆给阿升行按抚之法。   且说那日王医婆在秦念西的院中敞厅里,读了她特意摊在那里的两册医案,只把那书柜抛去了九霄云外,就那样看一会儿发一会儿呆,忘了吃饭喝水,呆坐了大半日。   待得秦念西忙完回到院中,王医婆只对秦念西深深行了福礼:“姑娘小小年纪,竟在哑科和妇人科上有如此手段,实在令人惊叹。”   秦念西搀了王医婆坐到八仙桌旁,她见这王医婆果然如同那道齐所说,性子是古怪了些,但其实内里是个明白人,便自坦然笑道:“王娘子可有何想法?”   王医婆摇头笑道:“按理说,这样的初诊脉案,乃十死无生之症,只时间长短而已。这治法奴家本就是第一次见,果真奇思妙想,令人匪夷所思。这小童弱症,奴家倒可相助一二,只这妇人病症,奴家实在百思不得其解。”   秦念西眨了眨眼睛,依旧满脸笑容:“如娘子不弃,唤我阿念便好。今日天色已晚,不若明日,阿念带娘子去瞧瞧这小童。”   王医婆忙点头道:“奴家但听姑娘,阿念吩咐便是。如此,奴家便先告辞了。”   秦念西笑道:“王娘子稍等。”说着只站起身,往书案后的柜中,拿了本册子出来,递给王医婆道:“这册子,原是阿念闲暇时所录的一些哑科脉案,有些是从前看过的书里记录的,有些是这阵子在观中看诊所录。”   王医婆听得秦念西如此说,只喜上眉梢,连连道谢,拿了那册子出门,跟着杜嬷嬷又七万八绕回了万寿观中,一路上,直对着杜嬷嬷感叹了许久。   杜嬷嬷最喜欢听人夸自家姑娘,脸上笑开了花儿,直送到了地方,杜嬷嬷又约了那王医婆,第二日清晨,再去给自家姑娘捏脊。   第二日,秦念西带着王医婆,又唤了秦医婆,陆续给阿升诊了脉。   秦念西便对王医婆道:“阿升的病症,秦嬷嬷一直跟着,若是医案或脉案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王娘子尽可先问了她。”   王医婆说着又看了看秦念西的道童打扮,只把到了舌间的话又吞回来:“小师傅只管放心便是,奴家定会尽心竭力,做好调养,为小师傅后头行针之事打下根基。”   秦念西又对秦医婆道:“嬷嬷,有劳您相助。”   秦医婆帮着秦念西打下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更知晓她近日极为繁忙,连忙屈膝道:“小师傅尽管放心便是,老身醒得。”   那阿升的母亲孟大娘听得三人对话,直急得脸色发白,眼看着秦念西要走,才闪身拦了她道:“小师傅,这可怎么好,我家阿升,您是不是不管了?”   秦念西笑着拍了拍孟大娘的手道:“大婶无需担心,这位王娘子,有些家门传下来的手艺,极对阿升的症,待得王娘子帮着调理一阵,我们再继续便是。”   阿升走过来,拉了秦念西的手道:“我不要,我就要小师傅看。”   秦念西笑着安抚道:“阿升放心,我得空便会来为阿升诊脉的。”   看着这母子两个将信将疑,秦医婆拉了孟大娘道:“你素日里也是个极明白的,怎的今日如此糊涂?小师傅原是一片好心,这位王娘子,还是小师傅拜托了观里的道长,从几百里外的同州医馆里,专程请过来的……”   那孟大娘平日里经常和秦医婆来往,见她如此说,便只有些红了脸,拉了阿升,对着秦念西和王医婆行了礼,又赔了一堆不是,见这两人并无任何不悦,只一脸笑,才放下心来。   此后,王医婆每日晨间给秦念西捏过脊,便跟着秦医婆到严冰院中施灸,,再给阿升行按抚之法。闲下来便看看医书,秦医婆忙碌的时候,她也跟着到观中帮忙。   秦念西隔三差五会跟着过来给阿升诊诊脉,到得十来日后,秦念西便发觉,王医婆这手按抚之法,对阿升这样的弱症,效果极佳。 第九十五章   秦念西刚得了道齐派人来传的信儿,说那方老夫人正往观中来的路上。不过小半刻钟,严冰身边的余嬷嬷便找了过来。   秦念西见余嬷嬷一脸忧心,便笑着拉了余嬷嬷到院中安慰了几句:“嬷嬷不要着急,回去告诉婶婶,若是非见不可,等会子人来了,便直接来观中就好,别的事,观中自会有安排的。”   余嬷嬷叹了口气道:“那方老夫人也不是个简单内宅妇人,我们奶奶定是要来行礼问安的。只若到时候,方老夫人问起这大夫的事……”   秦念西眼睛略眨了几下,便笑着对余嬷嬷耳语了几句,余嬷嬷听完,嘴角漫出丝笑意,便躬身行礼回去复命了。   看着余嬷嬷步子虽快,但显然轻盈不少,一溜烟儿便消失在院门处,秦念西只笑着摇了摇头,回转进了阿升屋里。   王医婆已经行完按抚之法,正和秦医婆诊完脉,就着盏茶,讨论些什么,那孟大娘在一旁听得极其认真。   孟大娘见得秦念西进来,立即起身又端了杯茶来,搓着手道:“小师傅莫嫌弃,这是阿升他爹近日里在山上采的一点子野茶,奴家炒了炒,若合口味,这里备着些,还请三位莫嫌弃就是。”   秦念西揭开那茶盏盖子,一袭清香扑鼻而来,茶汤青绿,带着些白毫,竟是十分难得。   秦念西稍吹了吹,便啜了一口,满口茶香,绵柔可口,咽下去便觉口舌生津,立时精神一振,直赞道:“好茶,大婶好手艺。”   那秦医婆跟着点头道:“可不是嘛,这样的芽尖尖,不是积年的炒茶师傅,极易炒出焦味儿,茶难得,手艺也难得。”   那王医婆却把那已经喝干的茶盏递了出去道:“阿升她娘,再续盏水来。”   旁边三人都笑了起来,那王医婆只面色红了红,也跟着笑起来:“奴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你们莫要笑话才是。”   四个人又笑了起来,孟大娘转身去提那温在厨下的铫子,秦医婆才正色对秦念西道:“姑娘,这几日,老婆子和王娘子议出了一个方子,想说煎了汤让阿升做泡脚用,只不知是否合适,还想请姑娘示下。”   秦念西听得眼前一亮,直摆了摆手道:“嬷嬷勿要如此客气,方子如今何处?”   那王医婆从腰间解下个荷包,从里头拿出那张折成方块的方子,展开来递到秦念西眼前。   秦念西看了那药方里头,组了续断、茯苓、白术等近十味药材,细细琢磨了起来。   看着秦念西眉头时蹙时展,旁边两位医婆心下忐忑不已。   过得小半刻钟,秦念西只抬起头,双目亮闪闪地看向眼前二位医婆,才笑吟吟道:“二位好才思,此方加上药膳方,还有王娘子的按抚之法,普通弱症孩童,据脉象加减组方,当是一套完整的诊法了。”   两位医婆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只开心得笑了起来。   秦念西又道:“这一套诊法,还对应那身材矮小,发育尚未完全的孩童。又或是家中长辈身材都不高者,当长成之前,用此法调理,孩童应能拔高不少。”   说着又四下看了看,才望向孟大娘道:“孟大婶,此间可有笔墨?”   那孟娘子忙点头答道:“有的,有的,原是奴家素日里教阿升识几个字用的,小师傅稍等。”   等那孟大娘端了笔墨纸砚出来,秦念西略想了想阿升的脉象,将原方放置在旁,自在药材上做了一点加减。   二位医婆在旁边看了,那秦医婆眼前亮了亮,倒没说话,王医婆却颇有疑惑道:“为何要把这三味药,加大到如此剂量?”   秦念西只笑了笑,不答反问:“却不知,这药方原本可有来处?”   王医婆答道:“这原是奴家阿娘说过的一个方子,只因奴家这些年跟师习学多,上手少,这方子都不太记得了。近日给阿升行按抚之法,才模糊想了起来,但应是记得不全,且从前,奴家阿娘也极少用这方子。”   秦念西和秦医婆都知道这王医婆的来历,心知这王医婆必是早前惹了官司,被吓得过了,这几年竟只一心习学,不敢上手。至于这方子用得少,这药材都是极寻常的,必是效果不太好,自然用得少。   秦念西笑道:“所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方子极适合春日生发只用。若用于生发,此三味药,剂量自是不够,用药需胆大心细,只要辩症得当,遣方尽可大胆些。”   秦医婆点头笑道:“如此说来,春夏秋冬,皆可应季,结合脉象,在此方上做加减,那药膳方,也应结合四季,换不同的组方。”   那王医婆到底手上功夫强些,便也随口问道:“倒是与这按抚之法、艾灸之法顺应天时,是一般道理?”   秦念西只笑着点头:“正是这个理儿,无论什么病,诊断和治疗,都得顺应天时。”说着,只把那墨汁已经干了的方子,递给秦医婆道:“嬷嬷下晌去观中抓了药来,今日夜里就给阿升用上吧,至于煎法,你教一教孟大娘便是。”   秦念西见得此间事了,便和二位医婆一路,去了观中看诊大殿。   一路上,秦念西又和秦、王二位医婆相商,请她二人总结出这弱症患儿的脉案和治疗之法。   二位医婆近日接连携手,经过严冰和阿升的诊治,已是大概明白秦念西的想法,素日里也会互相提点,相处十分融洽。   秦医婆笑道:“姑娘意思,我二人大概明白,等我二人先去写来,完成之后,再请姑娘指点。”   观中病人依旧很多,道云和道恒尽皆在殿中看诊。   道恒正好诊完一人,见得秦念西过来,便笑道:“怎的这会子来了?可是因了那帖子?”   秦念西一脸无奈,想说什么,又往殿中看了看,才道:“咱们去前头找了道齐法师一起说话吧。”   道恒见秦念西欲言又止,知是有话要说,便往旁边禀了师兄道云,又等着道云开完方子,三人一起往耳房去了。   上晌接了这帖子,道齐和道恒就把当日那刘夫人大闹看诊大殿的事,给道云讲了一遍。因事关严冰,道齐又派人去知会了秦念西。   这下四个人坐到一起,秦念西又把严冰与她讲的那些曲折,对三位道长说了一遍。   那道云听说多年未孕,年前就已经病倒了,一直未愈,这会子送到观中来,当即就道:“迁延如此之久,只怕极为凶险。”   道齐却看了眼秦念西道:“此事烦难还不仅在此,外头都以为那蒋家大奶奶是师傅治的,可师傅那里,师傅说,若阿念不愿看,便让师兄们看着办就行。”   秦念西听了这话,直眉头抬得老高,失笑道:“真人这是,真洒脱。这哪是我愿不愿看的事儿,我一个小道童,是吧,我愿看,也得人家信我啊。”   自秦念西到了山上,道恒越发觉得师傅洒脱了不少,似是已经习惯了,淡笑了起来,只那道云却跟着一脸愕然。   秦念西直晃了晃手里拿的那竹筒,发出一阵细碎的窸窣声,一脸无奈道:“便如此吧,我跟着二位道长,愿让我看我便看,不然,那也是各人缘法……”   道齐这才注意到秦念西手里那竹筒,好奇道:“你这是拿的什么?怎么还有声。”   秦念西见那道齐倒是极光棍,这会子还能注意到她手中的物什,敢情左右不用他去看诊,便只递了那竹筒过去道:“请三位道长喝茶,道齐法师还请去煮了水来。”   道齐一边失笑道:“这时候,咱这观里能有啥好茶,一点子陈茶,还要弄得这么讲究……”一手拔开那布缠的塞子,往鼻子下一闻,嘴上顺嘴变成了:“咦……”说着又深闻了一下,只笑嘻嘻站起来:“我去煮水,去煮水。”   道恒见道齐那副模样,有些好奇把那竹筒也凑到鼻子跟前闻了闻,又略倒了点到手心上,此时倒眼睛睁老大,直看着那茶叶问道:“你这,这新茶,打哪儿来的?外头的茶,应该还没送来吧。”   秦念西嘟了嘟嘴道:“是那阿升家给的,他家阿爹在山中采的,阿娘炒的。”   道云对那茶不是很感兴趣,倒对那小童的病极有兴致:“那小童如何了?”   秦念西笑道:“自是好得很,不然,怎会有心情给你炒茶吃?”   那道齐在屋角煮着水,耳朵却没漏一句,只接话道:“也不是,那夫妻两个,是真正的勤劳人,又有眼力,一天下来,一刻也不得闲。”   道云极无语瞥了眼自家师弟,又接着问:“你细说说。”   秦念西便道:“头前的脉案,法师都已经看过了。近日里,我请道齐法师帮忙接了那王医婆来,她家那祖上传下来的按抚之法,倒是起了大用处。这几日,秦嬷嬷还和那王医婆一起,改了她们家传下来的一个方子,阿念瞧着极好,等回头写下来,请长辈们共同参详一番。”   道恒瞧了秦念西一眼,见她满面笑容,竟是一幅捡到宝的模样,便跟着笑道:“可是能适应这胎弱之症?”   秦念西点了点头,面上笑容不变:“过得旬月便可见结果。”   道云略怔了怔才道:“你们这意思,天下胎弱之症皆可用此方?”   秦念西点了点头,又摇头道:“应是这一套诊疗之法,药膳、按抚、足浴,三者相辅相成。若寻常弱症,用此法,必有奇效。但如阿升这般,虽有效,却还是要加上郑氏针法。不过,这针法上,阿念也在想,能否找到变通之道……”   道云点头道:“阿念好想头,这天底下弱症孩童不知凡几,往常都是富人家靠银子堆起来,尽力延长寿数,那穷人家,便是能活一天是一天。若真的参详出一套诊疗之法,真大功德也……”   秦念西虽面上带着笑,眼底却透着股子忧色,只没没说话。   道恒对秦念西最是熟悉,心里转了转,便问道:“阿念是觉得这法子虽有了,可只怕也极难摊开了去?”   秦念西点点头:“这按抚之法,本就是要出入后院的,本是医婆学了,才更便当些,可这医婆于医理和诊脉上头,到底大多……且这弱症,也不是一天两天便能好的……”   道齐端了晾好的水过来,一边冲茶一边道:“你让那沈婆子和万氏留下,又让秦婆子教那万氏学医理,莫不是做的这个想头?”   秦念西点点头道:“总得瞧瞧看,这法子能不能行得通。”   道云怔了许久,才蹙眉道:“还有条路,一是让观中学过医理的童儿跟着学学,二是山下药行养了许多女孩儿,都是弃婴养大的,若是有那医理上能学出来的,也可以学学。”   秦念西犹豫道:“可在药行做事,总是单纯许多,若入了医婆行,如今这医婆行,哎……”   道齐却饮了口那香茶,笑了起来,那浓眉大眼都显得一派温和:“这事倒不难,若真能学出来,往各地张家医馆送过去,岂不是一举两得的大好事。”   道云点头道:“这倒是个法子,医馆里皆有成手大夫坐堂,便是那医理脉象上缺些经验的,有大夫帮衬着,到底稳妥些,再跟个三年五载,也就出来了。”   秦念西一张小脸笑得越发明媚,直站起了身道:“多谢三位师傅帮衬,我这徒儿这便回去亲自下回厨,一会儿让嬷嬷把午膳送过来。”   这边三位师兄弟见得秦念西这副跳脱模样,俱都笑了起来,那道齐问道:“既是请我等吃饭,可以点菜不?”   道云瞥了自家师弟一眼,道齐看着秦念西面上带着笑意,眼睛亮闪闪看向他,便不以为意道:“给我们炒碟子油焖笋吧,若是有香椿,加几个鸡子炒了来,这会子做那素包子当是来不及了,那就米饭多来点,再……”   道云一幅没脸看的模样:“行了,你有完没完,阿念这阵子,可累坏了,好不容易得了一点子空闲……”   那道恒却笑道:“阿念,师兄怜惜你,便让他去观中吃饭就好,那油焖笋,要捡嫩点的。”   道云极其不满地看着自己这两个师弟,只哼了一声道:“我话都没说完,你们这两个。”   说着又一脸温和笑意对秦念西道:“我是说,除了才刚那两样,再炒个青菜便好了,阿念快去吧,说不得那钱老夫人就快到了。”   秦念西只憋着笑,把那装茶叶的竹筒随手拿了就准备走,道齐不满道:“你这丫头怎的如此小气,这点子茶叶还要提走,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道云立即黑脸训道:“这是病家送她的心意,那是用钱买得着的?再说了,这时候山里的芽茶,外头什么价儿?那是有银子买的着的吗?”   说着仿佛胸中憋的那口气终于疏散出来,极其风轻云淡又对秦念西挥了挥手道:“阿念快去吧,我们还得去瞧几个病人。”   秦念西看着这三位的表情,只转身笑出了声,从角门出了去,回了清风院。 第九十六章 鬼门关   到得下晌,秦念西才刚打了个盹,起来梳洗完,道齐便遣了人来请,说是人已经进了山门。   秦念西紧赶了几步,到得观中,跟在道恒身后。   因那刘夫人是抬进来的急诊,道齐也不多耽搁,只让个年青道人领路,把人送到了大殿后院的诊室中,又命人请了道云和道恒两位师兄。   秦念西召了王医婆和秦医婆,跟在二位法师后头,进了诊室。   那方老夫人看见几人鱼贯而来,连忙屈膝行礼,众人尽皆避过。   道云居长,当先发声道:“贫道道云,这是我师弟道恒,家师闭关多时,今日便由我等为夫人看诊。”   方老夫人当然知晓这道云和道恒是何身份,当即屈膝道:“原是我们府上没有教导好,上回我这媳妇儿多有冒犯,万寿观名满天下,果然胸襟宽宏,多谢二位法师。”   道云侧身避过,行礼道:“都是小事,病人上门,依矩而行,观中自会竭尽所能。如此,我等便先去看诊。”   趁着三人寒暄间,秦念西带着两位医婆早进了诊室,做好了准备。   道云和道恒进得诊室,便见得秦念西一脸凝重看了他们一眼,心知不好,便一左一右,搭起脉来。却俱是手指触上刘夫人腕部,只觉一片冰凉,面色都冷凝了几分。   二人搭脉片刻,便对视一眼,乃四肢逆绝之象,已是刻不容缓。二人当即往外走,道云对秦念西道:“童儿,速诊下三脉。”   两位医婆帮着脱下刘夫人鞋袜,秦念西诊了刘夫人趺阳太冲太溪三脉。   秦念西诊完脉,略思索了片刻,便到了门口。   道云此时也不便多问,只道:“如何,还能行针否?”   秦念西点点头,只轻声道:“待徒儿先行用针一试。”   道云点点头转向道恒:“师弟,你去开方,四逆汤速煎。”   方老夫人见得几人俱是面色凝重至极,便和身边的嬷嬷对视了一眼,均知情况不好,只此时也不便多问。   只见那道童进得门内,便随手关了门,向秦医婆伸手要了针盒,又让二人帮着病人宽了衣,只手脚飞快辨穴进针,须臾时间,盒中毫针俱已用上。   方老夫人也算见多识广之人,见那道童手法纯熟,那针也不似普通毫针,外头二位法师,对这童儿深信不疑,便知这道童必不简单。   趁着留针的功夫,方老夫人到底问了出来:“小师傅,我这媳妇,究竟是何情况?”   秦念西沉声答道:“禀老夫人,病人此时应是亡阳暴脱,四肢厥逆之症,当先救命,再治病,至于具体是何情形,还请老夫人移步相询师傅才是。”   秦念西也不再多说,只又在几根银针上略做了些手法,一刻钟之后,那刘夫人明显有了苏醒迹象,几人都松了口气。   待得秦念西收了针,外头正好煎了药来。   两位医婆帮着刘夫人收拾好衣衫,又给她喂了药进去。   方老夫人看着自家儿媳扎完针,用了药,面色立时好看了不少,心里也安稳了许多。   正搀着嬷嬷出了诊室,刚致完谢,便见严冰后头缀着两个婆子,从大殿边上的角门里穿出来,急急往这边来了。   严冰看见方老夫人,立即紧走了几步,上前屈膝见礼:“请老夫人安,不知夫人如今怎样了?”   方老夫人搀了严冰起来,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冰丫头这气色,竟比从前未出嫁时还好,倒是白费了你那姆妈,成日里忧心得不行,这回我回去,定要好好跟她说说。”   严冰立即屈膝道:“多谢老夫人,冰儿家姆妈最愿听老夫人的话了,回回见过老夫人,回来都要念叨,说老夫人是难得的睿智。”   方老夫人拉了严冰道:“我们这上了年纪的,都是盼着儿女好,凑在一堆儿说说话儿,也是个消遣不是。”   钱夫人说着又转了转头,看了看诊室才叹了口气:“哎,只不知,我这一把老骨头,如今怕是,陪着我那媳妇儿来,倒要孤零零一个人回去。”   严冰怔了怔,忙安慰道:“老夫人切莫如此悲观……”严冰本想再说几句观中医术极好之类的宽心话儿,想了想还是转了个弯道:“冰儿先去瞧瞧夫人的情况。”   方老夫人侧了侧身子,头前往诊室里去了。   严冰见得两位道长,又屈膝行了礼,才跟着进了诊室,只一进了门,瞧见秦念西和两位医婆,便似松了口气一般。   方老夫人正进了门转身往里让严冰,恰好瞧见她这神情,更是忍不住多瞧了那小道童一眼。   当此时,秦念西正好看向严冰,眼中的熟稔极为明显。   方老夫人当即心中有数,只站在门边,让了严冰进去。此时的刘夫人虽已经能咽下药去,但其实人还是不清醒的,严冰瞧着刘夫人那面色,心里直有些打鼓。   严冰想了想,还是没忍住,便问了出来:“小师傅可曾施过针了?”   秦念西点了点道:“才刚施过,药也用过一回,当是稳住了。”   严冰听得秦念西如此说,便知当是还有救,又转了身,请了方老夫人一起出去,看着煎药的道童捧了药碗进去,便对着道云和道恒福了福道:“敢问二位法师,不知刘夫人这病?”   那方老夫人也只目光灼灼瞧着二位道长,眼底尽是深深的忧色。   道云略清了清嗓子道:“这会子是先救命,我那童儿用针行了急救之法,配合汤药,若无意外,明晨可得清醒。至于下一步如何,只怕要等明晨,再来诊脉。”   道云说着,又对方老夫人拱了拱手道:“贫道瞧着,刘夫人这病来得极为蹊跷,病程迁延的情况,还请老夫人见告。”   严冰见得方老夫人一脸疲倦之色,便曲了曲膝道:“法师见谅,若是明晨才得决定下一步如何诊治,不若让老夫人先去歇息一下,最好还能请法师请个平安脉。”   那道云和道恒刚才一门心思都在屋中病人身上,倒忽略了这一节,道云当即躬身拱手道:“还请老夫人见谅。”   道云说着又指了指旁边一处诊室道:“老夫人请诊室宽坐,让贫道请一下脉。”   方老夫人兀自犹豫了一下,本就连日里赶路,头日晚上忧思太重,又没有睡好,今日晨起即行,连午膳都是在路上就着盏茶,用了几块点心。   进得观中以后,虽是没费什么事,就让媳妇儿看上了诊,可这心里,也是七上八下,忧心忡忡,如今这会子,已经觉得脚步虚浮,站都有些站不稳了。   旁边那嬷嬷自是知道自家老夫人辛苦,忙劝道:“老夫人,您这身子也要紧啊,这会子,您可千万不能硬扛着了……”   那严冰扶了左手,那嬷嬷赶紧扶了右手,把方老夫人送进了隔壁诊室。   道云和方老夫人把过脉,略一思索便道:“老夫人原本只有些小疾,日常调理得当,倒不妨事,只这一路奔波劳苦,加上胸中郁结,还受了些风寒,便有些不好了。”   边上那嬷嬷听得这话,当即就有些急了:“道长,这可如何是好,这……”   方老夫人却一脸苦笑道:“年纪大了,就是不顶用,这才多少路,哎……”   道云轻声道:“不是大事,用药的话,三五日就能见好,就是要休养上旬月时间,若是老夫人信得过我那童儿,便让她行行针,再让医婆用灸,当能好得快些。”   方老夫人略思忖了一下才道:“我那媳妇子那处这会子离不开那小师傅,不知还有别的童儿能给老身行针吗?”   道云摇头道:“老夫人有所不知,这观中虽学医道童众多,可天赋异禀者,唯其一也。令媳那处,现下不必行针,只时刻关注脉案变化即可。”   严冰见道云如此说,便上前劝道:“老夫人,便听法师安排吧。”   方老夫人本是心存试探之意,当即便点头应允。   因要行灸治,此时此处倒多有不便,秦念西被道云唤过来诊完脉,便问道:“老夫人住处可准备妥当?”   那嬷嬷立即答道:“才刚管事来禀了,说是上晌严大奶奶就着人帮着收拾了,我们府上带过来的东西这会子都已经归置好了。”   秦念西点点头道:“如此,老夫人还请在此稍待片刻。”   方老夫人见眼前小道童眉清目秀,诊起脉来有模有样,说话行事间俱都沉稳妥当,便点头道:“老身听凭小师傅安排便是。”   秦念西转身出了门,方老夫人才望向严冰,嘴角泛上一丝笑意:“冰丫头过来坐下歇会子,这一向有劳冰丫头了,你这身子还没大好,老婆子这一来,倒扰了你养病了。”   严冰依言走过去,微微屈膝行了礼,落了座,才摇头道:“老夫人说的哪里话,老夫人素日里对我们照顾有加,冰儿难得尽一回孝心,可是汗颜得很。”   方老夫人看着严冰一脸温和的笑意,心里直有些黯然:“哎,我那媳妇子若有冰丫头一半的通透,何至于此啊。”   严冰安慰道:“老夫人,原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冰儿也是早年心结积下的病,不知老夫人可有耳闻,冰儿这病,可不太好,前阵子,还曾自以为,怕是活不成了,可如今,不也是好好儿坐在这里。”   方老夫人听严冰如此说,又想起她从前在两浙路支应门庭之事,只点头道:“哎,要说,咱们女子本就不易,冰丫头尤其难得。也难怪你姆妈,说起你,就只忍不住眼泪。”   两个人直说得心下难过,严冰身边的另一位严嬷嬷,不知从哪里拎了一铫子热水并两个茶盏来,后头跟了个小丫头,从食盒里拿了两碟子小包子,两碟子小菜,并一碗小米粥。   严嬷嬷从一个荷包里摸出点茶叶,冲了两盏清茶,又曲了曲膝道:“小师傅说,因等会子要行针灸,还请老夫人用一点。这素包子和小米粥俱是温热的,还请老夫人莫嫌弃此间粗茶淡饭。”   方老夫人忙道:“这说的是哪里话,本是我们叨扰在先,小师傅这般心细,老身只感激得紧。”说着便接过黄嬷嬷递过来的筷子,只那方老夫人这会子,哪有食欲,只提着筷子,却怎么也下不去。   严嬷嬷见状便道:“小师傅说,若老夫人不愿动筷,便请先饮了这茶。”   严冰端着手里的茶盏,轻啜了一口,眼里闪过一丝亮光道:“老夫人试试这茶,幽香绵柔,极是清淡。”   那方老夫人虽无食欲,这会子却是口干舌燥,便捧了那茶盏起来,才端到面前,便闻得一股子清香,轻轻啜了一口,又喝了一口,竟三两口便喝完了那一盏茶。   那黄嬷嬷趁着方老夫人喝茶,便又递了双筷子对严冰道:“大奶奶,不若您陪着老夫人用些这素包子。”   严冰当即会意,便笑道:“这会子是有点饿了,若老夫人不吃,便请恕晚辈失礼了。”说着便夹了个素包子,轻轻咬了一口,那包子馅里笋丁拌着豆腐,和着麻油的香味儿立时飘了出来。   方老夫人端着又续了水的茶盏,闻着那包子的香味儿,看着严冰吃得津津有味,突然觉得肠胃里开始咕噜响了起来……   待得方老夫人用完桌上膳食,虽只七八分饱,却是心下十分熨帖,人也舒坦了不少,看着黄嬷嬷收拾碗碟,才笑得开怀了些:“这小师傅果然好手段,竟连这茶水都做了药。”   黄嬷嬷笑道:“老夫人眼明心亮,可不是,就连我们奶奶,也是被当做了药呢。”   严冰笑道:“嬷嬷这话说得,只要老夫人能尽早康健,我这做晚辈的,陪着吃两个包子算什么。”   黄嬷嬷刚收了碗碟出去,余嬷嬷就进来禀道:“禀老夫人,外头软轿备好了,夫人那边也尽收拾妥当了。”   方老夫人忙推辞道:“哪里有那么娇气,老身自家走过去便是。”   严冰忙道:“老夫人,既是,既是小师傅如此安排了,必是有原因的,老夫人只管坐了,这观中走过去,只怕还得一刻钟。”   方老夫人点头道:“既如此,那便走吧,只莫辜负了小师傅这番好意了。”说着便站起了身,往前走了一步便觉得,竟是浑身发软,若不是有位嬷嬷在旁搀着,差点就是一个趔趄。   方老夫人赶紧站定稳了稳神,直笑道:“难怪说这万寿观掌天下医家大道,果然名不虚传。” 第九十七章 迷雾   到得一行人进了院子安顿好,方老夫人靠在张软榻上,才拉了严冰的手道:“冰姐儿,隔壁那清风院的主家是谁,你可知晓?才刚抬软轿的婆子说,她们是隔壁清风院的。”   严冰笑着点头道:“不敢瞒老夫人,冰儿如今正借住在清风院养病。”   方老夫人眼里闪过丝讶然道:“这却是怎么回事?”   严冰笑道:“清风院的主家姓张,我们蒋家正和他们家是世交。因晚辈这病,治起来极为烦难,时间又长,大郎不放心我一个人在这山上,便把我托在了清风院。”   方老夫人又问道:“这张家也是生意人?”   严冰点点头道:“正是,可能外头名声不显,但我们商家,都极敬仰张家。”   方老夫人心知,这张家既然名声不显,又极得敬仰,那这严冰嘴里的商家,只怕都不是普通商家了,便又问道:“他们家主要做些什么生意?”   严冰笑道:“老夫人,多的冰儿也不是很清楚,但这山下药行,应是张家主业。”   方老夫人心下惊了惊,满天下人都知道,这君仙山药市,乃全天下药材枢纽之地,却是只闻药行药市,从未听过什么主家。可若是这张家,真是这药市主家,还能瞒得密不透风,这份能为,就极不一般了。   方老夫人又道:“你看看我这老婆子,得了人家照应,还浑然不觉,可是老糊涂了。”说着又问道:“张家都有哪些女眷?”   严冰摇头道:“如今院中只张老太爷带着一个外孙女儿,张家大爷多在外头操持生意。”   方老夫人还要问些什么,却有个随行的婆子进来禀道:“老夫人,夫人那里,小师傅刚诊过脉,已经安顿好了,这会子说是要来为老夫人行针灸了。”   方老夫人便对严冰道:“如此,冰儿,累了你一天了,你也赶紧回去歇歇。”说着又喊了身边那个嬷嬷道:“春玉,你去让钱管事备份谢礼,拿了名帖,跟着蒋家奶奶去一趟清风院,总是要表表谢意的。”   方老夫人见得小道童领着两个医婆进来了,便又对严冰道:“好孩子,你快去吧,等我这身子骨好些,若那张家小外孙女儿无事,便带过来叫我瞧瞧。”   严冰眨了眨眼笑道:“是,那冰儿先去了,等明日,再来探望。”   秦念西和严冰交错而过,走过去行了礼道:“老夫人请伸出手来,需得再诊一次脉。”   方老夫人笑望着秦念西道:“多谢小师傅帮老身安排了素斋,还借了轿子,小师傅小小年纪,这脉息,可真是,令人惊叹得很。”   秦念西微微笑道:“老夫人勿要客气,原是师傅教导过,医病之事,需得从细节处考虑妥当。”   秦念西说着,又对跟来的王医婆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家把了方老夫人左手脉,那王医婆会意,上前把了右手脉。   两厢号完脉,秦念西和王医婆稍稍讨论了一下脉象,便道:“我先施针,你再用灸法,如何?”   王医婆问道:“不用开方?”   秦念西摇头道:“针灸之后,用药膳调理一番即可。”   王医婆道:“如此,但听小师傅安排。”   两个医婆听着秦念西指挥,帮着方老夫人宽了衣。方老夫人笑问道:“老身观小师傅应是年未满十,不知行医多久了?”   秦念西笑道:“当不上行医二字,不过是师傅断好症,吾自行针耳。”   方老夫人笑道:“小师傅不必自谦,道云法师对你,可是称赞有加。”说着只话锋一转:“不知蒋家大奶奶,可也是小师傅治的?”   秦念西正在行针的手略顿了顿,只笑着摇头道:“老夫人还是闭目休息一会子吧,只怕童儿学艺未精,万一扎错了,可就麻烦了。”   那方老夫人得了心中想要的答案,也不再言语,只含笑闭上了眼。   方老夫人的秦念西针灸一回,又被王医婆施了灸,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待得醒时,天色已经全暗了下来,屋里已经掌了灯。   身边伺候的丫鬟暖晴见老夫人醒了,笑容不自觉荡出了嘴角:“老夫人醒了,这会子该是舒坦多了吧?”   暖晴说着召了旁边的暖红,两个人伺候着老夫人起了床,老夫人睡了这一觉,一扫连日奔波劳累,竟有些神清气爽之感,便笑道:“可不是,要不说这人老了,就是不经事。”   暖晴忙安慰道:“就是奴婢们这一路,也累得慌,玉嬷嬷也自去歇了呢,老夫人身子好得很,小师傅说了,不过三五日功夫,老夫人便能得痊愈。”   暖晴和暖红伺候着方老夫人穿了身家常衣裳,外头玉嬷嬷跟在两个端了热水的丫鬟身后进来,方老夫人笑道:“怎的不多睡会子,我这里现下无事。”   那玉嬷嬷立即屈膝笑道:“奴婢原是饿了,想着到老夫人跟前,讨口吃的。”   方老夫人点了点她笑道:“你这是怕我不愿进食?行了,摆膳吧。我先去阿媛屋里瞧一眼,也不知现下如何了。”   玉嬷嬷伺候着方老夫人粗粗梳洗了,便往东边刘夫人的住处去了。   才出得屋子,便闻得一股浓郁的药香,一个医婆正煎着药。   那医婆见方老夫人出来,只屈膝见了礼,又兀自继续照管那小炉子和汤药。方老夫人笑道:“辛苦嬷嬷了,我这几个丫头素日里也学过煎药的,嬷嬷若是不嫌弃,只管支使便是。”   那医婆忙屈膝道:“多谢老夫人体谅,不妨事,老婆子原是做惯了的。”   玉嬷嬷忙道:“嬷嬷这药可要煎一夜,咱们如今都是上了年纪的人,这可怎么好,不若叫两个丫鬟帮衬着,嬷嬷只在边上看着便好。”   那医婆笑道:“不妨事,若是在边上看着,更容易乏累,若失了误,可是要耽误了大事。咱们这厢有三个婆子换着来,倒不妨碍。”   方老夫人见那婆子坚决不让旁人接手,便知道,必是这药极有讲究,当即笑道:“那便有劳嬷嬷了。”说着便招手让玉嬷嬷打赏。   那嬷嬷忙推辞道:“老夫人不必客气,我们原都是孤寡之人,观里供我们吃喝,送我们终老,便已是大善,观中布施有布施的规矩,还请老夫人恕罪。”   说着便曲了曲膝,又继续摆弄那药罐去了。   老夫人见那医婆虽语气和善,但态度却坚决,便也不纠缠,只笑着往屋里去了。   秦医婆和王医婆在里头听到外头说话声,便迎了出来,两人正要屈膝见礼,方老夫人忙抬手止住道:“本是劳烦几位了,不必如此多礼,只不知我家媳妇子这向如何了?”   因这三人里,秦医婆是领头的,便当先道:“脉象逐趋平稳,手脚如今已有温热,应是已无性命之忧,若明晨得醒,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方老夫人到这观中半日,经了这许多事,虽心中已经安稳,但此时听得秦医婆如此说,又见那小师傅并未守在此处,便知应是无碍了。只笑道:“多谢诸位,让诸位费心了。”   方老夫人说着又看向王医婆道:“不知这位娘子贵姓,下晌为老身施灸,还未曾谢过。”   王娘子屈膝道:“不敢当,奴家姓王,原是分内之事,小师傅走前嘱咐,老夫人醒后,还需再一回诊脉。”   方老夫人笑道:“便听王娘子安排就是,但老身自家这身子骨,自家知道,已是好多了,多谢王娘子,还有那小师傅,果然是回春妙手。”   那刘夫人身边的管事吕嬷嬷迎上来屈膝道:“老夫人,夫人这会子脸色也好看多了,手脚也暖了,您瞧瞧去。”   那方老夫人并无那许多讲究,只观了刘夫人面色,虽还有些泛白,却已经比前几日好多了,又伸手进了被子里,摸得刘夫人手脚,俱都是热乎的,终于放下了心,点头对那吕嬷嬷道:“晚珍,咱们这一趟,还真是来对了。”   那吕嬷嬷本是方老夫人跟前服侍的老人,刘夫人嫁过来之后,因出了些事,便被老夫人指了去侍候夫人。   刘夫人不听劝阻,趁将军外出巡营,方老夫人回娘家走亲戚时,私自跑到这万寿观大闹。幸得那刘夫人到底对吕嬷嬷还是有几分忌讳,才没有酿成祸事。   回去之后,老夫人还未归家。吕嬷嬷便自行跪在钱将军面前请罪,又把往来经过一一禀明了钱将军。   那刘夫人身边陪嫁来的鲁嬷嬷不仅不知收敛,还一蹦三尺高,骂这吕嬷嬷吃里扒外,又指桑骂槐地针对了方老夫人。   因这鲁嬷嬷是刘夫人的乳娘,方老夫人有交代,一大家子给足了这鲁嬷嬷体面,只要她不闹出院子去,原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钱将军见这鲁嬷嬷不知好歹,连自己母亲都骂了进去,这一回却不再宽纵,只当着那刘夫人的面,打了这鲁嬷嬷三十板子。   当然,这手既然下了,那鲁嬷嬷想捱过去,也是很难的。   那日之后,这刘夫人便病倒了,再到鲁嬷嬷死,这病就更重了。   因此,这刘夫人的病,便成了吕嬷嬷心上最大的石头。   那吕嬷嬷满嘴苦味,听得老夫人这话,眼圈都有些红了,声音开始哽咽:“老夫人,奴婢,哎,奴婢……”   方老夫人看着自小儿一起长大的吕嬷嬷,如今也憔悴得不成样子,直拉了她的手轻拍道:“我都知道,都知道,没事了,没事了……”   第二日清晨,秦念西跟在道云身后,到得方老夫人住的院中时,刘夫人刚刚悠悠醒转过来。   道云和秦念西相继上前把了脉,又看了前一晚医婆们记录的脉案,道云便对方老夫人道:“病人体内瘀血阻滞极其严重,此病由何而生,还请老夫人见告。”   方老夫人蹙眉道:“原是她身边的一个陪嫁嬷嬷没了……”方老夫人把刘夫人这回病倒的因由讲了一遍。   道云和秦念西对视了一眼,道云微眯了眯眼道:“如此,我先去调整一下药方,童儿便去再行针刺吧。”   待得道云开完药方走了,秦念西才问道:“夫人前次来观中,是要看何症?”   方老夫人微叹了口气才道:“小师傅有所不知,她原是听说了严家姑娘,在此医那不孕之症,才贸然跑了来。”   秦念西点头道:“成婚几年?”   方老夫人微叹了口气道:“如今已经三年有余。”   秦念西又问道:“从前怀过胎否?”   见方老夫人只是摇头,便又问道:“素日里可是每当月事便腹痛不止?可曾请过医?”   方老夫人点头道:“正如小师傅所言,可也是吃了不少苦头。大夫请过无数,医婆也请过,只这不孕之症,总是极难的,各家大夫都有自己的说法,药也吃过,但都是……”   秦念西本想说点什么,却又没说出来,过得许久才蹙眉道:“如此,便先行针吧。”   方老夫人微怔了怔,她似乎能感觉到,眼前这小师傅是还有未尽之言的,却不知为何,又不说了。方老夫人便问道:“小师傅有何未尽之言?不妨直说。”   秦念西自家内心都深觉迷雾重重,此时更不会多说,只摇头道:“先行针吧,我只是,还有些事没想通,看这几天效果再说吧。”   方老夫人见秦念西坚持不说,也不好再问。   秦念西给刘夫人扎完针,再给方老夫人行针时,广南王太妃已经进了山门。   这一路上,经了和孙子那番长谈之后,广南王太妃看景的兴致也没有了,只一路恹恹的。待得下了船,连骑马的兴致也没有了,只坐了辆马车,一行人到得君仙山时,广南王府别院早已收拾妥当。   前头因庄子上好些年没有主子来住了,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一直都住在清风院里,这回老太妃来了,一行众人俱搬进了王府别院。因众人还用着药膳,只厨下不太方便,张老太爷便把负责他们膳食的仆妇,俱送进了王府别院帮忙。   老太妃难得来这别院一趟,与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又是多年旧识,二人自是随六皇子一道儿迎在了别院外头。   老太妃见得六皇子面色红润,好好儿地站在那里,不过一年功夫,已经长成了一个风神俊秀的儿郎,只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感慨道:“可怜你父皇母后这心一直提在嗓子眼上,非要让老身亲眼来看上一眼,才能放心。如今可算是能得睡个安生觉了。”   “是澈儿不孝,惹长辈忧心,劳外祖母千里迢迢跑这一趟,回去后,定当自罚抄孝经百遍。”六皇子躬身对老太妃道。   老太妃扶了六皇子道:“你好好儿的就好,只要你好,我老婆子出来一趟也值当。” 第九十八章 骇人秘事   老太妃说着又转身对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略福了福道:“多年未见,二位一如从前,六哥儿这回,有劳二位了!”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齐齐行了一礼道:“不敢当,老太妃安好!”   广南王太妃侧身避了半礼,笑道:“本是故人相见,无须多礼,托二位的福,老婆子还算安稳。”说着又四下看了看,问道:“念丫头呢,如何不见人影?”   六皇子见得老太妃这一福,再侧身避了半礼,心里惊了惊,现如今,莫说在这大云朝,就是满天下,除了皇家以外,老太妃用得着给谁行礼,又要避谁的礼?   六皇子心下转着念头,略侧过头看了看旁边站着的吴峥,却见他似乎全然没关注到这些,眼睛正四下看着什么。六皇子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只收敛了心神,专心听着前头几人的对话。   张老太爷拱手道:“原是怕老太妃旅途劳顿,扰了您清净。老朽便拘了她在家,等您歇过来,随时叫她便是。”   广南王太妃略想了想便明白,当是不太方便,便只挥手笑了笑:“无事,小丫头怪可人疼的,下晌我让人去领她过来,陪我说说话儿。”   一行人又客套了几句,约定待老太妃歇息好了,改日再详谈,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便告了退。   广南王世子被老太妃安排去安顿行李,老太妃同六皇子一道,直进了上院正房。   六皇子扶着老太妃靠在榻间迎枕上,又让丫头上了茶,见得老太妃舒舒坦坦喝了一盏茶,才开始细禀了此间的细情。   老太妃听得说竟动用了军中斥候,才显了怒意,开口道:“果真无所不用其极,这是太平日子过久了,忘了从前连年战火,是怎样的艰难。难怪的你父皇直气得吐了血,只一通清理,朝中劝阻的臣子,皆受了罚。想是私下里,手中早得了许多不欲外人所知的罪证,只事涉皇家隐秘,不好昭告天下罢了。”   六皇子这是第一回 听说父皇吐血的事,只吓得脸色煞白,连连问道:“父皇身子如今怎样?”   “好孩子,不必担心,太医说是淤血,吐出来还好。你母后虽有些不好,但如今你的消息想是已经送了回去,应早就好起来了,就是不好,估摸着也是为了掩人耳目而已。你只放宽心,休养好身子便是。”广南王妃拍了拍六皇子的手道。   六皇子长吁了一口气:“孙儿已经好了,得了大夫许可,已经可以练功了。再过段时日,当能恢复如初了。难怪得当年道家老祖要选此处修炼,孙儿每日在这山中休养,倒是觉得无比舒坦。只叨扰了张家这许久,不知以何为报,更何况,孙儿这命,还是人家救的。”   六皇子心中有无数疑惑,只想着能从老太妃处得到些解答。   哪知老太妃却突然问道:“峥儿说,你们这些重伤的,俱是秦家小姐所救?”   “正是,那秦家小姐看上去平淡无奇,实则真是有些本事。”六皇子又把之前治伤的一些情况细细对外祖母讲了。   说得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外祖母,孙儿总觉得这张家并不像普通商家,您老人家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老太妃想了许久,才悠悠叹了口气道:“张家先祖原和广南王府老祖宗一般,是和太祖一起打江山的,后来太祖立国之后,因为一些原因,张家先祖没有入朝为官,而是回了祖籍,就是这江南西路。”   张家世代行商,家境十分富裕,那位张家老祖之才,惊绝天下,无论谋略、医术在当时,俱是无人能出其右,后来竟在这君仙山做了道人。   当时的君仙山道观,已经破败不堪,经了张家先祖之手,才得了气象。   后头这君仙山一带,竟成了当世医家景仰、药师云集之处,全赖张家数代经营。   只张家十分低调,从不显山露水,这些事,如今知道的人极少。   老太妃细细说了张家和万寿观的来历,又道:“对张家,你云家和我吴家,从来不敢小视。原本这些话,该当是你父皇说给你听的,但你是个明白孩子,张家也对你表现了足够的善意。往后,你只谨记,这些事皆不必放在心上,只需心存敬畏即可。”   六皇子听得瞠目结舌,心中却突然如醍醐灌顶一般,难怪这张家人俱和寻常商贾人家不同,难怪他们家有那么多奇怪的祖训,难怪父皇知道自己借了张家之力,竟未曾有过只言片语……   可这样的人家,竟是行了那功成身退之事,六皇子不解道:“若张家祖上入朝,就说不封个异性王,也得拜相封侯,怎的就隐退了?”   老太妃微微叹了口气:“那位张家老祖十分敬重其妻,可那女子却在那场战事中,香消玉殒,应是和这争夺天下有关。那老祖心灰意冷,只守着两个孩儿度日,后来孩儿大了,就更加看淡红尘了。”老太妃虽如此说,心里却知道,朝代更迭时,必是有那有心人找了来,那张家老祖干脆入得山中以绝后患。   “这张家老祖真是令人景仰,如此洒脱之人,世间少有,也更难理解。”六皇子感叹道。   老太妃点头道:“不必多虑,这世上总有那么些天纵奇才,以天下为己任,不为拜相封侯声名显赫,只为天下太平。张家老祖隐退之时,曾与太祖有过约定,若天下太平,朝纲清明,张家必隐世不出。若天下再乱,张家必会出手。张家君子家风,所出子弟皆立身正派,这几十年明里暗里,赈济救灾、施医赠药之事从没少做。若为明君,只敬便可。”   “父皇似是在这上头极为清明,这回湘楚修水利,所用赈灾之粮草皆为张家所出,孙儿还担心回朝之后要费一番口舌,没想到父皇竟一语未发,也未多问,只夸孙儿做得好。”六皇子恍然道。   老太妃点点头,又十分郑重道:“六哥儿须知,你云家和我吴家,皆有祖训。当初那君子协议虽是口头协定,我广南王府却是见证。”   老太妃此话虽未明说,此乃三方制衡之道。若张家遭天家打压,广南王府不会答应,反之亦然。   六皇子如此聪颖之人,自是心下一派了然。   六皇子立即躬身拱手道:“孙儿谨记于心,老祖宗只管放心便是!且张家对孙儿,不论其它,单单这份活命之恩,便重入山。倘若孙儿连这点胸怀都没有,怎配得上长辈们的教导和期望。”   老太妃看着眼前已经一身沉稳的六皇子,悠悠叹了口气才道:“澈哥儿长大了,可峥哥儿却在犯糊涂。见人见事差得很,胸怀眼界也差了些。原是他母亲养得娇惯了。此间事了之后,外祖母要送他去军中历练一番,我广南王府,人口单薄,不可出废材。”   六皇子听得老太妃如此说,便明了,峥哥儿必是为那小丫头的事,求了太妃,可今日听得老太妃说出这些内情,六皇子心中也只得一声长叹,峥哥儿,怕是和那小丫头,无缘无分了。   六皇子心中五味杂陈,却只垂首道:“外祖母言重了,峥哥儿不过是一时想不通,也未与张家多有接触,才莽撞了。”   老太妃语重心长嘱咐道:“从前和现在,你们是守望相助的兄弟,往后,他是你的左膀右臂,该教的,你还是要教。否则翌日,只怕他难以当起广南家主重任。你赈济修水事这些事,需得细细讲与他听,让他知道,这民间高人无数,不可对任何人存小视之心。”   “是,孙儿遵命!”六皇子郑重道。   方老夫人刚做完针灸,严冰便来了。   严冰屈膝行礼道:“还请老夫人恕罪,原是晨间要行一回灸,便来晚了。老夫人今日气色好多了。”   方老夫人搀了严冰起来:“不妨事,你本就是在观中治病的,原是老婆子来了,劳动你东奔西跑的。老婆子今日觉得身上轻松多了,观中医术果然名不虚传。”   严冰又跟着方老夫人去看了刘夫人。那刘夫人虽醒了,却是眼睛直勾勾盯着一处,一语不发,见得严冰,也只是面无表情。   严冰虽和刘夫人见过一两面,却也并无太多来往,只说了些安心养病的宽心话,便和方老夫人退了出来,自坐到了方老夫人屋中说话。   秦念西却趁此时,到观中找了道云和道恒。   三人趁空进了耳房,说起这刘夫人的病情。   道云沉声问道:“我走后,阿念可问出了什么?”   秦念西把方老夫人的话拣重要的,说了一遍,又道:“阿念本想和那刘夫人聊几句,但观其目色,竟是有些自绝之意,便不好再多说什么。”   道恒蹙眉道:“阿念可是发现了什么异样?”   秦念西默了默才道:“她这病情极为奇怪。似有陈年旧伤,说是月事时疼痛难忍,时常请医用药,还请过医婆,可就是不见好。照说,这积年的淤堵,寻常医家都能看出来,不可能不用温热之药散结,即便是医婆针灸药浴也能解,可她体内依旧寒凉至极……”   道云眉头也蹙了起来:“你是说,这事和人家内院有关?”   道恒疑道:“不是说这家人口简单吗?那老夫人既是山长水远地,带了媳妇来观中求医,必也是不想她这媳妇没了,瞧着也是个有真情实意的……”   道云叹了口气道:“这些事,原也难分辨。为今之计,咱们便是尽医家本分就是。”   秦念西正要说什么,沉香却突然来了,匆匆屈膝见过礼,便道:“姑娘,可叫奴婢一顿好找,老太爷吩咐,让您完事便回清风院。”   秦念西点头问道:“可是老太妃到了?”   沉香点头道:“已经有一会子了,杜嬷嬷怕您又跑来看诊,若是老太妃召见,换身衣裳都来不赢。”   秦念西便对道云和道恒曲了膝道:“无论如何,阿念先用针法尝试散结吧,若是膻中得开,气机得顺,或可让她开口。阿念便先回去了。”   方老夫人和严冰到得自己房中落座,丫鬟上了茶水。   方老夫人强行挤出一丝笑意,却也是未语先叹气:“冰姐儿,阿媛虽说是醒了,师傅和医婆也都说见好,但你瞧瞧,阿媛那眼神,我瞧着冰凉冰凉的……”   严冰心里也极是惊讶,却也只得往好处劝:“老夫人莫急,夫人这才刚醒,许是还未恢复神智,再等等就不一样了。”   方老夫人摇头道:“老婆子一把年纪了,这点子事还是看得明白的。素日里,阿媛虽莽了些,但她就是那样长大的。嫁进来,虽说不是事事合我的意,但只这孝道上,真是一点挑不出毛病,也肯听人劝。你说那么鲜活的一个人,嫁进来,如今,如今……”   方老夫人一时心酸难忍,竟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拿了帕子按住眼角。   严冰忙劝道:“老夫人千万莫要如此伤心,您这身子还没好利落……”   旁边的玉嬷嬷一脸戚色,过来端了茶盏,递到方老夫人手上。   方老夫人啜了口茶,又深深吸了口气,才平复了情绪,又道:“叫冰姐儿看笑话儿了,这年纪大了,就是眼窝子浅了。”   严冰忙道:“老夫人哪里的话,您对小辈这爱重之心,让冰姐儿也心酸得很。”   方老夫人继续道:“冰姐儿素来就是个明白人,可咱们不提这背后的厉害关系,外头的闲言碎语。老婆子一把年纪了,能有个什么想头,无非就是盼着一大家子平平安安,便是死了,也得闭眼了。可如今,哎……”   一则,这刘夫人后头关着的刘家;再者说,这钱将军发妻没了,续娶又是如此……   其中关隘,严冰心中俱都有数,却也只能安慰道:“老夫人莫急,老夫人对夫人爱重之情,夫人必能感知,老夫人不妨多和夫人说说话儿,也好叫夫人及早清醒过来。”   方老夫人点点头道:“昨日里,老身问过那小师傅,已经知晓冰姐儿这病,也是他帮着调治的。老身观那小师傅,虽年纪小,医术却是极好的,今日那小师傅问病情时,似乎有些未尽之语,还请冰姐儿帮着探问探问,若是有何不妥,也好叫老婆子心里有数才是。”   严冰立即知晓,这方老夫人前头虽是情之所至,可这用意,也便在此了。严冰虽心中明白,却也无可推脱,只得点头道:“如此,冰儿知道了,这便去找找小师傅,问明情况,再来禀报老夫人。”   方老夫人点点头,正要说话,外头却有个小丫鬟进来报道:“老夫人,钱管事回来了,说是有事要禀。”   严冰当即站起来屈膝道:“老夫人,冰儿这便去了,还请老夫人放宽心,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定会好起来的。” 第九十九章 乱局   方老夫人让玉嬷嬷送了严冰出去,外头钱管事就进得门来,额上还挂着汗,面色竟是一脸凝重。   方老夫人怔了怔才道:“怎的了,这是出了什么事?”   钱管事躬身道:“回老夫人话,奴才晨间下山采买,半路遇到一行人马,奴才瞧着极不寻常。那随行护卫应都是家将,其中一个少年,应是刚及束发之年。那队人马拱卫一辆大车,那大车极寻常,外头却是四个婆子骑着高头大马,人人携带刀剑,绝不是寻常之人。”   方老夫人听了,心里直紧了紧,沉声问道:“你跟上去看了?”   钱管事忙摇头道:“奴才这点子规矩还是知晓的,便是头也不敢回就下山去了。那外围和暗处,至少还有两三层护卫。奴才下了山,办好了采买,便赶紧回来了,只叫了个不起眼的小厮,去外头逛了一圈,说是广南王府别院的大门开了。”   方老夫人听得此处,眉头直蹙了起来,心中跟闪电一般,联想起儿子急递过来的那封信,还有前头听说六皇子在湘楚遭袭,后头音讯全无,朝中异动极大……   方老夫人后背只惊得出了一层白毛汗,当即沉声道:“钱茂,拿拜帖来。”   钱茂立即躬身退出去,一溜烟儿拿了拜帖进来,方老夫人又吩咐道:“约束好家里的人,无事不要出了这院子,便是观中,也不可随便闲逛,其余各处,该干嘛便干嘛就是。”   钱茂立即躬身应诺,只看着玉嬷嬷磨好墨,方老夫人亲自写了拜帖,待那墨迹干了,才递给钱管事道:“你去王府别院门房上递了帖子,人家问什么,你直管照实答了便是。”   钱管事正要退出去,方老夫人又嘱咐道:“你且去换身衣裳,用盏茶,把气息调匀了再去。”   钱管事立即躬身道:“是奴才鲁莽了,还请老夫人责罚。”   方老夫人挥挥手道:“你既是想明白了,便自去吧,只往后,切莫再犯这等冒失之事了。这山上只怕一根草有什么异动,都在人家眼里了,哎,原也是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可如今,已经没法子了。”   严冰到得漪兰苑时,秦念西正重新梳洗过,换了身浅碧色纱裙,赵嬷嬷帮她把头发绾成了小丫头常梳的发髻,带了根珍珠嵌的簪子,清清爽爽的,极是亮眼。   严冰看着直怔了怔,又笑道:“还以为是那家仙子下了凡,怎的这会子打扮得如此好看?”   秦念西笑得眉眼弯弯:“婶婶这意思,素日里,阿念竟就是那落了羽毛的锦鸡,难看至极了……”   严冰想着那锦鸡落了羽毛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只点着秦念西道:“你这丫头,怎生如此淘气,好端端,编排那锦鸡作甚。”   秦念西笑着揭过这一节:“婶婶这是刚从方老夫人那里回来?”   严冰脸上笑容滞了滞,点头道:“可不是嘛!婶婶也不与你绕圈子,便直接问吧,那刘夫人可是有什么不好?”   秦念西也敛去了笑容,点头道:“也不知这刘夫人,究竟经了何事,虽说治也能治,但这心生死志之事,说不得治了也白治。”说着又把和法师们讲的那些,简单明了地说了一遍。   严冰听得直头疼,这样的事,如何说到那方老夫人跟前去?   秦念西见她一幅极为难的样子,便道:“婶婶也无须多言,便直说是我还没想明白就好。等阿念再接触接触那刘夫人,看能不能问出些端倪。左右治都是往那一个方向上去,就是这结若不解开……”   严冰蹙眉想了许久才道:“我翻来覆去想一遍,怎么都觉得,这钱将军府上,老夫人和钱将军,应是不会有如此之念,可这问题究竟出在哪里,竟没有一丝头绪。”   秦念西给严冰端了杯茶道:“婶婶可真是,这事情哪里是咱们坐在这里便能想得出来的?快喝杯这花茶,好消散消散。”   严冰失笑着摇摇头:“是婶婶不好,素日里习惯了,一点子事翻来覆去想。”说着抿了口那掺了点蜜泡的茉莉和玫瑰,极是清新爽口,人也明朗起来,一口气饮完那一盏便道:“如此,那婶婶便回去了。”   秦念西用过午膳,略略歇了一觉,老太妃身边的柳嬷嬷便过来了。直笑盈盈看了秦念西许久,才笑道:“姑娘这身打扮,清爽脱俗,老太妃见了,必然极喜欢。”   秦念西略福了福,只满面笑意道:“多谢嬷嬷提点。”   到得老太妃跟前,秦念西给老太妃端端正正行了礼,老太妃直上下打量了她好半天,才笑道:“这丫头,不过一年光景,便长大了许多。”   柳嬷嬷笑着说道:“可不是,奴婢竟没认出来。如今已经这般漂亮,再大些,长开了,岂不是要晃花人眼。”   老太妃直笑着点头,拉了秦念西到自己怀中,问道:“念丫头喜欢这江南西路吗?过得可还好?”   秦念西点点头笑着答道:“阿念处处都好的,回了家,自是欢喜得紧。”   “难怪你外翁宝贝你,真是个贴心的好姑娘。听说你还给我送了一堆东西过来,竟是吃穿住用,样样俱全,难为你这孩子了!”   “老太妃说哪里话,都是些山野俗物,就怕太过粗糙,不得用。若需要什么,您只管吩咐,阿念便打发人再去豫章让管事置办就是。”   “看这丫头,竟是一幅当家理事的模样。”老太妃对身边的嬷嬷们笑道。又摸了摸她额前的碎发道:“都好得紧,那细布做的被子,十分舒坦,可比那些绸子贴身,才刚中午我便使上了,睡得十分香甜,难为你想着。”   “老太妃得用便好。听说老太妃一路辛苦,外翁让阿念来给您请一回脉。您千万莫嫌弃阿念学医时日短,若是诊不准,还有真人在呢。”   “好孩子,你给六哥儿他们治伤的事,我都已经知道了。老婆子要替官家和娘娘多谢你,救了六哥儿和这许多人。”老太妃郑重道。   听得老太妃如此说,秦念西连忙摆手道:“阿念可不敢居功。且不说有真人和那么多法师们在,只当时这山下药行里多少大药师都来了。那么多人几日几夜没睡,才一道参详出这些法子,哪里是我一个小姑娘的功劳。”   老太妃抚着秦念西后背道:“念丫头无须自谦,那郑氏医女的一身本事早已失传多年,若不是你蕙质兰心,就是得了那些东西,又怎能无师自通?再说你吃那么多苦,冒那么大风险,练了这针法,为的是什么,老婆子心里清楚得很,你公主姨母若知道了,必会感激你。”   秦念西犹豫着,犹豫着,说了一点点心里话:“阿念,阿念不为了让谁感激。再说那是公主姨母,待我像母亲一样。阿念只想让公主姨母好好活着,能生下小弟弟。只有公主姨母好好的,咱们这些人才能过好安生日子。”   老太妃眼中倏然闪过一道光,只惊讶地问:“念丫头如何知道这些?是你外翁告诉你的?”   秦念西连忙摇头道:“没有,外翁恨不得阿念成天什么都别想,才不会和阿念说这些呢。是在京城万寿观的时候,阿念听得几位长辈只字片语,自己猜的。”   老太妃笑道:“念丫头给老婆子说说,都猜出了什么?”   “公主姨母不仅得好好活着,还得生下小弟弟,继承北疆王位,才能确保北疆安稳,这天下也才得安稳。阿念,阿念也是乱想的,若是错了,老太妃只管教导阿念便是。”秦念西有些惶恐道。   老太妃却只面露欣慰笑意感慨道:“一个孩子都能明白的事,可有些人就是不明白,非要搅得这天下乱七八糟才甘心。”   秦念西迟疑着,想说又不敢说,老太妃见了只笑道:“你这丫头有话便说,在老婆子面前什么都说得。”   秦念西有些话差些就要冲口而出,想想又转了个弯:“老太妃,阿念是想,想给您讲个故事。“   老太妃自是明白,这怕不是讲个故事那么简单,便只点头让她讲下去。   秦念西语声清淡,讲起了观中一个病人的事。   前些日子里,观里来了一位老太太带着一个孙女儿来看诊。这女孩儿全身长满了疹子,在山下也遍请了远近名医,喝了药之后,疹子上的红色消了下去,转好了些,睡了一觉又红得瘆人。   这女孩儿平日里衣食住行上都是十分注意的,前头也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大夫均觉得奇怪得很。待得后来,有大夫提议让她们来观中看看,能不能瞧出是什么原因。   于是这府里的老太太就带着这女孩儿上山来了。   没成想,到这山上,依旧如此。道云法师一剂汤药下去,疹子消得七七八八了,睡了一晚,第二日早晨疹子又起来了。   连续试了两日,均是如此,道云法师觉得怪得很,便喊了几个师兄弟一起参详。几人都觉得应是晚间出了什么问题,便喊了秦念西带着个医婆,去那女孩儿住的屋子里看看。   秦念西去得那女孩儿房中,并没有瞧出什么异样来。但总觉得这房中有些奇怪,而且那女孩儿的眼神也有些奇怪。仔细问了那女孩儿身边的嬷嬷,才猜了个八成。   秦念西又找了胡先生那个鼻子特别尖的弟子试了试,果然,就是如此,女孩儿是中了毒。   原来,那女孩儿自小儿有个习惯,晚间喜欢焚香入睡,而且特别喜欢自己制香。因那香是那女孩儿自己制的,味儿也和从前没有什么分别,谁也不会疑心到那上头去。   但那香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加了一味毒。   那毒的作用是让女孩儿慢慢不清醒,然后慢慢死去,也不会引起谁的怀疑。   可不成想,那女孩儿偏偏对那味毒有些反应,加上她配的那香中有一位解毒的药材,两厢作用,女孩儿是中了毒,却不深,反而是身体反应得比较严重。   那女孩儿喝了汤药停了香,虽然晚间睡不太好,但疹子马上就下来了。观中法师又给她身边值过夜的丫鬟嬷嬷号脉,这些人因是轮班值守,这毒又是慢性的,俱是中毒不深,几幅汤药就能解决了。   只这女孩儿毒虽然解了,神志上却是受了些影响,离了那香,晚间睡觉也很难睡踏实。   那家里的老太太知道这心尖子上的孙女儿是被人害了,怒不可遏。而且这毒也下得蹊跷得很,连从哪里入手去查都找不到方向。   但那老太太极其睿智,找不着方向就找厉害关系,果然一拿一个准。   原来,这女孩儿芳龄十四,正在备嫁,只等及笄之后便要出嫁。女孩儿的母亲早逝,家中三个同母姐姐均已出嫁,三个同母哥哥也已娶妻。家中在她后头,只有一个继母进门后生养的妹妹,比她小两岁。   女孩儿的母亲生前和这老太太相处得情同母女,自母亲去世后,这个女孩儿就是在老太太跟前长大的,老太太同她十分亲近,待得长成之后,千挑万选,又帮她说了一门好亲。   平素里女孩儿得了府中老祖宗的欢心,就惹得妹妹和继母不高兴,但也不敢多说什么,关键是这亲事,实在是叫人眼红,这继母和妹妹就动了心思。   母女两人想着这女孩儿一旦没了,那妹妹替她嫁了,便是恰到好处,就连那老祖宗备好的嫁妆,说不得也能一并归了这妹妹。   老太太是精明人,教导着女孩儿把身边经营得针扎不进,水泼不进,丫鬟嬷嬷俱是忠心的。   那母女两人也无从下手,最后不知怎么想出了这个从香上下手的法子。在那合香的药材上做了手脚,花了大价钱,将那一定会用的那位香料用毒制过了,再通过采买那里放到了女孩儿手上。   这老太太住在观中,通过女孩儿的几个兄长和老仆,把这事查得清清楚楚,本来等女孩儿治好了下山,这事儿就要发落下去。   哪知那母女两个又使了一招,直接鱼死网破。把这女孩儿身患重疾,上山求医的事情散得到处都是,那女孩儿未过门的夫家也知道了。   那男方家的母亲直接来了观里,瞧见女孩儿果真在山上治病,便提出了退亲。 第一百章 旧人旧事   男方母亲提出退亲,老太太一时也无法可施,只得点头同意。   因为外头那散播的谣言里说的是,女孩儿重病,就算治好了,也无法生育。   那男方家三代单传,子嗣单薄,头前定了这女孩儿,就是看中了她母亲和兄长姐姐们俱是子嗣众多,女孩儿定也好生养。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也是无奈得很。   这毒会不会影响生养谁也说不清,观中虽能解,却也打不了包票。   再说这生养上的事,也不是女孩儿一个人的事。可男方既是三代单传,说不得问题根本不在别人上头,而是在那家男子身上。男方的母亲也不是非要退亲,只把话说明了,若如今不退,来日女孩儿生养不得,便要和离。   所以这局就是个无法得解的死局,这老太太也无计可施,只得同意退亲。   老太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当晚就叫了儿子上山,以死相逼,让儿子立写了休书,把那继母送回了娘家,小孙女儿送进了祠堂后面的经室里关了起来。   可即便发作了这口气,这心尖子上的女孩儿还是毁了啊,往后这亲事只怕也是艰难得很。   那女孩儿病愈后下山的时候,秦念西曾去看过,果然是长得漂亮端庄,行止有度,老太太教养得十分精心。可就这样的女孩儿,就这么被害了,害她的人虽被处置了,却是于事无补啊,只能叫旁人看得一声长叹。   老太妃听了秦念西讲的这故事,只半天没言语,外头婆子却报六皇子来了。   六皇子在外头已经听了许久,一直听着秦念西讲的这故事,没让守门的婆子打断。直到屋内半晌无人言语,才进来了。   秦念西见六皇子进来,连忙从老太妃跟前的杌子上站起来见礼,六皇子只笑道:“无须多礼。”   老太妃让了六皇子坐在榻上,只神色凝重问道:“念丫头才刚那些话你可听全了?”   见六皇子点头,便又问道:“你作何想?”   “这天下,事虽不同,人心人性却是相同的。有些人,有些事,得不到,搅浑了弄碎了,再从中得利。就是没有机会了,反正也不是他的,弄得一团糟,他看着别人收拾残局也开心不是……”六皇子感叹道。   老太妃点头道:“既是你心里已经有了想头,老身也无须再多言,这往后,既是窗户纸已经捅破,更需万事谨慎小心。”   六皇子郑重答道:“是,孙儿谨遵外祖母教导,往后定会更加小心行事。”   “哎,只有千日做贼的,哪有千日防贼的。可这事儿,却就跟这千日防贼一个理儿,也苦了你这孩子。”老太妃感叹道。   六皇子忙道:“孙儿惶恐得很,主要是累得长辈们跟着胆颤心惊。”   “老身这大半辈子都过来了,经的风浪多了,只盼着儿孙们都好好儿的。再说自把你母亲嫁进宫里,这心里头也早就有了准备。”说着又转过了话题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个时辰到外祖母这里来了,可是有事?”   “孙儿无事,只是外祖母刚来,路上又仓促得紧,想来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帖的,有没有什么要用的,孙儿好赶紧遣人去办。”六皇子赶紧道。   老太妃笑道:“倒是一片孝心,不过念丫头送了几大车东西过来,样样都有,丰足得很,哥儿无须挂心。”   六皇子笑着对秦念西道:“如此,便要多谢秦姑娘了。”   “殿下客气了,原是该做的,民女在京城多得老太妃照拂,也想尽尽地主之谊。若老太妃没有别的事,阿念便先回去了。”秦念西起身道。   老太妃却拉了秦念西的手,对六皇子道:“你和峥哥儿一块儿歇着去吧,我这边无事,留这丫头陪着便是。”   又对秦念西道:“老婆子好久没有见着你了,可要好好陪陪我,再说你不是还要替我诊脉吗?不许走,用了晚膳再回去。”   秦念西笑道:“是,阿念遵命就是。”   六皇子在一旁笑道:“如此,便请秦姑娘先请脉吧,也好叫我和峥哥儿放心不是。”   秦念西给老太妃诊脉,六皇子在一旁望着,这小姑娘今日一身这个年龄最常见的女孩儿打扮,白皙的手放在老太妃手腕上,低着头凝神沉思诊脉,低垂的眼帘处,睫毛像把小刷子,偶尔有些轻微的颤动。   房间里没有任何声音,不知为什么,六皇子此时却觉得静谧而安然。   他又想起这小姑娘刚刚说的那故事,以及那故事背后的意思,还有从前张青川的示警,加上在这小姑娘身上发生的一切,总让他有一种看不透,摸不清的感觉。   他觉得她似乎知道得很多,她对他的事知道的远比她表现出来的多,可她却什么都不对他说,甚至总是离得极远,或者就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也不出声。   可她又总是在帮他,除了医伤之外,那些示警,张家的那些援手,若她不点头,只怕张青川也不会做得那么彻底。   六皇子想到这里,却突然觉得从前那些奇怪的,摸不着拎不清的感觉,似乎终于有了一点头绪。   对,那个小姑娘就是这样。就像你在过河,她只远远看着你,如果你不小心掉下去,她就会伸手拉你一把,否则她永远都是那样远远看着你。   可她救了你,她也被湿透了,她却从不说她图的是什么。   她究竟图什么?六皇子想不明白。   六皇子这边还在发呆,却突然瞧见秦念西抬起头,浅浅笑起来,嘴角旁两个梨涡若隐若现。她的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老太妃十分康健,就是有些劳累,静养几日便无事了。”   老太妃笑着点头道谢,喊醒了六皇子道:“这下你可放心了,去吧,老婆子好得很。”   六皇子看着两人一脸笑意,便也笑着道谢告退了出去。   秦念西见六皇子走了,才又开开心心和老太妃说起了这江南西路的人情风物来。   这时候樱桃也差不多吃完了,正赶上杨梅要下树。清风院也种了一片杨梅,是从两浙路运回的树苗,专门请了师傅过来打理了几年。结的果子甜中带了一点点酸味儿,个头大,味道浓,十分爽口。   老太妃看着秦念西说着那杨梅,仿似随时要流口水的样儿,才笑道:“这才是个女娃娃样儿,你就该这样儿无忧无虑,每天想想梳个什么时新发式,做条什么颜色的裙子,打套什么首饰带着好看,吃点什么新鲜东西。”   秦念西瞧着老太妃说的这些,可不就是她前世过的日子,可那样的她,却累了一群人丧了命。原来那样的日子,在长辈心里,才是一个这么大的女孩儿应该过的……想起那些从前和现在,竟忍不住低下头眼眶发涩。   老太妃似是见她情绪不对,正要再说些什么,外头一个姓白的嬷嬷却打帘子走了进来屈膝禀道:“老祖宗,午前的时候,有人往门房送了张帖子,说要请见老祖宗。”   老太妃愣了愣道:“这是谁的耳朵这么灵,咱们午前才进的这门吧。”   白嬷嬷笑道:“回老祖宗话,是东路军副指挥使钱将军的母亲方老夫人。”   老太妃似是仔细回想了一下才道:“是叫方芸吧,芸姐儿,对吧?”   白嬷嬷点头笑道:“老祖宗好记性,就是那位。”   老太妃蹙眉道:“她怎的这会子上山了?”   白嬷嬷笑道:“奴婢就说奇怪得很,且这山上如今……门房上说,那送帖子的管事问一答十,说是钱将军续娶的夫人病了,他们一行人还未出正月就出了门,因那夫人病情变幻,一路上走走停停,是到万寿观求医的。”   说着,白嬷嬷又屈了屈膝道:“奴婢就自作主张,让人去查看了一番,人是前日里进的豫章城,昨日上的山,说是抬进去的时候手脚都凉了。”   老太妃抬起了眉毛问道:“那人救回来没有?”   白嬷嬷点头道:“奴婢叫人去看了,如今人倒是救回来了,只那方老夫人也病倒了,院里三四个医婆,药罐子只不停火在煎药……”   老太妃叹口气道:“也难为她了,她从前就是个仔细人儿,必是觉察了什么,这都病倒了,还得赶紧往咱们这儿递帖子。”   白嬷嬷继续道:“那递帖子的管事上门的时候就告了罪,说是晨间下山采买的时候碰到了咱们。后头外头护卫头儿来报过,说有人往咱们这边逛过一回。”   老太妃点了点头:“必是这管事自做的主张,按从前芸姐儿那性子,可谨慎得很。算了,她与咱们也算旧相识了,即便是她不递这帖子,咱们知道她在这山上,也还是得见见的。哎,芸姐儿也是个命苦的,那钱老将军,月安那一战,这说话间,也有小二十年了……”   众人见得老太妃一时神伤,便知也是想起了旧事,老王爷就是那一战里受的伤,后头迁延了十多年,才早早去了。   秦念西虽不懂这其中关窍,却看得明白,屋内众人皆有些神伤,便清了清嗓子道:“老太妃且放宽心,那方老夫人的病并无大碍,今日里阿念去把了脉的,明日再行一回针灸,便能得痊愈了。”   老太妃跟前积年的嬷嬷们听了秦念西这话,俱都凝了凝心神,老太妃呼出一口气,笑道:“得了我们秦小神医出手,必是手到病除。”   说着又看向那白嬷嬷道:“你们这几个,原都是认识她的,你便拿两根老山参去看一趟,宽慰宽慰她,就说让她先好好养病,等病好了,咱们再说话儿。”   待得白嬷嬷出了门,老太妃像是又想起什么,眉头微蹙,对着秦念西道:“你这丫头,可不是老婆子说你,算了,说你也说不着,要说说你那外翁和那老道,怎的什么人都让你去治,这往后,哎……”   老太妃说到这里,又想起自家孙儿那些话,只自家心里也有些煎熬起来。   秦念西苦笑道:“这原是阿念惹出来的事,可怨不得外翁和真人。”   老太妃见得秦念西那小模样,脸也板不住了,只笑道:“你在这深山里头,还能惹出什么事来。”   秦念西只得原原本本,仔仔细细从严冰那处说起,说完了又屈膝道:“老太妃,阿念如今学了这医术,也不能只学不用,总是要多经多见,才能快些得了进益,将来才好……”   秦念西话虽未说完,可老太妃听到这处,早已明白,这小丫头心里是作何想头,只忍不住心里有些湿意,忙把她搂进怀里道:“好孩子,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想着你这么小小的,要背负这些大人们都背不动的东西,就觉得心里不落忍。”   “阿念没事,老太妃不用太过忧心,阿念过得很好。这世上的女孩儿,每日风花雪月是一种活法,勤学苦练也是一种活法,不过是各人的缘法罢了。像阿念这样的,有了这么好的因缘际会,恰巧又有身边的人需要阿念去学这些东西,阿念怎能懈怠。”先前那一瞬间的潮湿漫过,秦念西再次如从前一般坚定。   老太妃点头道:“阿念说得对,我小时候也和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喜欢练武骑马,喜欢穿骑服跟着家里的哥哥们四处跑,当时我家里的老祖宗还不许我娘拘着我,只说要是全天下的大家闺秀都被拘成一个样儿,该多无趣。”   老太妃说着,又理了理秦念西的发髻:“阿念想如何过就如何过吧,女孩儿学些本事,原是好事,明日里,阿念让我瞧瞧你那功是如何练的,我看看能不能让你学些拳脚功夫,就是不上阵杀敌,也能强身健体不是。”   秦念西眼睛亮了亮,直笑道:“好啊,阿念正说要学呢,但真人说观里教不了我,我这内功心法和道家的恰巧相反,怕教坏了影响我运针。”   “真人想得妥帖,老婆子也就这么说说,明天先看看再说。若无影响,便教教,有影响就算了。你练这功原本是为了长公主,如今她也不可能南来,你怕是要去一趟北边,准备何时动身?”   “我这功还不扎实,之前治的人也都是侥幸,给公主姨母驱毒,还是得做足万全的准备,毕竟那时候可没有人能让我先试试,估计至少还得两三年以后吧。”秦念西说得十分慎重。   老太妃点头道:“嗯,那时候你也大了一些,再出门也叫人放心些,毕竟是走这么远。” 第一百零一章 贞洁   白嬷嬷回来的时候,秦念西正给老太妃沏茶。   老太妃见得白嬷嬷回来,便问道:“如何了?”   白嬷嬷屈膝答道:“回老祖宗话,那方夫人,现如今要叫方老夫人了。奴婢瞧着,方老夫人倒是还好,只她那媳妇儿,怕是……”   老太妃端着茶杯的手略顿了顿才道:“不说是救回来了吗?是医婆告诉你的?”   白嬷嬷面色有些凝重道:“人倒是清醒了,医婆也都在忙碌,就是,奴婢自家瞧着,觉得不太对。”   老太妃有些好笑起来:“你如今倒长本事了,还能瞧上一眼就断出生死来了。”   那白嬷嬷讪笑道:“老祖宗,那夫人那眼神,用咱们武人的话说,就是神散了……”   老太妃眉头微蹙了蹙,转向秦念西道:“念丫头可是看过?”   秦念西点头道:“回老太妃话,确是阿念施的针,方子是道云法师开的,遣去照料的医婆,也俱都是有些手段的。”   老太妃又问道:“那才刚老白说的是个什么意思?”   秦念西微叹了口气道:“如今那刘夫人生志确实不坚,只这心结究竟结在哪一处,如今都还没弄明白。”说着又把自己知道的,有关于那刘夫人的事细说了说。   老太妃蹙眉道:“你说这刘夫人是前雍关守将刘达家的姐儿?”   那白嬷嬷忙道:“说是那刘将军家的小女儿,虽是个庶出,却是极得刘将军疼爱。”   老太妃像是仔细回忆了许久,才对那白嬷嬷道:“你们这一说我倒好像想起来了,早几年说是安北王府老太妃保了个媒,把刘达家的一个姐儿许给了南边一个小将,竟是这钱小将军?”   白嬷嬷屈膝笑道:“正是,老祖宗素日里懒得听这些闲话儿,这事儿当时可是说什么的都有。”   老太妃蹙眉道:“除却才刚念丫头说的这些,你还听说了些什么?”   白嬷嬷又挑挑拣拣把当年的一些细情说了一遍,老太妃讶然道:“调那钱小将军去南边军中,竟是官家的意思?”   老太妃见得白嬷嬷微微点了点头,又垂眸思忖了良久,才道:“难怪得,这钱将军府上,这关难过啊。”   老太妃微微叹了口气继续道:“那刘达最是护短,家中儿女,个顶个放到战场上历练过,这铁蹄之下都滚过来了,活得好好儿,如今嫁到这南边,竟就要这样没了。照理说不应该啊,那方芸的为人,我还是知道的,不是那不明事理的恶婆婆。”   秦念西又把那刘夫人早先治病的事,以及现如今的脉案,俱都讲了一遍。   老太妃凝神听完才问道:“你是说,这是有人要害了这刘夫人?”   秦念西摇头道:“尚且不能确认,只能说之前服过的药,都没有什么效用。”说着又蹙了眉道:“莫不是有人在这药上动了手脚?那刘夫人这两日服用的药,均是观中抓的,药也是医婆亲自煎的,倒是效果极好的。”   那白嬷嬷疑道:“若是要在方老夫人眼皮子底下做这样的手脚,怕也不太可能吧,只怕还是……”   老太妃和秦念西同时摇了头,老太妃看了看秦念西,秦念西便道:“应当不是方老夫人做的手脚。头前,她还让蒋家少奶奶来找我打听。再者说,阿念观其脉象,是真有些心力交瘁之象,这关心,不是假的。”   老太妃点头道:“念丫头说得对,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应是最清楚的。她钱家如今只剩钱将军这一棵独苗,钱家要重振家门,儿子媳妇可都要紧。再者说,她若真的不喜这个媳妇儿,手段多了去了,没必要做这贼喊捉贼之举,这等阴私之事,在我等武将之家,是最为不齿的。”   老太妃说着看了看外头天色,饮尽手中茶盏中的茶水,站起身道:“走吧,咱们瞧瞧去,究竟是个什么幺蛾子。”   秦念西愣怔怔看着老太妃,有点摸不着头脑。   老太妃笑道:“阿念不是有话想问不好问吗?有我老婆子在,想说什么直管说就是。”   秦念西虽内心愕然,却也明白,如今只怕,这是最好的破局之法了。当下也不再犹豫,只跟着老太妃往方老夫人借住的院子里去了。   那方老夫人忐忑了半日,午歇都不敢闭眼,好不容易盼来了广南王府来的白嬷嬷,得了安慰,总算放宽了心。又心焦于刘夫人一直那样直着眼,严冰让嬷嬷来回的话,还是晨间小师傅一样的说辞,关键是那小师傅,自那会儿走后,这大半天也没露面……   方老夫人正坐在屋中,对着盏茶发呆,外头婆子匆匆忙忙走进来,惊得方老夫人手中茶盏都泼了,直喝道:“什么事,怎的如此慌张。”   “老夫人,广南王太妃,是广南王太妃来了。”那婆子忙道。   方老夫人一颗心才放了下来:“不是上晌就来了么。”   那婆子忙摆手道:“奴婢,奴婢是说,广南王太妃往我们院子里来了。”   方老夫人腾地站起身子问道:“这会子往我们这里来了?”   “是是是,是才刚那白嬷嬷头前来报信了,说是说话就要到了。”   方老夫人也顾不上换衣服整理仪容了,只急急掀了帘子出了门,见得那白嬷嬷就站在院门处,忙屈膝道:“有劳嬷嬷了,咱们往外迎一迎吧。”   白嬷嬷忙侧身避过,一脸温和笑意道:“老太妃吩咐了,不要迎,如今这是在外头,一切便宜行事。”   那方老夫人便站到白嬷嬷身边,轻声道:“如今这院中,俱是病人,太妃此时过来,我这心中,委实惶恐得很,不知所为何事?”   白嬷嬷柔声道:“老太妃就是来看看刘夫人的,您放心就是。”   说话间,就见得老太妃一行人远远走了过来。方老夫人往外迎了几步,刚要行礼,广南王太妃拉起她道:“芸姐儿,咱们也不是外人,先进去说话吧。”   一声芸姐儿,直把方老夫人喊得心中颤了好几颤,只进了院中,才回过神来,又屈膝行礼道:“太妃恕罪,妾身这也是没了法子,这节骨眼上……”   老太妃搀起方老夫人道:“生病了来求医,原是正经该当的事,你无须过多思虑,你这性子啊,几十年了,还那样儿。”   方老夫人只眼眶泛了红,嘴里却透着苦,几十年辛酸,直直冲了上来,忍不住哽咽道:“这一晃也十几二十年没见了,还是邬家大姐姐最知道我,我这性子,哎……”   那玉嬷嬷见自家老夫人眼见有些要失态了,忙上前屈膝道:“老夫人,茶备好了。”   方老夫人忙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才有些不好意思道:“瞧我这是,老太妃请屋里用茶。”   两人坐定之后,方老夫人才注意到,老太妃身边竟站了个小姑娘,细一看,只惊讶不已。   老太妃笑了笑,拿手抚了抚秦念西后背道:“这是清风院张老太爷家的外孙女儿阿念,全名秦念西,从前在京城时,便在我跟前做过伴儿。念丫头给方家老夫人见个礼吧。”   秦念西两步站出来,屈膝给方老夫人见了礼:“还请老夫人原宥,素日里,阿念在观中看病时,为求方便,都是着的道服。”   方老夫人连忙扶起秦念西道:“小师傅,啊,不,阿念,阿念快别多礼。这一回,可是多得阿念了,我们这娘儿俩,可给阿念,添了不少麻烦。”   秦念西忙道:“老夫人不必挂怀,原是医家本分。”   方老夫人忙道:“阿念这说的哪里话,原是我们莽撞了,我们只听说那严家姐儿在这山上治病,得了好信儿,便以为是观里的师傅们,哪知竟是,竟是,哎……”   老太妃对着身边的嬷嬷们笑道:“你们瞧瞧,咱们芸姐儿这心思细腻得,就这一层身份,一说破,立时便什么都明白了。”   方老夫人立即道:“我这真是,臊得慌,哎,一把年纪了。”   老太妃喝了口茶,笑道:“行了,你先带我去看看你家媳妇子,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方老夫人立即应诺,站起身,头前引路,往东边屋里去了。   老太妃跟在方老夫人身后,到了那刘夫人榻前,只见她眼窝深陷,面色极黄,一双杏眼圆睁,却是毫无神采。   老太妃当即心中一颤,可不就是白嬷嬷那话儿,神散了。   方老夫人轻声道:“阿媛,是广南王府太妃来看你了,阿媛,你听到了吗?广南王府太妃,素日里,你说你最景仰的,广南王府太妃来看你了,你听到的话,眨眨眼也好……”   却只见那刘夫人仍旧一动不动。   广南王太妃轻声道:“刘家姐儿,你这样可不成,咱们武将家的女儿,刀枪剑戟中滚过,怎能如你这般,一点小病就躺下了?”   秦念西站在一旁,见那刘夫人面上看不出任何动静,只对着后头诸人挥了挥手,又低头伸手拿了刘夫人的脉。   那秦医婆见得秦念西手势,便领了众人都出得门去,屋里只留了方老夫人陪着广南王太妃。   广南王太妃见得秦念西这举动,便继续道:“咱们女儿家,虽不说死也要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方对得起父母养育之恩,可也不能如此这般不惜命吧。你父母亲虽远在塞北,若是知道你现如今这模样,该是何等样痛……”   方老夫人干脆给广南王太妃搬了张圈椅放在榻前,又让外头嬷嬷端了茶水过来。   广南王太妃便靠在那圈椅上,说完了父母说战场,说完了战场说驯马,再说到自己从前在战场上,怎样死里逃生……   秦念西突然眼前亮了亮,嘴角溢出一丝笑意。   广南王太妃见得秦念西表情,立即又道:“刘家姐儿,你若是心中有什么委屈,便对老婆子说一说,不管是你娘老子那里,还是你婆婆这里,又或者是你们家将军那里,老婆子说话,还是做得数的。”   突然之间,那刘夫人眼角,两行清亮的泪水直接滑向了鬓边。   广南王太妃立即捏了刘夫人的手道:“好孩子,听话就好,今儿个咱们就痛痛快快哭一场,再把你心里的委屈,都说出来,好不好?”   那刘夫人只轻轻点了点头,闭上眼,泪水却如滂沱一般落了下来,最后竟慢慢蜷缩着痛哭失声……   那方老夫人只颤抖着拿着帕子捂住嘴唇,站在帘幔侧面,一声也不敢出。   秦念西见得这种情况,轻悄悄儿往外头去了,细细做了一番安排,又开了副药,让秦医婆急急去观中抓了来煎……   过得半晌,屋里哭声总是渐渐小了,老太妃才又继续道:“好孩子,老婆子知道你这是委屈狠了,咱们起来洗洗脸,你再跟老婆子细说说,到底是什么事。”   门边上两个自幼侍候刘夫人的丫鬟端着热水,在门边听得广南王太妃的话,轻手轻脚走了进去,放下水,上前一边扶着自家姑娘起床,一边道:“姑娘,奴婢侍候您净净面,太妃在这里,您不能……”   广南王太妃出声阻止道:“行了,你们扭了帕子来,扶着你们家姑娘坐好。”   刘夫人好不容易靠在那迎枕上,自己有气无力接过那块热帕子,捂在面上,紧紧按了许久,才把帕子递给丫鬟,又挥了挥手。   广南王太妃看着眼前未到花信年华的年轻妇人,竟瘦得形销骨立,面色晦暗,眼神黯淡无光,痛哭过后满是血丝,只心里一声长叹。   刘夫人总算缓过一点劲,要从床上爬起来,给老太妃行礼,被老太妃一把按在床上:“都这会子了,不必讲究这许多。虽说老婆子和你这孩子是第一回 见,论起辈分,我也算得你的长辈,你若是有什么委屈,便直管说吧。”   那刘夫人想了半天,忍不住泪水又红了眼圈,广南王太妃拿了床头的一个帕子递过去,她直捂住眼睛,才哽咽着道:“他说,他说我,说我不配。嬷嬷死了,嬷嬷说他是嫌弃我,嬷嬷让我跟她去,嬷嬷说她不放心我……”   广南王太妃略沉吟了一下才问道:“他既是明媒正娶,迎了你进门,又怎会说你不配?你莫不是听错了?”   刘夫人摇摇头道:“不是,是鲁嬷嬷死的头天晚上,他回来,他说我不配给他们钱家,生儿育女,后头,嬷嬷就死了……”   广南王太妃又问道:“你那嬷嬷为何要说他是嫌弃你?你可知道?”   刘夫人拿帕子捂着脸,过得许久才道:“我们,我们圆房那晚,我没有,没有落红。”   随即又急忙解释道:“老太妃,我在娘家,虽性子不太好,但我真没有那些不清白之事。可如今,我竟浑身长嘴都不得说清,他竟那样说我,您说,我还要这条命做什么?” 第一百零二章 为计深远   秦念西一直站在外间听着,却也观察着方老夫人的神情,此时的方老夫人却是抬起头,那手中的帕子直捂住嘴,眼神里满是讶异……   广南王太妃蹙了蹙眉道:“这里有医婆,有女医,不若咱们叫进来问问?”   刘夫人只面若死灰,摇头道:“我们也不是没问过,鲁嬷嬷暗地里帮我找了许多人问过,都说没见过。”   秦念西此时却从门外候着的婆子手里,端了碗小米粥走了进去。   广南王太妃听到动静,回头看了看,便又对刘夫人道:“刘家姐儿,既是你自家觉得坦坦荡荡,无愧于心,此时更不能自暴自弃。这样,你听我的,先吃点东西下去,这是非曲直,总要先养好身子,才有力气弄个明白吧。”   那刘夫人望着广南王太妃一脸的坚毅,只觉得心里慢慢热乎起来,倒也无比干脆地点了头:“好,我听您的话……”   广南王太妃这才长吁了一口气,叫了丫鬟进来侍候。   广南王太妃领着方老夫人和秦念西,重回了北边屋里。   广南王太妃直直看着方老夫人,方老夫人一脸尴尬,只忙屈膝道:“太妃恕罪,太妃,原是,原是妾身老糊涂了……”   广南王太妃目中余光看向秦念西,见她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便沉声道:“你是老糊涂了,都这会子了,还不说实话,莫不是真要闹出事,才肯交底?”   广南王太妃一般俱是慈眉善目,可真板起脸来,那威势,一般人也抵挡不住。   方老夫人只吓得一哆嗦跪到地上,颤声道:“太妃恕罪,太妃恕罪……”   广南王太妃搀起方老夫人,微微叹了口气道:“你又何罪之有?不过就是想着帮你家大郎遮掩过去。当娘的,俱都是这般护着孩儿,但你可曾想过,那刘家姐儿也是人家父母的掌中宝。如今进了你钱家门,便也是你钱家的孩儿。我今日既插了这手,这事情总要问个明白。”   广南王太妃又把一脸惨白的方老夫人,按在椅子上坐下,继续道:“芸姐儿,今日邬家大姐姐就问你一句话,这刘家姐儿的元帕,你可曾见过?”   那方老夫人已经浑身发软,只怔怔点头道:“见过。”   广南王太妃立时心中有数,便唤了秦念西道:“念丫头,下剩的事,你来说吧。”   秦念西屈膝应了,便轻声把刘夫人身上一些不妥之处细细说了。   那方夫人听完,只气得一口气卡在嗓子眼上,如今这事,已是再明白不过的了,好不容易透过口气,直把那手里的帕子揉得皱成一团,才咬牙道:“这个孽障……”   方老夫人歇了口气,又扬声喊了玉嬷嬷进来,直对她道:“你让钱茂回去一趟,把管着夫人药上采买的孙管事,召到这里来,就说我们要在君仙山上住一阵子,缺人用。”   老太妃见得玉嬷嬷领了命出去,又转身看向秦念西道:“念丫头,这落红之事,你可有何想头?”   秦念西屈膝道:“回太妃话,阿念观刘夫人之脉象,仿似旧年有伤,说不得与这事有几分关联。”   方老夫人摇头道:“这旧伤之事,我们在君仙医馆时,那郎中也曾说过。但我当日便问过阿媛的陪嫁丫鬟,俱称从前并未曾受过外伤。”   秦念西蹙眉道:“老夫人可曾问过,夫人是从何时开始痛经不止?”   方老夫人摇头道:“因女子月事疼痛者极多,倒未曾细问。”   秦念西看了看外头天色,便道:“此事也不急在一时,今日天色已晚,老太妃不若先回去歇息。”   方老夫人忙赔罪道:“太妃旅途劳顿,又为我们家里这些事耗费心神,妾身实在是惶恐得很。”   老太妃见得事情大体也闹明白了,便道:“如此,我便先回去了,念丫头不和我一起走?”   秦念西屈膝道:“刘夫人今日夜里当是极为凶险,阿念需得在此,方能安心。”   那方老夫人又吓得心口直发紧,嘴里却是千恩万谢不断,广南王太妃拍了拍方老夫人的肩膀,微微叹了口气:“阿芸,你也歇一歇吧,咱们如今,可都上了年纪了,经不起折腾了。”   广南王府别院里,眼看着天色已晚,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到了老太妃院里,却听得说老太妃出门了,两人一脸惊诧。   广南王世子挑眉问道:“可是和今日送来的那帖子有关?”   老太妃身边的嬷嬷点头道:“回爷的话,说是那家的少夫人生了重病,快要不行了,老祖宗着急,就去了,去的时候,还带着秦姑娘。”   六皇子问道:“是那钱思恒家的?那家少夫人是谁?没听说过啊,值当老太妃亲自过去看望。”   那嬷嬷道:“听说是前雍城守将刘达的小女儿,许是家里闹家务,老祖宗不放心,便去了。”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听得这话,只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互相对视了一眼,忍不住苦笑了出来。   广南王世子撇着嘴角道:“老祖宗在京城时,过得跟个世外高人一样,轻易懒得出院子,到这山上倒好,还管起了闲事。”   六皇子满脑门子疑问,声音都提高了些:“许是有什么内情?”   两人端着杯茶,有一句没一句聊着些闲话,外头报说老太妃回来了。   两人从外头迎了老太妃进来坐下,嬷嬷上来奉了茶,老太妃一口气喝干了一盏茶,广南王世子满脸惊奇道:“老祖宗这是管闲……口渴了?”   六皇子高耸着眉毛,看着广南王世子舌头打着旋儿拐弯,又见老太妃把那茶碗往桌上一放道:“累得慌,话说多了。晚膳好了没?”   旁边一个嬷嬷立即上来屈膝道:“回老祖宗话,都好了。”   老太妃道:“那行,先吃饭去吧。”   三人上了饭桌,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看着老太妃不紧不慢,喝了一碗酸笋老鸭汤,又吃了一碗半米饭,才松了口气。   三个人往外头院子里转着圈儿消食,老太妃才慢慢说了才刚去管的那趟子事儿。   院子里清风徐徐,正是不冷不热的好天气,星河灿烂,天蓝得悠远深沉,衬得星辰越发闪耀。   远远地,不知道从哪里飘过来的花香味儿,老太妃深深吸了口那香气,才缓缓开口道:“到底还是这山里好,连这什么季节,都能从风里闻出味儿来。哎,往常在京城,我最不赖烦管这些闲事了,可到了这山上,还是没躲过去。”   六皇子轻笑道:“老祖宗要管的事,自是有道理,不如给我们讲讲。”   广南王太妃点着广南王世子道:“峥哥儿,韶平钱家,你可知道?”   广南王世子立即点头道:“知道啊,那钱家,钱思恒早些年,不是点了武状元嘛。”   广南王太妃道:“哎,你们啊,只知道人家点了这武状元,却不知道这状元是怎么来的。”   广南王世子一脸惊讶道:“那钱思恒文韬武略,是近些年武将里,出类拔萃的人才,难道他这状元点得,另有内情?”   广南王太妃心口闷了闷才道:“那钱家祖上是镖行出身,本朝太祖打江山的时候,他们附骥,太祖把他们指到了广南军,历代都有杰出儿郎。到钱思恒父亲钱志群时,已经独自领了一路军。”   广南王太妃站到一处水榭里,往远山望去,才缓缓道:“二十年前,和月安一战,钱志群那一路调到广南,充了先锋军。那一战,极其惨烈,钱家五名儿郎战死。”   说至此处,老太妃后头都带着哽咽,三人悄无声息,安静了许久,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均是胸腔翻涌不息。   许久之后,老太妃才继续道:“此后,钱氏族中分家,那两支皆弃武从文,只剩钱思恒这一支,继承先祖遗志。钱思恒的母亲方氏,出自广南诗书大族方家。方氏年轻守寡,硬是咬牙将钱思恒养育成才,承袭武将家门,多少难为。”   六皇子恍然道:“钱思恒这状元,原是为帮着钱家重振门庭?”   老太妃点头道:“一是为钱家,二是为安武将之心,培育起下一代能战善战之将领。当时帝国南北两线作战,损失了多少好儿郎。当然,也是这钱思恒自己争气,若是那扶不上墙的烂泥,费了再多苦心,也是枉然。”   说着,老太妃又把这钱思恒从军之路大致讲了讲,便又对着六皇子问道:“六哥儿可知,钱思恒一入军中,你父皇为何要把他指到前雍城?”   六皇子略一思索才答道:“一来,这些年,南边太平。二来,前雍城守将刘家忠君爱国,自本朝开国以来,世代镇守前雍城。即便二十年前,北边动荡,前雍城却是稳如磐石。可虽说安稳,但前雍关外年年都要打上几仗。前雍城既能历练他,也能护他周全。”   老太妃点头道:“刘家子弟,不论男女,及笄便要上战场历练,因此,刘家世代极其护短。后头你父皇应是看这钱思恒在前雍关,因刘家女纠缠不休之事,极是难为,才又把他调到广南军中。这一处,爱才惜才,你父皇做得极好。”   六皇子听得极其仔细,知道这是老祖宗在教导他,只默默点头受教。   老太妃又道:“后头刘达求到安北王府老太妃那里,才让钱思恒续娶了这刘家姐儿。这会子那钱将军正可独当一面,这刘家姐儿若是折在这钱家,即便不出大事,这嫌隙一生,往后于钱家,钱将军,只怕都不是好事。而且这钱将军如今已经是续娶,这往后……”   老太妃悠悠叹了口气道:“虽说妇人不干政,可这前朝连着后院,哪朝哪代都不能免。如今这梁子还没结下,我这也是,能解就顺手帮着解了吧。说到底,是我广南王府,欠着钱家,当年,是老王爷点了钱志群,做了先锋军……”   六皇子忙躬身道:“老祖宗切莫如此说,原都是为了这江山社稷,外祖一生,风光霁月,身先士卒,便是他自己,也是,哎……”   广南王太妃沉默了许久,才点了广南王世子道:“这些事,你不能只看眼前,要前头后头,都勾连着看,才能看个清楚明白。往后你去了军中,也要注意到这些细处,将帅之道,何其不易。”   广南王世子立即躬身道:“是,孙儿知道了。”   广南王太妃慢慢逛回了主院,接过白嬷嬷递过来的花茶,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又对那白嬷嬷道:“老白,你还是去钱家院里守一守,若有什么事,及早派了人来禀我。”   白嬷嬷屈膝领了吩咐,便带了个丫鬟去了钱家住的院子里。   院子里点了火把,只照得如同白昼,医婆仿似又多了几个,外头秦医婆统总。廊下药炉竟变成了三个,还用灶房里的大灶煎了一大罐药,医婆们有的守着大案台捡药,有的端水,有的守着药炉扇火,分外忙碌……   玉嬷嬷迎了白嬷嬷进了刘夫人住的室内,屋里也是灯火通明,却是极其安静,只能听到刘夫人不停轻声喊着冷。   那方老夫人正在望着那边榻上打着转,手攥得铁紧,后背上冷汗涔涔。听了玉嬷嬷轻声提醒,才转过身,见得白嬷嬷,紧蹙的眉头也只是微微舒展了一瞬。   白嬷嬷福了福,只轻声道:“老祖宗不放心,让我过来瞧瞧。”说着便走过去,此时那刘夫人正是高热,牙关打着颤,嘴里直喊冷,人却仿似又是晕厥状态。   秦念西正一脸凝重立于榻前,手中不停俯身辨穴,然后从旁边立着的丫鬟手里接过银针,刺进去。   许是因为刘夫人在打抖,针刺力度极难把控,秦念西一丝也不敢懈怠,连带着看得白嬷嬷都极其紧张。   大约过了小半刻钟,秦念西才终于直起身,轻吁了一口气,才觉额头上仿似已经汗湿,后背也是湿冷一片。   随着秦念西口气一出,屋里众丫鬟婆子的心才算归了位,才对着白嬷嬷屈膝行礼,白嬷嬷忙伸手拦了,又见得秦念西鬓间汗水滑落,拿着手中的帕子便去替她擦汗。   秦念西嘱咐旁边的王医婆道:“先留针一刻钟,还请王娘子在此看着,有任何不妥便喊我,我出去看看药。”   王医婆忙屈膝应诺。 第一百零三章 隐疾   白嬷嬷跟着秦念西到了中厅里,赵嬷嬷也跟了出来,方老夫人正要问什么,白嬷嬷却道:“赵嬷嬷,快给你家姑娘打盆水擦擦,再换身衣服去,后背都汗湿了。”   玉嬷嬷忙领了赵嬷嬷往净房去打水。   秦念西松了心神,脸上才挤出一丝笑意,屈膝道:“多谢嬷嬷,阿念这下还好。”   说着又转向方老夫人道:“老夫人,如今刘夫人正是寒热交加,心神失守。才刚我给她喂了两粒观中圣药还魂丹,又行了针,先稳住心神,等这一阵高热过去,汤药煎好,便行药浴。”   那边玉嬷嬷从净房过来屈膝道:“姑娘,水打好了,先去换身衣裳吧。”   秦念西见那方老夫人一脸担忧,便又安慰道:“此时虽说万分凶险,却也是病邪从内而出,正是好时机。”   方老夫人听得秦念西如此说,才算松了口气,拉着秦念西的手,声音里还在打颤:“阿念,今日多亏有你,我这,哎……阿念快去换下衣裳再来说话。”   目送着秦念西去了净房,白嬷嬷才和玉嬷嬷一左一右搀了方老夫人,坐了下去。   方老夫人面上笑得极其勉强,才对白嬷嬷道:“不瞒你说,我这会子,身上竟都是软的,哎,真是……”   玉嬷嬷指挥着丫鬟给白嬷嬷上了茶,又到外头端了两盅红枣汤进来,奉了一盅到方老夫人面前道:“老夫人,您先用一点,也好镇镇心神。”   白嬷嬷也劝道:“这院里众多医婆看顾,那秦家姑娘也说了,应是有惊无险。老夫人要顾惜着自己的身子,切莫操心太过,伤了根本可就不好了。”   方老夫人端了红枣汤,略愣了愣,才晃过神,原来,那阿念是姓的秦,才有些不好意思问道:“阿念家,姓的是秦?却不知是哪个秦家?日后,我们也好上门报答一二。”   白嬷嬷微微叹了口气道:“老夫人无须介怀,便只当她是张家姑娘就是。”   方老夫人见白嬷嬷不愿多说,便也知不好再多问,只端起汤碗,抿了口汤。   秦念西往净房里擦了身上的汗,又换了身小衣,略略调息了一下,才觉得浑身舒爽了起来,便从净房直接去了院中,看着秦医婆有条不紊地指挥着众医婆煎药,见得各色药汤差不多俱已备齐,放下了心,又回了屋里。   秦念西往刘夫人那里看了一回,见高热已经逐渐退了去,才出来外间,神色平和,屈了屈膝道:“老夫人,白嬷嬷,夫人高热已退。”   那方老夫人直要起身来牵秦念西,却是一个趔趄,玉嬷嬷忙扶了她坐下,白嬷嬷牵了秦念西到桌边坐下道:“姐儿快喝了这盅红枣汤再说话。”   方老夫人忙点头道:“阿念,这会子,也是大恩不言谢了,老婆子虽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清楚得很,若不是上了这君仙山,有阿念出手,我这媳妇子怕是,凶多吉少了。”   秦念西捧了那红枣汤,也不多客气,只一口气喝了,才呼出一口气,浅笑道:“老夫人过于客气了,可不敢当,阿念本是医家,医家医病人,天经地义之事。”   说着又伸手替方老夫人把了脉,劝道:“老夫人还是去睡了吧,如此这般煎熬,待明日,阿念医好了夫人,怕是又要操心老夫人了。”   说着又叫了沉香,从带来的物事里,拿了块香饼子,递给玉嬷嬷道:“到老夫人房里焚了这香,好叫老夫人安心睡一觉。”   玉嬷嬷忙屈膝谢过,接了那香饼子,自去了。   方老夫人却道:“我这心里,哪里能安心睡得了觉。”   秦念西笑道:“老夫人只管放心去睡,这边有我呢。再说这院中积年的嬷嬷们都得用得很,还有白嬷嬷从旁看着,必不会有事的。”   白嬷嬷也劝道:“来前我们家老祖宗就料到老夫人会这般,才让我来的,您只管放心去歇着便是,这里外头有我,里头有阿念,您不去睡,才叫我们悬着心呢。”   几个人总算劝了方老夫人去歇着。秦念西才起身去内室,替刘夫人取了针,又调好了浴汤,替她泡上……   这一夜直折腾到深蓝变浅,东方泛起了鱼肚白,刘夫人的脉象才平稳了过来,睡了一觉的秦医婆和王医婆才替了一夜未眠的秦念西,让她回清风院歇息去了。   白嬷嬷回得广南王府别院的时候,天色已明,老太妃已经起了床,在院子里打了一套养生拳。   白嬷嬷候着老太妃打完拳,才上前屈膝禀道:“那秦家姑娘所料不差,奴婢过去的时候,正是凶险,直闹腾了一夜,天要明时,刘夫人脉息才安稳了下来,这会子是实实在在睡着了。”   老太妃直蹙着眉细细问了情况,听得说秦念西这会子回清风院去歇了,才悠悠叹了口气:“这行医治病和行军打仗如出一辙,要料敌先机又要把握时机,还要运筹帷幄,错过了便都是人命,都不简单,念丫头不简单啊……”   那边秦念西回了清风院,倒没觉得很困,便打发了跟着的丫鬟嬷嬷们去睡了,只留了杜嬷嬷在屋里守着,又自己服了两粒瑶生丸,闭上眼调息了两回,去了竹林里。   待得秦念西练完功,才就着艾灸的香味儿睡了大半个时辰,起来已经是神采奕奕,领着杜嬷嬷往老太妃跟前请安去了。   老太妃见得秦念西进来,眼里的慈爱散在嘴角的笑意上,牵了秦念西柔软的小手到自己怀里,仔细打量了一番才道:“怎的不多睡一会子?瞧着精神倒还好,小脸粉嫩嫩的,真好看。”   秦念西笑得极明朗:“阿念不累,就是想着,您老人家这会子怕是惦记得紧,就过来了。”   老太妃点了点秦念西微翘的鼻尖道:“你这小丫头,莫不是还指着老祖宗帮你把那钱家媳妇的病因弄清楚,这才巴巴一大早就过来了。”   秦念西忙顺着老太妃的话道:“可不就是,昨日幸得老祖宗过去,不然哪得现如今这光景,这病拖的时候越长,就越凶险。”   老太妃笑道:“这是恰逢其会,如若昨日我没来,又或是不是我说得上话的,这病,你又该如何治?”   秦念西歪着头想了一下,才笑道:“那便只能下猛药了。”   老太妃笑着看了看秦念西,见她眼里闪烁着一丝耐人寻味的光影,便又道:“都说心病得要心药医,你这猛药,究竟是个药猛,还是猛在别处?”   秦念西浅笑道:“老祖宗如此睿智,阿念可是不敢隐瞒。原是阿念有一丝猜测,不过昨日那刘夫人倒是印证了。”   老太妃略一沉吟才道:“你说的是她没有落红的事?”   秦念西点着头道:“阿念觉她这旧伤,怕就是从这处来的。就是当时受了伤不自知,只当是月事,后头淤积在里头,便形成隐痛,成了沉疴。再遇得近年凉药、艾灸熏蒸一通乱用,造成不孕之局。加之郁结于胸,心神失守,又逢强烈刺激,竟是一病不起。”   老太妃讶然道:“既如此,你昨日为何不当场便言明?”   秦念西解释道:“老祖宗有所不知,昨日那刘夫人情志刚开,若是再去攀扯积年旧事,阿念怕她难以承受,还得一步一步来才是。”   老太妃点头道:“病起沉疴不易,也不知今日如何了?”   秦念西继续解释道:“昨日刘夫人体内流窜之病邪和淤积,已被阿念差不多逼到了一处,只要日后慢慢,便能逐渐排出来。此时我们再去,想必她已经醒了。”   老太妃一脸惊讶:“一夜之间,能有如此生死之别?你可不要忽悠老祖宗。”   秦念西一脸俏皮笑道:“老祖宗,那人就在那院子里,阿念还能说瞎话不成?要不咱们这便去瞧瞧?若是阿念说得对,老祖宗可别忘了偏疼阿念一回。”   老太妃一脸好笑道:“你这丫头古灵精怪得很,莫不是又想着法子哄我老婆子帮你干什么。人家媳妇儿医病,你是大夫,你治好了不去人家长辈那里讨赏,倒讨到我这个帮忙的人面前了?”   秦念西眨眨眼开始撒娇:“老祖宗这话儿说得,昨儿不是老祖宗说是那刘夫人的长辈嘛,既如此,那阿念讨的这个好处,又哪里找错了地方?”   老太妃只笑出了声,站起身牵着秦念西边往外走边道:“行行行,就依你,若是真如你说的这般,老祖宗便偏疼你一回也不是什么大事。”   老太妃牵着秦念西,趁着上晌明丽的阳光,进了钱家住的院子时,刘夫人正靠着榻上的大迎枕,端着碗温热适中的小米粥,吃得香甜。   方老夫人坐在一旁看着,也不知是喜还是悲,竟是看着媳妇儿能自己喝粥了,也能掉出眼泪,又怕惊了媳妇儿,只坐到侧边圈椅上,拿着帕子轻轻捂住眼。   老太妃不让惊动屋里的人,只牵着秦念西的手走了进去,见得此景,只低头笑看了秦念西,见她嘴角挂着笑,两个小酒窝就那么明晃晃地,显得极是得意,忍不住满脸慈爱,无奈摇了摇头。   刘夫人喝完粥,抬起头,才发觉方老夫人不对劲,又看见帘幔后头站了几个人,便只轻轻唤了一声:“阿娘……”   方老夫人应着声抬起头,老太妃走进来,把秦念西牵到前头,对那刘夫人道:“好孩子,果真是好起来了,快让咱们小神医再给你把把脉。”   刘夫人回过神来,才想起昨天恍惚之间,眼前这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似乎和自己说了很多话,她,她好像是那位世人景仰的广南王府老太妃……   刘夫人很想起身下床,给她心中的女英雄磕个头,却只觉得浑身无力,只挣扎间,便被广南王太妃又扶了回去靠上:“好孩子,你这大病未愈,不讲这些虚礼,等大夫诊过脉,咱们再说话。”   广南王太妃说着又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方老夫人,见她红着眼,眼角还带着泪意,便挽了她到一旁坐下。   秦念西依言上前诊脉,刘夫人从广南王太妃看到自家婆婆,再看到眼前的小姑娘,见她把三根细白手指搭在自己腕间,虽不言语,却是一脸甜甜笑意看着自己,眼睛里却满是思索状……   秦念西笑着搭完脉,又看了刘夫人舌苔,才问道:“夫人今日感觉如何?”   刘夫人有些讶然看着眼前这小姑娘,却只因她是广南王太妃带过来的,也不好多说什么,便答道:“就是没力气,别的,说不上来,心里却比前些日子清楚多了,我这是在君仙山?姑娘是大夫?头前我这病也是姑娘医的?”   秦念西笑着点头道:“刘夫人勿要心急,如今脉象虽弱,却也平稳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下剩的事,还要慢慢来。”   老太妃和方老夫人见得秦念西把完脉,俱都站到了榻前。方老夫人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嘶哑:“谢天谢地,阿媛,总算是,哎……”说着又忍不住哽咽了,拿起帕子掩了面。   秦念西站了起来,旁边的丫鬟又端了锦凳过来,请了老太妃和方老夫人坐下。   老太妃叹息道:“刘家姐儿,你这一向病着,不清醒,你母亲一把年纪,带着你,山长水远,长途跋涉,来了这处医病,你这一路又是凶险异常,若不是你阿娘当断则断,你这条命,只怕是……”   那刘夫人看着自家婆母两颊凹陷,疲态尽显,头发似乎白得都不见黑了,只心头一阵发热,轻唤道:“阿娘,是阿媛的不是,本应是阿媛侍候您,如今却是叫您老人家担心了。”   方老夫人往前躬身,一只手握住刘夫人的手道:“好孩子,昨晚那样的惊险,咱们娘儿俩都挨过来了,往后,定能好起来……”   秦念西却不想让这哀戚继续,只站在老太妃侧面,轻声道:“不若,让阿念来说说这病程,看看前后是不是对的上,若是没什么失误,才好去遣方用药。”   老太妃点点头,看了看屋里众人,便扬声道:“你们都先出去吧,我们自自在在说会儿话儿。” 第一百零四章 殇   几息之间,满屋子丫鬟婆子退得一个也不剩,倒让刘夫人莫名紧张起来。   方老夫人感觉到自家媳妇的紧张,轻轻捏了捏她的手道:“阿媛莫紧张,只你这病,来得有些蹊跷。”   说着又指了指秦念西道:“这位秦家姐儿,名唤阿念,自你入山,一直是阿念为你遣方用药,算得上是殚精竭虑,才换得你今日之平安。”   老太妃点头道:“刘家姐儿莫怕,阿念是个信得过的,她若说得有不对的地方,你尽管说出来便是。”   刘夫人看着眼前着一身道袍的小姑娘,只满脸疑惑。   秦念西浅笑屈膝道:“刘夫人,晚辈姓秦,名念西,长辈们都唤我阿念,因外祖家数代行医,算得上家学渊源,又和万寿观毗邻而居,有幸得太虚真人指点医道。那蒋家婶婶,先前也是真人指了我,帮她医的病。”   刘夫人一脸疑惑问道:“你说的可是那严冰?”   方老夫人点头道:“正是冰姐儿,咱们前头上山的时候,都是她帮着打点的。我瞧着,她如今面色极好,若不是她亲口说出来,根本看不出外头传得那些不治之症的传言。”   刘夫人问道:“人都说那严冰是病入了膏肓,可有此事?”   秦念西笑着摇摇头:“虽凶险,但也不是不治之症,如今已在调养中,应该很快便能下山了。”   秦念西知道,有些事,便是眼见为实,又笑道:“这会子,应是有医婆在为蒋家婶婶施灸,待得下晌,她定会过来探望,刘夫人见过就知。”   广南王太妃见刘夫人依旧有些疑惑,便轻声道:“阿念,你先说说刘夫人的病情吧。”   秦念西屈膝问道:“刘夫人早年可曾受过什么伤?”   刘夫人愣了愣才道:“伤?好像没有,但我们武将家的儿女,从小就与刀剑为伴的,就是有伤,也都是些皮外伤,不过敷些药膏,三五日便好了的。”   秦念西眨了眨眼,又问道:“夫人这月事疼痛,是从来就有,还是后头有的?”   刘夫人仔细回忆了一番才道:“好像先头没有,刚来那会子,都没什么感觉的。”   秦念西点头又道:“那是从何时开始的?夫人可记得,有什么特别的事吗?比如受了寒凉,或是从何处坠落过,又或是别的什么?”   刘夫人蹙着眉,细想了许久才道:“你这么说我倒想起来一件事。有一年,当是我及笄之后那一年,前雍关外有异族寇边,我随父兄入军中历练。有一日,我随兄长在外巡边,中了埋伏惊了马,从马上跌落下来。”   刘夫人说起这段,面色端凝而沉重,眼里却是带着落寞和向往。   榻前三个人看着刘夫人,只心里五味杂陈。   刘夫人语调徐徐,似乎讲的不是残酷过往,而是铁血青春:“当是正值严寒,雪都是及膝厚,我掉落时就势滚到了雪坑之中。当时为了活命,我趴在雪地里,用铁莲子打贼寇的马,和兄长打了配合。那一战,兄长和**兄为了救我,重伤,后头,**兄不治身亡……”   刘夫人说到此处,已是忍不住哀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声音变成喃喃自语:“嬷嬷,嬷嬷,是我的错,我不该带着嬷嬷南来,嬷嬷都是为了我,都是为了我……”   刘夫人说着双手掩面,浑身颤抖,竟似心痛至极,悲怆不能自己。   方老夫人坐到榻上,抱了刘夫人到怀中,只紧紧抱住她,死死咬住嘴唇,过得许久,感觉怀里的媳妇儿不再打颤,才逐渐平息了情绪道:“阿媛,鲁嬷嬷的事,不怪你,原是我们,是我们的错,大夫说,说她那时已经身染重病,强弩之末,才没有捱过去那顿板子……”   刘夫人喃喃道:“是怪我,怪我,嬷嬷生病,我竟没有发现一丝端倪,成日里只想着,想着……是我对不住嬷嬷,二乳兄战死时,我说好了要为嬷嬷奉老的。嬷嬷家满门男丁,尽数战死,嬷嬷……”   广南王太妃眉头微蹙,虽是没有落泪,却也是眼圈泛红,仿似想起那些沾染了血色的往事。   这屋子里四个人,广南王太妃虽说如今身份极其尊贵,得天下万民景仰,朝中官员敬佩,可那都是血战换来的,说起边疆战事,只怕尽是血泪过往。   而对于方老夫人来说,虽不曾亲见战场之惨烈,却是时刻在深宅内院里感受着战场的残酷,失去了入山的丈夫,抚养大了未成年的儿子,再把他送去战场。   刘夫人心中之恸,绝不是自己在战马下险些丧命,也不是阵前负过伤,而是那样铁血的岁月之后,却被圈禁了一颗真心,求而不得,又眼睁睁送走了最想护住的人……   秦念西听得此处,虽是心中已经大概明了,刘夫人这病从何而来,又是如何急转直下。   有人为了不使苍生染血,宁肯儿郎尽失,满门孤寡,女儿家披甲上阵,只为御敌在外。   秦念西看着刘夫人,却想起前世大乱之后,生灵涂炭,民不聊生。那最后的火光,再次烧痛了她的心。   又想起阿娘,刘夫人和阿娘,一颗痴心,何其相似,只不知,这一场重病之后,她的血也许还热,她的心,会不会凉。   广南王太妃开门唤了人,打了温水奉了茶进来。   刘夫人净了面,痛哭过一场之后,倒是精神了不少。   方老夫人眼圈还是红的,却只是握着刘夫人的手,安慰道:“阿媛,嬷嬷去的时候,把你托付给了阿娘。嬷嬷不怨你,嬷嬷如今已经入土为安,你一定要好起来,去嬷嬷坟前祭拜,让嬷嬷安心才是。到时候,阿娘一定会押着大郎,让他到嬷嬷坟上,上香赔罪。”   刘夫人本来神色已经趋于平静,听得方老夫人提及钱思恒,却突然闭了眼,把头扭到了一边。   广南王太妃见状忙道:“阿念,说了这么多,如今可找到缘由了?”   秦念西忙屈膝道:“还请夫人见谅,不知夫人这月事之痛,是从那回坠马之后开始的吗?”   刘夫人听得秦念西如此问,又仿佛进入了回想之中,许久之后才道:“那日回到营中之后,我才发觉是月事来了,就没太在意。加之那回只乳娘跟在身边,乳兄受伤,乳娘就没顾得上我。可第二日,月事又没了,后头几个月又偶然有,偶然没有,再到了第二年夏天,才算又来了,应是从那时,开始腹痛。”   秦念西蹙眉道:“当时为何不请医?”   刘夫人只嘴角扯出一丝笑,却是摇了摇头。   广南王太妃道:“营中大夫皆只擅外伤,而且,这种事,只怕不好开口。”   刘夫人叹了口气才道:“军医手里,都是生死之事,加之本身人手就极紧张,我兄长和乳兄当时都生死未明,我哪有心情管这些事。加之先前有许久,我这月事也并不规律,所以我也没有放在心上。而且我虽自小得父兄疼爱,却也不是金尊玉贵长大的,这点痛,对我来说,真不算什么。”   秦念西微微叹了口气道:“可这伤,却是你后头所有这些病的因由。”   刘夫人分辩道:“我当时并未受伤啊,只是被雪激了,来了的月事又回转了去。”   秦念西摇头道:“若我所料不差,夫人坠马那日,并非月事,而是处子之血。加之雪地激战,湿寒加身,回营之后又没有及时处理。湿寒阻于内而伤未治,淤积不下,日积月累,后头腹痛越来越重,葵水越来越黑,也越来越少,可是如此?”   刘夫人自听得第一句,就讶然抬头看向秦念西,见她说得极其认真,而且越说和自己症状越相合,最后只惊得她竟无法言语。   秦念西看过蹙眉的方老夫人,还有面无表情的广南王太妃,继续道:“夫人性情有异,也是由此而来。”   秦念西说到这处,想了想,却并不再往下说了。   见秦念西不再言语,方老夫人攥紧的帕子似乎瞧瞧松了松,广南王太妃只看着她,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一时间,室内静寂无声,刘夫人终于回过神,呐呐道:“你是说,我,我那不是月事,而是,而是……”   秦念西点头道:“我等医家唤此为麦齿,麦齿破而见红,本就因其较之人体皮肉更为脆弱,稍重之力便会见血,坠马这等外伤之力,足能致其破裂,夫人实在不必萦于怀。”   刘夫人轻声道:“那,那回也并不是我第一次坠马,怎的就……”   秦念西摇头解释道:“坠马本是意外,下坠之姿势、力道都有不同,不可一概而论。”   刘夫人突然从鼻子里喷出一丝笑意,嘴角流露的,却仿似自嘲,只摇了摇头,长吸了口气才道:“罢了,如今,我这身子,可还有治?”   方老夫人见刘夫人这模样,却是心里冰凉了几分,生出了许多不安。   广南王太妃点头笑道:“刘家姐儿是个好孩子,往事不可逆,只管抛开看如今才是。”   秦念西见得刘夫人这般,心里虽说有些说不清的担忧,却只露出惯有笑容道:“夫人放心,如今追本溯源,都找到了来由,这病医起来,虽要耗些时日,却并不艰难。”   说完这些,秦念西便屈膝道:“夫人好生歇息,阿念这便去开方,待药用上之后,再来看效果。”   说着又对方老夫人屈膝道:“老夫人还请稍待,待阿念开完方,便来同老夫人把脉行针。”   秦念西替方老夫人施了针,广南王太妃进得屋中,轻声道:“那孩子到底精神不济,这会子已经睡了。”   方老夫人躺在榻上不得动,只遣了屋里侍候的人出去,才面露感激之色:“多谢老太妃援手,多谢秦家姐儿相护,哎,我这心里七上八下,实在乱得很。”   广南王太妃哪里不知,方老夫人究竟害怕些什么,坐到近侧圈椅上,轻声安慰道:“芸娘,你要平心静气,切勿多想,你家大郎应不会糊涂至此。”   秦念西笑容温和,屈膝道:“老祖宗心明眼亮,若是有人存心要伤了夫人性命,又岂能拖到此时。”   方老夫人叹了口气才道:“只愿我那逆子,没有做下那等伤天害理之事。”   但这内里详情,还得等到那管事来了,才能问个水落石出。   秦念西替方老夫人取了针,广南王太妃又嘱咐了几句,两人相携出来。   山中小路清幽,一排矮枫当先,远远望去,竟似从树顶泼了翠下来,由深及浅,细枫叶一簇簇挂着翠,竟是绿得让人移不开眼,微风从叶面掠过,鸟鸣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阳光泛着暖意,叫人好不舒坦。   广南王太妃牵着秦念西柔若无骨的小手,拿起来低下头细看了看,轻声笑道:“念丫头这医病的功夫好,说话的分寸也把握得极好。”   秦念西笑得极其娇俏:“老祖宗夸得阿念都不知道怎么走路了,原不过是为了治病,哪有大夫当着病人,往坏处说的道理。”   广南王太妃面上笑容凝了凝,轻轻叹了口气道:“按理说,你今日之言,当是能移去那刘家姐儿心中磐石,可我却不曾在她面上看出丝毫委屈得伸之意,却似有决绝之态,就怕……”   秦念西望着那阳光下远近交错的绿,抿唇道:“也不知,阿念今日之言,能否解了那钱将军心中之结,听说,那刘夫人从前,名声极其不好,只不知那钱将军……”   广南王太妃蹙了蹙眉道:“你从何处听来?”   秦念西只说头回刘夫人来时,她曾打听过此事,又说了刘夫人做女儿时,曾痴缠过钱将军之事。   广南王太妃眉头不曾松开,却只叹气道:“这便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要说那刘家姐儿真做过什么不知廉耻之事,我倒也不信。到底那刘达,虽说宠孩子有些过,但在这些事上,还是极清明的。”   广南王太妃说着停了停,似是也注意到那些浓浅不一的翠,伸出一只手,去拨了拨那矮枫的嫩叶,又继续道:“这中间细情,我等外人又如何知晓,只那钱将军,本就是个精明能干的,又曾在刘达麾下任职,若要说拨云见月,只在他这一处了。”   秦念西听得老太妃如此说,只眼睛里闪着晶莹的光,面上笑容也带上了几分轻松。   老太妃抿了抿嘴笑道:“你这丫头,就是想让老祖宗在这上头偏疼你一回?”   秦念西只笑道:“老祖宗,你看这细枫叶真是绿得叫人移不开眼,等秋天的时候,红遍了山野,应是更加炫目……” 第一百零五章 不公   菡萏院里的栀子花大朵大朵地开得十分亮眼,洁白的花瓣飘散出香甜的气息,随着风儿飘进了秦念西的心里。   严冰在廊下就着一碟子盐水煮瓜子,看着本画本子正津津有味,见得秦念西一脸悠然,自自在在走进院子,穿过回廊,往正屋来了,边走边四下打量,和丫头论着,哪处的栀子花开得更热闹,只笑不可支:“你这丫头,好似这不是你家,倒是去了处陌生的地方。”   秦念西眨着眼睛笑道:“可不是陌生得紧,婶婶住的这院子,一年四季花团锦簇,香气扑鼻,叫人心旷神怡,我原来哪里知道有这好处,早知道,一定先住了这院子。”   “敢情是婶婶抢了你的好,你放心,早晚还给你。你这样的小姑娘,就该住这满是鲜花的院子,才能显出花一般的年纪。”   “婶婶不若让人带信去让蒋家叔叔来接了你去,让我也好早点享受一回这院子。”秦念西笑着眨眨眼道。   严冰愣了一愣,随即说道:“你是说我这病,是好了?可以下山回家了?”   “瞧瞧,住再怎么花团锦簇的院子,婶婶还是想家呢!幸亏清风院还有这处地方,不然婶婶只怕早就耐不住了。”   “你这促狭丫头,成日里拿人打趣。你让我回家,又说三道四,那婶婶便不走就是。”   “我倒没什么,这花年年都开的,只怕我蒋家叔叔不答应。”秦念西笑着道。   二人在一处说笑了一会儿,秦念西又嘱咐了一些易受孕的法子,还说了一些孕中的养生之法,又拿了本册子给严冰。   严冰拿着那册子细翻了翻,见写的俱是些月事前后、备孕、孕期、产后、哺乳时的食谱和注意事项,林林总总,好几十页。她一边翻着那册子,一边心思飞快地转动,突然问道:“这册子里好些要注意的,膳食的做法和吃法我往常竟从未听说过,俱是你为婶婶特意想出来的?”   秦念西不以为意道:“是啊,这是医嘱哦!婶婶照着阿念写的这些来,保管错不了。”   严冰却十分认真说道:“婶婶的意思是,这是原本哪个典籍上就有的,还是阿念你自己琢磨的?”   秦念西眨眨眼道:“少部分是从一些医案上总结的,还有些是从医理上推敲出的,膳食这些是根据道家药膳的设计变化而来。”   “那这册子是不是只婶婶能用?”严冰一脸慎重问道。   “这又不是什么机密,婶婶想给谁用给谁用呗,反正绝大多数女子都适用,但凡事总有个别吧。”秦念西失笑道。   哪知严冰却突然非常严肃认真地道:“阿念,你真是,你知道你这册子对天下女子来说,有多少好处不?婶婶自问见识不少,这里面好多事竟是闻所未闻,还有好些你之前于我说过的女子初潮、月事时的一些学问,你想过没有,若天下每个女子都能知晓,咱们女人该少受多少苦?”   秦念西听了眉头直竖了起来笑着摇头:“婶婶不需如此哄我,这不过都是些细枝末节的事而已。”   “阿念,婶婶可没有哄你,婶婶只问你,你这些学问,是不是越多女子知道越好?”   秦念西点点头道:“多知道些总没错,虽说每个人体质不同,但到底大同小异,比如女子避寒凉这些东西,都是一致的。孩童养育上,也是大差不差的……”   严冰十分郑重道:“阿念,这可都是大学问,你可想过,把你所知这些,尽皆录下来?”   秦念西点头笑道:“我倒有些想法,比如,这膳食方子,得有南北之差,精贵食材和普通食材的都得有。那些注意的事项,倒可以从小儿写起,甚至连生长发育,强身健体都可以写写,那就涉及哑科了。然后是初潮、月事、房事、孕事、产事、哺乳、小儿膳食……”秦念西只扳着指头数道。   严冰打断道:“你若要这么写,只怕需得天长日久,不若分门别类,你就先简单把你给我这份再前后补补,实用就行。还有一条,上赶着可不是买卖。”   秦念西失笑道:“阿念何曾想把这个,变成一桩买卖。”   严冰瞥了她一眼,才道:“你就说,那医家收诊费,是买卖吗?”   秦念西略顿了顿,才笑道:“认真论起来,是买卖,也不是买卖,婶婶的意思,阿念明白了,待阿念回去再细琢磨琢磨。”   严冰见秦念西已是心中有数,也不再多说,只把她送到院门口,看着她迈着细碎的步子直往观中去了,才回转身,细细去研究才刚得的那册子了。   秦念西先去了杂院里,有几日没有来给那小童施针了,总是份牵挂。   才进得院中,就闻到一股子好特别的油煎香味儿。走得近了,才见那小童就坐在自家灶房门口的小凳子上,眼巴巴看着他娘在灶上忙碌着。那香味儿可不就是那灶上传出来的。   那小童听见脚步声,回转头看见秦念西,眼睛一下就亮了,笑着喊道:“姐姐来得可正是时候,我爹今日在山后头小溪里拦了好多小虾,我娘正给我炸虾饼子吃。我娘炸的虾饼子可好吃了,姐姐一定要尝尝。”   孟娘子在灶上听得声音,忙从那灶火里扯了根柴出来,把火弄小了,才从里头钻出来道:“小师傅,不对,是姑娘,姑娘来的正正好,我炸了这虾饼子想说送给姑娘尝尝。”   秦念西笑道:“好,真是香得很,我这都闻了一路了。待会儿一定尝尝,大娘先忙,我去给阿升诊一诊。”   孟娘子也不多客气,直点头道:“有劳姑娘了,我这灶上怕糊了,这东西就是图个新鲜,搁久了不好吃。”   秦念西牵着那小童的手,自去了屋中,细细诊了一遍,问道:“阿升是不是最近吃得多了,睡得也好?”   “是呢,阿升还能和母亲一起走好远的路了。隔壁阿婆说阿升的头发都长黑了。”秦念西看那头发,与从前的枯黄稀少相比,可不是密了也黑了。见那小童眼睛亮闪闪地,便笑着道:“阿升很快就能好了,等好了,阿升就可以和爹爹一起上山了。”   秦念西正盘算着,应当很快,便可以给这小童行针了。   那孟娘子从厨房里端了一盘子虾饼过来,听得秦念西说儿子快要好了,直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拿了那盘子直往她面前,殷勤地让着她道:“姑娘快尝尝,阿升说我炸的虾饼最好吃,往常也不能多吃,一回吃得半个都不舒坦……”说着又忍不住要落泪。   秦念西见那焦黄中带着一层淡红的虾饼,汤勺那么大一个个地,轻轻咬一口,外酥里嫩,鲜甜得紧,应是用了面粉和了鸡子,加了些盐做出来的。那嫩河虾的一点点虾肉全是嫩嫩的,外层的虾皮十分酥脆,火候掌握得真是好。   秦念西和那小童一起,慢慢吃了一个,直点头道:“大娘手艺果然好,只我们这回先吃这一个,等下晌,阿升再吃一个,好不好!”   毕竟是油炸之物,秦念西担心阿升吃多了不好克化,他那肠胃可不是还娇弱得紧。   那小童也不贪嘴,直笑道:“阿升今日吃了一个虾饼呢,往日里,阿娘只让我尝一口,有时还要让我尝了味道就吐出来。”   “阿升真乖,等治好了病,阿升想吃什么便吃什么!”秦念西安慰道。又和阿升母子说了几句话,孟娘子拿了个小食盒,硬是把那下剩的一大盘子虾饼全装了进去,让秦念西带走。   秦念西推不过,拎着那小食盒,才出了院子,就听得后头有人喊道:“小师傅,小师傅且留步。”   秦念西转头便见沈婆子急急在追赶她,便笑着道:“婆婆慢些走,莫摔着了。”   沈婆子走得近来便道:“小师傅,我家姑娘不让我来找你,可老婆子这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儿,想找小师傅说说。”   “婆婆说来便是,出了何事?”   沈婆子压低了声音道:“我昨日在前头客院洒扫,天落黑的时候,看见一对夫妇住了进去,那男的应是我家原来那姑爷,瞧着那女子,必是他新娶的媳妇。老婆子今日一早便去前头找知客打听了,说是不得怀孕来看诊的。   沈婆子顿了顿,又搓着手道:“老婆子细想了想,就觉得有几分怪异,原先莫说我家姑娘没有怀过,便是他那几房妾室,也俱没有过身孕,如今这新娶的媳妇子,又没有怀上。小师傅说,这里面怕不都是凑巧吧,要真是那男人有病,那我家姑娘可不是冤枉死了。”   秦念西早先便问过这事,如今没想到竟是送上了门,心里立时明了,便问了那男子的姓名,安慰了沈婆子几句,自去了大殿找道恒。   道恒正给一个中年妇人诊脉,见得秦念西一幅休闲自在的模样,心中失笑,招了手道:“童儿过来,一大早去哪里顽了?”   “师傅,徒儿去看了阿升,他已经快好了。”秦念西笑着行礼道。   “如此便不罚你了,坐好来诊脉了。”   “是,师傅!”   眼前那中年妇人面色萎黄,精神十分不济,见道恒让道童诊脉,便把手往她面前挪了挪。秦念西也不多话,只伸手上去诊了。眉头微微蹙了蹙,又细细看了舌苔,才转过头对道恒眨了眨眼。   道恒见她心中有数,便对那中年妇人道:“你这症许是要施针,贫道多有不便,我这童儿可为你诊治,你可愿意?”   那妇人点点头道:“道长多礼了,既来这观中求诊,必听道长安排。来前小妇人曾听隔壁邻舍老太太说过,道长有位童儿针灸十分了得,只扎了几回,她那咳疾就好了。能得小师傅施针,是求也求不来的。”   秦念西和道恒一听,知道是那位碎嘴的老太太,只相视一笑。秦念西轻声说道:“大娘只怕要在这观中住上几日,可有不便?”   那妇人连连摇头道:“小妇人这病有日子了,自知不好,许多医馆都不治,来得观中自是早就做好了准备。”   “既如此,大娘便先去找知客安排吧。不可再四处走动,只卧床静养便好,等这厢看完诊,我自会去寻大娘施针。”秦念西边嘱咐边招了个医婆过来,又低声嘱咐了几句,才让医婆带着那妇人去了。   道恒带着秦念西往后头偏殿用茶,正要商量下这妇人的病,道云便走了进来。听得两人说起症瘕,道云也不言语,只在旁边也倒了杯茶,细细听着。道恒和秦念西微微行了一礼,又继续说起那妇人之症,应是病情极其严重,已经血流不止。   妇人带下病本不是观中擅长之症,道恒和道云只看着秦念西,止血是容易,可后头怕是要费一番周折。秦念西道:“原是在郑氏医女的医案里见过此症,先试试看吧。”   二人见秦念西做如此说,便也不再多问。秦念西又说起前头那沈婆子说给她的那事。   道恒见道云一脸莫名,便把那妇人因没有生养被夫家休弃,又被娘家厌弃,打得奄奄一息逃到观中求救之事说了一遍。   道云问道:“若确是那男子无法生育,这妇人倒也可怜。”   秦念西道:“可不是吗,这世间女子无后就能被休,可这生孩子,哪里是妇人一人之事,却没有律令是能休了那男子的。”   道恒失笑出声,点着秦念西道:“你这小丫头,可真敢想。”   秦念西撅嘴道:“阿念哪里说错了,本就是律法不公嘛!”   “可这事,观中也管不了啊。”道云摇头道。   秦念西眨巴眨巴眼,只笑着摇头道:“这世间不平之事,总有该管的人要管。”   道恒点着她道:“你又打的什么鬼主意。”   “既是鬼主意,道长还是不知道的好。”秦念西故作神秘,又转向道云:“还请法师替那一对夫妇诊一诊,看是否如我们所料。”   道云点点头,冲门外的童儿招手,让他去叫了知客拿了册子过来。根据那婆子提供的姓名,查了一遍,却是没有。   秦念西道:“必是那男的不看,只看那女子。果真愚昧得紧。”   道恒叫那知客找了昨日入住的名册,才找了出来。   秦念西又说了那刘夫人的情况,道恒和道云晨间已经问过一回,此时听得秦念西详说了诊治上的细节,二人直感慨道:“果是万事逃不过一个因果啊,广南王太妃此来,倒解了这燃眉之急,不然只怕还要费一番手脚。”   秦念西点头笑道:“开情志之事,还是攻心为上。我先去后头看看刚刚症瘕那妇人,这厢有消息,便使人来知会我就是。”   说着三人就各自散了。秦念西领了个医婆,去得客院替那妇人施了针,又开了些药,还安慰嘱咐了几句,那妇人自是感激不尽。 第一百零六章 少年情思   广南王太妃回了别院,径直唤了人,传了龙骑卫副指挥使姚大人。   姚大人护卫六皇子不力,得知广南王太妃到了君仙山,无诏也不敢前去拜谒。正自惴惴不安,却突然得了传唤,自以为是发落来了,见了老太妃径直跪下请罪。   广南王太妃抬手叫了起,又命人看了坐,奉上茶,才道:“这一趟,你辛苦了。老身此来,是受了娘娘嘱托,来照顾六哥儿的。你只管尽心办差,以有心算无心之事,官家自会明鉴。”   姚大人算过日子,广南王太妃从京城出发时,当是六皇子刚遇害之时,尚且生死未明。这一趟,幸亏六皇子安然无恙,否则,他这身家性命,只怕也着落了。   老太妃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她老人家此来,是受了娘娘嘱托,和皇命无关,若尽心办差,许能将功补过。   姚大人后背冷汗涔涔,却也知,应是性命无忧,忙又跪倒地上:“多谢老太妃提点,下臣一定竭尽所能。”   广南王太妃伸手叫了起,又指了指下首的座位道:“你坐吧。今天找你来,两件事,第一,六哥儿应是要在这山上住上一年半载的,这学问上不能耽误了。江南西路文风鼎盛,你便去替六哥儿寻个先生来。”   姚大人自是明白,此时朝中正值动荡时期,六皇子隐在此处,自是最佳选择,便连忙起身拱手应诺。   老太妃悠悠叹了口气,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才继续道:“至于这第二件事,说起来就有些越矩,却也不得不做。”   说着,老太妃压低了声音,细细交代了一番,又问道:“如今朝中情势,想必你也清楚,心中可有衡量?”   姚大人忙拱手道:“下臣明白,如今多事之秋,正该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防患于未然是大事。”   老太妃点头道:“你能明白就好,此事你上折子你去办,折子上只管明言,老身担了这罪责便是。只一条,要尽快。”   姚大人忙起身,躬身拱手应诺,退了出去。   秦念西回得清风院,径自又去了严冰院中,只将那沈婆子寻她的事情说了一遍。严冰听了直摇头道:“若果真是那男子无法生育,那弃妇万氏还真是可怜。你想让婶婶做什么?”   秦念西眨着眼问道:“只不知他新娶的这房,若是知道他无法生育,会如何做?”   严冰细想了想道:“关键看那万氏想要什么。”   秦念西蹙眉道:“我瞧那婆子像是咽不下这口气。加上她和那万氏如今寄居在这观中,无分文傍身,总是心里不安稳。”   “那无非就是想要回嫁妆,再就是让那男的不能生育之事传扬出去。”   秦念西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头。婶婶说若是这万氏去官府告状,要改判和离,要回嫁妆,官府会判吧?”   严冰摇头道:“怕是有些难,律法里只有女子七出之罪,可没说男子不育有罪。”   “按我们医家看,这男女有没有后,都不该是罪。既男子无罪,怎的就要加罪于女子呢?”   “世情如此,可不是我等平民百姓能改的。”严冰苦笑道。   秦念西笑笑道:“不若先让她去做了这首告,若是从来无人鸣不平,这不平便也一直沉默无声,倘若告了出去,再宣扬开来,说不得有法子改了也未可知。”   严冰失笑道:“你这丫头,必是有想头了。但这事你再不方便出面了,我叫个面生的嬷嬷去做就行了。”   秦念西笑着点头道:“婶婶果然慈悲,那我便回去用膳了。”   严冰笑道:“便在我这处一起用了就是,何苦来回折腾。”   秦念西笑着眨了眼道:“婶婶这处,有何好吃的?”   两个人正玩笑,沉香从外头进来禀道:“隔壁院里来人,说是请姑娘下晌过去。”   秦念西笑着应了,又见严冰只笑看着她,也不主动问,便笑道:“广南王太妃来了。”   严冰怔了怔问道:“是为了六皇子来的?”   严冰见得秦念西点头,便又问道:“你替他们治伤的事,如何说?若是传出去,是否有碍?”   秦念西摇头道:“我治伤的时候,他们都是清醒的,除了六皇子,其余都认得我是观中道童。老太妃往常在京中就对我颇多照拂,当是无碍,婶婶只管放心便是。”   严冰叹了口气道:“你这丫头,这世道,对女孩儿总是颇多偏见,你……”   秦念西笑得极其明媚:“婶婶多虑了。婶婶怕是要做些准备,老太妃或者会想见见你。”秦念西想到,若是要给长公主驱毒,老太妃必会想见见与她那病有异曲同工之处的严冰,便先与她招呼一声。   “这却是为何?”严冰有些不解道。   “婶婶就别多问了,总是因为这病的原因,老太妃人很好,婶婶只管问什么答什么便是。”   听得秦念西如此说,严冰自是知道必有不能说的理由,便也不再多问,两人又说起了午膳吃什么的闲话。   下晌,秦念西歇了午觉,去看过一回刘夫人之后,便自在那宽大的书房里,写写画画,直忙了大半日。   第二日一清早,秦念西像往常一样,正在竹林里练功,老太妃便来了。   秦念西听得沉香唤她,从竹竿上一溜而下,竟是十分迅速,看得穿着劲装的老太妃直喝了一声彩。   老太妃笑道:“瞧你这路数,该是轻身功夫很不错,不若陪老婆子去后山走走。”   秦念西连连点头,老太妃也不多说,只迈开步子,看着像大步流星,其实竟不像着了地,眨眼功夫走了老远,她身边的嬷嬷飞快跟了上去,秦念西只让沉香她们回去,便提了口气,追了上去。   老太妃虽沿着山路走得飞快,可秦念西只不紧不慢地跟着,竟也没有落下。   半路上还碰到了早起练功的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见得老太妃一行三四人走得飞快,人都没看清形容就擦身掠了过去。二人咽了口口水,互相看了一眼,提了口气也跟了上去。   一行人只觉得周遭树木花草竟都没看清楚长什么样儿,便飞快到了山顶。   到得山顶,正是云雾悄然散去,太阳在云遮雾绕里散发出五彩的光芒,那云雾走得飞快,只片刻功夫,天空变得湛蓝,太阳明晃晃就在不远的远处,俯瞰群山大地,一行人心中都忍不住豪气激荡,开阔而舒坦。   老太妃望着那刚刚升起来的太阳道:“多少年没有这样看日出了,真叫人觉着活小了,真好!”   秦念西也不说话,只默然无语望着远方的天空、太阳、山峦,感觉微风轻轻吹过,她不自觉地在微笑。   六皇子不经意间回头望到了秦念西的侧脸,那梨涡泛出的甜意,风吹动耳边的碎发,让他有一瞬间的失神。   广南王世子自那日之后都没有见过秦念西,今日离得更远,虽看不到她,心里却翻得波涛汹涌。那女娃儿什么时候竟有如此脚程了,能和老祖宗不相上下,真是见一回就有一些让他侧目的。   其实这些日子里,广南王世子那心里头分外煎熬。他从出生到现在,受的所有教导都是要挑起一家一族,甚至一方驻军的重担,要辅佐未来的君主,保南方、甚至天下太平。   直到在京郊万寿观,碰见秦念西这样一个女孩儿。她那样的身世,她在长辈面前的乖巧柔顺,她那些奇思妙想的小心思,哪怕是面对他和六哥儿时的不假辞色,都让他忍不住想把她放到自己的羽翼下好好护着。   可他能给她的,只有护着她,别的,他做不了主。他以为老祖宗喜欢她,会帮他,可老祖宗却因此着恼了。就连六哥儿都说他,不过肖想而已。   他们都让他忘记她,可他怎么觉得,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回 不想忘记,不想放弃的东西,甚至想忤逆长辈的意思,见一次就愈发想把她护起来……   广南王世子看着日出,满脑子想的都是秦念西,直到老太妃让他和六哥儿领了周遭警戒的护卫去练功,他才晃过神。   可临分开,他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她正和老太妃说笑着,那微笑的侧颜十分精致好看,他心里像有只鼓在咚咚咚地锤,他终于做了一个决定,要豁出去一回。   下山时,雾都渐散了,阳光照在山间,透过散开的雾气落在还有露珠儿的树上,山石上,潺潺溪流上,林子里一个个光柱就那样和着雾气朦胧着,美得动人心魄。   广南王太妃兴致十分好,和秦念西慢悠悠一边赏景一边下山,心情愉悦得很。   广南王太妃和秦念西说起她练功的事情,旁边跟着的白嬷嬷却道:“奴婢瞧着,秦姑娘这功法和奴婢母亲娘家的流影剑,走的倒像是一个路数。”   广南王太妃略沉吟了一下,对白嬷嬷笑道:“倒是忘记了你母亲娘家的这路剑法,你好像会几招,不如练来看看。”   那嬷嬷不好意思道:“太妃又笑话奴婢,奴婢只能耍几下竹枝,剑是拿不起来的。”   “无妨,你打小儿就和我在一处,学的都是战场杀敌的功夫,这剑术学了点皮毛也不错了,你只耍来看看便是。”广南王太妃笑道。   白嬷嬷也不再多话,只纵身从路边竹子上取了三尺长的一截竹枝下来,原地施展开来。   秦念西心里觉得自己根本不懂这些,不过抱着看热闹的心情在边上瞧着,没成想,越看眼睛睁得越大,那出剑的姿势,运剑的方法,点刺时用内劲以御之的种种,竟都能找到一丝御玄黄的影子。   广南王太妃看看那嬷嬷,再看看秦念西,边看边点头,直到那嬷嬷使完剑,才对目瞪口呆的秦念西道:“阿念可是瞧出了什么?”   秦念西连忙收敛了心神道:“回老祖宗话,这剑法竟和玄黄的用法有很多相似之处。不知嬷嬷使的这剑法用的是何样的剑?”秦念西又转身问白嬷嬷。   老太妃看向白嬷嬷,白嬷嬷有些脸红道:“我母亲用的是缠在腰间的软剑,便是根绳索,在她手中也是剑,只我蠢笨,从小儿就被母亲骂,她老人家说我只能使个竹枝,万万莫要在外头丢人。”   秦念西向白嬷嬷道了谢,又对广南王太妃道:“这剑法倒真是和我练这功法有异曲同工之妙,只不知是否有些渊源,等会子太妃和嬷嬷看看那玄黄针,许就能知道究竟了。”   说完这个话题,广南王太妃又感慨着许多年没有早起上山练功了,说起小时候练功的许多趣事,还说从前练了功回来,粥都要多喝一碗。又想起南边的生滚粥,说起在京城住的这些年,都逐渐习惯了北边的早膳了。   秦念西听了直笑道:“这也不难,清风院有个灶上的嬷嬷从前是在南边学的手艺,做得一手极妙的广式点心,不若老太妃去清风院试试,若合口味,阿念便让那嬷嬷去侍候您。”   广南王太妃直笑道:“你这丫头,到了这江南西路果然自在多了,女孩子就是要这样活着。往后长大了,也要这样,不必谨慎小心太过。”   秦念西微微苦笑着点头应诺,又说起严冰的事情:“阿念原是看了她,才知道这世间的女子可以活得这样洒脱和有底气的。”   广南王太妃笑着点头:“倒是个奇女子,如今可好了?”   秦念西点头道:“我看脉象是没什么问题了,正准备下山呢,但这事儿,还得等她有了喜讯才能作数。”   广南王太妃道:“你说得我都好奇想看一眼,不若今日带来让我瞧瞧。”   “老太妃若不嫌弃,不若待会儿去菡萏院瞧瞧,满院子各种花儿争奇斗艳的,这时节正是花团锦簇的时候,好多花儿在北边都没有的。”秦念西笑道。   “好,都知道我们这些上了年纪的,就喜欢看个花儿朵儿的,瞧着也跟着年轻了!”老太妃笑着应下了。说是看花,实际上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是秦念西想让她看看这个刚被她治好的病人,只有她亲眼所见,在长公主那里,才更能让她安心。 第一百零七章 豁出去了   老太妃回去洗漱好,过来清风院用了早膳,才请了六皇子过来,和张老太爷以及太虚真人坐在了一处用茶。   秦念西沏好了茶,见这场面十分正式,便悄然退了下去。   广南王太妃传达了帝后的谢意,也表达了广南王府的感激之情,让张老太爷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张老太爷却苦笑道:“不过遵祖训而为,怎敢以此居功?”   太虚真人更是干脆:“哪个患者到观里求医,观里都不会见死不救,殿下和太妃无须多虑,本是我医家本分而已。”   广南王太妃却看了一眼六皇子,若有所思道:“二位须知,无欲则刚,若……”   六皇子却忙起身拱手笑道:“外祖母无须多虑,张家和万寿观为澈所做一切,铭感五内,定不会让父皇母后因澈之缘故,有任何芥蒂。但,若是张家大郎愿意相助,澈愿以师礼待之。”   张老太爷闻言躬身拱手摇头道:“多谢殿下厚爱,这却不是老朽能左右的,殿下须知,大郎未过继之前就不曾有此想法,如今就更不可能了,先祖之意不可违!”   张老太爷说完直接看向广南王太妃道:“老朽也一把年纪了,若说有何求,如今只一事,希望阿念能平安高兴地长大,往后随她心意好好活着。”   太虚真人也从旁点头道:“阿若没了,也怪我们太过大意,阿念需得好好长大,无论将来如何,都得顺顺利利的。”   广南王太妃满脸歉意点头道:“也怪我没照顾周全,阿若在京城,就在我眼皮子底下,谁成想那姓秦的小子竟能如此大胆。只可怜了阿念,娘亲早早没了,有爹等于没爹,二位但请放心,秦家那小子我们广南王府会看好的,再说我看王相爷也不会饶过他,不过是顾及阿念罢了。”   广南王妃说着顿了顿,又缓缓说道:“阿念那孩子,我极是喜欢,必定不会让她没个好前程。”   张老太爷却轻声道:“阿念如今还小,一心只在这医道上,往后究竟如何,还是要听凭她自家抉择。”   广南王太妃微微叹了口气道:“阿若的事,已是前车之鉴,老太爷定要遵守这祖训,焉知……”   张老太爷只沉默不语,太虚真人却道:“万般皆是命,念丫头可不比寻常女儿家,当是自会有她的缘法……”   秦念西哪里知道这么一会儿工夫,她的事就被提出来说了一回,只是由赵嬷嬷和沉香等几个丫鬟陪着,出得正院,慢悠悠往厨下去了。   刚出得正院不远,就看见广南王世子在廊下站着,见得她过来,随即站直了身子,似是在等她。   秦念西挑了挑眉,只路过的时候屈膝行了一礼,便要径直离去,并不打算和他多说什么。   哪知广南王世子却是憋了很久,知道六皇子和祖母去了正院,专门站在那里等她的。   广南王世子面色虽不显,耳朵却是已经红透,只说话都有些不甚流畅:“你等下,我有几句话,你,你听一下。”   秦念西站住身子,却并不转头,广南王世子也不等他出声,直接对旁边跟着的人道:“你们站远几步,爷和你们姑娘有话说。”   赵嬷嬷和沉香几个上回就领教了这广南王世子,这下更是一步不肯挪。   自上次广南王世子指责秦念西不顾男女大防之后,她就没有再单独碰过他的面,更不愿和他多说什么,见他又找到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心里有些不耐,却只面无表情道:“民女得世子爷教导,男女大防至关重要,有话请讲便是。”   广南王世子一时脸红到了脖子根,但机会难寻,便只咬了咬牙迅速地站近两步,和秦念西站成了一条线,略弯着身子扭头低声说:“我可能马上要去西南,你先和老祖宗一起回京城等我?”   秦念西眼角的余光,瞟见他红得滴血的耳朵,心中却只觉好笑,又为这少年那份青涩而莽撞的心思动容,可更多的,还是心如止水。于是便像根本没听见一样,直接擦身走了过去。   广南王世子见秦念西一语不发就走了,便急急追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你放心,将来我一定选个温和大度的王妃,再说有爷宠着你,老祖宗又那么喜欢你,除了名分差点,其他都不会差的……”   那声音虽小,赵嬷嬷紧跟在秦念西身边,却听得一清二楚,一时脸色大变,直气得七窍生烟,正准备开声,却被秦念西拉了拉,见得姑娘一脸平静,赵嬷嬷把那已经涌到了嘴边的怒气压了下去。   赵嬷嬷和沉香几个,只见得秦念西顿了顿步子,慢慢转过身,抬起头看向广南王世子。   广南王世子见秦念西突然停步转身,觉得她必然会心动,只觉得高兴不已,又接着说道:“爷可是为了你,破了广南王府的规矩,将来再给你封个侧妃,也不是不可能……”   广南王世子越说越觉得不对劲,秦念西第一次这般直直看向他,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可怎么看怎么像嘲讽。   她看向那眼神,似笑非笑,仿佛他说了一个什么笑话儿,良久之后,才微微眨了一眨,垂下眼帘,嘴角弯的弧度更大了些,转身走了。   她明明在笑,可他怎么感觉那么冰凉,有点浸透骨髓的寒意。那眼神看似清澈透底,实则包含了许多许多他看不清读不明的意思,但有一点很明确,那是不屑。   她那一眼,就那样直直看进他心里,只叫他觉得,浑身冰凉,从内到外,都凉透了。   他一心想着她,想护着她,不想让她做医女抛头露面,被人品头论足,可她看他,就是那样一个遥不可及的眼神,那么冰凉,让他从外头凉到里头,他就立在那里,看着她慢慢走远,竟一步也不敢再跟。   赵嬷嬷和沉香几个从来没有见过秦念西那个眼神,竟也觉得身上抖了抖,相互看了看,一句也不敢多说,只跟在她后头,慢慢往前去。   秦念西虽不屑,但内心却不会和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置气,只是想一次断了他的念想,省得他老来纠缠。念头转到年岁上,突然想起自己如今不过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这种话,听了装作不懂,才是最好的法子吧。   到得灶房外不远,秦念西才停住脚步,仰头看了看赵嬷嬷,赵嬷嬷蹲下身子,听她耳语了几句,连连点头。   到得午间,广南王太妃和六皇子在清风院留饭,广南王世子都没有过来。六皇子听海丰回了话,心里略沉了沉,面色却不显。广南王太妃心中却大感不妙,递了个眼神给了身边跟着的黄嬷嬷,黄嬷嬷悄然无声退了出去。   午间歇晌的时候,广南王太妃便得了信儿,呆怔了许久,身边侍候的,都知道老太妃这是怒到了极处,都不敢言语。   六皇子用过午膳便匆匆回去找吴峥,路上便听海丰说了上晌的事,知道吴峥是去找过了秦念西,又知他连这样的宴席也未到,便知是受了打击。   六皇子一口闷气闷在心口,越走越急,越走越急,到得吴峥院门口,却突然顿住步子,不知要和他说什么才好。   难道直接告诉他,他和她,这辈子无缘无分?   可他们自小儿长大的交情,他难过,他看着也堵得慌。   可他又觉得,他那样,是亵渎了那个丫头。想骂他一顿,又觉得他已经被拒绝了……   更深的却是羡慕他有那样的勇气,即使被拒绝了又如何,反正她还小呢,将来会怎样,又有谁会知道?可他又不想把这些话说给他听。   六皇子在那屋门口顿了许久,又摇了摇头,缓缓转身走了出去,直回了自己院子里,靠在廊下的椅子上发起了呆。   广南王世子却是连午膳都没有用,只一路失魂落魄回了房,就一头扎在了榻上。   午膳后,赵嬷嬷就到张老太爷面前禀明了晌间的事,张老太爷听完,一层薄怒涌上心头,只冷哼了一声问道:“阿念说了什么没有?”   “姑娘当时什么也没说,后头对奴婢说,若是广南王太妃身边有嬷嬷来问,让奴婢照直说便是,又让奴婢来禀了太爷。”赵嬷嬷照实答道。   张老太爷沉吟着点头道:“好,听你们姑娘的便是!”   广南王太妃面带寒霜,想了许久,才让人默了默,一挥而就,写了封信。又叫了身边的两个嬷嬷,打包了广南王世子的行礼,直接送他下了山。   六皇子得了信儿,就要去追广南王世子,却被广南王太妃遣来的嬷嬷一语不发拦回了院中。   下山之后,两位嬷嬷按照老太妃的吩咐,直接拿着老太妃的亲笔信,送了广南王世子去了西南军中,此时广南王正在西南主持换防。   广南王世子稀里糊涂被祖母身边的嬷嬷拘着下了山,心知必是上晌的事情老祖宗已经知道了,而且是真的生气了。他素来知道,老祖宗轻易不会动怒,但动气怒来吓人得紧,大气都不敢喘,满心沮丧和不甘地跟着那两个嬷嬷下了山。   张老太爷刚得知广南王世子已经被送下了山,广南王太妃就到了。   广南王太妃对着张老太爷深深施了一礼,张老太爷连忙侧身避过。广南王太妃苦笑道:“是我这老婆子无能,没教导好儿孙,多有得罪,还望先生恕罪!”   张老太爷道:“不过是个半大孩子说的孩子话,老太妃不必自责!”   老太妃面色十分凝重:“先生也知道,有些话我们不宜过早告诉孩子们,如今就更不好说了。本应当让他自来请罪,但此时却多有不便。老婆子已经让人押着他去了他老子那里,也带了信儿给他老子,让他好生管教。如此这般莽撞轻浮,我广南王府必不会轻纵!”   “老太妃言重了,多些历练,自然会成长起来。再说这世间,自诩风流才子的,遍地都是,算不得什么大事!”张老太爷脸色虽不太好,但语气却平和。   “先生如此说,老婆子羞都羞死了,我原是真喜欢阿念这孩子,这会儿,就怕阿念难堪,往后都不和我这老婆子亲近了。”广南王太妃越说越不自在。   “阿念还是个孩子,我问过她的乳娘了,她好像没太懂是什么意思。”张老太爷摇头道。   广南王太妃心里默了默,却是叹了口气道:“我去瞧瞧那孩子去,原本今日说好,看看她那玄黄,给她请个师傅,我们南边有个武学世家,使的是软剑,若是合适,我就想法子给她请个师傅来。”   张老爷子见广南王太妃倒是真心实意,也不好过多再说什么,便遣了人送了老太妃去了秦念西院中。   可这会儿的秦念西却刚好去了观中,原是胡先生送了些新制出的药材到山上,正要给长公主和王家三公子制新药。   六皇子得知广南王世子被直接送去了西南军中,虽有些担心,却也没有过多忧虑。毕竟如今西南正在换防,一半是广南军,一半是北边的驻军。换防的时候,虽会有些小打小闹,但总归有广南王坐镇,闹不出什么大事来。他此去如能好好历练一番,倒是好事。   只是张家旧事,以及这里头错综复杂的关系,到底是跟他说还是不跟他说呢?六皇子沉吟再三,想着外祖母既是专门派了嬷嬷来拦他相送,必是不想让他说出此事。只若他知道了,该会是个怎样的心情和表情,六皇子倒有些好奇起来。   六皇子放下自小儿一起长大的兄弟,又想起秦念西,那丫头还那么小,不知到底能不能听明白广南王世子的话,到底又是怎么想的,是恼了还是怎样?想到这里,六皇子在屋子里转了两圈,还是想去看看。   六皇子忖度着秦念西素日来的习惯,闲逛着去了观中。   六皇子从后角门进了万寿观,转个弯正慢悠悠往药房去,却听得后头杂院中传来一阵哭声喝着骂声。   六皇子瞟了身边的海丰一眼,海丰会意,便悄无声息往那杂院去了。 第一百零八章 心安处   那海丰大老远就瞧见一个妇人身边围着几个婆子,正站在一处医婆住的屋舍前,气愤地叫骂道:“你怎的如此不争气,都到了这步田地,怎的不能去闹上一闹?”   那屋里头的女子不知哭哭啼啼说了些什么,那妇人又说:“嬷嬷也说了,他新娶的媳妇子没有怀上,这些年他纳的妾也没有一个怀上的,那怕不是他自己有问题,既如此,凭什么休了你?连寸纱都没让带出来,让你落得这步田地,我们就如此好欺负?”   里头那人说了什么,海丰听得不太清楚,似是让那妇人不要那么大声,那妇人更气愤:“我们占了理,怎的不能高声说话了,我就要说,让大家都来给评评理,你要这样窝窝囊囊到什么时候?”   那海丰听了半天,才闹明白个大概,知是人家的家务事,也懒得再多听,因要回去复命,便找了个医婆打听了,才弄清楚来龙去脉。   那海丰听完愣了半晌,也只是苦笑,可不是如此,女子生不出娃娃便要被休,男子生不了还得把这罪名怪到女子头上,世情如此,到哪儿说理去。   六皇子悄无声息拐进药房时,秦念西正和胡先生及几位法师,在一张摆着满满药材的大案前,细细讨论着什么。   六皇子仔细瞧了几眼,见那丫头似乎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全神贯注在那些草药上。便不再多停留,只是假装随便逛逛,便又逛了出去,忙碌的道人们早都习惯了六皇子四处走动,还不让他们多礼,便也只假装没看见。   六皇子逛了一圈,回得院中,听说老太妃又去了清风院,知道必是她老人家去给峥哥儿上午的事善后去了。刚让小厮沏了杯茶,拿了本书坐在廊下的躺椅上看着,海丰便回来复命了。   那海丰把打听来的事详细说了一遍,今日原是那万氏的大姐,听那万氏的乳娘带信,说那男子带了续娶的妻子到观中看不孕,近来在观中接触了些医药上的事,心里怀疑是那男子自身有问题,所以生不出孩子,却把前头的妻子给休了。   本朝律令,若是女子因犯七出被休,返不返还嫁妆的,全看男方慈悲,女子无后,便是七初中的一条。   这万氏便是被净身赶回的娘家,所以就更惹了娘家厌弃。   如今生活都无以为继,全靠观中接济。那大姐心里替妹妹不平,想趁着原先那妹夫在这观中,观里人多,闹上一场,给妹妹把嫁妆讨回来些,好让她往后能有个依仗。   那海丰讲完还不忘了搭上一句:“这家大姐倒是个有勇有谋的,这男的也忒不是个男人了,哪里就少了个弱女子一口饭吃?”   六皇子听了笑道:“你倒侠义,你是想帮这弱女子要回她那嫁妆?”   海丰无奈答道:“回爷的话,小的有什么想不想的,世情如此,小的只觉得那女子可怜,听说她那乳娘把她带到这观中时,遍体鳞伤,只剩了一口气,是那小道童给她救活的,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   六皇子听了若有所思道:“那这女子夫家这些事,小道童可知道?她可想帮帮这女子?”   “那小的哪儿知道,只听说那万氏和她那乳娘对那小道童感激得紧。她们能得以在这观中安身,也是那小道童帮的忙。爷,有句话,小的不知当问不当问?”那海丰眨巴着眼问道。   六皇子失笑道:“这日头如今是打西边出来了吗?你这小子居然还知道说当问不当问的事。”   海丰忙躬身道:“爷,前头山哥嘱咐过,不当问的不问,可小的不知道这件事,爷是不是知道,所以小的还是斗胆说了吧。爷,小的怎么瞧着那小道童,好像就是隔壁清风院的秦姑娘。”   六皇子似笑非笑望了那海丰一眼道:“你小子倒是长进了不少,这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   “那小的哪敢问,这也是头一回对爷说。不过估计也没什么人知道吧,就小的跑腿时,见过秦姑娘一面,其他人应该都没见过她穿女装。”那海丰笃定道。   “既如此,你便跟爷走一趟,别人就都不要跟着了。”六皇子突然转了话题,放下手中的书道。   六皇子本想去问问秦念西,是不是想帮帮那万氏,哪知拐进了万寿观的药院中,却不见了那丫头的影子,让那海丰一打听,才知是老祖宗派人把她叫了回去。便又干脆一拐弯,去找了道恒法师。   这会儿在观中见到六皇子,道恒还有些奇怪,哪知六皇子竟问起了那万氏的事情,问得更是单刀直入:“照法师看,那万氏前头的丈夫,是不是确实不能生育?”   道恒听了直苦笑摇头:“他带了续娶的新妇上观中求医,贫道等人已对他明确讲过,若是看生育之事,必要夫妻二人同看,看一个不看一个,怕是看不准。可那男子并不愿让我等看症,只说自己没病,定是那妇人的问题。”   “如此说来,那男子只怕早已知道他自身有问题,却不愿承认。既如此,为何还要到观中求医呢?”六皇子奇道。   “好像是那妇人娘家定要他们来的,那男子也不耐烦得紧。这两日,那夫妻二人貌似正闹别扭。”道恒也不隐瞒,只照直说道。   六皇子一脸疑问:“那照道长的经验看,这男子究竟有没有问题?”   “两任妻子都没有受孕,妾室也没有怀孕,怕是有些问题。但这些事是人家的家务事,观中不便多事。殿下怎的知晓这事了?”道恒问道。   六皇子便把今日撞上那家大姐来吵嚷的事说了,又问道:“照道长看,那万氏是不是冤枉得紧?”   “天下无法生育的男子不知凡几,世情如此,律令如此,冤枉的岂止万氏一人?”道恒直摇头。   “世情如此,律令如此……”这句话今日六皇子已经听了好几回,只愣怔半晌,一脸若有所思,告辞而去。   秦念西回到清风院时,广南王太妃已经在她那间临湖的阔大书房里等了许久,正坐在廊下对着湖面赏着景。   秦念西见得老太妃,连忙屈膝行礼:“劳太妃久等了,阿念知错了。”   广南王太妃拉着秦念西到眼前,仔细瞧了许久,才笑着摇头道:“好孩子,上晌的事,你受委屈了。”   “阿念没受什么委屈啊,不过是让我多陪陪您,有什么委屈的。”秦念西不想就这个话题说太多,便转过话题道:“才刚胡先生送了些新制的药材来,近日里要给公主姨母做新药了,所以阿念才失礼了。”   广南王太妃见她不欲多说吴峥的事情,便也不再多言。只她心中哪里不清楚,她那孙儿把话都说到那个份上了,再迟钝也明白是什么意思,更何况这个丫头本来就早熟,心智上比一般的女孩儿强了不知凡几。   广南王太妃顺着秦念西的话点头道:“嗯,好孩子,难为你时刻想着你姨母,她若知道了,一定会很高兴。”   “原是应该的,不过是阿念现在能力不及,不然只恨不得早日去一趟北疆。”秦念西有些黯然道。   “莫急莫急,这样的事,哪里是急得出来的?晨间说要看看你那玄黄针,如今可在此处?”   秦念西忙走到大案后面,从柜子里取出了那装玄黄的匣子。又从匣子里取出针,略运了功,把那玄黄施展了开,那一声轻吟声十分悦耳。   老太妃和白嬷嬷看得眼前一亮,白嬷嬷笑着点头道:“果是和奴婢外祖家的流影剑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具体如何,可能还需要我外祖家的人才看得懂。”   老太妃点头道:“我瞧着也有些那个影子,干脆你拿着我的信物,跑一趟你外祖家,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女弟子,能来一趟,若是合适,便要教一教秦家姑娘。”   秦念西连忙摆手道:“那如何得行,这武术都是各家绝学,怎的随便说教就教了。”   那白嬷嬷却笑得极灿烂:“不妨事,不妨事,秦姑娘有所不知,奴婢母亲娘家原都是广南王府的家将,太妃有所差遣,那是奴婢们这些人家的福气。”   又望着广南王太妃道:“太妃可还记得奴婢的姨母?她一直在我外祖膝下,未曾出嫁,若说这剑法,她早已得了真传。”   广南王太妃听得眼前一亮,忙点头道:“若是阿芙能来,倒是妥当得紧。如此,你也不必耽搁了,赶紧去吧。”   广南王太妃说着又略想了想,才叫了白嬷嬷近前,轻声嘱咐了几句。   白嬷嬷点头领了命,便急急出门收拾行李往南边去不提。   秦念西知道她拦也无用,便也只有笑着接受广南王太妃的安排。心里却想着难怪前世广南王府有相争之力,南边有实力的世家大族、各门各派俱都以广南王府马首是瞻。   广南王太妃却又看着那玄黄感慨道:“老婆子虽不懂医术,但看这玄黄针,似是与普通针灸术区别很大,这针要把握好,只怕不容易,难为你小小年纪,却用这针救了不少人。”   秦念西笑着边收针边答道:“这玄黄配套还有些素玄黄,用法和寻常针灸术倒是相似,只劲道上有些不同。阿念愚钝得很,也没什么别的法子,只是每日里勤学苦练,加上真人和法师们都倾囊相授,在这观中又能日日见识到各种病症,才略有所悟。”   “阿念很喜欢在这山中度日?”广南王太妃笑问道。   “嗯,阿念欢喜得紧,这里有外翁和真人,还有舅舅,观中的师傅们待阿念也极好。又能做阿念喜欢的事,治病救人,研习医药。闲时爬爬山看看景,还有各种山野小吃,逍遥舒适得很。”秦念西听出广南王太妃那话中的深意,便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些让她愉悦的事情。   广南王太妃捏了捏秦念西柔软的小手,笑得极其慈爱:“这山中虽好,倒更像是隐居,你从京中来,竟不喜欢和眷恋那样的繁华?”   “再怎么繁花似锦,对于女子来说,也不过是拘在后院那一亩三分地,哪有这山中自在和畅快!”秦念西答得飞快,她是发自内心这般觉得。   广南王太妃想了想,笑着摇了摇头道:“你这孩子倒是心性豁达,再过得几年,你去北疆时,岂不是难过得紧。”   “老太妃放心,阿念虽小,却也知道不能因贪恋安稳,舍弃该做之事。再说北疆有北疆的风光,心安之处便是家呗。”秦念西有些俏皮道。   广南王太妃见秦念西心中似是早有打算,知道此时多说无益,便转过话题道:“话说回来,你这住处果然自在得紧,这书房是你自己布置的?”   “阿念喜欢这处宽敞阔达,看看书看看景,很是自在。”   广南王太妃点着头笑出了声:“看不出,咱们阿念还是个会享受的,阿念不是说要带我去看花吗,这会儿便去吗?”   秦念西笑着点头,又叫了沉香先去了菡萏院传话,便陪着老太妃慢慢往菡萏院去。   菡萏院矮墙上的蔷薇开得正好,粉的白的紫的,十分热烈。微风吹动枝条,花瓣零零散散飘落下来,在初夏的阳光中显得特别漂亮。   广南王太妃驻足看了许久,面上尽是感慨,到最后却悠悠叹了口气道:“这蔷薇,原是你母亲和若丫头一起种的,如今花还在,人却……”   秦念西想起京城家中,母亲也曾把自己住的那院子,沿着矮墙种满了蔷薇,花开的时候,也是这般灿烂。   杜嬷嬷只悄没声开始抹眼泪,广南王太妃身边的嬷嬷见这一老一小突然伤感起来,又怕老太妃伤神,便上前劝道:“老祖宗真是,这花儿开得好,本该看着高兴,怎的就伤感起来,叫那种花的人可怎么想。”   广南王太妃这才挤出一丝笑意,牵着秦念西的手道:“我这老婆子人老了,如今就喜欢怀旧,阿念带我去看看,这院子里还有什么花。”   两人正说着话,那边严冰得了信儿已经从院子里迎了出来。见这二人面色似有些不对,又听了后半句,便连忙上前行礼。 第一百零九章 期许   秦念西上前做了引荐,老太妃见得严冰举止得体,笑容温和,笑着点了点头。   严冰捏了捏秦念西的小手儿,屈膝笑着说道:“太妃见谅,民女得张家照应,住了这清风院里最漂亮的一处,如今院中琼花开得十分雅致,民女在那处设了茶席,还请太妃移步赏光。”   秦念西眨了眨眼,一脸巧笑嫣然:“婶婶做了什么好吃的?”   严冰拉着她道:“有你最喜欢吃的绿豆糕,是晌间婶婶刚做的。”   秦念西眨了眨眼,抬起严冰牵着她的那只手,仔细看了看,才娇笑道:“阿念只知婶婶这手会打算盘,没想到还会做糕,婶婶莫不是糊弄我,原先我吃的都是嬷嬷做的,就怕婶婶还没有嬷嬷做的好吃。”   广南王太妃听了失笑道:“你这促狭丫头,还有你这般做客的?严家丫头便端了那嬷嬷做的糕给她吃便是,省得她挑三拣四的。”   严冰点头道:“可不是,我这就去对嬷嬷说,让她现给你做,我做的这盘,你就在边上看着我们吃便好……”   严冰和秦念西两人这一番插科打诨,冲淡了刚刚那些伤感。   严冰在前头引路,带着广南王太妃和秦念西到了院子深处的一处敞轩,一边临湖,一边是个小小的花圃,淡绿色的琼花开得十分雅致,虽是一大丛一大丛的,看着却是格外清爽。   敞轩临湖,有微风轻轻吹过来,还带着一丝栀子的香甜,一头看着湖,一头看着花圃,好不惬意的一处所在。   广南王太妃四下打量之后,拍着自己下手的位置,微微点头笑道:“果然是处好地方,念丫头坐到这里来。”   “可不是好地方嘛,闹得我这个做客的都不愿走了。”严冰一边指挥着丫鬟端茶水点心上来,一边笑着对二人道:“才刚摘了些杨梅回来,用纱布包着挤出了汁,放在井水里湃了一会子,当不十分凉,阿念试试,看是不是正好可以喝。”   秦念西端了一杯起来,略试了试,一本正经道:“嗯,本神医试过了,正正合适消食解腻。”   严冰笑着瞪了她一眼道:“又淘气,也不怕有长辈在这里笑话你。”   秦念西嘟着嘴作小女儿状道:“婶婶让我试,又不让说话,不是成心看我笑话儿嘛!老太妃,您可是这里最长的长辈,可得给阿念主持公道。”   广南王太妃却端起那小小一杯杨梅汁,慢慢品咂了起来,喝得两口才发声道:“你这神医连人家喝个饮子都要管,莫不是弄错了行当,该当个管家婆才是。”   一句话说得正喝着杨梅汁的秦念西和严冰都笑得呛着了,缓了好半天平复了下来,严冰才道:“太妃有所不知,我这病原就是从这寒凉上生出来的。也是多亏了阿念,才得康复。”   严冰把自己前前后后的病情和医病的事,一并说了出来,老太妃听得十分认真。又见眼前这女子,面色红润,气色极好,完全不像大病初愈的模样。心里也生出了许多期待来。   严冰见广南王太妃听得专注,说完了又拿出秦念西早先给她的那个册子,递给广南王太妃道:“太妃请过目,这是念丫头给我写的一些注意事项,我这些日子细细琢磨了许久,里头好多东西往常竟是听都没听过,有许多惯常吃的用的,竟都是不能碰的,对女子来说,竟都是大学问。”   广南王太妃接过那册子,漂亮的簪花小楷,写着备孕期往后,日常生活中夫妻二人该要注意的事项,还有些药膳方子,还有怀孕时的,生产时的,产后的,十分细致。   秦念西见广南王太妃看得认真,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解释道:“其实也没有那么麻烦,只是日常一些容易出错的地方,顺应天时便好。这世间各物俱是相生相克的,比如这杨梅,到初夏便熟,杨梅味酸,夏日里就特别适合食酸。夏日出汗多,缺津液,酸生津,就很好。”   严冰摇头对广南王太妃道:“太妃您看,阿念对这些事浑不在意,照我说,这册子里的东西,若是让天下女子俱能懂得一些,要少了好多病痛不是。”   广南王太妃听了眼睛亮了亮点头道:“严家丫头说得有道理,好多病都是无知得上的,这真是门大学问。若是真有这么本书,就讲这些,也算是功德无量了。”   秦念西笑着点头道:“老太妃说得是,人有好多病,要不是吃出来的,要不是习惯不好得上的,但这册子上写的才哪儿到哪儿,这要从出生写到老年,且得花一番功夫。”   严冰拉着她直不松手道:“那你就慢慢写啊,总比那些敝帚自珍的医家好。”   广南王太妃也点头道:“天下大成的医家大部分都是男子,对这妇人科,尤其是日常生活上,总是少些关注。再者说,如今这世道,男为尊,女为卑,又有几人能想到这上头?念丫头也不必急,就慢慢整理着,将来或许能有大用。”   严冰见广南王太妃对这事儿如此上心,又顺便说了些想法,全是按照做生意的路子往开了说,广南王太妃听得直点头道:“果然是个有见识、能做大事的,如此甚好,便先按照你的法子去做吧,待这册子整理得差不多,我再呈到宫里,让娘娘过过目,当是四角俱全了。”   秦念西见这二人三言两语,就给自己弄了一件看不到尽头的大麻烦事,甚至连期限都定了出来,也不管自己究竟是何想法,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广南王太妃扫了一眼秦念西那憋出内伤的表情,心里有些乐了起来,便笑道:“阿念不是觉得这山中岁月静好,正适合干点你喜欢的事,怎么让你做点造福于天下女子的事就不乐意了?”   严冰只一脸看好戏的表情望着秦念西,闹得秦念西有些哭笑不得,只得解释道:“阿念原本也有些想法,但没有这么复杂。只因若是写给病人一些注意事项,很简单,但若是著书立说,一来要十分严谨,处处都得有考据,禁得起推敲;二来,我如今人微言轻,只怕难以服众……”   严冰却摇头道:“我倒不这么看,你写得跟医学典籍一样的,普通百姓看不懂。你这书就得像你写给我的这些一样,言简意赅,好懂好操作,只要识字就能明白,不识字的听识字的念念也能明白就好。”   广南王太妃在一旁点头道:“严家丫头说得对,你这书,只写给不懂医的寻常百姓看就好。”   说着又看秦念西似有未尽之言,便问道:“你原是怎么想的?”   秦念西面上始终带着笑,两个梨涡极其亮眼,只轻声道:“阿念到了观中,主要治了一些哑科和妇人科的病人,有了些心得体会,又得了两个确有真本事的医婆做帮手,便想着,能不能,像观中那样,把这些治病的手段从山里传出去……”   秦念西林林总总说了许多想法,广南王太妃和严冰又时而问上一句,待得这事说完,严冰眼里直闪着光,直双手揉了揉秦念西的脸蛋:“阿念,好阿念,你说你这小脑袋瓜儿,究竟是如何想的?你这可是一盘大棋,下好了,可是天大的功德。”   广南王太妃心里想着张老太爷那些话,又看着眼前这总是一脸笑容,两个梨涡尽显甜美的小姑娘,直忍不住拉了她到怀里,轻声问道:“你这些想法,可有和你外翁,还有真人商量过?”   秦念西轻轻摇了摇头道:“阿念不过是先想着,如今连八字都没有一撇,只简单和真人坐下几位法师聊过,成与不成,还得看看观中医婆能不能上手。”   广南王太妃又问道:“你这玄黄针法,若是也有你这样的女儿家,自小儿学医学药,是不是也能学得成?”   秦念西摇了摇头道:“阿念也不知,并且,这玄黄针,究竟是怎么制的,还能不能再复制,也说不清。但那素玄黄的用法,观中有位医婆,若是费些心思,当是能学会的。”   广南王太妃沉吟了片刻,又指了指秦念西写的那册子道:“你这册子的事儿,要反过来想想才是。那些典籍为何无法广为流传,就是因为一定需要一定的功底才能读懂,多是世间男子或是世家大族精心教养的女儿,可真正需要你这册子的,不是这些人。”   广南王太妃说到这里,又停下话头儿,又搂着怀中的小女娃儿紧了紧,才道:“这医家之事,老婆子我也不大懂,说的只是个世间常理。但这事情,认真论起来,是件大好事,究竟要如何做,才能把这盘棋下活了,念丫头可以自去想想,想明白了,再来说给老祖宗听听。”   广南王太妃和严冰这些话,听到秦念西脑子里,是无数的亮光在内心不远处闪烁,大概有个模糊的影子,却也一时有些混沌,只能先应了下来。   眼见得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湖对岸,落日的余晖把整片天空都映得昏黄,秦念西见老太妃望着那远端的夕阳,心情一改之前的混沌,竟朗阔了起来,便笑着道:“若是就着这夕阳用晚膳,怕是吃什么都香,老太妃迁就阿念一回,就在此处用膳如何?”   严冰眼神扫过老太妃,便立即接话道:“太妃这样的贵人,民女素常请都请不到,今日便请允许民女也侍候一回晚膳,该是荣幸至极!”   广南王太妃见秦念西一幅小意哀求的模样,一时笑了出来,指着她对严冰说:“你瞧这丫头,明明是想逗我这老婆子开心,却要装出这副模样,你这丫头还要帮着她糊弄我。”   严冰却也只眨了眨眼道:“太妃说得对,阿念是装的,民女却是真心实意想尽回孝心,机会难得!”   一句话众人皆笑了起来,广南王太妃点着她们俩道:“好好好,看看你们给我老婆子吃个什么珍馐美味,若真要我拿那日头送饭,我可不依!”   秦念西眨眨眼道:“阿念是说阿念自己看着日头送饭,阿念这就去厨下安排一下,也好给外翁送个信儿。”   婆子们沿着湖边小径点亮了一个一个的灯笼,灯亮起来,天暗下去,虫鸣啾啾,晚风徐徐送来浓烈的栀子花香味儿,好一派心旷神怡,岁月静好……   严冰指挥着婆子们摆好桌席,又给广南王府的嬷嬷们在偏厅里摆了一席,秦念西安排着上了菜,二人陪着老太妃热热闹闹用了晚膳。   六皇子和张老太爷,还有太虚真人在一起用晚膳,听说广南王太妃在菡萏院用了晚膳,还喝了些江南西道特产的浊米酒,暗自松了一口气,心情也畅快起来。   散了席,六皇子接了广南王太妃,一起沿着小径,往别院回去。   广南王太妃轻声道:“六哥儿,今日里,老祖宗送走了峥哥儿,你可知缘由?”   天色昏暗,月光再亮,也照不明老祖宗的面色,六皇子只得如实答道:“孙儿大概知道。”   广南王太妃只悠悠叹了一口气,六皇子竟从中听出了无尽的遗憾。两人沉默着走了许久,广南王太妃才又继续道:“如今这时候,你正好以养伤为名,在此待上一年半载。”   六皇子忙颔首道:“孙儿听从老祖宗安排就是。”   广南王太妃点点头又道:“虽说是养伤,但这学问不可废,练功也不可懈怠,若是,若是有机会,也可在这周边走动走动,看看世情,看看民生。”   六皇子点头道:“孙儿知道了,听说,姚大人在为孙儿挑先生。”   广南王太妃顿了顿脚步,看了看六皇子才道:“你有什么想法?”   六皇子拱手道:“学问上,孙儿听说,康老先生如今正在庐陵白鹭书院,若能得他教导一二,倒是澈之幸事。世情民生上,若能同张家大郎外出走动走动,应能大开眼界。”   广南王太妃听得此话,面上露出了一些笑意,点了头道:“有主意是好事,只那康老先生,家中二子俱是一甲,门下弟子皆尽二甲排在前头,连个同进士都不曾出过,你要让他给你指点学问,怕是要自家费些心思才好。”   六皇子抿了抿嘴道:“孙儿不才,自当尽力而为。” 第一百一十章 布局   初夏的清晨,山里还是凉意浓浓,微风吹过山峦,露珠儿被早早升起的太阳照耀着,一忽儿就变成了水雾,蒸腾了去。   晨练后的秦念西,面色红润,眼睛像被露水洗过一般清澈,一直带着欢喜的笑意。今日是为阿升用玄黄的日子,她早早便先去看了刘夫人,见刘夫人已经能下地走动了,恢复得极快,便一刻也没耽误,就到了万寿观。   道升法师按照她昨日开好的方子,天还未明就安排了徒儿煎药,道恒带了阿升泡好药浴,秦念西已经在诊室里准备妥当。   虽说自回了山中之后,秦念西已经治愈了许多身患疑难杂症的人,但这回,不知为何,却是最让她心情雀跃的。   阿升乖乖躺到诊床上,看着笑意盈盈的秦念西,拉着她的手道:“是不是今天之后,阿升就会好了?”   秦念西拍拍他的小手道:“阿升真聪明,等好了,就可以去识字了。”   “好,阿升不动,阿升不怕痛,小师傅只管扎针便是!”阿升郑重保证道。   道恒和道升在两侧扶着阿升,避免他在秦念西施针的时候,会乱动。可那孩子竟真如他自己说的那般,竟是一动也未动,直到秦念西收了玄黄,才乖乖在道恒示意后躺了下去。   秦念西和道恒道升分别搭了脉,能明显感觉到那往常不通之处,尽皆畅通无阻。   秦念西想了想,又要了杯温水,从怀里掏出那瑶生丸,在道恒和道升惊愕的眼神中,给阿升喂了一粒,又让王医婆上手,行了一番按抚之法。   半个时辰之后,三人再去搭脉,便能感觉到似有无限生机从长强而发,经任督二脉,去往全身各处……   道恒和道升只觉眼前一亮,这娃儿,不仅救活了,且定会长得无比健当。   阿升却只觉全身各处暖洋洋,舒服得睁不开眼,只安安静静睡着了去。秦念西招呼道恒和道升静悄悄收拾好东西,退到了廊下。   道升问道:“你那瑶生丸多稀罕的药,你就这么随随便便给人用了?”   秦念西点头答道:“胡先生这药丸真是好用得紧,只可惜太稀罕了。”   道恒笑着摇头道:“你这丫头可真是任性得很,今日用了这药的事,万不可说了出去。”   道升也点头道:“可不是,本来不用这药,用些别的药材,虽是速度慢些,也能让他那元气慢慢充盈起来,这孩子也不知道哪辈子修来的福分,遇到了你。”   秦念西却歪着脑袋若有所思道:“是不是有什么药材能替代那瑶花,没有那么稀罕,药效慢些,却也一样能得用的?这药对虚弱之症,精疲力竭之症,真是十分好用。再配合针灸,好多小儿弱症,产后弱症的,都能得治。”   道恒却问道:“才刚见你施针,似乎玄黄用得很浅,那个分寸,若是我们用道家金针,似乎也可。”   秦念西眼睛亮闪闪地看向道恒,笑吟吟道:“法师果真厉害,这孩童越小,进针越浅,这段时日扎针以来,我感觉若是六岁以下童儿,把那玄黄针法稍做改动,道长便可施为。但那药材上,就要多花些功夫。”   “所以你才想着要用什么药材替代那瑶花?”道升问道。   三人正细细商议着,真人却进了院子,先是去给那小童把了脉,饶是他这般见惯终生疾苦,早知病可治,命不可续的老人家,面上也露出了笑意。   道恒和道升见真人面上带着笑,便知师傅心中欢喜。道升便把适才三人讨论的这些又禀了一遍。   太虚望着眼前的三人,竟心生无数感慨。略思忖了一回,招手吩咐了童儿叫了道云过来。   秦念西见得真人似是有话要说,便叫了王医婆,领了那等在院外的阿升父母,进来陪着正在熟睡中的儿子。几个人移步到了药院后的一处花厅,道升吩咐了童儿,沏了茶水过来。   道云进得来,便被师傅叫去给阿升诊了脉,待得他回转花厅时,还有些呆怔。   太虚真人见他这副模样,便一幅没脸看的样子,嫌弃道:“一把年纪了,还是这样,碰到些稀罕的病例,就这么失魂落魄的。”   道升见得二师兄这模样,知道又犯了魔怔,只端了盏茶递到他手上,道云被那茶盏烫了手,才回过神来,砸吧砸吧嘴道:“我就是觉着有些不可思议,这样的弱症,就这短短时日,便治了个七七八八,有些想不明白。”   秦念西只笑吟吟喝着茶,太虚真人却是点头赞道:“念丫头这阵子医术大有进益,便细说说吧。”   秦念西点了头,便把这弱症从前往后梳理了一遍,从用针到药浴药膳,再至按抚之法,又说到这瑶生丸的好处。   屋内众人听得极其认真,听到这处,太虚才抚须道:“莫说这瑶花太难得,就是得了,这价钱上,普通病家也难以承受,还是要找到替代之法。这处便着落在道升头上,你自去把这药好好研究研究,最好去找胡先生参详一番,他定会开心得很。”   太虚真人又继续道:“这按抚之法,如今观中,除了王医婆,还有别人会使吗?”   秦医婆忙起身答道:“回真人话,奴家今日跟着王娘子,不敢说十分精通,应是学了个七七八八,假以时日,应是可以辩证上手。”   太虚伸了伸手,示意秦医婆坐下说话,又问道:“照二位医婆看,此法观中医婆可能尽数学会?”   王医婆忙起身道:“奴家这本是微末之技,得姑娘指点,才能有今日之功。观中众医婆,医理上皆尽比奴家强上不少,当是都能学会。”   太虚点头道:“如此,二位医婆便尽快把这按抚之法归纳成册,先在医婆中教授。”   秦医婆和王医婆忙屈膝应诺。   太虚转过头,正看见秦念西和道恒对视了一眼,便笑道:“你二人打得什么眉眼官司,有话就说。”   道恒忙道:“徒儿是想,是不是年轻一代弟子和童儿们,尽可学一学,若是将来下山云游,或是去往各处医馆,都用得上。”   太虚点头道:“这法子极是考较耐性,学学倒是极有好处。只如今这山上,弱症病人极少,世人都当其为不治之症,鲜少有跋山涉水上山求医的。”   秦念西眨眨眼看向二位医婆,笑着问道:“若是来日,需得二位医婆下山传授技艺,不知二位可否愿意?”   两位医婆怔了怔,互相看了看,秦医婆摇头道:“不是奴家不愿意,只一把老骨头,实在不想再动。且观中也需要医婆,只要是在观中,如何都使得。姑娘千万莫要怪罪,实在是……”   众人都知秦医婆之事,也知她心结难消,秦念西安慰道:“嬷嬷无须如此,但凭个人意愿,绝不强求,再说有嬷嬷在这山上,阿念可是松快多了。”   说着,秦念西又看向王医婆,她期期艾艾道:“奴家愿倒是愿意,就是奴家这医术本就极普通,惹人笑话事小,耽误了姑娘布局事大。”   秦念西点头笑道:“娘子别急,还有时日,再说娘子只教这一道便是,别的不需担心。”   王医婆这才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笑道:“如此,奴家便听凭观中安排就是。”   众人看那王医婆点了头,太虚才着继续刚才的话题笑道:“还有布局?怎么个布局?这便说来听听吧。”   见得太虚一脸兴味,秦念西便将近日里散乱的头绪拧成的那股绳索,慢慢说了出来:“其一,结合郑氏针法和道家针法,演化出一套新的针法,降低习学门槛。”   “其二,归纳出妇人科、哑科病症脉案、医理、诊法、治法。”   “其三,纳按抚法、药膳方、药浴方成册。”   “其四,将妇人养生、孩童生养等法,归纳成册。”   “人手上,先将观中医婆用上,若再有医婆愿意投身观中,也可接受。若有幼女愿学,譬如善堂、山下药市等处,都可。来日,学成者可往各处医馆行医授艺。”   太虚略略沉吟片刻之后,才道:“你这别的,都只是耗些时日,倒是都能得成,只这针法一道,怕是有些艰难。”   秦念西点头道:“阿升这样的重症,毕竟是少数。而且这针法上,道恒师傅应是已有所悟。”   道恒听得提及自己,便点头道:“徒儿也曾给阿升扎过针,自信若是一般弱症,徒儿当能处置妥当。”   太虚点头道:“既如此,若能潜心钻研一番,应是能有所得。”   太虚又抚了抚胡须,微微叹了口气道:“观中行医数百年,从来于妇人科、哑科上并不见长,我等于祖师所传之道,也只是守成,如今到了念丫头这里,倒是眼看着能闯出一点新气象,你们也都跟着用心了,吾心甚慰。”   太虚说着又摆摆手道:“既如此,今日便来重新分派一下手头的事。道恒近期应是得益良多的,只怕还没来得及好好揣摩,便暂时不管观中事物,只管这一件事便好。道云把观里的实务先接了,得用的师弟徒儿都要培养起来。近日里阿念便跟着道云看诊吧。”   太虚顿了顿又道:“道恒细想想,你近日进益飞速原因在哪里,是否能总结了,往后观中教养弟子时,是不是也能得用。”   太虚又对秦医婆和王医婆道:“你二人便开始教导观中医婆,看看成手几率有多高。”   太虚指了道齐道:“日后只怕观中将会有众多医婆行走,如今医婆们住的那处院落,只怕有些小了,你把那处院落前后扩一扩,原来的屋舍也翻新一遍。”   道齐略沉吟一下才道:“师傅,照徒儿的想法,不若在东边那处空地上,再起个院落,一来,方便医婆们出入;二来,往后是不是女患可以挪到那处就诊,如今观中诊室人多眼杂,到底没有那么方便。”   太虚真人点头道:“如此也好,外头的事,你自去和张家大郎交涉,人手如何挑,如何教导,这一处有什么便去找你师兄多商量。还是那句话,不要过分张扬。张老太爷那里,我自会打好招呼。”   太虚一番吩咐,几人连连点头称是。   太虚说完,便起身走了,道云忙拉着秦念西问那小童脉案中的几处疑惑。   太虚却又突然折回身喊道:“念丫头快来,你一个女娃娃家,要多玩玩才开心,莫要成天被他们缠着问东问西,好些日子没有做好吃的了,今日里阿念做一回那芝麻饼子吃吧……”   太虚直说得那弟子三人目瞪口呆,却只秦念西烦恼无比地回绝到:“今日无空,阿念还得去看着阿升,怕有变故……”   “让他们替你看着便是,你这丫头,有懒不知道偷,你去摘杨梅吃吧,现下杨梅正好吃呢,再过了,可要被那些馋嘴的童儿摘光了。”太虚真人说完,还不忘了回头,直接拉着秦念西出了药院。   那三个徒弟加起来一百多岁,直望着这一老一小出了院门,道升嘟囔道:“这可真是自己的徒弟不如别人的孙女儿亲。”刚说完便挨了一记,道云瞪着他道:“你好意思跟个小姑娘比,快去试你的药。”   秦医婆和王医婆站在一旁,只含笑不语。   秦念西被太虚带着,沿着观中侧门出了去,径直到了杨梅园门口。太虚才松了她的手,对跟着的杜嬷嬷和两个丫鬟道:“快侍候你家姑娘摘杨梅吃去,一个小姑娘成天不好好淘气,像个什么样儿。”   秦念西本还想说说那医婆的事,此时却被真人惊得只一句话也说不出,杜嬷嬷更是哭笑不得,只连连点头称是,沉香跟木香更是瞠目结舌:感情她们姑娘这样,一天到晚只会刻苦用功的不好,那成日里淘气的才是好孩子……   既来之则安之,秦念西见得那满园的杨梅,忍不住开始要流口水,便慢悠悠进了园子里,又找了管园子的嬷嬷要了些小筐,吃着摘着,优哉游哉,好不惬意。   此时杨梅进口,初一尝,完全试不出酸味儿,只后味儿里有那么一丝酸,还带着杨梅特有的香味儿,十分可口,直吃得杜嬷嬷怕酸倒了牙,不让再吃,才让两个丫头分头把两筐杨梅送去给了老太妃和严冰。   管园子的嬷嬷见秦念西玩够了,便禀了杜嬷嬷,在山墙下的敞轩里备了茶水点心,请秦念西去歇歇脚。 第一百一十一章 初见   杜嬷嬷侍候着秦念西净了手脸,又端了杯茶,瞧着她安安闲闲坐下,舒舒服服喝了一口,望着前头傍着山种出的那一大片杨梅树,舒服得长叹了口气,忍不住眼眶一热。   秦念西却喊了杜嬷嬷道:“嬷嬷别忙了,赶紧也坐下来歇会儿,喝杯茶,这地方舒服得紧。”   杜嬷嬷掩饰着转过头,却只听得一个男声道:“你这丫头,竟跑到这里淘气来了,累得我四处寻你。”   秦念西听了心中一喜,侧头往门口一瞧,不是舅舅还有谁。   杜嬷嬷见得张青川进来,才刚坐下又连忙起身要去沏茶,却被张青川止住道:“嬷嬷歇会儿,我自己来便是。怎得走这么远,也不多带两个使唤丫头。”   “阿念叫她们送杨梅去了,舅舅怎的此时上山了?不是说忙得紧?”秦念西有些好奇地问道。   “舅舅是同你蒋家叔父一起上山来的,还有康家大老爷,康家老太太,康家姑奶奶……”张青川答得缓慢而清楚。   秦念西一脸疑惑:“康家是哪家,我从前听说过吗?”   “康家姑奶奶就是嫁进两浙路尹家的那位。”张青川语气里似乎有着一丝不同寻常的局促。   “两浙路尹家又是哪一家?”秦念西听得这处,心下立时明了,只眨眨眼,嘴角泛着一丝促狭的笑意。   “这尹家,尹家不就是……”张青川放下茶碗刚要答话,却看见秦念西眼中那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直拍了拍她的头道:“你这个促狭丫头,竟打趣起舅舅来。”   杜嬷嬷坐在一旁直笑,秦念西见了,便说道:“嬷嬷,瞧瞧我这舅舅,如今可不比从前,竟对我这么个小姑娘动起手来。”   杜嬷嬷却忍住笑道:“姑娘尝尝这井水湃过的紫苏杨梅,好吃得紧。姑娘也是淘气得紧,日日惦记的事,到了眼面前,倒却不着紧了。”   “嬷嬷可说错了,现下里那还用得着我着紧,我只着紧我的紫苏杨梅便是。”说着便唤那管园子的嬷嬷,又拿了两坛子紫苏杨梅来。   张青川瞧着秦念西似是比他下山前长了不少个儿,面色红润,气色极好,竟隐隐有了几分少女的样子,心下欢喜得紧,又摸了摸她的头道:“念丫头长个儿了,看样子这阵子在山上过得挺自在,还知道自己出来找乐子,舅舅高兴得紧。”   秦念西却只把两个手撑着脑袋,歪着头,眼睛眨得忽闪忽闪地道:“舅舅若是想要阿念和外翁真心欢喜,便早日把舅母娶进门。”   “可不是,老太爷虽嘴上不说,心里估计不少想,我们姑娘如今也大了,没个长辈教导,往后可怎么话儿说的……”杜嬷嬷也在边上帮腔道。   张青川难得面色发红,有些窘态,呐呐了半天才道:“尹家小姐也来了。”   秦念西听了这话,原本慢悠悠的脚步突然快了起来:“在哪儿呢?舅舅快带我去瞧瞧。舅舅真是的,遣个丫鬟婆子来寻我便是,有贵客不招待,怎的自己跑来寻我。”   “如今这会子,当是在菡萏院,赵嬷嬷说你在观里给人瞧病,舅舅怎好叫旁人去寻你,再说舅舅许久没见你了……”张青川只哭笑不得,看着前头越走越快的外甥女儿。   秦念西只一口气奔去了菡萏院,才到得院门口,就听得院子里欢声笑语,心下欢喜得紧,过了小桥,也不走回廊,径直迈过院子去了上房。   上房的厅堂里,严冰正和一个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女子笑吟吟说着话儿,只见那女子眉目如画,穿着一袭浅粉色纱裙,两个珍珠耳铛微微摆动,消减了她眉宇间的些许英气,整个人看上去就叫人喜欢得紧。   只那浑身的气度,却是一看便知,并非寻常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有着与严冰异曲同工的睿智。   严冰正和那女子说话间,瞧见秦念西一袭道袍站在门外,便笑着起身走过来拉了她的手,嗔怪道:“怎的不换身衣服就来了,心急成这样。”   严冰说着又对着她后头气喘吁吁的杜嬷嬷道:“嬷嬷辛苦了,快喝口茶歇会子,这便遣个丫鬟去给你们姑娘拿身衣服来,就在我这里换了吧。”   尹艾跟着严冰站起身,瞧见严冰牵着那道童打扮的姑娘,只一连声地又是心疼又是责怪,便知这就是张家从京城回来的外孙女儿了。   小姑娘一双眼睛,又黑又亮,鼻梁高挺,面色红润,好看得紧。虽是一身道童打扮,头发也绾成道髻,只一根乌木簪子,什么首饰也没戴,却更显得非同寻常。   秦念西愣了愣,才想起来,自己这身见客,确是不太合适,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严冰却拉了她,径直走到尹艾面前道:“这便是我信里跟你提过的秦家姑娘,你便随我唤她阿念吧。”   又对秦念西道:“这便是我与你提过的两浙路尹家小姐。”   秦念西连忙屈膝行礼道:“阿念见过尹家姨母,常听严家婶婶说起你们往常在一起的趣事,今日一见,果然与我严家婶婶一样,是个妙人儿。”   尹艾和严冰俱被秦念西说得笑了起来,尹艾牵起秦念西的手,拉着她到得近前道:“我看你才是个小小的妙人儿,难怪你严家婶婶乐不思归,有你这么个机灵丫头陪着,这院子里又这般繁花似锦,可不是舍不得回去。”   说着又把手上那一串南珠串儿摘下来,慢慢绕在了秦念西手腕上,笑着道:“这是我自己在选的,自己串的,手工虽粗陋些,却是一番心意,你带着玩儿。”   秦念西见那南珠串,每颗南珠之间俱有一个小小的砗磲雕成的莲花座儿,镶在两颗南珠之间,显得精巧细致,别出心裁。   秦念西忙笑着道谢,表示自己喜欢得紧。   到得此时,赵嬷嬷拿着秦念西的衣物走了进来,赔着礼带她进了内室,严冰又让丫鬟打了热水送了进去,赵嬷嬷一翻忙碌,帮秦念西重新着了装,正给她带了一套南珠首饰,倒和尹艾才刚给她的那一串十分合适。   那边严冰瞧着尹艾轻声道:“可人疼得紧吧,你都不知道,我有时想起她,就觉得我小时候吃过的那些苦,都算不得苦,恨不得日日看着她,只盼她高高兴兴长大。她身边只有张家老太爷和张家大爷,到底没有母亲疼,要孤苦许多。我瞧着你这回上山,怕不就是想来看看阿念的。”   “姐姐是明白人,这会儿也不好多说,等稍晚些咱们再细说吧。”尹艾脸上略带些羞涩道。   赵嬷嬷一边给秦念西梳洗,一边将来客的人数,住处的事情细细说了。秦念西换好了衣衫,又叫了杜嬷嬷进来,吩咐了一些厨下和客院的事情,才一身轻松出来。   严冰见她精神得紧,便笑着道:“才刚木香送了一篓子杨梅果子来,说是你摘的,你一大早不是去了观里,怎的又跑去了杨梅园?”   “真人硬拽了我去的,说我不淘气。”秦念西无奈苦笑道。   严冰愣了愣失笑起来:“真人可是说得对极了,你这淘气就在你这个年纪太不淘气上。”   秦念西直被严冰说得扬起眉头眨着眼,尹艾却拉了秦念西坐在自己边上道:“别听你蒋家婶婶说绕口令,快来坐下喝口水。我可是口福好得紧,没赶上两浙路的杨梅,却赶上了阿念摘来的杨梅,鲜甜得紧。”   说起两浙路的杨梅,严冰便问道:“你怎的这会子上了君仙山?”   尹艾那笑容中,便带了一丝勉强:“原是外祖母身体有恙,母亲难得回娘家,极为担忧。”   原来,尹艾自出海归来,便随母亲一处来了江南西路,给外祖母康老太太贺寿。   康老太太今年正好儿是六十整寿,老太太别的毛病都没有,就是有个头疼病,也是个积年的老毛病,求医问药也好多年了,都只是止一时之痛,今年竟是更痛得厉害,便想起来到这万寿观来瞧病了。   下言未出,但秦念西和严冰心里都明白,必是也存了来清风院瞧瞧的心思。尹艾既亲自上了门,应是对张青川这个人还是满意的,至于其他的,自是要亲眼瞧瞧,才能知晓其中究竟。   秦念西倒对尹艾这种光明磊落的做法十分欣赏:我不私下打听你,我只相信我亲眼所见,我想了解你,便干脆直截了当走到你面前。或许你也一样想了解我,可是耳听为虚,我也把我自己送到你面前,让你看看,我是怎样的我。   在张青川这头,既是明知这个姑娘是严冰和秦念西为他打听了,要说亲的,还会听从蒋峰达招呼,陪着一起回了山上,可见心中也是满意的。   严冰和秦念西俩人都是冰雪聪明,自然对这状况心里明白得很。加上个尹艾,也是难得一见的聪明人,有些话说太明白了反而不美。   严冰听得这些话,只笑着看了一眼秦念西,只见她笑着眨了眨眼,便接话道:“老太太年纪大了,舟车劳顿,不若让阿念先去诊诊,不瞒你说,我这一向多亏了这丫头。”   尹艾眸色中闪过一丝惊讶,面上却丝毫未显,只笑吟吟道:“那感情好,外婆年纪大了,就喜欢这样漂亮机灵的女孩儿。”   秦念西见状,便笑着说道:“阿念本应去拜见长辈的,只怕老人家辛苦。日头有些晒,家中也无长辈待客,实在失礼得紧,阿念便做主把午膳摆在了漪兰苑和菡萏院相连的那处敞轩里,临湖有些微风,严家婶婶看如此可好?”   严冰点头道:“那处松快得很,两头走过去都有绿树成荫,晒不到日头,正是合适!”   “蒋家叔叔和康家叔叔在上院用膳,有外翁和舅舅在,严家婶婶和尹家姨母无须担心。”秦念西又笑着对严冰小小做了个鬼脸。   严冰一下脸红了起来,只拿手指刮了刮秦念西娇俏的鼻尖,便岔开话题道:“如此,我们便去拜见长辈吧。”   尹艾见得两人之间互动亲昵,知是严冰在山上治病这段时日,两人已经处出了感情。以她对严冰的了解,待人极其友善,但不喜者一定敬而远之,不会有过多来往,即便做生意,也只是在商言商。既与这姑娘处得如此之好,必是非常投缘。   在万寿观旁边,严冰竟荐了秦家姑娘为长辈看诊,以严冰从不无的放矢的性格,这小姑娘只怕小觑不得。   尹艾让个嬷嬷头前去报信,严冰一手挽着她,一手牵着秦念西,就往那湖边绿荫下慢悠悠走过去,一路上三人有说有笑,尹艾知道这是二人想让她先瞧瞧这地方,若有什么不妥,好临时做准备。   人家处处为你考虑,以你为先,尹艾心里自然熨帖得很,心中不竟想起严冰说的那话,小姑娘真是怪可人疼的。虑事周全、处事妥帖、大方得体、教养极好,只是太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有的懂事了。   难怪得那人一路上说起旁的全是谈笑风生,只说起这个外甥女儿,除了那些看得到的宠溺,还有些令人不易觉察的黯然和愧疚。   严冰领着秦念西拜见了康老太太母女二人,母女二人长得有些像,俱是面相和善慈爱之人,笑容里透着真挚,都送了一套女孩儿用的头面首饰给秦念西做见面礼,康老太太给了套冰种翡翠雕出的镯子和吊坠,还配着一对儿耳钉,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秦念西忙要推辞,康老太太拿着那镯子边给她戴上便说道:“好孩子,你瞧瞧,这镯子原只你能戴上,这大小正合适,只怕也戴不了几年,往大了以后,就戴不上去了。”   说着又瞧着严冰笑道:“严家丫头看看,是不是正合适,倒像是量身定做的。”   严冰瞧着那首饰,知道必是有来历的,不然谁家舍得把那么好一块冰种翡翠给小孩子雕套首饰,也正说明康家老太太心里欢喜这门亲事。   严冰便笑着点头道:“晚辈瞧着这镯子,只怕是有些来历,老太太既舍得割爱,阿念便好好戴着就是,阿念戴着可真是好看得紧!”   秦念西听严冰这么说,也不好再推辞,那康太太却笑盈盈道:“可不是,这套首饰是我的外祖父从前给母亲带回来的,母亲可宝贝着呢,如今到秦家姑娘身上,真是合适。”   “如今老了老了,就喜欢看这样漂亮的小姑娘,你看看这丫头,可比你们小时候漂亮多了,多可人疼啊!”康老太太拉着秦念西的手笑道。   “我就说吧,外祖母最喜欢漂亮机灵的小姑娘了,阿念别见外,说起来,我家外祖父和张老太爷年轻的时候还一起在外游学过,若不是书院中正好有些事,外祖父本也要来探望老朋友的。”尹艾笑着帮秦念西收好了匣子,递到赵嬷嬷手上。   康太太拿了套牛血红珊瑚头面,笑着道:“小姑娘有的是打扮得喜庆的时候,这些东西就该你们戴着,鲜亮得紧。”   秦念西忙又屈膝致了谢,又仔细瞧了瞧康老太太的神色,只见她虽天生皮肤白皙,却又隐带蜡黄,想是那头疼病也折腾了她许久。虽是待人热情亲热,但隐隐泛着些勉强,说话中气也不太足,应是经年隐疾所致。   严冰见秦念西直直打量着康老太太,半晌没说话,便笑道:“不瞒老太太,我这病老太太兴许也听说了些,这一向住在山上,都是念丫头替我治的病,如今大好了,刚要下山,正碰上老太太来了。听尹家妹妹说老太太原是上山来找真人瞧病的,不若先让念丫头诊一诊脉。”   康家老太太听得严冰这话,怔了一怔,却只和气地伸出手道:“这话儿怎么说的,本是来求医的,张家医馆遍天下,只没想到,这么个漂亮小姑娘,竟是家学渊源,老身求之不得。”   秦念西也不多说话,只伸手号了脉,细细诊了许久,才收回手。   尹艾见她不说话,以为碰到什么难处,严冰知她手段,更以为那康家老太太是什么不治之症,正要说话,秦念西却对她眨眨眼笑道:“不妨事,晚辈且说说,老人家看是对也不对。”   康老太太笑着点头道:“你只管说便是,我都这把年纪了,不妨事。”   “老太太无须太过担心,不是什么大事,这病原应是月子里落下的,应是当时遇到了什么伤心事,又感了风寒,当时估计伤心太过,这风寒未发作出来,直上了头,后头应是每当月事便头疼,平时却没事,到近些年,月事干净了,但到了那个时候却比从前痛得更厉害。”秦念西调理清晰地说了出来。   一屋子人瞧着秦念西一个小姑娘,眼中闪着光彩,侃侃而谈。   她越说康家老太太面上越是惊诧,待得她说完,康太太却一下脱口而出:“阿娘,外翁去世的时候,您可不是刚生完阿旳正做月子吗?”   康家老太太点点头,拉着秦念西的手道:“好孩子,难怪你外翁让你学了医,这么小小年纪,这脉号得可比寻常大夫准。”   “前辈们可能是不好用针,又或是没把这头疼和月子病联系起来。长辈们不用担心,不妨事的,扎上一段时日的针,再佐以汤药,应旬月可见好。”秦念西笑着答道,想了想又说道:“不若下晌,阿念请了道云法师再来给您诊一诊,更稳妥些。”   康家老太太正要说话,严冰知道秦念西的心意,便也笑道:“可不正是阿念说的这个理儿,是晚辈想得不周全,还请老太太勿怪。”   “快别这么说,你们都是好孩子,牵挂着老婆子的病,客随主便,随你们安排便是。”康家老太太笑道。   “说了这许久话,老太太只怕也乏了,咱们移步先去用了午膳,等您歇了午觉,晚辈便去请了法师过来。”秦念西笑道。   “看这孩子怪可人疼的,咱们这一来,可是为难了这孩子。”康太太笑道。   “这山上难得来女客,阿念一个人冷清得很,原是高兴还来不及呢!”秦念西笑起来,两个酒窝若隐若现,一双眼眸弯成了月牙儿。   康家老太太越看越觉得欢喜,直拉着她的手道:“瞧这孩子,一笑起来,眼都要被她晃花了。”   尹艾只笑着在一旁直对严冰眨眼,康家老太太见了笑道:“艾丫头也别和严家丫头挤眉弄眼,往常看,你们俩也算是千里挑一的美人儿,可往这万里挑不出一个的美人儿面前一站,那真是不够看的。”   严冰听了直笑得合不拢嘴,尹艾却只拉着外祖母的另一只手道:“好好好,今日午膳,便让我们两个千里挑一的美人儿,和万里挑不出一个的美人儿陪着您用膳,您可得多用些。”   待得一行人说说笑笑,慢慢到了那湖边的敞轩,宴席刚刚摆好。   杜嬷嬷笑着屈膝行了礼,又对康家老太太道:“我们姑娘怕您老人家路上劳累,不思饮食,让厨下炖了这酸笋老鸭汤,油都撇干净了,还有小米粥,素汤面,俱是好克化的。老太太若不喜欢,尽管吩咐,老奴再去厨下看着做些来便是。”   康家老太太点头道:“嬷嬷别客气,你们姑娘有心了,给我盛碗酸笋汤,放几根面条就好,人老了,出个门就是给你们添麻烦的。”   沉香照着吩咐给老太太盛了汤,又端了面,杜嬷嬷笑道:“我们这庄子里一向冷清,您这一来,热闹了不少,我们姑娘可高兴得紧。”   杜嬷嬷说着又端过沉香手里的面,递到康家老太太面前道:“老太太您尝尝,这味儿习惯不。”   康家老太太拿着汤勺,舀了些汤送进嘴里,鲜味儿中带着一点酸,十分解腻,连连点头道:“难为你们姑娘想得周全,这个味儿可比我们素常在家里吃的酸笋汤更解腻,你们都吃吧,别眼巴巴看着我一个人吃,我看着你们便能多吃些。”   众人笑着也跟着动了筷子,杜嬷嬷又给康家老太太布了几个爽口的小菜放在面前,便退到一边。秦念西笑着低声对杜嬷嬷道:“嬷嬷去用膳吧,这里有丫头们就行。”   杜嬷嬷瞧了眼尹艾,又低声对秦念西道:“瞧姑娘说的,客人们都在这里用膳,哪里这会子就等不得了,姑娘要吃什么,嬷嬷给你夹来,你这一上午,可是累坏了,多吃些才好。”   严冰笑着对杜嬷嬷道:“嬷嬷去用膳吧,我帮阿念布菜便是,你这一上午,怕是也累得不行。”   尹艾有些不解地看着严冰,严冰怕康家人误会,笑着解释道:“有个童儿,患了弱症,来观里求医,阿念治了许久,今早给他施了最后一回针,又被真人拎去了杨梅园,可不是累得慌。”   “弱症?惯常不是活不过三岁吗?阿念竟能治弱症?”尹艾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   严冰解释道:“你别看她年纪小小,日日天不亮就起来练功,跟着观中法师一起看诊,下晌还跟着药师学药,我就没见过这么勤奋的女孩儿。”   严冰笑容满面,又转过脸对杜嬷嬷道:“嬷嬷快去吧,这里有我,你放心便是。”   桌子不大,康家老太太听得一清二楚,也笑着道:“嬷嬷快去用膳吧,瞧你们姑娘心疼的,这么多丫头婆子呢,不妨事!”   这边杜嬷嬷拂不过众人好意,只退下去在旁边茶房里用了膳。   康家老太太就着那酸笋汤,又用了一碗面……   那边广南王府别院上房里,六皇子正陪着广南王太妃用膳。   广南王太妃吃着那紫苏杨梅,又想起秦念西来,便笑着道:“念丫头不在,到底冷清些。”   六皇子听了直挑眉,往常是秦念西一个人陪着老太妃用膳,今日也是他一个人陪着用膳,都是一个人,怎么自己陪就冷清了,难道那丫头陪着老太妃用膳的时候,还能玩什么花样儿不成?   六皇子想到此处,连赔不是道:“是孙儿不对,孙儿太沉闷了,老祖宗想怎的热闹,只管吩咐便是。”   老太妃顿了顿道:“哪有什么对不对的,外祖母怕是老了,那丫头原也是食不言寝不语,家教极好,可我就是习惯她在旁边,给我张罗吃这个吃那个。”   六皇子一边心里想着,那个丫头在的时候,每天把膳食安排得妥妥帖帖,自己哪有那个本事,但还是接话道:“老祖宗想吃什么,孙儿给您张罗。”   老太妃摆摆手道:“外祖母就那么一说,你吃你的。早间听那丫头说要去给那个童儿施针,这会子没消息,当是好消息。”   “太虚真人去把了脉,说是好得很。”六皇子连忙答道。   老太妃又道:“今日我让人去瞧了那刘家姐儿,也恢复得挺好。那小姑娘这医术,还真是,有点出人意料。”   六皇子神色间带着些许思索,轻声道:“孙儿先也想不明白,就细观察打听了一下。一来是天赋确实好,据说是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二来这机缘也好,还有两位顶尖的师傅教导,加上这观中各色患者也确实多。”   广南王太妃笑着点头道:“我瞧着,念丫头回了这山里,倒有些如鱼得水之感。你这几日功练得如何了?既是要在这山中韬光养晦,你就好好把功练好。你瞧这回,再多人保你,还得你自己有自保之力不是。”   “老祖宗说的是,后头来的那两位师傅严苛得很,老祖宗放心,澈儿必不会再让自己身处险境。”六皇子立即恭敬答道。   广南王太妃见六皇子答得郑重,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又问道:“听说今日张家大郎也回来了,好像还是和张家来的那些客人一起回家的,张家来的是什么客?”   六皇子放下筷子细细答道:“说是庐陵康家,就是康老先生家,还有蒋家,蒋家大郎应是来接妻子归家的,就是那个住在菡萏院的病人。”   老太妃点头道:“嗯,那严家丫头还不错,对念丫头也好。我瞧着应是大安了,气色好得很,要是这一两年再能怀上孩子,你姑母便有希望了。那康家来的是谁?”   “康家大郎是陪着母亲和妹妹还有外甥女儿来的。康家女儿嫁进了两浙路尹家,尹家是两浙路数得着的商家。只此时上山是为的什么,孙儿就不清楚了,还得再看看。”六皇子细细解释了一番。   “嗯,你这样很好,知道往细处留心,才能确保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身边先前那几个都殉了职,家人可安抚好了?如今人得用吗?”广南王太妃语带欣慰。   “老祖宗放心,那都是打小儿跟孙儿在一处长大的手足,孙儿定会妥善安排。如今身边这些人,也是他们调教的,虽没他们那么老到,但经此生死旦夕,也都历练出来了。”   老太妃见六皇子说起这些,心情颇为沉重,只叹了口气拍了拍他的手,似又想起别的什么。   广南王太妃把话题又绕回清风院,若有所思问道:“那尹家女儿出嫁不曾?”   “应是不曾,这嫁不嫁的有什么……”说着顿住又接着道:“莫不是张家大郎要成亲了?”六皇子突然兴奋地笑道。   “你这孩子,没看出来,还是个喜欢瞧热闹的。外祖母只这么一想,哪里就真是那么回事了?再说,这时候最多也就是相看,洞房花烛,人生大事,哪有那么简单,尤其是张家这样底蕴深沉面上不显的,找个当家主母,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本来我瞧着严家那丫头倒不错,只可惜了……”广南王太妃感叹道。   六皇子一时觉得好笑,外祖母有时还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话传到清风院,人家可如何自处,忙岔开话题道:“外祖母,这可是大事。张家大郎多好的人啊,可一定要娶个贤妻,您老人家眼明心亮,不妨去给他掌掌眼,张家也没个女主人不是。”   “怎的没有女主人,阿念聪明得很,我瞧着,这姑娘上得山来,必是送来给阿念瞧的,也顺道儿来瞧瞧阿念,张家大郎对阿念,那可真是难得,若是阿念喜欢,我瞧不瞧有什么要紧的。”广南王太妃继续道。   “就是这个话,老祖宗一定要替阿念瞧瞧不是,这往后,阿念在张家还要生活许多年呢,若是碰到个不好的舅母,那不是更苦得紧。”六皇子继续撺掇。   广南王太妃撅撅嘴道:“哪儿就那么容易让她受苦了,多可人疼的孩子,若她舅母待她不好,我可不答应。   想了想又道:“算了,我还是去瞧瞧吧,别真的遇上个不着调的。”   六皇子却一脸兴奋道:“孙儿也好久没见着张家大郎了,不若下晌干脆也过去瞧瞧。”   “你可别多事,你这么大点,怎的就喜欢瞧热闹?不过也是,这山上清净,你又没个说话的人。你去就去吧,可别给人家搅和了。”广南王太妃嘱咐道。   “孙儿省得,孙儿怎是那不知轻重的!再者说,孙儿也想侧面打听打听那康老先生,若是能再见见那康家长子,就再好不过了。”六皇子忙点头答道。   “这念丫头也真是的,这么大的事,怎的也不来说一声,她不说,我这么大把年纪,也不好插手不是。”广南王太妃继续念叨。   六皇子听得这话,就差没有笑出声,转眼心里又有些发酸,老祖宗这是年纪大了,返老还童了吗?往常她一向端肃得很,母后都敬畏得紧。   六皇子想着又笑道:“瞧老祖宗说的,这么大的事,她必定会让老祖宗帮着看看的,不过上晌太过匆忙,还没来得及。再说老祖宗身份尊贵,等闲的人,她也怕扰了您清净不是。”   广南王太妃点头道:“是这话,那丫头就是心里头太清楚了,所以更可人怜惜,你说她和老祖宗还有什么不能说的,闲人不闲人的,我这老婆子如今才是闲人一个,一个闲人,管点闲事正正好。”   “老祖宗说得哪里话,这哪是闲事,这是张家大郎人生大事,也事关阿念往后的日子过得好不好,老祖宗正该管,不然姑母若问起来,您老人家也不好回答不是。”六皇子忙又给老人家找台阶。   旁边站着的嬷嬷们瞧着这一老一小一问一答,倒是自然流畅得紧,却都只忍住笑。   好不容易用完午膳,六皇子告退出来的时候,悄悄儿对老祖宗身边的黄嬷嬷使了个眼色。   六皇子沿着回廊走了一段,在转角的亭子处等了不到半刻钟,黄嬷嬷便出来了。   黄嬷嬷跟了老祖宗一辈子,自是最知道她老人家心意,也知道六皇子必是有差遣。   “嬷嬷下晌去找下秦家姑娘,就说老祖宗晌午一个人用膳冷清得很,都没吃下饭。”六皇子吩咐道。   黄嬷嬷略迟疑后点头应诺,便又急急退了回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热闹   到得下晌,秦念西正要去观中请道云时,黄嬷嬷来了。   秦念西还以为是老太妃有什么要紧事吩咐,听得黄嬷嬷说老太妃午膳进得不好,细细问了几句,便放下心来,微笑着对黄嬷嬷道:“老人家怕不就是喜欢个热闹,山中冷清,正好清风院来了几位女客,阿念过会子便过去相请,若老太妃不嫌弃,便一起热闹一下。”   黄嬷嬷见这姑娘果然一下子就明白了,便笑着答道:“姑娘放心,太妃最是亲切不过。”   秦念西笑着送了黄嬷嬷,又去了观中看了看还在熟睡的阿升,才去请了道云过来。   一番寒暄过后,道云给康家老太太细细诊过脉才问道:“恕贫道冒昧,老人家早年生产时是否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康太太有些犹疑不定,以为秦念西一路上已经介绍过,尹艾望了秦念西一眼,见秦念西微微摇头,便知她竟什么也没有说,心下了然,这是不想左右法师的判断。   尹艾上前答道:“好叫法师知晓,早前秦姑娘诊过,外祖母月子里曾遭遇父丧,又染过风寒。”   道云听得此处,便转头问道:“既是念丫头已诊过,何故还要贫道再诊,阿念是心中有甚疑虑吗?便说来听听。”   见秦念西点头细细讲了一遍,道云摇头对康家老太太道:“极是对症,这病还得念丫头用针才是,比汤药来得更快。”   见康家老太太和康太太一脸犹豫,便又安慰道:“对付这种沉疴隐疾,念丫头之针灸手段,足以让贫道等天下医家汗颜,老太太尽管放心,她既说能治,便不会打诳语。”   道云法师医术精湛,在天下医家中,也是数不出两只手巴掌的人物,康家自是知道,见他如此说,康家老太太点头笑道:“多谢法师指点,原是我们妇道人家,见识浅薄,还请秦家姑娘勿要放在心上。”   道云笑笑道:“无碍,念丫头心大得很,并不在意这些小节,施主配合治疗便是,如此,贫道便先行告退了。”   说着又扭头对秦念西道:“既是家中有客,明日再来观中看诊吧。那小童有师弟替你看着,放心便是。”   秦念西屈膝点头致谢,道云便也不再多言语,只转身退了出去。   上院里,张老太爷正叫了张青川来。张青川见父亲面色凝重,便不自觉地躬身听吩咐。   张老太爷沉声道:“去西北边的享堂先生递了个信来,说是旌国大王子旌旗烈中了毒,旌国不知从何处探听到,六皇子在万寿观驱毒的事情,旌国君王已经向今上递了密信求援,国师毕彦已经护送大王子上路,来万寿观驱毒。”   张青川听得心中一沉:“莫不是百草杀?”   张老太爷点点头道:“正是。旌国主弱臣强,君王对国师言听计从,大王子旌旗烈年十五,是国师选定的下一任国主人选,据说聪明天成,自小儿师从国师,国师门下弟子皆愿辅佐。”   张青川沉吟道:“如此看来,果真如阿念所说,这下毒之人是要乱了天下,好起纷争啊!”   “眼前看来,的确如此,只如今天下太平,时机并不太好,此时动手,却是为何?”张老太爷有些忧心忡忡。   张青川想的却是秦念西,有些犹疑说道:“那旌国国师经天纬地之才,阿念可如何藏得住?”   张老太爷却是微微叹了口气:“该来的,如何挡得住?”   “广南王太妃和六皇子如今可知情?”张青川又问道。   “如今旌国与云国邦交友好,天下才得共享太平,今上必会将此事托付于广南王太妃,于大局着想,阿念定要出手,方能解此死局。怕是过不得几日,广南王太妃和六皇子便能得了信儿。”张老太爷轻声道。   张青川眉头紧蹙:“如今这情势,若是念丫头显了山水,只怕就是极其危险了。”   张家父子忧心忡忡之时,秦念西正在给广南王太妃诊平安脉。   广南王太妃笑着埋怨身边的嬷嬷道:“不过是午膳少用了一点子饭,也值当如此大惊小怪。”   “原是阿念的不是,这脉就该天天诊,是阿念躲懒,老太妃宽恕则个。”秦念西笑道。   “姑娘不知,您就是我们太妃下饭的良方,我们太妃一天不见您便想得紧,这饭也不香,菜也无味。”黄嬷嬷笑着打趣道。   “人家好好一个漂亮姐儿,被你们硬生生说成了下饭菜,阿念可别听她们胡说。”老太妃嗔道。   “是老奴不会说话,姑娘万莫见怪。”众人陪着老太妃斗了会儿闷子,才退了下去,留了秦念西陪着老太妃说话儿。秦念西陪着老太妃东扯西拉,从阿升说到杨梅,又从杨梅说到家里来了客,才郑重说起张青川的婚事。   “你这丫头,如此大事,怎的不先来知会一声?虽是你舅舅的亲事,却与你关系重大,怎可掉以轻心。”广南王太妃嗔怪道。   “老太妃教训得是,只阿念想着,舅舅此回必是满意的,只他满意,阿念便满意了,舅舅过得,心里苦得很。”秦念西一时有些眼睛发热。   “你替你舅舅想,你舅舅何尝不是替你想,这是你让严家丫头寻的人,他自是会高看一眼。再说这人嫁进来,便是你张家的当家主母,怎能不慎重?”   “是阿念想左了,若老太妃不嫌弃,便帮着瞧瞧,您老人家心明眼亮,必会看出个好坏。”   广南王太妃摇头笑道:“这婚姻大事,哪是好坏不好坏的事,那叫合适,要合适才成。”   秦念西忙道:“可不是这话儿说得,阿念哪懂这些,家中也没个长辈教导这些,老太妃纡尊降贵,晚间便到清风院用膳如何?”   “结亲是大半辈子的事,哪是一顿饭就看得明白的,你细细把那姑娘的事给我讲讲,我听听看看。哦,对了,六哥儿说想你舅舅想得紧,你让人去给你舅舅传个话儿。”   “晌间没来得及,舅舅现下应去给殿下请安了。”秦念西忙答道,说着又把尹艾的事慢慢给老太妃讲了一遍。   两人直说了半个时辰,老太妃只听得眉开眼笑,点头道:“如此看,那姑娘倒是个有气魄有见识的,心胸也大气,让我老婆子再看看人,若配得上,这媒人我来做了。”   秦念西听了心里直蹦跶,忙笑着答道:“老太妃身份尊贵,可使不得,再说这做媒人的事也辛苦,可不敢劳动您老人家。”   广南王太妃心知张家素来低调,便也笑着摇头道:“也是,我这一把年纪了,见了热闹事忍不住就要掺和,你外翁肯定有安排,我只帮着看看就成。”   到得晚间,清风院上院里,花厅和正厅各摆了一席,分别招待男女宾客。   康家老太太和女儿外孙女知道广南王太妃要来用晚膳,不由自主地紧张。   她们上山前也不知道广南王太妃在,更不知这天下数得着的尊贵人儿竟会到清风院同她们一道儿用膳。严冰笑着拉了尹艾的手道:“莫紧张,老太妃待人极亲切,主要是极喜欢念丫头,往常都是念丫头陪着她用膳的。”   尹艾听得这话,心中便知这晚膳的由来了,点头道:“多谢姐姐,还请姐姐放心。”   严冰见尹艾听懂了,便笑道:“如此,咱们便早些过去吧,念丫头要去迎太妃,派了我来接你们,还请谅解一二。”   尹艾听了心中一热,只紧了紧严冰的手道:“姐姐放心,阿念的好,我心中都有数的。”   “要不怎么说那丫头可人疼得紧。妹妹是个明白人,姐姐才起的这心思。日子长了,便更能体会到了。还有句话,六皇子也在山上,极是推崇张家大郎,晚间说不得也会到。你快去伺候老太太换身衣裳,我在廊下喝杯茶。”严冰拍拍尹艾的手道。   尹艾知道,这是给她和长辈说话的机会,忙点头自去了。   康家老太太见尹艾进来,便道:“艾姐儿,这顿饭只怕有些蹊跷,莫不是为了来相看你的?”   见尹艾点头,康太太焦急地问道:“张家大郎的婚事,怎的会劳动广南王府?”   尹艾顾不上答母亲的话,只对外祖母说:“您赶紧遣了嬷嬷去知会舅舅一声,六皇子也在山上,应是与张家大郎十分亲近,晚间说不得也会到。”   康老太太听得此处,更是惊得一身冷汗,忙遣了身边最得用的嬷嬷去报信儿。   尹艾这才边帮着康老太太换衣裳边道:“外祖母莫慌,照严家姐姐说的意思,应是不放心秦家姑娘,那位老祖宗应是极喜欢秦家姑娘。咱们多想也无用,便只照规矩行事便是。”   “前头严家丫头带信儿来的时候,我就叫人去京城找你两个舅舅问过了,没听说和京中那些显贵人家有什么牵扯。你阿爹说张家瞧得上咱们家,是你的福分。你祖父祖母都说你是个有福气的孩子,张家这样的人家儿,张家大郎那样的品性,是你的福分。可这怎么到这山上,这事儿倒复杂了。”康太太犹疑道。   “也没什么复杂不复杂的,就是这话儿,亲家老太爷老太太说得对,这事儿要是成了,我瞧着,就是艾姐儿的福分。说到底,就一件事,秦家姑娘,你要放在心尖子上,要比张家人待她更好,要当你的儿女疼。”康家老太太愣怔了半晌,系好最后一个扣子,笃定道。   “外祖母放心,孙女儿瞧着,那秦家姑娘可不是惹人疼嘛!严家姐姐疼她,那也是疼到了心尖子上,严家姐姐你们还不知道吗?骨子里再正派良善不过。”   康太太点头道:“不管如何,阿娘总是相信,严家丫头不会害你。你一进门就是当家主母,只要一门心思好好过日子,凭你这聪明,日子差不了。”   康家老太太却摇头道:“话虽如此,但你需得记住,这当家不当家的,你万事紧着那秦家姑娘为先才是正经。嫁去别家都是上要侍奉公婆,下要照顾子侄弟妹,张家却是简单多了。想嫁进张家的姑娘只怕挤破了这山门,你这是沾了严家丫头的光,才得了这福分,切莫不当回事。好了,你们都赶紧去换身衣裳,艾姐儿让严家丫头帮你看着梳梳妆,不讲珠光宝气,重个眼缘不是。”   严冰见尹艾拉着她挑衣服,便知她们都弄明白了这其中的深意,只笑着帮她挑了身银红色纱裙,配了套不怎么起眼却也精致大方的细碎金刚钻镶的红宝首饰。康家老太太看了直点头道:“还是严家丫头想得周到,人上了年纪,都喜欢个鲜亮喜庆,又不喜欢事事出挑的,艾丫头这身简单大方,也看得出花了心思,咱们这便走吧。”   张青川下晌到广南王别院给六皇子请过安,陪着他说了些外头的事,又跟着六皇子去给广南王太妃请了安。   广南王太妃仔细瞧了张青川几眼,才笑着道:“大郎这是人逢喜事,倒比从前精神了许多。”   张青川略有些羞赧躬身答道:“晚辈何喜之有,老太妃说笑了。”   广南王太妃也不继续追问,只笑着望了秦念西一眼。秦念西立即会意,上前搀着老太妃的手道:“您老人家有所不知,今日阿念倒是与那尹家姨母碰了两次面,统共没说上十句话,性子怕是沉闷了些,舅舅许是不太满意。”   “许是今日初与阿念相见,没有机会说话,阿念勿要多想。”张青川有些急急地解释道,说着说着看着众人嘴角不自觉挂上的笑,才又讪讪起来。   “听说你和他们是一路上山的,看来这一路上已经熟悉到相谈甚欢了?”老太妃打趣道。   六皇子看张青川一张脸直涨得通红,只笑着上前解围道:“老祖宗,这闷不闷的,您一会儿自己见了不就知道了,咱们还是早些过去清风院吧。”   秦念西却笑着望了舅舅一眼,对老太妃道:“日头还没下山,外头还有些暑热,咱们稍微等等再走吧。”   几人愣了愣,俱是明白了秦念西的用意,便又说说笑笑了小半个时辰,才慢慢往清风院过去。   初夏晚风吹过,山中四处飘散着不知名的花草香味,菡萏初绽,被晚霞映得绿意更深的荷叶上,几粒水珠在微风中滚来滚去,静谧而美好。   一行人沿着荷塘走在湖边用木头搭出的回廊上,六皇子偶然侧过头看了看眼前的美景,无论是景,还是景里面那个小小的人,亦或是人在景中,竟是出奇地相合,宛若一幅天然的山水画。   这样的黄昏,让人不自觉心情愉悦起来。   清风院中诸人早得了信儿,迎到了院外,一番行礼问安之后,总算分好男女宾客入了席。   广南王太妃召了秦念西坐在自己下手,又笑着让了康家老太太和康太太坐下,才对在一旁站着的严冰和尹艾道:“你们也都坐下用膳吧,别拘着。”   严冰看了一眼站在自己旁边的尹艾,笑着对老太妃道:“老太妃也让我们做晚辈的尽一回孝心,能得服侍您老人家用膳,是我们姐妹的荣幸。”   “你们远来是客,客人都站着,可叫阿念怎的用好膳,都是好孩子,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广南王太妃道。   “阿念还小,原也该当我们照顾着。”尹艾见得严冰望了自己一眼,只不疾不徐笑盈盈说道。   “好了好了,就成全你们一番心意,若不然,今日这席就难得开了。”广南王太妃点了点头,又接着道:“既如此,今日也让我享享尹家丫头的福,严家丫头在这院子里也住了不少日子,帮着招待招待客人。”   严冰和尹艾忙福了福各站好了位置。秦念西笑着对老太妃道:“今日阿念让他们做了一道紫苏酸汤鱼,那汤鲜得紧,老太妃可要先用一碗。”   尹艾第一回 见广南王太妃,正不知她的喜好,听得秦念西如此说,便知她是在提点自己,忙盛了鱼汤端到广南王太妃面前。   广南王太妃尝了口鱼汤点点头道:“念丫头弄的这些个新奇吃法儿味道好得紧,你们都尝尝,也给阿念盛一碗来。”   秦念西见老太妃心情不错,席间也热闹,便笑道:“前些日子这山里的樱桃丰收,阿念让他们酿了些酒,味儿清甜,长辈们少用些应是极好的。”   广南王太妃笑道:“看看这丫头,我这是沾了贵客的光,日常在一处用膳,也没见她说起有这酒,只给我用些浊米酒。”   “老太妃莫怪,阿念最近忙得紧,这酒还是杜嬷嬷今日送了来让我尝的,下晌我已经帮阿念做主,送了两桶过去。”严冰忙屈膝答道。   “不过是句玩笑儿,哪当得你这丫头如此认真,”广南王太妃顿了顿又接着道:“我们阿念可不是忙得紧,又没个贴心的长辈照顾,严家丫头做得好,快把酒倒上,我难得遇上个年纪差不多的,今日定要和康家老太太好好喝上一杯。”   “那可不成,这酒虽然度数低,也当不得多,康家祖母身子不舒坦,只能饮三五杯。”秦念西笑道。   “好好好,三五杯就是……”   老太妃喜欢饮酒,尤其是甜酒,秦念西好不容易说服了她少饮,又暗暗提点着尹艾给老太妃和自己布菜,加上严冰从旁活跃气氛,总算宾主尽欢。   那边席上,听得老太妃这厢已经开席,才开始宴饮。六皇子端了酒盅,陪着众人轻啜了一口,眉头微闪,竟是甜酒,咽下去有一股樱桃的清香,知道必是侍候的小厮得了招呼,脑子里不知怎的,却是闪过秦念西低眉微笑的模样。   席间,康家长子见六皇子对张老太爷敬重有加,与张家大郎更是十分亲近,心中暗自不解,从未听父亲和弟弟们提起张家与朝廷有和牵扯,眼前这景象却不知为何。却也不敢多问,只是说些不痛不痒的旧事,直说到江南西路耕读传家之风极为兴盛。   六皇子才对着康大老爷举杯道:“我原一直在京里不觉得,如今出来才知,一家子里供出个进士十分不易,康老先生学问大家,康家更是出了两位一甲进士,实属难得。认真论起来,正是因为有了康大老爷这般,愿意顶门立户的兄长,朝廷才得更多英才。”   康家长子忙躬身举杯道:“不敢当殿下谬赞,不过是在下愚钝,读书上没有天赋,只能尽力扶助兄弟。”   “可见江南西道英才辈出是有道理的,知取舍,知进退,是门大学问,一家子里人人想出人头地,只读圣贤之书,却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说养不活妻子儿女,就连自己都养不活,还不愿接受现实的读书人,天下该有多少。耕读传家,耕读二字,果真大有学问。”六皇子感叹道。   “父亲常教导我们,江南西路富庶不及两浙路,发达不及沿江沿海,土地肥沃不及湘楚路,往来便利不及中原,唯有勤恳务实才得兴旺。”康大老爷忙答道。   “这像是你父亲说过话,你父亲一生教书育人,随口一说,便是至理名言。”张老太爷笑道。   康大老爷忙拱手道:“父亲常把张家叔父挂在嘴边,十分怀念当年和您一起外出游历的时光,若不是有弟子在身边,这趟无论如何也要同来。家母的病,劳您和真人费心了。”   真人只埋头吃那素包子,听得说起自己,忙道:“听我那徒弟说了,你母亲的病,有念丫头在,应是无妨,无须过多担心。”   “康兄无须多虑,内子病情相信你也该有耳闻,便是世侄女治好的。因她年纪尚幼,又是女孩儿家,内子不让我多言,还请多担待。”蒋峰达得了严冰的嘱咐,不得对外人提起秦念西替她治病的事,更不知六皇子竟已知道此事,此时见真人提起,连忙帮着安抚康大老爷。   话间意思十分明了,康家大老爷一听便明,见席间众人俱都了然于心,竟连六皇子都无一分惊讶的模样。又想起前阵子听到的一丝儿风声,六皇子身负重伤,在这山中疗伤,既是他都默认秦念西手段高超,说不得也曾得过医治,便立即拱手道:“多谢真人和蒋家大郎指点,既如此,在下也放心了。”   夜风习习,久违热闹的清风院月上中天时,才散了席,各自回去安歇。   六皇子伴着广南王太妃趁着夜风,散着步,祖孙俩心情都极好。六皇子见外祖母面带笑意,便问道:“那尹家姑娘可算是过了老祖宗这关。”   “瞧你这意思,还替她捏把汗,外祖母挑剔的紧是吧?”广南王太妃笑着打趣道。   “是孙儿说错话了,孙儿是瞧着您老人家喜爱秦家姑娘,怕她受苦。”六皇子忙解释道。   “认真说起来,如今阿念也吃不了什么苦。若是真碰到让张家大郎两难的人,他们自在豫章城生活便是,阿念在这一处还是挺自在。只阿念孤单得紧,有个疼她的舅母,岂不更好。”广南王太妃感叹道。   “孙儿瞧张家大郎的意思,是要挑个秦家姑娘喜欢的人。”   “阿念可不会这么想,她只想让他舅舅挑个自己合心意的。所以才难得啊,哎,可惜了……”   六皇子知道外祖母的意思,心中猛地一顿,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沉默了下去。   广南王太妃突然从六皇子这沉默中感觉到了一丝什么,心里却是五味杂陈,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只又叹了口气,想说些什么,又咽了回去,转移了话题道:“我瞧着那姑娘,身上有一股子说不出的让人暖心的味儿,人也聪明,是个有成算的,这样的女孩儿,倒挺适合做张家媳妇。”   严冰帮着送了康家三位女眷回院子,到了院门口,严冰捏了捏尹艾的手悄声道:“明日我就得下山了,咱们姐妹好久没有在一处了,今夜你和我一起歇息如何?”   康太太在旁边听得这话,正巴不得女儿多了解些张家,或者说是秦念西的事情,立即接话道:“艾姐儿去和冰姐儿做个伴儿吧,我和你外婆这就歇了。”   严冰忙屈膝致谢:“多谢长辈成全,几年没见妹妹,晚辈可是想得紧。”   康家老太太笑道:“艾姐儿一到家,就说要找时候去看你,知道你在山上治病,又是失望又是担心,这都瘦了不少。”   尹艾撅了撅嘴笑道:“是外祖母疼惜孙女儿,这不是见着冰姐姐了,艾姐儿马上就把肉长回去。”   严冰笑着捏了捏尹艾的手,对着康家母女打趣道:“叫晚辈说啊,这会子这样正好,省得长出多余的肉来,那喜服穿上不好看。老祖宗,您说冰姐儿说的是不是?”   尹艾直羞得满脸通红甩开严冰的手,康家老太太却笑道:“还是冰丫头说得对,你们姐妹俩快去吧,再说下去,我老婆子可舍不得放你们走了。”   见得女儿和严冰高高兴兴去了,康太太心情极好。康家老太太望着眼角也长出皱纹的女儿,嘴角挂着的那抹轻松愉悦的微笑,捏了捏她的手道:“可见姻缘这东西,看的还是缘分,你这块心病,算是断了根了。”   康太太倒似一幅松了口气的表情:“可不是这话儿说的,女儿原还担心那小姑娘不好对付,如今看来,竟是个极好相处的。你瞧瞧今儿晚上,一路都是她变着法儿照应着艾姐儿,那么大点儿的孩子,多难得。”   康太太给母亲奉了碗茶,又道:“您瞧瞧咱们家,仪姐儿萱姐儿,和她一般大,这会儿还只知道在您怀里撒娇呢,就是艾姐儿,自小儿懂事,这么大的时候,也只知道疯玩。这样乖巧懂事的女娃娃,就是让着她些,什么都依着她,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康老太太倒似心里极欢喜,点头道:“就是这话,哪家没有点难念的经,这张家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人家。我瞧着张家大郎,心里就替艾姐儿高兴。这样的哥儿,虽说,虽说是过继的,但打小儿在张家老太爷身边长大,人品俊秀,风仪出众,能力本事也没得挑。咱们这一路上,包括到这清风院,处处安排妥帖。艾姐儿嫁给他,多少好。”   “好是好,就是母亲这病,不知为何真人竟没露面。”康太太叹口气道。   “你这孩子,咱也要反过来想想,你听道云法师那意思,我这病是要针灸的,估摸着总有些不方便。瞧着今日这情势,人家许是替咱们着想呢。我倒觉得,严家丫头不会骗人,你瞧她现在那气色,可不是光彩照人。”   康家老太太接过抿了一口茶,压低了声音道:“你在两浙路你不知道,先前我听说,蒋家已经备下了后事。”   康太太听了大吃一惊道:“竟如此严重?”   康家老太太点头道:“可不是,蒋家老太太在庙里上香,我可巧遇上了,她跟我痛哭了一场。你也知道,严家丫头极得蒋家二老爱重。”   “冰姐儿也是我瞧着长大的,可不是个简单孩子,她和艾姐儿自小儿的交情,若没得这回事,张家大郎,兴许还轮不上咱们艾姐儿。要说这也是好人有好报,我听艾姐儿说,冰姐儿私底下行了不知道多少善事。”康太太感叹道。   “就是这话儿说的,天道循环,种善因得善果,咱们艾姐儿也是个好孩子,母亲瞧着,她是有福分的孩子,你只管放心便是。”康家老太太感叹道。   张青川送了蒋家大郎和康大老爷去了前面的迎风苑。   张家本来安排了两个院子给二人,可蒋家大郎定要和康大老爷住一起,说是反正很快就要下山,两人在一起还热闹。   康大老爷又正好想和蒋家大郎多打听一下,这万寿观里治病的事情,虽隔了些年纪,但素来性格也相投,两人可谓是一拍即合。   晚膳上又有六皇子,又有长辈,张青川知道两人晚膳用的拘紧,便又唤了婆子制了些酒水小菜面点送到迎风苑,让两人能轻轻松松再喝上一轮。   康家大老爷和蒋家大郎要留他一起喝一杯,张青川却笑道:“二位兄长先喝,才刚家父唤我有事吩咐,等我去去就来。”那两人见他情状,也知道他许久没有来山上,便也不再多留。 第一百一十三章 难题   月朗星稀,送完客人,又安排了一下后头的事,秦念西本想回去歇了,不想却被舅舅牵着进了张老太爷的书房。   秦念西还以为外祖和舅舅是想和她说说尹家的事儿,没想到却只见真人和道云道恒道升道齐俱在,外祖父也是一脸凝重,便知是有大事发生,忙收敛了心绪。   真人见得秦念西进来,似是满腹惆怅叹了口气,直叹得屋里的人都心情沉重了起来。秦念西见众人都望向她,似是有什么不太好的事发生,便望向坐在书案后的外翁道:“发生了何事?”   张青川得到父亲示意,便把旌国大王子要来驱毒的消息说了。听得这消息,秦念西倒觉得松了一口气,她那心中似乎总有一丝隐约的不安,倒是直接就这样来了,但是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秦念西突然翘起嘴角笑道:“病人来了要求医,不是挺正常的事吗?”   道恒见她说得轻松,便剜了她一眼道:“你这孩子,这是简单的求医问药吗?”   “那不是求医问药是什么?难道还有别的什么?”秦念西眨眨眼道。   “可他这毒,咱们都驱不了,只有你……”道云说得欲言又止。   “有人能治就行呗,反正是治病救人,又不是什么坏事。再说那旌国,不是和咱们云国邦交友好嘛,难道是那大王子有什么不对?”秦念西好奇问道。   张青川摇摇头,又简单把那旌国的情况说了一遍,秦念西听了,更是不解道:“照此情况,这大王子和那国师应都是生而不凡的大人物,若是治不好,只怕这内乱要从旌国而起,甚至一把火烧到云国来,毕竟那毒,总是从云国过去的。所以能治好才能让这场危机消弭于无形,怎的我瞧着各位长辈,倒巴不得阿念治不好他一般。”   道齐叹口气道:“你这丫头,若真是治不好,也与咱们无关,关键是治得好的只有你。认真论起来,满天下皆知,这百草杀无人可救。就是如今,六皇子痊愈的信儿,只怕宫里都没几个人知道。”   张青川点头道:“如今外头说什么的都有。一旦暴露出去,能破百草杀的是你这么个小丫头,你若一直在这山上还好,一旦外出,只怕危机四伏。”   秦念西听到这处,总算明白众人担忧,便道:“认真论起来,旌国指望我们给他们王子驱毒,那这破了百草杀的人,便也是他们要护着的,又怎会轻易宣扬出去?再者说,他们来,肯定也是悄无声息,又怎会大张旗鼓?”   见得秦念西一脸泰然,张老太爷倒释然了,点点头道:“念丫头说得对,就想简单点吧,人若能救还得救,只阿念的身份不能暴露,至少咱们不能主动亮在明处。就还照殿下那会儿的情势来办吧,这山上依旧是要外松内紧。人多嘴杂,只把老胡和他那个大弟子叫上山来便是,后山那个院子,安排给他们用吧。”   秦念西轻声道:“老太妃那边得了信儿吗?”   张青川摇摇头道:“没那么快,咱们只做好准备,也不用多说。”   话说到这里,众人也都知道,那些不过是未来的隐忧而已,既然无果,也只能走着看了。太虚真人便让几位弟子自先回了观里。   待得屋里只剩四个人,张老太爷才说起张青川的婚事。张青川见到旁边三人六目都望着他,只有些尴尬地张嘴道:“父亲,念姐儿还在这儿呢。”   太虚倒直接得很:“你是说你给念姐儿找个舅母,不需要问问念姐儿欢喜不欢喜?”   张青川顿时更尴尬了,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只嗫喻道:“不是,本身这就是念姐儿和蒋家大奶奶张罗的。”   太虚难得看到张青川不自在,顿时顽心大发:“瞧你这意思,你这放着那一大摊子事回来一趟,竟是因为这事儿是念丫头张罗的,山下药市里,药王会快开了,老胡成天说缺人,照这么说,你还是赶紧下山,莫在这瞎耽误功夫。”   秦念西眨巴眨巴眼,瞅瞅外祖父,再瞅瞅舅舅,再瞅瞅太虚真人,挨个儿瞧了一圈,才摇头道:“真人不知道,阿念听说,舅舅是从庐陵一路陪着来的,这么算算,确实耽误太久了。”   张青川一张脸直涨得通红,连忙分辨道:“念丫头莫瞎说,那康家老太太做寿,舅舅是去祝寿的。”   张老太爷难得见到这儿子面红耳赤,也跟着打趣道:“人家老太太做寿,往年不都是派个体面嬷嬷去送了寿礼便是,怎得今年格外不同。”   “是那蒋家,蒋家大郎邀儿子同去,儿子见药市的事也忙得差不多了……”   秦念西眨眨眼故作神秘道:“看来还是蒋家婶婶说得对。”   太虚跟着问道:“她说了什么?莫不是你这舅舅早瞧上人家姑娘了?”   张老太爷奇道:“既是早瞧上了,为何不早日来禀。”   张青川看这老少三人拿他逗闷子,却又无法可施,只弱弱反驳道:“原是去年在福建南路碰到过,只那时,这辈分上,没往这上头想。”   “怎的如今这辈分改了?”太虚继续道。   “蒋家大郎说我太迂腐了,又不是真的有亲。”张青川越说声音越小,边说边往张老太爷那里看。   “嗯,我瞧着蒋家大郎说得对,不过这话八成也不是他说的,估计是他那媳妇儿说的。我原和康家老太爷虽是平辈论交,但这岁数上可差着不少。你如今倒是往这上头想了,想出个所以然来没有?”张老太爷问道。   张青川嗫喻道:“只看念姐儿怎地说?儿子,儿子……”   秦念西睁着无辜的大眼道:“外祖父,孙女儿瞧着,舅舅这还是没太想好,他要娶媳妇,偏来问我怎么说,这叫我怎么说?”   “不是,不是的,我想好了,想好了,觉得,觉得挺好的,就是若阿念,阿念喜欢,便最好。”张青川赶紧表态道。   张老太爷终于绷不住笑,对着太虚道:“瞧瞧,这就是你说的老成,你看看那脸红得,话都说不好了。”   秦念西拉着张老太爷撒娇道:“您二老别再打趣舅舅了,多难得,阿念也觉得,蒋家婶婶眼光是真的好,我瞧着那尹家姨母,就有种既暖和又亲近的劲儿,多少难得。”   张青川听了立马点头道:“就是这话,阿念说得对。”   太虚笑道:“好了好了,既是你们都觉得好,那便是好,我老道睡觉去了。”   这边张青川直被打趣得背上出了一层汗,那头严冰也在打趣尹艾。   “瞧瞧那张家大郎,可是费了番心思,连六皇子和广南王太妃都请动了,可见是上了心。”   “姐姐又打趣我,那哪里是他请动的,人家广南王太妃可明摆着是冲阿念来的。”尹艾脸红得都快要滴出血来。   严冰眸光闪闪:“嘿,就变成他了,嗯,可见这一路上亲近得很!”   “姐姐,人家和你说正经的,你就只管开玩笑。你这说得,我成什么人了?”   “好好好,不和你打趣了。”   第二日一早,晴了许久的天,竟下起了蒙蒙细雨。   菡萏院里,严冰和尹艾刚刚起床,尹艾正在净室洗漱,严冰身边的王嬷嬷从外头请悄悄走进来,对着正在梳妆的严冰耳语了两句,严冰笑着点了点头,望了望屋外的蒙蒙细雨,又对王嬷嬷低声吩咐了几句,才让她出去外院传话了。   严冰刚梳好头,见得尹艾出来,便笑道:“妹妹,我们晨间去阿念院里用早膳如何?”   尹艾犹疑了一下道:“好是好,就是阿念如今还小,应当多睡会子,哪用得着这么早起来。”   “咱们去看看呗,今日若雨停了,说不得我就要动身下山了,往后再要日日见到阿念,可就难了,姐姐这心里头,有些舍不得。”   头日夜里,两人咬着耳朵,说了许久的话。尹艾其实内心深处对嫁人这事已经不抱太大希望,只是抱着让长辈安心,找个稍微合自己心意的,往后也必会和丈夫相敬如宾的心思。   严冰嫁到蒋家到后头生病这些事,倒让尹艾心里那丝弦动了动。   后头严冰睡着了,她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山中静谧,连风吹树叶声都听得清楚。   尹艾只静静躺在床上,想着严冰对她说的那几句话:“艾姐儿,咱们都是十分幸运的女孩儿,或许碰到过一些难处,但起码能得父母之关爱。你不要总是把自己包裹得那么紧,累得慌。你瞧瞧阿念,跟她一比,咱们那些难处都不叫事儿,我瞧着她,只觉得从前愧得慌,往后我定会和蒋家大郎好生过日子。你若选择嫁进张家,也要好好待他们,这样的人家,这样的家人,十分难得,要珍惜!”   张青川那带着温和笑容的面孔就那样在尹艾脑海里回荡,可她始终觉得,那笑容虽温和,却仍旧带着些许疏离,这样的人,看上去亲和,实则最难相处,因为他就是那最难被打动的那一个。   回头想想,其实最差也不过是个相敬如宾,就是自己原先想的那样。若能找着他的脉门,从此处着手,应该还是有希望的。而且,他已经把那脉门就那样暴露出来,应也没什么大难。   想到此处,尹艾反倒踏实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竟是无比香甜地一觉睡到了天明。   待得尹艾梳妆好,严冰挽着她,沿着游廊走出菡萏院,沿着湖边游廊往蔷薇苑去。   雨很小,像雾一般笼罩着山野,远处只影影绰绰,清风院就被这如梦似幻的雨雾包围着,绿树鲜花在雨雾浸润下,显得格外生机勃勃。   路像是到了尽头,却又曲径通幽,再往前走,更远些的前头,是一大片翠生生的竹林。严冰却突然从丫鬟手中拿了雨伞,挽着尹艾走出那游廊,直把那伞往后倾斜得快要遮不住了,才指着前头竹林顶上,让尹艾往那里看。   只见那竹林顶端,有个小小的黑影在奔来跑去,速度太快,尹艾竟看不十分真切,惊讶问道:“那是谁?这是在练功吗?怎的跑到竹林上头练功?”   “我第一次瞧见时,也像你一般惊讶,可后头,每当我为这病心烦意乱时,早间这时候,我就往这里走一走瞧一眼,心里也不那么闹腾了。”严冰微微笑着目光悠远地望向那竹林上方。   尹艾瞧着严冰那不由自主的微笑,十分惊讶地问道:“姐姐莫不是说,那是秦家姑娘?”   “可不正是阿念嘛,走吧,咱们再往前走走,到前头等她,这会子应该也快练完功了。”严冰拉着尹艾进了游廊,各自又从丫鬟手里拿了干帕子,擦了擦被雨水浸润的地方,才又往前走。   尹艾更加不解道:“这样的雨天,她一个小姑娘家,出来练什么功?她外翁和舅舅竟不管她么?”   听了尹艾这似是心疼似是不解的发问,严冰笑道:“就是下雪那几天,她也是这般,有一回春日里早间下倾盆大雨,她也是这般。她和我说过,我这病是从寒上来的,我便用这话去问她。她说暴虐天气最好练习定性,练完功再喝姜汤做艾灸驱寒湿。”   尹艾十分不解道:“清风院这样的人家,她要练这功干什么?”   “为了练针灸。她那个针法十分特殊,具体是什么意思,我也闹不明白。听说如今这针法已经失传,到她这里,全是重新捡起来的。观中道长们练不得这针法,只有她合适。虽说这功她练得还不稳妥,只是我瞧着她这般下苦功,站在我面前又那般胸有成竹,心里头那些隐忧竟散得一丝不剩。”   “她到底为什么要练这功,还要这般勤奋吃苦?”   “艾姐儿,你是聪明人,这话也是问到点子上了。但这话出我口入你耳,不管你往后是嫁不嫁进来,可好?”   “姐姐放心,这点子轻重妹妹自是省得。”   严冰悄声郑重说道:“你说广南王太妃如何会突然住到这山里来?张家大郎那样的学问,为何不出仕?我听大郎说,六皇子几乎是待之以师礼,十分敬重。清风院有些事,是我们这些平凡人家看不懂的。”   严冰说着顿了顿:“抑或翌日你成了主,我成了客,姐姐还是这句话,当问问,不当问,只当没瞧见。反正叫我看,这清风院要做的事,都是好事,是我们这些人做不了的,但凡能让我伸把手,姐姐我都只觉得荣幸之至。”   严冰想了想又说道:“姐姐这话有些僭越,但实在是太喜欢阿念这丫头了,忍不住把她的事当自己的事了,若是有什么不当之处,从前往后你都不许怪罪姐姐。”   “姐姐说的哪里话,咱们姐妹这么些年,妹妹感激你还来不及,怎的说到怪罪上头了。”尹艾忙道。 第一百一十四章 生而为人   尹艾还要说些什么,正转了个弯,就见廊下几个丫鬟婆子,有眼熟的,也有没见过的,正或坐或站地候着。见得她们过来,那个年长的嬷嬷打头站起来,几人齐齐往她身后站好,往前迎了几步,躬身行礼。   严冰拉了最前头那个嬷嬷道:“嬷嬷怎的和我还这般客气。”   说着又回头对尹艾说:“这是阿念的乳娘赵嬷嬷,这是她跟前的丫头,沉香、木香……”   尹艾俱都福了福问了好,几人皆避到了一旁还礼。严冰又问道:“快到时辰了吧?”   赵嬷嬷点点头道:“今日姑娘要去看几位病人,还要给康家老太太施针,嘱咐了我们到时辰便叫她。”   “你们姑娘每日要练多久?”尹艾问道。   “一般是两个时辰,若是特殊情况,可能更久些。”赵嬷嬷答道。   尹艾瞧了瞧天色道:“一日两个时辰,那不是寅时就得起身?这么小的姑娘,这身子骨如何受得了?”   “许还更早些,姑娘出门前还得练一遍心法,奴婢们也心疼得紧,可姑娘自己会帮自己调理,奴婢们看见姑娘这一日日坚持下来,倒长得比从前更好些,便也不敢再多说什么。”赵嬷嬷满眼俱是心疼答道。   严冰瞧着雨月落越大,便对沉香道:“时候差不多了,这雨越下越大,叫你们姑娘下来吧,院子里姜汤煎好了没有?”   赵嬷嬷点头答道:“原是日日都做的事,都预备好了,杜嬷嬷在院子里看着呢。”说着又示意沉香了,请姑娘下来。   沉香屈膝应诺,吹了胸前的竹哨,过得片刻,尹艾只看见那小小的人影儿从雨帘里轻轻柔柔就落到了地上。   赵嬷嬷拿了个大块的干布巾子一下冲过去,把她给包了起来,抱到廊下,秦念西忙挣脱开道:“嬷嬷,说了多少次了,我这都打湿了,不妨事,别再把你弄湿了,又要生病。”   说着又把那巾子扯开来,瞧见严冰和尹艾,又从木香手上拿了巾子擦净脸上的水,才笑着曲了膝行过礼道:“今日下雨,这时节赏雨倒是好享受,只两位长辈怎的不在院中赏雨,竟跑来瞧我来了。”   严冰拿了帕子给秦念西擦拭了额间发梢滴落的雨水:“我可不就是担心下着雨,你不爱惜自己呗,咱们快回去吧,等你洗漱完了再说话。”   “哈哈哈,人不留客天留客,饶是婶婶归心似箭,今日怕是也走不成了。”秦念西边往院中走边道。   尹艾走在稍后一步,瞧着秦念西已经湿透的道袍,下头正滴着水,心里头竟是一些说不出的滋味儿。难怪得严家姐姐说她们那些苦,还不是真苦,这是究竟为了什么,要把这么小的孩子,逼成这个份上。   一行人匆匆忙忙进了蔷薇院,秦念西吩咐杜嬷嬷招呼严冰和尹艾,曲了曲膝道:“二位长辈稍坐,容我先去洗漱一番。”   屋子里飘着一股浓烈的艾叶和着紫苏的味道,严冰笑道:“快去泡一下。”   秦念西也不多话,直往净室进去了,杜嬷嬷招呼了尹艾和严冰落座,又让丫鬟盛了两碗燕窝粥来,笑道:“蒋大奶奶和尹小姐先用一点,我们姑娘还要做艾灸,估计得等上一会子。”   严冰问道:“请了观中的医婆来吗?谁给念丫头做艾灸?”   “这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俱都是家生子,都学过些医理的,又得了王医婆传授,这些许小事,奴婢们都做得,严大奶奶只管放心便是。”杜嬷嬷笑容亲切得很,又让丫头上了些一口一个的小点心,招呼着尹艾道:“尹小姐千万别拘着,这点心都是我们晨起做的,还热着呢。”   尹艾笑着点头致谢,只端着那碗燕窝粥小口小口吃起来,吃得半截还是忍不住放下碗问道:“嬷嬷恕我多言,你们姑娘这样,这雨天,怕是容易生病。”   杜嬷嬷听了,心下一热道:“尹小姐有心了,谁说不是呢,只这家里自从太太去了,后院也没个长辈拘着,老太爷和大少爷虽心疼姑娘,却拗不过她。她跟老奴保证说不生病,你说说,老奴怎受得住这保证,哎……”   严冰瞧着杜嬷嬷又眼圈发红,忙安抚道:“嬷嬷上了年纪,可别总是老想着那些伤心事,你们姑娘可是这天下数得着的神医,您老人家也别操心太过了。”   杜嬷嬷听了直笑了起来:“严大奶奶又打趣老奴,这天下哪有不满十岁的神医,莫要叫外人听了笑话去。”   “这笑话而不笑话儿的有什么打紧,咱们念丫头在我这心里头,可就是头一份!”严冰笑道。   过得大半个时辰,秦念西才神清气爽从里间走了出来,还是穿了身道服。看见尹艾望着她怔了怔,笑着解释道:“尹家姨母原谅阿念失礼了,昨日有个小童刚施了针,今日早间我要先去观中瞧瞧,然后再去给康家祖母行针。”   “既如此,快来用早膳吧,这一早上,我瞧着便累得慌,如今定是饿的紧。”尹艾上前牵了秦念西的手道。   “习惯了,晨起的时候用了些燕窝粥,不妨事。只累得二位长辈等我,赶紧用膳吧。”秦念西拉着尹艾坐到了已经摆好早膳的桌边。   严冰给秦念西盛了碗粥道:“阿念快吃,我们原都是些闲人,等个一时半刻的有什么要紧。你吃完先自去忙,我陪着你尹家姨母先回院中等着便是。”   几个人不紧不慢用完了早膳,秦念西便去了观中。   阿升已经醒了过来,精神极好,秦念西去的时候,他刚用完早膳。坐在廊下远远瞧见秦念西过来,便高声喊着阿娘。   秦念西见他那欢脱劲儿,便知这孩子已无事了。走过去笑着替他把了脉,又对急急从厨下走出来还在擦手的孟娘子道:“恭喜婶子,阿升这脉象,应是大好了。往后只用些药膳便可,汤药也不要用了。”   孟娘子听了喜得竟不知如何是好,只边拉着围裙擦眼睛,边喊了孙大出来。   孙大衣服上还沾着木屑,孟娘子拉了他径直跪了下去,对秦念西道:“小师傅治好了阿升,我们夫妇二人无以为报,只想给您磕个头……”   两个人说完,低头就拜,秦念西忙侧身避过:“这可使不得,可是折煞了我,你们快起,我还有别的病人要瞧,就先走了。”   说完也不等那二人反应,只一溜烟走了。又去看过了刘夫人,秦医婆带着另外一个医婆,正在那院里煎药,秦念西施了针,嘱了秦医婆几句,匆匆出去往观里,转到那症瘕妇人那里。   就这样忙忙碌碌逛完了一圈,秦念西因记挂着康家老太太的病,又匆匆折回了清风院。   许是因为天气突变,康家老太太昨日夜里就没太睡好,今日一早只觉得头绷得厉害。康太太见得秦念西走了进来,便急急道:“有劳姑娘了,老太太昨日夜里便没太睡好,今日一早就用了一碗燕窝粥,说是头绷得厉害。”   秦念西点头道:“您太客气了,本应夜里便去唤我的,我这便去瞧瞧。”   秦念西走到榻前,见康家老太太正歪靠在大迎枕上,气色比昨日更差。便坐到丫鬟搬来的小杌子上,给康家老太太诊了脉,心里有了数,又唤了沉香道:“先把老人家放平来,再把针拿来。”   说着又走到桌前,让丫鬟研了墨,写了方子,递给木香道:“你去观中找道升法师,让他按方抓药,尽快拿回来煎了。”   康太太和尹艾见秦念西利落得很,诊脉开方并无丝毫犹豫,又见她熟练地给老太太扎了针,不一会儿老太太竟昏昏欲睡,心中那丝焦虑也慢慢散去了。   秦念西用眼神让沉香守在榻前,又留了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年长的嬷嬷,便了其余的人一起出了里间的门,顺手关上门,带着众人走到廊下。   尹艾忙让丫鬟婆子上了些茶水小食,秦念西笑道:“让老太太睡一觉,过上大半个时辰再取针。”又看见康太太欲言又止,便解释道:“长辈们无须担心,不是什么大病,不过是年头久远了些,现在发作得厉害些罢了,十天半个月,当能病起沉疴。”   晨间秦念西去观中的时候,康家老太太和康太太已经听尹艾把秦念西早起练功的事儿讲了,又细细问过严冰治病的情况,始终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下了大半。   这会儿听秦念西这么讲,康太太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姑娘可别见怪,原是我这几年没回来,也没能在母亲身边侍奉,一回来才知母亲病得不轻,心里难受得紧,难免有些失态。”   “尹家祖母这话从何说起,原是阿念心急,想着两家素来有旧,也不避讳,您千万别忘心里去才好。”秦念西忙屈膝躬身赔礼道。   尹艾却只把秦念西扶起来按到椅子上,端了茶水放到她手上道:“阿念莫要讲那些虚礼,这一早晨我都替你累得慌,赶紧坐下歇会儿。”说完又转过脸对着康太太嗔道:“阿娘也真是的,都说不提这事了,怎的又提起来。”   “好好好,不提不提,阿念好好歇会子,我去叫人跟你舅父禀一声,免得他着急。”康太太笑着道。   尹艾见得母亲进了屋子,才在茶几另一侧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像秦念西一样朝外头望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阿念来这山中多久了?”尹艾柔声问道。   “快一年了吧。”秦念西想了想答道。   “这些日子尽是像今日这般忙碌吗?”   “也不算忙碌吧,晨起练功,上晌在观里跟着法师们看诊,下晌跟着先生学药,闲暇时看看花,挺好的,这山上四季的花我都看过,结的果子也尽尝过,甜得很。”秦念西笑道。   “不觉得苦吗?也没个人陪。”   秦念西一脸浅笑嫣然,摇着头道:“好像也没什么苦的,寻常女孩儿在家中不也要习学吗?大家贵女要学那琴棋书画,还有针线女红,掌家理事。穷人家的女孩儿自小儿就得开始照顾弟弟妹妹,想着如何节衣缩食,替母亲分担辛苦。生而为人,各有各的辛苦,只要自己觉得好就成了。”   尹艾听了顿了顿,直转过头望着秦念西道:“难怪你严家婶婶说别让我拿你当个孩子看,这可是比许多大人都看得通透。”   “蒋家婶婶这么大就开始做生意了,尹家姨母这么大在干嘛?”秦念西好奇道。   “虽说也是从小儿学生意,但我可比不了你蒋家婶婶。她那生意经,好多家主都自叹不如。”尹艾笑道。   “叫我说,尹家姨母是有福之人才是。”秦念西顿了顿笑道。   这话说得尹艾失笑了起来:“阿念说得对,可不就是如此嘛,姨母也算顺风顺水长大,长辈爱护,兄长宠溺,自小儿想做什么做什么,就连出海游历这样的事,他们也只随我。偶尔有点不顺心,还能窝在阿娘怀里哭一场。和你们一比,我可不就是在福窝里活到如今的。”   秦念西转过脸瞧着尹艾笑道:“所以说有福之人天护佑,这天下多少人,只会因不得而生怨,有多少人能知道自己拥有的太多。难怪尹家姨母让人瞧着就有种想亲近的感觉,就是这股子温暖劲儿。”   秦念西这番话,只把尹艾说得心头热流汩汩往外翻涌,眼圈都红了,只愣在那里不得出声。康太太在门里,正把这一席话听得真真切切,忍不住替女儿欢喜,想着秦念西那小小的身影,又忍不住心里发酸。   秦念西轻轻站了起来,钻进了尹艾的怀里,把小脸贴在尹艾脖子上,一改之前老成模样,轻声仿佛撒娇一般道:“阿念喜欢你,舅舅也喜欢你,你嫁给我舅舅好不好?”   尹艾愣怔了半晌,才伸出双手用劲把秦念西拥在了怀里,这一扑一抱,倒让她那有些不落定的心,突然确定了。那温热的手掌轻轻抚拍着秦念西的脊背,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由着心道:“阿念,你怎的这样瘦,以后姨母多给你做好吃的,一定把你喂胖些。”   听得这话,秦念西一下从尹艾怀里抬起头,站直了上身瞧着尹艾的双目,见到尹艾的眼里也逐渐泛出认真而温和的笑意,微笑着认真点头道:“好,阿念定会好好吃饭。”   待得秦念西帮康家老太太拔了针,木香刚好煎了汤药端过来,康家老太太喝了药,靠在大迎枕上,人轻松了许多,头也不绷着了,十分舒坦,竟是许久未有过的神清气爽的感觉。高兴得直拉着秦念西的手道:“好孩子,多亏有你,这一觉睡得真是香甜,好似许多年没有睡过这么香的觉了,人都松快了不少。”   秦念西正要答话,却见康家老太太身边的一个丫鬟,领着杜嬷嬷走了进来,心知或是有事。便笑着安抚了康家老太太道:“您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大病,很快就能见好的。您先歇着,下晌我还叫丫鬟过来给您煎药。”   康家祖孙三人见杜嬷嬷这会儿突然来了,便知是有事,也不多留,尹艾送了秦念西出去的时候,有些担心问道:“是有什么事吗?”   秦念西笑道:“您放心,若是有什么大事,嬷嬷也不可能来找阿念,家中还有外祖和舅舅在呢,必是病人的事,阿念先去瞧瞧。”   杜嬷嬷见尹艾问得真诚,便笑着答道:“正是我们姑娘这话儿,观中有个病家出了点事,无妨的,尹小姐无须担心。” 第一百一十五章 心神失守   待出得院子外头,杜嬷嬷才小声说了事情的始末。   竟是休了万氏的石家,石大郎和舅兄打了起来。   说是打了起来,还不如说是被那几个舅兄给打了。   这舅兄们不是万氏的兄弟,是他后头续娶的钱氏的兄弟。   这事情,还得从那石大郎不肯和钱氏一起看诊说起。   两人因为这件事就一直闹着别扭,但也没到大打出手的地步。只有一日,那钱氏用完早膳在后山遛弯的时候,不知怎的,就听得两个婆子在一处议论说一桩巧宗儿。   一个婆子道:“今日后头杂院里有人吵架,说是要去前头客院找那个不要脸的闹一出,也好出出气。”   另一个婆子一脸鄙夷:“她一个借住在这观里的,还敢闹事?胆子也太大了吧?”   头前那婆子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不过那人也着实憋屈得慌就是。你知道她怎么住到这观里的吧?那是被休的,也是个可怜人。”   “那怎么又住到这里来了?没有娘家吗?”   “她身下还有一溜儿妹妹等着出嫁,她老子娘嫌她不吉利,她是因为没生孩子被休了的。”   “那嫁妆呢?”   “人家就是想闹这个,要说那家也忒不体面,你想想,把她一个妇道人家休出门,嫁妆一个子儿也没让她带走。”   “哎哟喂,这可不是什么厚道人家儿。你说的莫不是那做香烛生意的石家?”   这边钱氏还在当笑话儿听,听到这会儿,却咂摸出不对味儿来了。更不敢出声,只继续听她们议论。   “可不就是那家儿,你也认识那家儿?”   “我有个妹妹就嫁到了那条街上,说这家出了名的尖酸刻薄,还说……”说着顿住了,又四下望了望,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   那万氏却听不真切了,只隐约听说是:缺德……小妾……没怀过   接话的婆子语气里带着扬高了声音的鄙夷:“这样啊,那估摸着,八成是这男的没本事,还把这娘子净身休出门,换谁谁不得闹腾。”   另一个婆子拉了她一把,还左右看了看:“你小声点儿,你说她怎的不闹呢?”   那被拉的婆子摇头道:“不知道,她们家就一个大姐常来看看她,那大姐是个爆碳脾气,那娘子脾气和顺的紧,说是世情如此。”   “可不就是世情如此嘛,哎,男的没本事,女的背锅,听说那男的又续娶了一房,如今正在这观中瞧病,我悄悄儿去打听了,也是没怀上来的。怕不是又有人要倒霉,要不说倒霉的总是我们这些女人,哎……”   听得那婆子感慨起来,另外一个婆子也开始摇头叹气……   那钱氏听得此处,若还不明白,那也是蠢到家了。只气得面色发白,捏着旁边跟着的乳娘的手,只边走边跺脚道:“敢如此欺我,我们钱家,可不像万家那么好欺负。”   那嬷嬷也是气得面色发白,只赶紧安慰道:“姑娘莫气,切勿着了旁人的道儿。”   钱氏跺着脚道:“嬷嬷,就明知道这是别人的道儿咱也没法子。人家说的可不都是真的,你看咱们让大郎去诊脉,他死活不愿意去,这不是心里明镜似的,就让咱们再做一次陪葬呗。不过这次,他这如意算盘可打错了。”   说着,那钱氏又咬了咬牙道:“嬷嬷,你赶紧下山一趟,就把今日听到的话,去说给阿爹和兄长们听,让他们去打媒人的脸,再揪着那媒人上山来。”   那钱家原本就是屠户出身,后头靠做这牲口生意发了家,原是因为出身不好,家中唯一的姑娘高不成低不就,才拖成了老姑娘。钱家父兄听了那婆子的转述,只气得七窍生烟,直接上门拎着那媒人就上了山。   秦念西听得此处,心里寻思着,这倒不像严冰的手段,便问道:“可知道是谁的手笔?”   杜嬷嬷蹙眉道:“现在还看不出,若说是那万氏的大姐,看着也不像,她那爆碳脾气,应是直接上门讨嫁妆才对。”   秦念西摇头失笑道:“如此,咱们先不往观中去了,不管是谁,总会有后手,咱们瞧着便是,你去查查那两个婆子,看看是不是观里的,莫要给观里惹出事来。”   秦念西又扭头对沉香道:“你去瞧瞧严家婶婶在不在院里,可还有别人。”   说完便慢悠悠绕着湖往菡萏院过去,半路上就迎到了沉香和严冰身边的大丫鬟茉莉。   茉莉见了秦念西便屈膝行礼道:“外头还在下雨呢,我们奶奶等着姑娘呢。”   “蒋家叔父不在菡萏院?”   “我们家姑爷应是和张家大爷、康家老爷在一处,说是今日下雨,等天晴了再下山。”   秦念西见得严冰,便笑着眨了眨眼。严冰看她一脸神秘的笑,只不解地问道:“出了何事?你这丫头这表情可不太寻常。”   秦念西把观里的事情说了,严冰只奇怪摇头失笑道:“这也不知道是哪个冒失鬼想的法子,不过细细一想,他们这样的人家儿,可不是这法子最直接嘛。”   “不是婶婶?那会是谁?可这法子用意究竟在哪里?让那钱氏和石家断亲?”秦念西十分疑惑。   “想不明白,不过这闹一闹总比不闹的好,就是这闹的不是地方。这事儿做得鲁莽得很。”严冰摇头道。   “可不就是这话儿。”秦念西想了想又问道:“婶婶想的是什么法子?”   “还没到时候,你只当婶婶忘记了这事儿吧,婶婶想的这法子有点绕圈,但是若绕开了,总还是能替着天底下的女子鸣一点不平的。”严冰神秘一笑道。   秦念西撇撇嘴道:“今日观中去不得了,法师们估计忙得很,婶婶给我做点好吃的吧。”   “哈,你这丫头,行,婶婶给你做,你要吃什么?”严冰点了点秦念西的鼻尖道。   秦念西转了转眼珠子道:“不如我们把尹家姨母也请过来,你们一起给阿念做好吃的。”   严冰笑着瞥了她一眼道:“好好好,你好好磋磨一下你尹家姨母,让她给我们做好吃的,她那手艺,可比我强多了。嘿,这会子倒又成了小姑娘家,知道撒娇了。”说着又指派了丫鬟去请尹艾,又问了康家老太太的病情。   尹艾和母亲正陪着康家老太太说话儿,听得说秦念西和严冰在菡萏院等她,望了望外祖母,康家老太太笑道:“快去快去,外祖母有你母亲陪着。”   康太太见尹艾出了门,才又把晌午秦念西在廊下和女儿说的那些话,说了一遍给康家老太太听。   康老太太听了直点头道:“就是这话,太有道理了。只这孩子才多大点,这真是经了事才悟得出的,一般人一辈子也没有活得这么明白的。说到底,没娘的孩子是真可怜,可见你弟弟说的她父亲那些事,只怕尽是真的,这有爹还不如没爹。要我说,这门亲,就这么定了吧,往后让艾姐儿多疼她些便是。”   “女儿也是这么想的,要说,咱们家也没什么好让他们家图的,不过是图艾姐儿这个人。艾姐儿是个有福气的孩子,谁看了都觉得心里舒坦。”康太太点头道。   “哈哈,你这当娘的还夸上自己的孩子了。行行行,回头给你哥哥说一声,再派人回去两浙路和你父亲那里送个信儿,估摸着你们娘儿俩,还得在这山上陪我这老婆子住上一阵子。”康家老太太笑得十分开怀。   到了掌灯时分,秦念西正在灯火通明的敞厅里,扑在大案上写写画画。秦医婆却突然来了。   秦念西见秦医婆一脸凝重,便放了手中的笔道:“嬷嬷这时候过来,可是那刘夫人那里,生了什么变故?”   秦医婆屈了屈膝道:“本来都好好儿的,今日里,那刘夫人还起床转悠了一会子。反倒是晚膳那会儿,突然又变得痴痴愣愣,一语不发。煎好的药,也打了一盏,重煎了第三碗,方老夫人好劝歹劝,才乖乖喝了。”   秦念西蹙眉问道:“脉象上如何?”   秦医婆摇头答道:“根本不让我们近身,后头打了一碗药到钱老夫人身上,趁着忙乱,才得了个空儿,却突然说,要见姑娘。”   秦念西低头忖度了一番,又问道:“今日下晌有何不妥之处?”   秦医婆摇头道:“下晌时,老婆子见刘夫人睡得香甜,便回了观中,整理脉案,个中缘由,不甚清楚。”   秦念西眯着眼道:“嬷嬷日日在那院中,照嬷嬷看,那方老夫人,究竟是个真菩萨,还是假慈悲?”   秦嬷嬷略想了想,才把自己见到的说了出来:“老婆子瞧着,那老夫人倒是真着急,也是一门心思巴望着那夫人能好。咱们的人进去煎药,她只关心过一回,被回绝了,就再也不问,下人们显然得了嘱咐,都离那些药远远的。”   秦念西继续问道:“那个吕嬷嬷是怎么回事?你可清楚?怎的那刘夫人身边的陪嫁丫鬟,竟一个也不得用,要她自家给你传信?”   秦医婆也有些疑惑道:“那吕嬷嬷应是方老夫人跟前的人,从刘夫人嫁过来后,便放在了她身边。她那些丫鬟,老婆子也说不清,保不齐,倒是那刘夫人为了护着她们,姑娘想想她先头那个嬷嬷。”   秦念西来回踱了几步,正要往外走时,又瞧了瞧自己身上宽大的淡蓝色本布裙子,便道:“嬷嬷稍待,我去换身衣裳。”   外间细雨蒙蒙,不知名的花香被雨雾打散了开去,透着股子香甜味儿直直扑进鼻息里,沁人心脾。   秦念西带着些许雨丝的气味,站在刘夫人床前时,刘夫人又像之前那样,直直睁着眼,却是满脸疲色。   这一回,秦念西刚进屋,方老夫人便极是机敏,挥散了屋内众人,自己也只轻轻叹了气,退到了屋外。   秦念西回头看了看,屋里除了自己和秦医婆,再无旁人,提着的心,倒是放了下来。   秦念西轻声唤道:“夫人,现在屋中再无旁人,你有事便请直言。”   刘夫人听得屋里静悄悄的,才转过头看了看,见果真无人,只清了清嗓子,才轻声道:“姑娘,救命大恩无可言报,我也不欲给姑娘添麻烦,只想问你一句话。”   秦念西心里怦怦跳了跳,面上却不显,只依旧带着温和笑意:“您问!”   刘夫人直直看着秦念西,眼睛一眨都不眨:“我这病,到我那嬷嬷走前,究竟是庸医还是人为?”   秦念西听得刘夫人这么一问,只下意识动了动嘴唇,却是一语未发,只是目光坦荡看向刘夫人。   刘夫人目光在秦念西面上逡巡了很久,才咬了咬嘴唇道:“我知道了,谢谢你!替我施针吧,我累了,想睡一觉。”   秦念西见刘夫人说完这句,竟似已经累极,转过头,合上眼,两滴豆大的泪珠儿顺着眼角,飞快落到鬓角……   秦念西心中忍不住酸了酸,微微叹了口气,却也不再言语,只是依言施针。   屋外的雨逐渐淅淅沥沥,屋内的气氛更加沉寂,秦念西也不愿意再多说一个字,到撤了针,秦念西明知该安慰两句,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出门时,她竟不敢对方老夫人说一个字,只屈膝行了一礼,便直直冲进了雨里。   等在外面的赵嬷嬷,一边焦急地推了沉香去追自家姑娘,一边跟方老夫人告了罪,只给了秦医婆一个眼神,便接着追了出去。   方老夫人一脸莫名其妙,本就满心疑问,指望能从秦念西那里知道答案,却是如此这般,让她心里更是七上八下,只得问了秦医婆。   秦医婆更是心焦,却也只能从容答道:“老夫人放心,夫人已经睡了,屋里燃了香,当能一夜无事,请恕老身……”   方老夫人立即就道:“快去快去,小姑娘莫不是出了什么事。”   沉香怎么也赶不上自家姑娘,干脆直接丢了伞冲回了院子,连檐廊都不敢走,只急急往上房奔,老远就看见姑娘站在正房门边的檐廊下,远远望着外头的雨,走得越近,越能看清,就算雨水打湿了头发,姑娘也明显是泪流满面。   沉香一口气落下来,竟只浑身瘫软,也不敢靠近自家姑娘,只摸到了正门的另一边,跟着心疼得默默流泪。她的姑娘,她们的姑娘,就算这样心神失守的时候,也是心疼她们的,没有找个别的地方躲起来,只是跑回院子里哭,不叫她们担心。 第一百一十六章 雨夜   杜嬷嬷得了守门的婆子报的信儿,从院子后头急急出来,看得自家姑娘和沉香俱是淋得浑身湿透,哭得明明撕心裂肺,却也只是一声不吭,只心疼得一口气差点提不上来。   挥手叫了两个小丫鬟把沉香架了起来,往后头去了。   杜嬷嬷自己拿了木香递过来的干帕子,把秦念西从后头裹进了自己怀里,只喃喃道:“姑娘,姑娘,这是怎么了,跟嬷嬷说说。”   秦念西扑到杜嬷嬷怀里,依旧哭得悄无声息,却是浑身颤抖,杜嬷嬷心疼得只不知道怎么才好:“姑娘,好姑娘,不要吓嬷嬷,这是怎么了?”   赵嬷嬷和秦医婆前后脚进了院子,见得秦念西正窝在杜嬷嬷怀里,都暗自松了口气。   杜嬷嬷一边抚着秦念西的后背,一边看向赵嬷嬷,赵嬷嬷却是一脸茫然地摇头,只那秦医婆一脸沉重。   方老夫人眼见着三个人急匆匆地追了出去,转过身,往刘夫人屋里看了一回,见她睡得极其踏实,倒觉得心里头七上八下,又转身出了屋子,叫了玉嬷嬷道:“你悄悄儿的,从后头过去,到老太妃那里瞧瞧,若是已经歇下了,你便给老太妃身边的嬷嬷禀了,问什么答什么,一丝儿也不要瞒着。”   玉嬷嬷进了广南王府别院时,老太妃正要宽衣歇息,才听得外头有响动,几息功夫,黄嬷嬷便进来禀道:“方老夫人遣了人来,说是有事要禀,事关秦家姑娘。”   老太妃蹙了蹙眉道:“这会子出了什么事?你先去把人带进来。”   玉嬷嬷站到老太妃跟前时,衣角上已经湿了,头发上还带着雨丝儿,面色沉沉。老太妃扬了扬手,旁边一个婆子拿了条干帕子过来,老太妃道:“你先擦擦,既是急事,就边擦边说吧。”   玉嬷嬷只稍微擦了擦额角,便躬身把才刚发生的事情说了一遍。   老太妃蹙眉道:“你们夫人说了什么?”   玉嬷嬷摇头道:“我们老夫人说,夫人对我们都一言不发,兴许有些什么想说的,我们在屋里反而不肯开口,便让我们都在外头候着。”   老太妃点了点头,又问道:“那秦家姐儿走时,是个什么表情?”   玉嬷嬷道:“一丝儿表情也没有,一个字都没说,只是福了福便走了,走得飞快。奴婢,奴婢觉着,像是要绷不住的味道,兴许,兴许是奴婢看错了,也未可知。”   老太妃略略沉吟才道:“无事,念丫头许是累了,这些天病家多。你回去跟你们老夫人说,叫她放宽心便是。”   眼见得玉嬷嬷出了门,老太妃才开口道:“老黄,今日观中有什么事吗?”   那黄嬷嬷想了想才道:“别的都一切如常,只有一桩巧宗儿,奴婢想着兴许和刘夫人,还有秦家姑娘有些关联。”   黄嬷嬷见老太妃眉头蹙得更紧,便把那钱家兄弟和石家大郎打起来的事,前头连着后头,捡重要的说了。   黄嬷嬷说完略顿了顿:“奴婢想着,这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但若是这刘夫人听了个只言片语,把前头后头连起来,再去问了秦家姑娘。老祖宗细想,那刘夫人一心爱慕钱将军,和张家大姑娘当年追着秦……跑的事,简直如出一辙……”   听到这里,老太妃缓缓点了点头:“虽说有些牵强,但细论起来,倒是有可能。那小姑娘平日里只一脸的笑,就是在京城万寿观时,咱们也没在她脸上见过凄艾之色,那么小的女娃儿,心里背着那么沉的痛,绷不住才是正当。”   老太妃来回踱了几步才道:“老黄,你过去看看,若是,哎,算了,把我的褙子拿来,我去一趟吧。”   那黄嬷嬷忙屈膝道:“老祖宗,外头下着雨呢,还是奴婢去看看吧。”   老太妃摆了摆手道:“无妨,那院子里,两个至亲的都是爷们儿,就是那严家丫头,有些事也不清楚,从前到后勾连着,倒是咱们还清楚些。”   六皇子听说老太妃这会儿去了清风院,直把手中正看着的书,随手放到几上,往外头廊下看了看,雨虽无声,却细密得很,随口问了跟在后头的小厮道:“老祖宗说了是什么事吗?”   小厮一脸茫然摇头:“才刚钱将军府上有个婆子来了一趟,才刚走,老太妃便去了清风院。”   六皇子沉声道:“去,把你说的这些,跟海丰说了,叫他出去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   老太妃到了漪兰苑时,张青川接了通禀,已经迎了上来,行了礼,让着老太妃进了院中进了檐廊,老太妃却突然放慢了步子:“念丫头现在如何了?”   “回老太妃话,喂了药,刚泡完澡,这会子正在擦头发。”张青川忙躬身道。   老太妃点了点头:“是何情况,你弄清楚了没有?说是她替刘夫人扎针的时候,有个医婆跟着的,那医婆说了什么没有?”   赵嬷嬷穿过角门的时候,就吩咐了守门的小厮,去给大爷报了信儿。张青川来的时候,秦念西还窝在杜嬷嬷怀里,泪流不止,赵嬷嬷摆了手,张青川才不敢往前半步,只远远站在廊下,心如刀绞。   到后头秦念西哭累了,杜嬷嬷才抱了她,进了净房。   张青川才悄无声息把事情了解了个大概,但这前头后头,他也不甚清楚,就是那秦医婆,也只知道个大概,心下正愁肠百结,此时见老太妃问起,忙禀道:“秦医婆说,那刘夫人只问了阿念一句,她的病是庸医还是人为?”   老太妃蹙了蹙眉道:“原话就是这样?你把那秦医婆叫来。”   秦医婆到了老太妃跟前,把今日之事一一说了一遍,老太妃心中便有了数,长叹了一口气,又问道:“可给阿念诊了脉?”   秦医婆忙点头道:“先头气息紊乱,心神失守,大爷让拿了还魂丹喂了两粒,泡完澡之后,便都趋于平和了。”   老太妃才点头道:“带我去看看吧。”   张青川急急道:“老太妃,阿念这是怎么了?”   老太妃瞟了张青川一眼,微微叹了口气才道:“你们啊,她才是个孩子……”   老太妃进屋时,秦念西正窝在杜嬷嬷怀里,由着两个小丫头在擦着头发。老太妃抬手止住了欲要行礼的众人,在杜嬷嬷满脸疼惜和欲言又止的表情中,接过秦念西抱在怀里。   一脸惨白的女娃娃,看见老太妃满是怜爱的目光,又止不住眼圈一红,竟是泫然若泣。   老太妃紧了紧怀里的女娃儿,只觉得心里头钝钝地疼,下意识抬了抬头,忍住那股子直冲上来的热意,挥了挥手,把屋子里的丫鬟婆子都打发了出去,只留了杜嬷嬷,拿过块干帕子,继续给自家姑娘擦干头发。   老太妃温声道:“念丫头乖,老祖宗知道,你这心里,难过得紧,一直揪着,今日夜里,你便痛痛快快哭一场,就这样,趴在老祖宗怀里……”   杜嬷嬷只一声不吭,紧紧咬住牙关,却是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滂沱了窗外的雨……   下了一夜的大雨天明的时候终于停了,第二日一早,万里无云,日头早早越出了地面,被雨水洗刷过的绿树,好像一夜之间,葳蕤了不少。   六皇子刚起床,用了盏清水,正要去院中练功,海丰便进来报:“爷,那秦家姑娘已经在竹林里练功了,依旧是从前差不多时辰。”   六皇子眉头微微蹙了蹙才道:“可看清面色,和往日有什么不同?”   海丰摸了摸脑袋,一脸尴尬道:“爷,小的,小的没敢凑近了看,只远远看见个影子,咱们如今,去那边不太方便……”   六皇子想了想又问道:“老祖宗呢,这会子起了没有?”   海丰摇头道:“奴才没顾上,这会儿再去瞧瞧。”   六皇子嗤了一声,一幅没脸看的表情,斜睨着海丰:“昨儿夜里没跪够?你这差当的,爷都要替你鼓鼓掌了,你山哥……”   六皇子说着,面上暗了暗下去,只颓然摆手道:“算了,你下去吧……”   六皇子闭了闭眼,长长呼了口气,又吐出去,远远瞧着那成荫的绿树,发起了呆。   那绿树更远的那一边,是那片竹林……   老太妃虽说头日夜里,子时初才得回,却是依旧天明即起,练了一回吐纳,黄嬷嬷进来禀道:“老祖宗,那秦家姑娘一大早便在竹林里练功了,杜嬷嬷说,昨日夜里睡得极安稳。”   老太妃只微微叹了口气道:“这孩子,多少坚韧,真叫人心疼。你去清风院传个话儿,就说我有话要说,早膳过后,叫张家大郎请了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一起过来一趟。”   黄嬷嬷点头应诺,又笑道:“老白当是快回来了,她家姨母若见了秦家姑娘,只怕要爱不释手。”   老太妃听得这话,一下笑了出来:“老黄,往常看不出来,你竟还会说笑,那秦家姑娘又不是柄剑,还爱不释手。”   黄嬷嬷笑着屈膝道:“奴婢这说笑,只用在刀刃上,老祖宗笑了,便是好事。”   老太妃笑着挥了手道:“行行行,你赶紧去吧,别耽误老祖宗我练功。”   六皇子进了老太妃院子的时候,早膳刚上了桌。   老太妃见六皇子一身劲装,鬓角还是湿的,便笑道:“怎得如此匆忙,都未梳洗过就来了。”   六皇子躬身道:“孙儿听说昨日夜里老祖宗出过门,便想着早点过来问个安,顺便陪老祖宗用早膳。”   老太妃笑着招手道:“六哥儿有心了,快过来坐,老祖宗没事。”   老太妃说着又叫了人,给六皇子端了温水过来擦拭了一番。   两个人想对着用完了早膳,老太妃才笑道:“有事就说,你一个哥儿,不兴这样瞄来瞄去的。”   六皇子有些羞赧道:“老祖宗明鉴,什么都瞒不过您。”   老太妃只微微一笑,六皇子又接着道:“是这样,昨日的事,孙儿听说了,前头后头想了想,怕不是我那小厮惹下的祸。”   哥儿身边的小厮,那都是层层筛选,严格训练,再由得用的人带在身边调教了,才能放到主子身边的。老太妃一脸愕然瞧着六皇子:“你哪个小厮,干了什么就惹了祸?”   六皇子一脸尴尬道:“我那小厮,见不得那石家欺负个妇道人家,又听说石家大郎带着新娶的媳妇儿,到山上瞧病,就自作主张,找了两个婆子,演了一出蹩脚的戏码,昨日观里那场打闹,就是这么来的……”   六皇子细细分说了许久,老太妃没头没脑听了半天,到最后听的说是观里那场闹剧,才弄明白这火引子在哪一处了,只气得笑了:“这小厮人呢?”   六皇子心里直发虚,却还是装作一脸正色道:“因是不好宣扬出去,昨日夜里,孙儿罚他在孙儿房中,跪了一整夜。”   老太妃直直看着六皇子,直把他看得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才道:“是你的人,外祖母也不便插手,只这事,咱们得说明白。”   六皇子忙点头道:“孙儿明白,他这是犯了大忌。但一来,他才刚救过孙儿的命,如若不是他把孙儿送上山,孙儿只怕,只怕……二来,他素日里不是这样的,加之带着他们的师傅,都没了,孙儿在这山上,也没有多加约束。三来,他曾给我提过一嘴,说是这事儿,从律法上,对那万氏确实不公平……”   见得老太妃目光凌厉,六皇子马上道:“孙儿,孙儿是说,这女子不孕便是七出之罪,这男子有病却也要叫女子担过,委实不太公平。照孙儿看,这都是病,又有谁,是想得病的,按理说,不管男的女的,这就不能算罪过。”   老太妃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来,才道:“你的小厮,你要护着,老祖宗干涉不得,但仅只一次,下不为例,你可知这妇人之仁,将来会给你引祸都不自知。   六皇子总算松了口气,连忙点头称是。   老太妃继续道:“再说后一条,你说的律法不律法,罪不罪的,你虽说如今年纪还小,但一个爷们,用些上不得台盘的阴私手段,你这身份这地步儿,不正该是光明正大,该怎么做便怎么做,那御史言官用不得?那刑部尚书是摆设?至于怎么用,又如何能用得上,你便要好好揣度一番了。”   六皇子忙躬身道:“老祖宗教训得是,是孙儿莽撞了。” 第一百一十七章 自请和离   老太妃悠悠叹了口气,想了许久才继续对六皇子道:“你只怕不是莽撞,而是根本没有好好思量,你若不是睁眼闭眼,你那小厮,他敢如此胡作非为?”   六皇子忙起身道:“确是孙儿没有细思量,只想着,世情如此,这律法要改动,极其艰难,不是孙儿眼下能力之所及。”   老太妃半晌没有说话,屋内气氛凝滞,及至黄嬷嬷进来禀道:“老祖宗,清风院的人来了。”   老太妃悠悠叹了口气才对六皇子道:“罢了,是力所不及还是别的什么,老身也不问了。只一条,若今日,这便是你的先生所留之课业,又或者翌日,你俯瞰这社稷黎民,遇到这样极其艰难,还不显雄才伟略之事,你该何去何从?你自家去想想吧。”   六皇子心里窒了窒,却是已经十分羞愧,忙躬身道:“孙儿多谢老祖宗教导,这便先去了。”   张老太爷和太虚三人站在广南王府别院花厅中,正是一片面色凝重。张青川一大早得了老太妃吩咐,便自去请了太虚真人过来清风院,沿路又跟真人说明了头日夜里的情况。   太虚真人蹙眉道:“为何昨日夜里不叫老道来看过?”   张青川忙躬身道:“老太妃一直陪着,说是无事,也服了还魂丹,阿念今日还跟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太虚真人又问道:“你可问清楚了,究竟是因为何事?”   张青川摇头道:“老太妃只说哭出来就好了,不过是见事伤情,许是想起了长姐。”   到得老太妃进了花厅,三人心中还是有些茫然。   三人行过礼,老太妃看了坐,又让人上了茶,才遣散了屋里的人道:“今日请三位来,原是为了阿念。虽说有些僭越,但老婆子确实是真心疼惜这小姑娘,还望三位多担待。”   张老太爷忙躬身道:“老太妃说得哪里话,在下这里,只有感激不尽的,但请老太妃吩咐便是。”   老太妃点头道:“昨日的事,想必三位还没太弄明白个究竟,老身便先讲讲这前后的情况。”   老太妃轻轻啜了口茶,才把秦念西给刘夫人治病这前前后后的事说了,又道:“原也是我这老太婆想得少了,总把她看成个大夫,竟忘了她到底还是个孩子,又经历了些那样的过往……”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默然无语,只听得心下一阵心酸加后怕,张青川更是自责得很。   老太妃继续道:“一来,老身是想着,如今姐儿还小,观中看诊的事,还是暂时停了吧,就让她安安心心习学一段时日,虽说老婆子我也存着私心,像念丫头这样不出世的天才,还是避着些比较好。”   “二来,如今六哥儿没事了,老婆子也想带着念丫头四处走走,好消散消散,你们别看着眼前,她日日脸上堆满了笑,可这心里的阴影,若是不得散开,只怕将来,嫁人上头,也难得很。”   太虚摇头道:“原是老道的错,只觉得她欢喜,便随她去了,哎……”   老太妃叹了口气才道:“还有极重要的一条,大郎这婚事,尽快吧。你们这清风院里,这后院的事,一个姑娘家,心思百转千回,再往后大了,你们更难顾及到,若是有个贴心的长辈,总该是要好些的。”   张老太爷忙躬身道:“是,老太妃说得极是,原是在下思虑不周。”   老太妃又看向张青川道:“这闺房之事,大郎也没个人教导,老婆子便多说一句,那尹家姐儿是个聪明人,你要真心待她,才能换得她一门心思,替你生儿育女,帮你打理这后院。”   张青川忙站起来,躬身拱手道:“多谢老太妃教诲,晚辈定会用心。”   广南王太妃点点头,也不再多数,又嘱咐道:“昨晚的事,你们也不要再去问了,免得小姑娘难过。老身一会子再过去看看,顺便嘱咐那蒋家大奶奶几句,你们便放心就是。”   三人齐齐起身告辞,张老太爷躬身拱手,只一脸苦涩道:“多谢老太妃援手,说到底,还是在下这把老骨头,对不住这些孩子们……”   广南王太妃叹了口气道:“你也不容易,放心吧,阿念总会好起来的,孩子们也都会好的。”   这边三人才刚出了门去,那边黄嬷嬷就进来禀道:“老祖宗,那方老夫人身边的玉嬷嬷又来了,说是他们家夫人,这会子正在老夫人跟前说和离的事……”   广南王太妃只默了默才道:“终于还是来了,走吧,咱们过去瞧瞧。”   老太妃进得钱家女眷院中,方老夫人得了禀报,迎了出来,行了礼,一只手拿着帕子捂了眼,低低道:“老太妃,这可如何是好,才刚已经闹过一场,说是让送信去她娘家,来个兄长,接了她回去……”   老太妃拍了拍方老夫人的手道:“先不忙,咱们先听听,她究竟是作何想头。”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屋,却见得那刘夫人虽脂粉未施,却是穿戴整齐,正端坐在榻上。见得两位长辈进来,刘夫人忙从榻上下来,行了福礼,请了老太妃上座,方老夫人坐到了老太妃下首处。   刘夫人又自家拿了个蒲团,放到老太妃跟前,郑重地跪了下去。   老太妃一脸莫名,却示意了身边的嬷嬷搀住,又温声劝慰道:“刘家姐儿,你这还病着,勿要行如此大礼。”   那刘夫人却极其坚决道:“老太妃请受了阿媛这一礼。一来,阿媛虽从前无福在老太妃跟前得教诲,但从家父身上论,阿媛也得唤您一声老祖宗。”   “二来,阿媛素来景仰您,是我辈武将家女儿的楷模,更是全天下女子的楷模。”   “三来,阿媛要多谢您的活命之恩,见了老太妃,阿媛才算想明白了,命是自己的,更是爹娘给的,阿媛要好好儿活着。”   刘夫人说完这一通,便挣脱了黄嬷嬷的手,径直磕了三个响头。   老太妃看看方老夫人,方老夫人只满脸苦涩,却也是无可奈何。   老太妃便起了身,一边搀了刘夫人起来,一边道:“好孩子,你这礼,老祖宗受了。咱们这便坐下,既认了我这个老祖宗,咱们有什么委屈,今日便当着你婆婆的面,咱们好好说道说道。”   老太妃示意旁边侍候的嬷嬷,搬了个锦凳,放到自己旁侧,让刘夫人坐了,又道:“若是真委屈,老祖宗替你做主,但要是假矫情,老祖宗可不依着你。”   刘夫人自点了头,老太妃挥退了屋里侍候的人,只留了黄嬷嬷在一旁侍候。   刘夫人说得十分坦荡:“阿媛如今二十有六,十年前,阿媛在前雍城得遇将军,惊为天人。不怕老祖宗笑话,阿媛从此对将军魂牵梦萦。阿媛想了许多办法接近将军,却都被将军无情拒绝了。后头阿媛央了六哥去探话,才得了将军已经娶妻的回应。”   说到此处,刘夫人脸上明显带着苦涩,却也像一头扎进青春少艾的萌动中,难以自拔。   刘家阿媛一头扎了进去,钱思恒却已经娶妻,那时的阿媛只觉生不如死,思虑再三之后,做了个局,断了自己的退路,毁了自己的名声,却只得了钱思恒头脑清明的一脸厌恶。   刘达被女儿气得一场大病,刘府主母将阿媛关进了祠堂里。   不久之后,钱思恒调往南边军中。   刘达为了断掉女儿的念想,便嘱了夫人,替阿媛寻门亲事。   刘家阿媛看着家里来来往往的媒婆,心中虽厌烦得很,却也没有反抗,甚至去相看过一回。就这一回,阿媛明白了什么叫做除却巫山不是云。   刘家阿媛自此下定了决心,既是嫁不了魂牵梦绕的那个人,便一面肆意自毁名声,一面在父亲面前以死相抗。   闹到双十那年,得了南边来的信儿,钱思恒发妻难产而亡。   刘家阿媛却仿若新生一般,眼睛里重新有了光彩。   刘达见不得花一样的女儿就此凋零,寻了媒人千里迢迢,到南边说亲,却得了钱思恒亡妻尸骨未寒,无心议亲的答复。   那钱思恒倒是真真儿地守了三年,刘达多次劝说女儿断了念想,刘家阿媛却道:“阿爹,世间又有几人,能如同钱将军这般,情深义重,女儿总能等到他,回头看我一眼。”   可叹那刘达一条英雄汉,却被这最宠的女儿折腾得只心力交瘁,万般无奈,求到安北王府老太妃跟前,才终于得了钱思恒的点头。   说定了婚事,嫁给心目中的良人,刘达十里红妆,把刘家阿媛送来了南边。   新婚之夜,刘家阿媛欢喜得头重脚轻,只灌了三碗酒,才勉强镇定了些。钱思恒不再像往日那么冷淡,直把阿媛高兴得热情似火。   可一场云雨之后,刘家阿媛酒劲上头,心满意足地睡了,钱将军却拿着那方白得惨淡的元帕,递到了在外头守着的鲁嬷嬷面前,冷冷道:“你们姑娘的丑事,你们自己圆好,若是让老夫人知道半个字,这院子里的,都不要活了。”   从此以后,钱思恒只每月初一十五歇在刘家阿媛院中。方老夫人思虑再三,又遣了尹嬷嬷到刘夫人院中侍候。钱思恒为了避过母亲耳目,倒是也与她行那夫妻之实,却只相敬如宾。   刘夫人说到这时,起身跪到钱老夫人跟前,继续道:“这几年,多谢母亲悉心教导,母亲对阿媛寄予厚望,平日里嘘寒问暖,病时请医送药,阿媛尽皆谨记于心,无以为报,请受阿媛一拜。”   方老夫人只拿着帕子捂脸痛哭,那刘夫人也是泪流满面,却是拜完之后,浑不在意,用手拭去泪水,才转身对老太妃道:“老太妃明鉴,这十年,阿媛只当梦一场,这梦,便在将军三十重棍,打在我那嬷嬷身上那一刻,醒了。请老太妃为阿媛做主,阿媛自请和离,北归之后,自当劝慰父兄,不会对钱家上下,有一丝怨怼之情。”   老太妃看着目光澄澈清明的刘夫人,只微微叹了口气,身上拉过她,坐了下来,才缓缓道:“媛姐儿,你的意思,老祖宗知道了。老祖宗有几句话,你也细细思量一下,如何?”   刘夫人点头道:“还请老祖宗教导。”   老太妃轻声道:“从前,老祖宗在京城,极少出门,都听人说,刘达家的小女儿,被他宠坏了,性情暴虐,不知廉耻。可这几日,无论是你病着,从你婆婆口中的了解,还是如今你醒了,你自家的言谈举止,都能得见,坊间传闻,不足信也,更何况,你还是自污名声。你这般一心一意,情比金坚,你们家钱将军,可知晓分毫?”   刘夫人下意识摇着头,方老夫人却哽咽着道:“老太妃有所不知,外人只道我把着内院,把前头林氏的两个孩子放在身边养着,是因为阿媛容不下。其实那两个孩子,都极喜欢阿媛……”   老太妃点头道:“媛姐儿,你看,这在外头叫传言,两口子关起门来过日子,就是误会。你和钱将军从一开始,就误会至深,后头又是那样走到了一起,又因为伤病,让这误会更深。你有没有主动坦诚过一回,要和钱将军把这事情说透呢?”   刘夫人继续摇头。   老太妃接着道:“再来说说钱将军,他杖责你那乳娘,是他做得不对,但他也并没有想置你乳娘于死地,说到底,她早早去了,还是因为自家有疾。钱将军这么做,究其根源,也是为了护着你的体面。当然,他一直先入为主,听信传言,是极糊涂,最糊涂的是,断了你的子嗣,这是让你想自请和离的根本吧?”   刘夫人下意识点头,想了想又摇头。   老太妃温声道:“你也别忙着否认或是承认,像咱们这样的人家儿,闹和离可是大事,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如今老祖宗只问你一句,若是误会得解,钱将军愿意在你面前认错,再去你那乳母坟上,敬上三炷香,你可还愿帮他侍奉长辈,教养儿女?”   刘夫人一时呆怔在那里许久,才喃喃道:“那不可能,他不可能信我,不可能……”   老太妃拉过刘夫人双手道:“媛姐儿,你别急,慢慢来,就是真不得转圜,你也还得把病治好了再说。好孩子,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可不能再像做姑娘时那般莽撞和冲动了,再好好想想。” 第一百一十八章 封门   秦念西一大早起来练完功,正要去看刘夫人,却被匆匆赶来的秦医婆拦住了:“姑娘,此时那院中怕是有些不方便,说是她们夫人和老夫人有话要说,让咱们得了信儿再过去。”   秦念西也不纠结,只笑道:“如此,咱们便去看看康家老太太吧。”   秦医婆细细看了看秦念西的脸色,略屈了屈膝道:“姑娘能不能,能不能……”   秦念西嘴角的笑更灿烂了几分,也不待秦医婆说完,便伸了手给她:“嬷嬷便帮阿念把把脉,看看有没有风寒入体。”   秦医婆一脸尴尬,却依旧细细替秦念西把了脉,自觉脉象平稳,一切如常,才松了口气……   秦念西往康家老太太那里施了针,又说笑了一回,才慢悠悠赏着景儿,回了漪兰苑,远远便看见张青川等在院门上。   秦念西眼里泛着狡黠的光,面上带着俏皮的笑,走得张青川近前,还没等他发声便道:“舅舅有心了,连阿念几时回转都算得一清二楚,如此心急,怎的不干脆过去接一下,说不得还能看上一眼,我那尹家姨母,今日穿了一身粉色衣裙,可是漂亮极了,晃得人都移不开眼。”   张青川一脸好笑,却再也不掉她那个坑,只扬声道:“舅舅是来问你,山下有大热闹,你要不要去瞧瞧。”   秦念西眨巴眨巴眼道:“可是那药王会?能见到药王吗?”   张青川笑着点头道:“能啊,不过估计你也不稀罕,你若想见,便经常能见。”   秦念西笑道:“胡先生知道你如此编排他,到时候不去帮你上这炷头香,我看你怎么是好?”   张青川牵着秦念西,边往门里进去边笑道:“反正怎么扳着指头数,都轮不上我着急。”   秦念西却突然转了话头道:“舅舅只带我去看吗?”   张青川答得非常自然:“你一个小姑娘,又不好显了身份,舅舅跟你尹家姨母说好了,让她带着你转……”   张青川第二个转字还没出口,便看见秦念西那一脸意味深长的笑,直拍了下她的脑袋道:“你这丫头……”   秦念西眨眨眼道:“我说什么了,怎么又怪到我头上,敢情你明知道人家今日穿的不是粉色裙子,而是黄色裙子,还故意不搭理我。”   “明明就是粉色的裙子,怎么又变成黄色了……”张青川冲口而出,却又被自己惊呆了。   秦念西哈哈大笑,跳跃得老高,往前跑了。   张青川看着那个小小的背影,听着她银铃般的笑声,再想着她昨晚的模样,心里直难受得厉害。   严冰被黄嬷嬷请到广南王府别院时,老太妃刚饮完一盏茶,长长舒了口气。严冰屈膝行了礼,老太妃示意她坐到近前来,又让婆子上了茶,便笑道:“在老婆子跟前,不必拘礼,今日找了你来,原是有件事,要找你帮着操操心。”   严冰忙站起来屈膝道:“可不敢当,老太妃有话,只管吩咐便是,这是妾身的荣幸。”   老太妃一脸慈祥,挥着手道:“让你不要拘礼,坐下,坐下好好说话。”   严冰赶紧答了是,又坐了回去。   老太妃才道:“老婆子是听说,尹家那门亲,是你帮着张罗的。老婆子我呢,也是一事不烦二主,再劳你去尹家太太那边说合说合,尽早让那尹家姐儿嫁过来,那些个繁文缛节的,能并的,就一路并了。”   严冰心里一片讶然,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点头道:“是,妾身定当竭尽所能,但这尹家虽说是生意人家,没有康家那么讲究,但说到底,康太太书香大家出身,在我们两浙路也是出了名的知理之人……”   老太妃点头笑道:“你放心,康家这边,张家老太爷自会想法子。说到这上头,老婆子也不瞒你,如此心急,原也是为了念丫头。”   老太妃悠悠叹了口气,只端了茶杯,让黄嬷嬷把昨日夜里的事,说了一遍,只听得严冰心下一片酸涩。   老太妃见得严冰眼圈发红,便拍了拍她的手道:“老婆子知道,你是个真疼阿念的,阿念若是有个如你这般疼她的舅母,老婆子我也放心了。那丫头自打在京城万寿观,就极得我老婆子的眼缘,见了谁都是一脸笑,懂事得只叫人心疼,可她那心里,只怕用千疮百孔来形容都不为过……”   严冰得了老太妃吩咐,也不敢去扰了秦念西,直直回了菡萏院,看着余嬷嬷正指挥着小丫鬟把衣物装箱,便叹了口气道:“嬷嬷,别装了,咱们晚几天再回去。你去前头院子里找找大爷,让他来一趟。”   余嬷嬷见得自家姑娘一脸郁色,便试探着问道:“这是怎的了?头前还好好儿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严冰抬起头,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便摆了摆手道:“无事,嬷嬷别操心,只管去请了大爷过来再说。”   不过一炷香功夫,蒋峰达便进了严冰屋里,看着丫鬟婆子们把原本收好的东西又拿出来,只奇道:“这是怎的了?这怎的收好的又放回去?”   严冰挥退了屋里的丫鬟婆子,才轻声把才刚广南王太妃唤她过去的事说了一遍,蒋峰达耸了耸眉头才道:“照我看,康家大老爷极中意张家大郎,张家大郎那头,也隐隐有些执晚辈礼的意思了,只不知尹家小姐那边,是个什么想头?”   严冰笑道:“允婚应是十成十的,可按老太妃的意思,估摸着是想今年就喝上这杯喜酒。只那康家一向秉承无规矩不成方圆,这眼看着已经进了端午,确实仓促得紧,就怕康太太那边……”   蒋峰达笑道:“干脆这样,我去康家大郎那边透透话儿,你去尹家小姐那头使把子力气。”   严冰点头道:“行,先这么办吧。估摸着,咱们还得在这山上,再住上一阵子,大郎还是先打发人回去送个信儿,免得父亲母亲担忧。”   蒋峰达笑道:“父亲若知道咱们在这山上,是为了早点喝到张家大郎的喜酒,只怕先要去找康老先生喝酒。”   严冰脸上笑容更明媚了几分,又道:“你先去问问张家大郎,这媒人上头,有没有想好。我那弟媳妇娘家老夫人,和尹家老太太自**好,她阿娘和康太太也极亲近,说起话来便当,身份上也合适。”   自家媳妇这份见人见事只能,又分寸把握得度,只让蒋峰达忍不住伸出手,轻抚了抚严冰的面颊,又揽了她到怀里,紧紧抱了一下才道:“如此,我这便先下山去了。山下药王大会快要开了,张家大郎怕是这几天便要下山了。”   严冰窝在蒋峰达怀里,轻声道:“嗯,快去吧,等家去了,咱们再……”   蒋峰达看向怀里的媳妇,粉白的面庞透着红晕,好不叫人怜惜,只轻轻凑上那抹嫣红,又软又甜,只让他欲罢不能,却也只能浅尝辄止,轻笑道:“等那张家大郎大婚的时候,我定要把他灌醉了,才能消了今日这心火。”   严冰红着脸捶了蒋峰达两下,才把他推开,直直往门口推去,蒋峰达轻嚷着:“娘子别推,别推,给我倒杯凉茶喝一下,叫外人看见,可……”   隔天,张老太爷带了张青川,请了康家大老爷,一起出了清风院,往山下去了。   临行前,张老太爷叫了秦念西,只说因如今情况特殊,让她安心在清风院整理病案,康家老太太那处,多上些心,刘夫人那里,便放手让秦、王二位医婆去治就是。又让管家遣了人,悄悄儿封了清风院往万寿观药院的那处角门。   秦念西也知道,那日夜里确实犯了医家大忌,本想解释几句,见得长辈皆是闭口不提,便也只得无可奈何应诺。   秦念西闲闲转回院子里,找了本书,靠在敞轩檐下的矮榻上,望着湖面的远处发呆。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听见外头严冰的声音传了进来,往外迎了几步,一股子清香味儿扑鼻而来,就见严冰后头跟着尹艾,两人手上都掐着一把花儿,后头还跟着几个丫鬟,抱着花的,拿着花斛的,俱是笑容满面,热闹极了。   严冰看见秦念西,眼睛便亮了亮,笑容极其灿烂:“就知道你窝在这里,你看看你这屋里,比个寻常男子的书房还素净,就几本也不开花的兰草,还有几根常青藤,你看这些花儿,漂亮吧?”   秦念西面上挂着笑,却噘着嘴道:“好好的花儿,婶婶非要摘了它做什么?放在这屋里,不过三五日就萎了。”   严冰一只手刮了刮秦念西娇俏的小鼻子,娇嗔道:“婶婶摘了你院子里的花儿,心疼了?就是开在枝头,也不过三五日光景,关键是还没人去看,自家开得寂寞得很。”   严冰说着便又自挥了挥手,指挥着丫鬟婆子摆花斛的摆花斛,插花的插花,一时间屋里好不热闹。   尹艾把手里的花递到了丫鬟手上,牵了秦念西的手,退到先前秦念西坐的那处,闲闲看着众人忙碌,才笑道:“我还说她把那些花斛搬来作甚,她说你这里八成没有,我还不信,说好若是我输了,午间便给你们下厨。”   严冰手和眼睛都在面前的一堆花上,耳朵却尖得很,笑着接话道:“愿赌服输,艾姐儿麻溜儿的,想想做点什么新鲜花样儿给我们吃。”   尹艾便笑着问了秦念西道:“咱们阿念想吃点什么?”   秦念西正要答话,木香进来禀道:“姑娘,王娘子来了,搬了一筐子菜肉,送到厨房去了。”   秦念西心里想着,必是阿升的爹从山里弄来的,便笑道:“不需想了,中午有好吃的了。”   王医婆正好走进来,一边走一边把衣袖整理好,见得屋里这许多人,忙屈膝行礼:“姑娘这里有客,是奴家打扰了。”   严冰和王医婆早就熟识,走过去拉了她道:“王娘子真是,跟我们还见外?这怎么还在喘着气呢,听说你拿了一大筐吃的来,都有些什么?”   王医婆忙笑道:“是阿升她娘,说是这几日夜里都有雨,就让他们当家的去林子里采了蕈子,来给姑娘做汤喝,又打了只野鸡,路过山后那片水洼子还逮了两只野鸭子,捉了两尾大青鱼,还采了些野菜,扳了点水笋。孟娘子还晒了些干菜,说是一定要送给姑娘尝尝。”   秦念西想着那封了的角门,直走过来吩咐木香道:“快去上些茶水来,可是累着了,搬那么大一筐东西,绕那么远进来。”   王医婆忙摆手笑道:“我不累,原也是两三天没见着姑娘了,想得紧,就自家过来了。”   秦念西随口问道:“阿升可还好?”   王医婆忙点头道:“好,好得很,这两天都开始跑去观中童儿习学的地方,蹭着听课去了。”   “那孟娘子呢?她可是个闲不住的。”   “可不是嘛,那两口子都是勤快人,那孟娘子得闲便帮着我们打打下手,如今煎药、捡药这样的事,已经做得像模像样了,还从秦嬷嬷那里借了本药书去读,说是多知道点,才能不出错。”   说完了阿升和孟娘子,两个人又细细说起了观中几个病人的事。   尹艾帮着严冰侍弄那些花草,严冰冲秦念西那边努努嘴道:“瞧见没,说起病人来,就那样,眼里冒光,才刚咱们进来那会儿,人还是蔫蔫的。”   尹艾微微叹了口气:“都是各人的缘法,姐姐你那会儿不是把着账本子就不撒手嘛。”   严冰噗嗤笑出来道:“你还有脸说我,是谁上了那海船,就死活不下来的?诶,不过你才刚那话,倒好像念丫头头前也跟我说过,你们俩这是,嗯,挺合适……”   尹艾脸一红,娇嗔道:“现如今和你说不成话儿了,我去厨房,专捡你不爱吃的做。”   严冰直笑出了声道:“自我这病了一场,口味也变了,那些什么野鸡蕈子汤,红烧野鸭子,一概不爱吃,你可千万别做。”   秦念西那边正和王医婆说完,听得严冰这话便对王医婆眨眨眼,提高了声音道:“王娘子,这可如何是好,咱们给人治了病,却把这舌头治坏了,你往常听说过有这样的吗?”   王医婆难得见到秦念西淘气,便附和道:“那倒是没听过,就只有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奴家这学艺不精,想错了。”   秦念西一本正经道:“说来听听呗,实在不行,咱们再把把脉。”   王医婆压低声音,眼里却含着笑道:“这莫不是怀上了,只有害喜之人,才会在饮食上有如此大的转变,咱们治病的,可没那么大本事。”   尹艾率先一个幸灾乐祸地瞧着严冰笑了出来,跟着赵嬷嬷笑着嗔怪王医婆道:“姑娘淘气,你也跟著作妖……”   严冰虽是忍不住笑出了声,嘴里却不饶人:“你们这一个二个的,这院子里是呆不得了,再过阵子,怕是连个站脚的地方都没我的……”   一时间屋里笑得极其欢快,外头老太妃的声音传进来:“这是说了什么笑话儿,叫我老婆子也听了高兴高兴……”   众人听得老太妃的声音,忙齐齐站起来行礼,老太妃往前几步,牵了秦念西的手坐到大案前头,环顾了一下敞轩里,笑着点头道:“今日这敞轩里漂亮得紧,是严家丫头和尹家丫头帮着插的花儿吧。”   严冰笑着上前屈膝行礼道:“老太妃,您老人家帮着评评理儿,我们帮她装饰屋子,她反倒埋怨我们不该折了那花儿。”   老太妃笑着一抬手臂,要把秦念西搂进怀里,却突然嘶地一声,又把手放了下来。   秦念西一脸讶然道:“这是怎么了?前日里还好好儿的。”   黄嬷嬷忙道:“前日,前日夜里……”看着老太妃的眼神又改口道:“开始下雨,最近日日夜里下雨白天晴,老太妃肩膀上有旧伤,不知姑娘这里可有什么法子能治一治。”   秦念西心下一片了然,必是那日夜里,自己枕在老太妃怀里睡着了,加上最近这黄梅天,寒湿上了身,引得老太妃旧伤发作了。   秦念西眼神暗了暗,又亮起来,自起身拉了王医婆过来道:“老太妃,这位王娘子,祖传一手极好的按抚手法,让她给您消解消解,定有奇效。”   王医婆忙屈膝道:“给老太妃请安,奴家素日里在观中帮忙,得姑娘指点颇多,受益匪浅。奴家这按抚之法,奇效说不上,但松懈松懈肯定是可以的。”   老太妃见眼前这王医婆落落大方,说起自家手艺颇为自信,便笑道:“我这是个老毛病了,每年总要痛上那么一阵子,今日便来试试王娘子这手艺。是这会子就能治,还是要有什么准备?”   秦念西笑着屈膝道:“老祖宗,阿念这里,各色都是齐全的,您老人家要是不嫌弃,便到素日里阿念用来艾灸的那间屋子里,歇上一会子就是了。”   说着又看了眼漏刻,接着道:“差不多还有一个时辰用午膳,老祖宗要是不嫌我们吵,就在我这院里用了吧,才刚有人送了点野鸡蕈子进来,待会儿保管老祖宗神清气爽,午饭也能多用一碗。”   广南王太妃用那只不痛的手捏了捏秦念西的鼻尖道:“老祖宗瞧着,你这丫头,今日怎么带着股子游方郎中的味儿,”说着笑呵呵站起身,对秦念西道:“走吧,有劳王娘子了。”   严冰拉了尹艾屈膝道:“老太妃快去歇着,我们姐妹去厨房看看,无论如何,也得让老太妃这顿午膳多吃一碗饭。”   广南王太妃含笑道:“行,快去吧,别把我这老婆子吃撑了就行。” 第119章 剑客和剑   王医婆服侍着广南王太妃宽了衣,秦念西在一个橱子里翻出了一瓶祛寒湿的活络油,王医婆搓热了手,给老太妃肩颈上抹了油,推着经络,由轻而重。   老太妃被推得酸胀极了,却又觉得极其舒服,忍着痛道:“王娘子这手上,真是有几分功夫。”   王医婆笑道:“有点痛,老太妃要忍耐一下,这淤堵和黏连的地方,都得一一通开,才能缓解痛楚。”   老太妃笑道:“无妨,这点子痛,我老婆子还算忍得住的。”   王医婆细细找到淤堵的点,又在颈椎上下摩挲了一会子,找了个点,才对站在一旁的秦念西道:“姑娘上上手,这个地方。”   秦念西上手细细摸了摸,点头道:“这处有点移位了。”   王医婆轻声道:“今日奴家便先把这些淤堵的点松懈开,观中有位姓谢的医婆,祖上是行伤科的,手上有几分功夫,不若明日请她上上手。”   秦念西点头道:“阿念也听说过这位医婆,不知老太妃觉得如何?”   老太妃不解道:“你们俩都不成?还得换个人?”   秦念西笑着解释道:“老太妃,您这属于痹症,有专门的手法,咱们手上准头不够,可不敢随意下手。”   老太妃笑道:“行,反正老婆子我现在就是个病人,你们说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王医婆给老太妃行按抚、刮痧散了结,又做了艾灸,老太妃舒服得眯着了,待得醒过来,饭菜已经上了桌。   老太妃只觉得浑身轻松,举了举才刚抬不上半尺的手,已经能举到平肩,笑着夸道:“有劳王娘子了,真是好手艺,老婆子今天是来着了,这点痛虽不算什么,架不住不能动弹啊。”   王医婆忙屈膝道:“不敢当老太妃谬赞,原是奴家学艺未精,您这症状,还得再治几日。”   老太妃笑着点头道:“好,念丫头安排就好,这会子老婆子也饿了,真是要多吃一碗饭了。”   王医婆跟在几人身后,见她们进了饭厅,才笑着屈膝告辞道:“奴家这便先去观里了……”   已经走到桌边的老太妃转身招手道:“快进来,就在这里一同用膳便是,老婆子没那么多讲究。”   王医婆一脸尴尬,连忙推拒道:“这可不成,姑娘您最知道我,您……”   秦念西笑道:“王娘子不必拘束,老太妃既叫了你用膳,阿念可不敢擅自做主。”   老太妃叫了黄嬷嬷道:“老黄,你替我把那蕈子汤给王娘子盛一碗,给她安好席。”   老太妃又笑着对众人道:“我这老婆子最不耐烦讲这些规矩,往常我在家的时候,一个人吃饭多冷清,都是老黄她们陪着我吃的。快入座,老婆子本来就被你灸得饿了,这会子闻见这饭菜香味儿,更是饿的紧。”   王医婆硬着头皮上了桌,见众人只专注用膳,倒也慢慢放松了……   老太妃用过膳,拉着秦念西道:“走,陪老祖宗走走,权当消消食,这正午的太阳,从树荫底下过,晒得挺舒坦。”   秦念西由着老太妃牵了,往广南王府别院过去。   一路上,老太妃说了些午膳用的饭菜,路上花花草草的事,进了广南王府别院,才轻声道:“念丫头,前日夜里的事,虽说有些吓到老祖宗了,但反过来一想,倒觉得,你这样想哭就哭,反而是好事,若事事都藏在心里,才叫人着急不是。”   秦念西有些羞赧道:“老祖宗不必如此安慰阿念,阿念自知犯了医家大忌,本应自己到真人面前请罚,只实在没有脸面,只得缩在院子里。”   老太妃牵着秦念西,沿着游廊,走到一处水榭里坐下,面上虽带着笑意,却也透着郑重:“虽说你才是个孩子,却是心系医道,也知道立身要谨,十分难得。前日里,你讲了个故事给老祖宗,今日也听老祖宗讲个故事可好?”   秦念西点了点头,两只眼睛亮闪闪看着广南王太妃。   广南王太妃面上笑意不减,语调缓缓道:“老祖宗娘家姓邬,世代习武,在尚武为尊的南边,算是响当当的大家族,世代都有杰出武学子弟。早年间,我们邬家和广南府吴家,可是广南出了名最不对付的两大家族。”   黄嬷嬷悄无声息领着个丫鬟,端了茶水送上来,秦念西奉了茶到广南王太妃面前,目光灼灼,听着广南王太妃讲述这些陈年旧事。   广南王太妃啜了口茶,笑道:“这事儿如今说起来,也就只当是个笑话儿了。”   “吴家论武术,肯定不是邬家的对手,可吴家祖上出过一位极负盛名的大将军,数代子弟,习学的都是带兵打仗,领军作战之谋略。”   “前朝的时候,南边作乱,那会儿朝廷重武轻文,南边驻军腐败不堪,领军的将领是个得了恩荫的世家子弟,还没战,就自家先跑了。”   “朝廷不要我们这家园,我们自己不能放弃啊。南边武人也团结,关了城门先要推个发话的人,当时以吴家和邬家分了两派,谁也不服谁。”   “那时正好得了消息,南蛮子见我们广南府久攻不下,便准备去攻附近的韶平。但韶平和广南腹背相依,不可不守。吴家青年一代家主便出了主意,邬家守韶平,吴家守广南。”   “认真论起来,韶平城小,更集中,广南又大又散,韶平比广南易守。但当时事不宜迟,我们邬家那代家主也是个胸襟广阔之人,便不再较这些长短,当即同意,领了人,连夜赶往韶平。”   “邬家家主到了韶平之后,打了几场胜仗,便开始有些骄傲自得,中了敌人诱敌出城的圈套,深陷包围圈,邬家家主虽斩杀了南蛮攻韶平那一路的主将,自家却也陷入重重包围。”   “生死一线之间,广南府援军到了,救下了重伤的邬家家主。那一仗,吴家家主兵分三路,打退了敌人包围,守稳了韶平,还火烧了南蛮粮草。”   “不仅如此,广南府照例首得固若金汤。那一仗,吴家家主及子弟表现出了极强的统帅能力,自此,韶平府也由吴家子弟接手统领。”   “后头,义军人数越来越多,吴家家主整顿人马,编出真正的军队布局,邬家子弟心悦诚服,一半做了先锋军,一半进了护卫营。”   “再后来义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没费朝廷一兵一卒,靠着南边百姓捐粮,将南蛮打回老家,打得四分五裂,甚至分了月安和南诏。”   “到此时,邬家家主真正认清,邬家便是那出鞘的剑,吴家才是那挥剑的人,只有和则两胜。邬家便将女儿嫁入吴家,从此,两家世代交好。”   广南王太妃说完这些,饮尽盏中温茶,笑看着听得眼睛冒着光的秦念西,轻声问道:“老祖宗讲完了,阿念说说看,老祖宗说这些给你听,是何用意?”   秦念西一脸没听够的表情,却也只能眨眨眼,一脸为难道:“老祖宗这意思,是要阿念把自己当成那挥剑的人?可阿念,哪有那样的本事?”   广南王太妃笑问道:“那你便自家说说,如今你这治病的功夫,大概是个什么情况?不妄自尊大,也无须自我菲薄。”   秦念西略默了默才道:“一般病症上,遣医用药得了真人和胡大先生教导,应该能和道恒法师差不太远。”   “哑科和妇人科,这等观中和天下医者皆不肯多钻研之处,占了外祖家历代累积之功,当是能多些博闻强记,见识广博之便利。玄黄针法虽说不上得心应手,却也能用了。”   “至于药膳方、养生方、治未病、按抚等技,多费心钻研一二,应是出手便能见效。”   广南王太妃点头笑道:“你看看,你才多大?已经有了医家集大成之气象。虽说都是因缘际会,可多少难得?只怕是几百年难出一个,你这样的,不应该再看远些?”   秦念西撅了撅嘴道:“老祖宗,可咱们医家,也和那将帅作战是一样的,不上手治病,哪得经验,没有经验,很难成大医,您看真人和法师们,那都是观中常年坐诊,外出云游天下,才有了今天的气象。”   广南王太妃点点头道:“你说的这是一条寻常路。你见过哪个将帅领兵作战,亲自下场和敌人短兵相接的?真到那一天,这仗也打完了。”   “不是老祖宗拦着你去治病救人,那寻常病症,有法师有医婆,你有这功夫,不如钻研钻研你会而别人不会的这些,想些法子把这些变成别人也能会的,岂不更好?”   “上回在严家姐儿院子里,老祖宗让你想想那册子的事,你可想好了?”   秦念西点点头,把自己先前在真人和法师面前说的那些打算,细细讲了一遍。自家眼睛越说越亮,越说越觉得兴致盎然。   广南王太妃点头笑道:“你看看,就你想的这些,得耗费多少心神,多少工夫,你哪还有那么多时日去观中坐诊?若是真有那诸人都束手无策的,没见过的,你要去上上手,倒也不是不行。”   “但孰轻孰重,你自己还是要衡量清楚的。你把这些都做好了,得利的是全天下的病家,还有全天下的女子及孩童,可绝不再是你眼前这一亩三分地了。”   秦念西又讲了讲秦医婆和王医婆的事,老太妃点头笑道:“如此甚好,个人之力有穷尽,要聚合众人之力,这万寿观,乃至君仙山,在医术药行上得成者众,你要学会用人。如今已经开始了,就要一往无前,这两个虽得用,大部分时日也耗费在观中诊治上,你这人手上,只怕要加紧些。”   老太妃说着,抬起头扬了声音道:“六哥儿来了,过来坐吧。”   秦念西忙站起身,见得六皇子从水榭前的转弯处转出来,立即屈膝行礼。   六皇子微笑着看了秦念西一眼,那日夜里只知这小姑娘不大好,老太妃陪了大半夜,却不知究竟所为何事。这两日都不见过来,只知道老太妃做了许多安排。今日得见,倒是一如从前,闪念间,抬了手道:“秦家姑娘不必如此拘束,原是澈扰了老祖宗和你说话儿。”   六皇子又对广南王太妃行了礼道:“老祖宗,孙儿听说您回来了,便想着过来问问安,没成想,倒扰了你们。老祖宗这旧伤,今日让秦家姑娘帮忙瞧过了吗?”   广南王太妃笑着抬了抬手道:“你们都坐下吧,阿念请了位医婆,帮着治过了,舒坦多了。”   六皇子忙点头笑道:“如此便好,孙儿也得安心些,多谢秦家姑娘了。”   秦念西人还没落座,忙摆手道:“不敢当,原是民女大意了。”   广南王太妃拉了阿念坐下,又笑道:“行了,六哥儿来就来了,咱们说咱们的,这些事,他也得听听。阿念接着说,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秦念西忙点头道:“舅舅说,药市里,药王会要开了,会带阿念去瞧热闹,阿念想着,到山下看看学药的女童,有没有合适的,可以带到山上来。只如今医婆这行当,极是难为,就怕没人乐意。”   广南王太妃点头道:“事在人为,若是都能按你的想法,做了坐馆女医,当是会好上许多。回头老祖宗给娘娘去个信,让她送几个宫中的医女过来习学一番,一方面背靠万寿观,一方面还能借此扬名,也就立住了。”   秦念西一脸讶然道:“这如何使得?”   广南王太妃笑道:“本是极好的事,如何使不得?”   说着又微微叹了口气才道:“阿念还小,许多事不清楚,六哥儿略知道些,只怕也有限。前头几十年,这天下混战一片,帝国上下损失了多少优秀儿郎,我等武将之家女子尽数披挂上阵,皆是因为家中儿郎损失殆尽。”   “这二十年,总算太平了,虽说与民休养生息,却依旧是人口不足,寻常人家子嗣繁茂者少,兵丁入伍者寡,即便今上重开武举,可,哎……” 第120章 热血   老太妃叹着气,又对六皇子道:“六哥儿来说说,如今这天下人丁。”   六皇子忙凝神答道:“前头南北两线作战时,虽说最终大胜,却是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兵丁减少一半,边地十几二十城绝户者众。近二十年来人丁增涨不到二百万,孩童夭折十之三四,贫弱之地更甚。如今虽说朝中优抚之策屡出,却依旧是年年征兵皆不满员。”   老太妃点头道:“孩童夭折尚且不说,妇人孕产便如同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寻常百姓之家尚且不论,便是我广南王府,也一样不能幸免,峥哥儿他娘,便是生峥哥儿时伤了身子。”   老太妃语带落寞和伤感,更多的是忧虑,六皇子也陷入沉思之中。   老太妃啜了一口茶,又道:“若是妇孺能得身体强健,多多诞下身强体壮的孩童;若是所出孩童皆能教养得当,长大成人。你们便来想想,终有一日,这家国天下,外头兵强马壮,护卫山河,内里耕读传家,子嗣延绵不绝,该是怎样一番繁荣景象?”   老太妃一番话,说得六皇子和秦念西各有所思。   六皇子强自按下心头澎湃热血,想起父皇曾屡次说过,老太妃见人见事之能,高瞻远瞩之深远,天下能及者,极少。   又想起父皇从前把自己带到身边教导时,每每听到人丁赋税的折子,都是眉头紧缩不开,想了多少法子。变丁税为田税,轻徭薄赋,独丁不入伍,家中有男丁入伍者,田赋减半……   可尽管种种策略用尽,人丁依旧增涨缓慢。   今日听老太妃和秦念西一番话,六皇子虽未听全,只言片语之间,似乎也大略想到些什么。   水榭外鸟鸣生幽,秦念西却是思绪飘得极远,如果真有老太妃说的那么一天,自己才算是没有白重活了这一世吧?   许久之后,老太妃才一脸和蔼,笑着问道:“念丫头想明白了吗?”   秦念西怔了怔,才忙起身屈膝,郑重行礼道:“多谢老祖宗教导,阿念明白了。”   老太妃笑着让秦念西坐下,又道:“说来听听。”   秦念西点头道:“阿念想着,老祖宗这意思,应是治一人和治千万人的区别。阿念不该拘泥于眼前,应将目光放长远,做些著书立说,传授技艺的大事。”   老太妃点着头,满脸欣慰道:“真是个聪明孩子,一点就透。”   六皇子看着秦念西,此时仿佛找到了方向的迷路之人,双眼黑亮如曜石闪烁,熠熠生辉……   老太妃说着又看向六皇子,笑道:“六哥儿说说。”   六皇子连忙收敛心神,语调沉稳道:“老祖宗之意,帝国人丁增涨艰难,究其根源,到底在百姓体魄羸弱,不解生养常识,医婆医女医术和地位低下,哑科和妇人科几无医术得大成者。民不强,策略再好,也极其难为……”   老太妃欣慰点头,嘴角含着笑道:“如今这丝契机便着落在阿念身上了,六哥儿既是想明白了其中道理,这折子,便由你写了,送到你父皇手中吧。”   六皇子看了眼也是一脸笑意的秦念西,面上露出一丝难色道:“老祖宗,这,这折子送到父皇面前,只怕后头就会极其繁重了,孙儿,孙儿是说,秦家姑娘如今还小,又是个女儿家,怕是,怕是……”   老太妃笑道:“六哥儿怕什么?是怕这名满天下的万寿观,担不起这副重担吗?”   六皇子如醍醐灌顶一般,眼睛顿时亮了,忙拱手道:“是孙儿愚钝了,还请秦家姑娘见谅。”   秦念西忙侧身避过,却仍旧只笑不语。   六皇子继续道:“秦家姑娘不要误会,你这仁心仁术,澈深有体会。大云朝有幸,得姑娘这般天纵奇才,终须好好珍惜爱护,这折子一上,姑娘只怕……”   秦念西忙摆手道:“民女本就普通女儿家,侥幸得了这身技艺,不求扬名于世间,但求世人皆无病。”   六皇子默了默,又对老太妃道:“孙儿遵老祖宗吩咐,定会详尽陈明其中利害关系,尽快派人送回京城。”   老太妃缓缓点了头,又笑着对秦念西道:“好孩子,你还小,这路长得很,咱们一步一步,慢慢来。”   秦念西忙点头应了,老太妃又笑道:“老祖宗在这山上呆着冷清得很,你同你舅舅说一声,到时候,老祖宗同你一起去逛逛那药王会。”   六皇子听得直眨眼,在京城时,最不乐意到外头凑热闹了,就连那选武举的大热闹,也只去瞧过一回,这到了君仙山,竟出了奇事。   老太妃这弯转得,有点急,六皇子正愣神,又听得老太妃道:“叫上严家姐儿和尹家姐儿,老婆子和你们这样一群花儿一样的小姑娘、小媳妇儿在一起瞧热闹,想想就开心。”   秦念西心里正想着舅舅说了,尹家姨母会去的事情,听得老太妃如此说,只笑得双眼弯成了月牙儿,忙点着头。   六皇子看着秦念西那满脸的笑,竟突然觉得仿似被晃花了眼,便是那开得再绚烂的花,也比不上她这笑容那么甜。   六皇子看着眼前一老一少,极其热闹地说着下山的事,心情极好,恨不得也想跟去瞧瞧。   黄嬷嬷却突然进了水榭,屈膝禀道:“老祖宗,京里来人了。”   秦念西忙起身道:“阿念先回去让人带信给舅舅,明日再来给您请安。”   老太妃笑着点头道:“明日阿念无须跑来跑去,老祖宗自去你那里诊治便是。”   秦念西忙点头退了出去,心情极是疏朗,沿着游廊,赏着景儿,往清风院去了。   老太妃和六皇子看着秦念西悠悠闲闲走远了,才对视了一眼,老太妃轻声问道:“是哪处来的人?”   黄嬷嬷屈膝道:“龙骑卫,四百里加急。”   六皇子一脸惊讶看着老太妃,老太妃站起身来问道:“人呢?请进来吧。”   黄嬷嬷答道:“是,奴婢这就去,人这会子在门房上喝口水。”   两人眼瞧着黄嬷嬷去领人进来,不是旨意,用的却是四百里加急,换马不换人,广南王太妃和六皇子面色凝重起来。   送信来的龙骑卫走到广南王太妃和六皇子跟前时,虽然步履还有些蹒跚,却总算缓过了一口气。   正待行礼,广南王太妃抬手道:“大人一路辛苦,不必拘礼,官家可有口谕?”   那龙骑卫摇头道:“禀告老太妃,没有,官家只让微臣将信送到。”说着便当着广南王太妃和六皇子的面,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给了广南王太妃。   广南王太妃当即拆开封了蜡油的油纸包,再看了里面的信封完好,便点头道:“还请大人先去歇息。”   广南王太妃拆了信,一目十行看完,略默了默,将信递到六皇子手上。   六皇子看完那信,蹙了蹙眉,轻声道:“算时日,这旌国王子遇害也有些日子了,竟还能吊着命?”   广南王太妃沉声道:“旌国能人异士不少,这国师便是个了不得的。只是两处先后发作,这后手在哪里?”   六皇子沉吟片刻才道:“莫不是,求的就是一个乱字?”   广南王太妃略略点头道:“既是官家送来的信儿,想必朝廷应是有了对应之策,如今四处也没有异动,咱们只先别管外头的事,只这旌国王子一旦上了山,事涉两国邦交,不医不行,医的话,只怕……”   广南王太妃说完这句,便唤了人去请太虚真人。   六皇子眉头不展,轻声道:“若要驱此毒,秦家姑娘必要出手。虽说她可扮做道童,但此毒如此凶险,中毒时日如此之深,只怕是凶多吉少,治好了,那秦家姑娘在旌国国师面前,只怕会露了行藏,往后……”   六皇子说着,微微叹了口气又道:“若治不好,干系就更加重大了……”   广南王太妃也跟着叹了口气:“虽说……哎……老祖宗倒更巴望她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姑娘,有长辈庇佑,日日悠闲自在过活。可如今,总是事与愿违,一面不想让她抛头露面去看诊,一面却又……哎……”   六皇子从广南王太妃一叠连声的叹息中,听出了许多柔软,是他从未曾见过的老太妃的那丝柔软。   六皇子怔愣了半晌才道:“听说前日夜里,秦家姑娘有些不太好,可是因为那刘夫人的事?”   广南王太妃又叹了口气道:“念丫头父母那点子事,你大约也是知道的。那钱将军,在刘夫人的药里做了手脚。阿念一直不说,心里估计是想起了自家阿娘。那日夜里,刘夫人问她,是庸医还是人祸,秦家姐儿终于没绷住。”   广南王太妃又叹了口气,才接着道:“我是从钱老夫人那里得了信儿赶过去的,我去的时候,小丫头一言不发,还在哭,哭累了就停停,歇够了又哭,后来喂的药起了效果,才在我怀里睡着了。”   六皇子听到这里,一颗悬着的心才稍微放了下来,哪知道,老太妃接下来说的,更是叫他心惊肉跳。   “我以为睡着了就没事了,哪知道小丫头就开始做梦,梦里不停喊阿娘,说了许多呓语,我把前头后头都搭起来,才想明白,她阿娘的那碗药,竟是她那猪狗不如的老子灌的,她心里一直觉着,她阿娘是明知的,却依旧喝了下去……”   广南王太妃说到这里,已经忍不住有一丝哽咽:“多可怜的孩子,那心里疼的样子,真真是让人揪心。”   六皇子虽然早就知道,那张家大娘子是被秦幼衡所害,但这里头的细情,却是不太清楚的,听到这处,想起那个小姑娘种种,心里忍不住莫名有些酸涩,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广南王太妃缓缓吁了口气,才继续道:“秦家姐儿想让那钱将军和刘夫人见一面,估计就是存了这万一之望。若误会解开,两人兴许能重新好好过日子;若绝情,那刘夫人还有断尾求生的勇气。”   六皇子这才语调中带着暗哑道:“只不知,这样能不能真的解了她的心结。”   广南王太妃摇头道:“只怕难,看着别人是好是坏,总是隔靴搔痒的事,不过是寻求个心理安慰罢了,哎……”   六皇子犹豫了许久才道:“无论如何,总要一试,还请老祖宗想想法子。”   广南王太妃只沉默着点点头,却没有再说话。   广南王太妃和六皇子说完秦念西这一段,都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太虚真人跟着黄嬷嬷,穿过游廊进了水榭时,还听见广南王太妃在叹气。   太虚真人行过礼才道:“老太妃怎得长吁短叹,仿似心中郁结,请容贫道一诊。”   广南王太妃摆摆手道:“真人请坐,老身无事,原是叹息念丫头不易,本想让她在清风院自自在在写写画画,哪知天不遂人愿,哎……”   广南王太妃说着,便把那封信递到了太虚真人手上。   真人一目十行看完信,虽是早已知晓此讯,面上却不显分毫,只蹙眉道:“这都多久了,在旌国耽误了那么久不说,再从北边那么远过来,又是个中毒的病人,这路上也必是走走停停,还能有救?”   六皇子点头道:“真人所言甚是,澈是在想,莫非他中的并不是百草杀?”   太虚真人凝神想了许久,才道:“那旌国国师毕彦,老道从前得见过一回,医术极是高明,应当不会断错症。若贫道所料不差,只怕是用了大量的瑶花续命。”   六皇子问道:“早前澈昏迷之时,秦家姑娘给澈用的那瑶生丸,便是这瑶花制成的?”   太虚真人点头道:“正是,可这瑶花虽是圣药,却是功在扶弱,用在中毒之人身上,只怕是两强相博,一个不小心,便会立时毙命。”   广南王太妃道:“旌国宫廷控制了瑶花出产,按照真人所说,那国师又是个知医的,能研究出什么好药来,也是极有可能的。”   太虚真人点头道:“大约是这样,但如果真是这样,这人送到咱们这里,只怕也不好治。”   六皇子讶然道:“这却是为何?”   太虚真人叹了口气道:“这瑶花本是有轻微毒性的,那百草杀里的隐药,遇毒就变,只怕我们原先用的药浴方,没有大用了。”   六皇子微眯了眯眼道:“如此说来,只能靠秦家姑娘一力承担了?”   太虚真人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才道:“为此一法可行。只眼前这情势,把念丫头露了出去,往后就……”   三人沉默良久,广南王太妃才语气凝重道:“如今天下这情势,真人想必也知晓,乱象丛生,暗处深流还未有丝毫显现,又事关两国邦交,为长远计,只怕是治也得治,不治也得治。”   六皇子蹙眉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治了这症,又不显出秦家姑娘?”   太虚真人思虑良久,才摇头道:“有毕彦在,此事绝难,唯有一法,或可一试。”   广南王太妃轻声道:“真人不妨先说说看。”   太虚真人轻声道:“殿下知道,驱此毒,需饮汤药、蒸药浴、施针灸,三管齐下,普通人,乃至寻常医者,是看不出孰轻孰重的。可那毕彦自身,医术不凡,这障眼法,在他那里,只怕……”   六皇子听到此处,却是眼睛亮了亮:“到时候,由老祖宗出面,不妨强硬些,要治可以,先把条件谈好,最好再多提些条件,把条件都提高些,但其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让毕彦回避,可使得?”   广南王太妃蹙眉想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道:“还请真人见谅,虽说如此一来,都着落到了万寿观和真人,还有大药师们身上,到底却能替念丫头遮掩些许。”   太虚真人虽依旧忧心忡忡,却还是点头道:“如今也只能如此了,但愿能遮掩得了吧,这万寿观和君仙山药行,天下成名已久,风风雨雨多少年了,并不惧怕这些事情,只那毕彦,心思机敏至极,只怕十分难缠。”   广南王太妃叹息道:“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个小姑娘家,陷入这种动辄可能丢性命的险境,我这心里,真真是愧疚难安啊……”   六皇子只觉心有千斤重,却还是开口道:“如今我们便议一下,能提些什么条件吧,想必父皇那里,也急盼着回信呢。”   太虚真人点点头,提了第一个:“头一条,每岁送万寿观一等瑶花一百支,二等瑶花二百支为诊费。”   广南王太妃讶然道:“这却是为何?”   “老太妃有所不知,念丫头身边瑶生丸已经所剩无几,只她年岁尚小,功力不够,这一趟下来,只怕也是需要这瑶生丸顶着的。”太虚真人解释道。   六皇子蹙眉道:“只怕远水不解近渴,宫里应是还有些藏品,这一趟,便先请父皇着人送些过来吧。”   广南王太妃点了头,三人又细细商议了一番,直到太阳西斜,才差不多议定了。   待得太虚真人走后,广南王太妃又嘱咐六皇子道:“你这信上,只怕要把今日先头我们讲的那些写进去,才能让官家通晓利弊。”   六皇子点头道:“孙儿知道了,晚间便动笔。” 第121章 找辙   隔天,张老太爷回了清风院,后头跟着康老先生和康家大老爷。   康老先生和康家大老爷进了康家老太太的院子里,一家子人关起院门商量了许久。   第三日,康家大老爷送了妹妹和外甥女儿下山,一路往两浙路去了。   严冰写了两封长信,一封给自家阿娘,一封给弟媳妇,遣了余嬷嬷,跟在尹家女眷的队伍里,也往两浙路去了。   康老先生上了山,尹艾和康太太改变行程,早早回了两浙路,严冰心中大定,往老太妃跟前交了差使,又告了别。   隔天,秦念西依依不舍,把严冰送到了清风院门口,约好药王会时再见,看着马车一辆辆走得快没了影子,才转身回了院里。   康老先生留在山上,陪着自家老伴儿治病。   康老先生每日最大的乐趣,便是趁着秦念西给康家老太太留针时,拉着她下一盘棋。   原是第一日,秦念西给康家老太太施针时,康老先生坐在屋外的廊下,自己左手跟右手对弈,下着盘残棋。   留针时,康家老太太睡着了,秦念西轻手轻脚转到廊下,往那棋盘上瞧了一阵子,见那康老先生握着粒白子,在两个点上左右踌躇了半晌,自家还嘟囔道:“又输了,哎……”   秦念西不自觉无声失笑,捡了颗白子,轻轻往另外一处放了下去,那康老先生略愣了愣,才一脸喜色抬起头,瞧见秦念西杵在棋盘前头,一脸轻松自在的浅笑。   康老先生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你这个蕙质兰心的小丫头……”   秦念西忙竖了根手指在唇间,康老先生立即点头噤声,又侧头听了听,只闻得一阵轻微的鼾声传出来,才点头笑着轻声道:“难得,这老太太多少年没睡得这么香了,你这小丫头可真是厉害得很。”   秦念西只笑不语,康老先生轻声问道:“会下棋?”   秦念西只笑着摇头,康老先生笑着点了她道:“你这小丫头不但会下棋,还会骗人,明明就会,怎的还要说不会?”   秦念西心里翻了个大白眼:你老人家明知我会,还要问我会不会,那我能怎么答?   秦念西想了想,便笑着轻声道:“阿念在京城时,曾经和道衍法师对弈,他说阿念不是下棋,纯粹是打赖。”   康老先生失笑出声,伸手指向对面道:“反正左右是消磨时光,小丫头便坐下来,执了这白子如何?”   秦念西轻笑着点了头,在对面坐了下去,伸手请了康老先生继续。   康老先生接着先前的黑子落棋,秦念西仿似想都不想,跟着落子飞快。   康老先生看着才刚那枚黑子好像还没落定,白子就上了棋盘,忍不住愣了愣,又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笑着对秦念西道:“这么快,都不要想想的,下棋这事儿,原本是要走一步看三步才对。”   秦念西一脸笑道:“下一步看三步,那是说的会下的,像阿念这种不会下的,下好眼前这步就行。”   康老先生忍不住失笑摇头,也不再言语,只低头继续着他走一步看三步的速度。又下了十多手,秦念西一直秉承打蛇随棍上,下得飞快,反倒是康老先生再次陷入沉思。   秦念西盘算着该要取针了,也不打断康老先生,只悄无声息站起来,往屋里去了。   秦念西取了针,康家老太太还在酣眠中,出到廊下,瞧见康老先生仍旧如泥塑一般蹙着眉头算着棋,便也不打断,只福了福,跟守在门口的婆子,用眼神打了个招呼,便转身沿着另一侧的游廊出了院子,往漪兰苑回去了。   到第二日,秦念西再去给康家老夫人施针时,康老先生已经等在院门口,背着手原地打着转,左瞧瞧右看看,瞧见秦念西时,忙招手道:“小丫头快来,你昨日怎的不告而别?”   秦念西又走了几步,到得康老先生跟前时,才屈膝行礼道:“阿念没有不告而别啊,昨日走时,老安人正熟睡,阿念行了礼,原是老先生想棋想得太入神了。”   康老先生一脸不相信道:“你这小丫头必是嫌我这老头子下棋下得慢,懒得敷衍我。”   秦念西笑得一脸无辜:“先生这话,阿念可不敢当,这满天下有多少人想跟先生手谈一局,阿念自是以此为幸,只阿念这棋艺,实在磕碜得很……”   康老先生一脸鄙夷点着头:“你这小姑娘,本来是个极不寻常的,怎得也说些这样俗气得很的客套话,算了,算了,我不和你计较,回头去与你外翁分说分说,你这样的小姑娘,就得有什么说什么才是,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你又不指着老头子我给你传道授业解惑。”   秦念西被康老先生说得哭笑不得,只能一脸无辜看着他。   康老先生继续道:“不过你那棋艺虽说磕碜了点,但老头子我研究了大半天,这倒是个一招鲜吃遍天,挺好使的,不若今日,你陪着老头子把那棋下完?”   秦念西忙屈膝道:“老先生,咱们先去给老安人把针扎上吧,治病是大事,这棋不棋的,等会子再说。”   康老先生一跺脚道:“看我这记性,只怕又要招老太婆骂了,快走快走。”   康老先生说着便转身大步进了院子,秦念西笑得一脸无奈,跟在后头走了进去。   康家老夫人早就准备停当了,只等着秦念西来。见得秦念西跟在康老先生后头进来,便笑道:“你这老头子,莫不是找着阿念问棋去了?”   康家老夫人又笑着对阿念道:“你是不知道,昨日那盘棋,你没和他下完,他晌午饭都吃得不香,下晌也没歇觉,只摆弄那棋盘,还是晚上那碟子芝麻饼子,让他开了胃口,还用了碗杂粮粥。”   康老先生挥挥手道:“你这老太婆,净瞎说,我哪里摆弄了一下晌,我那一下晌,不知道自己跟自己手谈了多少局呢。快点扎针,到了扎针的时辰了,我去廊下等着。”   康家老太太摇头笑着瞥了康老先生一眼,又继续说那芝麻饼子的事:“阿念,那芝麻饼子好像与我们素日吃的有些不一样,我让人去厨下问了,说是你吩咐让加了海菜进去,究竟是个什么海菜就不清楚了。”   秦念西笑眯眯,一边给康家老太太扎针,一边答着话儿,其实极不愿意费那心思去下棋,心里着实不希望康家老太太睡着,手上还是只能扎了那能安神的穴位,让康家老太太不过片刻之后,还是熟睡了过去。   再不愿意,秦念西也只能跟康老先生下完那盘棋。后头又连着两天,被康老先生拉着下棋,一盘接一盘的,一下就是半天,直把秦念西郁闷得,都不想往那院儿里去了。   这几日为了陪着康老先生下棋,手头上的事耽误了不少,秦嬷嬷日日陪着笑过来瞧上一眼,看看那脉案册子写到什么地步了,只得了秦念西尴尬地摇头,一脸讪讪又走了。   这一日,又被康老爷子拉着下棋。   院子里那棵参天的银杏,经了几夜雨水洗礼,叶子都已经长成了厚实的小伞,绿得让人移不开眼,让秦念西怔了半天神。   今日康老先生这棋倒是下得比昨日快多了,见秦念西半天没落子,抬起头便看见眼前这小丫头,睁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瞅着那棵大银杏树在发呆。   康老先生倒也不催她,只情绪无比好,也随着她看向那银杏。   看了半晌,到底没忍住,便笑着问道:“小丫头,你直勾勾盯着这银杏作甚?你这满肚子药书医经的小姑娘,看着这银杏,想的莫不都是树叶子能做个什么药,那果子又能治个什么病?”   秦念西回过神,愣了愣,才噗嗤笑出了声摇头道:“都不是。我只想着那叶子突然间就绿了,很好看。”   康老先生笑着点头道:“甚好,如此甚好,你这样的小女娃娃,就该这样,这天天看病下棋的,可不是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该干的事。”   秦念西失笑回过头,望了眼那棋盘。   康老先生却浑然不觉道:“下棋,这盘棋老朽我赢定了。”   秦念西一脸苦笑,手上边落子,嘴上却道:“是是是,日日不都是老先生赢的嘛,你也说了,下棋这样的雅事,实在不太适合阿念这样的小姑娘,阿念其实也极不耐烦下棋这事儿,不若阿念给你找个对手?”   康老先生耸着眉毛失笑道:“你这小姑娘,人小鬼大,还知道用我的话堵我的嘴,你说说,你准备给我找个什么对手?”   秦念西眼珠子转了一圈道:“我外翁最近应该不忙,陪着先生下两盘棋的功夫还是有的。”   康老先生挥挥手道:“我不和你外翁下,你外翁跟我下棋,每次都只赢三个子,输也只输三个子。”康老先生说着还拿出三个指头比划了一下,才满脸不忿继续道:“这不是哄孩子玩吗?”   秦念西都快笑出了声,却也只能忍了回去:“那太虚真人呢?还有他那些徒弟……”   康老先生当即摇头道:“无趣,无趣得很,太虚老道那个棋路和我一样,都是四方板正的,没意思。他那些徒弟都忙得很,观里那么多病人,哪有空陪我一个闲人下棋?”   说着又笑道:“你一个小丫头,日日要忙些什么?”   秦念西讪笑道:“忙倒不忙,就是这下棋的事,实在是……”   秦念西心里又寻思了一下,才道:“还有个棋路不太一般的,不若回头让他和您下下?”   康老先生手上落着子,嘴上随口答道:“行行行,只若是不如你这丫头下棋这般有趣,便不要带来了。”   秦念西强打起精神,陪着康老先生下完了那盘残棋,以平局结束,只觉得累得慌。   秦念西回了院子,便进了敞轩,直奔那硕大的一面书墙,搭着梯子寻起了棋谱。   沉香和木香看着自家姑娘连梯子都架上了,一边找还一边摇着头喃喃自语:“我明明记得就放这里的,怎的就是找不到呢?”   沉香站在梯子下头仰着脸问道:“姑娘这是寻哪本书?您说出来,让奴婢们也帮着找找。”   “我那一匣子棋谱放哪儿去了?就这么大个匣子,都潮了,我记得我拿出来晒过,还看过,就放这儿了,怎的一本都不见了?”秦念西比了比大小,又指了指那书架。   木香一脸莫名其妙道:“姑娘莫不是记错了?除了在京城万寿观那些日子,姑娘从来就没喜欢过下棋,更别说看什么棋谱了,就连先前王三爷送的那副棋子,如今还锁在库房里呢。”   秦念西听得这话,两个肩头一塌,想起来,那匣子棋谱,如今应该还在松竹斋的书房里,那晒棋谱,钻研棋谱的事,虽然还像昨日,却已经隔世了。   秦念西慢悠悠从那梯子上下了来,示意着丫鬟们收拾好,只说了句,要去松竹斋找本书,便溜溜达达出了门。   沉香示意木香跟了上去,秦念西进了松竹斋,张老太爷正坐在书房外的石凳上,背朝着太阳,一边晒太阳一边读着本书。   张老太爷见外孙女儿走了进来,笑道:“怎的这会子过来了?不是说要在屋里写脉案吗?”   秦念西一脸无奈屈膝道:“外翁,阿念想从你这里找几本棋谱。”   张老太爷晒得身上出了点微微汗意,浑身正舒坦,便伸手牵了秦念西,笑道:“这是被那康家老儿下棋下输了?到外翁这里找补来了?”   秦念西摇头道:“没有,就是累得慌,不想下,要输棋,哪怕是下个平手,琢磨得好累。”   张老太爷听了只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丫头,怎的如此淘气,这话要叫那康家老儿听到,非得气病了不可。”   秦念西撅着嘴拖长了尾音撒娇道:“外翁,这几日,每每去扎针,都要耗上半日,关键是,这针,还要扎上一阵子。外翁,阿念最不耐烦下棋了,有那功夫,还不如到院子里溜达一圈呢。再说了,我那册子,也是写了个心烦意乱,总也收不了尾,见了医婆们,都不好意思了。” 第122章 闲人   张老太爷只一脸慈爱,看着秦念西难得一见的撅着嘴撒娇,笑得无比开心:“你一个小丫头,写不完就慢慢写,有难处就去找真人讨教,急什么”   秦念西又跺了跺脚,摇着张老太爷的胳膊道:“外翁,关键是,这棋,我实在是……”   张老太爷被秦念西摇得直晃得眼晕,笑着安抚道:“好好好,明日你去扎针时,外翁陪着你去,外翁和那康家老儿下棋去。”   秦念西那撅着的嘴就没松开,小女儿撒娇的声音软软糯糯,极是好听:“外翁,人家说了,您老人家和他下棋,输赢都是三个子,跟逗孩子玩一样的,没意思。还说真人和他下棋一个路数,四平八稳的,也没意思。”   张老太爷听得这话,直笑得前仰后合……   六皇子站在院门处,听着这祖孙两人对话,那撒着娇的小女儿家,一句一句,句句入心,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却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好,只继续站在原地,也不让守门的小厮去通禀。   六皇子本是一脑门子官司,听说康老先生跟着张老太爷上了山,他想请那康老先生指点学问,却不得入门,让姚大人派人下山打听了一通,只说这康老先生平生没啥嗜好,就是喜欢点儿不大一样的美食,可这究竟怎么个不大一样,也没打听清楚。   六皇子左思右想,才下了决心,想到张老太爷这处打听打听,看看有什么入手。先前六皇子住在这清风院的时候,素来都是逛惯了的,又极有分寸,下人得了吩咐,见了他,也只屈膝行礼,随他自在。   六皇子问清楚了,张老太爷正在松竹斋,哪知自家人还没进院子,这入手也找着了,人家康老先生不是不爱棋,而是这爱棋爱得有些剑走偏锋。   就是自家这棋艺,虽也不差,但再想想当初在京城万寿观,王三和峥哥儿下的那两局棋,自家这棋艺,只怕在那康老先生眼里,也是个四平八稳,无趣得很。   六皇子正心中忖度,却又听到秦念西仿佛有些恼了:“外翁,您还笑,您快帮着想个法子呀。”   六皇子嘴角泛着弧度,心中却极想看看,那小丫头跺脚撒娇的场面,于是也不惊动,只轻手轻脚慢悠悠往里进了去。   张老太爷好不容易止住笑:“好好好,外翁不笑了,你说你,这么不喜欢下棋,怎的就自己坐到那康家老儿对面了呢?”   秦念西跺了跺脚叹着气:“阿念哪知康老先生是这么个棋痴啊,我就看了一眼,他打的那残谱,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他那头都勾酸了,自家都要跟自家认输了,我实在没忍住,就随手下了一颗子……”   那懊悔不已,仿佛恨不得自己给自己打手的模样儿,惹得张老太爷再次大笑起来,六皇子面上的笑容,已经有些藏不住了。   张老太爷见得秦念西又要着恼,便强忍住笑道:“那你要寻些棋谱作甚?送给那康家老儿?”   秦念西摇头道:“才不是呢,若送了棋谱给他,只怕更脱不了身。阿念是想着,那康老先生不过是想找个棋风不太一样的对手,如今这山上,除了咱们祖孙三个闲人,那隔壁院里可还有个闲着的,拿了这棋谱给他研究研究,说不得便能解了孙女儿这围……”   六皇子听到这节,略停了步子愣了愣,才回过神来,这小丫头,算计的只怕是自己,可这话也不能再听了,便从那一簇细竹后头走出来,朗声拱手道:“张老太爷安好,晚辈过来请安,没成想,倒扰了你们祖孙天伦之乐。”   张老太爷面上笑意不减,只牵了秦念西站起了身,躬身行礼道:“不知殿下前来,老朽有失远迎。”   秦念西福着身子低头撇着嘴,六皇子那眼中明晃晃地我听到了你在算计我,心里腹诽道:这人怎么这样,走哪儿都阴悄悄的,还惯会偷听,如今偷听这招儿都耍到松竹斋来了……   六皇子忙侧身避过张老太爷的礼,继续拱手道:“原是晚辈唐突了,才刚姑娘这话,晚辈听了一些,如能帮姑娘解了围,倒是晚辈之幸。”   张老太爷拱手道:“还请殿下不要放在心上,我这小孙女儿不懂事,胡言乱语,冲撞了殿下。”   张老太爷又请了六皇子落座,示意着下人上茶。   六皇子瞧着秦念西虽是一语不发,却是一脸别扭,只怕心里正在腹诽,便干脆挑明了道:“原是晚辈当感激不尽,今日本就是为了这事,想到老太爷面前请教的。老太爷也知道,晚辈可能要在这山上常住一阵子,这学问上头,正想请康老先生指点一二,但康老先生是出了名的不入世,晚辈正一直不得其法。”   张老太爷心思何等机敏,只微微一笑道:“如此,殿下已解心中之惑,只那康家老儿性子古怪,不知殿下这棋道上……”   六皇子拱手道:“还请张老太爷指点一二。”   张老太爷笑道:“谈不上指点,反正也是闲着,便陪殿下手谈一局也罢。”   张老太爷说着又示意下人拿了棋盘棋子出来摆上。   秦念西一听说又要下棋,忙屈膝道:“您二位慢慢下,阿念便先退下了。”   六皇子略显尴尬,起身拱手道:“还请姑娘相助一二,将这几日与老先生下的棋,随意挑一局,复个盘。”   六皇子眼见秦念西闪身侧过他那一礼,面上虽还挂着笑,眼里却藏不住,尽是不豫之色,忙又解释道:“原是澈这棋艺,走的也是那四平八稳的路子,还请姑娘不吝赐教。”   张老太爷瞧着秦念西那一脸不情不愿,却是存心逗她道:“阿念便与外翁对弈一回,看看近日这棋艺有没有长进。”   秦念西那一脸不情愿更显了出来:“阿念哪有什么棋艺,不是您和真人说的我,全无布局嘛……”   张老太爷只但笑不语,六皇子却道:“姑娘今日这一局棋,或可换得后头一劳永逸……”   秦念西暗自撇了撇嘴,心里想的却是,好像姑娘我下了这一局,你就能吃干抹净全学会了一般,却也无话好说,自家挖的坑,还得自家跳。   秦念西落了坐,想了想,又伸手把那黑子白子,按第一天那局棋,一一摆放好,才道:“那康老先生,当时便是下到此处愁眉不展的。”   说着又捡起一颗白子,放到自己当初放的那个点上,才道:“我就是下了这一步,就……”   张老太爷笑道:“好,由这步起,阿念执黑,照康家老头儿的棋路下,我来执白。”   秦念西反正记性好,倒乐得轻松,只照着葫芦画瓢,一步一步复了康老先生的盘,张老太爷却模仿着她的棋风,竟也下了个大差不差,秦念西直嚷道:“外翁,你可真厉害,你怎么知道,当时阿念是这么下的?”   张老太爷笑道:“看好了,由这步开始,你想赢三子,便走这处,想输三子,便下这处……”   六皇子直看了个瞠目结舌,最开始那白子明显落败,秦念西那一子进去,竟直接扭转乾坤,然后张老太爷经营得极好,再到自家定输赢,还讲明了三个子。   秦念西嘟嘴指了指那白子道:“我当时就是这处,晚了一步下的,便没能输成,打成了平局。”   六皇子忍不住失笑出声,忙拱手道:“张老太爷和秦家姑娘这局,果然精彩绝伦,这棋艺上,澈望尘莫及……”   秦念西听了六皇子这话,只一脸失望,心里想着,又白瞎了功夫,正要站起身告辞,那六皇子又道:“不若晚辈和张老太爷就这残棋对弈一局,烦请姑娘在旁指点一二。”   秦念西虽极不耐烦,也只得点头答应下来,却也懒得言语,只起身让了位子,悠悠闲闲往茶房里去,寻了盒子白茶出来,又找了个茶盏,到得外间,就着小泥炉子上的滚水,沏了碗茶,闻着香气,饮起了茶。   六皇子执白,本就强逼着自己,记下了先前张老太爷那些路数,倒也下了个大差不差,只算不算的,都是稳稳地输了三子。   张老太爷点头笑道:“看一遍能记个十之八九,殿下好记性。”   六皇子一脸尴尬:“老太爷见笑了,晚辈这记性,比秦家姑娘差远了。”   反正不要秦念西下棋,她倒是自自在在喝喝茶,看看竹子,惬意得很,这会子也是一脸笑意。   张老太爷笑道:“念丫头这棋路,说白了就是打蛇随棍上,过于皮赖了,这法子不是不能用,但男儿一直用这法子,只怕会引得那康家老头儿反感,反而不美。殿下不妨按自己的棋路,重下一盘,偶尔来个出其不意,才是正道。”   张老太爷这指点之意极其明显,六皇子忙拱手道:“多谢老太爷指点。”   说着忙又重新布了局,二人再行下过,这一回,六皇子是按照自己本心下棋,琢磨得极细致。秦念西三五不时看上一眼,六皇子这棋路,瞧着倒是极具大将之风。   一局终了,张老太爷又是毫无意外,胜三子。   张老太爷十分有耐心,又帮着六皇子复盘,指了他一处落败的关键。   两人也不再就着残局,反而是重新开了一局棋,张老太爷请了六皇子执黑。无论六皇子如何使出浑身解数,结果还是毫无疑问,落败三子。   六皇子突然对那康老先生的话,有些感同身受,胜也三子,败也三子,可不是哄娃娃玩儿嘛。   张老太爷看了看时辰,才对坐在一旁,已经拿了自己才刚看的那本书在看的秦念西道:“阿念你过来,看看这局棋,你我二人再来对弈一局。”   秦念西一脸不情愿道:“外翁你自家再执白复盘就行了,阿念不愿动脑子。”   “你这丫头,怎的如今如此懒散,不是让你复盘,是让你按你的棋路,和外翁下一盘,好做个对照。”张老太爷一脸宠溺笑道。   秦念西手挥得飞快:“那不更得动脑子,谁愿意和您老人家下棋啊,那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嘛!”   秦念西这话,只说得六皇子忍不住一脸尴尬笑出了声。   张老太爷笑道:“你这丫头,有说话这功夫,都落了好几子了,马上就要用午膳了,你不饿外翁还饿了。”   秦念西不情不愿挪到那棋盘前头,嘴里嘟囔道:“饿了就吃饭呗,棋又不能当饭吃……”   张老太爷一边和秦念西下棋,一边给六皇子做着讲解,六皇子边看边问,一局棋尽下了半个时辰,才总算是完事了。   秦念西一忽儿站起身来,屈膝告辞道:“殿下,外翁,阿念先告退了……”说着也不等他们答,只自顾自走了。   张老太爷笑着对六皇子行礼道:“殿下莫怪,小姑娘家定性不足,坐不住,礼数不周之处,还请多担待。”   六皇子当即摇头道:“原是晚辈急于求成,耽误了秦姑娘用膳。”   两人寒暄了几句,张老太爷又拿了几本自家做过注释的残谱,送给六皇子做习学之用,六皇子才感激不尽告辞回去了。   到得下晌,秦念西舒舒服服睡了一觉起来,总算缓过来了,才刚梳好头,杜嬷嬷便领着白嬷嬷进了屋。   秦念西见到白嬷嬷,忙从妆台前站起身,拉起了屈膝行礼的白嬷嬷,直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嬷嬷回来了,嬷嬷这一路辛苦了,为了阿念,可是累瘦了。”   白嬷嬷忙笑道:“姑娘说的哪里话,嬷嬷得空儿回了趟外家,高兴还来不及呢,可是好几年没见过外祖了。”   秦念西忙问了长辈安好,又笑道:“等晚间,阿念定要去炖一盅补汤,给嬷嬷补回来。”   白嬷嬷笑道:“多谢姑娘体贴,晚上,嬷嬷定要多喝上一碗汤。这会子老祖宗正等着呢,姑娘快随嬷嬷去吧。”   秦念西随着白嬷嬷穿过广南王府别院角门,沿着湖边游廊,到了老太妃院子里,老远就听得里头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第123章 托付   秦念西进了厅中,便瞧见老太妃正和一个年约四巡的劲装女子,坐在八仙桌旁,就着盏茶,正说说笑笑,开心得很,旁边立着四个劲装女子,两个年长些,两个大约刚到及笄。   老太妃抬眼瞧见秦念西,便伸手招呼她:“念丫头快过来,老祖宗正等着你呢。”   说着又给秦念西介绍道:“这是广南楼家十二娘,楼韵芙,也是你白嬷嬷娘家姨母,你便也唤她一声楼嬷嬷吧。”   秦念西一听让她喊嬷嬷,忙屈膝道:“老祖宗,阿念可不敢。”说着又转身朝着楼韵芙屈膝行礼:“楼家长辈好,晚辈秦念西,嬷嬷们都唤我阿念。”   那楼韵芙忙起身避过秦念西的礼,只笑道:“姑娘这是要折煞奴婢了,老太妃好不容易给奴婢派了差使,长辈不长辈的,虽说年龄大些,可也当不起,姑娘便只管听老太妃的话,唤奴婢一声嬷嬷便是。”   秦念西瞧瞧楼嬷嬷,再瞧瞧白嬷嬷,这两人,楼嬷嬷是白嬷嬷姨母,可这怎么看怎么觉得,这白嬷嬷要比楼嬷嬷老相。   白嬷嬷眼瞧着秦念西一脸茫然两下看看,便笑道:“老祖宗,您瞧瞧,奴婢和奴婢家姨母,可把咱们这小姑娘弄糊涂了。”   广南王太妃笑着把秦念西揽在怀里道:“十二娘是楼家晚生女,白嬷嬷比她还大上一岁。”   广南王太妃说着,又转身对楼韵芙道:“阿芙你瞧瞧,这孩子是不是可人疼?别看这会子有点糊涂,可这么点小人儿,却是救了不少人呢。”   白嬷嬷站到自家姨母边上,挽了她的手道:“姨母有口福了,才刚阿念一见我,便说我瘦了,晚上要给我炖盅补汤。”   楼韵芙虽是心里有些讶异,这么点小姑娘,比那灶台也高不了多少,这口福不口福的,面上却笑声爽朗:“如此说来,姨母便借借你这光。”   广南王太妃笑道:“难得阿念下回厨,老祖宗也跟着沾沾光。阿芙,你这些徒儿,便叫念丫头认认人。”   老太妃收了笑,环顾了几人道:“往后你们要常年在一处,老祖宗只一句话,待她如待我一般便是。”   楼韵芙领着四个徒儿,行的是广南王府家将礼,齐齐抱拳称“是,谨遵老太妃吩咐”,又对秦念西抱拳称了“姑娘”。   秦念西忙一脸惶恐道:“老祖宗,这可使不得。”   老太妃轻声道:“好孩子,如今不比从前,你听老祖宗的便是。”   老太妃又问了白嬷嬷道:“杜嬷嬷来了吗?”   杜嬷嬷忙从门外进来行礼道:“禀老太妃,老奴在。”   老太妃指着楼韵芙几人笑道:“嬷嬷,这几位身上有些功夫,原是老广南王府的人,如今送到你家姑娘跟前当差,往后还请嬷嬷多照应,你们便认识认识,等会子嬷嬷一起带回去安顿了,阿念每日晨起便要练功,省得又来回折腾。”   杜嬷嬷虽是早得了自家老太爷示下,却也不自觉看了眼自家姑娘,老太妃又道:“这原是和你家老太爷商量好的,人,嬷嬷只管用,若不得用,便退回我广南王府就是。如今不比从前,嬷嬷素来是个精明能干的,这里头的事,不用我多说。”   杜嬷嬷忙屈膝道:“是,老奴知道了。”   老太妃又对那几人道:“这位杜嬷嬷,是姑娘院中统总的嬷嬷,你们都自己说说姓名吧。”   楼韵芙屈膝道:“杜嬷嬷好,奴家楼韵芙,往后还请嬷嬷多指点。”   那四个成年弟子分别屈膝道:“奴婢楼蔚,奴婢楼然,奴婢楼心,奴婢楼宁。”   广南王太妃又对众人道:“这楼姓有些扎眼,这几个原都是孤儿,往后这姓氏上,便先隐了,只称名便是。阿芙这头,你们便唤声韵嬷嬷吧。”   众人忙躬身应诺,广南王太妃便对杜嬷嬷道:“如此,杜嬷嬷便先领了她们四个回去吧。”   杜嬷嬷刚带着人往清风院回去了,黄嬷嬷便回了老太妃院中复命。   广南王太妃轻声道:“六哥儿见了人吗?”   黄嬷嬷摇头笑道:“没有,六爷这会子正对着本棋谱着迷,说是过上一两日再见。”   广南王太妃讶然道:“不是说那康老先生不好棋道吗?”   黄嬷嬷摇头道:“奴婢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六爷上紧得很,奴婢瞧着,那眉毛,都快皱到一处去了。”   广南王太妃见黄嬷嬷也是一问三不知,便瞧着秦念西道:“你往康家老太太院子里去的时候,见过康老先生下棋?”   秦念西点了点头,又一脸尴尬说了前情,直说得广南王太妃笑出了声,老太妃身边的嬷嬷俱都知道些秦念西的小性儿,也跟着笑得前仰后合,只那楼嬷嬷,虽也被逗乐了,但眼底更多的还是讶然。   一屋子人好不容易止住笑,广南王太妃才轻轻捏了捏秦念西的鼻尖,笑道:“你这个丫头,真是古灵精怪得很,就这聪明天成这一样,得叫天下多少男儿汗颜。”   秦念西讪笑道:“嗯,老祖宗说得对,所以阿念,还是懒散些比较好。”   广南王太妃忍不住又笑出声,点着秦念西道:“你这丫头,莫不是怕老祖宗再让你去和六哥儿下棋?”   一屋子人瞧着秦念西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儿,都笑了出来,广南王太妃楼了秦念西在怀里道:“好孩子,你这机会都给他找好了,他自家抓不抓得住,那得凭他自己的本事,老祖宗才懒得管那么多。再者说了,放着你外翁那么个世外高人在这里,还不赶紧去用心讨教。”   秦念西总算放了心,面上又重新露出了笑容,陪着老太妃说着些闲话儿,才起身道:“阿念先去厨房看看,不然今日许了嬷嬷这汤,怕是应不了了。”   老太妃笑着示意黄嬷嬷跟去瞧着,眼见着小姑娘出了屋子,才转过脸对楼韵芙道:“阿芙,过来坐下,说说。”   楼韵芙依言坐了下来,笑着恭敬道:“是个好姑娘,难怪能得了老祖宗喜爱。一路上,阿香跟我提了好多回这姑娘的事,阿芙俱是将信将疑,今日一见,倒是有几分信了。只这么个小丫头,这治病上头,总还是……”   老太妃点点头,温声道:“六哥儿重伤的事,你肯定知道了,这中间都是生死一线的事,多亏了这孩子。那方家的芸姐儿你也是认识的,如今还在这山上,她那媳妇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这些事,也不肖多说,慢慢你就都能看到了。”   老太妃面色慢慢便凝重起来,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眼屋里,侍候的丫鬟婆子立时都退了出去,只留了白嬷嬷在里头。   老太妃继续道:“如今两件事,第一,旌国王子中毒,已经在来的路上。这事儿,我们议了又议,按照太虚真人的判断,当是以念丫头为主治,汤药和汤浴为辅。”   楼韵芙一脸惊诧,老太妃看着她缓缓点头继续道:“如今这水极混,定不能传出一丝儿念丫头能驱这百草杀的信儿出去,否则,只怕立时要给念丫头惹来杀身之祸。”   老太妃一脸郑重:“如今在这山上还好,只长公主一直无出,这事儿,只怕也着落在念丫头身上,若是翌日,要去往北疆,这一路上,你想想,会是个什么光景?”   楼韵芙面色凝重道:“一击不中,必有后招,若要再用毒,姑娘便会成为那股暗流第一个想要除去的人。”   老太妃点头道:“我素来知道,你是个极有成算的,所以才会把那丫头托付给你。”   楼韵芙立即起身,一脸郑重,抱拳行礼道:“请太妃放心,末将必以命相护,不容有失。”   老太妃伸手示意楼韵芙坐下,又对白嬷嬷道:“老白,你去把书案里,最底下那个匣子拿出来。”   老太妃把匣子递到楼韵芙面前道:“这是前儿六哥儿往宫里递的密折抄下的节略,你先看看吧。”   楼韵芙依言,将那厚厚一摞,一张张细细看过,越看越是心惊,甚至有些热血沸腾之意,越看越觉得,自己这肩膀上,如今是如山重担。   见得楼韵芙一张张看完,老太妃才对白嬷嬷道:“烧了去。”   楼韵芙深吸一口气道:“老太妃,如果这些都能实现,如能有两代明主相护,这天下,这家国,将会何其兴旺,我们边疆战士,这心头,该有多么夯实……”   看见楼韵芙眼中,是带着热血的坚决,老太妃点头道:“你是个有见识的,念丫头交给你,我放心。”   老太妃又深吸了口气道:“我本来是想让你来,看看能不能给念丫头传授个一招半式的,只这情势变化太快,我不得不谨慎再谨慎。有一句话,我要提醒你,你们姑娘,年纪虽小,却是个有主意的。张家人,虽不显山露水,但是自有底气。你去了,便要以张家为家,以你们姑娘为尊。你的弟子,你要约束好,若是有一丝儿不好……”   楼韵芙立即起身抱拳道:“老太妃放心,若有一丝儿不好,军法处置。”   六皇子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对着那棋盘,和那一匣子张老太爷给他的棋谱,极其用功。   左手和右手对弈,一边下还要一边想,如果是那个小姑娘,这棋该如何下,至于张家老太爷,那不显山不露水就赢了棋的本事,他一时半会儿根本捉摸不透。   有时自己把自己困住了,只恨不得去把那小姑娘找来,坐在对面,好好问清楚,这一步,该怎么下。   可想想她那副避棋如蛇蝎的模样儿,又忍不住失笑。   于是又想想王三把那顺势而为学了个大差不差,和自己棋风磨合得挺好,若是照他那个路数,这棋应该是这么下的……   可这越想就越不对味儿,那小丫头在京城万寿观时,据说是日日陪着那王三下棋的,怎的如今却那么不愿下棋?   这心里微窒了窒,竟失了一会儿神。   六皇子唤了小厮进来,沏过一杯茶,继续凝神再去研究那棋,棋还是那棋,可那茶味儿怎么就好像有些不对呢?   太阳西斜了一半,钱思恒跟在龙骑卫姚指挥使身后,进了广南王府别院。   钱思恒一身青色长袍,虽是风尘仆仆,却难掩面冠如玉,尽管已过而立之年,却是风采依然。   钱思恒进门,纳头便拜:“末将,钱思恒,见过广南王太妃。”   广南王太妃看着跪在地上的钱思恒,一语不发,面上一丝儿表情也没有。   那姚指挥使站在一旁,看了看老太妃那眼神,余光又扫了扫老太妃身边立着的两位嬷嬷,不自然地绷直了脊背,大气都不敢喘。   许久之后,老太妃才道:“你跪直来,军中行军法时该怎么跪,你便怎么跪。”   见得钱思恒依言跪好,一丝不敢走样儿,才对白嬷嬷道:“这会子不是时候,咱们先去用膳,让钱将军在这里跪着,好好儿想想再说。晚膳过后,老白,你去请了方老夫人过来,悄悄儿地,莫要惊动了刘夫人。”   广南王太妃起身离去,姚指挥使看了看地上跪得端正的钱思恒,又看看老太妃的背影,总算松了口气,又接着叹了口气,一跺脚,跟在老太妃后头出去了,还随手带上了门。   晚膳摆在老太妃院中的花厅里,秦念西见得老太妃面色有些发沉,便冲着白嬷嬷眨了眨眼笑道:“老祖宗,您试试这猪肚鸡汤,看看和南边儿的比的了不,阿念就怕被嬷嬷嫌弃了。”   广南王太妃端了碗,笑道:“既是念丫头特意给老白炖的汤,你们也别站着了,都坐下一起吃吧。”   白嬷嬷忙笑道:“奴婢就等老祖宗这一句了,这肚子里的馋虫都在打转呢。”   说着又招呼着楼韵芙道:“姨母快来,你打小儿喜欢吃鸡,快尝尝看。”   楼韵芙一幅没脸看的表情嗔道:“你都多大年纪的人了,怎的还是咋咋呼呼的。”   白嬷嬷夹到半途那鸡腿,直接转了个弯,放进了自己碗里,见一桌人都望着她,一脸委屈耸耸眉道:“我安静吃饭,安静吃饭就是……”   楼韵芙看着那到了半途又没了的鸡腿,一脸愕然……   秦念西打头一个,后头广南王太妃跟着,俱都哈哈笑了出来…… 第124章 将军   一屋子人热热闹闹用了膳,广南王太妃领着秦念西绕着园子散步消了食,估摸着差不多了,才笑着让秦念西领着楼韵芙回去了清风院。   广南王太妃踱着步,回了别院正厅里,方老夫人刚来,正瞧着跪在地上的儿子,既惊又怕,一句话也不敢说。   方老夫人见了广南王太妃,颤声道:“老太妃,他,他怎么来了,他怎么能来?”   广南王太妃对着方老夫人极其和善,先搀了她坐下,又叫人上了茶,见人都退出去关了门,才温声道:“阿芸,人我给你叫来了,干系我担了,你这一肚子的苦水,就倒一倒吧,让你们家钱将军听听,你这做母亲的,五内俱焚,是个什么滋味儿。”   方老夫人诶了一声,转过脸望着跪在地上笔直的儿子,嘴皮子抖了半天,不知该从何说起。   广南王太妃见状,轻叹了口气道:“阿芸,你便从你领了媳妇出门求医说起吧,把你这一路的艰难,你那媳妇儿的险状,到眼前的事儿,都说说。”   方老夫人点了点头,喝了口茶,定了定神,才从头儿开始说了下来。一路上,刘夫人在哪处发起了高热,耽误了几日,到哪里开始神志不清醒,又耽误了几日,再到君山医馆,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进了万寿观,才把一只脚进了鬼门关的刘夫人拉了回来。   说到这里,方老夫人松了口气,钱将军却是一把拜倒在地,直呼到:“是孩儿不孝,累得母亲辛苦劳累,还请母亲责罚。”   广南王太妃眯着眼沉声道:“这才哪儿到哪儿,你母亲一上山,便大病一场,你媳妇那时全无生念,心神涣散。你这样的儿子,你这样的夫君,果然是好极了。”   广南王太妃又对方老夫人道:“阿芸,你接着说。”   方老夫人依言继续道:“阿娘那时候已经六神无主,幸得老太妃来了,唤醒了你媳妇儿。你媳妇儿,她说你,你说她不配给我们钱家开枝散叶,这话可是你说的?”   钱将军也不辩解,只咬着腮帮子点了点头。   方老夫人指着钱将军道:“新婚之夜没见红,这样的事儿,你做了手脚,你瞒着阿娘?你瞒着阿娘,换了你媳妇的药,但凡做了灸疗,就不和她同房。如此恶毒的心思,如此恶毒的手段,你媳妇的一条命,险些就送在你手上,你,你这个逆子……”   方老夫人越说越激动,说到这里,已经怒不可遏,一巴掌扇在钱将军脸上。   钱将军却只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广南王太妃看着方老夫人已经脸涨得通红,忙起身拉了她坐下,轻声安慰道:“阿芸,你莫激动,还是我来说吧。”   广南王太妃又示意白嬷嬷拿了清心丸来,给方老夫人用上,才坐回到上首,语声缓慢却直逼人心。   “钱将军,今日老身罚你在这里跪了一个多时辰,你可想明白了,这跪,是为的什么跪?”   钱思恒略想了想,才拱手答道:“回太妃的话,修身齐家,末将均未做好。”   广南王太妃点头道:“你也是个明白人,可你这事儿,却做的不是个明白事。老身与你母亲,本是旧识,你钱家先人,也曾在我广南军中冲锋陷阵,就是你,也曾在我广南军中历练过。若是在广南军中,今日老身对你,只怕就是五十军棍了,你可服气。”   钱将军朗声道:“末将认罚。”   广南王太妃轻笑一声道:“认罚却不服气,是吧?你有什么只管说,这里也没外人。”   钱将军微微顿了顿才伏地道:“若,若末将那岳父,不是……又怎会如此大动干戈?”   方老夫人厉声喝道:“住嘴,你这逆子,怎可胡言乱语。”   广南王太妃轻笑道:“阿芸,你让他说,你看看他这口气,这已经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了。”   广南王太妃又问道:“还有吗?”   钱将军又道:“她本就是不贞不洁之人,她那乳娘怂恿着她,不听母亲管束,私自大闹万寿观,我只打了她一顿板子,一个下人,怎么就打不得?难不成还要当成菩萨供着?”   广南王太妃轻轻点了点头道:“你说完了?”   钱将军点点头,老太妃便道:“那我们就先说说这鲁嬷嬷吧。老身就问你一句,当初你父亲阵亡之后,我广南军,是如何对待你们母子的?”   钱将军答道:“极其厚待,我们,我……”   广南王太妃也不等他再答,便继续道:“你可知,那鲁嬷嬷家,男人和两个儿子,尽皆死在战场上,这样的忠烈遗孀,不该优厚奉养吗?”   钱将军愣了愣才道:“末将不知,她们,她从未对我提过,她只对那嬷嬷,言听计从……”   “阿媛为什么对鲁嬷嬷言听计从?他家男人,为了护着刘将军,没了。她大儿子,只身犯险,斩了敌将首级,被剁得尸骨无存。她二儿子,阿媛上战场那年,被敌军伏击,为了护住阿媛,重伤不治,没了。”老太妃说得声音有些哽咽。   钱将军听得极其愕然,面色不禁有些灰白。   老太妃轻呼了一口气,才继续道:“她就指着阿媛过,把阿媛当亲生女儿疼。她病得要死了,想的还是阿媛,她希望阿媛能有个自己的孩子,将来她走了,她一个人孤零零在这南边,她也好放心。这些,你问过吗?”   “如果她的男人和孩儿都活着,她也能靠着他们那些军功,过上呼奴使婢的风光日子,她在你们府上做下人,还时常要看你的脸色,老身就问你一句,你配让她侍候吗?除了带媛姐儿擅自上了君仙山,她可做过一件逾矩的事?”   广南王太妃一口气说得累了,从白嬷嬷手里接了茶,润了嗓子才道:“幸好你阿娘是个精明的,不然你这后院,只怕早就起了火。”   “你不过就是仗着那刘家姐儿爱慕你,才敢对她如此践踏。新婚之夜没见红,你既是看得极重,为何不问清楚?你今日问我,如果你那岳父不是刘达,我可会如此大动干戈?那我便问你一句,若你那岳父不是刘达,你既验明正身,为何不将她休弃回家?”   钱思恒看着广南王太妃如金戈一般的目光,只被刺入心,钝痛不止。   “你读的是圣贤书,官家钦点的武状元,文韬武略,样样俱全。我且问你,官家为何让你入刘达军中历练,又为何在那样的时候,把你调进广南军中?那么多青年将领,为何偏偏就是你能得了军功,迅速提拔?”   钱思恒被老太妃一句一句,说得哑口无言,心中那无限的傲娇,此刻如摧枯拉朽般垮塌,当即叩拜下去:“末将有负皇恩,有负官家厚望……”   “你堂堂七尺男儿,怎能不知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你既娶了她,又怎能不问不教而诛?这世上人有千百种,生下来四肢不全,聋哑瘫瞎不在少数,没那点子落红,就能断了人家不贞不洁?而且你那媳妇儿,武将家的女儿,上过战场受过伤,你问过吗?你找大夫认真诊过吗?”   钱思恒听得愣怔了半晌,才一脸疑惑,轻声唤了方老夫人。   方老夫人早就泪流满面,拿了帕子擦拭了一番,才哽咽着道:“大夫说,大夫先是诊脉时诊出阿媛从前受过伤,后头问过她,才想起,就是她被伏击那回,坠马落进了雪坑里,见了红,后头因为她兄长和乳兄尽皆重伤,又是在营中,没有好好调养,才落下的病根。大夫说,许是那回,那见红,便是……”   钱思恒听到此处,只觉喉头一阵发紧,却依旧嘴硬道:“那,那不过是推断,推断而已……”   广南王太妃听得这话,直接冷笑出声:“照你这意思,大夫的话都是推断,你媳妇儿的话,都是自说自话,都不能信,就只你心里认为的,是真的,是这个意思吧?”   老太妃问完也懒得等钱思恒作答,接着道:“你那新婚之夜那元帕是那鲁嬷嬷做的假吧?你母亲一丝儿端倪也没看出来,可见是个有本事的吧,她从小儿护着的姑娘若真是个不贞不洁的,你们圆房前她不会想法子?”   钱思恒直被说得愣在当场,一个字也反驳不出来。   老太妃一口气不吐不快:“你母亲爱重她,你那一双儿女喜欢她,你是聋的还是瞎的?全然看不见?就连你母亲送过去的吕嬷嬷,也没说过她一丝儿不好,足能得见那刘家姐儿素日为人。”   “她若不是费尽心思想嫁给你,怎会把自己弄得声名狼藉?她就是不嫁给你,不嫁给这世上任何男子,也能在前雍城里,活得自自在在,战时上马杀敌,闲时品酒赏花,怎么也比死在你这阴私手段中要强。”   “如今好了,如你所愿,她自家想开了,自请和离,说是回去定不会说你一个不字。要照我看,这刘家姐儿极对我的脾气,回去也好,省得在这里被你继续磋磨。她没有长辈在身边,我便帮她做了这主……”   方老夫人忙打断道:“老太妃,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恒儿,你快,你快说句话。”   广南王太妃叹了口气道:“阿芸,这女儿家嫁人过日子,虽说婆母很重要,可毕竟是指着丈夫过的,她又没个孩子,如今刚从鬼门关里逛了一趟,刚平心静气,拿定了主意,咱们就放过她吧。”   方老夫人忙跪了下去道:“邬家大姐姐,阿芸求你了,就这一回,你让阿芸单独和他说几句,我这混账,他就是个别扭性子,也不是心里没有媛姐儿,你让他再想想,想明白了就好了。”   广南王太妃搀了方老夫人起来,微微叹了口气道:“也罢,今日夜里便让他在我这院里想想,他有军务在身,耽搁不得,明日一早,要拿个准话儿给我。我也乏了,先回去歇了,你们母子说完话儿,我让老白送你回去。”   方老夫人忙屈膝道:“多谢老太妃宽宏,您赶紧去歇着吧。”   母子二人目送着老太妃走远了,白嬷嬷才从外头关了门。   方老夫人要搀了钱思恒起来,钱思恒腿上早就麻了,根本不敢当着阿娘的面起身,直摇头道:“阿娘还是让孩儿跪着吧,跪着清醒些。”   方老夫人瞪着他道:“你这个夯货,你别以为阿娘不知道。你虽说心里别扭,其实也不是全然不把阿媛放在心里。”   钱思恒一脸心思被说破的尴尬:“阿娘,儿子没有。”   “没有是吧,那行,咱们听老太妃的,就送她回去……”   钱思恒面红耳赤道:“阿娘,您到底是劝合还是劝分?”   方老夫人瞪着儿子道:“你不是说没有吗?那我问你,贞姐儿阿娘去后的第二年,我要帮你说亲,你为何不愿意?你后来点了头,真的是因为抹不开安北王府的面子?你们圆房那晚,你串通了鲁嬷嬷,真的是怕阿娘伤心或是怕你那岳家?”   方老夫人矮下身子,看着钱思恒道:“阿恒,贞姐儿阿娘已经走了好几年了,你该好好过日子了。贞姐儿和越哥儿喜欢阿媛,阿娘也喜欢她,你要留住她,你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莫等到将来再后悔。”   钱思恒嘴巴动了动,又不言不语愣了半天神,过了许久才道:“阿娘,那大夫说的话,你信?”   方老夫人微微一笑道:“大夫的话,阿娘信不信不重要,但是阿娘相信阿媛,她自进了我们钱家门,没有说过一句谎话,从来有一说一,有二说二,性子极其爽利。再者,退一万步说,这世上多少改嫁再醮的,阿娘不在意这些,你也不要再别扭了。”   钱思恒蹙眉道:“阿娘,那不一样。”   方老夫人开解道:“你这个孩子,人家没有嫌弃到咱们家,日子清苦不说,还要替你养大一双儿女,你怎的如此想不开?再说了,那大夫,阿娘信得过,人家和咱们全无瓜葛,只是为了治病找根源,又不是为了你信不信的,找到了根源,不过扎了几天针,喝了几回药,又用了几回药浴,这便好了一大半了。”   钱思恒想了想才道:“阿娘,儿子,儿子没想害她,只是换了点药材,却没想到,儿子也寻过大夫和医婆打听过,说是两厢得宜,不会有大碍。就是子嗣上,儿子是想着,咱们有了贞姐儿和越哥儿,他们也喜欢他。儿子也曾和她说过,她也愿意好好儿教养哥儿姐儿,是她那嬷嬷,老是……”   方老夫人把脸一板,轻叱道:“你问的都是些正经大夫吗?观中的大夫都说了,又是凉药又是火灸,撩拨得那旧伤反反复复,差点儿就送了命。再者说了,你怎的如此自私,从不站在你媳妇儿那头儿想想。这回是救过来了,要是有个万一,你该如何向你岳家交代?”   钱思恒一脸讪讪,许久之后才道:“阿娘,儿子知道错了。那大夫有没有说过,往后,她还能不能……”   方老夫人站起身道:“你跟阿娘认错有什么用?阿娘不管,这媳妇儿,你得留住了,不管你用什么法子……” 第125章 烧火   第二日一大清早,天色将明未明,刘夫人睡得迷迷糊糊,就听见院子里惊呼声不断。   过得片刻,吕嬷嬷就进来禀道:“夫人,快醒醒,是咱们老爷,咱们老爷上山来了。”   刘夫人一下子便惊醒了,坐起来道:“嬷嬷说谁来了?”   尹嬷嬷一脸焦急:“是咱们家爷,像是受了极重的伤,被两个护卫模样的人,架着进来的。”   “这是怎么了?快,点灯,嬷嬷,我衣裳呢?”刘夫人急急道。   丫鬟着急忙慌点了灯,尹嬷嬷侍候着刘夫人急急穿了衣服,刘夫人冲到前头院子里,就听得一个陌生的男人道:“我们老太妃说了,如今先罚跪这一夜,还欠着一顿军棍,还请这位爷好自为之。”   刘夫人冲过去,待要问话,那两个护卫也不理人,只转身扬长而去。   刘夫人借着微弱的晨光看向在廊上蜷成一团的男人,一脸风尘仆仆不说,嘴唇已经皲裂,隐约露着血丝儿,人已经有些不太清醒。   刘夫人往前走了两步,又仿似想起了什么,便对尹嬷嬷道:“嬷嬷快去喊阿娘,问问阿娘怎么办。”   语声还未落,就见玉嬷嬷从廊下出来屈膝道:“夫人,老夫人说了,她不管,让爷继续跪着就是。”   刘夫人一脸愕然,轻声道:“嬷嬷,人都这样了,还跪?这要跪到什么时候?”   玉嬷嬷答道:“老夫人说,老太妃说了,跪到什么时候,夫人说了算。”   刘夫人看了看玉嬷嬷,又看了看地上的那一团,想了想,还是往前走了两步,蹲下身,伸出一个手指头,戳了戳钱思恒的肩膀。   地上那人眼睛似睁非睁朝着刘夫人看了一眼,声音虚弱至极:“阿媛,是阿媛吗?我来了,我来看你来了……”   钱思恒说着就没声了,仿似晕厥了过去,刘夫人吓得直从地上弹了起来,慌乱地来回走了两步,正看见刚从后罩房出来的两个管事,急急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把你们爷抬到,抬到屋里去。”   刘夫人见管事抬了人,转身要往屋里进,又想起什么:“嬷嬷,嬷嬷快去观中请大夫来。”   玉嬷嬷屈膝轻声道:“夫人,老夫人说,咱们爷,这时候,不应当出现在这处,不让请医……”   刘夫人一下明白了其中利害,跺了脚道:“快去打水来,先看看,究竟伤着哪儿了,吕嬷嬷,快去找找我娘家的伤药,带了没有……”   老太妃是在一阵叽叽喳喳,欢悦至极的鸟鸣声中起床的。   两个嬷嬷侍候着老太妃净面,老太妃漱了口,下巴微抬了抬,问道:“人呢?”   白嬷嬷笑道:“昨儿夜里跪了一夜,今儿一早,喊了守在门口的小厮,给老奴传了话儿,借了两个护卫,把他抬到那边院里去了。”   老太妃把温热的帕子从脸上拿下来,轻笑道:“倒是个能屈能伸的,还会使个苦肉计,那刘家姐儿见了吗?”   白嬷嬷勾着嘴角,点头道:“见了,方老夫人不管,刘夫人见人晕过去了,让人抬自己屋里去了。”   黄嬷嬷眉毛晃老高:“真晕过去了?”   白嬷嬷笑着摇头道:“那倒弄不太清楚,只听小厮说,腿上全是伤,裤子都粘在腿上了,面上也一幅惨相……”   老太妃摆手笑道:“路上风尘仆仆,照急行军跑来的,昨儿晚上水米没打牙,又跪了一夜,没晕过去也睡过去了。”   老太妃示意着嬷嬷们把水拿走,面上笑容一丝儿未减:“行了,这事儿,估计有个大差不差,走吧,咱们瞧瞧念丫头去。”   老太妃进了清风院时,秦念西已经在竹林上头练了小半个时辰的功了。   老太妃远远驻足细看了一眼,见得竹林顶上似是有两个影子,笑道:“老白,那是你姨母吧?”   白嬷嬷点头道:“应该是的,来的路上,奴婢就已经跟奴婢家姨母说过,秦家姑娘日日作息,姨母听说那么大点儿孩子,天天那么早起来,风霜雨雪没停过,一脸的不信。”   黄嬷嬷笑道:“你没说阿念拿竹尖当桩站?”   白嬷嬷一脸讪讪道:“说了……”   老太妃笑道:“阿芙只怕更不信吧?老白,你紧走几步,上去看看,那竹子,咱们上去落不住脚,只有你,勉强还能看个热闹。”   白嬷嬷一脸的犯难,陪着小心道:“奴婢,奴婢那点子功夫,早都还回去了。”   老太妃一脸好笑:“行了,你不就是怕掉下来丢脸吗?咱们不笑话你就是了。”   白嬷嬷见实在赖不过,便屈膝道:“那,那奴婢去瞧瞧。”   白嬷嬷提了口气纵了出去,老太妃和黄嬷嬷相视而笑,也加快了步伐。   两人到了竹林下头,见到楼韵芙带来的四个弟子,正一脸骇然地仰头望着,还没回过神来,就见白嬷嬷失重般栽了下来,四个弟子正欲纵身去接,白嬷嬷借了根粗壮些的竹节,稳住了掉落的坠势,才算是安然下了来。   老太妃笑容极盛,瞧着一脸惊魂未定的白嬷嬷:“怎的,被你姨母踢下来了?”   白嬷嬷一脸尴尬:“她挥着根长竹枝,三下两下就让奴婢踩了空……”   老太妃笑道:“该,谁让你偷懒,念丫头呢?”   白嬷嬷一边归置着有些散乱的发髻,一边道:“还在上头呢,跟个小雀儿似的,跳来蹦去的,估计今日累够呛。”   老太妃点头问下头的丫鬟道:“上去多久了?”   楼然屈膝答道:“回老太妃话,大约有半个时辰了。先头是我们四个在上头陪着,师傅就是这么跟赶雀儿似的,我们四个不过坚持了半刻钟,就被赶了下来,姑娘可真厉害,步伐虽没什么章法,但这换气功夫,奴婢们自愧不如。”   老太妃点头对沉香道:“吹哨让下来吧,这才第一日,过犹不及。”   沉香正紧张得不行,生怕自己家姑娘从上头掉下来,受了伤,当即如蒙大赦,拿了竹哨就吹起来。   众人眼瞧着楼韵芙和秦念西一先一后,从竹林上下来了,老太妃笑着端详了一下秦念西的面色,只见她虽喘息略微粗重,其余却没有一丝变化,连发髻都没有一丝儿散乱,只笑着点了点头,放下了心来。   老太妃微笑着问了楼韵芙:“如何?”   楼韵芙望着秦念西,一点都不掩饰目光中的欣赏,屈膝对老太妃道:“骨骼清奇,气息绵长,为人机敏,知道用心用脑,极适合我们楼家这轻灵功夫,多谢老太妃,给阿芙派了桩美差。”   老太妃眼中闪着慎重,又轻声问道:“她那心法,你瞧了吗?”   楼韵芙点头道:“昨儿夜里回来的路上,姑娘便给奴婢背过一遍,又说了几处经太虚真人改过的地方。   “昨日夜里,奴婢细细琢磨过了,虽和奴婢家的心法有些不同,但应是同出一源,讲究的都是个巧字,运气的法则更为精巧,若运用自如,御气于剑,更有准头。”   “今日晨间,奴婢见过了姑娘使的那根针,就更明白,太虚真人改动的那几处,究竟所为何来了。真正大家手笔,令人高山仰止。”   广南王太妃点头道:“教授功夫之前,你还是要用些心思,多瞧瞧,再去拜会一下太虚真人,千万莫要因小失大。”   楼韵芙立即抱拳道:“是,奴婢正有几处不明,想要前去讨教。”   广南王太妃点点头,又看了看天色,见秦念西似是歇过来了,便笑道:“这会子上山,若是快些走,应当还能赶上日出,老婆子拖了阿念的福,今日身上大好了,咱们走一趟?”   说完也不等答,只先纵了出去,边走还边笑道:“谁最慢,便罚谁午间下厨烧火。”   众人一个愣神都不敢,忙提了气跟上,只留了赵嬷嬷并沉香几个丫鬟,目瞪口呆瞧着这一群人,阵势极大,却一点声响也没有,几纵便不见了,赵嬷嬷笑着叹了口气道:“走吧,咱们回去,到院里等姑娘便是。”   一行七八个人奔到了半山腰,都没分出个先后。却赶上了正上到半山腰的六皇子和一群护卫小厮,也没人说话,只作没看见,一忽儿便走了。   六皇子愣了愣神,也跟了上去。   老太妃领着一群人,上到山顶的时候,日头将将从东边山头升上来,却没人顾得上看那美轮美奂的日出,只听着后头喘息粗重,都瞧着那上山的路,瞧见六皇子露出身形,众人俱是一脸好笑,瞧瞧六皇子,再瞧瞧老太妃。   老太妃一脸似笑非笑道:“我们比脚程,六哥儿跟上来干嘛?”   六皇子一脸莫名其妙:“不是比脚程吗?”   众人更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看向老太妃。   老太妃一脸嫌弃,撇了嘴道:“今儿厨房有热闹瞧了。”   秦念西一幅事不关己的模样,反正打定了主意,今日中午一定不去广南王府别院里用膳。   白嬷嬷一脸忐忑道:“老祖宗,要不还是算了吧,饭菜糊了还好说,若是把厨房点着了,咱们还得现搭不是?”   六皇子这才觉察出一丝不对来,一脸尴尬道:“老祖宗,这是怎的了?是孙儿做错了什么?”   老太妃扭过头,望着那极绚烂的日头道:“该,让他去。”   黄嬷嬷看了看老太妃,又看了看走近来的六皇子,才一脸不忍,屈膝道:“殿下,才刚,咱们比脚程,是带了赌注的。”   六皇子前头连着后头想了想,才恍然大悟道:“你们这赌注,不会是到厨房烧火吧?”   黄嬷嬷轻轻点了点头,六皇子才眼皮子不带停地眨了好几眨,带着小意对老太妃道:“老祖宗,孙儿今日,那棋谱,就算孙儿没来过,孙儿先回去了……”   六皇子说完,便准备脚底抹油开溜,老太妃哼了一声道:“你站住,你没来过,你那气喘得,你这功夫,就该让你烧烧火,长长记性……”   六皇子一脸尴尬解释道:“孙儿,孙儿这不是大病初愈,初愈,那个,还要些时候。”   说着又可怜兮兮地冲老太妃边上的秦念西看了两眼,秦念西只当没看见,一心一头看着日出。   广南王太妃沉声道:“嗯,烧把火,能帮你愈合得快些,你看阿念干什么?是嫌弃人家没给你治好?”   六皇子小声道:“那个,不是,孙儿,孙儿是想起那棋谱有一处,实在想不明白,想问问秦家姑娘……”   广南王太妃又嗯了一声道:“你快去吧,这会子回去,兴许还能赶上找张家老太爷问问,然后再去厨房烧火,阿念忙得很,没空陪你打棋谱。”   六皇子忙点头道:“是,孙儿这便回去了,这便走……”   众人眼瞧着六皇子一溜烟不见了,由秦念西打头,都跟着笑出了声。楼韵芙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说道:“阿香,若是午膳不好吃,姨母给你留一口。”   白嬷嬷忙道:“还是姨母心疼我。”   广南王太妃笑着撇嘴道:“老白,今日午间,你去厨房看着,这火若没生好,便着落在你身上。还有一条,你去跟六哥儿说,三个月之后,若还是今日这个结果,罚他烧一个月火。”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见得日头升上来,身上的微汗被山风吹得有些凉了,才又一路说笑着下了山。   楼韵芙看着秦念西用那一盆,不知道用什么煎出来的浴汤泡了澡,又捏了脊,才神清气爽地用了早膳。才若有所思地问了杜嬷嬷道:“姑娘那汤,日日这么泡的?”   杜嬷嬷点头道:“如今是春天,若是到了秋天冬天,这浴汤还得更讲究些。”   楼韵芙一脸不可置信,又问道:“背上那筋骨,也是日日都这么松的?”   杜嬷嬷有些哭笑不得,摇头道:“那是捏脊,是扶脏腑正气的,不是松筋骨。秋冬天一旬才捏一回,艾灸用得多些,如今这时候,日日要捏,但是逢节气行灸。”   楼韵芙一脸好奇:“这里头有什么讲究吗?”   杜嬷嬷随口答道:“这是顺应四时之气,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杜嬷嬷说着又看了眼一脸迷惑的楼韵芙道:“嗐,这里头讲究多了,一句两句的也说不明白,只是咱们这样的人家儿,在姑娘身边当差,这些,还是要略知道一点的,一会儿,我让沉香,给你们找几本入门的医书瞧瞧。”   楼韵芙抿了抿嘴角,想了想又道:“你们家,我是说,咱们家,究竟是干什么的,怎么这么多讲究?”   杜嬷嬷笑道:“咱们家,世代行医,姑娘身边哪一个,都是打小儿就着医书药书学字儿的,若是连个顺应时气都弄不明白,遇上有心人一试探……”   楼韵芙略沉吟了一下才道:“嬷嬷说得也对,那行,您让沉香把书送来吧,只我和我那几个徒弟,若有不懂的地方,找谁问问合适?”   杜嬷嬷笑得一脸和善:“这院儿里,任谁都行。” 第126章 闹事   秦念西得了守在松竹斋外头的小丫鬟送来的信儿,整理妥当,出得门口,见到楼韵芙和杜嬷嬷在廊下一问一答,说得极其融洽。也不打断,只笑着越过二人,带着沉香,捧了个匣子沿着游廊往院门去了。   楼韵芙见秦念西走得悠闲自在,忙对杜嬷嬷福了福,紧走了几步,赶上秦念西,屈膝问道:“姑娘这是要去哪里?”   秦念西笑眯眯看了楼韵芙一眼,楼韵芙立即意识到,自己这话问得有些不应该,忙又屈膝道:“奴婢,奴婢不是打听姑娘的行踪,是老太妃命奴婢,要护好姑娘,眼下奴婢刚来,对姑娘日常起居都不甚清楚,还请姑娘莫怪。”   秦念西眨眨眼笑道:“无事,韵嬷嬷说得极有道理,既如此,今日嬷嬷便跟着我就是。”   秦念西进了康家老太太院中,沿着游廊往前,老远便看见康老先生和康家老太太正一左一右,坐在檐廊下的小几两侧,端着个茶盏,说说笑笑。   老太太见得秦念西走近,忙招手道:“阿念快来,昨日我娘家来人,送了些浮梁的新茶来,刚沏上,看看你喜不喜欢这个味儿。”   康老先生撇嘴道:“她一个小姑娘家,你让她喝这个干什么?”   老太太笑着横了眼自家老头子:“这茶味儿这么清淡,稍微饮些有什么要紧,再说,如今这会子饮春茶不是正当时么。”   秦念西只笑看着两位老人家拌嘴,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嬷嬷端了盏茶,送到她手上。秦念西闻着那虽清淡,却极清爽的香气,深深闻了闻,点头道:“果然是好茶,康家祖父祖母好享受。”   老太太得了秦念西夸奖,笑得眯起眼道:“还是阿念识货,这老货嫌这茶太淡,可这都是芽尖尖的茶,又经不起滚水冲,自然味道淡些,只老婆子我最喜欢这个味儿了。”   秦念西屈膝笑道:“这春茶虽好,但还是太过寒凉,老太太这病,原是从寒上起的根……”   康老先生立即接过话头儿道:“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这茶太寒凉了,你就不能喝。”   康家老太太一脸说不出什么表情看向秦念西,秦念西失笑道:“也不是彻底不能喝,用陈皮煮过的水,沏茶便可,春日里,每日上晌如此饮用些春茶,去了寒凉,对身子也极有好处。”   康家老太太上山时,没想到要待这许久,日常用的物事里,好多都是秦念西安排人送来的。   老太太一幅恍然大悟的表情,拉了秦念西到跟前道:“难怪得,我说怎的日日喝的都是些花草泡的水,原是念丫头经了心的,实在是我这老太太糊涂得很。”   秦念西笑道:“康家祖母说的哪里话,原是清风院的人差没当好,也没问问老太太嗜好,只得了句吩咐,便自作了主张。”   康家老太太忙摆手道:“可千万不能这么说,原是我这老太太不懂这些道理,只顾着自己喜好。那些花茶也都极好的,我喝着顺口得很。”   秦念西笑道:“多谢老太太原宥,这些东西多数都是按自己喜好来饮用的,又不是喝药,喝点茶,本就是图个享受,哪还有专门跟自家嘴巴对着干的。”   秦念西想了想,才对立在一旁的沉香道:“你这两日得空,把这些日常饮用的茶叶,花草,按照康家老太太的情况,整理出一份单子,送到这院里来。”   康家老太太身边站的那嬷嬷立即屈膝道:“可是多谢秦家姑娘了,往后奴婢们照着姑娘送来的单子侍候老太太茶水,这心里也踏实。”   康老先生却突然感慨道:“果真是处处皆学问哪,你这小姑娘,心细如发,医术高超,假以时日,好得很,好得很哪……”   秦念西站起来屈膝道:“可不敢当,康家祖母,咱们行针去吧。”   康老先生笑道:“行行行,快去吧,你们把这茶撤了,把我的棋盘摆上来……”   秦念西微笑道:“康家祖父,今日我外祖和人在松竹斋打棋谱,听说是个什么高人留下的残谱,您不去瞧瞧?”   康老先生一脸怀疑道:“你这丫头,莫不是变着法儿哄我,就为了不和我下棋。”   秦念西笑道:“您若不信便算了,反正这会子只怕已经开始了。”   康老先生看着秦念西扶着康家老太太进了屋,眨了眨眼,自言自语道:“去瞧瞧也不打紧……”   秦念西给康家老太太扎上针,瞧着她安然睡着了,便轻手轻脚走到廊下,不见康家老先生,顿觉轻松不少,嘴角不自觉抿出一丝笑意,坐到张椅子上,默默望着那株大银杏树上的青苔,还有不知名的藤蔓,垂緌而下,绿得极其盎然。   秦念西想着康家老太太喝茶的事,又发散到明夫人,老太妃身上,想着这日常茶水饮用上,若真论起来,也足足能按四时,归纳出厚厚一本册子来……   楼韵芙这是头回见到姑娘给人扎针,她不懂医,但姑娘那份运内力于之间的分寸,哪轻哪重,极其讲究,她瞧得真真切切,这才明白,老太妃为何在姑娘练不练功这件事上,如此谨慎小心。   楼韵芙跟着沉香站在游廊拐角处,见到姑娘坐在廊下发呆,便轻声问道:“姑娘这是累了?都在发呆了,你不去侍候一下茶水?”。   沉香摇头轻道:“姑娘发呆,多数是在想事,没喊咱们,便不去打扰她就是。”   楼韵芙耸耸眉,看看沉香,再看看直望着那棵大银杏树,没挪开眼的秦念西,怎么看怎么都觉着有些别扭,那么小的姑娘,想事,哈……   楼韵芙心里拐了个弯儿,撅撅嘴:也是,她们姑娘虽小,到底和别家小姑娘还不太一样,兴许,是真在想事吧。   秦念西给康家老太太撤了针,一路上一言不发,回到漪兰苑,便径自去了书房,拿了本空册子,开始写写画画……   当晚,秦念西听了沉香回来禀告,说是康老先生今日在松竹斋盘桓了大半日,都是在和六皇子对弈,还约定了第二天再去,便笑得眉眼弯弯。   没了康老先生拉着下棋,秦念西头脑清明,对着那株银杏想的事,很快便梳理清了线头儿,分类写好了个大概。   不过第二日傍晚,秦念西便唤了杜嬷嬷问道:“嬷嬷,如今咱们院里,管着茶房的是哪位嬷嬷?”   杜嬷嬷问一答十:“是位姓李的嬷嬷,和老奴是一起进府当差的,她男人在外院管着采买,都是家生子,姑娘找她有事?”   秦念西笑道:“那位李嬷嬷可识字?”   杜嬷嬷点头道:“识字,她原在山下药行里学过药材,因在这茶水上极有一套,才得了这个差使。咱们如今用的这些花茶什么的,都是她自家制的,又按季配好,送来的。”   秦念西听得此处,眼睛里的亮光更甚,嘴角的笑意也更浓了,当即便道:“嬷嬷,若是,阿念想的是,让她把她心里这些茶水上的讲究,归纳归纳,做成册子,嬷嬷觉得她可愿意?”   杜嬷嬷笑道:“瞧姑娘这话儿说的,咱们这些奴婢,虽说各有各的本事,但这本事从根儿上来说,还不都是家里的教导。再者说了,咱们家选人的时候,头一个字,讲究的就是个心正……”   楼韵芙在边上听着眨眨眼,噗嗤一声笑出来,伸出两个指头道:“嬷嬷,心正,那是两个字。”   秦念西和杜嬷嬷齐齐笑出来,也不理会楼韵芙,秦念西只道:“若如此,嬷嬷便把李嬷嬷请来,我先试试她。”   说着看了看天,见暮色已经沉下来,便道:“明日,明日上晌吧。”环顾了屋子里的人,秦念西又问道:“沉香呢?”   杜嬷嬷笑道:“在屋里用功呢,说是姑娘给她派了差使。”   秦念西点头道:“明日便让她把写好的拿来,让那位李嬷嬷瞧瞧。”   太虚真人来松竹斋喝茶,正碰上康老先生和六皇子在树下打残局,便和张老太爷分坐了两边,饶有兴趣地瞧着二人你来我往。   六皇子几步棋围死了康老先生一大片,这棋风,似曾相识,又有些不同,太虚真人耸了耸眉毛,看了眼张老太爷,张老太爷似乎有感应一般,抬起头,看见真人那目光,只阖了阖眼皮,真人迅即了然。   两人喝着茶,晒着被树荫斑驳了的日头,看着棋局,极是闲散。   道齐却突然来了,团着手,向几人行了礼,才对真人使了眼色。   真人眼睛在那棋局上,随口问道:“怎的了,出了何事,竟让你找到这里来了?”   道齐一脸难为,只不吱声。   张老太爷瞧了他一眼,温和笑道:“何事?若是方便,不如说出来,叫我们都听听。”   道齐面露尴尬道:“事倒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有些……”   张老太爷指了指边上的凳子道:“你坐下来,慢慢儿说。”   道齐稍微定了定神,欠着身子,坐了个半座儿,一脸为难道:“观里,正围着二师兄和三师兄闹事呢。”   太虚真人和张老太爷对观中几个弟子的理事能为,还是极为肯定的,到了道云和道恒都被围了,道齐跑来找师傅求救时,必定是有些难为了。   太虚真人把目光从棋盘上收回来,沉声道:“说说。”   道齐言简意赅:“有一对儿夫妻,那女子娘家揪着那男的衣襟,非要师兄诊出来,这男的没有生育。”   六皇子听得这话,手上棋也顿住了,只看向了道齐。   太虚听得一头雾水:“就这?就被围了?你们师兄弟是越活越回去了?”   张老太爷追问了一句:“照理说,你们师兄弟,这不应该啊,有些什么前因后果吗?你细说说。”   道齐看了眼自家师傅,见他不出声,便从前头极远处,万氏被石家大郎休弃,被娘家打得半死,逃进了观中,被秦念西救了。再说到石家大郎带着续娶的钱氏上山诊治,又被钱氏兄弟打了。   石家大郎被打完之后,钱家父母便拉着石家双亲上了山,又是好一顿热闹。   石家闹着要断亲,钱家也同意,但他们家好好的黄花大闺女就成了和离之人,往后再嫁,极其艰难。   钱家立逼着石家不仅要退还钱氏女的嫁妆,还要石家再赔付一模一样三份嫁妆,说是日后有嫁妆傍身,要么好嫁些,要么自己独活也能成。   若是石家不同意,便把石家大郎不能有后的消息传出去,叫石家再也攀不上别的亲。   自打这两家儿闹起来,道齐便派了人盯紧了,就怕生出什么事端。这一盯,还真把石家那些小算盘盯了出来。   那石家本来就是出了名的爱惜钱财,又觉着即便钱家拿了这赔付的嫁妆,也不会守口如瓶,更认定他们在律法上是占了理儿的,夫妻和离,从来没有男方给女方赔钱的先例和说法。   但这些话,石家肯定不会往外说,只先咬死,谁能断定,他们家大郎是个不能生的?要让钱家拿出说这话的凭据,若拿不出,便与钱家不死不休。   两家闹到这份上,道齐便出了面,请了他们下山。   这两家倒也听劝,安安静静下了山。   可哪知,道齐这心,刚放下来,这两家又一起回了观中。先是规规矩矩求诊,被拒绝之后,那钱氏便以死相逼,一定要观中为石家大郎诊脉,确定他是不是不能生。   钱家人和他们找来的帮闲,就替这钱氏哭惨,甚至还把石家大郎前头休弃的万氏的事,也弄了个一清二楚,说得涕泪横流,求观中给个明确诊断,好给他们钱家女儿一条活路。   石家人也找了帮闲,说是那万氏不能生是铁一样的实事,不然他们夫妻二人多年,若是石家大郎真有问题,怎会甘心一文不名被休回娘家,又如何会被娘家打板子跪祠堂……   两家人直吵得观前候诊的大殿上沸反盈天,除了那得了急病的,其余人都愿意瞧瞧这内宅里能不能生的大热闹。   当时正在殿内看诊的道云和道恒便被架在了火上烤。   道云给在人群外的道齐使眼色,道恒好脾气劝道:“你们两家这家事,要么回家去论,实在论不过来,也应该到官府去找官老爷评判,咱们这观里,可不是给你们说这个的地方。”   那钱氏一把鼻滴一把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如今闹到这个地步,小妇人是再也进不了夫家门了,可往后小妇人如何过活啊?道长慈悲为怀,既然救了前头那万氏,也请可怜可怜小妇人。观中医术冠绝天下,还请替那石家大郎诊一诊。”   那石家大郎也把脖子一横,高声道:“当初我二人来观中看诊时,道长就劝过小人,让我们夫妻二人一同看诊,怎的如今倒不给看了呢?”   那钱氏嚎叫道:“你那时候就是不敢看,自家知道自家有问题……”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加上两家人帮腔,吵成一锅粥。   跟着看热闹的,也都跟着帮腔,让观中给个诊断。   道齐喊了几个俗家弟子往人群中走了一圈,套了些话儿出来。加上道恒的一些问话,道齐才搞清楚,这两家下了山又上山的大概内情。   原来,这钱家下了山,找了自家一个拐了弯的亲戚,在衙门里当差的,问了问,说是若是打和离官司,没有退嫁妆还要还三倍的道理,只能走走被骗上当的那条路,不然就是讹人。   归根结底,还是要搞清楚,这石家大郎是不是真的身患有疾,不能生育,还故意行骗。另外还得把这其中关键的一些证据拿到手里,比如前头的万氏,还有给石家大郎看过诊的郎中……   钱家人认定,那万氏吃了大亏,听得他们来闹,肯定会主动出来,跟他们站作一边。   当然,两边人也都没闲着,在观中找起了万氏的行踪。   道恒见这么闹下去也不是办法,便以人在激动之下,脉象号不准为由,先把那钱家人和石家人分了两边,先去歇息了。   师兄弟三人一商量,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便遣了道齐来找师傅。   听得道齐原原本本这么一说,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相互对视了一眼,都微微蹙起了眉头。   那康老先生见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都在忖度之中,又看了看一幅也是若有所思模样的六皇子,便问道:“此事,照殿下看,若这女家当真到庭上告这男家,该当如何判定?”   太虚真人和张老太爷都知,康老先生如此一问,必是有心考较,六皇子当即也凝了凝神答道:“若告欺诈骗婚,拿了男方明知身有疾而不告知的证据,倒是能告上一告。退还嫁妆是正经,但赔三份,虽说律法上没有依据,可女家也确实委屈,到底,这嫁过一回,往后确实极其艰难……”   六皇子顿了顿又道:“但话又说回来,男方这也是病,是人都不想得病,尤其是这样的病,虽说欺瞒有错,到底情有可原。如是女方告和离,照现行律法,怕是极难得判,律法上没有男子无后,女家可告和离这一条。”   “可即便确实是女子不能生育,那也是病,任哪个女子也不想得这样的病。病这样的事,本就其情可悯,怎能当作和离或休弃的依据。”   “归根结底,律法是人定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且总有些触及不到的领域,比如眼前这事,只能在不断修订的过程中完善。”   六皇子说完顿了顿,又环视眼前众人道:“此乃晚辈之浅见,还请各位前辈指教。”   道齐知道,此处没有自己说话的份,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都不答话,只看向康老先生。   康老先生面上散发微微笑意:“不敢当,修律之事,岂是吾等乡野小民能论的。”说着又转向太虚道:“你这白胡子老道,这麻烦都找上门了,你还不赶紧想个法子。”   太虚见得康老先生一脸站干岸看热闹的表情,正想说话,六皇子却又开口道:“晚辈有一事不明,还望真人指点。”   见太虚点头示意,六皇子问道:“为何不干脆给他看了症,给个诊断,余事便与观中无关了。”   太虚点头道:“眼面前看,这确实是最简单的法子。但正如殿下所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人力是有穷尽的,谁也不是神仙,有些隐疾,也许未必能够诊得出的。”   六皇子若有所悟,点头道:“真人这意思,若是真有人因此闹到衙门里,医家之诊断,是不能当做判案依据的?”   太虚只沉默着点头,却不再言语。   张老太爷若有所思道:“此事,到如今,看上去是断症,实则已然着落与人心和律法了。”   太虚真人叹了口气道:“也罢,想太多了就是麻烦,干脆简单点,让道云和道恒共同诊脉,说出个结果来,只说此时,不管前头,也不管以后,若真有病,能治就治,若没病,也照实说。至于别的,一概不管就是。”   道齐得了吩咐,立即退了出去。看着他走了,康老先生把目光又投到那棋盘之上,一颗子却迟迟没有落下,又看向六皇子道:“那豫章府尹孔大人虽才学不凡,但为人极是谨慎小心,只怕这事儿,那孔大人最终还是会借着这病的事,找到山上……”   六皇子眼里闪过一丝亮光,立即拱手道:“多谢先生提醒,晚辈如今只是在这山上养伤的一个闲人。那孔大人若无法决断,自可向朝廷递奏折,或者走御史言官之路呈至御前。只他若敢毫无作为,御史言官那里,要呈到御前的折子,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康老先生点头不再言语,手中棋子落了下去……   秦念西从康家老太太那里扎完针回来,便见得杜嬷嬷正和一个嬷嬷坐在廊下说笑着,便知是李嬷嬷来了。   两人远远瞧见秦念西沿着游廊走过来,便站起了身。   秦念西见那李嬷嬷中等个子,纤秾合度,面色白净,气色极好,一看便知是保养得宜之人,心里忍不住暗暗赞了一下。   李嬷嬷对着秦念西行礼道:“奴婢见过姑娘。”   秦念西笑道:“嬷嬷不必多礼,嬷嬷气色真好。”   杜嬷嬷笑道:“可不是嘛,说起来,李嬷嬷也就比老奴小上两岁,这看上去,咱们俩差着十岁还不止。”   李嬷嬷忙摆手道:“是奴婢没本事,不像杜家姐姐,能管上一大家子的事。”   三个人寒暄了几句,秦念西正要说正事,秦医婆却突然来了。 第127章 端倪   秦念西见得秦医婆一脸急促,忙问道:“嬷嬷怎的走得这么急,看这一头的汗。”   秦医婆略行了礼,也顾不上别的,只急忙道:“姑娘,那钱家和石家的人,正在观中寻那万娘子,幸亏道齐师傅早先就有吩咐,让人守死了各处院门。万娘子不想出去,沈婆子却想去把自家姑娘受的委屈,当着众人摊开来说道说道,要个公道,两个人正相持不下,老婆子见这情势,便请了孟娘子,又唤了两位医婆在那处看着……”   秦念西讶然道:“不是说那两家都下山去了吗?”   秦医婆一脸苦笑:“先前确实走了,只今日却又齐齐来了,这会子正在观中闹腾,立逼着道长给诊断呢。”   秦念西略怔了怔才道:“既是道齐法师都安排妥当了,应是不能叫人硬闯进去的,咱们去观中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说着想了想又喊了木香道:“你去松竹斋看看。”   秦念西换了身道袍,跟在秦医婆身后,楼嬷嬷二话不说,也跟了上去,秦念西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一路上,秦医婆细细把今日的事说了。   秦念西三人出后头角门,绕到观中后门,此时后门处站了几个道人,明显有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味道。   真人座下九弟子道文正站在后门外,见了秦念西,只轻声道:“姑娘请回,师兄嘱咐过,近日里不让你往观中去。”   秦念西一脸苦笑,忙解释道:“我不去前头,只去后头杂院看看,前头要找的那妇人,原是我的病人,如今正担惊受怕,不知如何是好。”   道文想了想,又问明了楼嬷嬷的身份,才放了他们一起进去。秦念西和秦医婆又略略打听了一下情况,听得前头情势已经控制住了,便往杂院里进去。   秦念西三人走到万氏住的那间屋前,就听得孙大的声音传了出来:“沈嬷嬷此时让万娘子出去,除了让情势更乱,别的一点忙都帮不上,还会给自己惹祸。万娘子这公道,真不在你们出不出面上,这话要分两头说。”   孙大又把律法和利弊都细细给万氏和沈婆子说了,沈婆子只垂头丧气抽泣道:“天爷啊,这世道,可叫我们女人怎么活。”   孙大又劝道:“他们闹了出来,兴许对万娘子是有利的。嬷嬷也无须如此丧气,说起来,这世上总是好人多,看看你们家姑娘,再瞧瞧我们家阿升,不都是到了这观里,遇着贵人才保了命嘛,咱们能做的,就是不要给观里添麻烦,安心听道长们安排就是了。”   那万氏立即道:“就是这话,咱们这口气,这点嫁妆,算不得什么,嬷嬷,你想想,费心费力救了我们的小道长和医婆们,咱们不能给人家添乱,咱们在这观里,不是活得挺自在吗?”   那孙大点头道:“嬷嬷放心,若真有那一天,钱家能讨回公道,万娘子这状子,我孙大来替她写。”   听得这处,秦念西和秦医婆相视而笑,楼嬷嬷听了这孙大一二三四五的,轻声道:“这是谁,可不是个简单人。”   秦念西笑了笑,对秦医婆使了个眼色,自带着楼嬷嬷出了杂院,往前头去了。   诊殿耳房里,道齐得了师傅示下,把原话传给了道云和道恒。   道云和道恒也不再犹豫,只命了道齐开了诊殿大门,再让人维持好秩序,让那石家大郎坐于殿内,二人一左一右开始给他诊脉。   二人按寻常诊脉法子,竟没诊出一丝异样,相视一眼,手上下了功夫,细细把周身各处脉络运行情况诊了个遍,总算发现了一丝儿异样。   道云和道恒默契十足,互相看了一眼,难怪这石家人敢如此有恃无恐,坚称自家无病,那脉象上的一丝异样藏得极深,寻常医家,根本不可能诊出来。   石家大郎见二人收了手,便问道:“如何,二位道长可有发现?”   道云略迟疑了一下,又暗自摇了摇头,才缓声道:“施主这病,拖的年数太长了,如今,已非贫道力所能及了。”说着又看向道恒问道:“师弟,你看呢?”   道恒也只是面露憾色摇头道:“正如师兄所言。”   钱家人正欲发话,石家大郎看了眼自家父亲脸色,率先嚷道:“道长莫不是诊错了……”   钱家人立即嚷起来:“道长诊出有病,你们就说诊错了,难道非得道长们昧着良心说话,你们才得承认?”   两家人你来我往,又开始吵闹起来。   外头哗然之声越来越高,道云面色晦暗不明,道恒上前一步,清了嗓子,扬声道:“诸位施主,我万寿观原不愿插手人家家务之事,便是因此原因。贫道及师兄诊断已下,无论你两家认与不认,都再与观中无关,请观中无关人等速速退去,若要继续在此纠缠,观中只能停诊了。”   几位道人过来,使了把子力气,将钱家和石家驱逐了出去,关了中门,恢复了大殿看诊秩序。   道齐在侧门扬声喊道:“诸位,如今已尽午时,要看病请速来此门排队……”   外头诸人议论纷纷,有替女家抱不平的,有替男家开脱的,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劝那钱家去官府打官司,又有说官司打不赢的……   有那说得无比热闹的,此时看得病人已慢慢排起长队才想起,自家是来瞧病的……   道云和道恒进了偏殿,见得秦念西正坐在桌案后头,饮着杯茶,道恒笑道:“你这丫头,怎的如此喜欢凑热闹?”   秦念西撅了撅嘴道:“原是过来瞧瞧那万娘子的,正碰上二位道长要诊脉,便过来瞧瞧。”   道云看了看秦念西,本想说点什么,却又憋了回去。秦念西也只做不知,饮尽杯中茶水,便道:“热闹瞧够了,阿念便回去了。”   道齐进来道:“正好,我们要去师傅面前复命,一起走。”   道云点头,指了道恒和道齐一起去。   秦念西快走到门口时,突然转身问道:“还可拖得几时?”   道云和道恒对视了一眼,仿似破功一般无奈道:“还是瞒不过你这丫头,用些药,一年两年的,还是没什么大问题。可是,你到底……”   秦念西没有说话,只默然转身出了殿门,往清风院回去了。   楼韵芙看不懂秦念西和道长们打的这哑谜,只觉得,自家姑娘,这一路回来,心情有些郁郁不解,连面上一贯挂着的笑,都隐了去。   进了清风院,秦念西没有跟去松竹斋,径直回了漪兰苑。   李嬷嬷没得示下,不敢走,仍旧在院中等着,见得秦念西回来,便迎了上来。   秦念西颔首笑道:“让嬷嬷久等了。”   李嬷嬷忙屈膝道:“可不敢当,姑娘说的哪里话,原是奴婢应当的。”   秦念西点头道:“嬷嬷可看过沉香写的那些?”   李嬷嬷忙道:“奴婢看过了,也问过了用这册子之人的脉象,俱是合适的,细处上略加一些,在另外加上一两个饮子,就更好。”   秦念西笑着看了立在一旁的沉香一眼:“还不快多谢嬷嬷指点。”   李嬷嬷忙拉着沉香道:“姑娘可千万别这样说,奴婢这身本事,也是家里原先的老人传授的,本就该再往下延续,何况还是姑娘身边侍候的,奴婢自当尽心。”   秦念西打头,往敞轩里去了,后头众人都跟了进去。   木香领着两个丫鬟上了茶和点心,秦念西示意众人都坐下,李嬷嬷看了眼杜嬷嬷,杜嬷嬷笑着把她按到八仙桌前坐下:“姑娘说了,她坐着,我们站着,她看着我们说话,累得慌,你便安心坐着说话就是。”   秦念西饮了一盏茶,笑道:“嬷嬷说说,沉香这册子,里头加些什么饮子比较好?”   李嬷嬷忙把手中茶盏放到桌上,笑着答道:“后日里,便要立夏了,若是加上一味生姜红枣茶,七颗红枣破开,生姜一块不去皮切片,煮沸一刻钟,再加水煮一次,两水掺和同饮,过午不用,饮至三伏之前,祛寒湿补益气血,补脾健胃,对病人大有裨益。”   秦念西笑着点头问了沉香道:“可记下了?”   沉香忙点头答了,秦念西又看向李嬷嬷问道:“嬷嬷说是哪些细节要写清楚?”   李嬷嬷笑道:“普通人家,不懂药性,若不写清楚,只怕适得其反。比如这生姜,很多人家用起来,会去皮,但这生姜皮性凉,反而是克制生姜太过燥热的好东西。还是说着生姜,煎煮的方法,也因病情不同,需要不同的煎法。”   李嬷嬷翻了翻那册子,指出其中一项道:“这个葱姜糖水,祛风寒,用作解表,急火煎煮至沸腾后,盏茶功夫,就得关火,再焖上一炷香的功夫即可。如若是像才刚奴婢说的那道姜枣茶,便需久煮。一来此处生姜之用法是要入里,二来是红枣皮不经久煮不得出效果……”   秦念西瞧着坐在一旁直听得愣神的楼韵芙笑了笑,才点头对李嬷嬷道:“嬷嬷果然深谙此道,极好。我这里有两桩差使,看看嬷嬷愿不愿意领。”   李嬷嬷忙摇头道:“都是些小节,姑娘只管吩咐便是。”   秦念西示意沉香,去桌案上铺好自己前两天写好的那册子,又笑着对李嬷嬷说:“想来嬷嬷也知道,那康家老太太如今正在清风院治病,若是她那边来个丫鬟让你调教一二,大约得多久,能得用?”   李嬷嬷愣了愣才道:“姑娘,这怕是不合适吧,这茶水上,都是入口的东西,咱们……”   杜嬷嬷笑容漫过眼角,轻声道:“姑娘说使得便使得,你只管放心调教便是。咱们大爷这亲事,你家里的应当和你说过吧,这里头都连着亲呢!”   李嬷嬷怔了怔,当即点头道:“是奴婢迂腐了,还请姑娘放心,若是有功夫,最好能学个一年半载的,若是要速成,有个两三个月也使得。”   秦念西笑着点了点头,又站起身道:“我这两天规整了一个小册子,嬷嬷先跟我去瞧瞧。”   李嬷嬷跟在秦念西后头,往那大案边上去了。   秦念西示意李嬷嬷坐下,又笑道:“嬷嬷慢慢看,这会子也快要用午膳了,嬷嬷便在我们这处一起用膳吧。”   李嬷嬷又有站起来,秦念西笑道:“嬷嬷无须多礼,你看你的就是,看完咱们再说话。”   李嬷嬷看着那厚厚一摞分好类,等待填充内容的册子,越看眼神越亮,及至看完,才起身走到正在桌旁翻着本书的秦念西面前,屈膝行礼道:“在姑娘面前,奴婢才刚也是班门弄斧了。”   秦念西抬头笑道:“嬷嬷请坐,嬷嬷看完了?觉得如何?”   李嬷嬷踟蹰了一下才道:“好是极好,只这些原是奴婢们侍候茶水时用的,姑娘要把这个写成册子做什么?”   秦念西笑着问道:“嬷嬷觉着,这天下,不管是高门大户,还是小家小户,在这茶水上的功夫,有几人比得过嬷嬷?又有几人是按照四时之气分派茶包的?或是又有几人是懂得用花草茶水防病治病的?”   李嬷嬷怔了怔,才笑道:“那只怕不多,咱们张家,这些茶水上的事,都是从医理上来的,可医家不见得有闲钻研这些小道,喜欢研究花草茶水饮子的人,又未必懂医,即便是懂,只怕也没有咱们家这样的底蕴。”   秦念西又递了个册子给李嬷嬷道:“嬷嬷再瞧瞧这个,这茶水上的事,只是其中一本册子。”   李嬷嬷翻着看了秦念西递过来的那本,像是大纲一样的册子,见那里面分门别类,若按医家看,全是类似于茶水、按抚、药膳之类的小道,可若是放在寻常生活里,就是日日可能要碰到的事。   李嬷嬷点头笑道:“奴婢懂了,姑娘这做的,可是件大好事。”   秦念西笑道:“嬷嬷可愿意,将茶水这一册,接手整理出来。”   李嬷嬷忙点头道:“这是积功德的大好事,奴婢愿意的。奴婢还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秦念西笑着示意李嬷嬷直管说,李嬷嬷便大胆开口道:“这里头药膳这一册,奴婢那女儿和外孙女儿,兴许能给姑娘帮帮手。”说完又忙补充道:“无论成与不成,奴婢都不会对她们先说什么,只说奴婢自己想要,待成了册,再送到姑娘面前,若能得用,也是奴婢的一点心意。”   秦念西心里转了转问道:“嬷嬷家女儿和外孙女儿都叫什么,如今在何处当差?”   李嬷嬷笑道:“我们家当家的祖上,有幸得了张家祖辈赐姓,我那女儿名叫张婉芳,嫁给了山下药行胡大先生的大弟子,膝下两个姐儿,两个哥儿。奴婢说的这个姐儿,在家居长,名叫胡玉婷,自幼喜欢摆弄这些药膳,茶水的,如今跟在她父亲身边学药……”   秦念西听了胡玉婷这个名字,便心下有数了,前世里,清风院被一把火烧了之前,茶房并着厨房,一起归胡玉婷管着。   秦念西点头笑道:“如此,便多谢嬷嬷了。”   李嬷嬷连忙起身屈膝道着“不敢当”,又和秦念西道了别,领了差使,跟着杜嬷嬷出去用膳了。 第128章 因果   道恒和道齐进了松竹斋,院里几个人齐齐望向他二人,太虚问道:“如何?”   道恒忙躬身道:“禀师傅,已经散了。”   太虚点了点头,又道:“说说吧。”   道恒正要说话,张老太爷指了指桌边的石凳笑道:“累了半日,坐下喝口水,慢慢说。”   道齐和道恒齐齐行礼道谢,依言坐了下来。   道恒饮了口茶,才继续道:“徒儿和二师兄遵照师傅吩咐,一同把脉,寻常手法把不出任何问题,徒儿和师兄诊了一刻钟,才诊出,那石家大郎确是有疾在身,掩藏极深。我二人仔细思索过,药力恐不达,针灸上,只怕,若是玄黄,或可一试……”   道恒环视了众人一眼,又道:“不过,徒儿和师兄,均未提此节。”   众人听得这话,皆默了默,倒是康老先生不明所以:“玄黄是什么?既是有可试之法,为何不提?”   道恒一脸窘迫,太虚只冷着脸不说话,张老太爷也一直沉默,六皇子捏着颗棋子,指尖已经有些泛白。   康老先生见众人如此表情,便知其中定有蹊跷,也不再多问。   道恒不敢隐瞒,又继续道:“阿念已经知情,还问过师兄,能拖多久。”   太虚听得此处,猛地抬头道:“是谁告诉她的,她去干什么?你们怎么听的吩咐……”   张老太爷苦笑着拉住太虚:“外头闹得那么热闹,她要去谁拦得住?她如今不往这里来,也是知道分寸的,你喝口茶,先缓缓……”   张老太爷又看向道恒问道:“那病家呢?”   道齐立即答道:“已然下山了,他们嘴上是坚称无病的,照眼前情势看,应当一时半会儿不会上山请医。”   太虚这才放松了下来,又叮嘱了道齐几句,才算压下了怒火。   康老先生闲闲道:“你这老道,这么大火气干嘛?你这些徒弟,都是被你吓大的吧?”   太虚真人一脸鄙夷道:“你知道什么。”   康老先生笑道:“我这老儿什么都不知道,只听你们打哑谜,猜出来,这病,怕是只有念丫头能治,你这老道,不觉汗颜吗?”   张老太爷一脸苦笑道:“康兄切勿如此说,医学之道,各有所长,总有一家不到之处,也有医无可医之症。康兄可知前朝郑氏医女?”   康老先生略怔了怔才点头道:“不是说这郑氏医经失传了?难不成,竟是念丫头得了?”   张老太爷点头道:“机缘巧合,只如今这山上,将有大事,不是我们医家不愿伸手,确是眼前不得不如此。”   康老先生见得众人一脸凝重,又听张老太爷如此说,当即心下有数,直白问道:“出了何事?”   众人齐齐看向六皇子,他清了清嗓子道:“好叫先生知晓,旌国大王子身中剧毒,旌国国师相陪,如今正在来的路上。”   康老先生眉头蹙了蹙才道:“殿下先前受伤,也是中毒?”   六皇子点头道:“我二人中的是同一种毒。”   康老先生又问道:“真正解毒之人,是念丫头?”   六皇子点头又摇头:“她是救命,并非解毒,那毒,无药可解,只靠她那根玄黄,驱出体外。”   康老太爷闻言,转头看了看张老太爷,想说点什么,终究还是吞了回去,没再言语。   午膳过后,六皇子回去广南王府别院,张老爷子并着太虚真人和康老先生,一人一张椅子半躺在廊下歇晌。   吹进山间的风,被太阳晒热了,又被无数绿树过滤得极为柔和舒缓,吹进院儿里,让人忍不住熏熏欲睡。   康老先生半阖着眼皮,似睡非睡对张老太爷道:“你此时叫我上山,莫不是为了那毕彦?”   张老太爷转过头,面上带着一丝歉意道:“无法在先言明,还请康兄恕罪。”   康老先生闻言睁了睁眼,微微笑了笑:“罢了,一把年纪了,不和你计较就是。老翁我反正就是山野闲人一个,陪着老妻在山中治病,正是合适,有旧识前来,相谈一二,尽尽地主之谊,也是应当……”   康老先生又有些担心地问道:“阿念那处,你们是个什么打算?这小丫头,如今可是得藏好了,这可是个大宝贝。”   太虚又细细解释了一番,康老先生才点了头,不再多问。   三人似要睡着,张老太爷却又突然问道:“这棋,下得如何?”   康老先生知他是在问自己,便反问道:“这棋,你教了多久?”   张老太爷笑道:“就一天工夫,我和念丫头下了几盘棋,他在边上看,又跟着下了几盘,指点了一下,给了几本棋谱,让他自家回去打了棋谱。”   康老先生点头道:“天资聪颖,悟性极好,心思玲珑,极知进退。”   太虚斜眼道:“你这都快夸上天了,这弟子你不打算收了?”   康老先生一脸遗憾道:“收不得,不能收。”   张老太爷讶然道:“那你又是考较又是指点的?”   康老先生摇头道:“你二人如今怎的也如此迂腐,不行拜师礼,就不能指点指点学问了?我一介山野闲人,所教有限,时候长了,只怕心性上也会对他有所影响,偶尔讲讲书,倒是可以的。”   张老太爷叹了口气道:“你这一生之憾事,你那两个儿子,还有你门下众多弟子都已经帮你得偿所愿,你也该放下了。”   康老先生笑道:“放下了,早放下了,就是因为早就放下了,心中已无好胜之心,才教不得啊……”   隔日,刘夫人遣人,往广南王府别院递了帖子,求见广南王太妃。   广南王太妃命了白嬷嬷,前去传话。   刘夫人在院门口接了白嬷嬷,白嬷嬷也不行礼,面上一丝笑容也无,直直问道:“老太妃遣我来瞧瞧,你们家将军这腿上的伤可养得差不多了。”   刘夫人怔了怔才屈膝道:“虽是皮外伤,却累得狠了,还没歇过来,劳老太妃挂念了。”   白嬷嬷一脸讶然道:“沙场征战之人,急行军赶了几天,跪了一夜,便要这几日都起不了床?将军这体格……”   刘夫人当即讪讪道:“将军本是习武之人,这皮肉伤,养上几日,原本,那个,就是……”   白嬷嬷点点头道:“既是已经无大碍,此时便随老奴过去领了那三十军棍吧。”   刘夫人一脸难为道:“嬷嬷,虽说无大碍,但总是伤了,将军日后还要领兵作战,若是落下病根……”   白嬷嬷笑道:“夫人总算是和咱们老太妃想到一处去了,那日夜里,老太妃也这么说,将军正当年,跪了这一夜,军棍的事,等上几日再罚也不迟,免得落下毛病。”   白嬷嬷说完,也不再搭理刘夫人,径直往院里去了,直直撞上钱将军一瘸一拐从里头迎了出来,拱手道:“嬷嬷还请头前带路,末将这便前去领罚。”   刘夫人忙拦在门口道:“嬷嬷,将军这伤,还没……若是新伤摞着旧伤……”   白嬷嬷笑道:“夫人这话儿说得,咱们都是上过战场的,军情紧急的时候,哪个身上没有点伤,又有几个身上不是新伤摞着旧伤?”   钱将军忙躬身拱手道:“嬷嬷说得对,这点子伤,不算什么,内子关怀之情,还请嬷嬷见谅。”   钱将军说着,又看向刘夫人道:“夫人勿要担心,为夫这修身不谨之过,在老太妃面前领三十军棍,已经是格外开恩了。”   刘夫人别别扭扭道:“谁要关怀你了,你,你就活该!”   白嬷嬷点头道:“老太妃有嘱咐,请夫人一同前去观刑。”   说着也不再多话,当先出门,往后山小径去了。   钱将军看着面色发白,神态却极其别扭的刘夫人,轻声安慰了一句:“夫人放心,为夫无事的。”说着便跟在白嬷嬷身后往前去了。   刘夫人想转头去找自家婆母,见得白嬷嬷回头瞧了自己一眼,也不敢再磨蹭,只赶了几步跟上了。   三人进了广南王府别院,白嬷嬷径直把二人带到一处练武场上,指了两名已经光着膀子的壮汉道:“老太妃格外开恩,说我们这些奴婢手重,遣了这两位护卫替你行刑,将军自去吧。”   钱将军立即躬身拱手道:“多谢老太妃宽宏,且容末将宽衣。”   刘夫人看见那两个壮汉,再想想钱将军腿上,上头血肉模糊,下头青紫成片,忍不住心头发颤。   刘夫人抿了抿嘴唇,轻轻咳了一声才道:“嬷嬷且慢,不知老太妃如今在何处,可否容妾身前去拜见。”   白嬷嬷摇头道:“老太妃命夫人和老奴一同监刑,待得行完军棍,老太妃自会见召见夫人。”   白嬷嬷见得钱将军脱了外头长衫,只一身白色亵衣亵裤,走到那两名护卫中间跪下,便扬声喊道:“行刑!”   白嬷嬷数着数,刘夫人看得胆颤心惊。   头一棍,钱将军闷哼出声,便再也一声不吭。   前十棍,钱将军面上表情不变,却是额上汗珠如滚。   中间十棍,亵衣已破,棍棍粘着皮肉。   后十棍,棍棍见血……   那血色殷红,直直红进了刘夫人心里,她紧紧咬着嘴唇,不敢叫,也不敢哭,却是心痛如绞……   三十军棍打完,白嬷嬷走进几步,看着直挺挺跪在地上的钱将军道:“将军可还好?”   钱将军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拜了下去:“末将多谢老太妃教诲,往后必定修身养性,绝不敢再犯。”   白嬷嬷点点头,又看了看呆愣着看向钱将军一眼不移的刘夫人,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容,冲着那两个行刑的护卫挥了挥手,一言不发便走了。   钱将军慢慢直起身,想要站起来,却是一个趔趄,差点趴到了地上。   刘夫人这才回过神,紧往前走了几步,搀了钱将军道:“你,还挺得住吗?”   钱将军声音显然已经变调,却强撑着道:“阿媛,扶我起来,咱们回去。”   刘夫人看着钱将军背上血水和着汗水直往下淌,面色惨白,头上却是暴汗如注,也跟着变了声音:“你这样,怎么走,我去央求嬷嬷,给你找两个人,抬回去。”   钱将军攥住刘夫人的手,用劲站了起来,虚弱笑道:“阿媛,咱们这回,给老太妃添了多少麻烦,莫要再惹老太妃生气,咱们走吧,你扶着我……”   白嬷嬷到广南王太妃跟前复命,老太妃笑道:“回去了?”   白嬷嬷轻轻嗯了一声:“回去了,搀着回去的。”   “见血了?”   白嬷嬷点头道:“遵老祖宗吩咐,都是皮外伤,就是看着吓人。”   广南王太妃笑了笑道:“如此便好,你派人过去看着点,他们必不敢往观中请医,咱们看看,这刘家姐儿究竟狠不狠的下这心。”   刘夫人扶了钱将军回去,一叠声吩咐了打水拿药,又看着那血擦了又渗,擦了又渗,直急得在屋里转圈圈,又叫了吕嬷嬷,吩咐往观中请医。   钱将军忙咬牙道:“万万不可,我皮糙肉厚,无甚大事,不过皮肉之伤,挨上一两天就好了。”   方老夫人看着自家儿子一身是伤,虽不忍卒视,却依旧强忍心疼吩咐道:“把那伤药上上,包起来,过会子止住了血,就好了。”   刘夫人拿了帕子捂住嘴道:“阿娘,这样的伤,定会伤及脏腑,不请医,夜里发起热来,可该如何是好?”   方老夫人咬牙道:“这时候,只是罚了他三十军棍,已是万幸,老太妃既无安排,咱们便不可造次,皮肉之伤,过了今晚,就好了。”   刘夫人虽觉心急如焚,却也不敢自作主张,只看着人给钱将军上了药,包扎好,不过半刻钟,那血水又沁润了纱布,钱将军痛得有些颤抖,却只是死命忍住,意识已经有点昏迷,嘴角却流出了血沫儿……   刘夫人看着那被血染红的帕子,在屋里转了几圈,只觉得那血红得越来越刺眼,便只跺跺脚道:“我去求老太妃去……”   方老夫人到底也没拉住刘夫人,只能任她去了。 第129章 脓疮   刘夫人出门去求老太妃寻医,方老夫人和钱将军倒松了口气,钱将军趴在榻上,轻声道:“阿娘,叫你受惊了,当是无事了,阿媛,她到底心软得很。”   方老夫人恨声道:“幸好你这媳妇是个面硬心软的,叫我说,就该让你痛上一夜才好。”   老太妃听说刘夫人又来了,便让白嬷嬷把她带到了跟前。   刘夫人直直跪了下去,老太妃不等她说话便道:“怎的了?这是还不解气?嫌我这老婆子罚得轻了?”   刘夫人忙磕了头道:“老太妃,妾身,妾身不是这个意思……”   老太妃一脸威严道:“那你进来便跪,是个什么意思?确实觉得你家将军罪无可恕,老身便为你做主,让他即刻给你写了这和离书,放你北归。届时老身定会再替你父亲参他一本,老身最看不上这种不修私德,不优抚烈士遗孀之人,这样的人,不配领军作战,老白,你去,传了那……”   老太妃突然变脸,直把刘夫人吓得心里打起了突突,却也不得不赶紧磕头阻止:“老太妃息怒,老太妃息怒,妾身是说,将军,将军那伤,不大好,妾身是想请老太妃示下,到观中为将军请位道长看伤。”   老太妃蹙着眉毛道:“你这刘家姐儿也是有意思,老身最嫌含含糊糊的人,你一面要和你家将军断亲,一面又要出面替你家将军请医,你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刘夫人把心一横,伏下身道:“老太妃息怒,妾身,妾身不要断亲了,妾身不要北归了,妾身只想帮将军请医,去看看将军那伤。将军那血,一直没停,妾身害怕,怕是伤了脏腑……”   老太妃看向白嬷嬷不解道:“不是嘱咐了,不能下重手吗?”   白嬷嬷屈膝道:“奴婢怕手重,特地挑了两个护卫行的刑,不至于的!夫人莫慌,那两个手上,没有几两力气的。”   “老太妃,嬷嬷,将军吐了血,妾身……”   老太妃看着白嬷嬷冲她摇了头,嘴角泛出丝笑意,声音却没有一丝儿和缓:“刘家姐儿,前头说要断亲的是你,说你家将军打死烈士遗孀的是你,说他要害你的也是你,如今老身帮你罚了他,叫你出了这口气,免得你北归之后郁而不散,将来引发祸事。你却又反反复复,打量我这老婆子闲得慌,天天替你们理这点子上不得台盘的家事是吧?”   刘夫人忙道:“是阿媛错了,阿媛再也不敢了,如今有老太妃帮着,打也打了,罚也罚了,阿媛气也消了,往后定会消停过日子,再也不敢在外头闹笑话儿了。”   老太妃一脸冷意道:“你这婚姻大事,怎的跟三岁孩童要糖吃一般儿戏?红也是你,白也是你,唱戏也没有你翻脸快。今日你不给老婆子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定不饶你。”   刘夫人忙道:“老太妃,我说,什么都说,就是,能不能,先派人给将军请个医,那血止不住,怕就要出大事。”   老太妃看了白嬷嬷道:“既如此,老白你走一趟,带两个人,把钱将军带到这院里来,找处僻静地方安置了,再去观中请位法师来给将军瞧一瞧。”   刘夫人忙又俯身磕拜道:“多谢老太妃仁慈,多谢……”   老太妃抬了抬手道:“罢了,你也起来说话吧。”   刘夫人从早上到这会儿,来回折腾,担惊受怕,身子已经软得立不住,却不敢吐露半分,只跪着道:“老太妃请容妾身,妾身就这样,跪着说吧。”   老太妃也不勉强,只点头道:“也成,你说吧。”   “将军来的那日,跪了一夜,回去就给阿媛认了错,说是,是他误会阿媛了,原也没想害阿媛,只是……”   见老太妃没有之前那么一脸寒冰,刘夫人跪得笔直的身形也随之往下垮了垮,继续道:“阿媛又反过来想了想,原也是阿媛的不是,只觉得自家问心无愧,从不在他面前低头,这误会便越闹越深,我那乳娘担心我,总说过刚易折,让我要想法子得了将军欢心,再要个孩子……”   刘夫人说着,声音也低了下去:“可我这性子,让我低三下四,曲意逢迎,甚至去解释一些莫须有的事,阿媛真做不到。”   “说到底,这些事,也不全是将军的不是。认真论起来,做人媳妇和骑马打仗到底不一样,就是和在娘家做女儿也不一样。”   刘夫人说到这里,又郑重看着广南王太妃道:“老祖宗,阿媛错了。”   广南王太妃面上露出一丝笑容道:“这怎的突然就想明白了?”   刘夫人解释道:“也不是突然想明白的,原先病中刚清醒的时候也琢磨过,不过是那时觉得妾身做不到,不可能为了一个那样对我的人,去改变自家性子。不若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刘夫人突然有些不好意思道:“可这几日,看着将军那样虚弱,做梦时还会喊我的名字,这心里又觉得,到底还是放不下。不瞒老祖宗说,今日将军被打了军棍,阿媛这心里,虽明知老祖宗是用心良苦,可却是忍不住地心痛。老祖宗,阿媛,回不去了……”   广南王太妃微笑着点头道:“你从前做不到的事,往后就能做到吗?”   刘夫人忙点头道:“老祖宗,阿媛想明白了,百炼钢也怕绕指柔,只要将军不再误会阿媛,阿媛定当改了这性子,从今往后,相夫教子,侍候好婆母,好好与将军过日子。”   广南王太妃总算放下一颗心,示意身旁侍候的嬷嬷扶了刘夫人起来,笑道:“折腾了一上晌,你也累了,你先在这里用点茶水点心,过会子将军看过伤,你再过去侍候吧。你这病,如今怎么样了?”   刘夫人忙道:“妾身如今就是一日两顿汤药,自觉比从前好多了,多谢老祖宗教诲……”   说到这里,刘夫人想了想又道:“老祖宗,还有件事,阿媛想问问。”   见广南王太妃示意她继续说,便忙道:“先前那位姑娘,就是替阿媛治病的那位姑娘,唤作阿念,是吧,她去哪儿了?阿媛想感谢她的救命之恩,也想跟她赔个不是,那日夜里,是阿媛为难她了……”   广南王太妃听了这话,半晌没出声,刘夫人见这状况,忙又欠身道:“原是听阿娘说,那晚,那姑娘回去的时候,面色不太对……”   广南王太妃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听得刘夫人这样说,才抬抬手道:“你有心了,这事儿回头再说吧,这会子,你还是先去侍候你们家将军吧。”   刘夫人忙起身行了福礼道:“如此,那,阿媛便先退下了,多谢老祖宗相助之恩。”   黄嬷嬷送了刘夫人出去再回来,见得老太妃依旧一脸沉思,轻手轻脚又虚了杯茶,递到老太妃跟前,才听得她悠悠叹了口气道:“老黄,你说,若是让这刘家姐儿和阿念聊聊,能不能化解了她心中那些郁结?”   黄嬷嬷略怔了怔才屈膝道:“这其中细情,咱们也不是尽知的,依奴婢之浅见,不若请了那杜嬷嬷来,再细细问问清楚,才好定夺。”   广南王太妃微微点了点头道:“如此,你便去一趟吧。”   杜嬷嬷跟着黄嬷嬷进了门,屈膝行了礼,广南王太妃抬手示意她坐到近前,又让人看了茶,才温声道:“前儿你们姑娘那事儿,老身想来想去,还是想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法子,化解了她心里那郁结,就是化不了,也能让她好过些,这会子她还小,这往后越长越大,这些不好的事儿越埋越深,只怕将来……”   杜嬷嬷忙起身屈膝道:“多谢老太妃垂怜,我们姑娘,哎……”   杜嬷嬷说着眼圈就要红了,却也知道,在贵人面前不能失态,只死死忍住,不敢言语。   广南王太妃知道杜嬷嬷心里难受,赶紧示意黄嬷嬷扶了杜嬷嬷坐下,又跟着叹了口气道:“嬷嬷快坐吧,喝口茶舒缓舒缓,说起来,咱们也不是外人,你这心里的苦,老身也知道。”   广南王太妃见得杜嬷嬷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些,才又道:“今日叫你来,就是想问问,阿念她娘,究竟是怎么走到那一步的,说起来,老身总觉得,彤娘,不是那蠢笨之人,这么容易着了道儿,不太应该。”   杜嬷嬷听得老太妃这话,只觉得一肚子苦,从胸口钻到嗓子眼,又从嗓子眼咽下去,不知道从何说起,可老太妃的话,也不能不回,便哽咽着道:“回老太妃话,太太没的那几天,我们姑娘昏迷了半个月,半丝儿要醒过来的意思也没有,奴婢总觉着,那会子太太已经有点子万念俱灰的意思,后头……”   杜嬷嬷差点把自家姑娘做梦梦见的事说了出来,说道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又继续道:“后头,太太去的那日夜里,姑爷把我们都赶了出来,屋里只留了那个姨娘侍候……”   这一节,广南王太妃是知道的,她的心思却停留在万念俱灰那几个字上,便嫁了重音在这几个字上:“万念俱灰?你这意思,你们太太这事,一面是因为阿念不得好转,一面是因为你们姑爷的事?”   杜嬷嬷蹙着眉道:“奴婢也说不清楚,只觉着,那一日,太太和往常极不一样。但太太这些变化,都是慢慢儿的,原先我们太太,老祖宗您知道,是有多活泼啊。”   广南王太妃重重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我原来总觉着,像她这样的孩子,在哪儿,怎么过都能过得好。京城里极为复杂,我几乎是过着半隐居的日子,你们太太又是个极知分寸的,就是太知分寸了些,哎……”   杜嬷嬷垂着头道:“我们太太,大约应该就是在这事儿上,和姑爷生分起来的。先头的时候,我们姑爷对我们太太,还是过得去的。成婚以后,我们姑爷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我们太太和长公主从前有些交情,便想让我们太太帮着,疏通疏通,能留在京里。”   杜嬷嬷又叹了口气道:“我们太太就不乐意,说是银钱上,如何打点都可以,关键是,我们姑爷自家,要能先立起来,如若不然,即便留在京里了,京里那么复杂,一不小心,惹了祸可能都不自知……”   广南王太妃点头道:“彤娘到底见事明白,只这话,你们姑爷未必爱听。”   杜嬷嬷点头道:“要奴婢说,我们姑爷那会儿别的倒还好,就两样不好,一是自命不凡,觉得自家才高八斗,二是耳根子软……”   广南王太妃讶然道:“这个秉性,按理儿,你们太太应该拿捏得住啊。”   杜嬷嬷一脸苦涩:“谁说不是呢?可我们姑爷这自命不凡,首先就在对我们太太上,总觉着一来,我们太太家里是做生意的,二来,我们太太娘家没有一个有出息的,只有股子铜臭味。这耳根子软,是对外人的,今日在外头喝一顿,谁谁谁说了该怎么办,回家便立时要我们太太拿银子去办,明日又是认识了哪个显贵,全是这样的……”   广南王太妃眯着眼道:“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眼皮子浅,进了花花世界,便不记得自家有几斤几两了……”   杜嬷嬷不知道该怎么说,便又继续说些自己知道的:“后头我们姑爷得了旨意,要去广灵,气得回家和我们太太大吵了一架,推了我们太太一把,我们太太那时候怀着我们姑娘呢,到我们姑爷走的时候,我们太太还在卧床……”   广南王太妃听了极其惊讶:“你们太太那会子,只怕这心里,就不太好受了……”   杜嬷嬷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认真说起来,应是更早的时候,就,有阵子,应是刚怀上我们姑娘那阵子,我们太太就经常发呆,问她就说是想清风院了。”   “后头我们姑娘出生以后,到底为母则刚,我们太太慢慢好了许多。真说灰了心,应是我们老太爷为了我们太太和姑娘,去了一趟广灵,却被我们姑爷辱骂了一通。那之后,我们太太便召回了跟着我们姑爷上任的账房……”   广南王太妃蹙眉道:“这,彤娘这一步,可是有些意气用事了,广灵那地方,你姑爷又耳根子软,难怪得……”   杜嬷嬷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可那时候,我们太太心里难过得紧,谁说也不听,后头的事,就……”   屋里两个嬷嬷并着杜嬷嬷,加上广南王太妃,都既是沉默地叹了会儿气,老太妃才继续道:“你说你们姑娘心里这事,会不会就像是个脓包,到底戳破了好得更快些?”   杜嬷嬷一脸犹豫道:“奴婢,奴婢真不知晓,从京城那府里出来之后,我们姑娘就从来没有再说过这事儿,老奴虽提着心,但也不敢主动去说。”   老太妃思忖了许久才道:“罢了,这事儿,容我再想想吧。”   杜嬷嬷忙站起来屈膝道:“多谢老太妃,我们姑娘的事,累得老太妃多思多虑,实在是罪过得很……”   老太妃安慰道:“原是我和你们姑娘有缘,别人的心,让我操,我听都懒得多听。”   杜嬷嬷又千恩万谢了一通,才告辞往清风院回去了。 第130章 久违的人   这几日,除了睡觉,楼韵芙跟在秦念西身边,几乎寸步不离,从原先不懂就问,到只看不语,心里那份领了差使的使命感,逐渐变成了敬佩。   别的不说,她家姑娘那份自律,就极少见。   江南西路这雨,下起来就延绵不绝,只能看见天光,却看不见日头。无论细雨如丝,还是暴雨如注,那么小小的姑娘,从来没有一日怠懒,连带着跟来的那几个丫头,都比从前勤快了许多。   楼韵芙见过多少天赋极佳却无法得大成的武者,说到底,许多人都是自持有天赋,便不肯下苦功,像她们姑娘这样的,这世上,极其少见。   这一日,天色终于放晴,楼韵芙请见了广南王太妃。   广南王太妃听了楼韵芙的禀报,便召了太虚真人和张老太爷,先将楼韵芙的身份细说了说,又指了她道:“你也瞧了这么久了,有话便说吧。”   楼韵芙屈膝道:“奴婢瞧着,姑娘这练气的路数,和咱们楼家走的是一个路数,心法上,已经略有小成,此时练些招数,正是时候。只这心法,经真人的手改动过,奴婢想请了真人示下,这招数练是不练,奴婢是怕,一个不小心,会……”   太虚真人和张老太爷对视了一眼,略沉吟了一下才道:“能否请楼女侠演示几招,先让贫道瞧个大概。”   楼韵芙立即屈膝道:“不敢当,原是应该,不知,真人是想看奴婢舞剑,还是……”   真人笑道:“不拘什么,楼女侠尽管施展便是,待贫道唤个徒儿来,楼女侠和他走上几招,如何?”   见楼韵芙屈膝点头应诺,太虚真人便让人去观中把道齐找了来。   广南王太妃笑道:“这样的热闹,不妨让念丫头也来瞧瞧。”   楼韵芙屈膝道:“这几日,姑娘日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写写画画,是该出来消散消散。”   最后,这一场本是走几招看看路数的小场面,变成了广南王府别院难得的大热闹。   广南王府别院那片不太大的练功场上,围满了人。   六皇子和他那几个不知道从哪儿,悄悄过来的师傅,领着刚从广南府过来的楼家四个弟子。   道齐后头跟了道恒,还有观中几位武术上颇有建树的弟子。   还有那不当差的护卫和龙骑卫,全都围了过来。   秦念西跟着楼家那四个弟子到了演武场时,广南王太妃和张老太爷,还有太虚真人也刚到。   广南王太妃冲秦念西招了手,让她站在自己身边,笑着说了几句话,便抬手示意可以开始了。   道齐和楼韵芙望着场上越来越多的人,倒逐渐兴奋了起来。   楼韵芙抱拳笑道:“不知道长用何种武器?在下用剑,软剑。”   道齐扬了扬手中的拂尘道:“如此,贫道便用这柄拂尘与女侠过上几招。”   楼韵芙点头道:“甚好,这便开始吧。”   道齐抬手示意先请,楼韵芙一跃而起,腰间软剑随之出鞘,一阵清脆剑鸣随着剑意挥散开来,空中一个转身腾挪,漫天剑意直冲道齐面门而来。   道齐不慌不忙,拂尘柔软而坚毅,径自要绕上那柄长剑……   场上二人,一个轻灵出尘,却锐不可挡;一个宽厚朴实,却是天宽地阔,慢慢消解那无穷剑意。   场下众人开头还能鼓个掌叫个好,到后来,招式越来越快,只看得嘴跟不上脑子,除了瞠目结舌,也不能再发出什么声音了。   秦念西瞧着那剑法,偶尔能看懂一二,更多的是懵懂。   广南王太妃在暗自点头,一面觉得楼韵芙这些年的功夫,大有进益,流影剑在她手里,已经显示出大成之象。另一面,也是第一次见真人座下弟子展示武学修为,那份海纳百川的宏大,展示出的气象万千,令人心折。   六皇子看得目不暇接,心里却在思忖,在这样两位高人手底下,自己能过个多少招?难怪得老祖宗要用那样,哈,不体面,确实不太体面的法子,敦促自己练功,今日这一场,说不得,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张老太爷依旧面色平和,眼中带着一丝儿笑意,偶尔还有功夫看看旁边的太虚。   太虚真人眼里没有徒弟的防守得当,只有那轻灵无比的流影剑法,心里对照的却是他给秦念西改动过的那份心法,眼里亮了再亮,随着楼韵芙一把细针飞出,道齐放弃了用拂尘夺剑,转而反手一抡,化解了那如毫毛一般,漫天而来的暗手,太虚才笑容大盛,站了起来。   楼韵芙和道齐立时站定,各自抱拳行礼,楼韵芙率先开口道:“多谢法师礼让,这把针,原根本撒不出去……”   道齐笑着点头道:“女侠剑法超群,也并未用全力,贫道领教了。”   旁边围观众人,本有大部分是看不出输赢的,此刻却明白了,这道人,原是任由那女侠施为,可那女侠的手段,也不似如此简单,若真的站在敌对双方,这场面,只怕还是说不太清楚。   广南王太妃见得太虚真人如此兴奋,心下有数,便叫了散,领着一行人又回了花厅叙话。   几人纷纷落座,用过茶水之后,太虚率先问了秦念西道:“阿念,你先说说,可能看懂一二?”   秦念西本来一脸无事,只准备坐在一旁当个看客,看到众人都一脸希冀望着自己,略默了默才带着丝儿尴尬道:“看不太懂,但嬷嬷最后那一手,若是让咱们医家来用,佐以寸劲,直中命门的话,当是有很大的机会制敌,就算终归打不过,跑还是能跑得赢的……”   太虚真人颇为欣慰地笑了起来,众人也都跟着笑出了声,张老太爷站起来团团抱拳道:“多谢老太妃用心良苦,多谢楼女侠煞费苦心。”   楼韵芙连忙侧身避过,满面笑容道:“老太爷折煞奴婢了,能为姑娘教授武艺,原是奴婢的缘法。这几年,奴婢这功夫,难有寸进,近日陪着姑娘练功,倒让奴婢自家有了些不一样的收获,假以时日,当可再上一层楼。”   太虚真人点头笑道:“天下武学,本就可以相互借鉴,楼女侠心思灵动,悟性极佳,今日展示的这套剑法和暗器手法,极适合念丫头练一练,和她这套针法,说得上相辅相成,楼女侠费心了。”   楼韵芙忙抱拳道:“不敢,不知真人可还有何嘱咐。”   太虚真人略沉吟才道:“旁的也不用老道多说,就三点,一是练身法控制,二是练剑法轻灵,三是练暗器稳准狠。”   太虚真人又对秦念西道:“念丫头,咱们医家行针,奇经八脉,周身穴位,应尽在心中,若将来某一日,这周身穴位,你俱能隔空打中,收发自如,当可看做此法得成。说到底,这招式和功法,重要一点,都在分寸控制上,你可能明白?”   广南王太妃看着秦念西一脸茫然,便笑道:“姑娘于这招式上还未入门,假以时日,当能明白。”   广南王太妃又满脸笑容,看向楼韵芙道:“阿念练功的事,你用心了,往后,更要你多费些心思。”   楼韵芙忙屈膝道:“不敢当,老太妃只管放心,奴婢定当竭尽全力。”   这会子就是江南西路多雨的季节,到了下晌,天色又开始阴晴不定,隐隐还有雷声传来。赶在第一阵雨下下来之前,紫藤迈进了清风院,沿着游廊躲着雨,到了漪兰苑。   守门的婆子见得紫藤远远走过来,只愣了一愣,眼睛便立即亮了亮,笑着扬了扬声音:“紫藤姑娘,是紫藤姑娘回来了。”   原只充斥着雨声的院子,在这婆子扬声招呼了之后,便逐渐沸腾了起来。   秦念西听得动静,从书房迎出来的时候,紫藤已经进了院子,正被赵嬷嬷赶了拦住她的小丫鬟们,要往里走,见得秦念西出来,忙屈膝行了福礼道:“姑娘,可当不得,您这可是折煞奴婢了。”   秦念西笑容从嘴角漫上了眼睛,眨了眨才道:“我是出来看雨的,没成想,却看到了一场漂亮的及时雨。”   紫藤看着秦念西笑得眼眸亮闪闪的,便道:“奴婢紫藤,给姑娘请安了。”   秦念西紧走了两步过去,拉了紫藤起来:“紫藤姐姐几时回来的?”   紫藤揽着秦念西,上下打量了许久,鼻子竟逐渐开始发酸,红着眼眶笑盈盈道:“到底是咱们君仙山的水土养人,这才一年功夫,姑娘长高了,比从前更漂亮了。奴婢惦着姑娘,车刚到了二门,行礼还没卸,便自家先来给姑娘请安了。”   杜嬷嬷听得此话,忙分派了沉香:“你领两个婆子去,把你紫藤姐姐的行礼,搬进来。”   紫藤忙屈膝道:“谢谢嬷嬷了,也谢谢妹妹们。”   杜嬷嬷看着围成一圈的丫头们,便笑着道:“知道你们紫藤姐姐回来,你们高兴,今儿晚上,嬷嬷请客,给你们紫藤姐姐接风,除了值夜的,大家都来,这会子便先散了吧。”   秦念西满脸是笑嗔道:“嬷嬷真是,嬷嬷去厨下出个菜单子就是了,紫藤姐姐最喜欢吃的白切鸡,这时候栀子花应该还能吃上个尾巴,紫藤姐姐最好这一口,嬷嬷早点去厨下看看,若没有,便吩咐个婆子出去找找看。”   说着又看了看天,跺了跺脚道:“这雨越下越大,若没有,就只能请紫藤姐姐先忍忍,等明儿再说了。各位嬷嬷和姐姐们还要吃些什么,尽管说给杜嬷嬷就是。”   一群丫鬟婆子又说说笑笑点了几个菜,才极开心地散开,各自去忙了。   杜嬷嬷从厨房下了菜单子回来时,秦念西已经和紫藤坐到了敞厅的八仙桌前,用了杯茶水并几块点心。   秦念西扶棺南回的时候,因紫藤的娘老子,分别是张太太身边的内外账房管事,杜嬷嬷便安排了紫藤一家子在京里处置房产过户、丫鬟出嫁、太太的嫁妆和嫁妆铺子,田地、庄子打理等诸多事宜。   张太太嫁妆本就多,又极会做生意,在京城住了几年,攒下的生意和京城附近的庄子、铺面也越来越多,秦念西南回的时候,是做了不再回去的打算的,要尽数盘出去,或是托到张家在京城的大掌柜手上,交割起来,极其复杂。   紫藤见得杜嬷嬷进来,忙起身迎了她,又扶着她坐下,才笑盈盈道:“嬷嬷,明日里可能得辛苦您,到账房上,和奴婢的娘老子对对账,毕竟,太太名下的产业和东西,还是您最清楚。”   杜嬷嬷笑着点头应了,又问道:“紫萼嫁的如何?那后生,老婆子瞧着挺好的。”   紫藤眨着眼笑道:“奴婢来前还去看了她,说是已经怀上了,这会子应该已经显怀了,还让奴婢给姑娘和嬷嬷带了信儿和一些东西,等明儿奴婢整理出来,再拿出来。”   紫藤环视了一下桌边几人,略想了想才道:“还有件事,不知姑娘愿听不愿听,奴婢这么说,虽说有些僭越,但认真说起来,更像是个笑话儿。”   杜嬷嬷和赵嬷嬷听了这话,都隐隐知道紫藤想说的是什么,俱是齐齐看向秦念西。   秦念西却是面色一丝未变,仍旧笑容满面道:“既是笑话儿,又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只管说便是了。”   紫藤点了点头,继续道:“不知道姑娘还有没有印象,紫萼嫁的那个张管事家,统管着君仙山在京城的药材生意,他家有三个儿子,大儿子在张管事跟前学手艺,二儿子,就是紫萼嫁的那一位,在黄大管事跟前学账房,还有个小儿子,叫大勇的,是跟在咱们姑爷身边做小厮的。”   杜嬷嬷点头道:“他虽叫了个勇字,可这心思,也是极玲珑的,不然,咱们姑爷那……一呆就是好几年,可不容易。”   秦念西听得杜嬷嬷囫囵个儿吞下了中间那几个字,便笑道:“嬷嬷,您不用担心我,想说什么只管说便是,您这样,我倒累得慌。”   说着又看向紫藤道:“紫藤姐姐,你继续说就是。”   紫藤接着道:“我去看紫萼的前十来日,那大勇才跟着老爷从辽东回来。”   秦念西一脸讶然看向杜嬷嬷,杜嬷嬷笑着解释道:“咱们姑爷走的时候,一切都还没个定数,嬷嬷担心有什么变化,又想着万一有什么事,也方便联络,便让素常跟着他的那两个小厮,还是跟着他走了一趟。”   紫藤笑道:“大勇说,咱们家姑爷回来那天,径自回了四海胡同的宅子,却被那家人,给扭到衙门里去了……” 第131章 别扭   这话,还得从秦老爷到礼部衙门领了差使,带着两个小厮出了京城说起。   秦老爷这趟差使,并不顺趟。   秦老爷是天还没热起来的时候,从京城出发的,随身带了五六份文书,都是给边境武官打了胜仗封赏的旨意。   秦老爷要沿着漫长的海岸线从北,去往更北,甚至极北的地方宣旨。   也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坐不了船,又或者是邸抄小报上那些纷纷扬扬的内容,反正秦老爷先是在路上病了一场。得亏是大勇和同来的小厮松香的悉心照料,耽误了大半个月之后,才终于再次上路了。   秦老爷到了北边第一处营地时,正逢上北方的夏日刚过,要领旨的那位将军,领了船队巡海练兵去了。   守营的兵将厌烦秦老爷摆的天使架子,称大营里都是机密军务,生人勿近,让秦老爷回驿馆候着。   秦老爷气得咆哮起来,咱是天使咱怕谁,直接命令那武将,等将军回来,即刻派人去驿馆通知他。   可那营里的武将也不是第一回 见这样的天使,只笑着点头应了,那眼神里,却是明显的讥诮。   秦老爷等了几日,都没见人来,只得见天儿往那营里去打听,得到的回复就是快了,也许明日就能回来,但回来了说不得也只是修整一下,又得出去。   连着跑了十来天,秦老爷也乏了,只在驿馆囫囵个儿歇了一天没去,第三日再去,却听说那将军前日夜里回来的,昨日夜里听说有敌情,又匆忙走了,连先前守营那武将,也带走了。   这下却再也没人能说个定数,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了。   北边的天,过了夏天就跑步入冬,秦老爷眼瞧着耽搁不起,便盘算着先启程去送最远的,再往回走,到了冬天,冰天雪地的,总该不会再走远了。   可奈何秦老爷算盘打得再响,也算不出人家武将的动向。并且这一路越走越冷,打小儿在南方生活的秦老爷,怎耐得住这样的严寒,刚到了最北边的极北城里,就冻得一场高烧,烧得稀里糊涂,又耽搁了半个多月。   极北城里的这处驿站,极少有人来,守驿站的,只有一个瘸腿的老厢兵。   说是驿站,就是一个小院,院里一大一小两间屋子,小屋就是个杂物间,再搭了个灶。大屋里一个通铺,干净舒适就不要想了,就连那被褥上,都有一股子味儿。   饮食上也极简单,一回做上许多掺了粗粮的馒头,要吃的时候放火上烤烤,就着块咸肉干,一碗水,兴致高点便往清水里加上一把大米,煮上一锅米汤,吃得无比香甜。十天半个月能有军士从营里送来一块全是肥膘的猪肉,加了酸菜粉条子一起炖了,吃得就跟过年似的。   开头的时候,秦老爷喝药比吃饭多,也只能喝点米汤。可这地方的药材,让大勇看了直摇头,本该一天见效的药,愣是拖了三五天还没什么效果。   大勇眼瞧着着急,来前可是领了吩咐的,无论如何,不能就这么让自家老爷在这里就没了,一年里相继没了娘老子,自家姑娘这名声,往后……   大勇便破费了两块碎银子,央了那老厢兵陪着,套了雪橇往军营里去了一趟。   好说歹说,总算说明了情况,按价买了些真正得用的好药材,不过那价比南边,就是翻了百倍还不止的,可也没法子,这地方,太远了,能把这药运过来,人力物力上,确实不简单。再者说,你嫌贵,人家还不愿意卖,若不是看在确实是朝廷派来宣旨的官员,只怕有银子,都没处买去。   秦老爷好不容易恢复了神志,先是嫌弃驿站里只有一个通铺,那被子也熏得慌,又是嫌弃伙食不好,一片菜叶子都见不着,再是嫌弃屋里一股子味儿……   大勇和松香只敛眉低目听着,也不答话。秦老爷极其不悦道:“你们都是怎么当的差?进了这极北城这么久了,一床干净被子都不能让爷盖上。再者说了,爷好歹也是两榜进士出身,怎的能和你们这样儿的,睡一个通铺……”   正说着,那瘸了腿的厢兵,裹挟着一阵让秦老爷直打哆嗦的寒风进了屋。见得秦老爷正裹着被子在床上骂人,只挤出一丝儿笑来:“哟,醒了,还是这营里的药材好使,这才醒过来,就有精神骂人了。”   秦老爷骂人骂到半截儿被堵了回去,听得这厢兵阴阳怪气的,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你是个什么东西?爷教训自家奴才,与你何干?”   那厢兵抱了抱拳道:“这位,秦大人是吧,两榜进士,呵呵,这极北城里,什么都缺,就不缺这两榜进士。”   那厢兵说着还转过身子,往窗户外面指了指,继续道:“瞧见没有?这院儿外头,往北边,没多远,关的全是,别说两榜进士了,两朝老臣,二品大员,都有。就您这精神头儿,可以去瞧瞧,保管您瞧过一回,这辈子都能顺风顺水,当个好官儿……”   大勇和松香垂头听着老厢兵教训自家老爷,老爷那脸上,都气绿了,想笑又只好忍着。   秦老爷被那厢兵说得怒不可遏,指着他喝道:“住口,本大人是朝廷派来宣旨的天使,你竟敢如此辱骂本官,你上峰是谁,本官要去参你……”   那厢兵也不恼,只笑呵呵抱拳道:“得嘞,多谢大人抬举,要去告小老儿的状,用不上个参字,小老儿跟个蝼蚁似的,可当不起。”   老厢兵说着往那炕上一坐,笑眯眯继续道:“一来呢,这极北城里的事儿,除了军务就是军务,就连那些几千里流放来的,也都是军务,您要告,只管去大营里找将军就是。”   老厢兵用双手把自家那条瘸腿往炕上一般,顺手拍了拍道:“二来呢,小老儿这条腿,就是在战场上瘸的,将军体恤我年迈无依,让我守了这驿站,小老儿虽说这腿是瘸的,那也是能站得直的,不过说两句实话,哼,您还别说,咱们将军,就喜欢我这心眼实。”   老厢兵说着又瞟了眼秦老爷,继续道:“再者说,咱已经这样了,还能怎样,烂命一条,可不比大人您,天使,啧啧,咱是个实在人,再和您说句实在话儿,能被派来往这条线上递送文书的天使,就算如今还没进去北边那片营地里,那可也离不了好远,大人您还是好好儿想想,您自己个儿的事儿吧……”   老厢兵说着又脱了鞋子,一边卷裤腿子一边道:“呵,您这呼奴使婢的,还别说,你这两个小厮,可真是不错。”   说着又看向大勇道:“小哥儿,别的不说,您这药膏子,可真好使,小老儿这腿,多少年没有今年冬天这么舒坦了,麻烦您再给小老儿来一块。”   大勇瞧也没瞧秦老爷,只忙应了,又从自己的包袱里,找了块膏子出来,放在炉子上烤热了,给那老厢兵贴上,顺手还给他按起了腿上的经络……   秦老爷只冷眼瞧着,心里头却是翻腾不休,听着那老厢兵一叠连声地叫着舒服,还有空继续碎嘴:“秦大人,瞧见没有?您这条命,若不是您这两个小厮,一个懂医又懂药,还懂事,另一个知道侍候人,只怕是,哼……”   待得大勇给老厢兵按完腿,老厢兵浑身舒坦下了床,边套上鞋子边道:“好小子,今儿营里送了块肉来,小老儿给你们做顿顶顶好吃的酸菜白肉……”   瘸腿老厢兵这话到底起了些作用,在这极北城的驿站里,秦大人反正是一作也没敢再作,安安稳稳,等能下床骑马了,便赶紧往大营里送了旨意文书,然后麻溜儿领着大勇和松香往南边回去了。   临走时,大勇管老厢兵问了个能送药进极北城的路径和帖子,约定好,来年开了春,一定想法子给老厢兵送上一袋子药膏子,老厢兵给大勇塞了一袋子咸肉干和大白馒头。   南回的路上,虽说偶尔也有个不凑巧,要等上个三五日的,但总体来说,到底比去的时候到底顺当多了。   秦老爷一路回来,倒是沉默了许多,也不再像从前那般,连喝口水都要挑个刺了。   秦老爷进了礼部衙门缴旨。大勇和松香交了马,就在衙门外等着。   两人正聊着些闲话儿,便有个不知道从哪儿蹿出来的小厮上来搭话:“大勇哥,松香哥,小的怀生,在黄大掌柜那处听使唤,昨日夜里驿站给我们送了信儿,知道你们回来了,便让我在这儿候着二位哥哥,大掌柜说,这一趟你们辛苦了,让你们今日便辞了秦老爷,回大勇哥家里先歇息几日,等歇过劲儿了,再去大掌柜跟前领差使。”   大勇忙笑道:“谢谢怀生小哥儿了,一家人莫说两家话,劳烦你帮我们二人给大掌柜带个好,赶明儿咱们便去他跟前儿听示下。”   怀生忙道:“可不敢当,二位哥哥,还有个事儿,四海胡同那宅子卖了,待会子秦老爷出来,麻烦你们给他吱个响儿,好让他早点去找个住处,别冒冒然闯到别人家里,惊了人家女眷,可就不太好了。”   大勇和松香忙点了头,又问了两句闲话,却也知道,这不是叙话的时候,便让怀生先走了。   两人又候了半晌,才见得自家老爷出来,只见那秦老爷满脸黑沉沉,不知被上峰编排了什么,一言不发就往外走,还走得飞快。   大勇和松香对视了一眼,正想跟上去说句话,便有小吏追上来喊,秦老爷也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假没听见,反正一步也没停。   大勇和松香只得应了那小吏的喊,那小吏一脸不高兴嘀咕道:“得了上峰几句训斥就甩脸子,当咱这衙门,是自家院子呢?上赶着发银子,还有装听不见的,你们家秦大人,许是根本不在意这点子俸禄吧……”   大勇一听不好,只得急中生智,忙弯腰行礼道:“还请这位大人原宥则个,我们家老爷,一路水土不服,兴许是着急找茅房……”   那小吏嗤的一声笑出了声:“算了,算了,这样儿的借口亏你也能编得出来,爷便不和你计较了。你们回去跟你们大人说,让他赶紧来把俸禄的条子领了,他这差使,不赶紧领了,说不得冬天发的炭要等到夏天发冰的日子才领的上,关键是这东西囤了一年,也没有头一年好使了不是。”   大勇忙一叠连声地答了是,又陪了礼致了谢,弯着腰见那小吏甩着袖子进去了,才互相对视一眼,松香问道:“大勇哥,你说老爷这是,回去四海胡同了吗?”   大勇一脸无奈道:“兴许吧,不然的话,我也想不出,他还能去哪儿。”   “那咱们,什么时候请辞啊,我想家了,想早点去看看爹娘。”松香挠着脑袋道。   大勇拉了松香,抡了抡手上的三个包袱道:“咱们跟他论不上请辞,咱们又不是他秦家的人,不过是出于礼数,要说一声,这会子就不说这个了,赶紧走吧,咱们去四海胡同瞧瞧再说。”   大勇和松香到了四海胡同,曾经的秦府门口,只见那大门正敞着,门口一个人没有,院子深处却隐约传出闹哄哄的动静。   松香看看那院门,捅了捅大勇道:“哥,咱俩进去吗?”   大勇摇了摇头,指了指那门匾道:“你瞧瞧,这如今已经是谢宅了,咱们怎么进去?再等等吧,说不得,老爷马上就出来了。”   两人便躲在胡同里的一颗大树后头等着,随着院子里头声音越来越大,不过半刻钟,屋子里两个家仆,便扭着一个被绑得跟粽子一样的男人出来了,头发乱蓬蓬的,嘴上还塞着块破布,后头还跟着两个婆子。   那两个婆子不仅声如洪钟,还拎了面锣边走边喊:“街坊邻居快来看看啊,这得了失心疯的骗子,大白日青天的,就敢冒充官爷入室偷窃,快来看快来看……”   松香和大勇听着那声音,再看看那身影,互相对视了一眼,松香一脸愕然道:“哥,这是,那秦老爷吗?”   大勇也一脸不敢相信地点了点头道:“看身形,好像是哈。”   “那咱俩怎么办?要去救老爷吗?”松香一脸疑惑道。   大勇看了眼松香:“你想去吗?”   松香摇头道:“我才不想去呢,我巴不得他被一顿板子打死才好,天杀的白眼狼……”   大勇瞪了松香一眼:“别胡咧咧,咱们就是听大掌柜的吩咐,进了京城就算办完了差了,别的,咱们可啥也不知道。”   松香眨巴眨巴眼,看了看大勇,嘀咕道:“是,哥说得对,那咱俩现在怎么办?”   大勇看着那几个人越走越远,已经走到了胡同口的大街上,身后聚上的瞧热闹的人也越来越多,便道:“咱俩缀在后头瞧着就行,随机应变吧……” 第132章 大热闹   两个婆子敲着锣,变着法儿喊话,把闯进她们家宅子的贼人扭进了京府衙门,后头跟着拉拉杂杂一长串儿瞧热闹的人。   自头一年轰动满天下的翁家女那事儿以后,京府衙门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京兆尹和推官看着下头跪得无比规矩的捉贼的仆妇,还有那说什么都不跪,虽被捆得跟个粽子一样,嘴里还被塞了东西的贼,却是站得昂然笔直。   衙役正要一棍打到膝盖窝儿上,让他跪下去,京兆尹和推官越看那身衣裳越不对劲,齐齐喊道:“且慢。”   二人说着又对视了一眼,京兆尹才道:“先给站着的这位,把嘴里塞着的东西拿了。”   底下跪着的婆子忙道:“大人,这人满嘴胡话,跟失心疯了一样,他说的话,您可不能信啊。”   推官喝道:“肃静,让你说话了吗?”   那边衙役听了吩咐,刚把贼人嘴里的布拿了出来,他咳了两声,又干呕了两下,终于顺过气来才道:“一派胡言,秦家住四海胡同,到如今已经七年有余,本官回自己家,还能叫做贼?”   那婆子一着急,话语上就带了口音:“大人,您听听,他就是这样式儿的,开口本官,闭口本官,进了咱们家院子,就直奔书房,咱们家这几天刚搬完东西,理顺了书房,他打开柜子就拿东西,您说说,这不是贼是什么?”   京兆尹抬手止住那婆子道:“你先噤声,先听听这位怎么说。”   推官拍了醒木道:“堂下何人,速速报来。”   秦幼衡略低头道:“本官秦幼衡,庚子年二甲三十一名,现供职于礼部,拜见京兆尹大人,推官大人。”   京兆尹听得此话,略略站了起来,从上往下,再从下往上,把这自称秦幼衡的人,细细打量了一番,怎么听,怎么都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   堂下人群中,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也仔细瞧了瞧这秦大人,略略思索之后,低低对身边一个小厮耳语了几句,那小厮便挤出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一瞬间便不见了。   京兆尹看完秦幼衡,又看了眼推官,见得后头一个小吏已经飞快奔了出去求证了,才道:“堂下,先替这位把绳索解开。”   底下那碎嘴的婆子又要说话,却被旁边的衙役一棒子敲在地上,点了回去,一时不敢再开声。   秦幼衡被松了绑缚,自家从上到下,略略理顺了头发和身上的官袍。   趁这空档,京兆尹又问了那原告的几人道:“原告何人?”   那婆子举了个名帖过了头顶道:“大人,小人是兵部选马司谢大人府上的,家住四海胡同右手第二家,这是我们府上的名帖。”   京兆尹示意衙役接了那名帖,继续问道:“你们今日绑了堂下这人到公堂之上,所为何事?”   那婆子立即道:“大人,我们府上近日里正在搬家,有些乱,这人就进了我们家院子,昂首阔步直奔书房,一路上还支使我们拿吃食,端茶水,脾气大得很。大人您有所不知,前阵子我们修整院子的时候,屋里也掉了点东西,因是也不值什么,便懒得报官,哪知这贼却越来越猖狂,登堂入室不说,还敢大摇大摆,轻车熟路就进了老爷的书房,老爷那书房那是一般人能进去的吗?那都是……”   京兆尹一挥手道:“不要啰嗦,你就说告他什么罪名就行。”   那婆子愣了半晌,一下不知道怎么说,后头跪着的男仆忙接口道:“大人,我们告他强闯民宅、入室行凶伤人、入室偷盗……”   京兆尹蹙了蹙眉道:“还有人受了伤?伤者何处?”   那婆子忙道:“大人明鉴,我们府上也是官家,也不是那莽撞人家,我们那管事就多问了他几句,他就大骂我们是刁奴,顺手就把一个笔洗甩到我们那管事头上,顿时就血流如注,我们这才绑了他,又请了大夫,给那受伤的管事治伤,这会子,应是在家中……”   京兆尹点了点头,又瞧着秦幼衡站直了,那理过的官袍,虽比先头好些,却依旧是皱皱巴巴,脏得略有些看不出官袍的样儿了,便接着先前的问话,继续求证身份:“你既称你是有官职在身的,可有符牌和传信佐证?”   秦幼衡略怔了怔才躬身拱手道:“回大人的话,下官的符牌和传信,皆在小厮那里,下官刚从辽东办差回来,便到礼部衙门缴旨,行李都在小厮那里。”   京兆尹态度温和道:“那你这小厮呢?没跟着你一起回,那个,小厮人呢?”   秦幼衡忙答道:“下官这趟差使,出了一年多,乏得很,出了礼部衙门便先回家了,小厮如今,下官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应该是也回家了吧。”   跪在地上那婆子再也忍不住了,直朝着堂上喊道:“大人,诸位,你们听听,这像话吗?这不就跟失心疯说胡话一个样儿吗?再者说了,大人,您瞧瞧他这官服,他进了咱们家书房的时候,就是这般模样,这官服上的皱和这油渍,可不是我们弄上去的,他说他去礼部衙门缴旨,那是礼部衙门,像这样儿的,进去缴旨,这能不被打出来?”   堂下瞧热闹的顿时议论纷纷,秦幼衡厉声喝道:“你这疯婆子,一派胡言,那是你们家书房吗?那明明就是我的书房,那里头家具摆设,都是我亲手挑的,桌上那方澄泥砚,是前朝方大家的手笔,上面还有本官私藏的印记,就连那黄花梨大案上的那块红色的油彩,都是本官作画时不小心染上去的,岂敢在公堂之上胡说。”   地上跪着的一个男仆却突然道:“就当您说的都是真的,许是您家里人把这宅子卖给了我们家,您在外办差时间久了,不知情也未可知……”   秦幼衡更加愤怒道:“更是一派胡言,本官家中,没有本官点头,谁敢擅自做主,卖了自家房子?”   那男仆到底见过些世面,驳斥道:“这位,秦大人是吧,小的隐约记得,把房子过户给我们那卖家,可不姓秦。”   秦幼衡听得这处,先顿了顿,紧接着一腔怒火喷薄而出,怒叱道:“我们家房产,在谁名下,姓的什么姓,还要跟你们这样儿的报备?”   那仆人忙道:“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们买房子的,自是谁有房契和谁交易。再者说了,我们家这房子,是大约去年这时候,经了官牙买进来的,这在衙门都有契书的,小的跟着我们管家,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呢。”   那仆人又拱手团团对众人行礼,继续道:“至于那书房里的东西,是卖家说要举家回南,往后也用不上了,送了我们家的,那可是成套的黄花梨家具,这契书上都有写明白的。后头我们夫人见那书房里的一应陈设,都打理得极好,我们老爷也很喜欢,重新翻修房子的时候,那处便只修了下屋顶,里头都没动过……”   堂上京兆尹和推官在等着小吏的信儿,便任由堂下自辩,只要不起哄,不乱起来,便任由二人你一言我一语。   堂上正闹哄哄的时候,往外头去办事的小吏匆忙回来,递了个条子到推官手里,推官看了一眼,又递给了京兆尹。   京兆尹想了想,才拍了醒木道:“秦大人,你这身份,眼面前是能对上的,本官也差了人,一路去礼部衙门求证,一路去寻你那两个小厮去了。这会子,本官先问你几个问题。”   秦幼衡弯腰拱手道:“大人明察,大人有什么直管问。”   京兆尹朗声问道:“秦大人既称是自家住了七年的府邸,怎的回府之时,一个熟悉的奴仆都不见,竟没有一丝疑心吗?”   秦幼衡略怔了怔才道:“大人见笑了,一来,下官这趟差办得太久,路上极其艰难,神思有些恍惚了;二来,下官这宅子,说是住了七年,实际上,下官有六年外放,去年刚回京,又被点了礼部的差,匆匆便出门了。”   京兆尹一脸敬佩道:“秦大人可真是勤勉,不知秦大人家眷如今在何处,可否召来一问?”   秦幼衡面色极不自然,却还是拱手道:“不敢当大人谬赞,下官双亲早逝,内子去年年初病逝,有一幼女,当是扶灵南回了。”   堂下一片哗然,有嘴碎的眼里闪着光,和旁侧的人捂着嘴道:“啧啧,这还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煞星命……”   旁边的接嘴道:“那叫命犯孤星,孤星……”   还有人议论道:“这人也太稀奇了,怎么说怎么都像个骗子。外出办了趟差回来,家里的房子被人卖了,下人一个不见,幼女去向不确定,这人成了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嘿嘿,谁信哪……”   也有那深谙内宅之道的撇着嘴道:“四海胡同那片的宅子,可不便宜,这怕不是又是个穷书生嫁了,不对,是娶了个有钱人家的女儿,使的都是人家的嫁妆,用的都是人家的奴仆,人家女儿死了,卖了嫁妆扶灵南回了,这里头这弯弯绕,哎,不好说……”   旁边一个点着头,眨着眼附和道:“极有可能,想想去年那翁氏女的案子,不过这女家机敏,这男的手还没伸出去呢,这女家已经挥了刀,嘿嘿,有意思……”   底下人众说纷纭,上头的京兆尹此时已经心若明镜。   这堂下站的秦幼衡,若说与去年的翁氏女群案没有关系,京兆尹是怎么都不会信的。可偏偏就在那案子发作前,这秦大人就被摘了出去,甚至派了个那样的差,远远打发了出去。   这一手看似敲打,实则保全,但要保全的,又不像是堂下这秦大人……   京兆尹查翁家的时候,极其谨慎,但凡满京城和翁家有点关系的,都派人去摸了一遍。刚从广灵回京的秦幼衡,身边还跟过一位翁家子弟做师爷,自然逃不脱京兆尹的视线。   若说有什么极不寻常的,便是这位秦大人的妻子张太太亡逝之后,刚进了京城的长公主,便动用了公主仪仗,到秦府祭拜。还杖毙了秦幼衡从任上带回来的一个姨娘。   同一天,王丞相家的长媳也过府祭拜了。   再往回查,那张太太的死,便有些蹊跷了,和翁氏女使的手段,极其相似。可那些痕迹,却被抹的干干净净。   这很明显,是有贵人在后头,做了安排,可若说是为了这秦幼衡,那不可能。   而且翁家这事儿,如今从哪儿看,都有点像是因为这个线头儿发作出来的,可若真是如此,这张太太从不显山露水,背后却是极为深不可测,怎么可能着了堂下这样一个蠢货的道儿呢?   京兆尹脑子里的弯弯绕,绕了一圈加一圈,直把自己绕得一脑门子迷糊,突然听得秦幼衡说还有个幼女,眯着的眼里闪出一丝光亮,这要保全的,怕是这个幼女。   若如此,今日这事,便只能和个稀泥了,这秦幼衡的脸面,如今已经不是他自家的脸面了。   正当此时,派去礼部衙门的差人回来复命,说是那边听了描述,当即就确认了,还说今日秦大人就是这样进了衙门里,得了上峰训斥。但那边人都极忙,没人来认人。   调存档查买卖文书的小吏也回来了,报说此宅在去年春末,已经由一位李姓卖家,以三千两银子的作价,转让给了谢家。   京兆尹正了正面色,拍了惊堂木道:“堂下肃静,今日之事,本官已然查明,被告之人身份确实,并非什么假冒官人的骗子。此宅确系是在秦大人出门办差之后,进行了买卖,至于误入他人府邸,原也是误会一场。秦大人砸了你们谢家的仆人,你们谢家奴仆绑缚了秦大人,虽有辱斯文,但到底,都是一场误会,便就此两相抵消,如何?”   秦幼衡率先拱手道:“大人,下官不服,下官身着官服被绑缚游街,岂止有辱斯文这么简单?侮辱朝廷命官,乃重罪……”   听得秦幼衡如此说,边上本有退意的仆人忙又高声喊冤:“冤枉啊,大人,他自家不说他是谁,他那官服,脏得跟叫花子的袍子差不多,咱哪里知道他是不是在哪儿偷得的……” 第133章 解   这时,人群中站出一人到堂前躬身拱手道:“大人,小人谢全,是谢府管家,有事要禀,不知可否容小人说几句。”   京兆尹正在心里头对那秦幼衡翻白眼,见得眼前这人,似是颇有成算,便道:“既如此,便堂下说话。”   那谢全往前几步,跪了下去,扬声道:“大人,秦大人,小人此来,本是因为我府上奴仆莽撞,冲撞了秦大人,府上主母让我特来赔罪。但若说秦大人认为他们有藐视朝廷,侮辱朝廷命官之罪,小人便斗胆问一句,律法上是否有言明,大人应注意仪容仪表,官袍应干净整洁?可大人这身官袍,岂不是大人自家无视朝廷法纪在先?”   秦幼衡只觉面皮发紧,想起自家官袍上被泼上的那一碗茶汤,那个令人恼怒的粗俗武将,那干点什么都要额外收钱的驿站,那低眉敛目说盘缠用尽的贴身小厮……   那谢全说到最后,从袖袋里掏出一封书信:“此信还请大人过目,不敬之处,还请大人原宥。”   京兆尹不明所以,拆开那信封打开,里头薄薄一张,是他极其熟悉的衙门文书样式,他定睛细看了一番,面上阴晴不定,看了看秦幼衡才道:“秦大人,这是你的信件,你自家看看吧。”   秦幼衡更是面色黑沉,听得此话,还未等小吏把书信递过来,便当时就要发作了。   那谢全却连忙拱手道:“秦大人,小人并非有心之举,实是这封信是送到四海胡同的宅子里的,当是去年秋天。小人从一摞书信帖子里,理出了这封信。   因我们家主子都是将将进的京城,这京城里许多事,也还没理清楚,小人打听了许久,后头还是托了官牙行的人问过,才知道前头住在这宅子里的主家,确是叫这个名字,又去打听了许久,这信应送往何处,都没问出个所以然。   但此信小人也不敢再让别人过手,或是送往别处暂存了。今日有堂上诸位见证,又有京兆尹大人过目,小人便也能安心将此信交于秦大人了……”   堂上京兆尹大人嘴角微喷出一丝嘲讽,这谢府的管家谢全,这一石二鸟之计,果真是用得极为巧妙,还拉上了自家这个京兆尹,给他做了见证,难怪信还没递上来,就先认错。   秦幼衡抖开那薄薄一张纸,那原也是他熟悉的衙门文书样式,却是越看越觉得头目森森,冷汗涔涔,人和魂已经原地分离。   后头堂上一切喧哗,都与秦幼衡再无关联,他只知道点头,到堂上诸人散去,秦幼衡从京府衙门里出去,那张纸,和那个信封,已经被他紧紧捏作一团……   秦幼衡站在京府衙门外的大街上,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一阵一阵眩晕袭来,正要倒下之时,才感觉有两双手把他托了起来,搀扶着,往斜对面的一家茶房进去。   茶房的小间里,秦幼衡被掐了人中,又灌了半碗擂茶,才逐渐清醒过来,看清眼前这二人,原是自己的小厮大勇和松香。   秦幼衡只一掌拍在桌上:“你二人何处消遣去了?爷要你们这等无用之人,有何用处?今日爷便发卖了你们……”   大勇和松香见得秦幼衡已经清醒过来,忙齐齐跪倒在地,大勇依旧像从前那般,垂首道:“老爷,从礼部衙门出来的时候,有位官老爷追着您,让领俸禄凭证,您走得太快,没听见,便吩咐了小的们。”   大勇说着顿了顿又道:“小的们无用,也不必老爷发落,今日小的们便给您磕上三个头,也算全了咱们的主仆情谊,往后,老爷还请多珍重。”   看着面前的小厮齐齐规矩磕头,秦幼衡更是怒不可遏,指着二人道:“你们,你们简直是反了天,这是准备当逃奴吗?”   磕完头,大勇和松香站直了身子,大勇不卑不亢答道:“时日太长,大人许是不记得了,我们原都是张家旧仆,我们的身契,并不在您这一处。照顾您往辽东这一趟,便是小的们在您身边领的最后一样差使。小的们,这便告辞了,大人别忘了去领您的俸禄……”   二人说着,便头也不回地往外头出去了,出去时,还记得把茶钱结了。   秦幼衡直盯着那依然关上的门,许久都没有挪开眼。   仿佛那门外的,都是曾经连中三元的喜悦,洞房花烛的热闹,大把银钱漫天挥洒的快意,被众同窗学子,新结交的京城贵人环绕的醺然欲醉,美酒佳人左环右抱莺声燕语好不畅快……   而这门里的,却是从被人戏谑新娘子娇美,秦翰林要人才有人才,要学识有学识,怎的娶了这么个商家女做正妻,人都说娶妻娶德,纳妾纳色,秦大人莫不也是被那新娘子的美色所迷?还有她小意迎合背后的冰冷拒绝,她断他银钱供给的决绝,她从狂热到冰冷的眼神……   他错了吗?他难道错了?他们都说,她嫁给他,她的就该是她的,她既享受了因他而得的官家太太的尊荣,就该付出同等的价钱来维护这尊荣,如若不然,她凭什么?   她饮下那碗酒时,眼底冰凉濡湿,只说阿念太小太可怜,无论去哪里,她都会陪着,她是她的阿娘,她醒不过来,原是她的错……   那小小的女童,他都没看清过她的样貌,只隐约记得,和她小时候,极像。   那时候,他寄住在豫章城张家外院读书,他无处可去,无处可去,是了,就如今日这般,无处可去,而她呢?她如今魂渺何方?   这人世间没了她,他便再无片瓦遮身之地吗?   他感受到手心那丝灼热,越烧越盛,那是一张除族文书,除族这事儿,一般来说,去不去衙门备案都使得,一般是为了撇清与族中十恶不赦子弟的关联,可他那只有几间破瓦房的破落家族,竟要和他这两榜进士撇清关联,真是可笑,太可笑了,可笑至极……   他无声狂笑到笑出眼泪,无家无族无片瓦立锥又如何?他可还是堂堂两榜进士,朝廷命官!   大勇和松香到底不放心,直在茶馆外头,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等着秦老爷出来,又缀在他后头,看着他往礼部衙门进去,再出来,进了国库又出来,租了大车领了米粮布匹等物什,在大街上晃悠了许久,才进了离国子监不远的一处不起眼的客栈……   过了几天,大勇和松香到黄大掌柜面前领差使的时候,听说,不过上了京府衙门隔天,秦老爷又领了差使,出门往西北去了。   那日夜晚,君仙山暴雨如注,秦念西的心,却前所未有地温暖充盈。   她的阿娘,离开这世间,冰冷绝望的,并不是那个让她错付一生的人,只是为了爱她,不想让她孤单地去到那么冰凉的地方。   为了阿娘,她更应该好好活,不应像前世那样,把自己也活成了一个冰冷绝望。   摒弃了杂念,在风雨声中入睡,第二日醒来时,秦念西只觉神清气爽,通身灵透。   秦念西心中一动,用了两颗瑶生丸,运功两个周天,再静静感受周遭,竟发觉五感也比从前敏锐了不少。   她听见了往常从来听不见的韵嬷嬷的脚步声,还闻见踏进厅屋的赵嬷嬷换了一种香露,应是昨日紫藤刚从京城带回来的,夹杂着她身上独有的味儿,极是好闻。   今日,是秦念西正儿八经开始跟随韵嬷嬷练功的第一日,韵嬷嬷一身劲装打扮,在檐下看见秦念西出来,眼前一亮道:“姑娘今日,眼眸闪亮,气血充盈,当是那心法更进了一层?”   秦念西眨了眨眼,俏皮道:“反正,嬷嬷以后想偷袭我,只怕没那么简单了。”   韵嬷嬷带着一丝儿惊诧哈哈笑道:“竟能感受到嬷嬷的脚步声了,这进益之快,啧啧……”   韵嬷嬷说着又绕着秦念西转了一圈,想了许久才道:“姑娘这进益,只怕和姑娘用的那药,还有那些按抚、灸疗、药膳、茶汤,都是分不开的,姑娘不如细想想,能不能总结些规律,这事儿,对我们武人,可太重要了。”   秦念西听了这话,倒是凝神思索了片刻,才道:“我如今还不太懂武人这些事儿,但摸索摸索,倒也使得。”   韵嬷嬷见秦念西有了想法,便笑道:“今日先去练功吧,也许等这功练了些日子,你能想的更透彻些,说到底,隔着门框看和走进屋里试试,那不是一回事儿。”   秦念西被韵嬷嬷说得笑了起来:“瞧嬷嬷说的,世间什么事儿不得三年入门,五年才能小成,等我从隔着门框看,到跨进那门槛,没个一年两年的,只怕想都别想。”   韵嬷嬷哈了一声:“姑娘这是对自家妄自菲薄呢,还是对嬷嬷我没什么信心呢?就你这样儿的根基,这样儿的悟性,就嬷嬷这样儿的高手,哈,用得了那么久,若真如此,嬷嬷都不用老太妃瞪眼珠子,自家早些灰溜溜回去,才是正经……”   韵嬷嬷越说越觉着不对,又压低了声音蹙眉道:“若照姑娘刚才那说法,姑娘这医书,是打娘肚子里便开始学的?不对啊,就是从娘胎里开始学,这也对不上啊……”   秦念西从笑到窘,拖长了声音跺着脚道:“嬷嬷,咱们快走吧,再不去练功,天都要亮了……”   韵嬷嬷跟在秦念西后头道:“姑娘你还别不信,你这底子极好,咱们这一派,以内功心法为先,这招式上,但凡是个眼明心亮的,没有学不会的……”   韵嬷嬷一边走,一边细细给秦念西讲述了如何控制内力,转化为步伐身形上的助力,今日要学的第一课,便是这轻身功夫。   隔天,老太妃召了秦念西,在广南王府别院里,替刘夫人把了一回脉。   今日第一眼瞧见刘夫人,秦念西竟有些愣怔。   眼前这女子,虽仍有些气弱之象,却和她第一日上山,到她第一回 醒来,再到上回见她,竟是判若两人,宛如新生。   秦念西屈膝行礼道:“恭喜夫人,病根已去,大病得愈在即,不过费些时日调养而已。”   刘夫人忙搀起秦念西道:“原应是妾身给姑娘行礼才是,妾身能有今日,全靠姑娘医术精湛,仁心仁术。”   秦念西忙道:“可不敢当,医者治病不治心,夫人之愈,全在夫人自家,阿念不过寻常一医家而已,不敢贪功。”   广南王太妃笑道:“行了,你们也别再推功让劳的了,快坐下说话,我老婆子瞧着眼晕。”   秦念西眨眼笑道:“老祖宗这是嫌弃我们忘了您老人家的功劳了?认真论起来,您老人家才是刘夫人真正的大夫……”   刘夫人忙接话道:“可不就是这话儿,当初没有您老人家那顿训斥,妾身可还在生死之间迷惘徘徊呢,后头又得了您……”   广南王太妃放下手中茶盏,环视了一圈,对着旁边立着的嬷嬷们笑道:“看看这两个,这是要给我老婆子论功行赏呢?”   说着又把手一摊,继续道:“来来来,老婆子如此大功,二位小娘子,都准备好了何等奖赏,拿出来叫老婆子瞧瞧吧……”   一席话只说得众人齐齐笑了出来,又跟着凑了趣儿,广南王太妃见得气氛一片融洽,才又温言道:“今日让阿念再来给阿媛诊脉,原是我老婆子的一点私心,老婆子就是想求个心里落定,看看阿媛是不是真的去了心结,今日一切,究竟是否真心实意,万莫等来日,再让我这老婆子得了什么不好的信儿,那我这是老了老了,还平添了一份罪孽。”   刘夫人赶忙起身道:“老祖宗如此说,可让妾身惶恐得很。”   广南王太妃示意黄嬷嬷扶了刘夫人坐下,才叹了口气道:“明人不说暗话,在你要和离这件事上,老婆子是用了些手段的,想必你自家也是清楚的。今日老婆子把话说在这里,但凡你内心,有一丝儿心不甘情不愿,趁着你们家将军还没走,老婆子还是能替你做了这主……”   刘夫人忙摇头道:“老祖宗切莫担心,阿媛今日之抉择,确是发自内心。”   刘夫人微微叹了口气,又继续道:“老祖宗,阿媛前前后后都想过了。想必老祖宗也知晓,阿媛的父亲,最是讲究个规矩,阿媛和姨娘虽极得宠爱,可父亲最尊重的,从来都是母亲。阿媛在这嫁人上头,已经耗尽了姨娘和阿媛在父亲面前,最后的那一丝儿情意。此时阿媛若回去前雍城,只会给姨娘平添烦恼和痛楚,更会让父亲,乃至整个刘家被人耻笑。”   说得动情处,刘夫人眼圈隐隐有些发红,却还是继续道:“父亲母亲和姨娘,年纪都大了,原不应该再替阿媛操心了,阿媛得学会自己立起来,过好自己的日子,才能叫他们也能因为最不听话的阿媛,得些体面。”   刘夫人拿了帕子,拭了眼角,又接着往下说:“再往眼下说,不怕老祖宗笑话,认真论起来,阿媛在钱家过得不差,婆母爱怜,儿女喜欢,和别人家比起来,不过是阿媛把情爱之事看得太重。”   “阿媛父亲那样的人,后院里还不是三妻四妾,母亲要操劳一大家子人不说,还得替父亲料理后院,不嫁人不养孩子不知道母亲的辛劳及宽和,更不懂她心里的苦,只一味想着姨娘说,做女人,就要抓住男人的心。”   “经了这一回事,阿媛左思右想,辗转反侧,才逐渐明白,阿媛出嫁前,母亲对阿媛说的那些话,那些为妻之道。也才明白,为何父亲无论宠了哪朵娇艳的花儿,母亲在他心里眼里,都是最重要的那一个。”   “再说我们家将军,人品端方,极重情义。虽说曾误伤过阿媛,但到底是误会一场,个中情由,阿媛也不是全无错处。夫妻之间过日子,各家有各家的烦难,各家有各家的相处之道。落到人身上,也是各有各的活法,没有什么对错,端看彼此能不能理解、信任。”   “最后一条儿,说到底,阿媛放不下将军,也看得出,将军如今是真心实意想要和阿媛好好过日子。阿媛嫁进钱家,是阿媛的福气,人要懂惜福守份,才能真把自家日子过好。”   刘夫人一口气说了一长串,说完了又一口气喝了盏茶,放下茶盏,才发现屋内几人,齐齐望向她,说时不觉得,此时才有些羞赧,拿帕子捂了脸道:“老祖宗别看着阿媛,矫情得很,看得阿媛难为情……”   广南王太妃率先哈哈笑出了声,点着刘夫人:“才刚想说你还真是长大了,这又露出了本色。”   “老祖宗……”   老太妃听得刘夫人拖长了声音的娇嗔,倒也不再继续难为她,只看着秦念西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笑着问道:“如何?瞧出这病被治好的精髓了吗?”   秦念西点头笑道:“多谢老祖宗教导,阿念想明白了。”   广南王太妃满脸希冀道:“说说。”   秦念西满脸认真道:“人活着,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当下可能觉得过不去,翻过天,许觉得当时真傻。无论如何,得往前看,得往长远看,往事不可逆也不可追,日日郁闷纠结是一天,眉开眼笑也是一天,有功夫伤春悲秋,不如好好做点有用之事……”   瞧着秦念西和刘夫人眼里那些掩饰不住的神采,广南王太妃虽是沉默无声,却带着满面欣慰的笑意,冲二人缓缓点了点头…… 第134章 人间恶事   君仙山下,药王会还没开,左近各处集镇,都已经繁忙热闹不堪。   这一片,相邻不过二百余里,便有四样名动天下的集市。   药王会三年一开,开的也全是大宗交易,天南海北的医家药商,没往君仙山下走过一趟的,都不叫开过眼界。   往南的生丝布匹,往西的茶市,每年到了季节,也都是熙攘不绝。   还有一处叫做咏禾县的地方,与相邻不远的著名官窑所在不同,一年四季都热闹,瓷山瓷海,所产瓷器均用于民间,价格有高有低,有高门大户用于日常,更是寻常小户过日子之必须。   这一日一大早,严冰在君仙山下的张家别院里,接了广南王太妃、康家老太太和秦念西,并了几个丫鬟婆子,都做了寻常商家女眷打扮,登上了两辆半新不旧的大车。   出了大门,便只见蒋峰达骑着马,康老先生和六皇子坐了辆差不多新旧的大车,再跟了几个寻常奴仆打扮的护卫,一行人汇在一处,往咏禾县去了。   一路上,青山绿水,极是赏心悦目。   官道修得极其平坦,瞧着这宽阔非常的大道,并行四辆马车,都轻松得很,连日下雨,天刚放晴,也并无多少泥泞坑洼,六皇子瞧着极是讶异,脱口问道:“先生,这路这般修法,朝廷给的银子,只怕差得极远吧。”   康老先生抚须笑道:“江南西路多雨,工部核算时,可不会把这雨不雨的算进去。这条路,沿线便是药材、瓷器集散之地,商家都知道路便利才能得生意兴旺,这修桥补路,疏通河道之事,如今已经有了定例,每年各商会都会筹措一笔银子,用于此处。”   六皇子又继续问道:“如此,衙门会插手此事吗?”   康老先生摇头道:“现而今,衙门里的人,几乎不会把手伸进这里,但这中间,也是经过了许多年的博弈,才形成了如今泾渭分明的局面,就是衙门不伸手,也不往外掏钱,商户不找衙门要银子修路,还有专门的人负责这一项事宜。”   六皇子蹙眉道:“可这银子,虽说朝廷拨的不多,但如若进了官员的荷包里,那也十分可观啊。”   康老先生洒然一笑道:“还是那句大俗话,水至清则无鱼。江南西路在朝廷里说得上话的官员,乃至御史,都是有的,但大家都对此事选择缄默,也是有因由的。”   “前朝时一片混乱就不说了,到本朝,高祖时期,这路也是晴天一身灰,雨天半腿泥,商行之间互相推诿,百姓怨声载道,衙门头痛不已。那会子君仙山的药行已经隐现龙头之势,第一回 开药王会前,便出资好好修了这路。”   “好了两年,瓷行运货的大车对这路面损毁得厉害,那时候瓷行的一个行首,为人仗义疏财,说话极有分量,便领着瓷行,把这路又修整了一遍。”   “再往后,其他商行也逐渐加入进来,慢慢便形成了定例,衙门乐得清闲,这就隐隐成了不成规矩的规矩。”   “泰康年间,朝政清明,有江西籍御史参这沿路几县,乃至管辖之州府衙门主官贪污、渎职、克扣朝廷专款等几项重罪,这罪名极好查实,各县主官革职的革职,判刑的判刑,州府衙门主官,但凡从中获利的,也都得了惩处。”   “后头这条路,又变成实在的官道了。但变成了商户认捐,加上朝廷拨款,一起修路,修着修着,这银钱上,就永远没个够,伸手的人太多了,且这证据都极难查实。”   “再后头商行互相之间一商量,也不往衙门认捐了,又沿袭旧法,开始修路。衙门里的有些小吏捞不到油水了,又开始闹幺蛾子,有半夜出门挖路的,甚至还有指使人群殴,打死了人闹事的,搞得乌烟瘴气。甚至还有官员,趁此机会,把手伸进了商户的荷包里。”   “但那时候许多商行已经成了气象,都是见过大世面的,怎么会被这样一群耗子拿捏了,捉了几个十恶不赦的,拿了铁证,这条路沿线的衙门,又被御史参上了金銮殿。”   “那时候,已经到了泰康末年,泰康帝施政也从眼里揉不得沙子,变得更加宽和。应是暗地里派了钦差,到了江南西路查看当地实情,回去之后,被参上去的那几个官员小吏,都被杀了头。”   “泰康帝又启用了当年被革职的咏禾县令,调回了曾因此事被贬往边塞的临仙府府尊。如此一来,这事儿,便成了没有明文写下来的规矩,这条商路,也越发的繁华。”   这一条路的事儿,康老先生讲了遍前世今生,六皇子虽说听了个荡气回肠,到底还是有些气郁,康老先生便摇头笑道:“其实这件事几经发酵,后头这些官员敢往这上头伸手的也不多了,在那两位官复原职的官员带动下,以商行名义,衙门牵头,将那笔朝廷拨款办了义学和善堂。”   两人赏着景儿说着话儿,还时不时能听得后头车上的笑声,飞快,大车便过了咏禾县界碑。   再走了不过一盏茶功夫,便见得几处窑厂,外头大车排成队,边上围着些土包一样的小山头,康老先生指着那些小山头道:“六爷请看,那一处处土丘都是报废的瓷片堆积起来的,这县里的土质适合烧瓷,自前朝至今,窑厂越来越多,如今这县里的百姓,不是开窑厂的,便是在窑厂做工的,其余生意,最好的便是酒肆客栈。”   蒋峰达在前头引路,慢慢由官道行进一条沿河的路,宽阔的河面上船只往来不绝,极其繁荣。   正到了午膳时分,众人乘坐的大车,被蒋峰达引进了一处临江的酒肆,名叫东升酒楼。   “不怕诸位笑话,这酒楼里,别的都稀松平常,就一道辣炒萝卜干,让妾身馋的不行。”严冰把众人让进了定好的三楼,坐下来便笑道。   众人都是老的老小的小,又是出门在外,也没有那么多避讳,便一个隔间分男女坐了两桌,中间屏风都撤了去。   蒋峰达听得严冰这话,忍不住笑出了声:“内子才归家时,同在下往这处看窑厂,便一住五六日不舍得走,便是为了这盘萝卜干,在下开头不解,后头弄明白了,说好只要来,便打了包带回去,这才动了身。”   听得一屋子人都跟着笑,严冰也笑嘻嘻接话道:“人生在世,吃穿二字,我就这么点子出息……”   说笑之间,菜便上了桌,望着店小二把两份一模一样的辣炒萝卜干上到女眷这桌上,秦念西愣了愣,才望着严冰,笑眯眯眨了眨眼。   广南王太妃倒好,干脆叫了黄嬷嬷,把其中一碟子萝卜干,摆到严冰面前,还笑着跟康家老夫人打趣:“瞧瞧这小两口,这一盘子一定要让冰丫头一个人吃掉去,没得埋没了蒋大郎一番心意。”   康老夫人哈哈笑道:“那是那是,小夫妻和和美美,咱们做老人家的,看着就高兴……”   众人一番打趣,严冰抑制不住的笑容里,才泛出了一丝羞意,却只笑不语,任由老人家们拿自己当乐子。   说说笑笑中,菜上齐了,广南王太妃率先动了筷子,还笑眯眯第一筷子便夹了一块萝卜干送进嘴里……   因是午间,又在外头酒肆用膳,便没有安排水酒,众人也并不讲究食不言,这酒肆铛头,手底下还是有几分功夫的,一手本地菜,烧得极为地道,下饭得很,说说笑笑之间,众人便吃了个七七八八。   秦念西坐在严冰旁边,眼瞧着她面前那盘萝卜干,就着两碗白米饭,就剩下几根油灿灿的红辣椒干。论口味,软糯中带着一丝儿脆,鲜咸适中,酱香中余下一丝儿萝卜本味的甜,吃起来极是爽口。   秦念西正想问问那萝卜干是不是酱过,便听见楼底下一阵阵高喊“不要打了,不要打了”由远及近,从打开的窗户里飘进来。   黄嬷嬷和韵嬷嬷立即警觉起身,站在窗扇后头往下瞧。   只见前头一个乌糟糟的汉子抱头鼠蹿往前跑,边跑边喊,后头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拿了根棒子在后头追。   这会子满大街都是在四处觅食的客商,不宽的街道两旁,迅速围满了人,眨眼间,那少年便撵上了那汉子,重重的两棒子,直打得那汉子要往地上扑。   街边有人看不过眼,悄然伸脚绊倒了那少年,那汉子赶忙趁着这个空儿,又往前蹿了一两丈,少年从地上爬起来,捡了鞋子,见那汉子已经跑远了,拐过街角便不见了,才一屁股坐到地上,丢了手中的棒子,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揉着左手的虎口……   蒋峰达过去晃了一眼便又坐了回来,听得楼底下逐渐恢复了之前熙攘的声音,六皇子轻声问道:“这处,民风竟如此彪悍?当街打人,竟都跟没事一样?”   蒋峰达一脸苦笑摇头道:“那是一对儿父子,这事儿眼面前看,确实违背人伦纲常,可说到底,还是这男人自家造的孽。”   蒋峰达想了想又道:“大约三四年前吧,这男人的婆娘,因不堪忍受这男人三五不时的毒打,半夜里,拖着六岁的女儿,肚子里还怀着一个,三条命,一起送进了后头那河里。”   蒋峰达摇着头,继续道:“那少年察觉出不对,从家里赶出来,到了河边时,那娘儿俩,已经下了河,那少年要扑下去救,正好碰到窑厂里的工人熄窑晚,坐在街边的酒肆里宵夜,见了那少年奔过去,也跟了过去,死死拦下了那少年。那一年春汛极重,眼瞧着,那娘儿俩,就被那水悄无声息地冲走了……”   这样的人间惨剧,在这初夏略带着些热感的时候,让人听着都忍不住脊背发凉。   “后头,那男人做工的那家窑厂的主人,是个极精干泼辣的妇人,派了人,派了船,冒着大水,往下游捞了几十里,直到入江口,也没打捞到尸首。”   “那窑主怒极了,领着那少年,往衙门里击鼓,告那男人行凶害命。可律法上,那婆娘是自家领着女儿投了河的,虽说那男人打婆娘不对,但律法上没有哪一条是能给他治罪的。”   “那窑主便带了那少年回了窑厂,把那男人赶出了窑厂,又给那少年安排了一位极好的师傅,还满县城带了话儿,任谁也不能再用这男人。一来那窑厂本身就是这县城里头一家儿,二来,也没人愿意用这么个破落户。这男人没了生计,要吃饭,只能仰自家儿子鼻息。”   “那窑主给那少年,是包吃住却不给工钱的,那男人没了嚼用,找到窑厂求儿子,那窑主只提了一个要求,要吃饭可以,每旬到那河边跪上两个时辰,便给饭。翻过年,那少年大了一点,从试用成了学徒,能领工钱了,又多提了个要求,每年到他娘和妹妹的忌日,便打上那男人一顿。”   “那男人挨了一回,受不下去,每年到这时候便开始东躲西藏,经常靠在县衙外的墙根上,才能躲过那顿打,但他越躲他儿子就越打,甚至是碰到了就打……”   众人正听着蒋峰达讲出这事情的首尾,却听得楼底下又是一阵喧哗,从楼上往下看,竟是两个官差拿了才刚那少年,正往衙门过去,后头拉拉杂杂跟了些人往前去,看样子,竟是县太爷要升堂。   这边刚过去一炷香功夫,一个花信年纪的女子,满脸焦急,后头跟着两个管事模样的人,并着一个连围裙都没摘的匠人,匆匆走过去,路上有人和她答了话,也跟在后头往衙门里去了。   蒋峰达轻声道:“这便是那窑主,在下要派个人跟过去瞧瞧,这家,对我们蒋家,从前有过援手之谊。”   六皇子眼睛亮了亮,走到广南王太妃跟前道:“外祖母,孙儿想去瞧瞧。”   广南王太妃也不答话,只看着康老先生,老头儿捋了把胡须道:“瞧瞧也好,但咱们先说好,只是瞧瞧。”   秦念西听说可以去衙门瞧着升堂,又极想去瞧瞧那妇人如何应对,便也双眼亮闪闪瞧着广南王太妃,一脸希冀。   广南王太妃呵呵笑出了声,指着秦念西道:“看这小猴儿,听说有热闹瞧,这眸子都亮了。”   秦念西听得这话,忙屈膝行礼,就要转身,广南王太妃拉住她道:“这么猴急怎么成,这样,让韵嬷嬷跟着你,再带上秦医婆,本地人好搭话。”   说着又指了蒋峰达道:“既如此,若无碍,大郎也跟着走一趟吧。”   蒋峰达忙应诺了,又嘱咐严冰陪着两位老人家,先到庄子上去歇息。 第135章 反制   出了酒肆的院子,蒋峰达领了六皇子走在前头,康老先生一幅教书先生的模样,和两人并行,韵嬷嬷和秦医婆把秦念西夹在中间,缀在三人身后,往街那头过去。   路上还有同路赶去看热闹的,竟有认识蒋峰达的,上前打了招呼,又笑问了“这么俊的哥儿姐儿,可是第一回 见,这是哪里来的贵客。”   蒋峰达只极有分寸解释称是内子家的亲眷,没见过官老爷升堂,跟着去瞧瞧。   不过几句话功夫,便转过一个街角,到了内街上,打眼便瞧见了县衙,外头已经挤了不少人,要插进去,只怕极其艰难。   蒋峰达想了想,召了个跟来的管事吩咐了几句,那管事转到角门那处,不知道走了什么门子,将让衙门里的小吏开了角门,把众人放了进去,越过一小片空地,穿过一处小门,几个人极不起眼地一个挨一个,从墙根摸进了堂上,再慢慢挤入了人堆里。   韵嬷嬷一个顶好几个,在斜角处,借着根柱子,跟蒋峰达悄悄挡在六皇子和秦念西身后,避免二人被冲撞到。   刚刚站定,便有差爷分两班带了人进来,喊了威武,县老爷后头跟着个刑名师爷便上了堂。   走完一堆流程之后,县老爷见那被打的汉子,跟滩烂泥一样瘫在地上,问十答一,眉头便紧紧蹙起,这时外围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拱手朗声道:“禀告县太爷,学生徐长生,庐陵人士,身有秀才功名,外出游历至此,亲眼得见这少年当街棒打这汉子,又听闻,二人乃父子关系,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如此恶逆之事,实在有伤风化,便替这汉子写了状子击了鼓……”   县太爷招手道:“那位徐秀才,你若是要替这汉子做讼师,便上堂说话,若只是打抱不平,还请不要多言。”   那徐秀才立即越过人群,站到那汉子身后,躬身拱手道:“大人明鉴,如今咱们江南西路正是客商云集之处,对此等有伤风化之事,学生责无旁贷,愿替这可怜的汉子,讨个公道,治那不孝子恶逆之罪,还望大人秉公办理,以正民心。”   听得这里,站在六皇子身后的康老先生,几不可闻地微微叹了口气。   那县太爷面无表情又看向跪在地上那少年,问道:“堂下被告葛平,你可认罪。”   这时,只见那窑主越出人群,朗声道:“县尊大人,小妇人乃岑家窑窑主岑玉凤,被告葛平是我家窑厂雇工,因他本人不善言辞,请大人允准,由小妇人代为呈情。”   县太爷看了看一跪一瘫两个,点头准了。   岑玉凤站到那少年身后,行了福礼才道:“多谢大人,大人新来,可能对前事不太清楚,若是堂上有从前县衙旧人,一问便知,四年前,小妇人曾领了这葛平,到衙门里告过状,此事在这咏禾县,大约应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县太爷回头看了眼身边的刑名师爷,那师爷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堂上那徐秀才却打断岑玉凤的话道:“大人,这位岑窑主所言,极无道理,不管前头告的什么,前任县太爷怎么判的,到底也不可能判出儿子能打老子这样的结局。”   那岑玉凤冷笑一声道:“儿子不能打老子,那儿子能打老娘吗?还把老娘打得瘫痪在床,不治身亡,这样的恶逆发生的时候,徐秀才又在哪处?这便是你前头这个披着人皮的畜生干的事。”   县太爷敲了惊堂木,打断了二人的你来我往,见到二人均不说话了,才问道:“这位岑娘子,本官问你,当时所告,是此事吗?”   岑玉凤那帕子擦拭了额上的汗水,深深叹了口气才摇头道:“大人有所不知,这恶人本也是妾身家窑厂的雇工,一家人吃饭,靠他一个人的手艺,他这手艺不错,就是喜欢打婆娘。打得他那老娘都看不过眼,替他那苦命的婆娘挡了一板凳,头上破了个窟窿不说,还撞坏了腰,便瘫在了床上。”   堂下众人议论纷纷,知道前情的都附和说这家的妇人和老娘都极可怜。秦念西却扭头扯了扯站在韵嬷嬷后头的秦医婆的衣角,示意她仔细瞧那岑娘子。   岑玉凤又接着道:“他老娘瘫在床上那两年,需要银钱请医用药,小妇人拿了这事,立逼着他写了字据,再也不打婆娘,才借钱给他帮老娘治伤。但到底是没拖住,那老娘去了以后,也不知这畜生从哪里知道,妾身拿的那字据,没有任何效用了,因为没有了苦主。他又开始变本加厉殴打他婆娘,四年前,也是这时候……”   岑玉凤当堂把葛平她娘和妹妹投水之事又细细禀了一遍,县太爷也看完了师爷去调来的卷宗,确认岑玉凤所说均无虚言,面上却是微微露出一丝愠色……   那徐秀才多次想打断岑玉凤的陈述,却被县太爷抬手止住,此刻再见县太爷面上已经挂了愠色,忙梗着脖子,面红耳赤道:“虽则岑窑主所说属实,但一案归一案,前头的苦主死的死了,自尽的自尽了,如今此案的苦主便在这处,本朝以孝治天下,父告子恶逆不孝,罪证确凿,不容抵赖。”   堂下众人尽皆对这秀才怒目相向,甚至有人高喝:“你这样的秀才,是非曲直都不分,读书读傻了吗?”   又有人摇头冷笑指责道:“这就是个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货……”   县太爷听得众人纷纷骂那秀才,也不着急要肃静了,只等自家听着,觉得心头一口浊气,排出了不少,才拍了惊堂木。   六皇子和秦念西均替那少年有些发愁,六皇子拼命在脑子里过刑律,秦念西却直管盯着那岑娘子瞧。   待得堂下安静下来,县太爷心里有些打鼓地看了眼岑玉凤,见她虽面露嘲讽,却是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才稍稍定了定心道:“岑娘子可还有话要说?”   岑娘子冲自己带来那管事招了招手,接了那管事递过来的一个纸袋,才道:“大人,不瞒您说,上回状告这畜生没赢时,妾身便回家,细细习学了一番这刑律。妾身手里拿的这张,便是这畜生欠我银钱,无力偿还,自愿卖子,衙门应当也有备案的。”   岑娘子把那契书递了上去,却见那徐秀才,已经有些变了脸色,忍不住冲他一声冷笑。   堂下立时有人高喊:“岑娘子威武!”“岑娘子好手段!”   六皇子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康老先生也跟着点了点头,秦念西不明所以,一脸疑问看向身侧的六皇子,六皇子似是有所感应,便轻声道:“别急,应是赢了!”   待得小吏验过那身契,确认无误,县太爷便道:“证据确凿,葛平之父已将其卖于岑家为仆抵债,便算是二人已脱离父子关系,按律,这恶逆之罪,当堂驳回。徐秀才,你还有话要说吗?”   那徐秀才眼珠子一转,又道:“即便如此,葛平当街打人,伤人罪总是实事,光天化日,不是同样有伤风化吗?”   县太爷虽没说话,一脸嫌弃却是掩都掩不住。   岑玉凤冷笑道:“按律,告伤人罪,要有首告,然后官府验伤,若确实伤重,伤人者便要入狱。这葛平若入了狱,谁来养活他这畜生一般的爹,如若不然,徐秀才你好人做到底,把这畜生请回家去当爹,我们咏禾县百姓,定会为您这善举鸣炮致谢,乡亲们,你们说是不是?”   堂下一片哗然,众人尽皆应和:“对对对,你把这爹带回去供着,最好再给他找个娘,让他殴打,供他消遣”“对对对,我认五百响”“我认一千响”“我……”   县太爷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却只拍了惊堂木道:“肃静,岑娘子,说事便说事,公堂之上,不可哗众取宠!”   府尊虽呵斥了岑娘子,却也懒得再理那已经恼羞成怒的徐秀才,指了地上那摊泥道:“葛壮,你可听清楚了,你要不要状告葛平当街伤人?若要告,本官便将他收监,再安排仵作给你验伤……”   那葛壮似乎有些清醒了过来,跪直了些忙摇头道:“大人,小人不告,不告……”   站在后头的徐秀才只气得满面通红,怒道:“你,你竟敢消遣我,我一个秀才,你……”   那葛壮忙作揖道:“贵人莫气,小人才刚那是饿过了头,有些眩晕,吃了你那两个馒头,还没缓过劲,小人从来没说要告谁。”   “那你为何要往衙门口上跑?”   “小人经常在衙门口晒太阳啊,不信你问问,衙门里守门的差人都知道。”   徐秀才再也憋不住,一把拎起那葛壮后领,县太爷一声厉喝:“住手,公堂之上,怎容你如此造次?你这样的愣头青,功利心如此之重,怎配得起你这功名,还不速速回家闭门读书。”   那徐秀才不服道:“今日之事,虽说,虽说……但县尊大人如此袒护这当街行凶之人,县尊大人可尽到这教化百姓之责?”   那岑娘子也不等县太爷发话,便直接道:“小妇人才疏学浅,想请教这位秀才,何谓教化百姓?教化百姓,就是要把白的说成黑的?就是只看眼前不看内情?要叫小妇人说,咱们这些没读过书的平头百姓,心里都有一杆秤,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偏你这读了书的,书跟读到了狗肚子里去了一般,连个最起码的是非黑白都分不清,你才是最该被教化的那一个!”   堂下顿时响起一阵叫好的掌声,县太爷又拍了惊堂木道:“本官刚到咏禾上任,今日才知,咏禾县境内竟曾出过此等惨剧,虽说葛平当街打人该当训斥,但若是葛壮这样的恶徒,法内法外都得不到教训,翌日,我咏禾境内男子皆效仿之,才是真的乱了教化。”   堂下众人顿时纷纷叫好,县太爷把那惊堂木拍了好几拍,堂下才再次安静,只听他冲着那徐秀才继续道:“你身有功名,自当明白,教化百姓,任重而道远,首先,都得有颗仁心。这回本官不与你计较,若再听说你有这样的冒失之举,必要写了折子,奏请有司革了你的功名!堂下,给本官把他撵出去!”   见得徐秀才挣扎着被差人叉了出去,众人齐齐拍手称好。   县太爷又训斥了那举重若轻地训斥了那葛平几句,再说了一轮官话,叫了退堂,人群才各自闹哄哄地散了。   秦念西见得人群要散,忙踮起脚尖趴到韵嬷嬷耳边道:“嬷嬷,嬷嬷,快,抱我起来看一眼那岑娘子正脸。”   韵嬷嬷失笑抱起自家姑娘,不着痕迹挤过人群,让秦念西从正面,极近的距离,仔细瞧了那岑娘子的面色。   那岑娘子感受到秦念西的目光,还冲她爽利地笑了笑,秦念西才把脸趴到韵嬷嬷颈窝里,情绪迅速低落了下来。   岑娘子越过韵嬷嬷,便见得蒋家大郎在后头,冲她弯腰拱手打着招呼:“岑家姐姐好风采,着实令人佩服。”   岑娘子笑着屈膝还了半礼,一边伸手示意蒋大郎往外走,一边笑道:“这也是被逼得没了法子,这孩子,瞧着实在让人心酸。今日多谢大郎前来声援,听说你家娘子身体大安,我与她也算一见如故,姐姐我,着实替你们高兴得紧。”   蒋家大郎忙拱手道:“多谢岑家姐姐挂怀,内子对岑家姐姐,也是极为钦佩。”   岑娘子笑道:“比起你家娘子,我这点子生意,可不够她瞧的,对了,劳大郎带话,上回我与她说起的那茶盏,已然烧制得成,若她得空,还请她前来一观。”   二人边说着话儿,边往外走,人群逐渐散开,岑娘子这才见得,蒋家大郎后头跟着一长串儿,虽说穿着打扮都极其寻常,却依旧隐隐能看出不凡之象……   蒋家大郎忙就着岑娘子的眼神接了话道:“内子今日也来了,原是带了内子家中亲眷往咏禾随意逛逛,不想竟碰见这档子事,小弟回去必会将岑家姐姐的话带到,若得空,再去叨扰。”   岑娘子见蒋家大郎说得含糊,明显也不欲多做引荐,也不多问,只笑着对他身后众人行了福礼,才道:“好,如此,小妇人便先去了,窑厂里,还一堆的事儿呢,望您各位玩得愉悦,若有兴趣,也可到岑家窑厂转转。”   众人回了礼,岑娘子才告辞转身走了。   六皇子注意到秦念西已经盯着那岑娘子看了许久,待那人走远,他才挪了两步到她身旁,轻声问道:“妹妹如此看那岑娘子,可是有什么不妥?”   秦念西听得这个称呼,略怔了怔,才点了点头道:“确实有些不妥,极为不妥!” 第136章 异象   秦念西声音虽轻,一行人却是都听见了,众人齐齐望向她,蒋峰达一脸讶异问道:“有何不妥?”   秦念西挤出一丝带着点苦涩的笑容,又看了秦医婆道:“嬷嬷可曾瞧出什么不对?”   秦医婆略怔了怔才答道:“老婆子也没瞧出个究竟,只觉着那岑娘子面色晦暗,体内正气不足,气虚至极,堂上说了几回话,虽一口气说下来了,说完之后却均有力竭之状,如今这个天儿,算不得热,她却是额上汗水涔涔,貌似后背已经湿透……”   秦念西点了点头才道:“我曾让嬷嬷抱着,凑近看了一眼,还闻见了她身上,有一丝儿奇怪的味儿。”   六皇子蹙眉道:“中毒?”   秦念西摇了摇头道:“未必,兴许比中毒更麻烦。咱们先回去吧,省得老祖宗挂念。”   本来堂上审案结果,众人看了都挺高兴,也对这岑娘子的睿智和良善极为敬佩,被秦念西这么一说,大家倒弄得有些败兴,一路上都兴致寥寥,极少说话。弄得秦念西极其尴尬,忍不住暗骂自家这藏不住话的毛病。   六皇子见秦念西一脸郁郁,忍不住轻笑了出来,又安慰道:“妹妹无须暗自腹诽,只如今你这看症的功夫,大有进益,确是可喜可贺。再者说,那岑娘子身患有疾,又不是你看出来才有的,你这早日看出了,她能早日得了医治,这是好事。”   康老先生倒是一副瞧不上的表情道:“你这小丫头,看见什么说什么便是,要学得那心机深沉做什么?又不是什么说不得的隐秘之事,得了病就治,什么大事。”   蒋家大郎几回欲言又止,到底路上行人来来往往,不是说话的时候,便只闷头领着几人又回了头前酒肆那院里,各自乘了大车,骑了马,往蒋家别院去了。   沿着河边的这条路没多长,不过行了半刻钟,便上了河边的一处山上,又转了两个弯,就进了蒋家别院里。   一行人折腾了大半天,俱都疲乏了,便照着严冰的安排,先去歇下不提。   蒋家别院后头一处临河的极宽的赤岩上,傍着山,搭了个亭阁,又建了间极宽敞的敞轩,院子里庞大参差的古树,树冠笼在上头,极是快意的一处地方。   严冰请了客人到这处就着无比开阔的河景,远远近近浓浅不一的绿,用茶吃点心。   众人四下逛了一圈,坐进敞轩里,广南王太妃笑着叹息道:“严家丫头好享受,这地方,确是好去处。”   严冰笑道:“我们这乡下地方,不值一提,能得老祖宗一句夸,也算是没枉费了这山水。”   广南王太妃笑道:“敢情这青山绿水还是我老婆子夸出来的,置身这样的地方,咱们这人啊,就显得极渺小了,不是有那么个词儿,叫沧海一粟嘛……”   众人又用了茶水,说说笑笑了一番,才说起晌间的事情。   老太妃听得蒋家大郎从前到后讲了一遍,直咋舌道:“那女子,竟真的为了这事儿,把那刑律读熟了?”   六皇子失笑道:“熟读不熟读的,孙儿不知,反正孙儿瞧着,比那有功名的秀才,可读得强多了。”   康老先生抚须点头笑道:“熟读刑律,不是什么大事,还知变通,以律制恶,才是令人敬佩之处。”   老太妃点头哈哈笑道:“叫你们说得,我这老婆子都后悔没跟去瞧瞧了,连带着对那岑娘子也有些好奇了,老婆子最喜欢这样爽利的姐儿。”   严冰笑着点头道:“还真让老祖宗说中了,那岑家姐姐素日里就是个爽利性子,头前我第一回 来的时候,自家窑厂就去了一回,倒是往她那处去了好几趟,她就把她新想的那些花样儿,也不藏私,就烧给我看,她那是祖传的手艺,真不是一般人比的了的……”   蒋家大郎笑道:“她说让我给你带话儿,说上回那个没烧成的茶盏,她烧成了,让你得空去瞧瞧。”   严冰眼睛一亮道:“嘿,真烧成了,岑家姐姐可真厉害。她把那树叶子当成装饰,放到晒好的胚里,送进窑里烧制,十回烧坏了九回半,说是火候极难控制,还有许多讲究,光试着烧这个,都要花上不少钱。”   老太妃听得津津有味,蒋家大郎瞧着秦念西不言不语的,眼神从自家媳妇,看到广南王太妃身上,到底忍不住说了出来:“阿念说那岑家姐姐只怕有些不妥。”   众人又齐齐看向秦念西,老太妃心里转了转,一脸无奈才道:“我说你这小丫头,先头上赶着去瞧热闹,这会子又一言不发,你这是瞧出什么来了?”   秦念西笑得极勉强,低低答了一句:“阿念观之,或是?瘕之症,俗称岩症。”   严冰先是愣了半晌,这会子已经回过劲来,直看着秦念西不挪眼。”   老太妃见秦念西表情极不自然,便又问道:“你这表情,是怕老婆子说你又去替人看症,还是,这什么,?瘕,是个极不好的病?”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此症古医书上便有记载,主要是因正气虚弱导致六淫邪毒入侵,天长日久,便形成肿块,这种邪毒结成的肿块,可在体内四处侵袭,难治难愈,患此症的病人,到最后,多数痛苦不堪,水米难进……”   秦念西想了想又道:“此症在初时极难发觉,到如今……当是时日不短了,若要看个究竟,还需诊脉才得定论。”   蒋家大郎听秦念西说完这番话,立即蹙眉道:“那岑娘子,双亲俱是天不假年,也都是突然暴病,短短时日便去了,莫不是,也是这病?”   秦念西低头愣怔了半晌都没答话,到底觉得众人都在等着自家答案,才抬头道:“阿念细回想了从前读过的医书,没有记载此症有亲族相传的,但阿念毕竟年少,见过的病人太少,不若请秦嬷嬷来问问。”   不一会儿,秦医婆便来了,听得秦念西之言,只苦笑道:“姑娘这是太高看奴家了,这样的病症,没到观中之前,奴家都极少得见,不过……”   秦念西见得秦医婆一脸犹豫,欲言又止,便催促道:“嬷嬷有话尽管说便是。”   秦医婆神色有些不太自然道:“奴家从前在县城做医婆时,也有邻县的妇人找来看诊。有一回,来了一对姑嫂,奴家听她们说闲话,说是她们那地方,有个叫牛家村的地方,村里人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满村的人,两三年间,尽数被厉鬼索命,连孩童都不放过,还有孩童是七窍流血而亡。”   秦医婆又自嘲道:“世人总道我们医婆行的都是些神鬼小道,甚至把我们医婆说成是巫婆,但奴家心里,是从来不信这些神鬼之事的,只想着,这莫不是什么没见过的病症。这事便总在奴家心里,极难放下。”   “后头奴家入了观中,有一回得了机会,便拿这事儿请教了道云法师,他竟一语道破,那地方是善县的牛家村,又说那地方有好几个人曾到观中求医,均是?瘕,只有的是肺岩,有的是肾岩。像这样的重症,法师们经常会拿出来商讨,也曾觉得奇怪,观中还曾派了弟子过去查看,却并没有找出什么因由……”   本来还只是在说岑娘子一家之事,秦医婆此言一出,众人神情更加凝重,只觉仿似一层迷雾,罩在这原本还风和日丽的青山绿水之间。   严冰想了想,便试探着问了广南王太妃道:“老祖宗,如若不然,明日,妾身带秦医婆去瞧瞧那岑娘子?顺道捎带上阿念,只说是家里的侄女儿,带去玩的?”   本以为广南王太妃不会让秦念西跟去,哪知她却极爽快道:“去呗,大家都去,本就是出来转转,四处瞧瞧的,既到了这遍地瓷山瓷海的地方,你们又说她家出的瓷器花样儿多,咱们便去开开眼。”   康家老太太也跟着笑道:“我娘家是制茶的,按说茶和茶器从来分不开,可我喝了几十年茶,却从未见过茶器是如何烧制的,这回倒是来着了。”   严冰接着康家老太太的话道:“老安人家中,是茶商?”   康家老太太笑容极其恬淡,说起茶,倒是谈兴浓了起来:“我娘家,先是种茶的,然后才是茶商。我的小时候,天天就在茶山上玩,那茶山,从上往下看,壮观极了,从下往上看,经常有云雾缭绕,跟仙境似的……”   六皇子见外祖母那边,说说笑笑,气氛极好,秦念西坐在旁边,只嘴角噙着笑,偶尔啜口茶,心里却不知在想些什么,想了想,便对康老先生道:“先生,这地方风景好,手谈一局,也是美事一桩。”   康老先生点了头,又看了秦念西坐在那里,跟个布景似的,便笑道:“念丫头过来,你这丫头好久都没有陪老头子下过棋了,咱们来上一局。”   左右无事,秦念西情绪也不太好,不想多说话,便跟着去了旁边辟出的一间棋室里。   看着康老先生和六皇子下棋,秦念西眼睛在那棋盘上,神思却不知遨游到了哪重天外。   康老先生和六皇子都发觉了秦念西在发呆,也不去打搅她,只自顾自你来我往。   一局终了,康老先生见得秦念西依旧那副模样,便笑着轻声道:“念丫头在想什么?”   “我在想,人之疾,有先天有后天,有外感有天时,那牛家村人,既都是突然齐齐暴病,暴病之根源,肯定不在先天,那是什么,致使体内正不压邪?那岑娘子之病,是不是也有同类的因由……”秦念西心里正许多疑惑,听得有人突然发问,不假思索便脱口而出,待话已说完,才发觉竟是不知不觉。   见得二人齐齐笑看着自己,秦念西有些羞恼道:“康家祖父真是的,冷不丁地,也不怕吓着阿念。”   康老先生捋着胡须笑道:“你这丫头真是,老儿我再不把你喊醒,你都快走火入魔了。”   秦念西撅了嘴道:“我哪有走火入魔,我这刚有点头绪,就被您老人家打断了。”   六皇子难得看见秦念西一脸小女儿情态,忍不住失笑出声,见她一脸不高兴,忙又忍了回去,清了清嗓子道:“妹妹,才刚我就在想,要不要派几个人,到那牛家村去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秦念西先是腹诽这人妹妹倒叫得顺嘴了,听了他后头那话,又忍不住,还是眼中带着笑意点了头,想了想却又道:“不若再等等,等明日咱们去那岑娘子处瞧瞧再说。”   六皇子点头道:“这倒也是,妹妹明日若能寻出些蛛丝马迹,咱们派去的人,也好有个方向,不然跟个无头苍蝇一般,怕是很难找出什么端倪。”   秦念西苦笑道:“也别抱太大期望,毕竟观中都派人去瞧过,也没瞧出个所以然,咱们不过是抱万一之望。”   康老先生见两人情绪又有些低落,便问道:“那岑娘子之症,可有治?”   秦念西摇头道:“没诊过脉,不得而知,但无论如何,延缓些时日,总还是有法子的。”   康老先生又道:“观中可能治得?”   秦念西点头道:“大约也能吧,方子上没有太大区别,都是以扶正气为先,只用针上,阿念还需再想想。”   “那秦医婆,脉息上的功夫如何?”   “她也是家学渊源,自幼学医,手上很有几分功夫。”   听得秦念西如此说,康老先生便嘱咐道:“既如此,明日你便只做旁观就是,如今时候特殊。”   秦念西讪讪道:“不用如此小心吧,不过正常看诊,阿念只要不露玄黄,治点寻常病症,又或是妇人科、哑科的,也没什么稀奇的。”   康老先生笑道:“你说的轻巧,你也不看看,你才多大?寻常人家,你这么大的女孩儿家在做什么?即便是那世代医家,你这么大的便能替人治病了?你这情况,可是极其稀罕的,在那万寿观还好说,在这外头,若稍不注意,便极易弄出动静……”   秦念西一脸苦恼道:“好好好,阿念知道了,阿念必小心再小心。”   六皇子见秦念西一脸气苦,便笑着岔开话题:“先生,这世间,像今日那徐秀才那般的学子,是不是极其少见?   康老先生听得说起那徐秀才,便一幅极嫌弃的表情:“他考中秀才之后,请了中人往我这里递过拜师贴,当然,往我这里递过帖子的极多,有一部分和他差不多,这属于把那书上的字认全了就觉着自己都会了的,还喜欢卖弄,实则不着四六。”   “还有一部分是和他读得差不多的,但至少有些自知之明,遇事不会脑子发热,人也谦和,虽成不了什么大才,但若愿意下苦功,倒还好教导。”   康老先生说着又长叹一口气,看了看秦念西道:“这世间,到底,惊才绝艳者难求啊,你这丫头,若是个男儿,你这脑袋,啧啧……”   秦念西本是当听笑话儿一样,听康老先生编排那徐秀才,可这话头子一转,又说到自家身上,极其无语,六皇子忍不住又笑出了声。   康老先生也不等他二人说话,只饮了口茶,又笑着对六皇子道:“六爷,岑娘子这事儿,加上晨间咱们说的那条路的事儿,还有前儿山上观里那场事,都是世情掺着律法,六爷不妨往深里想想,这里头的事儿。” 第137章 风水   第二日一早,秦念西照常跟着韵嬷嬷练功。   不过这回,练功的场地,变成了蒋家别院后山那片从上往下到咏水河的水面上。   韵嬷嬷对这处天然的练功场极是满意,这一阵子,韵嬷嬷主要教授的是轻身功夫。这一大片,都是深浅不知的杂木林子,天还没大亮,这种完全陌生的环境,极考验秦念西的专注力和控制力。   换了个陌生环境,秦念西也觉得挺有意思。除了那些未知的深浅,这林子其实并不比她日日练功的那处竹林更有挑战,往树枝上借力,可比那微风就能吹动的竹尖子,容易多了。   晨露的清新,草木的芬芳,都让秦念西觉得,整个胸腔里,都充满了这片山林的气息,在韵嬷嬷的陪伴下,上上下下跑了几圈,她逐渐和周遭的一切融为一体,五感的敏锐,更进了一层。   她能清晰听见,在那赤岩上练功的六皇子,气息伴随身形的变幻,仿似总是到某一处,便有些不太通畅,致使身形跟着凝滞。   那不是什么伤病,仿佛,类似于到了自身某个阶段之后的一种瓶颈,靠自身突破,除了量的累积,还有悟性、天姿等各种掣肘,或许极难,若是能在天姿上加以改善,又或者,帮他把那不通畅的地方,直接通开,是不是能加快些突破……   秦念西突然想起早先韵嬷嬷说的那个想法,是可以在六皇子身上先试试,至少,不会有什么坏处。   秦念西正走着神,突然只觉脚下一空,步伐一乱,迅速乱了身形,开始下坠,不自觉惊叫出了声,连忙收敛心神,在树林折腾了几息,强自借力,才直直冲了上去,凌空调整了步伐,又紧赶了几步,才跟上韵嬷嬷的身形,却迎来了韵嬷嬷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   也不知是被训的,还是被吓的,秦念西只觉得面红耳赤,却是一声不敢吭,韵嬷嬷怎么罚的那些师姐们,她可是瞧得一清二楚……   六皇子隐隐听见旁边林子上的动静,先是忍不住心头一紧,便不自觉往那边瞧,后头瞧见那小姑娘又从林子里冒出来,再到被训斥,虽看不太清楚,却能想象到她那一脸小意的模样,忍不住弯了嘴角。   只不知,素来被长辈夸赞的小姑娘,今日是因何事,失了神?   天光大亮,六皇子率先收了功,略微收拾了一下,又极快地用了早膳,再往广南王太妃跟前请了安,请了康老先生一起,由蒋家大郎带路,往咏禾码头去了。这会子,正是码头最最繁忙的时候。   因是上晌便要去那岑家窑,临行前,严冰才将那岑玉凤的事,略略讲了一遍。   岑玉凤是家中的独养女儿,便招了自家柜上的账房先生,做了上门女婿。   成婚之后,女婿管着开门做生意的事,岑娘子管着窑里的事,虽说也是男主外女主内,可放在窑厂这种极重手艺的地方,到底还是有些别扭。   不过按照和岑家常有往来的蒋家大郎说,那女婿倒是个人品端正的君子,原也是读过书的,不过家中父亲早逝,又是一大串兄弟里的老大,为了养家糊口,便早早入了岑家,从柜上的学徒做起,也算是岑家人看着长大的。   两口子日子和美,唯一不足的,便是膝下只得一个五岁的姐儿。   本以为窑厂里,都是烟加灰,还有泥和碎瓷,可令人惊讶的是,岑家窑厂修得极像个园子。   入门之后,一排江南西路常见的广玉兰树,宽厚而绿得发褐的树叶中间,碗口大小的玉兰花开得极灿烂。   树影婆娑后头,便是一汪曲水,曲折的木桥蜿蜒其上,许是为了开阔,那木桥竟没有做成廊桥。   再往前,沿着碎瓷片铺就的路径,往园子中间去,三间大瓦房,做了柜面和展厅,还有一间茶室。   岑娘子领着众人先逛了一圈,隔着那三间大瓦房没多远,在那曲水两侧,亭榭和戏台隔水相望。   园子深处,便是拉胚的工坊,那是一处巨大的方形院子,四周是制胚的地方,中间略低些是个天井,今日天色响晴,天井四周,正在晒胚的各色器型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院子后头,还有一处小院,应是岑娘子日常做些新品的地方,有一处活水用来清洗器具,还有一处极小的柴火窑,估计是用来试制新品的。   众人逛到这里,秦念西极其敏锐地察觉到,岑娘子身上那丝儿不易觉察的气味儿,在这院儿里的,也能依稀闻到。   再往后头,仿若扇形一样散开,直直从下往上,大大小小的窑口十几二十个,工人们俱都极忙碌,对岑娘子领着人逛过来,也只都是各忙各的。   岑娘子领着众人穿梭过园子里错落有致的绿植和繁花,进了那处待客的茶室里,奉茶待客。   严冰一边帮着岑娘子张罗,一边笑道:“多谢岑家姐姐了,今日我们来,倒是耽误了你这生意。”   岑娘子笑吟吟嗔道:“不过几个月没见,这怎的还如此见外了,不说你一年帮姐姐我往两浙路和海上出那许多货,就冲咱俩这份一见如故,生意不生意的,今儿不做明儿做,你可难得领着这许多贵客,往我这里走一趟。”   说着又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个锦盒,从里面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黑釉茶盏,笑着往那茶盏里注上清茶,笑着对严冰道:“你瞧瞧上回咱们说的那茶盏,不知道你瞧得上眼不,反正我自家觉得,还挺稀罕的。”   只见那黑釉茶盏底部,有一片类似树叶的花纹,竟连脉络都极清楚,当那清茶缓缓倒进去,那树叶仿佛飘在盏中,极是漂亮。   广南王太妃和康家老太太对视了一眼,都觉得挺新鲜,广南王太妃笑道:“这还真是稀奇,这桑叶竟像活了一般。”   康家老太太点头附和道:“可不就是这话儿,岑娘子好巧思。”   岑娘子笑道:“您二位好眼力,这茶盏能烧成,还真是占了个巧字。先头是胚上无意间带了片叶子,烧出来不成型,我倒动了些心思。   后头蒋大奶奶来了,她建议我说爱茶的都是文人雅士,不妨找点有寓意的,比如茶禅一味什么的,我便试着用了菩提树叶,还用了各种别的,但是都不得成。   正好儿我这院子后头有棵大桑树,便试了试,虽说也是十能得其一二,到底成了,我又想着法子变动了一些工序,如今残次率倒是降了许多,因每片叶子都不尽相同,加上釉变各有不同,倒是每件器皿烧出来,都是形态各异的。”   严冰笑道:“就是这份各异,才能把价儿翻上去,姐姐这巧思,真是叫人佩服。我可先说好了,姐姐这新鲜玩意儿,烧出多少我便要多少。”   严冰瞧着岑娘子坐在那里都还是不断在冒汗,便不着痕迹把话题引了过去:“姐姐快来坐下歇会儿,瞧姐姐这一头的汗,这是怎的了,怎的这汗下得跟雨一样的。”   岑娘子拍着严冰的手,笑得极爽利道:“倒叫诸位贵客见笑了,我也不知道这是怎的了,这一两年越发汗多,就连冬日里,有时候也是动一动就一身汗。”   严冰转头瞧了瞧秦医婆,笑着对岑娘子道:“姐姐,你可得注意着点儿身子骨儿,早前我那病的事儿,你兴许也听说了,我下山的时候,从观里请了那位日常替我诊脉的医婆下来,”   说着又示意岑娘子看向秦医婆,接着道:“这位秦嬷嬷,祖传的医术,在观里也呆了许多年,不妨让她替你诊诊脉。虽说我这也是有些鲁莽……”   岑娘子忙道:“瞧你这话儿说的,你若不把我当自家姐妹,必不会这么替我想。正好我老早就想去请医了,就是明日复明日,家里又忙,就一直拖到现在。”   说着便站起身,向着秦医婆行了福礼道:“还请秦医婆恕小妇人眼拙,未能识得高人,不知是否能请嬷嬷一诊。”   秦医婆忙站起来侧身避了礼,只温和笑道:“不敢当,若岑娘子信任,奴家便替娘子诊上一诊。”   岑娘子见得满屋女眷,也无甚避讳,便团团向众人告了失礼,请了秦医婆,两人分坐在一张高几两侧,秦医婆开始凝神替岑娘子诊脉。   秦医婆面无表情,换了左右手,诊了半刻钟,又看过岑娘子舌像,正要发话,外间便听得蒋峰达和一个陌生的男声,交谈极为熟稔,由外而内,进了屋。   蒋峰达将那男子引荐给众人,正是岑娘子的赘婿,邹丰年。   邹丰年三十上下年纪,身形和蒋峰达差不多,瞧上去,是个极为温和的中年人,进门便微笑着环环向众人行了礼问了安,又继续:“诸位远道而来,内子嘱我备了一桌山野餐食,便在前院已经摆好,还请诸位移步前院用膳。”   岑娘子也站起来,笑道:“既如此,便先去用膳吧。”   说着又看向秦医婆道:“有劳嬷嬷了,不如先用过午膳,再请医婆为小妇人开方。”   严冰知道,这岑娘子极为机敏,定是已从秦医婆诊脉如此慎重上,瞧出了什么端倪,但此时已到膳时,不好扫了众人兴致,便也跟着起身,帮着招呼大家去了前院用膳。   到得前院,六皇子和康老先生已经用过一盏茶。   岑娘子夫妇引着众人入了座,蒋峰达和严冰夫妇也跟着凑趣,一顿饭倒是吃了个宾主尽欢。   秦念西却是已经从秦医婆那处,得知了岑娘子的病情,说简单点,便是乳岩,病情不轻,却也还没发觉有迁延,如今这时候,及时医治,还是有希望的。   用过午膳,秦念西拉了广南王太妃和康家老太太,前院门口那条用碎瓷片铺就的小路,随意逛着消食,这条路两侧都是高大的合欢树,绿荫之下,扇形花朵点缀其间,清风吹过,极其舒爽。   可秦念西要看的,却不是花。   邹丰年和蒋峰达陪着六皇子和康老先生也跟了来,他二人没逛过这园子,正好借着消食,跟着转转。   岑娘子见得只剩下严冰和秦医婆,便知自家这病,有蹊跷,却依旧是端了茶水送到二人面前,才强作平静,问了秦医婆道:“嬷嬷说吧,我这病,是不是不太好?”   秦医婆沉吟了一下才道:“岑娘子不要担心太过,你这病是从肝气不舒上来的,加上阴血亏虚,痰瘀互阻等原因,本身正气内虚,脏腑阴阳失调,导致乳岩之症。”   岑娘子听得乳岩之症,便面色惨白,竟开始有些颤抖起来。   秦医婆忙道:“岑娘子切勿情急,你这病不是不能治的,虽说耽误了些时候,现在却也不算晚。”   岑娘子强忍着泪水,眼眶却已经红了,颤抖着道:“嬷嬷不必安慰我了,我家阿爹阿娘,一个肺岩,一个乳岩,都是不过半年,人就没了。如今我只担心,我走了,我那可怜的姐儿啊……”   秦医婆还奇怪,为何岑娘子对这种并不常见的病,只听了病名就反应那么激烈,又想起秦念西的嘱咐,便道:“岑娘子,若是为了姐儿,你便更要振作些,奴家虽不知你爹娘是何情况,许是发觉得太晚了,你如今的情况,还不至于。只是为何,你们……按理这病是没有亲族遗传的,岑娘子不妨细想想,你们日常起居上有什么不同之处?”   岑娘子摇头道:“都是一样的过日子,不怕嬷嬷笑话,若硬要说不一样,便是我们家,是那窑厂当家的,这前院便是我们日常起居的地方。我倒是听我阿爹得病之后说过一回,他说从前他把家安在窑厂这处时,有个什么人劝过他,说是此地风水不好,虽利钱财却不利主家,我阿爹只当个笑话儿听的……”   “我阿爹临走前嘱咐我,还是要到祖宅那边重新起宅子,我和相公便往祖宅起了房子,但那边荒废已久,这建房子做庭院,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加上祖宅到底偏远些,窑里工上的事,我相公不是很懂,都得我瞧着,经常要起早贪黑,我们夫妻二人便依旧住在这处。” 第138章 推论   秦念西一肚子疑惑,到回了君仙山下张家别院时,依旧有些闷闷不乐。   王医婆这几日在君仙山下的善堂里,倒是瞧中了几个小丫头,正拿着姓名单子,一个个和秦念西以及秦医婆说明情况,见得秦念西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便拿眼神问了秦医婆。   秦医婆说了说那岑娘子的事情,又柔声对秦念西道:“姑娘,这病上的事情,咱们医家,一年到头,得瞧多少病家,姑娘这样上心,怕不是自家给自家找难受。”   秦念西摇头道:“嬷嬷,阿念不是,不是想的她这个病,只觉得挺蹊跷的,就是她那双亲和她,都得了这样的病,若说都是巧合,这也巧合得太过了,许是有个什么共同的因由,嬷嬷别忘了,她家可还有个姐儿呢。”   秦医婆被秦念西说得窒了窒,只忍不住叹了口气,王医婆却问道:“可曾让她到观中看诊?”   秦医婆点头道:“那日我按姑娘吩咐的,给她留了方子,又让她用了一旬的药之后,再上观中看诊,但她会不会去,就不好说了。怎的,你也对这岑娘子好奇了?”   王医婆摇头道:“不是,奴家是想着,能不能用些手法帮那岑娘子散散淤节,原先奴家治过几个妇人这处的淤节之症,有个妇人痛到挨都挨不得,经了奴家的调治,又用了疏肝解郁的药,效果极好的。就是不知,岑娘子这种,好不好用。”   秦念西听得王医婆说到这节,倒是起了兴趣,便问道:“你原先治的那些,有乳岩之症的吗?”   王医婆摇头道:“奴家也不清楚,我那脉息上的功夫,可比不得秦嬷嬷,不过能摸出痹症形成淤节,再者说,这种病,请医的极少……”   秦念西又抿唇想了想,才露出一丝儿笑容来:“反正都是散结,说不得是个好法子。”   王医婆和秦医婆瞧着秦念西那笑容,只忍不住宠溺地摇头,秦医婆笑道:“看姑娘这模样,还说不是为了这病操心,只那岑娘子若是不上观中去,姑娘怕不是见不得王娘子施展这好手段。”   秦念西笑着摇头道:“医家和病家,那都是有缘法的,再者说,那不是还有蒋家婶婶么。来,咱们瞧瞧,王娘子给自家挑了些怎样的好徒弟。”   王娘子又拿着那姓名单子,从头开始说……   紫藤却从外头进来屈膝道:“姑娘,奴婢有个婶婶,在这院里管着厨房,有几样点心做得极好,才刚奴婢去找她,想让她做点绿豆酥。却是病了,自家用了些药躺下了,奴婢想着,如今咱们这院儿里,来了这么多贵客,还得忙上几日,便想请位嬷嬷去瞧瞧。”   秦念西点头道:“这处原先极少待客,今日咱们这么多人,可是把厨下忙坏了,请秦嬷嬷过去看看吧。”   王医婆还没和秦念西说完那张单子上的女孩儿,秦嬷嬷便回转来,秦念西问道:“这是没什么大碍?”   秦医婆答道:“没什么大事,就是下晌有些闷热,灶间烟熏火燎的,贪凉,喝了两瓢井水,小日子被激来了,这会子肚子痛得厉害,已经泄了好几回,奴家觉着,请王娘子过去施一回灸,兴许比用药还快些。”   王医婆忙应声,回自己住的屋中去拿药箱,秦医婆又感慨道:“她身上也有些瘀滞结节之症,估摸着平日里也是个贪凉的。那井水怎么能那么饮,哎,那岑娘子也是这样,那日里我与她讲明病情,她情绪便极不稳定,当时就唤了个小丫鬟去打了碗井水来,那么大一碗,我都被惊得来不及阻止,就灌了下去……”   秦念西本是安安静静听着秦医婆碎碎念,听得此处,心中一动,便随口问道:“嬷嬷可曾问过她,平日里也是这般饮那井水吗?”   秦医婆点头道:“她极怕热,其实就是寒凝于内,热泛其表,便总是喜进寒凉……”   秦念西听完不再言语,却只蹙眉想着那井水,又随时拿了张纸,将毛笔沾了墨,开始写写画画。   秦医婆知她习惯,也不打断,不过一炷香功夫,那岑家窑厂的布局竟跃然纸上。   秦念西最后那笔尖,只停留在那溪流上,突然仿似想明白了什么,又拿了张信纸,急急写了封信,唤了沉香送给张青川,派人把那信送了出去。   第二日一大早,道云、道明两位法师,齐齐进了君仙山下的张家别院。   秦念西刚用完早膳,比之前两日的郁郁,今日显得极为清明,双眼闪闪泛着光彩。   见得道云和道明,秦念西笑得极是开心,屈膝行礼道:“二位法师有礼了,阿念有点子事,说急也急,说不急也不急,相请法师解惑。”   道云摆手笑道:“你这丫头突然这般有礼,莫不是又给道人我挖了什么坑?泡壶茶来消消食,再说也不迟。”   张青川嘴角噙着笑,让人上了茶水,也不多说什么,他也没弄明白,自家这小姑娘,又是打的什么什么主意。   秦念西想了想,还是对张青川道:“舅舅,咏禾县上的岑家窑厂,你可知道?”   张青川不知道秦念西连夜捎信让道云下山,和这事有什么关联,只下意识点了点头道:“生意上有些往来,茶行开了些铺子,茶器是个损耗,捎带着也卖些,在岑家窑定过些瓷器,听说那家主家,是个女子。”   秦念西点头道:“这回我们去咏禾,正好见到了那岑娘子。”   秦念西把那岑娘子的事情,大略上讲了一遍,又道:“这是确切经了大夫诊了症的,据岑娘子自己说,她家祖父祖母,也并非寿终正寝……”   道云和道明本来听得云里雾里,当听到岑家两代都患?瘕之症,又扯到风水上,再想到她那信上写的善县牛家村几个字,两人才隐约将这两件事关联了起来,面色也跟着凝重了不少。   张青川虽说听得一头雾水,但这也的事,再加上道云道明的凝重,让他直觉,这件事,只怕非同寻常。   道云蹙眉道:“虽说,这两件事,都有些诡异,可这线头儿,究竟在何处?”   秦念西摇头道:“阿念想了许久,只是想到些影子,才想要把那善县牛家村的情况,再问问清楚,看看是不是能找出点什么。”   道明饮了口茶道:“当初善县那一趟,师兄是让贫道带了两个师侄去的。那地方在善县东南边的一处山沟沟里,极不好找。”   当初为了找这善县牛家村,道明三人可没有少费手脚。各种各样的消息汇了总,道明三人才总结出,这牛家村虽说村名听上去极普通,但实际上是前朝一位朝廷重臣,为了躲避战祸,举族迁进了这处深山里。   那地方往南是远夷山脉,往北是横沟山脉,两大山脉将这牛家村包裹其中,几乎也属于一个三不管地带。   原来这牛家村,在善县县志上根本就没有记载,这还是近几十年,才和外面逐渐有了些联系,偶尔会从外边娶一两个媳妇,或是嫁出去一两个女儿,都是不声不响。   真正往外头走动得多些,还是几年前,牛家村村民开始频发怪病,有些病,自己村里的郎中见都没见过,有些知道祖先事的村民觉得,这就是厉鬼来索命。可也有些不知前事,半信半疑的,跑到外头求医。   跑出来求医的,无论活没活下来,反正都不敢再回去。   说到最后,道云声音沉沉:“我们进去那会子,村里的人连着逃出去的,加上病死的,已经不剩什么人了。我们私下打探过,也用云游道人的身份,要替村里剩下的人看诊,但他们显然更加相信神鬼之说……其余的,我们确实没有看出什么异常,但能确定的,的确是病而不是毒。”   听到这处,张青川总算能把这两件事关联了起来,忍不住蹙眉问道:“阿念想的,是不是说有没有一种毒,能让中毒之人,表现出来的死因,并不是中毒,而是病症?”   张青川说着又摇头道:“可从动机上,这事也说不通啊。这岑家是土生土长的咏禾人,岑家祖辈就是烧瓷的匠人,不可能和这牛家村的人有什么关联。”   道明点头道:“那牛家村的人,虽说祖辈上是那么个身份,但避到这处,都快百来年了,即使对外头有些神秘,也只是为了自保,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秦念西抿了抿嘴唇道:“若是,若是本来就没有动机一说,只是凑巧而已呢?”   三人齐齐望向她,这有关联是她说的,凑巧也是她说的,可看了她的眼神,又瞬间明白过来,她说的凑巧,只是两处的人,凑巧因为某种相似的原因,发生了这种世人只能用神鬼之说,才能解释的清的事情。   几人齐齐愣怔了一下,道云才蹙眉道:“如果这样,反过去想,大郎刚才说的那种猜测,不无可能,如今这世上,毕竟咱们知道的,见过的毒都是有限的,只有那些闻所未闻的,才是令人胆寒的。”   张青川又摇头道:“可这事儿,还是说不通啊,那咏禾县,县里多少人家都是开窑厂或者在窑厂做工的,为何别人家没听说过这种事呢?”   道云摇头道:“那倒也未必,一来这?瘕,初期几乎没有症状,到了中后期有症状的时候,也是极易被误诊的,寻常医家,很少得见,便是咱们观中,能通过脉息清晰确症的,也并不多。”   张青川见得秦念西一直都未出声,便问道:“阿念作何想头?”   秦念西拿开桌上的茶具,拿出张布局图一样的纸摊在桌上:“这是岑家窑厂的布局图。从上到下,上头地势高的地方,尽是火窑。最下头这处,是岑娘子日常起居的前院。”   张青川讶然道:“一家子住在窑厂里?”   秦念西点头道:“不仅如此,自打有了这窑厂,岑家人便住在这处,已经好几代了,这前院都重修过两回。阿念问过蒋家叔父,县里除了岑家,几乎没人拿窑厂当家的。”   秦念西又指着那图纸的右侧至高处道:“这里,引了一处山泉下来,这个角上,是窑厂的厨房,窑厂的工人都在这处取水用餐。”   秦念西又沿着那山泉流动的轨迹道:“这处山泉,斜横向往左侧转了几道弯,成了曲水,再从左侧,这里,是窑厂晒胚的院落和岑娘子日常烧新品的一处院子,无论是岑娘子,还是师傅们,各色工具都是在这个角落这处清洗的。”   秦念西的手指落在前院里,继续道:“这水,最终经过前院侧面的这一处,流到外头的暗渠里,这院里,这个位置,还有处小厨房,这里,有一口水井,听秦嬷嬷说,那岑娘子有喝生井水的习惯。”   道明蹙眉道:“你是说,问题出在这水里?”   秦念西摇头道:“阿念也不能确定,但若是这水有问题,或者说是这废水里,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毒,这水井打在这里,窑厂排出来的水从这边出去,浸透过去,是极有可能的。如今满岑家窑,长年累月用这处水源的,从前是岑家父母,如今便唯有岑娘子一人耳。”   道云也蹙起了眉毛:“如此说来,这窑厂,咏禾这地方,哎……”   张青川摇头道:“不必如此悲观,法师有所不知,据说那岑家窑厂屹立至今,烧制的瓷器釉色较之别家,要鲜亮许多,皆因他们家有一种祖传下来的秘方,莫不是这秘方上,有什么问题,是岑家人自家都不甚清楚的。”   秦念西听得张青川这话,微微叹口气,才点头道:“虽是万一之望,但如果真是这样,倒叫人放心不少。”   道云却道:“可如此说来,这事我们医家倒不好过多插手了。”   秦念西看向道明:“法师,不知那善县牛家村所处的环境,你还能记得清楚吗?”   道明点头道:“那地方虽说进去极难,但找到路,到了地方,倒是修得清楚明白,待贫道也画下来,再说与你们听。”   趁着道明画图,秦念西对张青川道:“舅舅,烦您走一趟,请了六皇子过来吧,先前我们听得善县这事时,他曾想过派人去瞧瞧的。” 第139章 水   傍水而居,从来都是落地生根的首要条件。   牛家村选择的这处避世隐居之地,水源很丰富,村前一条水系从横沟山脉倾泻而出,村后一挂山泉来自远夷山脉。   牛家村祖先定下过死规矩,喝的水,取自远夷山脉那挂山泉,日常浆洗,都是在横沟山脉下来的那条不大不小的河里。   若按照几人先前的分析和怀疑,岑娘子一家患?瘕者众,是因为饮水问题,确切说来,是因为窑厂的某些不为人所知的毒物,渗进了饮用水里,可牛家村并没有窑厂,左近甚至都是莽莽大山,这毒物又是从何而来呢?   几人都甚觉诡异,可也绝对无人相信所谓厉鬼索命之说,反而都认为,事出反常必有妖。   众人对着道明画的那张草图,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个所以然,静默了许久之后,六皇子见大家也想不出什么来,便沉声道:“想那许多也无益,不如还是实地去瞧瞧。起码这回是有方向的,找不到线头儿,便循着水源往上找找看。”   张青川点头道:“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六皇子当即便点了几个熟悉山野生存,且功夫极佳的护卫,细细嘱咐了一番,和道明一起,往善县出发了。   隔日,药王会就要开始了,药市里大堆的事情等着张青川决断,六皇子对药市极其感兴趣,便跟着张青川一起往药市去了。   山下药王会,山上必然也是人满为患的,道云法师着急要赶回去,秦念西却道:“法师稍待片刻,阿念有两件事,想请法师参详一二。”   道云笑道:“什么急事,你且说来。”   秦念西找了二位医婆过来,又唤了韵嬷嬷,才给道云解释了那日韵嬷嬷说自己进境极快,可以把用在自己身上那套法子,找出规律,用在更多武人身上。   见得韵嬷嬷进了门,给道云法师行过礼,秦念西又继续道:“阿念是想,这事儿,是不是可以试一试,分几类来试试。”   “比如,没有任何根基的,从头来,就完全按照阿念的这一套来。”   “有些根基的,观中道童和韵嬷嬷那两个年岁稍小的徒儿可以试试。”   “再比如,到了一定阶段再难突破的,是不是也可以试试,以医家手段做些辅助。那日阿念听殿下练功,应是陷入了某种桎梏,阿念细细琢磨了一下,若要求快,阿念可用玄黄替他把那气息不畅之处给通开,若是要求稳,或者说能找出个比较好上手的法子,可以试试让王医婆上手。”   韵嬷嬷听了一脸喜色,甚是激动:“姑娘,姑娘真是厉害,这可是大事,大大的好事……”   道云却是极其讶然,看着秦念西道:“你如今五感竟到了如此灵敏的境地?”   韵嬷嬷一脸与有荣焉接话道:“前儿有个得了乳岩的,奴婢抱着姑娘凑近瞧了一眼,便看了出来。”   秦念西失笑摇头:“也不是,哪有那么简单,阿念站得离她近,先是发觉她极易出汗,又隐隐嗅到她身上有股子挺奇怪的味道,她说话声调虽高,中气却是不足的,再行了面诊,就这样也没有确定病症在何处。”   道云蹙眉道:“奇怪的味道?什么味道?”   秦念西摇头道:“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以前没闻到过。对了,除了她身上,她那处自用的小院落里,也有那个味道……”   说到这处,秦念西突然抬头道:“舅舅才刚说,岑家窑厂烧制的瓷器釉色极其鲜亮,是有自家秘法的,这味道,是不是就是从这秘法中生出来的?”   道云摇头道:“这秘法之事,只怕人家是极忌讳的,若说一定要问明白,只能等她上观中看诊再说,可关键是,人家也不一定会上山的。”   秦念西信心十足道:“应当会来的。只要她好好服下秦嬷嬷开的第一剂药,许多症状便会有改善,见到效果,又是观中的名头,还有蒋家婶婶治愈在前,阿念相信她定会上山来的。”   秦嬷嬷也点头道:“她还有个姐儿呢,她就不为别的,为了她那姐儿,也会想尽法子先把自家的病治好。”   秦念西又笑吟吟道:“法师,王娘子说可以把她家传的那些法子用在岑娘子这病上,阿念想着,虽说?瘕之症,首在扶正气上,但对乳岩这种,疏肝活络,也是必须的,若是效用极好,这妇人科上,可是又能归纳出一套诊疗之法了……”   秦念西说着又叹了口气道:“可惜,我连那岑娘子的脉都没诊上。”   道云见秦念西说到这里,忙岔开话题道:“若如此,你们这挑人的事,要尽快些才好。”   秦念西点头道:“嗯,等下晌,我便跟着嬷嬷们去瞧瞧。”   韵嬷嬷听得眼前四个大夫,坐到一起,这话题一说,便能歪到治病上头,最后竟还歪到了挑人上,又说到了下晌要出门的事,自家最关心的那件事,只说了个半截儿,心里可痒得不行。   韵嬷嬷小心翼翼插话道:“姑娘,咱们还接着才刚武人的事儿说说?”   秦念西见得韵嬷嬷那样子,只笑出了声:“瞧我,这说着说着就说跑了,才刚咱们说到哪儿了?”   韵嬷嬷忙接到:“说到殿下,如何帮助殿下打破桎梏,更进一层。”   秦念西重重地点头道:“对,王娘子觉着,若是用治弱症的那套手法,再加之以变化,佐以丸药,是否可行?”   王医婆听得秦念西突然问到自己这处,略沉吟了一下才道:“让奴家上手倒是没问题,就是一来,奴家可不知武,只能按照通经活络的法子试试,说是帮着强身健体可能更确切;二来,姑娘要用什么丸药?若是用上姑娘自家用的那药丸子,那寻常人一样用不了。”   道云看了韵嬷嬷一眼,忙道:“这话两说,殿下的事情,阿念自去请过老太妃示下,再去与殿下商议便是。若是为了寻求一种能打破习武之人桎梏的法子,观中多的是弟子,便是道齐师弟这样的,那不也是在寻找突破嘛!”   “再说这药丸的事,这几日药行里肯定是极忙,等过了这阵子,请了胡先生上山,再来细细商量便是。”   道云说完又深深看了秦念西一眼,秦念西当即便点头道:“阿念明白了,辛苦法师跑这一趟,这事情,您上了山也和真人还有道恒法师说说,看看我们这些想法能不能有所成。”   送走了道云,秦念西收拾了心情,带了韵嬷嬷,往老太妃住的院里去请安。   广南王太妃正坐在檐廊下,看着些信件,瞧见秦念西进来,只示意黄嬷嬷收了信件,又满脸慈爱笑着冲秦念西伸手道:“瞧这小丫头,一大早地忙些什么呢?听说观中有法师来了?”   秦念西把晨间的事细细禀了一遍,广南王太妃听得善县和岑娘子之事,前头串着后头,看似完全搭不上的两件事,面色多了几分凝重,却没有多说什么。   又听得秦念西说起韵嬷嬷的想头,直讶然点着韵嬷嬷,失笑道:“让你来教授武艺,你可真是,这还变着法儿给你们姑娘出难题。”   韵嬷嬷一脸讪讪道:“奴婢当时,确实是惊讶极了,一不小心,这心里想什么,嘴上便跟着说出来了。”   秦念西笑吟吟摇头道:“也算不上什么难题,不过是之前没想到而已,法子都是现成的,不过是还要再看看,究竟效果如何。”   广南王太妃笑嗔道:“本是说带你下山闲逛,四处转转,看看热闹,吃点不一样的好吃的,松快松快,你可倒好,闲倒没闲住,反而自己给自己找了一堆事,倒比在山上还忙些。”   秦念西忙道:“没有没有,闲着不也是闲着,阿念觉着挺好的。”   广南王太妃又指了韵嬷嬷道:“你这差使当的,你们姑娘这样下去,只怕便要忧思太过,她才多大?杜嬷嬷没来,你也不拦着?你这是久不当差,便忘了差使该如何当?”   秦念西眼见得广南王太妃越说越严厉,忙打岔道:“老祖宗,这事儿真怪不得旁人,原是阿念就是这个性子,这事儿想不明白,就越发觉得心里不安稳。这一大早起来,到这会子有些饿了,老祖宗这里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黄嬷嬷忙道:“奴婢晨间让人做了些姜撞牛乳,这会子正好吃。”   黄嬷嬷话音刚落,便见得白嬷嬷后头跟着两个婆子,从院外抬了个筐子进来,眉开眼笑扬声道:“老祖宗,南边送了些果子来,奴婢自作了主张,在外院便分派人送去了各院里,也往蒋家别院送了一些过去。”   秦念西忙拉了老太妃的手道:“老祖宗,咱们快去瞧瞧,有什么好吃的。”   广南王太妃那点子怒意,被这么一搅和,倒散得不剩什么了,只跟着站起来,去看那筐里的果子。   秦念西把手伸进那筐里,拿出一串荔枝来:“呀,有荔枝,还有菠萝果,好香,老祖宗,你快看。”   老太妃瞧着秦念西就差扎进那筐里了,直笑道:“是是是,阿念快站好来,让嬷嬷料理好了,拿碟子装出来吃,看看像什么样儿。”   秦念西依依不舍地,把左手一串荔枝,右手一个菠萝果,放回筐里,突然又像想起什么,对韵嬷嬷道:“嬷嬷,你快去康家祖母那里瞧瞧,她现下用着药,这果子她统不能吃的。”   老太妃并着边上站的嬷嬷,俱都被秦念西说得怔了怔,随即都失笑出声。   秦念西看着众人都笑了,再想想才刚自己那模样,只讪讪道:“阿念也不多吃,都不能多吃,果子都是极甜腻的,吃多了败脾胃……”   广南王太妃看着秦念西吃了些果子,又用了一碗姜撞牛乳,外头有婆子便领着严冰进来了。   广南王太妃招手道:“快过来歇歇,这会子外头该热起来了,你这身子也不瓷实,昨日才刚回来,怎的今日还不老实在家呆着。”   严冰拿了个绣着花鸟的团扇,轻轻给自己摇着风,笑吟吟见了礼:“原说今日偷个懒,在家睡一觉,才刚大郎让人送了一大块极新鲜的牛肉进来,妾身想着难得,加上我们那庄子上有个虔城来的厨子,一手赣南菜做得极地道,尤其是那道牛肉羹。妾身便把那块牛肉和厨子,一起带过来了,自己也跟过来蹭顿饭吃。”   广南王太妃和秦念西都知道,这是严冰怕这院里老的老,小的小,在外头累了几日,不愿折腾了。   秦念西指着那姜撞牛乳道:“婶婶快尝尝这姜撞牛乳,真好吃,这样的点心,还得是黄嬷嬷这样的南边人做得地道。”   严冰吃过一碗姜撞牛乳,才又继续道:“还有件事,那岑娘子的相公邹丰年,应是我们前脚出了咏禾,他后脚就跟出来了,昨日到了我们家。听大郎说,已经有些慌了神,倒是看得出,对岑娘子还是真心实意的。”   “他应是前日里知道之后,便去找了大夫问过,可能治这症的大夫太稀罕了,人家大夫听了都是直摇头,说得可比秦嬷嬷吓人多了。邹丰年返回头想去求秦嬷嬷留下,帮岑娘子诊治一段时日,哪知我们便动身走了,才跟了来。”   “邹丰年问我家大郎讨主意,大郎就直接让他去万寿观,别的,也没什么好主意了。大郎就问他岑家窑厂怎么办,那窑厂就是他们二人撑起来的,一大家子,还有工人,都指着那窑厂养活呢。”   “他答得飞快,估摸着路上也想过,他说他就带着姐儿,陪着岑娘子上万寿观。窑厂里,反正头前接的订单,一年半载地,还做不完,再破费些银钱,让管事多上些心,实在不行,他两头跑跑。”   广南王太妃点头道:“这倒是个实心实意的。”   秦念西也跟着笑道:“如此用心,岑娘子这命,当能保住。其实她这病,情绪很重要,碰到乐观开朗的,信任医家放手施为,许能得奇效。且昨日我们回来,与王娘子商量过,她说她那按抚之法,用在这上头,也有些用处。”   韵嬷嬷回来复命时,后头跟着慢慢踱步过来的康家老太太:“听说你们都在这处,我也跟过来叨扰一二,我家老头子跟着六爷出去了。”   广南王太妃笑呵呵道:“极好,极好,快来,午间便在这处凑一桌,你们会打叶子牌吗?”   严冰和康家老太太齐齐点头,都看向秦念西,秦念西忙摆手道:“阿念不会,这个阿念真的不会。”   最后是黄嬷嬷陪着凑了趣,四个人打得兴高采烈,秦念西只半靠在檐下的摇椅上,发起了呆…… 第140章 那样和这样   君仙山上,云蒸霞蔚,灵气聚集,是一座天然的药材宝库。   张家先祖,原是山中猎户,前朝的前朝时,因救过在此结庐修道的道人性命,被道人教会了识药采药,子孙得道人教诲,不仅习得医药之道,更学会了盛世延续祖宗根本,乱世求生的大智慧。   因药而医,求医者众,道人结庐之地,建成万寿观。道人从不拘泥于门墙,张家子弟,学得道人精湛医术,有继承道人衣钵的,也有下山开医馆的。   因医而药,超凡医术,济世为怀,无数求医者,需得靠大量药材支撑。   张家以君仙药人名号,依托君仙山取之不竭的天然药材,精湛的制药手艺,逐渐在天下药行闯出超然地位。   君仙山下君山县,原本只是个集镇,因在君仙山下而得名,又因在君仙山下,远离大的城镇,从前并不繁华,甚至有些寥落。   张家人在君仙山脉绵延几百里之地,引导百姓从采药变成药农,把这一带,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大药场。   在君仙药行习得一身好技艺的药师越来越多,到后来,逐渐有了药不过君仙山不灵的说法,因为经过君仙药人的炮制,才能将药材的最大效用释放出来。   于是,君山镇上,药行越来越多,多到已经不是一个集镇可以容纳的,前朝时,就变成了君山县。   前朝末帝昏聩暴虐,追求长生不来之术,派官兵锁拿万寿观无数成名道人,进京圈禁为其炼制丹药。   万寿观道人本不擅丹药之道,又不愿屈从暴政,被打杀得七零八落,连带曾经繁盛的道观,都被末帝盛怒之下派人焚烧。   末帝昏聩无道,地方官员索求无度,君山药行也几近零落。   张家家主以家中巨富做军资,以谋略伴本朝太祖左右,结束前朝暴政,立下大云朝,后回归山野,重建万寿观,膝下二子,一入观中承父亲衣钵,一掌君山药行,重振药行之名。   历经几代,虽也有乱象,却平稳传承至今,太平盛世,君山药行更加繁盛。   药王会当日,按预先定好的时辰,胡大先生领着无数成名药师,后头跟着来自各地的药人医家,祭拜药王庙、三皇宫。   仪式并不复杂,庄重和热闹却在无数根手臂粗的香烛焚烧下,化为了虔诚。   三皇宫钟响之后,药市开张。   热闹有很多种,半个县城大小的药市里,散单在各个药铺里成交。   大宗买卖在北边的药商会馆中,原药和已经炮制过的药材,根据等级,以及当年的行市,还有许多综合因素,定好价格,公平交易。   药材在药市后头极显眼的几排数不清的大库里,验了样品交定银验大货,秩序井然,没有一丝儿差错。交易双方都默认遵循君山药行规矩,不敢乱,也不敢造次,但凡想做药材这行生意,不管多大的药商,都不敢在此处做手脚。   信誉,是君山药行准入的门槛之一,只有跨过这个门槛,才敢说,自家药行,算是在药材行当里,有了一席之地。   这里动辄都是上万银钱的交易,是君山药行的基石,却不是人最多的地方。   三皇宫前的空地上,年轻一代,技艺出众的药人,在此展示各家独门绝活儿,引得无数百姓叫好不断。   一墙之隔,戏台上弋阳腔和采茶戏交替上演,这是从前留下的老规矩。药市逛累了,来这处歇个脚,听听戏,或是买点吃的。戏园子周边,都是卖小吃、饮子、果子的小店或者摊贩,及至角门之外,还有一圈茶楼酒肆饭铺。   此时的秦念西,却坐在药市对过,那处已经挤满了人的君山医馆里。   药王会召开同时,君山医馆行义诊,已经延续多年。照理说,这样的时候开义诊,是极不和适宜的,可这义诊是从前,君山药市并不繁盛的时候就有了的,甚至为药市的繁盛平添了许多人气。   后头有一回药王会,考虑人太多,就不要义诊来添乱了,却被已经声名远扬的义诊吸引来的百姓,堵着门吵吵,万般无奈之下,只得重开。   秦念西和长辈争取了许久,才得了许可,往君山医馆的义诊中,加上单独分出来的两科,妇人科和哑科,因怕寻常百姓不懂,分诊的地方,挂的牌子直接是女科和儿科。   医馆单独设了一处院子,一个大诊室里放了两张医案,后头分坐了秦医婆和王医婆,秦念西带着紫藤,沉香和木香,打扮成学徒模样,侍候在二位医婆身后,韵嬷嬷和两个跟着下山的女徒,被分派了守好院门的差使。   秦念西这么做,原是有一样最简单的目的,若是让医女在医馆里坐堂,能不能行得通。   从前百姓看病,虽说也知道得了什么病,首选要去找哪个医馆的哪位大夫,比如说杏林医馆的小儿林,这是治哑科的,万安医馆的圣手唐,这是治骨伤的,可如此旗帜鲜明,直接挂了儿科和女科的牌子,任一家医馆都不会这么干。   但君山医馆不仅这么干了,还干脆说明,这两位大夫,是君仙山万寿观前来援手的医女。   有人嗤之以鼻,什么医女,说白了,不就是医婆吗?医婆也会看病?医婆就是医婆,医婆就是走小门替妇人接生,神神叨叨上不得台盘的。凭你是从万寿观下来的又怎样?万寿观里,能治病的,不都是道长吗?什么时候有什么女科和儿科了,万寿观自家都不挂这牌子,反跑到君山医馆挂牌子。   饶是君山医馆素有声望,来看义诊的百姓,也极不情愿被分诊到医女手中。   可也有那怀揣着心思的,细问了医女的义诊,又打听了义诊的时日,便匆匆离开。   听着外头诊院里,即便秩序极好,依旧是人声蔚然,孩童的啼哭咳嗽,便在一墙之隔,自家这处却冷冷清清,秦医婆只看着秦念西,悠悠叹了口气。   秦念西笑吟吟道:“嬷嬷别着急,这才过了一个时辰,也许今日,咱们这处都没什么人,可这第一步,总要走出去。”   王医婆倒是略显平静,也跟着笑道:“这世上哪里只是咱们不被人待见,女患从来不少,可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规矩,寻常百姓有寻常百姓的想头,许多病,就耽误在这些规矩和想头上了。咱们做女人的,由来就是这样的命,可咱们如今做的这事,不就是不愿屈服于这样的世情吗?”   略显僻静的小院里,接诊的第一位,是个小童,还是君山医馆里,平日已不再接诊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夫带着过来的。   典型的弱症,病情比之求医上了君仙山的阿升,要好上许多。王医婆早就熟读阿升脉案,对此类病症,已经有了一套完善的治疗方法,不过是根据个体不同,做些调整而已。   老大夫看着王医婆诊了脉,说了脉象,又说了些只有医家能听懂的疗法,满意地点头,冲那抱着孩子的夫妇道:“才刚和你们说过了,若让老儿我治,和你们先前求过的医,高不了多少,但这位医女的法子,我虽也是头回听说,却觉甚有道理。老儿和你们直说,这弱症,世间能治者,鲜少得见。”   那一脸困顿的夫妇二人,听得老大夫如此说,虽明知是万一之望,却也只能感激不尽。   待得那老大夫匆匆走了,王医婆才对那夫妻二人道:“你家小儿这病情,想必也不用我多说,虽说能治,却也是要耗时极久,今日便先施针一回,再用上一剂药,看看晚间情况,明日再来复诊,如何?”   那汉子瓮声瓮气道:“好叫医女知晓,我们是从湘楚过来的,在此地并无落脚之处,如今城里早就人满为患,我们是花了银钱借宿在城外的村庄上的……”   王医婆有些无奈道:“义诊期间,除急症外,不收留置病人,你这病情虽特殊,我们却也不好破例,你们先辛苦几日,待义诊结束之后,我再和馆中商议,看看能不能想法子……”   那抱着孩童的妇人明显要活络些,听得王医婆如此说,忙千恩万谢,只说听从医女安排便是。 第一回 行针,不过投石问路,秦医婆刚帮着把针扎上,外头又进来一个孩童。一家子从邻县过来,因来得晚了,别的大夫那里已经排不上号,听说还有专门的儿科有号,也不管是女医还是什么,只求先看上再说。   那孩童是迁延不愈的咳嗽,身子极是瘦弱,据那对儿父母说,便是一个月难好三日,这趟是前日开始咳嗽的,昨日晚上发起了高烧,县里医馆的大夫开了无数回药,那孩童如今看见药碗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喂不下去。   王医婆极是耐心哄着孩子把了脉,又看了舌苔,再轻拍了腹部,那看似干瘪的腹部,却是如熟透的西瓜一般,砰砰作响,便问道:“你们家中是做何营生的?”   那汉子粗犷得很,声音极洪亮:“小人家是屠户。”   王医婆点头道:“难怪得,这孩子饮食太过油腻,脾胃失和……”   那妇人却急道:“医女,我们家孩儿是咳疾,咳疾,和肠胃没有关系……”   王医婆耐心道:“听我说完,我来问你,你家孩儿,有几日没有大解了?”   那妇人只愣愣说不出个准数:“三日?五日?”   那汉子眼睛睁得跟铜铃样大,吼道:“你这妇人,都是干什么吃的?问你几日没大解你都不知。”   王医婆被那嗓门震得头疼,忙道:“别喊,不是大事,你家孩儿,大便素来不畅,饮食油腻,吃进去的拉不出,全堵在肠胃里,下头不畅,自然热往上返,便不停咳嗽、发热。我先想法子,让他把这大便解出来,痰咳出来,热自然就退了,再用上三日化食健脾汤,便好了。只好了以后,饮食要清淡,养好肠胃后,也不可饮食油腻,要荤素搭配得当。”   那妇人讪讪道:“你有什么法子?好叫医女知晓,我这孩儿,如今是喂不进汤药了。”   王医婆捏了妇人怀中的小童的手温声道:“难受吧?咱们捏捏小手,很舒服的,捏了手,就不用喝药,不然的话,我就要给你扎针了,你看看那床上的小哥哥,你怕不怕……”   那小童眼泪汪汪,一边咳,一边看看王医婆,再看看诊床上那一个,浑身是针的小童,只一声不吭,任由王医婆替他行那按抚之法。   捏过了手,再推过背,又摩腹,不过小半个时辰,那小童竟昏昏欲睡,还打了好几个极臭的屁,过得一会子,便突然哇得一声哭出来:“阿娘,疼,我要拉屎,快……”   那汉子忙从诊床上抱起孩子,按照指引,往角门后头的茅厕飞奔过去,再回来时,那汉子面上挂着笑,他怀中的童儿,也比才刚进来时,精神多了。   王医婆再去摸了那孩童额头,点头道:“热降了下去,今日肯定会有许多痰,若不愿饮食,便不要强逼,腹中饥饿,可用些米汤或清粥。”   说着,又坐下写了焦三仙一方,交给那还有些愣怔的妇人道:“一日三次,不是药,不难喝,像米汤味,他会喝的。还要再来两趟,不要看见热退了就不当回事,这样反反复复,这孩儿如何能长好,这明显比一样大的孩子,要瘦弱许多。”   王医婆又让那汉子把孩童抱到近前,温声道:“崽崽今日极乖,要听医婆的话,好好把医婆开的米汤水喝掉,便能好得更快,明日再来时,若是好好喝汤了,医婆给你吃好吃的糖丸,如何?”   那弱症孩童的父母看着后头这一家三口欢欢喜喜出了门,互相对视一眼,眼睛里都泛出些光彩。孩童咳疾难治,他们都是知道的,这女医竟是轻轻松松,前后一个时辰不到,那孩童好转之明显,简直让人只觉先前是看错了。   虽说自家孩童这病,比之人家要重许多,但两位医女均是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先头他们还是将信将疑,这会子,心里到底生出了许多原先都不敢有的期望。   看着这一家三口比先前进来时,轻松得多的脚步,韵嬷嬷一脸笑容过来道:“原先不觉得,虽说这病不是我治的,可看着人家那样来的,这样回去的,这感觉,真是,哈哈,有点好……”   一院子人俱都被韵嬷嬷说得愣了愣,跟着都失笑出了声,外头却又进来了病人…… 第141章 奇药   这回进来的,是一个年约四旬的妇人,面色一片黄蜡,虽是被人扶着走进来的,却明显看得出,步态极其别扭,整个人,已经有点气弱至极,下一刻便会倒下之象。   韵嬷嬷早得了吩咐,若是有陪着来瞧妇人病的男子,必要拦在院里。   两个丫头扶了那妇人,坐到秦医婆医案前,从她进了院子,秦医婆几人的眼睛,便未曾挪开过,此时凑近瞧了那妇人面部,便轻声问道:“可是带下淅沥不止?”   那妇人愣了愣,显然听不太懂秦医婆的意思,秦医婆见状,又换了个说法:“是下头一直有血?”   那妇人立即有气无力答道:“是,就是小日子三四个月了,一直不停,老妇原本极健壮的,一顿能吃三碗饭,这如今,突然,就这样了。家中请过医婆,医婆说让我儿准备后事,又寻过郎中,郎中听得我这病症,诊都不诊……今日一大早,我儿便来了这处,打听得说有女医,便租了大车,把老妇送了来。可怜我儿,哎……”   两位医婆和秦念西见得这妇人虽没力气,却依旧话多,心中倒稍微松了几分。   秦医婆点头道:“先让我诊一下脉,你歇歇。”   秦念西和王医婆见得秦医婆诊完左手,又诊了右手,便知即便这妇人虽还留存了几分中气,可到底还是重疾在身。   那妇人显然是个明白人,见得秦医婆如此郑重,便央求道:“这位医女,老妇这病,只怕不是好病,老妇自家心里也清楚。老妇如今只一个想头,若能活着看到我儿娶亲,老妇便是到了地底下,也好和他爹交代了。”   秦医婆见那老妇如此明白,便干脆点头道:“你这症,确实不简单,我需同这几位医女参详一二,你伸手,让她们再诊一诊。”   那妇人极其配合:“多谢多谢,多个人帮着想法子,老妇只有感激不尽的。”   见得此状,秦念西倒也不再避讳,跟着王医婆一道,左右手同时诊了脉。   秦医婆见二人诊完,便对那妇人道:“今日,咱们先用针,把这血止住再说。”   那妇人露出一丝惊喜:“老妇这血,今日就能止住?”   秦医婆怔了怔才点头道:“一时止了血,便不管了,是做不得数的,只怕下回到了你原先的经期,这出血只会变本加厉。”   那妇人见自家这点盘算,被人家一眼看穿了,便讪讪道:“老妇这病,只怕要花费不少银钱,若为了治病,把我儿娶媳妇的钱都糟蹋没了,那老妇情愿不治就是。”   秦医婆微微叹了口气道:“你先去躺着,把针扎了再说,左右义诊期间,不仅不要诊费,还有药商捐了药材的。”   那妇人听得秦医婆如此说,忙点头道:“如此,便多谢医女了,老妇便听医女吩咐就是。”   秦医婆示意紫藤,帮着把那妇人扶到隔间的诊室,净了手扎上针,瞧那妇人虚弱得昏昏欲睡,便嘱咐她,干脆睡一觉。   秦医婆出得隔间,见得秦念西和王医婆正站在诊室外的廊下,细声讨论着些什么,便径自走过去道:“是胞宫有岩,且有迁延之状。”   秦念西微微叹了口气:“太晚了,哎……”   王医婆沉声道:“勉强拖一拖,一年两年的,还是可以的。”   那妇人扎完针,等着儿子领到了秦医婆开出的半月免费药,又得了医嘱,连声道着谢,往外头回去了。   韵嬷嬷见那妇人走了,又有些提不起精神,秦念西有些好笑,却还是安慰道:“往这处看义诊病人,能从那样到这样的,其实挺幸运的,还是有很多,是怎么来怎么走的,我们医家,治的是病,却治不了命。”   用了午膳,秦念西得了吩咐,不得随意走动,只在君山医馆后院一处极清净的院落里歇息。反倒是秦医婆和王医婆,看到前头几个院里,依旧熙熙攘攘,一点也没有比上晌人少,便从角门穿出去,瞧瞧有什么没见过的病症。   秦念西下晌有大热闹要去瞧,正歇好觉,准备出门时,两位医婆倒一脸气愤回来了。   秦念西讶然道:“这是怎的了?”   秦医婆由气愤转成不屑道:“姑娘,才刚我俩,那么多人,一眼便瞧见了石家大郎,他怎么有脸?还来这处蹭义诊,这还真是,爱财爱到脸都不要的地步,少见得很。”   都知道秦医婆素来怜惜那万娘子柔弱,捡回一条命之后,倒是看得极开,只想过点清净日子,哪怕清苦些,也好过从前那般闹心。可她越是这样,就越让人心生好感,替她不值。   秦念西摇头道:“只怕也不全是为了钱财,这几日有许多平日已经不看诊的老大夫,在此做义诊呢。他那病,一般大夫可治不了,这估计也是急眼了。”   王医婆讶然道:“他和他后头那娘子的事,这么快就了了?他这也不怕被人拿了把柄。”   秦念西本来还觉得,这人因为病的事,折腾成这样,也挺可怜的,若观中能治,还是给治治,顺便还能给万娘子讨个公道。后来又翻过去想,既然万娘子都放下了,旁人又何必纠缠,再说了,医家还没得自寻病家的道理,自家又是绝对不能出手的。更何况,那石家,确实也不是什么好人家。   所以,这事在他们这处,便这么过去就算了,那钱家要如何,自闹去,反正与万氏无关,便笑道:“咱们别管人家的事了,万娘子都能放下,嬷嬷何必如此?”   秦嬷嬷默了默,忽然摆了摆手笑道:“可不是嘛,是我着相了。姑娘快走吧,我们也赶紧去诊室了。”   秦念西领着韵嬷嬷,跟在张青川派来的小厮身后,走角门进了药商会馆,再走后楼梯上到会馆中的一间并不起眼的隔间中,胡大先生已经在那里喝上了茶。   下晌这一场,是珍稀药草的竞拍会,每年这一场,都能有些热闹可瞧,除了那些稀罕的百年老参,成形的首乌,甚至还有些别国不让买卖的药材,反正只要不违反大云朝的律法,药行商会在初审时,都是会通过的。   每年下来,总有些奇怪的药草,被识货的买家拍走,有时一棵药草的拍价,能成千上万。   秦念西今日来,一是看热闹,二是听说有几支瑶花,三是想看看,还有什么稀奇的宝贝没有。   今日这场地,和唱堂会有些像,一楼中间搭了高台,前边是一大片验了银票进场的买家,后头一排小隔间,专门给卖家,单人单间。楼上是挂了帘子的隔间,都是大主顾才能有的位置。   原先买家卖家统要交进场的银子,后来考虑这样会少了许多握着珍稀药材的卖家,便只从买家处收取一点佣金,能买到心仪的好药材,不差钱的买家自然是乐意的。   排在第一的拍品,是十支两百年的老山参。这种虽说稀有,却也能得见的药材,君山药行会有积年的药师先过了眼,确保药材不出问题,才会进入拍卖。   唱药的小哥声音极其洪亮,楼上楼下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秦念西和胡大先生显然对老山参这种药材,并不感兴趣,反倒能隐隐瞧见,右手边有挂帘子隐隐动了动。   胡大先生笑道:“那是南边做人参荣养丸子的齐家,这批参,对他们来说,可是不得了的好东西,今日上午,大宗交易上,他们光这五十年,百年的人参,花了上十万两银子。”   秦念西轻啜了一口茶水笑道:“这说来也挺奇怪的,老参肯定是北边的好,可把这参用到极致的,却是南边的人。”   胡大先生笑道:“他家有位先祖,一辈子就只研究这根参,便是连那参须该如何用,都研究得明明白白。按说人参这东西,小儿用是有忌讳的,可有些弱症孩童,便靠这个吊着命。他那先祖便起了心思,听说是用那参须,极少量,入了药,价钱低很多,效用却比直接用参好许多。”   外头价钱喊得此起彼伏,却不耽误二人闲聊。秦念西听得胡大先生说起这一节,忙问道:“还有这样的药?阿念怎么没听说过?”   胡大先生抚须道:“一来是工序极复杂,二来不管怎么说,动了人参价就高,买的人到底少,后头慢慢就不做这丸子了。”   秦念西若有所思问道:“真的好用吗?”   胡大先生沉吟了一下才道:“疗效估计没什么,不过还是续命之用,若真有疗效,那多大价钱估计也能被抢疯了。”   “先生知道配方吗?”秦念西又问道。   胡大先生看着秦念西笑道:“老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道升来找过我,当时我也考虑了这个配方,但是总觉得和瑶生丸比起来,那就差太远了。”   秦念西一脸认真道:“先生,其实,若是治弱症,瑶生丸这样的,也犯不上。我觉着,若是先生能做出您说的那人参丸子,不要动用百年老参,就普通的参须,或者太子参是不是也可以,虽说价钱也不低,但到底还是差着许多的,咱们先试试看。”   “说到底,咱们治这弱症,药丸其实是个辅助,若真能做出来,便能节省许多医婆的功夫,将来这疗法,也能更快让山下各家医馆大夫掌握了,便是医女习学,也能更快上手。”   胡大先生略想了想才点头道:“好,我明白了,等这几天忙过,我便上山去,咱们一起试试看。哎,这弱症,若是能有法子治,也是大功德啊。”   二人说着话,底下那批老山参经过数轮加价,已经成交了,最后果然是齐家以五万两银子买走了。   秦念西听得直咋舌,胡大先生笑道:“他五万两买了这批参,其实捡了大便宜,不过是这一批太多了,好多人买回家也不会入药,要不做个镇店之宝,要不就是自用,这一批十支,若是拆开来卖,不得十万两银子买不走。”   秦念西想了想,才笑道:“只怕这齐家的人参荣养丸,过不了多久便要涨价。”   胡大先生怔了怔,才哈哈轻笑道:“这多好的名头,都扬遍了,若要涨价,时机极好。”   人参过后便是灵芝,再往后又林林总总,出了好多名贵药材中的极品。这些药材胡大先生和秦念西尽皆无感,都是见多了的,再者说君山医行也好,万寿观也好,在用药上头,都是多用价格低廉的寻常药物,除非替无可替。   秦念西等了许久,还没见那瑶花上来,便问道:“不是说今日有瑶花吗?”   胡大先生呵呵笑出来:“你这丫头急什么,会放得稍微靠后一些,据说看不清来路。”   秦念西愕然道:“这东西,还有什么来路不来路的,不都是山上长的,虽说是被旌国控制了,可也不是说完全不往外放啊,便是每年赏赐给官员的,也不少啊。”   胡大先生摇头道:“你看了就知道了,我也只是听说,并未亲眼得见,且这东西,若咱们要,只怕还得老儿我下场走一趟,那卖家,还是有条件的。”   秦念西更加不解道:“不是竞买吗,怎的还有别的条件。”   胡大先生正准备说话,底下却突然传来唱药小哥洪亮的嗓音:“瑶花,两株。”   底下突然开始议论声变大,从前瑶花都论朵,论支,今日怎的论起了株?   秦念西和胡大先生同时站起来,往底下看过去。   高台上两人,一人手拿一个一尺长的匣子,竟真的是两株完整的瑶花,有根有茎有叶,还有花和花苞。   秦念西看得只觉一阵心跳,才喊了一声:“先生……”   胡大先生也从愣怔中醒过来,急急道:“我下去,下去看看。”   随着胡大先生进了场,这回这竞拍会气氛一下就到了高潮,众人纷纷和胡大先生打招呼,胡大先生却是谁都没搭理,直直站到离那瑶花最近的台下,细细打量起来。   韵嬷嬷站到胡大先生才刚站的位置,看着胡大先生那表情,一脸讶然道:“这大先生这样盯着看,这还买的着东西?就是买下来,只怕也是死贵死贵吧。”   秦念西却是攥紧了手下意识答了句“不会”,便不再言语。   小哥见得众人看也看过,议论也议论过,便让那举着瑶花的二人往后退,后头又出来一个小哥,揭开一个盒子,里头一根红绳绊住了一块类似植物根茎的东西。   底下许多人看不明白,高声问道:“这是什么?这是要和瑶花一起卖吗?”   唱药小哥高声道:“这是卖家出的题,要拍这瑶花,第一道门槛是,用笔写出此药的名称,方可参与竞拍,各位要参与的,往这边,举手等叫号,轮着来,别忘了写下自家牌号。” 第142章 猜不透   高台上,唱药小哥话音还未落,底下议论之声已起,有人甚至干脆高声质问出来:“这是君山药行新立的规矩?”   后头附和之声四起,唱药小哥不慌不忙,面上笑容丝毫未减,清了清嗓子,抬起双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才解释道:“各位贵客勿急,先听小人解释清楚。卖家提出此等要求,我等也商议了许久,细翻过历年来定下的规矩,发现并无不妥,加之这样整株的瑶花实在难得,便允了这条。”   “再者说,买卖上的事,除了价钱,这头一条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咱也不能强买强卖不是?若是不乐意的,便只管看热闹就好,犯不上哈犯不上。”唱药小哥讲着道理安抚着满堂的哗然。   也有人在细细思索,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看上去跟个土疙瘩一样,像天麻,又像生姜,还像三七,可又与这些各不相同……   各主家都在催促自家带来长眼的药师,可许多药师都没弄明白,那瑶花之好,便好在那花上,这整株瑶花是作何用途的?   也有略有见识些的药师,自家便是主家,虽说听过瑶花浑身是宝的说法,可究竟怎么用,就不得而知了。不知道归不知道,却也极眼馋,这样整株的瑶花做了镇店之宝,可比那人参有排面多了,但那土疙瘩,究竟是个啥?   不管了,先蒙一蒙再说,万一蒙对了呢?万一人家就是使的一个障眼法呢?   只有胡大先生,站在前排看得最清楚,却跟被雷劈了一般,有些眩晕。   后头的人纷纷动了起来,唱药小哥看着胡大先生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后头还有人要上来跟他搭话,却被唱药小哥喊住:“还请贵客自家作答,莫要打扰先生思索。”   说着又用眼神示意了高台下头,站在侧面的伙计,那伙计走过来搀了胡大先生道:“大先生,大先生,您要拍这件吗?”   胡大先生这才如梦初醒,点着头,跟着伙计往侧面,排着队写了答案。   场中人都眼巴巴瞧着,胡大先生也跟着排队做了答,都伸长了脖子指望着问问。   伙计见此情形,忙提醒了胡大先生上楼暂避。胡大先生却是往楼梯口走了几步,又顿住,这会子上楼,念丫头在隔间里,只怕有那好事的,跟着进来打听,反而不好,干脆又回转来,站在伙计身后,打定了主意,谁都不理就是,可心里却如惊涛骇浪一般翻腾。   唱药小哥从伙计手里收了厚厚一沓,一个个折得极严实的纸条,依旧满面笑容道:“小人得了卖家吩咐,当场唱出各位答案,若有对的,再行竞价,若没有,此项作废,物归原主。”   底下一阵喧哗,有那心思极机敏的问道:“若只一人答对呢?”   唱药小哥那张脸,仿佛生来就是挂着笑的,而且是一直笑:“卖家说了,若是此等情况,卖家和买家当面议价就是。”   药师们都极想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个什么东西,纷纷催促道:“快唱快唱,别卖关子了。”   唱药小哥也不再啰嗦,拆一张念一张,却也极有分寸地没有念出,究竟是哪家写的答案。   因为那些五花八门的答案,简直了,生姜天麻三七黄芪就算了,还有人写的是陈壁土,唱到这处,台下哄堂大笑。还有珠儿参、拳参、白术的,也有写得冷门一点的,譬如雪胆、金荞麦根,众人听了一圈,觉得金荞麦根仿佛有些像,因为那东西,是有根茎的。   唱药小哥一张张念完,底下议论纷纷,只有一个答案,底下的人俱是听都未听过:稹根,更不会过多在意。   可那神秘的卖家,不对,卖家都神秘。拍卖会上,为了避免出岔子,卖家是从不露面的。   那奇怪的卖家,让人递了话出来,唱药小哥高声道:“请写稹根的那一位,竞拍会散后,双方议价。”   咦,有人这时回过味来,今日这卖家,果真蹊跷得很,居然会和买家见面。这怎么看怎么都像有猫腻。   可稹根是什么?是那两个字?是做什么用的?   来这药王会,虽说是为了买卖,长见识不也是重中之重嘛。底下人纷纷喊道:“是哪位写的这药?站出来给我们讲讲呗,这药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此时的胡大先生,见得众人的注意力已经转移,才放心回了楼上的隔间里。   秦念西虽目力极佳,但奈何隔着帘子,实在没看清那奇怪的药草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只那稹根二字,却实实在在听进去了。   见得胡大先生回来,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秦念西忙倒了盏热茶,递到他手里,细细看着他逐渐恢复平静,又听了听,左右都没什么动静,才轻声问道:“先生,那是稹根?稹百草之根?”   见得胡大先生面色凝重地点头,秦念西一下靠上椅背,面色也跟着白了。   胡大先生极其诧异问道:“你知道这药?我记得我没讲过,这东西早许多年,在药市上已经绝迹了。”   “稹百草,百草杀之君药,出百草之毒,变幻莫测……”秦念西喃喃说完这句,又坐起身道:“这是谁?有什么目的?明摆着就是冲你来的。”   胡大先生沉吟了半晌才道:“未必是冲我,也未必是坏事,你细想想。此地不宜多言,趁现在底下还没散,你先走吧。”   秦念西不无担忧道:“那先生你……”   胡大先生安抚道:“先生无事,此处都是自己人,你放心便是。”   秦念西想了想,觉得此时不如先出去找张青川,便领了韵嬷嬷,再从后楼梯下去,出了角门,上了车。   车子晃了一圈,到了药行后头的一处极不起眼的院落,小厮飞快跑进去看了又出来,秦念西下了车进去,见到舅舅便松了口气,直接转身对韵嬷嬷道:“嬷嬷你去瞧瞧,那个人,若是能跟,便跟一跟,若是……”   秦念西顿住话头,原地转了个圈,又道:“嬷嬷便相机行事吧,主要看看那人深浅。回来直接去山下别院就好。”   韵嬷嬷屈膝应了是,转身便走……   药商会馆里,唱药小哥笑容依旧:“各位贵客,今日竞拍会到此结束了,明日下晌还有一场,有没有拍到心仪药材的,明日还可过来瞧瞧,明日好像还有一轮瑶花可竞买。”   这竞拍会一般是不会透露究竟有些什么货物的,可这唱药小哥知道,如果不把众人注意力引开,怕是极为麻烦。饶是如此,也花费了大半个时辰,才清了场子。   胡大先生坐到那人对面时,并无半点寒暄:“老先生是谁?要如此见我,所为何事?”   那老人长相平凡无奇,穿着也是最寻常的市井老儿模样,微微牵动嘴角,却是皱纹满面:“说说,稹根。”   “稹根,稹百草之根,避百草之毒,先生与我君仙药人,有何渊源?”   那老人笑容更盛一些,问道:“你是胡一山?”   胡大先生低头拱手道:“晚辈胡一山,敬谢前辈援手。”   那老人哈哈笑了起来,只边起身边道:“你既懂了,老儿我,便放心了。先走了,有缘再会……”   胡大先生忙起身拱手道:“先生,可有何需?银钱上……”   那老人笑声更大:“老儿我一把年纪,要那些身外之物有何用?”   “先生为何,为何不直上君仙山?”胡大先生急急问道。   那老人却是头也不回:“老儿我自有用意,无须多问,走了……”   张青川正和几个掌柜在议事,见得秦念西此时过来,又匆忙把那位韵嬷嬷打发出去了,当即从屋里出来,一脸惊诧道:“这是怎的了?怎的这会子过来了?不是说去看竞拍吗?”   几个掌柜纷纷走出来见礼,秦念西侧身避过,又笑盈盈还了半礼,张青川叫了散,领了秦念西进去。   秦念西左右看了看,张青川笑道:“无妨,舅舅素日便在这处理事的。何事如此慎重?”   秦念西张了张嘴,才发现,竟不知从何说起。正犹豫间,一个小厮在外头禀道:“大爷,商会竞拍那边来人了,说有急事。”   张青川看了看秦念西,秦念西听得说有急事,就怕是胡大先生有事,忙催了舅舅出外间去见来人。   那管事把事情前后都讲了一遍,才刚讲完,胡大先生便进了院子。   那管事见得胡大先生来了,才算松了口气,便行了礼,又匆忙回去了,他那边,还一大堆事儿呢。   胡大先生跟在张青川后头进了屋中,小心翼翼,从宽大的衣袖中,拿出三个布包,放在桌上,一一摊开,竟是那两株瑶花和一块稹根。   “大郎取三个匣子来,这可是万金难求的药材。”胡大先生轻声道。   张青川当即应声出门,片刻之后,便拿了三个大小差不多的匣子回来了,又和秦念西一起,看着胡大先生,小心翼翼,把那三样药材,如珠如宝,放进那垫了软绸的匣子里,推到张青川面前道:“安排享堂的人趁夜送回去,务必交到老太爷手上。”   秦念西轻声道:“今夜只怕不消停。”   胡大先生点头道:“正是趁着乱,赶紧送走才最好,反正咱们每日都有人上山下山的,不打眼,等明日便可能有聪明人猜出来了。”   秦念西问道:“花了多少银子?”   胡大先生扯了扯嘴角,又抿了抿嘴唇才道:“一个铜子儿都没要,只见了我一面,说了两句话,便走了。”   秦念西一脸错愕,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张青川看看眼前这一老一小,再看看那三只盒子,饶是他见过天下奇珍异草无数,还是心惊得很,抿了抿嘴唇才道:“这,一个铜子儿都没花?这样的东西,这可……”   胡大先生颔首道:“可不是吗,我当时有些震惊太过,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张青川好奇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位长者,应当比我们年长一辈,穿着打扮,身高相貌,都极普通,跟寻常百姓家的老人,没什么区别。但,功夫该是极佳,具体什么程度,我就说不准了,我是凭气息判断的。”胡大先生轻声道。   张青川转头便看向秦念西,一脸凝重问道:“你让那韵嬷嬷,去跟这一位了?”   秦念西讪讪道:“只是,只是让她去瞧瞧,关键是,弄不明白他究竟什么意思,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胡大先生摇头道:“应当不妨事,只怕三两下就跟丢了。”   此时跟也跟去了,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张青川只得无奈抛开,继续问道:“他说了他是谁吗?”   胡大先生继续摇头:“什么也没说,只说有缘会再见。”胡大先生干脆把两人之间的对话细细说了一遍。   秦念西一脸疑惑道:“那老人说先生懂了,是懂了什么?阿念怎的还是云里雾里,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意思?”   胡大先生也是一脸莫名道:“兴许他认为的我懂了,和我觉得我懂了的,不是一个懂了。”   秦念西听着这绕口的一大串,眨着眼睛道:“先生说的懂了,是觉得这位长者是与君仙山有渊源的故人。而那位长者说的懂了,只怕是觉得先生知道他把这两种奇药一起交到先生手上,而先生已经懂得怎么用了,是这个意思吧?”   胡大先生一脸苦笑点头道:“可我,这一时半会儿,还真没想明白,这两样究竟该怎么用到一处。”   “稹根,虽能避稹百草之毒,却不能解毒啊,这是在示警?”秦念西蹙眉道。   张青川沉声道:“关键是,他为何此时,还要在这样的场合,亮出这两样奇药,究竟有什么目的?是在向我们示警,还是特意想把消息散开,要警告什么人?”   秦念西的心思,却一直停留在那两种药材上:“先生,瑶花的根茎叶,都有药用吗?”   胡大先生捋着胡须沉吟道:“有用,极有用,但因整株离土之后,花极易散落不成形,根茎叶也极难炮制。旌国,没有这样的大药师,或许,连这根茎叶的特殊药效,也不得而知,便是我们,知道的也并不多。” 第143章 追踪   天落了黑,韵嬷嬷还没回来,秦念西开始有些坐不住了。   就连秦医婆和王医婆说的下晌那两个极有意思的病例,秦念西都有点听不入耳了,正踌躇着要不要到广南王太妃跟前禀报一下,却突然闻见一阵肉饼的香味儿,再过了片刻,韵嬷嬷便进了屋。   韵嬷嬷把手上拎着的一个半大的竹篓子往桌上一放,边揭上头那盖子便道:“快吃,还热着呢,这饼子,虽说是猪肉馅儿的,但真挺好吃的。有凉一点的茶吗?快给我倒碗茶来,几十里地呢,我一口气奔回来的……”   众人只一脸愕然瞧着韵嬷嬷进了门,又莫名其妙说了一长串,瞧瞧那竹篓子,又瞧瞧韵嬷嬷,再瞧着她从紫藤手里接过茶壶和茶盏,咕咚咕咚喝了三大盏,才心满意足地放下茶壶,舒舒服服打了个嗝,才有些不好意思道:“吃得有点顶,嗝……”   秦念西此时哪有心思吃饼,吩咐紫藤领了两位医婆出去,满院子分饼去了。   见得屋中人都走没了,秦念西一脸莫名看着自己,韵嬷嬷才讪笑道:“不是我,是他,那个老先生,让奴婢请他吃肉饼,喝肉汤,奴婢是陪着吃的,身上没有铜子,还好奴婢下山的时候,杜嬷嬷往奴婢身上塞了一袋碎银子。那店家不收银角子,也没有称称银子,我说赏了他他也不要,非拉着我在那里等,又给我煎了这篓子饼,姑娘你说,那店家是不是有点二?”   秦念西一幅没脸看的表情问道:“你脚呢?”   韵嬷嬷一拍大腿道:“在这里啊,好使着呢!姑娘,奴婢跟你说,一路上,好几拨人跟着那老先生,都跟丢了,就我跟上了。他出了君山县城就往豫章城方向去的,大概到了城外四五十里地,有个叫麦溪的镇子,有处不大的码头,人来人往,极是热闹。”   秦念西见韵嬷嬷虽是说得眉飞色舞,但终于说到正事上了,便也不打断她,只看着她说。   “到了那镇上,正到了晚膳的时候,奴婢眼瞧着他进了这间烧饼铺子,怕那铺子有后门,便也跟了进去。也是奴婢失算,那铺子极小,连个后厨房都没有,就是一个通间,进门左手边搭了个煎饼的灶台,旁侧就是做饼的案板,后头是个和面的大案。灶上一口大锅烧着油炸饼,另一口大锅上,是一大锅肉汤。”   “贴着灶台进去,就是四张小桌子,人都坐满了,奴婢一进去便知道坏了事,那老先生坐了最角落那一张,看着我进去,那眼神,就跟老熟人一样。奴婢转身便想出来,那老先生却喊了我,让我端了饼子还有汤,进去坐下。”   “他叫了四个饼,两碗汤,其中一碗汤,两个饼,是帮我叫的。我那时候再走都来不及了,只得端了汤,拿了饼子,坐到了他对面。”   “我一坐下,他就招呼我吃饼喝汤,还一脸炫耀问我说,这饼子,这汤味道好吧,又说好些年没吃到了,这个味儿,啧……”   “我不敢吭声只敢吃,那会儿我已经清楚明白,我打不过他,更不可能跑过他,他是特意在那儿等着我的。”   “等吃完那两个饼,又喝完那碗汤,他好像意犹未尽,我壮着胆子问他还吃不吃,他却摇头说,八分饱,七分暖,都是有道理的。接着他就问我,广南楼家的人,追他做什么。”   “我当时就被他问得有点懵,正想着怎么答,他又说,我那流影步,也算得了真传,他问我,如今是在谁身边当的差。”   “他说他出君山县城的时候,后头拢共跟了五路人,那四路他都知道是谁的人,唯独我这一路,他没想明白。”   “我一个大气都不敢喘,他说有一路是龙骑卫,所以我必定不是六爷身边的人,也不可能是广南王老太妃身边的,她身边有比我更擅长追踪的人。”   “奴婢便大着胆子问了她一句,你是谁?”   “他说他是谁不重要,看在我今日请他吃饼喝汤的份上,让我带句话给张家,我问他带什么话。”   “他呵呵笑出了声,却就说了一个等字。”   秦念西听完这句,只恨不得两个巴掌一起捂到脸上。韵嬷嬷看着秦念西那表情,顿时反应过来,一下从凳子上站起来,转着圈道:“姑娘,奴婢,这是,不仅把差使办砸了,还露了行藏……”   秦念西也不再多说,只径直走进院中,深吸了一口气,扬声道:“不知是哪位前辈高人,既来了,便请进来饮一盏茶。”   “也行,晚上还是不能吃得这么油腻,喝盏茶消消食也好。”不过几息之间,那老人便到了秦念西前头两三米的地方,一脸的笑,还借着月光上下打量着秦念西。   秦念西只屈膝行礼道:“晚辈秦念西,给长辈请安了。”   那老人眨巴眨巴眼笑道:“你是从京城回来的那个小丫头?”   这一刻,秦念西突然明白了韵嬷嬷当时的压力,人家仿佛对你了若指掌,而你却对人家一无所知,唯一的感觉和奢望是,他应该是善意的。   秦念西也不绕弯子,干干脆脆问道:“正是,不知该如何称呼您。”   那老人不答反问道:“你这小丫头,既是请老儿我来喝茶的,茶呢?”   秦念西忙让到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看着那老儿悠悠然往前,便紧走了两步,跟在那老人旁侧引路。   那老人瞧见韵嬷嬷立在门前的廊下的柱子后头,一脸尴尬冲他屈膝见礼,只笑着点头道:“多谢你,替老儿引路。”   韵嬷嬷那血直直冲上了头,脱口就道:“我没有……”   秦念西无奈道:“嬷嬷去歇下吧,再让紫藤再取点水来。”   韵嬷嬷看看那已经进了屋的老人,又看看秦念西道:“姑娘,这……”   秦念西自是知道她的意思,却用眼神示意她,眼下不要想着出去报信找人什么的,嘴上只安慰道:“无事,去吧。”   那老人却是哈哈笑道:“老儿只是来讨杯茶喝的,无须紧张……”   那老人说着,便往厅里去了,却也不往正厅上坐,只径自坐到侧面的八仙桌上,秦念西跟上去,开始摆茶具。   那老人看了片刻才道:“广南王府,把这么个正当得用的楼家子弟,送到你这小丫头身边侍候,是个什么意思?”   秦念西手上的动作停了停,才道:“长者赐,不敢辞。”   那老人又眨着眼道:“你那外祖,能由着人,把手伸进张家院子里?广南王府,这是瞧上你了?可这,也不能够啊……”   秦念西手上拿着的茶叶顿时掉到了桌上,从外面进来的紫藤,一壶山泉水直直洒了出来……   那老人也不理会自家话语吓人不吓人,倒开始仔细打量起秦念西来。   秦念西越发深刻地感觉到,在这老人面前,简直有种无处遁形,无法应对的无力感。   那老人却突然“咦”了一声,快若闪电般伸出手,搭上了秦念西的脉门。   秦念西只愣怔怔看着他替自己把脉,这是张家人才会的号脉法啊,初看上去,和万寿观没什么不同,但那其中细微的手法差距,是骗不了人的,便是张家一般子弟,也极难掌握……   直到他收了手,秦念西才回过神来,立即往后退了两步,再恭恭敬敬,跪倒在地,拜了下去:“不知是外祖家哪位长辈?阿念失礼了。”   紫藤已经被自家姑娘和这莫名其妙的老人,惊得头都不敢抬,只是直直跟着跪了下去。   那老人却突然呵呵笑道:“你这小丫头,倒也冰雪聪明,快起来吧。”说着又冲那紫藤道:“你也起来,快去把水烧好,那油饼,确实难克化。”   看着秦念西加快了动作,把那烧好的滚水,冲进了茶碗里,一股子清香弥漫出来,那老人点着头道:“好茶,这是什么茶,老儿我一把年纪了,竟没见过。”   秦念西见那老儿受了自己的礼,到底没有那么紧张了,只轻声答道:“这是产自远夷山脉最南边的一种高山青茶,这夜里要消食,仓促之间,只能用用这茶了。”   嘴上答着话,手上却不停,出了汤,又分到茶盏里,奉到老人面前。   那老人端了茶盏,细细闻了闻,才啜了一口茶,眯着眼点头道:“这茶不错,香味儿虽浓郁却是清雅不俗,你出汤的时候,稍微再等等,这口味应当更好些。”   秦念西一听,这是嫌茶淡了,便又泡了一泡,又多等了一会儿才出汤。   那老人喝了这一泡,才算是心满意足了,轻声笑道:“丫头,你这泡茶的手艺,极得曾外叔祖喜欢,这茶,记得给我留着点儿,等我忙过这阵子,天天让你给我沏茶喝。”   曾外叔祖,他说他是曾外叔祖,不知为何,秦念西从下晌开始绷紧的弦,在这一刻,竟突然松开,直直望着那老人,鼻头都开始有点发酸……   那老人看着秦念西眼里闪烁的孺慕之情,叹了口气,语气也温和了几分:“丫头,把这茶再沏上一盏,老儿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秦念西回过神,一边沏茶一边道:“阿念是为了练针,才学的这心法。”   那老人愣了愣,哈哈笑道:“聪明,果然聪明,你这医道上的功夫,比你那外翁小时候强。”   抿了口茶又道:“你这心法,应该也不全是楼家心法,他们那剑法和步法,在心法上,无须如此细腻,倒是和前朝沈氏医女的针法路数,有些像。”   秦念西讶然道:“您,您见过这针法?”   那老人摇头道:“没有,是小时候学医时,听长辈说过,后来又自己揣摩过,感觉上,应该有些像。”   说着那老人突然抬头问道:“你练的,是沈氏针法?”   秦念西点了点头,那老人突然又不说话了,直直喝了两盏茶,才道:“那六皇子的毒,是你驱的?太虚和胡一山,可没那么大能为,你那外翁,就更不用说了,简直就是个生意人。”   秦念西忙摇头道:“阿念只是,帮着扎了针,别的,阿念可没那么大本事。”   那老人才了然点头道:“这是真的好了?我听得此事时,还以为必死无疑,后来又听说没死,老儿我分身乏术,一直没弄清楚这里头究竟有什么变数,哈哈哈,没想到,变数居然在你这个小丫头身上。”   秦念西忙继续摇头道:“没有,真的没有,当时光配药,都出动了十几位大药师……”   那老人见得秦念西只不肯认,便只继续哈哈笑道:“好好好,你才多大,这针上头,就能驱这种毒,了不得,张家医术,到底后继有人了。不过你这,算了,等过了这阵子,老儿我来给你调教一二,你那嬷嬷,是广南王太妃给你指的师傅吧?还差着点,也就能教个把式,过不得一两年,你就能比她强。   秦念西一脸尴尬道:“我要比她强干嘛,我又不用去比武。”   那老儿又哈哈笑了起来:“是是是,咱是医家,又不是武夫。但她这个,你下回要派她出去办差,还是要衡量一下……”   秦念西更是尴尬:“曾,曾外叔祖,您真是,有几个人到了您跟前不被您牵着鼻子走的?才刚阿念都被您吓坏了。您说您回来便回来,还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阿年这心,七上八下的。”   那老儿眨眨眼道:“不能回,回不得,老儿我还有事没办完,今晚的事,你只当没见过我。我本来也没想来,只觉得这事儿挺奇怪,她广南王府的人在张家当差,你说这事儿不奇怪吗?这说不通的事,事出反常必有妖,没想到,却是个惊喜。挺好,挺好,哈哈……”   秦念西怕他又走了,干脆问道:“您送来的那些药材,到底怎么用?”   那老儿问道:“你今日,和那胡大先生在一处?”   见得秦念西点头称是,那老人又问道:“今日我送去那几株药,你见到了?”   “是,两株瑶花,一块稹根。”秦念西如实答道。   “那胡大,不是说他懂了吗?他没跟你说?”那老儿愕然道。   “他说的懂了和你说的懂了不是一回事,这会子,我们都是一头雾水呢。”秦念西还是一脸尴尬。   那老人愣了愣,又笑出了声:“我今儿要是没来这一趟,只怕他要坏了我那些好东西。”   秦念西忙摇头道:“胡大先生多谨慎的人啊,不可能,那么精贵的东西,他没弄明白绝对不敢下手。”   那老人一口气提起来,想了想又笑道:“无妨,既然如此,你也先想想,我让你那嬷嬷带的那个等字,是有用的。今日我还有事,这便先走了。”   秦念西忙问道:“那外翁和舅舅那里?”   “随你,你肯定还得去问你外翁,我是谁,呵呵。反正就冲你这丫头,老儿我,也要在君仙山呆上一阵子,不过外人,你就不可多言了。”那老人嘱咐完这句,便径自往外头去了,不过眨眼间,人就不见了。 第144章 君山义诊   夜幕掩盖之下,君山县城边上,一处极不起眼的客栈里,一个灰衣男子,牵了匹马,径自出了城,往北边去了。半刻钟之前,一个极寻常的长随,盯梢盯丢了,遍寻不着目标,见天落了黑,才赶紧回来复命。   君山药市旁的仙来客栈,是君山最大的客栈,也有奉命出城找人,悻悻而归的。   一位来自北边的辽源城,那里是最贴近旌国的地方,也是大云朝里,瑶花交易最多的地方。   一位来自蜀地的药商,今年的花椒和贝母都卖了好价钱,面上却不见一丝喜色,只在屋子里打着转儿,长吁短叹。   靠坐在圈椅上的美貌妇人,显得有些憔悴,期期艾艾道:“老爷,明日的瑶花,你一定要拍下来,不管多少银钱。”   那中年汉子烦躁地摆手道:“都说了不是银子的事儿,说了你也不懂,你一个妇道人家,你只管去把宝儿照管好就是……”   “可那瑶花,就是宝儿的命啊……”   “你就知道瑶花瑶花瑶花,有了瑶花也不过就是续命,续得了命治不了病,有什么用?”   “那你说怎么办,你能找到治病的法子?你要能找到……”   那妇人还在喋喋不休,外头却有人敲门喊道:“爷,长明回来了。”   那中年汉子哼了一声,摔门便出去了。   “长明人呢?”   “在院子里候着呢。”   那中年汉子一脸急躁:“快叫进来。”   那叫长明的长随进门先行了礼,也不等自家老爷问,便兀自开始说:“遵照爷的吩咐,小的和长帆跟着那一家三口,去了城外的一处村庄上。那一家子确实是外地人,因城里实在住不下了,也没多少银钱,便借住在城外的村庄上。”   “小的花了点铜子和那家的男人打听了,说是上晌那院儿里,就两个中年医女,还有几个女徒弟。说是那两个医女极是和气,把完脉就说明白了病症,又言明这病不是三两日就能治好的,先扎了针灸,说是针灸的时候,那孩子就睡着了,睡得极好。”   “那医女还让那孩童明早再来扎针,还说等义诊结束之后,再跟医馆商量,让那孩子留诊。后头又给开了七日的药,小的也看了,还抄了下来,极简单的几味药,爷,您瞧瞧!”说着从怀里摸出张纸,递到自家老爷手上。   那中年汉子细看了那几味药,蹙眉问道:“你确定就着几味药?这是个助睡的方子,这……”   那叫长明的立即点头道:“爷,小的也问了,说是先要让小儿夜里安睡,才能修整脏腑,聚集元气。那汉子说不太明白,小的是拼凑着,猜的意思。”   那中年汉子略沉吟了一下,才点头道:“似是有些道理,源哥儿也是夜里不安生的。”   “爷,还有件事。”   “你说。”   “那汉子说,他们家哥儿在里头扎针时,外头有个孩童,是咳疾,极重的那种,说是反反复复,去的时候发着高热。其中一个医女,说了一大套,他听不太懂,就是那医女一上手,在那病童的手上、背上和肚子上,推按了一会子,那童儿便闹着要大解,解完手,那热就降了下来,咳也能咳出痰来了。”   中年汉子看了那长明一眼,点头道:“长帆在那里看着呢?”   “嗯,小的怕爷着急,便留了长帆在那里看看夜里的情况,明日一大早,小的便去城外迎了长帆,早点把信儿送回来。”   “行,你先去歇着,明日一大早,你早点出发。”   “是,小的这就去了。”   长明一走开,那中年汉子便对候在一旁的管事道:“你明日一大早,医馆还没开门就去,先拿个号再说,看样子,这两个医女手上,还是有些真功夫的,咱们也不等了。”   那管事忙道:“爷,不等长石回来了?”   中年汉子摇头道:“才刚长明不是说了,上手就有效,估摸着应该错不了。昨日下晌,咱们光顾着那瑶花去了,也没派个人去看着,不知道都诊了些什么症。现在看来,那陆老先生说得没错,是我错怪了他。哎,等过了这几日,咱们再备些礼,去跟他赔罪吧。”   “爷,这事儿,也不能怪咱们,往日里,也没听说万寿观有精通治小儿病的大夫啊……”   “话是这么说,但咱们到底是浪费了人家一片好意。行了,就这么办吧。”   那管事忙躬身道:“那小的明早便去拿号。”   第二日一大早,秦念西和两位医婆想着反正看诊的人少,只不慌不忙,准备开诊之前到,便行了。哪知医馆却来了人催,说是领了女医号的,已经排了长队,等在医馆那小院外头了。   秦念西和两位医婆一头雾水,这可是,头日不过上晌诊了三人,下晌诊了五人,还有个孩童,是王医婆见得左右无事,跑去隔壁帮忙,见那孩童高热不退,上呕下泻,抢过来的。   三人连忙收拾妥当,赶去了君山医馆,从后头进了那处小院。   医馆的伙计守在后角门那里,见得秦念西这一行人过来,忙躬身递了一摞单子过来,韵嬷嬷接过来抖了抖,一脸讶然道:“这么多?”   那伙计忙道:“前头已经不发号了,这是五十个,掌柜的说,咱们这头就两位大夫,这边的病人又极耗功夫,说是若是能用药的,尽量用药,不然的话,只怕是看不完。”   秦医婆屈膝道:“多谢小哥提醒。”   那伙计忙侧身避过,又摆着手道:“可不敢当,对了,您几位千万把门守好,尽量只开半扇,外头还有好多没拿到号的,也都急得很。行了,您几位先忙,若是要帮手的,只管派人到柜上找掌柜的。”   三人一商量,便说定,由两位医婆在前头接诊,秦念西在后头负责扎针,诊床一溜儿有五张,都是小间,倒也调配得开,紫藤负责跟着秦念西做帮手。今日若有要行按抚之法和灸疗的,已经学了一段时日的沉香和木香,可以听吩咐上手。   至于脉案,积累更多的医案,是这趟出诊最重要的目的。可眼面前,确实准备不足,分身乏术,只能边诊边记,后头再来完善了。   韵嬷嬷今日把四个徒弟都领了来,得了吩咐,直管守好门,外头一道,中间一道,不能让人乱蹿。   一切准备停当,只等韵嬷嬷开门。   好家伙,外头已经吵嚷得不像样子,从门缝里看见里面有人了,更是开始叫喊着开门。   韵嬷嬷开了一扇只容一人过身的小门,门才开了一条缝儿,便感觉到一股极强的力量在往里推,韵嬷嬷略用了点力,先用两手撑了门,往那门槛上站了上去,扬声道:“不要吵了,先听我说。”   外头见得人出来的吵嚷声,被韵嬷嬷这一嗓子,喊得有些愣住了,韵嬷嬷趁机道:“第一条,叫号进,进去以后听规矩,这院里看的都是妇人和孩童,男人不许进。”   “第二条,今日看诊的人多,不信医女的不要进,进来了若要拉扯的,我们直管赶出去,没那么多闲工夫。”   “第三条,没领上号的明日请早,若有急症的,去柜上找伙计,他们会另行安排,别耽误了病情。”   “好,闲话少说,一号二号在哪里?”   “我我我……”   “在这里在这里……”   一号是个黑脸汉子,搀着自家婆娘挤到前头,韵嬷嬷收了号牌,放了那女人进去,让后头的徒弟,楼然和楼蔚扶了,往里去了。   那汉子伸长了脖子,往里看,韵嬷嬷道:“你便在这外头等着,不要走开,许要你去拿药或是有医嘱什么的。”   那汉子忙点了头,往门外边墙角处,站了过去。   韵嬷嬷点点头,对这极配合的一号,印象好极了。   “二号呢?二号!”   正是头日夜里那管事,举着号牌急得一头一脸的汗,急急解释道:“稍等稍等,我们少爷身子不好,在外头车上,这便抱进来了。”   韵嬷嬷斜了他一眼道:“你瞧瞧,这外头有身子好的吗?身子若好,也不来这处了,你先把号牌收好,等有出来的,你们少爷若来了,再进去吧……”   “诶诶诶,等等,等等,我们少爷在路上来了,真的来了……”   韵嬷嬷却懒得理他,接着扬声道:“三号,三号先进。”   三号倒是一个汉子抱着个孩童,一个妇人跟在后头。   韵嬷嬷一边收了他的号牌一边道:“你在外头等着,让他们母子进去。”   那汉子也不多话,把孩子递到那妇人手上,自家也往那墙角去站着了。   那二号还要说话,韵嬷嬷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第一个妇人看得极快,就是崩漏,秦医婆治此症,手到擒来,辨明了是肾气不足、血热妄行、气虚血瘀所致,盏茶功夫都不到,便开出了药方。   那孩童倒是麻烦些,不过四五岁,睡着了就鼾声震天,他阿娘说,有时都担心他一下接不上气,憋过去了。   也曾看过大夫,开始时,鼾声没这么大,大夫说是风热之症,开了药吃了,好了一点点。过一阵子又发作了,换了个大夫,大夫说是鼻息,又开了药,吃了一阵子,倒是不喊头痛了,可这鼾声,却是越来越大了。   王医婆把了脉,又看了舌苔,笃定道:“如今已是痰湿凝聚,脾虚痰阻了,再不精心调治,往后会导致一系列的病症,还会影响孩童生长。”   那妇人忙问该如何,王医婆写了脉案,又写了方子,递给沉香道:“你带去后头,按抚加艾灸,再给她讲讲需要注意哪些事,这样迁延反复,估计也是平时没有照管好。”   沉香屈膝应了,便示意那妇人抱了孩子跟自己往后头去。   韵嬷嬷按照秦医婆示意,又开了门,把那妇人送了出去。   外头守着的见得速度如此之快,那没拿到号牌的,还有排在后头的,沮丧之情都稍微化解了些。   韵嬷嬷又站上那门槛,扬声喊道:“昨日看过,医嘱今日复诊的,有没有来的?有的话,到门口来排队。”   人群中一阵骚动,昨日来复诊的,都觉得左右无人,来得都没那么早,哪知天刚亮,号牌就被拿完了,正不知该怎么办呢,到柜上去问,柜上都忙翻了天,别说人想插进去问,便是根针想插进去,都没那么容易……   那三个抱着孩子的,跑得最快,男人一边高声应答,一边在前头开路,女人在后头跟着,一身大汗,总算挤到了门边。   韵嬷嬷对这几个复诊的极有耐心,把那三个都放了进去,却也拦了男人在外头。男人已经知道了今日这新鲜规矩,默默往门墙角上靠过去。   可那门才关上,那三个男人跟前,便聚上了人,都在打听,昨日诊治的情形。   人说三个女人一出戏,这门口三个,比一出戏也不遑多让。   排在五六七八号的几个,左右都是个等,但瞧这情形,反正也不会等太久,便跟那三个人搭上了话。   最先那个问:“大兄弟?你们昨日来看的都是啥病啊?”   话最多的是那个头日被王医婆抢过来的病家,孩子生着病,一点急色也没有,昨日那番上蹿下跳的,仿佛就不是他:“我们家的,先是上头吐下头拉,昨日热得烫手,眼看着都开始抽搐了,那个医女还真厉害,先是扎了几针,先止了呕,又一通按揉,那烧就退了……”   旁边那个接话道:“那医女确实有两下子,我们家那个也是,连着咳了几个月没消停,昨日当场拉出一泡燥屎,又咳了好多浓痰出来,晚上就不烧了。”   “嘿,这可真厉害,不开药吗?”   “开啊,药不多,就开了三服药,说是是药三分毒,小儿尽量少用药……”   有人看另外那个一直沉默寡言的,便问道:“这位大兄弟,你家的,是什么症?你怎的一语不发?是没看好?”   那人瓮声瓮气道:“我们家的,说是弱症,不好治……”   旁边的都无比同情地看着他,开始窃窃私语,还有人感叹道:“哟,大兄弟,你这可不容易,这病不好治……”   “是哦,我们那处,有个姓王的员外,家里该有银子吧,那小儿子就是这病,没治了。”   还有人关注的点更奇怪:“大兄弟,这义诊送的药里,还有人参吗?这可了不得。”   边上一个一脸不懂:“为啥要人参?”   “不说这病就得人参吊着吗?”   那人倒是瓮声瓮气答了:“没有,那医女没说要人参,只说要治些时日……”   围得越来越多的人一片哗然:“不可能,这是哄你的吧……”   “这也能治?”……   那排了二号的管事,终于等到了自家少爷,松了一大口气,却又觉得不对劲,左思右想,才发现,竟是没见得自家太太。 第145章 豪横   那管事一声老爷刚叫出口,还没来得及说别的,那小门儿吱呀一声又开了,韵嬷嬷刚站上那门槛,自家老爷忙抱着孩子挤了过去:“二号,我们是二号!”   韵嬷嬷点了点头:“嗯,二号和四号进去。”   “我们,我们是来复诊的。”旁边两个高举着手喊道。   “别慌,你们都是要扎针的,里头忙不过来,下一拨,等下一拨。”韵嬷嬷对来复诊的,还是极有耐心。   韵嬷嬷从门槛上退了下去,刚侧身让开门,那老爷当仁不让,抱着自家儿子,就要往里去。   韵嬷嬷一把拉住他:“你等等,不是说了规矩,只能让妇人和孩子进去吗?你媳妇儿呢?”   那老爷极不耐烦道:“她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   韵嬷嬷一脸的嘲讽:“你懂,你都懂,你还来找我们医女看什么症啊,你自家回去治便好了。”   说着理也不理他,手一拦,便极有分寸地把他挡在了一旁:“四号、五号进去吧。”   那老爷直气得面色发青,又发觉自家说错了话,要发作吧,人家那门儿已经关了,要砸门吧,这门口这么多人呢,到底不是自家地界儿,还得有点数,只一腔怒火撒在缩在一旁大气不敢喘的管事身上:“还不快去,把你们太太找来,一群废物,排个号儿都排不利索。”   日上三竿,也不过看了十多个病人,虽说院墙间的夹道里有些凉风,但到底被日头晒得有些燥热,尤其是那病人和孩童,院里头也不轻松。来的要不是病程已久,要不是迁延不愈,都极要工夫。   正着急,院里头的角门却突然有了响动,紫藤跑过去开了门,却见是医馆里的管事,后头还领着一堆人,隐约还能听到几声嘶哑的婴儿啼哭。   那管事也不废话,直接躬身道:“紫藤姑娘好,大爷听说这处人太多,忙不过来,把义学里的两位教习嬷嬷和几个懂些医理的姐儿指过来帮忙。”   紫藤忙福了福道:“不敢当,多谢管事的照拂,请您稍等,我到前头去请个示下。”   那管事赶忙又道:“还有件事,善堂里来了两位嬷嬷,说是今儿一早,有两个弃婴,医馆这边赵老先生看过了,说是不太好,让抱到咱们这院里瞧瞧。”   紫藤一脸诧异,却也不再多话,只说了句您几位稍等,便转头掩了门跑进去请自家姑娘示下。   秦念西正替一个孩童收了针,见得紫藤眼神急切站在诊室门口,示意她出去。忙嘱咐了站在旁侧的妇人几句,听得紫藤说了情况,忙唤了刚诊完一个妇人的秦医婆,又交代了韵嬷嬷暂时不要叫号,一边跟秦医婆说着情况,一边脚下不停,急急往角门去了。   秦医婆开了门,先问道:“孩子呢?”   那管事和当前两个嬷嬷让开,后头两个嬷嬷捧了两个襁褓上来,秦嬷嬷略打量了一眼,沉声道:“紫藤,你点两个给你打下手,你们俩抱着孩子跟她们去诊室,余下的,跟我去前院。”   王医婆刚诊完一个孩童,写了方子,交给木香做按抚,见得秦医婆领了人回来,刚要开口,秦医婆便道:“你去后头,来了两个婴孩,善堂送来的,有一个,脸色已经青紫了。”   王医婆连愣神的功夫都没有,只叹了口气,便赶紧起身往后头去了。   秦医婆也不多客套,看着那二位走在前头,正盯着帮小儿按抚的沉香和木香瞧的嬷嬷,略福了福,带着一丝笑容问道:“老身姓秦,不知您二位贵姓。”   那两位嬷嬷跟着还了礼:“不敢当,我们都姓张,自小儿都是在张家善堂里长大的,这些女孩儿也都是这般。”   秦医婆立时心中有数,便点头道:“不知二位都擅哪科?”   一个圆脸的嬷嬷答道:“妾身擅哑科,善堂和义学里的孩童,一般都是由妾身看诊的。”   另一个身形消瘦一些的嬷嬷答道:“妾身擅妇人科,也经常替人看诊的。”   秦医婆心里一松,立即道:“今日外头放了几十个号,病情都是比较难缠的。咱们这边,原是尽量用药,若要用针,后头有五张诊床,若需按抚和灸疗,那两个丫头可以帮手。”   那圆脸的嬷嬷看了看忙道:“好叫秦嬷嬷知道,我们素日只听说过按抚之法,没有见过,多用药,针灸上,也还过得去。”   秦医婆点头道:“如此,你们便按照你们的先来吧,韵嬷嬷,叫号吧。”   前头总算又开始叫号了,后头秦念西和王医婆却只一脸凝重,瞧着诊床上那两个婴儿。   王医婆看了看善堂里跟来的两位嬷嬷,轻声道:“诊室狭小,还请二位嬷嬷到外头稍候。”   见那两位嬷嬷依言退了出去,秦念西和王医婆先松开了襁褓,又分别上手搭了脉。   那女童倒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有些气短,咳喘,加之高热不退,估摸着是因为太小了,调理起来比较困难,大夫不好用药,才送过来这处的。   可那男婴就比较麻烦,紫绀明显,心没长全,脏腑功能俱都极弱,呼吸已经接近于无。   王医婆沉声道:“这是早产儿?这怎么救?”   秦念西点头道:“如今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王娘子先把这女童抱去隔壁做安抚,先把热退下来。这一个,我先勉力一救。”   王医婆忙把那婴孩粗略包好,带了出去。   秦念西让紫藤拿了自己的针盒来,又拿了一粒瑶生丸,让她拿去用温水化开备用。   一切准备妥当,秦念西迅速运针,扎入那婴孩的几处重穴,再渡力轻捻,片刻之后,那婴孩哇地一声哭了出来,虽说哭声极弱,到底是活过来了。   秦念西忙收了针,让紫藤把准备好的药水,用小勺子,一滴一滴,点到婴儿舌间上,看着他砸吧着嘴,一滴滴吞咽了进去,大约喂了三分之一,便叫了停,又嘱咐她,每隔半刻钟再喂一次,喂完再看情况。   秦念西拉开诊室门,外头善堂两个嬷嬷立即过来,往里探了探头才问道:“这位姑娘,那婴孩,这是,没救了?”   秦念西略愣了愣,才明白过来,这二位八成是看王医婆抱了那女童去了隔壁,又知这婴孩病情严重,以为没救了,便轻声道:“才刚喂了点药,这会子已经有了呼吸,之后还要不间断喂药,可能要麻烦二位多费些心,我们毕竟,没带过婴孩。”   那两位嬷嬷听得这话,忍不住面露异色地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个嬷嬷立即屈膝笑道:“救过来便好,救过来便好,姑娘自家还是个孩子呢,姑娘放心便是,奴家二人,带大了许多婴孩。”   秦念西点头道:“如此,便有劳二位嬷嬷了,若有什么需要,再对我们说就是,今日只怕都要有劳两位嬷嬷在这里陪一下了,我们这里,实在人手有限……”   两位嬷嬷屈膝道:“可不敢当,本是我们分内之事。”   秦念西又道:“一事不烦二主,有劳哪位嬷嬷,去找一下医馆的管事,到后头离这处稍微近些的地方,再寻处院子,这处病人多,这两个婴孩,身体极弱,需得分开照管。”   一个年长些的嬷嬷立即屈膝答了是,便往角门去了。   秦念西看了看王医婆那处,听得那女婴喘息之音渐平,便知已无大碍。处置了先头留针的病人,再往前头去看了看,那两位教习嬷嬷到底手底下是有真功夫的,有了她们的加入,倒是逐渐加快了速度。   秦念西正要转身,却听得一个女子极是气愤的声音:“你这什么破方子,酸枣仁、淡竹叶?是欺负我们不识药吗?还是因为赠药,便舍不得给开精贵药?我们捐了那么多药,难不成都被你们君山医馆就这么吞了?”   秦念西一听便知,这又是一个弱症,只顿住步子转过身,见得那妇人穿着一袭上好的浅碧色湖绸长裙,头上错落有致地插着几样极其亮眼的首饰,一看就知道,家中极为豪富。   秦嬷嬷被那女子突然的指责说得愣了愣,回过神来才沉声道:“这位太太,我们只是对症用药,你这孩儿病情极其复杂,并不是药物精贵便能治他的病的……”   那妇人厉声打断道:“你不要那么多废话,谁都知道,治我儿这病,首选瑶花,退而求其次,也得是老参,你……”   此时韵嬷嬷已经到了那诊案近前,直直把那妇人伸出去点在秦嬷嬷脸上的那根手指,用两个指头反着钳了回来,直叫那妇人疼得龇牙咧嘴。   韵嬷嬷一脸嫌弃道:“你们家捐了瑶花?你们家捐了老参?既然你们家不缺瑶花和老参,你又自家知道这病怎么治,还跟我们这起什么哄?早看出你们一家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们这样的,我们侍候不了,把你儿子抱了,滚出去……”   韵嬷嬷说完手一松,那妇人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准备放泼,一嗓子还没嚎出来,韵嬷嬷眼一瞪道:“你今日敢嚎出一丝声音来,我便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十指连心。”   那妇人害怕韵嬷嬷那豪横,直直把那一声嚎,又缩了回去,往后退着爬了两步,翻身起来,往诊床上抱了已经准备好要用针的儿子,伸直了腰,往外头去了,走到门口,又转过身,避过韵嬷嬷的眼神,恶狠狠瞧着秦嬷嬷道:“什么庸医,哼,走着瞧……”   韵嬷嬷两步跨过去,把那门儿打开,一语不发,看着那妇人抱着孩子出去,又站上门槛叫了下一个号,请了病人进了门,倒不着急进去了,反而反身带上了门,等着看那女人发作。   杵在外头等着的男人,看着自家婆娘颇有些狼狈地出来,又看着那叫号儿的嬷嬷面上虽带着笑,却微眯着眼,不错眼地瞧着自家婆娘,便知道,这女人肯定又惹了祸,看着乳娘接过了孩子,才拉了自家婆娘往边上,避着些人问道:“这是怎的了?宝儿的病,怎么样?”   那妇人似乎感觉到,终于摆脱了院儿里那个恶婆娘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神,竟一下子把刚才要嚎没嚎出来的那声嚎,无比响亮地嚎了出来:“她们,打人,什么医女,不就是一窝子上不得台盘的医婆吗?她们哪儿会治病啊?老爷,嗷,她们还打人,这些下九流,上不得台盘的东西,竟敢打我……”   那老爷也是知道一点自家这婆娘无理搅三分的性子的,上下打量了一下她,见得不过是衣饰上有点狼狈,别的什么也没有,便有些烦躁地问道:“你先说说,宝儿的病,他们怎么说的?”   那妇人不干了,打着旋儿拉着自己的裙子跺着脚道“老爷,我被打了,被她们打了,你看看我这裙子,我被那群上不得……”   那老爷无比烦躁地一声爆喝道:“够了,让你抱了孩子进去看病,人家都好好儿地出来了,怎的就你被打了?”   那妇人被吼得愣了愣,开始一把鼻滴一把泪:“老爷,你吼我,你敢吼我?她们欺负我,你不管,你还要向着那些上不得台盘的……”   那老爷气得面色铁青,咬着后槽牙打断女人道:“我只问你,宝儿的病,你还治不治了?你若要继续闹,咱们这便回去,回去之后,哼!”   “你敢,你敢再抬人进门,我娘家……”   那老爷压低了声音,恶狠狠道:“你娘家怎么了?你娘家就是再宠你,总不会坐看着我葛家绝后,若我葛家要绝后,那些生意,那些钱,什么都不是,你这娘家,这门亲,哼!”   “你,你竟敢,你……”   “别你你你的,你要想明白了,你不能再生,就这一个儿子,若是不治了,大不了我破费些银子,弄些上好的药材养着他,能养到那天便是哪天,别的,我就不指望了。”   那妇人看着自家老爷那模样,知道这回不是吓唬人,自家先软了三分:“爷,那也是您的儿子,您不能不管啊……”   那老爷冷哼一声:“我管,我怎么管?问你什么都不说,只知道撒泼打诨,还怎么管?”   那妇人见自家男人这头有了话缝儿,立即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儿:“老爷,这里头,都是,都是医婆,真治不了咱们宝儿的病,她们这人上不得台盘,开的药也上不得台盘,我就是因为这药,说了那医婆两句,就被门口那恶婆子给打了。”   “好好说话,从前到后说一遍,一个字也不许漏。”   那妇人见自家老爷依旧一脸黑沉,只得细细把里头的情形说了,临了又加了一句:“老爷,您说这事儿能赖我吗?都说那些医婆全是小道,这药,怎么看也不像个正经方子……” 第146章 懂事   那葛老爷见过些世面,在西南,也是首屈一指的大药商。   自从家里这儿子被诊出弱症,葛老爷可说是想尽了办法,破费了数不清的银钱,都没什么用。这回来君山县,买卖药材在其次,主要是想看看,不管是君山医馆还是万寿观,自家儿子这病有没有法子治。实在没法子了,无论如何,也要买些瑶花。   要说这瑶花能不能治弱症的事儿,他也不太确定,也没个大夫给个准话儿,只说按药性来说,瑶花治弱症,极其对症。但往常都是用老山参,可他自家是做药的,老山参用在小儿身上有忌讳这事儿,他是清楚的,他衡量来衡量去,还是觉着,不管多少银子,不管多艰难,总得想尽了法子,为人父母嘛,哎,总是操碎了心。   葛老爷在心里细细过了一遍自家婆娘的话,再想着一大早儿,长明他们回来报的信儿,那个和自家儿子一样症状的孩童,昨日晚上,说是囫囵睡了三四个时辰,这是从前没有过的……   今日那医婆见了这症状,一丝儿大惊小怪也没有,只能说明,这弱症,她们是经过见过的。一句治不了都没有,只说要费些工夫。   这一句一句,可不都是天大的好消息?   再说那药方过于简单,可那药奏不奏效,和简不简单,那不是一回事,和用的药精不精贵,那也不是一回事。   那万寿观是什么地方,人家道长慈悲为怀,却从不出诊,下山也是云游,到万寿观治病的人,不是贫病交加的,就是实在病情复杂,病入膏肓的,这样的地方开出来的药方配伍,一般习惯上就不会用多么精贵药。   说回这医婆,能留在万寿观的医婆,那都是能得用的成手,经过见过的病人,不知凡几,那可不是什么上不得台盘的下九流,那都是手上有真功夫的。   再说了,人家说费工夫,这工夫到底是时日还是手上的功夫?人家那个孩子,可是扎了针的,许是这窍门儿在那针灸的配伍上?那药,不过是个辅助?   哎,好端端的,就被这半吊子婆娘给搅和了。   葛老爷一巴掌拍在脑门子上,拧着眉毛琢磨了许久,到底还是不死心,想要再去试一试,便示意他那婆娘,带着乳娘和娃儿,站到边上一棵不起眼的树下,先避避日头,也顺道儿避避那守门的嬷嬷。   葛老爷又重新沿着门墙,挤到了院门底下。   不一会儿,韵嬷嬷开了门叫了号牌,这么一会儿功夫,已经又叫了一轮号牌,葛老爷心里更郁闷了些,却也只能陪着笑脸叫住了韵嬷嬷:“这位嬷嬷,稍等一下。”   韵嬷嬷瞥了一眼葛老爷:“咦,怎么又是你?你们家不是自家都懂医识药的,能自家治病吗?没得到这儿来耽误什么功夫?”   葛老爷一脸的笑,弓着身子,用袖子擦了擦头上的汗道:“嬷嬷您看,先头儿我就跟您说过,我们家那婆娘不懂事,实在是冲撞了医女们。”   “我们也是千里迢迢从蜀地过来的,主要是孩子可怜,医者父母心,您就当怜惜怜惜孩子,帮忙去和医女说说,再给我们孩子诊一回。只要能给孩子看上病,要赔罪什么的,咱们都照做就是……”   韵嬷嬷看着葛老爷啰啰嗦嗦说了一长串儿,到底觉得这人没给他那嚣张跋扈的婆娘撑腰闹事,给自家省了许多事。   韵嬷嬷眨巴眨巴眼道:“你们明儿早上再来吧,早点把号牌拿上,医女们不会和你家那婆娘一般见识的,这会儿,可不能再放你们进去了,早晨开门的时候,我已经把规矩都说明白了,这规矩的事儿,到哪儿,都不能没有。”   葛老爷总算一口气放了下来,见得韵嬷嬷表情和善了许多,又探问了一句:“嬷嬷,我儿那是弱症,医女们,真能治?”   韵嬷嬷蹙了蹙眉道:“才刚觉得你比你那婆娘到底懂事些,怎么一转眼,又变了脸?一来,这治病的事,哪能打包票?”   “二来,这院里,昨天到今天,弱症的来了好几个,我没听医女们说治不了的,但是各人病情不同,谁也不能说一定能治不是?”   “得了,快走吧,别在这瞎耽误工夫,你家那娃儿,啧啧,折腾了这一通,还不赶紧带回去歇歇。”   那葛老爷听了这话,简直如同吃了颗定心丸,忙弯腰点头应道:“是是是,您说得对,多谢您仁慈,那我们,明日再来。”   “明日再来的时候,把你那媳妇儿先教训好了再来,别又来瞎耽误工夫。”韵嬷嬷摆摆手关上了门。   葛老爷隔着门点着头“诶诶诶诶诶”答得飞快。   日头爬到了天际正中处,秦医婆并上两个义学里的教习嬷嬷,一口水都没顾上喝,总算看完了二十八九个号,又渴又饿,扛不住了,便先休了诊。   众人往角门出去,到医馆后头的院子里去用完膳。秦念西和秦嬷嬷又去看了那两个善堂里送来的婴孩,正遇上君山医馆的老供奉赵老先生。   赵老先生是用午膳的时候,听掌柜说早上那个命悬一线的孩童竟没有死,还用了些药和米汤,惊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只匆匆扒了两口饭,就过来了。   老先生已经年逾古稀,给那婴孩把着脉,下巴上白得雪亮的一小撮山羊胡子,都跟着颤抖的下巴抖了起来:“这是,这是用的什么药?”   王医婆看了秦念西一眼,得了示意,便屈膝笑道:“老先生外间请坐,咱们用点茶水,再说细情。”   赵老先生砸吧砸吧嘴,倒也从善如流,跟着到了外间。   这小院原就是给病家住的,一应物什都齐全,秦念西反正一意扮演好徒弟的角色,便动手取水沏茶。   王医婆和秦医婆请了赵老先生坐下,才答道:“好叫老先生知道,先是用了针,把命吊了回来,再用了一粒瑶生丸化水,用滴注的方式,一刻钟喂一次,佐以按抚手法助药力散开。一粒药用完,脉息就强了许多,奴家便让善堂里的嬷嬷,去膳房要了些米汤来,喂了下去,大概用了一茶盅。”   秦念西沏好茶,分了出来,赵老先生一边抿着茶,一边点着头。王医婆见赵老先生听得极其认真,便也说得十分细致。   “瑶生丸?胡大先生制的瑶生丸?这药能用在这种未足月的婴孩身上?你们怎么知道能这么用的?是胡大先生跟你们说的?这药在观中试用了?”赵老先生攥着茶杯蹙着眉头,问得一叠连声。   王医婆笑容温婉,轻声答道:“瑶生丸原是扶弱之圣品,机缘巧合,观中有个弱症孩童,用了一回瑶生丸,发觉效果极好。因是头回往山下开义诊,就怕给医馆抹了黑,便从胡大先生那里请了几粒药丸,也算是给咱们自己添些底气。今日若是能救了这婴孩,也不枉费了胡大先生一番心血了。”   赵老先生听得更是迷糊,继续问道:“你们送来的那个弱症的医案,我看过了,那里头没有写用过瑶生丸啊?为何要隐去这一节?”   王医婆笑道:“不是特意隐去这一节的,是那个孩童用这药时,其实已有大好之象,这瑶生丸于他,不过是锦上添花。便是没有这药,他也能好起来,不过耗费四季之时,做一回调养罢了。再者说了,瑶生丸这样的药,万金难求,若贸然写到医案上,只怕会顾此失彼。”   赵老先生听得这话,才缓缓点头道:“倒是考虑得周全,若是这一套诊法,不只是个案,你们便是做了件极了不得的事情了。”   王医婆忙道:“那可是不敢当,我们这趟下山,原本也是有这个想头,从昨日到今日,倒是有几例相似的病症,不过病情深浅,病程长短而已,等这回义诊结束,当是能有更多的经验。”   赵老先生沉吟道:“你们那医案上,药方药膳,按抚之法,都按四时之季写得极清晰,唯独用针一节却是写得极为模糊,却是为何?”   秦念西和秦医婆对视了一眼,心里的想法无比一致,果然,这些瑕疵极难逃过这些老供奉的质疑,还好早先已经想好了说法。   王医婆一脸不慌不忙,继续解释道:“原是每个病童情况各不相同,穴位配伍便不相同。再者说,我们给这个小童施针时,原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并没有把这里琢磨透彻,只是往一个方向去想,如何能把这孩童的气机打通,让生机循环不息。”   秦医婆从旁补充道:“咱们做医婆出身的,这针灸上的功夫,比之许多大夫,还是自愧不如的,就觉着,只有是把这道理说明白了,每位大夫心里,都有自家觉得合适的穴位配伍,当时咱们和观中几位法师讨论这个医案之时,他们也提了很多建议,最后便是这样写了下来。”   这一趟,赵老先生到没急着继续发问,只沉吟了许久才道:“依小老儿浅见,这施针上头,只怕寻常医家也极难把握好这里头的分寸,按医案上写的那小儿的脉象,便是我上手,也不见得能有如此顺遂,更妄谈那些素日对哑科并无多少见识的大夫。”   秦医婆点头道:“老先生高见,正是因为仅仅用针,治疗此症,并无十足把握,才用了王娘子的按抚之法来补足,加之药房药膳,这都是缺一不可的。”   赵老先生点着头道:“倒是这个理儿,你们这心思,果然是机巧至极,难得,十分难得。”   赵老先生赞完这句,又接着道:“那按抚之法,我原只有所耳闻,这套诊法要让更多医馆用上,只怕还得更多人来习学,你们可有做过打算?”   王医婆点头道:“观中医婆,如今已经学了个大差不差,就是经验和分寸上的把握,还差些火候。主要还是医理上要通,通了医理,学起来就快,再多上手,自然就能熟悉起来。我们这趟下山,也是想从义学和药行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好苗子,还得她们愿意做医女的,您也知道,我们做医婆的,哎……”   赵老先生也不无感慨地叹了口气:“医婆行,也确实良莠不齐,但像你们这样的,却是极为难得,若是从你们这处,立了表率,往后就往医馆坐馆这条路走,虽说如今这世道,女儿家抛头露面常惹人诟病,但到底坐了馆,还是要便当许多的。”   捋了捋胡子,赵老先生继续道:“照说,这妇人科和哑科上头,若是能有得用的医女,确实比大夫更方便。对了,那个女婴如何了?”   王医婆忙笑道:“已经退了热,也用了米汤,估摸着有个三五日,便没事了。”   赵老先生讶然道:“这么快?”   王医婆点头道:“原本这按抚之法对婴孩病症是最好的,孩子太小不好用药,用针更不好把握,若用按抚之法促进自愈,不过是精心些,倒更便当。”   赵老先生表现出兴趣十足:“你何时还要行此法,叫小老儿旁观一下如何?”   王医婆笑道:“这会子他们俩都睡着了,下晌那孩子应当还会发热,到时候便要再来一次,您若得空,还请过来指点一二。”   赵老先生笑道:“指点可真说不上,小老儿只想开开眼,不过是有心想学,却是一把年纪了,怕学不会。”   王医婆忙道:“奴家这都是小道,能得您老人家夸奖一句,可比什么都强。”   赵老先生边站起身边道:“你这话我便不爱听,什么小道大道,治得好病,那才是真功夫,我夸不夸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活生生的,可不比什么都强,做大夫,尤其是咱们看哑科的,医者父母心这几个字,尤其重要,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三人见赵老先生站起来,早就都跟着站起来了,听了这句,忙齐齐屈膝答道:“是,多谢老先生教导。”   赵老先生摆摆手道:“行了,我先去歇一会子,老了老了,到底精神头不如从前了,下晌你治那孩子的时候,记得派个人去叫我一声,我来瞧瞧。”   三人又齐齐屈膝送了赵老先生,见得他慢悠悠走远了,秦医婆才不无感慨道:“这才是德高望重,还虚怀若谷,令人景仰得很。”   王医婆笑道:“不知道是不是君仙山的神仙气弥漫,浸染得这里的医家,都是极纯粹的,奴家往君仙山来过一遭,也算不枉此生了,多谢姑娘大恩。”   王医婆说着,倒真的给秦念西行起礼来,秦念西忙侧过身道:“王娘子切勿如此,能得赵老先生夸赞,是王娘子自家有本事,和阿念可没什么关系。”   秦医婆却极能理解王医婆此时内心的激动,像她们这样的人,虽也曾活人无数,到底却因为一些小的过失,或者说世人的偏见,几乎连性命都差点不保。   说她们医术精湛,在世人眼里,那就是个笑话儿,而今日,不仅能光明正大,在天下闻名的君山医馆里堂堂正正坐馆,还能得了赵老先生这样的世之名医一句夸赞,又能治了那么多孩童,那种成就感和满足感,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无法体会的。   秦医婆笑道:“姑娘无需自谦,若日后医女们都能在医馆里堂堂正正坐馆,满天下的医女和得医女救治的病患,都得给姑娘行上这一礼。”   秦念西一脸无奈摆手道:“行了行了,你们也不怕阿念年纪小,消受不起,我乏了,要去歇一下,你们也歇一下吧,下晌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呢!还有这两个小的,只怕夜里,咱们得留人在这里看着,哎,说到底,咱们还是人手太少了……” 第147章 神秘   昨日夜里和今日黎明,按照张青川的安排,已经有福建路、广南路和两浙路的几位大药商离开了君山县,这几位,都是昨日在竞拍会上参与过那瑶花的竞拍的。   到今日午间,昨日那两株瑶花到底花落谁家的事,已经是云遮雾罩却又像极其透明一般,在药商和大夫们中间,传得沸沸扬扬。   有说昨日夜里,和广南路的药商家的耿大掌柜在酒桌上相谈甚欢。耿大掌柜口风极严,对那稹根之事讳莫如深,但说起那整株的瑶花,面上却是得意之色尽显。就这一抹得意之色,让那耿大掌柜貌似什么都没说,却也跟说了没两样,昨日那两株瑶花,肯定是被他们主家买走了。   有人摇头不相信,只说不可能,肯定是胡大先生,若是胡大先生都认不出这药,还能有别人认出来。   立即有人反驳,说人家胡大先生又不是靠认药全当上的这药行大先生,人家是会制药,才得的这尊号。这世上药有多少种,谁能拍着胸脯说自家全认得?   还有人神神秘秘说,昨日胡大先生应该是没有认出那味药的,说是听人说撞见他晚间独自在哪哪个酒肆的雅间喝闷酒……   也有说两浙路的屈家药行,连夜在君山县找同乡拆借银子,问了好几家没问着,最后听说是往从两浙路嫁过来的蒋家大奶奶那里,讨了几分旧日的颜面,拆借了十万银子,却是今日一大早,天还没亮,便东归了。   只有那福建路的方家药行,从来的时候,就在四处打探瑶花的事,听说是家里有个什么病人,必须得用上这药。实际上,听说是方家有个什么亲戚,嫁进了福建路青州城里,是州府衙门令尹家中最得宠的第三房小妾,急等着这瑶花救命,所以昨日得了那药,今日他们天不亮就走了。   也有人对福建路这一条嗤之以鼻,一个小妾,能叫嫁进令尹家吗?再者说了,他们方家,能把好好的女儿,送进官员家里当小妾的,认得出那土疙瘩一样的宝贝是什么?   两厢争执不休,倒歪楼到开始打听这方家究竟是不是送了女儿给权贵家当小妾的事了。   打听到福建路来的别家的药行或是大夫那里,却都是一副不愿多谈的表情。君山县城就那么大,来的客商住的,也不过就是那几家客栈,吃的,也不过就是那几家酒楼。   聚在一起,闲来无事便喜欢东扯西拉,尤其是这样的大热闹后面的小隐私。毕竟在他们这些药商眼里,他们可和一般的生意人不同,他们卖的是药,沾的是医,多少还有些风骨,好好的女儿,送给权贵家做妾的事,那是打死也不该做的。   最后那好事的,问来问去,把这事儿问到了一个从福建来的成姓药商那里,那成家公子直接暴起,封了好事之徒的衣领,怒斥道:“汝等识药没本事,嚼舌根污人清白倒似坊间泼妇,无耻之尤,我成家与方家,同气连枝,若再听得如此侮辱,一定要打上门去。”   众人拉架的拉架,劝和的劝和,可这两株瑶花的事儿,就更是让人摸不着头脑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儿,是让各方来的大夫们咂舌的,说是来君山县见世面,这回真的见到了大世面了。   君山医馆的义诊里,竟有医女坐堂,光明正大接诊了。昨日门可罗雀,今日却是一号难求。   这这这,着实是让人有些烧脑。那医女,不过是说得好听,说白了,不就是上不得台盘的医婆吗?在许多大夫眼中,那医婆别说坐堂接诊了,便是往自家医馆的堂上站站,都恨不得泼几盆水洗洗地,她们成日里不是神神叨叨,就是接生见红的,那妇人那些说不出口的病,那都是不洁不祥之事,这君山医馆,是疯了吗?   可也有那性情圆融,或是曾经见过有些真才实学的医婆的,又或是家中有女子医术上极其出挑的大夫们,倒是对君山医馆这样敢为天下先的气魄,极为敬仰。   药市旁侧,仙茗茶馆中,坐满了当世名医,有中年大夫拱手称赞:“君山医馆是什么地方?在治病救人这样的事情上头,从不会无的放矢,敢这么做,必然是有因由的。”   也有青年才俊点头附和:“听说是从君仙山万寿观下来的两位医女,带了几个女徒弟,能在万寿观立足的医婆,医术上,肯定有些不寻常之处。”   还有白胡子老头点头道:“小老儿听君山医馆的老供奉说了,说是只看哑科和妇人科。我辈医者,能潜心钻研此两科并得些成就的,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算上宫里的沈太医,两个巴掌都用不上数。”   “若是真能在这两科上有所建树,别说坐堂,我们家医馆,若是愿意去,我们必待若上宾。那都是人命啊,人命关天,那些小儿,有时候,就是眼睁睁看着没的,哎,我年纪大了,老了老了,倒越发看不得这样的事了……”那老大夫说得激动起来,竟开始抹起了眼泪。   一席话说得满茶馆里沉闷无声,旁边有大夫端了盅茶给这位老大夫,安慰道:“王老,您别激动,先喝口茶缓缓。您说得对,这君山药会三年一回,我们往年,年年来的时候,讨论得最多的病案,心中最无奈的病案,诸位细回头想想,多数还在这哑科上。”   茶馆里众人开始窃窃私语,过得半盏茶功夫,倒是有人附和道:“确是如此。”   头前给那位王老大夫端茶的中年大夫继续道:“在下听闻,昨日诊了弱症孩童,在下颇感好奇,晚间也曾与君山医馆老友聊起此事,说是她们下山后,便递了几份医案到君山医馆,其中一例,便是治愈弱症孩童的医案。”   中年大夫说到此处,茶馆中已是议论之声四起,有人点头道:“昨日在下也听过此事,颇有几分不敢置信,今晨还派了人去问过病家,说是确是如此。那病家还说,昨夜有个蜀地药商派了人,跟了他们一路,还在他们家守了一夜,看那孩童情形……”   有蜀地来的大夫点头道:“你说的这人我知道,是我们蜀中的一位药商,家中小儿弱症,便请蜀地名医,破费了不少家资,也只换来个平安长到如今,五岁了,却跟个三四岁的孩童一般,极是可怜。听说今日一早,已经去了君山医馆。”   又有人极遗憾道:“每年此时,君山医馆都是极为繁忙,若是能请位老供奉来讲讲,也好叫我们这些人开开眼界。”   更多人起哄,冲那位王老大夫道:“是啊,王老,若是真有此事,能不能请您老人家代为陈情,请君山医馆的老供奉给我们讲讲,若是能让撰此医案的医婆来讲讲,便更好了,可惜我们不方便跟去看看。”   那王老大夫气得胡子一翘,把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搁:“今日我便倚老卖老说几句。你们有些人,心里瞧不起医女,不相信人家有真本事,又想人家传授经验,还想去看人家治病,人家凭什么让你们看?便是没有我们在座的这些人,凭着君仙山医行大夫遍天下,人家也能把这医女扶起来,送到天朝各地……”   午间,张青川还坐在君山药市后头那个不起眼的小院里,听着管事长随一一进来禀报今日各处状况,听得仙茗茶馆这一节时,微微眯了眼,对那管事道:“你去,和医馆的掌柜商量一下,让他请赵老先生,明日下晌,成药大会结束后,在药商会所,讲讲这医女坐堂之事。那医案,让赵老先生直接带过去,有什么说什么,不必忌讳。”   那管事躬身应诺退了出去,张青川看着坐在一旁的胡大先生一脸无奈道:“哎,今年这药王会,热闹都赶到一处了。”   胡大先生笑笑道:“回回古井无波,也没什么意思。”   张青川眉毛抬得老高:“瞧您这意思,还巴不得出点事儿?”   “这不是巴得巴不得的事,那事情来了,挡也挡不住啊。”   “关键是,咱们现在,这波是哪阵风吹皱的,都没抓着个影子呢。虽说如今是把水搅浑了,可这浑水里,咱们眼看着也摸不着鱼啊,只能说明,这鱼都不在这池子里。”张青川蹙着眉道。   胡大先生窒了窒,轻声道:“我从昨日想到如今,只觉着,这事儿,只怕是和旌国那边有关联。”   张青川听得这话,并不惊讶,只点着头道:“晚辈也是这么想的,话也递到父亲那里去了,不知道他老人家和真人那处,会作何想头。”   胡大先生叹了口气道:“也管不了那么多了,为今之计,先把今日下午的瑶花拿下再说,明日,成药大会上,若是没什么别的惹眼的药,咱们还得拿这瑶生丸做做文章。”   张青川有些迟疑道:“虽说如此确实是能掩人耳目,可这药,实在是,哎,就那点原药,您做起来也极复杂,阿念一人都不够用的,怕只怕到时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胡大先生似是早已经想清楚了,摇头道:“其实也不妨事,咱们先讲明,不售卖此药,却可代为制药。如今这世道,旌国这么一弄,这瑶花价格炒得虚高,其实大部分人都用得不得法,咱们这样,倒可以倒逼回去,说不得反倒是件好事。”   张青川略沉吟了一下才道:“若如此,只怕还得再下点力气。今日上晌,善堂送了两个病重的弃婴到阿念那处,其中有个男婴是个脏腑都没长全的早产儿,赵老先生是摇了头的,阿念用了一回针,加上一粒瑶生丸,给救回来了,赵老先生拉着两位医婆问了许久。才刚他们来报的,说赵老先生激动得很,明日,干脆让赵老先生一并讲讲这个病例吧。”   胡大先生有些不以为然:“那要是明日便没了呢?这种病症,这哪是一粒瑶生丸能拉得回来的?”   张青川笑道:“阿念说,调养上精心些,让王医婆一直看着,应该能挨过去,挨过去了,便能平安长大了。”   胡大先生也跟着笑了,笑得极为舒心:“虽说,哎,到底是阿念舍得,也是条命啊,阿念是有大慈悲的孩子,那婴儿,有福气。行了,我这便过去竞拍会了,照念丫头这个用法,怕是加上这批瑶花也不够用的,你开头说要放出去这些我就心疼,这下倒好,还不得不拿下了。”   张青川笑容绽开了些:“咱们虽说不缺银钱,可也没必要把自家架到那火上去烤吧?可如今,还真是把自己烤了。”   胡大先生摇着头,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阿念下午还能来吗?”   张青川跟在后头相送,摇头笑道:“来不了,那边今日爆满,才刚那边来人说,累够呛。”   胡大先生点头道:“明日估摸着更忙,义学里有两个教习嬷嬷针上还不错,你明日给点过去,顺便让她们多带些得用的弟子过去。”   张青川摇头道:“明日只怕得换院子,教习嬷嬷们还能用一用,弟子基本上只能打打下手,山上也忙得够呛,没有能下山支应的医婆了。”   胡大先生摆手示意不要送了,便径自往药商会馆去了。   胡大先生才刚走,君山医馆大掌柜一头一脸的汗,到了张青川跟前。张青川忙示意小厮打了盆温水,拿了帕子,又端了茶水上来。   看着张大掌柜急急给自己收拾干净了,才笑着请他坐了:“大掌柜怎的这会子过来了?你那头这会儿只怕忙得不行了吧?”   张大掌柜喝了口温热适度的茶,长长舒了口气道:“我是躲出来,躲清静的。”   张青川讶然道:“这是怎的了?你办这义诊也不是一回两回了,怎的今年还要往外躲了?”   张大掌柜伸出一个巴掌道:“五回,算是我在柜上跟师,还得加上五回,从来没有今年这样儿的。一群人堵在我那柜前,大人抱着孩子,就在那儿哭。你说那大人好解决,可那么小的孩子,有瘦骨嶙峋的,有咳的,有一脸苍白的,还有奄奄一息的,让我放号,多放些号,我怎么办?”   张青川略略沉吟了一下才道:“如此说来,明日只怕更是人多,这会子名气还没出去,也就是周遭这几个县的,再远点的,估计明后日都来了。”   张大掌柜头点得飞快:“就是这话,我让伙计统了一下,这会子堵在那里的,已经七八十个号儿了,到明日,究竟有多少,我都不敢想,咱们大夫才几个?就算把赵老先生和他那些徒弟都算上,那也不够使的,而且人家都听说了,指着要让医女看,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儿?”   张青川蹙眉问道:“看妇人科的多吗?”   张大掌柜立时答道:“今日妇人科发了十个号儿,还是扣着发的,我想着总是要先紧着孩子,来看妇人科的,多半也不是什么很急的病,稍微放放应该没什么问题。”   张青川想了想才道:“明日把妇人科单辟出去,让义学里的教习嬷嬷管这块儿,大人好用药,针灸上也便当。就是孩子这头,若是让赵老先生领头儿,断症应该不难,难的是针灸的配伍分寸,最关键是那个按抚之法,如今除了山上下来的人,山底下,没有一个会的,这又不能速成。”   张大掌柜点头道:“就是这话,她们治病效果好,就源自这一是少用药,二是针灸按抚效果立竿见影,要这么干,就得耗工夫,一个孩子至少得半个时辰,所以才紧张啊。”   张青川想了想,才迟疑道:“若不然,你先在这里躲躲,我过去问问,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解眼前之难。”   张大掌柜头点得飞快:“行,您快着点儿,我怕再久了,他们得把我们那屋给掀了。”   张青川无奈地笑着摇头,往医馆过去了。   张青川刚敲开秦念西诊院的角门,正好碰见她送了广南王太妃身边的白嬷嬷出门,见得两人面上都是一脸凝重,张青川略怔了怔。   秦念西干脆往门外走了几步,送走白嬷嬷,才转身对张青川道:“舅舅,才刚得了信儿,旌国王子当是后日便要上山了。” 第148章 回   旌国王子已经到了豫章城里,除了秦念西要跟着广南王太妃和六皇子回万寿观,君山医馆的义诊,这一下子,却是一丝儿异动都不能有了。   张青川本想和秦念西商量,干脆过得两三日,便把这处医女义诊停了,直接挪到万寿观去,观中人手充足,诸事也方便,照此情势,却是只能硬着头皮,照旧了。   晚膳过后,张青川和胡大先生都略带着些酒气,回了张家别院。   今天这样的时候,本来是不应该饮酒的,但那么多人来了君山县,总有些必须要宴请的人,昨日舅舅根本就没回来。秦念西示意紫藤去煎了一壶醒酒茶过来,才坐下来,把昨日夜里的事说了。   张青川一脸的讶异,也不知是酒劲上了头,还是听得这事儿,有些上了头。   胡大先生蹙着眉想了许久,才道:“我只隐约记得有这么个人,可我却从来没见过,这都多少年了,一点音讯都没有。”   张青川苦笑道:“家里的长辈,都以为他……哈,居然还活着,还这么,就回来了,这到底闹得哪一出?”   秦念西一脸疑惑:“敢情二位长辈也不清楚?”   张青川摇头道:“我到哪儿清楚,我出生的时候,他早就不知所踪,只听父亲讲家里的人时,略带了一句,说是虽然医药上的天赋极好,可为人却有些狂放不羁,潇洒太过,好像那会子是出了什么事,一走就没再回来……”   胡大先生也摇头道:“我那时候还在药行当学徒呢,稀里糊涂的,只知道主家有哪几位主子,别的,就不知道了。”   胡大先生说完这句,借着端茶盏,看了眼张青川,哪知张青川也正看向他,两人目光一对视,便知那有些不好说,尤其是不好对这小姑娘说的话,双方心里都有数。   张青川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句:“阿念,若是,若是未得了老太爷允许,你还是不要独自一人与这位长辈接触为好。”   秦念西听得张青川这句话,在看看面前二位长辈的面色,便知这位外叔祖父当年之事,只怕另有隐情,而且这隐情,还不太好说,再想想他对自己,是一种很明显的长辈对晚辈的审视,甚至隐约还有一点欣喜和关爱?   秦念西便道:“目前种种,只能说明这位长辈,其实对咱们,对张家,对君仙山是善意的,甚至是在相护的。”   秦念西也知这个话题此时不宜再多说,当即便换过话题道:“他此时出现,又送了这样两件东西,还说了个'等'字,阿念左思右想,只怕是和那旌国王子一行有关。”   张青川和胡大先生齐齐点头,张青川蹙眉道:“他这般行事,应是想掩人耳目,如今城中热闹非凡,只怕已有旌国来人,既是上门求医,为何如此这般遮掩?”   秦念西点头道:“他说他本不相信六皇子中的毒被解了,以为不过是传闻。是不是因为这样,才送了两株完整的瑶花和稹根过来?可又为何要把这两样东西宣之于众?又在这个时候,让我们等,然后旌国王子便来了,这是为了警告毒杀旌国王子之人,还是为了警告谁?”   胡大先生摆摆手道:“搞得跟猜谜一样,累得慌,左右就是这几日的事,不猜了。我要先回去把那些瑶花先处置了,早做成药早安心,省得又是一堆人堵上门来求药。”   张青川点头问道:“您什么时候去山上?”   胡大先生沉吟了一下才道:“最早也要后日清晨,明日成药大会的事,我会叫个徒弟去的。”   送了胡先生出门,张青川又了秦念西道:“你们明日一早便上山?”   秦念西点头道:“老太妃是这样安排的。我把秦医婆和王医婆留下,这边义诊再开几日,打个时间差,再过几日,等山上稍安,再让她们回去吧。”   张青川蹙眉道:“我总觉得,旌国那一行,来得有点奇怪。这样吧,到时候让她们从义学多挑些女孩儿上山去,再提前在君山医馆贴下告示,把病人多引些到山上去,山上人越多,对咱们越有利。”   第二日一早,广南王太妃一行,便出了张家别院,往君仙山上去了。   刚入了山门,广南王太妃便遣了人,去请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往广南王府别院议事。   因隔日,旌国王子一行便要上山,秦念西又要开始缩在清风院不得随意走动,便换了身道袍,拿了些在山下买来的小玩意儿,往万寿观去了。   虽说出门不过十余日,观中却也有些变化。   杂院后头那片空地,如今一个三进的院落,已经隐隐有了雏形。里头隐隐还有些工人在忙碌,貌似已经要盖顶了。   秦念西站在杂院门口,望着那片院落,出了一会子神,正好碰见孟娘子从屋里出来打水。   孟娘子已是许久未见秦念西了,只高兴得水桶都没放下,便喊了一声:“小师傅,您来了?”   秦念西听见孟娘子喊,便回过头,笑着回应了,走近几步才问道:“孟娘子好,阿升呢?”   孟娘子笑道:“阿升去和小师傅们一起认字念书去了,您稍待片刻,容奴家打桶水,给您煮一盅茶吃。”   秦念西也不忙,只笑着点头看她打水,又指了指后头那院子问道:“这院落怎的起得如此快?观中近日不是很忙吗?”   孟娘子往桶里打满了水,微微喘着气道:“听说山下开药王会,观中也忙得不行,来了许多从外地来求医的病人。道升法师见我们家孙大还能帮上些忙,就把这处指给了他负责。走,咱们先进屋吧,外头还是有点晒。”   秦念西随着孟娘子往她家门口走去,却见得孟娘子家门口那一片,被她打理得很有些意思。   廊下一排高矮错落的破陶罐、木桶、水缸,种上了许多花草,看得出,都是山里挖出来的,野趣盎然,却又错落有致,屋门近处,摆了张小圆桌,还有几把和那圆桌配套的椅子,看得出,应该是孙大自家的手艺。   灶屋窗口一两米远的地方扎了块竹篱笆,篱笆后头种了几株野蔷薇,藤叶往篱笆上头攀上去,开了些细细的粉花。   孟娘子看见秦念西的目光落在那处,有些羞赧道:“这灶下朝夕晒,孙大就搭了这篱笆,又种了点花,说是这花叶子不会太繁盛,能遮些日头还不挡光。”   秦念西瞧着孟娘子那笑容,心下一暖,心安处便是家,走到哪里都能过好,说的便是孟娘子这夫妻二人吧。   秦念西看着孟娘子忙忙碌碌,煮水端茶,又从柜子里拿出两个小陶罐,倒了些炒好的花生和南瓜子出来,招呼秦念西道:“也没什么好招待您的,如今这时候,山上也没什么果子,便委屈您随意用些。”   秦念西拿出在咏禾买的一套四人用的茶具,又拿了一套用陶瓷制成的毛笔递给孟娘子道:“孟娘子快坐会子,近日我下山了一趟,这些是给你们带的。”   孟娘子连忙推拒道:“姑娘,这可万不敢当,咱们在这山上,全是仰仗您……”   秦念西笑道:“这又不值什么,就是平日里用的。你也坐下歇歇,咱们说几句话。”   孟娘子微微一怔,却是立即放下手上的物事,坐到桌边,一脸郑重看着秦念西。   秦念西忙笑道:“孟娘子无须紧张,原是想问问,如今阿升这病也好了,你们往后可有什么打算。”   孟娘子面上暗了暗,声音竟带了些颤抖:“姑娘,可是要让我们下山去?”   秦念西笑着摇头道:“只是问问,你和孙叔原都是有本事的人,这般窝在观中……”   孟娘子忙道:“姑娘切莫如此说,我们若有本事,也不至于,哎……这些年为了阿升这病,我们连族里分的田地都卖了,世态炎凉,我们这叫有什么本事,若是下山,只怕也不过是看人脸色吃饭,至于阿升往后的前程,无非也就是送到哪处去当个学徒,往后,哎……”   秦念西想了想才问道:“阿升想读书考功名吗?”   孟娘子摇头道:“一来,如今我们身无长物,供一个读书人,只怕极其艰难;二来,阿升自家说,想在观中学医,往后也能做个大夫,解人病痛,救人性命。   孟娘子看了看秦念西,又继续道:“可我们也知道,像阿升这样父母俱在的,观中一般不会收留,可我们夫妻,实是想留在山上,我们虽说没什么本事,但是他爹到底能帮着干些杂活儿。奴家虽愚钝,不管是织布耕田,又或是灶上的活儿,都使得。若是医婆们愿意教,我帮着打打下手也是可以的。”   说到这里,孟娘子放低了声音道:“姑娘,奴家知道姑娘必然来历不凡,我们这样的,也不求姑娘留下侍候左右,可姑娘对我们家,恩同再造,不管姑娘有什么打算,我们一概都无二话。”   秦念西见得孟娘子眼神恳切,又带着些祈求之色,便笑道:“我原是想,观中清苦,寻常人未必愿意承受这份清苦。”   孟娘子急急道:“这算什么清苦,真不苦,只要阿升好好儿的,我和他爹怎么过,都不觉得这日子苦。”   秦念西笑了笑,接着道:“那倒是,你们这日子,可是过得像模像样的。我是想,若是阿升愿意,我这里有套功法,想让他试着练练,和观中的心经不太一样,若能得成,再来说后头的事。”   孟娘子眼中忐忑变为惊喜:“姑娘这是要传艺与阿升吗?”   秦念西愣了愣,摇了摇头,看着孟娘子面上笑容淡去,才又道:“一来是这功法对他有些用处,至于后头的事,得先看看阿升能练到什么程度吧,还要看看他这医理上,是不是能过了关……”   孟娘子怔了怔,面上喜色重新又浮了出来,忙点头道:“姑娘,奴家明白了,您放心,我和他爹定会让他好好练功。”   秦念西又和孟娘子说好,等她安排,又说了几句闲话,便问起了万氏。   孟娘子给秦念西续了杯茶,才道:“头前儿万家大姐上了一趟山,要说那万家大姐可真是有个做姐姐的样儿,给她带了一车吃的穿的,哎,说是估摸着,她要在这观中多待些日子。说是那钱家把石家给告了,如今衙门也收了状子,就是这官司判决上,有些艰难……”   秦念西问道:“那万娘子也想去告吗?”   孟娘子忙摇头道:“她不想,倒是沈嬷嬷始终咽不下这口气。如今万娘子在这观中,跟着医婆们学医打下手,人都胖了些,性子极宽和,奴家瞧着,没有一丝儿想法。”   秦念西笑道:“万娘子倒是个极通透的,想得也明白。”   孟娘子点头道:“可不是嘛,她还常劝沈嬷嬷,说是本都是些身外之物,即便要来了,也不过一日三餐。便是下山过活,像她这样的,只怕烦恼更多。倒是把沈嬷嬷说得如今都心平气和了许多,估摸着再过些日子,这事儿,就彻底过去了。”   秦念西有何孟娘子感慨了几句,便从杂院出来,往观中诊殿去了。却是道云、道恒、道升一个都不见,说是得了师傅召唤,都往后头去了。便也不再多逗留,径直回了清风院。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从广南王太妃别院出来,便径自到了松竹斋,紧接着,几个小厮长随和管事,便往观中和山上山下各处,传令去了。   秦念西进了松竹斋时,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正就着壶茶,也不知道是在等她,还是等什么人。   秦念西忙行礼问了安,才笑嘻嘻走到两位长辈面前。   太虚真人和张老太爷看见秦念西,一脸的沉重尽散,俱都笑了起来。   太虚真人打量了秦念西一番,才道:“山下好玩吗?”   秦念西点头道:“好玩啊,不过再好玩,也不比在家中舒服自在,阿念可想念二位长辈了。”   张老太爷笑得十分温和:“这回一堆事,你这下山一趟,也没玩个什么,下回,等你舅舅把舅母娶进门,外祖父带你出去玩,一定叫你开开心心地。”   秦念西眨眨眼道:“阿念这回也开心啊,不过若是外祖父带着,就更开心了。” 第149章 张家老祖   夕阳的余晖把大朵的云团烧成橘红耀眼一片,山野的清风落下夜的帷幕,才算是让君仙山上的天幕暗淡了下来。   松竹斋里,忙了大半天的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用过晚膳,终于得了闲,能和秦念西自在说话了。   太虚真人看着秦念西慢慢悠悠沏着茶,笑问道:“念丫头山下义诊觉着如何?”   秦念西一脸遗憾道:“病人太多了,咱们人手太少了。也不知道善堂里送来的那个男婴能不能活下来,哎,要是还能再给我几日就好了。外翁,山下的人一般什么时候能到您这处?”   张老太爷笑眯眯道:“记挂下头的情况?可能还得半个时辰。”   秦念西点头道:“今日阿念走了,只有两位医婆在,也不知道能不能应付过来,病人实在有些多,还有前两日复诊的,我还想问问那个男婴的情况。”   太虚真人却突然问道:“那两株瑶花和那块稹根是怎么回事?他们说的听得我一头雾水。”   秦念西正想着如何问出这外叔祖父的事情,当即便把那天的情形,自己的冒失,韵嬷嬷露了行藏,那位自称曾外叔祖的长辈说过的话,一一讲了一遍,只不过讲到那位的时候,有些小心翼翼,还不停观察着外翁的面色。   却只见外翁和太虚真人对视了一眼,面上一派凝重。   秦念西忙道:“外翁,阿念是不是说错了话?”   外翁蹙眉道:“你确定那是咱们家把脉的手法?”   秦念西点头道:“确定,手法和轻重一模一样,绝不会错。”   外头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别猜了,是我,水哥儿,是我回来了。”   张老太爷听得那声多少年没听过的叫唤,那是他的乳名,如今这世间,知道他这乳名的人,已经极少了。   张老太爷猛地站起身,迅速往屋门处走过去,喝退了几个从暗处蹦出来的护卫,走到廊下,看着那人越走越近,张老太爷声音有些颤抖:“三叔,是你吗?”   那人一脸嫌弃地看着张老太爷,笑笑地道:“水哥儿,多少年没见了,你都开始老眼昏花,认不出三叔了。”   那人由远而近,由暗而明,终于让张老太爷看了个清清楚楚,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的激动,压着声音道:“三叔,真的是你,这么多年,你去了哪里?为什么一封信都不送回来?”   那人伸出手,在张老太爷肩上用力压了压,才笑道:“你都一把年纪了,怎么还像小时候那么爱哭。三叔我为了赶路,晚饭都没吃,有什么好吃的,给三叔来一点。”   太虚真人和秦念西从后头跟出来,秦念西见得眼前这人,如果不是话音一样,似乎和昨天竟不是同一个人,不仅相貌不同,就连身高,好似也有些差别,如果说昨日是普普通通一老翁,那么今日,便是气宇轩昂一长者。   看着秦念西瞪大了眼睛张着小嘴儿,一脸受了惊的模样,那人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怎的了,要不要曾外叔祖再给你耗一回脉,让你确认一下,小机灵鬼儿。”   秦念西连忙摇头道:“不用不用,阿念能听出来声音,可您这是,这,前日那……”   张家老祖笑叱道:“傻孩子,去那样的场合,怎能以真面貌视人?”   秦念西连忙点头,又一脸雀跃笑道:“曾外叔祖稍待,阿念去厨房瞧瞧,给您弄些好吃的来。”   张家老祖笑道:“你这么大点儿孩子,还知道厨下的事?你这外祖是怎么当的?见天儿使唤你是吧?”   秦念西一脸尴尬,嘴里道着“没有,没有”,人却已经急急往外头去了。   太虚真人上前见礼道:“张家叔父可还记得?贫道太虚。”   张家老祖伸手扶了扶太虚真人道:“记得记得,怎么不记得,玄铭道士最得意的大弟子嘛,有一年你到西边云游,我还去看过一回你给人家看病,倒是得了你师父真传。”   说着又看向张老太爷道:“水哥儿,给叔父端碗水来,又饿又渴。”   三人叙了几句别后闲话,秦念西便急匆匆提了个食盒回来,一碗汤多面少的清鸡汤面条,洒了一小撮绿油油的葱花和胡椒面,看上去就让张家老祖更觉腹中饥肠辘辘。   张家老祖并不客气,几口吃完了那点面条,又就着那碗鸡汤,吃了几个素包子,才放了筷子,笑着对秦念西道:“你这丫头,于这吃食上,倒是有些想法,这包子馅儿,怕是你拌的吧?咱们张家仆妇做的包子,那馅儿可不是这么个味儿。”   秦念西只笑不语,收了碗筷,送了出去,再回来时,却听得曾外叔祖指了指秦念西道:“我原是不打算露面的,后头见了这小丫头,返身回去的路上,越想越不对劲,才觉得还是要赶在那毕彦前头上山。”   张家老祖这句话,说得三人都是愣了一愣,张家老祖却突然笑了起来:“今日回来时,我在山下县城里转了一圈。说句实在话,吾心甚慰啊,你那个哥儿叫什么来着,青川是吧,好小子,里头密不透风,外头云遮雾罩。难怪山下那么大的场面,你都敢放心在山上躲清静。”   张家老祖饮了口茶才道:“好了,先说正事。我是缀在毕彦后头回来的。这人只怕是大有古怪,他此行目的不纯,但我一时也想不明白,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我甚至怀疑,不管是六皇子,还是旌国大皇子这毒,只怕都是他出的手。”   此言一出,秦念西只觉脑子里一片嗡嗡作响,前世里,不是说是毕彦千里追踪,杀了给旌国王子投毒之人吗?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却是极为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张老太爷忍不住问道:“叔父为何如此怀疑?”   张家老祖沉声道:“我第一次注意到毕彦,是几年前,瑶花之名一夜之间冒了出来,说得天花乱坠,能解百毒,能起死回生。可咱们医家,对于这种神药,总是将信将疑,我便去了旌国。”   “我本来一直在产瑶花的那座山脉附近,那周边有个最大的县叫灵泉县,当时县城里出了件大案,县城周边的一家极奢华的温泉庄子里,满庄子人,死得一个不剩。”   “其中有七具尸身是在一间阔大的主屋里发现的,两个男子,一个是本地县令,一个是个富商,专门做矿产生意的,那灵泉县周边,全是矿山。”   “其余五个,尽皆都是尚未及笄的幼女。”   张老太爷听到这里,自是明白了是什么事,看了眼秦念西,忙急急喊了声“叔父……”   张家老祖挥了挥手道:“这有什么?人性之恶,人心之恶,姐儿这么大了,听得懂便该了解些,听不懂,以后长大了就懂了。”   秦念西眨眨眼道:“曾外叔祖,您接着说。”   张家老祖却是不再说些细枝末节的事,直接说到了行凶手法:“其实就是投毒,那个毒,我瞧着,就是西南边的稹白草之毒,应是还添加了些什么别的毒……”   “百草杀?”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齐声惊道。   张家老祖只愣了愣,却并不惊讶:“我见过那下毒之人,他身边有个瘸子,我一瞧那模样便知,当是中了咱们山上的无望散,心里就盘算,这人只怕是和咱们君仙山脱不开关系。”   “可那时我孤身一人,已经不能轻举妄动了。因为那个死去的县令,是毕彦的学生,旌国朝廷得了奏报,马上就明里暗里派了许多人过去。”   “我本来还想去看看那个毒,哪知道那些被害的人,连同那个庄子,还有那被斩首的一家人,全被官府一把火烧了。”   “但是那案子闹得太大,也不能悄然就隐匿过去。便以那富商喜好幼女,掳了那人家中幼女,被那家人杀害结案。还当众行了刑,只是行刑的时候,那个真正下毒的人和那个被喂了无望散的瘸子,却被隐在暗地里的那帮人,悄悄带走了。”   “我便缀在后头,那些人极是机敏,我换了五六趟行头,才算没被发现。后头那帮人把那两个人带到了旌国都城外的一处庄子里。我在那庄子外头蛰伏了七八日,才等来了两个人,又跟了一趟,却发现那两人竟是毕彦府上的。”   张家老祖说完这节,却突然问道:“才刚你们说那毒叫百草杀?这么说,那个被喂了无望散的,确实是被咱们逐出门墙的君山药人?”   张老太爷无比沉重地点头道:“叔父,如此说来,只怕是侄儿有些宽纵了,你说的那个下毒之人,应是他的徒弟,当时,因他入他门下不久,又是个哑巴,侄儿……”   张家老祖瞪了他一眼道:“只怕不仅仅如此,你可能根本就弄错了。那个哑巴是西南人,他到君山药行的时候,只怕就是带着这稹白草来的。哎,如今多说这些也无益,反正那县令和富商,倒是死有余辜。”   “后来我又往灵泉周边县城返回去,倒是听说了好多起幼女被掳的案子。那庄子为什么要被烧掉,只怕里面不仅仅是有那几个幼女,应是还埋了许多白骨吧。那个哑巴领着他师傅到那灵泉,只怕也是冲着瑶花能解百毒的说法去的,结果收留他们的那一家,十三岁的女儿被掳……”   “反正可以肯定的是,那两个药人,一定是在毕彦手上,在旌国,要做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事情,除了毕彦,连他们如今的皇族,旌氏家族都未必能做到。后头没过多久,旌国朝廷便封了灵泉山,瑶花禁止民间采摘买卖,我便更是确定,这个判断了,也越发对这瑶花上心了。”   “还有件事,那毕彦,私下敛了无数财富,用来供养死士,培植弟子。那不像个普通朝臣的作为,倒像是时刻在为造反做准备。”张家老祖沉声道。   太虚真人讶然道:“不是说他在旌国颇得人心,在朝中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未来的国君,也是他的弟子,还是会延续他的尊荣和权利,他这么做,到底为什么?”   张老太爷沉声道:“他在旌国要怎么风光咱们管不着,可他这突然把手伸到君仙山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张家老祖冷笑道:“岂止,按我暗中观察的,去年被大云朝廷连根拔起的那个翁家,只怕和他也脱不开干系。”   秦念西一瞬间脸色煞白:“莫不是因为这件事?”   张家老祖讶然道:“翁家这事,与咱们家何干?你那个爹,从广灵出来,虽说如今是得了那么个官儿,也可算得上是全身而退啊,莫非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   张老太爷轻声道:“叔父,这个局,其实是川哥儿做的。”   张家老祖突然坐直了身子,眯着眼看了看秦念西,又看了看张老太爷,再看了看太虚真人,不过在脑子里过了过翁家那些事,便明白了其中关窍,忍不住指着张老太爷道:“你们,你们竟然,张家的女儿这般被人欺负,你们……”   说着又看了看一直垂着头的秦念西,忍不住一声长叹:“哎,算了,小丫头,往后,你便唤我曾叔祖,不要那劳什子外字了,咱们疼你便是。”   众人沉默良久,张家老祖闷闷地饮了盏茶才道:“我觉得应该不是这件事。翁家,不过是为毕彦敛财的工具而已。大云朝这边翁氏案子出来不久,毕彦便派人把翁家在旌国的人,都秘密掩杀了。”   说着又无比烦躁道:“既然猜来猜去猜不着,便不猜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怎么来的,便让他怎么回去就是。我今日提前上山,是想说,那六皇子只怕还得是重伤未愈之状,便是那旌国王子来了,也只能治个大差不差,他们自家的事,自家回去斗去。”   张老太爷点头道:“为今之计,也只能如此了,但此事只怕是要立即禀告广南王太妃,便是这重伤未愈的事,要如何做,也要同她商量,那毕彦,是精通医术之人,要做得天衣无缝,无论如何,都是有风险的。”   秦念西却抬头道:“外翁,曾外叔祖,这事儿,阿念倒是有个主意……” 第150章 重新病一回   君仙山上,一夜忙碌,直到天明时分,才重回往日的平静。   上山路上,人流车流依旧络绎不绝,虽有君山县令冷大人头前引路,轻车简从,毕彦一行,却依旧只能缓缓而行。   随行官员极其恼怒,直接开始发作到冷县令头上:“吾等三日之前便已告知行程,怎的到了今日,连路都没封?事涉两国邦交,尔等是否太过怠慢?”   冷县令从昨日伊始,便一直被这位下巴翘得比天高的,旌国王子属官简大人排揎,因想着他们千里迢迢,还要侍候一个尊贵的病人,一路上只怕也吃了不少苦,只要不涉底线,一般都只是谦恭回避。   哪知这人睡了一觉起来,下巴抬得更高了。   冷县令只微微一笑,双手作揖道:“简大人见谅,君仙山万寿观乃方外之地,多有民众上山上香或是求诊,因皆是八方来人,又多有病家,观中道长慈悲心肠,从不无故闭观封山。”   那旌国官员却依旧不依不饶:“你说得轻巧,若是我们殿下有个三长两短,不管是你,还是这君仙山万寿观,担待得起吗?”   冷县令面上笑容依旧,话语却没有一丝退让:“简大人此言差矣,贵国殿下在贵国身染重病,到我大云朝求医,我大云朝重视两国友好邦交,才没有追究贵国不请自来,不问而入之过。”   “然则路途遥远,病情迁延如此之久,若真因这短短十几公里山路不畅而致三长两短,此等重责我等可承担不起。”   “并且治病之事,便是神仙也不可能尽治,不过尽心竭力而已。”   这位冷俊岚冷县令可不是那没有见过世面的,徽州诗书大家冷氏子弟,王相得意门生,高中探花之后,考中翰林院,三年后入六部观政,再至外放到江南西路君山县,这是王相指给他的地方。   冷县令上任之前,王相千叮万嘱,君山县这一任,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民生问题几乎不用操心,县里人人能得安居乐业。只这处多是迎来送往,需得八面玲珑,本朝得这处天下医药圣地不易,要尽心维护,不让山中灵气遭受世俗扰攘。   还有一条,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可事关国体的,一个字也不能少说。   冷县令内心其实是对毕彦这一行的做派,有些嗤之以鼻的,自家正经主子,六皇子殿下,无论是在这君仙山盘桓还是疗伤,可是低调到仿佛从没来过。   这旌国一行,打着替旌国王子治病的旗号,从塞北,走到这还没到江南的江南,若是真的那么紧张自家王子,要走那么久吗?都走到山下了,还非得摆摆谱。   听说北边局势还一派紧张,这真是,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简直让人啼笑皆非。   冷县令一肚皮官司,也懒得再听那简大人牢骚满腹,只挺直腰身,提了缰绳,双腿打马往前探路。   毕彦一路骑马居中,后头便是旌国王子马车,因行走不快,坐于马上举目四望,却是思绪万千,一语不发。   直至行到山门外,广南王太妃、太虚真人亲迎于此,冷县令三丈之外便得了示下,立即下马说明情况。   毕彦携一众官员下马,往前谒见。   广南王太妃并未按制着服,气质内敛,看上去仿佛慈眉善目老太太一个。   太虚真人立于其后,却是须发花白,一袭黑色道袍,颇有道骨仙风之感。   广南王太妃虚迎两步,只面带微笑,扬声道:“贵客远来,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那毕彦倒也不摆谱,往前两步,抱拳躬身道:“在下毕彦,问广南王太妃安。”   广南王太妃侧身避过,笑道:“不敢当,老身寡居妇人一个,当不得国师如此大礼。”   毕彦十分恭敬道:“老太妃巾帼不让须眉,世所景仰,今日亲见,三生有幸。”   广南王太妃并不愿与他过多寒暄,便指了太虚真人道:“这位万寿观太虚真人,得知贵国王子伤重,特亲自来迎,殿下如今怎样?”   毕彦立即收起笑容,躬身抱拳道:“多谢真人,殿下便在后头车上。”   太虚真人侧开身,却无虚礼,直接道:“路上人多眼杂,不妨先进观中。”   毕彦垂首道:“但凭真人安排。”   太虚招手示意跟在后头的道恒和道齐,两人立刻上前,领着众人,往观中左侧最远那处,最大的一座客院过去。   太虚真人看着队伍缓缓走动,又对毕彦说道:“国师旅途劳顿,不妨暂去歇息一二。待殿下稍事休息,贫道再过去看诊。”   说着又指了指道恒和道齐道:“那是贫道的两个徒儿,道恒和道齐,国师在观中若有何需求,尽管遣人去找他们便是。”   毕彦忙道了谢,又看向广南王太妃道:“多谢老太妃相迎,待在下处置好殿下事宜,再来上门拜谢。”   广南王太妃心中非常清楚,毕彦是一定会先去见了六哥儿,才会让观中着手治病的,点头道:“实是应有之义,国师不必如此多礼,这便先行别过,改日老身再专门去探望殿下。”   毕彦又辞了冷俊岚,缓步跟上队伍,往客院去了。   广南王太妃招了冷俊岚,跟着太虚真人一起,进了万寿观中,往药院后头那处花厅去了。   广南王太妃和太虚真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冷俊岚,见他虽年轻,面对毕彦和旌国王子这样一行人,却是行止有度,不卑不亢,俱都心生好感。   广南王太妃抬手示意冷俊岚坐了下来,待得观中童儿送上茶水,才笑道:“冷大人辛苦了,老身借花献佛,便借万寿观这处圣地,请你用一杯茶水。”   冷俊岚忙站起身躬身行礼道:“不敢当,本是下官分内之事,当不得老太妃这句辛苦。”   老太妃笑得极是爽朗:“冷大人快坐,不必拘礼,请你进来,原是想问问你,这一路,依冷大人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冷俊岚依言坐了回去,想了想才道:“请恕下官眼拙,倒没看出什么不妥之处。只有两个地方,下官觉得有些奇怪。”   广南王太妃一边示意冷俊岚用茶,一边道:“说说看。”   “一是那国师,下官听得旌国传闻,那位王子殿下和他这位先生素日极是相得,可下官觉得,他似乎不是很在意他这个王子学生。就是他虽然表现出很关切,可下官也是有先生的人,下官的先生对下官的那种关切,和他那种不太一样。大概就是,眼神里,是冷的。”   “还有就是,王子殿下那个属官,也不知他们为什么会带这么个属官出门,许是他瞧不起下官官职卑微,可他那也太不像有求于人了,反正很奇怪。”   广南王太妃听了,微眯了眯眼,却没再问,太虚真人开口道:“冷大人是否见过那位旌国王子殿下?”   冷俊岚摇头道:“下官提出过行礼问安,却被拒绝了。”   广南王太妃点头道:“如此,多谢冷大人了,你自下山去忙吧,如今山下,正是繁忙之时。”   冷俊岚极有眼色,也不再多话,立即起身道:“下官先行告退,老太妃若有吩咐,只管遣人下山传话便是。”   看着冷县令躬身退出门去,太虚真人也道:“无论如何,贫道先去替那王子殿下诊一回脉,再来说话。”   草木扶疏,绿意盎然,一条平整的并行两车路径直往上。这处客院虽建在万寿观山墙内,却又独立出来,自成一体。再往左,是一片开阔,视野极好,无处能藏人,往右边,便是万寿观。   四进的院落沿山体往上,高墙黑瓦保全了私密,古木参天隔绝了熙攘,引山泉溪流而下,在二进院与三进院当中,有一处侧门通向观中客院之间的夹道,方便直进观中。   毕彦在道齐陪同讲解中进得院中,随行护卫和侍从已经忙碌开来。   道恒跟着旌国王子的车驾,进了三进院落,看着两个孔武有力的内侍,将那位旌国王子殿下,从大车里抬出来。   道恒躬身作揖行礼之时,顺便看了眼,见那位王子殿下面色泛黑,双眸半阖,人似半昏迷之状,双颊已瘦得凹陷下去,显得那鼻梁愈发高挺,唇色也似泛着一丝青黑,明显的中毒之状。   两个丫鬟先后从大车中下来,见得道恒,立即屈膝行礼。其中一个丫鬟抬头看了道恒一眼,眼神中略带着一丝探究的意味,面上的急色却也十分明显。   太虚真人过来时,毕彦刚看着人安顿好了王子殿下。   门口的侍卫将太虚真人引进了屋内,毕彦迎出来道:“多谢真人费心安排,若是我们王子殿下能得大安,旌国上下感激涕零,国主必有重酬。”   太虚真人微微笑道:“国师无需多礼,在贫道这里,一切以病人为先,莫不如先让贫道替殿下诊脉。”   毕彦侧身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如此,便有劳真人了。”   太虚真人进得室内,直接坐于榻前放好的杌子上,开始替旌国王子诊脉。   秦念西却在广南王太妃别院中,替六皇子诊脉,身后跟着曾外叔祖,还缀着韵嬷嬷。   老太妃坐在屋中的八仙桌前,举着杯茶,却在出神。   秦念西诊完,只微笑着点点头,不说话,又请了曾外叔祖来诊。   昨日深夜里那一针,扎得曾外叔祖有些心惊肉跳,本来活生生的六皇子,一口黑血喷出来,瞬间羸弱不堪,脉象上细若游丝,仿佛重病不治之象。   秦念西一脸镇定,让人给六皇子喂了颗瑶生丸,又让他自家运功,将那瑶生丸之药力运遍四肢百骸,不过一个周天过后,一身酸腐极重的大汗下了出来,再诊,立时便觉有些不同。   六皇子虽仍旧无法起床,被抬去清洗过后,却是自觉从未有过的空灵轻盈之感,心中尽是那小姑娘笃定自信的笑容,便在那样的明朗中沉沉睡去。   四个时辰后,六皇子服下第二次瑶生丸,再自行运功一遍,竟能感觉到有一股极弱的热力,自长强发出,往全身各处而去,原来每每练功时气息不畅的那处,竟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秦念西看着曾外叔祖号脉,心里却是有些遗憾的,若是此时能行按抚之法,当是极好的。可惜王嬷嬷和秦嬷嬷皆不在身边,别人这手上的功夫,嗯,都没看过能不能得用,再说此时观中人多眼杂,极是不便。   要不自家上手?她看了看六皇子,心想,还是算了吧,慢就慢点,反正过得几日,那两位嬷嬷总是要回来的。   张家老祖号完脉,一脸惊讶看了看秦念西,又看了看六皇子,直笑道:“你这丫头好手段,这药也配得极好。不过小老儿还是要嘱咐一句,如今这时候,你这身子,千万不能急进,否则,这一针,算是白挨了。”   广南王太妃也走到榻前,听得这话,想起六哥儿昨日喷出的那口触目惊心的淤血,跟着嘱咐道:“六哥儿记住了!”   六皇子忙点头道:“孙儿记住了,原是孙儿冒进,以后不敢了。多谢秦家妹妹和张家老祖,定遵医嘱不敢违。”   广南王太妃又看向张家老祖问道:“张家叔父,不知六哥儿这脉象,那国师会不会号出端倪?”   张家老祖笑着摇头道:“太妃请放心,这是我们知晓殿下是被扎了针,然后再用了药,一点一点好了起来的,若是不知晓内情之人,号殿下之脉,便是极弱极细之象,气机若有若无,可这气机的事,不是一般医家能号出来的。”   “更何况,不是老夫小看那毕彦,医术这种东西,没有世代积累,没有精心教导,没有苦读苦练,想要得小成,都是极难的。”   广南王太妃笑着点头道:“如此便好。也不知那旌国王子,究竟病情如何,我见那毕彦,有种不太好的直觉。六哥儿身子未好,这个障眼法,使得极好。”   昨日夜里,张家老祖在清风院把那毕彦种种不妥之处道出之后,几人急急请见了广南王太妃。   老太妃这处,连日来,已经得了多路消息,旌国陈兵北境边防,国内异动频繁,和张家老祖说出的消息相互印证,无一毫差错。   关键是,按照从旌国传回的谍报,这旌国王子中毒之事,十分蹊跷。   这一切,让老太妃和六皇子都觉得,既然对方深不见底,为何己方要自露根基? 第151章 拂袖   对于示弱之建议,六皇子当即便欣然同意,可老太妃终究有些忧虑。   秦念西见得老太妃颇有愁眉不展之意,又岂能不明白她的担忧。   秦念西屈膝道:“承蒙老祖宗垂爱,请了韵嬷嬷来教习阿念武艺,让阿念颇得进益,于五感上都有所突破。那日,阿念听得殿下练功之时,喘息粗重难继,隔日再听,依旧如此,不知殿下可有所感?”   六皇子看了看老太妃,颇有些惭愧答道:“姑娘灵识非常,最近这段时日,澈自觉难有寸进,苦练之下,便有气息不畅之感……”   广南王太妃立即明白,这是习武之人到了一定阶段,体魄之内得遇桎梏,原是各人天姿所决,能冲破的,往往可有所成,也有人穷其一生都无法突破,反而会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   秦念西微笑中带了一抹安慰之情,语声不急不缓:“不久前,阿念正好听韵嬷嬷问及是否有法可助练武人体魄,便觉有两法可以施为。”   “一法周全,便是阿念如今所用之法,当能对殿下有所助力,却是旷日持久。当然,此法于人体大有裨益,不仅仅适用于练武一途。眼前情势紧急,便不多再讲此法,只讲第二法。”   “此法有些冒险,阿念会以玄黄入体,打通殿下体内桎梏,甚至奇经八脉,将集聚殿下体内的淤积全部拔除,但殿下可能需得静养一月左右,每日佐以瑶生丸运功。脉象呈细弱之象,仿似殿下前些日子拔毒之后,心脉受损之状。”   “但此法妙处,殿下或针后便能有所感知。对眼前情形看,阿念觉得,是最稳妥的一种办法。”   秦念西说完,便目光坦然看向广南王太妃。   老太妃看向秦念西,满眼慈爱之情,也不再询问太虚真人,只欣然笑道:“既如此,倒是六哥儿的福运,便按阿念说的办吧。”   毕彦见到六皇子时,便是这副气若游丝之状。   毕彦一脸凝重之色,和同来旌国太医分别号过六皇子之脉后,更加笃定了自己内心的判断。   进得广南王府别院别院正厅堂上,处太虚真人及三位道人以外,毕彦还见得一位陌生老者。   太虚真人介绍道:“因王子殿下情况凶险,贫道特遣人请了山下君山药行胡大先生,共同参详治病方案。”   又指了自己身侧三位弟子道:“这是贫道座下三个徒儿,道云、道恒和道升,观中日常接诊用药,都是他们在管。六皇子之伤,他们是全程跟过来的。”   毕彦和随行的另一位旌国随行太医立即行礼,毕彦朗声道:“多谢诸位援手之谊,在下感激不尽。”   几人纷纷避过,广南王太妃叫了众人落座,太虚真人便指了道恒:“晌间你也曾为王子殿下把过脉,便先来与大家讲讲病情吧。”   道恒当即起身领命,抱拳道:“诸位,贫道观王子殿下如今情势,只怕比六皇子当时,更加烦难。”   毕彦一时面若寒霜,起身问道:“法师何出此言?吾听闻六皇子殿下当时伤在心脉,剧毒染血,可谓危在旦夕。吾国王子殿下却是中了圈套,饮毒而下,经吾国太医以汤药解毒,再以金针驱毒,又用瑶花吊命,尽管历经长途跋涉,却并无恶化之象。两厢对比,为何反是吾国王子殿下病情更加烦难呢?”   道恒一脸正色答道:“六皇子当时虽病情凶险,却只需对付外伤及体内之毒。对抗体内之毒,或解或驱,然此毒我等皆未见过,解毒之药更是无从谈起,只能解驱并行,方保下六皇子一命。”   “然贵国王子殿下如今情势,毒未驱尽之时,便用瑶花吊命,瑶花虽好,却是扶弱趁强,如今王子殿下体内残余之毒,已与瑶花药性混做一起,蹿入全身各处,虽说脉象没有生变,却是从头到脚,俱是青黑。请恕贫道医术不精,然确感棘手。”   一时间,满堂气氛低沉压抑,毕彦沉吟许久,才看向太虚真人:“真人也是如此看法?”   太虚真人捋了捋胡须,却是不答反问:“既是贵国太医用了汤药解毒,不知可否为我等解惑,此毒究竟是何毒药?为何如此狠毒?”   那位旌国随行太医听得问道自己身上,先是下意识看了看毕彦,见得毕彦只是眯了眯眼,面上却是没有半分表情,便清了清嗓子:“不是从贵国传出消息,此毒乃百草杀吗?”   只见毕彦额间青筋略跳了跳,却依旧没有什么表示,太虚真人摇头道:“这便有些荒唐了,我等替六皇子驱毒之时,并不知此毒究竟为何物,至于百草杀是什么,更是闻所未闻。不知贵国这消息,是从何处得来?”   太虚真人看了看毕彦的表情,又道:“再者说,吾国皇子中毒之事,虽说你们要知道并不困难,但是皇子究竟中的何毒,有何情状,此乃绝对机密,若说知内情者,也不过在座几人耳。莫说是皇子病情,即便是普通百姓病情,又有谁,能从我等几人口中探听得到半分口风?”   此时,广南王太妃声音不疾不徐响起,虽音量不高,却极具威严:“国师,此事事关你我两国邦交,怎能无凭无据,便在国书上写就贵国王子所中之毒,与吾国六皇子相同,乃吾国西南所出,此等盖棺定论之语,是要主动挑起纷争吗?”   那毕彦倒是个人物,听到这处,立时便起身反驳:“贵国六皇子遇刺之后,朝中异动频繁,甚至发生了换防之事,西南镇抚使,堂堂封疆大吏,直接就地正法,两位皇子高墙圈禁。”   “紧接着,吾国王子殿下便被下毒,此等转移视线,祸水东引之事,难道还不足以说明,吾国王子殿下,是贵国皇权之争而殃及的池鱼吗?”   “所幸吾国王上念及两国多年邦交友好,并没有直接出兵,吾王深爱此子,就连在下,也对这个学生寄予厚望,吾等仰慕万寿观之仁心仁术,只希望王子殿下能康复还朝,便可对此事再也不提,还不足以表现吾国之友好吗?”   广南王太妃冷然一笑:“吾皇如今春秋正盛,何来皇权之争?两位皇子不过办差不利,被父亲训斥,关在府中多读几年书,怎的到了贵国,便成了高墙圈禁?这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父教训臣子又有何处值得贵国指摘?”   “再者说,暗杀者皆为死士,吾等到如今都未放弃追查,凶手究竟是何人。贵国王子殿下和我朝六皇子遇害不过先后,究竟谁是池鱼还说不定呢。”   “若按照国师说法,老身倒能明白一二,六皇子之伤,只怕是个最大的烟幕,至于你旌国国内,究竟有何异常,此间,只怕也只有国师一人知晓了。”   广南王太妃缓了口气才道:“贵国王子不远千里来万寿观求医,观中一向仁心仁术,定会竭尽所能,为王子殿下医治。但求医便是求医,若一定要把求医变成利刃,架在我朝脖颈之上,便不说我堂堂大云朝几十万铁血男儿绝不会答应,就是我这个老太婆,也一样能重跨战马。”   这一段,本是昨日便商量好的,一众道长只眼观鼻鼻观心,任由广南王太妃发作,待她发作完毕,太虚真人才作揖道:“老太妃切勿动怒,如今在这观中,只讲治病之事。”   广南王太妃拂了拂衣袖,一幅怒容未消之态:“也罢,道长医者仁心,既是说治病之事,老身也不用在此,诸位请随意便是,黄嬷嬷,好生侍候。”   黄嬷嬷屈膝应诺,白嬷嬷忙扶了广南王太妃起身,众人纷纷起身相送。   待出得前院,行至游廊间,广南王太妃便沉声道:“你去问问那姚大人,礼部侍郎周文琦如今究竟到了何处?另外,先传令那君山县令冷俊岚上山,初生牛犊不怕虎,正好用来对付对付这毕彦,哼!”   厅堂之中,毕彦见得对方已经给了台阶,便赶紧示意那随行太医说话。   那随行太医哪里见过气势如此强盛的老太太,直愣了半天没反应,好容易收到了毕彦的暗示,忙擦了擦汗,清了清嗓子道:“道长们的意思是,救不了我们殿下了?”   胡大先生一脸鄙夷道:“阁下贵为太医,怎能提出如此问题?救不救得了,那不也得先取血配药,先试试看。便是配不出解药来,也要想法子制造条件,让道长们用针拔毒。”   “这就和吾朝六皇子殿下的伤一般,若没有解药,拔毒对体魄伤害巨大,在我们看来,两害相权取其轻,只要能保住命,体魄的事,再慢慢调养就是。”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样的毒,用在药上的银子,那就是流水一样。便是毒驱干净了,调养上用的药,我们这里是不全的,你们得自家去想办法。而且按六皇子殿下如今的情况看,这调养之药,只怕终生不能断。这方面,你们得自家计较清楚,不过想来你们也不在乎,堂堂皇子,一不缺银子,二不缺药。”   胡大先生一席话,说得那旌国太医面上青一阵紫一阵,十分不虞。   毕彦咬着后槽牙,却是表现得风度极好:“不管是银子还是药材,还请大先生先把单子开出来,吾等定尽力筹备。”   胡大先生极好说话地点了点头:“如此,药这一处上头,便没有什么别的事了,便请国师安排,在下还要再去诊一次脉,顺便取血。”   毕彦却又拱手道:“还请大先生稍待,吾昨日在君仙山下,听闻大先生所制瑶生丸,救活了一个早产婴孩,不知是否实情?”   胡大先生坦然道:“事倒是真事,反正在下上山之前还活着的。便是六皇子殿下驱毒后所用主药,也是这瑶生丸,只可惜,瑶花太过稀罕,普通百姓难受其惠啊。”   “如此说来,大先生一定对瑶花这位药材钻研颇深。听闻前日君山县药市竞拍了两株完整的瑶花,不知大先生可知这瑶花整株之妙用在何处?”   胡大先生听得毕彦这一问,却是怔了怔,随即便摇着头叹着气,一脸遗憾:“在下也极想竞下那两株瑶花研究一二,可奈何确实不识那稹根为何物,便是那两个字如何写的,还是问过了那场竞药会的唱药小哥才知道的。”   毕彦讶然道:“天底下竟然还有大先生都没听过的药物?倒是令毕某人十分好奇,不知可否请大先生写来一观?”   胡大先生一脸苦笑道:“做咱们这一行的,谁敢说自己遍识天下药草?此处可有纸笔?”   黄嬷嬷忙屈膝道:“还请大先生稍待。”   太虚真人却在一旁笑道:“你这老儿,总算是要认一回栽吧。”   胡大先生一脸不屑道:“咱俩彼此彼此,估摸着,我认不出的药,和你这老道看不出的病,差不多。”   黄嬷嬷让小丫鬟奉上了笔墨,胡大先生也不再搭理太虚真人,开始拿笔沾墨,往纸上写字,众人齐齐都围过去看。   毕彦看着那“稹根”二字,再联系起连日来的状况,不知怎的,后背竟有一丝寒意。   胡大先生写完,便看了看毕彦道:“国师见多识广,不知可否识得此物?”   毕彦略怔了怔才回过神来,缓缓摇头道:“大先生都不知,在下又从何处得知。”   胡大先生放下笔,一脸郁闷道:“可也别这样说,那不还是有人认出来了。”   “大先生可知是何方高人认出此物?”   胡大先生摇头道:“这就不得而知了,反正现在外头传什么的都有,还有说是被我得了的,还真是抬举了小老儿。”   “便是药行小哥也不得而知吗?”   胡大先生摇头道:“这竞买有竞买的规矩,君山药行百年信誉,岂能随意毁坏。人家给足了银子,说蒙了眼就蒙了眼。再者说,他们也并不想知道这么多事,有时候,像这种越神秘的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毕彦见得什么也问不出来,便也不再就此纠缠,反而转换话题道:“不知大先生这瑶生丸的配方,可能出售?”   胡大先生眯眼看了毕彦一眼,又看向太虚真人,一幅实在懒得再搭理这毕彦的模样。   太虚真人拱手道:“国师,我万寿观给贵国王子殿下驱毒之针法,也是天下独一份,所适用之症,比这瑶生丸更多,国师可要考虑一并买去?”   毕彦当即尴尬一笑:“是在下念及这瑶花本就是吾国之瑰宝,才情急动问,是在下无状了,还请大先生见谅。”   胡大先生连哼都懒得哼一声,甩了甩袖子,当先走了出去。 第152章 谶语   广南王府别院前厅里,气氛剑拔弩张,秦念西和张家老祖呆在漪兰苑里,倒是颇为自在。   张家老祖对秦念西用在六皇子身上,那个破而后立的法子十分赞赏,听得说还有一整套调整体魄的方法,便跟到了漪兰苑。   张家老祖把秦念西写就的那一摞有书有图的稿纸,从头翻到了尾,眸光也是从头亮到尾。   “除了六皇子,在别人身上试过吗?”张家老祖随口问道。   “还在阿念自家身上试过,不过是用的第一种,随练随通。”秦念西答得极老实。   张家老祖一脸惊讶:“哈,你这丫头胆子倒是不小。”   秦念西懒得接他这一茬:“这些原是从治弱症上转换来的,其实道理都是想通的,无非都是激发先天元气,促气息畅通,体魄强健。”   张家老祖点点头道:“是这个道理,你这,准备用了?观中童儿可不少。”   秦念西摇头道:“现如今人手不够,按抚之法最耗人手和工夫。”   张家老祖笑道:“这又不是什么很难的东西,你让医婆去给观中童儿和少年讲课,让他们自家学会,然后互相帮忙,不是又能得一批人手,又能很快验证效果吗?”   秦念西眼前一亮:“等王娘子回来,我便去和真人禀告。”   秦念西想了想,又把自己一直举棋不定的那件事,说了出来:“曾外叔祖,阿念有件事,一直拿不定主意,您能帮阿念拿个主意吗?”   张家老祖看着眼前小女儿家一脸难为的表情,忍不住笑出了声:“还有什么大事,让你这小丫头举棋不定?”   “前些日子,阿念治过一个弱症的孩童,如今已经几乎大好了,阿念想让他练练这玄黄针法的心经,又听说这心经男儿练了成年即废,可阿念实在觉得他天赋很好……”这事儿,秦念西本来想去和太虚真人商量的,但最近真人忙得不行,加上这事儿,怎么看,怎么有点那样。   张家老祖思忖了一下,大概明白了秦念西的想法和顾虑,当下也不多说,站起身道:“走,带我去给那个孩子把把脉看看。”   秦念西就怕被说是胡闹,见曾外叔祖却是欣然前往,高兴坏了。忙使唤韵嬷嬷到观中寻了孟娘子带阿升回杂院,看着曾外叔祖给阿升把了脉,折腾了一大圈回到漪兰苑。   看过秦念西默写下来,经太虚真人改动过的玄黄心经后,张家老祖道:“这童儿先天元阳不足,如今大病初愈,正是重建体内气机之时,此时习学玄黄心经,时机极好。”   “至于你那些顾虑,倒是大可不必,这玄黄针法讲究的是练就纯阴之劲气,又不是要练就纯阴之体。不过,授人技艺,类如收徒,我会让你外翁遣人下山去打探一下,这家具体的情况。若是没什么问题,这两口子都人品端正,我们家小阿念,就可以收徒弟了。”张家老祖说到最后,开始打趣秦念西。   话音未落,外头传来通禀,胡大先生和张老太爷一起来了。   胡大先生见得张家老祖,忙躬身长揖行礼道:“师叔在上,请受师侄胡一山一拜。”   张家老祖心情正好,摆了摆手道:“罢了,你这胡大先生算是名符其实,也知遵我君山药人祖训,不求虚名,不抢风头,挺好。”   几人都知,张家老祖说的是胡大先生主动示弱,掩下稹根之事。   胡大先生忙低头道:“说起此事,师侄实是惭愧得很,到如今都没弄明白,这两株瑶花和这块稹根,究竟是个什么用法,师叔当初又有何深意。”   张家老祖示意二人落了座,秦念西又张罗着上了茶水。   张家老祖不答反问:“今日那毕彦可提起这两株瑶花和稹根之事?”   胡大先生忙把先前发生在广南王别院前厅的事,一一说了个明白。   张家老祖沉吟了半晌才道:“无论他是真不知,还是有意试探,只怕都是另有目的。这旌国王子的脉象,究竟如何?”   张老太爷忙道:“真人诊过脉,当快来了。”   张家老祖点点头道:“无论如何,从君仙山走脱的那两个人,留不得了。那样的人,落到毕彦手里,若是为虎作伥,制毒害人,我等往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趁毕彦如今在此处,咱们干脆给他来个釜底抽薪。”   张老太爷和胡大先生背上都是冷汗一冒,张老太爷立即应诺,召了长随安排了下去。   盏茶之后,太虚真人果然来了,论及旌国王子之病况,径自摇头道:“要速速派人去除了那两个君山药人。”   众人听得此话,都是面色一凝,知那旌国王子所中之毒,必有蹊跷。   “那王子所中百草杀,和六皇子不太相同,虽都是以稹白草为主,辅药却是发作较为缓慢,且剂量不重。然除此之外,还有一毒,应是每回欢好之前饮下,趁欢好随血脉经络运散,却是已入中枢。”太虚真人继续说道。   几人听太虚真人如此说,都知中毒之时机,和毕彦得到那两个君山药人,是相符的。   张家老祖沉声道:“那旌国王子在旌国素有贤名,只在女色上,比较放纵,举国皆知,他在旌国名伶馆,有一位红颜知己。我跟在毕彦一行身后,回南之前,听说那名伶馆被一把火烧了。”   张老太爷沉吟了一下才道:“既如此,只怕还要叫人查一查,看看这名伶馆中,是否还有人活命,又是否知道些内情。”   张家老祖点了点头:“吾等不要越界,这等该当细作之事,还是禀告广南王太妃吧,不要平白惹猜忌。”   说着又问了太虚道:“以你之见,那王子之毒,可有解?”   太虚沉默着摇头看向秦念西。   张家老祖看他神色,才叹了口气道:“你等也不必妄自菲薄,若此番我没有因瑶花而入旌国,面对此毒,只怕也是一般愁眉不展。”   “世人都道瑶花为圣药,却又有几人知瑶花要如何用,才能彰显其不凡之处。我也是多次潜入那产瑶花之处,不知用了多少瑶花,才知此机。”   众人见得张家老祖终于要说明那两株瑶花的事,都忍不住屏声凝神。   “用稹根与瑶花根制过的瑶花,可解百毒;用瑶花枝叶制过的瑶花,可将瑶花药力发挥到最大。一山,你那瑶生丸中用到的瑶花,若用此法制过,当能比如今之效用,增加十倍不止。”   “我拿这两样显于人前,实则是推测毕彦知晓这整株瑶花和稹根之妙用,但现在想想,他们为了能多收瑶花,采摘时,是只取花不采根茎叶的。”   说着又看向秦念西,颇为欣慰道:“本以为我君仙山数百年基业,要遭受前所未有之危机,却未曾想,被阿念这一手针术所破,便是我不回来,想必也不会有事。如今山上山下,一派秩序井然,你们个个都堪大用,我心中积年之愧疚,总算得解一二,甚好,甚好……”   众人此时才明白张家老祖的打算,先示瑶花于人前,君山药行得药之后,这药之来路便过到明处,到旌国王子上山之后,他自会现身制药,如此,既不坠君山药行之名,也能避免药材来路不明之祸。   若是那毕彦知晓此两味至药之用,也可用此事,对其示警。   以张老太爷为首,太虚和胡大先生纷纷起身,躬身长揖行礼,秦念西忙跳起来,也跟着屈膝。   张老太爷声音略显激动:“三叔思虑之深,着实令侄儿汗颜。自父亲仙去之后,侄儿勉力支撑,然侄儿之才,着实平庸,幸先有洪平真人扶助,后有太虚真人和胡大先生相佐,才算勉强守成。如今三叔归来,晚辈们皆是感念上天之恩……”   张家老祖听到此处,忙摆手道:“你放心,我不走了,有小阿念在,这山上,都也呆得。从今往后,阿念就交给我了,这样聪明天成的小丫头,没得被你们这群木头给耽误了。”   几人听得张家老祖好话不过三句便回原形,立时放下心来,有这么个老人在家坐镇,瞬间觉得底气都足了不少。   张家三叔那本事,从年轻就极不寻常,若不是一幅荒唐性子,又怎会不过经了一点挫折,便离家出走至几十年渺然无踪。   只这几句话,说得秦念西极为尴尬,连忙走开,重新端水沏了茶,又把话题转到阿升身上。   太虚真人听完,蹙眉沉吟半晌才道:“你是想试着授艺与阿升,若能得成,便可挑选适龄童儿,用先破后立之法,广传玄黄针法于君仙山?”   张家老祖笑着点头道:“果然还有个明白人。”   太虚真人却道:“关键是即便能学成此针,可针就那一支……”   张家老祖瞥了太虚一眼道:“所以说,人还是要到处走走,才能增涨见识,我在海外飘零许久,曾在海西一处岛国见过类似材质之金属,并不稀罕,可以派人行船过海,前去采买。”   秦念西立时大喜过望,她可太喜欢这位突然冒出来的老祖宗了,只不知前世,他到底去了哪里,又是何等状况,怎的从未露面。   不管怎样,心中大事得解,秦念西立时站起身道:“曾外祖父真好,阿念没什么孝敬您,这便去厨下,给您做顿好吃的来。”   张家老祖哈哈哈大笑出声:“还是我们家小阿念最知老儿我这点喜好,行了,你们都散了吧,该干嘛干嘛去。”   胡大先生可是久未上山了,早就念着秦念西的手艺。秦念西又是一连下山数日,太虚也盼着她回来,都杵在那里不愿意走。   张老太爷刚想说句话解解围,道恒却来了,称毕彦派了人来相请真人和胡大先生二位。   两人面色极为不虞,张老太爷笑道:“快去吧,早点事了,过来用晚膳,我去寻坛好酒,晚间咱们陪三叔喝一杯。”   两人这才匆匆去了。   张家老祖见得四下无人,才一脸慎重问道:“水哥儿,你给三叔说说,小阿念还有她阿娘,还有那个……都是怎么回事?”   张老太爷一脸黯然,慢慢把当年之事,一一讲来,说得最后,竟有些心痛难耐:“侄儿只有阿若这一个女儿,却因终日在外奔波,忽略了她,后来又因为……她和侄儿嫌隙颇深。”   张老太爷揉了把脸继续道:“她独居京城,那秦幼衡却在广灵以妾为妻,又和翁家来往频繁,侄儿到底放心不下,便走了一趟广灵,哪知却惹她发怒,送信回来,让我不要再干涉她的婚姻,侄儿只得从此袖手。”   “后头,是阿念回来之后,侄儿才从阿若乳娘那处得知,她是为了不想让侄儿再因她受辱,侄儿真是悔不当初……”   张家老祖听得这处,看着一脸悲伤的侄儿,只缓缓叹了一口气,又继续问道:“那小阿念呢?就算天赋异禀,这也太过了吧?才多大?”   张老太爷沉默了半晌才道:“她说她做了个梦,都是梦里学的,梦里,侄儿也遭遇不幸……”   张家老祖极其惊讶,突然想起什么,却是压低了声音加重了语气,眼睛睁得老大道:“这是老祖那谶语,显验了?”   张老太爷点头道:“侄儿和太虚,都是这样认为,否则,如何能解?”   张家老祖那高耸的眉毛久久不落:“你细说说,她是哪一天醒的,醒来前后都有什么细情?”   张老太爷又把秦念西落水后醒来的事一一说明了。   张家老祖听过以后,嘴里轻声念着秦念西醒来的日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却突然道:“去年阿念醒来那日,我为了避过哨卡,从灵泉山侧脉悬崖处上山采瑶花,却被一个松动的巨石砸落,饶是我使尽浑身解数,躲过那巨石,却依然掉入崖底,晕迷过去。”   张家老祖深吸了口气继续道:“当日夜里,灵泉山下了一场暴雨夹杂着冰雹,把我砸醒了。若不是那场暴雨,恐怕,我命休矣。可灵泉山那地方,这样的暴雨,简直百年难遇,我还以为是祖宗嫌弃我,不想收我入土,如今看来,只怕,也正印证了那谶语。” 第153章 残酷月光   毕彦送了两匣子瑶花到观中,虽未明说表示歉意,却说得很清楚,一匣子送给六皇子做药,以表两国友好之;一匣子送给胡大先生,说是瑶花送到他手里,能救活更多性命。   傍晚的微风吹过湖面,菡萏初绽,极是赏心悦目,秦念西吩咐把长辈们的酒席摆在湖边的敞轩里,燃了药材驱蚊,又请了康老先生过来,自己却陪着康家老太太用晚膳去了。   康老先生端着酒盅,沉吟了半晌才道:“他可不是个有怜悯心之人,用冷心冷情都不为过。这么示好,今天发生了什么?”   太虚真人讲了讲白日的情况,康老先生笑了笑道:“老胡,你那匣子瑶花,饶是你馋得流口水,还是退回去吧,六皇子那匣子,以国之名,倒没太大问题。”   胡大先生平白被打趣,气得胡子一抖一抖的:“你这老学究,说事就说事,没得编排我做什么,我就是那起子眼皮子浅,没见过一匣子药的人吗?”   康老先生似笑非笑看了胡大先生一眼,太虚真人,张老太爷尽皆跟着笑了起来,康老先生见得张家老祖一脸茫然,干脆点破道:“上回药王会,是谁得了一匣子瑶花,说是当浮一大白来着?”   胡大先生气得把酒盅往桌上一放:“你这老儿,怎么哪儿热闹都有你?”   胡大先生爱药成痴的性子,张家老祖自是心中有数,也跟着笑了起来。   张老太爷笑着看向康老先生:“你今日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当心老胡必要倾力灌你一醉。”   康老先生敛去笑容,一声喟然长叹:“既如此,我便说说吧,一晃眼,都几十年了,哎……”   毕彦其人,自幼聪颖好学,学问文章,样样不凡。   年十二时,其父仙逝,毕彦母子靠族中接济过活,受尽白眼和欺辱。   毕彦咬牙闭门苦读,年十四考出解元,母子二人才算稍微缓了口气。   为能早日考出官身,带母亲离开族中,毕彦决意去考第二年春闱。   康老先生与毕彦相视于赴考途中,那一年,康老先生年二十四。   彼时,康老先生见毕彦年小却才高八斗,甚至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对其十分喜爱,又见其有些捉襟见肘,便经常暗地里接济与他,二人虽相差十岁,却是相交莫逆。   到京城后,康老先生住进叔父家候考,本想邀约毕彦同去,却遭毕彦拒绝。康老先生揣测毕彦心理,一是自傲和自卑交缠,二是因全无根基,想住进会馆等处,结交更多友人,便也不再多劝。   候考期间,毕彦偶尔会来邀约康老先生外出会文,头回之后,被叔父严令,闭门读书候考,京城风起云涌,不可与外界过多接触。   康老先生思忖良久,冒险隐晦修书,让小厮送到毕彦手中,劝其闭门读书候考,便自两耳不闻窗外事。   放榜之后,康老先生高中二甲,毕彦却名落孙山。   不久后,京城学子闹事,称有人泄题,有人捉刀。   康老先生叔父此时官拜吏部侍郎,却对此事忧心忡忡,言语之间,流露出事涉党争之意,恐康老先生难以独善其身。   事态愈演愈烈,京城已是沸反盈天,金銮殿上,御史台参当年主考,礼部尚书泄密卖题,取士不公,贪污受贿等九条大罪。   哲钦帝君大怒,命大理寺严查此事。   一时间风声鹤唳,严查之下,毕彦被曝出来。试题泄密乃确有其事,二甲第十七名淮南侯家三郎,用钱买断毕彦所做试题原文,并用此文得中一甲。毫无背景的毕彦,却名落孙山。   非首告却在背后教唆怂恿闹事,毕彦那点自以为是的小聪明在大灾大难面前,在聪明成精的朝臣眼中,稚嫩且可笑。   毕彦被追缴涉案银钱,罢黜功名,永不许再考,遇赦不赦。哲钦帝君斥其居心不正,纵才高八斗,难为社稷之用,念其年尚幼,不予下狱。   受毕彦那一封信牵连,康老先生也被罢黜功名。   其叔父与其私下密语,却摇头叹息:“是叔父牵连于你,居中守正,必为两方所不喜,往往都是拉拢与打压结合。如今朝堂晦暗不明,不若你干脆回家先娶妻生子,帝君年事已高,恐时日无多,待新帝即位,你再来考吧。”   康老先生回乡前夕,得知毕彦因盘缠用尽,被赶出客栈,却是重病高热。   康老先生顾念往日情谊,用一大车将毕彦带出京城,为其延医诊治,救其一条性命。二人皆是忧愁满腹,无从释放,便干脆决定,结伴在外游学。   二人相伴一年有余,直到康老先生身上盘缠用尽,二人才依依不舍,各自归家。   新年过后,元宵节深夜,虔城毕家,举族五十七口,除毕彦和其母亲,尽付一炬。   母子二人被官府锁拿,其母认罪曰,元宵节当晚被族长凌辱,因不堪被其长期凌辱,打晕毕彦,从外锁门浇火油纵火烧屋……   因母亲庇佑,毕彦逃出生天,往康家借银出走,此后杳无音信。   当年,哲钦帝君薨逝,新帝登基,康老先生三考三落,心灰意冷,决意回乡教导幼子。   此时已是十年光景匆匆而过,毕彦已入旌国朝廷效力。   康老先生饮下杯中酒,再长叹一回:“他走之后,我才得知个中细情,细想之下,只觉后怕。如今他虽在旌国身居高位,但其性情狠辣凉薄,连至亲之母都可以用来挡灾,做出什么,都不足以为奇。若是如今这般年岁遇见此人,我定当退避三尺,以免无妄之灾。”   说着又道:“尽管如此,若是依旧毫无头绪,我还是愿意出面一试,看能否找出一丝端倪,毕竟,他对我,应还有一丝旧日情谊。”   张老太爷听得此处,连忙举杯道:“如此这般,万万不可。我素日只知你与他有旧,却不知这其中诸多细情,是我莽撞了。”   湖面微风吹过,几位老人均已年过半百,回想起人生匆匆几十年,有悲有喜,恰似这一面被微风吹过的湖面,微皱而平。   再想那毕彦,却是从饱受疾风骤雨,到变成疾风骤雨,还有什么是求而不得,需得处心积虑之处?   当日夜里,冷俊岚便快马上山,只带了两个小厮和一个从族里带来的族叔。   广南王太妃一番耳提面命,冷俊岚领会得极快。   第二日清晨,张家老祖看热闹一般,进了秦念西往日练功的竹林,冷眼旁观,看着韵嬷嬷像往常一般,拿着根竹枝,练着秦念西。   不过一刻钟,张家老祖极不满意,冲那韵嬷嬷道:“像你这么练她,太慢了,再久一点,她都要被你练成只虫了。”   韵嬷嬷一脸讶然,她教了那么多徒儿,只有跟不上的,如今倒好,被嫌弃了,可任是满肚皮官司,却不敢多说一个字,还是秦念西替她解围:“曾外祖父,嬷嬷也是怕欲速则不达,阿念不过强身健体,犯不上追求那劳什子速度。”   张家老祖一脸不悦,冷笑上了脸:“你们主仆二人一个鼻孔出去,也成,你们俩加一块儿,若是今日就在这竹林之上,能在老儿我手底下,走过一炷香功夫,不落下去,往后你们爱怎么练便怎么练。”   “若是掉下去了,往后,你这练功的事,就得听我的。”   秦念西虽说帮韵嬷嬷解了围,可也不好再违逆自家祖宗,只得点头答应。   张家老祖伸手擒了根竹枝,微喝了一声,一脚顿下去,秦念西和韵嬷嬷瞬间觉得脚底空荡荡一片,秦念西忙起身连纵,韵嬷嬷却用手中竹枝借力,想跳出那圈被张家老祖振空之处,却被他手中竹枝一扫,韵嬷嬷直接斜斜落了下来,到底成名多年,瞬间在半空甩出腰间软剑,借着剑气稳住了身形……   到底不过两招,二人俱是一身冷汗,这结局,也不言而明。   从那日之后,秦念西练功这事儿,便被张家老祖接了手,韵嬷嬷成了陪练,她那几个徒儿更惨,简直是被张家老祖练得体无完肤。   张家老祖还颇为仁慈,让这几人,俱用上了秦念西练体魄的法子,用他的话说,主子再强,双拳难敌四手,再者说,一个小姑娘家,若是能不动手,最好什么都不会。   嗯,扮猪吃老虎都这么有道理,张家老祖就是这么赤果果地讲道理。   胡大先生忍痛,把那匣子瑶花,送还到毕彦面前,附带一句,无功不受禄,便自替旌国王子殿下把脉采血,只让从广南王太妃处领了钦差令牌的冷俊岚,去和毕彦等旌国官员争长短,论是非,跟做生意一般,漫天要价,坐地还钱。   君仙山下,义诊到了最后一日,妇人科和哑科义诊,直直占去君山医馆一半之地,主要是医女不够,若人手充足,只怕还会更多。   从义学和药行,呼啦啦来了几十个小丫头,俱都知医识药,虽说不能独立看诊,帮着打下手,记医案,安排病家,倒是绰绰有余。   见得秦王二位医婆和义学里的几位教习嬷嬷,堂堂正正,替人看诊,开方遣药,施针熏灸,俱都羡慕憧憬不已,畅想有某一日,自己也能如此这般,堂堂于人前,不被轻视不被嘲讽,做一名坐馆女医。   那个被弃的女婴,已经好得差不多,被善堂的嬷嬷带了回去。那个男婴,已经能安然入睡,睡醒便吃,脉息渐强,未全之脏腑,在王医婆细致调理之下,开始往好处发展。   若说此时回山上,王医婆最放不下的,却是这个婴孩,和秦医婆商量再三,还是决定到大爷跟前请示下,看能不能把这个婴孩带回山上。   张青川忖度了自家小阿念的心思,不过片刻,便欣然同意,还让善堂指了那素日照应这个婴孩的婆子,一同上山。   来时不过寥寥几人,回去却是浩浩荡荡。   秦王二位医婆,按照秦念西上山前嘱咐,挑了十几个年纪在十岁左右的女孩儿,都是读过医书药经,自愿报名,想要成为医女的。   便是山下义学里那个善哑科的教习嬷嬷,请了示下,也跟着上山,习学按抚之法。   还有咏禾镇的岑娘子一家三口,等在山脚下蒋家别院里,只待秦医婆回山,便跟着上山医治。   二位医婆回山,便往清风院请见,秦念西极是开心,亲手沏了茶,端了点心,听她们讲了许多稀奇的病案,又问了那两个婴孩,得知那个男婴被带上了山,被安顿在了杂院里,由孟娘子和善堂那位嬷嬷共同照看,便忍不住想要去看。   秦医婆笑道:“姑娘真是,如今观中后院那一块,人多眼杂,乱哄哄的,便是要去看,也要等到理清楚了,才好去吧。”   见得秦念西一幅不甘心的模样,王医婆便开始转移话题:“姑娘,那位岑娘子,也跟着咱们,上山了,她那个相公倒是个知心人,竟真的带着女儿,陪着上山来治病了。”   秦念西听得有些惆怅,若本就残缺不堪,最多怜其悲苦,可明明花好月圆,老天爷何其残忍,非要弄得花凋月缺,让人跟着心酸难耐。   愣怔了许久,秦念西才想起来,那岑娘子身上那特殊气味的事,还没有弄明白,又揣度了许久,才喊了紫藤:“你去瞧瞧胡大先生的大弟子,小胡先生上山了没有?若没有,你便跟胡大先生请个方便,让他上来一趟,我有点子事,需得他做帮手。”   两位医婆不知秦念西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秦念西只神秘一笑:“等他来了,你们便知道了。有劳秦嬷嬷,最好给那家的小娘子诊个脉,再让那邹大叔,往观中请法师诊诊脉。”   秦医婆立即点头,若按照秦念西的怀疑,是水的问题,那邹丰年和岑小娘子未必无恙。   秦念西又看向王医婆道:“由明日开始,还请王娘子每日清晨往广南王府别院去一趟。我给殿下行针通了经络,如今殿下极其虚弱,正是王娘子好施为之时。”   两位医婆一时尽皆讶然,先前,秦念西虽说过这种法子,但都知其中凶险,没成想,不过三两日之间,竟已然行了针。   秦念西略略说了说个中缘由,又提醒了二人几句,才任由二人告辞回去观中忙碌。 第154章 匪夷所思   紫藤给秦医婆递了话儿,按照秦念西的安排,把岑娘子一家三口,都带去道恒面前,让他诊脉。   道恒和小胡先生虽不知秦念西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听说让自己二人一起给岑娘子一家看诊,便知定是有些不寻常之处。   秦医婆领了三人进了诊殿后的一间诊室,道恒给三人一一诊了脉,又看过秦医婆先前所开药方,正要说话,却听一直沉默不言的小胡先生突然道:“烦请三位重走一次,依次进出此间。”   岑娘子夫妻二人开始都以为这人是道恒法师之友,虽已然开始看诊却不回避,到底让人有些不悦,此时他却突然开口提出这等要求,二人均都不明所以,秦医婆忙介绍道:“这位小胡先生,是君山药行胡大先生之大弟子……”   岑娘子对秦医婆十分信赖,加之君山药行的名头,便立即照办。   三人来来回回走了一圈,小胡先生看了看那岑家小丫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竟不知为何,心头微微一滞,却只沉声问道:“你们素日里,可都是在一处吃住?”   岑娘子莫名其妙点了点头,小胡先生却不说话了,只看了秦嬷嬷一眼。   秦嬷嬷立时明白,小胡先生这是有话要说,便笑着屈膝多岑娘子一家道:“烦劳你们在外稍候。”   岑娘子和邹丰年都是多年生意人,自是明白这是希望自家回避,忙行礼退了出去,还往院中走了出去……   小胡先生轻声问道:“法师号那三人脉象如何?”   道恒一一答道:“那女子确是乳岩,那女童没有什么问题,那男子有些微肾气不足之象。小胡先生有何发现?”   小胡先生沉声道:“那一对母女身上都有一种不太寻常的味道,母重女轻,但那男子身上没有。”   道恒讶然道:“先生是怀疑那男子给那对母女下毒?”   小胡先生摇头道:“我不能确定是毒,但这种事,哎……”   秦医婆忙道:“姑娘也曾说过那岑娘子身上有股奇异的味道……”接着又把岑娘子家中长辈皆尽患?瘕去世之事讲了出来,又说起岑家祖辈传下来那个烧窑秘方。   说到这里,三人尽皆明白,秦念西是何意思了。   小胡先生摇头笑着拿了纸笔,写下一方,递给秦医婆道:“如此看来,当不是人间惨事,不过是小姑娘素日里跟着母亲比较多,这个方子,女童减半,岑娘子用全方,每日午时行药浴一刻钟,半月之后,我再来瞧瞧。”   说着又看向道恒和秦医婆:“此方是为净化二人体内之毒素,与你们开的汤药相辅相成,若此病真是因此而起,积年累月,只怕那父女二人也逃脱不了,为治病计,你们最好还是要弄明白,她家那秘方究竟是什么。”   秦医婆点头道:“多谢小胡先生,奴家省得,此事便由奴家来问明吧。”   道恒笑道:“如此,我等便各自去了,治此等样病,嬷嬷只怕比贫道要拿手,那家相公的病,没什么打紧,改日贫道不那么忙时,给他行上几日针,便好了。”   送了道恒和小胡先生,秦医婆召了岑娘子单独进了诊室,拿了小胡先生开的那个药方,递到岑娘子面前道:“岑娘子见谅,今日幸得小胡先生和道恒法师有事相商,那位小胡先生在气味上灵敏非常,称娘子和岑小娘子身上,都有一种极其特殊的气味。”   “法师和小胡先生便细问了娘子家中情形,又分析良久,对娘子及您家中长辈之病因,都觉甚为奇特,为岑小娘子计,今日有一言,奴家不得不说。”   岑娘子听说牵涉道自家女儿,急急便道:“嬷嬷只管说便是。”   秦嬷嬷正色道:“奴家听说,你家窑厂,之所以出的瓷器极为不凡,全赖祖上传下的秘方,吾等商讨许久,都觉也许你们这病因,便着落在这秘方上,不知……”   岑娘子蹙眉沉吟了一下,便点头道:“奴家仔细想了想,嬷嬷说得极有道理,其实也没什么,”   说着便从腰间解下一个荷包,递到秦嬷嬷面前道:“奴家习惯了成日带在身上,其实就是山里的一种矿石,打成极细的粉末,拌在釉料里,釉面便极为鲜亮。若是嬷嬷能帮着递到那胡先生面前,让他再帮忙看看,是不是这个缘故,奴家感激不尽。”   秦嬷嬷收了那荷包,又笑指着那方子:“这是小胡先生开的方子,说是能替岑娘子母女二人净化体内之毒素,另观中还有一位嬷嬷,可用按抚之法通淤节,也愿为娘子一治。从明日开始,岑娘子便开始安心治病吧。”   岑娘子一时感激不尽,秦嬷嬷又说了几句邹丰年的病情,才嘱了一家三口回去了住处。   秦嬷嬷揣着那荷包,径自往清风院去寻找秦念西,紫藤带着她,找到康家老太太院里,秦念西刚给康家老太太扎完针,正在院中说笑,康老先生手里拿了本书,正坐在廊下看着二人说笑。   康家老太太见得秦医婆,只笑道:“瞧瞧,几日不见,我们秦医女倒是年轻了不少。”   秦医婆屈膝笑道:“老安人真是,这是多日不见奴家,少了个好打趣的吧。”   康家老太太病体逐日康健,人比从前开朗了不少,笑容满面:“老婆子听说嬷嬷回来了,却不见人,才刚还问起,念丫头说是那岑娘子上了山,嬷嬷找道长给那家女孩儿看诊去了,那家女孩儿没什么事吧?”   秦医婆便把小胡先生开方那一节说了出来,又递了岑娘子那荷包到秦念西面前。   秦念西解开那荷包,仔细嗅了嗅,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想了想,又让紫藤往茶水间找个小碗,打了盏沸水出来,倒了点粉末进去,依旧没有什么异常。   康老先生听了秦医婆的话,知道这些粉末的来历,只瞧着秦念西这些举动,倒仿若陷入了沉思之中。   秦念西闻了闻那碗搀了矿石粉末的水,没有任何气味,一时有些怏怏,转过头却瞧见康老先生直直望着那碗水,便撒着娇道:“康家祖父见多识广,可知这其中有什么关窍?”   康老先生回过神,面上露出笑容:“你这小丫头,让你陪着下盘棋你就推三阻四,到得有事要问到你康家祖父这里,便是嘴上甜如蜜。”   秦念西注意到康老先生瞬间的表情变化,又听他突然说起下棋,便知此中定有蹊跷,当即撅着嘴道:“康家祖父不说便罢,阿念便去找老太妃问问。”   康家老太太笑嗔道:“看这老儿,还跟个孩子一样。”   康老先生站起身,把手往后头一背:“哼,你不同老儿我下棋,自有人愿意同老儿下。”说着便踱起四方步自顾往院外去了。   秦念西笑着对秦医婆道:“嬷嬷先按如今的法子治就是,这东西,阿念再去问问,实在不行,还得求着康家祖父解惑便是。”   看着秦医婆往外头出去了,秦念西刚要屈膝告辞,康家老太太笑着挥手道:“你们这一老一小,也不知道打的是什么哑谜,快去吧。”   秦念西出了康家老太太住的院子,再往去广南王府别院的那个后角门方向去,不过拐了个弯,却看见康老先生背着手,只在那棵老榕树的树荫底下打着转。   秦念西远远看见康老先生眉宇之间挂着一抹忧色,走过去便轻声问道:“康家祖父如此忧虑,可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康老先生望着秦念西踟躇了许久,才看向跟在秦念西身后的韵嬷嬷道:“兹事体大,烦劳韵嬷嬷去请了张家老祖和老太爷,再悄悄儿去观中,请了真人,一同到广南王太妃处。”   韵嬷嬷愣了愣,便知定是极了不得的大事,看了看自家姑娘,见得秦念西眨了眨眼睛,便屈膝应诺,去叫人去了。   秦念西走近两步,极慎重问道:“康家祖父,可是这矿石粉末有什么问题?”   康老先生沉吟着蹙眉道:“念丫头,你是医家,懂医知药,你想想,若那岑娘子是因这种矿石粉患病,又按你所说,这石粉如此闻上去并无你们所说的那种味道,烧矿的工人也并未发现任何异常之处,那可能是怎么出的问题?”   秦念西只愣在当场,脑子却转得飞快,回想着岑家窑厂所有可能接触到这个矿石粉的部分,是矿石粉和别的物事接触之后发生了反应?还是烧制过程中排出的废水?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可即便是这样,也不值得康老先生一幅如临大敌的模样啊……   这处是从清风院里面,往广南王府别院去的必经之路,张家老祖和张老太爷来得极快,见得这一老一少一脑门子官司站在那大榕树底下,一个来来回回踱着步,一个一动不动站在那处冥思苦想。   张家老祖和张老太爷对视了一眼,俱是满脸讶然。两人也不多问,只轻声唤了二人,匆匆往广南王府别院过去。   待得众人都整整齐齐坐进六皇子院内的厅中,广南王太妃屏退了众人,喊了黄白二位嬷嬷在外头看着,才肃然对康老先生道:“老先生有话只管说。”   康老先生看着秦念西道:“念丫头大略把这矿石粉的事儿先说说,拣主要的说就行。”   秦念西点点头,只从那可疑的气味说起,又围绕着岑娘子祖上到她自身的病和矿石粉的关系,再说起岑家窑厂的建筑情状。   说完又拿出那包矿石粉,继续道:“阿念猜测,应是这矿石粉和什么物事发生了反应,又或是烧制过程中排出的废水渗入地下,再沁入井水中,岑娘子和其双亲,俱是常年饮用这口井中之水,入体之后,影响体内正气,致病邪入体……”   梳理到这处,秦念西脑中突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康家祖父的意思,莫不是那善县牛家村之人,也是如此,才惹得举村俱亡?可那四周,俱是荒无人烟的大山,便是那水,也是山中泉水,又如何能与岑娘子之事相同?”   张家老祖一脸茫然道:“什么善县牛家村,又是何事?”   秦念西知道,除了曾外叔祖之外,自家外翁和太虚真人只怕知道得也不太详尽,看着六皇子虽已经能勉强坐起,却仍旧虚弱得很,便又把那善县牛家村之事说了一遍。   众人听说六皇子已派人前去查探,俱都看向他,六皇子却摇头道:“目前还无任何消息传回来。”   张家老祖眯了眯眼道:“炼矿之术,确实凶险,吾曾在海外见过,无知之下,没有防范,一矿之人,十死无生。”   广南王太妃听到此处,才缓缓叹了口气道:“前朝秘史曾记载,朝廷曾关闭黔南多处金矿,原由却是语焉不详。”   六皇子听得一脸愣怔,此时清了清嗓子道:“据吾所知,朝廷并未在此处采矿,又何来炼矿害人?总不可能有人如此大胆,竟敢在此私自采矿。”   康老先生语声沉重:“我与那毕彦,经历科考之变后,游历四方,多寄情于名山大川,我二人曾在远夷山脉和横沟山脉交汇处,为看那云海奇观,流连许久。”   “远夷山脉和横沟山脉地下,矿藏极为丰富,甚至有肉眼可见之金伴生铜矿,毕彦曾亲言,其父带他们母子二人归还族中之前,便是在南诏做此营生,不仅知晓辨矿之技,甚至对炼矿之术也知晓一二。”   众人听得此处,皆是脸色大变。广南王太妃迟疑了半晌才道:“先生是怀疑那毕彦突然来此,是为此事而来?若真是如此,实属匪夷所思,骇人听闻……”   康老先生却苦笑道:“远夷山脉之中,有许多岩洞,甚至有山峰,举座皆中空,内里多有石钟乳奇观,容下数百人不成问题。若在此处炼矿,周围方圆百里皆渺无人烟不说,此处三州交界,也属于三不管地带……”   说完这些,康老先生建议道:“不妨让人带此粉末去往咏禾,最好让小胡先生陪着走一趟,验证阿念之猜测。但无论成败与否,都应再派人去善县,虽说皆是茫茫大山,极难找寻踪迹,却可派人沿牛家村两水而上,找寻蛛丝马迹。”   六皇子眯着眼睛点头道:“炼矿要人,还可在周边县城村镇,寻找有无失踪人口,无论如何,此事必得一查到底,若真是,真是,简直是,哈……” 第155章 一眼隔世   也不知为何,自打路上被惊了马,摔断了腿的礼部侍郎周文琦上山之后,毕彦突然变得好说话起来,几乎是说什么应什么,瑶花白银乃至马匹,除了数量上稍微做了点计较,其余一概不驳。   甚至连中毒已深,及至蔓延全身,只尽力医治,却难免万一这样的免责条款,都予以默认,痛快签了文书,派人往旌国送回去。   按万寿观要求,旌国王子被挪到来观中药院驱毒。万寿观药院,除柜上一处放药依旧,其余各处,戒备森严,便是旌国王子随行人员,都不得随意进出,无论出入,皆需有观中弟子一眼不错地陪着。两个随行侍候的丫鬟,干脆直接不许入内。   秦念西扮做药院的一个童儿,跟着道升在药庐里忙活,旌国王子这药浴汤,极为繁琐复杂,二三十种药材,哪先哪后,哪些分开煎,哪个煎多久,哪急哪缓,都有讲究,一丝儿错也不能出,否则极可能出问题。   饶是素日里煎惯了各种复杂药材的药院弟子,也有些头昏脑涨,道升不得不亲自坐镇,天热火旺,喝了多少水,都不耽误道升的嗓子开始嘶哑。   今日是旌国王子殿下第一回 泡药浴,无论如何,秦念西都得替他诊上一回脉。只等着毕彦来看过之后,便相机行事。   药庐隔壁的空室内,放置了一个巨大的浴盆。胡大先生坐在盆边上,不错眼地看着人,按顺序,往那盆里混药。秦念西和别的药院弟子一般,按照吩咐,来来回回,把那些先煎好的汤药往浴盆里倒,将将倒了半盆,便听见几个人说着话往这处来了。   隔着氤氲的热气,秦念西抬头看了一眼,只见道恒身后错落跟着几个人,为首那个,两鬓斑白,便是面带微笑,也难以抵消那眼神中的凌厉。   秦念西不敢多看,只和别的道人一般端着空盆先出去,心里却升起一丝莫可名状的熟悉感。她感觉十分疑惑,忍不住想要再看一眼,猜测他们应该会往药庐过去,便当先进了药庐里面,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一般人看不清她,但她却能看得极清楚。   果然,半盏茶不到的功夫,那一行人便往药庐来了,这一回,秦念西是站直了身子,借着药院大弟子宁平道长的阻挡,把那毕彦看得极为清楚,一时只觉周围全是热烘烘的药气,自家却如坠冰窖。   及至那一行人都走了,挡在秦念西前头的宁平道长意识到不对劲,转过身看向她的时候,才发现她唇色惨白,额间冷汗直冒。   宁平忙转身看了看砂锅里的药,再赶忙把她抱了出去,放到廊下终于歇了口气的道升面前,按捺住眉间急色道:“师傅,小师弟怕不是中暑了,您瞧瞧。”   道升蹙眉点着头挥了挥手,示意他回去看着药,又左右看了看,见得众弟子都在埋头做事,便拉了秦念西到近前,看了看她的面色,先顺手给她灌了一碗水,再抄起她的手开始诊脉。   喝完那碗水,秦念西终于回过神,轻声道:“师叔,回魂丹,回魂丹。”   道升不知秦念西这突然是怎么了,忙往药庐里又看了一眼,只见宁平正满脸关切看向这边,忙招了招手,又给他找了个师弟去看着药,待得宁平到了近前,轻声嘱咐了两句,让他带着秦念西,往南边的药库里,服药去了。   宁平素日管着药库,秦念西来库里听胡大先生讲药的时候,便已同她熟识,更知其身份之不凡。   宁平照看着秦念西服了药,刚见她慢慢平静下来,道云便进来了。   宁平忙起身行礼:“师伯,小师弟没事了。”   道云一脸凝重,看了看秦念西,又吩咐了宁平出去帮忙,见得宁平走出去,才抚了抚秦念西被汗水浸润的额角:“这是怎么了?”   秦念西一颗怦怦将要跳出体外的心终于平静下来,嘴巴张了几回,却不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哑着嗓子道:“没事了,等闲下来再说吧,这会儿,赶紧的,先带我去诊脉吧。”   道云迟疑了半晌,才终于不问,才带了她往浴房去了。   秦念西跟在道云身后,刚进了那间浴房,旌国王子就被四个青年道人抬了过来,放进了那浴汤里。随后四人便走了出去,关上了连着诊室的门,守在门边不动了。   通往药庐的门,由道升坐在廊下看着,也是闲人免进。   秦念西观那已经晕迷的旌国王子,已经瘦到凹陷的面颊上,泛着青黑,便是手脚指尖,也全部肉眼可见黑气。   秦念西和道云一左一右,开始把脉,胡大先生仔细瞧着那旌国王子面部和四肢,以及那浴汤的变化。   须臾过后,太虚真人进了来,因不能确定那旌国王子是否还有意识,秦念西只满眼凝重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却不说话。   按之前的商议,今日应是泡了汤浴之后,由道云先行针,一是先散心脉之毒,二是探看道家针法能驱残毒几何,说白了,就是护住心脉,再看看深浅。   浴汤泡了大约一刻钟之后,脉象开始有了些微变化。道云一脸凝重,又过了一盏茶工夫,胡大先生看着那浴汤颜色,清了清嗓子道:“是否该起了?”   道云手上略用了些力道,又诊了片刻便扬声开始喊人。   秦念西松了一直把着脉门的手,跟在胡大先生和太虚真人身后,趁乱往药庐里穿过去,再绕到药库的角门,钻了进去,过得片刻,便回了清风院中,一头扎进了松竹斋。   张家老祖和张老太爷正就着壶茶,各看各的书。见得秦念西浑身湿漉漉的,额头上都是汗,连衣裳都没换,便进了松竹斋,二人齐齐坐直了身子问道:“这是怎的了?怎的衣裳都没换就跑松竹斋来了?”   张老太爷忙一叠连声,唤了小厮去漪兰苑找杜嬷嬷,又拿了干帕子过来给秦念西擦汗。   张家老祖看着秦念西有些发直的眼神,眯着眼挥了挥手,叫退了下人,又牵着秦念西进了花厅里,给她号起了脉。   不过片刻,张家老祖一脸讶然道:“心神失守,你这丫头,这是怎的了?怎的已经用过了药都压不住?是碰见什么了?”   说着又看向张老太爷道:“这处有针吗?只怕要扎上几针。”   秦念西这才摇着头道:“阿念无事,就是,就是有点,有点……”   张老太爷猛然想起上回秦念西如此这般语无伦次,还是说那个所谓梦境的时候,面色都凝重了几分,轻轻将秦念西揽进怀里,柔声问道:“阿念不怕,跟外翁说,是不是,是不是又想起了梦里的事?”   秦念西低着头,默然良久,泪水大滴大滴,滴到了张老太爷胸前的衣襟上,张家老祖看着也只能干着急,张老太爷直冲他轻轻摇头,示意他稍安勿躁。   哭过这一场,秦念西终于开始说话:“外翁,我看见了那个人,那个一把火烧了万寿观,烧了清风院,还有广南王府别院的人。”   张老太爷和张家老祖俱是一脸骇然,心神激荡之间,却听得那个弱弱地,带着些嘶哑的声音继续道:“阿念,也是在那场大火之后,醒了过来。”   张老太爷一时心痛如绞,低低问道:“你是说,你也在那火海里……?”   见得秦念西轻轻点头,张家老祖不知不觉间,额间青筋隐现,双手已经紧紧攥成拳头。   张老太爷愣怔了半晌,才再次轻抚着秦念西后背,柔声安抚着她。   杜嬷嬷带着紫藤,拿了干净的衣服鞋袜,进了松竹斋,见得四下人都站得远远的,便知有异,只略微扬了声音禀道:“老太爷,先让姑娘换身衣裳吧……”   张老太爷叫了进,让杜嬷嬷和紫藤侍候着秦念西在松竹斋西侧的净房里,梳洗去了。   张家老祖却示意张老太爷,往东边厢房里去说话。   张家老祖蹙眉道:“她先前没说过此节?”   张老太爷摇了摇头:“从前有一回,她说起梦里的一些事,然后就有些心神失守,当时是太虚给了还魂丹,才稳住了,后头我们便不敢再随意多问了。眼看着这一年多,倒是一日好过一日,是侄儿大意了。”   张家老祖仍旧愁眉不展,眼神里却多了一丝坚决:“今日,既然已经说到此处,不如干脆问清楚些,所谓不破不立,是脓是血,也得挑破,否则长期如此,只怕更不好。”   张老太爷看到自家叔父眼中的坚决,只长叹了一口气,无奈点头道:“如此,侄儿先备好金针和还魂丹,可还需要什么?”   张家老祖摇了摇头,轻声道:“若是今日夜里无事,明日清晨,三叔便要给她用点三叔配制的瑶花丸,此时时机正好……”   秦念西换洗过后,到底回过些精神,开始说起那睁眼前的最后一幕。   那几年,天下已经大乱,战火四起,许多小股势力也趁机占了山头拉旗做大王,还有些不明身份的势力,在四处烧杀抢掠,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简直民不聊生。   开始时,广南军深得人心,长驱直入占领了湘楚以南。   秦念西把万一之望,寄托于广南军,一批又一批,把君山医行的大夫,送往广南王军中,又运用君山药行,断了各地止血药材,都送去了广南军中。   还有钱粮布匹,盐铁马匹,倾张家之力,倾家荡产资助广南军。   但自此开始,广南军腹背受敌,南诏日日虎视眈眈,北军也在摩拳擦掌,还有些神秘势力屡屡挑衅。三方只要一方有动静,另两方必会从旁进攻,行蚕食鲸吞。   战事极为复杂而艰难,即便广南军枕戈待旦,也是输赢各半,将士伤亡极其惨重,若不是张家倾全力相助,只怕死伤更多。   到最后,万寿观道人尽出,有去往广南军阵前的,还有接替死伤无数的君山大夫的,君仙山上,除了后山几处隐秘之地,死守典籍之弟子,几乎已经成为一座空山。   到秦念西葬身烈火那年,广南军已经连续南撤,甚至放弃了江南西路。   除广南军以外的所有势力,都深恨君山医行药行,还有君仙山万寿观,更探听到,这三处均听令于君仙山清风院张家,而张家这一代家主,居然是个被休弃的妇人。   此时的秦念西,已经无家无国,无亲无故,本想一把火烧了清风院,却又心疼万寿观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就在她欲饮鸩自杀之时,君仙山上,却从万寿观开始被人放火,然后是清风院,然后是广南王府别院。   秦念西欲癫欲狂,饮了毒药,抄小路进了万寿观,上了那处最高的藏经楼,她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也许只是想看看,究竟是谁,要烧了君仙山上的一切。   她永远记得那一幕,那些人从山门处纵马而来,万寿观正门洞开,他们长驱直入,在藏经阁前的广场,勒马仰望。   为首之人,身披黑色斗篷,面蒙黑巾,熊熊烈火照亮了他花白的鬓角和冷厉的眼神……   那双眼,不是毕彦还有谁?   便是再死一次,秦念西也不会忘记。   秦念西耗尽最后一丝精力,说完这些,便沉沉睡去。   这一夜,松竹斋里灯火通明,张家老祖和张老太爷,还有太虚真人,议了整夜。   天将明未明之时,张家老祖号了秦念西之脉,迫她在睡梦中吞下了第一颗药丸。   秦念西隐隐只觉一股热气从丹田而发,不自觉开始运功化药,三个周天,才化了那一颗药,睁开眼,却只觉神清气爽,好似比从前,五感更加明晰。   她能听到,那三位老人轻微的鼾声,还有远处竹林中,风吹竹叶的婆娑声,便干脆起床,往竹林练功去了。   今日真有身轻如燕之感,秦念西飞身而起,从竹林上掠过,几个起纵,开始在偌大的清风院各个林子上头游走,韵嬷嬷展开流影步,意图跟上,却始终只能看到那个背影。   一通酣畅淋漓之后,秦念西回到松竹斋,三位老人均已起床,张家老祖见得秦念西面色红润,气息充盈,哈哈大笑道:“昨日之日不可留,今日之日无烦忧。一觉过去,万事皆新。”   秦念西屈膝道:“多谢曾外叔祖,阿念叫长辈们担忧了,从此之后,必不会再如此。”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俱都面含微笑,眼神中满是欣慰。 第156章 不睦   张家老祖突然变得神秘而忙碌起来,在万寿观药院中的一处炼药室,一呆便是一整日,期间倒是打发过人下山,让张青川置办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原药。   给旌国王子行药浴的第三日,小胡先生和邹丰年从咏禾县回来了。小胡先生虽搞不懂,如今山上正是用人之际,师傅为何打发自家下山测那矿石,只是素来对这些新鲜物事极为好奇,却也乐得去弄清楚,其中到底是个什么蹊跷。   得知果然是那烧窑后排出的废水有问题,岑娘子对秦医婆和小胡先生更是感激不尽,只凄然笑道:“想我岑家几代人,为了这起子秘方,闹得近乎举家覆灭,虽说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若不是有幸得遇秦嬷嬷,上了这万寿观,死得这样不明不白,着实无辜。从今往后,这东西不用也罢。”   邹丰年看着妻子如此激动,一些到了嘴边的话,也只好咽了下去。   秦嬷嬷却安慰道:“岑娘子宅心仁厚,是个有大福缘的,虽说这病有些麻烦,可也不是全然没指望。至于那秘方的事,小胡先生说了,如今看来,这有毒之物,全在那烧窑过后的废水里,便是连排出的废气里,也没有什么。娘子只要择地另居,倒也无妨。”   秦念西听得此节,心中五味杂陈,岑娘子是因行良善之举,虽是市井妇人,却有一股凛然正气,好人有好报,才得遇他们,有了一线生机。   而她自己呢?前世就连对头究竟是谁都没搞清楚,却带着整个张家百年基业,倾覆在那战火之中,上天为什么要让她重生?难道是怜她胸口尚存的那一丝儿浩然之气?   魑魅魍魉当道,究竟连上天也看不过眼了吧。   今生,必不会再蹈前世覆辙。   王医婆开始给岑娘子使按抚之法通经络,只一次,岑娘子便觉浑身轻松了许多。   山下带来的女孩儿们,听得王医婆授课,虽彼此相互练手,但到底都想去看。   岑娘子听说之后,十分爽利笑道:“都是女孩儿,看就看呗,便是想上手试试,也没什么打紧的,奴家又不是泥塑的。再者说了,王医女这般手艺,若是多些医女学会了,往后奴家也不用日日烦劳您了。”   “还有一条儿,这些医女们学会了,必不会都留在山上,您和秦嬷嬷在君山医馆坐堂那些事儿,奴家可是都听说了,若是咱们咏禾县上,也能得一个这等医女坐堂,那可是大福份。即便这一样儿奴家可能想不来,君山医馆有坐堂医女,总是一定的吧?”   “您也别笑话我,奴家到底有点私心,到时候,这些女孩儿都是在奴家身上练过的,到底有些面子情,奴家插个队,不也好插些嘛!”   王医婆听得愣怔了半晌,才哈哈笑出了声:“岑娘子,难怪您家里这生意红火,您这个账算得,实在是叫奴家佩服得很。按说您这个性子,真不该得这么个病,这病一般是应在心情郁结之人身上的。”   岑娘子听了苦笑一声:“哎,这也是各家有各家的难,我们家的情况,您也知晓,这么多年,膝下就这么个女儿,每回去拜祭祖宗,都觉得无颜上香。您说,若是奴家这病,能好了,还能不能……”   王医婆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却知道,这事儿只怕行不通,若是真怀上了,再复发,搞不好就是一尸两命的事情,忙转移话题道:“咱先想法子把病治了再说,你这病,头一条,还是要想开些!”   岑娘子不过是存了万一之望,倒也听劝:“好,听您的,这也都是命,其实这些日子,奴家倒也看开了,无论如何,能看着姐儿长大,实在不行,招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家那口子,其实也挺好。”   王医婆笑着点头:“岑娘子这个性子,是我们医家最欢喜的,要一直这样,这病没有不好的。明日我带女孩儿们来的时候,一定会清楚明白,让她们记住岑娘子,往后你复诊时,必得让她们帮你好好看。”   岑娘子哈哈哈笑了起来:“那可是多谢了,您可千万别笑话奴家市侩。”   张老太爷派去打听孙大一家的人也回来了,都是感叹这家子夫妻二人都勤快知理,为人厚道,就是被这个儿子拖累了……   秦念西听了极是愉悦,只把那玄黄心经誊抄了一份,送到孟娘子手上,让她帮着阿升先背熟,何时背得滚瓜烂熟,何时才能教导他练习,若背熟了,便悄悄儿去找秦医婆。   下晌,道云到清风院时,秦念西正在书房里看着李嬷嬷送来的那本册子,一边看,一边不自觉露出会心笑意,这胡玉婷,果然极是了得。   道云被紫藤带进那间阔大的书房,看着秦念西仿若回复了前些时候的自在,倒有些不想扰她。   秦念西见得道云进来,屈膝见了礼道:“法师近日可是忙坏了。”   道云不以为意:“其实倒没有往常忙碌,每日上晌,都知看那一个病人,往日一上晌,要看多少病人啊,这就是贵人事多。”   秦念西被道云说得笑了起来,一边沏了茶奉上,一边道:“法师可是有何不满?或是那旌国官员难为您了?”   道云摇了摇头:“那倒不是,今日施针时,连屋外都没人了,估摸着他们怕是觉得这人救不过来了。只是觉得若说吃五谷杂粮生的病,倒还情有可原,这尔虞我诈,为点子权利,互相倾轧算计,实在是让人有点恶心。”   秦念西素来知道道云性格刚直,也不理会他那些牢骚,只讶然道:“千里迢迢跑来,这么快就放弃了?”   “谁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许是前两日毕彦都诊过了脉,也没诊出什么大变化来,人也还是那样,跟个活死人没两样。”道云有些不屑道。   “道长准备什么时候让那人醒醒?”   “贫道今日便试了试,感觉我们这针法还是过于强劲,只怕会适得其反。”道云一脸挫败。   秦念西才知道道云这牢骚究竟是从哪儿来的了,只笑道:“可是要阿念明日去试试?”   道云有些犹疑道:“虽说,哎,算了,先试试吧……”   第二日,秦念西又扮做小道童,从药浴时便开始诊脉,等泡完药汤,看着道云照原先一般施了针,才从怀里取了那根玄黄针,自百会而入,极小心地捻了捻便看得那旌国王子眼皮微颤。   秦念西看着一直把着脉的道云,见他点点头,便知这针已经见效,也不再多动,只等他自己睁眼。   便是此时,秦念西却听得一行人的脚步声从院门处传来,心知怕不是旌国官员来了,可那旌国王子依旧不愿睁眼,情急之下,心念转动,她压低了嗓子道:“许是国师来了……”   那旌国王子却突然睁开眼,眼中却尽是哀求之色,还缓缓摇了摇头。   秦念西见得目的已达到,干脆撤了针。那旌国王子才刚缓缓闭上眼,便听得外头道恒声音响起。   秦念西飞快往药庐那一侧的门过去,进了浴室里,拿了块布,开始擦拭那浴桶。   这一番试探,虽说没有太大意义,却能说明一点,就是这旌国王子,不是太想让毕彦知道,他能醒过来,他们之间,应该不像外界所传那样和睦的。   此法可一不可再,至少,旌国王子目前肯定不会信任他们,真要想让他说出些什么,只怕还得另寻机会。   七日过后,旌旗烈面上黑色渐退,毕彦一幅大喜过望的模样,又细问了何时能醒,道云只是一脸遗憾摇头:“驱毒已是勉力为之,心神受损,醒不醒的,又有何用?”   道云忙打着哈哈道:“国师勿怪,我这师兄一向刚直,有什么说什么,反正观中一定会尽力而为。”   毕彦又去把过脉,才失望中夹着愠怒,拂袖而去。   当日夜里,有人进松竹斋来报信,说是毕彦那处,又有黑衣人潜了进来。   张家老祖对张老太爷道:“这已经是这几日第五拨了吧?”   张老太爷点头道:“今日已经是第二拨了。”   张家老祖笑呵呵道:“毕彦这幺蛾子只怕要出来了。”   张老太爷一声冷哼:“管他什么幺蛾子,侄儿已经让人将他守得死死的,他身边虽有几个武艺还不错的,但在这君仙山上,哼……”   “我觉着,他必是要找机会下山,你要多备几个擅追踪的高手,虽说我猜测他可能是要往那善县去,但此人诡计多端,还是多谢防备的好。”张家老祖眯着眼道。   张老太爷连忙应诺,张家老祖又道:“老儿我跟了他一路,这回便再去跟跟他,看他能不能躲过我这双眼。”   张家老祖说着,又笑眯眯压低了声音,对张老太爷说了句什么,张老太爷愣了半晌,才一脸讶然道:“三叔,您这是,您,哎……”   张家老祖看着张老太爷,一脸嫌弃道:“哎什么哎,就许他祸祸别人,不许别人祸祸他?对付他这种无恶不作的伪君子,就得你三叔我这样儿的,你别管了,此事三叔我自有计较。”   第二日晌午,突然有旌国使者上山,称国主急诏国师回国,至于原因,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毕彦倒是极为光棍,直接辞行都不辞,只一封信,送到广南王府别院,将旌国王子治病的事,托付给了广南王太妃。   广南王太妃早有所料,也懒得和旌国留下的官员多磨牙,叫了退,又吩咐人去请了张老太爷和龙骑卫姚大人,有些事,虽早已安排好,可发作起来,还是要问问清楚才放心。   却说那往善县去的第二拨人,夹杂了万寿观太字辈弟子若干,还有龙骑卫旗下擅追踪和山地寻人的几个好手。广南王太妃委了道齐主事,到了善县第二日,便打听到了道明一行的消息。   道明一行,已经到了十余日,先是直接翻山越岭进了牛家村,可那里真如猜测一般,早就成了荒村。   道明等人毫无头绪,在山里转了七八日,竟是连个猎户都没寻着,后头一连有两个龙骑卫被毒蛇咬了,道明虽带了些药,但那毒蛇毒性极重,他那些药,到底不够两个人用了,只得又撤了出来,回了善县城里。   道齐寻得道明时,道明正用着游方道人的身份,在城中医馆里打听,牛家村那些耸人听闻的被厉鬼索命的传闻。   见得道齐出现在此处,道明一脸讶然,跟在道齐后头进了处客栈,脱口便道:“师兄,你怎的这会子跑这处来了,山上不是忙得很。”   道齐竖耳听了听四周,才轻声道:“你找那牛家村没找着?怎的这会子还在城里晃悠?”   道明一脸苦色:“那村里,如今连个人影都没有,咱们还有人被蛇咬了,我没办法,只能带着他们先出来了。如今正想着,看城中医馆有没有替他们医治过的,或是有没有牛家村的女儿嫁到外头的,好打听打听。”   道齐略沉吟了一下,点头道:“这倒是个法子,可曾找到?”   道明摇头道:“我们前日才退出来的,这两日光顾着给那两个治伤了。”   道齐又问道:“你走的时候,阿念没跟你说循着水找?”   道明一脸苦相:“说是说了,可你知道循着那水往上走,越走越像迷宫,我们差点陷在里面没能出来。”   说完这句,道明才一脸怀疑:“师兄你说,会不会是想岔了?你是不知道,那里头,那么深的林子,连个路都没有,谁进得去?我们出来以后,我在外头庄子上寻了个猎户问了,他一听说要进那山里,头摇得飞快,说是好几个猎户都把命送到里面了。”   道齐一脸无语看着师弟:“要是那么容易让你找着,你上次不就已经找到了吗?这回,不仅是我,还有好几位太字辈的师叔都出山了,广南王府又派了一批精锐,这回,是必得把这个谜底给掀了,不然的话,只怕要出大事。”   道明不明所以:“那山沟沟里,还出大事?能有什么大事?”   道齐沉声道:“那山里,有矿……” 第157章 踪迹   道明眼睛一眨不眨,跟听天书一般,听道齐从岑娘子那秘法里用的矿石粉末,讲到康老先生的推测,到末了,人都有些结巴了,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这也行?”   道齐一脸没眼看的表情问道:“你们下剩的人呢?”   “我怕人多显眼,那两个被蛇咬了的,安置在医馆不远处的客栈了,留了个看护他们的,下剩的,都在城外。你们这回来了多少人?若是真像你说的那样,那山太大了,我们就是撒支军队进去,只怕都不一定能找到。”道明十分疑惑。   道齐一脸莫可名状,看了眼漏刻:“咱们得动动脑子,这样,你叫了你那一路里,会识路看舆图,方向感强的,在山里呆过的,或是轻身功夫好的过来,现在未时初,未时末,到城外伏虎岭下,那个破庙里,大家一处商议一下,往下,怎么找。”   道明嗤笑出声:“师兄你可真行,那不就是全都去吗?这样一点儿底都没有的事儿,能派了来的,不都有点真本事吗?那两个被蛇咬了的,就是两个专门负责探路的。”   道齐被噎得有点顶,咳了一嗓子道:“行吧,反正那个破庙还挺大,就是警醒些,现在也不知道这城里的官儿,和那山上的矿有没有什么关系,就是没关系,若真有人在那山上挖矿,一地父母官全不知情,那也是渎职的罪过。”   道明点头道:“行,来前师兄交代过,我们这一路有个四品佥事也说过。”   待得众人齐齐聚在了破庙里,竟有七八十人。   先来的看了后来的,后来的看见先来的,顿时都有些头皮发麻。姚大人麾下两个佥事,一起在这里聚了首,便是后从广南府过来的,那都是精锐中的精锐,也来了几个。   后来的许佥事捅了捅先来的王佥事,指了指道齐身后,低声道:“看到没有,那几个,是太虚真人的师弟。我们来前,得了大人示下,说是遇事不决,有分歧时,听那位,道齐法师调遣。”   “咱们都在这处,大人那里要用人怎么办?”   “大人跟我们一道儿下山的,不知道去了哪儿,听说,山上那两位,恼怒得厉害。”   王佥事一脸讶然,声音依旧压得极低:“这都没影儿的事儿,为了这没影儿的事儿恼怒?先前,咱们,殿下中毒那回,那两位都极宽和,这怎么?”   许佥事接话道:“许是有些什么咱们不知道的隐情。来前,大人说了,咱们那护卫不力之事,只怕尽要着落在这回了,若不能将功折罪,只怕……”   王佥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正要再说句什么,却听得道齐朗声道:“各位,贫道太虚真人座下弟子道齐,此间情形,想必各位都已经知道,是因善县牛家村满村皆患恶疾引发,才刚贫道已和先来的师弟碰过头,如今牛家村大概率已经遭遇灭族之灾。”   “据可靠消息,这两处山脉之中,铜金伴生矿藏丰富。炼矿之水若被长期误饮,极有可能身患恶疾,然朝廷并未在此开采矿藏。若真有人私自采矿,还害了百余条性命,真罪大恶极。”   “来前得广南王太妃和六皇子示下,务必要及早确认,这两处山脉之中,究竟有何可疑之处。按今时情形,只怕吾等就是徒步,也要把远夷山脉和横沟山脉交叉一带,弄得一清二楚。另外,山上溶洞极多,判断,可能炼矿之所,设在这样的地方。”   “才刚,贫道师弟称,他们从善县牛家村循水而上,却无功而返,还险些丧身那处。”   “如今,只能先集思广益,各位都是有本事的,有什么建议,还请知无不言!”道齐说完,长揖到底。   气氛凝了一凝,太清真人清了清嗓子道:“老道年轻时曾在此处云游,若是从善县牛家村这处走不通,只怕要另外寻路,这两脉交汇处,属三州五县,不知可有舆图?”   一时间,没图的摇头,有图的掏图,加上道明画的那张牛家村,康老先生画的那个据说是模糊记忆的路线图,一共有八张图,往地上摊在了一起。   道齐道明还有两位佥事,以及太清真人,还有个擅绘舆图的广南王府精锐赵侍卫,聚到一起,细细看了那几张图。   那赵侍卫倒是真有几分本事,因从小在大山中习武,入广南军中之后,学会了画舆图,平素经常看图绘图,大云朝现有舆图基本上都印在他脑中,他看着那八张图,随手在破庙里找了块前人生火留下的碳头子,又示意了众人退后,留了块空地,先在地上定了东南西北,便开始画开了。   道齐几人见状,也不打扰他,又示意还有谁要说话的,尽管说。   众说纷纭了一通,道齐总结了一下,一共无外乎五条:   第一,在善县寻找牛家村人,继续往牛家村方向找路。   第二,撒开人手往山下寻猎户,看看有无发现。   第三,探看这几县是否有失踪人口,从失踪人口上入手。   第四,从查粮食入手,若是采矿炼矿,肯定得不少人手,山里兴许别的都能想法子,可这粮食,必定得从外头采买,不管黑市还是粮行,兴许能找到蛛丝马迹。   第五,不管挖的是铜是金,总要运出来,在这几县设关卡,过关卡便要搜身搜货,拿了人倒逼出口供。   这第五条守株待兔明显不靠谱,这么大张旗鼓,耗时长不说,可能根本找不到人,再说了,那山里的路究竟有多少条,就算有路,人家不走路走林子里穿行不行?更何况,上头有严令,此事得悄悄儿地,一定不能有大动静。   众人尽心尽力出了一通主意之后,地上那图也画好了。   那位赵侍卫请了众人近前来看,按照道明和道齐画的那图,还有一张善县所属虔城州府舆图对照,那侍卫一口极浓重的广南口音道:“这样对照看,牛家村所在的这个地方,更像已经插进了隔壁宁县的山腹里了。”   说着又点了点那张康老先生画的那张图:“这应该是从最南边的修县进的山,但这中间,太模糊了,很难判断究竟走了多远。”   道齐略一思忖,指了指康老先生画的那个点:“画图之人说是几十年前的事儿,记得不太清楚了,说是在山里转了十多天到的才到的这处,山中腹空,是寻常人,不会武艺。”   那个赵侍卫在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点头道:“在下觉得,应该是在宁县往南一点,从宁县进去更合适。”   看着众人一脸茫然,那赵侍卫又拿着手中树枝往那地上的舆图上画了个圈,补了一句:“若牛家村在此处,他们只饮山上流下之水,必然不会离这个地方太远。水一般是自西向东流的,你们看,这水到了这一处,便改了道……”   众人听得精神一振,都觉极有道理。   最后道齐和几个平日里主事的人商量了一番,开始派差使。   许佥事领一队人,去查失踪人口。王佥事领一队人,去找猎户,以宁县为主。   道明再加上两个太字辈师叔,扮做云游道人,在善县找牛家村人。   道齐加上几个道人,负责查粮行。   至于广南府来的那几位,尤其是画图的那一位,强烈要求道明待自己进去牛家村一趟,看看实地。   众人约定,以五日为期,无论有没有发现,五日后天黑前,至少派一人往此处送信,众人都领了命,各自掩了痕迹,自去办差了。   说是查粮行的事,其实道齐最轻松,只往虔城张家商行走了一通,拿了张家的信物,又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只留了两个青年道人在那处等消息,便又折返了善县。   道明带着广南府的侍卫进了山,太清太玄两位师叔,领了几个青年道人,打了万寿观云游道人的幌子,在善县城郊,靠山脚下那一带云游。   道齐见也帮不上忙,便干脆装作跟之前的道明是一路的,还用了那个借口,称是万寿观几年前治过牛家村的病人,听说那处病人多,往这处云游便想进去看看,却找不到进村的路,就想找找有没有牛家村的人,问问情况,顺便问问路。   道齐素来为人玲珑,他不像道明那样,只往医馆钻,反是进了市井中的茶馆,花了两个大钱买了碗茶,又跟那茶博士攀谈起来。   大晌午的,店里客人不多,那茶博士也乐得跟客人说说话儿。见得他一身道袍,便问他是在哪处清修的。   道齐也不掩不藏,直接便道明自家身份,那茶博士听说是万寿观出来云游的道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连蹦了两蹦往柜台去找了掌柜的。   掌柜的听说是君仙山万寿观来的,从那账本子上抬起头,仔细看了道齐几眼,见他一身黑色道袍,风仪气度都极其出众,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寻常山野小观能养出的弟子。   掌柜的忙把才刚收进去那两个大钱又拿出来,又对那茶博士说了句什么,半躬着身子,恭恭敬敬把那两个大钱换回来道:“小人有礼了,仙长难得入世,往我们这小店喝一盏茶,这是小店那个,叫蓬荜生辉,怎能叫仙长掏钱。”   道齐正一脸错愕看着那茶博士的反应,再看着眼前这个一脸谦恭的掌柜,心想着,无论如何,今天这事儿,只怕能有点谱儿了。   道齐也不接那钱,只笑着点了点头:“贫道万寿观道齐,花钱买茶,理所应当,掌柜的这是?”   那掌柜的忙道:“不应当不应当,别说喝小的一碗茶,便是小的这命,也是万寿观的仙长救回来的,他还说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您看看,小的这店虽说不起眼,可比起从前日日在村里种田,这可不是后福嘛!”   几句话之间,那茶博士双手捧着个托盘,从后头灶房里出来,恭恭敬敬,把几样瓜果点心,还有一壶新沏的茶,摆到桌上,又替道齐换了茶盏,面上的笑直没入鬓角:“仙长尝尝,这是咱们这处山上独有的新茶。小的经常听掌柜说他当年被万寿观的仙长救命的故事,今日终于得见了一回真人,可不是跟仙人一样么!”   道齐道了谢,四周扫了一眼,便又笑道:“掌柜的若是不忙,不妨坐下来同饮一杯。”   那掌柜的一边落座一边点头道:“不忙不忙,能跟仙长在一张桌子上饮茶,是小人的福分。”   说着麻利地拿了茶盏,倒了盏茶,又招呼着道齐用瓜果点心,再顺口道:“小人可是一直记着,救了小人这条命那位仙长法号太清,不知那位仙长如今可还健朗?”   道齐心里一喜,当即便道:“太清师叔此刻正在城外,这会子应当正在替人看诊。”   那掌柜的一时大喜过望:“这可真是,这可真是,不瞒您说,小的一共上过万寿观两回,两回都没见着太清仙长。小人阿爹从小儿便对小人说,得人恩果千年记,何况是这救命大恩,小人总想有朝一日,能当面给太清仙长磕个头,没成想,今日总算能了了这心事了。”   说着那掌柜的便站了起来,长揖道:“还请仙长带路。”   道齐忙站起来侧身避过,又扶了那掌柜的坐下:“施主先不要着急,师叔他们行踪不定,这会子出城只怕也要扑空,师叔交代了,让贫道进城办完事,天黑之前,到城外辛家集找他,只贫道这事,实在有些为难。”   那掌柜的惯是开门做生意的,忙问道:“不知仙长有何难事?这善县城里,小人还是极为熟悉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打听点事儿。”说着便把那给牛家村人治病的一套说辞搬了出来。   那掌柜的越听眼越亮,待得道齐说完,他四下看了一眼才道:“不瞒您说,小的便姓辛,就是那辛家集人,小人那处,当是离那牛家村最近的镇子。也难怪您如今在这善县城里问不到牛家村的事。”   那掌柜的说着又靠近了些,继续道:“他们那村子,如今在我们这地界儿上,都说是被厉鬼索了命,现在这城里,连说个村名儿都怕惹了不祥,便是那些从前从牛家村嫁出来的媳妇子,都改口说是从辛家集嫁出来的,还有那一两户心狠的,直接休了妻……”   “现如今这善县城里,只有一个人,仙长或许能去试试。” 第158章 线头儿   道齐看着那掌柜举着的那一根手指,眉毛耸得老高。   那掌柜也不用他再问,自家便解释起来:“其实从牛家村嫁到善县的媳妇子不多,这一位,如今当是已经年过五十了,家中丈夫已经去世了,一个独养女儿嫁到了虔城,她就一个人,在隔了两条街的文水街上生活。”   “原先是靠卖豆腐为生,现如今因为那起子事,这豆腐也没人买了。可那婆子生意虽不做了,却从不改口,还对那些指指点点的街坊四邻十分生气,老搬个凳子坐在门口骂街,说是她牛家村人从不做伤天害理,触怒神灵之事,究竟是什么魑魅魍魉,有本事把她牛三姐也收了去……”   道齐一脸讶然道:“这是装疯卖傻还是真疯了?”   那掌柜摇头道:“小人觉得是装疯卖傻,心里头也有股子,那个,叫什么,就是那种,有点惊惧,又有点……”   道齐笑了笑,也不去和这掌柜的讨论什么此不词的:“如此,多谢了,贫道去问问,看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那掌柜的一脸小意:“本来,按说,应是小人给仙长带路,但如今,您也知道,这城里,小人这生意……”   道齐摇摇头道:“无妨,多谢了!天黑之前,太清师叔必会在辛家集等着贫道,掌柜的若想见,自去便是。”   那掌柜的忙长揖致谢。   道齐从茶馆出来,又在街上转了一圈,才慢慢按照茶馆掌柜的指点,往文水街上找那牛三姐去了。   文水街上第三家,是个独门小院儿,门口树荫底下,搭了个台子,后头果然坐了个婆子。   道齐看了看那婆子,竟有些惊讶。他本以为,应当是个有些疯癫邋遢的市井婆子,却没成想,那婆子虽穿了身已经洗得看不出颜色的粗布衣裳,但是极干净,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一丝儿不乱。   那婆子听得有人靠近,只抬了抬眼皮子,见是个陌生的中年道人,又垂下了眼皮。   道齐注意到,那婆子眼中,只有一丝儿愤恨,却无怨怼,便往前走了两步,也站到了那树荫底下。   那婆子又抬眼看了看道齐,见他直直看向自己,便有些疑惑地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没发现什么不妥,愣了愣才抬头道:“道长是渴了?想喝点水?”   道齐想了想,便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点了头道:“贫道万寿观道齐,云游至此,确实有些口渴,还请施主施碗水喝。”   牛婆子一边起身一边道:“道长稍等。”   道齐往那树荫底下一坐,待得牛婆子端了水来,扯了几句闲话,那牛婆子便自家把话扯到了牛家村举村皆病上:“老婆子有兄弟往你们万寿观去瞧过病,吃了药倒是好了许多,可回去以后,也是不到半年又发作了,哎,虽说比别人是多活了半年,可说到底,还不是死了。”   道齐怔了怔,干脆直接问道:“施主是牛家村人士?”   那牛婆子听得道齐这么问,本来坐得松垮随意,却突然坐直了身子道:“老婆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牛家村牛三姐。”   又觉得不对劲,便奇道:“道长怎知我牛家村?”   道齐又把那想好的一套说辞说了出来,那牛婆子听了愣了半晌,又上下打量了道齐一通才道:“也罢,想来你也不会哄骗我这身无长物的孤老婆子,实话对你说,我们村里,除了我们这些嫁到外头来的,从老人到孩子,都死绝了,老天爷不开眼,真是阖族一个男丁都不剩啊。我们牛家村人,上无愧于天地,下无愧于祖宗,从不……”   那牛婆子说到最后,竟泣不成声。   道齐虽面无表情,心中却是升起一股子怜悯和决心。   待得牛婆子渐渐平静下来,道齐才低声道:“施主,贫道等人都觉得此事颇有蹊跷,一直想进牛家村看看,可就是不得其门而入,不知施主可还敢回牛家村,替我万寿观道人引一回路?”   那牛婆子摇着头道:“我自己娘家,从小儿长大的地方,有什么不敢的,可回去了又有什么用?不过是空伤心。”   “施主难道不想弄清其中的蹊跷吗?真的相信是厉鬼索命吗?”   牛婆子听得这话,猛地看向道齐,眼里闪着一丝泪光:“道长也不相信是厉鬼索命吧?”   道齐摇头道:“贫道从不相信这世上有厉鬼,由来人心险恶比厉鬼更为可怕。”   牛婆子愣了愣,又问道:“这是我牛家村之事,道长为何如此上心?”   道齐心里感慨,看来这牛婆子应是受过教导读过书,也有些脑子的,不太好糊弄,便叹了口气道:“一来,我万寿观素来对这种来的蹊跷的病情多有关注;二来,近期观中出现了类似的病人。家师便吩咐我等下山,一定要把这事儿弄个明白,否则只怕后患无穷。”   牛婆子听得此处,便点头道:“既然如此,老婆子便陪你走一趟吧。”   那牛婆子做了决定之后,倒也不再磨叽,只让道齐在外头等了半刻钟,收拾了一个小包袱,便跟着道齐往城外辛家集方向去了。   令道齐没想到的是,太清师叔竟已经回到了辛家集,还带了个患了急症的幼童,到辛家集配药。   太清师叔那里也有些意外的收获,那个幼童的外祖,就曾是山中的猎户,虽说这几年已经不怎么进山了,但是到底对那山里的路,还是很清楚的。   那老者说,大约应该是从牛家村往上一些的地方,原是有一条路的,那路穿过去,再过个山洞,便能翻到隔壁山上去,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那条路莫名其妙不见了。   道齐拿了这事问了那牛婆子,牛婆子愣了愣便道:“是有这么档子事,原先我们是极少往这边出来的,都是走的隔壁宁县出山,我们这一辈的姐妹,多是嫁到宁县那边的。”   “后头因为有个姐姐带了女婿回牛家村,出了档子事,族长便觉得还是不安全,便带人封了那石洞,又往那条路上移栽了很多树。我们那村里,山高林密,那树都栽成一样,别说外头的人找不到路,就是我们这些自小儿在那处长大的,也极容易迷路。”   “还因为那件事,族长都不许我们族里的姐妹再外嫁了,又严令不许外出,即便是些日常采买,也只能翻山过梁绕老远往善县来。后头是那一任族长仙去了,才又松当了些。”   第二日一早,道齐带着几个人,跟在那牛婆子后头,翻山越岭,七弯八拐,进了牛家村。   天已经擦了黑,几个人进了村,正碰上道明和广南府那几个侍卫往山里探了路回来,把那牛婆子吓得直嚷嚷。   道齐忙解释道:“是一路的,我们是一路的,这是贫道的师弟道明,那几位是我们特意请来找路的先生。”   牛婆子一脸上当受骗的表情:“你骗我,你们自己能进来,还要找老婆子来作甚?”   道齐连忙安抚:“我们也不能一条藤上吊死不是?谁也不能确定他们能不能找到路,又或是贫道能不能找到认识路的人。”   牛婆子面上那副上当受骗立即变成了一脸怀疑:“你们到底要干什么?你们来这么多人,花这么多工夫。”   还是道明急中生智,指着不远处那条河道:“我们就是想来看看这水脉,我们怀疑是这水出了问题,想往上游和下游都看看……”   牛婆子蹙眉道:“你们是说,我们族里的人,都死在这水上头?若是如此,为何从前都没有这样的事?”   “这就是蹊跷啊,必得找出这个蹊跷,才能安心不是?”道齐就快要捂着额头喊头痛了。   牛婆子倒不说话了,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只默默接了道齐递过来的水袋和干粮,细嚼慢咽起来。只嚼着嚼着,却看着外头逐渐漆黑成一片,两行浊泪不自觉往下流……   道齐几人听见牛婆子有些不同的气息,就着昏黄的油灯看到她和着泪水吃干粮的模样,忍不住也心酸起来,却也只能默默地叹了口气。   第二日,天刚放亮,牛婆子便叫醒了众人上山,凭着记忆,去找那条通往宁县的路。   赵侍卫几人跟在牛婆子身后,看着日头升起的方向,越走眼越亮。到日头即将升到中天,牛婆子停在一处林子前头,指着林子前头模糊可见的那个山峰道:“应当就是这片林子,穿过去便能找到一处山洞,若是能弄开,钻过去再走上一个来时辰,就能到那处山头。”   说着顿了顿又道:“我们饮的那条水源,应该是从那里下来的,我记得小时候往这里去山外,听长辈们说过一回。”   道齐看着道明一脸欣喜的恍然大悟,知道这牛婆子果然是个得用的,便笑道:“这林子里还不知道有什么,贫道先送了施主回去,便是有什么事,也不会波及到您。”   牛婆子极爽利地答应了,道齐直把她送到了辛家集,临分别时,牛婆子道:“其实,老婆子知道你们都是好人,道长放心,老婆子回去半个字都不会多说,只求有朝一日,道长们找出这其中的蹊跷,一定来给老婆子递句话,如此,将来老婆子就是到了地底下见了先人,也算有个说法了。”   道齐满口答应下来,又安慰了几句,才和牛婆子分开,自去寻留在辛家集的太清师叔等人,带了他们一同去山上帮忙。   待得第五日上晌,道齐和赵侍卫留了其余人,继续在山上通那条路,两个人下山往城外破庙等消息了。   道齐和赵侍卫行路,不比带着牛婆子,一路上要不是高来高去,要不是专挑小路走得飞快,半上午,便到了那破庙里。   刚坐到破庙里喝了口水,留在虔城张家商行的宁安师侄便回来了。   只宁安带回来这消息,倒让人着实摸不着头脑了。张家商行在虔城打听了一圈,倒没打听出什么异动,却是在从隔壁雏州下辖的一个叫余县的地头蛇那里,听说了一件事儿。   这余县的东南面就是横沟山脉,北面则是咏禾县。说是有个人,差不多一个月一回,到余县黑市买陈粮,一买就是几百斤,每回都是夜里用船运到咏禾。到了咏禾之后,粮下了船,船上又装了类似包装好的瓷器,往东边入了江,看上去,应该是去往南诏国的。   那地头蛇觉得奇怪的是,每回那买粮的,都带着两三条船,他估算过,就那几百斤粮,其实用不了这两三条船,而且那船吃水的深度,也不是只装了几百斤粮的样子。   那地头蛇做的就是在这条河里护船的营生,实际上是敲了那人两回竹杠的,但是像他这种奸滑成了精的人,还是能觉察出一丝儿不对来,具体哪儿不对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他觉着,弄不好,自家这条小命儿,要搭在这上头。   再然后,陆陆续续回来的人,又带了些消息回来。   失踪人口上,整个虔城,这两年倒没什么,反而是前几年,失踪的人除了小孩子以外,竟还有些媳妇子或是脑子不太灵光的壮年劳力,而且大部分最后都变成了无头公案。按理儿,若是拍花子出的手,一般只会拐走小孩子。   往宁县去找猎户的那一队,分散扮做某个大富之家的家丁,说是自家小少爷走丢了,估摸着是跑进了山里,想找猎户带路往山里找找。   反正有钱拿,猎户也愿意,可一旦翻过山头,要往远夷山脉和横沟山脉交界的方向去,都是畏如猛虎,坚决不肯往前一步,说是这些年,不知道折了多少人在里面了,这山里古怪得很,还说估计是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什么精怪,是这几年才有的事情,往常没有的,小少爷若是跑进去了,十死无生。   几个人一分析,如今有用的信息有三条,一是牛家村那条路,二是咏禾的码头,三是余县的黑市。   大家根据这三条,暂时放弃了宁县那处和失踪人口的事儿,又重新分了人手,各自去了。 第159章 灰败   毕彦从君仙山上下来,却不着急赶路,住进了君山县城的客栈里。   张家老祖飘进张青川在药市一角,那间日常理事的不起眼小院儿里时,他正拿着道齐遣人送来的那些线索一边看一边拧眉想着些什么。   张家老祖进了门,左右打量了几眼,似有无限回忆般点了点头,突然开了口:“这小院儿看着变化倒不大,从前,大伯也是常年在这处理事,用的,也是这张桌子……”   张青川突然听见有人说话,猛地抬头,外头也冲了几个人进来。   张青川听得张家老祖那几句话,忙挥了挥手,把还没冲过来的几个人挥退了出去,又急急从那用了不知道多少代的桌子后面走了出来,撩起长衫,直直跪了下去,再拜了三拜:“侄孙张青川给三叔祖请安。”   张家老祖也不拦着,面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看着他拜完,才出手搀了一把:“起来吧,张家这些产业,你打理得不错,翁家那件事,尤其办得好。”   张青川一脑门子汗这才滴了下来,忙躬身道:“青川惶恐得很,本应早就上山拜见三叔祖的,只是这几日,这山上山下的,有些……”   张家老祖点头道:“无妨,原是我交代过你父亲的,咱们张家本就人丁稀薄,虽说如今这山上山下欣欣向荣,也有不少得用的弟子,到底,这样的大事上头,你还是得坐镇此处。只你这院子里,这人手上头……”   张青川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汗:“近日里,人手有些吃紧,加之青川刚接了从善县传回来的信儿,一时有些失神。”   张家老祖却突然问道:“毕彦住的那处客栈,可安排好了?”   张青川点了点头道:“侄儿是半个时辰前得的信儿,他住的那个院子,前后左右都安排妥当了。”   张家老祖点头道:“行,这会儿天还没黑,他应该不会有什么动作,让人早点摆了晚膳,待会儿三叔祖还有到那左近去找个地儿猫着。”   张青川讶然道:“这,不用吧,这天儿热,您老人家……”   张家老祖摇了摇头:“无妨,你可能还是太小瞧这毕彦了,行了,先把善县传回来的东西给我瞧瞧吧。”   张青川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都在那桌案上,三叔祖先看看。”   看着张家老祖坐到了桌子后头,张青川躬着身子退了出去,喊了人摆饭。自己折回来又亲手沏了茶,奉到了张家老祖面前。   不过小半刻钟,张家老祖便看完了那些东西,端了茶盏啜了一口,示意侍立在旁的张青川坐下,又问道:“你怎么看?”   张青川想了想才道:“青川是觉得,虽说如今进口出口还弄不明白,但是余县这里,应该是有条上山的路的,咏禾这处码头,应是运东西出去的点,虽说那些瓷器是个障眼法,但是,只怕,咏禾有个窑厂,是负责接应的,那些粮食,应是运回山上去的口粮。”   张家老祖点了点头,又从那一堆事无巨细的消息里,抽了一张出来,点了点那一行一年多以前的字迹,问道:“你觉着,既是多年前便有这么多无头失踪案,为何一年多以前开始自此处买粮?”   张青川之前倒没怎么注意这一点,光注意咏禾码头的事儿去了,经张家老祖这么一问,倒是怔了怔,心里转了几个弯才道:“一年多以前,因为发作翁家的事,粮食开始吃紧,尤其是江南西路这一带,是最早发作的,也控制得最严的。这,难不成山上这一伙,和翁家有关系?”   张家老祖肯定道:“你虽说大意了些,但见微知着这一条儿,还是可以的。我在旌国蛰伏了好几年,早就发现毕彦和翁家关系不简单,应当说,翁家是替毕彦在大云朝敛财的工具。”   张青川一脸讶然:“他这个手,伸得未免也太长了,就不怕……”   张家老祖一声冷哼:“自古以来,窃国者诸侯窃钩者贼,成王败寇,都是火中取栗。就说他这事儿,若不是阿念她阿娘的事儿,你们怎会诛了这翁家满门。”   “若不是没了翁家,断了他大笔的财路,他又怎会冒险南来?虽说如今咱们还弄不清楚,他走这一趟的目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如今已经被咱们逼得,有些乱了阵脚。”   “还有好些事,这会儿没工夫细说了,只怕,他还有许多咱们不知道的后手,需得仔细提防。”   张青川想了想才道:“青川知道了,咏禾那处,定会加倍仔细。”   张家老祖点了点头道:“不仅是咏禾,便是这君山城里,只怕你也要用些心思。当初,诛翁家的时候,还是太仁慈了,三族都没有牵连,便是翁家嫁出去的女儿,都不过是凭些市井传闻,或是杀鸡儆猴的方式,轻轻放过了,哎,那可未必是些真正的内宅妇人啊……”   张青川听了,沉默了半晌没出声,张家老祖又叹了口气道:“算了,应当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了,不过是斩草不除根,还是得防备着。”   当日夜里,从毕彦住进去的那客栈往东数,第三家,陆陆续续出来了三拨马车。第一拨儿,一辆大车轻车简从往北走。第二波儿,是两辆马车,一辆拖了些药材,一辆坐的是人,最后一拨儿就是普普通通两辆大车,后两拨儿都往南走了。   张家老祖跟上了那第二拨儿,往南走了没多远,便折向咏禾的那条路。   第二日一大早,毕彦那个车队晨起便走,一幅很急的模样,往北边去了。   从君山往咏禾的那辆马车,天还未明,便停在了咏禾的码头上,先是下来了两个面生的中年男子,过了小半刻钟之后,那两个人回来了,毕彦从车上下来了,三人一起上了一艘三桅船上。   张家老祖示意张青川派来的人,在码头上找艘空船,无论毕彦下不下船,只要那船走了,便跟上去。   哪知大概过了大半个时辰,天亮了,码头上逐渐热闹了起来,毕彦却单独从船上下来了。又继续钻进来时的那辆大车里,往咏禾县进去了。   进了县城,毕彦下了车,身边跟了个长随,先找了个老字号的米粉店,吃了碗米粉,才貌似有些心满意足地上了车,往那一片窑场最多的地方去了,兴致极高,一家一家逛过去,接连逛了七八家,也买了不少各个店里的特色瓷器。   将将到了午间,毕彦又找了个酒楼,点了慢慢一桌江南西路特有的菜式,十分满足地用完了膳,上了车,居然折返回去,直接北上而去了。   张家老祖猜测应该是哪里露了破绽,或是外头有了风声,被他们注意到了,毕彦竟临时改变了主意,往北边回去了。   张家老祖跟了两天,不耐烦跟毕彦再玩儿了,便让那远远一直缀在后头的人,干脆过到了明路上。   临出豫章府的那一日,张家老祖故意直直跟毕彦打了个照面,还略带了些笑容,跟他点了点头。   毕彦微眯了眯眼,只觉这人有些眼熟,仿似在哪里见过。   张家老祖看见毕彦额角两侧几不可见的那两丝青灰,极其满意,果然是怒极攻了心,那点子药虽然废了点功夫,到底还是好使。   哼,偏你还要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看你能装到几时,只怕回到旌国,还有更大的惊喜等着你。   张家老祖验证了自己的成果,又把警告放到了明处,便也懒得再理会毕彦,直接往君山回去了。   张青川见到去而复返的张家老祖,有些不解道:“三叔祖,这一回,您跟着这毕彦,这是?”   张家老祖摇了摇头道:“我就是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若是乖乖回去了,便回去了,这会儿不是动他的时候。他要么是觉得我们都是聋子瞎子,要么就是算定了,我们不敢动他,但多半是觉得全天下人都没有他聪明。”   说到这处,张家老祖一声冷笑:“这毕彦在旌国时,因扶助了如今的旌国国主登位,一路平步青云,便是在旌国朝堂上,看他脸色行事的,站了大半个朝堂,可也总有些世家大族子弟,是他无法纳入自家阵营的。”   “还有一条儿,也不知是要赞那旌国国主是个真聪明呢,还是天性懦弱,他登位的时候,竟让和他争权的两个兄弟,分封了出去,如今旌国南北两军,分别归于这两个兄弟之手。”   张青川听完这一节,眉毛更是扬得老高:“那他,怎会放下这大王子,自家回去了?难道,他俩也不是一条心?”   张家老祖瞥了张青川一眼:“这世上,从志同道合到反目成仇的,难道还少吗?不过都是利益使然。只是他千算万算,却没算到,他家大王子那命,还是能保住的,往后,只怕就是一局好棋啊。等他们自家闹起来,我们直管瞧热闹便好了。”   张家老祖刚一上山,便被广南王太妃请去议事,只因皇上让人送来了北边的紧急谍报,旌国旌南军发生了哗变,具体原因还待查。   张家老祖蹙眉愣怔了半晌,才笑着摇头道:“只怕这事儿,还是那毕彦唱的一出好戏。”   张家老祖把那毕彦下山后一系列的举动都说了一遍,又把善县牛家村的情势细细讲了,说完咏禾县之事,才笑道:“这一节,毕彦完败,老儿我特意凑近了瞧他,已显急火攻心之象。”   广南王太妃眯了眯眼道:“老身瞧着,毕彦这事儿,怎么有点像锅盖已经盖不住了,便要祸水东引,又陆续被返流了回去,北边,只恐迟早生变啊。”   六皇子沉声道:“安北王必定早有防范,不过毕彦这些细情,只怕还要请了父皇示下,往安北王那边送一份,谁知道他会不会在安北王府留了什么暗手。”   张家老祖点了点头:“殿下所虑极是,此人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甚至有些胆大妄为。”   “不过旌国其实也未必愿意和我大云朝一战,一来两国相安无事二十余年,百姓休养生息,都不愿饱受战乱之苦,旌国国主还算是个仁义之君。”   “二来若是要战,旌南军是对大云朝作战的主力军,没有绝对的利益,旌南王必不会甘愿为他人做嫁衣,他和毕彦最是水火不容。”   太虚真人点头道:“如此倒好了,那旌国王子殿下,可以让他醒醒,看看他怎么说,若是真与毕彦已经生了嫌隙,便可以用一用了。”   第二日,秦念西一针扎醒了旌国王子,道云按脉象判断,知晓他已经醒了,却是依旧不愿睁眼,便轻声道:“好叫王子殿下知晓,此乃大云朝江南西路万寿观,道家清修之地是也,贫道法号道云,乃太虚真人座下二弟子,为王子殿下倾力排毒。”   “虽贵国国师已然被国主传召回国,但还请王子殿下勿要自弃,若是醒来,便请为贫道说说中毒细情,好让贫道更好为殿下治病。”   过了半晌,那旌国王子才睁开眼,第一句话竟是:“若国师已去,还请道长相助,吾醒来之事,不要叫随行人员知晓。若有可能,请暂且控制他们也可,无论如何,不要叫他们传出消息去,最好,能传些吾无可救治之消息。”   道云颔首道:“贫道谨遵殿下吩咐,殿下如今还需全力配合贫道排毒,为治病计,实也不能日夜忧思。”   旌国王子点头道:“如此,多谢道长。”   说着又环视了室内几人,才悠悠叹了口气道:“吾自觉累极,可有法子,让吾好好睡一觉。”   道云看着秦念西点了点头,秦念西抽出玄黄,一声轻啸,玄黄长针如臂使指,轻刺了旌国王子几处穴位,便收了针。   过得半晌,道云诊完脉,点了点头,挥了手,便当先走了出去,室内只留了两个青年道人照看。   出得院中,道云才道:“如今其毒,有褪有聚,倒显示出忧思恐惧疲惫至极之态,可想而知,这一路,只怕是时时担心送命,却又奈何不得……” 第160章 交割   山中岁月静且长,日头跨过东边山峰的时辰也越来越早,秦念西在竹林里练功依旧,只如今每日站上那竹海波涛之上时,远处山的轮廓越发地清晰了。   这一日,张家老祖正极满意地练着秦念西和韵嬷嬷,偶尔一眼瞟去旁侧那几个韵嬷嬷带来的徒弟,顺便指点几句,却突然将手中那根竹枝往竹林边缘一处丢了过去。   竹海上诸人对这突发的情状,俱都愣了一愣,只见一个身影突然从那竹枝扔过去的方向,直直腾身从竹林里跃了出来,再往后凌空略退一步,堪堪避过,只那竹枝扫过的风,依旧割裂了衣袍的一角。   秦念西和韵嬷嬷早看清楚来人,相互对视了一眼,眼中都略带着些笑意,听这呼吸,比之从前,那可是顺畅多了,功夫之进益,更是非比寻常。   张家老祖看那六皇子避过了自己的偷袭,虽说只使了三分力,也顿时来了兴趣,在他将要落到竹尖之上时,又一脚踏了下去,六皇子瞬间只觉仿佛进了漩涡,想要再扑腾起来,已经全无可能,不过是拼命让自己身形正过来,掉下去时,不要那么难看而已……   张家老祖倒仿似得了个新玩具一般,咦了一声:“这练重功夫的能把身法练成这样,还挺有意思的,我要去瞧瞧去。”   说着又对着韵嬷嬷道:“今日开始,你那流影剑和暗器什么的,可以开始传授了,这流影步,短距离内,你只怕已经跑不过念丫头了。”   韵嬷嬷早被张家老祖训没了脾气,只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纠正道:“那叫流影针。”   张家老祖瞥了她一眼道:“拿个针做个暗器还要有影子,那还能是个什么好功夫呗?练这针做暗器,就得悄无声息,什么时候能改叫无痕针,才算厉害了。”   韵嬷嬷一幅我招谁惹谁了的窘像,秦念西失笑出声:“曾外叔祖,您快去吧,我们自家省得。”   六皇子本是想上到那竹顶上去,感受一下拿竹尖当桩站的感觉,哪知才刚露了个影子,便被一脚踩了下来。底下站着的那几个一脸想笑不敢笑的表情,看着六皇子落了下来。   不过几息功夫,再下来一个,众人看着张家老祖跟片竹叶飘下来一般,都是一脸惊诧,却听他道:“走,咱们去后山,这不是你们练功的地方。”   六皇子当即作揖道:“多谢前辈教导。”   “跟上再说……”张家老祖话音未落,人已先走。   六皇子第一回 感受了一趟张家老祖那些刁钻至极的训练方法,虽说如今再也没有气息不畅之感,到底累得多吃了一碗饭。   广南王太妃听说张家老祖今日帮六皇子练了功,一时极其欢喜,正儿八经亲自看着厨下做了几碟子南边的点心,又选了些南边独有的干海货,煲了盅汤,领着六皇子一道,送去了清风院。   今日正好张青川上了山,龙骑卫姚大人从中路军抽调了人马,由钱将军指挥,暂伏于君山县内,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少卿奉旨,秘密进了江南西路。   六皇子在密折中如实奏报了咏禾县令王先怀、君山县令冷俊岚两人之作为,称这二人俱是新到任上,应与牛家村之事并无牵扯,与本地官场,也相对生分,都是熟读刑律,头脑清明之人,当此江南西路用人之际,建议可以使用二人进行辅助。   冷俊岚得了老太妃的令,自领了差使,和龙骑卫姚大人一起,到山下与张青川做了交割。   冷俊岚是第一次完整听了详情,姚大人虽说知道些,但是也不太细致,今日听得这一切,只觉后背一阵发冷。   这事儿原本是从一家极不起眼的人,都患了个不太寻常寻常的病症入得手,才从这病症上,联想到牛家村那一族的覆灭,再从矿石烧制联想到炼矿,这样不靠谱的推测,如今竟然真的查出了名堂。   善县牛家村那一路,已经基本打通了那条被改过的路。耗费了如此之久,全因那条路不仅善县这边种了树,便是想尽千方百计,把那堵上的山洞通开了,那边竟也是密林一片,一片密林。   要说还是广南府那位赵侍卫好手段,应是对着那些根本不知道对还是不对的地图,从那遮天蔽日的密林中摸索出了一条小径,成功穿出了那片林子。   可即便穿出了那片林子,也未必是从前那条路,就意味着需要更多的人,悄然进山搜索。而且那条路,过不了太多人,若是日后要行大规模歼灭之举,还是必须找到别的真正能走人马的路。   反正搜山的人手如今已经都分队,按可能的区域洒了进去,有一队已经发现了人迹活动的情形,还有一队发现了一个陷井,里头白骨累累,有人有兽,最擅长勘查地形的赵侍卫那一队,疑似已经找到了那处水源的上游,那水的味道,越往源头走,越是奇怪……   因怕打草惊蛇,都不敢妄动,只能小心加小心,慢慢再行进。   冷俊岚和姚大人看着张青川那按日期写就的消息和推进条陈,以及人手调度情况,清晰分明,再言简意赅做了汇总。姚大人在君仙山上待久了,倒还知道些深浅,冷俊岚忍不住对着张青川起身长揖到底:“贤弟之能,让愚兄汗颜,贤弟若科举出仕……”   张青川忙避过还礼:“当不得冷大人如此大礼,青川本只是听令行事,即便如此,也是如履薄冰,因原本都是些猜测,所以才不好惊动地方和朝廷,如今有了眉目,大人们接手以后,当能一战而毕全功,也算是此事功德圆满了。”   冷俊岚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姚大人一个眼神,再想起广南王太妃的嘱咐,让先行交接,朝廷钦差来了之后,也不必再提张青川在山下调度之事,再想起自家老师来前嘱咐,有些事不可说,说不得,只能装聋作哑,心里明白就行。   如今山下这一切,等明日刑部侍郎和大理寺少卿一到,便意味着尽数移交到了朝廷手上,也算过了明路。   张青川年底便要娶亲,此时当先第一件事,便是要去两浙路提亲了,这一拖再拖,还好是康老先生在山上,帮着去信分说了一回,可若再拖下去,张青川就怕,即便不把这亲事给拖黄了,也会惹得岳家不高兴。   席上,众长辈纷纷拿张青川的亲事打趣,直把张青川闹得脸上透出了红,才算转移了对象。张家老祖笑话自家侄儿,寻个亲家,硬生生把自己寻矮了一辈儿,也不知道是故意装年轻,还是怎么个意思。   张老太爷对自家这三叔一点法子没有,只能硬着头皮听着。   太虚真人心思全不在这些上头,只对秦念西最近弄的那个破而后立的法子,极有兴趣。   看着广南王太妃给张家老祖行礼致谢,再看看明显精进许多的秦念西和六皇子,便是那站在一旁侍候的韵嬷嬷,和从前也仿若脱胎换骨之相,心里暗暗盘算着,若是道齐这回回来,可以让他去后山闭关一段时日了。   散席之后,秦念西请了广南王太妃和康家老太太到漪兰苑喝茶,又召了李嬷嬷来。   秦念西拿了李嬷嬷呈上来的那本册子,递给广南王太妃和康家老太太一人一本重新誊抄过的,再笑着把李嬷嬷推了出来:“二位长辈,这是清风院茶水上的总管事李嬷嬷,虽说咱们清风院就这些人,但是张家柜上的一应四时节气花草茶水搭配,也都是李嬷嬷统总搭配好,再从君山分发出去的。这册子,便是阿念请她写出来的。”   李嬷嬷连忙屈膝见了礼,广南王太妃直赞道:“嬷嬷好气色,不知今年贵庚?”   李嬷嬷屈膝答道:“叫您老人家见笑了,奴婢今年虚岁五十有五了。”   康家老太太眉毛挑得老高,一脸不可置信,看了看广南王太妃,又看了看李嬷嬷:“这,老太妃,您看看,这到哪儿说理去,这位嬷嬷明明只比妾身小个两三岁,看上去怕不是差了二十岁,尤其你看她那身段……”   广南王太妃哈哈笑出声来:“从前听说过保养得宜,能年轻个几岁的,只这位嬷嬷这,确实叫人难以置信。”   李嬷嬷忙屈膝道:“您二位都是贵人,一大家子都靠您二位照料打理,更何况像老太妃这样,殚精竭虑的女中英雄。哪是奴婢这样的粗人比得的,奴婢不过是仰仗家主庇佑,在这山中偷了些岁月而已。”   康家老太太翻了翻手中那册子,越翻越觉得,这册子里处处是学问,好多处都是自家日常不注意的,又问道:“嬷嬷日常便是按这册子里写的这般保养的?”   李嬷嬷正要屈膝答话,广南王太妃招手道:“嬷嬷过来这处坐下,自在些说话,虽说嬷嬷显得年轻,可也毕竟是上了年纪的人,又是满肚子的学问,是咱们要求师问道,可不敢让嬷嬷站着说话。”   李嬷嬷看了看秦念西,见她也不说话,只笑盈盈微微点了点头,便屈了屈膝,坐了下去。   说到日常保养之道,三个老太太你问我答,好不热闹,竟没有一时半刻冷场。秦念西只一脸笑从旁分些茶水,看着三人越说越兴奋。   到末了,康家老太太一脸郁闷:“你这些门道,还有这册子,说起来简单,可要咱们时时日日注意,还真得身边有个这样懂行的嬷嬷,不然也是白搭。”   李嬷嬷笑道:“奴婢手上,本就是些侍候人的活计,就是贵人身边有一两个贴心一点的使唤嬷嬷,若能懂些医理更好,就是不懂,尽把这册子记在心里了,也能有个大差不差。”   秦念西见几人也聊得差不多了,便请李嬷嬷先回去了。   广南王太妃笑眯眯看着秦念西道:“你这个嬷嬷,能带带人吗?”   秦念西点头笑道:“可以的,她们家是张家世仆,家中还有女儿和孙女儿,手底下也还有徒弟,于这茶水药膳一道上,都极精通,他女儿嫁的是胡大先生的大弟子,一家子医理药理上,都是通的。”   康家老太太摆摆手道:“念丫头,我瞧着那君山善堂里,还有许多女孩儿,也都是孤儿,若是那做不了医女药女的,能不能挑上几个,让这李嬷嬷帮着调教出来,我带了过去,也算有个前程不是?”   说着又笑了笑道:“念丫头放心,我必不白要,一来,到时候我让我家大郎给善堂里捐些银钱,二来,我们家不是那种人家儿,既要了来,必会好好对待,若真是有本事的,往后也能替康家教养些女孩儿们。”   广南王太妃打趣道:“你急什么,等你家艾姐儿嫁进来,帮你带几个人,还不是理当应分的。”   康家老太太忙摆手道:“那可不成,虽说女儿嫁出来不能忘了娘家,但这娘家和夫家,到底不能混作一团,更何况,我们还是隔着一层的外家,我只能阿念这处着手。”   秦念西笑眯了眼:“嗯,康家祖母分得可清楚呢,自家外孙女儿,怎么都不能给添一丝儿负担……”   康家祖母点着秦念西,笑得极爽朗:“你这个小丫头,往后等你嫁了,便知道娘家若真看重你,会是个什么光景,你便是在夫家再难,腰杆也能挺得笔直。”   秦念西心里窒了窒,却只转头看向广南王太妃笑道:“阿念必得帮着康家祖母挑几个可心的丫头,让李嬷嬷好生教导,必得让舅母领了阿念这情。”   广南王太妃面上哈哈笑出了声,心里却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儿,又拍了拍秦念西的手道:“你这册子,若是那大家大族的,有人识得其中真意,只怕有的是人抢着要,只你是想如何扬出去?”   秦念西摇摇头道:“还没想好,是当个生意来做呢,还是当一门养生医理来传扬。这里头有些东西,十分讲究,一般人家耐不得这细烦,比如这黑芝麻九蒸九晒,还有那玉灵膏等一系列膏方,都极耗工夫。”   广南王太妃点点头道:“所以说,这真是门学问,不过,也许有个法子最快。” 第161章 医女馆   凌霄花开得正好的时候,秦念西去看了阿升,橘色的花朵一簇一簇,在勃勃的绿叶托底之上,爬满了小院的围墙。   这一天,孙大特意没有出门,和孟娘子一道,虽是旧衣旧裳,却穿得十分干净。   一家三口极恭敬地把秦念西和秦嬷嬷以及韵嬷嬷一起迎了进去,孙大十分郑重请了秦念西上坐,孟娘子又端了茶水出来,这一系列的小心翼翼,直把秦念西三人弄得有些发懵。   孙大带着孟娘子和阿升,齐齐冲秦念西跪了下去,吓得秦念西忙站了起来,退到一旁。   孙大先拜了拜,才道:“姑娘还请上坐,实是不知该如何表达对姑娘的感激之情,小的一家才出此下策。姑娘的身份,虽没有明说,但小的大概齐也能猜出来,虽说此举极其不敬,但小的们,只是怀着一腔感激,绝无他意。”   孙大跪直了身子,又从怀里掏出三张纸,递到秦念西面前:“这是我们一家三口的身契,虽说小的们都是贱命,不值什么,但姑娘既要传医术与阿升,像我等这种无根浮萍,是最令人忌惮的。”   我们也知道,像姑娘这样的人家,一般不会随意收奴收婢,但小的们实在没有别的,可以表达这满腔对姑娘的感激之情,还请姑娘慈悲,便收了我们一家三口,也算是让我们,从今往后,有个托庇之处。”   “如此,阿升便能安心向姑娘学医,姑娘也能心里有底些……”孙大说着,又领了孟娘子和阿升一起去拜了下去。   秦念西听得这处,心念动了动,坐回那主坐上,先笑着让三人都起了身,又拉了阿升到跟前,抖了抖那纸张问道:“阿升知道这是什么吗?”   阿升点点头道:“姐姐,阿升知道,这是身契,就是以后阿升一辈子都要听姐姐的话,比听爹娘的话还要听。”   秦念西笑了笑:“那阿升可知道,若是姐姐收了这身契,往后阿升就真的只能听姐姐的话了。”   阿升一脸茫然:“姐姐,阿升听不听你的话,和这张纸有什么关系,姐姐对阿升最好了,姐姐说什么都是对的。”   秦念西摸了摸阿升的头道:“阿升真乖,但姐姐也不是说什么都是对的,你得……”   孙大忙道:“姑娘,阿升还小,往后慢慢教导吧,如今,这些事情太复杂,他还不懂,不如便这样长大,往后懂了就好了。”   秦念西又看向孟娘子道:“天下最难得的,便是自由身,虽说是为了阿升,其实也大可不必如此,孟娘子,我们素日来往多,你也知道,我不拘这些俗礼的。”   孟娘子忙道:“姑娘切莫如此说,遇见姑娘,是奴家这一家子最大的幸运,如今还要教授阿升技艺,这天下好事没有让一家都占全了的理儿。”   “再者说了,我们从前虽说是自由身,但也是每日为那口米粮忙活,连个生病的孩子都养不活,自由不自由的,端看自家怎么想,姑娘这样的主家,只怕是满天下打着灯笼都难找的。”   秦念西微笑着点了点头:“既如此,这杂院里人多眼杂,也不方便我教导阿升练功,待会儿,你们便跟着这位韵嬷嬷,回去找我院里的杜嬷嬷,往清风院里安置下来吧。”   秦念西说完,又示意韵嬷嬷收了那三张身契,便起身道:“既如此,倒不必急在一时了,你们收拾收拾,等在清风院里安置妥当了,咱们再开始吧。”   孙大一家把秦念西送了出门,孙大跟着韵嬷嬷,到清风院找杜嬷嬷去了。   秦嬷嬷跟在秦念西身后,往观中过去,走到一处僻静地方才问道:“先前孟娘子在我跟前探过话,我是料定姑娘不会收他们的,只不知姑娘是做何想。”   秦念西笑道:“孙大考虑的很周全,若他所说便是心中所想,这身契不身契的,不过一张纸而已。若是并非如此,言语行动之间,总会有所表现,这也算是看看人心吧。”   秦嬷嬷听罢,略默了默才道:“姑娘想得极是,是老婆子想左了。这虽说不是收徒弟,可跟真收徒弟也没两样……”   秦念西不再纠结这件事,反倒是问起了那个被带上山的婴孩如今的情况。   秦医婆笑得双眼旁侧的皱纹都褶了起来,点着头道:“要说,王娘子可真是,又耐心又好手段,孟娘子也有经验,那孩子如今可好着呢,脏腑均长全了些,老婆子瞧着再有几日,便该下山了。到底山上多有不便,这样未足月的孩子,若能找个乳娘喂上两三个月,便能强上许多了。”   秦念西一脸欣喜,拉了秦嬷嬷道:“咱们瞧瞧去。”   秦嬷嬷刚点了点头却又迟疑道:“姑娘这样去,只怕不成,如今后头院里不是女患就是女医,观中严令,童儿不能进去。便是法师们来帮手,也只能带到侧门单独建出来的三间诊室。”   秦念西听了笑得眉眼弯弯:“行,那咱们去换身衣裳,嬷嬷陪着阿念走一路呗?这些日子,阿念许是错过了好多热闹呢。”   秦嬷嬷一脸怜惜道:“姑娘每日上晌要顾着那院儿里的病人,下晌又要闷在屋里,把那一套一套的册子都整理好,这才多少时间,老婆子瞧着姑娘这都清减了。”   秦念西浑不在意道:“嬷嬷,这后院里是谁定的规矩,倒是极有见识。”   秦嬷嬷笑道:“也不是谁一拍脑门子想出来的,就是起先孙大画这院子里的草图时,听说是以后要做女医馆的,便提了这么一嘴。道齐师傅觉得极是合适,便让他放手建。”   “后来老婆子和王娘子从山下回来,带了那许多女孩儿和女患上了山,起先有些乱糟糟的,都没理顺,还惹了些闲话,观中又忙了起来,老婆子几个人便按照姑娘在山下那番布置议了议,没找到道齐师傅,便报到了道恒师傅那里,他觉得挺好,便这样定了下来。”   秦念西看了看韵嬷嬷,想起她在君山医馆把那个门守得极严实的事儿,点头道:“嬷嬷们做得极好,既是如此的话,这守门上的事,只怕得有几个健壮些的婆子,或者再有几个能会些功夫的就更好。”   秦嬷嬷也一边笑着看向韵嬷嬷,一边点头道:“就是这个话,如今门上还是观中拨过来的几个年青师傅,着实有些不方便。”   韵嬷嬷一脸警惕看着两人:“姑娘,不会是想让奴婢,再帮你们去守了这门吧?”   秦念西摇头笑道:“那哪儿成,阿念如今到哪儿都离不开嬷嬷。”   看着韵嬷嬷一口提起来的气又放了下去,秦念西又接着道:“不过呢……”   韵嬷嬷一听还有不过,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秦念西也不再逗她了,笑道:“回头阿念去找几个婆子来,交到嬷嬷手上,嬷嬷帮着带一带,就把你在君山医馆那威仪,教给她们就行了。”   韵嬷嬷一听是帮着带人,便点了点头,又觉得不对劲道:“姑娘,话说,威仪这东西,那是能教出来的吗?”   秦嬷嬷呵呵笑出了声,打着岔道:“嬷嬷,上回那个蜀地药商家的儿子,你猜后来如何了?”   韵嬷嬷撇了撇嘴道:“那孩子定是救过来了呗,我一点儿也不好奇,我倒是想知道他那个缺心眼儿的娘,后来有没有被休掉。”   秦嬷嬷面上笑意不减:“嬷嬷真是,人家好好儿的夫妻,怎么说休就要休掉的,那孩子他娘,后来学得可乖了,还求着我们帮她瞧了妇人科。”   “如今一家子都在山上住着呢,那妇人自家,捐了一大笔梯己到观中,听说人虽然有点势利,可实际上,并没有坏到根子上。”   韵嬷嬷继续撇着嘴点头道:“那倒是,她认怂认得挺快的……”   秦念西换好衣裳,瞧着韵嬷嬷还在打听在君山时的病家,心下不禁有些感慨,像韵嬷嬷这样战时能沙场御敌的女战士,究竟是更喜欢这种岁月静好,关切一人一病之命,还是那些悍不畏死,拿命不当命的血战呢?   秦医婆带着秦念西和韵嬷嬷从后角门,进了那个阔大的四进院子。   高大的院墙外头,从山里移植了几排竹子过来,院墙里头,又沿着墙,移植了些大樟树。从院墙到后罩房之间,有一块大约三丈宽,五丈长的空地。   空地左侧角上一口水井,旁边还做了几个池子,搭了个瓦棚,里头牵了些绳子,外头也牵了些绳子,今日天头好,上头零零落落,晒着些衣裳。   右侧搭了个挺阔大的亭子间,夏日夜里,是个消暑的好去处。   再是两排一样大小的倒罩间,都是坐北朝南,门朝南开,前后都有窗,通风透气,也有日头能晒进去。里头或是两张窄床或是一张宽床,橱子桌椅一应俱全,全是医女们的住处。   秦嬷嬷笑道:“观中的医婆们已经尽数搬了进来,住的是后头这一排,前头这一排住的都是刚上山的姐儿们。”   几个人跨出后院和四进之间的角门,秦医婆指着那几件正房道:“这便是日常教习之处,如今人还不多,只每日分了上晌和下晌两课,几位嬷嬷排了课,不看诊的便来上课。”   “这些女孩儿们医理上,若论书本上的东西,都差不多了,所及基本上也是上一个时辰课,便由一个医女带几个女孩儿跟医,等再过一阵子,基本上就都要跟医了,这会儿当是都去跟医了。”   “三进屋舍目前还空置着,往后再看看做什么用。一进院子连着左侧的裙房,是专门看哑科的,二进院子连着右边的妇人科,每一进院子中间都有院门,归置得极好。”   秦念西跟在秦嬷嬷后头,看着秩序井然的各处,忙而不乱的医婆医女们,有一种不真实的眩晕感,让她驻足良久。   秦嬷嬷看着秦念西面上恬静的笑容,却只站在那眩目的阳光下默默看着周遭不动了,轻声笑道:“姑娘,真好是不是,有一回,嬷嬷也是这么觉得,多少难得,咱们做医婆的,哎……这一切,都是多亏有了姑娘。”   秦念西点了点头:“嬷嬷,走吧,咱们去看看那个孩子,回头,还有好多事要做呢。”   秦嬷嬷点了点头,往前头带路,进了一进最东边那个偏房里头。   屋里悄无声息,那婴儿当是在熟睡,善堂里跟来的张嬷嬷,看着秦嬷嬷带着两个人进去,笑着屈了屈膝。   秦嬷嬷几人回了礼,秦念西去给那婴孩把了脉,又见他如今很明显贴了些膘,下意识点了点头。   那位张嬷嬷看了秦念西好几回,见她把完脉站起来往外走,才突然跪了下去,轻声道:“姑娘可是那位秦家姑娘?奴婢张兰给您请安了。”   秦念西看了看秦嬷嬷,见她摇了头,便示意了韵嬷嬷去扶那嬷嬷,又笑着道:“兰嬷嬷快请起来吧,您和我阿娘,可是旧识?”   那位兰嬷嬷眼睛里开始翻涌着泪光,有些哽咽道:“姑娘果然是冰雪聪明,真好,我们姑娘到底,哎……”   她一声长叹之后,仿佛陷入了无限回忆:“奴婢这名字,还是姑娘给的。从前,我们姑娘经常来善堂,每回来,都给我们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奴婢只比姑娘小两岁,那时候,姑娘经常让我喊她姐姐。”   “她去京城的那一年,奴婢也想跟着去,她说奴婢最会带小弟弟小妹妹,应当留在这处,照看更多的孤儿,往后,她会回来看奴婢。”   “可姑娘这一走,竟再也没有回来看过奴婢……”   秦嬷嬷和韵嬷嬷均有些心酸,秦念西眼眶滚烫,却强忍住泪水。只有那兰嬷嬷一声声压抑的啜泣,一下一下敲在三人心里。   秦嬷嬷叹了口气道:“嬷嬷不要伤心太过,徒给姑娘惹神伤,姑娘到底,还小……”   那位兰嬷嬷忙拿了帕子擦拭眼泪,又强把悲伤忍了回去,才深屈膝道:“是奴婢一时情难自禁,还请姑娘莫要难过。其实在君山医馆时,奴婢瞧姑娘第一眼,便觉得姑娘是……只当时人多眼杂,姑娘既不明说,奴婢也不能给姑娘多惹烦恼。”   秦念西深深吸了口气,才道:“嬷嬷虑事周全,又极有爱心,极是难得,此间不是说话的地方,待下晌,我再遣人来接您,家去说话,您看可好?”   兰嬷嬷忙深屈膝道:“姑娘不必理会奴婢的,奴婢就是,就是……若是杜嬷嬷和赵姐姐还在您身边,求姑娘让奴婢见上一面,奴婢感激不尽。”   秦念西忙扶起兰嬷嬷道:“嬷嬷不必如此,待下晌,我让赵嬷嬷来接您就是。” 第162章 宣泄   回了清风院,秦念西便直接领了秦嬷嬷到了书房,指了指书案边两大箱子书道:“嬷嬷,这两箱子里面,都是家中存留的,哑科及妇人科的抄本,回头阿念让人送过去,每日里,嬷嬷再给她们添一项,每个人都把这些书,抄一遍,若有背全了的,嬷嬷可以试着考较一下,有极出色的女孩儿,嬷嬷可以让阿念去瞧瞧……”   秦医婆讶然道:“姑娘这是,准备收徒了?”   秦念西笑道:“嬷嬷真是,阿念才多大,就收徒,怕不是要惹人笑话,只是看看,有没有可能而已。”   秦医婆点了点头,又道:“如今咱们几个,主要教的都是妇人科和哑科,以及按抚之法,其实奴婢是觉得,比如谢医婆擅伤科,林医婆于乳病上极有心得,钱医婆调理不孕有一手,老婆子这针灸,虽比不上姑娘,但寻常病症上,还是可以用得的,这些是不是都可以让各人写了讲义,拿出来讲。”   秦念西挑眉道:“哇,咱们观中的医婆们,可都是宝藏啊。”   秦医婆一脸哭笑不得:“姑娘可真是,还宝藏呢,咱们往常在山下,该吃的苦,该挨的骂,可一样没少挨,说到底,还是学得不全,心里没底,不敢和人争辩。”   秦念西笑道:“嬷嬷想得倒是挺好,关键是,这都是人家的绝学,未必个个都愿意拿出来吧。”   “姑娘放心便是,老婆子自是把大家聚在一处问过的,我们这些人,都是因为会这点子东西,差点害得没了命,各有各的悲惨,若不是观中肯收留,早没了。”   “观中对我们从未藏私,那藏经阁里的医书,我们都尽可以去借。观中的师傅,哪个我们也能问。怎么轮到咱们堂堂正正做回师傅时,偏就这般躲躲藏藏?”   “姑娘您是不知道,她们听说了我们在君山医馆的事,又眼见得那么多病家上山来找我们医婆看病,还有一帮女孩儿们尊我们为师傅,那眼睛里的光,真的,不是老婆子夸张,至少能延寿十年。”   听得这处,秦念西愣了愣,心里仿佛也跟着像有点着了火一般,笑道:“嬷嬷,不然,咱们干脆,趁晚间不诊病人,请众医婆到我这院儿里,聚上一回,咱们集思广益,把这讲义仔细分分门类,将来真真正正,培养出一些医女来。”   秦医婆有些犹豫道:“姑娘,这样好是好,可姑娘到底,这事儿,怕是还得得了长辈点头才成。”   秦念西笑道:“从前是为了防着那个什么旌国国师,长辈们才不许我去观中看诊的,如今他都走了,有什么关系。再说了,咱们说的是医女的事,主要还是哑科和妇人病。”   “更何况,我听老太妃说,宫里派来的女医就快要到了,到时候人家来习学,咱们还是一团乱,可就有点……”   秦念西看着秦医婆还是一脸犹豫,又忙道:“嬷嬷放心,阿念必会到长辈跟前请示下,得了长辈示下,阿念再跟嬷嬷说。”   秦医婆这才点头道:“如此倒也可行。”   秦念西又把那一本四时茶经和四时药膳拿了出来,对秦医婆道:“嬷嬷看看这两本,看完了咱们再来商量,是不是也可以教授。”   到得下晌,赵嬷嬷去接了兰嬷嬷过来,和杜嬷嬷三人一处,好生契阔了一番,秦念西才让紫藤请了兰嬷嬷到书房说话。   那兰嬷嬷是个孤儿,自小儿在君山善堂长大,因从小儿性子和婉,又长了双极惹人喜爱的圆眼睛,很得张若彤欢喜。一直在善堂帮着养育孤儿,双十那年自梳,成了善堂里的嬷嬷。   秦念西从杜嬷嬷那里听说了这些,不由得对这位兰嬷嬷更多了几分敬重。   秦念西找了兰嬷嬷来,就是想问问善堂里的女孩儿,一般都有哪些出路。   那兰嬷嬷笑道:“咱们君山的善堂里,和别处的善堂不太一样。孩童送来的时候,十之八九都是不太康健的,除了那些实在没法子治的,其余好手好脚的,一般都是五岁上便开蒙认字,七八岁上头都能开始读医经药经。”   “若是能读个大差不差,几乎都能在药行里谋个差使,最不济,也能在针线、厨房里谋个差使,或是选到哪处庄子里也不错,还有些听说是带到两浙路,京城当差的也有。”   “也有些是先头有差使,嫁了人,男人有出息,便辞了差使,在家里一心一意操持家务带孩子的,这配人上头也有许多的讲究,反正用人的地方多……”   秦念西从前都没有留意善堂这一处,只没想到这一处善堂里,学问还不少,只讶然问道:“那君山善堂里的女孩子,没有进别人后院作丫鬟的么?”   兰嬷嬷失笑摇头:“一来咱们自己都不够人手用,再者说先头老祖宗有话,说是善堂里的孩子虽是孤儿,是善堂养大的,可不是卖给善堂了,除非各人自己愿意,不能卖做奴仆。”   兰嬷嬷看着秦念西脸上尴尬之色渐浓,便又问道:“姑娘为何突然问起此事,莫不是有人跟姑娘讨我们家女孩儿了?”   秦念西点了点头,把康家老太太托付的事情说了,兰嬷嬷听了笑道:“这是好事啊,虽说咱们家女孩儿不够用,但是这相邻几个县里的善堂,经常有女孩儿送到这处来谋个前程呢。”   “但是这个事儿急不得,若是急等着用人,定是不行的,这挑的是侍候茶水上的事情,都是要入口的东西,还是得慢慢调教,一边调教,一边还得看着品性,若是那一门心思掐尖冒头的,可不适合这样儿的前程。”   秦念西点头笑道:“嬷嬷觉得,调教一个这样的女孩儿,大概要多久?”   兰嬷嬷略沉吟了一下才道:“若是可着让奴婢挑,五六岁上头挑了来,到十一二岁上放出去,应是能得用了。”   “其实,奴婢觉得,还不如让药行按咱们家四时发放的花草茶,配好来,奴婢们每年都是那么用的,都觉着很好。”   “那个册子,不必写得那么复杂,寻常识字的人都能看懂便好,也从医馆里当养生册子卖出去,白送可不成的,一白送,人家便觉得这东西不好,反而开始的时候,要借着什么由头宣扬一下,弄成一册难求的感觉最好。”   秦念西听了略略点头道:“嬷嬷说得有道理,待阿念再想想,嬷嬷如今还要在山上盘桓几日,得空便来找杜嬷嬷和赵嬷嬷聊天便是,晚膳便和她们一处用就是。”   兰嬷嬷站起身屈膝道:“行,姑娘有吩咐,随时唤奴婢便是,奴婢先告退了。”   秦念西送走了兰嬷嬷,便看着韵嬷嬷道:“这一节前后嬷嬷都弄明白了?”   韵嬷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点了点头道:“清楚了。”   秦念西递了本抄本给韵嬷嬷道:“那成,便劳烦嬷嬷下山一趟,去找一下蒋家大少奶奶,把这件事情始末都跟她说一遍,听听她怎么说。”   韵嬷嬷一脸讪讪道:“奴婢,奴婢如何才能找到蒋家大少奶奶?”   秦念西笑道:“你找大爷身边的小厮打听一下便成,她最近都不会走远的。”   韵嬷嬷屈了屈膝道:“那倒是,只等着怀娃娃呢。如此,奴婢便去了。”   秦念西只觉一堆的事要做,却只是都堆在那里不能动弹,感觉这点身份和年龄,简直成了极令人苦恼的束缚,哎……   秦念西在阔大的书房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才终于把心里头那点烦躁压了下去。   到得晚膳的时候,秦念西终于把这些郁闷,尽数在三位长辈和太虚真人面前倒了出来。   张家老祖看着小丫头一脸郁郁,有些心疼道:“可是让我们小阿念憋屈坏了呢,咱们本就是医家,穷讲究个啥,阿念想做什么,先说来给老头儿听一听,若是得行,老头儿我,给你掠阵。”   秦念西一幅将信将疑的样子看向张家老祖:“那阿念可说了。”   “嗯,你说,我们听着。”张家老祖一幅极其认真的模样。   “其一,阿念想去观中或是女医馆替人看诊,特别是女医馆如今刚建起来,极缺人手,咱们行医之人,总是要多经多见,才能有更多的经验。比如这哑科的弱症,妇人科的症瘕,这些从前的疑难杂症,阿念经多见多治过一些,便能总结出经验,往后方便更多医女学以致用。”   “其二,阿念想去女医馆授课,医婆们没有特别熟悉药行的,多是只会用不会说,甚至有些医婆自家也不太会用药,阿念想把女医馆这个短板补上。”   “其三,阿念想在治未病和日常保健上下些功夫,整理出了一套多本四时养生法的册子,还有生养之法,阿念只有越早让这些医女走出君仙山,才能越早让这些东西实现它的作用。”   “其四,阿念想尽早,找几个孩童,不拘男童女童,试着把这玄黄心法传一传,让它不至于往后再失传。”   “其五,阿念想在观中相帮练功遭遇困境的道长们打开经络,突破自身极限。”   “可如今,阿念只能每日关在这院中,这些册子阿念都写完了,又有什么用?谁来印证阿念写的是对的?这些路,不是只得靠阿念自己走?”   “往常为何哑科、妇人科,即便在医家满地走的君山,依旧是极弱的,为何妇人孕产,便是鬼门关?为何那么多弱症孩童?为何孩童早夭十之四五?往大了说,弱国寡民,积贫积弱,和这些都没有一丁点关系吗?”   “阿念只想做个医家该做的事,就是如此简单,可除了几位医婆,还有观中几位法师,并无人关心。他们,都是常年接触病患之人,才是最纯粹的医家。”   “阿念知道,几位长辈跟护眼珠子一样护着阿念,可是,若阿念好好活着,便是以圈在内院为代价,那又有什么意思?阿念宁愿,就在那把火里,灰飞烟灭……”   张家老祖断然喝道:“阿念,不可胡言乱语,你想做什么,曾外叔祖都支持你,只不许生出一丝儿这样的念头。”   秦念西深深屈了屈膝道:“是阿念太过心急了。许是再过得一年,阿念便要动身去北疆了,长公主的病,不能再拖了。阿念是想着,在这之前,尽力多做一些,把女医馆理顺了,最好能带几个女医去京城万寿观,这样一南一北,也算是能遥相呼应了。”   “还有,阿念想要个女孩儿来做伴儿。”   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都不太自在,为了那毕彦的事,对秦念西近乎禁足一般,也着实是有点不近人情,都没有言语,只有张青川一脸讶然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事?你是选好了人还是怎样?”   秦念西点点头道:“嗯,阿念选好了,想要小胡先生家的大姐儿胡玉婷,她比阿念略大些,医药膳食上,都和阿念合得来,阿念就要她。”   张青川笑了笑道:“你这丫头真是,你要人家给你做伴,也得人家愿意吧?”   秦念西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舅舅只需让李嬷嬷把她领来,陪阿念待上几日,到时候再问她,若是她不乐意,阿念绝不强求。”   不乐意?那不可能。前世里,胡玉婷便曾对自己说过,极羡慕自家父母的恩爱,可那样的恩爱,人间又有多少?   她说亲前便曾想过,若是说不到心仪的人,或是说到了心仪的人,人家却并不心悦与她,还不如不嫁。便好好做个药女,或是接了外婆的手艺,安安分分在张家内宅生活,简单又舒服,其实挺不错的。   她是嫁了人却极早便守了寡的,果然,那个她心仪的男人并不心悦与她,不过是相敬如宾,她说他死了大概一两年,她就记不起来他的样子了。   那时候,偶尔月光惨白的时候,她们饮着浊米酒聊着天,想起那些已经远得不能再远的婚姻,她常说,哪一天,天下太平了,让她带着她,从这后院出去,她们一起四处去走走,看看这天下之大……   张青川送了秦念西回去,刚回转来,便见得张家老祖一张脸拉得老长,劈头训道:“你这媳妇儿,究竟准备什么时候娶进门?你还不赶紧去两浙路,坐在这山上,便能把媳妇儿娶回来了?”   “一群大老爷们儿,可把小阿念委屈惨了,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今儿,还派了那个韵嬷嬷,下山找蒋家大奶奶说话去了,你们可真有脸。”   “从明日开始,小阿念想干啥便干啥,只要不把天拆了,我都给她顶着。再说了,小阿念多知道进退的孩子,被你们几个给憋屈的,若是你们再拦着她,可别怪我这脾气不好。” 第163章 君山医女   下过了一场雨之后,山里变凉了一些。   不知是因为凉风吹散了闷热,还是因为闹过一回脾气,都疏散开了,又或是,今日是最后一回去给那旌国王子施针,秦念西觉得心情特别好。   说是最后一次,其实秦念西心里特别清楚,这不过只是个阶段性的治疗结束。那旌旗烈体内百草杀之毒虽已驱除,解决了活命的问题,但是他从前中的那毒,还散在四肢之残毒,并没有完全清除。   不过是张家老祖带着胡大先生想了个法子,用稹根和瑶花根,还有别的药材配在一起,做了些药,一是能免除旌旗烈再受此毒侵害,而是慢慢把这些毒聚起来到身体某一处,差不多一年光景之后,再以针驱之,之后再看毒是否驱尽,再做下一步打算。   若说最保险的法子,却是住在这山上,慢慢用针,慢慢用药,慢慢治,即便是一年两年不成,三年五载还是可以的。   可旌旗烈等不得了,他恨不得立时便能下地,一匹快马奔回旌国。   其实最早时,旌旗烈生志其实不坚,那日深睡了两日两夜,仍不愿醒,依旧是秦念西一根玄黄针,将他唤醒。   旌旗烈醒来之后,见得室中几人,只苦笑问道:“多谢几位相救之恩,只不知,本王所中之毒,可有解?”   道云不答反问:“殿下可知你自家身中何毒?”   未曾料到,那旌国王子竟也是个极明白的人:“若本王所料不差,应是中了两种以上的毒。”   胡大先生一脸讶然:“照殿下这意思,是知晓何人对你下的毒,还分别下了什么毒?”   旌旗烈摇头苦笑:“本王先前也不知,都是这回,时晕时醒中,想明白的。”   “最早应是三四年前,本王,本王不慎,被人下了药,从此以后,便有些异常之处,但本王并未觉察。最近被同一人下了第二种毒之后,那人和本王一起饮了此毒,她说她要和本王同去。后来,本王晕迷了过去,被人救了出来,她,她应是被人一把火,烧死了……”   旌旗烈说得语焉不详,但是众人从他脉象所现,跟他现在所说,便几乎可以推断,这第一回 中的毒,是什么毒了。   胡大先生沉声问道:“在下有一问,必要请殿下回答,事关辨毒,并无他意。殿下可是与女子欢好前饮的毒,之后便钟情于这名女子?还是说,从此便喜好此道?”   旌旗烈有些难堪点头,喉头发涩道:“大先生,不知,本王这样,是发自本性,还是因为中毒?自那以后,本王几乎,几乎日日离不开……也不拘是不是那下毒之人,但,对那下毒之人,到底,还是有几分不同。”   胡大先生点点头道:“如此,在下心中有数了。殿下应是初通人事时被人下了毒,此毒和情毒同出一脉又有所不同,不害人性命,却能令人迷失本性……”   旌旗烈深吸了口气,闭上眼许久没有言语,只怕心中早就翻江倒海。胡大先生也不再多问,只道:“殿下不必忧心太过,此毒虽说狠辣非常,也未必完全无解,待在下回去配药试试。”   隔日,广南王太妃亲身探望旌旗烈。   旌旗烈想要下床行礼,到底未能如愿,言语之间,极其恭敬:“还请太妃恕罪,吾从小便听母妃讲过太妃从前亲上沙场御敌之事,对太妃景仰之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却无法起身行礼……”   广南王太妃落座于病榻侧前,笑意温和:“老身早闻王子殿下年少聪颖,素有贤名,不必拘泥此等俗礼。”   旌旗烈笑容有些凄苦:“当不起太妃谬赞,太妃许是早已知晓,吾那点贤名,如今早被吾自家消耗殆尽,如今,便是父王,对吾恐怕也是早已失望。”   广南王太妃微微叹了口气道:“殿下不必过于自谦,能想到此节,证明殿下仍是神智清明之人。老身也已听说,殿下如今,也是为奸人所害,待旌王知晓缘由,必不会怪罪于殿下。”   旌旗烈微微摇头道:“吾如今这副光景,谈论这些早已无益,认真说来,也是怪吾自家修身不谨,没有将母妃临终嘱咐,谨记于心。如今吾虽有一息尚存,可,可他既敢将吾放置此处置之不理,必是此毒根本无解。”   广南王太妃沉声道:“殿下怎可如此消沉?吾国六皇子遭奸人遣死士围杀,所中之毒,虽说与殿下此次所中之毒,出自同源,却更加狠辣,可谓九死一生。虽苦苦挣扎,却生志坚毅,如今虽说还未恢复如前,却是已然大有起色。”   旌旗烈讶然道:“贵国六皇子所中之毒,真是与吾所中之毒相似?”   广南王太妃点头道:“不仅相似,都是从同一种名叫稹白草的毒药上,添加了别的毒药演化而成。且此毒非常罕见,若不是这回,无论是山上万寿观,还是山下君山药行,都以为此毒已然绝迹。”   旌旗烈听闻此节,心中大骇,只喃喃道:“他,这究竟,究竟是要干什么?”   广南王太妃声若磐石:“对,吾国上下,都想问一句,贵国国师毕彦,你这位旌国大王子的先生,究竟想要干什么?”   旌旗烈见得这件他根本不敢提也不想提的事情,被广南王太妃一语道破,便是连反驳的余地都没有,只一脸苦涩:“看样子,太妃已然知晓,给吾下毒之人,是受他指使的,既如此,必然也能想到,吾和毕先生之师徒情分,早已……”   广南王太妃面色凝重:“老身也知殿下乃受害者,只想冒昧问一句,殿下可知,他为何要对殿下用毒?”   旌旗烈沉默了许久才道:“吾在来此地的路上,曾细细回想过,当是因为一处铁矿之事,那铁矿下游陆续死了很多人,开始一直被捂着,后来是被个神秘人递了封密信到吾手上,吾便派了几个亲卫去查看了一番,虽说无法证实这死人之事和炼矿有关,却也不能说无关,那条河的水源,确实不干净了。”   广南王太妃眯了眯眼,心中只冷笑一声,果然,这毕彦既伸了手,手也必不会在某一处那么简单。   “吾便要把这件事情上报给父王,正好先生来了,吾便先拿这事问了他,他说他已经着手调查了此事,他自会禀报父王知晓,说不得要直接把那矿给关停了。”   “那天晚上,我便被人下了毒,绊了三日三夜。后来朝堂上,因为这矿的事好像闹过一阵子,反正挺复杂的……”   广南王太妃眯了眯眼,只怕涉事的还不止这一座矿,采矿就意味着银子,意味着武器,关矿之事,一个不好,影响可就大了。   “吾那时小,不知情,后来才逐渐得知,其实吾国采矿之事,都是父王登上王位之后才有的。”   旌旗烈说到这里,好像意识到了不该说,便又转过了话题:“反正从那件事之后,国师虽对吾一如往常,但吾明显能感觉到,父王却对吾越来越不喜,及至母妃去世之后,父王都不怎么见吾了。”   “吾最后一次让他动了杀念,应是吾得知毕彦说关矿,其实只是表面文章,只关了些比较显眼的,那些藏得深的,炼矿所得,应是入了他的私账。我内心十分愁苦,便在给吾下毒之人面前倾诉,也许不小心喝多了,什么都说了也未可知。”   说到这处,旌旗烈满眼悲凉:“反正,如今无论对他还是吾之父王,都把吾当作一粒可有可无的弃子而已。吾便是治好了,天下之大,吾又有何处可去?继续回都城做个笼中鸟吗?”   广南王太妃见旌旗烈如此意气消沉之态,只深深叹了口气,站起了身,径直出了门,在门外站了良久,却又返回去,见得旌旗烈睁着眼躺在床上,便又在那椅上坐了下来,又深深叹了口气,才徐徐道:   “老身本见不得你如此意气消沉之态,莫说你身上流着珍贵的王族血脉,便是堂堂七尺男儿,身负莫名被害之仇,还有家国倾覆之险,你竟能就此苟且,又怎能配得上这些殚精竭虑为你延命之人?”   “还有你的母妃,你如何告慰她在天之灵?”   “你还是自家再好好想想吧,你这毒,是驱还是不驱了……”   三日后,旌旗烈不知为何,突然一改颓状,开始积极配合治疗,并不停追问,自家最快何时能返回旌国。   果然,治病一事,单靠医家努力,效果远不如病家自己极力求生。   开头那几日,秦念西感觉自家玄黄扎进去,隐隐有被旌旗烈无端运气抗拒之感。从那日之后,却是长驱直入,畅通无阻,旌旗烈的眼神也越来越清亮,今日,这最后一针之后,他当能下床行走了。   果然,秦念西所料不差,看着旌旗烈在两个青年道人的搀扶下,在室内走了一圈。   秦念西极其开心,虽说都是治,可这个治起来极麻烦,一个人便要一上晌,明日开始,终于不必来了。   若不是穿着穿着道袍,秦念西真是想大笑三声。   下晌,秦念西坐在书房里,找了个空白册子,按照那本四时养生茶的册子,删删减减,写写画画,弄了两三个时辰。才吩咐了紫藤,叫了十来个字写得稍微工整些的丫头,把她精简过的那个册子,一个人照着抄了一本。   秦念西又自去把孩童喂养的那个册子,细细过了一遍,还是按照四时之分,誊抄的尽是通俗易懂的,只要识字,便能读懂。待那些丫头抄完那本,又开始继续抄这一本,直至用过晚膳,就着灯火,又抄了好一阵子,才完事。   第二日一早,秦念西带了紫藤,还有阿然阿宁那几个会武的,抱着昨日抄好的那些册子,再拿了两个架子,去了女医馆。   虽说还没开诊,门上已经有粗壮的婆子,跟在放号的青年道人身后听使唤了。   秦念西笑得眉眼弯弯,青舅舅做事,果然还是那么妥帖。   秦念西从后角门进去,找了秦医婆和王医婆,让她们安排人,把那些册子分别放到妇人科和哑科的诊室里,供人借阅。   秦念西走在两位医婆中间,路上碰到的医婆见她恢复女装打扮,都只愣了愣便屈膝行礼,秦念西也跟着屈膝还礼。   秦念西听得四进殿上传来女儿家朗朗读书声,面上笑容极其温和:“这是在上早课?”   秦医婆满目欣慰之情:“都是极能吃苦的女儿家,天明即起,轮流去做早膳,洗衣、洒扫,用完早膳便自去读书,如今夏季天热,日头长,这早课几乎都有大半个时辰。”   秦念西点头笑道:“如此甚好,近日可有什么疑难病例?阿念可以帮着瞧瞧去。”   秦医婆和王医婆均是一脸讶然驻足,秦医婆轻声看着秦念西问道:“姑娘这是?”   秦念西坦然点头笑道:“总要有个开始,阿念这模样,便是再过五年才去坐堂,也会被人轻视,再者说,咱们医女被轻视的,又何止是年龄?”   王医婆看了看今年明显拔高了一截的秦念西,又看了看秦医婆,才轻声道:“姑娘,姑娘到底,和我们这些人不同,姑娘这事,长辈们可知晓?”   秦念西轻轻颔首道:“没什么不同,我们都是医女而已,再往后,我们都是君山医女,都一样是替人看诊,为人减除病痛,堂堂正正,有何不同?”   秦医婆和王医婆都被秦念西说得心里有些发热,都在喃喃念道:“君山医女,君山医女……”   “咱们,也能有名号了?”王医婆问道。   秦念西一脸笃定:“怎么不能?既能有君山药行,君山医馆,就可以有君山女医馆,往后,所有从君山女医馆走出去的,都是堂堂正正的君山医女,又有何不可?”   秦医婆自觉那股子热,直直从心里,冲到了面上:“关键是,咱们,和每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医女,都得配得上这名号。”   秦念西看着东面跃出山峰的日头,将阳光洒进院落之中,听着课室内此起彼伏的读书声,重重点头道:“对,咱们用心锤炼自家,精心传授技艺,务必使每一个从这里走出去的医女,都能用上君山医女的名号。” 第164章 匆匆   过了夏至的隔天,秦念西终于把入住女医馆的医婆们,都请到了漪兰苑,今日要定的最重要一件事,便是定讲义。   在女医馆坐诊了几日,秦念西发现了许多问题,比如一个最重要的问题便是,连许多医婆们自身在内,医理和药理总是有些不过关的,她们虽然各有所长,但如今这是在君仙山上,遇到棘手的问题,多的是人帮忙,可若是下了山,要在某间医馆,单独坐诊,这些短板就会变成问题,迟早有一天,还是会自堕声名。   秦念西把这个问题提出来之后,那位擅长伤科的谢医婆便道:“姑娘说的虽极有道理,可馆中不是还有其他坐堂医嘛?”   秦念西笑道:“嬷嬷,若是有一老妪烂了脚,请嬷嬷上门诊治,嬷嬷便只治烂脚,不确认她是否有消渴症吗?不调消渴,这脚又如何能更快去腐生肌?若老妪家贫,只能出得起一人诊资,嬷嬷难道要跟她解释说,是自家学艺不精,一定要再带个坐堂医去?”   “更何况,这老妪可能还有些别的毛病,咱们既打出君山医女的名号,就得按照大夫的标准来要求,要做到一症一治,一人一治,若是不会辩证,不会开药,只按照咱们的讲义或是先前的别人的脉案来治疗,那又如何能称为医女?”   秦医婆点头道:“老婆子觉得姑娘说得有理,姐妹们,咱们都是怎么上的山,各人只怕都有各人不一样的惨况,应是都还记忆犹新吧?若我们经历了如此惨痛教训的人,还不能改变我们往常的观念,又怎能教出真正的医女?”   有位林医婆附和道:“姑娘和秦嬷嬷说得有理,其实说到底,就是咱们不必太着急了,这基石要一层一层夯,医理药理把脉都是学无止境的东西,便是从入学开始,年年开课年年考就是。观中道童便是如此啊,咱们只需拿过来借鉴便好。”   王医婆点头道:“各人天分不同,若是真有那学不深学不明白的,便只学上一两样拿得出手的,通过考核,留在山上也一样,那按抚、艾灸、行针,都是极要工夫的,若都学不出来,那便只好派点别的差使做做了,但这种应不会多,这些女孩儿,都是咱们挑了又挑选来的。”   又有医婆问道:“可这医理药理把脉上的学问,咱们中间,可没有一个人尽能讲课的啊。”   秦念西笑道:“医理上秦嬷嬷可以讲,药理上若实在不行,便由我来讲,脉息上,童嬷嬷来讲,不知您可愿意?”   那位童嬷嬷有些不自然道:“姑娘,这讲倒是讲得,就是,奴家这把脉的法子,和观中教的不太一样,奴家虽自信不会把错脉,可奴家也认不准,这究竟是好还是不好。”   秦念西笑得极和善:“嬷嬷既是研究过观中教的把脉之法,自家又深谙此道,当是能总结出其中的不同,以及什么时候哪种更实用,天下医家治同一种病,用的可不尽然都是一种方子,不管什么方子,咱把病治好了,才是关键不是?”   童嬷嬷点了点头,一脸的笑:“成,姑娘既不嫌弃奴家这点子手段上不得台面,奴家便接了这差使,明日便把讲义写出来。”   秦念西笑着对众位医婆屈膝道:“多谢各位嬷嬷,为了君山女医馆,肯把自家的独门秘法贡献出来,我听秦嬷嬷说了,有几位嬷嬷已经写成了册子,嬷嬷们都是高风亮节的有德之人,我无以为报,只能对众位行个礼,表示感激之情。”   那谢嬷嬷当先摆手道:“姑娘切不可如此,比起山上对我们的庇护之情,这真算不了什么。”   又有个嬷嬷点头道:“再者说了,姑娘又不是为了自家的事,姑娘医术高超,我们这点子微末之技,姑娘也未必看得上,说来说去,姑娘还是怜悯我们这些从前被人轻视、欺侮的医婆……”   秦医婆扶了秦念西起身,又站着道:“众位姐妹,已经准备好讲义的尽早交,让姑娘或是观中真人订正过之后,便可早日排课,还没有写完的,也别急,用心些,写好来,咱们得用心把这些本事传下去。”   只是,秦念西到底没有自己讲上药,因为胡玉婷上山了。   胡玉婷在君山女医馆见到秦念西时,她正在哑科诊室中,给蜀地药商家葛家小少爷施针。   那小少爷的娘,葛家太太,一派温婉,全然没有了先前在君山医馆时,那副颐指气使的模样了。   眼瞧着自家孩儿一日强似一日,就连自家身上的病,也明显有了起色,人家君山医女,确实厉害,不服不行,葛家太太十分识时务,医女们如何安排,她便如何听,一丝儿都不带走样儿的。   今日秦医婆安排了这么位看上去年岁都不满十的小姑娘,给自家哥儿扎针,关键是,秦医婆对那姑娘还一脸恭敬之情,葛家太太脑子里转了好几转,在看着那小姑娘手里的针,好像也有些不同寻常,双手翻飞起落间,那针就扎了上去。   葛家太太再看看那小姑娘,一脸从容自若,心下凛然:今日,只怕是遇到了一尊真神。   葛家太太看着小姑娘扎好针,又轻声和秦嬷嬷说起了针灸穴位配伍上的事情,心下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央着这小姑娘给自家诊一诊脉,说不得,也能得她扎上几回针,或是开上一副药……   秦念西和秦医婆说着话,杜嬷嬷带了胡玉婷候在门口,秦念西瞧见杜嬷嬷身后跟着的胡玉婷,眼睛亮了亮,眼前的少女一身粉色襦裙,生得眉清目秀,面颊上还带着一点婴儿肥,原来,少女时候的她,是这般模样……   胡玉婷也看着秦念西,她很好奇,这位极得大先生和父亲推崇的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她还梳着双丫髻,一身极寻常的水蓝色襦裙,显得两个眼睛越发地亮,她看向自己那一眼,为何隐隐散发出一丝熟悉的光彩?   秦念西嘱咐了秦医婆几句,从诊室里出来,满面笑容问着杜嬷嬷,眼睛却是看向胡玉婷:“嬷嬷,这位可是胡家姐姐?”   胡玉婷忙屈膝见礼道:“当不起姑娘这声姐姐,奴婢胡玉婷,见过姑娘。”   秦念西也微微屈膝还了礼,笑道:“姐姐切莫如此,素日里,大家都唤我阿念,姐姐便如此唤我便是。”   杜嬷嬷也不理会小姑娘家的这些事,只笑着道:“婷姐儿送来了,嬷嬷先回去了,午间姑娘早些回来,今日婷姐儿第一日到,李嬷嬷亲自下厨,咱们都有口福了。”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好,嬷嬷快回去歇着,这么热的天,要紧着树荫底下走才好。”   杜嬷嬷笑道:“嬷嬷不热,倒是姑娘这里,还是要叫紫藤来侍候才是,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   秦念西笑嗔道:“嬷嬷真是,阿念在这处帮人看诊,还跟两个丫鬟侍候,像什么样子,阿念自家知道分寸,嬷嬷快去吧。”   胡玉婷屈膝对杜嬷嬷道:“劳烦嬷嬷了,嬷嬷放心,姑娘这茶水上,嬷嬷只管交给奴婢便是。”   杜嬷嬷点了点头,也不再多话,只笑着走了。   秦念西看着胡玉婷道:“原是阿念冒昧,瞧着姐姐写的那本药膳册子,就忍不住想找姐姐来好好亲近亲近。”   胡玉婷忙屈膝道:“能得姑娘召唤,是奴婢的福分。”   秦念西知她必然是来前得了长辈吩咐,也懒得再去和她计较这些尊卑上的细节:“姐姐日常在家都做些什么?阿念如今都在这观中看诊,怕特意把姐姐请来,反而让姐姐觉得无趣。”   胡玉婷摇了摇头:“奴婢如今日常都在药行里教新入行的女孩儿们识药,再带着她们帮忙做些最初级的分拣药材的伙计。奴婢虽不会替人看诊,但对这个极有兴趣,若是能跟在姑娘身边习学一二,倒是奴婢的福气。”   秦念西笑道:“不若姐姐先跟在阿念,在这女医馆待上几日,再做打算?”   看着胡玉婷点了头,秦念西返身进去诊室,给那葛家小少爷收了针,那葛家太太本想说点什么,却听秦念西吩咐秦医婆,要连着给她家哥儿扎三日针,便缩了回去,想着等再熟悉一些再说……   胡玉婷在医女馆里待了几日,突然拿了山下药行常见药的教习册子出来,提出自家可以给那些新从山下选来的女孩儿教习药材,顺便可以在那处听听医婆们上课。   秦念西觉得极好,当即便点了头。   韵嬷嬷回来了,带了严冰的话,说是等暑热过去,必从两浙路的善堂里,挑选一批女孩儿,送到君山义学里,又说这第一批教养成了,无论如何要给她几个。   秦念西吩咐韵嬷嬷,把这事儿交到了那位兰嬷嬷手上,又嘱咐了韵嬷嬷,亲去调教张青川让管事挑来的那些婆子。   张老太爷带着张青川去了两浙路,忙着过六礼去了。   过完三伏,六皇子经了王医婆的调理,运化了服下去的瑶生丸,比之从前,有若脱胎换骨之象,身形直直窜高了三四寸,已经长成了一位风仪极佳的男儿郎。功夫上,得了张家老祖调教,也是长进飞速,便是他最不擅长的轻身功夫,也有了长足的进步,竟也能跟上广南王太妃上山的速度了。   旌旗烈要下山了,临走前一日,旌旗烈长揖到底,谢过了胡大先生和道云法师,又问道:“不知当日替吾施针那位小道童在何处?救命大恩,无以为报,只能当面向他致谢,聊以慰藉。”   道云法师摇头道:“殿下不必如此多礼,治病救人,本是万寿观素来奉行之准则,那童儿如今在家师跟前闭关去了。殿下须知,您所中之毒并未驱完,如今只是并无大碍,若要说真正大安,殿下恐怕日后还要再来,届时,他自会再替你施针。”   旌旗烈往广南王太妃跟前辞行,留了书信和随身信物,请了老太妃援手,派了人将从旌国随行人员,尽数挪到了广南王府别院,亲自单独一个一个审过了,连两个贴身侍候的丫鬟都没有放过,尽数鸩杀了,再请了护卫漏夜掩埋了。   第二日清晨,广南王太妃亲笔给安北王写了信,派了四个护卫,送了旌旗烈下山,往北边去了。   山上总算恢复往日平静,眼瞧着上山看妇人科和哑科的病人越来越多,秦念西又让孙大统总,往女医馆后头,再拓出一大片空地,开始扩建客院。   严冰有孕三月的消息送到山上时,秦念西笑得眉眼弯弯,广南王太妃看着眼前逐渐长开的女孩儿,一脸欣喜,心中大石落地,打发了白嬷嬷跟在杜嬷嬷和秦医婆身后,下山探望。   宫中派来的医女到了君山女医馆时,馆中一派秩序井然,已经颇具气象。她们虽内心不无倨傲,可到底是在君仙山万寿观这样的天下医家圣地,加上来前得了娘娘严令,务必听从广南王太妃吩咐,若有差池,处置权尽在广南王太妃之手。   广南王太妃态度极温和,只嘱咐了既要入君山女医馆习学,必得遵从医馆内一切规程,若有一人违背,便遣人将所有人尽数送回宫中。   宫中医女又如何不明,倘若如此被广南王太妃送了回去,就是不丢了性命,只怕也是生不如死,可分高下之心,也依旧隐在。   有那本就极有慧根的医女,见得君山女医馆中,分发给医女的讲义,若获至宝,其中许多课业,竟是闻所未闻,到底熄了那些不该有的念头,如普通医婆一般,住进了医馆的后罩房里,开始安心习学。   春生夏长,阿升也窜高了三四寸,孟娘子瞧着从前都不怎么长个儿的儿子,春日穿来的衣物,已经短了一大截,直接喜极而泣。   孟娘子和孙大进了清风院开始,从来任劳任怨,便是杜嬷嬷让人故意刁难,也没有显出一丝儿不忿,据听了壁角的韵嬷嬷回来说,两口子相互安慰,说是在哪儿讨生活都不易,这处已经极好了,等往后慢慢熟悉了,自然就能好起来……   杜嬷嬷从前不赞成秦念西收了这一家进清风院,张家用人,从来都是祖辈便依附的家生子,更何况清风院里。可渐渐,却对这两口子满意起来,尤其孟娘子那份细致入微,让她赞不绝口。   秦念西开始教阿升习学玄黄心经,阿升晨起跟着秦念西练功,然后去万寿观跟着小道童一起习学,十分规律。   腊月里,十里红妆,尹艾从两浙路嫁进了豫章城张家。   张家在豫章城那处院子,十分寻常,跟普通商家一样,但也基本不怎么住人。   今年这个年,依旧是在清风院里过的,只不过,因为有了尹艾,总算有了些不同的气象…… 第165章 慢慢   阳春三月,春光明媚。   京城郊外十里长亭的新柳,已经绿成了一片,微风拂动之下,在阳光里欢快跳跃。   官道旁离城门最远的一处茶寮里,二楼有个隔间,视野最是开阔。   一位年约五旬的老头儿,京城里最稀松平常的商户人家大掌柜打扮,虽说还是乍暖还寒的天气,老头儿却叫了小厮,把靠南面那扇大窗口,径直推开了去,远远便能望见进城的路。   茶炉子上的水,已经不知道沸了多少沸,老头儿还没有望见派去迎人的小厮回转,直觉脖子都望长了,心里头也如那不停沸腾的水一般,煎熬奔腾,无法平静……   从城门里出来的一辆极不起眼的大车里,一位少年刚换好一身墨色长袍,由着小厮把发髻上的玉冠,换成一根白玉簪,便急不可耐撩开帘子看路。   远远看见单人独马,搅起一阵尘土飞奔而来,车里的少年眯了眯眼,也不打下帘子挡灰,反催促赶车的小厮再加快速度。   远处来的那匹马,见得自家爷坐在车里撩开了帘子,也逐渐放慢了速度,到他打着旋儿贴到大车边上时,竟是一丝儿尘土也没掀起来。   “爷,人还没到,黄大掌柜在望远阁里,一个时辰以前,已经打发人迎了出去。”那小厮在马上躬身禀道。   车上的少年稍微松了口气,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海丰今儿这差使当得用了心思,回去自去领赏。”   那小厮垂了头答道:“爷,今儿这事儿,小的不敢领赏,小的这条命,原也是那……救的,咱们回来的时候,走得急,小的连头都没有磕上一个,可小的这心里,都记着呢。”   那少年略转头看了看海丰,点了点头,只说了句:“咱们也去望远阁,看看究竟能望多远……”便放下帘子,再次敲车让快些。   他又低下头仔细瞧了瞧自己这一身,就是那靴子,哎,算了,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他是在刑部衙门里,跟几个刑部堂官,关上门扯了大半晌改律的事情,还是老尚书要出恭,大家茶歇的时候,外头急得团团转的小厮才进来报了,说是那张家商号的黄大掌柜一大早就出城去了。   感情这所谓的过两日才到,不过是个障眼法,幸亏海丰那小子留了个心眼儿,说是无论如何,派人缀在黄大掌柜后头,准没错儿。   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只能掩下心里的急切,再进去晃了一圈儿,摆了个未摆过的谱儿,交代了句大家先议的话,便匆匆出了刑部衙门。   上了那辆早就备下的大车,他却别扭了半晌,才发现,自家这衣裳,好像不太对,若穿着这身去,他们只怕还得行大礼,于是忙又让小厮折回去拿了衣裳,快出城门的时候,拿衣裳的小厮才跟了上来……   黄大掌柜在望远阁那间暖阁里,打了不知道多少个旋儿的时候,听见门口有动静,便转头去看,只见几个小厮簇拥着一个墨袍少年进了自家这间,略愣了愣,看见他脚上那双没遮全的靴子,忙走过去长揖躬身到底:“张家商号黄明远恭迎殿下……”   六皇子点了点头,小厮在后头关了门,六皇子边往那扇大开的窗户前过去,边望向窗外笑道:“不必拘礼,黄大掌柜随意些便好。这处果然看得挺远,盼团聚怕分离,本是人之常情,能订到这一间,黄大掌柜有心了。”   黄大掌柜那沸水滚烫般的心,此刻倒慢慢平息下来,自家老祖宗递了话的,要悄悄儿进城,可如今……却也只能笑着躬身答道:“都是小的应当应分的……”   说话间,那窗户外,远远便能瞧见一阵尘土扬起,在阳光下极显眼,马蹄声急急,马上那小厮昂着首,看见那窗户里站的,竟不是自家大掌柜,略愣了愣,才瞧见大掌柜往出探了探头,忙招了招手。   黄大掌柜那颗心又有些激动,看着已经转身往外的六皇子,忙跟了上去。   盏茶工夫之后,一个夹杂着马匹和大车的车队,缓缓出现在视线里。   六皇子想了想,到底没有再往前迎,只站在了路旁一棵大树底下,远远望着那车队慢慢靠近……   黄大掌柜却是急急迎了上去,心里那份激动,已经完全抑制不住了。   三年了,变化太大了,外出多年的老祖宗回来了,大爷成了亲,姑娘,姑娘,从太太没了之后,姑娘简直脱胎换骨一般,从姑娘让他找王相讨人情那一刻开始,太太没了的那种黯淡,终于出现了一丝儿光亮。   再往后,借势除了那个什么姨娘,再借故住到万寿观,不声不响把那姓秦的挪走,把张家和那姓秦的在京城的连接毫不犹豫地处理掉。   南回路上,六皇子和广南王府出手,灭了翁家阖族,那是张家托的底,京城往北,是他统的总,往前多少年,多少银钱从他手上过,都没有那一回那种漫撒银钱的舒坦,那一回,是先老太爷去世之后,他第一回 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再往后的事,虽说只知道些影子,还有些没法儿说不能说的事儿,但是就那四季养生花茶一项的生息,去年一年还看不出什么,可从今年开了年到如今,已经收了十多万银子的定钱……   君仙山上有了女医馆,虽说眼前尚且不显山不露水,往后也许依旧平稳度日,可他看过君山女医馆那套讲义,他是从张家出来的人,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了。   黄大掌柜派去迎人的大勇头前带路,领着马和马车慢慢靠近望远阁,停了下来,黄大掌柜忙紧走了几步,躬身上前,头一辆马车前头,骑着匹枣红马的老者,纵身下了马,哈哈笑道:“黄小鬼儿,你这身子骨儿还不错嘛,当年我走的时候,你可还是个小伙计……”   本就心情激荡的黄大掌柜,被这声黄小鬼儿叫得一时老泪纵横,长揖躬身下去,哽咽着道:“老祖宗,您,您,小的……”   张家老祖哈哈哈哈哈笑得更大声:“我记得你以前没这毛病啊,怎的长了年纪还长了毛病呢?我可还记得你这名儿是怎么来的……”   紫藤当先从车里跳了下来,秦念西扶着紫藤下了马车的时候,正看见黄大掌柜在自家老祖宗面前掉眼泪的场景,忙转过头,看着胡玉婷从里面下来,再伸手帮她整整衣裳,胡玉婷略愣了愣,只瞧了半眼,也开始帮秦念西整起了衣裳……   六皇子离得不远不近,瞧见这一幕,忍不住微微勾了勾嘴角。她长高了,那眉眼比从前,更加舒展了,面色极好,白里透着红,阳光照过来,她微微眯着的眼睫,配着那两个微微一笑,便若隐若现的精巧梨涡儿,真是漂亮极了。   黄大掌柜到底极快收敛了心神,先是高声道:“请老祖宗安,请姑娘安,”又急急压低了声音道:“六皇子殿下来了。”   秦念西正在还礼,听得这句,只愣了愣,倒是张家老祖不着痕迹瞧了她一眼,才在黄大掌柜示意下,当先往六皇子站着的那处走了过去,秦念西撇了撇嘴,到底还是跟了过去。   黄大掌柜示意着跟来的人,招呼众人下车,进望远阁喝口茶,自家又跟在张家老祖和秦念西后头,往六皇子那处去了。   张家老祖领着秦念西给六皇子行礼:“老朽有礼了,山野村夫一个,怎敢劳动殿下相迎。”   六皇子侧身避过,也双手抱拳道:“先生与我,有师徒之情,姑娘与我,有救命之恩,来了京城,澈自该尽地主之谊,本是应有之义。”   二人一番客套,终于还是六皇子拉了张家老祖走在前头,进了望远阁二楼那处阔大的隔间里。   山泉新煮了,座椅也重新摆过了,黄大掌柜亲手新沏了茶,奉到了三人跟前,才悄然退了出去……   六皇子端了茶盏,又请过了张家老祖和秦念西,才当先抿了一口,又浅浅笑道:“虽说分别不过年余,却是万分挂念,不知山上如今,一切可好?”   张家老祖笑道:“山上本就是方外之地,一切安稳如旧,多谢殿下记挂。”   六皇子沉默了半晌,才又道:“先生,莫要与我如此生分才好,从前在山上时,我得先生指点,获益良多,不知是否还有幸,得先生指点一二。”   张家老祖哈哈点头笑道:“这有何难,京城万寿观,当是不缺竹枝的……”   六皇子也跟着笑了出来,又看着秦念西唇角若隐若现的那一丝笑,转而对她道:“听说姑娘流影剑法已成,不知改日可否讨教一二。”   秦念西心里暗自腹诽,这里面竟还莫名其妙有自家的事,不就是那会儿从来没跑过自己吗,值当记这么久吗?   却也只能笑道:“还请殿下见谅,小女子练这剑,本不是为了练剑,微末之技,不敢献丑。”   六皇子心下不禁有些黯然,虽说,她从前也很少主动与自己说话,可到底,不似如今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却不死心继续道:“那改日老太妃到观中时,定要与姑娘再一起爬一回山。”   哈哈,果然还是记挂着从前爬山老落在后面的事,秦念西心里依旧在腹诽,面上却只是一丝不显:“若老太妃有命,必尽力相陪。”   张家老祖瞧着这一个目光紧紧相随,那一个却只是半低着头浑不在意,心里不禁悄然叹了口气,这个事儿,只怕是,有点儿复杂。只是不知道,自家这女娃儿,再大一些之后,情窦初开时,会是个什么光景?   张家老祖举杯抿了口茶道:“不知老太妃最近可安好?”   六皇子点了点头道:“好得很,前儿我过去看她,她老人家还说起,这回要带……阿念,进宫去给娘娘请安。”   秦念西听着六皇子舌头打着旋儿叫出了她的名字,愣了愣,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却见他一脸平静转而对她道:“姑娘莫要担心,娘娘性子极像老太妃,却比老太妃待人还要温和,她素日里说起姑娘,都是一脸的赞许。这回许是因为长公主的事,娘娘想多问几句。”   六皇子心里千回百转不知叫了多少遍的那个名字,在那一刹那叫出来时,其实他自家后背都莫名其妙出了一层薄汗,她抬头看了他,眼里有诧异,他不敢,也不想,更不能继续肆意,只能借着话头儿,转到进宫的事上……   他一口气把那些话说完,只觉她看着他,看得他有些头晕目眩,她从来没有那么看过他,从前许多回,她给他扎针也好,给他把脉也好,眼里全是医家的冷静和慈悲。   即便是那一回,她让他去摘樱桃,他们说了那么多话,她也几乎从来没有那样直直看向他,都是看树看樱桃甚至看蓝天白云,即便坐下饮茶,她也是像才刚一样,半低着头,一直注视着那些茶盏……   她和他下棋,她只看那棋,她对着自家外祖撒娇耍赖,对自己却是,还不如她极不喜欢的那些棋子……   她那么小,他对自己说过千万遍,她这样兰心蕙质、聪明天成的女孩儿,所做所想,必然和寻常女孩儿不一样,不能急,要慢慢儿来,就是这样,慢慢让她抬头看看自己,总有一日,她会发现,他看她的眼神……   不是说好了,要好好儿藏起来,在她长大之前,不要吓到她的?可今天,自己究竟,这是怎么了?   那个议亲,都怪那个该死的议亲,自己不过才十五而已,议的哪门子亲,这是哪个没眼色的提出来的,父皇和母后,不总说自己才是个孩子吗?   她要是知道自己在议亲了,会怎么样,会不会永远都不再抬头看自己一眼了?   六皇子说完那些话,掩饰着掩饰着,紧紧攥着手里那个茶盏,一口一口抿干了那盏里的茶水,心绪却飞到了,不知道哪里……   想起议亲这事儿,他这喉头,都有些不自觉地发紧了……   她笑着说了句大约是知道了,不妨事,多谢提点之类的话,又低下了头。   张家老祖瞧着心神不宁的六皇子,只笑而不语,又喝了两盏茶,才叫了黄大掌柜进来,吩咐看看大家歇好了没有,若歇好了,便绕城往万寿观过去,就不进城了……   六皇子在望远阁前头,强笑着送走了张家老祖一行车马,才有些失魂落魄地上了来时的那辆大车,往城里回去了…… 第166章 飞扬   这一趟往北,路过京城,对秦念西一行而言,其实只为了两件事。   一是长公主之毒,令皇上和娘娘极为忧心,早已经通过广南王太妃递了旨意出来,要召秦念西进宫,当面问过。   二是王家三郎的弱症,该是时候根除了,再往后,只怕王家三郎已经拖不起了。   从秦念西扶灵南回之后,王家三郎已经在万寿观待了差不多三年。   这三年里,道衍法师按照南边传过来的信儿,细心替王家三郎调治,到底是沉疴已久,虽说是大有起色,但他体内那点生机,只能说是从以前的似有似乎,到如今,脉息好的大夫,能隐隐耗得出。   王家三郎虽依然稍显孱弱,可普通人,倒是看不出什么了。   南边君山医女能治弱症的消息,第一回 传到王三的耳朵里时,他是心潮澎湃了很久的,也与道衍法师商量过,是否干脆启程南下。   道衍虽说摇了头,却是笑意温和,可眼神,却是讳莫如深:“小施主莫急,小施主能得眼前光景,贫道也都是遵从江南西路万寿观传来的法子,替小施主医治的,小施主这病,南边自有计较……”   王家三郎虽没有再追问,但是心里也不由暗自生出了许多猜测……   今日,他心中那一个个疑问,终于揭开那云遮雾罩的面纱,就那样带着笑,站在了他面前。   她站在他面前,笑吟吟看着他从手上的书里抬起头,声音清澈:“王家三哥……”   书案上一角的香炉里,一丝青烟袅娜而升。   若不是那个小姑娘已经有些变了模样,若不是她身后还站着道衍和一个不认识的老者,还有两位从未谋面的道长,王家三郎几乎要以为,时光,还停留在从前……   王家三郎愣了片刻,那一小会儿时光里,他觉得,他的心,好像不会跳了,到他猛然回过神,慌慌忙忙站了起来:“秦家妹妹,你,你,真是你,你回来了?”   道衍法师哈哈笑了起来:“观中清净,小施主难得见到旧日玩伴,这是高兴太过了。”   王家三郎有些羞赧,深深吸了口气,从那书案后头走了出来,长揖下去,团团行礼道:“众位好,秦家妹妹好,王家三郎王尘有礼了。”   道衍法师拉住王家三郎,一一介绍起跟着秦念西一起进来的几位:“这位张家老祖,按辈分算,应是贫道的师叔祖,也是念丫头的曾外叔祖。”   “这两位,是贫道的师弟,道云和道齐。”   “后面那两位,是从君山女医馆来的医女,王医女和林医女。”   王家三郎又一一行了礼,秦念西才笑道:“王家三哥,快莫再行礼了,瞧着眼晕得慌。”   道衍也哈哈笑了出来:“是是是,快遣人沏了茶来,小施主也坐下平息一会子,师叔祖他们可都是专程来替你诊脉的。”   待得众人都分主次坐好,王家三郎贴身侍候的人端了茶上来,又闲聊了半刻钟,秦念西看得王尘貌似终于回复正常神色,才笑道:“王家三哥,咱们开始诊脉吧,这些人都要诊一遍,且得花些时日呢。”   王家三郎从善如流伸出双手,待得众人诊完脉,已经是差不多一个时辰过去。   到如今这会子,秦念西也不再避讳了,直接笑道:“王家三哥,你也是饱读医书之人,自家情况当有所了解,我们便就这样开诚布公,如何?”   王家三郎笑容温润:“如此甚好。”   秦念西先问了张家老祖:“不知曾外叔祖有何看法?”   张家老祖摇头道:“他这身子,还是太弱了,我的针下不去,只怕还是要你先用针,便是那药上,瑶生丸都用不得,这几日,我再配过一副药吧。”   道云见得秦念西看过来,直接摇了摇头。   王医婆见得秦念西看向她,倒是答得冷静从容:“姑娘,王家公子这病,倒好似比我们从前见的只怕都更重些。”   秦念西点了点头:“王娘子可还记得,我书案上有个记录未完的弱症脉案?”   王医婆惊呼一声,脱口而出:“姑娘,当时那脉案,奴家还以为……”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了王家三郎一眼,才捂住了嘴……   似王家三郎这般冰雪聪明,自是明白王医婆话语中的未尽之意,只此时秦念西敢当着他的面,谈论他自己的病情,这只能说明,兴许,他这病,她能治……   她说,他的脉案,就躺在她的书案上,她走了这么久,其实来信并不多,而且从来没有一封信,是专程写给他的,可是,他的脉案,兴许,她日日都能看到?   林医婆接了话道:“奴家听秦嬷嬷和王娘子谈论过那个脉案,从弱成那样,到如今,王三公子体内,生机隐现,极不容易……”   秦念西笑了笑才道:“可不是不容易嘛!这是我诊过的第一例弱症,也是最严重的一种,若按照咱们之前讨论的弱症分型,这种应算作第四种了吧。”   王医婆点头道:“比阿升,还要严重一些。”   道云摇头道:“也不尽然,阿升不过是年岁尚浅,这种,已经迁延成了沉疴,倒是前头的医和药,花费了不少心思。”   王家三郎自是听懂了这意思,只一脸苦笑道:“法师所说无差,若我家中无有父母兄嫂为保我这一命,满府清贫度日,只怕如今……”   秦念西正要安慰他两句,王家三郎却转了话题道:“如今,秦家妹妹此来,我这病,是不是有希望了?”   秦念西笑着点了点头:“王家三哥勿急,因才刚曾外叔祖也提到过,我们原来带来的药,你行针之后,一概不能用,便要破费上几日,重新配药,此时正值春末,这两位医女极擅按抚之法,让她们先替你调理一二,你这膳食上,妹妹也专门带了人来……”   见得王家三郎似是有些不敢相信,秦念西笑着递了本随身带来的册子给他:“王家三哥也是熟知医理的,这是咱们君山女医馆这两年治过的弱症脉案,有些已经痊愈,有个孩童正在跟着咱们学针,这回也跟着我们一起来了,回头你可以看看他,给他号脉瞧瞧……”   众人见得王家三郎似乎一幅尚在梦中的状态,只当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群人惊着了,只又闲话了几句,便退了出去。   秦念西一行人走了许久,屋里被随侍的人收拾了干净,又像从前那般冷冷清清,王家三郎才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开始翻看那些脉案……   王家三郎越看越是心惊,他遍读医书,早就明白,弱症意味着什么,不过苟延残喘,不过因为父母兄弟希望他活着,不想要他离开,他便得勉力支撑下去,支撑下去,直到某一天,再也无法睁眼为止。   他从未听说,弱症也是可以治的,他一页页细细翻读那些脉案,他记得自己从小到大的脉案,其中有两三个童儿,和他小时候的情形十分相似,有一名,竟已痊愈……   王家三郎突然无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竟忍不住泪目。   她南回的时候,他听见她安慰阿娘,说是自家这病,能治的,他只当她是在说笑。她走后,这几年住在观中,倒是比从前在家中时,舒坦了许多,他甚至想过,便是这样悄无声息,就在这观中没了,也未尝不是一种清净。   可是,她说能治,他们都胸有成竹,好像这种病已经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   也是,君山女医馆甚至还给这种病,出了分型,每一种都有详细的治疗方法,药膳针灸开路,按抚之法辅助,浴汤泡脚汤配合,到了略重和重型,还有像他这种迁延多年的,再佐以君山药行配制的药丸,一个四季轮回,便能好个七七八八。   那脉案里,写得详细得很,由不得他不信,那曾经都是孱弱如他的残烛,如今都是一个个鲜活的小童……   王家三郎心情激荡了许久,才挥笔写了封信,遣了人,立即送回了城里。   第二日一早,万寿观挂了君山女医的牌子,有医女开始坐诊了。   秦念西却带着阿升练过功,再领了孟娘子和胡玉婷,还有王医婆一起,进了王家三郎的院子里。   王家三郎一大早起来,踌躇犹豫了许久,还是没能出了那道门,到底迎来了秦念西。   秦念西笑容极其明朗:“王家三哥,你快来看,这是昨日我和你说过的阿升,阿升,快叫王三哥。”   阿升头发都已经长了出来,刚练过功,又得了自家阿娘行了按抚之法,整个人极其精神,眼睛亮闪闪的叫到:“王三哥,我是阿升,我听姐姐说,你和我得了一样的病,姐姐还说,你会诊脉,你要不要诊诊阿升的脉?阿升现在体内元气可充沛了……”   王三郎看着眼前这小童,哪似曾经大病一场的模样,忙笑道:“好的,一会儿三哥再来诊诊阿升的脉,看看咱们阿升是不是真的好了。”   秦念西点头又继续道:“这是他阿娘孟嬷嬷,这是我身边专门管药膳的胡医女,我听道衍法师说,为了煮药膳,你这院儿里单辟了厨房,从今儿开始,让你家煮药膳的嬷嬷,跟着胡医女和孟嬷嬷学学……”   王三郎冲二人行了礼,二人忙避过,倒是孟娘子笑道:“王家三爷放心,您这病,有咱们姑娘,必定手到病除。您瞧瞧阿升这头发,从前都是细弱稀黄的,如今虽说比寻常小童头发稍短,但再过得几年,也能和寻常人一样了。奴婢瞧着三爷这模样,当是比阿升强。”   王三郎笑容谦和:“如此,有劳二位医女了。”   秦念西又道:“这位王医女你昨日见过了,由今日开始,她要替你行按抚之法,你要配合着些,咱们都是医家,王家三哥千万莫要闹别扭。”   王三郎愣了愣才笑道:“妹妹这是从何说起?”   秦念西倒是不答,只笑得有些俏皮,又继续问道:“不知明家姨母可知阿念回来之事?”   王三郎笑着点头道:“昨日让人送了信回去,阿娘素日极是惦念妹妹,想必今日,阿娘定会前来。”   秦念西眨着大眼睛笑点着脑袋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说着又转头对王医婆道:“王娘子,若是王家三哥不配合,你就等他们府上夫人来了,和她说去……”   王娘子瞧着秦念西一脸俏皮,点着头跟着笑了起来。   秦念西见得一切安排妥当,便对王家三郎屈膝道:“如此,阿念便先行告退,观中今日挂了女医诊牌,阿念要先去瞧瞧去,明日一早,王家三哥要做好泡药浴的准备,下晌,阿念会让人把药配出来的。”   王三郎瞧着秦念西一身洒脱飞扬,除了那满脸的笑容依旧,哪里还有半点从前那个柔弱孤女的模样,不过他从前便是奈何不了她的,只无奈地笑道:“待会儿阿娘来了,必会四处寻你,你不等等吗?”   秦念西扬了扬眉毛,面上促狭之色更浓:“王家三哥真要阿念在这处?阿念是怕你不自在,你要没有不自在,便是让王娘子去观中看诊,阿念自家给你行按抚之法也使得……”   王三郎听得这话,便知不是什么好事,连忙摆手道:“妹妹还是快去吧,待会儿阿娘来了,我在派人去寻你。”   秦念西总算绕过了他,笑着一路走得飞快,往万寿观诊室前头去了。   秦念西一走,孟娘子和胡玉婷也往厨下去了,阿升便笑着对王三郎道:“王三哥,你先把上衣脱了,趴到这里,王娘子给人按抚,手法可舒服了。”   王三郎终于明白,秦念西那些促狭,是从何而来了,忍不住面颊有些透红。   王医婆笑道:“王三爷无须顾虑,您这个病,便是要先开生机,振脏腑,让脏腑之气充盈起来,让脉络通畅,后头姑娘行针的时候,才更好打通脉络,让这点子生机循环不息。您也是饱读医书之人,这点医理,一说你便能明白。”   王三郎看了看王医婆,又看了看眼睛亮闪闪的阿升,再想想只怕已经在路上的阿娘,还有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一脸俏皮的笑,虽有些局促,到底还是听了王医婆的吩咐…… 第167章 花会   阳春三月,京城里阳光充沛,催绿了树,也催开了花。   这时候,各家花会都会如期送了帖子到满京城差不多的人家儿里,说是图个热闹,最重要的,还是给各家适龄儿郎和女儿家,找些相看的机会。   因为前两年,宫里大事小情不断,六皇子从遇刺到生死未卜,各家都停了花会,连来往走动,都要稀松了许多。   到了去年,六皇子不仅好好儿回来了,听说还立了大功。   当然,知道六皇子究竟立了什么功的人,除了内阁几位重臣,也就是相关那几部的尚书等要员。   再者说,六皇子立不立功,立的又是什么功,这样的事儿,在满京城各家够得着够不着的当家夫人眼里,都不算什么,这有些事儿,简直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   至于各府小娘子,那高门嫡女,生来就是金尊玉贵,多少个教养嬷嬷,按德才俱全,气质清华,样貌出尘的模子,从小教养到大,为的什么,自是不必说。   便是那些掂着脚勉强能够一够的小娘子,自是也要想些法子争一争,姻缘这事儿,虽说讲个门当户对,可不也有各花入各眼的说法吗?说不得,一不小心,便就被那一位看入了眼啊……   反正今年这花会一场接一场,场场都是各具特色,场场都有极出挑的小娘子入了各府老夫人夫人们的眼。可六皇子就是一处也没去,京城里,倒是传了些闲话出来……   今日这一场,是林相爷家的赏花会,赏的是牡丹。   林相爷家没有待婚配的小儿女,往常也极少开花会,今年这一场,便极不寻常。   林相爷家的嫡长女,是广南王妃娘家长嫂。   这趟花会,说是广南王妃也会到。   广南王府世子爷,虽说去了西边军中历练,可也到了挑亲事的年纪不是,再者说了。广南王妃这一趟,究竟是看一个,还是看两个,又或是看几个,谁又说得清楚?   邬大奶奶带着从南边来的外家表妹柳五娘子,到得不早不晚。   林家长孙媳闵大奶奶在二门里接了邬大奶奶和柳五娘子,有些惊讶道:“夫人没来?我娘家人早就到了,这会子只怕是望眼欲穿呢。”   邬大奶奶笑容极其温和:“阿娘本来也说好了,要来凑一回热闹,只昨日夜里城外送了信来,今日一早便出城了。”   闵大奶奶见邬大奶奶神色如常,便知应当不是有什么事,只把话题放到了柳五娘子的裙子上:“我最喜欢瞧着小姑娘穿着一身粉红,鲜嫩又水灵,真是好看。”   柳五娘子一派落落大方,便是笑容,也和邬大奶奶有些像:“多谢大奶奶谬赞,是表姐挑得好……”   闵大奶奶看着柳五娘子行止间,和邬大奶奶颇有些相似,便心下里也极是欢喜。   闵大奶奶阿娘钱夫人和儿媳妇曲大奶奶看上了柳五娘子,想替自家大哥儿说这门亲事。虽说这柳五娘子是邬大奶奶娘家人,可这说亲的事,这里面都连着家和族,到底要明夫人点了头,才算是能落定不是?   闵大奶奶眨了眨眼,亲亲热热挽着邬大奶奶说了哪家老夫人、夫人到了,哪家带了哥儿姐儿来了,老夫人们安排在哪处暖阁,夫人们都在哪处,各家小娘子又在哪处,到末了,又问了句:“大奶奶您是带着五姐儿给各家老夫人夫人们见个礼,还是让她自在去水阁里,和小娘子们说话儿?”   邬大奶奶微垂了眼眸笑道:“你娘家哪个姐儿来了?”   闵大奶奶笑容溢出嘴角:“我娘家三丫头来了,你放心,三丫头最是贴心,今日我让她帮着待客呢。”   邬大奶奶点了点头,仍是一脸的笑:“既如此,便劳烦大奶奶,还请三姐儿多关照一下,这丫头虽说不怕生,但也是第一回 来,到底人都不认识呢。”   闵大奶**点得飞快,跟着邬大奶奶先把柳五姑娘送到了水阁里,又嘱咐了几句,才带着邬大奶奶,一边说着闲话,一边往暖阁里过去。   邬大奶奶往各家老夫人夫人跟前请安,闵大奶奶得了个空儿,便告了退,先示意了自家阿娘,又往外头去了。   邬大奶奶团团寒暄了一圈,才被钱夫人拉着坐了下来。   钱夫人虽没见到明夫人,但到底邬大奶奶还是领着柳五娘子来了,既是来了,便是有戏,钱夫人心情极好:“今日天气这样好,你阿娘怎得也不出来疏散疏散?”   邬大奶奶笑着答道:“昨日夜里,家中三弟送了信来,说是君山女医馆来了医女,阿娘一大早便出了城。”   钱夫人听得这话,便知明夫人不是借故推脱,心下更是欢喜,又凑近了些,轻声道:“你们家老三的事,是大事,咱们这事儿,也不急在一时,我们家大哥儿也来了,一会儿我让他姑母带着过来请安,你……”   这边钱夫人话还没说完,林家夫人便领着广南王妃进到了花厅里。   邬大奶奶一边随众人站起了身,一边笑着冲钱夫人点了点头。   广南王妃团团回了礼,便瞧见了和钱夫人站在一处的邬大奶奶,笑着往她这里走了几步问道:“你阿娘呢?不是说她也要来的吗?”   邬大奶奶只得又把阿娘出了城的事说了一遍,广南王妃笑着点头道:“难怪得,我们府上老祖宗一大早也去了万寿观,说是君山女医馆有个医女,把她老人家多少年的旧疾给治好了……”   暖阁里头坐着的老夫人听得外面的动静,也纷纷迎了出来,当先的刘老夫人听得广南王妃如此说,便笑嗔道:“你们府上老祖宗还有旧疾?我们这满屋子老太太加起来,只怕也抵不上她一根手指头。”   广南王妃见得几位老夫人都出来了,立即屈膝见了礼,又笑道:“正要去给各位老夫人请安呢,我们府上老祖宗就是年轻时受过伤,前两年在江南西路雨水多,身上就不太舒服,说是去年得了医女调理,如今浑身舒坦得很。”   那位刘老夫人冲广南王妃招了手道:“王妃往我们这处,跟我们几个老太太说说这事儿呗,咱们这几个,如今这身子骨可都不太健当。”   刘老夫人转过头,又瞧见邬大奶奶,又加了句:“邬大奶奶也来,陪着我们这几个说说话儿。”   广南王妃拉了邬大奶奶,笑着向花厅里众位夫人们微微屈了屈膝,跟在几位老夫人后头,进了暖阁里。   林老夫人让了广南王妃,要请她上坐,广南王妃笑着推拒道:“这可不成,几位老夫人都是看着我长大的,怕不是要折煞我了……”   众人一番谦让,到底让广南王妃挨着林老夫人,坐了下首第一个位置,邬大奶奶陪了末座。   林老夫人反倒先问起了邬大奶奶:“听说你家老三如今可是见了好,你母亲怎的今儿又去了万寿观?也是为了君山来的医女?这治病的事儿,还是要慎重些才好。”   邬大奶奶起身屈膝道:“多谢老夫人挂怀,原是我们家有个这样的病人,这事儿在意的也多些,听南边过来的人说,君山女医馆这两年,治了不少和我们家三弟一样的病症,母亲便上了心,只奈何三弟到底体弱,也不好多走动,不然早就要去江南西路了。”   旁边齐老夫人拉了邬大奶奶坐下,又笑道:“你这孩子,就这样坐着说就是,自在些,不然陪着咱们这群老婆子,可不得累死了。”   那刘老夫人听得邬大奶奶说了这一番话,十分惊讶道:“真是真的?是医婆治的?那可了不得,不说医婆都是旁门左道吗?”   广南王妃笑道:“人家是医女,君山医女,不是咱们惯常说的医婆。别看这差着一个字,可人家要强调的,是君山,从君仙山万寿观下来的。”   那边张老夫人一脸讶然:“什么时候道观里还有女道人了?”   邬大奶奶瞧着张老夫人笑道:“老夫人误会了,妾身是从南边嫁过来的,我们家原籍就是江南西路,可能知道得清楚些。”   张老夫人一脸认真,示意邬大奶奶继续说。   “在我们南边,君仙山万寿观,得不得道,能不能修成神仙,我们不太清楚,但是万寿观里能治病,倒是人人都知道的。”   “因为观中看诊者众,有许多女患,到底有些不方便,万寿观便用了一些有本事的医婆,这些医婆常年在观中帮着治病救人,也跟着习学道家医学,经年累月之下,学成精湛医术,是极为可能的。”   广南王妃笑着接过话头儿道:“如今可不比从前了,听我们府上老祖宗说,万寿观旁边,建了一个偌大的院子,叫君山女医馆,专门给妇人和孩童治病的。”   “用我们府上老祖宗的话说,人家叫做术业有专攻,说是有极擅小儿科的,还有极擅妇人科的,譬如我们府上老祖宗的旧伤,其实是痹症,得上手治,这满京城哪个大夫,敢往我们家老祖宗脖子上伸手,就这么耽误了。”   广南王妃一脸无奈,拍了拍手又摊开掌心说完,才压了压声音道:“听我们老祖宗说,宫里像是派了女医,去君山女医馆习学去了。”   林老夫人点了点头道:“倒是听说过一耳朵,只不知是去的女医馆习学,这倒是个稀奇事儿,还没回来吗?”   广南王妃摇头道:“听我们老祖宗说,好像差得挺远,且要一阵子学呢。”   那刘老夫人又看向邬大奶奶道:“这么说来,你们府上三郎这病,是能治了?”   邬大奶奶笑道:“听我阿娘说,好像昨日已经得医女诊了脉,是诊了脉之后,三弟才给家里递了信儿的,阿娘和阿爹,今儿一早,心情极好。”   张老夫人看了看齐老夫人递过来的眼神,垂了眼皮道:“这样说来,江南西路万寿观的医术,果然是不同寻常,六哥儿那会儿,听说也是在万寿观治的?”   邬大奶奶微微眯了眯眼,也不抬头,面上笑容一丝儿不变。   却听广南王妃说得极直接:“可不是嘛!我们府上老祖宗也去了,前儿还说六哥儿如今这身子骨儿,可比从前还好些,我瞧着也确实极精神,说是六哥儿今儿要来的,怎的这会子还没来?”   林老夫人示意了站在佐近侍候的一位嬷嬷,往前头去看看,倒是来了没来。   那齐老夫人倒似对那君山医女极感兴趣,又继续看着邬大奶奶问道:“只不知这医女出诊可有什么规矩?”   邬大奶奶摇头道:“那妾身就不太清楚了,听说是万寿观单辟了个院子,今日已经开始接诊了……”   广南王妃看着齐老夫人问得起劲,听得却是心不在焉,心下不禁有些微怒,这京城里,果然是有人不怀好意,六哥儿留有隐疾这样的传言,都能满天飞。   还有齐家这样的,想要拣那火里的栗子,又怕烫了手,娘娘和老祖宗说得一点错儿都没有,但凡这样的,都是靠不住的,一丝儿风吹草动都要伸长了脖子瞧瞧,这万一有个万一,哼……   广南王妃反正今日只为了来送这句话的,既是话也说了,便也不想再继续在这暖阁里费心思,笑着站起来道:“听说今儿来了许多极好的姐儿,邬大奶奶陪我瞧瞧去,让几位老夫人歇一会儿……”   两人告了退,还真不想往那花厅里去了,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让人不厌其烦,广南王妃笑道:“咱们在外头走走,疏散疏散去。”   邬大奶奶笑道:“王妃不去瞧瞧那些女孩儿?”   广南王妃两手一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这事儿,老祖宗不发话,谁说了都不算数,看了也白看……”   邬大奶奶直直笑出了声,这位看上去极其爽利的广南王妃,能入了广南王太妃的眼,只怕她要说的那些话,都是得了吩咐的,哪有那么简单。   六皇子坐在刑部衙门里,借口议事,打发了娘娘派来的内侍三四回,眼看着日头都快要当空了,才一脸不耐烦,对着那又催了过来的内侍,举了个手指头道:“说好了,就是去晃一圈,就一圈……”   那内侍一脸苦涩,轻声道:“娘娘吩咐了,请殿下往各府的少爷那一处略说几句话,再往老夫人们那里转一圈请个安,余下的事,广南王妃自会看着办……” 第168章 别后   老太妃和明夫人一前一后进了万寿观,只老太妃去了药院,明夫人进了王三郎素日住的客院。   阿升站立一旁,看着王医婆一套手法行完,又帮着王三郎穿好衣服,便迫不及待道:“王三哥哥,你起来转悠转悠,看看是不是一身轻松?”   王医婆笑嗔道:“你这孩子,哪有那么神?三爷这病,还得好好调理一番才是。”   守在门口的小厮见了明夫人,忙躬身行礼道:“夫人,才刚早上来了一群从君仙山来的大夫和道爷,有位医女这会子正帮三爷治病呢。”   明夫人点着头进了屋,正瞧见王三郎从里屋慢慢踱步出来,后头跟着个小童一叠连声问道:“怎么样,怎么样,王三哥哥?”   王三郎抬头瞧见明夫人,忙行礼喊了阿娘,明夫人见王三郎一脸笑意,正要说话,又瞧见后头跟了一个年约三旬的和善妇人出来,那妇人见了明夫人,便屈膝道:“见过夫人,奴家君山医女王氏。”   明夫人忙紧走两步,连声道:“王医女快请起快请起,不必如此多礼,您这样的医家,咱们请都请不着,理应奉为上宾才是。”   王医婆笑道:“夫人客气了,原是姑娘都交代好了的,我们只是从旁辅助而已。”   王三郎看着自家阿娘一脸不明所以,便解释道:“阿娘,是秦家妹妹,一大早就来了……”   王医婆知道这母子二人必有话要说,便牵了阿升,屈膝告了退。   明夫人拉了王三郎坐到了桌旁,听了儿子细细把头日的事说了,才一脸讶然道:“你说,要替你治病的,是念丫头?”   王三郎下意识点了点头,又起身拿了秦念西给他那个脉案册子:“阿娘你看,这是秦家妹妹这两年治的弱症的病案,虽说都是小童,但有些和儿子小时候的症状,如出一辙。”   “就才刚那个小童,名唤阿升,便是秦家妹妹回了江南西路之后,治的第一例弱症,儿子给他诊过脉了,元气充盈,生机勃勃,较之正常孩童体魄,还要更强健些,他说是秦家妹妹教他练了功的缘故。”   “阿娘,说出来,儿子都有些不信,儿子这症,她们不仅能治,而且还分了型,一般普通的,像才刚王医女这样的君山医女们,几乎都能治,只有严重些的,像儿子这样的,才需要秦家妹妹出手。”   “阿娘,你说,秦家妹妹,是不是为了……”王家三郎说到这处,竟有些不敢往下说了,只觉心中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明夫人自是知道自家儿子想说什么,心里大概又是怎么想的,却也只能抑制住眼眶发热,轻轻叹了口气:“无论如何,既是有治了,你便好好听念丫头的话,把病治好了,才不枉费……我们这么多人的期望。”   王家三郎轻轻点了点头,突然好像又想起什么,急急道:“阿娘,儿子昨日心情太过激荡,忽略了一件事,陪着秦家妹妹来的,除了两位道爷,还有一位张家的长辈,说是秦家妹妹的曾外叔祖,若这么算……”   明夫人当即起身道:“你这孩子怎的不知轻重,若这么算,应该是张家老太爷的叔父,那今日,无论如何也应该让你阿爹一起来……”   王家三郎一脸讪讪道:“阿娘,那位张家老祖昨日还替儿子诊了脉,今日应是帮儿子配药去了,儿子瞧着,他老人家那性子,当是极为洒脱的,必不愿意应酬咱们这样儿的人家。”   “不管了,阿娘先去药院瞧瞧,念丫头这会子在哪儿?你可知道?”   “阿娘,儿子也不知道,说是今日君山女医开诊了,您要不先去找道衍法师问问?”   明夫人点着头,领了两个嬷嬷,急急往前头去诊院那边去了。   广南王太妃到了药院时,前头才刚开诊,药院里安静得很。   秦念西和道云正对着那张纷繁复杂,量又极大的药方,准备分工捡药。   张家老祖倒是极洒脱,自家要用什么,已经成竹在胸,只穿行在那一排五间,阔大的药房里,挑挑拣拣。   广南王太妃是第一回 瞧见秦念西在药院里忙活,瞧着她安安静静,手里拿着张单子,领着两个道人,搬了架梯子,轻言细语,指挥着他们拣药。   广南王太妃也不打断他们,只让道衍带着,往旁边一处偏厅里,又示意了道衍自去忙活,再让小道童打了水,白嬷嬷沏了盅茶,一边喝一边等着。   广南王太妃示意了白嬷嬷和黄嬷嬷都坐下,瞧着外头偶能看见的小姑娘的身影,笑得极开怀:“长大了,总高了有三寸不止了。”   白嬷嬷点了点头:“眉眼都长开了,真是好看得紧。”   黄嬷嬷笑道:“不怕老祖宗笑话,奴婢往常总觉着,她只会扎针,今日才知,原来竟是奴婢的错觉。”   白嬷嬷撇着嘴道:“嗯,老黄越来越会说笑话儿了,他们张家,做的是个什么生意。”   广南王太妃抿了口茶,不无感慨:“世人不都这么认为,看别人做什么都是举重若轻,实则忽略了人家背后下的功夫。六哥儿说,上回我们去君仙山之前,他亲眼见过胡大先生给念丫头讲药,天天都是晨起练功,上午看诊,下午讲药,多少难得……”   “可不是,咱们小时候练功,时刻记挂的不都是什么时候能溜出去玩,哪儿有自己心甘情愿晒着日头站着桩的?不都是罚出来的?”   “嗯,你拿你跟人家比,那还比得?人家小姑娘那么点儿小,如今这医术上,已经如此了得,这往后,是有大造化的。”黄嬷嬷挤兑了回去。   老太妃面上挂着笑,瞧着热闹点着头:“前儿南边儿来信说,君山女医那套给小儿强身健体的法子,从今年春上,已经开始用上了,君山医馆过去的几个女医,现如今根本开不了诊,各武学世家轮着排队,把小字辈儿的,往那里送,听说袁家对这事儿最上心……”   白嬷嬷哧地笑出了声:“难怪得,他们家往常可是攀亲都难攀,那个头儿,那身形儿,活脱脱一个个石头墩子,啧啧……”   老太妃白了她一眼道:“瞧瞧你这嘴,本不想说给你听的,你们两家,都多少年的陈年旧账了,还记着呢……”   正说得此处,却见得秦念西走了进来,广南王太妃打住话头儿,笑着招手道:“快过来让老祖宗瞧瞧,这一大早地,折腾什么呢?”   秦念西屈膝见了礼,又冲两位嬷嬷问了安,才笑着走到老太妃跟前道:“是给王家三哥备的药。”   广南王太妃点了点头,叹了口气道:“他那个病,是不能再拖了。”   “今日阿念已经让王娘子过去先开了经络,明日一大早便开始行药浴,春日都快过去了,如今是一日都耽搁不了了。”秦念西细细解释道。   广南王太妃自是知晓秦念西解释得这么清楚,是为了什么,当即颔首道:“这是王相爷最大的心事,宫里都清楚,你只用心医治就是,能算得清大概要多久吧?”   秦念西略沉吟了一下才道:“估摸着要过了立夏之后,阿念才能走开,咱们只怕要过了夏至才得动身往北。”   广南王太妃点了点头,遣了白嬷嬷去宫中报信儿,又满脸疼爱对秦念西道:“那时候可热得很,你们这路上定要仔细些。”   “老祖宗放心,我们便早晚赶路中间歇,都是医家,除了几位医女,其余也都是会功夫的,身子骨都好得很。”秦念西笑道。   广南王太妃又问道:“你们家老祖宗呢?若是没他陪着,这一趟,无论如何,我要跟去瞧瞧。”   “他老人家昨日给王家三哥诊了脉,说是那瑶生丸王家三哥用不了,这会子还在拣药,说是要重新给他做药,他那病,到底拖得太久了。”秦念西声音里有些黯然。   见得两人都有些黯然,黄嬷嬷安慰道:“不管怎么说,如今到底还是有得治了,姑娘这是大恩德,这些年,治了多少这样的孩童。”   广南王太妃点头道:“那倒是,如今你们这君山女医馆的名头,都传到北边来了,你遣了那么多人南下北上,如今山上可还能支应?”   秦念西笑应道:“原先观中有二十来个嬷嬷,这一两年,山下义学药行里,又调了二三十个教习嬷嬷来,外头还来了些投靠的医婆,秦嬷嬷试了又试,留了十余人下来,真都还不错。”   “第一批到山上习学的女孩儿,如今基本上都能得用了,就是缺些经验阅历,跟着历练历练,照君山女医馆如今的看诊人数,估摸着用不了两三年,也都能独当一面了。”   广南王太妃听得极为欣慰,笑着点头道:“这便极好了,这京城万寿观,你预备留下多少女医?”   “大约十来位吧,今日刚开诊,先看看情形再说。”秦念西笑道。   “韵嬷嬷又被你派去守门立规矩去了?”老太妃和黄嬷嬷一起笑出了声。   秦念西面上一派尴尬:“主要是,这事儿,还真就韵嬷嬷做得好。”   老太妃哈哈笑出了声:“她也是个粗中有细的,确实极适合这差使。她那功夫如今怎么样了?”   秦念西笑嘻嘻答道:“我们家老祖宗说是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去岁夏日里,我给她扎了一回针,我们家老祖宗又练了她一段时日,如今说是叫做勉强能入眼了。”   老太妃笑得更欢畅:“她也是个有福气的,本是说来给你教功夫的,结果差没当好,却还得了大便宜。”   秦念西忙摆手道:“没有没有,韵嬷嬷差使当得极好,如今我那四个师姐也都能独当一面了,君山女医馆的规矩,立得妥妥的,阿念可一丝儿心都没操过。”   “那就好那就好,这是她当差用了心,你们刚到京城,京城里不比山上,总有些乌烟瘴气的阴私,要小心防范着些,莫要平白被人利用了去。至于说这师姐师妹的,当个玩笑话儿可以,这里头的分寸,你要掌握好。”广南王太妃细细嘱咐道。   秦念西点着头,黄嬷嬷却突然道:“老祖宗,若不然,咱们再调几个人过来,万一有个什么事,也好照应。”   广南王太妃也不答话,只看向秦念西。   秦念西略沉吟了一下才道:“嬷嬷费心了,先不用吧,咱们总得自己立起来,往后日子还长呢。阿念这回带过来北边的几位医女,都是经过事的。若是实在有难处,便再请嬷嬷伸伸手。”   广南王太妃点了点头:“阿念说得对,总得自己立起来。反正咱们在这京城里,你们直管按你们的规矩来,若真有那不讲规矩还要仗势欺人的,你们……”   广南王太妃说得极细,秦念西听着频频点头,外头明夫人的声音传了进来:“阿念可是在这处?”   秦念西忙站起身迎了出去,明夫人见得她,眼睛亮了亮,被道衍遣来领路的那个小道童一溜烟儿便转身走了。   秦念西屈膝见了礼,明夫人拉了她,上下打量了半晌:“可是长高了不少,姨母都快认不出来了。”   黄嬷嬷跟了出来,明夫人赶忙进了去,又给广南王太妃行了礼:“老太妃宽恕则个,妾身许久没见得这丫头,确是想得紧,一大早跑过来,找了一大圈,那女医看诊那处,这会子已经开始人挤人了……”   广南王太妃一脸讶然:“怎的第一日就这么多人?”   秦念西笑着解释道:“原是道衍法师这里积了些病人,说是盼了许久,所以今日便开了诊。”   明夫人不管这些,拉着秦念西又道:“听说家里老祖宗来了?怎的不给姨母递个信儿,无论如何,我们家老爷也应该来当面拜见才是。”   秦念西一阵语塞,广南王太妃笑道:“你可别为难她了,她们家那老祖宗,素来极为洒脱,最不愿意应酬咱们这些俗人,这会子正替你们家三郎配药呢,他没出来,你就莫要去打扰,省得他老人家嫌弃。”   黄嬷嬷见明夫人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便笑着劝慰道:“夫人赶了一早上的路,想必也渴了,先过来坐会子,用杯茶再说。”   明夫人终于坐了下来,秦念西用了盏茶才道:“二位长辈不若到客院去歇歇,阿念要去瞧瞧明日要用的药,还得去诊院那边瞧瞧,有没有特别棘手的病人。”   广南王太妃笑着挥了手,明夫人一肚皮话要问,却也不好拦,广南王太妃笑道:“走,咱们瞧瞧你家三哥儿去,你要知道什么,直管问老身便是……” 第169章 规矩   第二日,天还未明,王三郎居住的客院后厨房里,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头日下午孙大领着两个小厮和两个青年道人,在那厨房旁边的空地上,搭了个棚子,又现砌了两口大锅的灶台,这会子柴火烧得正旺。   道云领着几个道人和医婆,按方煎药。   明夫人和王三郎看着厨房里头外头,五六个人,忙而不乱,各司其职,不知名的药香味儿直愣愣窜进鼻子里,熏得二人都是一般的恍若梦境。   只那处院落实在极小,药又多又繁杂,王三郎晃过神拉了母亲道:“阿娘,咱们别在这处添乱了,先到前头等着吧。”   明夫人有些怔愣道:“三哥儿,这都是给你治病的药?”   王三郎搀了母亲往外头走:“阿娘,是有些不敢信吧,儿子也觉着,有些像做梦。”   明夫人眼眶止不住有些潮湿“虽说阿娘这梦做了许多年,只这一回,阿娘觉得,兴许不是梦呢。”   王三郎只无声地点着头,明夫人又拍了拍王三郎的手道:“该当让你父亲,和你两个兄长,都来瞧瞧,这才是治病,不是像从前那般,只是续命……”   秦念西一大早起来练过功,吃完早膳,捧着针匣子,进了王三郎的院子里时,王三郎刚用完胡玉婷做的药膳,正在院子里踱步消食。   秦念西替他诊过脉,道云遣了人,从后头厨房出来,说是药备好了。   秦念西笑着让兑了浴汤,才和王三郎及明夫人说起这期间需注意的事情。   “王三哥,这几日阿念要替你施针,这期间可能你会觉得极虚弱,嗜睡,只能静养,早先从道衍法师那里学来的道家心法,也不要练了,每日只能食用我们做的药膳,茶水都得停了……”   明夫人听了秦念西说完了,笑着点头道:“可真是让我们念丫头受累了,这样,姨母这几日就守在这里,你才刚说的这些,咱们保证一样不落。”   秦念西笑道:“有姨母在此处坐镇,必定万事皆顺利,今日是第一日,要连续施针七日,王三哥赶紧先去泡浴汤吧。”   王三郎站起身,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转身开口问道:“秦家妹妹,待会儿,可是妹妹替为兄扎针?”   秦念西怔了怔,一脸无辜眨了眨眼睛道:“不然呢?不瞒王三哥,你治病要用的这套针法,现下,估摸着只有我会呢。”   王三郎心里颤了颤,本想再说点什么,却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往净室里过去。   秦念西本以为还要费一番口舌,岂料王三郎却是一句都没有再多说,头也不回便走了。   明夫人牵起了秦念西的手道:“阿念,好孩子,你三哥虽是什么都不说,却是心里都清楚的,姨母谢谢你。”   秦念西笑道:“阿念最喜欢三哥这样,虽说读了很多书,有时性子有些端方,却并不迂腐,不然可就要让阿念头疼了。”   明夫人被秦念西说得笑了起来:“若是你三哥犯了犟筋,你预备怎么办?”   秦念西垂着眼帘笑道:“姨母,三哥必不会如此的,早先他跟阿念下棋的时候,阿念就知道了。”   此时秦念西认穴扎针,与从前相比,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了。   张家老祖把楼家的暗器手法,应是改成了无影针,秦念西这一手亮出来,王三郎心中之惊愕,简直不知该怎么形容,这三年,她到底下了多少功夫在这针上?   王三郎十分配合,这病治起来就极省心,秦念西每日扎了针再去把脉,嘴角的笑意,也是越来越浓。   过了三四日,女医馆那边倒报了两件较为蹊跷的事来。   说是有个瞎了一只眼的婆子,从开诊第二日便来了,连着来了两天,想请个医女去她们家,替她们家姑娘看诊。   阿然从她第一回 来,便回绝了她,君山医女同万寿观看病的规矩,不出诊的。可那婆子哀求了许久,说是她们家姑娘快死了,她一个瞎眼老婆子,实在没法子把姑娘挪到观中来,求医女发发慈悲。   阿然就把这事儿报到了韵嬷嬷跟前,韵嬷嬷沉吟了半晌,凑到阿然耳旁,低低吩咐了几句,阿然便再次出去,回绝了那婆子。   那婆子见请不动人,只得怏怏地回去了,阿然便叫了阿宁,悄悄儿缀在后头,跟着去看了。   那婆子和她家姑娘住在一个小庄子里,离万寿观大约要走半个时辰。   这庄子里人极少,几个佃户都住在旁边村子里,只负责隔三差五给这主仆二人送点米粮和菜蔬,平素就没有别人管她们的。   她家那姑娘确实躺在床上,阿宁躲在窗户外头听了许久,才弄明白,那姑娘肚子痛得厉害,月事断断续续,好多天了,这两日,偶尔人都不清醒了。   韵嬷嬷拿这情况去问了擅妇人科的翟医女,翟医女从前在京城待过几年,一脸不以为然:“只怕是小产了吧,这种事,咱们初来乍到,可沾不得。京城周边那些小庄子上住的,怕不都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弃女,谁知道犯了什么事,又惹了什么麻烦在身上。”   “这主仆两人,必定也请过别的医婆,人家都知道这里面的深浅,不好多说,也不会给治,那瞎眼老妪必是被瞒着呢。”   那翟医女说着笑道:“嬷嬷若是不信,你只管去跟一跟瞧瞧,说不得哪日夜里,便会有那偷腥的猫儿出现,到时候嬷嬷就不会觉得我心肠硬了。”   韵嬷嬷又拿这事儿去问了秦念西,秦念西沉吟了半晌才道:“我觉着翟医女说得八九不离十,这事儿,嬷嬷还真是要费心看看,后头是不是有什么,咱们刚来,就怕莫名其妙被人算计了。咱们出不出诊,若是有心人要利用,对咱们都不好……”   韵嬷嬷试探道:“姑娘要不要,和奴婢一起去瞧瞧?”   秦念西自是知道韵嬷嬷是想让她跟着去看一眼,说不得还要出手相救,当即摇头苦笑道:“嬷嬷,虽说上天有好生之德,但咱们是医家不是菩萨。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什么都没弄明白,就热血上了头,可不是什么好事。”   韵嬷嬷讪讪道:“姑娘恕罪,奴婢只想着,到底是条命,是奴婢想岔了,奴婢这便叫人去盯死了。”   还有件事,是林医女特特找到秦念西来说的。   先是有一对母子,当是被人喂了毒逃了出来,到女医馆求救。那女子什么也不说,只说是自家误服的。   林医女怕是逃奴之类的,便嘱咐韵嬷嬷查了那对母子的身份文书和路引,倒也都齐全,便放了心替二人治了。   倒是连着来了几日的一个女伎无意中瞧见了那女子,趁着林医女给她扎针时,悄悄儿对她说,那对母子,兴许是个大麻烦。   那女伎说那个女人还有个儿子,是长兴侯的外室。   长兴侯夫人惯会拈酸吃醋,家中一杯毒,药死了多少小妾就不说了,长兴侯这些年外室一个接一个,这侯夫人每次找出来,必得当着面看着人灌了毒,才能消了心头那口恶气。   长兴侯这回倒是会藏,藏了这个就放在京城花街上,两个最大的花楼夹角的一个小院儿里,从花楼后巷开了个门进出,又塞了许多银钱给两家老鸨,这些老鸨都是后头有人的,最嫌的也就是长兴侯夫人这样的女眷,帮着瞒得极严实。   这回不知道怎么漏了底,长兴侯夫人依旧像从前一样,带了人给这对母子灌了药。那两家老鸨和这女子处了几年,倒也真有些同情她,便弄了些花样儿驱走了那自持身份尊贵的夫人,只留了个婆子看着。   那两个老鸨联手,一个让人把那婆子打晕了,一个送了两粒号称解百毒的药丸子,帮着这母子俩逃了出去。   没成想,这女子还确实有些心眼儿,估摸着是听了花楼里的女伎们说起过女医馆,便逃到了这一处。   那女伎临走前,还安慰林医女道:“医女放心,医女对奴家有救命之恩,往后,只怕奴家和奴家的姐妹,还要指望医女。奴家回去,必定一个字都不说,医女早些给他们治好了让他们早点走,那侯夫人来了找不到人,必定就没事了。”   话虽如此说,林医女还是觉得后背有些发寒,忙报了到秦念西跟前。   秦念西听得身份文书、关防路引一应俱全,又叫了韵嬷嬷来问清楚看仔细了没有。   韵嬷嬷眉梢提得老高:“姑娘放心,奴婢别的本事没有,这些东西,奴婢一打眼就能看出真假,往前些年……奴婢这些人,专门……”   秦念西伸手示意韵嬷嬷不必再说,又嘱咐道:“这阵子劳烦嬷嬷要多经下心,门要看严实了,女医馆外的事情,观中自有计较。”   又安慰了林医女道:“既然韵嬷嬷都过了眼,身份上没有问题,便没有咱们的过错,人家内宅的事情,咱们一概不问,没得治个病还要查人家八辈祖宗吧,只要不违背朝廷法令,嬷嬷放心医治便是。”   韵嬷嬷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姑娘,这女人,到底,是个外室,外室这东西,怕是不太光彩,咱们没必要护着吧?”   秦念西嘴角微翘道:“谁让你护着她了?咱们护的是咱们自己的规矩,我只问你,她是什么大奸大恶或是作奸犯科的朝廷要犯吗?”   韵嬷嬷摇了摇头,秦念西继续道:“她是来历不明的可疑之人吗?”   韵嬷嬷又摇了摇头,秦念西一脸无奈道:“外室这身份,虽不光彩,可若不是另外那位病人提醒,咱们也是不得而知的,咱们治病救人,说到底,是替人治病,不是替身份治病。”   “她到观中求医,四角俱全,遵照咱们的规矩,一样不差,咱们也直管照规矩办事,医好了请她走就是。至于以后,她能不能护住自己和孩子的命,这是她的造化,说到底,是那个什么侯爷的事,也是官府的事。”   韵嬷嬷还在转脑门子,林医婆却叹了口气道:“这样的事,总是男人风流快活,女人跟着遭罪……”   韵嬷嬷却又问道:“姑娘,奴婢还有一事不明,若是头前那个姐儿,真到观中来看诊了,咱们是治还是不治呢?”   秦念西也不答韵嬷嬷,反而让她把这事儿说给林医女听了,才笑道:“往常咱们在山上,这样的腌臜事情,几乎碰不着,今日这事儿,林嬷嬷怎么看?”   林嬷嬷对这回事倒是挺淡定:“奴家倒觉得,这个姐儿若是自家知道有孕了,肯定不敢来观中看诊,若是不知道,贸贸然来了,身份文书一应俱全的,保胎可以,落胎不行。无论如何,都要请来家中长辈才行,拒诊的签字画押,不然就要请家里人来,或是送官。”   “还有一条儿,咱们自己的人,口风一定得紧,事关人家姐儿的活路,行事也得悄悄儿的……”   “不过,哎,这样的事儿,若是闹出来一回动静,往后这样的麻烦咱们也可以尽省了就是。”   韵嬷嬷听到这处,眨眨眼道:“若照林嬷嬷这么说,咱们还不如自己闹点动静出来,防患于未然。”   秦念西和林医女听了韵嬷嬷这话,俱都愣了愣,才又齐齐笑了出来,林嬷嬷点头道:“倒是可行,就是造个莫须有出来,让人传点话儿的事儿,倒不烦难。”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那这事儿,便交到林嬷嬷手上了,那个姐儿的事儿,韵嬷嬷可还是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韵嬷嬷点头道:“嬷嬷省得,姑娘放心就是。”   秦念西知道韵嬷嬷虽说经历过千军万马之险,可到底内心还是极善良的,在山上时,医馆的规矩到底简单些。如今到了这样复杂的是非之地,阴私内宅里的丑陋,人命和君山女医冰冷的规矩之间的冲他,她还有些难以适应和接受。   秦念西觉得还是该说得透彻些:“嬷嬷,如今虽说咱们规矩比山上多,很多时候看起来也不近人情,甚至有些与我们医家治病救人的准则相悖。”   “可嬷嬷须知,咱们首先得有个准则,在这个准则之内行事,尚且还不一定能完全自保,若逾矩而行,只怕有倾覆之祸。”   “咱们女医开医馆,原本就是为了救治更多人,若是因为这些阴私之事,把自家先弄翻了船,对别的正常病家,还有咱们自己,才是最大的不慈悲。”   “嬷嬷细想想,这里头的道理,其实和你们带兵打仗或是守护边关,都差不多。”   秦念西说到最后,又嘱咐了一句,韵嬷嬷听得这话,却是眯着眼,一幅若有所思的表情退了出去。 第170章 天光雄   王三郎第七天的药,是从凌晨就开始煎的。   前面道衍配合着秦念西花费了三年的功夫,再到秦念西苦练了这几年,又治了那么多弱症的孩童,回京城之后扎的针,所有的所有,都是为了今日的铺垫。   今日的针,要在鸡叫头一遍之前,就要开始扎。   前世里,王三郎最后的那些日子,依偎着自己,耳鬓厮磨,动情时气喘吁吁,却空留那一片片燥热的湿润……   她曾无意中透过那亮着的一丝烛光,看见过他眼神里的绝望和无奈,那样的痛,痛得她即使到如今想起来,依旧觉得自己那颗心,如同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根本透不过气来,若是那只手,再稍微使一点力,她觉着,她那颗心,就要碎了……   她不想让他今生还过着那样的日子,过了今日,他再也不用只是望着心悦女子的背影了,他会是丰神俊朗,惊才绝艳的相府三公子,他配得上这世间任何风华绝代的女子,他能享受郎情妾意,人间敦伦,再生儿育女,一辈子顺顺当当到老。   也或许,他还能三元及第,一展抱负,位极人臣,他读的那些书,做的那些策论,必不会锁在书房里,只让王相爷看得泪流满面,痛得锥心刺骨。   药汤快煎好时,秦念西进了王家三郎的房中,明夫人已然知晓她要说些什么,只悄无声息退了出去。   这种惊世骇俗的事情,医家好理解,更知道,若是王三不配合,便极难成功,若要说服他,还得秦念西自己去,否则施针的时候,他再觉得难堪,可就不妙了。   王三郎看着秦念西像往常那样,笑容温和,屋内的烛光衬得她的眉眼越发闪耀。   “三哥,今日扎完针,三哥再好好将养一段时日,这病就脱了体,往后三哥便可以自自在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秦念西说得一脸向往。   王三郎其实是大概能猜出来,秦念西要说什么的,选这样的时候行针,为的是什么,他怎么可能猜不出来。他想叫她不要说,他本以为他会羞愧难当,可他看见她,言语上陪着小意,眼里闪着光,只为了劝他安心让她行针。   王三郎明知道不能,却不愿移开眼,他很想就那么一直看着她,她那样的笑,他看了就不想挪眼,看了就舍不得望……   他心情有些激荡,可还是不得不从她身上收回视线,垂下眼帘,轻声道:“妹妹别说了,三哥知道你要说什么,三哥都明白,三哥都听你的……”   王三郎左手捏着右手,十分局促,秦念西见他话未说完,也不打断,只看着他。   良久之后,王三郎猛地双手交握,抬起头,直直看向秦念西,看得很深很深:“阿念,我绝不负你……这一片苦心。”   秦念西突然觉得,眼前这人,眼睛很亮很亮,亮得,她好像都能瞧见自己的影子,就像前世最后那两年那样。   她有些不敢看他那双眼睛,不知为什么,却突然有些心酸,面上笑容已经有些僵硬,只错开视线,点了头道:“如此便好,三哥是超凡脱俗之人,如此,阿念便去叫人兑浴汤了,三哥等会儿只需听道云法师指挥就是……”   王三郎只觉浑身如坠云里雾里,心里其实是在暗自嘲讽自己的,这是疯了还是魔了,阿念……秦家妹妹这样的女孩儿,岂是自己这等残破之身,可以肖想的,可是,就那一下,不知道为什么,竟管不住自己……   直到泡完了药浴,王三郎的心情,还是没能完全平复下来。   这一回,情况特殊,屋里除了秦念西,只留了道衍、道云、道齐师兄弟三个,还有个张家老祖坐在一旁,准备好了要用的药,到时候就得给他服下。   王三郎未着寸缕,到底有些局促。道衍帮着他调整了呼吸,才逐渐放松了下来。   秦念西这是第一回 给王三郎用玄黄,平日里用的都是素玄黄,扎起来十分轻巧,她都是一片云淡风轻的模样。   这一回,秦念西面容端凝,催动劲气,一声清啸,盘卧的长针伸展开来,先刺了膈俞和肾俞,再用劲气捻动之后,留针一刻钟,收针同时,从旁把脉的道云点头示意张老太爷给药。   王三郎初时还没什么感觉,这药下去之后,秦念西驱针入关元、气海、仙骨,那药便如同一盆热油直直往下身而走……   室内气氛极是凝重,外头远远传来公鸡打鸣声,那热浪一浪接着一浪,催得王三郎面红耳赤,心里蠢蠢欲动,连带着那从无动静的一处,悄然抬起了头,秦念西嘴角微弯,却不敢有一丝放松,再凝劲气,轻轻捻动玄黄……   王三郎只觉已经浑身滚烫,道云扣住他脉门的手,突然捕捉到那一丝儿劲气,立即抬头看向秦念西,秦念西猛地提气再弹玄黄,一声轻啸之下,玄黄出体,那一处,终于昂然笔直……   收了针,秦念西悄无声息看了眼,到底还是有些害羞,只拿了针,悄然退了出去,屋里的事,自有法师和张家老祖自会让他有个结果。   王三郎虽说心情雀跃舒朗,可这一下,屋里那几位长辈,到底还是害羞更多。   张家老祖见得秦念西退了出去,才哈哈笑道:“小儿郎不必害羞,这是正常人伦,你要觉得不自在,便去净房就是,只咱们得过过眼,再把过脉,才能确认,今日这功,成了没成。”   王三郎连忙随手抄了件袍子,往净房去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几人次第从里面走了出来,面上皆是一脸笑容,只张家老祖,笑得格外促狭。   明夫人问谁也不好问,但见得几位都是满面笑容,心下大喜,却只能深深屈膝道谢,喉头却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秦念西心情极好,搀了明夫人道:“这会子王三哥应当服了药睡了过去,姨母也乏了,便再去歇一会子吧。”   张家老祖笑道:“小儿郎睡着了,夫人放心便是,念丫头,咱们也回去歇会子吧。”   满心激动的明夫人送了众人出去,又去看了王三郎一回,见他睡得极踏实,还是忍不住回房痛哭了一场,又自家磨了墨,一边流着眼泪,一边极快地写了封信,吩咐了婆子,往外头找了管事,赶紧用了早膳便送进城里去,好叫自家老爷,还有阖府上下,也跟着高兴高兴。   虽说秦念西嘱咐了再嘱咐,一定要静养,可这样的大事,让老爷跟着静静高兴一下,悄悄儿过来瞧一眼,应该也是可以的。   最重要的是,要郑而重之,给张家老祖,几位法师,道个谢。   至于那个再可人心不过的小丫头,明夫人揪着心,有些不知如何谢她才好。若自家这个儿子,天生没有一丝儿不足,她定要诚心诚意,替儿子去求这门亲,往后娶回来,掏心掏肺对她好。   可自家儿子,虽说如今得治了,但她是医家,在她心里,三哥儿这样的,是不是良人,还真说不定。   虽说几乎通宵未眠,可对于张家老祖和三位法师来说,不仅未觉丝毫倦怠,反而有些亢奋。王三郎这样的弱症,拖了这么多年,本应油尽灯枯,却得了大好,而且是全须全尾地好了,对他们这样的医家而言,简直是兴奋得只想仰天长啸一回……   秦念西自是更不必说,这是她重活这一世,要做的几件大事里,最蚀骨挠心的那一件。   晨曦的暗光里,张家老祖看到秦念西微弯的嘴角,挂着笑意的眉眼,那是从里透到外的欢欣,不仅哈哈笑了出来:“念丫头开心吧?”   秦念西也不遮掩,只重重点头道:“开心,老祖宗,阿念想去跑一圈,咱们去跑一圈吧?”   张家老祖回头道:“你们这三个呢?”   道齐附和道:“极好,二位师兄可敢一试?”   道衍虽知自家这师弟如今功夫又有了进益,却还是不太知道其中深浅,只也觉得畅快无比,眼前跑跑山似乎是件美事,只笑着点头。   只有道云一脸苦楚,看了眼自家大师兄,难怪师傅说,等自家这回从北边回来,要让大师兄回君仙山去,这怕是要让大师兄回去“补补课”了。   这还得亏是北边旌国那大王子的病,自己最清楚,如若不然,只怕眼前,就要被困在这京城万寿观了,哎,想到再过几年,就要被困在此处,打理这些凡尘俗事,道云便沮丧得很。   跑就跑吧,疏散疏散也好,道云虽明知跑不过,可转眼一想,这不还有大师兄打底呢吗,怕啥,跑呗,当先便提了气蹿了出去……   道衍反倒有些懵了自己这二师弟,这是怎的了?不是素日里最为持重吗?道齐拉了他一把:“快走吧,大师兄,不然等会儿就连影子都瞧不着了……”   那一老一小跟在道云后头,几步跨出去,可不是快得连影子都差不多找不着了吗?   道衍有些傻眼:“师弟,你们这,师兄怎么有些看不懂啊……”   道齐哈哈笑道:“大师兄,你跟在后头慢慢看,师弟要撒丫子跑一回,求个畅快。”   道衍边跟上去边喊道:“错了错了,那边全是林子,没有路……”   “大师兄,快跟上来,咱们师兄弟,哪里不是路,那林子顶上跑起来,不是更畅快……”   那声音越跑越远:“大师兄,我们到山顶等你看日出……”   广南王太妃知道今日一早,秦念西便要去替王家三郎扎针,便径自带了两个嬷嬷往后山去练功了,哪知等她上了山顶,便是落在最后的道衍,也已经上了山顶,正调和着气息。   广南王太妃见得眼前这几位俱是一脸畅快大笑,秦念西那眉目间像是被水洗过一般,闪闪发着光,便知王三郎那病,必是有了好信儿,也跟着朗声笑道:“日出东方,必是新生之象,众位医家又行了大功德一件,改日,我必要到王相府上,讨一杯水酒以示庆贺。”   张家老祖哈哈笑道:“这杯酒,值得一喝,今日实在畅快至极。”   广南王太妃心里略动了动,这张家老祖,还真是个世事洞明之人,这样的近乎活死人之恩,让王家怎么报?   不说别的,便是用的那些药材,就是万金难求,加之张家老祖出手做药,秦念西出手行针,认真论起来,这一老一小,才是真正的世外高人。   这王家和张家的因果缘分,果然耐人寻味。   王相素来约束家人极严,家中除正常婚嫁之事,几乎从不开宴席,张家老祖这杯水酒过府一喝,医女治弱症之声名传开,又了却了王家如今极为尴尬之境,果是极妙的选择。   反倒是王相爷豁达些,往宫里去的路上接了明夫人的信,只思忖了片刻,便遣了长随去告了假,返身往城外去了。   进了万寿观,先去看了还在昏睡的王三郎,又遣人去问清楚张家老祖这会儿在何处,才闭上门,和明夫人说起话来。   这样做梦都不敢想的事,竟就这样发生了,两下竟相顾无言……   广南王太妃听说王相爷来了,便低低对白嬷嬷吩咐了几句,让她过去递个话儿。   明夫人迎了白嬷嬷进来,两厢行过礼,白嬷嬷笑道:“相爷,夫人,我们府上老太妃说,王三爷这样的大好事,改日一定要过府讨杯水酒吃,那位张家老祖说,这杯酒确实值得吃,老太妃便让奴婢过来递个话儿……”   明夫人面上感激之情立显,屈膝笑道:“多谢老太妃提点,多谢嬷嬷,老太妃可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只不知老太妃何时回城,我们……”   白嬷嬷笑道:“夫人安心,有了信儿,自会告知。如此,奴婢便先回去了……”   明夫人送了白嬷嬷,王相爷在屋里转着圈圈,见她进来便轻声道:“只怕,你这一两日便要回去,我瞧着官家的意思,张家老祖他们这一行,只怕是要往北边去给长公主治病的,所以这宴席怎么开,咱们还得慎重。”   明夫人愣了愣:“既是老太妃如此说,必是怕我们,这恩情上,不知道怎么还,那些药,还有张家老祖和秦家姐儿出手之恩,几位法师还有医女调治之功,咱们自己,这是求都求不得的,老爷,妾身都愁死了……”   王相爷苦笑道:“这报不了的恩,还不了的情,人家也必不指望你还,这样,咱们干脆,诚心诚意,到张家老祖面前,恭恭敬敬磕个头,万寿观既是宣扬医女治弱症,咱们明面上,便请几位医女过府热闹热闹就是。”   明夫人摇头道:“妾身听说,念丫头给医女立的规矩极严,怕是难得请动。”   王相爷讶然道:“那姑娘才多大?”   明夫人听得自家老爷这句,提起的一口气又放了下去,只心中那个念头也不知是说还是不说,却有些气闷道:“不管多大,反正咱们家三儿的病,是她治好的,她不施针,便还是延命,不是治病。老爷,你说,她能瞧上咱们家三儿不?妾身实在是……”   王相爷听得明夫人如此说,先是愣了愣,然后竟哈哈笑出了声,明夫人被他笑得极是不悦,只狠狠瞪着他。   外头来报说张家老祖有请,王相爷才携了明夫人,往张家老祖面前去了。 第171章 外室   刚进午时,官家一脸笑意进了锦和宫。   吴皇后笑着迎了官家,轻声问道:“臣妾瞧着,官家今日心情极好,可是有什么喜事?”   官家笑睨了吴皇后一眼,哈哈笑道:“今日王相告了假,一大早便出了城,当是值得高兴之事吧?”   吴皇后也跟着笑了出来:“臣妾倒越发对那个秦家小姑娘有些好奇了,老祖宗得了信儿便去了万寿观,若不是臣妾拦着,这怕这回,老祖宗无论如何也要跟着去北边。”   官家更是一脸好笑:“他们进京那日,六哥儿巴巴儿跑到城外等着,只为了见上一面,若不是这几日被朕派了差使,拘在刑部衙门,只怕也早就出了城。”   吴皇后心里跳了跳,不经意转头看了看官家神情,试探道:“若如此,这趟往北,怕是不能……”   官家却是摆了摆手笑道:“不妨事,张家那位老祖宗来了,过得两日,你让六哥儿过去请一趟吧,左右老祖宗也在观中,一起接到宫里来,倒不打眼。”   吴皇后屈膝应了诺,心里盘算了半日,到底还是决定,先看看再说。   头日夜里,秦念西几乎一宿没睡,这晌觉歇得十分香甜。   阿心却是一头一脸的汗,突然从女医馆那处跑过来,绕过守在外头的紫藤,一头扎进了秦念西房里,急切奔到床边,到底不敢动静太大:“姑娘姑娘,快起来,起头出事了,师傅,韵嬷嬷让我赶紧报到你跟前来。”   秦念西略晃了晃神,睁开眼,瞧见一脸焦急的楼心,坐了起来:“慢慢说,什么事。”   紫藤端了盆水进来,一脸不满地瞪着楼心。   “前头,有个什么侯夫人,领着一群健壮婆子,要搜咱们女医馆,说是咱们医馆里,藏了他们家的逃奴……”   秦念西站起来,一边由着紫藤侍候着穿衣裳,一边问道:“你师傅顶不住了?”   “不是,师傅让我们只拦不打,阿蔚说这里是京城,不是咱们广南府,更不是君仙山。”楼心急急说道。   “吓着病家没有?”秦念西穿好衣服,从紫藤手里接了帕子,擦过脸,接着问道。   “他们还带了些护院,先赶了外头候诊的病家,就要往里闯,师傅指挥我们把那些男护院打了出去,就只打痛了,没敢伤人。那个什么侯夫人又派了婆子往里冲,说是若是咱们敢拦,便要拉咱们见官。”   秦念西轻笑一声:“呵,你们师傅什么时候这么畏首畏尾了,你去,让她把人都请出去,再有敢往里闯,伤了病家,耽误诊治的,都捆了送官。”   看着楼心跑了出去,秦念西又吩咐了紫藤道:“你去找孟嬷嬷,让她和孙大到前头看着,让孙大了解清楚后,写好状子,今日便要一回镇住。再让沉香去找道齐法师,让他去前头看看。”   秦念西到了前头时,正看见那位侯夫人当先,领了婆子往医馆里撞,孟嬷嬷拦在前头不准进。   那侯夫人留了长长指甲的手,瞬间就要往孟嬷嬷脸上招呼,秦念西见孟嬷嬷不躲闪,便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微微抬了抬手,来前随手掐的两片树叶子直直打在那侯夫人肘关节和桡骨上,那侯夫人吃痛,往后退了两步,便开始大呼小叫。   秦念西刚想上前,孟嬷嬷却从后面过来拉了她道:“姑娘在这里看着就行,奴婢去吧。”   秦念西侧目笑了笑,冲她点了头,又道:“让韵嬷嬷着人,把那些婆子护院的都绑了,省得碍事,再来和那个什么夫人慢慢说道。”   孟嬷嬷点了头往前,韵嬷嬷见她过来,示意旁边拦着人的嬷嬷,护着她过来。   孟嬷嬷提了气,声音不高不低,先曲了膝,对着正大呼小叫的侯夫人道:“这位太太,若能好好说话,便请把你家下人都散开,咱们找个僻静地方,好好说话,若不能好好说话,韵嬷嬷……”   韵嬷嬷往前站了站,应了声,孟嬷嬷道:“才刚得了医女吩咐,若是再有敢擅闯者,尽数捆起来,写了状子,送官。”   那位侯夫人倒不叫唤了,只嗤笑道:“你是个什么东西,医女又是个什么东西,我是正经有朝廷诰封的侯夫人,有本事,你捆了我送官便是。”   孟嬷嬷竟一丝儿也不惧那夫人的嚣张气焰,昂首微微笑道:“太太既说自己是朝廷正经诰封的夫人,可有金册在手?”   秦念西听得这句,便点了点头,微微笑着退进了医馆里。   那敕封金册,都是要在家中祠堂里供奉的,谁会带着金册到处闯,更何况还是干这打打杀杀之事。   一抬头,正瞧见黄嬷嬷从里头往外走,眼中一派赞许:“姑娘这个嬷嬷,挑得不错,难怪得杜嬷嬷和赵嬷嬷放心,出这么远的门,都不跟着了。”   秦念西本想解释两句,想想这会儿不是时候,两个人便站在拱门后头听着,外边那夫人却嗤笑道:“说你们是些没见过世面的东西,你们还不乐意,这敕封金册,是官家给的荣耀,都得放到祠堂里供着的,你是个什么东西,没得脏了金册这两个字。”   孟嬷嬷依旧十分平和道:“太太既说自己是侯夫人,又说金册在自家祠堂里供着,就是说眼面前,太太这自称的侯爷夫人,可是拿不出任何凭证的。这光天化日之下,难不成随便一个妇人,往我们这君山女医馆一站,自称个身份,便能进医馆搜人了?”   “再者说,即便太太这身份无假,可搜屋拿人这样的事,便是奴婢这样的下人都知道,应是官府拿了搜捕文书,才能行此公务吧?”   那侯夫人嚣张跋扈的脾性可不是盖的,说话完全靠吼:“我拿的是我们府上的逃奴,逃奴你知道吗?与官府何干?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都给我往里冲啊……”   后头侯府带来的护院婆子又开始蠢蠢欲动,奈何全都被韵嬷嬷手底下的人押得死死的,动都不好动弹。   反倒是孟嬷嬷继续在讲道理:“太太既说是逃奴,可否把这逃奴的身份文书拿出来,给我们瞧瞧,我们也好辨认辨认,我们医馆里,有没有这个病家。若有,我们一定负责把人拿了,请太太到官府报了案,请差爷们拿了文书来带走。”   “若没有,哼,太太这可是什么都没有,就敢目无法纪,私闯道家清修之地,就是太太不告官,我们也要去告官,否则的话,任凭是谁,便敢往我们这医馆里闯,往后还有哪个病家,敢往我们这处医病了?”   那夫人立时恼羞成怒,用力推搡了拦在自己和孟嬷嬷中间的两个婆子,咆哮着喊道:“给我打进去,打死打伤不论,今日我定要把那个贱人和那个杂种找出来……”   手被架住了,立时一脚就要踹到孟嬷嬷身上,那两个隔着她的婆子立时松手,那夫人便失重摔到了地上。   孟嬷嬷看着后头汹涌而至的婆子护卫,最后一次劝道:“敕封的夫人都是端庄典雅的贵人,太太再这样撒泼,奴婢真要让人绑了你去见官。”   那夫人从地上爬起来呲牙咧嘴道:“你们敢打我,你们这样的赃物儿竟敢打我,我打死你这个狗奴才……”说着便开始张牙舞爪,要往孟嬷嬷身上招呼。   孟嬷嬷冲韵嬷嬷使了个眼色,韵嬷嬷一声爆喝:“拿下,都给我捆了,备好车,写了状子,立时去见官……”   医馆外头一片喧嚣,诊室里的病家都被医女们按抚好了,静心在屋里不要出来即可,倒是静悄悄的。   这时候一个人影飞快从走廊尽头那间诊室跑出来,秦念西听见动静,正想上去拦住,却见林医女急匆匆从诊室里跟了出来,秦念西略怔了怔,便知这就是那正主儿了。   黄嬷嬷瞧着秦念西止住了步伐,倒顺手跟在后头牵了她,往一旁让了让,那女子一溜烟儿冲出去。   林医女见得秦念西和黄嬷嬷站在门后头,一脸焦急,指了指那女子道:“姑娘,她……”   秦念西和黄嬷嬷对视了一眼,才笑着摇头道:“不妨事,这是个有心计的,咱们且先看看再说。”   林医女这下才反应过来,虽说先前是自己硬拦着,但她既然能冲出来,就证明自己其实是拦不住她的,只如今这下冲出来的时机,果然是选得极好的。   那女子冲出去,便略略打量了一圈,就找到了这会儿医馆出面主事的人,噗通跪倒孟嬷嬷和韵嬷嬷身前,也不理会那侯夫人见着她出来便开始叫唤,急急扬声说道:   “二位嬷嬷,奴家多谢万寿观和医女馆的搭救之恩,奴家反倒给医馆惹下大祸,还请嬷嬷将奴家一起绑了,送去官府。奴家只求半刻钟,再给奴家笔墨和纸张,奴家自会写状子,奴家拼了这条命,也要告这恶妇,无端谋害良民之罪。”   孟嬷嬷怔了怔,略抬头往外围看了一眼,远远瞧见和道齐等几个道长站在一起的孙大,冲她点了点头。   孟嬷嬷想了想,又问道:“你说这位太太寻的是你,你可认得这位太太是谁?”   那女子忙点头道:“认得,奴家就是化成灰也能认得她……”   正当孟嬷嬷心里泛起一丝焦急时,这女子却把声音扬得更高道:“就是她,光天化日之下,闯进奴家家中,给奴家和奴家孩儿喂了毒药,若不是邻舍相救,奴家母子便难逃一死。”   “奴家本想为了孩儿苟且偷生,却未曾料到,这样光天化日行凶之人,竟还敢如此嚣张,奴家既活不成,便舍了这条命,也要把这个杀人凶犯告到官府,若奴家遭遇不测,只求观中道长可怜,收留我那可怜的孩儿,稚子无辜,让他好歹能够平安长大。”   那侯夫人却在楼蔚和楼心的控制下叫嚷着:“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既给我们家侯爷当了外室,不就是我们家的奴婢?你以下犯上,赏你一碗药还是便宜了你,你竟胆敢反抗……”   “你们放开我,放开我,这就是我们家的逃奴,如今证据确凿,你们敢私藏我家逃奴,还敢绑缚与我,我定要抄了你们这什么破落医馆,叫你们都下大狱……”   那女子倒是镇定自若,反倒站起了身:“奴家弱女子一个,本不敢过多分辨,只今日事关万寿观和女医馆清白,奴家一定要当着这众多病家的面,把这话说清楚。你口口声声,说奴家是你家什么侯爷养的外室,你可有凭证?你污蔑奴家是你家逃奴,又可有凭证?”   “你说的都是空口无凭之事,奴家与你分辨再多也无用,今日奴家便要一纸诉状,将你告到官府,看看这世上,是不是像奴家这等贱民,就不能得律法和天理庇佑。”   那女子说着又冲孟嬷嬷屈膝道:“求嬷嬷赐奴家一套纸笔,容奴家写份状子。”   外围被聚在一起的病家一直都在议论纷纷,这时不知哪个不怕事的病家突然喊了句:“今日之事,吾等皆愿为证。”后头竟一片附和声四起。   那女子等来纸笔,便在众目睽睽之下,趴在分诊那个大案前,开始写状纸,孟娘子站在她身后,不错眼地看着,一边看,心里一边忍不住点头。   前头孙大几人,指挥着人把那些婆子护卫,一个一个,塞到备好的大车上,只等那女子写完状子,便要出发。   秦念西几人站在后头看着,黄嬷嬷忍不住笑道:“这女子,说不得倒能因此脱身了,那位侯爷,虽说素好女色,且没什么脑子,但就冲那孩童,应也不会如此蠢笨才是。”   秦念西也跟着点头笑道:“那女子可不是无脑之人,既是敢此时冲出去,必是有成算的。她如今咬死不认识那夫人,若那侯爷也厌弃了自家这位夫人,只说不认得她,只怕那位夫人这回,够呛。”   黄嬷嬷讶然道:“她那左右邻舍,官府都是要查证的,还有那孩儿。”   林医女笑着轻声把那两个花楼的事说了,又道:“那孩童如今被药得昏昏沉沉,可还做不了证。”   秦念西笑道:“行了,官司的事,法师们不好出面,孙大自有分寸,林嬷嬷去前头看着,等人走了,便重新开诊吧,平白耽误了这些病家,来一趟都不容易。”   黄嬷嬷也笑着屈膝道:“老祖宗还等着听回禀呢,奴婢也先告退了,姑娘放心便是。” 第172章 报应   人送进了京府衙门,状子也递了进去。   推官和京兆尹聚在府尹那间屋里,又开始犯嘀咕。   两个人还在商量关谁不关谁时,府尹夫人身边的一个管事嬷嬷照夫人的吩咐,往那间屋里递了话儿,广南王府老太妃和王相府上明夫人,这几日,可都在观中呢。   推官听了这消息,倒笑了起来:“大人,如此,这案子,倒极好办了。”   京兆尹捋了捋自己下巴上那缕山羊胡子,也是一脸好笑:“长兴侯府那位夫人,这两年是越发地失心疯了,这样的信儿都没弄明白,就敢随随便便出去找事。”   推官一脸鄙夷:“这两口子都差不多,男的脑袋长在下半身,女的脑袋长在男的下半身上,这满门的祸事,看这两个要怎么收场,那个夫人家的亲娘可没了,不知道他那个续娶了夫人的爹,会不会为她出头。”   “先看着吧,你去,把那个女人和长兴侯夫人先一起收了监,万寿观女医馆的人,让他们先回去吧,按理说,这抓人的事,得他们报了官我们去拿人,但鉴于万寿观在城外,事从权急,也不能眼睁睁瞧着歹人作恶,就说等案子审结了,必会给他们一个交代。”   京兆尹吩咐了推官,让说得模棱两可些,这案子,虽说不能急在一时,到底还是应该有些态度的。   孙大和孟娘子回万寿观报了信儿,秦念西笑着夸了孟娘子:“平日看不出,关键时刻,嬷嬷倒是有理有据有节,做得极好。”   孟娘子反倒被夸得有些羞赧:“原是奴婢该做的,当不得姑娘夸,便是没有奴婢,韵嬷嬷也能处置妥当的。”   秦念西笑道:“她打的那主意,可不怎么高明,这内宅里的弯弯绕,她那心思上,可就比嬷嬷差远了。韵嬷嬷人呢?”   孙大躬身道:“回来路上被阿然叫走了,说是回来再和姑娘禀报内情。”   秦念西点点头道:“行了,不管她了,你们也累了,去歇着吧。”   第二日仍旧是天光未明,道衍和道云相携去了王三郎屋里,王三郎还在熟睡之中,道衍不让人叫醒,只和道云悄悄儿掀了被子,看了两眼,便出得屋来。   道衍心中极是感慨,王三郎这一处,果真是七日毕全功,往后,只需再按医女们定好的法子,再调养个一年半载,便正经好全了。   道衍极是惊讶,问了师弟道:“念丫头这玄黄针法,果真了不得。”   道云跟着感叹道:“那可不!这是跟师兄说,六皇子那时候毒犯心脉,观中和药行都是几乎已经束手,念丫头那时候才初练这针,勉力试了试,竟就救了回来。”   “后来广南王府的老太妃又从南边给念丫头寻了师傅,加上张家老祖宗回来了,念丫头自己用心,又是个极有天赋的,才能在这么短的时日内,练就这身本事。”   道衍感慨道:“这才多少时日,哎,不过那时候,念丫头就不简单了。”   道衍感慨完,又回到那脉案上:“我看你们带过来的那些脉案,现如今这样的症状,只要及早送来女医馆就诊,好像都已经不是什么事儿了,咱们观里,可有习学?”   道云点头道:“三师弟跟着念丫头时间最长,这一套尽都会了,只要不是严重到王三郎这个地步的,几乎都可以治了,所以师傅他老人家留了他在观中教导。”   “念丫头又从给阿升治病上,想出了法子,把师傅挑出的两三个有天赋的童儿,洗筋伐髓之后,传授了玄黄心经,这些日子,都由师傅看着练功呢。”   道云看了看天色,邀了道衍往山上去练功。   道衍脚上跟着道云走,心思全在师傅又重新开始调教童儿的事上:“师傅他老人家现在还愿意管童儿练功之事了?咱们山上是不是变化极大?”   道云哈哈笑道:“那可不!师傅现在可有劲了,念丫头最开始练功的时候,就是师傅管的。原本师傅万事都懒得再管,估摸着也是觉得我们几个不成器,也就是个守成之象,加上多少也有些受张家老太爷影响。”   “我听三师弟说,自打念丫头上山之后,他觉着咱们师傅和张老太爷看着都精神了不少。山上山下的,慢慢都有了些新气象。”   “后来念丫头又领着山上的医婆,打了君山女医的牌子,治了许多妇人科和哑科的不治之症,咱们山上女医馆里,如今每天忙得简直不可开交。”   “专门新建了诊馆,收了弟子,后头还又新建了大大小小几十个院落,排队的人还是多得不行。来前大郎还说,若是山上继续这样,不若干脆分些女医到君山医馆去,一则,山下到底方便些,再一个,山底下义学里,还有些医术上了不得的嬷嬷,可以帮衬着些。”   “就是药行里,有了张家老祖宗的帮衬,也比从前强了不少,原先阿念给阿升治弱症时,后头用的药都是瑶花制的,现如今,张家老祖带着胡大先生,都替换成了普通药材,药效上虽说差是还差一点,但是普通人家,也能接受了。”   “关键是,这些药不光能治弱症,还能帮着小儿调理身体,若再加上阿念那一套浴方和药膳方,说是寻常孩童都能多长好几寸……”   “不仅如此,若是用在洗筋伐髓之后,能打破先天桎梏,得遇无上进境,师兄看看道齐就知道了。”   道衍晃了晃神道:“这要是用到军户和将门之家去,可是了不得的大事。”   道云点点头:“南边广南王府已经让人接了医女过去,这回我们往北边去,这也是一件顶重要的事。”   道衍叹了口气道:“那你们这一去,岂是三年五载能回来的?我还巴望着师弟你早些回来,师兄我真是想早点回去瞧瞧。”   道云听了这话,倒是一脸愁容:“师兄,京城万寿观,真够呛,还是咱们山上单纯,哎……”   道衍耸着眉头笑道:“师傅不是把道齐师弟给你指了来吗?你们往北这几年,师兄尽力把女医馆这些事儿帮着理顺了,往后你接了手,也就顺当了。”   两个人上了山,又赶上一轮红日从东边蹿出地平线,虽有些晃眼,却也直把人心照得豁亮豁亮的……   韵嬷嬷回来的时候,秦念西刚练完功,正在洗浴。   韵嬷嬷一口气灌了一壶茶水,又吃了三个包子,才一边看着沉香给秦念西擦头发,一边禀道:“今日夜里,庄子上那个姑娘,没了,而且,只怕明日京城里,又要多了许多流言蜚语。”   秦念西和沉香都看向韵嬷嬷,脸上都带些惊讶之色。秦念西也没说话,只示意韵嬷嬷继续说。   “是这样,那日姑娘提醒奴婢之后,奴婢便让阿宁领了两个人盯在那处了。还真让翟医女说着了,那姑娘,过于轻贱了些。”韵嬷嬷面上带了些尴尬之色,估摸着,是觉得这事儿,不好启齿。   秦念西笑了笑道:“不过就是男欢女爱,没什么大不了的,嬷嬷照实说就行。”   韵嬷嬷有些尴尬地眯了眯眼,才继续道:“阿宁盯了两日,那姑娘日日卧床,身上的血,倒是没什么了。”   “前儿夜里,阿宁正靠在她那屋梁上歇着呢,忽的就听见外头有几声极不寻常的鸟鸣,那姑娘竟突然下了床,往守着她那婆子屋里吹了迷香,迷晕了那婆子,又开了院门儿,一忽儿进来了三个浪荡子模样的人,说是都是二十左右年纪,长得极俊俏。”   “听他们言语,这几个人肯定也不是头一回,就在那姑娘屋里胡天胡地,阿宁说,是个人看着都觉得臊得慌。”   “折腾了半宿之后,那姑娘应是晕了过去,那几个人就走了,临走前,还往那婆子屋里加了柱迷香,应是不想让那婆子醒了去救人。”   “阿宁便让咱们的人跟在那三个浪荡子后头,进了城。其中有一个,大约是三个人里打头的,径直就去了城南菜市附近的一家面店,等到人来人往的时候,有个婆子和他坐了一桌。”   “因为不好凑太近,说了些什么没听清,只说那婆子脸上一副极痛快的表情。那婆子吃了面,买了菜,进了菜市附近斜巷一个起不起眼的两进小院儿里,就没再出来。”   “那两边白日里倒是都相安无事了,阿然把倒把那姑娘的身份查清楚了。那庄子是将作监左校署令石家一个小妾的陪嫁庄子,这个小妾姓翁……”   秦念西听得这处,面色凝了凝,沉香倒干脆停了手上的动作。   韵嬷嬷看着二人反应,颇有些意外:“就是那个被诛了满门的翁家,姑娘也知道这事儿?”   秦念西深吸了口气,示意沉香继续,又对韵嬷嬷道:“嬷嬷你接着说。”   “翁家那小妾原先应是在这石家挺得宠的,因为娘家获罪,被那石大人厌弃了,也不知是怎么死的,反正估摸着不是正常死的,膝下就留了这个女儿。那小妾死后,这女儿就和她那个半残的婆子一起,被送到了这处庄子上。”   “那庄子上的佃户,也不是很待见这主仆两个,说是这个婆子从前没残的时候,也不是个什么好人。”   “到得下晌黄昏时分,那个姑娘开始腹痛如绞,阿然便寻了奴婢过去,奴婢寻思着,这事儿只怕还有后手,就更不敢妄动了。”   “到得下晌日头快要落山的时候,那个城南斜巷里出来了一辆马车,赶在城门落钥的时候,出了城,往那处庄子去了。”   “天落黑之后,头日夜里那个打头的男人又进了那个小院,又往那婆子屋里加了药,再去看了那个已经痛得快要晕死过去的姑娘,却是什么都没干,又走了,去给那个马车里的人报了信儿。”   “到了人静时分,那个马车停到了庄子附近的一处小路上,车上下来一个裹着斗篷的妇人和早晨那个婆子,在那个男人的指引下,往那个姑娘院儿里进去了。”   “那个妇人和婆子,进屋就让那男人掌了灯,又掀了那个姑娘的被子,那个姑娘身下,已经被血浸透了,人已经有些迷糊,看了那个妇人的脸就直喊七姐,还让那个七姐救她。”   “那个七姐应该是狠毒了那姑娘,奴婢就在那屋梁上,看着那个七姐,笑得面目狰狞扭曲,隐隐还含着泪水,那个七姐原话是这样的。”   “你叫我七姐?你有脸叫我七姐,我可不敢当,我没有你这样的妹妹,我阿娘被你们翁家的毒妇算计了卖出去的那一日开始,我就跟石家没有一丝关系了,我和你之间,不共戴天。”   “那个毒妇,日日诋毁我阿娘,说我阿娘是千人骑万人睡的阿物儿,哈哈哈哈,你看看你,你才是真正千人骑万人睡吧,这庄子里,多快活啊,是不是,这么多俊俏的小郎君,如今让你做了鬼,也算是便宜了你吧?”   “凭你,还想嫁人?石家还想拿你去换银子?凭什么,同是石家的女儿,凭什么你享受了这人间至乐,还能嫁个年纪相当的富家郎君,我只能嫁个孙女儿都比我大的死鬼?”   “不过现如今,我那个死鬼死了,我倒是解脱了,你那个姓翁的毒妇也死了,你也马上能得解脱了,哈哈哈哈……从来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你们母女,仗着翁家撑腰,在家中横行,害人无数,凭什么能得好死?”   “后头,那一对儿主仆看着那姑娘失血昏了过去,明显救不回来了,不知道往那姑娘身上塞了什么,因一直有人盯着,奴婢没法儿看。”   “那对儿主仆上了马车,就往延县去了,他们走了之后,那个男的把那个姑娘用铺盖卷了,塞进了一辆大车里,趁着夜深人静,丢到了城门外哨楼还望不到的官道上,自己在附近看着,让赶车的把车赶着,抄小路,也往延县去了。”   “奴婢瞧着没有机会接近,只让阿然和阿宁看着动静,就先回来了。”   韵嬷嬷一口气说完,又一脸忐忑看着秦念西道:“姑娘,这样,对吗?”   秦念西自是知道韵嬷嬷的意思,到底是一条人命,看着没的,心里总有些过不去,只此时,她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淡淡说了句:“她那样的情形,便是大罗金仙,也救不回来……”   想了想又郁郁道:“你把这事儿,到老太妃跟前禀告一声。”   韵嬷嬷不明所以出门往老太妃院儿里去了,沉香看着一脸沉郁的自家姑娘,有些担忧地喊了一声,秦念西沉默了半晌,才叹了口气:“算了,我没事,我就是不想听见那个翁字……”   紫藤在净房里,也是一句不漏听了个全乎,走到秦念西身边,把她扶到桌前道:“姑娘,这还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都过去了,姑娘不想听,就别想了,赶紧用了早膳,去看看王家三爷吧。”   秦念西深吸了口气,才从嘴角溢出一丝笑意,点了头道:“紫藤姐姐说的对,还有大把的人等着我去救呢,吃饭,沉香,给我盛碗粥来……” 第173章 看   这一日,京城里可是热闹非凡。   仵作主事的刚叫了稳婆和医婆一道,验完尸,不过晌午,满京城里传的都是城门外死的那个小娘子。   说这个小娘子年方十六,将作监丞石家之女,生母翁氏,曾在石家逼得当家太太都不得不退避三舍,大前年因娘家获罪,满门被诛,死于后院。   翁氏姨娘死后,石家将翁氏所出之女,放到京郊的庄子上,这女儿身边,只剩了从前翁氏身边的一个已经残废的嬷嬷侍候。   小娘子生来肖其母,相貌不凡,身段玲珑,生性Y荡,从前在家时,便曾勾引过姐夫、表哥等众多男子。   在庄子上失了管束之后,经常勾三搭四,甚至夜夜自家一根迷香,迷翻了那半残的侍候婆子,然后开了院门,与人苟合,有时还是大被同床三四人,极为不知廉耻,自以为做得隐秘,其实附近的村民和庄子上的佃户人尽皆知。   突然身死,身上还带着孽胎,只因先前突然听闻家中要将她许配于商贾之人,因见得家中曾有姐妹,半卖半嫁于六旬富商做续弦,心中不忿,便索性珠胎暗结,却又发现家中安排的女婿,是个年青后生,痛悔不已,堕胎不成,出血不止而亡。   这一通流言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传得有鼻子有眼,你若说假,那小娘子确是小产大出血而亡,仵作和稳婆、医婆一起验了尸,没有一丝儿被害、或是被人下药的痕迹。   你若说真,那一个死人怎么就出现在城门外的官道上?这幕后必定还是有着不可告人之秘。   也有人猜测,兴许是石家的对头,存了心做了局,要败坏石家门风。   可也有人说了,自翁氏姨娘之后,石家还有什么门风,便是从前,石家不也曾抬过伎子进门,还曾把自家姨娘卖去花楼呢。   虽说衙门不能靠传言断案,可这案子,实在也是,京兆尹和推官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只能面面相觑,一脸无奈。   这外头传的,虽说真假难辨,可除去那些添油加醋、捕风捉影的,其余的,好似还是有许多可信的。   那小娘子身上,不知道谁给塞的,身份姓名,写得一清二楚,庄子上那个半残的婆子,虽说晕晕乎乎,但一辆大车装进城里,过了一眼尸体,便嘴里哭喊着姑娘,两眼一翻晕了过去,也算了验明了身份。   腹中怀胎三月,没有用药用针被殴打的痕迹,稳婆和医婆支支吾吾,那小娘子身下,可还是有着男人的那味儿,关键是还不老少,若是欢好无度,小产血崩,倒能解释这小娘子的死因。   要说被用了强,可这小娘子从上到下,除了一点欢爱过的痕迹,没有一丝儿别的伤。   小娘子屋里搜出了迷香,一盒子迷香藏在床底下,都去了一大半。再结合验尸情况,反过来再想坊间传闻,这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把戏,又多了几分的真。   那这苟合纵欲小产血崩而亡,便是前头是被勾引,又能说是被害吗?认真论起来,连个命案都够不上啊。   京兆尹和推官正愁得不行,倒是派去石家的捕快,带着石家管家来了。   那管家态度极为恭敬,只吩咐了跟来的管事嬷嬷,去看过尸首和那昏过去的婆子,便屈膝作揖,称自家姑娘在庄子上生病,家中嬷嬷照管不利,没有及时禀报家中主母,致使姑娘病亡,也是给京府衙门添乱了,这尸身和婆子,等入夜了便会自行领走,收敛入土了事……   临走时,又塞了几张百两的银票子到送出门的推官手上,再一叠连声只说是一点茶钱,辛苦了衙门里的差人们,本是自家小事,倒劳动了衙门里那么多人跑上跑下,实在心里过意不去……   推官虽说正不想管这起子内宅阴私之事,却还是半推半就道:“话是这么说,石管家还是得在意在意外头那些事,我们这处,反正已经查明白了死因,若你们不追究,愿意签字画押,便尽可结案了。”   “这是病死的,病死的,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呢,我们签字结案就是。”那管家态度无比谦恭。   推官眼中露出一丝笑意:“反正,那什么,也是病吧,文书上,仵作和稳婆医婆都签字画了押,我们可没法子改了,但这具体的,案子的事,我们从来都是严谨保密的。”   一个滑不溜手,一个得了吩咐,只求速了,虽说一肚子气闷,却也没有一丝儿法子,只能点头哈腰去了。   推官看着石管家走了,回去请了京兆尹示下,把那几张银票子,让捕快头儿拿去给当差的弟兄,还有仵作稳婆医婆一起分了,又下了封口的严令,才长吁了口气,心里头另一桩愁,又浮了出来。   京府衙门大牢里,关着一个侯夫人,还有一个不能说清是什么人,只知道叫佟娘子,是个父母俱亡,往京城舅家投靠,舅家不知所踪的狠角儿呢。   关键是,从昨儿夜里到如今,没有哪儿有一个人出来递话儿,就好像关进去的,不过是两个无家无族的乞丐,一丝儿动静都没有。   可越是这样,就越让人心惊不是?   推官和京兆尹一商量,上晌因为城门口女尸的事,耽误了这个案子,用过午膳之后,先把人都撒了出去,把这个案子该拿的证据都拿了再说,反正千错万错,皇城根儿里,秉公办案不会有错。   即便得罪了什么人,那也是先看大再看小,反正随便哪一家,自己这两个人都惹不起,只能查清楚了,如实上奏,若是万一有个万一,总还有点说头。   先传了孟嬷嬷录了口供,孟嬷嬷随身带着那佟氏母子的诊疗册子。   又就近找了几位昨日在女医馆看诊的病家,查实了那侯夫人确实是一去就上演了全武行,把外头候着的病家都吓坏了。   然后又要强行进去搜人砸馆,还多次意图行凶,被女医馆的人阻止了。   孟嬷嬷一五一十把整个过程都讲了一遍,和病家所述一般无二。推官和师爷蹙着眉道:“这位嬷嬷可知,那可是位正经的侯夫人,你这样,她若要告你一个以下犯上,那是一告一个准的。”   孟嬷嬷十分镇定答道:“大人,首先,这事儿,可不是民妇和这位侯夫人的私人恩怨,她不过是欺负我们医女刚从江南西路过来,如若不然,这满京城的医馆铺子,有哪一家,她敢如此嚣张就上门打杀拿人?不管她什么身份,这不是和强盗无异吗?”   “其次,不知者不为过,民妇曾详细问过,她可有能证明身份的文书,她说她的诰命金册在家中祠堂供奉,这可是口说无凭啊。再者说,若是敕封的诰命夫人,不应都是高贵典雅,行事严谨端庄,堪为妇人典范吗?她这样的行至,民女实在不敢信她随口之言。”   “大人,倘若每个人,就这么说一句,自家是什么什么身份,我们凭着她这个身份,就能让她进馆拿人,这也不对吧?按律法,凭谁什么身份,要拿什么人,不都得有正经文书吗?便是今日,差爷传了民妇来问话,不也是有文书的吗?”   “再者说,我们医馆若是任由她把人拿走了,然后出了什么人命官司,我们不就平白做了帮凶吗?而且人家佟娘子母女,可是什么身份文书都是全的,我们反复查验过的,就当时的情形,我们难道是要把身份明白之人,交给身份未明之人吗?”   “当时,民妇曾多次提醒那位侯夫人,若果真如她所说,是她们府上逃奴,只要拿出证据,我们可以配合她先不让人走脱,等她报了官,请差人来拿人,这是正常程序吧?”   “虽说这位侯夫人和那位佟娘子的事,我们不好掺和,但是滥用私刑之事,我们正经良民,还是专门治病救人的医家,自是要出面阻止的。所以我们才毫发无伤,把他们送到了衙门里。”   “我们女医馆背靠道家清净之地,只想一心一意治病救人,也救了不少人。我们自有遵循了律法下的一套规矩,若有人如此嚣张来犯,先不遵律法,后不合规矩,我们肯定是要求个公道的。”   推官和那师爷对视了一眼,心下都觉得,这嬷嬷昨日做的,今日说的,都是有理有据有节。虽说刚从江南西路过来,口音里还带着一丝儿南边的味儿,可这不卑不亢的从容,那还真不像个没有根基的,更何况,人家不过是个嬷嬷而已,主家都没出面。   那推官倒存了一丝试探之心:“这么大的事,你们主家,就派你一个嬷嬷出面料理?”   孟嬷嬷笑得十分平静:“大人,民女主家,是君山女医馆,这等凡尘俗事,难道还要劳动专司治病救人的君山女医吗?又或是,难道还要请观中法师出山?”   推官和师爷见这孟嬷嬷滴水不漏,却再也无从问起,只能客客气气请了她回去等信儿。   其实推官和京兆尹心里也都明白,这是君山女医馆拿这位侯夫人做筏子,人家也说得很明白,才进的京城,不过先求个立身,古往今来,这女医的说法,也不过是打君山医馆叫出来的,和那医婆行,要划出不一样的道儿,可不是得有个章程嘛。   这案子,关键还在那侯夫人和佟娘子之间的官司。   一个说是外室等同逃奴,若是生搬硬套,虽说人家身份文书俱在,正经良民,可到底,还是勉强够得上的,当家主母发作外室的事儿,怎么说,怎么也不算大事。   一个说根本不认识,要告无辜害命之罪,这样的罪责,若是坐实了,只怕小不了。   这案子关键,不仅着落在长兴侯身上,只怕还得有旁证。   若是长兴侯说是外室,佟娘子抵死不认,这也是个烦难,人家毕竟不是奴籍,便是她住的那个小院儿,也正经是她自家签字画押从官牙手上买的。   若长兴侯说不是外室,侯夫人说是,又要扯皮。   这不还得是靠旁证,才能从明面上证实了身份。   这样左右为难的事,哎,继续找证人吧。   到花楼问话的捕快也回来了,两家花楼众口一词,认得那位佟娘子,确是住了几年的邻舍,长兴侯来是来过,但每次都是来喝花酒的。   前几日也确实亲眼得见,那佟娘子身边的一个嬷嬷在外头买了菜回来,发现不对,没敢回去,往这两家花楼来求助了。   他们派了人过去瞧,只见一个太太领了几个婆子,外头还立了几个护卫,把那一对母女锁在屋里喂了毒,他们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更不好好公然出面,就想了法子吓退了那一院子的人,又把那对母子救了出来,就让她们出了城。   前头已经是看着邻舍几年的情分,后头的事,就更不敢管了,若要认人,不说破自家身份惹祸上身的情况下,帮着认认也可以。   这反正虚虚实实的,但是众口一词的,估计早就咬死了口风。   关键是,到了京兆尹万般无奈之下,请了长兴侯来说话。   长兴侯不仅说根本不认识那妇人,更是好一番斥责自家夫人,那夫人看见他,竟隔着牢门和他吵了起来,骂得不堪入耳,直让长兴侯面红耳赤,拂袖而去。   京兆尹一脸尴尬,只在心里感慨,这女人还真是,大祸临头还不知收敛,在牢里都敢如此嚣张跋扈,真不知是胆大包了天,还是脑子坏了。   第二日,听了韵嬷嬷说的那些,被老太妃指了差使,领着韵嬷嬷回城里听动静的黄嬷嬷,看完了这一场接一场的热闹,却是一个手指头都没伸,又带着韵嬷嬷去了万寿观复命。   广南王太妃听着黄嬷嬷把这两件事一一复了盘,又让她一样样把里面的道道说给韵嬷嬷听了,才又耐着性子教导了韵嬷嬷:“你们姑娘可比你通透多了,比如你昨日想挨的那一下,挨了你预备怎么办?你是正经有差使的军将,可如今不是战时,你不在军中,这叫解甲归田。”   “你脑门子发热想救那个小娘子,你可知道,你们姑娘的阿娘,就是被那翁家人害死的?”   广南王太妃看着韵嬷嬷一脸惊讶,才又接着道:“这不是这件事里最主要的,最主要的,那个小娘子正经不值得相帮,你自家想想是不是?你要帮什么人,不得先看清楚吗?难不成等着反咬了一口再后悔?那小娘子,你一旦沾了手,如今又是个什么境地?又会陷你们女医馆于何等境地?”   说得最后,才看着垂头丧气的韵嬷嬷道:“哎,也不知,老身让你……究竟是对是错。” 第174章 长大   不管京城里怎么热闹,其实秦念西不过也就心里不舒坦了那一会儿,便调整好了。   要把君山女医馆开到京城万寿观之前,秦念西便做好了心理准备,这世上哪有那么多方外之地,想要治病救人,便要踏足红尘,红尘俗世里,俗事还能少吗?尤其是这种专看妇人科病症之处,往后更是少不了是非。   不过是如今医女们的医术和人品,还有经验上头,都是经过了君山女医馆再三挑选和锤炼过的,特别是带来京城的这一批,都是素日里极得秦念西和秦嬷嬷信重的。   王三郎那处,虽说定然还是有些尴尬的,但此刻若不去见,往后再见,岂不是更加尴尬?秦念西吩咐紫藤,把从松竹斋搜罗的几本棋谱,还有康老先生的一些读书笔记和素日写的讲义带上了,悠悠闲闲,往王三郎住的小院儿去了。   要宴请广南王妃和张家老祖,明夫人回了城,王三郎院儿里,静悄悄的。王医女正在给王三郎行按抚之法。   王三郎有些昏昏欲睡,王医女看见秦念西进来,嘴角弯出一抹笑,刚要开口说话,秦念西摇了摇头,只在一旁的杌子上坐了下来。   王三郎似是感觉到有人来了,心里也猜测着,这时候能进了这屋没有丝毫动静的,很可能是她……来了。   缓缓睁开眼,正对上她的目光,不知道为何,他心里忍不住颤了颤。   她却只是缓缓从嘴角绽出一丝笑容:“王家三哥,你醒了?”   王三郎点了点头道:“妹妹何时来的,请恕三哥如今还有些精神不济……”   秦念西笑道:“这会儿就是这样,待会儿等王医女行完按抚之法,阿念再给王家三哥请一下脉。”   王医女点头笑道:“马上就好,姑娘稍待片刻。”   王医女一套手法行完,边收拾东西边道:“奴家要去前边医馆瞧瞧,才刚林嬷嬷派了人来,说是今日前头看诊的病家极多。”   王三郎从榻上缓缓坐起来道:“辛苦王医女了!”   “本是医家当行之事,王三爷还是要多歇着,这几日身子还弱,想睡便睡,不要强撑。”王医女笑着又嘱咐了一句,才屈膝退了出去。   秦念西也不多说,坐到榻边的那张小杌子上,开始给王三郎诊脉。   王三郎看着那修长纤细的手指,搭上自己腕间寸关尺,从前她第一回 ,借着道衍帮自己诊脉的样子,历历在目,只是,那时的一丝冰凉,换成了如今的温热,那时的一只女童的小手,变成了如今的纤纤素手。   她,好像长大了许多。   可她把脉的手法,好似和从前,并没有太大的不同,从前,他以为她只是闹着玩……   王三郎对自己这个念头,有些讶然,却忍不住问了出来:“妹妹这把脉的手法,极是罕见,莫不是有什么说法?”   秦念西愣了愣,收回手,点了点头道:“这是我外祖家传的手法,王三哥这脉息,如今生机来去循环往复都畅通了,虽说还弱得很,但是遵医嘱调养,便能一日强似一日了。”   王三郎笑容染上了一丝苦涩:“妹妹小时候,用的也是这手法,替三哥把的脉吧?”   这人,怎能心思细密至此?秦念西愣怔了许久,才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左右不过是把脉,都只为了治病,王三哥计较这些做什么?”   “妹妹这样说,实在是让三哥汗颜,妹妹为了三哥的病……”   “王三哥,阿念是医家,阿念外家祖辈行医,不过是机缘巧合而已,阿念在三哥之前,治了许多人,往后,定然会治更多的人。”   秦念西示意紫藤把带来的那些棋谱、讲义都拿过来,笑道:“王三哥这病,还要养上一阵子,这里有几本棋谱,是阿念的外翁素日翻看的,赠与王三哥消磨消磨时光。”   “这些,是江南西路康老先生的一些读书笔记和讲义,王三哥病好之后,若要走进学科考之路,应是用得上的。”   “阿念让紫藤给王三哥放到书案上去,来日王三哥再细看吧。”   王三郎瞧着那些棋谱典籍和讲义,心里热得不行,眼前却是只能看一眼,摸都不能摸,再听得秦念西说起科考之事,那些热,又微微凉了下来:“妹妹不要打趣三哥,三哥这个身子,怎经得住考场煎熬?”   秦念西示意紫藤把那些典籍书册,都交到王三郎身边的小厮手上去,才笑道:“王三哥不信阿念的医术吗?阿念说可以便可以,不过十天半月之后,王三哥就知阿念说的是真是假了。”   王三郎看着秦念西嘴角那对小小的梨涡儿,有点出神,听她如此说,便笑道:“妹妹希望三哥去考科举?”   秦念西抿了抿嘴角才道:“王三哥真是,三哥案上那些书,算了,三哥考不考科举的,三哥自家心里怎么想的,便怎么做就是。阿念只是想跟王三哥说,往后,三哥便和天下读书人一般,想读书自娱,或是科考出仕,都能凭三哥自己所想。”   王三郎瞧着秦念西那副仿佛从前,娇嗔中带着一丝儿亲近的感觉,忍不住笑了出来:“好好好,妹妹说怎样就是怎样。给三哥说说,妹妹这几年,都是怎么过的,好不好?”   秦念西站起身来,随意问道:“三哥可要用点水?”   王三郎笑道:“妹妹渴了?三哥这里可没什么好茶。”   秦念西往桌上的暖窠子里,倒了盏清水出来,递到王三郎手上,才接着道:“这几年,阿念觉得,过得极快,每日学医识药,练针看诊,读医书药经,写脉案诊法,一晃眼,便到了如今了。”   王三郎缓缓饮下那盏清水,见得秦念西又接了杯盏过去,才有些不好意思道:“有劳妹妹了。”   秦念西晃了晃神,这日子,怎的好像前世里,曾有过一般,只那时,他们说的都是什么?她竟有些记不起来了。   “是哪位高人给妹妹教授的医术,妹妹这医术,可是有点高深莫测的意思了。”   “也没什么,太虚真人教授的医术,君山药行胡大先生教的药,后来我们家老祖宗回来了,又帮着练了针法,其实别的也都稀松平常,不过是这个针法,比较适宜用在王三哥这病症上……”   秦念西说得模模糊糊,王三郎却是听得心惊肉跳,他自家常年卧病,这些人都是什么人,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便是那位张家老祖,虽说外头一丝儿声响也无,端看道衍师兄弟对他的恭敬,便知就是位世外高人,   王三郎苦笑道:“妹妹那时要回江南西路,三哥还担心来着,现在看来,妹妹是早就想好了的?”   “哪有什么想好不想好的,不过都是走一步看一步,若我阿娘好好儿的,阿念便也就在阿娘膝下承欢就是,送了阿娘归葬,了了心事,总不能日日混沌,人活着,不总得做点该做的事情。”   “阿念又不喜针黹女红,又不用读书进学,倒是从小儿便熟读医书药经的,外翁见阿念喜好此道,便托了真人教导,胡大先生嫌弃阿念只读药经不识药,又教了药,如此这般,可不都是机缘巧合。”   王三郎看着小丫头在自己面前,总算恢复了从前的俏皮模样,忍不住有些笑出了声:“嗯,妹妹这个机缘巧合,果然是巧得很……”   王三郎看着小丫头眼瞧着就要变脸,马上拐个弯儿道:“三哥何日能下床?必要和妹妹再手谈一局,叫妹妹瞧瞧三哥这因势利导学得如何。”   秦念西撅了撅嘴道:“不过就是三五日的事,走前定能和三哥再对弈一回。”   王三郎愣了愣,有一丝儿落寞直直从心底泛出来:“妹妹这是要回去吗?”   秦念西摇了摇头,轻声道:“阿念要去一趟北边,长公主的病,也拖不得了。”   王三郎心里窒了窒:“妹妹,妹妹此去,大约要多久?”   秦念西倒被问得有些愣住了,只随口答道:“许是三年五载不定吧……”   心里却是想着,这一回,大约是两辈子加起来,真正最后一回,和眼前这人,说说笑笑,下棋取乐了吧,等自己再回来,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隔日,秦念西和张家老祖随着六皇子和广南王太妃的车驾,进了宫里。   官家和吴皇后亲自接到了锦和宫正殿门口,亲近和善,只受了秦念西的礼。   吴皇后让李尚宫牵了秦念西到自己跟前,笑容和蔼,上下打量了许久,才道:“这么亮眼的小人儿,难怪得老祖宗恨不得日日带在跟前。”   老太妃笑嗔道:“这满天下漂亮姐儿多了,老身就稀罕这点新鲜颜色。”   众人齐齐都笑了出来,官家笑道:“听说王相家三哥儿的病,得了治?”   六皇子忙起身躬身作揖答道:“回父皇的话,儿臣去探过了王三郎,儿臣瞧着,他如今的情形,倒是和儿臣筋骨再造之时,有些相像。”   官家一脸讶然看向张家老祖,张家老祖拱手笑道:“这是念丫头想的法子,给六爷洗筋伐髓和给王家三哥儿治病,本是同出一辙。”   官家笑看着秦念西道:“这可是极有巧思了,不若念丫头给我们说说。”   秦念西屈膝道:“回官家话,这就是一而二,二而一,民女治弱症时发现,民女习的针法有通筋髓之妙。”   “弱症主要是生机不足,生机得畅,筋髓若通,加之膳食药补,按抚之法佐之,便能得回生之妙。洗筋伐髓也是突破先天桎梏,道理是一般无二。”   官家点头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清楚明了得很,关键是用的时候,能想到一处,极是难得。”   吴皇后又问道:“如此说来,老祖宗说的那些强身健体,打小儿练筋骨,还能让小童比先天拔高的法子,都是从这上头来的?”   秦念西又屈膝答道:“回娘娘话,正是如此。”   吴皇后看着老太妃一脸与有荣焉的表情,直笑道:“到底我们老祖宗这识人之明,从来看的都不是颜色。”   老太妃却又笑道:“我们念丫头才多大,往后长开了,只怕要让人移不开眼,念丫头快到老祖宗跟前来,老祖宗就稀罕我们念丫头。”   官家瞧着吴皇后一脸无语,只哈哈笑出了声,秦念西更是尴尬得很。   吴皇后笑着示意李尚宫拿了备好的见面礼来,又拉着秦念西不放,却笑看着老太妃道:“阿娘,不若让念丫头给峥哥儿阿娘诊诊脉,说不得还能再给您老人家添个孙女儿。”   官家也跟着点头道:“如此倒是极好,老祖宗如今也寂寞了些,又不喜欢出门走动。”   老太妃本想说点什么,想了想,到底还是没说。   官家看着吴皇后和李尚宫拿了那套千挑万选的首饰,一样一样往秦念西深深试,便笑着对张家老祖道:“这两年,这些事,多谢张家鼎力相助,才稳住了局面。”   张家老祖拱手道:“不敢当,原是应有之义,都是有祖训的。再者说,张家也没做什么,不过做的都还是行医问药之事。”   官家面色极为郑重道:“张老先生不必过于自谦,云家也是有祖训的,张家这些年,隐得有些太过了,张太太的事,是我们照顾不周,哎……”   张家老祖面色沉了沉,却只叹了口气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原也是因果难辨之事……”   广南王太妃也跟着叹了口气,却转过了话题:“念丫头和张家老祖此去北疆,一是山高水远,二是长公主病情棘手,加之旌国眼下内情不明,还需谨慎再谨慎。”   官家也沉声道:“前日谍报称旌旗烈如今生死不明,旌南军有蠢蠢欲动之势,南诏自江南西路私矿尽捣之后,国内又是一片混乱,朕思之再三,为防腹背受敌,一是让六哥儿入安北军营历练,二是请老太妃南回坐镇广南。”   张家老祖轻声拱手问道:“官家这是预备?”   官家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道:“毕彦此贼,必要诛杀。若要因此一战,战就战吧,我大云朝子民无端受其戕害,罪在吾身,愧对云氏列祖列宗。”   广南王太妃、张家老祖、六皇子齐齐起身,躬身拱手道:“官家(父皇)言重了,臣等必竭尽所能。”   官家起身道:“这件事,劳动二位长辈,实在是不得已而为之。尤其是张老先生,本是闲云野鹤,如今,吾也只能寄重托于你,算是奇兵一支吧,六哥儿在明你在暗,望此去一战而毕全功……” 第175章   官家自少年时,便征战在外,见多了战火蔓延,生灵涂炭,百姓迁徙流离,目之所及,皆是疮痍。自继位以来,所定国策皆是与民生息,富国强民之举。   本来并非好战之君,此刻却目光坚毅,为诛毕彦,不惜一战,皆因江南西路远夷、横沟两大山脉盗开矿藏一案,简直匪夷所思,与窃国之罪无二。   当初道齐等人在善县兵分几路,只为查清那荒无人烟的大山里的古怪,虽然心理上都有所准备,却未曾料想,当这个依靠莽莽大山做屏障的罪恶被揭开之后,所有人都是不寒而栗。   道齐和从广南府来的赵侍卫这一路,得了牛家村外嫁女的指点,找到了被牛家村族人所封之路,因山林遮天蔽日,又要悄无声息,不能被察觉,辛苦许久才挖通了那条仅能过一人的山洞,过了赵侍卫等几个武艺高强,熟悉山林之人进去探查。   山洞那边,同样被牛家村族人移栽了树木,根本找不到路,所幸赵侍卫对方位极其敏感,直在林子里悄无声息转了七八日,才找到了那条从石头缝儿往下,还有一段竟是山林里的地下水,流到牛家村的水源。   溯水往上寻源,时断时续蜿蜒了许久,竟发现那处水源再往上,是几处山泉汇成的溪流,赵侍卫按照地图分析了许久,确定了三处可疑的地方,就再也无法分辨,究竟是哪一处有问题。赵侍卫一行只得回转来求援,又加派了人手,再次进了山。   外头咏禾县派了龙骑卫那一路,从码头、窑场,商行,还有帮闲身上入手,循着痕迹查了许久,竟从咏禾那条水路上,查出了蹊跷。   这个事情,要说还是从长期在这条水路上讨生活的人,嘴里听的一句闲话来的。   这条河在咏禾县的上游,是绕着横沟山脉下来的,因为水深林密,除了白日偶有渔民打渔,或是附近的村民垂钓,便极少有船从上面下来,船是当地极寻常的运货的船,说是每隔月余,便会有条船,天还未明便从上游下来。   关键是那样运货的船,上游连个能停靠的码头都没有,反正挺奇怪的。那个帮闲家在咏禾码头的上游,靠近横沟山脉的村子里,偶尔一回半夜赶路,看见过,便记下了,虽不敢四处说,但是到底还是留了心。   虽说这一段和他们先前要找的远夷山脉与横沟山脉交叉的地方,甚是遥远,可有了点线头儿,总不能不去寻吧。   沿着河往上,端的是好一派江南山水。   一泓绿水在中央,一侧是路,另一侧是青山竹林,真是养眼极了。可也是人烟越来越稀少,再往上走个三五十里,就根本是人迹罕至了,更不用说路了。   龙骑卫也怕弄出响动,惊了人,也只是悄悄儿掩去行藏,沿着河搜索了许久,才从一处浅滩后的水洼子里,发现了两条小舟掩在一块巨大的山石后头。   这都属于意想不到的地方,这种地方根本不可能泊船,不过是实在没辙了,存了万一之望,顺便看了看。   没想到,倒是看出了意外之喜。   找到了小舟的痕迹,便从这里散开搜索,却在山的极深处一个山坳里,发现了人烟。   夜深人静之时,又派了武艺高强之人进去查探了一番,五间大瓦房掩在一片四丈高的竹林后面,里头各种粉碎炼矿的物什分门别类,再往里,果然有矿洞往地下下延伸。   劳力都关在一处睡着,门上上了锁,里头臭烘烘的味儿传了老远。   探查的人不敢多留,只把那已经粉碎的矿土装了些出来。在咏禾主事的刑部侍郎,看了半日,只看得面色发青,有些心惊胆颤。这个情形,是先前始料未及的,和预判好似没有一点关联。   刑部侍郎只得派人快马加鞭,把这消息和矿石粉一并送到了君仙山上。   善县牛家村那一路也送了消息到君仙山上,赵侍卫等人在山里转了许久,终于发现有一座峰内是中空的,里面有人进出,外面却看不明情形,甚至夜间里头都是灯火通明,根本没有探查的机会。   但这几乎已经是不言自明的实事。   康老先生看见那从咏禾送回来的矿土,只一声长叹:“这是银矿矿土,善县那一处山里头,应当是金铜伴生矿,这样的金银矿藏,竟敢……真是胆大包天。”   把这两处矿联系在一起的,还是咏禾县的一家窑厂。   下令几处同时发作时,已经拿到确证,不管是这运金的船,还是运银的船,都是从咏禾码头装了同一家窑场的瓷器,由这家窑厂的人押船,往咏禾码头汇入江里,再往处于入海口的南诏而去,也都是在将要入南诏之时被抓。   两处山里,都是以雷霆万钧之势,以剿灭山匪为由,把人全抓了。   咏禾那处银矿里还稍稍好点,远夷山脉的金矿那一处里,被剿灭之时,不仅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孩童。女人被掳了来供守矿之人享乐,男人被掳了来挂着脚镣做工,舌头都被割了。浑身伤痕累累,还有被打傻了的,瘸了腿的,反正就是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剿匪的中路军还在山上发现了多处陷阱,里头尽是白骨森森。   咏禾窑场的那位场主,是这两处的主事之人,正是翁家一位外嫁之女的儿子。被翁家委以重任,在此处专司这两个矿的金银运出和山中杂事料理。那两处矿里,都抓到了窝藏的翁家子弟。   那场主交代,铜矿这一处,已经挖了有十余年了,银矿也有七八年了。每年大约要运二三十船出去,在山上初炼之后,走南诏再提纯加工,一半从海上绕过去,运往旌国,一半是毕彦和南诏人谈好的合作价码。   他并不知道南诏那处背后的主家是谁,只猜测应是南诏王族极有威望之人。   至于毕彦这回为何要来咏禾,他的说辞是,这两年,金矿产量越来越少,毕彦却每年都需要极大的花销,因翁家犯事,断了毕彦的一条财路,旌国内部好似也有什么问题,反正毕彦一是有些不信任,二是觉得他们当是没有找到他说的那处矿藏,这个问题,他提过好多次。   康老先生让那位赵侍卫仔仔细细画了一张图,分析了许久,得出的结论是,可能他们真是找错了矿,从前他和毕彦游历此处时,走的似乎不是这一条路。赵侍卫和康老先生分析了许久,觉得也许就是和牛家村封路有很大的关系,时间上也对得上。   六皇子和广南王太妃是奉诏跟着几位主犯,一路进的京城。   官家听了主事官员禀报了全部案情,又听了广南王太妃和六皇子把里头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内情说了一遍,只差点气出个好歹,一怒之下,恨不得当即便要发兵旌国拿人。   还是广南王太妃劝了下来,又把旌国王子旌旗烈之事细细禀报了,才总算安抚了官家的雷霆之怒。   冷静下来之后,官家忍不住问道:“你说,你们说说,他这究竟是要干什么?”   六皇子倒是把自己复盘了若干次的事情,沉声讲了出来:“毕彦因私怨仇视大云,照儿臣看来,他对儿臣下毒之事,应是一是为了制造乱象,若他真的得逞,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二是为了报复儿臣诛了翁家,断了他的财路,顺便捎带上他的弃子旌旗烈,再用这个借口往我境内治病,实则是为了去江南西路查看他胆大包天,盗挖的金矿,可见此时,只怕他在银钱上,已经有些入不敷出了。但他到底为人谨慎,觉察到了不妥,立即便回去了。”   “像他这样在旌国毫无根基之人,靠着辅佐之功走到如今,要这许多钱财,要不就是豢养了私兵,要不就是拿钱买人心,做交易,更有可能两者兼而有之。便是大哥和二哥身边,说不得也有他埋下的祸根。”   广南王太妃见得官家久久沉默不语,才叹了口气道:“老身在想,若是这件事,没有因翁家而发作,又会是个什么景况?”   “大云朝对旌国而言,第一道防线在安北王府,若是长公主……几年后,北边乱起来,再行刺杀六哥儿之事,南诏再从南边夹击,这样从北乱到南,东边和西边必也不会消停,如此一来,只怕就是大祸临头。”   官家猛地抬头看向广南王太妃,眼中寒芒一片:“旌国王上对我大云,倒未必愿意开战,不过是毕彦狼子野心,想要覆灭我大云,如此,无论如何,朕必要诛杀此人。这一回,就不该让他回去。”   广南王太妃摇头道:“他算定了我们不会动他,才敢就这样贸然前来的,他只没有料到,旌旗烈能被治好,咱们把这两虎一起放回去,且让他们先斗一斗再说,现如今出了这么多变数,旁观还是很有必要的。”   官家点头道:“如此,我们便先行坐山观虎斗,同时做好准备,若察觉旌旗烈不敌,或是旌国内部有变,随时准备出兵。”   锦和宫主殿内众人,都能感觉到,从官家身上散发出扑面而来的沉重,却只有秦念西最不能忽略她前世亲眼得见的那些胆寒。   吴皇后见殿中气氛压抑,只拉了秦念西的手笑道:“好孩子,莫怕,你此去安北王府,长公主必然极为高兴。她的病,全指望你用心调治了。”   秦念西屈膝笑道:“娘娘放心,阿念必尽力而为。”   “你们这一去,估计没个三年五载也回不来,长公主虽说身份尊贵,却也有说不得的苦楚,若是可能,希望你回来时,能带来好消息。”吴皇后轻声笑道。   看着秦念西继续屈膝应诺,吴皇后又提点了些安北王府的事情。   如今的安北王府太妃并不是安北王的生母,而是安北王父亲安大帅的续弦,自家膝下也有三儿一女。官家把长公主赐婚给安北王时,是在安北王府佐近不远,赐建了长公主府的。   秦念西听得此处便知,这安北王和安北王太妃,必也称不上母慈子孝,说不得从前也是受了不少苦的。   广南王太妃也有一堆嘱咐的话要说,最后这锦和宫大殿里,变成官家和六皇子,还有张家老祖在一起商议旌国之事。吴皇后和广南王太妃领着秦念西进了内殿,说些去了北疆要注意的事项。   广南王太妃说到最后,叹了口气道:“虽说这么大的事,着落到你这么小小一个女孩儿身上,老祖宗心里十分不落忍,可如今这桩桩件件,若不是有你,也不知如今是个什么境地。无论如何,你一定要好好儿的,长公主那里,即使,无法怀孕生子,也定要设法保她性命,北边,到底还是不能乱了。”   秦念西屈膝道:“老祖宗放心,阿念必会尽力,阿念还是很有信心的。”   “好,好孩子,老祖宗盼着你早日归来。”广南王太妃知道,这已经是作为医家的秦念西,能给的最重的承诺了,忍不住眼角也跟着有些潮湿。   从宫里出来,张家老祖和秦念西要往王家做客,老太妃也要跟着凑热闹。   张家老祖说的喝杯酒,就是单纯喝杯酒,王相公把这话说给明夫人,弄得明夫人都有些不明所以,还专门找了秦念西问了。   秦念西笑得极其无奈:“姨母只准备个家常便饭就好,我们家老祖宗性子有些跳脱,”   坐上了大车,秦念西心里暗自猜测,怕不是曾外叔祖从外翁那里知道了些什么,故意想去王家瞧瞧,可是这究竟有什么可瞧的,都说了那是梦里,天哪,他们不会觉得自己做梦都想嫁给王三,所以才唱的这一出吧?   秦念西想到这里,禁不住额头上冷汗直冒,这可真是,自己搬石头砸了自己的脚。难怪他老人家对自己要那样给王三郎治病,一句多话都没说,自己还以为他老人家就是性子跳脱,会和自己一样认为,这就是治病的事。   这样看来,这怕不是有一点跳脱,是跳脱得有些过了,可说不准,他老人家还觉得是自己这个曾外孙女儿,性子极为跳脱呢!   这一顿饭,简直吃得秦念西心惊肉跳…… 第176章   夏至这一日,王医女给王三郎行了艾灸,再把他往后一段时日的调理,彻底交到了林医女手中。   秦念西领了个胡玉婷调教出来的小丫头,交到明夫人手中,又指了胡玉婷道:“姨母,您可千万别小瞧了她,这是君山药行大药师的首徒,胡先生的女儿,打小儿学药,还给君山女医馆的医女们讲过药呢。”   “做的一手好药膳,一年四季茶水上也极有心得。如今外头药行里卖的那个四季养生茶饮,就是她配出来的方子。”   明夫人听得直愣神,她先前虽说对胡玉婷和孟嬷嬷几人十分客气,却不知竟还有这样的来头,直笑道:“你这个丫头,这样的事怎的不早说,弄得我们稀里糊涂,倒是怠慢了这胡家姐儿。”   胡玉婷忙屈膝笑道:“不敢当,夫人无须如此客气,本是医家本分之事。”   秦念西挽着胡玉婷的手笑道:“不妨事,我们家婷姐姐最体恤阿念了。”   说着有指了那个小丫头道:“这是婷姐姐调教出来的小丫头,专司药膳茶水的。王家三哥这病,药膳还要吃上半年一年的,茶水上也得注意些。另外,夫人这身子,虽说别的都没什么,但是肠胃上的毛病,还得多注意些,茶水上,最好也让这小丫头帮着调配。”   胡玉婷瞥了秦念西一眼,又接着介绍道:“夫人,我们素日里叫她串儿,是在君山善堂里长大的小丫头,在我们那处,善堂里的女孩儿长到五六岁就开始在义学里学药了。”   秦念西又笑道:“往后王家三哥大好了,姨母便让串儿到林医女身边领差使便行,串儿快来给夫人见个礼。”   明夫人遣了身边的管事嬷嬷带了串儿去安排住处,才笑着对秦念西道:“感谢的话,姨母也不多和你说了,难为你事事想得如此周全。这一回,实在匆忙得紧,姨母还没回过味儿来,你们就要走了。不过到今日,姨母总算是想明白了,三哥儿这个病,若没有你,寻常医家,根本就不可能治得了。”   秦念西笑道:“本是应有之义,姨母无须如此挂怀,待来日,阿念从北边回来,必能得见王三哥金榜题名,得偿所愿。”   明夫人听得心里头直发热,却只笑道:“这些原本都是奢望,只要他好好儿的,我们也就满足了。”   秦念西呵呵笑道:“姨母千万勿要过于心疼王家三哥,这病治好了,总要有点追求,不说定要有所作为,却也不必像如今这般,日日躲在观中清修。”   明夫人愣了愣,才笑道:“阿念若不说,姨母只怕一时半刻,还真难转过这个弯。”   边上站着的胡玉婷,却是一脸若有所思看向这二人,有些耐人寻味的对话。   万寿观君山女医馆告长兴侯夫人入馆行凶之案,虽说因为没有造成恶果,没了下文,但宫中却有了旨意,缴还了长兴侯夫人的诰命金册,还传了句皇后娘娘的口谕:“妇人之诰命,既是荣耀体面,便当典范于众。如此目无法纪,行事嚣张跋扈之妇人,德行有亏,配不上此等荣耀……”   当日,佟娘子因尚未痊愈,被放了出来,只嘱咐她,在女医馆养病,等候通知文书开堂。   隔日,广南王妃出城,入女医馆求医。   这一场事下来,女医馆在京城也算是站稳了脚跟,加之王相家三爷弱症得治,女医馆的名头,更是响亮了起来。   过完夏至,秦念西一行,掺在张家商队里,往北边出发了。   队伍很长,张家老祖和商队领队的,还有孙大等人,骑着马走在前头,中间是漫长驮着茶砖的骡队。   中间是韵嬷嬷带的四个徒弟,穿了商队护卫一样的男装,跟在几辆大车边上,秦念西和胡玉婷坐了一个大车,王医女和孟娘子带着阿升坐了一个大车。   还有个大车里,坐的是那位六皇子。再后头,是也穿着一模一样商队护卫劲装打扮的六皇子亲卫和小厮。   再后头,又是驮着药材的骡队。道云和道齐两人,跟在后头,像是出外云游的模样,挂着商队一起走,也极为寻常。   便是这样走了三天,终于离京城有了些距离,再也耐不住性子的六皇子,终于也扮做商队里刚带着出门,走南闯北的年轻东家,骑了马,跟在了张家老祖身后。   这时虽已入夏,毕竟还没有进三伏,倒也还没有太热,一行人赶路便赶得有些急,秦念西和胡玉婷只能在车里看看风景。   胡玉婷看着越往北走,越是一望无垠的土地,比之南方的高山大河,竹翠水绿,区别太大了,只笑道:“从前从未想过,这辈子还能去这么远的地方,真是和我们南边,太不相同了。”   秦念西心中何尝不是感慨良多,前世里,别说没去这么远的地方,便是大多数时候,都关在后院书房里,不管怎么走,都有四堵墙围着。   “这回咱们到京城,都没有带婷姐姐四处逛逛,实在是有些遗憾。”秦念西笑道。   胡玉婷不以为意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那个王家三爷的病,可是不简单,总算你花的这些心思没有白费。”   不知为何,秦念西其实有些不想说这个话题。王家宴请那日,秦念西是见过那位柳五娘子的。那个人,好像就是前世里,曾被王家三郎记挂过的人。   “等咱们回来的实话,阿念定要带姐姐在京城里逛逛,做几件咱们南边没有的裙子,再吃些京城里特有的小吃。”秦念西岔开话题道。   胡玉婷愣了愣,才撇了撇嘴道:“这满天下的绸子和绣娘,大都是从南边儿来的,若是南边儿都没有的裙子,那会是个什么样式?姑娘怕是为了不想给我做裙子,故意糊弄我吧?”   秦念西听完,只哈哈笑出了声:“那,要不就做任凭姐姐做,姐姐想做什么样儿的,便做什么样儿的裙子?”   这会子这条官道旁边正有条河,胡玉婷看着河上有人打渔,便笑着指了外头道:“姑娘,这几日,日日用的都是蔬菜肉食,咱们让人去买几条鱼,拿个桶养着,待会儿到了地头儿,我给姑娘煮鱼汤喝?我可还随身带着紫苏呢。”   秦念西看了看外头那河,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裳,撅着嘴道:“明日我也要寻身护卫的衣裳穿穿,这车里实在拘束得紧,若是也能像韵嬷嬷她们那样,在外头跑跑马,该多好。”   胡玉婷一脸讶然道:“姑娘会飞我倒是见过,只不知姑娘何时还学会了骑马?”   秦念西一脸扫兴道:“我又不是鸟儿,何曾会飞了?不会骑马还不会学吗?姐姐不想学骑马吗?赶明儿咱们让韵嬷嬷教咱们骑马吧?”   胡玉婷一瞬间便来了精神,却又有些怀疑地问道:“咱们家老祖宗会许吗?”   秦念西眨着眼睛道:“今儿晚上,咱们两个施展施展,做顿好吃的,让老祖宗吃个心满意足,再一盅鱼汤央了韵嬷嬷,便齐全了。”   胡玉婷眉毛耸得老高道:“那快点,让人去买鱼。”   秦念西抑制不住兴奋的情绪,撩开车门帘子,往外刚准备叫人,却远远瞧见那河中舟上的渔夫,突然往侧面倒了下去。   秦念西面色沉了沉,只愣了愣,便迅速转身往车里那堆得老高的一堆匣子里,按标记寻了个匣子出来,又转身掀了帘子往外踏出大车,便纵身而起,往那河面上去了。   胡玉婷刚回过神,一句“姑娘”才唤出口,便不见了秦念西的人影。   韵嬷嬷瞥见秦念西身影的那一瞬间,也跟着离了马,纵身跟在秦念西后头,往河边去了。   不过几息之后,道云和道齐便紧跟而至,队伍却一丝儿也没有乱,只是隐隐压了些速度。   舟中到底狭小,三人站在岸边瞧着,秦念西对那已经晕迷过去的渔夫把了脉,又扎了针,才松下一口气,抬头朗声道:“是心疾,道齐师傅,不若我先上岸,你过来把船撑到岸边,这河面上太晒了。”   道齐点头答了好,又看见秦念西离了船,才纵身上了船,拿起了船上的竹篙,撑着船往岸边来了。   道云问道:“严重吗?”秦念西一边点头,一边也没闲着,从随身带的那个匣子里,找了瓶药丸出来,递给道云道:   “这是救心丸,劳烦道云师傅待会儿给他用上吧,他这个症,药材上,估摸着要花不少银子,待会儿阿念遣个管事来买鱼,法师给他仔细瞧瞧,再给他开个方子,顺便问问他,钱财上若是不济,咱们便多花些银子买鱼就是。”   道云点了点头道:“贫道省得,你快回车上去吧。”   秦念西刚坐回车上,胡玉婷便接过她手里的匣子嗔道:“姑娘这和鸟儿有啥区别?一下就不见了影子,是什么症?”   “是心疾,痹症,再晚上一会儿,只怕就没了。”秦念西解释道。   胡玉婷点了点头,又倒了盏茶给她道:“倒是个命大的,碰见了咱们,姑娘也是,前头后头多的是大夫,怎的自己就去了。”   秦念西笑道:“你也不想想咱们这队伍多长,传个话都得老半天。行了,我看他船上可不少鱼呢,等会儿晚上咱们有口福了。”   当日夜里,道云和道齐并没有缀上队伍,秦念西和胡玉婷煮了一大锅鱼汤,鲜得张家老祖眉毛都跳了起来:“这人没白救,这个味儿,啧啧,也只有咱们南边才吃得上。”   秦念西倒是直接:“老祖宗,您教阿念和婷姐姐骑马呗?或是让韵嬷嬷教也行,若是教会了,赶明儿再碰上打鱼的,阿念和婷姐姐还给老祖宗做鱼汤喝。”   张家老祖哈哈笑道:“你们这两个丫头,我说今日怎么有这等好事,感情在这儿等着老祖宗呢。行,赶明儿路过马市,咱们买上两匹小马驹子,让你俩学……”   秦念西眨着眼睛看向胡玉婷,胡玉婷激动道:“老祖宗,就是买不着鱼,婷姐儿也日日变着法儿给您老人家做好吃的……”   六皇子听着两个小丫头缠着张家老祖要骑马,瞧着那一锅里,硕大的鱼头,还有些小杂鱼和小虾,红绿的辣椒,褐中泛着紫的紫苏叶子,在白色的鱼汤里,散发着极漂亮的颜色和香味儿,虽是被胡椒和辣椒顶得有些上头,还是忍不住就着那鱼汤,用了两大碗饭,吃完了还只觉得过瘾。   到得第二日清晨,队伍要启程了,道云和道齐才归了队。   孙大忙又张罗了小米粥和白面馒头,并一盘炒鸡子和两盘素菜上了桌,两人面上均有些倦色,呼呼啦啦喝了碗粥,才觉得舒服多了。   张家老祖见二人缓过些精神,才问道:“可是有什么别的事?”   道齐清了清嗓子道:“昨日阿念和师兄把那渔夫救活之后,见他状态不佳,便送他回了家。他家中老娘听说儿子栽倒在河上的事情,自家倒晕了过去。还好念丫头给了那瓶救心丸。”   道云一脸晦涩道:“无论我们怎么解释,那渔夫就是坚决不让用针,贫道本还想回来找个医女过去给她施针,师弟说这样心性的人家,还是看看再说。”   道齐接着苦笑道:“后头那老妪用了救心丸,慢慢醒了过来,我们有说了用针的事,那老妪还好是没力气,好险要从床上跳下来把我们赶走。指挥着两个孙儿差点没把我们打出来,倒是那家的媳妇子稍微懂事些,劝住了。”   “这便惊动了村里的人,那渔夫就叫嚷开了,然后满村的人听说我们是来云游的道人,又给那渔夫一家行了义诊,便缠着我们,在那村里替人看诊,看到夜深,还派了人在外头看着,怕我们走了。”   “快天明的实话,那两个人架不住瞌睡,睡着了,我们才溜了出来。”   道云和道齐一替一句,把这一日一夜最离奇的义诊经过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也是直摇头。   张家老祖哈哈笑道:“这也是,活了这么大年纪,第一回 见,你们俩也是,难得遇到这种民风彪悍的地方,竟就被你们俩赶上了。”   道云一脸郁闷道:“可不就是这个话,还算我们有几分功夫,也不知道都是怎么想的,咱们又不好拒绝,哎,可这种事,总不能用强吧。”   道齐倒是笑呵呵的:“那可不是,师兄虽一直沉着脸,还不是一路看到天黑,一口气没歇……” 第177章   商队走了十几天,到了一个叫做隽城的地方。   隽城是从京城往北的一处咽喉要塞,过了隽城,一条大路往西,去往西北,一条大路往正北,就是安远城。   对于寻常人也许未必,但对于南来北往的,求平安的商队而言,一定会走这条大路,隽城便是必经之地。因为出了隽城之后,走个十多二十天,都是荒无人烟的戈壁,所以一般商队都会在此地做些修整,一来采买补充,二来做些交易。   隽城城门之外,官道两旁,一溜儿有着阔大的院子的大车店,就是专门做商队生意的。什么浙水老号、楚湘里、广南行,各家招牌被辽阔平原上的风,刮得很有些旗风猎猎的意思。   张家在这处,也有一家大车店,只叫了个极寻常的江南老号,客商一看便知,这是江南西路开过来的大车店。头前几日,便有伙计骑了快马过来递了信儿,掌柜的早就清空了大车店,只待张老太爷一行。   秦念西从阿蔚的马背上跃了下来,一边揭了已经满是尘土的面巾,一边笑眯眯看着阿然抱了胡玉婷下了马。   两人眼中都闪烁着一股子雀跃,因为到了隽城,便可以去挑马了,两人想象着一人一马,畅游这辽阔天地之间的爽快,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了。   便是小马驹子又如何,反正马总会长大,骑术也会越来越好,放单飞,是何等的爽快!   日落的时候,秦念西、胡玉婷几个梳洗爽利了,捧着茶盏,瞧着那比南边近了许多的天空上,一轮火红的圆日慢慢落了下去,觉着有些饿了。   隔壁院儿里,张家老祖遣了孙大过来,叫了大家一起,往旁侧的一个大院子里去了。   院子里升起了两堆火,两个铛头正翻转着火上的架子,烤着两只腌制好的全羊,已经隐隐有些肉香味儿散发了出来。   张家老祖正和车店掌柜的,还有两个先前没见过的中年人,加上商队领队的和几位同来的掌柜,还有道齐道云,六皇子几人,团团围坐在离着那火堆远一些的一处矮桌旁。秦念西瞧着他们说说笑笑,没有一丝儿拘谨,便知六皇子这是又隐了身份。   张家老祖见了秦念西过来,只哈哈笑着招了手,示意她过去,车店掌柜的和那两个中年人瞧见张家老祖的动静,忙忙站了起来,张家老祖只压了压手示意他们坐下:“出门在外,没有这许多讲究,再者说,认真论起来,你们也都算是她的长辈了。”   见得秦念西走到拉着胡玉婷走到近前,才笑着指了那两个中年人,对秦念西和胡玉婷道:“你们两个丫头过来认识一下,这是太虚的俗家弟子张原生,在这隽城开了家江南医馆,这是隽城的大掌柜张来春。”   见得秦念西和胡玉婷屈膝见了礼,那两个中年人忙忙起身还礼,张家老祖又笑着指了胡玉婷道:“这是你们小胡先生的长女,婷姐儿,这是咱们家的念丫头。不是我这把老骨头自夸,如今这一代的小字辈儿里,这医药上头,竟是这两个丫头成了翘楚。”   张家老祖示意秦念西和胡玉婷也坐下,胡玉婷却屈膝笑道:“老祖宗,咱们晚上这是要吃烤全羊么?”   张家老祖点头笑道:“大掌柜的说咱们难得往这处来,要让咱们体味一下这江南西路没有的西北风情,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胡玉婷屈膝笑道:“那婷姐儿去煮一锅梅子茶来吧,待会儿好消食。”   张家老祖点着头又道:“也行,你去取点乌梅和冰糖来,弄个小炉子,咱们煮点酒吃,这初来乍到的,别闹出水土不服来。”   这边说着喝酒吃茶的事,那边张家在隽城的几位主事人却是一脸讶然,眼神从秦念西和胡玉婷身上,又飘到了道云和道齐身上。   道齐笑得一脸无奈,轻声解释道:“念丫头是师傅他老人家和胡大先生一起教的,教了不到一年,就教无可教了。婷姐儿是从小儿跟在小胡先生身边长大的。这两年尽是张家老祖宗带在身边教导,说是教导,其实也就是散养。”   道云跟着补了一句:“外头知道的人不多,其实咱们君仙山女医馆,便是念丫头带着婷姐儿捣鼓出来的。”   那张原生面上讶色更深:“师兄,那些弱症的诊疗,是咱们家姑娘的手笔?那些脉案师弟我看了好多回,翻来覆去看,可有些地方,还是看不明白。”   道齐轻笑道:“你自去问你们姑娘便是,其实如今也不用念丫头出手了。”道齐又指了指旁边那一桌:“那桌上,坐着几位医女,如今这个症,不是特别重的,她们都能治了,咱们山上,一年可要治不少这样的孩童。”   “来前儿我们打京城路过,王相家三爷,你们应该有所耳闻吧,念丫头出的手,我们走前,已经好全了。”道云有补了一句。   道齐又给支了个招:“我说你,若是城里有这样的病童,不若请了医女去治一回,顺便给你讲讲,念丫头你就别指望了,她那针法,咱们学不会,你请了医女去,好赖你还能跟着学个大差不差。”   张原生眼前一亮,刚要站起身,却见一溜儿小厮端着托盘,开始上菜了,也只得寻个机会再说了。   秦念西瞧着那一桌子的菜,忍不住就要笑,这大掌柜,可还真是个有心人,这一大桌子东南西北中来的大杂烩,不说江南西路的竹笋和板鸭,本地的拌菜,红烧鲤鱼,便是连广南府的老汤都有。   秦念西回头瞧了瞧韵嬷嬷几个广南府来的,可不正是瞅着那盅老汤,正眉开眼笑呢。   西北的酒太烈,张家老祖选了从江南西路带来的冬酒,胡玉婷搜罗了几个红泥小炉子,真拿乌梅冰糖热了酒,端上了桌。   酒上了桌,烤的全羊也得了,铛头拿了把极锋利的剔骨刀,真如庖丁解牛般,不过盏茶功夫,就分解得极细致,腿是腿,羊排是羊排,端上了桌,大车店掌柜便招呼众人道:“这烤羊吧,本来应是自家手撕着吃才更香,今日咱们试试,这么分着吃,是个什么滋味儿,老祖宗先请动筷,别叫大家等急了。”   张家老祖夹了筷子后腿肉,一边放到秦念西碗里,一边道:“无须那么多虚礼,大家都吃,都吃,六爷也赶紧动手,试试这羊烤的如何。”   眼睛又扫过道云和道齐,哈哈笑道:“你们两个道爷,出门在外的,有什么便吃什么,可千万别那么多讲究,这要是万一遇上那家里只有肉的,可不得饿死。”   道齐极其坦然,道云却是一脸无奈,张原生瞧着这两位师兄,也跟着嘿嘿笑出了声。张原生一笑,一桌子人也跟着笑出了声。   张老太爷夹了块羊排,放进了碗里,又举了杯,招呼众人一饮而尽之后,便干脆拿手啃起了那块羊排,一边对秦念西赞道:“嗯,念丫头,给婷姐儿来一块,这羊排香得很。”   一时间,桌上众人倒不再拘谨,开始觥筹交错起来。   火上羊还在烤,前头院儿里还有几席商队里的管事和伙计呢。   秦念西和胡玉婷就着逐渐放凉了的梅子茶,小口小口啃着烤羊,只觉得那个味儿妙极了,烤得外酥里嫩火候正好,羊肉腌制入了味,一丝儿膻味儿都没有。   六皇子尝了尝那梅子茶,有点酸,不是很甜,还带着一点点薄荷的香味儿,配那个烤羊肉,果真是一丝儿都不觉得腻味,便放了酒杯,也跟着喝起了梅子茶。   众人说说笑笑,一直吃到月上中天,才撤了席,上了些散酒和消食的茶水。秦念西却忽然听见一阵极悠远的乐曲响起,在这空旷的西北大地上,一轮圆月当空,越听却越觉带着股子悲凉沧桑。   秦念西凝神听了半晌,才捅了捅胡玉婷道:“这是什么乐器吹奏出来的?又不像笛子又不像箫声。”   胡玉婷听得也有些愣神,只摇头道:“往常没听过。”   “这是一种叫埙的乐器,是陶制的,宫……那个,从前我听人吹过。”六皇子隔着道云道齐,把答案传了过来。   “怎么听着很有股子悲意,倒和我们这院儿里,反差大得很。”道齐笑道。   “这乐器因为音色空旷幽远,吹奏起来极挑曲子,若是欢快些的还好,一般都用在表达思念、悲伤之情上。”六皇子又看着秦念西在月光和火光映衬下,越发闪闪的眸光解释道。   那埙声越来越大,桌上张家老祖等人也听见了,都停止了说些江南西路的旧情,只静静听着。   待得一曲终了,张家老祖竟是一声喟然长叹:“这也是个伤心失意之人,虽说气息不太足,到底,这情绪极足,也是很动听的。”   车店大掌柜啜了口醒酒茶才道:“这是隔壁宋家那个小儿,不过总角之年而已。”   商队里的领队望着隔壁漆黑一片的院子,讶然问道:“你不说我还没注意,隔壁那家店,没开了吗?怎的漆黑一片?去年我还吃过他们家宋二爷亲手做的面呢,劲道的很。”   一直在隽城的这几人面色都沉了沉,车店大掌柜才道:“他们家,也是一言难尽……”   那位宋二爷便是隔壁清河客栈的东家,是渭南人,因在家中排行老二,熟悉的人都称一声宋二爷。   宋二爷祖上是做面店的,他也打小儿学了面,和宋大一起在渭南开面店。后来宋二爷刚娶妻那年,那面店一把火烧了,宋二爷正和媳妇儿胡娘子回了娘家,宋大一家子,加上宋家老人,尽数烧死了,店也没了。   宋二爷伤心欲绝,只留了胡娘子留在渭南,一个人跟着从前相熟的一个行商出门,也做起了行商。   开始也是悠悠荡荡,只为了不想去面对举家皆无的惨剧,后来这生意倒慢慢做了出来,也积攒了些钱财。   因常年往这条路上跑,宋二爷对隽城这地界儿便极熟,后头机缘巧合,便盘下了清河客栈这个大车店,趁着修整时,回去把胡娘子和两人的一个独养儿子一块儿接了来,也算是在隽城生了根。   只宋家这个独养儿子身子骨儿一向不怎么好,宋二爷自觉对儿子和胡娘子亏欠极多,花了大把的钱财在两人延医用药上,一是想治好儿子的病,二也是想把胡娘子身子骨儿调好了,能再生产。   可这漫天银子撒出去,竟是一点儿水花儿都不见响动。夫妻二人干脆早早便给宋家哥儿从渭南老家说了个媳妇儿,带到隽城来过日子。   那媳妇儿娘家姓陈,说是嫁女儿,也跟卖女儿差不多,因为家里阿爹是个穷秀才,考了不知道多少次,都落了榜,膝下三个儿子还小,要吃要喝,只能半卖半嫁的家里这个大姐儿。   陈娘子比宋家哥儿略大两岁,胡娘子相中她,一是看她家阿娘极会生养,而是看她到底是读书人家的女儿,还识得字,会算账,能帮衬着店里的生意。可这陈娘子嫁过来几年,肚子都没有一丝儿动静,做了婆婆的胡娘子就开始着急了,又开始请医。   哪知那宋家哥儿却是越医身子越不好,又突然传出来陈娘子怀上了的消息。孩子还在娘肚子里,宋家哥儿就没了。   陈娘子这肚皮倒也争气,还真给老宋家生了个大胖小子。这一家子日子倒也越过越美。   这孩子三四岁上头,那胡娘子一病没了。   这店里家里,倒成了陈娘子一人说了算了。那么年轻的寡妇,又是个开大车店的,南来北往的客人也多,时间久了,眼馋的人不少,大车店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差不多就是经常爆满,自然这闲话也少不了。   大车店掌柜说到这里,才又叹了口气道:“又过了几年,就是去年秋天,那宋二爷也不知是怎的,突然跑到官府报官,说是他家儿媳妇儿日日给他下毒,要害死他,好带着这份家产改嫁。”   “可这无缘无故的,又没什么证据,官府里的老爷能说个啥,当即便差了人往医馆里请了大夫,看看这宋二爷是不是失心疯了。”   张原生接口道:“当时这事儿,就是着落在我们医馆的,我一看这也是个烫手的山芋,不接又不行,只能自家去了,那宋二爷看见叫我去诊他,竟叫嚷着,说他家死去多年的胡娘子,就是被那儿媳妇一碗药毒死的,只要开棺验尸,便能一清二楚,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话。” 第178章   张原生一脸苦涩,啜了口茶又继续道:“这样的麻烦事儿,又是内宅阴私,我当时走都走不及,那个宋二爷就跟竹筒倒豆子一样的,又说了好多。”   “宋二爷说他这个孙儿,实际上是他的种。当年他那个儿子眼瞧着越治越坏,他们家胡娘子就把儿媳妇关在屋里,立逼着他日日往儿媳妇屋里去,估摸着还给吃了什么东西,就真成了事。”   “宋二爷那个儿媳妇被胡娘子生生关了两个来月,直到诊出了身孕,才算是罢了休,胡娘子又日日盯着儿媳妇吃喝,儿子虽说没了,到底得了个名义上的孙儿。”   “到孩子生下来以后,那个儿媳妇也算是消停了,日日就是带好孩子,侍候好公婆。日子久了,胡娘子也放松了心神,后来一病就死了。”   “宋二爷说胡娘子死的时候,入殓的事都是儿媳妇张罗的,他偶尔看到过一眼,儿媳妇盯着胡娘子那棺木,眼里都是怨毒,他说他当时瞧着直打寒颤,半夜里起来,看了棺木看了一眼,就是再不晓事也能看得出,那是死于非命,脸都是黑的。”   “宋二爷说当时吓得够呛,但是翻来覆去想,就一直犹豫要不要报官,后来他家儿媳妇又开始勾搭他,那时候孩子还小,两人白日是翁媳,晚上倒成了正经夫妻。宋二爷就慢慢熄了那个心思,后头看着这个孩子好好儿长大,儿媳妇忙完生意忙家里,日子过得极和美,就越发不想事了。”   “说是到了这一两年,他这个儿媳妇就总以孩子大了为借口,不愿意搭理他了。他也郁闷得很,慢慢倒看出些门道,她儿媳妇,和一个行商勾搭上了。”   “宋二爷说他去官府报官的时候,是半夜醒了,瞧见他儿媳妇往他的茶壶里下药,就开始战战兢兢,夜夜噩梦……”   虽说这宋二爷的话,有些不尽不实,可到底这就相当于报了命案官司,而且若真是儿媳妇毒死了婆婆,也算是恶逆大案了,府尹大人也不好怠慢。   当时就派了人,兵分两路,一路拿了陈娘子,一路跟着宋二爷去开棺验了尸,那胡娘子还真是被毒死的。   这个事情,在隽城一下子就传开了,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   陈娘子下了大狱,却说这胡娘子是自家公公给毒死的。前面生儿子当孙子养这一截,两个人的口供都能对上,但后头就不一样了。   陈娘子说是因为公公经常晚上往自己屋里跑,婆婆日日吵闹,公公嫌她碍事,干脆趁她生病,把她毒死了。她一个弱女子,带着个那么小的孩子,见了这样的事,只有吓得乖乖听话的分。再说她若是去告自家公公,那也是先有了恶逆之罪。   还说这一回公公污蔑她,想置她于死地,完全就是想重娶一门妻,要她把家里的钱财交出来,她没同意,又哭闹了几回。   因这宋二爷家中开的也是大车店,一家三口吃就在店里,住在店后头的一个独立的院儿里,只一个又聋又哑,还有些呆的婆子做些浆洗活儿,前头大车店的伙计,换动得都很频繁,就没有一个是做满了两年的,旁的人证一概没有。   但是陈娘子被收监之后的隔天,宋二爷却突然暴毙了。仵作验尸过后证实,这还真是被毒死的。   这下这案子就更加扑朔迷离了,大车店也被封了,伙计和铛头,都被关了进去,隔壁那店里,只剩下那么个孩子,加上那个聋哑的呆婆子照料。开始的时候,这个孩子和聋哑婆子也被带去问过话,但两个都是一问三不知,就干脆被放了出来。   车店大掌柜的又叹了口气道:“如今这陈娘子已经因恶逆之罪,被判了秋后问斩。就是这个孩子可怜,先前他还给我磕过头来着,头一回啥也不说,二回说是要把大车店送给我,可这样的事,咱们也帮不上什么,只能每日给他送些吃食,再过几年,等他长大了,那大车店也还是个营生不是。”   这时候,那埙声已经变得呜呜咽咽,不成曲调了,众人听得都极为压抑,又感慨了几句,才各自散了。   第二日一大早,秦念西几人往城外戈壁上跑了一圈,练完功回来,刚洗漱完,用了早膳,张家老祖便派人来换,说是张原生求见。   秦念西有些不明所以,拉了胡玉婷一起,往张家老祖院里去了。   张原生正拉着阿升诊脉,秦念西一见,便知是所为何事了。秦念西和胡玉婷屈膝见了礼,张原生忙退到一边,长揖还礼。   张原生笑道:“姑娘好本事,可是让我开了眼了。”   “生叔本是长辈,切勿如此客气,阿念当不起。”秦念西忙屈膝道。   张原生笑道:“今日上门打扰姑娘,原是医馆里有个病家,是个姐儿,今年五岁,也是弱症,想请姑娘出手,为其诊治一番。”   坐在一旁的张家老祖听得这处,放下手中茶盏奇道:“这也是奇事,寻常人家,若是姐儿患了弱症,不早就放弃了,还能拖到五岁,花了不少银钱在药材上吧。”   张原生拱手笑道:“老祖宗说的是,这家是城里做古玩首饰生意的,家中不缺钱财,三代一堆儿子,就只得了这一个姐儿,生下来的时候,一大家子稀罕得跟什么似的,那家老太太更是当作心肝宝贝,哪知却是这个症。”   “先前都是靠药材吊着命,到了去年秋上,原生得了君山女医馆那本脉案,研读了许久,今年春上试着用了用针,倒是感觉脉象上有了些起色,就是仍旧有些不得其法,想请姑娘帮着瞧瞧,也指点指点咱们。”   秦念西笑着看向张家老祖道:“老祖宗,咱们能待那么些日子吗?”   张家老祖略沉吟了一下才道:“咱们要在这处待上大约五日,商队走得慢,到时候可以让他们先走,我们再停留个几日,后头再骑马赶一赶,半个月以后在永城汇合,问题不大。”   “既如此,咱们要不要也开几日义诊?”秦念西眨着眼问道。   张原生听得此话,一时大喜过望,眼巴巴看向张家老祖,张家老祖笑道:“你这个丫头还真是,不要去买马驹儿学骑马了?”   秦念西撅了撅嘴道:“要不生叔先回去准备准备,咱们明日开始开义诊,今日让我和婷姐儿,还有众位医女们,在城里逛逛,也逍遥一日。”   张原生忙长揖笑道:“好好好,我这就回去安排,姑娘要买马驹,待会儿让张大掌柜带您去,他认识人。而且咱们这外头的戈壁上,白日里,可热得紧,夜里有清风朗月,跑起马来可比白日里舒坦多了。”   秦念西又遣了人去请了王医女过来,跟着张原生往医馆去布置义诊的事情,才开开心心拉了胡玉婷,就要回院子里收拾收拾,要了车往城里去。   刚出了院门,就碰见六皇子领了两个小厮并两个护卫,迎面走过来就笑道:“妹妹今日可要进城转转?”   秦念西和胡玉婷屈膝见了礼,才笑道:“我们正准备出门呢,六爷今日作何消遣,还和我们家老祖宗下棋吗?”   六皇子顿了顿,清了清嗓子才道:“听说这隽城极是繁华,我也想去城里逛逛,不若我陪着妹妹去挑马驹吧,我小时候,也骑过马驹。”   秦念西有些迟疑道:“行倒是行,就是我们这一大群人,太过有些扎眼了。”   六皇子笑道:“这倒不妨事,隽城里南来北往的人多了去了,城里的捕快人数,都赶上京城了,巡街都很勤,安全得很。咱们少带些人,让他们散开些就是了。”   胡玉婷只是低眉敛目听着,秦念西就是心里再不愿意,也没办法多说什么了,反正走一步看一步吧,说到底除了买马驹,就不相信,他还能喜欢和她们一起逛那些女孩儿喜欢逛的地方?   大车店掌柜的,遣了几个管事和小厮帮着带路。因要先去挑马,秦念西和胡玉婷带着韵嬷嬷几个坐了大车,跟在六皇子几人后边,先往城外西边的马市去了。阿然和阿蔚两人跟在几位医女和女徒后边,往城里去瞧热闹。   马市那边,倒是和南边城门处一望无际的戈壁不同,一大片青草地,在这会儿盛夏的气候里,长得极其葱茏。   各家贩马的商人,在大片青草地上,用木栅栏简单围了一圈,栅栏中间搭了帐篷,便是住人和放杂物的地方。   六皇子身边的两个护卫在前头骑着马带路,一行人悠闲地沿着一家家马场逛过去,蓝天白云下,青色大地上,各色马儿自在四散嚼着草儿,真是好一派草原风光。   大车已经关不住秦念西和胡玉婷的兴奋,一直想要下车去走着逛,就在她们俩的耐心快要用完的时候,走在最前头那个侍卫勒住了马,指着面前那个马场,请了六皇子示下,才跳下马,往那马场里去了。   秦念西眼尖,老远就看见几匹小马,在日光的照射下,毛发反射出温润的光泽,兴奋地来了胡玉婷跳下马车,几步便蹦到那栅栏外头,指着那几匹小马,让胡玉婷看。   “你看你看你看,婷姐姐你看,那匹枣红的小马,额头上有一撮儿白,好看吧?那边那边,有匹白色的小马驹,真是漂亮极了……”   “哪儿啊,在哪儿啊,我怎么看不到,那么多马,你再指指……”   “哎呀,那里那里那里,你看,那帐篷再往前头……”   六皇子看着这两个丫头兴奋得发光的面庞,心里想着,好似从那回吃樱桃往后,就没见她这么兴奋过,直跨过栅栏走到她们前面笑道:“走啊,进去看,待会儿让人给你们挑几匹好马,你们再从他挑好的里面选就行。”   秦念西本来也想一纵而过,想了想,才矮了矮身子,从栅栏中间的空处钻了进去,又示意胡玉婷也跟自己一样,钻了进去,韵嬷嬷带了阿心和阿宁跳了过去。   一行人往里走着,便瞧见先进来那个侍卫从帐篷里把马主叫了出来,当先往后头的马群那边走过去。   秦念西几人越往里走越觉得天宽地阔,韵嬷嬷笑道:“还说咱们南边是望山跑死马,这草原上头,那也不差什么事儿,感觉永远都走不到边际。”   秦念西远远看见前头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水流,笑道:“嬷嬷,你说咱们要是走到那条河那里,大概要走多久?”   韵嬷嬷一时玩性大发,笑道:“要不奴婢跑几步,头前儿去瞧瞧?”   六皇子有些好笑回头道:“嬷嬷千万不可,待会儿惊了马就不美了。再说这看着近,其实且得一会儿呢,咱们不用走那么远,若是要去,一会儿咱们骑了马过去。”   秦念西跟着笑道:“嬷嬷,这大草原上,跑马还是比咱们用腿跑更舒服,借个力都不好借。”   “没跑过,待会儿咱们找个空地跑跑看,估摸着累也是真有点累。”韵嬷嬷一边琢磨一边点头道。   几个人正说说笑笑,头前那个护卫和那个马主,一人骑了匹马,后头牵了三四匹小马过来。   秦念西轻声问了六皇子道:“六爷,咱们能试试吗?”   六皇子失笑道:“当然可以,咱们不试好了,怎么能做成买卖呢。”   秦念西哈哈笑道:“婷姐姐,你喜欢哪一匹,咱们都可以试着骑骑。”   “真的吗,太好了,姑娘先挑,然后姑娘再帮我挑一匹,我拿不定主意,看哪一匹都喜欢。”胡玉婷看着那些马,眼里发着光,声音也高了不少。   秦念西眨了眨眼道:“那我要试试那匹枣红色的,额间有一撮儿白的那一匹,我才刚一眼就瞧中了它。”   “那我试试那匹白色的吧,你才刚不是第二眼就相中了这匹白马吗?”胡玉婷指着那匹白色的小马驹道。   那侍卫和马主牵着马走到她们近前,开始一一点评牵来那四匹马的优缺点,说得头头是道,秦念西和胡玉婷虽说想骑马的心情急切,却也听得津津有味。到末了,那马主竖了个大拇指,用带着浓重西边口音的官话,夸他厉害。   六皇子看着秦念西眉开眼笑,便也笑得十分灿烂:“咱们先试着骑一骑,跑远一些,你们若是喜欢,咱们都买下来也行。” 第179章   买了马,看着秦念西对着草原上那条河,一脸向往的样子,六皇子干脆提议,往那边跑跑。   只是那河远得在胡玉婷这样的寻常人眼里,还就是一条模糊的黑线而已,实际上远得没有边。车店大掌柜遣来的向导一脸难色,却也抵不住自家主子那非要胡闹一把的决心,只得领了那两个侍卫打头,打了马往那边去了。   秦念西和胡玉婷骑着那两个小马驹,骑术也不是很熟练,跑也跑不太快,一行人直跑了一个来时辰,那条黑线才慢慢显现出宽阔的清流,本来已经有些疲惫的胡玉婷,看得都精神振奋了不少。   秦念西却看向了更远的远处,仿佛有青山之上,白雪为顶的影子,直直嚷道:“那边是山吗?”   头前那个向导扬声答道:“姑娘没有看错,那是岐川山脉。”   六皇子笑道:“咱们在这儿只能瞧见岐川山脉的一点点影子,我听先生说过,岐川山脉实际上曲折蜿蜒,有几百公里长。”   说着又扬起左手虚画了一道弧线,继续说道:“岐川山脉前头,是岐雍山脉,那里是我大云正西的天然屏障,设有岐雍关。”   又把手往偏北的地方再指了指:“那边,是前雍关方向,在岐雍山尾部。”   一群人正听六皇子说着话,已经到了河边,望着足有三丈宽的水流,清亮的河水带着哗哗的声响,众人纷纷下了马,赶了马往下游去喝水,留了上游让秦念西几个玩耍。   秦念西掬了一捧清水,沁凉入心,看着尽在咫尺的六皇子,忍不住就着刚才的话头儿问道:“可是那位刘夫人的娘家?”   六皇子正撩着水花儿玩,随即笑着点头,又压低了些声音道:“不知道老祖宗跟你提过没有,虽说南边军中女将甚多,但在北边,其实认真说起来,刘家女入军中,还是跟岐雍关守将邹家学的。”   “如今岐雍关守将,明面上是邹家家主,但其实是邹家的长女,这里面的故事,说起来,那也是比话本子里写的,有意思多了。”   见得秦念西一脸兴趣,六皇子心念闪了闪,貌似随意提起,语气中却带着一丝小意:“峥哥儿被老祖宗打发了出来,后来舅舅打了他三十军棍,又遣了他到这岐雍关军中历练,我看他写回来的信,如今比从前长进了许多……”   “呀,鱼,这水里还有鱼呢,婷姐儿你快看……”秦念西眸子亮闪闪,指着河中间的水里,冲着胡玉婷喊道。   六皇子见得秦念西如此反应,也不知她是听明白了故作如此,还是不想再听下去,只得讪讪没再说下去。   其实秦念西还真是心里有些无语,她弄不清六皇子突然把话头儿转到这里,究竟是何用意。   虽说当初这事儿发生的时候,秦念西是有些恼怒的,但是她心里到底住着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灵魂,易地而处,堂堂广南王府世子,精贵得不能再精贵的少年,情窦初开时,面对一个低到尘埃里的自己,变着法儿想把自己护在羽翼之下,虽说冲动鲁莽,也算是直直把一颗真心捧了出来。   过了那一两日,秦念西再回想起这件事,都是觉得这少年儿郎的情思,实在有些让人忍俊不禁。虽说不放在心上,可就这样被另一个少年直直放到面前来说,她不知他想要她作何反应,于是她就只能当做根本没听见……   秦念西和胡玉婷又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子,才心满意足叫了回。回去的路上,到底有些累了,秦念西和胡玉婷坐了跟在后头的大车,轻微的摇晃让两人都有些睡眼惺忪,开始打起了瞌睡。   一觉醒来,车子竟停进了城里的一家酒楼里,韵嬷嬷正一脸笑看着两人,瞧见秦念西醒过来,便禀道:“姑娘,要用午膳了,说是张大掌柜的安排好了,这是隽城里最好的一家酒楼。”   秦念西和胡玉婷遍尝了桌上的美食,除了那道清水羊肉,总觉得其余的菜,到底还是做得粗糙了些,只最后那壶山楂果子茶上上来,只叫二人眼前一亮。   入口有点酸,咽下去后,喉头却是满满的甘香,和乌梅煮出来的那个酸味儿着实不太一样,里头还带着浓浓的花香味儿,竟是把那消食解腻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   好喝归好喝,这是人家的生意,也不能可这劲儿打听去啊。   秦念西便找了自家陪着来的管事问了,管事见得姑娘喝得高兴,提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去,笑着答道:“姑娘有所不知,因为这隽城里头南来北往的客商极多,南边来的人不好克化这北边的饮食,全靠这饮子,用完膳来上一杯,啥事儿也没有,所以这满大街的酒楼里,各家在饮子上下的功夫都不少,就是街边上,也有好多卖饮子的店家,味儿都不错。”   胡玉婷一脸好奇道:“那这原料呢?我喝着这个味儿,里头好似是加了好些果子,还有桂花香味儿,那一壶里,好似是桃花香。”   那管事忙躬身道:“还不止这些,具体有些什么名堂,小的也说不太清楚,但是城里有处极大的香料市场,里头果子干,花草干,还有从西域运来的香料,好些地方的人过来,都是来做这个买卖的。”   秦念西和胡玉婷相视一笑,下晌,可有好地方去了。   逛着比君山药市小不了多少的香料市场,秦念西和胡玉婷越逛越是觉得遗憾,这个也想买,那个也想来一包,就是哪样也不敢买多了,毕竟,这还是去路呢,说哪一句话,都要带上一句:“等回去的时候……”   六皇子看着前头两个小丫头看见那些干花干草干果子,闪闪发亮的眼神,又无比遗憾的感慨,只一路上忍不住笑。心里也是疑惑得很,那一排从西边来的衣裳饰品铺子,两个丫头竟是一点儿想进去逛逛的念头都没有,不是说,小姑娘喜欢的都是这些吗?   即便是缩手缩脚地买,也还是用了一个大车才装下,日头已经西斜了,一行人才往城外去了。   张家老祖和道云道齐三个人,倒是闲散了一日,换着人下着棋,乐乐呵呵,过得极舒坦。见得秦念西她们回来,都过来看她们买的小马驹,张家老祖瞧着二人围着那马驹极兴奋的模样,哈哈笑道:“晚上咱们早点用膳,等月亮升起来,咱们便去戈壁上跑跑马去,也领略领略这大西北大广袤去,如何?”   秦念西和胡玉婷正是刚学会骑马,极有热情的时候,当即便点头如捣蒜,应了下来。   到得晚间,张家老祖带了道云和道齐,六皇子自然是要跟着的,秦念西带了胡玉婷和韵嬷嬷几人,骑着马,悠闲地往戈壁上赶月亮去了。   埙声在苍茫的戈壁上响起,显得更加地苍凉,仿佛天与地之间无穷的秘密,都被那埙声搅动了起来。   众人听得那埙声,都忍不住心里窒了窒,又是那样,从悠扬到呜咽,仿佛是哭坏了嗓子的孩童,从泣不成声到哽咽难言。张家老祖示意了道云和道齐当先返回,其余人都勒马减速,慢悠悠往回溜达。   待回了大车店,道齐只摇头道:“听见我们回来便跑了,跑得飞快,还轻巧得很。”   张家老祖叹了口气道:“算了,不过是个孩子,不理会就是了。”   第二日一大早,秦念西和王医女领着医女和学徒们,往隽城里的江南医馆,挂了君山女医馆的牌子,开义诊去了,道云和道齐闲不住,也跟了过去。   张原生倒是大气得很,干脆借着道云和道齐的名头,义诊全开,施医赠药,排场十足。   最先来的,都是江南医馆积压下来的老病号,张原生头日下午,便让人去知会了。   秦念西见到了张原生说的那个五岁的齐家姐儿,果然便像他描述的那样,靠着药材吊着命。   王医女搭了脉,也不多说,只让秦念西领了去扎针,自家却和那姐儿的母亲做了交代:“其一,这个病虽说艰难,却也能治,就是要些日子,且手段上有些复杂,咱们在这里这几日,姐儿便留在这里诊治吧。”   “其二,你家中若有膳厨的婆子,遣一个过来,跟着我们的药女习学一阵子,往后咱们走了,你家姐儿,还要靠药膳调养。”   那妇人听得虽说有些将信将疑,却见王医女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到底希望大过了疑虑,只忙忙颔首,又遣了身边侍候的管事婆子,赶紧往家里报信去。   女医开义诊,虽说是在城里久负盛名的江南医馆,可那不也是头一回嘛。虽说哪里的人,遇到新鲜事儿,都是喜欢跟着说几句,却也大多都在观望。   倒是君仙山万寿观云游道人的名头,更具吸引力,道云这一日,直忙得有些晕头,便是道齐,也跟着上手开始看诊了。   到得晚间回到城外,道云一脸苦笑对秦念西道:“念丫头不若明日继续扮了道童,跟着我们去看诊吧,实在是有些忙不过来了。”   张家老祖哈哈笑出了声:“要不明日,老头子我,跟着你们去凑凑热闹?日日在这院儿里下棋,无趣得很。”   秦念西一脸好笑地看着道云,道云忙摆手道:“那个,老祖宗,咱这道袍,您老人家穿了也不合适。”   张家老祖斜眼道:“怎的,张原生那小子也穿了道袍看的诊?”   道云讪讪道:“当我没说,当我没说就是。”   张家老祖闲得发慌,才懒得和他啰嗦,只一锤定音:“就这么定了,明日我就去当一日大夫试试去,咱可好久没行过医了,嘿嘿……”   用了晚膳,一行人又往戈壁去跑马,那埙声跟昨日一样,跟着他们,这回六皇子却吩咐了两个侍卫去探看,依旧无果。   一连这么过了三四日,到得这日,秦念西实在按捺不住心中好奇,请了张家老祖示下,带了韵嬷嬷,循着埙声去探看。   秦念西和韵嬷嬷到了那声音的源头处,是一块隆出地表的巨石,却没有看见人跑走,更没有听见脚步声。   秦念西有些讶然和韵嬷嬷对视了一眼,韵嬷嬷点了点头开口道:“你是谁?日日跟在我们后头吹埙,究竟想干什么?”   秦念西能明显听见那孩子屏息之声,等了许久,没听见声响,后头马蹄声却越来越近,秦念西想了想往后头做了个不要靠近的手势,才清了清嗓子道:“你是那个宋家哥儿吗?你若有事,便出来说事,若无事,便不要日日如此了,当心我们家的人伤到你。”   几息过后,那孩子从巨石后头探了脑袋出来,犹豫了半晌才直直看着秦念西道:“你听说过我?知道我们家的事?”   秦念西笑了笑才道:“你这埙吹得这么好,听得我们这些人,心里都跟着发颤,怎能不问问呢。”   “你既知道,我能不能求你件事?”那孩子一脸紧张说完这句,看着秦念西仍旧是一脸意味不明的笑容,又紧跟了一句:“我,我不白求你,我们家客栈,送给你。”   秦念西轻笑出声:“我一个路过的,要你家的客栈干嘛?”   “你胡说,你不是,那个大车店,定是你们家的,我早就听你们店里的伙计说,东家要来了,又听见大掌柜给你行礼,叫你姑娘了。”那孩子忙忙说道。   秦念西一脸讶然看了那孩子一眼,这心思缜密得,真是不容人把他当个孩子看。   秦念西想了想,转而问道:“前几日来寻你,你为何急急逃走?”   “他们帮不了我,只有你能帮我。”那孩子又道。   秦念西眨眨眼问道:“这却是为何?我比你,只怕也大不了多少吧?”   “我求过你们家大掌柜的,他说他帮不了我,但是我知道,那大车店和江南医馆,还有城里的君山药行,都是你们家的,你们家可厉害得很,加之你又是个姑娘,所以你能帮我。”那孩子又道。   秦念西怔了怔,只一脸好奇问道:“你既然样样都想得这么齐全,就说说吧,你要我帮你做什么?为什么是个姑娘才能帮你?”   “我,我想要你,帮我到牢里,去见见我阿娘,我想知道,究竟因为什么,她要包庇那个杀人犯,还帮他扛了罪。”那孩子一脸认真,秦念西只觉他那双眸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有些像曜石一般闪耀。 第180章   月光沉默地照耀着大地,天地空旷辽阔得连风声都静了音。   秦念西骑在小马驹上,定定地看了眼前的孩子许久,才轻声道:“你预备,就这么说?这里,好像不是说话的地方。”   那孩子吊到嗓子眼的一颗心,听到秦念西这句话,才渐渐沉了下去,秦念西看了眼韵嬷嬷,又用眼神示意了那孩子,韵嬷嬷从马上一跃而起,跳上巨石抱起那孩子,放到自己身前的马背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那孩子捧着他的那个埙,坐在韵嬷嬷身前,一脸好奇想转身看,后头众人都骑着马拱卫了过来,道云和道齐驱马走到了最前头,半遮半掩住韵嬷嬷胸前的孩子,往大车店回去了。   大车店大掌柜陪着和韵嬷嬷陪着,秦念西轻声问道:“你叫什么?”   “宋中鸿,你叫我阿鸿就行。”阿鸿只抱着他那个埙不放手。   “你说你阿娘是帮人顶罪的?”   阿鸿点了点头,又跟着摇了头:“是也不是,我阿娘其实也有罪,我祖母,是我阿娘下的杀手,可我祖父,不是我阿娘杀的。”   秦念西三人看着阿鸿一脸淡定,仿佛在说别人家事情的模样,顿时就有些不淡定了,甚至连他说的话,都有点不太敢信了。   阿鸿极其敏感,轻声解释道:“我很早就知道这件事了,后来还经常听,我阿娘和我祖父经常半夜因为这件事,躺在床上吵架。我,我的耳朵,不知道为什么,好像特别灵,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能听见许多别人听不见的声音。”   “我学吹埙,就是有一阵子,经常有个人,半夜里在戈壁上吹埙,我听得一清二楚,就缠着我阿娘给我买了这个……”   几人极其意外,秦念西看了看他抱着不撒手的那只埙,将信将疑问道:“那你知道你祖父,是谁杀的?”   阿鸿点了点头:“他不仅给我祖父下了毒,还拿了我们家的房契和地契。”   秦念西蹙了蹙眉,看了看大车店掌柜,只见掌柜的此时也是一脸凝重之色。秦念西张了张嘴,突然竟不知道要说什么,阿鸿却突然笑道:“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若是我阿娘要被处斩,下一个要死的,就是我了。”   秦念西看着阿鸿一幅洞若观火,仿佛事不关己的模样,在说着自家的生死,更是有些心惊:“你为何要这样说?”   “这道理很简单啊,我阿娘活着我活着,这店还姓宋,我阿娘死后,我不死,这店也姓宋,只有我死了,他才能想法子把这店据为己有,反正我们家祖籍上,也没什么人了。”阿洪解释得极明白。   “你,既是知道有人在谋害你祖父,为何不示警?”   “我只能藏起来,若是当时不藏起来,只怕这条命,早就没了。”   “那你又为何不逃?”   “这段时日,我应该是安全的,我早做好了打算,若是,若是不走运,过些日子,我就要逃了。”   “官老爷问你的时候,你为什么什么都不说?”   “我不知道,开始也很害怕,后来就犹豫,又想见到阿娘再说,我读过刑律,好像我一个人的口供也没太大用,而且我还是个小孩子,所以我就特别想见到阿娘,问问她,到底为什么,往后我又该怎么办。”   “你这样,你阿娘知道吗?”   阿鸿仿佛没料到,秦念西突然会问一个这样的问题,愣了愣才道:“我不知道,我阿娘看我,有时让我觉得很陌生,有时又好像和别人家的阿娘看自家孩子一样。”   “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阿娘极怨恨我祖母,那时候,如果没有我祖母,她应该可以和她心里那个人远走他乡。”   “后来我祖母死了,那个人又回来了,如果没有我,她也应该可以和那个人远走他乡。”   “再后来,那个人走了又回来了,好像需要大笔的银钱,到关外做什么生意,我阿娘给了他许多银票,但他胃口很大,我阿娘就开始犹豫,虽说经常给我祖父下迷药出去和他幽会,但是也开始吵架了。”   对一个这样的孩子,秦念西实在有些不适应,你说他心理扭曲,可他其实什么都知道,你要说他通透,他又有那么多算计,可这样长大的一个孩子,若是心神上完全没问题,那也是挺奇怪的。   秦念西干脆问道:“你说了许久,到底是谁?”   阿鸿直直看向秦念西,苦笑道:“你去问我阿娘吧,按律法来说,只有她愿说了,这事儿才有得改,我说了没用,一切都遵照她的本心吧。”   “不管她是不是一定要护着那个人,反正她都出不来了,无非就是我能不能活下去,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去官府报失,然后重新办房契地契,再把这房屋地契卖于你们家,只要给我一点盘缠就行。”   “或是,如果你们不嫌弃,能带我走也行,别看我现在还小,其实我识字,也会算账,过几年等我大些,在哪处柜上做个伙计什么的,都是可以的,不过是想苟且偷生而已。”   “虽说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但是好歹我这条命,差不多也是我祖母用自己的命换来的,我得活着,得为宋家留个根。”   第二日夜里,韵嬷嬷领了差使,往衙门的大牢里去了。   陈氏那双眼睛,和阿鸿长得几乎一摸一样,看样子也是受过刑的,虽一脸憔悴,却还是十分机谨。   女囚的死牢里,几乎没什么人,陈氏盯着韵嬷嬷看了许久,才问道:“你是谁,谁让你来的?”   “你儿子说,想见见你,可他进不来,就央了我进来。”韵嬷嬷掏出阿鸿给她的那个随身佩戴的平安扣,递给陈氏看了,才轻声道。   陈氏看见那刻了自家儿子名字的平安扣,在那一点点渗透进窗户的月光下,绿里渗着紫色的光,愣了愣才道:“我一个要死的人,他见我做什么,不管你是谁,你让他快走吧,离开隽城,不要往西,也不要往北,往南,往南边去吧。”   韵嬷嬷蹙眉道:“为什么不要往西也不要往北?”   那陈氏却再也不吭声了,韵嬷嬷想了想又问道:“你儿子想问你,为什么不说实话?你知道你这样,你儿子有多危险吗?”   陈氏冷笑道:“你是谁?这样的事,你可管不上,我不说,这段时日,还够阿鸿逃命的,我若说了,只怕他立时就要没命。”   韵嬷嬷想了想,从身上掏出块腰牌来,沉声道:“奉旨办差,路过此地,你儿子说有冤情,求到我面前,我怜他年幼,便来问上一问……”   陈氏看清楚了那腰牌,想了许久才道:“我可以对你说实话,但是我只求你,保住阿鸿的性命,你可能承诺?”   韵嬷嬷点了点头道:“你说。”   “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也是进了这里面才想明白的,齐家那位七爷,来来回回,我们也认识了十多年了,我没想到,当年他负气出走,回来竟像变了个人,更没想到,我们如今竟落得如此收场……”   韵嬷嬷越听面色越是凝重,到末了,只蹙着眉道:“你放心,阿鸿我会带走,今日之事,我们会妥善处置,你就当我没来过。”   陈氏点了点头,韵嬷嬷正抬腿要走,突然之间,陈氏眼眸中好似浮现出一丝留恋:“阿鸿,他还好吗?”   说完又自己答道:“也是,他那么鬼,应该不会不好吧。”   韵嬷嬷看着陈氏问道:“你为什么会相信我?”   陈氏嗤笑出声:“有什么关系?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再说了,我这么些年见的人多了,你算是那种从里到外,都散发着正气的人,稀罕得很,你若想要害我儿子,也不过是跟碾死个蝼蚁一般……”   “你儿子和你,倒挺像,一般的阴晴不定,一般的精于算计,好了,我走了,你走好。”韵嬷嬷想了想又道:“再多问一句,你儿子说你恨极了你婆婆,可能你让你怀上孩子的,只有你公公,这是为什么?”   陈氏哈哈笑了出来,最后竟笑得出了眼泪:“那个老虔婆,我在她眼里,就是给他们宋家生儿子的机器,也是她防着小妾进门,稳固她正妻之位的棋子。”   “我在她眼里不是人,她在我眼里,何尝又是人?都说善恶到头终有报,可天理循环里,竟漏了她,我凭什么要让她活得那么舒坦?”   “都是女人,她让我受过的屈辱,我一辈子都不能忘,我恨她,就是到了阴曹地府,我在遇见她,一样也不会放过她。”   韵嬷嬷耸了耸眉毛,摆了摆手道:“走了,这回真走了,但愿你,进了地狱,和你婆子不在一层上……”   陈氏冷笑道:“那估计不太现实,我们这样的,估摸着都是得下十八层地狱的。”   韵嬷嬷到秦念西跟前,把陈氏说的事,细细禀了,秦念西想了许久才道:“你去六皇子跟前,把这些事儿都细细禀报了,在阿鸿面前,就说他阿娘什么都没说吧。然后,把阿鸿也交到六皇子手里,他这样的,咱们用不起。”   韵嬷嬷想了想才点了点头道:“姑娘的意思是,他算计好咱们了,他祖父的死,若是他母亲不招,就变成了私仇,私仇的事,往后他跟着咱们,就不是咱们的事,也成了咱们的事。”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他选择从我这里下手,一是看我小,又是个女孩儿,二是只怕已经知道我们是医家了,三是我有个身份。”   秦念西说着又摇了摇头道:“这样的人,才这么点儿,这心思玲珑成这样,往后大了,可是不得了。”   韵嬷嬷眨了眨眼才问道:“他怎么就能笃定姑娘会带上他?”   秦念西叹了口气,摆着手道:“咱们只有启程,他就能知道,他就缀着,咱们还能干看着不管?他这是吃定了咱们。也怪我,瞎好奇个什么劲儿,以后遇见这样的事,有多远就躲多远。”   第二日一早,韵嬷嬷把头日的事详细禀到了六皇子跟前,六皇子也是越听眉头蹙得越紧,到得韵嬷嬷说完,六皇子想了想才道:“行了,多谢嬷嬷,也替我谢谢你们姑娘,这事儿我知道了,那孩子,也交给我吧,你说要是把他送到军中,训练几年,他那个耳朵,做个斥候,应该极好吧。”   韵嬷嬷忙屈膝道不敢当,又笑道:“倒是个法子,不过那孩子若是把心思用到正路上,做个参赞也不错。”   六皇子眯了眯眼道:“这样的心术,极容易出事,只怕得用军令好好控制住,才能少些事端。”   又说了几句,韵嬷嬷退了出去,六皇子才叫了人进来吩咐,要盯死了齐家七郎,更要盯死齐家,除此之外,还得查查,这陈氏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再去问问那阿鸿的话,要让他吃点苦头,还得让他说实话。   对秦念西来说,这一篇终于翻过去了,又把心思放到了义诊上。   到得晌间,君山医女义诊处,竟招来了隽城府尹大人的母亲。   王医女和秦念西一起给她诊了脉,收了手,王医女笑着问道:“老夫人不是这西北人?”   那位老夫人点头道:“怎的把个脉还能把出病家的祖籍来?”   王医女笑着解释道:“老夫人这是脾胃失和,不过老夫人本身体魄强健,别的地方都挺好,这一处,原也是饮食上长期不太调和导致的,所以奴家才有此一问。”   “那可怎么好,这地方的饮食水土,我确实有些不耐受,可我也不好独自回去祖籍,只这日日为饮食发愁,也是难过得紧。”那老夫人一脸愁容。   秦念西笑道:“老夫人,其实您这个病,真不是什么大病,便是连药都犯不上用,咱们这地方满大街都有能治你这病的药,您日日餐后半刻钟用上一盏,什么事都没有了。”   说着又看向胡玉婷,胡玉婷当即便领会了她的意思,笑着往医馆外头去了。   那老夫人看着秦念西一脸稀奇:“竟还有这样的东西,那是什么。”   “您稍待片刻,我们药女马上就能回来。回头我让她给您拟个方子,您老人家让家里的婆子照方子按四季煎煮,保证您舒坦。”秦念西话还没说完,胡玉婷便从外头买了盏山楂桂花果子饮回来。   老夫人将信将疑接过,慢慢抿了一口,再来一口,酸酸甜甜,不知不觉,一杯就下了肚,秦念西又让她起来随意走动了几圈,不过片刻,老夫人虽有些尴尬,却是笑着点头道:“舒坦,真舒坦,一点都不堵着了。”   秦念西笑道:“老夫人,这是浊气下沉,清气上升,是好事……” 第181章   在隽城又待了几日,秦念西和胡玉婷倒是忙里偷闲,由张原生的两个女儿带着,把隽城逛了个遍。   启程北去的时候,张原生添了一个大车,硬要把两个女儿,送到秦念西和王娘子跟前习学,说是如今医女实在难求,若是两个女儿能学得个大差不差,隽城医馆里,好赖也能挂上君山女医的名头了,往后也不必碰见女患和哑科,就有些伸不开手脚。   本就年龄相仿,又都是爱说爱笑的女孩儿,也是从小儿学医识药长大的,张原生舍得,两个女孩儿也乐得不行,秦念西倒是无可无不可,只启程的时候,看着张原生的妻子,站在大车店外抹着眼泪相送,有些无奈。   一路往北,秦念西和胡玉婷倒是把从西往北这一带的边境情况,大概熟悉了一遍。   正北边,是安北王府所在地,安远城,城外北雍关,关内大云朝,关外不到一百里,就是旌国。自二十余年前一场混战之后,现任旌国国主和大云朝协议永久友好邻邦,这些年来,北境基本比较安宁。   西北搭界是前雍关,前雍关外是游牧民族结成的劼国,因何旌国通婚频繁,甚至有些边境不清,素来亲近旌国。   再往西,是岐雍关,岐雍关外素苫国,信奉天神巫术,国土不丰,边境却是封锁得厉害,只和西南边一些同样信奉巫术的小国来往频繁。   这一路上,一行人走得极快,到立秋前几日,便到了祁城地界,这里,是北边挨着安远城最近的一处城池,也是安北军军户安家之处,更是安北军的大粮仓。   湛蓝的天空下,道路两旁还些微泛着青色的麦浪,一眼望不到头,被风一吹,蔚为壮观,真真像是进了粮海之中。   照行程安排,他们应该在祁城住上一晚,再赶上一日路,便能到了安远城。   只是人还未进城,便有两路人马迎了上来。   一路是安北王府派来相迎的臣属,一路却是张家在安远城里的大掌柜。   六皇子一眼瞧见安北王府来人中,有一位身着参赞军服的青年,眉眼间一派凝重之色,便忍不住蹙了蹙眉。   到得此处,便再无许多顾虑,六皇子一行越众而出,当先骑马上前。   车上不知情的医女和商队诸人,见得六皇子一马当先之后,前方来人纷纷下跪行参拜大礼,都不由暗自心惊,原先只知这位六爷是个尊贵人儿,不曾想,这还是尊贵得有些过了头。   除了商队跟着张家大掌柜走了,其余一行人都跟着六皇子进了祁城驿站。六皇子刚进驿站大门,先笑着吩咐了诸人先去歇息,又点了那个参赞道:“你跟本王来。”   那参赞心中暗叹一声,这位六皇子果然不同凡响,忙应诺跟了上去。   “说吧,你们王爷既吩咐了你来,定是有要紧之事。”到得无人处,六皇子便问得直截了当。   那参赞忙躬身长揖道:“臣安北王座下参军李烨,昨日夜里,我前军营中将军和几位副将,身中剧毒,还遭遇了小股袭营,所幸昨日鹰骑军在佐近驻训,瞧见信号,迅速前去支援,才未遭过大伤亡。”   “昨日夜里,鹰骑军已经将他们带回了大营,但军中大夫皆只善外伤,如今中毒之人均是生死一线,王爷命臣前来传信,请君仙山道爷往军中走一趟,若是有其余善医毒之大夫,也请同往才好。”   那参赞说完,又从怀中掏出安北王令牌,躬身递到六皇子面前,又接着道:“王爷说此时敌情未明,后方即刻便要秋收,暂时收紧消息,不必闹得满城风雨。”   六皇子蹙了蹙眉,虽说满肚子疑问,却也知道,此时不是问话的实话,便颔首道:“还请李参军在外头稍候片刻,待本王请了法师和大夫们,即刻动身往大营再说。”   李烨忙躬身应诺,退了出去。   六皇子倒不托大,问了张家老祖住在何处,便径自走了过去,把军中情形稍微说了说,又道:“还请张家老祖宗领着两位道爷,跟我往军营里走一趟。秦家妹妹便直管领着众医女,明日一早启程,往安远城里过去就是。”   张家老祖略沉吟了一下才道:“军中必然解毒药品不足,只怕咱们还是得带上念丫头,关键时刻,只怕还得倚重她那根针。”   六皇子略窒了窒,才点头道:“如此,也好,便让秦家妹妹依旧扮做小道童,随我等前往军中吧。”   半个时辰之后,一行人牵了马,出了城门,韵嬷嬷和四个弟子混在一众侍卫之中,拱卫着几人,往城外大营里去了。   到了营门外,安北王早得了岗哨传讯,迎了出来。   相互见了礼,六皇子略略介绍了张家老祖几人,事情紧急,也没有再过多客气,安北王便命了李参军,带着张家老祖几人,往医帐中去了。   四位中毒的前军将领浑身已经发黑,军医穷尽所能,却也再无办法。见得李参军进得帐中,后头跟着一位老者和一个长相清秀的童儿,都只继续一脸愁容,再看见两位道爷进来,才算是振奋了精神,俱都站起了身。   却见四人也不多话,只一打眼便瞧道伤者以及浑身发黑,俱都蹙了蹙眉,一脸凝重,连那童儿在内,只一人往一个伤者床边一站,便开始号脉。   张家老祖略诊了脉便住了手,从怀中掏出一个药瓶,只一人一粒,让道齐和道云出手,让四人先咽了下去。   秦念西诊脉最久,大约小半刻钟之后,从脉象中诊出张家老祖喂下去的药,已经发生了作用,暂时阻住了毒性向心脉侵袭,便立即抬头道:“时不我待,请长辈们先施针,护住那几位心脉,延缓些时间。”   张家老祖点了点头,才看了看医帐内一群伸长脖子,大气不敢喘的军医,看了李参军一眼。   李参军马上会意,清了清嗓子道:“这处人太多,不利于治病,有袁医正留下支应便成,其余几位大夫,还请去外头稍待吧。”   道云和道齐却不管那么多,当先出手,几根银针扎了下去,道云坐在两张床中间,左右开弓,拿着两位伤者的脉,关注着伤者情况。道齐却走到秦念西手下的那位伤者跟前,极有默契地扶了他坐了起来,方便秦念西下针。   一群军医虽说心中不满,却也知李参军说的是正经话,倒也没再多言语,便退了出去。   那位袁医正却是瞠目结舌看着两位道爷飞速下了针,目不暇接之间,只听得一声轻啸,却见那位面容清秀的童儿,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根长针,眨眼之间便入了她手中那位伤者体内,关键是,此时袁医正才看清,那伤者胸前数根银针,竟不知是何时扎下的。   袁医正一眼也不敢眨,瞧着那童儿似乎在运功驱针,片刻之后,不知道她使了什么法子,往那针头上弹了一弹,那伤者身上其余的银针,噗的一声,全都带着已经发黑的血,喷射脱体。   那些银针扎的穴位,袁医正还是认得很清楚的,分别管了五脏六腑,见得各个穴位都喷出黑血,又过了片刻转红,袁医正只觉有些头皮发麻,这是驱毒吗?这针怎么能这么用?   还有那根长针,那童儿捻动着那根长针,眼见其余银针所扎部位,黑血转红,便不再捻动,只再运功往那针头上一弹,那根长针便从后背长强穴处出来,带出更多黑血,到末了,还有一丝清液……   张家老祖沉声吩咐道:“打水,取火,给针消毒。”   袁医正还一脸不可思议,正瞧着刚被那童儿施过针的伤者,面上青黑已经肉眼可见地散去,有些呆愣愣的。   李参军虽说也被惊得不轻,到底不是医家,不懂得这其中的厉害,听得张家老祖一声吩咐,便回过了神,又拉了袁医正一把,再说了一遍张家老祖的话。   袁医正连忙哦哦哦地点了头,往外头去取滚水和火去了。   道齐已经扶了那伤者躺下,张家老祖和秦念西一人一只手,开始给那伤者诊脉,小半刻钟之后,张家老祖看了秦念西一眼,秦念西立即会意,点了点头轻声道:“倒是好时机。”   张家老祖沉吟了片刻,才从身上又摸出一个药瓶,倒了粒药丸,喂进那人嘴里,迫了他吞下。   张家老祖才起身,往李参军跟前道:“这位大人,烦劳带老夫去见见你们王爷,老夫有一事相询。”   李参军虽不知张家老祖和他那个童儿,打的什么哑谜,却早得了吩咐,忙做了个请的手势,待得张家老祖出了帐篷,才跟着往外带路,去了中军大帐。   六皇子和安北王正在中军大帐中,其余闲话都推后,先说了此次袭营前后的情况。   六皇子轻声问道:“听说王叔觉得此次袭营大有蹊跷?”   安北王颔首道:“确实如此,其一,两国素来交好,不想起战争这一点,我和那旌南王是心照不宣的,本来已经风平浪静了好多年,便是前两旌南军军中哗变,边关也是平静的。即便是旌旗烈从这处入的南军,也没闹出什么动静。”   说完这句,安北王起身走到沙盘前,拿了旁侧放置的指挥棒,见得六皇子跟着走了过来,便指着敌营一处前锋营道:“今早斥候回来报,说是旌国这处,昨夜也遭了袭营,但没探到有没有中毒之事。”   说着放下手中指挥棒,蹙眉道:“如今,我虽严令收紧各处关卡,也遣了许多斥候出去,但是我总感觉,这中间,蹊跷得很。关键是,前阵子,旌旗烈还从我们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   六皇子蹙眉道:“王叔的意思是,咱们此时,倒是一动不如一静,先静观其变再说?”   安北王点了点头,似乎思绪还在那旌旗烈身上,便随口问道:“那位旌国王子的毒伤,到底是治好了没有?先前朝中给我的信儿,都是说只治了个大概齐,若是果真如此,那他这样突然消失,到底是遇害了,还是别的什么情况?”   六皇子解释道:“确实没有大好,当时他身中两种毒,拖的时间又长,到得君仙山的时候,人都不怎么行了,治起来极耗费功夫,但是他觉得他等不了,才刚那位君山药行的老先生,便给他做了些药丸,压制毒性发作,但是按算,这些药丸,也差不多该用完了。”   这时外头兵卒来报,李参军带了大夫,要求见安北王。   六皇子和安北王俱是脸色一变,当即站起来,安北王一边吩咐请进来,一边跟着六皇子往外迎出去。   安北王看了看头前领路的李参军,见他似乎面有喜色,提着的心倒稍微放了下来。   六皇子迎上去拱手道:“张家老祖宗,可知中的何毒?不知如今情况如何?”   张家老祖见得帐内人并不多,便拱手道:“还是百草杀,”   安北王和六皇子听了百草杀便脸色大变,六皇子是亲身领教过,安北王是看了从宫里写来的密旨得知此毒的厉害。   还没等他们问出口,张家老祖便极轻松道:“才刚已经治了一个,应该没什么大碍。老夫此来,是想请王爷一个示下。”   安北王和六皇子对视一眼,都是一脸疑问,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此时却也不好过多表现出来,安北王便道:“老先生请说。”   “不知王爷可听过洗筋伐髓之术?此时那几位刚刚用过针,体内经络通畅至极,正是好时机。”张家老祖简单说了几句。   安北王一脸不解,六皇子却拱手道:“还请张家老祖宗尽力施为,这是他们的造化。”   张家老祖也不多说什么,反正六皇子自家都是受益者,便让他慢慢给这位安北王解释呗。   张家老祖看了看安北王,又看向那位李参军道:“烦请大人拿纸笔来,这军中定然没有老夫所需之药,老夫需先写了药方。”   待得那位李参军颔首走开,张家老祖才又近了安北王一步,眼神停留在他鬓边的隆起和几根白发,轻声道:“王爷只怕,也要用用这法子,才能免除日日练功时的苦楚……” 第182章   六皇子听得张家老祖如此说,目光扫过张家老祖眼神停留的地方,仔细瞧了瞧,才发现安北王鬓边竟夹杂了几根白发,心下便有些复杂了。   安北王却是一脸讶然看向张家老祖,张家老祖却摇头笑道:“不过此事不急,也没多大事,但王爷想绕过去,却是有点艰难,时日久了,只怕还会引发别的症状。”   此时李参军拿了文房四宝过来,张家老祖一边写方子,一边头也不抬,对那位李参军道:“劳烦大人,去把我们同来的那位韵……楼侍卫请进来,老夫有事要吩咐她。”   李参军抬头看了看安北王,见他点了头,便忙忙出去寻人去了。   安北王却轻声问了六皇子道:“楼侍卫?广南楼家的人?”   六皇子点了点头,轻声道:“此事说来话长,回头得空,再和王叔细说,这楼侍卫其实是封了将军的,不过如今南边太平,解甲归田,被广南王府老祖宗遣到了君仙山当差。”   安北王一脸讶然,看着那楼侍卫跟着李参军进了大帐,眨了眨眼,再仔细看了一遍,才发现,那竟真的是位女将。   楼韵芙进来便按军中礼仪,向安北王和六皇子行礼:“末将,广南军骁骑将军楼韵芙,见过安北王,见过六皇子。”   那位李参军今日虽说已然被惊吓多次,这一回,竟是直接石化了。   六皇子笑道:“韵嬷嬷免礼,张家老祖宗有事吩咐,你只管听他的便是。”   韵嬷嬷忙收敛情绪,小心翼翼往张家老祖身边凑过去,领了差使便走,才走了几步又回来,冲那位李参军招了招手,拉了他出去借人带路去了。   安北王看得有些失笑:“这是,这女将,果然是要洒脱些……”   医帐中,道齐刚帮着秦念西把针弄干净,道云便沉声道:“这一位,不太好了……”   说着一脸不满看向道齐,道齐一时只觉额角开始要流冷汗,那不好的那一位,可不就是他给扎的针嘛!自家师兄那眼神儿,感觉有点像刀子一般,还是一回扔了一大把出来,刀刀入骨的那种。   道齐眼中闪出些无奈,自家这医术,差是差了些,可也要分跟谁比不是,若跟旁边那位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医正大人比起来,那不是还强着不少呢,若自家这几个人不来,他们那一大帮子军医,不都在玩干瞪眼嘛!   秦念西看着这师兄弟二人的眼锋交流,险些没笑出声,却只清了清嗓子,指了那个伤者道:“道齐师傅,麻烦您把这位军爷扶起来坐好。”   道齐忙应声而动,秦念西却是先号了脉,这位军爷身上,还有点别的毛病,略一沉吟,还是先收了那军爷身上的针,一来这针扎得确实是差了点火候,再者说那点子隐疾,说不得还是顺手帮着调治一下就是,倘若就这样使玄黄,只怕还要再来二遍。   这一回,秦念西施针的过程,那位袁医正总算看了个完整,可即便是看了个完整,还是没能看个清楚,更别说瞧个明白了。   袁医正眼瞧着病人在那童儿手底下,从周身大穴中冲出银针带出黑血,关键是那童儿最后下的那几根银针却是纹丝未动,可让那袁医正不解的是,那不是主肾气治那个啥痿的穴位吗?这到底是失了手,还是有意的?   便是道云,都有些讶异地看了看那针,又看了秦念西一眼,心里感慨着,这丫头,这针术上,又得了进益。   道齐看了看那针,正要说话,却听秦念西道:“他身上有些隐疾,咱们便顺手给他治了吧,烦劳道云师傅看着点,留针一刻钟即可。”   袁医正再看了看那位军爷已经逐渐褪黑的面庞,脑子转得飞快,突然想起,这位侯副将,好像早些年练兵时,下身受过伤,那时候,营里的医正还是自家师傅,他老人家好像,给这位当时还只是个小队长的侯副将,偷摸开过很多回药,可每回等人走了,还是忍不住摇头。   话说,这一位,如今也是过了而立了,家就安在前头祁城,每月都有休沐,好像膝下依旧空空如也。军户没了子孙,心里那份消沉,可想而知。难怪这位原本靠能文能武,兵法学得好,才得了提拔的,如今却变成了一员悍不畏死的猛将,进了前锋营……   袁医正心里默念完这些,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这位小道爷,还请恕在下冒昧,他这毛病,这回也能一并治好了?”   秦念西看了看那位军爷,笑着摇了摇头,袁医正本来激荡的心神,瞬间将失落都挂在了脸上。   “这位军爷这是陈年旧疾,应是从前受过伤,如今用针只是祛瘀去旧,疏通经络,振肾气,后头再用些药,便能无碍了。”秦念西看着袁医正跟六月天一样的变脸,忍不住笑了笑,还是细细解释了一番。   袁医正心下生出的那些悲凉,惊喜转换之间,眼珠子又重新瞪了出来,说话也有些结巴了:“您这意思,这是能好?”   道齐正在袁医正前头拾针,站直身子看着袁医正有些发红的眼眶,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放心吧,她说能好,便一定能好。劳烦您也帮帮手,给这些针拿滚水煮了,后头还有两位伤者要行针呢……”   袁医正呆了呆才一跺脚道:“诶,瞧我,这是,真没见过,今日真是长了见识,我要干什么,道爷您说,您吩咐……”   说着便开始按照道齐指挥,开始忙碌起来,一边忙碌,心里还是平静不下来,嘴里还跟着念叨:“也不知道,这回往后,他要是好了,能不能得个大胖小子?”   道齐笑道:“您和这位军爷有亲?”   袁医正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我跟他有什么亲,我就是,他是在我师傅还是医正那会儿受的伤,这么多年了,没个孩子,原先我都没想过这回事,今儿瞧见你们给他扎这针,我才想起来这档子糟心事儿。”   秦念西见他如此表情,心里倒是感慨道,这还真是个有着医者父母心的大夫,这营里几十万人,面对这么多军人的伤病,依旧能保持这样的心性,实在难能可贵。   感慨过了,秦念西看了看剩下的两人,见得道云一脸镇定,守在头前他扎过针的那位军爷床边,便又先给另外那一位把了脉,眼神却停留在腿上那几根毫针上,嘴角几不可察地露出一丝笑意,自家老祖宗,这手段,果真是,毒被压制得死死的不说,就连人家军爷的老寒腿,也一并给收拾了。   袁医正觉察到小道爷正诊脉,也早就住了声,帮着道齐忙碌了一番,转过身,才瞧见小道爷手底下那位,那是前军将军占将军,那身上不说,那腿上,似乎也颤颤巍巍,扎着几根毫针?   袁医正忍不住走近几步,才看了个清楚明白,还真是,这是得了才刚那位老先生扎过针的,袁医正心里动了动,忍不住问道:“小道爷,这针,是治老寒腿的?”   秦念西收了脉息,点了点头,又说了句:“医官大人请放心,这位军爷这腿,寒气内袭刚及髓,这一回,也能一并治了。”   袁医正满心期待看着眼前小道爷,见得她点了点头,忍不住心都跟着有些打颤,要知道,这北地军中,将士们最多的伤痛,就是这老寒腿了。   “那别的人呢?是不是所有人的老寒腿都能治?”袁医正语声把心头的颤抖展露得一览无余。   秦念西撅了撅嘴道:“从医理上说没什么问题,就是实际情况,就得看病人本身是不是还有别的毛病,咱们做大夫的,哪能只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   秦念西这顺嘴一说,却戛然而止,却把边上道云和道齐都看得笑了,这丫头,八成又是突然意识到自家是教习附体了,这处,可不是君山女医馆。   哪知道那袁医正正听得入神,还催促道:“您说,您继续说,我听着呢……”   秦念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清了清嗓子:“针都准备好了吗?”   袁医正才突然发觉,自打这几位进了这医帐到如今,自家这愁云惨淡的干瞪眼,已经全然消失不见,仿佛眼前这几位原本回天乏术的中毒之人,如今竟成了最不叫人担心的小事了。   袁医正老脸一红,忙掩饰着往边上去拿针,道齐走过来扶了那占将军坐起来。   袁医正端着那针盘,瞧着那根已经蜷成戒指模样的长针,虽说极是好奇,却也只敢不错眼地看看,大气也不敢喘,奉到了道齐手上。   这位将军,耗费的时辰最短,秦念西根据脉象,一次把那腿上的几根毫针也用劲气冲了出来,黑血才流完,就见那将军面色已经回转过来,身上的黑色也尽数褪了下去。   秦念西顺手掐了掐占将军那条病腿上的大脚趾,眼见得回血极快,忍不住嘴角噙着笑,点了点头,心情,确实有点愉悦。   道云转身看了看那将军,又看着那条病腿,忍不住在心里有些失落,比起张家老祖宗,自己这手针,还真是嫩得很,对道齐那丝责怪,也尽数消散了开,又开始细细思忖着他老人家的穴位配比,再找寻着自己的不足……   那袁医正顾不上收拾,也跟着去摸了摸,还掐了掐,再把五个脚趾挨个儿用力捏了又放……   除了道齐的注意力在散落的针上,其余几人都专注地看着那将军的病腿,却突然听得一个声音,虽中气不足,却依旧气势昂扬:“老袁,你没事老掐我脚趾头干啥,不疼吗……”   “咦,你掐的是我哪条腿来着?你,你再给我掐几下,让我感觉感觉……”   袁医正瞧着已经睁开了眼的占将军,愣怔了半晌,才两三步便蹿到了床头,也不管他说了什么,只一脸惊喜:“老占,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你这老小子,哈哈,我还以为,你这回八成要去见阎王老子了……”   那位占将军一时有些愣神,想坐起来,却发觉全身一丝劲气也无,只心下大骇,看着袁医正道:“我这是,我这是怎么了?为何身上一丝儿力气也没有?”   秦念西看了眼道齐,道齐立即会意,往前站了两步,朗声解释道:“将军勿急,这是刚驱过毒,等回头再用了药,就能好起来。”   占将军看看道齐,又看了看袁医正,袁医正见他眼中满是疑问,忙解释道:“这几位是从江南西路君仙山万寿观来的大夫,你和侯副将几个,昨日夜里都中了毒,若不是王爷急急把他们几位召进军中,你这条小命,可也算是真交代了,老袁我瞅了一夜,啥法子都用了,却是眼瞅着你们要落气……”   道齐清了清嗓子又道:“这位将军,您稍微歇一下,现在不是时候,还有一位,还没救过来呢。”   袁医正连忙颔首道:“对对对,老占你先歇着,顺便想想昨日夜里的事情,谢参军还等着施针呢,我先去帮忙去……”   袁医正说完话,便转身往外,出了医帐便扯着嗓子吼了一声:“醒了,占将军醒了,去个人,到王爷帐中去报个信。”   说完也不管外头的情形,又回来帮着道齐打下手。   外头众位军医,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俱是一脸不可置信,直愣了半晌,另外一个年纪大些的医官才回过神来,吩咐了一个年轻的军医:“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快去给王爷报信儿……”   “诶,诶诶诶诶诶……”众位大夫看着那小大夫一叠连声地诶着跑远了,才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走远了议论的,也有贴近医帐窃窃私语,想进去悄悄的。   张家老祖和李参军回到大帐中时,最后那位谢参军也扎完了针,前头最先扎了玄黄的那一位副将,也醒了过来。   那位占将军躺在病床上,亲眼瞧着秦念西给谢参军施针的过程,眼皮子虽说眨不太动,依旧是奋力眨着,看着那针喷出来,黑血洒出来,再变红,身上再褪黑,他都顾不上想,昨日夜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占将军看着袁医正不错眼瞧着那位小大夫,不对,他穿的好像是道袍,那是小道爷施针,那一脸的懵懂和稀奇,占将军忍不住打趣道:“老袁,你看懂了吗?”   袁医正一边下意识摇头一边道:“没看懂,看不懂。”   “连你都看不懂,这是变戏法儿还是治病?”   “你知道个啥,这是人家独门的针法,你,嘿,你这老小子刚捡了条命回来,就开始打趣我……” 第183章   占将军无声笑了起来,袁医正也不和他计较,开始帮着道齐收拾银针,一边走动一边道:“也是你这老小子有福气,就是你这老寒腿,人家道爷们也给你一并治了,我是没那个本事,可我这心里,也替你们几个,高兴着呢。”   占将军听得这话,再想想才刚自家那脚趾头上的疼,可是明明白白的,当即敛了笑色,无比郑重道:“多谢几位道爷活命之恩,来日……”   道云正要坐过来给他把脉复诊,当即摆手道:“将军无须多礼,如同这营中千万将士只为保家卫国一般,我等医家天职便是救死扶伤,今日得遇为将军这等好儿郎诊治,是我等之幸。”   张家老祖进得帐中,正听见二人对话,当即哈哈笑道:“这是都好了?都能说上话了,不错不错,到底是体魄强健,这么厉害的毒,你们竟能熬过这一个日夜。”   李参军心神一凛,这是都醒了?按他料想,那位张老大夫既然开了那么长的药单子,只怕至少要等到都用上了药,才能有些好信儿。这怎么出去进来,也不过一个来时辰,这就都醒了?   李参军跟在张家老祖身后,开始挨个给帐中四位复诊脉象。   道齐忙跑到门口医案上,加水研墨,准备好纸笔,等着张家老祖诊完脉,好开方子。   张家老祖走后,六皇子细细给安北王讲了讲何谓洗筋伐髓之术,说到末了,他又拱手道:“王叔也不是外人,澈儿便是此术受益之人,得成之后,这一两年的时日,武功进境大涨,且身内气息,每练功时,都自觉如大江大河流水般舒畅无比。”   安北王瞧着身个儿都快和自己比肩的六皇子,点头笑道:“若真能如此,倒是这几个因祸得福了。”   六皇子自是知晓,仅凭自己几句话,安北王是很难相信这样有些不可思议的事情的,但等现实就摆在眼前时,就由不得他不信了,于是也不再多说。   两人说话之间,前来报信的军医已经到了帐前。   二人得了信儿,六皇子一脸理所当然的笑,安北王瞅着他,仍旧有些将信将疑,这大夫才刚开了药,药还没运回营中,人却已经醒了?二人却也并不多交流,只齐齐往医帐过去。   待得安北王和六皇子进了医帐,张家老祖已经诊完脉开好了方子。   袁医正还沉浸在兴奋中,见了安北王,直嚷着“醒了醒了,都醒了……”直到被李参军拉了一把,才发觉自己有些兴奋过头了,忙住了嘴。   安北王看了一圈,果真个个都醒了,四人都只声若蚊蚋唤了声王爷,俱都虚弱得厉害。   张家老祖笑道:“王爷无须担心,待得药草回来,行过药浴之后,便能好上许多了,至多一月,王爷当能得回四员猛将。如今趁着他们还清醒,王爷想问什么要尽快,此时他们已经极为虚弱,若不是军情紧急,老夫更希望他们能得静养。”   六皇子看着站在角落里的秦念西,悄悄儿捂着嘴打呵欠,便知这一场诊治,定然又耗费了她不少精力,清了清嗓子道:“劳烦王叔,给几位大夫安排个地方,好让他们歇息一二,待得药材回来,又是一场恶仗。”   安北王忙示意了人去安排,又指了人专门配合,张家老祖几人才出了医帐。   秋日凌晨,黑夜之中,塞北大地上的风已经满是寒意。   秦念西略略伸了伸筋骨,轻轻打了个呵欠,却被眼前景色所迷,远方苍穹上,深邃的黑幕上,星光璀璨,让人移不动脚步。   张家老祖跟军医交代了沏灶的诸多事宜,回转来时,见得秦念西难得一幅小女儿情状,只哈哈笑道:“这是不想睡了?”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想出去跑一圈儿,这样的天大地大,黑夜无边,星月作伴,跑起来该多惬意。”   道齐被秦念西说得也是一脸向往,道云却极冷静道:“这是军营里,又是非常时期,胡乱跑动,回头被当成细作,可就不美了。”   张家老祖又哈哈笑了出来,秦念西错着牙轻声道:“我就想想,想想也不行吗?”   “行了,睡觉,睡梦里,凭你怎么跑,都没人给你泼冷水。”张家老祖止住笑,拉了秦念西往前面一处空的医帐里去了,那是安排给他们的临时住处。   几人也顾不上那么多,把秦念西让到最里面,然后随意挑了张床,就沉沉睡了过去。   不过一刻钟之后,隔壁医帐里,一道道指令被传出来,沉闷的军营里,各路领了军令的将士,悄无声息动了起来,李参军却是独自一人,一匹快马,消失在夜色之中。   天色大亮,秦念西刚调息完,韵嬷嬷便掀了帐幔走进来,显得颇有些风尘仆仆的意味。   秦念西有些迷糊地看着韵嬷嬷:“嬷嬷这是?老祖宗他们已经起来了?”   “是,已经去看着煎药了,老祖宗吩咐奴婢回安远城调药材去了,姑娘快起来,外头可有人等着见您呢。”韵嬷嬷虽一宿未眠,却是精神得很。   秦念西一脸懵懂,正要发问,却见一个宫装打扮的嬷嬷掀了帘幔走了进来,秦念西愣了愣,直直跳下床,屈膝见礼道:“荣尚宫安好,怎的惊动了您老人家。”   荣尚宫忙侧身避过,又笑着屈膝还了礼:“姑娘安好,咱们王妃听说姑娘还没进城,就被请进了军营里,怕有个什么不妥贴,特特差了奴婢和李公公过来瞧瞧。”   荣尚宫说着话,已经走到了秦念西近前,见她鞋子都没穿,直愣愣站在地上,一边俯身给秦念西穿鞋,一边念叨:“再怎么急的事,姑娘这鞋子,也要先穿好了才是,如今可是要入秋的天儿了,咱们北边不比南边,地上凉。”   秦念西有些羞赧,又有些慌乱,忙自己套了鞋子道:“哪能劳烦嬷嬷,阿念自己穿就是,阿念这不是见着嬷嬷了,高兴得很……”   荣尚宫看着秦念西穿上鞋子,又笑着端详了她一遍,轻声道:“姑娘还是这般会说话儿,难怪我们王妃日日惦记,几年没见,姑娘长高了,也长大了,只这身衣裳,这是道袍吧?这么合身的道袍,姑娘日常也是穿着这个?”   秦念西忙摆手道:“没有没有,就是图个方便,这营里,毕竟,着女装太显眼了些。”   荣尚宫还是那副不疾不徐的模样,又抚了抚秦念西有些散乱的头发,笑道:“姑娘先坐,容奴婢给姑娘把头发绾好。”   又笑看着韵嬷嬷道:“劳烦楼将军去外头打盆水来,给姑娘净净面。”   韵嬷嬷虽说跟在秦念西身边,日常却从没把心思放在侍候上,哪见过荣尚宫这样,永远一个声调说话,却带着股子说不出的威势,那句楼将军,只叫得她有些后背发凉,忙应了诺就往外走。   看着韵嬷嬷打着旋儿出了帐外,秦念西也不敢多说什么,只默默坐下,瞧着荣尚宫从随身带的包袱里,拿出一个牛角梳,再放散了自己那个道髻,细细开始通头发。   秦念西清了清嗓子:“嬷嬷,公主姨母可好?”   荣尚宫略默了默,才轻声道:“劳烦姑娘挂念,一年两回,从江南西路送药过来,才算是勉强过得去,只这半年以来,每逢月事来临,小腹便开始隐隐作痛,且一回痛过一回。自从广南王府太妃和姑娘送了信来,说是能治,奴婢们,可都是眼巴巴盼着姑娘早些来呢。”   荣尚宫手脚轻而快,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把秦念西的头发绾好了,又托着秦念西站起身,帮着她把道袍整理了一遍,才点了点头。   秦念西一边配合着荣尚宫,一边道:“原是阿念怕学艺未精,公主姨母……需得慎之又慎,阿念也是算着日子,一日也不敢懈怠,如今才算是……”   荣尚宫牵了秦念西的手,一边往外走,一边依旧是一幅极平和的笑容:“姑娘有心了,广南王太妃在信里都说了,王妃见得老太妃信里写的,说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王妃心疼得很……”   “水来了,不冷不热,正正好,姑娘快来洗把脸……”韵嬷嬷又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医帐里,人还没进来,声音就已经传了进来,见得荣嬷嬷望向她,声音不自觉矮了下去。   荣尚宫侍候着秦念西净了面,才往帐外去了,外头李公公已经站了许久,见得秦念西,连忙躬身问安,秦念西侧身避过,又屈膝行了礼才道:“劳烦公公久候,阿念惶恐得很。”   李公公摆了摆手道:“当不得姑娘大礼,原是做奴才的本分,才刚到王爷面前禀报过,王爷吩咐,等姑娘醒了,便请去帅帐一见。”   秦念西往自己身上瞧了瞧,一脸苦笑道:“阿念这样,实在有失礼仪,昨日也是迫不得已,才扮了道童入营,当时没有特特给王爷见过礼,况且,我外家曾叔祖也在营中,只怕是……”   李公公笑道:“姑娘无须多礼,张家老祖宗的事,王爷已然知晓,只没想到姑娘竟扮做小道童,跟着进了营,听王爷的意思,可也是对姑娘赞许有加。”   医帐之外不远处,已经搭了芦棚,沏了几口大灶,还有一溜儿小药炉子,在芦棚一侧,一字排开。秦念西远远瞧见,胡玉婷一身男儿打扮,正领着阿然阿宁四个,照管着那些小药炉子。   道齐和道云正领着几个军医,在大灶上忙碌,自家老祖宗搬了把椅子,坐在芦棚另一边,还在看着那堆药,挑挑拣拣……   秦念西跟着李公公和荣嬷嬷一路,到了安北王跟前,规规矩矩行了大礼。   安北王朗声笑道:“快扶起来,都是自家人,你唤长公主作姨母,是不是也该唤我一声姨父?”   荣嬷嬷瞧着秦念西行过礼,才扶了她起来,安北王继续笑道:“昨日夜里的事,本王都已经听袁医正讲过了,那小老儿,可是把你奉为天人,若知道你是个女娃娃,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   秦念西低着头,只屈膝答道:“原是阿念造次了,还请王爷勿怪。”   安北王看向荣尚宫和李公公,伸出手笑着点到:“看看,这丫头还认生呢。”   李公公忙躬身笑道:“姑娘到底年纪还小,王妃也是担心她小小年纪,大老远从江南西路过来,又是头回进大营,怕有个什么不周全,才特特遣了奴才们过来瞧瞧……”   安北王笑着摆手道:“行了,瞧把你们担心的,这丫头昨日可是躲在那两位道爷身后,一声都没吭,闹得本王还以为,这是跟着听使唤的道童,哪知道,竟是位了不起的小大夫。这营里的事,也不好多说,王妃那里,你们可要注意言辞,省得又惹她操心,这两日,她这身上可爽利了?”   秦念西越听越觉得,这位王爷,气息上是有些问题的,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这一眼,却让她内心疑惑更甚。   安北王年约四巡,身形魁梧,仪表堂堂,剑眉星目之间,一丝疲态尽在那浅浅的川字纹中显现了出来。本当正是盛年,两鬓之间却隐约生出几根白发,太阳穴处有些寻常人,甚至寻常医家,都极难发现的凸起……   秦念西看完这一眼,垂下头,心也跟着往下沉了沉,这明显的早衰之象,究竟是身有隐疾,还是练功不慎,已经形之而外了?   若是身有隐疾,他身边应也有成手医家隔三差五请平安脉的,按长公主之前所说,都是没有问题的。可这面诊和听诊,都有问题,这是自家有意隐瞒还是忽略了?以为练功上的问题,医家无法解决?   虽是一连串的疑问,可秦念西也不敢直接问出声,虽说她极想给这位王爷诊诊脉,看看究竟是个什么情形,可到底还是憋了回去,自家老祖宗说不得心里已经是有了成算的。   安北王又和李公公与荣嬷嬷说了几句长公主的事情,见秦念西只是低着头,一味不吱声,只当她年纪小,有些认生,又笑着问道:“叫什么?念丫头是吧,你公主姨母可对你是心心念念,如今营里那几位病人,还需要你伸手吗?”   秦念西忙屈膝答道:“回王爷的话,还要瞧一瞧待会儿泡过药浴的情况,大约过得今日,之后便不需阿念在此了。”   安北王挥了挥手道:“如此,本王便多留你一日,明日清晨,你再跟着他们回去公主府吧。”   秦念西忙跟着荣尚宫和李公公屈膝应了诺,才从大帐中退了出来。 第184章   出了大帐,荣尚宫笑着对李公公道:“姑娘还没有用早膳,劳烦公公去瞧瞧,可有什么膳食,能让姑娘充饥。”   李公公忙笑着应了,往前先走了。   荣尚宫牵了秦念西的手,走了一段,见四下无人,才微微弯了腰,轻声道:“姑娘才刚有些走神,可是王爷有什么不妥?”   秦念西下意识摇了摇头,这不确定的事,到底不好多说。   荣尚宫还是一脸平和的笑容,语气也十分温和:“姑娘若瞧出了什么,可千万别瞒着。虽说姑娘如今还小,可有些事,姑娘心中应是有数的,否则也不会巴巴儿长途跋涉,到这北地来给咱们王妃治病。王爷和王妃夫妻一体,王妃的艰难,都是王爷一力护着,若是……”   “嬷嬷,阿念只是不确定,这病上的事儿,还是要诊过脉,才能见分晓。可阿念,到底……也不好贸然就说到这上头。再者说,这里头的深浅,阿念也不太清楚,就更不敢随意开口了。”秦念西解释道。   荣尚宫眼中带着一丝欣慰之色,点了头道:“我们姑娘长大了,知事了,难为我们王妃经常惦记,怕你在江南西路过不好。王爷的事,姑娘想得对,王妃也是个喜欢多思多想的,若是没个定数,咱们暂且先缓缓,待奴婢再想法子,定要劝得王爷让姑娘诊一回脉。”   秦念西默了默才道:“嬷嬷,兴许我们家老祖宗已经有了章程,这么明显的早衰之象,他老人家不可能看不出来。”   荣尚宫怔了怔才道:“既如此,姑娘便先到家中老祖宗跟前请了示下,咱们再做计较,如何?”   秦念西点了点头,二人慢悠悠往那煎药的芦棚处过去。   胡玉婷老远瞧见她,便开始挥手示意她过去,荣尚宫一打眼便笑道:“那也是位姐儿?”   秦念西笑着点头道:“她叫胡玉婷,是君山药行大先生大弟子家的姐儿,日日和阿念作伴,如今是君山女医馆中的教习,专教药材的。”   荣尚宫一脸讶然笑道:“这可是,你们这两个姐儿可了不得,改日带到王妃跟前,叫她也跟着高兴高兴。姑娘先去瞧瞧吧,奴婢去看看,姑娘的早膳得了没有。”   秦念西重重地点了点头,便一蹦三跳,急急往胡玉婷跟前去了。   胡玉婷见得秦念西过来,便放下手中的扇子,从芦棚脚上拿了个包袱出来,又从包袱里拿出个纸包,递到秦念西手上:“快吃吧,这个胡麻饼,可好吃得不行,想着你昨晚肯定熬了夜,我在那个小炉子上,给你煨了一罐子汤,我去给你盛去。”   秦念西笑道:“老祖宗和两位法师用过了吗?”   胡玉婷撅了撅嘴笑道:“他们说给你留着,他们晨起跟着军士们用了粥和馒头,那馒头,啧啧,可真是硬货……”   秦念西咂了咂嘴道:“有水吗?渴死了,昨晚到现在,没喝上一口水。”   胡玉婷笑着指了张家老祖那头道:“那边那个小炉子里,有姜枣茶,你去喝一碗。”   秦念西喜滋滋去倒了姜枣茶,正小口小口喝着,却瞧见李公公和荣尚宫一脸尴尬过来,心知定是过了哺时,没有膳食了。   李公公和荣尚宫走过来,压着一脸气愤,先给张家老祖和两位法师行了礼,正要说话,却听得秦念西笑道:“有劳公公和嬷嬷了,我们家婷姐姐给我备了些吃的,还煨了一罐汤。二位先在此处稍坐,这壶里有姜枣茶,味儿正好,阿念给二位倒上一碗,正好帮着试试我们家婷姐姐的手艺。”   张家老祖也从那堆药里抬起头,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又笑道:“劳烦二位了,念丫头是个淘气的,往后在王妃跟前,还请二位帮着多担待些。”   荣嬷嬷和李公公虽说有些气恼,到底也是养气功夫极佳的,只笑道不敢当,又忙自己动手,去倒姜枣茶,荣嬷嬷笑着催了秦念西:“姑娘不要管我们这些奴才了,赶紧自己去用膳吧,这熬了一夜,还空着肚子,回头到了王妃跟前,我们这些奴才都没脸做人了。”   张家老祖冲秦念西摆摆手,又安慰道:“军营有军营的规矩,哪能跟我们寻常人家一般,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了,你瞧那丫头,吃得可比我们舒坦多了。”   李公公却突然扬声道:“这是您老人家豁达,这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的,可也是太不周全了,若是叫王爷知道了,只怕也是过不去的。”   灶上几个正忙碌的军医听着,都有些脸红,明知就是在说他们,可也一句都不敢辩。   李公公一碗姜枣茶还没喝完,袁医正便领了两个军士过来,一人手里提着一筐菜,十分难为情拜到张家老祖跟前:“老先生,原是在下照顾不周,还请您老人家大人大量,才刚在下想了想,实在是军中饭食粗糙,在下便自作主张,领了些菜肉米粮出来,就不知您这里,可有会造饭的人。”   张家老祖笑呵呵道:“医正大人有心了,放在那处便是,待会儿熬完药,咱们自会造饭。”   袁医正赶忙点头道:“如此甚好,甚好,若是有什么失缺,您直管让这些大夫去库房领就是。”   李公公瞧着袁医正那一脸恭敬的模样,心里的气也散了,荣尚宫却是早就去瞧着秦念西一口胡麻饼,一口山菌汤,吃得香甜,也跟着笑了起来。   张家老祖对着袁医正,指了指那壶姜枣茶道:“大人如不嫌弃,也坐下歇歇,用一碗咱们自己煮的姜枣茶,发散发散。”   袁医正忙擦了擦汗,一脸喜色,自己去倒了茶,捧了碗,坐到张家老祖身边,极其自然地问道:“老先生,这些药,都是要给他们熬浴汤的吗?”   张家老祖点头笑道:“也算是这几位军爷运气好,碰到老先生我,给他们大补一回,养完这一回,往后这身子骨儿保准刚刚的。他们那床都挪好了?一人一帐?”   袁医正忙点头道:“都挪好了,那浴桶,在下也让人试了水,一丝儿不漏,您老人家只管放心。”   “行,大人心思细腻,是做大夫的料。”张家老祖笑呵呵夸道。   袁医正脸一红:“瞧老先生说得,在老先生面前,在下能忝着脸说一句后学末进,都是自己高抬了自己……”   张家老祖听得这处,心里一派了然,却是仍旧笑容不变,却不接话。   袁医正见这老先生不接话,心里虽说有些发虚,到底还是讪笑着继续道:“老先生,那位占将军的药里,在下瞧着,和那几位有些不同,是为了治他那老寒腿的吗?”   张家老祖对这位袁医正的没话找话,也是有些无语了,那么明显的添加了几味药,都是活血祛寒的,这都要问,还能做得了医正?可见他到底也是一副赤子心肠,干脆递了话头儿出去:“他这个寒,现在发作在腿上,实则全身其余地方,蕴含于腠理,如今不一起收拾了,迁延日久,便无法可医了。”   袁医正长吁了一口气,总算说到正题上了,忙装作话赶话,赶了上去:“老先生,咱们这地方,冬天冷得很,将士们冬训却是最艰苦的,因此,这营里,像这样受过伤,腿上不对劲儿的将士,还真是不少,不知道能不能劳烦老先生给配服药,趁着这天儿还没入秋,咱赶紧治治,免得到了冬天,又是有得罪受。”   张家老祖不答反问:“被风雪呛了肺的,只怕也不老少吧?”   袁医正被问得愣了愣,这老先生主动问出来的意思,是愿意一并伸手治了?忙点头如捣蒜:“老先生在咱们北地呆过?咱们这营里,确实有些老寒咳的,一到了冬天,稍微呛了风,便咳得夜不能寐,在下这点子手段,也只能帮着缓解缓解,实在寒碜得很,老先生若能一并伸伸手,在下,我……”   袁医正说着便站了起来,激动得转了两个圈儿,然后干脆跪拜了下去:“在下,替这营里的将士,多谢老先生救治大恩。”   芦棚里的众人,瞧着这一幕,都忍不住有些心口发热,张家老祖抬手扶了袁医正起来,微微叹了口气道:“难得你有这份心,这也不怪你,你们军医,大多功夫都在外伤上,认真论起来,医理医术上,还是差着不少,可也不能就这么将就着,还是得想想法子,多学一点。”   袁医正一脸难色:“老先生,这也不是我们不愿意学,实在是,我们这些军医,从小儿学徒,学的就是外伤。如今又是太平年景,这有些事,都不太好开口,就是开了口,朝里派了御医来,可这御医也是靠手艺吃饭的,这门户之见,咱也不能说什么……”   袁医正几句话之间,已经把自家这群军医的尴尬,略略说了一遍,更深的弯弯绕,他虽不好说,但是张老太爷略想了想,也能明白个大概齐,便也只能略有些无奈道:“这样,你先去统个总,看看究竟有多少有这样顽疾的将士,咱们再做打算。”   袁医正听得这话,顿时大喜,忙站起来道:“多谢老先生,多谢老先生,在下这就去办,这就去办……”   秦念西心满意足用了两碗汤,吃了一个胡麻饼,胡玉婷抢着把碗筷洗了,又去忙她那些药。   荣尚宫瞧着,忍不住在心里点了点头,对胡玉婷的印象极好,这个伴当,选得极好。   几个人有条不紊煎好药,军医领了士兵过来帮忙,老祖宗坐到占将军帐里,不错眼瞧着他们会药。   占将军闻着那药香,便是还没泡进去,都觉得精神要振奋了一些,待得两个士兵抬着他放进了桶里,他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四肢百骸进入体内,热乎乎,药香味儿让人开始熏熏欲睡……   张家老祖拿了他的脉,笑着安抚道:“睡吧,想睡就睡,睡一觉起来,就有精神了。”   外头秦念西吃饱喝足,开始接替张家老祖的活儿,按照药方分拣药材,这一回,煎的是那位侯副将的浴汤。   这边煎好了药,那边占将军的药浴已经泡好了,人也沉沉睡了去。   张家老祖走到芦棚里喝了口水,有些遗憾道:“当初咱们该带几个懂按抚之法的童儿过来,这会子要是能用用,效果会更好些。”   秦念西笑着瞧了瞧道云法师,指着侯副将那张方子,又示意了一下自家老祖宗。   张家老祖哈哈笑了出来:“你这个丫头,真是……”   一句话没说完,便转了头看向正出来拿最后一罐药引的道云,把那方子递给了他道:“这个,你去瞧着,泡完了,你给他行一下按抚之法。”   见得道云一脸又被秦念西算计了的表情,张家老祖忙道:“待会儿午膳,我让这两个丫头给你炒两盘你喜欢的菜,你辛苦一下。”   秦念西连忙表态:“道云师傅你辛苦,待会儿我给你做炒干菜,是婷姐姐从江南西路带来的,已经发好了,大不了晚上我再给你做一顿炒笋干,已经发上了,还有菌菇汤,鲜得很……”   道齐在一旁想笑又不敢笑,心里想的是,这果然还是笨有笨的好处,啧啧……   道云看上去是被一顿午膳加一顿晚膳收买的,心里却极清楚,这位侯副将的病症,确实是要复杂一些,若是能在药浴后用些手法,当能起到意想不到的效果。当即也不再多言,只拎了最后一罐药引,往大帐里去了。   侯副将心情最为复杂,移了床之后,袁医正便悄没声进来,音量虽轻,喜悦却是满满的:“猴儿,跟你说,你这回也算是因祸得福了,你那个病,被那个小大夫下了几针,说是再用过药,往后,也能得个大胖小子了。”   侯副将本来虚弱得眼皮都不想抬,却被袁医正这几句话说得,硬生生睁大了眼,瞧了袁医正半晌,才苦笑道:“你莫哄我了,你师父都说我这个,没治了……”   “猴儿,我说真的,若论外伤止血什么的,我师父是这个,”袁医正伸了个大拇指比了比,   又接着道:“可这世上,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人家是从君仙山来的,万寿观你听过吗?那里面住的,一半儿是大夫,一半儿是神仙,今儿咱们这营里,可是一回来了一老一小两位神仙,人家小神仙和老神仙都说了,能治,你听话,配合着些,回头有了小猴儿,这杯酒,别忘了我的……” 第185章   道齐进了帐,把手里那罐药缓缓兑了进去,又搅拌均匀了,才让人把那位侯副将抬进了桶里。   随着最后那罐药入桶,那个药香味儿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侯副将闻了那药香味儿,也是舒服至极,泡进浴汤里,更是忍不住舒服得呻吟着出了声。   道云搬了张杌子坐到桶边,拿了他的脉,开始诊了起来。   那位侯副将转头看了看道云,笑着道:“这个味儿真好闻,我第一回 觉得药味儿好闻,闻得我都忍不住想睡。”   道云笑道:“嗅也是一种请药入体的方式,你觉着好闻,便是你体魄里十分需要这些药,想睡就睡,贫道在这里看着呢,放心吧。”   侯副将想起袁医正的话,还是强忍着瞌睡笑道:“老袁说,你们君仙山万寿观,一半儿是大夫,一半儿是神仙,我们这营里,一回来了一老一小两位神仙,神仙说,我这病能治,我还能留个后?”   道云心里感慨,这袁医正也是个人物,这劝医的本事,那不是普通人比的了的,心念转动,只顺嘴笑道:“是,施主放心便是,那两位神仙说了,你这病,不是什么大事,不需神仙出手,有我这个大夫,就能治了。”   侯副将已经四肢百骸舒适到极点,眼皮子再也抬不起来,听完这句话,更是全身放松下来,沉沉睡了过去……   六皇子一觉醒来,已经到了午时。进了帅帐之中,安北王正坐在长案后头,对着几份口供凝神蹙眉。   案角上,还放着一个极不起眼的粗陶坛子。   安北王听得随身小厮禀报声,才回过神来,嘴角扬起一抹笑,冲六皇子招手道:“六哥儿醒了?这一路可是累坏了,咱们这营里不比府中,到底简陋,睡得可好?”   六皇子躬身笑道:“澈儿此来,本就是要到军中历练,总要学会睡行军床,如今已经养好了精神,多谢王叔关怀。”   “六哥儿这身子骨儿,王叔瞧着好得很啊,若非亲眼所见,王叔这心里,还直打鼓呢。”安北王貌似随意一句话,其中含义,六皇子确是听得明明白白,心念转动,忍不住也蹙起了眉头。   安北王见六皇子似乎陷入沉思之中,也不打断,只继续看着案上的供词。   六皇子在心里捋了许久,才清了清嗓子道:“王叔,不知事情是否已经厘清?”   安北王摇了摇头,指了指案头的那个陶罐:“这就是他们说的,四个人都用了的那罐醋姜。占将军喜好这口儿,他身边有个护卫的阿娘,祖籍是山西的,亲手酿的醋,泡的醋姜极合他的胃口。”   “打今年初开始,那个护卫的阿娘病了,占将军这口心头好就断了顿。这是从山西商号里买的醋泡的姜,泡好了连坛子都没开,直接就送到了营里。前儿夜里,占将军跟献宝一样,给那三个,一个人分了一块,其余的人,就是他那个护卫,也一口没捞着。”   “其余的,饭食饮水什么的,早晨你也听到了,都与营里其余人,没什么不同。这护卫和他家里的人,暂时都关了起来,那个山西商号的掌柜和伙计,也都关了。”   安北王说着,有点了点案上那堆口供道:“所有人的供词都是严丝合缝儿的,瞧不出一点纰漏,从这里,还看不清,究竟是哪里做了手脚,我都有些怀疑,到底是不是这坛姜的事儿。这会子医帐里听说还在忙,我还在想,等会儿,等那位张家老先生忙完了,请他帮忙瞧瞧。”   “而且,这件事,实在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这究竟目的何在?况且,这个巧,也是真的巧得不能再巧,你们路上,可曾露了行藏?”   六皇子愣了愣才摇头道:“不太可能,我们这一路上,都是跟着张家商队走的,沿途也没遇见什么大不了的事。”   说着又犹豫了一下才道:“就是到了隽城的时候,遇见了一起逆伦杀人案。按理说,这样的案子,也轮不着我们插手,秋决勾选的事儿自有刑部核准,那位府尹大人的判决也没什么大错,就是这案子后头,透着点儿蹊跷。”   安北王从长案后走下来,邀了六皇子坐到大帐右侧茶桌旁,又示意小厮沏了茶。   六皇子把那宋家公公告儿媳杀了婆婆,又要谋他性命的事情,大略讲了一遍,又继续道:“关键是那个儿媳已经被关了,那个公公还在家中被毒死了。那位府尹大人估计也是拿不到真凶,又怕考绩出问题,便干脆葫芦提,直把这案子都坐到了那儿媳身上。”   “我们开始听这个案子的时候,觉得这个儿媳也很奇怪,她刚被抓的时候,是不肯承认鸩杀了婆婆的,可自从她那个公公一死,她倒立即认了罪。后来,那家那个哥儿,缀在我们后头好几日,求着我们去见他阿娘一面,才说出来,应是有人拿他的命,胁迫了他阿娘。”   “我就让那位韵嬷嬷,就是楼将军,悄悄儿去见了他阿娘一面,他阿娘只求我们保她家哥儿一命,得了承诺,她就说她有个相好的,断断续续好多年,今年年根上,那个人又回来了,从她那里要了大笔银钱,说是要做什么生意。”   “她那个相好的家里,是做金银首饰生意的,但那家爷们很多,那一个又是个庶子,一直没有什么话语权。他那个意思是,要到北边做一票大生意,然后就可以带她远走高飞。”   “缀在我们后头那个哥儿,有个极不寻常的本事,大约是从三四岁上头,他祖母被她母亲鸩杀之后,发了一场高烧,好了之后,他那耳朵,就极灵敏。他说他祖父是被他阿娘那个相好的害了,让我们问他阿娘,为何不出首,反而要担了罪名。”   “韵嬷嬷把两头儿的话一传,那个哥儿还是个读过刑律的,知道她阿娘反正必死,倒也看开了,我就派人把他送去了南边军中。”   “后来路上,送他去的人回来传话,说那个哥儿突然说,他阿娘那个相好总是在戈壁上吹埙,他就跟了那个人的几回,说看见那个人总是把从他阿娘那里得的银票,给一个很神秘的人,说的都是些北边挖银矿的事情……”   “我如今已经派人盯紧了那一家子,眼面前,倒没什么动静。这个事儿,因为涉及银矿,我们连那府尹都没惊动,也没有往刑部送信,韵嬷嬷进那牢里的时候,也是使了障眼法的,那个儿媳妇更不可能说什么,毕竟,她家哥儿,还在我们手上呢。”   安北王愣怔了良久才道:“银矿,我们这北边,哪里有银矿?从来没听说过。”   六皇子左右看了看,安北王挥了挥手,帐内的几个小厮立时撤了出去。   六皇子才叹了口气道:“父皇写给王叔的信,您应该已经看了。其实这里面许多内情,实在是有损我大云朝颜面,父皇嘱我当面说给王叔。”   安北王听得这话,忍不住坐直了身子。   “王叔可知,前年江南西路远夷山脉和横沟山脉处,动用了中路军剿匪的事情?”六皇子轻声问道。   安北王点了点头道:“这事儿有些蹊跷吧,这都承平多少年了,按说早就该肃清内匪了。”   六皇子颔首道:“王叔果然见的不凡,其实这个事儿,就是远夷山脉一处金矿,横沟山脉一处银矿被盗挖了。”   安北王听得此处,眉毛扬得老高,看了六皇子许久才道:“这是,是那毕彦干的?”   六皇子点了头道:“正是如此,此人狼子野心,处心积虑,部署多年,还借江南西路瓷器运输的水路,和南诏王族狼狈为奸,从南诏海上开了一条路水路,将金银运回旌国。”   “那两处盗挖矿藏,数量极大,因为前后几任接手,统计都没办法统计,就按最后最低估值计算,炼成之黄金,至少二十万两,白银二百万两。这还是他在江南西路用的人,阴差阳错没找到那处含量极高的金矿。”   饶是安北王养气功夫极好,此刻也忍不住拍了桌子站起来,要知道,这么多真金白银,用在军营里,该能买多少马匹,换多少粮食,制多少装备啊。用在朝廷,又能做多少大事。即便是用在百姓身上,又能让多少人吃饱穿暖。   安北军在这北疆如此艰苦的环境下,带领将士们,守卫边疆,就为了与民生息,让帝国从战火荼毒中,缓过劲儿来。他们过的是什么苦哈哈的日子?军粮自己种,军衣自己纺,却被这般窃国之贼,堂而皇之,往帝国深处盗挖矿藏,果真奇耻大辱。   六皇子看着安北王转着圈平息着怒火,忍不住长叹了口气,又继续道:“王叔息怒,还有件事,只怕王叔听了,更是要气个仰倒。”   安北王听得这话,猛地站住脚步,倒忽然笑了起来:“你说,你直管说,都这样了,还有什么比这个,更让人生气的?”   看着安北王一脸自嘲的意味,六皇子讪讪道:“那个翁家,广灵翁家,其实也是毕彦在大云朝敛财的工具。”   “哪个?就是那个一窝子师爷,女眷都发配到极远城那个翁家?”安北王扬声问道。   “是,就是那一家,他们家爷们儿倒弄常平仓,插手朝廷管制的盐铁生意,出嫁之女勾连爷们,私底下做了无数谋财害命吃绝户的事情,其中所获不法收入,一大半入了毕彦手中。”   “关键是腐蚀了许多三科进士,朝廷命官,搅得官场一片混乱,底层官员吏治败坏至极。”   安北王到此时已经全然冷静了下来,沉声道:“照说,翁家被诛族之前,也该是家大业大了,他们怎会甘被毕彦驱使?”   六皇子苦笑道:“关键是我们原先办翁家案子的时候,只是因为发现他们倒卖常平仓的事情,原先并不知晓这其中的联系,缴获的银钱也确实极其巨大,仅这一笔脏银,就尽修了湘楚水利工事。”   “后来是翁家有漏网之鱼躲进了远夷山脉的金矿里,被抓之后,才说出,应是毕彦承诺了翁家家主什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事情,翁家本就心术不正,两厢正好勾结。”   安北王一脸讶然:“你这意思,毕彦如此敛财,是为了造反?”   六皇子更是一脸苦笑:“恐怕,远不止于此。王叔试想,若是翁家没被发现,江南西路的事情也没被发现,我被刺杀身亡,您和姑母……这安北大军再出事,南诏和他结成同盟。”   “然后,就是北边乱了,朝廷乱了,南边再乱了,这天下一片大乱,他再说服旌国国主,挥师南下,又或者干脆先占了旌国,再挥师南下,颠覆的,究竟是谁?”   安北王表情凝重眯起眼:“官家也是这么想的?”   六皇子目光坚定点了点头,安北王又道:“他为何要如此?若是野心勃勃,为何在旌国手握重权十余年,却没有任何动作?”   六皇子轻声道:“也未必没有动作,旌国大王子那把毒,就是他下的。他想一箭双雕,一石二鸟,甚至三鸟四鸟,同时下毒于我和旌国大王子,挑起两国纷争,只没想到,我和旌旗烈,都被人救了过来。”   “只不过,我们的死活,真相他并不清楚,他往江南西路去的时候,还给我号过脉,几乎必死之象。”   安北王背着手转了个圈又问道:“江南西路矿藏被盗挖的事情,你们又是如何发觉的?”   六皇子又把那位岑娘子的事情说了,又把那牛家村阖族死绝的事情说了一遍,末了又道:“正好我在江南西路请的那位先生,和毕彦年轻时曾是至交,共过患难,毕彦还得过那位康老先生接济,康老先生就分析对照,加上君山药行的大先生们出力一比对,这事儿就有了指向,我就派了人去看看。”   “后来毕彦又送了旌国王子去江南西路君仙山治病,我们就分析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怕是另有目的,就循着线头儿往下找,发现了些端倪。” 第186章   夏末秋初,午时过后,热浪一阵一阵掀起,仿佛是夏季再秋日到来前,做的最后一番挣扎,只是,这挣扎来得有些猛。   北地安北军大营主帐中,安北王和六皇子这一番长谈,不知究竟是气温太高,还是满心怒火,到午膳按时摆进帐中之时,两个人都已经是汗水涔涔。   安北王强自镇定了情绪:“咱们先用膳吧,用过膳食,再好好说话,估摸着,今天晚上,咱们能做个决断。”   六皇子躬身应了诺,又笑着问道:“不知大夫和法师们,这会子可得了空。”   安北王笑着看向端了饭菜进来,便侍立在旁的小厮问道:“长秋,医帐那边怎样了?几位贵客饭食可有安排好?”   长秋躬身答道:“回王爷话,袁医正怕他们用不惯军中饭食,特特从厨下库房里领了些材料,才刚小的过去瞧过了,药都已经煎完了,这会子,他们那边应该在造饭。”   六皇子刚坐到饭桌前,听得身形顿了顿。安北王才拿起筷子,又放了回去,拖长了音调才嗯了一声,长秋腰躬得更深了,忙解释道:“是小的们没看顾周全……”   六皇子想了想,便笑着站起来道:“还请王叔宽恕则个,想来定是他们用不惯军中饭食,那两位姑娘的厨艺,可都是极好的。不若,咱们端碗饭过去,蹭一口他们那里的菜,从前我在君仙山的时候,最喜欢到他们家去蹭饭了。”   长秋心里一团苦水,虽明知六皇子这是在替他解围,可这样的事儿,他又怎敢瞒下半个字。   安北王看了看眼前就差没跪倒在地的长秋,再看了看一脸温和笑容的六皇子,点了点头道:“也行,这水煮盐拌的菜,确实叫人倒胃口,不若长夏陪着六哥儿先行一步,去瞧瞧他们那里够不够用,否则咱俩都贸贸然过去,可不太合适。”   立在门口的长夏连忙近前引路,带了六皇子出去。   安北王站起身,往旁边架子上拿了块毛巾,擦了擦汗才道:“说吧。”   自家王爷这脾气,沉默才是最让人窒息的,长秋顺势跪倒在地:“爷,原是早晨的时候,从南边来的那位小道爷,就是那位姑娘,睡过了头,没赶上早膳。”   “后头那位姑娘来给王爷见了礼之后,李公公就去了伙房,给那位姑娘张罗早膳,大约是挑剔了两句,管事的胡大,就以军纪过哺不候为由,把李公公赶了出来,还说了些极难听的话。”   “袁医正听说之后,到伙房陪了小心,又使了银钱,找了个道爷用不惯军中餐食的由头,领了米粮菜食出来,算是略略解了围……”   “爷,是小的们没办好差,没看顾好,求爷责罚……”   安北王沉默了半晌,闭了闭眼,长吁了一口气才道:“这是欺负你们王妃和本王,都太好性儿了。”   “走吧,本王先去陪着客人们,把饭吃了再说。长冬回来,就叫他来见。把那坛子醋姜带上。”   安北王说着,便当先走出大帐,强烈的阳光和滚烫的热意,被风裹挟着扑面而来,安北王心中难消的块垒,才算是稍微疏散了一点。   安北王进了医帐时,长夏刚从离着那一排医帐不远的伙房里,端了一罐子炖肉和一盆米饭过来,摆到了临时拿医案当成的餐桌上。   安北王笑着示意众人免礼:“本王是听六哥儿说,这处的小灶别有一番风味,想过来搭个筷子。”   说着还往桌上瞧了瞧,继续道:“呵,这还有鸡子炒干菜,菌子汤,风干鸭,这些都是从南边儿带来的吧?”   “坐吧,都坐吧,坐下吃饭,不怕各位笑话,这营里的饭菜,实在是有些粗糙,就这罐子炖羊肉,还勉强入得了口,来来来,都尝尝。”安北王面上笑容一丝儿不变,指了指桌上那罐明显是长夏才刚溜到伙房,提溜出来的炖羊肉,而且,昨儿才逢五,是营里吃肉的日子。   站在一旁的袁医正、长夏和长秋,都是知晓内情的,这罐子肉,长夏提溜得一肚子爽气,袁医正和长秋,心里也暗道了句活该。   见得安北王当先坐下,六皇子又招呼了一遍,自己当先坐了下来,众人才落了座。   安北王拿了筷子,看了看袁医正道:“老袁吃了没?没吃也跟着搭个筷子吧,反正一个是搭,两个也是搭。”   袁医正一脸讪笑,连忙摆手道:“我到外头吃,外头,还有几位头回来的贵客。”   安北王点头笑道:“那快去吧……”   众人安静用完膳,安北王和六皇子倒是不客气,吃得极其爽利,一忽儿功夫,两大碗饭,一碗汤就下了肚子。   安北王见得众人都用完了,看着那罐子还剩了一多半儿的炖羊肉,笑着问了秦念西道:“怎么了,这羊肉,不合口味?”   秦念西和张家老祖都只对那罐子羊肉伸了一筷子,都觉得味道虽好,可也有一种气味儿,应是一种香料,他们素日一定不会用的一种香料。   秦念西见问到了自己头上,忙摇头道:“不是,只是有些水土不服,这个,如今这天时,怕不好克化。”   六皇子倒是伸了几筷子,跟着笑道:“既如此,烦劳妹妹回头给我煮碗那个山楂汤,才刚觉得这个味儿很香,我多伸了两筷子。”   还不等秦念西点头,张家老祖哈哈笑道:“这个香味儿是挺不一般,营里的肉食都是这么香吗?”   安北王听得张家老祖这话,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喊了正在收桌子的长秋道:“把那罐醋姜拿来。”   说着又看向张家老祖道:“老先生,烦劳您瞧瞧这罐子醋姜。”   长秋躬身把醋姜奉到张家老祖跟前,看着他揭开盖子闻了闻味儿,又递了双筷子上去,看着他捞了一块出来,再凑到鼻子上仔细闻了闻,想了想,再把那块姜递到道云面前:“你尝尝,我们才刚都用了那肉。”   安北王心下动了动,当即问道:“老先生是说那肉有问题?”   张家老祖一边看着道云咬了半块姜,一边答道:“还不太确定,这个肉,一直都是这个味儿吗?”   安北王哪记得那么多,便看向站在一旁的长秋,长秋搜肠刮肚想了许久才摇头道:“以前不是,以前也就是白水煮,加点盐巴,好像,好像是从今年春上,这个肉就突然味儿不一样了。”   张家老祖点了点头,又看向道云。   一股酸辣至极的味儿,带着一路的热火,从味蕾到胸腔,再落到胃里。道云咽了下去,再吧唧吧唧嘴,回味了一下,一时眼睛瞪得溜圆,眉毛扬得老高,看向张家老祖。   张家老祖等的就是道云这副不同寻常的表情,轻声问道:“制稹白草?”   道云这才收敛了表情点了点头,张家老祖这才冲安北王道:“那罐子肉,有些门道。”   安北王立时沉声示意长秋道:“去,把那罐肉拿回来,在去寻个活物来,这一圈儿,看着点儿,不要走漏了风声。”   张家老祖看着长秋长夏一溜烟出去,各自去办差使了,才笑着对道云和道齐道:“这坛子醋姜,可是好东西,你们反正没有用那羊肉,不妨来上两块,要说,这人也真舍得。”   安北王不懂这里头的名堂,可六皇子却对这百草杀是印象深刻啊,听得张家老祖如此说,当即问道:“张家老祖宗,这稹白草不是剧毒吗?您老人家怎的让法师们……”   张家老祖笑呵呵道:“要说吧,这稹白草其实不能算是毒,这个东西有点变化多端,打个比方,就像是水,放了糖霜就是甜的,能去疲乏,放了盐巴就是咸的,能有劲,若是泡了茶,煮了山楂梅子,又是另外的功效。”   “这稹白草呢,也有许多不同的用法,若为毒,可以搭载许多种毒,不相互抵消,不会出现以毒攻毒的性状。”   “若整株一起制过,便可以使用过的补药发挥最大的功效,但是银针验不出毒,那盆肉,只怕用银针,也一样验不出毒,但是若是搅和在一起,加上生姜的发散,醋的融合,就可以害人了,基本上属于无药可解。”   “还有许多别的用法,用好了,也可以解毒,反正是一种很奇特的草。”   “那那盆肉是怎么回事?”安北王问道。   “那盆肉的问题,就出在那个煮肉的香料上,那个料,其实是一味毒,少量用,没什么大问题,但是一旦碰到稹白草,就变成了百草杀。”张家老祖又解释道。   张家老祖又示意道齐,去取了个空盘子来。然后拿筷子夹了一块姜,稍微拿筷子在上头戳了戳,那姜便粉碎了,又示意道齐拿银针试过,果然颜色一点未变,然后又拿过一根银针,试了那肉汤,也没有变化,再舀了块肉,带了点汤,倒进那醋姜末里,又搅拌了两下,再拿银针验,瞬间针就变黑。   这时,长秋正好从外头提了个袋子进来,从里头放出了一条已经系了脖子的野狗,张家老祖把那盘拌过醋姜的肉,送到了那野狗前头,那狗儿闻见肉香,一口咬下去,咀嚼几口之后,吞了下去。   众人观察着那野狗,越来越萎靡,逐渐趴下,不过一盏茶功夫,便呜咽着晕死过去。   安北王和六皇子面色凝重看着那条狗,张家老祖几不可闻叹了口气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会子中毒未深,道云你出个手,救活吧。”   安北王笑道:“老先生仁德,既如此,我们便不耽误他们救命了,往外走走,消消食,中午这菜,果真味儿好,顺便说说话儿。”   张家老祖跟着六皇子和安北王一起出了医帐,又往那几个还在昏睡中的将军副将帐里瞧过,才一边说着话儿,一边准备往帅帐里走。   此时,李公公和荣尚宫特特过来给六皇子请安,又客气了几句,安北王还安抚了李公公几句,瞧着他们三人走远,荣尚宫才叹了口气道:“若不是王爷这样,咱们公主,真不值当。”   “哎,算了,今儿这事儿,回去也别提了,王爷往这里用了这顿午膳,就是给了咱们脸面了,咱们不能让公主,再跟着闹心。”李公公叹了口气道。   “嗯,我省得,如今我就巴望着,那秦家姑娘,真能把我们公主的病给治好了,这往后,也少受这些闲气了。”   “我瞧着应该能行,那袁医正可说了,那帐里四个,可都是那姑娘救回来的,他说他根本都没看清,那姑娘究竟是怎么下的针,他瞧着像变戏法儿的,说是还顺手把身上别的毛病也给治了,厉害得很。”秦公公开始说得有些兴奋。   “你知道吧,广南王太妃信里说,先头那姑娘治了个和咱们公主有些相似症状的病家,人家已经得了个大胖小子,我都不太敢相信。她那么小,我就只记得她说她阿娘说的那句成了家,嫁了人,各人有各人的烦难。”   荣尚宫说到这里略微哽咽了一下,才又继续道:“你说可人疼不?那才多大点儿?那一回,公主真是痛哭了一场,也是憋了多少年的眼泪。”   “谁说不是呢,咱们公主这些苦和烦难,哎,我夜里都不敢想,想起来就觉得这苦水直往嘴里冒。外头看上去鲜花着锦,其实内里这些烦难,只有咱们才看得到。”李公公跟着荣尚宫说哪儿是哪儿,附和着点头。   “要我说啊,那秦家姑娘,和咱们公主,也是缘分,真是,我觉着,这回,真能好。我跟你说,今日早晨,她见了王爷便对我说,我们王爷,其实也有些不太康健。”荣尚宫越说声音越低,最后渐至低不可闻。   李公公听完愣了愣,才一脸讶然看向荣尚宫,有些不可置信道:“这不可能吧,不是每旬都请了平安脉吗?”   荣嬷嬷点头道:“我也这么说,但是具体她没细说,说是要和张家老祖宗商量一下,再看如何行事,那么大点儿的,都知道这里头不简单,若不是我抠着问,加上往日的情分,估摸着,她一时半刻只怕都不会说。” 第187章   北地不似南边,外头虽说热浪滚滚,帐中却是依旧清凉。   长夏看着道云果真行了一排的针,救活了那条野狗,却还是拿了袋子把那狗儿装了出去,往后头马厩处出去之后,想了想,吩咐了马厩里的一个信得过的小厮跟过一个僻静处,把那袋子递到他手上,轻声道:“中了毒的,走远点,淋了火油,烧了。”   望着那小厮拎着还在蠕动的袋子走远,长夏才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上天虽有好生之德,可彼之慈悲,为祸更甚。”   长秋沏好茶,安北王当先,六皇子和张家老祖跟着进了主帐。   安北王抬手示意二人往茶桌前坐下,接着刚才的话题道:“老先生见识广博,令本王眼界大开,只不知老先生怎对这稹白草如此熟悉,这种东西,本王实在也是第一回 听说,认真说来,究竟是怎么写的都不知道。”   六皇子听得安北王如此一问,忍不住呼吸都窒了窒,正欲解释几句,却听张家老祖哈哈笑道:“王爷思虑果然周全,实不相瞒,我君山药人,自习药便要辨毒,我药人奉伏羲、神农、黄帝为三皇,祖师爷们尝百草而辨毒,只为区分药性和毒性,又如何去毒草之毒性而治病救人。”   “可毒和药,本就在一念之间。为此,我君仙药人自立名号之前,便有铁规,不可使毒害人,更不可刻意研习毒药,毒物。然树大有枯枝,最早做出这百草杀的,却也是我君山药人中,一名天分极高的药师。”   安北王和六皇子听得这处,都忍不住停下正在饮茶的动作,一脸讶然看向张家老祖。   “照规矩,药行长老给其喂了无望散,并逐出门墙。却因一时慈悲,放过了他身边那位刚收入门墙的聋哑弟子。却未曾料想,那个聋哑之人,却是从滇地来的,那稹白草,就是他交到他师傅手上的。”   “当然,这件事,山中也是在殿下中毒之后,才警觉的。此前十几二十年,大云朝并无任何此毒的踪影,山中也没有在意。”   “但这几十年,老儿我因不喜山中俗事,一直在外云游。却是在几年前,滇地一处地下药市,发现竟然有人在挖掘贩卖此草,因价格奇高,却无人问津,便跟着那个人,用心钻研了一番。才发现个中奥妙无穷,实在是一味奇药。”   “后来,老夫又听说旌国瑶花简直有起死回生之妙,便又有了兴趣,就往旌国去了。没多久便遇到用百草杀害人的一个大案,因其中涉及到毕彦的一个学生,下毒之人才进入了毕彦的视线,然后被毕彦控制了。”   “老夫也曾在旌国游走打听过,此前并未有什么离奇中毒死亡的案子,应能确认,那两个人,也是第一次出手。老夫曾正面见过那两个人一回,其中那个年纪大的,一看就是被喂过无望散的。老夫才确定,这两个人,应是被逐出门墙的君山药人。”   “前一阵子,趁毕彦往君仙山过来之时,我那侄儿派了君山药帮享堂长老出山,结果了那两个师门罪人。从其住处搜出了大量制好的药材,除了可以用来医病的,其余用作配毒的,已经一并带回山,进行了焚毁。”   “还有一路,去往滇地药行商会和君山药行传了话,控制源头。”   制作百草杀的人,竟出自君山药人,其实六皇子也是第一回 听说,但他毕竟是此事的亲历者,更知当时凶险,若非万寿观和张家倾力相助,他这条命早就交代在江南西路了,那时提不提此事,都没有太大的问题,认同此事为毕彦所为,是大家达成的共识。   但此时,张家老祖选择在安北王面前自揭伤疤,把此事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其实是为了方便安北王自行判断,对他这样的一方诸侯,不会对任何事情轻易相信,也不会随便下判断。   若不能坦诚相见,还不如什么都不必说。   六皇子想明白这一节,啜了口茶,看了看还在沉思中的安北王,清了清嗓子道:“那位旌国大王子,中的毒,其实与我当时所中之毒,也没有太大区别,并且他身上在早先,还另外中过一种慢性毒药。”   “他醒过来之后,曾言他是勘破了毕彦据旌国国主明令禁止开采炼制的银矿为私有,才被下了毒……”   张家老祖却不愿一直纠结于此,便转而问道:“不知毕彦在君仙山时,旌南军中哗变,是怎么回事?”   安北王蹙眉道:“这件事说来话长。毕彦扶助如今的旌国国主上位时,虽说不明显,但旌南王、旌北王一分封之后,实则有点三方制衡,互相牵制的感觉。”   “毕彦其实对此事是极为不忿的,因为旌南军对我大云朝,旌北军对更北边的游牧民族,两边军力相加,实际比旌国国主手中军力更甚。旌国地形,东面是茫茫大海,西面是巅岭山脉,可谓都是天然屏障,所以若有战事,便尽在南北两军。”   “毕彦认为这是极大的隐患,可一来当时他羽翼未丰,二来,那位国主当时其实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能得到王位。”   “后来毕彦在旌国国库极度空虚之下,凭借自身才学,让旌国改变了积贫积弱的面目,政权也逐渐平稳了。但本王当时并不理解,其实按照谍报,旌国百姓生活谈不上安居乐业,丰衣足食。经济上也说不上有什么亮眼的举措,南北通商在非战时状态,都是极为稀松平常的,并没有特别发达。”   说到这里,安北王顿了顿才道:“但今日听你们细说了这些事之后,本王倒觉得,毕彦只怕是当时就用了开矿这一招,先满足了王族和上层官员的胃口,给了他们更多的利益,有了利益驱使,自然有人愿意为他歌功颂德。”   安北王边说边点头道:“这样说起来,这件事就通了。否则按照他的经历,一个在旌国毫无根基的文人,又并无治世大才,怎能得到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 第188章   午后的军帐中,安北王的声音不高不低,像是在说明旌南军哗变的前因后果,实际上也在对旌国和毕彦的具体情绪,做一个仔细的梳理分析。   这几日猝不及防的变故,还有六皇子和张家老祖从江南西路及朝中带来的消息,以及那些不为人所知,甚至不能为人所知的内幕,让安北王重新在审视旌国这个他一直要严防死守的友好邻邦,以及可能让这个友好邻邦内部,产生巨大变化的核心人物。   六皇子听到安北王说起毕彦在旌国坐大之路,也跟着点头道:“这毕彦寒门出身,对权贵之家的了解加重之后,估摸着发现了这样的家族,在家族利益面前,可以说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为过,想他们不明面上出声很容易,但真想他们站在他的身后,那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于是他就开始培育自己的势力,文人可以屈服于才学,但寒门文人要登顶殿堂,也不是仅凭才学二字,就可以的。而养武人或者豢养死士,就是最费银子的事了。”   “于是他就把脑筋动到了我大云国土上,用我大云的银子,替他积攒势力,替他交好南诏,若有朝一日,真让他奸计得逞,我大云灰飞烟灭,既能消却他心头对大云的恨意,还能让我大云,真正成为史书上的笑柄。”   “如此贼子,其心可诛,我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六皇子说到激动处,忍不住拍案而起。   毕彦这样的人,从小随父母在南诏长大,回到大云,便是他愉悦童年结束的开端,先是父亲身死,再是自觉怀才不遇,科举断了青云路,最后母亲又是死于那样丑恶的非命事件,还是他亲手点的火。   毕彦对大云,可以说从无半点家国之情,内心也早已扭曲至极,这样铤而走险的事情,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他就是料定,即便东窗事发,死的肯定不是他,不仅如此,大云朝廷,必会对此事强行遮掩,隐而不发,否则,自诩天子气象的大云朝,岂不是颜面尽失?   安北王轻声安抚道:“六哥儿先坐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毕竟,如今情势,应该说还是对咱们有利的。”   张家老祖也点头附和道:“如今,他倒似乎有些捉襟见肘之象了。按旌国大王子的说法,他私开旌国银矿,必定也是要拿这个,继续拉拢旌国权贵,毕竟胃口喂大了,想缩回来极难。”   “你们无意中挖了翁家这棵大树,也算是误打误撞,对他连消带打,让他断了一多半的财路。他因为这件事,不得不铤而走险,远走江南西路,本想亲自探看金矿之事,却未曾料想,咱们也早有察觉,又斩断了他这条财路。”   说到这里,安北王才又把话题接过来:“旌南军哗变,其实就是他野心勃勃之后,想把手伸进军中,尤其是旌南军。他如果想对大云作战,必定要旌南军出动,他老早便在如何握住旌南军上,动起了脑筋。”   “旌南军号称三十万大军,按本王估算,即便没有这么多,半数之多还是有的。都知道打仗花钱,其实养军银子也是如流水。这些年,南北一片和睦,他便用此来掣肘旌南军的粮草和军银。”   “旌国不比我大云地大物博,加上气候寒冷,一年种粮几乎只能管上十余月。他说如今没有战事,军中将士都快放马南山了,让他们也效仿我大云,开垦边地为军田,自给自足。可荆南王封地本来就不宽敞,并没有多少边地可供开垦。”   “便是我安北军,军田一年产的粮食也只能勉强吃个半年,另一半,全靠朝廷接济。那些年,朝廷为了养活我们安北军,真是过得捉襟见肘。”   “后来还是太平日子久了之后,有了米有三六九等价,我们北地产的大米,到了南边,一斤能换两斤二等米,三斤糙米,若换陈粮,还可以一换四,我们的将士也心存减轻朝廷负担之心,开始易粮而食。”   “再后来,我们又开始种棉花,开铁矿制军械,开马场养育战马,军费才一年年减少,朝廷才有了喘息的机会。即便如此,朝廷还是要拨军费,承担将士们的俸银。”   “他毕彦算准我大云不想开战,想要与民生息,可他巴不得旌南军饿不住了,过界抢粮。便扼住旌南军的咽喉,军粮军资军费从来都是减半甚至给个一两成。那些年,旌南王也过得很艰难,他既要压制军队与民争粮,又要让军队吃上饱饭,还不能让军队过界抢粮。”   “旌南王也不想开战,一来,旌国南面是他的封地,一旦开战,就预示着他的封地变成了一个战场,究竟是大云能打进旌国呢,还是旌国能从安远长驱直入大云腹地,谁都说不清楚,反正无论如何,他肯定是受害者。”   “再者说,领过兵的人都知道,皇帝不拆饿兵,虽说为了抢粮,可能一时热血,可我大云兵强马壮,外围全是安远军,说是铁桶也不为过,他能不能讨到便宜还真不好说。”   “军中实在断粮的时候,旌南王还曾从黑市买过陈粮,运到军中救急。后来毕彦就参旌南王治军无方,又说大军是旌国大军,不是旌南王大军,应该另派善治军者来统领旌南军。”   “不过毕彦这个主意实在不怎么高明,估计旌南王知道这事儿的时候,都高兴坏了,这旌南军在他的地盘上,他经营了这么多年,又岂是你毕彦一介文人换个大帅便能人心向背的?来个毕彦自家人更好,除了能帮着解决大军吃饭问题,估计屁用都不顶。”   “旌国国主还在犹豫之时,旌南王倒自请派大帅统领旌南军。就这样,旌南军来了个姓范的大帅,旌南军中将士都戏称其为饭桶。这一场旌南军哗变,也是这位饭桶大帅给毕彦挖下的坑,关键是这个坑,到现在,毕彦还没能消化得了。” 第189章   毕彦点往旌南军的那位主帅范远志,也算将门出身,只家道衰落,到他头上,得了毕彦的扶持,倒是旌国军营里蹿了个遍,素来以治军严谨而闻名。   可旌南军,需要的不是一个能治军的将领,反而是首先需要让他们吃饱饭。范远志入主旌南军之后,志得意满,满以为毕彦会在中枢给他强有力的支持,可谁曾料想,那些曾经在毕彦暗地授意下,克扣旌南军军需的人,又怎会把吃进去的东西再吐出来?   虽说好歹粮是比从前多了些,可到底还是喂不饱十几万旌南军。   于是,在旌南军,范大帅,便成了饭桶。为了立威,范大帅虽说不敢在军中斩杀将士,却也杖责过因手下兵丁吃不饱而骂娘的将领,还曾借毕彦之手,将旌南军中极有威望的老将军,调回朝中养老。   旌南军的情况,比从前更加复杂。   毕彦送旌国大王子往君仙山驱毒之时,也不知是巧合,还是这等机密传到了旌南军军中。   饭桶将军估计是得了毕彦密令,边境之处,日日操练。彼时正好青黄不接,饭桶大帅再一次杖责带头闹粮的将领之后,不知为何,那位将领却因伤重不治而亡了。   旌南军中便成无法掌控之局面,恰巧此时,旌南王病重,卧床不起。   再然后,饭桶大帅被斩杀于军中,护卫营尽皆绝命。旌南军将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了军需一条线上所有人,录了口供,所有开了口的人,口供都指向毕彦。   旌南军将士上血书,将口供和军中饥情一并呈于旌国朝堂。   毕彦派系坚称敢杀朝廷派去旌南军主帅,与造反无异,要严惩不贷。   清流派称旌南军出此下策,纯属被毕彦逼到退无可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难道眼睁睁看着将士们饿死,再忍下去,只怕就不是杀一个饭桶将军,端了军需官那一个赃窝那么简单,应该问责于毕彦。   一派缄默不语,可正是他们,引着那盆脏水泼到了毕彦身上,把他推到前头挡祸。   毕彦不还朝,旌国国主万般无奈,只能说明国师为保大王子性命,亲赴君仙山替大王子求医,一干事宜,待他还朝再说。又用了一个拖字诀,派人前往旌南军中调查。所有将士无一人发声,只是把朝廷派来的官员,拖在营里,每日就着野菜汤吃高粱饼子,这还是将军以上才有的口粮。   朝中官员挡不住如此架势,要带了副帅回朝交差,满营将士尽皆跪地称自家是首犯,请求一并带走。   最后是病中的旌南王被抬着进了营,称大营不可一日无帅,若要带在副帅,不如带走他这将死之人顶罪。   朝中官员狼狈不堪,归朝之后,倒是把营中将士尽皆喝的是野菜汤之事禀报了旌国国主,这样的情况下,旌国国主才号召自上而下,捐米粮支援旌南军。   旌南军得了这些米粮,总算吃饱了饭,又杀了压在他们头上的饭桶将军,出了一口恶气,到底暂时也消停了些。   毕彦一派因群龙无首,也只能隐而不发,此事也算暂告一个段落。   待得毕彦还朝之时,旌北军被北边游牧民族袭击,两边开了战。朝中忙于灭火北边,倒暂时放下了旌南军之事。   这一仗,就打到了今年开春以后。再后来又到了旌南军青黄不接之时,头一年迫于旌北战事,旌南军也不好过分讨要军粮,只是勒紧裤腰带度日,到得今年缓过劲,更不愿坐看毕彦因此战在朝中运筹得当立下功劳,又开始闹粮。   只这一趟,旌国朝廷还真是无粮支应。   六皇子听得此处,看了看张家老祖道:“张家老祖宗,我总感觉,咱们营里夜间被袭,将领被下毒之事,有点似曾相识的味道,您觉得呢?”   张家老祖微笑着点了点头,语带嘲讽道:“看来这家伙搞来搞去,也不过就是这几个板斧而已。”   安北王一脸惊讶道:“此话从何说起?六哥儿你的意思莫不是,这是那毕彦为了祸水东引做的局?”   六皇子点头道:“王叔您看,这有没有点像他毕彦,祸害大云朝的矿,绑上南诏国,一石二鸟。还有点像他用毒害了我,还搅和的大云朝中一团乱,又害了旌国大王子,又是一石二鸟甚至三鸟四鸟。”   安北王沉吟了半晌才道:“如此说来,倒是极有道理,若是打起来了,反正注意力转移了,若是没打起来,暂时也能算是个缓兵之计。”   六皇子却又咦了一声道:“王叔,那你说,为何这么好的机会,旌南军却是到现在还没有一点动静呢?这多好的借口,让他们往我们这儿夺粮啊。”   安北王轻笑一声道:“咱们外围没有百姓,只要把军队跟铁桶一样扎在外围,保证他们寸土难犯,更何况,咱们的将士,可都是吃饱了肚子,动不动还能吃顿肉的,他们可都是吃野菜的,已饱胜饥,以逸待劳,这样的仗,我安北军将士要是能输了,只能说明我这个大帅无能。”   “若是我们胃口大点,反扑回去,你看看他旌南王怕不怕?再者说了,黑市的陈米再不香,那也还是能填饱肚子的。”   六皇子扬着眉头看向安北王,眼睛眨了又眨,安北王笑着点了点头道:“官家让你入军中习学,难道真是让你上阵杀敌,带兵打仗吗?这些,都是我们这些镇守边关的将领需要习学的事情,你要学的,是眼界和大局把控。”   “今日既然说到这里,王叔不妨考考你,你说王叔为什么没有直接发兵北上,这么多年,即使如今被毕彦羞辱至此,都还是考虑再三,开战也是最后的办法?”   六皇子想了想才道:“我朝如今总的治国之策是与民生息,富民强国。若与旌国开战,先不说这一战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便是一战而胜,长驱直入,直接纳旌国为我大云版图,也不是什么智举。” 第190章   安北王呵呵笑道:“愿闻其详”。   六皇子便继续道:“一来,旌国并不富庶,只能算是苦寒之地,以父皇仁德,必不愿百姓受苦,不是让百姓南迁,就是要出粮救济。若南迁,旌国就成了空地,花那么多力气打下来,却只得了一些还不知道愿不愿意远离故土的百姓,有何意义?出粮救济,就更是不划算了。”   “其二,若我们得了旌国,就意味着要直接对上旌北以北的游牧民族,那就是年年要战,不胜其扰的事情。与其如此,还不如让旌国做这块夹心饼子,成为我们天然的屏障。”   六皇子又扬着脖子想了许久,才摇了摇头道:“澈儿暂时只能想到这么多,还请王叔指点。”   安北王笑着点头道:“果然是得了官家的亲自教诲,分析得极是。不过六哥儿可别忘了南边的南诏,也是伸长了脖子想要找机会分一杯羹呢。”   “再一个,也是最大的问题,上一代安北军老了,年轻时日日打仗,如今也想安享晚年了。这一代安北军,守边开垦牧地,只能算守成之军,缺乏狼性。”   “大家都把这片土地当成安身立命之地,若打下旌国,往北守边的,肯定还是咱们安北军,将士们保家卫国可能斗志高昂,但为了扩充帝国版图,再去冲锋陷阵,人心真的未必齐整。”   说到这里,安北王长长叹了口气道:“我们已经老了,开疆扩土的事情,还是留给你们这些后生吧。”   六皇子听得此处,略作思量,才起身长揖到底:“多谢王叔教导,这几年,澈儿跟在广南王太妃身边听教导,她老人家的意思,也是惟愿天下太平无事,好叫百姓休养生息。”   安北王伸手扶起六皇子,再拱手笑道:“广南王府老太妃,乃我大云定海神针,她老人家思虑之长远,眼界之开阔,素来令人景仰。当年我安北军打得只剩了一个名号的时候,也是她老人家伸了援手,才让我安北军得以恢复血肉,有了今日的气象。”   “如今我朝南北一体,朝中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贸易往来不绝,各行各业都有规有矩,大有欣欣向荣之象,这是二三十年前,我们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六皇子点头笑道:“澈儿从前在父皇跟前听教导,他说得最多的,也是希望这家国天下,总有一日,能实现政通人和,欣欣向荣之象。澈儿此来北地,娘娘还有一事相托。”   安北王听得此话,内心是极惊讶的,这位皇后娘娘,虽说出自广南王府,却是从来安守后宫嫔妃本分,极为持中守正,堪为天下妇德表率,从不往朝堂中伸手,这突然被六皇子提起来,倒是令安北王不由自主多了几分重视。   张家老祖自然知道六皇子要说什么,可也只是但笑不语,这样与世情相悖之事,到底还是需要安北王一力支持,才能得以实施,他很想看看,六皇子要用什么角度切入,让安北王重视此事。   安北王一脸郑重道:“愿闻其详。”   “王叔知道,前两年,澈儿跟在老太妃身边,居于君仙山养病。因广南王府别院就在万寿观佐近,所见皆是众人病痛之苦。虽说人食五谷杂粮,总有生老病死,可能活着,谁还愿意颓然就死?君仙山万寿观中诸位道长,也算是给了无数人生的希望。”   安北王虽有些不解,为何说皇后娘娘懿旨却扯到了君仙山万寿观,却依旧点头看向张家老祖附和道:“这倒是,便是这一回,老先生并两位道长一出手,便立竿见影,把那几个将领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早前也听说过有万寿观道长往我北地云游,活人无数之事。按老袁的说法,这真是活神仙干的事。”   六皇子点了点头,露出一丝羞赧继续道:“不瞒二位长辈,先前澈儿刚出门办差的时候,不太懂事,搞不懂为何万寿观常年要行云游义诊,赠医赠药之事。”   “后来在湘楚赈灾,才真正明白,对百姓来说,他们真正在意的,是食有粮,穿有衣,居有瓦,病有医。都说有什么别有病,不说平民普通人家,便是许多富户,家中若有个病人,倾家荡产还救不回来的真不在少数。”   “湘楚旱灾之后,万寿观巡游的道医,君山药行的赠药,可说是稳住当时情势的重要一环。从那以后,澈儿才逐渐明白,万寿观道医和君山药行,行的是多么大的善举。往小处说,是活人性命,再说大点,是解众生之难,说到最后,便是替朝廷,替这家国天下,安抚了民心。”   安北王听得此处,虽默然不语,心中却是隐隐发热。   张家老祖却摆了摆手,哈哈笑道:“殿下切勿说得如此夸大,道医云游天下,不过一是为了入世,二是为了传道,三是为了积累历练医术,都是行的道家该行之事。”   安北王笑道:“张老先生无须多虑,这是六哥儿办差用了心,今日便是咱们三人闲聊,必不会有什么闲话传出去。只不知,张老先生和万寿观,是何关系。”   张家老祖见安北王问得直接,也答得干脆:“不瞒王爷,老儿我,勉强应该算得上是万寿观的俗家弟子吧,授业恩师,乃是如今万寿观太虚真人的师祖,镜叶真人。”   安北王讶然拱手道:“失敬失敬,原来竟是太虚真人俗家师叔,二十年前天下混战之时,太虚真人师兄弟往我安北军中施以援手,可是救了不少将士啊。而且当真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如此大恩,我安北军老一辈将士可都记在心里,不敢忘怀。”   张家老祖哈哈笑道:“不敢当,本是我医家当行之事,再者说,我医家最大的夙愿,便是山河无恙,天下无病,虽说天下无病这一条,每每事与愿违,可山河无恙这一宗,无论是今上,还是安北军,又或是广南军及天下将士,都做得极好,我们医家这点子微末本领,实在不值一提。” 第191章   安北王见张家老祖极为低调,便也不再纠缠,又看向六皇子道:“殿下请继续。”   六皇子却话锋一转道:“论理,我大云这些年也算国泰民安,可征兵不满额之事,比之十年前,五年前,似乎并无太大区别,不知王叔可有所感。”   安北王面色端凝道:“军户除外,民间征兵,十年前十不满五,朝廷出了一系列优抚策略之后,五年前十能有七,到去岁,也不过十不满八。不仅如此,体魄强健,能锻造成一代名将的,少之又少。”   六皇子点头道:“不独北军如此,东路西路,包括武学世家林立的南边,也都差不多。为此一事,父皇和内阁诸位宰辅可谓殚精竭虑,可依旧收效不大。倒是澈在君仙山时,有一日,广南王太妃突有所感,说了一句话,令澈有如醍醐灌顶。”   “老太妃说,若妇人之症继续无人可医,孩童治病继续无药可救,孕产继续下降,孩童夭折继续上升,此等危机,便无法得解。”   原本被吊着胃口的安北王,此时却是略略蹙眉,仿佛陷入沉思之中。六皇子见状,便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茶水,不再继续言语。   张家老祖笑而不语,这看上去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实则却是在结网。   安北王沉吟了半晌,却突然看向张家老祖笑道:“老先生有何高见?”   张家老祖摆手道:“这个,老夫还真没什么高见。无论是妇人科和哑科,老夫都不精通,若单说药材一途,倒还可以辅助一二。”   安北王品了品张家老祖这话里的意思,有些疑惑道:“老先生这意思,是有人能解此局?”   张家老祖哈哈笑道:“天下之大,个人之力实在势单力薄,若一定要说有些盼头,殿下的意思,应该是说的君山女医馆。”   六皇子倒不再继续卖关子,接续前头的话题直接道:“去年,父皇着人从南到北,分别在广南、两浙路、江南西路、湘楚、京城五地,选了十来个州县,有人口大县,也有富庶之州,当然还有比较贫苦之州县,做了调查,妇人平均寿命不过三十五,光死于怀胎生产之因的,占了四成往上。”   “孩童夭折之数,几乎有五成,大约是男三女七之数。总体来说,这都和如今男尊女卑之世情有关,可没有妇人,人口如何增长,人口不涨,兵源从何而来?孩童十不存五,如何繁衍生息,将来谁来种粮织布?如何富国强民?”   “这个数字,目之所及,还是粮食布匹等存活必须物料的主产区,若是再扩大到东西和北面,只怕会更加让人触目惊心。”   “广南王府老太妃独瞧了广南府的调查,极为忧心,又遣人往广南,从军中到民间,做了一回更为细致的调查,拿到回报上来的情况,老太妃一夜未眠,父皇母后均是食不知味,卧不安眠。”   “这一回,广南王府遣出去办差的,尽皆都是女子,视角更不相同。先前那份调查中,说孩童十不存五,这一回发现,这个数字,可能与军户和武术世家之数大差不差。”   “在民间,溺婴之事,简直就如溺死猫狗一般稀松平常,不说生养下来不太康健的婴孩,便是女儿多的人家,到了两三个女儿往后的,生下来再是女婴,直接溺死的,比比皆是。”   “有些地方,妇人成亲三年没有生育,或是胎胎皆生女婴的,又或是生育病胎的,皆被看做不祥之人,动辄沉塘。还有许多地方,生病,尤其是妇人和孩童生病的,皆靠巫医和医婆,经常就是一撮香灰兑水,生死由命……”   “还有些世情,简直令人无法启齿。这中间种种,有些是教化之责,有些是贫苦闭塞所致,从根子上,还是民智未开,真正能治妇人科和哑科的大夫太少。”   六皇子这一脚,其实正踩在安北王心坎上,他和长公主大婚多年未有子嗣,个中滋味,只有他和长公主二人长夜难眠时,真是相对无言。   六皇子也不想在这一处过多停留,只继续道:“老太妃思虑再三之后请旨,父皇母后商讨再三,以母后懿旨,先在广南府行禁溺令,广南王府设善堂,广南军接君山女医馆女医入广南府。”   “不瞒王叔,广南军也同样面临人才凋敝的现状。老太妃行此策,也算是一举数得。第一是为逐步强健现有广南军将士体魄,通过洗筋伐髓术,锻造出更多体魄强健,武艺高强之将领。然后过渡到从孩童抓起……不过这个,我也说不太清晰,不如请张家老祖代为说明。”   安北王正听得津津有味,下意识点头,又看向张家老祖问道:“这个洗筋伐髓术,可就是昨日老先生为那几位中毒的将领所行之法?”   张家老祖颔首道:“正是此法,但认真说起来,这法子,应是君山女医馆自创的一套方法,那日行针的,也是念丫头,这一套方法,更适合女医施为。”   “在佐以药汤和药膳的情况下,针术强者,比如念丫头,能驱无可解之毒,能治积年弱症。针术尚佳者,可行针加按抚之法,打破武人自身桎梏,洗筋伐髓。便是按抚之法一途,也可让十岁以下孩童得以祛病强身,拔高三寸左右。”   听到这里,安北王顿时兴趣大增,坐直了些身子问了六皇子道:“六哥儿受过益?不知如今身手如何?”   六皇子耸了耸眉毛,想了想才道:“澈受益匪浅,但澈的情况,实属特例,若是王叔感兴趣,可以召楼将军,然后随意指一军中猛将,和她一见高下。”   安北王略怔了怔,便知其中可能有些特殊之处,当即点头笑道:“此法甚好,待明日得空,可以一试。”   想了想又十分郑重问了张家老祖道:“阿若的病,不知有几分把握?”   张家老祖和六皇子心下都知道,安北王问出此语的用意,张家老祖只摇头笑道:“王爷不要着急,待得念丫头给王妃把过脉,定有确切消息。” 第192章   张家老祖从中军大帐中出来时,外头阵阵凉风刮过,便是这样从北边来的凉风,逐渐散去积蓄在一起的热,慢慢将季节,轮回到秋冬。   要在军中用药膳,实在不容易,可那军帐中躺着的四位,却也是一定要用上几日,秦念西和胡玉婷,让道云请了袁医正,无比烦难地改动了那三张药膳单子,好不容易得了袁医正蹙着眉,咬着牙拍了板,才算是长吁了一口气。   张家老祖回来时,二人正在帐中半睡半醒眯了一觉起来。   胡玉婷见得张家老祖进来,忙屈膝行了礼,又退出去,烧水煮茶去了。   秦念西看了看张家老祖的脸色,平静无波,便只试探道:“老祖宗,阿念观那位王爷面上,似是有隐疾,不知可对?”   张家老祖笑着点了点头道:“你这丫头,如今的眼力,可不比你家老祖宗我差多少,谨慎是好事,又何必在老祖宗面前都如此小心。”   秦念西略撅了撅嘴,轻声道:“我们原只是听安远城里的大掌柜推测,说长公主在这北地,有些艰难,如今看来,只怕不仅是长公主,便是连那位王爷,也并不好过。”   张家老祖给了个眼神,示意秦念西继续说。   “才刚阿念听荣尚宫说,长公主对他们这些从京城跟过来的老人,管束极严,在北地这么多年,这还是他们第一回 进军营。而且早间,因为一碗凉粥,两个硬馒头,一个伙房的管事,就敢那么顶撞李公公,可想而知,他们……”   张家老祖一脸欣慰看向秦念西,不由感慨道:“我们念丫头真是长大了,这见微知着的本事,啧啧……”   秦念西不满地拉长了尾音撅嘴道:“老祖宗……”   张家老祖轻笑道:“好好好,说正事,才刚殿下用了皇后娘娘的名义,还拉了广南府和广南王太妃做背书,都没能从安北王那里得到一句准话,皆被岔开了话题,便是长公主的病,也是最后才问了一回。”   “老祖宗觉着,那位王爷似乎有种意志消沉之感,他身体抱恙之事,我早间就已经拿话探过他,那时观他神色,应是自己有所察觉的,可才刚茶都重泡了一壶,还有无数时机,他都没有问一句关于自己身上有恙的事。”   张家老祖说着又长叹了一口气道:“这样联姻的事,就是一把双刃剑,用好了,是二而一,如今这样,倒仿似已经深陷泥沼,照眼前这情势,长公主在安远城,只怕也是过得极为小心谨慎。”   秦念西犹豫了半天才道:“老祖宗,阿念,阿念从前在梦里,梦见长公主没了之后,安北王也去了,再往后,乱起来,北地的百姓成了流民,甚至公然掘了公主的坟墓,还,鞭……”   “我那时还以为,这只是有人趁乱裹挟了民意,行了下作手段,如今看起来,只怕也不尽然。百姓必是觉得长公主不能生育,拖累了他们神一样的北地之王,且照我们来前,皇后娘娘特特提起,那安北王府只怕也不是个太平之地。若是再有些别的什么人,在暗地里使坏……”   张家老祖一听秦念西说起梦里的事,就忍不住眉心闪了闪,虽说也暗自惊心,却还是安慰道:“念丫头不必忧思过甚,说到底这不是都在往好处走嘛,再说这会子咱们来了,咱们祖孙二人,必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的。”   秦念西哪里不明白张家老祖的担忧,忙点头道:“这倒也是,如今看起来,咱们这突然入了军中,还救了那么几个人,倒是个大好事了,否则的话,这局面,至少还得拖上个一年半载,才能找到契机。”   张家老祖颔首道:“这军中发生如此大事,却是平静得有些反常,只怕今夜便会有大动静。无论如何,明日你带着其余人去安远城,我和道云道齐师兄弟,便在这军中,咱们这处,反正是一边给将士们治些陈年旧疾,慢慢儿地,都不用我们自己,那位袁医正,便能帮着收拢些人心。”   秦念西点头应道:“老祖宗,阿念是想,只怕那座敕造的公主府,也是把双刃剑。正好,王医女她们还没有入公主府,咱们便干脆一分为二,让她们在安远城的君山医馆里坐诊,我带着婷姐姐,再带着韵嬷嬷和阿然阿宁,进公主府。”   张家老祖略一思忖,便知秦念西打的是什么算盘,只轻声道:“你若是打算往后两处合成一处,把这事儿变成长公主的恩德,还是应该带一位医女入公主府,否则,万一遇到什么人找上门来求医,长公主只怕不好磨开面子,你年纪太小,容易让长公主为难。”   秦念西想了想,点了点头道:“阿念知道了,还是老祖宗思虑周全。”   张家老祖哈哈笑道:“别给老祖宗带高帽子,反正万事小心行事,遇事多和安远城里的袁大掌柜,还有致和医馆的黄大夫商量,你外翁往这安远城放的人,都是咱们家的世仆,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真有个什么事,都是能当大用的。”   “你身边那个孙大两口子,也都是得用之人,加上韵嬷嬷在你身边,倒不用我多担心,护好婷姐儿和你自己。”   秦念西应了诺,想了想还是问道:“老祖宗,您老人家觉着,这仗,会打起来吗?”   “你觉着呢?”   秦念西下意识摇头道:“应当不会,只不知道,那个毕彦,给旌南军做了个什么样的套儿。”   张家老祖又笑了起来:“你这个鬼灵精,老祖宗什么都没说,你都能猜出是那毕彦做的局?”   秦念西讶然道:“这是有实证了?是不是又是那个什么一石好几鸟的鬼点子?”   张家老祖哈哈笑道:“人家运筹帷幄了不知道多久的计策,怎么到你嘴里,就成了鬼点子了。”   秦念西一脸嫌弃道:“一样的门道,用一回叫计策,没招儿就拿出来用,那不是鬼点子是什么?连鬼点子都算不上。”   张家老祖哈哈点了头,又给秦念西讲了些旌国的情况。   中军大帐中,安北王处置了些文书,让人分发了出去,又看了几处斥候送回的消息,都只隐而不发,再看六皇子,他正安静细读军中各处布防和各营职责的册子。   安北王突然道:“如何,看完了吗?”   六皇子摇了摇头,安北王却突然话锋一转道:“六哥儿对那位张老先生执晚辈礼,官家和娘娘可知晓?那位楼将军,是六哥儿从广南王太妃那里要了来,特意放在那位秦家姑娘身边的?”   六皇子听第一句还有些莫名其妙,到第二句,便明白安北王的意思了,顿时有些面红耳赤,忙摇头道:“广南王府的人,澈岂能随便差遣,那本是老太妃为了帮那位秦家姑娘练气练针法,特意指给她的,后头那位张家老祖突然云游归来,倒是,倒是那位楼将军得了大益。”   “至于执晚辈礼,便是老太妃,在张家老祖宗面前,都是执的晚辈礼……”   安北王蹙了蹙眉,讶然“哦”了一声,又继续道:“愿闻其详。”   “王叔应当听说过,太祖定鼎之前,除了老广南王,还有一位,不仅有从龙之功,还对太祖有救命之恩,太祖登大宝之前,便功成身退,回乡隐居,遁入方外了。”六皇子轻声说道。   安北王听得此处,只觉眉头忍不住跳了跳,却也没有打断。   六皇子继续道:“那一位便是姓张,祖籍江南西路君山县,不过那时的君山县,还只是君山镇,后来,张老先生家中二子,一位随他入方外继承衣钵,一位继承祖业,经营了君山药行。”   安北王讶然问道:“君仙山万寿观?”   见得六皇子点了点头,安北王才继续问道:“这是你父皇让你告诉我的?”   “这件事在太祖时,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皇家辛秘,不过是那位张老先生不想被打扰,王叔肯定也是听说过的。不过估摸着应是张老先生有祖训,家中子弟无有读书出仕的,行事都极为低调。”   “当然,我们云家肯定也有祖训传下来,便是广南王府,只怕也有。虽说无论是万寿观还是君山药行医馆,平素都是以施医赠药来行善举,可从来都是小心谨慎,不求留名。这是太祖之后,张家后人在这样的事上,首次出手,虽说有些机缘巧合,可未必是其中没有变数。”   “老太妃说,张老先生大隐之前,曾说过,非现危象而不出,父皇说,张老先生极擅谶。”   安北王听完,半晌没说话,许久之后才又笑着转了话题道:“你这是提醒王叔,明日要给那楼将军,挑个像样些的对手?”   六皇子心里默默叹了口气,难怪这位王叔,和自家老爹能成结拜兄弟,这东一榔头西一棒,心思深沉到根本让人摸不着头脑,那简直就比亲兄弟还亲。   六皇子默默揣度了许久,心底却泛上了一丝喜色,王叔这是在表示重视啊。难怪父皇说,若不交实底,只怕得不了这位王叔的信任,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却也只能默默叹了口气,朗声道:“不知军中护卫营首领,功夫如何?”   安北王怔了怔,谁都知道,通常来讲,护卫营首领功夫必定是深不可测的,否则危机之下,如何确保主帅安全?   六皇子敢行这柿子专拣硬的捏之事,也是听龙骑卫那位副使暗戳戳羡慕过一回,说是楼将军上山前,除了个快字,也没太大不一样,可就不过一两年,便已经自忖在她手底下讨不了好了。   安北王却突然扬唇笑道:“既这么说,改日咱们家去,在你姑母面前,王叔倒要考较考较,你如今这武艺,究竟练到了什么境界了。”   六皇子突然觉得,和这位王叔说话,是真心觉得累,哎,这还有好几年,关键是,在他跟前又不能不使心,求一时松快,后患无穷啊。若不然,还是早点找个营,把自己送进去,也省得天天这么累得慌。   念及这里,六皇子也懒得顺着安北王的话说,却只道:“王叔,如今军中哪个营练兵最多?”   安北王正要答话,外头却传来个陌生的声音:“爷,小的长冬求见。”   安北王叫了进,转而挥手道:“明日再说,今日夜里,王叔要做点事,你多看少说便是。”   六皇子心头凛了凛,只点了头,往旁侧退了两步。   几息之间,一个长相极为稀松平常的中年人走了进来,躬身长揖见了礼。   “爷,小的又往那小厮家佐近都查证了一遍,根据邻舍和那小厮一家的话对照,应是那小厮有个表姐,带着他那表姐夫到他家走过一回亲戚,如今那一家子,已经找不到人了,有说是搬去旌国了,也有说往南边去了的……”   安北王抬了抬手道:“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先前那个单子上的人,让你盯着的,都盯好了?”   长冬立即躬身道:“是,爷,都盯好了。”   “这会子什么时辰了?”   “回爷的话,差不多是酉时了,日头快落完了。”   “好,你去安排一下,今晚亥时二刻,全部抓了,不用审了,一个也不要留,人没埋完之前,一丝儿风也不能漏出去。”   “是,爷,小的领命,小的这就去办,小的……”   六皇子从这位长冬的语气里,似乎听出了些语无伦次和激动,却见安北王叹了口气才挥了挥手道:“去吧,稳重些。”   那长冬才略略站直了些身子长吸了口气,再躬身长揖行礼,退了出去。   袁医正想尽千方百计弄回了那些药膳用的食材时,秦念西正和胡玉婷在那新搭的灶前,一边炖着菜,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顺便看看北边秋季的落日。   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川之上,彤红的太阳逶迤而下,天边的风抹去了那红色的伪影,便是连云都干净得极其彻底。   真真是天辽地阔,太阳不见的时候,天也从浅蓝过渡成了深不见底的幽蓝。   长夜,就这样来了…… 第193章   是夜,长冬拿人之前,安北王遣了长夏和长秋,独独控制了两处,齐齐发作之后,安北王邀约了张家老祖,再叫了袁医正,往长夏和长秋控制的这两处查看。   张家老祖先从那已经被五花大绑,丢在一角的伙房管事处,找出了那包炖肉的香料。再到军械库管事处,找出了一个放在床底的小酒坛,袁医正寻了个盆洗干净,把那坛酒倒了出来,跟着还有一堆酒里已经泡发得有些走形的药材。   张家老祖拿了个木签子拨弄了几下,从里面找出几粒药材,摆到桌面上,轻声对着一脸寒霜的安北王道:“万物相生相克,这个楛籽泡酒,能速解那个香料之毒,这也是西南边特有的解毒之药。”   安北王略眯了眯眼,对立在一旁的长夏和长秋道:“都听见了?去审吧,两个时辰内,无论结果如何,人交给长冬处置。”   当此时,一名中年男子突然匆匆而入,袁医正刚喊了句“长春”,再看他面色,干脆噤声不语。   长春请了安北王往旁侧,轻语了半刻钟,安北王才点头招呼了众人道:“走,先回大帐再说。”   一路上,安北王都没有说话,到了大帐之中,才突然冲张家老祖转身道:“本王有一事相托,不知老先生可否再伸援手。”   张家老祖当即侧身拱手道:“王爷但讲无妨。”   安北王轻声问道:“有个极特殊的病人,在别处,马只能骑一半脚程,还得快,不知那两位道长可能跑一趟?”   “也是中毒?”   “是。”   “大概多远?”   “大约八十里地。”   张家老祖点了点头道:“我带着念丫头跑一趟吧,道云和道齐,这边这四位将军,有他们在便可。”   安北王有些犹疑道:“那后半程,可全靠脚程,念丫头能跟得上?”   张家老祖点头笑道:“楼家的流影步,也不算浪得虚名。”   安北王闻言正色道:“如此,多谢了,大约要待几日?本王好让人给王妃送个信儿。”   张家老祖摇头道:“若只驱毒,不费什么事,最多再送几粒药丸子让他自己养伤,不出意外,天明之前,定能回来。”   一刻钟之后,张家老祖和秦念西跟在长春后头出了大营,在外头上了马,径自往北去了。   送走张家老祖和秦念西,六皇子不无担忧道:“王叔可否透露一二,究竟是要救谁?”   安北王沉声道:“旌南王世子。”   六皇子讶然道:“也是遇刺中毒?”   安北王摇头道:“是追敌受伤。最近旌南军内极为紧张,旌南王为防出事,往几处关键驻地,悄然送了许多信得过的人,据说这位旌南王世子天赋极好,如今十五六岁,已经武力惊人,智术超群,便进了旌南军最不能乱的前军营。”   “事发之时,旌南王世子带人追著作乱之人跑,那伙人却不往大云地界跑,偏往西面崇山峻岭处跑。旌南王世子直觉颇为蹊跷,便一路追杀过去,应是那一路贼人不知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要不是始料未及,要不是出了漏子。”   “反正被旌南王世子率人追到西面山里一处峡谷中时,那伙人为了突围,有个首领用了弩箭射杀旌南王世子,他身边的亲卫替他挡了箭,但是,他的肩膀被划破了,那箭上有毒,那亲卫当场身亡。”   “那伙人突围走的不多,个个死士,没走成的全都自尽而亡,竟有人着旌南军军服,有人着安北军军服。”   “这两日旌南军中已经有些乱了套,这个事情又一时查不出首尾,我们这边些微放了些前军将领中毒得救的风声出去,他们那边就咬了钩,干脆拿这情报做交换,求着我们伸手,救一救那位眼瞧着快要不行了的旌南王世子。”   安北王说着顿了顿又道:“对了,那位秦家姑娘,还有那位张老先生,身上功夫究竟如何?”   六皇子心里突了突,嗓子眼有些发紧,却只强作镇定问道:“是,有危险吗?”   安北王摇摇头道:“危险倒谈不上,就是那地方,不在我大云境内,总有点让人悬着心,可也没什么法子,只能勉力为之,那位旌南王早先称病起不了床,虽说有三分假,可还是有七分真。”   六皇子虽说心里发涩,却也只得勉强笑道:“那位张家老祖的功夫,深不见底,应当能护着秦家妹妹,再者,她从小儿是拿竹尖当桩站的,轻身功夫,澈望尘莫及。”   安北王忽然看了六皇子一眼,笑着点了点头道:“如此便好,也无须过多担忧,有李参军和长冬在那里,没事的。”   说话间,长夏和长秋尽皆回来复命,香料是从肉食采买那里做了手脚,泡酒的药材更离奇,是从个半瞎不瞎的算命先生那里得的,说是给他算得极准,这药材和那算命之术一般,都是他祖上传下来的绝学。   安北王颇有些颓丧地长叹一口气:“这样的蠢货,这样的防不胜防,连这两个人经常在一处偷着饮酒的事,都能利用上。安稳越久,各处往这营里伸手的人就越多,漏洞也跟筛子一般。若是再多几处防不胜防,这营地,这军中,跟敞开大门有什么区别?”   六皇子一听便知,这两人,还有今日夜里抓的那些,定是后头都连着什么人的。   折腾了这一日一夜,安北王眼都未阖,面色似已疲惫至极,挥了挥手道:“你们去传令吧,明日卯时初,各营主将中军大帐议事,练兵不能停,辰时初,校场点兵。”   说着又看向六皇子道:“今日夜里,你再仔细想想,明日校场点兵过后,你便要选好地方,跟着主将去了,这会儿没什么事了,先去歇一会儿吧,王叔乏了,也要眯一会儿。”   秦念西和张家老祖跟在长冬身后,马速飞奔,到了一大片足有一人多高的疯长的野草地边缘,长冬示意着降了马速,三人翻身下马,秦念西被颠得有些狠了,竟有些微的趔趄。   长冬躬身道:“姑娘不妨事吧?”   秦念西摇了摇头,张家老祖笑道:“无事,小丫头学会骑马不久,有些不适应。”   长冬不无担忧道:“那,还能走吗?”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不妨事,走吧,请带路就是。”   说着有满是委屈对张家老祖道:“老祖宗,咱们回去的时候,我不骑马了,颠得疼。”   长冬吹了两声口哨,立即有人附和,长冬便一跃往前带路,却关注着后头这祖孙二人。   张家老祖还在极宠溺地安慰秦念西:“行,回头老祖宗跟你一起弃马就是。”   长冬颇有些无奈,这祖孙俩,可真是,这会子还有这等闲心,可越跑,长冬就越觉精心,那位老先生倒还正常,一直就跟闲庭信步一般,可那小姑娘,竟就是开始的时候,喘了两喘,后头竟直接走在那草尖上,两三回,悄无声息间,就跑他前头去了。   长冬也有心试探,干脆把脚程提到最快,只不巧的是,那两人就在他后头,还是闲闲隔着一个身位……   过了那片一眼望不到头的野草地,再穿过几处丘陵,到了一处山洼子里,月色下,隐隐能瞧见几间全无灯光的屋舍。   长冬站定,长吁了口气,才学了两声不知道什么鸟儿叫,几息之间,便有人过来开了门,借着月色,看了看长冬,再看了看后头跟着的一老一小两位穿着道袍的人。往侧面退了一步,开了门,领了他们三人进去。   穿过那几间屋舍,再穿过一片杂木林子,却进了一处山洞里,便是刚到了洞门处,就有一股子陈粮的味道,扑面而来。   在弥漫着陈粮气息的山洞里,七弯八绕,应是走到山腹部极深的地方了,那位熟悉的李参军突然出现在一个洞口,老远便极郑重地向张家老祖和秦念西长揖行礼。   张家老祖和秦念西进了那洞里,竟只站着一个长随打扮的青年人,还有一位老者。两人眉宇之间,皆有急色。   洞中极为明亮,大约是空高很足,所以即便点满了油灯,依旧不觉得燥热,也没什么气味。   两人齐齐行礼,那位老者长揖道:“二位道长远道而来,如今情况特殊,只能失礼了。”   张家老祖点头道:“无妨,我等医家,自以病家为重。”   两人站开,张家老祖和秦念西才见得墙角那处,不知用什么铺高了些的台子上,垫了厚厚的稻草,再往上,垫着一块极大的粗布单子,一个身形高大的青年,面部已经青黑一片。   张家老祖和秦念西同时走过去,两侧诊脉,便是加重手法,脉搏也几乎都摸不到了。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多了几丝凝重,又同时去诊了双下肢太溪等穴,张家老祖又摸了摸那人的胸口和颈部,再看着秦念西点点头。   那位老者见他们二人似乎诊完了脉,连忙问道:“如何?可还有救?”   张家老祖点了点头道:“还可勉力一试,这处可有黄酒,最好是热的。”   那位老者一脸疑惑地摇头,却还是不死心道:“烧酒可行?烧酒估摸着还能找着。”   张家老祖也不多话,只点头道:“尽快,一半烧酒一半热水,取一碗来,要快。”   说着又道:“把病人扶起来,脱掉衣裳,留个亵裤就行。”   李参军眼角的余光扫了扫秦念西,略迟疑了一下,却只见她正把针具在榻侧铺开,仿佛置若罔闻,忽然想起,营里那几位,可不也是这么治的嘛,只那时,不知道她是个女儿家而已。   李参军和那个青年人七手八脚脱了那位世子的衣裳,秦念西沉声道:“扶好,让他持坐姿。”   二人扶着浑身发软,已经昏迷过去的世子坐好,眨眼间,秦念西手中一把素玄黄,从后到前,入了多处重穴。   扎好针,酒还没来,秦念西和张家老祖又一人一边,试探着诊起了腕脉,盏茶之后,秦念西眼睛亮了亮道:“有了。”   张家老祖点了点头,也不再诊脉,只专注听着外头的脚步声。再过了一盏茶之后,那位老者总算回来了,一手拎了壶还冒着热气的滚水,另一只手又拿了个篮子,里面装着小酒坛子和几个粗陶碗和勺子。   张家老祖见了这几样东西,才算是松了口气,当即倒了一点酒,又掺了些滚水,再从怀中掏出个药瓶,放了两粒黑色的药丸,拿勺子就着滚热的酒水研化了药,一刻也没耽误,用了巧劲扳开那世子的嘴,再仰起他的头,把那半盏药酒一股脑儿倒进了世子嘴里,看着他被动的喝下了那些药酒。   秦念西见灌进了药,又开始去捻针,张家老祖再去接着诊脉,再过了半刻钟,张家老祖又试了试那世子的胸口和足底,轻声道:“回暖了,施针吧。”   秦念西沉声答了好,旁边两人眼一花,只听一声轻啸,一根不知从何而来的长针便飞快进了旌南王世子体内,秦念西再催动内劲,弹向那金色的针头,噗地一声轻响,世子身上各处金针,尽皆脱体而出,后头带着黑血汩汩往外。   那一直面黑如炭的青年,扶着世子的手竟有些颤抖,面上终于露出了惊喜:声音极为嘶哑:“这是,毒血?毒血,真放出来了?”   张家老祖忙着把脉,秦念西忙着收针,没有人搭理他,只李参军清了清嗓子道:“是,是毒血,我们军中那几位,也是这样,放出来就好了。”   趁着那壶热水和烈酒,秦念西清理了玄黄针,那青年看着秦念西那些从未见过的金针,搭话道:“这针,和寻常银针不太一样。”   秦念西懒得理睬,张家老祖点头道:“嗯,这是金针。”   那青年摇头道:“好像也不是金针,这里面还掺杂着丝丝白色。”   秦念西一幅极无奈的语气道:“比我的针,你是不是应该把注意力放在你们世子身上。”   那青年似乎感受到秦念西拒人于千里之外,扭头看向自家世子爷,竟神奇地发现那些黑色的血已经流干净了,一丝殷红极为触目,当即极为兴奋道:“你们,你们真厉害……” 第194章   长夜漫漫,石室内却是灯火通明,张家老祖喂了第二遍药,再亲自施了一回针之后,旌南王世子悠悠睁开双眼,正对上坐在一旁,正诊脉的秦念西,那双沉静如水的双眸。   秦念西略怔了怔,收回手,唇角微扬,转过头对张家老祖道:“醒了,脉象上,也无大碍了。”   李参军几人都坐在离门口近些的地方,虽说睡不着,却也被这静寂了许久的氛围,氤氲得生出了些困意。   听得这声“醒了”,都是如闻天籁一般,急急起身,往那石榻围了过去。   “我这是在哪里?”旌南王世子声音极其微弱。   不过短短两个时辰,自家世子从全身发黑,到肤色恢复从前的小麦色,从气息极近全无,到能开口说话,那个青年差点没激动得要当场落泪,只哽咽道:“爷,你还记得你受了伤中了毒吗?”   旌南王世子想点点头,却只觉全身脱力,手脚更是软得不像长在自家身上,开始有点着急:“我,我这是,怎么一丝儿力气也使不出来?”   “没事,这是正常的,我留上两日的药丸,你用完大约就能下地了,我再开个方子,回去再调养十天半月,当能恢复如初了。”张家老祖答道。   那青年和老者听了,对视了一眼,才由那老者道:“能否请二位道长在此陪上两日,再怎么说,这么重的伤,我们这心里头也有个托底。”   张家老祖神态平和,一边往石室一角放了笔墨纸砚的桌旁过去,一边道:“大可不必,这处也没有药材,我们便是在这里,也是喂这个药丸,你们只要按我说的一天喂三次,就可以了。”   那位青年看了看秦念西道:“若是再要扎针,我们可怎么应付得来?”   “毒已驱尽,针就无须再扎了,这两日饮食清淡,喂些米汤就好,等你们回去之后,按医嘱用药即可。”秦念西沉声答道。   那位青年还要再说什么,李参军却直接道:“裴将军,不是我们不近人情,确是营中还有四位伤者要照看。”   可那裴将军却还不愿放弃,继续争取道:“实在不行,可否把这位小道长留下?”   躺在榻上的旌南王世子一直没出声,视线却一直都在那一老一小两位大夫身上徘徊,裴将军说要留小大夫时,他瞧见那老者握笔的手略顿了顿,那位小大夫却只当没听见一般,面上没有一丝儿表情。   李参军摇头道:“不瞒二位,这二位大夫并非我营中医官,也是我们请都请不到的贵客,我李某人可是用项上人头作保,才得了我们王爷应允,如今若不能按时把客人带回去,我又如何到王爷面前说话?”   旌南王世子轻咳了一声道:“元丰,不可无礼。既是二位大夫说了,不必留下,当是断定我无恙了。”   “世子爷,那位小大夫也很厉害的,有他在,末将也好放心些,再说,王爷那里……”那位裴将军急急分辨道。   秦念西有些好笑地看了那位裴将军一眼,却也依旧没说话。却只见那位世子爷略略蹙了蹙眉,裴将军马上将到了嘴边的话,都吞进了肚子里。   旌南王世子勉力挤出一丝笑容对李参军道:“李大人,是元丰无礼了,我有几句话,耽误不了多久,不知可否?”   李参军忙拱手道:“世子爷请随意。”   旌南王世子看了看还在伏案写药方的老者,又看向秦念西道:“二位大夫对吾有救命大恩,不知尊姓大名,素日于何处行医。”   秦念西心里转了个圈儿,虽说没有多少害怕,却是实打实看了眼自家老祖宗的背影,才轻声答道:“我们是从君仙山万寿观出来云游的道人,师傅和师尊素日教导我们都说了,我们道医给人瞧病,是正当应该的分内之事,没有什么恩不恩的。”   旌南王世子眸色微闪,继续道:“原来是从君仙山来的仙长,失敬失敬,既是云游,不知接下来,准备去往何方?”   秦念西一脸无辜摇头道:“那我就不知道了,要看师尊他们的意思。”   张家老祖写好方子,举起纸张吹了吹还未干的墨迹,再从袖袋中摸出一个白瓷小瓶,递到那位裴将军手中道:“这是药方和医嘱,用完丸药之后再服十日即可,服药期间不可练功,更不可练气,否则极为危险。”   裴将军躬身接过药方,再长揖道谢,张家老祖摆摆手道:“不必多礼,贫道这童儿都说了,医家治病人,理所当然。”   “不知此乃何毒?如此狠辣,吾本只破了点皮,未成想,却差点因此送了命。”旌南王世子又问道。   “请恕老道无能,此间无法辨毒,吾等行的是釜底抽薪之法,这也是世子爷觉得浑身无力之因由。”   “不知贵国安远军中,中毒诸将,同吾是否同中一毒?”   李参军和门外的长冬听得旌南王世子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不自觉心里跳了跳,却也不好开口说什么。   “当时情势紧急,虽未来得及分辨,但看上去,应是同出一源。不过世子爷当知,毒这个东西,便是一种毒物,也可搭配出千变万化的毒药,便是老道看走了眼,也未可知。”张家老祖笑道。   旌南王世子听了这答了跟没答也差不多的话,自知也问不出什么了,便也熄了探话的心思,干脆道:“多谢仙长,若是此间事了,盼仙长能往我旌南磐城一游,届时,吾定当尽地主之谊,多谢二位救命之恩。”   张家老祖只淡然点头笑道:“好说好说,如此,施主遵医嘱养伤即可,我等,便先告辞了。”   旌南王世子却也并不介意,只道:“后会有期,裴将军,代吾送客。”   长冬在前,李参军在后,出了那处傍山的房舍,四人全速往边界处奔去,待得掠过那片茫然无际的草海,听见鸟叫,四个人才放慢了步子,等人牵马来。   张家老祖调整了一下呼吸,才感叹了一句:“那位旌南王世子,绝非善类。”   李参军擦了擦额上的汗水,跟着点头道:“这事儿,有点像火中取栗,旌南王如今身子不济,旌南封地如今大部分事情,都是这位世子爷拿主意,他突然来了这前军营,有什么内情也未可知。”   长冬只觉后背一片冰凉,长吁了一口气道:“还好那世子醒了,不然今日只怕难以善了。”   秦念西心里忍不住抽了抽,敢情这是拿了别人的本事在押宝?忍不住撅了撅嘴,一边大喇喇把手上擒着的一把银针塞进了袖袋里,一边道:“才刚咱们进去的时候,人都藏得极远,等我们出来的时候,那一路上,不知埋伏了多少暗桩,在跑慢点,只怕那世子改了主意,咱们谁也走不了。”   张家老祖听得秦念西这话,便知她是在发泄胸中不满,只轻笑着伸手轻抚了一下她的头顶,以示安抚。   长冬和李参军只能感觉到隐藏在暗处的危机,却不知究竟埋伏在何处,李参军和长冬有些瞠目结舌看着秦念西手上的动作,李参军不无尴尬道:“这针,是姑娘素日用的暗器?姑娘能感觉到何处有埋伏?”   “喘息那么重,你们听不出?”秦念西再次怼了回去。   长冬极为尴尬又带着丝儿敬佩道:“风太大了,我们只能感觉到有危险,姑娘这轻身功夫和六识真是令我等汗颜。”   秦念西远远见得马牵了过来,直接拉了张家老祖发力往前,李参军扬声喊道:“马,马来了,咱们骑马走。”   长冬拉了拉李参军道:“他们祖孙二人,脚程比马快,主要是那位姑娘,马术一般,估摸着是从南边来的路上现学的。咱们赶紧走吧,等下骑马都赶不上,王爷那里,可不好交代。”   李参军想着那把针,还有那一般都笑眯眯,才刚却满是讥讽的眼睛,翻身上了马,临了还要感慨一句:“那姑娘,真不太好惹。”   裴将军捏着拳头,忍了好几忍,才眼瞧着李参军几人跟旋风一样,越刮越远,关键是那个小道童竟一点儿都没掉队,心里更觉得懊悔,可也不敢违了自家世子爷的令,往回复命去了。   “世子爷,咱们真应该把那个小道童留下,才刚您晕迷了,不知情,那小道童一手针,使得出神入化,照末将拙见,世子爷得醒,那道童才是关键。”裴将军依旧还在懊恼中。   旌南王世子抬高了尾音哦了一声道:“你把当时的情形,细说来听听。”   裴将军连忙照实把前情都禀了一遍,才又继续道:“关键是才刚末将看那道童轻身功夫,比那三位,一丝儿也不差。”   旌南王世子眯了眯眼道:“那才多大?如此说来,那一老一小,只怕是有些身份来历的,这些日子,你让人多留意些安远城里的动静,尤其是医馆之类的地方,再去打听打听,君仙山上的事儿……”   “是,末将尊令。”裴将军应诺完又道:“世子爷,您歇着吧,那道长嘱咐说要让您多歇息。”   旌南王世子想着自己刚醒来时,瞧见那小道童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莫名有些失神,下意识点了点头,却是突然怔了怔,跟着抬了抬手,再抬了抬脚,轻声道:“元丰,我能动了,好像比才刚醒来的时候,有力气多了。”   那裴将军听得这话,直高兴得咧开了嘴,随即又懊恼得右手一拳砸在左手掌上:“就不该放那小道童走,要是没走,说不得爷您还能好得更快些。若是明日就能下地,直接把那小道童带去磐城,给咱们王爷也扎上一针,说不定能把王爷的病也给治了。”   旌南王世子抿着嘴角,面无表情看着裴将军越说越兴奋,不得不打断他,一脸嫌弃道:“你从前是得意容易忘形,如今竟还添了个不爱动脑子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人家是医家,咱们有求于人,只能礼贤下士,你贸贸然把人家扣了,且不说你扣不扣得了,扣了以后,这烂摊子怎么收拾?”   裴将军摸了摸脑袋嘟囔道:“不就是两个道医嘛,咱们扣了,安北王还能为了个小道童跟我们打起来?说不得只怕连他们是谁都不知道。”   旌南王世子被气笑了:“就是没这些事,人家跟我们回去磐城,不愿出手相助,你待如何?”   裴将军哼了一声道:“他敢?让他给王爷治病,是给他脸了。”   “你自己都说那小道童不一般,那老道始终自在从容,只你说要留那小道童时,他写字的手才微微顿了顿,只怕你今日敢留那小道童,你家主子我的命,就要交代在这里也未可知,便是你这条命,也说不定。”   “把你放到军中这么久,办差的能力倒是越来越回去了,如今动辄就是拳脚相向,脑子都有些锈了。你素日在军中,对君仙山万寿观的事不甚了了,回去以后,找你大哥细问问,便知你今日有多莽撞了。”   旌南王世子语声虽轻,语气却极为严厉,说完又摆摆手道:“你让人去煮点粥,我好像觉着有点饿,先睡一觉,待用药的时候,便喊醒我。”   天将明未明的北地草原上,秦念西和张家老祖沿着那条被无数马儿踏出痕迹的路,往安北军大营处急奔过去,却始终保持在能听见身后马蹄声的速度中。   满心气闷在这无尽的草原上,急奔了几十里后,随着天幕的拉开,大营遥遥在望,也逐渐消散开了。   秦念西和张家老祖降了降速度,开始闲聊了起来。   “老祖宗,阿念觉着,只怕那旌国大王子,就在磐城也未可知,反正他失踪这事儿,只怕和这位旌南王世子脱不开干系。”   张家老祖点了点头道:“说不得,咱们还真得往那磐城走一趟,不过到时候,让道云和道齐过去吧,你最好,安安稳稳待在安远城,管好长公主的事就好。”   秦念西撅了撅嘴笑了起来,眨着眼,显露出一派娇俏可爱:“对,凭什么明明是他们求着咱们医病,还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哼,本姑娘高兴就治,不高兴就不治,能奈我何?”   张家老祖看着后头越来越近,快要把马累断气了的两人,哈哈大笑道:“对对对,我们阿念说的对,不想治就不给治,让别人治就是……” 第195章   安北军中军大帐中,外头各处远远传来此起彼伏练兵的号子声,越发显得帐中气氛凝重。   安北王高坐于帅坐,其余各营主将,分坐于下,连同昨日夜间才醒来,已经能坐住的占将军,也赫然在座。   长冬按照安北王吩咐,把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拣该说的说了,再念了昨日夜里那一长串已经送走的人名,每个人后头什么罪名,也都顺带说了,无外乎借着大军人数众多,大发横财,不过都是吃相难看至极,数目非常庞大。   这里头的诸人,几乎牵连了这大帐中坐着的一大半将领,有被借了势,或多或少知道,却视而不见的,也有跟着沆瀣一气,从中牟利的。此时尽皆心中有些忐忑,不知是否会被牵连出来。   另外一部分清流,早就对营中这些事愤慨无比,从前也不是没有上告,只最后都落了个悄无声息。他们心中都盼望这一日久矣,自昨日夜里各营紧急戒严,到今晨这会子,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他们都只觉胸中块垒被一阵清风涤荡而过,王爷总算出了重拳!   末了,那位伙房管事和军械库管事,以叛国罪论处,众人面色才大变,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这两人后头,连着的,便是安北王府那位老太妃,和安家三爷。   帐中一时几乎落针可闻,安北王环视众人,久未出声,众人却隐隐感觉,从前锋芒毕露的安北王,不过是内敛了剑气,却从未因时光,因安稳而被消磨了意气。   直至许多人都开始如坐针毡时,安北王才缓缓开口道:“这些年,是本王的不是,宽纵了你们,才会导致这大营安稳背后,漏洞百出,从前的安北铁军,差点被几块醋姜和一顿肉,打开了前哨大门。”   “若非鹰骑军坚持特训,若非并非真正的旌南大军袭营,只怕我安北军,就是颠覆之祸。这一回,本王自会上书请罪,也会为鹰骑军童将军请功。”   “前事,本王不再追究,但,为杜绝后患,给你们三日,这安北大军之中,所有非军籍之人,无论司职何处,尽皆清理出去。三日之后,本王会再派人核查,但凡有一个漏网之鱼,别怪本王无情,皆以窥探军机之罪论处,不管查到后头牵连的人是谁,都以同罪论处。”   其中有牵连的将领纷纷松了一口气,这是敲山震虎,以观后效。   铁锤之后再怀柔,安北王放松了些语气,往南边方向拱了拱手继续道:“官家怜惜咱们北地寒苦,特送了几位君仙山万寿观仙长入我安北军中,替将士们医治陈年旧疾。占将军今日能完好无损坐于此处,便是幸得几位仙长出手相救。”   “收完粮后,咱们北地就是要跑步入冬了,积年伤病的将士,冬日难过。各营要派专人,根据军医的分派,做好统计,造册登记,也不用争抢,几位仙长会有序入营诊治。”   “官家如此体恤我安北军将士,对我们安北军,几乎是有求必应,从前是给钱给粮,后来是专门派人帮着我们种粮种棉,纺纱织布,自给自足,如今又送了全天下最好的大夫,到我安北军大营,可见我们安北军在官家心目中的地位。”   “若是官家和朝廷这样对我们,我们都不能替朝廷守好北边这个大门,替百姓守出一片安稳的河山,我们有何面目,去面对官家,面对朝廷,面对天下百姓?”   “所以,只有练兵,勤练苦练,练出一支铁军,才能回报这一切。”   安北王一番话,说得群情激荡,有些从前跟着官家和安北王征战的老将,不由热血涌上心头,安北王语音刚落,便有人高喊练兵、练兵、练兵,及至后来,满帐附和,一改先前颓唐之气……   见得此状,安北王手指略略在桌上轻敲了两下,待得声落,才从唇角抿出一丝笑容道:“本王知道,你们之中,许多人都以练兵为傲,可咱们久安于北,难免有坐井观天之狭隘。”   “军中武将,调兵遣将是一回事,自身武艺也极为重要,本王听说,广南军已经在用新法练兵,将士们进益极快,本王极想见识一下。”   “正好,朝廷派来送几位仙长入营的护卫中,有几位是从广南军过来的女将,广南楼家,素来司职广南军护卫营和前锋营两处,可见其手底下,是有几分真本事的。不知我安北军中,可有能向这位骁骑将军楼韵芙发起挑战的勇士?”   众人一派面面相觑,都搞不懂自家大帅这葫芦里都卖的是什么药,安北王说到这里,倒呵呵笑了两声,继续道:“打输了也不要紧,知耻而后勇嘛!关键是,得知道差距。”   听得这处,护卫营主将林将军和鹰骑军主将童将军一起起身,行武将抱拳礼道:“大帅,末将愿出战。”   安北王闲闲一笑道:“好好好,勇气可嘉,虽说你们若输了,也够丢人的,但是反正到了这个地步,也没什么脸面可言了。”   那两位主将顿时面上便有些挂不住了,那是个女将,女将,一个女人都打不赢吗?哼……   安北王却话锋一转,扬声叫道:“长春,击鼓传令,校场列阵,观战。”   “长夏,去请楼将军及众位从南边来的贵客,往校场观战。”   六皇子穿着一身极寻常的护卫服,一直站在长夏身后,此时也跟在长夏身后往外传令,心里却是一派汹涌。   今日军帐中种种,都足见父皇这位异姓兄弟胸中之韬略,通观全局,便是用到极处的一招因势利导。   也许,他等这个契机很久了吧。这样的袭营事件,被顺手用来坚壁清野,再怀柔提振人心,然后激将出战,若赢了,更能提振将士士气,若输了,只怕还有后手,激励练兵。   今日用圣旨留医在营,对自己昨日之言也算有个交代,又能替天家示皇恩,还能让军中将士几年病痛得治。前军营几位受伤将领均已下床走动,若是今日楼将军得胜,再往后,张家老祖几人在军中之作用,只怕会更加深入。   楼韵芙领着四个楼家徒弟,着甲上了校场高台时,一派英姿飒爽,校场中一片哗然之声。   秦念西还是那个低眉顺眼的小道童,立于道齐身后,却忍不住轻声感慨道:“韵嬷嬷还是做楼将军时比较威风,这身甲,啧啧,真好看。”   林将军和童将军上台前还猜了枚,由谁先上。二人皆是安北军中,武艺最高之人,曾斗过无数场,都无法分出胜负,最终,因童将军骑术更胜一筹,被安北王点了鹰骑军统领,林将军则执掌护卫营。   二人都觉着,不管是谁,必能下场一战定输赢,但谁都想做那个上场之人,争来争去争不出个输赢,干脆猜枚而定。   安北王简短说了些激将之言后,便开始比试。   林将军以重剑为器,迎战执软剑的楼将军。二人简短行过军中礼节之后,便开始了切磋。   楼韵芙早就得了令,不留丝毫余地,尽全力迎战。   软剑自腰间出鞘,伴着一声轻啸撒开漫天剑气,让本存轻视之心的林将军不由自主收敛了心神,本还在想要如何给这位军中女将留几分颜面,此刻却只觉万千剑气化作庞大压力,山呼海啸而来。   楼将军的剑已看不清剑影,快到只有漫天剑意,虚虚实实,实实虚虚,以轻灵之力化解了林将军那如盾牌一般的重剑之力……   安北王领着张家老祖等人,站在台下正中,后头一排护卫隔开,看得此处,他忍不住轻赞了一声:“驭剑于气,化身剑意,楼家流影剑果然名不虚传。”   三百余招转瞬即逝,秦念西耳中,那位使重剑的将军,气海处开始显露出不畅之危,眨了眨眼,便干脆道:“气海不畅,败迹已现。”   秦念西站立之处,离安北王本就不远,又是特意将话音送进安北王耳中,她心中明白,这两日自己显露的本事,肯定已经丝毫不差,传进了这位王爷耳中,如今也不怕再多些,也好让自己带来的医女们,早日展开拳脚。   果然,半刻钟之后,胜负已分,林将军重剑脱手,气竭脱力而不敌。安北王再看那位楼将军,面色如常,气息平和。不由暗自心惊,这好像,根本就不是一个等量级的比试。   后头将士眼见打遍军中只有一个敌手的护卫营统领,竟输在那位女将手下,顿时一片哗然。   林将军面红耳赤,接过楼韵芙替他捡起的重剑,行礼之后退了下去。眼见得童将军跃跃欲试,只轻声提醒道:“小心些,千万莫要轻敌。”   此时的童将军,哪敢再有丝毫轻慢之心,只面色凝重点头。   童将军使的是一杆长枪,本是自忖一寸长一寸强,哪知那楼将军手中的软剑,却是千变万化起来,常态是剑,偶尔是绳索,柔软着力于长枪,时而还是化剑气成盾,最终弹飞了童将军那一记脱手而出的杀手锏……   此时的校场,已经变得一片静寂无声,安北王嘴角微抿之后,再隐隐翘起,反正转头看向秦念西道:“这一位,是哪处的问题?”   秦念西轻声道:“天枢有滞,剑突有伤,这位将军的病,需及早医治。”   安北王讶然中带着些兴奋道:“这两位,若交到你手里,要治多久?”   秦念西坦然答道:“阿念这里,就是行一回针便可,但若要有所进益,还得用些别的手段。”   安北王也不再多问,只缓步上台,收拾局面。   只这一场,实在输得有些惨,安北王又是安慰又是激将,再立了新规,承诺楼将军等一众广南军将士在军中之时,每月可有一日,由各营比武后胜出者,向广南军将士发起挑战。   秦念西看向身边的道齐撇了撇嘴,这位安北王,还真是老谋深算得很,此举一来激发了营中将士的斗志,二来可以把真正优秀的将士放到擂台上,好让自己顺便再出回力。   虽说自己此来,给长公主治病才是重中之重,可每月抽一日出来,那还真是没有大碍。   六皇子还是站在长夏身侧,本正在心里想着这小丫头,果真是冰雪聪明,时机抓得极好,可看着秦念西那点小动作,又忍不住差点轻笑出声。   秦念西离营之时,安北王虽是满脸笑意,眼中却满是郑重,柔声对秦念西道:“王妃的病,本王就拜托到阿念手中了,阿念的本事,本王都听说了,只怕这还只是你想让本王看到的,但是,仅只这样,也让本王充满了期望。”   秦念西忙屈膝行礼道:“阿念定当尽心竭力,调治好王妃的身子,尽力不负所托。”   安北王自是明白,这没有说出的不负谁人所托里,包含了太多太多的人,他们都希望北地平安,能有小主子诞生,往后权利平稳交替,大云的北境,才能安然无恙。   张家老祖和道云道齐师兄弟留守安北军大营,其余人,一概跟着荣尚宫和李公公,往安远城去了。   六皇子只能远远目送那一行车驾远走,安北王转回来便看着六皇子道:“改日,等本王把这营中一应事宜理顺,再带你回公主府,去探望你姑母,如今你可想好,要去哪处?”   六皇子拱手道:“大帅,末将已经想好,便去鹰骑军吧。”   安北王点头笑道:“甚好,到你父皇亲手创下的铁军之中历练,便是皇兄知晓,也会十分欣慰。”   随即,安北王便示意长夏去请了童将军过来。   顿了顿,安北王又问了六皇子道:“你功夫如何?骑术如何?才刚那位童将军曾下场比试过,你若和他一战,输赢何如?”   六皇子答得极其坦荡:“二百招得胜。”   安北王长长“哦”了一声:“如此自信?和那位楼将军比试过?”   六皇子颔首道:“澈赢得比较多,多半赢在体力上,但轻身功夫比她略有不如。”   安北王略沉吟了一下才道:“你这意思,你们都是没有念丫头说的那个桎梏之点,所以气息能生生不绝,是这样吗?”   见得六皇子点了头,安北王瞧见童将军过来,便笑着把他指给童将军道:“领回去吧,你可以让他帮你练练武艺,是把好手,从南边过来历练的。”   童将军一脸挫败称了是,领了六皇子几人往鹰骑军方向走了几步,又让他们稍待,急急忙忙跑回去,一脸无奈问道:“大帅,两件事,末将想问问。”   安北王嗯了一声道:“别问了,他父亲立了你们鹰骑军的招牌,他来军中历练,尤其是到你鹰骑军历练,那就是真历练。”   童将军似乎还在莫名其妙的败北中没醒过来,愣了半晌才道:“是那位六爷?”   安北王摆摆手道:“去吧去吧,你也还没被打傻了嘛,记住本王的话。” 第196章   出了大营往南,已经几乎两个日夜没怎么合眼的秦念西,瞧着大车外如同被水洗过的蓝天,澄澈高远,终于长吁了一口气,总算放松了下来。   胡玉婷铺好软乎的枕头和褥子,笑看着正望着车外的秦念西道:“还不累,躺下歇会子,这两日,我都感觉快要替姑娘一口气接不上来。”   荣尚宫也跟着点头道:“婷姐儿说得对,快来躺下,咱们北边不像南边,南边儿是春天一场雨,从二月下到四月,过了五月又是水涝,八月九月再开始秋雨潇潇,就是冬日里能见得连成一片的晴日,又冷得很,连个大炕都没有,屋里要是不烧炭,那冷都只往骨子里钻。”   “在咱们这儿,日日都是今儿这样的天儿,以后想看,日日能看着。”   秦念西扭回身子,和胡玉婷一起笑了起来,荣尚宫有些不好意思道:“嬷嬷这是年纪大了,越来越啰嗦了,偏你们这两个,还要笑话我这上了年纪的。”   胡玉婷这两日倒是时时和荣尚宫在一起,都熟悉了,忙摇头道:“婷姐儿哪敢笑话嬷嬷,婷姐儿是觉得,嬷嬷说得对。”   “嬷嬷不仅说得对,简直说得太好了,跟念诗一样的。”秦念西接口道。   荣尚宫笑嗔道:“再打趣嬷嬷,嬷嬷可不依了。”说着又张开双手,摊开怀抱道:“姑娘要是嫌硬,便躺倒嬷嬷怀里,我们公主小时候也最喜欢窝在嬷嬷怀里睡觉了。”   秦念西连忙摇头道:“嬷嬷,阿念这一身,自己都觉得有味儿了,再熏着嬷嬷了,可就罪过了。”   荣尚宫笑着挥了手道:“姑娘这样小小的女孩儿,有什么味儿,就有,也都是香味儿,姑娘身上,可都是药香,这往回还要走两三个时辰呢,快过来,嬷嬷给你把外头的衣服先宽了,再把头发放散了,姑娘直管睡就是。”   胡玉婷往秦念西边上挪了挪道:“哪敢劳动嬷嬷,就让婷姐儿帮着嬷嬷,给这个小猴儿先扒了这身脏衣服。”   秦念西见左右躲不过,也就不再躲闪,任由胡玉婷帮她拖衣服。   胡玉婷手上动作不停,嘴上却问道:“姑娘,你说我要是如今这会子,再来学功夫,迟不迟?别的我也不求,只求学些轻身功夫,若是学会了,能不拖姑娘后腿,往后我也可以一直跟在姑娘身边,好歹能帮姑娘分些忧。”   秦念西怔了怔,心里泛出一丝暖意,只点了头道:“也没什么不能的,婷姐姐内息充盈,就是要吃点苦,日日都要晨起练功。”   说着又顿了顿道:“其实也没什么必要,婷姐姐如今已经帮了我很多了。”   胡玉婷替秦念西宽好衣又道:“我知道,姑娘是怕我辛苦,姑娘那么小就能吃的了的苦,我怎么就不能试试,姑娘让我跟着,比让我一个人胡思乱想,可要好多了。”   秦念西借着拢头发的功夫,抬头细看了一眼胡玉婷,只见她眼睛下面也泛着青色,心中便知,只怕昨日夜里,她也根本就没合眼吧。   “婷姐姐给我一粒瑶生丸,要老祖宗做的那种,你自己也用上一粒,从今日起,姐姐每日用一粒瑶生丸,今日晚间,阿念便教姐姐先练气。”秦念西接过胡玉婷手中的梳篦,便通头发边道。   “咱们那个荣养丸子在哪里?给嬷嬷拿一瓶,这两日,可把嬷嬷也累坏了。”秦念西看着往随身带的包袱里找药的胡玉婷道。   “呀,那个我没带,这里带的全是应急的药丸。等进了安远城,我再送给嬷嬷去。”胡玉婷一脸不好意思看向荣尚宫道。   荣尚宫笑道:“嬷嬷可不推辞,你们做的药丸子,只怕外头用多少钱都买不着,不急这一时,只要记得给就行。”   秦念西眨着大眼睛笑道:“嬷嬷放心,若是婷姐姐忘了,便罚她日日给嬷嬷煮药膳吃,婷姐姐做的药膳,可比这些药丸子有用多了。”   荣尚宫一脸讶然道:“药膳还能比药丸子管用?”   秦念西笑道:“嬷嬷有所不知,搁别人手里,那肯定是不行,但是在我们婷姐姐手里,药膳做得既养人又治病,婷姐姐跟我出门前,宫里派过去习学的医女,可都不愿放她走。”   胡玉婷笑嗔道:“姑娘又笑话我,有我们家外祖母在,她们只怕心里老早就开始编排,为啥我不早点走了。”   秦念西见得荣尚宫一脸疑问,便笑着解释道:“嬷嬷有所不知,婷姐姐家的师祖,是君山药行的胡大先生,外祖母如今掌着张家茶房,我们家所有人,所有商号,四季用的茶汤药膳的材料,都是她老人家调配好,分发出来的。婷姐姐尽得两家真传,我们君山女医馆的药材课,都是她讲的。”   胡玉婷讪讪道:“姑娘快别说了,羞都羞死了,若是被长辈们听了,我都找不到地缝儿钻。”   荣尚宫听了哈哈笑道:“我这老太婆可贪心得很,人在跟前,天天便要吃现煮的补汤,若是日后姑娘们回去南边了,退而求其次,制好的药丸子那也行得。”   “婷姐儿一身本事,这是好事,怎的还不让人夸,要嬷嬷说,有本事的人,就该腰杆子挺得笔直,随便让人夸,本事这东西,又不是夸来的,那是有了才能被人夸的不是……”   秦念西一本正经点头道:“可不是嘛,关键是婷姐姐面皮薄,要是像我这样,谁夸我,我还要跟着补两句,补全了。”   胡玉婷被秦念西说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难怪得,说你是个猴儿,你便张开手让我宽衣……”荣尚宫和秦念西也跟着笑了出来,胡玉婷拿了药丸出来,又倒了盏水,递给秦念西。   “婷姐姐先吃,我把这头发梳好了再吃。”秦念西一瞬不瞬瞧着胡玉婷道。   胡玉婷一脸无奈:“姑娘,这药丸多精贵,回头等到了城里,我自用些荣生丸就行了,别到时候功没练成,倒白瞎了这些精贵药材。”   秦念西背着手撅了嘴道:“那要照婷姐姐这样说,不若换阿念用荣生丸,姐姐想快点练成,就要听我的。”   说着又一脸坚决看着胡玉婷,胡玉婷无奈,只得把手中药丸送进嘴里,又喝了口水,咽了下去,秦念西这才满意地从胡玉婷手上又接过一粒药丸,自己吃了。   荣尚宫看着这对小姐妹,心里只觉得热乎乎的,便笑着扶了秦念西,让她靠到自己怀里,又指了那枕头对胡玉婷道:“婷姐儿也躺下睡会儿,昨儿夜里担心坏了。”   秦念西也跟着嗯了一声道:“婷姐姐跟着我,调息一下,让这药丸子的药效散开来。”   胡玉婷这才没有再推辞,躺了下去,听着秦念西轻声念叨着,控制着气息,跟着运化起来……   半刻钟之后,荣尚宫瞧着两个熟睡过去的女孩儿,默默想着这两日在营中发生的事情,心中数年煎熬的重负,似乎了跟着松快了不少……   有李公公在头前带路,荣尚宫在车上侍候,大车悄无声息进了安远城长公主府二门里,才悄无声息停了下来。   秦念西和胡玉婷晕乎乎醒过来的时候,长公主正一脸心疼掀了帘子往里瞧。荣尚宫半抱着秦念西,半边身子有些发麻,见得她二人睁开眼,只轻声笑道:“看把两个姐儿累得,快看看是谁来了。”   “念丫头,醒了吗?”长公主轻唤道。   秦念西怔了怔,一个猛子坐了起来,却又呆在那里,只嘴里喃喃道:“公主姨母,是公主姨母。”   长公主鼻尖发酸,眼眶发热,躬身往车里,半跪着把秦念西搂进怀里,抚着她的后背,声音有些暗哑道:“是,是姨母,慢着点儿,我的小阿念,终于来了……”   胡玉婷也跟着爬起来,跪在车厢里,眼见得眼前的妇人,只随意梳了个家常的发髻,簪了根碧玉发簪,面色有些晦暗,眼眶有些发红,把秦念西搂在怀里,便瞧见了自己,胡玉婷着急忙慌就要行礼。   长公主绽放出一丝温和笑意,显得更加温婉和善,只轻声道:“快别多礼,这是我们小阿念的婷姐姐吧,可是累坏了两个女孩儿。”   秦念西往长公主怀里拱了拱,伸出双手环住长公主,本能感觉到,她好像又瘦了。   长公主抚了抚秦念西的后背,笑道:“小阿念长大了,却比小时候还黏人了。来,咱们先下车,洗一洗,用了膳,姨母定抱着你不撒手就是。”说完就要把秦念西抱起来,往后退着准备下车。   秦念西连忙撒了手道:“姨母,阿念如今大了,可沉了,让阿念自己下去吧。”   荣尚宫也跟着附和道:“让奴婢来吧,王妃切不可……”   “好好好,我先下车,你们慢慢儿下来就是。”长公主一边说着,一边退了出去,任由外头候着的嬷嬷扶下了车。   秦念西转过身,便见胡玉婷已经在悄无声息帮着荣尚宫捏腿,荣尚宫连忙挥了挥手,示意她先下车,不要让长公主久候。   秦念西连忙转身穿了外裳,跟着下了车,才算把长公主看了个清楚明白,一身家常的湖蓝色裙子,却显得整个人都有些形销骨立了,面色暗沉萎黄,便是脂粉也遮掩不住那样的灰败。   秦念西心中一时酸涩难当,忙低了头踩着车架下了车,可那些泪意却怎么也憋不回去,一瞬间已经泪流满面,只默然低着头,一动也不敢动。   长公主往前两步,弯了腰,看着秦念西正默然流泪,连忙再度把她搂进怀里,也跟着不由自主开始落泪……   后头柳尚宫见状,连忙上前劝道:“王妃,姑娘来咱们北地,这是喜事,王妃千万保重身子,流泪伤身。”   长公主深吸了口气,勉强止住了泪水,再从柳嬷嬷手里拿过帕子,给秦念西擦干了泪水:“是是是,念丫头来了,该高兴才是,我这就是高兴。”   秦念西哽咽着道:“姨母,是阿念来晚了,阿念该早些来才是。”   柳尚宫连忙上前搀了长公主道:“王妃,咱们先进去吧,进去再说话,姑娘可还饿着呢。”   后头胡玉婷已经扶着荣尚宫下了车,一行人进了屋,柳嬷嬷领了丫鬟拧了热帕子,端了清水过来,侍候着秦念西和胡玉婷简单洗漱过了,偏厅圆桌上已经上好了膳食。   长公主才牵了秦念西坐到偏厅的圆桌前,又招呼了胡玉婷和荣尚宫坐下:“都是自家人,不必拘礼,人多热闹,用得也多些。”   柳尚宫一边指挥着丫鬟盛粥布菜,一边笑道:“都是些清粥小菜,两位姑娘刚来,王妃怕姑娘水土不服,特意嘱咐的。王妃一大早就盼着,打发了几拨人到城外等信儿,定要等着两位姑娘一起用午膳。”   秦念西忙道:“姨母可饿坏了,赶紧先吃。”   长公主忙笑道:“姨母不饿,你们赶紧吃,姨母瞧着你们吃得好,胃口也能好些。”   秦念西见得丫鬟给长公主添的那碗小米粥,本来就是巴掌大的小碗,竟就是个半碗,只悄无声息示意了胡玉婷,两人都只心下有数,这是胃不纳食,油尽灯枯之象已显。   果然,一顿饭还没用完,长公主疲态尽显,虽然强自忍住,却也止不住打起了瞌睡。   秦念西和胡玉婷连忙用完碗中的粥,又用了点菜,搁了箸。长公主笑着劝道:“这是不合胃口?也是,我也觉得府中的厨子做的菜越来越寡淡了。”   荣尚宫和柳尚宫对视了一眼,内心凄凉一片,却一丝儿也不敢表露出来,秦念西清了下嗓子道:“姨母可想用些咱们南边的饮食?要阿念说还是咱们南边的饮食养人,我们婷姐姐做得一手好菜,不若晚间便让婷姐姐做上几道南边的菜,姨母试个新鲜味儿。”   荣尚宫忙用一幅凑趣的语气附和道:“王妃快随了姑娘的意思吧,这么长的路就不说了,单说这两日,就是又没吃好又没睡好,好不容易有点想吃的,咱们可不能拦着。”   柳尚宫见得荣尚宫如此说,也跟着点头道:“荣姐姐总念叨南边菜好吃,咱们便跟着沾沾光,换个口味,王妃就点个头吧。”   长公主笑嗔道:“你们可真是,咱们婷姐儿刚来,还没歇过来,你们怎好……”   秦念西干脆扯了长公主的衣袖撒起了娇:“姨母,您就许了嘛,阿念保证好吃,想着就忍不住流口水……”   长公主到底精力不济,只摆手道:“罢了罢了,只随你们去,若是累着了婷姐儿,我可不依。”   胡玉婷连忙摆出一副神采奕奕的表情道:“不累,我不累,我就喜欢做菜,能给王妃做菜,可是天大的荣幸。”   长公主笑得极虚弱:“好,那就都去歇会儿,婷姐儿也别急,晚些用晚膳也使得,反正这府里,也就咱们几个人。”   又嘱咐了柳尚宫和荣尚宫道:“我去歇一下,你们看着两个姐儿洗个澡,再睡会儿。”   众人忙忙其实,行了礼,看着两个丫鬟扶了长公主去歇了,荣尚宫才对柳尚宫使了眼色,领了秦念西和胡玉婷往早就给她们预备好的院子里去了。 第197章   当年怀德长公主下嫁安北王,算是整个大云朝最为煊赫的一件大事,官家和娘娘考虑到安远王府的复杂情况,在安远城敕造了一座长公主府,是比照了大云朝最高规格来建的,一切银钱用度,走的都是皇家私库,也算是给足了安北王和长公主体面。   宅子太大了,秦念西和胡玉婷住的这一处,虽说是离主院最近的一处院落,也是绕过花园,穿过池塘,走了小半刻钟才到的。   荣尚宫和柳尚宫领着路,大概讲了讲这仿佛园林一般的长公主府布局,只话还没说完,便进了那处晓月轩。   韵嬷嬷和四个徒弟已经由另一位黄尚宫招呼着,在此处用完了午膳,还简单洗漱了一番,大略逛了逛,便等着秦念西和胡玉婷回来。   荣尚宫屈膝行了礼笑着致了歉:“还请楼将军勿怪我们府上怠慢了,实在是王妃抱恙在身……”   韵嬷嬷忙摆手道:“无妨无妨,进了这内院,便唤我韵嬷嬷就是,如今我也算得上是解甲归田了,在姑娘身边当差,将军一事,休要再提。”   秦念西虽说心里极不安稳,却也还是笑着打趣了一句:“今日我们楼将军可算是出尽了风头,只怕以后被那些将士们知道韵嬷嬷如今当的这差,只怕你家姑娘我,要被骂得狗血淋头。”   韵嬷嬷讪讪道:“姑娘可真是,让奴婢放手一搏也是姑娘,如今笑话奴婢的也是姑娘。”   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秦念西才笑着给韵嬷嬷安排了差使,去往安远城里的君山药行拿行李,再点了几个人进长公主府,又交代道:“其余的人,让他们稍安勿躁,明日下晌我会去君山药行,嬷嬷给孙大和大掌柜带个信儿,让他们和医馆的掌柜还有主事的大夫,明日未时在药行等我。”   荣尚宫一脸讶然道:“姑娘带来的人,怎的不一起带进府里。”   秦念西笑道:“嬷嬷别急,待回头阿念再细细给嬷嬷解释。”   荣尚宫点头道:“如此也好,如此,黄嬷嬷便跟着去帮衬一下,出入也方便些。”   韵嬷嬷也不多问,只屈膝应了诺,跟在黄嬷嬷后头,领着两个徒弟,往外头办差去了。   林尚宫沏了壶茶出来,请了秦念西和胡玉婷坐下,又和荣尚宫一起落了座,语气有些沉重道:“两位姑娘先喝盏茶,这些日子也是累够呛,王妃下晌这一觉,一般要睡上两个时辰,到了夜里,反而极难安眠了。”   秦念西蹙了蹙眉道:“下晌要睡两个时辰,是一直这样还是如何?”   荣尚宫解释道:“也不是一直这样,原先都是歇小半个时辰,自今年春上受了场寒之后,这下晌就越歇越长,便是叫都叫不醒。”   秦念西和胡玉婷对视了一眼,面色变得极为凝重,胡玉婷有些迟疑道:“这怕不是晕迷吧。”   一时间,荣尚宫和林尚宫手中的茶盏尽皆掉到桌上,发出两声闷响,秦念西定了定心神道:“这样,还请嬷嬷赶紧让人备了水,我梳洗一番过去,应当正是时候可以瞧个究竟。”   荣尚宫和林尚宫这样积年的宫人,多少惊涛骇浪都经历过了,掉了一次茶杯已经是最严重的失态了,不过一句话的功夫,虽说心像被巨石压住一般,却是已经调整好了神态,齐齐站起来,林尚宫屈了屈膝道:“奴婢去叫水。”   荣嬷嬷拉了秦念西和胡玉婷起来,往东厢房里进去,边打开衣橱边道:“如今入了府,二位姑娘这一身,只怕也要换换。”   “王妃自接到信,知道二位要来,大小衣服从里到外都裁了三五套,都是娘娘赏下来的,王妃亲自选的料子,挑的款式,裁得最大的这些,婷姐儿应当刚好合适穿,待会儿嬷嬷让人把这些都挪到西厢去。”   胡玉婷看着那半柜子鹅黄的,淡绿的,银红的裙子,连忙屈膝道了谢。   荣嬷嬷又从另一个大黄花梨柜子里,拣了身浅蓝色衣裙,转身比到秦念西身上笑道:“姑娘穿这身吧,王妃挑这匹料子的时候爱不释手,还感慨自己老了,若是姑娘穿了这身,定然好看极了。”   秦念西也不推辞,只笑道:“阿念也喜欢这颜色,就穿这一身吧。”   说着又瞧了瞧自己身上的道袍,扇了扇鼻子道:“我这道袍,啧啧,虽说有点儿脏,但往后还有用,还请嬷嬷千万别让人扔掉了。”   荣嬷嬷一点无奈点头笑道:“好,嬷嬷让人洗干净了,熨好了送回来。”   秦念西沐浴完,由着荣尚宫和林尚宫一边一个,给她擦干了头发,梳了个双螺髻,插了支蓝得极浅的银镶绿松石簪子,这也都是王妃先前给配好的。   瞧着妆台上还有一对儿,和簪子上那一块绿松石一模一样色泽的银镶绿松石耳坠儿,秦念西撇了撇嘴角,荣尚宫拿起来一支,又瞧了瞧她光秃秃的耳垂,又放回去道:“好了,今日赶得急,委屈姑娘了,赶明儿闲了,把这耳洞穿一下。”   秦念西站起身,抚了抚裙子,拿了自己的针灸包道:“嬷嬷快走吧,阿念这耳朵可穿不了耳洞,不然连个小道童都装不了了。”   荣尚宫和林尚宫忙跟了上去,荣尚宫笑嗔道:“姑娘真是,往后大了,难不成还日日能装道童?”   “那阿念就装小道士啊,反正耳洞穿不得。”秦念西头前走得飞快。   “姑娘这边,走那边是去前院的路。”林尚宫见秦念西急急忙忙走岔了路,连忙喊道。   荣尚宫一脸无奈笑道:“姑娘别跑了,嬷嬷们跟不上。”   “那也行,嬷嬷不要让我穿耳洞,我就不跑。”秦念西一脸狡黠道。   荣尚宫和林尚宫都忍不住失笑,荣尚宫拉了走回来的秦念西边往前走边道:“嬷嬷知道姑娘是故意逗嬷嬷们开心,放心吧,虽说嬷嬷们都老了,不堪大用,可眼前这局面,有姑娘这样的大夫在,嬷嬷们也不会轻易便失了方寸的。”   三个人说着话,进了主院,便不再言语,只轻手轻脚进了长公主卧室中。守在床前的胡尚宫见得荣柳二位尚宫带了秦念西进来,连忙起身屈膝行礼。   秦念西微笑着还了礼,便径自走到了床前,荣尚宫搬了个杌子放到床前,秦念西坐了上去,将手搭在了长公主的手腕上,直直诊了一刻钟,才满脸凝重收了手。   秦念西轻唤了两声姨母,又推了推长公主的手臂,再掐了掐她的手心,又从针灸包里抽了一根极细的银针出来,往长公主手指和脚趾上都刺了刺,她却是连动都未动。   旁边三位尚宫均是一脸凝重看着秦念西施为,见她收了针,到底再也忍不住,荣尚宫强自压住内心翻涌道:“真是晕迷?”   秦念西无声点了头,胡尚宫有些不能置信道:“姑娘的意思,咱们王妃这是晕迷,不是睡着了。”   秦念西看着胡尚宫一脸的慌乱,旁边那两位虽说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也仍旧是有些惊恐,连忙柔声安慰道:“嬷嬷们莫慌,才刚阿念给姨母诊过脉了,虽说要费些手脚,但是姨母会好起来的。”   三位尚宫这才稍微松了口气,荣尚宫轻声道:“姑娘准备怎么治?要准备些什么药材吗?我们能帮着干些什么?嗐,瞧我这啰嗦,咱们出去说吧。”   胡尚宫招呼了两个大丫鬟守到床前,三个人到了外头,秦念西轻声道:“嬷嬷们别急,姨母这晕迷可能还得有个把时辰不止,待会儿等黄尚宫接了我们同来的王医女进来,阿念还要叫上婷姐儿,咱们三个人,还要再诊一次脉。”   “姨母的病情,极其复杂,阿念需要王医女和婷姐儿帮手,要三管齐下。婷姐儿专司汤药和膳食,她做的膳食实际上是药膳,如今姨母身子极弱,胃气已尽逆绝,若胃气散,人就难治了,所以要先用药膳和药浴来扶胃气。   “王医女极擅艾灸和按抚,姨母如今元阳皆尽不足,脏腑衰微,艾灸扶阳正元,按抚提振脏腑之气。”   “阿念每日会给姨母扎针,先把往四肢百骸散出去的毒慢慢聚到一处,不让它们四散流窜,等身子再调养好了一些,才能一并施针驱毒。”   荣尚宫三人听得秦念西说得清楚明白,仿佛成竹在胸,到底放松了些,尤其是在军营中听说过秦念西手段,亲眼得见那几个活过来的将领的荣尚宫,只连连点头道:“姑娘放手施为便是,旁的事情,都交给嬷嬷们就是,但凡要用什么药,姑娘尽管吩咐我们。”   秦念西点了点头,略沉吟了一下才道:“姨母的情况,是否要详细修书,禀到王爷面前?”   荣尚宫沉吟了一下才道:“禀还是要照实禀的,但是请示下就不必了,无论如何,姑娘是领了圣旨来给王妃医病的,王爷不会在这上头挑剔,但王妃跟前,咱们还是要往好了说吧?”   秦念西颔首道:“尽力要让姨母心情愉悦,要有希望,才能熬过去,治病的过程,也许不太好受。”   “此间情形,阿念还要上书一封,送与御前,阿念来前,广南王太妃再三嘱咐过。”   荣尚宫点头道:“自当如此,姑娘写好书信,便交与嬷嬷遣人送出去就是。”   秦念西又问道:“不知姨母素日饮食和用药,茶水和用香上,都是哪位嬷嬷侍候的?”   胡尚宫连忙答道:“是奴婢统的总。因为头前真人来信嘱咐过,饮食要清淡,加上王妃本来进食也不多,都是寻常的米粥和菜蔬。”   “用药上头,因为真人和姑娘都嘱咐过,不要用别的药,除了真人从南边送过来的药,并无其它。便是春日里受了寒,也只是用了些姜水。这一条儿,奴婢们都是格外精心的,那匣子药,都是奴婢亲自锁的,每日亲手取用,并无任何不妥。”   “茶水上,也都是用的姑娘配好的花茶,茶水上的丫头是奴婢亲自调教的,父母都是王妃陪嫁过来的老人儿。至于香料,咱们从前在宫里呆过的人都知道,这东西最是令人防不胜防,所以王妃自小儿便不用这个东西。”   秦念西听得连连点头道:“嬷嬷别误会,阿念是要了解清楚情况,才能更好地用药用针。有嬷嬷们真好,虽说姨母的情况,比阿念预想的还要坏些,但是多亏了嬷嬷们的精心侍候,姨母才能让阿念还有出手救治的机会。”   胡尚宫连忙道:“本是奴婢分内的事,还要多谢姑娘和真人费尽心思,给王妃配的这些药,奴婢们心里都清楚,若不是这些药,只怕……”   秦念西话锋一转道:“阿念有一事,不知当问不当问。”   荣嬷嬷接话道:“都是为了王妃的病早点好,没什么当问不当问的,姑娘直管问,嬷嬷知道的,一定不瞒着。”   “阿念是觉着,姨母的病到如今这个地步,应当是和她长期忧思过重,情绪低落有关,不知姨母平日里,都做些什么消遣?”秦念西干脆问道。   荣尚宫长叹一口气才道:“谁说不是呢,姑娘也知道,王妃膝下也没个孩子,可王妃这个子嗣涉及的问题太多了,本来就心情沉重,王府那边,还经常给我们王妃施压。好似只要我们王妃点了头,那乌鸡就能变了凤凰,这天下悠悠众口就能堵得住。”   “因为你阿娘的事,王妃也难过了许久,回了一趟京城,一路上又是长途跋涉,回来以后,王妃的身子就不如从前。王妃想京城的时候,经常说,幸亏还康健的时候回去看了一眼,便是,便是……也能瞑目了。”   “那些女眷开花会什么的,往常我们王妃还愿意出去应酬应酬,王府那边,大约用了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外头对我们王妃,也是指指点点,这几年王妃便越发不爱往外走动了……”   说到这处,外头有人进来报了,说是黄尚宫回来了。荣尚宫便道:“这里面的事儿,一下两下也说不清楚,改日得了空,嬷嬷再和姑娘细说吧,这会子,先请了医女和婷姐儿过来给王妃请了脉,晚膳,胡嬷嬷,便让婷姐儿来吧。”   秦念西忙屈膝道:“胡嬷嬷,婷姐儿刚来,生疏得很,还要劳烦您多担待,帮着看着点儿。”   胡尚宫忙道:“姑娘放心就是,嬷嬷去帮着给打打下手。” 第198章   秦念西领了王医女和胡玉婷二人,再次给晕迷之中的长公主诊过脉之后,三个人回了晓月轩,当着荣尚宫和林尚宫,商讨了许久,终于定下了一套医案。   两位尚宫听了许久,那些晦涩的脉象医理之说,都是个模糊大概,回归到根本上,两人倒是大概明白了,这是要先从王妃的睡眠开始调治,再来升胃气,提振脏腑。   有了定案,三个人便开始各自准备了,胡玉婷要给王妃备晚膳,王医女要备好夜间熬浴汤要用的药材,倒是秦念西暂时无事,便开始写信。   孟嬷嬷入了府,帮着紫藤指挥着沉香和木香收拾了行李,又安排了各自的住处。黄尚宫眼瞧着几个人有条不紊,忙而不乱,极快就归置好了,忍不住都要点头。   关键是她们随身的行李都不是很多,只那足足装了两大车的药材,干脆都搬进了胡玉婷住的西厢房里。黄尚宫便知道,这是极其要紧的东西,这院子,只怕要守得更严实些才好。这公主府里,虽说还算太平,但有些事,还是尽可能防备着不是。   黄尚宫干脆调了四个粗壮婆子,拨给韵嬷嬷分派,专门负责看守晓月轩,但一步院门都不能进。   胡玉婷拣了几样药材,由胡尚宫带着,进了正院的小厨房,开始忙碌起来。晚膳前半刻钟,胡玉婷从蒸屉里端了盅汤出来,请胡尚宫试过了,再奉到王妃跟前。   那个味儿酸酸甜甜,还隐约带着一丝像茶又不是茶的香味儿,极好入口,胡尚宫看着王妃一勺一勺,不过片刻,就饮尽了那汤水,放了汤盅还赞道:“这个味儿好,这是婷姐儿配的?”   胡尚宫忙屈膝笑禀道:“回王妃的话,正是那位婷姑娘配的,奴婢瞧着,倒像都是些花草加了豆子还有乌梅配出来的,婷姑娘说这也是药膳的一种,奴婢听了半日,虽说没十分懂,但大概齐是说,有时候药补不如食补……”   胡尚宫正说着话,却突然听见一阵咕噜声,忙微微蹙眉住了声,便听见长公主问道:“晚膳好了吗?”   胡尚宫眉毛这才高高扬起,心里那丝酸楚直直冲上了鼻子,王妃这是多久没有问过吃饭的事情了,这一盅汤下去,竟是立竿见影。   胡尚宫连忙屈膝低头掩饰道:“王妃稍候,奴婢这就让人摆膳。”   长公主点了点头笑道:“若是还没好,等等也无妨,婷姐儿刚来,难免不熟,你们多帮衬着些。”   胡尚宫连忙道:“不怕王妃笑话,奴婢虽说司膳这么多年,到了那位婷姑娘跟前,也只能帮着打打下手,她做的那些东西,奴婢根本搞不懂。”   长公主有些讶然,旋即又笑道:“也是,那你就帮着分担分担就行,她们做的虽说是饭,可也是药。”   正多说了两句,胡玉婷就领着人端了食盒,进门屈膝行了礼道:“王妃该饿了,今儿有些仓促,便只做了两样素点,四样小菜,再熬了点粳米粥,还请王妃试试合不合口味,若是觉得有哪里不好,直管吩咐婷姐儿,明日再改过。”   长公主笑着起身,拉了胡玉婷往桌边走,又道:“难为我们婷姐儿了,我活了这几十年,可还没听说过还能给药改个味儿的。”   胡玉婷笑道:“咱们变药为药膳,实际上更好吃,更好吸纳其中养分,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目的,药改不了,咸了淡了的,总还是有些法子的。”   长公主瞧着那两碟子素点心和一碗略泛着碧色的粳米粥,肚子里又发出一声咕噜声,直笑道:“念丫头呢?怎的还不过来用膳?”   胡玉婷忙屈膝道:“王妃先吃,晓月轩那边还没收拾妥当。”   长公主想了想才笑道:“也是,这是药膳,可不好叫念丫头陪着一起吃药的。”   说着又一边拿起筷子,一边嘱咐胡尚宫道:“晓月轩那边的晚膳嬷嬷要经些心,可千万别怠慢了。”   胡尚宫忙屈膝道:“王妃放心,都是奴婢拟好的菜单子,也是积年的老人儿,必不会有差错的。”   长公主又看向胡玉婷道:“今晚用过膳,若是有什么,直管告诉嬷嬷们,可千万别委屈了你们两个姐儿才是。”   说着才端了碗,舀了一勺那不知道用什么药汤煮出来的粳米粥,竟觉得无比香甜,便是桌上那几碟子也不知道是掺了什么药材的小菜,都格外爽口,便是那一碟四个,咸甜两种口味的素包子,都吃得津津有味。   一时间,屋里静谧得只有长公主用膳时,发出的几不可闻的声音,胡尚宫看着那些膳食逐渐被长公主吃了下去,竟只能双手紧紧交握,才能强迫自己不要落下眼泪……   倒是胡玉婷,一脸闲适温和的笑容,仿佛大厨见得自己的手艺被人欣赏,其实她开心的是,这一顿的投石问路,明显能看出,长公主的胃气虽弱,但还是有办法的。   一桌子膳食几乎都被长公主吃了下去,又在胡玉婷的建议下,扶着丫鬟往院子里散着步,去了晓月轩看看。   到得晚间,秦念西三人煎出了浴汤,看着长公主泡在药水里,闻着舒缓的药香味儿,身子也软了许多。   泡完药浴,王医女开始给行长公主行按抚之法,亥时末,长公主便打了几个哈欠之后,悄然沉睡了过去。   秦念西和胡玉婷再诊过脉,互相对视一眼,眼中都漾起了一丝欣喜。   这一晚,是王医女跟着胡尚宫守的夜,长公主足足睡了两个时辰,后头王医女又燃了一根胡玉婷自己制的香,迷迷糊糊直到天大亮,才彻底清醒了过来。   第二日一大早,胡尚宫便往晓月轩,往秦念西三人跟前,深屈膝行了大礼:“奴婢这一礼,还请三位无论如何要受了,实在是往常多少日子,我们王妃都是食不知味,寝不安眠,那个滋味儿,太难受了。只昨日大半日,王妃便吃了顿饱饭,睡了个好觉,奴婢实在不知该如何说出心中这感激之情……”   秦念西三人忙侧身避过,秦念西拉了胡尚宫道:“可不敢当,嬷嬷万莫如此,这才是第一步,至少证明,还没到药石无医的地步,但往后肯定还有反复,还有痛苦的过程,咱们慢慢来吧……” 第199章   长公主睡了香甜一觉,又舒舒服服用了一顿药膳,气色总算好了些,人也轻松了不少。看着秦念西穿了身鸦青色细棉布褙子,里头是本白色细棉布长裙走了进来,虽说看上去妥帖又舒适,只是太过素净了些。   长公主边冲秦念西伸出手,边笑道:“这是怎的穿成这模样,是姨母给你做的衣裙都不合适?”   秦念西屈了屈膝摇头道:“姨母给阿念做的衣服可好看了,阿念很喜欢,只今日下晌,阿念要出去一趟,这是君山女医日常穿的衣裳。”   长公主拉着秦念西到自己跟前,边上的丫鬟立即搬了个杌子过来,秦念西略屈膝谢了,才坐了上去,那丫鬟却是忙忙避到一边。   长公主笑道:“虽说姑娘家懂礼数是应当的,但在姨母这里,你要当成自己家,这些礼数就简省些,都是日日要见的,你冲她们行礼,她们还觉得不自在。”   秦念西忙答了是,长公主拉着她的手,竟从那小小的手掌上,摸到了一层薄薄的茧子,却只笑道:“姨母正想问你,听黄嬷嬷说,你还留了十多个医女在外头,没带入咱们府里,你是有什么打算吗?”   秦念西点了点头笑道:“阿念正想和姨母商量此事。此来安远城,与阿念同来的,除了我们三人,是专门为了姨母的病而来,其余还有四名医女,两名擅妇人科,两名擅哑科,另外八名学徒辅助。”   “阿念是想把君山女医的招牌挂出来,在安远城里的君山医馆坐堂行医。阿念在君仙山这几年,也算经过见过了许多妇人科和哑科的病人,更知道如今这天下,这两科衰微到什么地步。”   “老太妃曾教导阿念说,若是这两科不能强起来,看上去是一家一姓的悲剧,其实是整个家国的隐患,阿念便在君仙山试着建了君山女医馆,录的医女都是有些本事的。”   “再从根本上教授医理药理诊脉,集大家之长,一种病一种病去规范脉案,治法,如今可说有小成,阿念带出来的这些能独自坐诊的医女,都是能独当一面的。”   长公主细细摩挲着秦念西手掌上的薄茧,听她说完,才颔首道:“好孩子,你只怕吃了不少苦吧,这样的大事,真是难为你了,我收到老太妃的信,她都是说你过得好,一直在刻苦学医,日后定能成一代大家,我还觉着她老人家是在宽慰我,没成想,竟是真的。”   秦念西有些羞赧道:“那可当不起,不知姨母觉得阿念这样安排可妥当?”   长公主笑道:“治病救人是好事,这样的事,姨母怎么会拦着。姨母虽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倒能添些彩头,若是碰到那种家贫如洗,却又能救回来的孩子,这药资上,姨母出了,但是得悄悄儿的,只说是有好心人捐的就行。”   秦念西眨了眨眼道:“姨母,叫阿念说,若是姨母想做善事,还不如把这钱花在建个善堂上,专门收留被弃的女婴,往后长大了,还可以学些本事。这件事也是来前娘娘和老太妃交代过阿念的,等回头阿念把广南府立的章程,说给姨母听,姨母看看能不能行。”   “不过这会子,姨母该扎针了。”秦念西说着便开始给长公主把脉,长公主心里转了几个圈,却见秦念西一脸认真,当即也不再多想,只任由她施针。   大半刻钟之后,长公主见秦念西收了脉,才笑道:“如何,是不是比昨日要好上不少?”   秦念西点头笑道:“能吃能睡,自然好很多,姨母放心,咱们定能一日好上一日的。”   秦念西又安慰了几句,才给长公主施了针。 第200章   下晌,秦念西和韵嬷嬷坐了一辆大车,往君山药行去了。   敕造长公主府修建的时候,为了迁就城里那条地下暗河的水流,大概还有些别的什么原因,并不在城里最中心的地带。   大车从长公主府出来之后,沿着笔直宽阔的街道往城中心那条主干道过去,正好要路过安北王府。   秦念西在韵嬷嬷示意下,撩了帘子看那比长公主府明显高了一头的门楣,韵嬷嬷扬了扬眉毛,一脸的意味不明:“这大门,说是长公主府建好之后,那位安北王府太妃,借着安北王大婚的由头,推倒了重建的。”   安北王和长公主大婚之后,是要居于长公主府的,既然敕造了长公主府,这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这位安北王太妃这么干,虽说不违制,可确实也是有些恶心人。   韵嬷嬷跟着黄嬷嬷出来了一趟,就得了这样的信儿,至少说明,以后最好不要跟这座王府的事沾上关系。   韵嬷嬷看着秦念西转头一脸惊讶看了自己,那扬起的眉毛就没落下,接着道:“这府里的这位老祖宗,还真是,啧啧……”   秦念西蹙了蹙眉轻声道:“若是这样的性子,怎的会让长公主府的人如此忌讳?”   韵嬷嬷一脸无奈道:“姑娘,我们习武之人有句话,叫乱拳打死老师傅。奴婢觉着,冲这位干的这事儿,那么要体面,其实就是不讲体面,长公主金尊玉贵,只怕是不好和她计较。”   秦念西眨了眨眼,才好像略带叹息说了句:“也不知道,那位王爷当时怎么想的。”   韵嬷嬷摇了摇头道:“奴婢倒是觉着,他未必会管得这么细,多少大事都等着她。那位老太妃先来个春秋笔法,后头木已成舟,难道还能再改弦易辙?那不是直接给长公主拉仇恨吗?那位老太妃肯定是算死了他不会如何,所以才敢这么干的。”   秦念西微微叹了口气道:“不管是什么,嬷嬷回去跟大家都嘱咐一句,最好不要和那边府里的人和事扯上任何关系。”   大车转弯,进了安远城里从南贯穿到北的一条长街,就叫安远大街。及目所至,街边商铺的招旗在微风中摆动,从积年的大树树荫中,寻找到一个个能让人看清的空隙,扎着堆儿,在招揽生意。   可热闹和喧嚣明显离大车经过的这一片有些遥远,这一片几乎都是安远城里的贵人府邸,这一带的商铺,几乎都是银楼古玩和首饰行,每个店门口的匾额上,都挂着个老字号的名头,好像若没有这三个字,便不足以彰显自家的底蕴。   大车越走越热闹,越过了一个又一个街口,才从快到城门处的第二个街口右转进去,街口是一家客栈,再往后,便是一处没有任何匾额的院落,门脸也不大,可这条街上,便再也没有第三家了。   韵嬷嬷下了车,敲了半掩的侧门,孙大率先伸出了脑袋,再转头冲里面不知道说了句什么,两个中年男人便跟在孙大后头,出得门来,便见得一身医女打扮的小姑娘,已经身形矫捷地跳下了大车。   几个人急急下了台阶迎了上来,冲着秦念西长揖到底行了礼,秦念西侧身避过,再行了福礼,孙大才笑着做了引荐,鬓角斑白的,是张家在安远城里统总管事的袁大掌柜,正当盛年的,是致和医馆的黄大夫。   几人略略寒暄了几句,袁大掌柜才从旁引路,招呼着秦念西进了门,沿着游廊走了小半刻钟,进了一处院落里,一番谦让后,才分宾主,落座于正屋里。   小厮上了茶水,便悄然无声退到门外。袁大掌柜起身弯腰拱手道:“姑娘长途跋涉,来这安远城,却是连咱们君山药行的门都没进,便被请去了军营里救人,这一路,只怕累坏了吧。”   秦念西笑着抬手道:“大掌柜快坐下说话,按理说你们都是阿念的长辈,千万不要如此多礼。这一路走得不快,领队的打点得也极好,阿念倒不觉得劳累,劳大掌柜记挂了。”   “不知咱们家老祖宗和二位法师,何时能回?”袁大掌柜又问道。   秦念西摇摇头道:“只怕一时半会儿还无法从军营里抽身,且得耽搁一阵子,便是来安远城,也只能是过来看看,歇个一日两日的。”   黄大夫一脸惊讶道:“不是说人都救过来了吗?怎的还有别的不好吗?”   秦念西颔首道:“人是救回来了,可营里还有些身有伤病的将士,王爷留了他们,帮着诊治诊治。阿念营里的那位袁医正说,有陈年旧疾的将士还不少,黄大夫这里,素日接触得多吗?”   黄大夫一脸凝重道:“不瞒姑娘说,可还真瞧了不少这样的军爷。但是因为他们往往都是休沐的时候来看诊,拿了药,进了营,这些药就不方便用了,有腿疾只将就用些咱们家的膏子,若是别的病,就相当于浪费了药钱。”   “姑娘也知道,这样的陈年旧疾都不是一日两日便能看到效果的,病情进展也缓慢,平日里不发作,什么事都没有,就发作的时候难过一阵子,好多军爷干脆就咬牙熬过去,到了后头真的病入膏肓,我医家也只能束手无策了。”   秦念西知道黄大夫说的都是实情,当即点了头,一边从袖袋里掏了张写了药材的纸,一边道:“老祖宗也知道这其中的烦难,便想着趁咱们在北地,能治便多治些,这上头是老祖宗要用的药,量要得大,劳烦大掌柜,速派人往君山送信,若能从沿途各君山药行先调一批来也可以。”   袁大掌柜接了那张单子,打开看了看,又递给黄大夫,才看向秦念西问道:“不知道老祖宗可有交代,这药调来之后,是直接送去军营,还是如何?若是送进军营,是卖是捐呢?”   秦念西想了想才道:“往常咱们药行会给安北军捐药材吗?”   袁大掌柜点头道:“姑娘有所不知,咱们家在这北地做生意,最先其实是从捐药捐粮开始的。二十来年之前,这里其实就是战场,几代先帝总想着把旌国打下来,旌国又不甘示弱,联合周边的一些邦国,天天打来打去,混乱得很,就连这安远城,一年几度易主的情形,都是经常发生的。”   “战火延绵太久,国力也日渐衰微,眼看着就要颠覆了,这是到了今上往安北军,跟如今的安北王爷领着安北军奋勇作战,先把他们都打趴下了,再来说话,划分了疆域,这北边才安稳了下来。”   “今上和安北王爷为了酬谢咱们家当时不计代价的援手,停战之后,便把安北军中的药材和粮食生意,都交到了咱们家,虽说利润微薄,又安宁了这么些年,军中也有了些变化,生意比从前艰难些,但是咱们在这安远城,也算是扎下了根,连带着别的生意贴补,倒也还过得去。”   “这几年,咱们和安北军的粮食和药材生意,从原先的现银结讫,变成了用北地的大米来交换。这眼瞧着就要秋收了,咱们也得预备着收粮了,从前的账目都是早就造好的。”   “若是这药材是买卖,我就得赶紧拿了单子去和大营里的军需官对份额,如若不是,这单子上的药材,有几味价儿还挺高,咱们便是送,也得有个说法,姑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再怎么的,送药材这事儿,总是个忌讳不是?”   “况且这种施医赠药的事儿,咱们虽说年年都在做,可这样大批量的药材送出去,树大招风啊,咱们家的银子,也不是大水打来的。”   秦念西略略沉吟了一下才道:“依阿念看,大掌柜不如算个收支平衡的量,先以老祖宗的名义送一批,不要多,差不多能治一个营的将士就可以了,后头的事,自然就会有动静了。不过大掌柜这药材还是要备足,否则到时候只怕还会生事。”   袁大掌柜嘴角露出几分笑意,点了点头道:“难怪大爷在信中称赞姑娘不仅医术高明,还极有韬略,如此,下剩的事情,我自会去和军中斡旋,姑娘放心便是。”   秦念西明白,这是被试了一回水,总算也是侥幸过了关,倒是对这位袁大掌柜的头脑清明,有了极深的印象,却也不在意那些试探和恭维,话说老祖宗只给了她那张单子的时候,只怕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幕吧。   过了这一节,秦念西又问黄大夫道:“不知咱们安远城里,治妇人科和哑科的药材,可都齐备?”   黄大夫点了点头道:“常用的药材是有的,但是姑娘也知道,咱们这一脉,对这两科,都不是很有建树,这药材的存量不多。姑娘可是要把君山女医馆在这安远城开起来?”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正有这个打算,医女们都带来了。只是怕药材不足,开了诊却没有药材,就有些尴尬了。”   袁大掌柜干脆道:“姑娘不如一起开个单子,我一并先调些过来。”   “这样也好,只不知这城中素日有擅这两科的医馆吗?病人多不多?”秦念西又问道。   黄大夫答道:“这城里医婆稳婆都不分,一共就十来个看女科,说是看女科,也就是接个生,其余的,连个药方都不会开,诊脉就更不消说了,医馆里坐堂的大夫,没有精通这一科的,都是赶鸭子上架,治不好也治不坏。”   这一点,秦念西倒是知道,不管是君山医馆还是万寿观,这样的病,都是要用针的,可那些特殊的特殊的地方,对大夫来说实在尴尬,对病人来说,也很难接受,只能用些汤药了。可去针就药,要得奇效,就得下重药,但用药过于险峻又怕出问题。   黄大夫又继续道:“至于哑科,这城里,说句不自谦的话,大约算是在下的手段要高明一些,好歹也曾跟着赵老供奉习学了几年。自前年先生把姑娘治弱症的医案托人带给了在下,在下认真研读了,甚至照着治了几名孩童,轻症的虽不敢说痊愈,但平平安安长大,没有太大问题,但重症的,还是不行,正有许多问题,想向姑娘讨教。”   听得这处,秦念西倒对这位黄大夫有些刮目相看了,难怪老祖宗说家里派到安远城里的人,都是极有本事的,这样看着医案治病,就跟隔靴搔痒极像,竟能被他治了个大差不差,果然是个厉害的。   秦念西当即点头笑道:“黄大夫只怕是过于自谦了,治这个病,其中有几样关键的手段和分寸,咱们这样说没有太大意义,不若改日黄大夫把你那几位弱症的患者带来,咱们同来的医女里,有两位擅哑科的,到时候你过过眼就是。”   “若是极重的病症,医女们都束手的,只能等下回阿念再出来的时候,再帮着看看。但是阿念习学的这种针法,和咱们家的针法,运气上是相悖的,所以没有什么太大的看头。如今孙管事家的哥儿阿升,正习学这种针法,兴许过得一年半载,能上手试试也未可知。”   一直凝神倾听的孙大听得突然说到自家身上,忙笑着点头道:“小的幼子阿升,正是托了姑娘的福,治好了弱症,如今竟因祸得福,有幸得了姑娘教导医术,虽说还不成器,但总算也是日日都有进益。”   黄大夫眼睛一亮,看向孙大道:“如此说来,那医案上的小儿就是你家阿升?”   孙大笑得极为和煦地点头,黄大夫顿时就跟拣了宝一样笑道:“这可敢情好,回头让在下给你家阿升把把脉,那么严重的弱症,啧啧……”   秦念西眨了眨眼笑道:“黄大夫,如今阿念暂时也不太方便带着阿升,索性您帮着教导教导。阿念也不勉强您,您可以随意考较他,若是您觉得瞧不上,那也是他没这个福气,您看如何?”   秦念西想了想又笑着补了一句:“若是中度的弱症,阿升已经可以施针,还能帮着行按抚之法了。不过若是黄大夫嫌麻烦,也就算了,阿念还是让他去医女那里跟着……”   黄大夫听得这句,连忙摆手道:“行行行,就跟着我,先生教了我医术,就是要让我广为传授的,没什么不行的。”   袁大掌柜微微耸了眉毛,瞧着黄大夫掉进了秦念西三言两语设下的坑里,被逼着帮人教徒弟,心里直有些好笑。   孙大见得秦念西笑着冲他眨眼,连忙站起来作揖道:“多谢先生愿意教导阿升,回头小的一定要设宴,专门让阿升拜师。”   黄大夫赶紧摆手道:“这倒不必,你家哥儿既拜在姑娘门下,就是我君山医馆的传人,拜师的事,拜不拜的,那也得教,就是……”   秦念西知道黄大夫那个就是是什么意思,却只对阿升信心满满,笑着道:“黄大夫直管随意考较阿升,除了经验上差些,书上的那些东西,他基本上已经学了个七七八八了。”   说着话锋一转:“其实阿念今日来,是想和两位商量,我听说安远军的军户基本上都安置在祁城,便想送一半医女去祁城坐堂,不知二位是什么想法。”   说起了正事,黄大夫也正了颜色点头道:“在下觉得可行,祁城的大夫,比安远城差了更多,也更需要医女。男人们去了军营,满城除了妇人就是孩童,或者是半大小子,有个什么病症,往安远城来求医都不方便。”   “咱们在祁城也有医馆,在下一般一个月过去坐诊几日,每回走的时候,都被人眼巴巴地追着问,多久才能再去。那处的妇人都极不容易,日日劳作不说,还要放开肚皮生育,又要照顾一家老小,病痛缠身的妇人不在少数。妇人身子弱,生出来的孩童病症也多。”   “如今即将秋收,待秋收过后,天气转冷,她们倒是有些功夫治病了,不若在下先带医女们过去,把摊子铺开,顺便帮着支应几日,待得她们被祁城的人认可了,后头就水到渠成了。”   秦念西连忙点头致谢:“如此,倒是多谢黄大夫了,有您帮衬,当能事半功倍,顺顺当当打开局面。那我这会儿便把用药的单子开出来,我们这回应该也带了一部分比较稀缺的药材,其余就要指望大掌柜了。”   秦念西又让韵嬷嬷去请了几位医女过来,几个人又商量了一番细情,大事都商量得差不多了,秦念西才领了韵嬷嬷,往长公主府回去了。 第201章   送走秦念西,黄大夫和袁大掌柜对视一眼,黄大夫便拉了还恭敬站着目送大车离去的孙大,笑道:“不知孙管事家哥儿如今在何处?可否让在下见识见识,这弱症治好后,究竟是个什么脉息。”   孙大点头笑道:“这有何难,他这会子应在院中研读医书,姑娘给的那堆医案,够他琢磨的。”   袁大掌柜遣了个小厮去寻阿升,几个人往先前的院子里坐定,说了几句闲话,阿升便跟在小厮身后进了屋。   黄大夫急不可耐,还未等阿升行礼,便拉了他往门口极明亮的地方,仔细行了面诊,又看了舌苔,再拉着他进屋,细细把了脉,可这脉息确实十分奇怪,直忍不住蹙眉,转头问了孙大道:“这孩子从前确实得的是弱症?”   孙大笑着点头道:“这还能有假,不瞒黄大夫,我夫妇二人,原不是君山人,正是因为替小儿求医,可说是砸锅卖铁,走投无路,才上了君仙山,当时也不过是存了万一之望。”   袁大掌柜问道:“老黄,你为何有此一问?”   黄大夫摇头道:“小儿弱症之难,便在于断了生机,即便是勉强激了出来,脉象上也依旧是会比较细弱的,可这孩子的脉象,如同涓涓细流,却又平缓有力,生生不息,不太像男童脉象,更不像大病初愈,我从前实在是没见过。”   孙大笑着解释道:“小的虽读过些医书,但仅仅就是瞧个热闹,也不太懂脉息上的变化,我家小儿蒙姑娘救治之后,还传了些心法,已经练了差不多两年了,兴许,这脉脉象上,和寻常男童有所不同。”   黄大夫依旧一脸不解道:“可这也不像是练了万寿观的功法该有的脉象啊。”   “前辈有所不知,姑娘说了,教阿升练的这功,和观中心法是相悖的,正因为阿升当时正是生机初现,脉息极弱,练此功法既可强健体魄,还能激发阴阳相继之力,若得功成,便可跟着姑娘习学针法。”阿升见自家父亲解释不清,干脆自己朗声答了出来。   黄大夫又拉着阿升的手,再次把了脉,却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想了想才问道:“你这脉,病愈之后,除了姑娘,还有谁诊过?”   阿升如今自家也学医,当然也明白黄大夫的不懂在何处,有些不以为然,却依旧答得十分诚恳:“姑娘传我功法之前,老祖宗和真人都替我把过脉,后来也是隔三差五便会替我诊脉,前辈之不解我明白,我虽如今还解释不了其间奥妙,但是阿升相信姑娘,更相信老祖宗和真人。”   黄大夫听得阿升如此说,只不自觉跟着点头,却又突然体会过来,这孩子的言外之意,怎么越听越像是安慰自己,弄不懂不要紧,那是你自家水平有限……   阿升见黄大夫有些愣神,便又解释道:“前辈可能是想知道弱症治愈后的脉象,阿升见过很多,一般来说,休养三月之后的,都是常平脉了。便是京城里那位王家三哥,已经年十三四了,得姑娘和老祖宗,还有几位医女联手施为之后,大约十余日,便也能勉强诊出常平脉了。”   黄大夫一脸讶然道:“十三四的弱症还有得治?”   孙大与有荣焉道:“是王相家的三公子,我们从江南西路过来,在京城停留了旬月时间。要说也是这位王三公子的福缘,碰上咱们家老祖宗和姑娘,还有两位法师和医女们,虽说是费了些功夫,但是这还真是可遇不可求。”   黄大夫问了阿升道:“你可给那位王三公子诊过脉?肾脉如何?”   阿升一脸平静:“我们走的时候王家三哥还在调养,勉强可算常平脉,就是稍弱而已,左肾下沉稀薄,右肾下沉柔软,没有问题,鸡鸣之时,道长亲自去看过几回的。”   黄大夫一脸骇然,愣怔良久之后才问道:“能细说说当时的情形吗?”   阿升摇头道:“具体细情我也不得而知,只知是姑娘施的针,老祖宗用的药,婷姐姐制的药膳,王医女行了按抚之法。”   黄大夫继续问道:“如此说来,姑娘是极擅用针的?”   孙大摇头道:“不能这么说,照小的想头,姑娘用针之术,已经出神入化,能解常人不能解之疾。用药上,先头师从胡大先生,据说是已经教无可教,便是后来老祖宗回山,也并未在此道上再行教导,便是胡大先生,也得过两回老祖宗训斥。”   “行医看诊上,先头是装作小道童,跟在道恒法师身边看诊,但是从给我们阿升治病的情形来看,道恒师傅也是个幌子。”   “后头姑娘发话,建了君山女医馆,所用教案,大部分都是姑娘亲手编纂的,偶有医女拿出家传绝学,也都是经过姑娘审阅修正后,才行教学的。所录女医,但凡医术上过得去的,均得过姑娘教导。便是宫里,也送了几位医女到君山女医馆习学。”   “如今君山女医馆总领的秦医女,便是一直跟随姑娘左右,自言进益良多。在女医馆时,姑娘一般看的都是疑难杂症,医女们不托底的,才会请姑娘出面。”   黄大夫有些不可置信地瞪着孙大看了许久,才问道:“既然如此,为何我们这些在外头的,只闻君山女医馆,而不闻姑娘之名?”   孙大只笑而不语,倒是阿升朗声答道:“姑娘常说的一句话是,她个人之力,救不了天下诸多妇人孩童,只有君山医女声名远播,才是长远之计。”   听得此处,已经沉默了许久的袁大掌柜才缓缓开口道:“兴许,那位王相爷家的三公子,能得了这样的大机缘,也并非巧合。经常的黄大掌柜曾跟我说,那时咱们张家姑娘殒命京城之时,姑娘为自保,也为保张家,果断用了三策。”   “第一策,便是求到王相面前,给那位秦老爷寻了个宣旨钦差的差使,远调出京,居无定所。第二策是阻止老太爷上京,立即过继大爷到膝下。第三策,便是求到长公主门前,处死了那位姨娘。”   “那时候,姑娘才多大?我当时只不信,如今看来,竟是我成了那井底之蛙,咱们这位姑娘,可和她阿娘不一样,如今千里迢迢来这安远城,除了相救长公主,只怕后头,另有深意啊。”   孙大听得这位袁大掌柜突然当着他的面,说出这样的隐秘之事,心下当即了然,这是在变相替姑娘敲打他这个张家外人,姑娘身边的管事了,可孙大不仅不恼,反而十分高兴,像袁大掌柜这样在张家地位卓然的人,肯出声敲打他,那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从心里,认可了姑娘。   孙大当即起身拱手笑道:“姑娘就是这样,走一步看三步,甚至更多,姑娘和别的女孩儿不一样,悲悯的是病家,心怀的是天下太平。小的夫妇二人,虽说常不能懂姑娘之用意,但能跟在姑娘身边,分担些琐事,乃是大福运。”   袁大掌柜眯了眯眼道:“孙管事跟在姑娘身边日久,不知还有何提点?”   孙大笑道:“当不起提点二字,姑娘在这安远城,且得待上一阵子,以大掌柜之睿智,不久之后,定能看出姑娘真正用意,届时还请大掌柜提点提点小的才是。”   孙大领着阿升走后,黄大夫极其不解地问了袁大掌柜:“大掌柜这是帮着姑娘敲打那位孙管事?”   袁大掌柜点头道:“这一家子,投的可不是咱们张家,而是姑娘门下。”   黄大夫蹙眉道:“大掌柜这意思,姑娘终究姓的是秦?”   袁大掌柜摇头道:“你可能没听说,咱们家姑娘,归葬了张家祖坟山,就意味着,姑娘姓的这个秦,不过就是个姓氏而已。咱们家那位老祖宗,年轻的时候便是个目下无尘的,哪里肯教导小辈,如今竟亲自下场,却是为了替姑娘掠阵……”   袁大掌柜这几句话,更是把黄大夫说得一头雾水:“老袁,你就别卖关子了,有话说话。”   袁大掌柜站起身,背着手,往门口走了几步,仰头看着外头响晴的天,许久之后,才长叹了一口气道:“祖宗保佑,咱们张家,终于要变一变了。”   黄大夫前后联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自己也不相信的话:“老袁,你这意思,不会是老太爷,要把咱们家交到一位姑娘手里吧?”   袁大掌柜转过身,一改先前迷蒙不清的神态,目光灼灼看向黄大夫道:“张家祖训,可没有女子不能掌家这一条。”   “张家自老祖宗遁世之后,无论是老太爷,还是现今理事的大爷,都只擅长用人和布局,多说一点,也就是擅经营。可咱们张家祖传下来的医术,到了这两辈,几乎都只靠万寿观在传承。”   “即便如此,也不过只是守成而已,甚至颇有萧条式微之意,再这样下去,咱们家就快变成普通商户之家了。虽说银子是好东西,可光有银子,有什么用?便是那么个什么都不是的东西,还有翁家那样不知死活的,都敢把手伸到咱们张家头上,到底,老太爷谨慎太过了。”   “那位孙大所说的看不懂,咱们就来看看眼前这事儿。”   黄大夫点头道:“嗯,你说,我听着。”   “姑娘千里迢迢,到这安远城,最重要的一个目的,是什么?”袁大掌柜问道?   “为了给长公主治病啊,这还用问吗?”黄大夫一脸不满道。   “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知道吗?长公主在这安远城,活得憋屈吧?”袁大掌柜又问道。   黄大夫倒是极为同情地点头道:“便是寻常女儿家,嫁人之后,有娘家撑腰,都不至于此。半年前我去送药,顺便给长公主把过脉,脉象已经……若能救回来,那便当真是当得上妙手回春四个字。”   袁大掌柜继续道:“长公主活得憋屈,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说到底还是因为她无法为安北王诞下麟儿,无法把这安北王府异姓王的王位传承下去。她生不了孩子,自然有那眼红之人想尽千方百计施压与她。”   “可这个事儿,明白人都知道,那是写在圣旨里的,非长公主所生嫡子不能承位啊,长公主这也是平白遭的罪。”黄大夫摇头道。   袁大掌柜叹了口气道:“可怜是真可怜,实际上这个事情,就是长公主一人担了朝廷和安北王府,还有这北地愚民三方的压力。有人就盼着长公主熬不住,自己还朝到今上面前去吵闹,得些变通的法子,比如过继之类的。”   “可这样的事情,即便是今上念在当年公主答应远嫁北边的情分,会心软,但朝廷里总有人是断然不会允许的,只怕届时就是一片大乱。涉及的博弈,有朝堂上的,有这安远城里的,还有北地和朝廷的。”   “咱们北地若乱了,毕彦岂能不趁火打劫,那旌南王只怕是做梦,都想着要了我们北地祁城安远两大产粮之地。于是她干脆就这么忍辱负重地扛着。”   黄大夫脸上一派怜悯之色:“可长公主的身子,已经是油尽灯枯,她若仙去之后,肯定还是会乱啊。”   袁大掌柜摇头道:“咱们都能看到的事情,今上和安北王怎会想不到,只是这后手不管是什么,总是要不太平一阵子,至于会如何演变,如今虽说还没到来,咱们也不好妄加猜测。”   “若是这样的时候,咱们姑娘,以一己之力,把长公主救了回来,再能侥幸生下一男半女,即便生不了,也能再安稳些年,足够今上布局了吧。”   黄大夫点头道:“治一人得天下安稳数年,乃无量之功德。”   袁大掌柜又道:“你再想想,长公主这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送的?”   黄大夫怔了怔才道:“长公主南回后半年?”   黄大夫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道:“你这意思,这药,长公主这病,姑娘是从两三年前,就已经开始介入了?”   袁大掌柜点了点头道:“你再想想那位王相爷家的三公子,通盘想想,这有什么不可能?”   黄大夫一脸讶然道:“虽说你这推算是合理,可那时候,姑娘才多大?”   袁大掌柜有些不确定道:“兴许那时候还治不了,可如今,却能放手施为了。” 第202章   黄大夫一脸好笑道:“老袁,你当学医都跟学算账一样,两三年功夫就能学成?”   袁大掌柜瞥了黄大夫一眼道:“你说的那是寻常人,你再想想咱们家张家最早踏入方外的那位老祖宗,本就是天纵之才,再得名师指点,说不定还有些什么别的奇遇,这事儿,岂是你我这样的寻常人能揣度的?”   黄大夫虽说哈了一声,却也说不出什么来。袁大掌柜笑道:“你还别不服气,你就说,姑娘带了这么多医女到北地,是为了什么?”   黄大夫撇了撇嘴道:“大夫不就是为了治病的?不都说了,要坐堂开诊啊。”   袁大掌柜摇摇头道:“虽说是为了替人治病,可只怕也没这么简单,你再揣摩揣摩去。”   黄大夫一脸愤然道:“你这老袁,能不要永远一副你啥都知道,别人都是大傻子的表情,你不说就不说,我反正就是个大夫,我就专心看诊,琢磨那么多有啥用。”   袁大掌柜一脸无奈道:“你是和病人打交道,我是和人心打交道,不琢磨,这一大摊子,哎,多难……”   黄大夫挥了挥手道:“算了算了,我也懒得和你计较这么多了,我走了,还得去给医女们安排开诊的事情。”   袁大掌柜也不留他,只笑着召了小厮,请了手底下几位管事过来,开始分派差使。   第二日一大早,秦念西和韵嬷嬷几人,在长公主府后面那片白桦林子里,如常练了功。   天还未大亮,几个人就觉察出些不对头来,这园子内外的侍卫和暗卫,明显多了许多。韵嬷嬷一脸疑惑,轻声问了秦念西道:“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秦念西蹙了蹙眉道:“兴许是大营里的事,反扑到这公主府了,咱们快回去,说不得,还要请了圣旨出来挡挡。”   秦念西几人刚回了晓月轩,黄尚宫就一脸凝重过来了,屈膝行礼道:“这几日,只怕这府里可能会有些不太平,王妃嘱咐了,姑娘若无事,最好不要出门。”   秦念西点头道:“阿念省得,外头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好了,如今就是踏踏实实在这里陪着姨母。外头如今什么情况?”   黄嬷嬷摇头道:“昨日半夜里,王爷派人回来传了话,说是让大门紧闭,以王妃养病为由,概不见客,无论何事,待他回来再说。”   见黄嬷嬷如此说,秦念西也不好再多问,虽说心中有许多不解,却也没再说什么。   秦念西刚梳洗完,侍候长公主用了早膳的胡玉婷便回来了,面色明显不太好。秦念西问道:“怎的了?不是府门都关了,难不成这会子就有事了?”   胡玉婷一脸无奈道:“倒也没有,只王妃这病,到如今这地步,和心情抑郁,忧思过度也有很大的关系,这才睡了一晚好觉,又给搅和了,王妃今日的脉象,可不太好。”   秦念西叹了口气道:“婷姐姐,你有没有觉着,其实像我们这些,生在普通人家的女儿,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反倒是自由多了。”   胡玉婷怔了怔,才有些勉强地笑道:“这世间的女儿家,其实大抵上都不太自由,不过是咱们君山药行,咱们家要好些,都能凭本事领差事,有本事就能活得自由些。算了,这会子不是感慨这些的时候,你赶紧用了早膳过去吧。”   秦念西一边接过紫藤递到手上的粥,一边点头道:“我一会儿行针的时候,争取让王妃睡上一觉。”   说着又看向韵嬷嬷道:“嬷嬷穿好甲衣,带上御赐的金牌,待会儿和我一起到王妃院儿里去。若是万一走到那一步,嬷嬷不要手软。只怕这些年,王妃太过心慈手软,这里的人,早就忘了,这还是大云朝廷治下,这一位,是当朝最尊贵的女子。”   韵嬷嬷还是第一回 见到这样眉梢眼角决然,带着些微愤怒,甚至有些傲睨之意的秦念西,只稍微愣了愣,便当即应诺,转身回去重新穿戴整齐。   秦念西匆匆吃了早膳,往正院里去了。   长公主正歪靠在正院东厢房的榻上,眼神有些空洞地望向窗外,秦念西进来时,正瞧见这一幕,心里直有些黯然。   秦念西示意了丫鬟不要出声,轻手轻脚过去,搬了个杌子坐在长公主身边,轻轻握了她的手,冰凉而瘦削,轻声道:“姨母,阿念来了。”   长公主回过头,一脸慈爱笑了出来:“阿念今日气色不错,早膳用过了吗?”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是姨母给阿念做的这身衣服极衬肤色,阿念吃了两个包子一碗粥呢,听婷姐姐说姨母早膳用得不好?昨日夜里也没睡好?”   长公主摇头道:“姨母没事,姨母早就习惯了。”   秦念西捏了捏长公主的手道:“没事的,姨母要相信阿念,相信我们定能给姨母调治好身子,阿念知道,姨母如此隐忍,症结都在哪里。”   “只有姨母先调好身子,才能去想别的事,姨母要好好活着,只有姨母好好儿的,这北疆,才不会乱,过个一年两年,再给阿念生个小弟弟,便能彻底摆脱如今眼前的困局了。”   长公主仍旧挂在面上的笑容中带着一丝凄然,似乎是病得太久,郁结得太久,只突然说了一句:“阿念,姨母太累了,真的很累,日日睁眼到天明,日日都在想,我若就这样死了,会怎么样?可翻来覆去,又觉得,大概暂时还是不能死,我就这样坚持到了现在……”   这是怎样的孤独和绝望啊,多少回夜不能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秦念西一时心酸难耐,轻轻扑到长公主怀里,再抱住她,带着些泪意轻声呢喃道:“姨母,你要相信阿念,阿念苦练了这几年医术和针法,就是为了能让姨母好起来……”   那样柔软而温热的身子,轻悄悄扑进自己怀里,长公主只觉浑身的冰凉逐渐被染上了一丝温热。   她听见她在哭,像她第一回 看见她那样流泪,那一回她没了母亲,这一回是为了自己,她不自觉抚上她的脊背,轻声安慰道:“阿念不哭,好阿念,姨母信你,姨母会好好治病的……” 第203章   秦念西刚帮长公主扎了针,看着她睡了,就听见外头有了异动。秦念西轻声嘱咐了守在床前的大丫鬟染翠一句,往外头出去,再掩了门。   韵嬷嬷急匆匆从外头进来,不一会子,正院的门便关上了。秦念西迎了上去,韵嬷嬷轻声道:“姑娘想必也听见了,王府那边派了人来,说是那边府里的太妃病了,让长公主过去侍疾。”   秦念西蹙眉问道:“如今是哪位在门口支应的?”   “黄尚宫和李公公在大门口,荣尚宫在二门上,胡尚宫和柳尚宫在正院门口,如今不单是大门,便是各处侧门,加上二门和这院门,已经全部落了锁。”韵嬷嬷答得飞快。   “如今人还在大门上吗?”秦念西又问道。   韵嬷嬷摇了摇头道:“没有,李公公连门都没开,只说是王妃病重,外头那传话的婆子十分嚣张,竟是一声冷笑,甩了帕子就走了,一边走还一边骂,不孝不悌的东西,长辈生病,就敢装病不去侍疾,真以为自己是个什么天之娇女,不过也就是下不了蛋的鸡……”   秦念西瞧着韵嬷嬷越说越气愤,那话实在是难听得很难叫人不气愤,当下便问道:“知道是谁吗?你看见人了没有?记住了面相吗?”   韵嬷嬷点头道:“若不是黄尚宫拦着,我都差点出去掌了那婆子的嘴,说是那位太妃身边得用的嬷嬷。”   秦念西眯了眯眼道:“她这么轻松就回去了,必不会善罢甘休,这出戏,不过才刚刚开演而已,嬷嬷再去门上看着,让阿然她们几个去给你做个策应,等这事儿闹大了,你再……”   韵嬷嬷越听越兴奋,连连点了头,正要往外走,秦念西又问道:“这长公主府的护卫和暗卫,都是归到哪处的,嬷嬷可清楚?”   韵嬷嬷连忙答道:“奴婢和他们搭过话,这些人都是官家亲自选派来的,俸禄都是朝廷发放的,但他们只负责护卫长公主的安全,其余的,就不敢插手了。”   秦念西点头道:“既然如此,他们必定认皇命,你只要身上有御赐的金牌,就能让他们给你掠阵,这局面就不会乱,你去找李公公,这里头的门道他清楚,要快,估摸着第二拨就快要来了。”   看着韵嬷嬷急急往外头去了,秦念西又走到院门处,让胡尚宫派了人去晓月轩递话儿,请王医女过来候着。   秦念西轻声问了胡尚宫道:“嬷嬷可知,隔壁府里那位老太妃,因何事突然闹腾。”   胡尚宫拉着秦念西往院子里走了两步,才叹了口气道:“都这会子了,也不怕姑娘笑话了,那边府里那位老祖宗,说得难听点,就是有点二五眼,她惯常喜欢做的事,就是要压着我们王妃一头,觉得她自家,才是这北疆最尊贵的人。”   “这一回,是王爷在大营里处置了一些人,和那边府里有牵连,其中有个被连夜处决了的,是她身边管事嬷嬷的弟弟,还有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她估摸着是觉得,被咱们王爷打了脸面。”   “她一贯就是如此,但凡有点什么不顺心,便想着要拿我们王妃撒气,前些年我们王妃还和她逗逗闷子,后来便不怎么爱搭理她了,这几年王妃身子日渐不好,她便日渐嚣张,哎……”   秦念西抿了抿嘴,虽说已经大略知道这位老太妃有些不同寻常,却没想到竟是如此这般,两个人又说了几句话,王医女便过来了。   秦念西领着王医女,先往长公主屋里,轻手轻脚撤了针,见她还在熟睡,便示意王医女点了颗助眠的香,又嘱咐了染翠几句,才出了屋。   秦念西又把眼下府里的情形略略对王医女说了,话音还未落,她便听到府门处又有异响,略蹙了蹙眉,带着王医女直往二门找了荣尚宫,三人又一路到了府门口,韵嬷嬷已经让李公公找了护卫首领过来。   大门外头,头前儿那个婆子,领了个据说是隔壁府里的老太妃派来的大夫,说是老太妃听说王妃病了,急得不行,派了这大夫来要给王妃诊脉。   黄尚宫隔着门,跟那位嬷嬷说了,朝廷已经遣了大夫过来,专门给王妃侍疾,那个婆子便又开始吵闹:“这是生病呢还是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大夫难道怕多吗?长者赐下来的,竟敢随便就不要?”   ……   里头几人直听得要翻白眼,荣尚宫直气得面色发白,秦念西蹙了蹙眉,召了李公公和那位护卫首领,还有韵嬷嬷过来。李公公见秦念西瞧了眼那个护卫首领,便轻声禀道:“这位是云校尉,要唤咱们王妃一声姑母。”   秦念西听了这话便明白,这是云家的人,也是绝对值得信赖的,便轻声道:“这样的事,实在不利于王妃养病,阿念想的是,不如一回给她们打痛,从今而后,咱们这府里,拿出些气势来。”   那位云校尉眼睛亮了亮,李公公和荣尚宫俱都咬牙对视了一眼,最后还是李公公跺了跺脚道:“但凭姑娘吩咐,今日便是搭上老奴这条命,也得给她们些教训。”   秦念西摇头道:“公公莫慌,咱们这府里的人,都不用出面,只需云校尉给我们楼将军和王医女掠个阵,控好场便好。”   那位云护卫早就看不过眼,却又得了严令,不敢轻举妄动,今日被这姑娘一番言语,倒是激起了满腔豪情,当即便抱拳道:“末将愿听楼将军吩咐。”   秦念西目光灼灼看了那位云校尉一眼,便转头对王医女道:“楼将军护着王医女出去,拿了金牌,照先前咱们说好的做。”   门外那婆子正还在喋喋不休,聚了越来越多的人,正对着长公主府指指点点,甚至有人开始附和那婆子,敕造长公主府的大门,却是吱呀一声开了。   楼韵芙后头跟着四个徒弟,均都着甲,将王医女护在中间。楼韵芙当先出去,亮出手中金牌,朗声道:“奉旨,送君山女医入安远城敕造长公主府,为长公主治病,闲杂人等,一律散开,若惊扰公主养病,按大不敬之罪论处。”   那个婆子怔了怔,却只不跪,外头那群人也犹犹豫豫,却见外头的护卫却突然齐齐跪了下去,放下手中长枪,高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倒是有些怕事的见状跟着跪了下去,哪知那个婆子晃过了神,却冷笑一声道:“吓唬谁呢?这公主府里,这样的牌子随随便便一大把,吓唬我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吗?”   “再者说了,就算是天家又怎么样?我们老太妃说了,今上最是孝道,我朝素来以孝治天下,天家必不会教导自家妹妹不孝不悌?更不会让公主在婆母生病时装病?” 第204章   长公主府门外,那个婆子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楼韵芙嬷嬷眼睛眯了眯,朗声叱道:“住口,你一个小小的奴才,都敢随意非议君上,见天家令牌不跪,随意污蔑当朝长公主,简直胆大包天,拿下,就跪在这敕造公主府前,掌嘴。”   那婆子当即大喊道:“你是谁,竟敢拿假令牌在这里冒充……”   那婆子一句话还没喊完,楼然已经一个箭步上前,一巴掌打得她转了个圈,楼宁再一脚把她踢着跪倒了地上,楼然再一个巴掌,那婆子两边的脸迅速肿胀了起来,一口血喷了出来,里面还和着几颗牙。   这两巴掌加一脚不过就是一息之间,那婆子痛得一声惨叫之后便再也发不出声音,人已经委顿在地,不复先前的嚣张。   楼韵芙叫了停,楼然和楼宁便立即停手,让那婆子跪在府门一侧,楼韵芙看着公主府门前零散跪着的一些不知什么来路的百姓,朗声道:“今上宽厚,长公主仁慈,否则,以你的罪行,哼,先留你一条狗命……”   楼韵芙说着又看向跟着那婆子过来的大夫,只见他已经跪在地上,颤颤巍巍,大气都不敢喘。   那位大夫见得楼韵芙目光扫向他,忙道:“小人,小人只是个大夫,与小人无关,将军明鉴啊明鉴。”   楼韵芙收了令牌,又叫了起,才对那大夫说道:“按理说,长者赐,不可辞,但官家得知长公主病重,心急如焚,已请君山医女入长公主府,为长公主看诊。”   说着又回头看向王医女,对那位大夫示意道:“这位就是从君山女医馆过来的君山医女,而今情况有些复杂,可让这位医女跟你说说长公主的情况,你再决定要不要进府诊治。”   那大夫连忙长揖道:“不敢当不敢当……”   王医女往前站了站,声音不疾不徐,音量却不低:“不知这位大夫从前可有替长公主诊治过?我君山医女详细参详长公主之症,有两症最为致命,其一,郁症,其二,中毒。不知这位大夫,可愿与我君山女医一同参详,如何为长公主驱毒化郁?”   底下顿时一片哗然,郁症听不懂,中毒却是谁都能听懂的。长公主中毒病重,在这北地的安远城,这是多么耸人听闻的事?   那位大夫呆滞了片刻,顿时一身冷汗冒了出来,勉强咽了口口水,才长揖躬身道:“请,请恕小人学艺未精,这等重症,小人看不了,小人这就去王府复命请辞。”   说完这句,竟连看都不再看那跪在地上的婆子一眼,铆足了最后一丝气力,转身便匆匆下了长公主府前台阶,再穿过已经越聚越多的人群,一溜烟儿冲进了安北王府。   楼韵芙目光如炬,只见得人群中有几人也趁乱悄悄儿抽了身,往外头挤了出去,得了吩咐早已分布在各处的暗卫,也都不着痕迹地缀了上去。   安北王府荣福堂里,一身华服,满头珠翠的安北王太妃,斜靠在房中榻间迎枕上,听完了两三拨人回报,再隔着帘子叫退了那大夫,才摔了手中茶盏,满腔怒火喷薄而出,人也从榻上站了起来,在屋里转着圈。   最小的儿媳妇儿捏着帕子捂着胸口道:“老祖宗,老祖宗,她怎么敢,她怎么敢?那是汪嬷嬷,跟了您几十年的汪嬷嬷啊……”   倒是大儿媳妇略蹙了蹙眉拦了一句:“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个奴才。”   这一句话,倒是让安北王太妃满腔怒火得了发泄出口,一只手直直指向大儿媳妇道:“你住嘴,那是本宫的奴才,就是要打要罚,要杀要砍,都得本宫自家调教,在这安远城里,竟敢动本宫身边的人,这是要反了天吗?”   大儿媳妇抿了抿唇角,干脆不再说话,二儿媳妇只远远坐着不说话,三儿媳妇微微抬了抬眼皮,知道这火已经拱了上来,便不再吭声了。   安北王太妃眯了眯眼,对大儿媳道:“你去,把汪嬷嬷给我抬回来,再去那边府里传话,让那什么劳什子君山医女来替本宫看诊,我倒要瞧瞧,她怎么就敢随意把那贱人中毒这样的话,在大庭广众之下,往外头传。”   大儿媳妇眉毛扬得老高,直直跪了下去:“母亲,不是儿媳不愿为母亲分忧,实在是,才刚您也听说了,那边有钦差。”   安北王太妃怒斥道:“她说她是钦差,她就是钦差?既是钦差驾临,为何没有一个人到咱们府里禀报?行行行,你不愿去就跪着吧,老二媳妇……”   那位二夫人干脆直直跪了下去,把安北王太妃更是气得够呛,再抬手指了小儿媳妇道:“还是你去吧,素日里就数你最会办事,不像这些榆木疙瘩,成日里就知道争抢,真到了大事临头,都靠不上。”   那位小儿媳妇似乎就等着安北王太妃这句话,忙屈膝应了诺,安北王太妃又道:“你多带几个人,不要吃了亏,另外,那些被驱回来的人,该动的,也可以动动了。”   看着小儿媳妇出了屋,安北王太妃才满脸不耐烦道:“你们出去跪着,不要在这里惹人嫌,老三媳妇儿什么时候把人带回来,你们什么时候起来。”   两位夫人话都懒得多说一句,直接就挪了出去。嫁进安北王府多年,这位太妃的脾气她们早就摸得透透的,手段无非也就那么多,不过是这俩人都是要个体面的,虽说想法不太一样,但也都是有着各自的算计。   安北王府三夫人到得长公主府门前时,府门口长阶下,集聚了更多人对那面上已经变了形的妇人指指点点。长公主府护卫已经得了命令,并不进行驱逐,只是严守了大门,再看好了那个跪着的婆子。   三夫人命人传了话,说是要进府探病。守门的护卫进去打个旋儿就出来了,跟在他身后的,却是那位传闻中整治了汪嬷嬷的女将军,再后头,才是荣尚宫。   荣尚宫屈膝行礼道:“三夫人有心了,我们王妃这会子正在扎针,奴婢们得了医女嘱咐,不可让人惊扰,三夫人请回吧。” 第205章   四夫人笑了笑道:“嬷嬷不必多礼,我此来一是得了老祖宗嘱咐,二来也是真的挂念王妃的身子,想探望探望,既是王妃在针灸,确实也不便打扰,只不知能否见见从南边来的医女。”   韵嬷嬷又转身进去,请了王医女出来,荣嬷嬷介绍道:“这位,便是天家钦点来替王妃看诊的君山医女。”   王医女略屈膝行了礼,四夫人笑道:“这位医女不必多礼,既是王妃在扎针,不知为何这位医女却在这外头?”   王医女不卑不亢道:“好叫四夫人知晓,我君山医女,治病各取所长,现如今为王妃施针的,乃是另外一位医女。”   四夫人点了点头道:“医女别误会,我只是关心咱们王妃,多问一句而已,不知这君山医女的名号是如何来的?”   “我等医女平日皆在江南西路君仙山万寿观,君山女医馆看诊,故而得名君山医女。”王医女答道。   四夫人一脸讶然道:“难怪能得天家钦点,竟是来自君仙山万寿观,既是这位医女现下不忙,不若请你到我们府上老祖宗面前回个话,我们老祖宗对王妃怜惜得很,这会儿也病倒了,你再顺便也替我们老祖宗诊治一番如何?”   王医女摇头道:“我等奉旨替王妃看诊,便只替王妃看诊,并且此时王妃病情危重,我等须臾不敢擅离,还请夫人原谅,奴家便先告退了。”   四夫人一脸的笑僵在脸上,看着那位女将军不错眼地护着眼前这位医女,知道现下这情势,要想把这人请回去,也是名不正且言不顺,只眯了眯眼,又笑着对楼韵芙道:“既然如此,还请将军替妾身转达关切之情,妾身便先告辞了,不知能否多问一句,将军贵姓,素日在供职何处?”   楼韵芙抱拳道:“不敢当贵,末将楼韵芙,广南军骁骑将军,因此次入北地的尽是医女,官家便点了末将从旁护卫。”   四夫人点了点头道:“多谢楼将军见告,将军飒爽英姿,果然令我辈女儿家心生向往,待得王妃身子调息得当,还请楼将军赏光,往我安北王府作客,今日多有打扰,妾身便先告辞了。”   楼韵芙抱拳笑道:“多谢四夫人美意,末将有皇命在身,不方便四处走动,还请四夫人见谅,四夫人走好不送。”   四夫人笑了笑,又对后头跟来的那几个健壮婆子抬了抬手,便转了身,头也不回,径直往长阶之下走去。那几个婆子却是把那位已经晕厥过去的汪嬷嬷抬了起来,便要往回走。   楼韵芙喝道:“住手,你等这是要干嘛?”   楼然楼宁飞身上前,几个招式,便把那几个婆子都扫到了四夫人前头,开始嗷嗷叫唤:“打人了,打人了,长公主府的奴才仗势欺人了……”   这突然而至的一幕,让长公主府门口看热闹的人群也跟着喧哗起来。   四夫人被阻住了去路,停在台阶中央,看着逐渐群情激愤的人群,转身冷然看着楼韵芙道:“楼将军这是什么意思?”   楼韵芙看着四夫人眼中明明白白的挑衅,只公事公办道:“这个奴才有重罪在身,此时四夫人不能将她带走。”   四夫人继续冷笑道:“这位嬷嬷是我们府上老太妃身边得用的人,老太妃一刻也离不开她,如今我们老太妃身体违和,烦请将军通融,让妾身先把她带回去,等老太妃好了,自然会对她加以责罚。”   “那只怕不行,这个奴才众目睽睽之下,藐视皇权,以下犯上,污蔑皇族,如此重罪,末将本可将她当场斩杀,只不过今上宽厚,公主仁慈,才决定留她一命,待王爷回府之后再做分说。”楼韵芙也冷然道。   二人争锋相对,底下喧哗声却越来越大,楼韵芙也不再理睬四夫人,只扬声道:“长公主府前,禁止喧哗,围观者速速散去,若有违令者,带头闹事者,护卫军听令……”   门外一直站得笔直维持秩序,禁止人群往上冲的护卫军齐声应诺。   “抓人!”   平日里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长公主府,突然强硬起来,倒是让这长公主府门口看热闹或是别有目的的人有些惊讶。   毕竟,在安远城,乃至整个北地,百姓们素来习惯了,随意笑话这位嫁进北地十多年一无所出的长公主,甚至在许多人心里,都觉得是这位生不了孩子的皇家贵女,毁了他们北地最英明神武的王爷,让他落了个无后的名声。   好像这位王妃素日里也是自知愧对北地,愧对安北王府,愧对安氏列祖列宗,更愧对这么多年连纳妾都不曾有过的安北王。   凭什么?他们的王爷本来可以妻妾成群,子孙满堂,他们的北地,需要王爷后继有人。   就是这个似乎隐形在北地的长公主,安北王妃,陷北地入如此境地,她就是北地的罪人。她但凡能替北地的安稳多考虑一点点,就应该自请下堂,或是向她那位天子兄长乞求,无论为王爷纳妾生子收到膝下抚养,亦或是从安家过继其他血脉。   如今那位隐形的王妃病了,病了更好,早点死了才好,她死了,王爷才能新娶,才能为北地诞下继承人。   可她怎么敢,公然挑衅北地百姓众怒,动用暴力驱散了百姓,还敢公然忤逆安北王府太妃,这是以下犯上,这是大不孝。   安北王府四夫人无功而返,安北王太妃再摔了个茶盏,咬牙切齿道:“好好好,本宫倒要瞧瞧,他们夫妻闹这一场,该如何收场?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你去,让那些被遣散回来的人,去把这安远城里的水给我搅浑,再把南边用陈粮换我北地新米的事情闹起来,闹得越大越好。”   与此同时,外头还有些不明身份的人,也在满城散布各种流言,一时间,安远城里极为热闹,有人甚至提出要上万民书,请求病重的长公主回朝,安北王再娶新王妃……   孟嬷嬷早就出了府,往君山医行捎了信,城里百姓的议论和各种动向打听得一清二楚,晚间回复给秦念西和荣嬷嬷几人时,派出去的暗卫也回来复命,说是盯人的时候遇到了另一路暗卫,都是王爷派来的。   再晚些,长春回来了一趟,送了信给李公公,让把长公主府里派出去的暗卫尽数撤回,那些人,由他们接手,府里的人,只管守好公主府,不要惊扰到长公主养病便好。   秦念西和楼韵芙几人总算长吁了一口气,这位王爷并不是放任不管,只是他可能需要的,就是先烧一把火,然后让这安远城里的魑魅魍魉,在这火光中现行,至于后面到底会如何,他们倒是有些拭目以待了。 第206章   待得长公主一觉醒来,外头已经安安静静,安远城里,表面上,也看不出任何波澜。   荣尚宫得了空,细致地把安北王府那边的人,同秦念西讲了讲。   那位安北王太妃,实际上是王爷的表姨母,当年王爷的阿娘难产大出血,一尸两命撒手人寰的时候,王爷才五岁。   王爷的外家把从小跟在嫡女身边长大的表妹,送进了当时的将军府,代替表姐照顾五岁的王爷。   两年后,安将军续娶了嫡妻的表妹,也就是现在的安北王太妃。安北王太妃没有自己的孩儿之前,王爷还是过了三四年舒坦日子的,到了后面,安北王太妃三子一女先后出生,王爷就能慢慢感觉到,自此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母亲了,自己的母亲,变成了别人的阿娘。   不过年余,王爷便随父亲入了军中,倒也两厢勉强相安无事。王爷的三个弟弟长到差不多十岁上头,都尽皆入了军营,几乎都是在王爷的训练中长大的,尤其在战火面前,可算得上是兄弟齐心。   再后来,今上入北地,安家军大帅病死在战场上,安北辰接掌帅印,辅佐今上成就功名。   安家二夫人是王爷舅舅家的次女,王爷舅家本是想把和安北王青梅竹马的长女许配给他的,但奈何战事太长,女儿家拖不起,便先嫁了。王爷舅家又想把次女许配给他,亲上加亲,可奈何后来今上赐婚,长公主下嫁,二夫人才匆匆订婚安家二郎。   这位安家二夫人对王妃,明面上看不出什么,但是这样尴尬的关系,若说真没什么,也是让人很难相信的。再者说,王妃没有子嗣这件事,出身王爷舅家的二夫人,必定是有些想法的。   安家三夫人是当时今上派到安远城的府尹家的小女儿,自幼喜欢读书,自有一股清华之气,安家三郎机缘巧合见过她一回,念念不忘,闹到今上跟前请了旨,才算是娶了这位三夫人进门。   三夫人素来不掺和安家这些事,只一心一意过自己的小日子,养好孩子,侍候好丈夫,夫妻二人倒是和和睦睦,过得极好。   至于那位四夫人,则是安北王太妃给最小的儿子挑的媳妇儿,素日里最得安北王太妃欢心。这么说吧,安北王太妃最喜欢打首饰,尤其喜欢翡翠首饰,但她每次给自己打一套首饰,都能给四儿媳妇露个一件两件的。   夜幕降临之后,秦念西喊了韵嬷嬷,悄声问道:“嬷嬷是否探听过那边王府里,是否有暗卫?”   “姑娘想让奴婢去看看那位安北王太妃?”韵嬷嬷倒是一点就透。   秦念西点点头道:“她今日如此发作,除了银钱损失之外,只怕还有别的内情,我想瞧瞧,这里头还有没有别的什么。”   韵嬷嬷点了点头道:“奴婢省的了,姑娘放心,奴婢必定仔细小心,绝不会露了行藏。”   秦念西又嘱咐道:“可能要盯一阵子,咱们如今人手不够,嬷嬷先去瞧瞧,若是没有暗桩,或是能绕过去,这几日便让阿然阿宁他们和你换换。” 第207章   安北军大营中,深沉暮色之下,六皇子在营边那条大河边净面,几个小厮和护卫四散在周围。   六皇子来得晚,饭后到河边处理私务的兵丁已经没什么人了,这时候的河水已经凉了下来,甚至有些冰冷。   六皇子脱了靴子,卷起裤腿站进水中,刚长吁了一口气,觉得浑身的疲乏去掉了不少,便笑着和小厮护卫们感慨道:“天凉好个秋啊,你们也洗洗吧……”   六皇子还撩起水花,浇到离得最近,素日里也最死板的小厮如海脸上,实则是为了让他们放松下来,也跟着下水。   如海避之不及,被浇得一头一脸的水,边上前海和长海开始哈哈笑话他,如海眨了眨眼,蹲下身就撩起水花,砸向前海和长海,正嘻嘻哈哈要闹将起来,只听见一阵嘘响伴着水花传来,几个人俱都怔了怔,六皇子立即从水里跃了出来,落到岸边铺好的干布上。   如海不过两纵,便直接把那个在上水处拉尿的兵丁踢进了下游的水里,前海和海跃配合极为默契,一边一个,按了那人的头到水里,强逼着他喝了几口水,直呛得他开始咳嗽,才松了手上岸。   跟在那兵丁后头的一伙儿人这时才反应过来,开始破口大骂:“哪里来的纨绔,狗杂碎,有本事和爷单挑,竟敢到这安北军来作威作福……”   如海正要发作,六皇子却是一边蹬上靴子,一边极无所谓道:“算了,咱们回去吧,和他们计较什么,连你一招都接不住的。”   一直袖手瞧热闹的海丰眨了眨眼,立时就明白了自家爷的用意,当即也跟着笑道:“走吧走吧,回去吧,不知道喝了自己的那个,会不会拉肚子……”   一众护卫小厮都大笑了起来,那边一伙人直被气得七窍生烟,都是热血方刚的年纪,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当下追上来便要打。   走在最后头的,是楼家的几名护卫,听见拳风声,便闪开了去,海丰回头冷冷喝道:“住手,这是营里,你们准备私斗吗?”   那一伙里倒是有个颇有些头脑的,制止了同伴,才眯着眼接话道:“就你们这个窝囊废的纨绔,练军的时候都不敢下场,怎的,还敢跟我们到将军面前去划个道儿,比试一场?”   六皇子转过身,目光平和,微笑道:“让你们校尉去将军面前报备,我随时应战。”   说完这句,六皇子便头也不回,领着小厮和护卫往营里去了。   军中纪律,私斗者一律罚俸一年,杖刑五十,那几个兵丁迫于军纪,骂骂咧咧往回,只有那个最后用了一招反激将法的兵丁,突然觉得,今日之事,只怕是过于鲁莽了。   六皇子在河里洗脸,被人在上游浇了尿的事,迅速传到了鹰骑军童将军耳中,童将军直愣了半晌才回过神,苦笑着摇头道:“莽,真莽,这些娃儿真是莽得很。”   “那位爷什么反应?”童将军好奇道。   “他就是蹦到了岸上,不过,那么仓促之间,还能准确落到那块三尺见方的巾子上,将军,这怕不是凑巧吧?”   那护卫想了想,好像又觉得自己答得离了题,又接着道:“那位爷身边那几个小厮护卫,功夫都极好,不过都是一招一式之间,那个拉尿的怂货,就被按到河里灌了水。”   “后头两厢吵了起来,互相激将,那位爷说是让报到将军这里来,他随时应战。”   童将军思绪从那块巾子上转移到激将再到比武上,眨巴眨巴眼,倒是好像有些明白了,那位爷突然这一下,究竟是个什么用意。   鹰骑军最擅长的是两样,一是长途奔袭,二是阵型多变,奸敌于无形之中,其中以攻守兼备的鹰形对阵最为出名,故而得名鹰骑军。   六皇子入营之后,童将军将他和所带小厮护卫们一起,编入了鹰腹之中。这一处的阵型看上去只是承前启后,实则是策应前后左右,当然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个编队,自然让鹰骑军将士有些愤然。   这些愤然,尤以鹰尾的将士为甚。要知道,鹰骑军将士,皆是从各军骑射比武大赛中,选出来的优秀人才,进这支铁军,从无门路可言,只有通过选拔,才能进入,然后再通过比武,选拔等等多方面考较,将新入的将士编入那只大鹰阵型中。   鹰腹是最好的上升通道,往前,可去鹰头,那是尖刀,更是屡建奇功的地方,往两侧,可驰援鹰头,可形成包围,或是亮出鹰爪,扰乱敌军阵型。   最关键是,这个鹰阵之中,往往在鹰颈和鹰腹两处设立指挥,分别由鹰骑军将军和副将担任指挥,鹰骑军变阵,皆靠看旗语行事。一般而言,鹰颈处是主将所立之处,一旦主将遇袭,副将便要补位而上。   所以,在鹰骑军,没有将士,不想往鹰腹处靠靠的,就像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一个道理。   童将军把六皇子接进鹰骑军的时候,想了许久,再反复琢磨了王爷那句话,干脆决定把这位爷丢进这鹰骑军必争之地上。   训练时,也只是让他们几人反复习学了旗语,再看了看他们的骑射功夫,然后也只让这位爷跟在阵型里演练了几回,便召了他到高台之上,一起观看这支铁军演练,还反复和他聊天,做出一副极其尊重他的意见的模样。   六皇子倒也丝毫不谦让,阵型演练上,这支铁军已经没什么太多可说可改进的地方。六皇子反复观看了许久,才指了几处地方,提出一种设想,若是在这几处地方,能布下一些伸手高绝之人,潜伏在阵型之中,应对敌军中军之时,或可随着阵型的变动,形成连环局,绞杀对方主帅。   两个人倒是你有想法我有态度,目标离奇一致,都是奔着王爷所说的那点目标去的,迅速达成了共识,连言语都无须多说,就是激将激将再激将,然后再来比武,选出可用之人,交给六皇子训练。 第208章   第二天一早,这事儿就传进了王爷的耳朵里,王爷笑呵呵召了童将军和六皇子进了中军主帐。   王爷心情似乎不错,请了二人共同用了早膳,才问道:“听说你们已经有了打算?”   童将军抱拳禀道:“是六爷提出了一种设想,用鹰骑军队形转换为掩护,实施斩杀敌军主帅的行动,具体的,还请六爷来向王爷解释吧。”   王爷听了略怔了怔才点头道:“六哥儿你说说。”   六皇子在沙盘上画了只鹰的形象,又将队伍演练时配合队伍变化时,掩藏其中的高手趁敌不备,从阵型各处,分几轮,对地方主将实施斩杀行动。王爷和童将军按照六皇子所说,在头脑中反复演练这种模式,直觉这应是个必杀之局。   王爷低低叹息了一句:“其实从前的鹰骑军,得过江湖高手相助,虽没有在其中配合得如此精妙,却是帮了大忙的。只是后来,军中将士武艺高绝者并不多,主要还是依靠骑兵和步兵转换阵仗迎战。”   说到这里,王爷才又肯定了一句:“这是好事,若是真能在军中训出高手,是天大的好事。你们准备怎么做?这兵如何挑?”   童将军有些无奈道:“现如今是用的激将法,但是显然,这个激将好像没太成,昨天那个兵被灌了尿,今天也没人来跟我提这个事,也不知道是不是现在的兵都怂的很。”   王爷看了眼有些尴尬的六皇子,只哈哈笑出了声:“这已经不怂了,六哥儿这金尊玉贵的,都差点着了道儿……”   六皇子干脆转移话题道:“澈儿是想,不如来轮选拔或者是比武,把彩头放大点,要练这样的兵,首先得这兵自身有勇气,悍不畏死,若是连勇气都没有,训也白训了。”   童将军道:“要不干脆就不让他们琢磨了,直接宣布,鹰腹的副将位置,谁能打赢六爷,就归谁。”   王爷挑了挑眉道:“六哥儿觉得呢?”   六皇子答得十分笃定:“这几天澈也看了看,能在澈手底下过五十招的,兴许都能调教调教。”   王爷和童将军同时一脸讶然,王爷想了想才道:“既然这样,让护卫营的将士,也跳进池子里游一游,看看能不能尽量多挑几个出来。”   说着又看了六皇子一眼,又问道:“这人如果选出来了,六哥儿待如何训练?”   六皇子解释道:“虽说是由我来训,但前期还是要借助张家老祖宗的帮忙。   六皇子看了看一脸不解的童将军和王爷,便又继续道:“不若我们去瞧瞧前军营那几位将军,兴许王爷和将军就能知道了。”   王爷摇了摇头道:“我昨儿夜里还去瞧了他们练功,果然和从前不大一样,但是难道你这好端端的人,也能行洗筋伐髓?”   六皇子点头道:“如今离秋收不远,估摸着过了这十来日,那几位将军身上当有奇迹出现。我们比武选人先行,到秋收那些天,不用练兵,正好行洗筋伐髓之法。”   王爷看着一脸疑问的童将军,有些无奈道:“你去军帐里瞧瞧那几个,就知道了。行了,这事儿就这样,你们回去办吧,到时候我去看。”   安远城里,各路流言开始沸腾发酵。   讨论最热烈的,是关于长公主的病,一路说是中毒,朝廷派来的女医已经说了的。   一路说朝廷这是要把长公主不育的锅,甩到北地,甩到安远城,甩到安北王府,或者说,是要甩到谁的身上。   将来万一有个万一,说不定安北王府还会因此获罪。   中毒派就说,既然南边来的医女已经公开了公主的病情,必定是有法子治的,既然能治好,那怎么就能说是甩锅呢?   甩锅派又说了,一个医女而已,不就是个医婆,几时医婆说的话还作得数的?就是治好了又怎样,难不成还能让只下不了蛋的鸡,能顺顺当当把蛋下出来?朝廷就是飞鸟尽良弓藏,说不得这时候会安排长公主死了,便可以借此卸了安北王府的兵权。   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帮着解释了一句,君仙山的医女,确实极厉害,治了好多孩童和妇人的病,连弱症的孩童都能治好。   甩锅派切了一声,又接着说,不管怎样,朝廷就是觉得北地就是小娘养的,不然的话,为何当年要立那么个规矩,非长公主嫡出不能袭爵?这不是明摆着瞧不起安北王吗?   有那喜欢看书读史的,又摇头晃脑怼了回去,你一个升斗小民,知道什么是朝堂风波?异姓王那么好封的?今上当时是顶着多大的压力,才用长公主嫁入安北王府这一招,取得了朝臣同意,实际上是在抬举我们北地和安北王府好吧?   甩锅派又问了,你说朝廷不是把我们当小娘养的,那凭什么我们自己种的粮不能自己吃,要拖到京城去送给朝廷那些当官的吃?   于是这话题,又从长公主的病扯到了换粮的事情上,甩锅派变成了阴谋派,中毒派变成了破谣派。   有人极鄙视回了句:“好像你种了一粒米一样,你要吃我们北地种的粮,你有银子哪里买不到啊?来来来,我带你去米行瞧瞧,看看买不买得到?”   “你拉我干什么,我虽然不种粮,但是我有我的活计,不可能每个人都去种粮啊。”阴谋派跟着附和,无论如何,我们北地本来就缺粮,凭什么我们自己种的粮不能自己吃。   破谣派大声喝叱:你们这就是胡搅蛮缠,你愿意吃北地产的米,谁能拦着你,谁也没去你家里砸锅,米店还会不卖米给你?换粮的是大军,我们北地天气寒冷,一年只能产一季大米,养不活大军这么多人,还有那么多军户。   军中米粮也是粮商先行无偿补足军需的,没有这换粮的法子,安北军这么多人,从前也不是没饿过肚子吧?   阴谋派捂着耳朵摇头,再胡搅蛮缠,不管不管不管,反正我北地的大米,就应该让我北地人民享用,就应该哺育我北地儿郎……   你这是不讲理……   你们才不讲理…… 第209章   各处茶楼酒肆里,从来都不乏言语如刀之人,当然也掺杂了各种带节奏的人。吵到不讲理这件事,阴谋派有人就想了起来,安北王府太妃身边的嬷嬷,竟被长公主府就这样不明不白给扣了。   破谣派当即反驳了出来,什么叫不明不白扣了,她犯的可是藐视皇权,污蔑皇族的重罪,没被当场打杀了,就是王妃仁慈了。   那一下没跪,说了点过头的话,只能说明那婆子不懂规矩,没见过世面,何必小题大做,没听说吗?她是老太妃跟前得用的嬷嬷,一刻也离不了,这不是平白累得老太妃挂念嘛!   你都说了她是老太妃跟前得用的嬷嬷,这样的嬷嬷你说她没见过世面?不懂规矩?只怕是已经忘乎所以了吧?   什么叫忘乎所以?老太妃菩萨一样慈悲的人,她身边的人定然都是虚怀若谷的。我们这些人,当年要是没有老太妃,只怕都活不下来吧。   想当年,北地青黄不接,南方涝灾严重,运粮不及,安北王府太妃开银库拿嫁妆梯己救灾,北地官员女眷及有钱人家纷纷效仿,这是何等的气魄。   破谣派一幅人间清醒的模样,翻了个白眼满脸嘲笑,却是丝毫颜面不留:没想到,你们这些信口雌黄的,用银子就能当饭吃。   你怎么说话的?   他说的有错吗?那时候北地没粮,有钱也买不到粮,你硬要说那位太妃捐了嫁妆银子,所以你们得了救,可你真知道,那米是怎么来的吗?   你知道?你都看见了?   哼,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最后是南边的粮运了过来,才没有饿死人,至于这些粮,要不要花钱买,我还真不知道。但是那些年,朝廷年年要往我们北边调粮,从来就没停过。   难道就因为从前调了粮来,如今朝廷就要收利息?把我们北地的好米运到南方去,换些二季稻三季稻,甚至是陈粮来吃?凭什么?   凭什么?不凭什么,就凭不这么做,北地的粮养活不了北地的军民,我看你是挨饿挨少了。   那是以前养不起,现在祁城往前,田地越来越多,怎么就养不起了?   你怎么不说人还越来越多了呢?那时候连年战乱,我北地儿郎损失殆尽,如今休养生息,人口比从前翻了五倍不止,可田地翻了五倍吗?粮产翻了五倍吗?要我说,想出这种给米定品级的人,才是真的救了我们北地的人。   是是是,我也觉得这招妙极,要知道,虽说从前我们北地的米没有多余能往南边运的,可是就算运过去,也不过是按斤卖,哪有什么品级?还直接把我们一季稻的产量换成了三季稻的粮食,这是多大的事,多高超的手腕。   你们就是瞎扯,纯属认贼作父,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一群蠢蛋,蠢不可及。   ……   ……   安北城里的各种流言甚嚣尘上,秦念西和王医女胡玉婷三人,只埋头给长公主治病。   秦念西从韵嬷嬷和孟嬷嬷口中,得知了外头这些消息,想了想,还是派了孟嬷嬷悄悄儿往君山医行走了一趟,带了些话给孙大。   这日逢十,安北王府太妃那处,天擦黑之后,来了两个新面孔。   安北王府荣福堂里,亭台楼阁修得大气华美,还有个不大不小的园子,园中引水做溪流一侧,有座四下不靠的水阁,远远便能闻见香火味儿。   安北王太妃每日晨昏日落,都要往那水阁待上半个时辰,不过往常往那处去的时候,都是屏退了左右,今日却是带了两个瞧上去十六七岁的娇俏女孩儿。   韵嬷嬷隐在园子里的一棵大树上,借着水阁里的烛光,远远瞧了那两个女孩儿一眼,虽说弄不清究竟为什么,却总能感觉到一丝怪异。   望着水阁紧闭的门窗,韵嬷嬷思忖了许久,才回了长公主府,悄悄儿禀到秦念西面前,半刻钟之后,韵嬷嬷带了秦念西和楼然一起,往安北王府荣福堂潜了回去。   三人成守望之势围着那处水阁找了地方藏身,韵嬷嬷和秦念西离得比较***心静气之后,秦念西似乎听到了一丝儿不同寻常的响动,极为讶然抬头看了眼韵嬷嬷,韵嬷嬷显然也听到了这点响动,抬头看见秦念西眼中的不确定和讶然,有些笃定地点了点头。   再过了一刻钟,那两个女孩儿从水阁里出来,秦念西眯起眼,借着水阁里的烛火和月光,仔细打量了他们许久,又示意了韵嬷嬷带着楼然跟了上去,才回了长公主府。   胡玉婷侍候着秦念西脱了夜行衣,见她面色极不好看,便轻声问道:“是出了何事?”   秦念西嗓音有些暗哑,愣怔了半天,还能感觉到一颗心在怦怦跳,犹豫了许久,还是摇了头道:“现在还弄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等事情清楚了,再和你说。”   胡玉婷知道这几日夜里,韵嬷嬷都是悄无声息不走门出了长公主府的,必然是有些不太好说的事情,当下也不再多问,只自去煮了碗安神汤,端到秦念西面前,哄着他喝了下去。   当日夜里,韵嬷嬷和楼然半夜三更天才回来,韵嬷嬷安排了楼然去睡了,自己进了秦念西房中,两人细细低语商量了许久,到天明之前,屋里才没了动静。   第二日一早,韵嬷嬷和秦念西领着胡玉婷练完了功,便悄悄儿出了门,往君山药行去了。   一转眼到了秋收,安远城各处虽说还是流言如刀,但因为有了些刻意的引导,尽管日日跟打擂台一般,却也没闹出什么事来。   敕造长公主府只闭门不开,竟也消停了些日子,长公主已经被秦念西三人调养得能吃能睡,人也胖了一些,精神比从前好了许多。   倒是安北大军中,一场擂台比武已经落下了帷幕,围观者不多,仅就鹰骑军和护卫营两处人马,这两处或自己报名,或推选出的一共一百余位将士,抽签比试过后,胜者进入下一轮,在抽签淘汰了一半,六皇子一人单挑了下剩的三十余人。   张家老祖跟在安北王身边看热闹,前军那几位已经大好,功力在大幅度进境的将领也帮着参详,最终选定了首批十位青年,待秋收之时,接受洗筋伐髓之术。   别的不说,只这一战之后,那位被灌了自己尿的兵卒,被自家营中的校尉带着,往六皇子跟前赔了罪。   六皇子对这位名叫齐宣的校尉印象极深,只有他一人,在自家手底下过了百招。也难怪他手底下的兵卒,会为他鸣不平,还敢去找别人岔子,归根结底,还是这校尉是有些底气的。   齐宣抱拳道:“不知尊驾贵姓大名,实是我手底下这兵当日过分鲁莽,还请尊驾多多原谅。”   六皇子也笑着抱拳道:“小弟吴澈,当日之事,说起来也都是误会加误会,都过去了,无须过多介怀,都是袍泽兄弟,往后大家吃住都在一起,小弟新来,还请多多关照。”   齐宣点头笑道:“没想到,吴兄弟除了身手好,气度也如此出众,年龄应该比我们这些校尉都小,实在是叫我等汗颜,往后还请多多指教。”   二人相视一笑,六皇子也从这日开始,逐渐融入了安北军中。   那夜之后,韵嬷嬷在君山药行大掌柜的帮助下,大体厘清了安北王太妃和那两个娇俏女儿家的关系。   安北王太妃极好翡翠玉器,因此和城里的珠宝商人都极熟,安远城里但凡有点新鲜材料或是样式的首饰,一定要送到安北王太妃面前选过一回,筛落了,才敢去做别家生意。   当然了,安北王太妃还是真的真金白银地买,不是白拿,这就让这些商人有些趋之若鹜,巴结起这位太妃来,更是无所不用其极。   安北王太妃五十五整寿那年,也就是前年,有个珠宝商人把这姐妹二人用金线和极细的翡翠珠子用织锦之法,织成的一幅万寿图,送到了安北王太妃面前。   那一幅万寿图端的是精美大气、手艺精湛、心思灵巧,两个貌美如花的及笄少女,穿着葱绿色的裙裾,各执一端,竟有些人和锦不相上下之感,赏心悦目至极。   那个珠宝商人称,这一对儿姐妹花,是他一个远房表亲家的女儿,在安远城里是做布料成衣生意的,家学渊源,不仅是这两个女孩儿,这家的女孩儿都极擅织锦、刺绣、做衣裙等针线上的活儿。   安北王太妃心情极愉悦,当日便重赏了这两个女孩儿,后头又曾多次召见,竟发现这两个女孩儿,最擅长的还不是那个万寿图,反而是用针线绣佛经。   安北王太妃偶尔会召她们帮着手抄或是刺绣经文,时间长了,她们竟成了唯二能陪伴安北王太妃礼佛的女孩儿,安北王太妃这样的抬举,让这一对儿姐妹和她们家的女孩儿,从在安远城里悄无声息,到突然声名鹊起,不过也就是这短短的一两年时间。   这对儿姐妹花家中姓朱,祖籍在蜀地,举家迁到这北地之后,多半在岐雍城和安远城两处经商,这几年,说是在北地赚了不少银钱。   秦念西和韵嬷嬷弄清楚这中间的关系之后,犹豫了无数次,要不要去审一审那位如今还关在长公主府后院的汪嬷嬷,看看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可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时不审为妙。一来,她未必知晓些什么,如果她知道这种事,她被关在长公主府时,那位老太妃不会只闹了一两回便没有动静了,而且一切生活如常照旧。   再者说,她们对这安远城,尤其是安北王府和长公主府来说,不论怎样,都是外人,这样的事情,其实不知道比知道的好,就算是知道了,也要躲远一点,当作不知道。   可这样的事,简直就是饮鸩止渴,与狼共舞,秦念西和韵嬷嬷虽然觉得恶心,但也隐约有些担忧,弄不明白,这朱家究竟是个干什么的,是不是真的如同表面这么简单,这些朱家的女儿们,往各府去交际,究竟是她们自己天性活泼,喜欢交际,还是朱家的本意。   秦念西有些举棋不定,但这样的事,和谁商量都有些叫人尴尬,只盼望着老祖宗能早点进安远城。   一转眼,秋收开始了。   君山药行在安北军种的军田中收粮,同往年一般,还是极为顺畅的。可在百姓这里置换的,就有些艰难。   军粮收完那日,韵嬷嬷跟着安北王太妃,悄无声息进了祁城和安远城之间的一座极隐蔽的小庄子。   庄子前头种的是果树,后头是山。韵嬷嬷本来有些奇怪,虽说这会子北地最后一拨果子刚好要下树,可也犯不上这位太妃娘娘亲自跑一趟吧。   韵嬷嬷自被行了洗筋伐髓术之后,又得了张家老祖调教,加上自家痴迷于武术,勤加练习提升,如今五感六识也差不多能赶上秦念西了。   安北王太妃进了靠近山边的那处院子,到底方便了韵嬷嬷隐藏身形,把她和一个生面孔的中年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老太妃,今年的银子都已经入库了,您老人家待会儿可以亲自点一下。”   “好,辛苦你了,你的那一份,自己收好了吧?”   “多谢老太妃信任,小的都收好了,但是小的这些人,如今都被王爷从营里清出来了,今年,许是最后一回,替太妃效力了。”   “你们都是什么打算?”   “小人想回祖籍去瞧瞧,有没有什么营生,他们也都各有各的打算吧。”   “那边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总是希望太妃能想想法子,他们也是诚心买粮。”   “本宫也觉得,卖给谁都是卖,与其让细粮变粗粮,还不如变成银子来得实惠。”   “可如今各个缺口都已经堵上了,小的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这是今年的银子他们已经收了,不敢不行这回方便,到明年,我们这些人都不在营里了,人手再一调换,这点你好我好大家好的面子情就没了。” 第210章   安北王太妃和那个不明身份的男人,一替一句,议了许久,韵嬷嬷听了个大意,就是安北王太妃送进军营的人很多,也早就往军粮上伸了手,只是这粮卖给了谁,就语焉不详了。   那男子感慨了一句之后,突然问道:“听说那位王妃的病有得治了?”   安北王太妃冷笑一声道:“就是救活了又能怎样,一只不能下蛋的鸡,不过苟延残喘而已,等她能出门了,本宫有的是法子折腾她,这北地,说到底,还是本宫说了算的。”   “若是,若是她突然能生了呢?听说那些君仙山来的医女,还是有些手段的。”   空气明显窒了窒,安北王太妃才道:“你是如何得知的?”   “老太妃有所不知,如今这城里的致和医馆旁侧,单辟了一个大院子出来,开了家君山医女馆。馆中有两个医女坐堂,还带了几个徒弟。刚开第二天,便救活了一个脸都转了青黑,冒着死气的小童。”   “那小童的祖母,对这些医女自然感恩戴德,她又是安远城里出了名的媒婆,天天走东家串西家。走到哪里说到哪里,说这些医女医术高超,人品高洁,尤擅妇人科和小童科病症。这一下,又去了些妇人上门求诊,许是真有几分本事,如今已经被传得有些神了。”   “另外,听说祁城也开了家君山女医馆,如今求诊的人也不少。”   “你这意思,这劳什子君山女医确实是有些手段?”   “是,不得不防啊,不知四爷怎么想的?”   “他被他大哥教得一点狼性都没有了,成日里犹豫不决,既然如此,不妨由本宫代劳,替他做做决定,只要那两个没了,这北地,哼,凭什么……”   “老太妃英明,老太妃称太后,必指日可待。在老太妃手底下听吩咐,真真叫人痛快,小的愿效犬马,不知小的现下需要做些什么?”   “其实如今这会子,你出去避避也好,本宫这里,先发落了那几个医女再说,这劳什子女医馆,正好为我所用,果然是连老天爷都替我,替这北地的百姓不值。”   秦念西带着韵嬷嬷进了君山药行时,袁大掌柜得了姑娘召见的急信儿,刚从外头快马赶了回来。   秦念西让韵嬷嬷这些日子探听到的消息,仔细说给了袁大掌柜。   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直听得袁大掌柜那花白的眉毛都快要飞到头顶上去了,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秦念西才对韵嬷嬷道:“辛苦嬷嬷走一趟,往医女馆那边传个信儿,严令务必小心行事,一切遵照君山女医馆从前定下的规矩,医和药上,一点儿都错不得,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嬷嬷再把原话传给孙大,让他去祁城坐镇,帮着盯一阵子,即刻启程,再跟他多嘱咐一句,就提提安北王府,他应当就会明白。”   韵嬷嬷应诺退了出去,秦念西才看向已经回过神来的袁大掌柜:“这事儿,大掌柜怎么看?”   袁大掌柜叹了口气道:“这粮上有缺口的事儿,其实我是知道一点的,所谓水至清则无鱼,这几年,我们在北地军中的生意越来越难,我们松一松,也略顺当一点,我们若是太紧了,那一年,简直就是处处不顺。”   “也怪我,最开始是觉得这生意上的事儿,一点点小事,就找到王爷跟前,着实犯不上,没想到,后头这豁口就越来越大了。我也知道,这手是从王府里伸出来的,既然人家敢伸这样的手,这后头究竟什么情况,我们也不好多问。”   “我们就当是做生意被抽了水,每年仅这粮食一项上,大约是一成的样子。这事儿早几年刚扩到一成上的时候,我就曾经写信给老太爷禀报过,老太爷的意思,虽说利薄些,只有不再得寸进尺,为了大局着想,就先这样吧。”   “今年王爷驱逐了好些人,还是在秋收前,我就觉得这事儿不对,起码说明两件事,先前所谓抽水的事,王爷兴许知情,但肯定不是他授意或是首肯的。二来,今年备不住可能损失更大些。”   “果然,今年搭进去了两成。本来我们是垫银子收粮,个个月往营里送粮的,就等着秋收之后,连本带利一起收回来。当初王爷也是派了人仔细和我们核算过的,给我们留了两成利,当然这两成利里,还有运费和人工等等成本,真正算下来,就是一成半。”   “就是说,今年秋收之后,我们不仅没赚到钱,还倒亏了一成,这一成,近乎百万。散粮还收得十分不好,反正今年咱们北地这生意,简直叫老朽无颜以对,哎……”   秦念西看了看肝火旺盛的袁大掌柜,这会子,他的心思,只怕都在这亏的那些银子上了。秦念西轻叹了口气,轻声安慰道:“大掌柜无须太过着急上火,若是照您说的这般,不过也就是亏了今年而已,反倒是一劳永逸了。”   “再者说了,这北地的米卖到南边,买家也都是豪门大户,咱们商家,没有搭银子送米吃的习惯,收成一年年不同,收价也一年年不同,粮少了抬抬价,咱们亏进去的一成和原本该有的半成利,摊到这八成的粮里,一斗米涨的价也没多少不是。”   袁大掌柜一肚子旺火如同被冰水浇了下来,瞬间便想明白了,拍着脑袋道:“瞧我,这是老了老了,不中用了,这粮价从来没涨过,闹得我这就一根筋了。姑娘言之有理,老朽立即给大爷去信,说明情况。”   秦念西抿了抿唇道:“现在是眼面前这件事,人家要动的,是咱们家的根本,然后从这处,去动这北地的根本,大掌柜觉得,这事儿究竟该怎么办?”   袁大掌柜摇了摇头道:“不是我小看她,只怕她没那么大能为。就从这回这事儿就能看出来,王爷未必毫不知情,不过一招,就把她打了回去。”   秦念西深吸了一口气,倒是坐回了椅中,久久没有言语,难怪得,前世里,北地能闹成那样,一部分人对那位王爷有着谜之信任,还有一部分人,安稳了太久,不信乱世就这么来了,更有一部分人,是在搅乱局面甚至寻求乱局的。 第211章   秦念西思忖了许久才道:“大掌柜难道愿意如此这般,成日里和一个那么强的对手过招?”   袁大掌柜愣了愣,他似乎从没意识到,也不敢那样去想,那个高高在上的人,是他的对手。   “大掌柜再想想,她这些粮卖去了何处?大掌柜难道心里真的没数吗?大掌柜再想想,眼面前可能只是医女和女医馆的事,可她着眼又是哪里?若是真让她得手,这北地,哼,若是这北地真的换了天,大掌柜又对得起谁?”秦念西虽表情淡淡,可是话意如刀。   袁大掌柜心里从无奈到冰凉,只觉后背一层寒气嘶嘶往上窜,紧跟着便有些头目森森。秦念西本也不愿如此不留余地,不过是险境当前,这位掌张家一方的大掌柜,目之所及,却是亏的那点银子,看到的,也不过是生意。   良久之后,袁大掌柜才长叹了一口气道:“老朽是觉得,不至于的,说到头,也不过一个老太太而已,就算是有这样的事,最多不过私德不修,而且谁也没真正亲眼瞧过,瞎说不得……”   袁大掌柜一边说,一边觑着秦念西面色越来越沉,忙又转了个弯儿道:“不瞒姑娘说,姑娘今日之提点,和老朽家中两个哥儿日常在家中时常念叨的,倒是有些像,老朽,老朽……”   秦念西听得这话,便明白这袁大掌柜是什么意思了,当即便点头道:“倒是听说大掌柜家中两位郎君素来行事妥帖,不若请来见见。”   袁大掌柜连忙拱手道:“姑娘放心,他们对这北地各处都极熟悉,在安远城里,也算是能料理些事情的。”   “如此,正好最近大掌柜繁忙,便自去忙收粮的事情吧。”秦念西点头道。   袁家大郎袁朗,二郎袁明,皆是在袁家太爷跟前长大,从小得了袁家太爷教导,跟在张老太爷身边听过使唤,十六七岁上头,才得了张老太爷首肯,送到了北地,辅佐袁大掌柜。   这两个人倒是极为机敏,见了秦念西,便齐齐跪了下去,行了家仆礼,又问了老祖宗和老太爷安。   秦念西请了起,又还了半礼。   袁家大郎忙躬身长揖避过才道:“还请姑娘原宥则个,家父这些日子,实在是被这个收粮的事,闹得有点上火,好几日都没吃好饭睡好觉了。”   秦念西笑道:“无妨,在阿念这里,大掌柜是如同外翁一样的长辈,女医馆里有个组方,极适合大掌柜的症状,可说一剂而遇,等会儿你们便去请了药,给大掌柜服了,再劝他好好歇息。”   袁家大郎连忙点头称谢,又赶紧道:“我兄弟二人听说姑娘此来,是为了王妃的病,这提了好几年的心,终于略略放了些下来,只不知,王妃这病,究竟能不能治。”   见得秦念西颔首,袁家二位郎君眼睛里都闪出了亮光,袁家大郎再次拱手长揖:“姑娘在营里救人的事,小的们也听说了,姑娘大才,此来北地,相救王妃,即使王妃无法得子,但争取了光阴,才能寻到更多时机,化解这北地之危机,是北地百姓的福气,也是这天下的福气。”   “至于这粮食和安北王府那位太妃的事情,小的们倒觉得,眼前的粮食事小,但却是个极好的时机,若能一举把这棵大树连根拔起,背后那些蠢蠢欲动,兴许便能消停许久,朝廷也不至于如此警惕,万事或许还有个缓和的余地。”   长公主如今的病情,秦念西并没有多解释,但这袁家大郎短短几句话,却直接说到了秦念西心里。可按老祖宗说的,袁大掌柜那么精明强干的人,今日突然犯了糊涂,又把自家两个儿子荐到自己面前,若是没想错,这其中意味倒有些不言自明了。   想到这里,秦念西眯了眯眼,那就看看吧,反正那只老狐狸,大概率会在后头掠阵。   秦念西笑问道:“可这事儿,无论怎么说,咱们不能沾手,便是知道也不能让人知道我们知道。而且以后咱们也要烂进肚子里,若是有一丝儿差错,以后,只怕这北地,咱们家的人,只怕来都不能来了。”   那位一直不吭声的袁家二郎长揖道:“姑娘放心,虽说要费点心思绸缪,但是既然那家的姐儿除了安北王府,还会往别家去,这事儿就能成。”   袁家大郎笑道:“姑娘有所不知,我这弟弟,别的大用没有,就是在这安远城里,在三教九流,纨绔浪荡,风流才子,武将之后中,都有相交莫逆之人。”   秦念西看着袁家二郎一脸的兴奋,眼睛里都在闪着光的模样儿,不禁有些好笑,只轻声问道:“袁二叔这是已经有了成算?”   袁家二郎笑着长揖答道:“姑娘容小的筹划两日,也搞搞清楚这一家子究竟是个什么路数,后日此时,必能给姑娘回复。”   这么大的事,自然也不能急在一时,秦念西只点了点头:“既如此,我等袁二叔好消息就是。”   一转眼,到了隔日,袁家两兄弟让人传了信儿,请了秦念西到了君山药行。   秦念西看着袁二一幅成竹在胸的模样,便笑问道:“如何?可有什么好法子?”   “小的这里有上中下三策,端看姑娘如何抉择。”袁二抱拳答道。   秦念西抬眸看了袁二一眼,便问道:“袁二叔不如直接说说,你心里的上策是什么?”   袁家二郎被秦念西瞧得心里凛了凛,忙又躬身道:“不瞒姑娘,小的就想把事情闹大,最好闹得人尽皆知,虽说安北王府面子上不好看,可只有这样,才能打落这王府的高高在上,才能让北地真正的主人,立起来。”   “中策呢?”   “借刀杀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是朋友,做点暗中相助的事情也很正常。”   “还有呢?”   “做个局,闷在那王府里,不过估计没有太大妨害,他们那几兄弟,为了体面,定然要掩盖下去,无非就是不能随意颐指气使了。”   秦念西眯了眯眼道:“袁二叔言之有理,所谓不破不立,袁二叔便放手去做吧,就是千万小心些。”   “姑娘放心,咱们的人,定然不会出面的。” 第212章   秋收后的安远城里,虽说天气一日比一日凉,但是家家户户都喜气洋洋,按照北地的习俗,收新米后一般都要宴客。   武将人家一顿大酒,再带点马球射箭等比试,安远城里武将世家本来就多,自然也就极热闹。   文官家里诗会茶会,也是热热闹闹,还能连带着说说亲,相看相看,再赏一拨北地最后的菊花,便要萧萧索索,待到来年见绿了。   安远城里的文臣几乎是朝廷委派,俱是饱读诗书,金榜题名的治世能臣。武将却大部分是在这北地生长,为这北地贡献青春年华的热血儿郎。在这北地边城,文弱武强极为明显,但文人有文人的风骨,也不主动往上靠。   官家任免北地文官之时,考量最多的是脾性是否能屈能伸,为人是否圆融豁达,实务上是不是有些本事,至于那什么学问文章之类的,反正都能上了金榜的,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便是连个学正,也几乎是这个原则。   而这安远城里,自最先出了几桩子事情,有几个文官集体请辞之后,王爷便下了严令,若再有武将胆敢冒犯文臣,便削军籍,赶出北地。   因此,安远城里的宴席,文臣武将泾渭分明,各不相扰,反倒是商户之家的宴席,能见到文臣武将,堂上共同举杯的欢乐景象。   当然,这也是安远城里数得着的大商家,从前为安北军出过力的。武将们钦佩这些富商豪爽仁义,虽行的是银钱事,却也能心怀家国天下。文臣们要治理好北地,要让北地民众安居乐业,也要靠这些商人通贸易,畅经济。   这时节,也是少年们飞鹰走马的欢畅时光,祁城的儿郎会成群结队,快马几匹,往安北城里吃酒玩乐,但这些二郎们似乎倒是没那么多顾及,只要得了张帖子,管你哪家,有酒就去喝,有热闹就去凑,嫌不热闹的,还要一个后头串着三四个。   顾高贤第一回 见到那位柔桡轻曼、妩媚纤弱的朱家姐儿时,是跟在一帮纨绔身后,故意聚在安远军中军副将刑将军家的巷子口,想着法子让乘大车进去的女儿家掀了帘子,好瞧上一眼,或是调笑一番。   这也是这群纨绔们最喜欢武将家宴的原因,武将们没有那么拘谨,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他们都是大而化之地不会太当回事。文臣要说这有伤风化,武将们一句堵回去,你们文人还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怎的我们瞧一眼也不行了?   当然,纨绔们也还是极有眼色的,那些人能惹,那些人不能惹,只能悄么么瞧一眼,分得挺清楚。   那朱家姐儿便是被一阵不知道哪儿吹来的风掀了帘子,又被一颗石子吓得从车里爬了出来,那一幅仿佛受了惊吓的小兔子的表情,撩得顾高贤一腔热血直接冲上头顶,再接着往下蔓延,心里痒,身上热,下身滚烫。   袁二瞧了一眼顾高贤那眼睛发直的模样,便心知这事儿成了。   安北王回到安远城第二日,正是安抚使郑大人家宴客。安北王素来极给南边派来的文官脸面,这样的宴席,虽说寻常都不怎么参与,一般都会让家中一个弟弟前去吃席,还会派个贴身小厮送点什么新鲜玩意儿过去,当作致歉。   今年过府的是长春,一般情况下,若是王爷不在安远城里,长春便是王爷在安远城里的眼睛。   长春选的时机极好,客人差不多尽数道齐了,正是茶会过半,宴席未开之时。   郑大人请了长春到花园前头的书房喝茶,长春先是拱手长揖致歉:“我们王妃身子不舒坦,官家从南边请了圣手,特意下了圣旨,送到长公主府,给我们王妃调治,王爷关心王妃,一时走不开,还请大人见谅。”   郑大人连忙还礼道:“这是说的哪里话,王爷待下官抬爱有加,更是极为体恤我们这份差使的艰难,下官只有感激不尽的……”   二人正在寒暄间,只听花园深处水阁方向,喧哗声突然而至。   郑大人脸色变了变,明显有些不悦。反倒是长春笑呵呵抿了口茶道:“定是这群哥儿们又得了什么好玩的物事了,也只有这时候才能肆意飞扬的,再往后成了家立了业,连嗓门都压低了。”   “春爷这胸怀,着实令在下敬佩……”郑大人一脸感激抬手道。   长春拱手道:“不敢,跟在王爷身边久了,王爷就极喜欢这些少年人活力四射,洒脱飞扬……”   正此时,郑府大管事郑怀进来行了礼,觑着郑大人脸色,再看了看一心喝茶的长春,想了想,还是咬了咬牙,凑近了些,对着郑大人耳朵轻语了几句。   郑大人顿时面色铁青,有轻声问了句什么,郑怀答了一句,郑大人倒仿佛松了口气,想了想,倒是清了清嗓子,站起身对长春拱手道:“春爷,园子里,孩子们惹了点事,其中还有点蹊跷之处,只怕还得春爷出个面,今日里,来了许多武将家的儿郎。”   长春一听这话,便知道,这事儿,只怕就是武将家的纨绔们惹出来的,当即笑了笑:“什么大事,值当大人如此慎重,若是这些臭小子敢在大人府上造次,在下必定先结实抽上几鞭子,再押送回去各家里,闭门思过。”   郑大人拱了手,笑容有些干涩:“今日是顾将军家的三爷,在园子里按倒了一个不知道跟谁过府的绣娘,都扒干净了,才发现,竟是,竟是个哥儿……”   长春听得此处猛然抬头,眼中精光四射,看向郑大人,知道他这春秋笔法,举重若轻后头,不知道都有些什么。   郑大人叫长春瞧得有些头皮发麻,干脆让郑怀接着往下说:“因是在花园的一处暖阁里,边上极好藏人,一群哥儿被那顾三爷的大叫声惊着了,蹿了进去,又跟着嚎了起来,才弄出了刚才的动静。”   “小人赶去的时候,那个绣、绣被那些哥儿狠揍了一顿,虽说一条命是保住了,可如今也是进气多出气少,那些爷们还不肯撒手……” 第213章   郑大人府上因今日来客极多,男宾女宾都有,还好园子大,郑家夫人索性将园子从中间那条水系隔断,靠外院书房的一边招待男宾,靠二门内院那边,招待女宾。   长春跟在郑大人后头进去的时候,郑家大郎和二郎一处,靠作揖和好言相劝,再借着自家阿爹作为安抚使的几分薄面,总算勉强控制住了局面。   长春一打眼,这一忽儿站的,都是安远城和祁城两处的纨绔,多是武将家的哥儿,而且大多还是家里最小的那个。   郑大人一看这架势,略略给长春使了个眼色,便往外围去安排人手和叫人按抚宾客去了。   长春冲着这群大多不以为然的纨绔,呵呵笑了出来:“今日这是什么热闹?这两处城里的纨绔,竟都差不多聚齐了?”这些纨绔里,没见过长春的居多,几个人扯着嗓子就喝道:“说谁纨绔呢?你才纨绔呢,你全家都是纨绔……”   “你扯我干啥,小爷我就骂了他怎的了,阴阳怪气的,我们这是为民除害,为民除害知道吧。”   “就是就是,就这样的假货,频繁出入内宅,这是……”这一个话还没说完,却被长春狠厉的眼神瞧得有些后脊发凉。   那后头做小动作的再也扛不住,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春大爷好,还请春大爷千万告到我父亲那里去,我错了,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旁边站的那几个脑子这才慢慢转过了弯来,当得起这几位天不怕地不怕的主儿,跪地叫大爷的,名字里还带个春字的,也只有王爷身边领头的大管事长春了。   那位骂了长春全家的,这会子只后悔为啥自己长了根这么快的舌头。这北地里,谁不知道王爷身边这四个管事,都是年幼成了孤儿,自幼跟在王爷身边长大,王爷在哪儿,哪儿就是家的。   长春眯了眯眼道:“郑大人府上这茶虽好喝,可只怕不合各位小爷的口味,各位小爷不妨跟着我,往城外头狩猎去?”   护卫营林大人家五哥儿听得这话,便自感觉不妙,又自觉比起在场的这几位,自家阿爹和这位春大爷要略亲近几分,便试探着说:“春大爷,才刚来前,我大哥说了,午时……”   长春笑道:“林五爷放心,现下我便让人带信儿给你大哥,让他过来接你。”   林五听得只觉得身上的皮肉都发紧,家里揍他的,可从来就是大哥,父亲对他,不过都是吓唬……   林五连忙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侄儿觉得,还是跟着春大爷去见见世面比较好,春大爷多忙,平日里哪里有空教导我们这群最没用的东西……”   长春略笑了笑,这林五倒还是个心思转了些弯儿的,便点了头道:“既如此,今日这些人,便都托付到五爷手上了,一个也不能少,那一个,郑家大爷,烦请你给他找身男装穿了,再找辆大车,把他塞进去,交到月夕手里。”   郑家大郎二郎听得长春说要把这群纨绔,尽数带走,连忙躬身长揖致谢。   长春交代了自己的小厮月夕和月影,把这些纨绔和那辆大车,先带到城外的一处庄子里。又回过头和郑大人略交流了几句,两下分好工,紧锣密鼓还得悄无声息,开始各行其事。   长春又遣人去给长冬送信,带了些人手,先去了城外,自己却去请见王爷。   安北王这回从营里回来,见得长公主比之从前,倒仿有枯木逢春之感,心情好极了。   长春垂着头,声音极低,把这事儿简单禀了,又下意识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才道:“爷,隔壁府里,有两位绣娘,经常上门……”   安北王猛地抬了头看向长春,他本来还奇怪,长春怎会把这样的事揽上身,而且审都没审清楚,就敢往自己面前送,没成想,竟是在这里等着。   长春虽有些胆寒,却不得不继续往下说:“爷,那个,她们是给太妃送寿字秀图得的青睐,后头说经常陪着太妃,陪着绣佛经……”   “爷,今日这事儿,只怕有些兜不住,那些哥儿,咱们一个也不敢留了过夜,只怕是越留越……”长春略有些试探道。   “先审,完事了再灌些酒,送回各家去,嘱咐的事,就不说了吧,聪明的自然一个字也不敢多说,没有眼力见儿的,说了反而是欲盖弥彰。”安北王踌躇着道。   长春一个是字还没答出来,安北王又问了句:“你觉着那两个绣娘,今日会去隔壁府里吗?”   自家王爷这句暧昧不清的问话,只让长春心里突了突,却是半刻都不敢犹豫,点了头道:“回爷的话,不敢说一定,但是八成会来。”   “你确定那两个也是两个西贝货?”王爷又问了一句。   长春心里松了口气,这是幸亏自己才刚只说了个八成,忙躬身道:“爷,小的待会儿便让长夏去瞧瞧,究竟是个什么货色。”   安北王点了点头道:“好,未时末,本王在这里听回音。让长秋去查查,这事儿后头有没有什么蹊跷,别是什么人做的笼子才好。”   长春躬身长揖应诺,退了出来,在书房旁边的一处耳房里,找到了长夏和长秋,交代了王爷的吩咐。   长夏听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又松开,忍不住一声冷哼:“她那样的性子绣佛经?只怕佛爷都要发笑。”   长春蹙眉低喝了长夏:“你怎么敢?”   长夏连忙低眉敛目躬身拱手道:“是,春哥,是我错了。今儿这事儿,我必定办好,不敢有一丝儿折扣。”   长秋跟在长春后头,先撒了些小厮到城里打听情况,自己也往庄子上去看看能不能审出来些什么,再回来做打算,毕竟,这事儿突然得,简直让人有些猝不及防。   半个时辰后,韵嬷嬷进了晓月轩,嘴角挂着一丝浅笑。   秦念西略听了听,这屋里暂且四下无人靠近,便笑着问道:“是有好消息?”   韵嬷嬷一幅看热闹的表情道:“今日是安抚使郑大人家中宴客,一群武将家的纨绔在他家把这个脓疮给揭开了,正好王爷身边的管事在,甚至匆忙接了手,才刚王爷身边四个最得用的人,尽数都出去了。”   秦念西又问了句:“袁二呢?”   “前日便去了祁城,一丝儿也没漏,这还真是个坏点子满肚皮的主儿。”韵嬷嬷答道。   “好,嬷嬷警醒些,如今千万不要再往前凑了,只当我们从来不知这件事,千万千万记得。”秦念西又多嘱咐了一句。   韵嬷嬷当即正色道:“姑娘放心,奴婢省得,必然一个字也不会提,不管在谁跟前。” 第214章   长冬跟在那群纨绔口头进了庄子,指挥着月夕月影,一人一处,独自关了起来。   一群差不多大小的纨绔凑在一处,除了些极特殊的情况,一般也都是以自家老子的身份相处的。   虽说这其中有几家官阶上都差不多,可那林五的爹,是常年跟在王爷身边的人,长冬深谙这一条儿,先吩咐了人去把那个“绣娘”弄醒,便进了关了林五的屋中。   被憋了一路的林五这会子正忐忑不安在屋里转圈儿,冷静下来过后,似乎也发觉了这事儿,只怕是个大麻烦,已经开始懊恼不已,后头的事儿,便是想都不敢深想。   林五听得门响,再瞧见长冬走了进来,连忙蹿到长冬面前长揖道:“冬叔,冬叔,侄儿真是什么都没干,就是跟着瞧了回热闹。”   长冬笑了笑,把林五搀到椅上坐下,再轻声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瞧把咱们五哥儿吓得。你就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诉冬叔,你父亲和大哥那里,冬叔自会替你分说一二,若是有一丝儿……”   “冬叔您放心,侄儿什么都说,这事儿原本也和侄儿没什么关系,就是听说顾三,就是顾高贤,那天从祁城一过来,就瞧上了一个什么绣娘,说是吊了好几日,都没有得手,说是今日怕是有热闹看。”   林五看着长冬眯了眯眼,忍不住一哆嗦又接着道:“侄儿是想着,反正就是个绣娘,顾三这样的,胡闹完了纳回去,或是在这安远城里养着,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那顾三也是耍惯了的,从前我们都见识过他调教那不识相的伎家,这回,过是过了些,不过反正也不是不管,就跟着来看乐子了……”   “冬叔,侄儿半个字也没瞎说,不信您去查……”   林五一番话避重就轻,把自己开脱得干干净净,长冬这会子也没工夫跟他计较,又问道:“你听说,是听谁说的?”   “昨儿在顾三的姨母,就是酿酒的冉家吃酒时,一桌子人都在说这个事儿。冉家两个哥儿帮着打听张罗的。说是那朱家反正在这安远城里根基不深,就是这两年才在这北地做生意的,又都是些织锦刺绣、衣料布匹生意,这样人家的女儿,顾三看上了,那是抬举了她……”   长冬蹙了蹙眉,却是一语不发,只拍了拍林五的肩膀,又去了顾高贤那处。   顾高贤更是一副浑不在意的表情,问明了长冬是谁之后,还一脸讶然道:“我这不过就是睡个走东家蹿西家的绣娘而已,犯得上这样紧张吗?再者说了,我爹说了,只要我看上的,就都给我纳了。我哪儿知道,他是个男的,可给我恶心够呛,我没一顿打死他,就是他的福气了。”   长冬面无表情看了看这个明显有些二五眼的顾三,再想想左军副将顾全家里,那成群的妻妾,只心里一声长叹,这样不懂事的哥儿,人都关了起来,还敢随口胡吣,还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事儿,明显封不住,那么多哥儿,再多几个这样二五眼的,可怎么是好。   长冬去见那绣娘时,他只紧紧扯着那件不知道谁给的长衫,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缩在屋角,显然有些吓坏了。看到长冬进来,忍不住又抖了抖。   “你叫什么?说真名。”长冬问道。   长冬见他只垂首不答,又耐着性子说了句:“我今日没空和你磨工夫,你若想吃些苦头再说,也使得……”   说着便转头示意了月夕,月夕刚走到那绣娘跟前,他便趴跪在了地上,声音有些颤抖道:“小女子,小人名叫朱小红。”   长冬看了看眼前已经狼狈不堪的绣娘,声音却如同黄莺出谷,忍不住身上只一激灵,喝道:“好好说话。”   “小人,小人自小儿便被灌了药,这嗓子就这样……”那朱小红颤抖着继续道。   长冬虽说心里无比的黏腻难受,却还是继续问道:“今儿这事儿,说说。”   “小人什么也不知道啊,就是和几个素日里让小人指点针线的小姐说好了,今日去郑大人家,然后有小丫头说郑家五娘在花园暖阁里等小人,再带着小人七弯八拐进了那处暖阁,再后来,再后来……”   “你往各家女儿闺房之中教授针线,目的为何?”   “小人,小人就是揽些生意,可以多卖些布匹衣料什么的,不敢有别的什么。”   “既是为了做生意,你们家,为何不用女孩儿,反而要用你们这样的真男人扮成女儿家?”   “这,这,这样的事,小人也不知道啊,小人都是听母亲的话,她说怎样就怎样的。”   长冬眯了眯眼道:“你那位母亲,是不是也是个男扮女装的?”   朱小红怔了怔,才连忙摆头道:“小人虽说不是我们母亲亲生的,但是母亲待我们都是极好的。可母亲自己的事,我们就不太清楚了。”   “你有几个姐妹?”   朱小红突然察觉到自己这是说漏了嘴,连忙摇头道:“就三个而已。大人,小人是被欺负的,若是小人那两个姐姐迟迟不见小人回去,定会想法子来寻的。”   长冬只觉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心里轻笑了一声,这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心里的小算盘多得很。只怕这是审也白审,他估摸着什么都不会说的。   长春长秋来了之后,长冬和他们简单说了现在审出来的情况,三人又分了工,再把下剩的那六个哥儿审了一遍,又聚在一起,分析了一下眼前的情形。   长春把安北王的意思,简单说了一遍,长冬眸中闪过一丝亮光,露出一口白牙笑道:“爷这是,下了决心?”   长春笑着转移了话题:“还得看咱们这头儿的信儿,还有这个局到底能不能成。”   长秋有些犹豫问道:“瞧眼前这情势,后头有没有什么,只怕还得把冉家那两个哥儿叫来问问,可这事儿,就跟豆腐掉进了灰里,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   长冬轻声嘟囔道:“这要真是个局,我倒挺佩服这后头的人。要我说,只预防着对方可能的后手,堵死来,就没什么大不了的,至于那些名声不名声的,呵呵,真要她灰飞烟灭,可不就得是这样,只有这样,声名扫地,才能彻底些。”   长春虽说喝了声住嘴,语气里到底没有多少严厉,跟着开口道:“就不知这朱家背后,究竟有些什么,这一处,一定要看紧来。”   长冬立即拱手道:“春哥,这处交给我吧,保管守得死死的。”   长春点了点头道:“若是长夏能安排妥当,估摸着,今日夜里,就有大阵仗,朱家这处,用暗卫吧。走吧,时辰快到了,咱们赶紧回去吧,爷还等着呢。”   长春又吩咐了月夕和月影留在庄子里,一个屋里送点“好”酒,先把这些纨绔都撂倒再说。   长夏进了城,先拢总了各处送来的消息,其中也不乏这朱家的事情。   长春和长冬先去了王爷跟前请见,把庄子里审出来的情形,都禀了一遍。安北王沉默了半晌才道:“护卫营今日谁当值?”   “回爷的话,这几日是林将军当值。”   “正好,待会儿,你走一趟,让他派人,去把这些纨绔送家去,顺便带句话,都带到,就说这些小子,应该在家里好好读读刑律和军法了。”   安北王又淡淡嘱咐了一句:“这事儿不忙,夜里子时再动就是。”   长春和长冬俱是心里突了突,突然都隐约能感觉到,手上有一丝汗意。   长夏是和长秋一起回来的,安北王瞟了眼长秋,长秋立即会意,躬身禀道:“爷,隔壁府里的嬷嬷往朱家送过信了,那两个绣娘欢天喜地,应是成日里只等着召唤呢,这会子正在准备浴汤。”   安北王却问道:“那两个,是雌是雄?”   长秋拿了随身带着的一个黑布小包袱,躬身递到安北王面前道:“回爷的话,这是月怀进了她们房里偷出来的,说是有一柜子。”   安北王也不伸手接,只看着长秋,长秋当即会意,解开包袱,竟然露出一对儿馒头样的模具,还是几根绳子穿在一起的,十分对称……   长冬瞧了一眼,立即想起才刚审那绣娘的感觉,顿时只觉鸡皮疙瘩都从皮肤上蹿进了心里,冷腻冷腻的。   安北王看了看,再瞧了长秋一眼,长秋立即裹进了那包袱,再垂下头,不敢多说一句。   这东西,谁瞧着不恶心,自家这也是有点傻气,竟敢恶心到了自家王爷身上,啧啧,夜里这差使上……   安北王再看向长夏,长夏低下头眨了眨眼,自家爷这嘴角,怎的好像有点往上翘?   长春悄几近无声地清了清嗓子,长夏立即回过神来禀道:“回爷的话,这事儿开头,就是那个顾三进城第一天到邢家吃酒时,众人堵在巷口打了使坏打了帘子,见到了那个绣娘,就心心念念。”   “顾三阿娘的庶妹,嫁进了冉家,就是那个做酒生意的冉家,那位冉家王太太巴结自家这位嫡姐巴结得厉害,顾三就极喜欢往安远城来,最喜欢行那宿柳眠花之事,冉家两个哥儿就帮着去做了个笼子,把这个绣娘送到了顾三跟前。”   “他们选了郑大人家的茶会,就是看准了郑大人的身份,觉得郑大人这样的文官家中发生这样的事,必然不敢声张,他们冉家身后是顾家和王家,素来也不怎么和郑家来往,好像这郑大人还给他们家有过什么难堪。”   “今日这事儿,眼面前看不出这些哥儿中,有人先识破了这个绣娘是男非女。这个绣娘家里,据说长辈今日都不在家,好似是往西边去了。家中除了这一个,还有个年纪略大些的,再就是那两个。眼下家里的事,应该是那个年纪大些的统总。”   “咱们如今拿了的那个绣娘,虽说在这安远城里窜了几家,但是时日尚短,大概还没得手。”   长夏才解释完,安北王便问道:“得手?你查出来他的目的了?”   “回爷的话,小的想了许久,就觉得这事儿,当是趁着在闺阁里走动,对那些还不懂人事的闺阁女儿下手,这一家子都是这样,只能说明,他们必定在下手之后,会以此作为要挟,换取些什么利益。”   “否则的话,小的实在想不通,他们还能再干点什么。”长夏躬身禀道。   “这么说来,这一家子,还不能放在那里了,只能先抓了再说,否则的话,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长春躬身道:“回爷的话,小的是觉得,抓了之后,仔细审审,说不得,这四个人嘴里,总能问出点什么来。”   安北王眯了眯眼,抬头看向门外,思忖了半刻才道:“长春,那些人都看住了吗?”   长春内心凛了凛,当即答道:“回爷的话,都看着呢,一个也走不脱。”   “账呢?”   “账也在,随时能拿出来。”   “庄子呢?”   “都盯紧了。”   “好,长春听令。”   “是,小的在。”   “你这会子即刻启程,去城外护卫营,命,一半暗卫,天黑之前,全数进城,看住安北王府,兔子进笼之前,不得任动,等兔子进了笼子,哼……”   安北王说着看了眼长秋道:“你盯着那佛堂,有了动静,就让人送信给长春,长春一刻也不得耽误,拿了我的腰牌,请了那三位爷中随便哪位,跟你去佛堂。怎么说,你自家应当明白。然后,一定要把另外两位爷都请到佛堂里。”   “事发之后,长夏主持,另一半暗卫,把涉及盗卖军粮之事诸人,尽皆抓了。”   “是,小的明白。”   “明卫除了遣去送那群纨绔回家的,其余分三路,把那三处庄子悄悄儿给我围死。等隔壁府里完事,请那三位爷,一人一路,除了长冬,你们一人陪一路,都给本王抄了。先查清数字,都封在庄子里再说。”   长春长夏长秋齐声应了诺。安北王再看向长冬道:“关人审人的事儿,尽数交给你,务必审个清楚明白!”   长冬应了诺,又有些迟疑问道:“爷,那位,到时候,放哪里?”   安北王眯了眯眼道:“她喜欢那佛堂,往后,就在那处终老吧!” 第215章   安北王府里,安北王太妃一个人在荣福堂用晚膳,一顿饭吃得寂静无声,极其气闷。   安北王太妃身边的曾嬷嬷从外头打了帘子进来,略屈了屈膝,安北王太妃瞥了她一眼,曾嬷嬷才轻声禀道:“是四夫人,说是想侍候您用晚膳。”   安北王太妃闷声道:“这是走东家蹿西家蹿累了,想起我这个老太婆来了?不见不见,让她走,没有他们,本宫一个人吃饭还自在。”   曾嬷嬷想起前几日,几位爷刚回来的时候,为了这王府里今年宴不宴客的事,说了句如今王妃还病着,咱们府上不宜宴客的话,惹得老太妃大发雷霆。   安北王太妃随手砸了碗,厉声喝道:“什么时候轮到长辈还要迁就晚辈了,是不是她死了,本宫还要替她守孝?”   几位爷和夫人,还有哥儿姐儿们,跪了一地,安北王太妃瞧着更加气闷,全赶了出去,还发了狠话,不让晚辈们再陪着用膳了。   曾嬷嬷往门边上看了一眼,大丫鬟立即会意,出去回了话。   曾嬷嬷拿了汤勺,一边给安北王太妃盛汤一边道:“老祖宗别动气,四夫人最是孝顺,没的为了个不相干的人,扰了自己的兴致,还凉了孩子们的心不是。”   “不动气,怎么能不动气,凭什么?本宫样样都准备齐全了,一年也就这秋收之后的宴客最有意思,她就病了,哼……”安北王太妃干脆把手里的碗放下,再推远了些,手上的翡翠镯子碰到一起,响声清脆悦耳。   曾嬷嬷看着安北王太妃那一身华丽的浓绿色衣裙,散发出华贵的光芒,镶嵌了金刚石的翡翠耳坠,和头上镶嵌了金刚石的翡翠步摇搭配在一起,豪奢大气,真是耀眼极了。   自家这位老祖宗,其实是个最喜欢热闹的人,这安远城里的秋收宴盛行,安北王太妃功不可没。她享受那样的众星捧月,享受着北地最有权势的将领和官员跪在她脚下请安,更享受着无论怎样身份品级的夫人,都不敢越过她的打扮。   只有那样两个人,在她面前不下跪,一个躬身,一个行福礼。   然后,她就明里暗里,给那位只行福礼的尊贵人儿,制造了许多难堪……   曾嬷嬷心里长叹了一口气,又轻声道:“那两位绣娘今日送了信儿进来,说是又替老祖宗绣了一卷佛经,想要送来让您瞧瞧。”   安北王太妃瞧了眼把汤碗端到她面前的曾嬷嬷,心里却似升起了一丝潮热,又一脸不高兴道:“都说了不要叫本宫老祖宗,本宫很老吗?再者说了,这府里哪一个,真心认我是这府里的老祖宗的?”   曾嬷嬷连忙深屈膝下去,再跪到了地上:“是奴婢说错了话,还请太妃娘娘责罚。”   安北王太妃慢悠悠喝完了碗里的汤才道:“让她们戌时来,陪着本宫一起,把佛经供奉起来,再陪着本宫念念经。”   说着便起了身,宽袖一挥:“起来吧,今日这汤,味道不错,赏你了。”   戌时刚过,夜幕笼罩了北国大地。   外头早就得了消息,各处都已经安排停当了。安北王府三位爷,除了三爷在府里,另外两位,已经被长春遣人,以紧急军务为由,从外头的酒席上,悄悄请了出来,快马往王府里回去了。   长秋和暗卫头儿月环在潜在暗影之中,不错眼地盯着荣福堂里的那处佛堂,瞧着该进去的人都进去了,外头的丫鬟婆子也都守在外头老远。   长秋悄无声息潜了出来,速度飞快把消息送到了长春手里。   长春入了安北王府,先去寻了三爷,遣退了下人,轻声禀道:“今日在郑大人家,遇得几个哥儿打了个女扮男装的绣娘,审了审,查到才刚,说是有两个绣娘,进了咱们王府里,王爷命小的请三爷查一下。”   安家三爷听完这话,面色变了几变,好似,听自家夫人说过一嘴,老祖宗最近迷上了念佛,那两位绣娘,是……   安家三爷一时有些血涌上头,头昏眼花,腿比铅重,根本挪不动步子,却又不得不挪。   长春跟在后头,往荣福堂过去。月环听见动静,先下了令,把守在那处佛堂左近的丫鬟婆子尽数放倒在地。   安家三爷进了暖阁,贴着佛堂门听了一下动静,只觉一口腥甜涌出,他强自压了下去,才用力拍了门,从嗓子里挤出带着颤抖的声音:“母,母,开门……”   里头正欢愉刺激,喘着粗气,不堪入耳的声音,突然戛然而止。   二爷和四爷差不多同时回了府,看见长夏和长秋等在府门前,二爷刚下了马就问:“这么急?什么军务?你们王爷呢?”   长秋拱手道:“还请二位爷先随小的来,三爷正等着二位爷。”   长夏和长秋一前一后,把二爷和四爷夹在中间,进了门,往荣福堂过去。   厚重的侧门吱呀一声关了起来,还传来了闩门声,二爷和四爷都一脸讶然转头看了一眼,闩门的小厮竟是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二爷一脸不解看着跟在后头的长夏道:“你们这是搞的什么名堂?”   长夏轻声道:“还请二爷稍安勿躁,我们都是听吩咐行事的。”   四爷却明显感觉到了不对,拉了拉二爷的袖子,眼珠子转了半圈,示意自家二哥,这安北王府里面,各处似乎都已经被守死了。   二人一头雾水,略带忐忑,看着荣福堂越来越近,二爷面色越来越沉,闷声问了一句:“还不说?究竟什么事?”   长秋一脸木然道:“今日长春得了王爷示下,往郑家的茶会去了一趟,席间出了点事。”   四爷眯着眼道:“不是说是几个纨绔闹事,都处置好了,和咱们家,和荣福堂有什么关系?”   长秋继续道:“有个哥儿,要对一个绣娘用强,扒了衣裳,却发现是个哥儿,这事儿,就复杂了,因都是武将家的哥儿,长春便接了手,查了大半天,那一家子走脱得差不多了,说是有两个,往咱们王府来了。”   四爷脸上顿时涨得通红,指着长秋的鼻子道:“你,你们,你们怎么敢?”   长秋面色恭敬,言语却是异常锋利:“四爷,据小的们查证,这两个,已经不是第一回 往咱们王府里来了。”   四爷气得往前飞快走了几步,又飞快折了回来,手都指到了走在前头的长夏鼻子上道:“好好好,今日若是,若是,爷不要了你们这几条命,就对不起我安家列祖列宗。”   说完又飞快往前,长夏躬身缀了上去。   二爷却是强自压了压心头的怒意和惊恐,抿了抿唇角才道:“大哥知道了吗?”   “回二爷的话,小的们岂敢擅专?”   “那,大哥是什么意思?”   长夏却只躬身拱手低头,再做了个请的姿势,并不再多话。   二爷愣了愣,面上说不出是个什么表情,只得跟着进了荣福堂。   三兄弟聚在佛堂门口时,二爷和四爷看着站在佛堂门口的三爷一脸灰败,便知今日只怕难得善终。   四爷想了想,才急急问道:“阿娘在里面吗?”   三爷点了点头,又道:“叫了门,不开,只叫我走。”   “真有……别人?”四爷不死心又问了一句。   三爷又点了点头,四爷看着站在一旁一声不吭的长春道:“你们先走吧。”   长春却只躬身拱手道:“王爷交代了,这两个人,我们一定要拿了,很有可能是他国细作。”   二爷和三爷对视了一眼,都瞧见了对方眼中的愕然,四爷只压了嗓子吼道:“你们怕不是失心疯了,我阿娘一个后院妇人,你们……”   长春继续道:“这也是王爷最不愿看到的,否则的话,咱们这王府,只怕……”   二爷只觉后背凉透了,咬了咬牙,扬声道:“阿娘,开门吧,不然的话,儿子就要破门了。”   里面突然一声爆喝:“你们这些畜生,你们怎么敢,本宫是你们阿娘……”   二爷脸上僵直铁青一片,抬起手,无力地挥了挥袖子。   长秋得了长春示意,两步上前,开始踹门,三五下之后,才踹开了那扇紧闭的朱红大门。   四爷当先一步,推开门,大步流星冲了进去,却被屋里浓重的檀香味儿,熏得咳出了声。   室内烟雾缭绕,那两个绣娘抱在一起缩成一团,躲在屋角一声都不敢出,仿佛只要这样,便能隐了行藏。   安北王太妃坐在靠墙的那张软塌上,正对着点燃的佛香的神龛,那尊玉佛,垂着眼帘,那怜悯众生的目光,直直望向那张软榻,榻上的锦被,散乱地堆在榻角……   四爷瞧了瞧身上的锦缎华服尽是褶子,面目一片狰狞,已经被浓烟熏出了眼泪的安北王太妃,再看了看那尊佛和那个香炉,张了张嘴想喊人,想了想,又自己动了手,把那香炉搬了出去,再回来,也不搭理直愣愣站在屋门口的二哥和三哥,又把那尊佛像请到了外头。   安北王太妃看着搬了佛像往外的四爷,声音嘶哑地低喊道:“四哥儿,你不能这么对我,我给你准备了好多银子,我都跟你媳妇儿说了,往后,往后阿娘只指望你了……”   外头二爷听见这句,只觉头皮发麻,一脚踏了进来打断道:“你们不是要人吗?赶紧带走。”   长春示意了长秋和长夏,二人先后进了门,从墙角把那缩成一团的两人分开,再拉了起来,二人怀里抱着的东西滚落到了地上,赫然就是那两个团成馒头一样的东西,还在地上弹了弹,正落到四爷脚边,四爷愣了愣,眯眼看清之后,飞起一脚,把那东西踢了老高,再落到了墙角。   那两个怎么看怎么都是曼妙婀娜的身形,直被四爷这一脚,吓得肝胆欲裂,跟筛糠一般抖了起来,头也不敢回,直往外蹿。   四爷才又吼了一句:“等会儿,给爷站住。”   长夏看着四爷满脸戾气,便心知不好,刚要再推一把,四爷却一个飞身上前,两脚同时飞起,踢向那二人裆部,只听得两声惨叫,二人干脆倒地,晕了过去,那粉红的衣裙,迅速被染成了红色。   四爷这才死了心,头也不回冲出了这屋子,长春跟了出去,却只见四爷才冲了几步,便趴在游廊的栏杆上,开始狂吐不止……   这瞬间发生的事情,只让被打断了言语的安北王太妃愣了一愣,便冲着屋里剩下的几人吼道:“出去,你们这些畜生给本宫出去,本宫生你们养你们,你们却帮着那个兔崽子,拿捏到你们阿娘的头上。他能把位子让给你们吗?你们怎么不死,他怎么不死,他们怎么不死……”   二爷看着长夏长秋把那昏迷不醒的两个弄到了门外,听着里面歇里斯底的喋喋不休,真是一句话都难说出口。   三爷这时才终于跨进了门,躬身拱手道:“您别说了,您这是魇着了,您自己在这里先歇歇吧。”   片刻之后,长秋从外头锁紧了那道门,跟在众人后头,走到了外头。   二爷和三爷满脸苦涩,看着还在吐的老四,心中翻江倒海,却是只能满口发苦。   倒是三爷还略微清醒,清了清嗓子问了长春道:“这两个人,我们兄弟,能跟着一起审吗?”   长春拱手道:“今日夜里,王爷指了紧急军务的,几位爷得各自把差使办了,才好到王爷面前复命。三位爷放心,这府里,王爷都安排好了,定不会乱的。”   三爷听了长春这两句根本不挨着的大喘气,心里惊了惊之后,反而突然定了。当即拉了二爷,往四爷后头,慢慢拍着四爷的背安抚道:“吐吧吐吧,都吐完了,倒还好受些。”   “四弟可还扛得住?大哥还指了差使,今日夜里,咱们就得去办了。”三爷温声继续道。   四爷猛地一挥手,打落了三爷的手喊道:“我不去,你让他自己去,我不去。”   二爷从四爷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哭腔,叹了口气,抬起手往他肩膀上狠狠拍了一掌:“走吧,都不是小孩子了,是福是祸,大哥,大哥,哎……” 第216章   安远城里,各家灯火依旧灿烂,人们还沉浸在秋收的欢愉之中,街道上行人车马络绎不绝,几匹快马避过最繁华的大街出了城,汇合了早就等在城门外的护卫和带着分好了账本子的小厮。   长春做了简单分派,一行人兵分三路,往城外的三处庄子里去了。   他们才出了城,安远城许久没有关过的大门,竟缓缓合上了。   安北王府这三兄弟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府里出了这样的大事时,自家大哥莫名其妙派的这桩差使,竟是点银子。而这样的时候发作这样的事,就是再蠢笨,也知道这里头的利害关系了。   兄弟三人见了那满库的银子时,俱都是脸色煞白,因为,光是银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庄子里,铸银的器械模具都在,还有人正在赶工,把今年新收的银子重铸。   而那些还没重铸的,三处庄子,三种不同的银锭子,便是再愚钝,也能看得出,那不是大云的银锭式样。铸出来的,却尽皆是大云官银模样,下面还有落款。   三兄弟虽说多少都知道些,自家阿娘用各种手段往大营里安插了人手,干了些不太体面的买卖,却从未曾料想,她竟然如此胆大妄为。   这是什么样的重罪?其中任意一条,足能祸家灭族!   林将军跟着长春一路,找了个撒尿的空儿,拉了长春道:“你说,咱么能不能到王爷面前请个示下,把那几个兔崽子都送进营里去,让那位爷帮着调教调教,调教好了,说不得还能得几个好儿郎。”   长春一脸好笑瞥了林将军一眼:“你想让那位爷帮你教儿子?啧啧,真会想。”   林将军看见长春脸上赤裸裸写着,你脸怎么那么大的表情,讪笑道:“兄弟我这不也是没法子了嘛,你说这中年得子,打也舍不得,骂也舍不得,再者说了,早先不都说,那位爷和广南王府那位爷,是这天底下最大的那什么嘛。”   “也只有他们,才知道这些兔崽子脑子里想的是什么,你说是吧。”   “现在人就在营里,便是你自家,都是人家的手下败将,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出口?别怪我不提醒你,王爷说的话,加上今儿这事儿,你细揣摩一下,若是办走了样,你仔细咱们爷给你算总账。”长春说完这句,又进了屋,继续守着四爷看点银子。   林将军倒是找了个暗处,翻来覆去,琢磨了半天,这样的事儿,不把人关了,只说学好律法和军法,这回了家,这些满脑子都是水的娃儿,嘴巴子能严实到什么地步?这要是散了开,这得乱成什么样儿?难不成王爷要的是这个乱?   林将军想了半天,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只得召了自家二哥儿,快马往那处送信,让把人送回去,再把话送到。又仔细嘱咐了,跟小五问清楚,前前后后,一个字也不能少。   安家三兄弟迷迷瞪瞪看着点了大半夜的银子,再集合到城外的护卫营里,开始审那些涉事之人,却是越审越颓丧,越审心越凉……   天将明未明,秦念西照常和韵嬷嬷一处,领了胡玉婷和阿然阿宁几个,往王府后头的林子里去练功。   安北王一夜好眠,也起了个大早,召了两个暗卫,往园子里练功去了。   安北王大老远便瞧见秦念西和韵嬷嬷几个,在那片桦树林子顶上,两两过招,还有两个守着一个新学,站都站不稳,动辄就要掉下来的。   安北王一脸兴味:这是拿树顶当桩站的?果真有些意思,不经意间回头,却见得身后那两个,都看得极认真。   安北王笑道:“怎的?想试试?”   其中一个影卫下意识答道:“想,想了好久了,就是怕站不住。”   “那怕什么?那边那个,年长些那个,是广南楼家的人,不想跟人家讨教几招?”安北王继续问道。   另一个影卫有些讶然看了自家王爷一眼,这是心情有多好,巴望着看热闹,当即便道:“爷,要不,小的们上去讨教几招?小的觉得,那个姑娘,似乎更快些。”   安北王耸着眉毛点了点头,那二人躬身行礼后便一步跃起,蹿了出去。   安北王看着他们几纵上了那林子顶上,再等了几息,月环便悄无声息站在了安北王侧面行了礼。   安北王也不等月环说话,便直接问道:“你祖母呢?”   月环眼睛闭了闭,表情却没有一丝变动,只轻声道:“回爷的话,她,她老人家说,她在那院子里,比在外边好,有个什么事儿,也能递个信儿。”   安北王略怔了怔,抿了抿嘴道:“如此也好,你给她老人家带个话儿,一年,一年以后,我接她出来养老,到时候,她想去哪儿养老都好。”   “是,小的替祖母谢过爷的大恩。”月环跪倒在地,轻声道。   “你起来,你们一家子,都是这北地的恩人,都是爷的恩人,你父亲和叔父战死沙场,你祖母……爷都记得。”安北王声音里,有着一丝儿不同平时说话的情绪。   月环站起身,使劲眨着眼睛,咬紧牙关,深吸了一口气才道:“爷,昨儿个夜里……”   安北王抬了抬手,满脸兴致一眼不错地瞧着那树林子顶上,已经战了进去的暗卫道:“你去歇会儿吧,爷这会儿只想瞧瞧热闹。还有,等这事儿了了,你得说个媳妇儿了,若是有相中的姑娘,到时候,让王妃给你做主,热热闹闹,把人娶进门,也好叫你祖母跟着高兴高兴。一年的光景,正好合适。”   月环躬身应了诺走开,脑子半天没转开,他这个暗卫的身份,怎么能说媳妇儿?再回过头看那树顶上,嘿,那是谁,那小子真丢人,打人家一个妇人都打不过。   那些人,怎么都把那林子顶上当桩站?这事儿,好像挺有意思的,那是谁?不想睡觉行不行,不知道那林子顶上,自家能站多久,要是能和那妇人也过过招就好了,能赢不,不能赢的话,能过多少招? 第217章   眼瞧着那第二个暗卫又被打了下来,安北王正准备纵身跃过去,回头却瞧见月环正一脸痴傻瞧着那树林子顶上,忍不住笑出了声,抬起手往树林那处挥了挥,示意了月环。   月环一脸问号指了指自己,安北王点了点头。   月环大喜过望,几个纵身跃了过去,提着口气就上了林子顶上,在抱拳躬身求教。   秦念西站在边上,只一脸好笑,看着这前仆后继,一个接一个的,只这一回,安北王却也纵身上来了。   众人连忙齐齐行礼,安北王打着哈哈笑道:“无需多礼无需多礼,我看看,看看。”   韵嬷嬷和月环已经动上了手,招式也越来越快,安北王悄然往秦念西身边挪了几步,低声道:“念丫头帮姨父瞧瞧,这一个,还能不能有所进境。”   秦念西扬了扬眉毛,转过头轻轻点了点,看样子,眼前这一位,极得这位王爷爱重啊。   可话说,这位王爷额角那根青筋怎的越来越碍眼了呢。秦念西眨了眨眼,看着眼前激战正酣的两人,突然觉得,要是他们俩还没打完,这位王爷就站不住了,是不是,能有点机会,让自己给治治?   秦念西一边瞧着眼前的酣战,一边注意着站在旁边呼吸越来越重的王爷。   果然,半刻钟之后,那边还没过完招,这位王爷便极有自知之明地纵了下去。秦念西默了默,也跟着下了去。   天渐明,林子里已经积了些落叶,秦念西瞧着看见她下来,便强自忍住喘息的安北王,轻声问道:“王爷可还好,能否让阿念把一把脉?”   安北王强笑着摇头:“本王能有什么事,就是一大早,筋骨没舒展开。”   秦念西咬了咬牙,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 ._c_o_m 深屈膝道:“请恕阿念无状了,不知王爷为何如此讳疾忌医?”   安北王看着秦念西一脸认真的模样儿,突然失笑道:“难怪你姨母疼你,确实是懂事得紧。”   这时候夸自己懂事,不就是让自己装什么都不知道吗?秦念西一脸郁闷道:“王爷可知,阿念此来北地,旨意是保王妃诞下后嗣。如今王爷讳疾忌医,阿念便是治好了王妃,只怕也是无法缴旨南回。”   “王爷不要说这是给王妃留的后路,还请王爷相信阿念,即使阿念力有不逮,我们家老祖宗定不会袖手。”   秦念西说得极是干脆利落,安北王被逼得退无可退,惊讶于这小丫头心思玲珑之余,一直绷着的那根弦,却突然松了下来:“你姨母,大约还需要多久,才能调养好身子?”   秦念西却干脆垂首道:“王爷的病,不可再拖,其中道理,想必王爷清楚得很,就无须阿念再赘言了。”   安北王听得上头一声猛喝,再掉了人下来,只摇了摇头笑道:“阿念帮姨父把这小子潜力调出来了,姨父便开始让你治病。”   秦念西看了眼那迅速调整好,直直落了下来的护卫,郑重点头道:“以十日为期可好?”   安北王转身笑道:“半个月吧,他身上还有差使没办完。”   林二爷送了自家弟弟林五回家之后,当着最宠林五的阿娘,一脚把林五踢到地上跪着,再一杯凉茶泼到他脸上,低喝道:“酒醒了没有,没醒的话,把你丢池子里泡着去。”   林家夫人一脸错愕看着从来好脾气的老二,再无比心疼地看了看一幅落拓样儿的林五,声音颤抖着问道:“这是怎的了?老五这是又惹了什么事儿了?”   林二错着牙道:“你问他,”   又转头对林五道:“阿爹说了,让你把这事儿,从头到尾,一个字都不能落,都要说一遍。”   林五大惊再大醉了一场,已经都有些发懵了,只颤颤巍巍道:“是顾三,顾三他……”   “你还敢说顾三,顾三绑了你去的,成日里不学好,跟着那群纨绔,章台走马不说,还走东家蹿西家,你有没有脑子……”林家夫人拉了暴怒的老二,塞了杯茶到他手里,再劝道:“你让他说,你这样,他都吓得不敢说了。”   林五这才一五一十把这事情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林家夫人听完,一脸惊恐道:“你是说你,在郑家,起哄看顾三强奸良家女子,然后发现那女子是个哥儿?”   林二总算长吁了一口气,自家阿娘虽说偏疼了老五些,可到底还是个明白人,直咬着牙道:“阿娘您说,他这是不是作死?”   林家夫人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儿,抬手指了林二道:“你再说一遍,王爷让带的那句话原话儿是怎么说的?”   林二愣了愣才道:“王爷说了,这些小子该在家里好好学学刑律和军法了。”   “就这一句?没别的了?”林夫人又追问了一句。   林二一脸错愕摇着头道:“没有了,阿娘,你是怎么了,这话还不重吗……”   林家夫人却又突然问道:“你弟弟说,那女子是个绣娘?是哪家的?”   林二摇头道:“这儿子哪儿知道啊……”   “我知道,我知道,姓朱,是城南蜀锦绣庄的,那家主要是做织锦生意的。”林五一叠连声答道。   林家夫人听得这话,略愣了愣,却突然坐了下来,眯着眼慢慢抿了口茶,对林二道:“没事了,这阵子,让你弟弟在家呆着就是,你扶他回去洗一洗吧。”   林二瞧着自家阿娘又开始护短,直气得跺着脚道:“儿子哪儿有空啊,儿子还要回去复命呢,阿爹急得跟什么似的。阿娘,不是我说您,您就护着他吧……”   林家夫人笑得极爽利道:“不护不护,阿娘不护着他,阿娘一会儿就遣人去把刑法和军法搬他屋里去,不背了再讲出来,不准出屋,这样总行了吧。”   林五这回倒没有什么反应,大约是真被吓坏了。   林家夫人叫了人,吩咐着搀了林五回去自己院里去了,才低声对林二道:“你跟你阿爹说,就说那朱家,有两个绣娘,经常绣了经文送到安北王府太妃的佛堂里供奉,你阿爹就能明白。”   林二愣了半晌,才一脸惊骇道:“阿娘,您这意思是,这不能吧,这怎么能?”   “你这傻小子,你要不信,就等着瞧,这几天,安北王府肯定有动静。”林家夫人说得胸有成竹。   “阿,阿娘,你怎么知道?昨儿夜里……”   林家夫人厉声低喝道:“住嘴,这是你该说的?你阿爹怎么嘱咐的你?”   “儿子,儿子只是觉得阿娘太厉害了,是儿子错了,儿子在外头不这样儿,阿娘您放心。”林二连忙认错。   林家夫人点了点头道:“行了,你赶紧回去吧,这事儿你就只当不知道,千万不要掺和,更不要再跟别人说了。”   到得下晌,一切尘埃落定,从安远到祁城,再到军中各处的漏洞,尽数被抓了,全关进了护卫营里,等候发落。   朱家家主果然不在,只剩管事的那个年纪稍长的“绣娘”,也被抓了,加上那两个被踢碎了子孙根的“绣娘”,还有那个最早被抓回来的“绣娘”,凑到一处,也没能说出个所以然。   只说自家家主,应该也是个男人,他们或是他捡的孤儿,或是从伎馆里赎出来的。他们家家主极其神秘,他们其实都未曾见过他的真面目,也就是说,即便这人换上男装,他们也未必认得出。   纵使长冬使尽手段,却再也未能多榨出半个字。长冬一脸挫败,报到了安北王跟前,安北王略想了想才道:“如今,也只能存万一之望了,那个绣庄,且让他继续开着,里头的人,也不要换了,但是,你们得握得住。”   长冬领了命出去。   须臾之后,安北王府三位爷,坐到了安北王的书房里。   四爷看着那厚厚一摞账本子,忍了好几忍,才问道:“大哥既是能查出这些,想必早就知道母……她私下里干的这些勾当,为何任其深陷泥沼而不尽早出手?”   二爷轻喝道:“四弟,你怎能如此和长兄说话。”   三爷瞧了瞧一脸不忿不平的四弟,再瞧了瞧面无表情的大哥,清了清嗓子道:“四弟,千万不可再说这种混账话,母亲的事,先前就是我们三人,哪里就一无所知了?这两边府里的情形,你又如何不知?”   “你想想二三十年前,再想想现在,这些年,大哥苦心一片,母亲,母亲她生出的那些妄心,哎,如今可怎么办才好?”   安北王长叹了一口气,丢下了手里两本总账本子,才缓声道:“你们对比下这两个总账本子,就能知道,我大概是什么时候知道这是个大事了。你们今日盘出来的银子,比这本账上,整整多出了一倍,还有她那些算不清数目的首饰,还没彻底盘过的庄子。”   “这些年,自打王妃进了北地,母亲……算了,这些话,我就不再多说了。这件事,罪责我来扛,我会向官家上请罪折子。老四,你媳妇儿娘家,我要抄了,至于你媳妇儿,反正她一向孝顺母亲,就让她在母亲跟前尽孝吧。那间佛堂,极适合她们悔罪的。”   “你膝下的五哥儿也大了,你带进营里去吧,七哥儿和四姐儿,劳烦你三嫂教养吧。那边府里,往后交到三弟妹手上,也就她,是个知书达理的明白人。”   “这些银子的处置,我自会请旨,其余的事,你们还有什么想说的。”   二爷一脸颓丧地点了头,三爷支支吾吾道:“大哥,不是我想忤逆你的意思,就是这掌家的事,你三弟妹她,怕是没那么大本事。”   二爷没好气怼道:“那你准备让谁来管?你二嫂?你是觉得这两边府里如今这隔阂还少了?她一个老娘们儿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如今大嫂得了良医,只要两下平安无事,让大嫂安安生生把病治好,咱们家,才能平安无事。”   安北王略带了丝笑意问道:“三弟是怕三弟妹不接这差使?你放心,我觉得她会接,若她不肯,你再来跟我说就是。”   三爷嗫嚅了半天,却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四爷却突然蹦出一句来:“把她们俩,从族谱上,除名吧。如此祸家灭族的妇人,此时不除,只怕牵连了大哥,这北地好不容易有了如今的光景,大哥若是,若是,我们安家,岂不成了这北地的罪人,这往后,咱们到了地下,可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啊?”   安北王看着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四弟,隐约有了种他好像终于长大了的感觉。其实他应该才是最难过的那一个,毕竟,曾经得到最多的,如今失去的也最多。   三爷回了府,遣出了屋里的丫鬟婆子,跟在自家夫人身后,一边看着她忙忙碌碌,给自己张罗吃食和净水,一边把大哥的意思坑坑巴巴说了出来,再一脸紧张地瞧着自家夫人。   哪知道,三夫人却把拣好的换洗衣服塞到三爷手里,紧接着溢出了满面笑容:“行了,我知道了,你赶紧去洗洗去。”   三爷一脸不可置信:“你这是,答应了?”   三夫人一脸好笑:“你这是,不想让我接?”   三爷陪着小意道:“我就是觉着,这就是个吃力不讨好的事儿,怕累着你,还有那么多孩子要你教养。”   三夫人呵呵笑出了声:“算了吧,瞧你这假模假式的样儿。我说了,我接了,如今这府里,可不比从前,从前那两个,跟……一样,都是心术不正,一个拱火,一个为虎作伥,把这家里,搞得乌烟瘴气,如今都没了,叫我说,大哥这时机,掌握得真好。”   三爷听得这句,瞬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虽说,哎,到底是生我养我的人。”   三夫人拍了三爷一巴掌道:“自打你一门心思要娶我过门,你这境地,不就和大哥差不多吗?甚至比他还差些,左右在这北地,他不用看谁的脸色。好了,往后咱们好好儿过,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三爷揉了揉脸道:“要我说,我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就是死乞白赖把你娶进了门,连大哥都说,这府里,就你一个知书达理的明白人。”   三夫人推了三爷去沐浴,又叹了口气道:“其实比起我们,大哥大嫂,尤其是大嫂,才是过得最不易的,哎……”   “谁说不是呢,你知道吧,大哥鬓角,都有白头发了。”   “等大嫂养好了身子,往后,会越来越好的。如今安远城里都传遍了,说是君山女医可厉害了……” 第218章   寒风刮过,北地的冷就这样扑面而来,太阳明晃晃挂在天上,少穿个斗篷都能让人瑟缩,秦念西对这北地的冷毫无察觉,却不过就是从晓月轩走到主院,手便有些微凉。   长公主瞧见秦念西搓着手进了屋,笑嗔道:“冷了吧,连个斗篷都不穿,都说你身边那几个丫头不够用,又要管药又要侍候你,你就不听。”   秦念西屈膝行了礼才道:“哪里有那么娇气了,就是一下不适应而已,阿念瞧着外头日头老大,看着就暖和得紧,哪知道竟这么凉。”   说话间,荣尚宫领着一群丫鬟婆子进了门,手里都端着托盘或是拎着包袱。长公主笑着招手道:“嬷嬷快来,才刚说这丫头不听话,不好好穿衣服,这都是给她们准备的吧?”   荣尚宫领着众人行了礼,笑答道:“原是老奴的错,没想到今年这天儿,一阵风就刮凉了,准备得晚了,她们每日都忙得很,哪里有空做这些针线上的事儿。”   秦念西上次和上上次的那些看上去极其华贵,绣花繁杂得让人眼晕的衣裙,再看看眼面前这放了一溜儿出去来,后头再跟进来一溜儿,眼花得头疼。   荣尚宫拉了秦念西,先把自己拎进来的那个包袱打开,橘红色的薄棉袍子,除了领口镶了圈白色的狐狸毛,倒是再没有了那些繁复的绣花。   荣尚宫抖开那袍子,抖了抖那窄袖道:“针线房里的单嬷嬷说了,那些宽袍大袖,姑娘约莫是不喜欢的,动起来也不方便,就自己做主,把姑娘院儿里的衣裳,都做成了这种样式,就怕姑娘不穿。”   荣尚宫又指了指那满屋的包袱道:“这些都差不多,每个人都裁了两身略微鲜亮点的颜色,其余都是姑娘身上这样的,还是单嬷嬷往外头现定的料子。”   长公主笑容极暖:“念丫头快去试试,一个小姑娘家的,成日里就这一身青,知道的还好些,不知道的,还当你就这一身儿脱不下来了。”   秦念西被丫鬟带到偏厢去换衣裳,长公主吩咐了另外一个大丫鬟:“你去把那套南红首饰拿来给姑娘戴上,那首饰配这身衣裳应当还不错。”   见得长公主心情极好,荣尚宫才低声道:“老单家的孙儿,一年咳四季,长得跟只小猫儿似的,得了晓月轩调治,不咳了不说,眼瞧着还长好了。老单喜得不知道怎么才好,拉着紫藤问了又问,日夜赶工,做了这一批衣裳,生怕她们用不上。”   长公主笑道:“是该这样,她们都忙,人手又不足,咱们府上的人都得精心些,万事要想在前头才好。”   荣尚宫点头道:“可不是嘛,说起来,也是晓月轩好说话,这阵子,就她们院儿里最忙,三个正经大夫,除了在王妃跟前,其余的时候,就跟在晓月轩开医馆一样。”   长公主微叹了口气道:“原是这北地,好大夫太少了,前几天,我听黄嬷嬷说,那君山女医馆里,每天人山人海的。”   荣嬷嬷愣了愣才道:“说起这个,有件事儿,还是要请一下王妃示下。”   长公主讶然道:“这是怎的了,有人找麻烦?”   “也不是麻烦,就是,就是,这城里,总有些人,特别是那养尊处优的夫人,想瞧病,又不愿守君山女医馆的规矩,自己去医馆看诊,非要把人家医女请到家里去。人家医女不出诊,她们就闹腾,哎……”荣嬷嬷解释道。   长公主想了想才道:“人家这规矩立得有道理,毕竟这医女人少,看诊的人又多,再者说这医女走东家蹿西家的,没得坏了名声。”   “谁说不是呢?奴婢就怕,天长日久,要闹得这医馆开不下去了。这吃亏的,还不是咱们安远城里的老百姓。”荣尚宫点头道。   “嬷嬷有什么想头?”   “奴婢是想,隔壁府里,如今换了三夫人当家,若是三夫人能走一趟,哪怕是这城里哪家宴客,请三夫人去放放口风,这事儿估摸着就能平息了。”   长公主笑嗔道:“嬷嬷还真是,这是医馆,没病去走一趟干嘛,没得让人家气闷。”   荣嬷嬷讪笑道:“奴婢就是觉着,三夫人是个明白人,应当不会忌讳这个。”   “嬷嬷还是让她找个机会放放口风吧,她若是不愿意,咱们再想别的法子就是。只怕祁城那边,情况还要糟糕一些,嬷嬷要不让李公公走一趟,看看让谁家夫人出个面,道理要跟人家说清楚。”长公主笑道。   饶是那两个丫鬟手脚利落,秦念西也被折腾了一刻钟,才重新梳了头发穿戴整齐,一脸无奈站到了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站起来绕着秦念西转了一圈,笑容越发浓烈,拉着她看向荣尚宫道:“嬷嬷瞧瞧,咱们阿念是不是长高了?如今竟有些个大姑娘的模样了。”   荣尚宫点着头道:“可真是好看,姑娘就该这样穿戴,王妃看着都高兴。”   秦念西一脸无奈晃了晃手上的珠串道:“这衣裳倒还好,可这首饰,阿念戴着可怎么施针?还有这头发,若是每日绾个头发都要这么久,太耽误工夫了。”   长公主想了想才道:“也是,阿念和普通闺阁女儿到底不一样,咱们还是别拘着她了。好孩子,今日就这么穿着了,姨母瞧着欢喜得紧。”   秦念西撸了那串南红的手钏下来,翘了翘鼻子道:“这个是真不行,别的就这样吧,其实吧,姨母,阿念也觉着挺好看的。”   长公主和荣尚宫瞧着秦念西那个极娇俏的小动静,都忍不住哈哈笑出了声。荣尚宫帮着把那手钏放进了首饰匣子里,又笑道:“行了,姑娘喜欢就好,也省得王妃劳神再一件件看了,奴婢把这些送到晓月轩去,姑娘赶紧给王妃行针吧。”   长公主瞧着秦念西拿针,看着那白狐毛突然道:“念丫头,先前你说让姨母开家善堂,前阵子姨母也是精神不济,没顾上,如今这天儿眼瞧着就冷了,倒是要尽快把这善堂开起来了。”   秦念西笑道:“姨母如今还是不能多思多想,但是这个事儿确实可以做了。姨母若是信任阿念,这事儿就交给阿念来张罗吧。”   “瞧瞧我们小阿念,这胸有成竹的,是已经有了章程?”   “也没什么章程,只是原本在君仙山时,和善堂接触得多,君山药行也开了家善堂,都是看过的,做起来应当也不烦难。”   “你细说说,姨母也了解了解。”   “阿念想开的这善堂,和一般善堂有些不一样。这些弃婴,多半是女婴,还有一些是病婴。咱们医馆药行开善堂,孩子们能得了救治好好长大不说,往后读书识字了,还能学点本事,将来大了,能有个营生,其实比盼着谁来收养这样撞大运的事,要强多了。”   长公主听得眼睛亮了亮道:“这倒是考虑得长远,极好,那姨母要做些什么?要多少银子?”   秦念西眨了眨眼笑道:“原也不需要姨母真出银子又出力,阿念倒是想求姨母一样别的。”   “你别卖关子,直说就是。”   “阿念想求姨母这个封号,这可比什么都珍贵,虽说有些僭越,可阿念还是想斗胆求一求。”   “你是说,怀德善堂?”长公主看着秦念西点了头,却有些迟疑道:“这,只怕不太好吧。”   秦念西又如何不知长公主是怎么想的,但是有些话,自己却不好说,只笑道:“阿念觉得极好,姨母若是不信,不妨问问王爷。”   过得小半个时辰,荣尚宫拎了个包袱,从晓月轩出来,径直出了长公主府,往安北王府去了。   三夫人听丫鬟禀报说,隔壁府里的荣尚宫来了,倒是有些诧异,连忙跟在丫鬟后头迎了出去,把荣尚宫请进了暖阁里奉茶。   三夫人笑道:“嬷嬷可是稀客,难得来一回,却是没什么好招待的,这点子茶叶,是我母亲从南边捎过来的,嬷嬷且尝尝。”   荣尚宫端了茶盏道:“可不敢当,这一向也是,哎,三夫人面前,奴婢也不用说那些客套话。”   三夫人点了头道:“可不是嘛,本来就是一家,却是难得走动,如今往后,嬷嬷可要多走动走动。瞧嬷嬷这气色,想必大嫂的身子骨儿,肯定也比从前好多了。”   “那是那是,若不然,奴婢也没那心情出来三夫人这里串门子不是,这一回官家和娘娘点来的医女,那真是,我们王妃如今能吃能睡,人也精神了,还胖了不少。”   “那就好那就好,我本来很想去探望大嫂的,又听说要静养,就想着等再过阵子的。既是官家和娘娘钦点的医女,必然能早日帮大嫂调理好身子,我们这心里,也跟着高兴得紧。”   荣尚宫听得这三夫人的话,就跟在自己递的线头儿上,心里极是舒服,便拿了自己拎来的包袱道:“奴婢今日来,原是得了王妃吩咐,说是医女们配的花茶,极适合调理身子,便让奴婢送了些过来。”   “专门配花茶的医女说了,马上要入冬了,哥儿姐儿们用了,祛病强身,来年定能平平安安,哥儿强健,姐儿漂亮。这里头还有给三爷和夫人的,都写清楚了用法,这都是花草配的,不忌讳,还请夫人千万别嫌弃。”   三夫人干脆把那包袱拆开,一样一样看,边看边笑道:“瞧嬷嬷说的,这可是我们求都求不到的好东西,怎的还扯到嫌弃上去了,我可没那些忌讳,只巴不得一家人平平安安的。嬷嬷回去,定要先帮我谢过大嫂,还要多谢医女们费心。待往后,我再亲自上门道谢。”   “难怪得我们王妃说,这东西别人那里送不得,三夫人心明眼亮,倒是不怕。我们府上这几位医女,可都是真有本事的,就这位配茶的医女,药膳做得极好,说是药补不如食补,我们王妃如今只愿吃她做的饭食,我们做奴婢的,瞧着王妃胃口好,可比什么都开心。”   三夫人见荣尚宫这话题半句不离医女,脑子转了转问道:“听说给大嫂调治身子的,是君山来的医女,城里又开了家君山女医馆,这里头,可是有什么渊源?”   荣尚宫颔首道:“都是君山女医馆来的,和君仙山万寿观渊源极深,说是君山女医馆里的医女,从前都是万寿观里收留的医婆。后来又得了调教,从头习学,才有了如今的医女。”   “夫人是明白人,往常君仙山万寿观虽说是天下医家之翘楚,却在这妇人科和哑科上,也是平平无奇,自打如今被圣旨点到咱们府里那位医女入山之后,潜心于这两科上钻研,治了无数孩童妇人,便是弱症,也是一治一个准。”   三夫人听得这话,倒是有些惊讶了:“这样的病也能治?这不是必死之症吗?”   荣嬷嬷无比骄傲点头道:“王相爷家的三哥儿,夫人肯定有所耳闻吧?那就是医女们治的。”   三夫人笑道:“那可真是大才,这样的女子,令人景仰。”   荣尚宫知道,想让这位三夫人帮忙,就得给人家交实底,否则的话,极难。“奴婢也不太懂,但听她们的意思,如今这个病症,君山医女个个能治。我们府上那位医女,为人极低调,这医术上头,对君山医女馆的医女们,都是倾囊相授,她说是要医女们医术都高明,才能诊治更多病人。”   三夫人点头点得飞快:“说得真好,这样的女儿家,真是让人羡慕得紧。我最近也听说了些传闻,一是说这医馆里,医女医术极好。还有人说,医术好是好,就是倨傲了些,三请四接都不出诊的。”   这三夫人可当真是个妙人儿,荣尚宫叹了口气道:“哎,人家那医馆里,日日挤满了病家,医女多稀罕,本来就人少,要都请去出诊了,那些贫家只怕一场病拖没了,都看不上诊。夫人您说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第219章   三夫人一脸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最近小日子有些不准,大夫们怎么诊都是平安脉,正说管他倨傲还说别的什么,只要医术好,我便是去医馆看个诊也使得。今日听嬷嬷这么说,我这几日便找个空儿去瞧瞧去。”   见得荣尚宫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的表情,三夫人又接着道:“哎,要我说啊,咱们女人多少不易,我这样日日躲在后宅躲懒的,倒是极羡慕她们这样有本事的。如今这样有本事的医女入了咱们北地,便是无论如何,也要想法子留住,嬷嬷说是这个理儿吧。”   “就是这个话,夫人真真是极有见地。”荣尚宫点头道。   “我听说她们在祁城也开了处女医馆,那里只怕更需要帮衬,回头我让人捎个信,给祁城童家夫人说说这事儿,我们素日里极说得来。”   荣尚宫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又扯了几句闲话,才告辞回去了。   三夫人送了客,却是翻看起那些花花草草组成的茶,心里不禁伸起一丝黯然,如今虽说外头各种关于那位太妃的流言蜚语,她那个素日里北地菩萨一般的形象荡然无存,可这位长公主显然并没有因为这件事,给自己谋半分利。   这北地的愚民,便是那许多鲁莽的武将,看不清眼前的形势,从前是骂一个,现在是两个一起骂,仿佛生不了孩子,便是天大的罪过。仿佛她是官家毫不关心的弃子,生不了孩子这样大的罪过,都不能替安北王府争个世袭罔替的爵位。   真真是天大的笑话,这全天下世袭罔替的异姓王,不过是广南王一家而已,人家是打江山的功臣,人家广南王府,在历代政权更替中,都起着定国安邦的作用,就是如今,人家广南王府,还有位如定海神针一般的老祖宗,便是那位娘娘,自家阿爹也多次说过,那不是一般的女子。   这北地的王爷,根基浅着呢,若不是这位长公主肯嫁到北地,几方势力共同弹压了朝中不满的呼声,这北地能有今天的好日子?   三夫人永远记得,自家阿爹这一任北地镇抚使,最大的功绩,就是易粮而食,让北地军民不花一两银子,便能吃饱肚子,过上再也不向朝廷要救济的日子。可这样的策略,哪里是自家阿爹一个人能办成的?长公主暗自在其中使的力气,北地任何一个人都不可能办到。   可这样的功劳,却就落在了自家阿爹头上。阿爹虽说是平调去做了中路镇抚使,可中路是什么地方?是大云最富庶的地方,是能直通中枢的地方……   “阿娘,您这是看什么呢?这是花草茶?”十一岁的安家三娘瞧着三夫人摆弄着那一大包袱的干花干草,极是兴奋。   “阿娘,这是哪儿来的?您知道吗?现在外头好些人家的姐儿都在传看一本四时养生花茶的册子,说是从君山女医馆得来的,呀,这个紫草,我们这城里,根本买不到,还有这个,这是什么花?阿娘,这个和那个册子里写的冬日饮好像啊,就是这个,是册子里没有的……”   三夫人看着自家女儿一脸兴奋摆弄那些花草茶,仿佛得了天大的宝贝,也隐约明白了这里头只怕真的有些花草,是极稀罕的。   三夫人抚了抚安三娘的头发,笑容极为慈爱:“茵娘既是极喜欢这些花草茶,又读过那册子,这些阿娘便交给茵娘来煮制,好不好?”   “好好好,呀,这是什么,这上面写了字呀,这是用法,咦,这个印章,君山医女,阿娘,你去君山女医馆了?阿娘,茵娘听说那女医馆里的大夫,都是女医,是不是真的?咱们女子,真的也能行医吗?不都是医婆什么的,那样抛头露面,也可以吗?”   “茵娘,如今咱们北地,是不缺儿郎,若是战起,儿郎们所剩无几,你这个王府小娘子,武将之后,不也一样要披挂上阵,保家卫国?她们医女只要行的正坐得端,展自家所学,治黎民百姓,咱们就不应该诟病她们,反而应该从内心里尊敬她们。”   安三娘闪着大眼睛道:“今天大姐姐和四妹妹吵架,就是吵的这个。四妹妹得了本册子,我们正看得起劲,大姐姐进来就说,不就是一群医婆,还敢哗众取宠自诩女医,不知道是谁给的脸。”   “四妹妹就生气了,说大姐姐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说那些医女可厉害了,但是她们就是不出诊,天天坐馆都看不过来,惹得阿芙家阿娘都不高兴了,说是再请不来,就砸了那医馆作数。”   三夫人挑了挑眉道:“那依茵娘说,是该砸还是不该砸呢?”   “阿娘,我觉得阿芙家阿娘脾气太大了,许是真有点那个册子上写的肝气不舒的症状。人家也不是不给看,就是不出诊,看病还要摆架子?这好像不对吧。”   三夫人笑着刮了刮自家女儿的鼻尖道:“我们家茵娘长大了,知道辨是非了,说得好。茵娘若是对这女医馆感兴趣,咱们回头去请个平安脉,顺便瞧瞧如何?”   茵娘歪了脑袋道:“阿娘,人家那里不是说都看不过来了,咱们诊个平安脉,还有去凑热闹,不太好吧。”   三夫人听了哈哈笑出了声,反倒起了些教女儿的心:“咱们若是不去,你说阿芙她阿娘会不会真把那医馆砸了?”   茵娘转了转眼珠子,眼睛里冒出一丝亮光,点了点头道:“阿娘,茵娘知道了,茵娘保证不告诉阿芙,还要先把阿芙藏在我们家,让她和四妹妹一处,省得到时候她阿娘又拿她出气。”   “好,都随你,今日先生教了什么呀?”   “……”   隔天,安北王府三夫人带着女儿,为了请个平安脉,亲自去了君山女医馆排队候诊,还几句话打发了两拨上门滋事的婆子,就在安远城里传开了,也传进了秦念西耳朵里。   秦念西一脸好笑看着带了消息回来的孟嬷嬷道:“那位三夫人,也是个妙人儿。”   胡玉婷抿了抿嘴道:“这事儿,只怕是荣嬷嬷托到她手上的,那日荣嬷嬷找我要了一大包花茶,说是要拿去送人。”   秦念西耸了耸眉毛道:“真是难为了荣嬷嬷,为了咱们这点子事,去欠这样的人情,哎,咱们一时半会儿也还不上,先欠着再说吧,不过这位三夫人倒是可以打听打听,兴许咱们还得指望她……”   秦念西看了眼韵嬷嬷,胡玉婷却是笑眯眯道:“姑娘要打听那位三夫人,倒不如直接去问荣嬷嬷。”   秦念西有些恍然地点了点:“好像是哈,在这府里住久了,总觉得这些嬷嬷们就是挺可亲的长辈,倒忘了她们哪个都不简单。” 第220章   祁城安北军中军参将卫将军府上,一阵尖锐高亢的女声从卫家六郎住的沁芳苑里传出来。   “如今是我的女儿,你们卫府的孙儿要没了,一尸两命的时候,你们还顾忌这个那个的,啊呸呸呸呸,老娘不管她这个那个的规矩,现在是要救命的时候,你们卫家一窝子软蛋,你们不敢,老娘自己派人去,就是绑,也要绑来。”   卫夫人脸黑如锅,却是一句也不敢多辩,只心里无数次后悔高攀了这门亲事中,又多添了一次。可屋里已经弱到气力全无的呻吟,清水一盆一盆端进去,血水一盆一盆端出来,到底心里慌得浑身发软。   “陈嬷嬷,你去,带上几个身强力壮的婆子,再带上几个家将,去把人给我请来,若继续不识抬举,就给我绑来。”顾将军夫人冉氏声音高亢得都有些劈了叉,在院子里转着圈儿叉着腰,一只手挥得老高。   祁城君山女医馆,里头忙忙碌碌,外头熙熙攘攘,虽说人很多,却显得秩序井然。   守门放号的婆子眼尖,老远便瞧见一伙人,有健硕的婆子和一脸凶相的家丁,气势汹汹从长街那头,径直拐入这条巷子,往医馆而来。   打头那个婆子姓陈,头前便来过,那时候就是要请医女出诊,说是她们家姑奶奶胎位不正,城里的稳婆和医婆都没有法子,让她们来请医女。   当时守门的婆子就好言好语解释过,医女们是不出诊的,最好是赶紧让她们家姑奶奶来医馆,医女们会尽力调治。   那陈婆子就说她们家姑奶奶金尊玉贵的,请医女去看诊是给医女体面,你一个守门的婆子知道什么,要不就出来一个医女,要不就让她进去问。   说完就要往里闯,还是旁边有孕在身的童家大奶奶劝了一句:“陈嬷嬷,你们家姑奶奶都那么大月份了,要调就赶紧来,你这样不成事的,你瞧瞧,这后头排队坐着的,多少都是有孕在身的。”   那陈嬷嬷顺着那妇人手指的方向,看见左手边那处敞轩里,居然坐了半屋有孕在身的妇人,好多还是熟面孔。   陈嬷嬷知道今日讨不了好,讪讪屈膝给那位童家大奶奶屈膝告了退,这场事,才算是了了。   守门的婆子心里略过了过,算得也有十余日了,今日这般兴师动众,她们家姑奶奶莫不是发作难产了。那婆子一边叫了旁边的婆子,火速从后头园子穿过去隔壁巷子里的致和医馆,请人来帮忙,一边关了半扇门,只留了一个人进门的空,做好了十二分戒备。   可今日的陈婆子才不管那么多,站在门口只问了一句:“那日你们不出诊,今日我在问你一句,人命关天,你们是出诊还是不出诊。”   守门的婆子心里颤了颤,知道今日这事必定难善了,他们一来,便先用人命关天堵了这外头众人的嘴,这些病家无论什么身份,肯定也不好再多插手了。   那婆子只得陪着小意道:“我们这医馆里,看诊的都是医女,不是稳婆和医婆,怀胎的时候可以帮着调理,但生产的时候,医女们就没法子了。”   那位陈嬷嬷已经全无耐心,只挥了挥手扬声道:“走,跟我进去,带个擅针灸的医女回去就行。”   外头众人都伸长了脖子看着那院门口围的一圈人,听那嬷嬷说只带一位擅针灸的医女走,倒也更不好再说什么了,人家这样,虽说破了这女医馆的规矩,却也说得过去,不管怎么样,都是女人,生产时的人命关天,那可就是一尸两命的事儿。   守门的婆子被推着转了一圈儿,高喊着爷们不能进,却被后头那几个家丁一把拉了出去,再甩一把,几个趔趄蹿老远,才发觉胳膊已经动不了了。   这时候,靠右手边一间诊室里,出来了一位年约四旬的医女扬声道:“里头都是女患和孩童,不可再放肆,我是这里主职针灸的医女,我跟你们去吧,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医家医人不医命。”   那位陈嬷嬷倒不再计较,只一语不发,抬手就请了韦医女,后头跟上个女学徒,身音有些颤,却依旧坚定道:“师傅,我去给您打下手吧。”   那陈嬷嬷正是求之不得,几个婆子把那女学徒和医女一起围在中间,飞快冲出了巷子,往卫家去了。   袁二得了消息,从隔壁巷子里绕到长街上,正准备往这边巷子里蹿,就见得韦医女和一个女徒儿被一群婆子围着,往前走得飞快,后头跟着一群家丁。   袁二只得掩在转角的廊下,看着这些人走过去,再挥挥手,示意后头的小厮跟上,过了两条街,眼瞧着这些人进了卫家宅子里,袁二才飞快吩咐了小厮分头去找人带话。   袁二跟的这一路,脑子转得飞快,一直在想,若是出了事,不是他想得多,而是这妇人难产的事,九死一生,一尸两命极为稀松平常。   若是出了事,哪路救兵,能把医女保下来,这卫家倒还好,就是那位顾家冉夫人,那是出了名的不讲理,可如今这城里,爷们都在军中,女眷里,有谁能把这冉夫人降住的?   袁二派了小厮去找的那两处,都是酒肆茶楼,就想看看有没有品级高些的将军休沐在家,能到这卫家拦一拦的,再怎么说,家里老祖宗在军营里那么久了,总应该有些人知道。   袁二唯一想到的一位可能的女眷,倒不是地位显赫,只是身份特殊。一笔写不出两个袁字,营里那位袁医正经常对自家老爹说这句话。袁医正虽说品级不高,可在军中,那是任谁都要给几分面子的人。   袁医正家曲太太,是位慈眉善目的妇人,为人和善不说,还懂医术,君山女医馆开诊的时候,门可罗雀,她就过来瞧过,和闲得无聊的医女一聊就是大半天,十分投缘。   袁二步履匆匆,过大街穿小巷,往袁医正家去找人。   君山女医馆外头,众人议论纷纷,有认识那陈嬷嬷的就说:“这是那顾六奶奶发作了吧,前儿我就听说胎向不好……”   “啧啧,这样的事,哎,只怕真是凶多吉少,那顾氏的阿娘凶得很,若真有个什么事,恐怕那位医女要吃亏了……”   众人都替这医女捏了把汗,一个年过三旬的妇人一脸凝重,略想了想,便站了起来,悄无声息往家中去了…… 第221章   有医女出来扶着那婆子,也不管那婆子疼得满头冒汗,只上下一边摸那手上的关节,一边低低道:“不妨事,嬷嬷这就是脱臼了,等复了位,平日里注意点,不要……”   嘴上这么说,手上却是寸进一使,那婆子只觉一声咔嚓,直愣了愣,那医女却笑道:“嬷嬷动动试试看,看还疼不疼。”   那婆子不敢置信地微微动了动,幅度再大些动了动,一脸惊喜道:“多谢您,您还会这个?这可真是……”   “这些粗浅的脱臼复位,我们往常在山上都学过的,不妨事。”   那婆子却突然又垮了脸道:“可韦医女怎么办?”   旁边去报信的婆子立即凑上来道:“袁二爷去了,让咱们这处,先别乱了,只正常看诊就好。”   前军副将侯将军府上,侯将军正躺在书房床前的软榻上,端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却突然听见自家夫人急匆匆的脚步声,从外头传了进来。   侯将军心下讶然,自家这位夫人,从来性子好,这些年自己这憋闷,若不是她数年如一日的温声抚慰,笑语相迎,他哪里能接受的了那样的冰冷。   侯将军放下书,在夫人跨进书房门的那一刻,从榻上坐了起来,先看了看她极其难见的面沉如水,才温声问道:“这是怎么了?不是去请脉去了吗?”   陆夫人摇了摇头道:“不是我的事,我还没诊上脉,顾家那位冉夫人就把医馆里的医女,拿了一个去了卫家,她们说是卫家六奶奶发作了,难产。”   侯将军愣了愣道:“这是要干什么?你不是说人家医女不出诊的吗?这怎的还能用强?”   陆夫人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不过眼面前这都不是事儿了,如今这城里,爷可知道,还有哪一位能和那位冉夫人搭上话的,休沐在家。这妇人生孩子的事儿,极凶险,既是强行拿了人去,必是已经不好了,若是出了事,那位冉夫人的性子,她那一腔怒火只怕是,就要尽数发作在那医女身上了,到时候这事儿,可就麻烦了。”   侯将军摇了摇头道:“这阵子营里正练兵,若不是王爷见我大病初愈,又膝下空虚,特准的假,其余人等,便是我们前军营受伤的那几个,都在营中。”   陆夫人脸略红了红,才低头掩饰着屈膝道:“要不然,还是爷走一趟吧,若出了事,怕是,咱们,受了人家大恩……”   侯将军想了想,还是点了头说:“虽说这事儿,尴尬得紧,但到底,还是不能置之不理,我先过去看看情况,你还是去医馆看诊去,不要掺和这些事儿。”   韦医女领着徒弟进了产房,血腥味儿极重,产妇一脸惨白,似乎已经悄无声息,稳婆和医婆们急成一团,还在拼命挤着产妇的肚子,红色的液体已经顺着产床蔓延到了地上。   韦医女匆匆就着盆清水净了手,示意徒儿拿了银针出来,一针先扎到命门大穴,可那手上的感觉,只叫她心里凉了凉。   徒儿见韦医女手上顿了顿,又抽了那根针出来,便情知不好。   从后头冲进来的冉夫人,正瞧见韦医女扎了针又抽出来的过程,心下知道不好,一腔怒火和着惊恐,顿时上了头,直直冲过去,抡起拳头就往韦医女身上砸,怒骂声虽带着沙哑,却依然尖锐高亢:“你快点扎针啊,你还等什么?若是我女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叫你偿命。”   冉夫人把韦医女直直捶打得躲无可躲,痛得蜷缩着弯了腰,再看到自家女儿的惨状,又冲着那已经开始站在一旁,瑟缩着发呆的两个稳婆加两个医婆,伸手就去拉扯:“叫你们接生,你们就是这样接生的?只知道发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韦医女强忍着痛站起身,再去诊产妇趺阳太冲太溪三脉,只觉已经完全无望,才扶着产床站直了些,轻声道:“夫人节哀,产妇已经气绝。”   冉夫人一脸不敢置信看向韦医女,再看看自己的女儿,再两巴掌扇得韦医女面庞肿胀:“叫你胡说八道,我女儿好好儿躺在这里,你就咒她死……”女徒冲上去护住,才避免了把牙齿都打落的惨剧。   可冉夫人一腔怒火哪里能落空,一错眼正瞧见产床边架子上的剪刀,顺手就抄了起来,一下又一下扎在正挡在韦医女身前的女徒儿身上:“你们这些没用的狗奴才,都该死,我要你们陪葬。”   韦医女尖叫一声“不要”,抱着徒儿要转身让自己挡在前面,却被徒儿死死按在产床边上不能动弹,剪刀一下接一下,血开始蔓延……   稳婆医婆们吓得高声尖叫着往门外跑:“杀人了,杀人了……”   曲太太由卫家下人匆匆带着进了卫家刘奶奶的院子里时,就是瞧见了这样一幕,曲太太拉起裙摆大步跑进产房,看见的是冉夫人已经疯癫地拿着剪刀乱戳,那个医女似乎身子已经开始发软了,她护着的那个人,也将要护不住了。   曲太太回头冲站在院子外头的丫鬟婆子厉喝:“还不进去把你们夫人拉开,若真惹了人命官司,你们太太有没有事不知道,你们肯定一个也跑不脱。”   躲了出去的卫家夫人听说曲太太来了,也跟着进了沁芳苑,此时已经知道出事了,连忙唤了人道:“你们,快,进去拉开冉夫人,护着医女先出来。”   三四个孔武有力的婆子冲进去,才勉强拉开了已经近乎疯狂的冉夫人,后头跟上的丫鬟,再半搀半抱,把两位医女从产房弄了出去。   曲太太看着那满屋的血,再看着还在挣扎的冉夫人,只长长叹了口气,出门交代了卫夫人,先把冉夫人绑起来,若有清心丸,喂上两粒再说。   交代完,便去看那都不敢扶进房间里的医女们,韦医女心里急,身上痛,手上却一刻也不敢松,左手用力掐了颤抖的右手,暂时稳定了心神,再几针下去,想止住不停往外淌的血……   曲太太一手搭上了那女徒的寸关尺,却已经是十死无生之象。曲太太看着额上大汗淋漓,浑身都是血的韦医女,伸手拦住她还想拼命施为的手,轻声道:“韦医女,你先冷静下来,冷静!”   韦医女看着曲太太坚定而温暖的目光,满满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轻声呢喃道:“夏槿,是,是为了我,为了救我,我,我……”   曲太太拉着她的手,轻声安慰道:“是,是,我看见了,她为了你,你就更应该为了她,先振作起来。你有没有受伤?来,我先替你把把脉……”   曲太太对边上无尽的嘈杂充耳不闻,开始专心给韦医女把脉,两个人一个专心致志,一个心神失守,却没有注意到得了顾家下人相护,从卫家下人手中挣脱出来的冉夫人,不知道从哪里拿了把匕首,直直冲出来,对着韦医女的脖子,就准备一刀划过去……   冉夫人自幼习武,尽得自家父亲冉老将军真传,这一招竟是连风都仿佛停止了,眼瞧着匕首已经割到了韦医女脖子上,红色开始往外冒,一声巨喝“住手!”   再一脚踢到冉夫人手上,角度无比刁钻,踢飞了那匕首,也直接把冉夫人的手,踢得再也拿不了武器了。   冉夫人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的刀脱了手,才感觉到手上剧痛,高声吼道:“侯全武,你竟敢,你怎么敢?”   曲太太都差点被吓破了胆,这时才惊醒过来,连忙从自己袖子掏出帕子,先紧紧按住韦医女的脖子,才感觉到,她竟已经浑身冰凉。   侯将军一脸严肃还了回去:“我倒想问问你怎么敢?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凶杀人,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她杀了我女儿,我要她偿命。”冉夫人面上表情已经暴戾到变形。   “我看你是发了疯,人家堂堂女医,从来都是救人,又如何会杀人?但是你杀人,我亲眼目睹,这件事,如果要上衙门公断,我一定会实话实说。”   “说就说,如果不是她三请四接不来给我女儿看诊,如真她,她怎么会……,这不就是杀人吗?”   “你看看,就是因为有了你们这样不讲道理的无知妇人,人家才会定下不出诊的规矩。人家出了诊,命都送在了你手上。像你这样的人再多些,这天下医家只怕都要改行了,不然尽数都成了刀下亡魂。”   “我不管,她自称医女,不就是人命大过天吗?凭什么他们就敢这样吊起来卖?”   曲太太冷喝道:“住嘴,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今日之事,这个女医怎么死的,我看得一清二楚,若是上了公堂,我也定会实话实说。这天下,还是有王法的。”   冉夫人一脸轻蔑,居高临下看向曲太太:“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教训我,也敢对我吆五喝六?”   曲太太搀了韦医女起来,冷然道:“我是不算什么,这天下医家在你们顾家,你们冉家,你们卫家眼里,都算不得什么,既如此,从今往后,我们见着你们三家,定然退避三尺。” 第222章   曲太太慷慨激昂直接怼到了冉夫人脸上,也懒得再看她那副满不在乎的嘴脸,却分明看出,她此时已是强弩之末,痛得面部都有些抽搐了,侯将军那一脚,踢得只怕不轻。   曲太太说完,便看向侯将军道:“今日幸得将军援手,多谢了,妾身先送了这位医女回医馆救治。这位医女的尸首……”   那位卫夫人满脸畏惧站老远接话道:“我们会帮忙送去的,今日的事,真不是我们府上的事,我,我……”   韦医女看着满身是血的夏槿,仿似从先前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近乎有些呆滞的状态,突然咬牙站直了身子,声音虽轻,却极其坚决:“不,我不走,夏槿还在这里,我不能走,多谢太太相救之恩,还求太太遣人,往我们医馆或是药行报个信儿。”   曲太太见得韦医女说话之间,声音已经有些虚浮,断然不放心她独自在此,此时反正已经撕破了脸皮,到底也不再顾及那许多了,直接喊了自己带来的一个嬷嬷,吩咐她去外头,把那位袁二爷请进来。   此时的袁二,心急如焚,正在卫家门外转着圈圈,又不敢靠近,远远瞧见卫家大门里突然冲出个有些眼熟的婆子,正焦急地往外头四处张望,连忙一口气纵过去。   那嬷嬷见得袁二跑过来,眼睛亮了亮,招了招手道:“快来快来,袁二爷,里头请您进去。”   袁二见得这位嬷嬷面色并不太好,神色之间充满了焦急,便知定是出了事,只略回头示意外头跟着的人警醒些,便连忙匆匆行礼跟在那嬷嬷后头往里去。   卫家门上,从昨日开始,自打冉夫人进了这府上,这门房形同虚设,一路上也没人拦。那嬷嬷轻声把里头的事情说了个大概,袁二听得便有些目呲欲裂。脑子里转得飞快,开始想对策。   却是远远靠近沁芳苑,便能闻见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随着凉风钻进了鼻子里,这得是多少血,才会有这么大的味儿?   袁二一步踏进那院门,看着院子里头,已经被鲜血染红,又被风刮得发黑,或是被踩得发给的石板地上,脚印凌乱。   侯将军如同一尊铁塔般守在这院儿里,冉夫人见得已经不可能再讨得什么好,加上手上的伤已经痛得不行,吃下去的清心丸也开始发挥了作用,再想起女儿一尸两命的惨状,人也开始萎靡起来,便由着婆子扶了,往空着的西厢房去歇了。   冉夫人进了屋里,卫夫人倒些微活泛了些,看见袁二进来,倒是干干脆脆屈膝行了礼,轻声道:“不知这位爷贵姓?可能做了这君山女医馆的主?”   袁二一脸冷然侧身避过,只看着侯将军先长揖到底行了大礼:“将军相救之恩,君山药行铭感五内……”   侯将军挥了挥手道:“不妨事,我这也是碰上了,你先去看看那两位医女再说。”   袁二再长揖拜过,才转身走向了曲太太扶着的韦医女,先行了礼,才蹲了下来,伸手探了夏槿的鼻息。   韦医女声音暗哑得不像话,这时看到袁二爷,才算是开始哽咽:“没了,夏槿没了,她是为了我,为了替我挡刀……” 第223章   当日夜里,秦念西便得了袁二遣人送来的急报,称已经当场请了衙门里的人,在卫府上看过,并确认了夏槿的死因,人证物证俱全,只那位冉夫人如今称病卧床,加之又是有诰命在身的将军夫人,还拘不了。   袁二还十分干脆地来了一招以退为进,关闭祁城的君山女医馆,让医女们尽数替夏槿扶灵回安远,也方便韦医女治伤。   当然,袁二在祁城,也留了些后手。   王医女知道夏槿没了,当场心绞痛便发作了,得了秦念西施针,胡玉婷温言劝慰许久,才算是慢慢平复了心情。   秦念西的心,却是沉到了谷底,只不言不语闷坐了一夜未眠,韵嬷嬷和紫藤一句都不敢劝,到得天色将明未明,才请了胡玉婷来。   胡玉婷轻轻蹲在秦念西面前,借着屋里那点暧昧不明的烛火,一脸担忧看着秦念西有些发红的眼睛。   此时的秦念西倒似乎清醒过来,轻声问道:“婷姐姐,你说阿念是不是做错了?”   胡玉婷沉默了许久才道:“姑娘当初定了这条规矩的时候,其实就已经预见了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吧?不过是未料到人性之恶,恶到如此地步而已。”   “这世间为何这两科医道上始终无法繁盛,不也正是因为这些情形吗?很多时候,未得开化的妇人,成日拘于后院,一旦恶从胆边生,便是不可预见之祸。”   “这样的事,往小了说,是教化不力,往大了说,就是礼教所拘,千百年来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到最后,这一句,已经演化成女子连律法底限都可以不知,家有强权的,女子胆大妄为,横行无忌,普通百姓之家,女子不要说识字读书明理,简直几近等同于物件。”   “在这样的世风之下,姑娘想做的这件事,必然格外艰难,但若是连姑娘自己,连我们这些人,都不能心志坚定,岂不是越来越无望?”   这样令人无可奈何,意气消沉的事,秦念西只不愿多想罢了,此时听来,也只能长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说到底,还是我考虑不周,这北地本就暗流汹涌,祁城那样的地方,更是极为凶险……”   胡玉婷握住秦念西的手道:“今日既然说到这里,咱们就把这事儿细说说。今日是出了意外,虽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夏槿再活过来,但凭他是谁,咱们也不是全无底气,到底还是有法子可以讨个公道。”   “但倘若不是意外,而是咱们自家内里出了幺蛾子,又该如何?”   秦念西脑子里略转了转,便明白了胡玉婷的意思,眯了眼想了许久才道:“如今已经成年的医女,大多都是经历过磨难,已经走投无路的,应当还是靠得住的。反倒是咱们自己带出来的,若是迷了眼失了本心,也只能大浪淘沙了。”   胡玉婷微微松了口气道:“姑娘在这上头倒是看得开,那又何必如此自苦,坐在这里痴想又有何用?姑娘得振作起来,帮夏槿把公道讨回来,若是要让女医馆在这北地扎下根,还得把这规矩好好立住了才是。”   天色刚明,秦念西便带了韵嬷嬷出了长公主府,径直往城门方向去了,她要等在那里,迎一迎夏槿,还有从祁城回来的医女们,然后瞧瞧韦医女的伤。   二人刚出府不久,安北王府三夫人便遣了身边极得信重的石嬷嬷,往长公主府上,求见荣尚宫。   石嬷嬷再三屈膝致歉,说是送信送晚了,昨日去送信给童将军夫人,未曾料想,夜里管事带来的回信,竟是已经有女医被害了,便是连祁城君山女医馆的女医,都连夜往安远城回来了。   昨日三夫人派去的管事回来之前,祁城君山女医馆闭馆,匆匆买了口薄棺,收敛了尸体那位女医的尸体,凄凉出城之后,城里已经起了一些流言,大体意思就是君山女医馆离开得如此凄惶,纯粹是为了躲祸……   那管事不知道的是,其实经过一夜发酵,祁城里的流言大约分成了两派。   一派说的是顾将军家冉夫人,因为父亲是已经解甲归田的冉老将军,从来嚣张跋扈,不可一世。这回竟因为自家女儿难产去世,迁怒于匆匆赶去救命的君山女医,亲手刺杀了一位女医,把另一位女医打成重伤。   女医们不敢再继续在这祁城行医,就因为害怕再被冉、顾两家血洗,才会匆忙而逃。   另一派说的是君山女医馆的女医死得活该。说她们仗着有点独门手艺,上门求医者众多,十分倨傲,三请四接都托词医馆有规矩,坚决不出诊。   既然不出诊是君山女医馆的规矩,那为何竟会从江南西路出诊到这北地的长公主府上了?这究竟是一个医馆两套规矩,看人下菜,还是根本就是冒充来骗人的?更何况,这案情都还没弄清楚,她们就仓皇逃离,怕的就是个查吧?   可无论如何,着急的人是真着急,成年的妇人还罢,有些患儿治了一半,医女临走时留了些方子,可这为人父母的,心里如何能踏实得了,更何况,这里面还有些贫家的孩子,都是君山女医馆施的医和药。   可人家那女医,两个人活生生出去的,回来时,俱是满头满脸的血,便是连衣服,都叫血染得变了色。更过分的是,一个死了一个重伤,这都是城里百姓亲眼得见的。   任你说破了天,医女总是被你们这些权贵逼着去出的诊,总不是人家医女杀了你家女儿,即便是没救活,天底下医家难道都是能活死人医白骨的吗?凭什么你家的女儿死了,就得人家医女陪葬?这天下,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一日演变下来,这事儿就争执得相当厉害了。   事情的焦点就在于,这医女坚决不出诊的规矩,究竟合理不合理。   占据了道德至高点的就说,任凭你是医女还是医婆,你只要沾了个医字,你就必须有求必应,大夫出诊天经地义,医者父母心,怎的你一个医女难道了不起了?你还真把自己当成了菩萨,要让人供起来?   反唇相讥的大有人在。这一出诊,就一死一伤,人家才刚咽气,你还不闭嘴?就不怕遭报应?关键是你怎么有脸说?不是叫你去送死是吧?再者说了,这妇人和孩子的病,最是特殊不过,人家不出诊,自我保护是一方面,更多还是不想搀和进别人内宅里的事情。   这规矩就是定的好,你要治病就上人家医馆里去啊,你自家要治病,还要端着架子,多出钱怎么了,多出钱了不起啊?人家还就是活菩萨,施医赠药的,不是菩萨谁这么好心肠。   再者说了,人家不出诊,也是为了我们这些没钱的老百姓考虑的,若是出得起银子就出诊,那贫苦老百姓的病谁来看?难道我们这些人的命就不是命吗?   可这些女医若是早点给那个产妇看了,说不定正了胎位,人家就能把孩子好好生下来呢?可怜见的,一尸两命啊。   你这不就更没理了吗?人家是不是早很多天就说过了,不出诊,胎位不正赶紧来想办法,你自家不来,不就是觉得人家说的也不一定对吗?你请了那么多医婆稳婆的,恨不得把全祁城有名的都扣在家里了,不也还是没用吗?人家说了,人家是医女,不是医婆也不是稳婆,不擅长接生,你非要混做一谈。   医女说她们的规矩是不出诊,这简直不就是个天大的笑话儿吗?这只怕是全天下出得最远的诊了,硬生生从江南西路出到了这北地,还出诊到了长公主府上。然后你再来跟我们平民百姓说你们医女不出诊?   那是长公主啊,长公主生了病,人家从江南西路到安远城来出诊,那是奉了圣旨,圣旨知道吗?这世上还有什么能大国圣旨?你有本事请道圣旨来,让医女天南海北走大半年给你出个诊?   呵呵,我就不信,圣旨派来的医女就有那么厉害,能把长公主的病治好了,还能让她诞下麟儿,那圣旨派来的就不是医女,而是真菩萨了。   ……   ……   侯将军听着小厮说起这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坊间争执,只一脸苦笑,只听得这事儿越扯越远,最后竟扯到了长公主和圣旨上头时,眉头渐渐蹙起。   这后头有没有什么,谁又能说得清楚?那位安北王太妃,才刚刚从神坛跌落到了泥坑里,她那个神坛下各怀鬼胎的,可从来不在少数,即便这回清洗得如此厉害,谁又能保证没有漏网之鱼呢?   更关键的是,那位冉老将军,是最早曾提议过,请安北王自立的人。   侯将军意识到事态有些严重,干脆急匆匆出了门,连晚膳都没用,只交代了一句回营去一趟,便匆匆往安北军大营去了。   星河漫天时,侯将军进了中军大帐,安北王笑眯眯看向侯将军道:“怎的速度这么快?就有喜讯了?”   侯将军一身的便装,颇有些不自在地抚了抚头上被吹得有些散乱的头发,才看着站在一旁的长秋拱手道:“秋爷,晚饭还没吃呢?有没有什么私藏?不拘馒头包子的,再给碗茶就好。”   安北王和长秋闻言,满心打趣的兴味,顿时就落了下去。   长秋去拿吃食,安北王抬了抬下巴道:“你坐下说吧,是出了什么事?”   侯将军也不多讲究,一边撩了袍子坐下,一边沉声道:“爷,祁城的君山女医馆出了点事儿,后头又搅得有点复杂,末将弄不清楚这后头深浅,想着如今这时候倒是挺敏感的,还是应该多加小心才是。”   “嗯,你向来虑事周全,有话直说便是。”安北王点头道。   侯将军把这两日祁城里发生的事情细细向安北王禀了一遍,见得他们王爷那眉头越蹙越紧,侯将军这心,也跟着提得有些高,再到后来,王爷已经面沉如水。   侯将军连忙又找补了一句:“王爷,末将是听说,听说哈,给末将驱毒的那位姑娘,便是君山医女,她们都是有真本事的医家,若是因为咱们北地这些那什么,被裹挟着出了问题,那是咱们北地的损失。”   “长冬,你去,让林允山过来一趟,顺道儿,请六爷过来一趟。”安北王这语气,这连名带姓的称呼,侯将军便知道,这是王爷真的已经气结。   片刻之后,林将军便来了,看得侯将军也在,正一脸的笑想开句玩笑,却突然瞧见王爷那脸,好像是最可怕的那种快要阴出了水,却只叫人丝毫看不出来,这就是种感觉,十几二十年相伴左右才能有的感觉。   安北王也不等林将军发话,干脆直接问道:“让你家五哥儿回去学律法和军法,可经得起考较?”   林将军听得这话,心里忍不住咯噔一下,这秋后算账,来得好像有点突然啊。连忙躬身长揖道:“回王爷话,拙荆应是专门替他请了先生,但这会子经不经得起考较的,末将确实心里没底。”   “你去,当日那几个,那是几个?”   “回王爷话,八个,看热闹的八个,加上犯事的顾家三哥儿,一共九个。”   “好,九个,你去,这九个,怎么送回去的,你给我怎么请到营里来,就说先前嘱咐过了,让回家习学律法和军法,到了查验的时候,若是不过关的,便要好好说道说道了。”安北王挥了手道。   紧接着,安北王又看向刚把一个馒头三口两块吃完的侯将军道:“你先回去,让长秋带几个人和你一起去祁城,本王倒想看看,他们到底想闹什么?想翻出多大的花。”   六皇子如今已经和那帮新选出来的精锐,处得极其融洽,突然这时候被王爷叫来,本以为只是随意聊天,却未曾想到,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   这些日子,这些从君山来的大夫,无论是在军中还是在城里,都已经展示出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给个交代是必然的,只是这个交代怎么给,安北王还有一丝踌躇。 第224章   六皇子作为一个旁观者,最是清楚这君山女医培养一个医女,到底要经过怎样的臻选和锤炼了,若一定要拿什么做比,只怕是跟培养一个良将,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安北王听了六皇子的描述之后才道:“本王知道,这世上,良将和良医素来都是可以相提并论的,念丫头肯定不太好受,如今你姑母身子又不好,这许多事,都是不让她过问的,如今我这身份,又极不方便,不知六哥儿可愿意跑一趟?”   “另外,如今这营里那几位的调治,应该也过了最要紧的时候,六哥儿干脆请了张家老祖一起,往安远城走一趟。你一来就忙于军务,你姑母那处,也该去见见了,这回家去她都埋怨我了,说是跟抓壮丁一般用你。”   六皇子忙抱拳道:“姑母老拿我当小孩子看,这回也是赶巧了,如此,澈这便请了张家老祖,往安远城去了。”   安北王点点头道:“按理,张老先生远来是客,我应当亲自相陪的,只是如今这当口,营里不能放松,便只有请六哥儿代劳了。”   “回城以后,若是要做什么,人手上头,外头有长春,长公主府里有李公公和几位尚宫,长公主府的护卫首领应该是你堂兄吧?安北王府里,还有位三夫人,是个极明事理的。另外,我会让护卫营的人,在安远城外听令。”   “安远城里的安抚使郑大人,六哥儿肯定也了解过,至于祁城那边的鞠府尹,这样的事儿,最好还是不要难为他了。”   六皇子听得心下越来越惊讶,听这位异性王叔的意思,是要把这事儿交到自己手上?既然这样,只怕就不单单是失了位医女的事了,这事儿前头后头是不是还有些什么自己不知道的?只怕还得仔细捋一遍才是。   两个帐篷拦出的夹角里,张家老祖正半躺在一张半新不旧的竹椅上,津津有味地看着天上的星空,见得六皇子突然找来,笑着站了起来:“怎的这会子找来了?”   六皇子抱拳道:“祁城出了些事,有位医女被害身亡,所幸侯将军和袁医正家的曲太太及时赶到,才救下了另一位医女,王爷让我们去安远城看看。”   张家老祖怔了怔才道:“是因什么事被害的?”   六皇子沉声道:“说是因为出诊不出诊的,后来那产妇一尸两命,被迁怒了,具体细情,澈如今也不得而知,但是应当没那么简单。”   张家老祖点头道:“既如此,这便动身吧。但是若按老朽的意思,不若还请殿下去安远,老朽去祁城,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六皇子略想了想才道:“如此也好,只阿念那里,怕是正盼着老先生……”   张家老祖似笑非笑看了六皇子一眼才道:“这样的事,她们立这样的规矩之前,就该想到的……”   袁医正最近日日守着张家老祖,只差一把年纪,不太好改换师门,加之这位老祖宗虽然看上去好说话,为人却是洒脱得很,听说竟然没收过徒弟?   这倒是叫袁医正和这营里的军医们意外得不行,可想想也对,这样的人,能入他眼的人,只怕就极少,再者说,人家那家传绝学,传不传的,后头一堆弟子呢,也不指靠他传承师门。   远的不说,就这回为了替营里的将士们治顽疾的,还有给那些青年精锐用药施针的,从君山药行,致和医馆调来帮忙的大夫和药师,哪个都是能举一反三的,张家老祖略点拨一两句,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人家教的,都是那样的人。   关键是,自己好像都听不太懂,有时都怀疑,自己这几十年,也是学过医了?   袁医正本来是想,无论如何,和这位老祖宗把关系搞好,若是能把自己膝下的哥儿,送一个到君仙山去习学个几年,他们老袁家,好赖也算是往后也不必脸红害臊,是真的能医道传家了。   说大点,这不也是给这安北军培养更好的军医嘛。这要实在不行,送两个聪明好学点的徒弟,到那致和医馆习学一二,那也是可以的呀。要说吧,原也是自己眼拙,总觉得不过就是个医馆嘛,呵呵,这回被打的脸,简直是丢到祖师爷那里去了,若是自己这些人得用,哪里还用得上往外头调人?   袁医正这如意算盘打得极精,却突然听说这位张老先生要走了,一张脸顿时垮成了苦瓜,一脸沮丧道:“老先生,这营里,这营里,如今,怎么离得开您?”   张家老祖却突然抱拳作揖,只吓得袁医正怔了怔才连忙跳到一边,张家老祖笑道:“这一礼,原是请袁大人代为转达的,多谢你家里的太太,救了我们女医馆里的医女一命。”   袁医正更是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模样,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   张家老祖又道:“这营里的事,如今有道云主持,袁大人无须担心。等下个阶段要换药的时候,想必老朽已经回来了。”   袁医正听得这句,总算是提到嗓子眼上的一颗心,又放了下来。   片刻之后,星空夜幕之下,安北军大营里,出来了几路人马,往岔路分开,或南或北,很快便消失在黑暗中。   这时候,累了一天的秦念西,总算是可以喘了口气。   一大早在城门外接到从祁城回来的医女时,看到她们眼中露出的惊恐之色,秦念西极其少见地自己都感觉到,心头的血,都飞快冲上了头顶。再看到那口黑色的薄棺,眼睛不可抑制就红了。   韦医女是或趴或坐回来的,人在发热,伤都在后背,钱医女说是如今已是青紫一片,还被打伤了脏腑,因为走得急,路上不方便,只喂了两粒还魂丹,暂时稳住了病情。   秦念西跟着众人回了君山药行,大门一关,此时四下再无外人,袁二直愣愣跪在了地上,一脸沮丧道:“是小的无用,自请去祁城,担了这个差使,却丢了医女的性命,还请姑娘责罚。”   秦念西抬手道:“你先起来,责罚不责罚的,后头再说,等我安顿好医女们,你再来仔细把这事儿说来听听。” 第225章   秦念西先给韦医女开了方子,说是用了方子,下晌再过来看看情形,要不要用针。又安慰了医女们几句,劝着各人都去歇了,只留了两个女徒守着韦医女。   这才有空见了急得团团转的袁二,听他把事情来龙去脉细说了一遍,到末了他又道:“把医女们从祁城全部带回来这事儿,原是小的当时见得二位医女一死一伤,满头满脸满身的血,一时失了分寸做的决定,可那个场景,小的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凭什么,咱们医家治病,什么时候还要赔命了?”   秦念西心下有些怆然道:“医家治病赔命的事儿,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不过是咱们没见过而已,你已经处理得很好了,无须过分自责,那样的时候,你还能有那样的急智,也算是难能可贵了,韦医女的命能保证,你也算立了功,至于那位侯将军那里,改日我再专程登门致谢吧。”   袁二一脸愕然道:“姑娘知道那位侯将军为何会来相助?”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我们从南边来的时候,先入了军营里,给这位侯将军治过伤,还顺手给他治了病。”   “你如今把人都带回来了也好,虽说会被人诟病,但说到底,还是能先把这祁城的情势,看得再清楚些,若是……咱们这女医馆,放弃祁城,就安远和隽城,也不是不可以。”   “这样吧,你如今回去祁城已经不太合适了,便让你大哥悄悄儿去祁城瞧瞧去,主要是让药行医馆的人,不要轻举妄动,若是实在不行,便也关门歇业,看看到底能闹腾到什么地步。”   说完这些,秦念西又轻声交代了几句,袁二听完怔了半日,才一脸惊讶地问道:“姑娘这是准备,一把翻盘?”   秦念西眯了眯眼道:“这哪是一把,正好前头那事儿热度还没过去,这事儿就来了,咱们不过顺势而为,不过如今这北地之人的心思,真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一把两把的,只怕有些艰难就是,哎,慢慢来吧。说到底,这事儿也不是我们的事儿,那位王爷,应当不会袖手看着的。”   秦念西回了长公主府,一幅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模样,给长公主行了针。长公主看着秦念西明显有些行色匆匆,但见她不愿说,便没有多问,转过头却问了荣尚宫:“外头是发生了什么事?”   荣尚宫惊了惊,倒是十分自然地语带春秋:“回王妃的话,没什么大事,就是医馆里有位医女病了,姑娘早上过去看了看,来回赶得匆忙了些。”   长公主笑得一脸苦涩,摇着头道:“你们都瞒着我,也怪我自己这身子不争气,也罢,嬷嬷帮着照看着些,千万莫要让念丫头在这北地受了委屈就是。”   荣尚宫连忙屈膝道:“是,奴婢省得,王妃只管好好将养就是,外头的事,奴婢们自会料理好的。”   长公主挥了手叫退,荣尚宫便去寻了秦念西,把三夫人遣人来送的信儿原原本本说给她听了,又细细打听了内情,才蹙了眉问道:“姑娘准备怎么办?这人命的事,虽说能让那冉氏吃点苦头,但是只怕没太大用。”   “她娘家和夫家,都是有军功在身的,若是求到王爷面前,再往御前递了折子,按本朝律法,是可以以功抵过的。”   说到这里,荣尚宫忍不住长叹一声道:“说到底,像我们这样的人,其实命都如草芥一般,她就是有所依持,才敢这么肆意妄为的。”   秦念西何尝不知荣尚宫说的这些,便是那袁二,也知道凭这一点是没办法让那位夫人偿命的,才来了一招以退为进,先让民意沸腾起来,再在里面找空子想办法。   秦念西沉默了良久才道:“嬷嬷,嬷嬷就当阿念说的是孩子话,可阿念还是有些不甘心,虽说阿念心里都明白,可也很想问一句凭什么?命和命为什么就能不一样?她的家人可以用军功来保她的命,可她杀的那个人是无辜的啊,那个人的命又该找谁讨呢?”   “他们家是武将世家,可武将家的使命不是和医家一样,都是替人保命的吗?凭什么她的命就精贵些,我们医女的命就轻贱呢?”   荣尚宫长叹了一口气,抚了抚秦念西略有些散乱的发髻,轻声道:“姑娘说的都没错,可现实就是如此,眼面前只怕咱们先得忍了,等回头长公主好起来了,让她吃些排头,就易如反掌了。”   秦念西沉默了许久才道:“嬷嬷,嬷嬷有没有想过,在这北地,其实君山女医和长公主府,早就是二而一的事情。当日,楼将军在长公主府门口,拿了御赐的金牌读了圣旨,全安远城谁人不知,君山女医是圣上钦点,来给长公主看病的?嬷嬷觉得,安远城里这么大的事儿,祁城能不知道?”   荣尚宫脸上白了又红,红了又白,虽明知秦念西是在心疼那位死去的女医,可她说的话,又让人挑不出错来。   “嬷嬷有没有细想过,为何我大云朝堂堂长公主下嫁到这北地,却要自苦到如此地步?难道仅仅是因为没有一个孩子吗?如今就连隔壁府里那位老太妃都已经被逼得去了庙里,王爷苦心绸缪,咱们为何不能趁此时机做点什么,否则,大家一再试探长公主府的底线,若是连官家给的体面,都这样舍掉了,将来只怕……”秦念西又继续说道。   荣尚宫一脸骇然瞧着眼前这女孩儿,那双沉静的眼眸中,闪烁着不同凡俗的光芒,显出与年龄毫不相符的睿智,直让荣尚宫心里有些颤抖起来,良久之后,才抿唇问道:“姑娘觉着,该怎么做,才能替咱们府上,找回颜面?”   秦念西轻声问道:“嬷嬷您说,姨母从前是不是无论替这北地的百姓做了什么,都是不求功与名,只默默掩藏起来?这一回,咱们干干脆脆,就把这事儿宣之于口,就来试试,这北地的人心向背究竟如何。”   荣尚宫又岂是愚钝之人,秦念西几句话,便让她明白了这里面的道理,只抬眼道:“姑娘是说,干脆借着这道圣旨,把咱们王妃的恩德散播出去?”   秦念西微笑着点了点头,荣尚宫又请了李公公来,三人凑在一处,细细商量了许久…… 第226章   这日一早,天刚蒙蒙亮,长公主府的大门被敲响,门房见得是长春,连忙开了侧门笑脸相迎,长春却不进反退,门房伸了脑袋出来瞧了一眼,只见自家大门外高阶之下,一群侍卫常服打扮的人,拱卫着一个青年……   门房里当值的管事听得动静,也从里头走了出来,长春肃声道:“六皇子驾临,速往王妃处禀报,开中门相迎。”   管事只略愣了愣,心里倒是升起了喜气,能不喜吗?这可是王妃最最亲近的娘家人啊,管事一叠连声地答了诶诶诶,立即喊了人,吩咐着去报信了。   长公主府中门洞开,最先赶来的,正是六皇子那位分了宗的族兄云鉴,如今正负责长公主府防卫的护卫首领。   李公公和荣尚宫正心事重重,一夜未曾好眠,这时却听说是王爷吩咐了长春,领着六皇子入了府,那悬着的一颗心,总算安安稳稳放了下来。   六皇子来这北地多时,却一直待在营里练兵,就连秋收那样喜庆的时候,都未曾来过安远,却在此时入城,这定然不是巧合。这样的时候,六皇子入长公主府,还有长春相随,只能说明,这件事在王爷眼里也不单单只是一条人命。   长公主见到已经一派成人姿态,颇有几分丰神俊朗英气勃发之感的六皇子,顿有一种见到年轻时的兄长之感,瞬间眼圈便红了,紧走几步迎了上来,看着六皇子行礼问安,上下打量了许久,才哽咽着拉住他,对云鉴笑道:“鉴哥儿你瞧瞧,六哥儿这个头儿,可不比你矮了,这身板儿,瞧着也健硕得很,这才几年,就长成大人了……”   云鉴笑得极开朗,当即便附和道:“这回姑母可是看走眼了,六爷这个头儿,如今可比侄儿还要冒了不少。”   六皇子轻笑道:“这些年,多谢九哥相护姑母,父皇每每提起姑母,就要说起九哥,说是有九哥在这安远,父皇这心里才安稳些。每每说起这事儿,父皇便要嫌弃澈不成器,从前在九哥手里,回回都是手下败将。”   云鉴当即抱拳笑道:“可不敢当,听说如今王爷已经把营里最精锐的兵,都交给六爷训了,足见六爷长进飞速,等闲下来,还要请六爷指点一二才好。”   长公主拉了六皇子坐下,笑嗔道:“你们这些哥儿,凑到一起就是打打杀杀的,赶了这么远的路,定是又饿又渴了,快先喝口水……”   便是丫鬟婆子们把早就准备好的净水和早膳都鱼贯摆了出来,侍候着六皇子略略先梳理了一番。   长公主又叫了云鉴坐下:“今日难得,鉴哥儿陪着六哥儿一起用膳吧,最近我这身子不爽利,一日三餐都是医女们打理的,只怕和你们哥俩吃不到一处去。”   云鉴刚要推辞,六皇子放下手中的帕子笑道:“九哥无须推辞,澈还有正事要和九哥商量。”   李公公和荣尚宫候在旁侧,听得这话,只觉得心里抖了抖,忍不住往云鉴那里看了一眼,云鉴却只是垂了眼帘,长公主把这几个人的眉眼官司都瞧在眼里,六哥儿这时候来,还是连夜赶路,一来就说有事,加上昨日种种,长公主再不愿管事,也明白,外头这事,只怕是小不了。   三个人静谧安然地用完了早膳,长公主笑道:“可是好久没有一家人坐在一处用膳了,有你们陪着,吃得也香些。”   说完这句,却突然话锋一转:“荣嬷嬷,外头究竟是出了什么事?连六哥儿都惊得了,你还不说吗?”   荣尚宫一脸惶恐连忙跪到地上,声音有些颤抖道:“回王妃的话,不是,不是奴婢有意隐瞒,实在是,是担心王妃的身子。”   长公主又点了李公公道:“既如此,不如李总管来说说。”   李公公连忙从前到后,说了个十成十,一个字也不敢隐瞒,便是连如今这两处城里的流言,也拣要紧的说了些。   长公主听完到没有动怒,只叹了口气道:“嬷嬷起来吧,我也知道,这几年来,你们素日里都是把我这病放在第一位,外头许多事,都是不叫我知道的。”   “但是这样的事,嬷嬷却想岔了,即便那冉氏只是因为性情暴虐,生性鲁莽,打杀了医女。但若是咱们全无动作,只会让那些别有用心的人利用了,这打的可不仅仅只是我们长公主府的脸,更是我云家的脸。再者说,若这冉氏,真就是有心的呢?嬷嬷难道还会认为,这就是简单折损了一位医女的事?”   荣尚宫当其屈膝道:“是奴婢短视了,昨日姑娘也是这么说的,只是奴婢到底……”   长公主又叹了口气才道:“嬷嬷只怕还觉得,念丫头这是要拉咱们公主府的大旗作虎皮,替她手底下的医女报仇吧?”   荣尚宫直被说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长公主继续道:“嬷嬷可真是,念丫头还说了什么?”   李公公答道:“回王妃的话,先前秦家姑娘刚来的时候,您身子实在不好,隔壁府上那位老祖宗叫了人找上了门,那位楼将军按照秦家姑娘说的,祭出了御赐的金牌,称奉圣旨送君山医女入长公主府,为王妃治病。”   “秦家姑娘意思是,当日已经当场宣示了圣旨,大家都知君山医女是奉圣旨来给王妃医病的,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不如干脆把这圣旨用到底。加上这事儿又是从君山女医馆不出诊的规矩说起的。”   “秦家姑娘的意思是,不如干脆说是圣上送女医入北地,王妃慈悲,只盼北地妇孺皆无病,特请了旨,邀请君山女医入北地。又只留了几名医女在身边医治,请了其余诸位医女,如江南西路,广南府,京城三地一般,在这北地设医馆,为百姓解病痛。”   长公主听得忍不住直笑了起来,又看向六皇子和云鉴:“你们觉得,此计如何?”   六皇子笑道:“这倒是一举数得,看来秦家姑娘这才智,并不仅限于医道一途啊。既如此,姑母放心便是,此事侄儿必定会办妥当。”   云鉴也起身拱手道:“事涉我云家颜面,自当由我云家儿郎出面,末将请王妃示下,前去捉拿那诛杀皇差的冉氏。”   长公主看了看漏刻,笑道:“我云家后继有人,姑母瞧着都高兴得紧。只是这事儿,也不忙眼前这一时半刻的,这会子估摸着念丫头也要来了,不妨再听她说说,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不过盏茶之后,秦念西果然来了。这么快王爷那里就有了动作,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但这个被指回来办这差使的人,又让秦念西不得不对这位王爷,更多了几分敬佩。   秦念西一进屋,见得荣尚宫和李公公那满脸的如释重负,便知道自己那些谋划,这屋子里的人,已经尽数都知道了。   秦念西神色如常见了礼,长公主几句话之间,就把话问到了秦念西的打算上,秦念西只得做出一副讪讪然的表情:“姨母莫要笑话阿念,阿念哪里有什么法子,不过也就是往那煎药的炉子下头再加几把火,烧旺了,该知道的人自然就知道了,既是知道了,自然就会有态度。”   六皇子和云鉴对视一眼,这丫头年纪不大,竟敢就这样算计到王爷头上,这胆子,倒是着实不小。不过今日之局面,倒是能说明一个问题,至少在这长公主府里,王爷和王妃这两位,到底还是二而一的。   长公主听完秦念西这话,只哈哈笑了出来:“你这丫头,从前就看你古灵精怪的,如今这心计,竟比从前越发不一般了。”   秦念西一脸不好意思岔开话题道:“姨母,您这个针,倒是可以停个几日了,阿念想趁这机会,去祁城走一趟,还望姨母能允准。”   长公主笑着点头道:“可以的,正好,张家老祖宗去了祁城,你代替姨母去迎了他,往安远城里来歇息些日子。六哥儿和云护卫也要同去祁城,你这安全上头,我也就不担心了。”   云鉴和云澈二人面上齐齐露出一丝难堪,两个人想的都一样,就她身边那位韵嬷嬷,他俩好像从来没赢过。要说,如今这长公主府最热闹的时候,莫过于早上;最热闹的地方,莫过于后院的那片桦树林子……   听得自家老祖宗往祁城去了,秦念西眼睛直笑得弯成了月牙儿,却是笑着道:“咱们能不能安安静静去祁城,或是我们自己走,殿下和云将军要用仪仗,干脆晚一日再出发,让这祁城的水再沸一沸。”   六皇子略思忖了一下才道:“也行,咱们就安静些先去,让仪仗晚一日过去,再走慢些。”   当下,主意拿定,各人四散准备,秦念西开始给长公主行针。   与此同时,护卫营的将士也入了安远城,一大早便携了军令,敲开名单上那几位纨绔的府门,亮了军令就要拿人,只留了同样一句话:“王爷说,上回让回家习学律法和军法,如今要召入营中考较。”   林家夫人被这突如其来的秋后算账惊出了一身冷汗,林二得了父亲嘱咐,顺便安慰了自家阿娘一句:“阿爹说,这回的事儿,是从祁城过来的,阿娘只管放心就是。”   林五倒不是很担心,经了上回的事,他倒像是脱胎换骨了一般,突然觉得从前的日子,过得那真不叫潇洒和有趣,不过因为是家中最小的儿子,按征兵律令,自己是可以不入行伍的,但是这样在家里混吃等死,和那些上不得台盘的纨绔们厮混在一处,如今回想起来,除了尴尬得面庞发热,发热到要双手捂脸,竟没有一点别的了。   林五走前还安慰林家夫人道:“阿娘放心,先生教的我都会了,先生没讲完的,我也都会背了。”   林家夫人眉头耸得老高,额间的皱纹都耸出来了,紧跟着却又放了下来,换成眼角的笑纹看得极为显眼。心里直把这几日发生的事盘算了一遍,只在心里觉得,如今这些人也着实忒没眼色了,听老爷说,自家老大在军中,得了那些从君仙山来的医家锻造,如今已是今非昔比,往后必成将才……   祁城的顾将军府上,奉命拿顾三的那一队,虽说是已经有了万全的准备,却没想到,在这北地最为有用的军令,到了那位仿佛失心疯一般的冉夫人面前,好像都快失效了。   顾三听说护卫军来拿人,便惊恐得往自家阿娘怀里钻,直把冉夫人那只受了伤的右手撞得一颤,冉夫人差点没当场痛晕过去。   待得冉夫人回过神来,才把一腔怒火才撒到了那军令上头:“你们拿了这军令到我一个寻常妇人面前,要捉我们家无辜幼子,这如何能合规?今日你们不说个子丑寅卯,我定和你们没完。”   打头那位校尉心里真是无语至极,可也不得不肃然答道:“夫人切勿胡搅蛮缠,令郎前阵子所犯之事,上回末将奉命送令郎回家时,已经说了个清楚,王爷当初交代的是,让令郎回家好好习学律法和军法,如今王爷不过是要请令郎入营考较,看看有没有效果。”   冉夫人横眉倒竖:“哼,你们这是变着法儿地编排我们家是吧?找不出别的由头,便用哥儿来掐算我,就凭你们?”   那校尉耐着性子劝了最后一句:“还请夫人三思而行,王爷的军令,便是顾将军,也只能遵守。”   说完便再也懒得多说一句,只挥手道:“带走!”   顾三连忙再往冉夫人怀里躲,两个孔武有力的护卫便上前拉扯,冉夫人又竭力护着,那两个护卫看不过冉夫人嚣张,再有意无意撞撞冉夫人那只受了伤的手,等把顾三带走时,冉夫人已经痛得再也支撑不住,眼瞧着血再渗出来,晕了过去。   冉夫人这一晕,可难坏了顾家下人,冉夫人这大夫,实在难请的很,自从那医女满是血的尸体和黑色的棺椁在这城里走了一趟,冉夫人的伤,可就尴尬了…… 第227章   这满祁城的医家,治外伤的,谁还能越过袁家?曲太太那一句话,这满城治外伤的,但凡见了顾家人上门请医,果然都极有眼色地退避三舍。   其余寻常医家,致和医馆绝对执祁城之牛耳,加之这药材上,都要从君山药行过手,行医的离了药,便如同盲人失了盲杖一般,可谓寸步难行。   再者说,前车之鉴摆在那里,给别人家治病,要的是医术,给顾家治病,要的是命,谁还愿意去触这样的霉头?   这位冉夫人素来恶名在外,家中那位三哥儿被她纵得无恶不作,这城里有几个人说起她家不是一脸嫌恶?她那只手,痛了两日一夜,还是靠着冉老将军从前留下的一点儿香火情,好不容易说动一位大夫,昨日半夜里偷偷儿过府帮着复了位,再用了伤药。   那大夫走前再三嘱咐,这只手千万不可再动,若再动弹坏了事,他是被那个本事再治的……   关键是,自家夫人手上在渗血,人还晕过去了,这找大夫上,到底要怎么找?   自家老爷、大爷二爷都在营里,护卫营刚把三少爷带走了,明显是王爷在过问,此时找到营里去,这家里爷们儿的前程,往后只怕就凉凉了。   冉家老太爷在祖宅养老,一来一回至少三天两夜,冉家兄弟一个在前雍关,一个在上次广南王主持西南军换防时,被王爷调去了西南。虽然都升到了副将,可冉老太爷卸甲之前,是安北军中军主将,膝下两子这两年却逐渐被王爷调开,这里头什么意思,看得懂的人自然明白,而天生觉得高人一等的,却在继续自我感觉良好。   顾家祖籍远在隽城,冉老太爷替冉氏选了这个女婿,就是觉着自家这个女儿自小习武,还曾跟着上过战场立过军功,脾气有些火爆,只能找个需要依仗自家势力,脾气温吞些的小将。这些年,安北王虽说辖制了冉家的手脚,却又重用了冉家的女婿顾恒立。   在祁城这样原本都没有什么根基的军户之城里,冉氏就这样眼高于顶地自在过了这么些年,到自己嫁女儿的时候,也和当年自家阿爹嫁自己一样的思路,选了个全无根基的卫家。   那时候的冉家还在祁城威名赫赫,顾家愿意低头嫁女,卫家虽说有些顾虑,可到底还是应了这门亲事。可这会儿卫家更是一片愁云惨淡,正忙着出殡。   卫家六爷虽然得了特许回家为亡妻治丧,可听了已经被吓病了的卫夫人捂着帕子哭诉了那两日发生的事情,加之从前他便对这位一向对他和他们家颐指气使的岳母全无好感,卫家六爷严令家中上下,以母亲重病和府中有丧事为由,大门紧闭,连吊丧都取消了。   祁城里被护卫营将士带走的涉事纨绔,除了顾三之外,还有另外三家,各家主母大同小异,都是先懵了一阵子之后,再细细咂摸了他们留下的那句王爷口谕,回过神来,开始恨那位冉夫人恨得咬牙切齿。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护卫军领着要拿的人,飞速离开的祁城,一阵尘土飞扬过后,祁城重新回归了宁静,却是更加暗流涌动了。   张家老祖和道齐穿了身极普通的玄色麻布夹衣,在祁城大门里一家卖羊汤的店里,点了碗羊汤,再要了几个羊肉馅儿的包子,吃着早膳,看着店外忙乱异常的街道,听着店里食客说着闲话。   祁城里,随意一个百姓,都可能和安北军扯上点儿关系,他们一打眼,便知道这回来拿人的军爷,那是护卫军。这几年,安北王可是极少用军令干涉地方政务的,今天这一动,竟然还直接出动了护卫军,这可不是有好戏看了嘛!   可一大早坐在这羊汤店用早膳的食客,看戏是看戏,要说真能咂摸出个子丑寅卯,还没那个本事,无非就是说点儿外围的小道:“瞧见没有?顾家那位三爷,也被带走了。”   “这城里谁被带走都稀罕,就那样的祸害,被带走太正常了,你稀奇个什么劲儿?”   “你知道个啥,这不是他们家那个母老虎,前日里打杀了一位医女嘛,这女医们才撤了出去,大营里就来拿人了,你能说这事儿全无关联?”   “关联个屁,要真是这都能关联上,那母老虎敢随便打杀人家医女?”   “呵,那你可是太小瞧这母老虎了,昨日里这城里传得沸沸扬扬那话儿,还能不是她使的劲儿?”   “那不就是她不知死活,诶,你就说,她打杀了医女,律法上可写得明明白白,杀人者偿命,你说咋没人敢让她偿命呢?”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们家那祸害犯了事,人家告到官府里,官府要来拿人,那母老虎说他们家是军户,军户的事儿,只有营里才管得上,前儿在卫家,这话也被她拿出来说了一回,衙门里的差爷,只录了证词草草验了尸,便回去了。”   “是,这个我也听说了,我还听说,若不是那两个做人证的,也都是极厉害的人,差爷上门都有点胆寒,咱们这城里,哎……”   张家老祖和道齐结了账出来,绕着顾家和卫家住的那两条街转了一圈儿,又在城里找了个挺热闹的茶馆儿坐了下来,这么会儿功夫,这茶馆里闲谈的茶客,已经把早上的事儿打听清楚了,两个人就着两杯茶,一碟子栗子,听了个清楚明白。   别的也没什么太大不同,就是有两个人咬着耳朵说得极神秘:“要我说顾家这个冉氏这回,八成没人能保得了。原先不都说她从前飒爽英姿,最得那一位欢喜嘛,可他们家那纨绔,直接把自家老娘最大的底气给祸害了,啧啧……”   “你是说那两个绣娘,还和这顾三有关系?这可真是,嘿嘿……”   “说了半天,你不知道啊,我还以为你知道了呢,就这顾三,上回秋收宴那会儿,去安远找消遣,看中一位绣娘,强行扒了衣裳,却发现是个哥儿,你再想想这后头的事儿……”   “诶,别的不说,你说她能消受得起吗?这可真是,艳福不浅啊,呵呵……”   张家老祖和道齐听得那两人笑声里带着的猥琐,不着痕迹地往这楼里打量了一番,两人不约而同发现,茶馆角落里,有个看上去极寻常的中年男子,注意力也在那两人身上。   张家老祖不过多看了一眼,那人便极警觉收回注意力,开始喝起了茶。   两个人在祁城直晃悠了一日,到得傍晚,晃晃悠悠进了君山药行时,才发现,秦念西竟也到了这处。   张家老祖看着一脸欣喜的小丫头,乐呵呵道:“我就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这丫头定然不能安生待在安远城里。”   秦念西脸上的喜色瞬间黯淡下去:“老祖宗,是阿念没用,护不住医女们。”   张家老祖抚了抚秦念西的脑袋,柔声安慰道:“以后医女们多了,有些状况在所难免,这地方毕竟不比我们君仙山,往后慢慢理顺了,也就好了。”   秦念西摇了摇头道:“这回事了以后,这祁城,我君山医女永不再来。”   张家老祖只怔了怔,便点头笑道:“也罢,君山医女多少难得。只是此后,君山医女在这北地,在安远城,一定要做出一番气象,才能真正令这祁城百姓在意。”   秦念西眼神坚定,郑重点头道:“老祖宗放心,阿念省得,营里那么大一摊子,老祖宗只怕也累够呛,还要替阿念操心,实在是令阿念羞愧。”   张家老祖转过话题道:“阿念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事,要和老祖宗说的?”   秦念西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把先头在安远时,那位老太妃的事情说了。   张家老祖这一下才把这事儿前后都连贯了起来,一脸无奈点着秦念西道:“你这是正好把这把柄送到人家手上,人家又正好缺这个时机,不然的话,这可是险得很。”   “老祖宗,阿念是觉着,如今这北地,真的是太过复杂了,您说长公主这病,若是不把她头上这座山先给搬走,阿念觉得,治都是白治。关键是,那个太妃,可真不是什么好人,韵嬷嬷去看了,她卖粮的那些银锭子,可不是大云的。”   张家老祖十分郑重嘱咐道:“往后切不可如此妄为,这回这事,一定要严守口风,任谁都不能再透露半分,袁二那里也是一样,一定要嘱咐清楚。那种变男为女之术,是岐雍关外,素苫国一个神秘家族的秘术,据说若是真正得成,根本就是雌雄难辨,容颜可改。”   张家老祖本想说出今日在城中茶馆见过的那个人,极有可能和这个家族有关,想了想却又没有说出口,这样的时候,这样的地方,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秦念西正听得一脸稀奇,想要再问什么,道齐却领了六皇子进来了,身后还跟着云鉴和长春。   众人相互行了礼,落座之后,六皇子便笑着问了张家老祖道:“不知今日老先生在这城中可有所获?”   张家老祖简单把今日了解到的卫家和顾家的情形说了说,至于其余类似军政混乱,城里不明身份之人太多,鱼龙混杂等等,自是缄口不言,这都是历史遗留下来的问题,从来都不是一时半刻就能改变的。   云鉴听了这话,倒颇有些犯难:“如此说来,我们要拿这个冉氏,还得先等她病好了?”   道齐摇头道:“依贫道之见,估计有些艰难,这城里,可没人愿意给她治病了。”   张家老祖沉吟了片刻才道:“老朽觉得,此时倒是最好的时机。不若还是低调一点为好,如今这城里,往来贸易者众,极难摸清底细,殿下还是不露行藏为妙。”   长春听得张家老祖此言,几不可见地跟着点了点头。   实际上,要让一个人得到惩处,并不一定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送上断头台,有时候,有些手段,可能比一刀砍了他,更让他难受。   几人都是深谙此道的,而秦念西虽然嘴上说的是加猛火等支援,其实哪里有真的没有办法呢。   不过短短一刻钟,几人便商定了细节,云鉴甚至干脆派了人往路上去催促钦差仪仗了。   天黑下来之后,暗影处在万家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更加深邃。   秦念西跟在张家老祖和道齐身后,抄了条近路,去了侯将军家。   侯将军被这突如其来的三个人惊了一惊,笑着请了三人进屋:“今日寒舍可谓蓬荜生辉,三位可都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   张家老祖哈哈笑道:“还请侯将军勿怪,我等不请自来,不知尊夫人何在,可否请出来一见,我这小孙女儿想要拜谢将军夫妇二人,对我君山医女的救命之恩。”   侯将军连忙抱拳道:“不敢当,正是举手之劳,当不起这个谢字。再者说来,在下这条命,也全靠三位相救。”   张家老祖笑道:“这可不是一回事,医者救命是本分,将军出手相助是情分。”   侯将军还要谦虚,秦念西却屈膝道:“原是听说夫人曾到君山女医馆看过诊,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竟没看成,若是将军看得上我的这点微末本事,想替夫人一诊。”   侯将军愣了愣,心里有股莫名其妙的感觉,迅速蔓延开来,倒是无声抱拳,自喊了下人去请夫人。   张家老祖几人走后,陆夫人还有些没回过神来,侯将军嘱咐道:“等我去了营里,你就听那位姑娘的话,往安远城里住些日子,最好是住到你娘家去,那姑娘一手针术,用老袁的话说,叫出神入化。”   陆夫人点头道:“我知道了,这几天我收拾收拾,就去安远。你说,那姑娘我瞧着可还没多大呢,那通身的气度,啧啧,照他们那意思,这君山女医馆,竟是这姑娘的手笔,这可真是……”   侯将军跟着笑道:“别人我不知道,反正既然那位姑娘这么说了,咱们只要按她说的调养,当能尽快有个孩儿,你说我这一年到头都难得在家里,你一个人实在孤单了些。”   “要说他们今日这么一来,而且是这样直接了当表明身份,到让我觉得心里头极为敞亮,咱们在这北地不知道,他们在南边,肯定不一般得很。”   夫妻俩这些年来头一回,心里前所未有地对往后充满期盼,聊了许久才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阳光照在祁城那条主街上,楼将军着甲,持钦赐令牌,加上官家亲笔写给安北王府信件,后头跟着云鉴、长春,往祁城府衙请了府尹大人,一同往顾将军府上去了。   众所周知,冉夫人明显是请不出来的,楼将军带着楼然楼蔚两位女将,特意到冉夫人床前看过,确定她是在卧床养病,也不多啰嗦,转了一圈儿便出来,站在了顾家大门外,看着外头已经聚得水泄不通的百姓,以钦差身份,念了一大段已经写好的公文,大概意思就是:   安北王妃听说江南西路君山女医馆医术精湛,怜北地妇孺有病无良医,奏请圣上和娘娘,从君仙山请来女医入北地行医。   圣上和娘娘怜惜安北王妃病弱,应下王妃之请,从君仙山请了医女入北地为王妃治病。   君山女医馆医者仁心,派出近二十余位医术超群之医女,不远千里,从江南西路远赴北地,解北地妇孺病痛。   安北王妃悲悯北地妇孺,仅留下三位入敕造长公主府为其看诊,其余医女分安远祁城两地设医馆,为百姓看诊。   君山医女如北地,乃皇命在身,俱都是皇差身份,如今顾门冉氏随意打杀皇差,致一死一重伤,人证物证俱在,乃故意杀人重罪,属于杀头重罪,本应拘拿归案,然如今冉氏病重,卧床不起,怜其娘家和夫家,俱都为北地平安出过力,便先任其在家中养病,一旦能下床走动,便要再来拿其归案。   如今请祁城府尹、敕造长公主府护卫总管共同为证,也请祁城百姓共同见证,若有发现,报到衙门里,便有重赏。   如若发现顾家有人相包庇,则与冉氏同罪。   关于冉氏的判决折子,即日送往刑部审批,待批复之后,直接行刑。   ……   有明白人听完这一长串,直接砸吧砸吧嘴道:“这还不如自己找杯药喝了,还省得连累了家里。”   也有关注的点不一样的,一脸愕然:“咱们王妃好不容易从南边请来些医女,被这个疯婆子一折腾,如今走得一个也不剩,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我听我家亲戚说,治小儿病,那真是又稳又准……”   只有躺在床上那位已经略微有些清醒的冉夫人,听着下人再把那公文念了一遍,一股子血再次冲上了头顶,又晕了过去……   祁城的街头巷尾,最近这阵子的谈资,已经从邻里吵架变成了城里的大热闹,风从安远刮到祁城,又从祁城刮到安远,第一场雪终于下了下来…… 第228章   雪一场接着一场,把这片北方的天地,径直铺盖成黑白灰三色。   秦念西看着这茫茫白雪,时常觉得,北地冬日的雪,就像南边春日的雨,大概就是一场雨,缠缠绵绵,从春到夏,不过是偶尔下累了,稍微歇一歇。   北地这雪也这样,从细沙下成鹅毛,从冬天下到春天,当大地上连成一片的白逐渐缩小,最后消融不见,溪流终于能听见潺潺水声时,秦念西开出了一个方子,看得胡玉婷和王医女直抿紧了嘴唇。   良久之后,胡玉婷才道:“姑娘,咱们还是把老祖宗请回来吧,这样的药,我害怕,其中还有一两味药,是我从前没怎么用过的,万一出了差错,我……”   秦念西微微翘起了嘴角,冲王医女道:“瞧瞧,咱们婷姐姐也有怕的时候呢!”   胡玉婷撅了撅嘴道:“王医女感觉到没有,咱们姑娘如今说话越来越像老祖宗了。”   王医女跟着笑了出来,把手背在后头,学着老祖宗经常说的那一句:“用药大胆可不是莽撞。”   秦念西哈哈笑道:“婷姐姐,你瞧瞧到底谁说话更像老祖宗了。”   这几个月,看上去就是一场接一场的雪,整个北地的人都在猫冬,可对医女们来说,却是最繁忙的时候。   君山医行那边的君山女医馆里,已经把医馆扩大成了原来的三倍大,也依旧是日日人满为患。从祁城回来的医女们,在这样日复一日的忙碌中,逐渐忘记了祁城那一日的恐惧,韦医女养好了伤,也开始接诊了。   那位冉夫人的病从那日之后,越来越重,没有拖到过年,便病逝了。   那一天,袁二给已经烧成灰的夏槿上了柱香,韦医女抱着那匣子一边流着泪,一边喃喃道:“阿槿,你在天有灵,都看到了,便安生去吧,回头,咱们姑娘,会带你回南边安葬的。”   袁二和孙大把这里头的细情掰开扯碎,说了个清楚明白之后,医女们心里那个隐隐的结,终于如同冰雪消融一般,被阳光照射过后,成了一股清流,安安心心润泽了这北地的妇孺们。   怀德善堂在第一场雪落下之后不久便开张了,里头已经收容了十几二十个弃婴,还有略大一些的姐儿。王妃暂时还不能出门,可安北王府的三夫人,却用了王妃嘱托的借口,来过好几趟,送碳送钱粮。   还有几位将军家的夫人,也来看过好些趟。聚在一起时,聊起这件事,都是不住口的称赞。林将军家的吴夫人善种花,在家中搭了暖棚,请年酒的时候,暖阁里摆着的仙客来、小苍兰、腊梅、海棠开得五颜六色,极其亮眼,对比之下,倒是窗台上那几盆水仙,显得清雅得很。   安北王府三夫人一进屋,就夸赞这满屋的花开得真亮眼,吴夫人养花的手艺,真是难得。   吴夫人挽着三夫人的手,边把她让到暖榻上边笑道:“这可不值什么,要说还是咱们王妃开的那善堂,才是真真让人敬佩,会养花不是本事,会养人才是本事。我昨儿还往那善堂送了几盆花,顺道去瞧瞧那些孩子们,啧啧,一个个,养得真是精神得很。”   三夫人笑着点头道:“这话倒是真的,我听荣尚宫说,南边来的医女里,原就有在君山善堂里做过教习的嬷嬷,就是那些年龄小些的医女,也有大半是从君山和豫章两处善堂里的出来的,往常就帮着带过善堂里的婴孩。”   那位前军主将占将军家的聂夫人也跟着附和道:“往常咱们北地也不是没开过善堂,开的好的我反正没见过。那些送进善堂的弃婴,首先第一条儿,这命能不能续上,那些有残的和病弱的,善堂基本上也是要放弃的。再大些就巴望着被领养,有的干脆卖了出去,这里头就更说不清楚了,哎……”   聂夫人说着又转了个话题,问了吴夫人道:“你怎么叫上陆夫人过来,大家一起热闹热闹?”   吴夫人笑道:“我前儿特意去请了,她那个性子,素来就是个不喜欢热闹的,不过我瞧着她气色倒是极好,说是医女已经不给她药了,只给了药膳方子。”   聂夫人笑得一脸神秘:“这怕是开了春便能有喜事了,多少难得。”   旁边一位夫人插过来问了吴夫人道:“听说你们家大哥儿得了天大的好事,如今可成了?”   吴夫人笑道:“好事是好事,你们家哥儿也不是那不知上进的,往后都轮得上,不信你问三夫人去。”   三夫人笑着点了头:“听说广南军去年就开始了,不过咱们这边儿,因为有王妃在,来的都是君仙山上最厉害的大夫。”   聂夫人点头道:“要说厉害是真厉害,我们家老爷,今年冬天,一回也没喊过腿疼,往常他那个疼,我看着都觉得揪心。说起来,也不知道王妃如今怎么样了?”   三夫人抿了口茶,点头笑道:“如今看着气色很好,精神也好,听说还要再过一阵子,就能好脱体了。”   聂夫人感慨道:“要说这一趟,咱们可真是沾了王妃的光,听我们家哥儿说,今年营里不管是咳嗽还是老寒腿,只要认真遵医嘱用了药的,都没怎么遭罪,说是明年还会更好些。”   三夫人压低了些声音道:“我听我们家三爷说,营里最忙那会儿,去了好多医女帮忙,都是极干练的,还有些手法和针法,是那些大夫们不会的,给他们分配的,全是最重的病患。”   ……   君山女医的声名,在一场接一场的大雪之后,就这样悄然无声,在北地立住了。   其实对秦念西三人来说,这个冬天最大的事,是静悄悄躲在长公主府,治好了安北王的病,别人的顽疾是腿疾和咳疾,这位王爷到了冬日,吹了冷风就头痛,这一回终于没挨过去,主动把自己交到了秦念西和张家老祖手上。   那位叫月环的暗卫首领,不知道到哪里去办差,终于回来了,还挂了点彩。在安北王的安排下,月环和长公主府的护卫首领云鉴,交替接受了洗筋伐髓术。   两人问得最多的一句就是:“这要是成了,总该能打赢楼将军了吧?”   话说,那位月环,好像最怕紫藤,怕紫藤是从怕喝药开始的。   那天照安排,月环一脸忐忑,进了那个专为他改造过的小院儿,里头现搭了大灶,伙房外头的墙根下,一排小药炉子沿着墙根摆开。   月环还没进了这院子,老远就闻见极重的药味儿,就这股子药味儿,差点儿就把他劝退了,到底还是得了王爷吩咐,不敢转身就跑。   月环才闪身进了院子,就瞧见紫藤正照管着那伙房墙根下的一排药炉子,个个都在冒着热气。   月环只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是进也不敢退也不敢,正不知如何是好。紫藤一转身,正瞧见他一半身子在门里,一半身子在门外,一颗脑袋探进来,脸上尽是尴尬。   紫藤手上捏着把蒲扇,瞧见月环探头探脑的模样,屈膝行了礼笑道:“是月将军吗?快请进来吧!”   月环终于把躲在门外那半边身子闪进了门里,一脸讪笑摸了摸后脑勺道:“这位姑娘有礼了,我,我其实不姓月,我姓陈。”   月环指了指那墙根底下一排的炉子,有些不敢置信地问道:“这些,都是给我用的药?”   “是啊,灶上还有两大锅,陈将军稍待片刻,这些药都快煎好了。”紫藤十分和善地解释道。   “这,这么多药,都要喝下去,这一天别的都不用干了,怕是专门喝药都不够功夫,不知道这药苦不苦?”月环一脸苦色。   紫藤听得直直耸起了眉毛,再落了下去,忽然笑了出来,却又再收敛了一些,点着头道:“奴婢没喝过,不知道苦不苦,难不成将军还怕苦?”   “嘿,我倒不是怕苦,就是,就是从小到大没喝过药,怕喝药。”月环解释道。   紫藤问得一本正经:“不怕苦却怕喝药,那怕药里的什么?药里除了有点苦味儿,其余不也和水一样吗?”紫藤回头瞧了瞧,伙房里的胡玉婷和王医女,强忍着笑声,肩膀却已经开始在抖动。   月环往里挪了几步,还跟着一脸懵懂地点头:“姑娘说得也是哈,要这么说,或许还真是因为苦,才不愿意喝的。”   紫藤一脸你好乖的模样,眼里闪着光安慰道:“没事,将军直管用,奴婢这里有糖。”   月环还真拉了张小凳,坐在那一排小药炉子跟前,一本正经问道:“要不我先试试,要是苦,定会劳烦姑娘,只不知这么多,从哪一罐开始喝?”   云鉴正带了两个护卫过来,准备帮忙,因为头前见过王爷治病的情形,大体知道些路数,正听见紫藤和月环一替一句,认真说要喝药的事,听得这处,终于绷不住笑了出来,一边拱手往里走一边道:“月爷果然海量,小弟自愧不如。”   后头那两个护卫也都是相熟的,跟着眨眼道:“就不知道,是这么多药更好下肚子,还是这么多酒好下去。”   月环见得这三个一脸坏笑,便知道这事情不太对,再见得紫藤拎了个桶出来,把三个药罐子上煎出来的药,都往那桶里倒了进去,脸上极委屈冲紫藤道:“我这么信任姑娘,姑娘怎么能哄骗于我?”   紫藤一脸无辜转过身道:“将军细想想,奴婢可有一句哄骗的话?就是这糖的事儿,将军别急,等奴婢煎完这些药,必会去帮将军寻糖。   秦念西这时才从净房里走出来,嘴角噙着一丝笑,冲月环行了福礼道:“将军里边请,稍事准备,咱们这药,已经都煎的差不多了。”   说完又冲着已经笑得捧着肚子的云鉴几人屈膝道了谢,才进了伙房里看药去了。   月环跟在紫藤后头,见她把那桶里的药倒进那硕大的浴盆里,才弄明白,这还真是自己“用”的药。   半个月之后,月环离开那处小院时,除了给秦念西几人行礼道谢之外,特别对紫藤长揖到底,这些日子,把月环照料得极妥当的,还是紫藤。   这段时日,是近二十年来,月环最放松的一段时光,不过好像不放松也没办法,浑身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喝口粥都得指望紫藤。她那嘴角,仿佛永远噙着一丝笑,那样的笑容,温暖包容,让人很容易便沉溺其中。   他看着她的笑,突然想起从前某个月夜,在戈壁上办差的时候,落了单,也不知道是累极了,还是快要渴晕了,竟靠在两块石头的夹缝中眯了一会儿。   突然惊醒过来,却看见一直浑身亮得发光的白狐,在月夜下冲自己摇尾巴,摇得自己莫名其妙跟着它走了许久,竟是一片草荡子下头有个泉眼,等他喝饱水,那白狐也不见了。   他永远都记得那白狐面上似乎还有表情,说不清是悲悯还是慈祥,紫藤看见他身上那些错综复杂的伤口时,似乎也是那样的表情。   月环恢复之后,便被安北王召进了营里,由暗而明,恢复了祖宗的姓氏,长辈给起的名字:陈冀和,暂时跟在安北王身边当差,司职参军。   陈参军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日会莫名其妙跟紫藤解释自己并不姓月,但是入了军营这些天,他倒是极想找个机会跟紫藤说一声,从今往后,大家都可以叫他的真名了,他的真名叫陈冀和。   王爷说要请那位小神仙往营里走一趟,陈参军巴巴儿讨了这差使,往安远城里去送信,弄得王爷都诧异了许久,像他这样的性子,和曾经暗卫的经历,一般是绝对不会主动讨差使的,这小子,怕不是有点什么状况才是的。   陈冀和进了长公主府,径直去了晓月轩寻紫藤,紫藤听得守门的婆子报说是有个叫陈冀和的找,挤着眉头愣了半日,到底还是秦念西看不过去,点了一句:“紫藤姐姐,好似听你说过一回,上回我们治过的那位名叫月环的将军,应该是姓陈的吧?”   紫藤从一脸恍然大悟再到明显多了几分羞涩,秦念西看得忍不住多眨了几下眼:“姐姐还不快去,保不齐人家找你有什么事呢!”   紫藤却是一句都不敢多说,连忙往外逃也似的去了,王医女看了秦念西一眼,倒好似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 第229章   北地初春的晴天,沿着那条河,潺潺水声透射出勃发的生机,叫人的心情无端跟着愉悦起来。   蓝天白云之下,远处山川朦胧可见,这北国大地终于开始初现多彩姿色,如今秦念西的马术已经纯熟,陈参军在前头带路,韵嬷嬷几人在后头拱卫,一行人马,不过半日,便进了安北军大营。   安北王去了隐疾,浑身上下轻松舒适,短短一月休养,竟自觉年轻了不少,得了禀报,神清气爽站在中军大帐外头,笑眯眯看着秦念西和楼将军跟在陈参军身后,远远过来。   这位安北王的不按常理出牌,秦念西已经深深领教过了,这会子老远便瞧见王爷站在大帐外头,一幅翘首以盼的模样,瞬间只觉得额头上的汗都要下来了,只能示意了韵嬷嬷,提了口气,压了身形,平地加速,不过一晃眼便到了大帐木阶之下,行礼问安。   陈参军只觉身边微风一过,人却早已走远,不尽一脸愕然,吞了口口水,原来,她们在那树枝顶上练功,能把轻身功夫练成这样,这是真正叫人望尘莫及吧?   安北王笑着抬手叫了免礼,跟着打趣道:“你们突然露了这么一手,可叫这些本来跃跃欲试的将士们有点尴尬了。”   秦念西和韵嬷嬷瞬间明白过来,安北王这趟相请,那就是个请无好请,做了大夫还不够,韵嬷嬷还得当那块试金石,这不就是跟那个拿自己家矛攻自己家盾,是一回事儿吗?这要是讨不了好,是不是下一步,就该入营帮着练兵了?   秦念西心里转了转才抿唇道:“韵嬷嬷虽说如今已经卸甲,但毕竟成名已久,便是膝下弟子,也都是顶尖高手了。”   安北王抬了抬眉毛,面上笑容一丝未减,跟这小丫头打机锋,好像没太大用,只接着道:“念丫头别想多了,本王是觉得,这些将士训了一个冬天,总要有点刺激,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嘛!念丫头既是这么说了,也好,明日先来一场,过了楼家弟子手下的,无论如何,楼将军要帮着指点一二。”   打机锋好推,这明明白白想请的,反而不好拒绝了,秦念西只得应了下来,让韵嬷嬷去和几个弟子自行去准备。   安北王示意秦念西往营帐中进去,又轻声问道:“你姨母的身子,调理得如何了?”   “万事俱备,只差最后一步,本就想请我们家老祖宗回去安远城里,料理些药材。”秦念西如实答道。   安北王略愣了愣,才点头笑道:“客套话本王也不多说了,你们对王妃的用心之处,本王铭记于心。不知能否稍待几日,这是大事,本王还是想相陪于王妃身边,虽说做不了什么,但到底是本王一番心意。”   安北王说完这句,又极为惆怅地叹了口气道:“这些年,我对你姨母,愧疚得很……”   秦念西怔了怔,突然觉得心下仿若被水洗过一样清爽,随即颔首道:“王爷若在,当是最好的支撑,等上几日,没什么大事……”   几句话之间,安北王让去请的人都来了,中军大帐之中,各营主将尽皆到齐,六皇子也在座。张家老祖和秦念西几人坐在旁侧偏厅里,秦念西看了眼这阵势,嗅出点不简单来。   安北王虽声音不高,却能听得出中气十足:“今日召各位将军来,想必各位都清楚,所为何事。刚过去的这个冬训,本王看了各营的折子,毫不夸张地说,应该是近年以来,成绩最为斐然的一年,大家都付出了艰辛的努力,但功劳最大的,当属这些从君山过来的医家们,大家说,是也不是?”   “是、是、是!”众将齐声答道。   下边答得斩钉截铁,安北王点了点头,又继续道:“诸位的眼睛都是雪亮的,这些年朝廷对我们北地的支援,圣上对我们北地的抬爱,想必诸位都是看在眼里的。”   众将齐刷刷行了军礼高喊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安北王见得众将目光坚毅,山呼万岁,十分满意地继续道:“不用本王多加赘述,想必诸位已经知晓,广南军已经在军中推广强军策略,我安北军当然也不甘其后。”   “便是圣上,也是对我们安北军寄予厚望的,诸位应当有所感知,圣上钦点到我北地的医家,都是不出世之大医,这背后的根本,想必诸位都心知肚明。”   “不仅如此,圣上朱批已到,我安北军强军策略之军费,也尽数到位了。去年冬天,军中将士旧疾复发者已经十不及一,强军策略先行精锐已然初成。这一样,明日校场点兵时,会有展示,大家可以亲眼目睹。”   “如今是春天,用医家的话说,叫生机勃发之时,咱们是不是可以考虑更进一步,在各营之中扩大规模开展强军策略,具体办法,诸位可以各抒己见,这两日趁着几位医家都在,咱们争取一次定出章程。”   安北王话还没说完,前锋营占将军便偷偷打量了一下左右,王爷话音刚落,他立即第一个站起来抱拳道:“王爷,护卫营和鹰骑军已经训出了不少精锐,若是战起,我前锋营肯定是第一个出战的,如今无论如何应该轮到我们了吧。”   鹰骑军童将军第一个反驳道:“你这老占,得了便宜还卖乖,说的就是你,你们营里,你们三个主官,那可是第一个得利的,你就说说,如今咱们这一拨儿的,真论实战,谁还能赢得了你们仨?”   占将军挥了手道:“这话儿怎么说的,我们那是中了毒,人家大夫捎带手给收拾了,合着你们营里出战,你一个主将,会直接压上去?”   这话说得护卫营林将军可就不干了:“一营主将怎么就不能压上去了,我们护卫营里,从来都是主将身先士卒的。”   安北王府二爷,中军营主将安二将军也不干了,拍着桌子站起来道:“你们仨都是得了便宜的,偏还是你们仨声音最大,怎么的,得了甜头知道香了是吧?和着要是战起,靠你们仨就行了呗,我们中军营就站原地干看着?”   ……   大帐中吵吵嚷嚷,张家老祖、道云、道齐坐在偏厅里,忍不住都耸起了眉毛苦笑,袁医正一脸讪讪低声解释道:“都是粗人,粗人,叫几位见笑了,见笑了。”   秦念西一脸无奈,看着正堂上吵得面红耳赤的诸将军,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真是看见有肉恨不得人人伸一筷子,可这块肉,还真不是人人都能吃的。   这别开生面的吵架大会,果真让人长了见识,原来这一群武力超群的武将们吵起架来,一点都不输给街头泼妇吵架,吵红了眼,几百辈儿的祖宗都互相被问候过了,就不知道哪一辈儿,还携手上过战场。   关键是,还就是不敢动手,被唾沫星子溅了满脸,也只敢抄了袖子擦干净,然后继续喷回去,果然是大型唾面自干现场……   隔了个斜对角,秦念西瞧着虽然坐在个角上,依旧没能幸免被唾沫星子淹了的六皇子,一脸的瞠目结舌不敢置信不知所措,可那位王爷就安安稳稳高坐堂上案后,双手撑在大案边缘,饶有兴致看着底下的口水大战。   直吵了小半个时辰,秦念西自觉脑子已经开始嗡嗡作响,安北王才叫了上茶,这果然也是一景,众将见到那一溜儿的茶盘上摆着的茶杯,都不由自主咽了口口水,大帐里迅速安静了下来,各自端了茶盏坐下开始喝茶。   安北王面色如常,笑眯眯道:“你们吵了这么久,也吵累了,可这事儿主事的是几位大夫,咱们是不是该听听他们怎么说。”   这句话秦念西听了半截儿就转头看向张家老祖,张家老祖似乎早有所料,只是微微笑了笑,秦念西便感觉到那边一堆人的目光,齐刷刷聚到这里。   秦念西先是看了道云一眼,再看向道齐,二人皆是无动于衷,秦念西只得又冲自家老祖宗看了一眼,张家老祖却冲她微微点了点头。   万般无奈之下,秦念西只得站了起来,往正厅走了几步,行了福礼,再朗声道:“小女子君山女医馆医女,这洗筋伐髓术,原是我们医女馆,为了治疗一个弱症孩童,想出的法子,后来演化成了如今的模样。”   “从这一点,诸位将军应该不难想象,实际上,此法用在尚未开始发育的孩童身上,效果才能最大化。先前我们迫不得已,在成年男子身上施术,只能打破眼前的桎梏,但人在成年之后,实际上都是天姿有限的,无论花费多大代价,实际上都是不太合算的。”   “君山女医馆在广南府,率先便是从小童开始施术的,我们往北地来前得到过反馈,目前效果都是很不错的,体弱补强,无病强身。所以,从我们医家的角度建议,广南府所用之法,才是根本。”   秦念西行过礼,正要退下,一名身形高大的黑脸汉子起身抱拳道:“这位姑……医女,敢问广南小童施术之后,都见了什么效果?”   秦念西只得停住脚步,朗声答道:“君山女医馆在君仙山万寿观,替观中童儿施术后,普遍从往常年长二到三寸增长为每年四寸,年十二左右的少年,大约能一年拔高近尺,且人人身强体壮,几无患病。”   “当然,也不能说没有极限,但起码能较自身原始高度,拔高五寸左右。这只是看得见的数目字,看不见的还有许多,比如精神极佳,少数孩童几乎能过目不忘,大多数耳聪目明,记性变好,无论练武还是读书,悟性都比从前好上不少。”   秦念西说完这些,干脆也没有再动,倒是还真有个将军站了起来道:“这位医女,你说的这些,实际上都是眼前看不到的,就是跟个饼一般,咱们为什么要舍近求远,你们就帮这些已经是军中精锐的将士,更进一步,岂不是更好。”   秦念西无奈摇头淡笑道:“将军可能有所不知,如今这大军之中,花费在已经施术的这不到二十人身上的银钱,几乎和去年冬天,医治这满营将士顽疾所用药钱持平,其中有两味药,根本还是有价无市,便是我君山药行,一年也得不了那许多。”   “但每一位成人所破费的银钱,大概可以用在二十余小童身上,关键是,小童们所用药材,药量可以降到极低,大可缓解无药可用的局面。”   满帐将军皆看着眼前这位医女侃侃而谈,目光坚定,神态自若,简单几句,便把晦涩难懂的医理大体说了个清楚明白,再从效果和药材、银钱上阐释得令人不得不信服。   安北王端坐在大案之后,也无人敢无端生事,一时便没有了声音,秦念西这才行过礼,缓缓退回了偏厅。   “诸位将军还有什么要问的吗?”安北王含笑问道。   中军营主将安二将军起身抱拳道:“王爷恕罪,既是无法在全安北军推而广之,又为何要召集我等商讨此事?”   安北王指了指大案一角上那摞得厚厚的折子道:“诸将都上了折子,本王总要给个说法吧。这是其一,其二就是也不是完全不再在营中采用此法,只是想让诸位了解其中的珍贵和不易,让这法子的效用达到极致,一会儿可以让鹰骑军介绍介绍经验,明日可以再看看鹰骑军的演练,若是诸位也能把人用到这个地步,本王觉着,这就可以一试。”   “最后一样,诸位将军都知道,若是兵源再好些,铁军再多些,咱们是不是能优化目前大军靠人海战术的现状,优中选优,练成精练的队伍。这一点,就真得从娃娃身上抓起了,这个也得有个章程。这两样,这几日,诸位将军都多看多听多想。”   “诸位,时不我待啊,这些大医不可能一直停留在我们北地,错过了可就真是可惜了!”   安北王最后这几句,说得帐中诸将军开始议论纷纷,张家老祖却带着秦念西几人,悄无声息从大帐中出来,往医帐那边过去了。 第330章   翌日,除了和楼将军几人单独对抗的比武之外,军中众主将还看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演练。。   校场之上,前锋营和鹰骑军的一场对战演练,其中的队形变化,以及隐匿在那只雄鹰各处的斩首小队,让前锋营三位武力值顶尖的将军,应接不暇,最终被判定行动成功,前锋营被冲得七零八落,败下阵来。   这场演练终于让各营主将见识到,鹰骑军在有极强武力值加持的精锐加入之后,所呈现出的巨大爆发力,也弄明白,昨日安北王在大帐之中说的那番话,究竟是何用意了。   说简单一点,就是若能把队伍锻造成鹰骑军这样的铁军,这件事便可以商量,若不行,趁早别开口,还不如把银子花在下一代安北军身上。   其实头日中军大帐议事之后,各营主官也都坐在一起,探讨过此事,也打探过那位在这些威势极浓的将军面前,镇定自若侃侃而谈的君山女医,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袁医正综合了各种消息,加上自己眼见为实,给出了最贴近真相的解释:这位女医乃君山药行传人,聪颖过人,有过目不忘之本领。自幼跟在君仙山万寿观太虚真人身边习学,后得张家老祖宗调教,一手针术出神入化……   因所练针法比较适合女医从小训练,更擅妇人科和哑科,这位女医在君仙山设立了君山女医馆,授业解惑,开门迎诊,所救无数。   而同样在头日夜里,安北王依照奏折批复,将从安北王府太妃处所缴脏银,统一交于君山药行,一来补偿粮食上的损失,二来用于药资,只是说法上都称作是补偿损失。   安北王一面拿出补偿银子,一面向张家老祖和秦念西提出,三年内在安北军大营中再训出五十精锐,在君山女医馆免费给军户家中八岁以下童儿行洗筋伐髓术。   秦念西摇头道:“五十精锐可以,但免费施术不行。强按牛头不喝水,白得来的,往往很难被珍惜。依阿念看法,王爷不如实施征兵奖励,在入营时设置考核,绩优者发放银钱,填补他们在这上头花出去的银子。”   安北王笑着打趣道:“念丫头这小小年纪,满肚子鬼主意倒是好使得很。”   两厢达成共识,安北王连夜让参军拟了章程,第二日看完演练之后,众将再次齐聚,开始讨论这份章程。   众人直直议了大半日,才定了个大概。大致的意思是,安北军以后的发展,要往兵贵精而不贵多的方向发展。从今往后,每年应征入伍的新兵,按三类划分,一类骑兵,二类步兵,三类杂务兵……   至于洗筋伐髓的事,口风已经放了出去,众主将也都不傻,自然知道如何下去部署。只是那些营中将士多居于祁城的主将便有些郁闷了,祁城顾家打杀了女医,祁城的君山女医馆直接撤馆,回了安远城的事,哪还有人不知道呢?   北地的风中终于有了一丝暖意时,长公主已经可以下地走动一二了。   这段治病的时光,长公主时常有种很奇妙的感觉,就是整个人从弱到强,再回到更无力的弱,却有了一种脱胎换骨,浑身轻松的舒适,羸弱一天天消失,整个人慢慢鲜活之后,简直就觉得,仿若重生一般。   长公主能下地那日,安北王接了军中送来的急报,却也放下了久悬的心,请了张家老祖,一起往营中去了。   这一趟,还真是突如其来的状况。   那位旌国失踪的大王子旌旗烈有消息了,但是据说身上的毒已经有些压不住了。   旌南王世子派了人秘密往边境过来,寻到李参军那里递了话儿,说是大王子殿下失踪那段时日,是秘密去调查了毕彦私开境内银矿之事,并且有了铁证。   旌南王世子的意思是,希望当初为他疗伤的医家,能往旌南城里走一趟,为大王子殿下驱毒。   安北王蹙眉问了张家老祖:“那位旌国大王子在君仙山时,也是老先生和念丫头给他治的伤?”   张家老祖摇了摇头道:“念丫头给他施过针,他当时情形十分复杂,先后中了两种毒,老朽倒并未出手。”   “那要请老先生和阿念过去旌南,必不是这位大王子的意思,极有可能是这位旌南王世子有些别的什么目的。”安北王分析道。   张家老祖淡然笑道:“找我们医家的目的,无非就是瞧病,别的还能有什么。反正我们不急,他们那些所谓的证据,到了我们手里,也不一定有用,还得让他们自己用上才行。”   安北王略思忖了片刻才道:“既如此,咱们便先瞧瞧他们的诚意吧。”   说完便示意李参军道:“你去和他们说,如今我们这军中,大夫们正忙得很,脱不开身,若要治病,把人送过来就是。”   隔了大半日,李参军不仅带了话回来,还带了两张纸回来,上头的内容就是和银矿有关的收入账目和送出去的账目。   李参军躬身抱拳行礼道:“王爷,他们那边的意思是,如今他们大王子殿下病情已经很重了,不好来回走动,若是咱们这边能派上次那两位大夫过去,便可将这些证据交到我们手里。”   “我跟他们说了,这东西先不论真假,我们反正用不上。那毕彦如今可是你们旌国官员。他们就说让我回来禀告王爷,若是王爷有诚意,派那两位医家过去时,顺便可以派个人过去商量商量,这东西该如何用。”   安北王看向张家老祖问道:“老先生意下如何?”   张家老祖一脸无所谓的笑容,慢条斯理喝了口茶才道:“如此,老朽走一趟就是,这回干脆换过一个童儿带带,省得他们胡乱猜测。”   安北王一脸诧异道:“念丫头那针术,哪还能找到个差不多的?”   张家老祖反倒哈哈大笑了起来:“我们念丫头可是有徒弟的,她那徒儿,如今勉强也能派上些用场了。”   瞧着安北王和李参军面面相觑,张家老祖才又继续道:“虽说是个玩笑,但真是念丫头按照她自家练功的法子,教了个男童出来,这事儿老朽来安排,王爷这边要派谁去,是不是也得考虑考虑。” 第231章   瞧着安北王和李参军面面相觑,张家老祖才又继续道:“虽说是个玩笑,但真是念丫头按照她自家练功的法子,教了个男童出来,这事儿老朽来安排,王爷这边要派谁去,是不是也得考虑考虑。”   张家老祖连夜回了安远城里,从君山医行领了阿升出来,进了长公主府。   秦念西骤然听说张家老祖要领阿升去磐城,虽说略略有些吃惊,但还是先嘱咐了阿升:“家里把针送过来之后,经过这段时日的历练,如今你这针术,进步很快,遇事别怕,万事听老祖宗的,没把握就直接对老祖宗说,切切不可莽撞行事。”   阿升忙深揖到底应诺:“姑娘放心,上回姑娘给阿升说的那些,阿升好像已经差不多弄明白了,再说有老祖宗在,姑娘放心便是,阿升定不会给老祖添麻烦的。”   秦念西看了张家老祖一眼,又转脸笑着问了阿升:“你如今这流影步练得如何了?倒是好久没有考较考较你了。”   阿升略愣了愣才道:“袁二爷说,比他跑得快多了,大概也能比这天下普通高声快上不少。”   张家老祖哈哈笑道:“你这丫头莫要吓唬人家,不至于,有老祖宗呢,再说王爷跟前还会派人去,这事情还是他们有求于人,不会有事的。”   秦念西略想了想才点头道:“倒也是这个道理,应当是阿念想多了。行了,你也先去和你阿娘告个别,安安她的心。”   二人看着阿升喜滋滋去找自家阿娘了,秦念西才又给老祖宗奉了茶,轻声问道:“旌南那边是不是想要阿念和老祖宗同去?”   张家老祖点了点头道:“估摸着是那位旌南王世子提出来的,说是旌国那位大王子现身了,还找到了毕彦私挖银矿,和贵族朝臣之间利益输送的证据,还拿了两页账本子过来做凭据。”   秦念西蹙眉道:“抛这样的饵引我们过去,这不是自曝他们旌南知道我们大云和毕彦有怨?”   “但是这好像也说明,在对付毕彦这件事情上,或许他们已经动了心,都开始寻求外援了。”张家老祖沉吟道。   “这是他们旌国内部出了什么事吗?又或者是旌南有什么危机?”秦念西继续问道。   张家老祖有些迟疑道:“怕不是那位旌南王是真的病重了吧?”   秦念西眯了眯眼道:“如此说来,极有可能,如今长公主这里,大概还需要月余时间,当能近乎痊愈。”   张家老祖点头道:“好,放心,老祖宗心里有数,必会把阿升毫发无损带回来的。”   安北军大营中,各路情报紧急送入中军大帐之中,其中一条最不寻常的,就是旌国国主自去年大雪封路前后,便没有上过朝了,朝中政务一般是由二王子出面,毕彦做主定夺。   除此之外,那位旌南王似乎还真是病重,并非早先托词。   安北王急召一众参军和护卫营主将、前军营主将,鹰骑军主将和六皇子共同议事。   李参军对如今形势做了个大概的解说,安北王这回没有任由他们随意开口,显然已经思虑许久,只沉声道:“此次前往磐城,本王的意思是,明路上,由侯将军和李参军前往,调护卫军一个队相随,看看旌南到底什么情况。”   “暗地里,六哥儿训的那批精锐,除了在鹰骑军中补位的,其余都带上,再从暗卫中选几个,由陈参军总领,不得轻易暴露身份,只为策应和做些调查。两位大夫,必须好好带回,这是重中之重。”   六皇子沉吟了许久才道:“王爷……”   安北王非常坚定地抬手制止了六皇子:“不行,这是绝对不行的。眼前形势暧昧不清,不可自陷于险境。”   说完这句,安北王也不再给六皇子说话的机会,继续道:“除此之外,前军进入战时状态,鹰骑军在前军后方游移演练,佯装春训,实则准备好随时进攻。众将还有什么疑问没有?”   众将皆呼没有,六皇子才终于再次找到一个说话的机会:“王叔请听我说完,我如今在营中十分安全,我身边这些护卫,论单人作战能力,可能比新训练出来的那几位要强些,不如……”   安北王点头同意,从六皇子身边调走一半护卫,跟在侯将军一行身边。军中精锐和暗卫,尽数交到陈冀和手上,即刻出发,潜进磐城。   陈冀和和李参军素日里配合极多,加上侯将军,三人拿了张磐城地图,很快定好了交接的地方和总体部署。   第二日一早,张家老祖便带了阿升入了军营,营中已是万事俱备。安北王略打量了阿升几眼,见这小童年纪虽小,倒也练就了一身沉稳气度,心里倒是放心了不少。   张家老祖一行顶着大日头出发,到了两国边境时,天已经黑了下来,旌南王府派来接应的,还是张家老祖已经见过的那位裴将军。   见得此人,张家老祖心中自是有数,只怕正好印证了心中所想。   裴将军与李参军十分熟稔,自是由他来做了引荐。裴将军对侯将军自是有所了解,知道这一位素来以智计著称,且是前不久安北军前军中毒的几位将领之一。   一番寒暄,裴将军虽面上不露声色,但显然对阿升极为好奇,看着他一身道人装扮,状若无意问道:“这位小仙长看上去当是年未满十吧,上回那位小仙长也是年纪极小,看来这君仙山万寿观果然名不虚传,人才辈出,敢问小仙长法号?师承哪位仙长?”   阿升早得过教导,应对得极为从容:“小道法号宁升,师从道恒法师。”   裴将军又笑道:“上回那位小仙长,是你师兄?他如今在何处?”   阿升答得极为自然:“正是,我师兄如今应在安远城中。”   张家老祖干脆打着哈哈接话道:“将军请放心,老道山门之中,童儿都是自幼学医,这回带出来历练的童儿,都是大差不差的。” 第232章   翌日,秦念西刚替长公主诊过脉,就得了禀报,孙大求见。   秦念西正有些忧心,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见得孙大,却只见他一脸喜气。   孙大行了礼,便从怀中掏出几封书信,笑呵呵道:“姑娘,家中有喜事传来,这是今晨急递来的,可惜老祖宗已经去了磐城,不然也会高兴得很。”   秦念西眨了眨眼,摊开手里三封信,有些弄不明白,为何外翁和舅舅要各写一封家书,还有一封是严冰的。   打开外翁那封信,反倒是折成两叠,上面那一叠,是外翁写的惦念之辞,还有正月过完,万寿观和君山医馆药行,便遣了十名道长和大夫,携观中道童十二名,从君仙山出发,往北地来了。   第二叠,是舅舅和舅母手书各半,舅母写的在前,说是送了十位李嬷嬷亲手调教好的丫鬟,也随观中大夫同来。信的末尾,还有一双小小的红色婴儿脚印,那是她新添的表弟,看着那对纹路都清晰的小脚印和尹艾絮絮叨叨的关爱叮嘱,秦念西心里好像莫名有些汩汩水流之声,好似有些什么,融化了……   舅舅说,君仙山上的书院已经开了,就在万寿观后头,有一大片银杏林子的地方,观中收的第一个学生,竟是王家三郎,康老先生对王三郎喜爱至极,赞他天姿过人,为人谦和诚恳,做学问踏实认真,林林总总,仿似穷尽半生,就为了等这么个弟子。   看到这里,秦念西的目光忍不住往那小几上扫了一眼,心中忍不住突突了两下,那一封以舅舅的名义递来的书信,怕不是……   秦念西不着痕迹地拢好信纸,放回信封里,那两封信也不再拆,只笑道:“果然大喜,如今舅舅舅母膝下,一子一女,凑了个大大的好字,孙叔回去,便知会袁大掌柜,在药行放喜钱,好叫大家同乐一回。”   孙大连忙谢赏应诺,又笑道:“如今咱们山上可热闹了,说是康家和蒋家,都在山上建了别院,康家老太太极喜欢住在咱们山上,过年都不愿回去。还有那书院,说是康老先生出面,从京城和两浙路,请了几位大儒过去,如今这书院门,都快被人踏矮了……”   “孙叔这是想家了?谁说不是呢,到底还是咱们南边好,一年四季,树木常青,不像这北地,一年有半年是满目萧索的。”秦念西接了这一句,又转了个话头儿道:“孙叔是不是想让阿升回南边去读书?”   孙大连忙躬身摆手道:“姑娘别误会,小的夫妇二人绝无此意,阿升自己,如今对这医术一道,已经算得上有些痴迷了。若说刚有阿升那会儿,小的夫妇还有些憧憬,如今早就想明白了,跟在姑娘身边,看着咱们家里这些人和事,小的们只觉得,这世上有成之道,绝不仅仅在读书一途。”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没有关系的孙叔,阿升的路,让他自己选就好,他若愿意读书进学,咱们这趟回去,便送他去书院,他若是喜欢学医,回去再跟在法师们身边习学几年,应当也能得成。至于你们那些投身契,其实我让杜嬷嬷收了来,就烧掉了……”   听得这话,孙大反倒有些着急了,干脆掀了前襟跪了下去:“姑娘今日是怎么了?是不是小的们做错了什么事?还是有些什么别的原因,怎的……”   秦念西连忙抬手道:“孙叔快起来快起来,我没有别的意思,可能就是想家了,又突然觉得阿升长大了,就……这些话,我以后不提,不提就是。”   紫藤站在一边,早就忍不住了,上前两步搀了孙大起身又道:“孙管事快起来,我们姑娘就是这两日想的有点多,加之昨日见得阿升跟在老祖宗身边,应对极好,感慨了半夜,说是阿升长大了……”   为了避免不自在,秦念西干脆岔开了话题:“孙叔再带个信儿给袁大,让他往南边接应一下,早见上面早点把这里的情况传递过去,另外,最好是能加快些脚程,如今营里已经急要用人了。”   孙大连忙拱手道:“这一点袁大掌柜也想到了,今儿一大早,已经让袁大去了。”   “孙叔觉得,那位袁大掌柜是个什么意思?”秦念西突然问道。   孙大呵呵笑道:“姑娘真是,袁大掌柜其实是个极有见地的,小的近些日子跟在他身边,获益良多。不过是他自觉如今已经老了,想把膝下两个哥儿送到姑娘手底下当差,估摸着,也有些想落叶归根的意思。”   秦念西有些无奈道:“倒是情有可原,只这事儿,哪里是我能做得了主的?这也是太高看我了吧。”   “姑娘可能有所不知,他们好像也是得了老太爷和大爷的示下,说是这几年,反正姑娘和老祖宗在北边,若是有犹豫不决要拿主意的事儿,都听姑娘和老祖宗的就是。可老祖宗那里,姑娘也知道,最不耐烦这些俗务,他们揣测着,这就是要让姑娘管事了……”孙大笑着解释道。   秦念西窒了窒,才弄明白这里头的缘由,只禁不住有些无奈:“孙叔你说,我哪管得了这些事儿啊,外翁和舅舅这是,啧啧……”   孙大摇头道:“姑娘不必自谦,最近这些事儿,姑娘都处置得极好。姑娘可能有所不知,祁城那一回,医女们可都吓坏了,照她们从前的经历,这都是绝对过不去的坎儿,眼看人心都不稳了。”   “姑娘不仅亲去了祁城,还借了圣旨庇护,为医女们讨了个公道,更借此让君山女医馆真正在这北地立住了,如今谁往女医馆看诊,不得客客气气的。大家可都看在眼里,刻在心里了。”   “还有,昨日里,王爷派了身边的小厮,带着袁大掌柜去交割银钱,可把袁大掌柜吓坏了,袁大掌柜说,那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儿,还有朝廷赔银子给商家的,也是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见,虽说还要添上些药材什么的,也不见得多出多少,但这到底说明,咱们底气足啊,这底气可都是从姑娘和老祖宗身上来的。” 第233章   送走孙大,秦念西先遣了韵嬷嬷,往大营里走一趟,把南边的医家要往安远城过来的消息,送到王爷跟前。有了这些大夫,安北军里的事儿,就可以尽快动起来,赶在春夏两个最好的季节,可以做多少事儿。   长公主正在屋里慢慢走动,见得秦念西微弯着嘴角从外头进来,面上带着一股子喜气,便笑着问道:“有什么好事,快说给姨母听听,让姨母也跟着高兴高兴。”   秦念西上前搀了长公主往软塌上坐下,“姨母真是眼明心亮,才刚管事的送了信来,有一批大夫要过来北地,如今这安远城里,别的都好,就是人手实在不够,女医馆那边已经排队排到下个月了。”   荣尚宫端了水上来,笑着接话道:“这里头还有个笑话儿,昨儿三夫人遣了嬷嬷过来说,已经有人走门子走到她那里了,听说还是从祁城过来的。”   长公主有些诧异道:“这是让嬷嬷来递话儿了?”   荣尚宫摇头道:“没有,三夫人当场就给拒了,说是脸没那么大,人家医女出的可是皇差,当初在祁城的时候,被可着劲儿为难,怎么没站出来替人家说句话……”   长公主略愣了愣才道:“这怕不是来走门子的,反倒是来探话儿的,念丫头怎么想的?这批大夫一来,必然会有人往王爷那处递折子,要重开祁城的女医馆,现在还能以人少搪塞过去,到时候怎么说?”   秦念西眨着眼睛道:“姨母,阿念若是名医女,经历了那样满眼是血的惨剧,只怕早就被吓破了胆,怎么可能还会去祁城。医家治病本就有忌讳,一不治不信之人,二是心里忐忑不治。”   长公主失笑道:“你这丫头这是变着法儿在说服姨母呢。你放心,姨母必是站在你这边的,到时候姨母会跟王爷好好说的。”   秦念西微微摇头道:“姨母,您不要把这事儿揽在身上,您还在养病呢,直管安心养病就是。这世间万事,总逃不脱情理法三字,这件事,于情于理于法,咱们君山女医馆可都没犯着。”   荣尚宫也跟着点头道:“奴婢也觉着咱们姑娘说得对,王妃,您就好好养病。这就是人心不满足,从前没有的时候也没事,后来得而复失又觉得少了点什么,就这么找上来探话儿的,也未必是真心实意,咱们不犯着搭理。”   “这话又说回来,如今时日尚短,若是将来安远这处真看出不同来了,那才是巨大的心理落差。既如此,奴婢便知道怎么去回三夫人这话儿了。”荣尚宫又添了一句。   秦念西倒不想再说这事了,只笑道:“姨母这身子一日比一日见好,等哪日外头没风了,姨母可以出去晒晒日头,这太阳光最是扶正祛邪了。”   ……   到得下晌,晓月轩的东厢里,静谧安然,秦念西展开严冰那封书信,信上说了两浙路善堂扩建的事,又说了些花草茶的订单仅两浙路一地,就是上百万两银子的流水,信的末尾,竟也有一双小脚丫,说是添了个姐儿,头前那个哥儿天天守着妹妹,高兴得不行……   另外那封信,秦念西拿在手里呆怔了许久,才慢慢拆了封口,才一展开,那一笔明显带着馆阁体痕迹的行楷,就那么熟悉又陌生地摊在眼前。   只看了个称呼,秦念西便只觉面上有些灼热。   阿念吾医……   北地路遥,山长水远,不知是否安好。   这信上的言语之风,一点都不像他前世里写的那些文章和诗词,反倒好似很熟悉,自己从前写给明夫人的信,大约用的就是这么直白的言辞。   他说是在京城万寿观养病那段时日,充分见识了君山女医们的本事,心中无限感慨,只觉早先因为身子不康健,浪费了许多光阴,过完夏天,就觉得通体舒泰,有使不完的气力,和长辈商议过后,明夫人便和他一路南下。   他见到了许多她曾在信中提到的美景,虽说不像春日那么生机勃勃,满眼是绿,是烂漫花朵,但秋日的五颜六色也是极美的。   坐船南下时,那一条大江上,果真是让人心生天高云阔之苍茫感,直感慨亲眼得见和从书中看来的,到底不一样。   他们先到浔阳祭祖,再到君仙山当面拜谢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得青川叔父引荐,拜到康老先生名下,在君山书院读书。   他说康老先生最喜欢和他下棋,和他下棋的兴趣远高于跟他说学问,他用的就是她当初和他下棋的那方法,他不用因势利导这个词,他用的是打蛇随棍上。   他说他每日在山上散步时,都能看见万寿观里熙熙攘攘,君山女医馆门口天落了黑,还有病家在排队。他作为一个曾经觉得必死的病人,每每看见这些,就能感觉到这个地方多么令人心生敬佩,而她,治好他的大夫,做的是多么了不起的事。   他说这信送出来的时候,山里腊梅已经开过,茶花花期很长,葱绿夹着嫩黄的迎春极其打眼,好像南方的春天已经来了。光阴似箭,他不会浪费每一寸光阴,会早日找到他该在的位置,不负她相救之恩。   最末尾,他说他每日远远望着那片竹林,那林子上如今有许多道童在练功,他能想象出她当初在那里练功的情形,但竹海林深,却找不见她的行踪,只能寄竹叶两片,慰藉她思乡之情……   秦念西从信封里掏出那两片已经有些略略泛黄的竹叶,不知为什么,只一瞬间便潸然泪下。   那些上一世,他想去而不能成行的地方,都会在今生留下足迹吧,他能去江南读书,能去坐船渡江,能去这世上每个他想去的地方,看到他曾在绝望中憧憬的风景。   他还能拜在当世大儒门下读书,能日日和除她之外的人下棋,他字里行间每一个地方,好像都有自己的影子,他说他能想象她当初在那片竹林上练功的情形,而他站在远处眺望那片竹林的模样,却仿佛就在自己眼前。   塞北江南,果然好像很遥远,透过那两片竹叶,她觉得,她好像是想家了…… 第234章   磐城,张家老祖和阿升进王府别院的第十日,旌南王世子终于现身。   因为今日,旌国大王子已经清醒过来,浑身扩散的毒尽数排尽,张家老祖向裴将军告辞。   旌南王世子设宴,款待大云诸人。   侯将军一脸淡定,李参军面有怒色,张家老祖一如既往笑容满面。   裴将军敬陪末座,看向张家老祖身边的那张空桌,面色阴晴不定。   旌南王世子于主桌上举杯:“近日军务繁忙,旌哲烈多有怠慢,还请诸位远道而来的客人,多多海涵,吾以薄酒一杯,向诸位请罪,还请满饮,吾先干为敬。”   旌哲烈仰首饮尽杯中酒,再看着席上几人举杯饮了酒,才状作无意问道:“小仙长医术超群,怎的连顿谢宴都不愿出席?”   张家老祖不疾不徐道:“我那童儿醉心医术,不喜此等场合,还望世子爷海涵。”   旌哲烈一幅善解人意的模样,笑容极其温和,点着头道:“可以理解,仙长们医术如此高超,大约跟这样静心自律有很大的关系。”   说完这句,旌哲烈当即便转了个话题道:“不知大殿下如今情形如何?”   “通体毒已驱尽,往后饮食规律,少近女色,过些时日,便能恢复如常。”张家老祖照实答道。   “如此说来,大殿下这病,还离不开大夫啊!”旌哲烈笑得一脸无害。   张家老祖点头道:“世子爷如此说也没有错,可要是照这么说,这人生在世,哪个人都离不开大夫,不过大夫只能治病,不能治命。老道相信,你们偌大王府,大夫总还是有的。”   裴将军一脸气愤站起来道:“你……”   旌南王世子一个眼神递过去,裴将军到嘴边的那句不识抬举迅速降了调,人也坐了下去。   李参军倒是面有愠色道:“你们再三恳求我们请仙长过来治病,如今仙长说已经治好了,你们今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旌南王世子笑道:“李参军不要着急,贵国援手之谊,我旌哲烈铭记在心。不过是问问病情,仙长怎么说,我们便怎么听就是。”   说着又转头看向侯将军道:“侯将军一直没动筷,是我们这菜不合口味吗?既然如此,来,给侯将军加道菜。”   侯将军看着眼前桌上两本册子,一封书信,转过头直直看了旌南王世子一眼,旌南王世子做了个请的姿势,侯将军粗粗将那两本册子翻了翻,再看了那封信,只在不动声色抬头问道:“世子爷需要什么?”   “吾,要的是时间。”旌哲烈面上笑容不变。   侯将军颔首道:“殿下既已拿出诚意,不妨直言。”   “侯将军果然痛快,其一,吾要尽快送大王子殿下回到宫中;其二,吾这里,还有个病人,需要仙长诊治,否则,单凭吾如今之力,只怕很难支撑。”旌南王世子说到这里,面色倒是带了几分凝重。   侯将军眯了眯眼道:“世子爷何故认为,我们王爷会答应相帮?”   旌南王世子摇头轻笑道:“这是相帮吗?这好像是你我两国共同之利吧。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大云如今正是战平二十余年后,国力最为强盛之时,这样的时候,这样的祸国殃民之徒,你们都不下国书要人,派大军压境,无非就是求个平衡。”   “我旌国苦寒之地,不但国力不强,还能勉力帮贵国抵御北边游牧。贵国东有大海、西有高岭,这都是天然屏障,只要经营好南北两军,基本没有战事。”   “贵国此时正好休养生息,开荒种粮、繁衍后代、纳选良才、繁荣商道、充实国库,若是按照这样的国策不出岔子,再过数年,我们这些周边小国,有谁,能与贵国一争高下?”   “而眼下这个岔子,就是这位贵国罪人,我朝国师。他在贵国行的那些事,想必,在贵国上下,都还是个秘闻吧?”   “不管侯将军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若是我旌国改姓了毕,我旌南王府是屹立不倒又或是被夷为平地,依照毕彦对你大云的仇恨,我旌国与你大云这一战,只怕难以避免,说不得,他还会外引游牧,煽动南边战乱,你大云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就真的固若金汤吗?”   不过一息之后,侯将军便道:“世子爷好见识,好口才,好谋略。侯某不过一介武将,此来只为护卫我朝仙师。侯某想斗胆问一句,世子爷送贵国大王子殿下回宫,是想怎么个送法?世子爷想要我朝仙师所治之人,又是怎么个治法?”   旌南王世子和侯将军对视良久之后,突然伸出两根手指道:“两年,给我两年,届时定然将毕彦此贼交给贵国。”   侯将军突然笑道:“两年后呢?”   “两年后,旌南边境,全线开放与大云通商。”旌南王世子答得极为爽快。   侯将军听完只耸了耸眉头,不再说话,李参军看了眼侯将军,又看了眼张家老祖,继续一语不发。   倒是那位旌南王世子通透得很,抬手示意了身后侍立的小厮,从旁侧搬了个一尺见方的小箱子,送到张家老祖桌上。   旌南王世子又示意那小厮打开匣子,才继续笑道:“仙长您看,这匣子瑶花,不知可否合您的心意?”   那一匣子瑶花,全须全尾,居然连根须都保留得完整,张家老祖心中不禁暗赞一声,这倒是个懂药的。   “既然如此,便先带老道去瞧瞧病家吧,能不能治的,人还没看到呢,谁能说得清楚。”张家老祖干脆道。   旌南王世子连忙拱手道:“如此,多谢仙长了,只大王子殿下,不知仙长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他尽快恢复如常?想当初,仙长给吾那药,可真是了不得……”   张家老祖摇头道:“这世上可没有灵丹妙药,适应所有病症,他比你亏空得厉害多了,要重新配过药材。”   “那,殿下能如吾和侯将军一般,恢复武艺吗?”旌南王世子继续试探道。   张家老祖直接摇头:“若是去岁他按约接受诊治,兴许能恢复个七八成,但如今,请恕老道无能为力。”   “冒昧一问,才刚仙长说要殿下少近女色,是不能人道还是不能有后?”旌南王世子继续追问道。   “这回替他驱的这毒,原就是从敦伦上来的,元阳尽耗,勉力救回,至少折寿二十年,再多放纵,只怕迟早一泻千里,届时大罗神仙难救,至于能不能有子嗣,老道不能断言。”张家老祖懒得理会这位旌南王世子那千回百转的心思,干脆说了个清楚。   旌南王世子长叹一声,拱手解释道:“还请仙长勿怪,虽说我们自小儿不在一处长大,情分上并不深厚,但说到底,也还是同根同祖,血缘至亲。他如今弄成这步田地,皆是拜那毕彦老贼所赐。”   “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清晨,吾再来相请仙长,去诊治另外那位病人。”旌南王世子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才散了席。   更深露重,李参军和侯将军借着烛光看完那两本册子和信,对视良久,李参军才叹了口气:“这位世子爷,是在向我们展露实力,寻求同盟啊!”   侯将军扬了扬其中一本册子道:“就这一本,便能说明,旌南全境,已经尽在他掌握之中。这些暗桩,简直防不胜防,还有这条跑私货的网,竟已侵袭至隽城,王爷看了,只怕长春几个那里,有够受的了……”   李参军亦是一脸苦笑,又指了那封书信道:“他要把那位大王子送回宫中,又担心那位大王子回去了能不能派上用场,还担心将来事成,那位大王子还会不会受他控制,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那是他们自家的事,反正咱们就一条,管他旌国姓旌还是姓银,反正不能姓毕。”侯将军压低了声音道。   “你是说那位世子说的都是真的?”李参军一脸讶然道。   侯将军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但是你觉得,那位爷,为何此时入安北军历练?如何会那般废寝忘食训练鹰骑军,训练军中精锐?不瞒你说,我从前领略不到,如今得了那两位神仙出手诊治,自觉若是军中再训出一批这样的,便是潜进旌国行刺杀之事,也不是不可能。”   李参军眉头竖得更高:“老侯,你说的真的假的?那我,这是错过了?”   “你别扯闲,咱们说正事。”侯将军瞥了李参军一眼道。   “好好好,说正事,我是说,照今日这位世子爷的表现,他倒是个明白人,虽然那肠子拐了七八道,不太投咱们脾气,可咱们和他,也说不上与虎同眠吧。他旌国要赶咱们,那还且得等等呢。”李参军轻声道。   侯将军反倒长叹了口气道:“可你也不想想,这是眼下的局势,但是若是咱们北地迟迟没有小主子,届时又是什么情况?”   “你不是说那两位是神仙吗?那位小神仙如今可也在王妃身边待了那么久了,也不知道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了。”李参军反问道。   “虽说我是极看好这些女医的,可这事儿一天不落地,咱们这心不还是一直跟着悬着嘛!不过我看那位姑娘来咱们这儿这几场事,倒是桩桩件件看上去巧合,实则有意无意在替王妃竖名声。这肯定还是有希望,若说一丝儿希望也没有,这就得换个思路了。”侯将军继续分析道。   李参军愣了半晌才道:“诶,你不说我还没往那上头想,你说这是在京城得了教导,还是来了北地才临时施为的?”   侯将军摇头道:“不知道,我有些看不透。你嫂子往安远庄子里住着,其实是她去祁城那回,赶了一日夜里,特意去招呼的,后来每回,都是她来替我们看的诊。我身上这伤,你也知道,来前我听你嫂子说,可能是有了,但是还没过三个月,不让我说。”   李参军眉毛都快飞到头顶上了,大睁着眼睛看向侯将军,若不是顾及着这地方,差点没跳起来,到最后直直咽了口口水道:“你,你说的是真的?”   侯将军又撇了李参军一眼才道:“合着我发神经,拿这样的事儿逗你玩儿?我就是心里憋得慌,又不能说,你知道我这性子,你说这么多年,咱俩,你陪着我,闷酒喝了多少回了?”   李参军一巴掌拍到侯将军手上:“老侯,我有一坛好酒,一直没舍得喝,这回回去,咱俩把它喝了,这回,咱喝的这酒,可是再喜庆不过的了。”   侯将军嘿嘿笑了起来,又嘱咐了句:“你小子嘴巴给我放严实点儿,就是老袁头儿那儿,也不许多说一个字。”   “你这可是,老袁头儿为了你这病,操了多少心,你就不能让他也跟着高兴点儿?”   “我倒是想让他高兴高兴,可他一高兴,就不着四六,回头你嫂子那儿,如今可不比从前,咱怎么的,也得认真听话不是。”   “那倒也是,行了,我知道了,你放心,你不说我只当不知道。不过话说回来,你这越说我越后悔,当初我要是那晚没走,你说我是不是也能挨上一针,如今也能和你一样,白捡了便宜,不行,咱什么时候回了营里,咱俩打一场,叫我瞧瞧,你现在到底有多强。”李参军一脸的羡慕。   侯将军一幅没脸看的表情:“你这还真是,我看你也差不多是个不着四六的,这中毒的事儿还能上赶着?我看你干脆直接求到王爷面前,我觉着只要还有,王爷不会短了你的。”   李参军吸了口气道:“可也是,前儿王爷还跟我说,那个林家的老五,是个可造之材,让我好好练练他,回头看他自己能不能把握住机会。”   侯将军一脸讶然道:“你说的不会是上回捉回来那几个纨绔吧?这样儿的,王爷也能看中?”   李参军笑道:“嘿,你可别小瞧了那几个纨绔,认真说起来,就那个顾三,是彻底没救了,其余的,经过营里那位传说中天下最大的纨绔指点,三招尽数拿下。”   “就那个林五,你知道脑子多好使吗?那才放回去几天,律法军法倒背如流,随便问,都能给你解释得清清楚楚,就连那律法中的漏洞,他都能给你掰扯出来。那位爷说,这倒是可惜了,若是早点认真读读书,将来说不得还能考个三元及第下来……”   侯将军一脸恍然大悟:“难怪得,老林最近天天一幅老来得子的嘚瑟样儿,敢情这还真是值得嘚瑟的事儿。”   ……   压抑了十余日,到得今晚,两人心中那块石头算是稍微挪开了一点,直聊了半夜,才各自睡去。 第235章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旌南王府别院,两辆大车悄然进了门,正院那处暖阁,已经温暖如春,旌南王世子抱着已经瘦得不像话的一位老者,入了阁内,轻手轻脚,将他放在了暖炕上。   旌哲烈拉过炕头锦被,细致地替老者盖上,不敢多使一分力,将那枯瘦如柴的手,放进被中,再仔细端详了眼前不知是昏睡,还是在昏迷中的老者,不过一年时光,竟然已经须发尽白,面上不过剩下薄薄一层皮,包裹着嶙峋瘦骨,松垮的褶皱随处可见……   旌南王世子忍不住转过头,咬紧颤抖的下唇,强忍住心酸,悄然起身,步子虽大,却一丝儿声音都没有,便出了门外,迎着冷风深深吸了几口气,才算渐渐平复了情绪。   半个时辰之后,张家老祖和阿升见得眼前病人,心里俱是往下沉了沉。   二人只对视一眼,张家老祖便上前伸手诊了病人腕脉,阿升自觉掀了被脚,诊了下三脉。   小半刻钟之后,二人才收了手,看向旌南王世子。   旌南王世子立即会意,做了个外面请的手势,当先往外头,走了几步,进了偏厅里,请了二人坐下。   见得这院儿里除了旌南王世子身边那几个小厮,再无旁人,不待旌南王世子动问,张家老祖便沉声道:“怎的拖到如此田地,如今已是五脏气绝有二,下剩也极微弱了。”   旌南王世子只觉一言难尽,那些医家,那些医家,只会一句,内虚外邪,毒热内结,要扶正祛邪,散结祛毒。   开的那些方子,旌南王世子自觉都能背下来,大差不差,都近乎一个模样。   可病却越来越重,人也越来越瘦,逐渐水米难进,所幸还有个善用瑶花的药人,说了个熬法,如今全靠那一点瑶花汤吊着命。   这些时日,其实旌南王世子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下来的,熬到能拿出那些东西,或可让安北王意动的东西,他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日子,没能好好睡一觉了。   旌南王世子明知道这是个赌局,却不能不赌,如今的旌南,看似平静无波,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成为一片战场,旌南几十万百姓,将要面临的是什么,他怎能不清楚?   旌南王世子起身拱手深揖道:“还请仙长出手相救,我父王一命,身系两国边城之平安,仙长世外高人,定不忍看生灵涂炭。”   张家老祖见这位世子爷如此前倨后恭,不禁微微一叹道:“世子爷无需如此大礼,老道勉力一试,若三日之内没有回转,还请……”   旌南王世子闻言,眉头不自觉蹙紧,想要说什么,却也再难问出口。   张家老祖倒不再理会他,只转身问了阿升道:“宁升,行针上可有把握?”   阿升低头答道:“回师尊的话,并无十分把握,岩症迁延多处,宁升只能先想法子提提胃气。”   张家老祖点头道:“既如此,你先施针,我开一方,煎好,脉象但能有动,便可一试。”   旌南王世子早让人备好纸笔,只等张家老祖开方,迟疑许久,才轻声问了一句:“可否请道长亲自施针?”   张家老祖笔下未停,只直言道:“我道家元阳针法过于刚直,已经不适应病家此时之症状,反倒是这童儿,学的是另外一种针法,命若悬丝之病人,更加对症。”   旌南王世子这才心下了然,当即便道:“是吾见识浅薄了,还请仙长勿怪。”   张家老祖已经是笔走龙蛇,开完药方,送到旌南王世子手里,顺道嘱咐了一句:“此方最好不要外传,其中有些药材剧毒,剂量配伍若不能灵动调配,便是害人的毒药。”   旌南王世子略愣了愣,也不接药方,反而直接道:“昨日夜里,吾已命人在此院中,单辟了一间药房,仙长不妨亲去抓药,若有不足,吾再让人去配齐。”   张家老祖闻言,抬头瞧了这位旌南王世子一眼,倒是不由更要感慨,这位世子爷的手段心机,果然不一般。片刻之后,在见到那间由整个偏厢改成的药房时,张家老祖更是深以为然。   抓好药,张家老祖开始亲手急煎,顺便教导了旌南王世子身边的一个小厮,如何煎出后面的药,阿升做好准备施针。两厢配合之下,第一碗药微温之时,脉象有动,张家老祖抓准时机,迅速将药灌了进去,阿升又行了一轮针,相助药效发挥。   半刻钟之后,第二碗药送进来,张家老祖搭在病家腕间的手始终在寻找那一丝极微弱的生机。   突然之间,张家老祖眼皮微抬,一阵轻微的咕噜声,从病家胃中发出,旌南王世子一脸愕然抬头,正遇上张家老祖伸手道:“快,药!”   旌南王世子连忙从旁边高几上把药端了过来,张家老祖再灌了药进去,再过半刻钟,旌南王世子似乎又听到些动静,像是要拉肚子之前的肠鸣音。   张家老祖再伸手,这回旌南王世子十分乖觉把药递过去,看着那一碗底子药被喂了下去,再过半刻钟之后,一阵恶臭味儿在屋中飘散开来。   闻见这股味道,张家老祖和阿升对视了一眼,眼中尽有一丝雀跃,阿升这才收了针,只觉已经汗透衣背,人在发软。   张家老祖见得阿升一脸惨白,连忙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两粒药丸,塞进他口中,旌南王世子轻声唤道:“快,打盏温水给小仙长送药,扶他去外间歇息。”   旌南王世子看着小厮背了阿升去外间,才顾上这屋中还未散尽的臭气,轻声问道:“才刚,那味儿?是……”   张家老祖点头道:“浊气下沉,清气上扬,胃气已通,当能勉力一救了。老道再开一方,如今喂药已不成问题,请世子爷守在这处,还是和才刚一样,大约一刻钟喂一回。”   旌南王世子连忙点头道:“请仙长放心,只不知那位小仙长可要紧,仙长要不要先看看他。”   张家老祖摇头道:“无事,他已经服了药,调息半个时辰当能无事。”   旌南王世子便也不再多问,只守在床前,这一日先是肠胃不停发出轻响,然后又排了很多次浊气。   换方之后,到得夜幕降临时,张家老祖再次号了脉,略点了点,又让旌南王世子吩咐下去,用瑶花煮米汤水,一支瑶花做四次用。   旌南王世子虽说心有疑问,却还是连忙打发了小厮去了厨下,才转头问了张家老祖:“仙长是准备拿这米汤做药?”   张家老祖点了点头道:“正是,病人脏腑皆弱,不宜过度用药,五谷是补阳之最,瑶花补气而平缓,极适合病家如今之症状。世子爷可略放松些,兴许,过的片刻,病人就能醒过来。”   旌南王世子听闻此言,有些不可置信看向张家老祖,见他略微点了点头,在再转头去看炕上老者,心里的期待开始慢慢散开。   张家老祖见旌南王世子看向床上病家的目光,满眼皆是孺慕之情,再想起他下晌见得阿升好起来,又主动提出让阿升去照管大王子,只抿了抿嘴唇,从怀中掏出瑶生丸,倒了两粒出来,递到旌南王世子面前。   旌南王世子见得张家老祖倒出这药丸,知道是上晌给过那位小道童用过的,自然是补虚损之圣品,连忙伸手拿掌心接住,却立即问道:“这要怎么喂,是等会儿醒了喂吗?”   张家老祖摇头笑道:“世子爷面色不太好,有些虚劳太过了,这丸子上回世子爷用过。”   旌南王世子颇有些意外,只笑着道了谢,就了桌上一盏已经微凉的清水,咽了药,直接开始盘腿调息。   半个时辰过后,派去熬米汤的小厮端了食盒回来,旌南王世子也睁开了眼,只觉神清气爽,再次道了谢,却并不多问,这药丸的事情,这份进退有度,倒莫名让张家老祖心生了一丝好感。   那碗浓米汤渐凉,炕上的老者依旧没有醒来,旌南王世子心中的希冀似乎也像那碗米汤一样,渐渐有些发凉……   随着阿升进屋时,带进来的那一丝初春的寒凉之气,那老者喉咙里突然发出一阵奇怪的呜呜声,旌南王世子有些难以置信地靠过去,又看见他眼皮在微微翕动,忍不住轻轻唤了一声:“阿爹……”   当日夜里,老者排了一回便,拉出几粒燥屎,又沉沉睡了过去。   张家老祖才笑道:“好,这第一关总算是过去了,咱们也都去歇歇吧,他这一觉,能睡上几个时辰,不要担心,让他安安稳稳先睡一觉,宁升便在这外间守一下吧。”   旌南王世子送了张家老祖出来,外头月朗星稀,旌南王世子倒也不避讳,只是很自然地伸展了腰肢,吐出一口浊气,笑着对张家老祖道:“仙长医术出神入化,实在是令哲无比钦佩。”   张家老祖微微笑了笑:“世子爷谬赞了,世子爷无需多礼,请留步。”   如此又过了十来日,病家已经不满足于每日用些米汤了,旌南王世子从前三日一直守在炕前,到一早一晚来看,见得自家父王一幅小儿馋嘴模样,不禁笑道:“阿爹还真是,才刚好些,吃什么都得听仙长的。”   张家老祖摆手笑道:“想进食是好事,只可惜老道和我这童儿都不擅药膳食补之方,王爷这病,只怕还真得从安远调两个懂药膳的过来。”   旌南王世子不解道:“是要找会用药材做菜的厨子吗?”   张家老祖笑着摇头道:“哪儿那么简单,这药膳原是我道家前辈高人,为治病救人特创的,讲究的是个以食为药,所用食材大半平和无害,讲究阴阳均衡,提振体内之正气,达到以正祛邪的目的。”   “这里头可是门大学问,做的好的,不仅能治病,还能让病家吃得爽口,十分难得。说起来,老道我平日里就挺喜欢吃他们做的那些药膳的。”   炕上老者听得这话,喉咙咕咚咽了口口水,旌南王世子反倒跟着笑了起来。老者轻声道:“去找找,找找,这米汤,日日这么喝,实在有点腻了。”   张家老祖笑着按抚道:“这事儿急不来,若不然,最近给王爷把米汤改成米粥吧,放点肉汁熬粥……”   说完这句,又忍不住转头看向阿升道:“宁升,他们那个粥怎么熬的来着?”   宁升一脸尴尬道:“师祖,宁升也不太清楚,好像是拿山药和肉煮了汤,再用汤煮的粥……”   张家老祖笑着对边上立着的小厮道:“你就这么吩咐厨房先做做,试试味道吧……”   隔日,旌南王世子自去寻了张家老祖,拱手道:“多谢仙长相救,不知我父下一步如何诊治,仙长可有打算?”   张家老祖笑道:“老道要回一趟安远城,一来要备些药,二来要寻个做药膳的过来,其实王爷和大王子都需要膳食调养,最重要的是,王爷的病,宁升已经尽了全力,老道要带他回去换他师兄过来。”   旌南王世子有些了然道:“是要换上次为吾施针那位小仙长吗?”   张家老祖点头道:“王爷的病,如今安远城里,或许只有他能勉力一试了。”   旌南王世子又问道:“那,你们回去这段,这两个病人可如何是好?”   张家老祖抿了抿唇才道:“老道就是顾虑此事,才一拖再拖,宁升留下其实没什么太大作用,他如今用药上还很稚嫩,没有师傅在跟前,他是不可以擅自用药的。”   “而老道若不回安远,王爷和大王子要用的药,这磐城只怕还真凑不齐,关键是如今安远城里也正缺大夫,老道要回去调度一番,才能在王爷这病上,放手一搏。”   “世子爷需知,如今王爷这病,不过是暂时稳住,若不尽快解决岩症的问题,任由其迁延,最多能像现在这样,至于别的,就真不用想了,想必在王爷和世子爷心里,这肯定不是你们所期望的。”   “这样吧,老道留两方,定保十五日平安,以此为期,老道必回!”   第二日一早,旌南王世子给张家老祖一干人等送行,先奉上了三万两大云通兑的银票,说是请张家老祖采买药材。又跟侯将军和李参军道别,倒是没再提先前的话题。 第236章   仲春的安远城外,绿影也开始婆娑。   秦念西接到君山来的诸人时,简直有点惊着了,实际来的,可比那信上写的,要多多了。   道明一脸的笑,先问了张家老祖,得知竟是孤身一人远赴磐城,才轻呼道:“师傅所料果然不差,我等还是来迟了。”   秦念西摇头笑道:“法师不必自责,老祖宗也是独来独往惯了的。这会子你们来得正好,这北地,还真是极缺人手。”   道明点了点头,指了自己身后那几个身姿挺拔的青年道人:“宁元、宁和、宁平、宁舍,宁平你最熟,其余这三个,一直在外云游,去年年下才回来,师傅说,今年北地最是要用人,就让他们一起来了。”   道明这一番介绍,只让秦念西忍不住愣了愣,这四位,都是宁字辈最杰出的弟子,尽皆派来北地,真人和外翁,这是……   秦念西一一见过礼,宁平和她最熟,上下打量了一番才笑道:“一年未见,咱们小阿念长高了不少,快成大姑娘了。”   宁舍性子略微跳脱些,也跟着宁平把秦念西从头看到脚,接着笑道:“如今咱们后山竹林里那些猴儿的祖宗,看起来可是不太像猴儿啊,这是谁误导的道人我?”   宁和直直补了一句:“这大概是猴儿长大了,脱胎换骨之后的模样。”   众人齐齐笑了起来,宁元是宁字辈大师兄,也是太虚真人最看重的徒孙,目光平和,气度不凡,瞧着秦念西微笑道:“师祖和几位师叔,提起阿念便是赞不绝口,宁元外出云游近五载,回山之后,竟见山上气象比之从前,大为不同。”   “原只觉君山女医馆,开我妇人科和哑科先河,山上两月静观细思,才能体会其中之为计深远,阿念所建之功,令我辈守成之弟子,汗颜万分。”宁元说完,再行了个无比标准的道礼。   秦念西连忙避开,摆着手道:“大师兄万莫如此,实在叫阿念惶恐,都是凑巧,凑巧得很。”   道明拉了宁元一把,又指了他身后那一群十二三岁的道童,笑道:“这些,都是无字辈徒儿,都是师兄挑过,说是可以出来历练历练的,有两个,针上功夫极为出色,师傅说让你带着,多调教调教。”   秦念西摆手笑道:“可惜阿升不在此处,不然定要高兴坏了。”   旁侧君山药行一溜儿药师更是让秦念西侧目,胡大先生竟让自家大郎胡启方来了北地。   胡先生领着一众君山药人、大夫、医女、药女行礼,才正色道:“姑娘,得老太爷和大爷吩咐,由小的暂掌北线药材调度,大爷命小的在隽城行生药炮制,专司炮制的药师和药人均已在隽城落脚,这几位,是专来安远往老祖宗和姑娘跟前听吩咐的。”   秦念西听得这话,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君山药行之中,胡大先生门下,大弟子擅药,承接胡大先生衣钵。二弟子便是这胡启方,在药材上不如师兄,但对君山药行的人和事,知之甚深,君山药行一应事务,都是由他在协助张青川打理。   秦念西忙屈膝道:“有劳胡先生,能得胡先生亲来,实在是叫老祖宗和阿念解了后顾之忧。”   胡先生忙躬身拱手道:“不敢当,原是小的该做的,小的定会竭尽全力,保北线药材平稳供应。小的此来,还从药行带了一批大先生和师兄炮制好的稀缺药材过来,回头卸了车,再请姑娘过目。”   一行人进了安远城里的君山药行,秦念西嘱了袁大袁二安排众人去歇息,只留了道明、宁平及胡先生叙话,袁大掌柜作陪。   道明看着秦念西一脸不解,便笑道:“阿念是要问,怎的突然遣了这么多人来北地吧?”   秦念西笑道:“家里送来的信上,可没说有这么多人,家里可怎么支应?”   胡先生拱手笑道:“姑娘多虑了,这么些人,还动不了咱们君山的根本。”   “如此就好,阿念就怕长辈们担心老祖宗和阿念在北地不适应……”秦念西连忙点头道。   “这也是一方面,主要是咱们第一批人其实已经到了豫章,山上突然得了宫里和隽城两路送的信,老太爷和真人,还有大先生和大爷,加上道恒师傅,直商讨了大半夜,才又点了小的这一批补上。”胡先生解释道。   秦念西扬了扬眉头道:“什么信?”   胡先生摇了摇头道:“这就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是医女们在祁城折损了人手,还有宫里好像送了笔银票子,说是调什么强军的药材……”   秦念西一听,便大概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了。夏槿的事,她是不让袁大掌柜往江南西路捎信的,但是隽城那边估摸着还是听到了消息。至于宫里,大概是安北王递折子为买药材的银子请旨之事。   这么多人送过来,长辈们的心思,也不难猜了。   当日夜里,长春进了安北军大营时,营里已经人静灯熄,只中军大帐中,依旧灯火通明。   安北王正就着灯火,看着本折子,听见动静,见得长春走近,一边低下头继续看折子,一边问道:“南边来的医家,都进了安远城?”   长春躬身答道:“回爷的话,都到了,爷……”   安北王听得长春只说半截儿话,便又抬起头道:“这是怎么了?有话就说。”   “回爷的话,小的就是,就是有点弄不清,这里头是不是有什么事儿。”长春没头没脑说了一句。   安北王把手上的折子往桌案上一放,站起身往长春跟前,一边笑一边道:“噢,还有我们北地春大爷摸不着头脑的事儿,说来听听。”   长春躬着身子,一脸讪讪道:“爷,来的人,有些多,而且,万寿观除了领头的那位太虚座下二代弟子,据说还有四位三代杰出弟子,其中一位,还是三代大弟子。”   “君山药行大先生家大郎,带了二十余位药师,四十余位制药师傅,送了十位进了安远城,其余已在隽城驻扎,说是直接在隽城炮制药材,供咱们北地大营。”   “君山医馆来了十余名成手大夫,还有五六位医女,十余名二代医女,十余名专司药膳的药女。”   “爷,您说,他们送这么多成手过来,这是想干嘛?”   安北王背着手,在长春身边来回踱着步子,听得长春发问,才轻笑道:“呦,春大爷,你这是问我呢?”   长春一边说一边想,这时才回过神,只恨不得把腰躬得对折起来:“爷,您就别打趣小的了。”   安北王脑子里在转,嘴上却笑道:“怎么了,人多不好吗?咱们北地不是正缺大夫吗?”   安北王说着转头看向大帐中挂的那副北地的舆图,蹙了蹙眉突然道:“你去,你们四个一起去,在祁城和安远中间,挑块地方,要有山有水,最好有田地,重点要有能起院落的平地,要阔大。要快,明日落日时分来报。”   长春顿时心中一凛,突然好似体会到一点什么,忙应诺带了长夏三人出去。   春夏秋冬四个人,到马厩里牵了马出了大营,将要分开时,长冬一马拦在长春前头,一头雾水问了句:“春哥,你说爷这到底唱的是哪出,我怎么没搞懂啊?你好歹给句话,我们才好办事吧。”   长春拿马鞭把长冬往边上捅了捅才道:“有那么个民间传说,栽梧桐引凤凰,听说过吗?”   长夏略眨了眨眼,一边拱了手再调转马头,一边道:“懂了,多谢春哥指点。”   长秋咂咂嘴道:“春哥,你这意思,咱们这里要建那什么?”   长春一马鞭抽在长秋坐骑的屁股上:“快走,怎的那么多话。”   长冬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时,长春早就一溜烟跑没影了。   六皇子得安北王突然相召,进了中军大帐见过礼,正要相询,安北王拉了他坐到茶桌边,倒了两盏淡茶,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是念丫头给配的茶,说是晚上喝了能安眠,味儿也还行,你试试。”   六皇子听得提起秦念西,也不接话,只笑着端了茶盏,轻轻啜起了茶水。   安北王也啜了口茶,才笑道:“六哥儿对念丫头比较熟,不如,今日咱们就着这茶,来说说阿念?”   “咳咳咳”六皇子一口茶呛在嗓子里,咳得面庞开始发红,半晌才平复下来,摆着手道:“王叔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阿念对澈来说,就是大夫,纯粹的大夫。”   安北王似笑非笑看了六皇子一眼,点了点头道:“若不然,我来问,六哥儿知道的便说说,不知道的就摇头,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上,六皇子也只好点头。安北王却自顾自问道:“六哥儿上回遇刺中毒,是念丫头给治的?太虚没出手?”   六皇子点了头道:“我中的那毒,无解,真人的针法也驱不了此毒。”   “那时候,念丫头应当还小吧?观中没有其余人能治?”   六皇子摇了头道:“王叔可听说过前朝郑氏医女?据说阿念的针法是源自郑氏医经的。这针法在阿念之前,已经失传了。”   “如此说来,那君山女医馆真是念丫头建起来的?”   “这是肯定的,我到湘楚赈灾时,去过君仙山,当时山上没有女医馆,到我和广南王府老太妃下山时,已经初具规模。”   “据我所知,君仙山万寿观和君山医馆都是名满天下的医家圣地了,她为何又要独树一帜?”   虽说安北王已经在军中用洗筋伐髓术,但却是第一次如此认真,询问女医的事情,六皇子清了清嗓子道:“这事儿我倒是听老太妃和她坐在一起聊过,说是从前妇人科和哑科少医家,可咱们若是想真正休养生息,繁盛人口,就得从妇人和孩童身上着手。”   “妇人身子强健,才能多生多养,生养的孩童才能更康健。孩童康健,才能降低病死数,后头女医们又从治哑科弱症找到强健体魄之法。”   安北王听了这话,略思忖了片刻,才点头道:“这话,极有道理。念丫头,只有一个舅舅?”   六皇子被安北王这东一榔头西一棒的问法,弄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却是下意识点了点头。   “听说张家那位老先生在外头飘了几十年,怎么突然回了君仙山?”   六皇子摇头道:“具体我也说不上来,但是表面上看,好像是因为毕彦的事。本来他好像不太想现身,是知道了阿念之后现的身,还主动留了下来。但是基本上,除了和阿念有关的事,其他的,他都不怎么理会。”   六皇子有些摸不着头脑,说到这里顿了顿接着道:“王叔,张家情况很简单,如今是张老太爷掌家,张家大爷理事,一家子十分和睦,对阿念都是极好的,他们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只要她高兴就好。”   安北王笑着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位太虚真人呢?”   “有求必应,阿念刚开始上山时,跟医是道恒和道云,师从胡大先生学药。按照真人的意思,阿念乃天降奇才,已得医术之大成。”六皇子答道。   “这么说,念丫头在君仙山和张家的地位,如同那位张老先生一般超然?”安北王眯着眼问道。   六皇子愣了许久才道:“这个问题我没想过,但是却隐有感觉,君仙山和张家,在着力以阿念为核心,毕竟,那位张老太爷和张家大爷,都是以实务见长,并不擅医术,可医术才是张家传承之根本。”   “但是阿念毕竟姓秦。”安北王看似无意地感慨了一句。   “话虽如此,可阿念和那位秦大人,并无半分父女情分不说,按照当时的情况看,她应该能确认,是那位秦大人害了她阿娘。”六皇子轻声道。   安北王想起从前王妃说起阿念的那些事,有些释然地点了点头,再看了六皇子那一脸不解,笑着问道:“六哥儿你说,万寿观有无可能,在我北地建一座万寿观?”   六皇子一脸讶然抬头,前后细想了想,才知道今日,安北王为何要在夜里请自己喝茶了,却也只是浮出一抹淡笑,并无任何言语…… 第237章   荣尚宫送了一大车南边送过来的土产,往安北王府去的时候,已经到了下晌近黄昏。   三夫人得了信儿,迎到正屋外面,瞧见荣尚宫又像上回一样,后头跟了个婆子,拎了两个包袱进来,只笑道:“嬷嬷真是,怎的到我这院儿里来,还回回不走空手的?”   荣尚宫笑道:“这回可不是奴婢的意思,奴婢就是个跑腿儿的。”   三夫人挽着荣尚宫进了门,一脸讶然玩笑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难不成我这处还有什么门子是要嬷嬷来走的?”   荣尚宫指挥着婆子把包袱打开,三夫人挥手叫了退,荣尚宫笑道:“是医女们的一点心意,这是才刚从南边儿送过来的,这些花茶什么的,都是从君山药行总号带过来的,那些土产,也都是南边的东西,不值什么,就是个心意。”   三夫人看着那一包包像上回一样,已经封好包的茶,笑道:“嬷嬷这话说的,这可是买不着的,特别是这些茶,嬷嬷瞧瞧我这脸色,我自己都觉得比从前强多了,我今儿可是一点脂粉都没上。”   荣尚宫点头笑道:“奴婢还说想问问三夫人这是用了什么,是真有些容光焕发的意思。”   三夫人抚了抚面颊,笑道:“不瞒嬷嬷说,我原是有些将信将疑的,后头我们家茵娘见了那些花茶,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还拿了本四时茶经回来给我瞧,这才是越读越稀罕,竟发觉我从前好些嗜好都不太对,特别是喜好浓茶这一条儿。”   “我就按那书上说的,慢慢做了调整,再加上茵娘日日替我煮了上回嬷嬷送来那些茶,这才多久,不过翻过一个冬天,脱了棉衣之后,就浑身轻松舒坦了。还想说按这茶经配配,才发现这安远城里,总有那么一两味配不齐。”   “今儿这还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嬷嬷正好儿替我解了这饥荒。劳烦嬷嬷帮我给医女们带个好,她们那么忙,我就去看个诊的事,真是不值一提。对了,大嫂这阵子可好些了?”   荣尚宫忙笑道:“劳烦三夫人挂念,我们王妃最近可是好多了,最近天头好,日日还在园子里遛弯儿,医女们说是让多晒晒日头,面色都红润起来了。前儿还说若是哪日三夫人得空,要请您过去说说话儿。”   三夫人听得这话,猛地坐直了身子一脸惊喜道:“嬷嬷说的是真的?大嫂的病,真好了?“   三夫人说完这句,又立即自觉失言,忙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嬷嬷别误会,我这是高兴的,替大哥大嫂高兴,替咱们家高兴,更替这北地高兴……”说着说着,竟不自觉有些眼圈泛红。   荣尚宫拍了拍三夫人的手道:“奴婢知道您的意思,若说这安远城的夫人里,只剩一个明白人,那也就是您了。”   三夫人仍旧有些不自在,外头却响起了女孩儿清脆的话语声,这会儿正赶上安家小娘子下了女学,安家三娘安婉茵挽着四叔膝下的安家四娘安婉晴,说说笑笑,往三夫人屋里请安。   安婉茵和安婉晴见得荣尚宫,立即屈膝见礼,荣尚宫起身避开,又行了福礼才道:“不敢当,两位姑娘莫要折煞了老奴,这是下了学?”   安婉茵笑答道:“原是我们姐妹不知嬷嬷在这里,还请嬷嬷勿怪。大伯娘如今可好些了,茵娘可有好些日子没见着大伯娘了。”   荣尚宫点头道:“王妃如今已经差不多好利落了,赶明儿让夫人带你去王妃跟前说说话儿。”   三夫人笑嗔道:“嬷嬷这是怕大嫂太清静了?这两个凑到一处,跟两只小雀儿一样的,若是再加上大姐儿,那简直能把人头都吵晕了。”   安婉晴却暗地里拉了拉安婉茵的衣袖,示意她看桌上那包袱里的花茶,到底是在自己母亲跟前,安婉茵往桌边走了两步,眼睛亮了亮,直直呀了一声:“嬷嬷,这是大伯娘那里的医女们新配的花茶?”   三夫人又嗔道:“看看像什么样子,大人正说话呢……”   安婉茵却不理睬三夫人,只拎了包花茶出来,冲荣尚宫感慨道:“嬷嬷不知道,我们女学里,如今女孩儿们个个都喜欢照着那本四时茶经配茶吃,可那个味儿,实在有点,啧啧,反正我们家四妹妹是配的最好的,可也比上回嬷嬷送来那些差远了,要不就是酸涩得很,要不就是花香味儿弄得跟喝了香露一样……”   荣尚宫笑道:“这回这些,三姑娘且喝着试试,这是教导医女们的嬷嬷配出来的,从南边直接送过来的。”   半晌没说话的安婉晴突然弱弱问道:“嬷嬷,不知道我们能不能去向医女们请教一下,那茶经我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还找了些医书药书看了,可就是有些地方,还是弄不明白。”   三夫人笑道:“晴娘快别淘气,你也不是没听说过,那医女馆门口的队,日日要排多长,三伯娘也算略看过些医书药经的,你若是有什么搞不懂的,直管来问三伯娘就是。”   安婉茵略有些嫌弃道:“阿娘,您那个茶都是我给您煮的,嬷嬷,我也想去请教医女们,我们学里的女孩儿最近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若是哪日能得医女讲一回养生课就好了。”   三夫人被自家女儿怼的有些哭笑不得,荣尚宫却瞧着那个眼里闪着光的少女,轻声笑道:“这样啊,那嬷嬷便回去问问,看看能不能请位医女去给你们讲讲课?”   三夫人忙尴尬道:“嬷嬷,您可别纵着她们瞎胡闹了,我可是见识过,医女们都是恨不得一个人当好几个人用的。”   荣尚宫笑道:“不妨事,正好今日又来了一些医女,听说是还有专司药膳的,我们三姑娘和四姑娘难得在老奴面前提一回要求,老奴怎么的,也得想法子让姑娘们满足一回。”   茵娘和晴娘听得荣尚宫如此说,只差要蹦起来了,开心得直互相拉扯着道:“太好了太好了,我明天就要去学里跟她们说……”   三夫人笑着喊了停,又嘱咐道:“事儿还没成呢,话就放出去了可不行,好了好了,你们快跟嬷嬷去洗洗手,先吃点点心,不要在这里吵了。”   看着两个女孩儿嘻嘻哈哈走了出去,三夫人才拉了荣尚宫坐下,又重新沏了茶问道:“嬷嬷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荣尚宫摇头道:“就是得了王妃嘱咐,说是三夫人有空的话,就过去说说话儿,加上医女们是真心想跟您道个谢,却又不好贸然来见,便托了奴婢过来。”   三夫人点头笑道:“好,若是明日天好,我明日就过去瞧瞧大嫂,说实在的,我这心里,是真挂念得紧。还有一样儿,不瞒嬷嬷说,其实我对大嫂身边这几位医女也挺好奇的。”   荣尚宫笑道:“那行,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奴婢让她们当面跟您道谢就行,请医女去给姑娘们讲堂课的事儿,明日里三夫人直管提,保准能应,听说她们在君仙山也是经常给医女们讲课的。”   春夏秋冬照安北王的吩咐,在日落前进了大营,瞧着王爷正用膳,也没敢打扰,只四个人凑到一处,先聊了自己寻到的地方,又蹙着眉各自画了个图,显然不是很顺利。   四个人先后刚放了笔,安北王便用完了膳,踱着步子过来,清了清嗓子道:“都用过晚膳了吗?先去吃饭吧,爷出去走一圈消消食,一刻钟之后,再来回禀。”   安北王踱着步子往外,沿着那条笔直通往大营门禁的路,再往远,日头已经落了下去,直把天边那一片的云都烧成了红色,很是壮观……   安北王往前走了几步,突然察觉远处好像荡起了一阵烟尘,他停下脚步,直直望着那烟尘越来越近,等看清楚面目,脸上才露出一丝轻松的笑意。   那人在营门口交了马,再提气往前一跃,不过几息之间,便到了安北王跟前,正是从前的暗卫首领月环,如今的参军陈冀和,一脸的风尘仆仆,躬身拱手道:“爷,张老先生他们,大约最晚今日半夜便能抵达大营,小的是先回来报信儿的。”   安北王点了点头笑道:“好,回来就好,既然已经回来了,就不急,你先去喝口水吃口饭,再洗一洗,晚一点,咱们再说话。”   天慢慢黑透了,安北王才回了大帐,看着门口站成一溜儿的春夏秋冬四个,笑着问道:“怎么样了?你们四个刚才也在一处合计了,来,说说吧。”   那三个都看向长春,长春一脸无奈道:“爷,照您吩咐,小的们找了几处地方,但是都没有个四角俱全的,要不就是地方小点,要不就是有水山不靠背,要不就是有山没水,要不就是没路,若是急用就不太好对付。”   安北王瞥了长春一眼,见他腰躬得快要对折了,只闷声道:“你们四个出去晃了一日,就得了这么个结论?”   长夏解释道:“爷,时间太紧,小的们也只能走马观花,实在是跑得不透彻。”   “那是怎么的,还得多少人,还要几日?你们不是号称这北地没有你们不知道的吗?怎的找个说得这么具体的地方,这么难?”安北王声音里倒没什么情绪。   长春略清了清嗓子才道:“爷,其实,小的倒是觉得,有一处地方还不错,就是,就是……”   “你吞吞吐吐干什么,有话就说。”安北王叱道。   “爷还记得前朝这北地大将军在祁远山下头修的那个庄子吧?就是因为修了那个庄子,惹了前朝天家猜忌,那一处。”长春轻声道。   安北王略想了想,倒是眼前亮了亮,点了点头道:“那倒是处好地方,可当初为了筹军费,不是发卖了出去吗?我记得,好像是老三媳妇儿的外家,买了送给她做了陪嫁的,对吧?”   长春连忙点头道:“是是是,爷这记性,可真好。”   “你这话说的,那庄子卖得多艰难,若不是老三媳妇儿家的都是读书明理的,那庄子,可不见得能卖出去,那可是笔不小的银子。”安北王斜了长春一眼道。   “就是这话,小的这才有些犹豫,而且,小的往那里逛了一圈儿,三夫人这些年,好像把那些违制的雕梁画栋都给拆了,就着那眼温泉和前头的活水,修成了一个仿似江南园林的地方,古朴又雅致……”长春继续解释道。   安北王哈了一声,才继续道:“你可还真敢想……但是,好像也没别的更合适的地方了,那庄子再往前面修一修,离官道也近,我记得后头还有一片演武场,如今还在吗?”   长春被自家王爷这一顿大喘气弄得有些愣怔,片刻之后才回过神,忙点了点头道:“回爷的话,那一片都还在,而且那处窝在山洼子里,极是隐蔽。”   安北王点了点头道:“你去,把咱们府上,还有王妃名下的庄子,都誊抄一遍,特别是合适跟这个置换的,放在最前头,拣好的挑就是。”   长春领了命,四个人才算松了口气,赶紧去办差了。   陈参军匆匆梳洗完,再喝了水吃过饭,进了大帐之中,安北王已经微眯着眼,瞧着大帐门口出了半天神。   安北王示意了陈参军坐下,又让人沏了茶,才笑道:“说说,这趟北去磐城什么情况?”   陈参军忙道:“末将等一入磐城,就感觉如同泥牛入海,不太能使得上劲,看上去繁华喧闹,可各处都盯得极紧,开头两处都联系不上,后头还是李参军和侯将军做了出戏,才勉强接上了。”   “听说是旌南王病重,那位旌南王世子留了张老先生帮着治病,具体情形,就不得而知,话都没说上两句。但这样的情形正好说明,那位旌南王世子,把整个旌南一线,尤其是磐城,掌握得极严实,是个很有头脑的。”   安北王蹙了蹙眉道:“你是说,旌南王病重的消息,磐城没有风声?”   陈参军摇头道:“只说有些头疼,大夫说要静养,其余的,一句都问不出来。”   “那旌国朝廷呢?有什么动向?”安北王又问道。   “爷,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我们都能感觉到不对,却又没有任何消息能佐证,只不知侯将军和李参军那里,是不是些什么有用的消息。”陈参军一脸挫败道。   安北王沉思了许久都没说话,陈参军也不敢打断,只自顾喝起了水,一盏茶用完了,安北王才回过神:“你先去歇息一会儿吧,辛苦了,等他们回来,这事儿,咱们还得再议……” 第238章   安远城里,一般的月朗星稀,荣尚宫陪着长公主说笑了一回,再侍候着长公主上了床,才去了晓月轩。   秦念西和胡玉婷几个人正坐在晓月轩那间药房里,说说笑笑,清点着今日从君仙山带过来的一部分药材。   几个人见得荣尚宫进来,忙起身行了礼,荣尚宫笑道:“原是嬷嬷扰了你们,这是说什么呢,也说来让嬷嬷跟着笑一回。”   秦念西眨着眼睛道:“嬷嬷,我们再说南边带了许多土产过来,明日做点什么先解解馋。”   荣尚宫一脸了然,点头笑道:“也是难为你们了,嬷嬷才来这北地时,也是经常想京城,特别是像今日这样的月色,就更觉得想得不行。好在我们那会儿,连厨子,都是宫里陪送过来的,隔三差五会给我们做些京城里的糕点吃。”   “不过嬷嬷那会儿,也挺没出息的,特别是那个桂花糕,嬷嬷每吃一回,就流一次眼泪,那个味儿,真像我阿娘的手艺,哎……后来,吃着吃着,泪水变少了,人也老了。”   胡玉婷奉了杯花茶到荣尚宫面前,笑着接话道:“嬷嬷可不老,嬷嬷年轻着呢,嬷嬷这是变着法儿安慰我们这些没出过门的。”   荣尚宫笑道:“行了,嬷嬷瞧着你们可高兴得很,哪儿用得上嬷嬷安慰,你们商量好了吗?明日先吃什么?看看嬷嬷有没有口福蹭上一口。”   秦念西指了指王医女道:“王医女说要吃烟笋炒腊肉,说是想得不行,婷姐姐说要吃干蕨菜煮腊肉,说是想起来就流口水,可我就想吃盘腊味合蒸,有风干鹅、腊板鸭、腊鱼和熏肉,我这会儿就开始流口水了……”   几个人齐齐被秦念西这一通话逗得笑了起来,紫藤笑着打趣道:“嬷嬷不知道,咱们姑娘就想一顿吃个江南西路家乡菜全席,她说起哪一样,都是一样想流口水。”   王医女笑道:“咱们还是省着点儿吃吧,省得到了大雪封了路的时候,就是想根南边儿的干草都想不到,更不要说是干菜干笋了。”   秦念西一脸讪讪道:“那明儿先做个腊肉炒烟笋,再蒸盘子腊鱼,解解馋,总可以吧,说不得吃了明日这顿,我就要去大营里了。”   胡玉婷略带些宠溺,拉长了声音说了个好字,又接着道:“明日一早,我就把那醪糟辣子鱼给姑娘装上一碟子,可香得很,送粥正合适。”   荣尚宫也跟着笑道:“那嬷嬷明日一定要往你们这处搭双筷子,这会子先说正事,嬷嬷就是操心年纪大了,怕忘事,又担心姑娘事多,明儿一大早又不见了人影子。”   紫藤沉香木香几人听得荣尚宫有话要说,正准备起身出去,荣尚宫摆手笑道:“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不用避讳。”   “是才刚嬷嬷往隔壁王府去送了你们拿的那些东西,正赶上女学放课,三姑娘和四姑娘回来,见了那些花草茶,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就说是她们女学里,个个儿都跟着那本茶经,在自己学着配茶,可是味儿就难喝得很,说是若是能有医女给她们讲讲这里头的学问就好了。”   “本来也没那么急,只是咱们王妃请了三夫人过来说话,明日就会过府,嬷嬷这才先来给姑娘说一声,另外还想问问,这位三夫人,姑娘是见还是不见呢?”   秦念西眨了眨眼道:“瞧嬷嬷说的,阿念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精贵人儿,再说那位三夫人好像对姨母,还是存了十分的敬重和善意的。”   荣尚宫轻轻点了点头道:“姑娘看得真明白,要说起来,这里头也是有渊源的,三夫人的父亲,是如今的中路镇抚司镇抚使。”   秦念西一脸释然点了点头,又仿似想起些什么,跟着讶然道:“那她,怎么嫁了安家三爷的。”   荣尚宫笑道:“这事儿可就说来话长了,那时候她父亲,还是这北地镇抚使,不仅满腹经纶,且为人精明能干,极得官家信重。”   秦念西心中了然,长公主那时要嫁进北地,官家钦点的镇抚使,必然是位治世能臣。   “我们三夫人娘家是书香大族,自小儿饱读诗书,气质清华,我们府上三爷那时候也挺胡闹的,不知道在哪儿见过三夫人一回,打那以后,就跟着了魔似的,就是非三夫人不娶。”   “关键是我们三夫人那会儿可瞧不上我们三爷,真真是不胜其扰,烦恼得不行,据说是行李都准备好了,要回南边儿族中,往祖父祖母身边去。说是三爷当着三夫人父母亲的面,跪在他们家门前立了重誓,说是此生非三夫人不娶,若能得三夫人下嫁,往后一心一意,绝不纳妾。”   “可那时,王府里那位太妃……这说起来又扯远了,反正就是最不希望这位三夫人进门,在中间也插了不少手,后头还是咱们王爷和王妃出面,说服了三夫人的父母,玉成了此事。”   一屋子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就连王医女都忍不住问道:“那这位三夫人过了门,得了这么个不喜欢她的婆婆,怕是也吃了不少苦吧?”   荣尚宫点头笑道:“苦头也吃了些,不过咱们三夫人也是个有成算的,加上底气也足,一进了门,就生了两子一女,脚跟站得稳稳的,关键是我们三爷为了她,还真是有些混不吝,经常闹得那位太妃极是尴尬……”   说到这处,荣尚宫似乎想起从前那些事,竟有些不自觉笑着摇了摇头,又继续道:“瞧瞧,这话又扯远了,嬷嬷这是年纪大了,老是喜欢说些想当年的事儿,才刚说到哪儿了?”   胡玉婷笑道:“我们最爱听嬷嬷说这些了,不知道嬷嬷听过没有,老一辈儿给年轻人讲从前的事儿,我们南边儿有个土话,叫挖古……”   荣尚宫笑着点点头道:“可不就是挖古嘛,都是些陈年旧事……”   秦念西嘴角噙着一丝笑:“听了嬷嬷说这些,阿念倒越发想见见这位三夫人了。”   胡玉婷忙点头道:“我也是我也是。”   就是王医女都跟了一句:“奴家也觉得好奇得很。”   荣尚宫哈哈笑道:“行,明日你们都去瞧瞧就是了。那个女学里讲课的事儿,怎么说呢?”   秦念西不答反问:“嬷嬷可去过这女学里?能说说这女学的事儿吗?”   荣尚宫点头道:“去倒是去过,好多年前的事儿了,这女学原先是专门给武将家的女儿们教授骑射武艺的,后头又加上了识字,再加上了教授些三字经什么的。”   “再后来,文臣家的女儿们羡慕得不行,就央着咱们王妃出面,另办了个女学,学些诗词歌赋、女红作画什么的。反正各有各的侧重,原先在一个院儿里,后来女孩儿们经常闹矛盾,就砌了堵墙,分开了。”   秦念西看了眼胡玉婷和王医女,呵呵笑出了声道:“咱们原先可没想到还有这条路,这真是,这可比送册子什么的,要有用多了。”   胡玉婷点头道:“这法子好是好,可就是要现开女学,可不容易。”   秦念西笑道:“若叫咱们自己办,那可是名不正且言不顺,但是这事儿在小娘子们眼里,可不就是件跟风的事儿嘛,今年春上流行什么裙子,什么脂粉,别人有了我没有可不行,只要有人出来牵头,必然就有应者。”   “比如隽城、京城、江南西路、两浙路、广南府,是不是都可以找到合适的人牵头。”   荣尚宫听到这里算是回过味儿来了,清了清嗓子道:“姑娘这意思,是要把这茶经讲给更多女儿家听?”   秦念西点头道:“倒也不拘男女,这本是些最粗浅的医道,知道些便能更好地给自己和家里人调养好身子,尤其是女儿家,肩负着孕育和教养子女的重担,知道些医理茶经药膳什么的,比不知道要好。”   “调养得宜就是要日复一日,在每一日都注意着些,才能有良好的效用,若是人人都能学会自己调养身子,或是为家里人调养,可比生了病找大夫强。”   荣尚宫点了点头道:“姑娘这意思,嬷嬷大概明白了,但是姑娘若想做成这件事,还不如直接跟咱们王妃说,这样的好事,王妃必定支持,到时候再请王妃给娘娘写封信,嬷嬷觉着,比姑娘自己这样慢慢规划,要有用多了吧。”   秦念西耸了耸眉头,眼里亮了亮,笑着颔首道:“果然还是嬷嬷最厉害,这法子可行,咱们先在这北地试试,看看能不能行。”   胡玉婷蹙了蹙眉道:“这课该怎么讲?深浅上可不好把握。”   秦念西略思忖了片刻才道:“就不要先从医理讲了,比较晦涩,一般人不见得愿意听,干脆就从四时茶经和四时药膳上讲,再粗粗讲些按抚之法,医理上主要讲搭配出来要相生不能相逆就行。”   胡玉婷想了想又道:“那,不如咱们出个带注解的四时茶经和四时药膳,这个就专门用来当作讲义就是。”   王医女眼前亮了亮道:“这个可行,她们可以自己看,看不懂还能问咱们教课的医女,回去还能自己揣摩。”   ……   荣尚宫满面笑容,瞧着眼前三位医女讨论起这教课的事,一脸的神采,不禁在心中暗自感慨,她们,已经真正脱离了禁锢女子的后院,令人不得不景仰。   荣尚宫却从未想过,今日这大半个时辰里,眼前这三位医女,几句话之间,便议出了一件怎样影响深远的大事……   张家老祖一行,回到安北军大营时,已经到了丑时。   中军大帐中,却是灯火未熄,安北王得了奏报,直直迎到了大营门口。   众人急急下了马,除了张家老祖稍稍淡然,其余众人,皆是有些惊讶。   “夜深人静,劳王爷不眠而亲迎,实在是不敢当。”张家老祖拱手笑道。   安北王拱手道:“老先生如此岁数,尚且为家国夙兴夜寐,不辞辛劳,本王迎一迎,理所应当。”   “不敢当,原是医者本分。此行虽说幸不辱命,但也仅仅只是保了病家性命,然磐城实在缺医少药,后头,只怕还要再返磐城。”张家老祖拱手道。   安北王略怔了怔才道:“不忙,帐中已备好热水和简单饭食,老祖宗和小道长请先去歇息,明日再来细说也不迟。”   张家老祖心知这位王爷肯定也急于知道磐城里的细情,只点头道:“如此,便听王爷安排,老朽便带这童儿先去歇了。”   安北王和侯将军等其余人等,看着袁医正领了张家老祖和那个小童往医帐方向去了,才齐齐移步进了中军大帐。   侯将军从怀里拿出旌南王世子给的那两本册子和一封信,亲手奉到安北王眼前:“禀王爷,末将等人本应半月之前就该返回,但被旌南王世子所留,这是他给我们的示好,为了换张老先生相救旌南王一命。”   安北王接过那些东西,自往大案后面过去,便吩咐道:“你们也辛苦了,其余人先去歇了,侯将军、李参军留下,你们也先洗把脸,喝口水,用点吃食,咱们再来说话。”   士卒捧了热水和热汤饭进来,侯将军和李参军扭了热帕子,擦了手脸,又舒舒服服用了两碗热汤面,再喝了盏茶,眼角却始终在注意安北王的召唤。   可安北王细细翻看着那两本册子,越看脸色越是深沉,侯将军和李参军对视了一眼,再看看等在一旁的陈参军,不敢发出一丝儿声音,只是用眼神相询。   陈参军一脸莫名地摇了头,侯将军和李参军放下手中茶盏,却是大气都不敢再出一口。   半晌之后,安北王才低低说了句难怪得,又叫了陈参军去请了六皇子过来,才看着侯将军问道:“老侯,你觉得那位旌南王世子,从咱们这处请医家,究竟是个什么打算?”   侯将军心里转了转才道:“爷,末将觉着,他这只怕也是两层用意。” 第239章   安北王看着停住了话头儿的侯将军,沉声道:“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无妨。”   侯将军略思索了片刻,才继续道:“爷,末将是觉着,一是示好,也是自己揭短给我们看,隐隐还有些求援的意思;二是真需要把这两位治好,一位能送回旌南王宫去搅风搅雨,一位能联合南军和旧臣。”   “你们是觉得,此子心性狠辣?全无舔犊手足之情?”安北王蹙眉道。   侯将军看了眼李参军,李参军立即会意道:“回爷的话,也不尽如此,那位大王子是他涉险寻回来的,虽说是带着目的,但是好歹也算是救了他一命,后头他问过一回,有关大王子人伦子嗣的事。”   “听张老先生说,给旌南王治病时,他是日夜在旁侧侍疾的,能看得出,还是真心实意的。”   安北王问道:“如此说来,那位大王子,如今已是全无希望了?”   侯将军几人尽皆低头思索了一番,最后还是侯将军开口道:“爷,依末将看,大约是如此了。一来他的名声,在整个旌国,已经被败坏干净了,朝臣中,毕彦一派已经视他为弃子,别的,守中持正的,定然也不会支持他,骑墙派的就更不用说,他外家如今已经尽数站在二王子身后……”   李参军附和道:“再者说,按照张老先生的说法,他那身子,如今就是疾风中的飘萍,若是不近女色,好好将养,或许还能活个三五年的……”   “这么说,他是自己甘当棋子?”安北王问道。   几个人正议着,六皇子进了大帐。   安北王见他进来,便把手上那些旌南王世子交过来的东西,递给他:“六哥儿先看看这些,今日从磐城带回来的,算是那位世子爷给的诚意吧。”   六皇子郑重接过,略翻了翻那两本册子,最后还是先看了那封信。   信中没有开头的称呼,也没有最后的落款,字迹十分平常,但是从内容上,一看便知,是从旌国内宫送出来的。   写信之人只说去岁秋后,旌王突患有疾,本以为是秋凉外感,没成想,却是越拖越厉害,虽说病情在写信那时已经稳定,但几乎是见不得一丝寒风,根本不敢出内宫起居处。   二王子代理政务,毕彦从旁协助,毕彦在朝中威势欲隆……   从这信上分辨不出写信之人的身份,许是有意隐瞒,许是只不过内宫一个离旌王很远的小人物,反正隐藏很深,但对形势描述很客观。   那两本册子,一本是旌国大王子用半条命换来的,毕彦私开旌国银矿,和旌国王族银钱往来的账本子。   还有一本,是毕彦设在旌南和北地的暗桩,联动贩卖私货,最远的,竟是到了隽城。六皇子见得那册子中一个有些眼熟的名字,忍不住眉头蹙了蹙,这好像,就是那个隽城开银楼的齐家七郎,看到这处,六皇子忍不住有些失神,那个吹埙的阿鸿,如今在南边应该还好吧……   那个齐家七郎想谋阿鸿母亲陈氏的银钱,原来就是为了入毕彦这个坑,总算,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将来某一天,再见到阿鸿,也算能给他个交代了。   六皇子大概看完,把册子交回到安北王手里,安北王才对侯将军几人道:“好了,你们把入磐城前后的情况,细致讲一遍吧,尤其是关于那位旌南王世子的,一丝儿也别漏了。”   侯将军和李参军一个说,一个补充,把在磐城王府别院的情形,详细说了一遍,除此之外,他们并没有得到多少其余的有用消息,旌南王世子虽说不限制他们行动,可王府的人,盯得却是非常紧的,美其名曰护他们周全。   陈参军在外围,也只能感觉到在旌南,旌南王府还是很得民心的,这位旌南王世子更是常得百姓交口称赞。但是在旌南,尤其是磐城,传递消息十分艰难,也打听不出什么。   陈参军说完这些,略沉吟了一会儿,才仿似找到了自己心中想说的言辞:“整个旌南,给末将的感觉,就像是只惊弓之鸟,无论对旌国腹地,还是对咱们大云北地,防范都很深,相比较而言,末将倒更觉得,似乎对咱们这边,还要稍稍好一点。”   待得他们说完,安北王又让侯将军说了说那位旌国大王子的情况,最后才看着六皇子道:“如今这局势,六哥儿怎么看?”   六皇子略蹙了蹙眉问道:“你们可曾问过张老先生,旌王的病,是否有什么蹊跷?”   安北王有些讶然道:“六哥儿是疑心旌王的病,是毕彦做的手脚?”   六皇子点点头道:“这也不是不可能啊,他能祸害了一个大王子,怎么就不能再祸害别人。只是若真是这样,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就是他心急了,那他为什么突然着急了?这里面是不是有些别的什么事儿?”   安北王几人听得六皇子的分析,倒是不约而同地点了点头,只侯将军答道:“六爷心思机敏,末将等人未曾想到这处,并未相询于张老先生。”   六皇子点了点头道:“这也不打紧,反正现在毕彦就是要抓紧旌国中枢,万一旌王有变,他要么挟天子以令诸侯,要么干脆自己篡位。”   安北王点头道:“如今旌国能与之抗衡的,也只有南北合围了,可毕彦的策略是亲好旌北的,要想旌北王和旌南王统一战线,只怕是极难。所以那位旌南王世子才想力保旌南王性命,他说的两年之期,只怕已经是预见到了些什么。”   六皇子沉思了许久才微微笑了出来:“王叔不觉得吗,其实这位旌南王世子挺有意思,是个不错的同盟,将来也许也是个不错的对手。”   安北王深深看了六皇子一眼,也跟着笑了起来:“既然六哥儿有了决断,那就这样吧,明日咱们上了折子给官家,请他最终定夺吧!”   底下几位听得六皇子和安北王一两句话之间,便定了方向,尤其是安北王的附和,心中对这位六皇子的将来,更是多了几分明晰。   安北王清了清嗓子道:“更深露重了,先去歇一觉吧,这一两年,只怕这北地不会太平,只怕,咱们要尽早部署起来才是。”   第二日上晌,三夫人进了敕造长公主府时,长公主刚用过早膳,正由着秦念西陪着,在园子里晒着太阳散着步。   荣尚宫干脆把三夫人请到园子里的暖阁,又请了王医女和胡玉婷过来。   三夫人郑重给长公主行过礼,才站起身,认真打量了长公主许久,面上还有些许激动之色:“许久未见,大嫂这气色,可真是,太好了……”   长公主只笑吟吟任三夫人打量,见她是真有些动情,才伸了手道:“弟妹过来这里坐,这儿晒太阳舒服。”   三夫人忙忙走过去,牵住长公主伸过来的手,继续感慨道:“大嫂,您这手如今也是热乎乎的,可见是真的好了。”   长公主点了点头笑道:“当是真的好了,如今我自家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医女们都说真的好了,她们说原也不是病,是中了毒,把毒驱尽了,自然就好了。”   中毒这样的事,明显是很忌讳的,三夫人也不便多问,但是长公主如今亲口说了出来,用意也是不言自明。   长公主又笑着对三夫人道:“这三位,便是给我看症的医女们。来,你们也认识一下,咱们北地的女诸葛,咱们王府的三夫人。”   秦念西三人上前行礼,三夫人脸一下子红了起来,笑嗔道:“大嫂可真是,在医女们面前,也不能给我留点儿面子,我这样的内宅妇人,在她们这样身怀绝技的医女面前,算得了什么,没得让人家笑话。”   长公主伸手示意秦念西到自己跟前,笑着对三夫人道:“这是阿念,原是我幼时一位手帕交的后人,唤我一声姨母。弟妹别看她小,却是家学渊源,自小儿学医,如今可不得了,素日是专门替我用针的。”   说完这句,又示意荣尚宫,荣尚宫走到胡玉婷身后,揽着她的肩膀道:“这是婷姐儿,专司药上的事情,咱们王妃的药膳,也都是经她之手。家中师祖,乃君山药行名动天下的大药师胡大先生。”   说完又指了王医女道:“这位王医女专司按抚之法,王妃身子的一切灸疗按抚都经她之手,是君山女医馆最早教习安抚手法的医女,教案也是她编写的。”   长公主笑道:“正是多亏了她们三位医女的悉心医治,才得驱我数年病痛,老天总算还是待我不薄的。”   三夫人一脸好奇看向这三位医女,秦念西和胡玉婷那年纪,简直就是,比自家女儿,好像也就差不多大,可这两位那一脸的沉稳,实在让人有些难以置信,而且,既然是她们三位入长公主府,必然这一批南来的医女里,这几人医术是最好的。   更何况,她们是得了圣旨来的,如此说来,只怕这几位,在君山女医馆的地位,也是举足轻重的。   三夫人笑盈盈冲荣尚宫嗔道:“嬷嬷可真是,今日这是让我又平白出了丑,嬷嬷不早提醒我一下这其中的渊源,弄得我连个见面礼都不曾带来。”   秦念西屈膝行了礼笑道:“夫人无须客气,夫人仗义援手,对我们君山女医馆已经是极大的恩德了,原是我们怕扰了夫人清净,才没敢贸然到府上谢恩,今日得见,夫人实在令人景仰。”   三夫人笑着拉了秦念西起来,在拉到自己跟前,笑着问道:“阿念今年多大了?是跟谁学的医?这么小小年纪,就支应这偌大的女医馆,可了不得。”   秦念西笑着答道:“回夫人话,阿念今年虚岁十二,打小儿是跟在太虚真人跟前学的医,胡大先生教导的药,也谈不上支应女医馆,我们药行医馆早都有了一定之规,不过女医馆特殊些,只是规矩上稍微变变就好了。”   三夫人听得一脸讶然,只转头冲长公主笑道:“这可是了不得,难怪得,我还说这女医馆好像也没多久的事儿,怎么突然一下就立了起来,这原来,啧啧,不瞒大嫂说,人家原说有什么这个那个的奇才,我都不信,今日还真叫我碰见了一回。”   “虽说名师指路是一回事,可这样名动天下的大师收的女弟子,那必然就不是普通人。”   长公主笑道:“弟妹是没见她们吃的那些苦,大冬天雪地里,都是天不亮就起床练功,咱们这些武将家的儿女,要上战场的人,都没有她们勤奋刻苦。”   荣尚宫见得秦念西此时看过来,立时会意,笑道:“要奴婢说,让这些姑娘们,跟着她们医女习学一二,倒是件好事,三夫人觉着呢?”   三夫人忙摆手道:“嬷嬷真是,那哪儿成啊,这些小丫头们成日只知道疯玩,没得耽误了医女们的工夫。”   长公主笑着问道:“是谁要跟医女们习学啊?学医吗?那怕是有点艰难吧。”   荣尚宫笑着解释了几句,长公主才恍然道:“这是好事啊,要不他们医女编了这册子就在医馆里派送,是为了什么?要我说,能有人愿意习学,那可不就是好事嘛,对吧,念丫头,你说说。”   秦念西笑道:“让婷姐姐说吧,这四时茶经和四时药膳,都是经了她的手编出来的,她最合适说。”   胡玉婷笑嗔道:“姑娘可真是,行,让我说,我就说。这册子原是从姑娘筹划的一套妇人科和哑科的医书医案里剥离出来的,应当是最简单的,但是也是日常最实用的。”   “这册子是从四时变化,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季节特性,来总结的可为与不可为。我们编这个册子的初衷,是希望女儿家和妇人们读完之后,能懂得如何保养自己的身子,如何教养孩子,只有日常保养得当,才能减少疾患。”   “这里面收录的花草茶和药膳方,基本上都是我们君山药行、君山医馆日常所用之方。” 第240章   长公主和三夫人都是眼界不同凡俗的女子,听得胡玉婷的解释,加上秦念西的举例补充,大致明白了这一本茶经和一本药膳背后的拳拳之心。   三夫人笑容明媚看着长公主道:“大嫂,原是弟妹我见识浅薄了,若是照医女们这么说,这课不仅要上,只怕还得认认真真好好上,便是我们这些日日料理后院的,也该读一读才是。”   长公主点头感慨道:“往常我们都说女儿读书是为明理,用来规范行为,将来成家后能打理好后院之事。可人活着,先得以好好活为先,身子才是最主要的,如今加上这一课,用来规范习惯,当家主母学会了,福泽一大家子,这事儿,我都不敢往深了想,好像于家于国,都是大有裨益的。”   听长公主说出此话,三夫人眉头也微蹙了起来,仿佛也陷入了思索之中。长公主却看向秦念西问道:“念丫头,这事儿,你和广南王府老太妃聊过吗?过京城时,是否曾向娘娘禀报过?”   秦念西摇了摇头,又点了头道:“阿念编这套书册之前,曾说给老太妃听过,老太妃说这事至关重要,因为那时天下妇人科和哑科极其落后,妇人孕产都是鬼门关,孩童出生之后,能平安长大的,最多半数,导致人丁稀薄,繁衍生息极其艰难,军队无丁可征,农田无人可耕,商路无人可走,国力无法强盛。”   长公主和三夫人听到这处,都忍不住频频跟着点头。   秦念西有些讪讪道:“当时阿念还小,听得似懂非懂,还有些郁闷,因为这事,老太妃不让我去替人看诊。”   “可如今出来走一圈,好似才大概明白了老太妃的目之深远。”   长公主抚了抚秦念西的后背道:“阿念不必懊悔,老太妃的高屋建瓴,莫说是我们,又有多少人比得上?便是官家,遇事不决时,也要相询于她老人家。”   秦念西默了默,似乎好像有点想念那位睿智的老人了,情绪有些低落:“可惜当时不懂,也没能想得那么完备,只是想从医女身上着力,却忘了,可以通过女学,让这世上多些女子习学到这些。”   胡玉婷笑道:“原也是我们南边的女学,可没有安远城这么齐整。大家大族的,都是以族学为主,这些族学里,开了女学的,可是少之又少。这哪是姑娘一个人想不到,咱们山上那么多经验丰富的医女,不都没想过嘛!”   王医女也跟着安慰道:“姑娘莫要因此而伤神,咱们这册子成书也不过这两三年的工夫,便是现在开始,也来得及。”   三夫人笑道:“就是,这事儿可不是一两年的光景能做下来的,这是大事,天大的事,咱们便从安远城里开始吧。咱们这处做好了,有经验可循了,往后才能更好地铺开不是?”   秦念西呼了口气道:“回头阿念给老太妃写封信吧,如今广南府也有医女,若是可行,广南府也可以铺开了。咱们江南西路,问题应该也不大,无非贴补些银钱的事儿。”   三夫人笑着摆摆手道:“这可不成,贴银子办事,那是上赶着求人,轻易得了的可不容易被珍惜,咱们这事儿,是白给的大好事,得让人家上赶着来求,才是正经。”   胡玉婷笑嗔道:“姑娘别管了,给大奶奶去封信就成了,哪儿还用得着姑娘操这份心。”   长公主笑道:“就是这话,你只管你擅长的事儿就行,这些琐碎的事,会做的人多着呢!听说宫里派了人去君山女医馆学医,学得如何了?”   秦念西有些尴尬摇头道:“底子太薄,我们走前还在山上呢。”   长公主掩唇笑道:“怕是也有些自视甚高吧,娘娘那儿,我来修书一封,除了报个平安,也说说这事儿,反正你们在京城,是有女医馆的,就怕人手上不够调配。”   秦念西笑道:“这倒不是什么大事,这课不难,我君山药行君山善堂的药女和教习嬷嬷,大致都能讲的,到时候再调派些人手就好了。”   三夫人笑道:“那咱们这处呢?如今城里的医女们可是忙得晕头转向了,再加上这事儿,这城里可是有两家女学,还分了好几级,至少也得两位医女才成。”   秦念西点头道:“夫人放心,昨日从南边来了一批医女,还有专司药膳的,人手尽够。”   三夫人又看向长公主道:“如此,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学里的事儿,我去找山长就是。只是这课既要开,要开得隆重,引起各家夫人太太的重视,咱们只怕还得想想法子,大嫂如今愿意应酬一下这些人吗?”   长公主点点头,笑吟吟道:“春光正好,咱们这里,也许久没有待客了,不如请大家来热闹一下,到时候还请弟妹帮着张罗一下。”   三夫人本是指望长公主能在哪家花会时,略去坐上片刻就好,却不成想,长公主如此干脆,这长公主府,算起来,也有四五年未曾宴过客了。   三夫人略愣了愣才点头道:“好,只要大嫂信得过,咱们就小范围,请几位知书达理的夫人过来热闹热闹就是,还有一样儿,到时候待客,阿念要不要见见各家夫人?”   “如今这城里的夫人们,可都还不知道咱们阿念这样真真如神仙般的人物呢。倒是我们家三爷回家说过一回,说是袁医正说,营里来了位老神仙,还来了位小神仙,这小神仙,怕不就是咱们阿念吧?”   秦念西几人都是第一次和这位三夫人接触,听得她问出此话,倒是更要忍不住感慨,这可真是个心思玲珑之人。   如今安远城里,众人只知君山医女,个人声名,尽皆全无,人家三夫人从这上头便能瞧出她们的心思。   长公主点头笑道:“弟妹果真是目光如炬,阿念还小,而且,她们医女的想法也是对的,立声名不在一人,一人之力无以治天下之病家。再者说,王爷那里,有些事还要指派给阿念。”   长公主此言一出,三夫人立时明白,这位阿念姑娘的身份,只能是众多医女中最普通的一名医女,除此之外,不仅是不能说,还是不可说。   三夫人刚回了府中,就得了禀报,说是长春已经在门房久候了。三夫人心中微凛,忙叫了请。   长春见了三夫人,先行了礼,才递上手中早已准备好的册子,请三夫人一观。   三夫人一脸疑惑,接过册子略翻了翻,见得上头尽是庄子的名录和各个庄子详尽的情况,不觉有些迟疑道:“这是?”   长春躬身道:“夫人见谅,今日王爷遣小的前来,是想跟夫人打个商量的。”   三夫人心下滞了滞,才开口问道:“商量什么?若是力所能及,便只听大哥吩咐就是。”   “王爷是想,和夫人换个庄子,这册子上的庄子,夫人看上的,尽可置换,王爷说了,只要夫人肯换,两处三处也行。”长春陪着小意道。   三夫人脑子里转了转,反应极快:“祁远山那个庄子?”   长春下意识点了点头,却不敢看三夫人。   三夫人来回踱了几步,脑子里过了无数如今这城里的事情,才问道:“是为公还是因私?”   长春沉声道:“因公。”   三夫人顿住脚步轻声道:“我问句话,若是能说,你就交个实底,若不能,就当我没问。”   长春躬身道:“夫人请问便是。”   “南边儿这回,来了多少大夫?君仙山万寿观,来了多少道长,打头儿的,是哪位?”三夫人轻声问道。   长春不禁有些讶然,这位三夫人,果然,心思机敏至极,难怪得,这样的事,王爷竟就指派了他来。   长春躬身道:“君山医馆来了十数名大夫,万寿观,太虚真人坐下二弟子,在安北大营已久,此来,有真人坐下三代大弟子等杰出三代弟子四人,四代杰出弟子八名,医女十数名。除此之外,君山药行胡大先生家大郎,携药师数十名,在隽城设药行……”   三夫人听得呆怔了半晌,才笑着把那册子递还到长春手上,看着长春一脸不解的眼神,笑得十分轻松:“这些,不用了,你去回禀大哥,这庄子,若是用来筹建北地万寿观,我捐了。”   长春听得这话,只眨了眨眼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再回过神来,眉头直耸得老高,有些不可置信道:“夫人,这庄子,这可,可不是儿戏。”   三夫人瞥了长春一眼道:“这么大的事,谁能当成儿戏?”   长春被噎得有些呆怔,反应过来才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拱手长揖道:“是小人震惊太过,说错了话,但这庄子,您还是挑一挑吧,不然,小的到爷面前,不好交代。”   三夫人笑道:“这册子我看了,也都是大哥和大嫂的私产,既是私产,用谁的又有什么关系?若是真要建万寿观,人家大医尽出,咱们不能不上心,要建好了,可得不少银钱,这庄子什么的,到时候周转时,也用得上。”   “大哥面前,你就这样说,今日我见了那位阿念姑娘,也大概知道了她们要做些什么,帮不上忙,可心敬仰之。”   “好了,你去吧,余事办好,便让万寿观道长来,到衙门里,写了契书过户就是。”   长春愣了愣,才连着诶了几声,转身往外,突然又似想起什么,再转身回来,冲三夫人跪了下去,本想说点什么,又咽了回去,只重重磕了三个头,才站起身,往外头去了……   三夫人一脸温和的笑,看着长春跪下磕头,再看着他一语不发转身走了,半晌之后才从门边收回目光,笑容一丝未变,只轻轻吁了一口气出来……   长春出了安北王府,在王府门口牵了马,闷头闷脑往长街上走了一阵子,越想越觉得这话,到自家王爷跟前,都不知道怎么回,站在接口看了看长街远处繁华之地,人来人往地车水马龙,心里那股子热,搅得他越发心里不得安宁,半晌之后,长春才跺了跺脚,牵着马转了身,往自家回去了。   小厮牵了长春的马,门房迎了出来,躬着身子拱手笑道:“春大爷,怎的这时候回来了,是有什么事儿?”   长春想了想,才轻声问道:“听说今儿三夫人上咱们家来了,是怎么回事?”   门房笑道:“是王妃请来说话儿的,咱们王妃近来日日都在后园子晒太阳,今儿在后园子里逛了一上晌,这身子骨儿眼瞧着是越来越好了,才刚小的还听李公公说,过几日咱们府里要办花会了……”   长春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脸上荡起满面笑容:“这么好的事儿,王爷知道了,定然高兴得很。”   门房连连说了几个是,又随口笑道:“春大爷觉着吧,咱们府上,自从这些医女们来了之后,可是一天一个样儿,前几年这满府的人都是愁云惨淡,小心翼翼,如今日日都是眉开眼笑,我这开门关门的,力气都足些……”   长春被门房说得愣了愣,再细细想了想,好像还真是这么回事儿,自从去年秋天,医女们入了北地,这安远城和安北军大营的变化,可不仅仅只在长公主府这方寸之间,便是连自家王爷,也一扫往日沉郁,连身子都好了不少,大营里的变化,将士们的变化……   长春跟在门房身后默默进了门,直直站在侧门边上,看着这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长公主府,呆怔了许久才在门房的轻拍下回过神,轻声问道:“今儿三夫人过府,是哪位嬷嬷陪着的?”   门房不知道随口答道:“荣嬷嬷啊,她一直和三夫人关系处得不错。”   长春点头道:“劳烦你喊个人去把荣嬷嬷请出来一下,就说我有几句话想问问。”   长春进了门房后的待客厅里,一口喝干了一碗茶,荣尚宫便来了。   长春细细跟荣尚宫打听了今日三夫人过府的事情,荣尚宫说得详细,到末了却是一脸不解道:“怎的突然问起这些,是出了什么事吗?”   长春听得心下吃惊不已,却只笑着摇头道:“没有,没什么事,要有,也是好事,回头等爷回来了,自然就知道了。”   荣尚宫又仔细打量了长春一番,见真不像有事的样子,才罢了休,又嘱咐道:“记得给王爷禀一声,医女们说,咱们王妃的病,都好脱体了,如今都能在园子里转上半日了,也好叫王爷高兴高兴,过几日,王妃要在家中宴客,王爷若是能回来,就最好了……” 第241章   蔷薇新开,白粉梅像颜料泼出去的一般,热热闹闹扎做一堆,大有繁花盛景之象。   长公主如今最喜欢坐在暖阁里,把遮了一冬,甚至更久的帘子卷起来,支起窗棂,就着半明半暗的阳光,对着那一架一眼望不到头的蔷薇花墙作画。   安北王悄无声息进了暖阁,挥退了侍候在门口的丫鬟,瞧着一袭银红宫装,却只挽了个最简单的发髻的长公主,再看看她笔下那副最鲜亮的颜色堆砌起来的画儿,竟莫名有些心酸……   这样的岁月静好,心里如静水般无波的日子,就这样突然而至,叫人一时,真是有些不敢相信。   情难自禁,安北王从后面抱住长公主,感受到她突然的颤栗,轻声按抚道:“是我,吓着你了。”   长公主一口气松下来,怦怦跳的心,继续怦怦跳着,面颊竟也倏然有些发烫,她声音有些暗哑:“怎的这会儿回来了?也没提前知会一声。”   安北王轻笑,把下巴放在长公主肩上:“知会了还怎么看得到你画的这满纸的粉红浓绿,你这身裙子,好久没穿过了吧。”   “这是新做的,念丫头她们都说,我还是穿得鲜亮些,更,更好看……”长公主放下画笔,抖了抖衣袖。   安北王拿下巴蹭了蹭长公主的肩膀,声音里带着一丝宠溺的笑:“嗯,就是,还瘦了些,若是再胖些,会更好看。”   “这阵子,我已经胖了许多了,再胖些,只怕就又穿不了这么鲜亮了。”长公主转过身,和安北王对视了一眼,又笑着低下头,靠在他胸前,再用双手环住他的腰,他身上,有一股子风的味儿。   “你说,我要怎么谢谢她们才好?”安北王把长公主搂得紧了些。   长公主愣了愣才道:“阿念吗?我也不知道,原本,前些日子,我是想着,往后,最好能把她留在这北地,在咱们眼皮子底下,总不能有人能欺负了她去。可如今,我觉着,好像,留不住她,她早就长大了,只是我没看明白。”   “可我这心里,又着实难过得紧,若不是,若不是她阿娘去得早,她何至于……”   安北王轻拍了长公主的后背两下,笑道:“你是疑心她在南边过得不好?你怕是想多了,她在君仙山,山上开了女医馆,她往这北地来,跟来的是张家几乎已经遁迹的老祖宗,如今,张家和万寿观,你知道遣了多少人往咱们这里来了?”   长公主从安北王怀里站直了起来,一脸疑惑看着安北王虽依旧在笑,却一点玩笑也没有的表情。   安北王松开长公主,往案上端了茶盏,喝了口茶,才慢悠悠把南边来的人细细说了一遍。   长公主明显有些惊着了,当年京城建万寿观的时候,可没这么大阵势,便是几年前,依旧是低调得很。   “这么多医家,这是有什么打算吧?”长公主愣了半晌才转过念头。   安北王轻笑道:“脑子转得倒快,那你说说,这是有什么打算?”   “这么多医家,乃我北地之福,便是再建个北地万寿观,也尽够了吧?”长公主问道。   安北王长诶了一声:“我的王妃果然是聪明至极,你说,若你是个男儿,啧啧,幸好不是,不然,这么聪明的王妃可就不知道从哪儿找了。”   长公主笑嗔道:“你这话说的,有些违心了,若不是我,你如今……”   安北王眼看着长公主又说回那个老话题,忙抬手道:“打住,咱们夫妻一体,这若是劫,也是咱们俩的劫。他们给我报的信儿,说是已经全好了,要不,我在府里待上段时日,咱们勤快些,等将来孩儿们吵得慌,你别又怀念如今的清静才是……”   长公主虽觉面上发热,看着一脸轻松的王爷,却还是有些迟疑:“若是,若是……”   安北王又一步跨过来,揽了长公主入怀道:“你是中毒,又不是有疾,放轻松些,再者说了,你得相信念丫头和那位张老先生。我原也是将信将疑,可如今,营里那些中毒的,有旧疾的,还有许多练功到了一定程度,不得寸进的,到了他们手上,都跟砍瓜切菜一般,尽数都好了。”   安北王又压低了嗓音,一脸神秘道:“前锋营侯将军,你记得这个人吗?”   长公主一脸不解点了点头,安北王笑道:“他原来有些旧伤,一直和咱们一样,昨儿他神秘兮兮跟我说,说是他们家陆夫人,已经怀上了。他说他是因祸得福,上回中毒的时候,以为必死无疑,倒也解脱了,没成想,不但命被救回来了,连旧疾也一并治好了。”   “年前祁城出了些事,侯将军正好在家养病,仗义出手,救了君山女医馆一位女医的性命,念丫头悄悄儿去了一趟祁城,劝了陆夫人来安远调养,这才多久,翻过年,陆夫人就怀上了。”   长公主一脸讶然看向安北王,安北王无声地点了点头,又安慰道:“你看,前阵子念丫头说我身上有疾,我也好好听话,安生待在府里,让她治了,如今只觉通体舒泰,精神头儿比年轻的时候还好,你就安安心心,听念丫头的话,她是大夫,而且,若是我所判不差,当是这世上最好的大夫。”   长公主听得这话,只觉很是愕然:“你说的都是真的?念丫头才多大?”   安北王笑道:“这事儿可真跟年龄没什么太大关系,就说咱们习武之人,有人一辈子也就能耍那两下,可有人却是少年得成。再者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如今这些事,可是实实在在,就在我们眼前发生的。”   长公主略思索了片刻才道:“所以,王爷是真的打算在北地建万寿观,把念丫头留下来?”   安北王笑道:“也是也不是,念丫头的事,只怕不是我们想留就能留的,但是在北地建万寿观,倒是势在必行了。三弟妹捐了她在祁远山那个庄子,用来建万寿观,连我送去置换的庄子都退了回来。”   长公主微微叹了口气,接着又好气又好笑道:“这事儿,可就是咱们做得不地道了。当初要银子的时候,人家顶住那么大压力,把这庄子给买下来。还为了不让人诟病咱们,又花银子去改建,如今……”   安北王也跟着叹了口气道:“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那时候,咱们多穷啊,为了让将士们吃饱饭,你不也把嫁妆银子都拿出来了吗?其实这庄子对她来说也是个负担,就是这事儿上,到底是咱们亏欠了她,往后,想个法子,还是要给她找补回来。”   长公主笑嗔道:“王爷真是,建万寿观这样的大事,王爷肯定要上折子到皇兄面前,到时候一并提一笔,这样不明不白的可不行。”   安北王笑道:“我倒是有一事相求,若是阿若不嫌麻烦,这万寿观筹建的事情,就交到阿若手上如何?到时候那折子上随你怎么写。”   长公主怔了怔才连忙摆手:“这怎么行?我都多久没出过门了,再说……”   安北王握了长公主的手道:“叫我说,阿若来主理此事最为合适,你身边那些人,原本个个都是能人,如今都闲在这院子里,只怕都要闲出毛病来了。再说观里的事情,万寿观里的法师道长都在,也不会叫阿若劳累,若是要跑个腿儿什么的,你那些侍卫里,也有的是人用。”   长公主沉默了半晌才道:“王爷用心良苦,阿若都知道,只这事儿有些大,容我再想想。”   安北王捏了捏长公主的芊芊素手,又牵起来凑到唇边亲了亲才道:“不急,阿若慢慢想就是,咱们如今,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   长公主娇嗔道:“一把年纪了,白日青天的,也不怕人笑话。”   安北王一脸无赖道:“现如今满天下的人,都巴不得我们俩日日如胶似漆,那些看笑话的,都是不安好心的,咱们不理会就是。对了,六哥儿也回来了,说是来贺你康复之喜的。”   长公主一下面上通红,举起手捶到安北王身上:“人呢,王爷可真是……”   安北王哈哈笑道:“阿若别急,六哥儿可有眼色了,进了城,直接跟着张老先生去了君山药行了,阿念她们,也都过去了。”   “快,再让我亲一下,你身上如今有股子说不出的香味儿,这是熏的什么香?”   “没有啊,我没熏什么香啊,这可能是艾灸的香味儿,闻着心里又暖又舒坦……”   “嗯,叫我细闻闻……”   君山药行里,秦念西见到阔别近一月的老祖宗和阿升,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六皇子倒是极为识趣,只问了些有关于长公主的事儿,得了肯定的答复,便找了个看看这处药行的借口,由袁大带着,往外头去了。   张家老祖见秦念西瞧着阿升,便笑道:“这回阿升做得极好,倒是得了几分你的真传。”   阿升一脸的尴尬道:“姑娘,到底还是阿升不济,学艺未精,未能达姑娘所期望,还连累老祖宗受累,实在是无用得很。”   张家老祖打着哈哈道:“你们姑娘跟你这么大的时候,不也差不多,那时候她一动那玄黄,太虚一颗心就悬在半天上,这趟该你做的都做了,至于后头的变数,和你没什么关系。”   秦念西一脸恍然道:“还真是出了变故,难怪得耽搁了这么久。”   张家老祖轻声道:“跟我们去前想的一样,给那位大王子驱毒是一回事,关键还是那位旌南王,可说已经病入膏肓,岩症全身迁延,不过靠着口瑶花汤吊着命。”   秦念西蹙了蹙眉道:“如今怎么样了?”   张家老祖摇了摇头道:“阿升功力不够,磐城缺医少药,我也无可奈何。”   “那,是不治了?那位旌南王世子会愿意这样眼睁睁放弃?”秦念西疑惑道。   “他怎么肯,不过是也知道勉强不得,为人倒也通达,只想要两年之期。虽说极艰难,可如今这情势,只怕,咱们不得不再走一趟磐城。”张家老祖轻声道。   一直没说话的宁元轻声道:“老祖宗,他要的这两年,只怕还不仅仅是躺在床上苟延残喘吧?”   张家老祖看了眼宁元,这个从未谋面的太虚座下三代大弟子,头脑果然极为清明,随即赞赏地点了点头道:“估摸着,是想让这位王爷去一趟旌北,那位旌南王世子虽说手段心气都不差,但到底没有他老子的根基,很难寻求到旌北的援手。”   宁元蹙眉道:“他这是起了心思?”   张家老祖又笑着点了点头,还夸了句:“宁元不错,可比你那个满脑子只知道治病的师叔要强。”   宁元愣了愣,听说过这位老祖宗性子极其跳脱,可这样……实在有些令人尴尬,宁元当即拱手道:“师叔比宁元纯粹,宁元这医术,只怕一辈子也达不到师叔的造诣。”   张家老祖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又把磐城里的情形说了说,到末了,又呵呵笑着说了句:“这毕彦,只怕是有些慌了。”   众人被张家老祖最后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只秦念西默默看了老祖宗一眼,岔开话头儿道:“那,老祖宗什么时候再去。”   “再过些天吧,还要做些药,那处都是些寻常药材,他那样的病,非猛药不能活。”张家老祖沉吟道。   胡先生拱手道:“老祖宗,来前家父让备了些药材带过来,还带了几位药师来,不知道老祖宗需要些什么,小的们好去准备。”   张家老祖略沉吟了一下,不答反问道:“这一趟,你们来这么多人,你们家老太爷,打的什么算盘。”   胡先生显然还没适应这位老祖宗说话的节奏,有些愣住了,倒是宁元站了起来,躬身道:“回老祖宗话,来前老太爷和师祖嘱咐,万事听老祖宗差遣。”   张家老祖打着哈哈摆着手道:“才刚夸了你这小子,你就跟老祖宗我耍滑头,老儿我一把年纪,还来供你们差遣,你们一个个的,怕不是皮痒了,我早说了,我只是跟着小阿念出来逛逛的……”   秦念西轻声嗔道:“老祖宗……” 第242章   三日后,太阳早早跃出北地的地平线,安远城里一派繁荣,长街两旁的大树,绿叶已葱茏,做生意的刚打开门正在洒扫,做早市的忙碌到倦意全无,街上来往百姓络绎不绝。   街边的羊汤店依旧生意火热,食客排到了街上,街边也支起了桌椅。   羊汤氤氲的热气里,正对着长街深处,一位掌柜模样的中年人无意识抬起头,又低下,怔了怔,再抬起头,一只手挥着面前的热气,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了几眼,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想求个答案:“那,那是咱们王爷吗?”   旁边侧坐的中年人头也不抬,轻笑道:“老阚,你怕是还没睡醒?”   那位被称作老阚的中年人伸直了脖子,再伸了手道:“真的,老陈,你看你快看,王爷正对着车里笑,那辆大车,车里,车里是谁?”   车里那两位,可不正是长公主和秦念西,长公主正轻声对秦念西道:“那包子,他心心念念的,怕不是自己馋了。”   秦念西一脸好笑答了安北王的话:“既得王爷如此惦念,咱们也跟着王爷尝尝鲜就是。”   安北王哈哈笑着招了手,今日轻车简从出城,长春骑着马靠了上来,得了王爷吩咐,下了马,径直往人群里穿过去,再从一排商铺的廊下过去,往那处羊汤店门上排队买包子,新鲜出炉的羊肉包子。   长街两边,驻足观望这十几匹马,三辆大车一行的人,越来越多,许多经营多年的商铺里,上了些年纪的人站在街边,冲马上坐着的安北王躬身作揖,低呼着王爷……   安北王一行出了城门,长春才刚排到队,羊汤店的老板看着长春,略迟疑了一下,才惊了惊,忙躬着身子,直接端了一层笼屉,盖上盖子奉到长春面前:“爷有日子没来了,坐下来碗羊汤?”   长春笑着摆了手,放了个一两的银锭子在那已经被油和水汽浸得发亮的桌上,轻声道:“多谢了,改日再来,爷和王妃,等着吃包子呢!”   城门外,安北王一行汇合了君山药行诸人,城门里的喧嚣声,却是越来越大:王爷王妃一起出城了,王爷是一路带着笑的,王妃那车极普通,侧面窗户的帘子是打起来的,一脸的容光焕发,是谁说的王妃快要不治了?   羊汤店外的老阚和老陈,目送了王爷一行出了城,才又坐了回去,羊汤虽然已经有些凉了,却一丝儿也不觉得走了味儿,老阚砸吧着嘴,捅了捅老陈:“你看到没,王妃那气色,可骗不了人。”   老陈忙不迭地点着头,轻声道:“看见了看见了,不瞒你说,老阚,自打我从南边入了这安远城,咱俩就在隔壁,也处了小十年了,去年这时候,我还给我们东家去了信儿,这安远城里的生意,只怕做不长了。”   老阚点了头附和道:“我有阵子愁得,饭都吃不香,我这可是,全副身家,连个退路都没有。”   老陈继续道:“哎,要说,还是我们东家心明眼亮,也不知道打哪儿知道了这君山医女要来北地的事儿,就让我稍安勿躁,现下再看,这可真是,啧啧……”   老阚跟着点头:“嗯嗯,要不说你们家做的都是大生意,你们家姑奶奶,是嫁到了江南西路吧?”   “哎哎,我们家姑奶奶是真不容易,如今总算是……”   祁远山下,那处阔大无比的庄子里,已经修好的偏院相映成趣,反倒是正中一溜儿上去,五重的主院颓废得有些不像样儿。   可虽说颓废,依旧能看见昔日的辉煌和鲜亮,那哪儿像个庄子,若是在外围把高墙一修,妥妥就是一座宫殿。   安北王一行,站在五重院后的高阁上,往下俯瞰,果真是前水后山,端的一派绝佳气象。   三夫人让工匠送了庄子里的地形图过来,安北王和六皇子邀了张家老祖和道云、宁元、胡先生几人相看:“这一处,老先生和仙长们觉得如何?”   众人尽皆看向张家老祖,他却只笑道:“老朽不管这些俗事,你们自己拿主意就是。”   道云行了道揖,无比严肃道:“王爷功德无量,此乃风水圣地,极合我道家之气象。”   安北王笑着挥了挥手:“万寿观肯来我北地,是我北地百姓之福,仙长们才是功德无量。”   张家老祖却只定定看向那图上其中一处,安北王见状笑道:“老先生看的当是那一处,在山的背面,有一处空地,这庄子从前的主人是位大将军,用来做演武场的。”   张家老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六皇子轻声问道:“老祖宗可是有什么想法?”   张家老祖哈哈笑道:“老朽只觉得,是处好地方,后山下面,是什么地方?”   “一望无际,尽数都是田地,再往前,有一条大河,大河往北,尽数归此庄所有。”安北王答道。   张家老祖略沉吟了一下才道:“若是以两年为期,不若将君山药行医馆,女医馆,怀德善堂,尽迁此处,形成合力。”   张家老祖此言一出,安北王立即会意:“老先生之意,是封闭后山,用以训练军中精锐只用?”   张家老祖只笑而不答,安北王想了想,又看向秦念西,招手唤道:“念丫头过来。”   秦念西和长公主、三夫人正低低笑语,说着右侧引了温泉的偏院,听得召唤,才走了过去,略行了礼。   安北王笑问道:“如今医女馆那处,洗筋伐髓术开展得如何了?”   秦念西笑道:“回王爷话,如今医女馆里行的,认真说起来,应该只是强健筋骨。真正洗筋伐髓,刚开始时,都会有病弱之态,军中施术之时,王爷也见过。此种情状,家中长辈很难接受,医女们几经商议,也只好退而求其次。”   安北王听得怔了怔,才看向六皇子道:“如今军户之家儿郎,一般是年十四入营,照如今这情势,咱们不妨干脆改改?阿念觉得可行吗?”   秦念西略作思忖之后才道:“王爷,实际上,大部分还是资质平庸之人,洗筋伐髓术所需药材和大夫,是有穷尽的。对一般人而言,能强健筋骨,入伍服役之后,形成合力,也能提升战力的。”   安北王略想了想才哈哈笑道:“念丫头这是在拐着弯儿说本王贪心呢,也是,几十万大军,岂能人人都是将军。那就这么改,还是选拔吧,比照军中精锐选拔的路数来。”   秦念西有些迟疑道:“王爷请恕阿念多言,阿念只觉,这个年龄的童儿,或许只需做敏捷、力量、悟性和耐力考验即可,至于武艺,不应是入营之后再行训练吗?”   安北王看了看秦念西,笑而不语了许久,才轻声对六皇子道:“此事六哥儿先记下,回了大营再议。”   随后,安北王和张家老祖几人,往后山去探看地形,长公主和三夫人领了秦念西和荣尚宫几人,干脆去泡了温泉。   到得下晌,兴建北地万寿观各项大事几已议定,东西两路偏院,君山医馆和君山药行迁到东边,女医馆迁到西边,待中路大殿修好,再将医馆挪到二进殿……   长公主主持大局,银钱捐献之事,三夫人统总,修建之事,道明宁元统总,医家之事,道云统总,药行之事,胡先生统总……   五日后,张家老祖带着秦念西、道齐、胡玉婷和宁平,加上侯将军一干护卫,前往磐城。   王医女和两个专司药膳的医女,留守长公主府。   旌南王世子亲迎到城外,一脸笑容让人如沐春风:“仙长如约而至,实在令吾欣喜。”   张家老祖不以为意笑道:“贫道尽医家之本分尔。”   旌南王世子又看向一身道人打扮的秦念西道:“上回多得小仙长救命大恩,还没相报,这回又要请小仙长再施援手,多谢了!”   秦念西一脸淡笑,一幅惜言如金的模样:“不敢当!”   旌南王世子也不计较,只笑着看向张家老祖道:“不知众位仙长如何称呼?”   张家老祖看了眼道齐,道齐行了道礼,笑答道:“贫道道齐,这位宁平,司药,这位宁念,司针,这位宁玉,专司药膳。”   “至于吾等师祖尊号,已久不示人,还请世子爷见谅。”   旌南王世子听得道齐说出师祖一词,稍怔了怔,才一脸欣喜道:“失敬失敬,还请仙长恕我礼数不周,我旌南王府何其幸哉,竟得遇君仙山不出世之仙长施以援手,实在是……”   道齐笑道:“好说,我道家医术虽兼济天下病家,却也深知何谓家国情怀。”   侯将军和李参军相视一眼,只低头微笑不语:这位道齐法师,果然极其老道,有他在旁支应,那两位姑娘,应该不会露了行藏。   还是那座旌南王府别院,旌南王世子安置好张家老祖等几位医家,约定天明之后再行看诊,才来和侯将军、李参军会面。   稍稍寒暄了几句,旌南王世子便问道:“上回吾献上的诚意,不知贵国安北王意下如何?”   侯将军拱手笑道:“今日吾等二进磐城,且请了君仙山万寿观众位仙长出手,便是我们王爷最大的诚意了。”   旌南王世子拱手道:“此事,吾确实要多谢王爷援手之谊。如此,我旌南便要先剪毕彦敛财之路了。”   李参军拱手道:“只不知此路是只管敛财,还是兼有谍报传递消息之用?”   旌南王世子怔了怔才摇头道:“只怕很难用其反噬,且如今必要先断了他的财路,才能掣肘其结党营私之举,敛财和谍报,对他来说是一而二,可对我旌南和你大云来说,绝不是二而一之事。”   李参军思忖了许久才道:“如此,还请世子爷容末将十日之期,两地同时发作,似乎更稳妥些。”   旌南王世子点点头道:“可以,便以十日为期就是,拿了人就地审问,再互换消息吧。”   第二日一早,张家老祖领着秦念西和胡玉婷,分别往旌南王和旌国大王子跟前诊了脉,再拟了药方和药膳方。   旌国大王子那处,无非就是破费些药材,倒是不用再施针,只那位旌南王,让秦念西眉头蹙了许久,才轻声道:“小道并无十足把握,只能勉力一试。”   旌南王世子在旁看得仔细,他毕竟曾亲身体验过眼前这位宁念道长令人称叹的针术,这回见了他来,心里是抱着很高期望的,听得此言,也不竟有些黯然。   倒是旌南王仿似以将身死置之度外,只笑着点头道:“无妨,便请小道长一试,吾自知疾重,小道长不必有负担才是。”   秦念西只笑而不语,示意道齐和宁平帮着病家宽衣,才自取了全套玄黄针出来,重新净过,略略凝神调息片刻之后,竟用流影针术,将八根素玄黄抬手打出,隔空入穴,再驱动玄黄针隔空入体,留针一刻钟之后,再轻弹玄黄,一声轻噗,八根素玄黄尽数飞出,针眼之上,就带着一丝近乎凝滞的浓黑血液。   张家老祖和秦念西当即再去诊脉,片刻之后,两人相视而笑,张家老祖轻声道:“宁平,把那个药方改改……”   旌南王世子视线从刚虚弱地躺了下去的旌南王身上,移到秦念西身上时,正见得她那微笑中的璀然,心里不禁跟着颤了颤:阿爹他,这是有救了?!   北地隽城,春夏秋冬四个小厮,小心翼翼从王爷那里领了磐城送回来的那本册子,惊怒交加,各自带了人,从安远往隽城,一路拉网似的搜过去,不过十来日,便把那册子上的人尽数拿了。   缴了旌南私运过来的瑶花等旌南独有的药材满满五大车,抄了十数个商家,缴获银钱三百余万两……   审过之后,长冬一脸凝重,将最触目惊心那一份口供,放在了最上头,送到了安北王的案头上。   安北王看着那份口供,发了许久的呆,才长吁了一口气道:“去,让老四去,把那两个,送去祁虔山家庙里,给祖宗们守灵去。” 第243章   长公主府一场花会过后,两件大事,逐渐把安静于帝国一隅的北地,搅得热闹至极。   安北王妃得圣上钦点的君仙山医女诊治,大病痊愈。   安北王妃感念北地苦寒,缺医少药,多方斡旋,请得君仙山万寿观在安远城外,兴建北地万寿观。   一时间,从安远到隽城,便是岐雍城和前雍城,俱都掀起捐建热潮。   令人侧目的是,尽管安远城有长公主和三夫人,以及多位将军夫人捐银都过万两,算得总数,竟输给了祁城所捐之银两。   此时,君山药行、医馆、女医馆已尽数迁入祁远山脚下,长公主和三夫人看过账册,默然良久之后,才商量着,去了一趟祁远山。   长公主和三夫人请了所有医女,把账册子摊开在医女们面前,请了包括韦医女、王医女在内的年长医女看过。   长公主看着已经泪如雨下的韦医女,轻声安慰道:“都过去了,满祁城的百姓,在以这样的方式,向你们告罪,百姓们其实都是淳和善良的,不过是当时……”   医女们从震惊到心头发热,俱都有些眼圈发红,尤其是当时在祁城的那几位医女,尽皆泪盈于睫。   韦医女紧紧闭了闭又热又胀的眼睛,才屈膝哽咽道:“奴家会给夏槿烧一炷香,告慰她在天之灵的……”   北地万寿观捐建的消息,往南边一路散播,再往后,北地各大商会加入捐建行列,尤以江南西路、两浙路、京城商会、广南府商会为最,不过夏末秋初,预估支出与实收捐赠,几乎已经平衡,宫殿修缮已近三成,南边请来的造像工匠,住进了祁远山万寿观中。   磐城旌南王府别院中,旌国大王子得张家老祖和胡玉婷药浴加药膳一番调养,再得了些张家老祖亲手做的瑶生丸,已经由旌南王世子派人护卫,北上往旌南王宫去了。   旌南王已经能正常下地活动,虽说不上健步如飞,但已看不出重疾在身之象。张家老祖留了药方,胡玉婷留了药膳方,一行人向旌南王世子辞了行。   这日傍晚,北地的丹桂开始飘出隐约的香味,旌南王府别院里,张家老祖一行准备启程南归,却迎来了从来未曾露面的旌南王妃。   旌南王世子摆宴,替大云诸人践行,旌南王妃和旌南王同坐了主桌。   旌南王妃身形颀长,面色红润,长眉入鬓,目露睿智,精明内敛而不显其外,一番场面话说得极是漂亮,又将旌南王府感激之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到末了,这位旌南王妃扬手示意了身后的一个婆子,端了个木匣子上来。   旌南王妃笑容满面道:“此番诸位远道而来,只因府中诸事繁忙,吾不得抽身,未曾亲身致谢,也是救命大恩不知和以为报,近日听说安远城新建万寿观,这里一点捐资,谨表吾身为人妻,身为人母的一点心意,还请诸位仙长勿要推辞。”   说完这句,旌南王妃竟亲自端了那匣子,走到张家老祖桌前,双手屈膝奉上。   张家老祖略怔了怔,只微微笑着,示意旁侧的道齐接过了那匣子,才哈哈笑道:“如此,老道便替万寿观上下,多谢王妃之善举。”   旌南王妃颔首笑道:“不敢当,万寿观在安远建观,乃我北方大地之福。大云和旌国素来友好,万寿观以道音劝人向善,以道医拯救天下苍生,我旌南与安远,相距不过百里之遥,相信总有一日,我旌南百姓,也同样能受到福泽。”   席间诸人皆尽忍不住在心里,替旌南王妃这一席话喝彩,这位王妃之高明,着实令人赞叹。   如今旌国在毕彦掌控之下,旌南王府虽说早已掌控旌南全局,可越是有进一步的想法,就越是要小心翼翼,不敢动作太大。   旌南王妃这席话,虽说得漂亮,却并不指望大云之人能接上,只又自家一个转身,目光从道齐宁平身上掠过,再落到秦念西和胡玉婷身上。   旌南王妃脚步轻盈移动,走到秦念西和胡玉婷桌前,笑道:“万寿观果然人才济济,听王儿说替他们父子施针和掌药膳的,竟是两位年仅总角的小道长,今日一见,果然灵秀不俗,将来必能成就一代大医。”   秦念西和胡玉婷心里十分无奈,却也只得齐齐行礼应道:“王妃谬赞,不敢当。”   旌南王妃嘴角含笑,又细看了二人几眼,只看得秦念西和胡玉婷心里开始发毛,道齐正欲发声,旌南王妃却又突然问道:“听说君仙山有座女医馆,这一回北地万寿观,也设了君山女医馆,不知消息是否属实?”   道齐干脆把话头儿接了过来,拱手道:“回王妃的话,确有此事,君山女医在北地已开馆多时。”   旌南王妃这才从秦念西和胡玉婷身上移开目光,冲道齐颔首笑道:“多谢道齐法师见告,吾平生最是敬佩有本事的女子,更是敬佩敢开女医馆先河的君山女医们。这回,要请诸位,向安北王妃带个好,听说她得了女医诊治,如今已得康复,此乃我旌南和大云之福。”   说到这处,旌南王妃已是转身面向侯将军和李参军……   旌南王世子最是知道自家阿娘,绝不会无的放矢,只不着痕迹斜斜看过去,打量了秦念西和胡玉婷二人许久。   夜色完全黑透,月亮只露了个芽儿,张家老祖一行人终于踏上了归途。   旌南王世子送了人回来,刚踏进自己院里,就见自家阿娘靠在那棵丹桂树下的摇椅上,就着壶酒,静静望着天上的月亮。   旌南王世子微微一笑,移步过去,略略行了礼,才靠在旁侧那张摇椅上,也开始望天。   旌南王妃啜了口酒,才轻声问道:“送走了?”   “嗯,阿娘这是?有话要对孩儿说?”   “那两个小道长,应是两名医女……”旌南王妃说得云淡风轻,却把旌南王世子直惊得坐直了身子。   “你这个傻孩子,听阿娘说,阿娘细想了想,若不是再无其余人选,那位老道长绝不可能,带这两个还未成年的女医来我磐城。”   “阿娘,上回儿子着了道儿那回,也是那个小道长替孩儿施的针,孩儿曾问过一回,那位老道长说是那些小道童习学的针法,比较对我和阿爹的症状。”旌南王世子轻声道。   旌南王妃轻轻颔首道:“你再想想,那位大云长公主的病,不管是病还是中毒吧,多少年了,前些日子还只听说在治,不过就是他们去而复返这些时日,突然就传出来,说是所中之毒已经全解了,你上回跟我说,头前儿给你阿爹治病的那个小道长手段不行……”   “阿哲,你把这前头后头连起来想想,只怕,这两位医女,来历不凡,尤其是那位替你们行针的医女。而且,你看她俩,那样的场合,你阿娘我那样盯着瞧,竟然一丝儿慌乱也没有,那样的平静从容,岂是一般人能有的?”   旌南王世子耳朵里听着旌南王妃的话,眼前全是秦念西和胡玉婷的一举一动,不自觉点头道:“阿娘,是孩儿大意了。但是,阿娘,即使她们是两个来历不凡的女医,也仅仅只是个医女而已,和咱们,也没太大干系吧。”   旌南王妃沉吟道:“那你说,她们为何要隐藏身份?”   旌南王世子愣了愣才道:“许是因为女儿家出门行医多有不便,又或是别的什么……”   旌南王妃轻笑道:“你看,你也被弄糊涂了吧。照如今安远城的情势,医女的名声可比还未成年的小道长令人信服。阿娘如今也弄不太清楚,只觉得这里面有古怪,阿娘是觉得,你不妨派几个人,去一趟君仙山看看,也许就有答案了。”   旌南王世子一脸惊讶道:“阿娘怎的突然对这君仙山如此感兴趣了?”   旌南王妃笑道:“阿娘只是觉着,事出反常必有妖,早先多少年,君山药帮,君仙山万寿观,你说他隐于市井之中也对,你说他隐于方外也对,就是不显山不露水,这回突然冒了头,竟有卧虎藏龙之象,这不是件极有意思的事儿吗?”   “再者说了,如今这天下,医婆药女是个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行当,可这君山女医馆,竟就能这样平平安安开出来,这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旌南王世子沉吟了片刻才点头道:“阿娘言之有理,孩儿记在心上了。”   旌南王妃笑着站起了身子,指了指那壶已经饮了一半的酒道:“剩下一半,留给你了,就着这月光,挺好的,你该说个媳妇儿了,有个人陪着,月色也美些。”   旌南王世子正要起身相送,听得自家阿娘这话,只一脸苦笑道:“阿娘真是,孩儿如今,哪有心思想这些事。”   旌南王妃也不回头,只摆了摆手道:“行了,别送了,国是国,家是家,人起码要活个畅快,才对得住自己……”   张家老祖一行进了安北军大营,交了差事,安北王听了那位旌南王妃的事,只一脸若有所思的笑,冲道齐摆了手道:“这银子又不是白送的,他旌南王府两条人命,还不抵这二十万两银子吗?你们直管交到捐建的账上就是。”   安北王又冲张家老祖拱手道:“老先生这一向辛苦了,如今祁远山收拾得也有些模样了,老先生只管到山里消散消散,这处的医帐,除了日常训练保障用的,,其余都已经撤了。”   说着有闲闲笑着补了一句:“若是心情好,后山那些猴儿们,老先生尽管敲打敲打。”   张家老祖如今对这位王爷的脾性也了解了个大概,只耸了耸眉头笑了笑,继续低头喝自己的茶。   安北王送了张家老祖一行出营地,半路上叫住了秦念西和胡玉婷,压低了声音,有点子喜气洋洋地笑道:“你们俩,先回府里看看去,听说王妃最近饮食上不太好,极喜欢南边儿的酸汤……”   秦念西和胡玉婷先是略怔了怔,才一起睁圆了眼睛,紧接着,满面笑意溢出嘴角,齐齐屈膝朗声应诺,竟突然有些归心似箭了。   两人竟是连大车都不坐,只一人一匹快马,入了安远城,见得街上熙熙攘攘,干脆弃马步行,飞快进了长公主府,问清了王妃在哪儿,连衣裳都没换,就是掸了掸灰,直奔了长公主面前。   长公主见得两人的模样,眼中闪过丝喜气,又蹙了蹙眉道:“定是王爷不听我嘱咐,你们这一向可累够呛,姨母都让荣嬷嬷安排好了,叫你们在祁远山里歇上几日再回来,那处单留了个带温泉的小院子给你们俩,晚上吹着山风用温泉泡着脚,惬意得很……”   秦念西看了看胡玉婷再看了看自己,一头一脸的灰,到底不好上前把脉,只有些讪笑道:“王爷说姨母饮食不太好,我们这不是着急嘛!”   长公主又好气又好笑道:“他就是瞎操心,如今姨母这处,王医女都安排好了,换了最善孕产之事的韦医女过来,上回你们安排的那两位掌药膳的医女,变着法儿给姨母做吃的,姨母吃得可香了,不信你们问问荣嬷嬷。”   荣尚宫笑着点头道:“二位姑娘放心,王妃这处,都好得很。二位姑娘还是先去洗洗吧,这风尘仆仆的,叫人看着都觉得心酸。”   长公主连忙点头笑道:“对对对,快去洗洗,今儿在府里住一晚上,让你们给姨母诊个脉,也好安安心心,明日一早,便去祁远山养养去。”   第二日一早,秦念西和胡玉婷才刚洗漱好,便被长公主催着上了一辆大车,往祁远山去了。   那个长公主口中的温泉小院,认真说起来可真不小,却是草木扶疏,借着移栽来的大树和盆栽的各种不太耐寒的花草,俨然自成一片天地,有外头盖了茅草屋顶样式的温泉池子,平生许多野趣。   院子里从东到西,借着泉眼和外头的水路,以及微弱的西高东低之地势,一条温泉流过的曲水,其中间或搭了石凳,旁侧有些木头做的圈椅靠背,席地而坐,再往后一靠,把脚插进那处温泉曲水之中,很是一派好享受。   忙起来不觉得,紧绷着的那根弦放下来,两个人还真是觉得疲乏得紧,这日夜里,凉风习习,丹桂味儿已经浓得让人醺然欲睡,两个人就这么相对靠着那圈椅靠背,暖暖地泡着脚,舒服得就想这样睡了。   月亮已经眼看着要变圆了,两人心情无比放松,沉香突然进来,走近了些轻声禀道:“姑娘,那位,广南王府世子爷来了,说是有件很重要的事,想见姑娘一面。” 第244章   广南王世子深夜到访,把秦念西的瞌睡都惊走了,只狠狠揉了把脸才问道:“他怎么来了?”   沉香垂首道:“说了来了许久了,一直想见姑娘一面,那位六爷也来了。奴婢实在挡不住,这庄子里,前头后头都住了人,若是动静大了……”   秦念西一脸嘲讽道:“这还真是,自小儿的毛病,算了,请进来吧。”   秦念西穿好鞋子,胡玉婷急匆匆帮她披了件披风,刚退回屋里,秦念西便见得广南王世子独自一人走了进来,穿着军中劲装,明显比几年前长高了一大截,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青年了,月光之下,眼神倒似比从前坚毅了许多。   不得不说,这位世子爷可真是长了副好皮囊啊,秦念西想起从前,这位世子爷被老太妃送到北地戍边前的最后一见,忍不住微微笑了出来,如今想起来,更如同小儿游戏了……   广南王世子看见站在院中一棵丹桂树下的秦念西,披了个月白色的披风,头发只松松束了,面上一抹若有似无的淡笑,与印象中那个一向横眉冷对的小丫头,已经天壤之别。   还没等秦念西行礼,广南王世子便深揖到底,秦念西侧身避过:“民女当不起世子爷如此大礼,世子爷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广南王世子清了清嗓子才道:“这一晃也五年了,姑娘长大了。”   秦念西满心好笑却只露了半分:“民女记得世子爷曾教导过民女,男女大防,礼不可违,若世子爷只为来叙旧,便自请回吧。”   广南王世子面色极不自然,讪讪道:“今日,我是来向姑娘道歉的,还请姑娘原谅,当年是我年幼无知,目中无人。自被召来安远城训练,才知姑娘所行之事,所布之局,对我大云之意义所在……”   “不必了,世子爷请回吧,民女当不起世子爷谬赞,不过依旧是尽了医家本分。”秦念西冷然说完这句,便转身要往屋里走。   广南王世子一脸苦涩,急急道:“姑娘慢走一步,其实,我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岐雍关守将,实则是位女将,不知姑娘可曾听说?”   秦念西蓦然想起六皇子曾简单说过一句,却被自己转了话题,便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那位,那位邹家大姐姐,实际上重疾缠身,希望姑娘能出手一救。”广南王世子声音虽低,语速却极快。   秦念西默了默,才转过身形,轻声道:“什么病?你细说说。”   广南王世子面上苦涩一丝未减,只摇了摇头道:“就是平时都没事,犯病的时候,就痛得厉害,我观察过,每回后背都能汗透,她就是那样强忍着,对谁也不说……”   “还有,还有就是,到了冬天,发作得就更频繁,这一两年,似乎就更密集了。”   秦念西蹙了蹙眉,才问道:“她既不告诉你病情,必然也没有让你来请医吧?”   广南王世子面上的苦涩变成了无奈,点头道:“是,问都不让问。”   “医家不是神仙,想死之人如何能医?”秦念西正色道。   广南王世子摇头道:“姑娘有所不知,那位邹家大姐姐,在岐雍关守军心中,就是军魂一般的人物,她若倒了,只怕岐雍关守军军心涣散。”   “世子爷莫要说笑了,她若真的如此重要,怎会不自我珍重?再者说,若是一关守将出现这样的大危机,王爷和圣上岂会坐视不理?”秦念西极其冷静反问道。   广南王世子愣了愣,才讶然笑道:“姑娘果然是长大了,不仅医术卓尔不群,便连这天下大事,也是了然于胸。”   “只姑娘有所不知,我朝虽说没有分封,但各处边城将领,都是世代戍边,锤炼至今,早被边城百姓当作最有力的依靠,譬如北地安北军,南边广南军,前雍关刘家军,岐雍关邹家军,都是如此。”   秦念西心中感叹,这位世子爷虽说人混账了些,可这眼界底蕴到底出自百年将门,格局不小。   “若是救不了呢?”秦念西叹了口气才道。   广南王世子听得秦念西这一声叹息,心里也跟着抖了抖,却也只能无奈道:“邹家五娘子已入军中,若能得邹家大姐姐扶持几年,当也能立起来了。”   “这是其一,其二,想必姑娘也是知晓内情之人,照如今北地和旌国的局势,无论如何,岐雍关前雍关不能有失,将来待得大事得定……”   不知为何,秦念西只觉心中十分窒闷。   广南王世子见秦念西久久无语,只一声喟然长叹:“前几年老祖宗赶我下了君仙山,父亲见我之后,先是打了五十军棍,伤刚养好,便把我送到了岐雍城,说是让我见识见识什么叫做旌国不让须眉。”   “我不服气,出手挑战,邹家大姐姐根本不屑与我一战,那时还未出嫁的邹家三娘吊打了我整整一年,后来这几年,我在邹家女将手底下,总算慢慢胜多过败……”   “再看邹家练兵,虽是女将领军,却是军纪严明,无论男女,一视同仁。再然后,知道了更多邹家军的情况,越更惭愧,便也逐渐明白父亲送我入岐雍关的苦心了。”   “老祖宗说得对,不是女儿家不能领军作战,建功立业,只是作为男儿别无选择,既不能生儿育女,也不能打理后院……”   秦念西被广南王世子这话说得,忍不住笑了出来。   广南王世子见秦念西隐约露出了笑意,心中才放松了下来,忙拱手道:“姑娘这是不再生我的气了。”   秦念西只觉这人,果然还是一如从前般混账,只敛了笑容,面无表情道:“此事王爷和殿下可知情?”   广南王世子见秦念西松了口,连忙点头道:“知道的,王爷本要召姑娘商议,是我讨了这差使,毕竟从前……往后姑娘若去了岐雍城,抬头不见低头见,还望姑娘勿要再介怀才是。”   秦念西心中忍不住腹诽:本姑娘可并不想提,不是你一直在说嘛!却也只是冷冷问道:“什么时候走?”   “如今已是仲秋,我明日一早便要启程去大营作训,大约再过一月吧,要赶在大雪封路之前,赶回岐雍城里。”   秦念西略略在心里算了算长公主的产期,倒是还宽裕,便点了点头道:“民女知道了,静候世子爷召唤便是。”说完这句,正准备走,忽然想起什么,便又问道:“邹家军中,伤病多吗?”   广南王世子略怔了怔才朗然笑道:“军医水平都差不多,自然也是缺医少药的。”   秦念西略沉吟片刻,本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无声行礼,往屋里走去。   广南王世子看着秦念西被月光拉长的背影,笑着拱手道:“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明日便去殿下和王爷跟前请示下。”   六皇子在院子外头直等了快一刻钟,广南王世子才一脸轻松走了出来。   六皇子迎了上去,两人转身沿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转过一个院落,再几步越过一处高高的围墙,往后山过去,六皇子才笑着问道:“这是不计较了?”   广南王世子有些无奈道:“不知道,看不透,但是答应了去岐雍城。”   六皇子讶然道:“那丫头气性这么大?真看不太出来啊,她平日里总是一脸的笑,可那个笑吧,总让人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不过也是,从祁城那事儿就能看出些端倪。”   广南王世子早听说了祁城医女被打杀的事情,忍不住辩了句:“这事儿吧,也不能说她气性大,换作咱们,手底下人行的是正道,却被无端打杀了,只怕比她这手段还厉害吧?”   六皇子跟着点了点头,又愣了愣,再慢慢转过头,看着与自己差不多等高的广南王世子,月光在他脸上照出澄澈的光泽,虽说黑了些,可也仍旧是俊朗得很,关键是,他那唇边带着轻笑,这几个月,他何曾这样放松笑过?   六皇子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峥哥儿,你如今,可还惦记她?”   广南王世子转头看了六皇子一眼,嘴角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容:“若我说,早断了念想,六爷信吗?我阿爹都跟我说了,那一刻,我就明白,这不过就是个笑话儿,我们吴家,和他们张家,是绝不可能结亲的。”   六皇子窒了窒才道:“峥哥儿,若是,若是没这些讲究呢?她毕竟姓秦。”   广南王世子敛了笑容,直直看向六皇子,直看进了他眼里,许久之后才正色道:“六爷,若我说忘不了,你能放手吗?”   六皇子脸色倏然一白,眼睛微微眯了眯,才轻声道:“我,她,我没有……”   “六爷,你从前可不是这样,这么小心翼翼,天南海北跟着她,守着她,不敢越雷池一步,连唤她的名字,都不忍叫重了,你为什么不敢?觉得她姓秦,她的身世,当不上一个皇子妃?”   “六爷,您和老祖宗都说过,我不配,我承认,我是配不上她,可是六爷若是这样想,只怕,也配不上……”   广南王世子一席话,直接挑开六皇子藏在最心底的那些念头,再挑动了他的怒火:“吴峥,你你你,你怎么敢?”   广南王世子只微笑长揖拱手道:“是臣下僭越了,其实,重要的是,六爷敢不敢,六爷敢不敢直视自己内心,敢不敢跟她一诉衷情。”   “你这是什么话?她才多大,也不怕吓着她。”六皇子面色一片铁青。   “六爷,您真把她当孩子吗?就这些天您跟我说的这些事,又有哪一件,是个这么大的女孩儿可以做出来的?她的眼界格局,不输给这世间任何一位男儿。若她真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丫头,六爷怎会如此患得患失,不敢越雷池半步?”   “六爷,再过两年,她就要及笄了,女孩儿及笄便出嫁的,比比皆是。这趟事了,你我肯定都要还朝,到时候,你猜她会不会去京城?”   六皇子本能摇头道:“不会,我看她若不是因为记挂着姑母的事,只怕早就回江南西路去了。”   广南王世子拍了拍六皇子的肩膀道:“到时候,你还能找个什么借口跟过去?”   六皇子一脸尴尬摇着头,广南王世子笑道:“我就搞不懂了,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瞻前顾后的,行就行不行就不行,你看我,虽说莽撞了些,到底也免得再费那些功夫猜来猜去的,这几年我也算想明白了,这世上,也不是谁离了谁就活不了,有点念想搁心里头,倒是件挺有意思的事……”   六皇子恍惚了半晌,这下才回过神来,推了广南王世子一把叱道:“你想明白了,如今我也想明白了,就怪你这小子,当初你不是那么恣意妄为,怎会弄得我如今这不上不下的。”   “你走了你不知道,就那天,我去看她,她就跟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她当时看了我一眼,就一眼,我觉着那绝不是什么还不懂事,毫不知情,而是洞若观火,那眼神古井无波,好似菩萨下了凡。”   “你说说,叫我怎么去说?就怎么说都好像是种亵渎……”   广南王世子看着六皇子一脸愤怒,骂着自己的模样,面上笑意慢慢泛滥开来,到最后竟至笑得有些弯了腰,岔了气……   六皇子怒目看着广南王世子笑得止不住,慢慢自己脸上也绷不住了,跟着笑了起来,仿佛回到小时候,淘了气的两个孩子被长辈捉住了,互相骂架后的场景。   许久过后,两人才慢慢止住笑,六皇子搭上广南王世子的肩,用力往下摁了摁才道:“你怎的能长这么高,搭个肩膀都不好搭了。”   广南王世子被摁得一个趔趄,勉强稳住了身子,才笑道:“我的错,要不我给你出个主意,保你绕着弯儿,不声不响,就能把她娶回家?”   六皇子不以为意哟呵了一声:“你还能有什么好主意,就你这莽起来不着四六儿的性子。”   “切,你听不听,不听我可就不说了,以后媳妇儿跑了可别又赖我!”   “行行行,你说你说……”   …… 第245章   歇了几日,终于浑身都舒坦了,荣尚宫却突然来了,还带了个令秦念西有些炸裂的消息,从前王爷身边那位暗卫首领月环,如今的安北军参军陈冀和,想要求娶紫藤。   秦念西听荣尚宫说完,只愣了半晌没回过神来,许久之后,才颇觉好笑地笑出了声。   荣尚宫见秦念西如此情状,倒有些摸不着头脑,直直问道:“姑娘这是,是许还是不许啊?”   秦念西抿了抿唇道:“嬷嬷真是,这男婚女嫁的事儿,哪儿是我一个未及笄的姑娘家,能说出个许还是不许的。”   荣尚宫一脸讶然道:“这紫藤可是姑娘身边的丫鬟,姑娘就是她的正经主子,那嬷嬷不找姑娘说,还能找谁说?难不成,要去找姑娘家老祖宗说?”   秦念西只噗呲笑出了声,荣尚宫有些讪讪道:“我就说这事儿,月环既是求到了王爷面前,王爷就该自去找那位老祖宗说,王爷非让我来问姑娘,敢情是知道那位老祖宗面前,这话就不好开口……”   秦念西瞧着荣尚宫一万个不情愿,终于叨叨了出来,更是有些乐不可支。   荣尚宫更是着急了:“姑娘别光是笑啊,这事儿究竟是个什么章程,姑娘跟嬷嬷说说。”   秦念西好不容易止住笑,才问道:“嬷嬷先说说,我们家紫藤姐姐和那位陈参军,合适吗?”   荣尚宫一脸尴尬道:“说实在的,嬷嬷这心里也打着鼓呢,可是那月环既是都求得王爷亲自出了面,那是自然那个啥,是吧……”   “嬷嬷觉得,有哪些问题?”秦念西继续问道。   “嬷嬷是觉着,这天南地北的,紫藤姑娘未必愿意,往后姑娘若回了南,虽说有咱们王妃在,那月环也不敢对紫藤有什么不敬,可这到底太远了,若是真成了,往后紫藤姑娘想回趟南边儿,都极困难。”   “这身份上,月环如今是王爷身边得用的参军了,照王爷对他的信重,往后肯定也是至少要掌一路大军的将军。紫藤姑娘虽说人品俊秀,又是个极能干的,可这婚嫁的事儿,到底还得讲究个门当户对……”荣尚宫显然自己也还在迷糊中,就被王爷遣了过来说合,这话语中,都还透着乱。   秦念西直听得笑了起来:“那这亲事,嬷嬷到底是想不想说成?”   荣尚宫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自己是领了差使来替男方说亲的,不是来替女方衡量好坏的,忙伸了只手出来,在自己面前扇了几扇,才笑道:“嬷嬷可不是老了,主要是又是真心喜欢紫藤这孩子,都分不清自己是哪头儿的了。”   秦念西跟着点头笑道:“可不是嘛,我们紫藤姐姐就是招人喜欢,人又能干,这些年跟在我身边,替我省了多少心,今儿嬷嬷这么一说,我这一想着她已经到了该出嫁的年纪,心里就舍不得。”   “嬷嬷有所不知,紫藤姐姐如今虽说跟在我身边,其实她从前,是我阿娘身边的大丫鬟。她们家,是张家的世仆,但其实早多少年,就已经脱了奴籍,如今紫藤的阿爹阿娘,都是张家得用的管事。”   “我这么说,嬷嬷可能觉得有些奇怪,但是我们张家用人,大都是这样的,所以,嬷嬷说紫藤姐姐这亲事,要找我说,说是可以,但是我真做不了主。”   荣尚宫听得有些犯难道:“那照姑娘这意思,还得去找她爹娘?这山长水远的,一来二去,光说个亲,只怕都得大半年。”   秦念西笑道:“嬷嬷也别着急,容我先问问紫藤姐姐,说一千道一万,还得她自己愿意,她要是不愿意,她爹娘也不可能为了这么个未来的将军,就把女儿给嫁了,嬷嬷说我说得对不?”   荣尚宫点头道:“姑娘说的有道理,可这婚姻大事,哪儿还有照着她自己的性子来的?”   秦念西眨了眨眼道:“那现如今紫藤姐姐家的阿爹阿娘也不在这处,不问她自己还能问谁?我可做不了这样的主,嬷嬷要是问到老祖宗面前,只怕他……”   荣尚宫忙摆手道:“嬷嬷可不敢,姑娘家老祖宗看上去总是一脸的笑,其实,啧啧,那姑娘先问问紫藤姑娘吧。”   “那嬷嬷回去怎么交差?”秦念西一脸关切。   荣尚宫愣了半晌才道:“嬷嬷就照实说呗,反正这说亲的事儿,哪有那么容易的。”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行,只要不叫嬷嬷为难就好。不过阿念还有几个问题,想问问嬷嬷,不然阿念这贸贸然去问了紫藤姐姐,她再问我,这陈将军家里什么情况,多大年纪了,那阿念可就是一问三不知了。”   荣尚宫点头笑道:“可不是嘛,嬷嬷其实也被惊着了,一大早儿就被王爷点了出了城,稀里糊涂的。要说这月环吧,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据说是前头二十多年战乱的时候,他阿爹和兄弟都死在了战场上,那时候他才几岁,又和阿娘失了联系,后来流浪了许久,是被王爷找了回来的。”   说到这里,荣尚宫压低了些声音道:“月环阿娘,听说从前是在王爷死去的阿娘身边当差的,后头那位太妃嫁了进来,她就跟在那位身边,实际上,应该是私底下效忠于王爷的,去年隔壁府里那场事,应该有她的功劳。”   荣尚宫坐直了身子继续道:“这是嬷嬷猜测哈,但是应该也是大差不差的,今儿王爷说,他阿娘已经被送去隽城养老了。”   “月环被王爷找回来之后,就送进了暗卫营训练,后头也一直顺风顺水,做到了暗卫营首领。王爷是个重情谊的,绝不会看着他们陈家绝了后,连这亲事,都是王爷问出来的。”   秦念西听得心里有些吃惊,难怪得营里那么多人,那位王爷却独独让这位陈将军在长公主府里接受了洗筋伐髓术,这是非要把他交到自己手上,才能觉得心里稳妥。   秦念西又问道:“那这位陈将军,今年可不小了啊!”   荣尚宫点头道:“嗯,听说翻过年,就二十有八了,不过咱们北地军中男儿,成亲一般都晚……” 第246章   送走荣尚宫,秦念西独自一人坐在廊下,恍惚了许久。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紫藤可能都是被阿娘的亲事,伤的最重的那个人。她自小儿就被点到了阿娘身边,是跟了阿娘时候最长,也最得阿娘器重的丫鬟。   阿娘死后,紫藤先是被秦大人赶出了府,辗转跟着阿娘的灵棺回了江南西路,又回了君山,为阿娘守孝了三年。最后终身未嫁,到秦念西回了江南西路时,她已经自梳,进了君山善堂掌总。   紫藤后来见她,完全没有了往日的亲昵,只余一丝明面上的恭谨。   而今生,到如今,紫藤已经虚岁二十有二,这几年,她从不曾在秦念西面前提过自己的前程,就是杜嬷嬷偶尔说上一嘴,还会被她不着痕迹地绕过去。嬷嬷们隐约都知道,这是心结已深,也只能暗自叹气。   可这个话题,就是她们心中共同的伤疤,只能靠日复一日的忙碌,和假意的忘记,来代替那些无可言说的伤痛。   若说这世上有一个人,是秦念西最想偏疼的,大约就是紫藤了。所以这些年,她不说,她也从来都不问,她们有一样的疼,而因为前世的秦念西愚蠢而懵懂,今生的秦念西已经与前世隔了三十年,兴许,疼的程度也有深浅吧……   一阵微风吹过,怒放过的丹桂被风洒了一地,最后那一抹香味儿飘进了秦念西的心里,她悠悠叹了口气,想起明夫人那个院子,那个种满了丹桂的院子。   或许,前世里,她嫁给了王三,虽说空有夫妻之名,但到底,在日复一日的陪伴中,在最后那几年的耳鬓厮磨中,在看着王家人皆尽夫妻和睦中,那些疼和伤,是被逐渐抚平了的。   王三的信,她已经收了三封。   他说脱了棉衣,他看着童儿们爬竹子十分眼热,也去试着爬,他在信中描写了各种摔下来的姿势,还把那些姿势,悉数画成了图。他说他摔了几日之后,觉得自己挺没用,本想争口气爬到顶上去随着竹竿荡悠,却只能趴在竹根上啃土……   他说樱桃熟了,杨梅也熟了,可是却没有盼到她的只言片语,不知道她今年能不能喝上那樱桃和杨梅酿的酒,听园里的嬷嬷说,她最喜欢那个酸甜味儿的酒,还喜欢吃那些果子,可果子兴许都知道她不在山上,结的一年比一年少……   她看着那些信,或是乐不可支,或是勾起无限思念和馋虫,提了无数次笔,却不知道要怎么给他回信。   她分不清,她好像也从来没分清过,前世的王三和今生的王三,对她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情愫。   前世里,或许是相互的同情和怜悯,还有浓浓的深闺寂寞。   今生呢?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提前出现,让他错过了和倾慕的女子遇见的时机,可不过是时间先后而已,兴许,终有一天,他还是会弄清自己的心意?   她大概知道,舅舅帮着他给自己递信,心里是怎么想的。舅舅只怕和前世一样,到如今仍旧认为,那座丞相府,是她最好的归属,便是连外翁和老祖宗,甚至是太虚真人,只怕都是这么想的,否则的话,他们过京城的时候,老祖宗那样的目下无尘,不会贸贸然,要去王家讨酒吃。   她甚至隐隐感觉,倘若王三前脚收到自己的信,不管信上写了什么,只怕舅舅和外翁,后脚就可能给王家递话儿。   可她怎么觉得,那样的深宅大院,让她有些胆怯?她那样被动地拔了腿出来,如今再回去吗?可是再回去,还能和从前一样吗?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她了,他也不再是从前那个他。   他会去参加科考,然后平步青云,即使有些磋磨,也不过是人生必然阶段。他应该有个贤惠温柔的妻子,为他相夫教子,打理好后院,让他专心仕途,成就一代名臣。   可那个人,能是自己吗?   好像不能吧,这条路,不是从今生再睁眼的那一刻,便已经选好了吗?   ……   那些信,怎么回?没有办法回,她能和他说什么?说她除了替长公主治病,还去了旌国,替旌国王子和王爷治了病?说她还没进安远城,先进了安北军,替军中将士治了病?   这日子看上去也挺乏味,除了治病救人,就是治病救人,其余惊心动魄的生死大事,又有哪一件是能说的?   ……   秦念西正愣神中,却突然闻到一股桂花乌梅汤的味道,一回过神,可不正是胡玉婷轻手轻脚放了茶汤在自己面前,笑道:“姑娘这是怎么了,一个人在这处坐了小半个时辰了,才刚荣嬷嬷过来,姑娘还和她有说有笑的。”   秦念西摇头笑道:“我没事,是好事,但是,哎,也说不好……”   胡玉婷有些惊讶道:“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姑娘这哑谜,可不太好猜。”   秦念西轻声笑道:“荣嬷嬷是来说亲的。”   胡玉婷一脸愕然:“说亲?给谁说亲?”   “荣嬷嬷说,那位从前叫月环的暗卫首领,如今在王爷身边做参军那位,求了王爷,想求娶咱们家紫藤姐姐,婷姐姐觉得怎么样?”秦念西压低了声音问道。   胡玉婷愣怔了半天才道:“怕是有点难,我总觉得,紫藤姐姐虽说表面上总在笑,可心里……我听我外婆说,她和她家长辈为了这事儿,辩过嘴,反正就是不见得好说……”   秦念西一脸苦涩道:“也难怪,她自小儿跟着我阿娘,我阿娘,哎……”   胡玉婷跟着点了点头才问道:“那这事儿,姑娘和不和紫藤姐姐说呢?”   秦念西叹了口气道:“说是要说的,就是看怎么说,而且,这事儿总是要说破的,它就是个脓包,也是要尽早挑破了才能好,紫藤姐姐,值得一个好人,好好过日子,不管是这个人,还是将来的某个人,总要紫藤姐姐想明白了,才能把日子过好,心里也真正放下不是?”   胡玉婷点了点头道:“要不这样,前几日做的那个浊米酒好了,咱们晚上,就着这温泉,煮一壶,再来点吃食点心,请孟嬷嬷一起,咱们一处,开解开解紫藤姐姐,看看能不能找到点话缝儿。” 第247章   月上中天,北地的秋风送来的,已经是寒凉,浊米酒已经用过一壶,几个人说说笑笑,好不自在。   沉香和木香俱都有些惊诧,姑娘今日这是怎的了,加上平日里极其自律的胡玉婷,往常都是晚膳讲究早食,晚上极少再吃东西的。   这些年,她们跟在姑娘身边,极少见到姑娘有这样言笑晏晏的时候,虽然面上一直挂着笑,却是永远都有忙不完的事,晚上难得的自在时光,一般都被姑娘用来读书或是写脉案,像今日这样,好像细想过来,就是头一回。   秦念西舒舒服服又抿了口米酒,一幅人生乐事的模样,胡玉婷举了举那米酒,笑道:“若是韵嬷嬷和阿然她们几个在,必要嫌这酒太淡了,又甜……”   秦念西摇头笑道:“她们南边儿那个荔枝酒,也浓不到哪儿去,嬷嬷还不是心心念念的。”   孟嬷嬷跟着笑道:“她们这会儿说不得可高兴着呢,姑娘没见到,那会儿殿下派人来请她们几个去帮着练兵的时候,韵嬷嬷恨不得高兴得要跳起来了的模样。”   众人想起韵嬷嬷那种眼睛里闪着亮光的模样,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一阵笑声过后,紫藤突然问道:“姑娘是又要出远门了吗?”   秦念西愣了愣,点了点头道:“是要出门,不过还要过上一段时日,今日咱们院儿里,有桩喜事。”   除了胡玉婷以外,其余几人尽皆有些惊讶,这院儿里的人,怎么盘,好像也盘不是什么喜事吧,反倒是孟嬷嬷目光游移了几下,再联想到今日荣尚宫过来,一脸神秘地只挽了秦念西一人说话,便浮现出一丝带着喜气的温婉笑容:“不会是,有人来给咱们院儿里的姑娘说亲了吧?”   秦念西笑着冲孟嬷嬷举了举杯:“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嬷嬷的眼睛。”   胡玉婷和秦念西此时都在不经意之间观察着紫藤的反应,见她好似面色略微僵了僵,便知她大约心里是有些数的,却不想此时便把话挑开了,照紫藤那个性子,兴许直接就能起身走了。   胡玉婷不着痕迹和秦念西对视了一眼,便笑着冲孟嬷嬷道:“嬷嬷,要不您先给我们讲讲您和孙叔的故事呗,我们都好奇得紧。”   孟嬷嬷略想了想,便知道了这两位的用意,只笑道:“我们就是世间最寻常的那种夫妻啊,门当户对,父母之命结的亲,倒是成亲之后,在子嗣上不太顺遂。因为这事儿,我公公婆婆让他休妻,他不干,还因此闹到分家,我们自立门户。”   “后来好不容易有了阿升,反倒是看透了世态炎凉,那时候劝我们放弃的有,继续劝他休妻的也有。他就带着我和阿升,把族里的房屋田产都卖了,往外头替阿升求医,那段时间虽说颠沛流离,却是我们过得最放松的时候。”   这是她们第一次听孟嬷嬷讲她和孙大的故事,她说得那么轻描淡写,但身为女子,尤其是在医药之家长大的女儿家,太清楚这世间对女子的苛责有多么残酷了,每一句话后面,曾经经历过多少惊涛骇浪,生死磋磨,叫人根本不敢往深里去想……   孟嬷嬷深深吸了口气,才恢复了平静,继续道:“我那时候喜欢瞎想,我总在想,要是没有我,后来是要是没有我和阿升,他的日子该多好过,他也应该能有个不错的前程吧。”   “他闹分家之前,我投过一回井,被救了回来,他从前就是现在这副模样,少年老成,面上总是一脸温和的笑,那一回,我第一次见到他目呲欲裂,欲死欲狂的模样,后来我就再也不敢了。”   “他和我公婆说,他们没了他,他们还有三个儿子,还有好几个孙子,可我没了他,就是死路一条。可能他在外人眼里,就是离经叛道,不孝不悌,可他都是为了我,为了我们娘儿俩。”   孟嬷嬷眼中的泪水一落而下,却只微笑着摇了摇头道:“这又扯远了,后来我们到了咱们山上,到了姑娘身边,经过见过更多事,他无意间说过一回,说这才是活着……”   除了没有见过秦幼衡的胡玉婷,其余几个人都忍不住想起了秦家那位老爷,同样生而为人,差别咋就那么大呢?   秦念西微微叹了口气道:“嬷嬷,孙叔这样的,才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这些年,咱们经过见过多少人汲汲营营,为了一己之私,为了尚且看不到影子的前程,丢了良心,叫人心寒。可说到底,不也还是有孙叔这样的好男儿,”   秦念西看了看一直垂着头缄默不语的紫藤,又笑道:“其实这北地军中,自上而下,军纪严明,风气极好……”   孟嬷嬷听得这处跟着点头道:“姑娘不说我还没什么感觉,但是这样想一下,好像这安远和祁城两处,军户聚集的地方,都没听说过因为妻妾成群闹家务的事儿,便是连王爷府上,四兄弟都没有一个纳妾的。”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这件事儿说起来容易,可在十几二十年前,北地男丁战没大半之时,要立这样的规矩,需要下多大的决心?”   孟嬷嬷叹了口气道:“有句话叫妻贤夫祸少,妻要真贤惠,还得心里有底气,这条儿不成文的规矩,其实就是给了她们底气。不用分心去和小妾做耗,一门心思教养儿女,支应内宅,家里没有乌烟瘴气,养出来的儿女,也要格外优秀些……”   秦念西几个听了孟嬷嬷这一大圈绕得不行的解读,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胡玉婷眨了眨眼笑道:“嬷嬷,您这份明白,真真是直叫我们自愧不如。”   紫藤却突然悠悠道:“可惜这世上,总是狼心狗肺,得陇望蜀的多,一心一意的少,若是没了这些规矩,只怕就如脱缰的野马……”   秦念西和胡玉婷听得紫藤开了口,心里总算松了松,却不出声,只是直直看向孟嬷嬷,两人一样的心思,只觉孟嬷嬷虽说说话总是平和淡定,其实底气十足,威武得很。   孟嬷嬷不疾不徐开口道:“话也不是这样说,不过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譬如我和阿升他爹,他对我不离不弃,传到外头的名声,却是为了个女人自毁前程,可又有多少人,觉得我们这段婚事难能可贵呢?”   “所以说,传出来的未必是真相。很多时候,都不过是世风之下的刻板印象。所以世风和世情,对人的约束作用,就如同紫藤姑娘说的那根缰绳。天长日久,潜移默化,人们在不知不觉中知道了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做,这是实实在在的教化之功。”   “这是外化之力,但是两口子过日子,说到底,还是在乎自己怎么过。咱们在京城时那位侯夫人,明明是正房嫡妻,却非要把自己闹得跟过街老鼠一样,弄得满城的人都在同情那个侯爷和那个外室,那侯爷固然有错,可那侯夫人就全无责任吗?”   “当然,虽说如今这世道,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也不是全然的盲婚哑嫁,大部分人婚前还是相看过的,都是少年夫妻,到最后能过成仇人的,总还是少数。关键是要进退有据,先守好本心,无论何时何地,都要先过好自己,若真是值得托付的良人,又何妨以心换心?”   秦念西听得孟嬷嬷这一通话,只唇角微笑轻轻颔首,难怪得她能那么短的时日,便得了杜嬷嬷和赵嬷嬷的全心信任,见事明白,为人通透,最重要的是其心居正。   胡玉婷一脸崇拜地看着孟嬷嬷道:“可能是我见识少,又或是在我们君山,家家户户虽说过得平淡,但是日子都不错,没这些体会,今日听得嬷嬷一说,才知这居家过日子,竟有这么多学问。”   紫藤却摇头道:“可就是在咱们君山,不也有那经常吵架拌嘴的吗?”   这回倒不等孟嬷嬷说话,沉香抢先道:“紫藤姐姐,杜嬷嬷说夫妻之间,就是床头吵架床尾和,有时候越吵越亲近。”   沉香这话,倒把几个人齐齐都说笑了,紫藤嗔道:“小妮子,也不害臊,什么就床头床尾的……”   几个人又笑着闹了阵子之后,紫藤突然特别认真地问了孟嬷嬷道:“嬷嬷你说,咱们女儿家,嫁人图个什么?我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像王娘子一样她们这些医女一样,不嫁人不行吗?”   可这个话,孟嬷嬷就没办法接了,只能看向秦念西。   秦念西笑道:“紫藤姐姐,咱们山上,可没说医女不能嫁人。咱们医馆里的成年医女们,大都是怎么来的,紫藤姐姐应该知道。”   “她们在外边,是被人歧视的下九流,可她们行的,却是治病救人的光明事,她们很难嫁到好人家,却还要受婚姻所累,所以她们选择了不嫁人。”   “可是倘若将来真的有朝一日,世人看医女的眼光,和看寻常大夫一般,医女们也能挑挑拣拣,想嫁就嫁,不想嫁就活个自在,紫藤姐姐再看,她们还会不会想嫁人。”   说到这处,秦念西索性把话挑开来说:“今日荣尚宫来,就是奉了王爷之命,来给紫藤姐姐说亲的。那位叫月环的暗卫,紫藤姐姐可还有印象?他求到王爷面前,说是想求取紫藤姐姐……”   这一块石头终于落到了地上,也砸到了紫藤心里,她嗫嗫道:“他怎么敢,谁给他的胆子,他以为搬了王爷出来,我就一定得嫁吗?”   “他这样的人,刀山火海闯过,阴谋诡计见过,心性早就坚韧不拔,只怕他从来缺的就不是胆子,而是动了心,有了情。”秦念西轻声道。   紫藤一脸惊讶地看了秦念西一眼,才又垂下眼睛道:“姑娘,姑娘应了?”   秦念西摇头道:“嫁人与否,嫁给谁,这样的人生大事,阿念怎能随意替姐姐做主,应或是不应,都要看姐姐怎么想,姐姐看顾阿念十数年,我们早就是至亲的亲人,我只想要姐姐过得好,无论姐姐怎么选,阿念都支持姐姐。”   “便是阿娘在天有灵,定也盼着你们,盼着咱们都过得好,平安喜乐,一辈子顺顺当当的……”   秦念西这一席话,说得紫藤率先开始落泪,沉香和木香也跟着抹起了眼睛。倒是胡玉婷虽有些哽咽,却劝道:“如今凝香和水香都过得挺好,可见这嫁人过日子的,真像孟嬷嬷说的那样,好的还是多数……”   婷姐姐果真是一片赤子情怀,秦念西忍不住悄然叹气,要知道,前世里,她嫁人之后,过得并不好,只希望今生,她不要再蹈前世覆辙吧。   山风吹得树叶声沙沙作响,明月皎洁地挂在天空,散发出清冷却并不刺目的光芒,几个人沉默了许久之后,孟嬷嬷开口问道:“那位月侍卫,这个姓以前我都没听说过。”   秦念西看了看紫藤,见她虽未说话,却也明显在听,便笑道:“他好像不姓月吧,具体姓什么来着?上回他好像给紫藤姐姐说过。”   紫藤却只头也不抬,闷声道:“他说他姓陈。”   秦念西轻笑道:“噢,原来是姓陈啊……”   旁边几人只忍住不敢笑,紫藤已经明白过来,明显有些羞恼。胡玉婷却不管那么多,只继续道:“如今他在王爷跟前领了参军的差使,可不再像从前做暗卫时那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了。”   孟嬷嬷一幅恍然的模样道:“原来是极得王爷重用的人啊,难怪得王爷这么上心他的亲事。”   秦念西又接了句:“还不止呢,说是烈士遗孤,王爷自小儿便是他阿娘照看长大的,一大家子只余他这一根独苗儿,还因为战乱走失过,后来才被王爷找了回来。他阿娘为了王爷,留在了王府,他被王爷送到了暗卫里训练,二十出头就做了护卫军里的暗卫首领。”   孟嬷嬷感慨道:“如此说来,也是吃过苦受过罪,靠着自己一路博杀出前程的好儿郎,这样的人,不简单啊……”   沉香一脸讶然道:“姑娘,嬷嬷,你们说的这个月环,是咱们治过的那个月环吗?奴婢怎么觉着,这就不是一个人呢?他在紫藤姐姐面前,多傻啊,那用来做药浴的药,紫藤姐姐说是要给他喝的,他就信……”   “沉香你个死妮子,你再说……”紫藤终于恼羞成怒了。 第248章   第二日一早,外头极是热闹,今日是第一重大殿神像开光的日子。   秦念西和胡玉婷头日就说好了,先去看过了热闹,再去练功。她们以为她们去得挺早,没成想,竟有许多人干脆是夜里就在外头等着了,她俩跑去殿前时,大门已经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俩人只能回头,抄了小路,从侧面进了偏殿,准备再绕进去。   见得二人蹑手蹑脚的模样,正被宁元看在眼里,一脸好笑跟在后头轻声道:“这是哪儿来的小道童,如此不懂规矩?蹑手蹑脚像什么样子?”   秦念西和胡玉婷回过头,见得宁元手里拿着些法器,秦念西眨了眨眼便道:“宁元师兄,我们帮你拿法器吧。”   宁元把手上的东西双手递了过去,笑道:“这么喜欢赶热闹不早点来,端好了,待会儿送到师叔面前,你们便退到角门那个角落待着就是。”   两个人喜滋滋连忙点头,跟在宁元身后进了大殿,见得道云穿着一身隆重的法衣,面上表情平静,似是已经做好了准备。   道云见得秦念西和胡玉婷捧了法器进来,面上一丝未变,只眼睛略微眨了眨,再转了转脑袋,示意她俩退到边上去。   秦念西和胡玉婷站在角门那处,虽说视线有些受阻,却是依旧把殿中情形看了个大概。   想是时辰将至,此时殿中殿外,尽皆已经安静了下来,氛围显得端肃而神圣。   此时太阳已经升了出来,随着一声巨大的钹响,仪式开始。道云行了一大段念白之后,开始接引神光。   殿中诸神皆以红布遮面,掀了红布开光之时,大约大家都在感叹,这些从南边儿来的造像师傅果然都极不简单,那些神像,造得尽皆温润如玉,栩栩如生,连面上的表情都那么自然。   不知为何,秦念西和胡玉婷都觉着,那些神像,在被接引神光之后,似乎看上去真像是变成了神仙,仔细看过去,每一尊神像,都有神光幻彩之感。   随着最后一声众人齐唱“天下光明,神光普照”之后,旁边钟鼓铙钹齐鸣,仙乐声起,道人们双手合十,念诵经文……   在这样隆重而热闹的场合里,秦念西瞬间只觉,心神似乎都被涤荡过,突然明白了何谓人生而为蜉蝣,如沧海一粟般渺小短暂,天地洪荒是何等的浩渺……   这果然是一种洗礼,一种最震撼最直接的洗礼……   观过礼,秦念西和胡玉婷便往后山去练功,此时后山的密林之上,空空荡荡。成年的精锐尽数去了军中配合大军训练,半大的少年要上早课,如今后山那一大片被半边山体和密林参差掩盖的营房里,朗朗读书声不绝于耳。   两个人跑得恣意而欢实,正一头一脸汗准备下山时,道齐找了过来,说是安北王府三夫人带了家中姐儿来,想见见秦念西和胡玉婷,观中遍找不见人影,紫藤不得已,才央了道齐法师往后山上寻人。   秦念西和胡玉婷回了院子里,三夫人带着安婉茵已经等候多时,弄得二人极不好意思。   匆匆见过礼,安婉茵只一脸好奇打量着两人,三夫人却笑道:“原是我们冒昧了,二位姑娘快去洗洗,瞧这一头一脸的汗。”   秦念西和胡玉婷连忙告了罪,秦念西记得似乎隐约听说过这位三夫人极喜读书,又嘱咐了紫藤带了她们去这院子里的书房,好消磨一下时光。   这处书房里存了些从南边儿带过来的医书药典,因为大殿还没有完全修葺好,便尽数先放在这处。安婉茵最近在学堂里听了医女授课,自然对这些十分感兴趣,瞧着哪一本都觉得爱不释手,翻开来看,真正能看明白的,却是少之又少,不自觉生出一股挫败感。   三夫人听着女儿的叹息声,从那桌案上的一摞医案上抬起头,微微叹了口气,看了紫藤道:“有劳姑娘,给小女寻一本简单好懂的,让她习学一二。”   紫藤应诺,搬了个杌子,往最上层的架子上,找书去了。   安婉茵低声问了自家阿娘:“阿娘,您说,这么多医书,才刚那两位姐姐都看过吗?这么多,要是让医女来讲,只怕也得好些年呢!”   三夫人看着拿了本薄册子过来的紫藤,笑着问道:“你别问阿娘,你只问问这位姐姐,这些医书,她看过没有。”   紫藤屈膝把手上那本册子递到安婉茵手上,才笑道:“夫人说笑了,奴婢们自小儿学认字,都是从药名上开始的。”   三夫人看了看一脸向往的安婉茵,笑道:“茵娘你说,这和咱们北地,武将家的女儿,打小儿就要习武,是不是一个意思?”   安婉茵愣了半晌才点了点头道:“阿娘我懂了,这叫术业有专攻,茵娘不该妄自菲薄,也不该自以为是。”   紫藤瞧着这对儿极有意思的母女,却隐约想起当年,太太领着姑娘,在书房里默写药典的情形……   半个时辰过后,秦念西和胡玉婷两人才挽了半干不干的发髻,穿了身医女们日常穿着的衣裳,进了书房。   两人重新又见过礼,秦念西才笑道:“夫人是为了今日的开光仪式来的?”   “是,原说是昨日就过来的,茵娘学堂里今日才休沐,便央了我,今日一大早过来的。茵娘说听了医女授的课,觉得有趣极了,无论如何要过来拜会一下。还请二位姑娘原谅则个,我就这一个女儿,养得有些娇惯了。”三夫人笑道。   秦念西连忙摇头道:“夫人这是折煞我们了,小姐金枝玉叶,能得小姐喜欢这些微末之技,是我等医家之幸。”   三夫人又笑着对胡玉婷道:“茵娘知道我见过编写茶经和药膳的医女,兴奋得不行,说是极想瞧瞧真人,”   说完又对只坐在一旁,极有教养,不问不答不发声的安婉茵道:“茵娘,你心心念念相见的医女,就是这位姑娘,你怎的倒一言不发了。”   安婉茵一双亮闪闪的眸子盯着胡玉婷道:“姐姐,茵娘叫你姐姐行不行?姐姐唤我茵娘就好,就是那个茵陈的茵字。”   胡玉婷连忙摇头道:“茵娘这声姐姐,可不敢当,茵娘便唤我胡医女就好。”   安婉茵瞬间一脸挫败,却又极快变了脸道:“要不,茵娘唤您一声先生?茵娘此来,其实是有一事相求,想请您到学堂里,给我们上几日课。”   安婉茵说这话时,眼角余光忍不住瞟了眼自家母亲,三夫人显然不知情,只愣了愣便一脸歉意道:“姑娘莫要在意,她们小姐妹之间,在学堂里,也偶尔会炫耀攀比,必是这丫头又和人斗嘴了。”   胡玉婷看了秦念西一眼,见她微微点了点头,便笑道:“夫人莫要客气,正好,这几日阿婷也不是很忙,去学堂里重温一下昔日氛围也好。”   安婉茵一脸惊喜道:“先生这是答应了?”   胡玉婷笑着点了头,又十分有眼色对安婉茵道:“茵娘坐在这里也拘束得很,要不,我带茵娘出去逛逛,这书房里,书太多了,让人有些气闷。”   安婉茵顿时喜出望外,却又忍不住看向自家阿娘,见她微微笑着点了头,才忙跟了胡玉婷行了礼,出了门。   三夫人看向桌上那摞一尺多高的医案,笑着问道:“这阵子没见着姑娘,都是在整理这些医案?”   秦念西点头笑道:“这些都是整理好的,阿念只是看看,顺便找找有没有什么比较特殊的病案,可以编撰成册子,往后医女们都可以传看。”   三夫人略怔了怔才感慨道:“难怪得,这处才不过短短几个月,就已经兴盛繁茂起来,姑娘和像姑娘这样的医家,真真是令人敬佩。”   秦念西十分谦逊道:“不敢当,不过萤烛之光,当不得夫人盛赞。”   三夫人笑道:“对万千病家来说,你们都是救命之光。今日观礼,只觉一股浩然之气,想象若干年后,这北地万寿观,成为北地百姓的福地,让人忍不住心生豪气,着实令人向往。”   秦念西笑道:“今日神光幻彩,确实令人向往。”   三夫人却突然转了个弯儿道:“姑娘可曾替王妃把过脉?不知胎相如何?”   秦念西点头笑道:“前几日才把过脉,极好,没有什么不妥当,夫人放心就是。”   三夫人点了点头道:“好,如此便好。我有件事,想跟姑娘商量一下,看看姑娘的意思。”   秦念西笑道:“夫人直说便是。”   三夫人略沉吟了一下,才叹了口气道:“我是想着,哎,我们北地这大局势,想必姑娘也略知一二,姑娘为王妃,所做良多,可有些事,没个三年五载,极难回转。”   “我是想,在这祁远山万寿观山门外立块碑。就把圣上钦点医女入北地,替长公主诊病的故事,刻于其上,让北地诸人,都能知道,这北地万寿观是怎么来的。姑娘觉得可好?”   秦念西眼睛亮了亮,当即点头道:“夫人这一招绝妙,就是前面干脆把长公主和王爷的故事写上几笔,也算是一段可歌可泣的佳话,文可以先拟好,不过立碑的事,最好是等到长公主诞下麟儿之后,似乎更好,夫人觉得呢?”   三夫人忙点头笑道:“姑娘说的是,那如今我先找位才子,把文拟出来,届时姑娘一定要帮着看看。”   秦念西眨了眨眼道:“有夫人这么位女中才子,还要去找旁人做什么,这其中内情,长公主对北地的意义,还有谁,比夫人看得更清楚?”   “这,也不是不行,但我终究是个内宅妇人,一来无声望难服众,二来只怕还会遭人诟病轻狂二字。只怕还是要请了王爷示下,看看他是什么意思。”三夫人沉吟了许久才道。   秦念西想了想,又道:“既是要立功德碑,捐建之人的姓名,悉数可以刻于碑上,夫人觉得如何?”   三夫人眼睛亮了亮,忙点头道:“这倒是个好法子,这么多人捐了银钱,刻在碑上以证其实,再好不过了。”   两人又就细节聊了许久,秦念西便在这院子里留了膳,又歇了晌觉,才送了三夫人和安婉茵回城里。   隔日,孟嬷嬷得了空,突然来问了秦念西:“姑娘是真想让紫藤姑娘嫁给那位陈将军?”   秦念西正拿了女医馆近日的医案在看,听得这话,有些讶然道:“嬷嬷怎么会这么想?”   孟嬷嬷轻声道:“奴婢是看姑娘对那位陈将军满是夸赞之辞。”   秦念西笑道:“倒也不是夸赞,不过是说点实话。也想探探紫藤姐姐,是真的心如枯井,还是只不过没有遇到那个让她放下成见的人。我阿娘的事,嬷嬷兴许也知道些,紫藤姐姐从前是我阿娘身边的大丫鬟,所以……”   孟嬷嬷点头道:“难怪得杜嬷嬷和赵嬷嬷聊天,十分忧心紫藤姑娘的事儿。可这样的事儿,旁人是帮不上忙的,那位陈将军若是诚心求娶,还得自己想些法子才行。”   秦念西怔了怔,又看了看意有所指的孟嬷嬷,失笑道:“看不出来,嬷嬷竟是这样的嬷嬷。”   孟嬷嬷也失笑出了声:“觉得嬷嬷净出馊主意是吧,可嬷嬷是过来人,这有的事,旁人说破了嘴,一点儿用没有,关键还得那啥,还得自己想通才是……”   秦念西见得孟嬷嬷说到最后硬生生转了个弯儿,更是乐不可支,笑了许久之后,秦念西才道:“若是到时候,那位陈将军来了,嬷嬷和孙叔可要帮着好好看顾看顾。”   孟嬷嬷点头道:“这是自然,姑娘放心就是,嬷嬷还怕回到家里,在杜嬷嬷面前没法子交代呢。”   又过了几日,安北王派人来请秦念西过去安北军大营,商量往岐雍城去的事情。   老祖宗已经几日没见人影了,胡玉婷回了城里,到女学授课去了,韵嬷嬷几人都在大营里,秦念西因要准备西去的药材,留在了祁远山,这下落了单,只得请了道齐同行。   临走前,紫藤憋了许久,才看着已经上了马的秦念西,面色红到要滴出血来,轻声道:“姑娘,若是,若是到营里见了那人,姑娘能不能帮我带句话,请他来一趟……”   秦念西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大半,这些日子,紫藤明显有些神思不属,今日终于,终于下定了决心,真好! 第249章   冷风一阵接一阵刮过北方大地,山川逐渐变得萧索。   这一日刚入夜,一队人马护卫着十多辆大车,从安北军大营出发,往西边行进。   广南王世子等十余位岐雍关青年精锐在前开路,隔了几辆大车之后,便是道齐和道明等万寿观弟子,秦念西和胡玉婷骑着马儿行走在队伍最中段,在后头是楼家女将拱卫,隔着下剩的几辆大车,前雍关精锐负责断后。   还有一批二三十人的暗卫队伍,远远跟在更后头。   北地如今看上去风平浪静,但在安北王和六皇子心中,却是疾风暴雨之前夜。   旌南传来消息,旌国大王子已经安全回了旌国王宫,却近乎被囚禁宫中,可见旌国朝堂局势之紧。   旌王确定身染重疾,旌王令二王子监国,二王子最近给旌南旌北下的旨意是,两军统一进入战时状态。   至于那位旌南王,要入旌北游说自家兄弟结成同盟,难度更增一筹。   旌南军中,旌南王世子接了探报,安远城外,祁远山下的万寿观虽未完全落成,但从南边来的君山药行、医馆、女医均已迁入祁远山下。因为医家迁入,往日游人寥寥的祁远山,如今已经十分热闹。   探报称,因万寿观尚在修葺,观中道人如今和医馆在一处看诊,未曾探听到宁玉和宁念两位小道的消息,也未曾在女医馆中探得有年不过及笄的医女坐诊,但在万寿观第一重殿开光仪式当日,曾见过两名面生小道出现在大殿之上,仪式还未开始便不见了踪影。   另外,安远城内盛传,君山女医最大的本事,并不在治病救人,而是在治不孕不育症和替小儿强身健体,锻造筋骨上。安北军中受过伤而无后的侯将军,在医女入安远之后,将夫人迁入安远城内居住,如今已经大腹便便。   更关键的是,安远城内隐约有传,安北王妃已有身孕。   还有一样令人不解的军令,安远和祁城两地军户之家,十至十四岁少年,已经开始遴选入军。   旌南王世子握着这纸探报,思忖良久。侯将军无后,根源在他,侯将军和他曾前后脚中毒,都得那位老道和小道救治,后来祁城医女被杀,撤回安远,陆夫人才迁入了安远,如今大腹便便,时日上正好能对上,侯将军这样的人,不大可能去找医女看诊,只能说明,侯将军的不育,是被那两位道人治好的。   若是那位大云朝的长公主,如今的安北王妃,真能替安北王诞下后嗣,大云北境,便能平平安安,那位国师的如意算盘,只怕就要落了空。旌南对大云,唯一的策略,就只能是友好互邻。   君山医女入北地替安北王妃治病,乃大云皇帝钦点的差使,那时的安北王妃,据说已经是油尽灯枯之状,不管是病还是中毒,如今不仅身子好了,还有了身孕,真是咄咄怪事。   这事儿,还真不敢往深处细想,这大云北境广袤大地,竟靠了这些医女行了力挽狂澜之事?   再往前推几年,安北王妃还曾回过大云京城,显而易见无功而返,回来后便开始闭门不出。君仙山万寿观道医早就声名远播,若能治长公主之病,不会拖到如今。   那以后,据说大云六皇子遇刺,在万寿观住了一两年之久,大云那位定海神针广南王太妃还曾去往君仙山,这么推算下来,这些君山医女是先入了广南王太妃的眼,才得了大云皇帝的信重?   大王子曾说在君仙山时,也是这位给自己施过针的小道长给他行的针。那位年长的道人说,他们习学的针法不同,那位小道长的针法更适宜他们这样的情形。   而他们都是中毒,据传,那位长公主也是中毒。   长公主是医女治好的,自家阿爹第一回 得治时,那位小道长没来……   这时日上算起来,好似正如自家阿娘说的那样,旌南王世子恍了恍神,阿娘说那两位小道长是女孩儿,虽说自己看不出什么破绽,可阿娘说得那么笃定,加上这一环扣一环的推算下来,好似,真是那么回事……   旌南王世子心中疑惑了许久,看了看边上一直静默无声的裴将军道:“你说,那位小道长,会不会真是位医女?”   裴将军被问得有些摸不着头脑,半晌之后回过神,才摸了摸脑袋道:“回世子爷的话,末将看不太出来,只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就是。不过,世子爷,管他是医女还是道人,好像和咱也没太大关系。”   旌南王世子蹙着眉摇了摇头道:“这些探报,你都看过吗?”   裴将军点了点头道:“看了啊,可这一大堆消息里,末将想弄明白的只有那个十到十四岁开始遴选入军中的事儿,其余的,好像和咱们干系不大。”   旌南王世子眯了眯眼,才笑着问道:“那你琢磨出什么门道没有?”   裴将军摇头道:“这可是有点奇怪,这十来岁的娃娃,入了军中,马背都上不了,长矛也使不动,更别说拉弓射箭了。再者说,这不正好长个儿的时候,应该在家里好吃好喝好好教养,又不是真的在打仗,前方战士尽毁……”   旌南王世子沉默无声地点着头,脑子里却转得飞快:“若是咱们结合这探报上的消息,反过来想想呢?”   裴将军一脸愕然道:“反过来怎么想?这些娃儿入了军中能得更好的教养?能更快成为战力?这说不通啊!”   旌南王世子找了那条儿有关君山医女的传闻出来,指了指那句替小儿强身健体,锻造筋骨道:“若是因为这个呢?”   裴将军琢磨了一下,才猛地抬头道:“爷的意思,这是安北军有了强武之法,这些孩童提早遴选进入军中,能更早被训练成精锐?”   旌南王世子点了点头道:“最怕的是,这个精锐,还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精锐……”   裴将军顿时面色有些发白,语声急切道:“爷,若真是如此,咱们旌南该……”   旌南王世子只蹙着眉头抬了抬手道:“快,速速派人,去广南、君山两地,凡是和君山医女有关的消息,一丝一毫也不要错过……”   秦念西一行因为拉了十多车的药物,走得不快,却也是一日八九个时辰的行军,直直走了三个日夜,到第四日天光,太阳从远处的山峦后头跃出来,才隐隐看见了前雍山脉。   广南王世子远远望见一处波光粼粼的河面,离河面不远处,零星有些帐篷,再远处,木栅栏里,圈了牛和羊,貌似有白色的炊烟升起,狗儿的吠声远远传了过来……   广南王世子想着那两个默然无声,跟着队伍行进,啃了三日干粮,没有吭一声的姑娘,心里生出些怜惜,举了举拳头道:“前面河边歇息,去两个人,跟牧民买几头羊,咱们生火做点吃食,再跑上一日,就该路过前雍关了。”   两名青年将领领命而出,离开队伍,快马奔驰而去……   韵嬷嬷得了打尖的命令,轻巧地掀开大车帘子,叫了秦念西和胡玉婷起来。这几日,秦念西和胡玉婷都是累了就进车里睡,歇过来就骑马,倒是也没有太辛苦。   秦念西和胡玉婷醒过来,掀了帘子看外头,竟见一条大河波光粼粼,那丝见了水的喜气,一时再也压抑不住,干脆拉了胡玉婷,也懒得再就马儿,只几个起纵之间,便先后落在了那大河边上。   韵嬷嬷几人只愣了愣,正要去追,道齐摇头笑道:“嬷嬷别去了,让她们去吧,这是见着了水,高兴的,待会儿自然就回归队的。”   广南王世子领着队伍,在离那帐篷不远不近的地方下了马,待得大车都停了下来,军士们都行行军惯了的,很快便分配妥当,生火的生火,找柴火的找柴火,取水的取水……   广南王世子点了人数,再盯着车队看了半天,却未见的那两个姑娘下车,便问了楼韵芙道:“楼将军,那两位姑娘呢?”   楼韵芙笑着抬手指了指河面上游远一些的地方:“回世子爷的话,我们姑娘见了水,欣喜过了头,末将见此处应当没什么不妥,便没有跟去,还请世子爷原谅则个。”   广南王世子远远瞧见那两个人影,竟似小儿般在河边玩水,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心里想的却是,原来,她也有这样欢脱的一面。   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买羊的军士一人拎着两头已经收拾利落的羊,走了过来,后头还跟着一对儿牧民夫妻,男的也拎着两头羊,妇人拎了个木桶和一口吊锅。   广南王世子走过去看了看,那木桶里竟是大半桶羊乳,忙点头笑着致了谢,又让军士多添些银钱给他们。   那牧民两口子都是一脸腼腆的笑,接了银子千恩万谢,才往回去了。   火生了起来,就是柴火不是全干的,烟有些大,军士们把羊穿上木架子准备上火烤,楼将军愣了愣才道:“这羊,就这么烤,不要腌一下的?”   一个叫荣庆的圆脸军士笑道:“教头不用担心,末将这里有盐巴,待会儿烤的差不多,撒点盐上去,香得很。”   楼将军抿了抿嘴道:“那这样,你给我们留一头,我们自己烤。”   旁边一位军士接话道:“教头不是南方人吗?怎的还会烤羊?”   楼将军呵呵笑道:“我不会,我哪儿会烤羊,我只会吃,不过我们家有人会。”   果然,片刻之后,秦念西和胡玉婷见得这边烟火已经生了起来,便又几个纵身跃了回来。   头前后头跟着的军士只看了个影子,还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这下所有人都看见了,齐齐看向她俩,眼里尽是匪夷所思,闹得秦念西和胡玉婷极不好意思,干脆缩到了楼韵芙几人身后。   那荣庆离得楼韵芙最近,只咂了咂嘴道:“这两位姑娘不是医女吗?这莫不是搞错了?”   楼韵芙一脸好笑摆着手道:“没搞错没搞错,她俩就是脚程快点儿,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快快快,羊要翻面了……”   那荣庆赶忙手忙脚乱去翻羊,楼韵芙才趁机拉了秦念西和胡玉婷往旁边挪了几步,指着那头被她强行留下的羊,轻声道:“姑娘快料理下这头羊,你看他们,就那么上架子烤了,这待会儿可不膻死了。”   秦念西和胡玉婷齐齐轻笑出了声,胡玉婷看着一脸无辜的楼韵芙笑道:“嬷嬷直管让他们一起烤了,等我去调些佐料,待会儿出了油,再刷上去就是了,保管不膻,嬷嬷放心就是。”   广南王世子见得两人回来,便拎了那桶羊乳和吊锅过来,秦念西见得那桶羊乳,一脸兴奋道了谢,才转身往车上找胡玉婷去了。   两人在车里捣鼓了好一阵,才弄了几个小罐子和牛皮纸包下来。   秦念西奔着那桶羊乳过去,拿了茶砖和糖,指挥着楼然几个又生了堆火,把那羊乳倒进吊锅里,待得烧得听见了水响,再拿了细纱布袋子装好的茶砖丢进那锅里,看着锅里翻滚的茶叶包迅速晕染了那纯白色的奶,奶和茶融合在一起的香气飘得老远,待得那奶沸了几沸,秦念西又指挥着撤了火,再把糖洒了进去,一股独特的香甜味儿,飘了老远……   那边牧民夫妻见这些人多给了许多钱财,总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又从帐篷里拿了许多干柴过来,正遇上楼韵芙得了胡玉婷嘱咐,把那些调好的佐料送到各个正在烤的羊那里,胡玉婷只往自己面前那头烤的已经开始冒了些油的羊身上,细细洒了佐料。   佐料的香味儿瞬间被火和羊油激了出来,和着那股奶茶的甜香,啃了几日干粮的将士们顿时都只觉肚子里开始唱起了空城计。   秦念西见那牧民夫妇一脸好奇看着他们这些煮奶和烤羊的法子,只笑着转身去车上拿了些茶砖、糖块和茶盅,倒了两盅奶茶,递到那对牧民夫妇手里,看着他们极腼腆地又推辞了许久,才接了过去,抿到了嘴里,那牧民才抬头道:“这是茶,用奶煮的茶,还能放糖?”   那妇人有些羞涩道:“好喝呢,妮儿和娃子肯定爱喝。”   秦念西递了手上的包裹过去,笑道:“这是一包茶砖和一包糖块,谢谢你们送来的羊乳。”   那妇人连忙摆手道:“可不敢再要姑娘的东西了,才刚那两位爷,已经给了银子,给的足足的。”   那牧民也跟着点头附和,三口两口,喝了那奶茶,就拉着妇人赶紧要走。秦念西眨了眨眼道:“要不,若是你们家还有羊乳,我拿这个和你们换一桶?我们人多,这一桶,不太够喝。”   那妇人愣了愣,看着秦念西一脸真诚,才笑着点了头道:“好好好,姑娘稍等会儿,我们这就去挤。”   两个人回去挤了奶,再回来,羊都差不多烤好了,香味儿勾得牧民家跟过来送碗的孩童直咽口水。   那女孩儿大些,和父母一样,一脸腼腆的笑,圆圆的脸上两坨明晃晃的红,显得极为可爱。男孩儿却有些不妥,鼻子下面还挂着浓绿色的鼻涕,偶尔还咳几声,明明有痰,却还不知道吐出来……   男孩儿看着那些烤熟的羊肉,眼里泛着渴望的光,秦念西却十分无奈摇了摇头,和站在边上的胡玉婷对视了一眼,胡玉婷略想了想才道:“咱们车上没有这样消积导滞的药材,只有一坛子山楂膏。”   秦念西点头道:“先拿来吧,再把我的针灸包拿过来,我给他刺下血,你再帮他按一按,咱俩替换着来,应当不会影响行军。”   秦念西拉了那妇人道:“我是医女,你家这小儿这病,我可以治,很快,但是你得让他三天不能吃肉,可以吗?”   那妇人有些将信将疑,还是最开始那两个往他们家买羊的军士过来,帮着解释了半日,那妇人才一脸苦恼道:“他这样断断续续好久了,难不成竟是因为吃肉?”   秦念西让那牧民把自家娃儿抱在怀里控制好,只摆出两只小手,秦念西在他刚嚎了两声之后,便飞快给他刺了血,又挤了些极粘稠的弄到发乌的血出来,才笑着对那妇人道:“你家娃儿好几日没有大解了吧?”   那妇人连忙点了头,秦念西又指了指拿了乌梅膏回来的胡玉婷道:“让这位医女帮他揉揉肚子,按按穴位,待会儿就能大解了,但是这娃儿还小,肉食吃得太多容易积在肚子里,就爱生病,这个膏子,他每回吃了肉食之后,你给他舀上一勺,化了热水喝,会好些,但是还是不能多吃,总生病,孩子不好长的……”   那妇人连忙千恩万谢接了过来,看着胡玉婷拉了自家娃儿的小手,开始又捏又按,却忽略了自家妮子眼里的失落。   秦念西笑着让韵嬷嬷掀了块羊排下来,又倒了碗奶茶,侧身避过那小童的目光,将这些都递到那女孩儿手中,眼神里尽是温和的笑,示意她吃。   秦念西看着楼然极利落往那牧民送来的粗瓷碗里,把先头煮好的奶茶尽数倒了出去,又指挥着她把刚送来的羊乳,再倒进那吊锅里,把火拨的旺了些,重又开始煮起了奶茶。   楼将军端了碗奶茶过去,送到广南王世子爷面前笑道:“爷,我们姑娘说,这肉吃多了,腻得很,请诸位吃完都过来喝碗奶茶……”   那两位离楼韵芙她们最近的军士,得了招呼,也不客气,端了奶茶一边喝,一边招呼远些的军士,自己却捧了碗,看着一个在治病,一个在煮奶茶的医女,那位叫荣庆的军士,把那还挂着半扇没动的羊,翻了个儿,又把底下将要熄灭的炭火拨得旺了些……   碗就那么多,奶虽然有两大桶,军士们也不敢放开喝,无论如何,先留了两大碗出来,再每个人都是倒了大半碗,喝完了又极自觉洗了碗。   差不多小半个时辰之后,那童儿果然开始喊腹痛,虽跑远了些,但那味儿还是随风飘老远……   胡玉婷吃烤羊时,那羊还一丝都没走味儿,周围开始收拾打扫的军士尽皆不露痕迹地放慢速度。那位叫荣庆的军士明显话比较多,笑着和身边的人嘀咕道:“我先前还说给咱们施术的那些医女多厉害,怎的却派了这么两个小丫头,呵呵,没成想,只怕是看走了眼……” 第250章   当日,天落黑之后,队伍行进至前雍城外岔路口。   按照原定计划,道明和宁平随安北军袁医正派出的军医,往前雍城送药,之后再往岐雍城与秦念西等人汇合。   双方作别之后,往祁城这一队,继续往前,又行了一个日夜,到第二日黄昏时,天空云层密布,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广南王世子总觉心神不宁,干脆找了处避风的山丘,令众人休息。   广南王世子拿了羊皮舆图出来,点了火折子看了又看,今日夜里,路途中所有地方,都不再像前几日那么一马平川,能看到极远处。路上丘陵密布,还有一处峡谷。   广南王世子和围成一圈的精锐们商量了许久,若等白日再过,这一片都是荒无人烟,反倒是夜里,视线都不好,他们这些得过特殊训练的,反而能占些便宜。突过这一片,就开始有村落集镇了,路上耽搁太久,反倒夜长梦多。   广南王世子断然决定,今夜就过,又下令遣了两位将士往反方向,命后头的暗卫急行军跟上来,缀在队伍后头断尾。   秦念西几人虽歇在边上,却是把广南王世子几位的商议,都听进了耳中,看了看胡玉婷,她立时会意,往大车上拿了一瓶药丸过来,递到道齐手上,轻声道:“这是老祖宗用稹根做的解毒丸,还请法师给大家分一分,一人一粒就好。”   道齐正要转身去送药丸,秦念西又轻声嘱咐了一句:“法师可与众位军爷说说,万一有强敌来袭,让他们护好他们自己便是……”   道齐微笑着点了头,拿了药过去,说了这药的作用,那一群军士都从善如流地吞了药。道齐又笑道:“解毒之药再厉害,可能也未必能解了天下所有毒物,还请世子爷和各位军爷多加小心,千万不要掉以轻心。也不必担心贫道几人太过,便是那两位医女,也俱有自保之力的。”   这些军中精锐又岂能听不出道齐法师语中之意,他们商量了许久,就是怕护不住那两位医女,可这位法师的意思,却是你们只管护好你们世子爷就好。若是果真遇袭,这一群人里,歹人最有可能的目标,可不就是这位金尊玉贵的广南王府世子爷吗?   广南王世子一脸正色道:“多谢法师好意,我军中男儿,断无贪生怕死之徒。倘若真有贼子是因我而来,管叫他有来无回。如若不敌,请法师和楼将军一处,务必带着两位姑娘,杀出重围,再往前急行军一个日夜,便能进了岐雍关。”   道齐正要说些什么,楼韵芙却突然走过来伸手道:“拿图来,世子爷莫要逞强,今日末将在此,若护不住世子爷性命,有何颜面去见广南父老?”   广南王世子还要再说,楼韵芙却一手接过图纸,一手从怀中掏出金牌,往广南王世子面前亮了亮,广南王世子立马躬身拱手,不再多言。   军士们见得这位练了他们几个月的教头明显接管了指挥权,才算是稍稍放了心。   楼韵芙对着那图纸看了许久,点了几个地方,又嘱咐了几句,才冲着广南王世子拱手笑道:“还请世子爷和众位将士放心便是,那两位姑娘一旦出手,招招致命,便是本将军,也是防不胜防。”   说着又极为放松地笑道:“放心,待会儿若是真有贼子敢来送死,众将士听我号令,必叫他有来无回。”   那位名叫荣庆的小将拱手道:“若真有贼子,有教头在此指挥,末将等这回正好试试新学的手艺,咱这自觉武艺大涨,总要有人来试试手不是,若真有那不长眼的,正好!”   众将士纷纷点头笑了起来,一时间,先前的紧张气氛散去了大半,楼韵芙极为赞赏地冲那荣庆瞧了一眼,正要抽身回转,却见他又笑嘻嘻道:“我离得近,你们可能没注意到,那两位医女,那轻身功夫,咱们之中,无人能望其项背!”   广南王世子心中之不宁也稍稍得了纾解,他好像记了起来,好几年前,他和六哥儿,就跑不过她的。老祖宗遣了那位楼将军跟在她身边这几年,六哥儿说那位张家老祖宗深不可测,定然教会了她自保之力,否则又怎敢如此贸然,让她就带了这么几个人,往外头涉险?   世人不清楚她的重要性,他却是太清楚了。大约张家和万寿观早有预料,她虽做了那么多大事,却用了君山医女的名头一以蔽之,她们甚至连行医诊治,都是几人在做配合,这份不显山露水的大智慧,时候越长,越能见其思虑之深……   广南王世子看着同来的伙伴们轻声说笑,思绪却飘得老远,想起从前那一幕又一幕,虽说隔了迢遥的距离和漫长的时光,依旧忍不住想要双手捂脸,羞愧难当,可这世上,哪儿又有后悔药呢?   又等了一两个时辰,暗卫跟了上来,两厢汇合,稍做修整,吃了些干粮又用了解毒药丸,楼韵芙把人都召集在一起,又交代了几句,再整好队形,便是连秦念西和胡玉婷,都弃车就马,夹在道齐宁舍身后,楼家女将身前,一行人重新出发。   路越走越静,夜,幽深得有些瘆人,连鸟儿的叫声似乎都逐渐消失,一行人都有一种说不出的压迫感,仿佛要把全身的五感六识都调动起来,才算是对得住心里的那股子紧张……   路过第一处可能藏人的丘陵之时,马蹄疾驰,如风般呼啸而过,一顿狂奔之后,扬起的尘土如影随形,马儿打着嘶鸣,身后却没有一丝异样。   一行人闯过第一关,直觉松了口气,楼韵芙却朗声道:“打起精神,不得松懈。”   众将士齐声应诺,振奋精神,继续前行。   忽然之间,一阵夜枭的呜呜怪叫,由远而近,在暗无天日的黑夜之中,显得格外瘆人。   秦念西只觉风里有一股极微弱的怪味儿飘过来,她猛地屏住呼吸,虽然因为马儿的奔跑声和夜枭的叫声掩盖,听得不太真切,但一种窸窸窣窣叫人头皮发麻,汗毛倒立的声音隐约夹杂其中……   秦念西调整了呼吸,问了楼韵芙道:“嬷嬷,前面可有山谷?”   楼韵芙此时全副身心都高度集中,当即便答:“是,不过三四里路。”   “前头有古怪,嬷嬷先叫停下。”秦念西吩咐道。   楼韵芙没有一丝迟疑,当即高喊停止前进。军令如山,众将士迅速勒停马儿。   秦念西迅速对胡玉婷道:“婷姐姐去车里,把老祖宗备好的蛇药拿出来。”   再转头看向韵嬷嬷轻声道:“嬷嬷,命所有将士,把火把点起来,山谷里,不仅有蛇,可能还有大虫,马儿肯定会受惊,咱们人可以弃马过去,这些大车上的药材,只怕就难办了。”   众将士都打马横停,等着楼教头示下,黑暗之下,看不清状况,只听一个女声在模模糊糊说些什么,等那声音落下,楼教头的声音才响起来:“众将听令,先点起火把,队伍往中间靠拢。”   这样的深夜急行军,本来图的就是个快和悄无声息,这样突然要点起火把,无异于自己暴露行踪,可也透着背后更恐怖的情形,作为一般无二的军中精锐,大家心里都清楚,火把一般是用来驱兽的。   果然,众人一围过来,楼韵芙说得直接了当:“各位,如今形势严峻,我们可能中了圈套,还是不得不钻的圈套,前面的峡谷里,不仅有蛇,还有大虫,这个时节本不该有蛇出没,很明显乃人为,那么我们后方,必然会有劲敌,如今已经陷入进退维谷之境,列位都是岐雍关将士,此地可还有别的路?”   荣庆立即拱手摇头道:“这是最近也最平坦的路,若是我们当时在前雍关前绕远,大约要翻过两座大山。不过教头是如何得知,山谷中有蛇和大虫的,还请教头示下。”   此时情况紧急,秦念西也顾不得那许多了,只朗声道:“我们医家对特殊的味道极其敏感,那些蛇都是被喂了毒激发了最狠辣的毒性的,并且,我们后方的敌人,只怕都是已经吞了毒药的死士,不把我们赶进死地决不罢休。”   众人面色皆是一凛,广南王世子沉声道:“姑娘若有办法,此时不必顾及许多,保命要紧。”   秦念西环视一圈,见得这些青年精锐眼中,皆是悍不畏死之光芒,便点头道:“我们带了蛇药,那大虫,对诸位军爷来说,想必不是难事,只要先把前面的路趟平了,这埋伏就自然破了。”   广南王世子蹙眉道:“既是都给死士喂了毒药,又费尽心机布了这样的局,必是死士并不多,没有十成把握得手。如此,我们可以兵分两路,一路先进峡谷灭蛇和大虫,另一路便守在这处,若有来人,死战便是。”   道齐语声沉稳道:“撒蛇药的事,便由贫道来吧,我们更知道这药该怎么用。”   秦念西点头道:“如此,我和法师同行,峡谷之中,蛇不在少数,我五感六识更好些。”   众将士和暗卫一起低声疾呼:“不可。”   秦念西却只看向楼韵芙,只见她目光闪了闪,瞬间坚定:“如此,邹家军派两名熟悉地形的将士同往斩杀大虫,一切行动听从医女指挥。”   秦念西一脸沉静,从胡玉婷手里接过蛇药包,同时轻声嘱咐道:“婷姐姐勿要心慈手软,若能确认来袭之敌服过毒药,配合楼将军走外围用针点杀才是。”   嘱咐完这句,又扬了扬声音道:“若这位医女确定敌人服过毒药,众位军爷千万不可短兵相接,更不必存留活口之心。”   胡玉婷捏了捏秦念西的手,一脸不舍道:“你,好好回来!”   秦念西笑着点了点头道:“放心!”说完又抬头看了看楼然四人,四人当即领会,默契点头。   广南王世子紧紧闭了闭眼,再用手用力揉搓了面部一把,才沉声道:“荣庆、邹凯之随法师和医女入峡谷。”   两人应声出列,从马上抽了自己的兵刃,飞快回转。   秦念西将手中蛇药分了一半给道齐法师,笑道:“看看谁先到谷口?”   道齐哈哈笑道:“好,贫道奉陪就是!”   众人看着两人一派洒脱,纵身而起,后头两人不甘示弱,也跟着纵跃出去,不过两三个起落,就不见了人影。   目送他们往峡谷过去之后,楼韵芙才转头凝神道:“如今我们要做两手准备,若敌人如我们预判,人数不多,咱们务必斩杀殆尽,这样我们便可拖到明晨天光大亮之后,再引马匹过峡谷,不至于惊了马,便能保住这批药材不受损。”   “若是敌众我寡,悬殊太大,众将士尽可能保存体力,压缩战圈,大家打好配合,我等还有一手暗器可用……”   那边秦念西四人,不过片刻功夫,已经先后到了峡谷口上,此时毒蛇身上的腥臭味儿,已经顺着风飘出了峡谷,便是荣庆和邹凯之,也闻得清清楚楚。   秦念西转身对那二人道:“我和法师要先进去洒一轮蛇药,蛇药的芳香味儿,会把大虫惊出来,这药的毒性,虽伤不了大虫性命,却也能消减它几分猛力,到时候,你们听我招呼再进去。”   “放心,这蛇药之毒,才刚给你们吃的那颗药丸能消解掉,但是你们最好还是拿布巾蒙一下口鼻。”   荣庆和邹凯之连忙拱手应诺,秦念西和道齐极其满意他们服从军令的态度,互相看了看,便纵身跃起,一人沿着峡谷一边,往前而去,身形不高不低,偶尔借一借两旁树顶之力,入谷便开始播撒袋中药粉,用功力将药粉强制压于树冠之下,借着树林中的微风散播开来……   那药粉果然如同秦念西所说,味道极为好闻,秦念西和道齐不快不慢,沿着狭长的山谷跑完一遍回来,又往更高些的地方,复洒了一遍回来,已经能听到明显窸窣的异动声。   两人到了谷口,秦念西仔细听了听,才看向道齐轻声道:“法师,这林子里,似乎有点更大的古怪!” 第251章   谷口之外,广南王世子这一头,众人按照楼韵芙的布置,把马都归到人和谷口之间,一处略略隐蔽的地方,由驾车的军士护卫,其余人等,原地待命,随时准备迎敌。   可谷口那边都隐约飘过来蛇药的奇香,这一处却依旧是毫无声息,火把已经灭了,天幕已经黑到如同泼了墨一般。   将士们鼓足一口气梗在心口,可战时待命状态,随着时间的流逝,考验的不是体力,而是耐心,久等不见敌人,年轻些的小将已经有些耐不住性子了。   楼韵芙瞧出异动,轻叱道:“保持警惕,为兵者最忌焦躁,这些日子都白练了?”   正当有人要发生质疑敌情预判时,楼韵芙突然轻喝了一声:“安静!”   还没等楼韵芙支起耳朵听仔细,一声“嗷呜”响彻夜空,众人当即脸色大变,楼韵芙沉声道:“不好,还有狼群!快,点火!楼然楼宁速速前去查探,一探便回,不可擅战!”   众人纷纷再次点起火把,看着二人领命而去。与此同时,胡玉婷极忙起身,招呼了坐在自己身旁的宁舍一眼道:“宁舍师兄快来给我帮忙,我们配点药去,以防万一。”   两人匆匆忙忙,往大车那处过去,那些药材,都是经了胡玉婷的手,上的车,她迅速找到装了些特殊药材的大车,撩开帘子,先从一处暗格里拿出一个小瓶子,   递到宁舍手里,轻声道:“剧毒,劳师兄想法子把这药碾碎了!”   宁舍只略看了看胡玉婷,便点了头,接了那黑色的小瓷瓶,再唤了个看着马的军士举着火把,照亮车里。   自己站在车旁,先用了点力试了试那瓶子的结实程度,然后开始运功,于瓶内,迅速摇晃了几下,再听瓶内,已经全无丸药碰撞之声了。   胡玉婷又往大车里一溜儿的匣子中,找了两个匣子出来,接了宁舍递过来的药瓶,正犹豫着要配多少药的时候,楼然和楼宁已经回来了,楼然的声音虽还保持冷静,可熟悉她的人,都能听出一丝隐约的颤抖:“将军,前雍关方向,距此不足二里地,狼群,成百上千,都在往这里涌……”   楼宁闭了闭眼,想起才刚那密密麻麻泛着绿光的狼目,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恶心得有点想吐。   楼韵芙正要发号施令,宁舍扬声道:“楼将军稍等,医女正在配药,先洒一遍药过去,要省却不少手脚。”   众人提起来的心稍稍放下了些,成百上千头狼,就是砍瓜切菜一般,也足以把人累伤了。   楼韵芙朗声问道:“还要多久?狼群离这里只有一里地。”   “稍候片刻,马上就好!”宁舍代替了正蒙了面的胡玉婷答道。   胡玉婷那边也不再犹豫,从车里找出一张硕大的油纸,扑在车夫坐的那处,让宁舍把那两匣子药都倒上去,自己找了块布巾缠了手,再叫了两人离远些,把那瓶已经碾成粉的剧毒倒了上去,拿包了布巾的手,把那些药,和在了一起……   随着狼群的接近,马群开始有些躁动,那举着火把的军士强行控制住胡玉婷正在用的那辆大车套着的两匹马。   宁舍见状又朗声递了话给楼韵芙:“楼将军,马已经有些躁动不安了,干脆先麻翻如何?”   楼韵芙估算了一下时辰点头道:“好,有劳道长。”   宁舍看了看正忙得头发都有点散乱的胡玉婷,干脆从自己随身带的包袱里,取了个小白瓷瓶出来,递到专司马事的军士手中,轻声吩咐道:“这个让马儿嗅两下,就行,用完切记塞好!”   宁舍见得胡玉婷差不多配好了药,又朗声问了楼韵芙:“请楼将军点两名将士,要轻身功夫好些的,跟小道去洒药。”   两名暗卫应声而起,宁舍借了柄剑,再拿布巾蒙了口鼻,从胡玉婷那里取了药,直接平地而起,两名暗卫跟在其身后跃了出去,瞬间不见了踪影。   胡玉婷看了眼正在麻翻马匹的军士,随即快步到了楼韵芙跟前道:“楼将军,狼群中毒之后,可能会有些躁动。”   楼韵芙立时吩咐:“所有暗卫听令,前方十丈之地一字排开,不得放一匹畜生越过防线。其余将士,五丈地前,查漏补缺。”   前面是一大片开阔地,不过二十丈远的地方,奔得快的狼群已经能看得到影子。三人虽心中早有准备,但依旧倒吸了一口凉气,却知道不能再犹豫了。   宁舍高喊:“记住,我撒药时,你们拔高身形!另外,找到头狼,斩杀!”然后抓了把药,纵身而出顺势洒落,再往前在其中一头狼的头顶借力,继续撒药……   越往后,狼越来越多,三人高低纵跃撒药,配合得极好……   前面的狼沾了剧毒,开始越发狂躁往前奔跑,楼韵芙和四个徒弟早就奔到暗卫前面,越起身形,手中以银针做暗器,飞快发出……   一时间狼嚎四起,狼血的腥味儿在风中弥漫开来,狼群更加狂躁,头狼终于仰头发出啸声,两名暗卫飞速扑过去,哪知那头狼极为灵巧,一刀一剑均走了空手,宁舍眼见那两名暗卫要被地上群狼扑倒,忙高声喝道:“起开,让我来!”   一个纵跃之后,宁舍把一把药粉奋力撒到了头狼面部,趁他吃痛,顺势一剑过去,再飞快提纵而起。两名已经纵上半空的暗卫见状,再各自俯冲补上一刀一剑,再次越起,头狼瞬间倒地而亡……   后头还没被撒药的狼群似乎见得头狼已死,开始有些犹豫,宁舍却不管那么多,继续往前跳纵、撒药……   前面的狼群中,有在毒药和楼家女将手下漏网的,到了暗卫面前,皆尽被斩杀。后头的群狼中毒之后,大都跑了几丈远便开始纷纷倒地不起。   宁舍撒光了手中的药,中毒倒下的狼越来越多,哀嚎声不绝于耳,一时间,那一片便如同修罗之场,恐怖瘆人至极……   然而当宁舍和两名暗卫在最远药力不足的地方,几起几落补刀结果了几匹狼之后,再抬头,发现,真正的危险,已经来临了……   不过两三丈之外,几十名黑衣人已经从夜的隐匿、狼群的先行中,由暗而明,赫然出现在宁舍三人的视线当中。   可此时的宁舍三人,在全力纵跃奔跑砍杀狼群之后,除了累,自然也免不了沾了些毒,已经有了精疲力竭之感。   宁舍本能一边转身,一边轻呼:“快走!”然后直直提起最后一口丹田之气,往回飞跃而去,两名暗卫反应也十分敏捷,连身都顾不上回,倒退了几步才借势转身,其中一人还以手做哨,吹响示警。   后面的黑衣人开始狂追不松,眼看着距离越来越近,已经跨过了大片狼群尸身,宁舍三人终于穿进了楼韵芙派出接应的暗卫身后。   暗卫和黑衣人正面斗在了一起,宁舍才得回身仔细看了一眼,见得那些黑衣人个个眼神呆滞发直,刀刀狠辣,直把自身当铜墙铁壁,并不理会是否受伤,完全是拼了命的打法。   宁舍连忙高喊:“不要近身相搏,这些人全是被喂了毒的死士!”   此时楼家女将已经赶了过来,楼韵芙趁着宁舍的话缝儿,高喊:“后撤,拉开距离!”   所有暗卫听得军令,一个杀招下去,立时借力后撤,楼韵芙几人欺身上前,各自一把银针带着劲气,却没有丝毫声响,漫天洒了出去,一时之间,前面几名没有防备的黑衣人被扎中要害,噗通噗通倒了下去,胶着的战局一时有了松动。   可对方明显也都是受过训练的,立即飞速扑了过来,粘得极紧,再不给楼韵芙几人漫天撒针的机会。   宁舍三人退到战场后方,胡玉婷立即送了解毒药和瑶生丸过来,广南王世子急切问道:“敌情如何?”   宁舍先吞了那粒解毒丸,顺了口气才道:“狼群已尽数被歼灭,对方人数大约有我们三倍不止,全是被喂了毒的死士高手,我们连撒毒都已经不能了。”   广南王世子咬牙道:“这是存了心要让我们葬送在这里,他们能挡得住吗?”   一名依葫芦画瓢吞了解毒药丸的暗卫拱手道:“一打一的话,他们未必是我们的对手,但也要费些手脚。”   宁舍又吞了两颗瑶生丸道:“贫道看了下,楼将军她们隔空打穴不准,而且敌人已经看清我方意图,如今只咬紧了不松口,很难拉长距离用暗器杀敌。”   胡玉婷蹙眉道:“师兄,我隔空打穴还可以,咱们这儿有瑶生丸,如若不然,能不能分两拨上去打消耗战,我和你交替上去,在外围找机会放针?”   广南王世子眼睛亮了亮,连连点头,忙对那两个已经吞了药丸的暗卫道:“楼将军能听懂你们的暗号,快,给楼将军发暗号,让她回来。”   楼韵芙听了暗号回撤,广南王世子看了看已经在调息状态的宁舍,只好示意了胡玉婷把才刚的话再说一遍。   楼韵芙听完略沉吟了一下才道:“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也不知姑娘那边现下如何了。”   此时的秦念西,已经越过山谷右侧杂树林子上头,追着两个驯蛇人往山的外侧崖底遁逃,秦念西也不欲恋战,只看准时机,拉近了距离,两手各甩出几根银针,分别刺向那对驯蛇人后背几处致命大穴,便回过头来,再往峡谷中去了。   不过奔了几步之后,秦念西敏锐听到,两个噗通倒地的声音。   杂树林中,道齐正被一条逐渐瘫软的巨蟒缠绕,失去了驯蛇人的指挥,加之又被道齐塞进了大量的蛇药,那条蛇,已经逐渐失去了气力……   见得秦念西回来,道齐也懒得再理会那条蛇,纵身上到林子顶上,和秦念西笑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它若不再作妖,便饶了它吧,不然,看贫道取了它的胆。”   秦念西点头道:“无妨,那两个驯蛇人已经没了,这条蛇倒也没什么大碍。法师,咱们快点,下去瞧瞧,也不知他们收拾了那头大虫不。”   果然,荣庆和邹凯之已经和那头猛虎斗出了伤,道齐加紧了几步上去,只一剑便刺在那正欲撕咬的猛虎口中,秦念西两枚银针直射那猛虎双眸。   大虫一时重伤吃痛,荣庆和邹凯之这才得以喘息之机,提了劲气,一鼓作气,配合道齐,刀剑齐齐插入那猛虎体内……   秦念西见得那大虫已经奄奄一息,心里却记挂着才刚山谷之外的狼嚎和示警,一边奋力往回一边道:“我先回去了!”   秦念西赶回去时,第一拨儿暗卫已经退了下来,广南王世子领着岐雍关精锐扑了上去,胡玉婷在战圈外,一边纵跃奔跑,一边和军士配合出针。   秦念西听了刚刚调息好的宁舍解释完,连忙几个起纵,去接应胡玉婷。   胡玉婷又要左躲右闪,又要手脚并用,这时已经疲乏得有些气息不稳,眼看着要被一个黑衣人追上,秦念西上去便是软剑出手,直接把那黑衣人抹了脖子,又喝了胡玉婷道:“你撤,我来,快!”   秦念西出手就是杀招,右手是剑,左手是针招招要命,针针要命,护着胡玉婷退了出去,将士们不用再照顾胡玉婷,没了顾忌,便放手大战,战局顿时松当许多。   片刻之后,道齐也跟了过来,也俱是剑不走空,招招要命,有了秦念西和道齐加入,不过片刻之间,敌方已经倒下去十数人,走位之间也有了顾及,尽量不往秦念西和道齐跟前凑,不过先前二打一,甚至是三打一的局面,已经消失不见。   待得楼韵芙带着楼家四位女将,再回战局,敌方已经战损三分之一,楼韵芙见状,干脆传令,已经体力不支者,不可逞强,自行退下去修整,修整好,自行上来补位,自己五人,严控去往峡谷方向的道路。   待得后头调息好的暗卫齐齐扑了上来,战局已经进入了尾声,秦念西斩杀一人之后,突然转身往前雍关方向,路旁的小树林处跃过去,却只见目之所及的黎明前,最后那丝黑暗里,宽袍大袖,披头散发的一人一马,消失在了天边……   再回头,众人已经在打扫战场,只听道齐高声道:“需全数斩杀,不得以肉身触碰,剧毒害人!有伤者速速返回服药……” 第252章   当黎明的曙光终于在天地交界的地方放出光芒,苍穹间的一切才仿佛重新活了过来。   清扫战场实际是为了补刀,当所有将士从杀红了眼的状态中回过神,重见天地的亮光,才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不对,是活过来了!   当他们离开那片战场再回头看,几乎所有人,都有了呕吐的冲动,人的尸身盖不住狼的尸首,已经分不清是人血还是狼血,在大地上弥散开来。   夹在两处战场中间的那唯一一片,没有被血染红的净土上,秦念西和道齐、宁舍、胡玉婷四人,开始一一替所有从修罗场上抽身的将士把脉。   在大战结束之后,楼韵芙就已经清点了人数,居然十分幸运地一个都没有少。   广南王世子脚步有些虚浮,踉跄着走到秦念西面前,一边伸出手任她把脉,一边轻声道:“我想去峡谷里看看,姑娘能否为我领路。”   当楼韵芙和广南王世子跟在道齐和秦念西身后,进了峡谷时,触目所及,大虫的尸体还在峡谷中央,路上成堆的已经死去的毒蛇,广南王世子只看得目呲欲裂,瞬间便腹中绞痛,往外呕了出来,楼韵芙虽好些,却也是面色发白,只微微有些颤抖道:“这里,怎么清扫?不清扫,马儿只怕根本不敢过……”   道齐却笑着说了句:“贫道去看看那条大莽溜走没有。”便径直几个纵跃上了山,楼韵芙脸色更白了些:“姑娘,这山上还有蟒蛇?”   秦念西一派轻松安慰道:“嬷嬷别紧张,那莽儿就是看起来吓人,有点费手脚而已,关键是它后头那两个驯蛇人……”   “至于这些蛇,还有那边的狼和尸首,只怕得差人去报信,拉了火油过来,尽数要烧掉,这峡谷两边的杂树林子里,死蛇更多,这些毒,不烧掉,这地方虽说几不靠,人迹罕至,可到底还是从岐雍关到安远最近的路,一旦有行人马匹路过,必受其害。”   楼韵芙略眯了眯眼道:“关键是,咱们应该往哪处去报信才是。”   广南王世子终于止住一阵又一阵翻涌而出的酸水,声音虚浮道:“这不是劼国手笔,只有素苫人会这些古怪的术术,但这也不能说明问题出在岐雍关。”   “岐雍关邹家的人,我信得过,更何况,我们这些人里面,还有两三个邹家子弟,邹家本来人丁就不旺,绝不可能自己断送子弟性命。更何况,如果他们想要我的命,只怕我早死过十次八次了。”   “那前雍关刘家,又和世子爷有什么过节呢?”秦念西随口问道。   广南王世子一时有些语塞,无论是岐雍关邹家,还是前雍关刘家,皆是世代镇守边疆的忠臣良将,从来都是和广南王府交好的,无论怎么说,都不可能为了他一条命,和广南王府,甚至是宫里,结上仇怨。   楼韵芙突然蹙眉道:“姑娘,莫不是有人盯上咱们了?”   秦念西一脸好笑道:“嬷嬷莫要说笑了,我一介小小医女,人家犯得着费这么大手笔,就为了除掉我吗?再者说,若是真有人觉得我值当用这么大手笔,必然也会摸一下我们家内情,既是如此,这也不划算吧。”   广南王世子点点头道:“姑娘言之有理,而且君山医女之名,如今虽在南边和京城,还有安远祁城两处,算得上是有些名声,但在这岐雍关,可真是悄无声息,再者说姑娘一向也不喜显山露水,一般人,即使被姑娘诊治过,也未必尽能得知姑娘之本事……”   秦念西摆了摆手道:“二位还是莫要越说越离谱了,照世子爷的意思,咱们这是要往岐雍关去送信?”   广南王世子略沉吟了片刻才道:“先遣人去岐雍关报信,单人独马过去,一日足足有余……呃,马好像过不去,只能让脚程好些的人去报信,来回两日一夜,咱们干粮,还够吗?”   楼韵芙点头道:“咱们人不多,再者说,都是青壮,饿上一日半日的,也没什大事。”   “既然如此,便赶紧吧点人,就让邹凯之和荣庆去吧。”广南王世子点头道。   秦念西和楼韵芙瞬间就明白,广南王世子派出这两人的用意,一个是邹家子弟,另一个能说会道。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不如,让道齐法师跟着从旁策应吧,路上的事,谁也说不清楚……”   此时道齐正好从山上跃下来,稍微迟疑了片刻才道:“如此,便尽早出发吧,咱们这两头都是毒和尸身,待久了将士们吃不消。但是各位施主才刚说的,贫道隐约听了些,贫道觉着,不如再派两个暗卫,去前雍关报信。”   三人看着道齐眉宇之间隐隐忧色,心里都转了几转,才大约明白了道齐的意思,楼韵芙想明白其中关键之后,当即点头道:“法师的意思,是这报信的时候,讲究些话术,如此一来,若能见到刘达,便至少可甄别此事是否与他有关。”   道齐点了点头,广南王世子却道:“若是果然与刘达老将军有关,在情况不明时,最多不过拖延些时间,若是另有他人作乱,只怕这一路送信的,就是个有去无回。”   秦念西摇头道:“也不尽然,这对手算的是必死之局,不过是算漏了我们这几个医家而已。他们若还有余力,绝不会留待半途截杀信使……”   楼韵芙面上却是一片坚毅:“无论是何等情形,这人也非去不可!便是我亲去也行。”   道齐和广南王世子齐齐摇头,广南王世子道:“若是将军亲去,只怕此事后头兜不住,会致刘达心中不虞。”   楼韵芙想了想,也知将来此事必会闹到安北王跟前,整场事复盘之时,拼死送两个暗卫出去搬救兵说得过去,可她作为安北王亲委的主将,跑出去搬救兵,那叫临阵脱逃,这里头的分寸,必须得把握好,否则的话,极有可能忠奸善恶没辨出来,还把自己绕进去了。   四个人又细细商量了几句,才返身往回走,秦念西跟在道齐身边,一脸好奇问道:“法师,那莽儿如何了?”   道齐有些无奈道:“看样子是想找地方修行去了,就是不知能不能挺过去,还萎靡得很,贫道给它喂了一粒药,若是能在大火烧山之前逃走,也算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广南王世子听着两人对话,不禁心中有些感慨:“这位道齐,为人冲淡平和,处世老练圆滑却不着痕迹,武艺深不可测,偏偏长着一副慈悲心肠,行医济世,还有那些他接触过的道长,个个都是有本事的,君仙山万寿观,果真不容小觑……”   原地修整的将士们,从鬼门关逛了一圈回来之后,也回过了神,大家心中都清楚,今日若不是有这些道人和医女在,只怕皆尽都已丧命与此,可虽说捡回来一条命,但这对手是谁,却是不得不令人疑心的。   都是聪明人,心中也都有一番猜测和计较,只不过是不太好宣之于口,见得广南王世子几人回转来,俱是面色凝重,便知如今只怕是进退维谷,只能等援手了。   广南王世子看了看楼韵芙,只有她最清楚,暗卫那边,何人可担此任。   楼韵芙往中间空地上站了站,清了清嗓子,拱手道:“如今前路不通,后路情况不明,需得遣人往两处送信,解我等如今之困境。”   楼韵芙说完这句,略微做了些停顿,众将士都明白,送信的人,极为凶险,众人却立时尽皆拱手高呼:“末将愿去……”   楼韵芙看着众人面上坚定的表情,点了点头继续道:“众位兄弟,经昨夜一役,我等已成同生共死之袍泽,但如今依旧是敌暗我明,我等决议,遣邹凯之、荣庆,前往岐雍城报信。”   邹凯之、荣庆二人立时起身拱手应诺。   楼韵芙又看向坐在一起的暗卫,月怀立即起身拱手道:“楼将军,前雍城一处,我等比较熟悉,便由末将和月影前往即可。”   楼韵芙点了点头,看向邹凯之和荣庆道:“好,岐雍关一处,你二人,直管把此地战况尽数告知邹将军,道齐师傅会从旁策应,确保你二人安全无虞到达岐雍关。”   说完这句,楼韵芙又看向月怀和月影道:“你二人前往前雍关,为避免路上遭阻,最好分头行动……”   楼韵芙说到此处,略微顿了顿,月怀见得楼韵芙和众人都是一脸忧色,忙拱手道:“请将军放心,我等必会慎之又慎,竭力保全性命,把信送到前雍关。”   事已至此,担心再多也无益,楼韵芙点了点头道:“到得刘达将军跟前,只说情势危机,进退不能,我等竭力送你二人出去送信,其中意味,你二人可明了?”   月怀和月影当即拱手道:“将军放心,我二人省得!”   楼韵芙正要再嘱咐一句,那边宁舍却起身道:“如此,小道愿从旁策应,避路上之万一。”   月怀和月影正要拒绝,楼韵芙点了点头道:“如此也好,事情紧急,这便分头行动吧。”   众将士从楼韵芙才刚的话中,已经基本明了,这是已经对前雍关生疑,对岐雍关更加信任,这种判断,和众将士内心的想法其实不禁相同,但在岐雍关将士心中,却对广南王世子和楼韵芙的信任,生出一股说不出的舒坦和亲近。   众人满怀担忧送走了月怀三人,邹凯之和荣庆上路之前,十分郑重躬身拱手道:“多谢世子爷和教头对我邹家军信任之情,末将必会将此情转达到将军面前。”   出人意料的是,两日后,月怀当先顺顺当当进了前雍城边上的刘家军大营,大将军刘达看着一脸风尘仆仆,满身是血的月怀,拿着安北王护卫军暗卫信物,再听他说广南王世子一行,路过前雍城便遇围困,如今生死不明,一时十分震惊。   刘达不过略略沉吟了一下,便点了刘家少将军刘武,亲帅前雍关护卫军五百人,前往援救……   看着自家大郎带兵跟着月怀走了,刘达才一掌拍在了大案上,震得折子、笔墨、砚台飞了一地,又叫了身边最得用的管事,压了火气吩咐道:“去查,细细查,把从安远城回来的将士,分开关了,一个个查问清楚,到底是谁透露了广南王世子一行的行踪,都和哪些人说了,一个也别漏了……”   管事一脸小心道:“爷,这事儿,也未必是咱们这处的篓子吧?”   刘达一脸愤怒道:“人家广南王世子在岐雍关多久了?若是广南王不信任邹家,又怎会把一个独苗儿放到那里?邹家想要他的命,还用得着现在?”   “可这事儿,这样的情形,怎么看怎么都像是素苫的人干的,素苫离咱们这儿,到底还有距离,这么多蛇,这么多狼,听说还有大虫,这么大的动静,要从咱们这里过,咱们不可能一点儿动静都不知道啊。”管事轻声道。   “关键就在这里,咱们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妖魔鬼怪,咱们一无所知,若是那位爷没事,咱们在王爷和官家面前还好分说,若是有个万一,咱们,这脖子上的脑袋,咱们刘家,只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刘达气愤至极。   不过半个时辰之后,前雍城内的一处高门大宅后院里,一位打扮雍容华贵的女子,听说了广南王世子一行遇刺的消息,再听了前头是蛇阵后头是狼群的困局,只气得砸了个粉彩的茶盏,女子身上成套的翡翠首饰,伴着那碎磁的声音,一起叮当作响。   女子面色铁青,虽压低了声音,却依旧透着股子咬牙切齿:“如今这样的局面,怎可犯如此大错,我给他们提供地方驯兽,就是为了这么个还没有当权的小儿吗?去,把痕迹全抹了,不行就把线断了。再派人去问清楚,他们这是要干什么?打的什么算盘?” 第253章   不过第二日午时,邹家长姐邹静之,亲帅五百护卫军,带了吃食和净水,先行抵达峡谷之外,后头还有五百将士,带着火油、石灰等物资,陆续往这里赶。   得了荣庆和邹凯之先行回来报信,广南王世子和楼韵芙两人,迎到了峡谷之外一里地。   马儿往前,邹静之见得广南王世子果然安然无恙,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抬手示意众人下马,自己也从马上一跃而下,先行了礼才再问道:“世子爷一切安好?其余诸将士可都安好?如今安顿于何处?”   广南王世子拱手道:“劳将军牵挂了,都安好,如今都在两处战场间的空地上,援军未至,那处相对更安全。”   邹静之点头道:“世子爷所虑甚是,都无事便好!”   说着又看向楼韵芙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楼将军了,静之慕将军之名久矣,今日得见,实属幸事,此行我军中将士多得将军护佑,静之感激不尽!”   楼韵芙拱手还礼道:“邹将军客气,此番在如此困境之中竟能无一伤亡,末将不敢居功,全仗随行君仙山医家之力,我等才能侥幸保住性命,谷内情形复杂,还请将军先随末将进去探看一番。”   邹静之对楼韵芙不贪功自傲和雷厉风行的性子十分欣赏,当即点头道:“如此,便请将军头前带路,静之先让将士们原地修整待命。”   待得几人步入谷口,蛇药的香味儿已经掩盖不住满山谷死蛇的腥臭之气,饶是邹静之同来两位将军,皆是久经沙场之人,都被恶心得以手掩住口鼻,强行将呕吐之感憋了回去。尽管眼睛都被熏出了热辣的泪水,眼珠子却绷不回去了……   这样一眼望不到头,满谷的死蛇,根本无处落脚,邹静之看着广南王世子纵身往上,只从旁侧山边的杂树林子上借力,意图如此穿过这一眼望不到头的峡谷,心中有些惊诧,不过短短半年,这位世子爷的功夫,可是长进了许多。   几个人走林子上头借力时,邹静之才发现,便是林子里,也都是死蛇。穿过峡谷,邹静之三人因为蛇药的毒性尚在,明显有些不太舒服,不过是靠着意志力在支撑。   见过礼,胡玉婷递送了解毒药丸给三人服下,不过片刻之后,三人便觉身上无力感消失不见,连忙拱手致谢。邹静之便开始逐一查看那一队邹家军派去安远城参训的小将们,见得个个都生龙活虎,嘴角才荡出一丝不易令人觉察的浅笑。   秦念西只站在道齐身旁,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位邹家女将。只见她一身劲装软甲,青丝绾成男子样式,只一个最稀松平常的木簪定于头顶,全身上下,和军中普通将士日常作训时穿着毫无二致。   身量中等,眉目清秀,却因常年在军中行走,颇显英气,眉宇之间有着普通女儿家没有的一种说不出的气概,眼神清澈而坚定……   邹静之极其敏感,突然转头看向正打量她的秦念西道:“这位医女如何称呼?”   秦念西笑着屈了屈膝道:“民女姓秦,将军称民女秦医女便好。”   站在一旁的荣庆连忙介绍道:“将军,就是这位医女,和那位道齐法师一起出手,尽灭了才刚那处山谷中的毒蛇。”   邹静之面上讶色一闪而过,当即便朝道齐和秦念西及胡玉婷深揖拜谢:“邹静之拜谢法师和医女活我军中将士性命之恩。”   道齐和秦念西齐齐侧身避过,道齐拱手道:“不过微末之技,撒了几把药粉而已,将军不必挂怀!”   邹静之笑道:“法师护我军中小将至岐雍关报信,却是连我军营都未入,又连夜折返,辛苦法师了!”   道齐摆手道:“些微小事,不足挂齿!”   邹静之也不再多言,只看向楼韵芙道:“还请楼将军引路,我们去看看另外那一处战场,以便早点定下章程,好方便行事。”   看过那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人狼大战的战场,邹静之已经面色铁青,咬牙道:“素苫欺人太甚,可这样的地方,若没有人接应,这么多的畜生,如何能接引过来,只怕,敌人早就在暗处着手了,否则极难做到令我们两地都毫无察觉。”   楼韵芙轻声道:“邹将军觉得,此事与刘家无关?”   邹静之略略沉吟了片刻才道:“别人静之不敢说,但应当是与刘达老将军无关的。我们邹家和刘家,在岐雍关和前雍关守望相助,这么多年,刘达将军是何等样人,静之还是心中有数的。”   “再者说,静之就事论事,与公而言,在我们这处除掉广南王府世子爷,有百害而无一利,刘达将军不是那样没脑子的人。与私,据静之所知,刘家和广南王府并无私怨,且素来仰慕广南王和广南王太妃,也不犯着如此。”   广南王世子听得邹静之这些话,感觉自己就像那待宰的羔羊一般,忙打了岔道:“咱们先商量商量,怎么把这些马带出去,赶紧把这地方处置了吧。至于究竟是谁想要我的命,也不是站在这儿说两句,就能盘清楚的。”   邹静之点头道:“咱们先把人马和药材弄出去,这地方,只能两头先派人守着,要等前雍关的队伍来了,一起看过了,才好放火烧山。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回头王爷肯定要过问此事,咱们三方都看过,将来在王爷面前也好说话。”   楼韵芙不禁暗自点头,这位邹家女将,心思缜密,冷静自持,果然极不简单。   当日下晌,人马和药材,便尽数移出了山谷,住进了邹家军临时搭建的帐篷里。   半夜里,宁舍带了消息回来,月怀领着刘家军将士在后头,月影已经前往安北大军中送信去了。   第二日上晌,刘家军也到了。刘武看了那两处战场,若不是亲眼所见,刘武只觉暗卫报的那个信,只怕至少报了九成水荒,如今一看,只觉头皮发麻,几十个人,在这样前后夹击,人兽混战的包围中,竟能脱了险,这根本就是不敢想的。   刘武先在广南王世子面前告了罪,两厢看过,直接决议论,先放火油把这些尸首都烧了,再洒了石灰,然后干脆两家共同出人出力出银钱,把这段路给修了。   大火烧起来,焦臭扑鼻,还好这地方没有成片的林子,杂树几已枯萎,三四日之后,火总算熄了。   留下扎营修路的将士,派出去打探情况的斥候,广南王世子这一行,都跟着邹静之,总算到了岐雍关。   这几日,邹静之和秦念西几人,都已经熟悉了,邹静之要把秦念西和楼韵芙几人,都安置到岐雍关邹将军府中,秦念西本就是受了广南王世子之托,为了邹静之而来的,一路上大概已经弄清楚,这位邹家大小姐,基本上都是住在军中的。   秦念西当即笑着拒绝道:“邹将军无须如此客套,王爷遣我等医女前来,并不是来做客的,听说咱们邹家军营中专门有女子住的营房,我们就住那里吧。”   楼韵芙见邹静之有些犯难,只得跟着帮腔道:“将军无须多礼,我们原在安北军时,就曾在军中住过。”   邹静之见她们神情不似作伪,便也同意了,只领着她们一起,往军营中去了。邹静之有些好奇道:“不是说君山医女在安远城开了医馆吗?二位医女不用在医馆坐诊?”   秦念西只笑着摇了摇头,楼韵芙却似不经意间随口答道:“我们日常都是住在长公主府的,不过是有些特殊的情况,王爷点了我们姑娘过去帮衬。”   邹静之愣了愣,随即才反应过来道:“请恕静之有眼无珠了,原来外头盛传,楼将军护卫君山医女,入长公主府替安北王妃治病竟是真的,可这两位姑娘,也着实是小了些。”   秦念西笑道:“邹将军心目中能治病的大夫,只怕都是须发花白的老先生,便是医女,也应当是温婉和善的中年女子吧?我们这样的,确实离经叛道了些。可邹将军这邹家军大营当中,不也有女将们住的营舍吗?”   邹静之瞬间明白了秦念西话语中的意有所指,当即笑着点头道:“是我世俗了,如此说来,王妃的病,也如坊间传言,真的已经好了?”   秦念西这回倒不似从前,对长公主的事一般都是三缄其口,反而答得直截了当:“是,不仅如此,王妃已经有孕在身,明年春末夏初,当得瓜熟蒂落。”   邹静之愕然道:“既如此,姑娘为何不在王妃身边护佑,反而走了这么远?”   秦念西笑道:“邹家大姐姐,我们唤你邹家大姐姐可使得?”   “求之不得,但凭姑娘高兴就好。”邹静之点头道。   “嗯,邹家大姐姐可能有所不知,我们君山医女,每个人擅长的都不太一样,比如我,更擅针法,我这位婷姐姐,则擅药,此时在王妃身边侍候的那位医女,倒是位温婉和善的中年女子,在孕产上极有心得。”秦念西微微笑着解释道。   邹静之听得极是认真,一脸赞赏地笑道:“你们这大夫当得,倒有些我们兵法上说的,为将者需得知人善用的意思了。”   楼韵芙失笑附和道:“可不就是这个话,我们府上老祖宗也是这么说的。”   秦念西眨了眨眼笑道:“嗯,这叫英雄所见略同。”   邹静之哈哈笑道:“在广南王太妃面前,静之这样的晚辈,可不敢自称英雄。姑娘从京城过来,可曾见过老太妃?”   楼韵芙笑道:“不瞒邹将军,我们姑娘曾在老太妃跟前相伴近两年,便是末将,其实在广南,已属卸甲状态,是老太妃见末将歇不住,才重新给末将点了差使,跟在姑娘身边的。”   邹静之先前见得这二人相处之时,楼韵芙对秦念西恭敬有加,还有些不解,此时听得楼韵芙如此说,才算是明悟过来,这位秦姑娘,只怕在广南王太妃心目中,极不寻常。要知道,楼韵芙其人,在广南军中,也是响当当有名号的,这也送到一个尚未及笄的姑娘身边护卫,其中意味,自是不言自明。   秦念西连忙摆手道:“邹家大姐姐莫要听楼将军瞎说,老太妃原是请了她来给阿念当教习的,对了,大姐姐便唤我阿念吧,我全名叫秦念西,她是阿玉,全名胡玉婷。”   “阿念因自小儿饱读医书,得万寿观太虚真人和君山药行胡大先生教导,习学医药,也因此得了老太妃抬爱,亲自教导了一段时日,又担心阿念年龄尚小,千里迢迢往这北地行医,万一有个行差踏错,才请了楼将军走这一趟的。”   眼见得要进了军营,邹静之还是忍不住又问了一次:“不知王爷遣两位姑娘过来,可是有别的事情?”   秦念西和胡玉婷皆是但笑不语,倒是楼韵芙答道:“我们家这两位姑娘,还有些别的本事,不过这话我们自己说作不得数。反正岐雍城里送去安北军大营参训的将士也已经回来了,明日邹将军可以检阅一下他们的训练成果,再问问个中详情,想必将军届时会有意外之喜。”   这几日,邹静之倒是发现了广南王世子和这批小将比之从前有些变化,却还没顾得上问细情,便也不再多问,只欣然笑道:“好,诸位都辛苦了,今日先行好好洗漱歇息,待歇过劲来,我们再说话。”   邹家军中的女子营舍就在中军大舍后侧不远,邹静之送了秦念西几人进了营舍,又遣了身边的劲装女使过去侍候,才自去忙碌了。   秦念西几人洗了澡,相互擦拭着头发,楼蔚才把憋了一下午的话问了出来:“姑娘和嬷嬷为何下晌要如此诓骗那位邹将军?姑娘不是来替她治病的吗?为何不直言相告,早治好,咱们不是能早回去嘛!”   楼然给楼蔚擦头发的手顿时就重了重,扯得楼蔚直叫唤轻点,楼然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道:“你个傻子,你看那位将军,像是有病的样儿吗?这些年咱们哪儿见少了,越是这样的人物,越不愿承认自己有隐疾。”   楼宁也一脸鄙夷道:“再者说了,姑娘和嬷嬷那些话,哪有一句不是实话?那不叫诓骗,那叫话术,为了让那位邹将军心甘情愿让我们姑娘治病,可还真是不容易,难怪咱们世子爷一个字也不敢露。”   楼心跟着起哄道:“姑娘,奴婢瞧着,楼蔚这是心急了想回去,看看紫藤姐姐和那位陈将军到底能不能成吧?这还真是,那啥不急急死那啥。”   众人齐声大笑起来,楼蔚一脸气愤道:“你才是那啥,看我不告诉紫藤姐姐,在你口中,她就是个那啥,你不想知道?我就不相信你们都不想知道……”   楼韵芙哈哈笑道:“我们想不想知道不要紧,不过这会儿,我倒觉着,在这北地军中,替你寻个好男儿也不错,省得你成日操心别人的事儿……” 第254章   第二日清晨,邹静之在演武场逛了一圈回来,强自按捺住心中的震惊,便让人去唤广南王世子、邹凯之一行,刚从安远回来的小将到中军舍中集合。   人还未至,却见一个穿着软甲的女子一脸气急闯了进来便嚷嚷道:“大姐姐真是,慧之马上就要打赢了,你就派人来叫,这是变着法儿给凯之解围呢,凭大姐姐怎么解围,他也是我的手下败将一个。”   后头小将们鱼贯而入,面上都有些尴尬,邹静之沉声道:“慧之莫要再闹,今日不是凯之故意让你,只怕你早就落败了。”   “这不可能,大姐姐,半年前他在我手底下走不过百招,半年而已,难不成还能脱胎换骨了?”邹慧之一脸不信道。   “慧之休要胡言,自去找你五姐领罚,再让你五姐过来中军舍。”邹静之面沉如水,邹慧之眼泪在眼眶中打着旋儿,却一时不敢再多言,径自去寻五姐邹琰之了。   待得邹慧之出了屋,邹静之才抬手示意大家坐下,又对邹凯之道:“邹校尉,这是军中,打的赢打不赢,都凭本事就好,从前邹慧之没有让过你,如今你也不需为了面子,故意不赢她。”   邹凯之连忙起身拱手道:“是,末将谨遵将军令。”   邹静之示意他坐下,又继续道:“各位往安远这一趟,去得极好,今日叫我看得十分精彩,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了,这个,只怕不是单单靠训练,能出的成效吧。荣庆,你来说说,其中详情。”   荣庆连忙起身抱拳应诺,又继续道:“我等还未到安远城时,就被王爷派来的人截在城外,直接把我等送入了一个叫祁远山的地方,我等尽皆都觉奇怪,因为那地方,前山看上去像个庄子,后来才知道,竟是咱们北地新建的万寿观。”   邹静之听得此处,只不自觉眯了眯眼,昨日那位楼将军所言,只怕就是应在此处了。   “我等进入那祁远山之后,发现前雍城的兄弟到得更早些,不过第二天天还没亮,又来了一批安北军中的将士。第一天训练的时候,就是来接我们的那些人主持的,那个领头的,年纪不大,威势却不小,好像极得咱们王爷信重,他好像也姓吴,和吴校尉倒好像挺熟……”   广南王世子一脸无奈道:“荣校尉,你这扯得有点远了吧。”   邹静之看了广南王世子一眼,略蹙了蹙眉,心里大约有点数,便也点头道:“说事,不要扯远了。”   “是,主要是,好好好,说事。”荣庆看着广南王世子就要变脸,赶忙继续道:“第一天训练的时候,除了那一帮比咱们也大不了多少的安北军将士,再就是来了楼教头几位,还有几位道长。”   荣庆看了看邹静之的脸色,又继续道:“这样的时候,我们就心里有点打鼓了……”   一圈人终于被荣庆啰嗦得有些脑袋疼,邹凯之干脆起身道:“将军,要不还是让末将来说吧。”   荣庆讪讪道:“末将只是把当时心中存疑的地方,都说了出来,好吧,让邹校尉说吧……”   邹凯之直接抱拳道:“第一天,他们大概是在摸我们的底,比如功夫,耐力等极限,每个人都是分开考较的,每回考较时,好像都是以一位道长为主的。”   “到第二天,我们便分批被几位小道长施了针,又吃了药,再泡了几天药浴,还得了几位医女的诊治,身上的气力从无到有,从弱到强,大约十来日之后,整个人都感觉是真的像才刚九姐姐说的那样,脱胎换骨了。”   “再后来,我们就到了楼教头手下,跟着她和安北军那些青年将士练功,末将有一种感觉,就好像是一个饿极了却永远也吃不饱的人,精神头儿也好得不行,便是连头脑,都觉得清明了不少。”   “最后一个月,是在安北军大营中训练的演阵,末将等人才发现,荣庆说的那位吴将军,极擅指挥练阵。还专门教导过我们,如何把我们这样特殊训练过的将士,放在合适的位置,发挥最大的作用。”   “噢,对了,我们到了安北大营第一天,得王爷巡视过一回,王爷听说末将是邹家人,还问了一句,怎么我们家女将一个都没去。”   邹凯之这句话,让邹静之心中凛了凛,只不着痕迹看了广南王世子一眼,见他面无表情目视前方,便转过头问了邹凯之道:“第一天,谁考较的你们,大约能过几招?”   邹凯之照实答道:“就是安北军中的将士,照末将感觉,估摸着绝对过不了五十招,但是他并不急于把我打趴下,只是和我兜圈子,目的是看我极限。”   邹静之点了点头继续问道:“后来呢,后来你和他们再较量过吗?”   邹凯之点头道:“较量过,日日都练,从最开始难以敌对到后来慢慢追成平手,吴校尉应是最强的,和楼教头,勉强能战平,教头说,假以时日,吴校尉应能得大成。”   邹静之听完想了想,本想再问点什么,却又没有再问,只嘱咐了一句:“列位,在安北军训练的细情,到此为止,切勿外传。”   众人齐齐起身应诺,邹凯之拱手道:“将军放心,我等都省得,在安北军大营时,王爷吩咐过,说是除了主将动问,其余人等,一概不得外传。”   邹静之点头道:“好,王爷军令如山,尔等切记守口如瓶,其中意味和重要性,想必尔等心中都清楚,若有违背,皆按军法处置。”   荣庆摸了摸后脑勺道:“将军,日常作训呢?”   邹静之略略拔高了声音道:“尔等尽力施为便是,这几日,我会调整一下作训计划,尔等皆是我邹家军之栋梁,要发挥该有的作用。好,今日到此为止,大家先回去吧,吴校尉留一下。”   广南王世子本以为邹静之要问六皇子的事,哪知她却轻声道:“世子爷,万寿观医家入我岐雍关,是王爷吩咐的,还是世子爷为我岐雍关请下来的?”   广南王世子怔了怔才笑道:“这有什么区别,王爷重视将军和邹家军,是毋庸置疑的实事。”   邹静之目光看向门外,许久之后,才轻叹了口气道:“若是王爷吩咐的,只怕,静之就该写请罪折子了……”   广南王世子苦笑着摇了摇头道:“邹家大姐姐何苦如此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王爷定不会因此而怪罪于你。”   邹静之轻声道:“当初我该听你的,就按照比试高低来派人,是我想多了,哎……”   “大姐姐,我们家老祖宗教导过我一句话,如今我也送给你,她说这世上不过是因为只能是女儿家要生儿育女繁衍子嗣,决定了女子大多要留在家中操持一家一族,若非如此,我等男儿,只怕并不见得就能胜过女子。”广南王世子说得十分坦诚。   “邹家大姐姐,如今王爷已经把医女送入了岐雍关,这是王爷的关怀,大姐姐不要再负王爷美意才是。”   邹静之点头道:“嗯,大姐姐省得。”   广南王世子出门不久,邹五娘琰之便进了门来,邹静之把满腹心事暂且抛下,笑了笑才道:“看你这有些神清气爽的意思,碰到九娘了?”   邹琰之一脸的兴奋点头道:“长姐,今早五娘起床晨练时,碰见昨日来的那几位女将,跟我问路,说要去操练,我就给她们带了个路,长姐你不知道,她们那几位,真是厉害极了。”   “长姐,五娘这回才真正理解什么叫坐井观天,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我们一起上的山,我是在地上跑,偶尔能腾跃两下,她们是在树冠上跑,只偶尔借一下树枝树叶的力量,就这样,她们跑了个来回来,就是三程,我刚到了山顶。”   邹静之一脸愕然道:“这么厉害?她们总共去了几个人?”   “七个啊,长姐你听我说,那个最小的小姑娘应该是最厉害的,我看她教另外比她大一点的姑娘换气的事,她还和那位楼将军比划了一阵子,还是在树冠上,我看不太全,但是照她们话里的意思,那位楼将军输了,而且是个常态,她俩在复盘,哪一剑应该怎么运气还能更快点。”   “我们下山之后,那姑娘看我气喘吁吁地,便给我扎了几针,再揉搓了一阵子,我顿时就觉得舒坦极了,长姐,你说,是不是很神奇。而且你知道她怎么扎的针吗?她会隔空打穴,我就一眨眼的功夫,啧啧……”   邹静之看着素日里都稳重冷静的五妹妹,竟难得的兴奋,便笑道:“五娘,兴许,这回没让你和九娘去安远,大姐姐做错了。”   邹琰之一脸的笑凝固在脸上,慢慢收了回去才问道:“大姐姐何故再提这事,大姐姐是怕人家指摘我们家女子贪恋权势,不给男儿机会,大姐姐的苦心和为难,五娘都明白,九娘小些,往后也总能明白的,大姐姐无须自责。”   邹静之苦笑道:“若大姐姐告诉你,凯之他们,便是跟那位楼将军做的教头,如今身手比之从前,已如云泥之别,五娘还能不和大姐姐计较吗?”   邹琰之怔了许久才道:“咱们家自来女子武艺比男子要好,体魄也比男子好,如今好不容易,总算有了能成材的儿郎,五娘,五娘高兴还来不及呢。”   邹静之见得妹妹虽说事关家族的事,一句也没错,可眼里那丝失落,她还是能看得出来的,当即安慰道:“大姐姐觉得遗憾的是,我们家五娘这么好的天姿,若是也能得高手指点训练,想必能比凯之他们学得更好。”   邹琰之眼睛闪了闪道:“大姐姐真的觉得我可以吗?”   邹静之点头道:“今日五娘遇到的那几位,其中年纪较小的那两位,实则是两位医女,而且,应是两位世外高人。”   邹琰之眼神闪了闪道:“难怪那位姑娘就看了我几眼,再看着楼家一位小将和我练了一场,便夸我骨骼清奇,天赋绝佳。我还有些觉得怪怪的。”   邹静之有些惊喜道:“她真这么说你?”   邹琰之忙点头道:“大姐姐真是,这样的事,五娘还能自说自话不成?”   邹静之忙点头道:“好,太好了,五娘,你听大姐姐说……”   ……   “今日这话,出我口入你耳,记住了?”   邹琰之还有些没反应过来,却忙不迭地先点了头。   不过一个时辰之后,邹静之便把邹琰之托到了秦念西手上,道齐和宁舍,也开始在军中替人看诊赠药,加上那几位从安远同行回来的将士善意的宣扬,这一行人,也算在邹家军,打开了局面。   月影把信送进安北军大营之时,安北王只惊得眼皮都跟着抖了几抖,才强压下心中怒火问道:“有没有伤亡?”   月影自是知道王爷最关心的是什么,当即答道:“回爷的话,小的回来送信时,世子爷和两位医女都无事,道爷们也无事。”   “其他人呢?”   “都无事,都是些轻伤,那些蛇和大虫,是道齐法师和一位医女带了岐雍两名校尉去除掉的。狼群是那位功夫差些的医女和宁舍道长现制了药,去除掉的,小的们只是和那些死士打了两轮车轮战,后来那位医女和道齐法师回转来,他俩都是剑不走空的,很快就控制了局面……”月影细细把遇险的情况再说了一遍。   安北王听完其中细情,只眯着眼,许久都没有说话,月影只觉汗已经透了衣背,安北王才看着站在一边的长春和长冬道:“月影的话,你俩都听明白了?”   长春和长冬当即躬身拱手道:“回爷的话,小的听明白了。”   安北王眯了眯眼道:“去查,从大营里查起,前雍关岐雍关,都给我查,这是我大云的北境,却成了素苫的驯兽场和狩猎场,我大云将士险些成了人家口中的猎物,简直岂有此理……”   长春和长冬听得自家王爷这话音,大概听出了一丝不太一样的意味,只也不敢多问,便躬身退了出去办差。   不过一个时辰之后,一封密信,悄无声息,从安北军大营,往京城的路上,送了出去。 第255章   邹慧之被罚,在校场上饿着肚子站了两个时辰,又冷又饿,还一肚子不忿,往女舍的院子里来找五姐邹琰之。   罚虽说领了,还是邹慧之最厌烦的罚站,可这话,她无论如何也要跟五姐说明白,只有把五姐说通了,才能让五姐却说服长姐不是,只有五姐的话,长姐才会仔细听听。   邹慧之问过守门的侍卫,五姐就在女舍里,可翻来覆去找了一圈,她素常爱去的地方,竟都没见到人影,却忽然闻到一股特殊的羊汤香味儿,应该是从女舍最东面那处空置的院落里,飘了出来,只有那处,原先就是沏了灶台的。   邹慧之这会子肚子里正在唱空城计,又奇怪这处怎会有人生火造饭,这军营里,可是处处都有规矩的,吃饭的时辰、地方和食物,都是定好的,今天根本就不是吃肉的日子,怎么会有人竟敢公然在这女舍里煮肉吃,这不是明摆着给女舍添乱吗?   要知道,长姐为了不遭人诟病,可是不仅把东面那处院落里的小厨房撤了,自己还从那处院落里搬了出来,住进了和她们一样的军舍里。   邹慧之急匆匆冲向东边那处院落里,还没进院子,就听见五姐邹琰之的笑声从里面传了出来,邹慧子愣了愣,放缓了些步子,走到门口,便见得几个陌生面孔的女孩儿,穿着军中劲装,正围在那厨房门口,和里面的人说笑……   邹慧之往院子里探了探脖子,里面的人似乎发现来了人,几个人齐齐转过头看向她,其中一个身量颇高的女孩儿对她拱了拱手问道:“请问找谁?”   邹慧之舔了舔嘴唇道:“我是来找我五姐的,五姐,你可在此处?”   邹琰之甩着一手面粉,从厨房里走了出来,笑着冲邹慧之招手道:“九妹妹快进来,五姐给你引荐一下,”   邹琰之抬起一只手示意楼然四个道:“这几位是广南军中楼家女将,”再掠躬身指向楼韵芙道:“这位是楼将军。”   邹慧之跟着邹琰之介绍,一一行过礼,这时眼中亮光闪过,躬身拱手看向楼韵芙道:“可是流影剑楼韵芙将军?”   外头楼韵芙正和邹慧之寒暄,里头秦念西正和胡玉婷包着包子,听得这句,一时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胡玉婷轻声嗔道:“有外人呢,姑娘这是……”   秦念西强自忍住笑,轻声道:“姐姐莫怪,阿念只是想起了老祖宗,他说若要真论轻灵巧快,这流影针都该改叫无影针……”   秦念西说得胡玉婷也跟着笑了起来,只忍不住道:“也不知老祖宗如今回了安远城没有……”   外头正寒暄完,邹琰之又带了邹慧之进了厨房,自己往那案板的地方走了几步,又介绍了秦念西和胡玉婷:“这两位,是从江南西路君仙山来的医女,是我们这岐雍城,请都请不到的贵客。”   两厢见过礼,胡玉婷往大案上倒了盏花茶,奉到邹慧之面前笑道:“九姑娘想是训练累着了,先进一盏水润润喉,那羊汤已经熬好了,我去给姑娘端上一碗。”   在这军营之中,邹慧之显然还有些不太适应这样的周到,有些慌乱地双手接过茶盏,又看了看自家五姐,邹琰之笑道:“九妹妹可是有口福了,跟着两位医女和楼将军她们沾了光,这羊汤熬的味儿和咱们家熬的不太一样,不过是真好喝,这两位医女的手艺,真是好极了。” 第256章   邹慧之呼呼啦啦用了一大碗羊汤,四个不大不小的素馅儿包子,也搞清楚了,这头羊是大姐姐专门让人送来,给这些南边来的医女和将士补养身子的,她们这一趟,经历了劫难似的一战。   邹慧之分不清到底是包子太好吃,羊汤太鲜,还是那一战实在叫人听得惊心动魄,荡气回肠,反正不过一顿饭,她已经和楼然几个,混得很熟了。   当邹慧之听说邹凯之和荣庆两人,合力灭掉了一头极凶猛的大虫时,先是有些难以置信,接下来心里更是酸涩难当,当初,邹凯之那个名额,明显应该是五姐的,他从前,可是连自己都打不过啊,如今竟已经是可以随意吊打自己而不落败的吗?   邹琰之看着邹慧之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微微摇头叹了口气,拿了个食盒装了几个素包子,唤了自家妹妹:“九妹,你把这几个包子送到长姐那里,也让她尝尝鲜,这位胡医女的厨艺,可不一般。”   邹慧之站了起来,看了看食盒里那几个正散着热气的包子,又迟疑地看了看还剩下的半罐子羊汤,邹琰之迎着她转过来的目光摇了头道:“你端了去她也不会用,就这么去吧。”   邹慧之眼神暗了暗,一语不发,只行礼告了退,便径自往院外去了,几个人看着她明显并不单薄的身影,不知怎的,却看出了一股子说不出的心酸。   邹琰之见刚才热络的气氛有些变凉,便笑着解释了一句:“今日营中不是食肉日,长姐素来严于律己,倒是我这九妹,让大家见笑了。”   楼韵芙摇了摇头笑道:“我倒觉得,你这九妹是个真性情,军营之中,就该凭本事吃饭,想那么多做什么。我们家老祖宗,不止一次夸过你们家长姐,说她作为一军统帅,可谓德才兼备,就是心思太细了些。”   邹琰之怔了怔,猛地抬头有些不可置信道:“将军说的老祖宗,可是广南王府老太妃?她老人家是这么评价我们家长姐的?”   楼韵芙微微笑着点了头,又道:“她老人家还说过,这岐雍城,和我们广南府情形不同,只可惜那些心怀叵测的人,总是拿她交兵权的事儿来说是非……”   邹琰之听了这话,竟直接红了眼圈,却又不便当着这许多人发作出来,只强自忍住胸中奔涌的情绪,借着收拾碗筷,来掩饰自己的失态。   秦念西见状,眨了眨眼道:“你们说,若是老太妃知道我们这会子竟坐在岐雍城的女军舍中,吃包子喝羊汤,会是个什么表情。”   楼韵芙看了看邹琰之,只笑着接了秦念西的话道:“八成会说,念丫头,那个包子,晚上再包一回,再熬一锅白粥就好,羊汤那味儿,再是去了膻,我也能闻出来……”   众人齐齐都笑出了声,待得邹琰之走后,秦念西才问了楼韵芙:“嬷嬷,她们邹家的事儿,能讲给我们听听吗?”   楼韵芙笑着点头道:“这有什么不能的,早些年,这也不是什么秘闻,不过是这些年,邹家刻意低调,加上一些后来发生的事情,才没什么人敢妄议这些事了,不过咱们还是哪儿说哪儿了就成。”   “邹家这一任家主邹老将军,就是如今邹家长姐的父亲,娶的是从前老安北军中护卫军首领的独养女儿,一身功夫十分了得。那位夫人进了邹家后,一口气生养了四五个女儿,只得了一个儿子,偏生邹家女儿个个功夫了得,可那个儿子就天资十分有限。”   “二十多年前,边境乱得很,邹家在素苫手上,吃了不少苦头,损失了许多儿郎,后来当今圣上和安北王联手,南边有广南府勉力支撑,才算稳住了局势。这一任邹家家主也坐上了当家人的位子。”   “可素苫和岐雍关的争斗,却并没有停止。邹家家主重伤,走家夫人和一根独苗死在素苫人手里,邹家成年的儿郎只剩两个旁系子弟领兵作战,为了保命,估计做了些见不得人的事情,当然,这事儿后来都被邹家压了下去。邹家长姐邹静之便领着一众姐妹勉力支撑,才算是保住了岐雍关。”   秦念西一脸好奇道:“岐雍关大乱,安北王不出援兵吗?”   楼韵芙摇头道:“那时候岐雍关不归安北军辖制,就是直接归朝廷管的。后来,大概十三四年前的样子,我们老祖宗见天下大定,广南儿郎也都立起来了,我们王爷和二爷都堪大任了,便把手中兵权移交到下一代手中,我们王爷在京城,二爷在南边掌了广南军。”   “那时候西南军主帅是靖宁侯,就是大皇子的外家。见得安北王在北边封了王,便生出了妄心。就挑唆着岐雍关那两个邹家旁系子弟闹事,说是女子就该嫁人生子,繁衍后嗣,连广南王太妃都移交了兵权,邹静之这样一个说了人家定了亲的女儿家,霸占岐雍关兵权名不正而言不顺。”   “人都是这样,太平日子过久了,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岐雍关内这么一闹腾,邹静之不知道当时是怎么想的,就真的袖手从军中退了出去,气得她那四个妹妹一起,卸了甲。”   “后来邹静之大婚当日,素苫攻城,当时邹家领军的,就是邹静之的小叔,他好像比邹静之还小,就是今天那位邹九娘的父亲。他小叔当日战死,那两个旁系叔伯就只喊着要往西南军求援,岐雍关险些就要破了,邹静之只能半途脱了嫁衣披上战甲,重赴战场。”   “那一战打得十分惨烈,邹家二姐儿、四姐儿,皆尽死在那一战当中,岐雍关百姓被战争吓破了胆,从此只服邹静之。后来官家得了岐雍关战报,大怒,估计派了人把这其中的猫腻查了个仔细,直接召了西南军主帅回京,封了靖宁侯,明说封侯,实则养老。”   “听说官家曾要封邹静之为岐雍关大将军的,但是朝廷里一派反对之声,说是连广南王太妃都不掌兵了,天下还有哪位女将能越过广南王太妃去,若是邹家实在无人,就应该另由朝廷委派将领,接掌岐雍关。”   “我们老太妃当时气得,还从京城回了南边住了两年,骂这些乱臣贼子尸位素餐,只知为一己私利,为那点上不得台盘的颜面,又要祸国殃民。”   “后来估计也是利弊权衡之下,官家又把岐雍关划到安北军辖下,西南军小规模换了一次防,邹家那两个旁系叔伯一个调去了西南,一个调去了安远,岐雍关虽明面上依旧是邹老将军领兵,但实际的领军人物,已经换成了邹静之。”   几个人默默听完楼韵芙讲完这段往事,秦念西心里想的,却是难怪前世北地战火连天时,这位邹家女将的名字,都不曾显山露水过。她为了这岐雍关的一城百姓,为了这一处边境的防卫,又要领兵作战,还不能加战功于己身,也算是殚精竭虑了。   倒是静默了许久之后,胡玉婷突然问道:“那她嫁的那位夫君呢?”   楼韵芙摇了摇头道:“听说是当场婚事就作罢了,那家早先就好像等了她许多年,她估计也是心中有愧,不想再耽搁那家儿郎了。”   秦念西叹了口气道:“那位邹老将军还健在吗?”   楼韵芙再次摇头道:“在估计是在的,就是健当不健当,估计难说,我听说是截了双腿保住的命,素苫的那些神鬼之术,极其邪乎。”   秦念西撅了撅嘴道:“哪有那么多神鬼之术,无非不就是用毒呗,不过那个驯兽之术,还真是厉害得紧,那么些野兽,有时真能当千军万马来用,可这也过分残忍了些,简直有违天道。”   胡玉婷却叹了口气道:“那位邹家大姐姐,可是真不容易。”   楼韵芙点点头道:“谁说不是呢,你们看,王爷下了军令,让岐雍关和前雍关挑人去安北军参训,军令中写得清楚明白,要优秀青年将士,可她硬是一个女将都没派去。才刚送了邹五娘过来时,还旁敲侧击问了许久,在猜测王爷的意思,心思之重,只叫我这样在营中多年的人,听得都觉得窒闷得很。”   秦念西也跟着道:“才刚那位邹五娘,听嬷嬷说老太妃夸了她们家长姐那个表情,你们都看到了吧,感觉就是心结很深,广南王都把世子爷送到这处了,这么明显的信重之意,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   “这或许就叫做当局者迷吧。”胡玉婷有些无奈道,“只是若她真是如此纠结,心思如海之人,咱们想早点给她治病,只怕有点艰难。对了,姑娘这几日和她在一处,看出她究竟什么毛病了吗?”   秦念西摇头道:“完全看不出,面上没有一丝不妥,这些时日也没见发作,又没有号过脉,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胡玉婷一脸愁容:“咱们还得赶在王妃生产之前回去呢,这可怎么是好?”   秦念西有些无奈道:“为今之计,也只能把邹五娘和邹九娘先调教出来,争取得了她的信任,再想法子让她放松些提防,看能不能找到点空子。实在不行,也只能找那位世子爷想想办法,他既是见过她发作,咱们就能想了法子,让她再发作一回。”   北地的第一场雪来得有些猝不及防。   旌南王府中,旌南王世子忧心忡忡,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雪花飘落,想着已经启程去旌北的阿爹,也不知自己这一招险棋,下得是否正确。   或许真像阿爹说的那样,这就是一场赌博,赌赢了,摆脱眼前的困局,可将来呢?子孙后代呢?会不会因为今日自己一己之私的决定,埋下祸根?   旌南王世子站在雪地里发呆,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清醒些。突然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由远而近,裴将军一身热气躬身道:“世子爷,才刚大云北地前雍关送了消息回来,说是岐雍关一队将士在从安远回岐雍城的路上,遭截杀。”   旌南王世子蹙了蹙眉道:“你这说得没头没脑的,说仔细些。”   裴将军有几分尴尬道:“爷,不是末将没说清楚,是这事儿上透着诡异。截杀的人动用了兽阵和死士。”   旌南王世子猛地抬头问道:“兽阵?素苫干的?截杀的是谁?岐雍关邹静之出了岐雍城?”   裴将军摇头道:“出是出了,但是截杀的不是她,她是来接应的,她来的时候,岐雍关那一队人马,已经把那两个兽阵,尽数破了。”   旌南王世子更加惊讶道:“两个兽阵?是谁?值当素苫下这么大手笔?”   裴将军摇头道:“尚不清楚,只知应是今年春上,安北大营召岐雍关、前雍关各十余名青年精锐,到安远大营训练,大都是些副将和校尉,邹家去了两个儿郎,刘家去了一个儿郎,没有听说有些什么特殊的人物。”   旌南王世子继续问道:“截杀在哪处进行的?为何能确定是只针对岐雍关将士?”   裴将军躬身道:“爷,咱们进屋看一眼地图,一看就能明白。”   两个人转回屋内,旌南王世子看着裴将军指的那处地方,果然不言自明,便又随口问道:“这一处这么开阔,这峡谷这么长,难怪这兽阵成不了,这往前往后,十来个人,好逃得很。”   裴将军一脸尴尬道:“爷,是末将没说清楚,极多,这一处是狼阵,这一处是蛇阵,据说还有一条大虫。对了,狼阵这边,说是狼尸身上还叠着上百号死士。说是用火油浇了,烧了三天三夜,才算烧没了,如今已经开始修路了……”   旌南王世子愕然道:“前雍和岐雍两处,各出了多少兵力去援手?关里关外有别的事儿吗?”   裴将军摇头指着那地图道:“爷,末将想不通就在此处,前雍城的人说是他们去的时候,已经止了战,人已经都挪到这处峡谷之外去了,岐雍关的将士在这处扎了帐篷,还带了火油石灰,像是专等着前雍关的人去看了战场就开始清扫。” 第257章   旌南王世子看着那张图,出了许久的神,才伸出一只手,在那图上一边画圈一边问了裴将军道:“照你这意思,这漫山满谷的蛇和狼群,还有那许多死士,是被这岐雍关的十几个小将和安北军暗卫给尽数歼灭了?有多少暗卫?”   “爷,具体多少人不得而知,但是肯定不会超过百人,否则路上不可能一丝儿波动都没有。”裴将军低头答道。   “这一队人马里,还有别的什么人吗?”旌南王世子继续问道。   “也不太清楚,岐雍城那边封锁得极严实,除了军营里有些动静,其余的,一概如常,邹家军里,自打上回换防把人换走之后,咱们一丝缝儿都没寻着。但是前雍城那处说是大概在这事儿发生前几日,前雍关那批精锐回去的时候,跟了几辆大车回去,具体拖的是什么,还没弄明白。”裴将军解释道。   旌南王世子眯了眯眼道:“那咱们反过来想想,这样庞大的兽阵,若是咱们遇见了,首先会想到用什么?”   裴将军一脸苦笑道:“爷,这狼群还好点,那大虫也没什么,就是那些毒蛇,千军万马都不顶用啊。”   “是,千军万马都没有一把毒来得有用。”旌南王世子沉声道。   裴将军听着自家世子爷大喘气似的自问自答,愣了半晌才疑惑道:“爷,毒这东西,可都是阴谋诡计,咱们跟安北军相持了这么些年,可没听说那安北军有这样的阴损的法子。”   旌南王世子摇头道:“话也不能这么多,这事儿若是让咱们碰上了,你还会觉得用毒是阴损吗?换言之,召兽阵这样的战法,不阴损吗?不止阴损,简直有违天和才是。那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又有什么错?关键是,这把毒是谁下的,这个必死之局,是谁破的。”   旌南王世子对裴将军转不圆的逻辑,显然有些不太满意,但是见他一言不发躬身听训倒也不再多言,只继续道:“你说,若是那几大车里,都是药材,这一批人马里,有医家在,就连那几十暗卫,其实护送的是那些大夫,那些蛇和狼,都是大夫的手笔,这事儿,是不是就能说通了?”   裴将军一脸愕然道:“爷,这事儿,这样说,说是能说通,可那么多蛇和狼,那得多少毒,才能行得通,就算是有大夫出门,谁会带那么多毒啊?再者说,安北大军里那些大夫……”   裴将军眼睛闪了闪猛地抬头继续道:“爷的意思,这是万寿观那些道人的手笔?”   旌南王世子沉默着点点头,嘴上不自觉道:“关键是,安北王为何要把这些道长派去岐雍关,前雍关可有道长入营?而且,从前可没听说过安北大营帮着邹家和刘家练兵的事儿,那位王爷虽然领了辖制岐雍关和前雍关,可这些年对这两处,其实极少插手。”   裴将军抹了把脸,只觉身上才刚跑出的汗,在这烧了火炕的屋内,竟宁在后背,一片冰凉,连说话都有些不大利索了:“爷,这一两年,大云北地异动频频,咱们,咱们搞不好,就是与虎谋皮啊……”   裴将军这番话,何尝不是梗在旌南王世子胸口的烦躁,他只觉浑身更加烦躁起来,挥手叫了退。这节骨眼儿,裴将军也不敢再说多了,只躬身退了出去。   旌南王世子在屋里转了几转,越发觉得屋里的热,让他有些静不下心,只慢慢出了屋,又踏着雪出了院子,不知不觉,便往府里最中间的那处院子踱了过去。   旌南王妃正坐在正屋廊下,裹着斗篷,就着盆不太旺的炭火,抿着盏微微透着热气的酒,看着儿子一脸迷茫从雪中慢慢踱了过来,只示意了丫鬟搬了个小靠背椅子,笑眯眯招呼道:“这样大的雪,怎的连个斗篷都不裹,还是没个媳妇儿,那些小厮,哪有那么仔细的。”   旌南王世子拖长了声音无奈道:“阿娘,您要再说这事儿,阿哲可就回去了。”   旌南王妃哈哈笑道:“我们阿哲这是不好意思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旌南王妃一边说,一边笑着打量自家儿子的表情,再冷不丁戳了一句出来:“阿哲,你这些年不近女色,是不是喜欢小倌儿?”   旌南王世子刚要坐下,听得旌南王妃这话,只恨不得一脚把面前的火盆给踹了,烦躁地站起身,余光里看见自家阿娘一脸意味不明的笑容,只又躬下身子,把那椅子往后挪了挪,离火盆那些热,远着点儿坐了下去。   旌南王妃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又给旌哲烈倒了杯酒,递到他手上:“来来来,天寒地冻,喝杯热酒静静心再说。”   旌哲烈早对自家阿娘这些前后不搭的话习以为常,只苦笑着双手接过那杯酒,仰了脖子一饮而尽。   旌南王妃才问道:“何事如此愁苦,阿娘一句玩笑都经不住?可是为了你阿爹?”   旌南王世子不自觉点了头又摇头,旌南王妃讶然道:“阿娘怎么瞧着你这有点乱了方寸的意思,说来听听,看看阿娘能不能替你消解一二。”   旌南王世子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道:“阿娘,儿子只是突然有些看不懂,大云北境,究竟是想干什么。”   旌哲烈顺着自己的心思,把大云北地这一两年以来的异动讲了一遍,说到最后,竟有些气苦:“阿娘,若是到那时,咱们可就真是进退维谷,要成倾家覆国的千古罪人了。”   旌南王妃慢悠悠抿了口酒道:“阿哲,前两年,咱们最担心什么?”   旌哲烈愣了愣才道:“自然是担心大云那位长公主无子而亡,大云北境大乱,我们旌南,必然会被卷入战祸之中,能不能分一杯羹不知道,但是旌南肯定会成为毕彦的踏脚石,短时之内不得安生,是必然的。”   “阿哲,你想打仗吗?”旌南王妃又问道。   旌旗烈不知道自家阿娘为何这样东一句西一句地发问,只想了许久才道:“阿娘,从儿子本心来说,好男儿志在四方,若能建功立业,马革裹尸也无不可。可您和阿爹从阿哲小时候便教导儿子,掌一地百姓生死,不能因一己之私欲而置百姓生死于不顾,建功立业,从来都是踩着血流成河也不见得能成的。”   旌南王妃叹了口气道:“你阿爹,从前是国主跟前最得器重的儿子,你二伯靠着毕彦的绸缪夺了大位,你阿爹就是因为这些仁慈,才罢手请封旌南。这些年,看着旌南百姓过得朝不保夕,连年饥荒,他心里的愁苦,全在郁结成了这场大病。”   “咱们再去看旌国全局,这么多年,百姓穷困依旧,富人富得流油,官员尸位素餐,欺下媚上,卖官鬻爵,毕彦的心思和手段,全在弄权之上,论起治国之能,对百姓之怜,不及你阿爹万一。”   “这几年,毕彦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真面目才逐渐露了出来,他的野心,又岂止我旌国这寸土之地,可他的这番野心,是要拉着我旌国万千百姓,尤其是我旌南入烈火之地的。”   “倘若大云北境真的乱了,我们被裹挟其中,或许能分到一杯羹也未可知,可如今,像你说的,大云北境这些异动,只能说明,大云北境不仅不会乱,而且已经是越来越强大了,毕彦伸到大云的手,屡次被打了回来,已经隐隐有些恼羞成怒,迫不及待了。”   “咱们只假设,假设你二伯还能掌控毕彦,大云北境料理妥当之后,大云朝廷和安北王,会放过毕彦吗?”   旌南王世子一脸暧昧不清的表情,语中带着些嘲讽道:“按儿子知道的这些,若不能把他大卸八块,难消心头之怒。”   旌南王妃点了点头道:“大云皇帝和安北王隐忍已久,一旦准备妥当,定然是要一击必中的,到时候,你准备怎么办?”   “我若和大云开战,岂不正中毕彦下怀?可我若不出兵抵抗,只怕我旌南王府,就会被污通敌叛国。到时候只怕我们一家死无葬身之地不说,旌南照样不得安宁。”旌南王世子苦笑道。   旌南王妃一口干了杯中酒道:“眼前就要起的战祸和灭家之灾,与不知道多少年后的不定数之说,你选哪个?”   旌南王世子望着廊外开始纷纷扬扬的大雪,依旧一脸苦笑:“阿娘说笑了,这哪里由得我选?”   旌南王妃笑道:“既由不得你选,为何自乱方寸?为今之计,只能在可选范围内做到最好,人生在世,求全很难,不过是万千逆境中,尽力而为,求一份心安理得罢了。”   旌南王世子点头道:“阿娘说的是,可儿子这心,就是定不下来,不知道为什么。”   旌南王妃嗟叹道:“你究竟在恐惧些什么?怕大云太强,将来无法匹敌?好男儿不应是遇强则强吗?大云有句话叫什么,与其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虽说差了点意思,但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人家强大了,你光怕有什么用?”   旌南王世子听得自家阿娘如此说,只怔了怔,却突然站起身,来回踱了几步,又冲到大雪里转了一圈,才又回到廊下,冲着正拨着炭盆里那点残火,躬身拱手道:“儿多谢母亲教导,是儿失态了。”   旌南王妃摇头道:“也是你阿爹让你担心了,这么大的雪,也不知道,他这一路上,还能扛得住吧?”   旌南王世子借着屋子里透出的光,猛然发现,阿娘两鬓,竟突然像铺了层霜似的,这才几天啊,一阵酸楚猛地从鼻尖直冲向眼窝,他赶紧深深吸了口和着雪的冷风,再狠狠眨了几下眼,才把那些酸意压了下去。   旌南王世子从炭盆上拎起那个火钳,从旁侧的炭篓子里,夹了几块不大不小的炭块,放进那火盆里,把火架了起来,又吩咐了旁边的丫鬟:“再去打壶酒来,长夜难眠,正是一场好雪,我陪阿娘饮酒赏雪。”   旌南王妃只笑不语,旌南王世子却把靠背椅往阿娘身边挪了挪,挨的极紧坐了下去,眨了眨眼突然问道:“阿娘,您跟儿子说说,您想要个什么样的儿媳妇儿?”   旌南王妃略有些讶异地看了旌哲烈一眼,领略到他刻意的讨好和安抚,那是一种作为母亲,仿佛看到乌鸦反哺的暖,十分贴心……   旌南王妃便接着儿子的话道:“那你先和阿娘说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儿。”   旌南王世子啧啧两声道:“这样的事儿,也能由着儿子喜欢?”   旌南王妃笑道:“有什么不行,关键是你们能两情相悦,人一辈子多长,苦可比甜多,若是连个枕边人,都不能寻个真心欢喜的,可是怪没意思的。”   “那,儿子可说了,儿子说了之后,阿娘可得比照着儿子说的来找。”旌南王世子眉毛耸得老高道。   旌南王妃点着头道:“嗯,你先说来听听再说。”   “儿子想找个聪明漂亮的,最好能像阿娘一样,有本事有见识有主意,儿子不管走多远,把家交给她,都觉着放心,她就像暗夜里屋里的那盏灯,叫人牵挂叫人安心……”旌南王世子望着那火盆里,被风吹得重新旺起来的炭火,说得极自然,却不知为何,脑海里浮现出一双极亮极亮的眼眸,那亮光,好似也曾让他安心过。   旌南王世子越说声音越低,直到突然意识到那双眼眸,已经萦绕在脑海中许久,才住了声,忍不住猛地摇了摇脑袋,仿佛要把那亮光摇灭了一般。   旌南王妃本来还在笑,这样的女孩儿谁不喜欢,可也难寻得很,却看到儿子突如其来的猛摇头,不禁耸了耸眉头,笑着用肩膀轻轻撞了撞旌哲烈的肩膀,轻声笑道:“你给阿娘说实话,你是不是心里有人选了?”   旌哲烈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儿子,儿子就是,突然想起点别的事情。”   “果然是长大了,阿娘面前,都敢打马虎眼了。”旌南王妃眯着眼笑道。   “真没有,阿娘,是真想起别的事,真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和事。”旌南王世子连忙摆手道。   旌南王妃哈哈笑道:“只要有那么个人,八竿子打不着,那就打九竿子十竿子呗,就怕你一竿子也不打,那可吃不着枣……” 第258章   邹家主母忌日那天,西北的第一场雪也落了下来。   邹琰之正在女军舍中,接受秦念西和胡玉婷的洗筋伐髓术,不宜回府祭奠,邹静之留下邹慧之看顾,自行回了岐雍城将军府。   夜半之时,秦念西却突然被邹静之派来的女使叫醒,她一脸焦急,一边匆匆行礼一边道:“我们府上大将军腿疾发作,已经通了一个日夜,府里的大夫不管用,大姑娘请了营中的几位仙长去看过,用了针和汤药,还是不行,道齐法师说是让请您过去看看。”   秦念西匆忙穿戴整齐,又嘱咐了胡玉婷几句,披了楼韵芙手里的斗篷,出了军营,便见得邹凯之领着一小队人马已经在等。秦念西和楼韵芙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匹,汇入那一小队前来迎接的人马里,往岐雍城去了。   疾驰的马蹄声惊醒了蜷缩在城门洞里躲风雪的两三个乞丐,待得马儿撩起的冷风刮过,乞丐们挥了挥扬起的尘土,或是裹了裹破烂的衣裳,或是裹了裹那到处都是破洞的毡子,又把脖子缩了回去,继续睡觉了……   秦念西跟在邹凯之后头,进了邹家住院时,邹老将军正痛得面上的青筋似乎就要绷到干瘦枯黄的面皮外面了,人坐在一个垫了软垫的椅子上,身子俯在已经截了大半的下半身上,双手紧紧抓住两旁的扶手,只叫人觉着,那黄花梨木的扶手上,已经被生生捏出了几个指印……   邹静之守在那椅子边上,一脸的心疼和着急,见得秦念西进来,忙起身道:“实在是情况紧急,不得已,才半夜扰了姑娘。”   秦念西点点头,只看向道齐和宁舍,他俩凑过来些低声道:“我们是昨日夜里用了晚膳过来的,这是我们来之后发作的第三拨了,开头我们用了针,有些效果,睡了小半个时辰,痛醒了,宁舍说实在不行给点药,又昏睡了一个时辰,如今已经是第二回 痛醒了。”   秦念西点点头道:“我先去诊诊脉看看情况。”   宁舍轻声道:“你得先把痛给他止住了才好把脉,他如今全身紧绷,脉象不实,而且,碰都不让碰,碰哪儿都觉得痛得在颤,而且他那个脉象很奇怪,我和师叔诊的都不一样……”   秦念西再看了看邹老将军的情况,这才明白,宁舍给的究竟是个什么药了,那样的药都镇不住痛,这是怎么忍过来的?   这会子,秦念西也顾不上感慨,只得跟邹静之商量道:“我先给老将军施针,让他没那么痛了,才好再把脉,对症下药。”   邹静之看了看已经痛得蜷缩成一团的父亲,轻声道:“他不让碰,说不碰还好点,一碰就像全身都有针在扎。”   秦念西轻声道:“无妨,你们都暂且离远些就好,我不碰他。”   秦念西又嘱咐了道齐:“法师注意,老将军若是晕过去了,阿念抽针不及时,要扶一把才好。”   邹静之吩咐把屋里的油灯都点了起来,侍候的人都退到了屋外,自己只和邹凯之站在门口瞧着。   秦念西站得离邹老将军不远不近,声音一派平和道:“邹老将军,我乃君山医女秦念西,是从君仙山万寿观,习得一门失传针法,可隔空打穴,请老将军务必控制片刻,不要颤抖,容我飞针入穴,替老将军解此时之痛。”   众人等了片刻,便听得邹老将军似乎深吸了几口气,闷闷地“唔”了一声。秦念西连忙收敛心神,调匀了气息,擒好的玄黄,一手四根,电光火石间,便插在了邹老将军身上,那边针还在颤抖不止,这边她手中玄黄便啸然而出,直直没入……   不说邹静之姐弟,便是连道齐宁舍,都看得有些目瞪口呆,屋内片刻安静之后,道齐眼看着邹老将军似乎要往旁边倒下,连忙往前两步,伸手扶了。   秦念西正要俯身替邹老将军把脉,只听他后头一阵轻缓的咕隆声,整个人似乎都松懈了下来。   秦念西、道齐和宁舍听得这声音,也跟着松了口气,这是奏效了。秦念西伸了手搭在邹老将军已经骨瘦如柴的手腕上,开始凝神诊脉。   邹家两姐弟见状,也凑了过来,邹静之搬了个杌子,塞到秦念西身后,见她轻轻坐了下去,才放心站在一旁看着。   半刻钟之后,秦念西收了手,示意几人退开,先后收了玄黄和素玄黄,邹老将军身子已经瘫软了下来,道齐抱了他,放到了榻上,又嘱咐跟过来的邹凯之道:“老将军浑身汗透了,你叫两个人,轻手轻脚给他擦一擦,再换身衣裳。”   这边秦念西已经在提笔疾书,片刻功夫,便已成书。宁舍在旁边看得直拧眉头,拉了她低声道:“这么重的剂量,扛得住吗?”   邹静之似乎看出两人有分歧,便也凑过来,秦念西轻声解释道:“老将军早年重伤,截掉双腿时未加好生调养,如今痹症已入髓,非猛药不可活。”   邹静之听得秦念西这句,只心里突突打了个转,脸色也跟着变了变,秦念西当即安慰道:“大姐姐放心,我会一直守着老将军,助他挺过这一关。”   邹静之直直望向秦念西,见她眼神清澈而坚定,心里倒平添了几分勇气,想了想又问道:“那,我五妹那处,可如何是好?”   秦念西解释道:“五姐姐此时有婷姐姐照顾便可,大约过几日,再需要我时,我再回去营中看看就行。”   邹静之咬了咬牙,唤了邹凯之道:“你去,带这位道长去抓药,悄悄儿的,不要闹出动静。”   宁舍却摇头道:“这些药,咱们这回都带了,不如上大营里去取吧,这么重的剂量,寻常药铺见了,说不准会生出些什么。”   待得二人走后,秦念西见邹静之面色也极不好看,便轻声道:“老将军当能歇上三四个时辰,大姐姐面色不好,不若让阿念诊诊脉。”   邹静之眼中闪过一丝犹豫之色,略顿了顿才摇头道:“叫姑娘看笑话了,我只是有些担心,这会儿天快亮了,姑娘累了一夜,赶紧歇会儿才是正理。”   秦念西面色平和中带着一抹温暖的笑意,摇了摇头道:“姐姐说的哪里话,便是我们普通人,吃五谷杂粮,也保不准一辈子不生病,更何况老将军这样为了家国和百姓,舍生忘死的英雄,能给老将军治伤,阿念荣幸之至,只恨来得太晚了。”   秦念西这番话,让邹静之十分惊讶,心里更是有些动容,阿爹的病,每年冬天都要犯,这些年一年比一年厉害,一年比一年拖的时间长,偏生阿爹还不让往外说,阿爹的那些忧心,她又如何不懂?可如今,若是再不治,若是自己再有个三长两短,这后果,想都不敢想。   人活着,怎么就那么难?有些人,便是连生个病,歇口气的喘息都不能有,这些年,邹静之冷静自持惯了,难得竟有些眼圈发红……   秦念西见得邹静之只低头不语,心里动了动,又补了一句:“老将军的病情,王爷似乎全不知情,若是有什么忌讳,大姐姐只管对阿念招呼一声,阿念定会守口如瓶。”   邹静之微微叹了口气道:“如今已经是瞒不住了,原是阿爹总担心我们几个女儿家,镇不住这岐雍关的大军,又担心外头说我们邹家无人……”   邹静之难得情绪外露,说到这处,却突然戛然而止,只摇头道:“看我,这等繁杂闹心之事,不提也罢,这处偏厢空置,姑娘不若和楼将军去歇一歇,待得家父醒过来,还得仰仗姑娘。我原以为姑娘是专给女儿家医病的,没成想,才刚见识了姑娘这一手针术,真真惊才绝绝!”   秦念西见得邹静之好不容易敞开的一点缝儿,又堵上了,心里也无奈得很,有些提不起精神道:“阿念无事,本也差不多该起床练功了,大姐姐去歇着吧,阿念换法师去调息片刻,上晌还有的忙。”   习惯了晨起练功,今日却是只赶上跑了一回马,秦念西在厅里坐了片刻,见得有小厮守在里头,便出得外头透口气。   楼韵芙正坐在廊下避风处看雪,见得秦念西出来,便轻声问道:“怎么样了?”   “这会子睡着了,折腾得够呛。”秦念西轻声道。   “要紧吗?”   秦念西微微叹了口气道:“这个病,到最后,可能会剧痛而亡。”   楼韵芙听得整个人都忍不住颤了颤,声音有些暗哑道:“邹老将军这样的英雄,哎,姑娘可有法子?”   秦念西沉吟了片刻才道:“先治治看吧,我并无十分把握,这个病,很容易因天时而复发,老将军昨日开始不适,今日第一场雪便下来了,我觉着,最好,是能迁到南边儿四季如春的地方去养病才好。”   说到这处,秦念西又摇了摇头道:“可惜老将军满腹心事,又怎能放得下这岐雍关。”   秦念西又压低了些声音道:“我总算知道那位大姐姐的性子是随了谁了,哎,这父女二人你顾着我我顾着你,又要一起顾及着一家老小,还要顾及整个邹家军,顾及北地和朝廷,最重要的是,还得时刻提防着关外的素苫,太不容易了……”   楼韵芙点头道:“为将为帅,可不都是这样劳心劳力的。老祖宗从前经常教导我们,手中有多大的权利,身上的担子就有多重,那些年,我是看着老祖宗脸上的皱纹变成了褶子的,哎……”   “老太妃到底是有福之人,能看着后辈成长起来,人也洒脱,说撒手就撒手,跟在她老人家身边,好像就没什么值得烦忧的事情。”秦念西感慨道。   楼韵芙笑了笑道:“姑娘这又是想家了吧,在清风院的时候,可极少见到姑娘这般低落。”   秦念西叹了口气道:“没出门的时候,总想出来见见世面,出来了又觉得这样的世面,不见也罢。咱们行医之人,虽说经的生离死别要多些,心肠也跟着硬了起来,可看见这样的人和事,心里还是忍不住会低落的。嬷嬷,战争,真的是这世上最残酷的事情,裹挟了多少无辜的性命……”   楼韵芙也跟着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可总有那么些人,私欲膨胀,膨胀到一城一池一国都装不下他,非要天下人都俯首称臣,饶是人心再不满足,到头来,也不过是能得那方寸之地。”   秦念西笑了笑才道:“这样的人,就是死,也要煊赫异常,就嬷嬷说的那方寸之地,都要修成地宫才罢休。”   楼韵芙不以为然切了一声:“嗯,这样的人,就是连死了也不让自己安宁,那些挖坟掘墓的,专寻这样的,便是靠挖地宫筹军资的,自古以来,还少么?”   秦念西被楼韵芙逗得笑了出来,心里那股子气闷和低落,倒是渐渐消散了,伸出一只手,到廊外接了雪花,轻声笑道:“嬷嬷你说,待这北地事了,咱们是回君仙山,还是再去别处瞧瞧?”   楼韵芙愣了愣才道:“姑娘觉着,这北地的事儿,什么时候能了?”   “王爷这样厉兵秣马,阿念觉得要不了多久吧。”秦念西若有所思道。   楼韵芙摇了摇头道:“姑娘如今,想去哪儿,好像也不能由着自己了,翻过了明年,姑娘就要及笄了。”   这下换得秦念西愣了半晌,直把手心里那朵鹅毛般的雪花握在手心里揉成了水,再捂热了才道:“嬷嬷,阿念就是个医女,一个医女而已,自然是天大地大,哪儿都去得。”   说完便转身进了屋,留得楼韵芙一人在廊下发呆,有些事,老祖宗虽然没有明说,她心里总算还是有点数的,她们家姑娘的事儿,只怕没那么简单……   待得宁舍和邹凯之拖了药材回来,秦念西已经自己调息了两个周天,又收拾了心情,再想好了邹静之的事,内心的安宁,又找了回来,开始一心一头,给邹老将军治起了病。 第259章   这一场雪,断断续续,下了五六日,直把这西北大地,下了个银装素裹,总算比漫天黄土,触目便是枯草,看上去要漂亮多了。   邹老将军的病情总算是控制住了,把秦念西累够呛,更别提早出晚归,白日到军营主持冬训,夜里还要回家侍疾的邹静之了。   这一日,雪终于停了,阳光照得雪地泛起冷白的光,把天地都映衬得开阔了不少。   秦念西见邹老将军病情稳定,便和邹静之一路,往大营里去了。   这几日,秦念西看着邹静之的脸色,一日差过一日,却依旧咬牙忍着。秦念西只装作看不到,心里却是有数的,不过是稍微放松一下心神,必然要发作出来,人的意念,有时候,是可以很强大的。   邹静之直接驱马去了校场,这些日子,从安北大营集训回来的将士,展现出了非凡的战力,又带回了因战力提升可变出的新阵法,邹静之逐渐意识到,安北军在做的,是一件多么令人心惊的事情。   若是邹琰之也能得成,就能说明,安北王在北地兴建万寿观和君山医馆、君山女医馆的真正用意所在了。   或许,这布局,还要更远些,更宏大些,广南军,只怕早就已经开始了,而且进行得更深入彻底。从那位楼将军有意无意露出的消息,不难判断,广南王太妃对君仙山的信任,尤其是对这位秦姑娘的喜爱和信重,简直有种当作自家人的感觉。   莫不是,这是这位老太妃,替自家孙儿,寻的世子妃人选?念及此处,邹静之有忍不住默默摇头,这身份上,到底差得太远了,虽说武将之家的讲究,没有文臣那么多,可那是广南王府,那是除皇家之外,全天下最煊赫的门第。   那位世子爷,虽说从前有点目空一切,可他那身份地步儿,为人骄矜自傲些,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再者说,早两年在这岐雍关,按照广南王的意思,也被磋磨得成熟了许多,这一回在安北军集训之后,他身上厚重的家族积淀立显,校场之上,他发号施令的一举一动,无不透露出几分已经隐隐成就的威严之气……   照理,他一个广南王府的世子爷,就是受罚到军中历练,也不可能放逐如此之久,邹静之有时也觉得挺奇怪,可这一回安北大营的这一番动作,倒让她隐隐觉得,大约这位爷,很快就要走了吧。   这是这位爷离开岐雍关之前,留给岐雍关的印记?可突然这样花大价钱,投入这么多医家,就为简简单单提升战力,显示这位爷在岐雍关历练过?   邹琰之用的那些药,有许多邹静之闻所未闻,她也曾经侧面问过一回,那位胡医女只笑而不答,倒是楼将军透露出来,这都是安北军花大价钱备下的,便是替安北军施术的医家,都是成批从江南西路君仙山过来的,不是光有银子就可以办到的。   邹静之心里隐隐生出些不安和期待,北边旌国,听说如今风声极紧,王爷下了令,关口要日夜巡查,往常冬日里,可没有这许多暧昧不清的军令,冬训从来都是摆在第一位的……   秦念西领着楼韵芙径自去了女军舍,楼韵芙看着秦念西给邹琰之把了脉,又笑着对她说:“恭喜楼将军,再过几日,将军便有事可干了,邹家五姐姐养得极好,如今可以开始下地走动了,吐纳的方法,楼然她们可以先帮着练一练。”   邹琰之一脸惊喜,恨不能立时就要下地跑动,倒是胡玉婷失笑道:“这也是个闲不住的,日日念,我这耳朵都快被念出茧子来了。”   邹琰之倒是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有些犹疑地问道:“阿念这几日去了哪里,是出了什么事吗?我问她们,她们怎么都不肯说,问家姐,她只让我别问那么多,可我这几日看我长姐,脸色一日比一日难看,我这心里就七上八下的,是不是我阿爹病了?”   秦念西摇头失笑道:“五姐姐放心好生养着便是,大姐姐既让五姐姐别问,阿念自是也不能说的,等你快点养好了,就什么都好了。”   楼韵芙见得几人说话,心里直痒痒地想往校场上去。秦念西见得楼韵芙表情,只笑道:“看来这闲不住的,也不止五姐姐一个人,校场上那么热闹,楼将军不去看看练兵?”   楼韵芙只笑着躬身抱拳,退了出去,几个纵身便到了校场。   阳光照射下,那么多铁骨铮铮的汉子,只着一件单衣,还能汗流浃背,呼出来的白气,把整个校场都洇得有些火热。   楼韵芙远远看见点将台上的邹静之负手而立,便一边看着演阵,一边走了上去。   邹静之看着楼韵芙过来,笑着指了指校场上举着小旗正发号施令的广南王世子道:“楼将军快看,你们家世子爷这是大将之风已成。”   楼韵芙连忙拱手道:“多谢将军教导之恩。”   邹静之摇头笑道:“我们邹家起的作用可不大,今年安北大营集训之后,你们家世子爷可是有脱胎换骨之象,说不得,我们邹家军的儿郎,也是跟着世子爷沾了光,从前,王爷可从来没有召过我们邹家军练兵。”   楼韵芙听出邹静之这话中弦外之音,便只笑道:“将军说笑了,王爷深谋远虑,又岂会因我们广南王府世子为转移?”   邹静之看了看楼韵芙,只笑而不语,楼韵芙却真心觉得和这位邹家大姑娘说话有点累,便拱手道:“若不然,让末将下场,陪他们演练演练,看看究竟是个样子好看,还是真有点威力?”   邹静之抿了抿嘴,做了个相请的姿势道:“如此,辛苦将军了。”   邹静之叫停了操练,召了广南王世子、邹凯之等人过来,几句话,便分好了两方阵营,分两轮进行,第一轮广南王世子为攻,楼韵芙带着邹凯之这一边防守,第二轮再换过来。   第一轮,是从鹰骑军的斩首阵法演变而来,顾名思义,三军对垒,以阵法做掩护,实则是为阵眼之人提供机会,直取三军上将首级,而且是源源不断地变阵,一个不成速回,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送上下一个,讲究的是大军中裹挟着小阵,小阵人数不多,却重在配合精巧。   这一阵,若守方主帅武艺稍逊,或是反应稍慢,便极有可能被攻方一个又一个武艺超群的将士出其不意斩杀。   广南王世子这边埋下的阵眼,皆在楼韵芙手下练过兵,自然不敢掉以轻心。楼韵芙虽知这阵法之诀窍,却并不知埋在大军之中,究竟哪些人形成了小阵,只能按照经验判断,却又不敢直把目光放在那几个她熟悉的面孔上。   这一轮,果然演练得极其艰难,一场大战,直近午时还未结束,众将士尽皆只觉酣畅淋漓,尤其是楼韵芙偶然发难,快如闪电般出了腰间软剑,将荣庆直接一剑“封喉”,邹静之都看得心潮澎湃,跟着高呼了一个好字。   敌我悬殊不大,且可说是知己知彼,造就了胜负难分的局面,却叫邹静之真真正正领略了一遍这阵法的精妙之处,甚至暗暗在想,倘若是自己坐在楼韵芙的守方主帅之位,该如何防范,又该如何破敌……   将士们回营用午膳,楼韵芙一身大汗,跟在邹静之身后,进了女军舍中的那处小院。   邹静之去看邹琰之,见得她已经下了地,面上笑容不由自主浮现了出来,听着妹妹叽叽喳喳说着自己只觉浑身空灵通透,舒服得不得了,再看着邹慧之一脸向往,心里想的,却是若五妹操练得成,将来可代替广南王世子今日在阵中之位,这阵法,也算是真正能留在邹家军中了。   若是,若是再能练出一个九妹妹,再练出更多一点这样的将士,到时候,万一有个万一,五妹妹执帅旗,邹凯主阵法,再有那么多身手不凡的将士相佐,也算是,能让人安心了……   楼韵芙洗去了一身的汗,再找了个空子,给秦念西递话道:“世子爷说想见姑娘一面。”   秦念西略沉吟了一下才点头道:“见一见也行,我正好有几句话要问。”   用过午膳,两人到校场散步消食,“偶遇”了广南王世子。   秦念西屈膝行了礼,广南王世子便问道:“怎么样了?姑娘可曾替邹将军诊过脉?我看她这几日脸色可不太好。”   秦念西摇头道:“最近邹将军在军中,可曾亲自下场操练过?”   广南王世子有些恍然道:“难怪,她可能自己也有所察觉,这几日都未曾下过场。”   秦念西点头道:“难怪,能熬这么久,事不宜迟,今日下晌,劳烦世子爷,务必想法子让她上场操练一回,让她受些劳累,今日夜里,必要让她发作出来。若是明日她未来大营,世子爷务必加些小心,我会让韵嬷嬷住到营里开始训练邹家五姐姐。”   广南王世子也不再多说,当即点头道:“放心就是,营中定不会有失。”   当日下晌,广南王世子和楼韵芙便一替一句,把邹静之说得心里极痒,想要亲自下场感受一下这阵法。   到得日头西斜,邹静之已经累得脸色开始煞白,广南王世子见状,才收阵作罢。   回去的路上,邹静之倒也不硬撑,要了辆大车坐进去。   秦念西却想要看雪地里的日落,只和楼韵芙一起骑马往岐雍城回去。   到了将军府,邹静之只让大车进了二门,才略带僵硬地从车上跃了下来,还微微打了个趔趄。秦念西和楼韵芙对视了一眼,这已经明显是快撑不住了。   可邹静之就有那么倔,这样的情形,也只硬扛着,往邹老将军院中去了。   行过礼,邹静之看着秦念西去把脉,自己便问了今日喝药和用膳的情况,片刻之后,秦念西一脸的笑容收了手:“老将军意志力超群,今日越发见好了,明日喝的汤药可以停了,只用针和药浴便可。”   邹老将军点头道:“是托了姑娘的福,若非姑娘医术超群,老朽怕是难捱过今年冬天。”   秦念西笑道:“多谢老将军信任,医家和病家,也是有缘分的。”   邹老将军看了看离得有些远的邹静之道:“静之过来,为父怎么瞧着你这脸色不太对啊?”   邹静之往前走了两步,却是不敢再靠前,只强笑着掩饰道:“女儿无事,就是今日练新阵法,有些累了,这便回房去歇息。”   秦念西看出邹静之已经是强弩之末,连忙笑道:“大姐姐放心,老将军好得很,大姐姐只管安心去歇了。”   邹静之果然轻轻吸了一口气,便行了礼一句话也不再多说,只转身往外。   秦念西眼神紧紧盯着邹静之的脚步,只见她每一步都走得那么艰难沉重,却又那么坚定,手里玄黄早就擒在手心,只等她那最强的痛感袭来之时。   果然,邹静之还未走到门口,便顿住了步子,有摇摇欲坠之感,秦念西顿时纵身而起,极轻灵便到了邹静之身后,身形闪出之时,那根长针也已经出手,直直打进她后背的穴位,再收回来,再送出去,七八针之下,邹静之一口黑血喷出,人随之往前倒下,晕了过去。   楼韵芙早得了示意,欺身上前,接住了邹静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屋里侍候的人这下才回过神来,惊呼着上前,秦念西朗声道:“不必惊慌,大姐姐只是陈年淤积在胸,这一阵子又有些劳累,不是什么大事,先把她送回房里,让丫鬟替她洗洗,我马上过来诊脉。”   秦念西说完,便去看邹老将军,邹老将军连忙摇头道:“姑娘不必多做解释,姑娘的医术老朽信得过,快去吧。”   安北军大营里,张家老祖听着长春从岐雍城带了消息回去。   先前安北王对广南王世子一行在途中遇袭一事,一直秘而不宣,这下突然摊开来说,张家老祖听完许久,只眯着眼蹙了眉沉默不语。   倒是六皇子一脸的煞白,只厉声道:“这是谁,冲着谁去的?”   长春声音有些发沉,却不得不禀:“回爷的话,据小的们搜集的情报分析,应是素苫玉家的人做的,可从素苫送回来的消息称,玉家本来就子弟不丰,这阵子所有子弟尽在素苫城里,并未有任何异动……”   “可这样的事,也只有素苫能干得出,素苫这样的地方,神神鬼鬼,丧尽天良,就不该有……”六皇子显然已经怒极。   当日夜里,张家老祖便悄无声息离开了安北大营,去向不明。 第260章   这是秦念西重活一世,第一次进大家闺秀之闺房,关键是,这位大家千金身份还极不一般,是位女将军。   秦念西跟在邹静之贴身丫鬟身后,进了这处离正院稍偏的倾月楼,这是大将军府中,唯一的二层楼阁。   楼前是一大片石板铺就的空地,沿着院墙种植的银杏,残雪覆盖了枝丫。十数级台阶往上,宽阔的八扇门厅内,第一层,空空荡荡,触目可及,墙边木架上,刀枪剑戟,样样齐全,最远那面墙上,挂了几张大小不一的弓和弩,墙角放了几个蒲团……   秦念西来不及多看一眼,便跟着丫鬟匆匆上了二楼,二楼不似一楼那般空旷,不过也只是博古架稍微隔出了些间隔,邹静之那张床榻之上,竟连副锦帐都没有。   昏睡过去的邹静之气息极弱,秦念西上前把了脉,见得丫鬟一脸焦急,秦念西带着些安抚的微笑:“不妨事,这是旧伤淤积,不是什么大事,姐姐怎么称呼,劳烦姐姐先倒盏热水来,我要给将军送药。”   那丫鬟屈膝道:“不敢当,奴婢素锦,这屋里的,素帛、素玉、素珑听凭姑娘差遣。”   不过片刻,后头素帛就端了水来,秦念西示意素锦扶起邹静之,从随身带着的包袱里,找了个荷包出来,再从里面倒了两粒专扶弱症的瑶生丸,用汤勺舀了一勺热水,把药化在里面,立在一旁的素锦立时便闻到一股清香。   秦念西伸手在邹静之下颌处稍稍用力,把药灌了进去,再用按抚之法,开始助力药丸生效。   大约一刻钟之后,正好按抚完一轮,邹静之缓缓睁开眼,素锦几人齐齐围了过来,眼中带着欣喜,轻声呼道:“大娘子,大娘子觉得可好?”   邹静之缓了缓,才想起才刚的事情,阖了阖眼帘道:“我没事,没事了,就是累到了,素锦去给大将军报个信,莫要让他老人家担心。”   素锦看了眼秦念西,似乎在问她,这样禀到大将军面前是否可行。   秦念西微微笑着摇了摇头道:“累也是累到了,旧伤淤积在胸,此次便能一并治了,请老将军莫要担心。”   素锦又看向自家大小姐,显得极为犹豫,邹静之挣扎着要起床,秦念西只端坐在旁侧的杌子上一动不动,带着丝冷静的笑意看着她折腾,却见她怎么都起不来,才摇头笑道:“大姐姐这是何苦,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更何况大姐姐这样常年在军营里打转的人,伤病在所难免,但是讳疾忌医明显不是良策。”   邹静之本就虚弱,这一挣扎,更是很快便满身大汗,只不甘道:“这个时候,我怎能倒下?”   秦念西正色道:“那大姐姐说下,什么时候生病合适?”   邹静之动了动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秦念西继续道:“大姐姐若是这般硬撑下去,迟早也要不良于行,再往后,就更难说了,大姐姐只怕如今偶尔也能感觉到腿脚麻木吧。”   “大姐姐,脱了这身战袍,大姐姐也不过是一个普通女儿家,要惜命,康健强壮,才能更长久地穿着战袍!”   屋内的气氛有些凝滞,邹静之悄无声息躺了许久,才看向素锦道:“就按秦姑娘的意思,禀到大将军跟前吧。”   见得素锦退了出去,邹静之又看向秦念西道:“这一向,我们家,真是多得妹妹在此,大恩……”   秦念西摇头笑道:“大姐姐,我们医家最怕听这大恩二字,治病救人不过本分尔,便如同大姐姐在这边关,常年提着颗心戍边,难道就为了关内的百姓心中记着大姐姐的恩德?”   邹静之难得能这样躺在榻上和人聊天,这病被揭开,人倒豁达起来,只也跟着笑了出来,又问道:“不知我这病,要多久能好?”   “咱们一道来一遍洗筋伐髓,左不过十天半月就能下地走动,到明年春天,便能大功得成了。”秦念西说得极是平淡。   邹静之怔了怔才道:“是和我们家五娘那样吗?”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王爷遣我等西来,其实就是为了这件事。这期间,大姐姐可千万不能心急,越急越慢,我还要赶在王妃生产前回到安远城呢!”   邹静之听闻此言,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才好,只沉默地点了头。   第二日一早,邹静之遣人往军中带了话,做了些布置。秦念西让道齐和宁舍去了军中,换了胡玉婷到大将军府,邹琰之如今只需日日诊脉,由楼韵芙带着练功即可,丸药都是现成的。   邹静之时而昏睡,这时候秦念西是最清闲的,倒发现这位大小姐的闺房挺有意思,中间那处半扇当作隔断的博古架上,竟放了许多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埙。   秦念西盯着那些埙看了许久,耳边似乎回想起那些月夜下悠扬的乐声,不知道这些埙,邹家大姐姐吹奏出来,是何种感觉。   这倾月楼的二楼,有处阔大的平台,若是月夜吹埙,该是极美的吧。   秦念西突然有些心里发痒,倒是挺想学一学……   邹静之醒过来,见得秦念西盯着那些埙挪不开眼,便轻声笑道:“妹妹也喜欢这埙?”   秦念西转过头道:“我只是从前,在隽城的时候,听过一个小童吹过,觉得空旷悠扬,在月夜下的戈壁听起来,只觉天地广袤神秘,十分有意思。不知道大姐姐这样的女中豪杰吹奏起来,又会是何种感觉。”   邹静之笑道:“我有位闺中挚友,极擅此道,我听她吹奏时,只觉心中疏朗宽阔,像有流水沁润心田。我自己吹奏时,反正自己吹完自己很爽,别人听上去是什么感觉,就不知道了。”   秦念西哈哈笑了出来:“改日等姐姐好些了,能吹奏一回给妹妹听吗?”   “这有何难,只不知我那友人如今在何方,若她能在岐雍城里,我让她来吹奏一回给妹妹听,妹妹定会喜欢。”邹静之笑道。   秦念西有些讶然道:“姐姐这位闺中挚友是做什么的?难不成也是如同妹妹这般行医之人?”   邹静之失笑道:“妹妹真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女子能学成医的?她是个商人,在这岐雍城开了家类似于博古斋的店,卖些文房四宝,书籍乐器什么的,我就是因为这埙和她熟悉起来的,不过她是隽城人,一年在这处住不了多久。” 第261章   和邹静之在一起待久了,秦念西发现,这其实是个挺有意思的大家千金。   邹静之擅武,从六岁开始习武,三十年从未有一日懈怠,每日练武,已经是融进她血液里的一部分,天赋加勤练,很早便成为邹家翘楚。   关键是,若说习武对邹静之来说,如同吃饭喝水一般稀松平常,其实读书练帖才是邹静之的最爱。邹静之那闺房里,有一面长墙尽是书,竟是经史子集均有涉猎,最全的是兵书兵法、音律乐谱、书法字帖。   看了那些书,秦念西有些明白,邹静之性子中的执拗来自于其父,武艺上的天赋来自于其母,而那些缜密的心思和无法言明的气度,则来自于这满墙的书卷了。   难得空闲,邹静之倒是兴致极高,干脆教导秦念西学起了吹埙。   前世里,秦念西闲来无事,倒是学过些音律,起码宫商角征羽还是能弄明白的,还练习过几日尺八,就是始终吹得别别扭扭,惹得王三郎又要笑,又怕打击她,辛苦忍着,看得秦念西都替王三郎操心,莫把肚皮涨破了,实在见他忍得辛苦,干脆放弃了。   这一回,学的是吹埙,倒是没人笑话秦念西,可她偶尔又会走神,要是把这埙学会了,若有机会,在他面前吹奏一回,不知道能不能把前世那些丢掉的里子和面子,都尽数找回来。   就是日日呜呜咽咽,吵得胡玉婷耳朵都有点受不住了,挑唆着邹静之道:“大姐姐,我们姑娘除了治病,还有个手艺,一般人对付不了。”   邹静之靠在榻间迎枕上,听着秦念西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吹奏,笑着应道:“你们姑娘那手针,寻常人还真难应付。”   胡玉婷摇头笑道:“那针不算,那是为了治病练的。”   邹静之眨眼笑道:“你们姑娘才多大,这一手医术已经是这天底下大夫穷尽一生都难成的了,这得付出多少心血和精神,还有工夫练别的。”   胡玉婷笑道:“大姐姐别不信,我说的是真的,我们姑娘会下棋,难逢敌手。”   邹静之讶然失笑道:“你们这般年纪,这般心性和医术,实在让我有些看不懂,我有时候和你们姑娘说话,一点都不觉得她竟还是个没及笄的女孩儿,可她又确实才那么大……”   胡玉婷笑道:“我刚到姑娘身边时,总感觉我们姑娘比我家外婆还老成,我们姑娘就说我们做大夫的,可能经的见的比较多,什么人都有,自小儿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人家活一辈子,我们都可能把人家几辈子几十辈子都见过了,各人有各人的苦难,天天看,日日想,不老成都难。”   “那时候我主要是习药的,不怎么和病家来往,后来到了姑娘身边,经常和病家打交道,逐渐也感觉到,还真是我们姑娘说的那样。我们山上的医女,要不就是经多见多,心性也跟着豁达了,要么就是熬不下去,自改去习药或是做教习了,但这样的到底少些。”   邹静之想了想才笑着点头道:“倒是这么个理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们这做大夫的,又是女医,估计跟着念的经不少……”   “谁说不是呢,而且一般上了我们君仙山看诊的,多半都是疑难杂症,都说患难见真情,我们那山上,要是喜欢听这些,天天都有比话本子还精彩的桥段。”   只听呜咽一声,秦念西再次走了调,有些烦躁地放下了手中的埙,抬头道:“大姐姐,阿念陪你手谈一局,才刚是大姐姐说要下棋的吧?”   邹静之哑然失笑:“这是埙练不好,在棋上找场子来了?等会儿输了棋可怎么是好?难不成还要拉着咱们比飞针?”   秦念西耸了耸眉毛道:“大姐姐下赢了再说,实在不行,阿念背书也挺在行。”   邹静之忍不住哈哈笑道:“才刚说你少年老成,这才不到一刻钟,就现了原形。”   胡玉婷和屋里侍候的素锦几人,也跟着笑了出来,秦念西挥了挥手道:“这可是大姐姐自己说的,阿念才多大,要那么老成持重干嘛?又不像大姐姐,要做个带兵打仗的大将军。”   “快快快,摆棋摆棋……”秦念西催促道。   邹静之笑着点头,一边瞧着素锦摆棋,一边笑道:“手谈一局总得带点彩头,阿念觉得如何?”   秦念西笑着点头道:“要彩头容易,就是我这浑身上下,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拿得出手的,就怕大姐姐看不上。”   邹静之笑道:“说起来是彩头,其实也不过是个念想,大姐姐这里,有一套玉雕的埙,大的可以吹奏,小的可以当个坠子,不管是做个禁步,还是挂在胸前,都还看得。”   秦念西摆手道:“这么贵重的东西,阿念可不敢要,大姐姐就把那架子上的陶埙,随便一个,给阿念便是。”   胡玉婷噗嗤一下笑出声:“姑娘可真是,那是彩头,姑娘棋还没赢呢,就开始讨价还价了。”   秦念西撅了撅嘴道:“别人不信我,婷姐姐还不信我,这么贵重的东西,咱们赢了去,回头到长辈跟前,又该说阿念淘气了。”   棋盘摆好,邹静之示意秦念西落座,又笑道:“大姐姐说话,向来言出必践,一块玉而已,什么大事。阿念凭本事赢了去,何来淘气一说。不过,阿念这彩头,是不是也得议一议?”   秦念西往自己通身上下瞧了瞧,又看了看胡玉婷,一脸为难道:“阿念身上这些东西,大姐姐必然都看不上,不然,就赌一顿饭吧,若是阿念输了,我和婷姐姐给大姐姐做一顿我们南边儿的年夜饭。”   邹静之愣了愣,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胡玉婷抿了抿嘴道:“那估摸着,今儿这棋,有输无赢,大姐姐放心下就是。”   素锦有些不解问道:“胡姑娘为何有此一说?”   胡玉婷笑道:“我们姑娘来北边日子久了,想家了,便是不输棋,也恨不得能找点机会做点南边的吃食。”   邹静之心里暗了暗,看着盯着棋盘的秦念西,倒是有些上了心…… 第262章   又一场连续的大雪小雪交替着,一直下到了小年头一天,日头照不到的地方,雪都及膝深了。   尽管如此,长公主特意遣人送来的新衣裳,一些难得的从南边儿来的吃食,还是跟着安北王府的年节礼,一起送到了岐雍城大将军府上。   东西是一回事,可这回来送年节礼的人,把邹老将军和邹静之惊着了不说,还把个秦念西弄得有些哭笑不得,领头的,居然是长公主府侍卫首领云鉴,除此之外,陈冀和说是请了王爷示下,从长春手里换了差使,特意要来的,还有六皇子身边的两个楼家子弟,都是楼韵芙的师兄。   楼家子弟是为了广南王世子而来,陈冀和说是领了王爷令,往岐雍城送年节礼的。可这位云鉴云将军,就直接说明了一件事,长公主对秦念西的看重和在意,那是放在心尖尖上的。   这几年,谁都知道官家遣了位宗室杰出子弟过来护卫长公主,可这位将军,从未离开过长公主身边半步,他往邹老将军跟前自报身份行了礼时,直把邹老将军愣得半晌没回过神。   到得秦念西被请进了正院厅上,和这几个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云鉴打量了秦念西半晌,才抱拳道:“王妃得知姑娘路上遇袭,忧心忡忡,特意吩咐末将前来。”   秦念西只觉心中气苦得很,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眼角余光扫到邹老将军面上一闪而过的讶色,连忙屈膝道:“民女无事,王妃必是担心广南王府世子爷的安危,他如今应在军中练兵,当日也并未受伤。”   云鉴面上虽带着笑意,却是一脸郑重点头道:“长公主已经得了报平安的信儿,并不十分担心。王妃原话是,姑娘本是柔弱女儿家,怎比得儿郎们日日在军中打磨,若开春回安远时再遇险情,可如何是好。王妃吩咐末将此来,掌姑娘身边防卫,事从权急,姑娘莫要太过在意那些虚名上的事儿。”   秦念西有些头疼道:“王妃如今有孕在身,这是谁,把这样的小事,禀到王妃面前去的?”   云鉴只笑而不答,却只道:“烦请姑娘写封书信,末将这便遣人,快马送回去,否则只怕王妃这个年都过不安稳。”   说着又看了看旁侧坐着的那三人,笑了笑继续道:“万寿观和医女馆那边,姑娘只怕也要报个平安才好。”   秦念西有些尴尬地屈了屈膝道:“原是民女考虑不周,这便去写了来。”   见得秦念西转身去写信,云鉴才又抱拳对邹老将军道:“老将军见谅,这个年,只怕末将等人,要叨扰老将军了。”   邹老将军连忙摆手笑道:“这是说的哪里话,诸位都是贵客,往常可是我邹家请都请不到的。”   云鉴笑道:“烦请老将军给安排个安静的院落,王妃吩咐过,不叫惊动了旁人。”   邹老将军转念便知,这是长公主明知僭越,却实在是放不下心,这是真心实意的相护,连忙点了头。   云鉴又看了看那两位楼家子弟,笑着对邹老将军道:“还要烦请老先生派个人,领这两位楼家的将军,去大营里拜见广南王府世子爷。”   邹老将军连忙道:“自是应当,自是应当,如今楼将军正在军营中帮着练兵,将军们可以一并见了。”   其中一位楼将军笑道:“末将这妹子爱武成痴,叫老将军见笑了。”   邹老将军笑着拱手道:“楼将军的本事,老夫虽未亲眼得见,但老夫家有三个女儿在军中,如今五娘和九娘正得将军教导,说是进益飞速,老夫心中感激得很,感激得很。”   几人正在一边寒暄,一边等着秦念西把信写来,外头却突然来禀,说是有位气度不凡的老者,自说姓张,要见此间医女和道人。   秦念西正写字的笔突然顿了顿,心里跟着突了突,也顾不上那信了,直直问道:“那老人如今何处?”   门房管事当即拱手禀道:“回姑娘话,小的见这天寒地冻,请了他在门房里喝口热茶。”   秦念西鼻子酸了酸,认真屈膝谢道:“多谢管事体恤。”   说着又看向厅上诸人屈膝道:“只怕是我家中长辈来了,请诸位稍待,容我先去迎一下。”   云鉴愣了愣才道:“可是张老先生来了?这可是正好,王妃担心得紧,咱们同去迎一迎。”   邹老将军忙唤了那管事道:“快去带路,这天寒地冻的,快去快去。”   那管事忙不迭在前头带路,秦念西和云鉴几人跟在身后,急急往门房处去了。   秦念西心里百感交集,往那门房里探了探头,可不就是自家老祖宗嘛!   张家老祖正一盏热茶喝完,见得秦念西探了头,还不过一瞬间,两个大眼睛里,都噙满了泪水,只哈哈招手笑道:“这是怎的了,看见老祖宗不高兴么?快过来叫老祖宗瞧瞧,都这么大了,还爱掉泪珠子。”   秦念西吸了吸鼻子,一头扎进张家老祖怀里,有些哽咽道:“老祖宗,阿念想您老人家了。”   张家老祖抚了抚秦念西后背道:“老祖宗这不是来了么,先头,有没有受伤?”   秦念西连忙摇头道:“没有没有,多亏老祖宗备好的那些药,不然就难说了。”   张家老祖又笑着问道:“婷姐儿呢,还好吧?”   “都好都好,婷姐姐在后头熬药,没想到竟是老祖宗来了。”秦念西连忙道。   云鉴几人站在门房外头,见得张家老祖抬头看过来,忙躬身拱手道:“晚辈请老先生安。”   张家老祖略有些讶然,只抬了抬手笑道:“不敢当,怎的都拥到这门上来了……”   那旁边立着的管事连忙躬身道:“还请老先生见谅,我家大将军不方便相迎,快快里面请。”   张家老祖笑着起身,牵了正擦着眼泪的秦念西,笑着对那管事道:“多谢管事这杯姜茶暖腹,如此,老朽叨扰了。”   几人正往里走,道齐道明,宁平宁舍得了消息,齐齐从后面迎了出来,见得张家老祖,纷纷躬身见礼,张家老祖抬手笑道:“快莫多礼,这可是在岐雍关大将军府,我来得本来就冒昧……”   那位在前引路的管事,虽说不识云鉴等人具体身份,却见得道齐法师都以晚辈自居,便知这位张老先生分量,忙道:“老先生快莫如此说,本是小的怠慢了,老先生可是请都请不到的贵客。”   众人进得正院厅中,道齐笑得一脸和煦做了引荐:“老将军,这位,是贫道俗家师叔祖。”   邹老将军听了道齐举重若轻的介绍,却见这一群人,连同云鉴在内,在这老先生面前,都是毕恭毕敬,便知眼前这老先生,只怕绝不只是辈分高那么简单。   邹老将军连忙抱拳道:“还请老先生恕在下行动不便,不能远迎之罪。”   张家老祖抱拳笑道:“不敢当,是老夫要请大将军恕冒昧之罪才是,实是年关将至,老夫这一个小重孙女儿叫人牵挂得紧,才贸然来访。”   寒暄几句,邹老将军连忙请了众人落座,又命人奉了茶,秦念西倒是还记得自己有信未写完,自家继续到偏厅写信。   云鉴抱拳道:“老先生这一向去了何处,可是叫王妃担心得紧。”   张家老祖哈哈笑道:“老儿我闲散人一个,见得北地雪大,忍不住往外云游了一番,倒是有欠考虑,叫王妃挂念了。”   这厅中除了邹老将军,其余几人,都知道张家老祖是听说秦念西一行出事之后才渺然而去的,具体去干什么,他虽从未明说,众人心中也是隐约有数的,见他不欲多说,便也不再多问。   稍倾之后,秦念西耐着性子写好了信,云鉴拿了信,心里转了转,倒吩咐了准备立即连夜回转的侍卫,住一晚再走。   到得午间用过接风宴,住进大将军府客院之后,邹老将军才道出实情,他果然是去了素苫。   张家老祖语声沉沉:“这一说就有点远,还是几十年前的事,那会儿老夫对素苫这些个神神鬼鬼的东西极感兴趣,在素苫待了些年,只可惜这一趟去,从前故人大多已经魂渺天外。”   长叹了一口气,张家老祖继续道:“总算还有些旧日恩情,有一样可以确定,旌国朝廷,已经联手了素苫,还有前雍关外那些游牧部落。这些兽阵和死士,原本是为明年发难做的准备,掌这法门的,是素苫玉家子弟,却不知为何突然失了控制,贸然出了手。”   陈冀和蹙眉道:“不是说素苫玉家子弟尽皆并未外出吗?难道这里面有什么误差?”   张家老祖轻轻点头道:“玉家这些年,人才凋零得厉害。这一任家主更是妻妾成群,成日里都是花天酒地。可玉家许多功夫,都得洁身自好,如在世修行一般,才能得成,比如这御兽一道,就是如此。”   “玉家家主妻妾成群,自然也就儿女成群,其余子弟尽皆庸碌无为,只有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妾生下的一个庶子,习得此法,成年之后,便因其母,忤逆父亲,携了幼弟,逃出了玉府。”   “可到底母子情深,那庶子放不下自己的亲娘,自然就要为玉家所用,据说这一回,便是谈好的交易,带走其母的交易,可为什么失了控,就连素苫朝堂之上,都没有弄明白。”   云鉴蹙眉道:“既如此,老先生可探得那玉家庶子如今在何处?”   张家老祖摇头道:“只说已经来了大云许多年,其余一应不知。”   “老先生可问得这庶子如今多大年龄,身形相貌如何,大约哪一年来的大云?”陈冀和轻声问道。   “素苫自家都是这几年才知道玉家还有这么个人,当初他离家时悄无声息,没有谁关注过这么个庶出子弟,听说便是连玉家自家子弟,对这个人有印象的都不多,只说按推算,如今应该过了而立之年。”张家老祖摇头道。   陈冀和到底做暗卫多年,心思细密,习惯于抽丝剥茧,沉声问道:“老先生,不知那庶子生母,可有被玉家处置?”   张家老祖摇头道:“没听说动静。”   “这样逃脱了掌控的子弟,却没有极端的处罚,其中必有隐情。”云鉴分析道。   陈冀和点头道:“难道这庶子手中兽阵并未用尽?或是还有别的什么,让他如此有底气?”   道齐摇头道:“不太可能,当时的场景,明显就是个死局,若是他还有兽阵,不可能在我们精疲力竭之时不赶尽杀绝。”   秦念西抿了抿唇角,才轻声道:“那一日大战之后,阿念其实远远看见过一个背影,宽袍大袖,速度极快,距离太远,阿念自诩追不上。”   “那他这场必杀之局,到底是为了什么?要杀谁?”云鉴说完这句,看了看秦念西才又继续道:“无论是为了广南王府世子爷,还是为了秦姑娘,这事情都透着蹊跷,叫人想不通。”   说到这里,众人都陷入了沉默,想不通才叫人觉得心中不宁。   张家老祖是因为这份不安,才不顾艰险,孤身去的素苫。   长公主是因为这份不安,才一定要遣了身边最亲信的侍卫首领云鉴,来岐雍关护卫秦念西回安远城。   至于陈冀和,想必就是医女和紫藤她们的忧心忡忡,全被紫藤倒到了陈将军面前……   而那两名楼家将军背后,则是六皇子内心不安的写照。   这么多人来,不可能不经过安北王,正好也说明,那位王爷,实际上心里也是有些隐忧的。   秦念西看了眼自家老祖宗,见他一言不发,心里忍不住动了动,难道是?可这也不可能啊,这件事虽说是用了点力,可到底都是巧劲,一点都没有用力过猛,又是在哪里被人看穿的呢?   再者说,就是看穿了,那件事和这个人,又有什么关系呢?   待得众人带着满腹疑问散去,张家老祖才沉声对秦念西道:“我怀疑,那几个绣娘,是这个庶子的人,那个从绣庄抓来的青年,极有可能,就是那庶子的弟弟!才刚有句话我不好说,玉家,还有个本事,就是这混淆雌雄。”   秦念西愣了愣,才一脸苦笑道:“这样说起来,倒是前后能勾连上了,可阿念真没多大动作啊,这是怎么漏的行藏?” 第263章   岐雍关邹家今年这个年,过得比从前多少年都热闹。   年夜饭上,邹老将军请了张家老祖和一众男客,又从营里召回了广南王世子,热热闹闹坐了一席。这一桌上,不是常年行走军营的武将,就是走南闯北的道人,虽说年龄有长幼,身份有尊卑,职位有高低,但个个都是有见识的,就着酒水热菜,谈天说地,十分自在。   邹静之关照秦念西和胡玉婷,担心她们年纪小小,便远离故土,在遥远的西北,一个本不相干的陌生人家中过年,会情不自禁思念故乡,思念亲人,干脆在倾月楼里设了席,邹琰之、邹慧之和楼韵芙都在,团团坐了一桌,素锦和楼然几个另坐了一桌。   胡玉婷和秦念西年纪尚小,还不能饮西北之烈酒,便是就着盏捞干了醪糟的酒娘,也喝得有点醺醺然,邹静之和邹琰之都嫌弃这个味儿太甜。   倒是邹慧之,对这胡玉婷做出来的新鲜东西,充满了好奇,讨了一盏,试了试,再试了试,然后一饮而尽,又伸了碗盏过来:“这个味儿好,跟糖水里掺了点酒一样,又好入口又不怕醉人,我喜欢,我也喝这个。”   直把一桌子人都逗得笑起来,楼韵芙失笑道:“九娘子可别小瞧了这掺了酒的糖水,后劲可足,你瞧这两个,两颊都红了,笑容都有些迷离了……”楼韵芙指着秦念西和胡玉婷,示意众人看过来。   秦念西笑着撅了嘴道:“嬷嬷可真是偏心,当年硬说她们南边儿的荔枝酒不醉人,又香又甜,害得我第二日都还是昏昏沉沉的,喝了两碗解酒汤都没用。”   邹静之哈哈笑出了声道:“楼将军可不是偏心嘛,就这些糯米,还是王妃心疼阿念,巴巴儿从安远送过来的,这酒娘拢共就这么些,我们慧之又是个喝酒按碗算的,一顿喝完了,到时候可就哭都哭不出来了……”   楼韵芙也跟着哈哈笑道:“到底有个明眼人说公道话,来来来,九娘子,咱们不管她,我给你满上,满上。”   邹慧之当真笑嘻嘻伸了酒碗过去,邹琰之笑道:“九妹妹可真是,大姐姐都把话说明了,你还和个孩子一样,和她们两个小的争酒吃。”   “五姐姐这话说得,她们回头回了南边,要多少喝不上,可我往后却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再喝上一口这掺了酒的糖水了。”邹慧之眨着眼睛道。   秦念西挥了挥手道:“嬷嬷快给九姐姐倒上,倒上,这么好的东西,一定要把九姐姐勾住了,九姐姐,阿念跟你说,我们南边可不止有米酿的酒,还有荔枝酒,樱桃酒,杨梅酒,还有什么来着?反正只要是果子,都能做成酒,什么酒,都比这酒娘好喝千倍万倍……”   “要不,九姐姐考虑考虑,跟着我们去南边?九姐姐只要去了,一年四季,酒水管够!”秦念西满眼狡黠道。   邹慧之没听到别的,就听见荔枝樱桃都能做酒,这往常吃都没吃过的东西,不知道做成酒,会是个什么味儿?   邹静之和邹琰之见得自家九妹妹一脸的向往,轻轻拍了拍桌子哈哈笑出了声,邹琰之指着邹慧之道:“大姐姐快看,只怕这点子酒,就能把我们小九儿的魂给勾跑了……”   邹慧之倒是不理会邹琰之的笑话,只又一脸好奇问道:“听说你们南边山上的树,一年四季都是绿的?”   胡玉婷眨了眨眼笑道:“我们江南西路,还是有个秋风扫落叶,新芽发枝丫的时候,春夏秋冬四季,虽说春和秋的日子极短,但总算是还用得上大氅,倒是嬷嬷她们南边儿,那是真正的四季常青,绿树红花长挂枝头。”   邹慧之一脸羡慕道:“婷姐儿还去过南边儿?真叫人羡慕得紧,你们才多大,这走南闯北的,不像我们姐妹,一辈子就在这岐雍城里,莫说走南闯北,便是离得最近的西南,都没去过,听人说,那边也是四季常青的,还有个黔南城,说是四季如春,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邹静之和邹琰之面上笑容虽是一丝未淡,眼神却明显暗了暗,秦念西见状摇了摇头道:“认真论起来,我们医家,还真不想这样走南闯北的,咱们君仙山上,多少好。可既是做了医女,如今医女这一道,从南到北,又少见又不被世人接纳,我们只能这样,勉力而为……”   邹静之微微叹了口气道:“你们姐妹四处奔波,和我们姐妹偏安一隅,所为之事,大同小异,你们是愿天下无病,我们是愿天下无战,可到头来,只怕都是镜花水月,愿望落空。”   秦念西笑道:“大姐姐何故如此悲观,大姐姐努力练好兵,我们努力把医术,把强健体魄之术,传播开来,总有一日,国富民强,兵强马壮,使敌国不敢来犯,不是也不枉此生吗?”   听到这里,邹静之站起身举了碗盏,朗声赞道:“说得好,妹妹果真见地非凡,来,为了妹妹这句国富民强,兵强马壮,满饮此杯!”   邹琰之一口干了盏中烈酒,有些动容道:“妹妹们的医术,实在叫人心折,未曾尝试无法体会,蒙二位妹妹出手,说出来可能有些叫人难以置信,但我这阵子常有一种感觉,若是能给我插上双翅膀,就能飞起来,体内气息绵长,精力充沛,内劲往复不绝。”   邹慧之听得邹琰之如此说,早忘了南边的红花绿叶四季常青,眼里直放着光,秦念西见状笑道:“出了正月,我们姐妹可能就要回安远了,不若这几日,我们给九姐姐施术吧,正好如今大营里,五姐姐完全可以应付了。”   “若是还有其他人,儿郎也行,趁着我们家老祖宗也在,还有几位道长,回头我们点一下药材,看看够多少人用的。”   邹静之听得这话,忙正色道:“如此,邹静之替我邹家军儿郎,谢过二位医女!”   秦念西忙摆了手道:“大姐姐又来,大姐姐若真心谢我,只一件事,把阿念这埙教会了,就成!”   胡玉婷赶紧点头笑道:“就是就是,大姐姐,您可千万赶紧把这埙给我们姑娘教会了,不然靠她自家摸索,这日子难过的,就是婷姐儿我了。”   一时间,屋里又开始嘻嘻哈哈笑了起来……   旌南王府这个年,过得倒没有从前热闹,王爷称病多时,王府大门紧闭,连客都不待,只是王府门前那一溜儿的红灯笼,还透着一丝喜气。   旌南王已经在别院养病大半年,旌南王世子和旌南王妃一起,带着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关起门吃了顿年夜饭,刚散了席,小厮却突然来报,裴将军来了。   这样的时候,裴元丰进府,必然是有急事。   旌南王世子紧走几步进了自己院中的书房,裴元丰行过礼便道:“世子爷,才刚得了岐雍城送来的消息,那两位小道长,果然就在岐雍城,他们说,有两个医女打扮的人,和咱们给的画像里一模一样,来回进城出城好几回,进城是往岐雍邹家,出城是往岐雍守军大营里。”   “爷,那两位,真如王妃所说,是两个女儿家,还真是君山医女。”裴元峰似乎还有些不能相信。   可旌南王世子想的,早已经不是她们是男是女的事儿了,只来回踱了几步道:“如此说来,那兽阵,真是冲她们,冲万寿观这些道人来的?素苫下这么大手笔,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们那队伍里,还有别的什么特殊之人吗?”   裴将军摇头道:“爷,我们对素苫,真是知之甚少,实在是猜不透,素苫下的这是步什么棋。”   “别的,报回来的,都没什么特别之处,咱们有人扮了乞丐,就蜷在城门洞里,也没见过其余什么生面孔。”   旌南王世子眯了眯眼道:“元丰,此事蹊跷得很。照咱们估计,那毕彦必然联合了素苫,这兽阵,说不得就是毕彦看重素苫的一重助力,假设这兽阵是为了对阵大云而备,如今却莫名其妙被使了出来,这到底是毕彦的意思,还是素苫人擅自而为?”   裴元丰愣怔了许久才道:“若是毕彦的意思,咱们不可能一丝风声听不到,而且,若是毕彦行事,往往是一环扣一环,必然还有后手,可看眼前情势,并无后手,咱们北地冬日起大战可能性极小,这样的天,不说打仗,人都要冻死来。”   旌南王世子久久无语,最后竟无奈笑道:“元丰,不知为何,吾最近竟常有云遮雾罩之感,说不出的怪异,去南边儿的人,出了正月,该能回来了吧……”   裴元丰连忙答道:“回爷的话,第一批应当能回来,去广南府的,就说不定了。”说着顿了顿又道:“爷兴许是心里担心王爷,才如此忧心忡忡,可如今,没有消息,不就是最好的消息,还请爷放宽心,无论如何,咱们王府,一切都是为了旌南百姓免遭战火荼毒,上天必会怜悯王爷和爷一片苦心绸缪的。”   旌南王世子长长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吧,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可天命,哈,便是连毕彦这样肮脏的东西,也常打着天命的幌子呢,谁知道老天爷叫谁活,又叫谁死?”   裴元丰咬了咬嘴唇无比坚定道:“爷,这样的话,请爷切莫再提,我等旌南儿郎,都看着爷呢!”   旌南王世子深深闭了闭眼,长吁了一口气才道:“是,元丰提醒得是,是吾着相了!今儿大年,元丰一年忙到头,赶紧回家团圆去吧!”   裴元丰躬身行了礼准备告退,旌南王世子突然又问道:“那两位小道人……是医女,可有受伤?”   裴元丰愣了愣才道:“回爷的话,应是没有,说是骑马来去,瞧不出任何不妥。”   旌南王世子点了点头,又挥手示意裴元丰赶紧回去,却不自觉有些好笑。   呵,是医女哦,还是手段高超,医术深不见底的医女,说不得,还是个擅解毒,更擅用毒的医女,连素苫的兽阵,都能来去自如,会不会,这只是冰山一角?她身上,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   那双眼里,闪烁了多少光芒,就藏着多少秘密吧?   今年多大?身形挺高,快要及笄了吧?还那么小,怎么就敢出这么远的门,家里的长辈不担心吗?那位年长的道人,又是个什么来历?又是她什么人?   对了,她到底姓什么?叫什么?这才多大,一身医术从哪儿学的?这对下多少苦功?   ……   旌国都城里,毕彦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外面除了雪光,没有一星半点光亮,府里的灯笼都不敢点在他这书房的院子里。   今日傍晚,是毕彦从南边回来之后,第三次吐血了。   素苫,玉家那个不肖子,他怎么敢?   那是他苦心积虑,为阻断安北大军对岐雍关救援的埋伏,也是给安北大军挖好的坑,到时候,兵分三路,进入大云,哈,他就不信,还有真正攻无不克的王者之师?   他就不信,旌南王缺粮缺得那么厉害,那个口子一旦撕开,大云北地内忧外患,他旌南王会不出兵占了安远和祁城两处粮仓?   他只要尝到了甜头,必然不会就此收手退步,到时候,哈,南边再乱,凭什么大云还能高枕无忧。   日日说得那么好听,以民为本,哼,当初他是那个民的时候,谁以他为本了?有不平都不能鸣,他的功名,就那么化为乌有,一辈子都不能再出人头地。   他的阿娘,相依为命的阿娘,为了他,被那帮畜生糟蹋,那些畜生,活该被烧死,被一把火烧死,他的阿娘,为了那把火,为了他,送了命。   说得冠冕堂皇的以民为本,不过都是个笑话,天底下最大的笑话,专门用来骗那些无知蠢材的。   只有不做那下贱到尘埃里的贱民,只有做了高高在上的人上人,才有资格开这样的玩笑,用这样的骗局,去骗那些无知顺民。   离开大云,他一样能出人头地,不用再看他人脸色过活,那些不平,都只能是他赐给别人的恩赏!   眼前,他不能再等了,等不起了,血是红的,帕子是白的,白是惨白,红是那么瘆人。   有生之年,他坚信,一定能看到大云乱做一团,叫那个云姓王朝覆灭,覆灭,是的,那样的大火,那一夜的大火,应该烧遍大云,那样红色的血,应该染透大云!   凭什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把你打得稀烂,收在自己手上,再慢慢施恩,那些感激涕零,那全天下的俯身叩拜,都应该被自己踩在脚底下…… 第264章   江南西路,今年天暖得早,君仙山上,在微暖的春风中,迎春花已经打了苞儿。   清风院里,早早散了年夜饭,尹艾带了两个孩子,回了自己院中。   松竹斋里,却是人越来越多,张老太爷和太虚真人坐于厅内上位。左边胡大先生坐了上手,后头一溜儿君山药行享堂老人,右边皆是太字辈师兄弟。   张青川和道恒、道升这样的,也只能立于门口。   张老太爷语声沉沉:“青川,道恒几个,搬了椅子坐进来,关门。”   堂上诸人听得此话,面上都不禁肃了肃,大年夜家主相召,他们活了这大半辈子,还是第一回 ,自知其中深浅。   “今日大年夜,急召各位聚于清风院,两件事。”张老太爷拱了拱手道。   众人齐齐拱手,胡大先生十分恭敬道:“不敢当,但凭老太爷吩咐。”   张老太爷点了点头,继续道:“说正事之前,有些情况,要先说明一下。这几年,咱们君山医行药行也好,万寿观也好,比之前面十几二十年的寂静无声,突然有了些异动,想必大家都知道些,估摸着也有些猜测,今日,咱们便正式把这些事放到台面上来讲一讲。   咱们家老祖宗和念丫头去北地的事,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本来念丫头去北地,主要是为了给长公主驱毒,保长公主诞下子嗣,稳定北地局面,如今此事已经得成,今年春末夏初,应有喜讯。   后因种种情况使然,干脆在北地兴建一处万寿观。虽说此举有些逾越我张家祖上留下来的规矩,但我等隐世已久,前些年,便是老夫自身,都有意气消沉,逍遥放逐之念。   老夫惭愧得很,各位都是身怀绝技之人,却在我张家这条大船上,不得不清心寡欲,渺然于人世。   若非阿若命丧于宵小之手,念丫头归我君仙山,老夫还自不愿清醒,个中细情,不好多说,但倾覆之险,绝不止在我君仙山一处。   老祖当年因何故而远走,各位想必也都清楚,此前归来,本是示警,却因念丫头而留下。   想必各位也都清楚,这些年,我张家子嗣凋零得厉害,到我和青川,我们父子二人,知经营却并不擅我张家祖传之业。   如今,蒙祖宗保佑,总算我张家祖业后继有人。”   张老太爷说到这处,略微停顿,才看向太虚真人道:“我张家入方外之祖,羽化之前,曾留下一谶语,还请真人一解。”   太虚真人点了点头,才起身执道礼郑重说道:“五七外女,兴亡之系也,此乃无隐祖师爷留下之谶语。祖师爷曾有严令,不可逆天改命,定要顺应天意而为。如今,秦氏女念西,正应此谶。”   厅中诸人,一部分陷入沉思,一部分开始反复轻念那谶语,一位享堂长老有些不解道:“还请真人细细解来。”   太虚真人略扬了声音唤了张青川:“你是张家第多少代子弟?”   张青川忙道:“按族谱所载,青川为君山张氏第五十六代子弟,到阿念这一代,便是五十七代,恰应五七之数,阿念乃吾长姐外嫁秦氏后所得之女,尽皆能应上。”   另一位长老继续问道:“即使前头能应上,这兴亡之系,又应在何处?”   张老太爷面色严肃道:“问得好,咱们先论我张家祖业,医药一道,太虚真人和胡大先生都曾亲自授业,先让他们说说。”   太虚真人抚须道:“先说天道,老道在芜州见到念丫头时,不过七岁童,咱们这些人能背能用的医经药典,她尽皆能诵能解,老道曾亲考较过,过目不忘,悟性天资,皆为天道所选。”   “后习前朝郑氏医女之玄黄针法,三年得大成。无论是我万寿观,还是君山医行,有哪一代,曾出过如此杰出之弟子?便是药行,也未曾有过吧?”   胡大先生紧接着颔首道:“阿念上山那年,是我亲授的药学。说是授课,不过是补足了些经验之谈,吾等便是在万寿观药院内,阿念挨个药材讲过去,无论药性用法配伍,都是烂熟于胸,当时道恒也在,道升也是亲眼所见吧?”   众人尽皆看向道升和道恒,道升只沉默着点了点头,道恒颔首道:“贫道汗颜得很,听胡大先生和阿念讲药,竟像是贫道跟着听了课,自觉领悟了更多药材的用法。”   胡大先生又道:“老祖宗于药道只能,想必诸位有所耳闻吧,云游在外多年,功力愈发深不见底,吾自觉不及其万一,老祖宗归来之后,开始亲传,由来赞不绝口。”   “老祖宗怜其年幼失母,多些疼爱也是正常。”一位长老道。   胡大先生摇头道:“老祖宗是何等洒脱之人,早就超然于物外,岂会因怜爱便倾囊相授?即便如此,老祖宗所授,也要听得懂悟得明才行。”   众人见得胡大先生那表情,便知定是也遭张家老祖嫌弃过,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太虚真人见得众人都不再言语,便又说道:“无论是万寿观,还是君山医行药行,老道也好,在座诸位也罢,勉强能说得了传承,可若说开某家之先河,兴祖师爷之基业,诸位扪心自问,可有建树?”   “别的不说,驱百草杀之毒,强哑科之能,治弱症之孩童,转而创下洗筋伐髓之术,建君山女医馆,强妇人科之医,林林总总,在座诸位,请问谁能有此能为?”   “各位都是成名好手,曾经也都走南闯北,在外云游或是领差使多年,这些手段,意味着什么,还需要老道言明吗?”   一位长老又绕回那句谶语上:“既说是应谶语,那亡之一字,又在何处?”   这回,倒是太虚真人下首,太清真人说话了:“阿若去时,老太爷正和太虚师兄在山中闭关,曾卜一卦,卦显大凶,寓离山有性命之忧。贫道师兄弟阻七日之后,实阻不住,老太爷正要下山往北,青川接念丫头急信,及时回来,破此大凶之卦。”   张青川跟着点头道:“确是如此,后头翁家被抄,曾审出沿路有多处埋伏,专对父亲。”   众人皆知,彼时若失张老太爷,张青川接掌张家家主之位名不正而言不顺,张家大有倾覆之险。   张老太爷叹了口气又道:“若仅只如此,便只是天要灭我张家,可后头还有阿念冒险用针,相救六皇子,如今远赴北地,替长公主驱毒,这些都是定国之根本的大事。”   “便是毕彦老贼在我江南西路偷盗金矿银矿之事,也皆是因念丫头,才现了端倪。诸位若依旧想不明白,便反过来想想,朝堂若失六皇子,北地若失长公主,毕彦若失奸计得逞,届时内忧外患,旌国从北边打过来,南诏从南边入侵,天下大乱,我张家和万寿观,遵祖训,都要出山,可即便如此,能阻住家国倾覆之险吗?”   厅上一时静默一片,许久之后,坐在胡大先生下首那位享堂长老才沉声道:“老太爷大年夜急召老朽等人前来,并不止专为明确念丫头在我君山医行药行之重要吧?如今山上山下,各地药行医馆,虽未言明,但几乎已经是在以念丫头为主,往外铺陈。”   张老太爷颔首道:“王老爷子说得没错,我君山药行医馆,有中兴之后,实乃大喜之事,虽说诸位不可对外宣扬,但可做到心中有个定数。”   “如今北地万寿观已经基本完工,君山医行药行,君山女医馆,均已在北地扎下根基。然今日收到老祖宗送回来的信,念丫头在往岐雍城守将邹家人看诊之时,遭遇庞然兽阵……”   太虚真人闻得此言,猛然起身道:“这是素苫出的手?念丫头素来低调,如何招惹了素苫之人?现在什么情形?可有受伤?道齐他们呢?”   张家老祖摇头道:“真人稍安勿躁,老祖宗因另有要事,不能相随,但心中着实不安,便备好了蛇药和剧毒,才算侥幸逃过一劫。”   那位王老爷子却蹙眉道:“素苫此举,无论因何而为,都是有伤天道轮回,人人得而诛之。”   张家老祖点头道:“老祖宗来信,正有此意。然,如今北边局势十分复杂,老祖宗在信中说,旌国国主生死不明,二王子监国已久,实际上,掌握旌国朝政的,乃毕彦此贼。”   “老祖宗孤身潜入素苫,探得旌国和素苫、前雍关外游牧部落都有联合,甚至在北地关内,还有说不清的势力相佐,明年,现在应该说是今年了,今明两年,朝廷极有可能向旌国用兵。”   “当然,用老祖宗的话说,即便我大云不动,毕彦肯定也按捺不住了,所以,此一战在所难免。”   太虚真人捋了捋胡须道:“若是大云和旌国交战,只怕就是从岐雍关以北,全线都要燃起战火。”   张老太爷点头道:“老祖宗猜测安北王和今上的意思,大约是想一战灭了素苫,一来是素苫朝廷明面上靠神鬼之道立国,实则肮脏不堪,行事有违天道人和。二来也是杀鸡儆猴,朝廷不想占旌国,只要旌国交出毕彦,另立新君,便可恢复从前之谊。”   享堂一位长老不解道:“旌国如此冒犯,虽说首恶乃毕彦,可旌国朝堂也难辞其咎,为何不一体灭之?”   太虚真人捋了捋胡须道:“旌国到底要大些,旌国三军,军力相较前雍关外散兵游勇,岐雍关外神鬼之兵,到底要强大许多,朝廷估计并不想打持久战。   而且诸位可以回去看看咱们与旌国地形舆图,其实旌国存在,可说是我大云抵挡关外彪悍游牧部落的一道最好的防线。老道曾听闻,旌国北军,年年打仗,战火不断。”   张老太爷点头道:“大概是这么个意思,估计朝廷和安北王也有些自己的安排在里面。”   胡大先生沉声道:“如此说来,老祖宗是担心素苫再用阴损招数?想调我等君山药人入岐雍关相佐?”   众人齐齐看向张老太爷,他目光坚定点了头道:“确是如此,不知各位享堂长老,可愿出山,助岐雍关一臂之力?”   胡大先生率先起身道:“老太爷,我愿同各位长老一同前往!”   旁边诸位长老尽皆起身拱手道:“此乃天道大事,是我君山药人之本分,我等皆愿前往。”   张老太爷微笑着颔首道:“如此,多谢各位长老,但胡大先生需留守君山药行,长老们此去北边,有老祖宗坐镇,倒是还算稳妥,隽城有胡家大郎,青川准备准备,出了十五,便和各位长老一路启程,往京城负责调集药材。”   张青川已知张老太爷安排,连忙起身应诺。   太虚真人见得张老太爷只分配了药行诸人,便又问道:“不知观中道人如何安排?”   “南诏和毕彦,更是早就结盟,若北边开战,南诏必会来犯。如今广南王太妃已去广南坐镇,原先我们也派了些医女和万寿观弟子过去,但显然还缺主事之人,人手上,真人不妨点一点。”   太虚真人点了点头,正要说话,道恒却起身道:“师傅,还请师傅恩准徒儿和众位师叔前往广南。”   太虚真人略略沉吟了片刻才道:“此事不宜宣扬,如今道恒在观中已主事多时,倒是老道我,早如闲云野鹤,不若这回,便干脆由老道师兄弟们,再往南边儿走一趟吧,道字辈也该当大任了。”   太虚说完,看了看下手太字辈师弟们,哈哈笑道:“师弟们,咱们再一同上一回战场如何?”   太清往下,几位师弟尽皆起身行了道礼:“愿与师兄同往。”   太虚真人笑着点了头,才看向张老太爷道:“如此安排,老太爷觉得妥当与否?”   张老太爷点头笑道:“若不是老夫要坐镇君山调度医药粮草,倒真想和各位同行。”   “另外,给在外云游的弟子发出信息,淮河以北的,尽数赶往隽城集结,等待分配差使。淮河以南的,回君山待命。”   大事议定,众人尽皆起身,准备散去,打开门,只见苍穹之上,正是漫天繁星,浩如烟海。   众人尽数踏入院中,互相看了看,倒是凭空生出满腔豪情…… 第265章   冬去春来,积雪消融,山川大地逐渐浮现出她原本的模样,日照充足,水源流经之地,冒出了星星点点的绿。   这一日,秦念西一行人,便要离开岐雍关,回安远城去了。   新年过后,大营未过十五便开始操练,邹静之养病许久,过完十五,便回了大营,秦念西一行,也跟着入了营。   来都来了,也都是闲不住的,尤其是楼家那几位,干脆下场帮着操练新阵法。这些人在安北大营里,都是专门操练这些新阵法的教头,许多阵法,还是在他们的实际练军中,逐渐演化开来的,比起广南王世子这些人,到底不一样些。   邹静之也不客气,点了各营主官,恭恭敬敬,请了这几位教头,除了白日演练,夜里还要授课,白天又根据这些教头们讲授的内容,再行演练。   邹静之到底沙场宿将,对岐雍关地势烂熟于胸,对素苫兵力和作战特点又极为清楚,跟这几位教头反复商议之后,还衍生出适合岐雍关作战的化整为零,机动性极强的阵法。   云鉴和陈冀和都是护卫出身,对军中阵法虽不甚了了,可作壁上观挑毛病的本事,那是绝对一流,还赶鸭子上架,在演练当中,当了几回敌军主将,专门训练负责斩杀主帅的将士。   不过大半个月,邹家军的阵法作战,就大变了模样。   要走这日,定了夜里落黑启程,白日里,进行了他们走前最后一轮演练,云鉴和陈冀和轮流当了敌军主将,虽说几场下来,有胜有败,到得演练结束,已经狼狈不堪,却觉依依不舍。   陈冀和还稍好些,尤其是云鉴,竟生出些寥落。   他们这样的宗室子弟,多半都是承担护卫之职,极少能真的征战沙场。这回回去安远城,长公主府上再有个三年五载,平安无事,说不得就要调任回京城了。靠着这份功劳,回了京城,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升任禁宫护卫统领。   可无论怎样,他这样的儿郎,都只能全在那高墙之内,这样的天宽地阔,征战沙场,除非国将不国,否则几无可能。   倒是广南王世子,和云鉴本是旧识,最能理解他这份落寞,从后头赶上来拍了他的肩膀道:“你这是这阵子当靶子当上瘾了?一幅留恋不舍的意味。”   云鉴笑得有些苦涩:“两军对垒,谁还不是个靶子,不过是我们这样的,极难再有这样的机会罢了,尝过了盐和糖的滋味儿,谁还能喜欢喝白水?”   广南王世子撇了撇嘴道:“虽说好男儿当征战沙场,马革裹尸在所不惜,可用我们老祖宗的话说,为将者,太过好战不是好事。”   云鉴被广南王世子说得愣了愣,侧着头打量了一样身上狼狈不堪的吴峥几眼,倒是笑出了声:“一晃眼,你和六爷,都长大了,你这都比我高了,还记得从前,你们跟在我们后头练马术时,比那小马驹子都高不了多少,还天天想着骑那些成年的马儿。”   广南王世子哈哈笑道:“那都什么年月的事儿了,我出京城都六七年了,对了,你家娃儿如今都有五六岁了吧,我记得好像是我们出京城那年,你成的亲。”   云鉴点了点头,眼里透着些说不出的意味:“是啊,已经开了蒙,听说如今也是日日想着要骑马。”   广南王世子又用力拍了拍云鉴的肩膀道:“等这一场大事了了,估摸着你就能回去了,到时候,回去找你喝酒。今日就不能相送了,这一路上,辛苦你了。”   云鉴耸了耸眉毛,看了眼广南王世子,却是极为知趣不再多问,只点头道:“好,到时候喝酒,不醉不归!”   广南王世子想了想,又道:“我多说一句,这一路上,最险的地方,在出了岐雍地界,进安远地界之间,这事儿如今虽说还没有定论,但我总觉着,问题就出在那一段。”   “另外,虽说我觉着这回没什么事,但是若有个万一,你多听听那位老先生的。我们回岐雍的时候,若不是有那几位,肯定是悄无声息全军覆没。那场面,我们趟过来的这些人,如今只怕是做梦都不敢梦见……”   云鉴听得眉头微蹙,这几日,从那几位面上,竟丝毫未看出异样,尤其是那两位姑娘,便是这些铁血男儿,都自觉是噩梦,她们竟是和从前一般无二,这可真叫人,有些难以琢磨了。   广南王世子又拍了拍云鉴的肩膀,才回过头,往校场另一头跑过去,融入到那一堆邹家儿郎里,云鉴从沉思中晃过神来,跟着广南王世子的身影,远远望过去,只觉那夕阳的光里,不知为何,竟带着股子股子说不出的意味。   他说的这一场大事,了过之后,那些儿郎里,有多少人还能像今日这般神采飞扬?而他们,若还能坐在一处喝酒,嗯,一定能的!   邹静之姐妹,却在女军舍中,和秦念西几人,做着最后的告别。   秦念西看着邹静之递到她面前那个包袱,眨了眨眼,不想接,邹静之拉了她的手笑道:“这是大姐姐留给你的念想,也不是全无要求,这里头有本曲谱,下回再见时,要一个一个吹给大姐姐听,若是过不了关,可别怪大姐姐罚你。”   鼻子有点酸,秦念西故作掩饰道:“大姐姐可真是,这哪是临别赠礼,分明就是先生留了课业,大姐姐备好了戒尺吗?”   邹静之从怀里掏出个荷包,把里面那个已经配好链子的翠玉雕成的小埙,戴到秦念西脖子上:“不许偷懒,这个替大姐姐看着你呢!”   秦念西就势搂住了邹静之的脖子,用力抱住了她,轻声笑道:“大姐姐也要答应阿念,千万要小心再小心,这两年,只怕不太平。”   邹静之用力抱了回去:“放心,大姐姐得了你们援手,如今也像五妹妹说得那样,自觉插上双翅膀,就能飞了,你们南回之前,定会再见的!” 第266章   邹静之松开秦念西,又拿了另外一个包袱,送到胡玉婷面前:“这些日子,最辛苦的就是婷姐儿了,大姐姐没什么好东西,这是一对儿镯子,算是我们姐妹的一点儿心意,婷姐儿千万不要嫌弃才是!”   邹琰之和邹慧之与胡玉婷待在一起的时日最长,见她一脸推却之意,忙一个从邹静之手里取了包袱,一个拉了胡玉婷的手,配合着塞进她手里,邹慧之一脸的恳切:“说好的,来日我往南边去,你还要给我当向导呢,这点子心意都不收,是不欢迎我们姐妹去吗?”   楼韵芙倒是洒脱,直接一手一个,拎了那两只包袱,边递到徒弟手中,边笑道:“又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个念想,收了就收了,咱们军中儿女,不比外人,没有那么多计较的。”   邹静之跟着点头笑道:“对对对,就是楼将军这话,虽说早知道你们会走,可临到分别,还是有些舍不得,我们家可难得有这样像水做的女孩儿来做客。”   秦念西和胡玉婷被邹静之说得也有些动容,虽说楼韵芙几人日日跟在她们身边,可她们又何曾见过这样,把一城一池的百姓,都扛在肩上过活的女子,注定了不凡而孤寂的人生。   这世间,有许多她们这样的将军府千金小姐,大多都享受着父兄征战沙场换来的荣耀,在锦绣堆里打转,可她们打转的地方,却是那风沙漫天的校场。   若有战起,她们必定首当其冲,悍不畏死,即使幸运下了战场,或许也是伤痕累累,尽管现如今个个都是神采飞扬,可不管怎么说,总叫人觉着,有丝悲壮隐匿其中……   夜幕降临,说好了不相送,秦念西和胡玉婷还是回头看了许久,夜空中埙声悠然,袅袅婷婷钻进她们耳朵里,心里,叫她们总觉着,她们也许就在某个地方,目送她们远去,而这一去,山水迢遥,或许便是再无后会之期……   旌南王世子终于拿到从南边探回来的消息,直蹙着眉和裴元丰,就着满屋的烛火,一张张看过去,显然出自好几人之手,写得又极为详尽,似乎生怕影响了主子的判断,却显得纷繁复杂,一时理不清头绪。   旌南王世子捏着其中一张纸看了半晌才道:“这里写的是君山药会那一年,君山医馆第一次打出女医义诊的名号。”   裴元丰脑子里使劲转了转,才答道:“那一年,应当就是毕彦送大王子到万寿观驱毒那年,也就是大云六皇子遇刺那年,六皇子遇刺之后不久,大云那位广南王太妃,就上了君仙山。”   旌南王世子略略蹙眉想了想才点头道:“是,就是那年。这上头还写了,说君山女医打响名头是因为能治弱症,然后才有了君山女医馆,而且这个医馆,还是开在君仙山万寿观后头,用的都是原先万寿观里收留做些杂务的医婆,这女医馆开出来之后,才广招天下医婆的。”   “这么说来,在这之前,肯定是有什么变故,否则怎么会突然就设了个君山女医馆呢?”裴元丰两道浓眉都快连成了一条线。   旌南王世子点了点头道:“变故不变故的这上面没提,只说假称家有病童,用了个打听君山女医馆治弱症效果的名头,找到了最先在君山义诊看弱症的那户人家,说是那个小童如今长得很好。”   “那农户家里经常有人去打听,那家父母对这些女医感激不尽,还细说了当时是没怎么用药的,只用了针灸药膳和按抚之法,还有些药浴,还是好几个医女给治的,有一个施针的,年纪很小。”   “元丰你说,这是不是有点似曾相识的意思?”   裴将军怔了怔才道:“好像大王子和王爷,都用过这些法子,不过那个按抚之法究竟是什么?”   旌南王世子摇头道:“这上面没说,只说医女还教了些手法给他们,让他们按四时节气,什么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自己来给孩子做按抚,说是这法子灵得很,左右乡邻学了去,孩童们都长得十分康健……”   裴将军听得此处,猛地抬头道:“爷,广南送来的消息里,也提了这事儿,说是配合些什么药膳方和浴足方,能让孩童不生病,且能比原本的身形拔高三四寸。南人身形大多矮小,这法子在南边极受欢迎,医女们在广南,极受推崇,尤其是在军户和武人之家。”   旌南王世子眯了眯眼道:“你是说,他们在把这个法子用到军户家中,帮军户之后强健体魄,拔高身形?”   “只怕不仅如此,照理说,这样的诊治方法,在寻常医家手里,就意味着巨大的财富,一定会藏着掖着,生怕被别人学去了,她们不仅不藏私,还教人学,这其中……”裴元丰分析道。   旌南王世子面色变得极为郑重:“这其中意义极大,如今这世道,一个孩童要长成人,首先要经历孕产关,然后是病邪,大约要长到十岁,才算是能放下心,所以咱们这里才有所谓的十岁宴。”   “若是这些医女推行的法子真有效用,不管是平民还是军户家中的孩童,都能顺利长大,这意味着什么?”   裴元丰点头答道:“军户家中孩童长大入伍,增加士兵人数,便可减免兵役。平民家的孩童长大可耕种更多的土地,产出更多的粮食,交更多的赋税,又可用来养军,这就变成了一个良性的循环。”   两人说到此处,彼此对视了一眼,竟忍不住都有些心惊,谁能想到,就是这些医女,寻常叫人瞧不起的医女,做出来的这番事业,说是丰功伟业一点都不过分。   旌南王世子眯了眯眼问道:“那个方子可有抄录?还有那些手法,可曾学会递回来?”   裴元丰怔了怔才道:“爷的意思?是想在咱们旌南也试试?”   “元丰你说,给王爷治病那几位,本事如何?”旌南王世子不答反问道。   裴元丰张了张嘴,斟酌了半晌,才算找到个自认为合适的词:“回爷的话,堪称当世大医。” 第267章   夜渐深,旌南王世子和裴元丰,终于从那堆消息中,拼凑出头绪倒是越来越精神。   裴元丰对那一老一少两位大夫当世大医的评价,广南王世子十分认同,虽说想起那小童一幅低眉敛目的模样,极难和大医两个字挂上钩,可现实却是,让人不得不心悦诚服,承认她的本事。   广南王世子笑着点了点头道:“他们都已经验证过的事,咱们若是能学来,还用试吗?难不成,元丰自诩,比那大医还厉害?广南府,那是大云广南王府的根基所在,事涉广南军,若没有那位广南王太妃的支持,岂能在广南开展得那么顺利?”   “你可别忘了,那位广南王太妃,曾在君仙山待过不少日子。”   裴元丰连忙躬身拱手道:“是,爷,末将回头便差人去问清楚,有没有录方子来,还有那个什么按抚之法。”   广南王世子点了点头,把这事暂时揭了过去:“咱们再从头琢磨一下,若是照这上头所说,施针的是位年纪很小的医女,这个医女,是不是就能和给我们施过针那位小仙长对得上?”   裴元丰听得不由自主点了点头,广南王世子又翻了另外一摞纸出来道:“你看这上头写的,说是到君仙山万寿观以病家名义打听过,宁念和宁玉这两个人,人家不说有也不说没有,只说宁字辈师兄弟大多在外云游。”   “而这个君山女医馆,就更是低调,医女都只在前面冠以原本的姓氏,这么大年纪的医女,多得很,会针灸的也不少,咱们基本属于啥也不知道,问都无从问起。而且人家既然定了这种规矩,说不得其中有一样目的,就是求个隐字,这还真是叫人,无从下手啊……”   裴元丰越听越觉得好像有点跑偏了,他们去查这件事的目的,不是想弄清楚,这大云究竟要用这些医家干什么吗?怎么跑偏到这位小仙长的真实身份上去了呢?   裴元丰想了想,还是抿了抿嘴唇,企图把他们家世子爷,拉回正路上:“爷,不管她二人姓甚名谁,反正咱们基本能肯定,她们君山女医的身份,这些医女南下北上,从广南到京城,再到安远,已经连成了一条线,还能自由出入军营,显而易见,必是她们这些本事,已经被大云皇帝认可。”   “爷,你说,安北军那个总角之纪便入营的事儿,是不是和这个有些关联?”   旌南王世子有些没好气道:“你们家爷我又不是神算子,这迷迷糊糊一片,什么都不清楚,能算出个啥?”   “叫爷说,这两件事,从来都是一回事,就是一而二,二而一,咱们不把这两个医女,尤其是那位针法出众之医女身份来历弄清楚,这件事就永远都是隔靴搔痒,还摸不着地方。”   裴元丰一脸讶然,看了看突然发了脾气的世子爷,心头略动了动,掩饰着清了清嗓子道:“爷,末将觉着,这两位医女,若不是道人,只怕就和君山医行药行脱不开干系。”   旌南王世子略眯了眯眼,倒是懒得嫌弃他这份前言不搭后语,点了点头道:“这个倒是说得通,这个君山医行药行查过吗?”   裴元丰点了点头道:“这个事儿早先就大略查过,但是好似也摸不太清楚,只知道这个君山药行,是君山一个张姓人家的产业,这家据说子弟不丰,为人极其低调。至于这个医行,好像除了在君山本地有些名气,其余倒是没太听说过。”   “查查这个张家,还有,查一查君山女医馆开设前几年,君仙山上,有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旌南王世子蹙着眉道。   裴元丰躬身领命退了出去,心里却忍不住在想,世子爷一定要把这两位医女的身份弄明白,大有不弄明白不罢休的态势,这到底是好奇呢?还是好奇呢?   呵呵,关键是他们家世子爷打小儿就一幅老神在在,喜怒不形于色,除了军国大事,很少事情能让他上心,今日这些反常,一下还真叫人有点难以接受。   这一回,秦念西一行,倒是顺顺当当,出了岐雍地界,过了前雍关,无惊无险入了安远,擦着黄昏,入了长公主府。   叫秦念西有些愕然的,竟是安北王一脸老神在在的笑容,迎在了二门处。   秦念西几人忙忙顿住脚步行了礼,安北王笑着抬了抬手,又虚扶了张家老祖一把,领了众人先往小花厅奉茶。   落座之后,安北王才半是揶揄,半是认真道:“快起来吧,这回是本王疏忽了,竟累得我们小神医无端经了那样一场人兽大战,都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几日,便是广南王太妃,都从南边儿递了信儿过来,关切得很。”   “本王得认真仔细瞧瞧,咱们小神医可有没有什么不妥,好尽快写了折子和回信,叫人安心。”   “还有一事,本王想问问,照你们判断,那素苫的兽阵,是倾巢而出,还是留有后手?”   秦念西这一行人,此时才明白这位王爷先拦了他们问话的原因,这样的事,长公主都快临盆了,能避开,还是避开的好。   秦念西看了看道齐,道齐也不推脱,只行了道礼道:“那头狼那个极其罕见的大虫,都被一把火烧了,只有那条巨蟒,当时中毒极深,便是能潜走养伤,没个三年五载,也难以恢复。”   “据我等观察,这个兽阵,这三个点被击破,基本上就没什么太大威力了。”   安北王听到此处,又看向张家老祖道:“不知老先生对这兽阵可有了解?”   “道齐说得八九不离十,这是兽阵的三个关卡,一为困,二为断,三为杀,是以三种猛兽成阵,对这三种猛兽要求也极高,都要求灵性通人。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素苫这个兽阵才几乎已经失了传承。”   安北王略沉吟了半晌才道:“如此说来,本王要上折子,给各位请功。”   秦念西和道齐正要摇头,安北王又道:“虽说这么说有些不妥当,可是,这一回你们破了这兽阵,一是保全了广南王世子等将士的性命,二来,是为日后,消除了一个极大的隐患,保全了更多将士的性命,所以……”   张家老祖笑了笑才道:“多谢王爷抬爱,只是,请功就不必了,还请王爷见谅,如今的形势,我们这些人,还是悄无声息更好些。”   安北王见得张家老祖目光坚定,只沉默了半晌,才点头道:“这才是真正的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叫人不得不敬佩……” 第268章   荣尚宫在花厅外故意露了脸,安北王才叫了散,只叫了秦念西和胡玉婷几个,先去见了长公主,自家陪着张老太爷等人,直接用膳去了。   长公主已经大腹便便,见到秦念西,却只是拉着她的手,迈着有些笨重的步子,绕着她打量了许久。   秦念西配合着长公主的动作,干脆撒开手让她看仔细了,心里却有股子说不出的暖意。打量完了她,又招手唤了胡玉婷过来,再仔细看了一圈,才总算放下了心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也不赶紧给姨母递个信儿,你们这哪是怕吓着我,分明是更加不叫我安心。”   秦念西和胡玉婷连忙齐齐屈膝告罪,秦念西脸上赔着笑,小意道:“原是阿念年纪小不懂事,虑事不够周全,还请姨母恕罪。”   长公主难得板起脸,任她小意赔罪也不放过:“你不是虑事不周全,是主意太大了,这么大的事,身边一个长辈也没有,连老祖宗都不在你们身边,就敢这样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敢就这样瞒下来,若不是,若不是,你是不是还让人递了话要瞒着姨母?”   秦念西知是安北王定然已经受过排揎,否则长公主也不会直接遣了云鉴过去。秦念西没见过长公主动怒,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一口,倒是胡玉婷小心翼翼出来解围:“还请王妃息怒,王妃此时千万平心静气才是……”   长公主转过脸看了眼胡玉婷,倒是重新找了个目标:“还有你,正要说你,这些人里,就你是个最不济的,她们跑都比你跑得快些,学了点子三脚猫功夫,就敢这样贸贸然出了门。”   长公主一眼扫过楼韵芙几个,楼韵芙倒是一丝儿也不含糊,干脆躬身抱拳开始请罪。   恰逢此时,荣尚宫领了人上了饭菜到偏厅里,秦念西闻着饭菜味儿,五脏庙里开始咕噜作响,荣尚宫在那阵有些令人窒息的气氛里,寻到一丝缝儿,忙笑道:“王妃,姑娘这是饿了,要罚要训,先让姑娘吃饱了肚子再说可好?”   秦念西连忙就坡下驴,赶紧一脸小心赔着笑脸撒着娇道:“姨母,阿念饿了,日夜兼程跑了这么远的路,就为了早点回来陪着姨母呢,阿念保证,这一回,定然好好待在姨母眼皮子底下,哪儿都不去,直到小弟弟生下来……”   长公主被秦念西眼里那丝小意撩得有些心酸,又被她那句小弟弟说得好气又好笑:“难怪他们都说你是小神医,这孩子还没落地,你就知道是个弟弟。”   秦念西见得长公主总算不板着脸了,忙笑嘻嘻搀了她道:“姨母信我就是,先用膳好不好,饿着阿念没什么,饿着小弟弟,可就是阿念的罪过了。”   荣尚宫见得秦念西说得一脸认真,心知这事儿,只怕是八九不离十,从前在宫里时就隐约有人说过,大夫一般不愿给人断男女,其实摸脉是能摸出来的,不过是小心无大错,一般不会轻易说出来罢了。   这一顿饭,先开始时,秦念西和胡玉婷吃得小心翼翼,倒是把长公主看得心软了下来,加上荣尚宫几人有意缓和气氛,到散席的时候,这场事,大概也算是揭过去了。   才刚散了席,秦念西几人正要告退,安北王忽然进来了,挥退了屋里侍候的人,一脸严肃问道:“岐雍关邹将军如何了?”   秦念西连忙躬身答道:“幸不辱命,原是旧伤所致,如今已经恢复如常,邹家三位如今在军中的三位姐姐,我们都行过洗精伐髓术,都是极有天赋之人,颇有进益。”   安北王一脸赞许地点了点头道:“虽说这一趟极凶险,但是邹家这几位女将,尤其是那位大娘子,也只有阿念亲自去,才能叫本王安心,对了,邹家那位老将军如何了?”   “眼前看没什么事了,但是按我们医家的立场,最好是能迁到南边一年四季温暖如春的地方养病,才能避免年复一年地复发磋磨,如若不然,往后极有可能会是经不住苦痛折磨……”秦念西据实答道。   安北王听着眉头直蹙,半晌才问道:“你们有没有在他们面前提过?”   秦念西摇头道:“老将军面前只字未提,倒是在邹家大姐姐面前隐晦地说了说,可这样的事,阿念也不好说太多,再者说,咱们又是从安远城受王爷之命过去的,就更不好多说……”   安北王有些讶然看了秦念西一眼,倒是突然笑了出来,对长公主道:“你瞧瞧,你老担心她小,可这份眼明心亮,别说这么大的女孩儿,有些人活一辈子也弄不懂这里面的分寸……”   长公主却是摇头道:“她本来就还是个孩子,是孩子就要有长辈跟着,我可没有王爷那么大的心,再者说,别人我也管不着,我就只管她这一个,可怜见的,她阿娘就这一点骨血留在这世上,若是有个万一,我可怎么……”   “好好好,王妃说得对,是我大意了,就这一回,下不为例,怎么还越说越激动了,韦医女可说了,这时候不能激动……”安北王一反先前一派威严的模样,努力赔着小意,跟哄孩子似的哄着长公主。   秦念西这才知道,这两人还闹着别扭呢,也跟着讪讪道:“姨母放心就是,从今往后,阿念肯定不会随意乱走,叫姨母担心了。”   总算是长公主怜惜秦念西几人一路辛苦,吩咐荣尚宫送了她们回去歇息。秦念西才算是从荣尚宫那里知晓,原是长公主因为万寿观的事,请了几位夫人到长公主府说话,外头的人不知深浅,不经意间把有人在关内遇袭的事情说了出来,长公主觉得不对,才察觉了此事。   秦念西看着荣尚宫一幅心有余悸的模样,就知道那会儿长公主肯定是出了些状况的。   这边人还没进院子,紫藤几人就迎了出来,总算按捺住了情绪,进了屋里才开始抽泣。   秦念西瞧着站在一旁抹眼泪的孟嬷嬷,抱着自己落泪的紫藤,不由得也跟着红了眼圈,两世为人,那些生离死别的过往历历在目,她这条命,上一辈子懵懂无知,走错了路,害了多少人?   今生好不容易走出了一条不一样的路,该救的人都救了,正要眼瞧着前世里害得这天下大乱,害得她家破人亡,害得君山张家百年基业尽付一炬的那些人,慢慢消失在这命运的洪流之中,她又怎会轻易失了这性命?   可是她们不知道,她们是看着她活着的,她们眼睁睁看着她死去活来,好不容易走到如今,哪里又能经受得住再得而复失?   这一阵子,秦念西倒是真的哪里都没有去,只是日日在长公主府中陪着王妃待产,倒好像是重活一世,最悠闲的一段时光。   外头表面上一派平静,实际上却是暗流涌动,张家老祖甚至都去了一趟隽城,道齐几人也都没闲着。   到得四月中旬,虽是夏日,可北地也就是午间热一些,早晚都还是很舒适的。   安北王府第一位继承人终于呱呱坠地,果然如同秦念西说的那样,是个足月的男婴,生下来便由秦念西、王医女和胡玉婷接手,行了洗筋伐髓术。   喜讯从安远城快马递送至京城、江南西路和广南……   安北王府这位小主子的降临,让整个北地和大云的局势,都由从前的暧昧不明,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变成了一片喜悦和安稳,使得那些原本举棋不定和暗地里涌动的势力,迅速收敛了起来,至少是暂时静寂无声了。   到世子爷的册封旨意从京城送了来,长公主府时隔多年,再开中门迎圣旨待客时,六皇子突然出现在秦念西面前。   六皇子穿着如同安北军中随意一位青年将领,将近一年没见,又拔高了许多,大约是因为日日风吹日晒,在大营操练阵法,整个人黑了不少,但也明显比从前壮了许多。   练兵时日越长,整个人也就越发显得比从前严肃几分,就连面庞,也好似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更加深邃了。   六皇子看着秦念西穿过庭院里的阳光走进厅中,那身医女的服饰在她身上,已经没有了从前那般与稚龄形成反差的不适感,从前面庞上一点点的婴儿肥,也已经消失不见,用眉目如画来形容,都总觉得不足以形容她的美好。   她站在那里,面上的笑容一如从前那般闲适,好像,她一直就是那么笑的,遇到什么事,都是那样的笑容,那是一种什么感觉?智珠在握?成竹在胸?抚慰人心?他说不清,他只觉得只要想起她这抹笑,任何的心浮气躁,都可以被轻轻抹平,然后沉着冷静地解决眼前的难题。   秦念西有些不明所以,看着六皇子好像有些愣怔的眼神,只屈膝见了礼道:“不知殿下特意要见民女,是有何事?”   六皇子这才回过神来,躬身长揖道:“得父皇母后旨意,请姑娘受澈一拜,姑母病愈添子,安北王府后继有人,北地乱象渐平,朝廷一场动荡消弭于无形,姑娘居功至伟。我云家无以为报,父皇命澈特此一拜!”   秦念西听得愣了愣,才耸了耸眉头躲过这一礼,难怪荣尚宫一脸郑重把她单独请了来。   “民女不敢当,殿下不必如此,这原是我君山医女分内之事,谈不上什么功劳。”秦念西连忙还了礼道。   她就是这样的,她说她是个医女,就把这医女做得彻底,和别人一样,寂寂无名淹没于众医女之中,所有功劳,所有高超的医术,都归于医女,大越也是因为这样,才能在短短几年里,为原本不被世人接受的女医,闯出了一条新路吧。   “父皇的意思,如今种种情势,姑娘这份大功,只能暂时隐下,待得适当的时机,必定会给姑娘一个说法。”六皇子又解释道。   秦念西连忙摆手道:“如今这样,是民女所愿也,也符合民女家中祖训,还请殿下禀明圣上和娘娘,民女并无所求。”   六皇子见秦念西一幅风轻云淡的模样,心中只暗自苦涩不已,却忍不住道:“姑娘从南边不远千里来这北地,江南西路的樱桃,绿了又红,累累硕果已三载无人采摘,不知可定了归期?”   秦念西愣了愣才道:“江南有江南的风物,塞北有塞北的硕果,民女虽思乡心切,却也知其中缓急,安北王府小世子,还需再照看一二,大约还要个一年半载,才算是真正可以安心返乡之时。”   北地要起战,秦念西不可能不知,六皇子本以为秦念西会在大战来临之前返乡,却未曾想过,她还要在这北地待那么久,倒忍不住莫名有些心焦。   “如今北地情势,姑娘应当明白。”六皇子轻声道。   秦念西依旧是一脸恬淡笑容:“殿下放心,民女省得。再者说,若是,若是,民女作为君仙山张家子弟,更应该在这里。”   六皇子满心言语,竟不知从何说起,此时此景,他不知道要怎么说,该怎么说,才能将心中情愫一抒而尽,可他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事,没有在父皇母后面前得了首肯,他一个字都不敢说,只怕言出而失。   六皇子内心深处还有一丝更深的隐忧,兴许,他把他那些情愫摊开在她面前,换来的很有可能是她摇头拒绝,到时候,父皇母后面前得不到首肯还可以想法子,可求而不得的失落,只怕叫他更难承受。   每每想起这件事,都叫他心乱如麻,可即便如此,他又不能不想。或许,峥哥儿说的那个法子真能有用。他最近常常在想,倘若有朝一日,拿下毕彦,稳定了这北地的大局,拿这样的功劳,到父皇母后面前,只为求自己选一位王妃,或许能达成心愿。   她或许更喜欢江南西路清风院里的逍遥自在,或许更喜欢做医女治病救人的成就感,或许更喜欢来去自由隐于世间的自由,可是,他没办法,他想过许多次,都舍不得就此放手……   那么,一道旨意,或许在什么都没表明之前,才是最有可能把她留在他身边的吧。把她留在身边,再一辈子宠她,是不是能弥补她的那些他给不了的喜欢? 第269章   长公主府里宾客盈门,外头一派喧嚣热闹,只晓月轩静悄悄一片。   六皇子走了许久,秦念西还愣在原地,迟迟没有挪动步子,不知为何,许久未见,今日再见这位殿下,她竟从他复杂的表情中看出了一丝什么,心中大有不妙之感。   这种欲言又止,看向她的眼神中,好像有点重影的样子,她曾经在哪里见过?对了,是从王三那里,前世最后那段时光,她常常能看见那样的他,那样的眼神,有痛苦,有期盼,还有绝望。   好像也不太对,这位殿下眼中的,好像不是绝望,而是决绝,他想干什么?   孟嬷嬷一脸担忧看着自家姑娘有些僵硬的背影,那位爷眼中的情绪,已经呼之欲出,在京城就听过他要议亲的事儿,却突然不声不响来了这北地,从前到如今,别人瞧出来没有她不知道,可他们这样的过来人,还能看不出?   可是这话,是说还是不说?   姑娘到底怎么想的,那位爷,可不是普通人,虽说她觉着,这满天下,也找不出能配得上她们家姑娘的儿郎,可是这议亲的事,不是那么算的。   她们姑娘这样的商贾,不对,小官之女,若是要配上那位爷,顶了天,也就是个侧妃。呵,她们姑娘这样的,凭什么,别说做小,就是当正妃再给她配上两个侧,看上去是尊贵,实际上都是委屈。   她们姑娘,凭什么要受这样的委屈?   可如今她们到这北地,最主要的事情已经了了,南回不过就是一年半载的事情,那一位,照阿升他爹说,已经十八九了,这婚事,必定也不远了。   她们姑娘若是有想头,那就得照有想头打算,若是全无一丝想法,那就更要早做打算了,不然的话,万一有个万一,可就真是覆水难收了。   姑娘那么小,嬷嬷们信任她和韵嬷嬷,才在姑娘的一再坚持下,没有跟来,可韵嬷嬷说到底,总还是和那位爷打断骨头连着筋,这些年,虽说确是跟在姑娘身边实心办差,可到底,这人心,没到关键时刻,谁也看不出究竟是个什么底色。   这话,只怕不仅要说,还得让自家孙大,想法子往老祖宗跟前递个话儿,可这话儿怎么递,怕是还得先弄清楚,自家姑娘究竟心里是个什么计较。   倒也不用再左等右等了,今儿就是最好的时机,外头热闹,此处安静,院儿里就她陪着姑娘回来了。   孟嬷嬷想到此处,便轻巧走到自家姑娘身后,曲了膝轻声道:“姑娘,嬷嬷有两句话想说。”   秦念西转过身,看着孟嬷嬷一脸的关切和欲言又止,干脆直截了当问道:“嬷嬷也瞧出不对来了?”   孟嬷嬷听得秦念西如此一问,倒是松了口气,她就知道,她们姑娘虽说年纪小些,可到底不是全不知事的。   可这话,到底叫孟嬷嬷只觉心头有些发涩:“姑娘,这些年,那位爷,姑娘虽说谨守礼节,可姑娘的好,这么些年了,是个傻子都能看到,更何况那样的人中龙凤。”   “可这越是身份贵重的人,心思越是深不可测。姑娘若只是个普通的弱女子,没有这样通身的本事,又会不会有这样的看重。但是这本事两个字,对后宅妇人来说,就是个双刃剑,爷们往往总是怜惜那些柔弱无助的。可若是没本事,又立不住,尤其是这样的身份地步儿。”   “再者说,姑娘如今这本事,若是被深宅大院关住了,尤其是那位爷,往后的造化,也不是奴婢这样的人能看清的。”   “姑娘,今日奴婢僭越了,想问一句,姑娘究竟是怎么想的?”   秦念西微微叹了口气,笑容里满是无奈:“嬷嬷不必如此惶恐,阿念知道,嬷嬷都是为了我好,可我能有什么想法?我若真有什么想法,那才叫起了妄心。”   孟嬷嬷仔细看了看秦念西的眼神,这一看,倒凭空生出些心酸来。   这么些年,她们姑娘从来都是一脸的平和笑容,让人心生暖意,这是她第一回 ,从姑娘眼中看出些许惶恐和无助。   这样的姑娘,若是她阿娘还在,看到她这样的眼神,该是疼得心里直抽吧,可如今,还有谁能替她打算?那一位长公主?还有个亲疏之别。那位广南王太妃?就更是心思深沉。   她们姑娘这样的,一面极其式微,一面又是那样不显山露水的强,一个不小心,只怕就是粉身碎骨。   念及这里,孟嬷嬷虽说十分心酸,却还是干脆一次问了出来:“姑娘,那位老太妃,把韵嬷嬷这样的大才,送到您身边,是不是?”   这一下,秦念西倒是十分坚定地摇头道:“君仙山和广南王府,绝无结亲可能。”   孟嬷嬷见秦念西说得笃定,虽说不太懂其中深意,但是略微想一想,也大概能明白几分。   “那如今,这样的局面,可如何能解?”孟嬷嬷忧心忡忡。   秦念西沉默了许久,才突然眯了眼轻笑出声:“大不了,我就扬了名声,一生一世,一心一意,做个医女,跟着老祖宗云游天下,到时候,这天下,又有哪里,是我去不得的……”   孟嬷嬷听得秦念西如此说,一时面色惨白,轻呼道:“姑娘不可,此事定要商量老祖宗,他老人家必有法子,解此局面。”   秦念西正要说话,沉香却找了进来,脸上带着些喜气,屈膝禀道:“姑娘,那位陈冀和陈将军请见。”   秦念西愣了愣才看向孟嬷嬷道:“我们不在安远这阵子,紫藤姐姐那里,可有什么变化?”   孟嬷嬷只能强压住心中担忧,勉强露出些笑意道:“姑娘和婷姑娘走后,我们一直住在祁远山那处庄子里,好像是说那位陈将军领了差使,在祁远山后山练兵,来找过紫藤姑娘几回。”   “第一回 ,紫藤姑娘当着奴婢的面,严辞拒绝了那位陈将军。陈将军那份失落,任谁看了都有些不落忍,奴婢揣度着,紫藤姑娘那一下就有些心软了。”   “也是那位陈将军诚心,过了两日又找了过来,紫藤姑娘就不见,那位陈将军就对奴婢说,此生非紫藤姑娘不娶,让奴婢帮着带了话。”   “紫藤姑娘显然不喜听这样的话,只对奴婢说,漂亮话人人说得,可承诺却未必人人守得。更何况,即使娶了又能如何?等有朝一日恩情淡了,日子过乏了,爷们想玩花活儿,做妻的,还必须得贤惠。反正大概齐的意思就是,觉得靠不住。”   “奴婢当时就觉得,那位陈将军这心思,只怕要竹篮打水了。大概又过了十来日,竟有位打扮得极其干净齐整的婆婆找了来,一看就是不简单的。她说她是那位陈将军的阿娘。”   “那一回她和紫藤说了什么,奴婢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明显能看出来,紫藤姑娘哭过。后来姑娘和婷姑娘在西边儿出了事,奴婢这些人得了消息,又不知道细情,只急得抱头痛哭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位陈将军又找了来,那一回紫藤姑娘是第一回 单独见了陈将军,她说见过陈将军阿娘,觉得无论如何,陈将军该是可靠之人。   “后来有一日,她瞧着我们都急得六神无主,突然安慰我们,说是那位陈将军往王爷跟前请了差使,到西边儿去护卫姑娘回来。”   “那一日,奴婢们才算是稍定了心神。”   秦念西听得孟嬷嬷说得虽快,但是极其清楚,便扬了扬眉头,面上也跟着露出些喜色,对沉香道:“你去寻了紫藤姐姐,让她从角门进来,躲在屏风后头听一听。”   说着又对孟嬷嬷道:“嬷嬷去请那位陈将军进来,嬷嬷是过来人,便替我问问话吧。”   陈冀和被请进来,用了一杯茶,秦念西才领着孟嬷嬷,进了晓月轩的正厅。   陈冀和见得秦念西进来,连忙长揖到底,行了礼。   秦念西这回倒是不躲不闪,自在受了陈冀和这一礼。   陈冀和见得秦念西虽然不动声色,却没有避过他这一礼,面上当即露出一抹喜色。   秦念西和孟嬷嬷见得陈冀和脸上那抹喜色,倒是忍不住心里都暗赞了一声,这样心思机敏的武将,可是极为难得,难怪得能得了安北王的重用。   秦念西笑着请了陈冀和坐下,又道:“这一路从西边回来,将军相护之情还未谢过,失礼了。”   陈冀和忙拱手道:“姑娘说的哪里话,一则,这是王爷给末将派的差使,二来,姑娘对末将,可说有再造之恩。更何况,这一路上,末将也没能出什么力,无非是为了一份安心而已,紫藤姑娘日日以泪洗面,末将这心里,不好受……”   秦念西笑而不语,只看向孟嬷嬷,孟嬷嬷这才上前一步道:“不知将军今日请见我家姑娘,是有何事?”   陈冀和忙起身郑重道:“末将此来,是为求娶紫藤姑娘而来。末将慕紫藤姑娘之人品性情,自问倾慕已久,想聘其为妻,此生必定一心一意待她,绝无二致。”   孟嬷嬷面色平和,言语却极锋利:“这样的话,将军已经不止说过一回了,可这世上之事,都是话好说,信守承诺极难,更何况,还是这样一辈子的大事。”   陈冀和语声沉着道:“末将愿以我陈家满门忠烈为誓,此生决不负紫藤姑娘。”   孟嬷嬷倒也不含糊,并未被这样的重誓唬住,而是再又问道:“我们医家经过见过的多些,倒不是不信将军,但有一种情形,我们见过许多,或无子女,或无子时,夫家休妻之事比比皆是,不知这样的事,将军如何看?”   这一回,陈冀和倒是没有立即作答,躲在屏风后头的紫藤,眼眸跟着冷了几分。   半晌之后,陈冀和才道:“世人愚昧,多从因果报应来解此事,若论因果,我陈家世代武将之家,杀伐恶业深重,如今独活我一人,大约也是报应不爽。”   “然末将自从和万寿观众位医家颇多交谈之后,深觉子嗣之事,从医家角度,由来都是夫妻双方之事,紫藤姐姐这样出身药行医馆的女子,大约比末将这样风餐露宿,常年征战在外之人,要康健得多。”   孟嬷嬷听到这处,忍不住略略露出了一丝笑容,又继续道:“将军乃武将世家出身,又是安北王帐下参军,我们紫藤姑娘虽说不是奴仆之身,却也一直侍奉我们姑娘左右,这身份上,可是天差地别。”   陈冀和连忙道:“我们武将之家,不讲究这些门当户对,再者说,末将这个世家,如今仅只余末将一人,家已不是家。末将自幼孤苦,期盼得一知心人,共同重振我陈家门楣,末将阿娘也深觉紫藤姑娘为人方正,心有担当,又知礼节,更是聪慧机敏,望姑娘怜末将一片拳拳之心,将紫藤姑娘许配与我。”   这一下,孟嬷嬷倒不再言语,秦念西却微微叹了口气道:“将军人品,我等也是颇为敬重,只紫藤姐姐伴我多年,来日我要南回,怎舍得将紫藤姐姐一人,孤零零留在这北地。”   陈冀和看了看秦念西,见她一脸不舍,只抿了抿嘴唇,其实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已经盘旋了千百遍:“姑娘若南回,家中定然还有许多姐姐侍奉,再者说,姑娘身为医女,身边也定然还有许多相伴左右的医女,紫藤姑娘若是随姑娘南回,定然也是要嫁人的,虽说离姑娘近些,方便照应,可姑娘并不是非紫藤姑娘不可。”   陈冀和说到这里,躬身长揖道:“然对于末将来说,却是非紫藤姑娘不可,末将不知该如何形容,只在踟蹰之时也曾想过,就此放手,可一念及此,就觉心痛难忍,无法承受。”   “还请姑娘玉成此事,如今北地也已经有了女医馆,若是紫藤姑娘留在此处,也有同乡之人可以交流,也可继续在女医馆行医济世,一切端看紫藤姑娘心意。”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如此,待我问过紫藤姐姐心意,必会尽快给将军答复。”   陈冀和躬身行礼告了退,心情虽有些忐忑,但好歹是得了荣尚宫点破,稍微有些底。   陈冀和满心期待出了晓月轩,却没见到秦念西和孟嬷嬷看着满脸绯红的紫藤姑娘,笑得有些和平常不同…… 第270章   长公主府这场热闹,酒席还未开,便有了意外来客。   最后一拨宾客高峰之后,安家几位爷都已经陪了进去,只余长春四人在门上待客。   府门前稍空之后,长春远远便瞧见一行四五个藏青色长衫打扮的青年人,拱卫着一个穿着天青色长衫的男子,骑着马儿,缓缓在长街拐角处露了面,再仔细看,后头还跟了辆寻常商贾人家用的,极不起眼的大车。   长春眯了眯眼,唤了长秋和长冬,又仔细分辨了一回,两人旋即转身,疾而不忙,进了长公主府,长秋寻了李参军,长冬去报了王爷。   长春不错眼瞧着那辆大车,脑子转了又转,又唤了长夏,立即往二门里去寻三夫人和荣尚宫,请她们候在二门处,说不得,是有贵客到了。   片刻之后,安家三爷当先,李参军、长秋和长冬跟在后头,到了府门口。   那几人中,一位青年男子持了帖子,越众而出,当先下马疾步上了长阶,往府门口来了。   李参军当先迎了上去,两厢作揖见礼,那位青年轻笑躬身双手递了帖子道:“李兄,我们主子得了安北王府后继有人的好消息,特来恭贺,不请自来,还望海涵。”   李参军连忙笑道:“裴兄说的哪里话,贵主上亲至,是我安远之幸。”   安家三爷从李参军手中接过拜帖,打开看了一眼,眼中惊诧一闪而逝,一边看着那辆大车徐徐停下,一边又遣了人,把拜帖送进了长公主处。   长公主府虽在待客,但长公主身份尊贵,在这北地,需要亲自应酬的人并不多,外头虽然一片喧嚣,主院之中,除了藏不住的喜气,倒是没有外头那么吵闹。   长公主得了外头送进来的这张极为特殊的帖子,略愣了愣,看着刚刚从晓月轩回来的秦念西,正和胡玉婷一起,逗弄着躺在婴床上的远哥儿,婴孩嫩藕一般的手臂和小腿,在欢快地虚蹬着,十分惬意。   长公主往婴床那处挪了几步,眼睛落在那婴孩身上,泛着母亲特有的万暖,话却是对秦念西和胡玉婷说的:“旌南王府那位王妃来了,你们俩先避上一避吧,免得横生枝节。”   秦念西和胡玉婷都有些讶异,两人温和地安抚了远哥儿,笑着站起身,避回了晓月轩中。   不见了她俩,婴孩倒似一脸委屈,竟就要哭了出来,逗得长公主直笑着和王医女道:“瞧这小脸委屈的,我们远哥儿不生气,待会儿姐姐们就回来了,再和远哥儿玩。”   安三夫人和荣尚宫在二门迎了那辆极其寻常的大车,直接领着走外侧把大车停到了住院正门上,长公主早得了信儿,迎到了门口。   见得那大车上的帘子掀起,两位嬷嬷下了大车之后,一位打扮不甚起眼,却是英气逼人的贵妇,从车里露了头,长公主微微屈膝见礼道:“怀德见过旌南王妃,些许小事,竟惊动王妃大驾,王妃此来,实在令我安北王府蓬荜生辉。”   旌南王妃满脸笑容,在两位随身嬷嬷的搀扶下,从大车上下了来。见得一身盛装的长公主,还了礼道:“早闻大云怀德长公主雍容尔雅,贤德高贵,令吾倾慕已久,今日得见,才知坊间传言不足形容王妃之万一。”   长公主迎了旌南王妃,三夫人和荣尚宫紧随其后,一行人说说笑笑进了主院正厅之中。   旌南王妃见得正自己玩耍的安北王府世子爷,一脸的稀罕,却也是极知分寸,只笑而并不伸手逗弄,又从随身侍奉的嬷嬷手上拿了那个一尺见方的紫檀木匣子,亲手递到长公主手上道:   “这是我旌南王府备下的一份薄礼,王妃诞下麟儿,是安远之喜,更是安远和我旌南共同之幸。”   长公主只笑着接过匣子,再递到荣尚宫手中才轻声道:“原是本宫一向身体欠佳,所幸皇兄替本宫寻得良医,才有今日之喜。”   旌南王妃笑着点头道:“真正说来,我们旌南,也要感谢贵上和安北王爷相助之情。若非北地兴建万寿观,君山万寿观不出世之大医北来,我旌南如今,只怕正是一片愁云惨淡。”   “王妃自小在深宫长大,后归于北地安北王府,想必对我旌南和安远两地之局势,十分清楚。今日此来,一为贺喜,二为道谢。”   长公主笑道:“本宫惭愧得很,卧病在床多年,王爷只嘱本宫安心养病,外面这些事,倒是真的极少递到本宫面前。”   旌南王妃见长公主避而不谈,却也不再过多论此话题,只看了看守在婴床旁的王医女和韦医女道:“这二位,想必就是从君山女医馆来的医女?”   长公主点头笑道:“这二位,正是为本宫治病,保本宫顺利生产的君山医女。”   早已站立在旁的两位医女连忙屈膝行了礼,旌南王妃见状,也不托大,微微屈膝还了礼,又笑道:“坊间传闻,君山医女治病救人,都是多人协作,有专司针灸的,有专司药石药膳的,还有专司什么按抚之法的,本宫还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治病法子,只觉稀罕得很,就想求证一下真伪。”   王医女屈膝答道:“大体如此,坊间传闻并无大差。”   旌南王妃又问道:“既然如此,不知这位医女可否为本宫再解一惑,为何医女和平日所见的大夫诊法不同?”   这疑问倒是让长公主和三夫人几位,都提起了兴趣。   王医女略想了想才答道:“王妃许也知晓,我辈君山医女,原先大多都是各地医婆药女出身,各家医术参差不齐,但又各有长项,为了弥补这些不齐整,利用这些长项,君山女医馆创立之时,除了让医女们再完整习学一遍医经药经以外,再以各自长处相搭配,这样,每个在君山女医馆就诊的病家,就都能得到更好的诊治。”   旁边几人听得频频点头,旌南王妃笑著称赞道:“取百家之长,想出此法者,必然是位不同凡响的医女,多谢医女解惑,不知这位医女的长项为何?”   王医女躬身答道:“民女不才,最擅长的,当是按抚之法吧。”   旌南王妃又看向韦医女道:“那这一位呢?”   “民女在妇人科孕产上,有些家学渊源。”韦医女屈膝答道。   旌南王妃这才笑着对长公主道:“王妃好福气,这样的医家留在身边,定然能保哥儿康健平安。”   外头一处极其富丽的客院之中,旌南王世子一行,见到了只带了几位随行之人,一脸喜气的安北王,六皇子一身普通将领打扮,跟随其中。   几番寒暄之后,旌南王世子说出此行真正目的。   旌南王已经南回,但有旧疾复发之象,希望安北王能再遣先前几位仙长,前往旌南相救。   安北王看了看一脸诚恳的旌南王世子,有些话虽不好说出口,但是这两位旌南最尊贵的人,突然而至,其实是在用行动表示出示好之意,更是在用行动表示,旌南王此次北去,大约已是功成,否则旌南王妃和旌南王世子,不可能这样不期而至。   这一步,直接决定了整个大云北地的防卫布局,也预示着,大战将至。   因此,这位旌南王的性命,在此时,至少在这两年,变得至关重要。   当日夜里,一行人马,一辆大车,从安远城往旌南,悄然出发。   张家老祖、道齐法师和秦念西、胡玉婷,一如从前,一身道服,骑着马儿,跟在大车之后,再后头,依旧是李参军和侯将军带领的一队青年精锐。   月色苍茫,照耀在北国大地之上,风吹稻田,谷子的香味儿在夜风中弥漫,这样成片的稻田,就算是在夜里,丰收的秋日盛景也依稀可见。   再入旌南,几次三番,夜间行路,这条路,在秦念西眼里,已经变得十分熟悉,只十分随性,由着马儿跟着队伍,沉默往北,脑子里想的,却是这样的苍茫天地之间,若是能奏上一首埙曲,好像倒是一桩美事。   又想到邹家大姐姐教过的那些让曲子听起来更婉转空灵的技巧,或许在这样的时候,更能显现出自己是否已经真的掌握了。看了看前面的大车,和大车前面的那些人,秦念西竟颇觉有些技痒却什么也做不了的不爽,暗自想着,等回来的时候,一定要试试……   刚过子时,前头大车上似乎有些异动,秦念西敛了心神,隐约听见车内一位嬷嬷说是有些高热。   是那位看上去极精明的王妃吗?夜间上马出发的时候,她不是还神采奕奕,用熟悉的眼神和自己打了招呼,怎的突然就发起了热呢?   片刻之后,车上的人往前头送了信,那位旌南王世子竟没有令队伍停止前进,而是径自打马往车旁撩了帘子看了,又轻声问了几句,才又打了马到张家老祖跟前,抱拳道:“家母好像有些不妥,还请仙长能遣位小仙长帮着瞧瞧,我们必须在天亮之前进入旌南,如今我们也不太方便停在此处,只能边走边诊,还请仙长担待。”   张家老祖点头道:“不妨事,让宁念去瞧瞧吧。”   秦念西得了老祖宗示下,打了马到车旁,轻巧跳上那辆马车,一位嬷嬷已经出来给她腾了位置,接过她手中的缰绳,十分矫健地跳上了马背。   借着撩起的帘子散进的些许月光,秦念西看见那位王妃盖了床薄被,斜斜躺在大车之中,有些孱弱的模样,和她之前的英气逼人判若两人。   触手可及,果然有些滚烫,秦念西看了看那位帮她打着帘子,一语不发的嬷嬷,见她似乎并无惊慌失措的神色,心中略微动了动,看来,这位王妃这样的情形,应该不是第一次了。   秦念西开始细细把了脉,眉头略微蹙了蹙,心里转得飞快,这病果然有些奇怪,却突然感觉,自己把脉的手,被那只滚烫的手,握住了……   秦念西略怔了怔,才有些哑然失笑,这是热得难过,摸着了一丝沁凉,竟不放手了?   这位王妃这个病,只怕日子不浅了,虽然没什么大碍,到底还是有些棘手的,而且,好像说都不太好说,但是无论如何,现在先把烧降下来再说吧。   这路上,又是在车里,可不太好行针,就是隔空打穴,也没个能施展的余地啊。   秦念西仿似医家安抚病人一般,捏了捏那位王妃的手,才慢慢挣脱了自己的手,掀了帘子,招手示意正注意着大车的胡玉婷靠近,从她那里要来了装药丸的包袱。   那位嬷嬷继续十分体贴地替她打着帘子,看着她从那一堆长得大差不差的荷包里,找出了一只荷包,从里面拿出了两粒药丸,又示意那位嬷嬷倒一点水。   那嬷嬷看了看那摊开的包袱里,无数的小荷包,再看了看那药丸,面上显现出一丝难色,直直看向秦念西,那意思好像是要她试药。   试药对医家来说,本是稀松平常的事,可这个药,秦念西还真有点不想试,她这段时日,仿佛隐隐能感觉到自己身体上的一些变化,似乎有些人生必经的事要来了,这个药,在这个时候试了,显然有些伤身体。   秦念西想了想,还是十分耐心地轻声解释道:“若不是在车上,小道倒是可以给王妃行针一试,但现在多有不便,只能用一用这个药,治王妃这病,是对症的,但是请恕小道不能试药。”   那嬷嬷抿了抿嘴道:“既是治病的药,小仙长为何不能自己先试一试,倒不是奴婢拘泥于规矩,主要是你这些装药的荷包,几乎都是一模一样的,这处又没有光,看不太清楚,小仙长怎能分辨得出,什么药是作何用途的?”   秦念西这下只觉有些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无奈,她和胡玉婷对这些药再熟悉不过,又怎会出错?可这话,一时半会儿的,又怎么说的清楚呢?更何况,此时,给那位王妃退烧,才是正理。   秦念西想了想才道:“如此,小道只能先用点针刺放血的法子,退烧要慢些,而且对她这个病,没什么大用,至于这病根,只能到了磐城再治了,不过到时候,还是要用这药。”   那位嬷嬷点头道:“那还是请小仙长先用针吧……”   这时外头却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是那位旌南王世子,一直跟在大车旁侧,语声隐约带了一点焦急道:“小仙长,吾来试药可否?”   秦念西略愣了愣,倒是个有孝心的,可是既然自己不试,这药就不能给别人试,否则,有些事就更不好解释了…… 第271章   夜深沉,风有些凉,旌南和大云的边境连接线上,一队车马由南往北,速度虽快,动作却轻。   队伍里唯一的大车内,旌南王妃突然高热,秦念西和旌南王妃身边的嬷嬷因为试药的事情发生了矛盾,车外心急如焚的旌南王世子干脆进了车里,把那嬷嬷给替换了出来。   “嬷嬷们年纪大了,担心太过,小仙长勿怪,我来试药,请小仙长赐药。”旌南王世子轻声道。   坐在大车车驾上的嬷嬷疾声轻呼道:“不可,万万不可,世子爷,这样不合规矩。”   “事从权急,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讲究那么多规矩。”旌南王世子叱道。   秦念西只觉有些无奈,这位世子爷这性子,似乎有些过于急切了,不让试药也不是不能退了热,急什么。   “无妨,如此便不用药就是,小道先替王妃刺血降热,还请殿下帮忙打一下帘子。”秦念西说着,便自掏出针包,开始做准备。   外头那嬷嬷听了这话,却干脆打了帘子道:“我们王妃金尊玉贵,身上哪一处都精贵得很,何况是血,贸贸然就放血,没有这样的规矩。既是有对症的药物,还请小道长还是自行试药后,给我们王妃服药才好。小仙长若实在不晓治,这队伍里,还有年长的仙人,便请换人来看才是。”   秦念西只觉有些无语,果然这贵人家的病就是不好看,倒不是贵人觉得自己是贵人,这样那样都不行的,而是这些贵人家的规矩,简直就不是活人的规矩,关键是还有这么些视规矩如令箭的人,你说她是刁奴吧,她尽忠职守,你说她年老顽固吧,她只是遵规守矩而已。   如若不是这会子这位旌南王妃高热一直往上窜,秦念西恨不得给这位嬷嬷上上课,好叫她知道,为何俗语有云,药不能乱吃。   秦念西一脸无奈看了看旌南王世子,感觉这个平素面上除了笑容,不见一丝其余情绪的人,此时眼里一层寒霜,嘴皮子好像都没怎么掀动,锋利如刀的言语,仿佛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这会子,爷的话就是规矩,再多言,立即赐死。”   外头那嬷嬷面皮抖了抖,还想说什么,却被正专心驾车的车夫转过头,冷冷看了一眼,只觉有些汗毛直竖,随即咽下了口中的话。   “小仙长勿怪,还请按你的想法,替吾母妃治病。”旌南王世子又看向秦念西道。   秦念西想了想,还是请旌南王世子倒了水来,准备侍候旌南王妃服药。   旌南王世子有些意外,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这药,不若让吾先一试?”   秦念西摇头道:“药之一道,变化无穷,试药之事,实则荒唐。”   旌南王世子听了愣了愣,倒是没有再说什么,只帮着扶了自家阿娘起身,默默看着秦念西把药喂了下去。   喂完药,旌南王妃又侧过身子,卷了被子,昏昏睡去。   这马车虽极宽敞,可躺了个人在里面,旌南王世子和秦念西各据一边,加之他那个高大的身形,到底有些局促。   秦念西见这位世子爷竟没有一丝要立即出去的意思,自己这一向,无论如何,也要等到这位王妃把热退了下去,才好出去,心中忍不住生出了几分烦闷,轻轻吸了口气,想了想,干脆找了粒瑶生丸塞进嘴里,盘了腿,开始调息起来……   倒是旌南王世子,看着阿娘服了药,又沉沉睡了过去,本想多问几句病情,又自知此间局促,并不适宜问话,正踟躇间,却见得秦念西似乎有了些细微的动作。   旌南王世子假装要换气,掀了掀车帘,借着外头的月光,瞧见那小道人似乎自己服了什么药,然后竟盘了腿,似乎是在练功了,忍不住面上露出些好笑,这倒是个会打算的!   几息过后,随着秦念西的调息,那瑶生丸的香味儿在这方寸之间弥漫开来,虽极清浅,却有种让人忍不住心旷神怡,精神有些振奋的感觉。   旌南王世子敏锐地感知到这个味道,这个有几分熟悉的味道,这药,他曾经用过,本以为,只是扶弱之功效十分强劲,未曾想,竟还能帮着练功?也不知,究竟是只能辅助他们君仙一路练的功,还是天下所有武人尽然,若是谁都可以,那么,这件事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果然是药效对了症,不过大半个时辰,旌南王妃一身细汗,高热就退了下去,秦念西已经从入定的状态中醒过来,探手为旌南王妃诊了脉,见得旌南王世子一脸紧张瞧着她,便轻声道:“高热已退,请唤人为王妃擦擦汗,小道先退下了。”   旌南王世子想了想,倒是没有多言,只点头道了谢,看着秦念西退了出去,见得自家阿娘依旧在昏睡中,便也退了出去。   旌南王世子见得秦念西纵身上了马,又拉了缰绳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干脆也驾了马,行到秦念西边上,轻声问道:“还请小仙长见告,吾家阿娘是何病,打不打紧?”   秦念西略想了想,才抿了抿嘴唇道:“回殿下的话,王妃这个病,许是劳顿太过,加之寒邪入体,才突然高热,如今高热已退,好生将养几日,便无大碍了。”   旌南王世子认真看着秦念西解释病情,这眼神,只叫秦念西觉得,这瞎话,认真说起来也不算瞎话,就是有些避重就轻的话,编得有些艰难,可那位王妃,未必会希望自家儿子知道她这个隐疾吧,认真说起来,这隐疾也是病,哎,先编著再说,走一步算一步吧,可这病,这位王妃到底是想治还是不想治呢……   旌南王世子虽说没在秦念西面上瞧出什么端倪,可总觉得有点不对劲,若是普通寒邪,用的药应该也不至于不让旁人去试,这药明明有古怪,现在说起来这药举重若轻,只能说明这病,只怕也有古怪。   而且这古怪,这小道人,啊,不对,这医女还不说,是因为这道人身份不好说,还是别的什么? 第272章   接下来,倒是顺顺当当,进了旌南王府那座别院。修整了一个日夜,才算是见着了那位旌南王。   倒是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旌南王精神还算好。   旌南王见得张家老祖一行进了自己那院子,还笑着迎了出来,十分郑重地致了谢。   一番寒暄过后,张家老祖和秦念西上前把了脉,祖孙俩对视了一眼,这病情虽有些反复,但是也不至于像旌南王世子在安北王府说的那样。   旌南王世子见得二人把完脉,忙上前一脸关切拱手问道:“不知父王如今,可还妥帖?”   张家老祖露出一丝笑容道:“并无大碍,殿下无需过分担忧。”   旌南王笑着看了旌南王世子一眼,才拱手道:“原是犬子担忧太过,吾这一向,都是遵照仙长嘱咐,药物和饮食上,都是极为小心的。”   旌南王世子倒像是长出了一口气,才拱手道:“原是父王本就病体初愈,还要出那么远的门,加之天气恶劣,实在令人忧心,若几位仙长不来,吾只觉寝食难安。”   张家老祖笑道:“世子爷一片拳拳之心,老道等既来了,便当为王爷再调治一番就是。”   那位旌南王妃只但笑不语,似乎倒是那日夜里的事,全没发生一般。   倒是这日夜里,旌南王世子突然进了张家老祖几人居住的院中。   秦念西心里一直觉着,这事儿不可能就这么揭过去,果然这便来了,要知道,这位旌南王世子从来分寸得当,没进过张家老祖和秦念西几人居住的院落。   秦念西得了张家老祖召唤,很快便进了这院子中的正厅。   旌南王世子看着一身道袍从外头进来的秦念西,突然发现一年不见,她好似长高了许多,若是散开这道髻,梳了女儿头,再穿上裙装,也是妥妥的大姑娘了,只是不知,她若是穿上裙装,该是何等模样?   秦念西行过礼,旌南王世子才回过神,忙拱手道:“打扰仙长们歇息了,原是想问问吾母妃那日突然高热的事情,这几日因吾父王的事,加之不想再让他老人家担心,所以拖至今日,才来相询,望小仙长能解吾疑惑。”   早知道这位世子爷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秦念西心里虽在腹诽,面上却纹丝不显,拱手正色道:“王妃的病情,那日已与世子爷分说清楚了,这两日,王妃可还好?”   旌南王世子点了点头道:“母妃说是没有什么不好,可吾这心里,总是有些七上八下,还请小仙长不妨直言才好……”   秦念西只觉颇为无奈,这位旌南王世子打得一手亲情好牌,人家因至孝而担忧,做大夫的,还能怎么说?   “若世子爷不放心,待明日,再请师祖为王妃一诊便是。”秦念西着实有些不耐烦。   那位旌南王世子听她如此说,倒也不以为忤,只点头笑道:“小仙长别误会,吾没有任何不信小仙长之意,不过是有些不解,想请小仙长解惑。”   “那日小仙长说,药之一道,变化无穷,试药之事,实则荒唐,请小仙长恕吾才疏学浅,想请小仙长一解。”   秦念西看了眼自家老祖宗,见他老人家似乎并无开口之意,只能拱手解释道:“寻常人等试药,一般是为试毒,可是药三分毒这句话,世子爷定然听过,许多药都有毒性,也能治病,不过是医家在用药时怎么利用君臣配伍,发挥其治病的功效,抑制其毒性。便是王爷之症,世子爷当见过药方,也是用过许多剧毒之药的。”   “比如有些药物,对即将气绝之人有奇效,可身体康健者用之,却是必死无疑,人和人不同,病和病不同,用甲为乙试药,其实并无任何意义,还可能会害人。再比如,即便是寒邪之症,也有湿寒、实寒、虚寒之分,用药上也有诸多讲究,所以说,试毒之事,不过是一种手段而已。”   “若一概要用这种办法替人治病,我医家虽说从小试药,但那是为了了解药性,可要是所开之药,尽皆要自己先试过,那么,要不这药方要打折扣,要不就是无人能行医了。”   “所以,我君仙山医家,有一铁律,不信者不医。”   旌南王世子看着眼前道人打扮的医女侃侃而谈,最后那一句说得斩钉截铁,气势极强,便是成名已久的大医,在他面前,如此强硬,也极为少见,这哪里是一个藉藉无名之道童,能说出来的?   旌南王世子略顿了顿才道:“还请小仙长勿怪,原是因为父王身染重疾,母妃又莫名高热,吾忧心不过,才问了王府中大夫,说是若只是劳累导致寒邪入侵,刺血一法极为妥当,为何小仙长当日会舍此法而用药,且按照小仙长说法,这药必然还是有些毒性的,才没有让吾试药……”   秦念西本想用最后那句,堵了这位旌南王世子的嘴,没想到他竟还真能再问出来,倒是不得不佩服他这打着孝道的幌子,可以一而再再而三行冒犯之举。   秦念西只嘴角含笑道:“原是小道虑事不周,还要多谢王妃身边那位嬷嬷提醒得及时,王妃千金之躯,小道怎可随意刺血,既是世子爷同意由小道诊治,当然会择用药一法。这药也没什么毒性,不过是随身所带药丸不多,总要用在刀刃上而已。”   旌南王世子不由心下苦笑,这还真是个难对付的,眼下也不好再多问,当即拱手道:“如此,便一事不烦二主,明日还请小仙长再替吾母妃,诊上一回,看是否已经寒邪脱体了。”   秦念西当即拱手应诺,见得这位世子爷又是告罪,又是行礼,退了出去,才长吁了一口气。   张家老祖笑看着秦念西一脸不耐烦的笑,轻声笑道:“念丫头这是怎么了?那位王妃,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秦念西无奈道:“那一位,只怕有些酗酒的毛病。可这样的毛病,她那样的身份,叫阿念如何说?她若没有亲自请阿念诊治,阿念不也只能当不知道,他们这样的人家,那点子体面,只怕比治病还重要些。” 第273章   北国大地上,凉风裹挟着秋雨,树叶子打着旋儿从枝头掉落,再被细雨淋到地上,有种说不出的颓然,也搅动了秦念西内心那一丝轻愁,忍不住取了那玉埙,和着秋雨,吹出了寂寥的情绪。   那埙音呜呜咽咽,断断续续,在秋雨拢起的薄雾里,蔓延在旌南王府别院之中。   胡玉婷看着秦念西自黄昏雨落之后,便坐在廊下发呆,然后不声不响,开始摆弄那玉埙。这些年,她们家姑娘,从来都是浅笑怡然,多大的事,也都是冷静自持,这样的姑娘,她好像从来都没见过。   都说秋风秋雨愁煞人,这是出门两三年,离愁别绪一起涌上了心头,还是有些什么她错漏的细情?   张家老祖正和道齐就着盏淡茶,下棋消磨时光。   听得这埙声响了许久之后,道齐忍不住抬了头看向窗外,轻声道:“这曲子怎么听起来那么忧愁,念丫头好像忽然就长大了,倒不像从前,便是刚回山上那两年,也都是一脸的笑,有时候还会淘气。”   张家老祖愣怔了半晌,极为少见地叹了口气道:“这几年,东奔西走,遇见的事也多,她一个小姑娘家,本应该日日在家中逍遥度日,想吃什么吃什么,想怎么淘气就怎么淘气的,如今却这样奔波劳累,这回事了,咱们南回之后,定不要再把这样的重负压在这么个小丫头身上了。”   道齐也跟着叹了口气道:“咱们这回来,晚辈总觉着,有些儿不对劲,那位旌南王世子,城府极深……”   张家老祖点了点头道:“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但是他阿爹的命,还握在我们手中,谅他也不敢乱来。”   别院的另一边,旌南王妃正就着这烟雨听着那断续的呜咽,看着旌南王世子赶着这雨,从院外走了进来,到廊下脱了斗篷,再从丫鬟手里接过干帕子,擦了擦面上的湿润,随口问道:“阿爹呢?”   旌南王妃随口答道:“在屋中看书。”   旌南王世子见得自家阿娘眼神不知落在何处,听着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乐声,愣了愣才问道:“这是吹的埙?埙还能吹成这个调调?有点像娃娃的哭腔。”   旌南王妃浅笑摇头道:“倒和这景,这雨,挺合适的,这应该是那两个小姑娘中的谁吹奏的,这雨,有点像书里写的江南烟雨的味儿,许是想家吧,出来这几年了,挺不容易。”   旌南王世子认真看了看自家阿娘,见她面上那丝笑色其实极其勉强,尽管如此,也能看得见眼角清浅的皱纹了。   “阿娘这是惦念外祖母了?”旌南王世子轻声问道。   旌南王妃却不着痕迹地转移了话题道:“如今府里那么多事,你还要日日这样来回跑动做什么,你阿爹这里,有阿娘呢。”   旌南王世子心下有些黯然,如今局势这样煎熬,外祖一家在都城虽说是根基深厚,可到底还是阿娘心中最深的担忧和牵挂,可阿娘不想说,他就也只能顺着阿娘的话往下说:“没事,二弟和三弟已经各自都能担上一摊子,孩儿如今也不需要事无巨细,样样过问了。”   “阿娘,那几位仙长应该不日就要回去了,阿娘还是请他们帮着诊诊脉吧,孩儿总觉那场高热发得有些奇怪,实在有些不放心。”   这已经是旌南王世子至少第三次提这件事了,旌南王妃终于有些不耐烦自家儿子这份固执,无奈点了头道:“好好好,阿娘明日一早,便去请那两位医女过来,给阿娘诊脉,耳朵都有起茧子了。”   旌南王妃顿了顿又道:“你和阿娘说说,你究竟什么打算,这一趟,依阿娘看,那两位医女,其实是不必来的。”   旌南王世子有些尴尬道:“果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阿娘的眼,自打上回阿娘说那两位小仙长其实是女孩儿之后,孩儿让人细查了查,才发现这里头有许多极不寻常的事儿,叫孩儿有些猜不透。”   旌南王妃笑着唤了丫鬟去温壶热酒,又示意旌南王世子往廊下坐了,才开口道:“这天儿就着壶热酒说事看雨,还能顺道听听曲子,好像也不错。”   旌南王世子舒展了一下双臂,点了点头,先把安远城和广南府两处军中和军户的异动,细细给旌南王妃讲了一遍。   旌南王妃一脸讶然道:“你这意思,是说这些医女有法子强健将士体魄?”   旌南王世子点了点头道:“不仅如此,只怕北地突然兴建万寿观,就是因为这个,而且,如今这些法子,已经不仅止医女会用,万寿观也会,加上君山药行源源不断的药物供给,已经形成了气候。”   旌南王妃继续问道:“你是说这法子是女医创立的?”   “对,应当是从治小儿弱症上演化出来的,如今小儿弱症,哑科许多病症,在君山医女手里,已经都不是什么难题了。”旌南王世子答道。   旌南王妃不禁坐直了身子道:“她们还擅妇人科,加上哑科,这长久下去,可是活人无数啊,还能强健将士体魄……”   旌南王妃说到这处,停顿了半晌才道:“难怪你前阵子如此忧心忡忡,可你怎么能确定,这事儿源头在医女身上,而且照你这意思,只怕还就着落在咱们院儿里那两位身上。”   旌南王世子点了点头道:“阿娘,我派人去查过,这几样都是这几年才有的,大概也就是五六年光景,原先君仙山万寿观对这些病症,也并不是很在行。”   “君仙山下君山药行是江南西路一个张姓商贾的买卖,原来我们都轻忽了这张家,这一回,儿子让人查了,这满天下的药材行,都是以这君山药行为尊,而这君山药行也并不像一般人在君山看到的那样,各家档口卖不同的药材,实则都是君山药行的买卖。”   “张家这一代家主原本只有一个独养女儿,嫁给一个秦姓的小官,在京城生活。大概是六七年前,那独养女儿突然没了,只留了个六七岁的女儿。大云翁家那个案子,阿娘还记得吗?”   旌南王妃点了点头道:“记得,当时那家被抄的时候,你阿爹不是说过,好像和那个毕彦有什么关系吗?”   旌南王世子摇了摇头道:“现在看来,好像之前阿爹想不通的事都能说明白了,那时候,大云朝廷并未发觉这个翁家和毕彦有什么关系,此事的起因,只怕还在那位张家姑爷身上,张家姑娘是死在这姑爷从广灵任上回京候职之后,那广灵,正是翁家大族世居之地。”   “关键是,广灵翁氏阖族尽灭前后,那位秦大人竟得了个宣旨钦差的官职,他们家那位秦姑娘,被张家接回了江南西路。隔年就有了大云六皇子遇刺中毒,被万寿观救回来的事。他中的那毒,和旌旗烈,和孩儿中埋伏那次,几乎一样。用那位仙长的话说,这毒无解,只能用针驱毒。”   “给孩儿驱毒的,便是那位小仙长,孩儿觉着,应该就是那位秦家姑娘,也正是这位秦家姑娘上了君仙山之后,创立了君山女医馆。”   旌南王妃蹙眉愣怔了许久之后才道:“可若真是按你所说,后头是能对上,但前头,就很奇怪了。”   旌南王世子点了点头道:“这里也正是孩儿想不通的地方,可是也似乎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旌南王妃看了看自家儿子道:“你是想让阿娘帮你求证一下,这位秦姑娘的身份?”   旌南王世子面上闪过一丝尴尬,却也只能点头道:“虽说有点存了解惑的心思,但阿娘看诊才是头等大事。”   旌南王妃耸了耸眉毛道:“倘若真如你所想,你想干嘛?”   旌南王世子看着自家阿娘眼中的质疑,连忙摇头道:“儿子没有那个意思,阿爹的病还要指靠他们呢。再说了,如今君山女医馆也并不是非她不可的,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   “更何况,若是要行这一步,只怕损伤定然极重,去年年底,她们在前雍关到岐雍关之间那段路上,曾遭兽阵伏击,竟然安然无恙,然,素苫兽阵尽灭,大火烧了好几日,才把那些尸身烧干净。”   旌南王妃一脸惊愕道:“你怕不是弄错了,别看她们穿着那身道袍,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两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素苫的兽阵阿娘可听说过,那样的阵仗,便是身经百战的将士对上,也是噩梦一场,阿娘看那两位,倒不像有一点什么,只这一年没见,个子长高了,好像也老成了些,别的,真看不出来。”   “阿娘,若是普通将士,即便身经百战,可能都不一定能破解那兽阵,反倒是他们这样的医家,擅用药则必擅用毒,用毒破阵,或许才是最好的法子。”旌南王世子解释道。   “你弄清楚之后,准备干嘛?”旌南王妃斜睨着自家儿子问道。   “阿娘,她这样的本事,若是能为我旌南所用,让我旌南百姓,也可有更好的医家可用,我旌南妇人,可诞下更多子嗣,我旌南小儿,降低夭折之数,我都不敢想她把她那医术用到大军里,到时候,阿娘,你想想……”旌南王世子一脸憧憬道。   旌南王妃一脸好笑,不言不语看着自家儿子,眼中意味,不言自明。   旌南王世子讪讪道:“儿子,儿子也是想,勉力为之。”   旌南王妃干脆直直问道:“咱们凭什么,人家又为的什么?”   旌南王世子看了看自家阿娘的脸色,才强控制住周身的紧张,舔了舔嘴唇道:“阿娘,若是,若是儿子以世子妃之位许之,将来,将来若是事成,便是,便是……”   旌南王妃听得此话,愣怔了半晌没动,才抬起头,眯着眼,仔细打量了自家儿子许久之后,才缓缓道:“那姑娘,模样倒是真没得挑。”   旌南王世子面皮红了红,才又分说道:“阿娘,阿娘,儿子不看那个,儿子就是觉着,她这样的本事,咱们正好用得上,而且她这份沉稳,也是咱们府上需要的,所以才……”   旌南王妃面色却突然有了变化,一脸寒霜冷哼道:“阿娘由着你,想让你找个可心的人,这是一辈子的事,可原来,你的婚事,在你眼中,便是桩可以交换的买卖,关键是,人家愿不愿意跟你交换呢?人家又为什么要和你交换呢?”   “更何况,若是她真的如你所想那般医术高超,她如何能从大云嫁到我旌国?换作是你,你觉着可能吗?”   旌南王世子连忙摇头道:“阿娘,儿子,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儿子只是觉着,世间这样的女子太少有了,可她这样的小小年纪,母亲亡故,父亲又跟流放差不多,只余了个面子光,在外家的日子定然不好过,才会抛头露面,出门行医。”   “儿子若是能娶了她,也算是人生一大幸事,儿子定然会好生待她,至于旁的,旁的……阿娘,您不会是嫌弃她的家世出身吧?”   旌南王妃大为光火:“你这是在指责阿娘?还是顾左右而言他,若是阿娘不点头,你就给阿娘现编个莫须有的由头?”   旌南王世子连忙起身长揖道:“阿娘,儿子真没有那个意思,儿子只是,只是,总是能不自觉想起当初她相救儿子那一晚,儿子醒来第一眼,就看到她那双极平和的眼睛,带着丝笑,闪着光,让儿子心里,突然就安稳了……”   旌南王妃眼神难得凌厉瞧着自家儿子,这样说过来,又那样圆回去,更是觉得有些叫人上火:“你这意思,是阿娘和阿爹不开通,所以你要用利国利民这样的大帽子,诳着你阿娘帮你想法子去讨了你心里那个人?”   旌南王世子突然觉得,今天这话,真是跟这秋雨天一般,怎么也说不好,有些愁煞人的味儿,那断断续续的呜咽,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戛然而止了……   旌南王妃见得自家儿子突然不言语了,倒有些好奇地问道:“你准备怎么做,你要娶她,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第274章   隔天,停了秋雨,寒意渐深。   一大早,秦念西便给旌南王行完针,坐在旌南王养病的那处院落的药房中,安安闲闲,看着张家老祖领着胡玉婷,给旌南王配药。素日里,她都会帮着一起抓药,可这几日,不知为何,就是有些倦怠,只想安安静静呆着不动。   旌南王妃身边一位面熟的嬷嬷突然进了药房,团团行了福礼,才一脸和善冲张家老祖笑道:“仙长,老奴有礼了,我们王妃想劳动那日夜里为她诊治的小仙长,替她诊一回脉,不知可否?”   张家老祖眉眼间噙着一丝全无温度的笑容,看了正看向他的秦念西一眼,点了点头道:“既是王妃相召,宁念便走一趟就是。”   秦念西本想去拿了那装药的包袱,想了想,还是什么都没拿,就跟着那位嬷嬷出了院子,往右手边走了盏茶功夫,便到了旌南王妃住的那处院落。   那位王妃脂粉未施的样子,秦念西今日倒是第一回 得见,面容有些隐隐泛黄,两家有些不仔细看,就看不太出来的暗斑,秦念西行过礼抬起头,正见得那位王妃笑容可亲,那些斑点在颧骨之上,就有些显眼了。   这是特意给她看的?这斑点,绝对不是一天两天能有的,这气色,也是从里往外泛的,谁说岁月不败美人?肝郁之疾,借酒浇愁愁更愁。   旌南王妃让人给秦念西看了座,才笑着轻声道:“听她们说,那日夜里在马车上,是小仙长给吾看的诊,这些日子,小仙长忙于替我们王爷施针,吾还未曾当面致谢,请小仙长勿怪。”   这时,一位美貌丫鬟过来上了茶,旌南王妃笑道:“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小仙长,这是从你们大云南边来的茶,说是什么高山茶,味儿倒是极香,小仙长试试看是否合口味。”   反正在这旌南王府别院之中,秦念西素来都是能不说话就不说话,只道了谢便真的开始低头饮茶。   盖盏打开,一股清香扑鼻而来,秦念西心神倒是为之一振,瞬间想起张青川,这是远夷山脉的高山茶,老祖宗最是喜欢这个味儿……   秦念西小口抿着热茶,心思却飞到九霄云外,一盏茶差不多用完,精神倒是振奋了不少,抬了头看了下这屋中几人,倒是突然发现了一丝古怪,那个屏风后头,应该有位男子,心中忍不住泛起一丝哂笑,谁能这样明目张胆藏在旌南王妃屋中的屏风之后?   那位旌南王妃一幅极享受的模样,一边闻香一边饮茶,秦念西见得她那副不急不慌的模样,倒是也没说什么,直把茶盏轻轻放到了桌上,仍旧一言不发。   半晌之后,那位王妃总算饮完了茶,才又轻声道:“这茶香味儿实在诱人,不知小仙长可喜欢?”   秦念西一脸的老神在在:“多谢王妃赏茶,这会子便诊脉如何?”   旌南王妃笑道:“自然是好,吾其实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只是他们有些大惊小怪,如此,便劳烦小仙长一诊。”   秦念西依旧不怎么答话,只起身替那王妃开始诊脉。   脉象还是那样,其实也不需要怎么诊,旌南王妃这病,病程迁延极慢,但是若有朝一日突然发作出来,基本上就是大罗金仙也难治。   见得秦念西收了手,旌南王妃才笑问道:“如何?可是康健得很?”   秦念西略顿了顿,还是看了旌南王妃一眼,并未急着回答。   旌南王妃看着秦念西眼里隐藏的那些意味不明,笑容倒是更盛了几分:“小仙长不妨直言。”   秦念西见这位旌南王妃竟似没有一丝儿顾虑,心下不禁有些奇怪,这到底是根本不知情,还是无所谓,又或者是原本就知道?不过这位王妃也挺有意思,看上去开朗洒脱一个人,没想到竟会有个这样的毛病。   不过病家本人既然都这样说了,秦念西也懒得再去理会那些了,说得非常直接:“王妃这病,并在肝郁气滞,本以药调和倒不是大事,只因情志不开而夜半借酒浇愁,又是极其伤肝的,如此循环往复,就不太妙了。”   秦念西这席话,只叫这满屋的人,连同屏风后面那位,一起变了脸色。   旌南王妃沉吟了半晌才道:“如此,小仙长觉得,吾这病可还有得治?”   “能也不能,说能,是因为王妃如今的病情,开些药用一用,当能无大碍。说不能,主要是王妃自身,其一酒不能再沾,其二,情绪要好。”秦念西干脆答道。   旌南王妃面色稍变,却还是伸了伸手,又请了秦念西坐下,才又问道:“小仙长的意思是,让吾从此断了酒?酒能伤吾?”   秦念西看着旌南王妃一脸的不信,心里想的是,她这后头没说完那句,只怕就是喝点酒还能得病?   懒得和旌南王妃再绕弯子,秦念西头点得十分笃定。   那位旌南王世子站在屏风之后,听得那句肝郁气滞,夜夜以酒浇愁的话,强忍了好几忍,才忍住没有出去问,他家阿娘,可不是到了夜里,便喜欢饮酒。这北地天寒,饮酒原不是什么大事,偶尔饮酒,还能御寒,可谁又知道,他家阿娘为何要借酒浇愁?   他更想问问,若是断不了酒,日后又会如何?   就在这时,旌南王妃倒是自己问出了这一句,秦念西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神色有些凝重地着旌南王妃。   旌南王妃当即心沉了沉,却也不再多问了,反倒是突然说道:“若说情志不开,吾自家倒没觉察什么,可能就是日日待在王府里,也没个说话的人,有些无趣罢了。对了,吾听说,你们君山还有个女医馆,能治许多哑科和妇人科的顽疾,可有这回事?”   这东一句西一句,自家病情都不怎么理会,药也不急着叫她开,又突然扯到君山女医馆的事,秦念西实在有些摸不清这位王妃和那屏风后头的人,究竟用意何在了。   秦念西想了想,倒也并不再惜言如金了,点了点头,却不直接作答:“如今北地万寿观,也有了君山女医馆了。”   旌南王妃倒是仿佛突然极有兴致道:“你们北地的君山女医馆,医女们也都是从南边儿过来的?”   秦念西这才大概听出了些名堂,感情是为了医女的事,可她们这对儿母子,究竟想知道些什么呢?猜不出背后的目的时,秦念西一般遵循的原则是,答些世人都知晓的问题,便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   旌南王妃眼里竟闪出些向往道:“这世道,女子也能这样出门行医,靠本事吃饭,而非定要嫁人操持家务,真是会叫这天下的女子钦佩啊!”   这没头没脑的,就把秦念西弄得更有些郁闷,就越发不想说话了。   旌南王妃看着秦念西继续沉默,干脆笑着问道:“小仙长在君仙山时就这么不爱说话吗?还是被师门告诫过要谨言慎行?不过小仙长针术了得,这是从几岁开始学的医?”   东一榔头西一棒,话又说到了自己身上,秦念西更有些猜不准了,便轻声道:“记不太清了,从识字就是认得药典医书。”   “小仙长如今多大了?这么小就学医行医,累不累?”旌南王妃又问道。   这一句,只叫秦念西心里微微动了动,难不成,自家这医女的身份,已经被识破了?可即便识破了,他们府上为了那位王爷的贵体,应当也不会当面拆开吧。再说了,就算是拆穿了,又能如何?不过是方便出门行医而已,不想让治,以后不给治就是。   到这时,秦念西决定,懒得再和她浪费时辰了,干脆问道:“若不然,小道这便先去给王妃把药方开了吧,请王妃务必还是要重视此事,当不得儿戏。”   旌南王妃见秦念西已经懒得再敷衍她了,才笑着挥了挥手道:“小仙长勿怪,吾就是觉着小仙长不容易,加之听说了君仙山女医能治很多病症,尤其擅长妇人科和哑科,心里有些羡慕而已。”   “这几天天凉了,再往后,很快就要下雪了,咱们旌南,冬日里熬不过去的娃娃可太多了……”   这个话,秦念西装成的小道长,可真就没法子接了,干脆起身道:“王妃若信得过小道,便遣位嬷嬷随小道来拿药方和药材,若是……小道先告退了。”   旌南王妃也不多留,只笑道:“如此,多谢小仙长了!”   秦念西转身往外走,旌南王妃却在站得离秦念西最近的那位嬷嬷眼神示意之下,瞟了眼她才刚坐过的椅子,眼风又扫过她那深色道袍隐隐透着一块湿,提着的一口气总算落了下去,轻声笑道:“小仙长稍待,外头风大,小仙长穿得太单薄了,我让丫鬟拿件斗篷给小仙长裹一裹……”   秦念西刚要转身拒绝,旌南王妃又道:“小仙长先回自己院子里歇息吧,吾这病,想必晚一天两天吃药,也不打紧的。龚嬷嬷,你帮着送一趟吧。”   秦念西脑子里转了又转,这又是唱的那一出?眼风不经意扫过自己刚才坐过的那张椅子,这才感觉到,两股之间,竟有些濡湿的异样,哈,这么多天了,各种不对劲,竟然在今日这个时候,不声不响,不知不觉,来了……   秦念西只能赶忙转过头,谁也不想看,更不敢看,尤其不想再和那位王妃有任何交流,强压住要往面上翻涌的热血,只等着那丫鬟拿了斗篷来,给她披在了身上,才赶忙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竟慌张得连那个斗篷,明显是个女儿家穿着的银红色绣花斗篷,都来不及分辨出来。   那位龚嬷嬷把秦念西送到她们居住的客院门口时,秦念西便把那斗篷像长了刺一般,又塞到了龚嬷嬷手上,龚嬷嬷有些失笑,却也极知分寸地问道:“小仙长回了院子,可要老奴去向仙长们禀报一声?”   秦念西一语不发,只是点了几下头,便迅速进了自己房中,关上了门,找了衣裳和那个什么,又打了点热水,准备换洗。   今日这事儿,秦念西只觉要多尴尬有多尴尬,本身心情也有些不好,也不知这心情,好久了,断断续续的,到底是因为初潮要来,情绪上有动荡,还是真的出来太久了,想家了,又或者还有些别的什么,连她自己都说不出的愁绪。   她不禁有些自嘲,哈,重活一世,还能出这么大的糗,也真是没谁了,按照前世的经验,总该有一点点胀痛的,怎么竟能一丝儿感觉也没有?这是调养得太好了?   倒是秦念西走后,旌南王世子从那屏风后头出来,见得有个丫鬟,正拿着个帕子,在擦那张那医女坐过的椅子,旌南王妃只嘴角噙着笑,不声不响,定定看着那丫鬟的动作。   旌南王世子瞬间有些热血上头,爆喝道:“住手,你这是在干什么?”   屋里众人齐齐被旌南王世子这爆喝吓得心里抖了抖,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你这是干什么?新柳,拿你手里的帕子给世子爷看。”旌南王妃沉声道。   那位叫新柳的丫鬟,有些打着哆嗦,把手中那带着淡红的湿帕子打开,旌南王世子立即愣在当场,那是血,他先是没弄明白,看个诊,怎么椅子上还能有血,再又看着自家阿娘的脸想了想,才明白过来,这是,这是那个啥了,这就是刚那个啥,离及笄也不远了,哈,果然是老天要助他。   旌南王妃见得自家儿子回过味来,才挥手叫了退,又轻声对旌南王世子道:“是个好孩子,有头脑,嘴巴严实,还挺善良,阿娘本以为,阿娘今日算是要破功了,没想到,这还,哎,就是想起来也挺替她心酸的,没娘的孩子,就算自己医术再厉害,身边没个人侍候,到底要差些事儿。”   旌南王世子震惊过后,元神归位,当即便一脸恳求道:“阿娘,戒酒吧,儿子知道,阿娘这是为我们父子几人担忧,可是担忧了这些年,咱们不都好好儿的吗?所以担忧不担忧的,除了给自己难过,别的,一点儿用都没有,阿娘……”   旌南王妃长长呼了口气道:“这丫头这医术,还真是有点神,阿娘试试吧,试试……” 第275章   胡玉婷满心担忧进了屋时,秦念西正坐在净房的杌子上,躬着身发呆。旁边的架子上,是她换下来的衣裳,面前的盆里,热水都已经不冒气了,却显见的变了颜色。   胡玉婷望着那盆水,心下滞了滞,一时喜忧参半,还带着几分心酸。   姑娘这是长大了,可在这样的地方,就她们两个人,她记得她来初潮那一日,虽说也不在家,可到底,孟嬷嬷和紫藤在身边,煎汤煮水,侍候得极是周到,一屋子人,还一人一碗醪糟,热热闹闹,庆贺她成人。   姑娘孤零零一个人,蜷缩在那里,实在是叫人不知道怎么心疼才好。   胡玉婷记得她阿娘把她送到清风院之前那一夜,含着眼泪嘱咐她,姑娘没了阿娘,清风院也没个贴心的长辈,老太爷和大爷虽说疼她,可到底,男人和女人不一样。   姑娘一个女孩儿,想找个伴当,估摸着就是太孤单了,挑中了她,是她的福分,到了姑娘跟前,要比最亲最贴心的姐妹还要亲,去疼姑娘……   她娘说了一夜,第二日到了外婆跟前,又得了外婆抱在怀里一番嘱咐,若是受了什么委屈,你还有阿娘和外婆,无论如何要忍着,到外婆面前说道几句就好,可姑娘什么都没有,可怜见的……   从前,虽说胡玉婷一直是按照外婆和阿娘说的做,可到底也没觉得姑娘有多可怜,她跟在姑娘身边,眼瞧着她做的那些事,那是一般女儿家能做出来的事吗?   她觉得什么让着宠着,在她们姑娘跟前,从来都不需要,她们姑娘打小儿做的都是大事,根本不会在意普通女儿家在意的那些鸡毛蒜皮。   她也是跟在姑娘身边许久之后才明白,那君仙山上那么多女儿家,她们姑娘挑中了她做伴当,大约是看中了她打小儿学了药,喜欢摆弄那些药膳花草茶什么的,至于旁的,什么也没有。   可她跟在姑娘身边这些年,眼见得姑娘对谁,都是一脸温和的笑,从来没有那些她阿娘和外婆担忧的事儿,更谈不上什么可怜了。   今天是第一回 ,胡玉婷终于感觉到,她外婆和阿娘为什么要那么不厌其烦地嘱咐她,说姑娘可怜了。   她来初潮那会子,也想阿娘和外婆了,可她想得有底气,不管怎样,她阿娘和外婆都在那里,虽说隔得远了些,但是她们就在那里,她们就是她的底气。   可她们姑娘,这会子能想谁?想谁只怕都是徒增心伤。   胡玉婷一时泪流满面,几步上前,把那蜷缩成一团的小人儿抱进怀里,第一回 ,有了撕心裂肺的心疼……   张家老祖在院中来回踱着步,道云坐在廊下,对着秦念西她们那屋发着呆。隔了大半个时辰,胡玉婷才终于撩了帘子出来,走到张家老祖面前屈膝轻声禀道:“姑娘这会子睡着了。”   张家老祖见得胡玉婷那明显有些红肿的眼睛,刚松当了一些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到屋里说话。”   胡玉婷跟着张家老祖进了屋,也不用他问,便径自道:“老祖宗,姑娘今日,成人了,情绪很低落,许是想家了。”   张家老祖这才放了心,这么大的女孩儿,又是离家千万里的,有些多愁善感也是正常的。   张家老祖看了看胡玉婷,轻声嘱咐道:“婷姐儿这几日辛苦些,好好照料念丫头,咱们医家那些讲究,也不用老祖宗多嘱咐了。”   胡玉婷屈膝点了头道:“老祖宗放心,婷姐儿都知道。”   七八日之后,一行人准备返还大云安远城。   临走前下晌,旌南王妃忽然遣人送了些东西,到秦念西屋里,说是感谢她替王妃看诊。   本来自打那日之后,倒是风平浪静,那位王妃的药方,都是胡玉婷转交到王妃身边的嬷嬷手里,秦念西替旌南王用针时,也都没有人来打扰,便是那位旌南王世子,也未在她跟前露过面。   秦念西那口气,算是慢慢放了下来,这又忽然送了这么多东西,包袱匣子的,胡玉婷去请了张家老祖和道齐法师过来,才一一打开那些包袱匣子的。   那包袱里,赫然是一件镂金百蝶穿花云锦长袄,还带了同款花样的云锦斗篷。   匣子分了上下四层,竟是一套赤金镶鸽血红步摇璎珞耳坠手镯套饰,虽说那鸽血红的宝石,只在璎珞和步摇上,有三颗大些的,但这样一套,也是十分难得了。   张家老祖看得面沉如水,秦念西低着头,心里却抖了抖,胡玉婷也只觉有些不妙,道云直蹙着眉愣了许久,才轻声问道:“念丫头,你那日去给那位王妃看诊,到底还有没有别的什么细情?”   秦念西面色一片灰败,许久过后,才抬头轻声道:“那位世子爷,应当就在屋内屏风后……”   张家老祖一口气提起来,这样的事,这孩子竟一声不吭,看了看秦念西那一脸的灰败,却又舍不得再说她一个字,直把那口气憋在胸口,沉声道:“按原样装好,送来的时候放在哪儿,就放哪儿,一丝儿也不要走样,回去之后,只字不许提起,对谁都不许提。”   张家老祖转身出了门,道齐看了看秦念西和胡玉婷,也只一言不发,跟了出去。   这几人,何曾见过张家老祖这样面沉如水的时候?   张家老祖回到屋中呆坐了许久,到暮色降临,要用了送行晚膳,好启程时,才悠悠叹了口气,对一直陪坐在侧的道齐轻声道:“家中老祖宗当年急流勇退,只怕就是看到了今日这样的烦忧,老夫这些年看不破的事,竟应在了念丫头身上……”   “这世间所有的煊赫,在身不由己面前,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第二日,张家老祖几人从大营出来,径直入了祁远山万寿观。   张家老祖召了秦念西,关了门,恢复了往常的和颜悦色:“念丫头,旌南王府的事,你怎么想?”   秦念西有些讶然,立即便抬头道:“这样的事,阿念能有什么想法,老祖宗若真要问阿念,阿念倒觉得,这只能说明,咱们家,或者是阿念,已经被人盯上了。”   “昨日阿念细细想过了,那位旌南王妃,寻阿念去看诊那日,说的每一句话,阿念只要接下去,只怕就可能露出马脚,加上那位旌南王世子一向的做派,只怕咱们山上,早就有人去过了。”   嘴角慢慢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张家老祖点了点头道:“目前尚且不知他们究竟暗中查到些什么,但是那位旌南王妃找你去套话,当是知道的应该还不多。”   秦念西撅了撅嘴道:“老祖宗,阿念只是觉着,有点像吞了只苍蝇一般。咱们费心费力替那位王爷看诊,还冒着那么大风险,去相救那位世子,结果却是,呵,一套织锦华服,一套那样的首饰,就直接大喇喇送过来,欺负我们没见过世面吗?”   张家老祖看着回到安远就鲜活起来的小女孩儿,哈哈笑道:“人家或许觉得,这是对你,对咱们,最有诚意的礼遇呢,那衣服,是王公贵族才能穿的,那首饰,那样赤金镶的鸽血红丹凤步摇,是正妃才能佩戴的,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秦念西撅着嘴道:“只怕咱们若是稀里糊涂就收了,接下来这事儿,可就浑身是嘴都说不清楚了,私相授受都是小事,在咱们大云这边,弄不好就能戴上顶里通外国的大帽子。”   “他们肯定不能说是派了人来查到我的身份,那就只能是我自己说出去的,城里那位王爷和京城的官家,不一定能信,但是疑心病这种事,阿念看史书,那个帝王都没少过。”   “到时候,阿念只怕就要被坐到火上烤,弄不好,丢了性命也未可知,而且,咱们家受的牵连,只怕是阿念多少条命,都换不回来的。”   张家老祖深深吁了口气,点头道:“阿念能看到这些,是真的长大了。前面都说得对,就只一条,我们,我和你外翁,还有你舅舅,宁可拿性命换你的命,也不会眼看着……”   “老祖宗,您快别说了,这样的话说出来,这是要叫阿念折寿!”秦念西连忙摆手道。   张家老祖哈哈笑道:“不说就不说了,但是你得知道。既然这事儿到了这一步,你便说说,下一步该怎么办?”   秦念西一脸无奈看向自家老祖宗,张家老祖却又笑道:“这地方,就咱们祖孙二人,念丫头怎么想的就怎么说,现在说的不是儿女情长,是生死存亡的大事。”   秦念西幽幽叹了口气道:“釜底抽薪。”   “怎么说?”张家老祖又问道。   “他们这回这手没成,依照那位旌南王世子的风格,很有可能就会有后手。至于这个后手是什么,咱们一时半会儿也猜不着,干脆就不要猜了,先把亲事定了,到时候不管他再有什么招数,都不好使了。”秦念西像是再说别人的事一样,说得极其冷静。   张家老祖微微点了点头道:“老祖宗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定亲这种事,人选很重要,阿念心中可有人选?”   秦念西这回就只是一脸无语看向张家老祖,死活再也不出声了。   张家老祖看了秦念西半晌,才哈哈笑道:“竟还是个知羞的,那位王家三郎,念丫头觉得如何?”   秦念西被张家老祖盯了半晌,实在躲不过,只好答道:“老祖宗才刚也说过,这不是论儿女情长的时候,关键不在阿念如何觉得,而是王,王相爷肯不肯淌这趟浑水。”   张家老祖略沉吟了一下,带着几分试探道:“长公主那里……”   秦念西苦笑着摇头道:“这事儿,虽说从这头儿看,求到长公主那里,当是没什么问题,可,如今,那一位还在这安北大军之中,阿念担心,担心横生枝节。”   此时,张家老祖真有一种老怀甚慰之感,这样的小曾孙女儿,见人见事如此明白,踩在这样的火线之上,依旧能保持清醒的头脑,极不容易。   “你既能想到这一点,就不怕往后,蹉跎了那位王三?要知道,你这亲事,绝不只是定亲退亲的,只怕最晚能拖到此间事了,或是你及笄之后,便要立即成亲,多拖一日便多一分不安。”张家老祖想了想,还是决定干脆摊开来说。   秦念西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而坚决道:“老祖宗,阿念不过是豪赌一场,一来,是赌今上还能再多些春秋,那一位,胸怀家国天下,不会为了这点子小心思,难为王家,难为王三哥。”   “倘若这一赌败了,就只能赌王三哥并不会因举业蹉跎或是升迁艰难,而丧气灰心,愿意隐居乡野,虽然这样甚是对不起王家和王三哥,可是只要王三哥能怡然自得,不遗憾不愤懑,阿念,阿念此生……”   “倘若这一赌也败了,这世上过成怨偶和离的,也不是没有,阿念便专心专意,无论是在君仙山也好,还是云游于这世上任意一处,好好做个医女就是。”   秦念西说到这处,看了看张家老祖的脸色,毕竟和离这样的事,在长辈眼里,就是提都不能提的,但却见老祖宗面上并无太大变化,便又继续说道:“当然,这样对王三哥,肯定还是有些影响的,到时候阿念只能在广南王太妃跟前,再把阿念这举步维艰的事分说明白,她老人家到底是看着阿念长大的,虽说疏不间亲,可她老人家只怕也并不想看到,云家和张家结亲。”   张家老祖微微叹了口气才道:“这事儿,虽说可能会对王家三郎不太好,但是如今也没有比他再合适的人选了,普通人家,扛不住这样的事。老祖宗虽和那哥儿接触的不多,也只到他王家用过一顿饭,但是那家人,无论是王相爷还是明夫人,就是王家大郎和二郎,都不错,家风正派,值得信赖。”   秦念西想起上一世,心底忽的生出些暖意,他们对她,可不是都好到让她不管什么时候想起来,心里都能热到发酸吗? 第276章   一个月以后,京城外的官道上,张家商队一行人马在城外分开,大队人马进城卸货,十来个人绕过城门,往京郊万寿观去了,孙大和袁二,淹没在这些常来常往的张家掌柜、管事的人群中,毫不起眼。   当日下晌,张青川在城里的张家商行对完账,和平常三五不时往万寿观走一趟一般,天落黑之前,往京郊万寿观去了。   张青川虽然悬着心,但是马依旧骑得不紧不慢,自小儿得的教导,每逢大事有静气,这静气,首先就得不动声色。   孙大和袁二见了张青川,先是关了门,然后一脸凝重,跪下恭恭敬敬磕了头,张青川便觉得心下微凉,有一瞬间,都不知道这个口该怎么开。   袁二倒是个机灵的,见得张青川面色都黑了,连忙解释道:“大爷,老祖宗和姑娘都好,就是,就是有点要紧事……”   孙大到底是有孩子的人,阿升又是跟在秦念西跟前,才有了现在的造化,就是他们两口子,也是跟在姑娘身边,才有了现在这样的日子。   天天一脸笑容的姑娘,从不藏私胸怀大善的姑娘,从不求名利只求行医救人的姑娘,突然就像脖子上架了两把大刀。他们夫妻俩曾想过无数次,姑娘往后的事,他们姑娘缺什么?除了一个知冷知热好好疼她的郎君,什么都不缺。   可她们姑娘的亲事,怎么就变成了权衡利弊之下,最无奈的打算呢?而且那个郎君,还是个胎中带弱长到十几岁的,别的他不知道,就这弱症,他自认心里还是有数的,就算得了老太爷和姑娘出手救治,那也搞不清楚究竟是怎么个究竟,当着老祖宗,他还不敢问,一个字也不敢问。   他们姑娘打小儿没了娘,有爹跟没爹一个样,还不如没爹,他记得有一天,阿升他娘从杜嬷嬷那里听说了他们姑娘在京城的事,回来扑在他胸前哭了一整夜。他们眼里什么都好的姑娘,竟然经历过那么多让人痛不欲生的往事,打那以后,他们对他们姑娘,出了从前的敬重,还多了些不敢流露出来的怜爱……   这回他领了差使启程之前,一个字都不敢和阿升他娘说,只是找药师讨了瓶清心丸就上路了,这闷在胸口小一个月的难过,到了张青川跟前,实在是有些憋不住了,又只噗通一下跪在了地上:“大爷,是小的们无能,没能侍候好姑娘……”   张青川一听这话,当时便急了眼,只咬紧后槽牙,深深吸了口气,才挤出一叠连声的追问:“你起来,好好说话,你们姑娘到底怎么了,老祖宗是怎么说的,有没有书信?”   张青川看了眼站在一旁,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的袁二道:“你说!”   袁二从前哪见过他们大爷这样的脸色和语气,连忙跟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他们姑娘眼面前面临的危局,给说了一遍,末了又加了一句:“爷,孙叔只怕是急昏了头,加上那王,王三爷打小儿身子不康健的事,这满天下,知道的人还真不老少,咱们,咱们姑娘,哎……”   张青川瞧着跪在地上不肯起的孙大,蹙着眉问道:“孙管事,早先你们姑娘和老祖宗在京城里给那位王家三爷诊病的时候,你不是一直都跟着的?你这神情,是那病没治好?可太虚真人替他诊过脉,说是都好了啊。”   袁大耸了耸眉看向孙大,还有这一出?这一路上,这孙大可是跟吃了哑药一般,一个字都没说啊,只避着人一天三顿吃着那清心丸,他俩天天一个屋住,叫人瞧着,都感觉都快愁死了。   这既是都治好了,还愁成那样干什么?那好赖也是相爷府上的公子,虽说外头传得不太好听,可这过日子,那不都是两口子的的事儿吗?再说了,这会子是自家上赶着去求,有这个短处,就是不拿在手里,那人家王家不也无形中矮了一截儿嘛?   孙大听得大爷问到他头上,再不答也不行了,当即便道:“大爷,这弱症的事,小的家,有一个,了解得多些,那王三爷那么大,都过了长身子的时候,才把病治好了,可那个好,和咱们想的那种好,那是不是一样儿的,谁说得清楚?”   “大爷,虽说小的人微言轻,可小的两口子对姑娘这份心,小的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小的是生育过儿女的人,姑娘虽说是主子,可也比阿升大不了多少,小的一想起这事儿,这心就揪着疼。”   袁二瞅着孙大那副面色嘎白的模样,连忙轻声道:“孙叔,你先吃颗药丸子,今儿咱们走得急,你这药丸子还没顾上吃……”   袁二又冲张青川解释道:“大爷,孙叔这一路上,就靠这清心丸撑过来的……”   张青川听了袁二那一通说,知道老祖宗的意思是,要让念丫头定亲王三,倒是把提到嗓子眼的心,歇了下来,王三孩子,看了那么久,还是挺叫人放心的,更何况,他那明显就是把念丫头放在心口上。   而且,照念丫头提过的意思,她那梦里,和那王家,王三的缘分,虽说是梦里,可真人和老太爷那意思,哎,算了,管他,反正就是有缘分。   虽说没想过,这缘分,如今是这样续上的,这是叫续上了吧,可那王家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是王家既是把王三送到君仙山读书,要说完全一点儿别的意思没有,叫谁都不能信。   可听得孙大这样说,又是那么副模样,心里想想,又觉得孙大的担忧也不是没道理……   张青川先示意了袁二,两人一起把孙大搀起来,扶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又叫袁二去倒了水给孙大用药,再忍不住安慰道:“你先把药吃了,缓口气,我去找道衍法师,调一下当时王三郎的医案瞧瞧,再问问他当时的情形,等我回来再说别的。”   张青川想了想,也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孙大,又说道:“虽说是情势紧迫,咱们家老祖宗也断然不会把你们姑娘往火坑里推,老祖宗那样的人,念丫头是活在他心尖尖上的,就是,就是像你说的那样不确定,那老祖宗肯定也有后招,指定这就是个权宜之计……”   张青川出了门,在檐下立了好一会儿,左思右想了许久,才长长叹了口气,背着手,往观中寻道衍法师去了。   孙大就着袁二端来的水吃了药,依旧是满面忧愁坐在那里,口里尽是苦涩。袁二见得孙大那副模样,忍不住劝道:“孙叔,你这身子,怕是明日还是要寻道衍法师瞧瞧,别给自己闷成了病根子。”   袁二还想再劝两句,可想想孙大说的那些话,又觉着,怎么劝都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只一下一下揪着袖子,他们姑娘那样的,哎,就这么委委屈屈地,啧,还真是越咂摸越不是个味儿……   大半个时辰之后,张青川回转了来,晚膳也端了上来,张青川招呼着袁二和孙大一起用膳,自家虽说也是味同嚼蜡,可到底还是根据那医案上写的,点到为止说了个清楚,劝着孙大多吃了一碗饭。   三个人放了碗,蹙着眉要了壶茶,这事儿紧急得很,后头还有好多事要办,不是发愁的时候,得赶紧商量出个章程来。   张青川抿了口茶,沉声道:“老祖宗交代过没有,往王家,是怎么个说辞?”   孙大瓮声道:“老祖宗只说让小的们把这些事都说给大爷听了,至于具体该怎么办,交由大爷自己决断。”   张青川心里抽了抽,老祖宗这还,真是会给他出难题啊。这样的事,一句也不交代,就上门单纯求亲,若是顺顺当当,后头一点事都没有,往后也是风平浪静的,倒是过得去,可即使北边那位世子爷不考虑,单单就是六皇子,老祖宗既是连长公主那里都瞒着,只能说明在那位爷那里,这事儿已经就差挑明了。   今上倒是位明君,可等北边这大功劳下来,将来那位爷立了太子,再过顶多十年二十年吧,他总是要继位的,等他登了位,王相也差不多要致仕了,到时候,看王家大郎的资质,想延续王相的辉煌,几乎不太可能,王家二爷如今在家中打理庶务,王家就指靠着王三郎了。   王三郎倒是个好的,用康老先生的话说,那就是个惊才绝艳,是他这一辈子,收的最得意的一位弟子。可那一位要是真上了心,按照一般男儿的心胸,王三郎就讨不了好,可要是按照从前和他的接触,又是个心胸极开阔,以家国天下为先的。   那位爷若是真的头脑清明,自当明白,张家的女儿,是绝不可能嫁进他们云家的。再者说,念丫头这样的,无论是今上和那位爷,都应该明白,把她关进深宫里,往小了,就不说了,说大一点,是云氏王朝的损失,更是这天下百姓的损失。   这样来想,王相那样的贤臣,又是个有大智慧的,什么都不说,将来万一有个万一,王相肯定能觉察,这就是个局,他们王家平白无故被人利用了不说,还在不知不觉间,淌了这趟浑水。   说一说,也是应当的。可是这说,又该怎么说?怎么说,才能让王相肯就这样去淌这浑水呢?照阿念从前隐约透露的意思,王家是真正的忠直人家,他自己竟能放心把她托庇到王家,后来王相爷揭了那个盖子,还依旧保全了念丫头。若是这么想,倒不如豁出去信上一回。   就便是王相爷肯入这个局,这个亲要怎么说?阿念再怎么说,还是姓秦,她亲爹还在世,要在他面前说成这门亲事,照王家的门楣,难道不难,关键是怎么能做到悄无声息?说成之后,他又成了个棋子,若是将来再遇上点风吹草动,或是有心人算计,那也是后患无穷。   最好的法子,似乎是去求一道圣旨,可这圣旨,是张家去求还是王家去求呢?张家用这回这鼎力相助去求?可不说眼下这事还没了,关键是总有些名不正而言不顺。   要让王家去求,一是王家肯不肯应,二是王相用什么说辞呢?   这些事怎么就这么难?难怪得,家中那位高瞻远瞩的祖先,宁愿功成身退,隐居方外,还定了那么多怪异的家规。   张青川左思右想还是没能想个明白,可这事要是再到父亲跟前请示下,就便是父亲能立时有个决断,一来一回也要两三个月,那时候局势更紧张,管他官家还是王相爷,谁还有心思去理这样的事。   若是将来,北边真能一战而毕全功,往少了说也得两三年,可这时候越拖得长,变数就越多。要是短期内这仗打不完,那个旌南王府,只怕就是个最大的变数,到时候,他们会不会把阿念变成筹码,也未可知。   眼前这形势,阿念那身医术他们已经看得明明白白,阿念的女儿身也已经被识破了,他们旌南王府敢这样有恃无恐,送那样有身份标识的服饰,只能说明他们很明显已经知晓阿念的重要性,但是却还不知道张家的底蕴,以及张家对阿念的相护之心。   张青川握着盏茶,从热捂到凉,却一直沉默不语,面上又是阴晴不定,看得孙大和袁二心里直打鼓。   孙大心里忐忑,憋了半晌,终于说了句:“大爷,这信儿,总还是要送去老太爷面前的,要不,小的明儿一早就启程南回,到老太爷跟前请个示下?”   张青川这才回过神来,苦笑着摇了摇头道:“只怕来不及,北边的局势,你们只怕比我更清楚,眼前或许就是最好的时机,万一一开战……但是无论如何,这信儿还是要送到老太爷跟前去,只是得缓几日,等尘埃落定了再说。”   孙大还是憋着股子劲,想再替姑娘争取一回:“大爷,请恕小的无状,小的就想问一声,难不成,这满大云,就非得是那位王三郎,就没有个别的儿郎?” 第277章   张青川辗转反侧了一夜,第二日一早,天刚蒙蒙亮,借着一粒瑶生丸,调息了小半个时辰,才算厘清了心里那些锋利如荒草刀边,慢慢割得心里一点一点滴血的愁绪,深呼吸了几回,出了屋。   抖擞了精神,张青川喝了两碗粥就了两个包子,看着得了招呼聚在檐下的管事们,一一叫进来分派了差使。   头一条,是不管那位秦大人如今在哪处办差,他身边不能有陌生人靠近,关于家中姑娘的一切,一个字都不能往外说,必要的时候,可以让他在路上病着,除了留他一条命,其余,可自行决断。如今他身边那两个小厮,是自己人,可以放心用。   然后是秦氏族里,也得像铁桶一般防严实了,实在不行,横竖就那几个人,迁去别的什么地方先待一阵子也行,就只一条,关于姑娘的事,一个大字都不能往外说。   最后是君山县城,君仙山上,要紧起来,来历不明的,一定要防住了。药行还好,医馆、万寿观、君山女医馆,各处都要交代清楚,但凡有打听姑娘的,或是拐着弯儿打听的,得摸清楚了,若是外来的探子,凭他是谁,先把人悄无声息关了再说。   再十分郑重写了拜帖,送到了王相府上。   明夫人正坐在自己屋里,喝着今年新晒的桂花沏的红茶,满足地闻着那香味儿,看着本书。   家中二郎王曦也没让小丫鬟禀报,便匆匆进了门,明夫人听见动静,抬头看了眼,笑嗔道:“都多大了,还没个规矩,这是什么急事,过来坐下喝口茶,今年的新桂花,都是丹桂,闻见这香味儿了吧?”   王曦有些讪讪,恭恭敬敬行了礼,才走过去往明夫人跟前躬身道:“阿娘,是张家大爷送了个拜帖来,说是有急事,请见阿爹,您老人家不是吩咐过,但凡是和张家有关的事,让儿子多经点心,儿子一看这急事,也跟着急了。”   明夫人伸手接过儿子递过来的帖子,飞快扫了几眼,才抬眼问了王二郎道:“你三弟,在南边儿,没什么事吧?你别是有事瞒着我,这会子兜不住了。”   王二郎连忙摇头道:“阿娘,三弟的事,儿子何曾敢瞒您半个字,前儿不才得了三弟送来的信儿嘛!”   明夫人蹙眉道:“张家大爷可是来了京城有日子了,平日里除了礼数周全,都不往我们府上走动的,他们家的人都不爱给别人添麻烦,上半年我说想请他来家吃顿家宴,你阿爹说他来京城是有大事要做,已经在衙门里见过了,家宴不家宴的,便是咱们请了,人家来和不来的,也难做,让我只装不知道。”   王二郎轻声道:“阿娘,这个儿子倒是知道些,北边不是要那啥嘛,从去年开始,咱们这里往隽城的路上,可热闹了,张家大爷应该是来督药材的。”   明夫人瞪了自家儿子一眼道:“这样的事,你也敢随口就说,你阿爹知道了,不要揭了你的皮。”   王二郎连忙解释道:“阿娘,这点轻重儿子哪能不知晓,儿子知道这事儿也有些日子了,这不是第一回 在阿娘面前说嘛!那别人面前,就是阿泽他娘面前,儿子也没提半个字。”   明夫人又想了想才道:“既是在衙门里能见着,就必然不是公事,私事又是急事,今日没有朝会,这样,午间给你阿爹送饭的时候,你去一趟,到你阿爹跟前请个示下,得了回复,就赶紧给人家把信儿送过去,记得不要弄出动静来。”   王二郎连忙应诺往外走,这会子,可不就快到了要送饭的时候。   夜里天刚落黑,王相便回了府,刚用了晚膳,专门候在门房处的王二郎便进来禀道:“阿爹,张家大爷到了,儿子按您吩咐,迎到外书房用茶了。”   王相进了外书房,示意王二郎在外头看着,便随手关了门。   张青川见得王相进来,连忙起身,门刚关上,便直接长揖到底行了大礼。   王相愣了愣,连忙扶了张青川起来,轻声道:“大郎,咱们两家之间,无须这样,有什么事,大郎只管说就是。”   张青川站直了些身子,拱手开门见山:“青川此来,是有一事相求。我们家的事,相爷想必也大体知道些,家中长姐去得早,就留了阿念这一点骨血,承蒙相爷关照,这才过了几年自由自在的舒坦日子。”   “说是舒坦,实际上,自打阿念回了江南西路,一日也没歇过,有些事,不用青川多说,相爷想必也知道。”   张青川说到此处,突然话锋一转,再次长揖下去:“青川想把阿念交到明夫人手上,和府上结下秦晋之好。”   王相扶了张青川起来,又拍了拍他的手臂,请了他坐下,自己却一脸凝重,在屋里踱了几步,才转身看着张青川,一脸苦涩道:“大郎,都不是外人,我也不瞒你,阿念这孩子,若是能归于我们家,是我们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可我这膝下,就余一个三哥儿尚未婚配,三哥儿那身子,虽说如今……但是……哎,我只怕亏了念丫头……”   张青川深吸了一口气才道:“相爷,这样的事,青川肯定是做不了主的。如今念丫头的事儿,便是家父,也说不上话,这事儿,是我们家老祖宗,从北边遣人送了急信过来交代的,相爷想必也知道,老祖宗带着阿念,往北边也去了有日子了。三郎的病,当初便是老祖宗和念丫头经的手……”   王相听了这话,瞬间便爽朗地笑出了声来:“既如此,这样的大好事,大郎怎的说得如此沉重?”   张青川被王相笑得有些发懵,只赶紧躬身准备再说话,王相却抬手笑道:“大郎,你只说,这亲要如何结就成,往后成了一家人,多少话不好说的?”   王相爷笑容中的意味深长,张青川看了个仔细,当下只觉心头有些发热,当即便干脆拱手道:“既如此,青川想请相爷到官家面前去求道圣旨,虽说,虽说这事儿有些艰难,若相爷有难处,青川便,便自去……”   王相爷再次抬手止住张青川的话,跟着笑道:“这样的事,怎可由大郎越俎代庖,求亲这样的事,还得是我们王家来,往后对三哥儿和念丫头也好。我王家虽说没什么根基,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几分薄面,官家还是会给的。”   张青川还在愣怔,王相爷极低调的人,今日这份大包大揽,可叫人实在有些琢磨不透,却听相爷又问道:“念丫头当是还没及笄吧?不知……”   张青川连忙答道:“翻过年,阿念便要及笄了……”   王相爷笑得十分真诚:“真是岁月催人老啊,一晃眼的功夫,念丫头都那么大了,一家有女百家求,正是好时候,既如此,今日我便不多留大郎,等我请了圣旨下来,再和大郎叙话。”   张青川只觉跟做梦一样的,心中准备的那些话,一句都没说出来,心里正十分不落定,王相爷又压低了些声音道:“大郎这是关心则乱,官家把念丫头看得极重,大郎做好准备,官家只怕会召你当面问话,到时候,大郎照着老祖宗交代的说就行。”   明夫人还在心神不宁地靠在榻上出神,王相爷却是面上带着笑,掀了帘子进门,明夫人看着王相爷那丝笑里,还带着丝喜色,也不敢问,只一脸疑问看着自家老爷。   王相爷凑到明夫人身边坐下,轻声笑道:“你那块心病,可以了了,三哥儿也算是能得偿所愿了。”   明夫人愣了愣,一下子坐起身,面上由惊转喜,再到不敢置信,直做了个吞咽的动作才小心翼翼问道:“是阿念?”   王相爷面上带着笑,十分肯定地点了点头。   “老爷,你说的是真的不,莫不是想哄妾身高兴,编著玩的?”明夫人还是不敢想,她的三哥儿,心肝肉一样的三哥儿,娶谁她都不放心,除了那个叫阿念的小丫头。   三哥儿的病,可是经了念丫头和他们家那位神秘莫测的老祖宗的手,张家让张青川亲自上门提这事,这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再者说,念丫头那样的姑娘,虽说面上看起来,两家配不上,可实际上,是她亲自把三哥儿送去君仙山的,她亲眼得见,亲身体会,那是他们家,高攀了人家。   这世上许多事,就是活里子和面子的事,面子都是身外物,再者说,没有里子的面子,随时能塌。可念丫头那样的姑娘,那么小小儿的时候,就聪明成那样还谦虚谨慎得很,不过几年的功夫,她做下的那些事,救下的那些人,那就不是一般人。   他们家三哥儿,打小儿就苦,在京城万寿观的时候,才经常能见个笑模样,后来念丫头南回,就更苦,总算是苦尽甘来,把病治好了,可那样的病,这亲事上头,她这个做阿娘的,明知道儿子的心思,一面觉得不敢想,另一面,也不得不自觉羞惭地,留着那么点念想。   他们家大儿媳妇的那个娘家亲戚,说是到京城来说亲,高不成低不就,这也有年头了,她只拿手按着良心不动声色,可三哥儿一眼就看穿了,干脆把自己送到君仙山去,说是去读书,实际上为了什么,她心里哪就不清楚,他们家三哥儿的文章学问,老爷说过了,可比他这个当爹的当年要强。   这些事儿,都不能放在心里转着圈儿地想,想一想,舌根儿连着心里,一起泛着苦和着涩,叫人寝食难安。   王相爷何尝不知道自家老妻心中那些苦,所以他不问,他什么都不问,有些话,不问比问了好,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强。就是单纯的结儿女亲家,互相看中了,求一道圣旨,那是他的心病,他在官家跟前十几二十年,他没有根基,他就做个纯臣,做个有一点点私心的纯臣。   再者说,他们王家到他这里,从全无根基到位极人臣,是谁,把他从生死边缘家破人亡拉回来,让他一家得以团圆?做人都得有个因果,这样不犯国法家规的大好事,还能解了恩家的难处,是个人都得接着,更何况,现如今,他们家,这样的底气还是有的。   一个好媳妇,三代好儿孙,他王显年觉得,今生得了明玉兰这样的娘子,跟着他大半辈子同甘共苦,养儿育女,是他阿娘当年擦亮了眼睛,打着灯笼帮他寻来的,这家里的一切,就是三哥儿那样的病,也没有要他多操半分心。   如今从前的新妇熬成如今的老妻,头发都白了,心里还压着这块石头,就是夜半流泪,也是悄无声息背着他。可他又哪里不知道呢,他也一样地痛,那也是他的儿子,虽说算不上老来子,可那样的好孩子,若不是他当年无能,亏了老妻的身子,前头大郎二郎都好得很,又怎会得个胎中带弱的病呢?   ……   夫妻二人相视许久,明夫人才终于相信,这是真的。   明夫人逐渐开始满面泪流,却也只是泪中带笑:“老爷,你细说说,叫妾身也跟着高兴高兴。”   在明夫人面前,王相爷倒是一个字都没少,从进门张青川跟他长揖行礼开始说起,一边说,还一边拿自己尚未洗净墨迹的大手,替明夫人擦拭面上的泪水。到末了,还跟年轻时一样问道:“阿兰,我答应得好吧?”   明夫人瞬间失笑出声,轻轻捶了王相爷一把,笑嗔道:“都多大年纪了,也不看看自家身份……”   王相爷笑道:“你别管我多大年纪,我多大年纪也是你的夫君,孩子们的阿爹,你就说我答应得好不好。”   明夫人心里清楚,自家老爷这话里,问的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只笑着点头道:“我觉得好,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三哥儿若是知道了,只怕睡着了都要笑醒了。”   王相爷倒是慢慢敛了笑容,十分郑重问道:“若是三哥儿因此不得入仕,或是蹉跎半生,你会后悔不?他会后悔不?”   明夫人轻声道:“妾身有些想头,但是老爷还是直说吧。”   “今日这话,出我口入你耳,余下不管是谁,都不能说,便是三哥儿面前,也不要说。我主要是觉着,往后若是念丫头归了咱们家,那是官家赏给咱们天大的脸面,你要心里有数。”王相爷一脸严肃嘱咐道。   明夫人抿紧唇角点了点头:“老爷放心就是,妾身知道轻重。”   王相爷这才点头道:“念丫头在北边,主要治了三个人,一是长公主,如今安北王府已经有了后嗣,这是天大的功劳;二是岐雍城邹家女将,不说也罢;还有一位,是旌国那位旌南王。”   明夫人听到这处,只一脸惊恐看向王相爷,王相爷抚了抚她的手道:“旌南如今是朝廷和旌国博弈,最大的不定数,朝廷不想北境连年战火,只想一战而毕全功,这里面的事很复杂,就不多说了。”   “咱们说回念丫头的事,张家如今急于把阿念的亲事定了,这份急切和小心,是因为什么?对了,还有一件,念丫头刚去的时候,还想救过那位旌南王世子,从北边传过来的消息,几乎可以确定,旌南,如今其实已经是那位世子爷在当家。”   明夫人只觉心口一阵乱跳,好半晌才有些气愤道:“这还真是农夫与蛇,那个什么劳什子世子爷,只怕是不安好心。”   明夫人气过了又不解道:“但是这有什么的,我就不信,官家会那么糊涂,拿阿念这样的,去换那个墙头草的盟友。可若是如此,阿念为何不去求长公主?长公主和她阿娘,可是从小儿一处长大的。”   王相爷点了点头道:“这就是其中耐人寻味的地方。我就多想了一点点,那位六哥儿,从前在君仙山得过念丫头相救,如今人还在安北大营历练。说是历练,可官家如今,几乎是倾举国之力,这样的大功劳,这样的时候,把六哥儿送过去,为的是什么?”   话都说到这份上,明夫人心里自是也转了个明白。   沉默了许久,明夫人才轻声道:“三哥儿在老爷心里最重,咱们家,大郎天资平平,二郎自愿打理庶务,下一代,如今三郎身子骨儿也好了,只有他能扛起来,老爷将来会不会后悔?”   “但是,老爷,咱们先不说三哥儿和我们家,就单论念丫头,她那样的本事,若是关进深宫,不管是个什么位份,都是这天下的损失。就说那君山女医馆,一年要活多少孩子,要调治多少妇人,有了人才能有赋税钱粮,兵丁差役,这若是个明君,就是瞎了也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王相爷一脸欣慰,无声地笑了起来:“阿兰,就你这份明理,真是,要不说我阿娘眼明心亮呢。我还操心,往后念丫头进了门,你得拦着她。”   “老爷还真是,越说越跑偏,我拦着她干什么,人心都是肉长的,我这些年吃过的苦,流过的眼泪,还少了不成,但凡是个人,就不能那么干。女儿家有出息有本事,我这当婆婆的,只有心里高兴的。别说那些什么劳什子男女大防,救命治病的事,那不就跟屠户看到猪,其实就是有多少斤肉的事儿。”   “这就是那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可礼节这东西,是最无用的。从前发大水的时候,为了争口吃的,为了争口净水,打得能死人,男人女人一起上,还有什么体面不体面的?我最厌烦那些老夫子,天天自家都吃不饱饭,去给人教书,还要教导人家有气节。”   王相爷听着明夫人越说越跑偏,直笑道:“行了行了,越说越远,那夫子的事,也是能瞎编排的?”   明夫人看了看王相爷,才轻声道:“妾身这不是怕老爷觉得,若是家里有个医女做儿媳妇,有失体面吗?”   王相爷笑道:“你还怕我操心王家后继无人,对吧?我不操心,真不操心,能有多大造化,那都是命。再者说,君明臣贤,就是肝脑涂地,也值得,若是,若是,真到那日,让三哥儿就跟着念丫头,做个先生,著书立说,教导学生,不也是美事一桩?”   “再者说,我王家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也就是到我头上,祖宗保佑,有了今天,从前咱们在族中,还不是在田里扒食,所谓耕读传家,都是先有耕再有读,我从前最灰心绝望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回乡做个先生,那样的日子其实也挺好,只要你不嫌苦……”   “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早就看开了。”王相爷拍了拍明夫人的手道。   “我俩都没事儿,三哥儿更不能,三哥儿那心思,我这当娘的,清楚得很,他只不说,心里只怕都觉得,他这条命,都是人家给的。那些年,他怎么熬下来的,我看得一清二楚。”   “家里大郎二郎,大郎媳妇二郎媳妇,都是好的,老爷你放心,别说是三哥儿蹉跎不蹉跎的事,就是老爷如今,哪一天又不是在火盆边上走?大不了,我们就回乡种地,你如今要是去做先生,这学生,还是可以挑一挑的……”明夫人笑得极洒脱。   王相爷点着头跟着笑:“要说这也是个缘分,咱们和张家,你看这也是个因果吧,若不是当年张老爷子救了我,救了我们家,我们也不能有今天。如今我们能支应起来了,这缘分也就续起来了。”   明夫人这会儿又回过神来,有些忐忑道:“你说咱俩在这儿说得挺热乎,万一官家不点头,这得多难过,我都不敢想。”   王相爷笑道:“你呀,明白的时候是真明白,糊涂的时候,那也糊涂得很。你当人家张家冲我们张这个口的时候就没想明白?就冲我们家这没根没基的,又有这样的身份地步儿,加上咱们三哥儿那样特殊的情况,这才叫四角俱全……” 第278章   隔天,王相到官家跟前,递了汇总的秋粮数字,还有分别安排存储在哪处的粮仓,到战起时如何运到供给,林林总总的折子。   这是官家眼前最关心的事,君臣二人从下晌歇了午觉开始,直对到天快要落黑,又议了几件军需上的事情,正逢王相今日当值,官家干脆留了他用膳。   今日这些数目字,让官家心中极舒坦,晚膳也吃得香甜,一碗饭很快就见了底,再一抬头,瞧着王相吃饭跟数米一样的,忍不住笑出了声:“王相不是一直说宫里这米好吃,一顿能吃三大碗,今日这是怎的了?”   王相缩了缩脖子,干脆放了碗道:“叫官家笑话了,微臣这几日有些上火,满嘴的牙都疼。”   官家只似笑非笑看了王相一眼,也不接话,接过内侍添来的热饭,吃饱喝足放下筷子,才看着王相勉勉强强,把那碗饭用完,才笑道:“走吧,陪朕出去走几步,消消食,顺便看看朕能不能替相爷消消火。”   官家和王相爷一前一后出了大殿门,一股子清冷扑面而来,两人踩着宫人打着灯笼照出的光,按照官家素常散步消食的路,慢慢往前走着。   官家对王相家那点子烦恼,虽说算不上门儿清,但是那个点在哪里,还是有数的,直接开门见山问道:“你们家三哥儿去江南西路也有两三年了吧,什么时候回来,下一回科考,可要下场了?”   王相愣了愣,这君臣十几二十年,王相跟在官家身边也有快小十年了,素来都是官家要打瞌睡,自己马上递枕头,今日倒好,反过来了。   官家伸了枕头,自己要是还不接,那不就是个傻,王相愣过神,立马躬身拱手道:“回官家话,哎,臣可不就是为这事儿犯愁呢,可这点子小事,这样的时候,臣怎敢在官家面前造次。”   “行了,你这叹气都叹到朕面前来了,咱们君臣这么些年了,好像你还真没求过朕什么,咱们散个步拉个家常,也不是什么大事,你这会子不说,朕可就真不问了。”官家今儿心情真是好,想想离那口子闷气散出去不远了,北边儿过了这一场,兴许真能再太平个十几二十年,啧啧……   王相爷连忙再不废话了,一五一十道:“臣家里那点子事儿,官家大概也知道,大郎二郎,资质平平,就一个老三,哎,从前多少年,臣就觉着可惜了,这如今好不容易把病治好了,他又说要去江南西路读书加养病。”   “到了南边,倒还合该是那小子的福气,拜到了江南大儒康老先生门下,在君仙山读书。”   “相爷说的,是吏部侍郎康仲元的父亲?他们家,说是兄弟三个,两个进士,都是他们家父亲亲自教导的,说是哲钦年间就中过进士,就是和那个毕彦同年的,是那位老先生吧?”官家问道。   王相连忙点头道:“是是是,就是那位康老先生,官家这记性,真好。”   官家呵呵笑道:“这不是挺好的事儿嘛!相爷也是科举出来的,认真说起来,虽说天下读书人都是为了科举,可读书和科举还真不是一回事儿,有这样的老先生帮忙引路,可比你这个当爹的亲自教导,说不得还好些,到你们家三哥儿下场的时候,那不是妥妥儿的。”   “臣也是这么想的,听说康老先生收他做了关门弟子,笑了好几日,也不怕官家笑话,臣当年可是在科举这条路上,蹉跎了小十年。”王相连忙附和道。   “这孩子苦尽甘来,你们家,尤其是你们家明夫人,那不是该高兴得紧,这还愁什么?”官家温声问道。   王相爷又叹了口气道:“话是这么说,可这人吧,走一茬儿就得想着眼前的事,从前他身子不好,这些事儿,我们也没敢想,如今好了,我那老妻就寻思着,要给他定门亲事。”   官家听得王相这说话带拐弯儿的,怔了怔,当即便笑出了声,点着头道:“朕从前还觉着,你们家明夫人颇有些女中豪杰的意思,如今看起来,也和那些内宅妇人一样,得了些闲工夫,便开始寻思起这些事儿,这要是将来中了进士,什么样的好姑娘挑不着,急什么的。”   王相爷忙躬身道:“臣也是这么劝她的,可她偏偏,哎,牛心左性得很,说是她看中那姑娘明年就要及笄了,怕到时候,那啥。臣反过来想想,臣这老妻跟臣大半辈子夫妻,从来没有这样执拗的时候,可这事儿吧,哎,臣这,哎……”   官家被王相这一叠连声的叹气都逗笑了:“你们家,不至于吧,这是看上了谁,直接上门去提亲,还有个不允的?”   王相爷那脸上的苦涩和尴尬,官家走在前头没看着,在旁侧侍候的赵大伴可是看得真真的。   “官家有所不知,我们家三哥儿那个病,那是胎中带的弱症,虽说是治好了,可也拖到了十几岁了。这弱症,那啥,人伦上……这弱症能治的事儿,从前是想都不敢想的,就是现如今,那许多人家儿,也是不信的。”   官家听得王相爷说得那个艰难,倒是回头看了王相爷一眼,又有些好奇道:“你们家三哥儿也十六七了吧,身边放个把侍妾,不也正常吗?”   王相爷讪讪道:“臣那老妻那么方正个人,为了小儿,那也……哎,他就是因为这事儿,去的江南西路。”   官家看着这路都走了大半了,便也不再八卦,只笑道:“行了,你就说,你们家明夫人看中了哪家姑娘,让朕听听,合适不合适。”   铺垫了小半个时辰,王相终于说了出来:“臣,臣那老妻,相中了张家那小外孙女儿,礼部秦幼衡之女,秦念西。”   王相爷躬着身子,只能看见官家往前的脚步突然顿住了,连忙也停了步子。   场面一时很安静,偌大的宫城内,王相爷都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这时候,倒是不知道从哪儿刮过来一阵风,官家轻声道:“起风了,回去吧……” 第279章   大殿里灯火通明,却悄无声息。   官家对着本厚得比有些大户人家,年成总账还厚的折子,正在发呆。   那是张家药行递上来的折子,多少药材,多少药师,多少医家,从南到北,都在何处调集药材,何处驻扎,何处制药。   单单岐雍关对素苫的那些药材,比起自己送去君仙山的那点银子,都只多不少。   这折子,只从张家经王相到他手里,旁人都不知道,王相那样人老成精,满朝上下最通实务的,能不猜出点什么?就便是猜不出,这也能看出来,那张家,不是什么普通的商户人家。   张家自隐退之后,除乱战时派过医家出山,除此之外,何曾有过一丝声响?他刚继位时,曾去翻过太祖时的秘史,还有太祖留下的遗旨,还曾感慨过,若是有这样的经天纬地之才,能辅佐一下自己,总能把这打得满目疮痍的大云朝,重现当年的辉煌。   可那时,他也不是没遣人去查过张家,得回来的信儿,却是叫他大失所望,难怪中间有几朝,张家根本就是个销声匿迹,张家不要说没什么杰出子弟,就是连人,都不剩几口了,只靠着那些祖传下来的药材行,做些营生,除了银钱上不缺,那别的,也没什么了。   至于万寿观那些道人,在北边战乱时,就曾入过军中效力,可他那时候连睡觉的时辰都没有,也注意不了那么多。道人们往外游方替人治病的事,他倒是派人跟了一阵子,才发现这万寿观的医术,还有积攒的人心,虽说都是些穷苦人家,最底层的百姓,但也不容小觑。   有二十多年了吧,有天他得了禀报,说是万寿观现任掌教真人座下大弟子太虚法师,带着弟子在外云游,落脚在京郊那处破道观里,给人瞧病。   他特别好奇,南边人都说万寿观里的都是神仙,可他们极少往北边儿来,就穿了便装出宫去瞧瞧,这神仙是怎么个当法。   瞧了半天,那还真不是宫里有些太医说的那样,画张符纸给人煎水吞了,病就好了。别的他也看不懂,就看行的那手针,反正他在宫里,没见哪个太医有那个修为,那有些人来时痛得直哼唧,走时虽说还痛,竟能眉开眼笑了。   那一天治的那些人,他都让人去跟着了。   第二天他又去了,还带了两个太医,一个是京城根儿下,太医世家子弟,就是那个说是画符纸的,另一个是从南边儿来的,说是上君仙山求过医书看的。京城那位,看了羞得个面红耳赤,南边儿来的那位,就差没跪地上行弟子礼。   过了五六天,第一天那些病家的情况,都递了上来,说是好全了能下地干活儿的,有十之七八,下剩的,也比从前好了许多,就是有个得了岩症的,也能用的下去稀粥了……   他拿了那折子,和颜悦色问了太医院那几位圣手,只问得个个面红耳赤。   他又去了京城外那处破道观,外头人越来越多,可那残了半截的山墙上,却挂上了三日后要往别处云游的告示,百姓们有求告不要走的,也有日夜就蹲在那里的……   他也没进去,只是绕进城里,往医馆药行看了一圈,心里起了些心思。   太虚法师南回那日,官家在往南边去的官道上,等了许久,才见到他们几个道人,跑得飞快,形容有些狼狈,后头还跟着百姓。   跑得那么狼狈的时候,太虚见了他,还是愣了愣,然后才正了衣冠,走到他跟前,拱手行了道礼:“贫道道衍,多谢官家相送。”   再后来,他把他唯一的妹妹,送去了君仙山万寿观治病,再后来,万寿观在京城建了观……   可他们张家,依旧那么悄无声息,若不是张家那唯一的女儿,死在京城,死在翁家和那个眼盲心瞎的秦幼衡手里,张家恐怕,还是不会往前走一步,往朝里伸一回手。   可他们一伸手,就让六哥儿借了力,把翁家那样可能危害江山社稷的大蛀虫连根拔起。他刚知道的时候,也有些心惊,这怕不是自己看走了眼?太祖的遗旨他记得清清楚楚,他张家从前那样行事,肯定也有祖先留下来的遗训家规,但那是个什么意思?   他冷眼瞧了许久,张家姿态却极低,几百万银子,就为了他们家没了的那个女儿,就为了把她一点骨血,带回南边儿去。还帮着六哥儿把湘楚的旱灾水患,治了个清楚明白,如若不然,这时候,照那差不多空空如也的国库,他敢想北边的战事?   再后来,六哥儿被围杀,若不是那个张家姑娘留下的那点骨血,天赋异禀,学会了前朝郑氏医女的玄黄针法,六哥儿就是个死字。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可得了六哥儿生死不明的信儿那天,他才知道,就是在皇家,做爹的也是人,也会疼,更何况,那是从吴皇后身上落下来的肉,吴家,是那么好欺负的?   那两个听人挑唆的兔崽子,以为除掉了六哥儿,就能得了这位子,可这里头一环套这一环的局,最终的目的是谁不一定,可若是六哥儿真没了,即便他活着的时候,吴家能被压制住,可一旦他死了,云家和吴家,必定两败俱伤,到时候,自家打不打不知道,反正北边是一定会打过来的。   官家愣着神,由从前想到现在,由南想到北,北边若是没有如今的安稳局面,长公主要是没有治好病,诞下后嗣,只怕还不等南边儿乱,北边就得先乱了套。那几年,他提着心吊着胆,四处派人寻医家,可心里其实也无望得很。   还是广南王太妃因为六哥儿的事,去了君仙山,捎了信儿回来,说还是那个给六哥儿治伤的小丫头,许能解长公主之毒,北地之尴尬,他才稍微放下了些心。   那倒是个知轻重的,老太妃说她在君仙山,寒来暑往,风霜雨雪,日日不断,拼命精进技艺,只求将来北去,能一举解了长公主之毒。 第280章   即使外面有风,大殿内的灯火依旧一丝儿也不敢闪,可那折子上的字迹,却总是在半明半暗之间。   官家眨眨有些酸涩的眼,那几年,他虽说翘首期盼,他的妹妹,这大云朝的长公主,不,确切的说,是安北王府的王妃,能有治愈得子的一天,可若说他背地里没有半分别的打算,那也不符合一个君王,尤其是盼着天下太平的君王,该做的事。   可就是那小丫头去北地之前,不仅帮着揭了个盖儿,把那毕彦老贼的罪行,摊在了明面上,把那后头错综复杂,从前漏掉的,没有显出来的网,直接摧枯拉朽一般,连根拔了出来,乱了那老贼的阵脚。   就这样,还能折腾出个君山女医馆,老祖宗和六哥儿把她那些打算,和背后的深意,写成密信送到他跟前时,他看着那封信,激动得一夜不曾合眼。   那一夜,那封信,他看了一遍又一遍,有时候竟觉着,那上头每个字他都认识,可就是凑到一起,他不敢认了。   他隐隐记得,那一夜,他的眼睛,也像今天这样,干得发涩。   他最敬重老太妃,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老太妃眼界格局之大,有时候让他自愧不如,便是今时今日,老太妃从前那些设想,也是让他不敢想的。   可老太妃到底是一员武将,就是眼界格局再高再大,没个能把她的想法落到实处的人,也是只能空留一声叹息。   老太妃那样看重那个小丫头,就是从那些根本出发,这偌大的帝国,多少年了,打打停停,荒地无数,却没有人。没有人,说什么都是多的,可为什么没有人?是不敢生吗?   可赋税都从人丁税改成田地税了,轻徭薄赋,寻常人家无三子不征兵,连军户之家都是独丁不入伍,人口虽说涨了点,可依旧是缺徭役、缺兵丁,不仅如此,粮食依旧那么紧张,国库依旧那么空,生怕有个灾啊荒的。   偶尔,他也有些明白,为啥从前总是战乱了,太穷了,恨不得去抢一点来,顺便转移一下目光。   可越乱越穷,越穷越乱,有很长的年数,他做着一国之君,心里口里却日日都是苦的。   他其实最喜欢笑傲沙场的感觉,可这些年,他早看明白了,不是不敢打,而是打不起,就连毕彦那样明目张胆的挑衅和冒犯,他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先回头看看国库和粮仓,咬牙忍几年再说。   还好,这几年没白忍,那丫头那一整套,一环扣一环的法子,硬生生把帝国最紧要的广南和安北两军,战力提高了多少,前儿收的军报说,两倍以上,单兵战力提高多少,无法估量,这就说明,即便大战一场之后,这南北两军,能最大程度地保留精锐力量。   提高战力的事儿,先前他还不信,这样的事,就那么一说,谁能信,谁能拿整个大营给一个小丫头开玩笑,可那位老太妃就敢,也难怪南边儿从来都是稳稳当当的,那些人也信,就让那些医女去折腾。   这前后不过几年?五年,差不多吧,南边已经从被动到主动,到自己能配合着来了,北边儿还只能包着,藏着。但是安北辰这些年越发求稳了,竟悄无声息,和六哥儿打着配合,最大程度地用上了君仙山的助力,训了两个军阵,防着北边那些暗流和旌南军。   这一切就那样在悄无声息间发生改变,这是多少能人志士,根本想不到也不敢想的,多少银钱也买不来的。   这算是张家在伸手辅助他吗?他们张家,从前是那样隐退的,没想到的是,如今竟是因为这样一个小丫头,以这样默然无声的方式,伸出了手,展示了他张家的实力。   她就一个小丫头,靠着老太妃的扶助,张家倾巢而出的支援,才几年功夫,就做到这个地步。这样的天才,多少年才能出一个?   这是太祖高瞻远瞩留下那道遗旨,他老人家一直在护佑着云氏江山,才造就了如今这样一个,新的盛世开端的局面。   这话都不敢随便往外说,说出去谁敢相信,谁不觊觎?王家,这是起了妄心?   官家自己跟自己摇着头,不大可能,他们家,单薄成那样,头几年连买点老山参的银子都凑不齐全,还得靠着实心办差得些赏赐,这是这些年,才略微好些。   饭才刚吃饱的人,哪有心思想那些杂七杂八的事,再说他家明夫人和三个哥儿,都是敞敞亮亮的,他接触不多,可听吴皇后说,这满京城,老太妃看得上,愿意在一起说话的妇人,可数不着几个,那明夫人,老太妃还经常叫到府里去说话儿。   吴皇后说,那位明夫人是个眼明心亮的,娶进来的两房儿媳妇,都是她亲自挑的,都是懂事明理,相夫教子的好手。他们府上,就是明夫人明显偏疼些病弱的三哥儿,头上那两对兄嫂,都没有一句怨言,这得多不容易。   明夫人不知深浅,相中那个小丫头,王相公倒是知道,可有些话,他只怕都不敢说,他又是个惧内的,这两厢往拢一凑,哪能不着急上火。   可这好像也不对,王相那样的人精,若是没得了张家点头,敢到自己跟前求这个旨意?如若是单纯的议亲,这好像也不对,张家着什么急要点这个头,那正主儿和能说了算的张家老祖宗,还在北边呢!   这莫不是那小丫头在北边遇见什么事儿了吧?   外头已经更深露重,官家正蹙着眉,想到那小丫头去了北边之后的事儿,赵大伴儿看着就对着本折子枯坐了一夜的官家,轻手轻脚走过来,生怕打断了官家想事,却又不得不叫,只得用最低的声音道:“官家,已经子时了,该歇了。”   官家抬头往殿外看了看,除了一片漆黑还是一片漆黑,只觉后背有些酸痛,才想起自己已经就这样,坐了小两个时辰,只伸了手,赵大伴儿连忙走近两步,扶了官家起来。   “坐得有些腰疼,咱们在这殿中走几步。”官家轻声道。   赵大伴儿知道,这只怕是官家有话要说,便悄无声息挥了挥手,殿中内侍宫人尽皆退了出去。   官家走了两步才道:“京城的君山女医馆现在是个什么光景?”   赵大伴儿躬着身子应道:“回官家话,如今热闹得很,她们能治的病,一般医家治不了,主要是妇人和孩童,找女医瞧病,也便当。”   官家深深吸了口气,伸了伸手脚,再左右前后抻了抻脖子,轻声道:“等开了宫门,你让人去查查,最近张家那位大爷,有没有什么动静,要快,就,就查半月以内的吧。” 第281章   这几日,张家吃清心丸的,除了孙大,倒是又添了个张青川。   他有些后悔,若是知道王相公能一口应承下来,当初就不该请相关去求圣旨,还不如直接让王相公请媒人,去找那秦幼衡提亲,他那样个利欲熏心的人,若是知道能和相公家攀上亲家,只怕高兴得都能厥过去。   可若是真这么干了,后头就怕兜不住,他们家倒没大事,反倒会平白牵连王相公家,他们家阿念在北地做了什么,这些年又做了些什么,这满朝廷里,除了官家,唯二清楚的,只怕就是王相公了,这趟子大事,王相公总揽后方。   若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要求悄无声息把亲事定下来,那才真是叫做先斩后奏,这人呐,不光得为自家想,可不也得为别人家想想呗。这结亲结的是两姓之好,可不是把人家往死地里坑,更何况,那是阿念将来要生活的一个家,那家人,是值得托付的。   明夫人中意阿念,那是不用脑子,用脚都能想明白的事儿。那王三每回小心翼翼和自己提起阿念时,那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模样儿,那就是明明白白,把阿念放在心尖子上的。   他以自己的名义,帮王三递信给阿念,其实就是想看看,那丫头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她虽然一封信都不给王三回,可她在给他这个舅舅的回信里,却也一个字眼儿都没提,这说明什么?   那王三也是个聪明绝顶的,虽说刚开始没见到回信有些沮丧,不过就睡了一夜,又高兴得不行,他想明白了,闺阁女儿,哈,虽说那不是一般的闺阁女儿,若是就那样给他写了回信,那叫什么?   可没人说不让他再给阿念写信啊,有时候,沉默代表的另一个态度,就是默认。   可这样悄无声息的煎熬,也太叫人难受了。   张青川又吞了把清心丸,看得坐在一边总账的黄大掌柜直皱眉头,忍不住温声劝道:“大爷,那是药,您这么个吃法,没病都能吃出病来。”   “黄叔,这几天有没有人打听咱们家的事儿,尤其是打听我的行踪?”张青川突然问道。   黄大掌柜被问得噎了噎脖子,自家这位大爷,这些年,可没见过这样的时候,却也只能无奈道:“大爷,咱这是京城,真有人打听大爷,那也不能叫咱们知道,都叫咱们知道了,还不如遣人直接上门来问了。”   张青川长长叹了口气道:“黄叔,我天天等在这里,一步也不敢挪,就是等着人上门来问呢,可这不是没人……”   这话还没说完,门外就有个小厮撩了个帘子角,轻声禀道:“爷,外头有人找,小的,小的瞧着,好像是位贵人。”   黄大掌柜刚要站起来往外迎,却见张青川一巴掌拍在那几子上,面上透着喜色,嘴里压着声音嚷道:“总算没有白瞎了道衍卜的那个大吉之卦,黄叔,快快快……”   王相公一颗心,晃晃悠悠了两三日,只庆幸还好这几日都在宫中当值,不用回家面对明夫人的盘问。   王相公在官家面前说的那些话,那些真挚到自己都感觉到自己牙在疼的表情,是他自己在心里反复盘算预演过的,这事儿,就得简简单单,说成是两家互相看中,想结秦晋之好,别的,什么都不能有。   王相公明知道没有哪个君王会喜欢被欺瞒,也明知道张青川过府找过他,就算做得多么谨慎小心,都会被送到官家耳朵里,官家可能会雷霆震怒,可官家,说到底,还是位明君,只要压着怒火想过劲儿来,就能明白他的一番苦心。   这日终于得了信儿,官家召了张青川入宫,王相公这颗心,才算是放下了一大半。   张青川被小内侍沿着宫墙根带进锦福宫大殿时,天已经落了黑。   空旷的大殿里灯火通明,却只官家一人,坐在那高高的大案后面。赵大伴儿在门口迎了张青川,示意他往官家跟前去,然后退出去,关了门,亲自守在大殿外头。   灯火里,官家神色晦暗不明,听得张青川行了叩拜礼,抬起头,指了指左下最近的那张椅子道:“大郎来了,坐吧!”   张青川依言坐了下去,却见官家扬了扬手里那厚厚的折子道:“这些,朕看过了,大郎用心了。”   张青川正要起身谢恩,官家却扬了扬手道:“坐吧,你们张家,能为了朝廷,做成这样,当得起这殿上的一把椅子,大郎无须过分小心。”   官家这话,直把张青川惊得一身冷汗,更是连忙从那椅子上起来,又要跪下去,官家却拦了他道:“朕说的这话,就是个字面意思,没有别的什么,你安心坐着就是。朕今日召大郎来,就是想问问,大郎有什么事,不能直接找到朕面前的?”   张青川却不管那么多,直接跪倒地上再也不肯起来,听得官家落的这句话,干脆直截了当道:“草民不敢,不过是家祖派人特特从北地捎了信儿来,说是草民家的外甥女儿,明年将要及笄,想定亲与王相公家,草民就往王相公府上走了一趟。”   “朕若是没记错,你们张家,只一个外甥女儿,就是念丫头吧?”官家沉声道。   “回官家话,是,草民家阿姐早逝,只留下这一点骨血。”张青川答道。   “既是念丫头的事,还是她的亲事,你们家就敢这么悄无声息定下来?”   “是,草民也知名不正而言不顺,虽说,虽说……可念丫头他阿爹,还在世,可这事儿,家中长辈有交代,草民也只能硬着头皮,去求了王相公。”   官家被气得笑了起来:“大郎,你这是在和朕打马虎眼呢?念丫头那样儿的,要许给王三,王三什么情况,还用朕给你说一遍吗?你还用个求字,你是拿你们张家的脸面不当回事,还是拿谁的脸面不当事?”   张青川愣了愣,官家这话味儿,怎么听怎么就有些不对呢?袖袋里的清心丸瓶子有点硌手,他突然想起孙大吃着清心丸的模样,心下动了动,连忙解释道:“草民不敢,只是家中老祖宗说王三郎是良配,他虽从前有疾,可那病是从老祖宗手下过了的,老祖宗既说是良配,草民不敢忤逆。” 第282章   大殿里灯火通明,照在张青川那身八成新的粗布薄袄上,被吸得一丝儿反光都没有。他想起那折子上的大笔大笔实付的药材银子,再看看他那通身上下,眼睛又开始发涩。   官家看着跪在地上低着头奏对的张青川,有些无奈道:“好好好,那你再说,你们家老祖宗还有什么交代,一并说出来听听,好叫朕一回弄个明白,这人好好儿地在北边长公主府效力,北边大事未定,如今是什么时候,怎的就突然要定亲了?”   张青川趴跪在地上,终于说出了那个让他如鲠在喉的实情:“回官家的话,草民家祖带着阿念去往旌南王府,给那位旌南王治病,最后那次,回来之前,旌南王府送了阿念,送了阿念一套镂金百蝶穿花云锦服饰,一套赤金镶鸽血红步摇璎珞耳坠手镯手饰……”   “家祖,家祖忧心忡忡,万不得已,才……”   张青川说得自己都只觉胸中在抽抽,却听得案上一声闷响连着一声脆响,再接着几声碎磁器的响声,紧接着就是官家低声怒喝:“狼子野心、欺人太甚、蛇鼠一窝,都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官家骂完这几句,大殿内一时悄无声息,落针可闻。赵大伴儿立在殿外,看着前面明显瑟缩了一下的小内侍,虽面色无波,却只心中惊疑,官家上回发这么大的火,可有日子了。   半晌之后,赵大伴儿听着官家叫人,忙推了门进去,再返身关上门,躬身上前,照官家示意,先搀了张青川起来坐下,再收拾了碎磁和打翻的凉茶,又往茶水房亲手沏了两杯热茶,端了进去,一一奉了,又悄无声息,往大殿外头去了。   官家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又示意了张青川也用茶,两个人都是一杯热茶见了底,才算稳定了情绪。   官家放了茶盏,温声问道:“老先生可有书信传来?”   张青川连忙摇头道:“这样的事儿,家祖只让家中得用的管事,带了口信来。”   “老先生说没说,当时是怎么处置的?”官家又问道。   “只说他们也是放下就走了,老祖宗只没让领,其余也没说什么。又吩咐草民,从君山到君仙山,还有秦家族里,秦老爷身边,都要严防。”张青川照实答道。   “安北王府呢,安北王怎么说?”官家继续追问。   “这样的事儿,不好说,家祖没有惊动王爷和王妃。念丫头也好,草民家中更是,一向都是谨慎小心,却没想到,哎……”   “官家,念丫头虽说,虽说,可那也是草民阿姐留下来的唯一一点骨血,别说是这样万劫不复的深海,就是刮破层油皮,草民家里上上下下,也要心疼半日。草民家中上下,没有一丝妄心,只想要她活得舒舒服服,自自在在。”   “官家,草民这话,虽说有些忤逆,可若是早知今日,草民一家,倒宁愿她就一辈子窝在君仙山上,想嫁人就嫁人,不想嫁人就不嫁人,也好过如今……”   官家被张青川这话说得,又有些忍不住上头,只点着张青川质问道:“你和你们家,是担心朕,拿念丫头去做交易?才使的这手釜底抽薪?”   张青川又跪了下去,俯首道:“草民不敢,更不敢妄测天机,只若真有那一日,旌国一纸国书之下,满朝皆知,草民一家如草芥,更何况那位秦大人,又是那么个……到时候只怕为时已晚。”   官家再次被气得冷笑:“敢情你们家这意思,还是替朕考虑,怕朕难做了?”   张青川连忙叩首道:“草民绝无此意,草民一家,生也好,死也罢,都只能为大云效力。只是,只是草民家已经先失了阿姐,痛心疾首,如今,不敢再想这事的后果。”   官家伸了伸脖子,很想问一句,若是朕不想把那丫头配给王三,朕想把她配给别人,你们准备怎么办?   可那些问出去就叫人没法儿答的话,那些答了就没办法回头的话,在张青川最后这句和着血泪的忠诚面前,他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官家看着俯首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张青川,只颓然叹了口气。   张家大郎一声都不提那小丫头替朝廷建下的功绩,替云家救下的人,以及从前和往后,给大云立下的那些根本。他们张家,从前能功成身退,这回只怕也不例外。   先帝爷给他教授帝王之道时,常说的一句话是,水至清则无鱼,没有一点私心的臣子,不能用。   可他们张家,他真看不透,或许当年太祖爷,也是这样,看不透,却又实在没有什么好猜测忌惮的。   他知道六哥儿那点心思,他也不是没想过这事,甚至想过,若是张家能因此而结束长达多少朝隐退的状态,那是本朝之幸事,将来有一日,他去见太祖爷了,是不是还能因此立得更直些。   可今日这事,张家直接摆明了立场,他们自己不来求旨意,那么大的功劳,他正愁来日战事了了,他云家无法酬谢呢,可他们张家,只字不提,依旧准备,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他的儿子他也心疼,做个君王多苦啊,他很想给他留一点点甜,可他若要在明知道人家已经做好了选择的情况下,狠心把那小丫头留给六哥儿,意味着什么?后面又会发生些什么?   张家、吴家、安家、王家,这天下,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如今这样的安稳局面,来之不易,那丫头若是进了宫,无非就是能给六哥儿添一点点甜,可也相当于让明珠蒙尘,不,是直接蒙进了泥坑里,深不见底……   官家呆坐着,张青川俯首跪着,良久之后,官家才收回思绪,温声问道:“念丫头有没有说过,北边事了之后有什么打算?”   张青川终于感觉到,浑身的血液在流动了,连忙答道:“阿念从前就说过,想把君山女医馆,开到大云每个有君山医馆的地方,活更多孩童,治更多妇人,家父从前就交代过,往后张家医行,要交到阿念手上。”   半晌之后,官家才点了点头,语声中带着些许欣慰道:“念丫头好志气,这事儿,委屈她了,今日就这样,你跪安吧!”   送走张青川,赵大伴儿回到灯火通明的大殿中,准备侍候官家安歇,却只听他站起身,一声喟然长叹:“老赵,你说,这是不是也是一种磨砺?人人都羡慕生在帝王家,可咱们身上的无奈,更多!” 第283章   隔日,京城初冬的暖阳,调和了有些冷冽的风。   明夫人得了吴皇后召见,第一回 ,心怀忐忑,进了锦和宫。   吴皇后却是一如从前,面上看不出情绪,只一脸温和的笑意,让尚宫搀起行了大礼的明夫人,又赐了坐,再命人奉了茶。   两个人说了几句家常,吴皇后才把话题一转,笑问道:“眼瞧着就要下雪了,这京城有几处善堂,夫人可清楚?”   明夫人眨了眨眼,虽说心里有点乱,却也不得不压制着情绪,摇头照实答道:“回娘娘话,虽说往常外命妇募捐的时候,臣妾也曾捐过些银钱粮食和棉花,可要说了解得多细致,请娘娘恕罪,臣妾还真不敢说。”   吴皇后没问出个所以然,倒也不以为忤,只笑道:“无妨,夫人别紧张,本朝不比前朝,善堂都是官办的,倒是一查就能明白。”   “如今这天下,有善心愿施舍的官员和大商家多了起来,虽说要到官府备个案,可其中许多事,本宫也是不清楚,才想着找夫人来问问,夫人素日就不是个拘谨性子,便只有什么说什么就行。”   明夫人连忙笑道:“多谢娘娘宽宏,娘娘素来不计较臣妾这个直来直往的脾性,那臣妾就拣些知道的说了。”   吴皇后笑着点头道:“夫人但说无妨。”   明夫人心里略转了转,才开口道:“臣妾就先说说这善堂里收养的孩子。一小部分,是生出来就不太好,爹娘付不起药资的弃婴。这些孩子若是病症轻些还好,若病重些,便是送到善堂,那善堂那么多孩子要吃要穿,银钱也是有个定数的,不可能可着一个孩子治,所以,这一部分,能活下来的极少。”   “还有一大部分,都是女婴。总算是咱们这是京城,皇城根儿下,到底百姓得的教化多些,生了女婴不想养,养不活,还知道送到善堂去,那有些地方,干脆就直接溺毙了,可怜见的。”   “当然,这里头有些是教化上的事儿,有些是律法上的事儿,臣妾就不敢置喙了。”   说到这里,明夫人见得吴皇后一脸了然地点了点头,便也不再多言,又往下说:“还有一部分孩子,进善堂的时候已经大了些,多半是双亲亡故,无家族可依靠的,又或是流离失所,再或者是天灾人祸等等原因造成的,但也不是很多。”   吴皇后点头道:“所以说,善堂里,大部分都是女孩儿?”   明夫人连忙点头,接着道:“早先刚开始私办善堂的时候,出过些恶事,有些心术不正的,借着收养的名头,把女孩儿卖到伎家什么的,不过后来出了档子大事,这条路就被堵死了,收养这事儿,查得极严,尤其是女孩儿。”   吴皇后有些讶然道:“还有这样的事,本宫倒未曾听过,夫人是如何知晓的?”   明夫人笑得有些尴尬:“臣妾在家无事,就喜欢看些话本子,只怕也当不得真,但是臣妾好奇心重,就问了臣妾家老爷,他说是虽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但是如今从善堂收养女孩儿这份严苛,倒还真是从那事儿上来的。”   明夫人见得吴皇后一脸好奇,便也干脆把那话本子上的事儿,拣重点,说了个大概。   说是从前有两个读书人,关系非常好,各自成婚之后,一家得男一家得女,就定了娃娃亲。   后来这女孩儿两三岁上,因为家里也没什么人,这家阿爹就带着妻女一起上京赶考,那个男家因为要承继家业,荒废了举业,就留在了当地。   那会儿路上还乱得很,女家爹娘在路上被贼人抢了不说,还给杀了,那女孩儿被她娘捂在怀里捂晕了,倒是被贼人放过了,后头有人报了案,这女孩儿倒是被救过来了,可他那爹娘身上啥东西都被抢光了,连个身份文书都没有,这女孩儿就被官府送进了善堂。   这女孩儿打小儿就长得漂亮,五六岁上,就被善堂管事的,以有人要收养的名义,把女孩儿卖进了伎家。   再后来就是和她订过亲的男家儿郎长成,往京城一边准备参加科举,一边寻找自家未过门的媳妇儿,那话本子上把那儿郎写得玉树临风、超凡脱俗,后来就是他如何找到了自己那已经成了当红女伎,却未过门的媳妇儿,两个人如何缠绵悱恻,对那善堂和伎家恨之入骨。   那儿郎就运筹帷幄,收集了许多证据,递到了当时最刚直的御史跟前,那御史一查,发现许多善堂都干过这样的勾当,这事儿就上达了天听,天子大怒,惩处了许多人,然后就成了如今这样了。   吴皇后一脸好奇问道:“那话本子上说没说,那对儿才子佳人后来如何了?”   明夫人抿了抿嘴,她本不想再说那结局,却也不得不答道:“说了,说是那才子用情不移,要迎娶那佳人归家,那佳人不愿耽误那才子前程,在他迎娶那日,抹脖子自尽了。”   明夫人说完又讪笑道:“这就是为了赚眼泪的话本子,这后头可不就是个瞎写的,这娶和嫁的事儿,哪那么简单的。但是如今,这些善堂的女儿家,虽说大出路没有,可也会教些过日子的手艺,到了十三四,也会帮着寻人家婚配,可这样的女孩儿,没根没基,也没个嫁妆,一般也配不上什么好亲事。”   “至于男孩儿,倒还稍微好些,六七岁上,若是便当的,还会送去家学什么的,认个字读点书,能读出来的,善堂也会供着,读不出来的,就送到自家商号什么的,学些手艺,倒比那些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家儿,还稍微好些。”   吴皇后这才点点头道:“早几年,宫里送了几位司药局的女使,去江南西路君山女医馆习学,如今学成回来了,她们说,君山女医馆那些年轻的女医,许多都是从君山善堂里选出来的。”   吴皇后说到这处,又顿了顿,才道:“今日召夫人来,就是想和夫人说说这女医馆的事儿。”   明夫人听得这处,心里抖了抖,却不由暗自感叹,娘娘这圈子,也绕得够大的。 第284章   锦和宫大殿里,吴皇后让换了杯热茶,又笑着让身边侍候的严尚宫,把官家给她那份折子,递到了明夫人面前。   吴皇后抿了口茶道:“夫人先看看这份折子,这是早几年,广南王府老太妃还在君仙山时,递回来的。”   明夫人有些不明所以,广南王太妃是什么人,她老人家递的折子,一般都是极紧要的家国大事,这样的折子,让她看,是为的什么?   今日娘娘这话,是从善堂说起的,善堂和广南王太妃的折子,难不成还能扯到一处?   明夫人虽心下有些惴惴,可如今那折子都窝在手上了,看不看的,不都得看吗?   明夫人有些木然摊开那折子,一个字也不敢错过,却只越看越惊心,这样事关国本的大事,哈,什么时候轮到她这个妇道人家……   不对,想出这些手段的,是个女孩儿,还是个那么小的小女孩儿,穿过那些治病救人表面,看到更远将来的,是位曾经叱咤沙场的老太太。   明夫人这样经过苦见过难,又跟在自家夫君身后,走到如今这样地位的女子,看完这折子,早已从心惊变成了心热,热得有雾气在眼眶里打转,热得握着折子的手,仿佛都在发烫,忍不住跟着颤抖起来……   吴皇后见得明夫人看完那折子,竟低着头在发呆,再看了看她那有些颤抖的手,只笑了笑道:“夫人看完这折子,可有何感触?”   明夫人猛然从呆怔中醒过来,抬起头道:“请娘娘恕罪,是臣妾无状了。”   吴皇后笑着摇头道:“不妨事,不要说本宫,便是官家第一回 见得这折子,也是一样的心头发热。虽说本宫是从广南王府进的这皇宫,可要说经多见多,本宫自认不如夫人,夫人觉着,这折子上的设想,可能实现?”   明夫人连忙摇头苦笑道:“臣妾不过是从前多吃了些苦头,这眼界见识上可差得远。就说这事儿吧,臣妾从前就只想到了第一层,就是能多活人命,就能多些人种田养桑缴纳赋税,多些人服徭役兵役,别的,还真没敢多想。老太妃这份高瞻远瞩,实在是,别说是叫臣妾了,只怕这满天下,也不得不叹服。”   吴皇后笑道:“这事儿若说真论功劳,肯定是要算在那个小丫头身上,她若没这些手段,老太妃也不敢想这样的事儿。可现如今,这一个小的能做出来,一个年长的都已经替朝廷打算好了,咱们这些人,总不能只站干岸看着,总得跟着伸把手吧。”   明夫人听了吴皇后这话,当即起身屈膝道:“这样的大事,只怕臣妾能力有限,倘若有用得上臣妾的地方,但凭娘娘差遣就是。”   吴皇后示意严尚宫搀了明夫人起来坐下,又笑道:“夫人先听听君山善堂的规矩,听完了,大概齐也就能明白,咱们如今,可以先干些什么了。”   严尚宫听得吴皇后这话,便转身到偏殿,召了从君仙山回来的司药局童女使进来回话。   那位童女使行过礼,便把君山善堂的那些规矩,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末了又加了一句:“因为君山药行和君山女医馆要的人多,如今佐近几个县和两浙路的一些善堂,都已经在照着君山善堂的法子行事,为君山送人了。”   吴皇后听完笑着看向明夫人道:“叫夫人看,咱们要照着老太妃设想的这样,把这件大事做下来,眼面前,最缺的是什么?”   明夫人听了这许久,从善堂说到如何教导出女医,哪还能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连忙答道:“如今这天下,医婆药女在百姓眼中,可是轻贱得很,当然,这里头也有许多缘由,总有那许多是靠着哄骗和一些神魔鬼道的度日,可这样打小儿跟大夫一样教导出来的女医,除了君仙山,也没别的地方有了。”   “女医要立起名声,照臣妾看,也不是一年两年光景就得成的。那如今最缺的,自然就是医女。现如今这世道,好人家的女儿肯定不愿送去做医女,可一般穷苦百姓家的女儿,各种牵绊不说,单论这打小儿就让读书识字,也是不可能的。”   “所以若说先从善堂里入手,倒是个极好的法子。关键是君山善堂这套规矩,放到哪个善堂,也是积功德的事儿。就是学个最简单这一项,药膳茶水四时养生的,别说嫁人,被高门大户聘回去当个教习,那也都是极好的。”   吴皇后点头道:“夫人果然眼明心亮,一说就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明夫人连忙摆手道:“这都是现成的法子,臣妾虽说愚钝些,可若是人家把路都趟出来了,再手把手教到这个地步,还不明白,那也是白吃了这么多年的米粮了。”   吴皇后笑道:“老太妃就喜欢夫人这份爽利,夸起夫人来就赞不绝口,既是话说到这份上了,若是京城这一处,交到夫人手上,可有了章程?”   明夫人略沉吟了片刻便道:“臣妾这也是比照着君山善堂和君山女医馆的规矩,现想了个大略的,娘娘先听听,若是有什么不对,还请娘娘指正。”   明夫人见得吴皇后笑着点了头,便又接着道:“咱们京城,如今也有了女医馆,臣妾想着第一条儿,先在万寿观佐近,建个善堂。”   “第二呢,臣妾想着看看能不能在京城找几个帮手,先往京城这些善堂挑一遍,有合适的,先送到万寿观建好的善堂里,请女医们先教导着。”   “第三呢,这京城和京城周边,也可以透些消息或是直接贴告示,像君仙山那样,招募些有真本事的医婆药女加入,也和君仙山一般,按照各人长处,再教导和分派差使。”   明夫人搬着指头数了个一二三四五出来,到末了又道:“这京城里年年到了这时候,高门大户年年都有施粥赠衣的事儿,要臣妾说,那有些花子,可不是真花子,与其把米粮银钱用在这样的地方,倒不如趁着还有日子,把这善堂的银钱米粮先募捐出来,把粥棚搭到城外去,要混顿饱饭的,用工来换,把善堂立起来再说。” 第285章   明夫人说得干脆明快,吴皇后听得一脸的笑,又看向眼里闪着光的童女使道:“童女使有何想头,也可一并说出来。”   童女使连忙屈膝道:“奴婢几人不才,若是娘娘能允准,也想跟着出点力,揽了那挑人的活儿。”   吴皇后失笑道:“瞧瞧,这就坐不住了,她们可是在那君仙山上都不愿回来的。行,这挑人的事儿,你们几个去办,若是有什么烦难,只管找严尚宫说话。”   那林女使极聪明,听得这话,立时便跪下谢恩,退了出去。   吴皇后又看向明夫人道:“夫人说的第一条儿和募捐的事儿,其实是二而一的,本宫那娘家弟妹是如今刚得了个女儿,不太方便出门,若是她知道了,定是最愿意不过的了。”   “她虽说不好出门,夫人可以邀约了人上门去扰她,本宫再让人给她带个话儿,她如今可是这满京城,除了夫人以外,对这女医馆最推崇的妇人了。你们俩在一处,这差使当能办个八九不离十了。”   明夫人连忙道:“这是娘娘的恩典,娘娘一句话,管叫这京城的夫人们,一呼百应,臣妾这样的,别的本事没有,就是能帮着跑跑腿打打杂,臣妾明日便去请见王妃,再去看看小郡主,粉妆玉琢的小娃娃,真可人疼得紧。”   明夫人说到这处,眨了眨眼,又补了一句:“臣妾可是沾了这小郡主的光,若不是因为王妃要照看她,这样大功德的事儿,可轮不到臣妾身上。”   吴皇后略略抿了抿唇角,才有些似笑非笑道:“夫人这话,可就折煞了小郡主了。这样的大功德,若真要说个沾光不沾光的,可都要论到正主儿头上。”   “夫人可能不知道,北边安远城,自打念丫头去了,万寿观建起来了不说,君山女医馆也已经立起来了,便是安北王妃,都在北地万寿观边上,建了一所怀德堂。如今若不是咱们这正主儿念丫头分身乏术,照理说,这京城的善堂,也该是她来操心的。”   “不过也不打紧,反正往后,往大了说,是全天下妇人孩童的事,往小了说,可都是你们自家的事,虽说婆婆替儿媳效劳的不多,可你们家这儿媳,那不是一般的孩子,夫人自然要多经些心。”   明夫人怔了怔,再有些不敢相信地看了吴皇后一眼,只见她依旧那般似笑非笑看着自己,明夫人只恨不好娘娘面前失仪态,不然还真想给自己掐一下。   吴皇后瞧着明夫人那呆怔怔的模样,又笑道:“夫人不是夜里愁得睡不着吗?这么大的事,交到夫人手上操持,累都能累到沾了枕头就睡得香吧。”   明夫人这才回过神,一下从椅子上起来,又立即跪了下去,有些语无伦次道:“臣妾,臣妾谢娘娘恩典!”   吴皇后伸了伸手,示意严尚宫把那装了旨意的匣子交到明夫人手上,又笑道:“夫人回家就得对相爷说,本宫就是体恤夫人这片拳拳爱子之心,加上看重夫人这份睿智明理,才放心把念丫头交到你们府上的。”   “本来呢,这样的大好事,是应当按照礼制,敲锣打鼓,到你们府上宣旨的,可如今北边大事未定,这一嚷嚷地满天下都知道,就难免多生事端。”   明夫人捧着那匣子,虽说也知道是个什么内容,却也只恨不得立时打开瞧瞧,但仍旧没忘了磕头谢恩。   吴皇后抬手道:“夫人平身吧,本宫还有几句话想说,夫人先坐下,咱们再说话。”   明夫人这才起身,坐回了椅子上。   吴皇后看了看明夫人激动得仍旧还泛着红的眼圈儿,直把明夫人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吴皇后才笑道:“这也是缘分,一来呢,是你们家,和念丫头外家有缘,念丫头又是在外家长大的,孩子交到夫人手上,老太妃应当能放心。”   “再则,也是我们老太妃和念丫头有缘,老太妃在京城这么些年,可这满京城,能入了她老人家眼里的孩子,可还真是少之又少,老太妃疼念丫头,不怕夫人笑话,只叫我们这些做晚辈的,都瞧着眼热。”   “照理说,念丫头这亲事,一定是要老太妃点了头,才能作数的,但是你们两家既是相互都中意,你们府上,又是一等一干净的去处,阿念归于你们家,想必老太妃也不会有异议。”   “有两样事,虽说夫人最是明理,可本宫还是要多余嘱咐一遍。念丫头这孩子,虽说如今有了大造化,但到底自小儿没了阿娘,可怜见的,往后到了夫人手上,还望夫人多体恤爱护一二。”   “第二点,才刚那折子,夫人也看了,想必心里也有数,这孩子也是有个大志向的,她对她娘家舅舅说,将来想把这女医馆,开枝散叶,开遍有君山医馆的地方。这一点的重要性,就不用本宫再多说了,只往后成了亲,你们家三郎,可能就得多吃些苦了,夫人也要跟着多了些思念牵挂之情……”   明夫人用力眨了眨眼,想把眼底那丝热意憋回去,却还是不经意之间,滑下了一滴,连忙拿了帕子按住,才有些哽咽道:“娘娘放心,念丫头那样的孩子,只有让臣妾打心底里疼爱的,没有别的,她归于臣妾府上,是王家之幸,更是三哥儿的福缘,孩子们要做大事,做这样积功德的大事,臣妾这个做阿娘的,断没有拦着的道理。”   “这会子,臣妾说一千道一万都是多的,娘娘只管瞧着,臣妾定不会让念丫头在家中受半点委屈。”   吴皇后笑着打趣道:“夫人若是让阿念受了委屈,将来要找夫人说理的,可是广南王府老太妃。行了,不打趣夫人了,只那位秦大人,这旨意一旦下到他手上,你们家相爷可就要多担待些了。”   明夫人连忙点头笑道:“娘娘放心,这点子小事,他应当能理会得。”   吴皇后点头道:“那本宫就放心了,再就是这婚期的事儿,大约眼面前也没个定数,总要等到北边的事儿了了,念丫头才得回转,你们两家要坐到一处商量好,把这些细情都准备好,到时候念丫头回来了,再热热闹闹把喜事办了。”   “还有就是才刚夫人说的在京城周边招募成手医女的事儿,夫人可能还是要亲自往女医馆和万寿观跑一趟,看看他们是怎么说的。那善堂的地,明儿自会有京兆尹衙门的人,来找夫人说话,夫人若是不方便,让你们家二哥儿帮着张罗张罗。”   明夫人连连点头道:“娘娘放心就是,臣妾一定尽快把这台子搭起来。” 第286章   明夫人捂着那匣子,仿佛发着光,散着暖人热气的匣子,到宫门外上了大车,就一个姿势,动都没动地回了府,径直入了王相公的书房,再一个姿势,挪都没挪,望眼欲穿,等到天落了黑,才把王相公盼了回来。   虽说自打官家召了张青川入宫奏对,王相公心里就差不多有数了,可到底那旨意没有下来之前,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变故,这一下,终于才是真正地放了心。   王相公小心翼翼打开匣子看过旨意,再小心翼翼放了回去,才跺了跺脚道:“总算不负所托,总算了了这桩心事!”   说完又看向明夫人,怔了怔,才长揖下去,轻声道:“还请夫人受为夫一礼,若没有夫人,此事,断不能如此顺利。”   明夫人嘴角噙着笑,倒是端端正正受了王相公那一礼,听他说完,才起身搀了他道:“老爷,是不是该请张家大爷过府一叙了?他可比咱们,更悬心呢!”   王相公连忙点头,又喊了候在外头一直惴惴不安的王家二爷进来道:“二哥儿,你亲自走一趟,去请张家大爷过来,还有,现在不是时候,明儿一早,你备好香烛,阿爹上朝之前,要奉旨意入祖堂!”   王曦见得阿爹阿娘皆是一脸喜气盈盈的笑,他知道他们家规矩大,不该问的不问,可管他怎的,他瞧出来了,这是好事,不仅是好事,还是大大的好事,连忙一叠连声地诶诶诶着,就出了门。   明夫人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拂了拂衣襟道:“趁这会子,老爷给三哥儿写封信吧,臣妾去换身衣裳,给张家舅爷置办几个下酒菜,好叫老爷和舅爷痛快喝杯喜酒。”   王相公连忙点头道:“是是是,夫人说的是,夫人快去,为夫这就给三哥儿写信,这就写。”   第二日天未明,王家和张家,几路信使出了京城,袁二北归,孙大南回。   与此同时,宫里也一南一北送出了两封密信。   广南王太妃接了那封信,只久久没有言语,然后才是一声喟然长叹:“老白,这是树欲静而风不止,闹得念丫头这亲事,就这样委委屈屈地定了下来,哎……”   白嬷嬷一脸愕然道:“这是北边儿出了什么事儿?阿芙来信,一个字也没提,都只说挺好的啊。”   广南王太妃摇了摇头道:“这事儿,要说,是当年老身太过急切了,阿芙在念丫头身边,虽说能叫老身放心些,可老身这一头儿连着两家,念丫头有误会也正常,这样的事儿,她还真未必会让阿芙知道。”   白嬷嬷脑子转了转,总算转回了主题:“阿念这是说给了哪家儿?”   广南王太妃又叹了口气道:“王家,王家三哥儿。”   白嬷嬷一时只惊得眼珠子差点没从眼眶里瞪出来:“老祖宗,这,这怕不是弄错了,阿念那样好的女儿家,怎的,怎的……”   广南王太妃轻声道:“是官家属意,让娘娘下的懿旨,两家都愿意。”   广南王太妃说到这里,又长长叹了口气,再捶了捶胸口,白嬷嬷见状,立即去拿了清心丸,再倒了温水过来,服侍着广南王太妃服了下去。   白嬷嬷见得广南王太妃稍微好了些,才轻声道:“老祖宗,您老人家既是那么喜爱念丫头,为何不把她留在身边?虽说,虽说在外人看来,这身份地步儿上差着些,可念丫头在长公主面前也极得宠爱,要个义女的名分,那也……”   广南王太妃无奈叹了口气道:“人这一辈子,就是身份再显赫,也不是所有好事都凭你一个人挑的。念丫头若是进了广南王府,就算只是单纯地结亲,只怕官家也要寝食难安了,这南边,是咱们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总不能因为我老婆子这点喜爱,要闹得广南军四分五裂,被打散换防到别处去……”   白嬷嬷有些讶然道:“张家,不至于让官家忌惮至此吧?”   广南王太妃叹了口气道:“原先可能还好些,如今北边这场事上,张家可谓是倾巢而出,别的不提,单说这药材一项,张家这份能为,就是个不可估量,更何况如今广南军中情势你也见过了,为君上者,岂能不有所忌惮?”   白嬷嬷眨了眨眼,原来自家老祖宗并不是没想过这事儿,而且还想得极深,深到连后果都想过了。   “不怕老祖宗笑话,若是年轻个十几二十年的,奴婢也想找那医女帮着调治调治,看看调治好了,能不能也跟着上了战场,杀他个把两个敌军首领,尝尝军功的滋味儿……”白嬷嬷见得话题越来越沉重,忍不住拐个弯儿拿自己打了个趣儿,老祖宗可不能多郁闷。   广南王太妃被白嬷嬷逗得噗嗤笑出了声,也跟着打趣道:“你现在也能让她们帮忙调治调治,就是调治好了免得阴天下雨这里那里疼,夜里好睡个觉……”   白嬷嬷立即点头附和道:“那是那是,那婷姐儿给配的花茶,奴婢日日都没忘了喝,日日神清气爽,夜里一觉到天明。”   倒是广南王太妃笑着笑着,笑容又淡了下来,微微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六哥儿知道了,会是个什么反应,这事儿,只怕他才是最难受的那个。”   白嬷嬷倒是有些不以为然道:“不会吧,六爷那样的厉害,这连奴婢都明白的事儿,他怎么会看不破?”   广南王太妃又笑了:“你明白什么了,说来听听,说是言之有理,也算你没白姓了这个白。”   白嬷嬷见得广南王太妃又笑了,当即就跟耍宝一样道:“不管六爷什么心思,反正念丫头是不可能想着入宫的,她那个性子,天天想的都是医啊药的,再多点儿功夫,宁可做点吃得,念丫头心里想的,就只有自由自在四个字,可宫里,哈,别的啥都有,就这四个字没有,咱们姑娘,可是算好的了……”   广南王太妃见得白嬷嬷从秦念西说到娘娘,也没阻止她,是啊,宫里岂止是不自由,只怕官家考虑的还更深更多…… 第287章   所谓明君圣主,必然所图甚大。   太祖之后,多少朝代更迭,张家都没有再有真正意义上的出山,当然,张家也未必有遁入方外那位老祖宗那样的后人。   这些年,也不知道是因为念丫头阿娘的死,还是因为有念丫头这样的年少惊才,反正种种机缘巧合之下,张家终于往前站了一步。   可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若是官家硬要把念丫头留在宫里,无异于明晃晃把张家拉入局中,可张家是有祖训的,到时候,只怕是个谁都料不清楚,却又能想见的几败俱伤之局面。   官家要的是太平盛世,张家是否如这回一般全力辅佐,是将来盛世最重要的基石,而念丫头的态度和身份,能很大程度上影响张家的决策。   官家断不会拿一门看上去拉进了,实则却推远了的亲事,去影响这个基石。   这门亲事,虽说是迫不得已,却也是张家主动想结的一门亲事,至少,张家上下,都极其信任王家,不然,也不会在这样的时候,把这么大的事,托付到王家手里。   王家还有位眼明心亮,心性豁达的明夫人,大约这也是张家相中王家的一个重要原因。   其余的,大约还有很多原因,比如,王家在京城根底单薄,即便在浔阳,那场大水之后,族中子嗣也几近凋零。王相精明能干,极得官家青睐,当然也是对官家、对朝廷,最为尽心尽力的相爷,官家心里想什么,王相公能推个八九不离十。   还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王家三郎从前病了十几年,如今好了,王家人却更能体会病家的苦……   南边的冬日,依旧是一件单衫便能舒舒服服过去,广南王太妃在竹影婆娑之下,饮着茶出着神,白嬷嬷见得老太妃陷入沉思,早就住了声。   老太妃想过那许多,倒是突然笑着点了点头,语气中带着丝欣然:“才刚老身细琢磨了一下,张家这位老祖宗,眼光还是好得很,念丫头归于王家,当算是最合适不过的一门亲事。”   “将来,念丫头顶着秦姓,归于王家,这样的身份,把君山女医馆建起来,无非也就是借了些力,这样的力,张家愿意出,说到底,张家这个隐,并不是万事皆休,实际上,他们想的都是普通百姓,是把更多心思,用在解百姓疾苦上。”   白嬷嬷连忙点头道:“那可是真的,平日里不觉着什么,如今朝廷这些税赋策略,只要不是懒汉,吃喝穿都穷不了一家人,可要是一家子出了个病人,那就是要么等死,要么勒紧裤腰带治病,弄不好再背一身债……”   老太妃沉默了许久,才叹了口气道:“如今看起来,无论是他云家,还是我们吴家,在张家面前,都是落了下乘的。”   白嬷嬷被自家老太妃说得有些愣怔,好半天才道:“老祖宗,奴婢见识浅,可也觉得这话不能这么说,奴婢也看不到什么从前往后,只看眼面前。   官家是位明君,想尽法子叫百姓能吃上饭,穿上衣;咱们家这么多儿郎,用血和命,护一方平安,叫老百姓能放心耕田养桑;张家保百姓身康体健,保大云人口越来越多。”   “这是各自有各自的权责,不能说谁落了下乘,奴婢明白老祖宗的意思,张家不求官,也不求封侯拜相,可关键是,那普通百姓瞧个病,一看,大夫竟是个大官儿,那手都不知道该怎么伸吧,所以张家和万寿观才会定了让道人游方的规矩,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广南王太妃哈哈笑出了声:“老白,你饮了人家婷姐儿那么多花茶,这手上功夫没见涨,可这嘴皮子上的功夫,那比从前可是强了不止一星半点儿啊,你说得对,那普通百姓,别说见了大官儿,便是见了个御医,都恨不得纳头便拜,心如鼓锤,诊脉都诊不真实……”   白嬷嬷连忙跟着点头笑道:“奴婢不能白饮了婷姐儿那些花茶,不管涨点啥,总得涨涨不是!”   广南王太妃笑道:“行了,老婆子我也想明白了,这是门好亲,王家三哥儿虽说从前身子弱,可这文才心智上,那是不缺的,过两年中个进士,再考个翰林,前程错不了。”   “往后,念丫头顶着相府三儿媳,进士娘子的身份,不高不低,先随着王家三郎在京城待上几年,把京城女医馆做出名声来,再把王三郎外放出去,念丫头跟着出去,往后夫唱妇随,走到哪儿把女医馆开到哪儿,啧啧……”   广南王太妃美滋滋点着头道:“不错不错,老白去端了笔墨来,老婆子写几封书信送出去,念丫头还是受了委屈,老婆子鞭长莫及,只能写封信安慰安慰。”   白嬷嬷一边屈膝返身去拿笔墨一边笑道:“老祖宗怕是说反了,那不是夫唱妇随,那是妇唱夫随才是……”   广南王太妃笑道:“管他谁唱谁随,反正就是一条儿,得让念丫头自由自在,才好施展不是。”   白嬷嬷端了笔墨纸砚过来,一边磨墨一边笑道:“若按老祖宗说的,那王三爷聪明得很,也不知那王三爷若是知道这里头的内情,心里会不会有啥。”   广南王太妃笑道:“你只放一万个心,念丫头辖制那王三哥儿,可是打小儿的事情,你忘记了她怎么忽悠的王三哥儿亲手赢了道衍,得了道衍那师门心法的。”   白嬷嬷笑道:“老祖宗不说,奴婢还忘了,照奴婢看,念丫头这手段,可高明得很,她那时候只怕就知道这心法,而且知道这心法对王三爷好,又不好直说,只能拐了这么大个弯儿,做了这么个局,要不说,这人跟人,还真是有个因果缘法。”   白嬷嬷磨好墨,把毛笔递到老太妃手里,老太妃笑道:“就是这个话儿,念丫头这样的女孩儿,只要自己愿意把日子过好了,没人能让她难过。这过日子的事,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可只要能拢住男人的心,两口子往一处使力,那差不到哪儿去。”   “再者说了,那明夫人多精明一个人,但是她有一样好,精明却不自私贪婪,王三哥儿就是她的宝贝疙瘩,有念丫头在他身边,她只要教导好王三哥儿,从此高枕无忧啊……” 第288章   王三郎接了家里来的信,才一摊开,看见竟是阿爹的笔迹,先愣了愣。   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秀才不出门,也知天下事,更何况,他身边一个康老先生,一个太虚真人,那都是眼明心亮,人在山中,却是对这天下大事了若指掌的。那两个人知道的那些事,也不能在别处合计,却从不避讳王三郎,一来二去,他自是知道这其中的厉害。   这一年,不但张家舅父去了京城,就连张家老太爷,都住到了君山药行里,阿爹该忙成啥样儿?反正一个字也没见着过,就是在阿娘和兄长们的信里,每回提到阿爹,就是一个字,忙,别的都没有了。   王三郎抖了抖那几页信笺,这突然之间,阿爹竟然亲自提笔给自己写了封这么厚实的信,实在叫人心里不得不多想几分。   王三郎有点心急地先把那信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松了口气,总算没啥事,再回过劲儿来,咦,好像不太多,这好像是太大的事,不是看错了吧?   跟那鼓槌狠狠敲在鼓面儿上的感觉,有那么一会儿,王三郎只觉得心里有只鼓槌儿在用力又急促地敲打着,脑子里就跟那鼓面儿一样,嗡嗡作响到有些眩晕,就着那些眩晕,王三郎把信再看了一遍,倒突然发现,自己竟有这么一日,满纸的字,看着都熟悉,凑一块儿,好像都不认识了?   王三郎瞬间觉着这么着下去不行,自己得快闭过气去了,只紧紧攥着那几张纸,站起身,转着圈儿,狠狠呼了几口气,又给自己倒了杯热茶,一口气喝了下去,自己觉着稍微平静了些,起码脑子里不嗡嗡响了,才又坐了下来,再把那信,从头到尾,仔仔细细,一字不落,再看了一遍,这一遍,王三郎觉得,这一辈子读书时都没这么神智清明,那封信,当可一字不差背下来。   王三郎放下那信,无声地用双手揉了把脸,再揉了把脸,才把心底里那些狂喜,揉到了脸上,无声地笑了起来,笑容越来越盛,只盛到嘴皮子再也扯不动,脸上一阵阵酸疼,那点酸再勾起心里那些缠绵悱恻,天长日久,日积月累的酸楚,一时间,只觉眼眶发热,泪盈于睫……   多少年了,这是多少年了,从前的无望,后来的如释重负,再后来的心酸纠结,思念如山呼海啸一般,闯进王三郎脑海里。   他每日都想她,可似乎却已经忘记了她真实的模样,他只记得她在他面前绽开的那些笑,那些温暖的、鼓励的、促狭的,还有磊落大方的笑,那所有的情绪,都着落在她一笑,就会若隐若现的两个梨涡里。   他还记得,她那从小儿,就黑白分明的一对儿大眼睛,纤长的眼睫眨动起来,一对儿明眸就那么忽闪忽闪的,小时候惹人怜爱,叫人无奈,大了之后,叫人心热,叫人不敢直视。   还有那小时候看不出,大了之后高直挺拔的鼻梁,笑起来的时候,鼻梁中间有些细微的褶皱,两边的脸颊闪闪发着光……   他觉得他已经快忘记了她的模样,可她的每个笑容,就那样深刻地刻在他心里,他不知道他要怎么才能不想,甚至有时候想想,倘若有朝一日,她嫁了人,他不能再像从前那般,直直看着她说话,她不再对他笑,他该怎么办?   每每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心口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着,攥得紧紧的,一丝儿气息都不给他留,若真有那天,他好像,也不想要那一丝儿气息。   可是他也知道,若真有那天,他不仅得好好儿喘气,还得笑着喘气,不能叫任何人看出来他的难过,她救了他的命,她费尽心思救他的命,可不是为了让他活着给她难堪的,他得活着替她支撑,虽说,张家对她那份宠爱,他都看得真真的,但是他也永远忘不了,他第一回 在万寿观见她时,她的那份孤苦无依和小心翼翼。   那会儿,有好几年,他阿娘最常对他说的一句话就是,你瞧瞧,念丫头这么小小儿的,就知道惜命,知道阿娘生养她一回不容易,不管遇上什么样的困境,都得好好儿先活下去,只有先活着,才能想活多久,怎么活的事儿……   她给他阿娘写信,把一路上的景色、见闻、甚至是好吃的吃食,都说得那么细致,他看着那些信,就像是她在用她软软糯糯的声音,在他耳边给他绘声绘色地讲那些有趣的事儿,讲这天下的万里路。   他还说她跟着太虚真人学医,说真人夸她天赋异禀,那些医书从来都是看一遍就倒背如流,跟着法师替人看诊,在万寿观里阅尽天下医者都梦寐以求的疑难杂症之医案,她说她已经找到了法子,可以替他治病。   她给他送了药,她说她央了这天下最好的药师给他做的药,让他一定好好儿用药,好好练那道家的吐纳之法,等她回去京城,就能给他治病了。   她说她给一个童儿治了病,和他一模一样,甚至比他还要严重些的病,治好了病,那童儿都跟着观中的道童一处,开始学医了。   他看着那些信,只觉着心中苦涩难当,可若说心里有几分相信,只怕连三分都没有,他曾觉着,她就是和他阿娘一样,都觉得至少要先活着,只有活着,才能看得到希望,才能有往后。   直到她带着张家老祖宗、道云法师、道齐法师,还有那些医女药师站在他面前,那样胸有成竹的笑,他才信真了几分,那时候,他心里是真的生出了希望。   再到看见阿升,听他说他的从前,再诊他的脉象,他都觉得不可思议,可阿升说的那些话,讲的那些治病的经历,那绝对不是假的,没经过的人,无法说得那么真切,更何况,那阿升才多大?那样的谎,不是那么大的孩子能撒出来的,就是教都教不出来。   那时候,他是抱了真切的期望的,他第一回 觉着,他真的能活了,至于别的,他都没多想。 第289章   可他从没想过,在他认命绝望、暗地里自怨自艾,自认像木偶一样配合他阿娘的那些年里,她为他煞费苦心做过的那一切。   可那日,那屋里就他们俩,她安慰他,虽说说得很隐晦,可他听明白了,她什么都替他想到了,连活下去往后,是不是能和别人一样,娶妻生子,享受人间敦伦,都给他想好了,她怕他因为害羞而耽误治病,还特意避开所有人,来说服他,他听明白了。   他当时确实羞愧难当,他告诫自己,人家一个女孩儿,为了替你治病,苦心积虑多年,还能不避讳这些有碍声名的大事,你有什么资格叽叽歪歪?   他抬头直直看着她,说他定不负她,他不知道她听懂没有,他的意思,有很多层,至少第一层是:我定不会负你这番苦心,定会好好治病。   至于别的,他第一回 ,那么直白,毫不压抑,让他那些情绪都从心头翻滚上眼底,记得她是愣怔了一下的,可之后的所有,都开始让他费解了。   她好似只是位大夫,光明磊落又云淡风轻替他治病,可他们很关心他是不是真的治好了,天光前后,连着来看了好几日,她却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只像小时候那样,偶尔和他说笑,却又和从前大不相同。   他后来想了许久,他为什么会有那样陌生的感觉,只因为他终于见识过她的手段,她脸上的云淡风轻胸有成竹,全来自于她那些令人心惊的手段,那样一手针术,那样缜密的治病思路,那都是她的手笔,她已经强大到,人到了京城,就能建起一座女医馆,那些女医,那么能耐的一群女医,对她都是恭敬有加,眼里散出见到师长的光芒。   再后来,她走了,走得悄无声息,不知所踪,他阿娘什么都不知道,他回家问他阿爹,他阿爹明明知道些什么,可就只让他别多问,就什么都不说了。他阿爹越不说,他就越知道,这里头定是有着重大的干系。   可他心里煎熬得厉害,他终于觉着自己好了,好得就是整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也不会像从前那般立即就要卧床,而是睡上两个时辰,就能恢复如常。他想出门,前十几年,他读了万卷书,可别说万里路,就是十里百里,都从未用自己的脚走过。   关键是家里还有个三五不时来找他下棋逗闷子的亲戚,那是大嫂的娘家人,这些年,大嫂帮着阿娘管家理事,尽心尽力,对一家子人都好得很,家里最难的时候,他大嫂还曾把自己的嫁妆银子拿出来,替他买老山参吊命,他虽心中抵触,却也只能挂着笑脸陪着。   他阿娘那么聪明的人,竟然啥都不说,他知道他阿娘打得什么主意,实在是气闷得很,就对他阿娘说:“都是亲戚,您也不怕孩儿这病没好全,耽误了人家姑娘。”   他阿娘尴尬地叹了一回气,翻过一日,却在夜里,把她身边的大丫鬟放到了他房里,他气得直跳脚,可那是他阿娘,为了他眼泪流干了,什么苦都吃过的阿娘,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只能求了阿爹,说从未出过门,想出去看看,实在不行,先回老家祭祖,再去庐陵寻位先生,庐陵那些书院,考出了多少令天下人瞩目的人才。   他阿爹点了头,还特别交代他,要去君仙山,到张老太爷跟前磕个头。他那时突然之间明白了,他阿爹的那份不简单,全在这对人心的拿捏上。也终于明白,他阿爹为啥能坐到今时今日的位子。   再后来,他阿娘就跟他一路,往浔阳祭了祖,再来了君仙山。   踏入清风院,他就感觉到了张家那份不同寻常,再拜到张老太爷脚下,他才进一步领略了张家人那份气度。从张家那位老祖宗,再到张老太爷,以至张家大爷,真是各有各的风采。   那样的风采,叫人说不出究竟是哪里好,可就是忍不住想亲近,若应要说出点什么,就是他们身上有着一样的宁静平和,让人心生朗悦,他从他们身上想到她身上,好像她身上,也是一般的恬淡自若,却叫人无法忽视。   张家人对他和他阿娘表示出了极大的善意,他和她阿娘感激张家当年的相助,如今的救命之恩,可张家人把这统一归位医家应有之义,没有分毫地自持,反而十分感激他们对阿念的那一点点相护之情,说得连他都有些分不清,究竟哪先哪后,哪因哪果了。   他不过是听张家大爷说自从阿念下了山,张老太爷寂寞了许多,便陪着张老太爷下了两日棋,哪知第三日,竟来了位布衣老者,再下了两日棋,才知那竟是名动天下的庐陵大儒康老先生。   康老先生说他这棋路和念丫头像得很,但又比念丫头方正而有章法,可见心性淳朴,再一边下棋一边装作无意,考较了他的学问,才算是点头露了身份,他若是这还不明白张老太爷的苦心,那也算是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了。   再听说康老先生已经在这山中建了书院,天知道,他多想留在这山里,这山里,有太多吸引他的地方,他纳头就拜,诚惶诚恐,希望康老先生能收他入门。   康老先生那句话说得十分隐晦,他想了千百遍之后,才判断自己是大约弄了个明白,康老先生对张老太爷笑呵呵道:“这一辈子的事儿,老儿我要好好帮着把把关,放到别人手上,就怕给教歪了去。”   张老太爷只跟着呵呵笑,然后让他快起来,去请了阿娘备好师礼,好正式拜师。   那时候他还不明白康老先生是个什么意思,到后来,他慢慢知道,阿念的舅母,也就是如今的张家主母,是康老先生的外孙女儿,可康老先生又和张老太爷是至交好友,他那位师母,说起阿念来,那就是一脸慈爱的笑,笑得脸上都是褶子还在笑,还跟他说当年阿念要给她治病,还被她小瞧了的趣事…… 第290章   这山上哪个人,说起阿念都是一脸的笑,张家大爷只带他逛了一圈儿,便有管竹林的婆子对他说,往常这竹林里,啥时候有笋了,都是念丫头第一个知晓,因为她日日要往这里练功小两个时辰,无论刮风下雨,从不停歇。   他弄不懂,那竹林子里是怎么练的功,那婆子让他第二日晨起来瞧,要早一点,天还没亮就得来。第二日一早,他真去看了,却只见得一群像猴儿一样的小丫头,在那里上上下下,等天再亮些,站远点看,那竹林顶上,尽是跟站桩一样的小丫头。   管竹林的婆子才笑着说道,这些女孩儿都是沾了她们家姑娘的光,如今万寿观那边的那片竹林,全是小道童,他们这边这片竹林,就让她们姑娘划给了君山女医馆学医的小丫头练功。   后头他趁着白日无人,偷偷试过,那个滑不留手,真是叫人有些头疼。   他就那么瞧着,那些女孩儿都是那般风雨无阻,都说读书人是头悬梁锥刺股,要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可这些女孩儿,为了成为一名医女,比起读书人,只有更苦。   阿念从前也是这样,她就是这样练就的那身本领,练就了那身本领,给他治的病,至于她在信里,轻描淡写的那句太虚真人口中的天赋异禀,不过是掩盖了她吃的这份苦。   他能想象到,她在这山中的岁月,除了苦以外的那些甜,来自于哪里。   樱桃快下季的时候,他去樱桃园摘过果子,守园子的婆子笑容满面,让他可劲儿摘,等他真的摘了两筐,那婆子又红了眼眶,说是可惜了这些樱桃,姑娘今年又赶不上吃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喝上樱桃酒……   他就有意无意和那婆子闲聊,那婆子说起她们家姑娘,又是笑又是眼泪,她说她们家姑娘从前最喜欢这里还隔壁那处杨梅园子,还有那边那一大片银杏林子,说姑娘收了银杏会拿盐烤了,让人送给她们吃,还说最喜欢喝樱桃和杨梅酿的酒,用那烤银杏果子,就着那樱桃或是杨梅酒,简直就是人间至味。   她说她们姑娘最容易满足了,一份新腊肉炒冬笋,也是人间至味,只要是自己动了手的,都是人间至味。   她说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她们不敢收那些果子,怕姑娘突然回来了,没了自己动手那份乐趣,就不是人间至味了。   可姑娘到底什么时候回来,还回不回来?姑娘她阿娘就是……说到这处,她又只能哽咽着抹眼泪,接着又自己跟自己呸呸呸……   太虚真人说起阿念,那简直是比张老太爷还要更像外祖,回回都在念叨,也不知这娃娃啥时候能回来,又长吁短叹,点着道恒法师什么也不说,可眼中意味自明,跟着又是摇头叹息。   道恒法师无声低头,只一脸惭愧,毫不掩饰。   他得了许可,去万寿观里看那些她在信中提到的,数不胜数的疑难杂症的医案,他一类一类翻看过去,才心惊肉跳地发现,从前根本就没有被治愈的弱症,而那个叫阿升的小童,竟是第一个被治愈的,治愈他的,却是阿念。   他在万寿观里见到了自她上山之后,经手治愈的所有疑难杂症,编写审校过的所有医案,那是简单的天赋异禀机缘巧合略有所成吗?   她这样的,如果还叫略有所成,这天下医家,只怕都会汗颜,他那时才明白,为何太虚真人要指着道恒法师什么也不说,再从长吁短叹到摇头叹息。   为什么道恒法师要惭愧地低头。   如果说他们读书人读到一定的地步,读成了天下大儒,最终开创了新的学派,那阿念这个,只怕要叫做开天下医家之先河,可想想那些须发皆白、名动天下的大儒,再想想阿念那穿上道袍还能分不清雌雄,说令人汗颜,可不就是令天下人都汗颜吗?   可她在君山女医馆,医女们也只知,除了那位掌事的秦医女,还有位小秦医女,小秦医女最擅针法,也最不藏私,教人练针也最为严苛,她那手针法,可不就是得严苛些,虽说能救命,可也动辄就是生死大事。   到后来,他隐隐明白,关于阿念的一切,他能看到的这一切,都是张家敞开大门让他看的,他们为什么让他看,他有时候觉得很莫名,有时候又觉得有些暗喜,可他也记住了张家大爷状若无意说的那句话,张家子弟的婚配,都是要自己愿意的。   他其实心里也很矛盾,若说不想,那是自己骗自己,自打小时候在万寿观里一处呆过那些那些日子之后,他心里眼里何曾放进过别人,若说从前是觉得自己活不长,想那些有什么用,可他管不住自己,他就是会暗地里想和她有关的那些事儿,想她的一颦一笑。   再后来,即便他好了,他也担心,他真担心若是他不要脸面,让阿娘去提了这亲事,她也真的归于他们家了,可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好了,真的能让她和别的女儿家一般,平平安安诞下子嗣。若是不能,那不就是恩将仇报,误她终身?   他犹豫煎熬,他见过阿娘眼中和他有一样的犹豫。   他其实很想问问她,他是不是真的好全了,好得跟这世间任何一个寻常男儿一样,能娶妻生子,他还想问问她,若是他真的好全了,她愿不愿意?   可他怎么敢问?他只能试探着,央着张家大爷帮他带带信,再在信里试探着她的反应,可她什么反应也没有。他曾很难过,但是转眼想明白了又有几分欣喜,起码她没有说让他不要再给她写信了。   他还在继续犹豫煎熬,他是很后来,长公主诞下麟儿的消息,传遍了大江南北,才知道她是去了北地,既然长公主已经痊愈,而且有了子嗣,他以为她应该快回来了,他想着,等她回来,只要她点点头,他立即便会让阿爹去找那位秦老爷提亲,只有她点了头,他才能有底气……   可依旧是杳无音讯,后来,山上的人越来越少,连张家大爷,都去了京城,张家老太爷也下了山,他才知道,北边的局势,该是很紧张了。   可这一下,这么紧张的局势之下,他们两家,却就这样得了旨意定了亲。这样的时候,这突如其来的惊喜之后,王三郎慢慢回过了味儿,阿念莫不是在北边出了什么事,否则,怎么会这么突然?   虽说阿爹的信里,全是欣慰和欢喜,可他还是觉着,这里头透着古怪,到底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这亲事,虽说是阿爹去求的旨意,可若是没个因由,阿爹如今忙到脚后跟打后脑勺,哪有闲心想这事?而且,若是张家不点头,阿爹断不会冒冒失失去求旨意。   既然如此,这必定就是张家先找上门的,张家为啥突然找上门?肯定也不可能是张家大爷在京城脑袋发热突然做的决定,他在这君仙山上,更是一丝儿风声都没听到,那必然就是阿念在北边出了事。   他又想起从前,想起他们在京城万寿观的时候,她那么小,那样孱弱苍白,他觉得一颗心都被揪了起来……   他开始有些心急如焚,在屋里转了几圈之后,他突然下定了决心,扬声喊了候在廊下的小厮:“收拾东西,快,明儿一早,咱们回去!” 第291章   王三郎进了书院旁侧,康老先生住的那处院子时,屋里刚刚掌了灯,康老先生正就着红泥炉子上翻滚着的冬笋腊鸭锅子,抿着口小酒。   康家老太太见得王三郎来了,忙招呼着又上了副碗筷,嘱咐着王三郎陪着康老先生饮上一杯小酒,自家又乐乐呵呵往厨下去,嘟囔着再炒个什么下酒菜。   王三郎勉强和师娘应对了几句,见得师娘转身出了屋,才又看向灯光里,康老先生明暗交错,带着满脸笑意和褶皱的面庞,突然大步往前,走到康老先生面前,噗通就跪了下去。   王三郎这一跪,倒把康老先生跪得愣了愣,才放下刚夹起的一块笋片,温声问道:“这是怎的了?不年不节的,你这会子下跪,你师娘可没准备好压岁钱。”   王三郎心里的暖意直冲上鼻尖眼眶,忍了许久也没忍住,还是吸了吸鼻子,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和寻常没太大区别:“先生,学生今日,是来辞行的。”   康老先生脑子转得飞快,挪了挪身子,直直朝着王三郎跪下的方向,端端正正坐好了,才道:“人活一世,聚散有常,既如此,你先把头磕了,再起来说话吧。”   康家老太太从厨房打了个转儿回来,一进门,就见得王三郎正跪在康老先生膝下,端端正正在磕头,只一脸愕然道:“这是怎么了,这孩子好好儿的,你这老头子别没事就板着脸训人家。”   康家老太太这话,直接把王三郎那努力憋回去的热,又勾了出来,上山近三载,师娘待他这份温暖备至,点点滴滴,全都浮上了心头。   康老先生面上却是一丝儿表情也没有,只悄无声息搬了把椅子到自己旁边,招呼康家老太太道:“你也过来坐下。”   康家老太太有些不明所以,心里大概有了些猜测,也不再多说,只依言过去坐下。   康老先生又对还垂首跪在地上的王三郎道:“既是要辞行,也给你师娘磕个头吧。”   康家老太太那心就跟豆腐块儿一样,只听见辞行两个字,就忍不住心里发软发酸,从前多少年,她就是这样,把儿子养大,再看着儿子磕了头,转身往外,骑着高头大马,走到再也看不见,多少年也难得回来一回……   从前在山下,虽说康老先生的弟子,也经常往家来,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最喜欢康老先生收的这个关门弟子,山居寂寞,特别是这小一年,连尹艾都领着孩子去了豫章城里,主持事务,倒是这王三郎日日都要来上一回两回的,回回来了,都要跟她聊上几句,把她逗得哈哈笑。   她就有种错觉,康老先生这个关门弟子,比她那些儿子还贴心。这冷不丁就说要走,康家老太太那眼泪,还没等王三郎把头磕完,就开始扑簌簌往下落。   康老先生搀了磕完头还跪在地上久久不肯起的王三郎起来,再看见他一脸的泪水,只叹了口气,又转身斥了自家老妻道:“你这是干什么,孩子大了,要去奔前程,哪能天天陪着你这老太太逗闷子,你就哭,把孩子也勾着掉眼泪。”   说完又对王三郎道:“你师娘眼窝子浅,从前你那两个师兄出门的时候,她也这样,你别跟你师娘一般,你可是个爷们,坐下说话。”   康家老太太抹着眼泪出了门,又就着热水流了阵子眼泪,才净了面,又打了热水,拿了条干净帕子,端回屋里,让王三郎又哽咽了一下,才算是大口大口吸着气,净了面,调匀了呼吸。   康老先生见得王三郎总算恢复了情绪,才温声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你这,有点过头了。”   王三郎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笑,舔了舔嘴唇,把自己好像都还信不真切的事儿说了。   听完王三郎的话,康老先生没吱声,倒是康家老太太激动了:“你这孩子,这是大喜事,你怎的还跟师娘来这一套,把师娘弄得心惊肉跳的,还以为你这突然说要走,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康老先生却只一派面色凝重道:“你这是,要去北地?”   王三郎讶然抬头看了康老先生一眼,康老先生和王三郎对视了一眼,二人都没在说话,康家老太太此时也意识到了什么,也不再说话了,气氛一时有些凝重。   许久之后,康老先生才摇了摇头道:“你要沉住气,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要沉住气,念丫头在北边,当是出了什么事,可未必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无论如何,有张家老祖宗跟在她身边护着她,断不会让她有个什么万一。”   王三郎愣了愣才摇头道:“先生,三郎不是,三郎没想什么别的,三郎就是不放心,总觉得这事儿上,阿,阿念受了委屈。”   “若不是三郎瞻前顾后,左思右想,也不至于,不至于,是三郎有负于她,有负于张家上下对三郎的好,三郎就是,就是想,想看看她好不好,若是能把她心里这些委屈给抹了,三郎此行,就算没白去。”   “先生,师娘,阿念和别人不一样,她打小儿,就,就孤单,事到如今,三郎也不怕您二位笑话,三郎第一眼见到阿念的时候,虽说三郎自己也不好,可三郎还是觉着心酸,她从来都不哭,可她越是笑,三郎就越心酸。”   “从前,三郎不敢想,啥也不敢想,可这有些事儿,哪里是不敢想就能不想的。三郎第一回 给先生磕头的时候,先生说的那些话,三郎这几年反反复复地想,如今终于敢说是想明白了,先生放心,三郎虽说,虽说愚钝些,可如今往后,不管如何,三郎定会牢记先生教导,一心一意,全心全意,补全她从前那份孤单。”   康家老太太又被王三郎这番话,勾得泪水涟涟,康老先生一脸欣慰点了头过后,端起了小酒盅,又突然重重往桌上一放,笑叱道:“好你这小子,竟还算计到你先生头上了,看把你师娘勾得,又跟着抹眼泪。”   王三郎见得自己那点子拐弯抹角的算计,全被康老先生识破了,反倒没有一丝的不好意思,只站起来长揖到底:“先生,三郎这是和您亲近,想着老太爷这会子必然也得了信儿,心里头只怕也不舒坦,三郎虽说使了点心眼儿,可三郎说的,也是大实话,若有一句不尽不实,就让,就让三郎……”   康家老太太连忙抬起自己还在抹眼泪的手,一巴掌拍在王三郎后背上:“快别说了,三哥儿想得周到,这话,就得让你这先生去说,你爹娘如今不在这处,可不就得先生出力。”   康老先生笑叱道:“你到底站哪头儿的?”   康家老太太瞪着自家老头子道:“我只盼着两个孩子好,多好的事儿,只要他们好,我哪头儿都不站,也哪头儿都站。再者说了,你成日里念叨,这学生没啥可教的,人家叫你一声先生,你啥力也不用出,就白捡了个这么好的学生?”   “咱可不都是盼着两个孩子好,张家老太爷那里,你明儿一早就下山,找他说道说道,至于你舅母那里,你放心,师娘保管给你说把这事儿说明白了。”   “这结亲结亲,本来大好的事儿,人家三郎也不过就是想多了些,那也是为了念丫头想的,诶,对了,你跟师娘说说,要不是这突然的事儿,你准备怎么办?就这么干看着?”   王三郎听得康家老太太这大拐弯儿的问话,忙挠了挠头道:“师娘,三郎本来,是想等阿念回来,亲口问问她,她要愿意,三郎立即就……”   康老先生听得这话,只气得把酒壶往桌上一放,怒斥道:“要不说还是得教,你这小子,那她要说不愿意呢?她要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一时半会儿回不来,等回来黄花菜都凉了呢?”   “你这孩子别的都好,就是这心思,太过细腻了些,咱是爷们儿,爷们儿做事,就不该有那么多瞻前顾后,想明白了就去做,想当年,你先生我……”   康家老太太笑着捂了嘴,从桌上拿了筷子,塞到王三郎手上,轻声道:“你放心,你这先生也和我这老太婆一样,哪头儿都不站,只盼着你们好,他比你还心急,你让他说,你快吃,把这笋片都捞了吃了,我可听说过,北边儿这时候,没有笋可吃。”   王三郎笑呵呵捏着筷子,一边随着康老先生的抑扬顿挫点着头,一边得了空就捞一筷子笋片塞嘴里,再低头给康老先生把酒满上……   第二日一早,天还蒙蒙亮,王三郎又往太虚真人和道恒法师跟前辞了行,再从万寿观里转出来,到了康老先生住的院子外头时,老先生已经坐在大车里等了许久,见得他的身影,才一脸埋怨道:“赶紧走赶紧走,等会儿晚了,那老张又要忙着算账,就说你是个磨叽性子吧。”   康家老太太忙把两个包子加个鸡子塞到王三郎手里,嘱咐道:“三郎跟着你先生坐车,把这些都吃了,这大冷的天儿,饿着肚子骑马,可别闹坏了身子,还有那么远的路呢。”   王三郎一叠连声地诶诶诶,连忙作着揖上了大车,康老先生见他进了车里,立即就道,走走走,快点儿的,出发出发。   王三郎坐稳了身子,正准备掀了车窗帘子,再跟师娘告个别,康老先生一把拉下那帘子道:“快吃你的,大冷天儿的,老掀帘子冻死人了。”   王三郎一时心里酸涩难当,他本想再跟师娘告个别,说他一定会回来看她老人家的,可康老先生就按着那帘子不让他动弹,还用眼神示意他,赶紧吃你的包子,王三郎此刻心里能想到的,就是师娘这会子,只怕就是看着这大车在抹眼泪……   太虚真人一阵风一样,经过康家门前时,看到的可不就是这副景象,可他也顾不了那许多,只几纵之间赶上那大车,跳了上去,把车夫和马都吓了一大跳。   王三郎半个鸡子塞在嘴里正准备咬,被太虚真人吓得直接就推了进去,噎得脸都红了,康老先生一脸嫌弃看了太虚道:“你说你这老儿,一把年纪了,怎的这般不稳重?”   又嫌弃王三郎道:“你说你这胆儿,怎么跟老鼠一般大,就这么个白胡子老道,都能给你吓噎着。”   康老先生嘴里说着话,手上还不停,倒了盅热茶递到王三郎手上道:“快喝了,顺顺气。”   太虚真人冷眼瞧了半天,看着王三郎终于把那半个鸡子咽了下去,再喝了水,面色转了白,才问道:“三郎,才刚你趁着老道我还没醒过神来,说的是什么?”   康老先生反正今儿就是气不顺,还没等王三郎答话呢,就斜眼道:“你一个方外之人,老打听我们这些红尘俗世做什么?”   接着又抬着下巴对王三郎道:“你吃你的,饭还不许咱们吃了?”   太虚真人这才回过神来,看着康老先生道:“你这老儿,莫不是昨儿夜里就已经知晓了,也不说来给老道我送个信儿?”   康老先生想着昨儿夜里那场莫名其妙的酒醉,就烦闷得很,直接呛道:“给你送信儿你能干什么?你天天的,窝在这山上,好像这山上有宝要你守着一样,你要是,那啥,哼,算了,我只不和你计较……”   这一下,说得太虚真人那面色,就快要阴沉得滴出水来,倒是没有再吭声,康老先生也知道,才刚那句话,有些过了,只也不再言语,王三郎更是大气也不敢出。   大车一路上消消停停,进了君山药行旁侧那处院子里。   张老太爷也是昨儿夜里,从孙大手里接了信儿,又听着孙大把事情打头开始,细细说了一遍,只一个人,悄无声息,坐了大半夜……   今儿一早,张老太爷刚到药行,一口茶都没喝上,王三郎就跪在了他面前。 第292章   张老太爷看着进门就拜倒在地的王三郎,再看看后头跟着进来的康老先生和太虚真人,康老先生一脸平静,倒是太虚真人面上闪过一丝讶然。   太虚真人想伸手扶一把,却见得张老太爷和康老先生都只一动未动,倒是心里转了转,又收回了正要往前迈的脚。   王三郎连着拜了三拜,才跪直了身子道:“老太爷恕罪,是三郎素日思虑太过,叫阿念受了委屈了,还请老太爷……”   张老太爷忙挥手道:“三郎有心了,三郎先起来,起来再说。”   康老先生见得张老太爷面上平静无波受了王三郎的礼,心下松了口气,连忙搀了王三郎起来,又道:“三郎先去外头转转,为师有话要说。”   王三郎连忙躬身拱手退了出去,太虚真人面色到底比在车上好多了,自己先找了个椅子坐下,又唤了廊下站着的小厮,吩咐要了早膳茶水,才让关了门。   张老太爷只一语不发,看得三口两口吃了一碗米粉的太虚真人有些烦躁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才刚你就那么受了那王三郎的礼,这事儿,是真的?”   张老太爷只无声点了点头,太虚又看向康老先生,康老先生摆手道:“你别看我,我比你知道的就多这一个信儿,别的什么内情也不知道,只是三郎自己猜测,是不是念丫头在北边出了什么事。”   太虚真人看向张老太爷,正要再说话,张老太爷却只吩咐人去请了孙大过来。孙大一进来,又如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北边和京城的事儿说了。   太虚真人听得眉毛都快耸到额角了,直冷笑道:“哼,这这病还治出毛病来了。”   康老先生蹙着眉,带着几分嘲讽道:“那个什么世子,只怕觉得这是回报,是抬举。”   太虚真人哈了一声道:“那咱都是不识抬举的,什么东西,这打的什么明晃晃的主意,打量谁是瞎子吗?”   康老先生看着一言不发的张老太爷道:“老张,你别一个字都不说,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张老太爷倒是突然挤了丝笑容出来,摇头道:“我能打什么主意,只要念丫头没事,往后的事,他旌国要怎么抬举我们,我张家就怎么抬举他。”   太虚真人先是愕然看了张老太爷一眼,又跟着重重点头道:“合该如此,合该如此!”   康老先生脑子又转得飞快,不过片刻,便把张老太爷话中的曲折想了个明白,只笑着点头道:“好好好,要不说关键时刻,老张你还是有点魄力的。”   康老先生这话,却把张老太爷说得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康老先生连忙找补道:“昨儿三郎接了信,就到我跟前痛哭了一场,说是委屈了念丫头,这样的事,本该是他们家,先把礼数做周到了,欢欢喜喜上门把亲事求了,却因为他总担心这个,操心那个,一拖再拖,拖成这样,他主要是担心……”   张老太爷挥手道:“这都不是什么大事,管他哪家先说,只要不是不情不愿就行。”   康老先生果然如同康家老太太所料,是站在王三郎那头儿的,只把王三郎那些曲折的心思,说了个通透,又叹了口气道:“这孩子说得老儿我都跟着心酸,我教导过他了,你放心就是,他往后必定不会了……”   康老太爷说着,又看了看张老先生的面色,才又试探着问道:“你这心里,可平整了些?”   张老太爷微微笑道:“倒是个聪明的,还知道撺掇你来当说客。”   康老太爷连忙道:“那不能够,老儿我这是帮着念丫头把好关呢,这孩子老儿我也看了小三年了,学问人品都没得挑,关键是把念丫头放在心尖子上,他那行礼都收拾好了,今日便要启程北上,说是不能让念丫头就这么委屈着……”   张老太爷怔了怔,才苦笑道:“北边儿如今是个什么局势,你这老儿心里没点数?他有这份心就行了,但他这么胡闹,你也由着他?”   康老先生一幅不敢苟同的模样,摇了摇头道:“都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尤其是这样打小儿娇生惯养长大的哥儿,这样的时候,不出去长长见识,还待何时?再者说了,不说别人,就连咱们娇生惯养着长大的念丫头,婷姐儿,这样的女娃娃,都能去,他为啥就不能去?”   张老太爷被康老先生一席话,说得无话可说,只一个你字出了口,后头就说不下去了。倒是一直在旁一言不发的太虚真人说了句:“他能不能去的,咱们说了都不算,他这时候北去,若是快马加鞭,刚刚能赶上回家过年,到了家里,他娘老子说了才算。”   张老太爷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康老太爷却看着太虚道:“你这老道,到底是想他去还是不想他去?”   太虚看了看张老太爷,只有他俩心里清楚,他们把张家和万寿观敞开大门让王三郎看,究竟为的是什么,而王三郎,对于念丫头,又意味着什么。可他俩啥都不能说,太虚无奈道:“我看是你这老儿不讲理才是,都说了那得他娘老子说了算,咱们想不想的,都没什么意义。”   康老太爷瞥着太虚真人道:“要不咱俩打个赌,赌一个残谱。”   太虚真人奇道:“你为何那么笃定,那位相公会舍得他这个幺儿这会子往北地去。”   张老太爷默了默才道:“你别和他赌了,若按那位相爷的脾性,只怕他不仅会让三郎去,还会让他真跟读书人游历天下一般,游学过去。”   康老先生一脸的败兴道:“你这老张,你说你知道就知道,拆我台作甚。”   张老太爷笑道:“也好,正好看看,那位相爷,对三郎这往后,究竟是个什么想头。”   康老先生倒是摇头道:“这可不一定,但是老儿我十分确定,不管王相公是怎么个想头,三郎说是要去,就一定能去,就是说自打他拿定了主意那一刻起,就决定了他往后是个什么格局。” 第293章   冰雪覆盖了北国大地,放眼望去,只有一片苍茫无垠的白。   安远城到祁远山万寿观那条路上,因为冰天雪地,车马行人并不多见,这时候出行的,多半都是为了去往万寿观求医。   午初时分,一行人马拱卫着一辆大车,匆匆出了安远城,往万寿观而来。   长公主坐在大车上,显得心事重重。   有赖这场风雪,秦念西在万寿观过了一段舒坦自在的日子,这好像是她来北地三年多,过得最悠闲的一段时光,只日日和胡玉婷两个人,变着法儿做些吃食,再隔三差五泡着温泉看着雪景,实在是好享受。   长公主进了秦念西住的那个温泉小院儿时,她正和胡玉婷几个人,围着灶上那口大锅,炖了晨间袁二带人砸了后山脚下那条河凝结的厚厚冰层,网出来的大鱼,再在锅边沿上,贴了些不知道用什么花什么草泡出来的水,揉了面,捏出来的饼子。   长公主进了灶间,正看见几个女孩儿说说笑笑,围着那口大锅吃得好不自在。   女孩儿们齐齐抬头,看见长公主就那么站在门口,都愣了愣,还是紫藤最先反应过来,连忙示意了众人,放下碗筷,屈膝行礼。   秦念西见得长公主面上神色不明,只定定看着自己,心知定是宫里的信,已经送到了长公主手上。   秦念西站直了身子,连忙越过众人,往前几步迎到了长公主面前,笑得极其明媚道:“这么冷的天儿,姨母有事便遣人来唤了阿念就是,怎的自己来了。”   “这个时辰,姨母定然还没有用膳吧,婷姐姐,快把这锅撤了,再做些饭菜,紫藤姐姐走一趟,领着跟来侍候的人,去医行那边用膳……”   长公主一直没出声,见得秦念西一一吩咐安排完了,才接着对正要行了礼往外走的紫藤道:“紫藤顺路过去瞧瞧,看看你们老祖宗用完了膳没有,若是用完了,请他老人家过来一趟。”   秦念西这才贴着长公主,往正屋里去了,又帮着长公主脱了斗篷,服侍她在炕上坐下,再奉上一杯热茶,还顺嘴道:“姨母怎的一位侍候的姐姐都没带,就这么来了?”   长公主见得秦念西忙忙碌碌,奉了茶不知道还要去做什么,当即便道:“你过来坐下,趁着老祖宗还没来,姨母有几句话要问你。”   秦念西这才照着长公主示意,挨着她坐了下来。   长公主拉了秦念西的手,上下打量了许久,才轻声道:“是真的成了大姑娘了,你的亲事,你可知道了?”   秦念西无声点了点头,长公主在她脸上没有看见一丝女儿家面对亲事的娇羞,心里瞬间凉了凉,又问道:“你不愿意?说是你们两家看好了,才让王相爷去请的旨,难道说没人问过你?还是姨母想错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在这安远城,你们家老祖宗也在这里,你要定亲,这么大的事,为何没有来问过姨母一句?”   长公主一叠连声的发问,把秦念西说得脑子都有点乱了,只得找了个话缝儿连忙出声道:“姨母,姨母先别急……”   长公主面色更是难看道:“这样的事,让姨母怎么不急,你这孩子,到底知不知道,嫁人对女子意味着什么?”   “姨母,阿念在旌南王府露了行藏,被识破了女儿身,送了一套违制的宫装和首饰……”万般无奈,秦念西只得把这句话甩了出来,才止住了长公主不停问下去的势头,果然,长公主听了秦念西这话,立时愣在当场。   如果说长公主收到信,得知宫中为秦念西赐婚给王家三郎时,心中种种担忧和不安,都是出自一个妇人看待自家女儿的心情,那么此时的长公主已经完全恢复了作为一国长公主的理智,不过是在张家老祖掀了帘子进门时,长公主便已经想清楚了里头的种种缘由,心中更是苦不堪言。   见得张家老祖进来,长公主连忙迎了上去,深屈膝道:“老祖宗,都是因为我,才叫念丫头受了这样的委屈,我,哎……”   张家老祖有些意外地往旁侧站了站,秦念西连忙扶了长公主起来,张家老祖才道:“王妃无须自责,念丫头这亲事定了,咱们心里都安稳。”   “可,可念丫头到底不是心甘情愿,再说那王家三郎……这往后……”长公主更是一脸担忧。   秦念西连忙解释道:“姨母直管放心,人是阿念自己挑的,阿念愿意的。”   张家老祖看着长公主的那一脸从心底里泛上来的忧色,微微叹了口气才安慰道:“王妃对念丫头这份怜爱,老朽万分感激,可王妃也无须自责,这门亲事,反过来想想,其实挺好。这事儿定了,就把将来那些不可预知的万一,都抹平了,对谁都好。”   长公主还要再说什么,胡玉婷却隔着帘子禀报道午膳好了,张家老祖知道长公主这也是接了信就来了,只顾着着急和担忧,许多事还没想明白,兴许一顿饭的功夫,就能想通透了,便只躬身告了退。   秦念西侍候着长公主用膳,长公主吃着吃着就能走神,秦念西也由着她,反正吃的是萝卜鱼汤锅子,一时半会儿也不会凉。   长公主就着鱼汤数着米粒,许久之后才叹了口气道:“你不肯到姨母面前求助,是担心姨母偏心六哥儿?”   秦念西低了低头,沉吟了片刻才笑吟吟道:“瞧姨母说的,阿念什么身份地步儿,怎会起了这样的妄心,不过是老祖宗觉着,阿念的亲事,最好就是这样,只要两家都觉得合适,悄无声息定下来,就是最好的,只是没想到,最后变成了这样……”   长公主放了碗道:“姨母其实想过这事儿,前前后后仔细想过,什么身份之类的事,那都不是事儿,咱们母女之间,那不过就是场酒宴的事。可姨母只觉着,姨母是从小儿在宫里长大的,生做了皇家的女儿没有办法,若是要姨母把女儿送进宫里,姨母这心里,是不可能愿意的……”   秦念西又舀了碗热汤递到长公主手上道:“姨母对阿念这份心意,阿念心里都明白,姨母放心就是,阿念这一辈子,得自由自在的,想去哪儿去哪儿,才能把这女医馆开遍这天下不是。”   “姨母再喝碗鱼汤,这汤味儿可鲜得很……” 第294章   冬去春来,冰雪消融,只是这一年,北地的春天来得有些晚,眼看着都要到了往年春耕的时候了,大地才隐隐有了一丝化冻的迹象。   安北大营内外,紧张得厉害,知道内情的将领们都悬着颗心,攥着把劲,大伙儿心知肚明,王爷在等什么,在忧心什么,可越是忧心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秦念西是在长公主府接到消息的,自年前长公主被诊出又有了身孕之后,秦念西几人一直住在长公主府里,长公主倒是没什么不好,但长公主反正就是想要秦念西陪着,这一陪,也就住下了。   胡玉婷负责安胎膳食,秦念西每日陪着长公主,逗弄着小世子,日子倒也安闲。倒是楼韵芙几人,日日都在军中,忙得根本就不见身影,出了正月,还干脆跟着新练出来的一个军阵,不知道去了哪里驻扎了下来。   这日夜里已经入了子时,楼然和楼蔚突然回来了。   秦念西睡眼惺忪,看着两人一脸的风尘仆仆和掩饰不住的焦急,瞬间便清醒了过来,心里突了突,一边往身上穿着衣裳一边急切问道:“嬷嬷呢?怎么就你们俩回来了,嬷嬷人呢?出什么事了?”   楼然连忙道:“师傅没事,是,是邹将军,邹将军……”   秦念西已经穿好了薄袄,听得这话,手上忍不住顿了顿,又问道:“是哪位邹将军,出了什么事?”   “是邹大将军,阵前在马上掉了下来,人被抢了回来,可一直昏迷不醒,宁舍道长说是中了毒,师傅遣我们回来报信前,那边驻扎的药师,还没分清楚是什么毒……”   秦念西就着紫藤的手披上斗篷,又问了一句:“婷姐姐呢?”   紫藤沉声答道:“在药房里,说是装些药材,马上就好。”   秦念西点头道:“老祖宗在大营里,紫藤姐姐立即去找云将军,让他往大营里送信,我们先出发,等天明了,你再往王妃跟前说明情况。”   紫藤连忙屈膝往外头去了,孟嬷嬷装了两套干净衣裳,递到楼然手里,又问道:“就你们俩自己来的?”   楼然连忙摇头道:“世子爷和师傅从邹家和新军里,各抽了十个人手,前头应当还有人快马往安北大营送信去了……”   秦念西十分敏锐地蹙眉道:“前雍关也打起来了?”   楼然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道:“也不能算正经打起来了,反正就是有点乱,但是岐雍关因为邹大将军阵前落马,吃了败仗,素苫贼子差点长驱直入,幸亏王爷早有先见之明,让这些新军驻扎到了岐雍关内。”   “自素苫跟邹家军交战之后,前雍关外一直有游牧在寇边,反正不是很太平,但是也没有什么正经的大战。”   楼然正说着,胡玉婷抱了个不大不小的包袱过来,楼蔚赶忙接了包袱,秦念西沉声道:“婷姐姐穿上斗篷,咱们这便出发吧。”   一行人疾步出了长公主府侧门,却见一队护卫精锐已经等在外头,而云鉴正和从岐雍关过来的一名将士在交谈,府外只大门处有几个灯笼,秦念西看不清来人,隐约只觉得有几分熟悉,轻声问了楼然道:“是谁跟着来的?”   楼然轻声答道:“是邹凯之。”   秦念西立即觉得事态有些不同寻常,不由自主蹙了蹙眉:“邹家大姐姐到底是怎么落马的?这种时候,怎么把他派了来?”   楼然轻声道:“奴婢不是很清楚,奴婢是跟着新军驻扎在岐雍关内四十里处,当时尚属伏兵,并不在阵前。”   秦念西还要再说什么,云鉴和邹凯之已经迎了上来,秦念西正要推辞云鉴安排的那些护卫精锐,不远处却响起疾驰的马蹄声,是安北大营派来送信的军士,拿了王爷令牌,让他们到祁远山下,等张家老祖一行,还有随行军队,一起出发西去。   云鉴当即便郑重道:“让他们护卫你们到祁远山下,和老先生汇合。”   秦念西这才点了头,上了马又匆匆道:“还请将军在王妃面前说明情况,我们这一路十分安全,请王妃勿念。”   云鉴连忙拱手道:“姑娘放心,还请姑娘务必万分小心。”   秦念西一行匆忙出了城,直接往祁远山脚下过去,到了山门前,就见得道云一行已经等在那里,见得秦念西过来,道云便轻声道:“后山在点兵,让咱们等老祖宗他们到了,先往西边去……”   秦念西点了点头,心里记挂的是邹家大姐姐的事,轻声对楼然道:“你去把邹凯之请到这里来。”   邹凯之早已心急如焚,得了召唤,立即便往秦念西跟前来了。   秦念西示意了道云,领着邹凯之往逆风的方向走了一段,才轻声道:“将军请说,大姐姐为何会阵前落马?究竟是什么情况?”   邹凯之沉声道:“是素苫有预谋的,家姐是听得素苫军中战鼓之后,跌落下马的,跌下来就开始口吐鲜血不止,紧接着就昏迷不醒,素苫趁机奇袭,我军为了抢回家姐,被敌军冲散,一片大乱,素苫军已经冲入了岐雍关,若非世子爷急智,一面号令军阵集结,拼死抵抗,一面往楼将军处送信,岐雍关,险些就……”   秦念西弄不明白那些阵啊什么的,反正照邹凯之这意思,应该是守住了关口,而且有广南王世子和楼韵芙在,也轮不到她着急,却只奇怪道:“为何将军觉得大姐姐是因为素苫的战鼓声而跌落马下?”   “那鼓声很是奇特,而且从前两军交战时,素苫用的都是号角,这回却突然换了战鼓。”邹凯之答道。   “怎么个奇特法?是你们所有人听见那鼓声都乱了,还是只有大姐姐一个人?”   “那鼓有点像,敲进了人心里,就那样让人心都跟着咚咚跳,跳得厉害,但是我们勉强还能承受住,反而是家姐,我听九妹妹说,那鼓开始敲家姐的脸色就不对,越敲她脸越白,说是救回来之后,发现她盔甲里面已经尽数湿透……” 第295章   秦念西听得邹凯之说的阵前经过,又想起楼然说的宁舍和药师的话,眉头都快拧到了一处,十分不解道:“这是先中了毒,然后被鼓声引发了毒药?”   邹凯之摇头道:“现在营里的医家和药师们都弄不明白,宁舍道长说的,和姑娘的说法一样,但是药师辨不清毒,也有些药师说就不是中毒,说是从来没有见过听过有这样的毒。”   “世子爷和五姐派末将前来,就是想让姑娘尽早了解情况,希望我们能尽快赶回去,如今全靠宁舍道长一手针和一些丸药吊着性命。”   秦念西只蹙着眉沉默不语,倒是道云突然问道:“宁舍有没有说是什么脉象?”   邹凯之摇头道:“末将没有见到宁舍道长,只听说是脉弦涩,有类似胸痹的症状。”   秦念西更觉奇怪,直摇头道:“不可能,我们走的时候,大姐姐还好好儿的,一点儿胸痹的症状都没有,这说不通。大姐姐这是开战之后第几回到阵前?”   “第一回 ,先头都是素苫在挑衅,我们再三警告,但并没有真正交战,后来素苫就给我们递了战书,在这样的情形下,才把大军开到关外阵前的。”邹凯之说到这处,突然顿了顿,又继续道:   “如今想起来,这倒越发像是个局了,战局未开,先杀主将,动摇军心,再趁乱破关……”   秦念西不由自主跟着点了点头道:“好像有点这个意思,那敌军怎么就知道一定能谋了主将性命?若是要算计,一定是早就在算计了,开战之前,大姐姐身边可有什么和平日里不太一样的事情?”   邹凯之摇头苦笑道:“我问过了,说是一切如常,连身边用的人,都关了,但是没什么不同之处。”   正当此时,张家老祖和道齐一行人已经到了,众人也不再多说,只匆忙上马开始西行。   一路上,秦念西都在忧心忡忡,不知道为何,她隐约有种很不好的预感,总觉得这回,无论她如何赶,都有可能于事无补。   秦念西在路途中短暂休息时,问过张家老祖,却只得了一声叹息,自家老祖宗极少是那样无奈的表情。   秦念西有些郁郁,可张家老祖的安慰,让她更加不安,老祖宗说的是:“念丫头,咱们是医家,不是神仙,不可能天底下所有的毒都能解,所有的病都能治,有些事,就是尽人事,听天命……”   这样的话,让秦念西心里,犹如小刀在割。   那是邹家大姐姐啊,秦念西没见过广南王太妃这样的女将一身戎装,在战场上挥洒热血,却亲眼看见过邹家大姐姐为了守住岐雍关,守住邹家军,付出的浑身伤痕和病痛。   邹家大姐姐那样的将门千金,本来可以有安稳平静的生活,她也曾有过婚约,她喜欢读书、音律,喜欢这世间女儿喜欢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可她却只能把大把的青春年华,交付给校场,军营,边关,百姓……   邹家大姐姐是用命,在守护岐雍关,守护脚下的土地啊!   她那样的铮铮铁骨,怎么可能是一阵鼓声就能被击倒的?   秦念西有些不敢想,不敢想那样飒爽英姿的一个人,就那样在战场上,在阵前倒了下去,她心里在隐隐作痛。   无论如何,一个领兵作战的主将,尚未开始交战,便已经从马上跌落下去,这样的事儿,即使邹家大姐姐被救回来,也是一种奇耻大辱,对于邹家姐妹,邹家军,都是极挫锐气的。   秦念西希望邹家大姐姐还能有救,可同时也很害怕,待得她被救回来之后,回忆起战场上发生的一切,内心会不会被击垮。   有时候,生不如死,人活着,最怕的,是意念的轰塌。   秦念西时常会摩挲一下胸前那块小小的玉埙,想起从前那些愉快的时光,大姐姐教她吹埙的时光,只盼望着,马儿能快些,再快些……   昼夜不停,到最后,秦念西急得干脆都要弃马,离开大队人马先行抵达岐雍关,但是老祖宗摇头不同意:“咱们在战场上做军医,最大的忌讳,就是给将士们添乱。那么多大夫和药师,这命若能守住,不靠这一天两天的,若是守不住,你就是插上翅膀飞了过去,也没用。”   待得秦念西和胡玉婷终于进了岐雍关邹家军大营,忍着双腿内侧的疼痛下了马,被人搀着进了女军舍内,邹静之已经昏迷不醒近二十日。   大营里人都不多,女军舍里更是一片悄无声息,秦念西有些愕然,又有些心疼,素锦几人在屋里听见动静,往外伸了伸脑袋,却是连门都不敢出,见得秦念西,只一脸悲切跪倒在地:“姑娘可来了,快来看看我们家将军……”   秦念西只问了句:“这处可有大夫?”   素锦摇头道:“前面吃紧,这几日只有宁舍道长每日匆匆过来替将军诊脉施针,素苫手段下流卑鄙,伤亡极大,实在是太需要大夫了。”   秦念西一边听素锦说,一边由着她和几个丫鬟搀着自己和胡玉婷进了屋,看见邹家大姐姐躺在床上,便道:“我们先替大姐姐诊诊脉,你们也想想,大姐姐昏迷之前,有没有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或是发生了些什么不太寻常的事,又或者不是什么不寻常的事,就是接触过除了军中和家里之外,别的什么人。”   秦念西说完,便和胡玉婷一边一个,开始替邹静之诊脉,可这脉越诊,秦念西这心,就越是沉,和胡玉婷对视之间,尽皆是一派沉重。   那不过是宁舍用瑶生丸和针法吊住的一口气,一口气而已,也许是邹家大姐姐心有不甘,也许只是一口气……   当确定了这个答案,秦念西的眼神,有片刻是在失焦的状态,她只觉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她根本就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这才多久?才多久?   一年,不过一年时光,说好的再见呢?说好的学好埙再见时要吹给她听呢?说好的呢?   这一瞬间,秦念西仿佛明白了,什么叫做欲哭无泪……   素锦见秦念西有些茫然收了手,才有些焦急道:“姑娘,我们将军究竟怎么样了?我想起来有一件事,不知道有没有关系,姑娘你在听吗?” 第296章   岐雍关内,为了这回大战特意修的药库旁侧的小账房里,王三郎正一把算盘打得飞起,算着进库和出库的药材数目字,突然门帘动了动,一阵冷风灌了进来,王三郎正感慨,要说这北地的凉风还真是,都入了春了,还……   见得大步跨进来的几个人,王三郎突然愣了愣,猛地一下站了起来,连身后那个临时做的凳子,都顺带倒了下去,惊得张家老祖仔细看了一眼这个账房,怎么瞧着有点眼熟。   王三郎满怀希望,往张家老祖身后再看了一眼,却再没见动静,心里虽隐隐有些失望,却也只能连忙绕过桌子,上前跪拜在地:“老祖宗请受三郎一拜。”   张家老祖一脸愕然道:“你,你不是在君仙山读书?”   倒是道齐上前把王三郎搀了起来,王三郎见得反正后面就是道云和道齐,又连忙问了好,才解释道:“三郎接了信,就从山上下来了,到京城过了年,就想往这北地来,正好舅爷要往隽城送药材,我就跟着孙叔到了隽城。”   “隽城药行里,都忙得不可开交,三郎转了几日,又对着舆图想了想,就觉着,真正的大战或许是在岐雍关,就想着若是真的要与素苫一战,老祖宗和阿,阿念,或许会到岐雍关来,正好孙叔得了差使,要往这处送药,三郎就跟着来了。”   “才来那日,正好赶上一场大战之后,伤亡惨重,药行里懂医懂药的尽数去了大军驻扎地救人治伤去了,三郎没什么本事,人又不熟,就揽了这总账的差事。”   王三郎问一答十,说到最后,还是没忍住,轻声问道:“老祖宗,阿念,她还好吧?”   张家老祖见王三郎说自己跟问阿念,那点自在和紧张,显而易见,倒是微微点了点头道:“此时不是说话的时候,好不好的,回头你自己问她吧。”   张家老祖说完这句,就往外头去了,倒是王三郎听得这句不咸不淡的话,差点没高兴得蹦起来,想想又觉着眼下这形势,好像不太适合这么不稳重的高兴,忙敛了敛面上快要收不住的笑,躬身拱手送了张家老祖和道云道齐三人出去。   秦念西在女军舍中给邹家大姐姐看过诊,心中一片冰凉呆怔了许久,还是胡玉婷摇醒了她道:“素锦说的话,你听到没有?”   秦念西呆愣愣问道:“什么?”   胡玉婷有些焦急道:“大姐姐如今心脉尽毁,这情形,便是老祖宗来了,可能也没法子,如今只能看有没有办法找到解药,才有万一之望。”   胡玉婷见得秦念西那很少见的眼睛失神的模样,不禁想起从前家中老太爷嘱咐过的话,连忙掏出两粒还魂丹,让秦念西吞了,又过了片刻,才见得她恢复了眼中的神采。   胡玉婷才对素锦道:“我们姑娘没事了,素锦姐姐快说,是有什么事。”   素锦连忙道:“不知姑娘还记得吗?我们将军跟姑娘提过,她与城中琳琅阁的董娘子,因埙结缘,交好多年。”   秦念西点点头道:“大姐姐和我说过许多次,但是那位董娘子素日并不常来这岐雍关。”   “大概是素苫寇边之前,刚出了正月没多久,她来过,我们将军和她见了一面,喝了些酒,回来后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怎的,一个人奏埙奏了许久,奴婢隐约听将军嘟囔,说是那位董娘子要嫁人了,此来是来告别的,后来,我们将军,还,还自己奏着埙,落了泪……”素锦声音压得极低道。   秦念西和胡玉婷听得一脸愕然,邹家大姐姐那么刚强的一个人,这到底是因为至交好友嫁人高兴得哭呢,还是因为喝了酒哭,又或是不舍而哭?   “这事儿大姐姐刚坠马的时候,你没报上去?”秦念西问道。   素锦摇头道:“那时候将军身边围满了人,也没人问这些事儿,只问头几日的吃食什么的,奴婢们都吓傻了,哪里还记得这些事。”   秦念西心里隐隐有些不好的念头,又问道:“后来呢,你没派人去瞧瞧?”   素锦往外看了看,一脸苦涩摇头道:“姑娘一直不醒,昏迷之后第三日,我们几个就被关起来了,开始的时候光顾着忧心和害怕,后来就失了自有,再有,其实奴婢也是才刚姑娘问,才想起来这事儿稍微特别一点。”   “往年虽说那董娘子不常来,但是每回来了,总要小住上几个月,我们将军也经常夜里去和她见面,好像奴婢还没到将军身边,将军就已经认识了那位董娘子,这都多少年了,奴婢实在没想起来。再者说,这是我们将军的闺阁之事,我们将军吩咐过,不可随意透露她的日常。”   秦念西蹙眉道:“大姐姐有没有说过这位董娘子是何方人士?”   素锦想了许久才道:“好像说是从西南哪个地方来的,说是家里是世代经营这些珍宝乐器什么的,因为战乱,家中男儿尽数没了,她为了支撑家里的营生,就接掌了家业。”   胡玉婷轻声道:“这经历,听上去和大姐姐差不太多,难怪能交好。”   秦念西点了点头:“大姐姐这样的女中英雄,最是听不得这样的事,若是这位董娘子为人再有趣些,又和大姐姐有共同的话题,这简直就是踩着大姐姐的软肋去的。”   素锦却又道:“可这些年,那位董娘子在岐雍城的生意,就是规规矩矩,对我们将军从无半点要求,每次就是将军相中了什么,也是按市价会账。”   秦念西紧蹙的眉头没有一丝儿放松,又问道:“素锦姐姐可曾见过这位董娘子?”   素锦摇了摇头道:“那位董娘子每回来,约我们将军见面,都是以乐会友,我们将军听得她吹奏的埙曲,就知道她来了,若是得空自会去和她见面,也有不得空,只是以曲想和的方式,但她每回来,我们将军的心情都会极好。”   秦念西越听越觉得这事儿蹊跷,愣怔了半晌才道:“这会子老祖宗应该去了军帐中,五姐姐得了信儿定会过来,咱们只悄悄和她说这事儿,让她派人带我去瞧瞧再说,但是我总觉着,只怕已是人去楼空。”   素锦一脸悲切道:“若如此,我们将军,我们将军还有救吗?”   秦念西只垂了头不再说话,胡玉婷只在一旁,郁郁地叹了口气……   当日夜里,邹琰之守在邹静之床前,锥心之痛让她看起来极是委顿,虽说心中早有准备,可当她下晌见了秦念西和邹家老祖齐齐摇头之后,依旧是觉得难以接受。   秦念西只有让邹静之醒过来片刻的把握,但那片刻之后,就是彻底地与世长辞……   邹琰之和秦念西抱头痛哭,可大战在即,军中不能一日无帅,邹琰之跑了一趟关外营帐,和军中一干将领议过之后,做了决定。   秦念西永远记得那一幕,她预料的片刻清醒,不过是她脱力施针过后,邹家大姐姐已经说不出话,只抓着她胸前那枚小玉埙,目眦欲裂而亡……   邹家大姐姐死不瞑目!   屋内几人均只觉浑身发冷,冷得忍不住颤抖,连哭都忘了的颤抖!   岐雍关内秘不发丧,岐雍关外,邹家军和素苫日日交战,日日败退。   七日之后,安北大营收到邹静之暴亡噩耗,安北王震怒,六皇子由暗而明,昭告天下,正式向素苫宣战。   安北王或明或暗,一连十多道帅令,调兵遣将,令邹琰之任邹家军主帅,广南王世子接掌安北新军,鹰骑军西移协同作战……   岐雍关接圣旨、帅令之后,高调发丧,邹家军全军阵前戴孝。   岐雍关发丧当日傍晚,前雍关内倒是十分平静。   前雍城里,一处极为豪奢的府邸内,两个妩媚娇俏的女儿家正围着一桌刚置办好的珍馐美酒,陪着自家主母说话,那位主母刚刚年过花信,一身绿如深潭幽水的首饰,配上墨绿色的华服,越发显得这位主母华贵非常。   片刻之后,男主人归来,绿衣主母举了酒杯,贺三人新喜之后,便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来,徒留屋内一片莺声燕语……   当晚,子时刚过,前雍关北侧支路关防被打开,旌国中路军汇同劼国大军由此进入前雍关内,以昼伏夜行方式,迅速往安远方向北移。   旌国境内,旌国王宫一连数道王令下到旌南王府及旌南军中,旌南与安远北部,大战一触即发。   自邹静之发丧之后,邹家军显示出一幅哀兵必胜的气势,与先前的节节败退简直仿若两支完全不同的军队。   岐雍关内那座阔大的药库内,有几座库房紧闭的大门尽数打开,全军将士上阵杀敌之前先服用解毒药物。   万寿观及君山药行全部医家、药师齐齐披挂上阵,先破素苫神秘的所谓天神大阵,秦念西、道齐、道明、宁平、宁舍等人齐齐入阵,配合医家药师,合力围歼了天神大阵中五名驱阵巫师。   天神大阵一破,素苫失去了施毒屏障,战力不堪一击。   旌国和劼国军队进入大云境内第三日夜里,两国将领突然都有了一丝后脊背在发凉的感觉。   果然,当夜子时,两国合军路过离安远一百余里处山谷时,先中埋伏,然后遭前后夹击。   当夜,安北军与旌南军似乎也出现了短兵相接,安远城外处处战声、火光冲天……   安北军大营中,大军被安北王一一派了出去,只余留了右军驻守。   右军将军看到各处燃起的战火之后,只满心期待却又局促不安,等着最后一处信号,那是来自安远城长公主府的信号,按照预定,只要那个方位出现火光震天,就证明他可以出手了。   在右军将军借着观察战况,第三次上了了望哨高台时,正当夜深人静,寻常人最困顿的时候,那团浓烈的火光出现了,而且越烧越烈,越烧越烈,烈得让将军有炫目之感。   右军将军知道,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他咬紧牙关,回营先点了二十名亲信,悄无声息往中军大帐而去。   大帐中悄无声息,外面四处战火,他竟能从那战声的间隙里,听见若有似无的鼾声,他那位兄长,果然是如他阿娘所说,不过是比他运气好,不过是比他早生了十年,不过是把自己送给云家做了条狗而已,不然,他凭什么?   当他手中削铁如泥的匕首,终于按到了那泛着热,还在跳动的颈项上时,他忍不住心中狂跳,却突然只觉手上一软,两柄冰凉的长剑架到了脖子上。   大帐中瞬间灯火通明,安北王从那行军床上站了起来,一脸平静道:“老四,你这是想做什么?”   安四爷环顾四周,他带来的那些亲信,除了两名拿长剑架在自己脖子上的,其余人早就尽数放下了武器,只一脸漠然,站在旁边看着他。   安四爷面色一片惨白,高呼道:“你们,你们怎么敢,怎么敢这么对我,我是你们的主子,你们的父母妻儿,性命还捏在我手上呢……”   安北王一脸好笑夹杂着些许厌恶道:“咱们带兵打仗的,最忌讳的就是祸及妻儿父母,当兄长的,这样的话,跟你说过多少遍?你但凡听进去一回,便不会有今日之祸。”   安四爷一脸气愤指着自家长兄道:“你,你给我设圈套,你就是这么对待你亲生弟弟的?我就是死了,也要到阿爹和列祖列宗面前去告你的状。”   安北王一长串哈哈大笑从可笑转到悲凉,才缓声道:“你猜,若是你去父亲面前告状,父亲最后悔的会是什么?”   安北王围着安四爷转了一圈儿才道:“父亲定会后悔,让你长于内院妇人之手,养成是非不分、家国不分、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关键是耳根子还极软的毛病。”   安四爷一时面目狰狞:“你凭什么说我,你不过是比我早生了几年,不过是鼠目寸光,甘心为了一个下不了蛋的女人,做他云家的走狗,否则我安家,早就该是这北地的……”   安北王厉声喝道:“住口,把他堵了嘴给我绑好!把他送进墓道里,把墓道给本王封了!让他们几个一起,到安家列祖列宗面前去请罪!” 第297章   暗夜,潜伏着无穷的罪恶,却也孕育了希望。   前雍城那座富丽堂皇的大将军府外,刘达亲帅护卫营,把自家府上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过小半个时辰之后,大将军府侧门里,被绑缚得严严实实的男男女女,鱼贯而出。   最后,大将军府中门伴着沉闷的声响,徐徐打开,刘家少将军将用绳索缚住上半身,走起路来依旧环佩叮当的大将军府少夫人,安北王府嫡女,安北王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亲自从中门送了出来。   她那一身绿色华服,和那一身碧如深潭绿水的首饰,即便是在暗夜里,依旧能在火把的映衬下,散发出绿色的幽光。   她一语不发,她弄不明白,为何岐雍关那位名震关内外的女将军,已经在阵前落马而亡,劼国和旌国大军,已经扑向安远大营,而有她在,有她坐镇的前雍关,丝毫无恙。   只待大事得成,她的亲弟弟,得了这北境的天下,自立为王那一天,她就可以和少将军一起,收付岐雍关,刘家就可以不伤一兵一卒,占据岐雍、前雍两关,他们安家军和刘家军的血,凭什么要为云家而流?   云家不过送了个一身残病的女儿过来,就要他们安家世世代代俯首称臣?这是她阿娘常说的那句话,那个连蛋都下不了的病鸡,凭什么压在她们母女头上?总有一日,要叫她知道,在这北境之内,究竟谁才是最尊贵的妇人,总有一日,要叫她身首异处,尸骨无存……   她阿娘,她的阿娘,就算是被她那个隔了肚皮的长兄陷害之后,还能源源不断地给她送人送银子,她阿娘让她支撑住,让她好好儿笼络着刘家上下,等她的亲弟弟大事得成,她在刘家,就是天了。   她听她阿娘的,一步步按照她老人家送来的信谋划,处心积虑,小心翼翼,连她最在意的丈夫,都让人染指了。   可为什么,不管她怎么说,她那个和她做了十多年夫妻的丈夫,都只一脸冷漠地看着她,她受不了他那样的眼神,他让人把她绑了,推着她出了中门的那一刻,她好像只明白了一件事,这就是一场戏,而她,就是那个戏台上从前惹得人哈哈大笑的丑角……   当她从半明半暗的火把里,看见长春的那一刻,她突然哈哈大笑,那笑声,在这暗夜里,疯狂而刺耳。   长春躬身长揖:“得王爷令,小人特来,接姑奶奶归去,和老太妃团聚。”   她从大将军府正门出来,毫无知觉地下了高阶,在笑声中转头,望着那个朱红色的大门,一点眼泪迅速地从眼角划过,多少年前,刘家欢欢喜喜把她从这座大门迎进去的场景,依然历历在目,今日这中门再开,还是那个人,把她从那扇门里送出来,虽说比不上大婚那日的隆重繁琐,倒是丝毫不失她作为安家嫡女的脸面。   她扭头定定看向站在她身侧的丈夫,却是眼神一片空洞,轻轻开口道:“什么意思?大郎这是要休了我?”   此时的刘少将军似乎也有所触动,只清了清已经干涸得快要冒烟的嗓子,满怀歉疚道:“为了孩子们,你走吧,安心走吧,旨意说,只要……就既往不咎,不牵连,不祸及满门……”   “我问你几句话,你放心,我不赖在这里。”   “你问。”   “我拿你令牌那日,你知道?”   “嗯。”   “邹家大姐儿是诈死?”   “不是,是真的。”   “我阿娘给我送人送银钱,你都知道?”   “开始不知道,后来,后来王爷派人送了铁证过来……”   “他让你做的局?就为了坑你媳妇儿?你孩子的阿娘?”   “不是,王爷说,你若不出手,我们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时候,什么时候知道的?”   “兽阵发作之后不久,王爷送的信儿。”   她怔了怔,又突然无声笑了出来,这一两年,他极少回家,和从前判若两人,他的眼神要不在她身边的丫鬟身上,要不就在别处,她以为,他只是像她阿娘说的那样,嫌弃她没了从前的颜色……   她转过头,看向长春,依旧如同从前一般,语气居高临下:“走吧,还等什么?”   安少夫人上了那辆她素日里常用的大车,大车上,两位身强力壮的嬷嬷一里一外,态度恭敬地等着她。   她突然看向立在车下的长春,面上一脸嘲讽道:“你若真想留一丝余地,把这绳索给我解了。”   长春躬着身子,却满面笑容看向自家姑奶奶轻声道:“小的也是听命行事,王爷吩咐了,无论如何,您也是安家的女儿,该有的体面,还得有。您放心,您不会孤单的,老太妃在老王爷跟前等着您呢,若是四爷没想明白,大约也会在老王爷跟前等您……”   安少夫人内心深处那一丝微弱的余火,终于熄透了。   她那位长兄,打小儿就是这样,眼睛瞧着你,眼神瞧着你的心地,内心瞧着你的本心,阿娘说过,那就是头狼,养不熟的白眼儿狼,呵,可不就是嘛,他连那样的圈套,都敢安在她阿娘,这北地堂堂正正的老太妃身上,他还有什么是不敢的?   对,那就是他坑害他们的第一步,然后设下陷阱,眼睁睁看着他们一个一个地跳下去,他就那样看着,眼神中还带着二三十年从未变过的审视和嘲讽,可是,他凭什么?若不是她的阿娘,他还能活到今天?   她满腔怒火突然喷薄而出,直直看着长春道:“你这样的走狗,帮着他,设了圈套坑害我阿娘,坑害我们兄妹,你还敢往我阿爹面前去?你睡着了都能被祖宗托的梦吓醒了吧?你们家是我安家的家将,可不是那云家的奴才。”   长春依旧躬着身子,笑得温和:“老太妃的事,是二爷三爷四爷亲见的,前前后后,抓人审人,都是三位爷亲自参与的,姑奶奶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王爷在天有灵,看得一清二楚。”   “王爷不过是为了姑奶奶和几位爷的体面,才悄悄按下了此事。老王爷在天有灵,也能看到,王爷只一心盼着姑奶奶和几位爷好。”   “老王爷生前说过无数回,安家世代效忠大云,决不允许出祸国殃民的叛徒,姑奶奶犯了这么重的罪,若不是有王爷和王妃担待着,怎能全须全尾去见老王爷,不过不知道,老王爷见了姑奶奶,会说些什么?老王爷那根长鞭,他是一起带过去了的,不知道到了那边,老王爷的鞭子抽打起来,还会不会疼?”   安少夫人被长春一席话说得面色青紫一片,仿佛想起她阿爹从前那根混了不知道是铜是铁还是金的长鞭,别说抽人,就是抽打在旁侧的地板上,都能让人感觉到令人窒息的灼烧感……   长春挥了挥手,车上的嬷嬷把安少夫人按进车厢里,大车缓缓动了,前后的队伍也动了起来。   长春跟刘达父子作了别,倒是刘家少将军想起他听到安少奶奶和她那两个丫鬟说的那些话,其中有一样,是他们所有人,都一直没弄明白的事儿,兴许,王爷和岐雍关,很需要这个消息。   长春听了刘少将军赶上来的那一番耳语,眼睛微眯,面色一派凝重,再次深鞠躬之后离开。   才出了前雍城,长春便悄声交代了月怀几句,让他立即赶往岐雍关。   第三日入夜不多时,月怀持了令牌,入了已经封关五十里的岐雍关境内,按照长春的吩咐,打听到重伤员都在岐雍城外,邹家军大营里,便一匹快马,亮了令牌,入了大营,没费什么事,便找到了张家老祖。   营地里四处忙忙碌碌,疼痛的叫喊和呻吟此起彼伏,自从邹静之发丧,大云军队在医家和药师打头阵,先破了素苫天神大阵之后,往素苫推进的速度极快,前锋军已经叩开素苫第三座城池,再往前不过半月,就能到达素苫都城古宁城。   岐雍关外伤残军士分批往邹家军大营转移,先运回来的,都是重伤员,由张家老祖主持医治。   月怀进了大营时,张家老祖正在紧挨着大营旁侧的药库院子里,看着人照着单子进进出出取药材。   张家老祖见得月怀一脸的风尘仆仆,嘴唇已经干裂到爆皮,知道这是急行军赶了来的,做了个相请的手势,请了月怀往旁侧的小账房里说话,又叫了正在旁侧誊写账册的王三郎道:“三郎倒点水,再去看看,有什么能吃的,最好是稀的,面条也行。”   月怀连忙躬身长揖谢过,看着王三郎端了水过来,又掀帘出了门,只是心中颇觉有些奇怪,怎的张家连个账房先生,也有这般气度?   月怀也是有经验的,小口小口抿了几口温水进去,才看向张家老祖轻声道:“老先生见谅,小的是跟着春大爷办差,从前雍关过来的。”   张家老祖愣了愣才道:“前雍关应当没有什么不妥吧?”   月怀点点头道:“都妥当了,只是我们启程之前,刘家少将军说,少夫人有几句话,说得不太寻常,春大爷觉得,可能和邹将军暴亡的事,有些关系,让小的过来找老先生说说。”   月怀见得张家老祖紧蹙的眉头,又接着道:“她说难怪那个人敢先把兽阵用了,这样的大功劳,可比那几个人就灭了的兽阵有用多了。隔日,前雍关便得了邹将军阵前落马的信儿。”   张家老祖目中精光闪过,眉头却蹙得更深,王三郎正好端了碗还冒着热气的面汤进来,温声道:“军爷这是跑了远路,一下也不宜过饱,这汤面军爷先凑合用一碗,等晚些,馒头就蒸好了。”   月怀连连道谢,开始吃起面汤,张家老祖倒是一声不响,心事重重,蹙着眉头掀了帘子出去了,这事儿,怎么想都透着股子怪异。   张家老祖背着手,微微弯着腰,开始在小院里踱着步子转着圈,脑子里也在不停地翻滚。   他曾怀疑那兽阵,是为了扑杀阿念,而如今这连他都没听过的毒,用在了邹家大姐儿身上,若是对照月怀带来的消息,这就是同一个人所为。   可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把这毒,用到邹家大姐儿身上的呢?   若这个人,真是玉家那个流落在外,下落不明的庶子,他又为何一定要做这样两件事?   若是能确认他用的那个兽阵目的明确,就是为了阿念,那就证明,他对阿念的仇恨,深到倾其所有,也要疯狂报复,这是不是就能说明,安远城里那几个雌雄不分的朱家假绣娘,就是他的手笔?   又或者是,他和那个旌南王世子一般,看出了阿念那身本事,对这天下的用处?张家老祖又摇了摇头,他那样的人,不可能胸怀家国,他如果真的有家国之观,就算再大的私仇,也会隐忍到这时候,把兽阵和天神大阵放在一起,再加上不知不觉中,击杀一军主将,这对邹家军,该是怎样的灭顶之灾?   若他能放到一起,大云防备就不会那么齐全,岐雍关或许已经失守……   阿念说的那些,确实不可能露了行藏,但是真正的聪明人,往往并不只看他疑心的对象具体做了什么……   张家老祖看着在廊下探头一脸关切看了他好几回的王三郎,心里想的是,比如王三郎这样的聪明人,他不过在隽城转了几日,看了看粮食和药材转运的情形,就能大致推算出真正的战场在哪里。   那么那个玉家庶子,只要细细推测自南边儿来的医女,入了长公主府之后,这从前表面上一派平静,但私底下却是暗流涌动的北地和安北王府、长公主府,都有哪些变化,再去观察自己怀疑的这个对象,是不是在这些变化中,起到了不可估量的作用,就差不多能明确了。   说白了,就是有些人看人看事只能看眼前,有些人看人看事却是在俯瞰众生。   只能说,唯一庆幸的是,仇恨蒙住了玉家庶子的另一只眼,才侥幸有了如今的局面。   又或者,这个玉家庶子这么做,是有别的什么目的?   张家老祖实在觉得,脑子里乱糟糟一片,有些事说不清楚,有些人,非我族类,实难揣测出其真实心态和目的…… 第298章   王三郎看着在院子里不停踱步的张家老祖,那面上的表情看不太清楚,可他那从前一脸的平和,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三郎看了几看,心里隐隐觉着,这事儿定是和阿念有关,别的事儿,很难叫老祖宗如此焦灼。   阿念跟着大军入了战场,王三郎来了这些日子,只在邹家那位女将军发丧那一日,远远看见了阿念一回,也是那一日才知道,原来阿念就在离他不远的那处女军舍中。   那一日,阿念双目红肿,面露悲色,看上去和从前判若两人。王三郎不敢往前,也凑不过去,只看着她跟着那位邹将军的棺木出了大营。   再然后,那几间一直大门紧闭,守卫森严的药库突然打开,不过两三个时辰,那些药材,全运到了驻军大营里去了,这营里的人,走得也不剩几个。   那一刻,王三郎突然明白了那句百无一用是书生的话,这样的时候,他竟然一点忙都帮不上。   难怪他跟阿爹说他要来北地看看时,阿爹当时就点了头,还帮着劝了一万个不放心的阿娘,说他这样的,就该让他去,等他亲眼看了,才能明白众生疾苦,才能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往后不管举业能不能成,会不会出仕为官,起码得知道自己是谁,能干什么……   呵,可不是嘛,他这样的,到了这战场上,真的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做个抄抄写写的账房先生。   再后来,就是张家老祖先回转来,说是前头打了胜仗,重伤员要送回来疗伤,他心里期盼着,是不是阿念也要回来了,可是依旧没见到人。   有好几回,他打听到前头已经打进了素苫,他都动了心想去看看,可是这里每日都要总了账之后往隽城报军需,再后来,前头越推越远,人手紧缺的厉害,一个人恨不得分三个用。   近几日,听说北境全线开战了,就更缺少人手了,粮草那边出了两回错之后,多日不见的孙叔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嘴角上两个大燎泡,直让看见的人,也跟着疼。   孙叔一个长揖到底,便连粮草的总账和军需也并到这里来了,王三郎虽然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但倒是突然觉得自己好像也不是全无用处了。   这几日,他就在这院子里,白日里和各处来交账的管事对着账,夜里总账报需求,清晨再送出去,就这么兢兢业业干着莫名其妙到了自家手上的差使,得了空再侍候侍候张家老祖宗,虽说那位老祖宗一般不太搭理他,可他心里那份失落,倒是比刚来的时候,减了不少。   王三郎看了看屋里已经靠着墙睡熟的那位军爷,再看了看还在外头踱步的张家老祖,咬了咬牙往前跨了几步,到了张家老祖跟前,轻声道:“老祖宗,您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若是不打紧的,便跟三郎说说,疏散疏散也好。”   张家老祖正围着脑子里那一团乱麻转着圈儿,猛然被王三郎这么一问,那团乱麻倒好像突然被斩断了,张家老祖看着王三郎愣怔了许久,直让王三郎被瞧得心里直发毛,才突然问道:“念丫头做的事,你知道多少?”   王三郎想都没想,便十分郑重地脱口而出:“功德无量,老祖宗,这北边的事儿三郎知道得不多,但是从君仙山到京城的事儿,三郎多少知道些,三郎每每想起来,都觉得,只有这四个字,才能配得上。”   张家老祖面上虽没什么变化,可他眼里那抹欣慰,王三郎还是清清楚楚地捕捉到了,便又小心翼翼开口问道:“老祖宗,是不是阿念出了什么事?”   张家老祖却突然站直了些身子,往旁侧走了一步,语声徐徐:“如此,你便说说念丫头来北地之前,北地是个什么景况?”   王三郎知道张家老祖突然这么问,肯定不是为了考较自己,但只觉在这位老祖宗面前,最好还是按照本心说话,否则不知那句说错,连补救都不知道怎么补救,只轻声道:“三郎浅见,应当说是十分复杂。”   王三郎见得张家老祖没反应,只是自顾自往前踱步,便也跟了上去,接着道:“其一,是朝廷和北地之间,关系很微妙,也很胶着。”   “其二,北地内部,应该也是暗流涌动。”   “这里头当然有很多原因,但是若说重中之重,便是那时安北王妃一直无后。”   听得王三郎这几句说了个表面的话,张家老祖倒是不由自主点了点头,有些话,只需一句,便知其中深浅。   张家老祖这才微微叹了口气道:“我们刚来北地的时候,情况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许多,朝廷和长公主在北地,几乎已经被踩进了尘埃里。”   “那时候的北地百姓,几乎眼里只有安北王府而没有朝廷,几乎只知安北王府太妃而不知长公主。就连朝廷为了让北地百姓军户不饿肚子,想尽千方百计,抬高北地所产粮食价格,用以换食南边一年三产的水稻,都能被污成朝廷在巧取豪夺,其余种种,就更不用说了。”   “那时候长公主病重,安北王也颇有些意气消沉,北地内忧外患,甚至还有内外勾结之祸,哎,实在是叫人不知如何是好。”   王三郎听得张家老祖这番话,心里直是翻起了惊涛骇浪,这才几年功夫,这样的颓局就能到今天这样,王三郎倒是突然有些明白,为何官家和安北王,内外统一,要在这样的时候发动这样一场大战了。   在外患面前,所有内部的暗流才能暴露无遗,而那些真正是为了北地长治久安的力量,才能扭成绳索,一致对外,或许一场大战,反而能涤荡了这北地的风气,让整个北地进入焕然一新的境地,毕竟,北地是有了小主子的。   张家老祖沉默了一阵之后,又继续道:“我们来之前,虽说预料到了一些困难,可也过于乐观,以为只要治好长公主的病,让这北地能后继有人,当能稳住局势,只要北地大局稳定,剑指旌国,逼迫旌国交出贼子毕彦,应当不是太大的问题。”   “可现实并不如此,更重要的问题,还在于人心,便是连安北王的心思,我们也猜不透。”   “这样的情势之下,念丫头或许有些鲁莽,但却还是依着本心,相信那位王爷对朝廷和官家的忠心,凭着无意中发现的一点端倪,给安北王撕开了一条小口子,先掳开了这北地百姓奉为圣人的安北王府老太妃那层高贵的面纱。”   “可也就是因为这件事,惹下了后患。”   王三郎这才明白,张家老祖前头那长篇大论的铺垫,是为了什么,不禁面上有些微微发烫道:“老祖宗放心,三郎自阿念六岁时,就已经认识她,知道她,她虽说偶尔会有跳脱之举,但是心里是有数的,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分得清楚明白。”   张家老祖本来在这北地如此大乱的情况下,见到王三郎竟然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过来,心里原本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悦,就减去了几分,又听那本来一肚子官司的孙大说他此来,就是不想叫念丫头觉得委屈,就更多了几分好感,此时再听他这话,心底里那股子郁气,倒是突然消散了个干净。   张家老祖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又把关于那两个假绣娘和安北王太妃的事儿,大略说了说,再把那件事情前后,北地的大变化描述了一番,最后才说到秦念西第一回 往岐雍关去的路上,遭遇兽阵的必杀之局。   王三郎听得眉头直蹙,有些不解道:“老祖宗,阿念这行藏,一向都保护得极好,三郎在君仙山的时候,若不是心里有数,根本就弄不明白,这女医馆里面,究竟谁是最厉害那个。这北地来了那么多医女,那人怎么就能确定,这事情会牵扯到阿念身上呢?”   “再者说,那一路上,还有那位广南王府世子爷同行,又安知不是为了他?”   张家老祖点点头道:“那时候我也只是有些疑心,但是并不能确定,后来我就走了一趟素苫。应当能确定,这兽阵确是素苫玉家一位庶子驱使的,而且,据我在素苫探听的消息,这个玉家庶子,把他们祖上那套混淆雌雄的功法学了个大成。”   “才刚那位,是安北王身边最得用的大管事长春身边听用的人,他们前几日拿了安家嫁到刘家那位嫡女,那安家姑奶奶无意中透露了这回邹家大姐儿死于阵前的事儿,也是那个玉家庶子干的。”   王三郎愕然道:“不是说是在阵前听鼓落马?这么说,是先有人给她下了毒,老祖宗怀疑是那个玉家庶子先给邹将军下了毒,这个毒要用那个鼓声引发?”   张家老祖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道:“现在我还没想明白,他究竟是怎么给邹家大姐儿下的毒。这事儿念丫头兴许知道,可她估摸着还不能把这些事儿都串到一起。念丫头对邹家大姐儿极是推崇,若是,若是……”   王三郎见得张家老祖说得犹豫不决,便问道:“老祖宗是担心,若是问了阿念,她会把邹将军的死,揽在自己身上?”   张家老祖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却没再说话。   王三郎脑子里转了许久才道:“把这些线头儿都拢到一起,照现在的情形看,咱们得分两步想,那个玉家庶子虽说一击得手,杀了邹将军,却没有动了阿念分毫,他竟然肯把兽阵用在阿念身上,若是照老祖宗的想头,这是已经恨上了阿念,那他为什么又要把这样的必杀之局用在邹将军身上呢?”   “当时抓了的那几个绣娘,人还在吗?还有,那位玉家庶子,是不是还有什么牵挂在素苫?”   张家老祖猛然顿住步子道:“你是说,他用兽阵击杀念丫头,是为了泄愤,那几个绣娘里,有他十分在意的人。他如今帮着素苫击杀邹家大姐儿,是跟素苫谈了条件,为了换他阿娘一条活路?”   王三郎点了点头道:“照老祖宗说的,他这样的人,做什么事都没有一定的章法,人又极聪明,他不可能为了素苫干什么,他就是为了他心里那点私念。要三郎说,他若是真为了他阿娘,必然会趁着战乱,把他阿娘带走,从此离素苫远远的,这一阵子阿念应当是安全的,但是等他安顿好了他阿娘,这就还真是个后患了。”   张家老祖突然问道:“若照三郎这么说,那绣庄里抓来的几个人里,定有一个是他一母所生的弟弟。月怀呢?”   王三郎扭了扭头道:“老祖宗是说才刚那位军爷吗?他睡着了,在账房里。”   张家老祖往账房挪了两步,又停住脚步道:“这事儿也不急,而且这话,还不好说,若是那几个人都死了,这仇就结死了,就是还活着,这人咱们也不好要……”   王三郎点着头道:“若真要要这个人,长公主那里,阿念好说话吗?”   张家老祖点了点头道:“长公主那里倒是没什么,但是这样的事儿,那安北王府里,还有几位爷,这样的事儿,将来总是……”   王三郎蹙着眉道:“三郎觉着,那位王爷未必心里没数。但是咱们不能做这个指望,还是要先印证一下,咱们想的这些对不对,如若是对的,咱们就得往里寻寻这母子二人了,若是按老祖宗说的,能混淆雌雄,那扮成女儿家也不是没有可能。”   “还有一点,这个玉家庶子必然对大云北境极是熟悉,如今逃难往南的人极多,他们很有可能趁乱裹挟在里面,往南边……不对,这个人极是谨慎,他这些年一定是潜居在大云北地,很有可能还是在祁城、隽城这样的人多,交错杂居的地方。”   王三郎想了想又道:“这事儿还是得问问阿念,好歹得知道那位邹将军是怎么着的道儿,要不,这事儿交给三郎来问吧,老祖宗放心,三郎定不会让阿念留下心结的。” 第299章   秦念西得了老祖宗急召,从素苫回到岐雍关时,六皇子已经领着安北军十万大军,从北往西,会同前雍关五万刘家军,以合围之势,全歼劼国和旌国联合大军,活捉了劼国和旌国主帅。   紧接着,六皇子按照战前部署,将旌国主帅送去了安北大营,刘家军拿了劼国主帅。   下一步,六皇子便要率安北十万大军,出岐雍关,长驱直入,和已经苦战月余的邹家军、安北新军会师,直逼素苫都城古宁城。   大军过岐雍关之后,一应军需终于有了足够的人手,王三郎恢复到先前,只需要统总药上的账目,药库的账房里,终于清净了下来。   秦念西急匆匆入了药库那个院子,便径直掀帘进了那处小账房,见得屋内只有一个账房先生正埋首算账,便自转身要出去,可那匆匆一瞥,让她心里突然之间生出一丝疑惑,再转头看了一眼,那账房先生正好觉察有人进来,抬起了头,两厢看了个正对,却都愣在当场。   几年不见,心心念念的姑娘已经出落成人,上回见她时略带圆润的面庞有些憔悴,两颊瘦削得只剩了一个轮廓,眼下泛着青,依旧清澈的眼底却被丝丝郁色覆盖着,唇色干涸得泛了白,只叫人从再见的欣喜转成了浓烈的疼惜。   秦念西有些不敢认,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前世里那些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王三郎,穿着一身张家管事的灰布长袍,头上只一个木簪绾了青丝。   从前,他从来没有穿过这样颜色的衣裳,永远都是一支白玉簪绾发,眉毛很淡,肤色极白,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唇色也很淡,淡得发白,只有那双眼睛,和前世里一模一样,看着你时,只叫你觉得那就是闪烁着星辰的苍穹,不知不觉就被融入了那苍穹包裹的暗夜。   原来,不生病好好长大的他,是这个样子,肤色不是从前那样孱弱的白,而是偏向于泛着康健的小麦色,发如浓墨,一样乌青的眉峰极为挺括,高挺的鼻梁并不陡峭,应该是圆润宽厚的鼻翼,中和了那丝凌厉,嘴唇是健康的红色,下巴那一点点长而微翘的弧度,给他平添了几分俊俏……   “阿念,你瘦了许多!”对视良久之后,王三郎才放下手中的笔,缓缓起身,语气中带着浓浓的怜爱。   秦念西从王三郎温润的语声中回过神,才想起自己已经这样盯着一个男子看了许久,再转了转念头,突然想起来,这个人好像是和自己定了亲,念头转了几转,面上也跟着泛了红。   秦念西抿了抿发干的嘴唇,才借着行礼掩饰了突然泛上心头和面庞的那些羞涩,对,是羞涩吧,从前世到今生,第一回 清晰地知道,这种感觉叫羞涩。   “王,王三哥哥,怎么是你?你怎么穿成这样,你怎么来了这里,这里……”秦念西说出口的话,竟觉得好像不是自己说的一般,自己都觉得说不下去了。   王三郎绕过书桌,往前迈了两步,正好看见秦念西耳尖上的红色,再听着秦念西那语声中的局促,心下微微动了动,她和他说话的语气,到底和从前那一片恬淡坦然,甚至偶尔的打趣,很不一样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还挂着尘土的肩上,玄色的道袍上都是灰,他忍不住抬了手,想替她拂去那些灰尘,她却好似能感觉到一般,往旁侧躲了躲,他的手,就那样停在半空,秦念西转过身,立即便明白了他想干什么,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路上赶得急了些,送信的人说是老祖宗急召,噢,对了,我们家老祖宗呢?王三哥哥见过他老人家了吧?”   秦念西一边说,一边往旁边再退了一步,自己给自己掸着灰。   王三郎听了她这话,就知道是一入了大营便径直过来的,只怕是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连忙转身倒了盏茶,递到秦念西手上道:“你先坐下喝口水,再去洗洗,跟着侍候的人呢?”   秦念西接了那冒着热气和清香的茶水,只觉确实是渴了,小口小口喝了,又笑道:“伤兵太多,人手不够用,我和婷姐姐是跟着回来拖粮草军需的队伍回来的,一路上走得有些急,婷姐姐去放行李去了。”   喝完那盏茶,秦念西才从先前的惊讶和尴尬中缓和了过来,语气也恢复了从容。   这北地的大军,阵前到似乎是不缺人,可这后方这份缺人,王三郎也是深刻地领会到了。原本张家那些管事,个个都是精明强干的,可伤员太多,他们基本上都是知医识药的,补上去都是个现成的大夫,尤其是先头,使那示弱的障眼法时,简直是惨不忍睹,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管事就都当大夫补了上去。   这么一来,王三郎接了账房,便是他身边跟来那四个小厮,都被赶鸭子上阵,补了管事缺。   王三郎坐到秦念西旁边的椅子上,了然地点了点头道:“能体会到,我比妹妹来的早些,我来的时候,去前头看过一回,哀鸿遍野,大夫们都熬红了眼,总算是多保住了一些性命。我听老祖宗说,妹妹是跟着大军进了素苫的,前头也忙得很吧,妹妹瘦得厉害。”   秦念西眼中闪过一丝黯然,她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忙碌是一回事,更多的还是难过,那些天婷姐姐天天给她吃清心丸和还魂丹,可她依旧是心中满腔的仇恨,只感觉把自己都快烧炸了。   那一日灭那天神大阵的时候,本来道齐是没有安排她的,是她自己非要去,后来还是婷姐姐在老祖宗面前讨了示下,才让她去了,回来之后,道齐以从未有过的严肃说了她,你若是要继续这么疯狂,贫道便要讨了老祖宗示下,送你回君仙山养病。   那一天,她抱着婷姐姐痛哭了一场,邹家大姐姐是她重活这一世,想救的人里,唯一一个眼睁睁看着她死不瞑目的,她就死在她怀里,她从未想过,前世里看过了那么多生生死死,就连王三郎没了的时候,她也都是懵懵懂懂,好像一场梦一样。   她从未想过,竟有一日,她亲手治好的,那么鲜活可亲的一个人,就那样,在她怀里,睁着眼睛,喉咙里发着齁齁的声音,就那样没了……   婷姐姐对她说,我们为什么那么喜欢邹家大姐姐,就是因为她虽然是名武将,可她脱了那身盔甲之后,还能够过着琴棋书画相伴的闺阁日常。她这么多年,经历了多少生生死死的大风大浪,目送了多少亲人战死沙场,还遭遇过大婚当日脱了红装换铠甲,却还能冷静自持。   她是邹家长女,是带兵的武将,更是守护岐雍关百姓的将军,可是她一直很明白,脱了战袍,她还得苦中作乐,活得洒脱肆意。   咱们是医家,是大夫,做大夫那条最重要的规矩是什么?   是啊,最大夫最重要那条规矩,可以胸怀悲悯,却最忌讳感同身受,要时刻保持冷静自持!   王三郎坐在旁侧,静静看着秦念西就那样发呆,浑身的悲苦不自觉地散发出来,有某一刻,他很想,很想把她瘦成一片纸的身子,紧紧揽进怀里,可是他知道,眼下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只能这样陪着她,那时候他更明白了老祖宗那份焦灼,是从何而来。   王三郎很想给眼前的小姑娘做点什么,却又实在是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只心下默默感慨,她这样的女儿家,就该娇养在清风院那样的地方,这时候,快有樱桃和杨梅吃了吧……   秦念西还在发着呆,却突然闻见一股子思念已久的紫苏杨梅的味道,是紫苏制过的杨梅晒成的杨梅干,清风院里管着杨梅园的吴嬷嬷,最会做这个,酸甜可口,还带着股子杨梅伴着紫苏的清香。   吃了半包杨梅干,再喝了两盏新沏的茶,秦念西总算觉得回过神来了,倒是瞬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王三哥哥见谅……”   王三郎满腹的话想说,可看着秦念西那模样,也知道不是说话的时候,当即便道:“妹妹这是累了,老祖宗说了,妹妹若是回来,先好好歇息一下,下剩的事,等歇过来了再说。”   秦念西好像自己也回过劲来,这是又有些神思不属的苗头,顺手从怀里掏了还魂丹出来,塞了两粒药到嘴里,就着王三郎递过来的茶水吞了下去,才笑了笑道:“是有点累,对了,王三哥哥还没说,你怎的这会子来了北地,眼下这北地,这岐雍关,可是乱得很。”   王三郎见得小姑娘一边吃着药,一边还能想起来关心自己,心下一片暖热,有些话反正总是要说的,这几日知道她快要回来了,他把心里那些要说的话,一遍一遍想了许久,哪先哪后,都想好了,只是一看到她那副憔悴得厉害的模样,就乱了方寸。   “我来看看妹妹,年前接了家里的信,我就回了京城,过完年就跟着孙叔往这北地来了。”王三郎抿了抿唇,还是决定先从这最重要的一条说起,如今可不是什么太平日子,眼前的小姑娘也不是那闺阁中无事可忙的闲人,说不得明日又有个什么事,一下又能不见了人。   秦念西愣了愣,心下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却也只能说出一句:“原是阿念不好,自己不知不觉入了绝地,却要拖累王三哥哥跟着煎熬……”   越听这话,王三郎越觉着不对味儿,果然还是自己先前的优柔寡断,很难不叫人多想,又十分庆幸这回当机立断来了北地,连忙苦笑着打断道:“妹妹快别说了,就有万般不是,那也是我的错,是我想得太多,怕这个怕那个,才导致了今日的局面,也叫妹妹会错了意。”   秦念西一脸愕然抬头看向王三郎,王三郎也不敢再等她说话了,只自己又接着说道:“我先要郑重说明一点,就是我知道这亲事那日,实在是欢喜得紧。即使这亲事对妹妹来说,只是为了脱困,我也高兴得很。起码,我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总算能为妹妹做点什么了。”   王三郎说到这里,好像感觉到自己又把这话说跑偏了,连忙又绕回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就是,我心悦妹妹,能和妹妹定了这亲事,实在是觉得欢喜得紧。”   “我这趟来,就是怕妹妹觉着委屈,怕妹妹误会,如今我们这亲事已经定了,我也不怕妹妹笑话,我从前,只敢在梦里想这事儿,我怕我这身子骨儿,会误了妹妹,我阿娘只怕,也和我是一般的想法,所以才迟迟不敢动。”   “我本想着,我就在君仙山等着,等妹妹从北地回去,亲口问问妹妹,妹妹只要点了头,我就让我阿娘上门求亲,虽说,虽说我这想法有些违背世情,可我这身子骨儿,我不敢,真是不敢……”   王三郎好像发觉了自己又开始语无伦次了,只心中气苦得很,明明都想得好好儿的,怎的到了阿念面前,就总是能把想说的话说得乱七八糟,却也只能无力地,充满期待地问了秦念西道:“阿念,我说的这些,你听明白了没有?不是,就是,我的意思是我,是我,我……”   秦念西看着一向斯文有礼,条理分明的王三郎这一通乱,只从满脸愕然再到哑然失笑,再想起他先前给她写的那些信,又觉得心里有些堵得慌,只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好像这件事,已经脱离了她对前世的认知,她给他治病的时候,就想过,他终于可以像别的儿郎那般,娶得自己心悦的如花美眷,欢欢喜喜考取功名,一辈子平安喜乐,活到该活的年头……   那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心情,她跟自己说,你只是个大夫,能给他治病的大夫,不管前世如何,今生既是终于能让他好好活着,干他想干的事,就不要再想前世里,那些已经快要忘记的日日厮守了。   可这变化,来的有些太快了些,快得让自己有些猝不及防,总觉得失了真,即使是她知道求得了旨意,她也依旧没有把这些都拢在一起想过。   可这个人,如今就在眼前,他是她前世的丈夫,今生,竟然就这样莫名其妙,再续了前缘,重生之后,所有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只有这一样没有变,她突然有些弄不清,这本来就诡异而充满玄机的前世今生,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让她重来一回? 第300章   也许是累极了,又或是回到了熟悉的地方,再或者是周围再没有嘈杂的声音,更或者是因为些别的什么原因,秦念西洗了个热水澡,踏实睡了一觉,再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日清晨,她素日里练功的时辰。   睡了香甜一觉,秦念西不记得有多少日子了,第一回 觉得神清气爽,所有的清明都回来了。   秦念西扭头看了看还在外侧酣睡的婷姐姐,秦念西心中有些酸楚,这些日子,最累的,当是婷姐姐了,她和自己一样,要照看着那一茬接一茬的伤兵,除此之外,还要再额外看着自己这个没病却比病了更麻烦的,只怕是早就心力交瘁了吧。   得让她好好睡一觉,秦念西敛了气息,脑袋里却想起来昨天那个让她到现在都觉得有些不太真实的脸,他好像说了很多话,好像是隔了山长水远的距离跑过来,就为了跟她说那些话的。   她经常处于走神状态,好像隐约记得他说他心悦她,不过是从前害怕耽误了她,她努力回想,好像自己说了句什么,说“王三哥哥,我花了那么多心思在你的病上,定然不会有差池,你好了,你真的好了,是能和别人一样娶妻生子的那种好,你放心就是……”   好像她是在梦里说了这句话一般,说完了才发现那个人就在面前,她瞬间觉得自己是真的累懵了,累昏头了,她是夺门而出回来的,她回来之后,婷姐姐问她怎么了,脸那么红,还摸了她的额头,说她在发热……   能不发热吗?秦念西不由自主翻身往里,脸上有热了起来,身上还跟着冒了一层细汗……   胡玉婷好像倒是被惊醒了,迷迷糊糊道:“姑娘醒了,还发热吗?”   秦念西轻声道:“没有,我都好了,这些日子辛苦婷姐姐了,婷姐姐再睡一会儿,天还没大亮呢。”   胡玉婷声音却逐渐清晰起来:“老祖宗呢?昨儿姑娘回来发着热,身边又没个人,我去寻老祖宗再来给姑娘瞧瞧吧。”   秦念西翻过身子道:“姐姐太小心了些,没事了,我都好了,老祖宗应该是去了素苫。”   胡玉婷带着疑问“嗯”了一声,又接着道:“那咱们怎么在路上没遇着?”   秦念西轻声嘟囔道:“必是不想叫我们遇着呗,我猜应当是因为邹家大姐姐的事。”   胡玉婷从被子里坐了起来,讶然道:“猜?姑娘意思是没见着老祖宗,也没人跟姑娘说老祖宗去了哪儿,就猜老祖宗去了素苫?”   秦念西也跟着坐了起来,点了点头道:“昨天我没见着老祖宗,却见到了王家三哥,我问他老祖宗在哪儿,他支吾着不说,然后扯了一通别的,我昨儿脑子有点糊,没反应过来,这是刚猜的。”   胡玉婷脸上的讶色更浓:“姑娘说的是哪个王家三哥?咱们家没有,不会是那位,王三爷吧?”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是,就是那位王三爷,他如今在药库管着账。”   胡玉婷愣了半晌,才突然看着秦念西无声地笑了起来,秦念西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直掩饰着一边又躺了下去,一边嘟囔道:“姐姐笑什么。”   胡玉婷见得秦念西这模样,反倒是干脆笑出了声:“我笑这王三郎,还挺有意思的,原先我还挺替姑娘委屈的,这没成想,竟还是个胆大心细的。”   秦念西撇了撇嘴道:“姐姐怎知他是个胆大心细的?”   胡玉婷笑道:“这北地如今乱哄哄的,他一个书生,身子骨儿……哈,就不说了,他敢就这么来了,算得上胆大吧?照姑娘说的他可是把姑娘给糊弄过去了,姑娘这样的,要糊弄过去,极难,嗯,这不能叫心细,只能说是不简单。”   “我那是累着了,有些迷糊……”秦念西连忙分辨道。   胡玉婷点着头打趣道:“嗯,姑娘这是高兴得有些迷糊了吧。”   秦念西拉长了声音带着些撒娇的意味喊了声“婷姐姐”,胡玉婷连忙又接着道:“我再说说这心细的事儿?”   秦念西连忙红着脸掀了被子就要起来,又嘟囔道:“姐姐怎知他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来的?”   胡玉婷难得见得秦念西这副模样,又笑道:“他若是为了别的什么事来的,姑娘至于这般面红耳赤吗?”   “再者说,照姑娘说的,老祖宗既见过他,又召了姑娘回来,还自己去了素苫,这不是摆明了对他挺满意?老祖宗那样的睿智,要得了他老人家满意可不容易。虽说说亲的事儿,男家和女家先开口的都有,可说到底,一般都是男家先求,女儿家才更体面,可这回这事儿,那么多机缘巧合,他应当是怕姑娘心里膈应,才特特跑来这北地的吧。”胡玉婷一边说,一边下了床拿了两人的衣服过来。   秦念西被胡玉婷的长篇大论说得有些愣怔,只呐呐道:“婷姐姐这是能掐会算了啊?”   “那不然呢?王三爷心里要是没有姑娘,犯得上巴巴跑去君仙山等着,又千里迢迢来了这北地?我们在京城替他医病的时候都能看出来,他看着姑娘那眼神,那点心思简直就是昭然若揭好吧。”胡玉婷笑道。   秦念西被说得一愣一愣的,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掩饰地反问道:“姐姐这么有经验,除了能掐会算还会读心术?”   “我可是啥也不会,是孟嬷嬷说的,孟嬷嬷当时还感慨来着,说是这么好个郎君,可惜了……”   “可惜什么?”   “姑娘说可惜什么?”胡玉婷笑盈盈反问道。   秦念西忙忙系好绊子娇嗔道:“姐姐如今就会打趣我,我不和姐姐说了。”   胡玉婷更是笑得眉眼弯弯:“嗯,反正现在是圆满了,也用不着我了,赶紧洗洗,用了早膳去找你的王三哥哥。”   “看看的,这心急的,绊子都系歪了……”   一通玩笑过后,两个人匆忙净了面,倒是没忘了往伤兵营里去看看,见得一派秩序井然,突然放松下来,竟有些无所事事。   两个人在大灶上随意凑合着填饱了肚子,胡玉婷往女军舍回去洗衣裳,秦念西溜跶着进了药库的院子,那账房的帘子掀得老高,固定在了门后的墙上,王三郎正站在门口,见得她过来,眼睛闪着连光,笑容从眼底散发出来,整个人散发着温润的光。   秦念西心里不禁有些腹诽,这还真是,穿着粗布袍子也不像个账房,就他自己还觉着装得挺像。   王三郎往外迎了几步,那一脸的笑极其晃眼,让秦念西不由自主又想起昨天那些话,忍不住闭了闭眼,只恨不得转头要走,可到底还是想知道,老祖宗到底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王三郎把秦念西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才点着头极为满意道:“妹妹到底是底子好,这歇了一晚,气色就好多了。”   秦念西有些不自然地点了点头道:“嗯,昨儿累着了,烧得有些迷糊,人也不太清醒。”   王三郎那脸,也不知道怎么就能变得那么快,那笑容瞬间就跟被蒙了层黑布一般:“妹妹发热了?发热了是病了,怎的还一大早就出来溜跶,还往伤兵营里去……”   秦念西有些头皮发麻,连忙摆手道:“我没事,真是累了,婷姐姐给我诊过脉了,好得很。”   秦念西说着话拐着弯,又继续往旁边岔开话题:“老祖宗去素苫之前有什么交代?王三哥哥直管说来听听。”   秦念西这份直截了当,王三郎倒是真放下了心,今日的头脑清明和昨日的稀里糊涂,几句话便显现了出来。   王三郎连忙躬身拱手道:“妹妹果真眼明心亮,咱们先进屋,进屋再说,我还留了点从南边儿带过来的好茶,就等着沏给妹妹尝尝。”   秦念西看着王三郎跟献宝一样,把他从南边儿带来的蜜饯果子和茶叶包摆了半桌案,再看看他那身粗布长袍,只失笑道:“王三哥哥连件像样的袍子也没带,就带了这些?”   王三郎一边拆了那包樱桃干一边笑道:“这兵荒马乱的,就这粗布长袍挺好的,是舅爷说让我扮成个账房先生,我觉着挺好的。”   秦念西有些迟疑道:“舅爷?”   王三郎一脸尴尬道:“是张家叔父,可不就是舅爷嘛,我是随妹妹,随妹妹叫的,我都叫顺口了,就是觉着亲近,舅爷也没说什么,我就这么叫着了……”   秦念西只觉又有点懵,这一位,什么时候脸皮这么厚了?   “妹妹吃哪个?今儿吃这个樱桃干好不好?昨儿那杨梅干妹妹已经尝过了,难怪得杜嬷嬷说妹妹见了这些,必定欢喜,幸亏我过来这一路,都冷得很,我一直还操心会不会坏了……”王三郎连忙极有眼色地转移了话题。   以这种新的关系坐在一处,秦念西到底还是有些不适应,那份不自在无论怎样想忽略,都觉着还是存在的。   秦念西值得赶忙把话题拉回正道儿上:“嗯,谢谢王三哥哥,老祖宗究竟交代了些什么。”   “不急,这不是急事,再说老祖宗已经去了,急不急的,也得等老祖宗回来再说不是。”王三郎觑着秦念西的面色变化,见她眼中神色已经开始变化,便又立即道:“是这样,那日他们在前雍关带了那位安家姑奶奶走的时候,安北王身边那位叫长春的管事,让一个叫月怀的军爷,往这处跟老祖宗送了个口信。”   “前雍关的事儿,你知道的吧?”王三郎突然又岔开话题问道。   秦念西这回倒是不上当,只抿了抿唇道:“王三哥哥先说月怀送了什么口信来。”   “妹妹别急,我这就说,这就说,就是说那个给邹将军下毒的,和先前布兽阵的,是同一个人。”王三郎一句话说得轻描淡写,想就这么带过去。   哪知秦念西听了这话,却是连手上钳着的那个樱桃干都放了回去,沉默了许久都没说话,王三郎又连忙道:“说是这人本来是要把这兽阵和这毒杀邹将军的奸计,一回用在这回大战上,却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突然把那兽阵给用了,老祖宗就是觉着奇怪,所以就赶去了素苫。”   秦念西听得王三郎后头这段话,倒是突然问道:“老祖宗是不是说要去素苫都城古宁的玉家?”   眼前小姑娘的这份敏锐,只叫王三郎只暗暗心惊,心知这强揽到身上的活儿还是没办成,当即便干脆说道:“老祖宗倒是说了一嘴,要去那个什么玉家看看一个什么姨娘还在不在的,说是……”   秦念西脑子里却闪过的是老祖宗从前说过的那些话,那些她曾经浑不在意的话,玉家那位庶子可以混淆雌雄……   邹家大姐姐临断气之前,是用尽全部最后的力气,握着自己脖子上那个小玉埙,才咽了气的,秦念西不自觉扯着脖子上那根红色的丝线,拽出那个小玉埙。   王三郎看着她一言不发,却又在下意识间做了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便小心翼翼问道:“妹妹这玉埙倒是挺别致,老祖宗交代说让妹妹回忆一下,邹将军走前,有没有接触过什么外人。”   王三郎本以为秦念西不会搭理他,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哪知道她却突然嗯了一声,点着头道:“这样就能说通了,邹家大姐姐走前是握着这小玉埙断的气,必定是暗指那位董娘子,玉家庶子能混淆雌雄,那位董娘子只怕就是这位玉家庶子男扮女装。”   秦念西说到这处,又忍不住红了眼圈冷笑出声:“哈,难怪邹家大姐姐死不瞑目,她怎么能想到,她全心信任的闺中挚友,难得的知己,竟是个男扮女装,为了接近她不择手段的恶心宵小……”   王三郎虽说一下子还没能弄明白秦念西这一叠连声里的细情,却也暗暗松了口气,至少,她没有像老祖宗担心的那样,把事情都揽在自己身上,陷进去出不来,这明显还是挺冷静的,要不然,这脑子不可能转得这么快。 第301章   大云围困素苫都城日久不战,当此时,旌南王世子已率旌南大军十万,挥师北上,如过无人之境,先围了旌国大都城外,负责防卫的都城防护营,不过区区一万兵马,在骁勇善战的旌南大军面前,不堪一击。   不付吹灰之力,旌南王世子便持防护营将军令牌,将大都城城门守兵全换成了旌南军。   紧接着,旌南王世子遣人敲锣打鼓,把国师毕彦十大罪状,送进了城中各家高门大户,再把大云国书,直接送进了王宫之内。   毕彦是趁着旌国国主昏迷之时,慷慨陈词与旌国监国二王子,说明已联合素苫、劼国一同向大云开战,再说出大云北境内应,可从前雍关借道,以素苫为牵制,抽调旌国中路军和劼国大军联合成军,从前雍关包抄安远城。   而且安北大军之中,同样有内应,这个内应手里还藏着五千人马,可拿了大云长公主及其幼子,挟制安北王,如此内外夹击之下,大云北境必然一片大乱,届时旌南军必不会再袖手,只要旌南军一脚踏进战局,三国联合,先占大云北境,往后再挥师南下。   南边有早就对大云虎视眈眈的南诏国,只要三国大军能占了大云北境,南诏必然向大云开战,届时便可形成南北夹击之势。   旌国二王子早就听毕彦讲过无数遍,大云国土丰沃,气候宜人,比之旌国这常年苦寒之地,简直就是人间天堂,若是二王子能采纳他的谋划,必将为旌国开疆辟土,成就不朽功业,成为千古一帝。   旌国二王子想着自家父王这些年,那些称帝的念头,也不过都是想想而已,不仅如此,他们还长期活在旌南和旌北两军压制之下,稍有不慎,便有颠覆之险。在毕彦的洗脑之下,他觉得他的父王,就是懦弱无能,胆小怕事,这样的大好局面,国师已然事事安排妥当,放手一搏,又有何妨?   旌国二王子和毕彦,在得了急报,知晓岐雍关邹家女将军阵前落马之时,拍掌大笑,只觉此计已成功大半,大云国土,唾手可得。   又在联军按照计划,越过前雍关,顺利进入大云境内时,饮酒作乐三日不止。   却在得知旌南大军返身北上时,开始心中惶惶。再调旌北军南下时,旌北王以北边游牧犯镜,拒绝出兵。两国联军进入大云腹地之后,却是毫无消息。   二王子再是蠢笨,再是好大喜功,也知大事不妙。   紧接着,素苫被大云军队连下几城,大云已经兵临古宁城下,旌南军毫无抵挡,挥师北上,接掌了大都城,满朝诘问尽皆朝向监国的二王子,二王子声色俱厉,责问毕彦,毕彦自是比他更早知道危机,却只一口鲜血喷薄而出,倒在大殿之上,挪到内宫养病。   大云国书送到旌国朝堂之上,满朝文武立于朝堂之上,大多两股颤颤。回宫之后便悄无声息的旌国大王子,带人开了王宫大门,迎了旌南王世子和旌南护卫军入内。   旌国大王子携旌南王世子共同上殿,旌南护卫军将大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旌国二王子面如黑底,心中害怕至极,却还要佯装镇定,责问旌南王世子,当此家国危难之际,为何不在南线作战,反而率大军围困大都城,此乃里通外国,犯上作难。   旌南王世子看着比自己还要小几岁的旌国二王子,一脸戾气立于大殿之上,声嘶力竭之态,只笑容满面。   旌南王世子对众朝臣团团拱手:“今日吾旌国有此大祸,皆因毕彦贼子,谗言媚主,二王子矫诏调兵,致中路军在大云境内,全军覆没所致。如今只庆幸大云只要我旌国交出毕彦贼子,必定与我旌国秋毫无犯,列位不必惊恐,所有罪责,皆在毕彦一贼身上。”   旌南王世子转头看向旌国二王子,又徐徐说道:“至于二王子,听信谗言,囚国主于内宫,才是真正的犯上作乱。”   毕彦到底苦心经营多年,虽然遭此巨变,依旧有忠诚与他的官员扬声喝问:“你一届外臣,不奉召不能入朝,如今竟带兵直入大都,还敢站在这大殿之上,诘问国主与国师,简直胆大妄为,你这是要造反吗?”   旁侧军士拔刀便要上前,旌南王挥了挥手示意退下,才依旧笑着转身道:“吾虽是外臣,但吾也是旌姓子弟,列祖列宗在上,当此家国危难,要被乱臣贼子祸国之时,绝不敢袖手旁观。”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信报,毕彦已经找到,人在昏迷之中。   旌南王世子招手示意将毕彦带上大殿,看着他一脸的面如金纸,气息微弱。   旌南王世子指着毕彦道:“列位看看,这就是毕彦老贼为何如此着急,先害了国主,再傀儡了二王子,矫诏出兵的理由,因为他活不长了。”   “你满口胡言,国师为了吾旌国兴旺大业,夙兴夜寐,殚精竭虑,才致伤了身子,重病倒床。”   二王子听得此话,也跟着道:“若不是你旌南不出兵,局势怎会像现在这般?”   旌南王世子依旧是一脸的笑,倒是一直悄无声息的旌国大王子突然出声道:“你们真当大云是一块肥肉,谁都能扑上去咬几口?大云北地王妃无后之时,人心四分五裂,他毕彦都不敢贸然出兵,如今大云北地人心齐整,兵强马壮,粮草丰足,却为何敢在此时出兵?”   “你一个失德将死之人,又何敢在这大殿之上大放厥词,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又有毕彦党羽站出来高声诘问。   “吾为何失德将死,尽皆拜这老贼所赐。吾敬他为师长,他却从吾成年开始,便下毒与吾身,吾发现他私开矿藏大罪之后,此贼竟要害吾性命,不过是觉得无法掌控吾,便要弃吾而就吾弟。”   又有人要站出来说话,此时旌南王世子倒是抬了抬手,旁侧刀已出鞘的护卫军直接上前,将先前那一位和即将发声的那一位,立斩于朝堂之上。   大殿之内,顿时一片血腥之气弥漫,众臣不敢再贸然多言,反是二王子面上青筋暴露,高声喝道:“你这是真要造反了?竟敢在朝堂之上弑杀朝廷重臣!”   旌南王世子笑道:“这种是非不分,忠奸不辨的毕彦党羽,有多少,今日本世子便杀多少!”   “现在,诸位能好好听吾说话了?”   鲜血的震撼之力,到底要比口舌之争来的彻底,殿上一片沉寂。   旌南王世子缓缓道:“毕彦的罪过,想必各位已经看过,就不必要吾再多少了。吾只想说说,自毕彦保今上登位之后,吾旌国可有一日寸进?”   “毕彦此贼,不擅实务,如今吾旌国境内,南北两军,驻守边境,连年军粮不足,北境还要稍好,吾旌南军,长年挨饿受冻,当然,这也是这贼子私心,指望我旌南往大云北境抢粮,以此挑起争端。”   “可吾旌南大军,便是一个普通兵卒都知,只要吾旌南大军敢越大云雷池一步,吾旌南就将成为战场,到时候,本就贫病交加的百姓,就是战争的献祭。”   “据吾所知,旌北军虽说军粮要充足些,但日子同样也不好过。吾驻守旌南,自知打仗打的是什么,钱粮军需,兵丁武将,哪一样齐备,诸位不用吾说都知道,如今国库只怕是空空如也。”   “吾旌国也是从一片战乱之后崛起,国土不丰,能收息的无非就是一些矿产和珍稀药材。矿产被毕彦此贼私自盗挖,进了这大殿之中,哪些人的荷包,自家心里清楚。药材本能卖个好价钱,被毕彦此贼下了管制之令,这样的东西,卖到懂用的人手上,就是价值千金万金,烂在诸位手上,或是私下交易出去,能换多少银子,诸位心里自是有数。”   “至于皮毛马匹,又能换了多少银钱?更何况,马匹这样的战备物资,才是最不能买卖的,他让卖,吾都不敢把良种让出去。”   “吾国自战乱之后,人口稀少,自毕彦手握重权之后,制定的税赋之策,累得如今举国上下,除了诸位之外,谁敢多生婴孩?女婴溺毙之事,比比皆是,便是男婴,也是从出生就要缴税,这样的国策,是人能定出来的?”   “没有人口,管制贸易,国土不丰,百姓靠什么度日?国家靠什么强大?毕彦所作所为,只为那一点私心私怨,就要将吾旌国王朝,拖入战争死地。长此以往,便是吾等不想战,也要被强大之后的大云一举覆灭,到时候,列位便可到地底下,向先祖谢罪了。”   旌南王世子指了指毕彦道:“而他,是连祖宗宗祠都敢一把火烧了的疯癫之贼,他在吾旌国无根无基,他连个后人都没有,先人在他眼里都是仇人,尔等跟着他,还想建功立业成就不世之功?呵呵,就不怕成为祸国殃民的千古罪人?”   “如今,我旌国已经危若累卵,诸位若是在此时还不清醒,吾不怕指染鲜血,也要肃清朝堂。”   “来人,把毕彦此贼送入囚车,把这两个乱臣贼子一并放到囚车之上,给大云送过去,沿途将其罪行昭告天下。”   满殿的臣子无人再敢发话,倒是那位二王子表现得极重情义:“你怎么敢,父王如今病重,你怎么敢在此时,将我旌国肱股之臣送去大云?更何况,如今国师也已病重,如今送去大云,只怕就要死在路上。”   旌南王世子满脸不屑看向二王子道:“国主这重病,是怎么来的?你难道心里没数?这狗贼知道国主不会贸然发兵,他自己却是个将死之人,他担心他闭眼之前无法看到吾国与大云开战,才害了国主,扶了你这傀儡上位。你不让吾送他走,是担心他走了没人替你当挡箭牌了?”   “便宜了这狗贼,送走!”旌南王世子高喝道。   “把这两个贪官家里给吾抄了,其余诸位臣公放心,吾不会拿你们怎样,但如今旌国南北两线同时作战,将士们缺衣少食,还请诸位伸出援手,有粮捐粮,有银子捐银子,特别是那种贪赃枉法得来的银子……”   此时殿中开始一片哗然,“你这是打劫,竟敢公然打劫到朝堂之上……”   “你不是说旌南没有出兵,为何还有作战之说?”   ……   “旌南虽未战起,那是因为此时安北大军全付心神,都用在对付素苫上,但大云国书一发,安北大军全线压在吾旌南边境之上,吾旌南数万将士,连吾父王重病在身,又有谁不是夙兴夜寐,日日睁着眼睛不敢睡觉。”   “吾也是万般无奈,唯恐大云攻完素苫,便调转枪头,将大军全数压进旌南,到时候,试问谁能抵挡?”   “阵前将士风餐露宿,保诸位阖家平安,在这大都城里逍遥度日,不过是让诸位捐点米粮和银钱,就叫做打劫,既然如此,反正这朝廷如此破败不堪,这国也将不国,你们谁爱操心便尽管操心去,我旌南让开道路,一方诸侯总能得保,便叫大云如入素苫一般,诸位觉得,届时尔等还能站在这朝堂之上大放厥词吗?”   旌南王世子说到这里,人已经跨上高阶,立于二王子身侧,他面上那些看似和煦的笑脸底下,却是让人不寒而栗的冰凉。   从前只听说这位旌南王世子在旌南颇有些声名,却从未想过,这人竟是一头实实在在的笑面虎,看上去在笑,实则如同一把已经出鞘的锋刀利刃。   这时倒有人想起了与旌南王世子相携入殿的大王子,连忙疾呼:“大殿下,你也说句话啊,如今这情势,国主昏迷在深宫,二殿下,二殿下尚且年幼,大殿下,该是大殿下……”   朝臣一时纷纷开始附和,实则是想转移旌南王世子注意力,如果这两人能在大殿之上对掐,起码能缓和旌南王世子强逼着捐粮捐银的强盗行径。   大王子却径直往前,立于高阶之下,转身道:“吾无德无能,且命不久矣,当不起替诸位挡刀的大任。”   说完又转身跪了下去,行了旌国大礼,高声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吾父王已然昏迷不醒,王弟受国贼挑唆,挑动此战,应在父王病榻前侍疾,将来,将来若是……他也应该亲往守孝。还请旌南王世子即刻遣人返回旌南,请王叔入朝理政。”   大殿之上,一时哗然之声大作,那一日,旌南王世子笑容满面,旌国朝堂之上,却有数人当场被斩杀,大都城里抄家无数,处处弥漫着令人颤抖的血腥之气……   那一日,还剩一口气吊着的毕彦,离开大都城,踏上了返回故土的行程,不过,是坐于囚车之内…… 第302章   夏日的西北,白天特别长,到落日时分,暑气消散大半。   秦念西正和王三郎就着碗井水镇过的酸梅汤,在药库后的账房外,下着盘棋,消遣着时光。   这大战的后方,平静无波,倒是让秦念西度过了开始那些和王三郎在一起的不自在,好像这棋局,就是从上一世他们住过的那个小院,换了个地方,不过这王三郎不知道从哪儿找来的一副棋子,有些残旧破败而已。   秦念西偶尔会出神,有些不真实地觉着,这好像是从老天爷那里偷来的一段时光。   前世里,他们一见面,便是夫妻,虽说是更像玩伴的夫妻;今生一开始,她见他,只一心想着怎么先让他活着;再后来,她是大夫,他是病人;到如今,他们是未婚夫妻,他和一般的年轻儿郎没有丝毫区别,他看向她的眼神,有前世里最后那几年的缱绻情深,却没有那些悲凉……   她会在面红耳赤含羞带臊之后冷静下来,静静含笑,只觉得这样真好。   有一天,他忽然看着她傻笑,她问他怎么了,他说:只是觉得这样真好,想想往后还能这样待在一起一辈子,就觉得很开心,是那种无法言表,让人词穷的开心。   她忽然觉得很心酸,轻声问他:“若是往后,也许,一辈子,你就只能和我这样,待在某个地方,你还会觉得好吗?”   他连愣都没愣,那明晃晃的笑容一直那么挂着:“阿念,我知道你这话后头,是什么意思,不管我往后还能活多少年,都是你帮我从老天爷那里抢来的,今生能和你在一起,我知足得很。”   “再者说,什么叫做不虚度光阴?你是医女,你要做的事,太多了,你也需要支撑,你放心,不管到哪儿,你就只管安安闲闲治病救人,余下的事,都交给我就是……”   “可是你,你胸中的那些抱负……”   “什么是抱负?读书人的抱负,无非就是做个治世能臣,可自打我知道了你已经做了的,和将来要做的那些事,瞬间就觉得,若是我能参与其中,实在是与有荣焉。这世上,还有什么功业,比让更多的人活下来,好好活,更有意义?”   “你知道吗,就连我阿娘,不对,应该说是娘娘牵的头,我阿娘就是个跑腿的,已经在京城万寿观旁侧,建了个善堂,宫里那几位从君仙山回去的女使,在京城周边的善堂,遍寻了有潜质的小丫头,说是过完年,女医馆的医女,就要给她们开课了。”   “还有,我阿娘她们一帮子得过女医馆诊治的夫人太太小姐,想了许多法子,听说出了春,就要先往京城周边的城镇,招募有手段的医婆药女,还要让女医馆的医女帮着考试,说是总能像君仙山那般,寻到些人才。”   “我在家待了差不多月余,我阿娘每日忙得团团转,只恨人手不够用,我阿娘拢共也没能好好和我说上几回话,每回说话,都是围着阿念打转,直说等你回京了,就能顺顺当当,先把京城女医馆做出大名声来,往后也能多些得用的人……”   “阿念,你是觉着,我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吗?我不贪心,我唯一的贪心,就是往后,不管你在哪儿,我都跟着,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我还是很有用的,你看,这大军的粮草军需我都帮着料理过,他们都夸我来着,说从我接了手,前头再也没有过断粮的时候,后头也再没有出过错……”   秦念西看着王三郎那些明晃晃的得意,里面都是小心翼翼的讨好,原来他已经想得那么远,那么长,那么久,心中只觉更酸,只喃喃道:“总是我误了你……”   王三郎从未见过这样的阿念,眼角噙着泪水,眼里满是歉意的阿念,只心随意动,伸了手,用温热的手掌,拂去她眼角的泪水:“咱们俩,是有旨意的,今生都不可能再分开,谁误了谁还说不定呢,你只将来不要觉着我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误了你才是呢!”   他温热的掌心托着她的面颌,修长的手指拂去她晶莹的泪水,再久久摩挲着她的细腻的面庞,待她回过神,才发现他就那么看着她,不禁又羞红了脸,极不自然地往后退了退,再侧过头,轻声嗔道:“好好说话……”   王三郎收回落空了的掌心,轻笑出声:“我一直都在好好说话,是你好好儿的,非要掉眼泪,那我不得哄着吗?”   “谁要你哄……”   “这里就咱们俩,我不哄谁哄?再者说了,你这么个性子,难得掉一回眼泪我还不哄着,那你该多伤心,你一伤心我就跟着难过,我不得哄着?”   “你怎么,还会油嘴滑舌了?”   “那哪儿能啊,我说的都是真心话,瞧这态势,这场战争也不会太久了,阿娘说了,咱俩一回去就成婚,我这是先练习练习,怎么哄媳妇儿。”   “你还真是没羞没臊的,谁跟你咱俩,谁跟你,还媳妇儿……”   “咱俩那是有旨意的,旨意啊,诶,我现在突然觉得,旨意这事儿,还真是个天大的好事儿,阿念,你知道什么叫做求而不得夜不能寐吗?”   “什么就求而不得了?你什么时候求了?”   “我怎么没求,我巴巴写了那么多信给你,你一个字都不回。我跟你说个小秘密,你听了可不许笑。我有好几回,那信一开头的称呼,都写的是阿念吾妻,我还写过好几回藏头诗,但是转念一想,舅爷那么精明的人,我要是敢在他眼皮子底下作乱,惹恼了他,连信都不帮我送了,我就烧了……”   秦念西有些愕然地看向王三郎,从前世到今生,她都没有见过这样的他,她一直都觉得他是个性格端方的正人君子,从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来都没想过他也有这样的一面,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觉得这样的他,虽说让她觉得有些陌生,但是却更贴心了……   张家老祖身后跟着道齐道明几个,进了药库那账房小院儿时,见到的就是王三郎和秦念西隔着张小几,静默无声地下着棋。   张家老祖脚步微顿,道齐只哑然失笑,道明轻声道:“亏得咱们急得恨不得插双翅膀赶回来,这倒好,跟没事人一样。”   道齐瞥了他一眼道:“这不好吗?呵呵,这丫头如今也有个能辖制住的……”   那边秦念西和王三郎听到动静,忙忙起身迎了过来,先见了礼,秦念西见得几人俱是一幅风尘仆仆的模样,便知这是忧心自己不听话,匆匆忙忙赶回来的,忙屈膝道:“是阿念不好,叫长辈们担心了。”   王三郎忙忙道:“长辈们赶路匆忙,定是还没顾上用晚膳,三郎……”   秦念西一脸无语,扯了扯王三郎的袖子道:“王三哥先去弄点茶水,我去寻了婷姐姐,搭把手做点吃食快得很。”   道齐看看王三郎,再看看秦念西,只呵呵笑道:“快去快去,好久没尝过你和婷姐儿的手艺了。”   张家老祖只笑着挥了挥手,秦念西便转身一溜烟儿跑没影儿了,王三郎忙忙去收了那棋盘,再拎了茶壶和茶盏出来,倒上水,又从屋里拎了几把椅子出来,笑着道:“西北这天儿,就这会子在院子里喝点茶水最舒服,可惜如今这会子连个点心都没有,长辈们先将就喝口水吧。”   几个人一人一盏,那一壶不冷不热的茶水,一会儿就见了底,王三郎又续了水,再打了桶水来给几个人净面洗手。   张家老祖洗干净手脸,又喝了盏水,才指了王三郎到自己身边坐下,轻声问道:“念丫头都知道了。”   王三郎点了点头道:“知道了,难怪老祖宗忧心,我就说了一句,她就明白了。”   “没什么反应?”老祖宗又问道。   “算是有吧,就是那啥,转着圈儿踱着步子,三郎当时手心里全是汗,生怕她一言不发就又回去寻老祖宗去了,三郎又拦不住,还好她就是从前到后给三郎理了一遍,然后就消停了,说是会在这里安静等老祖宗回来。”王三郎解释道。   “她怎么说的?”道齐突然问道。   “前头的三郎就不说了,就是有一点,估摸着老祖宗可能不清楚,她说那位邹将军有个闺中知己,是在岐雍城里开文玩店的,出了年的时候突然来了,邀约了邹将军出去过一回,说是要嫁人了,来辞行的。”   “阿念说邹将军走的时候说不出话,是握着她身上那个小玉埙去的,那位董娘子,就是邹将军那个知己,就是因为这埙,和她结下的情谊。阿念说,这样一想就都能说通了,那位董娘子,八成就是那个玉家庶子。”王三郎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张家老祖眯了眯眼道:“只怕就是十成十,那位玉家庶子的阿娘,姓董。”   王三郎讶然问道:“他没带着他那阿娘跑了?”   道齐轻声道:“还能不跑?早跑了,邹将军阵前落马之后,他就回去接了人跑了。”   “这阵子,这处可有动静?念丫头走动过没有?”张家老祖又问道。   王三郎连忙摇头道:“没有,白日里她和胡姑娘看看营里的伤兵,再和三郎下下棋,夜里胡姑娘一直在她身边,安闲得很。阿念说邹将军发丧之前,她就和邹五将军一起去城里看过,那铺子早就人去楼空,什么都没有了。”   王三郎说完这句,忽然回过味儿来,又问道:“老祖宗的意思是,担心那个玉家庶子会趁着营中空虚,找到这处来?他那个阿娘,病了?”   道齐和道明几人齐齐一脸惊讶看向王三郎,只有张家老祖面上露出一丝笑意,点着头道:“三郎很好!”   张家老祖顿了顿又道:“那妇人病得不轻,我还担心那玉家庶子会找到这里来。”   王三郎有些不好意思道:“三郎胡乱猜的,三郎只是觉着,他必不敢如此胆大,这里可是邹家军大营,空不空虚的他也弄不清楚,更何况,他还领教过阿念的手段,加之他还拖着个重病的妇人,若是三郎所料不差,他要么去了安远,要么去了隽城。”   张家老祖沉吟了片刻,才点了点头道:“去了安远的可能性大些,那里有北地万寿观和女医馆。无论如何,咱们都是要去安远的,明日启程,咱们去安远。”   王三郎怔了怔,才小心翼翼道:“老祖宗,三郎能一起去安远吗?”   张家老祖呵呵笑了起来:“你还不回去?这里战事差不多都了了。”   王三郎讪讪笑道:“三郎,三郎又不是为了战事来的。”   道齐一脸好笑,故意逗弄王三郎道:“三郎还不快回去准备准备,再不回去,可赶不上下一场科举了,到时候只怕你那位先生,又要唉声叹气。”   王三郎也跟着笑道:“科举的事儿,反正三年一回,赶不上这回赶下回,先生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三郎都往这北地来了,不往安远城去瞧瞧,岂不辜负了先生的教诲。”   道明也跟着打趣道:“三郎若是走了,这账让谁管去,那孙大见了谁都夸三郎,说是实在是管得好,太叫人省心了,那个怎么说的来着,还一套一套的……”   宁舍插了句话进来道:“说是运筹帷幄,精打细算,又恰到好处。”   “对对对,就是一堆的这些词儿,直夸三郎大才,足以以一当十,还说连三郎身边那几个小厮,也都好用得紧……”   几个人一替一句,直把王三郎说得头顶冒汗,还是张家老祖笑着解了句围:“行了行了,人家好好一个读书郎,非得被当成个账房先生用,会算个账就是大才,那咱们药行里,大才可是多了去了……”   王三郎听得张家老祖这几句话,真比六月天吃了冰镇西瓜还高兴,这是当成自家晚辈护着,才会说出来的话,忙忙起身道:“诸位长辈们先坐,这里人手不足,三郎去厨下帮着取饭菜出来。”   道齐看着王三郎往厨下走远了,才笑道:“这份心思机敏,果真是一点就透,难怪得老祖宗偏袒他。”   道明也跟着点头道:“关键是念丫头觉着好……”   张家老祖悠悠叹了口气道:“难得,念丫头虽说看上去平和,其实心里执拗得很,哎,有个这样的脑袋聪明,性子圆融的人在身边,倒叫人放心不少……”   道齐点了点头道:“咱们这回去了安远,跟着那毕彦一起回京城吗?”   张家老祖摇了摇头道:“要看念丫头怎么说,只怕那玉家庶子的事不了,她不会走,更何况,秋天的时候,长公主该生产了……”   道齐却一脸担忧道:“这仗,兴许明年就打完了,到时候再不走,阿念这婚事?”   道明抿了抿唇道:“师兄真是多操的心,有人比咱们着急,关键他还劝得动。”   张家老祖和道齐都怔了怔,突然一先一后笑出了声来…… 第303章   这一日,风和日丽,山川被季节染成了五颜六色,好一派北地秋景。   裴元丰领着旌南护卫军,押送毕彦至旌国与大云交界之地,亲手将毕彦一个活人并一排毕彦党羽之棺木,正式移交到了李、陈二位参军手上。   裴元丰的视线从李陈二位参军身上,扫过他们身后的安北护卫营将士和安北前军营将士,却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裴元丰拱手笑道:“先头派人送过信,毕彦已经晕迷多日,只靠瑶花汤吊着性命,怎的不见医家前来?”   李参军笑得一片温和,也跟着拱手道:“裴将军尽管放心,我们王爷自有安排,人既交到了我们手上,我大云军队,自会立即后撤,还请贵国也如先前约定撤兵就是。”   裴元丰眼中闪过一丝失望,照这情势,他们家世子爷珍而重之交代的差使,大约是没办法完成的,裴元丰只得笑容更加灿烂地掩饰道:“这是自然,末将也只是担心让这狗贼就这么悄无声息送了命,是便宜了他。”   李参军拱手笑道:“裴将军放心,这人既交割给了我大云,我大云医家的本事,想必裴将军最是清楚,定会让他活着回朝领罪。”   裴元丰见状,也只得拱手作别:“如此,末将便也放心了,待来日大事得定,再来和贵国相商世代友好之谊,就此作别!”   在李陈二位参军拱手作别声中,裴元丰调转马头,往北而去,他不自觉摸向怀中锦盒,他们家世子爷,究竟打得是个什么算盘?怎么越来越叫人摸不着头脑了呢?   安北护卫军押着毕彦的囚车进入安北大营时,苍穹上已是繁星点点,安北王自己举着火把,围着那囚车转了一圈,看着里头生死不知的毕彦,摇着头笑道:“就这么个将死之人,搅得这天地间混沌一片,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说完又看向张家老祖道:“还请老先生伸伸手,起码得平平安安,把他送到官家手里才是!”   张家老祖只笑着拱了拱手,往前几步到了那囚车前头,早已有护卫把那毕彦的手从囚车的缝隙里拉了出来,张家老祖伸了手,便开始给那毕彦诊起脉来。   安北王背着手一转头,见得秦念西一幅极为好奇的模样,看着那囚车,便又笑道:“念丫头也去看看,万一要施个针什么的。”   秦念西连忙笑着行了礼,几步往前,也伸手开始诊脉,只一双眼睛看向那囚车中,毕彦双目紧闭,面庞依旧瘦削到干枯,隐现油尽灯枯之相,不自觉想起前世里君仙山大火那日,这人满面的春风得意,还有无尽满足的笑容……   秦念西突然觉着,总算没有白白重活一遍!   秦念西手下突然微微一顿,一丝极为异样的触感在指尖蔓延到心里,她眼里闪过一丝讶然,再往前凑了凑,仔细看了看那毕彦的面颊,想起从前毕彦在君仙山时,老祖宗在药房里倒腾了许久,心下顿时了然,她不自觉看向张家老祖。   张家老祖已经诊完脉,站在一旁,见得秦念西看过来,只笑眯眯转开头,朝安北王拱手道:“王爷放心就是,到了老儿手上,想死也没那么容易,定会让他大睁着双眼,看看咱们大云的太平盛世!”   安北王也不多问,只哈哈笑道:“如此,便有劳老先生了!想必翌日官家见到这老贼,必能龙心大悦。”   张家老祖也不避讳什么,只招手示意了宁舍近前,从袖中摸出个药瓶,递到他手上,又轻声嘱咐了几句,才让他跟着护卫营押了囚车,往旁侧去了。   夜深人静,宁舍拉着道齐,又往搁置那囚车的军帐中转了一圈儿,再替那毕彦把了一回脉,才放心地跟着一脸无奈却又纵容着他的道齐往外,再回头瞧了瞧那军帐,轻笑道:“这囚徒的待遇,可是好得很。”   道齐轻声道:“总不能叫他没死在病上,倒是被冻死了吧。”   又往前走了几步,宁舍见得四下里空旷无人,才又扯了道齐的袖子道:“师叔,为何他脉象是心疾,老祖宗给的那药,我嗅了嗅,倒好像似毒非毒。”   道齐瞥了他一眼,才答了个似是而非:“你这性子,忒跳脱了些,老祖宗那是谁,非道非俗,他老人家怎么吩咐,你便怎么做就是。”   宁舍愣了半晌才赶上道齐:“那老小子,真的去过咱们山上?”   道齐想起远夷山脉里那森森白骨,再想想他窝在囚车上那副模样,便无比舒心地点了点头:“算计来算计去,最后把自己给算计进去了,真是善恶有报啊。”   宁舍却只沉浸在毕彦的病情和那瓶似毒非毒的药中,一脸兴奋道:“老祖宗这是,为了让他自乱阵脚?”   道齐笑得一脸温润:“不乱就死,他怎么甘心,他费心搭建的旷世基业,呵呵,到头来,一场空啊……”   三日后,毕彦已经神智清明,可以靠坐在那辆双马拉的囚车上,路过大片沉甸甸等待收割的稻田,再绕路进入繁华的安远城,再路过已经开始收割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稻田,再路过军户之家聚集的祁城,再路过一片荒凉的戈壁,遭遇络绎不绝的军需队伍,一路往南而去……   大军在前线,今年这一年,从插秧到收割,都是军户之家的妇人们,带着家里的孩童和下剩的男丁,还有那些从前因伤病不能上战场的兵丁,以及老得扛不动刀枪剑戟的老兵丁,咬着牙,熬出来的,总算天可怜见,虽说天暖得晚,但这一年竟是风调雨顺,平平安安来了个大丰年。   她们已经忘了,是哪个豪爽健壮的妇人说,既有战场上的女将军,就能有下地种田饱肚子的妇人,总不能家里没了男人,总不能没了大军帮着种粮,就叫一家老小捱饥受饿,就叫自家男人在战场上饿着肚子打仗。   她们只记得,收割的时候,那位安北的王爷,站在大片的稻田中,眼里泛着泪光,称赞她们都是能顶门立户的贤妻良母,再大手一挥,今年所有军户,都能多分一成新米。   第一顿新米熬出浓稠的汤粥,从祁城到安远,袅袅炊烟带着新米的清香,飘散在北国大地之上时,长公主府传出二哥儿诞生的好消息。   长公主这一胎特别顺利,哥儿落了怀不过七日,人便恢复了过来,面上还发散着浅浅的红晕。   秦念西安安闲闲坐在晓月轩的庭院中,就着裹挟了丝丝寒意的秋风,喝着热乎乎的桂花米酒酿。   夜空中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阵阵空幽的埙声,秦念西不自觉握上胸前那个散发着温热的小玉埙,突然坐直了身子。   胡玉婷听得那若有似无的埙声就有些紧张,再瞧见秦念西那双眼发直的模样,忍不住也跟着坐直了身子,不错眼瞧着她,仿佛只要眨了一下眼,她就能不见了。   那埙声响过一阵之后,突然消失不见,秦念西呆怔了许久,才靠回到椅上。胡玉婷见状大大松了口气,却听得秦念西笑看着她道:“婷姐姐别紧张,如今是他着急找我,不是我着急找她,他那阿娘还在祁远山呢,咱们急什么。”   胡玉婷有些讶然道:“姑娘怎的那么确定就是他?”   秦念西笑了笑才道:“大姐姐从前教过我一个怎么才能把曲调吹得更婉转的法子,说是那位董娘子教给她的,刚才那曲调,吹得婉转清扬,哀而不伤,造诣不凡啊,难怪大姐姐能将他引为知己,只可惜,哎……”   胡玉婷正想说点什么把话题岔开,秦念西却又笑道:“也不知道这仗什么时候能打完,咱们只怕看不到紫藤姐姐成婚了。”   胡玉婷怔了怔才颇有些伤感道:“咱们这一回去,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再见紫藤姐姐了。”   秦念西深深闻了闻酒盅里桂花和着糯米的清香,再长长吁了一口气道:“花香散人愁绪,我虽也有万般不舍,可只要紫藤姐姐能放下心结,即便远隔天涯,咱们也只能替她高兴。再者说,这北地咱们家这么多人,何愁没个照应,更何况,等我们走了,这北地女医馆,也得有个紫藤姐姐这样的人托付不是?”   胡玉婷仔细看了看秦念西,见她面上一片平和愉悦之色,似乎比之从前,有了许多变化,不禁心下感慨万分,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秦念西笑道:“婷姐姐不必如此看我,我说的是真心话。前阵子,邹家大姐姐出事的时候,是我最难过的一段日子。”   秦念西说到这处,久久无语,胡玉婷又岂能不知,那段时日,回想起来,就是如临深渊而不自知,后来虽说终于危机得解,可姑娘那份放下心来的背后,却是充满了负疚的无法释怀,她不知道为什么,从来对她敞开胸怀的姑娘,那段时日,常常都在发呆或是欲言又止。   再后来,邹家大姐姐阵前落马之后暴毙,姑娘只怕是这么多年,第一回 遇上这样想救而救不了的人。   姑娘把所有的狠戾和仇恨抛洒在素苫的天神大阵之中,自己也落了个神形俱伤……   想到这处,胡玉婷似乎恍有所悟,姑娘这份无法释怀和心结难解,似乎都是从见到那位王三郎之后,开始慢慢消退。   许久之后,秦念西才又一脸平静道:“其实和王三郎定亲那段时日,我最是纠结,就好像明明是我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却偏偏还要拉一个人来垫背,可是我既不能拉着咱们这一大家子掉进深渊里,又不想过那种失掉自由的日子,稍有不慎,只怕还是要拉着长辈们和我一起掉进深渊。”   “我甚至想过,王家不应,也挺好,我都做好了跟着老祖宗远遁的打算。可王家应得那么爽快,越是应得爽快,我这心里,就越是歉疚。只怕老祖宗心里的苦,就更多。舅舅在京城,哎,我听袁二说,天天揪着心,拿清心丸当饭吃。”   “后来,咱们从战场上下来,我第一眼看见王家三哥的时候,人都是恍惚的,总觉得不真实。”秦念西说到这处,不禁顿了顿,又想起今生和前世,已经判若两人的王三郎,再想想自己,何尝不是也变成了前世做梦都不敢想的模样了?   “王家三哥说他什么都想好了,我最初觉得,他是为了安慰我而已,后来日日和他对弈,竟慢慢发现,他和小时候很不一样了。有一阵子,我又开始觉得,心里像被水洗过一般,只觉得,挺好的,甚至开始向往,按照舅舅说的,把女医馆开到更多的地方。”   秦念西又不禁想起她那从前世到今生,比任何人,都替她绸缪得更多的青舅舅,他忖度人心的那份本事,真真是叫人不得不心热,不过是一句话,换得了如今的局面。   她就按那句话那样活着,自由自在,多好!   “婷姐姐,明年回去之后,你有什么打算?”秦念西突然问道。   胡玉婷还沉浸在秦念西那些情绪里,突然听得她这么一问,倒是怔了怔,才明白过来,姑娘明年就要嫁人了,这是在问她,姑娘嫁人之后,她准备去哪儿,可这件事,她好像从来没想过,只觉着,出了门,就是跟在姑娘身边办差,回去了,就是再到君山女医馆去教药,下剩的,她好像真的是从来没想过。   秦念西看着一脸愣怔的胡玉婷,笑得极温和道:“婷姐姐也该想想了,姐姐也该像紫藤姐姐一样,有自己想过的日子,咱们家虽说不是那高门大户的显赫之家,可姐姐想过个什么样的日子,只要想好了,当是也能过上的。”   看着胡玉婷一脸的若有所思,秦念西也知道这不是一下就能想明白的事,便又丢开道:“姐姐你说,安远这处也不打仗,我若是到王爷跟前要个恩典,趁着咱们南回之前,把紫藤姐姐的婚事给办了,不知道能不能成,紫藤姐姐的嫁妆,袁大掌柜早就办好了,就是不知道那位陈将军,如今在不在安北大营里……” 第304章   那婉转清幽的埙声和着北地又大又亮的月亮,连着奏了三日,秦念西靠在晓月轩的庭院中,默默听了三日,都只是一只手轻轻摩挲着胸前那枚小玉埙,不动声色。   随着那埙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到第四日夜里,听完那埙声,秦念西突然把那枚小玉埙捧了起来,简简单单,吹出了几个不成曲调的音符之后,慢慢终于找到了曲调,可惜怎么也吹不出埙音的那些厚重。   秦念西吹完简短一曲,只把那小玉埙握在手中,有些无奈地对胡玉婷笑道:“若是被邹家大姐姐听到了,定会笑话我。”   胡玉婷看着自家姑娘因费力吹奏那小玉埙,面色有些涨红,忍不住笑道:“姑娘可真是,邹家大姐姐把这个交到姑娘手上的时候,可没说这个也能吹奏,这个太小了,音色倒有点像陶笛。”   两个人说着话,夜空中的埙声又响了起来,半晌之后戛然而止,消失不见。   秦念西却对胡玉婷道:“这两日,兴许这人就要现身了。”   胡玉婷看着秦念西一脸智珠在握的模样,忍不住笑道:“姑娘若是这处粘个带毛的痦子,这手拿个鹅毛扇,再扯个幡写上两个字,兴许往市井里转上一圈儿,也能赚个盆满钵满的。”   说完又冲着秦念西仔细打量了几眼,又摇着头笑道:“也不行,这脸上都嫩出了水儿,怎么看也让人不太敢信,姑娘莫不是想着把王三爷一个人撂祁远山太久了,这月亮这么大,月色这么好,啧啧,祁远山上观月……”   秦念西瞧着胡玉婷五官带着表情,说得极是精彩,直忍不住有些脸红,眨了眨眼却又道:“婷姐姐放心,等咱们回去,头一件大事,就是替姐姐寻个一起看月亮的人,保管让姐姐高高兴兴看个够。”   说着又作势起身道:“不行,也不用等回去了,我这就去写信,反正京城里有舅母,南边儿有严姨母,她们经多见广,识得的人也多,姐姐放心……”   胡玉婷顿时便羞红了脸,一面要上前拉了要往屋里去的秦念西,一面羞恼道:“姑娘可真是,自打王三爷来了之后,还真是什么都能说出来,人还没嫁呢,就忘了自己还是闺阁女儿家……”   秦念西笑道:“闺阁女儿家怎么了,十几岁的小娘子日日在家中绣嫁妆使得,却不许说说了,再者说了,这可是姐姐先说起来的,想找个一起看月亮的……”   “姑娘绣的嫁妆呢?再好性儿的婆母,若是连一个儿媳妇绣的抹额都带不上,不知道是个什么心情?”   秦念西被胡玉婷说得哑口无言,自家的事自家清楚,指望她,两辈子也没分清那些绣线的颜色差别,她那双手,使个不带线的针还行,只要带了根线,必然被搅个乱七八糟。   两个人笑闹了一阵子,才高高兴兴去睡了……   隔日,道齐从祁远山北地万寿观来了长公主府,见了秦念西。   说是头日下晌快日落的时候,女医馆那边,有个病人的儿子,捐了百万两银票,只求给他阿娘指定个医女。   那边管事的婆子看着那一匣子现兑的银票,惊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可那婆子是也跟着秦念西她们从君仙山过来的,虽说没见过这么大宗的捐赠,到底也见过些世面,便说了些医女馆里的规矩,表明无论是什么病人,只要医女馆接诊了,自会穷尽医家的手段。   那人倒是并未和管事的婆子多费口舌,只说让她把话送到,要找替安北王妃治病的那个医女,又说了句,他阿娘姓董,说是只要把这两句话说给那位医女听就行了,还说让以埙声相约,他听到自会去见。   那人一走,那婆子立即就拿了那装银票的匣子,到观中找到了道齐。   道齐自是知道这是谁,禀过张家老祖之后,今日一早便进了安远城。   那日夜里,秦念西从那埙声中听出了些许急切,便已料到那位玉家庶子这两日定会现身,却未曾想到他竟会以这种方式现身,思忖了半晌才道:“他这是要把他阿娘托庇在女医馆?”   道齐点了点头道:“只怕不仅止于此吧,但是他想的事儿,又哪儿是咱们能插上手的呢?”   秦念西思索片刻才道:“若是为了买命,呵,那还真是难为咱们了,可他这样一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对手,便是在祁远山,他这个自投罗网都叫人心中颇有些不安。”   秦念西又把那人已经在安远城里盘桓了许久,靠埙声传音的事儿说了一遍。   “这是听说了长公主府添丁,算定了你一定会在此处,果然是心思细腻至极啊!”道齐感慨道。   秦念西点头道:“岂止,他敢就那样把他阿娘送到女医馆,就是料定了我们断然不会置病家于不顾,然后还故意留了点线头儿,又是料定了我们在找他,还摸清了他的身世,我总有一种感觉,感觉这个人,就好像总在我们周围,就那么不远不近地看着我们,实在是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道齐苦笑着点头道:“关键是我们到如今,连他长什么模样都没弄清楚。”   “就是知道,也未必是他真实的模样,就是见过他真实的模样,像他这般能混淆雌雄的,易容之术必然炉火纯青,他若是想逃,我们还真拿他不好办。”秦念西摇头道。   “他选在祁远山相见,只怕也抱着这样的心思,若是我们不能答应他的要求,祁远山里那么多病家,我们就是布下天罗地网,也不可能置病家于不顾,可他那样冷血之人……”   道齐说到这处又摇了摇头道:“或许也不是真的冷血,他做了这么多,也就是为了他阿娘,这是他阿娘病入了膏肓,如若不然,咱们想找到他,还真不容易。”   “老祖宗怎么说?”秦念西想了想又问道。   道齐答道:“老祖宗好像没太大波澜,大概齐的意思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现如今也摸不清那人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咱们没必要先乱了阵脚。”   秦念西不自觉点了点头道:“也是,法师等我去长公主跟前道个别,咱们便先过去瞧瞧就是。”   这一回,秦念西不知为何,只觉总是有些不安全,便是连胡玉婷都没带,便独自跟着道齐出了城,往祁远山去了。   是夜,秦念西在张家老祖住的那处院子里,吹响了那只小玉埙。   整个祁远山万寿观说不出的庄严肃穆,太字辈师祖和宁字辈弟子,都只在外围防范,小院儿里只有秦念西和张家老祖,道齐、道明四个人。   旷野中埙声奏和之后,不过一刻钟功夫,一个宽袍大袖的男子,潇潇遥遥,只拎了个与他那份洒脱极为违和的包袱,走进了那处小院儿里。   男子身形伟岸,长相俊朗,面如冠玉,月华之下,肤色白皙细腻得不输闺阁千金,看上去年不过而立。   秦念西倒是对他身上这袍子极为熟悉,破兽阵那回,这人穿的也是这身玉色宽袍。   可他这年纪,按照老祖宗得来的信儿,怎么说都得年过不惑了,谁曾想到,竟是这么个俊俏的书生模样?   那人款款行至院中,看着院中几人,先团团行了一礼,才挂着副温润的笑容看向秦念西道:“在下玉澜,从前多有得罪,还请姑娘恕罪。不过姑娘的手段,在下着实钦佩。经了和姑娘一战,在下也总算是明白,为何素苫秘术如此高明,可这么多年,和大云之间,竟未见寸功。”   秦念西挑了挑眉,正想说话,张家老祖却突然转移了那玉澜的注意力道:“素苫秘术,有违天和,必然不能被人世所容,便是素苫自家,如今许多秘术也失传了,因为什么,你这个练了这些秘术的人,难道心中不知?便是那劳什子天神大阵,也不过是虚张声势,有何高明可言?”   玉澜看着眼前一身道袍的老者,颇有些讶异,深揖一礼才道:“不知道长如何称呼?”   张家老祖摇头道:“一个称呼而已,不提也罢。”   玉澜略怔了怔,才轻笑出声:“万寿观果然卧虎藏龙,道长竟连素苫秘术为何无法传承,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可叹在下,竟连道长名号都不得而知,只怕素苫,更是无人知晓。”   张家老祖呵呵笑道:“尊驾今日来此,难道就是为了打听清楚我万寿观之深浅的?”   玉澜连忙作揖道:“不敢,在下只是得见世外高人,顿生仰慕而已,便是这位道齐法师,也叫在下仰慕得紧,不知法师如何调教过在下那莽儿,自那日之后,那莽儿如今对在下,都是躲避不及。”   道齐哈哈笑出了声:“人都爱逍遥,何况这样有灵性的莽儿?再者说,那漫山遍野的同类尸首,只怕早叫那莽儿吓破了胆。”   玉澜苦笑道:“在下自问,山野间多少日夜,都是与那莽儿为伴,哎,在下也是情非得已,为了我那苦命的阿娘,一战失了莽儿,一战失了人间知己。”   秦念西本来还在感慨,这样一个看上去洒脱不羁的儿郎,怎么也看不出是个杀人不用刀的冷血之人,这时听得他这话,瞬间觉得恶心又厌烦,邹家大姐姐被害的痛楚,又在心中浮现出来,只冷声道:“还请莫要亵渎了知己二字,在你,不过是处心积虑的圈套而已,可怜我邹家大姐姐,一片真心……”   秦念西说到这处,再看着眼前这人,实在很难再说下去,更无法想象邹家大姐姐和这人,在一处谈论音律的场景。   玉澜面上却泛起一丝苦涩的笑容,躬身长揖道:“姑娘终于肯说话了,姑娘说的是,静之待玉澜一片真心,玉澜何尝又不是一片真心与她相交?”   玉澜看着秦念西神色间极为厌恶,便又道:“在下知道,这样一身和姑娘说起静之的事情,总会令姑娘不快,可否给在下片刻光景,待玉澜变成董娘子,再来和姑娘说话?”   秦念西愣了愣,把头转向了一边,道齐伸了伸手,示意了玉澜跟他走。   玉澜倒也不忌讳道齐在旁边不错眼地看着他。不过半刻钟,一个三十岁上下,商户家女儿打扮的娘子,就出现在几人面前。   这一刻,秦念西才领略了老祖宗口中的混淆雌雄,才刚那个宽袍大袖的儿郎已经消失不见,眼前只是一位笑容温和,行动爽利,身形颀长的女儿家,她只那样眉眼含笑,便让人心生暖意。   秦念西想着他这样一身,配着他那个声音,果然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哪知他缓缓行过福礼,一开腔,几人都不禁有些失神,那声音如烟含水,说不出的好听,却又不带丝毫扭捏作态。   几人这时都已明白,这位玉家庶子今日以本来面目示人,再又扮成董娘子,只是想表示出自己的坦诚,可这份坦诚示人背后,究竟藏着些什么目的,就更叫人难以琢磨了。   说起邹静之,玉澜,不,这时候应该说是董娘子,面上的愁苦,眼底的哀色都是清楚分明。   “若说奴家最初与静之相交,确实是存了些心思,可天长日久,静之那样的女儿家,试问这世间男儿,又有几人能不心折,即便是奴家那时,真把自己当成一个女儿家,倾慕之情都险些无法按捺。”   “到后来,奴家这份心思早已变得连奴家自己都不敢认,静之落马那日,奴家心里还在想,希望姑娘真有回天之术,若能救活静之,奴家,奴家……”   张家老祖听到此处,实在有些恶心厌烦,忍不住喝道:“不要把你自己亲手造下的罪孽,算到别人头上,你下毒的时候,难道不知那噬心散时日越长,越是回天乏力?你如此精明之人,大战何时拉开序幕,你会算不好时日?”   玉澜听得此言,面上瞬间浮现出一种落不下眼泪却痛彻心扉的无奈,若不是几人都知他是个什么人,都要忍不住同情她。   “那时,他们给奴家递了信儿,说奴家阿娘病重……” 第305章   “奴家阿娘,凄苦了一辈子,却只有一个念想,想回到故国,我阿娘,原本也是大云人,奴家不过是不想让她死不瞑目,仅此而已。”   接下来这位玉澜的话,若不是因为他着实犯下了滔天罪孽,倒要叫院中几人都唏嘘不已。   早几十年,北地战乱频发,便是连岐雍关这样的重要关隘,也曾被素苫破关,玉澜的阿娘董氏,就是在这样的战乱中家破人亡,在逃亡的过程中,失了所有的亲人,被裹挟着入了素苫,再被玉澜的阿爹,买进了府中。   关键是,这位董氏的祖父,曾是岐雍城的父母官,祖籍西南,但董氏基本上都是在岐雍关长大的。岐雍城这样的关隘重地,一般都是武将当家,所以董氏祖父素日并不十分繁忙,董氏就是在祖父的掌心里长大的。   此后几十年的凄苦人生,也是在儿时愉快的回忆中度过的。   董氏刚入玉家时,得过一阵子宠爱,待她怀上玉澜,不能承欢之后,便被玉家老爷抛诸脑后。   但是被忘记之后,倒让董氏自在了许多。玉澜是玉家最不起眼的庶子之一,却是董氏唯一的支撑,母子俩在偌大的玉家后院过着最平凡的生活,唯一叫玉澜觉得不同的,还是他阿娘能教他识字背书。   孩子长大了一些,便不再满足阿娘那有时背了上句忘了下句的书,偷着潜入玉家已经几乎人迹罕至的书楼里,想看看写在书上的字,是不是就是阿娘教的那样。   极其偶然间,玉澜看到了玉家祖辈留下来的那些据说能混淆雌雄的记载,玉澜便心生向往,若是自己能学会了,是不是就可以帮着阿娘乔装改扮,两个人一起逃回大云,虽然那时的玉澜,别说对大云了,便是对素苫,也没有任何概念。   玉澜上了心,就开始揣度这些典籍,到底藏在什么地方。   作为玉家庶子,平日里几乎已经被除阿娘之外的玉家人忘记,唯独祭祖的时候,他作为玉家男丁,玉家人丁重新兴旺的象征,还是要进祠堂磕头的,这样的情况下,玉澜发现,他们家祖父对祖先的祭祀,好像除了人,还有玉家那些光鲜的过往,那过往里,就有那些典籍。   那些典籍,似乎就只是祖上的荣耀,玉澜把那典籍偷藏进怀中的时候,那上头的灰尘,扑了他一头一脸,呛得他差点儿露了行藏。   待他看过那功法之后,才明白,为何这门功夫,在玉家只余典籍,再无会者了,因为这功法要成,必要从小儿就苦练一门缩骨功,可这缩骨功若是稍有差池,就会坏了子孙根。   他们玉家,到他祖父那辈,只有他祖父一人,他阿爹更是一根独苗,人丁不丰,几乎就要断子绝孙。   他祖父不知听了什么传说,一是觉得那驯兽之术有违天和,所以导致满门凋零,二是觉得这混淆雌雄之术就是断子绝孙最大的杀器,所以他宁愿将这些祖上传下来的秘术,放在祠堂里供着,也绝不敢再叫子孙沾染,甚至为了向世人显示,他们玉家并没有遭天谴,便放纵膝下独子风流成性,妻妾成群,儿孙满堂。   当然,这是玉澜在许多年以后,他祖父临终前,才得知的细情。   可练成混淆雌雄的功法之后,玉澜才发现,他从前想得太过简单,他自己走还可能得成,但是要带走他阿娘,几乎不可能,于是他就觉得,若是他祖父知道他能自学成才,兴许就会对他刮目相看,他就可以自由出入玉家,甚至往后执掌玉家也未可知。   却未曾料到,他那祖父见得他真的练成了此功之后,却又心生重振玉家家门的心思,把他送入家族禁地,甚至把那莽儿交到了他手中,让他学会驯兽之法,又许诺待得功成之时,不仅在玉家,便是在素苫,也能站得一席之地。   可玉澜没有想到的是,这不过是玉家祖父对他的虚与委蛇之计,他一走,他阿爹又日日歇在董氏屋中,直到董氏又被诊出身孕。   等玉澜再回来,他阿娘膝下,他阿弟已经十岁了。   玉家在素苫朝堂的斗争中,也败下阵来,主要是败在那主宰天神大阵的国师手上,玉家从前的兽阵之法,被政敌污成导致素苫连年天灾的天谴之说。   彼时玉家式微,玉家家祖担心玉澜功成之事,会导致玉家破家灭族,又不死心玉家真的就此败落,给了他一笔银子,让他往外头找营生。   玉澜那时刚从只有兽群没有人的山里回来,还十分天真,提出要带了阿娘走的条件,可董氏是玉家辖制玉澜的唯一手段,玉家祖父怎么可能放他带走,但是为了显得自家慈悲,便让他把阿弟带走,说是董氏什么都不会,跟着他们颠沛流离,十分辛苦,让他们在外面站稳了脚跟,再来接董氏走。   玉澜不同意,玉家就说动董氏来劝服玉澜,玉澜在阿娘的眼泪面前,没有丝毫抵抗之力,带着阿弟入了大云,先去了西南,开始用玉家给的银钱,做起了生意。   玉澜带着阿弟在外有了稳定的生活之后,多少次回去接董氏,都被玉家祖父以各种名义拒绝。在外辗转多年,玉澜早已不是当初的玉澜,对玉家祖父的心思,渐渐揣摩得十分透彻,当然也已经寒心绝望,更不甘心一辈子就当个隐形的棋子。   正当此时,毕彦在和素苫勾结的过程中,一来二去,和玉家勾搭上了,竟知道了玉澜的存在。   毕彦对玉澜十分感兴趣,找到玉澜之后,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以自身从前和玉澜颇为相似的身世,说动了玉澜,关键是,他对玉澜承诺,只要大事得成,他必会帮他接走董氏。   这个时候,玉澜已经在西南有了些根基,又在毕彦的辅助下,在祁城和安远布下了局面。当然,玉澜对毕彦,也不是完全没有防备,比如在安远城里经营的织锦铺子中,那雌雄不辨的假绣娘,就是玉澜留下的后手,他甚至还把阿弟带到了安远,负责经营这织锦铺子。   玉澜对阿弟玉波,还真是呵护有加,他做的那些事,几乎都是瞒着玉波的,只不过自把玉波带到大云之日起,他就对玉波说过,要忘记过去,忘记自己姓玉,只记得自己姓董,否则会招致杀身之祸。   说到这处,玉澜笑得极为苦涩,这时他显然已经失去了先前的情绪控制,身着女装却用了本来的声调道:“到底,还是害了我阿弟,即便他真的什么都没说,也没能逃脱,是我害了他。”   一时院中一片寂静,片刻之后,张家老祖才问道:“那织锦庄中的管事,是你阿弟?”   玉澜点了点头道:“我那时只是想,若是能把那位太妃握在手里,兴许有朝一日,能换了静之的性命。”   几人皆尽默然,对玉澜的这些盘算倒是不难理解,毕竟在北地,安北王太妃的地位和声名,在漫长的岁月里,在更广的范围中,影响要比邹静之大多了。   说到这处,玉澜突然又凄然笑道:“其实如今想起来,毕彦的败局,在广灵翁家倾覆之时,就已经出现了裂缝,可叹我当时还帮他游说策划了西南死士入江南西路刺杀六皇子,企图搅乱局面。”   “所有我们认为的必杀之局,居然都被奇怪地破解了,后来毕彦自己也坐不住了,银钱上也吃紧,就自己去了江南西路,却又无功而返,若是我所料不差,兴许还并不单单只是无功而返吧,否则,在安北王府后继有人之时,他怎会如此自乱阵脚?”   玉澜显然也并不是想要一个答案,只是自顾自往下道:“我在安远城的织锦铺子被封得猝不及防,我得了暗桩递来的信儿,到了安远城时,人都不知被抓到了何处。再后来,那位太妃淫乱后宅的消息被放了出来,我才知道是如何着了道儿,也知道了人是被谁抓了去。”   “那时我忧心如焚,却半点法子都没有,那位安北王身边,我一个指头都不敢伸,从前我也试着伸过,差一点就露了马脚,从那以后,我对这位安北王,十分忌惮。”   “我也知道,既是因此名目被抓了进去,我那阿弟必然凶多吉少,我当时只觉得他必死无疑,心中便生出了要替阿弟报仇的心思。但我当时还弄不明白,从前一直无事,隐藏得那么深,怎会突然就出了事。”   “我就开始留意安远城和安北大营的动向,又听说一向低调的长公主府竟公然和安北王府那位至高无上的太妃公然叫板,叫板的还是位带了圣旨,从京城来的女将军,又听说这位女将军是广南府楼家女将,还是护送了女医来给长公主治病的。”   “后头又得知北地建了万寿观,安北王竟那么大手笔,把祁远山划给了万寿观,连那女医馆也搬到了祁远山。而且自这些女医入了安远城之后,诸多变化让我都感觉到了深深的危机。尤其是那个替孩童强健体魄的法子,我实在不敢深想,只觉细思极恐。”   “当时我曾揣测过,或许我那织锦庄突然出事,便是和这女将军有关,后头我又细细打听了一番,虽说没有找到实证,但直觉就是如此。再后来,长公主府一派喜气,我就更觉得,无论我这直觉对不对,这个女将军和她护送的这位医女,留不得。”   “我就开始时刻注意这位女将军的动静,能让广南王府和大云君主出动楼家女将护卫的医女,必定不是简单的人物,可是我从外围,打探不出一丝风声。后来竟被我探知,这位女将军护卫什么人出了城,我开始只识破了广南王世子,后头,不知道姑娘可还记得,你曾在去岐雍关途中,替一牧民家孩童治过病?”   玉澜一双美目看向秦念西,见她并无表情,只又接着道:“那牧民把姑娘奉若天神,还提起你们那行人中,有一位被称作法师。万寿观派来北地的二位法师,一位道云,一位道齐,道云崇医术,道齐擅武功,既然护佑姑娘出行,必然是道齐法师无疑。”   “我当时狂喜至极,便想着安北王妃尚未生产,若是能一举灭了广南王世子和姑娘二人,再捎带上道齐法师和楼家女将军,说不得还能让那位安北王妃无法顺利诞下后嗣,即便不能,也是一举数得,除了能纾解我心中仇恨,更能搅乱北地,广南王府,乃至整个大云朝廷阵脚。”   “但我也深知这几位都是顶尖高手,必然不好对付,为求稳妥,我便干脆布下了兽阵,以求一击必中。哪知看过姑娘和道齐法师手段,我才知道,自投罗网的只怕是我才对。”   “那一战之后,我胆寒了许久,龟缩在岐雍城,片刻不敢露面。到后来我才知道,姑娘去岐雍城,是为了替静之疗伤,我又暗自庆幸,幸亏我那兽阵未曾伤了姑娘分毫,否则静之竟会因我而不治,又叫我如何能安。”   听得此处,道齐一脸怀疑道:“你那兽阵,布在前雍关和岐雍关之间,你又如何得知,我们一定会去岐雍关?”   玉澜不以为然道:“那位广南王世子一直在岐雍关,不过是深居简出,这样的消息,法师以为,凭我在岐雍关多年苦心经营,竟半点风声都听不到?而且你们那队伍里,大车拖的都是药材,安北军里那些积年的伤病,被治好的十之八九,有广南王世子随行,你们不可能只送药到前雍关而舍岐雍关吧?”   “再后来的事,想必你们知道得比我清楚,就不用我再多言了。只叹人算不如天算,我本想用安北王太妃的命换静之一命,结果没想到,那位太妃不过是个外强中干,我又想用杀了广南王世子和姑娘几人的功劳,换了静之的命,却未料到,连我引以为豪的兽阵都全军覆没。”   “到最后,我终于被逼无奈,用静之阵前落马的功劳,换了我阿娘自由,到头来,却要求到姑娘跟前,希望姑娘能救我阿娘一命,哈,这算不算因果报应?”   张家老祖看着玉澜这样一环扣一环数过来,明显就是邹静之的死,归到了秦念西身上,生怕她再生心结,当即十分不悦道:“你住口,邹将军的命,你从和她还未相识便开始算计,你阿娘的病,已入膏肓,玉家心知肚明,如若当时不催促你发作,便再也无法要挟于你,你却放不下心中执念。”   “别的你也无须多言,既然今日你已经来了,自是知道我们不可能放你走,你说这么多,目的究竟是什么?”   着了女装的玉澜,笑得花枝乱颤,却更显得一脸凄苦:“我既来了,就没想过要走,我有两个条件,若能依我,我必束手就擒。” 第306章   玉澜说了一长串叫人听上去似乎没有掺杂什么水分的过往之后,先说出了第一个几人都觉必然的条件:“还请姑娘费心,替我阿娘诊治一二。”   对于董氏那样一个孱弱的妇人,秦念西倒是毫无恶感,却也只无奈答道:“令堂的病,如今也只是勉强延缓些寿数,想要医好,请恕小女子无能。”   玉澜凄然笑道:“我心中已有准备,不管病能治成什么样,还请姑娘能容我阿娘,在此地颐养天年。”   秦念西挑眉问道:“这是尊驾的第二个条件吗?”   玉澜摇头答道:“玉澜还想请姑娘帮个忙,到长公主那里讨份人情,把我阿弟玉波放出来,陪我阿娘,走完这最后一段时日。我阿弟真的是被我牵累的,他什么都不知道,每日也只会读些诗词歌赋,也不会武艺,没有任何攻击性。而且他也是我阿娘如今唯一的念想。”   几人都只在内心感叹,这位玉澜果然好算计,那个玉波在长公主心里,恐怕是最没有恶感的人,而且照如今的情势,长公主若是真向安北王开口,要这么个无足轻重的人,只要这人还活着,王爷应当也不会不点头。   “你怎么能那么笃定,令弟如今是生非死?”道齐问道。   “我不笃定,只是猜测,若是我阿弟已死,我阿娘又是个大限将至的,那么姑娘凭什么那么镇定自若,我连着在安远城吹了三日埙,姑娘都不为所动,照姑娘对静之的感情,若不是有迫我自投罗网的筹码在手,又怎会如此沉得住气?”   “尊驾说笑了,我不过区区一名医女,哪里有尊驾如此之多的算计,早两日睡得早没听到,第三日听到了不敢确定,仅此而已!”秦念西故意道。   “呵,姑娘是什么人,玉澜早就领教过,又何必在此时装糊涂?玉澜找到姑娘和众位道长,不过是觉着,北地那位王爷,说到底是位政客,玉澜不喜欢和政客谈条件,倒是诸位,更加光明磊落些。”   秦念西被玉澜这种不同凡人的性情着实弄得有点无语,原来光明磊落的人,在玉澜心中,似乎更加可欺一般,便也不想顺着他的话说,只朗声道:“小女子何曾装过糊涂,不过尊驾如今进了这祁远山,就不怕这真的是小女子所设之局?”   玉澜摇头道:“我说了这么多,姑娘还是没明白,其实自打静之死后,我每多活一日,就多受一日剜心之痛,玉澜此来,不过就是想托付后事而已。只要姑娘点头答应,玉澜立时便可引颈自刎,或是随便姑娘处置都行,玉澜还知道些毕彦余党之事,姑娘可拿这个,去换了王爷点头。”   “另外,还请姑娘放心,玉澜当初引发兽阵,不过是想截杀广南王世子而已,别的,玉澜一概不知。”   说罢,玉澜深屈膝行了礼道:“还请姑娘看在我和静之的情分上,帮我这一回,黄泉路上,我去给静之作伴,免却她此生之孤单。我最后跟静之辞行那日,说我要回乡嫁人,此生不复再见,静之虽然极为压抑,但是我能看出她眼中的不舍和痛楚,我和静之的感情,早就超越了性别界线,只可惜,我们今生有缘无分,我想早点去黄泉路上找她,我不想再错过她……”   玉澜这番话说得直叫几人胸中愤懑却又无话可说,毕竟他们谁都不知道那位邹将军和玉澜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有秦念西心中明了,玉澜那些话,尽管她不愿相信,可也不得不承认,只怕邹家大姐姐对他,是真有痛楚和不舍的。   可情感的事,实在太过复杂,他们又是那样的身份,即便玉澜一开始就是以真面目在邹家大姐姐面前出现,他们也是不可能的,不仅不可能,只怕邹家大姐姐都不会给他任何接近的机会。   他选择变成女子却接近邹家大姐姐,却无法遏制地爱上她,可邹家大姐姐那满腹无人能述说的心事,那些连爱都不敢爱的情丝,到她知晓的时候,为时已晚,命在旦夕,她临到断气的那一刻都不明白,害了她的究竟是谁……   秦念西鼻子发酸,心里堵得万分难过,只一句话也不说,抬手出针,打向玉澜身上几处大穴,玉澜见状,躲都不躲,只嘴角含笑受了,到得秦念西收针之时,玉澜浑身仿若被抽去了筋骨,委顿在地,却扬声道:“玉澜多谢姑娘成全!”   秦念西强忍着心中的五味杂陈,只厉声道:“不要再在别人面前玷污大姐姐清名!”说完只面色发白,脚步匆匆夺门而出,只听得玉澜的声音在夜空中飘进耳中:“姑娘放心就是!”   秦念西头也不回,一路走得飞快进了自己那院子。   张家老祖看着道齐和道明把已经浑身无力的玉澜关进厢房,再往外踱着步子示意散了警戒,又去秦念西住的那小院外站了许久,里头黑灯瞎火,也无半点声息,张家老祖抬起手想叩门,却又颓然放下,这样的事,他一个老爷子,怎么去和曾孙女儿说?就是说,他也不知从何处说起。   到这时,王三郎那张温润的笑脸,倒是莫名其妙浮现在张家老祖心里,他心里最后那丝不得劲儿,好像倒是突然云消雾散,觉得若是这时候,有个这样的人陪在念丫头身边,似乎能叫人放心些。只可惜那小子,又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书生,哎,这样的大事面前,也只能先把他藏起来再说。   张家老祖这心思转来转去,绕着万寿观走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在第三回 走过秦念西那小院儿时,把她给招了出来,闷声说了句:“老祖宗快去歇了吧,我没事。”   到得第二日,道齐和道明押送了洗掉了妆容,依旧是宽袍大袖,看上去一派名士之风的玉澜,径直去安远城里找到了长春,言简意赅说了几句。   长春掩去了面上的讶然,掀了大车的帘子,看了端坐于大车之上的玉澜,这人浑身的气质,和那位看上去一点儿都不起眼的织锦庄管事,简直天壤之别。   玉澜见得长春,也先愣了愣,只心下苦笑,还是低估了那位姑娘在安北王面前的分量,不过如今再想这些,也没什么用了,只先笑着拱了手道:“春大爷好,在下玉澜,以玉澜换玉波,春大爷在王爷面前,想必很好交代。”   长春答得从善如流:“既如此,便请玉先生移步,在下往王爷跟前请示下,总要先得了先生的口供,若是确认都对得上,将令弟送去祁远山,也未尝不可。”   玉澜听得长春此言,心里最后那丝担忧也彻底消散,眼下要等着的,就是怎么个死法了,或许千刀万剐,比一刀下去图个痛快,更能赎了自己害死静之那份罪孽吧…… 第307章   这一日,秦念西打开院门,便见得王三郎候在外头。   王三郎见了秦念西,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见她一切如常,倒好似松了口气,待看到她眼中那丝沉郁之后,瞬间又显露出一脸惆怅,秦念西见得他那模样,便知道他心里在懊恼些什么,只笑道:“王三哥这么早?”   王三郎嗯了一声:“我昨儿夜里,听说撤了警戒,就想过来看看妹妹,想来想去,又觉得,哎,总归是我无用,不能替妹妹分担一二。”   秦念西笑道:“王三哥此言差矣,有句俗得不能再俗的话叫天生我材必有用,譬如这世上,总得有人种田,咱们才有粮食果腹,总得有人纺纱织布,咱们才有衣穿,总得有人读书出仕,才能治理得天下清明,就连我们医行,也有司药和司医之分,王三哥若总是这样想,岂不就是庸人自扰。”   秦念西本想先去女医馆看看,此时见得王三郎,倒也不再着急,两个人肩并肩,慢悠悠沿着山路,往后头山上逛过去。   王三郎有些无奈道:“道理我如何不明白,不过是事到临头,哎,想起来就觉得十分汗颜。”   秦念西没说话,只心里默默想着,人生在世,或许就是如此,前世里王三郎一门心思,都不敢奢望能把病治好,只想着能多活些日子就是侥幸,今生病治好了,却又遗憾无法和自己比肩而立。   在这样男强女弱的世情之下,若是王三郎终生无法出仕,如今这些惆怅,只怕天长日久,不知会变成何等模样,这不是一时想明白了,就能完全不遗憾的。可这些事,到了如今这地步,自己说得再多,只怕还是得靠他自己消解,如若不然……   秦念西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今日的自己,浑身充满了倦怠和消极。   两个人沉默着走了许久,转过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王三郎突然指了路边一棵叶子已经金黄的银杏道:“妹妹,我爬竹子不行,这银杏树还是能勉强试试的,妹妹要不要检验一番?”   秦念西一脸愕然看向王三郎,却见他一边抱住那树,一边道:“妹妹等着瞧哈,这个我真的可以。”   秦念西想起王三郎寄给她的那几片竹叶,还有那封说他学着爬竹子的信,一抹淡笑不由自主浮上了脸颊,却见得王三郎倒是扒着那树,手脚并用,往上蹿得飞快,越爬越高,到最后竟看得秦念西心惊不止,只得出声道:“王三哥快下来,我都瞧见了。”   王三郎听得秦念西出声,连忙一溜烟儿滑了下来,扯开因用了力而涨红的面庞,一幅好险的模样道:“妹妹再不叫我,我就得出洋相了。”   秦念西瞬间便笑出了声,知道王三郎是为了逗她开心,心下忍不住暖了暖,王三郎见得四下无人,忍不住伸手去拉了秦念西的手。   秦念西愣了愣,正想把手抽回来,却听王三郎声音里带着一股子说不清的温暖:“人都有不快活的时候,妹妹若是心情沉郁,不妨对我说说,就是骂我两句也行,我虽帮不上忙,总能替妹妹消解一二,我想看到妹妹天天都快快活活的,而不是像才刚那般……”   那些仿佛呢喃一般的温言软语,叫秦念西心里一阵酸涩,一瞬间前世里的诸多王三郎搂着自己,这样呢喃的画面,扑面而来……   她和她的王三郎,就这样顺理成章的重逢了,而且一改前世一个早亡,一个孤零半生的局面。   她不知道为什么她的人生能重来一次,若是上天真的垂怜,邹家大姐姐和那个玉澜,能不能也重来一次,若是能重来,玉澜能不能好好做个男儿,光明正大出现在邹家大姐姐面前,不管因为什么而结缘,总要坦诚相待,才有可能得个欢喜的结局吧。   秦念西就那样呆愣愣地泪如雨下,王三郎轻轻把她拥进了怀中,一只温热的手,轻抚在秦念西后背,一言不发,只任由她无声地宣泄……   许久之后,王三郎感觉到怀中的人止住了浑身的颤栗,情绪也慢慢平复下来,才轻声问道:“哭完好些了吗?”   秦念西轻轻嗯了一声,却又突然问道:“三郎,如果还有来世,你说我们还能遇到吗?”   王三郎听得愣了愣,这话怎么听,怎么都觉得透着股子古怪,可眼前这情形,又哪里适合刨根问底,关键是秦念西那一声软软糯糯,还带着点哽咽的三郎,唤得他浑身发热,她唤他三郎,关键是那声三郎唤得,好像还真是已经熟识了几辈子一般……   王三郎只不由自主答道:“能,不管几辈子,我都会这样抱着你,你都会这样唤我三郎。”   秦念西突然之间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这是不自觉地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关键是,就那样窝在王三郎怀里,两人虽说定了亲,可这不也是不稳重嘛,连忙从王三郎怀里挣脱出来,又用手抹了抹脸,才发现王三郎胸前已经一片湿印子,直羞得面红耳赤地垂下了头。   王三郎看着秦念西羞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的耳朵,轻声笑道:“阿念,我好像找到了我的用处。”   秦念西被王三郎这不知道跳到哪里的一句话,讶然抬起头,王三郎才指了指胸前那一片濡湿,又去牵了秦念西的手道:“也算得上独一无二吧?”   说着也不理会秦念西还要往回抽的手,拉了她往前一边走一边道:“这时候从山顶往下看,可漂亮了,漫山遍野都是银杏的金黄,虽说这银杏树咱们南边儿也有,可这北地的山川大地,和咱们南边儿到底不相同。   “你来了北地这么些年,估摸着也极少有闲暇看风景,今日咱们便偷得半日闲空如何?等咱们回去,这北地的风景,只怕也难得再见了。”   秦念西倒也不再挣脱,只由着他。前世里,他们俩一起走出后院的日子都屈指可数,和王三郎一起游山,倒是一种全新的体验。   曲径通幽,走过狭窄的小径,豁然开阔,广袤的北方大地,一望无垠,西边极远的山川,也是一般被季风染得五颜六色,只叫人目不暇接,心旷神怡…… 第308章   隔天,长春把玉波送到了祁远山,同来的,还有陈冀和。   秦念西去看了眼这位玉澜的胞弟玉波,心中只暗自觉得有些好笑,这人如今已经看不出有任何伤痕,足见长春这几位审他的时候,还真没下去死手。   往深里想想,便能知道,从那位王爷到他身边这几位管事的人,估摸着哪一个对那位太妃,都是恨得牙痒痒,却也找不到能一招置其入死地的法子吧,那些钱财和粮食的事,到了安北王府那几位爷面前,可能都能想方设法替他们阿娘遮掩和填补,然后在安北王面前求情,出于兄弟情义,加上北地那时的局势,安北王只怕也无法视而不见。   可这样失了妇德的事,对安北王府那几位征战沙场的武将来说,就是犯了天大的忌讳,在那样的时候,再把这位太妃从前做的那些事,全都放到他们面前,倒是直接把她踩进了泥地里。   让秦念西觉得可笑的是,明明严重触犯了律法的事,却可以找出一千个姑息的借口,可一旦失了妇德,就再无翻身之日,好像在这世间,女子要遵循的只是妇德而非律法。可在律法面前,如果男子和女子的利益相冲突,往往都是女子在承受这种不公,譬如七出里的种种。   长春看着张家老祖替那玉波诊了脉,才笑着道:“一介书生而已,我们当时真的没把他怎么样,所以也没审出玉澜来。”   那玉波此时倒好像明白了些什么一样,有些紧张地问道:“我阿兄呢?他在哪儿?他究竟干了什么?你们准备把他怎么样?”   长春一脸嘲讽道:“你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你怎么又能确定我们拿了你阿兄?”   “我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阿兄什么都不跟我说,只说回头等把我阿娘接出来,让我好好侍候我阿娘,别的不要多问。”玉波一脸的无辜。   长春眼中精光闪过:“都这时候了,你还是一句实话没有。”   玉波显然十分惧怕长春,又吓得两股颤颤,就差没有瘫软到地上去。   张家老祖一脸平静无波地笑,摆了摆手道:“算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你们既已审过他无大恶,亲亲相隐的事,本来也符合常情,让他去吧。”说着又示意了道明:“你带他去侍候他阿娘吧,跟他说明白规矩。”   长春连忙躬身拱手道:“老先生教训得是,小的只是没想到,绕了这么大个圈,还把邹将军折进去了,王爷说,等回头,让小的几个,都去营里领罚。”   张家老祖摇头道:“这事儿也要分两说,一来就是你们审出来,也未必能拿得到那玉澜,他要做恶,还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再者说,那位董氏,连带着这个哥儿,不但是无辜的,也还是咱们大云殉国官员后代,哎,只要他们不出这祁远山,这事儿就这样吧。”   长春连忙躬身应了,张家老祖看了看秦念西,知道她心里最记挂的是什么,又问道:“原先岐雍关邹将军死因不明,如今玉澜归案,这事儿也就水落石出了,邹将军那里,有没有什么说法?”   陈冀和连忙躬身拱手道:“昨儿议过了,王爷让出了一明一暗两份奏折,明折是说邹将军因旧伤和心疾阵前复发,因而落马,不幸身亡。暗折里讲明了是被玉澜所害。”   “王爷的意思是,等素苫大战结束,便请邹老将军到祁远山来养病,其余事宜,再参照六爷的意思,以及此战军功,来定邹家军去向,大抵应该还是驻守岐雍关。”   “至于玉澜,可能还是要等候朝廷发落。”   一时屋内一片静寂,这意思是不追究邹静之修身不谨,大战在即,作为一军主将,却和身份来历不明之人私会之过错,但是也不能按照战死处置,只好在罪不及邹家其余人等,把邹老将军接到祁远山养病的话,隐约还有把邹琰之统邹家军,过到明路上。   陈冀和又躬身冲张家老祖和秦念西道:“王爷让末将给老先生和姑娘,还有几位法师,道一声谢,玉澜能落网,全仰几位倾力而为,多谢了。”   这话一说,众人心下都明了,若不是这玉澜拿到了,还是在这种不付吹灰之力的情况下拿到的,邹静之便是已经入土,只怕都无法有个清白的声名,毕竟那一战,岐雍关险失,邹家军折损严重,潜伏的安北新军过到了明路上,也说得上是打乱了安北王所有的部署和计划。   这也能间接说明,在后来与素苫对阵的大战中,邹家军受辱而后勇,立下了许多大功劳。   如若不是这些因素都凑到了一起,大云占了素苫之后,只怕邹家军这个番号,就要灰飞烟灭,只存留于记忆之中了。   那样的话,邹静之牺牲了全部个人的一切,换来的却是那样一个结局,就是死,也要背上千古骂名,或许那才是真的叫做死不瞑目吧。   秦念西不禁暗自叹了口气,只在心里想,若邹家大姐姐是个男儿,即便是战前私会了某个女子,不幸被人算计,会不会在身死之后,依然面临这样尴尬的危局呢?   不知道,秦念西摇了摇头,又自我安慰着,说到底,还是造成了战局的混乱,才会有这样的结果吧,否则,这样的世情,实在是叫生在这世上的女儿家,难过得紧。   这还是因为有广南王太妃作为天下女子的表率,这世间对女子的宽容度相对高一些,不知道在从前,会是怎样的绝望,也不知道往以后,又会是个什么情景,可无论如何,总算眼前还是有些希望,只希望那些入了医行的女儿家,往后也能被世人所接纳和尊重,只是不知道,还要经过多么漫长的岁月,才能真正做到这一点。   秦念西愣神之间,长春看着一脸局促的陈冀和,笑呵呵对秦念西道:“姑娘,王爷的意思,咱们安远这边已经基本上大局得定了,陈参军也暂时没有什么特别重要的军务,眼看着年关也来了,是不是尽快把陈参军的婚事给办了。”   秦念西这才明白,为什么安北王要派了陈冀和一起来,敢情是来向她要人的。不过这位王爷也端的是好算计,那玉澜说的,还真是没什么错,这位王爷,可不就是政客一个嘛!   这虽说是打一杆子给个甜枣儿,可这份示好,关键是两边都还能落好,又能让她心里舒坦些。   倒是那位陈参军在面对秦念西的时候,要实在些,红着脸躬身拱手道:“还请姑娘成全,是末将觉着,若是姑娘要南回,没赶上给她送嫁,她会难过得紧。”   秦念西本来就有此意,安北王这是在她瞌睡的时候,主动送了个枕头上门,加上她对这位陈参军,倒是真的印象不错,便也点了头道:“你们反正一应礼节都过完了,早日成婚我也算了了桩心事,便如将军所愿,紫藤姐姐的阿爹,如今应当在隽城,具体事宜,将军让人去寻了袁大掌柜家的大郎和儿郎帮着操办就好,多话我也不说了,只盼着将军能和紫藤姐姐,和和美美过日子就好。”   陈冀和连忙又躬身拱手称是,长春笑道:“这是姑娘宽和,待身边人也亲厚。这也是我们王爷的一块心病,王爷嘱了小的操办此事,等会儿小的便派人去寻了袁管事,等有了章程,再请姑娘过目。”   陈冀和这才想起来,连声向秦念西道了谢,二人又跟张家老祖和道齐行了礼,才并肩出门去了。 第309章   隔日,秦念西回了长公主府,先净了手脸,换了身衣裳,去了长公主跟前请安。   外头天气正好,世子爷被人领到园子里去玩了,二哥儿睡得正香甜,长公主看着秦念西进来,面上气色还不错,便挥手屏退了屋里侍候的人,叫了秦念西到跟前说话。   长公主笑容中透出一股子揶揄的意味:“气色不错,看样子,王家三哥儿对付你,还是挺有办法的。”   秦念西怔了怔,面上瞬间便羞红了,长公主看着秦念西难得露出的一丝儿小女儿家做派,又打趣道:“怎的人家好好一个哥儿,来都来了,也是有名有姓,有根有底的,你还藏起来不叫姨母见见?”   秦念西一时真不知该如何开口,有些事,放在桌子底下,聪明人转转脑子便清楚得很,可若要摆在台面上说,还真是叫人为难。   长公主见秦念西只垂着头不说话,便拉了她的手道:“你这孩子也是心思重得很,我倒宁愿你像小时候那样,跟姨母不见外。你阿娘,哎,这些伤心的事儿就不提了,一晃都快十年了,如今你都大了,要嫁人了。”   “哎,我这日日窝在床上坐月子,想起这些事儿,就难免多了些感慨,心中千头万绪,可是一件了你,就不自觉地扯远了。这会儿这儿也没有第三个人,就我们娘俩,虽说姨母和你没有血亲,可从心底里,姨母这一辈子也只得了你阿娘一个姐妹,如今她不在了,你只当是我替她问你一句吧。”   秦念西抬起头看向长公主,见得她眼圈明显有些泛红,连忙安慰道:“姨母对阿念的关怀,阿念都知道,姨母要问什么直管问就是,可就是千万别激动。”   长公主嗯了一声:“那王家三郎的病,是不是好彻底了,往后开枝散叶的事儿,都能成吗?”   秦念西倒是不难理解为何长公主对这件事耿耿于怀,只心下默默叹了口气道:“姨母放心就是,阿念给他,王家三哥施针的时候,特意挑在天光之前,鸡叫头遍的时辰,当时行针的时候就好了,后来老祖宗还遣了法师在这样的时辰去连着瞧过好几日,给他配的调养的药材,也都是奔着补肾气去的,他后来去了君仙山,真人应该也着重关注了这事儿。”   长公主见秦念西说得清楚仔细,知道这就不是糊弄作伪了,心里那一丝儿郁结总算是放了下来,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也别怪姨母多事,姨母这些年你也看到了。咱们女人甭管身份多尊贵,没个子嗣支撑,总是觉得底气不足。虽说你和王家三哥儿情况不同,可谁又愿意自家女儿一辈子被人指点议论着过活呢?”   “虽说这是已经有了旨意有了定论的事儿,姨母这心里再不得劲儿,也没法子更改,王爷也劝过我,说是这婚事,只怕是你自己的主意,你虽说平日里话不多,可是心里主意正得很,你们老祖宗又是个宠你宠得没边儿的,事已至此,姨母还是想问你一句,你可是真的想好了?但凡你心里还有半分犹豫,姨母也要……”   秦念西想着那份秘而不宣的旨意,连忙打断了长公主的话:“姨母不可,阿念想好了,是真的想好了。阿念这婚事,断不能有变,否则的话,我自己没关系,可我不能把整个外家,拖进尴尬难言,或是万劫不复的境地。”   “阿念第一回 来葵水的时候,在旌南王府漏了女儿家身份,那一回我们回来的时候,旌南王妃就遣人送了旌南王族服饰,照这个情形来看,那位旌南王世子只怕早就遣人潜入大云,查过阿念的事情,当然也可能查得也不是非常确切。”   “如今北边局势已定,倘若那位旌南王登了旌南国主之位,旌南王世子就是旌国下一任国主的不二人选。阿念只怕,当时送违制服饰是假,冲阿念这个医女的身份和本事是真。他一个堂堂的旌南王世子,要什么样的世子妃没有,更何况旌南王一旦登位,他的身份又不一样了。”   “我虽说是一介小小医女,可对旌南王府来说,意义又不相同。他那位阿爹身患岩症,若没有医家替他保命,恐怕时日无多。旌南王世子虽说心智手段都不寻常,但是眼前几年,旌南局势还是处在动荡期,还需要那位旌南王稳定大局。”   “到时候,若是依照阿念推测,旌南王府对阿念和张家的情形,也并不是十分清楚,只觉阿念不过是一介小小医女,到王爷跟前讨了也就讨了,那也是叫王爷为难。即使是出于尊重,在两国友好的情况下,遣人说亲,阿念那位父亲……阿念又如何自处?”   “阿念最怕的,还是他们干脆一纸国书,到时候就更加尴尬。阿念身份泄露的事,虽说是出于无意,可山长水远,官家接了这国书又该如何考量,若是误会张家有二心,阿念又该如何自处?更何况,到时候阿念想清净都不行,阿念不想弄得煊煊赫赫,沸沸扬扬,只想安安静静做我的医女。”   长公主虽说隐约知道些秦念西和张家的考虑,可这中间的曲折,还是第一回 听秦念西亲口说出来,到底还是面色跟着发白。   秦念西见得长公主面上变了颜色,又连忙道:“姨母不要多想,替旌南王和旌南王世子医病驱毒的事,在当时是势在必行的,王爷要维护北地边境安全,一切都得从大局出发,阿念没有任何怨念,不过是旌南王府那位王妃和世子爷太过精明了。”   “虽说旌南王府这个念头,叫阿念恶心了些,可是站在他们的角度,有这样的想头,也是稀松平常得很,但是这旌国新主,可就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长公主略怔了怔,当即就明白了秦念西最后这句话的意思,点了点头道:“你放心,王爷和那旌南王府,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心中自有计较,但是你这些话,姨母也会说给王爷听,好叫他有个准备。”   秦念西点了点头道:“阿念这也都是推测,不过是因为那套服饰衍生出来的,也许不过是多想了也未可知。”   长公主拍了拍秦念西的手道:“这叫未雨绸缪,阿念想得对,真是什么都不想,万一有个万一,倒叫人猝不及防了。不过旌南王府这份试探也挺有意思的,显得过于急切了些。”   秦念西想了想,还是把自己心里那份猜测说了出来:“姨母,阿念或许是因为自小儿练功,五感六识比寻常人要略强些,那一日那位旌南王妃召我看诊,当然是名为看诊,实为套话,那位旌南王世子爷应当就藏在那屋里的。而且,他们当时赠给阿念的,是一套炫金套正红的织锦和鸽血红的首饰。”   长公主略怔了怔,才有些讶异看了看秦念西,旋即又笑道:“这是许出了正妃之位?不管他们是算计也好,还是什么别的也罢,这份眼光倒是锐利,难怪得这么急切,这是那位世子爷动了心思。可见这再聪明的人,也都有个失算的时候,你知道王爷怎么评价那位旌南王世子的吧?”   长公主也不指望秦念西做什么反应,似乎心情突然变得特别舒畅,又笑呵呵道:“说他是只不折不扣的狐狸,极其精于算计,工于心计。”   秦念西明显有些不自在,谁被算计了,即使是没算计成,那也是高兴不起来的,长公主见状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没事,反正你就快要南回了,到时候凭他怎么会算计,山长水远的,也算计不到你头上去。再者说,姨母既是知道了这里面的内情,自会跟王爷说好,王爷自会担待的。”   秦念西点了点头,不管旌南王府是个什么心思,就算是一纸国书这样的事儿,除非是两国交战,其余的事儿,国书都是个双方博弈之后的结果,他们怎么都不会那么莽撞,总得先过了安北王这关。   “咱们再说说六哥儿,这也是你绕过姨母的原因,那日姨母匆匆忙忙,也没说清楚,后头又没个合适的机会。”   秦念西瞧着长公主这副今日一定要把话说透了的架势,虽说有些愕然,倒也心生了几分暖意。   长公主捏了捏秦念西的手道:“你和六哥儿的事,后头姨母也仔细想过了,姨母都知道,这事儿是六哥儿有心,可你无意,一来呢,这爷们儿的心,呵呵,姨母倒不是说六哥儿有什么不好,可毕竟往后他那身份地步儿不一样了,那宫里,姨母是从宫里出来的,最是知道那是个什么去处了。”   “哎,姨母又扯远了,这些都不提,姨母知道你反正一点儿那个意思也没有,而且就是你也有意,这事儿也是弊大于利,你这么冷静聪慧,不会干这样飞蛾扑火的事儿。可关键是六哥儿这份心思,一时半会儿只怕也熄不了,等翌日素苫大事了了,他回了京城,这求而不得的事儿,又是那样精贵的身份,这里头,哎……”   长公主一句话叹两回气,又接着道:“姨母是担心,若是王家三哥儿不出仕还好,一旦要出仕……六哥儿就是熄了心思,可心里不可能完全没有怨怼,他或许是舍不得对你怎样,但是只怕要蹉跎了王家三哥儿。虽说姨母这也许是多担了心,但是你们得早做些打算才好。”   “这事儿,王家知不知道?”   秦念西被长公主这突如其来的发问,问得怔了怔才有些犹豫道:“我不太确定,但是按照王家三哥跟我说的话,应该是心里有数的。”   长公主倒是有些意外,又问道:“他怎么说的?你细说给姨母听听。”   “他说男子读书科举出仕,无非就是为了建功立业,他说他觉得我要做的事,是大功德,往后若是举业不成,帮着我把女医馆开到大云各处,也是真正的兼济天下了,大体就是这么个意思。”秦念西轻声答道。   长公主听得有些蹙眉:“这开女医馆的事儿,是你跟他说的,还是他从家里听说的?”   秦念西愣了愣,长公主到底不是寻常人,这份敏锐,果然是叫人很难阻挡。   既是阻挡不了,秦念西只得如实答道:“原是当时老祖宗给舅舅去了封信,大体说了阿念当时的难处,舅舅就直接去找了王相公,相公什么也没问,二话没说就应承了下来,就求到官家面前请旨,官家召了舅舅问话,舅舅说阿念的志向是吧女医馆开到大云各处,后来娘娘就召了明夫人,赐了旨意,顺便又让明夫人在京城万寿观佐近办了善堂。”   “后来王家三哥来了北地,阿念极隐晦地说了一句,他就说他一路上都想好了,还这么安慰了阿念一番。”   长公主听完,静默了良久才叹了口气道:“你这孩子,这事儿还真是说起来简单,这背后多少艰难。还好你舅舅是个明白的,王相公和明夫人倒是真叫人刮目相看。如果事情是这样,姨母这心里,倒是松快多了,你嫁过去,日子应当不难过。”   说到这处,长公主顿了顿又道:“既是如此,那王家三哥儿怎的突然来了北地,他来的时候,岐雍关正乱吧?”   秦念西有些羞涩道:“他说是他觉着亏了我,这样的事儿,本来无论如何应该是他们家先上门来求的,他们总顾忌,顾忌那什么,怕误了我,一直没敢动,他怕我,大约也是怕家里的长辈,心里不舒坦,就来了。”   长公主看着秦念西那副小女儿情状,半是感慨,半是打趣道:“倒是难得,还算是个有心人。不过也是,你们可也算得上是自小儿的情谊,你那么为着他,他就是个榆木疙瘩也该领情,更何况那孩子虽说从前身子不大好,却也是个极聪明的。”   秦念西直被长公主说得脸红得要滴血,连忙呐呐道:“阿念哪有,小时候就是,就是读了些医书,见他身子不好,随便,随便说说的……”   长公主呵呵笑出了声:“是是是,变着法儿帮人家赢了道衍的心法,再又顺手帮人家把病治了,都是随意而为的。”   长公主看着秦念西已经羞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才收敛了笑容道:“既是你们两厢情愿,两家也都乐意,姨母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但是照姨母的意思,不是姨母不想留你,最好是明年开春,你们回去就把婚事办了。”   “然后你们俩,去君仙山也好,去广南府也好,老太妃也来了信,说是南边打了南诏,一时半会儿离不开,想你想得紧,让你去广南看看她老人家。若是王家三哥儿要科举,等下一科再说。”   “有个三年五载的,娘娘在京城再替他把王妃娶了,有些事儿,兴许就淡了。老太妃虽未明说,但姨母觉着,她老人家只怕也是那么个意思。如今官家春秋正盛,王家三哥儿应该也还未满双十吧?这就都有余地。你觉着这样行不行?”   秦念西心里只觉得热烘烘的,只轻轻点了头。   见得秦念西点头,长公主好像了却了心中大事一般,又道:“等姨母出了月子,你让王家三哥儿过来一趟,姨母知道你是替我们着想,怕六哥儿迁怒。你放心就是,一来他也未必知道,就是知道了,若是连这点是非都不分,那也不至于。” 第310章   一番长谈之后,长公主终于弄清了秦念西和王三郎这段婚事背后的细情,再翻过头去想想,假设在眼前尚有余地的时候,秦念西和张家没有当机立断,后头倘若发生了他们预计的这些事情,还真是个让人极难收拾的局面。   长公主放下心结,又说起了邹静之的事来。   “王爷特特让人送了信回来,说是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是军法当前,又是那样众人皆知的阵前落马,打乱了先前的精心部署,导致了岐雍关大乱,这也不是想遮掩,就能遮掩过去的。”   秦念西没想到,安北王在这件事情上,还会让长公主出面安慰自己,连忙点头道:“姨母放心,这些阿念都想明白了,再者说,这是军国大事,王爷肯如此担待,阿念心里只有感激。”   长公主叹了口气道:“那邹家大姐儿也不容易,一辈子小心谨慎,最后却着了这样的道儿,我听说的时候,想起那会儿邹家军刚划到安北军时,她来府上的模样,心里都跟着抽了好几抽,还是荣嬷嬷怕我动了胎气,说是既然你过去了,总会有法子,哪知道,哎……”   “邹家大姐姐素日是个修身极谨的人,但是对于她认定的人,又十分信任。那玉澜就是钻了这样的空子,扮做女子与邹家大姐姐相交近十载,才骗得了邹家大姐姐的信任。阿念亲眼见过玉澜从男变女的情形,即便是我们这样的医家,如果不让我们上手诊脉,也极难分辨出雌雄。”无论如何,秦念西都希望邹静之身后能清清白白。   长公主点了点头道:“王爷在信里说了,说是那玉澜也在他面前扮了一回,倒是没说别的,下剩就是俯首认罪,又交代了些毕彦的事。行了,这事儿就这样过去了,你所做的,也不枉你们忘年相交一场,这样盖棺定论,也算保全了她的清白。”   长公主说到这里,又扬声叫了荣尚宫进来,才对秦念西说:“姨母虽舍不得你,可是形势不留人,有些事,姨母就今日一并都和你说了。姨母和你阿娘姐妹一场,这事儿就不说了,你说是为了姨母的病,实际上自打你来了这北地,除了替姨母治病,还为这北地长远之计,做了许多大事。”   “这些事,不单是姨母心中有数,王爷心里更是感激得很。但是你这样的性子和身份,有些事儿咱们就不方便放在明面上说。姨母原想着收了你做义女,再到皇兄跟前给你讨个封号。”   “王爷说这样不妥,这样的身份,倒是不利于你往后行事。又劝了我说咱们娘俩的感情,不在意这样的名分,姨母虽说心里不得劲儿,但是也知道王爷说得对,又想着这后头的事儿,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今眼看着你就要嫁人了,王爷和姨母倒是想到了一处,这添妆上,我们合计了许久。”   “衣裳首饰的,你也不稀罕,成天就是这么一身,姨母就不说了,只拿了件项圈给你,算作是个念想,是从前姨母家的外祖母给的。别的,王爷说这北地也实在没什么好给的,你外翁家为了这场战事,搭进去许多银钱,虽说账上不见得能算明白,但是王爷心里有数。”   “王爷就说,拿十万银子给你做添妆,这是我们做长辈的一番心意,别的什么意思都没有。另外,姨母在京城有处庄子,离京城万寿观不远,”   长公主看着秦念西要推辞,连忙伸手示意了她,又接着解释道:“你放心,不是皇庄,是姨母阿娘名下的私产,也是姨母外家给的,原是给姨母阿娘有个生息,能挣点活泛银钱的庄子,有山有水,还有瓜果农田。”   “姨母如今在这北地,也是托付了娘娘帮忙找人打理的,山长水远的,姨母也没那个精力,往后你嫁到京城里,又在万寿观常来常往,总是不大方便。王家的情况,姨母也大概知道些,不管是银钱还是庄子,你都能用得上。”   长公主从荣尚宫手里接过那三个匣子,一样一样交到秦念西手上,到最后又叹了口气道:“照理说,你出嫁的时候,我无论如何应该在你身边看着,可如今,一是路远,家里这两个实在太小,二是你这婚事,只怕也不会办得太过隆重,哎,我想起这事儿心里就不舒坦……”   秦念西连忙道:“姨母宽心,婚礼不过是一日的事情,关键还是往后的日子过得舒不舒心,阿念不在意这些事情,也不喜欢太过被人关注。”   长公主点点头道:“难为你这么大点,竟比姨母还看得通透。京城里捎了信过来,说是你家中舅母年初就进了京,专为你的婚事,娘娘让人专门看了看你这位舅母,说是倒是个有见识的,也挺为你着想,这样姨母也就放心了些。”   “往后你去了王家,那位明夫人就正经成了你的婆婆,你们家外翁虽说对人家有恩,但是一家人过日子,最忌讳总把这些记在心上的,哎,我这也是多余嘱咐的,你心里清楚得很!”   “还有那王三,虽说该当是个好孩子,可他这病是你治的,你怎么治病他必然就清楚,往后该忌讳还是要忌讳,别闹得夫妻失和……”   秦念西听着长公主从一数到十,从怎么跟婆婆相处,说到夫妻之道,再说到跟妯娌相处,那份从十到一的不放心,再又自我宽慰,只默默心里发酸,捧着那份沉甸甸的添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荣尚宫在边上看着,眼瞧着长公主越说越激动,越说越不舍,这个小的也是一般的难过,连忙岔开话题道:“大喜的事儿,王妃怎的说得好像往后姑娘就不往咱们这处来了一样的。”   长公主愣了愣,才点了点头道:“对对对,我这也是,就是这句话,往后不管怎么的,你还有个娘家,还有我这么个姨母,多想着给姨母写信,哥儿们大了,也是你的娘家兄弟,若没有你,哪能有他们。”   荣尚宫听着又要往动情的路上跑题,连忙道:“王妃,陈将军和紫藤姑娘的喜事将近,只怕姑娘嘴上不说,心里却是惦记着。”   长公主连忙道:“瞧我,又把这事儿给忘了,你是个极重情义的孩子,紫藤要留在这北地了,她又是自小儿陪着你长大的,你嘱咐她,多往我跟前走动走动。月环那孩子,王爷十分看重,往后前程上不会差,你安心就是。”   “眼看着她要嫁人了,你也要南回了,你们一道儿,去祁远山自自在在住一阵子。还有件事,王爷说让问问你,那几位楼家女将如今还在素苫,你是个什么想头?”   秦念西略沉吟了一下才道:“还是让她们跟着广南王府世子爷吧,阿念一介医女,等南回之后,又……若是让她们跟着我一起去王家,总是不太合适。再者说,她们其实更适合也更喜欢军中生活,跟着我,真是杀鸡用了牛刀。”   “当时老太妃把她们送到我身边,也是权宜之计,如今正好时机合适,战场上也用得上,就不必惊动她们了。”   长公主点了点头道:“也行,回头姨母把这事儿专门修书一封,送到老太妃跟前,跟她老人家解释一下,她老人家最是通情达理,必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计较。” 第311章   冬月的最后一天,天气晴朗,北地的天,艳阳高照,皑皑白雪、凉凉寒风,都不能冷却安远城里的大热闹。   安北军曾经的大将,战死沙场的陈祥干将军之遗孤,如今的安北军参军,陈冀和将军今日大婚,新娘子姓甚名谁外人不得而知,但她有个在北地军户心中,最耀眼的身份,君山医女。   天还没亮,安远城里君山药行那一大片园子,就已经灯火通明。   长公主以娘家人的身份,极其低调地进了忙而不乱的君山药行大门,一进门,便看见兴奋得眼睛都在冒光的秦念西,只笑着点了她道:“瞧你这丫头一脸的兴奋劲儿,姨母倒是好奇,若是到你出嫁的时候,会是个什么场景。”   秦念西连忙跺了脚挽上长公主的手,轻笑道:“这么冷的天儿,姨母在这大门上排揎阿念,也不怕呛了凉风。”   长公主不理她,只兀自看向胡玉婷道:“婷姐儿帮姨母看好了,回头给姨母写了信,要一样不落地给姨母送过来。”   胡玉婷忙不迭点着头道:“嗯,王妃放心,婷姐儿保证,一定会把姑娘流了多少滴眼泪都数清楚,一滴眼泪也不落,都给王妃写了送过来。”   荣尚宫笑道:“哟,那可是不容易,女儿家出嫁前,那眼泪就跟开了冻的大河一样,那哪儿是一滴两滴能说得清楚的?”   秦念西咬着牙红着脸道:“嬷嬷真是,今儿主角儿可不是阿念,再者说了,阿念肯定不哭,嫁个人而已,有什么好哭的。”   胡玉婷轻笑道:“王妃和嬷嬷别听我们姑娘的,她就是嘴上硬,这阵子,从祁远山到这处宅子,天天跟在紫藤姐姐身后打转,别人是变着法儿跟新娘子说些好的,生怕眼睛哭肿了当新娘子不好看,我们姑娘倒好,昨儿夜里还硬要跟紫藤姐姐挤一张床上,生怕紫藤姐姐不哭一样。”   “这会子孟嬷嬷还在用鸡蛋给紫藤姐姐滚眼睛呢,那眼皮肿得,啧啧……”   长公主听得只觉得心里像被只手狠狠攥了一把,紫藤是彤娘身边的旧人,跟在阿念身边,守着她长到如今,患难与共,祸福相同到如今,虽说不是嫡亲姐妹,实际上比许多嫡亲姐妹更为亲近。   如今紫藤要嫁在这远离故土的北地,阿念即将南回,归于王家,这份不舍和牵挂,以及往后漫长的未知日子,两人的心境可想而知。   长公主抬起另一只手,用力握了握秦念西挽着自己的手,轻声道:“念丫头放心,有姨母在这里,但凡有一丝儿不好,姨母都不会叫紫藤受了委屈。”   倒是荣尚宫跟着笑道:“哟,我看那陈将军在紫藤姑娘面前,一个不字都不敢说,说话声儿都不敢大了,哪儿还能有机会让王妃出手。”   王妃笑道:“还算他知道好赖,我们紫藤又懂事又能干,若不是看在他一片诚心的份儿上,哪儿还能轮得着他……”   几个人说说笑笑进了屋,紫藤已经被喜娘催着去沐浴了。   长公主极有耐心地坐在紫藤发嫁那院儿里,跟着秦念西和胡玉婷几个,看着繁琐的上妆穿衣等步骤,说说笑笑,倒是冲淡了不少原本该有的不舍之情。   这场婚礼,本来就办得特殊,王爷为了表示看重,亲自给陈冀和指了几个同去结亲的傧相,都是军中有勇有谋,仪表堂堂的好儿郎,把战甲换了隆重的长袍,把沉着内敛换了喜笑颜开,硬是把个行伍硬汉组成的队伍,变成了热热闹闹的迎亲队伍,把素日极其低调的陈冀和将军,衬得英武不凡,喜气外露。   这样的迎亲队伍,到底没有在一肚子鬼主意的袁二和满腹诗词歌赋的王三郎设计的诸多拦门环节里,丢了多少面子,不过那位新郎陈将军,也不知道是喜得有些傻了还是故意的,反正见了拦门酒就喝,直把张家药行里负责拦门的女儿家,喝得都不好意思不给他开门。   到最后一关,陈冀和一行叩开了新娘子那院门,老远便隐隐看见秦念西隐在廊下看热闹,二话不说,只双手端了那最大的一杯酒,远远冲秦念西站着的地方,深深鞠躬下去,再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秦念西看着陈冀和那番举动,只禁不住眼眶一热,背过身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悄无声息溜进了厢房中,听着里头各种繁琐的礼节,新郎热热闹闹把新娘子背出了院子,热闹声越来越远……   前世里,紫藤姐姐大约是和她一起,没在君仙山那场大火里,可她离她很远很远,远到仿佛不认识一般,重来一次,她一步一步,做了那么多和前世完全不同的选择,活到如今,看着前世那些罪魁祸首一个个被揪出来,这大云的天,也变得越来越清明。   紫藤姐姐跟着她,一步一步走到如今,她从来不置喙她的决定,只是默默地守着她,完成她交代的差使,照顾她的衣食起居,如今也按照她的心意,大胆往前迈了这一步,只希望她这一辈子,下剩的日子,眼里不再是尽如死灰一样的静寂,而是像这北地的太阳天一般,澄澈明媚。   到长公主从厢房里找到秦念西时,她已经泪流满面,哭得透不过气来。长公主把她搂进怀里,轻声按抚道:“紫藤说,她会听你的话,好好过日子,好好和陈将军生儿育女,把日子过得繁花似锦。还说让你南回之后,在你阿娘坟前上香时,帮她祭告一番……”   秦念西哭着点了头,哽咽着道:“我阿娘,定会……我没事,我就是,想起了阿娘……”   长公主听得这话,喉头也忍不住哽了哽,只抱着秦念西,一只温热的手轻抚着秦念西的后背:“嗯,姨母知道,知道,咱们女人嫁人,不管什么身份地步儿,都跟一场豪赌一样,你阿娘……虽说……可到底,天底下的男儿,大多总还是好的,咱们要向前看,往后日子还长着呢!”   “今儿话赶话说到这儿,姨母就多说一句,你阿娘,当年为了你阿爹,和你外翁闹得有些离了心,后头就是凭着一腔倔强,一丝儿娘家外力都不想借,便是和姨母,都只报喜不报忧,就是姨母偶尔问起来,你阿娘也只说姨母在这北地有自己的艰难,让姨母不要忧心于她。”   “到底鞭长莫及,加之姨母初来北地时,也掐尖要强了许久,总觉着姨母这身份地步儿,既是嫁给了这北地的王爷,总不该是个单纯的内宅妇人,一心想着为这北地的大军和百姓绸缪……”   长公主说道这处,冷笑了一声才继续道:“等后来姨母有了年纪,也经了许多事,才明白,实际上的你,和别人眼中的你,到底有太多不同。姨母做了再多,在这北地的众人心里,不过也就是只下不了蛋的母鸡。”   “那时候,姨母才开始心灰意懒,所幸王爷始终还是待我如初。可阿念,我后来觉得你阿娘,只怕那时候已经是心灰意冷,最主要的,是你一直不醒,你阿娘就你这一点念想,估摸着是舍不得你一个人就那么去了,不然的话,凭秦幼衡那点手段,不可能要了你阿娘的命。”   “却没想到,造化弄人,也是天可怜见,你又好好儿活过来了。姨母不知道这世上是不是真有神鬼之说,若有,兴许就是你阿娘在天之灵护着你,也护佑了姨母,兴许,她就一直远远这么护佑着我们娘俩,还有更多她在意的人。”   “所以,咱们都得好好儿活着,不要一时的伤心难过,你瞧瞧姨母,眼看着都快没了的一个人,不也守得云开月明?”   长公主拍了拍秦念西的后背,长长叹了口气:“好了,咱不难过了,紫藤是嫁人,往后你来了北地,不也多了个家嘛!对了,咱们赶紧洗把脸回去吧,王爷召了王三郎过去,这都一个多时辰了!”   秦念西还沉浸在长公主那番神鬼之说里,猛然听得长公主说起王爷召了王三哥过去,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长公主把秦念西从怀里拉开,拿帕子一边替她擦脸,一边喊了人送水进来,又笑着道:“王爷其实就是个面冷心热,估摸着也不放心,说起这事儿,总是一幅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姨母怎么看,怎么都觉得有点子惆怅的意味。”   “翻过来又说了好几回,说是王相公真是大才,这样的大战,军需这样的大事,没有让王爷操一点心,总该是虎父无犬子……”   “他跟我说王三郎来了北地,还特意交代我要见见,前几日又念叨了一回,想来想去又说他还是要亲眼瞧瞧,和他聊几句,还说若是明珠蒙尘,你家那个阿爹,有还不如没有,无论如何,他也要出面计较一回。”   秦念西一脸愣怔看着长公主,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倒好像是老丈人要相看女婿。   长公主一边看着荣尚宫帮秦念西净了面,又把帕子甩凉,往她眼睛上敷了好几回,才终于看不出红肿的痕迹,一边又一脸好笑道:“王爷说等夜里要带王三郎一起去陈将军府上讨杯喜酒吃,还说读书人最会伪装,但是几杯黄汤下肚,是好是坏,就能分辨得明明白白了。还让我问问你,王三郎能不能饮酒?又说问你不行,巴巴派了人去问了道齐法师……”   秦念西顿时只觉得眼睛上的肿是消了,可脑门上怎么还能沁出汗来?可她看着长公主满脸的笑,竟连张张嘴的勇气都没有。   那边厢王三郎在长公主府外书房里直等了半个时辰,安北王才一身戎装,带着一身寒气和满脸寒霜,大步流星进了屋。   王三郎连忙长揖到底行了礼:“学生王尘,拜见王爷。”   安北王一脸的不睦,声音低沉得感觉就像北地要下雪之前的天儿:“你也知道你还是个读书人,既是读书人不该好好读书,怎的这样的战时,还敢四处乱窜?你阿爹阿娘知道了,不得跟着担心?王相公那么精明的人,这儿子可教导的不咋地。”   王三郎低着头,心里却转得极快,自己往这北地来,便是待在祁远山,也有日子了,这位王爷这时候把自己叫到跟前,肯定不是得了空,把自己叫到跟前,就为了训斥自己几句。   “王爷教训得是,原是三郎自小儿极少出远门,书读了不少,可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经过见过的实在太少,这一趟三郎确实是来得有些莽撞,可是越是这样的时候,越能见到书上见不到的学问,三郎这一趟,实在大涨了见识。”   安北王听着王三郎答得不卑不亢,好像没被自己那股子特意营造出来的气势吓着,心下不禁暗自点了点头,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噢,都涨了些什么见识,说来听听。”   王三郎连忙拱手道:“学生是从江南西路北上京城,再从京城跟着张家药行运药材的商队入的隽城,再从隽城到的岐雍关,最后才来的北地。”   “这一趟下来,总算领略到朝廷许多政令中的妙处,比如米粮分级、易粮而食这一条儿,可说对北地和朝廷,是一条两利的策略,实在是叫人钦佩得紧。   “但是,学生只是说的一个设想,若是在隽城,或是在隽城和安远之间,再设一个转运市场,把米粮的分级和交换,真正按照买卖来进行,这样,是不是可以把军粮和百姓的口粮分开,就能让大军和军户的口粮彻底分开,这样是不是就能实现多劳多得和自给自足,减少大军的负担……”   安北王听着王三郎这突如其来的设想,开始只是当作小儿戏言来听,慢慢地,竟还真听出了些沉思。   现在的大军统一种粮,是从从前的战后一起垦荒演变过来的,可如今的冗余和因为范围太大造成的监管上的漏洞,造成了安北王太妃往里伸手的空子,她肯定不是第一个伸手的,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再联想到今年战时,大军赶不上种粮便上了战场,可军户家中依旧保住了今年的口粮。若是按照南边儿的方法,把部分田地划分到军户各家,甚至全部划分下去,到农忙的时候交替休假回家帮手……   安北王不由自主问了几个南边田地租种的法子,还有收租收赋的策略,王三郎答得头头是道,安北王听得连连点头,屋里的气氛逐渐变得极好,说到兴奋时,两个人还凑到一张舆图前面,圈圈点点聊了许久。 第312章   冰雪消融,春回大地。   虽说素苫仍在最后挣扎,想依靠劼国相助而翻身。   但旌国国主病重禅位,从前的旌南王坐上了旌国国主之位。旌国大王子封了个闲散王爷,二王子被幽居。   从前的旌南王世子,如今的旌国大王子,按照早先和大云的约定,抄了劼国后路,施行了南北包抄之策。劼国入侵大云之时,本身就损失了大军,加之国土不丰,兵少将寡,注定了亡国之象。   北边大局已定,这一日,风和日丽,张家老祖一行,踏上了南回之路。   安北王和长公主一直送过祁远山,才依依不舍,返程回安远。   大车上,安北王看着情绪低落的长公主,笑着安慰道:“好了,王妃何须如此伤怀,说不得过几年,兜兜转转,他们又会往这北地来了。”   长公主略怔了怔才道:“王爷这是有什么打算?”   安北王一脸无奈道:“我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觉得,不想可惜了那两个孩子,我把王三郎给我写的条陈,一个字也没落地送到了官家面前,这样的治世良才,多少难得。”   看着长公主面上露出的一丝讶色,安北王悠悠叹了口气道:“等战后,大事得定,咱们北地,不可能永远都像现在这样,南北两策而治,闹得朝臣诟病,官家头痛,要改军治为吏治,总得先找地方撕口子,这口子撕得好,往后才能平平安安过渡,若是撕不好,哎……”   这些矛盾,长公主心里一清二楚,不过是从前时机不对,可朝廷里总有那么些人,出于各种各样的考量,左一个折子右一个折子,若不是官家生生压住,加之朝廷里明眼人总还是有的,譬如广南王府,还总在说南北局势不同,不可一概而论,毕竟,广南府那样的地方,都早就实现了吏治地方,军守国土。   长公主想着自打王爷那回没吓住王三郎,反而被王三郎说得连着失眠了好几日,忍不住嘴角绽开一丝笑颜:“王爷是想用分军田这事儿,撕开这条口子?”   安北王当然知道自家王妃笑的是什么,只也轻笑着点了头:“要说这小儿郎也挺敢说的,诶,我怎么越想越觉着,好似是我被他算计了去……”   “你以为人人都是你那营里的猛将,除了个猛字,肚子里就算带着点拐弯的,也拐不了三个以上的弯儿。你那样突然把人家叫去,开口就是训斥,人家和咱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就硬要说有什么牵扯,总还是人家阿爹对咱们北地,这场大战,助益良多。我和他阿娘虽说相处不长,但是还挺投缘。”   “你突然不明不白就对人家黑了脸,人家还不得仔细想想,那些话,一来能转移你的注意力,二来还能叫你明白,他可不是个没脑子光有一腔热血的读书人。你这是实实在在,终日打雁最后还叫雁啄了眼。”长公主眼里闪着戏谑的光。   安北王看着一脸与有荣焉的王妃,忍不住摇了摇头笑道:“不管怎的,他这些策略还是极有用处的,尤其是那句,大锅饭吃久了,就容易生事端,还容易养懒人,最后造成尾大不掉的局面。”   “王爷也不必过于忧心,咱们北地,大多数百姓还是勤劳善良的,去年那么艰难的时候,不也都过来了,老弱妇孺,只要有把子力气的,都使上了,多少难得。”长公主安慰道。   安北王若有所思道:“越是这样,就越要让他们看到,感受到,凭借自家的力量,能把日子过好,蒸蒸日上,付出和回报能相符,才叫真正的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吧。咱们这些儿郎抛头颅洒热血,为的不就是家里人能过个安稳的好日子嘛!南边儿如今都已经十分繁华了,咱们北地,太穷了,哎,若是一直这样靠军治,什么都按人头分配,这日子,一眼就能望到头,没个盼头的日子,哪能好过?”   长公主对这盼头两个字,最是敏感,不自觉就点头道:“那倒是,不管过什么样的日子,都得有个盼头,才能越过越好。”   安北王知道长公主心里只怕是想起了从前,那会儿,别说她,就是自己,不也觉得有些灰心吗?   安北王握住长公主的手道:“都过去了,别想了,要说,阿念这孩子,还真是咱们的福星。”   安北王说到这处,又压低了些声音道:“阿若,隔壁府里那位的事儿,只怕是念丫头的手笔。”   长公主猛然看向安北王,安北王见她浑身的刺都跟要竖起来了一般,连忙捏了捏她的手道:“你别紧张,我不是说是她特意做的局,我是说这事儿只怕是她最先发现,然后转着弯儿送到我手上的。”   长公主依旧是一脸的不乐意:“王爷可真是,这样肮脏的事儿,就是我们这样黄土埋了半截儿的,听了都觉得污了耳朵,她一个花骨朵儿一样的小姑娘,王爷怎能如此编排她,或是这是长春他们几个瞎说的?若真是如此,我可……”   安北王看着长公主一幅护犊子的架势,越看越想笑,直把长公主揽进怀里:“都说为母则刚,从前可没见过你这样儿,我没有编排谁,其实是心里觉得,这事儿实在是妙得很,不然的话,那时候多难,她若是不倒,你就难立起来,我若用别的罪名,闹不好又得兄弟离心,偏巧就得了个这样的巧宗儿,这是不能说,若不然,光这一样,我都得好好谢谢那丫头。”   “再者说了,你别老把念丫头想得那么弱不禁风,就她们灭兽阵那回,广南王府那位世子爷写给六哥儿的信里,就是顶礼膜拜四个大字,这是一般女儿家能成的?”   “这事儿吧,前头连着后头,倒是因祸得福了,若是真到了开战的时候,前头一军主将阵前落马,后头兽阵奇袭,如今咱们北地这情势,只怕远远没有现在明朗。只可惜了邹家大姐儿,哎……”   “对了,那个玉澜,就是那个玉家庶子,自请了剐刑,说是千刀万剐都难赎他的罪孽。”   长公主愣了愣,才叹了口气道:“说到底,也是这世道不太平,若是太太平平的,再没了那些包藏祸心的,哪有这样的事儿,念丫头说那邹家大姐儿死不瞑目,她若是知道了她是怎么被害的,只怕都不想认识这么个人吧……” 第313章   六皇子是在三路大军汇合时,才在素苫看见了一身戎装的楼韵芙师徒,心下不由暗喜,她们既是到了这处,她们姑娘应该也离得不远吧。   六皇子本想往医帐里去转一圈,想想又怕她觉得不自在,还是召了楼韵芙过来,看着她一脸满足地笑着行了礼,才问道:“你们姑娘呢?也跟着大军过来了?”   楼韵芙心下愣了愣,她们姑娘既不是将士,更不是什么真正的军医,这样的战场,她跟来做什么?眼前这位爷,怕不是有些昏了头吧,她们姑娘那样娇滴滴的,那什么,虽说那手段确实厉害,可说到底,也还是跟朵娇花儿一样,谁舍得让那样的花儿一样的姑娘,成天往这尸横片野的战场上来。   “问你话呢,你发什么愣,不会是打仗打得连你们姑娘都弄丢了吧!”六皇子沉声道。   嘿,这一战之后,这位爷好像还真是长大了,不仅是长大了,身上那股子被鲜血和人命逼出来的威势,如今是越更有些叫人不寒而栗了。   楼韵芙连忙拱手道:“回爷的话,不是末将跟丢了我们姑娘,是我们姑娘那样的,没事往这修罗场上跑什么?末将自在安北大营练兵的时候,就和我们姑娘分开了,最后一回见她,是在破素苫天神大阵那日,也就是一进一出,打了个照面,后头末将领的军令是只能往前,我们姑娘又不受军令辖制。”   从后头跟过来的广南王世子正听得楼韵芙那句,“我们姑娘那样的,”只笑道:“你们姑娘那样的,你倒说说,你们姑娘是哪样的?”   楼韵芙眉毛挑得老高看了看自家世子爷,一脸理所当然道:“我们姑娘就是那啥,跟娇花儿一样的小娘子啊,怎么了?”   广南王世子爷笑得脸上有点抽抽,摆着手道:“你这是北边儿待久了,这舌头也跟着捋直了,还知道说那啥,娇花儿,了不得了。”   六皇子看着这两人一唱一和地耍宝,倒是一脸的无语,好像这回还真是自己想错了,她们姑娘可不就是跟娇花儿一样嘛!那么娇滴滴的女孩儿,没事往这样动辄尸横遍野的战场上来干什么。   可好像也不对啊,她连兽阵,天神大阵那样的刀山火海都趟过,怎么就突然变成了楼韵芙口中的娇花儿了?   楼韵芙讪讪道:“末将那营里,全是这么说话的,末将要不这么说话,倒显得外道不是,带兵打仗,那不是最讲究个同心同德,同进同退嘛!”   广南王世子瞥了眼六皇子又笑道:“你这话倒是没说错,但你说你们姑娘跟朵娇花儿一样,这世上的娇花儿要都跟你们姑娘一样,呵呵,素苫一战,你们姑娘居功至伟,两个最恐怖的大阵,兽阵和天神大阵,都是你们姑娘出手破的,就这样的娇花儿,啧啧……”   楼韵芙连忙道:“我们姑娘说了,那劳什子兽阵和天神大阵,都是故弄玄虚,实际是人神共愤有违天和的鬼魅伎俩,人人得而诛之,没什么功不功的。”   六皇子到底懒得再听这两人一唱一和,又问道:“那你们姑娘如今在何处,你可知晓?”   楼韵芙连忙点头道:“这个末将倒是知道点儿,早先说是回安远城去了,那不是王妃要生产嘛,哦,这会儿都快满周岁了吧,前儿末将刚来时,遇到过一回宁平道长,说是我们姑娘和我们老祖宗,已经南回了。”   六皇子蹙了蹙眉道:“南回?往哪个南边儿回去了?”   楼韵芙一肚子不解又不好说,她们姑娘还能往哪儿南回,不总是过隽城,再往京城,然后回江南西路呗。   倒是广南王世子眼中满是兴味,笑得一脸讶然:“你们姑娘南回不带上你,你怕不是做了什么,惹了你们姑娘不快,特特把你撇下了吧。”   “不可能,末将可不敢惹我们姑娘不高兴,从来都是我们姑娘指哪儿我打哪儿,不过,诶,姑娘就这么走了,世子爷,你说,我们姑娘怕不是真要把我退回去吧?”楼韵芙开始越咂摸越不对味儿了。   广南王世子挑了挑眉:“我看悬,你若是就这么不明不白被你们姑娘退回到老祖宗身边,啧啧,你说老祖宗会不会罚你?”   “那末将不是跟着大军作战,立了不少军功嘛,老祖宗最是赏罚分……明……”楼韵芙越说声音越低,那个赏罚分明的事,赏归赏,罚规罚……   六皇子不知道为什么,隐隐觉出一丝不对来,沉声道:“行了,什么退不退的,又不是货物,爷问你,你们姑娘这一向,有没有什么不对的?”   楼韵芙不假思索地摇头,心里想的却是,我们姑娘的事,闺阁女儿的事,凭你是身份尊贵的殿下,也不好就这样直来直去地打听吧,我若是随随便便就跟人说我们姑娘的事,老祖宗还能放心把我放在我们姑娘身边?   广南王世子一边冲楼韵芙挥了手,示意她走开,一边冲六皇子道:“行了,六爷问她,六爷看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行军打仗,哪儿像个察言观色真侍候人的?”   六皇子看着楼韵芙走得飞快,片刻便闪的远远的,略有些出神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只怕是出了什么事,我们不知道的,而且还得避着你们家送到人家身边的人,必定简单不了。”   广南王世子也敛了面上的戏谑和笑容:“嗯,好像是不简单。”   “你说她身边有些什么不简单的事?”六皇子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广南王世子。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你守了这么久,还没摸透?”广南王世子耸眉道。   “她那日子过得极简单,每日就是练功、看诊、写医案,或是看看书什么的,下剩的,就和其余女儿家并无二致,赏赏花,弄点好吃的,大概齐就这些。”   六皇子说完,不由得又叹了口气道:“虽说,虽说她这日子,看上去挺简单,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我好像从来都看不透她,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就是站在我面前,也好像离我极远……”   广南王世子一时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忍不住伸出手,在六皇子肩上拍了两下,却突然想起了一个人:“你说,是不是她那个有比没有强的爹,又闹什么幺蛾子了?”   六皇子听得本来就有些郁郁的脸上,瞬间露出了一层寒霜,沉声道:“咱们得尽快!” 第314章   从前的旌南王世子,如今的旌国大王子,因攻打劼国一战,立下汗马功劳,被立为旌国王太子。   旌国王太子带着部分旌南军,几乎是和旌国国主旨意同步入的旌南军大营。   领了旨意,旌国王太子浑不在意地放在一边,召了率先返回旌南的裴元丰将军叙话。   裴元丰见得自家世子爷,哦,不对,王太子单独把自己留下,就知道他想问什么,可这差使,好像是办砸了,关键是,还砸得挺彻底。实在不知如何启齿,可就是再艰难,瞧着他们爷那一脸的探寻,还是得说啊。   裴元丰躬身拱手道:“爷,末将前后一共去了三回边境,第一回 送毕彦的时候,大云明面上一个大夫也没派来,末将拐着弯儿问了几句,李参军就说他们王爷自有安排。”   “第二回 ,末将便扯着想请那几位仙长再来咱们这儿,替王爷,不对,君上看诊,他们给的回话是说人都在素苫,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说是仙长先前有交代,君上只要按照他们先头给的法子调养,再按时用他们配好的药,不会有大碍。”   “第三回 ,末将算着,君上那药,应该是快用完了,便又去了一趟。这一回,还是李参军见的末将,倒是让末将在边境等了两日,回来带了个方子,说是让君上往后按方用药就行,还说仙长留了话,说是这药吃不吃的,也没什么太大问题,但是调养之法一定不可更改,要一直坚持。”   “末将就问了问,李参军说此间事了,那位老仙长已经走了,至于去了哪儿,他就是个一问三不知。末将又问了那小仙长去了哪儿,能不能请他来。那裴将军一脸好笑地看着末将,说是即便咱们有这个胆量,他们大云也不敢,那小仙长才多大,哪儿会瞧病,不过是帮着那位老仙长打打下手罢了。”   “这话回得,就叫末将不知该怎么问了,末将只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末将这差使办砸了事小,君上的康健与否才是大事,可末将也想不出什么别的更好的法子……”   王太子越听越觉得这事儿好像不太对了,只蹙眉问道:“你第二回 去的时候,是什么时候?”   “回爷的话,是去岁冬天,那时候那位大云长公主应该生完了二哥儿没多久,末将听说那位陈冀和将军要娶妻,娶的还是位君山医女,末将就自作主张,以旌南王府的名义送了份不轻不重的礼,想看看能不能借机进一趟安远城讨杯水酒喝,顺便打探打探消息。”   “哪知还碰了个软钉子,那位陈将军亲自来了一趟,当着长冬的面,把礼退了回来,说是怕惹是非,末将这就,就……”裴元丰越说越觉得局促,这样的事儿,也不知道当时自己这脑子是怎么想的,唉……   王太子瞥了裴元丰那快皱成一团的脸,轻轻摇了摇头道:“算了,你也是一心办差,只怕这事儿,根源不在这里。”   “第三回 呢?大概是什么时候?”王太子又问道。   “回爷的话,那就到了今年开春了,末将原想着,这雪都化了,正好能请那几位仙长到咱们旌国盘桓一阵子。不知道为什么,爷,末将觉着如今的安远城,防卫上倒好似比从前严实了许多,咱们的人,一丝儿消息也没能送回来……”裴元丰一脸的挫败。   王太子倒是没再说话,只低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裴元丰抬头看了看自家爷,又低下头,过了半晌,还是抬起头,鼓起勇气问道:“爷,有句话,末将想问问。”   王太子明显被打断了思绪,怔了怔才随意道:“你要问什么?”   “末将是觉着,这回这差使,办得有些糊涂,爷吩咐末将一定要亲手把东西交到那位小……医女手里,可末将觉着,爷若是想纳了她,只怕这东西送不送到她手里,那都不是她一个小医女能说了算的,就是那张家,只怕说了也不算。”裴元丰声音低的不能再低。   王太子突然笑了出来:“爷问你,那东西,你就没打开瞧瞧?”   “末将不敢,所以末将才觉得糊涂。”裴元丰连忙摇头。   “那行,爷问你,那姑娘医术如何?”王太子一脸俾睨的气势问道。   “那是没的说,确实是叫人惊叹,小小年纪,如此能为,说一句惊为天人也不过分。”   “胆色智计呢?”   “智计不太清楚,胆色上,与那素苫兽阵一战,足可傲视这天下任何将才。”   “长相呢?”   嗯,裴元丰愣了愣,又仔细回想了一下才道:“若是着了女装,好像应当还挺好看的。”   裴元丰说完这句,更觉得有些不对劲了:“爷,这越是四角俱全,您要纳了她,只怕就越难吧。”   王太子嘴角噙着一抹笑色道:“谁说吾要纳她?这样的四角俱全,娶回来做太子妃,岂不是正正合适?”   裴元丰听得愣了愣神,差点没凭空咬到自己的舌头,连话都说不利索了:“爷,那只是四角俱全,她一个大云的医女,做咱们旌国太子妃,这,这样的事,那就不是四角俱全了,爷,您,您可真敢想。”   王太子笑得十分笃定:“元丰,还有最重要的一条儿你漏了,她是父王母妃,还有吾一家子的救命恩人,这样的大恩,这样的医术胆色智计,凭什么不能做我旌国的太子妃?”   见得裴元丰一脸的不可思议,王太子又道:“元丰,你想想,若是她那身医术带入我们旌国,别的不说,单是军中,便是连战损都要降低许多吧?西边和南边虽说如今算是初步平定了,可北边儿,哪一年不要打几仗?咱们那些热血男儿,折损在战场上的还少了?”   “再者说了,她是位医女,安远城女医馆的信儿,你就没细细关注过?若是咱们旌国有这么位太子妃,父王和母妃一定会撒开手支持她,在旌国开设女医馆,到那时,咱们旌国的妇孺孩童,也能得了这样的救治,这是多好的事儿!”   裴元丰这时脑子倒是有了几分清明:“爷的意思是,纳很难,娶倒要容易些?”   王太子点点头道:“那是自然,在大云,她就是个医女,想做点什么,都要受到掣肘,大云的医婆药女,那可是下九流的行当。可到了咱们这儿就不一样了,爷亲自给她开医馆,她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只要她能想明白这一条儿,她那样的聪明人,怎的还会拒绝本王呢?到时候,只要她心甘情愿,吾再以国书请之,重礼聘之,这事儿不就成了?”   裴元丰只觉一股子说不出的怪异,呐呐道:“爷,您这是娶太子妃呢,不是给咱们旌国找御医使。”   “又胡说,你这意思是说爷糊涂了?”   “那哪儿能啊,爷这一向,从来算无遗策,末将就是,就是替爷委屈,虽说爷这身份地步儿,纳多少侧妃都正常,可说到底,正妃只有一位,若是夫妻一体,那才是叫人羡慕的事儿。”裴元丰连忙解释道。   “谁跟你说爷要纳侧妃了?她若是肯归于吾旌家,吾必一心一意待她。爷在这件事上,算是头脑最清明的一回了。她那样的身世,连个家都没有,只能依附于外家过活,多少叫人怜爱。”   王太子说到这里挥了挥手道:“算了,你脑子里也就那几根筋,和你说多了你也不懂。这样,你去找个病得不轻的妇人或是孩童,爷要亲自去一趟,一定要当面和她说清楚,免得吓着她。”   裴元丰听得这话,直傻得嘴都合不上:“爷,那是大云,爷这样去,才是吓人。”   “所以才叫你找个病家,你先找来再说,爷自有计较,最好还是找个妇人,路上便当些,若是哪个军户家有这样生病的妇人就最好,免得漏了风声……”   半月之后,安北王接了道云从祁远山万寿观送来的信,说是有病家在观中打听宁念道长,又在医女馆打听有没有一位秦姓医女。   没过几日,安北王便收到了旌国送来的拜帖,是旌国王太子亲手书写的,说是想请安北王一叙两国友好通商之事,安北王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这是从祁远山无功而返之后,准备当面试探了吧。   安北王也亲自写了回帖,邀请旌国王太子前来安远一叙。   安北王府极其隆重地接待了旌国王太子这位贵客,十分正式地从粮食、马匹、药材等多种两国可交换的重要物资商谈了许久,一场酒宴之后,愉快地达成了基本的意向,到最后,实在找不到任何缝隙的旌国王太子才拱手对安北王道:“王爷,吾有件私事,想和王爷借一壶清茶,简单聊几句。”   安北王笑容极为和煦:“正好,本王这里有些才从南边儿送过来的春茶,还请王太子殿下一起尝尝鲜。”   品过一轮茶,安北王反正不着急,只笑呵呵和旌国王太子说着些南北风物的闲话,旌国王太子见得气氛正融洽,便笑着摆出一副极为难的模样拱手道:“吾也是被吾家中母妃逼得没法子了,才不得不求到王爷这处。”   安北王故作愕然地看向旌国王太子,他继续道:“这话说起来就长了,吾就长话短说吧。原是从王爷对吾旌南王府施以援手,送了几位仙长替吾和吾父王医病说起。”   旌国王太子瞧着安北王一脸但说无妨的表情,又道:“几位仙长医术确实精湛,吾和吾父王那样的重病,能得如今这样好好儿活着,还有了今日的造化,全靠王爷和几位仙长大恩。”   安北王不以为意地摆手道:“本王可不敢居功,治病救人的事儿,本王是一点儿法子也没有,只是事有凑巧,这是贵国的福缘,再者说,仙长们都是方外之人,并不计较这些恩情不恩情的。”   旌国王太子连忙道:“咱们旌南和安远,素来极为友好,王爷又是虚怀若谷、一心为民之人,只要能保两国世代友好互通,守望相助,吾旌南王府,倒是不负王爷援手之谊。但这些仙长的大恩,吾府上当时也十分忧愁,真真是无以为报。”   安北王笑道:“贵国王妃一片善心,捐了那么多银钱修建北地万寿观,也算是能筹此功了。”   “吾母妃当时也是这样想的,为表诚意,亲手把这份心意送到了几位仙长跟前,当时就对那两位小仙长极为好奇,毕竟年纪那么小,医术却是十分了不得,后来吾母妃偶然间发现,其中一位小仙长竟是位女子。”旌国王太子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安北王的神色。   安北王一脸讶然道:“还有这样的事?这倒是有意思得很,回头本王去问问营中的医正,到底是怎么回事。”   旌南王太子虽心知情况不妙,但是既已挑破,自也不想就此罢手,便又道:“吾本来也不相信,可吾母妃说,那位小仙长把她那身世来历,说得极其真实,倒是由不得人不信了。”   安北王面上那些讶色一丝儿也没有收回去,点着头道:“既如此,殿下便说说,回头本王定要派人去问清楚,看看是不是有小人胡诌。”   旌南王太子心下一窒,却还是面不改色继续道:“她说她姓秦,父亲是贵国礼部的一位宣旨钦差,叫秦幼衡,自她阿娘去世以后,她就没见过她父亲,素日里都是依附于她外家过活的,她那外家,就是君山药行的东家,姓张。”   “因为自小儿在医药上有些不凡之处,张家又是开药行的,她就做了医女,后来得了贵国广南王太妃的青睐,才算是在张家站稳了脚跟。这回往这安远城替贵国长公主治病,也是那位广南王太妃亲自指派的,还怕她受了委屈,给她指了几个广南王府的女将军护卫。”   “又因为她在针法上极其出众,才被指了往吾旌南的差使。吾是觉着,说得这么有鼻子有眼,连贵国朝廷官员的名号和差使都说得一清二楚,又牵连上了广南王太妃,加之如今,贵府喜事连连,这就不可能是假的。”   安北王不由得在心里冷笑,这一番虚虚实实的说辞,果然是巧言令色啊,难怪得张家和那丫头急成那样,他若是头一回听说,又或是对张家和那丫头全无了解,难免不要怒火中烧,怀疑其居心。   听到这里,安北王眉头略耸了耸道:“这有些不太对啊,据本王所知,在本王府上替长公主瞧病的医女,一姓王,一姓韦,没有什么姓秦的小姑娘啊,更何况还是打扮成道士模样的。”   “这若是有人故意真假参半地乱说,只为了博取贵国王妃的同情,就十分可恶了。待本王遣人去查了,一定给殿下一个说法。”   安北王越说越显出一股子愠怒来,看得旌南王太子心里直发凉,心下转了转才道:“倒是不必大动干戈,反正那位医女也是贵国仙长带过去的,只管请他老人家来问问,大概就什么都清楚了。”   安北王怔了怔才道:“也对,如此,便请殿下稍待,容本王问问。”   安北王扬声叫了长春,看着他进来便问道:“那位连名号都不说的仙长,如今在何处你可知晓?”   长春略顿了顿才道:“回爷的话,那位仙长说此间事了,已经走了。”   “走了?去哪儿了?”   “那小的就不知道了,万寿观的法师说过一回,那位仙长跟闲云野鹤一般的人物,从来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就是他们观中的掌教真人都不敢问的。”长春答得极实诚。   安北王挥了挥手道:“如此,你便去隔壁问问,那两位医女身边可有个秦姓医女,擅针法,替长公主施过针的,要不干脆,你把那两位医女请过来,让王太子亲自问问。”   旌南王太子冷眼旁观,心下自知若是这位王爷有心隐瞒,就是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即便真如他表现出的这样,自己也不能如此僭越,连忙摆手道:“那倒是不必,吾主要是要在母妃面前有个交代就行。”   安北王略顿了顿才挥手叫了长春退下,又看着旌南王太子道:“既如此,殿下放心,本王自当让人把这事儿问清楚了,给殿下一个交代。”   旌南王太子一听这话,才惊觉这话赶话,似乎被这位王爷逼得狼狈至极,连忙拱手道:“岂敢岂敢,实在是吾母妃这人,素来心肠软,见得那医女一个孤女,可怜得很,便心生怜惜,加之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便想着给她个说法,让她有个安身立命之处。”   安北王面上那丝惊讶又泛了出来:“若真如此,倒还真叫人可怜,本王听说,殿下可是没有姐妹的,贵国王妃是想把她接去收个义女?”   旌南王太子这下可就真是一脸尴尬了,连忙摇头道:“这个,母妃倒是没有细说,若不然,王爷就帮吾打听一下,看看这位秦大人膝下,是不是有这么个女儿,是依附于外家过活的,下剩的事,往后再说吧……”   安北王连忙点头道:“这个容易,殿下只管等本王的信儿就是了,不过既是按殿下所说,那位秦大人是位宣旨钦差,可能就得破费点工夫了,不过本王倒是可以遣人去君仙山问问,但这一南一北,也要等些日子就是。”   旌南王太子脸上一脸笑意,却是草草说了些道谢的话告了辞,出了安北王府,上了大车,便一脸铁青,心里怎么想怎么都觉得不对,可又说不出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第315章   秦念西和王三郎,跟着张家老祖,在道齐道明几人的护卫下,走出冰雪消融的北地,到了京城万寿观,已经是烂漫山花已开尽,树木一片葳蕤葱郁了。   这一趟下来,秦念西和王三郎,已经处得极其自然,再不见从前偶尔的别扭了,见得迎到了万寿观来的明夫人,秦念西笑着见了礼,又跟一脸笑容的舅舅舅母见了礼,才被明夫人拉了手上下打量了许久,一边打量一边道:“我们念丫头小时候就长得好,这长大了越发好看了,啧啧,真叫人看得移不开眼。”   秦念西被明夫人这么一夸,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倒是王三郎站在一旁,忍不住就是一脸的笑,也不难过他家阿娘看见他,就只那么一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张青川拍了拍王三郎的肩膀:“这一趟,虽说黑了些,倒是结实了不少,听说你在岐雍关还帮着管了一阵子账,那样忙乱的地方,不简单啊!”   王三郎连忙摇头道:“大爷可千万别夸三郎,实在是也帮不上别的什么忙,就这能写字会算账这点子用处。”   张青川笑容极为温润可亲:“我都听他们说了,三郎不必自谦,实在也是人手不够,南边北边同时要用人,这人手上,自然就吃紧了。”   “主要也是岐雍关第一场大败来得太突然,受伤的将士太多了,药行的管事都是打小儿学了医药的,扑上去还能帮些忙,我这个闲人,就自己揽了这差使,没有给大爷惹麻烦,实在是侥幸。”   尹艾看着明夫人总算松开了秦念西,才上前把她抱进了怀里,紧紧抱了抱,松开时眼圈都有些发红:“这一走五年,一转眼竟比舅母还高了些,父亲见了,必定极是欢喜。”   秦念西闻着舅母身上熟悉的兰草花香,轻声道:“是阿念不好,叫长辈们牵挂了,外翁他老人家身子骨可好?”   “好,这会子人都在路上了,若不是这战事两头吃紧,他老人家只怕早就来了。”尹艾笑着点头道。   张青川看着已经进了屋的张家老祖,笑着招呼了众人道:“咱们进屋去再说话,老祖宗估计都乏了。”   几个人又进屋用了茶,说了些别后之情,明夫人才领了王三郎往城里回家去了。秦念西看得出来,明夫人和自家舅母如今已是极为熟悉,两人说话间透露出的那股子默契和熟稔,倒像是认识了多少年一般。   想必老祖宗得了长公主示下,往京城送了信,今年秋天就得把两家的婚事办了,明夫人和舅母为了这婚事,免不了经常见面,两人又都是盼着两家交好,自然也就熟了。可她没想到的是,明夫人和尹艾的熟悉,其实也不全因那婚事,反而是善堂的事让两人更为投契。   隔日,宫里便派了人,接了张家老祖和秦念西进宫,娘娘还特特召了尹艾和明夫人进宫叙话。   官家单独召见了张家老祖和秦念西,为表感激之情,亲迎到了殿门处,又坚决不肯受张家老祖大礼,只说让秦念西代行即可。   官家看着一身医女打扮的秦念西,笑着请了张家老祖入殿,又夸赞道:“北地一行,老先生和念丫头功劳赫赫,这一战之后,北地想必能太太平平,百姓休养生息,总算是了却朕心中一件大事。”   张家老祖笑道:“官家谬赞,此乃官家仁德,安北大军和北地百姓共同的功劳,草民等小小医家,本就是做了些治病救人本分之事,谈不上什么功劳。”   “老先生不可如此自谦,不说治病救人的事,单论勇破素苫兽阵和天神大阵两战,念丫头居功至伟,不输这世间任何一位当世名将。”   “兽阵的事儿,本就是赶巧了,至于天神大阵,实属安北王和六皇子殿下筹谋得宜,草民和万寿观诸位道长,不过也是替天行道,顺势而为。”   官家见得张家老祖反正不接那些个功劳的茬儿,倒也不再多说,只笑着问了秦念西道:“长公主和两个哥儿,都好吧?”   秦念西本来只准备来当个摆设,见问到自己身上,连忙答道:“回官家话,都好,大哥儿已经能跑能跳,极其灵活,颇有武将之风,二哥儿也壮实得很,长公主比从前胖了些,气色也极好。”   “好好好,如今北地也有了万寿观和医女馆了,这就更叫朕放心了。”   问完长公主的事,官家话锋一转:“这一趟,念丫头受委屈了,若是心里有什么不平之处,只管跟朕说,若是觉得不便当,回头到娘娘跟前禀了也行。”   秦念西面上紧了紧,这要是真提了什么委屈不委屈的事儿,那才是真的在犯蠢,连忙摇头道:“没有,民女没受什么委屈,长公主和王爷,都待民女如自家女儿一般亲切。”   官家倒也不再追问,只点了点头,又问了张家老祖:“依老先生看,那位旌国国主,如今还有多少寿数?”   张家老祖略略沉吟了一下才道:“若是谨遵医嘱,大约还有五年。”   官家听完,极为满意道:“五年,五年足以,理顺了素苫,旌国若是要乱,安北大军有了五年修整,便什么都不怕了。”   很显然,官家今日这番召见张家老祖和秦念西,更多的,是想问问这个他比较关心的事儿。说完这些,官家又让人送了秦念西到吴皇后宫中,只留了张家老祖,单独聊了许久。   吴皇后见得秦念西已经出落成了大姑娘,先是好一通夸赞,又赏了些首饰,才笑着指了明夫人和尹太太,对秦念西道:“这京城万寿观的善堂,你这两位长辈,已经合力都帮你办妥了,如今你也回来了,京城女医馆这处,可有什么想法?”   秦念西听得一头的雾水,明夫人才笑着提点了她:“如今到京城女医馆看诊的人越来越多,人手上,不太够用。”   吴皇后笑道:“可不是嘛,有些夫人,叫苦都叫到我这里了。”   秦念西这才明白过来,连忙极恭敬道:“回娘娘话,眼下民女还真没什么好法子,这人手也不是一天两天能解决的,怎么着也得等到战后,南边儿北边儿都松当了,这人手上才好调配些,但是女医可能还真不太够。至于善堂的人,民女还得仔细看看,才能立个章程出来。”   吴皇后点了点头道:“也是,这就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这排队到女医馆看诊的事儿,倒是个好兆头。”   说着话题一转,笑眯眯道:“念丫头说话儿也要成亲了,善堂的事儿,你就动动脑子,旁的,交代别人去办就行,还是把心思多放在亲事上,不然的话,你婆婆要是认亲的时候,连双儿媳妇儿做的鞋都穿不上,到我面前诉苦,我可不向着你。”   秦念西想着自己那个手艺,只一脸尴尬的笑,倒是明夫人立即便道:“那哪儿能,我们念丫头这手,虽说也使针,可她使的是治病救人的针,臣妾这老婆子一双鞋才几个钱,她那救的都是人命……”   吴皇后笑指着明夫人,对尹太太道:“看看,这还没接回家就护着,尹太太可尽管放心了……”   秦念西这才明白,原来这是吴皇后在变着法儿敲打明夫人,还好自己一言未发,哎,这宫里,果然就不是她该来的地方,连吴皇后这样被人交口称赞的贤后,说话都是这般指东打西,啧啧,其余的,她都不敢想。 第316章   出了皇城,张青川正等在外头,几人和明夫人告了别,往张家在京城里的宅子过去。   那一片是众商云集的粮道街,前后几条巷子,外头大街上都是商铺林立,张家商行在京城的总号,就在粮道街上,后头一进四重的宅院,与别的大商家并无二致,显得极其低调普通。不过里头倒是又别有洞天,竟是把后边紧邻着湖的那一片都买了下来。   秦念西几人进了门,便有管事的婆子迎了上来禀了,说是姑娘和哥儿都在后头园子里玩,赵嬷嬷和胡姑娘也在。   秦念西听得眼前一亮,跟在同样满脸笑意的张家老祖身后,就直接往园子里去了,张青川和尹艾相视而笑,眼中意味不禁相同,都说老小老小,凑到一起,可不就是个爱热闹呗,关键是绍哥儿太调皮,动不动就能把莞姐儿逗哭,还自以为是在和妹妹玩,自己只站在一旁哈哈傻乐。   果然,张家老祖和秦念西进了园子,就听见园子里一哭一笑,响声震天,而且还一浪高过一浪,也不知是在比赛谁的动静大还是怎么个意思。   秦念西走过去看着胡玉婷正抱着的莞姐儿,鼻子上噗着泡儿,还在兀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觉得有意思极了。   张家老祖看了看俩孩子,再看了看张青川和尹艾,笑呵呵道:“嗯,老话儿说得对,哥儿肖娘,姐儿肖爹,美满得很,这声音,这动静,中气十足,往后身子骨儿定然好得很。”   莞姐儿和绍哥儿都看见了尹艾,都叉开手要阿娘抱,尹艾嗔着绍哥儿道:“都说了不能惹妹妹哭,你要惹妹妹哭,阿娘就不抱你。”   说完径自从胡玉婷手上接过了莞姐儿,那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莞姐儿怀里,只哼哼了两下,就从抽泣变得安静了,然后心满意足趴在阿娘怀里笑,脸上还挂着泪,嘴上带着笑,真是可爱极了。   这下就开始换绍哥儿哭鼻子了,巴着阿娘的腿,眼看着就委屈得要掉眼泪了。秦念西看得极是有趣,拍了拍绍哥儿道:“绍哥儿,你叫声阿姐,我就去给你把那颗大枣树上的枣子摘下来。”   绍哥儿眨巴眨巴眼,看了看秦念西,再看了看隔着半个湖的早树,一脸的不相信,秦念西笑道:“我们绍哥儿这是不认识阿姐了,也行,等阿姐摘来了绍哥儿再叫。”   秦念西说完,轻轻松松纵过那湖面再几步上了那枣树,飞快摘了一把青枣,再回来,不过就是片刻的事儿。   绍哥儿只看得眼也不眨,见得秦念西把几个枣摊在他面前,才又看了看秦念西,再看了看那大枣树,再看了看那枣,然后一把推开那枣:“不吃,阿姐教我……”   边上围成一圈的人都在笑,倒是莞姐儿听见个吃字,从阿娘怀里扭过身子,往下勾成了对折,要去拿秦念西手里的枣子,尹艾也不拦着,让她就啃那明显还没熟的青枣,一口下去,不过片刻,一脸苦相,口里的枣儿和着口水一起吐了出来……   绍哥儿看了又哈哈大笑:“叫你又笨又好吃,没熟,不好吃!”   一圈儿人都跟着哈哈大笑起来,秦念西拉了绍哥儿道:“绍哥儿要护着妹妹,阿姐就教你怎么上那枣树。”   绍哥儿一扭脖子:“我不,她笨。”   秦念西笑道:“那阿姐就留着以后教妹妹,看妹妹以后会怎么笑话绍哥儿。”   绍哥儿求助似的看向自家阿娘和阿爹,张青川把绍哥儿拉进怀里:“阿爹不会,绍哥儿是哥哥,要护着妹妹,不能叫妹妹委屈。”   绍哥儿在一众长辈的压力之下,总算好像明白了胳膊拧不过大腿,绍哥儿不能欺负妹妹这个道理,只缠着秦念西要学上树。   众人又逗了会儿孩子,赵嬷嬷才得了跟秦念西说话的机会:“我们临来之前,杜嬷嬷生了场病,太太就没让跟着,一定要她在家好好养病,杜嬷嬷哭得跟什么似的,说是人老了不中用了,连看着姑娘发嫁都不得。”   秦念西心往下直沉,虽说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就是再好的医家也只能治病,治不了命,可轮到自己身边的人,总是叫人更觉无力和心痛:“那如今呢?”   “前儿山上捎了信来,说是太虚真人替嬷嬷看过了,用药吊着,大约也只有个三年五载的,但是只能好好休养,哪儿都去不得。”赵嬷嬷面上也露出些哀色。   秦念西总算稍微松了口气,还好,有个三年五载,无论如何,她总还能尽份心。   “还有件事,姑娘,咱们老爷回来了,大爷在横海街那边儿买了处四进宅子,用的是姑娘的名字,让咱们家老爷在那处养病。太太说,小姐要从那个宅子里出嫁,才合规矩。”赵嬷嬷声音里带着些不自在,听得秦念西也只觉恍如隔世,她都快忘了,他们家还有位老爷,她还有个爹。   秦念西听得心下默然,她的舅舅和舅母,总是在替他绸缪,无论如何,张家在世人眼里,就是个商户之家,而横海街那一片,住着的都是朝廷里不大不小的官员,在别人眼里,从那里出嫁,肯定要比从商户之家出嫁要好,不仅是对她好,对王家来说,也更体面些。   可对他们张家,那是杀女之仇啊,他们为了她,不仅得忍着,还得给他置宅子养病,不能叫他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眼看着两个孩子倦了,被乳母和婆子丫鬟抱回去了,张青川和尹艾才摒退了院子里的其他人,只留了张家老祖和秦念西,还有赵嬷嬷。   张青川清了清嗓子才看着秦念西:“你阿爹回来的事,你知道了吧?”   张家老祖听得眉头蹙得极紧,却没出声,秦念西默然无声点了点头,张青川又继续道:“他回来之后没多久,王相爷特意找他谈了一回,隔天宫里就送了旨意过去,那边侍候的人说,好几日悄无声息,然后上了辞官还乡的折子,如今还没有旨意,但是估计你出嫁之后,官家会准。”   “他让人带了话过来,说是想见你一面。” 第317章   秦念西见到秦幼衡时,他已是形销骨立,穿着件半旧的本白色棉布直裰,靠在个竹制的摇椅上,握着本书,一幅十足的闲散读书人的模样,轻摇着竹椅,发出轻微的嘎吱声。   秦幼衡就那样,从秦念西进门行礼开始,便把目光从书上挪到她身上,直勾勾看着她,总有半刻钟都没有半点儿言语。   秦念西见秦幼衡不说话,只看着她,也便干脆懒得说话,身子站得笔直,头微微垂着,任由他打量。   正当秦念西以为秦幼衡说的那句见见她,就真的只是看她一眼,正准备屈膝退了出去时,秦幼衡才终于以一声冷笑开了口:“我能得今日这般闲暇时光,好好读本书,还是沾了你的光,若不是你要出嫁,我是不是就应该死在办差的路上?”   秦念西眼眶微缩,却依旧是一言不发。   “你说你阿娘要是到了泉下找你不见,知道你活着她却死了,会是个什么心情?你如今长成这般模样,马上就要嫁入相公府,可你阿娘当年就是为了你,自甘饮毒,然后所有的罪责都是你阿爹的,你外家还如珠如宝地把你养大,再用恩情换了王家为你请旨,果真是好算计啊,呵,我秦某人何德何能,竟有你这样的女儿,你若是个男儿,只怕也能替我秦家光宗耀祖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两世为人,秦念西第一回 发现,这位秦老爷还真是牛心左性到不知道叫人说什么好,她反正觉得也没什么好遮掩的,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不该知道的人,如今也接触不到这位秦老爷。   “老爷莫不是忘了,当初是怎么和翁家一起谋的阿娘,谋的张家,翁家又是怎么倒的?那位旌国国师毕彦,如今已经进了京城,翁家,不过是毕彦在大云敛财的工具,老爷饱读诗书,进士及第,总该明白这是什么样的大罪吧?老爷和翁家串谋,不知是何人之过?”秦念西声音虽不高,却说得铿锵有力。   “混账,当初若不是你阿娘不肯出银子替我绸缪,也不肯借那长公主的力,我又怎会远走广灵,又怎会认识翁家人?”秦幼衡明显有些恼羞成怒。   “老爷连翁家这样的鼠辈,都分辨不清,京城这样的龙潭虎穴,一个不小心,就是粉身碎骨,阿娘岂敢有半分动作?”   秦念西语声极为清冷,却又实在不想同这位秦老爷继续分辨这些已经远去的恩怨情仇,说到这处,才放平了音调:“好了,老爷托人带话要见我,总不是只为了分辨这些已经过去了的往事吧?”   秦幼衡一脸的讥诮,看向秦念西:“呵,你当你自己是谁?就是靠着张家攀了高枝,你也还是姓秦。张家不是素来以行善不图回报著称吗?前有你阿娘,后有你,挟恩图报,不知这副伪善的丑陋面目,王家若是知道了,你这腰杆还能挺得这么直?”   “老爷这份以己度人的功夫,还真是叫人望尘莫及,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老爷觉得阿娘归于秦家,是要图老爷报答恩情,又为何要误我阿娘终生?”   “哈哈,哈哈哈哈,我误她终生?若不是当初我要进京赶考,连上路的银子都没有,他张家选在那样的时候,挟恩图报,要将她张若彤定亲于我,我岂会点头答应?”   秦念西被秦幼衡说得实在有些恶心:“如果时光能倒流,老爷大可拒婚试试,张家会不会给你备好仪程。老爷若不是算计好了,得了张家的嫁妆,好为老爷的前程铺路,单单为了那点仪程,就是靠卖书卖文,也能走到京城去吧?这天下,多少有风骨的读书人,都是这么进京赶考的。”   秦幼衡冷笑道:“你说得对,早知如此,我当初一定不会受她要挟,就是要饭,只要能进了京城,能参加考试,也不会就这样蹉跎一生。我今天找你来,只为一件事,不管我死在京城,还是死在哪里,不要把我和你阿娘,葬在一处,我和她,生生世世,永不复再见。”   秦念西虽说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忍不住替自家阿娘难过:“老爷这意思,若是辞官得准,能活着还乡,还要把我阿娘的尸骨,从秦家迁出来了?”   秦念西看着被自己说中心事的秦老爷,有些错愕地看向自己,只冷笑道:“老爷放心,我根本就没有把阿娘葬入秦家祖坟山,等老爷身故之后,秦家祖坟里,随处可葬,不必有半分顾忌。”   “还有,我阿娘当年自愿饮毒而亡,虽是不忍心我孤单去了黄泉,更重要的,只怕也是永生永世,不想再和老爷相见吧,我亦有同感,如若不是外翁和舅舅顾惜我和王家脸面,老爷是客死他乡,还是在何处逍遥快活,我都只当从来没有过老爷这样的父亲。”   “老爷身故之后,我一个外嫁之女,请恕不便入秦氏祖坟山祭奠,老爷也只当膝下无人吧,老爷和我,恩断义绝多年,从今往后,不复相见就是。”   秦幼衡继续冷笑道:“你们把我接到这处,好生将养,连王相公都请动了,来好生劝慰,不就是为了你出嫁时,总能有个好名声,起码还有个进士及第,当朝为官的父亲能让你们全了礼节,你这样迫不及待,就不怕我真就这么一命呜呼了?”   秦念西以一脸傲然的表情,冷冷看向秦幼衡:“秦大人放心,莫说我有一卷圣旨在手,即便没有,在这院儿里,秦大人的生死,早就由不得你自己。你不过就是个摆设而已,让你活着,是不想让你死得那么痛快,人间地狱,可比黄泉路,滋味儿更不好受,不知道这十年,秦大人是否有所感觉?”   “今日既然把话说到这处,我也不怕明白告诉秦大人,翁家倾覆,就是张家的手段。秦大人从前,若是安安生生,本本分分,张家虽不一定会主动为秦大人绸缪,但关键时刻,总不会让秦大人没个着落。”   说到这处,秦念西压低了声音道:“如今南北两面大捷,若没有张家鼎力相助,这场仗,官家只怕想都不敢想。秦大人以为,王相家白身小儿和一个小官之女结亲,凭什么,能求来一份圣旨?”   “秦大人又以为,以你和翁家的勾结之深,凭的是什么,没有被抄家灭族?这世上,真正的聪明人和自以为聪明,云泥之别,秦大人既已辞官,大约也知时日不久,你放心,跗骨之痛,你总是要受过了,才能赴死的。”   秦念西说完这些,头也不回,径直便走了,只听得身后许久才传来凄然的大笑,然后再传来激烈的咳嗽……   秦念西不知道,是该轻松,还是该悲哀,有些混沌地回了家…… 第318章   前世里的前面二三十年里,秦念西都是活得稀里糊涂,从来没有认真审视过自家阿爹和阿娘之间,那段扭曲得不能再扭曲的关系。   即使到了今生,秦念西所做的事情,大部分都是因为前世经历了一遍,由着本心而为,做着直到前世最后那些年,才逐渐领悟,自己能做而该做的事情。   实际上,也不过是因为王三郎早早离世,才让她在历经丧夫守寡,甚至被一纸放妻书送回江南西路君仙山之后,她才逐渐开悟,在王家被灭门之后,痛不欲生,费尽心思,寻找能治弱症的法子。   说到底,秦念西从未像这次一般,直面她心里最不愿直面的夫妻关系。   从前世到今生,秦念西见过许多种夫妻关系。   比如王相公和明夫人那样的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相互尊重,王相公在明夫人面前,从来都是满脸笑意,话语温和,整个王家,也大抵都是这个氛围,所以,王家,在很长一段时日里,才是秦念西觉得,最像家的地方。   到了今生,最开始就是严冰和蒋峰达,他们也是一对让人觉得十分不与世俗相容,却又极其融洽地存在的夫妻。他们两家都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但是胜在蒋家门风清正,蒋峰达又是打小儿扛着将来要顶门立户的压力长大的,为人老成持重,严冰睿智聪明,两个人在一起,倒是相得益彰。   再就是钱将军和刘夫人那一对,那就是性子有多拧巴,就吃了多少苦的。好在最终还是敞开心扉,重归于好。   他们或许是和秦念西父母最像的一对,结亲之前就带着面纱,结亲之后,摘掉了那层面纱,看到了真实的内里,有人失望,有人求而不得。在不欢而散的悬崖边,他们很幸运,有个明理的长辈。   可那位秦大人,少时穷困,满腔心气儿都用在要出人头地上,甚至不择手段。他没有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气节,却有着和毕彦在某些方面不尽相同的算计和狠毒……   秦念西不知道自家阿娘是怎么一步一步,和秦大人把日子过得形同陌路,最终心如死灰的,反正在最初的时候,她的阿娘肯定也对这个人,这段婚姻充满了遐想和憧憬,可这世间,任何一种关系,君臣父子,夫妻主仆,都是在发生改变的,可变好或是变坏,肯定都不是单方面的原因。   第一次认真审视这世间夫妻关系的内在,秦念西觉得有些混沌,前世里她和王三郎之间,应该算是慢慢变好吧,从相敬如宾到耳鬓厮磨,他不愿放手,她心痛他的手变得冰凉。   那今生呢?她不知道她是以一种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在他的眼里和心里,可眼前来看,都极好,好到她感觉像回到了前世里,他临去之前的那一年。但是以后呢?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   不管备嫁中的秦念西心情如何忐忑,又是如何遐想她和王三郎往后的日子,京城里,王相家三爷,那位自小儿弱症缠身的三爷,要娶亲的消息,已经一阵风一般,传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   满京城不明就里的人最好奇的无非就是两件事,第一件,王三郎是不是真的治好了病?这样的病,拖到那样的年纪,那是能真的能治好的?就是能治好,只怕也或不长吧?有那对医道略有所知的,嗤笑一声,这样的病,就是治好了,新娘子娶回家,也不过当个摆设而已。   第二件,这个倒霉的新娘子是谁?听说竟是京城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之女,就有更多人等着看笑话了。不管大官小官,总是个官,把好好的一个女儿嫁给这么个病秧子,明摆着就是拿女儿换前程。又传说新娘子家里阿娘早亡,更有人感叹,女孩儿没了娘,跟草也没什么区别了。   再一打听,这姓秦的小官,都因病告假在家了,就更叫人琢磨不透了。后头又有那有心人打听出来,说是这新娘子外家和王家有旧,王三郎治好了病,回乡读书的过程中,王家才和新娘子外家议了这亲事。可是说亲的事,新娘子阿爹在世,怎么也轮不到外家做主吧?   张家听得外面这些风言风语,只一派平静,没有任何表示。   倒是王家二郎最先坐不住了,大热的天儿,非要带着王三郎出门会文。王三郎看着自家二哥一脸气不过的模样,只捧着本书,笑得十分淡然:“二哥,嘴长在人家身上,愿说就说,这哪儿是我出去会几趟文,就能解决的事儿?”   王二郎一脸怒其不争:“你不出门,不知道外头都把你说成什么样儿了,我不管,你就不替你自己想,也得替咱们家想想,也得替那秦家姑娘想想不是。”   王三郎把手中的书放到桌上,想了想才笑道:“会文就算了,一是他们那些人会文的地方,我不想去。二是我实在不耐烦他们打着会文的旗号,干着些有失读书人体面的事。要不这样,我写个帖子,劳烦二哥遣人送到康家,回来这么久了,总该去拜会一二。”   王二郎一听,当即点头同意,反正今天他就是和自家弟弟卯上了,只要他肯出门,只要他出了门,那么俊俏的儿郎,高头大马一骑,那就是妥妥的俊俏好儿郎,谁看了不赞个风仪出众来着?可他好像浑似已经忘了,王三郎总要一身大婚衣裳,高头大马去接新娘子,那时候再出现,不比现在这样跳出来更好些?   秦念西九月便要出嫁,张老太爷赶在中秋之前,悄然进了京城。   张家老祖一脸的不满:“你这性子,从小到大一个样儿,温吞水一样的,念丫头还有几天就出嫁,你也不搬着指头算算,到今天,嫁妆还没备齐,啧啧……”   张青川一脸苦笑解释道:“老祖宗,那不是没备齐,是要请父亲过目,看看有没有什么不妥当的,这么大的事,孙儿和孙媳,这不也是怕有个万一!”   张老太爷一脸好脾气地陪着笑脸:“叔父教训得是,是侄儿思虑不周。”   秦念西一脸的无语,看着张老太爷一脸的疲惫,只心疼得不行,恨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扑到外翁怀里:“外翁,是阿念让您受累了,南边儿那么多事儿,阿念这,本来过了年就要南回的,还累得您跑一趟。”   “这说的是个什么话?你要出嫁,他一个正经外祖,你阿娘……还不该来送嫁?”张家老祖更加不满。   秦念西瞧瞧撇了撇嘴,笑着对张家老祖道:“老祖宗今儿想吃点什么,阿念这就和婷姐姐一起下厨,等外翁歇过气来,晚间咱们家正好,团团圆圆吃顿饭。”   总算把张家老祖哄得眉开眼笑,张老太爷歇过了这一日,又和张青川加上几位大掌柜一起,算了好几天的账,到得临近九月,张老太爷十分正式地请了张家老祖,张青川夫妇二人,和秦念西坐到了一处,专门只为了说嫁妆的事。 第319章   婚礼头一日,天刚亮,尹艾和赵嬷嬷就进了为秦念西在横海街添置的那处宅子,孙大和孟嬷嬷早就候在门内,开始往王相府上发嫁妆。   嫁妆看上去和普通小官之女出嫁时差不多,一百二十八抬嫁妆,不疾不徐,午时之前全部进了王相府上,孟嬷嬷和赵嬷嬷后头带着几个积年的嬷嬷,跟着第一抬嫁妆进了王家。   明夫人领着邬大奶奶和单二奶奶,俱都一脸喜气,迎了上去,帮着把已经满眼大红喜字的用作新房那个小院,拾掇得清爽温馨,又不失喜气。   王相府邸原是官家赐的一处宅子,面积不大,却是叫人人都瞧了眼热的一处宅子,不仅离皇城不远,还临了一处活水,亭台楼阁样样精致不凡,两路四进带个后花园,很适合像王相家中这样,人丁简单,却身份贵重的人家居住。   孟嬷嬷和赵嬷嬷已经来过几回,都是和孙大一起,往这里送现成做好的家具,天落黑之前,总算是把新房都收拾好了。   孟嬷嬷和赵嬷嬷一处,把孙大亲自带来的一个雕花樟木箱子送到了明夫人跟前。   明夫人让人上了茶,两位嬷嬷屈膝道了谢,孟嬷嬷笑道:“夫人容禀,这箱子里,是我们姑娘的嫁妆册子。”   明夫人略愣了愣:“头前儿嫁妆里已经送过来了,咱们两家可都说好了,如今非常时期,前头战事还没完,就按普通人家的陪送,不要太过显眼。”   孟嬷嬷连忙点头:“是,原都是按照两家商议来办的。这里头,还有一份嫁妆册子,是我们姑娘阿娘的嫁妆册子,这一份,肯定是要归到我们姑娘这处的,奴婢就不细说了。”   “另外就是皇后娘娘、长公主、广南王太妃、康家老太太、中路军钱将军家刘夫人、我们家太太、江南西路蒋家大奶奶等等和我们家交好的人家,给我们姑娘的添妆,一共是京郊庄子两处、广南王府庄子一处、还有两淮、湘楚、两浙路、西南路等各地庄子,一共三十五处,临街商铺十八间,现兑银票九十万两……”   明夫人一听,就大概明白了这些添妆里,为什么是各处的庄子居多了:“这都是为了日后开女医馆备下的吧,难为你们家太太了,这么短的时日,要往各路把这些庄子寻摸齐了都难,更何况还要合适开女医馆的。”   赵嬷嬷笑道:“原是应当的,咱们自己家的人就不说了,外头主要也仰仗了蒋家大奶奶帮手,不仅帮着办事,还陪送了十处庄子,三处铺面,二十万银子,就是遗憾家中事务太多,不能来观礼。”   “这位蒋家大奶奶受过念丫头救命之恩?”明夫人当即便问道。   “回夫人话,这是其一,蒋家本就和我们家交好,主要是蒋家大奶奶本就是菩萨心肠,听说是为了往后开女医馆备下的,二话不说,就帮着操持,蒋家大奶奶娘家姓严,单名一个冰字,出嫁之前就掌娘家生意,做得极为出色,夫人兴许有所耳闻。”赵嬷嬷答道。   明夫人恍然道:“原来是那一位,那也算是个奇女子了。念丫头这也是种善因得善果,张老太爷一生更是如此。人手上都安排妥当了吧?我们家这情况,你们也都清楚,只怕实难帮上什么忙,还得辛苦各位管事和嬷嬷多费些心。”   孟嬷嬷点头道:“老太爷都安排妥当了,各地的庄子现下都托到各地大掌柜的手里,该改建的改建,赵嬷嬷家的张大管事管银钱,奴婢家的孙大帮着管管账,往后还请夫人多多海涵。”   明夫人笑道:“这说的哪里话,念丫头有你们这样忠心又擅经营的管事和嬷嬷们帮衬,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家的福气,你们今日也辛苦了一整日,早日回去歇着,明日还要忙上一日,等忙过念丫头回门,嬷嬷们就可以暂时歇口气了。”   这一日夜里,秦念西住进了横海街那处宅子里,等待第二日王三郎上门迎亲。   这场婚事倒是真让秦念西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前世里,她就是嫁的这么悄无声息。今生因为南边北边,战事都还没有最后大定,王相统总军需,也不适宜大办。   对于秦念西来说,前世今生,同样的年纪,嫁了同样一个人,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换了康健自在的王三郎,亲自上门迎了亲。   秦幼衡潦倒多年,在京亲族皆无,连一个想好的友人都没有,张家又故意低调不事张扬,除了礼仪同一般人家无二,其余就是热热闹闹把新娘子送出了门,王家办了场小规模的宴席。   宾客们也摸不清王三郎这身子骨究竟是怎么个情况,虽说面上看不出什么,倒也不敢大闹,加上王家大郎二郎拦得极为严实,王三郎在前头辞了宾客进洞房时,身上竟连一丝酒味儿都没有。   秦念西在这处前世就极熟悉的院儿里,倒是十分自在,不仅自己脱了繁重的嫁衣,卸了妆,还吃了碗邬大奶奶特意送来的酒酿汤圆,直看得赵嬷嬷和孟嬷嬷一脸愕然失笑,这样的新娘子,别说头回得见,连听都没听说过。   王三郎进来时,秦念西已经梳洗完毕,通了头发,靠在榻上,看着本书。   王三郎倒是第一回 ,看秦念西穿着这种满衣襟都是精致刺绣的绸料衣裳,明亮烛光中,那一头披散着的青丝,越发显得面颊和脖颈处的肌肤白皙细腻。   那一瞬间,王三郎好像有一种错觉,她好像就是日日坐在那一处,等他归来的小娇妻。   沉香木香退了出去,秦念西才从书本里抬起头,其实她早听到他进了屋的脚步,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有些不敢抬头。她依稀记得前世里,也是这样的烛光中,她抬头看他的第一眼,他的眼神不冷不热,无悲无喜,就好像在看一个毫无关联的陌生人。   人,是不是就不该有期待?没有期待,就没有失望。   还好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秦念西看着满脸温情脉脉的王三郎,竟有些呆住了,这眼神,倒是和他前世最后那一两年看向她时,有些像,只没了那些心酸的凄凉。   王三郎看得有些痴,他早知道他的新娘子好看,却不知她披散了头发,散去了浑身的冷静自持,只剩下温柔缱眷之时,竟是这般让人移不开眼……   屋里一站一坐,两两相望,没有一丝声响,许久之后,还是秦念西被看得有些害羞地低了头。   王三郎缓步走了过去,挨着秦念西坐了下来,一只手握了她温润如玉的手,另一只手接过她手里握着不肯放的那本书,轻声笑道:“在看什么?”   秦念西脑子一片混乱,不知道为什么,竟还会觉着,自己那颗心在怦怦跳,哪里还记得看了什么,只摇了头不语。   王三郎嘴角含笑,不错眼看着秦念西的侧脸,才发觉她竟是一幅害羞脸红的模样,忍不住勾了头到她眼前,一定要让她看着自己的脸:“我的小阿念,这是在害羞?”   秦念西被王三郎说得面上更热了几分,轻轻推了他:“我没有,这屋里热,这么多喜烛,你快去梳洗宽衣,这一身穿着不累得慌吗?”   王三郎忍不住伸手刮了刮秦念西挺翘的鼻尖,轻声附在她耳边笑道:“小阿念这么心急?等我去去就来。”   王三郎动作极快,秦念西还在害羞中没有回过神来,就已经大步流星进了净房,一阵窸窸窣窣的水流声飘进屋里……   秦念西是真的觉得浑身发热了,除了那两根小臂粗的龙凤烛,秦念西吹灭了屋里其余的喜烛,转了一圈下来,却更觉得热了,再回过神,就被揽进了一个微微带着些凉意的怀抱。   王三郎就那样把秦念西抱进怀里:“这是怎么了,新地方不适应,还是和我一起,不自在?”   秦念西倒是突然冷静了下来,这个怀抱,陌生而熟悉,前世的他,身量不高,身形孱弱,今生的他,把她圈进怀里,依稀能感受到一股子温柔的力量。   她就那样窝在他怀里,好像那个位置,那个姿势,就是能让她心安的地方和样子。   许久之后,两个人的体温变得几乎一模一样,秦念西甚至能听到,连心跳的速度竟也差不多了,王三郎才突然把她打横抱了起来,她很自然用手勾住他的脖子,他抱着她往床榻间过去,把她轻轻放在床上。   秦念西十分自觉地往里滚了滚,留了外侧给王三郎。   王三郎躺了下来,握了秦念西的手,就那么挨着:“是不是认床?这床我也第一次睡,和你一样睡不着,咱俩说说话儿?”   “嗯,你说,我听。”秦念西轻声道。   “你想听什么?”   “你说什么我就听什么。”   王三郎沉吟了许久才道:“我想问你一件事,如果当初,不是那么急的情形下,等你回君仙山,我来问你,你会许我吗?”   秦念西愣了愣,她没想到,王三郎会在这样的时候,问这样的问题,倒是忍不住轻轻勾了勾唇角。   王三郎转过头,正看见秦念西看向自己的眼神,在烛光的暗影里熠熠生辉,嘴角那丝浅笑甜得叫他心神激荡,忍不住凑了过去,就想尝尝那些甜。   许久之后,当他只觉全身的热切都归于一处时,才想要放开她,她却不松手。   王三郎语声中带着一丝怜爱,轻声笑道:“你那书里不是写了,女年十六之后,方可,咱们不急,等明年也一样。”   秦念西心里暖了暖,虽然羞得厉害,却也更不愿放手,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像就是存心想任性一回,上一世新婚之夜没能圆房,她心里总是有许多遗憾的吧,要不然,也不会在若干年后,还在抱怨舅舅给自己做的安排。   当然,这是不能说的,还有些别的,却是能说的,她窝在他胸前,能感受到他的灼热,她轻声道:“三郎,我没事,我打小儿练功,和一般女儿家不同。”   她的声音又软又糯,还带着股子说不出的魅惑,让他忍不住笑了出来,感觉到他的轻笑,她又轻声道:“我想叫阿娘心里真正松快些,我和别的儿媳妇不同,往后也必不能长期在堂前尽孝,我就是想,让阿娘真正放心……”   秦念西这些话,说得王三郎忍不住眼睛发热,只一边再低了头下去一边道:“阿念,你真好,真的可以吗?”   这一回,秦念西迎向他,带着丝羞怯的笑意。   真正成了夫妻,王三郎倒不急了,又怕她觉着疼,支起了半边身子看向有些动了情的秦念西:“你那时候给我治病,选的那个时辰,是不是有什么特别的讲究?”   秦念西有些含羞带怯:“你说呢?我想了很多法子,最后还是觉得只有这样,是最可行的,你的病程,太长了,我担心一个不小心,就是只能延命,而并非真的治病,迫不得已,才……”   王三郎俯身看着秦念西转过头,轻笑道:“那时候,你可有想过,我们会有这样的一天?”   秦念西忍不住拿手拧了王三郎的手臂:“亏你说得出口,那时候我才多大?”   王三郎龇着牙动了几下,才笑道:“你这算不算是,亲手给自己造了个夫君?”   “你,你还说……”感觉道秦念西作势要翻身,王三郎连忙不再问了,只又笑着趴到她耳边:“娘子别急,长夜漫漫,往后咱们就能日日这样在一处了……”   第二日一早,明夫人收了那匣子里的元帕,竟当着身边的余嬷嬷,喜极而泣,心里那股子忐忑不安和隐隐期盼,全都变成了从内而外的舒坦,王相爷看着自家老妻那副模样,忍不住笑道:“早跟你说,让你把心放肚子里,三郎媳妇儿既说好了,还能骗你不成?”   “我这不是总没个落定嘛!这回好了,往后我什么都不担心了,有念丫头在,我这颗心,是该往肚子里放一放了……” 第320章   王家这场认亲,和前世也近乎一样,人还是那些人,简简单单,都是秦念西熟悉的面孔。   一家子见得明夫人面上的笑容那样明朗,真真实实的喜气散发在眼角的每一丝皱纹里,再无一点点从前不知不觉隐藏在笑容底下的沉郁,便知道,必是昨日夜里,三郎这一对儿,已经圆了房。   明夫人看着秦念西面带红霞的模样,笑得直合不拢嘴,认完亲,便干脆利落地叫了散,各人该干嘛干嘛,只夜里一家子吃顿团圆饭便成。   待得送了王相公先出了门,明夫人又特意嘱咐了王三郎:“念丫头刚归家,对这家里都不熟,你领她各处逛逛认认门,也不急,下晌也成。”   邬大奶奶看着秦念西本就面带红霞的脸上,再添了几分红意,又笑着打趣道:“日子长得很,过了明日回门,再来认门也不迟。”   秦念西只被羞得不敢抬头,倒是王三郎连连笑著作揖道:“阿念面皮薄,大嫂嫂可莫要再打趣她了。”   明夫人笑着挥手道:“快牵了你媳妇儿回去再歇会儿,莫要杵在这里了。”   王三郎倒是从善如流,连忙实实在在牵了秦念西,行过礼,退了出去。后面跟着笑声一片,直把秦念西笑道头都不敢抬,到得出了正厅,闻见晚桂馥郁的芳香,秦念西面上的热,才算了退了些下去。   秦念西见得园子里的洒扫婆子看着他俩便笑,连忙要从王三郎手里抽回自己的手,王三郎却只不放,还俯身轻笑道:“我这是奉了阿娘的命,要把自家媳妇儿牵回院儿里去,少一步都不行。”   秦念西也不好动作太大,只由着他牵着,回了自己院儿里。   赵嬷嬷见得两人回来,连忙让沉香和木香把煎好的汤药端进了屋里,笑眯眯看着两人喝了下去,才挥手领了两个丫头出了门,还顺手把门关上了。   王三郎一脸好奇问了秦念西:“这是什么药?为何一点苦味儿都没有?”   秦念西轻声道:“昨儿夜里,那什么,是养身子的茶汤。”   王三郎看见秦念西在他面前都答得别别扭扭,只忍不住把她搂进怀里笑道:“今儿这么害羞,昨儿夜里胆子怎么那么大?”   “你还说,再说我真不理你了。”秦念西嗔道。   王三郎看得秦念西这副娇俏模样,只恨不得把她揉进骨子里:“你累不累?这会儿还早,要不咱们再去睡个回笼觉?”   “我不去,我不累,今日早晨连功都没练,都是被你耽搁的。”秦念西连忙摇头,这大白天的,再回去睡一觉,那不真是平白叫人笑话。   “行行行,不去就不去,以后咱们早点,早点就成,绝对不耽误你晨起练功。”王三郎连忙哄道。   “不单是我,你更要晨起练功,往后,算了,反正就是得晨起练功,就练那套道衍法师教给你的心法。”   王三郎眼眶微缩,过了半晌才轻声问道:“阿念,我是不是活不了多长?”   秦念西怔了怔,才一脸正色看向王三郎道:“三郎,关于你的病,你要信我,是真的好了,别人能活多长,你只有能活更长的,绝不会比别人短,因为你现在还有了我,我不会叫你有事的。”   王三郎立即意识到,这身子康健这件事情上,自己确实是过于敏感了,连忙笑着点头道:“也是,昨儿夜里都试过了,要不,咱们再试一回?就躺一个时辰,你顺便睡个回笼觉。”   秦念西被王三郎闹得有些头痛,血气方刚的年纪,又才刚食髓知味,大约都是这个样子吧,他凑上来亲上她,不过片刻就亲得她身子发软,随了他的心意……   隔日回门,秦念西和王三郎照原先安排好的,进了横海街那处宅子。   秦念西领了王三郎进了秦幼衡那处院子,冷冰冰行了礼,就独自退了出去,只留了王三郎独自和秦幼衡说话。   秦幼衡倒是招待了王三郎一壶茶,又颇有些玩味地笑道:“她倒是对你挺放心,她那些恶毒的心思,也不怕我都说与你听了。”   王三郎恭敬笑道:“岳父大人在上,阿念在三郎面前,从未说过岳父大人半个不字。”   秦幼衡冷笑道:“她不是没说我半个不字,只怕是从未提过我吧。”   王三郎正色道:“有句话,叫父慈子孝,岳父大人以为何解?”见得秦幼衡不说话,王三郎才又道:“阿念自幼没了阿娘,也算是命运多舛,幸得外家精心照拂长大,我王尘此生,能娶阿念为妻,必生死相依,此生不负。”   说完这句,王三郎站起身长揖到底:“今日既是来拜见岳父大人,可能也是来诀别的,从今往后,秦氏念西归于我王家,绝不容他人非议,更不容他人随意欺辱,小婿就此别过,望岳父大人从今往后,好自为之。”   从横海街出来,王三郎跟着秦念西一起坐了大车,满是怜爱地把她拥进了怀里:“阿念,我终于明白,你当年为何一意要去江南西路了,幸亏你去了,不然,哎……”   “我没事,都过去了,我其实和他,与陌生路人没什么两样,不提也罢,咱们去粮道街吧,舅母肯定准备了好多好吃的,让车夫走快点。”   王三郎笑着摇头吩咐了车夫,又笑道:“是不是家里的饭食不合你的口味?我阿娘脾胃不好,不太能吃辣,大嫂嫂又是南边儿人,家里的饭菜都清淡得很。”   秦念西笑道:“瞧你说的,我若想吃,还不会自己下厨啊,有句话叫吃尽天下美味,不如自家粗茶淡饭香,你想想你在外头这些年,是不是最想念家里的饭菜?”   王三郎笑呵呵道:“我倒忘了,我们家这位娘子,还真是个吃尽了天南地北美味的,我哪儿有那福气,从小到大,都吃得清淡,反而是在君仙山那几年,师娘做的饭菜叫我想起来都觉得香。”   秦念西耸了耸眉头道:“咱们这个辈分可真是,要从我舅母这儿论,我得管康老先生叫曾外祖,要是从我外翁那儿论,也得叫康家祖父,再从你这儿论,直接变成了先生和师娘……”   王三郎哈哈笑道:“别人都不算,你现在得跟我论,就是先生和师娘,多少清爽。”   “嗯,康家,算了,师娘的锅子做得最好吃了,可惜等明年我们回江南西路时,应该是夏日了,还得等上一年。”   “夏日多好,咱们要么早点启程,要么路上别多耽搁,最好能赶上清风院的樱桃和杨梅,嬷嬷们都盼着你回去呢……” 第321章   秦念西和王三郎进了粮道街外翁家的宅子,就看见张家老祖从门房里走出来,一脸地不满:“怎的这会子才来,那个姓秦的又给你们找不自在了?”   秦念西看着一脸温和笑意跟着出来的外翁,再看了看天,日上三竿都说不上,正要说话,王三郎拉了拉她,长揖到底:“老祖宗教训得是,原是三郎口渴,在横海街那边讨了杯茶吃,来得晚了些。”   张家老祖哼了一声不再说话,张老太爷笑道:“不晚不晚,是老祖宗惦记你们了,天还没亮就在这门房里坐着。”   “你也老大不小一把年纪了,老瞎说干什么,我是一早上要出去吃羊汤,你们非不让,说是念丫头马上就回。”张家老祖斥了张老太爷道。   秦念西心里酸了酸,连忙上前搀了张家老祖道:“老祖宗是想吃阿念做的羊汤了?阿念一会儿见过舅舅舅母就去给老祖宗做。”   “满院子人,轮得到你一个回门的新妇做饭?”张家老祖见秦念西搀了自己,虽说嘴上不饶人,到底面上露了笑颜色。   王三郎和张老太爷相视而笑,跟在二人身后,往屋里去,自打阿念回了京城备嫁开始,老祖宗就是这般,看谁都不太顺眼,说话也都是呛着来的。   “老祖宗,您要是觉着在这宅子里待着不自在,就去万寿观住住,愿意替人看诊就看看,不愿意的话,那里到底不拘束,过几日阿念和三郎也要去,到时候让三郎陪着您下棋逗闷子。”秦念西轻声道。   “你这才嫁进婆家几日,等开了年就要南回,你婆母心中乐意?妯娌不会说闲话?不是老祖宗说你,如今你到底是嫁了人,不可能再像从前那般自在,哎,早知道老祖宗就带着你,远遁海外……”   张老太爷一脸苦笑连忙道:“叔父,今日是三郎做新婿第一回 上门的日子,怎可如此玩笑。”   王三郎连忙笑道:“不妨事,老祖宗若是哪日兴起,要带着阿念去海外,可千万别忘了也把三郎带上,好叫三郎也跟着长长见识。”   张家老祖回头看了满是温润笑容的王三郎一眼,拉开秦念西的手,冲王三郎点点头道:“三郎跟老祖宗来一下,阿念去找你舅母去,你那弟弟如今日日缠着老祖宗,要去摘那树上的枣,你应了教他,如今却变成了我老人家的事。”   张青川和尹艾此时也迎了出来,王三郎和秦念西连忙行礼,尹艾面上带着笑,看了看王三郎,再看了看秦念西,牵了她的手,先屈膝行了礼,带着她往自己院儿里去了。   秦念西见得院子里没人,就知道舅母要问什么,还没等她相问,脸就开始发烫。   尹艾看着秦念西突如其来的羞怯,当即心里有数,直笑道:“你自己就是个女医,那些事就不用舅母多嘱咐了,如今你年纪还小,子嗣上的事,晚着些再说。左右过完年咱们就南回,别人说什么咱们也听不着,你婆母那里,舅母早和她说好了,总要等你满了十八之后再要孩子,你舅舅说你有不伤身的避子汤的方子,是真的还是假的?”   秦念西默然无语地点了点头,尹艾倒好像放下一块心中大石一般,又嘱咐道:“别管别人说什么,你婆母是个聪明人,好些事她自会应付,你可千万别心软,这是一辈子的大事。”   秦念西轻轻点了头道:“舅母放心就是,昨儿阿娘已经跟我说过了,还劝我放宽心,说是日子是自己的,不长在别人嘴上过。”   尹艾连忙点头道:“就是这话,你这门亲事,舅母原来还觉得心里打鼓,到这京城和你婆母,还有你那两个嫂嫂处了一阵子,心里倒是宽松了许多,也算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简单人家。不过你往后也不能常在你婆母面前侍候,既是在家的时候,就得好好尽尽孝,咱们也得站在人家那边想想,她养大三郎不容易。”   “三郎科举的事,我听你舅舅说,还是要考?”尹艾又问道。   “嗯,长公主说老太妃的意思是让等下一科再考,这两年北边南边战事一了,京城里必定热闹,让我们往南边儿躲躲清净,三郎游学,我也顺道去看看两浙路开医馆的事儿,再去广南府看看那边的女医馆。”秦念西照实答道。   尹艾叹了口气道:“老太妃这也是实心替你们打算,这么几年过去,爷们儿那点子心思说不得也就熄了,不过也备不住有些人,得不到的总觉得最好,也不想想合不合适。”   “行了,往后的事往后再说吧,婷姐儿一大早就钻灶房里去了,估计盼你盼得眼睛都望穿了,你快去看看,老祖宗那里一时半会儿估摸着不会找你,老祖宗这几日都把绍哥儿拎到他屋里去睡了,绍哥儿说了,一早一晚的练功,早知道就不缠着老祖宗要摘枣儿了……”   秦念西想起张家老祖先头那一顿牢骚,只忍不住笑出了声:“若是没有绍哥儿在,只怕老祖宗在这里待不住。”   尹艾牵了秦念西一边往出走一边笑道:“倒是替我省了不少事,如今绍哥儿可没了天天逗弄他妹妹哭的心思,只想着怎么不挨老祖宗罚。”   尹艾把秦念西送到灶房门口,就笑着喊了正在里头忙活的胡玉婷道:“婷姐儿快来,你们姐妹自在说会儿话,我去园子里看看姐儿。”   胡玉婷一手的面,看见秦念西眼睛便亮了,扬着沾了面粉的手道:“姑娘快来,昨儿湘楚送了些莲藕来,我给姑娘炸藕夹吃。”   秦念西闻见烧熟的菜油里飘着炸熟的肉和藕的香味儿,瞬间就觉得腹中有了饥饿感,连忙走了进去,跟屋里朝她行礼的厨娘打了招呼,又笑道:“我正好饿了,婷姐姐还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胡玉婷笑道:“我看姑娘是肚子里长了馋虫才对,快来,我给姑娘复炸两块叫你尝尝鲜。”   灶后头那个烧火的厨娘伸了头出来笑道:“这回婷姑娘可说对了,确实是这藕夹太馋人,奴婢坐在这里烧火,都被这香味儿馋得不行。”   胡玉婷哈哈笑道:“来来来,等我把这些炸好的都再过一遍油,咱们可不兴还有馋坏了厨娘的事。”   秦念西和胡玉婷在厨房端了还冒着热气的藕夹出来,胡玉婷又净了手倒了两盏银耳桂圆甜汤,跟秦念西就坐在厨房转角的亭子里,晒着半明半暗的日头,说着闲话。   王三郎被张家老祖领进了书房,坐下就开始给他把脉,极是仔细地诊了半刻钟,才算是点了头放了心,又加了句:“你这身子骨儿,念丫头费了多少心血才治好的,可不能由着自己性子来。”   王三郎被张家老祖一句话说了个满脸通红,却也只能连忙点头道:“是,谨遵老祖宗吩咐。”   张青川连忙笑道:“今日去横海街那边可还好?”   “嗯,就是用了盏茶就出来了。”王三郎连忙答道。   “最近读书了吗?北边仗已经打完了,我们家有些药师已经回来了,说是朝廷派去的官员,陆陆续续都已经到了岐雍关,要进素苫了。”张青川又问道。   王三郎答道:“回舅父的话,每日都有温习,就是最近这几日先放下了。”   “我听孙大说,你给安北王建言,在隽城跟安远之间再设一行市?”   王三郎想起那日在安北王面前大放厥词,后背有些微微冒汗:“是三郎当日太过轻狂,三郎失言了。”   “也不算失言,隽城跟安远和岐雍关呈夹三角,若是从完全辖制素苫考虑,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北边如今还是军治,往后三五十年,彻底安稳了,必定要和朝廷统一步调。”   “到时候北边的米粮就要上市交易,那样的话,一是隽城太远,二是太过枢纽,再建行市更不好治理,再者说往后一旦和旌国通商,就更不便利,安北王恐怕是听进心里去了。”张青川温声分析道。   王三郎愣了愣,脑子里想起北地的舆图和情况,瞬间觉得犹如醍醐灌顶,难怪当时安北王听得如此认真,可他当时真没想到张青川说的这么复杂,连忙起身长揖道:“多谢舅父教导,听舅父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   张青川失笑道:“三郎随意就是,舅父也就是随便一说,这些事儿相爷就是太忙了,没空教导三郎。”   张老太爷笑道:“等南回之后,三郎若是愿意,可以跟在你舅父身边习学一二。”   王三郎又要起身,张家老祖哼了一声:“都是自家人,坐着好好说话就是,哪儿那么多礼,晃得我老人家眼晕。”   张老太爷也跟着笑道:“听老祖宗的,咱们家没那么多讲究。”   王三郎连忙点头道:“是,请恕三郎不恭,多谢长辈愿意教导三郎,三郎求之不得。若是素苫理顺之后,舅父可要派人入素苫经商?”   张青川笑道:“咱们生意人可比不得朝廷命官,为何岐雍关那么缺人手,只见进没见出,三郎没多想想?”   王三郎瞬间便明白过来,又不解道:“那朝廷和安北王乐意?”   张青川叹了口气道:“这一场大战,掏空了咱们家多年的积蓄,官家和安北王总不能一丝儿都不让咱们家找补吧,再者说,我们打开门做生意,也能为稳定民心起到带头和表率作用,有百利而无一害……”   秦念西和王三郎直在粮道街逗留到了日已西斜,陪着张家老祖用了午膳,又逗了哥儿姐儿,才在张家老祖的催促下,往王家回去:“一月之后咱们去万寿观再见,这段时日,你们好好待在家中侍奉长辈,不可任性。”   两人坐上大车,王三郎看了秦念西良久,秦念西被他看得莫名其妙:“三郎莫不是魔怔了,我脸上有花?”   王三郎轻轻用大拇指抚了抚秦念西的面庞,喃喃道:“阿念,你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说?舅父和外翁那样的大智慧,为何甘于隐于君仙山那样的世外?”   秦念西有些讶然道:“阿娘和阿爹竟没和你提过?阿爹肯定心里清楚,倒也是,只怕是知道也要装不知道,那你也只当不知吧,本朝开国,太祖身边有位先生后来归隐了,三郎该听过吧?”   “那不是话本子杜撰的吗?后来又被说书先生传得……你的意思,那都是真的?那位先生最后是归隐于君仙山?”王三郎一脸不敢置信道。   秦念西有些无奈笑道:“没有那么邪乎,确实是传得神乎其神,但是那位先生入方外之前,俗家姓张,不是世间传说的姓方。”   “难怪得,阿念如此聪慧过人,那岳丈大人为何如此……”王三郎感叹道。   “当年我阿娘和外翁因为这段姻缘生了嫌隙,外翁有些心灰意懒,哎,我外家祖训,后代婚事不可由长辈包办,要以自己意见为主,中间还有很多事,不提也罢,秦老爷对我外家的了解,仅限于一个挟恩图报的伪善商贾,不提也罢……”秦念西轻声道。   王三郎愣了愣,又一脸兴奋问道:“阿念,外翁让舅父教导于我,是不是就是认同了我的意思?”   秦念西瞥了王三郎一眼笑道:“长路漫漫啊!”   王三郎失笑道:“那是那是,一辈子还长着呢。对了,今儿老祖宗给我诊了脉,说我都挺好的。”   秦念西似笑非笑问了句:“老祖宗没说让你不能由着性子来?”   王三郎立刻脸红了:“阿念,你能不能不要太聪明,太聪明了显得我很愚蠢,让我觉着,失败得紧。”   秦念西失笑道:“我又不和你一起去科举,你怕什么,那些诗词歌赋、四书五经的,我可真是一窍不通,人总是有长有短的,你非要拿诊脉的事儿和我卖弄,那不就跟我非要在你跟前作诗一般。”   王三郎哈哈笑出了声,直把秦念西搂进怀里,怎么都觉得可爱得不行…… 第322章   京城里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京城万寿观佐近的君山善堂里,一夜间又多了三名女婴。   这处善堂,是宫里吴皇后赐的字,因君山女医馆而办,顾名君山善堂。   善堂开起来以后,已收女婴三十八名,从佐近州县及京郊选了五十六名五到十岁女童,还有二十名十四岁以上,自愿投身善堂,此生不嫁人的弃女。   张青川从京城张家药行和君山县,调遣了积年药女和嬷嬷各十余名,撑起了善堂的日常和女童们的教导。   秦念西和王三郎一道出了城,王三郎去万寿观侍奉张家老祖,秦念西在善堂门口下了车,听到里面背药材集学的朗朗书声,后头屋里隐隐有婴孩的哭声传来,有种又回了君山县善堂的错觉。   后头突然一阵哗然,冲了个有些眼熟的婆子从回廊令一侧出来,往前头课室里寻医女:“翟医女,快跟我去后头看看,昨儿收的那个女婴不太好。”   那医女匆匆放下书本,跟着婆子往后头去了,课室里的女童们也一股脑儿跟着冲了去,秦念西领了沉香和木香也跟了上去。   女童们堵在门口不敢吵,倒是极有秩序地沿着墙站了一排,沉香帮秦念西脱了斗篷,木香挤进门去,门里的女童看着她穿了医女的服饰,倒是没拦着,木香又拨了个缝儿,让秦念西进了去。   翟医女站在大炕前头,已经替那女婴诊了脉,随口便道:“快去请林医女过来,我恐怕不成,这是个有心疾的。”炕边上站的那个婆子正要转身再去请人,却看见秦念西站在旁侧,抹了把眼睛,再跺了跺脚,确定自己看到的是真人,面上的焦急已经转换成惊喜,刚要发声,却被木香摇头制止了。   秦念西正不错眼地看着翟医女动作,翟医女已经从随身的针袋里取了根最细的毫针出来,只急得满头汗却不敢下针。   秦念西从那婆子一侧伸了手过去,放在那婴孩的脉门上,翟医女一边转头一边道:“这么快……姑娘……”   秦念西微微笑了笑,示意她噤声。诊过脉,秦念西吩咐沉香取一粒瑶生丸化水,又从木香手上接过针灸包,取了素玄黄出来,飞快入了那孩童头上身上几处大穴……   墙边上的女童们不错眼地看着这位面生的医女,面容沉静,动作轻柔,却胸有成竹地施针,舍不得错过分毫。   片刻之后,沉香化好药端过来,秦念西取了针,那才刚已经几无生息的婴孩突然哭了出来,音色虽不响亮,却也是明显活过来了,翟医女拿了帕子擦了把头上的汗,长长呼了口气,她也是第一次见秦念西治这么小的孩童重症,心都玄到了嗓子眼上。   秦念西吩咐婆子把那婴孩抱起来,抚慰了一会儿,见她止住了哭,才让沉香往她嘴里滴了三滴药水,看着她仿佛吃到了世间最香甜的食物,砸吧着嘴吞了下去,才笑道:“沉香守一下,每半个时辰喂三滴,行一下督脉按抚之法。”   翟医女一脸讶然问道:“姑娘,这是活了?”   秦念西摇摇头道:“还得看能不能过了今儿夜里,若是过了,算是闯过第一关,再能满了月,就是过了第二关,往后好好养养,应该能平安长大。”   翟医女叹了口气道:“哎,这也是造孽啊,去年也有个这样的,没救回来。”   说完这句,翟医女才发现墙边那一溜儿的女童,正要发作,看了看那还奄奄一息的女婴,压低了声音道:“让你们背书,你们就是这么背的?”   那一溜儿女童显然有些害怕,看着秦念西又舍不得走,秦念西微微抬了抬嘴角道:“看看也好,须知在我们医家手里,也是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的,但是想救更多的命,就得好好习学才是。”   其中一个胆子大些的女童闪着亮晶晶的一双眸子问道:“医女姐姐,你真厉害,你也是像我们这么大开始学医的吗?”   秦念西笑道:“应该比你们还小些。”   “那你现在多大?练了多久针术才这么厉害?”   秦念西抿了抿唇笑道:“十年,寒来暑往,从无一日间断。”   “也是从爬竹子开始的吗?”   秦念西失笑道:“你们好好练,你们现在练功的法子,就是从我身上归纳出来的,只要你们肯下苦功,假以时日,也能和我一样。”   一排的女童一脸的愕然看向秦念西,翟医女失笑道:“跟你们说让你们干什么都是有原因的,你们不听,今日里也算是眼见为实了吧。”   那个胆子大些的女童有些底气不足道:“医女姐姐,姐姐能不能叫我们看看,要练成什么样才能像姐姐这样?”   翟医女正要说话,秦念西却当先道:“好,咱们先出去,这里不能大声说话。”   到得外头,秦念西只得又表演了一回树上飘,再让翟医女取了个练针的铜人来,演示了一回隔空打穴,才算是让这些女童心满意足,满心憧憬和希望,重新开始背书,连声音都大了不少……   秦念西成亲的信送进安远城后,隔日,安北王便让陈冀和跑了一趟旌南。   旌国太子收到信时,已经到了大年下。   安北王在信里写得极仔细,说是旌国太子委他打听的那位秦姓小官之女,已于今年秋,嫁入大云王相公家,和王相三子结成连理。连王家和此女外家有旧,所以早就定好亲事,都说得明明白白。并表示照此推算,此女应该不是旌国太子要打听的什么救命恩人。   旌国太子只觉此事云遮雾绕,又跑去自家阿娘跟前讨主意,如今的旌南王后一如从前一般爽利:“这就是明摆着的,一来是人家只怕早就知道这姑娘的重要,你都说她是因为得了他们大云广南王太妃信重,才入了北地给安北王妃治病的,你这啥也不了解的,都能知道人家重要,那位广南王太妃岂会不知。”   “二来是那姑娘不乐意,不管先头有没有这婚事,人家都不乐意,你趁早熄了这心思,为了你父王,只怕还要郑重其事去道个歉才行。而且你若是真想让他们也到咱们旌国来行医开医馆,这就得好好去和人家商量,看看能拿什么去换才是。”   “这世上哪有不要本钱还有万利的事,不是所有人都稀罕咱们这样的人家,你还是趁早熄了心思,安生觅个差不多的姑娘,早日大婚为好。而且人家若是真恼了咱们旌国,照你说大云贵重药材几乎都要走君山药行炮制,只怕就更不好收场。”   旌国太子一脸的颓然:“阿娘,儿子是想得有点多,但这心里,哎,也是真的放不下……” 第323章 终章   开了春,秦念西和王三郎随同张家人一同南回。临行前,官家对王相公一番嘱咐之后,给他放了一日假。   南回一路,王三郎都跟在张青川身边,习学经世济民。南北大战虽然都已经结束,可张家在这一战中,因为南北两顾,拉的战线最长,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极大,人力上的折损还算小,财力和物力上,基本就是不计成本,倾囊而出,也荒废了许多生意。   张老太爷如今已经基本上把家中事务都交到了张青川手里,张家可谓百废待兴,从北到南,都需重新布局。这样的时候,王三郎跟在张青川身边习学,看到的就是从大而小,从面到点。   那样一张巨网,就摊开在王三郎跟前,让他在学问文章之外,看到了一片更为广袤深邃的天空,每每夜里都会和秦念西感慨,原来人外有人,山外有山,天外有天,是这么个意思。   这年秋天,六皇子还朝。   六皇子在平素苫一战中,作为三军主帅立下大功,率领广南王世子、广南楼家众将,押送素苫国主及朝中贵族大臣回到京城,引来满京城百姓夹道相迎。   同时要行的,便是毕彦的绞刑。   官家等这一日很久了,他就是想让毕彦亲眼看看,这大云的天,不仅没有变,还在开疆扩土,只会更加繁盛……   此去六年,六皇子已经长成高大的青年,北地的风霜和战火的洗礼,让他曾经如冠玉的面庞,被雕琢成棱角分明威严内敛的上位之姿。   广南王世子跟在他身后,多年边关锤炼,大小战役无数,早已不是昔日京城豪横纨绔,名将之风已成。   二人骑着马在队伍的最前面,面无表情穿过中街,把百姓们的呼喊和尖叫都抛在脑后,直直停在押了毕彦的高台之下。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一前一后住了马,上了高台,注视着被绑缚于柱上的毕彦,良久之后,广南王世子才轻笑道:“就这么个玩意儿,搅得咱们举国不宁,叫本世子说,就该千刀万剐,才能平了咱们南北两路大军的愤怒,才能告慰我朝将士亡灵之英魂。”   六皇子却摇了摇头轻笑道:“叫我说,就不该让他死,就该日日让他悬在这高台之上,看看这繁华盛世,看着我大云百姓如何安居乐业……”   毕彦一直紧闭的双目此时睁了开来,轻蔑一笑道:“无知竖子,可怜尔等沾沾自喜,以为斗败了我毕彦就万事大吉,又岂知我毕彦不过是着了那群茅山道士的道儿,否则,哼……”   广南王世子笑着对六皇子道:“他这死到临头,倒是把自己怎么死的弄了个明白,也算做了个明白鬼,也行,咱们走吧,见不得这种死到临头还想给别人挖坑的。”   六皇子和广南王世子还朝,满朝文武尽在殿上,二人行过大礼,将素苫一战而平之大体情况做了禀报,满朝文武一番唱和之后,官家当朝封赏,六皇子晋太子位,即日起殿上观政,广南王世子加封大将军衔……   六皇子满嘴苦涩想要说点什么,却也只能俯身跪拜谢恩。   殿上众臣对此都是早有预料,一时恭贺声一片,这次大朝会在官家下旨绞杀毕彦后,退了朝。   六皇子虚扶着官家进了宫,官家笑道:“去看看你母后,知道你要回来了,从年下就开始张罗给你选妃的事,是要早点定下来,待你册封大典之际,一并完婚,也算了了你母后一桩心事。”   六皇子咬了咬牙,疾步往前,俯身跪倒在官家身前,官家心下了然,却只不说话,六皇子朗声道:“父皇,儿臣想求父皇一道旨意。”   官家向赵大伴儿伸了伸手,赵大伴儿立即躬身递了份已经有些旧的折子,送到六皇子跟前。   官家沉声道:“朕知道你要求什么,去年秋天,她已经归入王家,她自选了王家三郎,这一份,是王三郎往北地去游学后给安北王写的条陈。你去给祖宗上柱香,再细想想,你是要安国的基石和治国良臣,还是要一个被关在笼子里的后妃。”   隔日,六皇子往广南王府,和广南王世子纵饮通宵,大哭一场,醉卧三日,醒来后形销骨立,却精神了不少,梳洗后往官家跟前请罪,再由着吴皇后定了一正两侧三位妃子。   第二年春,六皇子晋太子大典和大婚先后成礼。   此时的秦念西和王三郎,尚在君山药行,看着从外头撤回来的大夫和药师,重振君山药市。   因秦念西即将要启程绕两浙去广南,胡玉婷下定决心,在君山女医馆授课,请了秦念西在长辈面前说明,立志终生不嫁,投身医药。   三年后科举,官家令太子云澈监春闱大考,江南西路考生王尘王同光,三元及第,点当年状元。   状元宴上,云澈亲至王家道贺,广南王世子同去。   一年后,王三郎被点钦差,往北地协助安北大军分田、裁军、在岐雍关设置新行市,以便于治理素苫大事,秦念西同往,在素苫新建医行和女医馆。   五年后得小成,北地平稳过渡,百姓安居乐业,休养生息。   王三郎调西南路任,又五年调任福建,因极擅经世济国之道,主政之地,无不政通人和,繁荣熙攘。   十年后,官家崩,太子继位。   王三郎和秦念西辗转湘楚和中路又十年,新帝召回,以经世济国之才入主户部。   三年后,王相在京致仕,王三郎成为大云朝最年轻的相公……   到此时,大云君山女医之功,已经显出气象,二十年人口增加三成,孩童夭折降至两成……   君山女医所到之处,无不受人敬重……   (全文完)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