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惊孟》作者:伏羲听   桀骜难驯痴情大少爷X聪慧貌美冷情芝麻官   文案1:   初见便是殊途难归的死敌,可惜后来动了恻隐之心,语方知救他帮他,连清誉都失给他,求着盼着再见见他。重逢时情爱呼之欲出,强迫压制,索吻又索心,如此这般,竟也难撼那颗铁铸的心。   语方知:被翻红浪,月下定情,贴身的信物都给你了,神仙眷侣也不过如此,你说不认就不认?   严辞镜:胡吣!不过是夜夜合衣同眠,家中小厮也这般!莫要多想!   文案2:元康五十六年,孟家一夜之间没了活口,通敌、逆反、叛国,桩桩件件已罪不容诛。孟家后人一别京城数年,归来化身语方知,与严辞镜联手,捅破了天也志要让孟家沉冤昭雪。   1. 竹马,带马甲为对方复仇,剧情线不复杂,感情线不黏腻,格局不怎么大。   2. 架空架空架空,通篇胡诌,只有爱情是真,HE。   3. 主角感情线比剧情线要慢一丢丢,不涉及太多权斗。   4. 常年收废旧海星以及评论(褒贬都可)。 第1章 入京   承昼十二年,大殷皇城晔城东南角,顺义大街,梦华阁,酉时。   春末的太阳西垂,炊烟渐起,晚霞破碎,天际边浑浊一片。   此时已快到夏至,倒春寒仍然刺骨,风微冷,架不住街上喧嚣依旧。   因着三年一度的会试,晔城涌入了众多学子,才子风流,治学又辛苦,这顺义街的花楼廊阁,就是入了夜之后,学子们最爱的去处。   路边茶摊、饼摊和贩卖各种小玩意的摊前客人络绎不绝,不时有花灯飞上天,不少人驻足观看,女眷娇呼声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语方知推窗掀帘瞧得起劲:“晔城真热闹!没白来!”   回头便看见一侧的幽素姑娘正盯着街角笑,他跟着看去,只一眼,便像被蜂啄了眼: “那姑娘是你们楼里的吗?瞧着灵动可爱,配那油头粉面的臭书虫,着实有些可惜。”   对座的人一听,口中还嚼着鸡腿儿呢,就朝底下看去,白了语方知一眼:“什么跟什么啊?人家是户部尚书之子,天赐的大草包!别用臭书虫抬举他!”   幽素掩嘴娇笑:“指挥使可真会开玩笑。”抬手帮二位倒酒。   “别别别!使不得!我爹要是知道我出来吃花酒,非得从北境跑死三匹快马回来收拾我!兄长保我都不好使!”   这人是镇远将军府的二公子谢玄,大公子谢朗清随父谢繆出征,留下个谢玄在京中任侍卫司都指挥使。大将军治家严明,虽远在天边,但瞧这谢九天一提起家训就抖三抖的模样,想来是没少吃苦头。   “不过难得语兄你头次入京,被扒一层皮我也得陪你出来!”   语方知搁在唇边的瓷杯顿住,清酒中影影绰绰,映出张带笑的脸:“在江陵,烟花酒巷我哪一个没带你去过,当时你怎么就不怕军棍了?”   谢玄咽了口唾沫,没好意思说就是从江陵回来被大将军谢繆扒了一层皮,嚎得隔天大将军就被言官上表,说是在府中动用私刑。   “说到头次入京......”谢玄没敢接幽素纤手递来的酒水,自己倒了茶喝,“语家生意遍布整个大殷,听说九蛮有人要婚娶,都会有语老板手底下的人骑快马连夜赶去,提打着灯笼问上一句,江陵锦绣要否?你竟然没有随语老板来过晔城?”   幽素低笑:“哪是生意遍布整个大殷那么简单,语老板可是大殷首富,语公子在江陵什么珍宝盛景没见过,非要跑到这晔城来?”   这语方知简装清爽,敞坐的姿态潇洒,虽说是首富之子,却也只能从腰间坠的上乘和田玉中窥见其富贵,珠光宝气没有,浑身的俊逸气度倒是出众。   他爽朗大笑:“早就听闻晔城姑娘风华绝代,仰慕已久,家父就怕我入京没了分寸,散尽家财搏千金笑,这才不许我入京。”言语出挑,却大大方方将桌上的清酒一饮而尽。   “仅是如此?”谢玄自然是不信。   语方知“啪”一声打开把折扇,扮作那风流才子:“在春闱之际入京,我也想讨个状元郎当当,尝一尝那探花宴,不行吗?”   京官俸禄才几何,语方知自然是不屑,谢玄权当听笑话,却不巧瞧见了个真状元:“状元郎这不就来了!”   语方知跟着往楼下望去,瞧见一个碧色官服的影,不甚有兴趣:“状元郎也爱逛花街?”   “状元郎不爱逛花街。”幽素把窗户打开到最大,“今儿倒是稀奇,连状元郎都见着了,瞧这后头跟着的傻书生,怪好笑的。”   谢玄看一眼:“严辞镜,承昼九年的状元,三元及第,连我那远在天边的老爹都知道他,还千里修书让我向他讨教呢!可惜他官运不亨,混了三年还是个从六品的翰林院修撰。”   幽素抿唇一笑,语方知瞧见了,问:“幽素可是有话要说?”   幽素眨眨眼,轻摇团扇:“有一轶事,话说当年,皇上听了太后的主意,要给状元郎赐婚,配的是皇上的嫡亲妹妹昭和公主,那可是举国同乐的大好事,谁知公主听了,竟然大闹一场,不吃不喝,整日大哭,哭声几乎要震塌晔城,那叫一个凄厉悲惨,那阵子,城内鸟雀都少了许多,皇上没法子,这婚事也就耽搁下来了。”   谢玄点头:“这事我也知道!”   语方知见他俩止不住笑,知道坊间的流言蜚语有多难听,这状元郎肯定没少被笑话,说他面相孱弱、唯恐不能人道怕都是轻的,语方知乐了:“莫不是这状元郎生得不合那昭和公主的意?”   谁知谢玄沉默了,幽素笑得更开心了,抹了胭脂的脸上竟然还能透出些许可以称之为羞涩的红:“语公子有所不知,状元郎生得风华月貌,一表人才,就算潘安在世,也可比得的。”   语方知又猜:“那就是他秉性不佳,脾气臭过茅坑里的烂石头。”   幽素摇摇头:“状元郎很是知礼,品行挑不出错。”   谢玄撇嘴:“你们女子目光短浅,我看严辞镜也就一般般,身量太薄,性子太怯,上了战场也就是闷头挨打的份!”   “上战场?”幽素惊讶,“我可舍不得这样仙姿的人去滚一身黄泥!”   两人还要争辩,幽素瞧见语方知颇为好笑地来回打量,也不大好意思,人家可是付了钱的,现在在客人面前夸起旁人的好来,这怎么行,找补道:“语公子临风玉树,仪表堂堂,让幽素作陪,是幽素的荣幸。”   幽素不找补还好,一找补,语方知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了,赞扬的话怎么听不顺耳,拍拍谢玄:“晚上不是还要在永康大街巡夜吗?还不走?”   “对对!赶紧去换班了!”谢玄抹抹嘴儿,抄起长剑,一溜烟跑了:“回见!”   玉雕的镂空屏风送走谢玄,迎来一个穿戴齐整干净的小厮,揣着手小跑进来,站在桌前,蹙紧了眉,嫌弃大叫:“少爷!您晚上就吃这个?!”   “怎、怎么了?”幽素诧异,是这鱼羹馊了,还是这羊肉霉了?转头去瞧语方知,没想到他捏着双银筷,戳了戳玉碗,劝道,“没事的小清,将就吃饱就行。”   “啪嗒”一声,幽素的团扇失手掉了,她愣着眼瞧这一桌的满汉全席,抽出锦帕搅着,“将、将就?”   “这还不将就?”小清把眼睛瞪圆了,“我们少爷吃鱼得稻花喂大的嫩鲈鱼,吃牛得吃虾籽喂大的极品牛,米得是珍珠米,酒得是陈酿佳酿,吃这些简食怎么配得上我们少爷?”   小清脸红红的,似是不忿:“少爷,虽说您是背着老爷,偷偷跟秦老板的商队入京,在外边,比不得在家里,样样都是顶好的,但您、您也不能这么作践自己啊?”   幽素咽了把口水:“作、作践?”   幽素被小清白了一眼,唯恐他怼天怼地,怼到自己身上,起身作揖赶紧就走,走到屏风处,被那气势颇足的小厮叫住,她一哆嗦,颤声道,“公子唤幽素何事?”手中一凉,塞进个银光闪闪的锭子。   莫不是不认得银钱,塞错了?幽素转头,小清已经跑回桌前站着了,比着手指,嘴里不停:“少爷,都安排好了,也请人算过了,西市荻花街风水不错,按照您的要求,坐北朝南挑了十套!”   幽素踉跄一下摔出天字一号包房:“无碍,继续,请继续!”西市荻花街......那可是都是皇亲贵胄住的地,风水能不好吗?幽素把锭子放牙边咬了一口,捂着半边腮帮,骂道,真他娘的有钱!   房中小清继续说:“房牙子说咱买得多,紧挨着的福庆街一处飘花别院能给低价,要吗?”   语方知点头:“嗯,留着放马也不错。”   小清晃了晃,有点得意:“少爷,虽说咱们是头次入京,但老爷这纳税大户的名号在晔城可是响当当的!已经又好几家显贵来打探过了,礼收不完,帖子也收不完,我正愁怎么处理呢?”语方知进京动静不大,但银钱动静大啊,单住客栈上房就包了一整层,不惹人注意才怪!   语方知摆摆手:“本少爷不乐意看人眼色,全都退了!”首富的名声是响,可那也改不了商人地位低的事实,明着让语方知赏脸,暗着还不是让语方知送点好处去?   这道理小清也知道,点点头,忽而又凑近了,忸怩道:“少爷......”   语方知用碗碟抵住他:“别整这套,娘们儿唧唧的!有事说事!”   小清踌躇道:“少爷......莫不是要在这里长住?”又以手掩面,“再不回江陵,我怕.......”   脚一跺:“怕玉凤跟别人好了!”   语方知瞧小清像瞧铁树开花,乐得不行,揽他肩膀往外拐,稀罕道:“别想什么玉凤了,爷给你找白凤、黑风、彩凤!”   小清一听,苦了脸:“少爷,我、我就要玉凤......”   期期艾艾的话很快散进顺义街的夜市中,小清没见过晔城晚间盛景,很快被转移了注意力,两个眼嫌少,看看宴宾楼往下抛花的姑娘,又盯着猴面的糖人儿瞧,躲过喷火的艺人,又被戴着面具的孩童扑了个满怀。   “少爷!晔城好热闹哇!”小清张着嘴儿乐,估计现在问他什么玉凤是谁,他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听见自家少爷问了句话,想也没想就答,“戌时已过。”   等回过神,再往四周一看,哪里还有少爷的影子啊?   语方知此时正逆着人群,专往砖墙底下的阴影里钻,走到一处没人的墙角,借墙上的凸起,飞身翻上屋檐,清冷的晚风顷刻间兜了他满怀,鬓角的发吹开,露出双锐利冰冷的眼,仿佛不曾沾染过闹市花街的芙蓉暖香。   登高远眺,整个顺义长街尽收眼底。   宴中下肚的清酒无用,语方知离了热闹的大街,眼神凛如冷月,他抱胸长立,只漠然等待着。身前是鼎沸人声,身后是寂寥夜空,落进哪一处,他都显得格格不入。   不多时,身后跪了一人,低着头,看不清脸。   “主子,寻到了,顺义南街,秦爹布行。”   “走。”   戌时三刻,顺义南街,秦爹布行。   仓库后,跳进三个人,落步极轻,贴墙低语,为首的人屏息观望一周,指着旁边亮灯的厢房,步子一点化成一条黑影掠过,“啪”一声撞开门,翻进了厢房中。   后两人紧随其后。   厢房中整齐干净,烛火未熄,就是没有人的气息。   为首的黑衣人一摸被褥:“没走远!追!”   其后的黑衣人按着剑:“追?往西还是往东?”瞥见未进屋的黑衣人作沉思状,问道,“大人可有什么主意?”   “大人”也一身黑衣,身形瘦削,半张脸隐在阴影处,声音没有温度:“此刻永康大街侍卫司正在巡值,城门已关,想出城,最近的,只能走水路。”   另两个黑衣人飞快出门:“在芙蓉渠!”   三人离开,火烛闪烁跳跃,很快,厢房中又翻进两个人。   语方知只扫一眼便往外撤:“如枯!”   “是!”如枯疾步跑出门,东南角破空飞出一抹蓝烟,如枯眼睛眯起,飞快辨认。   “芙蓉渠!”   作者有话说:   语方知:白天做有钱人,晚上做“贼”人,我好累! 第2章 抢人   “呼!救命!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跑啊!躲啊!你不是挺能耐吗?继续啊!”   呛水声、呼救声和嘲笑声混杂在一起,在这晔城的东北角传开,不远处的一墙之隔,顺义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商贩和游人络绎不绝,讨价声和惊呼声不绝如缕,可就是没有人注意到墙后的动静。   贺添筹入京后就时常惴惴不安,原定明天离开也等不得了,匆匆卷了包袱,入了夜就悄悄走,慌不择路的,差点就跟永康大街的巡夜士兵打了个照面,拐到这连通外城城河的芙蓉渠才安下心来。   幸好当兵时没少凫水,贺添筹脱了外衣喘口气,入水前还回头看了一把晔城,前半生的颠沛流离将在今夜了结,此生他再不会踏进着吃人的皇城半步!   谁知头还没挨到水面,脚就被一股力量抓住,下一秒,贺添筹整个人都被倒提了起来!   他惊恐万分,挥舞着双手挣扎,正要问是谁,就被倒提着扎入水中。   “咕噜咕噜——”七窍未闭塞,冷水在脑中乱撞,贺添筹呛水张嘴,冷水霎时灌满喉管,他一声都发不出!   “还跑吗?”恶狠狠的话隔了层水,贺添筹听不大清,水中,他的眼球已翻白,双手拨水的幅度越来越小,耳边的水声都渐渐小了......   站得最远的人低着头:“人已经抓到,快些了结!”   “严大人莫急!”话音未落,贺添筹已经被黑衣人扔上岸,像一滩烂泥似的团着,只进气不出气,肚子滚圆,想来是喝了不少水。   “严大人可是头次见这种场面?”黑衣人蒙着面,只露出两只油亮的眼睛,死死盯着浑身僵硬的同伴,一脚踹在贺添筹的肚子上,“为上头办事,不心狠手辣怎么行?”   “咳!呕——”   贺添筹伸着长舌吐水,稀里哗啦湿了一地,眼球暴突,额头青筋暴起,那严大人不愿意看,蹙紧了眉后退几步,被身后的另一个黑衣人推搡往前。   踉跄几步,此“大人”正好停在贺添筹面前,正巧贺添筹把河水吐了个干净,意识逐渐清醒,知道自己命数已定,但还是怕死得不得了,不管不顾地抱住身前人的腿,嘴里大喊大叫起来。   “饶了我吧!求求你们了!我家中已有妻儿,我死了,他们也活不成了!”   抱腿怎么够,贺添筹砰砰磕头:“各位大爷!吴某求求你们了,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我从来没说过半点不该说的啊!”   “当年我也就是个听使唤的狗!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让我去我就去了!孟家老小也不是我杀啊——”   贺添筹呵出最后两口气,倒地,已然气绝身亡,地上逐渐淌开一滩血,像河水似的,泛着磷光。   血色蔓延,那严大人没地方落脚,后退一步,怔怔看着地上的血迹。   此刻,挥剑的黑衣人已不复之前玩似的心态,冷冷睥睨面前的人:“严大人做事应该知道有些话听不得,该装聋的时候好好把耳朵捂上,否则......”   “否则如何!”   只见黑夜中三束白光一闪,三个黑衣人同时后退,再定睛一看,原地插入三把裁衣刀,是在布行一路跟过来的!   “你们是谁!”   没人答,只见为首的高挑男子横在贺添筹的尸体前,他也蒙着面,只露出双波澜不惊的眼,抬抬指头,让手下去验尸,不出所料,人已经没了,再抬眼看去,眼中的凌厉杀意再难藏住。   这是前一刻还在梦华阁喝酒的语方知。   “你们是什么人!”黑衣人大叫,只觉得这人宛若阎罗再世,背手在后,杀机已漏,那三把裁衣刀就是出自他手,遒劲有力,破风呼啸而来,再晚一步闪躲,死的就是他们了!   对方只有两人,黑衣人却不敢再逗留,护着中间稍显瘦削的同伴就要离开。   “慢着!”话音和右手同出,语方知飞出一片金叶子,对准中间那名黑衣人。   金叶子薄如蝉翼,附上十成十的力道,削铁如泥,何况中间那名黑衣人显然不在状态,得手轻而易举。   “大人!”两人惊呼,已经解救不及!   中间那人被金叶子的力道带偏,“镪!”一声,面上黑布已经被钉入身后的土墙,再转脸过来,显出张苍白的脸,颊侧正滚出血珠。   在两名黑衣人惊呼间,语方知已经带着手下如枯转身离开。   “主子!属下即刻去查那三个人的身份!”   “给你个提示。”语方知翻身跳入客栈厢房中,摘掉遮面用的黑布,对着窗外的半张脸深刻凉薄,嘴角勾而没有笑声。   “中间的,是承昼九年的状元,现翰林院修撰。”   “严辞镜。”   眸子寒如冰窟,如枯看得后背起了阵阵凉意。   窗外街上,更夫走一步颠三下,似乎是喝了不少,梆子敲得散漫,“咚咚”两声,已经是二更天了。   厢房门外,虚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打着哈欠,嘴里嚼着小话,语方知听清后,身上摄人的压迫感渐渐消去。   “少爷?”小清揉揉困顿的眼睛,“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在门口守着,怎么没见人?”   语方知解了外衣,把遮脸的黑布包在衣服里,兜头把小清罩进去:“本少爷要沐浴!热水呢?”   小清挣扎出来,抱着衣服立在一边叹气:“摸不准您什么时候回来,水一直都备着,凉了马上换,这会还热着呢,您赶紧洗吧!”   听见屏风后一阵水声,小清知道自家少爷舒坦了,缩着脖子嘀咕:“少爷,您今晚又去哪儿混了?没有小清看着你,出事了也没个人帮衬,万一像上次似的,又跟哪家公子因为抢座儿打起来,没我在您身边拉架,又把人打残了怎么办?当然了咱们也不是赔不起。”   “还有上回啊!您嫌说书的大爷声音老,愣是敲掉了人家两根门牙,这可怎么使得?”   屏风后飞出一叠金叶子,直拍上小清的脸蛋。   “哎呦!”   “怎么这么啰嗦!“语方知烦了,凶道,“行啊!下回逛花楼捎上你!让那些好姐姐好妹妹都来伺候你!”   小清揉揉脸,把金叶子放好,转身出去了。   没了小厮碎言碎语,房内安静下来,语方知阖目,含了口气,缓缓沉入水中。   水温合适,但他的眉宇一点不见舒展。   今夜晚了一步,没能救下贺添筹,孟家的事断了线索,他不得痛快。   那个严辞镜,见过两面的状元郎,也别想痛快了。   作者有话说: 第二章 会很晦涩吗?修了部分...... 第3章 新上任的严大人   语方知兜头睡到了日晒三竿还没起,是小清硬把他叫起来的。   哦不!是被唠叨醒的。   小清伺候着语方知穿衣还不消停:“少爷,房子都置办得差不多了,挑些陈设和家具就能住进去了,您有什么喜好吗?”   语方知昨晚琢磨事情,入睡晚,现在眼睛都睁不开:“你做主吧。”   小清抖开外衣:“哦,那您住哪一套?”   语方知懒洋洋伸手:“远离大街那一套。”   “行,我再挑些仆役,您有什么要求?”   语方知拍拍袖口,淡淡道:“话少就行。”   小清扁嘴,不敢说话了,看见语方知起身,赶紧奔过去把洗漱用的热水端过来。   哗哗飞溅的水珠扑了小清一脸,他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少爷......”   语方知警告他:“不许说!把早餐端来。”   小清照坐,揣着手,可怜兮兮地瞅自家少爷,语方知被这么盯着吃不下,叹了口气。   小清劈着嗓子就嚎开了:“少爷啊!咱们啥时候回去啊?这一天天的都不知道您干嘛去了,上哪儿也不带着我,也没见您干什么正经事啊?!”   语方知掏耳朵:“我在江陵就干正经事了?”   小清噎了噎:“也没干......这不一样!晔城人生地不熟的,不像在江陵,自己家,能作威作福......”   语方知飞出一个肉包子堵住小厮的嘴:“作威作福?走!少爷我这就带你作威作福去!”   轩宇茶楼   “少爷,就这啊?”小清吃力地抱着比山高的账本。   语方知把翡翠算盘拨得哗哗响:“怎么了?在账本上本少爷也能作威作福!”   只见他头也不抬,右手毛笔一掷,三分力道飞出,稳稳插入小清的发髻中,小清后退几步,手里的账本拿不稳,全数被站起身的语方知收入怀中:“账本乱七八糟!去!把所有人都给我叫来!”   家里的老子语万千据点在江陵,京城他不愿意来,让手底下的人管,一放权就是十几年,每年的利润倒是不少,但也不多,语万千知道有问题,但也懒得管,语方知也不想管,但不是说要作威作福嘛!   “贾老板,去年半年的利润你掏了一半出去,说是装修铺子,装哪儿了?莫不是你店里天花顶上的几十个蜘蛛网都是你亲自给挂上去的?”   “少、少东家......”   “赵老板,你这就小看人了啊!入账倒是记得不错,但江陵供货的生丝什么时候这么贵了?这利润一算,少的部分给蚕吃了?当我瞎还是当我傻啊?”   “还有你啊,张老板,干脆把自己家的账本送过来糊弄我,你娃娃一天吃几钱的米糊糊都要记,怪罪我你办百日宴的时候,我没随份子吗?”   ......   语方知边说边分账本,一本不错,一本不落,说得也都到位,一排的老板不敢怒也不敢言,垂着头,那双双眼睛转得比车轱辘还快,正骂着呢!到底谁说少东家是个纨绔,不管事的?偷偷抬眼瞄,见语方知带着笑,皮笑肉不笑,吓人的很!又赶紧把头低下来。   “茶来!”语方知伸手,小清赶紧送上茶水。   语方知低头吹浮沫,不着急喝:“明天,还是这茶楼,一样要交账本,有半点差错,掌柜就让我这跑腿的小厮当吧。”   小清苦了脸,各位掌柜脸更苦,生意本来就忙,账本也不是第一天乱了,这一天功夫怎么可能整理清楚,这不是为难人嘛!   还真就说对了,语方知就是在为难人,这一帮硬骨头跟在语万千手底下也有个二三十年了,念着旧情,也因为语万千在京中知根知底的人有限,所以这些掌柜的小动作他全当看不见,但语方知不一样,这些个老板他谁都不熟,熟也一样,办不好事就得走,这些年语家也没亏待过谁。   “少东家,您看啊,我们也不是拿不出账本,就是这时间......”赵老板嘿嘿笑着,压低声音,“最近日子可真不好过啊!户部的人一直来催税,官老爷我们也不敢得罪不是?要不再宽限些时日?”   这是拿官府来压人了?语方知没说话,茶盏放下,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又凑上来一个老板:“少爷您是不知道啊!从上月开始,长德街一溜的铺子都加税了!在原来的水平上再加三成!”   语方知蹙眉,晔城商税奇高,又加三成?说难听点,这分明是不给人活路:“户部的人怎么说?”   “能怎么说啊?说加咱就得加!加不起就走,这月长德巷已经关了三间铺子了!”   “哎哎!昨晚的事听说了吗?秦爹布行死了个伙计,今天官府来查了!前几天我还听到那伙计在背后骂户部的人黑心,逼死人!你们说......那死掉的伙计会不会就是骂人的时候被听到了,这才......”   语方知听不下去了:“看不出来张老板还能断案啊?做生意屈才了,府衙才是您大展宏图的地方啊!”   那张老板皱着老脸:“少东家您是不知道,我们管铺子的,没少跟官府打交道,那些官老爷哎呦!是真不好伺候哇!”   语方知被这一群大老爷们吵得头疼,在临街的红木椅子上坐下来,随口道:“怎么?钟馗现世?”   张老板摆摆手:“反正在店里摆一百个关二爷都不好使!”   一直在窗边站着的丫头说话了:“钟馗?那也得是个玉面钟馗!”   众人一听,纷纷往茶楼底下看,语方知也跟着瞧,瞧见一个穿官服的人。   官服朱红,余出后颈一抹白,腰封粗,锢出窄腰,袖宽而大,抬手便露出月牙白的腕子,这么一个人,芝兰玉树的立着,正由茶楼的小二指路,顺着小二的指头往楼上瞧。   语方知定睛一看,瞬间血气倒流,手边的实木扶手应声而碎。   小清大惊:“少爷,怎么了?”   语方知咬牙:“这人是谁?”   旁边的人听见了,悄声说:“户部新到任的侍郎,严辞镜,严大人。”又接,“新到任糖大人,醋大人都一样,我们都没活路!”   正说着,严大人已经一路由小二引到二楼。   二楼全都被语方知包下了,所以二楼没有其他的客人,全是东市与语家有来往的商人。   小二帮着介绍,一众商人已经殷勤地迎了上去,给严大人问好,语方知隔得远,没动,目光犀利地打量严辞镜。   形貌昳丽,实则心如蛇蝎,宠辱不惊,实则深不可测。   语方知嗤笑一声,无限嘲讽。杀一个人,做了三年的六品官便一夜之间升至四品,当真划算!   那边,严辞镜面前已经围满了人,全都是来介绍自己的,就想混个脸熟之后好说话。   “各位老板稍安勿躁。”声音清润有力,顷刻间,压下所有焦躁,“陈大人今日有事,换严某前来知会一声,收税期限还有余,收税细则按最后的告示为准。”   这一个个都是人精,都听出税金还有余地,吵吵嚷嚷地围着严大人哭诉,说税太高,银钱难赚,饭都吃不起,娃娃瘦得跟萝卜似的。   语方知差点要听笑了,他们还真以为严辞镜是什么勤政爱民的好官了?只不过是搪塞罢了,到时候公告下来要多少还不是得交多少?户部又不是他严辞镜说了算。   有不长眼的给严大人介绍,说他们江陵的少东家来了,忙着引荐,严大人推辞公务繁忙,摆手拒绝左侧这人递上来的茶水,又把右侧袖子里塞进来的荷包丢出去。   他不想再待,告辞离开。   “严大人!”人群后传来声音,慵懒随意又气势十足,“这么快就走啊?”   严辞镜没搭话,但却是立刻就停住了脚步,眼睁睁的,看着原来一直坐在窗边的人,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那人身量很高,不似寻常商贾之家出来的阔少爷,自有一股潇洒爽朗的气质,又比江湖人多了一股矜贵之气。   此刻语方知已经立在严辞镜面前,笑意虚浮,漫不经心,凭借着高他一头的压倒性优势,语方知毫不客气地打量这位新上任的严大人。   “状元郎?”语方知垂眸,“执笔的手,不知道使刀如何?”   话只有两人能听见,严辞镜眼神一凛,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人。   语方知退开半步:“小清!把随身带着的白艿凝露拿来,严大人终日忙碌,连脸上的伤都顾不得了。”   “不必。”   小清拿着瓷瓶不知如何是好,语方知夺了,硬塞进严辞镜手中:“严大人保重身体才好步步高升。”   说不好白玉瓷瓶更冷,还是严辞镜的手心更冷,语方知站得累了,又退回窗边,端起他那副若无其事贵公子的样子。   小清不知道自家少爷跟严大人说了什么,只觉得两人的关系很差,凑上前去:“少爷和严大人是初次见面,怎么看着要打起来了?”   “我区区一介草民,怎么斗得过官府?”语方知端起茶杯来。   “官大压死人,商人再有钱,还不是要在官老爷面前伏低做小?”小清眼尖瞧见茶杯见底,忙说,“少爷我再给您倒杯热茶。”   “不必。”语方知松了手。   下一刻,茶杯从二楼坠下,“嗙”一声,粉碎在严辞镜脚边。   作者有话说:   严辞镜:我招谁惹谁了? 第4章 背景   茶杯碎了一地,再好的青花纹样也一文不值了。   严辞镜低头看,溅出的茶水晕湿鞋头,墨绿的茶叶粘在袍角。   楼上的祸首大方道歉:“手滑!严大人多担待!”   是否手滑严辞镜不想追究,拢着袖子,紧抓着那硬塞来的白玉瓷瓶,五个指头都有些泛白,继续往前走,将那一地的碎削都辗在脚下。   前方一阵喧哗,马踏声越来越刺耳,有人策马而来。   行人纷纷避让,唯有严辞镜八风不动,待那人勒紧缰绳,马儿一阵嘶鸣,前蹄高踏,扬起阵阵烟尘,连袍角的碎茶叶都被拂走,他才不咸不淡地喊人:   “指挥使大人。”   “严大人有礼!”谢玄问候完严辞镜,眉头一拧,伸出两指:“高空抛物!砸死人可是要吃官司的!”   “冤!”语方知冒个头出来,“是高空坠物!”   谢玄惊讶:“语兄!你也在?”瞧见严辞镜要走,赶紧说,“严大人留步,有件事不知道你知不知情?”   语方知在楼上看着,谢玄把严辞镜和几个掌柜叫过去问话了,似乎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很快,谢玄就把严辞镜和那几个掌柜放走了。   语方知有心想提点一下谢玄,招手,把人叫上来。   谢玄上上到二楼一看,长剑都卸了:“嚯!今早就嚼了两个馒头,语兄懂我!”彻夜执勤,又碰上那种事,谢玄忙得头晕眼花,一大早听人说这边有线索,又急忙赶了过来,都过了午时了还没吃上饭,语方知这一举动可谓及时雨。   什么都不顾了!谢玄先他娘的干嚼半碗饭垫肚子!   语方知也不急,等他先吃,还让小清去包些饱肚的干粮让谢玄拿回去。   “指挥使大人?”   “去他娘的指挥使大人!语兄喊我名字便是!”谢玄吃饱了,熨帖了,看语方知特别顺眼,咧嘴一笑,“语兄也知道芙蓉渠那案子了吧?”   语方知点头:“也是刚知道,死的是我底下掌柜的伙计,死的不明不白,就怕......”   谢玄摆摆手:“语兄不必太多担心,估计是那伙计知道仇家来寻仇,大半夜的想游出城逃命,被仇家追上了,见血封喉,跟那布行没多大关系,也没死在店里,不用闭店,不耽误赚钱。”   语方知“哦”了一声,皱眉:“可知寻仇的人是谁?寻的什么仇?”   谢玄咳了两声:“这尸体虽说是我发现的,但案子还在府衙那,不过因为是语兄你问的,我也就悄悄告诉你。”   语方知知道他心里藏不住秘密,问了他就一定会答,不过还是很配合地点点头,凑脑袋去听。   “那死者原名叫吴添筹,是个贩卖生丝的,之前从不入京,今年也是听说京城生丝价格好,想发财,化名贺添筹入京,结果碰上户部今年提税,布行秦老板给不出好的价格,问了一圈都没人肯提价,那吴添筹入京不就百搭了吗?因此就记恨上户部了,这不前几天还跟户部的陈侍郎起了口舌争端嘛,我刚才问了一圈,底下的掌柜都猜是那陈侍郎找人干的。”   谢玄一副确有其事的样子,让语方知有些无言,默了会,问:“确定吗?”   谢玄迟疑地摇摇头:“陈侍郎也问过了,应该不是,犯不着啊!真气着了,找人套麻袋揍一顿更解气,犯不着杀人。”   语方知视线越过谢玄,看见底下的掌柜还聚在一块,陈侍郎是凶手的传言可不就是他们传出来的吗?他门儿清着呢!这帮老家伙就等着府衙去挑一挑户部的错,好让户部收敛一点,把今年的商税降下来。   语方知:“你方才说那吴添筹化名姓贺入京,又不是卖的违禁品,何必多此一举,难道真的是同旁人有什么未解的深仇大恨,不敢以真名示人?”   谢玄叹了口气:“谁知道呢?也不知道得罪的是什么人。”   “非富即贵吧。”语方知悠闲地喝了口茶,“照你说的,见血封喉,一般人怎么会有这种手段?”   谢玄一把夺过语方知的茶杯:“还真是!当时墙上插着片黑布包的金叶子,一般人哪有这手笔?”   语方知又说:“这贺、吴添筹之前从不入京——”   谢玄呵呵一笑:“那不跟你似的!从来没来过晔城,说不定他也是某地的土财主!”   语方知:“......我从来没来过晔城不假,可这吴添筹可不一定。”   谢玄一愣:“你等等!”吃饱喝足,被肉羹糊住的脑门子终于开窍了。   “之前不入京,不代表没入过京,没准当初就是为了躲什么人才走的!有线索了!走了!”谢玄说一不二,马上就要去府衙报告,离开前还不忘接过小清手里的手切牛肉。   语方知自谢玄走后,就一直一言不发,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后背出了一层冷汗。   他唤:“小清,把窗户再开大些,热得慌!”   窗户开了,可那开窗之人默默无言,缓缓地走到语方知身后:“主子。”   语方知神色微变,沉声道:“如枯,你来了。”   如枯此番做小二打扮,混进茶楼只为见语方知一面:“吴添筹早年在京的档案已经放出来了,有心人一查便知。”   “嗯。”   “上回吩咐我查的消息也查到了。”   “说。”   “严辞镜,徽州甘县人士,祖父曾当过该地县令,父母早亡,元康五十六年考取童生,同年父母先后亡故,因年少聪慧被当时的县太爷赏识,承昼元年只身前往——”   语方知挥手打断:“户籍假的,再查!”   如枯:“严辞镜在登记在册的户籍信息我已经全部调出,若要继续查探,只能派人前往甘州,时间只怕......”   语方知眼神冷下来,如枯立马跪下:“主子恕罪!严辞镜不过是那人手底下的一条走狗,实在不必花太多的心思调查,如今吴添筹的身份已在人前暴露,当务之急,是等官府查出当年......”   “我知道。”   如枯收声,僵硬地跪在地上,汗如雨下。   语方知抬手,让他站起来,久久凝视那张因为仇恨而扭曲了面容的脸,淡淡道:“此番入京,我就没想过活着出去。”他不喜如枯怀疑他入京的目的。   如枯一惊,“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   此时窗外已经风云变幻,轰隆几声闷雷后,黑云压城,午后也如深夜一般,伸手看不清五指。   窗外电闪雷鸣,语方知的脸苍白如纸,如同鬼魅:“我的恨意,只比你多。”   如枯咬牙,连磕三个响头:“如枯知错!”   “走罢!莫要再心浮气躁。”   如枯站起身,脸接了块帕子,语方知解释道:“把血擦干净再走。”   如枯点点头就要退下,开门正好碰见语方知的小厮,用帕子掩了面,闪身出去。   小清好奇地多看了着小二两眼,没发现什么异常,又蹦蹦跳跳进来:“少爷!下大雨了!咱们得等雨停了才能离开。”迎面一阵风夹雨,小清抹了一把脸,惊叫,“这么大雨,怎么不关窗?”   关好了窗户,又发觉屋内昏暗,点了几盏蜡烛,护住其中一盏往语方知身边走,探手一抹,摸到语方知身后,烛灯失手掉落:“少爷!你背后全湿了!”   语方知答:“方才在塌上睡了一觉,热的。” 第5章 旧事   昨日又下了半天的雨,今天雨倒是停了,碧空如洗,小清在晔城主街上跑,早晨的清风吹得他舒爽,也不见冷,但还是紧紧捂着怀中的烧饼,就怕凉了。   想着自家少爷还在睡,小清也不急着回去了,一蹦三跳,专盯着地上的水坑踩,偶尔溅到挑菜的老农身上,还能学到几句市井骂人的话。   惬意过盛,小清没注意脚底,一脚踩在沾水的苔藓上,脚打滑,身体前倾,踮脚跳了两步,大叫着摔在了刚从轿子上下来的人身上。   “我去你娘的!”   小清栽到一团软软的肉上,下一秒就被一脚踹中肚子飞了出去,摔着了屁股墩,颠出了眼泪,头晕眼花的,嘴里“哎呦哎呦”地喊疼。   睁眼一看,眼睛又差点给晃瞎,亮黄蜀锦马褂叫那肚子给撑得扣子都扣不上,绸缎金绣长袍十分俗气,一个油头粉面、满脸横肉的人正指着他破口大骂!   这人小清不认识,倒是这富贵胖子的侍从阴阳怪气地介绍起来:“个不长眼的东西!你撞的可是户部尚书家的少爷!”   “还费什么话!给本少爷打!”   小清看着越走越近的高大侍卫,咽了把口水,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胳膊细腿,心中默念,完了完了,少爷啊!我今天就要折在这了!也没啥好说的,拜托你帮我照顾玉凤吧!   拳头还没落下,小清蜷缩着身子捂着头,哭丧似的嚎出声:“好痛啊!救命啊!杀人啦!”   “哭啥啊,没打呢!”围观群众啧嘴,小清呜呜两声,从指缝中看过去,只看见一片赤红,心里凉飕飕的。   少爷啊!我瞧见阿鼻地狱了!   只听见一道低而沉稳的声音响起:“范公子久等,下官来迟。”   范直:“你给我让开!”   “是。”严辞镜侧身靠边站。   范直眼睛都瞪直了:“人呢!?”   小清缩在拐角吸鼻子,废话,我不跑等死吗!又好奇,严大人怎么在这?   这人也是好笑,捡了条命还不赶紧跑,还有心情在背后听墙角呢!   另一边,客栈上房里,语方知起了个大早,没看见小清,叫店小二打水来洗脸,一番收拾出门,正好看见小清灰头土脸地过来。   “小清这名不好吗?非要我叫你小灰?”语方知接过递来的烧饼,“都凉了!你就让我吃这个?”   小清委屈:“少爷......”   语方知刚想问怎么了,就看见布行的秦老板慌里慌张地跑了过来。   “发生什么事了?”秦老板的布行里刚死了个送货的,该不会为这事来吧?看秦老板天塌了的样子又不像。   “少东家!出大事了!快随我来!”   语方知跟随秦老板赶到茶楼,发现昨天开会的老板都在,但已经分成了两拨,左边三五个捶胸顿足,要死要活,右边七八个也不太高兴,但没那么严重。   “怎么了?这一个个的。”语方知边问着,接过旁人递过来的告示,飞快扫了两眼,明白了。   布行的秦老板凑上来:“昨天严大人还说税金按照最后的告示为准,今天就出来了,足足比之前升了四成!”秦老板急得跺脚,“这可怎么活啊!”   那三五个脸色最差的七嘴八舌闹起来:“就提我们长德街店铺的税,这不是逼人是什么?”   “开门做生意都做了十几年了,招谁惹谁了我!”   语方知懂了,税金都升了,大家都不高兴,但唯独长德街的商铺升得最厉害,升得毫无常理可言,没人能长期负担这么重的税,这已经是赤裸裸的逼迫了。   语方知暗暗称奇:“长德街是什么风水宝地?”   秦老板一屁股坐椅子上:“哪里是什么风水宝地哇!离东市远,平时人就走动不多,生意说不上红火也就勉强糊口,这么多年都没涨过,突然就要涨,这算什么事啊!”   “长德街人少安静地儿大,还不是哪个官老爷看上了想置办家宅,户部这才明里提税,暗里逼人走嘛!”   语方知追问那人:“你说的可是真的?”   小清憋红了脸蹦出来:“是真的!我方才偷听户部尚书家的少爷跟严大人说话,正催着严大人赶紧把长德街的人都赶走,说长德街是他爹帮他准备的贺礼,专门用来庆贺他高中状元的,将来要建宅子!”   “这算什么事啊!”秦老板骂开了,“会试还没开始就庆贺当状元!还都要把咱们赶走,推平铺子建宅子,还有没有天理了?!”   “就是啊!不能说他想要长德街做宅子就要吧?赶明儿他再要个金座,那大殷是不是也要易主呜!”   “这话说不得!不要失了分寸。”   秦老板又垂头丧气地骂起来,其他人也跟着骂,尚书一家都拉出来骂,陈侍郎严侍郎也都没躲过,语方知一直没出声,沉默着,连小清递上来的茶水都没接。   老板们看语方知面色不虞,知道税金增加,他们生意不好做,语家今年的进项就要大减,好端端的,钱没了,东家能开心就怪了!当下更加卖命地骂起来,就盼着这少东家能行行好,在账本一事上行个方便。   语方知阴沉着脸,这幅模样,真像折腾了一年,天涯海角地走货,结果年底拿算盘一算,亏了个底朝天的倒霉财主。   楼上闹哄哄,谁都没注意底下的动静,还是楼下小二有眼力,蹭蹭跑上来,小声说侍卫司的人来了,众老板一听,如临大敌,摆摆手作鸟兽散,就怕方才不逊的话被官老爷听见,再治个罪,来个祸不单行,怕是税金还没交上呢,脑袋先掉了。   人一走,二楼只剩下语方知和小清。   语方知使唤道:“小清,去西市荻花街尾的张妈饼铺买些红豆酥饼来。”   “哦好!”小清跑下楼,正好撞见谢玄,打了声招呼。   语方知听见动静,没回头,提起个盈光透亮的紫砂茶壶:“谢兄,晔城第一沏江陵青茶,就在这儿了。”   谢玄笑了:“我爹的心头宝。”边境苦寒,尝喝烈酒暖身,长年累月伤了肠胃,大将军回京就爱喝茶,谢玄耳濡目染,也尝得出什么茶好什么茶不好,品茶的模样端正,倒是不像舞刀弄枪的兵。   语方知待他走来,腕子一收,清润的茶香便溢了出来:“只喝茶?”   “不止!”谢玄来劲了,就等着语方知问呢!   长剑甩桌上,咬开护腕,声音含糊:“昨日从这儿出去后,我就托人在府衙里打听,你猜!打听出了什么?”   语方知知他爱打哑谜,装出好奇得闹心抓肺的样子:“到底是什么?”   谢玄高深莫测道:“这被取了命的吴添筹之前是朝廷禁军!属殿前司管辖。”大殷禁军由殿前司和侍卫司分统,谢玄就是侍卫司都指挥使,主维持皇城治安,殿前司主皇帝亲卫,为皇宫禁卫。   语方知不解:“既然是登记在册的官兵,又是什么缘故流落在外?”   “侍卫司非我管辖,我也是千方百计才打听到,禁军的名籍上,早在十几年前就登记他亡故了!”   见语方知面露不解,谢玄又道:“死而复生还不算什么,更奇怪的是,同期,竟然有多达一百多名禁军同时被登记亡故!”   语方知大惊:“可知是为什么?”   谢玄摇头:“不知,时间太过久远,彼时我年纪尚小,并不记得晔城中有大的动乱。”衣袖湿冷,低头一看,道,“语兄不必如此惊慌,此事已交由刑部处理,相信很快就会有决断。”   语方知点点头,把碰到的茶杯放稳:“此事牵扯甚广,也不知这包含吴天筹在内的一百多名禁军接到了什么命令,竟然不死不休。”   谢玄摇摇头,他也不知道。   喝完了茶,谢玄也倾吐完了,抱着护腕和长剑就走了,说是有了新消息再来跟语方知说,语方知提着见底的茶壶:“下次还是江陵青茶。”谢玄点头,美滋滋地走了。   许是三番两次有意引导谢玄跟进案情,语方知心中有愧,又对着临街的窗下喊:“下回让你捎二两走!”   谢玄乐了,大喝一声“驾!”拽着缰绳策马离开。   人一走,语方知的脸便了沉下来,眼神闪过另一侧半开的红木雕窗:“出来吧。”   只听一阵衣衫摩擦的声响,如枯从窗外翻进来,单膝跪地:“主子。”   “方才都听见了吧?”   如枯点头。   先前特意放给府衙的消息很有用,已经顺藤摸瓜查清了吴添筹当年在京中的身份,继而发现当年有一百一十个禁军接到军令执行任务,是什么命令不得而知,而后这一百一十个禁军同时被登记死亡,陈年旧事令人匪夷所思,接到的军令便是关键。   继续查下去,水落石出是必然,但现在看来,似乎并没有那么顺利。   语方知声音如一潭死水:“案子未经大理寺审理,直接由刑部审核呈报。”   “此路不通。”如枯咬牙,“老贼权势滔天,此番查探已经是打草惊蛇,他必不可能让当年的事翻出来。”   语方知早就预料到:“此事绝不可再继续深查,让手底下的弟兄都机灵些。”眼中晦暗不明,话锋一转,冷笑道:“就是不知,这案子最后由谁来顶锅。” 第6章 滋事   次日上朝前,御史大夫徐文接到一封信,要他参户部尚书一笔。他很兴奋,因为在此之前他并未有过能够义愤填膺的机会,他这御史做得并不如前人那么好。   早朝结束前,副相张少秋携手底下的言官,想参户部尚书,没想到被御史大夫徐文抢了先,大参特参,说户部尚书范齐滥用职权,私定税则,致使商人多有怨言,狂妄行事致使民不聊生,枉顾律法,逼死良民!   参得是声嘶力竭,惊天地而泣鬼神,大有不把范齐就地正法,大殷从此就再无宁日之势。   皇上大怒,责令三司严查!范齐长跪不起,抖如筛糠,却也不辩解。   这是刑部尚书悠悠地出列了,说是案子已结。   原来是户部陈侍郎私下偶然听得尚书之子范直中意东市长德街的一处别院,便想出了提高税金的方法,想逼走长德街沿街的商铺,好借花献佛,讨好范直,在尚书面前露个脸,没想到起了民怨,还跟一个商户起了口舌之争,也因此悔恨在心,买凶杀人,把那商户杀死在芙蓉渠。   户部尚书范齐呜咽一声,哀恸道:“臣治下不严,教子无方,臣罪该万死,请皇上责罚!”   皇上听完来龙去脉,道:“那陈侍郎现在何处?”   刑部尚书答:“已关押进刑部大牢,按律处置。”   户部尚书还在跪,诚惶诚恐,说逆子已禁足,任凭皇上发落,皇上只好又不痛不痒地训斥几句,命令礼部今后选人用人要多加考量,拍拍朝服,退朝了。   已成定局,有人欢喜有人忧。   谢玄走进厢房反手关门,将琴楼的丝竹声都隔绝后,对语方知说:“刚才我一路过来,瞧见茶楼的周老板抓了把炮仗出来,我还以为他家中有喜,又瞧见布行的秦老板抱了个红灯笼出来,怎么?他们两家要喜结连理了吗?”   语方知咽了口茶:“户部今早来通知,税金调回之前的水平了,一个个都乐着呢!”   谢玄在圆桌前坐下,盯着语方知看:“是好事啊!你怎么不跟着乐?”   “我都来琴楼听曲了,还不乐?”语方知叩叩木桌,让小二送进几碟点心并一盅清粥,盛好粥后就让人离开了,房中并没有其他人。   “不叫琴师,语兄来听的什么曲?”谢玄问。   语方知笑:“暗通款曲。”   谢玄默了,吴添筹一事中,他有诸多不解,很多细节都没有查清,刑部就早早结案,分明是有人在多加阻拦,阻止案子继续深查下去。   而今早太过刻意的弹劾,为的就是让这个案子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只折了个陈侍郎,该暴露出来的依旧藏得好好的。   语方知看谢玄发怔,知道他深究了,唯恐他继续深查遭人怀疑,便叫小清进来。   小清用黑布包着一罐东西,递给谢玄,语方知解释道:“答应你的青茶二两,你接了,可不就是暗通款曲?”   谢玄赶紧接过,什么疑惑都抛到九霄云外了:“我让人找的,都不如你的成色好味道浓!”   两人又一起用了早膳,等谢玄走了,语方知也带着小厮下楼。   虽未点琴师,但琴楼中央的琵琶声一刻不停,随着楼中各处缥缈而出的香气一起,让整个琴楼都沉浸在高雅的气韵中。   琴师琴艺卓绝,但也要通晓音律的人听才听得出好坏,但正巧语方知就不是那个人,他东看看西瞧瞧,扯扯小厮:“抱着肚子,有喜了?”   小清闭口不言,摇摇头,怯怯的躲到语方知身后,语方知奇了,顺着小厮的视线往外看去,就看见一个肥头大耳的男子在琴楼外大吵大嚷。   小清小声道:“范公子不是说让范大人关家里了嘛......”   语方知眯眼:“这胖子就是范齐的儿子范直?”   琴楼外已经聚起了一圈人,都在看热闹范直指挥家奴,要强把一双男女拉开。语方知定睛一看,这女子不就是幽素嘛,这书生也挺眼熟。   范直好好的官员之子,偏要做这种欺男霸女的事,正颤着指头发令:“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幽素给本少爷我拉过来啊!”   书生护着幽素后退:“公子请慎言!莫要强迫幽素姑娘!”   幽素怯弱地躲在书生身后抹泪,这么一个俏生生的美人,范直看得眼睛发直,亲自去拉人:“又不是出不起钱!说不待客就不待客?鸨母说了你今日归我!”   家奴跟着范直一哄而上,书生护着幽素挨了好几下,幽素啜泣着躲,拧着帕子喊救命,周围已经围了一圈人,指指点点的,就是没人肯帮忙。   小清下意识叫唤:“少爷......”谁知语方知已经不在原地了,小清左顾右盼,竟看见自家少爷抢了把看客的扇子,气势颇足地冲进了人群中。   “少爷!”   折扇挡着,没人看得清语方知是怎么出手的,腕骨翻转的角度隐在衣袖中,一把折扇玩出花儿来,敲酥了恶人的骨头,砸疼了出恶言的臭嘴。   就一会功夫,语方知已经立在倒地的家奴中扇扇子了,姿态翩然。   “你他妈谁啊?”范直被家奴扶起来,看对方穿着打扮也不是一般人,但他不是还有个做官的老爹嘛!他可不怕。   语方知挡在幽素身前:“姑娘今日归我。”   范直哪肯服气,捂着屁股指挥家奴上去打人,语方知这回放慢出手速度了,打地鼠似的,就照着脑壳敲,嗙嗙嗙倒下三个,又照人后腰砸,玩似的,最后一脚把扑上来的家奴踢得凌空飞起来,正好把范直砸了个人仰马翻。   “公子......”幽素担忧道,“别打了,范公子记仇,讨不到好的。”   幽素忧虑,围观的人群却乐了,有人叫了声“好”后,竟然稀稀拉拉起了掌声,语方知当卖艺呢,还作揖应下,小清举着捧大荷叶,躲在门后看着,真想找个罐子来收钱!   “你等着啊!你给我等着!”范直捂着半张脸边跑边叫,语方知抬手作势还要打,范直吓得翻了个跟头,还是被随从抓着两手两脚给抬走的。   “我方才见着严侍郎了!”书生方才还文文弱弱的,被范直推搡一把老半天起不来,现在倒是喜气洋洋,忘了自己差点命悬一线。   语方知记起来了:“你就是那天跟在严辞镜身后的书生吧?”在梦华阁看见严辞镜走过的时候,后背跟屁虫似的布衣书生不就是眼前这人嘛!   书生咧嘴笑道:“严侍郎惊才绝绝!小生仰慕已久。”   “那方才怎么不让你惊才绝绝的严侍郎救你?”语方知“啪”一声,把折扇打开,白纸黑字的行书,明晃晃四个大字:不识好歹!   书生方才瞧得真实,面前的这位公子气质不凡,胆大妄为又见义勇为,心中对他感激和敬仰的程度已经快赶上对严大人的了,作揖道:“多谢公子出手相救。”   “这位是江陵的语公子,这位是进京参加会试的裴公子。”幽素帮两位作介绍,顺便叮嘱语方知要小心范直报复,“今天特意出门买些胭脂首饰,没想到碰上了范直,多亏两位出手,帮幽素解围。”   语方知出手帮了幽素,也是借机泄私仇,吴添筹一事草草结案,他虽然早就料到,但还是郁闷,偏偏郁闷还不能表现出来,正好碰见范直生事,这才收敛着撒了气。   “少爷!刚才好厉害!”小清丢了大荷叶,跟在语方知身后,哧哧的对着空气出拳,仿佛打在了范直身上。   语方知白他一眼:“你方才躲哪里去了?”   小清嘿嘿一笑。   语方知揪住他一边耳朵:“少爷打架,小厮躲门后边,像话吗?”   小清哎呦哎呦地叫疼,道:“我怕他。”   “怕他什么?”   小清这才把昨日上午买烧饼撞见范直的事说了,添油加醋说得绘声绘色,哎呀摔着了头,颠着了屁股,还被踹了肚子,到现在撒尿还疼。   语方知了然:“怪不得你老说要回江陵,原来是在晔城受了欺负,怎么不早说?”正好!刚才没打爽快,“走!找他去!”   主仆二人上路找人,还真找着了!人就在巷子口排排站,等着尚书府的轿撵来接人呢!   “等着。”语方知嘱咐完小清,自己过去了。   小清揣着手看,捂着嘴差点叫出声!少爷竟然趁周围的家奴不注意,套了麻袋把范直虏了来!   语方知提着麻袋想提小鸡崽似的:“报仇。”   范直在麻袋里打滚:“嘿!你们是谁!快把本少爷放了!要不然有你们好看!我爹是户部尚书!被我抓到我要啊——”   语方知给了一拳:“来,照这,打。”   小清咽了把口水,抓着拳头,看看自家少爷一副出了事他担着的模样,咬咬牙,挥了一拳。   语方知:“......你这使的是软软花猫拳还是绵绵羊羔拳?”   小清听罢又给了一拳。   范直大骂:“我要扒了你们的皮!抽了你们的筋!”   “再来!”语方知喝。   “啊——”   凄厉的惨叫从深巷里传出,惊飞了几只画眉,有好事者凑过来打量,被幽素挥着帕子赶走:“看什么看!主子教训不听话的奴才呢!有什么好看的!”   “走走走!都走!”   作者有话说:   范直特惨哈哈 第7章 祸从天降   “少爷,宅子都收拾干净了,咱们什么时候走啊?”客栈终究是不方便,小清知道自家少爷住得浑身不舒坦,他这几日老往荻花街跑,催着木匠仆役赶工期,赶紧把宅子拾掇干净了,好让语方知住得舒坦些。   语方知点点头,说现在就去。   主仆二人去退房,客栈掌柜说尽好话,就差把语方知着土财主供起来了,轿子都准备好了,就等着最后再敲语方知一笔,谁知语方知不乐意,偏要自己走。   从东市走到西市,还要经过个永康主街,掌柜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富贵病,但还是捧着银两笑脸相迎地送走了富贵少爷,前脚刚送走贵客,又迎来了两个官兵。   “官老爷!哎呦,小店规矩经营,从来不做乱纪的事,店里最近也很平静,没发现什么江洋大盗啊朝廷缉犯——”   “少废话!语方知往何处去了?”   此时的语方知不知道有人满皇城找他,正带着小厮光明正大地在街上乱晃呢。   皇都晔城商人经商比江陵规范得多,铺子不能占道经营,散贩也都在规定的集市里经营叫卖,但规范过了头,没了江陵那股子悠闲劲儿。   “少爷,老爷要是知道咱们来了晔城,会不会气炸了啊?”语万千从不许语方知入京,已经严禁到不可理喻的地步,要是他知道,指不定怎么发火呢。   语方知可不在乎:“那倒不会。”   “为什么啊?”   “不会就是不会。”   小清琢磨不清爷俩的脾气,又问:“对了,少爷怎么知道荻花街尾有家卖红豆酥饼的铺子啊?”   语方知答:“好吃吧?”   小清点头:“是挺好吃的!凉了也挺好吃的。”上回语方知让他跨过千山万水去买荻花街找张姐饼铺,是卖红豆酥饼没错,只不过姐变成了婆,变成张婆饼铺了!   “凉了本少爷可不吃。”   酥饼凉了,红豆发硬,语方知不吃,全进了小清的嘴,小清怀念那味道,咂咂嘴,又问:“少爷来晔城也就几天,什么时候吃过啊?”   语方知没回答,眼瞧着街角拐弯出来的两个官兵把他拦住。   “大理寺查案,语方知是吧?跟我们走一趟。”   青天白日的,两个带刀侍卫凶神恶煞,当街拦人,周围胆子小的女眷已经叫起来了。   小厮慌得没边,也差点叫唤起来,倒是语方知镇定自若:“大理寺?”   不信?侍卫一手亮令牌,一手摸着刀,就怕面前的高大男子突然逃跑,谁知他竟然笑了,大大方方地:“那就走一趟吧?”   侍卫奇了!大理寺是什么地方?能不能放尊重点?不要一副要去郊游踏青的样子好不好!还慢悠悠地让小厮找地方喝茶等他?莫不是真疯了?   事出反常反常必有妖!侍卫不敢放松警惕,就怕着语方知整出幺蛾子,谁知他一路心情愉悦,满怀期待的,不出任何事故的,真进了大理寺。   “傅大人,语方知带来了。”大理寺寺正在大理寺卿傅淳耳边低声介绍,换来傅大人没好气地斜了一眼,作势就要把案桌后的位子让出来,“要不你来?”   “不不不,还是傅大人您来!”寺正笑笑,往旁边躲了躲。开玩笑,他又不是不知道那个户部尚书的儿子范直有多难搞多不讲理,他才一个小小的五品官,哪敢轻易得罪人。   大理寺卿傅淳叹了口气。屁大点事就让他来审,不就是当街被人套麻袋打了一顿吗?这种事找府衙不就得了?非要闹到大理寺来,他不忙吗?手头上各州府送来的疑难杂案还没处理完呢!就被推出来审芝麻大的破事儿。   没好气:“说说吧,何事?”   范直高声道:“傅大人,我乃尚书范府的——”   “没让你报家门!说事!”傅淳烦道,全府上下没人不知道他的身份,小到狱丞,大到少卿,没人不知道范齐老来得子,对范直疼爱有加,惯得范直很是飞扬跋扈。   范直开始了,指着自己一边的黑眼睛,说自己昨天上街&*%¥%#¥%¥&......   傅淳一脸懵:“......说的什么?”   范直脸上的肥肉垂下来,呜呜两声,张张嘴,露出自己缺了两颗门牙的大嘴。   “哈——”有人噗嗤笑出了声。   傅淳瞪了一眼身后的寺正,让范直继续说,说完了,他指着旁边的体量明显小于范直的书生和抹眼泪的女子,问道:“你是说......他二人套麻袋把你打了一顿?”   “不止!”范直喊道,“还有语方知!”   语方知被带上来,一看到被打得猪头猪脸的范直,搭着书生的肩膀就毫无顾忌地大笑起来,语方知一笑,幽素也破涕为笑,寺正笑出了声,傅淳也忍俊不禁,压着笑意拍了一把惊堂木:“放肆!”   “语方知,范直说你昨日当街行凶,动手打了他和他一众家奴,确有此事?”   语方知没答话呢,范直就抢着答:“确有此事!好多人都看见了,就在蕴景琴楼前!严大人也是亲眼瞧见了的!”   语方知方才只顾着笑,这才发现严辞镜也在,看模样是刚下了早朝就被范直缠上了,连官服都来不及换,着一身平顺的绛红官袍站在庸俗至极的范直身旁,倒是有那么点出类拔萃的沉静。   严辞镜朝傅淳作揖,声音不大不小,镇定有力:“下官昨日的确看到四人当街起了冲突。”   范直顺势喊道:“他们三人当街欺辱我还不够,随后把我捉去,又打了一顿!大人你可要为我做主啊!尤其是这语方知,目中无人,最是可恶!”   傅淳又问:“哦,你说他们三人打你,那凶器你可有看到?”   范直点头如捣蒜:“先是用的折扇,然后套麻袋......”范直仔细回想,“还有软软花猫拳和绵绵羊羔拳!”   “哈哈哈哈哈哈哈!”语方知又笑开了,他没想到这范直竟然这么愣,这回连边上的严辞镜都忍得艰难,肩膀可疑地抖了两下子。   傅淳大喝:“语方知你一再扰乱公堂纪律,来人!拖出去,先打二十大板!”   “打!打得好!”范直抡拳头吆喝。   幽素捏着帕子哭泣,书生跪地求道:“语公子昨日见我与幽素姑娘被人为难,这才出手相助,范公子既是被麻袋套实了,又怎么看得见行凶的人?还望大人明察!”   这下连严辞镜都忍不住多看了书生一言,毕竟他是这堂上为数不多的正经人,又不禁用余光朝语方知看去,这二十大板是逃不掉了,语方知行事乖张,不吃点苦头是不会知礼数的,也可能吃了苦头也还是不知礼数。   “大人!傅大人且慢!”从堂外快步走进一个穿戴齐整的老伯,他瞧见两个提着大板的衙役已经要把语方知带出去了,老腿愣是飞快跑了起来,拦住了两个衙役。   范直惊讶:“管家?你怎么来了?是我爹让你来的吗?可是要为我做主?”   管家苦了脸:“做什么主啊少爷!老爷让我跟傅大人说一声,此事都是误会!误会!”瞧见范直不服,低声道,“老爷说语方知得罪不得!”   那语方知是谁?那可是大殷首富语万千的儿子,并且是唯一的孩子,不说掌中宝那也是心头肉,就这么一板接一板地打下去,打坏了语方知就算了,万一再打走了语万千交来的税金,那可真是不得了!   虽说大殷轻商业,官员大多都瞧不起商人,但语万千可不是一般的商人,那可是首富!不讨好就算了,可千万不能得罪了!   范齐听说范直把人语万千的儿子给告上衙门了,慌得把江陵买来的玉如意都给跌碎了,赶紧叫人来喊停。   范直还是怕自己的老爹的,这会只能改口说看错了,跟语方知无关,但书生和幽素绝对没看错。   峰回路转!   傅淳被这一帮人闹得头晕眼花,当庭大喝:“胡闹!”着人捉书生和女子二人下狱,无关的人都赶出去,愤然起身就要离去。   谁知语方知不愿:“昨日当街与范直起了冲突的还有我!怎么要下狱的人又除了我?”   傅淳没办法,只能替他圆梦:“那你也下狱!”寺正跟在傅淳身后离开,也嘀咕:“这叫什么事啊?”   傅大人一走,人就自动分成两拨。   范直骂骂咧咧,口出恶言,被管家拦着低声劝阻他莫要再生事端。   语方知一手揽一个,欢欢喜喜下狱去。幽素不哭了,怯生生地跟着,书生倒是最像模像样,一脸凄苦:“下狱?会试怎么办?下狱会不会对考试产生影响?”   “严大人还不走?要为本公子送行吗?”语方知回头看见严辞镜在站在原地,又问,“既然昨日严大人在场,怎么会不知道范直是个什么东西?”   严辞镜并未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我只是说出了亲眼所见。”   “亲眼所见?”语方知哼笑一声,更觉得严辞镜是个惺惺作态的小人。   又作恍然大悟状:“哦!我差点忘了,严大人跟范直是一伙的。”   严辞镜并不回应语方知话中的嘲讽,当作没听见,转身离开。   官袍在正午阳光下极为鲜亮惹眼,语方知深深地看着那抹朱红色,直到被狱卒带走。   语方知三人乖乖跟着狱卒进了大理寺的监狱,一股子霉味和腥臭让他差点把早膳给呕出来:“我现在后悔下狱了行不行?”   “当我们这什么地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狱卒反问完,又调头离开,“走错了,这里是死牢,你们关别处。”   换了个地,稍微好些,起码通风,墙上还有窗,透光,书生一看,乐了:“能看书了!”   幽素用帕子捂着嘴,东看西瞧:“这儿有水洗脸吗?”   语方知看着这间间堆满稻草的牢房,还没挨到就已经浑身不舒服了,皱眉道:“能找间条件好点的吗?”   见狱卒瞪眼,富贵少爷道:“我是陪人下狱!提点要求不行吗?”   狱卒站在最里面那间牢房门前,开锁:“黄金屋住不住?”   作者有话说:   傅淳:我这辈子没听过这样的要求! 第8章 狱中   书生名叫裴远棠,此时抓着袖管里的书,眼神发直:“原来书中自有黄金屋是真的?”   幽素也惊:“我、这!谁给我积的德啊?”   语方知倚着铁桩,嘴角噙着抹笑,暗道小清动作真快!   狱卒装瞎装聋,把门打开让他们进去,幽素本来是另外的牢房,此时看到这番景象,是撵都撵不走了,何况傅大人也私下吩咐过要好照顾,所以这三个人做什么狱卒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连枷锁都没给他们上。   三人进了牢房,裴远棠这看看那瞧瞧,发现地上的茅草都被清理掉了,床上还铺了张舒服的软垫子,竟然还有干净的被褥和枕头,仔细闻,还能闻到艾草熏过的烟味。   语方知已经在铺好的软塌上躺下来了,裴远棠也挨着床沿坐下:“坐牢的待遇这么好?”听他这么说,幽素掩着嘴笑了。   语方知轻车熟路地从垫子底下摸出一袋酥饼,递给两人,幽素尝了一块,惊叫:“竟还是热的?!”   裴远棠不吃酥饼,朝语方知作揖,眼中满是感激,语方知把他的手拉下来,道:“干什么?”   “昨日得语公子出手相救,今日又得语公子跟幽素姑娘同甘苦,是远棠的福气。”   幽素跟着作揖:“若是这么说,都是因为我才连累二位得罪了范直,幽素不胜感激,请二位受幽素一拜。”   语方知喊停,歪在软塌上,慢悠悠地:“昨日套麻袋打范直的可是我,你们不怪罪我连累了你下狱?”   裴远棠道:“语公子做了我不敢做的事,远棠佩服。”   幽素也说:“在狱中待着也是好的,出去了指不定范直怎么上门找麻烦呢!”   语方知到没想过裴远棠和幽素这么看得起自己,他向来做事恣意妄为,如今下狱也是为了要见一个人,或者说要等一个人来见他,也是因为这一个缘故,娇生惯养的富贵少爷才能忍气吞声,窝在这巴掌大的牢笼里。   渐渐的,方窗外日暮西垂,裴远棠有些坐不住,面上忧心忡忡:“不知什么时候才放我们出去......”担忧完,想起自己还得考试,又低头念书,“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 ,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 ”   倒是幽素还挺自得的,扯了隔壁监狱的茅草编了好几个花篮。   语方知昏昏欲睡,听见不远处的脚步声,又强打起精神来,时辰还早,按理说不该是这时候,他狐疑地朝外看去,视线受阻,只能看见甲袍黑色的一角,他抓紧了袖子,有些紧张。   “语兄!”   “谢兄?”语方知看见是谢玄,松了口气。   谢玄看见这出格的牢房,惊呆了,“这这这”老半天了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最后问语方知是不是想不开才花大价钱进来体验一把。   事情他也听说了,谢玄知道范直不是什么良善的人,也知道语方知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两人见面碰撞打架可想而知,就是不知道是怎么撞到一块的。   语方知指指身后的裴远棠和幽素,谢玄立刻脑补了出英雄救美的传奇故事来,悄声说谢大将军跟傅大人矫情甚好,如果有需要的话......   语方知当即摆手,说监狱还没睡够,还想再体验体验。   谢玄噎了噎,想不通着监狱舒坦在哪儿,指不定晚上就蹿出来些痴鬼怨魂的,想想就浑身起鸡皮疙瘩,不愿再待,赶紧把带来的食盒送进去。   “你那小厮让我带进来的。”   “谢了啊!”   送走了谢玄,语方知招呼另外两人来吃饭。小清心系自家少爷,就怕他在狱中吃不饱穿不暖,塞了满满的饭菜进来,勉强够三个人的量。   三人正吃着,狱卒提着食盒过来了,定睛一看,嘿!没天理了!吃得比他们还好!食盒里塞的几个馒头实在难看,但又不好意思再拿回去,好在裴远棠不挑,又怕自己分食语方知的饭菜他会吃不饱,道了声谢就把食盒接过去了。   语方知嚼着肉饼,看裴远棠和幽素都在啃馒头,也找抓了一个尝尝味道。   “呸呸呸!难吃死了!”   裴远棠家境并不算殷实,不敢搭话,默默地咽,幽素知道这是个满汉全席都当凑合的大少爷,也没理他,安静地吃着。   监狱内光线不足,烛火也微弱,人很容易昏睡,裴远棠和幽素很快就睡着了,语方知叼着根茅草吹口哨,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断断续续,勉强听出是江南地区的小调。   茅草咬在嘴里晃悠,烛光把茅草拉成细细的一条,忽的一下火焰跳动,语方知眼神一凛,调子停了,嘴里的茅草也吐了,仔细听牢狱内的动静。   语方知已有预感,猛地向上一看,原来是如枯倒挂在横梁上。   如枯来之前已经打探清楚了,此刻便是狱卒最松懈的时候,凭他和主子的身手,想逃出去简直是轻而易举,就是带上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拖油瓶有些困难,不过难度也不太大。   如枯吊着绳子,把偷来的钥匙垂下来。   没想到语方知竟然不接,反而挥挥手让他赶紧走。   如枯不解,犹豫间,主仆二人已听见动静,有人来了!如枯见状,不能再留,掩着鼻息飞快离开。   语方知也歪着脑袋装睡,想探探来人的虚实。   阖目后,那人的脚步声听得十分清晰,皂靴踩在潮湿的地上发出稀碎的声响,三步并作两步走了一段,临近了又缓了下来,变得有些沉重。   语方知按兵不动,正靠在铁栏杆上,察觉到那人在他面前蹲了下来,轻微呼吸一滞,随即叹了一口气。   “别装了。”   语方知只好睁开眼睛:“......傅大人。”   “我还不知道你吗?那馒头是陈年的糙米面做的,你会吃?”傅淳看见语方知有辩解的意思,又说,“要不然就是吃了一口就呸掉了。”   语方知:“......傅大人明察秋毫,草民佩服。”身后,裴远棠和幽素睡得很沉,没有一点醒来的迹象。   “药效轻,只能维持一晚。”傅淳没眼看这过分舒适的牢房,缓缓道,“我倒是小看你了。”   语方知:“多些傅大人照顾。”如果不是傅淳允许,小清又怎么能打点得这么到位。   问候也差不多了,傅淳凑近了一点:“小子,你那老爹还好吧?”   在堂上听属下说他是语万千的儿子,他还将信将疑,亲眼看到这小子混不吝的样子,又好笑又熟悉,既是旧友的孩子,他怎么舍得苛责,说要打二十大板也是装装样子,想着先把人带下去,等人都走了再放出来,谁知道这小子颇有主意,偏要探一探这牢房。   语方知点点头:“好得很,年初还追着我上了房顶。”   语方知并未对傅淳的态度表现出意外,这落在傅淳眼里反倒多了几分好感,想必是入京之前,语万千交代过。   许是想到了年轻时的光景,年逾半百的傅淳笑了,笑得那么轻松,斑白的鬓角、脸上的皱纹都没能阻止他舒展笑容:“十四年了,走了十四年,也不捎封信来,我单知道语大老爷成了大殷首富。”   语方知:“那也没见您捎信去啊。”   “你这小子!”傅淳一噎,指着语方知笑了,“语万千离京的时候还没你吧?”   “当年我七岁。”   十四年前是个可以避过的时间,傅淳只挑些愉快的光阴回忆,可“当年”不行,避不了了,傅淳的笑意淡了些,眼神飘忽,“七岁,是七岁,七岁好啊,大哭大闹的年纪。”傅淳膝下并无子嗣,不知是想到了谁家的孩子,大约也是七岁,爱大哭大闹。   语方知作疑惑状:“傅大人可知,当年他为何离京?”   傅淳顿住了,想摇头,摇到一半又停住,垂下脑袋,像是点头,却不动了,官帽歪在一边,佝偻着腰,墙上的影儿只有这么点大。   “当年......”只说了个开头,傅淳便咬住了嘴,仿佛这两个字是不小心漏出来的。   他再一次尝试开口:“当年我初任大理寺卿,你父亲是京中有名的大商户,还差点做了皇商,还有孟大人,我们、我们......”   他朝语方知笑了一下,不是他这个年纪对小辈特有的慈祥,也不是身居高位者的皮笑肉不笑,是因为自己勉强也说不去了,只好歉意地笑,有些窘迫,浑浊的眼珠子黯淡无光。   他开始认真地回想,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可是这故事很长,也很血腥,单想着,就让他止不住地叹息,一声比一声长,听得人心里发慌,他不愿意说,说不出口,害怕,怕没人听得懂他这么多年耿耿于怀的事情。   这一方寸地似乎是被尘世遗忘,时间过得很慢很慢,外头也听不见打更的声音,语方知不知道现在已经到了何时,他安静地看着傅淳,这位在他小时候曾经把他抱在怀里哄的人。   他听见傅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像是忍了很久,忍得憋屈,气一消,眼眶就红了。   “惨啊......太惨了啊,都散了,死的死,走的走,就剩我了。”   语方知觉得自己残忍,但又觉得自己可以更残忍:“当时的事,大人是否——”追问戛然而止,语方知心软了,说不下去,硬生生把后面的字全部吞了回去。   傅淳摇头,不知道语方知在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摇头,只觉得这牢狱太黑,这地上似乎糊着层很厚的垢,他“扑通”一声摔坐下地,摸了满手的湿。   黑乎乎的,像浓稠的血,傅淳痴痴地看着掌心,突然呜咽一下:“没救了啊!没救!”含糊浑浊的字眼梗在他吼间,他感到深深地无力,“十四年......独独我多活了十四年......”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语方知垂着头,眼底,傅淳长而瘦的影子正在一点点消失,他沉声送别:“傅大人......慢走!.”   烛火闪烁,语方知枯坐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天光大亮,狱卒开锁让他们离开,语方知再也没见过傅淳。 第9章 出狱   第二天早晨,狱卒拿了早膳来,清粥小菜还温着,可谁都吃不下了。   裴远棠的不安更甚前日,书都看不进去了,哪里还能吃得下早膳,幽素未梳妆,蓬头垢面的心情可差了,语方知就更别说了,五更天才入睡,现在正补眠呢。   裴远棠放下书,担忧道:“昨夜安生了一晚,今日不会要拿我们去提审吧?”   幽素道:“裴公子不必担心,范直当街欺辱我也不是头次,两位都是见义勇为,幽素定然不会让两位公子蒙受不白之冤。”   裴远棠道:“昨日在堂上见到的傅大人,看着不像是助纣为虐的人,事情调查清楚了,应该很快就会放我们出去了吧?”   幽素笑:“莫怕,还有语公子在呢。”   裴远棠跟着朝酣睡的语方知看去:“语公子?”   “语公子并非一般的富贵闲散子弟,看着无法无天却不是那些贪财好色之徒,胆大包天实则聪慧机敏,范直在他手上讨不到好。”   裴远棠惊讶:“幽素姑娘?”   幽素淡淡一笑:“在楼里待久了,见识的人多了,也懂看些面相。”瞧见裴远棠呆愣愣的样子,幽素笑得更厉害了,“裴公子手不释卷,会试定能拔得头筹。”   “幽素姑娘莫不是见谁都这么说吧?”语方知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正倚着墙壁打哈欠。   幽素道:“那倒不是,算上两位公子,就还有一位严侍郎让幽素赞不绝口了。”   裴远棠书都扔了,来劲了:“严侍郎满腹经纶,气度不凡,小生如何能跟严侍郎相提并论!?”   “哈?”语方知不解,“昨天你也见着了吧?你口中气度不凡的严侍郎可是站在范直那一边的!我们现在还在牢里,你的严侍郎功不可没,他跟范直可是一丘之貉。”   裴远棠憋红了脸:“严侍郎昨日只是碰巧路过,并不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又被范直硬拉来,不知所措也是正常的。”   “不知所措?”语方知讥笑,“他昨天那恨不得亲自把我扭送进大牢的样子,哪里像不知所措了?分明是早有预谋!”   见裴远棠辩不过语方知,两人又谁也不让谁,幽素拧着帕子说和:“严侍郎那般好的相貌,必然......不是语公子口中说的那种人吧。”   说不通了还!语方知干脆扭头跟铁栏杆干瞪眼。   三人谁也说不服谁,暗自哧哧地喘气较劲,就这么一会功夫,同甘苦的情意就消失殆尽了,连狱卒来都惊呆了,还以为他们起内讧了。   “三位!走吧!”   狱卒放人,三位也就只好偃旗息鼓,暂时和解,欢天喜地地出狱了。   流程还是要走的,狱卒皱着脸,把着大刀,好生嘱托各位今后要做良民,莫要再为非作歹,裴远棠和幽素点头应下,语方知却突然凑头过去问狱卒,傅大人在不在。   狱卒是今早换班的,不知道语方知的身份,横他一眼:“傅大人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去去去!再不走就留你们下来!”   语方知还想问,裴远棠和幽素赶紧上来,一人抓一边,强行把他给拉走了。   拉到大门外,突然,从一辆轿子后蹿出一坨黑影,速度之快,裴远棠和幽素都没反映过来,语方知曲腿就要踹,听见一声抽泣,卸了力,就见那团黑影缠住了自己的腿。   “少爷啊!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小清当街大哭,嚎得守门的侍卫都忍不住侧目,路过的鸭群都飞快蹿走,裴远棠和幽素声称见不得这种久别重逢的画面就先告辞离去,实则是觉得跌面。   语方知揪他起来,发现他跟摊软泥似的站不住,只好拎着他衣领:“我这不是出来了吗?”   小清还在哭,语方知头疼:“你提前打点好了狱卒,又去找了谢兄送吃的进来,还不知道我在里面过得怎么样吗?”   小清以为语方知揍范直全是为了他,坐了牢出来也没有丝毫怨气,上哪儿找这么好的主子啊,再加上独自在晔城担惊受怕,见到语方知就不管不顾地痛哭起来。   语方知不知道自己的形象那么伟岸,还在嫌小清吵呢,骂了两句没骨气,就摸着肚子让小清带他去找吃的去了。   “宅子呢?”语方知问。   “宅子一下买太多,牙行的人说户部要登记,所以要等一等。”   “哦,那回客栈吧,饿死本少爷了!”   小清叫了个轿子,把受苦受难的语方知抬回客栈,自己在轿外跟着,顺便跟语方知说晔城昨天发生的事。   户部陈侍郎利用职务之便私抬税金逼死商户,下狱判了死刑,今日要在东市门口斩首示众,谁知到了时间,狱卒进牢里一看,那陈侍郎已经在狱中吞金自尽了。   语方知在轿中阖目养神,听到这,轻哼了一声。陈侍郎自尽一事,彻底把吴添筹被杀的真相掩盖掉了,突然就定了罪,刑部结案,说明此番试探已经引起了那老贼的注意,再深查也没有多大的意义,此路已经走死。   想另辟蹊径,可傅淳......   “少爷,再不吃,饭菜就凉啦!”小清看见语方知一直在走神,忍不住出声提醒。   “正惦记江陵的莲叶羹呢!”   “行,小清这就去给您找!”   小清打开厢房门,正好跟店小二打了个照面,瞧着有些眼熟,但门已经关上了,也就没有再管。   如枯作店小二打扮,在语方知身边跪下:“主子,陈侍郎不是自尽。”   “嗯,他们只需要一个能堵住悠悠众口,让事情最快了解的借口。”语方知猜到了。   如枯愤然砸拳:“老贼奸诈!”又问,“主子昨日在狱中......”   “不可!”   如枯疑惑:“傅大人是当年的亲历者,多年来一直对当年的事耿耿于怀,若能得他相助......”   语方知只道:“不可。”   如枯见语方知没有松口的意思,只当是昨夜在狱中跟傅淳的交涉并不顺利,傅淳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大胆,但吴添筹一事已经难以再深究,傅淳一线再断了,只怕他们此次入京收效甚微。   语方知对如枯的想法心知肚明,道:“会试快到了吧。”   “本月十五,依旧由礼部主持,但主考官还没定。”眼神一闪,“主子这是......”   语方知粲然一笑:“固如铜墙铁壁又如何,我偏要撕开一个口。”   如枯心思活络,已然明白了语方知的意思。语方知交代了些细节后,就让如枯离开了。   如枯领命退下,琢磨着似乎还有一件事没交代,走了神,对着窗子就要翻。   语方知提醒道:“......小二可以走楼梯。”   如枯想起来了,又道:“之前主子命我注意严辞镜,前几日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但今日他下朝以后立刻回住所换了身不打眼的衣服,悄悄从后门离开了。”   语方知眯起眼:“是要去见什么人?”   “严辞镜出了城,同时段出城的,还有......”如枯附在语方知耳边说了一个名字,听得语方知眼中迸发出锐利的光。   如枯知道事态危及:“可要属下加派人手?”   语方知摇头:“我亲自去。”   被如枯调来监视严辞镜的手下正隐在茂密的树丛中啃馒头。   照他看来,这严辞镜不会武,跟手无缚鸡之力的弱民没什么区别,几日看下来,严辞镜归家之后,也就看看书浇浇花,并未有什么特别之处,而且家中仆役只有两个,还都很普通,所以他并未上心观察,只觉得这任务过分简单。   今日严辞镜一切照旧,官袍换成身简单的墨蓝长袍,进了房间就没再出来。   手下正打盹,瞟见房屋后闪过一抹墨蓝身影,差点把舌头咬了,幸好没看漏,呸掉嘴里的树叶,他跟了上去。   看样子是往城外走,此刻太阳正在下山,严辞镜应该是想赶在城门关闭之前离开,这样看来,他今晚要在城外居住。   手下跟了上去,同时放信号。   严辞镜混在住在城郊,正赶着回家的百姓之中,并不起眼。   城外归京城管辖的有浚仪等五县,但严辞镜显然不是去这五个县,他正往城外西面的密林赶去。   此时天色渐暗,树林茂密,难以辨清方向,手下不得不缩短了跟踪的距离,防止严辞镜在他眼皮子底下消失。   严辞镜并未在林中逗留太久,很快便拨开一处灌木丛,头也不回地往那点了烛火的荒废小院走去。   手下定睛一看,屋外各处都有人守着,看模样,不是普通的家奴或侍卫,就是不知房屋中等待严辞镜的是什么人。   手下并没有把握不留痕迹地跟上去,正打算发信号加派人手,突然后肩一凉,他反手就是一劈!   “我来,你在这守着。”   是语方知! 第10章 偷听 第11章   语方知压低身形,隐在草丛中窥探。   在屋外守着的人不停走动,腰间不时有银光闪过,都是配了长刀的。整块地的光源除了头顶上匿在云层后的弯月,就只有那旧屋中漏出来的点点烛光。   隐隐看见主位上坐了一人,地上跪了一人,语方知接过手下递过来的黑布蒙面,影子一闪,就贴着半人高的草掠了过去。   “嗯?”   “有动静?”   “看走眼了,继续巡吧。”   语方知已经攀上了屋顶,屏气静静等着,待下面的人重新走动起来,他轻轻地移开眼前的瓦块。   刚瞧见两个人影,就听见茶碗撞击碎裂的声音。   “废物!”   屋内,严辞镜应声而跪,额角的血滴落下地积了一小摊,他冷声道:“大人息怒。”   盘腿坐在床上的男人指着严辞镜:“息怒?让你去杀个人都处理不清楚,要你有什么用!”   严辞镜俨然如一尊凝固的冰冷雕塑:“黑鹰大人事先并未告知贺添筹的真实身份。”   “什么意思?”黑鹰半张映在烛光中的脸诡异扭曲。   “当日追踪贺添筹的并非只有我们三人。”严辞镜没想到自己要处理的人大有来头,竟然引得身份不明的人追来,还动了手。   黑鹰只当他是心有余悸,并不想告诉严辞镜太多。早前也听属下汇报过当时的情况了,那两人来者不善,深不可测,幸好贺添筹已经死了,要是落在对方的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若不是你们三个蠢笨如猪,动作太慢,又怎么会连尸体都没来得及处理?竟然还惊动了侍卫司和府衙,差一点,就差一点,我们就全玩完了你知道吗?”   严辞镜依旧保持俯跪的姿势,将绷紧的下颌和凌厉的眼藏在衣袖后,静静地听黑鹰训斥。   “这点小事竟然还惊动了上头,日理万机居然还要分心处理这件芝麻大的事!”   黑鹰不屑地扫了严辞镜一眼,意有所指道:“还好那陈侍郎是个识相的,安安静静地听从安排,剩下的一家老小也得了好处,一辈子吃喝不愁,这件事总算有个了结。”   “下官知道了。”   黑鹰这才态度好些:“起来吧,别一直跪着了,都是听上头命令办事的人,不分什么亲疏贵贱。”   “黑鹰大人说的是。”严辞镜抬起头,继续跪着。   黑鹰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继续道:“今年会试也快开始了,本来这桩好事不该落到你头上,陈侍郎跟上头跟得最久,也最识时务,人机灵,会说话,是条非常好的狗,可惜了。”   他上下打量了一把严辞镜,眯起污浊的三角眼:“严侍郎也不错,状元出身,天资极佳,跟了我们大人,侍郎都是小的,不愁今后不能吃香喝辣,身居高位。”   黑鹰咂咂嘴,捏着衣袍下地,朝严辞镜靠来。   屋内简陋,未经人打扫,地上积了层厚厚的尘土和泥垢,严辞镜俯身的时候,鼻尖和脸颊都蹭上了不干净的灰,这使他一向冰冷不苟的脸多了几分烟火气。   光线昏暗,但这并不影响黑鹰仔细端详严辞镜那张如珠如玉的脸。   这么好的脸蛋,若是个女的,进了宫最低也是个妃位,但如今是男的也不妨碍,黑鹰阴恻恻地笑了。   黑鹰目光下移,墨蓝衣袍极衬严辞镜冷淡的气质,简装轻盈,楚腰不知是否如想象中的腻细,黑鹰蹲在他面前,循循善诱:“状元郎是个可塑之材,但最初上头并不十分中意你,你可知......是谁一力保举你?”   严辞镜不吭气,黑鹰也不恼,凑着脸就要贴上去。   严辞镜别开脸,面色铁青:“大人还有什么事要吩咐下官。”   严辞镜简直是不识好歹,黑鹰一把捉住他的脸,高抬起手,恶狠狠地就要打下去。   “咔!”   屋顶极小的声音让黑鹰浑身一震,袖中飞剑和怒吼同出。   “来人!”   语方知暗叫不好,翻身躲过擦身的飞剑,再站稳时,脚底不甚稳固的瓦片应声而碎,啪啪几声惊了屋外巡逻的持刀随从。   “何人?”   两个随从飞掠上屋顶,其中一个抽出大刀就要砍,被语方知飞快擒住手臂夺下长刀,等反应过来,已经被掼在屋顶上,后背剧痛。   语方知抬脚剁在他身上,同时下腰躲过横劈的长刀,左手一撑翻到了另一人的身后,干脆利落拧断了脖颈。   那随从已经咽气,身体还没倒下就被语方知抡起来,朝先前那倒地的随从身上砸去。   “嘭——”   屋顶被砸穿,两个死人堆叠下坠,正好砸在严辞镜和黑鹰之间,黑洞洞的两双眼睛模糊映着严辞镜惊愕的脸,和黑鹰气急败坏的丑态。   “活捉!让他有来无回!”不知刚才的话被听到多少,此时的黑鹰惊惧非常,已经不能再分心管严辞镜的腰是否好握,他三步并作两步上前,硬生生把门踢飞。   破门板带着风,遮天盖日般地朝语方知迎面飞来,黑鹰十成十的力道可不是开玩笑,周围随从纷纷避让,唯有语方知原地不动,鬓角的发被吹开,利落剑眉一挑,握着手中抢来的大刀就朝破门砍去。   还没完!破门裂作两半,迎面一只破风呼啸的黑箭。   语方知嗤笑:“雕虫小技。”翻身躲过那只飞箭。   飞箭势如破竹,重重钉在灌木丛外一棵树上,整个箭头没入树中,震得整个树晃动几下,如枯在树后现了脑袋。   旁边有人问:“我们不去帮主子吗?”   如枯道:“主子并未发求救信号,说明目前的局势还在主子的掌控之中,再等等看吧?”   说话间,语方知已经撂倒了好几个随从,还抽空把一个偷袭的人反摔在了黑鹰面前,以示挑衅。   黑鹰怒不可遏:“你到底是何人!为何在此?”   “是我要问你是何人!因何目的草菅人命霍乱朝堂?”语方知已经知晓了他的身份,此一番话是为了掩人耳目,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   黑鹰咆哮着要下属把他拿下,生死不论。   严辞镜也跟了出来,正默不作声地站在一边琢磨,觉得那偷听之人的声音莫名耳熟。   语方知此番查探已经知晓了重要的信息,不愿再逗留,正打算脱身离开,瞥到门边站着的严辞镜,冷笑一声,暗骂了一句狗官。   黑鹰见语方知有脱身之势,暗叫不好,让他离开那还了得,忙叫手下布阵,团团围住语方知。   所幸对方人不多,语方知并不怵人海战术,就是一个个对付有些麻烦,刚砍刀一个不要命扑上来的,又来一个偷袭下盘的,不过总的说还算游刃有余。   黑鹰再次拉满了弓,箭头对准语方知的眉心。   “啪——”,弓弦应声而断,弓箭蓄满了力飞出。   语方知似有感应,为了保命,飞快劈开面前数人,一个后翻躲过了飞箭,再起身,就被刀群围了个水泄不通。   “不是挺能打吗?”在晔城,这样的高手他不可能不知道,何况这人虽然蒙着面,但周身不可撼动的凛冽气息在京中也罕见,黑鹰道,“身手不错,不是晔城人。”   语方知听罢嚣张大笑:“是你祖宗!”   “嘴上不干净是要吃苦头的。”黑鹰使了个眼色,让人上去摘掉他的面纱。   “兄台今夜听了些不该听的,也看了些不该看的,要求我放你一命也行,得留下你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一根舌头,并上两只手。”   语方知:“腿不要?脚也能写字传信,说你操纵官场,豢养杀手,随时要颠覆大殷。”   黑鹰大概真觉得面前这狂妄之徒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听到他这么说也不生气:“脚留着!”他狞笑,“要不然你只能爬着回去了。”   语方知掩在面纱下的神情并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手中捏着信号弹,想找个合适的时机放。   接了黑鹰命令的随从战战兢兢,咽了把口水,紧握着大刀靠近。   语方知还有心情打趣::“别怕啊,我又不是吃人的妖怪。”   随从后背冷汗已经聚股流下,抖着手伸向语方知的面纱。   “咔”一声,语方知身子一轻,往下坠去!   娘的!竟然在这里设了机关!语方知暗骂自己大意,但也没有真的手足无措,甩出手上缠的碗带,圈住一人的脚腕,用力一拉。   “严大人!”   机关关闭的一瞬间,一柱细小的光飞掠而出,噼啪在天上炸开,隐在树丛中的如枯终于得到信号,可主子早就掉下了机关,现在冲出去也为时已晚。   如枯大喊道:“懂遁地术的弟兄呢!”   那边的黑鹰大喊:“谁动了机关?!”   无人应答,所有的随从面面相觑。   找罪魁祸首也不是现在,黑鹰狠踹了一脚最近的随从,大骂:“都他娘的给我下去找!底下的东西绝对不能让人看见!”   作者有话说:   黑鹰:严辞镜的腰到底好不好握? 语方知:你说呢,嘻嘻! 严辞镜:…… 第12章 共苦   下坠的滋味并不好受,何况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中。   语方知想从气味和环境中获取信息,但失败了,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机关下的洞窟极深,就算有武功傍身,一般人也不敢轻易往下跳。   简直就是个无底洞!   语方知被枝叶刮了脸,伸手抹黑捉住横出的枝杈,想止住下坠的身体,不然就这么摔下去,不死也残。可惜他忘了自己另一只手还连着一个严辞镜。   手腕粗的枝杈哪里扛得住两个男性的重量,只听见“咔”的一声,枝杈断裂,两人又迅速往下坠去,但原先的位置倒换了,变成严辞镜的脚腕扯着语方知的手腕下落。   不过好在语方知抓到枝杈的地方也快到洞底了,再加上刚才的缓冲,先后落地的动静虽大,但并没有人因此受重伤。   “呼!”语方知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在漆黑的洞中照出一点微弱的光,接着,他在墙上找到一根火把。   “哧——”一声,整个洞穴瞬间亮堂不少。   视线不再受阻,五感也渐渐恢复,语方知在阴冷的洞中闻到一股难以形容的恶臭,接着火把调转方向,严辞镜捂着额头从地上站起来。   “严大人,又见面了。”语方知抱着胸,要笑不笑地看着严辞镜,谁知道要掉下去的是什么鬼地方?总要抓一个垫背的吧?这么多人里面,他就跟严辞镜比较熟。   此时语方知的面纱已经掉了,但严辞镜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意外,更多的,是对所处环境的好奇。   “瞧你傻愣愣的样子,你要是说你也是第一次来,我还真不知道该不该信。”   严辞镜管他信不信:“这么深,又没有扶梯,肯定还有别的出口,走吧。”刚迈出几步就踉跄了一下,差点跟地上的湿泥脸贴脸,严辞镜后知后觉地弯腰,要把脚上的碗带解开。   刚站起来,就又被那腕带卷住了手腕,肩膀被推了一把,抬眼一看,语方知已经掐着他的脖颈把他按在泥墙上。   “这里没别人。”语方知阴恻恻地笑了,除了严辞镜没有人看见语方知的真面目,他可以在这里做任何事,“杀了你这狗官,好事一桩,积了德,没准我还能多活几年!”   火把烧得噼里啪啦响,洞穴中的风声呼啸如鬼鸣,语方知硬朗的脸在昏暗的灯光下棱角分明,薄唇锋利,眉骨深刻,眸子黑黝黝,像是要把人吸进去。   更遑论他此刻正卡着严辞镜最脆弱的脖子,速度再快一点,严辞镜连出声的机会都没有。   严辞镜被掐得难受,汗液滴湿的睫毛纠结在一起微微发颤,嘴唇发白,双手紧握住语方知的手,分明是相当惜命的样子。   “上、上面的机关已经关闭了,火把能燃那么久,底下有风......必定还有别的出口。”严辞镜整张脸苍白得没有丝毫血色,说话都费劲。   语方知撤了手:“要杀你在上面随时可以,也不用特意选在这里。”   “咳咳!”严辞镜大喘气后,开始剧烈咳嗽,简直是要心肝脾肺肾都咳出来,脖子都染上了层触目惊心的红。   语方知把腕带缠回手上,钳着严辞镜的手臂,连拖带提往前走去。   严辞镜走得辛苦,只好说:“我的什么小动作都逃不过你的眼,你不必如此警惕。”   “那你走前面!走快点!”语方知推了他一把,让他往前走,自己在后面仔细的瞧。   这地洞显然不是最近才挖的,看两边石壁上烛液堆积的厚度,挖了有很多年了,就是不知道通往哪里。而且地下潮湿,每一脚都踩在湿泥里,加上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臭味道越来越浓,语方知这大少爷差点要呕出来。   “你真的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语方知问。   严辞镜顿了一下,摇摇头,继续往前走,走得很慢,像是随时要倒下的样子。   远处传来振翅的回音,越来越近,尖利的叫声在整个洞穴里回荡,听得人胆颤,严辞镜感觉被人拽了一把,摔倒在地,摸到了湿湿软软的泥。   “别动!”   严辞镜真就不动了,等了一会,头顶掠过一大群东西,严辞镜抬头一看,黑压压、密密麻麻的全是蝙蝠,扇动的翅膀带起一阵令人窒息的恶臭。   等那群东西都过了之后,严辞镜才缓缓站起来,头顶一阵一阵地发昏。   “继续走,别停。”   严辞镜只好继续走。   语方知不知道自己在中招之前发出去的那枚烟雾弹有没有用,也不知道如枯他们会不会跟那帮人起冲突,又想起自己在屋顶听见的那些话,讥讽道:   “严大人的官位原来都是这么来的。”投靠对了,步步高升。   没想到严辞镜居然应了:“这样比较快。”   他的声音很淡,很轻,没有丝毫的骄傲和屈辱,这样的声音应该去吟诗、去诵读,而不是去讨好、谄媚。   语方知冷冷地说:“只要你别挡了我的路,我对你要做的事一点感兴趣也无。”   严辞镜听完竟然笑了,但那笑声在这昏暗的地洞中难以捕捉:“若是挡了呢?杀了我吗?像方才那般?”   “会比刚才要痛苦千倍百倍。”   严辞镜毫不在意这恐吓:“我不知道你在暗中谋划什么,更不知道我所走的哪一步会触犯到你,所以劝我别挡了你的路?我可不能保证。”   “还是你想收买我?大殷首富之子语方知?”   严辞镜说这话的时候扶着墙,偏过头,此刻狼狈的模样并不能消解他脸上的刻薄,苍白的面容带着不及眼底的笑,让语方知瞧着心底起了寒意。   语方知哼笑:“严大人瞧着,并不止步于金钱一类的俗物,高位?你想稳坐高位?就凭你?”   “有何不可?”严辞镜继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那日见你并不擅长杀戮之事,心不够狠做不成事,还是严大人想......以色侍人?”语方知见到严辞镜停了,嘴巴一张一合,是想否认?还是想骂混账王八蛋?   又或者是在他面前,根本不需要解释什么。   欲望过重的人他见的多了,有时是贪欲,有时是色欲,有人指着心中的欲望吊着一口气苟活于世,有的人把欲望抓得太紧,想平步青云。   严辞镜说到底,只是一个汲汲于名的普通人罢了。   前一刻的剑拔弩张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而化解,两人依旧是一前一后地走着,沉默着,只有踩在地上湿黏的泥和洞穴中吹过的冷风有细微的声音。   越往里走,腥臭味越重,几乎到了难以忍耐的地步,语方知嫌严辞镜带路慢,兀自越过他,大步朝前走。   因为火把在语方知手上,跟得不紧就会落入黑暗中,因此严辞镜不得不加快脚步跟着,走得很是吃力。   之前的道路都是一条通到底,严辞镜只管朝前走就是,可现在开始有了岔路,一边倒是开凿得还算整齐,勉强能让人直起腰通过,另一边就不行了,只能弯腰钻过去。挖这么深的地道本来工程就不小,还要在底下分岔,到底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值得这样大费周折。   “小心!”   严辞镜拉了语方知一把,数只飞箭擦身而过,速度之快,若不是严辞镜拉住他,任凭语方知武功盖世,这么近的距离,也是要脱层皮的。   语方知深深地看了严辞镜一眼。   “地上有机关,你的脚,深浅不一。”   语方知低头看,确实是严辞镜说的没错,跟之前的湿泥不同,这一脚几乎把整块地都踩得凹陷进去。   严辞镜说:“不知道还有多少处这样的机关,走慢些。”   “咔——”语方知又不知道踩了哪里,只听见机关启动的声响在深洞中回响,两人都屏息,憋出了一身的冷汗,钉在原地,不敢轻举妄动。   安静了一会,语方知试探地挪了挪脚:“虚惊一场?”   话音刚落,只听见大地在震颤,连洞顶都震得掉落泥块,紧接着,一阵令人浑身不舒服的磨牙声越来越大,吱吱作响,像是利齿啃噬骨头的声音。   严辞镜脱力靠在墙上,叹了口气:“来了。”   “还不快跑!”语方知只看了一眼,就拽住严辞镜往岔路的另一边跑去!   身后咯吱咯吱的磨牙声越来越大,腥臭的气息熏得人作呕,那东西几乎是瞬间就跟了上来,严辞镜后背已经汗湿了,根本不敢回头,被语方知拽着往前跑,不敢分神,时刻注意着脚下!   “我跑不动了!”   “想死吗?我偏不让你如意!”   严辞镜被拽得手臂都要脱臼,还琢磨着跑到最后,没准语方知回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拉着半条胳膊跑了一路。   分神的后果就是,脚下一滑,就要往前摔去,被想到语方知护了他一下,免了脑袋先着地的灾难。   “嘭!”一声,两人撞在一堵泥墙上!   没路了!   “拿着!”语方知把火把丢给严辞镜,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   严辞镜头痛欲裂,连火把都拿不稳了,眼睁睁看着语方知袖中飞出数片金叶子,将率先冲来的一批鬼东西劈得首身分离。   那东西摔死在严辞镜跟前,他到这时候才看清,追了他们一路的到底是群什么东西!   原来是养在地下不知道吃了什么才这么肥硕的大鼠,黑油油眼珠子黄豆大,利牙从嘴中伸出,四爪长而粗,这么一大群硕鼠蜂拥而至,被追上了,骨头都能啃没了!   严辞镜抬头一看,语方知手起刀落便是一只,刺耳的叽声不时响起。   “叽——”   严辞镜看着被扎死在自己脚边的硕鼠,心有余悸,再晚一步,那硕鼠就要朝自己脸上飞来!   那黑臭的鬼东西一个接一个,嘶着声音冲上来,被语方知一刀砍死后尖利大叫,洞窟被血肉撕裂和硕鼠的嘶鸣充斥着,严辞镜太阳穴凸凸地跳。   渐渐的,他看见语方知出手越来越慢,握刀的手在微微颤抖,可冲上来的硕鼠数量并没有因此减少,尽管地上已经堆满了尸体。   严辞镜空余的那只手不停在地上摸索,额角混着血滚落豆大的汗珠:“太多太多了,杀不完的。”   “胡说八道什么?!”语方知爆喝,一刀连劈两只,又迅速了解了余下几只,回头一看,“怎么这么多血?”   见严辞镜的额角不停地涌出新鲜血液,语方知不解:“明明没有任何一只丑东西能接近——”   “不是,”严辞镜拉住语方知,吃力地说,“伤是上面带下来的,现在裂开了,血腥味太重只会引来更多的硕鼠,你还是快走吧!”   黑鹰一个茶碗把严辞镜的额角砸破了口,接着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没有马上昏迷已经算是幸运了,一路上都强撑着,方才又被语方知拽着跑,几乎是耗尽了体力,现在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语方知满手的血,并不敢去触碰严辞镜:“说什么胡话!那鬼东西已经被我砍杀殆尽了!现在先止血。”   “别!”严辞镜止住他的动作,“我已经知道了,另一边半人高的山洞根本不是前人挖的!”   语方知听完这一句,浑身起了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不等他细想,熟悉的磨牙声已经由远及近,更加浓郁的腥臭铺天盖地翻滚而来。   “血腥味会引来更多的硕鼠,我实在跑不动,不怪你丢下我,趁它们还没来,你赶紧走!”严辞镜推了语方知一把。   语方知听着耳后越来越嘈杂刺耳的声音,却一直凝视着严辞镜,想在他脸上找到一点可以称之为虚伪的神情,但没有,他的视线越过自己看向扑来的恶臭东西,眸中的绝望和焦急一再放大,他又推了一把语方知。   语方知不为所动,站起身,将腕带咬在嘴中系紧,冷冷盯着飞速跑来的鬼东西。   也许语方知真的低估了严辞镜,他的胸襟真的大到可以舍己为人,又或者精疲力竭的严辞镜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了,所以干脆装大度一点把生的机会留给别人,也好过落得在紧要关头被冷漠抛下的结局。   但不论怎样,语方知都不会听话。   无论是听从严辞镜的建议逃命奔走,还是转身把严辞镜撇下,他都不会做。   “此地风水闭塞,埋我语方知不够格!”   血液飞溅声不时响起,严辞镜已经接近昏迷,视线失焦,眼前护在自己前面的身影还在奋力拼杀,他无法放任自己就这么死去,也不愿在死前欠下一个同甘共苦的人情,他的手还在泥地中摸索着。   几乎是拼着最后一口气,严辞镜摸到了一块坚硬的凸起。   “语方知!”   “何事!”   “我必不要你死!你信是不信?”   此时语方知已经刚了结一批,偷闲回头,瞧见血泊中的严辞镜笑了,这种笑他是第一次见,忽然就懂得了幽素口中的“状元郎风华月貌”是个什么意思。   语方知报以一笑:“我若是不信呢?”   严辞镜不答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心中的机关按下后,黑暗瞬间袭来。   机关转动的细微声响几乎难以察觉。   他昏迷前最后听到的,是语方知那声“别睡!”震耳欲聋,几乎盖过了身后那些怪物的嘶叫。   作者有话说:   吃完夜宵来更文!假期愉快! 第13章 获救   严辞镜幽幽转醒,先是觉得自己似乎置身在冰窟之中,冻得他蜷缩了身子,又觉得头痛得像是随时要炸开。   “嘶!”   “别动——”   懒洋洋的声音传来,严辞镜的意识瞬间恢复七八分,他紧皱了一下眉头后,缓缓睁开了眼睛。   还是在洞中,周遭全靠一个火把照亮,语方知正支着腿坐在他对面休息,浑身上下全是那硕鼠的血迹,右手搭在地上,轻轻颤抖,时间太过长久的砍杀已经让他精疲力竭。   严辞镜摸索着坐起来,额角的血早就止住了,经过了简单的处理后缠上了一块布,他伸手摸了摸。   语方知瞧见他的动作,没好气地:“江陵御贡的云锦,碰坏了严大人那点俸禄赔不起!”   严辞镜这才看见语方知袍角缺了一块,应该就是这大少爷撕开用来给他缠伤口了。不过这少爷再讲究,此时也是一身的狼狈,什么云锦,再好的织绣也零落成泥了。   严辞镜叹了口气,靠在身后的泥墙上缓着一阵一阵的眩晕:“多谢。”   “可别!”语方知道,“你这口子不小,方才也只是简单处理,如果短时间不能出去,你照样得死。”   话一点都不好听,像是黑白无常甩着锁链等着索命,严辞镜淡淡道:“怎么死,也比被硕鼠咬死强。”   “这话不假!”语方知一想到就一阵阵地恶寒,“方才要不是你找到了机关,挪动了身后那堵泥墙,恐怕这鬼窟窿里又要多两具无名尸体了。”   又?严辞镜现在没办法思考太多了,正阖目休息,突然怀里扔来一小块东西,低头一看,是半块酥饼。   “凑合吃吧,都凉了的东西,本少爷平时是一眼都不会看的。”说罢,语方知颇为嫌弃地把剩下的半块酥饼嚼完。这酥饼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清塞进来的呢,这会倒是派上用场了。   严辞镜点点头,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很干,没有水,差点噎着,但现在有垫肚子的东西已经很不错了。   吃了点东西,眩晕感也少了很多,严辞镜终于有力气打量周围的环境。   还是泥洞,还是一样的潮湿腥臭,只不过他们现在处在地势较高土质较为干燥的地方。   光线不足,严辞镜只能隐隐约约看见地势低的地方积了些水,看着油汪汪的,闻着还有股子沉年积攒的恶臭。   而光线最亮的地方,便是火把附近的语方知,他正闭目养神,往日倜傥风流的形象都被这破洞撕碎了,被那硕鼠嚼没了,等那一层靠衣着装扮起的矜贵气质没了后,语方知显出了比往日更为夺眼的的坚毅和俊朗。   “瞧够了吗?”语方知没睁眼。   “瞧够了。”严辞镜垂眸,“也闻够了,你身上的味道很臭。”估计是杀鼠的时候沾上的。   语方知动了,拿起火把走到严辞镜身边,伸长手臂,尽量把严辞镜左后方的区域照亮:“臭味可不是我身上的,你自己回头看。”   严辞镜依言回头看,不看不知道,不看吓一跳,只一瞬间,彻骨的寒意便从后背直涌上脑门。   语方知火把照亮之处,堆叠着上百具尸体,看着已有些年岁,森森露着白骨,不时有小鼠从空洞的眼眶和瘪皱的黑布中爬出来。   方才严辞镜看到的油汪汪的液体,就是从尸堆中渗出来的尸液和血水,已经沉积了满满一汪,面上还浮着很多蠕动的小虫。   “怪不得......”严辞镜皱着脸,“怪不得那些老鼠大得惊人。”   “呕——”语方知受不了了!   严辞镜道:“地洞挖这么深,原来就是为了藏这些尸骨吗?那这些人是谁?”严辞镜抓住语方知的手往前探去,想看得更清楚些。   语方知咬牙跟着看去,手一顿,眯起眼睛:“闪着光的......是麟甲?”   不知道埋了多少年,死者身上的衣物都已经褪得看不清颜色,怎么看都是黑糊糊一片,但前胸磨光的一整块硬物还有个大概的形,看到这,语方知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个猜想。   严辞镜也猜到了:“这些人,都是士兵。”   严辞镜的手已经松了,语方知随手一掷,火把便插在了地面上,他在严辞镜身边坐了下来:“当日在芙蓉渠,你可知,你领命杀死的是什么人?”   严辞镜摇头。   语方知笑了一下:“他原名叫吴添筹,本来也应该随这一百零九个士兵葬在这里,可他人机灵,当年预感到了自己将被灭口,所以及时逃出了晔城,可他又笨,明明已经逃出去了,偏偏要为了那点经商的钱,铤而走险重回这晔城。”   严辞镜问:“为何这一百一十个士兵要被灭口?”   语方知似笑非笑地盯着严辞镜:“如果吴添筹没被你杀死,你可以亲自去问问他。”   “吴添筹不是我杀的。”   “不是你亲自动的手,但他还是死了,至于为什么他非死不可,你可以去问问你的黑鹰大人。”   严辞镜眼中晦暗不明,早就猜到当晚半路杀出来的人是语方知,但没想到语方知会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他这些事。   语方知见严辞镜抬头看他,眸子中闪过一丝不解和探究,站起身,居高临下:“所以严大人想要平步青云步步高升,还是另寻出路吧。”   语方知言尽于此,这也是看在严辞镜拼死打开机关,绝境中寻出一条活路的份上。   严辞镜默了默,再说话时,眼中的坚毅已经难以撼动:“多谢告知,可严某......已经没有别的路可以选了。”   “就算你最后的下场也跟这一百一十个士兵一样,被灭口,被抛尸,被硕鼠啃噬,也不后悔?”   严辞镜摇摇头。   语方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追问,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他如今站在这里,也是早就没有了回头路,更不敢说后悔,自己都尚且如此,又哪里还有闲暇顾得上旁人?   只能一条路走到黑罢了。   “我们走吧。”严辞镜休息够了,起身抄走地上的火把,率先往另一侧不知通向何处的地洞走去。   走到一半,没听见动静,又回头,朝语方知挥舞火把:“不跟上来?”   语方知笑,连跨几步跟了上去。   “前方又有那鬼东西怎么办?”   “你不是挺能打吗?”   “合着我给你当打手,你一点力都不出?”   “我给你吆喝。”   “......”   两人走了许久,渐渐地察觉出不对来。   语方知盯着地方的脚印道:“怎么跟我们来时的路一样?”   严辞镜道:“是,来时是个上坡,距离地面越来越近,现在是个下坡,我们往回走了。”   语方知看着黑咕隆咚的前方,发愁:“不会真的又要碰到那些鬼东西了吧?”   “不会。”   严辞镜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突兀响起的掘地声,下意识捏紧了火把,语方知也听见了,这声音比之前的听起来更为持久,而且是从他们头顶上方传来的,语方知把袖中的刀捏在手里。   严辞镜叹了口气:“交代后事吧。”   语方知甩着刀,换了个姿势把刀反握在手里,紧紧盯着泄气的严辞镜,口中念念有词:“祖籍徽州甘县,祖父曾当过甘州县令,父母早亡,元康五十六年考取童生,同年父母先后亡故,因年少聪慧被当时的县太爷赏识,随后参加乡试中举,名列第一,承昼九年通过会试,随后殿试一举夺魁,成为大殷史上第二个三元及第的状元。”   严辞镜微微惊讶:“什么意思?”都这种要命的关头了,竟然还有心思试探他?   语方知目光灼灼:“严大人竟然对自己的背景这么陌生?”他可没放过最开始严辞镜眼中一闪而过的茫然。   严辞镜冷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语方知问:“你登记在册的户籍是假的,你到底是谁?”   严辞镜哼笑一声:“首富之子入京追踪消失多年的士兵,又悄悄蹲房顶偷听朝廷秘辛,那你又是谁?语方知?”   语方知手中沾血的利刃微动,冰冷的刃光贴着严辞镜的脸,却没让他怯场和退缩半分。   两个人都身藏秘密,谁也不会在此刻全盘托出,只能默不作声地对峙,谁也不让谁。   掘地声轰鸣作响,动静越来越大,谁也没动,谁也不吭声,铆足了劲要争一口气。   顶上开始掉落土渣,依然没有人说话,但语方知已经抓稳了手里的刀,严辞镜也握紧了手里的火把。   “主子!”   一声惊叫打破整个土洞的死寂。   语方知眯眼,仔细辨认这颗从顶上探出来的泥头:“你是......”   来人满脸的黄泥,唯有一口白牙干净,他胡乱抹了一把脸,勉强露出张人脸:“主子!我是硕鼠啊!”   严辞镜一听,后背条件反射地开始冒鸡皮疙瘩,语方知也差点要挥刀:“我记得你!硕鼠,你会遁地术,如枯让你来的吧?外头还有多少人?赶紧拉我上去!”   “我已经找了您一夜了!总算找到了!主子把手给我,抓紧这缰绳,如枯大哥在上面正拽着绳子呢!”硕鼠招呼语方知上来,没想到语方知让了让,叫旁边那个人先上。   严辞镜看着那根救命的绳索,突然有些呆滞。   对此,语方知拉长了脸严肃道:“我主要是怕你在后面阴我。”   听到主子这么说,硕鼠在上面皱着鼻子朝严辞镜呲牙,看着真像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硕鼠”,严辞镜没再犹豫,火把一扔就拽住了绳子,废话,都见着天光了,还要什么火把!   手滑,一下子没握住缰绳,身体往下溜,被一只大手托住了屁股。   严辞镜:“......”   语方知推了他一把:“脚抵着墙赶紧上去啊!被摸屁股很舒服?”嫌弃道,“又没二两肉。”   严辞镜手使劲一拽,上去好远,想着刚才那硕鼠怎么没把他咬死!   如枯在上面差点被拽进去,想着主子天天做纨绔子弟在茶楼里吃香喝辣,确实长了不少,憋着劲吆喝:“那边那几个!过来一起拉!”   人一多,绳子出来的速度快了很多,绳子一下就蹿出来一大截。   硕鼠先出来,浑身泥地倒在地上喘气,再来冒出了个头,如枯大喜,更用力地拽,直到看清那人的脸,大惊:“狗官?!”   后面的弟兄一听,不是主子?不干了,手一松,绳子滑回去一截,听见一声熟悉的怒吼。   硕鼠也惊了:“主子垫后!快拉啊!”   “哦哦哦!”   语方知总算上来了,灰头土脸、浑身血迹,指着如枯为首的一众手下就是一顿劈头盖脸地骂,骂完了就地一躺,出了口长长的气。   严辞镜被拉上来后就一直坐在旁边休息,此时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旁边一众小弟嗖嗖几声,剑已经出鞘半截,被如枯按住。   严辞镜垂眸看着同样狼狈的语方知:“再见面......”   语方知抬眼:“便是死敌。”   道不同,难同归,此一番守望相助是缘分,但也缘尽于此。   严辞镜先离开,语方知这才慢悠悠地指挥手下把他抬回城里,因为他实在是走不动了。   还没进城呢,如枯眼尖,瞧见城门外一抹焦急跳脚的身影,低声道:“主子,你那小厮来了,属下先行一步。”说着,招呼手底下的人把语方知就地放下。   语方知仰躺在地上大骂:“喂!你们就是这么对待我的吗?!”   “回来!”   怒吼吼来了泪眼朦胧的小厮,语方知让小清扶他起来。   “呕——”小清闻到他身上的味,蹲一边呕去了。   “滚滚滚!都滚!”语方知爬起来,往城门走去。   小清捏着鼻子跟上去。   “少爷!你身上好臭!怎么那么多血啊?一整晚不见人,杀猪去了吗?”   “少爷!您这袍角怎么也没了?”   “少爷!我方才见着严大人了!他跟您一样脏!你们搭伙去泥地里抓猪杀了么?”   作者有话说:   排队摸严大人屁屁!   语:排队找死吧?   严:...... 第14章 主考官   会试在即,皇上钦点翰林学士苏宏章、户部侍郎严辞镜作主考官,并按照旧制由礼部负责科考事宜。   皇上既崇敬德高望重的苏宏章,也欣赏年轻的状元郎严辞镜,正等着二人领旨,谁知苏宏章已经伏跪在地上:“老臣年事已高,恐不能担此重任。”   此言一出,满朝哗然,苏宏章虽然未过五十,但满头银丝可比耄耋老者,可朝上年岁更高的也不是没有,何况这是皇帝钦点,无上光荣,可他居然立刻请辞?   皇上也不太高兴,冷着脸,等着苏宏章的下文,可惜苏宏章铁了心偏不做这主考官,还是丞相出来打圆场,说苏老一到春末夏初身体就不舒畅,做主考官心有余而力不足,话锋一转,举荐了身体舒畅,心有余力也足的礼部尚书郑朗。   郑朗主持科考事宜,又做主考官,也不嫌累,极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高洁品德,同僚纷纷应和,极尽夸赞,大有郑朗当不成着主考官就有悖天理的意思。   副相张少秋跟丞相向来不对付,看他举荐了自己的人更是不爽,站出来说不同意换人,话里话外讽刺丞相借举荐之名行操纵科考之实。   在这满朝的暗流涌动中,杀出一声格格不入,充满嘲讽的“哼”。   太傅毕知行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满朝文武听了全:“且先不言苏大人愿不愿意当这主考官,人家当年也是艳惊皇都的才子,更不论这严侍郎三元及第,殿试一篇策论博得头筹,当主考官没人不服,可郑尚书从小小信使位及三品……”毕知行笑两声,“自然是有过人之处,但能不能服让考生信服那就不好说了。”   “你!”郑朗气得脸都白了,他最恨别人拿他出身说事,毕知行竟然还当众讽刺,正想着怎么反刺回去,就看见丞相扫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毕知行还要说,听见主事太监大喊安静,没办法了,只能跟着群臣跪地。   皇帝反感这混乱的场面,不想再争,允了郑朗的自荐后就拂袖离开了。   原本他还想着能多见见严侍郎,这位年轻的状元郎在翰林院沉寂了三年,终于能在朝堂上一展拳脚,没想到因为苏宏章闹得差点收不了场,最后换成郑朗也就凑合。   皇帝还不过三十,年少登基,根基不稳,老臣把持朝政多年,致使他过了二十才渐渐亲政,因此他极为渴望朝堂中能多一些新面孔,每三年一次的科举他必要乘此机会收揽人才,也是看在苏宏章不站队又德高望重的份上才选了他,没想到人家不愿!   因这一小场风波,对郑朗和严辞镜的恭维少了很多,朝臣的注意力全在苏宏章身上。   “苏宏章真是不知好歹!竟然当众抗旨?依我看哪!就该批了他年初致事的请求!”   “哎!你真是老糊涂了!每年这个时候就是他那进宫女儿芸妃的忌日,方才早朝前他又在路上见到了芸妃所出的燕王,能不伤心吗?”   “说到燕王,因这娘胎带出来的旧疾,只能留在京城由太医医治,可我前几日瞧见,似乎又染了咳疾……”   燕王?   严辞镜脑中闪出一个细瘦的少年身影。   这燕王他见过多次,不过都是远远看一眼,只知道他是皇上的胞弟,从小身子骨就不好,下地都困难,只能坐在轮椅上由人推,御医不离身,更离不开晔城去偏僻的封地,皇上也担忧他这弟弟,什么好药材都往燕王府送,可就是不见好。   他那母妃芸妃……   “嘭!”   严辞镜在拐角处被撞得清醒了,看见对方被摔倒,他赶忙上去扶:“姑娘你没事吧?”   “嘶哈——”   “你!”严辞镜愣住,死死地盯着面前这个面容怪异的女人。   她的两只眼睛都被挖了!黑洞洞的,口中舌头也被连根拔了!正朝他哈气,听见他说话整个人躁动起来,嘴里发出叽里咕噜的声音就要往他身上靠。   严辞镜抓住她的手,发现她瘦得皮包骨,破旧的宫装因为挣扎而折起来,露出没了十指的两片手掌!   “你是谁?为何——”   “嘶哈!哈——”那女人似乎想要说什么,可是什么都不说出,很痛苦,扭动着要发狂。   严辞镜现下只剩惊惧,连平顺的衣袖被拽得发皱都顾不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严大人莫怕!冷宫的东西跑出来了,我们这就逮她回去!”   来了两个侍卫,一左一右钳制住女人就要往外拖,那女人剧烈挣扎起来,扭着条细瘦的脖子回头,空洞洞的眼眶对着严辞镜,似乎要说什么。   “严大人不必在意,这宫中多得是说不出的秘密,咳咳!”   严辞镜回头,发现是燕王,立刻弯腰行礼,被燕王挥手拒绝:“不必拘礼咳咳!”燕王极年轻,不过而立,脸色很苍白,衬得眼珠子很黑,嘴唇也有种病态的白,仿佛要不久于人世。   “这里通往内宫,严大人要出宫,往这边走吧。”   严辞镜恭敬道了声是,目送燕王走远。”   很快,便有太监抱着件深冬才用得上的袄跑过来,袄中还包着一个暖炉,燕王见了皱起眉头,却也没有拒绝地全抱在怀里。   严辞镜站着不动,目视着燕王被太监推走消失在绯色宫墙尽头,等长街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蹲下来,捡起了脚边的一只簪子。   簪杆布满血色划痕,唯有簪头的白玉莲雕干净柔润,是从刚才那女人的袖中掉下来的。   京城茶楼   前几日语方知从那洞中出来之后,便让如枯去查,可惜洞口已经被毁,若要大肆找寻那一百零九具尸首,必定会惊动更多的人,只好找人时刻盯紧那林中小屋的动静。   “只是……”如枯道,“林中小屋已经暴露,黑鹰必然不会再出现。”   对此,语方知也心知肚明,只道那些尸骸不知道还没有重见天日的时候,心中烦闷,推窗凭栏往外望去,瞧见了几个灰布长衫书生模样的人,扎堆在一起讨论今年的主考官。   语方知蹲屋顶偷听的时候就知道这次严辞镜会在科举中露脸,没想到直接做了主考官,考官权力大,严辞镜接下来要做的事他心知肚明。   语方知淡淡道:“会试快开始了,这几日就该有所行动了。”   如枯点头,又道:“除了严辞镜,礼部尚书郑朗代替苏宏章担任主考官。”   语方知眼中闪过一丝嘲讽:“郑朗那狗贼也配?不过也好,他偏要做伸头那一刀,那就成全他吧!”   如枯犹豫:“苏宏章……”瞧见语方知在拨弄着水缸里的一小朵白莲,他继续往下说,“当年的事苏宏章应该不知情,但坠井身亡的芸妃应该知道些什么,否则不会那么巧,在孟家出事前夕便出了意外。”   “芸妃都是外人叫的。”语方知将掌心里的水拂到白莲莲心中,“我唤她芸姨。”   如枯默然,他知道这芸妃与语方知母亲交好,语方知幼年时也得过芸妃不少照顾,落得后来的下场旁人唏嘘,语方知却是真的伤心。   “芸妃出事后,贴身的婢女尽数被发配卖入妓馆,唯有一人躲过留在了宫中,但已经被人拔了舌头,剜了眼睛,斩断十指,就是不知这么多年过去了,是否还活着。”   语方知眸子微动,手上的动作停了,指尖的水珠滴滴答答,浇得那朵白莲摇晃不止。   “去吧。”   如枯点点头,转身离去。   “小清!”语方知喊人,他想吃荷花酥了!   厢房的门开了,却不是小清,探进一颗头,先一阵讨好地笑,接着扭身挤入进门,那人抱着叠账本对语方知点头哈腰道:“少东家!”   语方知看他一眼,又转头拨弄摆在架子上招财的金蟾蜍:“秦老板怎么又来了?”   秦老板尴尬笑两声,硬着头皮道:“少东家,还是为同一件事,您往布行里加人的事,能不能……再考虑考虑啊?”   语方知揪下金蟾蜍嘴里的铜钱拿在手里把玩:“交账本的时间多宽限了三天,秦老板还是交不上来,上回我去店里看了,伙计在店里睡觉,仓库里还积压着前年的布料,秦老板我也不是非要赶你走,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秦老板自己忙不过来,我再给你添一个人,哪里不好了?”   添的是伙计就算了,添了个掌柜,以后哪里还有他说话的份啊?秦老板几乎要声泪俱下,开始追忆跟在语万千手底下干的那些年,企图挑起语方知的怜悯,可语方知不爱听,挥手把铜钱扔回蟾蜍口中,翻身坐在窗户边上。   乐了,他瞧见一个熟人:“严大人!”   严大人下朝归来,一身绯色朝服显眼得很,语方知老远就瞧见了,乐呵呵地打招呼,自以为熟络,谁知道严辞镜根本不理他,头都不抬,慢悠悠地走了。   在洞中还守望相助呢!现在就形同陌路了?语方知从窗子上跳下来:“没劲。”掸掸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转身,看见身后还杵着人,惊讶道,“秦老板你怎么还没走?”   “少东家您看我说的那事……”   “你不走我可走了!”语方知摆摆手,没工夫再跟他周旋,推门离开,留下个秦老板抱着本账簿欲哭无泪。   一山不能容二虎,秦老板绝对不能接受店里还有别人,暗暗想着明日再去找一次少东家,他抱着账本下楼,远远看见前方的严大人,一个念头闪过!   未多犹豫,他跟了上去。   作者有话说:   更啦! 第15章 吃宴   严大人跟少东家不对付,秦老板可都是看在眼里的。   严辞镜是户部掌税金的官吏,语方知那可是富甲一方的大商户,赚的钱越多,交的税也就越多,所以这两人的立场天生就不一样。   还有前阵子,就涨税那件事闹的,严大人和少东家的关系那必不可能好,可不是胡诌的,都是秦老板看在眼里的,当时在茶楼里两人见面跟仇人似的,少东家又多次挑衅,两人真打起来秦老板都不觉得稀奇。   再加上,秦老板自己看严辞镜就不怎么顺眼。   瞧这身朱红官服鲜艳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当了个芝麻大的小官!整天拉长个脸,当官就了不起啊?怎么就那么傲呢?!   秦老板远远跟着,瞧见严辞镜被人给拦了下来。   哎哟!做多坏事碰见仇家了吧?秦老板正等着那布衣男子给严辞镜一顿招呼,没想到那人从袖中抽出张写满了字的纸。   看样子是个书生吧?秦老板知道的,这叫干谒,学子拿自己的文章给有学问的人帮忙指点,这很常见,一来能学子能知道自己的水平,二来也能给被问的人带来好名声,所以会试前干谒的人不少。   可这严辞镜看也没看就还给了那书生,书生还发愣,严辞镜已经走出好远了!   好嘛!可真傲!   秦老板继续跟,又看见一个白胖书生拦住了严辞镜,还是让他看文章,这次严辞镜竟然接了,还就在大街上当场看了起来。   秦老板正奇怪他前后的态度转变,就看见那书生拿出个沉甸甸的荷包往严辞镜袖中塞,沉得严辞镜宽大的袖口愣是被压长了。   全明白了!秦老板转身离开,连骂了好几声“狗官”!   语方知可不知道秦老板这么为自己打抱不平,正在家中的小院里吃酥饼呢。   彩绘雕的贵妃榻,亭台水榭引的活水,奇珍异草全晔城少有,屋内更是一水的楠木家具,紫檀屏风,盗贼见了都要笑岔气,语方知却一点都不满意,嚼着半块荷花酥跟浮云干瞪眼,耍他那富贵少爷的臭脾气。   “少爷!谁知道您最中意的那套宅子被官府收回了啊!这也是生气都没法子的事啊!也不知道那宅子好在哪,您非要住那。”小清瞧着自家少爷不开心,劝道。   “家具摆件都是成批买的,顶多是位置不一样,您怎么会不满意呢?”   语方知嫌弃道:“废话太多!”   小清沉默了一会,继续叨叨:“就在隔壁,要不晚上咱们钻狗洞过去看看,饱饱眼福?”   “要钻你自己钻!”   小清想了会,蹲在贵妃榻旁,贴近语方知的耳朵,转溜两只眼睛,小声道:“少爷,我听别人说,那宅子死过人——住着不吉利!”   语方知推了小清一把:“皇帝还都是在龙床上死的呢,你怎么不说龙床不唔!”   小清顾不得主仆有别,赶紧捂住语方知的嘴,惊恐道:“少爷这话可说不得!”   语方知瞪得小清把手拿开之后,朝小清伸手:“语万千寄来的信呢?拿给我看看?”   小清习惯了语方知喊老爷全名,点点头,从胸口掏出信递上去。   语方知躺在榻上,对着青天把信展开,信纸挺大的,眯眼一看,纸上就写了一行字:臭小子!给我滚回来!   语方知切了一声,把信丢给小清,轻巧地吐出两个字:“不回。”   小清:“少爷为什么不回去啊?”   语方知答:“还不是为了帮我爹管晔城的产业吗?你也看见了,那些烂账错账有多难处理,那些掌柜有多难对付。”   小清点点头,在江陵语方知就没少在语万千手底下帮忙,在晔城上手也很快,才几天就把手底下的掌柜教训得服服帖帖的,除了那个牛皮糖似的秦老板!   正想着,语方知从榻上起来了,纵身一跃翻上屋檐。   “少爷!您要去哪儿啊?”   “吃酒去!”   语方知确实是赴宴吃酒去了,还是跟谢玄一起。   丞相魏成之子魏威以广结有识之士为由,给朝堂上所有朝臣家中都递了名帖,入仕的、未入仕的,只要是有广结善缘之心的同龄人,皆可入宴,除此之外,还有不少还未参加科考就颇有名气的学子。   佳肴名觞,才子佳人,热闹非凡。   “嚯!好大的手笔!”语方知捏着柄刚买来折扇入场,全晔城最大的宴宾楼包下整整一楼,不过语方知见惯了大场面,觉得一般。   倒是谢玄像个没见过大世面的乡下人,左顾右盼、东张西望:“嚯!这排场顶北境大军一个月的军饷!”   两人正瞧着,魏威就走过来了,身后跟着一大票人,魏威人高大结实,说话中气十足:“谢二公子好久不见,身边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语公子了吧?”   两人还没说话,魏威身后的人就跟着一通夸,说谢指挥使英武非凡、得大将军真传,说语公子一表人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谢玄是武官,只懂吨吨喝酒表谢意,语方知就不同了,把玩着手中折扇,漫不经心地感谢魏威邀请自己,顺便夸赞魏威家底殷实,饶是他自己,办这么大一场宴,也得掏出半年的入账。   魏威干笑两声,嘱咐完下人好生伺候着就走了。   魏威一走,其他人也跟着走,留下一个结了梁子的范直跟语方知干瞪眼,语方知也不恼火,“啪”打开手中扇面,露出一行烫金的大字,范直了差点气得掀桌。   扇面上写的正是:十有九人堪白眼。   语方知看见范直脸都气白了,简直乐死了,谢玄在旁边没看见扇子上的字,环顾了一圈,流露出没见过钱财的目光:“这一场宴真要糟蹋你家半年的入账啊?”   语方知淡淡道:“其实也就半天吧。”   “那你刚才那么说,岂不是在说丞相府库富可敌国?”   “有吗?我有这么说吗?”语方知不认,摇着街上三文钱买来的扇子落座去了。   未开宴前一团和气,开宴后落座的位置倒是有点泾渭分明的意思。   朝堂上,丞相魏成一派向来趾高气扬,只因丞相当年是托孤大臣,跟当今的太后是亲兄妹,是皇上的亲舅舅,再加上如今的皇后都是魏家人,这里一层外一层的关系没人敢质疑。   而副相张少秋一派中,大多是新帝继位后经过层层选拔出来的,有政绩的能臣,最是厌恶承祖上荫庇的权贵,两拨人在朝上没少针锋相对。   宴席上也窥得斗争的端倪,自然的分成了两拨人,连还没考试的书生都不能幸免,还未入仕就早早地站好了队。   语方知瞧着直摇头,“啪”一声翻转扇面,又露出另一行大字:百无一用是书生。   他跟谢玄找了张没人的桌子坐下,哪边都不站。   他一介商贾凑什么热闹啊?而谢玄因着父亲和兄长的赫赫军功,哪边都不站自然有人上来巴结,所以也不去做那自讨没趣的事。   出乎意料的,这张最为冷清的桌子边上,又坐下一个人,那人对着他俩作揖,谦和有礼。   谢玄认得他,太傅毕知行之子毕守言:“听说毕公子正在家中准备考试,在这里见到倒是稀奇。”因着早年拨付军粮的事,毕知行出言帮过大将军,所以谢玄对毕家人颇有好感。   毕守言点点头:“家父也是担心我在房中成日读书闷坏了身子,这才让我出来走动走动。”他淡淡笑着,又朝语方知道,“语公子的折扇倒是有趣!”   见毕守言并没有讽刺厌恶之意,语方知乐道:“毕公子不觉得冒犯?”   毕守言道:“那倒是不会,这笔迹遒劲有力雄健洒脱,很是不错。”   “你既喜欢,拿走便是!”语方知把扇子丢去,毕守言也不推辞,道了声谢就收下了,不过他很快就离开了,说是这时辰家父也该从茶楼出来了,要去接应。   语方知没了折扇,挡不住想上来交好的人,嫌烦,问旁边的谢玄,是否也有人在茶楼等他去接应,谢玄苦着脸摇头,他也想走啊,让他一介武官跟人文绉绉地周旋,可难受了。   心不在焉地往窗外看去,正好瞧见远处一丛丛翻腾而起的黑烟:“着火了?”   语方知也跟着往窗外看,只见东边天际的云霞被那浓烟搅动失色,仔细看还能看见一小寸吞吐的火舌,这方向……   谢玄蹙眉:“火势渐大,军巡铺还未行动吗?”   语方知哼了一声,讽道:“军巡铺向来如此。”   作者有话说:   严大人出事了哈,所以没去吃酒——(求评求海星(≧?≦)) 第16章 大火(上)   天色渐暗,浓烟将下沉的天色染成鸦色,天际边阴沉着,摇曳的火舌可怖,仿佛要鲸吞掉这晔城一角,空气中烧焦的味道越来越浓,稚儿害怕,吱哇乱叫着躲进大人怀中。   火势没有减缓的趋势,很多人都驻足引颈观看,不时发出惊叹声。   语方知在人群中穿梭,半张硬朗的脸映着冲天的火光,但他脸上毫无血色,满是凝重,他已然察觉出不对来。   “啊呀真是活该!狗官,烧死最好!”语方知听见买烧饼的摊贩很是愤慨。   可有人又说:“烧了一片啊!死的不止一个人啊!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语方知叫这悲戚的一声滞了呼吸,耳中似乎响起求救、哭嚎和尖叫,声声撕裂绝望,叫他惊出了一手的汗。   “已是承昼年……”   他突然说了一句,像是慰藉,可额角冒出了冷汗,豆大的落了一滴,在落地瞬间,语方知疾步跑了起来,像是在追赶什么。   “主子!”如枯出现在语方知身侧,速度太快,他差点追不上,“火势是从严辞镜家中起的,未得控制,现在已经往福庆大街蔓延。”   “军巡铺呢?”语方知三步上了房顶,入目皆是红彤彤的一片,晔城东北角已经陷入了火海之中。   “军巡铺已经到了,但全都赶往丞相府去了。”   语方知冷笑:“火在最东头起,军巡铺全去了火势最弱的西头。”又问,“严辞镜呢?”   “不知。”如枯想着火势这么大,严辞镜还在屋里,只怕早就烧成骨架了,不必管了,哪成想一抬头,语方知的身影只剩一小点了。   语方知赶到的时候,严辞镜的家宅外已经围了一圈人。   “哎呀!火势那么大,军巡铺都不来,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啊?你跪我们也没用啊!”   “是啊,没准严大人早就跑出来了,现在没出来那肯定是没了啊。”   “哎哎哎——拉住他!”   语方知看见一群人正阻着一个带小帽的男子往里冲,估计是严辞镜家中的小厮,语方知奔过去,拉住他问:“你家大人没出来?”   那小厮哭崩了一张脸,呜呜地摇头,张着嘴说不出话,语方知烦道:“吱声啊!”   旁边的大爷怵这突然跑来的高大男人,但还是壮着胆子解释道:“他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突然从人群后冲来一个人,抱着水桶就往宅子里冲,被制住,水桶摔在一边,他大喊:“让我进去!我家大人还在里面!让我进去!”   语方知揪起他的领子,恶狠狠地:“你家主子还在,你就敢一个人跑出来?!”   那男子悔不当初:“我跟弟弟去买菜,回来就看见家中着了火,可他们不让我去!非说大人已经没了!我不信,让我进去——”边喊着边挣扎。   语方知甩手,那男人摔在地上,站起来又往屋子里冲,被语方知推倒,命人拉住他,提起水桶,仅剩的水打湿袍子,撕下一角捂面,寻了处可以落脚的高墙,纵身跃了上去。   还不忘回头大喊:“都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军巡铺的人来!”   “哦哦哦!”   语方知光是站在烧黑的高墙上,就已经被大火的热气灼得发汗,入目之处皆是火焰,东西两侧厢房已经烧得只剩个骨架了,如果严辞镜在里面,确实没活路。   可巧就巧在,中间有个前堂隔着,前堂后还有个方寸大的小院,这才阻止了火势往后室蔓延。   严辞镜若还活着,只能待在大门紧闭的后室,可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后室的大门已经开始冒火了。   语方知跳进小院中,“嘭”一声,踹烂了门。   “严辞镜!”   严辞镜回家后就进了后室书房,看了会书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梦中是大火后的满目疮痍,到处是断壁残垣和烧焦的尸体,严辞镜惊出了一身冷汗,梦外,火星已经将他桌面的宣纸点燃,烧了他的手才将他疼醒。   梦里梦外都是地狱,严辞镜失声惊叫,重重跌在地上,椅子都碎成了几瓣,可他感觉不到痛似的,一动不动坐在原地,怔怔看着大门的火焰越窜越高,黑烟熏得墙体发黑。   “怎么会——”   严辞镜贯来的冷静被烧成灰烬,惊愕的瞳孔中,地狱的业火已化为人形,手持刀斧高高举起,劈头盖脸地朝他砍下来。   “不!”他在躲,本能的害怕,他缩至角落的条案旁,撞得那盆青竹摔下来,砸伤了他的手。   碎裂的声音清脆响亮,强行让他逃出了被火焰烧灼的噩梦,但又掉进一个血色的噩梦。   飞溅的血液将门上的窗纸染红,他的脸,他的手,全都溅上了血迹,他用那双血手挡住了眼睛,在指缝中看见所有人都被杀死,没有生气的身体在刀尖坠下。   所有的求饶、呵斥和尖叫,都消失在那把长刀下,刀尖淬着血,最后指向了他。   “不要……救救你们,不要再杀了……”   “饶了我们吧……”   “别杀了别杀了,放过我们吧……”   他活着,可他感同身受被弯刀割破了喉的无力感,大火肆虐烧烂了身体,皮肤熔成一团发黑发臭,在梦中他已经死了千千万万次。   ……   语方知闯进来那一刻,差点认不出严辞镜。   官袍在火光中红得耀眼,他整个人就缩在角落里,拼命地摇头,那张汗湿的脸苍白如纸,唇色淡得几乎看不见,发髻散乱,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   “还愣着干什么!快跟我走!”   语方知将他袖口处的火星踩灭,拉着他起身,却被他挥手挣脱掉,缩回原地,茫然又害怕地看着语方知,瞳仁颤抖。   那双眼睛没有什么理智可言,惊恐和受伤都浅而易见,眼眶勉强兜住泪水,他似乎是在求救,又似乎是在求饶。   语方知没有看见过这样的眼睛。   “走,跟我走,出去就没事了。”语方知不再强行将他拉起来,在他身前弯腰,替他把散落得头发都拨到耳后,发现他脸上全是细密的冷汗,竟然害怕到这种地步吗?   “火很快就要烧进来了。”   被踹烂的破门带着火苗,已经将墙上挂着的画都点燃了,霹雳啪啪的烧断声此起彼伏,空气中的灼热感在加剧,浓烟四起,他们已经不能再多待了。   “跟我走,好不好?”语方知伸出一只手,搭在他腿上,感觉到他身体在轻微的颤抖。   “走?”严辞镜一说话,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似乎不认得眼前的人,也一直听不太懂他在说什么,可这一句话却听得清楚,噩梦中的火焰几乎是瞬间就小了,沾血的刀尖也不再对着他。   “严辞镜。”   有人在叫他,像是隔了层水,可严辞镜发现,沉在水中的似乎是自己,那声音很沉但又透露出焦急和担心,怎么会有人这么叫他?他想看清,也想听清,所以他慢慢地接近水面。   涣散的视线一点点聚焦,严辞镜看见了语方知那张坚毅的脸:“你……”   “别愣着了,我们快走。”语方知握住他一只手,将他从地上带起来,那只手很冰,像是抓了一掌心的冰雪,语方知用力攥了攥,严辞镜没有反抗,身子摇摇欲坠。   “咳咳——”浓烟呛得严辞镜流出更多的眼泪。   语方知未多犹豫,用那条沾湿的帕子捂住了严辞镜的口鼻后,立刻牵着他往外走。   浓烟呛人,语方知抑制不住地咳嗽,滚烫的空气灼烧着他裸露出来的皮肤,浑身的不适导致他并未发现头顶上几乎快被烧断的房梁。   “咔!”   语方知毫无察觉,可身后的严辞镜却是眼睁睁地看着它坠下。   整根横梁被火焰包裹,烧得没了原本的颜色,落下来的时候,严辞镜甚至能感受到越来越难以忍受的高温,语方知含着金汤是长大,真落到他身上了怎么受得了?   严辞镜没有犹豫,挣脱了语方知的手,用仅剩的最后一点力气,将他推远。   “严辞镜!”   语方知堪堪止住前倾的身体,后知后觉回头,严辞镜已经被压在了那根火柱之下,火焰瞬间点燃了他身后的衣服。   严辞镜并未感受到过多的烧灼之痛,因为他几乎是立刻就陷入了昏迷。   语方知顾不得横梁还在烧,一脚便将它踢开,但面对倒地的严辞镜他竟然有瞬间的束手无策。   “别死!”   “我叫你别死。”   语方知把严辞镜背起来,在烧烂的窗门再次倒下之前,冲了出去。   严辞镜!别死!   作者有话说:   严大人有点惨...... 第17章 大火(下)   语方知顾忌着严辞镜背上的伤,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肩膀,把人背起来。   背后伤势严重,血淋淋一片,比那大红官袍还要刺眼得多,严辞镜被砸得几乎要陷入昏迷,可此时在语方知背上,免不了轻微的颠簸,牵着这后背的烫,他又痛得半醒。   轻轻地哼着,语方知疑心他在小声啜泣,脑中闪过他不顾一切推开他,自己倒在横梁下的那一幕,不由地放轻了声:“忍一忍,马上就出去了。”   语方知看准一处落脚的屋檐,纵身一跃便将身后的火海抛下,他不做停留,往空旷通风的地方赶去。   “咳咳——”   久违的新鲜空气让语方知活了过来,可他并未太过高兴忘形,严辞镜的伤势不能再拖。   “我们已经出来了。”   语方知感觉到严辞镜在他身后瑟缩:“疼?”   严辞镜手抠着语方知的肩,很重,他在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不止来源于伤处,他小声地呜咽着,像只濒死的小兽。   语方知不明白,他们已经出来了,严辞镜明明已经逃离里火海,却还像是被困在那火焰中心,怎么都解脱不得。   “活不成了......”   语方知步子一顿:“你说什么?”   严辞镜哽咽着:“都活不成了......”   “都死了,全都死了......”   “杀死还不够......还要烧......”   严辞镜伸手紧紧抱住了语方知:“我怕......”   “我好怕......”   不远处,在宅子外等待的邻居和严辞镜的家仆已经发现了他们,正惊叫着跑过来,可语方知像是被定住了一般,僵硬地立在原地。   身后的人在无声哭泣,泪水洇湿了他肩膀的衣服,隐忍得厉害,还咬住了自己手背,可那几声漏出来的哭声就在语方知耳边,有一种揪心的清晰。   他到底知不知道此时正在谁的背上?这么会这么大意?竟然轻而易举就露出了最脆弱的一面。   攻心吗?语方知觉得严辞镜赢了,因为他克制不住自己了,他正背着身后轻得像根羽毛似的人,冲跑来的人群大喊:“医馆!医馆在哪里?!”   严辞镜的两个家仆抹着泪指出一个方向,周围的人纷纷让路,语方知立刻冲了出去。   “主子!”如枯混在人群中,头次瞧见了心急如焚的语方知。   语方知背着条正飞速流逝的人命,顾不得其他,跟带领着火兵的谢玄擦身而过。   “语兄?!”谢玄踌躇道,“后面背的......是严大人?”   最近的医馆早就关了门,语方知抬脚一踹,踩着倒地的两扇门进去,高声大喊:“大夫!”   老大夫正带着两个医童在院子里看冲天的火光,只听见一声巨响,还没来得及心疼破掉的门,就看见了那男子身后奄奄一息的人。   老大夫不敢耽误,赶快引路:“快快!放到医床上去!拿冷水和剪刀来!”   待严辞镜已经在病床上趴好,床边点起一排照明的火烛,连见惯了伤患的老大夫都止不住地叹息。   严辞镜背部已经血肉模糊,语方知:“大夫,还有得救吗?”   “有救有救!”老大夫看了语方知一眼,拿起剪刀:“得先把衣服剥了,背上的衣服不好弄,你可千万把他抓住喽,别让他乱动,也别让他痛得咬断自己的舌头。”   语方知点点头,接过医童递过来的毛巾塞进严辞镜嘴里。老大夫已经开始了,严辞镜再次被痛醒,抓着身下的被褥闷哼。   为了防止严辞镜弹跳起来,所以语方知让他趴在自己腿上。老大夫剪掉黏着的衣服时难免会扯到烧伤起泡的皮肤,严辞镜便会急喘着咬紧嘴里的毛巾,全身痛得用力压住语方知。   待衣物全都脱下来,上身精瘦光洁,后背一整片赤红的伤口那么扎眼,连老大夫都不住地叹息:“娃娃得多疼啊!”   语方知拨开严辞镜他鬓边的湿发,露出那双脆弱的眼睛:“那么粗的房梁砸下来,怎么可能不疼?”他真想问问严辞镜,房梁倒下时,推开他时,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他看得清楚,那双眼睛从火中出来时便是失了神般的涣散,如今瞳仁儿颤动也不过是剧痛下的反应。一场火,就让严辞镜丢了魂。   门窗大开通风,夜晚很凉,可严辞镜浑身上下像是水洗一般,不停地冒着冷汗。语方知拿着干毛巾帮他擦汗,却怎么都也擦不完。   随后跟来的两个家仆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口中念着严大人,泪水糊了满面,语方知置若不闻,还是医童将他两人拉出去,说是会影响大夫治伤。   屋内的血水一盆接一盆地往外倒,严辞镜痛苦的闷哼声一直持续到三更。   等严辞镜缠着一身的纱布睡下之后,语方知才跟老大夫出来。   那两个家仆还跪着,朝语方知和老大夫磕头,语方知没理,绕过两人离开,倒是老大夫看够了,忙叫药童把两人拉起来。   语方知出门,也没走远,看着天际边逐渐消下去的火光出神。   严辞镜受伤后的口不择言,道出了自己不为人知的身世,杀戮和焚烧下的过去,已经给他留下难以消弭的阴影,这些......是否跟他现在在做的事情有关?   更深的......语方知眼中晦暗不明,他发现,严辞镜的身世竟然跟他的那么像!   “主子。”如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语方知身后。   “纵火之人查到了吗?”   “查到了,是您手底下秦爹布行的老板。”   这是个语方知没想到的人。   严辞镜在户部当值,先前来通知过税金上涨的事,跟一众商户结怨也是正常的,可后来税金并没有变,矛盾已经化解,他有些想不通秦老板针对语方知的原因。   语方知问:“他人呢?”   “正让手底下的人看着呢。”   “带我去。”   语方知见到秦老板时,他正颓丧地坐在自己的店里,止不住地叹气:“怎么就烧得那么快呢?怎么就烧死人了呢?”   语方知进店,一脚踹翻凳子弄出动静,把秦老板吓了一跳,抱着脑袋跪在地上磕头:“官老爷饶小人一命!”   常言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秦老板连人都没有看清就跪地求饶了,可想而知他着火的这段时间他是这么过来的。   语方知冷声道:“秦老板。”   秦老板看见是语方知,当下就哭嚎起来,跪着走过去,要抱语方知的脚,被踹开,又不死心地靠过:“少东家!少东家您可要救救我啊!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啊!”   语方知都被他这堪比城墙的厚脸皮给惊呆了:“合着烧了半宿的大火都是为了我?烧死的几个人也是为了我?我何德何能啊?”   “我也没想真的会烧死人啊!我只想吓唬吓唬严辞镜......”   “吓唬?严辞镜怎么你了?”   秦老板急道:“他贯来狗眼看人低,势利眼,我想灭一灭他的嚣张气焰!”   语方知没空跟他周旋,站起身来:“如枯,报官!”   “少东家少东家!”秦老板拉住语方知的袍角,终于全盘托出。   原来因着之前要往店里塞人的事,他私下多次跟语方知交涉无果,便想着讨好于他,正巧严辞镜路过,就想出了放火烧房子的办法吓一吓严辞镜,没想到火势不受他控制,越烧越旺......   语方知也没想到这件事会牵扯到自己,秦老板这一念之差便葬送了数条人命,连严辞镜也差点......   “此事是你做错了,自己去官府吧。”   语方知不再逗留,在秦老板的求饶声中离开,如枯见状跟了上来。   “这件事不太对。”语方知想不通,从严辞镜家中的熊熊大火,到姗姗来迟的巡捕,若不是碰上他,严辞镜迟早要烧死在里面。   如枯道:“严辞镜是那狗贼的爪牙,那狗贼近些年来树敌不少,杀鸡儆猴也是有可能的。”   语方知面色不虞地扫了一眼如枯,这才慢慢道:“严辞镜并不时常跟朝中重臣来往,私下走动更是少,今晚的私宴他连面都没露,没人知道他在帮谁做事,应该不是这个原因。”   如枯知道语方知不爱听,但还是硬着头皮道:“严辞镜终究跟我们不是一路,主子不必因为在穴洞中的交情高看他。”   交情?语方知嗤笑,如枯头皮发麻。   语方知道:“你继续说。”   如枯道:“此次纵火并非主子所为,那秦老板说的未必是实话,主子不必对严辞镜愧疚。”   语方知笑了笑:“愧疚?”若是他知道在房中,严辞镜替他受了房梁的撞击,那么他是不是还要加上感激?   如枯没有解释,继续道:“主子料想得不错,礼部尚书不会放过这次会试的机会,今日就有了动静,我已经命人扮做学子借机接近,不日便会有消息传回来,此事牵扯甚广,严辞镜作为主考官,一定会被牵扯进去......”   语方知哼了一声:“你是怕我今日做无用功?”   如枯没回答,只静静地站着,很快,语方知便挥挥手让他走了。   语方知独立在屋檐下,晨光熹微,让他奔走一夜的狼狈无所遁形。   “真的是怕我做无用功......还是怕我感情用事?”   严辞镜选择做那老贼的爪牙只是汲汲于名罢了,或许他并不知道那老贼犯下过什么错,只是醉心升官发财,罪不至死……   又或者,他真的只是救出了一条差点在火中丧生的人命?还是在借火中救人一事弥补自己十四年前的无能为力?   作者有话说:   严辞镜惨兮兮,最是人间留不住...... (求评求海星^-^) 第18章 休养   福庆大街这一丛火烧的是人尽皆知,不光大街小巷在议论,朝堂上也争论不休。   “烧死三人,重伤者数十人,户部严大人被牵连,连丞相府墙头的雀巢都烧焦了一个洞,纵火之人死不足惜!”副相张少秋意有所指。   丞相魏成大大方方接了张少秋的挑衅:“火兵出现得及时,所幸府中并未有大的损失。”   张少秋凉凉道:“可不是?相府刚冒出个火星子,铺兵的水炮全用上了,自然是没有什么损失,就是可惜了那三个被浓烟呛死的百姓,并上烧伤严重的百姓,若是再慢一点,不怕烧不得面目全非。”   魏成没怒,身后的郑朗怒了:“张大人这是非要丞相府也死伤惨重不可?”   纵使皇上见惯了这日日当堂斗嘴的场面,也颇为厌烦:“好了!纵火之人抓到了?”   谢玄出列,三言两语言明了一介商人因为用火不当造成的大事故,犹豫道:“此次纵火还有很多疑点……”   皇上点头,表示纵火之人捉到就好,并让命人处理负责后续的房屋修缮事宜,临走前,让吏部即刻换了福庆街军巡铺的当值火兵。   “至于严侍郎……好生安抚他罢,宅子既已毁,那便再择一处。”   轩宇茶楼   用火不当的理由是语方知让秦老板说的,秦老板以为他是怕引火上身就没有怀疑,但谢玄并没有完全相信秦老板的供词。   “且不说起火的时机正好是傍晚,人来人往总会有人看见,及时扑火怎么着也不会让火蔓延那么远,何况昨日午后还下了场雨,怎么看这场火都不会烧那么快……”   语方知不动声色地听,这也是他认为这火有蹊跷的原因。   但毕竟灾祸已经发生,人也已经抓到,再过多深究没有什么用,谢玄干脆不细想了,拍拍语方知:“昨日见你救下了严大人。”   语方知赶紧道:“举手之劳罢了。”   “这可不是简单的举手之劳,你救了他的命!”谢玄惊讶,那场火他也是看见了的,一般人还真不敢轻易冲进去救人,何况谁知道那人在里面是生是死?   语方知笑:“如此看来……草民便等着严大人来唤我一句恩公了?”   “那势必要谢的。”   谢玄的话语方知并未放在心上,他是救了严辞镜不假,但严辞镜也救了他,但说两两相抵也不太恰当,毕竟人命关天的事还要讲究个你来我往的吗?   小清推门进来,站在语方知身侧倒茶,滴滴答答的茶水声极有韵律,听得他自己晃了神,被语方知湿手洒了一脸的水才回神。   “不想干了就回江陵去!倒个茶还走神,全泼我手上了!”   “少爷……”小清赶紧把帕子递上去,“小清就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您救的严大人,他不来感激您,反倒您又是送宅子,又是送补品的……”   语方知瞥他一眼:“严大人的伤势见着没?”   小清登时圆了眼睛,大叫:“见到了!就在少爷你背着他找医馆的时候!好家伙,后背全是血,都烧烂了!”说完还抖了两抖。   语方知道:“那不就是了!”见小清还是一知半解,好心解释道,“我总不能救出来个死人吧?昨天你也瞧见了,那么严重的伤,不好好养着万一嗝屁了,没命来谢本少爷怎么办?”   “哦!”小清听懂了,但也没太明白,听着自家少爷像个冤大头似的,但他自己琢磨琢磨,也差不多明白了,严大人是官嘛!救了个官,总是有好处的!   “那待会我就再送只补身体的大鹅去?”   语方知摆摆手:“不用待会,你现在就去吧!”   小清点点头走了,语方知随后也下了楼,听见隔壁厢房里也在讨论昨晚纵火的事,不由地停了脚步站在门外听,还抓了一把鱼食洒在门外案几上的鱼缸里,佯装喂鱼。   “哎呀!我在晔城也住了几十年了!好久没见过这么大的火了!”   另一人压低声音说:“可不是!都快赶上十几年前孟家那场大火了。”   “那可不一样!孟家被烧那是罪有应得!通敌叛国啊,诛九族都不足惜,放一把火算什么?”   两人还在私语,语方知却已将一把鱼食捏碎,抬脚想走,又撞上迎面的小二。小二认得语方知,护着托盘上的茶壶弯腰问好。   语方知一点都不好,面冷如霜雪:“这茶是送进去的?”   “是。”   语方知冷嗤一声,绕过小二走了,小二摸不准这少爷脾气,赶忙将茶送进去,房中两位客人在说话,他不便留下,倒好了茶便退了出来。   那两人正说得是口干舌燥,随手端茶喝。   “呸呸呸!”   “呸!这是什么味道啊?”   打开茶壶盖一看,茶汤面漂洒了满满一层的碎鱼食。   话说小清被语方知指示着来送鹅,进门的时候,还没来得及感叹这漂亮的桃花小院就这么白白给了严大人,就听见屋内有声音,说什么荻花街的,地名听起来很耳熟,凑一脑袋去看。   原来是个官老爷在跟严大人的小厮说话,他偷听了一嘴,心里一急,打招呼也顾不得了,大鹅往另一个哑小厮怀中一塞,撒丫子跑了!   他要赶紧去告诉少爷!出大事了!   院里,两个小厮点头哈腰的送走了严大人的同僚后,抱鹅的抱鹅,端药的端药,一起进了厢房。   “大人,该吃药了。”   严辞镜正趴在床上看书,看见他的两个家奴端药进来,还没走进就闻到一股子药味,眉头立刻就不舒展了,淡淡道:“放那儿吧。”   端着药的小厮唤作杜松,只见他面露难色道:“大人……”   严辞镜放下书,无奈解释:“我待会一定会喝的。”   杜松把药放下:“大人可是嫌药苦?我去拿些语公子送来的花生酥解苦。”   “不必,我现在喝便是了。”严辞镜由着杜松帮他把药喝下,苦得一张英俊脸蛋扭曲变形,“他亲自送来的?”   杜松答:“是他那家仆送来的。”又指了指旁边被抱着的鹅,“刚又送来一只鹅,本想着拿人手软,该拒绝的,但是那家奴把鹅一放就跑了,只好让阿砚先抱着了。”   阿砚全名杜砚,是杜松的弟弟,小时受了惊吓不会说话,看见哥哥指着自己,忙把鹅抱紧,朝严辞镜点头。   严辞镜浅浅的笑容让他苍白的脸增色不少:“阿砚喜欢就抱着吧,不吃鹅。”动作牵动着伤处,“嘶”一声,额头又滚出冷汗。   杜松瞧得忙扶着严辞镜躺好,又从柜子里抱出几个团枕垫在严辞镜身下,好让他趴得舒服一点:“大人,多亏了语公子出手相救,又借了这间院子,不然一直待在医馆,人来人往的不利于养伤。”   严辞镜轻轻嗯了一声。   昨晚治了伤,缠上纱布之后他就昏睡过去了,并不记得后来发生了什么,睁眼就发现自己在一处陌生的屋子中。   杜松继续道:“语公子可真是个大好人,今早拿来了好些珍贵的药材的补品,大夫说都是好东西,吃着也能痊愈得快些。”   还有药材?“送回去。”屋里只有鹅叫,于是严辞镜又说了一次,“送回去。”   “可……”杜松面露难色,斟酌着开口,“早上送东西的那家奴说了,语公子早就料到严大人不收,若是不收的话就只能丢了。”   “还说……”   “还说了什么?”   杜松咬牙道:“说大人俸禄太低恐怕这辈子都买不起这样的好东西不收白不收!”   严辞镜确信这样的话语方知还真能说得出来,脸瞬间黑下来,抱着手臂换了方向侧躺,正好瞧见窗外依墙的桃树。   这小院比他那被烧秃的家宅要强上许多倍,虽说他因为行动不便只能拘在屋子里,但从雕花木窗往外看去,也能看见曲折游廊、翠竹丹亭,香雅清贵极衬那富贵公子的气质。   只是昨夜一场死里逃生,火光中一幕幕他记得清楚,早就无法将他只当做一般的富贵子弟看待,不,不止,还有在吴添筹临死前的对峙,地下洞穴之中的守望相助,语方知的出现,他的行为,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   耳边家奴还在絮絮叨叨着,说起昨夜起火的缘由跟一个怀恨在心的商人有关,严辞镜听得想发笑,真也好,假也罢,他背上这一片的血污只能由他来受。   窗外飞花,妃色花瓣落在花窗边上的案几上,淡淡花香吹满了整个房间,屋里的药味淡了许多,养伤的烦闷情绪也散了许多,是很好的休养之地,严辞镜捻着青纱帐,像无意识捻着一瓣花,思绪慢慢飘远。   偶然听见杜松说了句什么,他松了手里的纱,问道:“什么荻花街?”   杜松道:“哦,就是大人的新宅子啊,荻花街最西头,挨着芳林园那一户。”   鹅突然被阿砚勒得大叫起来,杜松回头看,看见弟弟惊恐地丢了鹅扑在床边,杜松也跟着往床上看去,兀的失声惊叫:“大人!纱布渗出了血!我现在就去叫大夫来!”   作者有话说:   做邻居了!语方知要日日骚扰严大人了! 第19章 宅子   严辞镜虽说不大想接受语方知送来的东西,但不得不承认送来的药材和补品都是他买不起的……也是非常好的。   在屋里将养了几天,大夫说恢复得不错,严辞镜也能忍痛慢慢下地行走了。   短短几天,屋内临窗的案几上,已经堆了满满一桌的桃花花瓣,杜砚抱着鹅撒花玩,撒得满室芳香,连坐在榻上看书的严辞镜都不由地放下书,循着花香,朝窗边看去。   等杜砚回头,严辞镜问他:“阿砚喜欢这里吗?”   杜砚把鹅放下,笑着点头,打手语回:大人不是也很喜欢吗?   严辞镜没有回答,只抓着手里的书心不在焉地翻着。   他不说杜砚也知道,大人是极喜欢这里的,能下地的时候总爱去丹亭中看书,还是哥哥抱着衣服去找,大人才知道天黑要回屋了。   可惜,他们不能再待了。   杜松进来了,背了个包袱,手里提着一串药包,“大人,我们该走了。”   “好。”   严辞镜原来只是个翰林院修撰的时候,是没有朝廷批的住所的,只能用自己的俸禄租一间小的凑合住下,现在被烧没了,朝廷这才想起,哦,新上任的严侍郎没给分宅子,这才给分下来。   只是分的这个宅子……   杜松在自家大人身后跟着,不明白为何他不叫辆车轿,情愿负伤走着,担忧道:“大人伤口可还疼?荻花街还要走上一段路的。”   严辞镜只一味地往前走着,轻声道:“无碍。”   听说那宅子比原来的要大很多,可严大人瞧着不大高兴的样子,杜松也不敢往深处去揣测,单知道自己的弟弟很是兴奋期待,一路上蹦个不停,那大鹅搂在怀里颠着也叫个不停。   到了严府也是杜砚先耐不住性子推门进去。   杜松陪着严辞镜站在门外,此时夜幕四合,没有刺眼的日光,那门上悬的匾额竟然要他眯眼才能看清上头的字,杜松心里高兴,为自家大人越来越顺畅的仕途。   “大人,门环这么焦黑焦黑的啊?”杜松帮严辞镜把门打开,开到一半撤了手,搓着指腹上的黑尘。   大门要合上了,严辞镜撑了一手,自己推门进去,嘴里念了句:   “许是大火烧出来的吧。”   烧?杜松好奇想问,转身便看见自家弟弟哭丧着脸奔来,怀里空空,那咯咯大叫的鹅正一副受了惊的样子,振翅在院里乱窜呢。   “怎么了!别冲撞了大人啊!”杜松拦住弟弟,急得话都说不利索:“发生什么事了?”   杜砚钻进自家哥哥怀里拱来拱去,中了邪似的摇脑袋,像是要哭了出来。   “怎么了?碰见鬼了?”杜松这么一问,连严辞镜都跟着看来。   却见杜砚点点头,呜呜地又埋头进自家哥哥的怀里,急得杜松大叫:“什么鬼!哪有鬼!刚搬进来说什么不吉利的呢?”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却是没底得很,寻常人乔迁都要铜钱泡水在家中各处洒一洒,用艾草在各角落熏一熏的,他一路上惦记着大人的伤势,倒是忘记置办这件事了!   杜松的话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乱撞,院子里还有半截烧黑的树桩,正堂紧闭着门,屋里头黑魆魆的,正好吹来一阵风,正撞在三人的后颈上,激得阿砚又不管不顾的乱动起来。   “大、大人!”杜松好像瞧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忙护着严辞镜后撤。   严辞镜倒是不怕:“若真的是鬼,我倒要问问他姓什么,可偏偏是有人在装神弄鬼。”他镇定自若地看着在正堂中乱晃的白影,“阿松,拿火棍子来。”   “大人站着别动,我去吧!”杜松咽了把口水,硬着头皮举着火把走去,十分踌躇,“大人......”   严辞镜厉声说给里面的人听:“莫怕,我已经把大门关上了,今天定叫他有来无回!”   话音一落,里面的白影快速移动到了门边,吓得杜松差点把火把给扔了。   不过这“鬼”能听得懂人话,还有了反应,那也算不得什么鬼了,杜松没有那么怕了,大叫着撞开门。   结果力气太大,自己一屁股摔在在正堂里,正哎哟哎呦地叫着,眼前一花,一抹白影闪了出去,他看见脚了!鬼哪里有脚?!   “大人!是人!”他又叫着追出去,跟着那白影往墙角跑。   那白影正往墙角缩,像是被墙吸走,愈来愈小,严辞镜大喊:“捉住他的脚,别让他跑了!”   杜松往前一扑,抓到了那白影的鞋,谁知那白影情急之下蹬掉了一只鞋,杜松手一空,双臂挥舞着抓住那白影,白影滑不溜秋,杜松一直捞一直捞,抱了满怀的白布,低头一看,那装鬼的人已经顺着墙角的洞钻走了!   杜松往洞中看去,只能看见个正在往外爬的屁股,气得不行,指着墙角大叫:“大人!这里有个洞!”   严辞镜看见那扮人的鬼往墙角跑的时候,就猜到有个洞了,可此时走近一看,一个能容纳瘦削男人的洞还真不小!   他蹲下来往洞中瞧去,竟然看见了张人脸!   “你!”   严辞镜吃了一惊,不过也就一瞬间的事,眼中惊色冷下来:“语公子真有兴致,竟然披了张白布来捉弄我主仆三人。”   对面的语方知原先也惊讶,听了严辞镜的调侃觉得好笑,抬手揪住旁边小厮的耳朵,迫使他大叫着蹲下来。   “小清?说说吧?为什么钻狗洞去吓唬严大人啊?”   “啊啊啊啊啊——少爷!疼疼疼!”   两人一唱一和,语方知龇牙笑着没正行,小厮也大呼小叫地闹着,严辞镜感觉像是被耍了,没再纠缠,扶着杜松的手站起来:“阿松,明天就把这狗洞填了吧,免得人老往里钻。”   正好杜砚也把院子各处的灯笼点起来了,严辞镜转身往正堂里走,没走两步,就被翻墙跳进来的语方知拦了个正着:“大人真生气了?”   严辞镜抬眼,看见他漫不经心的纨绔样,手一伸,指着抱鹅缩在角落的杜砚:“孩子吓着了。”   语方知走近了,笑得像是搂了个千娇百媚的姑娘,风流又放肆:“那大人呢?”   “有没有被吓着?”   正堂里的杜松把烛火也点起来了,堂前的小院又亮了几分,语方知身上某种难以言喻的顽劣气质到了难以忽视的地步,严辞镜收了手,垂了眸,半张英俊的脸叫那烛火映着鲜活深刻,说出的话却渗人:“我不怕,但还要是想捉了鬼来打一顿解气。”   “大人好凶。”   语方知凑近了,像是要替那“鬼”挨上这顿打,严辞镜却不敢动手了,退了一步便不再言语,想来也不是说动手就动手的恶人。   语方知却在严辞镜这一退后带起的风中,嗅到一点桃花的淡香,笑道:“大人身上的血腥味淡了很多,想必是伤口快好了。”   严辞镜没法子,人家都主动提起了,他也不好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多谢。   把他从火中救出,送到医馆,僻静的小院借他休养,还送来不少好药材。但是这些对于语方知来说都是小意思。   “谢什么啊?”语方知不依不饶,念叨着别的,“那日救你出来,背了一路到医馆还不够,治伤时抓着我的胳膊喊疼,我的手臂到现在还青着呢。”   “那怎么办?”   语方知敲诈:“我喜欢这刚挂上匾额的严府,不知大人是否肯割爱啊?”   严辞镜还没回答呢,又从洞里钻过来的小清听见了,缩着脑袋在语方知身后嘟囔:“这宅子是我家少爷一早就啊!”   语方知一脚把小清踹开:“装鬼还不够,现在又开始说鬼话了?”   严辞镜想起蹲在洞前看的景,问:“你住在隔壁?”   “是啊!从今以后,我跟严大人就是邻居了,大人何时请我吃乔迁酒?”   严辞镜转身进了正堂:“驱鬼的雄黄,要否?”   “大人给的,那势必是不能推辞的。”语方知跟着进了正堂。   新宅子,桌椅也都置办的齐全,但也仅限如此,人一少便显得空旷,有种死气沉沉的憋闷感,语方知皱皱眉,转身走了,还不忘把小厮也薅走。   小清正蹲着院子里数年轮呢,被提了衣领也不在意,掐着声音道:“少爷!我数了下,这树被砍的时候得有七岁了!”   语方知不搭理他,松手离开。   感觉没人跟上来,回头一看,那要命的小厮又去钻洞了:“小清!过来!别给本少爷丢面!”   小清哦哦两声,灰溜溜地跟在语方知后头,正大光明地往大门口走去,离开前还不忘把装鬼用的白布给抱走,蹭蹭追上走得飞快地语方知。   “少爷,我是为了您才扮鬼吓人的......”小清委屈,要不是语方知老惦记着这套宅子,他也不会做这种事啊。   语方知皮笑肉不笑:“小心严大人真把你当鬼,当场打杀了你。”   小清后怕:“严大人......不会吧?”   “我要了这么久的宅子最后落进了他手里,谁知道呢?”语方知轻飘飘道。   他几乎快忘了救严辞镜脱离火海的缘故,又经这易主的宅子提醒,才终于想起他跟严辞镜是水火难容的死敌。   此时出了严府,没了院中照明的烛火,语方知一双锐利的眸被夜色掩盖,他回头看了眼屋前的匾额,感叹一句:“严府,好气派啊。”无限嘲讽。   小清跟着抬头,光滑的匾额映着冰冷月光,白天看着周正大气的两个字,此刻瞧着却透着森森凉意,让人看着遍体生寒。   作者有话说:   语方知对严辞镜的印象好复杂啊......(求评求海星!) 第20章 海棠   严府跟语宅挨着,御赐的匾额不如旁边两座细雕的白玉石狮气派,连两宅院中的小厮都生出不小的差距来。   一西一东,杜松和小清相向而来,皆挎着竹篮,刚从早市中回来。   杜松朴素简衣,提着菜篮四平八稳地走,瞧见对面是昨个儿把自家弟弟吓得差点窜稀的隔壁小厮,虽心中不满,也碍着严大人的面子点头致意便算了。   小清青布衣裳,抱着菜篮子蹦蹦跳跳,瞧见杜松篮中就一头白菜、几个鸡蛋、两方豆腐,二两猪肉还不全是精瘦的,不由地把怀中采买的各式鸡鸭鱼颠了颠,施施然朝杜松露了个笑。   两人无话,本打算各回各家,却都被宅子门前两个菜农的交谈声吸引。   “哎,这严府……哪位严大人啊?”   “哦,就前阵子被一把火烧成重伤的那个严大人喽!”   “他啊!朝廷怎么给了这么个地儿住啊?不是膈应人嘛?谁不知道通敌叛国的孟霄就是死在这座府上的啊?十几年都没人住过,万一里面还有没走干净的东西怎么办?”   “要不然就凭严大人现在的位置,哪里住得起那么大的宅子?还不是这房子没人愿意住嘛!”   “也是!就是因为当年的事,这一条街风水都不好,说是容易出贼臣,这一片的宅子低价贱卖都少有人要!”   两人旁若无人地说着,俩小厮不动声色地靠近。   杜松本意想提醒一下两位,莫要在别人的家宅前说闲话,谁知小清是个听不得坏话的,菜篮子往地上一砸,吵吵嚷嚷地要赶人走。   “谁让你们在这里卖菜的?赶紧滚,风水不好你们也买不起,再不走我就把你们的烂菜砸了!”   俩菜农没见过那么凶的小厮,但在人门口说闲话自知理亏,只好肩挑着菜筐离开,走远了,确定小清追不上了,又回头啐了一口。   小清被气得半死,气呼呼地接过杜松递过来的菜篮子,都没顾上道谢就走了,杜松也不要他的道谢,两人都想着方才菜农说的话,各怀鬼胎地分开进了自家的大门。   杜松进门,没在正堂见着严大人,便绕过正堂往后院走去。   后院的草木茂盛,杜松想着也要找时间修一修,好不容易才看见掩在树丛的吊脚丹亭中,自家大人的背影,赶紧蹦着嵌在青苔中的白石圆砖进入亭中。   “大人——”   杜松轻微惊惶的叫唤戛然而止,为着自家大人的欢愉模样。   严辞镜闻言回首,面上的笑正像入了春疯长的海棠,杜松忽的就不想告诉他外人的闲言碎语了。   “阿松你来得正好,阿砚正用草帮鹅织衣服呢,是件绿莹莹的小褂,你瞧瞧。”严辞镜挨着石柱,拿过来的书没翻几页,全被杜砚的动作吸引了去,正看着杜砚发笑。   杜松也跟着笑,又叮嘱弟弟去房中拿件外衫来给大人,自己拎着菜篮子烧火做饭去了。   小清就没有那么宽的心了,气鼓鼓地把菜篮子丢给灶房的人,精准无比地在后院的贵妃榻上找到自家少爷,扒着放甜食的案几哭诉起来。   添油加醋地说外头是怎么诋毁这片地的,还说挨着贼臣的府邸糟蹋了财运,话里话外都是让语方知做主再另寻一处宅子的意思。   语方知正打算用胳膊遮了脸睡觉呢,不得不听了小厮一顿哭诉,语气不善道:“别胡说八道。”   小清:“可……可外人都是这么说的。”   “你只当那些人都在放屁。”见小清还要纠缠,又说,“下回你听见有人这么说,直接来找我,我把那人的舌头拔了。”   小清看见语方知不似玩笑,张了张嘴,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语方知躺了会没有困意,便坐起来了,瞧见墙边一簇绯红如霞的花,在一众修剪齐整的绿树中有种难以忽视的明媚,他瞧着瞧着就愣神了。   小清:“少爷,这是贴梗海棠。”   语方知嗯了声,站起身:“挺招眼的。”   小清跟着语方知往外走:“少爷,快到午膳的时间了,您去哪儿?”   语方知横道:“少管。”溜达溜达溜出了门。   街上越来越热闹了,大多都是往城外苍山寺庙赶去的举子,春闱在即,除了整日在各处府邸中走动,便是去庙中拜一拜,讨一讨称心如意的好兆头了。   语方知并不出城,往东市的布行走去,开口便是要雀羽织就的云锦,一般的铺子哪里有这种上好的料子?   语方知也不急,一间间问去,偶然问得一处,掌柜的犹豫说,雀羽云锦不摆出来卖,怕不懂行的人摸坏了,如果语方知真的想要的话,只能跟掌柜去仓库瞧。   语方知答应了,由着掌柜带他从店铺后面离开,在小巷中七拐八拐,进了一处堆满了布料的仓库中。他在木凳上坐下,那掌柜的熟门熟路打开带锁的箱子,捧了匹富丽堂皇的锦缎来。   语方知接过,却把锦缎拂了,抽出叠藏在布中的宣纸抖搂起来。   那掌柜已经单膝跪地,恭敬地喊了声:“主子。”   “嗯,起来吧,事情办得很好。”   “都是照您吩咐的,由底下相貌气质合适的弟兄扮作学子与范直喝酒,几天接触下来,范直放松了警惕,在一次喝酒中说漏了嘴,凭着尚书老爹范齐的便利,他从郑朗处提前拿到了考题,前几日我们的人就已经跟郑朗的人搭上线了,只是……那人警惕得很,要不是咱们的弟兄聪明,说是范直介绍的,还给了不少银钱打点,只怕没那么顺利。”   这份考卷是无数考生梦寐以求的,语方知就这么随意搁在桌上,道:“做的不错。”   “接下来会按主子的吩咐,跟最需要这份考题的学子搭上线。”   语方知看见下属面露不解,便让他直说。   下属沉吟片刻,道:“只是这样一来,难免走漏了风声,会不会打草惊蛇?”   语方知笑了,装作慈眉善目的佛:“做好事不怕声张,何况郑朗泄题不可能只泄给范直,我们只是帮他发扬发扬,给他积积德,要不然别人怎么知道郑尚书是个惜才的大善人呢?”   下属听他这么说,难掩激动:“此事牵扯甚广,若能一举成功,便能让那些个渎职贪婪的奸臣下狱,就算不能伤及上头老贼的命脉,也能断一断他的左膀右臂。”   语方知眸光锐利:“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在人前露了脸弟兄让他暂且不要出来。”   “是。”   语方知从仓库离开了,跟布行的掌柜商量好了,待会便将云锦送到宅中,他自己则沿着顺义大街走回家中。   天色不早了,许多学子已经已从城外回来了,正成群结队地聚在一起,互相刺探对方各个科目准备得如何,又找了哪些高官指点。   说哪位大臣的都有,连说严辞镜的都有。   语方知凑耳朵去听,听见那学子说自己拿了银钱和作的文章同去,谁知道严大人是个正直的,帮他看完之后,竟然还当街把塞进袖中的银钱还了回来。   又有人道,严大人当初可是状元,上门请教的人必定把严府门槛都踩踏了吧?   那学子撇撇嘴说,严大人虽说是状元,但也没有能帮忙举荐的本事,还不如去讨好讨好朝中更能说得上话的大臣,就算之后不能高中,当个门客也是大有前途。   众学子纷纷说是,语方知却摇了摇头,心里暗道可惜,就算郑朗不做那胆大包天的泄题谋财一事,以这帮学子的资质,也决计不能中进士。   语方知感叹着世风日下,回家了。   进门前,瞧见严府大门紧闭,匾额是刚挂上去了,大约不过多久,就要摘下来了吧。   进了门,语方知又去寻那摆在后院中,专门供他休憩赏花用的贵妃榻,小清早就捧着盒时令鲜果候着了。   语方知躺下来,喊小厮帮他揉腿,方位、轻重,揉捏舒服了才心满意足地把眼睛闭上。   面上噙着抹纨绔特有的漫不经心的笑,脑中却在穿针引线,由那份考题开始,一环扣一环,细细琢磨着其中门道,若事情能成功,便能牵扯进预想的目标,没预想到的目标也被牵涉进来就不是他能控制的了。   小院安静,偶有清风带起草儿簌簌地响,这便是最大的声音了,却不想,一堵墙之隔,轻易听见了邻居的喧闹。   “大人,阿砚把鹅追上树了,正蹲树底下跟鹅干瞪眼呢。”   语方知听见了书页翻动的声音,还听见了两声低低的笑。   “好了,天黑了鹅便会自己下来了,阿砚快去吃饭吧。”   语方知睁开眼,此时天边云霞又暗了几重,暮色朦胧,入目之景皆笼上了一层如烟似梦的迷蒙,墙角团簇的海棠像是在烧,绮丽绚烂,让人挪不开眼。   他指着海棠道:“把这花挖了吧。”   小清:“啊?”   语方知声音不起波澜:“换个不这么打眼的。”   作者有话说:   更啦!wuli严大人可好看了!(求评求海星!) 第21章 送考   严辞镜在贡院门口跟语方知打照面的时候,内心是无可奈何大过惊讶的。   早晨出门时,语方知也正好出来,对着他打着哈欠,恭敬不足随意有余地道了声大人,严辞镜也只好点点头,随口问上一句语老板去往何处。   语方知说去考试,严辞镜没当真,只当他睡糊涂了,大少爷富贵逼人桀骜难驯的样子哪里像个书生?瞧见他脸上的几分调笑,严辞镜知道他在戏耍自己,掸掸官袍离开,不跟这混子一块浪费时间了。   哪成想,语方知真的站在了贡院门口。   “严大人。”   恣意放纵的模样在一众面色凝重的考生中极出众,这一声也把其他考生的目光吸引了来。   严辞镜所到之处,皆是灼灼的目光,他没好气地:“大殷律法,商籍不得参加科考。”瞧见对方笑意更深,不由地恼上几分,“你可有证明身份的浮票?”   语方知自然是没有的,但不妨碍他低笑两声:“严大人把我早上的话当真了?”对方有叫官兵的趋势,语方知赶紧在人群中中逡巡了一圈,抓了个眼熟的揽着,“其实我是来送考。”   严辞镜不咸不淡地打量了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进了贡院,分出两条道的考生又渐渐合拢,叽叽喳喳喧闹起来。   被语方知揽着的学子动了动,声音发紧地喊了声:“语公子……”   原来是有过牢狱之缘的裴远棠,语方知放开他:“你怎么出那么多汗啊?”   裴远棠笑得勉强:“紧张……”   多年苦读,北上京城一路颠簸,差点入狱,各种艰难说不完,他昨晚辗转反侧了半宿,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下,不过这些都不必细说,他又问,“语公子今日怎么也来了?”   语方知笑:“没见过人满为患的贡院,今日特来一瞧。”   裴远棠虚虚道了声哦,语方知拍拍他,指指天:“瞧头顶上的那朵云,像什么?”这么一问,周围的考生都顺着往天上看,有说像鱼,有说像兔,还有说像粪。   语方知循声回头,跟说像粪的考生对上了眼,原来是范直,怪不得嘴里喷粪,语方知不跟他计较,指鹿为马道:“瞧见云边的金光了吗?圣光万丈,那是孔子先师显灵啦!是好兆头!”   一番话讨了众考生的欢心,裴远棠也稍微松快也些,朝语方知点点头,小跑进贡院了。   “哎呀,不容易啊。”语方知边说边在门口寻了处食摊坐下。   因着这会试连考三科,一科三天,也就是说考生得在号舍里待九天,期间不得离开,吃食都得自备,考生得提前备上点不易馊的口粮,而这贡院门口一大早就开摊的食店也是为考生行个方便。   语方知优哉游哉地要了碗馄饨,寻座的时候瞧见一个熟人:“王羽?时辰都快到了,你怎么还不进贡院?手上是提了只烤全羊吗?”   这王羽语方知认得,在江陵打过几次交道,是个乡绅之子,底子还可以,请了教书先生到家里来,考了5年终于过了乡试,这么多年居然都来考会试了。   王羽笑嘻嘻地:“语少爷好久不见,等考完试一起吃酒去!”   语方知哭笑不得:“胜券在握啊!赶紧考试去吧。”   王羽哎哎两声,把装吃食的袋子捞到身后,路过语方知的时候在他耳边兴奋道:“此次考试我必定高中!”   语方知抬头看去,瞧见他扬了扬眉毛,大摇大摆地进了贡院。   “真是奇了。”   店老板端馄饨过来,道:“没什么好奇怪的,能不能中,懂得人看一眼就知道了。”   语方知更奇怪了:“这要怎么看?”要是真能看出来,这八字胡老板还能在这卖馄饨?   店老板嘿嘿笑两声:“刚才四人抬轿来的是户部尚书家的儿子,还有个穿着一身绸缎白衣,身后跟两个小厮提包的是御史大夫的次子……”   “他们都能中!”   想不到一个卖馄饨的都能对朝中大臣的情况那么清楚,还这么大胆地妄言预测暗指有人操纵科考……   语方知默默吃馄饨,不应声,却也没有消了店老板的倾吐欲:“若是有真才实学也就罢了,偏偏都是绣花枕头一包草啊!”   语方知:“若是有真才实学呢?”   “有真才实学也得看清局势,学会站队才有出头之日啊,要不然就算是三元及第的严大人,也只能在翰林院里被埋没咯!”   语方知又道:“会站队又如何?”   店老板黝黑的老脸一笑便是满脸的褶皱,他露出两颗银光闪闪的牙,道:“会站队也得站对,要不然就像是元康年的夏长嬴,大殷史上第一个三元及第的状元又怎么样,太子伴读又怎么样?还不是随着废太子的陨落销声匿迹了吗?”   “如此说来……”语方知放下瓷勺,“这当官也不见得是件喜事。”   “就是咯!还不如卖馄饨嘞!”店老板亮出两只沾了面粉的粗手,“我也卖了几十年的馄饨了,就摆在这贡院门口卖,专门卖给状元,看见我这招牌没?状元馄饨!”   见语方知面露不屑,店老板板起脸:“你别不信,虽然严大人没吃过,但是夏长嬴是吃过的,那孩子我现在还记得呢!长得是一表人才气质儒雅,我一看就知道此人必定高中!”   语方知:“……你是见他买了你的馄饨才这么说的吧?”   老板摸着络腮胡追忆:“可惜啦!要不是当年太子卷入孟家叛国一事受了牵连,夏长嬴也不至于年纪轻轻就断了仕途。”   瓷勺撞碗,语方知打断他:“老板原先不是个卖馄饨的吧?”   “嘿嘿!你小子好眼力,我是楼里说书的。”   语方知付钱:“怪不得馄饨难以下咽,原来不是本行。”   店老板脸青一阵白一阵,把钱抢了装进布袋里,嘿嘿两声尴尬地笑着,送走了语方知。   夏长嬴……   语方知念着这名字在树下入睡,昏沉入梦,却又不是梦境独有的朦朦胧胧,一切都清晰无比,至多覆了层沉沉的黄。   “镜元——”   孩童不过六岁大,布条遮了眼睛,听见有人叫他,赶紧伸长了手往前跑去,循着声儿在园中白石圆砖上跑,咯咯笑着。   “这里!”   孩童转身换了个方向,长袍挨着靴底,跑动不方便绊了一下,他一头栽进悠长的龙涎香中,那味道好闻得很,他伸手搂了搂,逗得那人轻笑。   被摘了眼前的黑布,他瞧见一张俊逸含笑的脸:“你是……”   “我是太子伴读夏长嬴。”   孩童似懂未懂,又朝他身后看去。   华服矜贵,不怒而威,面若冠玉,儒雅清贵,孩童似有若无闻到一股更为浓郁的龙涎香。   “这位便是太子殿下。”   作者有话说:   更啦更啦!镜元镜元,我们大少爷的本名可好听了!(求评求海星(≧?≦)) 第22章 桃林深处   “严大人,卷子已经全部分拣完了,现在要送去弥封官处弥封。”收卷官道。   严辞镜点点头:“那本官便先到阅卷房中等候。”   考卷需要先送去弥封官处弥封,将考生的名字盖掉,接着再送去眷录官处由书吏抄写,最后同考官协助主考官阅卷,所以严辞镜只需要在阅卷房中等待卷子送来即可。   只见收卷官微微一笑:“严大人连日监考操劳太甚,余下时间便可以自行安排了。”   严辞镜不明:“但……”   收卷官恭敬道:“严大人不必多虑,这也是郑大人的意思。”   这就是不让他碰卷子的意思了?严辞镜见面前的人分毫不退,又见来来往往的考官各自忙碌,对他视若罔闻,心下已有了计较,知道自己就算强行搬出主考官的身份地位,也不见得就能入室阅卷。   可……   严辞镜袖中的手已经紧握成拳。   如若他在此次会试中不能有所作为,那么黑鹰以及他身后的人,又何必大费周折让他当这个主考官?还有同为主考官的郑朗不可能不知道自己是为谁做事?现在将他排除在外又是什么意思?   还是……自己已经暴露了?   严辞镜所思无解,面对面前的困境一时半会也不能脱身,只好先离开。   退至贡院门口,回头再看,郑朗投射过来的目光转瞬即逝,那严辞镜还是捕捉到了。   他那双浑浊的眼珠子里,装满了浓浓的警惕。   严辞镜头也不回地出了贡院,站在门外,面对数条岔路,他竟觉得寸步难行,危机四伏。   正值中午,家家户户都飘起炊烟,疏烟卷日,天色很淡,整个顺义大街唯有他的绯红官袍出众耀眼,可他已经顾不上换去这一身了,正一刻不停地往城外赶去。   出了城门,他赶往东北方向的苍山,通往山寺的小径修得平整,可他偏偏往灌木丛遮盖的偏僻小路中走,游人只当他心急想抄近路,同时也诧异他独闯这繁茂密林的勇气,也不怕迷路了。   苍山半山腰的桃花开得最繁盛,山中的秘密则藏在桃花林中。   若是寻常人误入这芳菲仙境,至多在这里就止步了,但严辞镜知道栽种在这的桃花林是别有用心。他熟门熟路从桃林中寻出一条狭小山径,尽头处正冒着白烟,这是炊烟。   两间陈旧木屋,中间横一颗歪脖柳,右侧灶房内摆了一叠豆腐青菜,两幅碗筷,没见着人,严辞镜一路赶来,呼吸失律,手心发汗,却也不得不耐着性子等待。   先说城外洞中奇遇,还是先说科考的事?严辞镜拿不定主意,他现在有些六神无主。   屋后几声鸡鸣,小鸡扑闪着翅膀飞开,树后走来一人,正是严辞镜要等的人。   严辞镜垂首作揖,恭恭敬敬喊了声“先生”。   “嗯。”那人手中执碗,碗中三四颗阉萝卜块,没停步,往灶房走去。   一袭褪色青摆收进腰带中,粗布鞋沾满泥点,及腰长发仅仅用黑布束在脑后,打扮不起眼,走姿随意却端正,浑然一股隐士气质。   “过来。”   “是。”   严辞镜跟着他绕至屋侧,看见吊在树枝上的两条腊肉,也看见了树底下,竹片成板上晾晒的灰色纸浆。   “这是在......造纸?”严辞镜心想,怪不得上回自己说要带些纸笔来,他拒绝了。   那人点点头,双手把住纸片两头,缓缓揭开一张凹凸不平,边缘粗糙的纸张,提到严辞镜面前:“还不算太失败。”   严辞镜伸手托住,再抬眼,他已经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正抬手将垂落的发丝往脑后拂,露出的五官清润,眉宇脱尘,墨染的浓眉,墨汁滴就的黑眸,此人便是销声匿迹多年的太子伴读——夏长嬴。   严辞镜唤他:“先生。”   夏长嬴招呼他坐下,先问他伤势如何,那晚冲天的大火夏长嬴在高处看得一清二楚,也知道严辞镜差点烧死在火中。   严辞镜摇摇头,说已经无碍了。   夏长嬴看他一身官袍累赘,又问:“衣服不换就过来了,有什么急事?”   严辞镜只沉声道:“他们已经怀疑我的身份了。”   夏长嬴:“何故?”   严辞镜把在洞中见到的尸体说了,把贡院里发生的事也说了,还说:“从洞内出来之后,黑鹰问我在洞中可有看见什么,我摇头说什么也没看见,可他那样子分明是不信。我家中起火的事根本不是意外!而后又批了孟宅给我做府邸,不是试探是什么?最重要的,今日会试结束,连卷子都不让我碰……”   夏长嬴细细听了,见严辞镜面上有郁结之色,宽慰道:“或许这只是你的猜测,事情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就算对方真的起了疑心,那为今之计,也只有按兵不动这一条路可以走。”   严辞镜只身在朝堂,根基不稳,硬碰上去就是以卵击石。   严辞镜汗涔涔:“可若对方真起了疑心,且不说我再也不能替对方办事,只怕离最上面的那个人会越来越远。”   夏长嬴难得见他自乱阵脚:“我早就说过,我并不赞同你佯装跟他们为伍。”   严辞镜难掩急色:“可这是最快的方法了!”又泄气,“单靠我个人......根本、根本接近不了他。”   夏长嬴叹了口气:“你不了解他,他用人多疑,想替他办事的位高权重的人不在少数,要不然也不会到现在为止,你只能跟黑鹰见面,根本没有机会接触到上面。”   “何况见到了又怎么样呢?他会听你的,把当年的真相全盘托出,然后跪在孟家的牌位前谢罪吗?如果真的这么顺利,我自己就能做到,我又何必倾囊相授让你入仕潜伏?”   太子伴读的身份既能在朝堂上有立足之地,更能自由出入东宫,接近任何朝臣都是轻而易举。   夏长嬴道:“你一朝苦读,又沉寂多年,为的不是接近任何人,孟家叛国一事想要翻案难如登天,当年用一封信检举孟大人分量根本不够,同年北境遭袭才是让孟大人百口莫辩的实证。”   “朝堂、东宫、皇城禁军、地方军队甚至是当年卧病在床的仁德帝,牵扯甚广又时隔多年,追查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有结果的。”   此地离桃花林很近,花香盈袖,沁人心脾,可严辞镜垂首蹙眉,俨然一副不解风情的样子。   “惊平。”夏长嬴唤了他的名,将他看做学生,更将他视做小辈,“莫要急躁。”   他伸手将严辞镜手中攥碎的灰纸接过来,用衣摆兜满,一片一片捻着,默默地等着,等严辞镜缓过劲来。   夏长嬴初见严辞镜时,他不过是个跟在少爷身后跑的小厮,可他聪慧非常,胆识过人,绝不是寻常家奴。孟家待他极好,原因夏长嬴不得而知,私下还当他是孟家二少爷,但如果不是情意深厚,严辞镜怎么会这么执着地帮孟家翻案。   也可惜,孟家的惨状令人唏嘘,要不然如今朝堂上有严辞镜,不,有严惊平这么一号人,夏长嬴也是信的。   珠玉蒙尘,但珠玉永远是珠玉。   山顶有僧人在撞钟,霎时间万籁俱静,唯有梵音悠扬洪亮,严辞镜最终还是没能在纷乱的思绪中理出一条线来,不过满腔的愁绪已经消解不少,夏长嬴见他已经恢复了平静,便催着人离开,快到午后了,他午饭还没吃呢。   严辞镜愧疚,想致歉又被夏长嬴挥手挡掉,看见他头也不回地进了灶房,严辞镜也转了身。   “若你需要助力,你可以去找当今的太傅毕知行。”   严辞镜愣了一下,点点头,回头看见夏长嬴已经在饭桌前坐下了。   桌上的两碗米饭一碟素菜早就凉透,可另一个人迟迟不来,夏长嬴也没介意,坐在桌前等着。   严辞镜是见惯了的,正房中茶碗两只,木盆两个,连枕头都成双成对,但严辞镜从来没见过另外一个人,夏长嬴也没跟他提起过。   除此之外,夏长嬴没告诉他的事情多了去了,严辞镜只知道他是元康年间三元及第的状元,是太子伴读更是太子的幕僚,而太子因为卷入孟家一事中被废了位,最后郁郁而终。   夏长嬴是恨的吧,大好仕途都没了,太子一党更是在之后被赶尽杀绝,他只能隐居在这深山一隅枯守满山的桃。   严辞镜渐渐走远,又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夏长嬴硬瘦的脊背弯下去,是在低头吃饭吧。   可他没听见没看见的是,对座空空如也,夏长嬴淡淡笑着,往对面那碗没动过的白饭中夹了一块豆腐。   “瑾瑜,快吃罢。”   下山的路上,严辞镜碰见了很多从山顶寺庙中下来的百姓,面上皆是一派平和释然,仿佛香油钱一给,香火一燃,所有的烦恼都烟消云散了,让他看着心生羡慕。   夏长嬴一番话意在让他知道前方道路凶险异常,非常人所能轻易通过,最好不要自我怀疑心生烦恼,但他并没有被开解,反而陷入了一种有心无力的纠结之中。   他怪自己力量太小能撼动的山有限,觉得孤立无援,而夏长嬴提示的毕知行他没有机会接触。   在这种时刻,他脑中竟然浮现出语方知那张桀骜不驯的脸,他是向往这种肆意妄为的,不像他行事束手束脚。   想到语方知,严辞镜不可控制地想到两人是否有联手的机会,因为他知道语方知跟他其实是一路人,不过他很快便把这个念头打消了。   他需要助力,但不需要语方知。   走路心不在焉,严辞镜没注意到好几个考生的问候,却能在路过一间药铺的时候,闻到一股甜中带涩的药味。   “官爷可是要抓药?”   严辞镜一言不发,安静地看着白纸黑字的上新告示。   “官爷要不进来坐会?想抓什么药都可以让医官找给你。”   严辞镜点点头,抬脚跨过门槛,进了药铺。   作者有话说:   更啦!严辞镜原名老攻了,可惜可惜!(日常求评求海星!) 第23章 听书   虽然语方知不参加科考,但并不妨碍他庆祝科考结束,他还特意约了裴远棠和王羽出来喝酒。可惜去得晚了,想吃宴的并不只有他们三个,最后一个包厢刚被定走。   裴远棠的劝慰下,语大少爷暂时愿意在大厅将就。   三人吃宴像是吃喜酒,大鱼大肉摆了一桌,还上了两坛女儿红。   “我要问裴兄讨个喜钱花花。”语方知见裴远棠满面红光,知道他定是考得不错。   裴远棠不擅酒,却大方干脆地跟语方知碰了杯,皱着脸一饮而尽,面上红光更甚,虽是心中喜悦,但也没忘了谦逊:“语兄莫取笑在下了,还未揭榜,一切还未有定数。”   裴远棠谦虚,但是这不坐着个不谦虚的吗?王羽也跟语方知碰杯,豪饮过后大笑一声:“虽说这顿是你做东,但付账还得我来!”   语方知笑:“行啊!我还没见过恨不得掏喜钱砸人的,小二!再来两坛好酒!”   “再来十坛好酒我也不惧!”王羽眉飞色舞,根本坐不安稳。   语方知趁机问道:“看你这样子,发挥得很不错啊!有什么秘诀?说来听听?”   王羽笑得眼睛都没了,刚想说话,又瞥见旁边一直坐着不怎么熟络的裴远棠,干笑两声,说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准备,爹找的私塾先生不错,娘在庙里求得符纸保佑,连自己亵裤是红色的都说了,他又问裴远棠做了什么准备。   裴远棠想了想,答:“除了寻常的温书……我仰慕严侍郎的才情已久,拿了我誊抄的他当年科举所作的文章问他,可他不太高兴,并没有详细解答我的困惑,还说不要被前人不明智的文章拖累,可严侍郎的这篇文章又不只我一个人说好,当年......”   王羽不耐烦:“哎!严侍郎这么说必然有他的道理,你就听他的吧!”   语方知却挺有兴趣:“改天你把你誊抄的文章拿给我看看。”   裴远棠应下,王羽举杯劝酒,三人又喝起来。   三人聊得正欢,听见楼下动静大,连小二都围上了好几个,他们三人跟着看去,瞧见楼梯上走来一个人,三张脸齐齐变了色。   范直也看见他们了,“哼”了一声,由着小二引他进了天字包厢。   他一进去,包厢中就闹得门外都嫌吵,什么文曲星下凡、国士无双之类的话也敢说。   语方知、裴远棠和范直那是对簿公堂过的仇人,见面眼红是正常的,倒是王羽也气得眼斜嘴歪就奇了,这两人能有什么过节?   王羽解释了:“这傻缺考试带烧鸡烤鱼熏肠!”   语方知大笑:“怎么了?骨头丢到你号舍里了?”   王羽抹抹嘴:“没,我闻着味了,流涎水弄脏卷子了……”   这下连裴远棠也忍俊不禁,自此看见范直带来的不愉快烟消云散,三人把酒言欢,酒足饭饱后,裴远棠说要给家中去信便先行一步,王羽说跟人约好了游湖也不多待,语方知最后离开,小二让他付账才想起来王羽说的话当屁放走了。   语方知接连送走两人,站在酒楼门口,看着裴远棠欢喜离去的背影,目光沉沉。   会试并不是每个人都像王羽和裴远棠一样如释重负,欢欣鼓舞,语方知就看见好几个当街痛哭的,嚎得震天响,还是站在开门做生意的茶楼前,逼得店小二甩着粗布跑出来劝他别处哭去,里头说书的声音都被哭声盖过去了。   说书?语方知来了兴致,抬脚往茶楼里走。   楼中央摆一套桌椅,醒目、折扇齐全,说书人穿长衫戴幞头,两溜八字胡上下齐飞,说到高潮处声音拔高八度便戛然而止,得等地下人拍手叫好才继续。   语方知听书听过不少,江陵的说书人还带点口音,讲起来更是趣味浓,不过翻来覆去就是些奇人异事或者才子佳人的悲欢离合,没什么意趣。   不过今日这场说书若还是这些内容,语方知是决计不会走进这茶楼来的。   只听那说书人开始了:   “话说在元康五十六年,当时先帝宏德帝圣体微恙,处理政务都勉勉强强了,不过好在太子已经立了,以仁德服众;政治清明,朝中有孟、毕两位大人替黄上分忧,政务并未没有什么大的纰漏过错,再加上北境有谢大将军坐镇,多年来都没有什么大的动静,南境小国又掀不起风浪,天佑我大殷国泰民安,先皇本可以无忧无虑地驾鹤西游......”   说书人平缓话锋转为凌厉:“谁能想到,就在当年!太子突然因病亡故,孟大人一夜之间举家覆灭,北境突遭敌袭,仅仅两天幽云十二州便连失去三州!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内忧外患,大殷竟然在一夜之间陷入如此境地!”   台上眉飞色舞,台下有年纪较大的窃窃私语:“哎呀,谁不知道这事啊!老掉牙了!”   小二劝道:“虽说是十几年前的事,但很多年纪轻的都没详细听过,您多担待。”转眼看见个年纪轻的听得愣了,眼珠子都不会转了,面前的茶都凉了还没喝,小二默不作声重新倒茶,那人竟然丝毫反应没有。   醒木一直放在说书人手边,可语方知心跳如鼓点。已然知道说书人接下来要说的内容,可他还是升起一股难以消解的怨气。   “孰能想到,孰能想到!针砭时弊、勤政爱民,宏德帝口中的肱骨之臣,太子以礼相待的恩师,竟然做出那等死不足惜的天大祸事!他是大殷之耻,是千古罪人啊!”   性急的催道:“谁啊!说啊!”   说书人醒目一拍:“此人长了一张刚正不阿的脸,但看相貌,绝对没人能猜到他后来竟然为了一己私利,枉顾家国,做出了那等通敌叛国的祸事,导致幽云三州被外敌的铁蹄踏破,城中百姓苦不堪言,此人,便是当年家喻户晓的能臣——孟哎!”   “烛火怎么灭了?”   “该不会是罪臣显灵了吧?”   “娘!我怕!”   茶楼顶上的悬了四盏烛台,此时竟然四盏蜡烛全灭,楼内光线不明,没人看见语方知将剩下的碎银子收进手心,听众喧闹起来,角落两处的同时发出的轻哼声要仔细听才听得出。   小二已经将烛台点亮,说书人在情绪激昂处被打断,再继续说下去也没有了刚才的气氛。   “孟霄入仕多年,位及御史大夫,前半生兢兢业业博得治世能臣的好名声,当时民间谁不说他好啊?当年他在江南做官时的考绩还被评为了优等,可惜一步错步步错,自己动了邪念,连着一家老小都没了活路,该!这是老天有眼!”   “放你娘的屁!!”   此声中气十足,怒不可遏,伴随着拍桌而起的气势,所有人都朝出声的方向望去。   语方知把指尖将要飞出的碎银子收好,也跟着看了过去,却听那老翁大骂了两句“一派胡言”后便拂袖离去,脊背稍弯,两鬓斑白,却浑然一股逼人气势,大步离开,根本不管身后的窃窃私语。   语方知起了疑心,一直盯着刚才大骂的人,那老翁出了茶楼后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跟等在楼外的一个年轻男子发脾气,似乎是在宣泄这次听书的不愉快,那年轻男人温文尔雅,只默默听着,待他脾气发完便扶他上轿,命人起轿离去。   年轻男子语方知见过,毕守言。   小二说:“方才那位是咱楼里的常客,也常听书,不知道今天怎么了,竟然发那么大的火。”孟霄叛国通敌在他看来是板上钉钉,那客人竟然说是“一派胡言”,这又从何说起?   有年纪大的说:“方才那人是毕知行,当年孟霄还在的时候,两人在朝堂上时常因政见不同吵得不可开交,毕大人还曾放言跟孟霄势不两立,如今孟霄已死,他应该仰天长笑才是啊,怎么......”   “哎,谁知道呢?听说当年孟府被烧后,毕大人还去看过,仇敌已死,估计是亲眼见了灰飞烟灭才解气吧!”   孟家出事,谁也不敢多说什么,就怕牵连到自己,许多人连荻花街都不敢去了,就怕也沾上个通敌的罪名,但毕知行就敢,许是两人仇敌似的关系,就算他进孟府晃荡,也丝毫不会有人怀疑他跟孟霄有勾结,只当他是在落井下石。   听客你一言我一语吵闹起来,说书人还在继续说,说得很是吃力。   语方知觉得索然无味,决定起身离开,步子不如来时轻快,眼底一阵眩晕,是血气上头的后症,光线暗淡,藏住他苍白血色,人声嘈杂,掩住他两声冷笑。   说书人抬高音量:“好在咱们大殷自有神明护佑,当年还是一名信使的郑大人一封通敌信将孟霄叛国之实揭露,当时在江南游历的皇子也就是当今的圣上,听说边境形势危急后,亲自领了数万府兵支援,这才解了北境的燃眉之急,而魏大人得皇上命令,带领禁军前往孟府捉拿罪臣,那罪臣知道事情败露,竟亲自杀了妻儿,又放了大火烧家,于熊熊烈焰中自刎!”   “可惜就是连累了一直跟孟霄交好的太子,后因先帝厌弃废了储君之位,只得郁郁而终,还有那北境三州枉死的人命,谢大将军面上狰狞的刀疤,惨啊!”   说书人像是亲历者,说着说着要哀恸而哭,呜咽两声,突然捂住嘴巴,只觉得牙根刺痛,口中腥甜,低头便呕出了两颗带血的门牙和一小粒碎银。   “惨!”语方知嗤笑,闪身消失在茶楼门口。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在交代两位主角的背景联系,所以两人的交集比较少,第二十四章 之后主角间的互动会多起来,也会继续走剧情了!感谢看文的各位!有任何想法都可以说哦!晚安晚安! 第24章 夜探毕府   更夫打更,亥时已至,街上巡值的士兵步子散漫,府中各处守夜的家奴也开始打哈欠,语方知如入无人之境,纵身一跃便翻进了毕府中,顺利往灯火通明的书房处摸去。   待至书房门口,除却门外有一老奴站着,从窗外看进去,房中只有一个人的影。   “老赵,给我沏壶茶来。”   “老爷,夜已深,浓茶伤身,老奴还是端碗参汤来吧。”   “也好,去吧。”   待老奴离去,语方知见周围没人,贴身挨住了屋侧的墙,在窗纸上戳了一个小孔,往孔中看去,当今太傅毕知行正拿着本书看。   忽然听见他叹了一口气,语方知心中一惊,忙闪身站直不敢再看,只贴墙屏息,又听见步子走动的声音,紧接着两声咔咔,似乎有重物移动的摩擦声,语方知不敢贸然凑头去看,怕窗上的影子露馅,只好等房中动静消失了以后才又往孔中看去。   人呢?!   语方知眸子微动,不再瞻前顾后,脸贴紧窗纸往屋内四处查看,书房就那么点大,毕知行还能大变活人不成?   他干脆推门进入,检查了两扇窗子,都是从里面上锁的,所以毕知行一定还在这间屋子里,语方知此时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他往身后那堵墙走去,手伸进墙与书架间的缝隙摸索,还真让他摸到了一块凸起。   语方知扭动后,便听见咔咔两声,知道地方找对了。   书架缓缓移动,连着那面墙一起,地上裂开了一道口子,仅容一人通过,用阶梯直连至地底,从上面看不出什么,只能看见有火光闪烁。   语方知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不会又有什么腐尸、硕鼠之类的吧?   但迟疑不过片刻,语方知便握紧了手里的匕首,慢慢地走了下去,等人完全下去之后,顶上的口子几乎是立刻就合上了。   语方知推了两下,没推动,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走,好在这次有楼梯,不用跳,隧道又是石制的,没有泥洞的腥臭湿软,还能接受。   阶梯并不高,大约一个成年男子的高度,隧道两边都点着火烛,一眼望去几乎能看见尽头,不过看不清尽头是什么。   朝中重臣家中藏着隧道,国家机密?传世珍宝?语方知没想出所以然来,试探性地往前走。   一段路不过几十米长,语方知走得很是小心翼翼,就怕误入陷阱,不过好在这隧道并不具备设置陷阱的条件,也没有什么岔路口,就是一条通,用来存放东西的可能性比灭口的可能性较大。   奇怪的是,语方知一直没有看见毕知行的身影。   离终点越近,隧道中某种沉寂多年的味道就越浓,香,不是室内熏香,而是寺庙里经常使用的香,在狭小的空间里很是熏人呛鼻。   语方知已经看见了两个红点了,确实是有人点了香。   他咽了咽,无端有些紧张,步子不由地放慢,不动声色地往前一寸一寸挪动,他看见了,桌上放着两个牌位,还有一些时令水果,香炉中的香灰已经满得落下来了。   待看清牌位上的字,一股滔天的悲怆直冲上语方知脑门,掌中匕首“当啷”落地。   多年来刻入骨髓的恨意在这渺渺香烟中化为刻骨铭心的思念和不甘,他扑通跪地扬起一片清尘,猩红的眼睛已经蒙了一层水雾。   再顾不得许多,他压抑多年的痛苦在此刻变作两声变调的爹娘。   烛火闪烁跳动,牌面上,孟霄以及孟霄之妻虞氏的描金字异常扎眼。   意外吗?偌大京城中,夜闯的朝臣家中,竟然会藏着自己父母的牌位,可痛苦的情绪比惊讶更多。   爹娘在熊熊大火中粉身碎骨早就成为了语方知的梦魇,为了沉冤昭雪苟活了十四年,尚看不到归途,也找不到去处。   当年死里逃生是机缘巧合,他才七岁,能求得一线生机还是孟霄的友人出手相救,可别的他也无能为力了,所以语方知一直以为爹娘尸骨无存,没想到……   “当年事发后,没人敢接近孟府一步,哼,那帮见风使舵的小人,我不怕,没人去就我去,孟霄及夫人的尸骨皆是我一人收殓,寻了处稳妥的地方安葬,立的无字碑,牌位便安在了我府中书房的地窖中。   是毕知行。   他就藏在语方知身后的一处凹陷的石墙中,可语方知走进时注意力在灵牌上,根本没注意。   语方知安静地跪着,一言不发。   毕知行知他是震惊又悲伤,无话可说,也知他心中起了疑虑。   “外头都传我跟孟霄是死对头,他们说的不错,我看不惯他做言官的时候咄咄逼人,他也没少说我强词夺理,朝上争执,朝下我也从不与他来往,政见不同不代表我恨他入骨,我性子是臭,但我分得清谁是奸诈小人,要我承认孟霄叛国通敌绝不可能!”   多数人以为孟霄一死,毕知行在朝堂上便可以横行霸道了,但其实不是,毕知行跟孟霄是棋逢对手没错,但更是惺惺相惜的宿敌,毕知行有时过于雷厉风行需要孟霄的击打来矫正,孟霄作为御史偶尔的矫枉过正需要毕知行来约束。   孟霄一死,对毕知行来说是晴天霹雳,他再也没有了在朝堂上据理力争的动力,一再消沉之下,辅佐幼帝的“太傅”名存实亡,朝上的声音渐渐被别人取代,他清楚某些深藏的势力悄悄显露,也是因为清楚,才越发憎恶害死孟霄的凶手。   “所处的位置限制,很多事情都做不了,直到我遇见了你。”   语方知肯定道:“在茶楼听书的时候你就注意到我了,高调离开也是为了引起我的注意,还怕我悟不到你的提示,让毕守言三番五次在荻花街出现,做这一切的基础,是你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在外人面前,语方知不得不尽快收拾好的情绪恢复镇定和从容,但从容只是表象,他很后怕,不知道自己那么容易暴露,这将给他接下来想做的事埋下不小的隐患。   对此,毕知行解释道:“当年我进孟家,并未发现你的尸骨,我怀疑你已经被人救下。如今你进晔城顶着首富之子的名号行事高调,早就让我起了疑心,语万千跟孟霄私交甚好,这是我当年为了跟孟霄争辩更有底气,花钱请人才查到的消息,我还查到当年语万千自诩风流,膝下并没有子嗣。”   “孟霄出事,语万千连夜离开晔城再不入京,我前些日子请人去江陵查,查到一则秘辛,语万千十四年前带回一个半大的孩童,说是自己流落在外的亲骨肉,赐名语方知养在膝下,从不让他离开身边半步,我便明了。”   语方知点头,进京行事高调除了从小环境使然,也是因为抱着侥幸心理,因着语万千跟孟霄的交情,他希望自己的出现能得到有心人的注意,现在,毕知行就是那个有心人。   “毕大人的大恩大德,孟镜元铭记于心。”原名孟镜元念起来很是陌生,但这能代表他的诚意,他是孟家遗孤,更是孟家唯一的希望。   毕知行叹了口气,眼前的孟镜元不过跟他儿子一般大,他愿意多帮助他一些:“大理寺卿傅淳是孟霄的好友,当年事发时他曾带人赶去孟府,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叛国一案要复核也是他押着许久不给结果,最后是刑部审理,刑部复核,也是因为这一缘故,傅淳在大理寺待了很多年不得升迁,他要是知晓你的身份定能给你有所助益。”   语方知道:“傅大人多年不得释怀,家父之死对他打击太大,已经成为了他的心病,轻易不能提起。”当时在狱中跟傅淳见面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傅淳老得太快了,他是要复仇,但不愿意强行揭开傅淳还没完全愈合的伤疤。   毕知行知道傅淳是性情中人,这个结果也并不奇怪。   “还有一事,孟霄通敌一案前后,芸妃坠井身亡,废太子因为维护孟霄被废了储君之位,不久后就殒了,这些事情细细想来还有很多蹊跷之处,要进到宫中才能找到答案,三天之后便是乾明节,皇上会在宫中设宴,彼时你需要任何助力,尽管来找我。”   毕知行说了许多,语方知对他十分感激,但毕知行并不需要他报恩,只说孟霄一定要洗刷冤屈,他要世人都知道,当初能跟他在朝上唇枪舌剑的,绝对不可能是那等顽皮贼骨之人!   在隧道中待了一刻钟,毕知行已经露出疲态,语方知也不再多留,从毕知行手中接过香插进香炉中,磕了三个头。   第一下。   感念上苍恩德让他托生在孟家,赐名镜元,得孟霄做父,虞氏为母,慈母严父记一生,教诲训诫不敢忘。   第二下。   祭惨死的娘,被逼自刎的爹,烧死在大火中的无辜家仆。   第三下。   誓要替父亲孟霄沉冤昭雪,替枉死的孟家上下报仇雪恨,手刃仇敌。   句句肺腑,字字诛心,语方知又唤了两声爹娘。   毕知行不免悲切,当年朝上对上孟霄有多意气风发,现在对着牌位就有多悲怆。岁月不居,时节如流,他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   语方知知道毕知行长时间待在地窖中已经体力不支,便扶着他离开了。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毕知行是累了,语方知是今夜得到的信息太多,他需要些时间来接受。   出了地窖,许是管家见没人便将烛火吹灭了,光线昏暗,语方知想重新点燃,被毕知行制止。   毕知行让他赶紧离去,自己再在书房里待一会,语方知点点头,朝毕知行行了晚辈礼。   离去前又想起了什么,趁着黑问道:“毕大人当时进到孟家时……可曾见过一个与当年我一般大的孩童的尸体?”   毕守言回想了一下,道:“不曾见过任何孩童的尸骸。”   语方知点点头,离开了书房。   作者有话说:   严辞镜严辞镜,辞的就是镜元。   两人的背景交代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会继续往下走剧情!晚安晚安!   第24 章 乾明节前夕   晔城以南,常郡   “主子,山寨里的人全都制住了,彪虎就在正堂里。”   “带路。”   语方知身着玄色劲装,长发高束,利落身形在晨光熹微中极为瞩目,他跟在如枯身后,快步上了长峰山。   常郡和晔城之间,山势连绵,重峦叠嶂,长峰山处其间,山势最为崎岖险峻,植被最为茂密繁盛,也最能藏污纳垢。   以彪虎为首的山匪常年盘踞在此,成了常州大患。   此地山匪跟一般山匪不同,不屑于干拦路劫财的祸事,但胆大通天,跟常郡盐铁官勾结,偷运朝廷盐铁私卖,逐渐富甲一方,当了常郡的土霸王。   这么多年都没有人能制得住他吗?当然是有的。   正堂前的黄土地上,跪满了被绑手绑脚的山匪,跟语方知的人交手没讨到好,被打得头破血流,此时又被语方知大步走动时带起的尘土迷了眼睛,却是一声都不敢吭。   语方知大致扫了一眼,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时,微微一笑,却叫那几个年纪稍大的山匪看得不寒而粟,他们梗着脖子往后缩,像是怕极了,却不想露出了身后两个毛茸茸的脑袋。   这里除却山匪,还有些女人和孩子,全被如枯拉来一起绑着。   语方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膝下的一个络腮胡蛮匪,窥见他身后有两个毛头娃娃,语方知眸中寒光微微收敛,眸底闪过一丝不忍。   那络腮胡凶恶道:“匪有匪的规矩!女人小孩不能动!你敢动俩孩子老子跟你拼命。”   语方知轻笑一声:“规矩?”   抬脚便将他的脑袋踩进土里,粗厚的身躯翻下来,露出他身后两个半大的孩子。   脚下蛮匪还在脑门砸出的土坑里挣扎,语方知纹丝不动,笑道:“且说我不是匪,不必守你们的规矩,但你说小孩不能动是规矩,你可有守过?”   语方知发了狠,土坑中慢慢有血渗出,面前两个孩子不过七八岁,见到这惨状,相互捂着眼睛哭起来,语方知没听到似的,利索抽出腰间短刀。   在众人一片惊呼声中,语方知手起刀落,银光一闪,俩孩童腕上的粗绳齐根断掉。   此时正堂中惨叫嘶吼乍起,语方知收腿转身,断刀反握,大步跨过门槛,“有人等不及了。”   堂里正中摆了虎皮座,旁边的楠木桌上还安了个关公,滑稽得很。   其实彪虎被看管着并没有受多大的痛楚,不过他一向跋扈惯了,此时被钳制着压下头颅示人,对他来说是奇耻大辱,这才声嘶力竭地大吵大闹。   语方知被他那番问候祖宗的污言秽语吵了耳朵,蹙眉,随手提起彪虎的长辫一路拖行,彪虎大声惨叫,“嘭!”语方知将他的头用力嗑在关公像前。   彪虎知道对方来者不善,实力又强,可是对方从进来就一言不发,他琢磨不透对方的身份,只好先服软,将额头上的血蹭在手臂上,假意低眉顺眼,对着自己坐惯了的虎皮座俯首:   “好汉,你看我打不过你,寨中兄弟也都被你抓起来了,要杀要剐都是你一句话的事,但咱俩无冤无仇的,你何必多沾一条人命呢?我寨中金银财宝还有,女人孩子也行,只要是你看得顺眼的,我都给你!”   见对方阴沉着脸,彪虎干脆胆大起来:“你知道老子是谁的人吗?劝你最好放了老子!要不然有你好受的!”   “当年京官都拿老子没辙!你小子最好识相点!”   “我记得你耍刀惯用左手?”   彪虎愣:“啊?”   语方知抽出短刀在彪虎身上比,刀面干净,映出语方知邪气狠厉地笑,另一面照出彪虎肉眼可见的惊慌。   “京官都拿你没辙?那是你拿捏住了那京官的命脉。”   彪虎觉得面前的男子可怕极了,明明他是第一次见,却感觉他跟自己有血海深仇,他趁对方不注意,摸出靴子里藏的刀片割开了绳子。   如枯看见了彪虎的动作,大喊:“主子小心!”   彪虎不愧是叫彪虎,暴起的时候真像头残暴的老虎,捏着手中刀片就要封语方知的喉,可语方知比他更快,伸腿猛击他膝盖,闪身抽出如枯腰间长刀,对着彪虎后背就砍了下去。   锥心的痛,彪虎倒在地上惨叫。   语方知掷出手中的短刀,狠狠将彪虎的左手钉死在地上,彪虎趴在地上痛呼,露出的后背挨了语方知好几刀。   一时间,鲜血飞溅,惨叫连连。   如枯见主子收不住势,快要将彪虎砍死了,出声劝阻,可语方知像是没听见似的,仍在一刀一刀凌迟彪虎。   直到下属硕鼠进来汇报:“一刻钟前去报官的弟兄已经回来了,官府的人马上就到。”   “当啷——”长刀落地。   彪虎奄奄一息:“你……你到底是谁?”   语方知鼻尖的汗水悄然落地,眼底被血色染得殷红,他微微喘气,轻飘飘吐出一个字,只见嘴型不见声儿。   彪虎目眦欲裂:“孟……孟霄?!”   语方知不理会。   “走。”   “乾明在即,回京。”   如枯收尾,扫了眼死狗般的彪虎,后背乱刀砍下的道道血痕中,从左肩划至右侧腰的刀痕最为刺眼,深可见骨。   常郡一片混乱,不远之外的晔城却在一片喜乐之中。   明天三月十八便是当今圣上的诞辰,定名乾明节。   这一天举国欢乐,热闹非凡,皇上会亲自登上宫城门观赏城楼前,从顺义大街走来的浩浩汤汤的祝寿表演,晚上还会在宫中设宴宴请百官。   因着自本朝的仁泰帝登记以来,大殷政治清明,百姓安居,边境安宁,所以乾明节不仅宫中颇为重视,百姓也很期待,无论是宫城门口前的礼乐节目精彩绝伦,还是因为入夜后的烟花盛景,人们都翘首以盼。   走街窜巷的百姓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开铺子的商量着明天关店一天,去城门前看表演,从学堂归来的小儿不知乾明节是什么,单知道明日不用上学,使劲乐着,最要紧的是入宫参加宫宴的官员及其妻眷,忙着置办宫装首饰,财大气粗些的就忙着收罗奇珍异宝进献给皇帝,好博圣上一笑。   所有人都融入了如同过年一般的喜气氛围中,除了拐进窄巷中的严辞镜。   他跟黑鹰并非单线联系,窄巷中倒数第二颗柳树下横睡的叫花子,就是黑鹰的人。黑鹰先前交代过他,若有任何紧要消息,都可以通过这个叫花子来传信,可现在那颗柳树下空空如也。   严辞镜并未表现出丝毫引人深思的惊愕,就像是个走路晃了神,不小心走错了路的普通行人,发觉自己走岔了之后,便立刻调转方向走出巷子。   只可惜严辞镜不是戏子,并不能装得十成十像,微乱的步伐和紧攥在手中的袖口轻易暴露了他此刻的状态。   他的担忧并非庸人自扰,黑鹰已经对他有所怀疑了,或者说他已经成了一名弃子。   若真的成为一名弃子……在狱中吞金自杀的陈侍郎是否就是他严侍郎的下场?   严辞镜心中纷乱,没注意迎面有个刻意走来的行人,他躲闪不及,闷头闷脑地撞进人家怀里。   “怎么不看路?”   “抱歉……”严辞镜下意识道歉,拉开距离便跟面带调笑的语方知对上了眼,歉意顿时消减,知道他是故意的,但也不想争辩。   “大人,东西掉了。”语方知眼看着从严辞镜袖口中跌落一根簪子,弯腰去捡,冰凉的白玉入手,还没看清什么花样造型就被严辞镜夺了去,快速收回袖中。   语方知微微诧异:“原来是严大人的宝贝,那可得揣好了。”   严辞镜不理他,想绕过他离开,没想到语方知闪身拦住了他的去路,严辞镜又往右边走,语方知也跟着他往右,跟他较劲似的。   严辞镜没办法,叹了口气:“多谢提醒,今后我揣好便是。”   语方知让了,亦步亦趋跟在旁边:“哪家的姑娘啊?”   “什么?”   语方知操心:“挑这么个廉价的素簪也就算了,怎的这么不上心?哪家的姑娘也不知道?”   严辞镜瞥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语方知追问:“那是怎么样?八字合适吗?彩礼钱几何?大胖孩子生几个?”   恨嫁的姑娘家都没他能想!严辞镜想训斥又顾忌大街上人来人往,想辩驳又怕他觉得自己恼羞成怒,一张俊脸变白又变红,最后铁青,欲言又止地瞪他。   戏耍严辞镜实在好玩,语方知不怕他呵斥,凑近了,笑得像个无孔不入的奸商:“蜀郡织就的大红嫁衣最是美,严大人需要的话跟我说,我让绣娘给你赶工。”   越说越离谱!严辞镜忍无可忍,默默离远他:“改行媒婆了吗?”   语方知本来还没想继续,但严辞镜薄红的耳珠太夺目,直逼得人要做登徒子,嘴里的话也混起来:“待嫁的新妇是你么?怎的说起婚事来耳朵还红了?”   严辞镜当下第一个反应是去捂耳朵,手动了动,却又恼得先骂了句:“胡吣。”   语方知哈哈大笑,全然不在意严辞镜的眼刀,还是被跑过来的小清拽住了,才不得已让严辞镜飞快离开。   “少爷!”小清跟在语方知身后,“少爷您也真是,消失了两天去哪儿玩了也不告诉我,到家就倒下闷头睡到今日,累了还不在家休息,非要出门招惹严大人。”   语方知笑眯了眼:“什么叫招惹啊?”   眼看着等严辞镜走远了,小清又凑在语方知耳边小声嘀咕,“您刚才不该在严大人面前提婚事。”   语方知问:“为什么?”   小清道:“我也是跟别人聊起来才知道,那个昭和公主……”   哦!语方知想起来了,皇上曾经给严辞镜和昭和公主赐婚,最后因为昭和公主不愿而不了了之。   “当时闹挺大的,严大人沦为天下人的笑柄,这么丢脸!少爷你还敢拿他的婚事开玩笑,万一他生气了怎么办?”小清替他担忧,少爷这么口无遮拦可怎么是好?   语方知心道还真忘了这事了,不过严辞镜生气归生气,倒是没有恨他入骨的样子,当时的事对他是过眼烟云?   小清嚼舌根:“女子婚嫁全靠媒妁,怎么这昭和这么大性子?”   语方知摇摇头。幼时他曾跟同龄的世家子弟一起入宫伴读,宫中大小皇子皇孙都见得差不多,但当时昭和公主还未出生,而她出生的时间……   小清贼眉鼠眼张望一圈,小声道:“昭和这封号倒是有福气又吉利。”   可不吗?语方知心知肚明,当年孟家被陷通敌,好死不死,恰逢北境匈奴进犯大殷,将军谢缪拼死抵御,后随援军反击,一支穿云箭将乌图单于钉死在城墙上,大破胡军,一举夺回被占领的三州。   同年,先皇最后一名公主出生,赐名昭和。   公主无辜,可语方知一听到公主的名号,就不免想到当初孟家的惨状,昭和昭和,独独孟家血流成河。   思及旧事,语方知一时无言,沉默地在街上走着。   路过家药铺子,语方知不爱闻浓稠的药汁味,掩着鼻子离开,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掌柜,送药呢?”语方知问,   掌柜认得语方知,笑答:“是,这是严大人的药,正找人送呢。”   语方知道:“可巧,我跟严大人邻居,我替你跑一趟吧?”   赵老板客气了几句就把药包给语方知了   药材生意语万千一直在做,语方知虽然不喜汤药的苦味,但普通的药方他也懂一点,川乌外用能产生麻痹感,止痛。   语方知这才想到那场火灾给严辞镜带来的伤害并没有那么快就消弭,后背大片的烫伤完全恢复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的休养。   这药无关伤口愈合,竟然是止痛的,严辞镜的伤口还是痛吗?   可刚才见面,并没有在他脸上看见任何的痛楚,前几天他还参加监考了。   “还挺能忍。”   小清问:“谁啊?”   语方知:“严辞镜啊。”那么严重的伤口,不好好养着到处蹦跶,不懂的人赞一句尽职尽责,语方知懂,知道他是生怕自己从好不容易得来的位子上摔下来。   语方知去严府送药,见严府大门关着也不着急敲,先进自家的宅子,再从院子里翻过去便是,小清不会翻墙,又不好意思再钻洞,只能待在原地。   语方知独自翻进院子,把坐在地上的杜砚吓了一跳,手中的药臼杵“当啷”掉落,他又不会说话,张大眼睛看着如入无人之境的语方知。   语方知把药臼杵捡起来,看见杜砚身前的捣药罐,里面有些没完全捣碎的白豆,语方知捏起一颗嗅了嗅,清凉微苦,是贝母。   他劈手便把药包摔在杜砚面前,厉声质问:“川乌反贝母!明知你主子在使用川乌止痛,还磨这贝母入药,是嫌你主子的命太长了吗?!”   杜砚突然被呵斥,呆愣愣的,想清楚了语方知话里的利害关系,忽而眼圈就红了,摇摇头,比着手势,说自己没想害严大人。   语家没有这种不懂事的家仆,语方知骂道:“家中走水你这小厮贪生怕死,现在又来胡乱磨药,存的什么心!”   “阿砚!过来。”   院前动静很大,把严辞镜和杜松招来。   杜砚听见自家大人发话,抹抹眼泪跑过来,一副做错事情的样子站在严辞镜身边。   严辞镜护着杜砚,冷淡道:“阿砚并非医官,不通药理也是情理之中,何况这贝母也是我让他磨的,再者这药是我用,怎么毒也毒不到语公子身上。”   好心没好报,语方知冷哼:“特意来送药,没想到受了一肚子气!走了。”说罢不等严辞镜开口,纵身翻回了隔壁。   语方知身影在墙边消失,严辞镜叹了口气,转身摸摸杜砚的脑袋:“没事,不关你的事,是我让你磨的。”   可杜砚担心,比手语:川乌和贝母是否真的相克?大人千万不要用错了药!   杜松拍拍自家弟弟的肩:“医官开药方的时候说过两味药不能一起用,我知道的,不会混着用的,别担心。”   杜砚点点头,眼中满是愧疚,还想着语方知方才训斥他贪生怕死的话。   严辞镜知道他在想什么,淡淡笑着:“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走水都没烧死我,阿砚不觉得我有福气,倒替我哭起来了,这是什么道理?”   又说:“我这几天着凉喉咙有些不适,贝母清痰,阿砚快帮我把药磨了吧?要不然明日的宫宴我只能哑着声音去了。”   阿砚挂着眼泪星子点点头,转头磨药去了。   语方知隔着堵墙,听见隔壁再次响起的捣药声,气不打一处来,本来还想跟严辞镜透露明天自己也要进宫的呢,算了!不说了!   作者有话说:   爆更啦!语方知好矛盾一人,觉得严辞镜不是什么好官,又克制不住去接近...... 第25章 宫宴一   鞶锡共欢恩似海,凯歌齐祝寿同天。   城楼前,锦绣彩旗搭建起露台楼阁,数颗琉璃圆珠高高抛起,升到最高处迸出万丈金光与旭日争辉,下坠时娥眉舞女足尖一点,琉璃便稳稳落在塔尖上的金龙口中,刹那间,露台各处炸出斑斓彩条,丝竹舞乐之声齐鸣,奏一曲盛世的《千秋乐》。   欢呼声四起,炮声惊耳,被架在大人肩上的孩童捂紧了耳朵,又被城楼上飞下的金色凤鸟抓了眼球。   凤鸟翱翔飞天,尾羽洒下金色的细小鳞片,华贵美艳,孩童忘记捂耳朵,伸手去捻小鳞片,仰着头,瞧见赤红城楼上端坐的人,他脆生生地问:“阿爹,那人是谁?”   大人顺着孩童的手指看去,城楼上满是彩棚帷幕,侍卫林立,簇拥着正中一抹坐在金交椅上的身影,他吓了一跳,赶紧把孩子的手抓回来:“那是咱大殷的皇帝。”   今日一过,皇帝便三十了,远远瞻仰,真龙之子头带小帽,身穿玄金龙袍,九五之尊身姿挺拔。皇帝尊号仁泰,将他的上位后的愿景暴露无遗,施仁政,国泰民安。   自仁泰皇帝继位之后,大殷边境安宁,十几年来也未发生过大的灾祸,可以称得上是国泰民安,皇帝想必更是高兴,不然不会早早就登上城楼观礼,受百姓朝拜。   从靖安城门外开始,彩楼碧阁绵延整条顺义大街,直至御前,还没完,红巾者弄大旗,戏子扮作狮豹扑跳,引一阵欢呼。数十伶人起舞挥墨袖,数丈白卷上勾出大殷盛景,墨染江山,浩浩峰峦,博得一片赞叹。   只听高楼上极有威严的一声“好!”,楼前百姓跪了一地,内侍尖嗓带笑,长出一句:“重重有赏!”   皇上尽兴而归,内官躬身跟上,远了身后朝臣女眷的跪拜,内官笑盈盈地狠夸了一把今日的节目,别出心裁又精巧美观,百姓都是托了皇上的福,才能得见如此盛景。   皇上笑意半收,深深看了内官一眼,内官谄媚笑着,背上已经汗涔涔。   皇上道:“美则美矣,太过奢华浪费。”   内官只能点头称是,抓紧了袖中礼部尚书塞来的宝贝,得空便要去告诉尚书大人,皇上高兴,但嫌太过奢华。   中午,皇上在宫中设宴宴请百官,受邀的朝中大臣也都陆陆续续进宫等候。   严辞镜正由内官引进殿中等待入宴,他是头次受邀入宫吃宴,却并没有表现出不得体的欣喜或不安,这让内官心中有了计较,心想不愧是状元郎,气度的确是不凡。   路过一间小殿,里面正坐着工部的邢朝平,他正摆弄着手中的锦盒。   邢朝平为皇上贺寿,大张旗鼓地在各处收罗玉器,连严辞镜都知道了。   看他满脸欣喜,想必是得了了不得的宝贝,严辞镜好奇,停下来细细端详了一会,开口赞道:“玉龙难寻,通体碧玉透光的碧玉龙更是世间罕见。”   邢朝平闻言大喜,招呼严辞镜进来:“严大人也懂玉器吗?你再仔细瞧瞧?如何?”邢朝平对这玉龙颇为满意,把锦盒往严辞镜手里一塞,要他细看,等一番夸赞。   严辞镜托着锦盒观察,墨绿玉龙呈环状,手指粗细,龙首嘴长而翘,龙角后压,龙身至龙尾光滑流畅,对准光源,便能看见玉龙晶莹透亮,成色极佳,尤其这中间重心处打的一个小孔,若用绳子吊起,能均匀吊平,代表绝佳的技艺。   严辞镜心道确实是件宝贝,却只说:“下官对玉器不甚了解,只知道这玉龙必定千金难得。”   邢朝平看严辞镜的样子不像是内行,跟外行人说再多也是对牛弹琴,只摸着胡子笑。   严辞镜叹到:“都说伯乐难寻,好玉还得要真正懂玉的人来欣赏。”   邢朝平点点头:“若说懂玉的人……魏相见过的奇珍异宝最多,也最懂,待会我去请他帮我看看。”   两人说了会话,严辞镜起身告辞,出门前又道:“方才我在路上见到了谭大人,说是有事找你,邢大人若是得空……”   邢朝平忙说得空,赶紧就要去,走出两步又踌躇,严辞镜了然:“大人放心走便是,我守着玉龙。”   邢朝平忙道谢,慌里慌张地走了。这谭大人是邢朝平的老丈人,谭大人是出了名的爱女如命,近日邢夫人有孕,谭大人更是关怀备至,严辞镜这番话不算说谎,谭大人一定时刻想知道女儿近日的状况。   严辞镜看着邢朝平远去,回头,屋内还杵着个内官,个子很高,头低得很深,感受到严辞镜朝他走来,还抖了抖。   严辞镜摸摸茶壶,道:“茶凉了太涩,去沏壶热的来。”   内官头更低了:“是。”   等内官离开,室内只剩下严辞镜,他盯着那通体剔透的玉龙,盯得久了,眼中也染上了玉龙的清凉。   到了临近开宴的时辰,朝臣都由着内官一路引去御苑。   因着今日是皇上的寿辰,平日里在朝上有过争执的官员都友善了不少,独独郑朗,看见严辞镜后刻意闪躲,连严辞镜的问好都只是点点头,含糊过去后便找旁人说话去了。   旁人觉察出严辞镜处境窘迫,暗自猜想是否是严侍郎作为下级得罪了郑朗。   只有严辞镜自己知道,郑朗并不把自己当做同一个阵营的人,处处防备着他,这让他前几日的不安更甚。   旧日在翰林院的同僚想替严辞镜解围,却被他衣后的一大片深色污渍吸引:“严大人,怎的出这么多汗?”伸手抹了一把,摸出满手的血,当下惊叫起来。   “怎么那么多血?”   只因官袍颜色与血液相近,一路上都没人注意,那同僚的惊叫声招来的同行的大人。   “可是上回家中走水时落下的伤还没大好?”   “快叫太医!”   “无碍。”严辞镜脸色煞白,额头滚出汗水,吃力抓住了身边人的手,“我自己去趟太医院即可。”说完,便谢了各位大人的好意,独自往太医院的方向走去。   “严大人也是可怜,受伤严重还进宫赴宴。”   “皇上大寿,赐宴是天大的荣宠!严大人是头次,怎么能说不来就不来?”   小小插曲罢了,很快,大人们的目光便被邢朝平端来的宝贝吸引了去。   邢朝平哪能错过这百官相聚的机会?自己千方百计弄到的宝贝当然要让所有人都来欣赏夸赞一番,带着炫耀的心思,必然要找一个最高调的方式。   他让内官端着锦盒,挤入人群簇拥的中心,献宝似的:“魏相,下官今日得了件宝贝,您给看看?”还不忘造势,对着太监呵斥,“蠢奴才,这可是我命人从千里外的红山找了多年才找到的,快马加鞭护送回来就为了给皇上贺寿!仔细着点!摔了小心你的脑袋!”   魏成闻言也停了跟旁人的闲聊,直盯着送到眼前的宝物。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位,谄媚巴结的不在少数,奇珍异宝堆满了家中的府库,什么样的好物没有见过?一般的宝贝根本入不了他的眼。   众人看见魏成已经被这宝贝吸引了目光,纷纷往那锦盒中看去,邢朝平面上有光,大大方方地让太监端好,他今天就要让所有人都开开眼。   “旧时藩王传家的一件玉猪名动天下,能与之匹敌的,唯有红山玉龙。”   邢朝平心中大喜,魏成是个内行,开口便将玉龙的来历说得如此准确,他盼着魏成再说多一点,亲自把锦盒端起来,往魏成眼前送去。   邢朝平喜道:“玉龙质地极好,画形雕刻全按玉的光泽下刀才能得到浑然天成的效果!”   魏成也是头次见这样的宝贝,起了兴致,亲自接过邢朝平手中的锦盒,对准天光仔细查看,可惜玉龙陷在锦布中看不完全,只能看个大概的形。   邢朝平赶紧道:“碧玉难得,入手滑腻清凉,魏相您给看看?”   魏成托起玉龙,果真如邢朝平所说,确实是件大宝贝。龙头微勾,龙身呈弧形流畅自然,尤其这龙头出向后延伸的长毛尾部尖而翘,魏成指腹沿着龙首摸去。   突然!魏成手一松,玉龙跌回锦盒!   邢朝平没想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只见魏成脸沉下来,甩了甩手,那玉龙龙身便多了一道血痕!   不止!龙首长毛上翘的圆弧处已经沾满了鲜血。   所有人都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唯有邢朝平反应极快,抱着锦盒下跪请罪。   邢朝平抖如筛糠:“魏相息怒!是下官疏忽,竟不知道这玉龙如此尖利,叫您割了手,下官难辞其咎!”   他不敢再继续说,这礼物本就是送皇上的,若是皇上在把玩的时候伤了龙体,他就是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周围鸦雀无声,其他围观的官员显然是也想到了这一层,但谁都不敢说出口,一旦出声便很可能让邢朝平落罪,今天又是皇上寿辰,这顶天的大罪谁也不敢说。   却见魏成慷慨道:“这玉龙虽好,也得真龙天子才能近手,要不就得落得被这灵物蛰手的下场。”   此话一出,百官纷纷附和,邢朝平汗如雨下,锦盒一盖,忙叫内官宣太医。   魏成被玉龙划伤了虎口,正流血,却也没有露出丝毫有失风度的慌张,倒是周围的官员紧张得不得了。   “快叫太医!”   “方才还看见一个太监站在这里的,这会怎么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参考资料:《东京梦华录》   玉龙是《如果国宝会说话》里面的一件宝贝,可可爱爱的玉龙!   语方知已经出现了!! 第26章 宫宴二   皇上大寿,在殿中宴请朝臣,当值的宫女和内官都被叫走,长街上,严辞镜独自走着,独享这难得的清静。   后背上的伤已经结痂,撞上柱子时撕裂了伤口,渗出来的鲜血浸透衣衫,很是显眼,虽是成功在众人面前离开,但严辞镜也没讨到好,后背的痛楚和失血后的虚弱让他的脸色很不好看。   扶墙缓了会,捱过那股眩晕的劲后,严辞镜继续往太医院走去。   掐着时间,估摸着那柄玉龙已经伤了人,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严辞镜加快步伐,外人看不出,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虚浮的云中。   “严大人!”   严辞镜身形微晃,被赶上来的内官扶稳,他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花香冷冽,让他脑中的昏沉感褪去几分,严辞镜站稳,挥开了那内官,内官还想扶他,被他制止。   “多谢。”   严辞镜道谢,却并没有听见那人的回应,他朝身边看去,发现那内官身形不似寻常内官那般孱弱,弓着腰依然能看出他高大挺拔的身形,脸被官帽遮挡,只看见一小截线条硬朗的下巴。   严辞镜心下有异,命他抬头,那人不动,严辞镜捉住他的帽檐要看相貌,那人却紧紧扣着不让动。   严辞镜厉声喝道:“你不是宫中当值的内官,你是谁?”   “太后仪仗将至,尔等速速避让!”   有尖嗓的内官甩着浮尘隔着两道角门冲严辞镜大喊。   严辞镜无法,只得松手,拂袖跪迎太后。   那内官极大胆!竟然趁他不备溜了去!严辞镜余光瞥见他那直起腰来宽厚的背影,觉得有些熟悉。   思及隔壁的纨绔也是这般行事全由性子,觉得那内官越发熟悉,不过很快,严辞镜就否定了这个猜测,语方知再大胆也不至于混进宫中吧?命不要了吗?   太后已经走远,严辞镜慢慢起身,继续往前走去。   两道角门外的长街上,在轿中端坐的太后拂开轻纱,露出张雍容平和的脸:“宛嫣,方才跪着的人是谁?”   宛嫣是皇后的闺名,她是太后的亲侄女,两人素日很是亲近。   皇后并未留意,只好问旁边的太监,问清楚后才答:“母后,是户部的严侍郎。”   太后的手还抓着轻纱不放,神情怔忪,皇后道:“可有不妥之处?”   太后摇摇头,放下纱帐,似是叹了口气:“想起些旧时的事。”   皇后含笑:“母后惦记旧时,也别忘了眼前人,陈贵人已经抱着小公主等在殿中,孩子我已经见过,眉眼像极了皇上。”   “好,好,那快些走吧,日头大得很。”   日头是大,未到开宴的正午已经艳阳高照,官袍厚重,严辞镜又受了伤,在这绵长的长街上,终于支撑不住,靠住了宫墙,那股晕劲怎么也下不去。   “这位大人!您怎么了?”   严辞镜目光沉沉,模模糊糊看见两个太监跑来,还没看清那两人的脸,眼前一黑,终于彻底失了知觉。   “大人,您醒了?可是要喝水?”   严辞镜吃力睁眼,看见一个太监正在床边伺候,他赶紧挣扎着坐起来:“现在什么时候了?!”   那名太监也跟着着急,帮他套好长靴,扶着他的手道:“大人上完药才刚睡下就醒了。”   没晕倒很久,那还好,还来得及,严辞镜冷静下来,坐在床边,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处在一间散着药香的简室中,身后的伤处也已经被处理好了,清凉的药粉盖住了细小的刺痛,连衣服都换好了。   那太监极有眼色,恭敬地解释道:“奴才是瑞王爷的人,方才在长街上看到严大人您身体不适晕倒,瑞王赶忙让奴才扶您就近到太医院诊治,还命奴才找了干净衣服帮您换上。”   严辞镜脑中浮现出瑞王孱弱温和的模样,赶紧道谢:“多谢瑞王出手相救。”   那太监见严辞镜冷静下来了,想扶他躺下来,但严辞镜不着痕迹地躲了,道:“瑞王身体不便,身边不能没有随伺的人,我既已经醒来,没有大碍,公公还是快回瑞王身边吧,改天我定亲自前去拜谢瑞王。”   严辞镜脸上渐渐有了血色,说话也不见虚弱,太监没有再坚持留下,很快便离开了。   太监一离开,严辞镜也跟着离开了。   无心插柳,他竟然进了太医院最内侧的厢房,这里是御医临时休憩的地方,此时,人都聚在前院的议事厅中当值,后院并没什么人,两边的耳室也都空空,严辞镜一路畅通无阻的,从后门闪身进了御药房。   御药房中的太医正在低头清点药物,没人注意从后门进来的人。   不过很快,严辞镜就被发现了。   “大人你……”   严辞镜歉意解释后院没有引路的人,一不小心就走到了这里,太医忙说不妨事,请严大人直接进厅中休息,正巧厅外跑进来一个太监大吵大嚷。   太医瞧见不是宫中各贵人身边的公公,凶道:“吵什么吵?没看见正忙着吗?”   那年轻内官喘着气,说是丞相大人划伤了手,忙请太医去瞧瞧,太医一听是丞相,不敢耽搁,问了些情况,忙往医箱中放进止血的药物和纱布后,跟着太监匆匆忙忙地走了。   严辞镜不便再待,跟其他太医道了谢后就离开了太医院。   醒来时着急时辰,现在出了太医院却没往吃宴的御苑赶,他要趁此机会,去一个地方。   春来懽侍阻,正字在东宫。   严辞镜从未见过东宫,但储君之宫在东,循着方位,他也能找去。   严辞镜在进宫前曾因为那枚簪子去找过夏长嬴,把来龙去脉说清楚,夏长嬴看了一眼便把簪子还给他,只说有机会的话可以去见见那名宫女子,严辞镜点头,离开前,被夏长嬴拽住了袖子。   “十四年过去了,东宫庭院的桃枝已经长成桃树了吧?惊平,这件事只有你能办到,我只信任你,那棵桃树下埋着太子旧物,你帮我取来。”   夏长嬴说了这一番话,当时严辞镜只安静地听着,凝视着他眼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现在,严辞镜就站在这东宫紧闭的朱红大门前。   两旁的石狮子经日晒雨淋粗糙了很多,门环上积了厚厚一层灰。   严辞镜缓缓推开,猝不及防跟满庭院的景色打了个照面。   原来宫门锁着浓郁馨香,严辞镜被这满院的生机惊失了声。   庭中的桃树茂盛,粉花缀满枝头,落地的花瓣随风扬起,又被画眉衔了飞走。楼阁巍峨,雕栏砌玉,在这人来人往的皇宫之中,竟是这勃发的生机替太子守着这东宫一角。   严辞镜真想让夏长嬴亲自来看看。   又想起夏长嬴的话,他怕再待下去会被人发现,赶紧朝桃树走去。   桃树由白石围绕圈起,严辞镜凑近一看,心中咯噔,桃树一圈都被人翻了土,还有什么太子旧物?怕是土里的泥鳅都被翻出来带走了!   警惕环顾四周,这才发现几个被花瓣掩藏了的泥脚印,脚印是湿的,在他之前有人来过!严辞镜大惊,匆忙起身,宽大袖袍拂走一阵花海。   他得赶紧离开!   厚重宫门“吱呀”一声关闭,可严辞镜脑中的猜测却关不住。   夏长嬴并未言明太子旧物究竟是何物。先他一步的人是谁?也是为了太子旧物吗?除了夏长嬴还有谁知道?是敌是友?   严辞镜在长街上疾走,神情恍惚,差点迎面撞了瑞王的轮椅。   “瑞王。”严辞镜要跪,被瑞王拦住。   瑞王为难道:“才让奴才扶了你去太医院,再这么跪下去伤了身,又进了太医院可怎么好?”   严辞镜只好作揖又道谢:“多谢瑞王出手相救。”   在东宫中就待了这么一会,严辞镜袖中已经盈满了桃花的芳香,这么一作揖,免不了将花香拂上瑞王的面,瑞王不习惯这股浓郁的香气,蹙眉咳嗽两声,身后的太监便上来盖紧了瑞王腿上的毯子。   瑞王示意奴才调转轮椅方向:“本王今日不止救了你,现在还要帮你。”见严辞镜面露不解,笑道,“严侍郎也是进宫吃宴的吧?宫宴快开始了,严侍郎竟走到这东宫来了,想必是进宫次数不多迷了路,本王只好好人做到底,带你去御苑了。”   严辞镜赶紧道:“若是没有碰上王爷,下官还不知要在这深宫中乱撞多久。”   瑞王还是病恹恹的样子,天气转暖还是毯子不离身,不过跟严辞镜说话的这一会脸色已经红润了不少,以至于到了宴中,连皇上也说他近日气色大好,瑞王忙说是托了皇上的福。   皇上和瑞王既是君臣也是兄弟,自然是有一般朝臣没有的亲近,严辞镜在不起眼的末座坐下,先听了两人真心实意的寒暄,接着打量起寿宴上皆是喜色的满朝文武。   尤其是皇上下首,正用左手端酒的丞相魏成,另一只手藏在袖下,他知道,那只手缠满了绷带。   “当——”   身边上菜的内官粗手粗脚,竟然碰翻了银筷,正好撞在瓷碗上,严辞镜的思绪被打乱,抬眼往内官的脸上看去。   作者有话说:   更了!晚安晚安! 第27章 宫宴三   这内官手脚粗苯弄翻了银筷,赶紧退了两步用托盘挡脸,竟不道歉也不下跪。   严辞镜心想这就是破罐子破摔吗?料定他不敢在这大殿上喧哗扰了皇上的兴致,竟然这么大胆嚣张。   不过他还真不打算计较,可不是因为那内官直起腰来比他还要魁梧得多的身材,是因为大殿内朝臣已经开始借给皇上送贺礼的时机,相互挤兑了。   先是吏部官员送上一首贺寿诗,请了书法大家王先生的墨宝。   皇上当年在外游历的时候就曾拜会过王先生,如今又得这么一副,当下喜不自胜,忙让内官呈上来给他细看。   皇上大喜:“落笔行云流水,行笔飘逸,笔法精妙,甚妙!”   底下人纷纷附和,有人说了,这墨宝好,贺寿诗也是千古绝句,但这么整首誊写未免落了俗套,还是快看看户部尚书范大人的寿礼吧!   范齐呈上的是白玉雕的南极仙翁,婴儿般大小,通体剔透,仙翁慈眉善目是再好不过的贺寿礼物,却被暗讽:“皇上正值壮年,南极仙翁作寿未免太早。”   范齐刚想解释,就被一幅十五尺的巨幅画作挡住了脸。   底下的大臣坐不住了,喧哗起来,皇上亲自从台上下来细看。   副相张少秋作揖,恭敬道:“皇上,这幅《大梁除岁图》从年初开始绘制,数十名画师夜以继日作画,为的就是今日这画得见圣颜!”   有官员说:“点炮仗的小儿栩栩如生,我像是听见了炮声!”   又有人说:“何止何止!街上这楼阁、商铺勾画地细致入微,买饼买肉的百姓伸了几根指头都看得见!”   皇上抚摸这画上的金轮,竟看痴了这热闹的景象:“大殷百姓安居乐业,京城富庶繁华,好!好!好!”   连说三个好,还重重有赏,张少秋面上难掩兴奋,高声谢恩,待画卷重新卷起,张少秋朝对坐的丞相魏成作揖:“魏相想必是早就有准备了吧?此时不现还待何时?”   魏成但笑不语,拍拍手,内官双手捧着一个锦盒上前。   锦盒不过丁点大,不及十五尺的长画招摇,但待盖子一揭,连见惯了宝物的皇上都眼前一亮。   魏成道:“微臣的寿礼不及张大人的素净大方,小小玩意搏皇上一乐罢了。”   皇上将那小玩意托在掌心,象牙雕的小球,外雕繁复百花,在手中滚动,球中竟然还嵌套了另外多层小球,龙凤大气、人物脸孔精巧,堪称鬼斧神工!   底下大臣道:“玉雕圣手三代人的心血!这么多年就得了这么一个,十八层嵌套不是从里到外雕刻,而是整件镂雕,魏相竟能寻到这件绝世珍宝!”   “赏!重重有赏!”皇上喜不自胜,新得的三十匹金丝云锦全赏给了魏成,张少秋凉凉道贺,打听魏相要来这圣手不外宣的宝贝花了多少银钱,魏成只道为皇上贺寿,千金难买的宝贝也值。   两人你来我往,你嘲我穷酸,我嘲你粗俗,皇上正抓着牙雕套球爱不释手没管,竟放任双方阵营对呛起来。   严辞镜哪边都不站,就一门心思想瞧那没见过的牙雕,可惜位子隔得远,远远只能看见个滚圆的白球,又听同僚告诉他这牙雕有多难多费力,更加好奇起来,伸长脖子看去,还是什么都没看见,倒是听得身后一声漫不经心的一声“切”。   严辞镜自己见识不广就认了,倒是身后站着的内官一副见惯了稀世珍宝似的,他要看看这内官中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嚣张。   “报!北境来信——”   传信太监劈着声儿,将堂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移到殿门上来,群臣抹了唾沫子坐好,皇上放下了手中的小球,都敛了情绪,悬着颗心,目不转睛地看着逆光而来的北境军士。   北境黄沙磨砺出的军士高大健壮,皮肤黝黑粗粝,跟着锦绣大殿格格不入,麟甲披风,凛然一股气势,单膝跪地,肩背挺直,他开口了,声震整个大殿:   “末将乃谢大将军麾下宋辉,携北境百万雄兵向皇上贺寿,祝皇上圣体康泰,万寿无疆!”   “大将军虽远在北境,但一直心系皇上寿辰,特命末将快马加鞭送来这特制的大殷军旗。”   此时宋辉身后跟着的两名小将上前,利落抖开一匹十尺长帛,“殷”字一显,大气磅礴。   谢玄同在殿中,早已将字迹认出:“家父的手笔!”   宋辉称是,可殿中众人更多的却被这边缘参差,色块不均的红色布帛吸引。   只见宋辉眼中迸射出锐光,他气沉丹田,慷慨激愤:“此匹军旗乃汝、肃、燕三州在堰山之战后幸存的三百二十个军民连夜赶制,代表我大殷领土一厘不割,寸土不让,天佑我大殷国强民富,再不任人欺辱!”   此言一出,殿中哗然,有大臣默默拭泪。   皇上哀恸,在太监的劝诫声中疾步下台,一双手拂过粗糙红布,这旗帜由数块布帛拼接缝制,连接处严丝合缝,代表大殷领土完好无虞。   血染的江山,鲜红的旌旗。   元康五十六年,敌国大举进犯,接连攻下汝、肃、燕三州,烧杀劫掠无恶不作,皇上当时还未登基,亲自领兵支援北境,在堰山浴血奋战,助谢大将军夺回三州。   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敌军留下的,是三座了无生息的死城。   布帛重量轻,皇上托在手里却觉得有千钧重。赏?赏什么?金玉珍宝尚不能告慰枉死的三州军民,庙宇石碑早就建好,来回修缮劳民伤财。   只好赏精通旱耕、织造之术的数十贤才,赏耐寒耐旱作物,赏生牛生羊,再赏醲酒百坛告慰亡灵英魂。   宋辉谢恩退下,谢玄紧随而出,打听家父家兄近况去了,众臣开始恭贺皇上乃真龙降世,可保大殷数年大安,殿内又鲜活热闹起来。   可在这大殿之中旧事重提,难免有人悲切感慨。傅淳闷头灌酒,苏红章垂首掩一双赤目,毕知行恍然。   醲酒慰亡灵?严辞镜的桌上也有,他一口灌下,烈酒烧的是喉,却连一圈眼眶也被灼红。   皇上寿宴上喝得酩酊大醉不像话,所以摆上的酒壶不过小儿拳头大,两杯便见了底,严辞镜愁肠刚被烈酒烧热,还想喝,挥手让身后随伺的内官重新倒酒。   酒色微黄,严辞镜轻瞥一眼便倒进口中。   “咳——”   不是酒,是浓茶,苦涩得很,严辞镜让这呆笨的内官重新倒酒。   那内官却道:“大人如此喝酒太过伤身。”   严辞镜沉声道:“与你何干?”   那内官默了,没有再劝解,却也没有将茶换成酒。   前殿忽然又热闹起来,说的是后宫中的陈贵人前日诞下小公主,加上今日的乾元节,可谓是双喜临门,这一番话说得皇上是满面红光。   皇上年轻但子嗣并不多,加上新诞下的小公主,宫中就只还有两个妃子诞下的皇子,所以皇上听到旁人说起小公主,也是喜不自胜。   陈贵人之父陈开洋乃晔城南路的盐铁节度使,前些日子报了晔城以南常郡盐铁官腐败一事。   大殷盐铁严禁私贩,这常郡一地竟然官商勾结,偷运盐铁私卖,还搭上了沿途的山匪企图掩人耳目,节度使陈开洋摸出了其中门道,上报朝廷,这才东窗事发。   因着这件事,再加上进宫的女儿为皇上诞女,陈开洋得了皇上青眼。   此时提到小公主一事,陈开洋未免有些得意忘形,借机献上常郡特有的岫玉作寿礼,还不忘提自己的政绩,说若不是那胆大包天的盐铁官被抄了家,世人还不知常郡竟有如此好的美玉。   此言一出,殿中所有人脸色微变。   皇上当即拉下脸,轻飘飘说了个“赏”后就不再言语,随侍太监瞪了陈开洋一眼,动动拂尘让他赶紧退下。   见陈开洋面露不解,拿太监恨铁不成钢,在心里大骂陈开洋蠢货。   严辞镜位置虽远,却也能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常郡一事暴露出皇上治国有纰漏,陈开洋拿皇上的痛楚长自己的脸面,真是够聪明。   严辞镜扫了魏成一眼,见他面色铁青,心下了然。   这被抄家入狱的盐铁官正好是魏成夫人母家的弟弟,事情一揭发,冤家张少秋没少抨击他,他不便求情,暗中周旋也只得留下一个全尸,心中实在是不痛快,当然不可能给陈开洋好脸。   “陈大人不过是捡了前人的便宜罢了,常郡一事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有了,只不过一直没找到证据,加上当年朝中混乱,也就一直搁置到了现在。”   “陈贵人在后宫也跋扈得很,顶撞皇后的事也是做得出的,不像话。”   严辞镜不吱声,邻座的两位大人却一直在嘀咕,他边听着,边凝视着对面的傅淳。   傅淳自从宋辉从北境送来寿礼之后就一直状态不佳。   幽云三州曾落入敌国之手,这事情背后牵扯着孟霄叛国通敌,傅淳是孟霄的至交好友,想起旧事,难免心情低落。   再加上陈开洋检举盐铁官一事,这事在孟霄出事之前,曾经由孟霄顺藤摸瓜找到了山匪的藏身之处,只不过那山匪走投无路,掳了孟霄的独子做威胁这才换来一条生路。   提起常郡,傅淳想起曾经跟老友共事的场景,不觉悲从中来。   严辞镜见他偷偷拭泪,心中生出无限酸楚,要问他为何会知道这么秘辛的事,因为他也算是当年的亲历者。   山匪凶恶,孩子那么小,怎么可能挨得住劈下来的带血长刀。   就算有人说孟霄通敌叛国有争议,但山匪那差点劈在孟镜元身上的长刀,也是严辞镜亲眼见着的,即使这把刀,最后是劈在了挡在孟镜元身后的自己身上。   追根溯源,山匪勾结的只是那小小盐铁官吗?   严辞镜扫了魏成一眼,目光如炬,片刻之后,他便垂下眼,拢着袖,趁所有人都没注意,悄悄离开了大殿。   跟他同时离开的,还有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不起眼的内官。   作者有话说:   更啦!晚安晚安! 第28章 宫宴四   严辞镜离了大殿,往御膳房走去。   为了掩人耳目,他背靠一颗粗壮大树。   树干粗糙,压得他身后重新包扎的伤口隐隐作痛。   燃烧的房梁砸下来,没砸得他吐血,但也不算幸运,身后的伤口他在镜子前照过,伤口边缘有如爬了一条首尾相接的丑陋蜈蚣,狰狞可怖得很。   他伸手摸着左侧腰窝偏上的位置。   烧烂的皮肤已经把幼年时留下来的砍刀伤覆盖了,只有左侧腰窝附近有一条浅得不能再浅的痕迹。   大刀砍下来的时候,他只想着,这么锋利,孟镜元细皮嫩肉怎么受得了?等到剧痛传来,他却先去抹孟镜元脸上的泪水。   “男子汉哭、哭什么?”   “惊平哥哥,我不想你死......”   “终于——愿意叫哥了?”   严辞镜,或者说严惊平,比孟镜元大五岁,此生只有那一次听见孟镜元叫他哥哥。瓷玉似的小脸沾着泥,滚着泪,让严惊平心疼得难以复加。   时至今日,严辞镜想起来也依旧揪心。连让他受伤都不舍得,怎么可能接受孟镜元在他面前死去?可是发生了就是发生了,热血溅了他满脸,不止,整个孟家血流成河!   复仇的种子在孟家倾覆的那一夜生根发芽,他以为心中的仇恨之火已经将他淬炼得足够镇定,根本不是,他接近不了魏成,甚至因为太过心急露出破绽,让魏成起了疑心,反而离魏成越来越远。   严辞镜叹了口气,心道,严惊平能力所限,恐不能让孟家通敌一案翻案,能做的只有亲手了解了罪魁祸首,镜元你会怪我吗?孟大人、孟夫人,你们是否会觉得我没用?   他攥紧了袖中的药包,暗自责怪自己剑走偏锋愧于夏长嬴的教诲,又悔于没有安排好杜松兄弟二人今后的路,可他已经没有退路。   北境血染的旌旗让孟霄清誉蒙尘,常郡事发让孟镜元遭受劫难,严辞镜心如刀绞,已经看不得罪魁祸首无动于衷地坐在原地了。   “公公!”严辞镜说话的时候尽力压住声音中的颤抖。   端着菜的太监恭敬道了声大人,垂首站在严辞镜面前。   严辞镜道:“公公衣摆处湿了,待会端菜进去,小心魏大人生气,准备好的银两都不赏了。”   那太监眼睛亮了:“端菜也有赏钱?”   严辞镜点头:“当然,倒酒的都有,端菜的怎么会没有?只是你这袍角......”   太监登时慌了,托着菜不知所措,严辞镜道:“还不快去弄干净了,菜我帮你端着,再不快点,别的人就要抢上魏大人的菜了!”   太监连忙道谢,将托盘送进严辞镜手中,提着袍角往屋内跑去,跑到一半大喊:“严大人为何帮我?”   “我记得你,我受伤去太医院差点倒下,是你扶了我一把!”   内官疑惑,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他怎么不记得了?但听严大人说得像模像样,估计确有这么回事,只不过认错了人,不过也没关系,魏大人的赏钱他就替那位扶人的公公领了吧!   严辞镜蹲着托盘,冷眼盯着这三碟菜。   他想过要让魏成伏法,斩首或车裂,独独没想到最后是中毒。   严辞镜从袖中捏出一包药,展开纸包倾斜,微黄粉末正沿着折痕徐徐倒入温热的鱼羹中。   小举动罢了,他竟然冒出了冷汗。   “啪——”   严辞镜腕骨被一只手抓住,药粉撒偏,一半落地,严辞镜动弹不得,却也不抬头,暗暗跟那只手腕较劲,强行抖落余下一丁点粉末。   “你疯了!”   严辞镜承认:“是。”   “杀了他轻而易举,可因他受冤枉死的无辜者再也没有机会昭雪!”   严辞镜眼眸微动。   “我有办法!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严辞镜骑虎难下,说不清是因为对方力气大过他,还是因为对方的话太具有欺骗性,腕子上的劲松了,转而往他手心探去。   整个药包落入对方手中,他顺着那只手抬头,虽然早就认出了声音,但看到语方知那张冷静肃杀的脸,还是微微吃惊。   语方知更吃惊,这一天的收获真是不小:“你要杀的是魏成。”   严辞镜无力地笑笑,眼中满是疲惫的猩红:“你要拿我领赏?”   “我要救你。”语方知闻了闻药包中的粉末,果不其然,是贝母粉,杜砚那天磨的贝母粉。   “救我?”严辞镜像是听了天大的笑话,“我要你救?抓了我又怎么样?贝母无毒可入药,魏相补不得吗?”   语方知见不惯他露出这种嘲讽又绝望的神情,出手捏住他下巴,捏得那张俊美的脸蛋扭曲变形,逼他抬脸,露出眼中惊愕。   语方知沉声道:“那端菜的小太监一定会供出你,川乌外敷,贝母入口,就算真的没有人发现你的小把戏,你也不会好过,魏成死了还好,若是没死,你猜他会怎么对待亲自为他补身子的你?”   严辞镜后背已经汗湿,还强撑着不露怯,惊愕过后,冷笑犹如淬毒的彼岸花:“剜我一双眼,割我一副耳,拔我一根舌,还要砍去我两只手?”   “你不怕么?”语方知用手背抹去他额角的细汗,“你怕,你怕得要死。”彼岸花易碎,严辞镜强撑不久,眼眸颤抖不已。   语方知钳制他下颌的手已经松了,留下两指红痕:“你不信我,但我告诉你,我比任何人都希望魏成死。”   “对我来说,要他死太简单了,对他来说,也太过简单,我要他还清所有血债再入阿鼻地狱。”   没有下颌处裹挟的力量,严辞镜却也没有觉得轻松多少。   两人距离很近,近得他能看清语方知眼中灼烧的恨意,让他心惊的是,这种恨意并不比他少。   语方知离远了些,一手端起严辞镜腿上的菜盘,另一只拉起严辞镜,拖拽着,带他一步一步走向那座宏伟华丽的宫殿。   “若你执意要魏成现在死,我一定会尽全力阻止你。”   “你现在,只有与我联手这一条路可以走。”   话说完了,石阶也上了一半,殿内的笑语欢声传来,语方知松了严辞镜,继续抬腿上阶。   身后无声。   语方知端着菜弯着腰,内官装得十分像,不再回头,快步上阶,阶梯走完,终于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步一步,极慢,踌躇又沉重,但终究是跟上来了。   语方知悄悄松了口气。   进入殿中,众目睽睽之下,语方知不得不收了少爷秉性,藏好这一身的富贵毛病和满身的戾气,扮做战战兢兢的内官,躬身将菜碟放在魏成身前的长桌上。   仇敌近在咫尺,语方知劝自己不要轻举妄动,暂且饶他一条狗命,很快便抓着托盘转身离开。   “慢着。”   语方知心中一惊,转身垂首,帽子遮住一双锐利的眼,此刻他只是个瑟瑟发抖的内官:“大人。”   “鱼羹凉透了腥得很,端走。”   “是。”   语方知端走了鱼羹,转身瞬间,怀中抛来一个小布袋。   语方知抓在手里一看,差点气得把鱼羹倒扣在这老不死的魏成头上,他此生什么时候受到过这种侮辱?!   再忍就要成佛了!语方知出了殿门便将鱼羹摔在树下,绕了一圈回到殿中,悄无声息站在严辞镜身后。   殿外被迫悬崖勒马,一念之间严辞镜差点犯了大错,一路回到殿中,脚步虚浮,此时在位子上坐下,才渐渐有了活着的真实感,又知道身后守着的是语方知,他竟生出一种陌生的安定。   语方知不知道严辞镜所想,从袖中提溜出布袋,像是烫手山芋,多留一刻都不行,随手抛进严辞镜怀中。   严辞镜吓了一跳,迟疑着捡起布袋,打开看,里面是些碎银,余光瞥见语方知的臭脸,知道他是在魏成处受了屈辱,难得见他吃瘪,严辞镜觉得有趣,系紧了小绳将布袋收进袖中。   宴席已经接近尾声,皇上赐酒,众朝臣喝酒喝得面红,酒气上便忘了礼仪宫规,大声闹将起来,殿内喧闹得很。   语方知见没人注意他,竟然大胆地凑到严辞镜身边抓糕点吃。   藕粉桂花糕清甜爽口,语方知却说:“齁甜,难吃。”   牛乳糕雪白滑润,语方知咬了一小口:“腥臭死了!”   芙蓉酥飘香软糯,语方知入口勉强:“宫中有噎刑吗?这酥饼可以做刑具了。”   语方知没吃完的糕点全丢进严辞镜碗中,严辞镜垂眸瞧着糕点上的牙印,一言难尽,抬头看他噎得要打嗝,给他倒了碗茶便是发了善心,嘴上还要呛一句:   “偷偷入宫,胆大包天,我这位置要不要也让你坐了?”   “严大人真是好心,怎么知道我站得累?”语方知说罢便要坐,严辞镜一把推开,嚣张透了!暂且休战不是允他在自己头上作威!   语方知挨得近,严辞镜闻见他身上淡淡的桃花香气,知道在长街上扶住他,被追问后又飞快跑走的失仪内官便是语方知。   他低声问:“你进宫后一路跟着我?”   “是啊!”语方知笑呵呵地,“瞧见你在玉龙上做手脚,使计诱那傻货献宝魏成,害魏成割手,沾了川乌的纱布此刻在他手上裹着吧?要不是我阻止你往鱼羹内放贝母粉,川乌反贝母,此刻魏成已经抽搐倒地了,可惜!”   语方知啧啧出声叹着,严辞镜暗想,说是联手怎么联是个问题,严辞镜不完全信任他,语方知也不可能完全放下戒心,该掩藏的还是得掩藏好,幸好他没看见自己进入东宫,夏长嬴千万不能被牵扯出来。   语方知还凑在严辞镜身后偷吃点心,细屑落了严辞镜满肩,严辞镜觉得好笑,说难吃还不停吃,却见他突然囫囵将半块芙蓉酥硬塞进嘴里,拍拍手,后退两步,低头挡脸,装的一手好内官。   严辞镜心下有异,回头便看见一个方脸太监躬身道:“严大人,郑尚书请你到偏殿中一叙。”   “咳——”   太监跟严辞镜同时回头,看见身后一个内官手卡着脖子,红着脸,一副要被噎死的样子。   严辞镜站起身挡住作乱的语方知,一杯茶水往后递去,同时对公公点点头。   “下官这就过去。”   作者有话说:   更啦!两个人碰头了,接下来会欢脱很多!(最近忙了些,更新不太稳定,过了这阵子会恢复!) 第29章 宫宴五   两人正按照传信人说的往偏殿走去,一路上只听见微风穿林的打叶声,宫女太监一个不见。   语方知跟在严辞镜身后:“郑朗为何突然私下约见你?”   “不知。”   严辞镜已经察觉出不对了,但没有别的选择,他也想弄清楚郑朗此时要见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因排挤他、不让他行主考官之职的事向他致歉是不可能的,郑朗心高气傲,见他一个小臣已经很反常了,严辞镜想不出郑朗见他的理由。   “莫非他知道你要杀魏成?”语方知虽然不在朝堂,但朝堂上结党营私的事他一清二楚。   “不可能,要是郑朗发现了,依他的秉性定会当场捉拿我,怎么还会给我喘气的机会?”严辞镜默了默,压低声道,   “况且他才智有限,绝对不可能发现。”   语方知一把拉住严辞镜:“你直接夸我机智过人不行么?”   严辞镜眼睛盯着被他握住的手臂:“我倒是可以夸你胆大包天。”   语方知松开手,笑道:“你是指我一介贱民敢当众拉住朝廷命官这件事吗?”眼神飞快从严辞镜下巴尖上的红印掠过,他还敢偷偷捉住朝廷命官的脸呢。   温热的,滑的,语方知搓搓指腹。   严辞镜停步,上上下下扫视一身湛蓝内官打扮的语方知:“我是指你私闯入宫这件事。”实在太大胆了,偷偷入宫还不收敛一点,到处乱窜,还以为是自家后院吗?严辞镜又问,“谁带你进来的?”   语方知不坦白,严辞镜冷道:“你已经知道我是假意在魏成手底下做事了。”这是要条件交换。   语方知无辜摊手:“严大人要与我这么生分吗?你来我往多累?你实在想知道,我告诉你便是。”   严辞镜见他不正经,没了打探的心思,继续往前走,语方知跟上去,解释道:“今日皇上寿辰请了宫外的戏班子,我跟着戏班子一起进来的。”   严辞镜追问:“进来做什么?穿太监服可还过瘾?”   “扮内官行走方便些。”语方知囫囵答完,看见严辞镜眯眼盯着自己腰腹处看,他不自在地扭扭腰带,“那什么……长袍底下穿了厚裤子才不至于露陷。”   “脸红什么?”严辞镜转身,“难道你怕我会误会你做戏做全套,净了身吗?”   “谁脸红?”语方知追上去,正好捕捉到严辞镜眉眼边淡淡的笑意,凑上去逗他,“大人要不要亲自验验我究竟有没有净身?”   严辞镜推他,瞪他,叫他一番浑话逼得哑口无言,懒与他争辩,严辞镜不再搭理,脚下生风,差点走过了偏殿。   “我自己进去。”严辞镜看着紧紧关着的殿门。   “我在殿门外等你。”语方知跟着他上阶。   临近殿门,两人不得不收敛神色,一前一后拉开距离。语方知看着紧闭的殿门,心下有异,想让严辞镜三思。   晚了,严辞镜叩响了殿门,唤了一声“郑大人”,里面静默无声,严辞镜心中升起疑虑,手搭在门上想继续叩,却发现门没关紧,他轻轻一推便开了。   刺眼日光从门缝中挤进殿中,殿中景象一览无余,严辞镜僵在原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语方知在门外见严辞镜僵立不动,又闻到空气中蔓延开的浓郁血腥味,赶紧往殿中看去,“啧!”   语方知蹙眉细看:“死的是节度使陈开洋。”   “快去叫人!”严辞镜倒退一步,语方知跟上,两人想往殿侧走,却听见殿侧传来一连串急促的脚步声。   “指挥使大人!奴才方才在殿外听见一声惨叫,吓死人了,赶紧把您叫过来,您给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糟了!来人了!   面面相觑不过一秒钟,严辞镜和语方知转身往回跑,现在从殿门口离开一定会被发现,万一被当成凶手真的是百口莫辩,只能进入殿中。   一众侍卫的影已经在窗上映出,语方知未多犹豫,带着严辞镜往殿内侧的窗户方向跑去。   严辞镜跟着语方知去推窗户,发现窗户已经被钉死!   “锁了?”   此刻殿中已经闯入数人。   “啊啊啊啊啊?死人了——”   “别叫!快去禀报皇上!其他人跟我搜!”   谢玄被这咋咋呼呼的小太监喊住后,就立刻赶来了。一路上都没见伺候的太监宫女,谢玄觉得不对劲,猝不及防看见大厅里倒在血泊中的陈开洋,他吓了一跳。   陈开洋前不久还在殿中喝得满面红光,现在竟然被匕首扎了胸口,青着脸,凸着眼,横死在这偏殿中。   谢玄吸吸鼻子,蹙眉上前,蹲在陈开洋面前细看。   不知道陈开洋得罪了什么人,竟让仇家恨他至此,一把匕首取命,刀刃全部没入胸口。   “指挥使大人,窗户都是从外面上锁,凶手不可能跳窗离开,殿中也暂时没有发现异常!”   谢玄闻言起身,在殿中扫视一圈,眉头越皱越紧:“柜子、床底、房梁上都细细查过了吗?这偏殿虽然不大,但肯定有藏人的地方,再搜!”   谢玄不是仵作,死盯着陈开洋的尸首也看不出什么,干脆起身跟着侍卫在殿中检查。   凶手杀了人,第一反应绝不是从殿门口离开,肯定是要往殿后的窗户往外翻,可窗户紧缩,后路完全堵死,若是此时有人从外面进来,就近能藏身的地方,就只剩窗下安放的大柜子。   谢玄一手放在长剑上,一手扣在木柜的门把手上。   柜门打开的声音细小,“咔”一声,谢玄猝不及防看见严辞镜的脸,当即大喊:“来人——”   手中长剑已经出鞘,正要对准严辞镜,没想到严辞镜肩上长出一颗脑袋!   这脑袋谢玄眼熟得很,纨绔恣意,不是语方知是谁?!   侍卫飞快赶来:“大人发现什么了?”   谢玄猛地把门关上:“什么都没有!去别处寻。”长剑利落插进鞘中,深深看了一眼木柜,想抬脚离开,这时,殿门口呼啦啦进了一大帮子人。   “把整座大殿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   “殿内给我仔细地搜!边边角角一律不许放过!”   进来的侍卫训练有素,乌泱泱挤满了整间殿,为首的男人一身腱子肉,壮硕高大,粗脖上的小脑袋倒是转得灵活,见到谢玄,嘴角一勾:“谢指挥使也在啊。”   “雷指挥使。”谢玄点点头。   谢玄属侍卫司,在宫外值守,雷应天不同,他是殿前司都指挥使,是皇帝亲卫,皇宫禁卫。   宫中出事,原本归他管,但事发时谢玄正好在附近,所以就先带人过来。   雷应天立在殿中,冲谢玄道:“禁卫已到,劳烦谢指挥使移步。”   这话嚣张又难听,谢玄习以为常,他跟雷应天本就不对付,他看不惯雷应天行事乖张,雷应天不喜他背靠谢大将军得来的地位,两人一般互不搭理,不过今天不巧,两人正好撞上了。   谢玄一动不动杵在木柜前:“殿中我已派人查过,并未发现异常。”   “哦,是吗?”雷应天眯眼,“可我看谢指挥使身后的木柜好藏人得很。”   谢玄未动,手下不忿,纷纷按住腰间长剑,雷应天带的皇宫禁卫也啪啪几声按住佩剑,殿内剑拔弩张,被雷应天伸手制止。   谢玄道:“今日乾元节,皇上大寿的日子,雷指挥使在宫中当值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可是想好了怎么跟皇上汇报了?”   雷应天冷笑一声,正要嘲讽回去,正好听见殿外一声尖利的“皇上驾到”只好退让到一边恭候圣驾。   人跪了满殿,除了陈开洋躺着,哦还有木柜中的语方知和严辞镜挤凑着。   皇上挥开挡在身前的内官,看见血淋淋的尸首,还未出声问情况,身后一同跟来的陈贵人便摔在地上哭起来。   “父亲!怎么会?方才他还在殿上给皇上贺寿,怎么就没了?皇上!”陈贵人拉住皇上袍角,“皇上要为臣妾做主啊!”   皇上命人把陈贵人扶下去,陈贵人悲痛难耐,路都走不成,几乎是被宫女拖下去的,拖出殿门,正好看见闻讯赶来的皇后,陈贵人挣脱掉宫女的手,跪在皇后面前磕头,泣不成声。   父亲不喜魏成,她更恨出身魏家的皇后,都是一丘之貉:“皇后娘娘,千错万错都是臣妾的的错!有什么就冲臣妾来,不要伤害臣妾的父亲好不好?”   饶是皇后气度不凡,也被这陈贵人的话里有话吓得语无伦次,还是跟她一同前来的魏成出面,挥手让人把陈贵人拖走,一个眼神安抚皇后,镇定对皇上作揖道:   “陈贵人悲痛,难免口不择言,还是捉拿杀害陈大人的凶手要紧。”   皇上面上已经没有了过寿的喜庆,面色煞白,命谢玄和雷应天来上报情况。   殿中众人大气都不敢出,唯有柜中躲藏的两人低声说小话。   “能否不凑那么近?”严辞镜侧颈的皮肤被语方知的鼻息捂出了汗。   前胸贴后背,语方知再往前一点,便能触到严辞镜的耳珠:“就这么点地方,要不我出去?”话虽这么说,语方知还是挪了挪,背贴住柜子,让严辞镜松快点。   不是语方知听话,而是体恤。   这一招请君入瓮,郑朗玩得甚是高明,若是时机合适,严辞镜此时已经被当做杀死陈开洋的凶手,送进刑部天牢等候午时斩首了。   自此,语方知才想通严辞镜为什么要铤而走险在皇上的宴会上毒杀魏成。   柜中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语方知却浮现出严辞镜下药时空洞的眼,他已经知道魏成对他有所怀疑了,他不主动出手,那么魏成就会像捏死一直蚂蚁似的捏死他。   阴差阳错下,严辞镜捡回一条命,语方知以为他此刻的沉默是劫后余生的怅然,没想到他浑然不在意,感叹道:“郑朗诛杀陈开洋给魏成解气,手段够毒辣但不够高明,想拉人顶罪,我可担不起这口黑锅。”   语方知:“……现在当务之急是怎么出去才对吧?”   话音刚落,柜门“吱”一声打开,光线刺得语方知和严辞镜同时闭眼。   “自己出来吧?还要我请你们吗?”   作者有话说:   更啦!   谢玄:我是看在语方知的份上才放严大人一马。   语方知:不,你是看在他是你未来大嫂的份上。   严辞镜:......   (既然明天就是周五了,那我就来ball一ball海星吧!) 第30章 宫宴六   语方知和严辞镜挤在一块,同时抬眼,看见谢玄叉腰又抖腿,皮笑肉不笑,像是怒火攻了心。   严辞镜先起身,发现殿中的人都撤走了,横死的陈开洋也被处理干净了,谢玄此时让他们出来想必是有把握没人再进来,于是便放下心,安心地到一旁袖口、拍衣服褶皱去了。   语方知人高大,缩在木柜里全身不舒坦,哎哟哎哟叫唤着从柜子中跌出来,刚站起来就被谢玄拉到一边。   谢玄回头警惕地扫了严辞镜一眼,压低声音对语方知说:“怎么回事?你怎么进宫了?语方知不做了?我是不是要叫你语公公?”   “去!”语方知掐着兰花指戳得谢玄站不稳,自己也被恶心得干呕。   谢玄强忍恶寒,又问:“你不是跟严辞镜不对付吗?怎么跟他凑到一起了?还跟陈开洋扯上了关系?”   语方知摊手,无辜道:“严大人弃暗投明,被我风姿折服,非要跟我混,撵都撵不跑,我能有什么办法?他还逼我今天就跟他结拜,特意找了这偏殿要跟我一同起誓,谁知道一开门就看见陈开洋死在那里,我也吓死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   谢玄一头雾水,艰难地从语方知一番话中,提炼出他跟严辞镜现在十分交好的意思,只好说:“要不是我看见柜中还藏了你,我肯定是要捉严大人去问一问来龙去脉的。”   方才开柜门的那一刹那,语方知也看得清楚,谢玄在跟他对上眼之前,并不打算包庇严辞镜。   他拍拍谢玄,感激道:“谢兄弟这一回!回头我还往你府里送青茶。”   谢玄笑着应了,笑不过三秒,刀柄戳了戳语方知,警告道:“玩笑归玩笑,什么包庇?陈开洋胸口处的匕首这么深,刺进去不可能不溅满一身血,你俩身上干净,应该不是凶手,是知情人倒是有可能。”   语方知脑中闪过严辞镜被郑朗传话的画面,但并不打算多说:“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无辜良民罢了。”   又低声道:“案子不归你管,你就好好吃酒去,一般人哪敢在皇上寿宴当天杀人?多管闲事小心惹一身腥!”   谢玄无奈:“我倒是想管,可案子是在宫内,哪里轮到我了?”刚才雷应天不就差点跟他打起来吗?   两人又扯掰了几句,谢玄见语方知没事人的样子真是哭笑不得,好像卷入杀人案的不是他,又不免替他担忧,也不是怕他在宫里太嚣张惹眼被人打杀,就是怕他唯恐天下不乱把皇宫搅得天翻地覆,忙推他跟严辞镜出门,赶他俩去别处。   语方知不知道谢玄这么看得起自己,但也十分感激谢玄帮他,翘起手指道:“多谢指挥使出手相救。”   谢玄嘴角抽搐,不愿再看,转头,看见严辞镜朝他行礼,面上比平时柔和不少:“卷入陈大人一事非我所愿,谢指挥使愿意帮下官,下官感激不尽。”   话说完,语方知和严辞绕殿后的小路离开。   离了谢玄,语方知道:“你怎么不感谢我?是我救了你一命。”   谢玄是看在语方知的面子上才放他一马,严辞镜心知肚明,但看见语方知一副要看他好戏的样子,感谢的话就一句也不想说了,转身飞快离开。   语方知在身后追,边追边抱怨:“严大人好没道理,我救了你一命,你不感激我就罢了,要去哪儿也不告诉我,没准我还能帮你一把呢!”   严辞镜只闷头走路,像是要把语方知这条尾巴甩掉,语方知紧跟着,一边打量沿途的宫殿。   此时离御苑已经越来越远了,他们正在逼近内宫,语方知已经隐约看见在通往内廷的宫门了。   雕石栏杆环绕两座鎏金石狮,四名带刀侍卫把守,严辞镜这是不要命了?   “嘭——”   语方知没防备严辞镜突然停下,撞了他一下,还没出声怪他突然急刹,见他躬身行礼,沉声道:   “瑞王。”   语方知只好悄悄后退两步,低头用帽檐遮脸,跟着行礼。   瑞王刚从太后处请安归来,身后内官端了好大一包药材,估计是太后见瑞王身子单薄了些,特意让他拿回府中调养的。   瑞王又见到严辞镜了:“先前严大人身体不适脸色不好看,现在看来气色红润了不少。”   严辞镜垂眼:“托皇上的福。”   瑞王唇色浅白,淡笑的时候也不大看得出唇形,只见他张张嘴,道:“宫中出了事,严大人也知道了吧?御苑里乱糟糟的,禁卫来来往往,看得人心烦,严大人也是躲清静来了吧?”   严辞镜答:“陈大人的事下官听闻也颇为感伤。”   “是啊,小公主刚出生便没了外公,真是闻者伤心,咳咳——”   瑞王身后的太监见他身体又不好了,想推他离开,却听见身后一阵女子的呼喊。   “王兄!”   是昭和公主。   她抱着张小毯子跑来,没顾得上停下喘息,利落抖开毯子盖在瑞王腿上,语言中满是责备:“王兄从太后娘娘那出来,怎么把毯子给忘了?近日咳疾还未好全,着凉了症状加重可怎么是好?”   “咳咳——”瑞王掩唇咳嗽,同时给公主眼色,但他这公主妹妹着急起来不管不顾,旁若无人,并不在意身后还杵着两个人。   “瑞王,公主,下官告辞。”严辞镜礼数周到,挑不出半点差错,面色如常,看不出有任何不快。   严辞镜知道非礼勿视,语方知倒是大胆,偷瞧这昭和公主。   还未及笈,金花步摇挽起的双环簪,湖绿襦裙衬得她灵动可爱,此时她正站在瑞王轮椅前,垂着头,估计是经过瑞王提醒才知道刚才身后站的,是跟自己差点要有婚约的严辞镜,悄悄回头,露出双满是歉意的杏眼。   可严辞镜没看到,被语方知拉住才停下来,抬眼看他,不晓得他又犯什么病。   语方知还以为他是觉得跌面才走得快,没想到他面上没有丝毫窘迫,人家根本不在乎。   “你——”   严辞镜挣开被拽住的袖口:“怎么了?”   语方知又拽回他的衣袖,力道之大,连那只白玉似的手也被拽的落入他掌心:“你的官袍不是红色吗?怎么换成绿的了?”   看着……跟那昭和公主男才女貌,很是般配。   严辞镜抽回手:“原来那套脏了,换了。”   语方知这才想起在长街上受伤的严辞镜,当时他身后的衣服已经被血浸透,大老远就能闻见一股子血腥气,“先前你背后的伤是你自己弄的吧?”   严辞镜点头,大方承认了,语方知夸他:“对自己可真够狠的!”   严辞镜道:“你之前说没准还能帮我一把……”眼神扫向重兵把守的宫门,“有方法让我混进去吗?”   语方知闻言,上上下下扫视他,一口气憋半天才放:“方法是有,但你的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说。”   “让我跟着你。”   “好。”   一刻钟后,通往内廷的宫门前,缩着两个面生的内官。   过了宫门,严辞镜头压得更低了,把手中验明身份的木牌揣进怀中,没好气地杵了语方知一肘:“非得这样?”内官服都小,贴在身上很不适,尤其身下用来遮挡身形的厚棉裤……更是不适!   语方知掐着嗓音道:“得装像一点,公公一般不用你那么粗的声音说话。”   还来劲了!严辞镜无语凝噎。   语方知无奈:“让你作宫女打扮你又不愿,还能怎样?大丈夫能屈能伸嘛!”   “闭嘴!”   两人虽然身形挺拔了些,但弓着身,揣着手,扮内官也挺像样,就是遮面的帽子底下不像样,一个有苦说不出地青着脸,一个幸灾乐祸地笑。   已经过了皇上休息的寝殿,严辞镜还是没有停下来的样子,语方知默默跟着,西侧是宫女嫔妃的住所,东侧是皇子的宫殿,他还是看不出严辞镜想去哪里。   他悄悄问严辞镜是不是有相好的嫔妃,要不然就是宫女,总不是太后吧?严辞镜看他的眼神啊……像是要把他当场掐死,那么凶,他哪里还敢问?   此时都快到百花争艳的秀宫了,路上见到的宫女也越来越多了,但大多行色匆匆。   “两位公公!”   两人被叫住,两颗心同时悬起。   “两位公公可是着急去做事?可否帮忙搭把手?”两名宫女不由分说,把手里提的食盒塞进严辞镜手中。   “皇后娘娘亲手做给太后的药羮,千万别洒了!”   语方知也没逃过,被迫端着装点心的托盘,跟严辞镜一起走在那两个宫女身后。   两名宫女手得了空,嘴里可不空,凑在一起说小话。   “我方才路过青羽轩,陈贵人哭得外墙都能听见,好惨哪……”   “惨什么?之前她仗着母家,可没给皇后娘娘好脸色看,活该!”   “小点声,别让外人听了去……”   “怕什么,咱们身后就俩公公。”   那宫女说完回头,语方知抬脸一笑,宫女也笑:“还挺俊!新来的吗?瞧着面生,叫什么名字?”   语方知还是头次领略宫女的剽悍,略微一顿,答:“奴才名唤小镜子。”   “那你呢?”宫女指着严辞镜,“生得这么标致!你叫什么名?”   严辞镜赶紧低下头,瞪了语方知一眼,咬牙切齿道:“小语子。”   两个宫女笑开,嘴里“小镜子”“小语子”叫得没完,还打听他俩在哪里当值,见他们头低得更深,肩膀抖动地厉害,只当他们是刚进宫太胆怯。   什么胆怯?严辞镜是被气的,语方知是憋笑憋的。   到了地方,两人把东西送进宫女手中便飞快跑走,两宫女看着两人疾走的背影还出神了好一会,这么标致的真是少见。   “可惜是公公……”   “唉……”   “小语子,别跑那么快嘛!”   “闭嘴!”   “小语——”   “闭嘴!”   语方知低笑着追上去,瞧见严辞镜的脸透着红,想必是真气着了,可语方知还不消停,还想逗他,刚张嘴就被严辞镜捂住。   “嘘——”   语方知点点头,消停了,严辞镜这才放手,带着他深入内宫,往最不打眼的那处宫殿走去。   别的宫殿不说金碧辉煌,怎么也是红砖绿瓦,大气磅礴,只这角落里紧闭的小殿格格不入,整个房子透着陈旧的灰色。   严辞镜贴在破败的木门上,听不到什么,慢慢把门推开。   在木门摩擦地面的刺耳声音结束后,语方知听见了一阵链条抖动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这里插一个语方知穿太监服,翘兰花指,还wink的表情图。   严辞镜扶额:……太医怎么说?   (知道严辞镜不是敌人,语方知有暗戳戳开心的!)求海星求评!^-^ 第31章 宫宴七   门一开,屋内似的有瘴气冲撞而出,语方知捂着鼻子后退,却见严辞镜没有后退半步,利落地转身进了屋子。   语方知扫了眼这掉漆的暗红破木门,没办法,还是紧跟着严辞镜进去了。   门一关,乾清节的欢庆远去,原来在这深宫之中,还有跟膏粱锦绣格格不入的地方。   入目便是断壁残梁。   两扇朱红的门都脱落了,横在阶梯上被人踩断,房中一览无余,缺口的破碗,棉絮堆起的简陋床榻,,方寸大的小院内各处散落稻草,墙边还放着一个裂了的水缸,就是个大点的牢房。   语方知吸吸鼻子,里面似乎被灰糊了:“我说——”   “哈——”   语方知一惊,把严辞镜拉至身后:“什么声音?”   严辞镜按住他的手,让他安静,用眼神示意他,往发出声音的大水缸后看去。   水缸周围团着生锈的锁链,被锁链困住的人就藏在大水缸之后,灰扑扑的长袄露出一角,正微微抖动着。   语方知给了严辞镜一个别害怕的眼神,把他的手推开,打算自己去探一探,见严辞镜担忧地看着他,他点点头,表示自己什么都不怕。   缓慢移动至水缸前,语方知踩在一滩发黄的水渍中,味道有些要命,但此时水缸后蓬乱的脑袋才是他要注意的。   他开口了:“姑娘你——”   “嘶哈——”   语方知反应极快,瞬间劈下去的手刀堪堪停在那女子的头顶,大喝卡在吼间,浑身汗毛顷刻倒立。   他吃惊地看着地上那个缺眼缺舌缺耳缺手的人,如果还能称之为人的话。   发如枯草,面上脏污不堪,破旧的宫装褪色成灰布,松松地包裹住她抖如筛糠的身体,没了十指难以见人,她缩着手臂想藏,但每动一下,脚腕上的脚镣就会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严辞镜从袖中拿出荷花簪:“上回她从冷宫中逃出去撞到了我,我捡到了这个。”   簪子被严辞镜清洗过,簪杆上的血污洗净,通体闪着银光,簪头的白玉荷花细雕精致,纯洁如清水芙蓉。   这簪子他拿去给夏长嬴看过,夏长嬴告诉他,荷簪是已故的芸妃心爱之物。   语方知眯起眼细看,心中已经有了个猜测,再往水缸后看去,宫女正拖着链条缩回墙角,右脚脚腕血肉模糊,伤痕深可见骨。   凄惨如厉鬼,但严辞镜不怕,缓缓走去,蹲在那宫女身前,待她害怕的劲过去了,才把那荷花簪放在她露出的手背上。   “这是你的东西,还记得吗?”   宫女的脸深埋进膝盖中,感受着手背上冰凉细长的东西,忽而手背被身前的人一翻,她在手心处感受到了熟悉的雕刻纹理。   她突然就哭了,空洞的眼眶里淌出眼泪,呜咽一声,更深地埋在自己的膝盖中,知道自己哭泣的样子可怖,更不敢以正脸示人。   贴在自己手背上的温暖还没移开,对面的人很有耐心:“你是不是有话要告诉我?”   她点点头,更多的热泪涌出,顾不得许多,露出脸呜呜地哭泣,可她怎么说?没了舌头说话,没有手指写字,她要怎么说?   “呵——呵——”   严辞镜听她紧促地呵气,也心急,手被她攥紧都顾不上收回:“你想告诉我的,到底是什么?”   宫女又哭又抖,想说的话说不出,苦痛非常,让严辞镜看着有深深地无力。   他不自觉地被宫女痛苦癫狂的情绪左右,陡然生出一股长久囿于方寸之地的忧闷无措之感,仿佛枷锁不只加在了她一个人身上。   陈开洋横死的局没真的将严辞镜困死,但也差不多了,他知道自己在魏成处已经是一颗废弃的棋子,可他不甘心。   语方知制止他下药,不可否认,真的很及时,过后他细细想着,就让魏成这么不明不白,带着满身没有曝光的罪孽死去,对那些枉死的人太不公了。   但他现在几乎没有任何退路了,只有这根簪子,这根簪子是他唯一的希望。   “你究竟是谁?这根簪子到底是哪里来的?”   “为何被困在这冷宫之中?”   “严辞镜!”   语方知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他身后,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似是安抚,可话中竟含了隐隐威慑,听在严辞镜耳中有如雷鸣,瞬间让他摆脱魔怔。   语方知将簪子拿起,紧紧攥在手中,没人注意到他绷紧的下颌,他说话了,声音不大不小,能让所有人所有人听清话中的内容,但话中的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隐忍得有多厉害。   “你是否……名唤绿绮?”   严辞镜跟着念:“绿绮?”原来芸妃的贴身婢女绿绮便是她?   绿绮空荡荡的口念不出名字,跟着做了个嘴型,面上显出痛色,已经有太久太久没听人念过她的名字了。   她都快忘了,芸妃喜欢古琴,便为她赐名绿绮,她是极欢喜的,芸妃的琴音有如高山流水,以古琴的别名唤她,那她岂不是终有一天也能像高山和流水一样自由快活?   可后来芸妃坠井,她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关进这冷宫之中,人人都喊她鬼东西、烂女人,再也没人唤她绿绮。   只因为名字牵引出往事,绿绮泣不成声,差点头磕地,被严辞镜用手接稳后,便埋在他手中大哭起来。   严辞镜手心湿透,指缝中滴下眼泪,哭声凄厉,听得人难受,语方知也不便打扰,由绿绮放肆大哭一场,但很快,他们就发现的绿绮哭声小了,口中呜咽,面目狰狞,像是在诅咒。   严辞镜的手被她抠得生疼,吃痛地倒吸一口凉气,语方知见了,捏着绿绮的腕骨让她松了手,说:“芸妃的旧物被你藏了十几年也不是易事,又千方百计想出冷宫,你有话要说,跟你主子有关?”   绿绮点头,指着嘴呜呜出声。   严辞镜道:“你既出不了声,就听我们说,说对了你就点点头。”   绿绮点头如捣蒜,殷切地仰着脸等待。   “芸妃的死是否真的是意外?”   “芸妃的死是否与孟家倾覆一事有关?”   两人同时开口,说完一愣,对视一眼,同在对方眼中看到疑虑和惊讶,且先按捺住,等绿绮的回应。   料想绿绮听不清两人混在一起的话,没想到她听清了,先是摇头,接着点头。   两个问题其实可以算作一个,语方知道:“芸妃的死跟孟家有关,芸妃坠井是遭人算计。”   芸妃失足坠井的消息传到宫外,与芸妃交好的孟家并没有来得及悲痛,因为随后,孟家就陷入了灾难中,这两件事有关联,几乎是每一个深究孟家一案的人都会怀疑的。   对此,绿绮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   严辞镜接着问:“芸妃是否是因为知晓了孟家通敌一事的真相,才被灭口?”   绿绮点头。   严辞镜还想问,可语方知已经等不及了,问道:“孟家通敌一事是被人构陷污蔑,对吗?”   语方知语气有些凶狠,绿绮被吓着了,但很快,她点头了。   语方知或者说孟镜元,说自己的父亲通敌,打死他他也不认,但此刻真听到知情人告诉他,孟霄通敌是被人陷害,他也没有多轻松,反而有一种不管不顾的悲怆感,忽然就颓丧下去,什么都不想问了。   绿绮似乎是累了,头靠着斑驳的墙面,呆愣愣的。   严辞镜扫了眼沉默的语方知,问道:“构陷孟霄,先后将芸妃、孟家上下斩杀殆尽的,是当朝丞相——魏成,对不对?”   绿绮听到丞相的时候,微微呆滞,可听到魏成,脸上便扭曲出汹涌的恨意,口中开始叽咕,像是在恶毒地诅咒,而后,重重地点头。   一切都跟严辞镜猜测的一样,也没什么好惊喜的。孟霄出事,受益最大的人再明显不过,二皇子登基,魏成成了托孤大臣和当朝丞相。   为了掩人耳目,某种机缘巧合下知晓内情的芸妃被推下井,贴身的宫女被处理,宫外,孟家不留活口,当年围剿孟家的一百一十个禁军全部被灭杀,逃亡的唯一一个禁军也在十四年后被灭口。   魏成,手段异常毒辣。   冷宫凄冷如坟,深埋着真相,现如今真相被剖出,血淋淋。   绿绮甚至不知道面前这两个男人是谁,她就这么轻易将苦守了多年的秘密抖了出来,她太累了,实在是太累了,以至于回答完问题,她破败的身体便像是被抽了气,缓缓地瘪了下去。   严辞镜把稻草堆在她身后,让她平躺下来,他知道绿绮已经是强弩之末了,语方知将一直挡在她身边的水缸移开,即使她早就已经见不到天光了。   语方知把荷簪放在她掌心,她不愿意要,呜呜叫唤着把荷簪推出去,语方知懂了,承诺道:“芸妃的仇,并上你的后半生,我会让罪魁祸首百倍奉还。”   绿绮点点头,缓缓躺回稻草堆上,支撑她走到现在的秘密已经说完,她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再也不用歇斯底里地哭,她悄悄地让最后一滴泪在眼尾处流下。   “绿绮!若是没进宫,你最想去哪儿?”   “娘娘抚琴有如高山流水,那奴婢最想去看一看高山,抚一抚流水!那娘娘呢?”   “我啊——我最想去庙里住!”   “娘娘!您又胡说!”   绿绮咽下最后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地想,芸妃娘娘,今生我们都没能如愿,等下辈子吧……   绿绮悄无声息地死去,语方知从房中抱出棉絮被将她盖好,严辞镜看着她安静的面容一寸寸被覆盖,慢慢站起身,拉住语方知:“就用这被子送绿绮,有些草率。”   语方知看着严辞镜墨黑的瞳仁,想了想,从怀中摸出一个火折子。   缥缈的灰烟散出,严辞镜等着语方知放火,却见他手指一停,转而去绕下腕间的腕带。   “怎么?”   “不是见不得火光吗?”语方知不顾他推拒,用腕带将他那双清目遮盖全,还在脑后打了个结。   严辞镜什么都看不见了,正想取下腕带,腰间一紧,被语方知搂住了。   脚下一空,他下意识环住语方知,由他把自己带上了屋顶。   语方知唇角弯着,贴近严辞镜耳畔,哄了声:   “别怕。”   作者有话说:   更啦!(求海星和评论!)晚安晚安! 第32章 宫宴八   严辞镜被带上了屋顶,内官的宽帽中兜满了春日的暖风,耳边风声切切,但不及语方知呼吸声均匀有力。   踩在凹凸不平的斜檐上,严辞镜站得很稳,但腰间紧锢的手臂丝毫没有松开的趋势,他伸手摸了摸盖在眼上的黑布。   手指纤长,指节凸起,搭在黑布上,衬得那只手有如瓷玉,语方知笑:“放心吧,不会让你摔下去。”   严辞镜的手松了,唇启,两人靠的近,语方知盯着他朱红的舌尖瞧,只听他说:“芸妃是知情人,被灭口在情理之中,但为何要留下个贴身宫女折磨至此,丢在这冷宫中让她苟活数年?”   绿绮也是知情人,按照魏成赶尽杀绝的性子,没道理留她这么久。   语方知丢下的火折子已经将横在院中的破门点燃,翻腾起的灰烟熏人,熏得语方知眯起眼,久久凝视安睡在一旁的绿绮,摇头:“我不知。”   给个痛快也好过人不人鬼不鬼地被困在这里,严辞镜轻叹:“手段……未免太过残忍了些。”   院中火势渐大,稻草被烧出噼里啪啦的声响,语方知想起在火中救起严辞镜时,那一双脆弱求救的眼:“所以我说,严大人心不够狠,跟着魏成恐难成事。”   严辞镜唇抿成一线,似是对语方知的话有异议。   语方知见他不服,嗤笑一声,用热气烘他耳珠:“是我说错了,严大人对自己倒是狠。”   严辞镜看不见也想象得出,语方知那张调笑的脸有多气人,伸手推了他一下,结果自己没站稳。   晃了两下又被语方知环住,那双大手正好压在他身后缠满绷带的地方,吃痛“嘶”一声。   语方知立即将手下移,搭在他侧腰上,脸上笑意已收:“我不说了,怕了你了。”   严辞镜仰着脸,黑布能遮眼,但遮不掉他面上的不快:“想我跟你联手就直说,犯不着拐弯。”   语方知诧异未过片刻,看严辞镜像是看稀罕物,低声笑起来,听得严辞镜听得耳中轰鸣,手指在袖中捏着,真想把他的嘴捂起来。   冷宫中堆满了干稻草,加上今日风大,此刻火势已经迅速蔓延至围墙上,浓烟滚滚,想必在宫中各处都能看见这大火烧宫的稀罕景象。   “绿绮生前被藏在这冷宫不见天日,死后便张扬瞩目一回吧!”   语方知搂紧严辞镜,在被人注意到之前,利落跳下了宫墙,一落地,严辞镜便飞快摘了黑布,闭眼太久,突然睁眼耐不住火烧的日光,紧皱了好几下眼皮,语方知哪里还给他缓过来的时间,拉着他的手,带他在长街上跑起来。   “人很快就过来了,我们得赶紧离开。”   严辞镜跟着跑:“荷簪呢?”   语方知答:“在我袖中放着。”又回头道,“答应绿绮的事一定会做到,凶手定会伏诛!”   荻花街府邸的试探、会试主考官的限制,此时的严辞镜在魏成处成了颗废棋,还差一点就被扣上杀害朝中重臣的帽子,四面楚歌,说他身陷囹吾也不为过。   但现在语方知仰着脸冲他笑,带着他在危机四伏的内宫中奔逃……   定是他被当头的烈日晒得头昏,才会觉得他的前路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昏暗。   一路上,不断有宫女太监朝着冷宫的方向惊呼,他们一概无视,顺利地出了内廷。   可惜……刚走两步就被截住。   “站住!”   语方知和严辞镜立刻躬身遮脸,又从怀中摸出之前偷来的木牌,等着被盘查。   “抬起脸来!”   语方知心里咯噔一下,在他犹豫间,对方又喊了句:“我让你们把头抬起来!”   对方腰间配有长剑,语方知没办法,只好站直身体,抬头,露出官帽下一张嬉笑的脸: “谢指挥使,又碰见您了。”   谢玄有如头顶响了个焦雷,指着语方知老半天憋不出话,又颤着指头指着他身后半遮脸的内官:“这位不会是严大人吧?”   人家都点名了,严辞镜也不好藏着掖着,抬头,跟恨铁不成刚地谢玄对上了眼。   见状,谢玄难掩激愤:“严大人!语方知胡闹,你怎么也跟着他胡闹?如果我没看错,你们刚刚是从内廷跑出来吧?”   见两人不否认,谢玄望着内廷里的浓烟滚滚,差点两眼一黑翻过去:“……这火不会也是你们放的吧?”   严辞镜面不改色:“非也。”   语方知倒是意外,没想到严辞镜也会撒谎,不过让严辞镜来撒谎比他撒谎更有可信度,他已经看见谢玄脸上的铁青退了不少。   谢玄上上下下打量严辞镜这身颇为合适的内官打扮,还是难以接受:“朝臣不得私入内宫,严大人不知道吗?”   语方知辩解道:“就是进去瞧瞧,没干别的。”   “你还想干什么别的?!”谢玄脸色又不好了,指着语方知又要说,想起件事,转头对严辞镜道:“严大人,雷指挥使在偏殿等你,你现在就过去一趟吧。”   严辞镜眉心微蹙,迟疑地点点头。   谢玄道:“有关陈大人遇害一事,有人亲眼目睹你在陈大人出事前夕离席。”   严辞镜脸色有些苍白,低头沉思。   语方知笑道:“要我陪你去吗?”   谢玄不知道严辞镜此一去便是羊入虎口,挡住语方知:“你去捣什么乱?既然不是严大人动的手,去解释一下没什么吧?”   严辞镜点点头,转身离开。   谢玄还不忘提醒:“记得把衣服换了!”又一掌拍得语方知狂咳,“你们俩什么时候走这么近了?”   语方知笑:“很惊讶吗?”他自己也挺惊讶的。   谢玄点头,又大喊:“哎!你又去哪里?皇宫重地,乱跑可是要掉脑袋的!”   语方知一抹深蓝身影飞快卷走:“来都来了,我随便逛逛!”   严辞镜未进殿中,光听见殿中的吵嚷,也已经能想象出三堂会审的热闹景象来了。   雷应天携一众禁军高声道:“正巧今日刑部和大理寺都在,就请二位大人做主,为枉死的陈大人主持公道吧!”   张少秋冷哼一声:“还主持什么公道啊?你自己私底下问问魏相不就得了?”   魏成吹了两口茶,悠悠道:“张大人素日与陈大人交好,陈大人遇害,张大人痛心疾首是在情理之中,但有些话还是说不得的。”   郑朗接道:“张大人请慎言!”   张少秋冷笑:“慎言?!”   刑部尚书见这场面极为熟悉,不就是每日朝会上必定会上演的争执场面吗?擦擦冷汗,赶紧出来打圆场:“雷指挥使,严大人可来了?来了就让赶紧让他进来吧!”   严辞镜换回官服,暂且收住在内宫的所见所闻,面上如平日一般,一丝不苟,目不斜视。   “下官严辞镜见过各位大人,不知叫下官来所为何事?”   陈开洋确实不是严辞镜所杀,所以他面沉如水,可架不住心里没底的人胆战心惊。   只见在前面站着的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下,大喊:“是,大人!就是这位严大人!奴才曾在事发前见严大人在偏殿附近走动!”   严辞镜目光锐利,冷冷地盯着面前这个曾给他传话的方脸太监。   刑部尚书大喊:“严大人,这奴才所说是否属实?”   那方脸内官两股战战,分明是被人授意诬陷他。   对方有备而来,而严辞镜确实是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御苑,一路上见到的太监也不止一个,他抵赖不得,再看旁边坐着的郑朗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对方的筹码绝对不止这么一个太监。   果然,又有一名太监出来指认:“严大人进宫时穿的官服并非是这套绿色的,原是红色的,想必是沾了血,特意换下……”   人证物证俱在,但严辞镜绝对不能认:“下官换了衣服是因为在开宴前旧伤复发,血污了官服,恐殿前失仪,况且下官没有理由杀害陈大人!”   雷应天厉声道:“那严大人为何出现在偏殿?”   严辞镜目光似有若无地扫了一眼郑朗,此刻郑朗一改往日的熟视无睹,那双浊目中迸射出恶狠狠的凶光,似是警告和威胁。   严辞镜心中了然,抖出郑朗免不了被他倒打一耙,此时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还能怎样?偏殿逃过一劫以为就能高枕无忧,没想到还有后手。   “下官不胜酒力,便想去清净的偏殿休息,但见偏殿大门虚掩着,便想着离开,并未进入殿中。”   刑部尚书道:“你说的这些,谁能替你证明?”   严辞镜心下一惊,除了语方知没有任何人能替他证明!   郑朗已然消了耐心:“严辞镜胆大妄为杀死陈大人,来人拿他下狱!”   声音铿锵,仿佛严辞镜的罪名板上钉钉,难以抵赖,而殿中禁军已经上前,团团围住了严辞镜。   “郑大人未免太心急了些,此事还有很多疑点。”   郑朗意有所指:“张大人有所不知,若不快些将这罪臣拿下,恐有心人拿陈大人一事做文章,污了无辜者的声名!”   大理寺卿傅淳缓缓道:“严侍郎确实没有理由杀害陈大人。”   郑朗硬气道:“两人私下结怨也未可知,现在看来,严辞镜的嫌疑最大,若是傅大人有疑,等到刑部审完案卷送到大理寺复核的时候再提吧!”   严辞镜汗涔涔,一双清目难掩惊色。   殿中坐着数人,魏成一派死了心要把他打成罪人,张少秋跟魏成作对不代表真心帮自己说话,堂中清醒的傅淳也因职权所限,不能多加干涉刑部申案。   刑部尚书跟魏成素日交好,而自己进了刑部……严辞镜看着禁军按在长刀上的手,知道自己进了刑部只有屈打成招的份。   他绝不能背负这条人命!   严辞镜退了一步,宽袖中抖落一件小物,不偏不倚,滚落在魏成脚边,正好被看了个正着。   严辞镜的手臂已经被一名禁军握住!   魏成在此时大喊:“且慢!”   同时屋外响起太监的报音:“瑞王殿下到——”   作者有话说:   忙完这阵会恢复规律更新,抱歉抱歉!晚安!爱大家! 第33章 宫宴九   “瑞王殿下到——”   殿中所有人脸色微变,皆不知瑞王在此时赶来是何用意。   严辞镜右手被身前的禁军握紧,他挣了挣,没挣脱,抬眼看去,眼中惊色难掩,不久前内官还扮得出神入化的语方知,现在竟然换了身甲胄混入禁军!   真是胆大如斗!   严辞镜飞快在他带笑的硬朗面庞上扫过,跟他对上眼了,不挣扎了,语方知也很快便松了他的手,两人一齐跟着众人,朝进门的瑞王行礼。   “瑞王殿下。”   “不必拘礼,都坐下吧,咳咳——”   瑞王坐在轮椅上,由着近侍推进来。   大约是紧赶来的,一路上没少吹风,吹得他眼梢微红,嘴唇发白,衣袖遮面轻咳几声,细瘦的指头从厚衣中伸出,接过近侍递来的参汤含了一口才勉强缓过劲来。   张少秋道:“瑞王身体不便,有事吩咐让人传信便是,来回奔波少不得吹风受累,若是因此伤了身,让老臣如何自处啊?”   “是啊,瑞王殿下要保重身体!”   “瑞王殿下不可太过操劳……”   瑞王在众臣的礼让下坐了上座,一双疲惫的眼睛难掩动容:“谢各位大人体恤,只是这件事事关人命,本王不得不亲自前来。”   瑞王说话时,和煦地看着底下跪着的严辞镜,。   郑朗捕捉到瑞王的眼神,有了种不好的预感:“王爷请说。”   瑞王缓缓道:“不瞒各位,本王今日前来,就是为了严大人。”   严辞镜忙跪下作揖,一言不发。   瑞王对雷应天道:“让你的人都退下吧,严大人是无辜的。”   此言一出,满殿死寂,郑朗面露不忿,却也不敢出声制止,刑部尚书见魏成不动声色,顿时没了主意,垂首沉默着,最后是张少秋道:“雷大人,还不赶紧让你的人退下?”   雷应天只好照做。   人一撤,严辞镜还跪着,傅淳问道:“王爷说严大人无辜,可是知道了什么?”   “傅大人别误会,”瑞王解释道,“本王并不知道凶手是谁,只是事发前我曾在偏殿见过严大人。”瑞王三言两语解释:自己因为身体不适提前退场,路过偏殿的时候,跟后来的严大人聊了几句,之后便目送严大人离开了。   “严大人礼数周到,也并未在本王面前露出惊慌之态,想必不是那等穷凶恶极之徒。”   瑞王都这么说了,还能怎么办?刑部尚书只好说其中有误会,误会解开了就好,眼睁睁看着严辞镜从地上站起来,在末席入座。   严辞镜从前一刻的阶下囚复了朝廷命官的荣光,郑朗恨得牙痒痒,却也不得不忍下来,毕恭毕敬地送走瑞王。   瑞王一走,张少秋便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的两名太监:“说吧?为何诬陷严大人?”   方脸太监头深深埋在地上:“奴才……奴才……”   郑朗当场表演变脸,矛头转向了两个奴才,啐一口:“是谁给你们的胆子妖言惑众!竟然敢污蔑朝廷命官?”   “小心——”   不知谁喊了一句,突然见一个禁军飞快上前,对着那太监踹了一脚,踹得他啪嗒仰躺在地上,面如死灰,七窍流血。   “死、死了?”   禁军伸手一探,果真一点鼻息都没有了,再回过头来推另一个跪坐的太监,只轻轻一碰,那人便软倒在地上,也是七窍流血之症。   满殿愕然。   张少秋抖着两根手指:“这、这这……”   雷应天带人把两个内官抬下去:“各位大人莫怕,定是这两人合谋杀死了陈大人,又合力诬陷严大人,见计谋败露,吞毒自尽。”   刑部尚书已得了魏成的眼色,宣布此事暂了。   一场闹剧看完,众人纷纷离席,严辞镜也告辞离开。   殿内血迹未干,闻起来刺鼻腥臭,众人皆掩鼻憋气,严辞镜离得最近,也属他最镇定,转身,抻手拢好官袍的宽袖,大步朝殿外走去。   背后数道目光,严辞镜一概无视。   大庭广众,郑朗不便凑去跟魏成说小话,也随着其他人离席,很快堂中只剩下魏成。   他目光沉沉地往椅子底下扫了一眼。   临走的张少秋捕捉到了,也跟着伸长脖子去看,还挥手让太监去捡。   原来是个小布袋,袋中装着几粒碎银子,布袋底下方方正正绣了个“魏”字。   他递给魏成:“魏相的东西,可得揣好了。”   魏成突然笑了:“小袋装些打赏用的碎银,行的方便,不知怎么掉了,多谢张大人。”接过,紧紧捏在手心。他想不通,这个布袋怎么会从严辞镜袖中跌落。   不知道瑞王怎么会跟严辞镜有关系,不过幸好瑞王来得及时,要不然严辞镜揣着一个绣着自己名字的小袋落罪,难保不被人怀疑陈开洋之死跟他魏成有关。   这严辞镜……   魏成眯眼看着,远处,严辞镜的身影只剩下一个小点。   宫门前。   语方知在一众出宫的官员中,一眼便瞧见了严辞镜的身影。   “两名太监把毒药藏在牙根旁,郑朗给了指示就吞毒自杀了。”   严辞镜耳畔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他压低声音问:“你怎么来了?”   出宫的官员中,属严辞镜最出众,语方知道:“……严大人你差点就入狱了,还有心情关心我在哪里?”   “魏成不会轻易让我入狱的。”严辞镜淡淡道,“就算瑞王没有来。”   语方知轻笑:“这么肯定我会救你?”   严辞镜听到这话有片刻地发怔,瞥见语方知绷不住笑的嘴角,飞快抬眼扫他全身:“又想故技重施,哄我穿甲衣跟你胡闹吗?”   可语方知脸上的笑意已经飞快收敛干净,眼中晦暗不明地望向前方,严辞镜跟着往前看去,紧接着,身边一阵风掠过。   “瑞王来了,我先走一步。”   瑞王因为身体不便,皇上特赦他进出宫都可以乘车。   严辞镜在宫门前静静立着,等瑞王的马车徐徐在他身前停下,他缓缓行礼:“多谢瑞王殿下。”   车帘被掀起,露出瑞王温和带笑的脸,他道:“严大人特意等在此,是想知道本王为何帮你吧?”   严辞镜点头称是。   事发时瑞王根本不在偏殿,而他也确确实实进了偏殿,瑞王撒谎,帮他瞒过了所有人,他想不出瑞王帮他的原因。   瑞王因为身体原因,并不多涉朝政,就算涉,他严辞镜也只是一粒没实权的小官,实在不值得瑞王费心搭救。   对此,瑞王解释道:“非是我要帮你,是我那单纯善良的妹妹。”   严辞镜惊讶:“昭和公主?”   “是,”瑞王无奈道,“昭和对你一直有愧,今天听闻你陷入了困境,拜托我一定要帮你一把。”严辞镜跟昭和公主的事没人不知道,瑞王以为他这么说会让严辞镜难堪,但没想到他短暂惊讶过后,很快便恢复了沉静。   “烦请瑞王替下官谢过昭和公主,他日公主若是有用得到下官的地方,请尽管吩咐。”   瑞王应下,放了车帘,催车马离开,严辞镜恭送瑞王。   严辞镜最后一个离开,身后两扇宫门慢慢合拢,回首远眺,天际被下沉的金轮染出赤红辉光,哪里还能见到翻滚的浓烟?   “嘭——”宫门关闭。   宫外,严辞镜步履不停,难掩一丝离宫的轻松。   宫内,层层殿门被推开,宫女跪在太后身前,低声道:“冷宫里的东西,被烧死了。”   手中佛珠咯吱,太后无声地笑:“皇儿登基的时候她就该死,留她够久了……”   宫女跪在地上不敢动弹,殿内佛像慈眉善目,但她却陡然惊出一身冷汗。   永康大街上,烈马嘶鸣,铁蹄扬尘,行人纷纷避让,严辞镜也随着人流躲避。   “驾!”   这声高喝响亮带笑,顽劣程度如此熟悉,严辞镜回头便是扑面的一阵疾风,鬓角碎发被吹得飞扬,他不得不眯起眼,看清了纵马之人伸出的一只手。   “上来!”   严辞镜没理,转身,刚迈出一步便被锢紧了腰,身体一轻,竟被那纨绔揽腰抱上了马。   他骂:“语方知!”   语方知马鞭狠甩而下,纵声大笑:“严大人,坐稳了!”   马儿飞奔颠簸,后背贴着语方知前胸磨蹭,严辞镜极为不适,但见语方知没有要放他下来的意思,只好暂时忍下来,留意沿途的景,看看语方知到底要带他去哪儿。   乾元节没过,宫中惨案也不会在此时传开,晚上才是百姓欢庆的重头戏。   长街搭起的台子上,绫罗神仙酣歌醉舞,迷得过路的酒鬼跌碎了牙,杂耍艺人头顶瓷瓶,叠起一座八宝楼换一阵高呼,台下提灯的稚童乱跑撞进姑娘怀中,散乱一袖的红香。   马停在了高处。   身侧便是女眷许愿的垂金树,顾不得语方知带他策马的用意,严辞镜已经被这树吸引了。   一张张红纸翻去,发现皆是些锦瑟和鸣、白头偕老的祈愿,撤了手,指腹却被红纸染得殷红。   还在搓手指的染料,便听到语方知叫他抬头,严辞镜照做,一抬头便被漫天的花灯迷了眼。   粉纸糊的灯罩,笼住一盏烛火便能飞天,灯罩上笔走龙蛇一行字,严辞镜跟着念:“这一个是但愿人长久。”   “那一个是天不老,情难绝。”   严辞镜声音很轻,凝着股朗月清风的轻盈,语方知却道:“怎的乾元节也写这些粘牙的词?”   不止,语方知还在树后的隐蔽处瞧见了些不该看的,只因他们所在的地方在高处,树底下什么情状都看的一清二楚,他别开眼,怪道:   “莫不是我记错了日子?今天不是乾元节,是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日子?”   转脸过来看,严辞镜半张脸都被鹅黄的孔明灯浸润出绰约风姿,眼皮半垂着,薄唇抿起,一幅老僧入定的样子。   两人共骑一匹马,语方知就在他身后,凑头上前就能看见严辞镜手里抓着的孔明灯。   写的是: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知他抓了有多久,连语方知的颊面上都被里头的孤烛温热了,烛影晃动间,语方知无声苦笑,两茫茫?生死相隔的又何止十年?   不经想的,再想就要在这花炮轰雷的喧闹夜晚,生出许多不该有的情绪来。   语方知别开眼:“再不放手,纸就要烧了。”   严辞镜呼出一口气,手松开,但还托在底部,怕满纸的思念飘不上天,送不到远方。   夜风起,不一会,漫天的孔明灯便化为夜幕里的一瞬光,斑斑点点,分不清是灯还是星。   此时无话,胯下的马儿乖巧,哼气的动静很小,静守着马上两人难得的无言。   先是严辞镜开口:“走吧。”   语方知牵起缰绳,刚要夹紧马腹部,只见马头前转悠出一个半大的孩童。   胸前抱着一捆桃枝,童音稚嫩:“公子,可愿为您的仙妻买上几枝?”   孩童不过六七岁,鼠尾辫,额间点红,笑盈盈一张红透的脸蛋,拦了路语方知也不忍苛责,还扑哧笑出了声,笑得严辞镜拽紧了缰绳道:“不必!”   声儿刻意压低压沉,暗里要孩童好好辨一辨,他才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妻!   语方知见他窘迫更是好笑,乐趣千金难买,几束桃枝值几个钱?干脆抛下银子全都要了!   桃枝硬塞进严辞镜怀中,语方知夹紧马腹飞驰而去,大笑:“不是夫人就不能买了么!”   孩童抓着银子放在口中咬,嬉笑几声又循着花香回头,不明白,怎的有人穿绿袍子也如仙子般好看?真是看走眼了么?是个男子?   作者有话说:   更啦!晚安晚安!   第34 夜探严府章 上   语方知坐在窗台边上,往茶楼下望去,瞧见了好些眼熟的考生结伴出行,听声儿都是在讨论明日的放榜,没人关心陈大人府上发丧的事。   陈开洋死得巧,乾元节上一刀毙命对帝王家是奇耻大辱,发丧都不能高调,饭后谈资都算不上,还不如放榜的消息火热。   语方知也不大关注,人又不是他杀的,嗤笑一声便过了,继续看街景。   一眼扫到个熟人,语方知定睛一看,王羽没错。   这小子满面春光,笑盈盈地进了家胭脂铺子,全然没有放榜前考生该有的焦虑和紧张。   语方知瞧得有趣,却也没有入了神耽误事。   “明日便是放榜的日子,都准备好了?”   如枯道:“按照主子的吩咐,先前到各处兜售考题的兄弟都低调行事,余下几人明日会扮作学子,混入人群中看榜。”   语方知点点头,转眼又看见了裴远棠。他正在跟旁人说话,不时抬袖口起来抹汗,笑容勉强,看上去是揭榜前该有的坐立不安,看得语方知默默转了身子,朝如枯挥手。   “挑些机灵的兄弟去。”   如枯点头:“挑了手底下最能咋呼的,不怕掀不起浪来。”   语方知:“那明日我就等着抓一手香瓜子看戏了。”   会试相关已经交代完毕,如枯还跪在原地,看着呆愣愣,语方知皱眉:“有话就直说吧。”   如枯闻言浑身紧绷,咽了把口水,硬着头皮道:“主子,之前负责盯梢严辞镜的弟兄昨日想起了一件事。”   “严辞镜家宅起火……布行老板纵火后,曾有魏狗的人在附近徘徊。”   “知道了,下去吧。”   如枯脊背僵硬:“魏狗的人在严辞镜家宅墙根下倒了火油,火势这才飞快蔓延起来!”   语方知霎时目光如炬,寒声道:“为何现在才交代?!”   ‘只因……’如枯头垂得更低,“只因主子从火中救下了严辞镜后,没再继续吩咐盯梢严辞镜,属下以为严辞镜已经没有用了,也就没有及时问……”   “没有用?”语方知怒极反笑,周身迸出的摄人气势让如枯难以招架,如枯利索磕头:“此事是属下考虑不周,即刻便去领罚!”   “火鞭百下。”   “是!”   如枯领罚离开,语方知也没了喝茶的闲情,很快便离开了。   天幕渐沉,掩住屋檐上,语方知急速翻走的身影,夜色转凉,一双深邃眉目也淬了寒冰,硬朗脸庞像是被冻住一般,唯有心思活络。   原以为严辞镜在魏成手底下混得如鱼得水,宫宴上严辞镜先手给魏成下毒,语方知也没想太多,猜测是严辞镜假意投敌太久,耐不住性子才发狠把事情做绝,后来亲眼见到严辞镜差点被扣上刺杀朝臣的黑锅,才终于察觉他也不过是魏成一枚可有可无的棋子。   方才如枯的话如同天雷,惊醒梦中人。   原来早在火难之前,魏成就有了弃棋的想法,既然不打算继续用下去,是决计不会给严辞镜会试主考官的身份的。   那么在之前的短短一段时间里,魏成是因为什么对严辞镜起了疑心,想要将计就计将他抹杀?   而严辞镜在宫宴前,一定是知道了自己的处境,才会想抢占先机亲手杀了魏成。   而最让语方知后知后觉感到震惊的,是严辞镜一开始对他的态度……   语方知利索翻进了自家的后院内,正好看见小清正打着灯笼,带着几个家奴往院墙边上走。   “院墙边上的海棠,瞧见没?铲了吧,少爷说不喜欢。”   “谁说我不喜欢?”语方知大步跨进院子,挥退众人,“这海棠我又看顺眼了,不许铲。”   小清哎哟一声,大叫:“少爷您可回来了!去了一天了,也不让我跟着,饿不饿,还是先更衣?”   语方知看着差点惨遭摧残的海棠,笑道:“饿狠了,去端饭食来。”   小清点点头离开。   语方知还站着不动。   院中栽种的白昙粉樱哪一种不比这海棠烂漫?可他就爱盯着墙上海棠团簇的影儿瞧。   院中各处都挂高了灯笼,但毕竟不是白天,看不清海棠流火般的花色,语方知作罢,转身离开,没回房等饭食,纵身翻去了隔壁严府。   偌大严府也就三人,语方知一路上都没看见人,只有西厢房的火烛还在跳动。   窗户没关紧。   语方知凑近了,先是淡淡的馨香入鼻,原来那日塞进严辞镜怀中的桃枝被他摆在了窗边,再是严辞镜伤疤纵横的后背入眼,原来严辞镜身后的伤势还很严重。   一阵疾风掠过,桃花落了几瓣。   床边火烛闪烁跳动,严辞镜警惕转身:“谁?!”   还没看清人脸,手中的膏药便被抢走,连带着身子都被扳正。   “上药不方便为什么不让别人来?”语方知借着火烛仔细看他后背的伤疤。   严辞镜不太习惯被人看,扯着轻薄里衣要盖上:“被阿砚看见伤口裂开了又要哭。”   语方知拉下他盖至后背一半的里衣:“你这是家里带着两个小厮,还是供了两个主子?就寝不让他们值夜,上药也不劳他们动手。”   再扯里衣就要被撕碎了,严辞镜只好作罢,撑着身子不动:“那你是来替他们值夜、上药的么?”   一泼黑发滑落,被语方知手快抓住,别至严辞镜前胸,完全露出他整个细瘦的肩背。   语方知没有说话,纱布沾了药粉,往他后腰处裂开的鲜红血肉上抹。   严辞镜微微吃痛,两片肩胛骨高高凸起。   药粉刚被抹上,就被冒出的冷汗浸湿,语方知冷冷道:“后背的血崩是你自己撞的吧?对自己可真够狠的。”   是真狠,严辞镜都有点后悔了,因为痛楚实在折磨人,刺痛难捱,他的薄唇发白,说话都吃力:“语公子蓄意夜闯府上,专门来取笑?”   “取笑?”语方知手上的动作也不含糊,纱布利索撕开缠背,“我夜闯严府,就是为了偷瞧你这楚腰纤背,如何?”   嘴上臊白人,讨打得很,手上的动作却轻,比自己缠得更妥帖合适,严辞镜垂眸深思了会,决定先不与他置气。   语方知把纱布药膏搁桌上:“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衣服穿上?我稀罕看你这把瘦骨头?”   严辞镜忍不住了:“何时离开?”   没想到语方知脸皮比城墙厚:“我大晚上饭都不吃,翻进你府中帮你上药,一口水不给就赶人?严大人?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不待翻墙过来的客。”严辞镜说着就要把里衣拉好,猝不及防被语方知一把拉下,“你!”   拉衣服还不够,竟然还要扒他的裤!严辞镜翻身一脚踹去,被捉住了脚腕子。   语方知松了手,嬉笑着解释:“我看走眼了!大人后腰上的胎记跟我幼时的玩伴一样。”   严辞镜才不信他胡诌:“我后腰上没有胎记。”冷脸赶人,“走。”   三番几次被驱逐,语方知也没有那么好的耐性,说走就走,只不过起身的时候幅度大了些,袖口中摔出的东西叮当作响。   两人同时低头。   地上,白玉荷簪闪着冰冷青光。   作者有话说:   一堵墙语方知真的没在怕的,想翻就翻了,严辞镜也是,知道自己家狗洞没填,隔墙又矮,也不搞点防狼措施什么的.......(明天更!晚安晚安!)   第35 夜探严府章 下   语方知今晚来这一趟就是为了宫宴一事,现在荷簪一出,他更挪不动步子,他跟严辞镜,还有很多“账”没有算清。   严辞镜也心知肚明,没再竭力赶他走。   也是因为这血迹洗净的荷簪显现,方才两人上药时的友好气氛消散殆尽,室内火烛的温热已不及窗外残月的清冷蔓延得快。   严辞镜起身,拢着宽松单薄的里衣,移步至窗边关窗。   语方知就站在他身后。   严辞镜消瘦的身影在月光下一览无余,薄衫轻覆,肩骨微凸,手臂纤长,身姿挺拔,但这对于语方知来说,还是略显单薄了些。   这么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身子,逞什么能要在官场中沉浮?还要亲手了结只手遮天的大仇敌?   “严大人——”   语方知调侃的嘴角还未舒展便僵住,发了怔,晃了神,直盯着严辞镜转过来的面庞瞧,窗纸拦不住月光,那半张眉目深刻脸上凝着层莹黄的亮,这景儿……   饶是语方知见惯了好物件,也一时想不出个顶好的来做比,唯有……唯有江陵语家仓库中,那枚未经雕琢的白玉堪可以比。   初见纯净华美,内里坚硬顽固。   严辞镜捡起那枚荷簪,冰冷簪杆收进手心,攥紧,语方知看见他如此动作,缓缓道:“宫宴结束,你就应该知道,你不是单打独斗。”   严辞镜抬眼,眸中比凉薄更多的,是疑色,他不信任语方知。   或者说他对语方知知之甚少。几次打照面都是在极凶险的时候,相互搭救也不止一次,语方知帮过他,他也替语方知扛过灾祸,但这并不妨碍严辞镜对语方知的防备。   这其中的缘由,语方知心知肚明,正色道:“家父语万千跟孟霄私交甚好,因孟大人身陨一事,家父一直耿耿于怀,成了多年心病,此次入京是家父所托,也是为了报答孟大人在江陵做官时,对我的殷殷教诲。”   一番话诚恳有力,严辞镜听得沉默,语方知也说得心虚。   与真假无关,他在琢磨为何自己孜孜以求严辞镜的信任,大概是怕他在京中乱撞坏了自己的事吧……   可严辞镜始终垂首敛眉,不给任何的回应。   语方知淡笑:“大人已经知道我与魏成不共戴天,还在犹豫?因为不知道怎么开口?”见严辞镜眸光浮动,他又道,   “几次三番救我,以为我真的不知道?”   严辞镜这才有了反应。   明明是施恩的人,姿态端得再高也说得过去,偏偏叫语方知看出他的闪躲。   语方知笑了,迎着严辞镜的目光,揭了长久隐在暗处的秘密:“你对魏成是假意投诚,那日在芙蓉渠初见,我拦下大人,大人便知道你我同路。”   “再是城外破屋前,我坠下暗窟是出自你的手。”当时他被黑鹰团团围住,被识破身份之际落下机关,解了燃眉之急的同时,也知道了暗窟里藏的秘密。   严辞镜道:“我只知道那里有秘密,但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跟你走一趟收获不小。”   语方知迫近:“宫宴中,你做事并不避讳我。”   严辞镜微微仰头:“你想说什么?”   语方知粲然一笑:“严大人早就把我当成了自己人。”   什么自己人?严辞镜想否认,但这一阵子发生的事早就将他和语方知绑在了一起,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待语方知始终是慎重的。   仰面与语方知四目相对,良久,是他先败下阵来,做出缴械投诚的姿态:“家中四人除了我,爹娘和尚年幼的弟弟,皆丧命于魏成之手。”   “为报此仇,严某死不足惜。”   灯油燃尽,焦黑烛心散出青烟一缕,屋内忽的暗下来,唯有那双瞳仁黑亮迸光。   从此次宫宴中全身而退后,严辞镜不得不重新评估自己的处境,单打独斗难免钻进死胡同,他需要助力,语方知是目前唯一的选择。   交了底,又有了多次出生入死的经历,语方知早就对严辞镜放下了戒心,但还是对他在宫中下死手要杀魏成的事心有余悸,劝他不要轻举妄动。   严辞镜点点头,已经猜到语方知近日会有所行动。   严辞镜不打探,语方知也不主动告知,只说:“你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断不会过河拆桥,出了任何事都别怕。”   严辞镜蹙眉:“怕?”   语方知笑了:“严大人有勇有谋,当然没什么好怕的。”   严辞镜道:“也不是没有。”   语方知:“说来听听?”   严辞镜打开房门:“语公子以后还是不要私闯官宅了罢?”   事情了结了就要赶人,好没团结一心的情谊,语大少爷不情不愿地走了,在严辞镜门前蛮横道:“下次来严大人记得热茶温酒,夜深露重,冷得很!”   “嘭——”严辞镜关门关得甚急。   语方知却突然伸手撑住门,硬生生打开一条缝,严辞镜的脸在门缝中冷淡得不行:“你还有什么事?”   语方知轻唤了声大人,道:“在鼠窟中舍命救我,火中替我挨了倒下的横梁,只是因为你知道我与你同路?”   语方知一贯纨绔没正行,此刻一派正色,姿态翩翩,颇有诱惑人的本事。   可惜纵使他本事再大,严辞镜也一概无视,扣紧了门框发力,“咣”一声,重新把门关死。   “是。”细瘦的身影在门上越来越淡。   语方知笑骂他无情,长长打了个哈欠,揉揉饿瘪的肚子,又复了大少爷的散漫姿态,大摇大摆地走了。   作者有话说:   更啦!晚安晚安~ 第34章 放榜   “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语方知把视线从人满为患的贡院南墙前,移到对坐的王羽身上,打趣道:“人生四大喜事,就这么巧!全都能给你碰上?”   王羽笑得比山花还烂漫:“江南虽不是旱地,但也开始下起了雨,在晔城遇见了语兄等一群好友,至于洞房花烛夜嘛……”王羽嬉笑两声糊弄过去,“现在就等揭榜了!”   语方知拦住王羽喝酒的动作:“洞房花烛夜怎么不说了?你爹知道你给他找好儿媳吗?”   现在还不是吃喜酒的时候,王羽把酒杯放下,压低声音:“就等揭榜提名,我立马携礼请红娘登门提亲!”   语方知回想:“乾元节那晚碰见你跟一姑娘在树下举止亲密,只当你是风流,后来又撞见你从天字一号的脂粉铺子里出来……”   王羽笑得眼睛都没了:“徐大人家中的二小姐,我与她一见如故,此生我非她不娶,她非我不嫁!”   “那就等着你的状元酒和喜酒了!”语方知拿起酒杯与他的相撞,仰头一饮而尽,翻杯示意,看得王羽眼中满是欣喜。   语方知懂了,这王羽就等着成了贡士一步登天,多一份娶亲的筹码呢!   只是……语方知看着王羽摇头晃脑的欢愉模样,暗自摇头,怕是不能如他所愿了。   两人贡院对面喝着小酒,眼看着南墙前,围着的人越来越多,都是巴巴等着贴榜的考生。   等黄榜糊满整片墙,王羽手一抖,杯盏落地都不顾了,跑过去硬挤进了人群。   “中了中了!我中了!爹娘——”   “哎呦!又白来一年!”   “哎哎哎别抢!喜钱人人都有!今日本少爷高兴!喜钱人人都有!”   贡院前一片混乱,不时有学子手脚并用地从人堆里挣扎出来,语方知仔细看,认真猜,就是拿不准那副痛哭流涕的样子到底是中了呢还是落了呢。   “会元是范直,毕大人的独子毕守言都排在他后面呢……”   语方知听见有人在嘀咕,顺着看去,范直正被人簇拥上马,一路抛洒赏钱,吹拉弹唱地走了!   范直一走带走一大票奉承的人,黄榜前人渐渐少了,语方知这才不紧不慢地去凑热闹。   “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没有我的名字呢!”王羽急出一身热汗,转着脑袋又从头开始找,已经找了两遍了!都快忘了自己叫什么名字了!   旁边有人原地跳脚:“娘的!竟然没有我的名字!不可能啊!”   王羽抹了把汗,哆嗦着问:“兄弟,你也没有?”   “我们也没有!”   王羽被两道怒气冲冲的声音震了下,回头便看见两个打扮入流的学子,皆满脸通红,看着不像是伤心悲愤,倒像是……生气?   高个的说了:“不可能啊?范直都成了榜首,不可能没有我!”   矮个的口不择言:“我们是不是被骗了?”   “不可能!”高个的喊完又压低声音,“对方说是郑大人身边的人,不可能有错!何况我花了那么多钱呢!”   王羽听他俩你一眼我一语,心里拔凉拔凉的,都没中……难道此次入京的钱全都花了?   不成!   王羽的失望转为气愤,白花花的银子绝不能就这么没了!王羽推开那两个人,转头跟语方知撞了个满怀。   语方知佯装诧异:“怎么了这是?着急请我吃宴啊?”   王羽面色铁青,恶狠狠:“着急吃宴?我着急逮人!”   语方知见他露出恶相,赶紧转身让路,再回头,另外那两个没中的举子已经隐入人群中消失了。   他心里清楚,像王羽这样出榜前信心满满,出榜后怒气冲冲的考生,还有不少。   落了榜,消沉,痛哭都是常事,这不,墙角就蹲着一个抽泣的。   语方知瞟了眼打算离开,转身的时候又觉得这背影、声音很是熟悉,他弯着腰悄悄走近。   从后面看,只能看见那人赤红的耳朵和浸湿的袖口。   “裴……远棠?”   裴远棠听见有人叫他,用力抹了把眼睛,站起来,低垂着头,含糊叫了声“语兄”。   好歹是一起吃过牢饭的关系,语方知揽他:“时候也不早了,请你到我宅中吃饭吧?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裴远棠似乎是难过懵了,被语方知不由分说地揽着走,一点也没反抗,像丢了魂儿似的,走路一脚深一脚浅,语方知说的什么他全都没听进去。   眼前一幕幕闪过的全是翻卷边的旧书,用秃了都不舍得丢的笔,还有看书困顿时在大腿上掐出的一团团淤青。   哪里是哭一场就能释然的?   裴远棠突然一把推开语方知,头也不回地跑了。   “喂!哪儿去?饭不吃了啊!?”语方知高声大喊,没喊回裴远棠,倒是惊了困觉的大黄狗,大黄狗冲他吠,吠得语方知窝火,不想管这傻书生了!   郑朗自己的尚书之位都来的不明不白,还来主持会试,做主考官?真是笑掉大牙!懂的人都心照不宣,这会试本来就是个天大的玩笑!   现在连范直这样的草包都能得会元,语方知轻蔑一笑,都不知道该说郑朗只手遮天,还是说他愚蠢不堪了。   他语方知是搅了进去没错,但能怪他吗?会试本来就是一滩浑水!   此时上了大街,语方知被道路两边的锣鼓敲得头大,远远看见范直那傻子正坐在大马上游街,一朝得意,出尽了风头。   语方知冷哼一声,掉头沿着原路飞跑回去。   “我不走!我不走!不给我一个说法我绝不离开!”   裴远棠被两个官兵扛着丢出贡院,摔了个四仰八叉,尘土飞天,拼着股气挣扎起来,紧紧抱着一名官兵的大腿。   “我要见郑大人!我不服,卷子一定还留着,我要看卷子!”   裴远棠身量不大,力气不小,官兵挣脱不开,踹了他好几脚,兼骂道:“在这里闹不要命了?”   另一个官兵不耐烦:“别跟他掰扯了,赶紧走吧。”   裴远棠顾不上腹部剧痛,手脚并用又抱住了官兵的脚:“求求你!让我见见考官大人吧!”   声泪齐下换不来官兵的同情,换来了几声咒骂和劈头盖脸的殴打,裴远棠护着头,惨叫连连,嘴里流出血还喊着要见考官,淤青的手又去拉官兵的衣角。   官兵烦了,手中长枪对准伸出的一只手刺去。   “啊——”   “谁!”   语方知将手中的小石子抛开,上前把奄奄一息裴远棠扶起来:“没考好想折腾,回家怎么闹都行,不好纠缠官老爷。”   语方知架起了软绵绵的裴远棠,裴远棠挣脱不开,被迫跟着他离开。   身后,两个官兵的唾骂声远去,裴远棠还缓不过劲来,执笔的手差点被戳烂,还不长记性,又颤颤巍巍地指回去,被语方知一巴掌拍下来!   语方知劝:“接受不了也不好来找贡院的麻烦吧?”   “裴兄还年轻,再等个三年不怕不能一举夺魁,何必自寻死路?”   语方知好话说尽,裴远棠始终恹恹的,麻木极了,他不劝了,只好说:“我救下你你都不跟我道声谢吗?”   裴远棠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呢喃:“主考官见不到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语方知接茬:“怎么会呢?严大人就住我家隔壁,我天天见!”   “严大人?”裴远棠呆住了,愣着眼,张着嘴,浑身颤抖地抓住语方知,“求求你,带我去见严大人!”   语方知被拽紧了袖口,又看见裴远棠那张被打得又青又紫的脸,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心道严大人也没办法,但个中缘由不便解释,只好由着裴远棠去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 第35章 怪人   裴远棠一路上心急如焚,到了严府,砸门很是卖力,声音都劈了,看这模样,语方知都不敢告诉他自家有条连通严府的狗洞,就怕他硬要钻,到时谁也拦不住。   呼喊声撕心裂肺,旁人听着像是严大人欠了什么要命的债,很快便有人来开门了。   门缝后露出的是杜砚的脸,杜砚不会说话,但不妨碍他被裴远棠跪地磕头的架势给吓着,连退了几步,呆滞了会,门也不关就忙往屋里跑,赶紧找人去了。   杜砚不认识裴远棠,也没听清他嘴里说的话,传达得很模糊,严辞镜雨里雾里,在书房中抓着书要杜砚慢慢说,杜砚干脆替他把书收了,拉着严辞镜,让他自己去看。   严辞镜看了,看见一个浑身狼狈的男子在跪地痛哭,后面还站着个抱胸看好戏的语方知。   “你先起来,有什么事慢慢说。”   裴远棠摇摇头,仰着一张哭皱了的脸:“大人,黄榜上的排名可否真的没有错漏,为何为何……”声音越说越小,不好直说自己没上榜所以哭天抢地,但却有不甘,他厉声道:   “我不服!”   “正式填榜前,还有各房同考官和主考官一起填草榜,遇到有争议的卷子、评魁都是众人商量的结果。”严辞镜并未被裴远棠的境遇打动,用近乎冷漠的语气将裴远棠的疑虑打消。   可裴远棠还跪着,眼中愤愤:“会元范直,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经文一团糟,为何他能高中?”吸吸鼻子,又道:   “若说他在考前藏拙,可就我知晓的,榜上少说也有数十人是纨绔草包,他们也都不约而同在考前藏拙,故意装出一副大字不识的样子唬人吗?!”   这下连语方知都惊了,平常见这裴远棠谦逊平和,竟被逼得敢质问朝廷命官,话里话外都是在质疑本次考试评卷的公平性。   对此,严辞镜也不做多解释,只道:“贡士名单已经由中书门下审核,呈送至皇上处,榜上有名的考生不日便会入朝参加殿试。”此话并不为劝慰,而是将裴远棠的希望都给掐灭,就差明着说大局已定,没有任何可以回旋的余地了。   裴远棠呜咽一声,摔坐在地,已然没有了追问的心思,连严辞镜这样的主考官都这么说,他还能怎么办呢?   出榜前幻想过春风得意马蹄疾,现在呢?   裴远棠像被抽了骨,摇摇晃晃地走了,语方知目送着,走到严辞镜身边,担忧道:“这傻书生不会想不开寻短见吧?”   严辞镜转身回府:“一次考试落榜就意志消沉,难当大任。”   语方知跟着进了严府:“严大人一考便是状元,又没尝过落榜的滋味,这么说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严辞镜停下了,站在阶上,抬眼看语方知:“你跟进来就是为了打抱不平?”见语方知摇头否认,他这才转过身继续走。   语方知跟上去:“我跟大人相识,大人的为人我心知肚明,但是别人又不知道,除了裴远棠,还有不少考生,对此次会试成绩颇有不满。”   严辞镜面不改色:“总有人期望过大,结果不尽如人意,不满也正常。”   “大人不怕太叨扰了么?”语方知替他担忧,“裴远棠这样的考生很多,一个一个上门请教,不烦么?”   严辞镜停下来看他:“你想说什么?”   语方知凑进他耳边,对着那薄而透光的耳骨吐气:“冤有头债有主,他们不该来找你。”   见严辞镜抬眼看来,语方知狡黠地笑了,点到为止,后退两步,倚着廊柱又叹气:“可惜了裴兄时运不济,改日我要请他吃饭,好好劝慰一番。”   许是语方知的话点醒了严辞镜,又怕有人来跪他,赶紧回了书房掩门,吩咐杜松,来人了就说自己不来,躲清静去了。   严大人走了,院中安静,语方知觉得无趣,又翻墙回了隔壁。   严府没人叨扰,他语宅倒是迎来了个不速之客。   王羽。   与早晨放榜前的踌躇满志不同,王羽哭丧着脸,发髻歪斜,衣角都蹭出了毛边,眼睛发直跟在小厮身后进来。   王羽见了语方知,口中支吾,说是没考好不敢在京城待了,赁的房屋退早了,没地住,想在语方知这借住一晚。   语方知欣然答应,说是住几日都好,忙让小清收拾出一个小院让王羽安住。   语方知有眼力,见王羽目光萎靡,也不主动提起他之前说的什么金榜题名、洞房花烛之类的大话,揽着王羽进屋。   “嘶——”   “怎么了这是?”语方知忙撤手,“兄弟你这衣服怎么破了?胳膊都有点青了,在哪儿摔了?”   王羽连忙摆手:“没事没事,让语兄见笑了,是摔的,我没看路,摔了个大跟头,不妨事。”   “那哪成?你那县令父亲对我语家多有照拂,我怎么能让你伤着离开?”语方知打定主意,挥手叫小厮,“快去请大夫!”   王羽确实疼痛难捱,没再坚持,让语方知搀着他回小院,等着大夫上门。   语方知叹了口气,遗憾问:“真的不再多待些时日吗?兄弟你最懂风月,我还等着你带我去潇洒一回。”   王羽小声嘀咕:“潇洒什么潇洒?人都没了!”   “什么?”语方知问。   “没什么。”王羽把包袱往床上一扔,长长叹了口气,叹得人都衰老了十岁,“语兄,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吧?这晔城真不是个好去处。”   “怎么?景儿不好?人不好?”   “这晔城就是销金窟!吞金兽!人也不怎么样,一个赛一个的沽名钓誉,变脸比什么都快!”王羽气愤垂床,还嫌不解气,抖散包袱大骂,“没了!什么都没了!我回去指不定怎么被我爹打死!”   “什么没了?”   王羽仰天长啸:“官位!美人!都没了……”   语方知不接话,坐在茶桌前,手里俩茶杯相互倒水,淅淅沥沥,玩得忘我,而王羽方才嚎了这么两嗓子,把委屈劲全喊出来,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了,衰事全都抖出来了。   “我跟二小姐的事早就被他父亲知道了,要不是他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也不至于情浓难克制,我哪里是负心的?揭了榜必然要求娶二小姐,没想到,她爹听说我落榜了,立刻翻脸无情,还找人打我!手臂摔出的一片青,就是追逃时跌的!”   “语兄你评评理!这是该我王羽受的苦吗?!”   语方知递去一盏被他玩得凉透的茶水,茶凉了很涩,正好压一压王羽的怨气,语方知劝道,“世事难料,若是真中了,他爹必然要带闺女夹道迎你的,可惜。”   王羽锤床:“怎么会不中呢?怎么会!?”   “许是你准备不够充分。”   “不可能!”   语方知举着茶杯不动,一副吃惊的样子,王羽靠过来,一把抓住语方知的手:“语兄!若我说……”   咬牙道:“若我说我在考前就得了试题,你信吗?”   语方知摇摇头,明显不信:“我虽不读圣贤书,但也知道这科考的重要性,你是说有人泄题谋私吗?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王羽伸出五个手指,急道,“我花了这个数,在考前找到门路买了试题,应试时题目是真的一模一样!我没骗你!”   语方知还是不信:“你都提前得了试题,还能考不上?”   “这才是最恐怖的!我提前知晓了考题,还是没考上!说明科举被人操纵到了何种地步!竟然能随意决定上榜的人!”   语方知佯装震惊:“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王羽竖起三根手指:“我敢以我爹娘性命起誓!”又凑到语方知耳边小声道,“跟我对接的人说,范大人独子范直也是从他那儿拿的题……”   语方知像是偷听到了天大的秘密,捂着嘴半天不吱声,舌头打架:“那、那你没上,花的钱岂不都打水漂了?跟你对接的人没给你个说法?”   王羽:“没有!早跑没影儿了!”越想越气,越气越想,简直咽不下这口气!   语方知适时提醒:“跟你一样倒霉的,不止一人吧?”   王羽醍醐灌顶:“对对对!我找他们去!一起去讨说法!讨说法!”他开始在屋里转圈圈,“不能就这么让他们白白拿钱!”   “语兄!我出去一趟!”   “天色这么晚了,明日再出门也不迟啊?”语方知伸手拉他,被挥开,王羽气势汹汹跑出门,讨债去了。   人一走,语方知就只能跟空气说话:“如枯,让今早那几个扮落榜生的弟兄跟上去,引他去找张大人,别找错了,是张少秋张大人。”   “是。”   随后,小清带来了大夫,可王羽已经不见了,只看见自家少爷坐在墙头上,真奇怪。   一墙之后的严辞镜也奇怪。傍晚天色暗得很快,语方知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面目看得不甚清楚,怪可怕的。   “有事下来说吧?”   语方知不乐意:“就在墙上说。”   还真有事说?严辞镜眯眼看去,看不清语方知的面容,只听见他说:   “大人遇事莫怕。”   没来由的,叫人别怕,怕什么又不说清楚,怪人怪语,严辞镜不当一回事,转身进了屋,良久,又从窗外看去,那怪人还端坐在墙头。   怪哉!   作者有话说:   更啦更啦!晚安晚安! 第36章 落罪   “直儿莫怕,就照昨日先生们所作的文章,应对皇上的题目即可。”范齐哄状元儿子一套一套的,自己的官帽倒是汗湿了一大块。   “爹,孩儿不怕,这状元是孩儿应得的!”范直就像会试前一样,殿试也准备得妥妥帖帖的,不过他不傻,他看得出来他爹很惊慌。   “爹,你这帽子都戴反了!”   “是、是么?”范齐手忙脚乱的,又碰翻了马车里备的茶水。   今日还算好的,要不是昨日魏大人派黑鹰上门,提前送来一份试题相助,范齐昨夜绝对睡不着。   虽说殿试由皇上主持,但题是由翰林院出给皇上挑的,只要准备得当,不怕不能应对。   事到如今,范齐少不得在心里大骂做事没分寸!这么做太招眼了!民间纷论四起自不必说,但也没什么好怕,谁敢污蔑诋毁,打杀了便是。   就是这天子……最不好糊弄!   还好魏相出手相救!只是这样一来,魏相难免会觉得他范齐不自量力……不管那么多!今日殿试要紧!   “直儿!快!快把题再给为父背一遍!”   另一边,严辞镜出门,准备上朝。   绯红官服在熹微晨光中极为耀眼,严辞镜关门转身,看见了立在阶下的裴远棠。   不知站了多久,肩膀都覆了层潮气,背着个小包袱,像是要远行。   “严大人。”裴远棠朝他作揖。   严辞镜摆手,明知故问:“这是要走?”   “是。”裴远棠挤出一抹笑,很是苦涩,捞了把滑落肩膀的包袱,“此次上京应试名落孙山,小生虽然接受无能,但已经没了追究的念想,还是快快家去,寻个活计养家,也好过苦读多年,到头来两手空空。”   特意等候在此当然不是为了抱怨,裴远棠又作揖:“多谢严大人考前的指点。”   严辞镜摇头:“我并未指点过你。”当时裴远棠拿了他当年所作的策论文章来讨教,被他冷脸拒绝的事,他还记得。   裴远棠躬身道:“严大人文中所述,曾给了小生莫大的震撼,为官当如严大人。”   严辞镜道:“策论皆由皇上出题,为应试所作罢了。”   严辞镜似乎不喜旁人提起他当年的文章,裴远棠也不敢再说,只道些离别前的好话,望严大人身体康健、步步高升。   裴远棠要回乡需要早些离开,明面上说是因为山高路远,实际上是不想看到骑马游街的状元郎。   他心灰意冷,此一去……怕是再也不会进京赶考了。   “裴远棠。”   “大人何事?”裴远棠回头。   严辞镜快步走来:“我有话要与你说,只是现在要去上朝耽误不得,不如你在我府中等候?”   裴远棠犹豫:“可……”   “府中唯小厮二人,淡饭粗茶伺候,你若是不嫌弃,可在我府上留下,择日再走,语方知也说要留你吃饭的。”   裴远棠摸不准严辞镜的用意,拽着一角不知所措,严辞镜已经高声喊人了。   “阿砚,出来迎客!”   只是裴远棠在严府待了半日,没等来严辞镜,却等来了带刀侍卫。   杜松在宫门外等严辞镜下朝,家中只有杜砚陪着裴远棠,两人都不知道怎么应对。   其实也不需要应对,因为官兵个个凶神恶煞,蛮横赶走了府中两人,查抄了严府,封条贴紧了严府大门。   门外看热闹的百姓围了一圈,对着严府指指点点。   语方知从人群中挤出来,看见杜砚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被他拉起来又跪下去。   “严辞镜主持科考收受贿赂,考前泄题,欺君罔上乃是大罪,现查抄严府,任何人不得入内!”   “不可能!严大人不会做这种事,一定是你们搞错了!”裴远棠大叫,被语方知捂着嘴拉走。   语方知把杜砚和裴远棠带回家中,门关了,可外面的闲言碎语还不时传进来。   小清凑过来嘀咕:“这严大人看着不像贪官啊?怎么做了这种事?”   没等杜砚和裴远棠对他翻白眼,语方知先给了他一个暴粟!   “看好这两人,我出去一趟。”   小清追出去大喊:“少爷您又去哪里凑热闹!?”   大街上已经流言四起。   “听说是郑朗跟严辞镜一起偷试题卖,赚了好大一笔钱,今日殿试皇上过问,有好些人连百家姓都背不出来!这不是唬人嘛!”   “我呸!范直能考上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不对!”   “我邻居的远房表亲在宫里当差,说是龙颜大怒,要斩立决,好说歹说才劝下来入狱待查。”   “快看快看!大理寺押送犯人了!”   语方知随人群看去,只看见侍卫开道,傅大人高坐于马上,行在最前面,身后三辆马车押送囚犯,从外面看不到什么,也不知道里面的是谁。   但不妨碍有几个愤慨的百姓扔臭鸡蛋,嘴里“狗官狗官”地骂,还是护送的侍卫抽出半截刀,场面才稳住。   语方知一路跟着,直跟到大理寺门前,围观的人渐渐少了,这才看见一直混在人群中的杜松。   此时马车的门帘掀开,先是郑朗,被扒了朝服,只着白色里衣下地,落地便跪了下去,嘴里“哎哟哎哟”地叫唤,语方知挪了位置才看见郑朗后背的血迹。   严辞镜随后出来,也是白衣白裤,背上一片赤眼的红,下地没摔,但走得极慢,被两名官兵抬着进了门。   人一走,地上只余两条血迹。   杜松看得心颤:“大人……”   语方知一手拽起他的衣领:“不是说入狱待查?没审怎么就用刑?!”   “我不知道……”杜松六神无主,“怎么办?语公子,我家大人入狱了,我该怎么办?!”   语方知松手,看了眼守卫森严的大理寺,转身飞快离开。   如枯现身跟来:“科举一事东窗事发,郑朗入狱也在意料之中,主子静观其变便是。”   语方知面冷如霜,深深看了眼如枯,道:“郑朗该死,严辞镜我也要救。”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和评论!下章安排严辞镜和语方知在监狱里谈恋爱! 第37章 探监   承昼二十年,殿试由皇上主持,三十名贡生进殿入座,等着执事考官发放答题卷,答完最后一门系关一生的考试。   通常殿试直至傍晚才强制收卷,持续时间长,因此皇上只待上一刻钟便会自行离去。   有些考生答得快,想着能早些离开,但这次殿试与往常有些不同。   答完了卷子,考生一个个走路都不太对劲,因为答卷中途不给如厕,憋了一天了实在难捱,正巴巴地找茅厕,就被早就等候在殿外的太监拦下带走,竟进了文华殿,说是要加试!   加试的考卷不算难,可跟着殿试的卷子一同呈上去后,皇上勃然大怒,摔了镇纸,拂了茶盏,殿内众官员两股战战,都知道大事不好了。   “郑朗,严辞镜,即刻杖杀!其余考官押入天牢候审!”   殿内“不可”此起彼伏,丞相、副相,大学士及一众朝臣极力劝阻,两位主考官这才保了性命,鞭笞二十,入狱。   还不算完,此次会试成绩作废,翰林院重新出题,大学士苏宏章主持,择日重考,责令刑部、大理寺、御史台彻查科举舞弊一案。   宫中人人自危,宫外闲言碎语一时难以平息,却不想牢狱成了最安静的地方。   只是安静得有些可怕。   语方知掌灯前行,路过关押郑朗的牢房,晃了晃手中烛灯,见他酣睡正香,又见他后背血污不多,想必是一路打点好了,未受多少苦楚,很快便能出去吧。   语方知轻蔑笑笑,走了。   郑朗处境尚可,严辞镜也不至于太差罢?毕竟案子还未彻查,罪还没定,严刑逼供也不是现在。   可他想错了。   掌罚的太监对郑朗手下留情,对个入仕不满三年,又没什么水花的小侍郎可没留情,鞭鞭狠厉,打得严辞镜刚刚好全的后背皮开肉绽。   被扒了官服,摘了官帽,沦为阶下囚,严辞镜并没有太多时间自怨自艾,因为他很快就因为体力不支昏睡过去。   梦见冰窟冻骨,他缩着身子发抖,又梦见炽热盛夏,烧得他浑身发烫、淌着冷汗。   狱卒的嘲笑和讥讽叫不醒他,摔进来的馊饭食吓得他梦中一激灵,还是没醒。   夜深,牢狱内阴风呼啸,严辞镜大口喘息,眼睫纠在一起不住颤抖,昏沉中似是听见锁链落地,稻草窸窣的声音。   来人不是狱卒,狱卒不会耐心至此,用温热的毛巾擦去他所有冷汗,来人也不是大夫,大夫上药不会没轻没重,抖落的药粉好不均匀。   那大概是神仙,替他脱了血衣换上干净袍子,还喂水,润着吼间的沙地。   严辞镜吃力挤开一条眼缝,模模糊糊瞧见一个影儿,瞧得不大真切,虚虚弱弱吐出一个名儿:“语方知……”   “别起来,安生躺着。”语方知劝不住他,只好坐在床板边上让他靠着,手不好搁人背上,只好搂住严辞镜,让他靠进自己怀中。   “今日之事……”   语方知偏开脸,冷道:“听不见你在说什么,先吃点东西下肚。”说着端起一碗稀粥,送至严辞镜嘴边。   严辞镜不推拒,吃力抬手,捏着瓷勺一小口一小口往嘴里送。   “好多了。”严辞镜松手,瓷勺跌回碗中“当啷”一声。   语方知搂着他,捏着瓷勺往他嘴里送:“你府上那小厮,叫杜松是吧?他亲自熬的,边抹眼泪边熬,喝完吧。”   严辞镜吸吸鼻子,笑了,嘴唇淡得几乎没有血色:“他每回都盛满,我喝不完的。”   语方知抓着瓷勺往严辞镜嘴里戳:“万一以后都没机会喝了。”   严辞镜又笑,眼睛弯弯的,眸子跟镜子似的,语方知伸手摸他额头:“烧退了怎么还傻笑?莫不是回光返照?”   严辞镜摇摇头,有了点力气,感激道:“多谢。”   语方知点点头,又问:“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   “嗯?”严辞镜扫了眼未关进的牢门,地上的食盒,还有床边的药粉和纱布,心想大恩大德光靠嘴皮子是不太行,补充道,“等我出去再登门致谢。”   “先不说你怎么出去。”语方知道,“在狱中这段时间,就没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严辞镜想了会,道:“家里已经被抄了吧?杜松兄弟俩,还有留京的裴远棠,能否替我照看一二?”   语方知曲指敲他的脑袋:“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都难保。”   严辞镜这才说明:“郑朗渎职泄题,收受贿赂是板上钉钉,因他盲目自大,排挤我,我没有阅卷判卷的资格,名次报中书门下审核前,需我签字画押没错,但我并不知道入榜的都有谁。”   语方知道:“你是否无辜不由我来定夺,就算你真的无辜,也难保郑朗不会胡乱攀咬。”   严辞镜沉默了。   宫宴的时候,郑朗先是指认他是杀害陈开洋的凶手,后局势反转又态度大变,此次两人同时下狱,无论郑朗是不是能全身而退,都不会轻易放过他。   语方知见他脸色不好,宽慰道:“这几日刑部、大理寺会四处查证,接下来对你和郑朗的审讯也少不了,案子由皇上亲自过问,三堂会审魏成做不了什么大手脚。”   “郑朗与魏成私交甚笃,郑朗出事,魏成不敢轻举妄动,不代表旁人不会看他眼色行事。”身后伤处刺痛,严辞镜蹙眉,“这场苦痛,我免不了。”   语方知问:“郑朗有魏成,你身后就没人帮你吗?”   “嗯?”严辞镜晃神,见了语方知眼中的笑意,才察觉这不是试探,严辞镜接道:“你星夜探监,没有大理寺卿傅淳大人的许可,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郑朗泄题一事,是你命人捅开的吧?”   语方知点头承认。   他撺掇王羽带领被骗考生实名检举,找的正是时刻等着纠魏成错处的副相—张少秋。张少秋动作很快,没让他失望。   一切都很顺利,只是……   语方知扶严辞镜侧躺下:“可有怨我?”怨我连累你……   折腾了一天,严辞镜乏了,呼吸渐长:“纸包不住火,不是你,也会是旁人,我宁愿是你。”   语方知笑,给严辞镜掖好挡风的长衣,掖至胸口,看见严辞镜眼睛闭上了,嘴唇微动,语方知凑去听,听见他说:“郑朗该死……”   是,这一切都是为让郑朗死,严辞镜受牵连入狱是迫不得已,最重要的,是让郑朗死。   语方知起身离开,掌着盏灯,语方知欣长的身影斜拉在地上,晃过严辞镜沉静的面容。   夜深人静,狱卒贪睡,歪在桌上打盹,语方知如入无人之境,却在门后碰见了傅淳。   语方知恭敬作揖:“傅大人。”   傅淳点点头,转身:“许你探监是看在你父亲的份上,再多的……”   语方知跟上去,为傅淳掌灯:“大人放心,草民绝对不会干涉官府办案。”   傅淳默了会,还是忍不住道:“你跟那位严侍郎感情不一般,但我要提醒你一句,严侍郎卷入的,不仅仅是科举舞弊一案,想脱身没那么简单。”   “我明白。”   作者有话说:   更啦更啦!晚安   (严辞镜:行吧,我背上就没一块好肉,下次再受伤换个地方吧。) 第38章 审案   裴远棠腿还没迈过门槛,杜松杜砚兄弟俩就一边一个,架着他进了屋。   杜砚不会说话,手语都来不及打,嗯嗯啊啊乱叫着干着急,杜松急得说话颠三倒四:“刑部有说我家大人何时能放出来吗?都问了你些什么?你怎么答的?”   裴远棠哆嗦了两下,摇头:“我不知严大人什么时候出来,我说的句句实属,严大人没有收受贿赂,严大人没有泄题,严大人是好人,不知道有没有用,被叫去的还有其他人,我不知道。”   小清跑上来拉开兄弟俩,扶裴远棠去坐:“没看见人都吓傻了吗?让他喝口茶缓缓吧!”   杜松不死心,又跑去跪语方知:“语公子对我家大人出手相救也不是头次,求求你救救严大人吧!”   语方知倚靠在贵妃椅上,有些心烦,道:“我要是判官,肯定判严辞镜无罪。”   那就是无能为力了?杜松不死心:“我家大人怎么可能收受贿赂?家中值钱的物什都拿不出几样,上下打点的银钱都没有,定罪是不是还要物证?家中搜不出是不是能证明大人无罪?又或者大人时常无偿为考生答疑,其他人总不会说大人坏话吧?”   杜砚也跟着点头,不愿严大人多受一刻的委屈。   语方知也知道这对严辞镜来说是无妄之灾,只是这罪名到底怎么定,现在还看不出来。   就如如枯汇集的情报,大理寺和刑部同时取证,查出郑朗泄题,严辞镜判卷被排挤只是时间问题。   重要的是刑部实际听命于魏成,御史台自从上一任御史大夫逝世后,新上任的御史就是根桥头草,就等着风吹。   只是现在看来,这风吹得严辞镜甚寒……   “郑朗泄题只泄给了范大人在内的几位官员,是我们的人偷了卷题卖给考生,让事态扩大,王羽携受骗考生实名揭发,只能让郑朗暂时落罪,刑部很快就能查到王羽一众是受他人蒙骗,主子,形势不容乐观。”   如枯以拳砸地,狠狠道:“只要魏成那老狗授意,这件事只能高高拿起,轻轻放下。”   “不。”语方知道,“魏成不敢插手。”   “郑、严下狱,按理应去刑部候审,皇上却让他们去了大理寺,防的就是刑部和魏成暗中勾结,魏成现在只能作壁上观,无论如何,郑朗此次都不可能全身而退。”   “主子的意思是……”   语方知长身立于屋檐之上,遥望向大理寺的方向:“所有人都在观望,今日三堂会审,审不出什么。”   确如语方知所言,初审,并没有审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学子联名,状告主考官渎职泄题不假,但经过盘查,是有人故意借郑大人的名头来卖题牟利,郑大人委实冤屈。”刑部尚书杨训,命人将买题学子签字画押的证词递上来。   大理寺卿傅淳细细将证词看了,饮了口茶,润了润喉才开口:“且不说谋利者从何处得来的试题,入殿试者,十余人滥竽充数,做得出精彩策论,却连临时加试的百家姓都默不全,若不是有人考前泄题,以他们的资质,断不能入文华殿得见圣颜。”   话里话外,杨训现在还在保郑朗,实在是蠢。   皇上派来跟堂陪审的官员已经入座,杨训不得不收敛起那点小心思:“主考官一职,诱惑良多,同僚托请在所难免,严辞镜在翰林院沉寂多年,一朝得势,失了分寸,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也说得通。”   傅淳命人呈上供词:“学子考前请严辞镜指教,银锭塞了袖管严辞镜尚且推却,杨大人口中的‘拿人钱财替人办事’又从何说起?目前并未在严辞镜家中搜出托情信、赃物,下定论还太早。”   杨训不悦:“搜不出证据也许是早早销毁,主考官权力大,录取谁,填榜,最后皆由主考官拍板,如果不是严辞镜操控科举,就算是旁人偷了试题去买,也断不能保证一定就能录取得上,举报者数人不就是得了题还上不了榜吗?”   傅淳冷面:“哦?原来杨大人已经拿到证词了吗?入殿试的那十人,已经交代了此事是严辞镜所为了吗?”   见傅淳油盐不进,杨训气得七窍生烟,但这案子受多方关注,他暂且不敢轻举妄动。   三堂会审,两方已经剑拔弩张,一直不吱声的御史徐文出来打圆场:“严辞镜身为主考官不可能跟此事无关,人已经带到,就在堂外等候,不如先宣他进来?”   冷场的工夫,严辞镜已经被押了上来。   去官袍官帽,一袭青衫及地,乌发高束,若不是面无血色,又带着镣铐,傲然挺立的身姿不像个罪人。   严辞镜跪地行礼:“罪臣严辞镜见过三位大人。”   三个案桌并立,正中的傅淳刚正不阿,眯眼打量他,右桌的杨训横眉冷对,像是等不及要让他伏法,左桌的徐文脸硬着,冷冷地看着他。   外加这满堂的带刀侍卫,虎狼环饲,像极了上回在宫中,严辞镜被诬陷杀人的场景,只不过上座少了个魏成。   杨训狠拍惊目:“罪臣严辞镜,还不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个清楚!”   严辞镜照实说:“考前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照例监考时,也没有发现异常,只是在收卷后——”   话没说完就被杨训打断:“你说你考前并没有发现异常,但有考生声称曾在考前拿银钱贿赂你,你怎么解释?”   严辞镜默了会,垂目道:“确有此事,考前干谒的学子不在少数,我有没有拿,送钱的考生最清楚。”   “你这是什么态度!”杨训大骂。   傅淳指着严辞镜:“你说下去,收卷后发生了什么?”   严辞镜没管抓狂的杨训,道:“收卷后我照例想去阅卷房中等候……”但郑朗不允!   严辞镜抬眼望去,木制案桌尚不及堂上数人面色冷硬,众人皆目光灼灼,等待着他接下来的话,好似他只要辩驳解释得清楚,就能立刻卸下手中镣铐。   他不信大理寺和刑部同时查案,短时间内查不出真相,只怕是皇上钦点的三位判官各怀鬼胎,审个三天三夜都审不明白。   严辞镜只道:“考试结束我一直在房中等候,并未发现异常。”   杨训诧异:“泄题一事与你无关?上榜有谁你也不知道?”   严辞镜长跪不起:“是。”   杨训闻言大喊:“带另外两名囚犯进来!”   后上来的两名囚犯,严辞镜眼熟的很,可不就是在考试结束后,得了郑朗命令,不让他接近考卷的人吗?   其中一人不似严辞镜那般镇定,伏地大喊:“不对!严大人没说实话!”   “严大人并没有进阅卷房静候!而是在考卷弥封处走动,鬼鬼祟祟,形迹可疑!”   另一人也点头称是,一时间,所有人看向严辞镜的目光,像是要把他吃了   严辞镜已明了郑朗脱罪的理由,在心里冷笑,面上俨然不动:“大人明察!”   杨训大骂,傅淳指着严辞镜厉声道:“你说你不知道榜上有谁,他又说你在考卷弥封出走动,前后矛盾,还不如实招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严辞镜口中只念:“望大人明察!”   堂上僵持难以继续,徐文发话,让人带郑朗上堂对峙。   侍卫抓着严辞镜离开,跟迎面走来的郑朗打了照面,郑朗接着严辞镜挡住他的工夫,哼出声,朝他露出了一个奸诈嘲讽的笑。   下一秒,郑朗跪地抱住了严辞镜的腿。   谁都没料到有这么一出,一时间侍卫拉开不及,任由郑朗痛苦嚎啕。   “老臣在朝中兢兢业业数年,竟一朝被你严辞镜毁了声名,担上这滔天的罪责,冤枉啊!”   五十老翁痛哭如垂髫小儿,侍卫也被吓傻,等徐文发话才七手八脚地把两人拉开。   杨训借坡下驴:“郑大人有何冤屈,速速讲来。”   严辞镜在此时被侍卫拽走,但郑朗辩诉的话刺耳非常,一字一句像是雷,劈得严辞镜双手止不住地发抖。   郑朗说:“严辞镜在考前多次上我府中拜会,我见他年纪轻轻,又同为考官,便以礼相待,他也不时送上些奇珍异宝同我赏玩,我并未察觉不妥,可他突然在会试前夕塞给我一封信,要我对信上所列的人多加照拂,我这才明了严辞镜连日来的讨好都是为了什么!”   “严辞镜亲笔手书就留在我书房中!白字黑字抵赖不得!”   严辞镜耳中轰鸣,双腿像是拖了千斤重,跨不出半步,竟是被两名侍卫强行拖走。   这郑朗!竟效仿了十四年前的旧案,故技重施!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后天牢里见! 第39章 送饭   “咚——咚——”   撞钟声沉闷又悠长,传进这方铜墙铁壁铸造的牢狱中四处乱撞,听得墙角的严辞镜手指微动,涣散的瞳孔顷刻聚起暗光。   送饭的狱卒走来,腰间钥匙不住地晃动。   狱卒端着饭食,停在牢门外,轻笑两声,道:“如大人所愿,会试重启了。”   严辞镜闻言望来,也笑了笑,他没动,锁链声却响个不停,是狱卒开了牢门进来。   严辞镜唇边笑意未收:“狱卒大人送饭搁地上便是,何故亲自送进来?”   牢狱里就一口巴掌大的窗子,光线不足,但也足以看清帽子下露出的那一副熟悉的脸,他大约是属泥鳅的,滑不溜秋,哪儿都去得。   语方知摘了官帽,托盘放在床尾,凑近去瞧严辞镜的脸色:“好些了。”手指滑进严辞镜镣铐的缝隙中,往袖中钻去。   严辞镜直躲,带得锁链一阵响动:“怎么?”   语方知握住那节滑嫩的腕骨,使了个巧劲,叫他偏转了身子,后背暴露出来。   又不是登徒子,掀人衣服自是要解释:“药需一天三换,你自己不方便,我又不能频繁来,待会我留些内服的药丸,你按时吃。”   严辞镜这才气顺:“多谢。”   语方知不应他,他便悄悄扭了脖子往后瞧,被一句较为冷酷的“别动”给制止了,又转头回去,暗自想着大概伤势严重,连语方知看了都变端正持重了不少。   又想着语方知不是大夫,却把他身后各种残破的伤口看了个全,不知夜里睡觉会不会梦魇。   “嘶——”   严辞镜一个没忍住倒吸了口凉气,身后的人登时没了动作,过了会,伤痛处竟然有阵阵风吹过,想也知道为什么,严辞镜将床边的纱布往后丢去:“够了,缠上吧。”   语方知缠好了纱布,道:“大人好好养伤,裴兄等着要跪谢你。”   “谢我做什么?”严辞镜拢好衣服,调转身子,跟语方知对坐。   “哦?”语方知佯装讶异,“原来大人留下裴兄,不是为了让他重新参加考试吗?”   严辞镜也不藏着掖着了:“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语方知道:“皇上重视,亲选了两位德高望重的翰林学士出题,又请了苏宏章大人做主考官,力保第二次考试万无一失。”   又道:“也是因为有那么多双眼睛盯着,郑朗处境不太好,没有严大人这么惬意,有好心大夫治伤,不过念在他年纪不小,之前行刑的太监没敢真使力抽,跟严大人比,也就是些小伤。”   严辞镜低低应了声:“嗯。”   语方知盯着严辞镜发顶:“牢狱安静,不比我在外面,听到了很多闲言碎语。”   严辞镜晃了两下镣铐:“是说我献宝郑朗,让他为我大开方便之门,好让我决定上榜人选,还是说我行事如鼠辈,在贡院里鬼鬼祟祟?”   语方知道:“郑朗说房中藏好的金银器物都是你的贿赂,礼部考官也都指认你偷了试题,朝中大臣说你年纪轻轻,胆大通天,现在的局势对你很不利啊。”   严辞镜面沉如水:“不必理会,只需要让郑朗走不出大理寺监牢就行。”   语方知颠了颠锁链:“你已经知道了,郑朗留了一手,用仿制的亲笔信坐实你行赂。”   “惯用的手段罢了。”严辞镜说完,手腕被扯了去,低头看,是语方知不自觉攥紧了锁链。   语方知冷笑:“多年以前,他就靠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入仕,多年以后,他皮下还是那只阴沟里的臭虫,早就该死。”   严辞镜抬头:“想要他死没那么容易。”   语方知与他四目相对,读懂了他的深意:“关键在魏成。”   “是了,案子迟迟定不下来,刑部和御史台都在等魏成的态度。”   严辞镜点点头:“魏成迟迟不表态,固然是因为有多双眼睛盯着,他自己也在观望,他跟郑朗牵扯颇深,也怕把自己拖下水。”   “科考泄题一案,就算魏成牵扯进来,也不至于脱层皮,他怕的不是这件事。”语方知心知肚明,但严辞镜跟他想得一样,他没料到。   严辞镜望进语方知眼中:“仅凭这一案,扳不倒魏成。”   严辞镜自是不甘心,语方知也不要他开导劝慰:“道理我明白,能办了郑朗也是快事一件。”   “我有个办法,你附耳过来。”严辞镜坐直身子,待语方知倾身而来,就将早就想好的办法说与他听。   谁知语方知听了,竟然笑了:“跟我想的一样。”   严辞镜也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道:“此事务必办妥,不用留太多时间让郑朗逍遥快活。”   “饿着肚子,神仙也快活不起来,吃饭吧。”语方知来这一趟,已经将所有事情理清,眉宇间的凝色退去,提起床尾的托盘,“你那两个小厮,很能哭,整天在我家中垮着脸走动,看得我好没胃口,只好躲到你这里来用膳了。”   严辞镜无语凝噎,看他说的什么话,好似他这里是什么好去处。   不与他多话,严辞镜独自掀开食盒,端出两样小菜和两碗米饭,先递了双筷子给语方知,自己却拿了旁边牢狱特供的糙馒头干嚼。   语方知夺走馒头,把白米饭塞进他手中,不悦道:“这馒头我没吃过么?又硬又难吃,放了好一会也凉了,有热饭热菜不吃,蹲监狱蹲傻了?”   严辞镜捧着热饭,握着语方知塞过来的筷子,不知作何反应,良久,终于夹了米粒往嘴里送,低声辩解:“蹲牢狱还有好饭菜吃,有些不吉利。”   原来是怕“断头饭”么?   语方知往他碗中夹菜:“吃你的,别怕。”   “有我在。”   丞相府书房   “相爷,郑大人又从狱中传话了,苦求相爷救他出狱。”   魏成挥毫的手一停,浓稠墨汁堆成一个污点,这幅笔墨已毁,索性把笔扔了,他疑惑道:“救?如何救?”   黑鹰跪地不敢抬头,魏成这话不是冲他来,他不答,房中便陷入令人胆寒的死寂,他只能硬着头皮道:   “郑朗说,他已经把罪责都推给了严辞镜,刑部杨训也愿意帮他,虽然案子还没定,但只要相爷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念在过往君臣情分,皇上会留情。”   魏成年逾五十,生得一副长眼薄唇瘦脸的刻薄相,多年锦衣玉食丝毫没让他变得富态和蔼一丝,特别是现在肚中怄了气的样子,像个还没消食的螳螂。   这“螳螂”咧嘴一笑,又问道:“黑鹰你说,本相该救吗?”   揣测主子心思是下属大忌,黑鹰暗叹伴君如伴虎,刚想推拒,魏成一句话让他进退维谷。   “你跟在我身边几十年,我做事手段你最清楚,旁人不懂,你也说不出个一二吗?”   黑鹰眼珠子溜溜转,向前爬了两下,殷勤道:“皇上因为陈开洋的死对相爷有积怨,郑大人出事,相爷万不能出头求情。”   “嗯,说下去吧。”   “郑大人跟相爷相识多年,相爷必定是想救的,只是怎么救……”黑鹰嘿嘿一笑,“属下愚钝,想不出来。”   “想不出来就好好看着。”魏成不给他好脸色,抖了抖袖口,伸出两爪跃跃欲试:   “时候到了,去小门接应刑部的人,郑朗府上搜出的东西,本相要一一过目。”   作者有话说:   更啦!   (别人家的cp见面扒衣服是干柴烈火,自家的cp见面扒衣服是看伤……) 第40章 舆论   “第二次殿试已经结束了,科考泄题一案还没有定论吗?”   皇上主持完了殿试,把卷子交由翰林院判,一切都顺利无虞,但他也没忘那桩大案,在朝堂上点名要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给一个答复。   傅淳喊完了赎罪便不置一词,杨训欲言又止,徐文只好咬紧了牙关当出头鸟:“此案牵扯甚广,涉案之人多而复杂,整理物证人证有些难度,所以现在还没有定案……”   皇上不悦:“那两名主犯呢?没有认罪吗?到底怎么回事?!”   杨训出列,急道:“郑朗指认严辞镜以权谋私,行考官之便收授钱财,上下打点的银钱和托请信均在郑朗家中找到。”   皇上问:“既是严辞镜所为,为何迟迟不定案?”   傅淳答:“严辞镜拒不承认托情信出自他手,人证物证疑点颇多,单郑朗一人的证词不足以定案,还需深查。”   皇上耐心告罄:“可我听说同考官已经指认了严辞镜,证据确凿,为何定案一拖再拖?”   三人齐声告罪,说是不日便会给皇上一个满意的答复,皇上这才顺过气来。   “敢左右科举选人,岂止胆大包天,无论是谁都要严惩!”   下了朝,随伺的太监低语,殿试的贡生求见圣颜,此时已经在殿外跪了许久。   平时若是有人敢惊扰早朝,早就被太监禁军拖去杖杀,可跪的是贡生,皇上极为看重,旁人自然另眼相待。   可那贡生未免太过言之凿凿,听他说的什么话?   “入狱的严辞镜严大人并未渎职,平白受了刑狱之苦,草民替他喊冤,以命作保,求皇上彻查此事,还严大人一个公道!”   跟来的大臣脸色不大好看,暗嘲这贡生不知分寸,竟然敢以胁迫之姿质疑审案的公正性。   又有一名考生伏地跪拜,义正言辞:“因之前的考试出了纰漏,不少人心存忧虑,求皇上彻查,不仅是因为苦读不易,还因国之科考不可亵渎,皇上圣明,相信科考一案不日便能给天下人一个满意的答复。”   借此机会,傅淳等人再次告罪,保证尽快查个水落石出,皇上还算满意,让跪地的众人平身。   人已散,两名学子才互相搀扶着起身。   “多谢毕兄相助,是我心急了,差点得罪了皇上。”   “裴兄仗义执言,所求不过一个真相,皇上不会因此怪罪于你。”   出了宫门,两人分别,毕守言上了等候已久的车轿,轿中已经端坐了一人,他低头恭敬道:“父亲。”   毕守言之父正是当今太傅——毕知行。   毕知行点点头,命车夫上路,一路车水马龙,掩盖住轿中低语。   “我事先并不知你会有今日之举。”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儿子谨记父亲教诲。”   “严辞镜所处的境地很是复杂,你莫要糊涂。”   “儿子并非是为了严大人,所求的,不过是一个公平的科考环境。”   毕知行定定看了他好一会,叹了口气:“罢了,身在局中难免眼盲心盲,你能看得通透也实属难得。”   朝堂上除却审案的相关官员,并没有其他人对科举泄题一案公开议论,反倒是市井中不乏揣测之声。   “听说要处死郑朗,是郑朗拿考题牟利。”   “不是说严辞镜泄题,郑朗是无辜的吗?”   “你们说的都不对,是两人合谋,一个泄题,一个拿钱,谁都不无辜!”   街边的人议论纷纷,管家命人把门关上,别惊扰了书房中待客的魏丞相。   自然是惊扰不到的,不说街边议论,就算是下了朝之后,见了贡生求情,魏成也不为所动,不改要救郑朗的心思。   皇上催得急,此事不能再拖,一切准备就绪。   杨训坐在魏成下首:“那七位托请的同僚口供很好拿,只要相爷授意,他们自会供出泄题的人是严辞镜,加上郑大人准备好的‘亲笔信’和赃物,把严辞镜钉死不在话下。”   “只要严辞镜人头落地,一切便可尘埃落定,郑大人虽不能再出任尚书之职,但沉寂几年,也总有再升上来的机会。”   大约是草菅人命,只手遮天的感觉很好,杨训说得忘了形,开始口不择言:“好在严辞镜资历浅,在朝中没有说得上话的人,傅淳倒是想秉公办案,但是现在证据都指向严辞镜,他也做不了什么。”   一直默默听着的魏成开口了:“杨大人你说……这郑朗办事办得如何?”   杨训飞快扫了魏成的脸色,斟酌着答:“郑大人为魏相办事向来妥帖,只是不知道这次为什么失了分寸,出了这么大纰漏。”   魏成苦恼:“是啊,连累我在那七位同僚心中失了信,别人还以为我魏成是拿了钱不办事的无赖,我上哪儿说理去?”   杨训听懂了魏成的暗示,暗暗想着接下来的事一定要做好,又记起一事,忙叫人进来,递上差点忘了上交的物件。   “相爷,这是在郑大人书房中找出的信件,您是否要亲自过目?”   “拿来。”   夜半时分,牢狱中阴风传堂,带来阵阵如鬼泣的呼啸,缩在角落中的郑朗被惊醒,睁眼便是锁链大牢,晃动的残烛。   他缓了好一阵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拍了拍胸脯,急喘不成声:“只是梦只是梦……”   “好很快就能出去了,富贵荣华都还在……”   狱卒走近,郑朗扑去问:“本官让你找魏相传话,你有没有传?!”   那狱卒帽檐遮脸,蹲下身,轻声道:“大人的话,小人岂敢不照做,自然是传达得相当到位。”   两声轻笑如鬼魅般令人胆寒,那狱卒突然变了脸,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魏成让你早登极乐。”   郑朗还在发愣,那狱卒已经站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垂下来的目光像是在看路边的蝼蚁,郑朗伸手去抓,抓不到什么,他大喊:“什么意思?不可能!魏相不可能不保我,你骗我!?该死的——”   余光扫到狱外一抹黑影,郑朗收声望去,惊讶得说不出话,两颗浊黄的眼珠子像是要掉下来。   “严、严辞镜?”   作者有话说:   傅淳:看我大理寺监牢给语方知嚯嚯的,还以为是他自己家后院呢!   (明天是超A的严大人!) 第41章 威逼   语方知举着火烛让郑朗看清楚:“郑大人不信魏相放弃了你,那严大人呢?严大人为何在此?”   严辞镜斗篷上的帽子落了,露出他那张面冷如霜雪的脸。   郑朗难以置信:“不可能!你为什么能出狱?不可能!”   语方知笑:“看来大人已经知道了,科举一案不能再拖,结案必须要有一个替罪羊。”伸手搂住严辞镜,“好巧不巧,郑大人,就是你了。”   “不可能!”郑朗硬把脸从栅栏间挤出,“魏成不可能抛弃我,我帮了他那么多,我不信,你骗我!”   “哦~”语方知蹲下来,举着灯,佯装好奇:“大人与我说说,为何魏相一定不会放弃你啊?”   郑朗不答话,一双眼睛飞快地转。   他有理由,魏成借他的手铲除异己,中饱私囊,他跟郑朗之间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科举选人他暗箱操作,也是授了魏成的意,一切都是替人受过,魏成不会过河拆桥!魏成不会不救他!   语方知道:“在常郡做盐铁官、替他输送钱财的小舅子,尚且能说抛弃就抛弃,跟他作对的陈开洋更是横死在乾元节当日,郑大人是不是……对自己太有自信了?”   语方知又悄声道:“不知道郑大人还记不记得死在芙蓉渠的禁军?那城外堆尸成山的百名禁军呢?”   郑朗浑身一震,冷汗顾不上擦,随着身体轻微发抖聚股留下。魏成是个什么人,郑朗与魏成共事多年,一清二楚,他要谁死,躲到天涯海角都没用。   “不!不会……”郑朗定了定神,暗劝自己莫着了旁人的离间计,他能跟随魏成多年不仅靠本事,他还握着魏成最不能被人提起的秘辛!   “为什么不会?”   “因为当年孟——”郑朗气愤之下喊出的话戛然而止,警惕又愤恨地瞪着语方知,差点就着了他的套,把话都吐了出来。   语方知笑着帮他把话说完:“因为当年魏成构陷孟霄通敌,作证的信便是由你伪造。”   瞬间,郑朗的头皮就起了阵阵酥麻的痒意,眼神闪躲,蹬乱一地的稻草往后退。   “你、你是谁?你为什么会知道那么多?”   说完了又后悔,甩了一巴掌给自己,恶狠狠地:“你想怎么样?想拿这件事来胁迫我吗?我不认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孟霄已经死得透透的了,我不管你是谁,现在才想来报仇是不是太晚了?”   郑朗见他招架不住,哈哈大笑:“我已经享了半辈子的荣华,孟霄死了都没人敢立碑,你能奈我何?”   癫狂之状让人看得窝火,出言不逊狠踩语方知的底线,语方知难再忍耐,袖中甩出一把短刀,直冲郑朗面门。   谁知旁人比他更快!   严辞镜飞快夺走语方知手中火烛,往郑朗面上一泼,火热的蜡油浇去,郑朗面上一痛,捂着脸在地上大滚大叫。   “你原是魏成府上陪读少爷的小厮,仿字的天赋被魏成发现并留在身边,他命你伪造通信,构陷朝臣,你丝毫没有犹豫,立刻应下,因为你清楚,这是你扭转命运的唯一机会。”   郑朗还在吱哇乱叫,严辞镜语速飞快,掷地有声:“本就是燕雀之流,做伪上位也当不成鸿鹄。”   “魏成赏识你做伪的天赋,其实你还有拉帮结派、霍乱朝纲之能,你资质平庸,唯有奸险阴邪旁人不能及,为臣十余年,上不能辅君当道,下不能宣德布政,蒙蔽欺君,中伤善类,极刑不能平民愤,死了都难快人心!”   一番话说得郑朗的老脸难挂,顶着张烫红的脸朝严辞镜扑来,伸出的爪还没碰到严辞镜,就被语方知出手卸了胳膊。   严辞镜不为所动,仍旧是半蹲着,冷睨郑朗,伤势未愈,面上没有太多血色,却让他在深夜中平添傲骨之姿,他眸子微动,说出的话仍是冷,无意中却慰了语方知的心。   他对郑朗说:“孟霄蒙冤归土又如何,清明上香自然是有他的一份,时过境迁又如何,总有人记挂他,念他的好,为他寻仇平冤。”   “郑大人以为享够了荣华富贵便可安然死去吗?我自会命人捣了你府中精修的祖祠。”   “你敢——”   前半辈子的人下人他已经做够了!夜夜烧香只因他一朝得势做官,是光耀了门楣的郑氏儿孙,若让他人做出这种毁德损根的事,那他半辈子的苦心经营算什么!   郑朗被人捏中了命门,目眦欲裂:“你敢这么做,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恶鬼寻仇听来可怖,语方知为严辞镜撑腰:“谢郑大人提醒,我会记得请大师上门镇邪压祟,你尽管变恶鬼。”   严辞镜继续:“郑大人升官发财是祖坟冒了青烟,可惜你郑氏一族终要毁在你的手里,香火散尽,你那无恶不作的儿孙也逃不过。”   又是毁祖祠,又是断香火,郑朗声嘶力竭:“你要如何?为何欺我至此!”   严辞镜身子晃了晃:“那要问问你自己,当年孟家叛国一事,你知道多少?”   郑朗躺在地上奄奄一息,不住点头,答应说了,什么都可以说。   郑朗松口,语方知却不急着问,揽严辞镜入怀,感觉到他在微微颤抖,严辞镜坚持得够久了。   “我没事。”严辞镜嘴硬,但确实累了,靠着语方知,“你问吧。”他要听。   当年的很多细节只有当事人知道,郑朗说了很多他们不知道的信息。   “我并不知道魏成跟孟霄有什么恩怨,他让我仿字迹我便仿了,后来他说我仿得很好,老皇帝信了,我以为这件事就结束了,但其实没有,魏成见我伶俐,便让我跟在他身边,跟着他,我才知道,他的计划才实施了一半。”   “他命人传信到江南,信中写了什么我不知道,只是后来听说北边遭大军压境,随后当时在游历的皇帝亲自领兵,带足军粮前去支援。”   “北方在打仗,京中也不安宁,魏成领了老皇帝的圣旨前去孟府捉拿孟霄……”   一直安静的严辞镜在此时动了动,语方知道:“说下去。”   郑朗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我知道魏成这一去会是什么结果,我不傻,当时我身份低微,知道太多会有性命之忧,所以领了出远门的差事,那一夜,我什么都没看到。”   语方知:“我要你把你知道的所有事都大白于天下。”   郑朗嗤笑:“我疯了?今日我不告诉你们,你们就要断我香火,我要是背叛魏相,他的手段我一清二楚,只怕我九族都没活路。”   “何况,我说了又如何?又有谁信?”   郑朗的话难辨真假,唯有这两句让人信服,魏成颠倒黑白的本事大,语方知也不是吃素的,留着郑朗的证词,等着以后来日方长。   语方知松开严辞镜,朝狱中扔了袋东西:“笔墨纸砚都准备好了,写吧,如果不想你另一只手也断了。”   郑朗别无他法,只能照做。这一番闹腾,其他狱卒像是死了似的不现身,可见面前这凶悍的男人不是一般人,郑朗最识时务,哈气暖笔,低头写了起来。   落笔还没写成一个字,郑朗抬头问他:“你到底是谁?”   语方知凑近了,朝郑朗露出一个邪气的笑,没出声,轻飘飘吐出一个“孟”。   郑朗震惊大喊:“你是——啊!”   语方知反应极快,后退两步护住严辞镜,大喊:“谁!”   通道中烛火飞快闪动一瞬,一抹黑影在尽头消失,狱中只剩语方知的回音。   两人再转头过来,郑朗已经气绝身亡,血水从吼间短箭刺穿的破口处流出。   语方知带着严辞镜掉头:“快走。”   严辞镜:“是魏成的人。”   语方知:“来得比我想象中的快。”   两人前脚离开郑朗的牢房,后脚狱卒便冲了进来,指着横死的郑朗高声喊人。   语方知把严辞镜送回监狱,斗篷散开,严辞镜腕上的枷锁根本没解。   原来是两人做戏,哄得郑朗晕头转向。   “郑朗已死,大人不必担心接下来的事。”语方知扶严辞镜躺下,这一夜的折腾耗费心神。   严辞镜点点头,道:“郑朗死了,傅大人那不好交代。”   “天塌了有我顶着,你睡你的。”语方知离开牢房,上了锁链,伪造严辞镜并未出狱的假象。   钥匙要还给傅淳,免不了一通问。   好在傅淳在狱外也没闲着,狱中的情况他一清二楚。   “杀人凶手混在当值的狱卒中,我没看出来,直到他突然飞身上了屋檐,我才知道出事了。”   语方知道:“没能得到郑朗亲手写下的供词,可惜。”   傅淳倒是一点都不介意:“做了就有痕迹,当年参与进来的人又不止他郑朗,无碍。”又嘱咐,“郑朗之死瞒不了,刑部和御史台的人随后就到,你速速离开。”   “是。”   “慢着,”傅淳又留人,“等事情结束,你别忘了去我府中一趟,郑朗交代了什么,都说与我听。”   作者有话说:   更啦更啦!晚安~ 第42章 搭救   这一夜,晔城各处有的是人夜不能寐。   丞相府书房中,茶盏摔地而碎。   门外小奴颤颤兢兢:“这已经是第三个杯子了,什么事让丞相这么生气啊?”   管家背手站在他身后,咳了一声,那小奴被吓破了胆,摔跪在地上喊饶命。   管家低声呵斥:“小心你的舌头!去,没事别靠近书房!”   书房内,魏成双眼紧闭地摊在圈椅中,胸腔起伏不定,双手握住的扶木隐隐有断裂之势。   面前的书桌上,平铺着一张书信,书信中详细记录了这些年来,郑朗私下为魏成操办的大小事,头一件,便是做伪书信,诬陷孟霄通敌。   黑鹰敲门进来,汗如雨下:“相爷,底下人传话来,已经处理干净了。”   见魏成没有气消,黑鹰不得不主仆一条心,大骂郑朗表里不一:“多亏相爷英明,让杨大人把郑朗书房里的信件都挑拣一遍,这才发现不对。相爷不问出身,一路保举他位及尚书,他竟然不识好歹,在背后藏了一把捅人的刀子!”   又劝:“郑朗也该多为相爷想想,在这风口浪尖想救他出狱,有多么难,不该威胁催促,更不该私下如此行事,让相爷看了难免心寒。”   苦劝劝不住气头上的魏成,黑鹰怕自己也受牵连,只好用其他的事转移魏成的注意力。   “相爷,派去灭口郑朗的死尸回禀,当时郑朗的牢门外,站着一个人。”   另一边,毕府也不安宁。   毕知行在房中接待了一个怎么也没想到的不速之客。   此人着夜行衣深夜来访,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只因他的身份易招来祸端。   毕知行在朝数年,大风大浪见过不少,却也不得不在此人进屋时,惊掉了手中的书册。   “你是夏……”   夏长嬴帮他把书捡起:“毕大人别来无恙。”虽是客,却极为主动的关上了窗,插好了门闩,这一番不知礼的举动做完了,他双膝跪地:   “许久未见,晚生夏长嬴有一事相求。”   短短的一炷香时间不够叙旧,十几年来的沧海桑田也不是短时间内能理清,夏长嬴说清楚了事情就走了,只留毕知行对着敞开的大门,细想着陈年旧事叹了又叹。   窗外夜虫嘶鸣,惊断了毕知行的思绪,深夜凉风袭人,毕知行年事已高经不住久吹,起身关门打算就寝。   忽的一阵风扑面,毕知行眼前一黑,捂着胸口倒退一步,待看清逆光之人的容貌,松了气,大骂:“要去给你父母亲上香也要早些,这个时辰有些折磨人了。”   语方知顾不得擦去鬓角细汗,急道:“星夜来访,镜元是有一事相求!”   又是有事相求?怎么都凑在一起了?毕知行问:“何事,说罢?”   语方知作揖:“想求毕大人救一救因科举泄题案入狱的户部侍郎,严辞镜。”   毕知行“咳”了一声。   语方知不懂这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赶紧道:“我已想好了一个法子,既能救他,也不会让旁人怀疑毕大人跟案子有关。”   毕知行没憋住,道:“怎么又是严辞镜?”巧了这不是?刚送走一个为严辞镜来的,又迎来一个为严辞镜来的,这严辞镜到底是个什么人?怎么都要保他?   语方知:“嗯?”   “没什么!有事进来说吧。”毕知行拉他进门说话。   语方知发现了毕大人房中还冒着热气的茶水,但没细想,不知道在他之前,已经有人求得了毕知行的应允,自己这一趟算是白来。   毕知行自然是不会多言别的,点点头答应了语方知的法子,又见他一身的热汗,猜他今夜奔走频繁,不由地嘱咐一句:   “科举一案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我知你为了报仇,必会牵涉其中,只是你虽聪慧过人,但对方也不容小觑,万事小心。”   语方知满口答应,说是会小心行事,刚出了毕府就忘了。此人常年在刀尖上行走,仗着一身高强武艺“胡作非为”,此时又翻进了大理寺的牢狱。   大理寺内灯火通明,刑部和御史台的人都来了,都聚在前厅,跟着仵作查验郑朗的尸体。   隐在暗处的语方知觉得奇怪,验尸便验尸了,怎么把侍卫都赶出大厅?   难道是被听去些什么?   不过也正好遂了语方知的意,厅中守卫不严,他来去也方便些。   语方知凑近便听见杨训在说话。   “傅大人,人是死在你的地界,只怕是不好交代啊!”   徐文也劝:“凶手跑得无影无踪,追又追不上,这皇上一问起来……”   后来傅淳怎么答,语方知没听见,因为他迫不及待去了监牢。   严辞镜最终能不能出狱谁也说不准,只得了毕知行的应允,并不能真的保证万事大吉,语方知本不该提前来告知严辞镜。   但他就是按捺不住,想让严辞镜宽心。   严辞镜正侧躺在木板上闭目养神,听见动静几乎是立刻就睁开了眼睛。   语方知见他目光清明,知道他没睡着:“大人不必惊慌。”   严辞镜不动,看见语方知手上的动作,出声制止:“有事就说吧,不必进来了。”门外锁链碰撞声停了,他又道,“郑朗出事,狱卒都围在他的牢房外,没人过来,想说什么都没人听见。”   语方知这才作罢,隔着铁杆,他闻到了丝丝缕缕的血腥味:“是伤口裂了吗?”   严辞镜掀开黑色斗篷:“不是我,是郑朗的。”   这时候谁还管郑朗?语方知道:“狱中治伤施展不开,很快就能出去了,到时请大夫上门好好医治,不会让你留疤。”   严辞镜情绪很淡:“好。”   语方知问:“大人可是不信?不信你能出去?我答应了要帮你,必然不会食言。”   “不用。”   “什么?”   严辞镜撑着手臂坐起来,叠好盖在身上的斗篷,牵动手上的锁链一阵响动,他轻轻地说:“不用麻烦。”   语方知哪里察觉不出他的刻意疏离:“科举泄题案有我的手笔,救你出狱是我自愿的,你不用介怀。”   严辞镜声音很凉:“郑朗的事,你已经帮了我大忙,接下来的事,就不要再管了。”   这话有如当头给语方知浇了一盆冷水,一路赶来的热气顷刻散尽,眼前的一层牢门竟然隔出天与地那么远的距离。   语方知不禁问:“你到底在想什么?”   严辞镜不答,只安静地坐着,脊背弯下来,仔细看还能看出轻薄的衣衫透出腰腹处,缠满绷带的痕迹,腿上还搭着沾血的斗篷。   他一直没有说话,垂着头,不在意窗外的月给他深刻的面容渡上一层冰冷的绒光,更不在意语方知是否真的能救他出去。   “郑朗的死只是开始,若你认为郑朗死了就可以从此消沉度日,也不该在这方寸大的牢狱。”   “不是。”   语方知听不进他无力的辩解,坚定道:“我说能救,那便一定能救。”   语方知后退两步,拖长的影子直延伸进牢狱中,说话声字字清晰传进牢中人的耳中:   “严辞镜,我在狱外等你。”   作者有话说:   语方知:我合理怀疑严辞镜坐牢做上瘾了。   (还是要出狱的啦!要不然恋爱没法谈。) 第43章 庆祝   第二次科举殿试结束,名次都出来了,泄题一案不能再拖,调查也已经明朗,结案书已经呈到御前,只因皇上重视,所以最后对涉案人员的处罚由皇上裁决。   杨训:“臣已经查出,泄题一案罪在郑朗,科考由礼部主持,他是礼部尚书,又是主考官,总领大权,考前私自泄题,考后人为定了名次,这一过程均有另外三位同考官和礼部官员的证词作证,受审的七位考生也都供认试题是由郑大人提供。”   “郑朗见此事败露,昨日在狱中自缢身亡。”   此言一出,堂中哗然,皇上面上的怒气都来不及收,唯有傅淳面色如常,暗道:这种谎话也只有杨训能说得脸不红心不跳,实在是厉害。   魏成从一开始就没有公开说过话,此刻站出来了,说两人共事多年,想不到郑朗会一时蒙了心智做出这样的事。   郑朗死了好处理,包括严辞镜在内的其余四位考官革职流放。   科举竟然出了这样的事,罚重些也好以儆效尤,皇上要点头,看见太傅满目愁容,忙问他有何看法。   毕知行面露厉色:“老臣听闻此案主犯严辞镜在主持科考时,罔顾法纪,懈怠渎职,此人手握为国选材的大权,在其位不谋其职,若是此事没有被揭发,选进些胸无点墨的草包,慕位苟安,贪利忘义,长久积弊难免动摇国本!”   后果严重,连皇上都担忧起来:“依毕卿来看,该当如何?”   毕知行高声道:“不可薄罚,该处极刑。”   本朝重律法,仁泰帝好施仁政,继位以来处极刑的罪犯极少,皇上有些犹豫。   御史徐文出列:“皇上有所不知,这严辞镜虽为主考官之一,但因郑朗专权跋扈,唯恐泄题一事败露,所以判卷填卷都支开严辞镜,私下还曾威逼恐吓,加上其余三位同考官都是郑朗的近属,得了他的授意,刻意排挤严辞镜,这才致使严辞镜难以行使考官之职,以渎职罪入狱。”   有大臣道:“严辞镜既已知晓其中门道,知情不报,理应严惩!”   傅淳道:“是,鞭笞三十,严辞镜至今还在牢里趴着。”   太傅发言,其余朝臣也都仗义执言,分成两派,一派主严惩,一派主薄罚,皇上被吵得脑壳疼,既然罪罚定不下来,那就先革职待查,其余涉案考官流放,涉事官员罚俸半年。   “退朝罢。”   科举泄题一案告一段落,宫中忙起宴请进士的琼林宴,宫外也有宴。   语方知出钱,如枯及手下的弟兄出力,烹牛宰羊,连珍藏的好酒都拿出来庆祝,好不快活。   好在都聚在人烟稀少的半山腰,没什么人看见,要不然旁人闻了不一定流哈喇子,但见了堆放在一起的短刀长剑,报官是肯定的。   最爱跟泥土打交道的下属“硕鼠”,笑嘻嘻地往荷叶鸡上抹泥,要做窑鸡,如枯刚训完两个拿信号弹当烟花放的下属,又去骂拿刀切肉的弟兄:“上次见你用这把刀杀了郑朗身边的狗腿!还不给我把刀换了!你让我们怎么吃?脏不脏?”   天色还没暗,这群人就闹将起来,嘻嘻哈哈闹了一阵,全羊全牛都烤好了,海碗中也都倒满了酒,众人围坐在一起吃宴。   天为幕,地为席,这帮杀人如麻的小子玩闹如三岁稚童。   语方知都认得:“栗子扮学子倒是像样,混在看榜的人里我差点没认出来。”   栗子说了:“追随主子之前,跟夫子学了好几年,后来家父得罪了魏家人,死了,这才断了学,要不然今日没准能在黄榜上找到我的名呢!”   栗子说完便低头吃肉,塞得嘴巴满满,语方知也跟着酸楚,不敢再问他,转头指着个喝得醉醺醺的:“小五你喝酒厉害,潜伏的功夫也厉害,郑朗那封落入魏成手里的信,就是你去放的。”   小五喝得脸红红的,一张嘴说话便是浓重的酒气:“主子不知,我凫水的功夫更厉害,那年我母亲带我到河边玩水,郑朗的儿子要轻薄我母亲,我母亲不从便被摁死在水中,当时我憋气潜在水中才逃过一劫。”   小五脸红眼睛不红,倒是有人听得偷偷抹起了泪,语方知不敢再问,又叫人把切好的肉拿来,哄众人多吃些,自己起身离开。   走远了,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传来,许是自己在场有所顾忌,走了那帮小子才不管不顾地发泄起来。   他不会忘了,这些人追随他是为了什么,更不会忘了自己回到晔城是为了什么。   找的这处地方很好,打眼望去,疏烟淡日,整个晔城在傍晚时分显得很静谧平和,语方知干脆席地而坐,远望着城中不时飘起的炊烟。   手边摸到颗小石子,随手抛去,想象着面前是一片湖,小石子打着旋飞出去,会撞碎平静,会撞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主子。”如枯跟来,带着一股子肉香。   语方知循声回头,看见他手里端着盆切薄的肉。   如枯道:“切肉的弟兄知道主子从前都在江陵居住,饮食清淡,怕今日烤牛味道太重,不合您口味,特意留出一部分白切。”   语方知捻了两块入嘴,拍拍手,笑道:“我以前也是晔城人。”   如枯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等语方知嚼完了肉,才慢慢说道:“严辞镜已经出狱了。”   “嗯。”   如枯跪地:“属下已经知道严辞镜是假意在魏成手下做事,主子救下严辞镜自有考量,如枯不应该百般阻止。”   若按年纪算,如枯比语方知大了不少,不是他质疑主子的能力,只是语方知刚及弱冠,他担心他太过感情用事。   严辞镜不若一般狗官,又是状元郎,自有其受人钦佩之处,如枯是怕语方知跟严辞镜牵扯太深,反误了正事,现在看来,是他多虑了。   语方知也知道之前如枯的阻拦,是因为报仇心切,他道:“与我们不共戴天的是魏成,其他无关的人不必牵扯进来。”这次的案子,严辞镜是无辜的。   语方知耐心解释,如枯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道:“主子救他也不是初次,那日火灾差点把自己也折进去,严大人一定有其过人之处,能让主子另眼相看。”   过人之处?语方知认真想着,严辞镜到底有什么让他另眼相待的呢?   状元郎才高八斗?又不需要跟他吟诗作对,无用无用!那温和谦逊?严辞镜可从没对他笑过……霞姿月韵?可他语方知也不爱以貌取人啊。   语方知想得入了神,如枯察言观色也没琢磨出主子在想什么,只道:“既是主子重视的人,属下也会多加注意。”   语方知不解:“重视?”   如枯认真答:“救严辞镜出狱,一直是主子一个人在出力奔走。”言外之意还不算重视吗?   语方知道:“救严辞镜确实是我个人的想法和行动,与你无干。”   如枯坚定道:“既已追随主子,便该任劳任怨,惟命是从。”   如枯喊话声大,把后边吃酒的弟兄都喊了过来,哗啦啦跪了一片,跟如枯承诺誓死追随,语方知被震得耳朵疼,挥手让他们起来,叫不动。   语方知大喝:“吃下去的是牛,生出的却是驴脾气,都起来拿酒,陪我喝上一碗!”   众人这才起身端酒。   撞碗声清脆,洒出的酒液将一方草地浸湿,有几个喝大的忘了规矩,去拉语方知,语方知灵巧躲开,跟如枯吩咐了一句便走了。   有弟兄问主子去哪儿,如枯如实答:“说是要去接严大人。”   严辞镜出狱的时候,正看见杜松兄弟俩在路边等候。两人看见他出来,忙奔过来扶着,杜松哽咽着喊了声大人,杜砚顶着俩红肿的核桃眼跟着。   严辞镜哭笑不得:“我不是好好的吗?没事。”   杜松不理他,让弟弟去把马车拉过来,扶着严辞镜上轿:“大人先上车,轿中铺了软垫,趴着也舒服些,阿砚你时刻盯着,大人有任何不适你就告诉我,家中已经请了大夫,赶紧回去。”   严辞镜被安排得明明白白,也不多言,安生地受着,知道自己不在,两小厮也没过好。   杜松趋马前行,又道:“大人,咱们严府已经被查抄了,住不了了,语公子说接了你去他宅中小住,对了,这马车也是语公子的。”   真是家徒四壁啊,严辞镜:“……知道了。”   要不是语方知,严辞镜怕是不能从大牢里走出来,此事也不会顺利了结,少受这么多皮肉之苦,严辞镜还是很感激的。   “大人怕是还不知道,裴公子殿试得了榜眼,今夜本该去赴宴却推了,现如今正等在宅中,要向大人致谢呢!”   严辞镜笑:“本就是他该得的,谢我做什么?”   杜松没听清楚,看见前头熟悉的大门,喜道:“大人,到了!”   杜砚赶紧扶稳严辞镜,严辞镜不习惯被当成残废对待,躲开了:“我没事,不用扶。”为了更有说服力,还撑着木板跳下去。   动作太大一时扯了后背伤口,严辞镜吃痛蹙眉,半边肩膀酸痛酥麻,竟迈不动步。   “大人!”杜松惊叫着跳下马车赶紧去扶,有人比他更快。   语方知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稳稳扶住了严辞镜。   “大人,小心。”   严辞镜点点头,抓住他一边手臂借力,慢慢缓过了劲,抬头看去,语方知正冲他笑。   那双透光的瞳孔极淡,早就入了夏,却似含着无边春意,无限欢愉。   严辞镜忘了要进门,双手都搭在他手臂上,静瞧了他半刻,问道:“你喝酒了?”   “是。”语方知拦腰将他抱起。   “大人出狱,我高兴。”   作者有话说:   同居啦hhhhhh 第44章 融洽   “少爷,午膳做好了。”   小清进书房来叫语方知去吃饭,语方知点点头,放下手中的笔和账本,起身随小清往前厅走。   小清本来好好地在前面带路,突然打了个拐往后走,语方知伸手揪住他衣领:“哪儿去?”   小清哎哟叫唤着解释:“嘿嘿,我差点忘了叫严大人……”   语方知提着小清的后衣领又让他转回去:“你去前厅候着,我去叫。”   “好嘞!少爷您去吧!”小清少走一段路,乐了,颠颠地跑走。   语方知也乐,就是不知道乐个什么劲儿,一路上揪花惹草,挂在廊间的鸟笼都被差点被他一掌拍碎。   不是他自夸,他这宅子极好,养病极好,亭台楼阁通透亮堂,后院假山花草就算是入了夏,也有别样的生机。   这几日严辞镜除了在房中养病,就是在后院里透气,小亭中的贵妃榻就是被他占了,语方知才不得不回书房做事。   刚跨进拱门,就看见他在笑。   严辞镜的相貌极好,眉骨到鼻梁柔和而流畅,眉眼清澈。语方知曾误会他是易碎的玉石,但牢狱也没能折损他半分的风姿,反倒更添韧劲。   他好像不知道自己生得惹人注意,想笑便笑了,用书遮了半张脸,露出一双软软的笑眼,只是听了两声轻笑,语方知却感觉满园鲜妍的香气都朝着自己涌来。   语方知不出声打扰,盯着他单薄的身子出身,却见严辞镜像是后背长了眼睛似的,突然转头看来,脸上的笑意收去大半,剩下的全盈在眼眶中,融成一双带水的眸。   严辞镜问他:“怎么了?”   “用膳,前厅。”语方知背手在后,手指反复捻着一瓣花。   陪在身侧的杜砚听了,忙将衣兜里的碎花瓣都倒出来,只抓了一朵海棠在手里,另一只手去扶严辞镜下榻。   严辞镜边走便问:“怎么留着这朵?”   杜砚嘻嘻笑着,打手语,语方知看不懂,严辞镜帮忙解释:“他见你院中各处花落了许多,便都拾了放兜里,其他的都是碎瓣,只有这海棠是整好的一朵,丢了可惜。”   语方知又问:“刚才你们在笑什么?”   严辞镜早就恢复了平时沉静的模样:“小事,没什么。”   语方知追问,严辞镜这才解释,是杜砚捧来的花太多,香味太杂,把自己熏出两个大喷嚏,严辞镜看得好笑。   追着问,知道了又不说话,严辞镜看不透他,其实是语方知在暗暗不忿,小厮捡个花都能逗笑他,怎么对上旁人,就没有好脸色了?   严辞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安心用膳,在院中被花香一催,他的胃口极好。   语方知平时吃惯了大鱼大肉,难得多吃了几口清淡的小葱豆腐,赞道:“豆腐好吃,谁做的?”   小清说是杜松做的,杜松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语方知笑:“怪不得严大人这么看重你,手艺不错,素菜烹得好,荤菜想必更好。”   杜松摆手:“语公子夸过了,是因为以前我家大人还没升官的时候,吃穿用度都清简,素菜就那么几样,我就琢磨着多弄些花样,好让大人吃个新鲜。”   原来是生活所迫,语方知不问了,又吃了几块豆腐,转脸看见严辞镜已经放下了碗筷,周围的小厮没动静,赶紧飞了小清一眼。   小清哦哦点头,去给严辞镜盛汤:“大人尝尝熬了一早上的鸡汤。”   严辞镜推拒:“我已经……”   小清夺下他的碗:“这可不是普通的鸡汤,这是药膳,放了好多药材,喝起来一点也不腻。”   “其实我……”   “大人身子还没好全,还是喝吧。”   “其实不——”   “大人是嫌小清盛少了吗?那小清再给你盛满!”   “不不,我喝。”   午后小厮都昏昏欲睡,语方知独自在书房中忙碌。   他有好长一阵子没管铺子了,掌柜们送上来的账本又马虎了,乱七八糟的看得头疼,又没法不管,耐着性子一页页翻,手边的算盘咔咔响,一直没停。   掩门光线不好,语方知一直开着门,突然眼前一暗,知道是有人进来了。   来人很安静,绕了书桌站到他旁边,寻常的小厮没那么大胆,小清进来也不会两手空空瞎晃悠。   语方知头也不抬,吩咐:“来了就研墨,傻站着干什么?”   研墨读书人最拿手,墨块在砚台上一圈圈转出深黑的墨汁,隐隐映着一双瘦长的手。   语方知嘴里喃喃:“出库入库都记不清楚,账本上还有油渍,布行改油店了?”   又道:“亏空偷偷抹去,当我算不出?”   啪啪飞快打着算盘,小指一勾,停了,抬眼看去,正好跟严辞镜低头看来的目光对上,他忙道:“我差点忘了,大人是户部的官,账本可不能给大人看。”   语方知作势要合上账本,严辞镜也不研墨了,道:“忘了我被停职,倒是不忘我曾在户部当值,语老板还挺记仇。”   两人都想起了第一次正式见面的场景,场面不太好看,语方知记起自己当日的举动,脸上挂不住,又把账本打开,让看了:“严大人看吧,左右我们是好邻居,以后也不会太为难我。”   “为难你?”严辞镜道,“大概不会复职了。”   “那感情好。”语方知笑了,“严辞镜你就在我家中住下,陪我聊天度日。”   大人不叫了,叫严辞镜,还大咧咧地笑着,就像他们是认识很久的好兄弟,拦肩相约着去喝酒游乐。   如果他们两个都是寻常人家的公子,语方知这么说,严辞镜肯定会应下,可惜他们不是。   “毕大人……是你?”   语方知笑意变淡:“是。”   夏长嬴曾提点过严辞镜,毕知行是个能信赖的人,但一直没有机会拜会接触,没想到这次竟然被语方知请了出来。   语方知:“如果不是毕大人帮忙,救你出来只能冒险。”   严辞镜:“什么?”   语方知不似玩笑:“劫狱。”   严辞镜受不住他的目光,移开眼:“罪不至死,劫什么狱?”   语方知想起狱中最后一次见面,问:“你……为什么不叫我救你?”   “嗯?”严辞镜认真地思考起来,“当时殿试已经结束,皇上得了人才对旧案的兴趣不大,只等个收尾,郑朗又死在牢中,对我的审查也宽松不少,所以……”   语方知看着他:“我问的不是这个。”   严辞镜不解:“嗯?”   “为什么不叫我救你?”   严辞镜想着胡乱糊弄就能过去,没想到语方知会继续追问,他本想继续搪塞,但看见语方知的神色,却连刚想好的借口都忘了,只好抿着唇看他。   这么难答吗?还摆出一副委屈又无奈的模样,语方知突然笑了:“大人不必当真,我逗你玩呢。”   是不是逗着玩谁也不知道,谁也没有笑出声。   语方知站起来:“这些账本跟老太太的裹脚布似的,不看了,本少爷我要出去走走,解解闷。”   刚出书房门小清就追上来:“少爷您要去哪里解闷?小清也想去!”   “你去什么去?整日念叨你的玉凤还不够?”   “少爷!您怎么去哪种地方?乖可怕的……”   “男人不去那种地方去哪种地方?”   天色没暗语方知就闹着要去玩乐,谁也劝不住,是个纨绔没跑了。   严辞镜也离开了书房,往自己住的小院走去。   进了院子,只见杜砚,不见杜松,问了才知道杜松跟着管家干活去了,严辞镜点点头,跟杜砚说自己要出门走走。   杜砚担心,抓着严辞镜的袖子不放,严辞镜道:“没事,我自己去就行,就在周围,不走远。”   作者有话说:   语方知:你去哪里?   严辞镜:不告诉你,反正不是去捉奸。   (冬至加更!今天小语小严也吃了饺子!晚安晚安) 第45章 叠翠楼   叠翠楼。   虽是夜晚微凉的初夏,但楼中姑娘早已穿上了清凉的薄纱襦裙,柔荑舞团扇,娇眼盼檀郎。   楼中活水隔开的圆台上,数十舞女翩翩起舞,看吃痴了底下的男客,又有人不听劝阻,咿呀叫唤着翻过围栏,摔进水中,水花溅湿了过路鸨母的罗裙。   “快快,拉他出来!别淹死了!”鸨母挥着团扇喊人帮忙,另一只手拉住刚下楼的姑娘。   “不是让你去陪语公子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又压低声音道,“他通身的气派平日可不常见,再叫几个姐妹一起进去!”   那姑娘甩着帕子,嘟着嘴:“哎呀,妈妈您说的这些我不明白么?可他把我们全都赶出来啦!”   鸨母嘴角抽搐:“来叠翠楼不叫姑娘?怕是走错了地,该去隔壁找小倌才对!”刻薄的眼睛一挑,看见二楼最里面的包间紧闭着门,又低声嘱咐,“二楼尽头包间的客人,都叫姑娘们走远些。”   “妈妈您一早就吩咐过啦,二楼尽头包间附近的房间都清场了,贵客想说什么都没不会有人听见的。”刚说完就被鸨母狠狠瞪了一眼,那姑娘也知道自己嘴巴不利索,赶紧跑了。   二楼尽头包间的隔壁,语方知和如枯翻墙而进,耳朵贴紧墙面。   “主子,可有听到什么?”   “嘘——”   语方知示意如枯闭嘴,继续听着隔壁的动静。   黑鹰:“你可知相爷为什么要救你?”   语方知没听见别的声音,但估计是跟黑鹰说话的那人摇了摇头,只听黑鹰说:   “朝中局势大变,郑朗已死,平日跟相爷交好的大臣也都为了避嫌不敢有任何动作,你不一样,朝中没有人知道你与魏相的联系,这是你的机会,相爷不养闲人,既然救你必然是要帮你,你可明白?”   “明白就好,起来吧,陪我喝几杯。”   “这段时间委屈你了,相爷一直记挂你,说你识时务,是个可造之材,不日便会赏你个重要职位,你只需静静等待。”   语方知从始至终都只能听见黑鹰的声音,他很想知道房中的另一个人是谁,又不好打草惊蛇去隔壁看,正盼着隔壁动静再大些呢。   如枯压低声音:“主子,隔壁来人了!”   语方知也听见开门声了,更专注地听。   结果他越听脸越黑,差点一拳打穿这墙,而如枯早就不听了,就这会工夫已经喝了三杯茶,茶不烫,他却从耳朵尖到脖子都红透。   “主子——”   语方知冲到门边,打开门缝扫了一眼,没看见什么可疑的人又折返回来,低声吩咐:“带人去查,黑鹰私约的这个人到底是谁。”   又讥讽:“魏成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了?身边连一个可以用的人都没有,竟然到了要启用新人的地步。”   如枯道:“忠心的郑朗已死,范齐受牵连被罚俸贬官,在朝堂上说得上话的大臣也都多多少少因为涉入科举泄题一案被罚了俸禄,魏成做事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只能培养新的心腹了。”   语方知沉思片刻,道:“朝中局势混乱……”   如枯不解:“魏成一派畏畏缩缩,为何主子说混乱?”   “原先我也这么想,只是前日毕大人提醒了我。”语方知道,“科举一案还有很多细节我没有注意,郑朗不可能不知道范直的水平,不会这么傻,让范直白得会元,而就算郑朗真的疯透了要让范直做榜首,张榜前,名次也要送到中书门下审核,审查竟然也没审出毛病……”   如枯:“主子的意思是……”   语方知:“我的意思是,至少还有一股我们没察觉的势力,在暗中生事。”   如枯推测:“事情最后按照我们预估的方向发展,对方会不会跟我们目标一致?”   语方知摇头:“单看目前只能说暂时一致,以后就不一定了。”又吩咐如枯平时要多注意京中其他人的动静,有任何异动需立刻上报。   说完了事,语方知翻窗回了原来的包间,若无其事地开门离开。   谁知下楼的时候跟一个人对上了眼,是御史大夫徐文!   徐文不认识语方知,但他被黑鹰叫来胆颤了一路,此刻有些草木皆兵,盯着语方知细细地看。   语方知连忙搂住一个姑娘,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按在怀中嬉笑玩闹,扮作寻花问柳的寻常客人下楼,跟徐文擦肩而过,一直没回头,直到包厢门重新关上。   被搂了的姑娘娇笑着,推了语方知一把,千柔百媚地叫了声公子,声音熟悉得很,但语方知顾不上低头看了,松开手,笑道:“姑娘香极了,可惜本少爷今夜无福消受了。”   说罢,闪身离开,与此同时,黑鹰从包厢里冲了出来。   语方知本想离开叠翠楼,但大门外蹲了两个人,面目不善的,一看就知道是黑鹰的人,语方知不敢放松警惕从大门离开,只能飞快调转方向,往楼中走去。   偏还不能太惹眼,跟这叠翠楼格格不入更招人怀疑,语方知一路走去,故意装醉,又是撞翻路过的酒童,又是绊倒赶场跳舞的姐姐妹妹,只为了阻挡黑鹰追来的脚步。   “公子留步。”   黑鹰开口叫他了,语方知装没听到,穿过通往露天小院的八角门,专往花丛林密的地方绕,黑鹰跟失了耐性,几乎是跑了起来,但花丛拦路,他一时很难追上去。   气势汹汹的模样惊走了草丛中的几对眷侣,黑鹰被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拉住。   “放手。”   “你踩了我一脚,还想走?”   “放手!”   “放、放就放,不用龇牙咧嘴吓人吧?”   黑鹰被人绊住,但也没耽误多久,追着语方知往灶房走去。   此时语方知已经撞到了死角,暗叫不好。   还有一个后厨,可惜来来往往送菜的小二挤满通道,混进去只能糊弄一时。   四处都封死了,连个能藏人的地方都没有,语方知干脆卡在走廊尽头的拐弯处,等着给黑鹰一记出其不意。   只盼待会出手快些,黑鹰看不清他的脸。   语方知屏息等待,慢慢抬起手刀。   长廊上,端菜的小二差点撞上黑鹰,护着菜板子后退:“爷,您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那小二被瞪怕了,脚上抹油飞快跑走,黑鹰摸出贴袖的刀刃反握着,一步一步往长廊尽头走去,刀刃磨如明镜,映出他狞笑的脸。   “谁——”刀比声快!   刀刃削铁如泥,横劈出去,狠狠钉死在拐弯的圆柱上,出手太快,黑鹰一绺发被削落地。   空空如也,什么人都没有。   这角落为封闭的死角,黑鹰开始巡视,并且发现了一扇紧闭的门。   语方知好巧不巧,就进了这扇门。   他是没防备身后,突然被一只手捂住唇鼻拉进来的。   但他反应极快,反手关了门便横腿去扫,绊得那人要跌,又拽住了语方知,两人一齐往地上滚。   语方知压着那人往地上摔,听见一声闷哼,极为熟悉,心下诧异,可惜房中漆黑一片,看不清什么,抱着那人在地上滚了几圈,滚到小窗底下,手卡住那人的脖子,死死压住,低头一看。   “你——”   “嘘!”   语方知刚说话就又被捂住嘴,急喘了两下,眼中的狠厉飞快消退,又惊又喜地跟他对看。   巧了,是严辞镜。   严辞镜时刻注意着门外的身影,就怕黑鹰突然闯进来,根本没注意到两人此刻的姿势有多么不合适。   知道是严辞镜,语方知没再钳制他,双臂都垫在严辞镜身后,是个紧拥的姿势。   门外黑鹰是个威胁,可门内的储物间什么利器都有,语方知不担心打不过,相比被黑鹰发现,他更好奇严辞镜今晚为什么会在这里。   “不在家中好好待着养病,乱跑?”   严辞镜本来已经撤手,闻言又要捂他嘴,语方知没办法,嘴上哄着“好好”,勾唇无声地笑。   鼻尖都要凑在一处,这么近,语方知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整夜浓郁的脂粉香有些折磨人,不比清淡的暖香耐人寻味。   清冷月光入室后变得莹润,严辞镜脸上细小的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香气就是从这儿来的么?   语方知凑得太近了,近得严辞镜不自在,偏开脸去,偏偏撞在他鼻尖上,呼吸的热气要烘得他那片皮肤都烧起来,他莫名地想躲,料想语方知应该避开的,但一直没动。   严辞镜想推他,又担心动作太大惹人注意,干脆不去管语方知,专心注意门外的动静。   黑鹰显然已经发现了这扇门,想着怎么进来,过路的厨子劝,说这屋里堆的是鱼食猪食,味道杂得很,平时都没人进去,门也坏了好久一直没修。   劝不动,黑鹰推了好几下没推开,抬脚想踹,被人拦下。   “大人怎么在这儿?让姐姐妹妹们好等~”   “幽素姑娘怎么来了?”   “大人火急火燎出去,我还以为去催菜了,结果好久都没上来,我怕大人迷路,一路问了人找过来的。”又道,“这小门有什么好看的?里面臭烘烘,难不成还有人在里面厮混胡闹不成?”   黑鹰被幽素哄得七荤八素,跟着笑起来,又来了几个姑娘,笑闹着把黑鹰拉走了。   门外人一走,没等严辞镜推,语方知自己起来了,再搭手帮严辞镜掸灰。   “你不解释一下吗?”   严辞镜拽拽衣袖,头都不抬:“解释什么?”   语方知:“你若是想来,我带你来便是,又不说,自己偷偷来?”   严辞镜:“谁偷偷来?”   语方知还要笑他,幽素已经进来了,边推门边说:“大人快些离开吧,黑鹰说的话您先别应下,再好好想想,实在是太——”   幽素提着盏灯笼僵在原地,脸上挂着尴尬的笑:“语……公子,您也在啊?”   还有一人,如枯从小窗外伸头进来:“主子!黑鹰已经上楼了!您没事吧?严——这女的又是谁?”   闯入的两人一概不理,语方知只盯着眼前人,皮笑肉不笑:“严大人,不该给我个交代吗?关于你跟黑鹰的事。”   点名道姓的,严辞镜看了他一会儿,转头对幽素说:“你先出去吧。”   “我有事要跟他说。”   作者有话说:   幽素是第一章 跟语方知和谢玄喝酒的姑娘,是严辞镜的粉头hh(晚安晚安!) 第46章 争执   语方知脸色很难看,幽素好奇得很,但严辞镜发话让她出去了,她也只好按捺住好奇,留下灯笼关好门出去。   装模作样走了两步,贼兮兮地绕回去偷听,耳朵还没贴上门缝,就撞上一根梆硬的东西,顺着看去,是一把剑,由刚才窗台伸头进来的那男的握着。   “你干嘛?”   如枯:“莫听人墙角。”   幽素不耐烦地挥了下帕子,掀起一阵烈风,如枯侧身躲过,扣住了她手腕,幽素抬腿便踹,被如枯用剑柄挡住,同时偏头躲过她一记手刀。   幽素逼逼紧逼,如枯不便动手,退了几步,让出小门前的位置,小门内的动静倒是没人注意了。   小室用来堆放各种杂物,放久了有股子霉味,很难闻,但谁都没动,闻不到似的。   一直在跳动的,是一个幽素留下的灯笼,正飘出袅袅白烟。   严辞先开口:“幽素是我的人,叠翠楼鱼龙混杂,探听消息很方便。”   语方知抱胸倚靠在架子上,绷着脸,一言不发。   严辞镜突然觉得这间小室很阴冷,灯笼散出的那点热不够,他摸了摸手背,道:“黑鹰昨晚传信来,让我来找他。”   语方知忍着气:“所以你才不让我救你?”   严辞镜看着语方知朝他走来:“什么?”   语方知很凶,逼视他:“你跟黑鹰在房里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你不让我救你出狱,是因为你知道魏成会出手,是吗?”   严辞镜看了他片刻,移开眼睛,偏开脸去。   “是。”   什么时候联系上的?交换条件是什么?为什么要铤而走险?为什么宁愿相信魏成都不相信他?语方知怒极反笑:   “是我小看你了。”   严辞镜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安静地站着。   好言相劝说动不了他,声嘶力竭更不等让他回头,又硬又固执,语方知看得窝火:“你是不是忘了他们怎么对你?火场、宫宴,郑朗尚且可以说抛弃就抛弃,你不怕死吗?”   一拳砸去,白墙凹进一个洞,严辞镜被逼得与他对视,除了惊愕就是不为所动:“我自有我的考量,在你家中暂住也只说是好心邻居,怎么也不会把你拖下水。”   我怕的是被拖下水吗?语方知冷笑:“朝秦暮楚,左右逢源,既得了我,又去迎合魏成,严辞镜你会不会太贪心了?”   严辞镜大骂:“你在说什么?”越说越不对劲,严辞镜目光淬了寒冰:   “魏成用我,我能助你,对你的计划有益无害,我复职重新走上朝堂不好吗?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阻止我。”   语方知气极:“我不需要你以身犯险,没有你,我照样能除掉魏成!”   “语方知!”严辞镜忍无可忍,推开他,转身离去。   “你自己静一静吧,好好想想,你没有任何理由阻止我。”   没有理由?语方知捏断木架,架子上的杂物倒下来,砸灭灯笼,室内一片漆黑。   视线受阻,其余的感官知觉一再放大,室内霉味完全掩盖住微弱的浅香,耳边严辞镜的话一句句回响,震耳欲聋。   没有理由阻止?   盟友、朋友、邻居,哪一个都不能吗?   严辞镜冷淡疏远的态度,像是在语方知心里种下了蛊,他解脱不了,烦躁地翻过一座座宅院,期盼天降闷雷能把他劈晕,好不那么焦躁。   “主子!”如枯气喘吁吁地跟上来。   “跟严大人有分歧吗?有就有,本来也不是一路人,他不识抬举,以后不来往便是。”   语方知不知怎么到了福庆街尾,这里原来是严辞镜的住处,后来发大火烧没了,只剩个烧黑的屋架子,早就处理干净了,现在一点火烧的痕迹都看不见了。   如枯也认出来了,叹道:“主子不该涉险救他。”   语方知问:“为何?”   “主子救了他,他应该报恩。”   “我没想过要他报恩。”   如枯不解:“那主子为何要对他这么好?”   语方知转身离开,不是他不答,是因为如枯问对了,为什么要对严辞镜好,他也不知道,但他一听说严辞镜又跟魏成联系上了,就气得想暴揍魏成。   严辞镜就这么不信任他?   想不通就打道回府,语方知带着一股生人勿进的气势回家,远远看见了大门又犹豫。   自己家怕什么?语方知大步走去。   小清看见一道影,追上去:“少爷,我还以为您今晚不回来了呢!”   语方知跨过门槛:“我自己家,我为什么不敢回来?”   小清疑惑:“没人不让您回来呀?您在说什么呢?”又抱怨,“我跟阿砚一起在门外等,严大人早就回来了,也就您……”   语方知不悦:“我让你提严辞镜了吗?以后跟他有关的,都别拿来烦我。”   小清:“啊?”   小清是个记性好又听话的小厮,虽然是在大半夜听到的吩咐,但还是狠狠地记住了,绝口不提严大人,仿佛家里没这么人。   前几日早晨用膳,都是小清去叫严辞镜来前厅用膳的,结果今天没去,就候在桌旁等语方知。   但语方知吩咐了小清,又没吩咐旁人,照例还是摆了两副碗筷,让语方知一大早就生了个闷气:“我是长了两张嘴吗?还不快把另一副碗筷撤了?”   语方知囫囵咽下几口清粥,吃也吃不出什么滋味,身后的小清也懂察言观色,看出他不对劲了   小清忍不住开口问:“鸡丝咸吗?枣糕甜吗?还是豆浆太烫?”   语方知觑他:“怎么?有人说了吗?”   “不是……”小清觉得语方知很奇怪,感觉两人说话都说不到一块,但还是解释道,“少爷用膳脸色不好,我还以为是厨子没做好。”   语方知自讨没趣,默默低头搅粥,粥都给他搅出水了,看着闹心,碗一推,打算叫人收拾,一抬头就看见了个陌生老汉,从东边的角门走出来,手里还提着个药箱。   东院……是严辞镜住的地方。   昨晚在地上滚了几圈,会不会滚出毛病?地上又凉,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语方知擦嘴都顾不上,快步往东院走去,想着他是主,严辞镜是客,家中出了什么事他都有权过问。   刚进院门,就跟杜松撞上。   杜松怀里揣着小布袋,恭敬唤了声语公子,语方知止步,看着房门紧闭,问杜松出了什么事。   杜松答说没事,夜里着凉大人早上有些咳,这才叫了大夫来看,又捧着布袋递去:“语公子,在府上叨唠多日,这是我们家大人的一点心意,望语公子笑纳。”   语方知接过来颠了颠,听见清脆的碰撞声,还有什么不明白?冷笑两声,高声道:“严大人有了步步高升的好去处,自然是不稀罕我这陋室了,还用银钱打发我,当我是叫花子么?”   把钱袋扔个杜松,拂袖离去。   杜松抱着包袱进门,脸色不太好看,严辞镜安静地坐在桌前,刚才的话想必是听的一清二楚。   杜松道:“大人……”   严辞镜抬头:“阿松,我们该走了。”   杜松给严辞镜倒了杯热茶,道:“大夫说大人养伤养得好,几乎好全了,所以大人才急着走吗?”   严辞镜声音很轻:“养得不好也该走的,阿松,这里终究不是我们的家。”   杜松点点头,出去了,关好门,转身看见弟弟跟他打手语:大人是不是跟语公子吵架了?   杜松拉弟弟走远些了才回答:“早膳都是在院子里用的,大概吧,大人看着很不高兴。”   杜砚很苦恼:那怎么办?   杜松也不知道,叹了口气:“大人很少这样的,大概下午就好了吧。”   作者有话说:   更晚了......晚安晚安!棋魂好好看哦! 第47章 破冰   “跪下!”   夏长嬴很少疾言厉色,怒气一时受不住,身形一晃,扶住了屋前的大树,喘息间,看见严辞镜面无表情地跪下,更是千头万绪梗在喉头,指着严辞镜半天说不书话。   “先生莫要气坏了身子,千错万错都是学生的错。”严辞镜不但下跪干脆,磕头也干脆,恭敬地俯身,劲瘦的后背拱起固执的弧度。   夏长嬴气得眼底一阵一阵发黑,还是骂:“你胡闹!”   “旁的人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我还看不出来吗?郑朗怎么会怎么蠢?让范齐的儿子拿下会元?是你瞒下所有人偷改了名次!”   “若不是复核黄榜的中书门下人心不齐,郑朗入狱一心等着搭救,魏成被人盯着不敢放肆插手,你以为你的小把戏能糊弄几时?哪还有命来见我气我?”   一番话说得严辞镜更不敢抬头,只闷声道:“先生息怒,郑朗失势是必然。”   夏长嬴心中清楚,单靠严辞镜作梗,扳不倒郑朗,但别人他管不着,喊了他十几年先生的严辞镜他还是能管的:   “此事异常凶险,走错一步你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你不是冒进的人,最坏的情况你一清二楚,如果你真的没有后怕过,又怎么会过了这么久才敢来看我?”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在狱中受了重伤,身后缠满绷带!”   严辞镜急道:“伤势已大好,先生不必挂心!”   夏长嬴看了他许久,终于叹了口气:“起来吧,去倒茶,渴得很。”   严辞镜这才从地上起来,跪久了膝盖酸,但他还是坚持走得四平八稳,夏长嬴无奈地摇摇头,席地坐下来。   等严辞镜端着茶杯出来,手里还抓着一把戒尺,什么意思不言则明。   夏长嬴端茶,没碰戒尺,看也不看,只顾低头喝茶,呼呼吹着抿了一口,道:“先生老了,打不动你了,打了也没用,小惊平不听话了。”   读书学习上,夏长嬴对严辞镜很严厉,背不上书、字写不工整就要打,木着脸挥动戒尺,啪啪打在年幼的严惊平手上,到了晚上又悄悄开门进来,蹲在他床边捣鼓,第二天又“小惊平小惊平”地喊,孩子不记仇,举着满是药香的手循声出去。   严辞镜长大后记不清先生打他的样子,一声声“小惊平”却记得清清楚楚,此时听先生这么叫他,他难免心中泛着酸楚,紧紧抓着戒尺:   “今后会记得小心行事。”   夏长嬴道:“你如今又跟魏成搭上了线,我劝不住你,只提醒你,魏成不是个好相与的,此人疑心极重,在用你做事前,必然会先探一探你,你素来机敏,只是难保不会有疏忽的时候。”   “众人拾柴火焰高,有人愿意帮你,是好事。”   严辞镜知道自己什么事都瞒不过他,语方知的事他也早就知道了,但跟语方知不合的事在此刻说出来很不合适,严辞镜只乖顺地点头应下。   午后斜阳暖清风,严辞镜长久以来的愁绪吹散不少,听见一阵簌簌的脆响,原来是屋前晾晒的薄纸被吹得翻飞,看起来,先生造纸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我帮您把晒干的纸都收了。”   夏长嬴笑笑:“好啊。”   还未到天上金轮沉沉下落的送别时刻,语方知就不得不吃了场送别宴,这宴还不怎么丰盛,一碟玉米,几片卤牛肉,两碗清汤面,语方知嫌清淡不吃,王羽不嫌,两碗吃得干干净净。   语方知埋怨道:“兄弟你要走早说啊,我好办下拜别宴送你啊。”   王羽抹了一把嘴边的油星子,苦道:“我爹知道我没考上,催我早些回去,要不然过阵子涝了路就难走了。”   语方知专戳人痛楚:“第二次也没考上?”   王羽嘻嘻笑:“语兄你就别取笑我了,我哪里是读书的料啊?”   自己的水平自己还不知道吗?第二次他压根就没去考!上京折腾半天什么也没捞着,回家指不定怎么被打死,王羽有点怵自家老爹,虚虚抓了语方知一把,勉强道:   “要不你跟我一起回去?语老板也挺想你的吧?”   语方知忙摆手:“我可不想他!”回去被骂也不怕,就怕再想上京没那么简单,他岔开话题问,“你那徐家二小姐呢?”   王羽正喝水,闻言呛了一口:“没戏没戏,他老子好凶。”抱着包袱起身,警惕地扫了周围一圈,压低声音道,“语兄我不跟你多说了,我先走一步,饭钱你先垫着,等你回江陵我再还你。”   语方知说不用,又目送着王羽飞快跑出小店门口,消失在长街上。   离开食肆,语方知在街上逛着,遥遥看见梦华阁的塔尖,想起刚进晔城时在楼上吃酒的情景,当时严辞镜从楼下经过应该不是巧合,幽素提起他时,满目的钦佩更不是空穴来风。   “主子。”   如枯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上来的,穿了身不打眼的灰布衣服,像是随主出行的小厮。   他道:“最近魏成与徐文往来很是频繁。”   “徐文?”语方知笑了笑,“我没记错的话,徐大人还是御史台的人吧?早就听闻徐大人上位以来行事谨慎,擅见风使舵,之前还能用魏成势大来替他开解,现如今他主动与魏成交好,是彻底忘了身为言官的职责了?”   “也罢,前任御史尽忠职守,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前车之鉴,徐文自然有所决断。”   语方知眼中满是狠戾,如枯知晓其中缘由,一时不敢多言。   语方知没听见如枯说话,又问:“可有探听到他们在密谋什么?”   如枯摇摇头:“魏成以好茶珍宝为由,邀徐文进府中畅谈,谈的都是些与朝政无关的小事,要不然就是外请乐坊的艺人玩乐,要说特别的……”   语方知看了如枯一眼,见他满脸纠结,奇道:“他们做了什么,这么难以启齿?”   “也不是,”如枯道,“他们多次谈及了女儿家嫁娶之事,似乎徐大人最近颇为苦恼。”   嫁娶之事,语方知也不太懂,不过两个男人频繁提起是有些奇怪,他道:“魏成之子魏威早有婚配,徐大人的女儿怎么可能给魏威作妾?徐文这是何意?”   如枯道:“暂时不知,属下会继续查。”   “倒也不必。”语方知也没那么好奇女儿家的婚事,何况徐文也不会把女儿嫁去魏家,徐文虽然是棵墙头草,但也是棵聪明的墙头草,不会这么就快把自己跟魏成捆绑在一起。   如枯:“魏成经过这次以后,行事收敛了很多,看来郑朗的死对他打击很大。”   “魏成收敛还有一部分原因,” 语方知笑意半收:“他已经察觉到我们的存在了。”   如枯难掩震惊,语方知只道是在狱中逼问郑朗时,碰见了魏成派来的杀手,再加上之前在城外破屋前与黑鹰的缠斗,魏成察觉只是时间问题。   “不过也不用太担忧,被他察觉也不是坏事,他越小心谨慎越会出现纰漏。”   如枯放下心:“又有严大人在魏成底下做事,由他做内应,主子行事也能稳妥些。”   “谁告诉你严辞镜会在魏成手底下做事?”   如枯咽了把口水,知道自己口不择言犯了主子的忌讳,道:“属下说错了,自会去领罚!”   语方知不悦:“罚什么罚?你赶紧走吧,有事再来禀。”   如枯如蒙大赦,都忘了自己作小厮打扮,逃命似地翻墙走了,语方知看得哭笑不得,又不免独自斟酌,怎么严辞镜就跟绑在他脉门上似的,让他又喜又怒,竟然不像以前的自己。   他该是纵情纵性、恣意妄为的,现在倒是被一个小官给拿捏了,连回自己的宅子都发怵。   想来严辞镜也不是不辞而别的人,总不会现在回去就看见空空如也的东院。   语方知恼了自己的瞻前顾后,又暗骂严辞镜狼心狗肺,不识好人心,命都是他从阎王殿里捞出来的,还不止一次,当自己是九条命的猫?还是以为他语方知是神通广大的神仙?若是下次没那么好运能化险为夷又该当如何?   语方知远远瞧见自家大门前站了一人,身量极像严辞镜,料想不是严辞镜,干脆把那身影当靶子,骂了一句“冥顽不灵”!   那人转头过来:“什么?”   语方知定睛一看,不是严辞镜是谁?   心里骂就算了,还喊了出来,还被听见,语方知心中不自在,胡乱解释:“可不是说你,你最机灵善变了。”   当严辞镜听不出话中的嘲讽么?是他肚量大,不计较罢了,淡淡扫了语方知一眼,道:“天暗得快,快些回去吧。”   语方知见他转身离开,赶紧跟上去:“你去哪儿?”   等严辞镜在贴满封条的严府前站定,语方知才放下心:“你想进去?这还不简单?”两下撕了封条,推开门,回头看见严辞镜还站在原地,冲他挥手。   严辞镜盯着满地的碎纸片,一时无言,这语方知还真是……   “还傻站着干什么?过来。”   严辞镜不再犹豫,跟上去,面色已经不像刚才那样冰冷。   “撕掉封条无碍吗?”   “不知道,又没旁的人看见,我再贴上去不行么?”   作者有话说:   攒攒人气冲榜,求评求海星!晚安晚安~ 第48章 冰释前嫌   严府被封了半月有余,府上各处都落了灰,在沉沉暮色下,显出陈旧的的萧条和寂静来。   “怎么?”严辞镜被语方知堵着进不了门,推了他一下,没推动。   严辞镜进来后,语方知把门关上了:“你知道这座府邸原来住的人是谁吗?”   严辞镜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答:“不知。”   语方知眼前仿佛晃过旧日景象:“孟霄孟大人。”   太过悲切反倒惹人怀疑,语方知故作轻松,“孟霄一家老小冤死,怨气聚灵,严大人之前住了那么久,现在想起来有没有一丝害怕?”   严辞镜不为所动:“有怨报怨,怨灵该去丞相府,何况我听说孟大人待人宽厚,怎么也不会为难我一个小小侍郎。”   “待人宽厚?”语方知淡笑着,“我怎么记得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严辞镜不解,语方知这才解释:“我小时曾跟着父亲进过孟府,那日正好撞见孟大人在训斥娃娃,那样子跟宽厚没什么关系。”   “对自己的孩子总是严厉些。”严辞镜细想,他在孟家待了好几年,似乎没见过语万千,也没见语方知……不过孟霄待客他又不是时时都跟着,没见过也正常。   他不便说与跟孟家的牵扯,但是听语方知以外人的视角提起旧事,也能聊表慰藉,又问他还记得什么。   语方知装作仔细回忆的样子,实际是在斟酌什么能说,什么说了可能会暴露身份。   “我记得前院正堂前,就这颗老树桩,以前是棵挺粗壮的树。”   这难道不是有只眼睛就能看出来的吗?严辞镜一时被噎住:“……还有呢?”   语方知又说:“记得孟府人多……”   “管家迎客是笑盈盈的,冬日进来,等候的小奴会撑着小伞替客人挡雪,临进前厅,好模样的侍女迎上来帮忙拍肩上的落雪,脱厚裘,下人在廊间来来往往,替换热茶糕点,进了前厅还以为孟家捉了太阳藏在屋里,暖得很,人也暖,谁都是一团和气。”   严辞镜跟着语方知跨过前厅的门槛,像是跌进老旧的过去,他又问:“孟大人如何?”   “父、孟大人……孟大人与夫人美满恩爱,那日我来时,正看见他往夫人怀中塞暖炉,夫人笑着要推拒,孟大人不要,指指脚上的厚靴,说夫人手艺好,穿上竟如置身夏天一般,发了好多汗。”   严辞镜又问:“孟大人膝下有一子,名唤镜元,你可曾见过?”   语方知抬头望天,认真回忆:“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是个不爱读书的顽皮小儿。”   严辞镜无声笑着,眸中漾着柔和的光:“你记得这么清楚,上次你说替孟霄报仇是受家父所托,但在我看来,你也是为了自己。”   语方知心里咯噔一下,赶紧道:“孟大人跟家父的情谊很深,我也曾受孟大人指点,很是感激。”上次就胡乱诌过,现在又拿出来搪塞,怕严辞镜不信,岔开话题:   “你要找魏成寻仇,孟家的事你也知道,你也认识孟大人?”在狱中审问郑朗的时候,严辞镜曾经表现出对孟霄的了解。   严辞镜眸光一闪:“我不认识孟大人。只是像你刚才回想的一样,我家中也曾是这般温暖和睦,也是一样被魏成捏造罪名送了命,全家老小只留下我一个人。”   “在魏成手上家破人亡的,不止孟霄。”   语方知想起如枯他们追随自己的缘由,点头称是。   严辞镜问:“你真的坚定寻仇,无论旁人怎么劝退都不动摇吗?”   语方知不犹豫:“是。”   严辞镜轻声道:“我也是一样。”   又抬眼看他:“我不劝你一笑泯恩仇,你也别阻止我手刃仇敌,好么?”   阖府上下没有点灯,前厅中一片漆黑,只有地上被雕窗分割的素净月光。   语方知没有答话,仅凭着零星的碎光捕捉到严辞镜坚毅冷峻的面容,夺目得叫人移不开眼。   语方知笑了笑:“既然已经决定不回头,又何必来问我?不怕贴了冷屁股?”   严辞镜眸光微动:“你与旁人,始终是不一样的。”   嗒——   屋檐滴下一粒水,落在墙角的积水中,晕开一圈圈浅浅的波纹。   话毕,人离开,前厅的木门关紧,对合的两扇门同撞在门槛上,震落屋檐上积蓄的水,滴滴答答连成珠串落个没完,地上积水的涟漪被打散,大珠小珠,振荡飞溅,一时难以平静。   前一晚不算冰释前嫌么?   语方知路过东院的时候没看见严辞镜,想着两人都已经心平气和说过话了,他已经不会再躲着自己了,就是不知道去了哪里。   远了东院,语方知扶着角门走进后院的园子里,曾被严辞镜霸占的贵妃榻上空空如也,他不来,那正好便宜语方知。   语方知横在榻上,差点被天上金轮晃瞎眼睛,用手一遮,想起昨晚在光线不足的屋子里看到的严辞镜。   还不算,还想起在叠翠楼,那间晦暗不明的小室里,被他压在地上的严辞镜。   不冷硬,也不脆弱,语方知说不清是什么样子,又深刻记得严辞镜那时的样子。   鼻尖触到他脸颊时,他会微微眯起眼,浓密的眼睫毛轻轻扇动,赤红的嘴唇缓缓呼吸,喉结上下滚动的模样,像是承受着苦楚,又像是忍着巨大的欢愉……   这是脱了官服、不需旁人唤大人的严辞镜。   自己想不够,语方知还要叫人来一起想。   “你叫杜砚是吧?”语方知朝树下的人影招手。   平时严辞镜的东院忙完了,杜松兄弟俩就会去找管家找些活做,管家看他俩勤劳又肯干,也不好拒绝,但也不敢真的安排重活,都是些简单的活计,知道杜砚喜欢后院,特意安排他浇花施肥。   此时杜砚正在浇花,听见语方知叫他,赶紧放下水壶,两手卷在衣摆处蹭了两下,小跑过来。   语方知问他:“你觉得你家大人怎么样?”   看见杜砚用手胡乱划着,语方知摆手:“我差点忘了,你说不了话,没事了,你去忙吧。”   杜砚想了想,转身跑走,不多时,双手捧着个什么东西跑回来,冲语方知笑。   语方知不解,狐疑看了他两眼,接着往他手心瞧去,一瞧便愣了。   杜砚手心中,护着一朵海棠,轻灵又鲜艳,还沾着露水。   好看,像晨光中一抹绯红的官服。   再看仿佛就会出现人脸,语方知别开眼,嘴里喃喃什么严辞镜又不是女子,拿花来做比不合适,又笑杜砚是不是喜欢严辞镜穿红袍做大官,跟着有肉汤喝什么的。   一面说,一面起身,晃荡出了院子,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远了又停,跑回院中问杜砚讨那朵海棠。   杜砚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花瓣,捧放在语方知手心。   语方知见他表情认真,笑他太过庄重,仿佛在交接稀世珍宝。   语方知走了,杜砚歪着脑袋目送,突然嘻嘻笑了起来,笑语方知只是表面嘴硬,瞧他把花拢进袖子的样子,明明也是爱花怜花的人。   走出院子,小清跟上来,亦步亦趋。   语方知奇怪:“你跟着我做什么?我待会要去叠翠楼,你跟着我怎么为玉凤守身如玉?”   小清瘪嘴:“那我在叠翠楼门外等你。”   语方知也不是真的去叠翠楼,这么说是想撇下小清,结果小清还是要跟,只好无奈道:“叠翠楼姑娘要上街揽客的,你傻站在人家门前挡生意,人家以为你砸场呢!”   小清委屈:“少爷,您真的是去叠翠楼吗?”   语方知点点头:“当然!”   小清小声道:“少爷,我觉得您自从来了晔城就变了,老神出鬼没的,也不带着小清,不知道在忙些什么事,危不危险啊,出了事,我怎么跟老爷交代啊?”   “没事少咒你家少爷!”语方知绕过小清飞快跑走。   小清追了两步追不上,又抱怨:“跑这么快做什么?我还有话要说呢!哎算了,少爷不让提严大人,我就不提严大人的事了吧。”   小清不提,有人提,如枯就提了。   语方知从大门出来,拐了个弯就看见如枯压低帽檐跑了过来。   “主子,今日徐文邀了魏成在内的几位朝臣上门品茶,严大人也在。”   “嗯。”   “还有一事,江陵知府于今日抵达京城。”   京中没有传召不会突然进京,知府撂挑子不干了?语方知蹙眉:“江陵?出什么事了?”   如枯道:“还不知。”   语方知道:“知府大人我熟,待我亲自去问一问。”   如枯跟上:“那严大人处……”   “品茶能出什么事?不必管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49章 入局   徐府   “徐某有幸得了几两产自江陵的青茶,特请各位大人来我府中尝尝鲜。”徐文坐在魏成旁边,吩咐侍女上茶。   因科举一案被停职的范齐也在:“江陵青茶乃是贡品,今年不知怎么,量少了很多,入春以来头一盏便是在徐大人这里喝的。”   其余人纷纷附和:“好茶,实属难得。”   魏成放下茶杯,看着坐在尾座的严辞镜,道:“严大人觉得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看向严辞镜,目光中有不解,有慕艳,更有嫉妒。不论严辞镜现在的境遇如何,他很快就会重回官场了,这是在场人能从魏成的态度中察觉到的。   严辞镜含了一口,道:“香气馥郁持久,汤色金黄明亮,好茶。”   有想攀附魏成的人开口夸严辞镜,说他风雅,是真正懂茶之人,其余人纷纷附和,严辞镜攀谈几句,又把话题引回到徐文的茶身上。   徐文笑道:“我对茶也只是略懂一二,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   魏成道:“既然提到了风雅,有好茶,没有管弦丝竹之声怎么够?黑鹰,还不把你的安排好的人带上来?”   黑鹰闻言打了个响指,便有侍女掀帘,身姿绰约的伶人、舞伎鱼贯而入。不多时,堂中响起笙歌,舞伎携花枝起舞,霎时暖香四溢,香艳非常。   所有人都在看舞,只有严辞镜低头喝茶,确实是好茶,不过这茶他在语方知家中喝惯了,不稀奇,因此只抿两口就放下了。   前头范齐正在跟徐文说话,说是进来的时候看见了公主的马车,徐文笑说昭和公主和女儿徐慧是相谈甚欢的好友,昭和公主时常出宫来见徐慧。   徐文瞟了一眼严辞镜,昭和公主跟严辞镜的婚约闹剧,满朝皆知,虽然他不把严辞镜放在眼里,但严辞镜是魏成要提拔的人,多少也得给点面子,所以他咳了两声,示意范齐小声些。   谁知魏成也听见他俩说的话,越过舞女问严辞镜:“严大人青年才俊,品格气性晔城少有,想必早有婚配了吧?”   严辞镜如实答:“还不曾。”   魏成笑了:“看看,严大人还不曾婚配,各位大人若是有适婚的女儿,不妨考虑考虑严大人。”   此举是羞辱,严辞镜却面色如常,黑鹰假意劝阻:“相爷喝高兴了,各位大人不必介怀。”   众人又笑开。   黑鹰眼珠子溜溜地转,突然低声对魏成说道:“相爷担心严辞镜难以掌控,不知根知底,恐生二心,我倒有一计,不如……”   黑鹰只管低声说,完全没注意最前头的舞女面色有异。   魏成听了点点头,黑鹰得魏成首肯后,又对着徐文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而徐文面露纠结,深深看了一眼严辞镜,缓缓点头,让黑鹰下去安排了。   一曲毕,舞女退场休息,为首的舞女特意等到最后走,路过严辞镜的时候,装作被绊倒,咿呀叫着跌进严辞镜怀中,悄声道:   “大人,莫要碰任何吃食!”   严辞镜扶起那名舞女:“姑娘当心。”   旁人笑道:“严大人艳福不浅啊!”   “大人说笑了。”严辞镜说完,闭嘴不言,细细想着刚才的话。   幽素的提示,究竟是何意?   偏又不能不在意,严辞镜端起自己的茶盏细看,没看出什么不妥,而且这茶是从同一个茶壶中倒出的,有人要对他下手,也断不会拿厅中数人的性命给他陪葬。   此时,上座处的徐文拍了拍手,让侍女端糕点进来,严辞镜借人影走动的时机,大肆扫了一眼,发现原本站在魏成身边的黑鹰不见了。   叮当一声,严辞镜飞快收敛目光,顺着声音往旁边的小桌上看去。   原来是侍女差点打翻了盘子。   “大人赎罪。”   “无碍,下去吧。”   会是这碟糕点有问题吗?严辞镜的注意力全在这鹅黄金丝酥上,没注意那侍女退下时,露出一抹羞涩的笑。   邻座的大人毫无顾忌捻起一块,正要放进嘴中,被严辞镜叫住。   “严大人这是怎么了?”   严辞镜定了定神,歉意道:“金饼酥脆容易落渣,大人小心。”   那大人点点头,整块塞进嘴中大嚼特嚼,美得不住点头,笑着对徐文说这糕点有多难得多好吃,转头还想吃,看见严辞镜盯着糕点出神,就问他:“严大人不尝尝吗?”   严辞镜咳了两声:“近日染了咳疾,怕吃了酥饼症状加重,饱饱眼福就够了。”   “严大人!”   黑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端着盘糕点朝他走过来。   “严大人放心,金丝酥吃不得,这枇杷果汁做成的如意糕爽口又止咳,大人尝尝?”说着,已经把碟子伸到严辞镜眼下。   黑鹰此举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带了过来,魏成饶有兴趣地看着,徐文等一众朝臣也都看过来。   黑鹰劝道:“严大人尝尝吧?徐大人特意备下的茶点,莫要拂人好意啊。”   严辞镜骑虎难下,只好捏起一块,低声对黑鹰说道:“既如此,那就尝尝这如意糕是否真如黑影大人所言,有这么好的疗效。”   黑鹰亲自看着严辞镜咽下半块糕点,笑了:“那大人静静等待便是。”   待客的大厅中暗流涌动,后院也不平静。   幽素已经窥见严辞镜被黑鹰逼着吃了东西的场景,心焦如焚,连跳舞的薄纱罗裙都来不及换下,匆匆往徐府侧门的马厩跑去。   府中没有值得信赖的人,现如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找人,马厩处等着严辞镜的小厮杜松,必须马上让杜松去找人。   “姑娘——”   幽素顾不上府中奴才的打量,距离马厩还有一段距离就大叫了一声:“杜松——”   “幽素姑娘?”   幽素喊叫声戛然而止,眼中惊惶未定,后背冷汗浸湿了衣裙,她咬牙暗啐了一口,转过身的瞬间,又换回那副娇美柔媚的模样。   “黑影大人?”幽素主动挽着黑鹰往回走,“大人来得正好,幽素在府中乱晃迷了路,正愁没人带呢。”   “那幽素姑娘可算找对了人。”黑鹰勾着幽素的腰肢,“徐府大得很,碰不上我你只能在府里乱撞了。”   马厩处正在喂马的杜松模糊听见有人叫他,跑出去看不见人,又折返回来,独自呢喃:“好像有人在叫我……”   马奴听见了,不甚在意:“许是你听错了吧?前厅离马厩还有一段距离,你家大人有事会叫人通传你的,等着吧。”   一路上,幽素跟黑鹰纠缠着,还撞见了昭和公主。   昭和公主在宫中也不是没见过宫女和侍卫的那档子事,不会大惊小怪,但也不会给好脸,等他们问完安就挥手让他们走了。   幽素看见昭和公主心凉了半截,更觉得严辞镜今天难以脱身,这该死的黑鹰还叫她去给徐大人跳舞,跳他姥姥,又不能拒绝,只能先应下再找机会救人。   “殿下别看了罢!”跟在昭和公主身边的宫女脸红红的。   昭和公主转头回来:“这舞女像是有话要说……罢了,慧儿说是去拿糕点,怎么这么久没回来?”   正说着,徐慧提着裙摆从小路尽头小跑过来,边跑边骂:   “浪蹄子,她姨娘不是什么好货,女儿也是一脉相承的娼妇!”   昭和见她气得口不择言,挥退宫女,问道:“糕点没拿,倒是攒了一肚子气回来,发生什么事了?”   徐慧杏眼瞪圆:“还不是我那见不得人的庶出妹妹徐愿?这阵子我爹正想法子把她嫁出去呢,省的在家丢人现眼。”   昭和不解:“按规矩,你这嫡长姐都没出嫁,怎么先轮到她了?”   徐慧嗤笑:“她可不爱守规矩,知道自己出身低微,世家公子轮不上她,你猜她怎么?她竟然偷偷跟上京考试的学子私定了终生,就盼着学子高中她也跟着变飞天的凤凰呢。”   昭和在宫中没听过这种深闺秘闻,追问:“然后呢?”   徐慧嘲笑出声:“然后?哪儿还有然后?那学子没考上早跑了,我娘发现徐愿这两个月的月事没来,这才东窗事发。”   “不守规矩该罚。”昭和又问,“那你刚才气什么?”   “我刚才去膳房,偷听到她跟她姨娘谋划的肮脏事,说是让她借送点心的机会,偷偷瞧一眼厅中最年轻的大人,满意了便做主让他们珠联璧合,还珠联璧合,我呸!”   昭和问:“那位大人若是不愿呢?”   “所以我才说她们肮脏,竟然想出下药这种卑劣手段来强行成事。”   昭和蹙眉:“那大人可真够倒霉的,你不去告诉你娘吗?”   徐慧摇头:“那倒霉大人也不是什么好人,配徐愿好得很。”   昭和好奇:“那倒霉大人是谁?”   徐慧知道昭和和那位严大人的事,虽然她没见过严大人,但想着昭和这么温和的性子都能被逼得大哭大闹,估计那位大人也不是什么良善的好人,因此不太想在昭和面前提严大人,怕她生气。   只说:“我不认得。”   说了会话,徐愿又跑回膳房拿糕点了,昭和独自待在院子里嫌闷,循着小路在外乱逛。   不知逛到了何处,看见了个僻静的小院子,左看右看也没见有人过来,觉得奇怪,正想往院中走去,又听见另一边有动静。   在别人府中乱逛不太礼貌,昭和寻了块大石头躲起来。   只见两个下人扛着一个男人进了院子,那男人似乎没有知觉,耷拉着脑袋,腿在地上拖着。   那两个下人没扶稳,昏睡男子一下子跌下来,又被人手忙脚乱地扶起来,连拖带扛进了一间屋子。   那男子瞧着很眼熟,昭和捂着嘴巴回忆。   糟了!是严大人!   昭和提着裙摆往回跑,“嘭——”一声撞在身后之人的胸膛上,摔了一跤。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不知道会不会被锁,但是严大人肯定要遭殃了...... 第50章 露滴海棠开   昭和公主摔得发髻歪斜,坐在地上,扶着步摇大喊起来:“快,快去找人,严大人出事了!”   “殿下莫急,严大人不会有事的。”   昭和公主被搀扶起来,紧紧抓住那只手:“我是女子不便进去,不管你是谁,快去帮帮严大人,莫要让他着了小人的奸计!”   那男人点点头:“此事对谁都不光彩,殿下良善,还望殿下保密。”   “我明白,你快去吧!”昭和公主不认识这个人,又觉得在哪里见过,俊逸飒爽既有江湖人的风华,稳妥坚毅又独有一股风范,此人来头不小,定能救下严大人吧……   许是手段难以见人,整座院子都没有下人,语方知如入无人之境,远远便看见大开的房屋中,跪了一个女人。   语方知悄无声息走近。   越近,屋中奇异的暖香便越清晰可闻,只听徐愿跪在地上喃喃:   “严大人,你我都是可怜之人,昭和不要你,我也被人抛了去,今日过后你我相伴,愿儿愿意一辈子服侍你……”   边说着,手往严辞镜腰封伸去。   “你想对他做什么?”   一道冰冷的质问声把徐愿的动作打断,笼罩她巨大的阴影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吓飞了她的七魂,尖叫声卡在喉咙里,接着徐愿后颈一痛,毫无知觉地软倒在地上。   语方知拎着徐愿像拎小鸡崽似的,丢出了屋外,擦擦手,不悦道:“谁说严大人没人要?”   反手便将门关死,这下屋内暖香更浓烈了,某种难抑的喘息声越发清晰。   语方知装作没看见躺地上的严辞镜,环顾一周,缓缓笑开:   “红灯烛,红纱衾,连鸳鸯枕都有,严辞镜你惹了谁?连洞房都被强行安排?”   地上的严辞镜缩成一团,喘息更重了。   不知是语方知进来时带着冷风,还是他居高临下的气场太过冰冷,严辞镜被激得轻微发抖,模样反常,语方知蹲下来,发现他出了很多汗,头发湿漉漉黏在脸上,语方知伸手去擦。   一碰便躲。   语方知手悬着手没收,看着狼狈的严辞镜,觉得好笑极了:“我有没有劝过你不要接近魏成?”   严辞镜小声地哼,软弱无力,哼得语方知放软了语气:“可是你不听,还一意孤行,不撞南墙不回头,又要我来救你。”   语方知见他衣袍散乱,可知是药下重了难以忍受,自己胡乱挣的,屋中熏香又非比寻常,让他昏昏沉沉不知身在何处,境遇难堪都是自作自受罢了。   语方知觉得他罪有应得,但看他那副样子,双眼遮在乱发之下,层层衣袍散开皱成一团,就算是不清醒也紧紧地抱着自己,被人摆布成这样,确实有些可怜。   雨侵浮萍都没有那么脆弱……   等语方知清醒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按在严辞镜唇上,这把他吓了一跳,飞快收手站起来,在屋内各处胡乱翻着,找那股子邪门的,让他失去理智的熏香。   熏香找到了,在床边的玉熏炉里,仔细看,飘出的烟雾是红色的,熏炉旁,还放着半块黑紫色的香片,语方知一看便知是什么东西。   “这么大的手笔。”   再大的手笔,一盏冷茶就能摧毁。   语方知掀开被烧得发红的熏炉,茶盏一倒就能浇灭馨香的情和欲。   但语方知只倒了两滴,灭情水悬而不下。   他在想,想方才碰过的地方,软的,暖的,   他只碰了这个地方,却像是被下了蛊,怎么也清醒不了。   他笑了笑,仰头喝下半杯冷茶,四肢百骸的烧热感褪去大半后,没了外力催生的冲动,脑中并不算理智的想法却越发清晰。   我一定是疯了,他想。   接着,语方知作出了一个乃至几十年后回想,都无法不承认疯狂的举动。   他把剩下的半块香片全都扔进了熏炉里。   语方知重新在严辞镜前面蹲下。   这一次,他没有碰那两片唇。   手搭在了严辞镜的脸上,虚汗薄凉,皮肉滚烫,语方知收不住手了,也不打算收了,指尖贴着严辞镜颊面滑动,帮他把碎发都拢至耳后,那张英俊深刻的脸耐看得很,语方知捧着忘了松手。   那只手一贴上来,严辞镜就抖如筛糠,紧紧咬着嘴唇,咬出细细一条血线,喉结上下滑动,细小的哼声已经变成痛苦的喘息。   哼气声听得语方知勾起一抹恶劣的笑,不止指尖,手心也贴在严辞镜脸颊上,顺着流畅的颌线下滑,严辞镜受不住这种撩拨,瑟缩着躲,埋首进繁复的衣衫中。   “你躲不了。”   语方知捏住严辞镜的下巴,强行抬起那张脸,与胁迫的姿态不同,他很有耐心,循循善诱:“我救你,好不好?”   “费心设的局,我们不好拂人好意。”   耐心哄不住失去理智的严辞镜,语方知一下没看住,就让他把自己的胸口抓出两道血痕,怪狠的,语方知拦腰把他抱起来,往床边走去。   甚急,直到松散的衣衫中跌出了什么,正落在严辞镜腰腹上,语方知定睛一看,眼中笑意更深。   是那朵娇而不媚的海棠。   海棠衬出白玉骨肌,瞧着艳丽,语方知低头细细端详着,垂下来的头发与严辞镜的缠在一处。   ……   一夜暖香,燃至晨光熹微才休,案几上红烛熔成了水淋淋一滩,彻夜的合欢才渐渐云消雨散。   散乱的衣袍被一件件捡起,语方知穿好了衣服,又用热水帮严辞镜擦了一遍身体,才重新帮他穿衣穿鞋。   严辞镜还在沉睡,并且有一睡不醒的趋势,语方知干脆抱着他离开。   回到语家,小清早已经备好了车马在门外等候,看见语方就要叫,被瞪了一眼才闭嘴,又看见语方知怀里的严辞镜,好奇打量,才看了一眼就被语方知的背影挡住。   语方知走近东院,杜松杜砚听见动静,从地上爬起来,摸着惺忪睡眼跟住语方知。   杜松原本在徐府等严大人,没等到,有人来报,说严大人酒喝多了在小室睡了,让他明日再来接,杜松只好一个人回来,但惦记着自家大人,一整夜都没怎么睡,现在看见严大人被语公子抱回来,怎么不担心?巴巴跟上来。   语方知功夫好,在小厮跟进门之前,把门踹上。   小心把严辞镜放下,脱了外衣和鞋,掖好被子,再蹭蹭昨晚留在眼角的泪痕,该走了,但语方知舍不得,又在床边坐下,轻轻吻了吻严辞镜的眼皮。   “我必须得走了,等我回来。”   看见枕头边上的荷簪,语方知揣进怀里,笑:“怕你忘了我,簪子暂时归我,拿你自己来赎。”   门外小清在催,语方知不得不离开。   小心关上门,语方知吩咐杜松:“备好热水饭食等你家大人醒来。”走了两步又停,回头看,三双眼睛殷殷盯着他,。   他笑得像个采花贼:“记得叫个大夫。”   三双眼睛有两双忧虑,有一双好奇,语方知一概不理,神清气爽地翻身跳上了屋檐。   “小清,带上海棠种子,出发去江陵!” 第51章 离开   “天都快黑了,大人怎么还不醒?会不会有事啊?”杜砚比划着。   杜松摇摇头,焦急地看着紧闭的房门:“饭热了又热,就怕大人突然醒来要吃,就是不知道大人什么时候醒。”   “嘭——”   房中似又重物落地的声音,杜松率先冲进去,看见严辞镜呆呆地坐在地上,面露惊惶。   “大人——”杜松杜砚手忙脚乱地把严辞镜扶起来。   严辞镜坐在床边发愣出神,呢喃:“我这是怎么了?”   杜松看严辞镜浑身不适,暗暗钦佩语方知的先见之明,撒腿就跑:“大夫就在前厅,我给您叫去!”   等大夫来,望闻问切一番,看了舌苔,诊了脉,提笔便开始写药方,边写边念:   “老夫观大人之脉息,脉沉细无力,尺部尤甚,又见舌淡,苔白,此乃肾阳虚证,日久必损及肾阳,大人房事不可太过频繁,用药辅之以蜂房二钱、杜仲二钱、续断三钱、牛膝……”   老大夫将药方递与下人,发现床上病人脸上出现郁结之色,料想是年纪轻轻不知节制,落了这病一时难以接受也在情理之中,当下劝道:“大人不必担忧,按时吃药,两天后便可大好。”   “杜松!送客!”   杜松猜测这大夫没把大人看好,所以大人才这么急着送客,不过他也对大夫的话将信将疑,房事频繁分明是胡诌,虽然存疑,但他还是恭敬地送走了老大夫。   回屋便看见杜砚在伺候严辞镜用膳,吃了些清粥小菜,他又怕大人觉得素,去热了热语方知走之前送来的肉汤。   虽然看不出是什么肉,但闻着很浓,想必是好东西。   严辞镜看了一眼,脸色变得又红又白,道:“端去墙角倒了。”   杜松解释:“大人这是语……”   “倒了。”   “是。”   杜松只好把汤倒了,不久就有过路的家奴看见,蹲在墙角仔细辨认,突然拍腿大骂:“啧!鹿鞭多好的东西啊!怎么就倒了哟!   严辞镜吃了点东西好受多了,躺回床上看书。   杜松守在旁边候着,感觉大人似乎不太专注,盯着书页走了好几次神,总往窗外看,像是在等人,但又不说话。   杜松贴心道:“大人是在等语公子吗?他带人回江陵了。”   严辞镜诧异:“回江陵?什么时候走的?”   杜松:“今早送大人回来之后就走了。”   严辞镜关上书,问:“有说何时回来吗?”   杜松答:“没有。”   语方知走了,严辞镜也没闲着,休养了几日就去见了魏成。   魏成告诉他,他资历尚浅,在朝中说不上话,所以安排他去南蛮做知府历练两年,南蛮虽荒凉,但大有可为,劝他莫要心生不满。   严辞镜应下,退出来又碰见黑鹰,黑鹰问他那日徐府宴会后,他去了哪里,严辞镜答说似乎是喝醉了,被人扶了回去,反问是否有不妥之处,黑鹰摇头,笑祝严辞镜前程似锦。   两日后,皇上准了吏部的官员调动计划,礼部、户部缺少的官员一应补上,让严辞镜意外的是,范直被贬谪去了南蛮,而他,去了江陵。   “江陵是好地方,孟霄大人在调回中央前,曾在江陵做过知府,当年北境遭袭,当时还在游历的二皇子也就是当今皇上,领兵从江陵出发,带足粮草,支援北境,成为扭转两国大战的关键点。”夏长嬴看了严辞镜的任命诏书,道:   “礼部郑朗、户部范直,魏成一派中接连两个得力助手倒台,新上任的胡格、薛如列,皆是当年曾卷入孟霄一事被贬离京的老臣,断不会入魏党,朝廷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风平浪静。”   夏长嬴又道:“经此一别,要等到年末你回京述职才能再见,惊平,保重。”   严辞镜拜了三拜:“先生保重。”   夏长嬴把诏书还给他:“你不是说约了同僚上山进香吗?快去吧。”   “好。”   说起来,夏长嬴隐居的地方就在苍山半山腰,苍山山顶便是水云寺。   先帝在位时,水云寺就封了国寺,净澈大师更是年纪轻轻就封了国师,但当今仁泰帝不笃信僧法,只在特殊节庆的时候才请僧人进宫做法。   不过这水云寺一直是门庭若市,香火不断,即使石阶绵长难走,也不乏虔诚之人远道而来。   遥遥看见钟楼的塔尖,裴远棠如释重负地笑了,擦擦额头上的汗,担忧地往身边看去:“严大人还好吗?”   严辞镜笑:“我的伤势早就大好,登山这一路你已经问了很多遍了。”   裴远棠不好意思地笑笑。   他如今已经进了翰林,又听说严辞镜也复职了,心中喜不自胜,巴巴上门央求严辞镜陪他去还愿,等严辞镜一口应下后,他又记起严辞镜还负伤,所以一直担忧着。   不过现在看来严大人也就跟寻常人一样出了些热汗,步子放缓而已,没什么不对劲,裴远棠也就放下心了。   朱红墙,琉璃瓦,门外两头石狮子,裴远棠兴致勃勃地带着严辞镜进去。   香客不断进入琉璃殿中进香,殿外两边回廊上有僧人在清扫,虔诚之人的低声喃喃和洒扫的簌簌声不时响起,就算严辞镜不信神佛,也难免生出敬仰之心。   裴远棠去上香了,严辞镜留在殿外候着。   寺中种植的菩提、榕树没什么特别的,白玉栏、青石砖也跟别的寺庙没什么不同,但……严辞镜不自觉皱起眉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对这里涌出一种异样的熟悉感。   这种熟悉感叫人害怕,就好像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能叫出名字,但就是想不起何时来过。   “大人,严大人,怎么了?”裴远棠带着一身香火气跑过来。   严辞镜舒展眉心,道:“没事,要走了吗?”   裴远棠歉意道:“大人可否再等我一会,我想去摇签,要不大人你也跟我一起去吧?”   殿中应该比外头清凉舒适些,严辞镜点点头。   他不太信这些,但既然跟上来了,也就学着裴远棠的样子摇了两下,甩出两根签,还没伸手捡,守在身侧的僧人就已经替他捡了起来。   僧人垂眸,恭敬道:“施主要解签请随我来。”   严辞镜嫌麻烦,想拒绝,身旁的裴远棠定睛一看,两个红彤彤的下下签,吓了一跳,连推带哄把严辞镜推出去。   “严大人快随僧人去一趟!听听大师怎么说,可有什么解法?也好让我安心啊。”   严辞镜不好推拒,只好答应下来,跟着僧人往殿后走。   殿后钟鼓两楼分立,中间一条幽深长廊不知通往何处,严辞镜默默跟着,到了长廊尽头又换成密林中的鹅卵石小径,这时候已经看不见半个人影了。   清风传林,树枝飒飒晃动作响,更加看不清密林中隐匿了什么,严辞镜的眉头越皱越紧。   僧人没听见脚步声,回头发现那客人站在原地,面色沉沉,忙问:“可有不妥?”   严辞镜先是摇了摇头,随后又迟疑地伸手,指着东边的一片芭蕉林:“那……”   “那后面……是不是种了一池荷花?”   僧人点头称是,问:“此处临近藏经阁,除却寺中僧人引路,否则一般香客到不了此处,您不是第一次来吗?”   严辞镜没有说话,很茫然。   僧人没有多问,继续引路,严辞镜存着一肚子疑问进了藏经阁,但那名僧人一步都没踏进来,走之前还把门关上了。   藏经阁很安静,严辞镜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阁中贴墙放满了各路佛像,只余出正中的位置,地上放了块蒲团,僧人口中所说的大师,就端坐在上面。   严辞镜不太愿意自己的声音在略显冷清的大殿中回响,但还是唤了声国师。   那大师从他进来开始,就一直没有动过,直到严辞镜站在他身前出声喊他,他才缓缓睁开眼睛。   净澈幽深的黑瞳,像极了两面没有温度镜子,看谁都没有丝毫的情绪。   大师端坐在高处很难不让人有距离感,但那不是属于上位者的高傲,更像是远离世俗很久的空灵,不过他说话的声音却一点也不缥缈,反而很实沉:   “你我曾见过。”   严辞镜如实答:“乾元节当日曾在宫中见过。”   这个答案似乎不是国师想要的,他安静盘坐着,手上的七宝珠串也不动,只悄悄地散着淡淡的檀香。   “过来。”   严辞镜照做,两步走上前,将带来的签放在净澈伸过来的手中,但他想错了,净澈要的不是那两跟签,而是他。   净澈拉着他的手,带他往前又走了两步,近得严辞镜能看见他的头顶,此为不尊,严辞镜只好在他面前的蒲团上跪下来。   这样一来,严辞镜只能仰视他了。   “我知你来,并非真心求解。”   琉璃殿中上香的人哪一个不是虔诚的信徒,藏经阁中又摆满了仙人铜像,严辞镜不敢在此处造次,亦不敢真的点头应下,只好安生跪着。   好在净澈也不是第一次见不信教的人,面前的年轻人还算乖顺,他点点头道:“你来这一趟,我必不会叫你空手而归。”   严辞镜:“请国师赐教。”   净澈没有丝毫犹豫:“你此次离京,恐有性命之忧。”   严辞镜仍是跪着:“嗯。”   净澈以为他是不清楚性命之忧是什么意思,特意好心留给他时间反应,谁知道他说完嗯之后就没了动静,就好像他早有准备了似的。   净澈又道:“如此,你还要去吗?”   “是。”   最后这一问实属多此一举,净澈让他走了,等那袭青衫影子消失在竹林中,净澈低低念了句:   “福兮祸所依……”   此言是宽慰,可人已经走远,此言意在劝人豁达,但净澈自己却怔然许久,没有温度黑瞳终于动了动。   严辞镜走远了,重新踏上石阶长廊前,回头看了一眼,藏经阁悄无声息匿在密林之后,国师说的话他还记得,手里的两只下下签也一再抓紧。   “咚——咚——”   鼓楼撞钟声响彻山头,重重地撞在严辞镜腰上,像是催逼着他往前走。   前路凶险难测,但除了他自己,谁又能真的逼他往前走呢?   作者有话说: 第一卷 写完了,感谢陪伴!要开江陵副本了,江陵副本我愿称之为谈恋爱副本,复仇主线依然在。语和严的关系会在江陵逐渐清晰,说甜也甜,说虐也虐,期待!! 第52章 进城   “大人,雨越下越大,我们等雨停了再走吧?”杜松抓着一只馒头,忧愁地看着客栈窗外愈来愈大的雨势。   南下半月有余,不太顺利,若是绵绵细雨还能继续赶路,若是运气不好,碰上瓢泼大雨,路不成行,只能暂缓行程。   今天,他们的运气已经不能说是不好了,简直是倒了大霉。   突发暴雨,马车陷在泥潭里,三人冒雨解救马车,马车出来了,人也湿透了,衣摆靴子全都是泥,幸亏没多远就看见了一间客栈。   小二正好端热馒头和热面汤进来时,三人已经换了干净衣服。   “大人,雨越下越大,我们等雨停了再走吧?”杜松忧愁地看着客栈窗外愈来愈大的雨势。   小二边说话,边偷偷打量三人中气质最出众的那一位:“客人打北方来吧?七八月是雨季,有时一下就是两三天,也没个停,不过今年确实反常,不知谁捅漏了天,雨总停不下来。”   小二猜穿青衫的那位客人是个书生,看着沉静又平和,说话不骄不躁。   “暴雨频繁,那为何店中客人不见少?”   小二往身后楼下看了一眼,压低声音:“此地南下就是江陵,江陵傍着菱湖,这阵子阴雨连连,大水淹没农田,城中内涝难排,他们都是北上避难的!”   看见那白面书生盯着楼下吵嚷的客人瞧,小二又道:“三位看着比他们体面干净不少,在外行走多注意些,继续走只怕不太平。”   “多谢指点。”杜松把银钱给了,送小二出门,进门后把门关上了,担忧道,“大人,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严辞镜不想吓唬他,只道是雨多路不好走,马车容易侧翻出事。   杜松迟疑地点点头,杜砚拉拉严辞镜的衣袖,比划着:小二说江陵已经被水淹了,大人,我们该怎么办?   严辞镜一直沉默就是因为这个,他此去江陵,途中没有任何人接应,也不知道城中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但城内没有知府,也有通判主事,局面应该不会太难看。   “等雨小了我们就上路吧。”   杜砚不解,皱着脸比划:路不好走会有危险。   杜松安抚:“再待下去,怕是连城门都进不去了,还是早些上路吧。”   好在天公作美,雨很快就小了,等他们遥遥望见城门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杜松引颈观望,似乎看见了人影:“大人!我们快到了!”   “嗯。”严辞镜并没有丝毫的轻松,反而越发觉得奇怪。   江陵不可能不知道知府的调任,行的马车也算显眼,接应的人却一个也没碰上,这是不是说明江陵城已经自顾不暇了?   但若是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又怎么会不派人通报朝廷?   马车渐渐慢了下来,杜松面色有疑,扭头问:“大人,你有没有听见什么动静?”   “怎么了?”严辞镜掀开车帘。   路面还算开阔平坦,能并行两辆马车还有余,右侧山壁陡峭,藏不住人,左侧树林稀疏,也藏不住人,况且离江陵那么近,青天白日的,难道还有强盗不成?   “停下!都停下来!”   “不停下来,人头马头都要落地!听见没有!”   杜松刚要大喊被严辞镜捂住嘴,眼神示意对方手上有刀,安抚了杜松,又把要探头出来的杜砚按回车里,自己下了车。   严辞镜一面打量拦路的五个人,一面道:“车里是我族中生病的兄弟,一路南下遍仿名医,不剩什么银两了,还有几个买馒头的钱,要就拿去。”   “荷包扔过来!”   严辞镜一扔扔出好远,那几个匪徒骂骂咧咧去捡。   严辞镜手紧握着藏在袖中,后背已经惊车了一层冷汗。   那五个匪徒面白而肥,手上的刀大却不利,选在大路,又是白天打劫,大约是走投无路了才这般明目张胆。   衣冠服饰还算干净,嘴厚肚大,大约前身是商贾。   商贾被逼至此不知是什么缘由,在此打劫也绝对不是头次,不可能没有人上报府衙,江陵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就这么点儿?你看不起谁呢?”匪首用弯刀挑破荷包,对着一串铜钱露出匪气的凶相,“都从马车上下来!我就不信车里没有好东西!”   杜松颤抖着,将马鞭紧紧抓在手里,小声喊着:“大人……”   严辞镜眼中难掩惧色,车中没什么值钱物件,最不济把马车给出去,走也能走到江陵,最怕的是车里盖了大印的文书被翻出来。   一旦被发现是朝官……   严辞镜手不轻易地扯了扯杜松掌心的马鞭,紧紧盯着靠过来的两个匪徒。   “我已经说过了,车里只有个生病的弟弟……”   “今年洪涝严重,家中并不好过,原来是靠买卖茶叶为生,如今仓库里的茶叶全都泡烂了,卖不出去,借支的银两眼看就要还不上了,在药铺赊的药钱也还没结……”   许是境遇相似,持刀的匪徒有片刻地发愣。   时机就在此刻,严辞镜眼神一闪,跳上马车,与此同时,杜松的马鞭狠狠甩下。   “驾——”   “妈的——快拦下他们!”   马车冲撞而出,势不可挡,匪徒还要命,不敢硬拦,只敢挥着长刀往车辙上砍——   严辞镜的心脏都快跳了出来,紧紧抓住马车车门,大气都不敢喘。   杜松根本不敢回头,手上马鞭抽个不停,颤着声问:“大人……他们是不是没追上来?”   严辞镜探头往身后看去——   身后,最后一名匪徒倒在血泊中。   严辞镜瞠目结舌。   只见原地站着两个人,手中皆握着滴血的短刀,其余的五个匪徒全部倒地。   杜松没听见声,偷空回头,看见自家大人攀着车门,像定住了一样,自家弟弟探头出窗外,也愣愣的,杜松急道:“他们追来了吗?”   严辞镜转身回来,摇了摇头,道:“他们都死了。”   “死了就好,也不掂量掂量自己,配不配拦知府大人的路。”   “尸体都已经处理好了,只是……劫匪不止五人,还有其他。”   语方知觑了小五一眼:“知府又不是我,劫匪也不是江陵出来的,我管那么多干什么?”   如枯留在晔城注意朝中动静,小五及其他两人随语方知回江陵,小五以为也就去个两三天,没想到一去就待了半个月,眼下看着还要待上好久。   语方知挥手:“行了,我要回了,你也去吧,接应知府不是你的事。”   小五离开,语方知独自在空荡荡的街头上走,靴子里全是水,半截裤筒全湿了,粘在腿上,手上也全是泥,他何曾这么狼狈过?   “语公子?又去店里搬货啦?”左边朝暮楼里的姑娘在楼上喊。   “哟,语公子都湿了!快上来泡个热水澡吧?”右边晨夕楼里的小倌攀着小窗喊。   语方知一看就笑了,淌水进了晨夕楼,便走便道:“这里的水才漫道脚跟,别处已经淹过门槛了,铺子都淹了,真是流年不利。”   楼上的小倌笑得花枝乱颤,忙倒茶倒酒,等着语方知上来。   对面朝暮楼的姑娘愤愤不平:“上回你说语公子喜欢看别人穿红,我还不信,这回我信了!”   语方知不知道楼上正因为红不红的,闹起来了,他正欲抬脚上楼,又听见街尾响彻云霄的呼喊,想舒坦的心思瞬间没了。   “少爷——不好了——少爷!”   语方知冷眼看着跑进来的小清:“你家少爷哪里不好了?”   小清看着浑身是泥的语方知:“少爷你哪里都不好了呸,我是来告诉你,菱湖又决堤了!”   语方知无奈:“怎么又决堤了?”   小清嗯啊应着,手指头乱指:“老爷已经赶去菱湖,少爷……”   语方知扶额:“府衙都没人管,他去凑什么热闹?”嘴里骂着什么裹乱胡闹之类的,忘了要上楼泡澡,又匆匆走出去。   远处,菱湖正汹涌起伏,高高扬起的波涛像是深渊巨口,要把江陵城一口吞了。   作者有话说:   严辞镜真是接了个超大的烂摊子! 第53章 修堤   “大人……”   “玉田万顷、人烟辐辏、荫遮绿堤……原来都是假的?”杜松眨眨眼睛,想着是不是走错了路,可城楼上两个大字又确确实实告诉他,没错,这城外淤泥烂洼,城内黄水横流的地方,就是江陵没错。   杜砚看着门户紧闭、行人稀少的大街,心里一万个不愿意,拉着严辞镜要走。   严辞镜无奈:“江陵碰上了涝灾才这么萧条,我们先去府衙看看。”   江陵的房屋建筑不同晔城,白砖斜檐,房屋低矮,一路走去,可以清晰看到墙角底部浸泡的水渍痕迹,街边蓄着排不出去的黄水,还有城中蜿蜒的河道,水面起伏不定,几乎要与岸边齐平,随时要漫上来。   三人六足,一马四蹄,一路走,一路留下泥迹,鞋底的黄泥一看就知道是从城外带来的,路边小店不时有老伯大娘探头出来看,啧啧称奇。   “这时候还有人进城啊?”   “哎,今日进城运气还算好,洪水没淹过城门,前几日那水淌的,守门的士兵都站不住,要搬个箱子垫着。”   严辞镜初进城,大体的情况还没了解,想着先去府衙,但不懂路,严辞镜拿着路引去问。   路边食店的桌椅都堆起来了,店老板是个挽着裤腿的大娘,刚把蹲在柜子上的孩子抱下来,转头就看见一个陌生人问路,听说是去府衙,大娘打量着,指了路,又抱怨。   “你是要找人吗?我告诉你,找谁都没用,官府要是做事,城中还能涝成这样?”   严辞镜把手伸进袖筒,摸到任命书,道:“其实我就是……”   大娘不耐烦:“哎哟,你是谁都不打紧,我劝你赶紧走吧,城中好多人早跑了,就剩我们这些开店的了,现在什么都贵,好多人没饭吃,城里的粥棚也撑不了多久了。”   到了要施粥的地步?   严辞镜把任命书塞回袖中,招呼杜松兄弟俩赶路。   外头又开始下起了雨,严辞镜出了店门,抹了一把脸,看见前方匆匆忙忙跑来一个老伯,一边跑一边冲他招手。   “您就是晔城来的严大人吧?”老伯蓝布长衫,湿透的衣摆掖进腰带,一路跑来,气喘吁吁地说自己叫罗生,是江陵的通判。   “严大人,守门的士兵来报,本该早些迎接,只是近日内涝严重,好多官吏的家宅都没淹了,府里剩的人都不多,我也不敢什么都不顾就跑出来……”   严辞镜道:“先不说这个,我方才听见有人说城内已经设了粥棚施粥,情况如何?”   “是是,”罗生抹着汗,“是要施粥,被淹了农田和家宅的农民没处去,都聚在城东,粥棚也都在城东。”   严辞镜蹙眉:“典使呢?洪涝成灾,粮食稀缺,粮价如何?还有洪涝,到底是因为雨势大,城中积水排不出去,还是城外菱湖水涨漫进来的?”   “都有都有!”罗生主动帮严辞镜牵马进府,“大人先进来,有话慢慢交代。”   严辞镜见他全身都被淋湿了,也不好继续说,跟着他进了府衙。   罗生跨着脸:“严大人有所不知,江陵城前的菱湖,北面外接大江,夏日阴雨连绵,江水涌进菱湖致湖水暴涨,大水一冲,菱湖南面的堤岸就会塌,湖外的农田最先遭了殃,湖水漫过农田,接下来就是江陵城,江陵内涝,城外湖水又涌进来,实在是内外交困啊!”   严辞镜问:“堤岸易塌,为何不在入夏之前就加固?”   罗生摇头:“上一任知府临走前就已经命人加固过了,前几天下暴雨,又给冲垮了,好在雨水歇了两天已经退下去不少。”   严辞镜抬脚踏了两下,在大厅中踩出水花:“我来时就已经下起雨了,现在雨势渐大,恐怕菱湖又要涨水。”听见呜呜两声,严辞镜回头看见罗生在悄悄抹眼泪。   “罗大人?”   罗生苦道:“垮了好几天了,没人去补。”   严辞镜急道:“江州营呢?驻军不去,难道要靠城中的百姓去补吗?”   罗生摇摇头:“他们说补了也会塌,不做那等白费功夫的事。”   严辞镜接过杜松递过来的蓑帽:“带我去。”   “大人……”   “现在。”   江陵的雨说下就下,滴滴答答落个没完,水汽又冷,在街上走着,竟是比入夏的晔城要冷上几分。   严辞镜湿透的靴子还没换下来,现在又淌在水里,溅起的水花将衣摆裤子打湿,又重又黏地贴在皮肤上,罗生见严辞镜说一不二,也不好多劝,只说些正经的:   “江州营,主将何潜,曾远赴北境支援,有军功在身,在营中颇有威望,严大人……”   罗生怕严辞镜出言得罪了何潜,所以事先做了说明,但他根本不在意:   “有军功在身,必是骁勇善战,能救边境万民于水火,怎么到了江陵就渎职懈怠,难道江陵百姓亏欠了他?”   罗生答不上,低着头默默跟在严辞镜身边。   守门的将领不认得严辞镜,但看见罗大人替人撑伞,料想来的不是一般人,不好阻拦,但是将军的吩咐也不能不听,把着腰间长剑问道:“罗大人何事?”   “瞎了你的狗眼!”罗生啐了一口,“这是新上任的知府严大人,快去禀你们将军!”   “哦哦!”   “我与你一起进去,军府的大门知府进不得吗?还是嫌菱湖水涨得不够快?”严辞镜大步跨过门槛,路过呆愣的官兵,径直往前厅走去。   新上任的知府大人什么来头还不知道,谁都不敢拦,严辞镜一走路畅通无阻地进入大堂,冷眼看着横在榻上闭目养神的男人。   阔脸浓眉大方嘴,双臂粗壮,脚掌厚实,在军中历练几十年不是说笑的,但抱胸安睡的模样,是营中主将该有的样子吗?   “何将军。”   “将军!这位是咱们的知府,严大人。”   何潜根本没睡着,知道身前站了个身量浅薄的陌生人,也听到了说话声,但他偏偏等自己的部下报告才缓缓张开眼睛。   他悠闲道:“严大人?有什么事通报一声就行,怎么劳您亲自登门拜访啊?”   严辞镜道:“将军,暴雨未歇,菱湖塌方急需填补,还需您召集人手前去。”   何潜疑惑:“塌了两天了,严大人?怎么现在才来问?”   罗生赔笑:“严大人也是今日才到,行礼还没放下来,衣服湿了也还没来得及换就赶来了,将军您看……看谁有空,去湖边帮帮忙,等雨下大了就不好了。”   何潜搓搓鼻子,打了个哈欠:“不去不去,前阵子去堵水的弟兄得了湿疹,到现在还没好全,反正堵了也要塌,等雨小了自然就不涝了,回去等着吧。”   罗生在旁边拼命地摇严辞镜衣袖,严辞镜不为所动,冷道:“原来江州营镇守江陵,不是图一方安定,而是奔着享乐来的,也对,城中虽粮食紧缺,百姓吃住都成问题,但也影响不到领军饷的何将军,既如此,何将军就继续安枕无忧罢。”   罗生倒吸一口凉气,扫了何潜一眼,又提着衣摆去追已经走出门严辞镜。   “严大人!等等——”   何潜既不恼也没有继续躺,看着跑出去的新知府大人,不屑地笑了,副将候在旁边,担忧道:“将军,灾情危急……”   何潜不悦:“危急?哪年不危急?刚走了个年过半百的知府,他都没办法,来了个年纪轻轻的小大人,资历不够,脾气倒不小,他又能有什么办法?”   副将:“可……”   何潜斜他一眼:“你若不放心,带几个人跟上去,看看他想干什么?”   “大人!您到底想干什么呀?何将军不管,单靠您一个人也做不成什么啊?”罗生举着伞颠颠跟在严辞镜身后。   严辞镜朝着江陵城门的方向:“我有蓑帽,不用伞,你去府上叫人,能叫多少叫多少。”   “去哪儿?”   “菱湖,修堤。”   江陵富庶不只在商业,还有高产的良田,严辞镜来之前想过万亩绿苗迎风招展的壮观景象,就是没想到泡在黄泥水中的惨状。   背靠菱湖,一旦堤坝塌方,农田首当其冲,黄水肆虐,那还看得出水稻的绿影?   雨珠落如小石,打在脸上生疼,严辞镜眼睛都快睁不开了,还拼了命地往前跑,耳边,湖水呼啸的声音越来越响,洪水已经淹高至膝盖,每一脚都踩在了黄泥里。   前方远处,背对着严辞镜,站着一排人,看不清脸。   有人正冲他招手呐喊:“喂!要帮忙就快点!有人撑不住了,快来帮把手!”   严辞镜抹掉脸上的雨水,步子一深一浅地往堤岸挪去……   菱湖南侧,垮掉的豁口隔一段距离就站了个人,正一个接一个地传递着沙袋,语方知站在湖水最深处,一手接住递过来的沙袋,一手扶住小清。   “坚持不住就下去坐着,不是又来了一个人吗?让他替你。”   小清点点头,打了个冷战,跟缓慢挪过来的人打了个照面:“你——”   语方知听见声,头也没回,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快点,沙袋不能停。”   话音刚落,左手就稳稳递来一个沙袋,语方知无言接过,转身往水里堆,再转身,沙袋一个接一个地递来,比小清动作利索多了,语方知就多看了两眼。   那双手很白净,胳膊也白,戴着顶蓑帽,只露出一小截下巴,这么多细节,语方知还认不出来就有鬼了。   他胡乱用手背抹了两把眼睛,抓住蓑帽的后檐一扯,那人没站稳,仰着脸往后倒去。   语方知早就准备,拦腰稳稳接住他,欣喜地看着蓑帽下那张朝思暮想的脸。   “严大人,你终于来了!”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 第54章 救济   语方知半身浸在泥水中,什么蜀锦云锦全被糟蹋了,脸上还全都是黄褐的泥点子,哪还有清贵公子的模样?   就只剩那抹笑意,跟往常一模一样。   严辞镜静静打量,忽然笑了,抬手去抹语方知脸上的泥,笑他:“好脏。”   忘了自己也是一手的泥,结果越抹越脏,语方知察觉到了,捉住他的手,两只手都是湿漉漉的,泥沙又滑,指缝之间再好入不过。   严辞镜很快便抽出手来,稳稳接过递来的沙袋。   “干活。”   语方知笑:“是,知府大人。”   雨势渐渐小了,但是菱湖中升高的水位也不容小觑,严辞镜半个身子都泡在冷水里,止不住地发抖,就这样还不时有洪波涌来,虽不至于把人掀翻,但也撞得人前后歪扭站不稳,严辞镜已经被语方知扶了好几次。   撑在后腰上的根本不是手,是块冰,严辞镜看见语方知的手指头已经冻得发乌,他道:“你们在这里干了多久了?”   “午膳之后。”   严辞镜惊道“此时天都快黑了!不要命了?”   语方知露出一个凄凄惨惨的笑,手上的动作却没停,道:“大人带了好些人来,现在已经很快了,要不然得干到晚上。”   叠起的沙袋堆才刚过腰,随时能被洪水冲垮,还要继续干,但是现在人人都已经坚持了两三个时辰,早就体力不支,人海战术根本撑不了多久。   语方知又道:“想必大人去见过何潜了吧?”   “他有问题?”严辞镜问。   语方知摇摇头:“心慵意懒而已,没什么大问题。”心口一跳,紧紧揽住严辞镜:“不行你就去休息,逞什么能?现在还不到你拼命的时候!”   严辞镜连日奔波,今日更是滴水未进,眼底正一阵一阵地发黑,快到了体力极限,但才刚换下一批人去休息,他一走,势必要来一个人顶着。   “我没事。”   这时,身后稀里哗啦的水声响成一片,严辞镜回头看去,一排排红衣薄甲的士兵蹚水而来。   严辞镜迟疑道:“何……将军?”   副将朝严辞镜鞠了一躬:“是,何将军命所有人到菱湖集合修堤,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说着,训练有素的士兵已经迅速越过众人,站在前方,吆喝着一个个传递沙袋。   原本还在忙活的语家下人面面相觑,语方知大喊:“愣什么?不累不冷吗?有人替还不好?都走!”   众人哎呀哎哟地喊成一片,相互搀扶着往岸边走。   严辞镜走得很慢,副将伸手要扶,语方知挥开他伸过来的手,抢先扶住严辞镜,就这样还不气消,冷道:   “将军来得真是时候,再来晚一步,我们都泡发了。”   副将低着头不说话,语方知的身份要顾忌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防洪防汛,他们江州营确实没有做到位。   严辞镜被护在语方知怀里走,他太冷了,根本顾不上什么,从前线下来,整个人都止不住地发颤,偏偏又被副将拉住。   “严大人,何将军不是有意冒犯,还望您多多包涵。”   语方知冷冷地瞪着那只手:“若是何潜真的有心道歉就亲自来,你替他道歉,你算什么?”   副将叹了口气,把手松了,严辞镜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叫什么名字?”   “末将名叫岳钧山。”   “好,我记住了。”   “还好什么好?”语方知拖走严辞镜,“冷死了冷死了,赶紧上岸!”   岸上的人等候许久。   小清挎着篮子,身后还带着杜松杜砚,三人凑在一起引颈观望。   小清:“妈呀,全是黄澄澄的泥人,鬼才知道我家少爷是哪个!”   杜砚眼神好,扫一眼就找到严辞镜了,啊啊叫着跑过去,小清心想,得,自家少爷肯定跟严大人在一起,也跟着跑了过去。   杜松杜砚围着严辞镜,拿出准备好的毛巾和斗篷赶紧擦的擦,穿的穿,就怕严辞镜倒下,隔壁小清看见了也拿块毛巾往语方知身上搓。   语方知被搓的满脸通红:“你想搓掉我一层皮吗?”   杜松拿出水袋喂给严辞镜,道:“是热水,但不烫,大人喝吧,暖暖身体。”   小清也从怀里掏出一个水壶,打开盖,递给语方知。   语方知喝了一口就喷了出来,捂着嘴皮子:“你想烫死我啊?能不能学学人家?为什么别人家的小厮都这么贴心,自家的小厮就天天盼着我死?”   小清缩缩脖子,躲到语家管家后头,管家说了:“老爷已经命人在城门前备好轿,轿中有干净衣裳,热水,少爷跟我们回去吧。”   又转头对严辞镜道:“这位风姿出众的就是知府大人吧,刚进城府衙,也没有那么快拾掇出干净屋子,语家虽然简陋还也还算干净,大人若是不嫌弃,可以先在语家落脚。”   严辞镜:“多谢管家费心,此处豁口还没完全堵住,我留下还有一些事要交代,就不去叨扰了,若是语老板有事商议,可以到府中寻我。”   语方知在一旁听,想着语万千什么毛病,怎么官府大人刚来他就请人上府,他不避讳,人家不避讳吗?万一被人说官商勾结怎么办。   走远了又问管家怎么回事,管家没说话,伸出一只手,大拇指和食指搓了两下。   语方知懂了,语万千这是要问知府大人要钱。   此时天色渐暗,严辞镜模模糊糊看见何潜领人扛着沙袋往堤岸走去,严辞镜追去:“何将军,雨停了水也退了不少,沙袋已经高出水面,还算稳妥,天黑了就带人上岸吧。”   何潜看了他一眼,转头继续吩咐士兵背沙袋,头也不回:“严大人还有别的事要吩咐吗?”   油盐不进,严辞镜不想在此刻与他争执,道:“沙袋只能解一时之困,水退了还需想别的方法加固堤坝,不然……”   何潜讥笑:“水退了也算不得多好,大人还是去城东看看吧。”   城西?严辞镜回府的府上一直想着何潜的话。   罗生说被淹了农田和家宅的农民都聚在城东,城东设有帐篷和粥棚,就是不知道情况怎么样,严辞镜想着待会去看看。   进了府衙,杜松赶紧准备热水给严辞镜洗澡,沐浴完毕,收拾干净的屋子中也已经摆上了饭食。   严辞镜默默吃着,想着城东靠施粥度日的百姓,胡乱往嘴里扒了两口饭就跑出去了。   “洪涝产生后,受灾多少户,开仓放粮放了多少粮,库房内怎么一点记载都没有?”严辞镜桌前摆满了账册,全被他翻过,胡乱地堆着。   罗生刚坐下用膳就被叫来,苦楚有口难言,道:“大人有所不知,洪涝来临之后,农民要么往城中跑,要么干脆北上离开江陵,城中也又有不少人离开江陵,人数变动太频繁,不好统计,所以就耽搁下来了……”   严辞镜问:“那义仓呢?义仓开了多久?还能个撑几时?”   按罗生所说,早前就往京中发报了,求皇上派人来赈灾。而在赈灾大吏来之前,为了稳定局面已经开了专门用来赈灾的义仓。   可义仓储量毕竟有限,而官仓又不能随便开。   罗生支支吾吾说不出话,严辞镜知道他瞒了不少事,站起来,冷道:“你若不明说,我现在就亲自去城东看。”   就算严辞镜今晚不去,明天也是要去的,到时候事情还是会败露,罗生别无他法,咬牙道:“义仓只撑了三天,早就空了!”   严辞镜惊道:“空了?不可能,江陵富庶,一年的赋税比得上其他地方三年,军粮调配都率先考虑江陵,就算这里年年有涝灾,屯几个月的粮也能撑上一阵子,到底怎么回事?”   罗生摇头:“我不知道,许是被什么人昧了,我不知道啊大人!”   严辞镜摔了账册:“既然义仓早就空了,那你为何告诉我有人在设棚施粥?施哪门子的粥”   罗生忙答:“确实是有人在施粥,只是不是我们的人……”   严辞镜厉声道:“这种时候还遮遮掩掩,到底是谁?说清楚!”   罗生耷拉着眼睛,虚道:“是、是语家……”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发现大家都很会抠糖吃!其实后面还有很多糖,不用特意抠的。 第55章 栖流所   城西栖流所   “哎哟,这粥怎么越来越稀了哇,我还以为喝水呢!”有个高壮的难民苦着脸问。   站在一旁的语方知踹翻一条板凳:“别喝了,找官府要去!”   旁边排队的难民指着那个不知好歹的骂开了:   “有的吃就不错了,官府哪儿管你死活啊?施粥施了三天人就没了,要不是语家出钱,你坟头草都两丈高了!”   “唉,语公子一直来施粥也不是办法啊?难道官府要看我们活活饿死吗?”   难民群里哭嚎开来,不知是不是故意的,有人跌破了碗,惊得人群闹起来,差点撞翻粥桶。   语方知旁边看着,给了一个眼神,带来的语家下人立马抽出菜刀吓唬,让他们排好队,谁再叫一口汤都没有。   司坊官缩在门外,等场面重新平息了,慢慢挪进来,殷勤地笑着:“多亏语公子出手相救,又是施粥又是稳定秩序的,下官这栖流所也还能勉强支撑得住。”   这司坊官在职权范围内管得了栖流所,但拿空落落的义仓也没辙,要不是语家帮忙,这栖流所早就被难民掀了。   他咽咽口水,道:“眼下难民越来越多,打地铺都不够,知府大人也没有什么动静,下官想着……要不语公子你就送佛送到西……”   语方知觑他:“什么意思?”   司坊官道:“语家在江陵不是还有很多没人住的房产吗?要不……”   语方知讥讽:“怎么?这偌大的江陵城吃住都要靠语家不成?”   “我告诉你,语家撑不了多久,施粥也就这几天,你自己找官府解决吧,再不济就开官仓。”   司坊官要哭:“开官仓是杀头的大罪啊……”   “语家撑不住,加上我秋家如何?”   一道娇蛮的女声响起,所有人都往门外看去。   只见秋家大小姐秋汝之站在门外,身后跟着一众家奴,扛着两大盆米粥走来。   秋汝之发话:“语家的粥若是不够,还有我秋家的,尽管来,管够!”   还在排队的难民一窝蜂往门外涌去,场面极混乱,秋汝之显然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场面,带来的家奴也差点被撞翻,还是语方知使了个眼色,让带刀的下人去维持秩序才平息下来。   秋汝之惊魂未定地往语方知身边挪:“吓死了吓死了,难民都是这般野蛮的吗?”   语方知正亲自掌勺,给腿脚不便的难民装粥,听见秋汝之说话,如释重负道:“秋小姐来得正好,明日我就不来了。”   “为何不来?”秋汝之自知脱口而出的话很没有道理,又问,“我加上你,难道不能撑起一个区区的栖流所吗?”   语方知怪道:“为何我要撑起这栖流所?”   秋汝之支吾着:“那你为何日日在此施粥?官府不作为,江陵城中你语家势大,我秋家也不遑多让,你我连手,一定能救难民的!”   “语公子?你有在听我说话吗?”秋汝之见语方知眼睛直直往外看,也跟着看去。   只听语方知笑着说:“真正能救难民的人,来了。”   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来了,带着浩浩荡荡的兵队,一下就把这条巷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严辞镜也不多解释,让岳钧山带人进栖流所,开始行动有速地清理院中杂物,辟出干净的地方搭帐篷。   随行的罗生笑脸盈盈地解释道:   “各位乡亲,现在已经从兵府仓库中挪出行军用的帐,作临时住所,每日的膳食会有府衙的人专门过来发放,同时派大夫出诊,现在涝灾还没结束,还请大家齐心协力……”   秋汝之好奇地看那位安静站着的冷淡男子:“那就是新上任的知府大人吗?看着好年轻啊!”想跟语方知搭话,扭头一看,语方知已经朝严辞镜走去了。   语方知把严辞镜拉到一边:“严大人本事大,居然能请得动江州营。”   严辞镜道:“抗洪救灾本就是地方军营该做的事。”   “可是大人,”语方知稍微侧着身子,挡住外人的眼光,“旁人不知,我还不知吗?义仓早就空了,朝廷赈灾的粮草迟迟未到,你要施粥,用的是官粮。”   严辞镜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又如何?”   语方知:“你别告诉我你不知道私开官粮,罪同谋反。”   严辞镜道:“那也不能全都让商户承担,大殷还没有沦落到这种地步。”   语方知:“这点东西对语家来说,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一旦朝廷来人,你便会落罪入狱,你还想再吃一次牢狱之苦么?”   严辞镜不为所动:“晚了,我已经开了。”   栖流所内,大约是秋家出手及时,官府又派了人过来相助,难民们的心情好了不少,自发清扫起来,也不争抢床铺了,有军用帐篷,挤挤勉强都能睡下,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司坊官走来,面色凝重道:“严大人……”   严辞镜点头:“我明白,等朝廷来人了,我自会禀明实际情况,拿出菱湖筑堤和主城内排水管道的修缮方案,到时可以动工了,还需要你组织难民参与。”   司坊官脸色好看不少:“下官明白。”   严辞镜又问:“除了栖流所,还有什么地方是难民会去的?”   正说着,巷子外畏畏缩缩地走来几个人,蹲在墙角不敢说话,一直在舔嘴巴,看见粥桶的时候眼睛亮了亮。   有个年纪小的孩子实在是饿得不行了,壮着胆子跑过来,脏兮兮的手指着粥桶,一张嘴,眼泪就顺着眼角滚下来:“哥哥,我好饿,我能吃一点点吗?”   秋汝之离粥桶最近,连忙端了碗粥过来,孩子看见蹦跳了两下,舔着嘴巴小心接过,放在嘴边轻轻抿了一口,转身要走:“娘亲还没吃,我拿回去……”   走到墙角,另外几个人马上扑过来要抢,被语方知持刀拦住:“要吃粥去那边排队,抢什么抢?”   大点的孩子怯生生地瞟着带刀的官兵,语方知不解:“没犯罪你怕什么?要吃就去排队!”   那几个人这才从墙角慢慢挪出来去排队。   严辞镜问:“栖流所的难民虽说有些憔悴,但衣服都还算完好,身上也都收拾得干净,但这几个孩子浑身脏污,他们也是城中的居民吗?”   司坊官小声说:“他们应该是住在江陵城以南,斧头村里的孩子,饿极了才出来讨饭吃。”   “斧头村?”   “是,大人有所不知,江陵城外还散布着六个村落,不过地势较高,应该没有江陵城情况糟。”   严辞镜垂眸思索着,语方知知道他要去看,想拦,但也知道拦不了,只道是现在天色不早了,真到了也天黑了,什么都看不见,不如先找人去探探情况,明日再去看。   严辞镜点头称是,让岳钧山找人,自己则跟着语方知沿路回去。   昨天开始,再也没下过暴雨,城中河道里的水降下去不少,屋檐也不再往下滴水,但江陵还是一片死寂,没有要复苏的迹象。   严辞镜难得主动开口:“城中出走的商户居民,还会回来么?”   “会。”语方知道,“每年这时候都有居民离开,今年严重些,可能会离开久一些,但总会回来的,江陵富庶也不全靠语家。”   严辞镜道:“我以前在京中任职,并没有听说江陵的涝灾如此严重。”若是提早知道,也不会什么准备都没有。   语方知:“前任知府卸任的时候我还在晔城,当时我就猜到了,不然他不会提前致仕,谁愿意在做官的最后年头碰上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我还猜是哪个倒霉大人要来江陵,没想到是严大人。”   严辞镜没觉得自己倒霉,问道:“是因为江陵受灾,你才不辞而别的么?”问完了觉得不妥,好像在追责,又说,“京中朝局稳定,你回江陵也是合适的。”   语方知解释道:“不辞而别是因为家中有事,本想着处理完了再回晔城,没想到被涝灾绊住了脚。”   严辞镜点点头:“我知道城中商户损失不小,语家商铺众多……”   “是,损失惨重,我爹愁得很。”语方知又道,“家中需我处理的事很多,一时半刻走不了,我担心等我回京,严大人已经离京任职了,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阴差阳错倒也不赖,你说是么?”   语方知不似昨日泥沙糊面的狼狈模样,半月未见,在京城乱局中生出的狠厉之气退减,目光炯炯,并不摄人,却叫严辞镜生出闪躲的心。   两相静默之下,严辞镜抬手用衣袖遮脸隔开两人:“好像下雨了。”还掩耳盗铃地在脸上擦了两下。   碧空如洗,哪有下雨的迹象,原来严辞镜也会说瞎话,语方知决定不拆穿他,还要陪他一起,“我去找把伞来。”   两人走着走着,居然走到了语家。   语方知还没来得及阻止,守门的下人就气吞山河地喊了声“少爷!”   紧接着,墙内传来一阵愤怒的暴喝:“语方知那个兔崽子回来了?又给官府送粮食了是吧?给我滚进来好好解释!”   语方知被点名道姓地骂,好没脸,故作镇定地从正门进去,走不到两步就偏身一闪,躲过一个朝面门砸来的玉如意。   “疯了?玉如意也扔?”   “拿玉如意扔你?你也配?老子用的是假玉如意!别跑!臭小子别跑!给我回来!”   严辞镜怕波及到自己,赶紧离开。   走远了,用袖子挡着脸,扑哧一声笑出来。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 第56章 病发   “大人,您昨日一夜没睡,就是为了拟出这份工程图吗?”罗生惊讶着看着桌面上的图纸。   严辞镜指着地图:   “江陵城四面都有涵洞,特别是地势较低的城东,雨水过多时可以通过涵洞来排走,但一旦城外洪水涌入,涵洞封堵不及时很容易让洪水倒灌,城内外水面一致,排解困难,不若在现有的基础上将涵洞改为能堵能疏的月坝,这样既能泄洪,又能堵洪,岂不两全其美?”   “再者,因为洪水侵城,城内河道淤泥堆积,若不及时加以清理,蓄水的能力也大大减弱。”   罗生看着这份工程图,大惊失色:“严、严大人……”   严辞镜不解:“罗大人是觉得不可行?我昨日进城时看过涵洞——”   “不不不,严大人您等等!”罗生着急忙慌地跑了出去,抱着一卷纸看不清路,差点摔到严辞镜面前,“大人,您看看这个!”   严辞镜闻言缓缓地打开卷轴,细细一看,也难掩惊色。   罗生叹道:“严大人,不怪我吃惊,您的想法,跟很多年以前,在此处任职的一位大人不谋而合。”   严辞镜认真地看着:“图中所述、构思更加严密、完整,不仅有月坝的构建设想,城中清淤的举措也列得清清楚楚。”   “是,可惜没能实施,那位大人便调职回京了。”   严辞镜按着图纸:“那后来的官员呢?图纸完备,江陵赋税充足,为何那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有修缮?”   罗生愁道:“我也曾劝过几位大人动工,可他们都说涝灾尚能控制,一旦动工,抽调府兵、工人,调配银两太过麻烦,也就一直耽搁下来了……”   严辞镜又惊喜地指着图纸:“原来江陵城的两道城门,就是在那位大人的主持下修建的吗?”   罗生点头。   严辞镜道:“我进城时就发现了,无论涌来的洪水有多么汹涌,都会受到第一道城的拦截,从而威力大减。”   罗生叹道:“是啊,那位大人是个真正的好官,可惜……”又道,“严大人若是有心,我可以替您找找城中的能人巧匠,一起商议此事。”   严辞镜小心翼翼地把图纸卷起来:“眼下还是治理洪灾,安抚百姓要紧。”   罗生点头:“严大人说的是,好在雨已经停了,城中一时还算平静,只盼着赈灾大臣早点来。”   严辞镜起身吩咐:“我现在带人去城南看看受灾情况,你留在府里主事,等我回来。”   语家   小清一大早端着热水进来,就看见语方知仰躺在床上,手里转着枚白玉。   白玉澄澈透亮,是难得的精品,小清一看便知这是语万千压箱底的宝贝,道:“少爷,就因为你乱动库房,昨天老爷在前厅大发雷霆呢!”   语方知满不在意:“他发他的,我拿我的,两不相干。”   “瞧您说的什么话?”小清随意搭腔,也知道这语万千是雷声大雨点小,这些年天天骂着,也没见他真把语方知怎么着。   语方知把白玉对准窗户:“不含一丝杂质,好是好,就是缺了点什么,小清,你帮我看看?”   小清没太大兴趣:“我不帮您看,我得伺候您洗漱。”   语方知骂了句“没趣”,把白玉紧紧地攥进手心,道:“待会我去一趟府衙,赏你在家陪你的玉凤喂鱼,不用跟来了。”   小清脸红红的,点点头,又哎呀一声叫起来:“少爷,老爷刚吩咐了让您去药房清点库存,看看缺了多少。”   “知道了。”   语方知在自己的房里用完了早膳,往马厩处走去,路过花园,指着假山旁一块光秃秃的土地问:“怎么?不是让种海棠么?”   小清解释:“种不出,花农也没辙。”   语方知不悦:“晔城初春那么冷,花都开得,江陵水汽充足,又暖,水土不知道比晔城好多少,怎么就种不出了?”   小清也不太清楚,胡诌道:“就是因为水土太好了,这海棠它不适应,水土不服了也说不准。”   语方知:“我从晔城带回来的海棠种子种不得,那就用新的种子。”   小清嘀咕:“怎么非要海棠啊?”   语方知笑了:“我就要海棠了,还得是红海棠。”   语方知觉得这海棠就像他心里的一颗瘤子似的,听说海棠种不出来,哪哪都不畅快,也不知道怎么了,只能把马策得再快些,把不好的预感都甩走。   药房掌柜见少东家火急火燎地赶来,还以为他已经知晓了药房里的事,拉着他说:   “少东家也知道了吧?街尾的老医馆收治了一个病人,看了半天说是没辙,送来我们这让唐姑娘看看,唐姑娘正在里面发愁呢!”   语方知把缰绳给了下人,跟着掌柜往屋后走。   “唐姑娘师出药谷,连她都愁,到底是什么疑难杂症啊?”   正说着,屋后的耳室里房门大开,药童正端着黑水从房里出来,语方知侧身避过,进了耳室,一阵腥臭熏得他紧紧捂住鼻子。   只见唐霜用帕子掩住鼻息,正给那名病人施针。   语方知刚走进去就被她喝退:“别进来!”   已经入夏,那病人还缩被褥里,见他微微发抖,但浑身又没有血口,也没有见血迹,只是面色潮红而已,看着并没有多严重。   这人语方知认得,就是昨日在栖流所讨粥喝的难民。   掌柜问:“唐姑娘?看症状像是普通的烧热发冷……”   唐霜满脸疲惫:“是,他发冷,同时浑身滚热,送来时你也见过了,一直在喊疼,我问哪里疼,他一会说头,一会说骨节,像是浑身疼,你来看,”   唐霜掰开病人的嘴,掌柜凑去看:“苔白如积粉,舌质红绛,这我一时也看不出是什么病……”   语方知问:“什么病会呕出黑水?”他想起药童端出去的水盆。   唐霜眉头就没松开过,她把病人的衣袖卷起来。   掌柜一看,倒吸凉气,当场倒退三步。   在场的人中,就算语方知不精通药理,也知道病人手臂上如蛛网般蔓延开的黑斑非同小可。   掌柜颤抖着声:“可……可是疫病!?”   唐霜沉重点头。   与此同时,门外伙计又扛进两个病人,皆是同样的症状,语方知想起来了,这两个人也是昨日后来讨粥的难民,原本都不是城内的居民!   掌柜六神无主:“快,快派人去禀告知府大人!”   “慢着,”语方知拦住伙计问,“这些病人都是哪里出来的?”   伙计汗涔涔:“是、是城南斧头村!”   语方知听了,有如被当头棒击,震惊之下,拽着掌柜出门:“你快去知府禀明情况!”   见语方知翻身上马,掌柜大喊:“少东家!你去哪里?”   语方知调转马头:“知府大人去了城南!”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 第57章 祸起   “一路看过来,城南村落受灾情况,并不像城中那么严重。”   “严大人说的是,城南的村落都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洪涝发生时,并没有什么大的人员伤亡,虽然道路不通被困在家中,但村民们靠着储粮也还能撑过去。”岳钧山跟在严辞镜身边,又道,   “带来的弟兄都已经进村里帮忙了,起码先清理出一条能走的道。”   “好。”   严辞镜又一脚踩在软泥里,岳钧山扶了他一把才不至于摔跤,他稳了稳身形,扫视着身前身后的黄泥地,吩咐道:   “洪水来时冲走了好几个村民,洪水退去留下一地烂泥,记得带人来把这里也清理了。”   “是。”岳钧山指着前方,“大人,前面就是斧头村了,情形基本一致,不用再看了吧?”   严辞镜远远看了一眼,村口的静悄悄的,没看见人影,又见那斧头村建在地势较高的地方,想必情况也没那么糟,点点头,跟着岳钧山回路返回。   南地潮湿,洪水冲过来的泥沙不会很快干,再加上淤泥很厚,踩上去的每一脚都十分清晰,严辞镜低头看着,发现了一串脚印。   岳钧山顺着严辞镜的目光看去,就是一串普通的人脚印而已,并没有什么不对:“大人,怎么了?”   严辞镜:“只有从斧头村出来的脚印,并没有回去的……”他想起昨日在栖流所见到的那几个孩子。   岳钧山仔细辨认:“回去的倒是有,但很少。”他直起腰杆,解释道,   “大人有所不知,斧头村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村,刚开始是几个流浪汉凑在一起搭了几间茅草房居住,到后来越来越多的流民在这里住下来,才慢慢有了斧头村的称号。”   “斧头村人都穷,饿了往外跑也是正常的。”   严辞镜沉吟片刻,决定去看看。   岳钧山拉住严辞镜:“大人,实话告诉您吧,在斧头村住的都是些流寇匪徒,臭气熏天,脏得很,平时都没人管,我们还是回去吧。”   严辞镜听他这么说,更要去看看了,岳钧山没办法,只好跟上去   此时,在其他村落清理完毕的小队官兵也已经跟过来了,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往斧头村走去。   斧头村说是个村,只是一群人长期积聚在某处的笼统叫法,不单外面的人这样叫,里面的人也渐渐有了领土意识,拿着不知从哪里搜罗来的树枝、木棒,就地围出一圈篱笆,还系了块画着斧头的白布在门口,像模像样地造了个村。   走进就能看见,道路两边,烂木头和茅草随意搭起来的破屋,房旁堆着破布和破碗,稀烂的黑地到处淌着水,散发着恶臭,真不像是个人住的地方。   在临进村之前,岳钧山还是拉住了严辞镜:“大人,要不你还是别进去了吧,涝灾一发,能走能动的肯定都出去了,让弟兄们进去巡视一圈就差不多了。”   岳钧山都这么说了,严辞镜只好答应下来,在篱笆附近等着。   村郊的风没有房屋缓冲,从四面八方吹过来,其中泥土的腥味最重,还有一股子刺鼻的臭潮气。   水汽?   严辞镜低头,看着脚底下被踩出水的松泥。洪水来临的时候,虽不至于马上淹了占据高地的斧头村,但会很快将斧头村包围起来。   而斧头村不是真正意思上的村,严辞镜扫视一圈,确实没有看到人工开凿的水井,那么因为洪水而困在村里的人,从哪里获得干净的水呢?   岳钧山见严辞镜往村里走,哎哎叫着跟上去。   流民聚在此地,绝对不单单是因为地势的原因,最大的可能是附近有河流,严辞镜看见了屋后被洪水冲倒的树木,往左侧屋后绕去。   “果然没错,这里有条河流。”   严辞镜皱眉看着这条被洪水染黄的河道,比地势要低很多,旁边还放着吊了绳的水桶,河流不过巴掌宽,还因为树木截断,水流得很艰难。   岳钧山恍然大悟:“严大人是在找水吗?这条水流应该是斧头村的村民从主河道截出来的,上游应该是在前面的那几条村里。”   严辞镜指着那棵截流的大树:“命人把这棵树搬走吧,水已经漫出河道积成一大滩了。”   岳钧山道了声是,放下吊桶想试试深浅。   严辞镜继续往后走,听见岳钧山惊恐地喊了声“严大人”,循声回头。   “大人……你快看……”   严辞镜定睛看去,只见岳钧山放下的吊桶勾出了一条滚着黄泥的棒子,岳钧山一拉绳子,那根棒子就从横在水面上的木桶中滑了出去,白花花的一柱往水里摔,最后进水的,是五根泡发的手指!   竟是条人手臂!   严辞镜倒退两步,惊惶未定:“快,快去叫人!”   严辞镜跟着岳钧山跑出去,心中隐隐有了猜测,斧头村看起来很空,不仅仅是因为人少……   身侧黑布罩着的破屋里传来了哭叫声:“娘亲……”   严辞镜掀开帘子,在日光充斥整个屋子的瞬间,屋内无数蝇虫嗡嗡飞出,严辞镜侧身避过,再往屋中看去,那番景象已经将他震得连话都说不出。   屋内臭气熏天,昨日在栖流所要粥的脏小孩正跪在一具尸体前,小手抓着一条冷硬的手臂前后摇晃,身旁还放着半碗白粥。   小孩显然已经看见严辞镜了,抬着张哭花的脏脸问:“娘亲、娘亲为什么不理我?”   严辞镜头皮发麻,连舌根也一并僵硬难动,偏偏他不能就此不管不顾地跑开。   岳钧山在此刻跑来,同样是惊慌失措,他顾不上什么尊卑,强拉着严辞镜往外扯:“大人,你来这里看。”   严辞镜艰难地喘了口气:“发生什么事了?”   茅屋前已经围满了官兵,个个面露恶心,扭头干呕,不敢直视屋中的景象,有个别年龄小的已经蹲在一旁呕吐了。   严辞镜有了不详的预感,步子逐渐放慢,围绕的官兵纷纷让出一条道,让严辞镜猝不及防地看清了屋中的景象。   一片血污……   严辞镜胃中泛酸,脸色煞白,岳钧山扶住他:“严大人,没事吧?”   严辞镜眼中猩红:“这三人,就地杖杀!”吩咐完转身便走,一眼都不想再看。   突然被判死刑,那三人连滚带爬拉住了严辞镜的衣角。   “大人饶命!我们不是故意的!”   严辞镜抬脚便踹,踹翻了一人,另外两个满手血污的人紧紧地抠住了严辞镜的左右手。   “大人您听我解释,斧头村没东西吃,人死了也没地埋,我只是为了活命,只是为了活命!”   “大人,我们只是太饿了,太饿了!洪水困住了斧头村,很多人都饿死了,我不想死才这么做的!求求你饶了我吧!”   岳钧山甩开一人,大骂:“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人拉走!”   呆愣的士兵这才七手八脚地跑上来拉人,   没人想死,严辞镜就是那三人此刻最后的救命稻草,抓住了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松手,等严辞镜终于把手抽回来,袖管已经被撕破了,手臂上留下好几道深可见肉的抓痕。   官兵拽得用力,那三人的衣服又破,三两下就被拽烂了,露出赤裸的手臂。   岳钧山问:“严大人,您没事吧?”   严辞镜摇摇头,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三个衣衫褴褛的人,突然厉声大喊:“放手!快把他们都放下!谁也别靠近他们!”   喊得声嘶力竭,官兵都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立刻撤手。   岳钧山反应最快,拿剑指着那三个人:“都站远些,他们身上有黑点!不知是什么病?”   病?   严辞镜浑身僵硬,恐惧从脚跟密密麻麻蔓延上来。   他怎么忘了?怎么会忘了?大灾之后必有大疫,他只记得防洪,却忘了防疫。   “岳副将军,快派人去府衙说明情况,剩下的人不要轻举妄动,把斧头村围起来,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   斧头村没有一丝鲜活气,连风都越吹越冷,严辞镜打了一个冷战,突然觉得很累很累。   岳钧山吩下令咐将斧头村村口封死,连着连严辞镜也封在里面:“大人您受了伤,下官不得不……”   严辞镜疲惫地点点头:“我明白。”   远处,一匹快马破风疾驰而来。   “驾——”   所有人都听见了,严辞镜也眯着眼睛看去,鲜衣怒马,鬓发飞扬,好一个气宇轩昂的男儿郎。   明明是越来越近,可严辞镜却觉得离他越来越远,语方知不该来,严辞镜缓缓转身,却被那声连名带姓的呼叫震得挪不动步。   “严辞镜!”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 第58章 隐瞒   语方知看见斧头村围满了官兵,心道不好,没等马停稳,他就已经从马上跳了下来。   “让开!”语方知冷冷看着拦住他的岳钧山。   “语公子留步,斧头村发现疫病,末将只是听从严大人的吩咐封村。”   “封村不是封严大人!”   “让开。”   语方知要硬闯,围村的官兵见势不对拔剑阻拦,被岳钧山喝退。   岳钧山知道这语家大少爷在抗洪时出力不少,不好跟他硬来,耐心解释道:“严大人有可能已经染了疫病,在大夫还没来之前,只能先委屈严大人……”   “大夫还没发话,你凭什么不让他出来!”   “语方知。”   严辞镜算是用尽了仅存的一点力气,喊住了怒气冲冲的语方知。   他心想原来语方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要不然怎么他一开口,语方知就镇静下来了。   “我没事,我有些话想要跟你说。”   严辞镜缓缓地蹲下身,在地上坐下来,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了他不少力气,脸色愈发难看。   语方知显然是慌了,摇着篱笆问:“怎么了,你是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没有,”严辞镜把手拢进宽袖中,“只是昨夜一夜没睡,现在有些累了。”   严辞镜一字一句道:“接下来我说的每一个字,你都要记得一清二楚。”   语方知点点头:“你说。”   严辞镜又看了一眼岳钧山:“岳副将军,你也好好听着。”   “末将明白。”   严辞镜道:“斧头村死伤最多,尸体没地方埋,不是抛进河里,就是……,”严辞镜继续说,“尸体扔进河里污染河道,脏水又进了村民的嘴里,我怀疑疫病就是这样发生的。”   语方知也说:“城中已经发现了病例,病患都是从斧头村出来的,城中大夫已经在全力救治了。”   严辞镜点点头:“立即命人往京中去信,太医署旧档丰富,一定能找到相似的病例对症下药,我刚才听岳副将军说,城中唐霜唐大夫师从医圣,那便拜托她主持施救防疫一事,府衙由罗大人代我主事,岳副将军,你替我转告何将军,城中突发瘟疫,必定人心惶惶,必要时刻需用武力镇压,控制大局。”   岳钧山郑重点头。   语方知问:“那我呢?我要做什么?”   严辞镜笑:“你?你是也城中的百姓,只要我为官一日,必会护你周全,你不需要做什么,注意防疫便是。”   这是严辞镜第一次这般毫不顾忌地在语方知面前笑,但是他开心不起来,舌头像是被人拔了,舌根连着脏器,胸口一阵阵抽疼。   他有些心慌:“我见过的病患,皆瘫软无力,严大人能说能笑,肯定是无碍,为什么不出来?”   严辞镜慢慢掀开衣袖,露出手臂上的抓痕,见语方知看得发怔,严辞镜失笑:“只是看上去可怖,其实不全是我的血,不小心被染病的村民抓伤了,可能没事,也不一定,还是先待在村子里为好。”   语方知早就注意到衣袖上的血迹,但看到衣袖下的伤口,才真的觉得触目惊心。   严辞镜已经交代完了,有些累了,很困,很想把眼睛闭上,但若是现在就倒下,会让人担心,他只好尽力站起来装作没有大事的样子,其实他眼前的人和物已经重影了。   这一番挣扎让语方知看得心疼,下意识伸出手,想扶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同时担忧地问:“哪里不舒服,你是不是觉得冷?”   严辞镜呼出一口热气,点头:“这里风太大了。”   看他这模样,语方知的心凉了半截。   严辞镜说冷,可他脸上又晕出反常的潮红,这只是疫病的初状,他接下来还有骨痛、烧热、呕黑血。   在医馆,语方知已经见过了被疫病折磨得大哭大喊的六尺壮汉,这些苦楚,严辞镜本不该受。   严辞镜挥挥手,让语方知走:“好了,我暂时没有大碍,你去吧,城中药铺数你语家最多,还需要你去调配物资,你去。”   说完就不再搭理语方知了,慢慢转身,往村里走去。   “严大人!”   不管语方知怎么叫,严辞镜都不再搭理,他现在没有什么能做的,都吩咐完了,在村子里等着便是。   但他奔波一天了,很疲乏,腿上像是挂了沙袋,怎么也迈不动,手上的伤口疼得很,但又不敢在语方知面前露出来,强忍了好久,转过身之后才敢偷偷吸气,让水雾迷蒙眼睛。   真的太累了……   “严辞镜——”   语方知突然撞开守门的岳钧山,冲进斧头村,在严辞镜倒地的前一刻托住他,触手便是滚烫烧热的皮肤,他没有撒手,紧紧地抱住了严辞镜。   “不会有事的,我带你出去”   “没事,别怕。”   语方知口中喃喃,怀里抱着不省人事的严辞镜上马离开。   一直没有上前的官兵有些担心,欲言又止地看着岳钧山。   岳钧山道:“派两个人跟上去,只要不进城,随他们去哪里。”   “是!”   严辞镜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斧头村了,而是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   但他没有力气琢磨身在何处,只粗略了扫了一眼屋子里简约的陈设,便被从四肢百骸涌上脑门的刺痛感淹没。   腕骨,膝盖,腰背,甚至转动的脖颈,像是被同时被粗钉反复穿刺,这种痛楚难以忍受,严辞镜呜咽一声便听见了回声,在空落落房间里,他心中的无力感和被抛弃感一再涌现。   “唔——”   吼间血气翻涌,严辞镜翻身呕在床边的瓷盘中,听见脚步声,连忙把瓷盆往床底下挪。   语方知端水进来就看见严辞镜趴在床边。   “你醒了?”   严辞镜夺过水杯,仰头就喝,嘴中的血水混着清水咽下肚子,这种感觉并不好受,但起码嘴里的血迹都被冲掉了,房中又熏过艾,语方知大概一时半会闻不出血腥味吧。   他把空水杯用力砸出去,对着语方知,“你出去。”   语方知就站在他床边,稍一偏头就避过了水杯:“晚了,你手臂上的伤口都是我包扎的。”   严辞镜坐在床上嗤嗤喘气:“你不怕死么?”   语方知立刻就反问:“谁告诉你会死?!只是普通的发热,怎么会死?”   大概说的斩钉截铁,严辞镜似乎是信了,点点头,掀开被子下床,语方知一推,严辞镜就虚弱无力地仰倒在床上。   “你要去哪里?”   严辞镜不说话,吃力地坐起来,往床边挪,语方知忍无可忍,用力地把他按倒在床上,压着他两条手臂,大骂:“你现在这幅样子还能去哪里?!”   他不明白,严辞镜只是个岗到任的知府,防汛抗洪迫在眉睫他不得不应对,但疫灾他已经应对不了了,何况他现在已经病入膏肓,走路都成问题,为什么不安生躺着养病呢?   严辞镜又要起来,语方知恶狠狠地质问他:“江陵城百姓的命是命,你的命就不是命了么?”   严辞镜眼睛越眨越红:“我想去看看,看看城里的情况。”   语方知受不住他这样子,松开手,坐在床边,把又挣扎着坐起来的严辞镜紧紧抱进怀里:“我都告诉你,你别出去。”   “这里是语家在城外的别院,很安静,没有人过来,你安心养病,”   严辞镜闭上眼睛:“城中情况怎么样了?”在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方知的手臂下意识地紧了紧,他察觉到了。   语方知说:“城中情况不算太遭,疫病从斧头村起,在栖流所爆发,何潜行动力很强,带人把城门封了,暴动也控制下来了,唐霜命人把病患都集中在一起,统一施治,罗大人正带人挨家挨户分发艾草和防疫药方。”   床挨着一扇窗,严辞镜稍微偏过脸,就能轻易看见城中升起的丛丛白烟。   语方知也看见了:“那就是熏艾飘起的烟。”   严辞镜把头转回来,额头抵着语方知的肩,声音闷闷的:“你的人脚程快,能否让你的人去看看,看看京中的赈灾大臣何时能到?”   语方知应下,又劝:“你不用担心,语家存有各类药材,秋家还有其他掌柜都有援资,城中物资充足,还能撑好些时日。”   严辞镜退开一点距离,倚靠着床头,淡淡地笑着:“我信你。”   “那就好。”语方知扶他躺下,又问:“除了发热,你可还觉得哪里不适?”   严辞镜摇摇头:“我想睡会,你先出去。”   “好。”   语方知帮他把被子掖好,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待严辞镜呼吸均匀之后,转身离开。   门一关,严辞镜的眉头就紧紧皱了起来,听见脚步声远去,他几乎是立刻就捂着嘴咳嗽起来,乌黑的血迹从指缝间渗出来,弄脏了浅色的被褥。   作者有话说:   周末愉快! 第59章 败露   语方知端着空碗从房中走出来,没进灶房,先打开了院门,两颗蒙着面的脑袋立刻挤进来,泪眼汪汪地看着语方知。   语方知如释重负地笑了笑:“他应该没有大碍,除了有些发热并没有其他症状,能吃能睡,粥都能喝完,应该快好了。”   杜松杜砚一听,抱在一起呜呜大哭起来,语方知怕他们哭崩,又道:“杜松再去熬些粥来,用上我拿给你的那些药材。”   杜松兄弟俩跪在地上磕头,语方知看得心酸,转身把空碗端进厨房,再出来时,就看见站在门口的唐霜。   “少东家。”唐霜提着医箱点头示意。   语方知忙请她进来:“唐大夫,严大人情况尚可,能说话能吃东西,并没有你口中所说的那些呕血骨痛之症,是否表明他在逐渐好转?”   唐霜闻言有些疑惑,她所见到的病患,一经发病,疫病的病症便会逐一显现,严大人这……她也不敢保证严大人就是例外,只能说:“待我看过再说。”   唐霜推门进去,房中景象让她大吃一惊,反手将门关好:“语公子你在外面等,不用进来了。”   严辞镜慢慢把瓷盆推进床底,抬起头,唇边还有一抹血迹,有气无力地笑了笑:“你就是唐霜唐大夫吧?”   唐霜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走到床边,放下医箱,扶着严辞镜躺下。   严辞镜躲她的手:“唐大夫别碰我,小心也染上疫病。”看见她没有用布遮面,又道,“医者仁心自有圣人庇佑,但唐大夫还是小心些,做些防备措施吧。”   唐霜看着脆弱但不显软弱的严辞镜,心想,原来这就是新来的知府吗?   她在床边坐下,边打开药箱边说:“严大人有所不知,疫病凶,但也不是接触病患就会感染,只要接触的地方没有伤口,不共食,别碰污染的水源,是不会染上的。”   严辞镜发怔:“果真……果真是因为斧头村的水源有问题吗?”   “是,”唐霜把一块干净的布垫在严辞镜腕上,开始诊脉,“严大人发现得及时,斧头村里的病患没有到处流窜,都已经被移出来治病了。”   严辞镜问:“那栖流所呢?可有人员伤亡?”   “嗯?”唐霜把着脉,眉头越皱越紧,“少东家没和您说吗?”   严辞镜看着窗外的白烟:“这烟我看了好久……”   唐霜飞快往窗外看了一眼,又低头拆掉严辞镜手臂上的绷带换药:“这烟是焚烧尸体升起来的。”   “你说什么?”   严辞镜一动,唐霜撒药粉没撒中,唐霜多看了他一眼,发现他疲惫的眼中满是猩红,劝:“大人别动,我先帮你换药。”   严辞镜手指虚拢:“你把城中的情况,事无巨细,全都说与我听。”   语方知在房门外心焦如焚,不知道诊治情况如何,小清来了隔着门打探情况,都被他心烦地赶走,在他终于数到天上飞过的第九只鸟的时候,听见了房中重物落地的声音,还有唐霜的惊叫。   语方知推门进去,看见严辞镜和药箱都摔在地上,唐霜正吃力地扶。   “我来。”语方知将他打横抱起,无论严辞镜怎么挣扎都没有放手。   “你骗我!”严辞镜紧紧抓着语方知的衣服前襟。   语方知看了唐霜一眼,唐霜解释道:“我只是实话实说。”   她也很震惊,不知道少东家为什么要瞒着知府大人,不让他知道城中的情况。   “放开我,我要离开,我不想待在这里等死。”严辞镜推语方知,但是他没有力气,根本推不动。   语方知把他按在怀里:“你不会死的,相信我,我不会让你死的!”   严辞镜气喘吁吁,眼中水雾迷蒙:“你为什么要骗我?那些散不去的白烟根本就不是熏艾熏出来的,是焚烧尸体的烟,城中一直有人死,情况糟得不能再糟,你为什么要骗我?”   “江陵早就危在旦夕,”严辞镜哽咽道,“城中发现的病例越来越多,所有官兵都出动了,尸体运都运不完,物资短缺,粮食跟不上,喝水都成问题,更别提煎药了……”   “严辞镜你听我说,”语方知搂着严辞镜,“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疫病不会轻易传播,但总会有一个控制不了的爆发期,城中发现的病患已经越来越少了,你不信我,还不信唐大夫吗?”   语方知说的也对,唐霜点点头:“是,我随其他大夫一起看过之前的记载,疫病每次发作必会有一段爆发期,只要控制得当,情况不会继续恶化的。”   “大人开的官仓是关键,还能顶上一阵,至于干净的水源,用过滤法就能解决。”   严辞镜总算冷静下来,问:“那疫病,如何治得?”   室内有片刻的安静,严辞镜知道她的答案了,痛苦地阖上眼睛,双手捂着脸,手指微微颤抖,他闷闷地问:“城中的疫病,唐大夫有何应对之策?”   唐霜微微发怔,竟然不是在担忧自己的死期吗?不细想太多,她如实答:“目前防治为主,部分症状较轻的病患可以痊愈。”   她很少劝人,一时心软,劝道:“严大人病中最好不要操劳太过。”   严辞镜拽了拽语方知的衣袖:“你、你可有消息?京中来的赈灾大臣,到什么地方了?”   唐霜悄悄摇了摇头,出去了,留语方知安抚着严辞镜躺下。   “很快,到了我会来告诉你,别担心,先躺下休息。”   随后,语方知也关门出来了,唐霜正在院中等他,面色凝重,语方知走过去,阴沉着脸。   “唐大夫,我见严大人不似城中的病患,并没有常见的急症,意识也清醒,而且你也说有痊愈的病人……”   “少东家,”唐霜知他是救人心切,但也不得不打断他,“一旦染病,发热、骨痛、呕血必会依次出现,最后出现的黑斑是必死之兆,原则上,只要身上还没出现黑斑,那便有可能痊愈。”   语方知高悬的心放下一半:“严大人只出现了发热之症,那便是能救。”   唐霜很少见少东家为另一个人这么焦急,她不想浇灭他的希望,但不得不说:“严大人伤处在手臂,伤他的人已经病入膏肓,说是浑身剧毒都不为过……”   唐霜不想再看少东家失望的神情,偏过脸:“至于你说的只有发热之症……只要确认染病,那么骨痛和呕血是必然。”   语方知还是不信:“不,我确定他并没有——”   “要么是他不说,要么是他在忍。”   “忍?”语方知怀疑道,“怎么可能?我没见过么?医馆中到处都是骨痛难忍得到处打滚的病人,严辞镜只是一介凡人,怎么可能忍那么久?”   “咳咳——”   房中隐隐传来咳嗽声,语方知和唐霜同时冲进去。   “快!快扶他躺好!”唐霜冲到床边抓着晕在床边的严辞镜,转头看见语方知仍然站在门边,脸上满是惊慌和无措。   语方知难以置信地看着床边的瓷盆,里面装满了黑血和刚呕出来的稀粥,严辞镜呕完便晕了,垂下一只苍白的手。   语方知手忙脚乱扶严辞镜躺下,抖开被褥的时候有片刻怔忪,他终于看见了藏在被褥中的血迹,红得发黑,灼烫了他的眼眶。   唐霜也看见了,伸手将那片带血的被褥折起来,眼不见为净。   语方知小心翼翼地擦掉严辞镜唇边的黑血,自言自语:“为什么他要忍呢?”   唐霜也不知道,无声地替严辞镜擦去额头上的薄汗。   其实他的状态并不好,眼下乌黑,双眼凹陷,嘴唇干裂,脆弱得像一张纸,语方知早就该发现的,但他刻意忽略了,以为只要严辞镜能说能动,就不算太糟糕。   可他充满侥幸的以为,在严辞镜缓缓流逝的生命中,到底算什么?   语方知握住了那双没有生气的手:“我不想你离开。”   五指穿插进严辞镜的指缝中,语方知吸了吸鼻子:“我还有话要告诉你。”   唐霜这下终于懂了为什么少东家对知府大人有反常的关切,她并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却在此刻悄悄红了眼睛。   身为医者,对待每一个病患都全力施救是本能,尽人事听天命,她自认无论结果如何都能问心无愧地接受,但此刻,她对这位初次见面的严大人,产生了无论如何都要让他好好活下去的想法。   “其实严大人还没有到无药可治的地步。”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这几章在虐语...... 第60章 折磨   虽然严辞镜呕血症比别的病患要严重,但并不代表他身上就已经出现了致命的黑斑。   唐霜让语方知检查严辞镜的身体,确认没有黑斑那便可对症下药,如此,严辞镜还有活命的机会。   语方知不敢耽搁,立刻替严辞镜宽衣,还打来了温水,一面擦一面检查他全身。   宽衣前,语方知把其他人都赶出去了,屋中只留他和严辞镜两个人,无论待会检查的结果如何,他是哭是笑,都只有熟睡的严辞镜一个人知道。   脱衣服的时候就在检查了,草草看过去一眼,并没有发现黑色的痕迹,语方知吸进去的气终于放出来一半。   最后一层裤子脱下来的时候,昏睡的严辞镜动了动手指,语方知看笑了。   “你在害羞?可你浑身各处我早就看了个遍,待会还要再摸一遍,怎么办?”   严辞镜也不知道怎么办,所以他毫无知觉地睡着。   帕子在温水中浸透,语方知拧干了帕子,先替严辞镜擦脸。   语方知没有替任何人侍过疾,所以下手没轻没重,揉红了严辞镜的脸颊和嘴唇,偏偏他还得意地笑:“这样就有生气多了。”   转身清洗帕子,嘀咕:“我怎会拿海棠与你做比,明明海棠不及你万分之一。”   接下来是瘦长的脖颈,微微起伏的胸膛,语方知使坏,擦过两颗红嫩的豆,这个动作挑逗意味十足,但他眼中一丝旖旎都没有,擦过别的地方也是的。   “若你此刻醒来,我便告诉你,当夜我与你欢好,靠的不是什么助兴的熏香。”   怕了?语方知看着严辞镜依旧紧闭的双眼,笑得苦涩,小心翼翼把他抱起来,手臂托着他前胸,替他检查后背。   值得兴庆的是,后背也没有什么丑陋的黑色斑点,但是丑陋的伤疤也挺骇人。   “再来一次,这些伤我愿意替你受。”   语方知丢了帕子,紧紧圈住严辞镜,蹭了蹭他的脸,一滴水无声落下,滑过了严辞镜并不平滑的脊背。   语方知帮严辞镜穿上衣服后,又请唐霜进来说话。   唐霜道:“没有黑斑那就能救,除了止痛的药方外,我会再开针对热毒的药方,务必让他服下。”   语方知握着严辞镜的手问:“吃了药他就会好起来么?”   唐霜不想给他无用的安慰:“少东家,我实话实说,针对此次疫灾,大夫们经验不足,医术有限,开出的方剂几经改良都没有药到病除的效果,没有出现黑斑只能说有活命的机会,归根结底,这病,得熬。”   “所以严大人盼着赈灾大臣和太医来,不是没有道理。”   语方知点点头:“我会一直守着他。”   唐霜提着药箱:“严大人比常人能忍痛,但他的症状也比其他病患要严重,特别是呕血之症,让他吃药没那么简单。”   语方知想起了被严辞镜呕出的清粥和黑血。   唐霜临到出门前,都没见过语方知松开严辞镜的手,她不忍再看,提着药箱转身,“我已知晓你对严大人的重视,但少东家你的命也不是一文不值,侍疾要小心,切莫让自己也染病。”   “我明白。”   与此同时,江陵城中一片死寂。   从医馆中抬出的尸体一具接着一具,推车一面推,一面有人沿着车辙洒水冲净血迹,血水流进河道,染红了河水。   艾草的烟和纸钱的烟混在一起,城中各处都是咳嗽声和哭泣声。   不停有人倒下,病患黑斑和尸斑同时出现,焚烧尸体的士兵力竭倒在火堆前,煎药的大夫倒下时手里还摇着扇子,勉强活着的人都在朝城门看,都在等,等一线希望。   浓烟遮蔽天空,没有人能看见蓝色,此时守财已经没什么用了,不用语方知偷钥匙,语万千已经把能用的药材都调了出来,不够,加上秋家的帮助,还有城中药材散铺的帮助,仍然远远不够。   “江陵北接益州,南接睦州,语家走商遍布全国,为何不从别的地方调货?”语方知站在语家大厅中,不解地看着来回转悠的语万千。   语万千手上的扳指都不带了,愁道:“派往晔城的信使还没有消息,江陵城中爆发瘟疫的事倒是各个地方都有耳闻,谁还敢在这个时候来?”   抬手让语方知稍安勿躁:“派人去拿药更是不可能,一听说是江陵来的,城门都不开。”   语方知闻言捏碎了一只茶盏:“我在晔城的人来信,说江陵信使早就到了,只是折子迟迟不能上达天听,定是有人截下来了。”   语万千大骂:“狗官!难不成要让江陵城灭吗?!”又指着语方知,“傅淳呢!你找了没?你有没有说是语万千在的江陵?他不能这么不给我面子吧?”   “当然,”语方知也急,“但皇上在别宫,不召见外臣,朝中主事的是魏成,他不放话,谁敢顶着赈灾大臣的名号调配物资?”   “又他娘的是魏成那狗贼,”语万千气得咕噜咕噜喝完一碗茶,“那就没有办法了?”   语方知道:“不,皇上去别宫除了带去近臣,还有翰林院的几位学士,我已经命人去找了。”   “魏成也不会一直压着此事,他在耗时间,但江陵已经耗不起了。”   语方知说完便转身离开,语万千叫住他:“你要去哪儿?我听说你去斧头村抢人,抢走了知府,你想干什么?”   语方知头也不回:   “我想让他活。”   语方知回了趟语家,严辞镜身边也不能没人照顾,知道疫病不会轻易传染之后,语方知就让杜松和杜砚进来伺候了。   等他再次回去的时候,杜松和杜砚正在床边急得团团转。   “大人,您就喝一点吧?”   “求求您了!”   语方知冲进去拨开两人:“严辞镜醒了?”   严辞镜说不清是醒着还是没醒,眼睛只露出一条缝,吃力地喘着气,嘴边还有干掉的药汁,他紧紧地缩在被子里,不住地发抖,嘴里喃喃。   语方知知道严辞镜在说什么,病痛之下,他意识游离,早就不能刻意忍痛了。   语方知在床边坐下,把浑身滚烫的严辞镜搂在怀里,紧紧地搂着,像是要搂进自己骨血中,手伸至他的膝盖处轻轻地揉,再是手腕,每一处关节都细细地揉过去。   杜松泣不成声:“语公子,大人这是怎么了?”   语方知像是没听到,还在不停地揉着严辞镜的关节,边揉边哄:“不疼了不疼了,我揉揉就不疼了。”   “还是疼……”   严辞镜烧得像块炭,语方知抱着他,一会就出了一身的汗,顾不上擦,口中哄着:“不疼,一会就不疼了……”   杜松面上淌着泪,手上端着药,感觉药不热了,起身想去换药,刚打开门就看见了唐霜。   “唐大夫。”   “这药怎么了?严大人不喝吗?”   杜松红着眼睛点点头:“喂不进去,快凉了,我再去热热。”   唐霜端过药碗进门,让杜松杜砚都下去,顺便把门关紧。   “少东家,这药不喝不行,他身上的热毒只能靠药解。”   “好。”   语方知让严辞镜靠在自己身上,捏着瓷勺一点点喂,可惜严辞镜根本不咽,喂多少就流出多少。   “听话,多少喝一点。”   语方知的衣袖全湿了,但一口都没喂进去,关心则乱,严辞镜的下巴已经被他捏出指痕,唐霜不得不说:“你要卸了他的下巴吗?”   语方知着急:“可是他不喝,唐大夫,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唐霜摇摇头:“药丸更难咽下,无论如何,你都要让他把这碗药喝下去。”   语方知:“把药给我吧。”   唐霜照做,把碗伸过去,语方知没有碰瓷勺,而是端起整个药碗,毫不犹豫地仰头喝了一口,唐霜一时没反应过来,等她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你不要命了吗!”   惊叫不够,想去把两人分开又为时过晚,唐霜难得动气:“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语方知抹掉嘴边的药汁:“看见他倒下的那一刻,我就已经疯了。”   唐霜怔怔地看着严辞镜上下滑动的喉结,一时百感交集。   严辞镜咽下汤药,语方知用手擦了擦他的嘴角,又替他换脏了的寝衣,一番折腾严辞镜早已经沉沉入睡,语方知终于肯松气:“你看,他已经不喊疼了。”   唐霜端着空碗,手微微颤抖:“少东家……”   “我明白,我不会离开这间屋子,”语方知没觉得有什么不适,“在他没醒之前,我哪里都不会去。”   语方知帮严辞镜盖好被子,临走前摸了摸严辞镜的脸,烧热似乎已经退下去不少了。   语方知捏了捏他的脸蛋,在收手的瞬间被拉住。   “你——”语方知吃惊地看着突然睁眼的严辞镜。   下一刻,严辞镜便开始剧烈咳嗽,心脏像是要从胸腔跳出来,动静大得整张床都在晃悠,唐霜刚踏过门槛又匆忙折返,杜松杜砚也跑了进来。   只见严辞镜一偏头,把刚才喝进去的药全都呕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这里其实是初吻......不过似乎不怎么浪漫 第61章 求生   这一番剧烈的咳嗽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心惊胆战,语方知连扯带拽把唐霜拉到床边,唐霜二话不说开始把脉,翻了翻严辞镜的眼皮,看了看舌苔,脸色很不好看。   唐霜有些迟疑:“严大人还吊着一口气。”   “什么意思?”语方知不解。   唐霜斟酌着用词:“其实严大人求生的欲望很强烈。”   “强烈?”语方知手指抹着严辞镜嘴边的药渍,“既然想活,为什么不喝药呢?”   唐霜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说道:“严大人似乎……并不相信自己能好起来,他大概是怕一睡不醒。”   语方知低语:“怎么这么倔?你在熬什么呢?”   病床上的人情况不乐观,陪床的人也魔怔了似的喃喃自语,唐霜待不下去,终于起身离开。   严大人到底在执着着什么,这不是她该想的问题,她也想不出。   严辞镜静静地躺着,脸上的皮肤呈现出没有血色的灰白。   远处,江陵城中升起的灰烟越来越浓……   其实他都听见了。   他听见有人叫他严大人,叫他严辞镜,可是他原来叫严惊平。   浑身烧热让他仿佛回到了十二岁那晚,入目皆是红彤彤的火焰,他捂着嘴无声哭泣,做了生命中最后一晚的严惊平。   惊什么?平什么?   他已经记不得最开始叫这个名字的人是谁了,但他模模糊糊记得一个穿着蓝袍的女人,笑声像吹乱一池芙蓉的夏风,他记得那双不停后退的粗布鞋,还有她手腕上的红绳。   后来红绳挂到他的手上,而他手上的银手镯不见了。   不过他又有了红衣绫鞋,银铃项圈,挥手转身便会叮铃铃响成一片,他记得他被高举过头顶,记得曾有万人在他面前匍匐,他好像在天上飞。   飞了一阵又落进泥里,他忆起夜深人静时,车轱辘转动的声音,孩童哭泣喊叫的声音,还有鞭子抽在皮肉上的响声。   再后来,他听见了一首诗,他记到现在。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他笑了,但他不会说什么话,两只手摇晃着,伸进婴孩摇篮中,腕子上的红绳被那婴孩抓在手里,他嘻嘻笑,摇篮里的婴孩也不哭,哇哇乱叫。   “我叫严惊平,你叫什么名字?”   襁褓里的婴孩只会咿呀叫着,只能由别人替他答。   “他叫孟镜元。”   “孟……镜元?”   “没事叫我名字干嘛?”孟镜元从树上跳下来,扑到他身上,雀跃地笑着。   严惊平推他,推不动便作罢,抬手帮他整理垂下来的小辫子:“那我叫你少爷。”   “不许你这么叫!”孟镜元从他身上滚下来,气鼓鼓地坐在草地上,“我早就说过你不要你这样叫我!”   严惊平爬过去,坐在他身边:“为什么?”   孟镜元拉住他的手:“只有家里的下人才这样叫,下人晚上只能睡门外面,但我要你跟我一起睡!”   严惊平拉拉他的衣角:“你还让我帮你穿衣穿鞋,那不是下人的活计吗?”   孟镜元嘟嘴:“那我还不是帮你穿衣穿鞋了吗?”小手搂着严惊平的脖子,“我不要你叫我少爷,再叫我就——”   “你就怎么样?”严惊平笑了。   孟镜元一把拉住严惊平手腕上的红绳:“那你就要把这个给我!”   严惊平低头摸了一会,摇了摇头。   孟镜元得不到也不生气,他知道了严惊平的软肋,他总拿这条红绳骗严惊平。   “你帮我做功课吧?不然我就要抢你的红绳!”   “明天先生要考我背书,你要提醒我,不然……”   “爹爹罚我抄书,我好累呀,你帮我抄吧?要不然……”   孟镜元以为他把严惊平降住了,其实是严惊平在背后偷偷取笑他,就算不用红绳来威胁,他也会帮小少爷的!   也不总是笑嘻嘻地哄骗,也有惊魂一刻的托付。   孟镜元以为严惊平手上的红绳是怎么也骗不来的,其实不是,挨了一刀就愿意给他了,血淋淋地趴在地上,把红绳取了塞进他手里,让他快跑,山匪会回来的,趁现在,跑出去就能活命。   严惊平不想死,但他想着红绳能代替他陪着孟镜元,所以他把红绳给了出去,也晕了过去。   他记得后来孟镜元问他,为什么要替他挡那一刀啊?   他说,因为我死了就没人记得我了,但是你死了你爹爹会伤心,你娘亲会伤心,我也会很伤心。   孟镜元紧紧抱住他:“我们两个都不死,好不好?”   想不死就可以活着吗?   镜元……   我觉得累……   耳畔似乎响起孟镜元稚嫩的童声:“我们两个都不死,好不好?”   可是你已经死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孟镜元的声音变了,变得成熟而陌生:“你活着就是为了我么?”   是啊!   “你做江陵知府,也是为了我么?”   是,江陵是孟大人过去任职的地方,我要替你守住的。   “可是你现在要死了,你怎么替我守?”   那我不要死!   “你活着真的只是为了我么?”   是!   “真的么?”   难道不是么?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想法……   镜元?镜元?   ……   与此同时,江陵城中,焚尸的火光冲天怒吼,痛失至亲的未亡人嚎啕大哭,医馆中不停抬出白布遮脸的尸身。   唐霜力竭地跪倒在病患面前,来不及,根本来不及,施治再快也赶不上黑白无常夺命的锁链。   “大夫,你来看看。”   “大夫!”   江陵城门上,何潜盯着官道蔓延的北方,眼睛酸涩,流出的眼水打湿衣甲,眼球酸胀却也不敢眨,生怕错过什么。   岳钧山劝他休息,他不动,他是替回家奔丧的下官站在这里,替城中撑着一口气的幸存者站在这里,守着越来越渺茫的希望。   “派去探路的小兵还没有——将、将军!”岳钧山突然惊叫。   城楼上的士兵振奋起来,指着远处茫茫天尽头突然闯出地平线的快马大叫,只有何潜八风不动地站着。   马蹄扬起沙尘,马上的人被笼在黄烟中辨不出相貌,那一声惊破天的勒马声却清晰刺耳!   他摔在城门前,在闭眼的前一刻,耗尽长久颠簸以来的最后一口气:“报!赈灾大臣已到——”   “轰——”江陵城门重启。   何潜终于怒吼:“众将士,随本将下去接应!”   “是!”   远处,一队车马正缓缓驶来,车顶纷飞的黄旗破风呼啸。   作者有话说:   快好了!不能再虐了! 第62章 醒来   “镜元——”   “语公子!严大人醒了!你快来看!严大人睁开眼睛了!”杜松大叫,杜砚则被吓得走路都同手同脚。   语方知跑进来,揉揉他的手腕:“还难受吗?”   严辞镜缓缓点头,浑身发热,四肢无力,关节处酸胀发痛,一直都难受。   语方知恨铁不成钢:“既然难受,为什么不吃药?一喂就吐,你是顽童么?”   严辞镜艰难地摇摇头,眼眶也微微发胀。   语方知把手伸进被褥中与他握着:“裴远棠来了,从晔城来的,他有话要告诉你。”   “让他来……”   严辞镜已经失声了,但语方知看懂了,让出位置。   裴远棠就站在门外,眼睛很红,头上还颤着纱布。   床上躺着的人脸色苍白发青,双颊凹陷,曾经那双熠熠生光的眼睛满是猩红,裴远棠泣不成声,扑通一声跪下地来:   “知府大人……我们来晚了!”   “起来……”   “严大人叫你起来。”语方知把严辞镜伸高的手压下去,又拿枕头垫在他身后。   裴远棠抹抹眼泪:“江陵涝灾疫病同发,皇上在别宫听说了这件事就立刻摆驾回宫了,召群臣商议,钦点薛大人和五位太医离京,带着粮食和药材快马加鞭赶来,如今城中的局势已经明朗。”   .语方知补充:“城中药粮充足,太医和唐霜组织的民间医生上街巡诊,何潜带人熬药派药,城中没有你,照样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裴远棠又道:“皇上十分重视此次疫灾,欺瞒灾情的官员已经被革职查办……”   “好了,”语方知指着窗外,“你看城中焚尸飘起的烟,是不是小了?”   严辞镜眯着眼睛看去,是小了点,点点头。   裴远棠带着哭腔:“皇上已经看到了严大人的文书,特免江陵两年的赋税,还派了工部侍郎前来协助大人修渠筑堤。”   “你可以安心了。”语方知从杜松手里接过药碗,舀了一勺汤药伸到他嘴边,“能喝药吗?”   严辞镜微微张开嘴,慢慢含进苦涩的汤药。   语方知见他喉结不动,失笑:“把药喝了,待会给你吃糖好不好?”   严辞镜点点头,把药咽了下去。   “吊着一口气,药也不肯吃,原来你是在等晔城的赈灾大臣吗?”语方知喂他吃完了药,重新扶他躺下。   严辞镜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语方知,缓缓泄出两道清泪。   语方知心中酸涩难忍,躲着严辞镜的目光,替他擦去泪水:“你已经没有什么挂念的了,睡吧。”   严辞镜喉中呜咽一声,如释重负地闭上了眼睛。   语方知一直陪着,直到严辞镜入睡,与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严辞镜睡得很沉,呼吸很均匀也很平缓,眉心也不再拧着,是真的睡着了。   但语方知还是不放心,让杜砚和杜松在床边守着,以备不测,自己则带着裴远棠出门。   语方知这才发现裴远棠头上的纱布,问:“怎么回事?”   裴远棠眼睛还是红红的,摸了摸额头,道:“不小心磕的,无碍。”   其实不是不小心。   他随翰林学士在别宫伴驾,看见了被丢弃在角落的文书,江陵大疫,岂是能耽搁的?他求了别宫中的大人和太监,没人愿意去扰皇上的清净,他不怕,跪在殿门外求见。   刚跪下就被拖走,来回折腾,动静大得终于惊扰了皇上,被押进殿中问话。   怀里的文书被呈上去了,他怕皇上不信,磕破了头,恳请皇上下旨赈灾,终于得偿所愿。   “皇上大怒,离开别宫回了皇城,魏相早就在御书房外等候,说他刚得知江陵险情,就立刻拟了救灾的奏折前来。”   语方知暗骂:“狗贼。”   裴远棠又问了严大人的情况,语方知如实说了,裴远棠不免伤感,语方知见状催他离开,裴远棠点头,擦擦眼泪又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语公子还记得吗,你曾问我要过严大人应试所作的文章,我带来了。”   语方知接过:“多谢。”   接下来的几天,严辞镜一直在沉睡,被叫醒也是因为到了要喝药的时候。   语方知一直陪着,他亲眼见到了严辞镜烧热褪去之后,微微酡红的脸蛋,也习惯了逐渐均匀有力的呼吸声。   严辞镜在慢慢地好转。   语方知侍疾的时候不怕枯燥,反复看裴远棠拿给他的文章,一边读一边掐严辞镜偶尔乱颤的指头。   他不想错过严辞镜清醒的那一瞬间。   这一天,语方知又拿文章出来看了,状元郎做的文章极好,温故知新,语方知不仅自己看,还兴致勃勃地念给安睡的严辞镜听。   “明主务民于农桑,薄赋敛,广畜积,以实仓廪,备水旱,故民可得而有之……”语方知像是第一次认识严辞镜,笑道,“我们严大人其实是个好官。”   他以为严辞镜做官,只是为了接近魏成报仇雪恨,或者说,严辞镜在他面前表露的也一直是这样,但无论如何,起码在殿试上写完这篇文章的时刻,严辞镜是真的想过要当一个好官。   所以严辞镜对防汛和抗疫的重视,对江陵城百姓的重视,不仅仅是因为在其位谋其政,而是他真的想让江陵城好起来。   “严大人……”   语方知托着严辞镜毫无知觉的手:“严大人爱民,也可怜可怜我罢?”   “快些醒来,好不好……”   宣纸落地无声,语方知顾不上捡,低头不语,连日苦守的疲惫在此刻低垂的脊背上显露出来。   窗外的白烟早就细得肉眼难辨,窗内的呼吸声也逐渐变得长而深……   严辞镜像是睡了很久很久,快要不记得自己是为什么倒下,刚睁开眼时,窗外蔚蓝的天空让他莫名舒畅,只是右手被压着有些沉重。   他动了动手,引来床边人的惊呼。   语方知像是刚学说话的婴孩,你我这他全都说了一遍,连不成一句完整的话。   严辞镜安静地看着他,慢慢地升起手,掌心贴着语方知的脸。   用尽了劫后余生的力量,严辞镜给了语方知一个淡淡的笑。   作者有话说:   严辞镜的社死瞬间:以前的文章被别人翻出来当着面念 第63章 回城   “大人,您怎么又出来了?”杜松追出院门,抖开外衫给严辞镜披上,又扭头数落弟弟,“不是让你看着大人吗?”   杜砚吐吐舌头,躲到严辞镜身后。   严辞镜脸上挂着笑:“别怪他,我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四天了,再不下床走动,腿就不能用了。”杜松张张嘴,还要劝,严辞镜赶紧抢话,“唐大夫说我的病早就大好,你也不必忧心太过。”   杜松哪敢忤逆严大人?只是大病过后,严大人的身量看着单薄了不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补回来。   虽然能下床走动,但唐霜还是不大赞同严辞镜此时进城,杜松知道自家大人坐不住,自己做主请裴远棠来陪他说话。   但裴远棠也没陪过多少次,就被严辞镜以病体有恙为由再不许他来了。   刚开始吧,裴远棠还跟他说城中的情况:   开官仓赈灾,稳定物价确保粮食供应,太医和城中大夫找出了治疗疫病的良方,即使是身上出现黑斑的病患也能治好,朝廷又减免了赋税,城中百姓感恩戴德。   开始严辞镜还挺爱听的,但后来就变味了。   裴远棠说着说着就开始抹眼睛了,声泪俱下,说严大人心系百姓,身先士卒,病入膏肓还惦记着城中百姓,是好官,夸得严辞镜差点把眉心拧断。   “我突然觉得有点冷,杜松!你快探探我的头是不是有点烫?”   裴远棠一听,那还得了,吱哇乱叫着要叫大夫。   严辞镜双目紧闭:“你先出去,我休息一会就没事了。”   裴远棠满口应下,赶紧离开,刚出院门就被杜松叫住,塞来一盒凝胶,说是严大人给的,让他好好治额头上的伤,裴远棠又喜极而泣,捧着药盒哇哇大哭,听得院内的严辞镜无奈摇头。   严辞镜觉得裴远棠怪怪的,唐霜也是。   唐霜隔一天就来给严辞镜诊脉,频繁得有些不对劲,严辞镜想问又知不道怎么问,欲言又止的样子让唐霜还以为他在担心自己的病情,赶紧说他已经大好了,只需按时吃药补气血即可。   病中多亏了唐霜,严辞镜现在能下地了,每回都是他亲自送唐霜出门。   “唐大夫,慢走。”   “严大人保重。”   唐霜没沿着大路离开,而是拐去院后的一间小屋,严辞镜看着她亲自走进去。   估计是附近的病人,唐霜看病也顺带看看自己吧。   杜松跟在身边,赶紧扶着严辞镜回去:“大人,去用午膳吧?不然待会该凉了。”   回到房中,杜砚把菜都摆好了。   地黄田鸡汤,鲜藕粥,参枣米饭,冬虫夏草鸭,天麻鱼头,顿顿都是不重样的药膳,自家小厮的厨艺严辞镜还是知道的,寻常小菜还绰绰有余,进补的药膳实在为难,但他不问,只默默地吃。   在他养病的这段时间,总有人来探望,除了裴远棠和唐霜,府衙中的罗生及各房大人都来了,探病时还带来了各种书文,何潜派了岳钧山来,连参与赈灾的大商户秋家都派人来问安了,就是不见那人来。   严辞镜在床底下发现了自己写的那篇文章,托在手中发愣,杜松端着汤药进来,也看见了严辞镜手里的宣纸,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跟严辞镜坦白。   “严大人……其实……”   严辞镜仰头将汤药一饮而尽,苦着脸:“杜松,你去准备一下吧,我们现在回城。”   “好。”   许久未见的罗生等在城门口。   知府在城外养病,城中的重担全落在了罗生一人身上,这段时间的操劳忙碌,让他鬓边发灰。   “罗大人,辛苦了。”严辞镜下马车迎接他。   罗生长吁短叹:“严大人痊愈了就好,城中已经逐渐恢复,严大人要先回府吗?”   严辞镜答:“我想上街看看。”   其实不用特意上街,城中各处都是疫病的痕迹,刚进城门,严辞镜就看见了地上的焦黑,烧断的柴火堆了满满一车,周围被水冲洗得发白。   罗生见严辞镜沉默不语,拉着他往前走:“多亏了京中太医,是他们快速找出治疗疫病的良方,太医也说了,如果不是城中大夫应对得当,恐怕江陵……”   见严辞镜有些沉闷,罗生又道:“赈灾的薛大人也说,多亏严大人第一时间派人封城,要不然病患四处流窜,南地将会陷入一片混乱。”   真的么?严辞镜暗暗想,若是他去城南巡视再早些,或许能让更多的人幸免于难……   罗生说城中已经逐渐恢复,可严辞镜看着眼前滚过的暗黄纸钱,还有私人家宅门前还未换下的白灯笼,又不免愧疚,江陵最脆弱的时候,他正浑然不觉地躺在病床上。   “罗大人……多亏有你。”   罗生见他言辞恳切,也十分动容:“我在此地做官,已经做了三十年,江陵早就成为了下官的家。”   “三十年?”严辞镜问,“那你可都记得在江陵任职过的大人?”   “城中哪间铺子转卖我记得,怎么会不记得有哪些大人来过?”罗生扳着手指说,“您刚上任,严大人,之前是姜大人,再往前……”   罗生默默收回三根手指:“再往前确实有些不记得了,你看我这脑子,年纪大了哈哈!”   严辞镜知道孟霄大人的名字是忌讳,罗生不说也能理解,只是前人曾留下的痕迹后人却不敢轻易提及,刻意留空比自然遗忘要残忍得多。   罗正指着前面:“严大人,前面就是医馆了,您要去看看吗?”   严辞镜点点头,罗生有些犹豫:“大人才刚痊愈,医馆病患多,病气重,而且现在大夫都忙碌,抽不开身迎接,还是下回再去吧?”   严辞镜也怕耽误大夫诊治,路过的时候,在外面看两眼便作罢,不进去了。   医馆里的人确实多,但大多都是来拿药的,拿完就走了,罗生看着有些欣慰:“病患终于都不是抬进去的了!”   严辞镜也觉得挺好,往里多看了两眼。   医馆门上悬了两块帘,只能看见下半个身子,严辞镜认出走路稳重的唐霜,也看见了一个倚靠在柜台的身影。   这身影就算藏在人群中,他也能一眼认出。   此时有人掀帘出来,里面那人也顺势望了出来,像是早有准备,脸上挂着笑。   帘子落下去了,再掀起来,那抹惬意的笑已经近在迟尺。   “你进城为何不与我说?”严辞镜问他。   语方知提着药包晃了晃:“家中病人更需要照顾。”   更字就很微妙,严辞镜想着,他刚醒的时候虚弱得很,需要侍疾的人寸步不离,既然如此,那语家的病人想必更是严重。   严辞镜担忧道:“无碍吗?要不你快些回家去?”   语方知把药扔罗生:“麻烦罗大人顺路帮我把药捎回去,我陪严大人走走。”   罗生哎哎地应着,走了。   严辞镜不解:“为何他这般听你的话?”   语方知走在他外侧,又比他高些,偏脸过来说话的时候,严辞镜能清楚地看到他嘴角的弧度。   “不听我话的,从始至终就严大人一个。”   好狂妄!偏偏严辞镜难以反驳,还要反过来谢谢他:“还是……多谢你。”   语方知很有兴致:“严大人怎么谢我?”   严辞镜垂眸认真思考起来:“此次防汛抗疫,语家出力不小,皇上减了赋税不够,肯定还有赏赐的……”   “就这?”虚名语方知自是不屑,“若我不是语家人呢?救严大人是我一人所为,严大人不亲自答谢就算了,怎么还借花献佛?”   救命之恩自是要谢,严辞镜一时想不出该如何,有些苦恼地抓了抓袖子。   “若你是个女子,此时该唤声恩公,然后以身相许罢?”没等严辞镜怔神,语方知摸着下巴思索,“救下严大人也不是头次,若是要以身相许,也许了好几回了……”   若是个姑娘家,必定当街羞死,严辞镜也好不过哪里去,绷着脸骂了句胡闹,许是大病初愈,没什么威慑力就是了。   语方知也不怕他,自顾自说着:“不如……严大人允我一件事?”   语方知半点也不正经,严辞镜拿他没办法,只说:“何事?”   “还没想好,先欠着,等哪天想好了再说罢。”   严辞镜迟疑地点点头,再看过去,语方知已经超他好几步,严辞镜追上去,带动一阵暖风,环绕在语方知周围。   “大人,你还没见过江陵荷花初绽的盛景罢?”   “还没。”   “你很快就会见到了。”   作者有话说:   江陵夏天真是个适合谈情说爱的好季节呢! 第64章 兴事   “薛大人,严辞镜私开官仓的事……”罗生往后瞟了一眼书房,压低声音对薛如烈说。   薛如烈是由朝廷派来赈灾的大臣,也是今年刚上任的户部一把手,看着好说话,其实说一不二,严辞镜还没回江陵城的时候,很多事都是他主持的。   如今江陵已经逐渐恢复,薛如烈也准备回京述职,述职需要事无巨细,那么严大人私开官仓放粮的事也就瞒不住了,一旦被有心人引导,那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裴远棠深知其中厉害,即使薛大人刚正不阿,但也得努力一把,帮严大人求情:“薛大人,在我们来之前,城中的情况的确不容乐观,多亏严大人官仓开得早,要不然城中的损失会更大。”   罗生点称是:“而且严大人也差点死于疫病……”   薛如烈捋着胡髯,沉吟片刻,道:“严大人刚上任就有如此魄力实在难得,疫病爆发时的举动也值得称赞,救灾有功自然要赏,但私开官仓也不能一带而过,不然国之法度何在?”   裴远棠焦急辩解:“薛大人说的是,但严大人开官仓也是迫不得已,救济的义仓早就空了,若不开官仓,城中百姓如何求生?”   罗生心里咯噔一下,心想这裴大人真是心直口快。   薛如烈凝视裴远棠,面无表情道:“义仓有问题是真,严大人开官仓也是真,你句句为了严大人,真的只是觉得他不该罚吗?”   这是怀疑裴远棠和严辞镜有私,裴远棠汗涔涔,低头不敢再说话。   “何况严大人已经进城,我却连他的面都没见过,他若真的有心悔过,就该自己来解释。”薛如烈虽然不喜官场应酬那一套,但严辞镜总不出现,他也不得不怀疑严辞镜是不是养出懒病来了。   罗生赶紧解释:“严大人回城后每日都上街巡查,回府后也一直在书房中处理事情,多有怠慢请薛大人赎罪。”   “书房?”薛如烈背手在后,“我去看看。”   罗生和裴远棠跟在薛如烈身后,三人往书房走去。   薛如烈不让罗生去通报,他要去看看,严辞镜到底在干什么。   “薛大人。”   薛如烈推开书房门,有一瞬间没看到人,只听到了声音。   “薛大人,我在这里。”   严辞镜挪开眼前的旧书,薛如烈才终于看见他:“你在干什么?”边说着,边拿起书桌上的写满了字的册子,越看越吃惊:“这、这是?”   “兴土木。”严辞镜道,“我前两日上街,发现城中已经陆陆续续回来了好多人,很多商铺也都开张了,只是经历过此事之后,江陵百姓的生活一时难以恢复到之前的水平,糊口的活计也不好找。”   薛如烈念着:“菱湖筑堤,月坝修建,河道清淤,种荷栽树……”薛如烈抖着手里的册子,“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不,”严辞镜道,“借鉴了江陵旧官的草图,前人思虑更为周全。”   “旧官?”薛如烈想到了什么,在桌上翻找起来,果然找到了,一副发黄的图纸被翻了出来,薛如烈眯着眼睛仔细辨认,旧友的字迹一看便知。   他难掩激动:“严大人,你可知,你借鉴的是谁的图纸?”   严辞镜毫不畏惧地直视薛如烈,郑重地点头。   薛如烈缓缓地把目光移向图纸,眼中满是哀伤和怀念,他小心翼翼地卷好图纸,问:“可否暂借我一晚?”   “大人请便。”   罗生和裴远棠等在门外,不知道门里发生了什么,怎么薛大人出来像变了个人,一身的气势都弱了不少,怀里还宝贝着一个卷轴。   裴远棠赶紧问:“薛大人……严大人私开官仓一事……”   薛如烈道:“严大人也是为了百姓,事出有因,情有可原。”   旁人不知道薛如烈怀里揣的是什么,罗生还不知道吗,他试探性地问:“江陵兴土木一事还需要户部……”   薛如烈挥手:“批!都批了!”   严辞镜在房中听得一清二楚,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夏长嬴指点过,替代范直升任户部尚书的薛如烈,曾因公开为孟霄说情遭到贬斥,困在小城数年不得晋升,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懊悔过当年的举动。   果然,严辞镜用旧图纸一探,就探出了薛如烈的想法,如此一来,接下来的事都会方便很多。   工人由栖流所的流民和回城的百姓自发报名,因语家和秋家贡献颇大,所以兴土木所需的石料建材,都从这两大商户中采购,监工稳秩序则归江州营管。   前面的安排都算顺利,岔子出在最后一步,何潜不同意出人监工。   “岳钧山!你到底是我的副将还是他严辞镜的副将?我说不同意就是不同意!”何潜难得发了大火,叉腰呼哧呼哧地喘气,气急败坏。   岳钧山跪地:“将军!这是利城利民的大好事!一旦竣工,江陵再也不会受水患之苦!我实在不明白您为何不同意!”   “将军?你还记得叫我将军?”何潜气得把矮塌都踹翻了,“监工什么人不行?非要我江州营?我们是军人,是戍守边境、上阵杀敌的铁血军人!不是他严辞镜的府兵!”   “将军!”岳钧山劝道,“我知您困于江陵数年,苦于雄图大志难以施展,但只有上阵杀敌才是要紧事吗?”   何潜大喊:“你懂什么?”   岳钧山道:“疫病爆发,是您带人守住城门,防止病患逃逸,是您吩咐弟兄们巡街稳定民心,丧命的病患甚至是您亲自上门通报,您对江陵有责,为何这次如此抗拒?”   “因为——”何潜看着岳钧山洗耳恭听的样子,烦躁地抓乱了头发,“跟你说了你不懂,出去!”   “将军!”   “我让你滚出去!”   岳钧山臊眉耷眼地出去了,门外,严辞镜还在等着他。   严辞镜一看就知道发生了什么,道:“我府中还有几名府兵,先顶一阵吧。”   岳钧山急道:“监工只是一部分,清点人数,派工分人手,后勤,都需要人,严大人再等等,我再去劝劝将军。”   严辞镜点头:“好。”   岳钧山作揖:“严大人不必多虑,您在抗灾中做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将军肯定不是针对你。”   “我明白。”   严辞镜应着,让岳钧山离开了。   一直沉默的语方知终于开口:“还是我语家靠谱,好使唤,不像这些一身臭毛病的军人。”   严辞镜没听清他在说什么,暗自思索着,想了半天还是没头绪:“为何何潜会这么抗拒出兵监工?”   语方知问:“监什么工?”   严辞镜答:“菱湖南侧的筑堤固坝。”   语方知又道:“我听说工程图纸借鉴了前人的规划。”   严辞镜如实答:“孟霄孟大人。”   “对了,”语方知打了个响指,“这就是何潜不愿意出人的原因。”   “为何?”严辞镜不解,而语方知但笑不语。   何潜何将军……江陵……严辞镜仔细想着:“何潜曾随当今圣上支援北境,将军之衔,也是在助北境夺回汝、肃、燕三州之后封的,见过了敌军过境的悲惨景象,何潜一定恨透了当时‘通敌’的孟霄。”   语方知皮笑肉不笑:“是啊,所以让何潜按照叛国贼所留的图纸行事,他是绝对不能接受的。”   严辞镜冷冷地说:“江州营镇守的江陵城门,就是孟大人在任职期间修建的,何将军带兵操练的校场,也是孟大人亲自批的,何况孟大人在江陵时,他也在,孟大人是个什么人,他该眼见为实,怎么能偏听偏信?”   “为了一己之私,感情用事,弃城中数万百姓于不顾,若他执意要坚守他所谓的正道,他便配不上世人尊称的一声‘何将军’。”   “倘若他决定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我也拿他没办法,可他背后的江州营呢?入军籍之人皆有远大抱负,国家有难时征战沙场,天下安宁时保障百姓,碌碌无为又算什么?他要整个江州营都因他而蒙羞吗?”   “不气不气,”语方知哄着,“不来就不来,我给你找人。”   严辞镜看了语方知一眼:“没气,我只是实话实说。”   语方知不信:“瞧你,脸都气白了,还说没有。”又点了点严辞镜的腮帮子,“你看,都鼓起来了。”   “胡说。”被语方知一搅合,严辞镜都忘了自己干嘛来了,道:“最近吃得多了些。”   语方知乐:“昨日送去府上的荷叶鸡如何?”   严辞镜顺着答:“第一次吃,倒是新鲜。”   语方知:“你若是喜欢,改日再送些给你。”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严辞镜远远看见府外愁眉苦脸的罗生,才恍惚记起自己走这一趟的原因。   “下次再不叫你跟着。”   语方知乐呵呵地:“大人与我投缘,聊得忘了不愉快的事,不好吗?”   严辞镜板起脸:“事情还没解决。”   语方知道:“别担心,没准事情会有转机呢。”   什么转机,严辞镜没当一回事,直到正式开工的那天,他在菱湖旁见到了岳钧山带领的一众将士,才知道语方知当日的话,并不只是为了哄他开心。   作者有话说:   现在两人的氛围就跟以前不一样了! 第65章 入夏   “少爷,您在雕玉吗?”小清带着下人推门进来的时候,语方知正在窗下坐着。   坐也不好好坐,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捏着刻刀心无旁骛地划,听见动静也不搭理,吹了吹碎末,比着天上的金轮,眯起眼睛细看。   他在雕琢白玉,白玉也在镌刻他,细腻的浅光在他脸上一寸寸移着,镌刻出一副出类拔萃的好相貌。   那枚白玉被他握得温热,刻刀留下的痕迹有深有浅,每一处都是想着那人的模样勾画出来,只出了个形,却足够让他的心思昭然若揭。   掌心一收,情思还来不及断,丝丝缕缕留在眉宇间。   “少爷雕玉好像很高兴的样子!”小清把茶递过去。   语方知把白玉反叩在桌面上,接过茶盏,清亮的茶汤中,笑容清晰,他此地无银三百两地道:“有么?”   小清点点头,好奇地凑去看,指着白玉惊叹道:“好漂亮的海棠!”   “可是为什么不雕荷呢?白玉的质地跟荷花最配啊。”   “你懂什么?”语方知把白玉收好,“伺候我穿衣吧,待会我要带人去菱湖。”   “哦,”小清好奇地问,“是哪家姑娘啊?”他看到了玉上勾出的人形。   “姑娘?”   语方知乐了,嗤嗤地笑。   小清也掩嘴偷笑,想着少爷去了趟晔城,倒是开窍了不少,像是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寻常公子十六七岁就可以娶妻纳妾的,哪像自家少爷啊,连个填房的丫头都没有,说出去多不体面啊!   小清想了想,还真想不出自家少爷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只道:“少爷喜欢的,必定是极好的!”   “是不错……”语方知细细思索,“性子清冷但不孤傲,看似无情实则重义。”   听着像个劫富济贫的侠女,小清有些疑惑,江陵女子大多温柔婉约,少爷中意的人到底是谁呢?   语方知不知道自己成了小厮的观察对象,正合计着玉要多久才能雕好。   路过前厅,听见语万千在发火,还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赶紧溜出门免得被逮住。   赶到菱湖边上的时候,正好听见岳钧山在跟严辞镜说话,后面还跟着一大票军人。   为了给严辞镜増势,语方知加快脚步,走近了,正好听见岳钧山说:   “将军让我们前来听严大人指挥,除此之外,还有一句话,将军要我务必传达给严大人。”   “什么话?”   岳钧山深深低着头,豁出去了:“将军说!严大人不仅治灾有方,嘴皮子也利索得很!”   语方知反应过来了,想来是严辞镜昨天在门外慷慨激昂的一番话让何潜听了去。   严辞镜还没说话,语方知却是忍不住了:“何将军既然愿意派人来,又何必出言讽刺?”   岳钧山梗着脖子辩解:“将军有口无心,并不是什么歹毒无能的人,严大人莫要介怀。”   “不歹毒?前阵子我带人在菱湖了泡了那么久他才出现,不若也分些军饷给我吧?”语方知冷笑着,被严辞镜带走。   岳钧山高声辩驳:“我家将军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语方知被拉着走:“这岳钧山倒是忠心,不愧是沙场浴血奋战出来的兄弟。”   严辞镜松开他:“你来就是为了跟他吵架?”   语方知正色道:“严大人别忘了,石料都是从语家买的,我得看着,运送一点差错都不能有。”   严肃起来挺像那么回事,严辞镜低头笑了一下:“那你快去盯着,别跟着我。”   “不是你拉我过来的么?”语方知好无奈,“你刚刚是笑了?”   “笑什么?”严辞镜朝罗生招手,“罗大人,再让我看看今日的进度安排!”   语方知笑骂他没良心,转身撞上个人:“秋大小姐?”   “语公子,我们秋家也出了石料的,我也是来盯着的。”秋汝之晃着粉红裙子,捏着粉红帕子,不像是来监工,倒像是来游湖。   语方知怪道:“那你站我身后?我又不是石料。”   秋汝之的笑容僵在脸上,眼睁睁看着语方知绕过她离开,气得跺了跺脚,不甘心就这么被撇下,又匆匆跟上去。   今日晴空万里,很适合修堤,久未忙碌的人们干劲十足,到了正午都不愿意歇下来,还是官兵哐哐敲着粥盆才把人叫过来。   两个馒头配白粥咸菜,工人们吃完了就倒地休息,菱湖边上倒下一片。   语方知提着语家下人送过来的食盒来找严辞镜,正好看见他接过一个孩子递过来的白馒头,这孩子他也认识,是之前去栖流所讨粥喝的斧头村村民。   “严大人……”孩子有些羞涩,回头看了奶奶一眼,馒头往严辞镜手里一塞,咯咯笑着跑走,躲进奶奶怀里闹一阵,又探头出来看。   语方知在严辞镜旁边坐下:“这孩子……”   严辞镜咬了口馒头:“孩子是从斧头村带出来的,娘已经死了,城中的张大娘见他可怜,就带回去养了,今日张大娘来看儿子,孩子也跟着来了。”   语方知夺过馒头咬了两口:“那日他端回去的那碗粥可是语家出的,怎么不送馒头来感谢我?”   严辞镜伸手去抢,没抢着,道:“我见你跟秋家姑娘相谈甚欢,她拿了好些酥饼招待你,想必是吃得舒畅,又何必来抢我的馒头?”   “我没碰,她不过是来问我石料从哪——”语方知不说话了,馒头也不吃了,攥住严辞镜的手心,“你是不是生气了?”   严辞镜把手缩回来,遮了遮正午的烈日:“是有些生气。”   语方知笑了,手撑在地上欺身迫近严辞镜,明明是他包围了严辞镜,心砰砰乱撞地却是他:“你……”   “靠太近捂得热!”严辞镜推了他一把,“你还是快些离开罢?还有秋家姑娘,待会我派人把她劝回去。”   语方知不解:“为何?我在这你不开心?你不乐意见到我?”   神神叨叨,怕是晒昏了头,严辞镜担忧地看着他,怀疑他中了暑气,但憋了好久的话又不得不说。   “我知你语家富贵荣华,但排场也确实占地太大,你看,端茶倒水的,候轿的,撑伞的,满满挤占着堤岸,石料都送不到前线了,更何况还有秋家姑娘。”   语方知听得一愣一愣的:“我踩了一早上的黄泥,靴子上衣服上全是灰,可都是为了……”   “石料运送很到位,你不必担忧了罢?”严辞镜听见岳钧山喊他,目光已经往外飘了去,“接下来的事你就不必再管了。”   这算什么?   语方知伸手,想拉住起身的严辞镜,迎面接了兜满清凉水汽的宽袖,被挡了视线,照样抓住了他的手。   作恶似地掐了掐他的手心便立刻收手,把食盒塞进他手里,语方知道:“馒头我吃了,你吃这个。”   不给严辞镜时间想推拒的理由,语方知威胁道:“你不要我就留下来监工一下午。”   严辞镜拿他没办法,提了食盒离开,语方知一直看着,直到他那抹靛青色的身影变成一个小点。   正午日头大,湖面水汽蒸腾,氤氲着水面上茂盛的浮萍,入夏疯长的,不止眼前的绿植。   严大人不需要语方知,别的地方需要。   “少东家”的身份不是白叫的,语万千管不过来的铺子生意,都是语方知在管。   他还不屑商人那套圆滑,货不行送多少好东西他都不会多看一眼,货好价高他也照样收,最厉害的一点是,他知道货往哪儿送最合适,云锦富贵大气,在南地少见能卖高价,蜀锦精美细腻,在北方供不应求。   “少东家,您看看今年的蜀锦,那叫一个漂亮啊!质地上乘,有光泽,哎哟您摸摸,您摸摸!”   语方知看了一眼:“确实不错。”   周掌柜笑着:“您火眼金晶,我哪敢拿次品糊弄您啊!不过今年疫灾这么一闹,再好的料子也卖不出去,您要是愿意,我低价给您?”   “好啊,我全都要了。”   交好了钱,赵掌柜派人把布料都装箱运上车,语家的管事过来问东西是否要进仓库,语方知让直接运去裁缝铺,做成成衣摆在店里。   “这块红绸,”语方知多看了两眼,“好好做。”   “是。”管事吩咐完下人,跟在语方知身后离开。   语方知赶他:“你去报账吧,不用跟着我了。”   “是。”   管事走了,语方知独自在窄巷里晃着,路过卖莲子的老大爷摊前,抓了一把要买,用芭蕉叶包了一小袋拿在手里,清香的莲子入口嚼了两下就被吐出来。   “苦!”   “主子!”小五突然从房檐上吊下颗头来。   语方知有准备也被吓得差点伸腿去踹,不悦道:“如枯传消息来了”   “是,”小五翻了个跟头下地,跟在语方知身后,“江陵瘟疫没能及时上报一事,张少秋一派死咬着不放,魏成也很难完全摘除自己,最近打的是弃车保帅的主意。”   “哦?那他打算弃谁?”语方知接过小五递来的名单。   “这是跟此事有关的官吏,都是些没实权的小吏。”   “瞧见个熟人,”语方知指着一个人名,“这不是咱们何潜何将军的妹夫吗?”   小五:“主子的意思是……”   小吏哪有话语权?语方知故意道:“大舅子待的江陵出现险情他都敢耽搁,可太无情无义了!”   语方知把名单塞回小五手中:“那咱们替何将军教训教训他罢!”   小五应下,还不打算走,犹犹豫豫地:“主子……您回家……务必保重。”   “什么意思?”语方知没听明白,“家里怎么了?”   “怎么了?”语万千在前厅里大发雷霆,“消气?那臭小子老往我的仓库里钻就算了,他还拿走了我压箱底的白玉!”   “要不是老子想找出来雕个财神,他还想瞒我多久?”   “雕财神?亏他想得出来?”语方知刚进门就被管家拦住。   “少爷,老爷正在气头上,您可千万小心!”   语万千一天生八百回气,语方知也不甚在意,把莲子扔管家手里,“拿给他吧,去去火。”   语万千看到莲子,那可是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带人把语方知的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逮人呢!   小清躲在墙角劝:“少爷,要不您今晚出去躲躲?”   语方知咧嘴一笑:“好啊!”   作者有话说:   这波多谢语万千助攻! 第66章 共眠   江陵的夏夜,虫鸣难息但不饶人,夜风入户清凉舒适,所以家家户户都不关窗,这就给了语方知随风潜入的机会。   悄无声息地翻窗而入,只不过是惊断了片刻的虫鸣,语方知无声地笑,缓缓掀开纱帐,静静地端详着床上之人的睡容。   单薄寝衣覆体,乌黑长发披散,连酣睡的模样都让人挪不开眼。   语方知安静看了一会,眼睛有些发酸,劳累一天也该休息了,床内侧的空隙可不就是为他留的么?   站了那么久还没反应,那就是真睡了,语方知解开腰封腕带,脱下来的外衣搭在塌子上,压着件靛青衣衫。   语方知掀帐上床。   还没往里面躺,就被人制住滚了两圈仰躺在床上,“啪”一声,语方知扣住了严辞镜的手腕,冰冷的刀尖就悬在他太阳穴上方。   “大人好凶。”   严辞镜松了力道,坐起来,把刀随手扔在床边,道:“这么晚,你来干什么?”   在严辞镜还没反应的瞬间,语方知飞快抓起匕首往床边一掷,扎紧了纱帐合拢处,再就地一翻,把严辞镜压在身下。   他隐隐兴奋地说:“窃玉。”   “胡说什么。”严辞镜推了他一把,没推动,不悦道,“你想干什么?”   “我被老爹赶出来了,”语方知可怜兮兮地,“大人若是赶我走,我只能睡大街了……”   “胡吣!”严辞镜扭头,生硬道,“城中客栈不禁宵,语家宅子又多。”   偏开的侧脸好看,脖颈修长,露出来的小片胸膛都莹莹泛光,语方知没再拐弯抹角:   “我想见你。”   声音比蚊虫振翅还小,亏得他的气息就拢在严辞镜耳边,要不然没人听见,严辞镜转来过来看他,黑魆魆一片看不出什么,只瞧出个眼眸低垂的影儿。   严辞镜有些不自在:“今日我赶你离开也是担心闲杂人等太多,会耽误工期……”   “谁跟你说这个?”语方知翻身躺在他身边,气恼地拽了拽软枕,“好不容易来一趟,你竟然拿刀招待我?”   “不速之客只配见刀。”严辞镜掀开被子起身。   “你去哪儿?”语方知拉住他,“府中又没别的房间,你那两个小厮刚睡下,别折腾了。”   严辞镜还是坐着不动,语方知干脆拉他躺好,连被子都齐胸盖好,胡乱保证:“就借宿一晚,大人不乐意下次我就不来了。”   “你病时整天喊疼,还不是我抱着你哄吗?那时候怎么不见你让我滚了?”   “你胡诌什么?还睡不睡了?”   “睡睡睡!眼睛已经都闭上了!”语方知赶紧躺下,悄悄叹了口气,讨个旮沓睡觉可真不容易。   缩在一个角落也不怎么容易,语方知来这一趟可不是为了讨一个床角。   严辞镜背对着他,寝衣贴在身上,流畅的肩部线条往下,窄腰塌下去,两瓣屁股躲在被子里,真好看,语方知默默地想,深深地笑。   终于闭上眼睛,却又舍不得放开那团香软的热气,他把熟睡的严辞镜搂在了怀里,以一种亲密的姿态,他轻蹭着鼻尖的发丝,想嗅出严辞镜的情绪,更想知道严辞镜的想法。   “动情的,不止我一个,是么?”   窗外的蝉鸣替严辞镜回答,可语方知也听不出答案是什么。   “大人好香。”语方知在严辞镜发间蹭了蹭,笑着入了梦乡。   第二天天刚亮,杜松就被开门声惊醒,睁眼看见穿戴完整的严大人,吓得瞬间从瞌睡中清醒,蹦跳着坐起来,连带着杜砚也被吵醒。   “大人!我是不是起晚了!我马上去给您做早膳!”   “不是,”严辞镜按住杜松,指了指睡在床内侧的杜砚,“阿砚不是孩子,怎么跟你挤一块了?”   杜松道:“阿砚喜欢蹬被子,冬天容易着凉,我得跟他一起帮他盖被子,次数多了就习惯睡一起了。”   严辞镜又问:“可他为什么躺在你怀里?”   “是吗?”杜松挠头,“睡着了也不知道,翻着翻着就挨过来了吧。”   严辞镜叹了口气,转身出去,重新关门:“睡着了的确没法控制……”   “大人这是怎么了?”杜松不解,杜砚眼睛睁了一半,摇摇头,也不知道。   等杜松准备好早膳送来,跟出房门的严辞镜撞上。   “去前厅吧。”   杜松看着闭紧的房门,点点头。   平时严辞镜用早膳的时候,手边总会拿些文书折子之类的,边吃边看,今日也不例外,只不过他总走神,连刚进门的罗生都看出来。   “大人可是为墉山山匪一事烦忧?”   严辞镜放下手中的账册,想起还没进城的时候遇到的山匪,让罗生详细说说。   “墉山就在江陵以北,通往晔城的途中,流寇占山为王,骚扰过路商人和行人,前些日子闹出了人命才,最近来报官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严辞镜道:“墉山也算是江陵的地界,流寇侵民,也该惩治。”   “不是那么简单啊大人!”罗生苦恼道,“这流寇最开始不是在江陵的地界起的,是睦州,睦州也遭遇了洪涝,商户损失巨大,家破人亡者不在少数,在这群人还没结成一股势力的时候,就被睦州赶出来了,一路北上,就到了我们江陵。”   罗生止不住地叹气,严辞镜道:“剿匪没那么简单,对吗?”   “是,本来就不是江陵地界起的,被睦州赶过来,睦州不出力,反倒让我们江陵吃亏,况且墉山山大,山匪狡猾,出兵剿匪也不是一次就能剿清的。”   严辞镜道:“可若是现在放任不管,后患无穷。”   “这、这我也知道……不过剿匪还得何将军出人,但大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驻堤一事三催四请才愿意出力,这种事费神的事只怕他更难请。   “大人!大人!”掌事气喘吁吁地跑进来,“何将军带人从城门出发!说是去剿匪了!”   罗生惊讶大叫。   严辞镜也愣住了,这何潜……   语家   “老爷,何将军带人剿匪去啦!咱们的人终于不怕北上啦!”管家给语万千添粥。   语万千哼了一声:“现在才剿,我的损失谁来偿?还有闭城期间,我语家白出了那么多粮米药材,说没就没了?要不是那臭崽子!”   “老爷——”管家见势不对,赶紧道,“少爷回来了,正往这里走,昨晚您还说要饶过他。”   语方知刚跨进门槛就听见一声气愤地“哼”,他笑道:“这么大清早的,谁惹语大老板生气了?”   “张管家,是不是你?还是福伯?要不然是灶房做的东西不好吃了!”   语万千抓了抓空碗,又松了劲:“来了就坐下吃饭。”   随即,侍女挨个呈温水、毛巾上来给语方知净手,青瓷碗筷准备完毕,汤粥装好了,小菜也夹好放在碟中,语方知刚低头喝了一口,就被语万千一声咳嗽给打断。   “你要是要点告诉我,白玉有别的用处,我也不至于发那么大的火。”   语方知:“啊?”   “少爷!小清都跟老爷说啦!”张管家慈眉善目地笑,“少爷也该定下来啦!”   语方知看了一眼小清,小清用力点头,什么跟什么啊?   “不用装了,我都知道了。”语万千白他一眼,“昨天管事说你买了几箱绸缎,我都知道了。”   语方知道:“成色不错,怎么了?”   张管家眼睛笑成一个缝儿,凑到语万千耳边说:“老爷你看他,还装不知道,昨天特意嘱咐红绸要好好裁,今天就不认了!”   “好了,”语万千正色道,“语家也的确要办件大事冲喜,去去一年的晦气,小兔崽子需要什么就跟账房支,嫁娶之事我也不懂,媒人让张管家找,江陵城里的宅子你看中哪一处就要了,一切都要准备起来。”   “你们在说什么?”语方知迷惑不解,“什么冲喜、媒人?谁要办喜事?”   “哎哟哟,老爷你看看他,还装呢?”张管家乐了。   “你们魔怔了?”语方知看这屋里一个个都抿嘴憋笑,不时拿手指他,也不知道再在打什么哑谜,碗筷一搁,走了。   张管家笑:“少爷还害羞了!小清,你快来跟老爷说说,昨天你是怎么看见少爷跟秋家姑娘在一块的?”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快要入V了...... 第67章 瑞鸟   菱湖南岸驻堤之事,进展很顺利,岳钧山很负责,严辞镜也不是每天都会去监工,只是偶尔去抽空看看,今日他特意前去,是为了找岳钧山问话。   何潜带兵出城剿匪,排兵布阵怎么样,对地形的把握如何,剿匪怎么剿,严辞镜全都不清楚,只能去问副将岳钧山。   其实严辞镜作为江陵知府,掌军政大权,他是有权并且有很大的权利去过问军事的,但摊上这么个地方守将,严辞镜再强势也没用。   岳钧山也知道将军说一不二的性子会招来祸端,只能由他来向严辞镜解释。   “这就是你给我的说明吗?”严辞镜脸色很难看。   岳钧山粗硬的脊背弯下来:“大人,将军说,山匪由寻常走商集结而成,只是群乌合之众,所以……”   严辞镜冷冷地说:“所以何将军什么准备都没有,只准备了鲁莽和激进?”   “大人……”岳钧山心有不甘,辩解道,“将军过去在北境奋勇杀敌,大将军也曾夸赞过他智勇双全,区区山匪不在话下。”   “好啊,”严辞镜拂袖离开,“那我就静候何将军的好消息了。”   罗生追上来,道:“大人,何将军脾气是暴戾了些,但也确实有本事,剿匪一事全交给何将军也未尝不可。”   严辞镜此时已经走上石砖铺就的商街了,不时有百姓跟他打招呼,他也不好绷着脸,叹了口气,对罗生说:   “墉山剿匪一事绝对没有这么简单,要不然睦州也不会放任不管,而且那伙山匪身形粗壮,凶悍非常,不但只谋财也害命,切不可小看。”   “墉山地形复杂,狡兔三窟,怎么剿大有讲究。”   罗生点点头,问道:“您似乎对山匪很了解?”   “……我查了来报官的商户的供词。”严辞镜不想告诉罗生,他在进城前见过山匪,因为他还没想好怎么解释自己能死里逃生。   “哦……”   江陵城中的人越来越多了,糊口的生意也坐了起来,街道两边摆起了买各种玩意的小摊,原来油粮店进出的人最多,但现在布匹首饰家具等店铺也都红火起来了,连客栈老板的生意都好了不少。   罗生扫过一排语家的商铺,道:“说起来,来府衙报案的,大多都是语家的商队,报上来的损失数额也不少,语家真是流年不利。”   严辞镜跟着扫了一眼商铺,转身对罗生说:“报案之人的供词不够完整,只说了大致地点和损失钱财,山匪的样貌言语特征都没有。”   罗生问:“大人要亲自过问?我再去把他们给您找来?只是走商居无定所,一时半刻……”   “语家。”   罗生一拍脑袋:“是了,我去给您找去!”   “不必,语家就在前面,我走一趟。”   大殷对民宅的限制不多,除了匾额的形制和颜色外,宅子多大,布局,用什么材料的家具,都没有限制,所以语家,向俸禄一般的严大人,全方位多角度地展示了什么叫财大气粗。   柱子上雕的虫鱼鸟兽栩栩如生,前厅屏风用的山河图大气恢弘,青瓷茶具,紫檀家具,两边回廊侍女小厮来往不断。   张管家亲自给严辞镜端茶,说是语万千外出了,要等等,严辞镜把事情说了,想见见那几个遇到山匪的商户,张管家应下,让严辞镜稍等片刻。   小清路过前厅看见严辞镜,惊讶:“严大人!您怎么来了?”   因为在江陵接触过几次,所以小清见到严辞镜时,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拘谨,严大人嘛!他熟得很。   “严大人是来找我家少爷吗?他在库房呢,您跟我来!”   严辞镜一时不知道作何反应,小清已经帮把他的茶盏放下了:“大人别担心,库房是一栋楼,平时也待客,您可以直接进去。”   严辞镜完全不知道怎么应对小清:“其实本官是来……”   “您是特意来感谢少爷对您的救命之恩的吧?哎哟大人您太客气了,还亲自登门,其实也不用。”小清根本没给严辞镜说话的机会,在前面引路,嘴里叭叭个没完。   严辞镜拿他根本没办法,想拒绝又不能拒绝,因为语方知救下他这件事,语府肯定是都知道了,致谢是应该的。   小清这是把他放在了一个不上不下地位置,他只能跟着小清走了。   不过他也没有多抗拒,毕竟语方知的确是帮了他很多,他们之间,远比盟友的关系要更紧密,可不么?语方知被赶出家门都蹿到他房里来了!   一路上假山池塘、花团锦簇,仿佛语家在宅子里藏了个春天,严辞镜看花眼,连小清没跟他跟门他都没发现。   房中四处摆满锦盒宝箱,语方知背对着他,手里拿着纸笔,察觉到有人进来了,不悦道:“不是让你们都出去吗?堵在门口挡光了。”   严辞镜转身出去。   “等会!”语方知翻着账册,“过来,帮我把箱子里的东西都检查一遍。”   语方知很专注,完全不知道进来的人是谁,一直低头写字,严辞镜觉得很有趣,便不出声,真的听话就近打开了语方知身后的箱子。   黄花梨的木箱,四个角都有浮雕,翻开搭扣,里面是绯红色的衣料,织绣细腻精致,连严辞镜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你干什么呢?”   严辞镜立马站起来,转过身。   语方知笔一扔,转身过来:“我让你打开的是这个箱子——”   屋子密封不开窗,语方知戛然而止的声音在四面墙上打转,严辞镜也被吓着,退了两步,再加上语方知脸上的表情让他有些意外,没顾得上后头,脚跟撞上箱子,身子往后跌去。   语方知赶紧伸手拉他,可惜严辞镜已经摔了,拉也拉不起,反倒把自己也拽了过去。   语方知压着严辞镜摔在大箱子里。   严辞镜显然是懵了,手掌下金线的纹路硌得他有些疼,动了动。   语方知也看见了箱子里的东西,在严辞镜怀里抬头,轻笑:“大人,知道这是什么吗?”   屋里大声说话会有回音,小声说话却不会,语方知凑在他耳边像是在讲悄悄话,严辞镜还在想着他刚才转身看见自己时的表情,心不在焉地回了句:“是什么?”   “喜服。”   “嗯?”严辞镜低头看了一眼,有些无措,全然不知道凤披的绯红,已经染指了他的脸颊和耳珠,连薄薄的眼皮都透着粉。   “真好看。”   语方知凑近严辞镜的唇角,那儿似乎藏着琼浆,又舍不得放过他此刻忽闪眼睫的生动神采。   这喜服确实好看,红艳艳的,也太艳了,连语方知原本极浅淡的瞳仁都染上了灼色,严辞镜躲着那目光,在墙上游离一会,又低头假意细看这凤披,完全忘了自己来的目的。   严辞镜在躲,语方知从他脖颈上绷紧的线条上看出来,可拘在这箱子里,又能躲到哪里去?   “大人,我有句话,早就想告诉你。”   “什么?”   “少爷——”   叫的不是他,受惊的却是严辞镜,带着一种得救的轻松感,他猛地推开语方知,挣扎着从箱子里站起来。   语方知都摔了,还在笑,也不知道在笑什么,严辞镜莫名觉得窘迫,不敢看他,低着头看喜服,抚平被压皱的地方。   “严大人!”小清在门外喊,“你要找的人来了,管家叫我来带您过去。”   语方知问:“找人?找谁?”   终于有个能回答的话了,严辞镜道:“听说语家商队北上遇到了劫匪。”   “哦。”语方知撑着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就为这事,你特意跑一趟?”   严辞镜:“嗯。”   语方知:“行吧,我带你过去。”   出了仓库,临要锁门了,语方知突然想起箱子忘了关:“不关好,积灰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怕哪天又来一个调皮蛋,不穿喜服,就爱坐在喜服上玩。”   小清转着脑袋:“啊?少爷你说的什么?严大人,你知道吗?”   严辞镜摇摇头,觉得手心有些刺痛,应该是按在金丝绣上太久了,出印子了。   有些痒,严辞镜用指腹蹭了蹭,感觉到凹凸不平的纹路,虚拢着拳头抬起手来。   怕别人看见似的,只张开一点点,露出粉红的手心。   只见一只细颈长尾的瑞鸟,隐隐在舒羽展翅。   作者有话说:   更啦!晚安晚安! 第68章 烟雨   语家北上遇到劫匪的商队又出发了,严辞镜听到张管家解释原因的时候有些无言……   张管家领着一个穿金戴银的女人,道:“前阵子遇到劫匪,商队损失很大,确实是不敢再出江陵了,但听说何将军带人出发之后,他们也跟在队伍屁股后面出发了,说是有何将军开道,就像免费请了一只镖队……”   语方知笑了一下:“我说怎么今天都没见人,原来是都走了。”   张管家对语方知点头,又转向严辞镜,歉意道:“严大人实在是不好意思,没能给您把人找来,”又指着身后的那个女人,   “这是钱夫人,也听过一些劫匪的事,我觉得或许能帮到严大人,所以就带过来了。”   那钱夫人圆脸红嘴,十根带了玉石的手叉在腰上,一副要跟劫匪搏命的剽悍样:“俺家夫君早就知道墉山附近有劫匪,但之前只听说要些买路钱,要是知道他们那么贪心,又要钱又要货,我死也要拦住他!”   “以前就是拿刀吓唬人,现在听说连人都杀了!”   众人大惊:“杀人?”   严辞镜蹙眉:“为何没有人上报有人死亡?”   罗生想了想,道:“许是殒命的不是江陵人,又或者是劫匪神出鬼没,过路的人过于担心以讹传讹,这才传出些有失真实的故事。”   严辞镜又问钱夫人:“你说要货,都丢了什么货?”   钱夫人愤愤道:“干粮水袋全没了!值钱的东西都拿走,运的茶叶也全没了!”   严辞镜不解:“茶叶?”   劫匪要粮食要钱财都能理解,但这茶叶……   “好茶配劫匪,暴殄天物。”语方知讽刺了一句,严辞镜一直沉默不语。   “你想到了什么?”   语方知送严辞镜出门,已经一路过了桥,走上了人来人往的街道,严辞镜还是一言不发,默默走着,顾忌他也不知道旁边跟了个语方知。   严辞镜用余光扫了一眼,语方知道:“罗大人早走了,也就我在你身边任劳任怨了。”   别的人就算了,但语方知不一样,严辞镜压低声音:“其实我在进城前,曾碰到劫匪拦路。”   “哦?”语方知难以置信地看着严辞镜,“大人能全身而退,想必那伙劫匪也不是穷凶恶极之人。”   严辞镜摇摇头,脸色很凝重:“不,当时出现了另外一伙人,他们把劫匪杀了。”   语方知眼中的笑意一闪而过:“为何?”   严辞镜很快就摇了摇头:“我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那伙人的手段很毒辣,不像一般人,许是劫匪内部出现分歧,相互火拼吞并。”   语方知憋笑憋得很痛苦,要是被小五知道,他们救了严大人还被打成劫匪,指不定怎么不忿呢。   严辞镜看着语方知:“你笑什么?”   “没什么,我是庆幸严大人死里逃生,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什么后福?严辞镜想起进城后的种种,似乎哪一件都跟福气不沾边,倒是跟语方知都有点关系。   “上回在药店门外见你,你说你家中有人染了病,如今可大好了?”   语方知愣了一下,看见前方有间药铺,估计是严辞镜看见了,突然想起来才问的,道:“已经大好了,多谢大人挂念。”   药铺外的架子上摆满了晾晒的药材,一层层看着挺整齐,又有一个药童用手拨药,翻出阵阵药香,严辞镜也就多看了两眼。   “怎么了?”语方知顺着严辞镜的视线看去。   之间那药童从一堆甘草里扒拉出一块黑紫的东西,皱着眉问了两下,也不知道是闻到了什么味,龇牙咧嘴咳了一声,招来掌柜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拳,“这东西也能混进去的吗?”   严辞镜想叫住进店的掌柜,被语方知拉走。   “大人,你来看看这个!”语方知拉着严辞镜跑到街对面,指着店门口新挂的锦旗,上面写着醉仙两个字,墨迹还没干。   严辞镜扫了一眼,街上的酒铺子全都挂上了这么一只随风飘扬的小旗帜,看着挺打眼的。   语方知道:“江陵的一种节日,社节,祭土地神,今年过了两场灾,要大操大办的,大人是第一次过,要看好了。”   严辞镜嗅了嗅酒香,问:“官府不用管吗?”   语方知笑:“民间祭祀,当然不用,去年是语家搭台,今年轮到秋家,当天的盛况比得过晔城的乾明节。”   “严大人,少东家,尝尝吗?”江陵城开铺子的多少跟语家有点关系,店里小二看见语方知来了,热情地端了两杯酒出来。   这酒香特别,闻着清甜,严辞镜道了声谢,还没接过来,就被语方知抢走。   语方知一杯接一杯,仰头喝完了,抹掉嘴边的酒水,道:“这酒闻着有股子甜香,但是后劲足,严大人不常饮酒,酒劲上来了容易头疼,我替你尝尝便罢了。”   没听见严辞镜说话,语方知笑:“社节当天的酒最香,再等等。”   严辞镜这才作罢。   两人在街上走着,语方知告诉他社节的由来,严辞镜一面听,一面沿街打量。   刚进城时,墙角到处都是水淹过的痕迹,现在墙角都坐满了叫卖的小贩,街上游人不多,但城中居民来来往往,又不时有嬉笑玩闹的孩童跑过,还算热闹。   此时没有太多紧要俗事缠身,严辞镜才发觉河街相邻、粉墙黛瓦的江陵,其实跟晔城有很大的不同,独有一份诗情画意的幽静。   他并没有忘记最初决定入仕的理由,只是在如水墨画般的江陵,暖风吹多了,复仇的心境也淡了不少。   不知何时下起了细雨,语方知买了一把伞,撑开将两人罩在伞下:“大人,若是再来一次,我想与你相遇在草长莺飞的春三月。”   语方知的声音都被拢在伞下,严辞镜听得明明白白,抬眼看来,突然一笑:“不是在你死我活的芙蓉渠了么?”   语方知无奈地笑着,伸手蹭了蹭严辞镜眼下的皮肤:“伤口好得肉眼难辨,怎么严大人还记仇?”   严辞镜眨了下眼睛:“我可没用你给的白艿凝露。”   雨下大了,语方知把伞倾斜过去:“那就是……不原谅我的意思了?”   严辞镜难得开玩笑,居然点了点头。   彼时敌我难分,再剑拔弩张的时候也不是没有,严辞镜怎么会纠结这个?何况两人之后的纠缠早就分不清是缘还是孽。   语方知知道严辞镜不是小气的人,却也将计就计地当真了,道:“社节当日我以酒谢罪。”   谢罪是其次,语方知又道:“当日,我有话要告诉你。”   严辞镜问:“什么话?为何不现在说?”   病床前就想说了,语家仓库里被打断,再等等又何妨?   何况此时伞外细雨,虽朦胧如烟,但又颇有些阴冷,跟柔情蜜意哪有半点关联?语方知当然不乐意在这里说了。   “冷得很!我说不出。”   严辞镜突然握住语方知撑伞的手,把伞柄扶正:“伞是歪的,你没发现么?你肩头都被淋湿了,怎么不冷?”   语方知手动了动,想留住那一点不属于自己的温热:“雨越来越大了,我送你回府。”   “嗯,那走吧。”   街上早就空了,只剩下他们两人。   “伞又歪了。”   “没歪,你看错了。”   “换我打伞罢?”   “不行。”   作者有话说:   明天来看语方知表白 第69章 社节   小清进院的时候,语方知正趴在水缸边上,半个身子都探进了缸里。   腕带随手丢在脚边,袖子撸起,手臂伸进水中,眉眼鼻尖,连起落的唇线都漾在湿漉漉的水光中。   浮动的荷叶都被拂走,缸底堆着群受惊的金鱼,水面澄澈,映出一双满目春光的眼睛。   水声哗啦。   语方知突然坐直,扬起的水花溅了小清一身。   “少爷,您在干什么呢?”   小清抹了把脸,凑去看,只见语方知手里抓着一块剔透的白玉,正对着他的那一面上,海棠在怒放。   “原来是在洗玉,好看!”小清又转着脑袋去看背面雕的什么,结果语方知居然把白玉收起来了,小清撇嘴,“不给我看,我也猜得出!”   语方知啧啧称奇:“那你说说,背面雕的什么?”   “人!”   “还真是!”语方知乐,“猜得出是谁吗?”   这谁猜不出啊?小清打算给自家少爷面子,不明说,省得他恼羞成怒,话里有话道:“少爷,秋家姑娘派人来找你。”   秋汝之?“找我?做什么?”语方知把白玉收好。   小清觉得少爷还真能演,憋笑道:“秋家姑娘说,今年是秋家初次搭台,没什么经验,想让少爷去指点指点。”   语方知不大乐意:“都搭好了还指点什么?”   小清赶紧道:“秋家姑娘似乎还挺急的,晚上社节也快开始了,您不出去瞧瞧吗?”   “行,那我走一趟。”   小清小声嘀咕:“明明就打算去,装得还挺像!”   语方知:“说什么呢?”   “没!没什么……”小清嘻嘻笑,“少爷您就跟秋姑娘去吧!社节小清也要去逛逛的!就不陪您了。”   “神神叨叨。”   语方知出门就看见秋汝之在马车前等候。   语方知本想走着去,秋汝之非要他上车,语方知让人等了那么久也不好意思拒绝,结果上车才知道后悔。   秋汝之车里的熏香太甜腻,果茶他喝不惯,秋汝之也一直低着头,说话也小声,他觉得没趣,掀开帘子往街上瞧。   还真热闹!   沿街小摊拥挤,铺子都挂上了彩旗,食肆里的社饭香味飘出很远,天色渐暗,人群都往城中央的莲池台方向走去,寻常夫妻说说笑笑,中间牵着孩子,姑娘公子在人海中相视一笑,贪嘴的怀里兜满了糖串子。   语方知悠闲地看着,瞧见个人影。   “严大人!杜松杜砚也在。”   严辞镜听见有人叫他,循声往马车里看去,看见是语方知,淡淡笑着。   语方知问:“严大人也要去看戏么?”   严辞镜点头:“是。”   语方知将帘子掀开到最大:“我也去,要一起么?”   从小窗望进去,严辞镜看见车里还坐着两个姑娘,道:“不必,我随便看看。”   “语公子,路不挤了,马车要跑起来了,语公子小心。”秋汝之出声提醒。   语方知只好跟严辞镜说了声待会见,放下帘子,安生坐着。   严辞镜看着马车远去,转过头来,发现杜砚盯着买糖人儿的小摊芦发愣,杜松在小声数落他:“小孩子才吃糖呢!”   杜砚听不进,杜松拉他都拉不走,哈喇子都快掉下来了,严辞镜看笑了,从袖子里抓出两枚铜钱给摊主,让杜砚自己挑两个,杜砚笑嘻嘻的,选了一个孙猴子和一个唐僧。   杜松颇为苦恼:“大人,您不可以太迁就他。”   杜砚美滋滋地咬着孙猴子,唐僧塞进了杜松的手里,杜松不要,严辞镜笑道:“我们阿砚都把唐僧给你了,你还是闭嘴赶紧吃吧。”   杜松无奈地接过来:“今天社节,阿砚和大人高兴就行。”   三人笑着,跟着人群往城中挪去。   莲池中央的台子已经搭上了布景舞台,挂满了各种灯笼,艺人穿着戏服走来走去,粉裙扮的是仙子,扎俩圆啾的小孩扮哪吒,又走过一个托塔李靖,莲池外,观众的欢呼声,比后台二胡师傅调弦的动静还大。   社节搭台没有财力人力,一般商户还真弄不来,秋家搭得算是很不错了,又是彩条又是灯笼,连朝暮楼里的花魁都请来献舞了。   语方知也没什么好指点的,不过秋汝之也没立刻放她走,带着他在后台四处游走,语方知觉得她大概是紧张多度,才会如此吹毛求疵,待客的社酒和社糕都让他尝尝看合不合适,这他哪儿知道啊?   “语公子,你再尝尝这个?”秋汝之捏着一块社糕,送到语方知嘴边,还贴心地托着帕子候在语方知下巴处,等着接碎屑。   “秋小姐客气,我自己来。”语方知用手接过,疲于应对,悄悄叹了一口气,隔着莲池往外看去,瞧见了正好往这边看来的严辞镜。   “大人!”语方知挥舞着那块社糕。   可严辞镜连个眼神都不给,飞快转头望向别处了,他又喊了一声,结果这次严辞镜直接转身,连个余光都不给,语方知赶紧婉拒了秋汝之的同游邀请,跑出了后台。   语方知风风火火地跑出去,差点跟巡街的祭神队撞上。   “严大人!”   严辞镜指着祭神队:“你看。”   不只严辞镜看入了迷,围在莲台前的百姓也都被笙竽的吹奏之声吸引,纷纷朝长街上看去。   祭神的队伍十五六个大汉,皆头戴粗绳编的抹额,上身赤裸横涂油彩,下身着白色灯笼裤,手上端着社饭,拿着酒杯,嘴里呜呜哇哇唱着听不出词儿的歌,   语方知道:“这是在祭社神。”   严辞镜指着最前头被由一面鼓托起的孩童:“为什么会有孩子?”   那是个脸颊画着火红油彩的孩子,扎了两个啾,四五岁大,身着红衣,红裤扎脚,脖颈、四肢都戴着银铃项圈,撑坐在鼓面上,好奇地睁着大眼睛左顾右盼。   语方知说:“传说社神是个孩童,所以每年社节都会让适龄的小孩扮社神,祭神队是要往村子里走的,城里还好,村子里的场面才叫壮观,播种桑植都跟社神有关,所以一见到社神,村民便会就地叩拜。”   闹腾气已经过去,严辞镜还盯着祭神队看,语方知见他脸色很严肃,问:“怎么了?”   严辞镜想了会,道:“社节……只有江陵才有吗?”   “当然不是,南地都有,像江陵周围的益州和睦州,特别是睦州,社节要持续好几天。”语方知见他脸色不对,问,“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没有。”严辞镜一抬头,语方知就把准备好的社糕送来。   “尝尝?”   社糕裹着白糯的粉,看着很软,严辞镜看了一眼,推拒道:“出门前吃了些罗大人送来的社饭,现在还不饿。”   “可惜了。”语方知捻了一块塞进嘴里,“我特意让小厮去买的,听说这家店的社糕最正宗。”   严辞镜抖了抖袖子,露出一截腕子:“既然如此,那就尝尝吧。”   吃完了社糕,莲台前早已经坐满了人,语方知有早就安排好的座位,严辞镜愿意的话能看得更清楚,不过严辞镜决定在后面看看,不去人群里凑热闹。   语方知陪他,想着人群后没什么人看见,行事也方便。   “阿松和阿砚呢?”严辞镜突然想起身边少了两个人。   语方知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的戏法表演:“我刚看见他们往放烟花的竹园里去了,别担心,不会走丢的。”   民间戏曲有滋有味,严辞镜第一次看,看得出神,台下叫好他跟着笑,台下喝倒彩他也跟着笑,仿佛新奇的事物在这一晚都见识了。   忽的眼前一黑,语方知盖住他眼睛:“大人可别看!”   严辞镜听见些咿咿呀呀的唱腔,躲着语方知的手:“为什么不叫我看?”   语方知笑:“朝暮楼的花魁娘子出来了,怕把严大人的魂勾去。”   “怎么你的魂就不怕被勾了?”严辞镜移开他的手,只见台上长袖飞舞,跳的不知是什么,身轻如燕,很是好看。   语方知看着他,笑:“绝色近在眼前,为何我还要去看远处的庸脂俗粉?”   天上的烟花斑斓,勉强可称作绝色,可语方知的目光却不往上,那就是他曾提起过的莲池?可即便是百盏火烛齐燃,湖中荷花也只能瞧个黑魆魆的影儿。   严辞镜觉得有些牵强,一时想不明白这绝色到底说的是谁。   严辞镜不开窍,语方知也不着急,哄道:“严大人,你看,绝色在那儿。”   严辞镜一看便笑了,松了口气:“还真是,‘绝色’。”   原来是是个酒贩子,挑着两担子酒壶,每个酒壶上都贴着“绝色”两字,招人误会,也叫人口舌生津。   语方知买了一壶,讨好似的开盖递给严辞镜,“上回你没喝成,尝尝?”   严辞镜闻着淡淡的酒气,盯着猫眼那么大的壶口,没说话。   “上回说要赔罪,我可没忘。”语方知仰头倒了一口进嘴里,清冽的酒香瞬间将两人包围,语方知把酒壶递给严辞镜,“用桃花泡的,挺新鲜,尝尝?”   闻着有股子很淡的花香,严辞镜心动,接过酒壶倒了一口。   “咳——”   语方知笑:“忘了告诉你,桃花泡的更烈。”   严辞镜用袖子抹去嘴角的酒液:“那你刚才喝得那么爽快。”倒那么大一口,还以为是喝水呢。   刚刚喝下,脸上一点红都看不出,语方知就跟醉酒了似的,揽住严辞镜:“佳人如斯,难免贪杯。”说着,夺走严辞镜手里的酒又倒了一口。   酒水冲进语方知口中,酒沫子洒溅在严辞镜脸上,他被语方知揽在怀里,感受着烈酒下肚时起伏的胸膛,姿态过于别扭,严辞镜觉得不适,挣了挣。   此时天暗,鼎沸的人声中,语方知那点心思再怎么暴露也不怕的,他有些失望地说:“疫灾刚过去不久,严大人就要与我生分了么?连肩都不愿意让我靠一靠。”   都这么说了,严辞镜哪敢拒绝,由他把头靠过来,被酒烧热的气息直往他衣领里钻,他不适地动动脖颈,却不想侧颈正撞上那两片软而凉的唇。   吓得他一时不敢动了。   语方知轻笑出声,囔了句:“严大人偷袭我!”   此时人群中突然爆发惊呼,把严辞镜吓了一跳,他推着语方知的脑袋想把人推走,谁知语方知遇强则强,不管不顾地把他搂在怀里。   “大人!”   严辞镜挣扎着:“语方知,你先放开我——”   “不要,我不放。”语方知像个无赖,说什么也不撒手,他不管了,什么都不想顾忌了。   语方知太反常,严辞镜犹豫道:“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   “是,严大人说得对,我遇到了一件事,在心中憋了许久,再不说就要憋坏了。”语方知紧紧环着言辞尽的腰。   话中似乎含着无尽苦楚,可他脸上却显着笑意。   严辞镜哪里经历过这种场面,料想语方知背负着深仇,又肩负着语家的重担,平日里看着没心肝,却不想在此刻抱着他撒气。   严辞镜也不会哄人,但至少不挣扎了,叹了口气。   叹气是有共鸣的意思吗?语方知道:“入京是为了报仇,遇见你是意外之喜,我做梦都想在江陵见到你。”   “你……”   语方知放开他,却以无边的柔情拢着他:“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知道什么?”严辞镜抬头,觉得此刻的语方知好陌生,一点杀气都没有,却叫他生出退缩之心,他退开一步,终于察觉身边的酒色淡了些。   “你是不是醉了?”严辞镜偏头躲开语方知伸来的手。   “大人——”   严辞镜转身:“醉了就走吧。”   语方知没走,因为他根本没醉,严辞镜也没醉,但他离开了,步子快得像是有人追他。   作者有话说:   待会二更 第70章 陈情   早已经夜深,烟花从竹园中嗤嗤飞出,将夜空照得昼夜难分,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和愉悦。   语方知那一番话让严辞镜方寸大乱,他也知道自己脸上的惊慌和无措,跟绚烂的夜晚格格不入,正竭力恢复平日里的镇定。   可他的镇定太过刻意,在人群中极为惹眼。   有人往他怀里抛东西,软而滑,可严辞镜此时脑中占满了其他,根本没注意看抓在手里的是什么,他一心想找杜松和杜砚。   他想回家。   “严辞镜。”   身后有人在喊他,他不敢回头,装作没听到,在竹园里乱撞,慌慌地喊着:“阿松!阿砚!”   杜松看见了严辞镜,忙把离烟花最近的杜砚也拉了出来。   “大人,要回去了吗?”   严辞镜咽了咽:“嗯。”   杜砚似乎还没尽兴,抓着杜松的手晃,杜松无奈又快乐,他们都没注意到走在前面的严辞镜有多么不对劲。   严辞镜低头走着,被一个人撞上。   语方知是故意的,他笑了笑,从严辞镜手里扯出两朵绢花:“就这么一会,严大人就收了两颗芳心?”   “什么?”严辞镜木木的。   “姑娘的绢花啊,严大人若是没有心,何必收了别人的意?”   “我不知道,我只是、我该走了!”严辞镜绕过他离开。   杜松和杜砚喊了声“语公子”,也跟着严辞镜离开。   走的那么快,仿佛他语方知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不过是亲密了些,就把他吓成这样,若是说了真心话,他是不是还要断了来往?   语方知声音比天上的烟火还亮:“严大人!我没醉!今夜种种,是我蓄意为之!”   这下严辞镜走得更快了,逃命似的,杜松和杜砚都跟不上了。   很快就跑得只剩一丁点影,还没稀疏的竹影大,语方知笑出了声,可身边没人陪他乐,天上也只有烟火的残星。   竹园里有个供游人歇脚的小亭,语方知用来小憩,抱胸依靠着石柱,浅睡了一觉。   只是浅睡,一有动静他就立刻警觉,按兵不动,静静辨认来人的脚步。   哪个酒鬼啊?走路一深一浅的,又不像醉鬼,醉鬼哪能走直线?   “我知道你没睡。”   严辞镜?   语方知睁开眼,严辞镜就站在他身前,像是有话要说,低着头酝酿。   语方知噙着抹笑等着。   站着太过居高临下,严辞镜隔出一段距离,在语方知身边坐下,微微低着头,眸子低垂,掩住挣扎之色。   “你很矛盾么?”语方知问他。   “不是,你先听我说。”严辞镜口里很干。   “在晔城,凭我自己的能力,短时间内很难接近魏成,从我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的实力不容小觑,京城布满了你的眼线,你背靠语家,又有功夫傍身,凭你的能力,除掉魏成只是时间问题,所以我想保全你,必要时刻牺牲我自己也无惧,只要你能复仇成功。”   “城外暗窟里,我气力耗尽,必须让你活,我家中起火,梁柱坍塌也得我来受,你活着,比我有价值。”   语方知蹙眉:“你在说什么?”   严辞镜抬头,迎着他的目光:“仅此而已,我救你,只是因为让你好好活着杀了魏成,仅此而已。”   语方知懂了:“你是怕我误会?”   “是,”严辞镜收敛目光,“我怕你会错意。”   “会错意?”语方知冷笑,“若我真的会错了呢?错把你的期望当成信号,一步错步步错,到了覆水难收的地步,你要如何?”   严辞镜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语方知一语道破他:“你没想过,那你大可不必特意跑来跟我撇清关系,严辞镜你还没搞清楚状况,这不是误会说开就能皆大欢喜的事。”   严辞镜轻轻摇了摇头:“不,不是这样的,魏成一事我们相互出谋划策,同伴、盟友随你怎么说,许是你误会了,还没到那种程度,又或许是我大你几岁,你把我当兄长也说不定。”   语方知叹了口气,凑近他,严辞镜不躲,僵直了身体跟他对峙,他很想躲,但他不想那么没有底气。   “辞镜。”   严辞镜发怔的样子让语方知看了发笑:“盟友?盟友不会那么惦记你的死活,在大理寺牢狱里的照顾,你都忘了?至于兄长……”   语方知往前蹭了蹭严辞镜的鼻尖:“你躺在病榻上,更衣吃药都是我亲力亲为,兄长么?我给兄长嘴对嘴喂药?”   严辞镜偏开脸:“情况特殊罢了。”   语方知:“那晚与你同塌而眠,我搂你搂了一夜。”   严辞镜:“家中小厮也这般,莫要多想!”   有什么好躲,语方知把严辞镜的脸扳过来:“到底是你多想还是我多想?”   额抵着额,严辞镜离他那么近,眸光细碎,像只受了惊的雏鹿。   “辞镜,我对你是不是真心,我们大可来日方长,你可以说你对我无意,但你不能否认我的情。”   “不是……”严辞镜紧张得睫毛都在轻颤。   “什么不是?”语方知搂住他,“你不否认?还是你早就知道了?”   “也是,我一见你便笑,你来江陵我比谁都开心,你有事哪次不是我帮你摆平?你早该察觉的。”   严辞镜轻轻发抖:“怎会……你我都是男子……”   语方知笑:“男子就不得趣了么?男女做得,男子间也能做成很多事,寻欢作乐的朝暮楼对面,严大人也去看看?”   此时被叫了严大人,严辞镜哪里还能拿出一点威严,可语方知这一份不管不顾就塞来的心意,他怎么可能接纳?   严辞镜不安,语方知却不打算放过他:“晔城那一夜——”   严辞镜打断:“不过是图一时新鲜!你还需好好想想。”   “该好好想的是你,你不是不认么?”语方知扶住严辞镜的肩,循着那抹微弱的气息,堵上那张不说好话的嘴。   刚吮出点味道,语方知便被狠狠推开,后背撞上石柱还在笑,笑得像个得逞的登徒子。   “你!”烧热的是唇,严辞镜却连脸颊也来回抹,心中懊悔,这一趟他就不该来!   严辞镜捂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语方知,又气又急,想骂人,市井粗话又说不出几句,喉中呜咽,只能愤愤吐出一句:“你定是疯了!”   语方知笑得嚣张又放肆,严辞镜不敢再看,飞快跑走。   “疯就疯罢!”语方知大喊,翻身跃出小亭,几步上墙离开竹园,莲池早已经人走茶凉,语方知从天而降,跳进了盛夏的池水中。   凫水半刻,冲出水面,语方知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他还在笑,击打水面振荡出浪花,他大笑。   “甜得很!”   作者有话说:   小严:我吓死了 第71章 躲避   “严大人,本将说的还不够清楚吗?此次出城并没有彻底剿清匪徒,也没有找到匪窝!”何潜很没耐性。   带兵出城剿匪的确是他冲动轻敌了,没有提前派人摸点和勘测地形,墉山大,林子也多,在半山腰看见个人影,追到山顶,那匪徒居然在山下朝他们挥手!   那些个匪徒滑不溜秋,像蚯蚓似的会钻土打洞,没准洞里还像蜂巢似的四通八达,何潜带人追了几次,就吃了几次暗亏,连根毛都摸不到,再追下去太费神了,不得不退回江陵。   但他们这次也不是没有收获的,在山脚下拿着弓箭和刀一字排开,也足够震慑匪徒的了,墉山附近也能安生一阵。   何潜信誓旦旦地去,灰溜溜地回,极大地打击了他的自尊心,本想着行事低调些,回来筹措布局完善后再次出城。   没想到严辞镜知道了,还追上门来问,事无巨细,差点把何潜在山腰摔了一跤的事都给问出来了,何潜不爽,语气难免就不耐烦了些。   “严大人!你已经在我这待了一个早上了,我已经把情况跟你说了三遍了,你还要听什么?”   严辞镜认真道:“何将军下次记得莫要急躁鲁莽。”   何潜赶紧附和:“是是是,你说得对!”   严辞镜又道:“劫匪既然是来自睦州,那就派人去睦州问问情况,本官不信,商贾出身的劫匪真有那么难缠,能让何将军一无所获地回来。”   何潜太阳穴凸凸地跳:“严大人,时候也不早了,你再坐下去,就得跟我一起用午膳了。”   严辞镜微微一笑:“也好。”   何潜扶额:“不巧!伙夫没做严大人的饭,下次吧,那个谁!岳钧山!来送客!”   府衙   “你们严大人怎么还不回来?”语方知歪坐在正堂里的待客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越升越高的日头。   罗生笑呵呵地说:“可能是事态复杂,一时说不完。”   “不就是何潜连劫匪的毛都没摸到就滚回江陵了吗?”语方知不解,“这点破事还值得严大人亲自上门问?”   罗生嘿嘿赔笑,也不知道说什么。   其实严辞镜迟迟不回来的原因,语方知心知肚明。   自那晚以后,语方知也知道要留足时间给严辞镜接受,他很贴心,留了整整两天的时间给严辞镜,没来叨扰过他。   这到了第三天,终于忍不住了,语方知飞快处理完生意上的事,就赶来了府衙,他还带上了一箩筐新鲜石榴,想着伸手不打笑脸人,严大人应该不会把他赶出去,不过他吃了闭门羹,没见着。   接下来两天,语方知时不时上府,想见严辞镜,均以失败告终,每次都是同一个理由,严大人出门了,只带了不会说话的杜砚,谁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今天终于从罗生处打听出严辞镜去找何潜了,何潜虽不至于不待见严辞镜,但也不会多礼遇,严辞镜待不了多久,语方知决定就在府里等他回来,没想到等到了正午。   罗生看语方知越来越坐不住了,道:“语公子饿了吧?”   “准备好了就拿上来吧?”   罗生把准备好的果蔬端上来,语方知看着红艳艳的石榴,惊讶道:“这不是我送来的?”   罗生道:“是啊,严大人昨天特意交代语公子要是来了,就拿石榴招待。”   语方知嚼出石榴甜丝丝的滋味,笑道:“严大人不吃?”   “是啊,”罗生感慨道,“严大人下令谁都不能碰,连他自己也没动,大概是东西太好,不舍得碰吧。”   语方知把半块石榴放下,突然觉得没什么滋味了。   “行了,我走了,就不打扰严大人办事了。”   “别啊!”罗生急道,“您都等了那么久了,严大人说不定已经在路上了呢。”   语方知暗想,要是严辞镜知道他还在府里堵着,想必半路就会让马夫掉头走吧,这么不稀罕见他,连他送来的石榴都不吃,难不成真生气了?   因为他说的那些话?还是因为那个吻?   语方知跨过门槛,看见了站在石阶下的严辞镜,也看见了严辞镜闪躲的目光。   这哪里是生气呢?这分明就是害怕。   语方知一步步走去,严辞镜没有后退,却在语方知靠近的时候,突然伸手抓住了身边的杜砚,他不打招呼,杜砚说不了话,静悄悄的,看来府衙门前的确是个该严肃的地方。   “严大人终于回来了?”   严辞镜:“是。”   语方知翻身上马:“我要走了。”   马鞭挥动,击风声就响在严辞镜耳侧,激得他抖了抖,杜砚后知后觉地扶住他。   杜砚打手势:太阳大,大人脸色很不好,进去?   严辞镜点点头。   进了府,杜松准备好了午膳,严辞镜生咽两口就回了房。   案桌上堆积的公务,不紧要的都让罗生处理,他现在只想休息。   “严大人。”   严辞镜刚把门关上就被人从身后抱紧,吓了一跳:“语方知,放手!”   “不。”   语方知贴着严辞镜的侧脸,从后面把他抵在门上。   “语方知!”   “嘘——”语方知压低声音,“再叫,你府里的小厮可都听见了,杜松最忠心护主了,要是冲进来解救,看到我把严大人压在门上,你猜他会怎么想?”   严辞镜浑身紧绷:“你想怎么样?”   “没怎么,严大人别太紧张,”语方知亲了亲他的脸颊,“几天没见,害了相思病,来找药引。”   严辞镜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根本不能撼动分毫,忍了脸侧的亲吻,脖侧也没躲过,他气得低骂:“语方知你无耻。”   语方知专心吮着他雪白的颈,落下一连串密实的吻:“你好香。”   怀中的严辞镜渐渐没了反抗的劲,语方知松开他,他也没逃,静静地站着,垂着头。   语方知觉出不对劲,扶他转过来,但他还低着头,语方知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却见他愤恨地瞪着眼,眼眶红了一圈,紧紧咬着嘴唇。   语方知突然就慌了,捧着严辞镜的脸蛋哄:“别生气,你不喜欢,下次我不闹了,好不好。”   严辞镜羞愤至极,眼中猩红:“我觉得恶心。”   语方知笑了,拦腰将他抱起,用蛮力制在床上:“开始我也觉得恶心,慢慢才尝出好滋味来。”说着,扣住了他的手腕,把他藏在枕头底下的手拖出来。   只见严辞镜手上紧握着一把闪着光的匕首。   “大人要是不开心,打我骂我,我都认,若你真的起了杀心,那我就真的伤心了。”语方知把刀抽走,砸在地上。   严辞镜冷冷地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语方知笑得良善,扯了被子将两人盖住:“陪你睡觉啊,你这几天都没睡好吧?眼底都泛青了,我不动你,你安生睡。”   严辞镜艰难地从他怀里探头出来:“不动我?”   语方知:“严大人忍忍,我怕我也抱不了你几回了。”   见严辞镜不解,语方知大笑:“严大人都动刀子了,我哪还敢欺负你?”   既然挣脱不开,严辞镜只好就这么睡下,闭着眼睛,他知道抱着他的是语方知,又觉得不是。   “我好像不认识你了。”   “什么意思?断情断欲的才是语方知?”   “我觉得你陌生。”   严辞镜把半张脸缩进被子里,许是真的累了,呼吸渐渐平稳均匀。   语方知无声地笑,紧了紧环在他腰上的手。   “严大人也变了,不再对我笑了。”   作者有话说:   语(委屈):想跟严大人贴贴有错么? 第72章 夜袭   “不巧,严大人出府往城西去了,您再等等?”杜松认得这个人,是栖流所的司坊官,亲自前来应当是有急事,但严大人一大早就出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司坊官本想当面详谈,没想到扑了个空,失望道:“既如此,那本官就先回去,请将这册子移交给严大人。”   杜松恭敬接下:“是。”   司坊官留不久,交了东西就走了,栖流所还等着他呢。   此时,严辞镜正在城西跟进月坝的修建情况。   月坝能阻挡洪水侵袭,又能排走城内积水,一举两得,惠及民生,严辞镜一直在盯着。   孟大人早年留下的旧图纸很有用,请来的工匠师傅在此基础上加以改良,更贴合江陵城现如今的布局,不过工程量大,耗时长,菱湖驻堤完毕,月坝还没有完工的迹象。   工人来来往往搬运石料,严辞镜为了不挡路,站在了石料堆边上,还用手拍了拍。   旁边运送石料的老板笑道:“大人多虑了,语家的东西哪有孬货?还是修渠这种大事,谁也不敢偷工减料的,何况少东家亲自过问,什么料,多少料,他心里都有数,我们做事的哪敢马虎?”   “嗯?”严辞镜收回手,石料切割口上有层灰粉,黏在手上滑滑的,他捻了捻手指,“你们少东家还管这种事?”   那老板有人聊天解闷高兴得很:“现在管得少了,当年他刚成年就接手了他老子的生意,那才叫管得多。”他扳着手指数,   “什么季卖什么货,囤什么货,往哪儿卖,全都说得清清楚楚,还有底下掌柜报上来账目不清的,货不对板的,他全都揪出来罚,那叫一个雷厉风行。”   严辞镜道:“我看他挺闲的。”   老板惊道:“他老子才闲,就总的看看大账目,细碎的事都交给儿子处理了,那小日子过的,坐拥全江陵最多房妾侍……”   说多了,老板嘿嘿笑两下,还没说尽兴,凑到严辞镜面前,低声说:   “严大人还不知道吧?语老板就少东家一个孩子,听说是已故的正妻留的,那么多年,十八房小妾硬是没生出一个男孩,连女孩都没有!”   “好在少东家争气,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堵了那些嚼舌根的人的嘴!”   老板叹了口气:“要我说,语老板也不能把宝全压在少东家一人身上,万一哪天出了什么事……”   说到这,他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严大人冷着脸,好像不高兴,他赶紧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瞧我这张嘴,严大人,我先去看看底下情况怎么样了!”   罗生走过来,看见严辞镜不大愉快的样子,小心翼翼地问:“严大人,怎么了?”   严辞镜也弄不清楚这股子没来由的气,只能说没事,他是来监工,不该想些有的没的,严辞镜站在安全区外,看着几个面生的工人。   “哎哎!”   “没事吧?”   严辞镜眼疾手快扶稳运送石料的斗车,再晚一步,正在上坡的斗车就要顺地势往下滑,压死摔在地上的工人。   那工人捂着额头瘫在地上喘气,老半天起不来,同伴看见了,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跑过来搀扶。   人一下都围拢过来,严辞镜被挤着了,罗生护着他退了两步,大叫起来,岳钧山在墙角听见动静跑过来,喝退那些工人。   “怎么回事?”   那五六个工人七嘴八舌地嚷起来,好像是说有人中暑了。   他们操的口音比江陵本地口音还重,严辞镜听不懂,让罗生帮他问,他们从哪儿来。   原来这些人是江陵以南,睦州的百姓,江陵涝灾的时候,睦州也在水火之中,商户、农民流离失所,一路北上,就来到了江陵。   江陵城中各项工事都要人,这才给了他们一个糊口的机会。   严辞镜问:“睦州没有瘟疫,城中情况不会比江陵更差,怎么会让百姓沦落至此?”   岳钧山鼻孔出气:“睦州知府惯会一劳永逸,城中闹疫病,需要药材的时候,睦州就曾袖手旁观,只要是江陵来的,绝对不让进城,现在知府把最难处理的难民赶出来,也不难理解其用意。”   罗生也一唱一和的:“哎哟,这叫什么事啊?睦州的破事也该我们江陵来擦屁股吗?”   寻常难民流窜而已,奇怪的是,睦州有没有封城,要是有大乱早就会有消息传来,而按那几个人的说法,睦州城内秩序尚可,一切都还能控制,他们为何离开睦州?   “我们也不想!”口音没那么重的大爷说了,“我们来了江陵才知道,城中栖流所供简单饭食,还安排活计,要是睦州也能这样,我们又怎么会离开?”   竟是睦州府衙不作为?   “大人……”罗生有口难言。   严辞镜点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睦州不作为,任由城中受难百姓自生自灭,此举像是在逼人远走……   睦州到底什么情况,严辞镜想派人去查,但现如今更紧要的,是城中涌入的难民恐怕会越来越多,栖流所一旦负荷不了,城中闹必回生乱。   严辞镜想着此事,一路上都深思不语,回到府衙,看见了司坊官留的信,才知道事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晚饭后,严辞镜一直在书房里跟罗生等人商量,一时半会也出不来结果,只能改日再议。   杜松提着盏幽暗的灯笼,送严辞镜回房。   今日轮到杜松值守,严辞镜关门之后,他正打算照例往院门外走去,被严辞镜叫住。   “阿松,你今晚在我门口候着吧。”   “是,大人。”杜松又提溜着灯笼转身,在严辞镜屋门前的石阶上坐下来。   整个院子都静悄悄的,杜松听见严大人的脚步声,接着是关窗的吱呀声,杜松觉得奇怪,严大人不觉得关窗睡觉很闷嘛?   接下来就没什么声音了,杜松盯着树上的大蝉发愣。   一门之隔,严辞镜被突然从窗口闯入的人,紧紧压在了床上,同时捂住了鼻息。   不速之客闯进来的时候,严辞镜正要关窗,眼前一黑,还没来得及叫人,就被捂住了口鼻,关窗的声音掩盖住两人倒在床上时,床板的咯吱声。   严辞镜先是惊愕,再是愤怒,冷冷地瞪着语方知,偏偏手被压在头顶,两条腿也被制住,除了无声地警告,对语方知没有任何威慑力。   语方知亲了严辞镜一口,咬开严辞镜的衣领,寝衣轻薄,蹭两下就散了,露出一小片白皙的胸膛,从剧烈的起伏能猜到,严辞镜现在有多生气。   语方知在胸口处停留片刻,笑了:“严大人别怕,不做点准备,待会我撤了手,你叫人怎么办?我对杜松可下不了手。”   怕叫人还敢夜闯府衙,严辞镜张嘴便咬,叼住语方知手心的肉,示威似的辗磨起来。   “我怕疼得很,严大人饶了我。”语方知松手,手心处火辣辣地疼。   严辞镜一恢复自由就剧烈挣扎起来,抬腿去踹,被语方知用被单缠住,他一时气愤,给了语方知一巴掌。   清脆的一巴掌。   打得语方知偏脸过去,也把严辞镜打懵了。   “说了怕疼,严大人还这么用力。”语方知浑然不在意似的,握住那只僵在半空中的手,蹭了蹭。   门上,杜松的影子印上来:“大人,发生什么事了吗?”   语方知附在严辞镜耳边:“你想他进来么?”   当然是不想的,要不然严辞镜不会浑身僵硬,语方知得了大好的机会,亲了亲他的嘴角,还得寸进尺地把衣袍撩得更大,捏了捏他腰间的软肉。   严辞镜按住他的手,声音含糊地喊了声:“没事,蚊子而已。”   严辞镜不敢叫人,语方知该更加大胆才是,但是他没有,默默掖好了衣袍,腰间还打了个死扣,完全松开严辞镜,乖巧地在他身边躺下来。   做这一切,只是因为严辞镜说话声中的哽咽,他听得难受。   “你到底要玩弄我到什么时候?”严辞镜用手遮住眼睛,很无力。   语方知将严辞镜轻拢进怀里:“我想亲近你,没想欺负你。”   “若是每次抱你,都要挨上一巴掌,我也是愿意的。”   严辞镜由他折腾,困乏地闭上眼睛,说:“早知道会有如今的局面,当初我宁愿没见过你。”   “是么?”语方知笑了笑,给严辞镜抚胸顺气。   “好像是,”语方知自说自话,“你看你,以前从不让杜松守夜的,还为了防我,连窗户都关上了,晚上睡不好怎么办?”   严辞镜一直偏着脸,不想看语方知,所以他根本不知道,语方知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中的怜惜和自嘲。   他根本没想过,语方知也会流露这样的情绪。   他满心只想着让语方知走。   “你若是想留在这里,那你就留吧,我去别处。”   语方知赶紧按住他:“我来是有要紧事!关于睦州,你真的不听?”   有关公事,严辞镜还真的就安静下来了,等着他往下说。   语方知也严肃起来,事态严重,他不得不暂时收敛:“你附耳过来。”   严辞镜也是迷糊,两人都在一间房里,低声说话又传不出去,哪里要靠那么近?   只见语方知微微一笑,哄道:   “你香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作者有话说:   之后,严辞镜每每想起这一巴掌,都会捧着语方知的脸,一脸懊悔,这时候语方知就安慰:没事,一点都不疼,都没留印。   小清揣手嘀咕:瞎说!那几天少爷的脸臭得像茅坑,哪有人敢提脸上的五指印? 第73章 白玉   “你香我一口,我就告诉你。”   语方知还真让出脸来等着。   严辞镜冷冷看了他一眼,甩开他搭在自己腰上的手,掀被子下床,被语方知拉住,按回床上。   “我说我说,真拿你没办法。”   “是这样。”语方知又把严辞镜搂紧怀里了,严辞镜虽然气愤,但现在也不是挣扎的时候。   语方知说:“大人已经看见了城中流进来的难民了罢?其实他们不是从城门进来的,不然你不会到现在才发现。”   严辞镜思索了一会,明白了:“从城西月坝处。”   “是,城西修月坝,打穿了城墙,留出那么大个口子,他们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你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就这么点过时的信息,不足以让严辞镜忍受与他十指相扣。   “当然不是,”语方知揉着他的指头,“我要说的,是睦州知府蒋图。”   “语家商线覆盖全国,早在今年三月,我手底下的走商,就已经收不到睦州的茶叶了。”   严辞镜问:“为何?”   语方知答:“当时知府蒋图下了一道令,严禁茶农私卖茶叶,只能卖给官府制定的茶商,指定的茶商收茶开价,开出的价格跟鱼食差不多。”   “大人一定想到了,茶农、其余的茶商不乐意,怨声载道,后来不知怎么,茶商突然都没动静了,也不知是被私下处理,还是妥协了。”   严辞镜难掩惊讶:“后来呢?”   语方知:“后来就爆发了涝灾,睦州也损失严重,不能种茶卖茶,其他的路也走不通了,为了活命,凶一些的北上成为劫匪,其余的到处奔走寻找生机,来到了江陵。”   “城中涌入的难民,严大人想好怎么处理了吗?”   严辞镜道:“自从上次疫病之后,城南斧头村就被烧成一片废墟了,但那是块避灾的好地,我打算将他们安置在那里。”   语方知笑着亲了严辞镜一口。   “不愧是我的严大人,真聪明,这么做,一来能把难民往城外挪,缓解栖流所安置压力,二来城南斧头村重建又有了人手,一举两得。”   严辞镜叹了口气,用手背蹭脸侧的口水渍,不满道:“还有什么?”又道,“蒋图呢?你的人还查到什么?”   “严大人真聪明!”   这次语方知还没动,严辞镜就把两边脸都捂住了,就怕他又突然给个湿漉漉的“奖励”,语方知被他的举动逗笑。   语方知退而求其次:“好了,手给我。”   严辞镜不愿意:“怎么?”   语方知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紧紧挨住严辞镜,道:“蒋图可不是个简单的人,派人去查到的消息,听得我直发抖,严大人若是不牵住我,我可不敢说。”   假不假?   假也没办法,严辞镜只好妥协,暂时牺牲掉一只手。   “抓手腕?我还以为你要捉拿我呢!”语方知将五指伸进他的指缝间,紧紧扣着。   严辞镜不耐烦:“你到底说不说?”   “说!”语方知立刻认真起来,“低价收茶的茶商就是蒋图的人,睦州茶好,量这么大,能白赚不少银子,但我的人追查过去,并没有查到那些银子的藏身之处。”   严辞镜问:“钱送去哪儿了?”   语方知道:“晔城。”   严辞镜大惊:“魏成?”   “不一定,”语方知道,“如枯从京城传来消息,他并没有发现魏成跟睦州的联系,况且蒋图也是早年牵连进孟大人一事,被贬离京的官员之一,他该跟魏成老死不相往来才对。”   不是魏成?那京中还有谁?严辞镜猜测:“许是蒋图把钱用来上下打点,并不只给某一个人。”   “不知道,”语方知又说,“最奇怪的是,蒋图吃穿用度极为清简,府衙也多年未曾修缮,若是为了升官发财,难道不是先让自己过得体面些,再行贿赂吗?”   严辞镜觉得蒋图大有问题:“我想派人去看看。”   语方知点头:“蒋图可能跟晔城中某些人有不可告人的牵扯,改天我亲自走一趟。”   “亲自去?”严辞镜心想,语方知亲自出马,事情应该没有他说的那么简单,但除了语方知,也没有什么人能完全得他信任,去处理此事了。   但语方知完全会错意了,他的眸子亮着喜悦的光:“大人这是舍不得我?”   严辞镜抽出被悟出一掌心汗的手:“事情说完了,你可以走了。”还怕态度不够清楚,翻身背对语方知。   “一起睡,好不好?”身后的声音难得带了一丝祈求。   他说不好就行了吗?严辞镜不搭理他,还往床沿挪了挪,卷着被子缩成一团,就这么睡着了。   语方知好纳闷,说了要一起睡,连个被角都不留给他?好吧,他也不是蛮横的人,既然不给被子,那他就要人吧。   他小心翼翼地帮严辞镜翻了个身,好在严辞镜睡得很熟,完全不知道自己又被语方知搂进了怀里。   记忆中的笑颜已经远去,语方知都记不得上回严辞镜对他笑是什么时候了,他吻了吻严辞镜的眼睛,鼻尖,脸颊。   严辞镜安静沉睡的样子也是极好看的,其实怎么样都好看,要不然语方知也不会一看到这张脸就没辙。   “你就这么讨厌我么?”语方知抱怨的时候也是笑着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开玩笑。   “许是我把你逼急了。”语方知贴住了严辞镜的唇。   “若不这般,我怕再也碰不到你。”   他吻进了严辞镜湿热的唇齿间,带着不被认可的、一厢情愿的情意,还有如潮水般,源源不断的眷恋,他紧紧地吮住了严辞镜的舌尖。   严辞镜无意识地哼了一声。   语方知根本不怕严辞镜醒,就像他不怕严辞镜知道他的心思,或者说他希望严辞镜醒,叫他看清楚,语方知对他,到底痴迷到了何种地步。   亲吻并没有持续很久。   语方知坐在地上喘息,背对着严辞镜。   趁人之危的是他,临阵逃脱的也是他,就算把严辞镜的衣服全部剥光,他也没办法对着完全没有知觉的身体下手。   他根本,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无怨无悔,他想要严辞镜,完整的,从里到外。   “你不给我,那便由我给你,连同你的那份。”   语方知临走前,在严辞镜眉心落下了一个吻。   还有一颗真心。   早上严辞镜是被冻醒的。   醒来时发现外袍大敞,裤子也早就落地,一点被褥也没盖,窗户还开了,怪不得他觉得冷。   想去捡被子,又发现手中抓着东西,方方正正,凹凸不平,他举到眼前看,发现是一块剔透的白玉,上面纵横着粗细不均的线条。   对着光细看。   花枝纤细,花瓣饱满圆润,玉色纯净圣洁,严辞镜挑不出错。   可雕玉的人却不好。   再想就要把那晚的荒唐事翻出来,严辞镜一下没抓稳,白玉摔在地上,清脆的磕碰声专往人心上撞,严辞镜赶紧起身去捡。   白玉几番扑腾,翻了个个,另一面朝天,面上雕的人像,严辞镜看得清楚。   玉光清亮,他的眸光却暗。   严辞镜将目光移开,不看白玉,好像就能忘却送白玉的人。   听见杜松打水的动静,严辞镜脱下寝衣,这才发现胸膛上的红印子,红艳艳的要让人看得上火,严辞镜眼不见为净,利落穿上了衣服。   杜松已经在敲门,严辞镜想应。   张了张嘴,又记着还躺地上的白玉,捡起来不知道藏哪儿,被谁翻出来都说不清,干脆带在身上。   白玉塞进袖口,冰冰凉贴着他的肌肤,让严辞镜难以忽视它的存在。   更进一步,他也越来越难忽视语方知对他的感情。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 第74章 治乱   城中新涌入的难民,严辞镜想出了重建斧头村的办法,但要安排到位,还需很多布局:   户房登记、工房出营造图纸,江州营管治安,一项项都要做好没那么简单。   好在经过上次治灾一事之后,严辞镜的威仪和声望都有所提升,要调动府衙里的人事都很顺利,连江州营处也好说话了很多。   栖流所里的流民要靠岳钧山去说动,往城南撤。   好在流民大多淳朴,说是要给他们另寻宽敞的住处,就算要付出些体力,他们也没什么怨言。   严辞镜还注意到流民中,有不少受伤生病的,特意派人去请了唐霜唐大夫在城南等候。   “大人?”   唐霜看见严辞镜时,他正站在斧头村外,隔着层篱笆,往村里看去。   斧头村作为发病地,早就被焚烧殆尽。   死去的村民另寻地方埋了个干净,茅草搭的屋子更不会春风吹又生,斧头村彻底没了。   岳钧山站在旁边,也感慨万千,想当初他还跟严大人在小溪里发现了被泡发的病体,现如今小溪奔流清澈,早就将污秽都冲刷干净了。   他还记得当日发现疫病的景象。   “要不是语家少爷出手相救,严大人也不会那么快得到救治。”   唐霜点头:“是,当时我见到严大人的时候,他手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若不是少东家反应快,大人的病症会更严重些。”   岳钧山和唐霜说的都是事实,严辞镜没办法否认,更没办法不想起当日,语方知策快马而来的模样。   风还是一样急切,吹得人耳边呼啸,他耳边依稀响起那声焦急又心痛的呼喊。   “好了,我们进去吧。”   岳钧山带人跟上,唐霜提着药箱跟进去进去。   地上的废墟不处理,暂住的军帐没地方放,岳钧山指挥流民清理,重而大的横梁木头则让官兵来搬。   流民中有孩子,孩子也跟着捡地上的枯枝败叶,堆成了一小摊,太重的搬不动,转着圆溜溜地眼睛看着一身青衫的白净男子。   “你能来帮帮我吗?”孩子吃力地抬着木头一端,问。   严辞镜赶紧去帮忙,木头陷在烂泥里,严辞镜把袖子卷起来,一把扛起木头,袖中白玉掉落,磕碰声被孩子的吆喝声掩盖,纯净的玉又被踩进泥里,几番践踏,脏污不堪。   严辞镜没有架子,穿的衣裳不显富贵,又年轻,加上上手帮忙清理,身上也难免溅了泥点,所以没人看出来他是什么大人。   岳钧山不凶,唐霜也温和,有些个流民就抱怨起来了:   “来之前没说是这么个地方啊?栖流所还有免费的粥,现在还得干苦力才有饭吃,多累啊!”   “是啊!我听说这里还是什么发病地,这不是要害死咱们嘛?”   “为什么不让我们进江陵城啊?嫌我们脏、穷呗!说有地方安置实际上是想赶咱们走!”   怨气渐渐将流民拢在一起,休息的间隙,他们的抱怨已经传进了严辞镜的耳朵里。   他解释道:“栖流所空间太小,住不了越来越多的人。”   流民不悦:“是嫌我们又脏又臭吧?”   严辞镜否认道:“不是,栖流所空间狭小,人太拥挤容易生病,江陵城已经有了前车之鉴。”   耐心解释换不来理解,流民高声质问严辞镜:“你谁啊你?凭什么赶我们出来?我们要去哪儿不行?这破地方我不待了!”   这人蛮横得很,推了严辞镜一把。   看见严辞镜不还手,怒上心头的流民更来劲了,将他围了起来,七嘴八舌闹起来,岳钧山见势不对,让官兵去拉人。   流民都是经历过大难偷生的,官兵又不敢真的动刀动枪,一时间几十个流民竟然难以控制,任由他们四处疯跑起来。   踹翻了刚搭好的帐篷,架起的锅炉被摔出好几个洞,堆在一起的废墟也被踹乱。   到了这种地步,岳钧山抽出刀来威胁也不顶事了。   混乱中,唐霜一个姑娘家也被推搡倒地,流民趁乱要欺辱她,被严辞镜踹翻,流民挣扎站起来后,纠结人手又围上来。   岳钧山被几个老汉绊住,其余官兵也在奋力围住一大圈闹事的流民,严辞镜这边一时没人帮忙。   严辞镜暗恼自己的疏忽,让流民有作乱的机会,还把唐霜卷了进来,他护着唐霜后退,挨了好几下。   “唐姑娘,我拦住人,你骑马离开,去城中找人。”   “找谁?”唐霜握住细刀指着越来越近的流民。   第一时间,严辞镜脑中浮出一张张狂又纨绔的脸,开口却是:“何潜!”   “去找何将军!”   “何将军?严大人死到临头想的却是何潜?我好伤心啊!”   一道带着笑意的男声传来,骤停的马冲天嘶啼,长鞭破风甩出,清脆的一声“啪”,围住严辞镜和唐霜的流民脸上已见血。   语方知从马上跳下来,甩着长鞭逼退恶徒后,扯过严辞镜的手,扫了眼手背上的抓痕,问:“谁伤的你?”   严辞镜不说,唐霜用细刀指出几个人:“他!他!他!还有他!用棍子打了严大人,少东家都别放过!”   语方知转身就抽,马鞭像是长了眼睛,率先抽在要逃跑的人的膝盖上,鞭鞭狠厉,抽得皮开肉绽,尖啸的鞭声在喧闹人声中极为刺耳。   “够了!”严辞镜拉住语方知。   语方知对着严辞镜凶不起来,笑:“严大人说的对,这人打够了。”转头又抽向另一个恶徒,“该打另一个了。”   语方知很凶,比何潜更凶,何潜的长枪利落,制人但不伤人,语方知却是鞭鞭见血,严辞镜拉都拉不住,最后是何潜的长枪拦住长鞭。   “大少爷,再打人就死了。”   加上严辞镜拦着,语方知这才收手。   语方知把马鞭甩到地上,不由分说地拉住严辞镜,扯进帐篷里,帐子一关,语方知就疯了似地,脱拽严辞镜的衣服。   “我没事。”   “你别这样。”   “我真的没事!”   前后检查真的没什么伤口,语方知松了一口气,把严辞镜紧紧地搂在怀里。   心有余悸道:“你不知道我看见你被人围着的时候,有多害怕。”   又骂:“流民都是些什么人,你不知道吗?一听说你带流民来斧头村,还就带了几个兵,我就立刻去找了何潜,还好,你没出什么事。”   严辞镜没办法否认自己的疏忽,声音闷着:“何潜怎么来了……”   语方知气得在严辞镜屁股上拍了一下:“何潜听我说完就知道要出事,话都没说就带人出来了。”   严辞镜低声道:“那要好好谢谢何将军。”   语方知扣住严辞镜的下巴:“怎么不谢我?不是我救的你么?”   严辞镜躲着那目光,拉了拉滑下胳膊的衣衫,他的手有些发抖,衣衫都拉不整齐,还是语方知帮他才整理好。   “辞镜,亲我一口。”语方知抵着严辞镜的额头,“我还是怕,跟你讨个安慰。”   严辞镜说不出话,也没劲推开语方知,他的身体很软,并着胸腔里的心也软。   “我……”   语方知抚着他的脸,指腹蹭着他眼下的肌肤:“别拒绝我,好不好。”   下一刻,语方知贴住了严辞镜的唇,撬开了口齿,狠狠吮住了他的舌尖,惩罚似的,吮出了严辞镜的轻呼。   在这一刻温热的触感,才使语方知悬着的心放下。   严辞镜偏头躲不开,后脑勺被握紧,身子是一开始就软在语方知怀中的,唯有一双惊讶又惊慌的眼睛,昭示他并未沉湎于语方知的占有和掠夺中。   帐外何潜的呵斥声,官兵刀出鞘的声音,唐霜打开药箱的声音,清晰地包围着严辞镜,这使他再也禁不住语方知的情和欲,眼角情不自禁地流出泪液。   “严大人!”何潜在帐外叫,又疑惑,“唐大夫,你眨眼睛是什么意思?”   语方知被严辞镜推开,又拉住他的手,笑着去抹他的泪水,还有红润的唇。   “怎么像是被糟蹋狠了?”   严辞镜看了他一眼:“我要出去。”   语方知最后抱了抱严辞镜:“好。”   作者有话说:   有种严大人被欺负惯了,不懂得反抗了的感觉hhhh 第75章 失而复得   何潜不愧上过阵、杀过敌的人,说一不二不是说着玩玩的。   挑着长枪把闹事厉害的三个恶徒给打了出来,带来的官兵拿着刀,将其余难民团团围住。   “江陵经历过涝灾、疫灾,城中最为难之时,曾多次往周边的州府去信,没有一个州府回信帮忙,全靠城中自救,江陵城才没有落到灭城的地步!”   “江陵城百废待兴,栖流所也刚经历完一场浩劫,本将大可以效仿睦州的做法,镇守城门,还有城西破口处,一个流民都不放入!”   “知府严大人连日筹划,才想出法子安置你们,还请来圣手唐大夫给你们治病,已经是仁至义尽了,有人不愿意,现在就可以滚蛋!”   “拆帐篷,打人?”何潜踹翻那三个恶徒,“江陵城接纳流民,不接纳恶徒!”   何潜好久没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就差将闹事的人军法处置。   语方知远远看着,笑着对严辞镜说:“这种事,还得何潜来,大人太过温和。”   严辞镜想起来还是一阵后怕:“我也不曾想过流民会有诸多不满。”   语方知:“人心不足蛇吞象,大人良善,旁人未必就会领情。”   严辞镜怅然道:“此事……我是不是做错了?”   若是没有语方知和何潜出手,他自己受些轻伤也就罢了,若真的连累了好心的唐霜,他万死难辞其咎。   他的愧疚和懊悔,语方知当然心知肚明,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更加心疼。   “若是当初疫灾起在睦州,睦州知府求请严大人出手相救,严大人该如何?”   严辞镜毫不犹豫:“那势必要救的!”   语方知笑:“严大人体察民情的时候,没听过城里的百姓怎么说的么?严大人是好官,严大人是大恩人,还有什么?让我想想……”   严辞镜笑了,眉间的愁云散去,抿着唇笑:“果真?”   “严大人做这些事的时候,没想过百姓会怎么想么?你带人修渠,开官仓救人,以身犯险身染疫病,兴土木,桩桩件件,百姓都看在眼里。”   语方知贴着严辞镜的耳朵:“我也看在眼里的,私下时常赞叹,我看上的真是个了不得的宝贝。”   好言软语哄得严辞镜难以招架,心头的阴霾一扫而空,只剩下越来越膨胀的难为情和无措,他眼神飘远,指着何潜:“我、我先去问问情况。”   “去吧,不必特意同我报备的。”   严辞镜觑他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何潜已经“安抚”好了流民,三个数之内,不愿意留下的,可以自行离开,留下的,必须听从安排。   结果是,没有任何人离开。   那就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何潜指挥岳钧山带人守着这群流民,让他们自己收拾残局,需要医治的,自己来找唐霜。   见过流民暴起有多可怕后,何潜没敢让流民接近唐霜。   老幼妇孺还好,其余的,全是由官兵原地按着,让唐霜诊治,体热咳嗽的就给些药丸,跌打肿痛的要上药包扎,唐霜不上手,官兵来,都是上阵杀敌过的,什么伤不会收拾?就是手脚没轻没重了些,上药弄得像上刑,呜哇叫成一片。   严辞镜看见唐霜闲下来了,就去道歉。   唐霜也等着他,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就扳过他的手腕,给他把脉。   “还好,严大人只是受了惊吓,没什么大碍。”   严辞镜歉疚:“下次还是让其他大夫来吧。”   唐霜摇摇头:“我是知道跟着严大人不会出事,我才来的。”   严辞镜不解,唐霜也不解释,低着头整理药箱,含糊道:“严大人总有贵人相助,次次都能化险为夷。”   严辞镜久久沉默着,唐霜盖好药箱,抬眼看去,淡笑道:“严大人似乎有话要说。”   “是,”严辞镜看周围没人,道,“此前一直想问,但苦于没有找到机会。”   唐霜:“大人请讲。”   严辞镜:“我想问一味药。”   “请说。”   严辞镜犹疑道:“确切来说,不是一味药,应该是一种香。”   唐霜:“香气也可入药,大人可还记得外观气味?”   严辞镜终于将长久藏于心的秘密说了出来:“香片状似树皮,略弯,紫黑色,燃之便有淡红烟雾,能使人昏沉失智,言行无状。”   当日黑鹰逼他吃下的糕点中,混着蒙汗药,被抗进屋中时,他并未完全昏迷,而是眼睁睁看着,黑鹰将香片扔进了熏炉中。   唐霜想了会,道:“寻常香片色浅,严大人说烟雾淡红……可是返魂?”   “返魂?”严辞镜道。   唐霜点头:“寻常香片能入药,返魂香却不行,多用在闺阁之中,严大人见过?”   “嗯?”严辞镜道,“上回在药铺见过。”   唐霜道:“返魂香原来自北域国度,取自该地独有的雪鹿,自北境战事一起,商路也断了,严大人看到的应该只是仿品,效果远不如返魂。”   原来那日在街上见到的,只是仿品,严辞镜又问:“那返魂……可有化解之法?”   这边严辞镜在跟唐霜说话,那边的语方知远远看着。   确保严辞镜没受伤后,语方知,起起落落的心终于能放下,一放松,右手虎口处就火辣辣地疼。   甩鞭子的时候可丝毫没省力,他的虎口也被磨得血肉模糊,不过他不在意,他满心都在想着严辞镜刚才的笑。   似乎严辞镜真的接纳他了。   是昨晚留下的白玉起了作用?   语方知心情还算愉悦,还跟着官兵清理残局了。   说是清理残局,只是明面上好听的说法,语大少爷哪能亲自动手?   “碎瓷片,赶紧捡了,要不然晚上滚一身血。”   “非得闹,早上刚收拾好就给弄乱,最后还不是你们自己收拾?”   语方知作壁上观,就动嘴皮子,偏偏流民都记得他甩鞭子时的凶悍模样,没人敢跟他顶嘴,再加上一圈官兵盯着,谁还敢放肆?   烧黑的断壁残垣往篱笆外运,语方知就在入口处站着,来回躲着嫌累,干脆进村了。   “哎!你看,这白花花的是什么?”   “好像……是块玉?”   两流民蹲在地上掏泥,掏出一块裹着黄泥的块状硬物,在膝盖处蹭了几下,还是没蹭掉上面的泥渍,但对着太阳,已经能看清楚是块难得的好玉了。   “我跟你说啊!这可是我看到的!得有我一份!”   “我拿到就是我的,你别抢!”   两人不搬东西了,扭打起来,争抢着那块玉,被压在底下的人死都不愿意松手,高高举着不让碰。   突然眼前一暗,手里的东西没了,那流民啊啊大叫起来,朝抢东西的人冲过去,他认得这个人,那凶恶的将军叫他大少爷。   大少爷又怎么样,大少爷就能抢人东西吗?   只见那大少爷轻蔑地笑了,紧紧攥着玉,头也不回地走了。   流民被那副要吃人的模样吓怕,退了两步跌在地上,喃喃:“我刚才是不是差点要死了?”   语方知是要死了,被死气的,在他看到那枚被践踏到泥地里的白玉时。   他记得这玉,是昨晚他亲自放入严辞镜手心里的,不知怎的就被丢弃在这里。   严辞镜不珍惜,颗这镌刻许久的白玉,他却是珍惜得不得了。   刻玉时想了许多,想初次见面的针锋相对,想屡次涉险时的互助,想荒唐的洞房花烛,最想能永远护着严辞镜。   洗玉的时候却没想那么多了,他想严辞镜躲亲近时的冷漠,被逼红的眼眶,还有烛熄后响亮的耳光。   溪水冰冷刺骨,语方知冻得手指发乌,还是没冲干净白玉,精雕细琢的每一处都藏了污。   语方知越搓越用力,虎口的伤口被蹭开,鲜红的血液再一次弄脏了白玉。   最后妥协的是他。   白玉没有没有洗干净,凹痕中还卡着黄泥和血污。   语方知把白玉揣进怀里,玉在冷水里泡得冻人,冻着他在大夏天汗毛倒立。   看见严辞镜向他走来,他让嘴角牵出一抹微笑,看起来与平时无异。   “要回去?”   严辞镜点点头:“剩下的都交给何将军了。”   语方知问:“我送你?”   严辞镜难得应承下来,语方知哪能错过独处的机会?招来快马,翻身上去,扯着马鞭,朝严辞镜伸出手:“上来。”   严辞镜没碰他,拽着马鞍利落上马,坐在了语方知的前面。   作者有话说:   语方知真的伤心死了(新年快乐!!!!) 第76章 玉碎   严辞镜扭头去看语方知:“送我回府罢?”   语方知夹紧马腹,让马缓缓跑起来,手臂圈着严辞镜,不让他反抗,道:“我又不是马夫,你说去哪儿便去哪儿么?”   严辞镜急了,频频扭头去看他:“你要带我去哪儿?我不去,我要下马。”   语方知嗅着他的发香,故作疑惑:“不是严大人自己要坐上来了么?怎么还反悔了?”   他还想逗逗严辞镜,但没想到严辞镜居然安静下来,低下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最后说了一句:“那便去个安静的地方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其实语方知已经想到他要说什么了,但还是笑着打趣:“要说什么?我不爱听的别说,好不好?”   语方知虽是在笑,环住严辞镜的手却一再收紧,勒得严辞镜不舒服,下意识按住他的手,想把他的手拉开。   但他的手太冰了,严辞镜还摸到了一道口子,转身去问:“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去找唐霜包扎?”   “没事。”   “怎么没事?”严辞镜握住他的手,“已经能见到肉了!你不痛吗?”   此时才感觉到一点痛,语方知贴着他的侧脸蹭:“痛,好痛!你吹吹?”   没正形,却让严辞镜不上不下,这伤口一看就知道是甩鞭子时,太过用力留下的,伤是为他受的,他心里不好受,捂住那道血口说不出话。   语方知反扣住他的手,紧紧攥着:“骗你的,我没觉得痛,见到你被人围住,才是真的怕。”   此时马已经停了,没进城,停在严辞镜染病休养的地方。   没有人,只有风吹稻田,严辞镜终于不怕被人看见,也不怕人听见。   “我值当你这样么?”   语方知已经察觉不对,从身后抱住严辞镜:“值当!我甘愿,我不后悔!”   严辞镜后颈上盛着委曲求全的重量,衣襟已经被抓皱了,他被禁锢着,觉得呼吸都困难:“语方知。”   “你想好再说话!”语方知怕得很,装模作样吓唬他,“说我不爱听的,我就亲你!”   严辞镜才不怕,又叫他话中的惊慌软了心,叹了口气:“那我说些你爱听的吧。”   “从你晔城出现的那一刻起,我的计划就被全盘打乱了。”   语方知点头:“是好事,我帮了你!”   “是,”严辞镜继续说,“若不是你,估计我现在还在帮黑鹰处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或者我早就死在了那次宫宴上,再幸运一点,也不过是多活些日子,最后死在大理寺的监牢里。”   “我不要你感激我,”语方知亲了亲严辞镜的耳珠,“你也帮了我不少,我们之间没有谁欠谁。”   严辞镜用转头看他的机会,躲掉了耳畔的气息:“我们是盟友,我们有同样的目的,都是为了同一件事,我一直没忘。”   “但……”   语方知大叫:“不要再说了!”   严辞镜沉默了会,还是接着把话说下去了,“但也止步盟友,或者同伴,再多的,你要找别人。”   严辞镜是真的心狠,话语伤人,还要亲自动手,挣开语方知对他禁锢。   一口气叹得语方知心狠狠地揪起来,他重新环住严辞镜,头抵着他肩窝,动作之大,胯下的马儿都被带得走了几步。   “在房中对你做的那些事,你不乐意下次就不逼你了,我们慢慢来,开始我也不愿意承认,我给你时间,你好好想想。”   严辞镜摇头:“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   语方知心口一跳:“我没错,我心爱你也是错么?”   严辞镜听不得这句话,挣脱开他的手,翻身下马,语方知也跳下来拉住他,重新将他拥进怀里。   怀中的充实感并未填满他空落落的心。   “我没错!严辞镜,我没错!我心悦你,我有什么错?”   严辞镜以手臂隔开两人,眼中冰冷,怕语方知听不清似的,一字一顿:“从一开始,就错了。”   一开始?语方知难以置信地看着严辞镜。   一开始?梦华阁的惊鸿一瞥,芙蓉渠的冷眼相对,还是徐府中的缠绵?   都是错么?   他宁愿严辞镜打他,赶走他,也不要这般绝情,一句话就将他们的过往全都否认,那他算什么呢?   “你不要我了么?”语方知给了他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严辞镜低着头,慢慢脱离了语方知的怀抱,原本抵着语方知胸膛的手也渐渐滑落下来,语方知已经看到了他的选择,心如刀割。   “我在帐中抱你,你并未反抗,我以为……”   语方知觉得严辞镜绝情极了,看着面前依旧风华月貌的梦中人,“你一定忍得很辛苦。”   严辞镜眸光暗淡:“你不该救我。”   “什么?”   严辞镜眼中闪过一丝不忍:“那晚……你也不该来徐府。”   语方知笑得苦涩:“原来你记得。”   “是,”严辞镜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救我?”   语方知道:“当时情况特殊,返魂香非比寻常,若是不能……”   “不是!语方知你扪心自问,你当真不知道第二种破解之法么?”严辞镜冷冷地看着语方知,他觉得语方知自私。   语方知承认了:“你猜的没错,我有私心。”   返魂药效极强,饶是语方知自认为心志坚定,也无法不在嗅到那股子邪气的香味后,对严辞镜产生平日没有的绮念。   当夜,他尚可骗自己意识混乱才情动,直到回了江陵。   直到在菱湖再次见到严辞镜。   “告诉你又何妨,将错就错,终于让我认清自己心。”   严辞镜忍不住:“所以我说一开始就错了!你不该犯下大错,让我跟你有过度的牵扯!”若是没有发生,那么语方知就不会移情于他,那么他们就可以继续做盟友。   语方知苦笑:“发不发生又如何?不过是晚一点,我迟早会发现我对你——”   “不!”严辞镜打断他,“不是的!如果不是你那晚的举动,我们不会到今天不得不了结的地步!”   原来他是这么想的……语方知总算知道了。   “我就这么让你厌恶?”   严辞镜垂着头,连个眼神都不给,薄唇紧紧抿着,开不开口又有什么关系?语方知早就知道他的选择。   “严大人可还记得?你大病初愈后,曾亲口允诺我,救命之恩可换一个心愿。”   严辞镜浑身一颤:“倘若……倘若你执意……”   “倘若我执意,大人也拿不出好脸色,我逼不了你。”语方知自嘲道,   “大抵你的心……是铁做的。”   语方知从怀中拿出那枚白玉,被丢弃,被践踏,白玉早就没有了光芒。   “严辞镜,你丢也该丢个我找不到的地方。”   严辞镜一直低着头,语方知看不到他的面容,可在雕玉时,那模样早就想了千遍万遍。   语方知将白玉翻了个面,刻刀将他第一次见到的严辞镜,惟妙惟肖地画了下来。   窗下,年轻的状元郎经过,无意抬头,淡漠出尘,让楼上的人深深记在了心里。   语方知抚摸着白玉上镌刻的面容:“本就是送你,你不要,那便一文不值。”   严辞镜一直没有抬头。   语方知心中绞痛难忍:“白玉是我刻的,要毁,也该由我来毁。”   话毕,白玉应声而裂,碎在语方知手心中。   碎玉落地的声音那么清晰,严辞镜一定听清楚了。   “如你所愿。”   语方知翻身上马。   两人错身的瞬间,严辞镜再也绷不住,泪水夺眶而出。   作者有话说:   好巧不巧,竟然是在今天这个日子更了这一章(有对象的都去过节了,没对象来看虐文hhhhh) 第77章 难眠   城南斧头村的重建很顺利,每次严辞镜去看的时候,都会惊讶何潜的执行力。   流民对这位凶悍、有手腕的将军,是又怕又佩服,惟何将军的命是从,让他们搭房子,他们就不敢造凳子,让他们去城中领活干,一个偷懒都没有,救济的白粥早停了,因为他们已经有了糊口的法子。   何潜告诉严辞镜,说村民不喜欢斧头村这个名字,严辞镜回去想了一个晚上,赐名白玉。   村民很喜欢。   此后,白玉村叫得越来越响。   当时何潜问过严辞镜,为什么赐名白玉,严辞镜摇摇头,说不出来。   倒是个别村民能说得出个大概,说是建村当日,村头挖出一枚剔透晶莹的白玉,一面刻海棠,一面刻美人,有人问那白玉在哪,却没人回答得上来,这个流言也就不了了之。   白玉对严辞镜来说,代表了很多,正大光明地赐了这么个名,他不怕语方知听了会多想么?   他不怕,因为他知道语方知已经走了。   他还知道语方知离开的前一晚,在他的床前站了很久,久到他装睡差点露馅了。   临走前,语方知俯身要碰他,那只温热的手悬停在他额头上,终是没有落下来。   接着江陵就入秋了,有了些冷意,但严辞镜始终开着窗入睡……   最近,严辞镜夜中惊醒的次数频繁了些,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任谁都能看出严辞镜的状态不好。   杜松发现严辞镜夜里开窗睡觉了,睡前帮他关好了,第二天仍是开着。   这夜,严辞镜再一次惊醒。   他掀开被子离开床榻,奔至窗边才发现,惊醒他的,只是深夜突降的秋雨。   那雨水打在窗上的声音,简直跟登徒子破窗入室的动静一模一样。   他没折返上床,就着件单薄的寝衣,反坐在窗下的圈椅上,趴在窗上看秋夜的月光。   冰凉的雨水打湿了他的脸和鬓角。   他伸手去接,把手打湿,在湿漉漉的窗台上划着,划出三个字,写快了看不清什么,他用袖子抹去,又重新划。   直到食指泡在水里发皱,他才终于写出写一个满意的,把头垫在手上,盯着那三个字发愣。   他总觉得自己丢了什么,想了很久,还是想不出。   最后,就这么趴在窗子上睡着了。   第二天杜松推门进来的时候,看见窗边的景象,吓了一大跳,把浑身冰冷的严辞镜扶到床上,替他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盖好被子,出去吩咐杜砚熬姜汤,请大夫。   这一切,严辞镜都不知道,他再次醒来的时候,唐霜坐在床前替他诊脉,见他醒了,说:   “大人只是烧热,休息几日就好,没有大碍。”   严辞镜抓掉额头上的毛巾,哑着声音道:“我本来就没有什么大碍。”   杜松看得叹了一口气,死马当活马医地跟唐霜抱怨:“严大人不知怎么的,听不进劝了,总爱在窗边睡觉,怎么可能不着凉。”   其实不用杜松说,唐霜已经发现严辞镜的不对了,她劝道:“严大人近来瘦了一大圈,再这样下去会熬出病。   严辞镜摇摇头:“唐大夫说错了,我好像已经病了。”   许是相处久了,唐霜待严辞镜不似寻常病患,看他这般糟践自己,心里很不是滋味,看得红了眼眶,把药方塞进杜松怀里,飞快收拾药箱出门,杜砚要送她都没让。   府衙外,药童正等着她,见她偷偷抹眼泪,忙问:“严大人怎么了?”   “严大人没有大碍。”   药童不解,默默看着唐霜,唐霜问:“你去打听打听,少东家何时回来?”   药童叫唤:“唐大夫您忘了?少东家说不会再回来了,所有事都交给张管家了!”   严辞镜躺了一个上午,烧刚退下去,就挣扎着坐起来穿衣,杜松和杜砚都快给他跪下了,他就是不听,执意要出门。   连罗生都来劝:“大人!剿匪一事就交给何将军吧!您生着病,就不要再管了!”   严辞镜强硬道:“不行,你忘了上回他空手而归了吗?全权交给他,我不放心。”   杜松没办法,只能去马厩了牵马车,严辞镜不要,兵府就这么点距离,坐马车简直就是小题大做,但其余三人苦劝,大有他不坐马车,就别想出府衙大门之势。   严辞镜最后妥协坐马车了。   到了兵府,都不用杜松提醒何潜,何潜看着脸色苍白的严辞镜就哎哟哎哟,叫个不听。   “啧啧啧,严大人您这是要殉职了?岳钧山!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扶严大人回府?”   严辞镜挥开杜松搀扶的走,四平八稳地往府中走:“本官无碍,何将军对此次出兵剿匪有何打算?说与我听听?”   何潜面露不忍地看着严辞镜,严辞镜无奈:“本官一点事都没有,待会还要跟你一起出城剿匪。”   见何潜不信,严辞镜拉住杜松,捏了捏他的手,道:“本官出府之前,早就将府中的大小事务都一并交由罗大人处理,是吧?杜松?”   杜松哪敢忤逆他,臊眉耷眼地点了点头。   何潜也没时间耗,跟严辞镜说了些剿匪的细节,大手抄起桌上的地图。   “出发!”   出了府,何潜指着严辞镜:“严大人非要跟也不是不行,在马车里安生躺着!”   严辞镜应下,上了马车,跟在队伍最后面,   上了车,他也是不老实的,杜松劝了好久,他就是不肯回马车里待着,偏要跟杜松坐在车板上。   出城剿匪的动静很大,沿途的百姓都知道何将军出城是要为民除害,都拍手叫好,还有个别热情的百姓往官兵手里塞馒头。   接了要被何潜按军规处置的,官兵不敢接,来回推拒。   严辞镜看得低声笑起来。   杜松牵着缰绳,悄悄红了眼眶,终于看见大人笑了。   严辞镜似乎好久没有出来了,沿途的街景看得新奇,他指着铺子前的灯笼问:“这是什么节?”   杜松指着白兔灯笼:“大人您忘了?快到八月十五了。”   “中秋?”严辞镜点头,“院中的菊花是开得漂亮,昨晚我看月亮也圆得很,原来是到了中秋。”   又问:“阿松,今年中秋如何过?”   杜松笑:“哪年中秋不是我跟阿砚,还有大人一起过呢?”   严辞镜问:“那你们没遇到我时,怎么过?”   杜松答:“我跟阿砚一起过,寻常人家聚在一起讨个中秋团圆,我跟阿砚在一起,便是团圆。”   团圆?   严辞镜眯着眼睛往天上看,碧空如洗,找不到月亮,哪里有什么团圆?   “你跟阿砚日日夜夜在一起,也算团圆么?”   杜松点头如捣蒜:“阿砚是我最重要的人,只要跟他在一起就是团圆!团圆并不一定只有远在千里之外的亲友相见才算。”   “远在千里之外?”   杜松见严辞镜面露惆怅,问:“大人可有远在千里之外的亲友,想在中秋见一见?”   严辞镜点点头,又摇摇头。   杜松看不懂。   严辞镜低声呢喃:“我想见见他,他却不想见我。”   作者有话说:   小严其实也...... 第78章 剿匪一   社节前夕,何潜曾带人剿匪,动静闹得很大,墉山上的鸟都惊飞得差不多了,但深山老林里的匪徒跟老鼠似的,会打洞,堵了一个口,还有更多的口,剿到最后,何潜一众将士身心俱疲,无功而返。   但上次剿匪动静大,墉山一带消停了一段日子,最近又有百姓反映劫匪作祟了,何潜筹备多日,也到了利剑出销的时候了。   “出兵之前,本将已经派人全方位打探过了,匪窝肯定不在山顶,山脚不可能,那肯定是在山腰上!”   严辞镜面无表情地看着何潜:“……山腰地方不大么?”   岳钧山替何潜说话:“严大人我们这次可是有备而来!”   此时天已经暗得差不多了,部队已经停止前进,就地休整,严辞镜发现很多人都已经不见了,剩下了一队人也换掉了醒目的军甲,穿上了不大眼的灰布衣服。   岳钧山和何潜也都换上了百姓装束,坐在他的马车上装良民。   这幅打扮显然是要诱敌。   严辞镜拍了拍两人硬邦邦的胳膊,无奈道:“你们这样,就算腰上缠着金条,劫匪要拦下你们,也得先掂量掂量打不打得过。”   何潜掀起袖子,露出粗壮的小臂:“那怎么办?本将这身腱子肉怎么藏?”   严辞镜道:“塞些稻草,看起来肥硕些,走路不可行军步,太整齐招人怀疑,还有何将军,目光太凶了,用帽子遮一遮罢?”   严辞镜说得有道理,何潜赶紧让人找稻草来塞,还吩咐下去,不许走行军步!   其实他们的计划还算完善,何潜带人扮作走商,天黑前在四处游荡,天黑后找地方歇脚,刀剑都藏在木料车底下,碰见了匪徒就假意追逐,岳钧山带小队藏在深山各处静候,以信号弹联系,找出一条通往匪窝的路,一网打尽。   严辞镜还是担忧,何潜不屑:“你们文官就是磨磨唧唧,行了严大人,我派人送你去客栈里好好休息吧,剩下的事你都别管了。”   何潜本来派了两个人跟着严辞镜,严辞镜说什么都不要,最后两人相互妥协,派了一个官兵扮小厮跟着,先去客栈待着等消息。   其实是何潜把问东问西的严辞镜赶走:“你不说你当官,就是个皮肤白些的文弱书生,看着就没钱,劫匪怎么也不会对你起歹心,你跟着,我们还怎么碰上劫匪?赶紧走吧!别跟着了!”   严辞镜只好跟车离开。   天渐渐黑了,马车朝着远处的火光跑去,马蹄声和车轮滚动声在幽静的林子极为刺耳。   驱车的官兵名叫梁千,还没满二十,入伍晚,没跟何潜上过战场,但何潜杀敌的传说没少听,对何潜惟命是从,让他护着严辞镜,他也不嫌任务简单,还挺兴奋。   “大人,我们快到了!”   严辞镜掀开车帘,看着越来越近的客栈,对梁千和杜松说:“在外就别唤大人了吧。”   梁千脑子活络:“先生。”   杜松也跟着喊了声先生。   到了客栈,梁千把马车牵去马厩,杜松跟着严辞镜进店。   这客栈严辞镜是来过的,在进江陵之前。   但跟几个月前相比,店里萧条了很多,桌椅都架起来了,酒坛子也积了很多灰。   “客官你也知道,墉山一带劫匪肆虐,过路的人都挑白天走,住店的少了,生意也差了很多,我还琢磨着过段时间就关店了呢。”   店老板嘿嘿笑着,把凳子搬下来,清出一张桌子。   严辞镜看了他一眼,道:“我记得上回还是个咳嗽的老伯看店,怎么换人了?”   店老板点头:“是啊,我阿爹近来咳疾越来越严重,回乡下治病去了。”说着,翻开账簿,“您是住店吧?天黑了路也不好走。”   严辞镜点点头:“一间。”   店老板面露不快地上下打量严辞镜,杜松颇为配合,从袖子里吃力地扒拉出一小块碎银子:“上京一路花了不少钱,就挤一间吧。”   店老板把房间牌子推出来,笑道:“三位要吃点什么?”   杜松悄悄扯住了严辞镜的衣角,严辞镜抬手挡住他的小动作,指着墙上的木牌:“那就三碗清汤面吧,端进房里来。”   “行。”   进了房间,杜松落后一步关门,确定门外没人,低声对严辞镜说:“大人,上回的店老板是个女的,不是什么有咳疾的老爹。”   严辞镜点头:“我还以为是寻常店铺转让,现在看来,这店子问题很大。”   杜松担忧道:“难道这是家黑店?大人我们还是走吧?”   这里周围也就一家客栈,再换还能换到哪里去?万一出去再撞见劫匪,本来就没什么钱,再把命丢了……   严辞镜安慰道:“没事,我们有三个人呢。”   正说着,梁千进来了,端着三碗清汤面。   “大人,这清汤面……也太清了!”江州营吃军饷,江陵又富庶,梁千在军中吃得很好,这根本不飘油花的清汤面哪里能入他的眼?   严辞镜也看不上,但不仅仅是因为清淡:“东西还是别碰了,吃些你带的干粮吧。”   杜松不解:“那不吃,为什么还要叫呢?”   严辞镜解释:“住店吃东西很正常,但我现在怀疑那两人有猫腻,要是真的,这三碗面就是试探。”   梁千听了半天终于懂了,道:“马厩到处都是灰,这家店很久没开张了,大人谨慎些也是好的。”   三人分吃了杜松带的三个馒头。   馒头又小又冷,肯定吃不饱,但现在三人心里都惴惴不安,所以都没什么胃口,胡乱咽了下去,就熄灯就寝了。   梁千守在门口,杜松和严辞镜各占了一张床。   就这么过了一刻钟,什么动静都没听到,楼下走动的声音也很小,就在严辞镜放松警惕的时候,门上突然映出一个影子!   梁千反应最快,仿出沉睡的鼾声。   门外那人贴着门缝站了一会儿,就拖着步子下楼了。   黑暗中,三双眼睛没有一丝困意,梁千守在门边,紧紧地握着短刀,杜松浑身僵硬地躺着,手里抓着烛台,严辞镜也是合衣躺着,鞋子都没脱。   “着火啦!着火啦!”   “客官快下来!二楼着火啦!”   楼下炸响的惊叫声吓得杜松弹坐起来。   “大人!”   “嘘!”   严辞镜悄无声息地坐起来了,静静地听着楼下的动静。   果然是假的,楼下两人叫了几声就停了,楼中也并没有起火的迹象,是在诈他们!   那两个人有问题!   果不其然,脚步声又渐渐大了起来,这次是两个人都来了,趴在门缝上听了一会,笑嘻嘻地推开门了。   “我就说人肯定都倒我擦——”   梁千暴起,握着短刀从上往下劈。   “咣”一声,短刀被劫匪带来的弯刀卡住。   “你他娘的,居然是装的?!”   梁千不跟他废话,先将弯刀劫匪踹翻,又挡住身侧砍来的菜刀。   “大人快走!”   严辞镜未多犹豫,带着杜松冲出去。   “马厩!快!大人!我们去马厩牵马!”杜松慌不择路,差点从楼上摔下去。   此时楼上,梁千一人难敌四手,他看准机会,把弯刀劫匪踹翻下楼,跟余下的菜刀劫匪缠斗厮打起来。   摔下楼的弯刀劫匪砸断了木地板,滚着一身横肉站起来,朝马厩处追去。   “快,大人!上来!”   杜松手都在抖,马鞭找不到,他便一巴掌往马屁股上抽,抽得马儿嘶啼疾驰,撞翻了马厩的支撑木,在茅草搭的马厩倒下之前,马车冲了出去。   严辞镜半截身子还悬在车外。   马撞到支撑木的时候,他也跟着震了一下,随即往下摔,千钧一发之际,他紧紧地扣住了木板边缘。   杜松大惊失色,空出一只手来拉住严辞镜。   “不!”严辞镜大叫。   随即杜松发现了严辞镜身后的劫匪!   杜松松了马鞭,两只手紧紧拉住严辞镜的胳膊,不让他被劫匪拖下地。   “大人——坚持住——”   马已经跑进了密林里,林子里树多,劫匪撞树松手,杜松趁此机会,终于将严辞镜拉了上来   “大人!您没事吧?”杜松心有余悸地拉着严辞镜。   严辞镜被吓走了半条命,趴在木板上大口大口喘息。   “阿松,往前走,去跟何将军会合!”   “跟谁会合?!”   突兀闯出的男声将两人吓了一大跳,严辞镜和杜松僵硬抬头。   只见那劫匪正站在马车上,阴邪地笑着,手里的弯刀在夜幕中闪着银光。   作者有话说:   我们严爱情事业都不是很顺利呀! 第79章 剿匪二   在劫匪从车上跳下来的瞬间,杜松也扑到了严辞镜的身前。   劫匪一看就知道谁是主谁是仆,猛地拉过严辞镜,弯刀贴着他的侧颈:“跑啊!小样!倒是跑啊!”   马还在往前跑,严辞镜在夜色中仔细辨认着何潜驻扎的方位,只要能耗上一段时间,就有获救的可能。   他大喊:“我们与你无冤无仇!路过借住罢了!为何要加害于我?!”   劫匪大笑:“老子杀掉上一个客人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的!还有别的词吗?”   马车跑动的声音在夜色中刺耳非常,严辞镜已经远远看见了何潜伪装的商队,他艰难地摸了摸杜松的头。   杜松从严辞镜落入劫匪手中开始,就一直抱着严辞镜的腰,哭喊着,要劫匪放过他们。   劫匪见状,笑得更猖狂了:“交代遗言吗?好啊,今日我就发发慈悲,让你们说完遗言再上路!”   严辞镜不理他,握了握杜松的手:“我一定会没事的,别怕。”   杜松已经被吓得浑身发抖,拉住严辞镜的袖子:“大人……你在说什么?”   严辞镜给了他一个安慰地笑:“阿松,阿砚还在等你一起过中秋。”   接着,他在杜松茫然无措的同时,用尽全力一推,将杜松推下了马车。   “大人——”   劫匪惊讶于他的举动,猛地拽起他的衣领,弯刀割进严辞镜的颈肉中:“想跑?”   “你不能杀我!”严辞镜大喊,“后面有追兵!你要是杀了我绝对不可能逃出去!”   劫匪往后一看,气得啐了一口,恨不得一刀把他砍了。   他有想起那小厮摔下马前,撕心裂肺喊的一声“大人”,觉得这书生模样的人说得有道理,没准他真是什么芝麻小官,抓在手里还能当做筹码,那就暂时饶他一命。   “你去驾马!快!”   劫匪严辞镜丢到车板上:“老子让你往哪里走,你就往哪里走!”   “你敢耍花样!老子立马剁了你!”   严辞镜手抖得抓不住缰绳,还被踹了好几脚,差点贴着马屁股滚下去。   劫匪一直在往后看,后面的追兵穷追不舍,对方的马显然比累赘的马车快得多,他急得要跳脚,好在已经远远看见了进出墉山的口子。   天太黑了,何潜根本看不清方位,手中的箭镞无处施展,只能跟着前方马蹄声一直往前跑。   到了地方,劫匪猛地从严辞镜手中抢过缰绳一拉,马失去平衡,整辆马车侧翻进浅沟里。   严辞镜在草地上滚了好几圈,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又被劫匪提着衣领拎起来。   “嗤——”   一簇簇火把亮起来,让此刻的剑拔弩张无所遁形。   劫匪看着眼前无数闪着光的剑羽,把人挡在自己身前,同时拿刀抵着前人的脖子,威胁道:“都别过来!不然我就宰了他!”   何潜抽出长刀:“你想怎么样?”   劫匪惊慌地看着他的举动,把刀往俘虏颈上压,血液已经聚股流下。   何潜大喊:“都不许动!”   劫匪发现这俘虏很好用,嘿嘿笑着:“把刀啊弓啊的,都给老子放下!后退!退得远远的。”   有的官兵觉得屈辱,迟迟不动,被何潜厉声呵斥:“都照做!”   劫匪也在拉着严辞镜后退,一寸寸退进越来越高的草丛中。   “追!”何潜一声令下,官兵全都冲了出去。   副将道:“山中已经部署了小队,接下来就看岳兄的了。”   何潜咬牙切齿:“岳钧山更不敢伤严大人!这恶徒真是找了天大的挡箭牌!”   何潜想的没错,山中埋伏的官兵就算发现发现了劫匪的踪迹,也不敢把他怎么样,因为他劫持了严辞镜。   山中到处响着用以通报的信号弹,每响一下,劫匪的心就跟着跳一下:“娘的!怎么那么多官兵!”   也正是因为此起彼伏的信号弹,给了劫匪巨大的压迫,让他一路上都不敢真的伤害严辞镜,以至于严辞镜走不动了,他还要扛着严辞镜走。   严辞镜被劫匪扛在肩上,眼底一阵一阵地眩晕,他一直捂着脖子上的刀口,控制着力道,不让血液那么快凝结。   血液沿着他们前进方向,滴了一路。   狡兔三窟对于劫匪而言,还是太保守的说法,天蒙蒙亮,他才终于看见了深藏在山里的土匪窝。   “嘭——”   严辞镜被摔在地上后,捂着肚子缩成一团,他被扛在肩上走了一晚上,胃里正翻江倒海。   大堂里土匪嘿嘿笑成一片,贪婪地看着趴在地上的瘦削美人。   好色的已经顺着严辞镜的小腿摸上去,捏住了他的下巴,一看,皱了皱眉:“男的?老二你抱了个男的回来?”   劫匪老二躺在长椅上嗤嗤喘息:“娘的,要是个女的老子早就办完事了,还能给你扛回来?”   旁边的瘦土匪忍不住,色眯眯地摸了摸严辞镜的脸:“真好看,是男是女无所谓了。”拖着严辞镜搂在怀里,“你们不要给我,我拉回房里就是我的了!”   “呸!”有人啐了一口。   瘦土匪看过去,笑:“黄老板当了那么久的土匪,还是没适应?要不我过几天把他送过去给你玩玩?你也尝尝鲜?”   被称作黄老板的男人不堪其辱,拂袖离开,堂中顿时嬉笑一片。   老二开口了:“瘦老三你可小心着点,别又像上次一样把人玩死了,他还有大用处,墉山上来了很多官兵,要是真的找上门来了,还得靠他开路!”   瘦老三在严辞镜身上各处乱摸:“放心吧!我可不舍得给美人上手段。”   摸到了腰间硬物,他拽了拽,严辞镜推开他的手,他更来劲,拽松了腰带把严辞镜腰侧的小荷包夺了过来。   “还我!”严辞镜去扑,没扑到。   瘦老三把荷包里的东西倒在手心里,失望之极:“碎玉,不值钱。”随手就扔了。   严辞镜趴在地上,伸手去凳子底下抓,被踩青了手背,眼泪都踩出来了,严辞镜还是奋力去够那两块碎玉。   瘦老三没耐心耗,抓着严辞镜的脚腕将他往外拖,堂中笑成一片,严辞镜却置若不闻,认真地拍着白玉上的灰。   瘦老三拦腰抱起严辞镜,撅着臭气熏天的嘴去亲,严辞镜扭着头躲,又被摔在地上,还被扒了衣服。   堂中放荡的笑声充斥严辞镜的耳朵,他低着头,一声不吭,紧紧攥着白玉,悄悄将裂口对准了越来越近的瘦老三……   “你们在干什么!”   瘦老三回头:“哟,于少爷来啦?”   于少爷推开瘦老三,蹲在严辞镜面前,抓着他的手看了一眼。   “这人,归我了。”   瘦老三不乐意:“那不行,我先来的得归我。”   于少爷不理他,帮严辞镜拉好了衣服,扶起他往外走。   瘦老三追了两步就停了,站在原地大骂:“老子叫你一声于少爷,你还真他娘的把自己当少爷了?凭什么又抢老子的人?”   于少爷回头瞪着他:“凭你怎么翻,都翻不出钱箱的钥匙。”   见瘦老三吃瘪,于少爷又道,“你们山下打劫才劫了多少钱?山中开支是不是我给的?”   劫匪老二劝道:“老三!把人给他!”   于少爷哼了一声,带着严辞镜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缺个账房先生,人我带走了。”   “娘的!”瘦土匪气得跺脚,“要不是你有几个臭钱,老子早把你剁了!”   作者有话说:   要不要让语方知快点出场救严辞镜?   严:不必,不要小看我的自救能力。   语:……那你两条腿抖什么? 第80章 剿匪三   “三个人!一共三个人去住客栈,怎么偏偏就是严大人被俘?”何潜一脚踹翻梁千,“你怎么做事的?”   岳钧山使了个眼色,让人把梁千带下去。   “将军,严大人让自己落入敌手,想必是想好了自救的法子。”   “自救?”何潜道,“你没见过丢下山的俘虏是什么样吗?男的还有人样吗?女的更别说了!”   杜松冲过来给何潜磕头,脸上手上全是滚进草坪刮出的细小伤痕,他大喊:“求求何将军,一定要救严大人,如果不是因为我,严大人也不会被俘,都是我的错!”   何潜命人拉起他:“当时的情况,如果严大人不把你推下来,你早就死了,劫匪不会留下两条命。”   杜松哭得更厉害了,何潜嫌吵,抄起长刀往外走:“进山找人。”   岳钧山亦步亦趋:“劫匪甩掉了我们的人,但严大人一路留下的血迹很有用,省了很多搜寻的工夫。”   何潜没有那么乐观:“血要是流干人也没了,要是凝固了,不流了,线索就断了,短时间内找不到,他也得死。”   岳钧山沉重道:“严大人……”   何潜吹了声口哨,一只脑袋大的老鹰落在他的肩头。   “出发吧,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匪窟   于少爷刚进门,就被严辞镜用碎玉抵在门上。   “你为什么要救我?”   于少爷叹了口气:“你也太自不量力了,靠着白玉就像杀掉瘦老三吗?你杀了他又怎么样?你还是跑不出去。”   严辞镜脸色暗淡,唯有一双眼睛还算有活气,于少爷见他手上的劲松了,把他的手拉了下来,好奇他手里的玉,多看了两眼。   严辞镜警惕地背手在后:“你想都别想!”   于少爷无奈地在床边坐下:“你的玉雕得确实是好,但都碎了,再好也不值钱了,你没听见瘦老三叫我什么吗?我缺你那点破玉的钱?”   严辞镜见他同大堂里的匪徒不一样,褐色衣袍干净贵气,碎发都束起来了,模样年轻,看着比他还要小。   “别看了!”于少爷拉他在床边坐下,“你脖子上的伤得治,我给你带了些药,你不愿意旁人碰你,那你自己上药。”   “还有粥,”于少爷拿起碗喝了一口,“我总不会下毒害自己吧?”   严辞镜依旧警惕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帮我?”   于少爷抓起严辞镜的手,被一把甩开后他也不恼:“我不是说了吗?我缺个账房先生,我看你指上有茧,你应该会写字吧?”   有价值才能活下来,严辞镜点点头。   “那就行。”于少爷乐了,“你先收拾,我待会拿些账本给你看。”   临出门了,他又说:“我叫于闵,你叫什么?”   “严……惊平。”   “严惊平?好听!”于闵关门离开,在外头给门上了锁,朝门里喊:“我怕老三来打扰你!”   得不到严辞镜的回应,于闵很快就收好钥匙走了。   人一走,严辞镜终于松了长久绷紧的弦,肆无忌惮地打量这间巴掌大的小屋子。   一张床挨着里墙,房中勉强塞下一张四方桌,朝北的方向放不下椅子,一开门就会撞到。   桌上留着于闵带来的药和粥,严辞镜没碰,先去探了探水盆里的水,接着将两块白玉放进去清洗。   水中,两片白玉清亮透光,接在一起,一面是绽放的海棠,一面是绝情的状元郎。   他将洗净的白玉揣进怀里,口中低语:“我再不叫人碰你。”   于闵再次开门进来的时候,严辞镜已经收拾好了,没了脸上手上的脏污,脖子上的伤口也已经包扎好了,正坐在床边,倚着墙休息。   于闵走进来,腰下掖着一本账册。   严辞镜在他开门的瞬间立刻睁眼,眼中是浓浓的戒备。   于闵把账本丢桌上,拿起空碗倒了倒,碗中一滴汤水都不剩了,他不解:“你都接受了我的好意,怎么还是瞪我?”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于闵再好也是土匪窝里的,官匪对立,严辞镜怎么可能轻易地相信他。   于闵的好心没换来感激,他也不生气,乐呵呵地:“怪不得瘦老三要抢你,瞪人都那么好看,你真的是老二说的什么大人吗?我们睦……我还没见过这么年轻的官老爷呢。”   严辞镜不敢说是,也不敢说不是,默默看着他不说话。   “好了,你别这么看着我,你是老二带回来的人,各出入口都守着人,我放了你也跑不出去。”于闵无奈道。   “这里是哪里?”严辞镜问。   于闵看傻子似的看严辞镜:“这里是匪窝啊!”这还用说?   严辞镜上下打量他:“你不像土匪。”   于闵被这句话给取悦了,挺了挺腰杆,摆出土匪没有的正气:“我跟他们当然不一样,我是正儿八经的少爷,什么奇珍异宝都见过的。”   严辞镜面露不解:“你跟我一样,是被掳上来的吗?”   “当然不是!”于闵坐在他身边,“我爹带我上来的。”   “你爹是谁?”   “我爹当劫匪第一天下山就被砍死了。”   严辞镜看着笑吟吟的于闵,心情复杂,怕他突然变脸把自己给砍了,赶紧指着桌上的账本:“是拿过来给我看的吗?”   “是啊,你看看,能看出什么?”于闵把账本拿给他。   严辞镜看了看封面,又看了看于闵,问:“这真的是账本吗?”   于闵指着封面上的“日志”两字,大声念着:“账!本!不是吗?你看看里面,还有很多数字,不是账本是什么?”   严辞镜无言地默默翻着,心想这文盲少爷还懂账本这种东西,也挺不容易。   “能看出些什么吗?”匪窝中没有人识字,死去的老爹除了留下宝箱的钥匙,就是这两本账册了,于闵很想知道账册中写了什么。   严辞镜翻了几页,面色越来越凝重,连于闵都察觉出他的不对劲来。   “你怎么了?”   严辞镜合上账本,道:“我虽能认字,但商户的账册一时半会也看不出什么,你再多给我些时间。”   于闵惊喜道:“我爹确实是商人!你真的能看懂!那你看吧,我不打扰你啦!我去拿些吃的给你!”   于闵离开了,严辞镜立刻翻开日志,从第一篇看起,他读得很快,生怕拖了时间还看不完。   他对于闵的立场存疑,于闵的话他也不能完全相信,那么这份只写给自己看的日志,便是他了解自身处境最好的工具。   他所在的匪窟叫龙虎寨,老大就是这本日志的主人,于富仁,富是真富,睦州大商,靠着三十箱珠宝和宝箱钥匙,手无缚鸡之力却白得了龙虎寨老大的名号,可惜第一次下山就碰上硬茬,没了。   仁倒是不怎么仁,家中遭难,他居然去投靠了匪窝。   三十箱被土匪霍霍得只剩下一半,但也足够自己的儿子于闵,在龙虎寨中进出自由。   其实老大只是虚名,最强悍的是把严辞镜掳来的老二,而瘦老三则最阴险狡诈,不过再阴毒,也没能弄到于闵的开箱钥匙。   但这些都不是严辞镜最关注的,他最关注的,是日志里记下的账。   “惊平哥?”   “嗯?”严辞镜有一瞬间的恍惚,直到看清门外伸进来的脑袋。   “于少爷?”   于闵点点头,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挤进来。   本来就是他锁的门,何必要这么谨小慎微,严辞镜打量他,这才发现他半边袖子都被拽掉了,露出条青紫的手臂,头发也乱了,很是狼狈。   于闵从怀里掏出一只烧鸡:“吃吧。”掏东西的动作扯到了伤口,他疼得龇牙咧嘴。   严辞镜从药箱中翻出药油递给他:“鸡是你亲自上树抓的?”   “嘿嘿不是!”于闵抓着药油,“灶房人多,跌了一跤。”   严辞镜看着他身后的脚印,将他的境遇猜了个大概。   于闵靠着十五箱财宝在龙虎寨有一席之地,但远远没到站稳脚跟的地步,瘦老三口口声声地叫着于少爷,眼中却满是嘲讽,这些恶徒,一定会想着法子羞辱于闵。   “你是不是不会上药?”严辞镜看着迟迟没动静的于闵,把药油拿过来,心想,还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   于闵道:“下人的活计,我不会。”   下人的活计?严辞镜发怔,他也遇到过一个大少爷,可他会干下人的活计,每次受伤都是他帮忙。   “惊平哥?”于闵在严辞镜眼前晃着手指,“你不是要给我上药吗?”   严辞镜回神了,往他手臂上倒药油:“你刚才叫我什么?”   “惊平哥啊!怎么了?”   “没怎么。”   作者有话说:   此时语方知正在骑马赶来的路上...... 第81章 剿匪四   “将军,您这老鹰真的有用吗?”岳钧山看着在山头盘旋的苍鹰,满是怀疑。   “不知道,”何潜啧了一声,“出发前我问老段借的,没用的话,严大人的命就算在老段身上好了。”   岳钧山问:“段大侠回来了怎么不亲自过来?”   “那倒是没有,鹰比人先到,不过他的徒弟快回来了。”何潜吹出一声尖利的口哨,苍鹰立刻俯冲下来。   “徒弟?”岳钧山反应了一下,“语家少爷?”   雄鹰落在何潜肩上收翅,见它没有要继续飞的模样,何潜有些着急:“再找不到,严大人恐怕……”   其实严辞镜在山里过得还挺滋润。   被关在屋子里很安全,瘦老三来过几次,任凭他在外面怎么言语羞辱,严辞镜也不理,喝着于闵给他送进来的热茶,一页页翻着日志,很是惬意。   不过惬意都是表象,他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早上了,于闵护不了他多久,一旦屋子被破,他的境遇可想而知。   日志里,写了不少被掳上山的人的下场,虽然他们都或多或少被于闵出手帮过,但最后都会落在土匪手里,死法多样,哪一种都不是严辞镜愿意的,他不想死。   突破口,在于闵身上。   “于少爷。”   “说了叫我小于!”于闵坐在床边,举着手臂,让严辞镜给他缝袖子。   “……小于,你在山上待了多久了?”严辞镜哪里懂什么缝缝补补,找个机会套近乎罢了。   于闵聪明得很,扭头看他:“惊平哥,你很想下去吗?”   严辞镜手中的针一停,反问:“你想一辈子待在这里吗?”   于闵小声嘟囔:“我爹说山下到处是洪水猛兽,去不得的,何况我已经是土匪了,天大地大,哪哪都容不下我了。”   严辞镜道:“不会,我知你良善,并未伤过人,俘虏都承过你的恩!你不是土匪!”   于闵眼睛亮了亮,但很快便暗下去:“可他们都死了,我救不了他们。”又问,“惊平哥,你怎么知道?”   当然是日志里写的,严辞镜道:“我观你面相端正,见你待人温和,浑身气度不凡,又不沾一丝匪气,平日里一定做了很多善事。”   于闵拉住严辞镜的胳膊:“你是说我跟他们不一样?”   “是,”严辞镜由衷地说,“山下一定有你的立足之地。”   于闵期待地问:“那我不会被当做土匪抓起来杀掉么?”   “不会。”   “真的?”   “我保证!”   于闵惊讶:“惊平哥?你怎么这么肯定?”   因为我是江陵知府,严辞镜道:“你唤我一声哥,又救下我,我不会过河拆桥。”   于闵犹豫:“可……可我还想再留一些时日……”   “不行!”   严辞镜下意识拒绝,不由分说的模样吓怕了于闵,于闵的袖子上还连着针线,就默默站起身挪出去了。   严辞镜懊悔不已,但他实在是心焦如焚。   时间拖得越久,对他越不利,他要于闵助他下山,那势必要两人一起走,否则一旦东窗事发,于闵绝对没有好果子吃。   眼见着紧闭的门窗上,漏进来的光束越来越斜,严辞镜按在日志上的手也一再收紧。   他看着日志页脚的卷边,暗暗发誓,一定要将日志上的秘密带出去。   于闵回来了,还带来了一个女孩。   女孩名叫柳丝,名如其人,是个瘦条条的文弱女子,跟于闵差不多大,是老二的女儿,严辞镜不信劫匪老二能有这么乖巧的女儿,于闵只好说是随了她那不知名的娘。   “柳丝,惊平哥会写字!”于闵拉着两人坐下来,“我让他写你的名字,好不好?”   严辞镜看着于闵忸怩的模样,终于懂了他不愿下山的理由。   匪窝里怎么可能有纸笔,于闵急得团团转,严辞镜按住他:“我沾水划在桌上给你们看也是一样的。”   “好!”   柳丝也说好,两个孩子挤着脑袋凑到一起,都快凑到严辞镜手指上去了。   “柳丝,你看惊平哥写的这个柳,飘飘的,很长,很像你的辫子!”   “这个丝也好看!像大堂里飘的两条烟,就是底下四个点……你还藏了两只脚吗?”   柳丝捂着脸笑,小声地对严辞镜说:“能再写一个于闵吗?”   原来是两情相悦,严辞镜看着柳丝眼中不加掩饰的情丝,心里失望,于闵大概不会带他下山了。   “惊平哥?”于闵指着被严辞镜抹掉的那块地方,“怎么擦掉啦?”   “于字写错了,我重写。”   柳丝问:“于字有很多吗?”   严辞镜点点头,写了个正确的于闵,哪个于,哪个闵,分毫不差。   于闵乐呵呵:“跟我爹写的一样,也是这样的形状,有个小勾勾。”   严辞镜不知道怎么告诉正在兴头上的于闵,他的名字,在日志中到处都是。   柳丝待不久,被他爹叫去了,于闵留下来,让严辞镜反反复复在桌上写柳丝,他也不学,嫌自己写得丑,只看着严辞镜写。   “我以前就不爱读书写字,我爹也不逼我,说等他不忙生意了,亲自教我,上山了,终于不用忙生意了,他头天晚上还说教我呢,第二天就死了。”   “小于……”   “我不读书也知道罪有应得,我爹是做了糊涂事才死的。”   严辞镜不想让他难过,劝道:“还有柳姑娘陪着你。”   于闵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想到柳丝就笑了,又惊讶地看着严辞镜:“你怎么知道?”   “脸上写着呢。”   于闵揉着脸,把自己搓圆搓扁,怎么揉都是喜上眉梢的笑脸。   严辞镜问他:“你告诉她你的心意了?”   于闵摇摇头:“她早就知道啦!我对她那么好,我给她送珍珠,我替她编头发,有好吃的先给她,开心的事也跟她说,她知道的。”   严辞镜问:“她要是说不知道呢?”   于闵:“那我告诉她。”   严辞镜道:“她不认,她还怪你告诉她,她说她没法再继续像从前一样,跟你一起玩,你会后悔坦白么?”   于闵瞪圆了眼睛:“当然不会,喜欢怎么藏得住呢?我见她便开心,不见她便想念,我待她好,以后我要待她更好。”   严辞镜捂着桌角,那里藏着一个写错的于:“喜欢是藏不住的么?”   “惊平哥?”于闵觉得严辞镜很怪,凑到桌角去看他手底下捂了什么,明明什么都没有啊。   “小于,”严辞镜一掌拍在于闵肩上,把他吓了一跳,“我想下山。”   与此同时,何潜下了一道命令:“放炮,把土匪从窝里炸出来。”   岳钧山在头上抓了抓,赶走作祟的雄鹰:“会不会打草惊蛇。”   “要的就是惊蛇!”   岳钧山看着越来越暗的天色,道:“将军,现在上哪儿去给您找火炮啊?”   “火炮没有,鞭炮有的是。”   何潜和岳钧山同时回头,苍鹰比他俩更快,仰头嘶叫了一声,俯冲过去,稳稳地停在了来人的肩头。   语方知一身玄色,风尘仆仆,“严大人,到底在何处?   作者有话说:   明天更语方知上山救老婆 第82章 剿匪五   “守门不容易,大家都在大堂里喝酒,你们也喝一点吧。”   严辞镜听见于闵在跟守门的土匪说话,等了一会,于闵的影子印在门上,他贴着门缝跟严辞镜说:“惊平哥,我晚点再来找你。”   严辞镜叩了叩门板,表示自己已经听见了。   于闵的话中满是暗示,听得严辞镜涌起一丝紧张感。   他们的计划很简单,等堂中的人喝得酊酩大醉,守门的人也呼呼睡过去,严辞镜就能趁这个时候跑出去了。   严辞镜让于闵一起走,于闵不愿意,他要跟柳丝一起,严辞镜知道怎么劝都没用,只让他遇到什么情况都别害怕,一定会没事的。   于闵听不懂,但还是点头应下。   严辞镜想着出去后,一定要跟何潜交代清楚于闵的情况,不会让于闵跟土匪一起落罪,还有于富仁的日志,所列种种都说明了墉山土匪远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想的都是紧要的事,还有件说不上是不是紧要的事,他想见语方知。   其实他还没有想好要说什么,也不知道语方知愿不愿意见他......   “小美人!”   屋外有动静,严辞镜听见是瘦老三的声音,叹了口气,门外有锁,不知道他又来闹个什么劲。   “美人——我来了!”   瘦老三显然是喝大了,撞在门上“轰隆”一声巨响。   严辞镜看见被震落的灰,把烛台抓在了手里。   “小美人!今夜我就要得到你!”   瘦老三开始疯狂撞门,干瘦的身体像块又臭又硬的疙瘩木,哐哐砸在门上,门缝越来越大。   “噼里啪啦——”   严辞镜似是听到了鞭炮声?   门外的瘦老三也听到了,笑得更猥琐了:“今夜洞房花烛,妙啊!”   鞭炮让瘦老三更来劲了,他开始疯狂摇门,严辞镜把烛台藏在身后,就怕万一。   “轰——”   门板终于支撑不住,从中间裂开了,严辞镜眼睁睁看着瘦老三眼歪嘴斜地倒在他脚下。   门外,于闵扛着大腿粗的木头,门内,严辞镜把烛台举过头顶。   于闵最先反应过来,拉着严辞镜往外跑。   “快走!出事了!”   “官兵来了!老二正带人来抓你,我们快走!”   严辞镜二话不说跟了上去,走之前还踹了瘦老三一脚。   山寨也不大,严辞镜先是跟着于闵,小心翼翼地跨过了昏睡的守门土匪,出门就撞见了老二。   “别跑!”   于闵拉住严辞镜调转方向,往屋后跑:“去仓库!快,这边!”   天已经黑了,严辞镜什么都看不见,只跟着于闵在还黑暗中疯跑,出了门,他终于听见了山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惊飞的鸟儿扑腾翅膀,大鼠四处乱窜,严辞镜脚下软软的还会动,也不知道踩到了什么。   于闵踹飞盘踞在仓库门口的蛇,拿出钥匙飞快开锁,老二的叫骂声就贴在后脑勺上,他也不慌乱,将门口醉倒的两名土匪踹翻,利索开了门,把严辞镜拉进去。   “快!”他拿木板卡住了门,冲到墙角挪动宝箱,“快!快帮我。”   两人合力搬开宝箱,露出墙后一个洞穴,于闵推着严辞镜把人塞出去。   “你快走!”   严辞镜脱了身,反手拉住于闵的胳膊:“你跟我一起走!”   于闵笑了笑,突然大叫起来,身体被拉了回去,严辞镜心中惊惧不已,拉着于闵不肯撒手。   于闵推开严辞镜,奋力地扒住洞穴口,吃力地从齿缝间挤出一句:“我帮你挡住,快走——”   “不!”严辞镜拉住他的手,想把他拖出来,可他的手紧紧扣进土里,严辞镜扯不开,他无措地捧着于闵的脸,祈求着:   “跟我一块走吧!求你了!”   于闵瘦小的身躯堵不满洞口,屋里的叫骂声和刀插进肉里的声音完完全全传进了严辞镜的耳朵里。   “小于!”   严辞镜的手指,袖口,全都被流出来的温热液体浸湿了,他的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什么都说不出口了,胀大的悲痛和酸涩冲上了他的脑门。   小于咯着血,最后一次将严辞镜的手掰开。   “惊平哥!你说,我没有做糊涂事,为什么要死呢?”   “小于!”   严辞镜没拉住,于闵的身体被拽了进去,紧接着,鬼魅般跳动的火舌从洞穴中冒出头来,接着,是劫匪老二那张气急败坏的脸。   严辞镜退了两步,脑中还想着于闵天真的笑脸,可留给他悲伤的时间并不多。   老二从洞穴中跳了出来,严辞镜没有别的出路,胡乱抹去脸上的泪水,转身离开,朝着山中鞭炮炸响的方向。   瞬间燃烧的火光已经成了此刻他唯一的希望。   “有动静!有动静!”岳钧山指着山腰处的火光,“那是劫匪的火。”   “将军!我们的人已经占领了匪窟,但是土匪头子跑了!”   “严大人呢?!”   “严大人跟土匪头子在一块,去找!”   只听空中一声尖利刺耳的鹰啼,语方知举着火往山上奔。   “西边的峭壁,人在那里!”   严辞镜横冲直撞,什么都看不清,一路上不知道被绊倒了多少次,扶着山壁和粗枝,跌跌撞撞地往前跑。   身后,老二的喊叫声如影随形,火把的炽热随时要燎到他身上。   “老子抓到你一定要把你皮扒了!”   “给老子站住!”   老二举着火把目无遮挡,健步如飞,很快就跟上了严辞镜,就差一根手指头的距离,他奋力一扑,差点就抓到了人。   此时严辞镜因为一脚踩空,从半山腰上滚了下去,撞到横出的大树才停,没给他喘气的机会,老二已经从上面跳下来了。   严辞镜扶着树干站起来,脚下一滑就往下坠去,他手快抱住了树干,整个人都吊在了空中。   眼底,一簇辨不清敌我的火光越来越近。   严辞镜心中涌起越来越强烈的不安和恐惧,眼睁睁看着脚底的那簇火光离自己越来越近。   一切都完了……   “严辞镜——”   严辞镜被这声石破天惊的叫唤震出眼泪,难以置信地看着底下的人。   眼中一片模糊,他什么都看不见,他怀疑自己幻听,可老二就在身后,眼底的那簇火光是他唯一的出路。   如果他真的认错了,那便错到底!   在老二要抓住严辞镜的那瞬间,他松开手,朝着底下那抹修长挺拔的身影,跳了下去。   “严辞镜!”   语方知在严辞镜跳下来的瞬间,丢掉了火把,身后紧跟上来的何潜以及一众官兵高举起火把,以炽热的火光,拼出死里逃生后的无限生机。   严辞镜确确实实看见了向他张开双臂的语方知,他也结结实实地砸进了语方知的胸膛里。   挨到那身皮肉,连日来的恐慌烟消云散,严辞镜紧紧地抱着语方知,埋在他肩头,无声地流泪。   语方知听着那小声的啜泣,心如刀绞,勾着严辞镜的腿把他横抱起来。   不用谁下令,所有的人都自觉让出一条路。   “别怕,我来了。”   “已经没事了。”   何潜等两人走远,高举起长剑,冲着山腰上的四处逃窜的土匪,咆哮如雷:“杀——”   作者有话说:   其实这时候语方知还没有完全气消,但是严辞镜扑到他怀里的时候,他真的没办法说服自己推开严辞镜。(小严可太让人心疼了!) 第83章 治伤   语方知抱着严辞镜健步如飞,离地面还有一段距离,他飞身而下落在马车旁边。   小五等候已久,主动伸手要把严辞镜接过来,语方知没理他,亲自抱着严辞镜上车。   车帘放下,小五听见车轿中传出一句又急又凶的“还不上路”,他吓了一跳,立刻驱车前进。   车里,语方知紧紧搂着严辞镜,内心一阵后怕。   “对不起,我来晚了。”   严辞镜小声地哼,抱着语方知的脖子不撒手,惊魂未定。   严辞镜身上的血腥味太重了,语方知很担忧,轻声哄着:“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好不好?”   “我没事。”   严辞镜还是抱着语方知不动,语方知只好任由他拱在自己的颈间,叹了一口气,空出手安抚地拍着他的背,问,“哪里受伤了?”   严辞镜摇摇头,哽咽:“不是我的。”   语方知把他抱上自己的腿:“他们是不是欺负你了?”   严辞镜飞快摇了摇头,不说话了,只贴着语方知的脸无声流泪,语方知听着抽泣声听了一路,严辞镜的衣服都被他抓皱了。   到了府衙,所有人都等在门口,语方知抱着严辞镜下车。   众人咿咿呀呀让开一条路,杜松冲到最前面引路,边抹眼泪边说:“唐大夫已经在路上了,房里已经备好了热水饭食。”   语方知把严辞镜抱到屏风后,杜松跟着,抽抽搭搭地抹眼泪,语方知烦了,赶他出去。   严辞镜拉拉他的衣袖:“不是他的错。”   “是我的错。”语方知把严辞镜放下地,探了探水温,“换身干净衣服,待会唐霜来给你看伤。”   “好。”   语方知退出屏风后,也没走,看着屏风上朦胧的影子。   只见严辞镜缓缓解开衣带,从身上滚了什么下来,他弯腰去捡,搁在一旁的案几上,接着是外衫,内衫,一层层褪下。   语方知看不见他身上的细节,只能看见个瘦削修长的影,他看见严辞镜吃力地迈开腿,跨进了浴桶慢慢坐下去,缓缓靠在浴桶边上,露出一截肩膀。   接着,就不动了。   语方知等了一会,发现一直没有水声,还以为他睡着了,绕至屏风后,发现他正眼睛发直地看着自己。   “怎么不洗?”   严辞镜垂眸:“很疼。”   语方知认命地拿起搭在浴桶上的毛巾,帮严辞镜洗澡。   “嘶——”毛巾刚沾上严辞镜的脸,他就吃痛地躲了一下。   语方知抬起他的下巴细看,发现他脸上有很多细小的刮伤,混合着不知谁的血迹,额头也肿着。   他抓着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擦过去:“怎么弄的?”   严辞镜的声音很嘶哑:“天好黑,树叶抽的,还摔了。”   怪可怜的,语方知擦掉他鼻子上的灰:“下回还敢不敢了?”   严辞镜辩解:“我是知府。”   帕子一丢,语方知大骂:“谁说知府就要冲锋陷阵?”   严辞镜被吓了一跳,溅到脸上的水珠也不敢抹,挂在睫毛上,连眸光都水淋淋,湿漉漉的,语方知心想现在不是教训的时候,又抓起帕子给他擦身子。   “脖子怎么了?”语方知现在才发现他脖子上缠着绷带。   严辞镜道:“没什么,待会再让唐大夫看吧。”   “嗯。”   语方知眼睛往下看,严辞镜不大自在,一直拘着不好清洗,语方知干脆在他屁股上掐了一把:“装什么装?你哪里我没碰过没摸过?别动,我看看还有哪里还有淤青。”   严辞镜短促地叫了一下,转身趴在浴桶边上,背对着语方知,不对着就不会不自在。   严辞镜心里团成乱麻,语方知却是没那么多旖旎的心思,眼前大大小小的淤青已经够他难受的了。   “脚腕怎么也青了?到底怎么回事?”   是被瘦老三拽着脚腕在地上拖行时留下的,当时的场景,严辞镜不愿意细想,也不愿意说,含糊道:“我忘了。”   也不是什么好事,忘了便忘了吧,语方知往他肩上泼水,开始从上往下擦。   帕子停在后腰,擦了很久,久到严辞镜都意识到了,转身过来,抓着语方知的手,说:“那些都是旧伤。”   抬眼,严辞镜撞进语方知满眼的怜惜中,他看得发怔,没发觉心也一并揪紧,想起今夜种种,想起语方知抱着他温柔地哄。   如今他被热水包围着,却不如语方知的怀抱舒服,他抬着双手,贴紧了语方知的胸膛。   从匪窝里捡回一条命,他好像想通了一些事,但又好似还迷糊,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他追着寻着,知道线索就在语方知身上。   语方知一只手是一直泡在水里的,此时严辞镜主动靠过来,他下意识搂紧了严辞镜的腰。   隔着层木桶,两人的鼻尖都凑在一处,分不清是谁想亲近谁。   “语方知……”严辞镜先贴了上去。   “嗯。”语方知先咬进他齿间。   水雾迷蒙,比那夜的返魂还让他情动,语方知丢了帕子,双手环住严辞镜的腰,拥着他抬离水面。   严辞镜赤裸的手臂环着语方知,由他将自己抱出浴桶,准备好的干帕子在他身上各处胡乱抹着,他扭着腰躲,双腿环住了语方知的腰。   语方知把他压在床上亲吻,亲着他脸上细小的伤口,被严辞镜捧着脸,再次唇贴唇。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语方知贴着严辞镜的红唇问完,又凶恶地骂:“严辞镜,你可真够狠心。”   严辞镜气都喘不匀了,断断续续地念着语方知的名字。   “大人,唐大夫过来了。”杜松在门外提醒。   语方知叹了口气,按住严辞镜,坐起来,帮严辞镜穿衣,严辞镜没有他那么面不改色,红着脸,喘着气,摸语方知扎手的下巴。   语方知抓着他手,在腕间落了一个吻,起身后又亲了亲他的鼻尖:“我去开门。”   唐霜看见是语方知开门,挺惊讶:“少东家回来了?”   “嗯,回来从土匪窝里捞严大人。”   唐霜在床边坐下来,替严辞镜诊脉,脸上的伤擦了药,身上的淤青也好处理,就是这脖子上的伤,绷带一解,连唐霜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语方知原本端着水杯在一旁候着,看见他脖子上的情形,当场捏碎了茶杯。   严辞镜也知道自己的脖子丑,赶紧用手捂着,唐霜见状大叫:“大人别碰。”   “我不叫他看。”严辞镜不肯撤手。   唐霜只好放下床帐,隔开语方知。   严辞镜脖子上的刀口很深,浓黑的血液凝固成一条长长的疤,除此之外,脖子上环着一圈三指粗的淤青,两边还能看到指印。   语方知站在帐外,听见严辞镜说不想留疤,手里的碎瓷片摁进了手心。   唐霜重新帮严辞镜上药包扎,挡住了伤口,严辞镜才终于愿意让语方知看,虚弱地垂着头。   唐霜走了,临走前还简单处理了语方知的新伤。   语方知扶严辞镜躺下:“先好好休息。”   严辞镜不安地拉住他:“你去哪里?我饿了,我想喝粥。”   不似刚才亲密无间的气氛,语方知喂粥的时候很安静,一句话也不说,唯一的动静就是吹粥时的气,严辞镜猜他生气了,也不敢多言,小口小口地喝粥。   再小口也不能吃到天亮,严辞镜拉着他不放,也不让他吹灯,就让他坐在床边陪着。   严辞镜又困又累,撑不了多久,很快便睡着了。   终于脱离苦海,严辞镜睡得很沉很安稳,语方知在他床边坐了片刻就走了,离开前想起屏风后的荒唐,多看了两眼,被屏风旁的案几吸引住。   案几上放着两块碎玉,眼熟得很。   语方知看了一会,突然笑了。   作者有话说:   元宵节快乐! 第84章 醒来   “何将军,您看这……”府衙刑房的大人从牢里出来,指着牢门欲哭无泪。   何潜蹙眉听着一声声惨叫,掏了掏耳朵,道:“语家大少爷做事有道理可言吗?反正我管不着。”   “可是这不合规矩啊!”刑房大人苦了脸,“下官刚记完口供,大少爷就进来了,二话不说抽走供词,下官就看他那脸是越拉越长,越拉越长,下官还以为怎么了呢,然后他就把下官赶出来了!何将军!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何潜招手让他走:“语家少爷跟严大人有交情,他这是生气了。”   刑房大人连连叹气,走了。   接着,岳钧山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从牢里跑出来,身后是一声高过一声的惨叫。   “将军,你知道怎么了吗?”岳钧山捂着嘴要呕,“十指穿钉,脚趾都没放过,土匪里最瘦的那个,直接没了子孙根!”   岳钧山上阵杀敌都是直捅要害,对这些折磨人的手段很看不过眼,何潜倒是能理解:“龙虎寨折磨人的手段比这多多了,严大人是走运碰上好心人搭救,要不然等我们找到匪窟,你猜严大人还有人样吗?”   岳钧山点头:“老二刀刀见血,凶悍残暴,老三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断头台是不得不上了,还有几个人刚加入不久,前身是农民茶商,还挺有骨气,被抓了还抵死不从,口出狂言,要不然命还是能留的。”   “留?”何潜怒极反笑,“你是不知道他们来自睦州吗?睦州的人来江陵造乱,残害了多少良民?还差点把江陵知府的命给搭进去,明天我就派人把尸骨送去睦州,让他们好好认认!”   这边正说着,岳钧山眼尖看见语方知从牢里出来,带着一股子刺鼻的血腥味,但他身上又没沾上一点血迹。   岳钧山道:“语家派了车来,就在门外。”   语方知累死了,从睦州到墉山,驾马跑了一天,上山把人找到带回来,安抚严辞镜睡下已经是半夜了,他又来折磨土匪才稍微气顺。   本来打算在轿中睡一会,没想到语万千在轿中等他。   语万千看得出语方知随时要睡过去,赶紧把他拍清醒,问:“崽子!怎么样了啊?人找着了吗?”   语方知眼睛睁不开,歪在一旁,道:“跟我猜的一样,是去做了土匪,黄老板已经被活捉了,于老板死了,他儿子于闵为保护严大人也死了。”   “啊?”语万千脸垮下来,“你说这是为什么啊!都是一起发家的兄弟,有什么事不能相互照应,非要走到那一步?”   语方知说:“我在睦州得到消息后,立刻顺着线索一路赶去墉山,恰逢何将军在剿匪,我跟上去,救了严大人,但没能救下于闵。”   语万千捂着脸:“那孩子聪明的很,年初我还给过压岁钱,唉……”又问,“你去睦州就是为了查内情吧?”   语方知眼睛睁开一条缝,刚要说话就被语万千止住:“我不管你,但你别把自己卷进去,万一再把我跟我半辈子打下的基业卷进去,看老子握不揍死你!”   多余的不便解释,语方知点头。   另一边,严辞镜醒来的时候,看见天是灰蒙蒙的,还以为自己又半夜惊醒了,杜松提醒才知道他已经睡了一天一夜了。   严辞镜睡得很懵,看着床顶的纱帐,慢慢回想睡前发生的事。   发生了很多事,真真假假,他记不清了。   “语……”   杜松扶住严辞镜的手,“是,是语公子带大人回来的,唐姑娘还给大人看了伤。”   他起来了,记起于闵的死,记起他埋在语方知肩头落泪,记起浴桶中的吻,手腕也有,还记起脖子上的伤让语方知生气。   “今天有什么人来过吗?”严辞镜抓着杜松问。   杜松点头:“唐姑娘来给大人换药。”   “还有吗?”   “各房的大人都来问过,留了些补品,大人想见谁?”   严辞镜摇摇头,挣扎着坐起来,杜砚拿了清水给他润口,粥也端过来了。   杜松道:“大人慢些吃,府中诸事都交由罗大人代理了。”   严辞镜一听,半碗粥塞回杜砚手里,掀开被子下床:“我还有事没交代,我要去找罗大人。”   杜松杜砚拉住他,苦劝,严辞镜推开他们,穿鞋披衣,忍着浑身的不适往外走。   于富仁的日志,商户与匪徒勾结其中还有蹊跷,睦州,江陵,还有很多事情没有理清楚。   “大人!”   严辞镜打开门,看见门外站着的人,犹如鼠见猫,在杜松杜砚面前的倔强和说一不二都没了。   语方知见他脸色比寝衣还白,拦腰将他抱回去,塞进被子里,冲那双怯怯的眼睛骂:“跑什么?”   两人有话要说,杜松拉着杜砚出去,杜砚聪明,知道语公子治得了严大人,临走前还把半碗没吃完的粥递了过去。   语方知接过来,递给严辞镜,严辞镜坐着,紧抿着唇,低着头,什么也不看,直到小勺盛着粥送到嘴边,严辞镜才慢慢张嘴吞。   谁都没有说话,房中只有瓷勺磕碰瓷碗的声音。   严辞镜觉得语方知陌生,从昨晚回来开始就觉得了,待他不像之前那么放肆,可昨晚的吻是真的,语方知压住他时,眼中的情意,就算是戏子也演不出来!。   “审理的事交给罗大人,你好好休息。”   连语方知都那么劝他,严辞镜不忿:“事情还有蹊跷,睦州于氏,是被逼上绝路的!”   语方知问:“你怎么知道?”   “小于给了我一本于富仁的日志,日志中记下了他们被逼上墉山的过程。”严辞镜拉住语方知的手,急道,   “睦州知府蒋图,逼迫大商户以极低的价格,把茶瓷器都卖给指定的人,于富仁发货后得到消息,是蒋图想用货物发难,污蔑于富仁造假骗钱,为了自保,于富仁才连夜带着儿子钱财跑路。”   语方知问:“跑去墉山做土匪?”   严辞镜摇头:“蒋图派人去追杀于富仁,于富仁走投无路,才拿三十箱财宝向龙虎寨投诚。”   语方知目光沉沉:“我去睦州时,府衙已经贴出抓捕公告,说是于、黄两家以次充好,愚弄官府,现已畏罪潜逃。”   严辞镜问:“之前就听说蒋图逼迫商户低价供货,现在又逼得商户四处逃窜,这是为何?”   语方知答:“蒋图做事不留痕迹,他府中各处暗藏高手,我冒险进入还是没有找到有用的信息,只知道蒋图与京中联系密切。”   又道:“江陵剿匪势大,罗生已经往京中去信说明情况。”   严辞镜蹙眉:“朝廷介入,就能查出蒋图私下的猫腻吗?”   语方知把最后一口粥送到严辞镜嘴边:“这就不是我们该管的事了,无论蒋图最后结果如何,都跟江陵,跟你我无关了。”   严辞镜心有不甘,想说的话被这一勺粥给堵了回去,还想开口,乌黑的药汁已经送到嘴边。   语方知亲自喂,药汁见底,严辞镜苦得脸都皱成一团,还不死心地拉住语方知,问:“你可知道一具十五六岁男孩的尸体?”   “你是说于闵?”语方知解释,“于富仁是我爹的多年好友,我也见过于闵。”   语方知帮严辞镜掖好被子:“我知道于闵救了你,他的尸体也找到了,我会好好安葬的,至于你说的于富仁日志,我并未听说。”   本想着跟于闵一起下山,来日方长,总会有时间将日志上的一切都告诉于闵,可惜天不遂人愿。   严辞镜又问:“被抓的土匪中,可有跟于闵一般年纪的年轻女孩?”   语方知沉默了一会:“何将军带人冲进去的时候,一个满头长辫的女子吊死在大堂中,她或许就是你要找的人。”   于闵和柳丝的纠葛,严辞镜并没有告诉语方知,但脸上的悲切确是藏也藏不住,语方知也不问,只安静地陪着,等他心情平复,扶他躺下。   此时两人的氛围不比昨天,严辞镜不敢再拉他、留他,眼睁睁看着他放下床帐,灭了多余的烛火,转身离开。   骤然散去的气息让严辞镜害怕,他突然坐起来,隔着薄薄的床帐,喊住了语方知。   “严大人有何吩咐?”语方知背对着严辞镜。   “莫要这般刻意疏远我!”   “严大人多虑了。”语方知关门离开。   语方知一走,屋内安静下来,也冷了下来,严辞镜躺了一会,赤足下床,重新将房中的烛火点亮。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 第85章 好事将近   睦州知府蒋图引火自焚了,烧得焦黑,谁都认不出来,就在朝廷逮捕文书到达的前一日。   逮捕理由是渎职。   旁人听了只觉得蒋图小题大做,渎职罪不至死,怎么就自杀了?   睦州百姓议论纷纷,江陵百姓却是不管的,大街小巷都在说何将军剿匪立功,知府大人洪福齐天死里逃生,又对土匪大肆谩骂,这还不够,臭鸡蛋、烂白菜装满了一筐,上街去砸土匪泄泄愤。   土匪游街绕城一圈,连唐霜都出来看了,也跟着扔了什么东西过去,扔完就回去了,却见为首的两个土匪开始流泪,止都止不住。   杜松和杜砚也跟着砸臭鸡蛋,其中杜砚准头最好,一砸砸在瘦老三的眼睛上,给他痛得龇牙咧嘴,朝杜砚看去,接着又看见了杜砚身后的严辞镜。   严辞镜冷冷地看着他,只是冷,没有丝毫的愤怒,像看一个死人。   瘦老三却是临死了都要恶心人,朝严辞镜舔了舔嘴,贪婪地上下扫视。   狱卒一鞭子抽在他胯上,疼得他倒地抽抽。   “严大人也是你能看的?”   “严大人?”瘦老三狞笑着,抬头望着远处的严辞镜,身穿水蓝长衫,干净清冷,面无表情的模样看起来遥不可及,他打心底里厌恶这副高高在上的样子,他想折辱他。   “还不知道吧?严大人脏死了!严大人在山上让我咳——”瘦老三口中腥甜,吐出半截红肉,认清是自己的舌头,哇哇大叫起来。   狱卒嫌恶地掩住鼻子,抽鞭子让他起来。瘦老三一直关注着严辞镜,看见严辞镜露出惊讶的表情,突然跑了起来。   瘦老三以为自己让严辞镜动气了,他还笑,直到看见严辞镜径直穿过街道,跑进了街对面的茶楼,人家根本不看他。   茶楼挨着街道的厢房里,语方知看见门口的严辞镜时,手里还抛着两块小石子。   他把石子递给严辞镜:“扔扔看?”   石子那么小,严辞镜用力扔也不会有那么大的威力,他上楼不为扔东西泄愤,而是为了瘦老三的话。   “你听到了多少?”   严辞镜不接,语方知只好把石子扔回水缸里,“他的供词我看过,严大人是清白的,无端污蔑最烦了,我替严大人教训教训他。”   不,不该是这样,要是以前的语方知,不会这么义正言辞,严辞镜看着若无其事逗鱼的语方知,觉得陌生极了。   还在生他的气?   严辞镜将桌上的半碗茶喝了,润了润喉,道:“此事是我冲动,不该跟何将军出城剿匪,连累了你……”   “严大人说错了,我是为了追查出逃睦州的商户才一路找去墉山,碰巧见到熟人,碰巧出手相救而已。”   语方知手里捏着一粒鱼食,引得鱼儿在缸里转圈追逐。   “碰巧?熟人?”严辞镜绷不住了,不在乎这么问是不是显得突兀。   “哦!不只是熟人,”语方知不逗鱼了,洒了一把鱼食,转头对严辞镜道,“有相同的目标,为了同一件事,是盟友。”   原话奉还,堵得严辞镜无法反驳,说的没什么不对,只是太冷漠了,原来他拒绝语方知的时候那么冷漠。   语方知回头便被缸里的鱼逗笑,水面都是鱼食,它却转转悠悠不知道怎么下口了,傻乎乎的。   “严大人,你来看看,这红鱼好不好看?”   严辞镜点头:“好看。”   答得那么敷衍,语方知不乐意,拍了拍严辞镜的肩膀:“严大人不为我开心吗?”   开心什么?严辞镜不解,抬眼就看见语方知毫无顾忌地笑,只听他说,   “我出去一趟都想通了,以后就不招惹严大人了,严大人不懂风月,我找错人了。”   严辞镜躲开他的手,冷眼看着他。   语方知啊了一声,凑到严辞镜耳边:“从墉山回来那一晚,是严大人主动的,与我无关。”   “是!”严辞镜应下,“语公子出手相救,我刚脱险,难免忘形,语公子莫要介怀,只当没发生过。”   语方知爽快地打了个响指:“严大人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还有晔城那一晚,是我唐突了,被烟熏过的脑子不正常,犯下了大错,严大人也别介意。”   严辞镜咬牙,点头。   语方知笑了,笑得像个情场浪子,还弯食指刮了刮严辞镜的脸蛋。   “要怪就怪严大人生得好看,我见过那么多莺莺燕燕,都不及严大人的一颦一笑,乱花眯眼,一时兴起,扰了严大人那么久,我得赔个不是。”   严辞镜退开一步,拉开距离:“好啊!怎么赔?”   语方知从怀中抽出烫金红纸,递给严辞镜:“好事将近,请严大人来吃喜酒。”   严辞镜不接,语方知便塞进他怀中掖好,“新娘红妆,定是要比严大人还要美艳几分的。”   “当日我必亲自到场。”   语方知大笑:“好啊,严大人也闹闹洞房,看看真正的洞房花烛是个什么景象。”   要撇清关系,严辞镜奉陪,拿他跟花楼里的姑娘比对,他也不怕,新婚娶妻又如何?世间男子都绕不过成家立业,那洞房花烛呢?   拿真正的洞房花烛来取笑那一夜的荒唐吗?   严辞镜待不下去了,转身逃开,落了一地的狼狈和失望。   出了茶楼,语方知的笑声从二楼传下来,他还听到了旁人的道贺声和恭喜,干脆带着杜松和杜砚躲得远远的。   他气得脸色发白,觉得被语方知耍了,他再也不想搭理语方知。   “我们回去吧。”严辞镜想早点回家,他要把白玉扔了。   路过了语家,大红灯笼骗不了人,语家真的要有喜事了。   家奴脸上也是笑盈盈的,扛着绑了红绸的箱子上车,一箱接一箱,像是要铺出十里红妆。   浮雕角的黄花梨木箱,严辞镜知道里面装了喜服,上面用金线勾出着展翅的瑞鸟,瑞鸟是凤凰,凤栖梧桐,语方知做了别人的梧桐。   怪不得,严辞镜恍然,怪不得在他醒后,语方知就不再主动亲近他……   “新娘是谁?”   街上有女眷大娘在买办新物,杜松也看见了,道:“是秋家姑娘。”   “原来是她。”   不是意料之外,早在栖流所,语方知就和秋汝之一起给流民施粥,后来菱湖筑堤,他们成双成对地出现,金童玉女,好一段金玉良缘。   “当真般配……”   杜松笑:“是啊,秋家也送来了喜帖,大人当日要去凑凑热闹吗?”   答应了语方知要出席,但严辞镜现在又反悔了。   “我不去。”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 第86章 后知后觉   语方知在城外寻了块好地,将于闵安葬。   严辞镜知道这件事,还是小清替语方知来府衙告诉他的。   也对,如今语方知忙得很,筹备大婚自然无暇顾及其他,严辞镜想着首富之子迎亲,那必是场面宏大,万人空巷。   语家产业遍布全江陵,语家有喜事,铺子掌柜们与有荣焉,见谁都是笑脸相迎,严辞镜却笑不出来,坐在出城的马车里,一路上都沉默不语。   他想去城外见见于闵,也想躲一躲清净。   他让杜松杜松在马车边上等,他要自己去墓前看。   生死全由墓碑隔着,严辞镜很伤感,那夜逃出生天时,天色太黑了,他没能看清于闵辞世前的模样,他又庆幸没看见,现在回想,于闵笑着哄他写字的模样,还历历在目。   严辞镜并没有跟语方知提过于闵和柳丝的事,他却将柳丝也葬在于闵旁边,两人泉下相伴,必是开心的。   严辞镜待了一会就走了,坐在车上,想起于闵跟他说过的话。   “喜欢怎么藏得住?”   昨夜他攥着白玉,已将这句话反复嚼了个透,越嚼越酸涩,干脆藏了白玉,现在回想什么都为时已晚,语方知要成亲了。   “语方知成亲时,会不会欢喜?”严辞镜问,也不知道是问谁?   车里只有杜松杜砚,杜松点头:“男子娶妻,定是欢喜的。”   杜砚笑着比划:新妇更是开心,拜天地,交杯酒,盖头一掀,瞧见的就是后半生的天。   严辞镜抓着膝盖前的衣料,克制不住地想,语方知掀开秋姑娘的盖头时,是什么模样。   他想得逼真,因为那模样他见过。   语家仓库里,他跌进装着喜服的大箱里时,语方知看着他笑就是这个模样。   又或者是细雨斜侵的傍晚,语方知将他护在伞下的模样。   社节语方知越过人群看他,装醉酒挨着他,亲他时抵着额,说话时偷偷把指头塞进他的指缝。   严辞镜早就知道,一早就知道,但是他不认,被语方知逼急了他还生气,又推又打,连宣情的白玉都弄丢了,取了个白玉村也不知道在弥补什么。   他原本是想像在晔城时一样,但语方知不肯,走了一阵,又回来了,现在他肯了,愿意做回盟友了,严辞镜却不觉得解脱。   “大人,到了。”杜松掀了看了眼,又对严辞镜说,“大人,我们待会再进去吧?”   “为何?”严辞镜听见府衙门前的吵闹,掀帘看去。   三五个男女围在一起厮打,府衙前的大鼓一直在响,守门的衙役却视而不见。   杜松解释道:“大人一直在房中休养不知道,罗大人是一清二楚的,升堂见了几回了,他们还是不依不饶的,也不是什么大事……”   果真,他们闹一闹就散了,就是一个白衣男子被推搡倒地,久久起不来。   严辞镜下车,朝他伸出一只手。   知府严大人全江陵城谁不认识?就算不知道他是知府,凭他的容貌,在坊间也是名声赫赫的。   “晨夕楼银月。”白衣男子拉着严辞镜的手站起来。   “让严大人见笑了,不过是妇人善妒惹出来的丑事,不该闹到官府来的。”   严辞镜也听语方知提起过:“晨夕楼……”   “大人看着不解风月,寻常花楼都是姑娘伺候,这晨夕楼,自然就是男子伺候了。”银月被妇人扯得头发都乱了,他也不太在意,把发髻往后一甩,笑了笑。   旁边有百姓指指点点,说了些不大好听的话,银月脸色不太好看:“龙阳、断袖,还有别的词么?有骂人的工夫,还不赶紧回家看着自家夫君的月钱!别买了我的笑又将我拉来官府,谁比谁贱?”   出言不讳,吓跑围观的百姓,严辞镜也愣得说不出话。   “大人也要唾弃我吗?”银月没有看严辞镜脸上看见不屑,心里一松,就多说了些,   “寻常烟花女子攒够了赎身钱,或是有人来赎,那便可离去嫁做人妇,我们却是不行的,复了自由身,还是条漂泊命,还能依附谁?谁愿意让我依附?”   严辞镜问:“便是怎么都没有好下场么?”   银月苦笑:“自古断袖上不得台面,屋里床笫间,甜言蜜语我听了千遍万遍,山盟海誓也不是没有,哪一个不是转头就去娶了姑娘?找我,不过是为了排遣一时的寂寞罢了,但我得了钱也没什么好说的,最怕的是,情浓时的疯话我当了真,风流汉错认成深情郎,离别难捱,只能独自垂泪。”   “排遣……一时的寂寞?”严辞镜跟着念。   银月叹了口气,看向严辞镜的眼中带着慕艳意:“严大人才貌两全,真情实意若是你想,没有不能得到的。”   无心之言戳中了严辞镜的软肋,眼下,他不就失去了么?   银月走了,严辞镜也走了,没进府衙,也没让杜松杜砚跟着。   银月的话让他胸口发闷,不,连日来,胸口都像是有一团气堵着,他不愿再这么胡思乱想。   走着走着,他就到了医馆,药童迎他进去。   唐霜看见他很是意外,以为他来看伤,扶他坐下,解开脖子上的绷带检查。   “大人的伤养得好,再过一阵子,伤口就看不见了。”   伤口看不见是不是就表示旧事已了?严辞镜心里发虚:“一点痕迹都看不出来么?”   唐霜不解:“严大人不是说不想留疤么?”   唐霜觉得严辞镜脸色不太好,重新缠好绷带后,又给他诊脉,问他近日可有哪里不适。   严辞镜如实答:“胸口发闷。”   唐霜又问了些细节,不过是胃口不佳,夜晚难眠,也不是什么要用药的病症,想是他心里藏着事,一时解不开。   唐霜不便打探严大人的私事,恰好药童领着一位老大夫来问话。   “唐大夫,”老大夫问,“我看了上回江陵疫病的档案,案中说……跟病人共食便会染病,那靠得近些,喷的唾沫也会传病?”   严辞镜答:“自然不是。”   唐霜解释:“那要看唾沫传的距离,若是没碰到,自然不会染病。”   “可……”等老大夫走远,严辞镜问,“上回语方知……”   唐霜面色如常:“严大人指的是,少东家给您喂药的事吧?”   唇贴着唇喂药,严辞镜已经顾不得什么忌讳,有些急切:“那般……语方知并没有染病!”   唐霜沉默着,几次开口,最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严辞镜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呆子,唐霜的反应已经足够说明一切。   “他是不是……不让你告诉我?”严辞镜急了,拉住了唐霜的手。   唐霜把手抽出来,安慰道:“大人不必自责,当时京中的太医已经来了,少东家的药方是经过太医改良的,药到病除,况且语家也派了人来照顾。”   严辞镜眼中尽是痛色:“疫病一旦发作,发热呕血骨痛必会出现,药效再好,他还是受了这些苦,对不对?”   这话是真的,但事情已经过去了,唐霜认为严辞镜不必耿耿于怀:“少东家身体强健,恢复很快。”   “可他给我喂药之时,太医还没有来……”   唐霜想起当日语方知的决绝,点头:“少东家冒着必死的风险。”   “严大人!”   唐霜叫了一声,眼睁睁看着严辞镜跑出去。   救他时连命也不要,现在却要舍弃他娶别人?   严辞镜不信语方知是见异思迁的人,他要拿着碎玉去问清楚。   以为他不敢吗?玉上刻的人入木三分,任谁看了都能辨得出是谁,若是不喜欢,怎么会刻得那么像?   可若是喜欢,为什么那么快就不喜欢了?   “大人!来得正好,正想着找您呢!”   严辞镜看着门口的三个妇人,觉得很陌生:“你们是谁?找我何事?”   妇人笑得脸上开花:“哎哟,这不是咱们秋家姑娘要嫁了嘛!想求一副您的墨宝,老爷说了,多少钱都好。”   这是钱的问题吗?严辞镜没点头,想着拒绝的理由。   “哎哟!严大人就赐一回字吧?姑爷说,到时裱好了挂在房里。”   姑爷?严辞镜冷笑:“他真的这么说?”   “是啊!他说严大人是状元出身,才情好,字也写得好,要是得了严大人的一幅墨宝啊,那真是天大的贺礼!定要挂在房里日日看,夜夜看呢!”   怎么不供起来?   严辞镜转身进门:“这贺礼我送了!”   书房中的文房四宝码放整齐,严辞镜提笔发愣,对着空白的宣纸魂飞天外。   妇人以为严辞镜在斟酌用词,提示道:“就写个百年好合吧?”   “啊对!百年好合!这个好!严大人快些下笔!”   严辞镜冷哼:“百年好合?”   落笔行云流水,恢弘大气,若是写完,一字千金。   “大人?就差最后一个字了?怎么不写了?”   严辞镜把笔一扔,墨水浸透宣纸,没有什么百年好合了。   “本官累了,不写了。”   作者有话说:   小严下章找大少爷算账!晚安晚安 第87章 喜欢雕玉的人   “阿松,快,帮我去叫罗大人来,户房记录有缺漏,刑房堂事笔录字迹潦草,我看不明白。”   “大人,您忘啦?”杜松把门打开一条缝,门外喧天的锣鼓声闯进来。   “罗大人去吃喜酒了,府中各房大人也都跟您告了假,去凑热闹了。”   “外边……很热闹么?”严辞镜叫那喜庆的唢呐声吓怕,缩在书房里不愿意出去。   杜松点点头,把门打开一点,只见白烟弥漫,炮仗的味蹿了满院。   严辞镜自问自答:“城中数一数二的大商户办喜事,怎么不热闹呢?”   “秋家在沿街发喜糖喜饼,严大人也去瞧瞧?”杜砚早就跑出去凑热闹了,杜松也心痒痒的。   严辞镜知道杜松想去,道:“你去吧,我回房里睡会。”   府里还有其他下人,严辞镜就寝也不需要伺候,杜松很快就离开了。   严辞镜被街边的喧闹扰了性,没有了半点要办公务的心思,搁了笔,收拾好文书,桌面整齐干净,桌底揉成一团的“百年好合”却不丢,由它蜷在地上。   严辞镜回房的时候,听见下人在惊叫:“喜轿要经过府衙!咱们能看见新郎了!”   经过府衙?语家娶亲怎么会经过府衙?   是了,严辞镜倚着门框发愣,语家在江陵无人不知,好不容易办了喜事,排场当然要大。   “嘭——”   不知谁那么胆大,竟然把炮仗扔进了府衙,把严辞镜吓了一大跳。   长袖掩面,想藏住怅然之色,可袖子拿下时,把眼中失落的泪也带了下来。   严辞镜回了房,绕至屏风后,用冷水洗脸。   水面激荡,显出他被语方知压在床上亲吻的画面,他吓了一跳,后退两步撞翻了屏风,没有遮挡物,他又看见了床。   床上语方知捏着他的脸,恶狠狠地说很想他。   怎么想?娶了新妇在喜床上想吗?   严辞镜跑出门,撞开堵在府衙门前看热闹的衙役,却叫街上迎亲的一片赤红灼了眼。   “语方知你混蛋。”   严辞镜跑了出去,撞进人群中,又被挤出来。   街道是语家修的吗?凭什么不让人走?严辞镜拼尽了力气挤到了最前头,摔在了新郎骑的马下。   “严大人?”   有人来拉他:“严大人,您没事吧?您让一让,别误了吉时!”   严辞镜挥开他,耳边被喜乐轰得几乎要聋,他站起来,瞪着马上的红衣新郎。   “……你是谁?”   马上不是语方知,严辞镜愣住了。   “严大人……要抢亲?”   “严大人喜欢秋家姑娘?”   “严大人跟新郎有仇?”   严辞镜面色铁青:“没站稳,摔了,请继续。”   百姓鼓掌大笑,严辞镜却落荒而逃,不,应该是怒气冲天,逆着迎亲队,冲去了语家。   “红灯笼呢?”严辞镜指着空空如也的门框问,守门的下人都没见过头发竖起来的严大人,缩在一边瑟瑟发抖。   严辞镜气极:“语方知呢?”   下人弱弱指着:“里面……”   严辞镜完全没有私闯民宅的觉悟,小清被他一路抓着,进了语方知的院子。   “少爷……严大人找你。”   语方知正在檐下逗鹰,闻言回头看了严辞镜一眼:“严大人怎么来了?”   “你骗我?”严辞镜也不管小清走没走了,生气质问。   语方知挥挥手,让小清出去,把院门也带上,又转身继续逗鹰:“我骗严大人什么了?”   那模样像是什么都不知道,好一个置身事外,严辞镜跑出的一身热气,被语方知不冷不热的态度驱散,他生出退缩之心,暗自懊悔刚才不甚稳重的质问。   没听见声,语方知笑道:“秋家小姐大喜的日子,严大人不去凑热闹,来我这干什么?”   严大人严大人,生分得要命。   严辞镜兀的垂眸,他再迟钝,也终于明了连日的心口不宁是为了什么。   医馆也去了,大夫也看了,偏偏无药可救。   严辞镜锥心地难受,全赖眼前这混球。   “严大人没话说就走吧。”   有个人杵在这,语方知逗鹰也不尽兴,转身回房,实则是他看不了严辞镜满眼的失落和委屈。   严辞镜很窘迫,更不甘。   那扇门一关,似乎要把仅有的联系都夹断,严辞镜咬牙撞开了门,却没想到会撞进语方知的怀里,还被他压在了门上。   “抬头。”   叫严辞镜抬头,他却连眼睛都闭上了,语方知没让他失望,低头同他贴在一起。   严辞镜环住了他,再搂紧,心也揪着,亲吻吻不走他那么多天来的难过,呜了一声,滚落一颗泪珠。   语方知慌了,胡乱抹泪:“怎么了?”   “骗子!”   语方知想笑不敢笑,憋得慌,哄他:“我错了。”   “混蛋!”   “我是我是,我犯浑了!”   严辞镜紧抿着唇,想了会,齿间迸出一个:“绝情!”   “这我可不认,”语方知捧着严辞镜的脸,“心肝,我命都能给你,怎么能说我绝情?”   严辞镜还是捉摸不透:“喜帖?”   语方知好无辜:“是啊,秋家的喜帖啊!我又没说是我的,你怎么也没打开看看?”   严辞镜确实没打开过,疏忽了,可除了这件还有别的,严辞镜瞪眼:“府里的红灯笼,你故意的?”   语方知疑惑:“怎么了?我家确实是要办喜事啊,我爹又娶了一房妾侍,算不得喜事么?红灯笼招你了?”   “你招我!”严辞镜大骂,不搂不抱了,还亲个屁,都被人耍得团团转,还当街闹了个笑话,奇耻大辱,他早已没脸见人。   语方知却是喜不自胜,哄着抱着,好不容易才把严辞镜重新搂好。   “你若是愿意,我娶你,喜轿候在府衙,红妆铺去晔城。”   严辞镜推他又推不动,偏着脸,躲他的热气。   “辞镜,莫生我的气了。”语方知拱在他颈间,“出损招是想叫你认一认自己的心,你真的没对我动过心?”   都被抱着了,严辞镜哪还敢否认,他又问:“若是我今日不来找你……”   语方知落下一个吻,吻在严辞镜湿润的眼角,他说:“若你没来,那我便放了你。”   说得那么轻巧,其实语方知心急得要命,檐下缸里的那两条鱼叫他搅得奄奄一息,鹰羽也给他揪秃了一半。   “严辞镜,那夜的返魂是多此一举,我早就对你动心。”   语方知眼里漾着一汪温柔的泉:“可我叫你讨厌了,玉你也不要了。”   “不是,我还留着!”严辞镜悔不当初,“我一直留着,在墉山上也一直带着。”   “你喜欢?”语方知问。   严辞镜点头。   语方知又问:“喜欢玉,还是喜欢雕玉的人?”   严辞镜不再闪躲,小声的答:“都喜欢……”   一个答案从夏等到了秋,语方知喜极,乐得将严辞镜抱起来,拥着他,仰视他,往后余生放在心尖上的,也只有他。   “再说一次,好不好?”   泪水还没干透,笑意已经明朗,严辞镜点头:   “我心爱你。”   作者有话说:   想要一些代表庆祝的海星*?( ??? )?* 第88章 问责   “既然早前就有百姓通报,说墉山附近的客栈有异,为何不在何将军出城之前提出?”严辞镜翻出之前的记录问典吏。   如果他早点知道就会有所防备,怎么也不会中了劫匪的奸计,被掳上了山,还让何潜的计划泡汤。   见严辞镜面色铁青,典吏垂下头,道:“剿匪之前,严大人一直在筹备城南斧头村的重建工作,府中其他事物都是罗大人在办,许是繁事缠身,罗大人一时忘了提……”   何潜行事向来我行我素,谁知道他什么时候要去剿匪,而且也没人料到严辞镜会跟着去,还进了那间黑客栈。   严辞镜也知道,仅凭“墉山客栈有异动”谁也不会想到跟劫匪有关,谁也不觉得是什么值得重视的要紧事,加上他要跟何潜去剿匪是临时起意,也没做好充足的准备,所以自己出了事,谁都不能怪。   “本官明白了,你下去吧。”   典吏退下。   严辞镜翻着记事的本子。   在府中休养的这段日子,很多事都由罗生代为处理,小事他能自己做主,大事他会来问严辞镜拿主意,所以万事都还算妥帖。   现严辞镜身体大好,逐渐接管府中诸事,但之前的事也不能就这么过去了,这不,一翻就翻出不对来。   除了墉山客栈,其他都没什么,严辞镜合上簿子,抬眼看见门外的影子动了动,接着门被敲响。   “严大人……”   严辞镜道:“罗大人,有事请进来说话。”   罗生推门进来,带着歉疚地笑。   “严大人,下官事先并不知严大人随何将军去剿匪要住客栈,下官也是翻了簿子才知道事态严重,但等下官派人赶去时,严大人已经……”   严辞镜道:“本官一走,府中诸事都落到了你头上,事情多,一时半会想不起来也是正常的。”   “是是,”罗生懊恼道,“下官年纪渐大,不比年轻时伶俐,疏忽之下差点害了严大人!”   知道严辞镜没有怪罪他,他更是自责不已,从袖中托出一枚黄符,递上前去:   “严大人出事,下官寝食难安,赶去寺庙求得平安符,带着妻小一同祈愿,好在佛祖显灵,严大人终于回来了!”   严辞镜接过罗生双手递来的平安符,见他言辞恳切,懊恼不已,忙出声劝阻。   他本意就没有怪过罗生,见着年逾五十的罗生不停道歉,心里也不是滋味。   好说歹说才终于让罗生放宽了心,罗生临出门前,嘱咐严辞镜下次莫要以身犯险,严辞镜应下。   罗生半截身子已经出了门,严辞镜又问:“罗大人,语家的单子,还没送过来吗?”   菱湖早就加固完毕,石料都是从语家和秋家定的,现在完工了,用料单子交来,两方对上了,才好从账房支钱。   罗生:“早就送来了,下官还在看,没有缺漏就呈给严大人过目。”   “好。”严辞镜咽了咽,似是欲言又止。   罗生为官三十余载,一看便知严辞镜还藏着话,忙问:“严大人觉得有何不妥?”   “语家的单子……谁来送?”   罗生觉得奇怪,但还是如实答:“语家管事。”   严辞镜点点头,让罗生出去了,时辰也不早了,让一旁的杜松吹熄烛火后,两人往卧房走去。   房里,杜砚已经收拾好了床榻,就等严辞镜上床歇息。   入秋夜晚凉,杜松贴心把窗子关上,刚转身窗子就被风吹开了,杜松打算重新关,却被严辞镜阻止。   “我觉得闷,且开着罢,你们都出去,院门关紧就好,不必守夜。”   杜松杜砚关门离开,严辞镜行至窗边。   夜晚骤凉,只吹了一阵风,严辞镜便打了个冷战,凉风吹得他眯起眼睛,皎月圆满,他却看得皱起眉头。   “心肝!”   语方知从屋檐上倒挂下来,严辞镜被吓了一跳,“砰”一声把窗子关上了。   窗子一关,屋内只他一人,嘴角微微勾着也不怕人看见的。   语方知推窗进来,反手将扰人的风声关在外边,轻笑着,搂住屋里那一团热。   “什么事能跟罗生聊那么久?我都冻死了!”   严辞镜躲开他,闪至桌边:“唬我么?脸上的热汗还没擦干净呢。”   边说着,兜头扔出一片帕子,语方知躲过去,又搂住了严辞镜的腰,哄着:“我这倒有一句实话,你听不听?”   语方知也不管他听不听,噙着抹笑在严辞镜耳边低语一句,还落了个吻,正中耳珠,严辞镜不推拒也不迎合,被锁着腰,伸手都吃力,从床边的小柜子里扯出一封信,拎着,递到语方知眼前。   两人叫这一封信隔着看不见彼此,语方知不乐意,拽走信封压在桌上。   语方知解释:“这信虽是经了我的手,但我可没看过。”   “你那手下叫小五?”严辞镜仰着下巴,与他对看。   好几天没见面,也没联系,好不容易见了,严辞镜也不殷勤,只好奇一个信使,语方知不悦,拉着脸:“大人可还记得我叫什么?”   严辞镜也跟着他拉起脸:“大概是忘了。”   语方知捏着他的下巴,凶巴巴地亲着两片唇,饿狼扑食地将他压在桌上。   “快到中秋了,铺子里事情多,每次忙完来找你时,你的灯都熄了,人也睡熟,我哪好意思把你折腾醒?替你关好窗便走了。”   “我就不该让你安睡,夜夜磋磨你折腾你,做个彻头彻尾的恶人,叫你念念不忘才好!”   委屈劲把严辞镜逗笑:“下次送信亲自来?”   语方知往他脖颈里拱:“最好别有下次!幽素什么时候跟如枯这么熟了?还让如枯替她传信给你。”   京中真有紧急大事,语方知不会不知道,幽素传信来不过是问安罢了。   果不其然,严辞镜道:“不过是些问我是否安康的话,没什么要紧事。”   “没什么要紧事就不必千里迢迢问候了罢?”语方知勾着严辞镜的腰,将他抱起来往床边走。   上了床,拉了帐,帐中的柔情混入一丝醋味。   “幽素也就罢了,你们相识也早,秋家姑娘又是怎么回事?”   严辞镜想起当日的糗事,脸色都不好了,语方知一看,还真有事?   “我一上街就听说严大人当街拦轿的事,你什么时候认识的秋家姑娘?”   严辞镜又羞又恼,却又说不出是因为语方知才心急拦轿。   语方知想骗出一句真话,故技重施,假意误会,道:“又或者你看上的,是马上的新郎官?”   胡搅蛮缠,全是歪理,偏听偏信,满口胡言,严辞镜气着了,使劲推他:“你走。”   推还不够,严辞镜转身面朝里,不想再看语方知。   语方知压着声问:“再说一次?”   不敢么?严辞镜转脸过来,一张嘴就被吻住。   “心肝,我说错了,你看上的是我。”   说完,语方知又吻了上去,严辞镜没再挣扎,安生躺着,还气,不主动回应,忽而瞳孔放大,他捉住语方知的手:“你!”   “我怎么?”语方知开始耍无赖,“你拦轿不是为了我?夜夜敞着窗入睡,送信都要我亲自来,想必是日日夜夜都想坏我了。”   “不是这般想!”严辞镜双手都用上了,捉着语方知乱动的手,“你走——”   这两个字不像是刚才那般冷硬,虚得很,还颤音,好似怕语方知听不出他此刻的六神无主。   严辞镜那点劲算什么,语方知也不挣脱,引着他的手转向别处。   严辞镜碰到个棘手的玩意,说话都不利索了,手指躲着,又被带着伸进了语方知的衣襟中。   虽然是一样温热,但前胸好过别的地方,严辞镜抵着他的胸膛,将他隔开:“夜深了……”   “嗯,”语方知埋首在他脖颈间,“夜深了,你莫要叫唤太大声。”   严辞镜像是被唬住了,怔怔的,眼中又尽是慌色,控制不住又轻叫了一声,语方知低笑着,重新吻住了他。   帐外火烛还未熄,昏黄灯光晃晕了严辞镜,他半阖眼,环抱住了语方知。   那只手捂住他小腹时,他动了动,再往下移时,他轻轻咬了咬语方知的舌尖,等到那只手往后移时,他却偏开头,慌慌地喊着不行。   语方知捧着严辞镜的脸落下轻柔的吻:“你不喜欢那我不动你,我陪你睡下。”   严辞镜张口喘息,点了点头,瞧了语方知片刻后,忍着脸红心跳,手握住了语方知。   语方知笑了,抱着严辞镜坐起来,大手握住两人:“这样,好不好?”   等严辞镜迟缓地点点头,语方知缠着严辞镜的手,缓缓地动起来。   折腾得严辞镜累了,语方知帮他换了身干净衣服,扶他躺下。   严辞镜倦极,挨着语方知闭上眼睛,轻声道:“再给我些时间……”   语方知点头:“不用勉强。”   晔城那晚他太过性急,把严辞镜弄坏了,第二天又走得快,没留下来照顾,严辞镜心里指不定怎么埋汰他。   好在来日方长。   语方知将严辞镜搂进怀里。   “这样就足够了。”   严辞镜睡得熟,语方知也满足,掖好了被子要睡,又碰到枕下的硬物,他翻出来看。   原来是那枚碎作两半的玉。   作者有话说:   开始试探cp尺度...... 第89章 约定   月坝大体已经修建完毕,严辞镜去看的时候,工匠正在进行最后的调试,工人都在欢呼,严辞镜默默站在高处。   “大人,可是有哪里不妥?”岳钧山见他微微蹙眉,以为是哪里不对。   严辞镜晃了神,忙答:“挺好,比我想象中要快。”   月坝惠及民生,百姓看不出这月坝的作用,岳钧山却是心知肚明的:“有了这月坝,能在洪灾易发的时节,自由调节城内的水面高度,不怕洪水侵袭,也不怕内涝蓄积,实在是大好功德一件!”   岳钧山在江陵多年,涝灾肆虐的惨象见过多次,这月坝也是他一天天看着建起来的,心中的感慨万千:“即便何将军不愿意承认,也不能否认当年孟大人的思路确实是妙!”   骤然听见何潜和孟霄的名字,严辞镜眼神一凛,沉默不语。   岳钧山知道自己口不择言,干笑了两声,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当初,城内兴土木的方案,是在孟霄当年规划的基础上由工匠改良的,何潜不愿意出兵相助,就是因为不想跟孟霄沾上一点关系。   这一缘由由语方知告诉严辞镜的时候,他还不信,但现在看岳钧山的样子,严辞镜是不信也得信了。   军人保家卫国,自然是恨极了卖国贼亡国奴。   可孟霄是无辜的啊!   严辞镜觉得无力,仅凭着孟霄为官时的政绩和人品,他没办法真正说服像何潜这样,千千万万个被蒙在鼓里的人。   好在何潜还有理智,能辨出事情轻重,最后还是让岳钧山带人来了。   “大人,喝口水吧。”   杜松捧来一碗水,说是工匠送来的。   严辞镜不好推拒,喝了几口,脸色和缓不少,杜松看得也松了一口气。   其实严辞镜看得出杜松担心了一早上,因为他房里丢了东西的事。   那枚玉,不值钱的两半碎玉,不见了。   这一发现让严辞镜心惊胆战,连语方知什么时候离开他没顾得上回想。   杜松杜砚都被他叫进房里来找了,各处都没有。   一直守在府里的杜砚怕极了,明明没见过旁人进来,严大人的屋子里怎么会掉了东西呢?   暂时找不到也没办法,许是某天揣在手里,搁在哪个角落也说不准,但严辞镜没法不自责,从府衙出来,一路上都魂不守舍的。   杜松没见过那枚玉,但他听严辞镜的形容,一面雕花,一面雕人,在亮处澄澈纯净,在暗处便盈盈生光,像是个绝世珍宝,怎么也不能丢了的!   好在出门琐事很多,严辞镜要跟匠人说话,要跟岳钧山说话,暂时忘了房中丢东西的事,正巧,众人环绕的大老板也来见严辞镜了。   “严大人好啊!”   杜松不认得来人,严辞镜却是怎么也不能忘的,仅仅是在路过语家时瞟了一眼,他就将语万千,堂堂大殷的首富,深深地记在了脑里。   “语老板。”严辞镜颔首示意。   语万千块头大,不过好在他有钱,什么云锦蜀锦裁得多些也不怕的,能行走自如,身后跟着一众家奴当然不是怕他摔了,珠光宝气的车轿更是不怕贼人觊觎。   商贾大多圆滑,语万千难得的,便是对着官老爷也不卑躬屈膝,虽说是没有什么书卷气,但也没有奸诈阴险之相。   江陵城落难时,语家出人出力帮了不少,就凭这一点,严辞镜也不会在他面前卖弄身份。   何况又有一个语方知,作了他的知心人。   严辞镜道:“除了月坝,菱湖驻堤,还有城中莲池的修建,少不了语家在背后出力,多谢。”   多谢太过刻意,他是知府,语万千是商贾,何况又不是不给钱,怎么也称不上一个谢字,但严辞镜不是有私心嘛!   语万千是不知道严辞镜跟语方知之间的事了,不过他向来自大,自认为这一个谢字,他是担得起的。   也是因为严辞镜这一个由衷的谢字,语万千对严辞镜另眼相待。   “严大人客气了,你说的这些都是犬子在背后安排,我也只听了个大概,今日兴起才来看看。”   又有匠人在中间介绍有关修建的事宜,严辞镜和语万千偶尔插话问些细节。   语万千发现,严辞镜对城中各处修建事宜颇为了解,并不是吩咐下去就撒手不管了,很是负责,这一发现让他高看了严辞镜一眼,又想起语方知曾救下过染病的严辞镜。   等匠人走后,他道:“我儿行事乖张,跟严大人倒是处得不错。”   严辞镜点头。   语万千又道:“我儿看重严大人,严大人也该适时提点他。”   见严辞镜面露不解,语万千解释道:“我说的他不听,还得严大人这样的外人在旁敲打他。”   严辞镜不好拒绝,也不好点头,心想语方知不像是会顶撞自己亲爹的人。   只听语万千说:“成家立业,立业我就不说了,严大人你看他都二十了!前段日子我听说他跟秋家姑娘对上眼了,我还派人去问,结果语方知这臭!他居然拒了秋家姑娘,白白便宜了城西陈家,好嘛……”   严辞镜不知道为何语万千如此信任自己,居然跟他说了很多。   语万千说自己年轻时忙碌,没空管语方知,结果养出如今这幅我行我素的样子,总不想着稳定下来娶妻生子,整日胡闹。   “严大人,我语家业大,但就他一个孩子。”   后面说了什么,严辞镜没听进去,总归是不离一个独子老汉,对百年之后香火能否延续的担忧。   他心中那点缱绻的心思,叫这老父亲的忧愁一冲,变得窘迫而难以见人。   他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任何抉择都是为了自己,但语方知不一样,背负着语家的荣光,他注定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意而活。   他能走上这条不归路,却不舍得语方知被他人戳脊梁骨。   可他已将真心交付,现在担忧什么都太迟了。   辞别语万千,严辞镜沿着小路走出,被街上形形色色的花灯晃花了眼,又看见酒肆食肆前的招牌,终于记起要到中秋了。   严辞镜偏头道:“阿松,今年你又能跟阿砚一起过中秋了。”   杜松记起墉山下被严辞镜推下车的惊魂一幕,当时他说的便是要让他和杜砚团圆的话,话中满是酸涩和惆怅。   杜松道:“大人在,我跟阿砚才觉得是团圆!”   严辞镜笑:“好。”   许是丢了重要东西,杜松觉得严辞镜现在郁郁寡欢,有些提不起劲,街上的节日氛围都没能沾上他半分,他有些发愁,东瞧瞧西看看,终于看见个眼熟的,指着提着酒壶的人,大喊:   “严大人,你看,银月公子也在!”   银月还是白色袍子,脸上倒是喜庆的红,手里晃荡着一壶酒,没有半点上回在府衙前的狼狈和凄苦。   “哟!严大人也在啊!”   严辞镜点点头,问他:“出来买酒么?”   银月笑:“旁人送的,快到中秋了,出来挑匹布做几件新衣裳。”说着,摸着下巴,上下打量起严辞镜,眼光颇为挑剔。   严辞镜被瞧得不自在,问:“怎么?”   银月啧啧出声:“严大人不是蓝色长袍,就是青色长衫,虽说是相貌不凡,但总穿旧衣裳,看久了也腻味。”   杜松护主,不悦道:“严大人为官清廉,不讲究这些的。”   “好罢好罢!”银月笑着摆摆手,“我想着大人肤若凝脂又貌若天仙,比起我,更适合红色的。”   什么乱七八糟的,杜松觉得银月说不出什么好话,拉着严辞镜要走,小声嘀咕:“男子穿红,也太奇怪了些!”   “奇怪?”银月摇着头走远,“语家少爷的品味,奇怪么?”   “等等。”   银月转身,不解地看着严辞镜。   严辞镜眉心拧着:“你说语方知?”   “是啊!”银月呵呵笑着,“他上次来晨夕楼,哄着所有人都穿红。”   严辞镜扯了扯嘴角:“还有什么?”   银月回想:“语家少爷花样多得很……”   “不必说了!”   严辞镜拉走杜松,面如土色。   杜松也搞不清楚严辞镜怎么了,只觉得他这一整天都不大开心,到了晚上还是一言不发,还早早地让他跟杜砚都下去,院门也要关紧。   窗也关上了,屋内只有他一人,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封信。   还没来得及看便听见窗外的异动,他匆忙将信封收好,快步走至窗边,将窗户打开。   对于垂下来的人头,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我要扣掉府里衙役的月钱。”   语方知倒吊着身子,晃荡着,跟严辞镜的额头碰了碰:“关衙役什么事?是我的功夫好。”说着,跳到窗台上,但被严辞镜挡住了,他进不去。   严辞镜抓着他的衣袖:“今晚我要一个人就寝。”   语方知不解:“为何?明明在我怀中睡得那么好。”看见严辞镜脸色不对,思索片刻,又问:“我爹跟你说什么了?”   就算语万千不说,语万千身边大大小小的家奴,私下聊天也总会传些只言片语进语方知的耳朵里,但严辞镜也不怕他知道。   “没什么。”严辞镜晃了晃语方知袖子,“总不能夜夜这般翻进我房中。”   这好办,语方知在严辞镜脸蛋上刮了刮:“那明日我便来府衙提亲,以后借着夫婿的名头,便能自由出入了。”   男子与男子成亲,真不怕人笑话,严辞镜被他一通胡话逗笑:“我知你天没亮就走了,中秋快到了,铺子里事情多,你不必夜夜都来寻我。”   “原来是替我着想?”语方知反扣住严辞镜的手腕将他拉来,“中秋之夜跟我一起,好不好?”   碰在一起的鼻尖凉而舒服,严辞镜蹭了蹭:“月圆之夜你不与家人团圆么?”   语方知扣着窗顶,弯下腰来,与严辞镜平视,近得能看见彼此眼中的笑:   “你只需告诉我,与不与我过?”   严辞镜被那低柔的声音诱着,有些晕,有些软,盯着那两片薄薄的唇,也没听清说了什么,草草点了点头。   看见严辞镜目光发直,语方知笑意渐浓,抬着下巴吻去,还有一根头发丝的距离,他问:   “今日银月跟你说了什么?”   严辞镜如梦初醒,推了语方知一把,把没防备的语方知推下窗后,他利索关窗,头也不回地转身进屋。   语方知疯狂拍窗子:“他跟你说什么?!污蔑!定是污蔑!你听我解释!”   “辞镜!心肝!你别生气!我拢共也没去过晨夕楼几次!你信我!”   嘴里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严辞镜什么也没听清,就听见了最后一句话。   “月圆之夜,别忘了!”   严辞镜隔空点了个头,案几上的烛火也跟着一闪,晃得他回过神来,嘴角绽出浅浅的笑意。   随着语方知的离开,那股闹腾欢快劲散了,严辞镜笑意也慢慢淡了。   他从袖中拿出那封信时,脸上已经满是凝重。   信是给他的,上面虽然没有署名,可字迹他却再熟悉不过。   是远在晔城的夏长嬴。   作者有话说:   严:大意了,语方知前科好多 第90章 中秋   语家   “兔崽子!去哪儿?!”   语方知刚放下碗筷,就被语万千叫住。   语方知出入自由,怎么时候被语万千管过?稀罕道:“今夜中秋,屋里看不到月亮,我出去看。”   语万千吃蟹差点被噎着,擦了擦嘴,道:“出去正好,替我捎个东西,别迟了!”   “什么东西非得现在捎啊?还得我亲自捎?”语方知瞅瞅天色,也不早了,万一让严辞镜久等了多不好!   语方知骂骂咧咧走了,语万千冷哼一声,张管家笑道:“以后少爷会明白您的良苦用心的!”   府衙   “大人,再吃晚膳该吃不下了!”杜松捧着严辞镜塞过来地石榴,哭笑不得地说。   严辞镜拨着篮子里的菱角,笑道:“在晔城没吃过,挺新鲜的。”   中秋,府衙门口就没清净过,全是百姓送来的各种吃食,严辞镜当然是不能收的,他不收,东西就搁在门口,衙役没办法,只能拿进府里。   石榴是白玉村的村民特意送来的,菱角也是菱湖附近的渔民煮了带来的,还有螃蟹,桂花酒,一筐筐堆在院里,严辞镜留下一些,其余地都分了。   留下的摆满了一桌,严辞镜就尝个鲜,石榴甜,螃蟹鲜,菱角香嫩,桂花酒也香得很。   杜松又端来早就做好的糯米糕,这下严辞镜彻底不用吃晚饭了。   桂花酒里掺里桂花蜜,严辞镜喝了好几杯,笑眼中含着朦胧的醉意,他看着杜松剥石榴,道:“留给阿砚,阿砚呢?平时他最喜欢吃零嘴了,怎么没见?”   正说着,杜砚欢快的脚步声从廊间传了进来。   他跳进来,气喘吁吁地,把一盏兔儿灯捧进严辞镜怀里。   严辞镜笑道:“好看你就拿着吧。”   杜砚笑着摇摇头,打手势:语家送来的。   语方知?严辞镜好奇地转着手里的灯,在放火烛的肚腹中,发现了一张字条。   严辞镜看了一眼便塞进袖子里,兔儿灯给了杜砚,没吃完的石榴也给了杜砚,道:“快吃!吃饱了我们去逛逛。”   杜砚贪玩,一听这话,剥好的螃蟹石榴胡乱往嘴里塞,鼓着腮帮子就往外跑,严辞镜也笑着出门,最愁的是杜松,一桌的吃食草草收拾了,离开前还不忘给严辞镜拿件遮风的长袍。   今夜月圆,暮色越沉,天上的玉轮也就越发皎洁明亮,早有城内人家携妻登楼,占了好座赏月,去晚了也不怕,各色花灯已将街道照亮,游湖游街也是乐趣无穷。   街上人太多了,杜砚乐颠颠地举着兔儿灯乐,杜松数落多少遍也不听,被跑动的妇人撞倒才知道收敛。   摔得不轻,兔灯都滚到街边了,严辞镜捡起来,对着追逐跑远的一男一女多看了两眼,觉得头顶飞掠而过的苍鹰有些眼熟。   杜松还在训斥杜砚贪玩,严辞镜拉了拉杜松,示意杜砚生气了,又把兔灯递给他。   杜砚估计是被杜松骂狠了,不敢乱动了,垂着脑袋走路,杜松又怕他不看路撞人,只能拉着走,都这样了,杜砚还不消停,挣开手,一阵风似的跑走,任凭怎么喊都不回头。   等严辞镜和杜松循着影子赶去,发现他正蹲在墙角,哄一个掉眼泪的孩子。   杜松道:“坏了!定是走丢了!”   街道上人山人海,游人笑着闹着,要不是杜砚眼尖,谁能注意到这个窝着一个小孩。   孩子不过三四岁大,话也说不清,只哭喊着娘亲,三人都没什么办法,只能陪着他等,看看孩子家人能不能找过来。   好在没等多久,杜砚翻出袖子里的糖,哄着孩子吃掉之后,孩子的家人就找过来了。   孩子娘亲是个彪悍的,扛起孩子就照着屁股打,又急又哭:“买个面具的工夫你就不见了!人那么多!被拐走了怎么办!娘上哪儿去寻你!”   孩子埋在娘亲怀里抽抽,一副受了惊的模样,他娘一阵后怕,对着三人感恩戴德,刚买的面具当做谢礼塞进严辞镜手里。   严辞镜推拒不了,只好拿着,想着杜砚功劳最大,该把面具给杜砚玩,转身就看见杜松抱着杜砚哄。   “孩子没丢,孩子好得很!”   “孩子娘亲一直在找,孩子没被抛弃。”   孩子走失让杜砚想起了他自己的身世,一时难以控制情绪,很是失落。   好在杜砚情绪来的快,去得也快,很快又跳起来,严辞镜看着放下了心,让杜松跟着杜砚,别让他跑丢了。   “大人,您呢?”   严辞镜把面具戴上:“河边有人在放花灯,我去看看。”   面具怪得很,看不出画的是个什么,两边坠的铃铛边走边响,悦耳轻灵,倒是应景。   街上带着面具的人还真不少,严辞镜隐在人群中并不出众,没有注意到他,他那点期待和喜悦一再放大,只有面具后的自己知道。   语方知约他在湖边见面。   哪是湖,明明是条璀璨的银河,飘动的花灯妆点湖面,面上映着桥上的景,好多人都围在湖边看。   严辞镜大致看了一下,游人大多成双对,只有他形单影只,同时他也没看见语方知。   不知道他来时,能不能认出带着面具的自己。   真该问杜砚要回那盏兔灯,面具太怪,那语方知送来府衙的花灯他一定能认出。   湖边嬉笑声不绝入耳,严辞镜置若不闻,只默默地等着相约之人。   除了他,还有一个伴着婢女的姑娘也在引颈。   只听那姑娘指着严辞镜对婢女说:“我要不要也拿个画着嫦娥的面具唬一回他?”   婢女乐:“那可不行,小姐梳妆梳了一个下午,花钿样式都精心选了许久,万一戴面具弄花了怎么办?”   婢女点破姑娘的心思,吃了几个粉拳,还是笑:“公子来了,一定会被姑娘的花容月貌迷花了眼。”   严辞镜静静地听着,伸手抓了抓穿旧的长衫,不觉莞尔一笑,自己怎地也像个黄花大闺女,开始在意起自己的打扮来了?   只是语方知在江陵时,比在晔城高调许多,每每出现,总是玉冠锦袍,清贵潇洒,一副锦绣荣华的好模样。   但无论穿了什么,也挡不住他总爱做些翻墙闯屋的举动。   严辞镜想着夜间种种,低头笑着。   还好带着面具,不然也太惹人注意了。   “语公子!”   那姑娘突然挥手,口里喊的话把严辞镜惊得抬头。   “语公子!这边!”   姑娘挥手示意方向还不够,提着裙摆跑过去。   严辞镜默不作声地看着,看着跟他约好的语方知,与别的姑娘站在了一起。   他们该站在银河般璀璨的湖边,才更像天造地设的织女牛郎。   严辞镜失望了,也难过了,摸了摸脸,摸到冰冷的面具,还好没人看得见他此刻的模样。   转身想走,却又像被定住一般,怔怔地看着不远处的一对璧人。   语方知给那姑娘带了东西,不知是什么,姑娘雀跃地笑起来。   严辞镜是怎么都开心不起来的,觉得窘迫极了,抓着袖子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艰难挪出一两步,转身便被湖面上的花灯灼了眼。   刚才看着还觉得美,现在只觉得刺眼过头。   在炫目的烛火光中,他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像是被剖开示众了,被羞辱了,他终于怕了,跑了。 第91章 团团圆圆   “哎哟!谁啊!”   “跑什么跑?撞人了知道吗?”   严辞镜逆着人群走,魂不守舍的,撞了人也不知道,被骂了也没反应。   今夜的月很圆满,他的心却缺了一角,那一角带走了节庆的欢快和他一天的期待。   他无意闯进巡街的花车队伍中,被长袖一拂,甜腻的花香将他困在原地。   舞女觉得他呆呆愣愣的模样有趣,围着他又笑又闹,围观的百姓也笑作一团,严辞镜处在欢声笑语中间,更觉得孤单。   喧闹声远去,他又往前走,登桥远眺,却看不进什么,耳边想着不久前语万千说的话,还记起夏长嬴送来的信。   信里没有说什么,只是些节庆问候罢了,却叫严辞镜愧疚极了。   他像是被江陵柔柔的水困住、拖住,以至失了斗志,他都快忘了自己在晔城官场中是如何孤注一掷,夏长嬴的信来得太是时候,提醒他,他肩上还负着深仇。   他……不该囿于温柔乡。   严辞镜想通了,下桥,看见桥底站着的人,刚下定的决心崩裂溃散。   他从没想过自己的心智这么脆弱,失望和无措杂糅在一起,再被语方知的声音一吓,他不管不顾地转身离开。   街上人多,严辞镜往桥底跑,摆着湿润的草跳上了船,催着船家开船。   船家傻不愣登,先接住兜头扔来的银子。   “船归我,走。”   船家握着银子点头,把船杆给了跳上船的高挑男子。   这边语方知交了钱,得了船,撑船驶离岸边。   严辞镜是不愿见语方知的,弯腰穿过船舱出来时,船已经缓缓开动了,他攥着袍角就想往水里踩。   “不要命了?”   “回去坐着!”   严辞镜没见过这么凶的语方知,滑坐下来不知所措。   他不敢回头看,涣散的瞳孔映着越来越远的湖岸。   湖面很暗,偶有一两盏花灯飘来,花心中拢着一簇温暖的火光,严辞镜觉得冷,便把花灯托到船上。   水声停了,船没有继续前进,停在远离烟火的地方。   身后,语方知一步步走来。   “严辞镜,进船舱里来。”   戴了面具还能被认出来,严辞镜不想动,但失约的是语方知,他不该心虚害怕,所以他转身进了船舱。   语方知看见他那丑面具就上火,伸手要摘,被严辞镜把手拉走,赌气似的。   “你生气了?”   严辞镜不吭气,也不理他。   语方知抱他,被严辞镜手臂隔开,语方知强行抱,带得船身一阵晃。   “我到湖边的时候就认出你了,是我爹让我替他捎东西,那姑娘我不认得,我想着交了东西就来寻你。”   抵着严辞镜的耳骨,他不悦地斥:“你瞎跑什么?”   “我是那种朝三暮四的人么?我不信你真的会误会我!”   严辞镜摇了摇头,他确实不信语方知是那样的人。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语方知把他压下来,摘了他脸上的面具,乱七八糟的什么玩意,随手扔进湖里。   两人之间没了东西隔着,严辞镜木木地看着他,失了精神气,却也不是真的失望之极,还伸着手,捧住了语方知的脸。   “我等了你好久。”   语方知握着他的手腕亲了亲:“就因为等得久么?”   严辞镜又沉默了,眸光黯淡,眼帘低垂,手也垂下来。   语方知拥住他,埋在他耳边,低声问:“你……还要跟我走下去么?”   严辞镜不说话,抱住了语方知,头往他肩窝里埋。   两人的温度,衣裳隔不住,砰砰跳动的心脏也紧紧挨着,语方知知道他在想什么:   “我爹跟你说的话,我都知道了,既许了你,我断然不会再去找旁人。”   语方知笑:“还不明白么?我许给你了!”   严辞镜顾不上开心:“你爹呢?”   “他管不了我。”语方知解释。   这是大逆不道的事,语万千是语方知的亲爹,怎么会管不了,严辞镜问:“为何?”   “因为我根本就不是——”语方知撑起来,撞进严辞镜探寻的目光中,默了默,还是决定先瞒着,“反正他管不着。”   “那你呢?”语方知反问,“当街拦花轿,刚才还赌气,我若是真娶了什么秋家女,梁家女,你受得了?”   严辞镜挣脱不开的死穴便在这,他不愿意语方知受世俗指摘,也不愿意语方知真抛了他去成家。   情爱他绕不开,也不懂,但自己的心情还不明白吗?   严辞镜坦白:“我不愿,也不想目睹你娶妻。”   “没人逼得了我,倒是你!”   严辞镜诧异:“我怎么?”   语方知埋怨道:“你可是朝官,万一那倒霉皇帝哪天想起你尚未婚配,赐你什么公主郡主,这可怎么好?”   “嗯?”严辞镜还真没想过,要是真赐婚又不能抗旨,“只能私奔了。”   “你倒是会想,做我语家人,可比做驸马潇洒富贵多了!”语方知笑着吻他的脸蛋。   其实做什么都不打紧的,严辞镜在那一刻突然想通了,语方知都不怕,那他身无长物,更不该犹犹豫豫,有所顾忌。   严辞镜拉了拉语方知的袖口,“我不怕了。”   语方知亲了亲他的唇,含笑:“没什么好怕的。”   “嗯……”严辞镜低低应着,受着语方知轻轻柔柔的吻。   “今晚吃了什么?”语方知松开他,给他喘息的机会,却还痴痴地看着他。   严辞镜浑身瘫软,小口小口地喘,还不知道自己探舌尖呼吸的模样有多招人,他说:“好多……石榴,螃蟹,还有什么……桂花酒……”   “好吃么?”   严辞镜舔了舔嘴角,“挺甜的。”   随着一阵轻呼,船身开始剧烈晃动,严辞镜怕极了,推开语方知,捂着衣领:“不行,这里不行!”   语方知飞快出了船舱,撑住船杆往岸边划:“去个能行的地方。”   严辞镜不愿意留在冷冰冰的船舱里,提着小灯跟语方知出了船舱,颊边缱绻的热气被湖风吹散,不久前的郁闷也一扫而光,他终于感受到了节庆的氛围。   他回头指着天上月:“好圆。”   “辞镜。”   严辞镜循声转头,迎面接了莲叶的清香,唇上的温软却是莲叶没有的。   “心肝——”   情切切,唤得严辞镜坐不稳,跟语方知抵着额。   重叠的身影映在湖面上,覆盖住一对交颈的鸳鸯。   语家   “语方知——”   “别叫别叫,要被小清听见了!”   严辞镜在浴池里扑腾,扒着池壁,脸红扑扑地看着靠过来的语方知。   当时,船刚靠岸,他就看见停在岸边的语家车马。   他也是傻。   语方知说捎他回府,他信了,结果被拐进了语家,受到了语家上上下下的热烈欢迎,不用语方知留他,语万千大手一挥,叫人整理出干净院子让他住下。   谁知他刚进院子挥退下人,就被突来的语方知拐回了他的院子。   从他踏进浴池开始,水声哗啦就没有停过,蒸腾的热气侵入颊面和眼梢,严辞镜终于禁不住了,口干舌燥地逃出浴池,飞快披上寝衣离开。   他绕过屏风,抓起桌上的冷茶喝尽,体内的热劲还没扑灭,就被另一团热气包围裹挟,卷进了重重帷帐之中。   两人之间隔着的寝衣,被语方知未擦尽的水汽洇湿,粘在身上难受极了。   “起来。”   “不起。”语方知耍赖,圈住他往床内侧翻,笑着吻住他。   严辞镜被吻得晕晕乎乎的,脸颊也像融进岩浆那般滚烫,他正想喊热,手中便被塞进块冰凉的物件,定睛一看,喜道:   “修好了?”   心中酸涩暗涌,严辞镜不喊热了,小心翼翼地抹着白玉上的裂纹。   裂纹断颈而过,另一面的花也碎作两半,应了脖子上的伤,这季节也没有海棠。   短短半月,叫他一个冷情之人尝尽悲欢。   寻常人吃过了甜才怕苦,严辞镜是吃透了苦,才盼着念着,要尝一回甜。   他还是幸运,他尝到了,得偿所愿了,眼圈也红了。   “我不会再弄丢了。”   语方知安抚:“我再刻一枚完好的给你。”   碎玉怎么拼凑都会有痕迹,可他们之间不会再有裂缝了,严辞镜紧紧攥着失而复得的白玉:“我就要这一枚。”   语方知见他专心抹着白玉,便要帮他换下沾湿的寝衣,天凉了,再穿湿的怎么好?小心害了风寒。   他握着严辞镜的手,柔声哄:“白玉合二为一才叫圆满,今夜月圆,我们也团团圆圆,好不好?”   严辞镜耳根红透,瞳仁儿轻颤,攥着白玉的手骨节分明,他紧张得很,扭着头,直直地看着手里的白玉,想起自己丢了玉后的魂不守舍,语方知眼见着玉碎,想必更是不好受。   “白玉……难修复么?”   语方知闻言一笑:“难。”   “修复时总分心,想起你推我打我,一见我便含着恨意。”   严辞镜心中惴惴:“想必你是恼急了我。”   “是啊,”语方知拥着严辞镜,“生气只气了半刻,心爱你,却是从未停过。”   语方知眼中脉脉含情,收抚着严辞镜的脸庞,柔声祈求:“给我罢?”   严辞镜脸庞红透,睫毛呼扇,喘气都不太顺畅,松了白玉,去抓语方知的手,五指穿入他的指缝中,合力一攥,掌心相贴,密不可分,这便是应了。   语方知曾问严辞镜,喜欢玉还是喜欢雕玉的人,当时严辞镜答说都喜欢,可现在看来,却不是那回事了。   严辞镜分明喜欢玉更多,抓着都不愿意撒手了。   一松一紧攥得用力,正面反面都粘着手心的湿汗,实在握不住,白玉滑落,手心的掌纹处便露出一朵印上的海棠。   语方知也瞧见了,喟叹一声好美,五指滑过那手心,穿进严辞镜的指缝,严严实实地盖住了那朵海棠。   如此,秋日中瑰丽生香的海棠,便只剩眼前祈怜的这一枝。   这一枝早就归了他,可他得寸进尺,还要问一句我是谁。   贪心过了头,要人家自己认了这一夜的采撷。   语方知三个字又不是什么稀罕字,严辞镜听话开口,唤了好多好多。   像学语的稚儿,像学舌的鹦,最像被挑开盖头的新娘。   可严辞镜说得再多,也就是唤唤他的名字,语方知问他:“海誓山盟、至死不渝之类的情话,你不要我说一说么?”   严辞镜咬着薄唇发怔,瞳光早已涣散,哪还能分心想其他?   这副呆傻的模样,看在语方知眼里竟不是那回事了,他想着严辞镜这半辈子是没碰过情爱的。   不懂心动,心中泛酸也没想过是醋意,被逼急了才框着一泡热泪来质问他,又或是踟蹰不前,被别的什么拌住了脚,好不容易心相印,严辞镜似乎这般就满足了,只要他这一个人,生涩得很,也让他欲罢不能得很。   乱花之中,他竟被这一枝海棠迷了眼,拌住了脚,猛栽了进去。   “我好不好?”语方知没来由地问了一句。   严辞镜什么都没听进去,仰着头点点下巴,嗯嗯地应,紧紧地抱住了语方知。   语方知回抱他,抹一抹热汗,抚一抚后心,温柔地允诺:“往后我会待你更好。”   “嗯!”严辞镜急切地抬身仰头,堵上他这张喋喋不休招人脸红心跳的嘴。   作者有话说:   想要一些代表团圆的海星(?? ??)‥? 第92章 晨起   严辞镜是被语方知拱醒的。   “你消停些……”   开口的声音嘶哑难听,严辞镜一巴掌拍在语方知肩膀上:“下去!”   语方知抹去他眼角的泪痕后,重新握住他的腰,腰上都有指痕了,这下得温柔些。   “天亮了?”严辞镜眯着眼睛往窗外瞧,依稀瞧见个模模糊糊的影儿。   小清敲门:“少爷!您起了么?”   严辞镜吓了一跳,偏又不敢怎么动,由着语方知折腾他,他以为语方知会让小清走的,没想到语方知放下色重的床帐,让小请进门。   严辞镜瞪着语方知,却是一点都不敢出声了,缩进语方知的怀里。   小清已经走到床边了,只听语方知吩咐:“去换浴池的水,待会我要沐浴更衣。”   “是。”   帐外,家奴进进出出,帐内,语方知在严辞镜身上作祟。   “啊——”   语方知捂他嘴,小声劝:“再舒服也不能出声的,虽说我屋子大,浴池离床榻远,但也保不齐有人听见了,在外传我轻狂无度。”   严辞镜咬住语方知的手心,两只手也在跟他较劲,使命推着他的胯。   小清在帐外问:“少爷,严大人处,需要现在去伺候吗?”   语方知的声线丝毫没颤:“不必去惊扰他。”   “是。”   小清带着家奴出去了,门一关,脚步声渐渐消失,屋内床帐咯吱声越发清晰。   “语方知!”   “心肝,我错了。”   语方知抱着严辞镜起床,进了水雾弥漫的浴池,又把严辞镜顶在浴池边上,里里外外地欺负,任凭严辞镜怎么骂都没停下来。   严辞镜攒了一肚子气用早膳,语方知得了好处只敢偷偷美,不敢再逗弄严辞镜,难得安分用膳不说话,在场的人还以为他们不合。   “孽子!你还不快给严大人赔礼道歉!”   语方知莫名其妙地看着语万千,无辜道:“我怎么了?”   语万千将严辞镜的倦色看在眼里,道:“定是你昨夜安排不周,让严大人昨夜难以入睡,你还不快请罪!”   旁人不知昨夜是怎么荒淫无度,严辞镜却是身处其中的,那种事难以启齿,又是在语万千眼皮子底下,他窘迫得说不出话,脸色又青又白,冷着脸,在桌下蹬了语方知好几脚。   这怄着气的模样,看在语万千眼里,那真是不得了,就差摁着语方知的脑袋给严辞镜赔礼道歉了。   语方知借坡下驴,殷勤给严辞镜布菜,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要亲自送严大人回府。   待客周到是假,蜜里调油是真。   语方知心里美,严辞镜却是讶异他怎么这么没皮没脸。   语万千搁下筷子,对语方知说:“你师父也快要来了,没事别瞎往外跑。”   语方知:“上回就说他要到了,谁知道什么时候到?”   “也是,我早就劝他好生待着享福,偏要天南海北到处跑。”语万千很不理解江湖人,“上回他来门口等,我还以为哪来的叫花子!”   语方知解释:“哦!上回说是从西北狼窝里回来,这次不知道又去了哪里。”   父子俩说话,严辞镜不便插嘴,默默喝粥,注意着里外的动静,听到廊外匆忙的脚步声,好奇回头,看见杜松跟在语家管家身后进来。   “老爷!”   “大人!”   一老一小齐开口,皆苦着脸,众人好奇朝他俩看去。   杜松揣着手:“大人!府外闹起来了!”   张管家抹着汗:“老爷!少爷!段大侠在府衙门口闹起来了!”   杜松继续:“说是昨夜走丢了好多孩子!找了一宿,都急坏了!”   张管家继续:“说是段大侠捉了牙婆丢到府衙门前,要知府大人秉公办案!”   一唱一和,众人听懂了个大概,语方知反应最快:“小清!备马!”   严辞镜跟着杜松出门,杜松扶着严辞镜,担忧道:“昨夜语公子差人来说,大人在语家住下了,我跟阿砚以为出事了,还好还好。”   严辞镜道:“我没事,眼下府里的事要紧,你跟我说说来龙去脉。”   事情比严辞镜想的要严重得多。   中秋夜前后有多名孩童走失,来官府报案的孩童爹娘凑在了一起,都怀疑是城内来了牙子,将孩子拐走了。   围观的百姓一惊一乍,开始回忆起自己近日见到的陌生面孔,刚进客栈的麻子脸,进城探亲的痦子李,还有借宿的光头六,全都被拉出来质问,府衙门前闹成一团。   再是背着长剑的布衣侠客摁住一个花衣大娘,放出苍鹰啄她,信誓旦旦地说,孩子就是她给拐走的。   孩子爹娘一听,呜哇叫着冲上去讨孩子,被冤枉的无辜者也冲上去又抓又挠,围观百姓义愤填膺,跺脚嘶骂。   府衙里的衙役对这乱象束手无策,怎么喊都没用。   最让严辞镜惊讶的是,这件事连何潜都惊动了。   何潜带着官兵团团围住所有人,凶神恶煞的模样吓怔所有人,场面一度僵住。   随着何潜长枪一指,众人顺着看过去。   “一定是她干的,严大人,抓了审吧。”   那个花布大娘,严辞镜不认得,不过似乎何潜对她有种憎恶的熟悉,罗生好像也认得,忙叫人把她拉下去审问了。   “严大人!孩子到现在还没回家!求求你,一定要找到我的孩子!”   “严大人!小孩才三岁,离不开娘的,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   严辞镜越过众人对罗生道:“把府事都叫来,记下孩子丢失的地点和时间,派人去找。”   罗生追着严辞镜的身影问:“大人,您去哪儿?”   “提审嫌犯。”   语方知跟来:“我跟你一起去。”   严辞镜回头看去,看见语方知身后跟着的那位布衣侠客,就是他指认的嫌犯。   “这是我师父。”   “在下段乘空。”   严辞镜点头:“昨夜我曾见你在城中与人追逐。”   “是,我撞见牙婆拐带婴孩,正要捉她,她转头就跑了,我追了许久,查了一整夜,今早在桥底发现了她的踪迹,绑了她我就立刻将她扭押来府衙了。”   严辞镜问:“你可知她将孩童都藏在了哪里?”   段乘空摇头。   一行人到了正堂,花衣大娘正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大喊冤枉。 第93章 寻找   “大人,都问过了,走失的孩童共有五名,三四岁大,有两个是城外西村、东村百姓的孩子,近日大人们都在忙秋收,孩子不见了一天才来报官,还有三个是在城里丢的,昨夜上街赏月的人多,一会就不见了。”   严辞镜对罗生说:“江陵城门刚开不久何将军就派人守着了,若是早就出城,天大地大,想找人难上加难,若是没走,还在城里,何将军如今大肆搜查,总能找出线索。”   罗生道:“牙子不可能带着五个孩子在城中露面。”   严辞镜冷道:“事情已经败露,牙子为了尽快出城,必定会舍弃五个孩子,若是孩子哭闹不止……”   堂上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唯有堂外丢了孩子的百姓高声哭嚎。   这时,同在堂上的段乘空踹翻了大娘,大怒:“你到底把孩子藏到哪里去了?”   大娘顶着头乱发在地上匍匐,“大人!冤枉!孩子走失跟我有什么关系啊!”指着段乘风,“你不能空口冤枉人!”   段乘空肩上的苍鹰对着大娘嘶叫,段乘空拍拍苍鹰的爪,道:“我昨夜见你时,你正拿着花灯诱骗孩童。”   大婶大哭:“我见他可爱!想逗逗罢了,这也有错么?”   “要不是心里有鬼,我喊住你时,你跑什么?”   “你背着把剑,凶神恶煞地吼我,我不怕么?你不追我,我又怎么会跑?”   语方知旁听,迷糊得很:“师父!你确定她是牙子?”   严辞镜也怀疑,为何段乘空认为一定是这花衣大婶偷了孩子?听段乘空描述,不过是看见她拿花灯哄逗小孩,怎么就成了诱骗?   那大婶抹着泪,指着段乘空:“你要是看见我抱了孩子就跑,那我无话可说,可我没有!”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段乘空身上,段乘空气得脸红:“肯定跟她有关!我不可能认错她!她化成灰我也认得,那个什么罗大人!你也认得!你自己说!”   罗生?严辞镜朝罗生看去。   罗生苦笑着点点头:“下官是有点印象,似乎是下官几十年前,曾随前前知府大人破过一起拐卖儿童案,当时就捉过她一回,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她叫蝇婆……”   严辞镜不解:“本朝律法规定拐卖儿童乃是杀头的大罪,为何她能脱身?”   蝇婆尖声喊道:“因为我是无辜的!所以我才被放了出来!”又指着段乘空,“你不能因为早年的事就刻意冤枉我!”   段乘空不为所动,认定此时与蝇婆有关,蝇婆不认,事情到了这一地步,再也没了任何进展,严辞镜唤人把蝇婆暂时关起来。   人一走,堂里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   语方知最先开口:“师父,你真的确定是她?”   段乘空抄起惊堂木就往语方知身上砸,语方知一闪,惊堂木卡进了身后的墙里。   “孽徒!连你也不信我!”   语方知挥散粉尘,躲在严辞镜身后,道:“若真是她,她不肯认罪就问不出孩子的下落,若不是她,来回审问浪费时间,孩子凶多吉少。”   对此,段乘空还是坚持:“一定是她!”   连罗生都劝他了:“没准是段大侠看走眼了……”   段乘空一听这话就生气了,脸色阴沉:“罗大人,你当年跟在孟大人身边处理过当年的贩卖小儿案,见过当年的惨象,怎么还能说出这种话?”   “罗大人,”严辞镜出声制止,“拿江陵城地图来。”   在等地图的工夫,何潜回来了,丧气的脸表示目前一无所获。   段乘空看见何潜就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抓着他问:“何兄!他们都不信我,你说说,你觉得是不是蝇婆干的?”   何潜点头:“蝇婆出现在江陵城肯定不是偶然!她有问题!”   段乘空冷傲地哼了一声。   语方知劝道:“当务之急是找到孩子。”   所有人都知道事情严重性,但对着江陵城地图,还是很没有头绪。   严辞镜在地图上划出一条线:“二十号傍晚之后,城西和城东丢失的两个孩子,就再也没人见过,若真是被拐走了,此时再追已经晚了。”   何潜摇头:“不能放弃找人。”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严辞镜道,“假若城内外的孩子,都是被同一批人拐走,牙子在城外带走两个孩子后,再在昨晚中秋夜,摸黑带走了三名孩子,要怎么把五个孩子带出去?”   何潜恍然大悟:“出城必是通过能藏身的东西,将孩子带出,再连着城外藏好的两个孩子离开。”   严辞镜点头:“是,所以城外的孩子,很可能还没被带走。”   可城外地方也大,该怎么找?   语方知细细想着:“城外人来人往,带着孩子难保不会被有心人注意到,所以孩子抢了就要立刻藏起来,西村东村地方不大,但藏人的地窖、老屋、树林、矮山,到处都是。”   听到这里何潜已经坐不住了,吩咐底下人去搜。   “还有城内被拐的三个孩子呢?”何潜道,“我已经派人搜过城中的酒肆和客栈了,贴出告示,一有孩子和牙子的踪迹,就会有人来报。”   严辞镜点头:“搜城动静大,牙子不敢轻举妄动,必定是藏在某处伺机出逃,保命要紧,牙子会尽快赶在傍晚城门关闭前脱身,在这之前,一定要找到孩子。”   何潜仿着严辞镜的思路:“城中孩子丢失的地点,都集中在主街附近,此处地窖私宅和库房颇多,我立刻带人去找。”   语方知也说:“主街商铺多多少少跟语家沾边,我立刻派人去问,没准有人知道什么。”   严辞镜点头:“提供线索者,赏!”   官兵出动,在城内大肆找人,弄得人心惶惶。   “怕什么?又不是你我干的!”   “声势大些又怎么样?孩子的命要紧!”   “我得赶紧去学舍看看孩子!”   城内外的百姓都不约而同地配合官府的搜查行动,见到什么可疑的人也积极检举,但随着日头倾斜,还是没能找到丝毫有用的信息。   但不久后,岳钧山带人在城外矮山背阴的一处山洞里,找到了被关在鸡笼里的两个孩子。   这一发现,证实严辞镜对于牙子的猜测,在城内外偷孩子的,是同一批人,而这些人,连同三个不见踪迹的孩子,一定还在城里!   作者有话说:   第一个认出严辞镜就是严惊平的人出现了!   第96 章 搜捕   辰时,府衙前集聚百姓,小儿走失一案备受瞩目,随后,城门守将加倍,排查出城百姓,城内大肆搜寻可疑之人。   巳时,在城外找出两名被拐小二,同时,城内没有消息。   午时,没有消息。   申时,依旧没有消息……   “天快黑了,让城门守将拦住所有出城百姓。”   “大人!”罗生紧跟在严辞镜身后,“城门检查已经积了民怨,再拦人恐怕会引发暴动!”   严辞镜大步跨出府衙,往主街方向走去,坚定道:“决不能错放一个。”   城外获救的两个孩子没有大碍,不过是一天滴水没进有些乏力罢了,年纪大些的孩子说得了话,但话也是颠三倒四的。   什么鬼来捉人,青面长牙,铃铛彩带,香香甜甜。   有村民听出门道来了。   “会不会是最近村里来的那两个驱鬼术士?”   这么一提,都想起来了,原来是中秋节前后,城里城外总有两个外乡人在游荡,打听谁家有需要驱鬼祛邪、破灾祈福的,便会上门施法。   大概是借着驱邪的机会,这两人进入自由,让孩子见怪不怪放下戒心后,再用糖果酥饼之类的一诱,孩子就跟鱼咬饵似的,被钩走了。   得了线索,何潜在湖边找到了术士所穿的长袍和鬼怪面具,算是坐实了牙子装术士拐带小儿的猜测,接着,就没有任何进展了。   没人见过术士的模样,城中任何一个人都有嫌疑,严辞镜面对着街上形形色色的过路人,实在是猜不透牙子是谁,到底藏在哪里。   不过他大概知道,此时暮色渐沉,牙子想尽快脱身一定会往城门出挪,所以他让何潜派人守住唯一的出口。   可那三个孩子才是最重要的。   “辞镜,你先别着急,总会找到的。”语方知陪在严辞镜身边,两侧,官兵正敲开一间间宅子询问情况。   严辞镜默了默,问:“语家人多,你叫人注意动静,也没有发现什么吗?”   语方知摇头。   “怎么会?”严辞镜低声喃喃,“孩子就算被小玩意暂时勾了去,但发现爹娘不在身边,会叫会闹,牙子为了不引起注意,一定会尽快把孩子就近藏起来。”   “可主街都快被掘地三尺了,各处地窖枯井都找过了,怎么会没有呢?”   语方知也觉得奇怪:“牙子必须尽早把孩子带出城,但何将军反应也很快,城门开的时候,他就加派人手检查出城百姓了,但也没有发现孩子的踪迹。”   语方知环顾着周遭行动迅速的官兵,道:“像是……他们能提前预知官府的行动。”   严辞镜眼神一凛:“什么意思?”   语方知解释:“若他们能提前知道官府的行动,在守城将士戒备的同时,改变带孩子出城的计划,接着,在官府大肆搜查的之前,把孩子悄悄转移……”   “怎么可能?”严辞镜不信,“怎么会那么快?”   严辞镜抬头看着天际,红霞越来越模糊了,黑夜渐成呈铺天盖地之势,圆月的影也越来越清晰。   高处……   高处视野广!   “高处!”   语方知一听就知道了:“去高处,玉寒楼、漱华阁这些地方何将军想不到!高处能饱览全城的景致,官府的动静自然一清二楚!”   话音未落,岳钧山已经带人跑远。   语方知知道严辞镜不愿坐以待毙,带着他直接上了玉寒楼的最高处。   玉寒楼是赏月好去处,昨夜登楼落脚都难,而过了中秋,因为高处风大又冷,宴席不摆至顶层,所以顶层鲜有人驻足,若是藏人,怎么也不会被发现。   可周遭什么都没有。   高处寒风呼啸,严辞镜眯着眼睛向下俯瞰,只见官兵着鲜红薄甲在城中各处搜查,在这个地方,连城门处的混乱都能看出来。   “阵仗很大,为了三个孩子,江陵城都快被翻过来了,何将军不觉得我小题大做,城中百姓也少有怨言,这般兴师动众,若是找不到……”   “辞镜。”语方知握住他冰凉的手指,心疼地看着他猩红的眼和干裂的唇,伸手将他揽在怀里,   “我师父刚才跟我提了一些,很久以前的南地,牙子猖獗,就单单是江陵城,丢了孩子的人家不知凡几,后来孟大人跟何潜联手,铲除了盘踞在南地的牙子团伙,从那以后,江陵才渐渐夜不闭户。”   “何潜、城中的百姓,都恨极了牙子,再怎么兴师动众都不会有人怪你。”   严辞镜靠在语方知臂上,声音很闷:“阿松和阿砚就是被拐来晔城的孩子,他们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家在何处了……”   语方知拍着他的后背哄:“他们现在很好,你待他们很好。”   许是积压在心中的焦虑和担忧都倾诉了出去,语方知能感到严辞镜的身子不再僵硬。   突然,嗤声飞掠上天,严辞镜有如惊弓之鸟,迅速转头往外看,只见白色烟团爆炸溃散。   “找到孩子了。”   语方知紧紧握着严辞镜的手。   严辞镜终于松了一口气,紧接着,他往城门看去。   “要去看看吗?”语方知问。   严辞镜主动把腰往语方知臂弯里送:“去。”   与此同时,守城将士也看见了天上的炸开的信号弹,大喜:“孩子找到了!”   不知人群中谁喊了一句:“天黑了,还不放人,真是官大压死人!”   要出城的大多不是城中的百姓,一听这话哪还耐得住?等待许久的焦灼变成愤怒,随着瓷碗砸碎的爆破声,聚在一起的百姓开始推搡起官兵来。   “放我们出去!”   “随意留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凭什么不让人走?我是良民!”   官兵的列阵被冲散,他们根本没有机会拔刀就被推搡倒地。   城门里闹成一团,有个凶悍的,竟拔了官兵腰上的刀,往拦人的官兵胸口捅去。   “当”一声,从语方知手中飞出的小石子击中了暴徒的手,长刀落地。   再是苍鹰黑压压扑来将暴徒掀翻。   语方知回头一看:“师父。”   何潜也来了,抽出长枪指着跪作一团的百姓:“闹什么?”   “都抬起头来!”   岳钧山、段乘空和罗生,一人抱着一个孩子,往人群中走。   “看看,谁是带走你们的人。”   孩子憋着泪,不敢吭声,但看见了眼熟的人却是装不了的,大些的孩子还能指出来,小些的直接就哭了。   “这两人,带走!”   作者有话说:   手抖发错了一章,锁定的那章是后面的内容…… 第94章 小孟   俩牙子是一对兄弟,人称王大、王二,以术士的身份在村子里随意走动,伺机诱了孩子去卖。   往往刚偷了两个孩子,到下一座城就卖了,就这么一路北上,到江陵又故技重施,但这次出了意外。   “是蝇婆!是蝇婆告诉我们,村子里的孩子卖不到好价钱,得捉好人家的孩子!”   王二听到王大这么说,也点头称是,又懊悔痛哭,要不是那该死的蝇婆,他们也不会铤而走险进城偷小孩!   “你放屁!”蝇婆啐了一口,“贩卖小儿是杀头的大罪,你们自己要死,还想拖老娘陪葬?想得美!”   王大手上脚上都是镣铐,黑压压地扑过去压倒蝇婆,掐着她逼她改口,衙役冲上来拉人都没拉开。   “我说我说!啊——”蝇婆被掐得双眼暴突,连连求饶。   见此乱象,严辞镜砸了惊堂木,王大这才不甘不愿地松了手,被拖远了还恶狠狠地瞪着蝇婆。   蝇婆卡着脖子横在地上,被衙役提起来跪着,刚开口又怕王大揍他,缩在衙役脚边,对严辞镜道:   “官老爷!他说的不对!我可没让他俩进城抓孩子。”   王大大吼了一声,蝇婆抱着头大喊:“我不过就是跟他说了些早年的所见所闻,他当真了!还真的进城抓人,自己倒霉还怪我么?!”   这下王大王二都躁动了,堂上乱作一团,没法审,严辞镜被吵得耳朵嗡嗡,叫人把三人都带下去关押。   罗生见严辞镜疲惫,适时递上一杯茶,道:“人证物证俱在,王大王二活罪免不了,死罪也难逃,就是这蝇婆……”   严辞镜接过茶盏,道:“罗大人有话直说。”   “蝇婆的话难辨真假,但此事她也确实没插手,该罚该打都使得,但总不能一直押着。”   严辞镜把茶盏放下了。   罗生赶紧解释说:“蝇婆油嘴滑舌,再审也是费时费力。”   严辞镜看了罗生一眼,道:“可依段师父所言,蝇婆早年的罪行罄竹难书,放她走难道不是放虎归山吗?”   罗生:“严大人说的是。”   严辞镜端起茶杯搁在嘴边,想起了什么,又对罗生说:“段师父提起当年……孟大人曾缉拿过贩卖小儿的团伙,府里可还有当年的记载?”   罗生思忖半刻,道:“年份有些久了……严大人若是想细细研究的话,下官带人去找出来。”   太过刻意会引人怀疑,严辞镜随口道:“只是好奇罢了,若是好找就找来,实在找不到就算了。”   罗生应下走了,严辞镜审案子审得口干,刚想喝茶,但茶早就凉得透透的了,只好把茶杯放下,起身离开。   平时下堂后,杜松都会跟上来伺候,但直到严辞镜回屋了才看见屋侧坐在地上的杜松。   “阿松?”   杜松惊慌看来,道了声大人,严辞镜则担忧地看着他身旁的杜砚:“怎么哭了?”   杜松扶着杜砚站起来:“孩子找回来了,阿砚太高兴了,一时没忍住。”   严辞镜叹道:“阿砚需要你,那你就去吧,我房里还有其他人,让他们伺候就好。”   杜松点头致谢,陪着杜砚回去了。   严辞镜看着杜砚眼红红的模样,也颇有些不忍。   杜松和杜砚是被拐上京城的,当时他们不过十岁左右,在上京途中,杜松杜砚找了个机会逃跑,爬上树干躲避追赶,后来杜砚体力不支从树上摔下来,砸破了脑袋,醒后从此失了说话的能力。   两孩子千里迢迢被带到晔城,为了生存,什么苦事都做过的,杜松吃苦耐劳,在宅院里找个杂役的活计安定下来最好,但他还带着不会说话的杜砚。   有的是人愿意带走杜松,但没人愿意让不会说话的杜砚跟上,直到遇见了严辞镜。   这些都是杜松后来慢慢告诉严辞镜的,他不断重复的就是:阿砚是我弟弟,我怎么也不会抛下他。   患难兄弟让严辞镜想起早年的旧事,加上杜松能干,杜砚乖巧,严辞镜对他们也早已超过了对普通小厮的感情,去哪里都要带着。   但严辞镜知道,他待杜松杜砚再好,也不能消弭他们早年被拐经历的阴影,这次的事又让他们想起了不好的往事,杜砚一时想不开,心情一直低落着。   被迫与至亲分离的苦痛,严辞镜也明白,晚些时候,他拿了些酥饼和花蜜给杜砚。   杜松推拒:“大人!这是语公子特意送来的,不好。”   严辞镜坚持要给,道:“他不会怪我,我吃不完,馊了只能丢了。”   杜松只好收下,当场打开了,让严辞镜一同吃。   其实这是语方知临走前塞给他的,酥饼甜丝丝,花蜜更是齁甜,当时严辞镜不愿意收,想着语方知大概把他当孩子哄了,现在倒是真拿来哄孩子了。   另一边,段乘空薅着语方知的衣领,逼问道:“什么意思?你给知府送东西?你要贿赂他什么?”   语方知转身逃脱他的铁爪,又拍走头顶作乱的苍鹰,笑道:“什么贿赂,我哄他开心呢!”   段乘空问:“哄什么哄?你跟他很熟吗?”   语方知笑着不说话,坐在椅子上嗑瓜子的语万千替他说了:“熟得很,严大人染病的时候,这臭小子巴巴赶去伺候,还有封城的时候,他快把我语家家底都掏空了,要替严大人撑住江陵呢!”   “严大人?”段乘空一把夺了语万千刚剥好的瓜子仁儿,不管他的嘶骂,翻上房梁,边吃边仔细回想。   “这严大人看着弱不禁风,但行事却也说得上是果断聪慧,进城时听街坊提了几句,防汛治疫,出城剿匪,每一件都办得漂亮,颇有孟兄当年的风采。”   “看着不像是鼠辈。”段乘空又跳下来,横在椅子上,指着语方知,说,“怪不得你跟他走得近,也是因为赏识他的品行吧?”   语方知笑笑不说话,语万千不嗑瓜子了,改喝茶了,瞟了一眼段乘空,道:“品行怎么样我是不知道了,但倒是没少听府里的丫头说他貌比潘安。”   “文官柔弱哪有什么气概可言!”段乘空不屑地抓了抓蓬乱的头,道,“不过这容貌嘛……有点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语万千满不在乎:“你都多少年没去过晔城了,怎么可能见过他?”   “对了,说到晔城!”段乘空指着语方知,“老语不是不让你上京吗?你怎么去的?”   语方知无语凝噎:“……才去了多久?他一封催命信送到晔城,说是要死了叫我回去收尸,师父你评评理。”   段乘空点头,转头数落语万千:“你也是,怎么也不能咒自己吧?”   得!没人支持语方知上京,语方知自讨没趣,回屋了,留下两个老汉面对面长吁短叹。   段乘空看着语方知离去的背影,道:“老语,你拦不住小孟……”   段乘空当年救下孟镜元的时候,孟家的惨象他是看在眼里的,目睹了血肉至亲被屠杀的孟镜元,怎么可能一笑泯恩仇,就是知道,所以他才对孟镜元倾囊相授,将毕身武艺都传给了孟镜元。   语万千止不住地叹气,眼皮松松地垂下来,显出没有神气的老态。   段乘空把没吃完的瓜子仁都推过去,“这么多年,你我都因为难忘,连晔城的门都不敢进,我知你为了孟兄的孩子付出了很多,改名改姓,让他做语家唯一的继承人,甚至明令禁止他进晔城,不就是想让他隐姓埋名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吗?”   语万千缓缓摇头:“孟兄若是还在,肯定不愿意他拼了命地去复仇。”   段乘空:“小孟大了,现在看着潇洒快活,别人不懂,但你我都是见过他刚到江陵时的模样的,他这副样子底下,藏了多少心事啊!”   孟镜元跟着段乘空习武的时候,已经有十岁了,错过了打基础最好的时候,每学一个招式,都吃尽了苦头,那段时日,段乘空看不见成效便叹气,但孟镜元没什么反应。   偶有一次半夜去送伤药,撞见孟镜元躲在被子里呜呜地哭,听见他爹啊娘啊地喊,段乘空才知道,支撑孩子继续练武的是什么。   语万千不会哄人,但也不敢把孩子交给后院的莺莺燕燕照顾,每每来找孟镜元,总带着一箱一箱的小玩意,说些市井笑话,逗得孟镜元绷不住笑。   后来孟镜元在武艺上的进步一日千里,语万千带的小玩意越来越少了,因为孟镜元渐渐开朗起来,跟当年孟府里的奶娃娃一样讨喜。   但段乘空和语万千却心酸得很,因为孟镜元太懂事了,思念爹娘从不与人说,也不提要报仇,接受语方知这一新身份的时候更是平静。   但他们都知道平静之下暗藏波涛。   语万千叹道:“这些年,他忙起生意上的事上手很快,也很用心,我差点还以为他放弃复仇了,谁知道一声不吭就跑去晔城了。”   段乘空抹了把眼睛,道:“小孟心里爱藏事,人一颗心就这么点大,能藏多少事啊?别藏着藏着把自己给折腾坏了。”   语万千也点头称是,还说他早就准备好了彩礼,就等孟镜元点头,立马就能娶回一个漂亮妻子,成了家,有了内人,好事坏事都能倾诉,心里的疙瘩也能慢慢解开了。   “后来怎么?”   “后来?”语万千气得拍桌,“后来这臭小子说,再让他见姑娘,他就替老子去提亲!”   作者有话说:   我们小语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呀…… 第95章 阻拦   大清早,严辞镜正穿廊往前厅走,突然被人从后面抱住。   “严大人!”   严辞镜转头一看,松了口气,拨开语方知的手,低声道:“别这样,小心被人看见。”   “严大人!”语方知不抱他了,改成拉着他的手往外跑。   严辞镜这才发现语方知的脸色不对,手一甩,挣脱拉扯,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语方知火急火燎地揽着他往外走,道:“出事了,蝇婆出狱被何将军发现了,将军正押着她往集市走,要将她就地正法!”   严辞镜步子顿住,大惊:“我并没有下令放了蝇婆!”   “我信你。”语方知捏了捏严辞镜的手心,道,“我师父已经赶过去阻止了,我们也快点,千万不能让何将军在所有人面前开私刑。”   严辞镜一听就知道事情严重了,且不论蝇婆是否无辜,但何潜的所作所为,分明是强烈反对府衙的审判,一旦让他绕过官府私自杀了蝇婆,江陵府的威仪将荡然无存。   “上来!”语方知高坐于马上,把严辞镜拉上来抱稳,立刻驾马疾驰。   深秋的烈风逼人,严辞镜靠在语方知怀里,解释道:“蝇婆身上还牵涉着陈年旧案,我怎么也不会现在就把她放了!”   蝇婆到底怎么脱身的,这是府衙里的事,语方知不便多嘴,只能让严辞镜去处理,他只说:“何潜恨透了蝇婆,要不是我师父出面拦着,蝇婆现在已经凉了。”   又安抚道:“辞镜,我信你,你别怕,我一定会帮你。”   严辞镜叹了口气:“多谢。”   “我们之间不说这个。”语方知在他冰凉的颊面上蹭了蹭。   这边语方知和严辞镜正在赶来的路上,那边集市前,何潜正在跟段乘空僵持,苍鹰在上空盘旋,嘶鸣不断。   段乘空来得及时,拔剑击退了要斩杀蝇婆的何潜,何潜气头上,跟他过了百招还没气消。   “冼星剑都出鞘了,段兄,你真的要阻止我?”   “段兄,你我是多年老友,你是知道我的,蝇婆当年做了什么事你也知道,我是绝对不能看见她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何潜剑指着蝇婆,煞气逼人。   蝇婆被五花大绑,还堵了口舌,正跪在地上呜呜地求饶,老脸上全是带血的鞭痕,她奋力地挪,拖出满地的血迹也没能让何潜心软,她知道跟何潜求饶没用,对面的段乘空也救不了她,她只能原地打转。   段乘空嫌恶地看了一眼蝇婆,对何潜道:“蝇婆死不足惜,但断案定罪是官府的事——”   “官府?!”何潜气得唾骂横飞,“当年我就错信了孟霄,现在的严辞镜也一样被蒙蔽了试听,她是个什么人查不出来吗?罪孽深重的恶徒说放就放,这老太婆到底许了他什么好处!”   “何将军!莫要祸从口出!”段乘空厉声打断了何潜。   段乘空跟何潜称兄道弟,此刻他连何将军都吼出来了,何潜也不好在他面前把话说绝,但蝇婆他是绝对不能放的。   “最晚午时!午时便会立刻行刑,到时谁也拦不了我!”   段乘空背手立着,俨然一副寸步不让的模样,其实他心里虚得很。   他知道蝇婆做过什么事,蝇婆该死,要不然他也不会今早出门撞见何潜当街抽打蝇婆的时候,把这件事当成乐事在饭桌上说。   谁知道孽徒语方知一听就急了,请他去拦住何潜,自己则去府衙找严大人。   他当时还迷糊,但语方知坚信严大人不会徇私枉法,还说什么动用私刑有损严大人的威仪。   严大人威不威的他不知道,但他也的确好奇蝇婆是怎么出狱的。   不过严大人威仪扫地,跟他语方知有什么关系?   这他没想出来,糊里糊涂拦住何潜的时候,他心里也打鼓,因为他跟严辞镜不熟,纯粹是语方知求他他才帮忙。   万一这蝇婆真是严辞镜放的……   语方知带着严辞镜赶到的时候,集市前已经围满了很多百姓。   年纪大些的认得蝇婆,看见她还活着,气得直跺脚,气不过就拿小石头砸,年轻的跟风,也拿烂菜叶臭鸡蛋砸,砸得蝇婆缩成一团,何潜和段乘空就站在旁人,谁也没出声制止这乱象。   不知有谁喊了句“严大人来了”,众人纷纷让开一条路。   严辞镜和语方知畅通无阻地走到了何潜面前。   “何将军。”先是严辞镜喊了声,“人是府衙跑出来的,多谢何将军出手逮捕。”   何潜闻言,嗤笑道:“严大人别跟我来这一套,不是我一个人要她死,你也看见了,周围多的是要她死的百姓。”   “严大人年轻,不知道蝇婆当年做过什么,府衙还留有卷宗,严大人没看过吧?要不然怎么她喊声无辜,你就放人了?”   严辞镜来到江陵的所作所为,何潜都是看在眼里的,从刚开始的不屑到后来的钦佩,全靠政绩让何潜对他改观,所以他此刻是强忍着怒气,尽量理智地跟严辞镜对话。   “我杀她是替天行道,严大人不要逆天而行。”   “我并没有要阻止你。”严辞镜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她真如你所说,罪孽滔天,那也该等本官查清了再行处置,她身上牵涉旧案,一时半刻难以理清,本官留她绝不是救她。”   严辞镜往前一步低声道:“何将军,本官向你保证,绝对没有下过要放她出狱的命令。”   何潜见他态度还算诚恳,连府衙里的私密事都漏给他,他也不好继续黑着脸,但厉害话都已经放了,一时下不来台。   严辞镜退开一步,高声道:   “待本官将人带回去详查,尽快还何将军和江陵百姓一个公道。”   台阶已经给了,何潜只好说:“严大人没带人,本将军就好人做到底,亲自帮严大人把罪人押进府牢。”   蝇婆已经奄奄一息地被拖着走了,沿途留下的血迹招引蝇虫嗡嗡。   严辞镜看着何潜远去的背影,松了一口气,对站在一旁的段乘空道谢,段乘空挥挥手,说功劳都是语方知的,要谢去谢语方知。   严辞镜点点头,转身离开。   语方知跟上去,不太开心地说:“怎么说要谢我了,你就转头要走?”   严辞镜叹了口气,仿着语方知的语气, 道:“我们之间不说这个。”低头,看见语方知牵住了他的手,还在大街上呢!严辞镜躲开。   “晚上我去房里寻你。”语方知低语一句。   却见严辞镜端出正色,道:“不必,我私下会去语家,我想见一见段师父。”   话里有话,语方知一听就知道了,问:“你想知道蝇婆当年的事?”   严辞镜点头。   其实当年的事,语方知也只是听段乘空提过几句,他也挺好奇的,替段乘空应下来,又抓了抓严辞镜的手心,但笑不语。   严辞镜知道他担忧,笑了笑,道:“我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严辞镜几天前就让人去找当年的卷宗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他完全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本想着今日去审审蝇婆,没想到蝇婆已经被人放了。   语方知不知道严辞镜对当年的事了解多少,但今日的事,已经说明府衙里有人不对劲了,知府都没批准,底下的人竟然私放了囚徒!   语方知问:“要我帮你么?”   语方知是商人之子,怎么插手官府的事?严辞镜不以为然:“你帮不了。”   语方知带严辞镜上马,往人少的窄巷里拐,人少了,他肆无忌惮地圈住严辞镜,笑:“琐事我是管不了了,夜半时分让严大人松松筋骨还是能做到的。”   夜半时分?还松筋骨?青天白日的说的什么话?严辞镜推开他乱动的手,问道:“怎么松?我好奇得很,银月说你花样多,让我也见识见识?”   突然提起这茬,语方知脸色不好了:“全江陵数我最正经!银月说的话你也信?”   他没脸说自己曾去晨夕楼胡闹,喝醉了,便让所有的小倌穿上红衣挨个给他瞧,左瞧又瞧都瞧不对,不是腰太粗,就是步子太轻浮,总找不出一个满意的模样。   当日的疯癫话怎么可能告诉严辞镜,语方知转了话题:“叠翠楼!你跟幽素联络,也没少去罢?”   严辞镜也没办法告诉语方知,自己曾被同僚拉着去喝过几回花酒,好在语方知是从后面搂他的,看不见他眼神闪躲,他没什么底气道:“好了,不提这些。”   “你师父是什么人?”   “怎么好端端的,又提我师父了?”语方知不悦,“怪煞风景。”   严辞镜刚转脸就接了个吻。   “我可烦死他了。”语方知指腹蹭着严辞镜的嘴角,“他一来就押着我习武,腰酸腿痛就不说了,天天盯着我,我都好久没去找你了。”   “嗯?”   严辞镜侧颈的气息烘得他浑身发软,他话也不会说了,倚靠在语方知怀里,听着他说些酸话体己话,心跳得厉害。   “该回府了。”算算时间,何潜也快把蝇婆押回府了,府里事情多,严辞镜不赶紧回去处理,还在巷子里跟语方知耳鬓厮磨,这多少让他有些懊恼,情爱真是误事!。   “还走得动路么?”语方知笑。   严辞镜拽了拽缰绳,瞪着眼:“不过是……怎么就走不动了?”   “走!”语方知在他耳边落下一吻,“送你回府。”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 第96章 罪不可赦   何潜亲自把蝇婆押进府衙的牢房中,关牢门前还把蝇婆的双腿给打断了,本来想把手筋也挑掉的,被赶来的严辞镜阻止了。   严辞镜已经保证会让蝇婆得到相应的惩罚了,何潜又道:“严大人,牢房看管不严,要不本将留几个人下来替你看着犯人?”   刑房掌事倒吸气,罗生脸色也不太好。   知府大人的威仪,已经在今日被何潜狠狠地践踏了,最让严辞镜不能忍的,其实是府里的小动作,就算何潜不说,他也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何将军的好意,本官心领了,罗大人,替我送一送何将军。”   何潜的锐气是战场上淬炼出来的,锐利的光从眼中迸射时,威若蓄势的黑豹。   逼仄的牢房里闷着他的气焰,人人自危,可他一走,牢房中的气氛并没有和缓一丝一毫。   平时待人亲和的知府少见地冷着脸,一言不发。   众人又觉得害怕了,后颈的凉意仿佛脖子上悬着铡刀。   最先是刑房大人绷不住要求个痛快:“下官该死!没看护住嫌犯,让她有可乘之机出逃,请严大人责罚!”   严辞镜要的岂止是这么一个模糊不清的说法?挥手让人搬来一张椅子,静静坐着,仍是不置一词,继续等。   身后,蝇婆痛苦的嘶叫不绝于耳。   刑房大人跪地抖如筛糠:“此事是下官的疏忽,但下官绝对没有放人!求严大人明察!”   罗生进来了,身后跟着的两名衙役,抬进来一具尸体。   罗生指着这具尸体,对刑房大人道:“何老六是你手底下的人吧?借着送牢饭的机会,跟蝇婆达成交易放她离开,今日事情败露后,他在家中自缢身亡,床底搜出了蝇婆允诺的黄金。”   担架落地,死者的手滑下来,擦过刑房大人的手背,他吓了一跳,嘴唇哆嗦着:“严大人,是下官管教不严才让底下的狱卒犯下大错!求严大人责罚!”   “仅仅是管教不严?”罗生厉声质问,“若不是你行方便,凭他一个小小狱卒,怎么可能把蝇婆安全带出府,一整夜都没有人发现?”   “冤枉啊!下官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出去的,但此事与我无关!求严大人明察!”   罗生怒目而视:“事实胜于雄辩,还有什么好查?你可知今日严大人替你受了多少冤屈?”   刑房大人左支右绌,身侧死尸恶臭,身前的罗生咄咄逼人,他走投无路地跌坐在地,等着严辞镜发落。   可严辞镜竟然什么都没说,起身径直离开了牢房。   刑房大人看见严辞镜对自己置若罔闻,心凉到了极点,拼命磕头大喊:“严大人饶命!下官跟此事并无关联!”   罗生出门前踹了他一脚,小跑至严辞镜身边,问:“严大人,该如何处置?”   “处置?”严辞镜道,“此事跟他脱不开干系,事情没处理好就想脱身?命他好好审蝇婆,蝇婆做过什么事,本官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就这样?罗生哑口无言。   “罗大人觉得有何不妥?”   严辞镜待人一向温和,闹出了今日之事,罗生才依稀想起他刚进江陵时也曾这般严厉地质问过何潜。   罗生的腹稿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只唯唯诺诺地否认了,然后看着严辞镜远去的背影发愣。   暗想,严大人是真聪慧。   闹这一出,府里的人不会再乱动心思,震慑的目的点到为止,最关键的,还是蝇婆。   蝇婆当年的事,牵涉到了孟霄和何潜,当年发生了什么,严辞镜一定要知道得一清二楚。   书房里,事关当年案子的卷宗终于被找了出来,严辞镜想拿回房里看,命人送去房中。   回房的路上,一路都静悄悄的,严辞镜觉得奇怪。   平时这时候杜松都会来叫自己去用膳,但现在这兄弟俩连影子都看不到。   “阿松?”   “阿砚?”   唤了两声也没反应,倒是别的下人来说了,杜松和杜砚似乎出府了。   这时候出府?   严辞镜转身回房,桌上空荡荡的,可忙碌一天饥肠辘辘,他引颈观望着,正巧看见杜砚从长廊尽头跑来,后面跟着杜松。   “阿砚!发生……什么事了?”   严辞镜看着扑通跪在地上的杜砚,见他两只眼睛都哭肿了,眼泪汪汪地盯着自己,瘪着嘴,伸手扯自己的衣角。   杜松急匆匆跑来,对严辞镜歉意地笑着,跑过来拉杜砚起身:“阿砚!起来,严大人有他自己考量,不能给大人添乱!”   杜砚一听这话就急了,甩开杜松的手,呜呜哭着,给严辞镜打手势:求严大人不要放了蝇婆!   “我不会放她,你放心,有事起来说话。”严辞镜见其他下人在偷偷打量,把杜砚拉进房中,“你有话要跟我说,对吗?”   杜松看严辞镜没有不耐烦,松了一口气,没有坚持拉走杜砚,跟着他一起红了眼睛。   杜砚一直在哭,打手语也一直在颤抖:蝇婆就是当年带走我和哥哥的人!   严辞镜眼神立刻就冷了下来:“为何不早告诉我?”   杜松和杜砚没说话,严辞镜就立刻明白了。   蝇婆入狱,谁都认为她会被绳之以法,但她今天竟然跑出来了,杜砚知道了忍不了了才不管不顾地跑来找严辞镜。   杜松哽咽:“除了我跟阿砚,还有很多孩子都因为她被迫跟家人分开,上京的路途中,孩子被饿死了,蝇婆就会把尸体扔掉……”   杜松说的这些,卷宗中早有详述,但都不比身边人的亲身经历震撼,严辞镜越听脸色越冷。   还有今日何潜要挑掉蝇婆的手筋,他本不该阻止!   严辞镜恨不得将蝇婆千刀万剐,怎么可能还会让蝇婆有逃出去的机会?   当即下令调派府兵对蝇婆严加看管!   杜砚被杜松哄走了,严辞镜还没缓过劲。   在小儿被拐一案中,何潜和段乘空已经鲜明地表现出了对蝇婆的厌恶,他早该重视起来的。   送来的卷宗并不完整,罗生说后面一部分因为年代久,已经遗失了,但遗留的这一部分中,对蝇婆罪行的描述,已经足够蝇婆死上千次万次了。   严辞镜心中震颤,连夜深时语方知翻窗的动静都吓不到他了。   语方知一进屋,就看见严辞镜用手臂枕着头,闷闷不乐地趴在桌上,看见他来了,也没有多大反应,恹恹地眨着眼睛。   “怎么了?”   严辞镜不回答他,他就自己走去看,大致瞟了一眼卷宗中的记载,懂了,把严辞镜拦腰抱起,抱到床上拥着,捂他的手。   “怎么比我的还冷?”   严辞镜见语方知看卷宗没有多大的反应,掐了掐他手心,问:“你早就知道?”   语方知:“哪能啊?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方才用晚膳的时候,听我师父和我爹提起了才知道的。”   严辞镜愣愣地看着语方知,张了张嘴,还是没有把话问出来。   “你是想问何将军的事吧?”   严辞镜惊讶:“你怎么知道?”打听别人的私事终归是不礼貌,就算他不知道蝇婆和何潜的私怨,单单蝇婆的罪行就够她上路的了。   但何潜并不刻意隐藏的仇恨,实在是让他很好奇。   “大概是我们心有灵犀。”语方知说这话的时候没笑,此时逗趣不合适,接下来他要说的事更不适合逗趣。   他道:“何潜当年青梅竹马的夫人,出街时被蝇婆的人掳走,找到的时候已经被奸淫致死,当时她腹中还有一个未成形的胎儿。”   语方知感觉到严辞镜浑身紧绷,只听他说:“何将军……一定恨透了我……”   “蝇婆逃走,我也有责任。”   语方知将下巴抵在严辞镜肩上,轻声道:“何将军恨透了天下的牙子。”   “我也是。”严辞镜转身,迎面抱住了语方知。   “我要替枉死的孩童和女子,讨一个公道。”   作者有话说:   晚安 第97章 审问   之前因为找孩子兴师动众,又加上后来何潜要当街处死蝇婆,城中起了议论,年轻的缠着年长的问东问西,上至茶楼,下至大树石磨前,好事者围成一圈,都在讲当年的事。   “当年,大殷牙寇猖獗,作恶多端,从南蛮开始,诱拐了小儿妇女一路北上贩卖,当时地方官得了好处,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偶有官吏要惩治最后也不了了之,最嚣张的时候,还发生过牙寇竟然当街抢夺婴孩的祸事!”   “拐来的若是男孩,不是被买走改名换姓,就是被卖进宅子里做苦力,女孩则流落烟花之地,无论去了哪,都是一生的颠沛流离。”   “牙寇猖獗,各地官员一时铲除不尽,只能在城内严加防范,牙寇无从下手,干脆抢了女子,用见不得人的手段强迫女子诞下婴孩变卖!”   有人提起了当年江陵的状况,出街的小儿无一例外都要族中亲人以绳牵引,就怕有人来抢,好在当时的知府孟霄打击力度大,牙寇并不敢在江陵放肆。   但总会有为财死的恶徒,一蝇婆为首的八个牙寇就是。   “他们是南地最臭名昭著的牙寇,趁江陵放松戒备之时,掳走了城中小儿妇女近二十余人,其中就有何将军的发妻……”   老汉唏嘘不已:“当时翻城找人的动静,比现在大多了,人找着了,也没了,八个牙寇死有余辜。”   有人问,牙寇作恶多端,为何蝇婆却还能留下一条命?   老汉默了默,刚张嘴就被人打断。   “干嘛呢你们!围在我楼前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了!”   “都散了散了!”   掌柜甩着帕子把人都赶走,门前的人散尽,他又小跑进茶楼里,对着背手而立的欣长身影点头哈腰。   “少东家,人都赶走了!”   “你下去吧。”   “哎哎!”   窗外一地残菊,枯黄零落,语方知看得碍眼,将冷却的茶水泼去。   “语家势大,茶楼里的闲言碎语能管住,外面你是管不了了,小孟,耳不闻为静吧。”   语方知看着身侧的段乘空,“我爹不会做这种事,你比我清楚。”   “是!”段乘空点头,“当年缉拿蝇婆,我也出了力,我跟孟大人私下往来多,我相信他不会私放蝇婆,但蝇婆的确是没死,谁也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蝇婆为什么会逃过一劫?”严辞镜也知道了外面的流言。   年纪大些的记得孟霄的功绩,对蝇婆的事只长吁短叹,年轻些的却是直言不讳,孟霄通敌叛国的罪都犯了,私放个牙寇算什么?   对此,在江陵任官三十载的罗生说道:“彼时下官职位低微,处在外围很多事情都不清楚,只记得孟大人定了蝇婆等人的死罪之后,就被诏回晔城了,后来蝇婆在行刑前自缢,只是不知为何现在又死而复生出现了。”   严辞镜默不作声,只顾往监狱的方向走。   他是不信孟大人会放蝇婆,但府中事关当年的案卷留存不多,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除了已故的孟霄,就只剩下蝇婆心知肚明了。   所以严辞镜要亲自审问蝇婆。   “当年,你如何能逃狱脱身?”严辞镜居高临下。   蝇婆蓬头垢面地仰躺在地上,闻言往外看了严辞镜一眼,浊黄的眼珠亮了亮,抹嘴时蹭破伤口倒吸了一口凉气,口齿不清地喃喃道:   “样貌一等一的好,要是落我手里,定要让你做我摇钱的娈童!”   严辞镜没动,倒是罗生摇着铁栏杆大骂:“瞎了你的狗眼!这是知府严大人!好好说话!”   蝇婆脸上全是鞭痕,血糊糊地一团,让人看不清她的相貌,却见她把脏兮兮的手指探进了嘴里搅出涎水,贪婪地,直勾勾地咬着严辞镜。   “大人,你进来,我告诉你!”   严辞镜后退一步:“开门。”   罗生想阻拦,但见蝇婆浑身镣铐锁着,又是重伤,动是动不得的,不会对严大人造成什么威胁,便让人把门开了。   严辞镜忍着恶臭,冷冷地俯视蝇婆。   蝇婆挣扎着坐起来,朝他勾了勾手指。   严辞镜蹲下来。   蝇婆慢慢凑过去,嘿嘿笑着,在严辞镜耳边说了一句话。   除了严辞镜,没人知道蝇婆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却见严辞镜被她一句话给激怒了,丢了端正持重,死死地掐住了蝇婆的脖子。   “大人!”   “大人不可!”   严辞镜被罗生和狱卒拉开,扶到狱外,他一把挣开,扒着栏杆,死死地瞪着蝇婆。   蝇婆大笑起来,大喊:“是孟霄!是通敌叛国的孟霄放了我!我许他黄金万两!他同意了!他愿意放我出去!”   严辞镜大骂:“你信口雌黄!”   看见严辞镜动怒,蝇婆更高兴了:“就是孟霄放了我!你们听到了吗?是孟霄!是孟霄放了我!”   “闭嘴!”   狱中满是严辞镜的喝声和蝇婆的嬉笑,一众狱卒束手无措,最后是罗生叫人掌嘴,把蝇婆打晕了才消停。   出了牢狱,众人观严辞镜的脸色,都不敢多言,从外跑来的衙役等不得了,硬着头皮道:“严大人!何将军派人来问……”   “怎么?人还能在本官眼皮子底下消失不成?”   严辞镜难得疾言厉色,所有人连气都不敢喘,连罗生都不敢出来打圆场了,更不敢跟上去,等人走了,才松了一口气。   狱卒低声问:“严大人……怎么了?”   罗生猜测:“囚犯出言不逊,侮辱了严大人。”又看见从大门口进来的语方知,忙迎上去。   语方知看着严辞镜闪去的背影,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府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语家少爷跟严大人有交情,所以他在府衙内走动是没人拦的,正好没人敢去打扰严大人,罗生就把来龙去脉简略地说了,让语方知去安抚安抚严大人。   “一个囚犯而已,怎么会把严大人气成这样?”语方知问。   嘴快的狱卒说了:“那死囚说当初是孟——”被罗生瞪了一眼,他连忙改口,“严大人去问她当初是怎么出狱,也不知道她在严大人耳边说了什么,严大人动气了。”   “知道了。”   语方知离开,走远了隐约听见罗生训斥狱卒的声音。   语方知不知道牢狱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一路上,先是罗生以及各房大人支支吾吾,再是书房外,杜松和杜砚满面愁容。   种种迹象之下,语方知已经将牢狱内发生的事,猜了个七七八八。   他打开书房门,迎面便听到一句:“出去。”   “那我回房里等你?”   严辞镜这才发现是语方知,脸上的冷峻消解,变为疲惫和无奈:“你怎么来了?”   语方知扬着手里的茶:“来给严大人做一回小厮。”   嘴上说着是要做小厮,但除了端茶外,把严辞镜抱上桌又搂又抱的,哪里像是小厮行径,严辞镜招架不住,此时心情又低落,推拒着语方知:“别这样。”   身下垫着宣纸,严辞镜抽出来,放到一边,语方知拿起来瞟了一眼后,牢狱中的情况他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语方知神色如常,严辞镜却惴惴不安,扯了扯语方知的衣袖,问:“我是不是太冲动了?”   语方知握住他的手:“或许还会有别的办法。”   严辞镜摇头:“蝇婆口中审不出一句真话,何将军又催得急,若不这般,我拿什么堵住悠悠众口?”   “关心则乱,何将军处我让师父去说,你可以慢慢审。”语方知感觉自己的手被攥紧,低头便撞进严辞镜隐隐犹疑的瞳仁中。   只听他说:“我不想孟大人在九泉之下还要受这般冤屈——”   语方知确信严辞镜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无论他此举是为了什么目的,都让语方知感激得无以为报,只能紧紧抱住他:“我跟你一样,相信孟大人不会和牙寇同流合污。”   这句话很管用,严辞镜心中的不安一扫而光,但他还是紧紧地握着语方知的手,头抵在语方知肩上,强忍下鼻腔的酸胀,轻声道:“今晚过来。”   “好,”语方知应下,“今晚别关窗,等我。” 第98章 撞破   “你说严大人替蝇婆写了认罪书,要逼她在死前画押?”段乘空难掩惊讶,在屋子里打转。   “为什么啊?一旦被有心人知道,严大人的仕途还要不要啊?他怎么肯冒这么大的风险替孟大人洗冤?”   语方知把严辞镜告诉他的身世说了一遍,段乘空恍然大悟:“原来是一家人受过孟兄的恩惠……小孟啊!人家替你做了这么大一件事,你得好好答谢人家啊!”   语方知心想,我都以身相许了还要怎么谢?   又道:“若是我爹还在,怎么也不会愿意严大人拿自己的仕途开玩笑,师父,你去找何将军好好说说,让他别逼那么紧。”   段乘空一想就明白了:“你想让严大人有时间审出蝇婆的实话?”   不等语方知点头,他头摇得像拨浪鼓,道:“你没跟蝇婆打过交道你不懂,她就是个满口谎言的疯婆子,就算刑具过完,你也辨不清她说出口的话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语方知反问:“难道真的拿她没办法了吗?”   段乘空叹了一口气:“小孟,我相信孟兄的为人,但蝇婆确实是被人放出来了,在没查出当年内情之前,想要替孟兄洗冤,真的难如登天,何况……”   段乘空没往下说,语方知也知道的,私放囚徒这一罪名,跟后来的通敌叛国罪根本不能比,但无论如何,语方知都不能容忍私放囚徒这一罪名,由亲爹承担。   “其实孟兄入京任职后不久,就知道蝇婆被人放出来了。”段乘空继续说,   “你还不知道吧?你儿时的玩伴,那个长个跟个年画娃娃似的孩子,就是后来我从蝇婆手里抢过来的。”   语方知站在蝇婆的监牢前,脑子里还想着段乘空告诉他的话。   “那一年,你刚出生,我入京赶你的百日宴,临入城,我撞见蝇婆守着那孩子等在角落,看着像是在等买家,蝇婆的模样和神态我是怎么也不可能认错的,她也认出了我,为了逃命,她将孩子高高抛起,我为了救那孩子,眼睁睁看着她溜走。”   “当时,那孩子穿着南地祭祀用的鹰羽短装,颈上套着银铃项圈,手脚脸庞都擦得干干净净,看来蝇婆一路将他带来晔城,就是为了卖出高价,可惜被我截胡。”   “我带着他去找孟兄,孟兄立刻报了大理寺下逮捕文书,同时去信江陵,让当时的江陵知府彻查,但孩子怎么处理,孟兄也没法子,是孟夫人见那孩子乖巧可爱,又与尚在襁褓中的你投缘,她便做主让那孩子留下,伴你长大。”   孟镜元从不知严惊平的身世,只记得从他记事起,严惊平就一直伴在自己身边了。   幼时只知道严惊平离了父母,还暗自庆幸严惊平进的是孟家,所有人都待他极好。   直到那夜府中闯进的禁军摧毁平静,他跟严惊平天人永隔,他才惊觉,若是严惊平没有来孟家,至少能留下一条命。   而无论事情有没有发生,他早已将严惊平视为家人。   想起家人曾遭受的颠沛流离,语方知怎么也不能饶了蝇婆。   他去了监牢。   他躲着牢狱小窗照进来的月光,在狱外蹲了下来,指腹飞出的小石子像是长了眼睛,专找蝇婆的太阳穴打,打得昏睡中的蝇婆吱哇叫起来。   刚叫就被另一颗飞出的石子塞住了喉管。   “不想死就闭嘴。”   蝇婆呕出石头,抬头看不清隐在暗处的人,又被来人低沉的嗓音吓懵,愣愣地点了点头。   语方知从袖管中摸出一把小刀在手中转着,蝇婆看不见他的人,但刀刃上淬毒的银光却是看得一清二楚的,她不敢像白天一样放肆。   “我问你,二十年多前你想带进晔城的小儿,是从哪里拐的?”   “二十年前我哪里还——”蝇婆见那小刀刀光一闪,倒吸一口气,“我想想!我想想!没准能想出来呢!”   “鹰羽短装,颈戴项圈,想不起来就去地狱里想。”   蝇婆缩进角落里:“我记得我记得!那孩子太漂亮了!我想卖出高价!但在进城前被人抢了!我记得!”   她见刀刃没动,想是说对了,继续回想,“那孩子从哪里来的我不记得了,别别别好汉饶命!我捡到那孩子记得是在社节当日,当地有人闹事,我趁乱带走了孩子,一路上有人要,我都没舍得给。”   “乖巧?不哭不闹?”语方知想起段乘空的评价。   “是是!我从没见过被带走还不哭不闹的孩子,我也喜欢他,一直带在身边。”蝇婆边说便往墙边挪,想离这危险的男人远一点,“你让我再想想,我还能想出点细节,没准能想起孩子父母是谁!”   语方知知道她在胡乱搪塞,但因想起儿时的玩伴一时心软,决定暂且不逼迫她,静静地等着,默默回想着过去。   ……   屋里的严辞镜,正等待着语方知。   等得昏昏欲睡,提神的浓茶都喝了好几杯,等得无聊,捧着写好的认罪书细看,进而琢磨起今日在狱中见到的蝇婆。   当时他因为蝇婆的挑衅方寸大乱,现如今仔细想来,蝇婆的模样大有可深究的地方。   一个必死之徒,见到能定他生死的人,要么无动于衷,浑浑噩噩地等死,要么跪地求饶,最好能逃了死罪。   但蝇婆知道诬陷孟霄能激怒他后,竟然肆无忌惮地讥讽起来,像是一点也不担心她会被立刻处死,到底是谁给她的底气?   当年她能在孟霄、何潜的眼皮子底下偷生,绝非她天赋异禀,那便是有人在帮她。   若是今日依旧有人能帮她脱身呢?   这是否是她肆无忌惮的缘由?   严辞镜越想越觉得惊悚,披衣出门。   院外静悄悄,下人都休息了,严辞镜也没有费时去找人,径直往府里的牢狱方向跑去。   牢狱外的狱卒昏昏欲睡,看见严大人立刻打了个激灵。   “严大人,这么晚您怎么来了?”   看见严辞镜瞟了一眼地上的食盒,狱卒笑道:“谢严大人体恤,还让人给咱送了宵夜来。”   严辞镜眼神一冷:“你说什么?”暗道不好,率先冲进牢狱,狱卒看严辞镜这模样,也吓着了,赶忙跟了进去。   他边跑边想,到底是府中的谁会那么大胆,竟然敢光明正大地出现,又暗自懊悔太过焦急,没在狱外问清楚进来的是谁。   可若是能抓到蝇婆身后之人,那孟大人身上的冤屈就能洗净了,如此,自己的性命将受到什么样的威胁也就不重要了。   远远看见狱外蹲着个人的时候,严辞镜莫名熟悉,这种异样的熟悉感让他将质问咽了回去。   对方也看见他了,僵了一下便缓缓站了起来。   那人站在阴影中辨不清面容。   旁的人看不出来,严辞日夜与他同眠怎么会人不出来,今日在书房中他们抱了,说好今晚要见面。   你怎么在这里这种话,严辞镜是问不出来,他只能借由疾跑后的微喘,将此刻相顾无言死寂的氛围打破。   潮湿昏暗的牢狱中胀满了怀疑和震惊,说什么都不合时宜,语方知捡了看似最无关紧要的话来说:“怎的跑这般急?”   严辞镜没有回答,神情复杂,似乎松了一口气,又似乎没有。   狱中,蝇婆看见严辞镜像是看见了救命稻草,手里抓着小石子哭嚎起来:“严大人,他要杀了我!这不合规矩!我还没吃断头饭呢!我不该现在上路!”   跟来的狱卒惊讶地看着语方知,道:“语公子?你不是替严大人送夜宵后就走了吗?怎么进来的?”   语方知此时进退两难,面对狱卒的质问,他更在意严辞镜的想法。   “严大人——”   “不必说了!”严辞镜转身离开,“是本官命他顺道看一看蝇婆的状况,人还在就行。”   狱卒了然,转头去看语方知,只看见一道黑色影子飞过。   语方知追着严辞镜离开牢狱。   “严大人!”   作者有话说:   小严:[○?`Д′? ○] 第99章 红绳   严辞镜跑出来时,只着了件单薄长衫,此刻头也不回地只顾赶路,衣袍中灌满了初冬的夜风。   他手握成拳,青筋微凸,身后一声“辞镜”急切又慌乱,让他听得松了手,片刻后又攥紧了衣袖,面如冰霜地往后院走去。   天气太冷了,在狱中意外撞见语方知的震惊和失落,被结结实实地冻进了心里,沉甸甸地坠下来,压垮了严辞镜不久前的期待和欣喜。   他不明白,说好要来他房里寻他的语方知,为什么会出现在蝇婆的监狱外,还是以一极其隐蔽的姿态。   “辞镜!”   语方知知道严辞镜生气了,也知道是自己惹他不快,可此刻除了两声无济于事的呼唤,他也说不出来什么了。   大概是旧事翻出,他心情复杂,又或是严辞镜来得太突然,他完全不知该如何应付。   最后,严辞镜在院门前停下,主动问他:“你想好要怎么跟我解释了么?”   解释今晚为何失约,解释为何以他的名义瞒过狱卒去见蝇婆,解释他到底跟蝇婆说了什么。   语方知沉默了,无言地看着眼前的严辞镜。   严辞镜抬眼看去,可天太黑了,月光又暗沉,只能看见语方知冷硬的轮廓,甚至面前的人是不是语方知,他都不确定。   “你走。”   语方知拉住了严辞镜的手,道:“再给我些时间好不好?”   “好。”严辞镜很快回答,敷衍极了,他把手抽出来,后退几步关上了门,以合实的两片木板完全隔绝了语方知。   语方知追着严辞镜的温度翻进院中,恰好看他将房门关紧,连窗户也一并关上了。   过了一会,房中的烛火熄了,院中一点温度都没有了。   语方知觉得冷,推窗进了屋子里,借一缕光线,他看见严辞镜安静地躺在床上,背对他蜷缩着。   语方知知他没睡着,也知他不愿意跟自己说话,待严辞镜呼吸均匀过后,又站了很久才离开。   回了语家,小清昏昏欲睡地等在门口,语方知没让他跟进房伺候,关了门,在房中找东西。   当年他被段乘空救下之后,又随着语万千马不停蹄地南下来到江陵。   当时他沉浸在失去至亲的巨大悲痛之中,段乘空和语万千对他的安排他一概没意见,只浑浑噩噩地过着,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至亲的遗物,唯有严惊平留给他的红绳。   数不清红绳被他的泪水浸透过多少次,在语家别院恢复心情的这段时间里,他一直抓着红绳。   到后来他以语方知的身份进入语家,开始接触与孟家完全不一样的环境,白天,心底的旧伤被喧嚣遮盖,但每一次深夜回想,就是血淋淋地疼。   疼得次数多了,他决定深藏这条牵动旧伤的红绳。   年幼够不到高处,他便高举起手,把红绳藏在柜子夹层里。   如今也还在。   红绳早就起了毛边,红色褪得差不多了,唯有绳子穿过的玛瑙珠上,镌刻的“惊”字还深刻清晰。   语方知席地坐下,拇指指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木珠上的纹路,像是按到了记忆的闸门,前尘往事如潮水般涌现。   可他在此刻找出旧物,不仅仅是为了怀旧,更是为了当下。   “爹娘从没怨过我,惊平,我想……你也不会怨我的。”   “你说什么?你想告诉严大人你的身份?疯了?”   段乘空喝多了倒在床边,被语方知拍醒的时候,脸上还晕着两坨红。   “你要怎么说?哦,你突然跑去跟人家说,你是孟霄之子孟镜元,你活着就是为了给你爹报仇,我知道严大人跟你一个阵营,他不会出卖你,但你确定他不会怀疑你是个傻子?”   之前语方知就把他在晔城结识严辞镜的过程,除却不方便说的,都跟段乘空说得七七八八了。   语方知道:“严大人撞见我探监了。”   蝇婆和那孩子有牵扯,段乘空也猜得出语方知是因为惦记旧事才冒险探监,但这也不是语方知自爆的理由。   他搞不懂:“编个什么理由不行?你非得说实话?”   语方知摇头:“不行,我不想骗他。”   段乘空听得糊涂,看了眼蒙蒙亮的窗外,又看见语方知眼下的乌青,料想语方知彻夜未眠,心中里七上八下,实在憋不住了才一大早来找他。   语方知一声师父,叫了许多年,但自他长大后,遇事大多自己决断,现如今天不亮就来倾诉,太难得了,段乘空看语方知的眼神,都带上了怜爱。   但他也没迷糊,问:“你就这么重视严大人?真要把性命攸关的事告诉他?”   “是。”   语方知背光站着,一夜未合眼,却在点头承认的时候,未见一丝犹疑,眸中光彩堪比旭日。   段乘空还是有些不解,听语方知之前的说法,严大人是他上京后认识的,短短数月怎么就到了要坦诚相见的地步?   刚想,就被门外的惊呼声打断了。   “少爷!段大侠!不好了,官府来人了!说是蝇婆被毒杀跟少爷有关!”   两人一听,俱是一惊。   只听院外语万千掷地有声:   “我语家生意做了十几年,从不缺斤少两,亏心事都不做,杀人怎么可能?你说昨夜我儿借替严大人送吃食的功夫,进过监狱,既然是严大人的吩咐,小儿只是听命行事,怎么就变成杀人凶手了?”   语万千财大气粗,府兵不敢拿他怎么样,捧着逮捕文书,赔笑道:“这也是严大人的命令……语老板您看……”   “不可能!”语万千一掌拍掉文书,“我儿与严大人交好,严大人的命都是我儿救下的,他不可能下这样的命令!”   “语老板……”   “爹,别为难人家,我走一趟就是了。”语方知出来了,还是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语方知在江陵还是有威望的,府兵中不少人染疫病吃不上药,都是语家无偿派发的,他们不好意思捉拿语方知,最后是语方知自己夺了镣铐铐上。   语方知不怕,语万千和段乘空急得要死。   段乘空默不作声,跟语方知对视一眼,语方知笑着摇头,不用段乘空劫狱救他。   语万千惦记着语方知的颜面,越过官兵吩咐叫马车,怎么也不能让全城的人都来围观他。   小清跟在车轿边上,担忧地直跺脚,可惜他人微言轻,求情和说理都没用,又真心惦记着自家少爷的安危,不断地问语方知饿不饿,渴不渴,镣铐重吗,要不要塞点棉花。   语方知一点也不紧张,还反过来吩咐小清去处理铺子里的事,镇定的模样让小清也渐渐冷静下来。   “屋里备好热水,监狱臭死了,我出来就要洗澡的。”   “少爷……”小清心中不安,“严大人不会为难你的吧?”   “不知。”相比落罪,语方知更担心严辞镜会因为他私闯监牢的事情生气。   同时他又琢磨,昨天夜里蝇婆还有精神气,怎么今早就没了?   “凶手将砒霜抹在碗中,早上狱卒倒入白粥混合砒霜,犯人喝下,随后毒发身亡。”   严辞镜皱着眉头,看了一眼口吐黄液,暴毙而亡的蝇婆,沉默不语。   仵作该说的都说了,可严大人没让他走,也没吩咐别的,他只好傻站着,看向一旁的刑房大人。   “严大人,狱卒每日施粥三次,砒霜不是一般迟滞的毒,唯一的可能,就是凶手在昨夜动了蝇婆的碗,而昨夜除了狱卒的巡检,就只有……只有语方知进来过。”   府衙没人不知道语方知和严大人往来亲密,刑房大人话说得有理有据,却很没底气,罗生在旁,也说:“语家少爷行事是没规矩了些,但也不至于毒杀死囚吧?其中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狱卒敲门进来,被蝇婆恶臭的尸体熏得几欲干呕,艰难道:“罪犯已押进监牢,严大人是否要提审他?”   “不必。”   严辞镜说完就离开了,剩下的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严大人是个什么意思。   语方知有嫌疑,他就立刻把人抓来了,人是进牢里了,没出什么幺蛾子,但他既不提审也不用刑,就让语方知待在牢里,这算什么?   刑房大人猜测:“严大人是想让语家少爷吃点苦头吧?大少爷养尊处优,应该很快就受不了说实话了。”   “是啊!”狱卒也说,“大少爷搜身的时候没发脾气,进牢的时候那叫一个挑剔,味太臭,稻草太硬,床板发霉,还让人给他多点几盏灯,说什么光线不好,招老鼠……”   刑房大人和狱卒说的这些,严辞镜没听到,不过他出了停尸房后就知道了,因为小清来打点来了,提着个沉甸甸的食盒。   “严大人您看……”小清来贿赂严大人,可不是疯了,他知道语方知待严大人不一般,想着严大人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严辞镜也不是真的绝情:“吃的放下,别的不行。”   严辞镜颇为无言地看着小清带来的其他人,又是扫帚抹布,又是软垫靠枕的,以为进监狱是享福吗?   小清瘪着嘴点点头,将食盒放下,弯腰跟严辞镜道谢,接过一旁狱卒递来的托盘。   托盘里放着语方知入狱前,搜身搜出来的东西。   钱,笔,还有小刀,严辞镜最感兴趣的,是一个发灰的旧布袋,这不像是语方知会随身携带的东西。   见严辞镜盯着旧布袋不说话,小清连忙解释:“狱卒都检查过了,里面不过是一条红绳,大人要看吗?”   严辞镜问:“红绳?”   小清抬着托盘,空不出手来解开布袋,道:“是少爷幼时常抓在手里的旧物,不知怎的又翻出来了。”   小清真怕严辞镜会误会袋中是什么毒物,将托盘放下,解开布袋,把红绳拿了出来,举在手里:“严大人你看!严大人?”   小清看见严辞镜走远了,在跟段乘空说话,又默默地把红绳装回布袋。   严辞镜没顾得上注意小清,因为段乘空朝他招手,似是有急事要说,肯定跟语方知有关,严辞镜走了过去。   段乘空要说的事不便被人听去,他带着严辞镜走远。   “严大人,我要跟你说的,是昨夜我那孽徒探监的缘由。”   严辞镜眉心一跳,道:“你说。”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 第100章 真相   当天除了语方知入狱引起不小的风波外,何潜也来闹过一场。   仵作将蝇婆死因解释了一番,何潜难以置信,说是这么多人看着,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疏忽,让蝇婆被人给毒死了?   又提到语方知入狱,何潜十分震惊,对严辞镜道:“严大人你不是玩我吧?大少爷要杀蝇婆怎么也不会用下毒这种卑劣的手段,不会是你查不出真相,想用大义灭亲来堵住悠悠众口吧?”   严辞镜气得说不出话,又不得不说:“蝇婆的死因我一定会查得水落石出,放走蝇婆的人,我也绝不会姑息,何将军静候便是。”   何潜只要蝇婆死,只要蝇婆一死,当初是谁放走蝇婆,他似乎并不是很在意。   虽然蝇婆被轻易毒死,他不是很甘心,但现在无力回天,他也只能发一通脾气,骂骂咧咧地走了。   而城内百姓虽不知蝇婆身陨的内情,但现在语家少爷被捕的消息,显然更有谈资。   首富之子出手毒杀死囚,其中能琢磨的就多了,大街小巷议论纷纷。   这么一闹,倒是压下了之前有关孟霄的猜测,众人都更关注语家少爷的下场。   最关心的当属语家。   语万千不知道语方知在搞什么名堂,怎么把自己搞进牢狱了,但这么大个人也不愿意他在狱中受太久的苦,正拉着张管家在库房里摸索严辞镜的喜好,琢磨该送什么礼。   段乘空看不下去了,夺下一个名贵砚台,又抢了一枚宝玉,说肯定不是语方知干的,让他们别紧张。   语万千端坐在宝箱上,思索半刻,后知后觉:“他要杀个死囚,何必偷摸着下毒致人死地?他跟严大人那么熟,让严大人给他开牢门,怎么杀不行?”   “哎!是这个理!”段乘空觉得话有点不对劲,但眼下能安抚语万千是最好的。   语万千不信语方知杀了蝇婆,但府衙里其他人却是游移不定。   语方知没必要因为一个死囚把自己陷入绝境,但证据都指向他。   首先语家药铺众多,随便从仓库弄来一点砒霜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其次语方知的确在昨晚来过牢房,还借着严辞镜的名头。   但没人敢轻易提起是严大人让语方知来送吃食的,就怕牵连严大人。   不过杀了个死囚而已,语方知纳税大户之子的身份在,最后怎么样还不是知府大人拍板吗?   但看知府大人的模样,似乎并不想把语方知放出来。   只不过是入了夜,亲自去探监而已。   狱卒都不敢靠近,更不敢偷听,只知道严大人带了个提着东西的小厮进去了。   牢狱中,阴风送来两串脚步声。   语方知靠在墙上,听见动静笑了一下,随即阖目装睡。   来人开了牢门走进来,居高临下地立在床边,还没出声,身上清冷的气息先拂来,驱散了狱中特有的霉味,只听他低声道:“装什么?”   这地方语方知能睡着?来人了他还不警觉?怎么可能?   语方知睁开眼睛,戴着锁链的手拉了拉严辞镜的袍角,道:“饿了。”   严辞镜没动,倒是严辞镜身后的男子走上前来,“主子,我伺候您吃东西。”   “去!”语方知赶走小五,“东西放下,你出去。”   小五灰溜溜地走了,去外头守着。   严辞镜看了一眼墙角没动过的白粥,没说话。   语方知拉了拉严辞镜的袖口:“我怕有人下砒霜毒我。”手顺着衣角往上,勾住了严辞镜的手指,抱怨:“你再不来,我就要饿死了。”   严辞镜叹了口气,拿出钥匙解开了语方知的手铐和脚铐,再将食盒递与他。   语方知喊着饿,但借过食盒就随手扔在一边,空出手拽了严辞镜一把,把他拽进怀中搂着,显然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想吃的另有他物。   床板吱吱作响,随时要断裂,严辞镜推了推语方知,没推动,只听语方知说:   “你明明就是相信我的,怎么连个笑脸都不给?”   “带了吃食来,不就是担心我么?”   严辞镜不认:“小清送来的,丢了浪费。”嘴硬,但心软,握了握语方知的手。   “暖。”语方知将火炉子似的严辞镜搂在怀里,心里暖烘烘的,哄道:“心肝,你亲我一口,我什么都告诉你。”   “都什么时候了?”严辞镜挣了两下,没挣开,无奈道:“你先吃点东西。”   语方知道:“你都解了我的镣铐了,难道不是让我跟你出去吗?”   严辞镜被说中了心思也不急,道:“还是先吃点东西吧,我怕你待会吃不下。”接着他从语方知怀里站起来。   语方知心中存疑,但也十分相信严辞镜,吃了点东西垫垫肚子,随后跟小五换了衣裳,跟在严辞镜身后离开。   出了牢狱,两人去了监狱旁的停尸房,里头,有两人等候许久。   何潜和一个瘦老头。   “情况怎么样?”严辞镜问。   瘦老头说:“我已经开喉验看过尸体,确定不是砒霜所致,虽然发毒征象跟砒霜一样,但你们看这割开的喉头,血液黑中发紫,凝成碎渣,胃里腐蚀严重,胃液粘稠腥臭,应是断肠草。”   语方知一闻到那股子恶臭的味道,刚吃下去的小菜差点要吐出来,终于明白严辞镜为什么叫他先吃东西,他艰难道:“仵作验错了?”   “不,仵作故意的,”何潜道,“我来之前去看过了,仵作早跑了。”   严辞镜最关注的,是下毒的时机:“砒霜下肚立刻见效,那断肠草呢?”   瘦老头答:“断肠草见效慢,四天之内,必定暴毙而亡。”   下毒的时间早于昨晚,真相大白,语方知最生气,扳着蝇婆的下颌看喉咙处的裂口,冷笑:“别被我揪出凶手。”   要揪出凶手哪有那么简单?   投毒时间更早,狱中进出的人更多,值得怀疑的人也更多了,何况凶手为何要买通仵作说是砒霜?不就是因为在昨晚的时间内,进出的人中,语方知作为外人最有嫌疑吗?   同时凶手显然也想到了,语家不会放弃语方知,最后这件事会因为语方知的身份而不了了之。   何潜虽然想蝇婆死,但也得死在他手中,不明不白地送命,他怎么可能真的甘心?离开府衙后又秘密去信给严辞镜,说要带仵作详查。   一查,就查出事了。   “严大人,江陵知府江陵府衙就是一滩浑水,严大人很吃力吧?”   严辞镜看了一眼旁边的瘦老头,冷道:“府里的事我自会处理。”   “他是我的心腹,严大人不必担心他会走漏消息。”何潜来并不是为了要取笑严辞镜,蝇婆的案子牵涉得越来越广,单靠严辞镜一个人,恐怕会有些吃力。   “严大人有需要,尽管来找我。”   语方知也说:“我为了严大人,再多做几天牢也是没有问题的。”   严辞镜颔首:“既如此……我有一计。   作者有话说:   严辞镜对语方知态度缓和的原因跟段乘空告诉他的事有关,段乘空到底说了什么,下一章再让他俩在床上交流吧! 第101章 犹豫   “此事交由何将军来办,比你亲自出马要好很多,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语方知跟在严辞镜身后离开。   夜深,严辞镜耳边是呼呼的冷风声,他冻得吸了吸鼻子,随后发觉语方知往前挪了挪,替他挡了风。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此时长廊上没人,语方知伸手揽住了严辞镜,道:“你刚到江陵就碰上了涝灾疫病,之后镇压山匪又办得极好,桩桩件件都是实绩,府衙里的人没有不服你的。”   严辞镜自嘲地笑笑:“明面上而已。”   他还记得刚入江陵时的场景,府衙上下并没有什么人迎接他,当时他还可以用涝灾自顾不暇来替众人开脱,但经过蝇婆一事,他已经不能对府里的某些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他又道:“连何将军都知道了。”   语方知答:“何将军都在江陵待了多少年?府里的动静多多少少也听过一些。”   严辞镜抬眼看着语方知英俊的侧脸:“你也知道。”   语方知笑了,停在在紧闭的院门前,道:“你我有夫妻之实,自然是心相印。”   严辞镜沉默不语,推开了院门。   吱呀一声,惊了一院的幽静。   严辞镜想起昨夜两人在此处的不快,回头看语方知站着不动,大概是也想起自己被关在门外的场景了。   严辞镜伸手拉他,将他拉进了院子里。   “不进来?还要我请你么?”   语方知笑,跟着严辞镜回了房。   房中点了火烛还是冷清,两人挤在一块磨蹭,耳鬓厮磨地终于捂出了一点热气。   语方知空出手来把窗子关了,怕天边的皎月窥探,对着严辞镜却不顾忌,又搂又亲,生怕他不知道自己那点旖旎的心思。   严辞镜推开他退了两步,用手背探了探滚烫的脸颊,然后脱了外衣,叫语方知把衣服也脱了。   语方知照做。   严辞镜房中备着干净的水,他端着水盆转身过来,就看见语方知光膀子站着,一时无言,又不得不问:“你不冷么?”   “现在不脱,待会还是要脱的。”语方知凑去扯严辞镜的衣服,被严辞镜一巴掌拍掉,接着又被冷帕子糊住脸。   冰冷刺骨,但语方知站着不动,受着严辞镜小心翼翼的伺候,直到手被拉着泡在冰水里,他才不爽地问:“你很嫌弃我么?”   严辞镜将他的手按在水盆里,“你刚才碰了尸体。”   语方知笑着,抬手圈着严辞镜,在他后面作祟,吻了后颈,又亲亲耳廓。   等手上的水被擦干之后,语方知一把抱起严辞镜往床边走,“该就寝了。”   一路上,严辞镜吹蜡烛,扯床帐,被压在床上的时候,指着最后一盏灯要去熄。   语方知却是不管了,低头把严辞镜吻进了软枕中,今日严辞镜没有提审他,他还以为严辞镜气狠了,连他的面都不愿意见了。   现在语方知咬严辞镜也挺狠的,严辞镜都喘不上气了,可语方知重新吻住他的时候,他又不推拒。   甚至环紧了语方知,主动送上自己。   最后是语方知放过严辞镜了,让他喘气了,只留出两指在那两瓣红唇上蹭,时不时逗逗他探出来的舌尖,又顺着下颌贴在他脸侧,稍一带劲,严辞镜就再也闪躲不了,露着湿漉漉的眸子看他。   语方知爱极了他这情动的模样,紧紧地抱住了他,翻身让他趴在自己身上。   “跟了我,可有后悔过?”   严辞镜垂了眸子,掌心贴住语方知的心口,“那你可有后悔?”   “我后悔有事瞒了你。”语方知扣紧严辞镜的手,“我让你伤心难过了。”   严辞镜从他身上下来,与他同枕,“我已经不怪你了。”   语方知的心怦怦乱跳,他急切道:“那晚我去找蝇婆的原因,我告诉你,我都告诉你。”   要揭开旧事,语方知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酝酿着情绪,先铺垫:“我并非有意瞒你。”   严辞镜握住了语方知的手,道:“你幼时的玩伴是被蝇婆带走的,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会帮你。”   “啊?”   严辞镜认真道:“段师父说你伤心过度,此事已成为你永远的痛,轻易不能说出,但你不必躲着我,反倒让我误会了。”   这番话倒是让语方知愣住了,“他?我师父?他真这么跟你说?”   “难道不是么?”严辞镜反问。   语方知不知该怎么回答。   出狱时说明一切的红绳已经拿回来了,就放在布袋里,藏在脱下的外衣中,他早已经做好要交代的心里准备。   在狱中的时候他甚至还在想该从何说起。   他的身世,他的血海深仇,他枉死的亲人,从无忧无虑的孩提开始述说,还是直接揭开那晚血染的记忆?   仅仅在狱中待了不到半天,他还没想清楚。   真的该说么?   严辞镜安然无恙地躺在他身侧,面颊上的红晕还未褪尽,他用指腹抹了抹,抹出一缕平静安逸的热气。   “怎么了?”严辞镜望着他,担忧他,还劝他,“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罢?”   语方知心中一痛,实在不愿在此刻将严辞镜拉进他血腥的过去。   他紧紧地抱住严辞镜,感慨又感激:“我的过去会一点一点告诉你,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好。”严辞镜抚上语方知的脊背,一时无言。   他的旧事也不知从何开口,哪好意思去深究语方知的过去呢?   何况今日他还不念旧情,让语方知入狱了,他抬头起来,“我将你送进牢狱,你会不会生气?”   语方知摇头:“我知道你是将计就计,蝇婆若真是因砒霜而亡,我被抓也不算冤。”   他翻了个身,将严辞镜压在身下接吻。   带着点掠夺的意味,其实是心中繁绪难以排解的无措,而严辞镜全都默默地受了,以水一般的柔情洗去语方知心中的忐忑。   房中喘气声越来越急促。   语方知指头勾着严辞镜的腰带,甜言蜜语地哄:“入狱算得了什么?若是能让你气消,刑讯之苦我也愿意受的。”   严辞镜听得发怔,愣神的功夫,脖颈胸膛全部被语方知啃了个遍,下手也没轻没重,掐得严辞镜惊叫,心底的担忧也一扫而光。   “心肝。”   严辞镜脸红心跳,躲着语方知的手,又承受不住语方知深情的目光,应接不暇,只恨睡前未将帐外火烛熄掉,叫他不得不看清楚那番见不得人的举动。   “啊——”   “啊是什么意思?轻些还是重些?”语方知拥着他,额间的汗水滴答落在那片白嫩的胸膛上。   严辞镜羞得想要找个地缝钻,咬着唇,忍着快意,可一波一波汹涌的情,早就将他的矜持和傲骨冲撞得只剩个颤颤巍巍的支架。   “辞镜……”   “严辞镜……你真好看……”   假意装作没有彻底沦陷,却在这一声连名带姓的呼唤前投降,严辞镜仰头,狠狠地吻住了语方知,以献祭之姿,投入这场没有尽头的欢愉之中。   翌日   严辞镜在语方知怀中醒来,记起杜松要来伺候,唯恐他看见了语方知,便想着早点起床。   他轻轻地拿开语方知的手,想要下床。   语方知一动,又把他重新搂进怀里:“还早,再睡会。”   严辞镜叹了口气:“我怕担心杜松进来看见你。”   “看见就看见了,喊声姑爷我还受不起么?”语方知嘴上贫着,还是把严辞镜按进被褥里,道,“你睡,我去打水。”   严辞镜本意是怕被人看见语方知从狱中出来了,但被他一番混账话给糊弄忘了。   语方知亲自打了水来伺候严辞镜梳洗,穿衣穿鞋都是极其熟练,看得严辞镜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以后不做官了,我们就去云游四海,我日日替你更衣洗面。”   严辞镜听了这番话,脸上的水珠都顾不上擦,只顾得上笑,“不做公子了?”   语方知捧住严辞镜的脸,笑道:“能伴在你身侧,怎么样都好。”   严辞镜按住他的手,在他唇上啄了一口,低头重新系好腰带,“阿松要来叫我了,你可以睡会再走。”   语方知不太乐意,要跟着严辞镜出门。   那怎么行?要是被别人看见语方知从他房里出来,指不定怎么说呢,严辞镜脸皮薄,不愿被人说三道四,不会由着语方知胡闹,临走前几乎是摁着语方知的脑袋把他关进房里的。   “大人,怎么没叫我伺候?”   严辞镜刚打开院门就看见杜松候在门口。   严辞镜道:“今日事忙,早些起床。”   说的也不算假话。   接下来,他会按照凶手的计划,让蝇婆一案不了了之。   先是认定蝇婆是被人下了砒霜,还命人结案记入账册,随后悄悄放了语方知,让他从后门离开,最后,不许任何人再提起蝇婆两字,还让人把蝇婆的尸体扔去了乱葬岗。   而当众人以为事情都结束之时,当晚,发生了谁也预料不到的事情。   作者有话说:   对于语方知来说,其实越爱就越不愿意坦白……让严辞镜认定他是无忧无虑的大少爷也没什么不好的 第102章 相像   第二天,严辞镜又起早了,杜松问的时候,他已将借口想好:“昨夜府里动静颇大。”   杜松关切地看着严辞镜,发现他脸上确有疲倦之态,估计是昨夜被打扰得狠了,他压低声音,道:   “那动静阿砚也听到了,吓得整宿睡不着,会不会有人在装神弄鬼?”   严辞镜抖了抖衣袖,寒声道:“谁那么大胆,敢在府衙里装神弄鬼?”   杜松没做过亏心事,只是有些害怕罢了,并不心虚,但府里绝对有人心虚,而严辞镜要做的,就是让心虚之人露出马脚。   “大人!昨夜我隔着窗,真的见到有鬼魂在府里游荡了!”   “好像是个女的,声音尖利又苍老,说什么——哎哟我想不起来了,我吓死了都!”   “我记得我记得,她说是有人害她,她不该死!”   底下人议论纷纷,严辞镜又问了很多细节,众人回想的时候,几乎是把可怖的气氛推到了最高潮。   罗生附在严辞镜耳边说:“大人,说来说去也没人真的见过那女鬼,太过重视反而会让府里人心惶惶……”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来人,”严辞镜下令,“去请神婆作法,我江陵府断案行刑都是有理有据,怎会有蒙冤之人的魂魄久久不散?”   底下人都虚虚地应下了。   另一边,语方知早晨溜达进家门的时候,被段乘空和苍鹰拦住了。   段乘空觉得语方知很不对劲。   虽说他们几年才见一次,但语方知似乎不是上一次他见到的语方知了。   从前的语方知顶着语家大少爷的名号,行事乖张,顽劣纨绔,都是为了掩饰骨血里的深仇大恨,所以他眉宇间总凝着一股外人难以察觉的阴郁。   可现如今的语方知,虽然还是惦记着报仇,但脸上的畅意却是发自内心的,段乘空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转变。   但眼下更让他疑惑的,是语方知的夜不归宿。   “哎哎哎!孽徒!你昨晚去哪快活了?我想去找你喝酒,小清说你不在,我还以为你是刚出狱想痛快玩,结果小清又说你不常回家睡觉,你晚上都去哪?”   语方知往嘴里扔小馒头:“温柔乡。”   段乘空指着语方知嘿嘿笑了一阵,忽然笑意一收,飞出两条筷子,“你小子跟我耍宝呢?”   旁边的语万千嗤笑:“要真是去温柔乡就好了,你个无后的不肖子孙。”   语方知两指截住筷子,戳了两个炸馒头,一个放语万千碗里,一个放段乘空碗里,道:“我晚上都跟严大人待一起呢。”   “严大人?”段乘空愣了一下,劝道,“严大人不都把你放出来了吗?你也不要太小气,锱铢必较的,万一再把人肠子打出来。”   语方知笑:“打架?是呢,我跟严大人夜夜打架。”   语万千白了语方知一眼:“严大人怎么可能跟你胡闹?”   语方知不乐意:“跟我,怎么就是胡闹了?”   旁边的段乘空杵了语方知一下,道:“上回我去找严大人,为你那事。”   语万千迷糊问什么事,语方知则点头,不过段乘空要说的,不是这件事,他道:   “你们有没有觉得严大人,很像一个人?”   语方知摇头,他日日与严辞镜待在一块,严辞镜什么模样他都见过的,并没觉得他像谁。   段乘空看见语方知一脸茫然,循循善诱:“你不觉得,他很像以前那个时常跟在你身后跑的孩子吗?”   “不像。”语方知立刻就辩驳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段乘空讶异:“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我随便说说而已。”   那日他找严辞镜说话时,两人靠得很近,段乘空看着严辞镜的眉眼轮廓,竟不自觉地想起了当年在晔城外救下孩子的那一幕。   当时,他将绑着小辫的孩子当空举起,孩子身穿的羽衣莹莹泛光,却不及那张瓷玉似的小脸夺目。   孩子并没有哭,甚至张开了双手咯咯地笑,那时,他浑身都被柔光笼罩,连眼睫毛都沾着绒绒的光,在那一瞬间,段乘空居然想起了寺庙中端正于莲座上的神佛。   而严大人颔首倾听时,自然垂落的浓密眼睫遮盖住他稍显冰冷的眸光时,不沾烟火的气度,像极了当年那个没有一丝铅华的孩子。   到了今日段乘空回想起来的时候还啧啧称奇:“这种感觉怎么说呢?”   语方知坚持道:“不过是同姓严,两人完全不同。”   若说这世上最盼着严惊平活过来的,当属语方知,可是死了就是死了,语方知不认也得认。   最初知道严辞镜也在向魏成寻仇的时候,他就查过严辞镜的来历,来历造假让他生疑,后亲自检查过他的后背,大片灼烧伤毁坏了皮肤,也看不出什么了。   可他跟严辞镜相处了那么久,却是从没觉得他像严惊平。   “不,不可能,他绝对不是。”   语方知如此笃定,段乘空心里也没底了,含糊道:“年纪大了总有恍惚的时候。”   他怕语方知事后胡思乱想折磨自己,又附和道:“那孩子讨喜,严大人一点也不平易近人,这么一说又不像了。”   况且……孟镜元都是他冒风险救下来的,那夜大火烧天,那孩子才多大,怎么可能还逃得出来呢?   段乘空怕说太多,语方知又要悄悄难过,便刻意岔开话题:“蝇婆的事怎么样了?抓到凶手了吗?”   语万千也非常关注案情进展,追问:“是啊是啊,没你什么事了吧?应该不用我花大价钱去保你了吧?”   “此事就看严大人的了。”语方知说道。   当天,府衙里到处是驱邪的明火白烟,各房大人办事时咳个不停,办公时也不专注,被门上挂的桃木剑和铃铛打扰,苦不堪言。   对此,语方知夜探知府卧房的时候说了:“难为何将军一生戎马,现在居然要玩这鬼把戏。”   严辞镜胸有成竹道:“今日请了驱邪的大师上门,今夜再请何将军闹一晚,所有人都会知道驱邪不管用,乱葬岗蝇婆尸体的丢失,也该被发现了。”   作者有话说:   语方知是真不相信严辞镜就是严惊平,后面会解释为啥他死不都相信严辞镜就是严惊平hhh 第103章 错综复杂   连着两日没有动静了。   原定计划是,经过鬼夜惊魂之后,严辞镜叫人来作法镇压,接着当天晚上何潜会派人继续扮鬼,在府衙中肆意游荡呼喊,到时府中人人都会知道阴魂难散,心里有鬼的人总会露出马脚。   可昨晚,严辞镜睡前,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第二天府中更是一派平静,前一天还战战兢兢的衙役今天都精神充沛,严辞镜一路走去,已经不止听见一个人在说法事奏效了,昨晚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了。   何潜为何不继续了?难道他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可严辞镜等到天黑,府衙掩了门,也没等到何潜派人来信。   “吱呀”一声,语方知从外打开窗户,把正在沉思的严辞镜吓了一跳。   “你来了?”   “不欢迎我么?”语方知见他脸上没有丝毫的欢欣,还跑来推他出窗外,赶紧拉住那只手,“怎么?刚成亲就闹着要分房睡了?”   “胡吣。”严辞镜把窗户关了,从正门出来,道,“我院里不留人,你大可以推门进来,不用总翻窗。”   语方知哦了一声,看见严辞镜外衫还穿着,不像要入睡,像是要出行。   严辞镜解释:“何将军昨夜没有动静,我担心出了变故。”   “你想去找何将军?”怪不得严辞镜迟迟不换寝衣。   严辞镜点点头,主动搂住了语方知的肩膀。   待语方知抱稳他,便能飞出府外,语方知武功深不可测,抱他飞檐走壁连气都不会多喘一下,多简单啊,但此刻语方知杵着不动。   严辞镜不解,抬起脸看他。   语方知看了看挂在自己肩上的手,不悦:“这种时候你才肯主动抱我,有些伤心了。”   手臂挂了好久,严辞镜收紧臂弯,仰着脑袋,无奈道:“都什么时候了?”   语方知迎着他脸亲了他一口,拦腰将他横抱起,“下次主动亲我多好。”   严辞镜装没听见,还在挑刺:“怎么是这种姿势?当心被人看见。”   垂下来的发丝臊得语方知手和心都酥酥麻麻,他笑着跃上屋脊,“看见了能怎么办?只好传采花贼夜探府衙,拐带绝色知府的奇闻轶事了。”   语方知以为严辞镜会羞恼,却见如水的月光将他眸中的愉悦点亮,只听他压低声说:“采花贼也是万里挑一的俊逸……”   紧接着一声惊呼,严辞镜被语方知抱着跳下屋檐,滚进了半人高的草丛中,先是草根微冷的涩味入鼻,再是温软的嘴唇压来。   “你疯——”   最后一个字,被语方知卷进了嘴里。   兵府书房内   “严大人气喘得很,喝点茶吧。”何潜先挪了一盏茶给严辞镜,又挪了另一盏茶给语方知。   茶杯触手冰冷,严辞镜收回手,道:“星夜来访,不是为了喝茶,何将军等候已久,更不是为了倒茶。”   何潜独子坐一侧,对面,语方知抱胸看着他,面目不善,严辞镜坐姿端正,静待他解释,他低着头,双手撑在腿上,静默了许久。   严辞镜一语中的:“何将军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此言一出,房中更是鸦雀无声,何潜看了严辞镜好几眼,见他面色如常,苦笑道:“严大人聪慧。”   “为何?”严辞镜不解,既然知道了凶手是谁,为何不送至府衙裁决,让真相大白?   何潜答非所问:“昨夜我去乱葬岗见到凶手了,我很意外,我从没怀疑过他。”   语方知嘲讽道:“他跟你求情了,说动你了,你愿意放下杀妻之仇饶过他了?”   何潜辩驳:“伤我妻的是蝇婆!不是他!”   桌下,严辞镜悄悄拉语方知的衣角,但语方知没忍住:“是,你只要蝇婆死了就行,至于蝇婆带着什么秘密去入土,跟你无关,蝇婆死前污蔑的无辜之人能否洗冤,你也不在意。”   何潜憋红了脸:“我知道你被冤枉入狱,心有不忿,但你现在不是完好无损地站在这里吗?”   严辞镜立刻反问:“所以凶手真的是刻意构陷语方知?”   对此,何潜一言不发,这便是默认。   如果语方知不出现,到时蝇婆毒发身亡,就算仵作验出真正的死因,也根本威胁不到幕后真凶,但他偏偏在语方知进到牢狱之后,串通仵作谎称是砒霜中毒。   语方知入狱的时机太巧了,赶在蝇婆毒发之前,给了凶手布局一切的机会。   “严大人聪慧,迟早会查出语方知是无辜的。”   语方知皮笑肉不笑,道:“何将军别忘了,证明我无辜的证据,是你带仵作找出来的,短短两天,怎么何将军就要替凶手说话了?何将军忘了自己当日在集市前要替天行道的模样了吗!”   何潜退无可退:“我知道你爹与孟霄交好,我现在已经知道当年孟霄私放蝇婆的传言,是恶意构陷了,是我误解了,你还要如何?”   这下连严辞镜都忍不住了,寒声道:“何将军的意思是,孟霄一个已故之人的冤屈就不值得澄清了吗?蝇婆身上的罪孽,只要她死了就真的一笔勾销了吗?”   “孟霄一个板上钉钉的叛国贼还有什么好澄清的?”   何潜刚说完就被语方知一拳打翻在地,连着桌上的茶盏也一并落地摔碎,语方知像是气疯了,踹翻案几又扑了过去。   何潜被打是没防备,等他反应过来,躲过语方知砸来的拳头后,立刻伸腿踹向语方知,将语方知踹远后,他跳起来,高举起拳头往语方知面门砸去。   “住手!”严辞镜突然冲来,横在两人中间。   何潜挥来的拳风吹开严辞镜鬓角的发,千钧一发之际,语方知拉开严辞镜,紧握成拳正面撞上何潜的拳头。   拳拳相撞的骨骼声听得令人发麻,语方知怒目对视。   “你若是伤了严大人,我定要跟你拼命。”   何潜被偷袭挨了一拳,心中不忿,一气之下,脱口而出:“你非军非官,商人之后,想插手蝇婆一事,不就是为了替孟霄洗刷冤屈吗?”   他在江陵待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不知道孟霄跟语万千的交情?语万千多年不上晔城的原因,他早已有了猜测。   严辞镜大惊,立刻反驳:“何将军,语方知追查蝇婆一事,是因为他幼时——”   “是!”语方知承认,“我不想私放蝇婆的罪名由孟霄承担。”   何潜点点头,又对严辞镜道:“严大人,你也是吧?”   “早在江陵兴土木的时候,我就隐隐发现你对孟霄的钦佩,不单是源于他留下的工程图纸,你又与语方知交好,你们都是一样的吧?把臭名昭著的卖国贼当成清正廉洁的好官,你们是不是疯了?”   语方知的拳头吱吱作响,严辞镜拉住他,就怕他又突然暴起。   何潜不愿再周旋:“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有那种想法,你们也不用跟我解释,隐瞒杀害蝇婆的凶手是我不对,但我有我的考量。”   “请你们离开。”   严辞镜冷道:“何将军执意保下杀了蝇婆的人,我无话可说,只提醒一句,那人凭借一己之力,屡次私放蝇婆嫁祸他人,销毁相关卷宗,又暗中杀了蝇婆,必然不是一般善类,何将军莫要作茧自缚。”   严辞镜带着语方知离开,临走前,瞥见何潜碰了碰嘴角的裂口,又劝:“此案只要何将军不说,没人能知晓蝇婆被杀的内幕,可知世间万事错综复杂,世人深信不疑的也许另有内情。”   何潜仍旧冷着脸,没有一丝动容。   见此情景,说再多也是白费口舌,严辞镜转身握住了语方知的手,道:   “我们走吧。”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 第104章 深查   “语公子,这边这边!往这边走,严大人说了,您可以直接将账册送到他的书房里。”府衙管事捧着账本在前面走,脸上的笑容像是绘上去的。   语方知又不是第一次进府衙,回头看了一眼,怪道:“怎么绕了远路?原路走不得吗?”   “那边……那边地滑摔了好几个!还是走这边吧!”管事怕语方知又问,催促道,“还是快走吧,别让严大人急了。”   到了书房门外,管事将账本往语方知怀里一塞,嘿嘿笑着飞快离开。   门外杜松颔首唤了声语公子,叩了叩房门。   一个略微含糊的“进”传了出来。   语方知推门前吩咐:“杜松,你去沏壶青茶来。”   “是。”   语方知进门看见严辞镜用手撑着头,雾着眼睛望来,又听他说:“你不愿门外有人,我叫杜松下去就是了,怎么折腾他去煮最讲究的青茶?”   语方知将账本随手掷上桌,绕后,倚靠案桌,拨开严辞镜粘着侧脸的碎发,道:“严大人特意让我将账本送来书房而不是隔壁户房,就该知道要发生什么。”   严辞镜握住那只温在脸侧的手,淡笑:“你们商人说话都这么直接么?”   “是你们做官的太过含蓄。”   说罢,语方知勾起严辞镜的下颌,低头噙住了他的唇。   商人直接是真,严辞镜的舌尖被吮得好紧。   读书人含蓄是假,语方知被他微微探出来的舌尖,勾得骨头都酥了,笑骂了一句。   将人比作勾人魂魄的小狐狸不是正经话,严辞镜也被这句市井粗话吓着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懵着,还不知脸唇同色的模样多招人,被吻得更深了,引出点旖旎的心思,才模模糊糊忘了难为情。   杜松在叩门,严辞镜如梦初醒,推走了语方知,定神让杜松进来。   茶躺滚烫,茶香清润,缓缓驱散房中的情不自禁。   严辞镜还没喝茶,薄唇便湿而红,一双俏眼还是雾着,但比语方知刚进来时看到的,要清亮多了。   “跟我碰碰嘴,是不是就不困了?”语方知刚进门的时候,严辞镜是睡眼惺忪的模样。   严辞镜没好意思搭腔,默默喝茶,由着语方知随意翻桌上的记事簿。   语方知道:“你还在查蝇婆被杀一事?”   严辞镜点头。   严辞镜眼下的乌青凑近便能看清,语方知想着自己没来过夜的这两天,他大概一直在看有关蝇婆的卷宗。   严辞镜道:“我叫人去乱葬岗把蝇婆的尸体搬回来了。”   语方知恍然大悟:“怪不得来书房还要绕远路,你府里的各位大人颇有微词。”   严辞镜不言语。   当初蝇婆的尸体就是他让丢的,现在又叫人把尸体拉出来放进停尸房,虽说现在天冷尸斑没有那么快显现,但放久了味道不好是真的。   凶手得何潜包庇,严辞镜想不通也不愿意干想,他打算继续追查。   先是宣布蝇婆的真正死因,再让刑房大人把蝇婆牢房再检查一遍,出入过监牢的人也一一叫来审问。一番折腾下来,愣是一点新线索都没有,也没有发现有谁不对劲。   严辞镜不得不佩服幕后凶手的定力。   他道:“我找了蝇婆的户籍,并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人,凶手跟蝇婆应该没什么关系。”   语方知:“不一定是血缘关系,可能有利益纠葛,被诬陷私放囚犯的狱卒,家中搜出的黄金,基本可以确定就是凶手放的。”   严辞镜凝重道:“凶手似乎手眼通天,私放蝇婆没人发现,后又悄无声息毒杀蝇婆,最后还取得了何潜的庇护。”局面似乎太过被动了。   “你觉得凶手游刃有余?”语方知将吹温的茶递过去,“我倒觉得凶手是走投无路。”   茶到嘴边了,严辞镜又放下,示意语方知继续说下去。   “你想想,之前你不了解蝇婆过往,更关注小儿走失一案,凶手跟蝇婆认识,放了她很简单,但后来蝇婆被抓回来,还被你严加看管,你从蝇婆身上找到漏洞是迟早的事,他杀蝇婆是为了保全自己,找何潜庇佑也是为了自己。”   严辞镜接道:“期间还有一件事,他拿你偷入监狱的事做文章,嫁祸你下砒霜。”   这事不光彩,语方知很快就说到:“我安然无恙出狱,跟他设想的一样。”语方知曲指划了划严辞镜的眉心,道,   “严大人钟情语方知已久,对他犯下的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严辞镜拂掉他的手,辩道:“明明是猜我贪墨渎职,因语家势大,此事只能不了了知。”   语方知笑了一下,道:“原本到这里,他可以喘口气了,但你让何将军造乱,凶手怕死了那夜的女鬼,又马不停蹄地去找何将军。”   “他以为何将军压得住你,你不会再查,但他想错了,蝇婆的尸体还在,你又开始继续查案,他还能安枕么?”   严辞镜猛地抬头:“既如此,只要我们再给他会心一击,他便会露出马脚了?”   先不论是否能激得凶手自乱阵脚,首先这一击怎么击,就是一个大难题。   语方知拿起一张名单来看,名单上列的人,他不认识,但严辞镜却是都认识的。   这是根据断肠草的发病时间追溯的,四天内进出过监狱的人,老少都有,看似每个人都有作案机会,但又找不到作案的证据。   这么多人,如何能逼得真正的凶手自乱阵脚呢?   “你带来的账本……”严辞镜缓缓道。   语方知拿过来,亮了亮嗓子:“我爹说了,语家卖给府衙的石料泥沙价格已经降了一成,知府也得按照之前说的,尽快结清货款。”   泾渭分明的话说完,语方知在严辞镜唇上啄了一口,笑道:“不过你我那么熟,要是府库周转不过来,宽限几天也是小事一桩。”   严辞镜唇上失守,没什么表情,怔怔地盯着语方知,语方知叫了好几次,最后喊出心肝宝贝,严辞镜才有点反应,突然伸手扯住了语方知的衣袖。   “我想到个法子,或许能找到线索!”   语方知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严辞镜蹭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捞起账本就往外走,临走前留了一句:“今晚不必来寻我了!”   “真绝情。”   语方知笑骂一句,瞥见桌上两盏还未动过的青茶,端起来囫囵喝光,免得杜松看到了,以为在耍他呢。   扫荡了茶,语方知又扫荡案桌,将堆高弄乱的卷宗一一码好,摆了个正,堆起来能挡住半张脸,正好遮住语方知唇边越来越淡的笑意。   严辞镜对蝇婆的案子比他想象的要认真,不论是出于职务要求,还是为了孟霄的清白,都让语方知感慨万千。   他被身份所限,再手眼通天也不如严辞镜的身份方便,要查案,还是得靠严辞镜。   不过他担心的是,凶手在何潜面前露脸已是狗急跳墙之举,如若严辞镜继续追查,是否会逼得凶手再狗急跳墙一回?   若是单纯威胁便也就罢了,可凶手在暗,怕的就是耍阴招。   语方知脑中浮现出方才进门时,严辞镜刚睡醒的不设防的温柔模样。   他要再警惕些,绝不能让凶手找到下手的机会。   虽说严辞镜已经提前说了不让语方知来,不过当天夜里,语方知还是去找了严辞镜。   也不算是一时兴起,他给严辞镜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第105章 中毒   跟语方知料想的一样,严辞镜不叫他晚上过来,就是为了专心办案,但没想到严辞镜看见他时,脸上除了惊,还有喜。   他从一叠文书后抬起头,展颜一笑,冲语方知招手,“你过来!”   那模样像是小别胜新婚,瞧见了郎君忍不住激动,让语方知有了种为夫的满足感,可待他走近了,却是大所失望。   严辞镜翻着账册问他:“你还记得江陵闹灾的时候,只顶了三天的义仓么?”   语方知不深感兴趣,贴着严辞镜懒洋洋地坐下来,慢悠悠道:“记得,怎么了?”   严辞镜哗哗翻着账册:“就算是蛮夷之地的义仓,也不可能只顶了三天,其中大有问题,可当时要赈灾,过后要修渠,公务挤压,我一时没想起来,直到今日去户房看到相关的记录。”   语方知搅着严辞镜一缕头发,心不在焉道:“嗯,怎么了?你不是在查蝇婆的案子吗?怎么又去查户房的记录了?”   手指一顿,语方知差点把严辞镜的头发丝给拽下来,“你是想……不好,容易得罪人!”   语方知一点就通,严辞镜心里觉得欣慰又熨帖,叹道:“此事只能由我来做,累是累了些,但除了能清算以往的错漏,没准还能找到毒杀蝇婆的凶手。”   语方知扫了眼桌上的账册,道:“所以你打算从户房开始?”   严辞镜点头,又认真翻看起记录,“当初涝灾严重,府衙紧急开了义仓赈灾,据当时在场的人说,开仓时发现库里的粮食就剩下角落里一小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没的,守仓的府兵那么久都没发现异常,自知活罪难逃,跑了。”   语方知:“你有什么想法?”   严辞镜问:“刚致仕的姜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姜观?”姜观提前致仕回京的时候,语方知还去找过他,“当时他说他年事已高,要回乡修养,我猜测是懒政,他不想管洪涝的烂摊子才早早离开,若你说他跟义仓断粮的事有关……”   “姜大人嘛……”语方知刚还叫人大名,现在就叫起姜大人了,不过语气并没有多么恭敬。   “处理事情一般般,挺好说话的,我爹对他评价还不错。”   这么说严辞镜就懂了,语万千是商人,商人对朝官评价不错,值得寻味的地方就多了。   “既是贪财之人,那么偷运义仓里的粮食,害怕东窗事发,所以提前离开,也是可能的?”严辞镜猜测道。   语方知:“姜观在江陵这十几年,赋税最充足的时候都没有说要大兴土木,重整水利,他没什么魄力,胆子也不大,不过人为财死,想在离开前捞一笔也不是不可能。”   语方知说完,感觉到严辞镜用手指碰了碰他的手背,搔得他心痒痒的,他笑道:“你想让我派人去找姜观,直说就是,偷偷摸人手背做什么?”   语方知脸上的笑意不太正经,严辞镜收手回来,道:“我该怎么谢你?”   语方知单手将桌角的托盘拉来压住桌上的文书,打开炖盅,嗅了嗅,道:“杜松给你炖的?参汤,好东西,趁热喝了。”   严辞镜点头,接过瓷勺搅了搅黄澄澄的参汤,一勺汤刚碰到嘴唇,他又抬起头来,问:“你今夜来找我,有事要说?”   他已经说了让语方知别来了,除非有事,不然语方知不会过来。   “思念成疾。”   参汤没喝下去,严辞镜又抬头,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   “这一匙再不喝就凉了。”语方知笑,就着严辞镜的手,把汤喝了,哄道:“好喝,你快喝,边喝我边跟你说。”   语方知要说的事,跟何潜有关。   当初江陵爆发时疫,请求赈灾的文书迟迟不能上达天听,后来皇上下令彻查,同时副相张少秋施压,使得拦下文书的魏成不得不拉人出来顶黑锅。   语方知使了点小手段,让最后顶锅的,是何潜的妹夫。   隐瞒灾情是杀头的大罪,何潜受庶妹所托,往京中去信,向魏成求情,但人没保下来,只得了个全尸。   “如今他那丧夫的庶妹走投无路,跑来投奔何潜,兵府守门的官兵不认得她,便将她挡在门外,当时她就闹开了,大骂何潜凉薄,不尽力救人,后被何潜亲自拉进去才消停。”   严辞镜问:“你为何要让何潜的妹夫顶锅?”   语方知捻着帕子擦严辞镜嘴角的油花,道:“教他看清,他信任的魏成是个什么人,他在魏成眼里,又是个什么人。”   严辞镜不解,“何潜跟魏成……”   语方知:“大约是早年魏成任兵部尚书的时候,曾跟何潜有过交流。”   严辞镜了然,若不是如此,何潜久居江陵,怎会和魏成相识,还想用自己的面子保下亲属?   语方知牵着严辞镜的手,笑道:“不管外人了,还有一事。”   “什么?”   语方知看了一眼炖盅,道:“还有一半呢,你继续喝,我告诉你。”   “我爹请你去家里用膳。”   瓷勺撞盅,汤汁溅出几滴,语方知安慰:“你不用紧张,不过是石料的款项结清了,我爹高兴才请你,其实之前就一直想请,都被我回绝了。”   语万千之前在想什么,语方知还不知道吗?到时碗里吃出金锭,汤里喝出银锭,多难堪啊,严大人可是个清正廉洁的好官。   “这次只是简单的家宴,不会大操大办,你只管来,吃完就能走。”   严辞镜不擅应酬,不过有语方知在,也不会太拘谨难受,他喝完了参汤,同时点头应下。   语家,严辞镜也不是第一次来,除了落座前过分的殷勤,他有些吃不消,背地里扯了语方知的衣角好几次外,其余都没什么不适。   语万千不愧是大商人,从进门到落座,他已经不止一次问起,最近府衙需不需要添置什么,又或是江陵城哪里要修缮,出人出力他都行。   而段乘空是四方游走的江湖人,《山海经》中记载的鬼怪都没他看到的怪事多,眉飞色舞地讲些奇闻轶事来逗趣。   “师父,你怎么又拿徒手捉炮弹的谎话唬人?”因为避嫌和尊卑长幼的缘故,语方知只能在严辞镜对面落座。   段乘空没理他,抱着怀里的苍鹰,继续跟严辞镜说自己在海里漂了七天七夜的故事,最后是语万千让四人合力端上一大锅十全大补汤,段乘空才消停。   众小厮围上来盛汤的功夫,严辞镜发现桌上除了他们四人一鹰外,并没有其他人,女眷也没有,想是语方知的母亲已故,余下的十八房,哦不,现在是十九房侍妾,并不好上桌。   语万千道:“严大人尝尝这千金难买的十全大补汤,用料都是最好的,味道也好,这一锅语方知都没喝过,得严大人上门,我才差人准备。”   “托严大人的福。”语方知一直看着对面,听到语万千这么说才低头尝了一口。   药膳清甜回甘,好喝的很,语方知说:“严大人近日休息不足,气血有亏,多喝些,小清,再给严大人盛。”   隔得太远了,严辞镜不好提示让语方知收敛,他担心语方知脸上笑意太深,旁人会看出不对,还担心语方知殷勤太过,招人怀疑。   再则他心情舒畅,瞧见语方知便绷不住笑了,怕有人心问起,他不好解释,便只低头喝汤。   “少爷!”小清突然指着语方知惊叫。   众人纷纷看向语方知。   只见语方知鼻孔中缓缓流下两行血,语方知似有所感,摸了摸人中,对着鲜红的鼻血,一时有些发怔。   在随伺小厮的惊叫声中,唯有语万千的笑声震撼大地。   随后段乘空也笑了,拍着语方知的肩膀,乐道:“你小子火气也太大了!一点补汤就受不了了?”   虚惊一场,众人的担忧散去,小清笑着拿来帕子帮语方知擦血。   “严大人怎么也?”语万千转头看见严辞镜也发了同样的症状,不敢再笑,吩咐小厮递上手帕。   不过是上火,应该没有大碍,但严辞镜的脸有些苍白,人中的血迹鲜红,衬得他脸色越发难看。   “严大人?”语方知觉察出不对。   “本官无碍。”严辞镜淡笑着,将手帕攥在手里。   “咳——”严辞镜眉头一皱,紧接着用手帕紧紧地捂住了嘴。   只见鲜血迅速从手帕中渗出,弄脏了严辞镜的手,紧接着,语方知眼睁睁看着严辞镜喷出一口黑血后倒在了桌上。   “辞镜!”   语方知冲过去,在众人的尖叫声中,紧紧拥住严辞镜。   “快!快叫大夫!”   作者有话说:   我坦白,毒是我下的,小情侣太腻歪受不了了hhhhh,晚安! 第106章 毒解   一场好事变坏事。   严辞镜不省人事地躺在床上,乌黑的睫羽将脸色衬得很差,唇边还残余一丝鲜红的血迹,怎么看都不像是好迹象。   “唐大夫,他怎么样了?”语方知沉着脸问。   大夫诊脉一般不说话,语方知看着唐霜的眉头皱了又松,松了又皱,一颗心也跟着起起落落,怎么也放不下。   一旁的段乘空刚想劝语方知放宽心,又听见桌边语万千一声高过一声的叹息,叹得他厚实的肩膀都凹陷下去。   想也知道,本来请严大人上门用膳是好事,没想到一碗十全大补汤下肚严大人就倒下了,语万千气得大骂,把灶房的厨子全都捆了起来,等着官府上门要人。   “这可怎么办啊?”   正愁着呢,语万千看见语方知突然冲出去,跑回来时手里端着碗汤,语万千赶紧跟上去,看看唐霜怎么说。   “唐大夫你好好看看,我语家绝对不可能谋害严大人!”   唐霜端着碗看了一番,汤也问过了,试过银针了,的确没问题,她摇了摇头,语万千顿时大喘了一口气。   语方知拿来严辞镜擦血用的帕子,道:“你再看看这个。”   帕子上的血迹已经干了,血迹黑中带紫,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唐霜看完了帕子,眉心的川字便消了,道:“严大人体内的慢性毒已解,吐完血后身体虚弱是正常的,静养即可。”   语方知:“慢性毒?”   语万千:“慢性毒与我语家无关!”   段乘空:“毒解了?”   唐霜不懂来龙去脉,只说自己的诊断结果:“我来时观严大人的脉象已经逐渐平稳,不过是有些虚浮,是毒解后的征兆。”   “他喷溅出的血迹腥中带臭,也非寻常血液的颜色,若我判断的没错,严大人这两日,被人下了断肠草,断肠草无色无味,若是发现不及时,满四日定会毒发身亡,神医再世也无力回天。”   “十全大补汤来得及时,断肠草是缓毒,补汤却是大补,两相冲撞之下,严大人这才控制不住呕出黑血。”   语方知飞快看了一眼熟睡的严辞镜,道:“所以他没事了?”   得到唐霜的首肯,语方知却不见轻松,倒是语万千拍手大笑:“所以严大人还得感谢这一碗大全大补汤?我才是救命恩人?”   却见语方知突然拉住语万千,道:“快派人拦住去府衙报信的人!此事暂 且不能让旁人知晓!”   只见语万千面露尴尬,支支吾吾地说:“其实……我还没派人去府衙报信……”   严大人倒在语家,万一人真的没了,语家就要背上谋害朝廷命官的罪名,到时百口莫辩,谁会相信他们?所以在事情水落石出之前,语万千压下了闲言碎语,也没让人去府衙汇报。   段乘空比语万千靠谱些,凝重道:“难道是有人要毒害严大人,嫁祸语家?”   “不会,”语方知道,“下毒之人也没想到一碗补汤会有那么大的功效。”   语方知心里隐隐有了个猜测,伸出手,“烦请唐大夫替我诊一脉。”   唐霜照做,手指自一搭上语方知的手腕,眉头就没松过,又替他看了舌苔,还有那张擦鼻血的帕子,道:   “少东家,你也中了毒。”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都心惊肉跳,语万千赶紧撸衣袖让唐霜帮他诊脉,还招呼段乘空一起来,唯恐又多一个人中毒。   语方知这个真正中毒的人面不改色:“你们没事,中毒的就我跟严大人。”   段乘空问:“你想到了什么?”   因为事态严重,房中除了他们五人并没有留人伺候,说什么话也都方便,但语方知没告诉段乘空他的想法,只道:“先解毒要紧。”   “是啊是啊,”语万千把语方知拉到唐霜跟前,“唐大夫,有没有什么比较好的药方,让他不喷血也能把毒解了?”   唐霜:“语老板不必担心,少东家中毒不算深,待我再开剂药,按时服用便可能将毒彻底解了。”   随后唐霜留下了两副药方,一副给语方知,一副给严辞镜。   事情已经大白,但语方知还没松懈,吩咐今日之事谁能不能提起,派了张管家去府衙找杜松,说严大人今日借宿语家,再是房中只留小清一个人随伺,其余闲杂人等不得入院。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语方知候在床边,待严辞镜醒来。   段乘空关好房门出来,低声对语万千说:“小孟好像很紧张严大人。”   语万千心有余悸:“能不紧张吗?严大人要是有事,我们也吃不了兜着走。”   段乘空还是觉得奇怪:“怎么是两人一起中的毒?”   “不知道。”语万千急着吩咐管家去抓药,敷衍两句就走了。   唯一留下来的小清也只能在屋外等候,屋里只留语方知和严辞镜两人。   许是毒解了,语方知又喂了点水,严辞镜的脸慢慢有了血色,还有了微微的鼾声,语方知看得心痒,脱靴上床,搂住了严辞镜。   “万幸你没有大碍。”   琐事糟心事都暂且放下,语方知一直陪着严辞镜睡到傍晚。   傍晚,小清叩门。   最先醒的严辞镜,他摸摸锦被,又看看账顶,一时想不起自己在哪里。   语方知听见门外的动静也醒了,披衣下床,开门让小清进来。   小清端药进来,还有晚膳。   等小清出去后,语方知端着两碗汤药走来。   此时严辞镜已经想起自己在饭桌上吐血的事情了,刚想问语方知,就看见他手里那两碗黑糊糊的汤药,立刻皱眉抗拒道:“怎么要喝那么多?”   “别怕,还有一碗是我的。”语方知率先端起一碗较为浓稠的,一口干了,苦着脸将另一碗递到严辞镜嘴边。   就是有千言万语也得喝完药再说,严辞镜把药喝了,舌根苦得连话都说不出了,齿间被塞进一颗糖才慢慢缓过劲来。   语方知知道他要问什么,上床重新将他搂在怀里后,把他昏迷后发生的事说了。   严辞镜听完后握住了他的手腕,关切地看着他。   语方知道:“我没事,倒是你,都吐血了,比我严重多了。”   严辞镜目光又黯下来:“那碗参汤……”   语方知点头:“是。”   其实很容易想到,两人两天内一起吃过的,就是那晚杜松送进严辞镜屋里的参汤,语方知只喝了一口,却哄着严辞镜将整盅参汤都喝光了。   所以今日补汤下肚后,严辞镜的症状也比语方知要严重得多。   严辞镜的手搭在语方知手背上,道:“不关你的事,不必自责。”   语方知点点头,下巴抵着严辞镜肩窝里,轻声道:“下回嘴对嘴喂你,有什么事冲我来。”   严辞镜笑了一下,又转头过来看他:“此事与杜松无关,我一定要查出是谁借杜松的手加害于我。”   语方知没说话。   他们都低估了凶手丧心病狂的程度,用断肠草杀了蝇婆就算了,现在连知府都敢加害,如今他在暗处,谁知道下回他又会使出什么样的阴暗招数?   “我没事。”严辞镜的腰被语方知勒得有些痛,他偏头用鼻尖碰了碰语方知的脸颊,道:   “凶手藏不住了,他已经露出马脚了。”   语方知一点就通:“你追查户房的记录,误打误撞,已经让他沉不住气了。”   那日严辞镜刚从户房调来有关义仓的记录,晚上,下了断肠草的参汤就送进了严辞镜的房里。   语方知:“我已派了小五去找姜观,他提前致仕,没准还有别的原因。”   严辞镜:“既然府里还不知道我被下毒的事,正好,我私下问杜松也不会打草惊蛇。”   “还有。”   “还有什么?”严辞镜不解地看着语方知。   语方知点了点他的唇,道:“你不许赶我,我要夜夜与你同眠,守着你。”   严辞镜知他因为自己中毒而心慌,心软,嘴上也软,“夜风刺骨,你可以早些来。”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 第107章 恻隐   翌日。   府里事情多,严辞镜不好在语家多待,语方知不太乐意,想多留他几天,给的理由也很充分:   下毒之事不能声张,可严辞镜还要吃药,在院子里煎药会被发现,不若留下来等病养好再走。   对此,来诊脉的唐霜说了,不必担心,煎药不方便,改吃药丸就行。   皆大欢喜,只有语方知不高兴。   他凭借着一身武艺,能在府衙进出自由,但跟自己的小院还是不一样的,这里没有乱七八糟的文书,严辞镜能有闲心提着灯笼,去看湖底一动不动的鱼,顺便逗逗檐下的鸟儿,还能与他拥在被窝中说些提及的酸话。   “怎么?”严辞镜趁别人都不在的时候,拉了拉语方知的袖口。   语方知反手握住那截手腕,把严辞镜往怀里带,“昨晚你好不容易睡了个好觉,等回了虎穴龙潭,指不定怎么样呢。”   严辞镜后仰着头,笑道:“哪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不是还有你么?”   “话倒是不错。”语方知笑着拥住严辞镜,搂着他往门口挤。   此时房门还没关,严辞镜没那么大的心,就怕有人突然进来,推着语方知的肩膀,软软地说了句别闹。   一阵扑腾翅膀的声音响起,段乘空跟在苍鹰后进屋,骂道:“孽徒你干嘛呢?”   严辞镜吓得往房里缩,手也飞快收回来,可惜脸上的惊惧还未消,看在突然闯入的段乘空眼里,那可真是了不得。   “师父,你怎么来了?”语方知话中有一丝抱怨。   段乘空扫了严辞镜一眼,催促语方知:“出来!我找你有事。”   语方知推拒,说要送严大人回府,段乘空啧了一声,骂了声孽徒,让他赶紧跟自己出来,严大人让小清送,马车已经在马厩处候着了。   语方知还是想送,直接被段乘空薅走。   段乘空边走边嘀咕:“昨夜严大人宿在你院里,你怎么没去别的地方住?太僭越了!”   段乘空神神叨叨,语方知一步三回头,严辞镜转身不看,小清迎上来嘿嘿地笑着:“严大人,我来帮您收拾东西。”   严辞镜不解,小清又道:“老爷说不能让严大人空手而归,不不不,严大人您别多想,只是些干果冬枣之类的零嘴,您拿着路上吃就好。”   从语家走到府衙,也就一炷香的时间,用上马车,不过就半刻钟,又不是长途,哪还需要干粮零嘴啊?严辞镜知道语万千担心招待不周怠慢了他,不好拂人好意,便任由小清收拾了。   也不知道怎么怎么收拾的,收拾出一大袋,严辞镜说提不动,小清才慢吞吞地拿出一半。   “哦!严大人的药别忘了!”   小清跑到床边的案几边上把药拿了,又提起一个旧布袋,道:“少爷不是很宝贝这小玩意吗?怎么随便放?那我先收着,晚点再拿给少爷。”   那是个起了毛边的淡黄旧布袋,严辞镜见过,就在语方知入狱那天,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当时他被叫走,没来得及看清里面装的是什么,只知道是一根红绳。   许是严辞镜多看了一眼,小清便殷勤地解释道:“少爷幼时常抓在手里的,现在不知怎么又翻出来了,据说是少爷青梅竹马的玩伴留给他的。”   “青梅竹马?”严辞镜想到那个被拐的孩子,语方知那夜夜探牢狱,为的就是这个孩子。   小清自诩语方知身边最亲近的人,别人不知道的,他一定知道,当下胡诌道:“是啊!她是少爷小时候的玩伴,不过后来不知怎么,人没了,少爷夜夜思念她,要抓着红绳才能睡着。”   能让语方知惦记到现在……严辞镜问:“你见过他么?”   没见过也不妨碍小清即兴发挥,他想起语方知雕的那枚白玉,道:“是个像海棠一样好看的小美人!”   “海棠?”   严辞镜低声喃喃,跟在小清身后,往马厩处走去。   路过花园,正值冬季,枝头本该寥落,严辞镜却被一树绚烂的海棠迷了眼。   “天冷,海棠怎会开得如此多?”   海棠喜温,反常地开在冬季让人啧啧称奇,严辞镜却一点也没有要靠近的意思,只远远地看着。   小清看了,笑道:“都是假的,少爷喜欢海棠,晔城带来的海棠难种,好不容易种起来了,天冷了花也不开了,少爷说枝头光秃秃的不好看,便叫人绑上了纸折的海棠。”   “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来,严大人您说是吧?”小清道。   严辞镜只好点头:“挺好看的。”   严辞镜的声音很低,还没有冬日寒风穿耳的声音大。   小清送他上车的时候,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可不是么?昨日午膳发生了那样的事,谁心情会好啊?   府衙外,杜松杜砚候在门口,看见严辞镜下马车,立刻迎上来帮提东西。   严辞镜没去议事堂,也没进书房,回了自己的院子。   杜松早就备好了热水和膳食,等严辞镜回来,怎么也不会手忙脚乱。   严辞镜不想沐浴,也不想用膳,想着小清说的海棠,去枕头底下找那枚定情的白玉。   路过饭桌,熟悉的炖盅让他停下脚步。   杜松见了,道:“大人,这是昨天下午就炖好的参汤,丢了可惜,今早热了热,再给大人端来。”   严辞镜点点头,在饭桌前坐下来,不看炖盅,吃别的菜。   杜松在旁边将炖盅的盖子打开,露出滋补的参汤。   严辞镜闻到味,整个人就不好了,但他没表现出来,只说:“阿松什么时候会炖参汤了?前天喝过,的确不错,睡眠也好了不少。”   杜松笑:“大人喜欢就好,其实我也不懂,是工房李大人从老家捎了好些人参来,分给各位大人,我不通药理,李大人说人参炖汤甘甜,让我试试,炖给大人尝尝。”   严辞镜没动那参汤,“替我谢了李大人。”   他想着按兵不动,但李大人午后就来找他了。   说是族中有事,要回去一趟,大小事务都暂交由同知代理。   李雉年余四十,行事规矩有度,他管理的工房,在修渠驻堤一众工事中,做的极好,让人挑不出错,平时待人也谦虚有礼。   严辞镜记得他家中状况,颜色和缓不少:“李大人的孙儿快满月了吧?”   李雉笑呵呵地说:“难为严大人还记得,是啊,儿子儿媳在乡下操办了一场满月席,喊我回去喝酒呢。”   严辞镜点点头,算是应下了,目送李雉离开。   李雉开门前,严辞镜道:“李大人送的人参,炖汤甚好,多谢。”   李雉忙转身回来,慈眉善目道:“严大人,您要是我觉得我送来的人参还行,我这次回乡再捎些上来。”   严辞镜淡笑:“李大人客气。”   等李雉一走,严辞镜扣了两声案桌,瞥见窗外垂下来的黑影,道:“小五,去盯住李雉。”   窗外黑影消失得悄无声息,不一会儿,小五就回来了,递给严辞镜一个名单。   严辞镜立刻拿出那张列出进出过监狱的人的名单,两相比对后,严辞镜圈出了一个人。   小五离开后,严辞镜从书柜中翻出了黄纸黑字绘的平安符,这是罗生给他的。   他把罗生叫进来了,将平安符递给他。   “罗大人,自从我来了江陵,屡次陷入险境,后都能化险为夷,可见平安符的确有用,我想问问,这平安符,如何求得?”   罗生接过来,捧在手中看,问道:“大人是想替人求吗?”   “嗯……”严辞镜斟酌着说,“我愿他平安一世。”   罗生点点头,道:“求符不难,难的是诚心,城门往北三公里外,有一座土庙,奉着观音娘娘,只要诚心,平安符求子符都能求。”   严辞镜问:“那如何才能算得上诚心?”   罗生:“下官在曾在庙中清扫半月,平安符即为酬礼,也有人捐万两香油钱讨不到一个符,全看天意。”   严辞镜微微惊讶:“这个平安符如此难得,当初为何罗大人给了我?”   罗生将平安符放回严辞镜手中,欣慰地笑:“严大人勤政爱民,是江陵之幸,这符是下官的一点心意,严大人好好留着便是。”   严辞镜心中感动,又想起近日府衙里的一系列事情,感慨道:“罗大人,若是府中能上下齐心,本官也没有什么好奢求的了。”   “严大人定会得偿所愿。”   严辞镜点点头,目送罗生离开书房。   罗生为江陵操劳,早已显出老态,严辞镜十分抗拒怀疑他,但牵扯着孟霄旧事,语方知也被诬陷入狱,严辞镜最不该动的,就是恻隐之心。   作者有话说:   上了必读,真的非常感谢一直追文的各位!!谢谢谢谢! 第108章 遇刺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之夜。   先是小五发现罗生回了房之后,便再也没有出来过,等他闯进去查看,只搜出了一个通往府外的地洞。   站在空荡荡的厢房里,严辞镜的反应和语方知的一样快。   严辞镜在众人的惊诧中,对出逃的罗生下达了逮捕令。   语方知猜测罗生会去找曾庇护过他的何潜,立刻动身去兵府。   可他们都晚了一步。   严辞镜刚出门就撞见了来府衙汇报的小兵,气喘吁吁地说,何将军在府中遇刺,生死未卜。   再是语方知派去监视何潜的人来报,说亲眼见到罗生进了兵府,半刻钟后,乘快马离开。   “何潜有武力傍身,我的人靠太近会被发现,所以只敢在远处监视,没想到竟然出了这种事,我的人已经去追罗生了。”语方知驾马疾驰,带严辞镜去兵府。   严辞镜也是惊惧未消:“罗大、罗生武功再深不可测,也不会到何潜应付不了的地步,他定是在何潜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出手,才会重创何潜。”   严辞镜想对了。   何潜倒在私见罗生的偏房,这里偏僻而隐秘,根本没有人察觉到什么,直到岳钧山看见一道鬼祟的身影从偏房中离开。   当时岳钧山粗声大喊,本意想追,但凶手显然早有准备,他将房门大敞,让倒在血泊中的何潜暴露无遗。   “当时我着急救人,没顾上追他,不然不可能让他跑了!”岳钧山将长剑握在手里,恶狠狠地说。   严辞镜看岳钧山这模样,知道他并没有看见凶手的脸,不然他的情绪就不只是愤怒了。   “唐大夫怎么说?”   撞上严辞镜的从容不迫后,岳钧山满腔的的怒火硬生生压了下去,嘶哑的声音中满是担忧:“唐大夫说,还好冬日穿得厚重,匕首没有完全没入胸腔,但再晚一步,将军就、就!”   语方知知道唐霜这么说,就是有救的意思,也不忍着了,当场讽刺道:“早就提醒过何将军莫要以身犯险。”   严辞镜看了眼守卫森严的屋子,道:“是罗生藏得太深了。”又提声对岳钧山说道,“本官已下了逮捕令,同时上报大理寺,凶手牵扯旧案,定不会让他跑了。”   “何将军要是醒了,派人来府衙报一声,何将军底一定有很多话要说。”经过此事,想必何潜不会再对罗生的事守口如瓶了。   经严辞镜提醒,岳钧山想起一事,道:“当时我冲进偏房,将军还没有昏迷,他推我,让我找严大人!”   严辞镜了然,岳钧山并不知道何潜庇护过凶手的内情,所以他派人来府衙,只说了何潜遇刺的事。   但严辞镜想到的,显然比岳钧山多得多。   出了兵府后,严辞镜一言不发。   从蝇婆一事开始,就各种不顺,语方知知道严辞镜心中不快,出了兵府到了人少的地方,他便伸手往严辞镜袖中探。   他碰到一个冰冷的拳头,还摸到了一截纸。   严辞镜主动将那枚平安符放进语方知手心。   “这是罗生之前给我的。”   声音堪比天上疏烟,拢不成一个清晰的恨字。   语方知想了一会,还是没想好要怎么劝,只好将平安符的折角抚平,再还给严辞镜:“这平安符千金难换,罗生送你时,是真心的。”   “是么?”严辞镜低头将平安符收进袖中,道:“彼时我随何潜出城剿匪,罗生隐瞒了墉山客栈有异的情报。”   “事后他送我平安符,不过是想打消我对他的疑虑罢了。”   “再是在参汤中下断肠草。”严辞镜抓着语方知的手,道,“他还是想我死。”   语方知握着他冰冷的指头,道:“他并不是针对你。”   “我明白,我挡了他的道,我还知道,他跟蝇婆千丝万缕的关系,他还能说服何潜护他,他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前面有人,严辞镜把手收回来。   语方知担心他动恻隐之心,便问:“你还要查到底么?”   严辞镜跟他对视一眼:“要查的。”   语方知松了一口气,凑到严辞镜耳边,低声说:“严大人要是不查,那我就只好一个人查了,那日我亲眼见了严大人吐血倒下命悬一线的场景,怎么也不会放过罗生。”   严辞镜抬眼:“你也差点……”   “这算不算殉情?”语方知笑。   严辞镜摇摇头,垂眸,指头从宽袖中探出来,拉了拉语方知的袖子,道:“我与你相识未满一年。”   再是眼中的柔光退去,严辞镜耳根红透,他紧紧地握住语方知乱动的手腕,不让他轻举妄动,低声警告:“人多,别闹。”   语方知按捺住要把严辞镜往小巷里推的想法,道:“怎的严大人说情话,像是要叫人拉我下去打板子?”   语方知抱怨他说情话都那么严正,实则心中清楚,单就罗生下毒差点连累了他这点,严辞镜一直存着气。   所以无论罗生之前待严辞镜如何,严辞镜都不会轻易放过罗生。   语方知道:“从我记事起,罗生就在江陵做官了,江陵没人不认识他,但还没到人人交口称赞的地步,他这官当得中规中矩,所以那么多年也没有高升回京,不知他心中是否积怨,但我爹却是开心得不得了,这么多年送去打点的银钱,不能白白花掉。”   “贪是贪了些,办事还算爽利,没什么特别的,我从没怀疑过他。”   语方知继续说:“现在想来,他的身份实在是特殊,为官三十载,早在多年前,他就以某种方式参与进蝇婆一案中,后孟大人返京,他私放蝇婆,如今放不走蝇婆他便杀人了事,为了自保,下毒,刺杀,坏事做尽,没人能怀疑他,他靠的就是不起眼。”   “你不必思虑太多,放任大胆地查便是。”   前面就是集市,门外刚贴上一张逮捕令,百姓围着罗生的画像指指点点,走近了,便能听到盼望早日抓到凶手的话。   严辞镜点头:“他犯下的错,我一件也不会放过。” 第109章 真相   因为府里出了大事,本来打算回乡参加孙儿满月席的李大人,不得不留在府里处理诸事。   查案搜捕本不关他的事,他只需静静等待,顺便和各房大人一起唾骂罗通判就行,直到他看到了被摆在大堂里的草药。   仵作在众人面前验了一碗参汤,还在没用完的草药中,指认出了断肠草。   李雉看着被仵作捧在手中的人参,眼底一黑就跪了下去:   “严大人!下官给各房大人送人参是好意,绝无二心!是罗生提议下官搭配甘草、干姜、白术等药材组成参汤原料,还给下官介绍了药铺,至于严大人这份为何掺了断肠草,下官真的不知道啊!”   李雉妻小和睦,孙儿刚问世不久,除非他是活腻了,不然不会放着天伦之乐不享来毒杀严辞镜,再是下毒也不会那么明目张胆,人参只送了严辞镜还好说,大张旗鼓的送了所有人,怕怀疑不到他头上吗?   严辞镜知他无辜,但还是唤了药铺掌柜前来问话。   “这位李大人是跟罗生一起来的,之后配药时罗生的确进过药房,至于在严大人的药包中混入断肠草……不说罗生,就算是小的,也一眼能看出成色形状最佳的那颗人参,一定是送给最位高权重的人。”   真相大白,成也断肠草,败也断肠草。   如果不是语家那一锅十全大补汤误打误撞,解了断肠草,严辞镜现在已经站不起来了。   断肠草彻底暴露的罗生的心思,而严辞镜和李雉在书房中的对话,则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严辞镜并不避讳地在李雉面前提起人参,随后还同意了李雉的休沐请求,李雉离开后,必会跟各房大人交代诸事。   罗生混在其中,知晓了严辞镜并不怀疑李雉,人参一事他又不能全身而退,已经凶途末路了,青天白日就去找了何潜。   罗生重伤何潜,是狗急跳墙之举,可想而知,何潜并没有跟他再次达成一致。   房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有罗生和何潜两个人知道。   罗生外逃,那便只有何潜一个人知道。   好在何潜孔武有力,受了重伤也恢复很快,第二天下午,他就派了人来寻严辞镜,请他去兵府一叙。   严辞镜被岳钧山迎进门的时候,注意到了一个畏缩在檐下的妇人。   岳钧山看到她,脸色很难看,嘴动了动,还是没说什么。   严辞镜见她衣着素净,体态丰盈,十指也不粗糙,不像是一般粗野农妇,只是面上十分悲戚,若他猜得没错,她便是何潜那位丧夫的庶妹。   “严大人,里面请。”岳钧山将屋门打开。   漏进去的寒风将屋中的炭盆吹得更旺了,何潜平躺在病床上,受风咳了两声。   两声艰难的咳嗽没换来床边人的怜悯,段乘空数落:“你说你,虽说你拼尽全力才能勉强跟我打个平手,但你的功夫也不差,怎么还能给人偷袭的机会?”   肩上的苍鹰也跟着劈嗓子嘶了一声。   语方知则抱胸站在床头,看着何潜气得脸红脖子粗的模样,笑道:“师父,少说两句。”   何潜不理这对黑心师徒,有气无力地唤了声严大人。   严辞镜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扫了眼何潜缠满绷带的胸口,道:“何将军刚醒就请本官来……有话直说吧。”   严辞镜单刀直入,何潜的脸顿时青一阵白一阵,不想给人看他的脸色,便瞪帐顶的苍鹰,低声问:“人抓到了吗?”   严辞镜抢在语方知之前说话:“还没有,但罗生的踪迹出现在墉山,不知他北上去往何处,何将军可知他会去找谁?”   何潜摇头。   语方知安抚地拍了拍严辞镜的肩膀,对何潜说:“先前何将军不知事态严重,如今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在鬼门关晃了一圈,相信何将军不会再有所隐瞒。”   何潜没了将军服制,凶悍气被病气压倒,显出上了年纪的疲态。   “岳钧山,你先带人出去。”   多余的人离开,屋中凝重的气氛也没有缓解一分,段乘空还火上浇油:“何兄你糊涂啊!孽徒已经跟我说了,你为什么要保罗生啊?”   三双眼睛盯着,自己又重伤再床,何潜拿不出一点气势,只好将长久埋在心底的内情说了。   当年,罗生的弟弟跟随何潜赴北境,替何潜挡剑而死,何潜心中有愧,所以当罗生出面,求何潜帮忙隐瞒他杀害蝇婆的事时,何潜只能点头答应。   “至于我与他在房中争执,是他突然告诉我,他毒杀知府的计谋败露,还要我助他离开,蝇婆一案中我保下他,已是违心,他又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我怎么可能再帮他?他假意心灰意冷,实则怀恨在心,临走时说要感谢我,最后竟然借作揖的功夫偷袭我!”   “我眼看着他离开,生怕我不幸离世后,没人知道是何人所为,所以岳钧山一进来,我就叫他去找严大人……”   终于还是将实情说出来了,何潜半阖眼皮,神色萎靡,一声叹息在死寂的房中十分清晰。   相较严辞镜和段乘空的沉默,语方知就直接多了:“何将军,你就不好奇他为什么要杀蝇婆,要杀严大人?”   何潜缓缓道:“大概是严大人快要查到了毒杀蝇婆的凶手,他急了吧。”   严辞镜道:“蝇婆被你抓回监狱后,我曾进过一次牢房,当时罗生也在,断肠草汁大概就是那个时候,被下在蝇婆碗里的,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进过牢狱,府内排查的名单中,也没有他。”   段乘空疑惑道:“就因为杀了个死囚,事情要败露了所以要杀查案的知府?不可能吧?杀人又不是买菜,罗生还跟你说了什么?”   何潜想了一会,道:“在乱葬岗,他亲口认下当年私放蝇婆的事,当时我逼问他为何要放走蝇婆,他边哭边说,因为财迷心窍,他跟蝇婆达成交易,等时机合适,用一万两黄金换一条命。”   “一万两黄金?”吃住全靠老友的段乘空咂舌。   何潜疲惫地点点头,“他说严大人查到他头上只是时间问题,以严大人对旧案的重视,一定不会放过他,所以他才起了杀心,想拼一条生路。”   其余三人都没接话,房中炭火灼烧的噼啪声清晰可闻,离火盆最近的严辞镜脸颊还微微泛了红,可何潜觉得冷,拉过被子盖好。   被子尾有个折角,他不方便起身,段乘空帮他抖开,还将被子拉高到他的脖子上,将他捂得严严实实,道:   “何兄,你以前总说文官柔弱,这次栽文官手里了吧?还是好好练你的兵吧,不要再跟文官比脑子了!”   何潜伤的是胸口,不是脾气,只见他粗眉一皱,骂:“去你的!你才脑子不好使,走走走!老子要睡了!”   严辞镜起身,道:“何将军好好养病,本官先回去理清案子,有不明的地方,再来请教何将军。”   三人离开。   出了暖洋洋的屋子,屋外刺骨的冬风冻得人直哆嗦。   语方知站在严辞镜身侧替他挡风,想讨他一个笑,可惜人家根本没注意到他,目光直直地盯着远处,语方知也跟着望去。   岳钧山本来在训斥那个妇人,看见他们出来之后急忙跑过来,边跑还回头说了句什么,随后那妇人就缩着身子走了。   岳钧山惦记着何潜没人照顾,没有亲自送三人出门,正好,三人有话也好说。   段乘空:“蝇婆能拿出一万两黄金?当时孟大人收缴了一堆东西,也没发现哪里藏有钱啊?”   语方知:“毒杀死囚,何将军还能勉强接受,可毒杀知府是大罪,若罗生没有十足的把握,不可能第一时间放弃离城的机会绕去找何潜,罗生手上的筹码,真的是那个战死沙场的弟弟吗?”   严辞镜也不知道了。最初何潜恨透蝇婆,是因为死去的发妻和未出世的孩儿,何潜至今没有再娶,还不能说明旧事对他的影响吗?深仇大恨岂会那么容易放下?   他问段乘空:“段师父,罗生的弟弟……”   提到这事,连段乘空都难得严肃了起来,点了点头,心想何潜这次是糊涂了些,但毕竟是多年老友,他还是替他说了句好话:“何兄被人利用了。”   感叹完,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偷偷一看,俩小辈杵在原地,都一脸的纠结。   “何兄说得很清楚明了啊!你们怎么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语方知对严辞镜说:“小五快回来了,不知道他从前知府姜观那里,查到了什么。”   严辞镜低声说:“此事不宜声张,去我房里?”   “好啊。” 第110章 自责   书房里,何氏坐在案桌前,并不安分。   先是翘着手指品了口热茶,感慨一句,夫君没死之前,这种好茶唾手可得,再是苦着脸,左手摸砚,右手摸毫,叹道,夫君在时,这种成色都入不了眼。   严辞镜看着眉目跟何潜相似的何氏,道:“你偷跑出来,到底想跟本官说什么?”   何氏听完立刻把手收回来,半点不斟酌地说:“那天兄长私见逃犯的时候,我听到他们吵架了!很凶!我从来没见过兄长发那么大的火!”   罗生想让何潜再帮他一次,何潜不肯,发火是正常的,语方知不以为然:“这个我们已经知道了。”   何氏卡壳了一会,又竖着食指道:“我听见逃犯大声吼兄长了!他们吵得很凶。”   “不可能!”语方知打断她,“罗生求何将军庇护,怎么可能还出言顶撞?”   “真的!”何氏急得从椅子上站起来,“我听见他们说什么谅解不谅解的,然后屋里就没动静了。”   严辞镜道:“你不是贴着墙根偷听?”   何氏点头:“我哪敢?兄长功夫那么好,被发现了怎么办?还好没过去偷听,要不然就撞见逃犯了!我站得远,只模模糊糊听到声音,具体吵什么,我还真没听清……”   严辞镜和语方知面面相觑。   若何氏所言非虚,那么何潜说的全都是假话,根本不是来罗生求他庇护,照何氏的话推断,两人应该是之前达成了什么共识,只不过共识破裂了,吵翻了,何潜不愿意再帮罗生了,罗生气不过才出手,怒伤何潜。   不过严辞镜也没有完全相信她说的话。   “你说的这些,可能会将你的兄长置于不利的境地,既然如此,为何要说出来?”   “兄长?”何氏轻蔑地笑,“什么兄长,我不过是他没见过几面的庶妹罢了,他若是真把我当亲人看,怎会眼睁睁看着我夫君落罪处死?”   语方知:“因为懈怠江陵灾情,你夫君落罪并不冤枉,至于求情,据我所知,何将军曾去信晔城,求请宽恕你夫君,不过没有成功。”   “没有成功就说明他不是诚心帮我!”何氏大叫,“不然为什么其他人能被放出来,独独我夫君要去死?”   何氏宣泄完,又低头诺诺,唯恐暴露她见不得何潜好的心思。   严辞镜让何氏离开了,语方知说小五已经回来,就候在他房里,严辞镜点点头,离开了书房。   一路上,严辞镜都没怎么说话,他在思索着。   何潜的话错漏百出,何氏的话又不能全信。   虽说段乘空已经证实罗生的确有个战死沙场的弟弟,但严辞镜不觉得罗生会拿这件事,三番两次裹挟何潜,但他又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什么,让何潜曾毫不犹豫地出手帮助罗生。   “有什么,是比仇恨、良心,更重要的?”   语方知也不知道,只说:“多方查证,比何潜一个人的说法,更有说服力。”   到了院外,杜松候在门后,看见语方知,问了声好,以为他来做客,便说要去斟热茶。   严辞镜满脑子都被疑问占满了,随口道:“不必,把院门关好。”   语方知随着严辞镜进入房中,笑道:“你也不怕杜松多想。”   严辞镜不解:“想什么?”   “没什么。”语方知把严辞镜拉到腿上抱着,“椅子冻屁股,坐我腿上。”   严辞镜由他抱着,还在琢磨:“罗生在江陵当了三十年官,何将军也差不多待了那么久,这么多年,难道是同僚之谊太过深厚?”   语方知答:“同僚之情再深厚,也比不过对死去妻儿的念想,他们又不像你我这般私定了终身的,若是你杀了人,我拼死也要护着你的。”   “怎的又说到你我身上?”严辞镜的思路被打断了,偏头看了语方知一眼,动动手,发现手被暖暖地握着,抽不太开,要不然,他还挺想抚一抚语方知带情的眼角。   窗外垂下来个圆滚滚的影儿,小五用气音唤:“主子!严大人!”   “我去开窗。”严辞镜从语方知腿上站起来,走去窗边把小五放进来。   小五一身劲装风尘仆仆,翻进屋中,单膝跪地:“属下已经见到姜观。”   语方知:“继续说。”   “姜观知道属下的来意后,起先对属下十分警惕,并不愿意提起他在江陵做官的往事,直到看到了罗生的逮捕令。”   “姜观说,他在致仕前夕,发现一直不打眼的罗生在偷运义仓的粮食,但他本意不打算举报罗生,想着私下提醒一下就好,没想到撞进他屋子时,意外发现桌上一封只写个称呼的书信。”   “书信写给魏相,魏成。”   茶盏落地而碎,小五和语方知同时看去,只见严辞镜踩着一地的碎片直冲了出去。   “辞镜!”   语方知跟上去,边跑边说:“我自小在江陵长大,都没发现罗生跟魏成有联系,你刚到江陵没满一年,没发现也情有可原!不必苛责自己!”   “罗生从没离开过江陵,那么多年,凭我在京中的眼线,也没发现魏成跟江陵有密切联系,是罗生藏得太深!”   “辞镜!”   严辞镜闯进罗生住过的屋子,这里早就被里里外外地搜查过一遍,搜出物证断肠草之后,就再也没有人进来过。   他不信搜不出别的,将抽屉全都打开,里面的东西全都倒了出来,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小玩意,他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   柜子全部都被翻开,书架上的书都被翻倒在地,连榻上的被子都被抖搂开。   语方知拉住他,后被他甩开。   “辞镜!你听我说,”语方知从正面抱住他,“找不到的,不可能找到!若是他真的与魏成有联系,书信往来都是把柄,看后即焚,不会留下来的!”   严辞镜也知道,若是有,当初搜查的时候就会发现,手一松,怀中的书册咣当落地,严辞镜颤颤巍巍地退了两步,撞进语方知怀里,摸索着,攀住他的手臂。   语方知抱着严辞镜在床边坐下。   严辞镜突然从语方知怀中抬起脸,担忧道:“我曾在罗生面前提起过孟霄孟大人,我是不是在魏成面前暴露了。”   那双瞳仁颤动,如同疾风吹皱的湖面,严辞镜懊悔万分,道:“我在江陵与你走得那么近,若我真的暴露了,会不会害了你?魏成会不会怀疑语家?”   “是我疏忽了!”   语方知捧着他的脸,心疼道:“姜观只看见一个称呼,你就推断罗生跟魏成有关,万一不过是同行托请呢?什么都还没发生,何必要自己吓唬自己?”   “何况你提起孟大人,不过是因为兴建工事的图纸源自孟大人之手,仅此而已,罗生不知道你的背景,只会猜测你不知道旧事,怎会无缘无故怀疑你其他?”   “再是,你动身来江陵的事人尽皆知,若罗生真的跟魏成关系不一般,魏成怎么可能不提前知会你?”   严辞镜缓缓镇定下来,但还是有些担心,揪住语方知的衣袖晃了晃,“罗生从来没用魏成、或是孟大人来试探我,他的确没有注意到我,是么?”   “是。”语方知吻了吻严辞镜的眼睛。   “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不用怕,我会帮你。”   严辞镜迟钝地点点头,靠在语方知肩上安静下来,没再说什么,缓缓抱住了语方知的腰。   腰上的劲不小,语方知看严辞镜神情恍惚,不想再让他待在这破屋子里,哄道:“我带你出去,好不好?”   严辞镜“嗯”了声,没撒手,语方知由着他,勾着他的腿将他打横抱起,让他环住了自己的脖颈。   语方知没少抱严辞镜,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但这次站起来刚踏出一步,身子就歪了一下,像是站不稳。   严辞镜从语方知的肩窝里抬头,愣愣地,“我重了?”   “不是。”语方知将脚下松动的地砖的踏碎。   严辞镜从他臂弯里下来,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手拨开碎砖片,抹开一层灰土,抽出了埋在地里的一打书信。   作者有话说:   严啊,越来越娇气,路都不爱自己走了 第111章 悔   “你们——”   何潜话都没说完就被点了穴,动弹不得地瞪着床边的语方知和严辞镜,想问他们想干什么,但又被点了哑穴,只发出了啊啊两声。   求助的余光往窗外瞟,门口守将的背影成了唯一的希望,但被走上前的严辞镜挡住,只听他说:   “何将军,是岳副将亲自放我们进来的,你不必担忧,我们只是想问你一些事情。”   语方知不怀好意,严辞镜神情严肃,何潜心里有了不祥的预感。   语方知主动帮何潜把被子盖好,趁机嘲讽:“何将军,我师父不是劝你不要跟文官耍滑头吗?”   严辞镜比较好心,眼神示意语方知收敛一点,随后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道:“何将军,这是从罗生房里搜出的信件,看你的神色,想必是知道这封信是寄去给京城哪位大人的了。”   他在语方知搬来的椅子上坐下来,摆了摆宽袖,气定神闲地看着何潜,缓缓道:   “点哑穴是我的主意,何将军此时开口辩解我也分不清真假,不如何将军静下来听我说说,辨一辨我是否说对了。”   何潜不知道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那封信的确吸引了他的主意,他看着冷若冰霜的知府,再是倚靠在圈椅旁吹茶的语方知,知道他们是有备而来,索性听一听他们能说出什么。   “何将军说,在乱葬岗,罗生以弟弟的亡故,求请你不要再追查蝇婆一案,后来又说他以同样的理由,希望你帮他,但你因为顾忌我的性命,拒绝了他。”   “皆是胡言。”   严辞镜接过语方知递来的茶盏,没有吹,靠在唇边饮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润泽舌腔,严辞镜舒适地眯起眼,说话时目光又愈发锐利:   “何将军谎话连篇,可还真的记得自己答应帮罗生,最初是为了什么吗?”   语方知劝:“何将军别急!你重伤在身,急火攻心冲击穴道,对伤势不利。”   严辞镜将茶盏放下,“何将军,你跟罗生在乱葬岗达成一致,到偏房中的争执,都是因为同一个原因。”   “若我猜得没错,你早就知道罗生跟当朝宰相魏成有联系。”   “至于何将军……魏相当年曾做过兵部尚书,掌天下军事,与时为江陵守将的你,多多少少也有会有些联系。”   若是何潜没被点穴,此刻一定是浑身发抖,但若是哑穴解了,他也依然不能反驳什么。   他说不了话,只能靠听,靠想。   他想起守在蝇婆尸体旁,罗生站在他面前,说的那番话。   罗生并没有跪着,也没有哭求,反而义正言辞:   “何将军,我杀蝇婆,是奉魏相之命。”   他愣了两秒,反应过来,罗生口中的魏相,指的是当年送来援北调令的兵部尚书魏成,随后他什么也没有说,退了两步。   之后的回忆被严辞镜冰冷的声音打破了。   “我并不明白,为何他搬出魏相便能让你无条件服从。”   何潜说不了话,便有语方知替他答:   “严大人说错了,是何将军自以为他跟魏相是互相信任的关系,可是他想岔了,求过情的妹夫还是死了,我们何将军气炸了,所以罗生再次前来求助的时候,何将军定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其实还没有到毫不犹豫的程度,何潜记得当时自己垂着头,一言不发,这幅模样惹恼了罗生。   “何将军!你要忤逆吗?!”   何潜内心的犹疑叫这句话扫得荡然无存,他不甘地反问:“忤逆?我只是不愿替你挡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你就说我忤逆?当初你替魏尚书传信来,我是如何做的,你一清二楚!”   “我豁出命去守城,只得了一个将军的虚衔,退守江陵十四年!从未入过京,魏相还记得我吗!”   他记得当时罗生一向温和的脸扭曲成暴戾,道:“魏相日理万机,你该体谅。”   “你少跟我说体不体谅!我曾多次去信丞相府,从委婉到直接,我就是想离开江陵,就算是调我去南蛮守荒芜边境,也好过荒废在这富庶之城!”   “可魏相是如何做的,头几年还安抚敷衍,后来干脆就置之不理,我知道军职调动不简单,我等了十几年也没有结果,但保下一个小官也不行吗?”   多年的壮志难酬和苦受的憋屈,在冰冷的偏房中,对着一个亡命之徒宣泄出来,何潜觉得如释重负的同时,脑袋一片空白,当胸刺来的短匕躲闪不及,眼睁睁看着它没入胸口。   好长一声叹息,似乎是从他倒下的那一刻,一直叹到了现在,连何潜自己都不知道在叹些什么。   回想旧事的何潜忘了,自己发不出声音,这声叹息是语方知发出的。   “何将军,你不愿将真相说出,不就是因为你对魏成,还抱有幻想吗?”   一道嘶哑厚重的声音响起:“我不信他,还能信谁?”   语方知喝严辞镜齐齐往床上看去,只见何潜目光呆滞,唇边缓缓流下一道血液,他为了出声辩解,竟是硬生生冲破穴道。   语方知奔至床边,封住了胸口的穴道,防止他暴毙,严辞镜立即起身往外走,吩咐叫大夫。   强行冲穴,何潜口中的腥甜味越来越重,一张嘴鲜血就涌了出来,他咽了一口,叫住门边的严辞镜:   “严大人,你不明白,一纸援北的调令,对我而言,有多重要。”   严辞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将门打开,命人去找唐大夫。   到了要叫大夫的程度,岳钧山冲进来,扑在床边连喊了三声将军,一声比一声急切。   何潜疲惫地闭上眼。   岳钧山一时焦急,厉声质问:“你们对将军做了什么?”   何潜探到了岳钧山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张了张嘴,声音没有一丝往日的底气,他说:   “我为一方守将,守什么?妻儿殒命时我在哪?,边境三城被屠时我在哪?江陵遇难时,我又做好什么了?”   “我是不是都做错了?”   三人都没想到何潜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怔在原地,后是唐霜提着医箱进门,把碍手碍脚的所有人都赶了出去。   屋里暖而闷,屋外冷得令人窒息,语方知握了握严辞镜的手,在屋里待了这么久,手还是这么冷。   手被捂着,严辞镜迟滞地抬头,悄悄将眼底的不忍露给了语方知。   岳钧山从出门开始,就一直低着头,此时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他愤慨道:“严大人没见过,我却是见过锐气最盛时的将军的,当年他亲口对我说,就算是不守国门,守好一方安宁也同样荣光万丈。”   “直到发妻遇难,我不止一次偶遇将军醉酒后,自责自己连家妻都保护不了、不配为夫的场景。”   “后来北境遭敌军压境,晔城来的调兵令,终于让将军有了一展鸿志的机会,伴在将军身侧应敌的那段时间,我再一次看到了发妻辞世前,曾经荣光万丈的将军……”   之后发生的事,严辞镜都猜到了,一身军功换来将军的头衔,退守江陵的安逸日子里,何潜在虚度的光阴中,在一次次求请调往边疆的书信来往中,几乎耗尽希望。   他需要在刀剑厮杀的光影中,暂时忘却亡故的发妻,捡起初入军营的志气。   离开了兵府,语方知叫来的车轿候在门口。   进了避风的车厢,严辞镜的脸色并没有缓和几分。   他从宽袖中拿出那封信,那封骗过何潜、让他说出真话的信。   “我知道何将军为什么要帮罗生了。”   语方知抚开严辞镜脸颊边的碎发,“你心软了?”   严辞镜轻轻握着语方知的手腕,没有说话。   语方知把他搂紧怀中:“还记得你要追查蝇婆一案的初衷么?”   严辞镜点头,因为蝇婆作恶多端,因为要洗刷孟大人身上的污名,因为何将军无辜的妻小。   他早就心软了,却又随着调查的深入,心中的仇恨更多。   “魏成该死。”   语方知道:“蝇婆跟罗生背后的魏成有关,何将军休养的这段时间,足够他想清楚来龙去脉,把对魏成的那点盼望,都消磨透。”   车马渐渐驶离兵府。   严辞镜透过车帘,看见阴冷的暮色,还有窗上的水线。   “下雨了。”严辞镜更用力地握住了语方知的手。   江陵的冬日不期而至。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 第112章 温存   虽然罗生的踪迹还没有线索,但并不妨碍严辞镜将真相大白。   罗生私放死囚,毒死死囚,谋害知府,后刺杀何将军,罪不可赦。   府衙中人人自危,谁都不敢在提起罗生的时候,泄露一点可惜或是不忍的情绪,唯恐将自己也牵连进去。   接着,严辞镜让人翻出了多年前诱拐小儿的旧案,将后面遗失的部分补齐。   蝇婆一案终于盖棺定论。   至于罗生和蝇婆之间的纠葛,杀死蝇婆的命令是否真的是魏成所下,没人知道。   因为断肠草被下在参汤之中,杜松整个人都非常担忧,严辞镜怕他太过紧张,并没有告诉他在语家吐血的事,但他发现杜松开始琢磨草药,还从书房找了本草药集看。   这件事的直接后果就是,杜松总琢磨严辞镜的神色,总捧些汤药给严辞镜喝。   “大人别担心,这是唐大夫亲手抓的药,不会弄错的,闻着是苦了些,但对补气血有好处!”   严辞镜闻到那股子臭味了,将信件放下,从桌子前站起来退了两步,直接拒绝又要听杜松啰嗦,只好搪塞:   “好,放着吧,去打些热水来,我想更衣。”   杜松应下。   江陵冬天没有晔城冷,屋里火炉烧得旺些,褪衣沐浴也不会冷的。   杜松抱着严辞镜换下来的衣服离开,离开前,按照严辞镜的吩咐将院门关上,并吩咐其他人不必进去伺候   入了夜,暖香的小院越发有吸引人,将语方知招来,一直招进屋中。   语方知从窗外翻进来,先是见了浴桶边的水渍,再隔着朦胧屏风看去,依稀瞧见个裸露的影儿。   语方知不动声色地走去。   严辞镜湿发散在身后,正伸着胳膊穿袖子,似有所感地停了一瞬,回头看见是语方知,勾唇一笑,将衣领拉起,盖住那片圆润的肩头。   “怎的又不走正门?”严辞镜低头系腰带。   “采花贼都不走正门。”   语方知在他半干的发上落了一个吻,从身后环住了严辞镜的腰,勾开了没系紧的腰带。   严辞镜身后的长发被语方知拂到身前,洗净的后颈失守,严辞镜躲了躲,“你身上冷。”从屋外进来,身上的寒气还没散尽。   “待会就热了。”   语方知将严辞镜按倒在锦被上,冰冷的鼻尖触及那温热的颊,感受到严辞镜打了个冷战,语方知轻笑鼻尖滑向衣服没盖住的胸膛,深深一嗅,喟叹一句:“好香……”   在胸口落下的吻,火热得严辞镜身体一颤,随后便软得一塌糊涂。   “你瞧你,洗浴的水很烫么?怎么脸红得像抹了胭脂?”语方知笑,手指从严辞镜的耳根划去了那双赤红的唇。   严辞镜受不了这种撩拨,抓住语方知乱动的手,后被语方知带着,伸向了他的衣带。   语方知作势要低头去吻他,严辞镜便眯起眼,主动抬了抬下巴。   没碰着,语方知盯着严辞镜迷离的模样,唇边的笑意加深,躲着严辞镜的气息,就是不落下去,像是勾出一条红鲤的馋虫。   严辞镜抿起了薄唇,无措地抬眼,看了看语方知,视线下滑,盯住了那红而薄的唇。   待语方知跟他鼻尖抵着鼻尖,唇峰似有若无地擦了过去,他再也忍不住,抬起下颌,主动吻了上去。   “嗯——”   语方知的手揉进严辞镜柔软的发中,掌着后脑勺不让他逃,另一只手引着他解开自己的衣带。   最先丢下床的衣物,是语方知的。   严辞镜跟着他,语方知抬起身,他便撑起腰追去,语方知坐在床上,他便跪立在语方知身前,捧着语方知亲吻。   刚穿上的白寝衣又褪下,长发盖住雪白的后背。   “想我么?”语方知仰着头问。   严辞镜紧紧攥着语方知的头发,“没见到自然想……”   语方知被他垂下来的乌发搔得有些痒,道:“年终事情多,我爹把事情都堆给我,忙时就只能在铺子里歇息,来不及来寻你。”   肩窝被咬了一口,语方知抚着严辞镜的背,问:“生气了?”   严辞镜没再说什么,待半干的头发湿透,他筋疲力尽地躺在语方知身侧,气息不稳地说:“我要离开一阵子。”   语方知抚弄严辞镜小腹的手一顿,“去哪?”   “进京述职。”严辞镜仰躺着,汗涔涔,“今年江陵发生了很多事,我在进京述职的名单里。”   语方知:“什么时候走?”   严辞镜:“过了冬至。”   语方知不悦:“过了冬至就是新年。”   严辞镜点头:“是啊,我得在晔城过完年再回来。”说完,又偏头来看他。   “这模样看我……”语方知吻了吻严辞镜的眼窝,“我还以为刚才没让你痛快。”   严辞镜垂了眸子,假装没听到他的浑话,淡淡道:“我想睡了。”   语方知起身下床去找了干帕子来擦严辞镜身上的汗   找帕子的时候,桌上的信件让他多看了两眼。   “拿过来吧。”严辞镜坐起来。   这些旧信是在罗生房里找到的。   何潜看到信封,以为是罗生写给魏成的信,下意识以为严辞镜已经知道了他们三人的关系,加上严辞镜说出了所有的真相,何潜没有怀疑信封的内容。   其实那些真相都是他们分析出来的,正好对了。   语方知把信封打开,从中抽出一张起了毛边的纸。   寄给罗生,落款是魏成,正文只有一行字:欣茹安好。   在罗生房中找出的三十封旧信中,一封对应一年,每一封都是这四个字。   “这些信能解释为什么罗生跟魏成相识,又甘愿屈居在江陵一辈子了。”语方知便帮严辞镜穿寝衣,便道,“罗生没地可去,一定会去找魏成,我已经让如枯盯着了。”   严辞镜低声念着那两个字:“欣茹……”   语方知正在擦他的湿发:“怎么还含情脉脉的?”   为防严辞镜说他不正经,他又道:“什么欣茹罗生的,要回到晔城才能弄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你现在是在江陵,闲事少管,快快躺下睡了。”   收好信件,吹熄火烛,语方知在被窝里抱住严辞镜的时候,摸了一手的长发,道:   “三千乌发用簪子挽了罢?”   男子戴什么簪子?说到簪子,严辞镜问:“荷簪呢?”   语方知怀里抱着心爱的人,惬意地笑:“在我那,下回还你。”   严辞镜:“那就放你那罢?放在哪里都是一样的。”说完,手滑进枕下,掌心贴着起伏不平的纹路摸索。   语方知也把手伸进了枕下,摸到了那块玉。   “我人就在这,宝贝玉做什么?”   严辞镜淡笑:“它要跟着我回晔城。”   语方知握着严辞镜的手背,往他的枕上挤了挤,轻声问:“不愿意跟我分开?”   吹了灯,又下了遮光帘,谁也看不清谁,严辞镜不说话,语方知不知道他的情绪,只知道他很轻易就找到了自己的唇,轻轻地吻着。   语方知翻身将他压在身下,鼻尖挨着鼻尖,“舍不得我?”   严辞镜受着或轻或重的吻,模模糊糊嗯了一声。 第113章 簪子   “语方知呢?怎么还不来吃饭?”语万千迟到一半了才发现语方知不在。   问了下人都摇头说不知道,段乘空嚼着肉,道:“我刚才从他院子里过来,看见他正拿着柄旧簪子玩,也不懂怎么能玩那么久。”   “簪子?”语万千警惕道,“哪家姑娘的?”   段乘空哎了一声,挥舞筷子:“簪杆都弯了,雕花上还有血迹,应该是个凶器。”   语万千大所失望:“……好好的簪子作什么凶器啊?”   “什么凶器?”语方知掀帘进来,在热水盆里温手,落座。   语万千话里有话:“之前白玉不见踪影,现在又来一个簪子,你又从库房翻好东西糟蹋了?”   说着,苍鹰从飞进来,嘴里叼着一柄簪子。   语方知从苍鹰嘴里夺下簪子,扔给语万千,“这玩意能入你的眼?”   银制的首饰不值钱,簪头的荷雕倒是精致,虽然素净,但玉质不清透,绝对不能是入语万千库房的东西。   段乘空对荷簪不感兴趣,对语方知说:“昨日我去见何将军,他的伤势已大好,但人像丢了三魂,总提不起劲,也不知怎么了。”   语方知低头扒饭:“还不是罗生那件事闹的,何将军差点命都没了,还不够他忧郁的么?”   段乘空摇头:“我见他不是忧郁,是孤单寂寞,他还叫我冬至去陪他喝酒。”   语方知嗯了声,瞥见语万千双手捧着簪子若有所思,那模样怪得很,问:“你认得这簪子?”   “这簪子……哪来的?”   语万千饭都不吃了,颇有些恍惚,那怅然若失的模样不像是装的,语方知让下人都出去,把簪子的来历说了,是已故的芸妃的旧物。   “芸妃?”语万千念着,脑中模模糊糊地记起一个笑靥如花的影儿,“芸妃……这簪子我记得清楚,指头大的玉石成色不好,内里像湖水震荡一样混浊,我便让人雕成初绽的荷。”   段乘空:“你还卖过这种小玩意呢?”   语万千白了他一眼:“谁也不是突然就发迹的!当年我还是晔城苍山底下卖小首饰的摊贩呢!”   语方知问:“那这簪子怎么到芸妃手上的?”   “哎呀!”语万千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一段风韵事啊!”   “当年我就是个卖小首饰的小贩,没钱去城里开铺子,只能在城外苍山底下摆摆摊,什么小玩意都卖,摆了满满一地,碰见芸妃要上山进香,乌泱泱的侍卫开路,那么多人挤着,可她偏偏就停在了我的小摊前,挑了个素净的簪子,我看她阵仗大,没敢要钱,她硬是要给,丢了个金锭给我!”   段乘空撇撇嘴,觉得语万千不可信,语方知也不信,说:“妃子皇子出行都要层层封路,还能准你在路边摆摊?”   语万千噎了噎,他没好意思说就是因为要封路,他鸡零狗碎的东西一时收不清楚,被侍卫赶着打着,冲撞了芸妃的车轿芸妃才看见他的。   荷簪换金锭没错,不过他少说了一段,是芸妃见他被打伤了腿,心中不忍,便留了钱让他治病,临走前,还跟身边的婢女一起,将滚落的小玩意捡起来还给他。   语万千捧着金锭不知如何是好,跪着要还,芸妃不要,捡起脚边的荷簪,说要以金锭换,谁也没亏。   荷簪哪值几个钱?芸妃的一颦一笑才值万钱。   语万千感慨:“要是知道芸妃这么宝贝簪子,我当时就让人雕细致点!这才配得上芸妃!”   段乘空嘲笑:“芸妃!皇帝宠妃!金步摇、凤冠,什么没见过戴过?稀罕你这小破玩意?”   语万千大骂:“你懂个屁!”又觑他一眼,“你该不会是嫉妒我……”   “我嫉妒你?”段乘空指着自己,“谁还没有一点风流韵事啊?想当年在邺城,花魁娘子都要为我守身,要赎了自己跟我浪迹天涯呢!”   “少往你自己脸上贴金啊!”   “爱信不信!”   俩老汉吵得面红脖子粗,语方知在一旁一言不发,细细琢磨着段乘空刚才的话。   因为芸妃跟他娘曾是闺中密友,芸妃之死又跟孟霄通敌一事有关,语方知曾查过芸妃的生平,知道她不笃信神佛,万不可能主动去庙里进香,唯一的可能……   “你当事在苍山上见到的芸妃,不是去进香,而是奉旨修行。”   语万千愣了一会,点头:“对!说是带发修行,我也不懂,反正后来我靠芸妃留下来的钱,在城里租了铺子,生意渐渐做大,才有了今天。”   段乘空剔牙,道:“那你屋里摆什么关公啊?摆芸妃啊!是人家让你发财的啊!”   语万千呛:“芸妃已故,归皇陵,我家里摆她的牌位算什么?何况她还牵扯着孟大人旧事……”   桌下,语万千被段乘空踹了一脚,语万千痛呼完,又偷偷看语方知的脸色,虽然话不好听,但他还是要说:“年终事情多,你就不要乱跑了。”   语方知笑得没心没肺:“又怕我跑去晔城报仇吗?”   语万千一时接不上话,段乘空拍了语方知一下,道:“想什么呢?怎么也得把年过了吧?”   语方知只说:“在哪都能过年。”   段乘空出来打圆场,敲桌子:“年前还有冬至,冬至那天我去找何将军喝酒!”   “那我——”语万千话还没说完就被语方知打断。   “你好好待家里,难得新娶的第十九房小妾有了身孕,语老板,你终于要有后了。”   “臭小子!”语万千抓起碗就砸,把语方知砸出了前厅。   语方知走了,段乘空终于敢把话说出来:“语兄你也是,小妾不断往家里抬,多年没有子嗣,铺子生意都交给小孟,小孟那么聪明,怎么可能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   语万千苦笑:“你也觉得我做错了吗?不该把他困在江陵?”   段乘空:“我什么羁绊都没有,小孟不一样,小孟有深仇,羁绊已经够沉重了,语兄你不该再用琐事束缚他啊。”   段乘空是好意,但没想到语万千听了脸色沉下来,说:“我救下他已是滔天的大罪,多年不留子嗣就是因为怕,怕哪天东窗事发,我的孩子也要受牵连,至于用琐事束缚他,他顶着语姓,我又养了他那么多年,他不该报答一二吗?”   平时语万千没少冲语方知发火,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次绷着脸,疾言厉色,像是真动了气,段乘空不敢再劝了,随口道:   “汤都冷了!快喝快喝!”   府衙   岳钧山来亲自替何潜送信,说是何将军知道严大人还未成家,亲人又不在江陵,所以想邀严大人冬至一聚。   自那天当面对峙后,严辞镜就再也没有见过何潜,听闻何潜的身体恢复得不错,现在邀他同聚,想必是有些话要说。   严辞镜爽快地应下。   回了房间,看见杜松杜砚围在炭火盆旁说着小话。   “在说什么?”严辞镜捧起刚倒好的热茶暖手。   杜松抬头,笑道:“我问阿砚喜欢晔城还是江陵。”   严辞镜也跟着笑:“阿砚怎么答?”   杜砚脸颊被烘得红红的,比划:都喜欢!喜欢江陵夏天的荷花,喜欢晔城冬天的雪!   夏荷温柔,冬雪纯洁,严辞镜道:“你倒是会想,过阵子你就能看见晔城的雪了。”   杜松担忧:“晔城比江陵冷得多,大人怕冷,此番回去,要在房里多备些炭火。”   以前严辞镜官小,朝廷分发的柴薪银不多,原来住的地方又阴冷,炭火烧完了,只能烧热茶捧着暖手,衣服穿厚也耐不住严寒,严辞镜一到冬天就风寒。   今年江陵入冬时,风寒倒是没发过。   江陵冬季不太冷,知府饷银够买炭火了,又或是之前补气血的汤药起效了。   但严辞镜想的是夜晚伴在身侧,替他暖被窝的人,淡笑:“往后的冬日再也不会冷了。”   作者有话说:   求评求海星!晚安! 第114章 露馅   “严大人您稍等,小二正在给您打酒。”酒肆掌柜从屋外跑回来,呼呼地吐出白雾,把手搓热,利索地叩着算盘。   严辞镜把银子放在柜台上,退到一边等候。   淳厚的酒香闻着惬意,严辞镜看着门外举着糖葫芦跑过的一群孩子,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漏进来的风还是有些冷,严辞镜被帘子大开时窜进来的风吹眯了眼睛。   进来了一个温文儒雅的男子,跟掌柜要了些烧酒,而后淡笑着,问:   “家妻不擅饮酒,非说冬至也要尝尝烧酒,可烧酒太烈,店里有什么酒,是女眷喝着不烧喉,多喝也不伤身的淡酒?”   掌柜殷勤地荐了露酒。   这时小二将打好的烧酒拿进来了,严辞镜道谢离开。   掀帘出门,一辆马车候在酒肆旁,车轿中的女子正好被婢女扶下来。   绛红披风,帽檐缀一圈兔毛,衬着一张沉静温柔的脸,她朝严辞镜行了个礼:“严大人。”   严辞镜认得她,她是秋汝之,现已嫁做人妇,颔首道:“夫人。”   秋汝之挽着温婉的妇人髻,再没有做秋家女时那般任性刁蛮的样子了,笑容不再天真,但却依旧娇美,她问:“严大人上街,怎么没让小厮随行?”   严辞镜晃晃手里的酒壶:“与人有约,便让家中小厮自去过节玩乐了。”   不着华服,但就一张冠玉的脸庞,就够叫人念念不忘,偏还谦和有礼,秋汝之话里有话:“严大人,我输得心服口服。”   输?严辞镜不明白。   秋汝之看着从酒肆出来的夫君,眼波流转:“公子看你的眼神中,像是藏了皎洁星月,我曾经羡慕极了,直到我也遇到了这般看着我的人。”   严辞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是那个要买露酒的男子,心下了然,道:   “夫人,本官的贺礼还未送到,一幅百年好合。”   目送车马走远,严辞镜重新上路,登了拱桥,桥底的小船勾起月圆之夜的回忆。   冬至夜幕降得极快,但天尽头蓝白相接,还看不到月光,也看不到星辰。   严辞镜的步子快了些,边走边数日子。   过了冬至便要回京,府里的事都交代好了,独独要跟语方知短暂分离的事,他不知道该如何。   语方知告诉他,已经跟如枯说过了,京中的人手,他可以随意调用。   挨着严府的语宅一直都有人,严辞镜可以随意进出。   最后是严辞镜忍不住了,牵着他的手,问他:“我要见你时,该如何?”   当时语方知化身唬小孩的骗子,道:“你想我时,就隔空唤唤我的名字。”   “你会来么?”   “会。”   严辞镜一听便笑了,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不过就回去一个月,加上来回路途,不过两月,弄得像是再也不见。   太过郁郁寡欢有些好笑,严辞镜决定不再想离别的事,想想晔城,想想夏长嬴。   刹那间,他竟然想去告诉夏长嬴,他再也不是独自一个人了。   “严大人,将军已经在暖房里候着了。”   “好。”   严辞镜将思绪藏起,把烧酒递给岳钧山,跟着他穿过回廊。   晚风越来越冷了,严辞镜的呼吸都冻成了白气,他远远看着窗里冒了红光的暖房,心中有了预感,加快步子,领先岳钧山一步,独子掀开了帘子。   “严大人。”   “何将军。”   严辞镜嘴里叫着何将军,眼睛却一直盯着一步步走来的人。   他不知道此刻自己眼中,同样也有皎洁星月。   “冷么?”语方知挡住所有人的视线,抚了抚严辞镜的脸。   严辞镜目光追着语方知,笑道:“不冷。”   屋子里有何潜、段乘空、语方知和严辞镜四人。   何潜力气大,徒手掰柚子,连掰了二十,留了五个,剩下十五个送去隔壁岳钧山和官兵的膳房里,段乘空剑法了得,削肉片,片片薄厚均匀。   语方知和严辞镜围在壁炉前温酒。   “你怎么来了?”严辞镜问。   语方知答:“家里的十九房侍妾因为谁陪我爹过节,正闹得鸡犬不宁,我嫌烦,就跟师父一起来了。”又问,“何将军邀了你,之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严辞镜盯着壁橱里跳跃的火苗,“我以为你要陪家人。”   “你不算家人么?”语方知边说边伸手去抓严辞,严辞镜吓死了,赶紧甩开。   这一幕正好被端菜的段乘空看到,他大骂:“孽徒!你干什么呢?过来!搬桌子去!”   段乘空看语方知的眼神冒火,比壁炉里的火苗还旺:   “去把铜锅端来!”   “肉也拿来。”   “把酒倒了!”   严辞镜心里有鬼,不敢说什么。   何潜觉得奇怪:“刚才不还夸你徒弟本事大吗?怎么现在像是要把他吃了?”   语方知刚张嘴就立刻收到两道警告的目光,一道来自段乘空,一道来自严辞镜,只好乖乖闭嘴做事。   段乘空拉着严辞镜落座,笑道:“孽徒不懂规矩,严大人别介意,待会我替你教训他。”   严辞镜摇头不是,点头也不是,跟段乘空并排坐下。   长桌,一面朝着壁炉,两侧坐语方知和何潜,严辞镜和语方知隔着一个段乘空。   而且段乘空肩上的苍鹰硕大无比,严辞镜一顿饭下来,没看见语方知多少次,光扭脸吃羽毛了。   何潜:“铜锅涮肉,严大人别客气!”   严辞镜:“请。”   要喝酒也得先垫垫肚子,四人动筷吃肉,和谐得不像话。   何潜妻子离世后没有再娶,苦了好些年,语方知表面富贵如意,实则背负深仇,严辞镜也有仇要报,个中苦楚只有自己知道,就是段乘空好些,潇洒不羁,但形单影只久了,也会有孤寂的时候。   四人凑在一起,也算巧妙。   酒过三巡,段乘空惦记着何潜身上的伤,让他少喝酒,可何潜就是要接着酒意才好说软话:   “严大人,罗生的事,怪我考虑不周,差点酿成大错,你多担待!”   一碗酒,仰头的功夫就见底了,严辞镜跟上,“是奸人太过狡猾,何将军不必自责。”   虽说两人有过争执,但何潜能屈能伸,严辞镜也不得理不饶人,如此坐下来吃上一顿,什么矛盾都消解了,何潜还拿当年打仗的事出来说。   说他永远记得元康五十六年六月初三,罗生跪在他门下请他出战,同他一起前来的,还有当年的二皇子,即当今皇上。   严辞镜止住何潜倒酒的手:“六月初三?”   何潜醉眼惺忪:“是啊!我不可能记错,到死也记得这一天,元康五十六年,六月初三!”   严辞镜将他的酒碗夺过来,眼神清明地问:“何将军,当年的调兵令,你还有吗?”   “有!有!你想看啊?跟我来!”何潜蹭地站起来,拉着严辞镜往外走,刚迈出两步就“扑通”一声倒在地上,严辞镜愣在原地,段乘空冲来,探了探鼻息,松了口气,“只是醉倒了,我扶他回屋。”   语方知见严辞镜神色有异,问:“怎么了?调兵时间有什么问题吗?”   严辞镜摇摇头:“我还不确定,等我回去看过记载才知道。”   一回神,语方知已经歪在他身上了,严辞镜推了推,没推动,急道:“你快起来,别被你师父看见。”   “看见就看见,”语方知不怕,“这次看见我们牵手,下次可能看见别的,索性告诉他算了。”   “不行。”严辞镜严肃道,“你若是说了,我哪还有脸见他。”   “好好好,不说。”语方知笑,“香我一口,我就替你瞒下来。”   “回家再说。”严辞镜眼神扫过语方知的薄唇。   语方知胡搅蛮缠:“不行,就现在。”   严辞镜知他酒量不错,可他醉醺醺的模样也装得十分像,歪倒在他身上,连眼睛都闭上了,不太像样,严辞镜使力把推走。   “回家……在家里怎么都行。”   严辞镜越推,语方知抱得越紧。   这模样看在进门的段乘空眼里,那真的是眼睛都要惊掉了。   “孽徒!傻坐着干什么?去灶房端汤圆来!”   作者有话说:   小严:SOS! 第115章 像他?   段乘空让语方知去端汤圆,严辞镜也想跟着去,刚站起来就跟冲进来的苍鹰撞了个满怀。   “严大人,我有话要说。”段乘空没有在严辞镜身边坐下来,去壁炉边蹲着扔火炭。   屋中热气蒸腾,严辞镜额头冒了汗,不敢去擦。   怀里的苍鹰盯着严辞镜,豆眼溜溜地转,偶尔点点头,像是通晓人性,严辞镜被看得一阵心虚,生怕心中的忐忑被窥探了去。   严辞镜浑身紧绷,段乘空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打第一眼看到严辞镜就觉得不好接触,他向来放肆惯了,严辞镜一看就是个做事一丝不苟的朝官,可能还不知变通,这让他有种想远离的感觉。   刚才吃饭时坐在他身侧,他也十分不自在,要不是想隔开语方知,他也不想如此安排。   刚进门时撞见的那一幕,着实让他无奈,本着为语方知好的出发点,这才愣是硬着头皮叫住了严辞镜。   “严大人,刚才的场景,我也不是第一次撞见了。”   严辞镜嗯了一声,头都快挨到苍鹰身上了,他窘迫极了,简直想藏进苍鹰羽毛缝隙中,这样谁也看不到他。   “段师父,我跟他……”   “我听过你们之间的事。”段乘空拨炭火的铁钳停了,再拨下去,他的眉毛都要被火燎了   “孽徒跟我提过,说你跟他在做同一件事,我都明白,我又听说你被匪贼掳走后,他快马赶回来救你,再是蝇婆一事中,他也出力不少,你们还一起中了毒,我虽然是一介粗人,但好歹比你们多活了那么些年,怎么回事我知道得一清二楚。”   窘迫转为震惊,严辞镜知道瞒不住了,“段师父!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许是知府姿态放得低,段乘空远离壁炉,跟严辞镜隔出一张椅子坐下,道,“严大人,我那孽徒怎么样我是知道的,他还年轻,再过几年,稳了性子,就不会这般胡闹了。”   严辞镜失望至极,段乘空的话让他难过,他知道世人不会理解,但若是段乘空也在其中,语方知一定会很失落,他不想语方知为难。   “段师父,他没有胡闹……”   段乘空反问:“我看他拉你的手,靠在你身上,血缘弟兄也没有这么黏糊,这还不算胡闹吗?!”   严辞镜低头,一下一下地抚着苍鹰的羽毛。   训鹰要熬,段乘空定是有非凡的毅力才能驯服苍鹰,若是段乘空真的要赶尽杀绝……   “段师父,你想如何?”严辞镜终于懂了把脖子放在虎头铡上的滋味,看着那夺命的刀刃,猜不透几时斩下,真折磨人。   段乘空的“刀刃”落得很快,“严大人,我希望你再忍忍!”   “嗯?”严辞镜抬头看去,段乘空似有祈求之意。   话都说出来了,段乘空也不打哑谜了,道:“严大人还不知道吧?你的眉眼像极了语方知幼时的玩伴。”   严辞镜无意识地,“是么?”   段乘空自顾自地说:“是啊!严大人你不知道语方知有多怀念他,睡觉都要抓着他留下的旧物,我跟你提过的,他去找蝇婆就是想替玩伴报仇。”   “他待你亲近也定是因为模样相似,有熟悉感,我知道他一直对早年的事耿耿于怀,认为玩伴的离去都是他的错,他对你好,也是对过往的一点弥补。”   此时严辞镜颓丧得没有一点朝官的威仪,眉宇间的冷意散了,看在段乘空眼里,跟早年见到的严惊平简直太像了。   虽然语方知否认过,但那时候他也就是小不点,哪里能记得清楚每个人的长相?   为防语方知知道了生气,怪他添乱,段乘空叮嘱:“严大人,他从小放肆惯了,对你也没规没矩,如今我告诉你原因,就是不想你因他逾越怪罪于他。”   “你自己知道就好,千万别告诉他啊!”   严辞镜勾了勾嘴角,还是没笑出来,点头。   “多谢段师父告诉我这些。”   段乘空突然觉得严辞镜也没有多难接触,很好说话嘛,宽慰道:“等过几年,他就会清醒了,不会再将严大人错认成别人了,语方知接近大人没有恶意,大人不必忧虑。”   “好。”   “好冷!”   语方知端着两碗汤圆进门,“我师父怎么走了?鹰也飞了,你们在屋里说什么了?”   严辞镜坐在壁炉旁,抬头看他,半张脸映出火光,唇色浅得看不见,眼中的疲惫却清晰。   语方知放下托盘,在严辞镜身边坐下,摸摸他热得滚烫的脸,“我师父跟你说什么了?”   严辞镜摇摇头,捧着他的手,抹干净他手背上的面粉,再帮他把挽起来的袖子放了,“怎么去了那么久啊?”   “师父叫我去拿汤圆,汤圆根本没做,我还被厨子拉着擀面,弄完我就立刻过来了。”语方知飞快解释完,急切地问,   “我师父是不是跟你说不好的了?你要想好,你敢弃我,你试试看?”   严辞镜终于笑出声,握着语方知的手,道:“你这么凶,我哪敢弃你。”低头划语方知的手纹,“师父没发现什么,只说你贪玩胡闹,嘱咐我不要被你带偏。”   语方知放心了,托着他的脸,见他眼中的情意比火光还耀眼,笑道:“你不怕我师父了?不怕他突然进来,看见你这副模样?”   “我是什么模样?”严辞镜轻笑着,吻了吻语方知的手心。   语方知被他一双含情目勾了魂,一时情动,抹了抹他的唇峰。   越抹越红,这可怎么好?   语方知没来得及觉察出严辞镜突然的热情是为什么,就被严辞镜扯着领子吻住了。   严辞镜的吻很热切,不温存。   靠近火炉,半边身子烧得滚烫,他胸口也烧得难受,为段乘空的那些话,为语家那一树纸折的海棠,为定情白玉上的花纹。   “怎么了?”语方知察觉出严辞镜的心不在焉。   严辞镜压下烦绪,瞳光很淡,“屋里热,我想出去走走。”   “好啊,先把汤圆吃了。”   语方知伸手端来一碗汤圆,汤圆白胖可爱,窝在碗底,四个粘成一团,严辞镜也笑作一团,语方知第一次做汤圆就遭到毫不留情地嘲笑,气得不行,捏着勺子,逼严辞镜全部吃光。   两人闹出一身汗,屋子里是待不下去了,语方知带着严辞镜跳上屋顶。   严辞镜看见院里的小兵在喝酒打闹,守门的小奴捧着一碗汤圆,看见城里万家灯火,最后看见语方知握着他的手。   “幼时,你和玩伴一起,也这般依偎着看月光么?”   “没,幼时没武功,飞不上这么高。”语方知用斗篷将他遮盖严实,问,“怎么突然提起旧事?”   严辞镜知道胡诌瞒不过他,索性说实话:“你师父提的。”   语方知:“他还跟你说什么了?”   严辞镜答:“说你想他念他。”说你待我好,因为我像他。   语方知默了一会,道:“我护不住他,他已经死了,再想再念他也回不来。”   语方知挨着严辞镜,“我会好好护你。”   严辞镜点头,“好。”   语方知看着天边残月,记起严辞镜不久后就要离开,握住严辞镜的手,一句句嘱咐,万事小心,不要轻举妄动,复仇之事急不得,切忌以身犯险。   严辞镜一一应下。   语方知捧着严辞镜的脸:“最后一件,要想我念我。”   “都记着了。”   严辞镜再不去管其他,沉浸在此刻语方知如月光一般温柔的温情中。   “辞镜。”语方知与他抵着额,低低地唤。   严辞镜更紧地环住语方知的脖子,祈求他,“再唤我!”   “辞镜,辞镜……”   语方知重新吻住他。   屋下,何潜被尿憋醒,揉着醉眼出门寻茅厕,看见檐上一对交颈的璧人,觉得眼熟,眼睛都快揉瞎了,还是不信这两人他认识。   “我定是醉疯了……”   他又歪歪斜斜走远。   作者有话说:   小严心情复杂…… 第116章 分别   “要走了。”   严辞镜放下帘子,眼底闪过红灯笼的影儿,长街上新春的氛围越来越浓厚,严辞镜脸上却难见期待和喜庆。   严辞镜不舍,语方知更是不好受,伸手帮他折好厚裘的领子,严严实实盖住了昨晚抵死缠绵的痕迹,他道:“抱歉,我会尽快处理好语家的琐事,早日上京寻你。”   严辞镜的离开,语万千是知道的,怕语方知跟着离开,交代了一堆事拌住他的脚,防他跟防贼似的,使唤了一帮人跟着,就差亲自监视了,语方知今日也是使了万般手段,才脱身赶来相送。   “我会让小五跟着你,护你周全。”   严辞镜也知道语方知不似他来去都无忌,又想着此次上京绝不像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平静,所以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菱湖再见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前的事,现在想来好像就发生在昨日,时光飞逝,但一想到两人无法见面的日子,似乎看不到头似的。   车厢里只有两人,语方知搂着严辞镜,贴着他的耳,说尽了体己的酸话,逗得严辞镜低声笑。   “笑什么?我说的话你可有听清?”语方知捧着严辞镜的脸。   严辞镜点头,失笑:“怎的独守空闺这种话,你也说得出?”   语方知厚着脸皮:“还有别的,要听么?”   严辞镜摇头,后被语方知按着后背要讨个吻。   杜砚就在车外,严辞镜不敢胡闹,推不动,仰着脸往后挪,语方知也跟着挪,马车剧烈晃动后停了,严辞镜猛地推开语方知:“到了。”   车外,何潜已经在唤严大人了,语方知只好把严辞镜扶起来,飞快在他唇上落了一个吻。   “大少爷?”   何潜看见率先下车的是语方知,有些意外,不自觉想起了冬至那晚起夜看到的那一幕,事后回想,绝不是幻觉,越想越尴尬,咳了两声。   严辞镜也下车了,道:“让何将军久等了。”   “不不,”何潜摆摆手,“营中琐事繁多,是岳钧山提醒我严大人要回京了,我才记起让你看调兵令。”   到了书房,岳钧山将信封递给严辞镜,见他看后脸色有异,觉得很奇怪。   严辞镜为何要执着于看调兵令,信件上又有何不妥?   语方知就着严辞镜的手把信看了,上面就写了要何潜听命二皇子,调派人手和粮食,出发援北,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何潜道:“军有军规,虎符就不能给严大人看了。”   调兵令上有兵部的印泥,但调兵最关键的是虎符,皇上的另一半虎符不会作假,晔城送来的虎符,完整跟何潜手里的合成一块,元康五十六年,皇上的确下了调兵令。   严辞镜回想在翰林院藏书阁看到的记载,“北境连失三城,形势迫在眉睫,不止江陵,以北的凉州、宜州和靖州都收到了调兵令,我不知其他州如何,但上回你说收到调令是六月初三,你可知……北境防线被破是几月初几?”   何潜记不清了。   严辞镜道:“五月十八。”   何潜犹疑:“北境遭袭,许是大将军早已预料到兵溃之势,在城破之前就已经派人上报……”   严辞镜反问:“你可知,信使是何时抵达晔城?”   语方知永远都忘不了那一天:“五月二十五。”   何潜震惊万分,在严辞镜和语方知的脸上来回移动。   若他说的时间不错,五月十八到六月初三,从北境传信到晔城,再从晔城传虎符和调令到江陵,跑死快马也不可能在十六天内做到。   何潜眉头一皱,捂住了还好好全的胸口。   “我带兵赶到时,汝、肃、燕三州均破……”   “当时谢大将军还说二皇子支援最快,随后两天内各州援兵也到了,随大将军在堰山大破敌军……”   接着堰山一战,士气大增,大殷乘胜追击,夺回汝、肃、燕三州,当时二皇子和大将军合力围剿敌首阿石讷,二皇子亲手将阿石讷斩于马下。   战果如数家珍,之前的战败却没人提起,以至于没人注意到当年派兵的时间是否合理。   何潜喃喃:“从晔城到江陵,快马加鞭九天就能做到,至于从北境到晔城……”   语方知冷道:“七天根本不可能。”   “空口无凭!”何潜强硬道,“当年严大人才多大?后人提起旧事也不会记得那么准确,肯定是记错了!”   严辞镜道:“好!就算我真的记错信使到京的日子,那么连何将军是最快去到北境支援的,何将军怎么也不想想,为何你们支援的速度,比更靠近北境的凉州、宜州和靖州更快?”   何潜答不出来,语方知也不给他沉默的机会,道:“调令虎符,边境信使,怎么也绕不过兵部。”   何潜高声道:“魏相是二皇子的亲舅舅!大概是他想帮二皇子拼下军功,这也算不得什么。”他觉得自己有理,又道,“没错,一定是这样,他的私心,不过是想让二皇子早日领军功,所以才率先把虎符和调令发往江陵!”   “倒是你们!”何潜看他们两人的目光极为警惕和陌生。   “你们千方百计要把纰漏推到魏相身上,是何居心?”   语方知抱胸站着,笑得一脸无辜,严辞镜也没有一丝慌乱,晃了晃袖子,淡淡道:   “刚才语方知只提了个兵部,如果不是何将军心中已有了猜测,怎么会立刻就想到了魏相?”   “我没——”   严辞镜道:“何将军想的千万不要向外人说起,这是灭九族的大罪。”   “什么?”何潜脑子混乱堪比浆糊,看着胸有成竹的两人,觉得自己被套路得死死的。   语方知:“既然何将军想不通那么多年以前的事,那就说说近期发生的,罗生曾跟你说起过,蝇婆是魏成下令要杀的,何将军还记得吧?”   严辞镜接着问:“位高权重的当朝丞相,对一个牙寇念念不忘,亲自下令要掩人耳目地毒杀,为什么?”   何潜呆愣:“为、为什么?”   语方知叹了口气:“何将军治军有方,但对奸人过河拆桥,怕落人口实,所以抹杀罪证的事,听得不多吧?”   严辞镜和语方知一唱一和,何潜再傻,也知道他们针对的是谁,怒道:“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对魏相恶意那么大,如果你们拿得出实际的证据,就不会还站在这里,试图说服拉本将入伙。”   语方知笑得坦然,道:“何将军?我们并没有想拉你入伙,只是担心你受歹人蒙骗罢了。”   严辞镜道:“今日在书房所说的事,俱是因为信任何将军,至于你口中的罪证,本官一定会找到。”   话已经说完,时辰也不早了,严辞镜还要赶路,恭敬地跟还在发懵的何潜拜别。   临出门前何潜叫住两人:“等等!你们到底是谁?”   语方知笑:“何将军魔怔了?”   没再理会何潜,语方知拉着严辞镜离开,迎着冬日难得的骄阳。   严辞镜回头看了一眼,道:“何将军真的会信吗?”   语方知答:“何将军也是当年的亲历者,他若是有心,查证再简单不过。”   “可——”   “好了,不说何将军了。”   他们两人都看见了等候在门外的车马。   语方知牵住严辞镜的手:“我陪你出城。”   有斗篷挡着,严辞镜还是挣脱了语方知的手,看着门外站着的小清,道:“不必。”   除了小清候在门外,还有杜松,捧着一个食盒,道:“大人,字已经送去了,这是秋、夫人给的。”   语方知问:“秋汝之?什么字?”   严辞镜把冬至当天遇到秋汝之的事说了。   语方知听完,凑在严辞镜耳边抱怨:“一个有夫之妇,一个心有所属,有什么好聊的?”又问,“什么字,你写了什么字?”   “百年好合。”   他的音量不大不小,在场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旁的人只觉得严大人有心,百年好合赠予新婚夫妻再好不过。   可语方知离得最近,严辞镜眼中的风华他看得清楚,知他在说情话,被撩拨得连话都说不出了。   严辞镜垂眸低笑,掀帘上车。   语方知也想上车,被小清拉住:“少爷!老爷有急事寻你。”   语方知不耐烦地拂开小清:“能有什么急事?我不过是要送一送严大人,又不是要跑!”   小清进退两难,抓着语方知的袖子不撒手。   最后是严辞镜下了车帘,不咸不淡的声音从车厢中传出。   “就此暂别,你去罢。”   作者有话说: 第二卷 写完了,开第三卷了,感谢各位的陪伴-3- 第三卷 主线还是复仇,在江陵发生的一系列事件都会在邺城找到答案,太复杂不说太多。   在第二卷 结尾给小严心里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他是深爱小语的,所以就算怀疑自己是“替身”,只要知道那“小玩伴”死得彻底也就还能忍,如果知道“小玩伴”没死呢?他还能这么镇定吗?   两人因为复仇相遇,随后相爱,在复仇前提下的情爱必然惨烈,同时大喜大悲的情爱也会改变他们对复仇的看法,这些变化都在完结卷啦!   真的真的十分感谢看文的各位!!爱你们! 第117章 入京   “快到年关了。”   语方知站在檐下,摸着红灯笼垂下来的穗子,在他身后的石桌上,还放着剪纸和对联等节庆之物。   “严大人已走了十三日,算算时间,也快到了。”   候在语方知身后的是荆六,小五随严辞镜离开后,就由荆六传递消息:   “主子放心,严大人将于今日抵达晔城,都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好了。”   语方知叹:“安排再好也难处处周到,他此番进京要面圣,宫中危机四伏,宫外又暗流涌动,我虽知他聪慧过人,但也不可能不担心。”   荆六年纪小些,心直口快,道:“严大人在江陵政绩极佳,进宫述职少不了赏赐,到时声望威名大增,不会再任人拿捏,主子不必担心。”   语方知和严辞镜之间,早就不是旁人能轻易意会的关系,担心是肯定的,但除却这一层关系……   “只要他还在追查旧事,就不可能不凶险。”   “少爷——”   语方知就喜欢小清这幅大惊小怪的样子,老远就能听到他那高亢的声。   荆六飞身离开的同时,语方知一把抓起桌上的果仁,身子倒在檐下的贵妃榻上,长腿一翘,眼睛一眯,好吃懒做的富贵少爷就演活了。   小清刚走进就被语方知抛高的花生砸了脑袋,委屈地捂紧了脑袋。   语方知抖腿,“怎么?不是吩咐了没事少来打扰我吗?歇半日躲个清净也不行吗?”   “少爷,可不关我的事!是商老板递来的帖子,说是大老板向来不在意晔城的生意,但兹事体大,他也不敢擅作主张,只好先来问您了。”   “拿来我看看。”   “晔城”这两字就像长在语方知神经上似的,忙拿过小清递来的帖子细细看了。   小清捉摸着语方知不耐转为喜悦的神色,怪道:“少爷,上面说了什么?您怎么这么高兴呀?”   语方知喜上眉梢,脸上的光彩比红灯笼还红火,反复将来信看了三遍,怀中果仁塞进小清手里,边跑边道:   “小清,收拾收拾,咱们能正大光明地去晔城了!”   晔城的新春之意要比江陵要浓上几分。   过了城门,严辞镜掀帘看去,形形色色的行人皆身穿厚袄戴棉帽,比袄子颜色更艳的,是脸上的喜色,辞旧迎新,又是一年。   车里的杜砚被吹进来的冷风激出一个喷嚏,严辞镜把帘子放下,转身回来就被杜砚伸手合紧了身上的厚裘。   严辞镜抬了抬下巴,把领子边缘的茸毛压下去,完全露出他那张玉似的脸庞,他淡淡道:“快到了,马上就能下车了。”   为了早日进城,驱车急了些,杜砚不大适应,又忍着不说,还是严辞镜发现他脸色不对,才叫杜松放慢车速,以至于进城的时候天黑得差不多了。   严府半年没住,各处都落了灰,不打扫肯定是住不得的,杜松一天都在驱马,杜砚又不舒服,严辞镜想着先去客栈将就一晚。   “大人放心!严府早已经收拾过了,热水热饭也早就备好,大人只管回府歇息便是。”   说话的是同在车外驱马的小五。   杜松杜砚有些意外,严辞镜很快就反应过来了,大概是语方知安排的吧。   “那就回府吧。”   严辞镜不震惊,杜松杜砚看见候在府外的语家家仆,真是震惊得不得了,打扫就算了,连门口的春联都帮贴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语家钱多到能吞并朝官府邸呢。   杜松小声嘀咕:“大门关着,从哪儿进来的呢?”   小五解释道:“少爷把那面有狗洞的墙打通了。”   杜砚惊得下巴都掉了。   严辞镜看着墙上的半人高的拱门,嘴角抽了抽。   小五笑道:“这门是方便仆人进出,如今都弄好了,明日便叫人把这个洞堵起来,大人别担心。”   严辞镜这才把目光移开。   找几个身手伶俐的家仆翻过来做事就好,怎么要大费周章地拆墙呢?   从长廊一路走进去才知道,不只是大堂收拾干净了,园中枯草也除净了,据小五说还种了好些花草,等开春就会长起来。   再是各房中修了火炕和火墙,连仆役的房中也设了,真真是财大气粗。   杜松拨着房中的炭盆,道:“严大人晚上再也不会被冻醒了!”   杜砚笑呵呵地给严辞镜布菜,搁了筷子,打手语:语公子待大人真好!   小五跟杜砚相处了十几天,大概弄清楚了杜砚的说话方式,点头道:“少爷待严大人是极好的,除了房中一应过冬的物品,还有灶房里过节的荤素都准备好了,严大人若是觉得缺什么,只管吩咐就是。”   屋中炭火烧得旺,严辞镜不觉得冷,桌上的菜又慰了五脏,没什么缺的了,严辞镜搅动碗里的浓汤,摇了摇头。   小五看了眼杜松兄弟俩,道:“严大人放心,少爷知道您喜静,不会让旁人来打搅,也不会越过您的心意去添仆役。”   小五还在滔滔不绝地说,严辞镜不搭话,暗自思索,人未到晔城就这般高调,若是来了,是不是还要把马车开进严府,光明正大地跟他同吃同住了?   罢了,由他吧。   在江陵的时候,白日府中琐事繁多,晚上语方知吵闹,一天都不平静,回了晔城,没有什么事务要处理,只能在府中等着皇上的宣召,十分无聊。   只因严辞镜由位卑的翰林院修撰,到后来的户部侍郎,还没来得及在邺城官场结交太多的同僚,就被调去了江陵,所以上门探访的极少。   正好,严辞镜也不擅官场应酬之道,而且他还想赶快去见一见夏长嬴,把江陵见闻都说与他听,可惜小五现如今时刻跟在他身边,他有什么动静都瞒不住语方知。   他暂且,不想让语方知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朝中的情况如何,他没有机会去梦华阁找幽素,那个地方布满魏成的眼线,他一时半会不敢靠近,如今,能知道朝局动向的方法,只有一个。   严辞镜离府去交了述职文书后,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拐出顺义大街,进了一条窄巷。   倒也是稀奇,快要下雪的天气,倒数第二颗树下竟还能安睡一个叫花子。   严辞镜从袖中掏出一文钱,递给杜松。   杜松接下,把钱放进了叫花子的破碗中。   叮当作响的空碗把叫花子吵醒,叫花子边抹哈喇子边抓钱,一文钱被他深藏进胸口里,脏兮兮的破棉袄勉强裹身,蓬头垢面看不清长什么样子。   他也不道谢,飞快卷起铺盖,踹飞破碗,边跑边嘀咕:“有钱了有钱了!去叠翠楼逍遥去!”   杜松一听,气得要去抓叫花子,被严辞镜拦住。   “大人!你看他!”杜松气得脸红脖子粗,大骂叫花子活该流落街头,不想着吃饱穿暖,只想着逍遥快活,真是疯了!   “叠翠楼?”严辞镜故作好奇,“是什么样的地方?明日没事,我也去逛逛。”   杜松吃惊道:“大人!”   严辞镜问:“怎么了?”   杜松红着脸摇摇头,“大人只管去,我在楼外等您出来……”   作者有话说:   我们严,事业心很强啊 第118章 局势   杜松不敢进叠翠楼正合严辞镜的意,让他在外等着,至于隐在暗处的小五随他看去吧。   楼外,幽素等候已久,拂开眼睛闪光的一众姐姐妹妹,独自挽着严辞镜的胳膊把人带进去。   严辞镜勾着幽素的腰肢,走得极快,像极了饿狼似的嫖客,实则在躲其他女眷的搀扶。   幽素歪在严辞镜的肩上,笑靥如花,团扇拍开好几双伸过来的手,笑道:“少来!公子只要幽素一个人,你们就眼红去吧!”   一楼满是喝酒作乐的男女,台上舞女姿态翩然,舞出的尽是春意,要退场的花魁,抛了朵绢花进严辞镜怀里,引得楼里喧哗一片。   “公子——”幽素翘着兰花指,提溜起绢花,笑得花枝乱颤,“公子真真是谪仙般的人物啊!引得花魁姐姐也动了凡心。”   严辞镜无奈道:“幽素……”   “公子可是急了?快来快来,幽素等了好几个月,听说您去了江陵,待会可得给幽素好好讲讲江陵的好景致啊!”   幽素娇滴滴地靠在严辞镜肩上,借严辞镜披风挡着,在进门前,给严辞镜使了好几个眼色。   严辞镜知道要面对什么,早有准备,目光如同往常一样冷淡。   包厢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浓郁的暖香往严辞镜的衣领钻,严辞镜却觉得通体生寒。   一步步走去,身后欢笑声远去,仿佛走进阎罗地狱,他边走,边细数在晔城官场中迈出的每一步。   仇恨在一瞬间生长,他知道眼神骗不了人,在薄纱和珠帘遮挡内室前,严辞镜道:   “魏相。”   眼底窥见坐在里面的人没动,只听得一阵银铃般的笑声,接着帘子被打开了。   严辞镜看着抱着半裸女子的黑鹰,眼底闪过一丝阴霾,重新唤:“黑鹰大人。”   黑鹰还是那副阴险的模样,隔了大半年,看起来还是那么讨厌,他丝毫不理会面前行礼的人,只专心跟怀里的女子的逗趣,捏着女子的下颌,笑道:“听说你在楼下抛了朵绢花给严大人?”   花魁娘子笑着点头,朝严辞镜抛了个媚眼,叹道:“可惜严大人不珍惜,转眼便丢了……”   那两人在说些什么,严辞镜没怎么在意,之前他只是个芝麻大的小官时,就没多给黑鹰好脸色,现如今在外当值,没在魏成手下做事,更不可能跟黑鹰热络。   “黑鹰大人有事,吩咐便是。”   严辞镜半点不随意,一派公事公办的模样,倒也没惹恼黑鹰,反而让他高看了严辞镜几分,往日严辞镜冷淡而拘谨,如今去南地走了一趟,冷还是冷,但却越发俊美。   “严大人瞧着……被江陵的山水养得极好。”   “黑鹰大人有所不知,江陵先后遭受洪灾、疫灾,山匪之苦,入了冬才渐渐好起来。”   黑鹰听到这话,叹了口气,劝道:“有些话,我若是不说,严大人就要记恨魏相了”   “依严大人的资历,是断断不可能到江陵这样的富庶地当差的,魏相替严大人谋了好差事,又怕严大人一口吃成个大胖子,文书上交迟滞,并不是魏相有意刁难,实在是魏相想借此历练于你,你看,后来你不也做得很好嘛!”   “你也别说上面的人待你不好,我就多次跟魏相求请,让他不要太刁难你,所以魏相后来亲自上表治灾的部署,这才救江陵于水火。”   “既如此,多谢黑鹰大人提携。”   严辞镜面不改色,却在心中冷笑,置江陵万民的性命于不顾,竟说成是对他的历练?   到这里,严辞镜已经明白了黑鹰今日叫自己来的目的,不就是希望他不计前嫌,继续为魏相谋事吗?只是他述职完毕就要回江陵,京中乱局如何,他实在难以插手。   此时严辞镜已经被引入下座,侍女捧着热茶鲜果打转,黑鹰也笑得淫邪,看这阵仗,黑鹰叫他前来,只当个消遣。   见黑鹰说完话后,没立刻放他走,严辞镜只好跟幽素上演一场情难自禁的戏码,哄得黑鹰放肆大笑后,便让他自去享乐了。   临走前,黑鹰叫住严辞镜:“严大人在江陵似乎跟语家走得很近,你觉得,语家如何?”   严辞镜袖中的手紧握成拳,面上不显丝毫情绪,对黑鹰说道:“商户再大,也不敢跟朝廷作对,语家深谙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道理,为了那点蝇头小利没少往府衙跑,多年龟缩在江陵,守着早年基业不肯做大,坐吃山空罢了。”   黑鹰挥挥手让严辞镜出去了,笑道:“大殷首富,在严大人口中,竟是一文不值了。”   黑鹰最后那一问,让严辞镜血液逆流,手心都掐出血痕来,那副后怕的模样,连身旁的幽素都感觉到了,连问了好几句发生了什么事,严辞镜只摇头不答,满脑子回想着刚才与黑鹰的对话。   他只身回京,消息不通畅,还不知道京城中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刚才黑鹰提起语家,有什么深意,又怕自己答错了,把语家牵连进来。   所谓关心则乱,说的就是此刻的严辞镜。   再是他满脑子想着语家,凝重的脸色跟叠翠楼中各处的笑语欢声格格不入,这就算了,连自己被幽素一路引进了她的闺房,都浑然不觉。   见着粉纱帐,粉金熏炉,又在雕花铜镜中瞧见自己有些恍惚的脸,才觉察出不对来。   “幽素,你为何带我回来?”   却见幽素面上的嗔笑已然消失,她带着严辞镜往另一侧走去,先朝屏风后施以一礼,恭敬道:   “先生。”   严辞镜绕过屏风,见着含笑坐在圈椅上喝茶的人,面上凝色更重,躬身行礼。   “先生。”   夏长嬴搁了茶盏将他扶起来,触到瘦长手臂,想起他在江陵差点丧命,观他面相,又不见丝毫麻木疲态,只是有些惊慌。   “惊平,你怎么了?有话坐下来说罢?”   “江陵官场要比晔城简单许多,你聪慧非常,必定是游刃有余,可如今一看,倒不像是那么回事,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严辞镜只摇头不语。   不敢说与语方知情定的事,更怕在夏长嬴面前流露出贪图安逸的嘴脸,与复仇无关的情爱实在多余,叫他在夏长嬴面前窘迫极了,他生怕夏长嬴会怪他不知分寸。   其实只要他不说,夏长嬴怎么可能知道?只是他一见到先生,就无法不想起当初跟在夏长嬴身后的初衷,远调江陵就已经将复仇之路生生拉长了,他竟还多了跟复仇无关的牵绊?   “先生,我……有错。”严辞镜在黑鹰面前的倔强一点都不剩了。   夏长嬴拍了拍他的肩,“我也没想到天灾和人祸,江陵都占了个满,你平安就好,查不出什么也没关系。”   因为孟霄曾在江陵做官,夏长嬴以为严辞镜去了能找到什么线索,但看严辞镜这自责的模样,想必是无功而返了。   接下来严辞镜把在江陵的见闻说了,倒也不算是无功而返,相反收获还不少。   “还不知,魏成跟那伙牙寇有什么关系,调令和虎符最先到达江陵,真的只是因为魏成想把支援的功劳都给二皇子吗?”   夏长嬴想了一会,道:“当年事发突然,魏成将两封信呈至御前,一封通敌信,一封北境边关急报,随后调兵虎符和缉拿罪臣的诏令齐发,大殷在一夜之间变了天。”   “如今你已经在郑朗处知晓,通敌信是伪造的,那么边关急报是否也不仅仅是边关急报?”   只是猜测,怎么都有可能,但边关急报又怎么可能是假的呢?战后伤亡统计更骗不了人。   严辞镜道:“魏成任兵部尚书时,兵部早已经沦为他的党羽,如今他出任宰相,殿前司雷应天是他的人,侍卫司前指挥使因与魏成不睦,自请去南境,戍边多年,现侍卫司指挥使谢玄倒是我行我素,只不过他生得晚,更不可能知道其中内情。”   夏长嬴道:“除了魏成,还有谢大将军,谢缪,必定也知晓一二,只可惜大将军多年未进京。”   话说到这里,又陷入了僵局。   夏长嬴比严辞镜多活了几十年,性子更为沉稳,道:“此事急不得,眼下你的处境更为要紧,方才黑鹰都跟你说了什么?”   严辞镜如实答:“倒也没什么,只是提了一嘴江陵语家。”看夏长嬴并未流露惊讶,他问,“先生可知,为何他会提起江陵语家?”   夏长嬴答:“早先因江陵赈灾一事,副相陈少秋死咬魏成压下文书的举动不放,魏成不得不自罚三杯,挑了个小官出来顶罪了事,随后宫中出了大事,先是静嫔进献假燕窝,致使皇后的孩子胎死腹中,接着静嫔之父,礼部尚书胡格,被查出官商勾结,宫中吃穿用度都被以次充好,回扣都进了胡格的口袋。”   “此事牵涉极广,一应皇商全部被消了称号,但宫中大小节庆事宜又不可马虎,黑鹰在这个时候提起语家,大概是想与语家联手,承下宫中的日常供应吧。”   魏成是个什么人,严辞镜是一清二楚的,猜测道:“静嫔、礼部,是魏成在背后主导?礼部新上任的胡格,竟是陈少秋的人?”   夏长嬴点头:“魏成一举三得,替皇后侄女扫清劲敌,让张少秋断了有力的臂膀,如今他又要推举新的皇商,若是成了,丞相府库怕是比国库还富。”   严辞镜冷道:“语家绝不会与魏成联手。”   夏长嬴点头:“我已知晓你与语家少爷相识,既如此,还是不要淌这趟浑水的好。”   楼外天色渐沉,夏长嬴将冷茶喝尽,让幽素替他拿外袍来,他要离开了。   严辞镜这时才想起夏长嬴竟然出山了,还来了叠翠楼,还跟幽素相识。   对此,夏长嬴解释道:“惊平,你也是,总使唤人家姑娘替你送东西,蔬果便罢了,怎么炭火也让姑娘家扛?又不与我提前打好招呼,我受了那么多好意,总要请姑娘进屋坐坐,喝盏热茶再走的,一来二去,便熟了。”   “我知你回晔城定是要来寻我的,又怕走漏行踪惹人怀疑,迟迟不上山,所以我便让幽素姑娘帮忙,带我来这叠翠楼,与你见上一面。”   严辞镜感激地看着幽素,道:“往年都是我亲自送过冬的物品,如今出门在外,只有幽素得我信任,替我做此事了。”   幽素腼腆地笑笑,在严辞镜面前,她还敢偶尔作弄,但在这一身粗布衣服都掩盖不了儒雅之气的夏长嬴面前,她是怎么也不敢造次的,偏又像仰慕严辞镜一样,打心底敬佩归隐的夏长嬴,所以她能帮就帮。   嘱咐都说完了,三人也该分别了,幽素先是送走了夏长嬴,不久后,又亲自伴严辞镜出门,可把别的姐姐妹妹眼红坏了。   幽素以蒲扇遮了唇鼻,露出含波的眸子,口中说的话却跟风月无关。   她对严辞镜说:“先生嘱咐你,此番你进宫,境遇跟从前相比,会大有不同,万事小心。” 第119章 面圣   天光已大亮,窗纸上,严辞镜的身影越来越淡。   他正站在屋里,垂着头让杜砚帮他戴笼冠,再抬头起来,就看见杜砚欢快地笑着。   严辞镜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镜子里绯红的身影,道:“朝服笨重,不如在江陵随意舒坦。”   杜砚努嘴的模样似是不赞同,比划道:朝服红艳,瞧着有气势!又低下头来,抚平宽袖上的褶皱。   杜砚抹得细致,时间却不多了,严辞镜随意拍拍两下,出门。   深冬的早晨独有一份冰冷的静谧,连带着人说话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放低。   杜松在府外牵着马车等候,看见严辞镜出来,忙带着一个陌生男子走来,轻声道:“大人,这位是魏府的人,说是今日魏大人有事相商,请去茶楼一叙。”   严辞镜点头,对那人说道:“不巧,今日本官要进宫,改日再登府致歉。”   进宫耽误不得,严辞镜掀帘上车,吩咐杜松上路。   严辞镜也不是头回进宫,宫规礼仪烂熟于心,但即便这样,也依旧要在等候皇上下朝的时间里,重新跟着司教官,将宫规都学一遍。   跟严辞镜同去的,有各地知府和通判,述职文书一交,谁知道皇上什么时候宣召,是否会真的宣召,所以大家都百无聊赖地候在殿中。   人一多嘴就杂,各地的琐事没什么好说的,如今朝中最重要的,便是皇商的推举。   严辞镜听了一嘴,说是各地的大商户都被往上引荐了,只等着宫里的内侍监定下了,定了哪家,哪家商户便水涨船高。   还说魏府和张府近日门槛都快被踏烂了,大老板们都盼着自己能被引荐呢。   站在严辞镜身边的大人问他:“严大人所在的江陵,语家资产雄厚,是否也要争一争皇商的匾额?”   那大人眼中的慕艳意之盛,严辞镜移开眼睛都忽略不了。一旦他任职地的商户中选,他也能从中捞到不少好处,其中关窍,他心知肚明。   但他已经许久没跟语方知联系了,只能说:“不知。”   没从他这探听到有趣的事,其他人又吵吵嚷嚷攀谈起来,差点要押宝了。   严辞镜心想无论是谁中选都不打紧,关键是中选的这一家,到底是魏成推举上去的,还是张少秋推举上去的。   严辞镜思索着,皇商定了几十年,怎么前阵子突然就暴露出以次充好的的事了?还是跟皇后腹中的孩子有关。   魏成在其中必定有推波助澜,但也是皇商以坏充好在先,否则单靠一盅补品,不足以让礼部刚上任的胡格入了狱。   而皇商背靠副相张少秋,就算供应次品,张少秋也能拿到不少油水,到了要以坏充好的地步,张少秋到底是穷到什么境界了?   “宣江陵知府严辞镜进殿觐见——”   内侍尖利的声音传进来,众人立刻安静下来,严辞镜从人群中走出,跟在内侍身后去了御书房。   内侍压低了声音,但还是尖利刺耳,只听他道:   “皇上宣严大人,严大人只管关注着皇上就行,严大人瞧着也是伶俐的人,不该看的不看,不该问的也别问,这就不用奴婢多说了吧?”   严辞镜点头。   随后看见在书房外长跪的妇人时,严辞镜这才明了内侍刻意叮嘱是为了什么。   穿着宫妃装束的妇人也看见了严辞镜,随后飞快转头,挥舞着冻紫的双手,腕上的银镯子响个不停。   她爬跪到从御书房出来的内侍总管身边,泣不成声。   内侍总管朱焕英叹气连连:“瑛贵人,您听奴婢一句劝,静嫔娘娘犯的可是谋害皇嗣的大罪,救是救不得了,若您要是为欺上瞒下、中饱私囊的胡格求情,那也没戏,为今之计,只有跟您这不争气的姐姐和爹爹断个干净,在后宫才能有一席之地啊!”   严辞镜走近了,朱焕英刚还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转脸就换了副恭敬的面孔,躬身迎严辞镜进去。   “严大人政绩卓然,皇上等着见您,请。”   严辞镜记着司教官的叮嘱,不出差错地行了大礼,不直视圣颜,也能感受到御书房内的恢弘大气,说话便有回音,龙涎香极淡,地砖硬而不冷,一派庄严华贵。   “严卿快快请起!赐座!”   喻岘捧着张地图,神情似乎很高涨:“严卿的折子朕已细细看过,早有太傅跟朕说过严卿的治水之策有多好,如今又看了图纸,才惊觉严卿真真是个栋梁之材。”   严辞镜顿了一下,道:“皇上谬赞。”   喻岘见他话少,不自吹自擂,猜他是初次进御书房太紧张了,便道:“朕当年在江陵游历时,不过十几岁的年纪,现在还依稀记得江陵风景如画的景致,快快与朕说说,江陵城如今如何了,城中的莲池可还在?菱湖上的游船可还是又细又长?”   严辞镜完全没料到皇上宣他进御书房,竟然是让他讲江陵城的变迁,大概是登基前的游历实在难忘吧。   “江州营何将军,朕前阵子听说何将军遇刺了,可大好了?贼人抓到了吗?”   严辞镜答:“何将军无碍,已经上报大理寺下了逮捕令。”   喻岘叹道:“那就好,何将军身体一直不见好转,如今又遇刺,雪上加霜啊。”   严辞镜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何将军身强体壮,病体不见好转的说法是从哪儿来的?   严辞镜没接话,喻岘继续说道:“自从朕登基后,就再也没见过何将军,朕几次想宣他进京,都被他以久病未愈推拒,许是长了岁数,朕还想多与他叙叙当年一同赴北境退敌的旧事。”   严辞镜话不多,时不时迎合几句,倒是个极好的倾听对象,喻岘也就絮絮叨叨说了很多,都是自己在江陵游历的趣事。   严辞镜表面上频频应和,实则心中惊惧万分,何将军多想调回晔城啊,皇上要是真的诏他进京,他怎么可能会推拒?   不由他多想,皇上又问起了别的,严辞镜只好聚精会神地答,一来一回,就到了用午膳的时辰。   朱焕英甩着拂尘进来,说是慧妃请皇上过去。   喻岘挥手,说昨日已说了去皇后处看看,慧妃处改日再去。他跟   皇后是年少夫妻,一直相敬如宾,好不容易有了子嗣,却又遭遇不测,他很是不忍,多去看看皇后也是应该的。   严辞镜不便久留,皇上让他退下后,他就先行离开了。   刚出御书房的门,就看见一个蹦蹦跳跳的孩子,身旁站着一个雍容华贵的妇人。   严辞镜跟着内侍唤道:“二皇子,慧妃娘娘。”   慧妃敢直接来御书房截皇上,自然不是个多温顺的,带出来的二皇子也口无遮拦。   二皇子咬着手指,上上下下地打量严辞镜,忽而咧嘴一笑,道:“仙使!”   随即二皇子身后的宫女便挨了一巴掌,还被慧妃指着脑门骂:“是不是你又偷偷跟二皇子讲那些个上不得台面的坊间话本子了,下作!”   慧妃还要打骂,听见两声咳嗽,立刻换了张柔顺的模样,娇滴滴叫了声“皇上”。   喻岘没理她,指着二皇子,要他说发生了什么。   慧妃刚出声就被皇上瞪了一眼,只好搅着手帕子,听自己天真的孩子信口胡诌。   二皇子一把抓住严辞镜的衣角,笑道:“父皇,我听说天宫的仙使花容月貌,会身穿绯红衣裙在大殿里跳舞,我问过先生,先生也不知哪里有仙使,今儿可算见着了!”   这番话,除了这父子俩,在场的人,皆头皮发麻,严辞镜只跪地不说话。   朱焕英眉间的皱纹都能夹死苍蝇了,二皇子这番话不是在侮辱朝官吗?   慧妃也面如土色,天啊,来之前逼他学了首诗,结果他都说了些什么啊!   好在喻岘今日心情极好,听了二皇子出格的话,也没有真动气,道:“严卿不是什么神仙,而是大殷的栋梁之材。”   慧妃忙点头称是,说尽了好话,哄得皇上龙颜大悦,竟忘了要去皇后宫里,跟着慧妃走了。   走远了,喻岘摸了摸二皇子的脸蛋,“朕知你玩心未消,只是身为皇子,还是不要太随心所欲,祸从口出的道理,你母妃没跟你说过?”   慧妃揽着二皇子,慌道:“说过说过!臣妾怕自己教不好,先生讲得清楚些,臣妾便让先生讲,定是那先生不尽责,没教好二皇子!”   喻岘睨她:“依你之言,纂国史的典官教不好,那换谁来,便能教好?”   慧妃说不出,但自己的儿子怎么也要配最好的老师,便硬着头皮道:“怎么说也得是状元之资,才能教好二皇子……”   “你倒会挑,严卿,三元及第,他此次进京述职不必日日上朝,这段时间,便让他来教一教你的二皇子罢。”   作者有话说:   小语快来了!   听说五一期间登录得的海星变多了……?( ′???` ) 第120章 醉梦   江陵知府进宫述职,与皇上相谈甚欢,一直谈到用膳,这一消息从内宫传到外朝,引起不小的讨论。   一般的地方官述职半刻钟都不到,甚至小一点的地方官,进宫干等半月都没等到面圣的机会,严知府一去就是一早上,皇上还特招他进宫给皇子讲学,这真是莫大的荣耀。   有人以江陵治灾之策邀严辞镜同游,严辞镜一听,是正事,得去,还得好好准备。   待他拿着文书前去,看到厅中众人携女眷饮酒作乐的景象,大所失望,袖中的文书一藏再藏,再没了交流的欲望。   可惜人已到,被簇拥着落座,再是婢女围上来伺候,烧酒送到嘴边,严辞镜自顾不暇。   偏还有人调侃:“怎的严大人出来玩乐还穿着周正的朝服?”接着便有婢女嬉笑着要帮严辞镜宽衣。   一句含怒的“放肆”是再也忍不了了的,婢女不敢再造次,周遭数人却不以为然,依旧调笑:“严大人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日日要入宫伴皇子读书的,自然要时刻注意自己的衣着言行!”   严辞镜冷着脸不接腔,又听到几声不屑的嗤笑声,更没有再待下去的理由,想起身告辞,但被左侧的同僚按住了手腕。   “严大人应酬少,一时不适应也在所难免,但莫要因一时冲动与他人结怨。”   严辞镜闻言看去,见身旁那人不似旁人那般放荡,虽也是笑着,却十分善意,面庞周正沉稳。   劝他是好意,但严辞镜实在不适应,只道:“多谢。”   那人又拉了严辞镜一把,在他耳边低语:“你正对着的,是户部新任侍郎,与他攀谈的是工部大人,听说严大人所在的江陵新修了堤坝和城墙,不知花了多少库银,工期又到了哪一步,若是完工了最好,若是没有,今日你这一走,工匠的心血都要付之东流了。”   “你——”   “我并没有吓唬你,他们只不过是将你呈上去的待核文书拖上一两个月再批,你等得,江陵等得?”   朝堂上是戏,朝下也是戏,严辞镜想通了其中关窍,稳稳落座,接过婢女端来的酒,一口干了,堂中叫好声一片,严辞镜忍着喉中刺痛,将酒杯倒置,对着身旁的人。   “严大人好酒量,在下毕守言,翰林院侍读。”   严辞镜有些意外地看着他将一酒杯喝尽,他知道毕守言,去年科举的状元,太傅毕知行的独子。   有人起哄,说严辞镜来晚了该自罚三杯,严辞镜应下,连干三杯,将气氛推到最高潮。   其实严辞镜留下来是对的,这是最直接最方便了解如今京城动向的方式。   如今最受关注的就是内侍监选皇商的事,在场的人多多少少在朝中都能说上一两句话,这一阵子商贾托情的赠礼受了不少,小到零嘴糕点,大到实木桌椅,有的连夜明珠都收到了。   “那么多家,我看着都不错,这怎么选?”   “我听说朝中有人连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方表亲都拉出来了,就因为人家做着点小生意。”   “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严辞镜静静地听着,大概懂了,内侍监选皇商当然不只选一家,座椅摆件等其他虽然利润高,但一年也换不了多少,而且这类笨重大物非大商户供应不了,而日常起居的小物什价低,但消耗大,各方争得也最厉害。   毕守言凑得近了,他问:“严大人所在的江陵,语家生意做得多,可有做皇商的想法?”   严辞镜内心十分抗拒语家做皇商,并不想回答,但他发现只要跟毕守言说话,旁人就不会来给他敬酒,所以他特意面对着毕守言,多提了几句语家在江陵修渠中的贡献。   严辞镜说完见他没反应,抬眼看去,却见他神情松散,似是在发怔。   “毕大人?”   毕守言一愣,低头咳了一声,笑道:“听闻江陵山明水秀,下雨时独有空濛的景致,要不是知道严大人在那只待了半年,我还以为严大人从小在南地长大呢。”   “什么?”严辞镜不解,但毕守言没有要解答的意思,只闷头喝茶,严辞镜也不好多问,转头就看见一个面生的男人端着酒杯走来,悄悄叹了口气。   “守言,你到底是敬了严大人多少酒啊?怎么严大人的脸红成这样?”   毕守言紧着介绍:“这位是肖氏牙行的肖墨。”又对肖墨道,“你不是让人泡了茶吗?酒就不喝了,端茶来尝尝。”   严辞镜松了口气,接过肖墨恭敬捧来的茶,道:“多谢。”   肖墨翻身坐在毕守言椅子的扶手上,黑发由玉冠高束,甩出利落潇洒的弧度,“唉,可惜我肖氏做买卖只收佣金,皇商是无缘咯。”   毕守言道:“全晔城的牙行典当行就你肖氏一家独大,就算做不成皇商,不是照样盆满钵满么?”   肖墨摆摆手:“多年难有突破,不过是勉强糊口罢了,去年进项多也是幸运,荻花街一溜的空房子同时卖出去,抽的佣金自然就多了,今年怕是再难有这种好事了。”   毕守言诧异:“财大气粗得过分了些。”   肖墨笑笑,道:“江陵语家的公子,那是真的财大气粗,一买就买了一排,跟买菜似的。”又对严辞镜说,“房子就挨着严府,严大人见过他么?听说头戴金项圈,脚踩宝石靴,出门要带二十个家奴,打赏都是用金叶子……”   严辞镜的醉意被茶水冲淡了一些,他道:“怎会如此出格?”   语方知的出格,跟排场无关,或是趁天黑闯入他房中,或是跳窗进来拥住他,再是将他压在船舱中脸贴脸……   被外人一提,严辞镜对语方知的挂念,竟像江陵的绵绵烟雨,一发不可收拾,没完没了了。   随后又喝了多少酒,是如何被毕守言送回府,又是谁帮他脱了鞋袜盖好被子,他都一概不记得了,他急于就着朦胧的醉意入睡,好在梦中见一见想见的人。   原只是一厢情愿,没想到,真让他见着了。   语方知推门进来的时候,房中一盏火烛还在摇曳,像是等候已久。   房中除了木炭灼烧的细小噼啪声外,唯有严辞镜平稳均匀的呼吸声,薄纱青帐掩去大半景致,语方知用手拂开。   未见皓齿星眸,语方知单叫这幅安睡的模样摄住心魂。   来时想着云雨,让他唇更红,颊面更艳,此刻人近在眼前他却不敢轻易打扰了,只轻拥着他,缓缓在他眉心落了个日思夜想的吻。   再低头来看,瞧见严辞镜睁着迷蒙的睡眼瞧他,唇角一勾,音色中揉进一丝欣喜,“你来了?”   语方知也跟着笑,食指指腹从脸颊滑到唇峰,“喝了多少?”   严辞镜眼睛半阖,贴着放在脸侧的手心,道:“够在梦中见你。”   醉话便是真话,语方知跟他碰着鼻尖,“让你想我便出声唤唤我,有没有?”   严辞镜诚实地摇摇头,可眼中的潋滟水光却又说清了一切,不出声不代表不想念,见了面便要时间停留久一些,他软着声音:   “现在唤你可还来得及?”   窗外两声突兀的鸟啼并没有消减语方知的兴致,这次他将吻落在严辞镜的唇上。   窗外鸟啼越发急促,床上两人的呼吸也缠得难解难分。   语方知在严辞镜曲腿的同时坐起来,小声地哄:“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了,等等我,好不好?”   严辞镜摇摇头。   语方知不能再留了,帮严辞镜拉好领口,“我很快就来找你。”   语方知下床离开。   临走前吹熄了屋中唯一一盏灯。   眼前一黑,严辞镜很快又沉沉睡去,接下来的半夜没做梦,一觉睡到天亮。   醒来时摸摸自己的唇,探探领口的衣物,还坐起来看着桌上没燃尽的烛火,最后捂着脸重新仰倒。   他还是迷糊,昨夜种种到底是真的,还是在做梦? 第121章 见面   皇上没完全依着慧妃把二皇子的教习官换成严辞镜,只是让严辞镜在二皇子上完教习官的课后,再给教教礼法,好让他不这么跳脱,能像大皇子一般稳重就好了。   礼法冗杂枯燥,二皇子听不进,严辞镜变着法来教也没教出什么成果,顶多就是二皇子不再唤他神使了,老实叫严大人了。   几天下来,慧妃觉得二皇子没什么进步,想怪到严辞镜头上,但严辞镜又是皇上钦点的,不好怪罪,于是她便想了一出。   严大人既然是江陵的官,那一定对皇上在江陵游历的事很了解,那就讲这些吧。   效果很不错,二皇子爱听故事,下了课还拉着皇上让他多讲讲旧事,皇上见他露出慕艳意,也颇为自得,一副父慈子孝的场景,看得慧妃笑不拢嘴。   严辞镜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皇上都没意见,他也只好做一回说书人了。   这天他照例给二皇子讲皇上在江陵觅得绝世墨宝的故事。   二皇子兴致缺缺:“严大人,这个已经讲过了。”   严辞镜道:“那就讲讲皇上当年微服救下走失孩童的故事。”   二皇子摇头:“听腻了……”   严辞镜道:“下官给皇子念念当年皇上在江陵所作的诗?”   二皇子咬手指:“不想听……”   严辞镜叹了口气,当年孟镜元与他一般大时,都没有这么难带,他道:“那二皇子想听什么?”   二皇子说:“昨日父皇同我说起他打仗的故事,只说了个开头,我没听全,严大人就讲这个故事吧?”   严辞镜还没说话,就被二皇子身后的女官制止:“严大人请三思!”   皇上打仗牵扯朝廷旧事和宫廷秘闻,避讳还来不及,严辞镜也不好多说,只添油加醋地放大了皇上在北境退敌的功绩,讲讲胜利后的场景。   少了跌宕起伏的铺垫,二皇子听得走了神,低着头抠衣袖上的金线。   严辞镜借他走神的功夫,干净喝茶润喉。   这是听见殿外女官道了声“公公慢走”,严辞镜抬头看去。   只见端着糕点的女官正站在殿门外,朝一个微微跛脚的太监福身。   严辞镜盯得出神,女官都进来了,他还盯着远走的太监瞧。   女官笑着解释:“那位是内侍监的公公,来给二皇子送过冬的新袄,别看他跛着,差事办得极好,连咱们慧妃娘娘都挑不出错呢。”   严辞镜恍然:“原来是内侍监的公公。”   女官笑着点头,直到二皇子叫了一下,将一条又细又长的金线,拎到她眼前。   女官看着二皇子,唉声叹气道:“作孽啊!这可是娘娘新得的蜀锦,她自己都没舍得穿,全给二皇子了,怎么就……”   二皇子嘟着嘴抱怨:“痒……”   女官哄道:“绣金蜀锦贴肤穿,就是会有一点刺,可这跟溢彩流光的色泽和寸尺寸金的工艺一比,也算不得什么了,二皇子,您身上穿的,可是宫里的头一匹,国库都没有,全仗着咱们娘娘的父亲呢!”   慧妃乃刑部尚书杨训之女,杨训竟也有了商户的托请?而这蜀锦分明来自南地……   待了两个时辰,二皇子喊着饿,女官拿来的茶水糕点都不满意,绕着大殿跑来跑去,严辞镜也没办法坐着不管,起身跟着二皇子出了门。   殿外,侍卫正护在瑞王轮椅前,以免二皇子冲撞。   严辞镜忙行礼:“瑞王。”   二皇子脆生生地唤:“皇叔!”   “哎!快快请起,严大人也免礼。”   入了冬,瑞王的脸色更差了,身子单薄地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云,唇上的色也不是康健的红润,而是咳嗽咳出来的暗红。   二皇子拉拉瑞王的衣袖,问:“皇叔进宫来见父皇么?”   瑞王点头,笑道:“已经见过了,想起儿时与你父皇在殿中温书的场景,便让人推本王来看看。”   又对严辞镜说:“方才听见严大人在讲皇上在外游历的旧事,听得本王十分羡慕,游山玩水到本王这,竟是毕生都难以实现的憾事了,咳咳——”   瑞王身体差到连晔城都出不了,靠着御医一起商量用药才勉强苟活,骑马玩乐那是想都不敢想的,这会在殿外吹了阵风,咳疾又起了,侍卫连忙推他离开。   严辞镜恭送瑞王,抬头就看见原地落了个手炉,连忙捡起来追上去。   瑞王接过手炉,感激地笑笑,道:   “严大人在江陵任官,定是有不少的奇遇,本王常年在府中养病,乏味极了,严大人若是有空,来府中走走,跟本王讲讲南地的风光吧?”   严辞镜应下,目送瑞王离开。   出了宫门,严辞镜远远看见一辆马车向他驶来,驱马的人不是杜松。   只见马夫将马车停在他跟前,冷脸说是是相爷相邀,请他登车前去。   严辞镜往旁边看了两眼。   马夫道:“严大人别担心,小的已经跟您的管家说过了,他已经回了,您只管上车就是。”   严辞镜点头,“有劳了。”   印象中魏成似乎没怎么跟他说过话,唯一一次是在徐府大堂中,魏成拿他的婚事来取笑。   人前尚且口无遮拦,人后更是正脸都不给,全是黑鹰来联系他。   今时不同往日,竟叫了马车来接他进魏府,这么大费周章,想必是要他做的事,跟往日不同。   严辞镜下了马车,被婢女引上了回廊,往大堂走去。   廊外佳木葱茏,冬梅傲雪,乱石堆叠成山,一带清流自石隙泄出,寒气逼人,回廊尽头的屋宇,三面环水,正门大敞,绕过雕花隔扇,厅中温暖舒适,没有一丝屋外的潮气和冷意。   除了严辞镜,厅中还有七八人,全都围在一字排开的桌前,帮魏成拿主意,选出质地最好的织锦。   选来选去拿不定主意,但谁都看得出来,魏成对一匹暗黄的织金蜀锦青睐有加。   这花色纹路,严辞镜觉得很眼熟,似乎跟二皇子身上的差不多。   “这织金蜀锦,严大人应当很熟悉吧?”魏成似笑非笑地看着严辞镜。   魏成的眼眶深而暗,眼珠子也暗沉浊黄,让人看不清他的情绪。   严辞镜也猜不透魏成的意思,但绝不是什么好意,只道:“织线细腻,唯有在南地特有的暖湿气候下培育的蚕,才能有如此质地。”   他给自己留足了后路,或者说除非魏成直接告诉他,这匹布就是出自江陵,否则他绝对不会主动提起。   魏成听严辞镜如此说,没有赞成也没有反对,又转过身让众人看接下来的几件瓷器。   在众人正啧啧称奇的时候,魏成径直地走到严辞镜身边,低笑道:“若本相只是为了展示这些东西,绝不会叫严大人受累跑一趟。”   严辞镜跟着做戏,惶恐道:“魏相有话请说。”   魏成伸手将桌上的托盘举过来,揉了揉蜀锦,低声道:“这件事对严大人来说,再简单不过。”   这就是不许推拒的意思,严辞镜道:“魏相但说无妨。”   魏成将托盘放进严辞镜的手里,“不瞒你说,宫中内侍监请本相举荐几家工艺上佳的民商,本相觉得这南地蜀锦极好,想帮一帮南来的客商,将蜀锦带到宫中,可对方死咬高价不松口,这般……本相也不好跟内侍监交代。”   魏成带着严辞镜绕过隔扇,指着西边小室,道:“他就等候在房中,来自江陵,严大人是江陵的父母官,他再怎么嘴硬,也总要给严大人几分薄面,就由你去替本相讨讨价,如何?”   严辞镜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直接被魏成推出了门。   黑鹰等在门外,“严大人,请吧?”   严辞镜一路无话,黑鹰不时回头瞟他,嘴里喋喋不休,说着什么严大人很得魏相青眼都是他的功劳,此事要是办得好,以后连他都要高看严辞镜一眼。   “严大人脸色怎么这么差?”   黑鹰伸手去碰严辞镜的颊面,被严辞镜偏头躲掉。   严辞镜站在紧闭的房门前不动,“魏相让黑鹰大人跟下官一起来讨价还价吗?”   黑鹰冷笑着,退后了一步。   严辞镜单手拿托盘,另一只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黑鹰刚想跟上去,就被甩回来的门砸痛了鼻子,他气得差点锤门,憋着气偷听,只听见严辞镜唤了声“语老板”后就没动静了。   左右也听不到什么,黑鹰捂着鼻子离开。   黑鹰不知道的是,严辞镜正被他口中的语老板压在桌上亲嘴。 第122章 重逢   屋内的景象实在不算雅观。   严辞镜被拽倒在桌上的时候,手上还托着装蜀锦的托盘,被语方知一拽,托盘就飞出去了,弄出太大的声响招人怀疑,语方知低头亲严辞镜的时候,还得空出一只手去接。   偏严辞镜还不老实乖巧,都羊入虎口了还抵死不从,缩着脖子躲避,闷着声叫停。   “别——”   语方知见他拧着眉,抿着嘴,看着是真动气了,连忙把他拉起来拥在怀里,哄道:“若是在自己家里,我定是要闹到底的。”   严辞镜由着语方知给他整理官袍,借喘息的机会理了理思绪,想通了来龙去脉,一拳砸在语方知身上:“你为什么要淌这趟浑水?”   语方知就势握住那只手,故作无奈道:“民不与官斗,我能有什么办法?”   严辞镜听他这么说,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只叮嘱:“魏成说你不愿意压价,你只需死咬着不松口就好。”   “那你不就白来一趟了么?”   严辞镜:“嗯?”   语方知圈着严辞镜的窄腰,边摆弄腰带边说:“魏成连美人计都用上了,我再不让利,是不是有些不知好歹了?”   严辞镜推了他一把,抻了抻衣袖上的褶皱,道:“魏成将你的蜀锦送进宫了,我不信你看不出,他有意跟你深度捆绑。”   再抬起头来,面上满是凝重,“你真的要把语家都拖下水吗?”   语方知伸手去拉严辞镜,严辞镜背手躲开,两人拉扯的同时,门外恰好响起了叩门声。   黑鹰在门外问:“两位商量得如何?莫让相爷等久了。”   外人打扰,语方知有所收敛,严辞镜也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了。   魏成进来跟语方知一番客套,严辞镜在旁默默看着。   刚才没注意,这间小室中的桌上,放着各种各样的织绣,花色样式各不相同,语方知是有备而来。   不仅如此,语方知难得地以金镶玉束发,不同于在江陵的利落装束,着暗纹锦袍,束袖的护腕夹金,翡翠扳指都带上了,看着贵气十足。   再是进退有度,知礼谦逊,没白瞎那副玉质金相。   端茶的侍女小声嘀咕,严辞镜听清了,她说的是:“不愧是首富之子,通身的华贵气派真少见。”   此时魏成因为谈价不顺利,回头看了严辞镜一眼,笑意有些冷:“严大人似乎没招呼好语老板啊?”   语方知淡淡笑着,“魏相有所不知,好丝难寻,手艺上佳的绣娘也难遇,价太低我就付不出工钱了,也不好跟我爹交代。”   见魏成脸色难看,他又道:“不如我带相爷再看看这织造?不然旁人该说我不识好歹,对不起相爷的招待了。”   魏成只好点头,随着语方知看看这死贵死贵的蜀锦到底好在哪里。   “你来。”语方知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把纸扇,越过严辞镜,指着黑鹰,道,“你来捧着。”   黑鹰站着不动,偷偷看魏成的眼色,见他没有将自己放在眼里,只好硬着脸走上来,将桌上的布捧了。   语方知殷勤地引路,“来门口这,光线足,请魏相细看这布上细致的云状暗纹。”接着他又一扇子拍在黑鹰的头上,道:“蹲下,让相爷看清楚。”   还不忘把严辞镜请过来,“严大人也看看,上好的蜀锦不配高价么?”   接下来语方知说了一堆,什么蜀锦贵气,跟宫中贵人很搭,裁衣送礼都合适,自己来一趟晔城不容易,不敢用次品糊弄丞相,还不时用扇子打黑鹰的头,让他别抖,都看不清布上的丝线了。   见魏成面露难色,语方知便说要回去跟家父商量,看看能不能把别的费用压一压,给出最好的价格。   魏成也装模作样:“那好!语老板回去也好好想想,这么高的价格本相实在不敢往上头推啊!”   黑鹰跪在地上捧着布,摇摇欲坠,他艰难道:“房中的布……”   语方知一折扇敲得黑鹰脑壳脆响,大方道:“一点心意望相爷笑纳。”   魏成得了便宜,喜笑颜开,让严辞镜送语方知出去,自己还要招待客人,就不送了。   轿外,小清惊喜道:“严大人也在。”   严辞镜颔首,后被语方知推上车,小清跟在语方知后头也想进车里,被语方知赶走。   “你去外面坐着,不许偷听!”   不给偷听正好,严辞镜正想问语方知:“你爹也来晔城了?”   语方知一进车轿就拆了护腕丢桌上,身子一歪,头就垫在严辞镜了腿上,他惬意地蹭蹭,笑道:“他没来,我骗魏成的,找个借口离开而已。”   严辞镜拍开他乱动的手,严肃道:“你真的要跟魏成做生意吗?”   语方知问:“你觉得呢?”   严辞镜想了一会,道:“魏成不是会让利的人,之前跟语家都没有合作,突然邀你进府实在蹊跷,可他在房中的说的话又不像是假的。”   “至于你……你跟魏成联系定还有别的计划吧……”   语方知抬手抹严辞镜眉心的川字,“既然猜得七七八八,怎么还这么担忧?”   严辞镜答:“语家能富贵至今,就是因为不涉朝局,不任人摆布,一旦外界接收到语家跟魏相有私交的信号,语家便会圈进朝局的争斗中,我……”   突然的沉默让语方知安静下来,他问:“如何?”   严辞镜抓了抓语方知的袖口,摇头道:“我在朝中人微言轻,遇事还不能全身而退,若语家真的卷进权斗中,我无法……”   他自在房中见到语方知,就没有笑过,重逢之喜已经被担忧冲散,饶是语方知生龙活虎地枕在他腿上,他也难以分心去想其他。   语方知坐起来,将他搂在怀里,那副肩背依旧单薄,语方知心疼极了,但还是轻松地笑着:“还没娶你过门,便要操心起未婚夫婿家里的事了。”   “还是你已经认命了?与你定终生的是个庸庸碌碌之人,只能藏在你身后躲风雨?”   严辞镜的脸被托起来,他看着语方知,心中逐渐生出丝丝缕缕的踏实感,不知是因为语方知终于来了,还是知道语方知一定会跟他站在一起,无论何事。   那夜似梦非梦的情与爱,在骨碌的车轮声中滋生,严辞镜一动不动地盯着语方知,那双含情目会说话,要什么已经昭然若揭。   语方知最先吻的,便是那双勾人的眼睛,再是鼻尖,唇峰,舌尖,吻得严辞镜连腰都直不起来,趴在他肩上吐气,又被他拥到腿上,重新捧住了脸。   “要下车了。”严辞镜按住腰上的手,缓缓从语方知的腿上挪下来。   语方知嗤嗤地笑,将他鬓边垂下来的碎发掖至耳后,“你看你,哪儿还有一点为官的样子?”   严辞镜低头看自己还穿着的绯红官袍。   语方知又说:“官袍被你穿得像嫁衣,差一个盖头就齐了。”   被“羞辱”了一路,严辞镜想着还嘴的法子,掀帘看了一眼,转头对语方知说:“车轿停在严府,究竟是谁要过门?”   说完便下了车。   语方知笑着追去,跟着严辞镜进了严府。   杜松杜砚看着一身华服的语方知,没立刻认出来,看见小清才转头唤了声:“语公子。”   三小厮跟着自家主子进府。   小清边跑边迷糊,少爷怎么进严府了?快跟进小院的时候,被杜松拦下来。   杜松道:“小清,别去。”   小清疑惑地看着杜松,发现他眼神闪躲,便问:“怎么了?你怎么没跟进去伺候啊?”   杜松揣着手,道:“不必。”又拉住要跑的小清,劝道:“你还是别去了,万一打扰了他们,我家大人性子好,不会同你计较,但你家少爷可就难说了……”   “啊?”小清被唬住了,想起语方知的臭脸,伸出去的脚缩回来,凑近杜松问,“他们在讲什么重要的事?”   “我不知道,别问我。”杜松捂着耳朵走远,留小清在原地挠头,跟杜砚干瞪眼。 第123章 落雪   晔城今年的雪来得悄无声息。   严辞镜正趴在浴桶边上,安静听窗外雪落的声音,听见杜松杜砚玩雪时发出的怪叫,便微微一笑。   可惜难得的静谧被身后水声打搅,语方知从身后抱住他,在他耳边低语,粗哑的声线听得他浑身战栗,水面也跟着颤起一圈圈涟漪。   语方知说:“杜松机灵,浴桶中灌的滚水,桌上小菜也用食盒温着,折腾再晚也不会冷了。”   严辞镜压了压嗓子,可惜声调还是不如平时清亮,他道:“杜松早就知道了,你做的未免也太过出格。”   房中修了过冬的壁炉,还铺了地暖,破损的家具全部换掉,屏风换了,连浴桶都换成更大的了,如此大费周折,不仅仅是至交好友能解释的了。   语方知说:“这宅子久未有人住,各处老化严重,重新修缮也是为了你能住得舒服些。”   严辞镜转过身,看着语方知,道:“那你呢?你的宅子修缮动静更大,不回去住了么?”   语方知一处处数着严辞镜胸膛上的红印子,道:“一个人睡冷得很。”   语方知手指触到的地方,本来被热水泡的发胀,再被他指腹一戳,酥麻感爬遍全身,严辞镜想着床上的光景,脸又烧起来。   “不能这般索取无度……”   严辞镜逃开,水哗啦啦地响,溅了语方知一脸,语方知胡乱抹了一把,再睁眼时,严辞镜已经将寝衣的搭扣系好,绕了屏风去捡地上散乱的衣物。   冬日里穿三层外三层,衣衫丢得满屋子都是,严辞镜收拾得很是吃力。   外袍、斗篷落在门口,严辞镜想起他被压在门上亲吻的情形。   室外跑一阵就浑身凉透,进了室内,最暖的就是壁炉前,严辞镜在壁炉前捡起贴身衣物的时候,耳朵都要烫掉了。   当时语方知将他抱上矮塌,贴在他耳边问他:“知道为什么在壁炉前放矮塌么?”   现在知道了,严辞镜把捡起来的衣衫都堆到矮塌上,被闪了眼睛似的,笨拙地别开头,继续去捡落在床前的里衣。   床上的褥子皱成一团,真是臊得慌,严辞镜连床都不敢坐了,蹭地站起来,又思及床上欢愉的一幕幕,几乎要两股战战。   低头瞧见床底的小布袋,严辞镜眼底闪过一丝疑色,顿了下,还是弯腰将褪色的旧布袋捡起来,托在手心,安静地看着。   布袋落在温暖的室中那么久,没有沾上一丝暖意,严辞镜握着这起了毛边的粗糙布袋,原本那股燥热劲竟是一点也没有了。   身后水声哗啦,语方知要出来了,严辞镜像怕被撞破什么似的,将旧布袋藏在手心,跑回壁炉前,找出语方知的外袍塞了进去。   “怎么不上床待着?”   严辞镜回头恍惚着,看着一步步走来的语方知,缓缓绽开一个笑,向他伸出一只手,说:“等你。”   那只手的手背映着壁炉里摇曳的火光,手心却凉得不像话,语方知紧扣着那只手带他上了塌,落帐前,看了矮塌上的衣物一眼。   “我不在的这段日子,魏成有没有为难你?”   严辞镜缩在被子里,摇了摇头,又问:“你真的要跟魏成合作吗?”   语方知顿了一下,严辞镜有些着急:“他已经将你带来的布匹送进了内宫,再不收手就来不及了!”   严辞镜的急色不像是装的,语方知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道:   “内侍监要重选皇商,魏、张明争暗斗,谁都想让自己的商户中选,最后无论是谁拿了大头,另一方都不会善罢甘休。”   礼部胡格丢命,张少秋元气大伤,语方知若真的跟魏成合作,拿下皇商,张少秋怎么也得先吐三斤血。   严辞镜坐起来,“张少秋接连败于魏成,他绝对不会放过魏成,语家是靶子,他不会轻易放过语家。”   “别担心,”语方知把严辞镜拉进被子里,道,“无论我跟不跟魏成合作,我语家都做不了皇商。”   “做皇商哪有那么容易,宫中供应,这么肥的一块肉,魏成怎么舍得丢给外人,我已经让如枯去查了,他近日跟常郡常氏往来密切,常氏是魏成母族,靠贩药发家,如今也是名声赫赫的商家,魏成有意保举常家。”   严辞镜频频点头:“所以他只是在拿你凑数?”   首富拿来凑数,语方知自嘲地笑笑:“是啊。”   严辞镜:“依你所说……张少秋举荐的商户中,也有亲属?”   “据我所知,是。”   都是一丘之貉,严辞镜恍然,想到内侍监,他道:“据我所知,因皇后丧子一事,内侍监已经换了一批人,有前车之鉴,内侍监就算要给魏、张面子,也只不过是将他们所荐的商户加入考察之列,最后皇商定谁,谁也说不准。”   而语方知在此时掺和进来……严辞镜也想通了各种关节,脸色和缓了些。   语方知:“我已经婉拒过张少秋,今日大摇大摆进出魏府,他一定看在眼里,再是我已跟南地相熟的客商联系,说清了利害关系,他们绝不会跟张少秋合作,必要时透露出有意跟魏成合作的想法。”   严辞镜:“效果如何?”   “还不错!”语方知揽着严辞镜,“听说张少秋把书房砸了。”   严辞镜莞尔:“若是张少秋最后举荐的只有一家,也太过明目张胆了,内侍监不敢用,有心之人一查就能查到,张少秋脑袋都不够砍的。”   语方知道:“可惜宫中诸事我难以插手,不然定要让常氏中选,给张少秋致命一击,逼他跟魏成彻底撕破脸。”   转头瞧见严辞镜若有所思的样子,语方知抱紧他,警告道:“你不许轻举妄动,小心引火烧身。”   严辞镜攀着语方知的肩,有话要说,语方知赶紧将他塞进被子里,把床边的烛火吹灭,恐吓道:“方才我弄时,喊着腰酸的是谁?不睡就主动坐上来,正好我还没尽兴。”   严辞镜立刻滑进被褥中。   语方知也跟着他藏进被褥中,揽着他,亲着他,想起件事,不满地问:“我让小五跟着你,就是不想跟你断了联系,为何不写信给我?”   被褥里闷,严辞镜钻出来透气,道:“小五和如枯都是你的人,我去哪,做了什么,你一问就知道了。”   语方知不悦:“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么?我寄去的信,从不见你回。”   严辞镜笑:“你要我也跟着你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类的浑话么?你也好意思让手底下的人帮你送?”   “句句属实,我还不能说了么?”语方知在严辞镜耳边乱蹭,非要严辞镜说句话哄他。   严辞镜被闹得无法,攀着语方知的肩,小声说了句:“我夜夜梦到你。”   梦什么?怎么梦?语方知反反复复问,差点要点灯去找纸笔记下来。   闹了一阵,严辞镜喊着累和困,挨着语方知迷迷糊糊睡去。   语方知静静躺着,等严辞镜呼吸均匀后,小心翼翼地掀开被子下床。   刚坐起来就被严辞镜拉住。   “去哪?”   语方知:“渴了,我去倒杯水。”   语方知披着外袍出门,门前一高一矮两个雪人等候已久。   “请主子责罚!”   语方知冷笑:“既已知晓事情败露后,我会责罚于你,为何还要如此行事?”   “如枯,我已经使唤不动你了,你走罢。”   站着的小五也扑通一声跪下来,抖落一身雪,他看了眼熄灯的屋子,压低声音道:“主子!如枯绝非刻意对严大人隐瞒情报!近日城中各处都有异动,如枯实在分身乏术!”   语方知冷眼看着小五,“你既心疼他,就跟他一起走吧。”   如枯和小五不敢再狡辩,连磕三个响头。   “滚吧,别在这里碍眼。”   语方转身回屋。   重新躺上床的时候,严辞镜还没睡,也不怕他身上冷,往他身上靠,叹道:“我还以为又是做梦。”   “我哪也不去。”语方知搂着暖烘烘的严辞镜。   严辞镜意识模糊,嘟囔了一句:“那夜来寻我,为何又要走?”   “下次再告诉你,睡吧。”语方知在严辞镜头上落了个吻。   屋里没了动静,屋外雪还在下。   小五起身去拉如枯:“走吧,主子原谅我们了。”没拉动,小五帮他拍肩上的落雪,劝道,“我也有错,我以为你跟严大人把京中的动静都说了呢,所以我就没说。”   又骂:“你怎么能违抗主子的命令呢?万一严大人误打误撞坏了主子的好事,怎么办?”   如枯脸色煞白,他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何主子从江陵回来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连情报都要我跟严辞镜汇报。”   小五赶紧去捂他的嘴,低声道:“严大人的名讳也是你叫的吗?你还不明白?严大人跟主子都睡一屋了!你还猜不出来?”   如枯掀起眼皮,见鬼似的看着小五。   小五也躁得慌,道:“在江陵发生了很多事,我以后再慢慢跟你说,你今后,把严大人当成夫人就行。”   这下如枯不仅是见鬼了,都快见阎王了。   小五叹气连连,扛着冻僵的如枯离开,边走边说:“主子跟严大人……也挺苦的,在墉山上,严大人命都快没了,主子那模样你是没见过,眼睛都红了。”   “你别动气!谁都苦,主子也苦,好不容易有个知己。”   “你也别小看严大人,他是朝官,有很多事主子做不了,只能靠严大人来做。”   如枯冻死了,颤抖着骂了句:“吵死,闭嘴!”   作者有话说:   小严心情复杂…… 第124章 宫后苑   快过年了,宫里的年味并不大,仅有的一点节庆欣喜之气,全在二皇子身上了。   二皇子盼着除夕,盼着新春,最盼不用读书。   教习官讲什么他都能扯到过年上去,书卷枯燥,二皇子心性活泼听不下去,也能理解,但连严辞镜讲的民间旧俗,他也觉得没什么趣味,还不如撕窗上的剪纸有趣。   严辞镜已经把茶壶里的茶水都喝干了,还没等来慧妃来接走二皇子。   据说是慧妃来的路上跌了一跤,人没坏,罗裙弄污了,要沐浴更衣,让严辞镜先看着二皇子。   偏这二皇子是个不安分的主,安静撕窗花就算了,突然推门跑了出去,随伺的内官吓坏了,慌不择路跟出门,在楼梯上滚了一骨碌,哎哟哟喊疼,央求严辞镜去追二皇子。   二皇子穿得圆滚滚的,像个球似的跑得飞快,还好雪上有脚印,严辞镜一路跟着乱走,过了两道内宫门才逮住二皇子。   “二皇子,跟臣回去,慧妃娘娘还在等殿下。”   二皇子拽着严辞镜的袍子,大叫:“大人,我刚才看见一只猫了!”   “二皇子想看猫,回去跟慧妃娘娘说便是。”严辞镜不敢拉扯他,只能挡在他身前。   二皇子委屈:“可我母妃不喜欢猫……”   严辞镜想起以前看过的皇宫地图,知道这里已经是宫后苑了,可一路上不说守门的侍卫,连宫女太监都没有,实在奇怪。   就这么慌神的功夫,这二皇子装乖骗过了严辞镜,在严辞镜宽袖下绕了一圈,跑了。   严辞镜想都没想,跟了上去。   一路上都没看见什么宫女,就撞见了两个行色匆匆的太监,其中还有一个跛脚,正好跟拐角的严辞镜撞了一下。   手里的托盘要不是严辞镜扶了一下,就要飞出去了。   “多谢。”   “公公慢走。”   严辞镜折了折袖子,目送跛脚的公公走远后,重新踏上寻找二皇子的路途。   渐渐地,红砖绿瓦的宫殿少了,碎雪扫开清出一条甬道,两旁万白从中一点红的是梅。   严辞镜看见白石围栏隔出大片镜一般的湖面,还听见隐约人声,还有人唤二皇子。   听着像是宫中女眷的声音,严辞镜转身离开,回避的时候,一身黑影一闪而过。   怪了,严辞镜分明看见树后站着一个人,一转眼竟然不见了。   “严大人!”   抱着猫的二皇子跑过来,当着所有人的面,叫住了严辞镜。   “大胆!此地也是你一个外朝官员能进来的吗?!”   严辞镜跪地行礼,“下官——”   “放肆!你可知你冲撞了谁?”   左一句训斥又一句训斥,严辞镜竟是连话都说不得了,而二皇子抱着猫在角落玩得正开心,不知道自己把严辞镜害惨了。   “太后娘娘,这位大人也太不知礼数了,胆敢冲破外围的宫女闯进来,皇后娘娘身子也刚有起色,万一再冲撞了……”   “萍儿。”皇后魏宛嫣由侍女搀扶着,挡在了那名宫女前面,对太后说道,“母后,我乏了,走罢。”   太后抬眼盯着自己的亲侄女,盯了好一会,才慢悠悠转身,“走罢。”   临走前又问:“那是谁?”   萍儿答:“回太后娘娘,是慧妃娘娘嫌宫中教习官不好,特意请旨召进来的状元严辞镜。”   “状元?”太后吊眼一眯,讽道,“我大殷的状元竟会如此不知礼数?”   严辞镜跪得双膝冰冷,沉声道:“请太后娘娘治罪。”   太后冷哼,嫌恶地看着伏地的人,道:“你可是半年前那位在户部任职的严侍郎?”   “是。”   太后冷笑:“听说你卷入科举舞弊一案,皇上怎么会让你这种罪臣来教导二皇子?”   严辞镜道:“真正的罪臣已流放。”   太后气得抖了两抖,一点青灯礼佛的沉静气质都没有了,严厉道:“以下犯上,掌嘴。”   “母后不可!”皇后扶着太后,“严大人是朝官,犯了错自有御史台来指出,万不该由后宫管教!”   太后瞪着皇后,从严辞镜出现开始,她就一再忤逆自己,现在是怎么也忍不下了,指着严辞镜:   “皇帝处自有哀家去说,打!”   谁敢不听太后的?两个太监上来齐齐扣住严辞镜的肩膀,逼他把脸抬起来。   一看见那张脸,太后差点把手中的佛珠砸出去,隐忍着怒气,“慢着!”   “用钉板。”   在场的人都把头埋起来了,以便藏住惊愕的眼珠。   用钉板掌嘴……嘴巴烂,脸也要烂了,严大人真倒霉,可惜了那副好样貌,今后折损了面目,怕是连仕途也要毁了。   “皇后!”太后连仪态都不要了,严厉地瞪着还要劝阻她的皇后,“记清楚你的本分。”   “给哀家打!”   “慢着!”   所有人顺着车轱辘声,朝严辞镜身后看去。   只见瑞王淡笑着:“身体不便,就不向母后行礼了。”   太后按捺着怒火,没好气地看了瑞王一眼,“你来干什么?”   瑞王咳了两声,“本王不知一向知礼谦逊的严大人因为何事惹怒了母后,可现在不是责罚的时候,皇兄急诏,要严大人进殿觐见。”   太后还是没有要松口的样子,瑞王又道:“母后大可继续扣押他,到时误了皇兄的事,严大人还会被扣上抗旨不遵的罪名,数罪并罚,正好赶在年前摘脑袋。”动动手指,让人把严辞镜带走。   严辞镜一走,瑞王装模作样咳嗽两声,道:“宫后苑冷得很,本王体弱,就不奉陪了。”   太后面子上挂不住,被嬷嬷扶走。   皇后魏宛嫣让人把二皇子带回慧妃宫里,而后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请罪的萍儿,道:“守在外侧的是你,你为何不拦着严大人,由他闯进来冲撞太后?”   萍儿浑身发抖:“严大人跟着二皇子,奴婢只是……只是想替娘娘出口气,没想到太后娘娘会如此生气……”   魏宛嫣脸色煞白:“替本宫出气?慧妃何曾惹过本宫?”   萍儿咬牙切齿道:“慧妃狐媚,进宫后跟在娘娘身边夺了娘娘的盛宠,生下皇子,如今娘娘丧子,她从不来探望,还带二皇子去御书房截皇上,现如今还要给他的孩子找什么状元来教,奴婢实在气不过!”   魏宛嫣看着严辞镜离去的背影,叹气:“所以你想借羞辱严大人,来下慧妃的面子?严大人何其无辜……”   事情的走向是谁都没有想到的,萍儿已经预料到自己的结局了,抱着魏宛嫣的腿,哭道:“娘娘!奴婢以为最多罚跪,没想到太后要用钉板掌严大人的嘴!奴婢真的没想到啊!”   魏宛嫣自小就离开母家进了丞相府,后来又进宫跟在当时的贵妃,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身边,什么都是见过的。   若今日闯入宫后苑的是旁人,太后都不会这么生气,可偏偏就是严大人……   旧事不必再提,魏宛嫣冷道:“今日之事,谁敢传出去一句,本宫决不轻饶。”   严辞镜在雪地上跪了许久,袍子都湿了,被瑞王身边的人扛着走了一阵,腿脚灵活起来后,他就谢绝搀扶,自己走了。   他心中奇怪为何皇上会让瑞王传话,但还是顺着台阶下,说:“官袍脏了,不可殿前失仪,待下官去换一身衣服,再去面圣。”   瑞王笑道:“殿前失仪没有假传圣旨的罪过大。”   严辞镜惶恐作揖,瑞王扶住他,指着前方宫门处,那里站着一个揣着手的人。   “本王也是受人所托,要谢就去谢他吧。”   作者有话说:   严辞镜:倒霉倒霉倒霉 第125章 太傅   宫门外站着一个人,严辞镜连魏成都猜了,就是没猜到是他。   “毕修撰。”严辞镜朝毕守言作揖。   毕守言连忙摆手,又对瑞王说:“下官不敢进内廷,多谢瑞王出手相助,帮下官把严大人带出来,要不然可真要耽误事了。”   瑞王点头:“小事,本王儿时由太傅授学,教导之恩无以为报,帮你也是应该的。”   两人的对话,严辞镜听得云里雾里,不好插话询问,跟着毕守言送走瑞王后,他才将心中的不解说了出来。   毕守言入翰林侍学,比严辞镜官位要小,平日没有碰面的机会,两人唯一的交集就是那日宫外聚会,严辞镜不知道毕守言今日之举,是为了什么。   对此,毕守言温声道:“严大人不必思虑太多,不过是太傅大人看过严大人的述职文书后,有诸多不解,这才让下官来请。”   “二皇子的随伺说严大人追殿下去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o m 下官一路找去,被宫后苑的侍卫拦住了,别无他法才求助于瑞王。”   宫后苑的把守?严辞镜闯进宫后苑时,并没有看见什么侍卫。   毕守言解释道:“此番也不全怪严大人,听说有女官找了只猫来给皇后逗趣,结果没看住,猫跑了,几个宫女没找着,支开了守门的侍卫去找,这才让严大人误闯。”   严辞镜明白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宫中发生的事又不便跟毕守言多说,只道是毕守言来得及时,不然他还在宫后苑中乱撞。   想起毕守言来找他的原因,严辞镜又问:“述职文书……有何不妥?”   毕守言闻言一笑:“严大人多虑了,只是太傅大人对严大人文书中所列的几项治水之策很感兴趣,想请严大人前去一叙。”   严辞镜点点头,看了毕守言一眼。   同为状元,毕守言比他要知进退得多,姿态端得低,却又不让人轻看了他,如此行事风格跟其父毕知行的教诲分不开。   不过毕知行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可毕守言却是温润如玉,很是亲和。   到了文华殿外,严辞镜辞别毕守言时,被他叫住。   “天冷,严大人膝处的衣物一直湿着易患骨寒。”毕守言从袖中拿出一张干帕子,蹲下来帮严辞镜擦拭。   “我自己来就好。”严辞镜躲了躲,没躲过,只好由着毕守言帮自己擦袍子上的水渍。   面见太傅,衣冠不洁,视为不敬,严辞镜感激地看着毕守言,向他伸出一只手,拉他起来。   毕守言淡笑着,把帕子收进袖中,拉着严辞镜的手站起来。   严辞镜感觉到他的手被握了一下,随后听毕守言说:“严大人手很冷。”   “今日多谢。”严辞镜把手收回来,拜别毕守言,独自进了文华殿。   太监在前面引路,严辞镜默默跟着,被引进一间耳室中。   殿中人员稀落,还没有到只能在耳室待客的程度,个中深意要见了太傅才知道,严辞镜没有犹豫,推门走了进去。   室中,毕知行听见声响后立刻抬头,毫不掩饰地打量着严辞镜。   “太傅大人。”严辞镜行了大礼。   毕知行端坐着,受了这份叩首知礼,面庞上的沟壑并未消减他的威仪和气势,他没让严辞镜立刻起身,道:“这礼,行得是否憋屈?”   “太傅大人救命之恩,下官无以为报。”严辞镜因科举舞弊案入狱时,多亏毕知行在朝中以退为进,才让他有脱身的机会。   毕知行不为所动:“你要谢的,另有其人。”   严辞镜知道是语方知请毕知行出马的,但他们之间是怎么认识的,严辞镜不知道,也不敢跟毕知行打探。   今日毕知行叫严辞镜来,并不是为了掰扯旧事,他让严辞镜坐下,挪了簿文书过去。   “严大人看看这个,就明白今日为何让你叩首了。”   严辞镜看着橙黄封底的薄子,颇为眼熟,翻开一看,熟悉的字迹让他后背发麻,他看着文书上被涂抹掉的大片痕迹,哑口无言。   终于明白为何毕知行这么一个刚正不阿的人,会越过文华殿里的众人,独独让毕守言去唤他,也明白为何见他是在掩人耳目的耳室了。   “太傅大人,下官……”   “严大人,你这文书一旦被有心人拿捏,就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这文书中写了什么?修渠治水的策略参考前人,前人是谁?参考了多少?了解了多少?年轻的同僚不知道,文华殿中的老狐狸一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严大人,江陵是个非常敏感的地方。”   “有关前人的事,提都不能提,明白吗?”   严辞镜捏着文书,道:“是下官的疏忽。”   毕知行叹了口气,道:“述职文书要上达天听,必须经过翰林院审核,吏部年终考核也要看述职文书,你有几条命能丢?”   之前的话算是严厉的批评,现在毕知行说的,更像是长辈对后辈的无奈叮嘱。   严辞镜看着被销毁的文书,沉默不语。   文书早就被截下来了,那么之后皇上看到的文书……   “是我叫人重新写了一则,抹去有关前人的字眼,将江陵治水抗灾的功劳,全都算在你一个人的头上,自吹自擂好过招人怀疑。”   在毕知行面前,严辞镜觉得自己似乎是透明的,他并没有说什么,只不过呈上了述职文书,毕知行就知道了他所有的心思和行动。   他不是不谨慎的人,他想以江陵治水之功,试探皇上对旧臣的态度。可当日面圣时,皇上根本没提他文书中的治水之策,更别说什么旧臣了,他以为是皇上没注意,原来文书早就被换了。   毕知行道:“为官最忌急躁,成事唯恐冒进,你带上文书走吧,下回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我绝不会再出手。”   毕知行的话不可谓不严厉,可一旦联想到可能会发生的事,严辞镜觉得毕知行让自己在雪中再跪上一两个时辰,他也不敢喊冤。   他心有余悸,但却不能不迎难而上,道:“下官受教,今后定会谨言慎行,小心行事。”   毕知行一听这话,气不打一出来,叨叨半天还是不收手,真是倔强。   语方知不放弃是因为杀父杀母之仇,严辞镜这般又是为什么?毕知行问他:“你为何要执迷不悟?”   严辞镜不敢隐瞒毕知行,道:   “收留养育之恩,没齿难忘。”   作者有话说:   小严在宫中受了委屈,下章就让小语哄哄他 第126章 疗伤   严辞镜跟语方知同吃同住,杜松已经见怪不怪了,最大的变化就是,他伺候严辞镜的机会少了很多,比如大早上的,他就不能端着热水进门,得在门外交给语方知。   这天他照旧候在门外,将热水端给语方知后,打算低头离开,刚转头语方知就叫住他了。   “阿松,我且问你,昨日严大人在何处跌了一跤?”   杜松疑惑道:“我在宫外候着严大人出来,一路回府进房里,并没有看见严大人跌倒啊!”又担忧道,“语公子,我家大人如何?要不要叫大夫?”   语方知答:“不必,昨夜已帮他擦了药酒,淤青消了不少。”   送走杜松,语方知进屋,看见严辞镜起来了,坐在床沿,揉着睡眼等他。   他快步走去,将帕子递给严辞镜,问:“昨日宫里发生了什么?”   严辞镜手一顿,后用帕子捂着脸慢吞吞地擦着。   “脸都要搓没了。”语方知挨着他坐下。   严辞镜噗嗤一笑,把帕子搭在水盆边上。   平时这时候语方知会伺候他穿衣,今日俨然不动,像是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他只好把在宫后苑里的事情说了。   他预想过语方知知道后,会大骂太后喜怒无常,或是追问为何瑞王敢假传圣旨救他,没想到最后是自己被骂了一顿。   “宫后苑是什么地方?你也敢抱着侥幸心理进去?私闯后宫的罪名还不够大么?要是被扣上个私通宫女私通后妃的罪名,我该如何捞你?”   严辞镜狡辩道:“内侍监不在外朝,凭我外臣的身份,如何能接触到内侍监?”瞥见语方知抱胸看他,他赶紧找补,“恰好碰见了内侍监的人,不算白去一趟。”   语方知的脸又冷又硬,堪比屋檐上垂下的冰凌,嘴也像是被冻住了,话都不愿意跟严辞镜多说。   严辞镜可算是有点不安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抓着膝盖处的袍子,灵机一动,垂着头道:“宫后苑铺的鹅卵石,跪化了雪,膝处就硌着小石,后来出去,还是瑞王的人扶着,才好走。”   听见语方知轻叹息,严辞镜继续,“膝盖疼,衣袍也湿了,风一吹就是刺骨的冷,要是……”   语方知问:“什么?”   严辞镜声音越说越轻:“要是你在——”   语方知没吭声,起身蹲在严辞镜身前替他穿袜。   严辞镜着的衣衫很轻薄,覆在膝上透出青紫的伤痕,语方知静静瞧着,瞳色幽暗,叫人辨不出是杀气还是生气。   “早就不疼了。”严辞镜牵着语方知的手,交叠覆于膝上。   疼过了自然不疼。语方知掌心下就是膝盖处的瘦骨,硌手得很。   膝处隐隐透出药油的辛辣味,那股子心疼劲也没消,语方知紧紧地握着严辞镜的手,“自打你见了我,身上就没有一出好肉,墉山之后,我以为有我庇护,你再也不会受伤,结果……你说可笑么?”   “寻常人也会磕了碰了!养几天就好,不必小题大做。”   严辞镜把语方知拉起来,反被语方知推倒在床上。   语方知撑在严辞镜头两侧,一副胁迫之势,“你伤了痛了从不与我说!昨夜我无意间碰到,听你倒吸气我才知道严重,瞒我?做了一回知己,怎么连兄弟都不如了?”   严辞镜叫他眼中的那抹痛色摄住心魂,狡辩偃旗息鼓,心中不安,更是不忍,他诺诺地,“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不想让你担心……”   语方知掐他脸蛋,冷笑,“以为你允我疼你爱你,今后不说甜甜蜜蜜,也该是举案齐眉,现如今你又受了伤,还欺瞒我,你当我是什么了?”   他心疼极了,又追问一句:“你心里究竟有没有我?”   严辞镜握住他的手,紧紧地握着。   昨日膝处的刺痛感今日没有,原来是藏起来了,就藏在胸口,就发作在此刻。   他又伸手抚了抚语方知的后心,轻声道:“以后我再也不瞒你,事事都与你说,好不好?”   受伤的是他,怎么最后还要他哄?语方知虎口卡着他的下巴,低头亲吻他,一次比一次深入,像是要一次尝够唇齿相依的滋味。   严辞镜被咬得舌尖发痛,他挣开语方知的手,小口小口地喘息,湿漉漉的眸子像是求饶,抓着语方知手腕又像是祈怜。   语方知心软嘴硬,凶恶地威胁:“下次我也叫你尝一尝锥心之痛才好。”   严辞镜捧着他的脸,很快回答:“不会,你武功深不可测,全晔城都少有敌手,你不会受伤。”   又喃:“不会的,你不会的。”   再说真的要吓着了,语方知不敢再开玩笑,哄道:“我不过说胡话唬你,你就吓成这样,可知你是真心悔了,这便够了。”   严辞镜许是真的怕了,不想再说下去,推着语方知起身,没穿鞋就急着站起来,“我该、我该更衣了。”   语方知哄严辞镜先把鞋穿上,替他拿来衣衫。   穿裤的时候,语方知又瞧见膝盖,道:“行事的时候,让你跪着还得在膝处垫层被子,就怕你万一再蹭唔——”   严辞镜死死捂着他的嘴:“好了好了,此事是我冒进了,不许再提了!”   语方知果真不再说了,拿了外袍抖搂开,“抬手。”   哪有这样的小厮?又凶又急,勒紧腰带像是要把他憋死,严辞镜低头一看,其实是语方知紧紧抱着他。   “之前的事就不说了,接下来,万事小心。”   严辞镜缓缓把下巴搭在语方知肩上,点点头,“你也是。”   “放心吧。”语方知抚着严辞镜的背,“依你说的,这几日宫女出宫采办,我早已命人在各铺子里等候,拿着你给的画像逐一比对。”   严辞镜问:“典当行呢?”   语方知答:“当铺我已经派人去了,至于肖氏牙行,我亲自走一趟。”   严辞镜嗯了一声:“毕竟是宫中带出来的,一般当铺开不起价,很可能在肖氏牙行。”   还是不放心,严辞镜叮嘱:“你这几日假意应承张少秋,千万不要让魏成知道。”   语方知点头:“张少秋比魏成还能摆谱,我都没见到他的人,只跟他手底下的人接触,一起喝了几回酒才骗出织锦样品。”   回头看看天色,道:“行了,你该进宫了,该去给小崽子讲课了。”   严辞镜突然笑了,扳正语方知的脸,轻声哄着:“跟孩子置什么气?”   语方知反捏着严辞镜的下颌要亲,被严辞镜躲掉。   “要迟了!”   语方知压得严辞镜微微后仰,只听他道:“怕迟啊?好啊,今日我便亲自送你,在车里有的是时间亲近。”   虽说里两人是一起出的门,但语方知也没能在车里跟严辞镜厮混很久,到了半路就被严辞镜推下车了,转身便是肖家的当铺。   语方知本想亲自出马,但严辞镜说他的样貌在京中太招眼,还是让如枯来吧。   当时语方知还反驳了,说是乔装一番也没什么,没想到光站在店门口就原形毕露了,肖家少家主肖墨亲自出门迎接。   好房好茶招待,就怕语方知皱眉,客套一番后,肖墨捧来一大本房契样本,殷勤地问:“语老板这次置办宅子,可是有什么喜事啊?”   谁说要置办宅子了?想是上次让小清来买荻花街的房子,给人留了个人傻钱多的印象,这次一来就又被怀疑买宅子。   语方知只好一面翻着薄子,一面看沿街走过的人。   肖墨是个人精,立刻着人拿铺子图契上来,道:“语老板这次想买铺子?”   “是,好事将近,买铺子做彩礼。”   这话一出,讨了满屋的恭喜贺喜,肖墨的那模样像是恨不得立刻能闹洞房了。   楼下形形色色的人各行其道,自然是不知道楼上的热闹了。   如枯就在楼下假模假样地混在人群中观察者,很快就看见一个扎着螺簪的粉脸女子提着竹篮进来。   鹅蛋脸,细眉长眼,模样白净,但眉宇间凝着愁云。   如枯一看便知,这是严辞镜给的画像上的人,瑛贵人的贴身侍女,碧儿。   瑛贵人和静嫔是胡格的的女儿,静嫔给皇后进献假补药害得皇后落胎,进而拉扯出礼部胡格以次充好,愚弄皇家的丑事。   如今瑛贵人虽然没被牵连进去,但也十分不好过,在宫中受尽了冷眼,为了上下打点,瑛贵人不时让侍女碧儿拿首饰出来换钱。   为了能蹲到碧儿,语方知在各处都留了人,他想的没错,碧儿会来最大的当铺。   此时如枯眼睁睁看着碧儿从篮子中,万般不舍地拿出金步摇,跟掌柜来了好几回合的拉扯。   “你当不当啊?”   “当……”碧儿撤了手,攀在柜台上,眼巴巴地看着掌柜把金步摇收进盒子里,扣上扣,贴好封条,再走回来,递给她一张当票。   如枯该上场了,默默跟在碧儿身后,跟着她出了典当行。   如枯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碧儿身后,将包袱一展,姑娘两个字还没说完,碧儿就被吓得大叫,蹭一下跑出了巷子。   “姑娘!低价出蜀锦!要不要啊?”   碧儿呜哇大叫,头也不回地跑了,如枯正要追,被人拦下。   “强买强卖?你主子不是商人之后么?怎么你半点经营之道也不懂?”   如枯绕开幽素:“去去去,别打岔。”   幽素夺了包袱,娇美一笑,道:“交给我吧,保证全都塞进那女娃的篮子中。”   如枯半信半疑,但幽素似乎胸有成竹,不过女子之间也许更好说话,如枯只好让她出马,自己默默跟在身后听。   只见幽素飞快挤出两滴眼泪,背着包袱挤了碧儿一下,还落了个胭脂盒在碧儿脚边。   “哎!你的胭脂!”碧儿捡起描金画绿的胭脂盒看了一眼,小声嘀咕,“真好看啊……”   幽素转身,抹着眼泪道谢,接过胭脂盒,看了碧儿两眼,道,“这东西原本我要拿到河边扔的,但我见你喜欢,你喜欢就拿去吧。”   碧儿不敢,连连摆手。   幽素也不强求,道:“负心汉拿来哄我的东西,不要也罢。”高举起手就要砸。   碧儿舍不得,又不好出言劝阻,可惜地看着胭脂盒。   幽素哭了两声,把胭脂盒塞进碧儿手里,“好姑娘,我不舍得扔,你替我扔了吧。”   碧儿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   收了人家的东西,碧儿可不好意思了,找出帕子给幽素擦眼泪,又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幽素用哭腔说了个芳心错付薄情郎的故事,哭着喊着要跟臭男人一刀两断。   “你看!”幽素把包袱打开,“这些蜀锦,全是那臭男人拿来哄我的,姑娘我缺这点买布钱吗?竟拿几匹布就想把我打发了?笑话!姑奶奶我立刻拿剪刀绞烂了去!”   碧儿赶紧拉住幽素:“哎哎哎!好姐姐,这布也让我替你绞了罢?”   听到这,如枯转身离开,替他要去回禀语方知,任务已完成。 第127章 请君入瓮   语方知在当铺跟肖墨周旋,瞟到窗下如枯的身影,料想事情已经完成,他也收拾收拾要离开了。   “行,那这两个铺子我要了,小清,付账。”   肖墨笑逐颜开:“语老板爽快,我也不跟语老板耍滑头,给您削个价。”又不忘推销别的,“铺子置办了,人要吗?手脚伶俐、嘴皮子利索,老实能干的都有,您看,您要什么样的?”   语方知摆手:“暂时不必,肖老板,我先走了,下回有空一起吃酒。”   出了当铺,语方知寻了个借口支开小清,让如枯跟在身边汇报。   “主子,属下一直派人跟着,亲眼见到瑛贵人的侍女碧儿带着布匹进宫了。”如枯继续道,“只等内侍监看到瑛贵人穿在身上的蜀锦,便再也不会考虑张少秋举荐上去的商户了。”   如枯胸有成竹,语方知却沉默不语,正细想严辞镜在宫中的举动。   严辞镜在宫中撞见内侍监的人时,借机在对方袖中落了一封信,信上写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瑛贵人之父胡格就是因为以次充好落罪,瑛贵人穿在身上的锦衣,又与呈上来要做挑选的布匹样式一样,内侍监看见了,自然有所顾虑。   语方知问:“地方找到了吗?”   如枯点头:“已经叫人守住了,等皇商定了以后,就立刻将苍山之下的秘密透露给张少秋。”   一记请君入瓮,语方知筹措妥当,只等所有的事情朝他预想的方向发展。   可真有那么顺利吗?   严辞镜发现事情的走向不太对了。   碍于宫规,严辞镜不能自由出入内廷,但跟在二皇子身边,能走动的地方多了,也远远能看见些在外走动的娘娘。   一个赛一个的国色天香,锦衣华服,气质非凡,严辞镜像是看愣了的模样,还是二皇子身边的太监低声提醒,他才知道自己的目光有多么肆无忌惮。   跟二皇子告罪离开,严辞镜差点撞上一颗歪脖树。   “严大人可是有雪盲之症?”   严辞镜抬眼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回头才看见人。   “毕修撰。”   毕守言笑着:“下官远远看着严大人伫立不动,像是雪盲看不清了,但现在看来,倒不像是雪盲,像是认不得路?”   严辞镜顺势接下去:“是,晔城冬日的雪连绵不绝,刚扫清就又覆了层薄的,到处是白茫茫一片,刚从殿中出来,确实有点辨不清方向。”   他又问:“毕修撰,你来是……”   “下官正好要去文华殿,就不叨扰了。”毕守言看得出严辞镜现在有事要忙,自请离开。   等毕守言离开,严辞镜伸手进袖中,探了探二皇子的长命锁。   随后,他朝远处走来的一面熟男子跑去。   “谢指挥使,下官弄丢了二皇子的长命锁,可否请你派人在宫中各处找一找?”   长命锁就在严辞镜身上,在宫中怎么可能找到,侍卫大肆搜寻的举动渐渐引起了其他人的主意,严辞镜进不了内宫,但消息能传进内宫。   最先知道的当然是慧妃。   慧妃勃然大怒,指着严辞镜,大骂:“二皇子的东西你也能弄丢?那可是皇上亲赐的!找!立刻去找!”   严辞镜伏地:“娘娘,各处都找遍了,长街上的雪都翻遍了,许是被什么人拿错了。”   慧妃尖声道:“长命锁上有名字,怎么可能拿错?要是真有人捡到了,怎么可能不上交?”   慧妃在殿中徘徊,焦急道:“再查不到,就要传进皇上耳朵里了……”   “定是哪个见钱眼开的小蹄子私藏了去!”慧妃说风就是雨,“来人!给本宫搜!后宫各处都给本宫一寸一寸找仔细了!”   慧妃的举动连太后都惊动了,旁的她不管,听闻跟严大人有关,冷哼了一声,低骂:“贱蹄子,惯会生事!”   除了太后,还惊动了其他宫妃,地位低的不敢吭气,眼看着自己的屋子被繁乱,地位稍高些的卖个好,让人搜了自己的宫殿,还派人帮慧妃一起找,不仅出人还出办法。   后宫惯会看碟下菜,有母家庇佑的不敢惹,受宠的不敢惹,那没人庇佑又不受宠的,不就成为众矢之的了吗?   矛头很快指向了姐姐和父亲刚落罪的瑛贵人。   瑛贵人如今不受人待见,为了打点连像样的首饰都卖了,偷了长命锁去卖也不是不可能,再是有人说见到碧儿在宫中各处走动,没准长命锁就是她偷的。   瑛贵人住的地方跟冷宫住的地方没什么区别了,突然挤出一群太监嬷嬷对她大肆谩骂,她再也受不住了,大哭起来。   后宫那点事传到皇上耳中大事化了,还是他看见谢玄带人在长街上来回巡逻,叫过来一问才知道出了什么事。   没人敢替瑛贵人说话,瑛贵人就自己说,跪在皇上面前声泪俱下。   “皇上,臣妾不是小偷!臣妾知道是谁!她们欺辱臣妾,连臣妾过冬的新袄都要抢走!现在又来栽赃陷害!她们是故意的!”   ……   严辞镜就在御书房外,听瑛贵人的哭声传了出来,他知道事情到这里可以了结了。   雪已经停了,严辞镜偷偷将长命锁落在了树下的薄雪中。   身后,毕守言看到了一切。   但毕守言猜不出为什么严辞镜要自导自演长命锁丢失案。   宫外,语方知坐在车轿中等候。   人来没来,他便叫如枯进来。   “听闻我朝太后不涉俗事,想必性情温和好相与,怎么死咬着严大人私闯内廷的事不放,罚跪就算了,连他的脸都想糟蹋?”   “没道理严大人要在魏成处受窝囊气,进了宫还要在魏成胞妹处受折辱,这老太婆,自己一身烂账还没清干净,给旁人下绊子倒是干脆。”   “如枯,你去查查那太后的底细,让我也听一回深宫秘闻。”   如枯领命退下,掀帘的时候正好看见严辞镜,唤了声严大人。   严辞镜没听见两人在轿里的交谈,还想着宫里的事。   语方知一改沉色,将严辞镜拉到身旁坐着,道:“瞧你的神色,事情很顺利?”   严辞镜笑:“宫里热闹得很,本来还担心内侍监看不到碧儿拿回宫的布料,现如今不止内侍监,连皇上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作者有话说:   我说太后嫉妒小严的容貌,信吗…… 第128章 外援   宫中消息传得快,宫外也不遑多让。   皇商的匾额还没赐下来,大街小巷都知道得差不多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前去道贺的不少,常郡常氏赚足了颜面。   常老板高坐于马上,满面红光,就差把皇商两字刻脑门上了,偏他经过茶楼时,还得意洋洋地哼了一声。   楼上的语方知挨着窗坐,看着是真心替常老板高兴,举着酒杯隔空庆贺。   语方知不在意,小清在意得很,等人走远了,狠狠地啐了一口,啐完,揣着手,偷瞄了几眼语方知,嘴里叽里咕噜也不知道在说什么,总之不是好话。   “行了!再翻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语方知随手把酒杯里的酒水撒了,无奈道,“谁叫你跟常氏的人打赌了?能不能大气一点?”   小清气不过:“平日只听说常郡常氏卖狗皮膏药,如今怎么就做起布匹生意了?还赢了我们……肯定是有内幕!”   说完又转溜眼珠子觑语方知:“定是少爷死咬着价不肯松口,人家不愿意跟我们做生意了!”   语方知听笑了,掷了一把瓜子过去,“你就这么想做皇商?”   他想跟小清说做皇商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荣耀,却见小清低头捡地上的瓜子,嘴里嘀咕:“少爷,你要上京的理由就是要竞选皇商,如今做不成了,老爷要催你回江陵怎么办呀?”   语方知问:“你原来不是挺想回江陵的么?”   小清摇摇头,委屈地看了语方知一眼,“江陵是个伤心地,我不愿回去了。”   小清这么说,语方知是知道原因的,当初心心念念的玉凤已经嫁给语万千做第十九房侍妾了,小清心灰意冷,是铁了心要跟语方知上京的。   语方知也不太会哄人,随意抛了袋银子过去,道:“跟外人打赌输了多少,我替你赔了。”   “少爷……”小清感激涕零地看着语方知。   “别!”语方知听见了楼下的车轱辘声,边走边说,“小钱而已,拿去玩,今天别来招我就行。”   小清瘪嘴点头,眼看着语方知下楼,又捧着钱袋小跑至窗边往下看。   没看见什么,就看见语方知飞快跳进车轿中,接着车轿打晃了好久。   车轿中的人他一猜就中,是他们的江陵知府,严大人。   “皇商落选,严大人也不安慰安慰我,净掀帘看风景去了。”   严辞镜听得莞尔一笑,把车帘放下,低头看着歪在自己腿上的语方知,道:“魏成都没把你语家荐上去,没有参选,又何来落选一说?”   何况他观语方知的神色,失落是装出来的,还有心思玩他的发梢?惬意才是真。   严辞镜道:“我一路过来,你铺子里的掌柜似乎很是失望。”   个中关窍他们已经心知肚明,但旁人是不知道的,语方知满不在乎道:“是啊,他们比我还胜券在握呢,所以我今日就不在他们眼前晃悠,随他们怎么编排我。”   严辞镜接道:“猜你心灰意冷?懊恼生气?今日最生气的,不该是你。”   语方知跟严辞镜对视一眼,道:“今日真是巧了,胡格要离京流放了,张少秋怎么只顾着自己生气,连往日情谊都不顾,也不送送行?”   马车一直在颠簸,严辞镜扶了扶语方知的肩,又顺着衣襟往上,替他整理耳边的碎发,问:“所以你替张少秋做了‘嫁衣’,派小五去送胡格?”   语方知抓过严辞镜的手亲了亲,笑道:“我正打算告诉你呢。”   严辞镜答:“我只是觉得奇怪,为何今日驾车的是如枯不是小五,方才听你说到送行才反应过来。”   知心人难得,语方知触动之余,又不免担忧严辞镜不理解他,沉默地握住了耳畔那只手。   “胡格当年被调职离京,就是因为没有明确跟孟大人割席,胡格今日做错了事,你无法助他脱身,但也不会袖手旁观。”   语方知笑着把那只手拉到心口处放好,道:“不过是派小五护他一段路罢了,怎么说得我像个大好人似的?”   严辞镜浅浅地笑,他赞同语方知的做法,笑完了,又道:“你不必担心其他,不过我倒是觉得你替你爹报仇很是卖力。”   语方知一愣,借亲吻严辞镜的手背躲开他探究的目光。   他差点忘了,当初是他跟严辞镜扯谎,说他替孟大人报仇是受语万千所托。   语方知看着严辞镜专注帮他整理衣襟的模样,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坦白真实身份。   总不能藏着掖着一辈子,但现在不是好时候,再等等吧……   好在严辞镜也没察觉到什么,很快就转移了话题。   “我以为傅大人要见我,会邀我进府,没想到是在大理寺。”   去年江陵发生了很多事,其中剿匪、罗生叛逃,两件事的卷宗都要送往大理寺审核,卷宗中很多细节都因为涉及到旧事,所以在交上去之前,严辞镜把很多细节都隐去了。   此举不耽误案情,但有心人一看便知,现在傅淳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像是并没有发现其中的不妥之处。   语方知想起之前被关进大理寺牢狱时见到的傅淳,道:“傅大人年事已高,若他不愿再深究旧事,我也不会勉强。”   严辞镜并不了解傅淳,只道是看看再说。   车轿已停,语方知率先跳下来,再接着扶严辞镜下车。   早有寺正等候在门口,迎严辞镜进去,“见过严大人。”严大人旁边这位……很是眼熟,他多看了两眼。   说是随伺的小吏吧,相貌举止也太出众了些,跟在严大人身后,气势上却又不矮严大人一头,两人站在一起竟看不出尊卑。   “严大人,请。”寺正将两人引入小室,门一关,傅淳的笑声渐渐传出来,寺正诧异地走远。   不止寺正诧异,严辞镜也诧异,来之前语方知说过傅淳和语万千是旧识,但没想到那么好,傅淳完全把语方知当成亲近的晚辈,又搂又拍的,还叫语方知去他府上去吃饭。   好在语方知还没忘自己跟来的目的,闪到严辞镜身边,说:“改日晚辈再登门拜访,今日晚辈是陪严大人来的。”   傅淳可没忘当初两人在堂中对峙的场景,如今冰释前嫌也叫人称奇,想必是在江陵把误会解开了,不过今日他叫严辞镜前来一起商讨的事,也不是关系好就能旁听的。   “小语啊,你先出去,让我跟严大人说两句话。”   严辞镜道:“傅大人,语公子是下官特意带来的,江陵诸事他都有参与,他不用回避。”   傅淳犹疑地看了语方知一眼,问:“书案中说,睦州蒋图低价收高价卖,但并未写明银两流往何处。”   又解释:“此案早有定论,但其中还有很多细节我并不清楚,特此一问不为翻案,只为解疑。”   语方知道:“傅大人猜得没错,银两就是流往晔城,所以此案才会早早结案。”又补充,“我并不知蒋图跟谁有联系。”   傅淳:“那江陵罗生又是怎么回事?他为何跟蝇婆有联系?书案中并未写明,如今罗生海捕文书已经贴了好几个月,一点消息都没有。”   严辞镜沉默一会,道:“多年前以蝇婆为首的牙寇团伙在江陵肆虐,傅大人与当时的知府交好,其中内情旁人不知,傅大人一定是知道什么的。”   傅淳不言语,狐疑地看着严辞镜递过来的书信,信纸上反复出现的“欣茹安好”让他难掩惊愕,他先是上上下下扫视严辞镜,又像是初次认识一样审视语方知。   严辞镜不惧打量:“曾有人叮嘱我江陵两字敏感,有心人一听便知,如今观傅大人的神色,才知道此言非虚。”   江陵两个字被特意提起,傅淳连装都装不好,手在打哆嗦,叠信纸都叠不好,最后干脆揉成团塞回严辞镜手里,不只对严辞镜肃目,连之前对语方知的慈祥模样都没有了。   “你们走吧,不要再来了。”   严辞镜没有接话,站在傅淳面前,一张张地把信纸抚平,重新叠好放回信封,小心翼翼地塞回袖中,随后他带着语方知跪下行了大礼。   傅淳背过身,大喘了一口气,眼中猩红,咬牙道:“我不信你们不知道信纸上的人名是谁,再执迷不悟,迟早招致杀身之祸!”   严辞镜淡淡道:“罗生意图谋害下官,下官早已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傅淳不了解严辞镜,没有立场劝严辞镜回头,但语方知呢?他指着语方知:“语兄十三年未进过京,他是怕狠了京中的尔虞我诈,盼着顺遂一生,你不担心将他也连累进来吗?!”   严辞镜眼中闪过一丝犹疑,随后便被语方知的话吸引了去。   语方知磕头:“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心志已经明了,还有一句软话,语方知唤了声傅伯,诚恳道:“晚辈能力有限转,摸着石头过河总有坠河的风险,若是能得您指点一二,晚辈也许能走的长远些。”   “指点?”傅淳抹了一把眼睛,硬灌下一杯茶,冷冷地说:“我已知晓你当初入京目的不纯,范齐、郑朗相继倒台定有你的参与,明明手眼通天,还来假惺惺说什么指点?   严辞镜听不下去,深深地朝傅淳作揖,拉起语方知,道:“惊扰了傅大人,我们这就走。”   傅淳冷笑:“走?你们要做的事我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你觉得你们还能顺利走出大理寺吗?”   严辞镜心中一惊,就要下跪请罪,被语方知死死拉着才没跪下去。   语方知:“傅伯……”   傅淳转身,脸色涨红,说不清是怒还是愤,但他的态度依旧冷而硬,只听他说:   “我要你们把接下来要做的事,一五一十地,都跟我说清楚。”   作者有话说:   先是毕知行,然后是傅淳,语和严在找外援了。 第129章 年前   严辞镜和语方知从大理寺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差不多了。   守门的官兵昏昏欲睡,被一阵衣袍带起的冷风激得打哆嗦,眯着眼睛恭送严辞镜上车。   “如枯,走吧。”   语方知垫后,进入车轿后挨着严辞镜坐下。   正当严辞镜暗暗诧异语方知难得正色一会时,语方知又故态复萌,极为自然地把手钻进他斗篷中,把他的腰往回勾。   腰上的劲太大,严辞镜整个人都被他拉到腿上,环在臂弯中。   严辞镜叹了口气,正想着出言提醒他收敛,意外看见他怏怏的脸色,什么重话都说不出来了,由他在自己肩窝处乱拱。   严辞镜轻轻拉了拉他的头发,道:“傅大人说的那些,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没想到真猜对了。”语方知继续说,“牙寇蝇婆背后十有八九是魏成,那些沾血的钱全进了魏成的衣袋子,这我想得通,但魏成当年要这么多钱做什么?起兵造反么?”   严辞镜问:“人口贩卖来的钱,比之语家财力,如何?”   “不好说,这法子阴邪,没有本钱,来钱又快,如果不是孟大人剿牙寇剿得彻底,大殷首富或许得姓蝇。”   严辞镜道:“如此说来,早在孟大人入京之前,魏成就已经对他怀恨在心。”   语方知了然:“断人财路……”   轿中突然安静下来,猜疑、悲切像是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两人心照不宣地为孟霄鸣不平,却又不敢跟对方明说这痛失亲人之仇。   好在两人都担心对方看出端倪,很快便一起打破了这让人怀疑的沉默。   先是严辞镜主动说道:“没想到傅大人真的会帮我们。”   傅大人提起旧事容易伤感,这点严辞镜也发现了,怪不得语方知说不会勉强傅大人,只是傅大人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又知晓很多人不知道的内情,实在是个非常好的助力。   又道:“就算他不帮,还有一个人也能用。”   语方知伸手点了点严辞镜的脑门,笑道:“你是说谢玄,谢指挥使么?”   严辞镜点头:“我们接下来要做的事不难,只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在场就好,如果是谢指挥使……”   语方知连连摇头:“谢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用了他会坏事,不可不可。”背后说人坏话不好,语方知划着严辞镜的手背,软着声打商量,“我如此说他,你若是进宫见着了,可不许告状。”   手背被搔得痒而热,严辞镜反手攥着那作乱的手指,淡笑:“上回在宫中找二皇子的长命锁,就是他帮的忙,我欠他人情,又怎会让他不快?”   语方知道:“宫里大小事务都归雷指挥使,下回有琐事都去烦雷指挥使罢?”   严辞镜顺着答:“我知你看雷指挥使不顺眼,知道了。”   雷应天跟魏成相熟,语方知自然看雷应天不爽,但严辞镜也不傻,他不会看不出,语方知不想让谢玄卷进来的想法,个中缘由语方知不主动提,严辞镜也不会多问。   两人又提起皇商选拔一事,如今常氏中选,魏成必定得意忘形,若是能在此时给他一记重击,他自然难以招架。   “可惜了,”语方知叹道,“魏成的把柄交给张少秋最好了,但张少秋现在因皇上落选一事备受打击,若是此时把把柄抛给他,恐怕我们难以全身而退。”   严辞镜点头:“罪臣之女瑛贵人将他用来举荐的布匹带进宫,已经闹得人尽皆知,张少秋不可能不知道,他现在只能把这个纰漏算在魏成头上,若是你在此时出手,他会怀疑自己入了谁的局,对魏成的怒气也会少三分。”   语方知拥着怀里的知心人,仰着头对他笑:“重新挑个良辰吉日才好。”   此刻在谈论正经事,可他眼中的笑意却像是暗含了其他,严辞镜躲着他灼灼的目光,立起身子,攀在他肩上继续说正事:“离正月初一还有几天,你想让魏成过个好年?”   语方知勾着严辞镜的腰封,动动腿,颠了颠腿上的那团屁股,笑道:“是我想跟你过个好年。”   又道:“檐下挂灯笼,凑一桌团圆,寻几枝红梅守岁,还有什么?”   寻常人家都这般过年,也没什么稀奇,再多的不过是放放炮,串串门,红着笑脸互道一声新年好,虽普通,但严辞镜却觉得有些不真切了。   甚至这些都可以没有的,在大雪纷飞的深夜中相拥着共赴一场好梦,这便够了。   严辞镜捧着语方知的脸,跟着笑:“怎么样都好。”   又道:“除夕当天宫中会设宴,不过午后便会散席,当天……当天我想去一趟水云寺,你在家中等我?”   严辞镜想去找夏长嬴。   语方知跃跃欲试:“我也去,我去求个姻缘!”刚说完就被拍了一掌,赶紧解释,“说错了!姻缘已经得了顶好的,我去求子!”说完又挨了一掌。   严辞镜不与他玩闹了,叮嘱道:“宫宴也不知几时结束,你过了午时再来苍山寻我。”   语方知应下:“好。”他正好借严辞镜进宫的时候,去爹娘的灵位前说说话。   过年乃是一年中顶重要的事,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   年前严辞镜的应酬多了起来,时常晚归,语方知也因为年终结算事宜,在楼里睡了好几天,就这样,两人还要掐着点见面的时间温存片刻。   情人越发情浓,敌人也暂时搁置仇恨。   朝堂上的争吵都温和了不少,难得魏成和张少秋不互相呛了,不懂的以为要过年了留个颜面,懂的都猜,这两人指不定在憋什么大招呢。   魏成的母家赏了皇商,够他乐一整年的,还能憋什么大招呢?只不过是贪得无厌,三番两次让严辞镜去给语方知说好话,还是不死捆绑语家之心。   得了命令,严辞镜不得不遵,好话是要说的,不过不是魏成想的那般,严辞镜毕恭毕敬地给语大老板敬茶倒酒,哄他多去丞相府走动。   而是被语大老板压在床上,语不成调地说些官商勾结的,见不得人的软话。   效果不错,语方知把仓库里囤积的布匹,外观上看不出来被虫蛀空的黄花梨家具,都孝敬给魏成了。   胆子通天,一点也不怕死。   对此,语方知不知悔改地说了:“他常氏长居北地,天寒地冻,能养出什么好蚕,能吐出多粗的丝?到头来还不是得跟我语家买布往宫里送?跟我语家作对,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严辞镜听不下去,摇摇头,出门应酬去了。   小清抱着对联进来,怪道:“少爷您说什么呢?哪有商人跟官老爷作对的啊?”   语方知哗哗翻着账册,随口道:“那你帮你家少爷,还是帮官老爷?”   小清放下对联,小步小步挪到语方知身边,试探道:“那我站您,您能回隔壁语家过年么?”   语方知奇怪地看了小清一眼。   小清连忙答:“严府就阿松一个厨子,平常三餐还能勉强应付,那么一大桌年夜饭肯定是不行的,而且严府人太少,装饰再红火也显得空落落的,再是少爷您看,您算账连个像样的书房都没有,只能在卧房,多憋屈啊。”   语方知搁笔,抱胸看着小清,等一句实话。   小清胆儿小,不经吓,一看这架势就招了:“呜呜呜我跟杜松杜砚挤一间房住了好久,我不舒服!”   严府厢房多,但用得少,很多房间都空着积灰,而且严辞镜不喜多人伺候,严府至今就杜松杜砚两个小厮,多出来的小清还是语方知带来的。   语方知不说话的模样像是在深思,小清乘胜追击:“家里什么都布置好了,就等着少爷和严大人住进去了!什么都齐全,下人我也调教好了!绝对不会多嘴!”   语方知想了想,道:“严大人不喜嘈杂,等他回来,我问问他。”   小清不满地嘀咕:“怎么这种小事您都做不了主啊……”   语方知不经激将,大手一挥:“回语家过年!”   作者有话说:   有句老话说得好:大过年的…… 第130章 上山   除夕宫宴没什么特别的,礼节繁琐,又臭又长,不似寻常家宴那般自在舒服。   严辞镜因江陵抗疫一事,颇得皇上青眼,在殿中的坐席已经不再是不起眼的疙瘩角了,往前挪了好几个位,但离天子下首的丞相还是有不小的距离。   以前都是他认得人,别人不认识他,如今不止座位两侧的同僚,对坐的同僚也都主动隔空敬酒。   严辞镜一一回敬,借喝酒的间隙,将各位大人与送来府中的贺年礼一一对应。   早前被应邀至徐府时,他还是个要魏成主动提起,旁人才会注意到的小官,如今魏成党羽对他多加照拂,张少秋一派不知他底细,也对他很是恭敬。   严辞镜余光扫过满面红光的魏成,举着酒杯,跟傅淳对上了眼,这次他是主动喝酒,敬了傅淳,没想到傅淳也回应了他,将空酒杯倒置。   随后他又想起提点过他的毕知行,可惜毕知行今日没来,儿子毕守言倒是来了。   宴后他跟毕守言一起出宫。   毕守言落后他半步,知礼但不卑微,他道:“听闻严大人也曾在翰林院任职?”   在翰林院做了三年没有半点起色,严辞镜不愿提起那段日日与蒙尘古籍作伴的日子,点了点头,不答其他。   倒是毕守言兴致勃勃:“昨日下官同裴兄谈起严大人,裴兄很是兴奋,说有机会要亲自上府拜会严大人呢。”   裴远棠?严辞镜还记得他落榜后,跪在严府前跟自己告别时的模样,如今入了翰林,想来也是得偿所愿了,便道:“他又不是不知道严府在何处,想来便来吧。”   毕守言轻笑:“裴兄说与严大人关系不错,我还不信,现在听严大人如此说,不信也得信了。”   当时为了扯出科举泄题的丑事,严辞镜私改黄榜名次,也间接害了裴远棠,严辞镜对裴远棠还有一份歉意,再是裴远棠人单纯善良,严辞镜对他也很有好感。   “离京去江陵前,我们还一起去过水云寺,数月未见,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严大人就要自己去问他了。”毕守言主动帮严辞镜掀帘子,送他上车。   临走前,严辞镜问他太傅身体如何,毕守言解释说十分安康,今日族中祭祖耽搁了,所以没赶上宫宴。   严辞镜点头,辞别毕守言上路,去水云寺。   “阿松,马车趋快些。”   他是最早离开皇宫的,此时语方知应该还没出门,他得赶紧上山见一回夏长嬴,跟他拜一拜年。   到了苍山下,严辞镜掀帘下来的时候,已经换下了鲜艳的朝服,着不起眼的蓝色长袍,让杜松在车里候着,他随便走走。   随便一走,就上了苍山半山腰。   上次来时还能见到桃花的残影,现在桃枝都被薄雪覆盖,远看着,也颇有傲雪仙境的野趣。   严辞镜一路寻去,在雪地中留下一串脚印。   七拐八拐到了地方,严辞镜远远看见夏长嬴站在小凳上,奋力够挂在树枝上的腊肉,严辞镜吓了一跳,小跑过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小凳。   “先生下来,让我来。”   夏长嬴也没坚持,下来拍了拍手,指着腊肉,笑道:“不挂高点狐狸就叼走了,挂太高我自己又拿不着,真是。”   严辞镜把腊肉拿下来,又弯腰拿起小凳,跟着夏长嬴回屋,道:“严府再养一个人也绰绰有余。”进了门,挂好腊肉,严辞镜把小凳摆在炭盆前,还用袖子擦了擦。   夏长嬴坐下来,把在炭盆上温好的热水递给严辞镜,“这话你每年都说,不腻啊?我光重复理由都嫌累了。”   严辞镜坐下来,捧着碗水,读书似的,微晃这脑袋念起来:“无根水解渴,野味饱肚,四季美景看花了眼,还偶有山顶小僧下来跟您逗趣解闷,再是这两小间屋离不开您,我都会背了。”   夏长嬴着素色衣袄很是简朴,倚靠在长椅中也依旧是有读书人斯文的气质的,笑时眼角会爬开细纹,尽管他不涉俗事,但淡眉间仍能看出深陷尘世的痕迹。   “黑檐白瓦总不如木屋有趣味。”夏长嬴话锋一转,催促道,“来拜年么?赶紧罢?我待会也要准备年夜饭了!”   每年来夏长嬴都是这套说辞,明明就是一个人住,说得好像是有人在等他。   严辞镜不跟他争论了,乖顺地行叩拜礼,认真地念着贺词,四季如意、事事顺心、福寿安康……   似乎要把所有的贺词都念光才罢休,严辞镜停下磕头的时候,口中很是干涩,想着起来要喝水,抬头的时候被一抹淡红的纸包吸引住目光。   “造纸造得不错,就是桃花色浅,染不出纯正的红,桃红也凑合?”夏长嬴把怪模怪样的红包塞进严辞镜手里,拉他起来,“先生也祝你平安顺遂。”   严辞镜捧着鼓起的红包说不出话,眸中映着水光。   夏长嬴无奈地笑:“不是钱,是我自己写的贺词,赶紧起来吧,我也收拾收拾去切腊肉了。”   “先生……”   严辞镜叫住要出门的夏长嬴时,夏长嬴粗糙的手指正搭在门把手上,他看得很是心酸,却听夏长嬴烦道:“米少,没做你的饭,拿上红包快走罢?”   严辞镜只好起身离开,走之前还留下一袋银子。   严辞镜一边将红包塞进袖中,一边琢磨刚才在房中莫名的愁绪。   许是自己身侧有人作伴,觉得独身的日子实在清苦,所以才会担心先生太过孤寂,可他以前,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辞镜!”   严辞镜回神,桃林外站着的语方知正向他挥手,这让他惊讶极了。   “你怎么在这里?”   语方知身上还有疾跑后的热气,他吐着白气道:“我到山下的时候,杜松说你已经上山了。”摸摸严辞镜温热的手心,觉得奇怪,看见他长袍膝盖处的脏污,更觉得奇怪。   语方知弯腰帮严辞镜拍掉膝处的脏污,同时问他:“你去哪里弄的?”   严辞镜稍一愣神,扶正语方知的肩膀,道:“我正也想问你,你身上的香火味怎么这么重?”   “上山的时候跟香客撞了一下,那时候沾上的吧。”语方知拍拍手,拍走慌乱,揽着严辞镜往前走,“你今日穿蓝很好看。”   语方知一提,严辞镜也低头看去。   出门前让杜松拿的一件常服,没想到是新衣,广袖斜襟,衣边绣着浅色云纹,细腻清雅。   再看语方知,也不约而同地穿了蓝衣,比他的色重些,窄袖翻领,腰封绣金线,俊逸出尘,再往上看,玉冠高束,好一副招桃花的英俊模样。   语方知笑:“旁人一看便知,你我二人要去求姻缘。”   严辞镜收回太过刻意的目光,道:“又不只你我穿蓝,旁人岂会多想?”伸手推开语方知保持距离,“人前收敛些。”   “知道了。”   语方知帮他掖好斗篷,跟着他登山。   严辞镜说来上香不过是要见夏长嬴打的幌子,完全没想到水云寺今日来上香的人会那么多,长队排到了寺外,寺中烟雾缭绕。   语方知咳了好几下,皱着眉看着眼前排起的长龙,而是身侧的严辞镜掩面咳嗽着,遥遥地看远处的大殿,见此情景,语方知不愿让严辞镜白跑一趟,拉着他往人少的偏殿走去。   “施主,好久不见,平安归来乃是大吉。”   偏殿的小僧朝严辞镜颔首微笑道。   语方知没明白,严辞镜提了他才知道,原来严辞镜在出发江陵之前来摇过签。   “哦,摇出什么签了?”语方知捧着签桶捣鼓。   严辞镜对小僧回礼之后,对语方知说:“下下签。”   语方知差点摔了手里的签筒,追问:“为何是下下签?江陵有何不好?你去江陵有这么忐忑不安么?”   严辞镜低头笑了一下,摊手,“我不知。”   虽说在江陵得过疫,还被山匪掳走,但与他定情不值得一个上上签么?语方知不信邪,摇着签筒也要试试看。   啪嗒一声掉出个下下签。   严辞镜笑容消失,小僧正要走过来,语方知继续疯狂摇签筒,又啪嗒摇出一个下下签。   语方知干脆将所有的签都倒出来了,气道:“我猜这签筒中只有下下签。”   小僧被他的举动吓得目瞪口呆,在殿中坐镇的大罗神仙的眼皮子底下发生了这种事,他惊得差点背过气去,合掌闭眼,告罪连连。   严辞镜连忙致歉,跪在团蒲上收拾签子,还不忘数落语方知:“胡闹。”   语方知不知悔改,还在众签中翻找,举着一把签子细看,直到眼前站了一个灰布长衫的僧人。   严辞镜先道:“国师。”   净澈不愧是国师,见到殿中乱象也没有动气,无波无澜的目光中浅浅地映着严辞镜的影儿,他对语方知说:“施主并非真心摇签求解,既如此,摇出什么都不必太担忧。”   担忧的不是语方知,而是严辞镜,他手中抓着语方知最先甩出来的两只签,问:“上回国师曾提点过我,如今可否再替他解一解签?”   他扯了扯身旁的语方知,想让他认一回错,但语方知盯着净澈的手腕发愣。   净澈也注意到了语方知的目光,缓缓背手在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小僧对严辞镜解释道:“上回国师为施主解签,是国师与施主投缘,如今……”他瞟了一眼语方知,道,“如今是不能够了。”   从水云寺出来,严辞镜还想着那两只签,语方知却是半点也不在意,道:“你别听那秃驴胡诌,我没事。”   在殿中就那般行径,现在还出言顶撞,严辞镜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语方知捞着严辞镜的肩膀,低声道:“我刚才看见那秃、那国师手上戴了一条红绳,怪哉,一路走来我只看到求姻缘的女子手上戴有,僧人不用戒色欲的?”   “果真?你没看错?”严辞镜蹙眉,问完又恼,“你方才为何在殿中胡闹?”   语方知满不在意:“我本来就不笃信僧法,因缘际会全凭自己把握,跟一个木签有什么关系?我是不知,原来你这么信?”   “我也是不信的,只不过——”   严辞镜没往下说了,语方知却将剩下的话补完:“只不过你担心我,是不是?”   关心则乱,严辞镜点头,想起语方知刚才说的话,下下签也不管了,牵着语方知的袖子,松了口气,道:“你不怕,我也不怕。”   语方知被牵住了,比连抽十只上上签还开心,“去他娘的下下签,回家过节去!”   严辞镜也跟着念,“过节去!”   作者有话说:   臭手夫夫…… 第131章 除夕   大街上热闹,严辞镜被车外欢笑声吸引,掀帘看去,差点跟扑腾飞来的大鸡来个亲密接触。   “喔哦哦——”   大婶捉着鸡翅膀跟严辞镜道歉,等她走过了,又是一群穿得圆滚滚的孩子从跑过,手里拿的红纸片飞进车里。   再是铺子里的讨价还价中夹上一两句万事如意,小二笑呵呵地拂走对联上的碎雪,除夕夜将至,百姓的脸庞比贴窗的红纸还红润。   不过是寻常节庆景象,看也看了二十多年,但每年都有不一样的感受。   “我回来了。”语方知杵着一柱糖葫芦上车。   严辞镜摘下一串,闻着甜丝丝的味,笑道:“怎么买了那么多?”   “不是你说想吃么?”语方知瞧着严辞镜鼓起来的脸颊,将糖葫芦树固定好,凑到严辞镜身边。   严辞镜掩着嘴躲,“你手里那么多,何故还来抢我的?”   又听见车外几句脆生生的贺词,严辞镜转头看去,车外站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孩童,穿着打补丁的旧花袄,笑脸盈盈地喊着恭喜发财万事如意,身后的老妪跟着鞠躬,手里捧着一袋银子不停致谢。   严辞镜笑着坐回车里,没防备,被凑过来的语方知夺去一点香甜的滋味。   新春佳节与人置气不吉利,严辞镜按着语方知的胸膛,独自将剩下几颗糖丸子吃掉。   甜味溢满鼻腔,严辞镜也不忍心再看语方知垂涎的眼神,凑去,将唇边的甜味分了,可惜语方知太贪婪,舌尖的甜蜜他也想尝,还想咂出更多的滋味。   红山楂将严辞镜的唇染得红润,可下车时,他的脸颊也红,吃糖葫芦吃到脸上去了。   严辞镜跟在语方知跟后进门。   语家人多,语方知一吆喝,围上来的小厮就将糖葫芦分走,严辞镜留了两串,让杜松拿给杜砚。   进了正厅,管家急匆匆拉走语方知,让他去处理铺子里的琐事。   语方知一走,严辞镜就不大自在。   语家的小厮太过殷勤,解斗篷,捧热茶,炭盆挪近,还蹲下来捶腿。   最让人难堪的是丫鬟的眼神,瞟一眼便笑一下,桌上那么多糖糖饼饼,偏要画蛇添足往他手里塞。   莫不是知晓了语方知跟他的关系,刻意殷勤?   严辞镜独自坐着也不大自在,喊了人带他书房躲清静去了。   等语方知处理完事情,送走几个掌柜,天色已经暗了,檐下薄雪莹莹生光,将通往大堂的路途照亮。   小厮丫鬟捧着菜在大堂中进进出出,小清揣着手吆五喝六,连语方知都敢摆布:“少爷,你往旁边稍稍!菜快齐了!”   语方知笑看这一大桌满汉全席,再看四面雕窗满满当当贴着年画,四头案几上的红梅雪松,全被换成果脯糖饼,屋外偶有几声爆竹声,差不多了。   “严大人呢?”   有人说在书房,已经派人去请了,语方知等不及,绕过隔扇往堂后跑。   半路跟严辞镜打照面。   挥退引人的下人,语方知问:“怎么去书房了?”   严辞镜小声答:“你家小厮老看我。”   语方知笑:“你生得临风玉树,怎么还不让人看?”   严辞镜担忧他俩断袖人尽皆知:“他们都知道你平日宿在严府么?”   语方知答:“从前我就不常回来,他们见怪不怪了,之前你不是住过一阵么?怎么这么怕?”   严辞镜闻到正堂飘出的香味,随口答了句:“不大习惯。”   为着这句不大习惯,吃年夜饭时,语方知只留小清,杜松杜砚在正堂中伺候。   飞禽走兽入菜,山珍海味摆满圆桌,两个人又吃太冷清,严辞镜喊小清,杜松杜砚都坐下。   语方知给严辞镜布菜:“听严大人的,都坐下。”   严辞镜让杜松杜砚别傻愣,快动筷,道:“今后还有很多个年都要如此过。”   语方知被这句话取悦了,连嚎两嗓子,让小五和如枯也下来用饭。   推门进来的只有小五。   “主、少爷!如枯马上来!”   小清叼着小鸡腿偷瞟小五,小五也不怕生,抱拳喊了声新年快乐,挨着小清坐下,扭下另一个小腿吃。   前门没关紧,漏进一点寒风,严辞镜抬头看去,微微惊讶:“幽素?”   幽素跟在如枯身后进来,摘了斗篷,不着浓妆,俏丽可爱,朝严辞镜福身:“来给严大人拜年,在严府吃了闭门羹,碰见如枯才知道大人在别处过年。”   严辞镜让幽素也坐下用饭。   八人胡乱凑了一桌团圆,热闹又混乱。   杜砚看漂亮姑娘看入了神,肉片往领子里送,杜松哭笑不得地帮他擦衣服,幽素不怕被看,扭着颈子喝汤,被如枯嘲讽像只快渴死的老鹅,两人差点在饭桌上打起来,小清也差点跟小五因为争夺最后一只鸭腿的归属大打出手。   正堂闹哄哄,严辞镜也跟着乐,语方知没让他乐了太久,拉着他的腕子哄他喝酒。   屋里气氛比壁炉烧得还旺,严辞镜脸红扑扑的,举着酒杯要与语方知碰,直到看见语方知的手要绕过他小臂才察觉不对,不碰了,自己仰头喝光。   幽素发问:“语公子!你怎么哄严大人跟你喝交杯?”   堂中在这一刻陷入死寂,小五惊掉了嘴里的鸭腿。   偏幽素不怕死,瞪了如枯一眼,大叫:“你踢我干什么?”   小清反应最快:“啊那个!快吃完了!去看烟花吧!”   杜松拉着杜砚:“你不是最想看烟花了么?咱们快出去,没事!待会再回来吃,听话。”   众人七嘴八舌,相互拉着出门,小清颠后,把门关上。   严辞镜头疼扶额,听见语方知噗嗤一笑,羞了,恼了,起身也说要去看烟花。   语方知追出去时,正好看见天上的绚烂烟火。   所有人都跑出宅门放烟火去了,如枯和小五站在中间点火,周围围了一圈人拍手大笑。   严辞镜也在笑,依着廊柱,仰着脸,目不暇接地看着天上的又绿又红。   语方知也跟着笑,但他不看烟火,看着身侧那人瓷玉似的脸,伸手摸了摸,再将那截窄腰勾进臂弯中。   严辞镜没有挣脱,退了两步,跟他躲在黑暗中,让他圈紧自己,轻声问:“你是为了我才留在晔城过年么?”江陵有语方知族中亲眷,不像在晔城,吃年夜饭还要凑人。   语方知笑道:“自然不是,语家除了我爹一脉人少,其余旁支人丁兴旺,以往过年人多得家里都住不下,红包发到手软,热闹是热闹,累也真累。”   严辞镜又问:“那你爹不会怪你?”   不会才怪?修书修几十封,语方知每封都回恭喜发财,估计语万千要气炸了。   语方知答不会,反问:“那我不在时,你要如何过?还是跟杜松兄弟俩?吃的什么?守岁么?红包封几钱?”   问那么细,真是只是关心他往日过得好不好么?严辞镜看着正堂里涌出的热气,听着门外的嬉笑声,最后握住了语方知的手,道:“今年最好,我最开心。”   旁人也开心,众人涌进来,幽素率先瞧见廊中的严辞镜,提着裙摆欢天喜地地拜年。   杜松也跟着喊,杜砚打手语,小清也不甘落后,再是语家的下人也都围拢过来,没到午夜,就迫不及待地讨压祟钱。   严辞镜在书房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袖中掏出一叠,天女散花似的发,连如枯和小五都没落下。   幽素揣着压祟钱,又跟语方知讨。   语方知指指严辞镜,道:“他发了我就不必发了。”   严辞镜不乐意:“我发我的,跟你有何干系?”   没唬住,语方知这散财童子跑不了,偏他没准备,哄骗说得过了午夜,守完岁才给,众人只好离开,盼着更夫早点打更。   闹这一阵,严辞镜说累,被语方知拉着回房休息。   一路上月色清亮,灯笼点缀一路,可严辞镜走得踉跄,也不知走什么神,语方知松手回头,瞧见严辞镜正努力从宽袖中掏红包。   “分完了。”最后一个塞进语方知手中,严辞镜又拱到语方知耳边,“你的最大。”   堂堂首富之子,岂会缺钱,语方知却乐得将他抱起,跨进主屋。   今夜红包他要,人他也要。   作者有话说:   这章是笑着写完的^-^ 第132章 除夕夜周公礼   语方知去发压祟钱了,严辞镜独自留在房中沐浴。   水汽氤氲,严辞镜眼睫上都挂着细小的水珠,泡得粉红的十指攀在浴桶边,他在看落地屏风上绘的仙鹤,仙鹤通体白洁,脖颈修长,傲立在绯红的暮色中,身姿绰约。   仙鹤的长喙微张,严辞镜突然听见几声爆竹声,被惊扰了,水也温了。   干脆出浴,严辞镜踩在松软的地毯上,身上的水珠滚落,矮几上的丝袍也滑落下来。   严辞镜微微诧异,随后还是将绯色丝袍捡起来,披在身上。   绕过屏风,严辞镜赤足走出来,连过两扇雕花镂空推门,站在正中圆桌前喝茶时,他身上的水汽已经被屋内的热气烘干了。   门外漆黑,来了人也不见人影,严辞镜索性不傻等,在细雕圆窗前的塌上坐下。   窗前的绿松摸着刺手,鹅黄窗纸泛着冷意,可这里最好,窗外树影阔绰看得清楚,人影也一定清晰。   身侧的案桌上有鎏金熏炉,飘出淡雅的香气,严辞镜想起很久之前暗红的烟。   触碰过多次,唯有初次生涩的磨合印象最为深刻。   那夜语方知一次次哄他唤他的名字,他全都听清了,除此之外的所有声音,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可当时只觉得耻辱,宁可咬破了唇,也不愿意认身上的人,更不愿意承认灵与肉的巨大欢愉。   那夜洞房实在荒唐,严辞镜不愿再想,用手遮住熏炉中飘出的烟,他起身离开,正好错过映在窗纸上的的身影,所以语方知推门进来的时候,他吃了一惊。   捂着胸口连退几步,严辞镜有了小兔撞见狐狸的压迫感,推着语方知的胸膛:“先去更衣。”   语方知真听话去洗澡了,一通乱洗,两扇门内,水声哗啦,严辞镜听得露出浅浅的笑意,坐在桌前倒了两杯酒。   刚搁下酒杯,严辞镜就被语方知从身后抱住,丝袍被拉扯歪斜,露出的肩头被落了急切的吻。   严辞镜没想到他这般急色,论力气,他又不是语方知的对手,轻易被拦腰抱上了桌,腿间挤入劲瘦的腰。   语方知以手作画,绘了鼻尖,描了唇峰,勾出修长白颈,挑开暗红丝袍,胸前两颗小豆被他涂抹出比绯红丝袍还重的颜色。   严辞镜轻微颤抖,揪住语方知暗红的衣襟,问:“你安排的?”   “是小清,以为你不会穿的。”语方知隔着丝袍紧紧抱着严辞镜,严丝合缝地傍在一起,喟叹一声,“你真好看。”   “怎的这样香?”语方知便嗅边吻,从脖颈到胸膛,轻轻含住了那点红。   严辞镜轻哼了一声,扯住了语方知身后的衣服。   吮吸声他不敢听,更不敢低头看语方知的动作,颤着瞳仁儿盯着他身上的红衣。   丝袍如光般柔软,衣襟绣的什么?不是云纹,像交颈的鸳鸯,像比翼鸟,圆状的暗纹也奇怪,怎么像个喜字?   还想细看,就被语方知的动作弄出了声,他受不住这般刺激,几番后退,失手推倒了桌上的酒壶。   语方知手快,截住要落地的酒壶,放回桌面的时候,瞥见桌上两杯酒,开怀道:“大红婚服,合卺酒,今夜不单是除夕,还要行周公之礼。”   严辞镜颊边飞红,扯扯丝袍盖住小腹,辩:“合卺酒未喝,怎的就要行周公礼?”   礼不可废,语方知端来两杯酒,与他交着手。   相顾无言胜过千言,语方知和严辞镜仰头喝尽一杯合欢,唇上酒液未干,语方知就迫不及待地吻住了严辞镜。   停下喝酒耗尽了语方知的耐性。   桌下铺了厚毯,瓷杯落地无声,杯壁光洁,隐隐映着紧缠的腿。   仿佛真的是新婚,语方知真的是初尝人事的少年郎,迫切地索要,吮出严辞镜难耐的轻呼,又扯开严辞镜的腰带,手伸进衣襟中,扣紧了他赤裸的后腰。   即便屋里铺了毯,不甚稳重的脚步声照样听得清清楚楚,语方知抱起严辞镜,往床边滚去。   纱帐散开拢住整张床,缝隙中丢出两件碍事的红衣。   挨着那细软的皮肉,语方知突然不舍得下重手,握着严辞镜的双肩,吻过他细长的眼梢,直挺的鼻,薄而透的耳,还要对着耳珠说上一句我爱你。   严辞镜心中震颤,捧着语方知的脸,再一次吻了上去。   分不清谁爱谁更多,接吻也很焦灼,你来我往地滚了几遭,还分不出个谁强谁弱,那便折中靠在床杆上。   后靠着结实的木,严辞镜还是强忍不住,仰着头喘息,十指抠紧了身后细雕的柱。   他痛苦地蜷着脚趾,可溢出来的声儿又那么欢愉,他处在最不该清醒克制的境地中,脑中却过着陈旧而真实的往事。   他想起少年时温课间隙听到的古今传说,江湖侠客他听得津津有味,儿女情长却听得他眉头紧皱。   赶考的书生被美狐绊住了脚,勤劳的农夫为下凡的仙女伤透了心,再是孟女哭城,孔雀东南飞,没有一个好下场,可知情爱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不要它。”   少年时他下定了决心,看见先生高深莫测的笑也丝毫不动摇。   他写出的策论文章能博满堂彩,却听不懂凄苦情诗,没得到过自然能说上一句我不要,可碰上了,还能心口如一地说一句我不要么?   如意郎君是何模样,寻常女子都能说出个模样,貌若潘安,玉树临风,三千弱水只取一瓢,旧日的严辞镜置若罔闻,可如今也能说出一二。   剑眉飞斜入鬓,目如点漆,观之似见清风朗月,情动时温柔如水,淡笑可勾人魂……   “瞧我瞧入了迷?”语方知轻笑出声,额间几滴汗液滴落。   严辞镜被发现了也不难堪,真心早就交托出去,情啊爱啊的,他认了,在语方知这里,他全都认了。   严辞镜想说话,可语方知不给他机会,那杯合欢不能白喝。   大约早过了夜半,可屋外炮竹声丝毫没停,严辞镜惊得微微颤抖,语方知也不过是换了个紧拥的姿势,一下一下欺负他,又一下一下拍他后背安抚他。   弄出点哭腔,语方知越发来劲,嘴里心肝宝贝叫个不停,说是连命都能给严辞镜,可严辞镜喊停他却不肯,可知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好辞镜,新年快乐。”   鞭炮声都停了好久,语方知这句拜年也太迟了些。   还有句不迟的,缓过劲来的严辞镜趴在语方知胸膛上,气若游丝地说了句:   “我爱你。”   寻常人家要早起互拜早年,可屋里的两个主都是倦懒的,直睡到日上三竿。   下人早得了吩咐,没有命令不可靠近主苑,倒也落了个清闲。   苑中没人伺候,有人也不会叫进来伺候,语方知这小厮做得极为顺手,炭盆烧旺,浴桶中倒热水,旁边小几还放着润喉的茶,最后哄人起床。   严辞镜睡得很沉,再睡就要发头疼,几番催促都没反应,被抱起时十分不愿。   “这几日休沐,放我多睡会罢?”   严辞镜哼出声,被放入水中挨着语方知又睡去,梦里大鹅追着他啄,梦外有人抱着他啃,又汗涔涔。   过新年,穿新衣,宽袖长袍里套着厚厚的内衫,斗篷贴颈束好,一点皮肉都不露,就这样还怕被看出端倪,严辞镜想把嘴也盖住。   语方知站在阶下瞧他,从屋里瞧到屋外,就见到严辞镜一直按着红唇,笑道:“再搓就要破了。”   严辞镜抬脚下阶,身子一歪就摔坐在了雪上,语方知赶来扶,兜头接了一记雪球。   “昨晚就破了!”   语方知朗声大笑,哄着严辞镜去用膳。   路过花园,园内甚是寥落,娇花嫩叶熬不过冬,唯有红梅傲立雪中,可红梅栽得少,零星开在墙角,院中大片地方被手臂粗的枯树占满。   没什么好景致,语方知却骄傲:“雪越下越少,等开春再带你来瞧。”   严辞镜已经忘了园中栽了什么树,但还记得墙角的大洞,问:“洞填了么?”   语方知:“没有,要填?”   严辞镜:“填了罢?也不知什么时候挖的。”儿时与镜元在府中四处玩闹,竟也没发现这个大洞。   抬眼看去,语方知也在沉思什么,问,“你想到了什么?”   语方知笑说没什么,但吃饭时,他薅着小清的衣领去外面问了几句话后就走了,没说去哪里,也没说几时回。   严辞镜叫小清来问话,说是当初买下宅子后要清扫,结果发现花园墙边睡了个老乞丐,后给赶走了,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知道为何语方知听完就走了。   严辞镜抓着筷子深思,是否跟孟家旧事有关?   这么怀疑也并非不合理,因为挨着出事的孟家,荻花街的宅子多年都鲜有人问,特别是挨着的这一座,若是被乞丐用来遮风避雨,也不是不可能。   可那都是出事后了……   “严大人,你在想什么呢?”   严辞镜看着身侧坐下的幽素,道:“没什么,快坐下用膳。”   “都午后啦!”幽素怀里抱着斗篷,道,“我该回叠翠楼了,明年我还能留在语家过年么?”   严辞镜点头:“你想来便来。”   幽素笑完又忧:“不会太叨扰?”   严辞镜淡笑:“往年你不也跑来跟我一起吃年夜饭么?谨慎些就好。”   幽素点头如捣蒜:“我是偷跑出来的,又用斗篷掩面,没人注意到我。”她将暗色斗篷披上,道,“不过我也该回去了,接下来几日楼里会很忙,应该能听到不少消息。”   “万事小心。”严辞镜低声嘱咐完,又道,“新年快乐。”   幽素笑盈盈地福身,又凑到严辞镜耳边:“恭喜大人觅得如意郎君!”   严辞镜听了哭笑不得,笑意隐去,他斟酌着说:“可否……替我瞒住先生?”   怕先生知道了会生气么?可先生看着和煦,怎会动怒?没想太多,幽素点头应下。   提到夏长嬴,严辞镜就没法一直囿于温柔乡。   天气渐渐回暖,过几日雪便化了,魏成的好日子也该过够了。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这章能存活多久…… 第133章 灭迹   晔城的雪已经抓不起来了,仅剩的一点也被店小二扫至墙角,店门新贴的开门大吉,浆糊还没干透,络绎不绝的食客快要将门槛踩旧。   还是梦华阁的包厢,花生卤牛肉等下酒菜摆了满满一桌,语方知和谢玄像是要一醉方休。   喝前客气了一阵,谢玄数落语方知上京那么久,都没来找自己喝酒,抱怨他宁愿独自在屋里过年,也不来找他玩乐。   酒过三巡,谢玄搁在桌旁的长剑被他甩下桌,他弯腰不捡剑,又扛上来一坛酒,说话时醉意浓,怨气重,语方知劝说这般喝酒最伤身,可谢玄却是管不了了。   “我爹说年前进京,可如今都快到元宵了,一点消息都没有。”   语方知安慰:“大将军军务繁忙,许是被军中琐事绊住了脚,皇上已经下了诏令,早晚都会回来。”   这种话谢玄听了千遍万遍,早就不顶用了,他又说:“我已三年未见爹和兄长,他们在北境受风沙磨砺,我却在京城安逸享福,哪有这样的道理?”   不用语方知说,谢玄也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替他把话说了:“北境虽安定数年,但战线上的情况谁又测得准?谢家要留后,又还有皇家忌惮,军权岂能由谢家全权掌握?”   道理他都懂,但难过他也是真难过。   “我出生时就没了娘,现在又与父兄相隔两地,最恨节庆的团圆之意,万家灯火独我将军府的最冷,在军营里当个伙夫还好过,起码能一家团聚。”   诉完了思亲之苦,又来说难酬的壮志。   “兵书我能倒背如流,我爹说什么也不让我入军营,什么指挥使?就是个走街串巷的闲职,没趣没趣!”   谢玄自顾自地说,语方知也不插话,耐心地听他倾诉,知道怎么劝都没用,让他说出来就好了。   语方知又叫小二去端解酒茶,不能再放任他如此喝下去。   楼下嘈杂,有人在尖声说着什么,语方知听不清,但是厢房外的砸门声他听得清清楚楚。   “指挥使!出事了!”   谢玄亲卫急得顾不上僭越,破门闯进来,“城外西侧苍山下突发大火!都快烧到城门了!”   “你说什么?”惊跳起来的是语方知。   谢玄也醒了,杵着长剑站起来,喝多了腿软站不住,亲卫和语方知一人扛一边,硬是把他扛下了楼。   城中已经流言四起,都在揣测城外的那场大火。   城南高楼高不过城墙,可站在高处,也能窥见翻滚的浓烟,甚至能听到树枝噼啪断裂的声响。   阁内美酒佳肴没人动,全都围到窗边看那场突发的大火。   “此处最能饱览盛京的景致,可惜黑烟燎日,看不太清楚了。”黑鹰颇为可惜地叹道。   众人纷纷附和。   严辞镜站在最末,越过众人,他看见魏成细小的眼中迸射出精光。   他心中清楚,此次谋划,惨败于只手遮天的魏成手中,而魏成,正对着浓烟,欣赏他的杰作。   “严大人,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黑鹰绕至严辞镜身前,担忧道。   严辞镜垂眸,道:“此处离浓烟最近,熏得有些不适。”   黑鹰笑:“严大人且看着,刑部杨大人已经去了,军巡铺也去了,”他往下一瞧,惊喜一笑,“谢指挥使也姗姗来迟。”   严辞镜跟着往下看去,只见谢玄被语方知连拖带拽地往城门外拉。   旁边有人在嘲笑,谢指挥使怎么喝得烂醉?又有人假模假样地叹息,苍山上就是水云寺,平日登山进香的人不在少数,不知伤亡如何。   黑鹰揽着严辞镜的肩:“严大人到底怎么了?”   严辞镜袖中的手早以紧握成拳,他颤抖道:“亲友今日上水云寺,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   “哦……”黑鹰道,“那恐怕是凶多吉少了。”   语方知扛着谢玄赶到的时候,城门外已经围了一大帮人,指着苍山山脚的火势七嘴八舌。   苍山离城门不过两里路,要不是城门前土壤贫瘠不长草,火早就燎了过来,但苍山附近零星散布了五县呢?要去水云寺进香的香客也多,不知情况如何。   谢玄酒醒了,跟着军巡铺的队伍往苍山赶去。   靠得越近,灼热的气息越来越令人窒息,语方知看着山下丛林中的一片火海,目光越发幽暗,又看到傅淳背手立在不远处一动不动,心情愈发沉重。   谢玄没注意到语方知脸色不对,喊他搭把手,把军巡铺运来的碎雪和水袋拿去灭火。   “上山的路被火拦住了!山阴处五县不知情况如何!”   正说着,有一薄甲禁卫狂奔而来,是城南禁卫军的哨兵,来汇报说还好火势发现得及时,禁卫军已经用湿土阻止火势蔓延,五县并无人员伤亡。   这火前没挨城,后不压村,就被困在苍山山脚,情况还不算太糟。   “水云寺在山顶,山腰处的雪还没化透,香客往山上跑远些,应当不会被烧。”谢玄抹了把额间的汗,转头看见语方知脸色铁青,杵他一把,问,“怎么了?”   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那里林子最密,最易迷路,寻常人不会往那里走。”   语方知把手里的雪块搓成细沙,道:“那里火势最大。”   谢玄点头:“没人去就行,烧就烧吧。”   谢玄不知,语方知却是心知肚明,那里藏着间废弃的茅草屋,草屋前的暗洞里,藏着一百零九具禁军的尸体。   他想用堆成山的尸体逼出魏成跟旧事的联系,没想到大火做了拦路虎。   待大火将茅屋燃烧殆尽,他也依然能认出暗洞的方位,但语方知已经确定这场蹊跷的大火出自魏成之手了,计划败露,他不能再轻举妄动。   张少秋真是蠢得可以!   “你说什么?”谢玄疑惑地看着语方知。   语方知赶紧否认,没想到竟然骂出来了。他将魏成的把柄白送给张少秋,张少秋就算不用,也不该走漏了风声。   一旁的谢玄醉意已经下去了,他呼呼喘气,看了一眼站在外围的傅淳,疑惑道:“怎么大理寺也来人了?”   语方知看了一眼,道:“路过罢了,看着要走了。”   谢玄跟着军巡铺办事,是要拿命跟火拼的,语方知跟他身边,鬓角的发都烧焦了,脸上黑了好一块,身上的锦衣也被烟熏得发黑。   “好热!我受不了!谢兄!我先走一步!”语方知告辞离开。   谢玄不会拦他,但还是笑骂了一句:“纨绔!”   语方知回城,本意想去大理寺找傅淳把今日的事情好好捋一捋,但眼下这个节点太敏感了,大火起得突然,让傅淳的出现极为突兀,他不好现在赶去添乱。   还有严辞镜,他今日去赴宴,而魏成选在今天开宴必不是巧合,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让开!让开!”   城门处拥挤的人群让出一条道,一辆马车往城外驶去。   只因车上马夫凶悍,守门的官兵也不敢喊停盘查,语方知就多看了一眼。   恰好马车中的人探出头来,黑鹰那张刻薄尖利的相正露在语方知眼中,语方知改了要进城的想法,混在人群中跟了上去。   那辆车马径直往城外驶,没有拐去西侧苍山扑火处,而是去往更远的地方。   黑鹰在此时出城一定有鬼,语方知在城外要了匹马,远远地跟了上去。   再往前就是浚仪县,语方知远远看见大批禁军和官兵,不敢再高坐于马上,跳下马,接着断木土坡掩饰身影,跳到马车后贴住了车后壁。   车里除了黑鹰,还有一个人,两人在说什么语方知听不清。   接着马车停了,语方知闪到车底,看见黑鹰率先跳下车,随后伸手,将另一个人扶下了车。   “严大人。” 第134章 担忧   严辞镜怎么会跟黑鹰出现在这里?   语方知将腰间的短刀抽出来,反握在手中,一旦他发现严辞镜有被威胁的迹象,他便会伺机而出。   但严辞镜并没有丝毫反抗,反而有些魂不守舍,下车时差点踩到自己的袍角,几乎是摔进了官兵当中。   严辞镜怎么了?   语方知在车底下缓慢移动,想在腿与腿的缝隙中,看清楚堆在空地上的东西。   好在随着严辞镜和黑鹰的出现,刑部杨训命人散开了,原来地上一丘丘躺着的,全是盖着黑布的尸体。   黑布掀开,烧焦的肉味漫出来,语方知隔这么远闻着都有点犯恶心,但严辞镜像是少了嗅觉似的,扑上去仔细辨认死者的相貌。   头烧得看不清,他便掀开整块黑布,辨身形,辨骨架,辨衣服样式,从第一具到最后一具,被人扶起来的时候浑身瘫软无力。   语方知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能从他膝处脏污的衣袍猜测他现在不太好。   “严大人,能找到的尸首都在这了,兴许你的友人平安无恙。”杨训用帕子捂着口鼻,挥手让人把尸首抬走。   严辞镜大概是太过悲切,竟然寒声质问杨训:“冬雪还未消尽,若不是有人刻意纵火,岂会有这般吞天的火势?凶手到底是谁!?”   语方知听得微微眯眼,杨训也是愕然难言,指着严辞镜说不出什么,黑鹰走去,扣住严辞镜的肩膀,道:“严大人伤心过度糊涂了,这大火一看就知道是香客遗落火奴烧起来的,山上就是水云寺,谁敢在寺庙下纵火呢?”   从始至终,严辞镜都背对着语方知,语方知看不出也猜不透,他现在的理智还剩几分。   不管严辞镜内心想的是什么,黑鹰认为低垂着头的严辞镜是妥协了,摁着他的肩,带他离开。   “严大人莫急,没见到尸体没准人还没死呢。”   “等尸体都攒齐了,我再带你来看看?”   “你那友人长什么样?家住何处?姓甚名谁?”   进了车轿,语方知听不见他们之间的谈话,但也能想到严辞镜的回答,他怎么会轻易将自己的软肋全盘托出?必定是说出一个不存在的人来混淆视听。   毕竟连语方知他自己,也不知道能让严辞镜失了镇定的人到底是谁。   马车停在严府,严辞镜独自下车。   语方知一直握在手中的短刀无处施展,离开前截断了车轮。   翻墙进严府找严辞镜的心情,已不似往日那般轻松,却依旧暗含期待。   他猜测严辞镜是太过心急才会找黑鹰帮忙,要不然凭他在晔城的眼线,要找一个人简直是轻而易举。   他想听听严辞镜怎么说。   语方知推门进去的时候,严辞镜正在屏风后更衣,听见动静,瘦削的身影顿了一下,很快就系好了腰带,弯腰去净面。   “辞镜。”   语方知绕过屏风,从背后抱住他:“出事了,魏成纵火把证据烧没了,张少秋不信任我们。”   “我已经知道了。”严辞镜的声音有些沙哑,他用帕子捂住脸,声音几乎透不出来,“张少秋比我们预料的更多疑。”   语方知锢着那细瘦的身子,“今夜我们一起去找傅大人罢?”   严辞镜把帕子放下,“好。”   “你怎么了?”语方知还是没忍住,将他的身子扳过来。   严辞镜身上只穿了素色的单衣,衬得他脸色很白,眼梢的红很显眼。   语方知捧着他的脸, “魏成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不是,”严辞镜刻意放轻松,“魏成一早就知道我们的动静了,特意选城南最高的塔楼摆宴,就是想看大火焚烧的景,上面风很大,黑烟熏得难受。”   黑烟熏的是眼,怎么连鼻头也红?严辞镜莫不是以为语方知是个傻子?可眼下严辞镜不愿意主动说,语方知也只能扮一回傻子了。   他搂着严辞镜,柔声哄:“等下次魏成落我手里,我也拿烟熏一熏他的眼,替你报仇,好不好?”   严辞镜淡笑着,点点头,靠在语方知怀中吸了吸鼻子,“有点冷。”   语方知抱他上床,没脱衣服,合衣靠在床边,让严辞镜趴在他腿上闭目养神。   语方知劝:“想对付魏成没有那么简单。”   严辞镜点点头:“我有点困了,我想睡会。”   “好,等你睡着我再走,晚上我来接你。”   “嗯。”   严辞镜从语方知的腿上挪下来,身子缩成一团,很快就沉沉睡去。   语方知心疼地摸了摸他淡红的眼梢,决定不再追问寻尸之事。   待语方知离开之后,严辞镜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势,但他根本没睡着,长长地叹了口气后,方才被语方知碰过的眼角又红了。   他翻身下床,赤足行至衣柜前,把藏在角落的桃红色红包摸出来,紧紧地攥在了手中。   深夜语方知带着严辞镜赶到傅淳家中的时候,傅淳正在书房里转来转去。   若按原计划,语方知将苍山下草屋有异动的讯息透露给张少秋后,张少秋只要派人查看过,就能白得一条魏成的把柄。   待他细细查验过,将此事捅开,再以此事起头调查,魏成还不是任他拿捏吗?   但谁都没有料到,张少秋竟然把这封信转交给了府衙!   府衙鱼龙混杂,魏成得到消息后先发制人,焚烧草屋引发大火,随后刑部杨训介入,禁军把守苍山,将苍山山脚围了个水泄不通,还查他娘个屁!   “把消息漏给张少秋,就是知道张少秋能让文书直达天听,谁知他会派人去府衙汇报?层层极极传上去,唯恐魏成察觉不了吗?   傅淳觉得这张少秋真的是蠢,送上门的把柄都丢了,指不定魏成怎么拿这件事发挥呢!   语方知给傅淳倒茶:“如今大火虽已被扑灭,但所谋之事已经败露,近日万不能靠近苍山。”   傅淳冷笑:“我大理寺查案哪里去不得?魏成能奈我何?”   语方知劝解:“傅大人不必着急,禁军尸身也仅是一个小小试探,魏成浑身破绽,他瞻前顾后迟早会露出马脚。”   又疑惑道:“江陵瘟疫发作之时,张少秋是抓着不放,现如今他被魏成打压数月,得了魏成把柄,竟也沉得住气按兵不动?实在有些反常。”   傅淳想了会,对语方知说:“张少秋领参知政事之职,位同副相,必不是愚钝之人,虽说我们只提示他城外木屋有异,但他细细思量下来,未必不会察觉到自己要替他人做嫁衣,要受伸头一刀。”   “万一得到的把柄有假,到时魏成不仅毫发未伤,还要反过来打压于他,对他而言,实在不利。”   清透茶水映出语方知硬朗的脸庞,他双手撑在膝上,形如扑食猛虎般蠢蠢欲动,道:“我只为报仇,不愿卷入朝廷党争,何况我还有语家独子的身份,一旦以真面目与张少秋结盟,到时脱身便不由我说了算了。”   他不愿,也没有资格让语家成为张少秋牵制魏成的筹码,卷入朝斗的洪流实在可怕,稍一不慎便会被激流冲散。   只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世间哪得两全法,让他能大仇得报,又能全身而退?   眼下,他不就因为不得张少秋的信任而错失惩戒魏成的良机了么?   事情陷入僵局,傅淳苦叹几声,瞥见语方知身侧垂首的严辞镜,道:“严大人今日怎么了?为何一直不说话?”   “我无碍。”严辞镜低头,茶汤映全了他煞白的脸色,仰头将茶水饮尽,道:“据我所知,魏成并不是愿意吃亏的人,大火烧山就是警告,他不会善罢甘休的。”   语方知以为他是太过忧虑,拍了拍他的手背,安抚道:“我们的人没在张少秋和魏成面前出现过,你不必担心,倒是你。”   “嗯?”严辞镜抬眼,眼中几根红血丝尤为鲜艳。   语方知不好在傅淳面前放肆抱他,只劝:“你在魏成身边,又曾与我坠入地洞之中,难保他不会怀疑你出卖他,将洞中的景象说了出去。”   傅淳也点头称是:“严大人,你家中仅有两小厮,又未娶妻生子,没有把柄,魏成不一定会完全信任你,你万事小心。”   严辞镜凝重地点头,又听语方知和傅淳交代了几句,后跟着语方知离开。   语方知牵着他的手在街巷里走,想哄他开心笑一回,便说:“方才傅大人说错了,严大人早已经多了一个把柄和软肋。”   严辞镜不解看去,见语方知露着狡黠的笑,便也很快反应过来,伸出手来轻拽语方知的衣袖。   语方知笑:“只可惜我不会任人拿捏,如此看来,严大人还是无懈可击。”   严辞镜低头掩饰苦笑:“是啊。”又道,“明日朝会要起早,你这几日贪睡,今夜就不必过来跟我同塌了。”   说完,严辞镜有些紧张地看着语方知,怕他多心,也怕他多问,还好语方知跟他预想的一样,委屈地骂了一遍朝纲后,就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严辞镜松了一口气。   语方知扮要独守空闺的怨妇十分像,晃着严辞镜的手苦诉要如何难眠,又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亲了严辞镜好几下,才终于肯放他离开。   等严辞镜一走,语方知便让小五现身。   “明日你跟着严大人,不要被他发现。” 第135章 找人   翌日,严辞镜离府后,还在暗暗后怕昨日对语方知说的谎话。   他奉旨进京述职根本不用上朝,说进宫为二皇子温书都比说上朝有说服力,好在语方知没有问什么。   他连杜松都没有带,只着不起眼的常服,天刚亮就出门了。   此时城门刚开,他是第一批出城的人。   清晨露重,湿泥弄脏鞋履和衣角,百姓都走得秀气,唯有严辞镜健步如飞,丝毫没管袍角的污渍。   苍山下的草皮被烧得发黑,严辞镜走过,鞋底又沾上黑泥,黑泥很滑,他上台阶的时候还滑了一跤,快手扶住身侧的歪脖树才稳住身形。   手心被树枝刮出了血痕。   涌出的血珠连成一串落地,像是严辞镜从昨日就连绵未绝的担忧。   夏长嬴就住在山腰上,是否平安?   昨日有人说苍山山腰处的雪还没化尽,大火不会往上蔓延,可严辞镜一路上去,快到了山腰,放眼望去的柏树杉树还是同山下的一样焦黑狰狞,没有一点往日茂盛青葱的模样。   那两间草屋呢?屋里的先生呢?   严辞镜昨日没有机会来苍山看,如今越过烧黑的桃林时,又怕了。   害怕终是抵不过悲切,远远看见烧秃的屋檐后,严辞镜一声带着哭腔的“先生”几乎响彻云霄。   烧断的大树压垮了房屋,房中炭盆还没烧完,腊肉都还剩半截。   “先生!”   严辞镜心高高悬着,跑进灶房,不见人,又往屋后绕   到处都是一片狼藉,唯有屋后白砖铺就的坟包依旧干净。   严辞镜跪地磕头:“求求你,看在先生多年伴在你身侧的份上,求你一定要保佑他平安无虞!”   “先生是好人,不该丧命于此,可我前后都找过了,没有先生的踪影,我知道他不会离开很久,求求你告诉我,先生到底在哪里?”   神也好,鬼也好,青天白日岂会显灵?严辞镜环顾四周,没见一丝线索,仰头望去,长空中一抹轻飘飘的絮状卷云又能说明什么?   严辞镜喃喃:“大火从山脚起,先生不能往下跑,唯有山顶水云寺……”   “多谢前辈指点!”   严辞镜连磕三个响头,起身往山上跑去。   夏长嬴曾说过水云寺的僧人会下山同他聊天解闷,他会不会去了水云寺?   苍山起火,今日香客甚少,没人拦路,严辞镜却急得差点被门槛绊倒。   “师父,请问水云寺昨日可有收留外人?”   扫地僧摇头:“施主,水云寺不收留外人的。”   严辞镜情急之下抓住小僧的手臂,追问:“那逃难的人呢?可有在寺中躲灾的外人?”   “躲灾的香客昨日俱已下山。”   “不可能!”严辞镜抓着小僧,眼睛红了一圈,“求师父再问问!许是还有人没走……”   小僧挣脱不得,苦了脸,唤:“国师,您看……”   严辞镜回头,看见净澈面沉如水的模样,更觉心中绞痛难忍:“国师——”   “跟上来。”   净澈一身素色长衫,转身时袍角不沾一丝灰尘,淡漠,更冷漠,连给严辞镜希望的时候,都不露一丝悲喜。   在他面前,严辞镜觉得自己是个莽撞急躁之人,有些羞愧,原本只敢远远地跟着,但他是真心担忧夏长嬴,又碎步追上去。   净澈像是不知道他的踟蹰,又像是心知肚明,懒得点破。   还是上次的长廊,地上映的竹林树影位置都没变,严辞镜这次没有分神去细想没来由的熟悉感,他跟着净澈绕过藏经阁。   “先生!”   严辞镜惊叫着跑进小屋中,跪在夏长嬴膝前,无声流泪。   夏长嬴哭笑不得,摸摸他的脑袋,“我没事,水云寺的僧人带我进寺避灾,这两日吃好睡好,还长了二两肉。”   严辞镜跪着,已经不哭了,还攥着夏长嬴的衣袖不放。   夏长嬴心软嘴硬:“怎的还像个孩子?”   严辞镜还嘴:“先生就好了吗?为何还要僧人带你?为何不是你自己上山避灾?”   “先生若是有事,惊平该如何自处?”   夏长嬴被斥还有心情说笑:“屋后棺椁现成,要真没了,把我葬在那里就好。”   一对上严辞镜那双满是红丝的眼睛,夏长嬴就收敛了,但丧气话已经说出口了,怎么劝严辞镜都木着脸,最后夏长嬴实在没办法,求助的眼光投向屋外的净澈。   净澈低垂眼眸,道:“该用膳了,摆桌罢。”   严辞镜这才肯起来,帮着摆桌用膳。   虽是净澈说的用膳,但他并没有留下,留足了空间时间给师生二人说话。   严辞镜将起火的来龙去脉说了,夏长嬴听了点点头,说魏成本就是个不择手段的人,国寺下都敢放火,实在可怕。   叮嘱:“他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近日一定会有所行动,你量力周旋,不要逞能。”   严辞镜边帮夏长嬴布菜边点头,又问:“两处草屋已经毁尽,不如先生下山与我同住?”   夏长嬴用筷子敲严辞镜的碗,催他吃饭,道:“净澈留我,我暂且在寺中住着,这里也隐蔽,你想来随时都能来。”   严辞镜点头,小口小口地吃。   等严辞镜走后,净澈来了,带来药膏。   夏长嬴抖了抖袖口,露出缠着绷带的手背,吃力地单手换药。   净澈站在门边,袖手旁观,冷道:“如若贫僧没有派人去接你,你打算守墓守到死吗?”   夏长嬴莞尔:“是啊。”   “主子,我一路跟着严大人上了苍山,在山腰处发现坍塌的草屋两间,屋里只有一个男子的痕迹,但碗筷等一应用具成双,没看见人,严大人很是伤怀。”   “随后我随严大人去了水云寺,严大人被僧人带走,我想跟上去,但被扫地僧发觉,只敢在寺外等候,严大人出寺的时候心情不错,想是人已经找到了。”   小五问:“主子,要不要我趁夜去寺中探探?”   语方知摇头:“不必查了。”   若是严辞镜自己被跟踪了,定会觉得不适,该适可而止了,语方知相信严辞镜会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他。   “你去吧。”语方知让小五离开,转身出了包厢,下了楼,掌柜将语方知要的青枣奉上。   到了严府,杜松迎语方知进去,说是严大人在房里更衣,语方知吩咐杜松去洗枣后,穿过正堂往院里走。   严府的小院不似语家气派,但入春后冒头的绒绒小草也可爱,语方知没舍得踩,卵石小路他是飞掠过去的,直飞进卧房中。   严辞镜正在榻上看书,听见动静抬头,微微一笑,说了句你来了,那沉静模样跟平时无二。   语方知挨着他坐下,揽着他问:“朝堂上的事你已经知道了吧?”   严辞镜合上书,点头,反问:“你觉得如何?”   语方知只怔了一瞬,便将打探道的讯息和盘托出:“魏成在堂上为禁军邀功,说火灾发现得及时,禁军用湿土灭火法守住城门和城外五县,死伤不多。”   严辞镜点了点头。   语方知继续说:“张少秋说此次大火是人为,请皇上下令彻查,而后刑部杨训领命,府衙协同,彻查苍山失火一案。”   严辞镜道:“张少秋在替魏成铺路?杨训本就是魏成的人,到时案件结果如何,还不是魏成说了算?”   语方知摇头:“张少秋应该不会这么蠢,只是不知他为何要这么做。”   严辞镜:“近日我多去魏府走动,若是能知道杨训的办案方向,就大概能猜到张少秋在打什么主意了。”   又是以身犯险,语方知沉默着,握住了严辞镜的手,严辞镜缩着手躲开,主动抱住了语方知,疲惫地叹了一口气。   眼下的乌青夺目,语方知一早就看见了,想着他昨夜到底为了谁彻夜难眠,语方知亲了亲严辞镜的发顶,试探地问道:“今日过得如何?”   不提皇宫,不提二皇子,也不提朝堂,他想着哪怕严辞镜暗示他一句也好,在苍山上跪地磕头,在破屋前痛哭,就算透露一点也好。   但严辞镜让他失望了。   “二皇子还是那般厌学,我颇为无奈,许是我讲课乏味无趣,二皇子不爱听。”   弯眉勾眼地笑,还配合着无奈地叹气,演得真好,语方知也配合得好,笑骂一句二皇子不懂珍惜老师。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聊得严辞镜困了,靠着语方知的肩膀睡着。   睡时还噙着抹笑,想是他心心念念的人找回来了,梦里梦外都见到了。   语方知从小毯中托出严辞镜的右手,暗骂,藏什么?是怕他知道这伤是为谁受的么?   语方知轻轻将靠着自己的严辞镜放下,替他盖好被子后离开。   恰逢杜松端着洗好青枣进来,语方知带他出门,吩咐他去找纱布和伤药来。   回屋等着,语方知看见屏风上挂着严辞镜换下来的衣服和鞋子。   衣服袖口、袍角全是污渍,鞋侧也沾满污泥,若是平时,语方知定是要嘲上一句泥娃娃,可他现在没心情。   他满脑都在想,严辞镜瞒他藏了一个人。 第136章 莫要负我   丞相府书房   魏成高坐于书案之后,手里把玩一柄玉如意,不时凑去细瞧玉质,惬意模样与话中的威逼之意很是不符:   “你是说……此案推到张少秋头上不妥?”   “是、是。”杨训局促道,“下官以搜查城中火油去向为由,多次在杨府徘徊,但张少秋一改往日拒不配合的态度,大大方方开门任我们的人搜房,下官硬着头皮搜,也没搜出什么。”   又猜测道:“此事或许与张少秋无关。”   “不可能。”魏成把玉如意放回宝盒,“啪”一声扣下来,笃定道,“此事从一开始,张少秋就半点不沾,朝堂上更是一言不发,恨不得所有人都注意不到他。”   “他一定知晓此事,并且在暗中伺机而动。”   杨训握着一手的细汗,道:“张少秋这番表现,显然是有十足的把握我们抓不到他的把柄,那下官……”   魏成轻飘飘地:“做好你分内的事,走吧。”   杨训点头称是,告退离开。   明的事让杨训掌控,暗处还得让黑鹰来。   魏成瞟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黑鹰,道:“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说说吧?”   黑鹰道:“奴婢认为张少秋未必不知道当年的事,但一直苦于没有线索,奈何不了相爷。”他谄媚道,“他得了林中小屋的线索也不敢深查,定是忌惮相爷的威名!”   魏成翻眼冷嘲:“蠢货,张少秋绝对不会做出让人去府衙报案这种蠢事,此事定然还有第三方参与。”   黑鹰适时提醒:“当日苍山山下,最先到的,是大理寺卿傅淳!”   “傅淳是个无能之人,他没有什么能耐,但躲在暗处咬本相一口倒是有可能,可他以前不咬,现在咬……”   黑鹰眼珠溜溜转,点出魏成心中所想:“定是得了什么人的授意,早在去年,林间小屋外就发现过他人的踪迹,再是范大人、郑大人相继倒台,相爷早就怀疑了!”   “不错!”   黑鹰听到夸赞,像待食的鸡仔伸了伸脑袋,继续道:“芙蓉渠杀死贺添筹时,那人就已经露了马脚!”   魏成狞笑:“去年本相就像是触了霉头,接二连三地失手,当时没顾得上其他,现在看来,是有人在浑水摸鱼啊!”   若将所有倒霉事都连起来,不难发现那背后之人的用意。   黑鹰惊道:“有人想翻出旧案生事!”   喊得太大声,魏成瞪了黑鹰一眼,“你去查,究竟是谁在背后生事。”   黑鹰默了会,讨好地笑:“属下愚钝,孟霄举家上下无一人生还,当年帮孟霄说话的人也都离京远调,还有谁……”   “或许还有一个人。”魏成冷笑,“这么多年了,本相都差点忘了,孟家还有一个漏网之鱼。”   苍山突发大火,知晓内情的人都在暗中窥探,语方知也低调行事,除了出现在铺子中这种隐秘的地方,就是出现在严辞镜的轿中这种更隐蔽的地方了。   语方知候在宫外的车里,等严辞镜上车就立刻拉他坐下,道:“我已经吩咐如枯抹去行踪,反复确认在往张府去信的时候没有留下破绽,过阵子应当就没事了。”   严辞镜沉思着坐下,不见丝毫轻松:“杨训领命查案,首先怀疑的必定是张少秋,但现在查不出来,按理说早该结案了,可杨训还在查。”   语方知点头:“贼喊捉贼,查不出什么还查,连碰巧去帮忙的谢玄都被叫去问话了,像是在拖时间。”   严辞镜道:“别忘了这场大火是为了掩盖什么,魏成不会放过任何想要揭开旧事的人。”   想要揭开旧事的人此时就在车轿中,一抓能抓一双。   但现如今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静观其变,语方知道:“魏成查不出什么自然会不了了之,没事。”   严辞镜眼中闪过一丝忧虑,“不了了之最好,只怕魏成从此多长了一个心眼,再想挑他的错,就没那么容易了。”   几番折腾一点进展都没有,语方知心中烦闷,当下冷笑道:“先不说旧事,放火烧山烧死香客达十余人,如此草菅人命,只有他魏成了”   因为这事,语方知几日奔波,下颌处的胡须都没来得及剃,眼下事情非但没有好转,于他们更不利,降火茶都降不了语方知的火气。   车中挨肩坐下的是同盟,更是爱侣,严辞镜不想语方知太过烦忧,拉了拉他的衣袖,哄道:“该生气的是魏成,他在明你在暗,你再不济还能回江陵做富贵少爷,他常氏还不是任你语氏拿捏么?”   提到刚做了皇商的常氏,本意想用这件事来气一气张少秋逼他出手,结果一点用都没有,语方知有些不忿,说出口的话也冲了些:   “依你所说,在朝为官竟不如走商潇洒?”   严辞镜不言语,语方知又握住他两只手腕,道:“范齐乃朝官之后,差点摘了状元,魏威得丞相老爹庇佑,在朝堂上顺风顺水,岂不美哉?”   语方知所说也不过是少数几人,朝局瞬息万变,一生平安顺遂都算难得,最怕无辜落罪,连累一家老小没了活路。   严辞镜想的是无辜枉死的孟镜元,连连摇头:“不好。”   “我觉得不好。”   严辞镜低垂着头,不敢面对语方知,怕他看出突兀的伤感。   语方知两手往上,一寸寸挪,反扣住严辞镜的手臂,将他拉至身前,有点威逼利诱的意思,“那你觉得什么好?”   “你觉得朝官不好,商贾之家你也觉得不好,你曾担心我背负语家重担不能与你相守,动过要离开的心思,那你觉得怎样才算是好?”   严辞镜无措地挣了挣,藏了一路的手心落入语方知眼底。   语方知暗讽,藏什么呢?药都是他上的,藏给谁看?讽完又心寒,他竟悄悄为旁人受了伤,心中酸涩,说出的话自然就变了味。   “远离俗事不问红尘,隐居桃林逍遥自在,那般才吸引你么?”   语方知怕他住不舒服,提前将严府上下修缮,可人家不说一句好,转头踩着脏泥就进了草屋,在宫中受辱连句求饶的软话都不愿意说,却跪在野坟前连连磕头。   “我给的富贵荣华都不如粗衣淡饭么?”   严辞镜觉察出不对劲,“你怎么了?”   “我没怎么!”语方知用力将他摁进怀里,“若你想要真是那般,我也愿意陪你,等事情结束之后,我所有一切都不要了,只跟你相伴宿在林间小屋里,好不好?”   他用了十分力道,将严辞镜锢在怀中动弹不得,生怕松一点,严辞镜就会跑了。   眼下严辞镜非但跑不了,连气都喘不匀,拍着语方知的后背让他放手。   “我不放!车里又没旁人,你说爱我,怎么连抱一抱也不许了?”虽是如此说,他还是松了点力道让严辞镜喘气。   严辞镜哭笑不得,反抱住他,道:“我说出口的话自然做不得假,你方才说的什么商贾什么归隐我听不懂,我只知无论你是什么身份都好,我都会动心。”   牛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路,严辞镜最后这句话最得语方知的心,他凶凶地压倒严辞镜,捧着他的脸乱亲。   车马已经停了,语方知还没停,吻得严辞镜面红耳赤,最后紧紧拥着他,没甚底气地警告:“我是认定你的,你莫要辜负我!”   “说什么胡话?”严辞镜惊诧,“遇见你我才冒险碰一碰情爱,碰了才知道劳心劳神,万不敢再尝试了。”   语方知舒服了,两指揉着严辞镜殷红的下唇,抱怨道:“少去叠翠楼那般不正经的地方,净学些油嘴滑舌的漂亮话来唬我。”   听他如此说,严辞镜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说的话有多么大胆。   薄唇红着是被吻的,脸颊红着是臊的,严辞镜推开语方知,“还不下车?马儿吃草都吃肥了。”   车马从严府小门进到马厩,在马厩处厮混不像话,严辞镜挣开语方知的手率先下车。   杜松迎上来,道:“大人,府外有一叫花子趴着,赶都赶不走。”   严辞镜脸色冷下来:“我去看一看。”   语方知下车跟上,问发生了什么。   严辞镜没瞒他:“黑鹰派人来寻我了。”   作者有话说:   魏成知道孟镜元还活着,怀疑了;小语真的超好哄。 第137章 一波又起   晔城的雪一化,枝头的小花苞就露了出来,嫩绿花托已有了微微春意,但天还凉,行人还穿厚衣,敢穿薄的除了走街串巷送货的,就是花楼里的姑娘了。   不单是露出来的白嫩脖颈招人眼球,尖俏的亮嗓也引得行人扭颈。   “掌柜的,上回我来的时候还有桂花油,怎的现在就没有了?”   幽素翘着指头问:“莫不是你懒得动,仓库也不愿翻,拿这茉莉头油来糊弄奴家?”   掌柜不耐烦:“都是一样的价,怎么不是用呢?”   “公子偏喜爱桂花香,奴家有什么办法?”幽素胡搅蛮缠,掀帘就往店后走,“你不找,奴家亲自去找!”   “哎哎哎!干嘛呢?后门是你能去的么?”掌柜喊叫着,倒也没追。   幽素一路暴走,气呼呼地跑出了后门,瞧见门外停着的车,直接垮了上去,登车时已经换上了乖巧模样,福身道:“严大人。”   严辞镜面色凝重,道:“不必拘礼,直接说吧,昨日我走后,黑鹰说了什么?”   幽素略一沉吟,就将在门外偷听到的消息和盘托出:“昨日大人走后,杨训来了,黑鹰跟杨训抱怨上头行事诡谲,专爱刁难下人,杨训也附和了几句。”   “仅此?”   幽素问:“有何不妥?”她感觉严辞镜松了一口气,身子都不自觉地放松靠在车璧上了。   严辞镜摇头:“我知道了,你去吧,万事小心。”   昨日黑鹰约他见面,跟他说城中有一伙人在刻意暗中生事,让他多注意城中的异动。   当时他吓出了一身冷汗,若他推测得没错,张少秋将线索透露给府衙的举动,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已经让魏成开始排查晔城中的其他人,这对在城中根基不稳的语方知而言,是极大的不利。   昨夜他惴惴不安,今日听幽素如此说,才知道魏成只是怀疑,并不确定,而办事的黑鹰也不尽心,那他叮嘱语方知多加小心便是。   可惜他接下来还有应酬,叮嘱的事要等到晚上了。   车外有动静,想是被支开杜松回来了,严辞镜吩咐:“上路罢。”   杜松掀帘进来,送上纸袋装的酥饼:“大人要的红豆酥饼。”   严辞镜都差点忘了,接来放下。   给他递帖子的是御史徐文,地点定在京郊别院。   谏官爱往皇上跟前递折子,按理说跟大多数朝官都相看生厌,可徐文倒好,无论是魏党还是张党,他都处得不错。   以至于来的人还挺多,堂中坐满了人。   严辞镜进门时,徐文亲自起身来迎,脸上稳重的微笑恰到好处。   “多谢徐大人相邀,院中早樱极美。”严辞镜奉上一坛女儿红。   徐文没觉得丝毫不妥,大方接过:“严大人,请。”   严辞镜寻了处不起眼的位子落座,但还是有不少同僚起身问候,严辞镜一一回礼,心中清楚徐文对他的态度已被旁人看在眼里。   而徐文对他的态度,取决于他跟魏成的关系。   这便是徐文为官的精妙之处了,不轻易站队,什么都照单全收,魏成要帮他嫁女他也肯,能屈能伸,之前默许给他下药,转头还敢邀他入宴。   竟是另有一番谏官的风姿。   严辞镜深感佩服,便送他一坛女儿红,祝他顺利嫁女。   此宴借赏樱的名头,四扇门却关得死,在屋里只能瞧见影影绰绰的形,好在粉樱香气浓郁,门窗关实也能嗅得,不过再浓郁也浓郁不过大肉老酒。   堂中混着两大阵营的官,涉及朝政那必是腥风血雨,为了不让主人尴尬,大家都挑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来说。   谁家新办了百日宴,谁觅得贤婿,新得的墨宝拿出来议论,甚至相邀去逛花楼。   严辞镜深感无趣,还不如卧在府中矮塌上看书,还有粘人少爷逗趣。   待了片刻,悄悄推门离去,他在早樱树下吐出一口憋闷的气,在屋里捂得两颊发热,严辞镜决定随处走走,同时散散酒气。   两三步逛至耳室,瞧见门没掩实便多瞧了几眼,听见一阵虚弱的咳嗽,很是熟悉。   “门外是谁?进来罢?”   严辞镜辨出声音,推门问安:“见过瑞王。”   “不必多礼。”   瑞王脸色煞白地躺在床上,手脚并用地扯被褥取暖,总抖不开,还是严辞镜上前帮忙才盖好。   严辞镜道:“不知瑞王在此处,未前来请安,臣有罪。”   瑞王不在意地挥挥手,那五根手指似夭折的小树般细瘦,与他轻飘的嗓音倒是相衬。   “本王来时还好好的,不知怎的,又发了寒疾,这般病怏怏地出现在人前,唯恐扫了他人的兴,所以才跟徐大人讨了间小屋暂作歇息。”   又问:“院外早樱如何?”   严辞镜答:“绚烂多姿。”   瑞王遗憾地笑,“病体赏花,暴殄天物。”说着又咳了起来,严辞镜看他咳得面色潮红,忙上前去替他倒水。   瑞王随伺的小厮端着参汤冲进来,从怀中掏出手炉塞进瑞王手中,担忧道:“京郊风大,瑞王,咱们还是回府吧?”   徐文也跑进来告罪:“叫去买炭火的小厮回来了,炭火铺被查封了,没买着,院中太过寒冷,下官送瑞王回府!”   瑞王咳得话都说不出了,点点头,让小厮帮他穿鞋。   严辞镜躬身送走瑞王等人。   许是瑞王的咳嗽声听来刺耳,严辞镜心中忐忑难安。   天气转暖,寻常人不必穿袄,用炭火的也少了,但不至于买不到炭,徐文说炭火铺被封了……   封得是哪家?为何封?   封的正是语家,以涉嫌放火烧山被封。   “刑部办案,闲杂人等速速离开!”捕快亮牌,驱不走层层围观的百姓,也撼动不得铺中背手而立的语方知。   掌柜欲哭:“就是给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放火烧山啊!”   捕快冷面:“接到报案,事发前曾有人见你铺中运出大量火油,苍山下也搜到印着你铺名的木桶,证据确凿还想抵赖?”   “带走!”   “慢着!”语方知冷道,“开铺子做生意,运出的火油均归买主所有,若买主真要拿去烧山,与我商家何干?你不去捉凶手,拿无辜商人顶罪是何意?”   捕快抽出长刀,凶道:“你们是否无辜,等开堂审过再说!”又指着语方知,大喊,“带走!”   一声令下,带刀官兵团团围住铺中众人,两副镣铐丢在掌柜和语方知面前。   “识相点自己戴上,便可少受皮肉之苦。”   在掌柜的哭泣声中,语方知嘲道:“凭你,也想拿我入狱?”   “你想干什么?”   官兵纷纷抽出长剑,刀光刺眼,惊得围观百姓纷纷后退,语方知俨然不动,“办案也要讲证据,我铺中账本分明没有大桶火油交易的记录,你说有人见到了,是谁?他敢出面对峙吗?”   “莫要拿莫须有的罪名乱扣!”   “放肆!”捕快耐心告罄,“有话去监狱里说,带走!”   “慢着!” 第138章 有惊无险   “慢着!”   略带尖利的男嗓撕开一条道,一队带刀官兵走来,为首着湛蓝官袍的,挤开府衙的捕快,行至语方知跟前,微微颔首。   “开铺子招人做生意,难保不会有人乱动手脚。”他斜睨捕快一眼,“逮捕令只说逮捕掌柜,何故牵连其他?”   其他人本就无辜,这人说出来像是赦免,语方知理应感恩戴德,但语方知只是作壁上观,看着捕快退至那刑部官员身后,其余官兵利索给掌柜扣上锁链。   掌柜六神无主,抱着语方知的裤脚嚎:“少东家不要!救救我!救救我啊!”   语方知怒拎起掌柜衣领,大骂:“你是否无辜待审过再说!”又低声道,“你贪利私卖大桶火油一点也不无辜,但放火烧山与你无关,我会保你。”   手一松,扔至官兵脚边:“拉走吧。”   那刑部小官走前深深看了语方知一眼,语方知装没看到,将铺门一关,拽出缩到桌底躲灾的小二,“今日晦气不宜开店,你把东西都收好就离开吧。”   小二颤抖地揪着围裙,问:“少东家,现在怎么办?”   语方知冷哼:“有人要找我语家麻烦,也该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   严辞镜从京郊别院出来之后,就莫名心慌,不知发生了何事,下意识催着杜松驱车回府。   行车时碾到碎石,车里的严辞镜差点摔倒,他提醒杜松行车稳妥些,没有丝毫回应,甚至车速还更快了。   严辞镜暗道不好,掀开车帘,看见是黑鹰在驱马,震惊万分。   黑鹰安慰道:“严大人别担心,你那小厮还安全,事发突然,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严辞镜退回车中等待,攥着手心,已难安坐。   是否已经查出京中势力归语方知所有,所以挟他问话?已经查出多少,是否有所行动,语方知现在还安全吗?   严辞镜心中惴惴,跟在黑鹰身后进了一座小院,遥望见魏成端坐在堂上。   “严大人来了。”   严辞镜被黑鹰踹了膝盖后窝,吃痛跪地,道:“魏相。”   魏成道:“本相不让你随行,为的是你行事能掩人耳目,今日去赴宴,可得到了什么消息?”   魏成近日匆忙找他来绝对不是说这个,但严辞镜还是将宴中所听到的如实禀告了。   魏成面无表情地喝茶,悠悠地说:“你在京城根基不稳,能探听的消息有限,但你在江陵待了半年之久,想必得到的消息不少。”   严辞镜眼中闪过一丝厉色,含糊道:“不知魏相指的是……”   “江陵语家,你觉得如何?”   还以为要你来我往绕几句,没想到魏成直接将问题抛出,砸得严辞镜如遭雷击。   “语家殷实,基业牢固,稳扎江陵不上京,格局太小。”   魏成惊讶:“哦?语家独子年前不是在相府出现过吗?”   严辞镜道:“相爷要见,他不敢不来。”   “本相召他他才来,那以前为何不来?”   “下官不知。”   魏成不解:“本相听闻语家独子就住在你隔壁,日日见,也没同你说起过原因吗?”   严辞镜面不改色:“下官听小厮饭后闲话才知,语家独子出手阔绰买下荻花街十间宅子入住,想是他住的并非下官隔壁那座,所以没有日日见面一说。”   “依你所说……”魏成淡淡道,“语家独子纨绔不堪,头脑简单,的确不像是个在背后动手脚的人。”   严辞镜惊出冷汗:“可是那纨绔子弟误了魏相的好事?”   “与你无关你也不必知晓太多,走吧。”   等严辞镜告辞离开,黑鹰躬身替魏成倒茶,道:“奴婢已经派人去刑部传信了,不会让府衙将语家独子羁走。”   魏成胸有成竹道:“大火跟炭火铺有什么关系?府衙竟敢以刑部名义乱抓人,定是授了张少秋的意,本相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但本相绝不会上当。”   黑鹰嘿笑两声,恭维道:“相爷英明,语家独子背靠江陵首富,身份特殊,不好轻易得罪,张少秋想借刀杀人,也该做得隐蔽些。”   魏成也跟着骂了句蠢货。   魏成说话模棱两可,严辞镜完全不知道魏成在打什么主意,只知道魏成已将目光转到语方知身上,一旦魏成有心查探,语方知之前做的事一定会抖出来。   所谓关心则乱,他候在府中叫人去找语方知的时候,已经将屋里的地砖踩遍了。   语方知来时撞上杜砚,接过热好的酥饼进屋,“你这红豆酥饼闻着香,是街角那家?”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酥饼?”严辞镜将门关紧,道,“事情我已经听说了,刑部带人抓了你铺子里的掌柜,说掌柜跟烧山一事有关。”   “魏成试探我是否会帮你脱险,如今看来,魏成有意构陷你放火烧山?”   语方知脸色冷下来:“说是在山下发现我铺里的木桶残骸,诬陷也该诬陷得像样,干脆说有人见我半夜去点火好了。”   严辞镜心急,扣住语方知手心,道:“魏成已经怀疑你了。”   语方知摇摇头:“不见得,若他疑我,该捉我入狱细审,但刑部的人赶来放了我,显然是刑部和府衙意见不一……”   两人眼神一凝,消声对看,在对方眼中发现同样的彻悟,府衙当中派系林立,魏党张党暗中对峙,那炭火铺做了牺牲,。   严辞镜还是不安:“张少秋怀疑你了,炭火铺就是警告,你落了把柄。”   手底下人做事一向靠谱,语方知也疑惑,但兵来将挡,他乐观得很:“就凭他也想拿捏我?还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   严辞镜蹙眉:“你莫要大意,近日行事小心为上。”   语方知揽住他的肩,不忿:“我来时都没走正门,翻墙过来的,家中的小厮也赶去别处了,我还要怎么小心?”   还是谈正事的模样,可往耳朵里散热气做什么?严辞镜推走他的手,道:“人前莫要招摇,离我远些。”   语方知扫了眼紧闭的门,勾着严辞镜的腰把他固定在怀里,不悦道:“你说的我都同意,但在屋里也要隔三尺远么?今晚我还能抱你入睡么?”   又问“难不成你屋里还藏着魏成的人?”   “胡说什么?”严辞镜冒出一声冷汗,软绵绵拍他一掌,似调情,话却正经,“如今有人盯着你的错处,你要如何?”   语方知答:“不如何,晔城到处是我语家的生意,处处是破绽,哪里都能挑错,防不胜防,随他折腾好了。”   坐以待毙可怎么好?严辞镜担忧极了,捻着语方知的衣带拽拽,眉间松了又皱,垂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语方知捏着他下巴迫使他抬头,威胁道:“我知你在想什么,我不许。”   严辞镜瞳孔微张,惊讶地盯着语方知。   “你想从魏成处下手,让他将注意力转向别处。”   严辞镜眼神黯下来,被点出心中所想,语方知定是要全力阻止他的,低声道:“你分明也不想让语家暴露于人前,为何这次按兵不动了?万一对方狗急跳墙,又……”   严辞镜差点忘了,语方知岂是坐以待毙的人?担忧转为彻悟,紧绷的肩膀松了,靠在语方知怀中不言语。   语方知一把抱起严辞镜:“想通了就来吃酥饼!今夜我哪里都不去,就宿在你房中,明日我茶楼照去,铺子照开,等着看这次又是什么理由拿我。”   酥饼混着豆沙送到嘴边,严辞镜就着语方知的手吃掉一块,甜丝丝的,跟记忆中的味道相差无几。   语方知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一家?”   是孟镜元爱吃……严辞镜摇摇头:“我让杜松随便买的。”   第142 章 雨前   炭火铺被逮进去的掌柜说冤也冤,苍山被烧的确与他无关,但说完全不冤也不对,他瞒着语方知倒卖了那么多火油,账册上可一点没写,实在可气。   所以语方知打听到他在牢里没受什么刑,只是饿瘦了几斤,也没上堂问话后,也就不大在意了。   不老实的掌柜关他几天让他长长记性也好,就是可惜了这件事闹大,语家的铺子生意少了很多,有些刚开业就遇冷,也是无妄之灾了。   进项缩减,茶楼饭馆店铺的老板急得把语家的门槛都踩塌了,语方知倒是半点不在意,一个都不见。   “少爷,您还有心思买家奴呢?”小清咂舌,踹手站在语方知身后,凑近看他手里拿的名单。   语方知还是那副闲散样,丝毫不受影响,一页页翻着名单目录,大姑娘挑花都没有那么仔细。   “小女年纪轻,手脚不利索,妇人长舌,唯恐她将我家中私事宣扬出去,小男孩不行,吃太多,男子也不好,身强气壮地我怕他一言不合把我掀翻。”   语方知将名单一合,抛回肖墨手中,不甚满意:“肖老板,你这没有我要的人啊?”   肖墨抱着目录腹诽:不要女的,男的年纪轻的也不行,喜欢不多嘴多舌,听话,最好是体弱的,干脆买条狗算了……   心中所想当然不能直言,肖墨赔笑道:“前阵子是有这么一个合适的人,卖身契放店里挂了许久都没人要,我正想着随便打发呢,结果就给人带走了!真是不巧啊,嘿嘿。”   “哦?”语方知眯眼,“好奴不好找,本少爷也不缺这个钱,肖老板你跟我说说,是被谁买走的?”   肖墨为难道:“这……”   “怎么?”语方知似笑非笑,“本少爷在肖老板这买了那么多宅子铺子,也算是十分照顾了,肖老板连一点都不愿意透露吗?”   肖墨苦笑,一行有一行的规矩,也不是他不讲人情,只是要那老奴的人家比语家还不好惹……   “肖老板有难言之隐,本少爷也不咄咄逼人了,今日就到这儿吧。”语方知起身离开,对肖墨说,“肖老板下次还有好东西……”   肖墨跟上,“保管先想着您!”   “对喽!”语方知大摇大摆地出了店门。   小清追上来问:“少爷是嫌我伺候得不好?”非是他多想,语方知要人的条件太苛刻,像是要找贴身伺候的仆人。   看见语方知脸色微变,小清又问:“少爷不管铺子里的事,专程来找一个仆人吗?”   语方知一折扇敲他头上,“就你聪明劲没处使,去!去买红豆酥饼去!”   支走小清后,语方知的脸色已经沉如灰天了,如枯现身跟来,自知差事没办好,头低垂着,道:“那老乞换了副模样,属下查到他把卖身契挂去了牙行废了不少时间,肖氏账簿也难寻……”   语方知冷道:“去查,就算把晔城翻过来,也得给我找出来!”   “是!”   如枯此番做渔民打扮,身披蓑衣头戴蓑帽,领了命离去之时,在帽檐草扎的缝隙中,窥见语方知顷刻间换上的惊喜一笑。   接着如枯看着语方知昂首阔步、欢天喜地地登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随即车帘放下,车内绯红官袍的袖口一闪而过。   语方知登车还未坐稳,就被严辞镜拉住一通问。   “你去肖氏牙行可是要盯梢谁?”   “你吩咐了如枯什么?”   语方知讪笑坐下,料想严辞镜这车停在路边应该有一会了,将他一系列举动看了全才叫杜松唤他,偏他不好跟严辞镜讲实话,只好打马虎眼。   “还没过门就俨然一副当家主母的气概,我好怕啊!”   严辞镜挪一挪位子,躲开语方知靠过来的脑袋,反问:“你还知道怕么?我方才路过你家的布行,看见店门被人泼了黑墨,你真的不管?”   不让靠,语方知一脑袋磕到车后壁上,沉痛地叹:“常言道树倒猢狲散,炭火铺吃了官司,旁人落井下石也属正常,我心中烦闷,只好再买几个小院泄泄火。”   严辞镜无语凝噎。   也是,语家家大业大,区区几个铺子遭难算得了什么?就算晔城的铺子都遭了殃也没事,退回江陵也不错。   人家都不在乎,严辞镜也没什么好在乎的,道:“你没有反应也好,叫暗处动手脚的人自讨没趣,久而久之就没有动静了。”   语方知讥笑:“对方太过蠢笨了,出手前不掂量自己几斤几两便罢了,怎么连对手也不好好打探打探?几个铺子而已,也能算作我的软肋?”   听见一声轻笑,语方知转脸看去,将严辞镜低头轻笑的温柔模样望在眼里,胸腔里的活物也一并柔了下来,他问:“你笑什么?”   严辞镜答:“语家在江陵,自然不能任人拿捏。”   语家当然也算软肋,语方知点头,身子也向严辞镜那侧歪去,悠悠地问:“还有呢?”   严辞镜不笑了,微低着头,鬓角的发丝扫过轻抿的唇,像是要把话封住,又似是装糊涂,只动动膝上的尾指,划拨衣料上起起伏伏的云纹。   语方知牵住那截小指往胸口带,笑:“搔在我心上了。”   严辞镜捂住那怦怦跳动的胸口,道:“你只需继续瞒着,没人会知道你我之间……”   声儿越说越小,胸腔里的活物却越蹦越快了,严辞镜想躲,可手心像是被吸住似的,怎么也不肯离了语方知的心窝去。   方才声软,此时声沉,他道:“我万不会拖你后腿。”   语方知平时巧舌如簧,现在却叫眼前这活生生的“软肋”弄得一点话都说不出了,只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唇,绮念渴望一并写在脸上。   可惜勒马声突兀,马儿嘶啼声也煞景,两人默默坐正,严辞镜继续抠云纹,语方知接着叹气。   车外杜松惊讶,怎么到家了没人下车?   在府外两人不敢多熟络,但在府内,小院里,寝屋中,早已习惯了与对方亲昵。   晚膳是一起吃的,偶尔还互相喂一喂……   语方知:“你尝尝。”   严辞镜:“盘中没有么?我自己夹。”   语方知:“我夹的好吃些。”   严辞镜被饭粒呛住,急咳几声,语方知拍背顺气,捧起一张红扑的小脸。   严辞镜无奈地笑,语方知也跟着笑,顺便感叹如今的日子怎么那么美。   可惜美好转瞬即逝,语方知听见窗边的几声鸟鸣,天快黑了,鸟鸣反常,语方知放下碗,往窗边走,严辞镜也跟来。   窗外站着小五,神色凝重。   “主子,出事了。”不是小五胆大敢卖关子,他在犹豫此事严大人是否能听,转念一想,严大人一定能听,便也不管不顾地说了。   “主子,旸县虞氏就在城外。”   “咔嚓”一声,窗框子被语方知捏碎,严辞镜猛然看去,却见语方知神色如常,淡漠又平静,“虞氏?谁?”   严辞镜闪躲着眼,低声附和:“我也不知。” 第139章 孟家有后   主子说不知虞氏?   小五飞快地瞄了一眼,发现语方知将愤怒压抑在拳心,原来面上叫人挑不出错的镇定是装给严大人看的。   小五也聪明,将一瞬间的错愕在严辞镜眼前藏好,道:“旸县虞氏是孟夫人的母族,如今人丁稀落,就只剩孟夫人的长兄虞枫了。”   “因早年之事,虞枫从未上京,不如为何在此时入京。”   严辞镜立刻道: “魏成十分忌讳与孟家有关的人和事,快,快去截住他!千万不能让他进城!”   语方知点点头,带着小五离开,匆忙得房门都来不及关上,桌上留着半碗饭,饭上还有一块严辞镜不久前夹去的菜,已经冷了。   严辞镜缓缓坐下,不小心碰翻了桌上的筷子,塌弯腰去捡,胡乱摸索,找到一根筷子放回碗上,却怎么也放不稳。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方才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就不对劲了,他尽力隐藏了,就算语方知发现异常他也顾不得了,实在是虞氏的消息来得猝不及防。   “阿松!替我更衣!”   严辞镜强压下内心的恐惧,尽量像平时一样处变不惊。   他要第一时间去找黑鹰,探听虞氏进城的消息是否已经传开。   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允许贺添筹那种事情发生在与孟家有关的人身上。   严辞镜更衣出门,行至顺义大街,正好撞上谢玄带人在街上大肆搜捕,见势不对,严辞镜扒住过路的老汉问发生了什么事。   “劣药吃死人咧!官府在查做劣药的药铺!”   搜捕与虞氏无关,严辞镜一颗心该稳稳落下的,但不知怎的还是七上八下,眼下还是虞氏进城的事要紧,严辞镜很快就离开了。   与此同时,正在往城外赶的语方知也注意到了城中搜捕的景象。   小五劝解:“晔城没有语家的药铺,查劣药查不到语家头上,主子宽心便是。”   缺件语方知的目光突然变得凌厉非常,他猛回拉缰绳,调转马头往回跑:“出城救不了舅父,你派人暗中保护他,我去一趟大理寺。”   疾驰的快马很快消失,卷起的尘灰搅进天边浑浊的晚霞中。   待通报的官兵准许后,语方知立刻跨过门槛进了大理寺。   第一次他以语家独子身份被关进牢狱,以旧事试探傅淳,第二次他仍是以语方知的身份求请傅淳出手相助。   如今得到的,皆是在利用傅淳对故友的怀念,而现在单靠这一份感情,已经不够了。   语方知仍是豪商的窄袖锦袍装束,乌发高束利落潇洒,可和凝重的神情昭示他已不再是那个漫不经心的语方知。   他掀袍跪地,一丝不苟地行了晚辈礼。   “孟氏后人孟镜元求傅大人出手相救。”   “孟氏后人”四字已将傅淳砸得头脑嗡嗡,手中毛笔哐当坠地,难以置信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年轻人。   语方知连磕三个响头,字字铿锵坚定:“孟镜元求傅大人出手相救!”   傅淳指着他说不出话:“你、你……”字不成句,他僵硬地撞开案桌,拉住还要磕头的语方知,定睛一看,又是震惊万分。   语方知已然红了眼眶。   “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你、你要……”   语方知自知瞒傅淳瞒得苦,跪着不敢起来,道:“我娘虞氏一族只剩舅父虞枫一脉,他此刻就在城外等着进城,晚辈一旦出手必会连累舅父和语家。”   “眼下局势不明,一旦舅父身份曝光,魏成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语方知说完迟迟没听见动静,抬头看去,傅淳怔怔地看着他,嘴唇颤抖,眼底猩红似血。   语方知听他低声喃喃:“镜元还活着……孟兄有后了,孟兄已经留后了……”   语方知伏身谢罪:“晚辈不该刻意隐瞒,眼下形势危急才主动告知,是镜元的错!”   来之前他已经所有的可能的场景都设想过了。虞枫跟娘的关系只有族内人才知道,外人是不知道的,他无法躲过傅淳的盘问,再者舅父的安危还比不过他的真实身份么?   傅淳经过短暂的调整,情绪恢复大半,听完了来龙去脉,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后,便立刻派亲信以大理寺查案名义出城搜捕。   “你不必担心,大理寺办案没人敢阻拦,我一定把人安安全全地带回来。”   语方知感激道:“多谢傅大人。”   傅淳将他拉起来,睁着忧愁又苍老的眼,又疑又喜地问:“你……真的是镜元那孩子吗?”   语方知再不敢隐瞒,点头:“那晚屠杀我躲在柜中逃过一劫,后被段师父救下,随语伯回了江陵,改名换姓。”   傅淳点点头,认真地打量起来,像学认物的小儿,“你的脸庞跟孟兄年轻时一模一样,眉眼确是随了你娘,我竟到现在才发现。”   语方知在傅淳面前没法抖出平常的气势,静静站着让他仔细辨认,听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孟家有后了。   傅淳问:“京中除了我,还有谁知道你的身份?”   语方知摇头,道:“近日语家商铺频频被挑错,我怀疑有人猜到了什么,舅父入京就是试探,我暂时不能出手。”   傅淳又担忧:“你身边的人是否值得信任?严大人呢?”   语方知对严辞镜有愧,但为了不让傅淳担心,只道是暂时不会让严辞镜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傅淳认可道:“严大人非你族人,这般尽心帮你复仇,还是不要让他知晓你的真身罢?莫要连累了无辜的人。”   语方知:“我明白。”   城外   三辆马车停在歇脚的凉亭处,先下来三个人,皆是头巾布衣粗野农夫打扮,双手粗大而糙,虎口处结着厚茧。   其中一人发话:“里面那两个,也下来喝口水活动活动吧?马上就进城了。”   随后从车里跳下一个模样清秀的男子,接着,一个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子被扶下来了。   虞枫远眺城门,戚戚然地叹了一口气。   “爹。”   虞枫把虞思博拉到一边,道:“那孩子同你一般年纪,早你两天出世,你见着他,记得要唤表哥。”   虞思博点点头:“姑姑回来时我见过表哥,还记得他圆圆胖胖的样子,不知如今是何模样了。”   虞枫笑了笑,又垂着头,惆怅道:“此番进城……真的能见到么?”   虞思博宽慰道:“爹惦记多年,无论如何总要来看看。”   虞枫:“是,我不知信上所说是真是假,一定要亲自来看看的。”   这边父子俩低声说话,另一边三个男人捏着水囊频频打量,又走到最后一辆车附近,将车上盖着的遮光布抻平。   “上路!”   虞枫很快就站了起来,看了眼城门处疾驰的一队车马,转头登车,“上路了上路了。”   垫后的大汉也看见了疾驰而来的车马,心中不安,拧着粗眉暗自观察,看了一阵,心道不好,跳上马车就要驱车飞奔。   “站住!”   “大理寺办案!都不许动!”   大汉收敛戾气,赔笑道:“官爷,我们都是良民,入京的。”   “车后运的什么?”   大汉迟疑了一会,眼睁睁看着遮光布被掀开,慌道,“哎哎!”   “药材?晔城正严抓劣药,尚不知你们带的药是真是假,带走!”   大汉阻拦:“官爷官爷!咱们是江陵来的,语家、语老板的货不可能有假!”   “管你雨家雷家!带走!违者就地正法!”   作者有话说:   小严:得,就瞒我一个! 第140章 隐瞒   大理寺   从城外押回来的五人已经全部被关进牢里等待审问。   语方知正躲在屏风后,听傅淳和下属的对话。   待他听说那三个天杀的敢冒充语家走商时,浑身迸发的戾气连屏风外的傅淳都感受到,冷得缩了缩脖子。   “傅大人,府衙来人了,说是劣药一事由府衙督办的,人应当交给府衙。”   傅淳冷笑:“本官什么时候要插手劣药一案了?本官查本官的大案,还需要跟他府衙交代吗?”   “属下明白。”   傅淳又道:“押送进牢里的五人,暂且不必升堂审问,另外,没有本官的允许,任何人不得靠近。”   “是。”   下属离开,语方知从屏风后走出,神色凝重,不用他说,傅淳也已经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那三人冒充语家走商,贩的又是药材,十有八九要行诋毁栽赃之事,还好你发现得及时。”   语方知:“我原以为诋毁栽赃之事魏成最拿手,没想到别人也同样得心应手。”   傅淳思忖着:此事迂回地将矛头指向语家,的确不像是魏成的作风,“那会是谁?”   语方知摇头。   傅淳担忧道:“劣药商队中混入你舅父,绝对不是意外,你的身份暴露了?”   语方知不想让傅淳担心,边说:“若是知道为何不直接找上上门来?对方大概只是在试探。”不想在此时上多多,又道,“我舅父在狱中有劳傅大人了”   傅淳点头,“若你想去看看,跟我说一声便是。”   语方知苦笑,“时隔多年早已物是人非,再见不过是徒增伤感。”   话已至此,傅淳再也说不出别的什么,叹了一口气,拍了拍语方知的肩膀,慰道:“好孩子,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语方知笑,笑得仿佛没有肩负血海深仇。   “只要能手刃仇敌,怕什么委屈?”   劣药一事的后续,两人谈至深夜,语方知离开时遥望着疏星淡月,恍惚了好一阵。   在屋脊上飞掠疾驰,全凭他直觉,语方知已经不知道自己该去往何处了。   或者说,天大地大,哪才容得下一个孟镜元?   初春的深夜阴冷刺骨,语方知悄无声息地落地,将身形隐在暗处,似乎与漫无边际的黑暗融为了一体。   深夜哪有什么万家灯火,唯有檐下灯笼守着一点孤单的冷光。   语方知默不作声地看着严府的匾额,转身离开。   这时间,严辞镜一定已经睡熟。这么想着,语方知翻身跳进了严府,他还是不死心,很想见一见严辞镜。   府中各处早已熄了灯,语方知一路走去,穿过长廊,进了小院,在灯火通明的寝屋前滞了脚步和呼吸。   严辞镜还在等他。   语方知径直走去,不怕漏了行踪,推门跳了进去,像飞蛾扑火,又像倦鸟归巢,直扑到严辞镜身上。   严辞镜被抱得莫名其妙,可他力气小挣不开,便由他抱着了,拍拍肩,抚抚后心,柔声问,“你身上怎么那么冷?”   说出后的话连自己的震惊,明明在屋中徘徊至深夜就是想问虞枫情况如何,可语方知这般抱住他时,他却什么问话都想不起来了。   想追问事情进展,但更担心人,严辞镜贴着语方知冰凉地侧脸,轻轻地蹭。   觉察到严辞镜的举动,语方知心软成一滩水,他低低地唤:“辞镜……”   “你怎的待我这般好?”   大半夜还不安歇净说些酸话,可严辞镜受用得很,靠在语方知怀中认真地思考起来,很快地答:“大约……因着你是语方知罢。”   若搁以往,语方知听了这话怎么说也得心潮澎湃半刻的,可他才从大理寺回来,刚跟傅淳釜底抽薪地表明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严辞镜。   他哪里是什么语方知啊,他是孟镜元。   “其实我不是……”   “嗯?”   严辞镜仅仅是好奇,没有丝毫让人不舒服的探究,但眸中关切又让语方知愧疚,严辞镜早已是他能完全交托信任的人。   想到这,语方知更用力地锢紧了他,几乎要将他抱离地面,他深深地埋进了严辞镜的肩窝中,眷恋地闻着那清淡的香气,意外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脂粉香。   “你去叠翠楼了?”   严辞镜被勒得是有一点难受的,但他听语方知的语气,应该是不喜他去那种地方,他有点怕语方知凶他,只好由他锢着自己了,还小声地辩解:“你不必担心,魏成最近忙于皇家祭祀,没有注意到其他的事。”   语方知说了声好,眼中挣扎之色渐浓。   如今身份还未说穿,严辞镜就心甘情愿地为孟家人奔走,若是他真的说了实话,今后会将严辞镜卷入更迅猛的狂风中,他不愿意。   何况他还记得,严辞镜说朝官之子不好,那便是中意他商贾之后身份的自在潇洒,语方知不舍得剥夺严辞镜对自在潇洒那微不足道的向往。   他不说,同时也害怕,自私地要讨一个没有前提的承诺。   “你要一直爱我!”   严辞镜被腻歪得不行,后仰着头去打量语方知,担忧道:“事情不顺么?为何你今夜不太对劲?”   “顺利,顺利极了,没有什么好担忧的了。”   严辞镜放心了,“那就好。”又感叹,“你的耳目不错,连孟夫人的家室都探听得那么清楚。”   语方知心里咯噔一下,很快反问:“你又是如何知晓孟夫人还有个长兄的?”   严辞镜面色不改:“小五汇报又没避开我,我都听到了。”   语方知心中繁绪难解,根本没注意到严辞镜眼神闪躲。   两人都藏着心事,便也不好面对面地多看,一个说累了,一个说要更衣,乱忙一通,匆忙吹了灯上床相拥。   严辞镜被摸了心窝,眉头皱了又松,语方知惯爱动手动脚,只要不过分,都由他摸去。   昏睡之际又听他抱怨:“叠翠楼的脂粉香也太重了些!”   严辞镜烦了:“我自己睡!”   语方知没辙,又把他裹紧怀里,哼哼两声,吻了吻带点脂粉香的发顶,同去梦了周公。   昨夜两人深夜才见面,严辞镜没来得急跟语方知说瑞王来传话的事,头天临出门了才想起要交代。   料想语方知知道了定是要追问的,但没想到语方知只是点了点头就让他走了,严辞镜也没想太多,赴约不能迟了,很快就离开了。   严辞镜离开后,如枯从屋檐上落下来,拿出袖中的无名信递上,语方知两指把玩信封,还没看,但他已将来信之人、信上所述,猜了个七八分,冷笑:“也该来了。”   如枯担忧道:“明摆着是鸿门宴,主子还要去?”   “要去,他不来找我,我也是要去会一会他的。”语家的铺子接连出事,他忍得,可孟家远亲的事,他是怎么也忍不了的。   再者,他的身份,只怕对方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手心一揉,信纸化作纸屑簌簌落下,语方知悬空的手一停,转头对如枯道:“此事先不要告诉严大人。”   “是。” 第141章 示好   严辞镜受邀进了瑞王府,由管家带着一路走进去,可算是攒了一肚子的好奇。   瑞王竟只邀了他一个人。   严辞镜心中的疑惑没法对低头引路的严肃管家述说,只好安静地沿路打量瑞王府,期盼能找出一点蛛丝马迹。   瑞王府的下人似乎不大见外人,头都垂得很低,偶尔见到两个在檐下躲懒的小奴,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的,大约是为了营造静养的氛围。   府中人穿着简朴,连瑞王府的陈设都说不上大气华贵,只冷寂寂地立在那里,连小院内栽的桃树柳树,也像是染了病气而素着,熬出零星几点绿意已属难得。   越往主苑走,苦涩的药味就越重,严辞镜强忍着掩鼻的欲望,瞥见管家像是闻惯了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眉头都没有多皱一下。   进了屋后,瑞王正躺在小塌上,太医正在给他诊脉。   太医叮嘱得很细致,药量多少,几时喝下,什么食物可多食,什么食物不能碰,可见瑞王的病的确不能轻视。   严辞镜进来了,太医也收拾衣箱离开。   看见严辞镜目光放在太医身上,瑞王解释道:“皇上体恤,让朱太医在府中侍疾。”   严辞镜面色不改地点了点头,心中却计较,既然这朱太医留在府中侍疾,这般细细叮嘱,岂不多此一举?   不容严辞镜多想,他一丝不苟地行礼,接着在瑞王咳嗽声中坐下。   都已经了入春,瑞王屋里还关窗烧炭,严辞镜觉得闷热,手心沁出细汗,但瑞王脸色还是很苍白。   “待客需得沐浴更衣,拾掇出齐整的模样才好……”瑞王将毯子拉到腹部,歉意地说,“让严大人见笑了。”   严辞镜恭敬道:“瑞王说笑了。”   瑞王淡笑着:“年前本王让严大人多来府中走走,如今要本王亲自请才来。”   严辞镜低头解释:“下官生怕惊扰瑞王。”   瑞王点点头,久久凝视着严辞镜沉静的模样,笑道:“若不是本王体弱吹不得风,定要在这春风中与好友策马疾驰,肆意一回。”   “本王观严大人的模样,似是不常与同僚走动,严大人还年轻,大有可为,咳咳——”   严辞镜眸光一凝,谢了瑞王的提点。   瑞王咳完一阵,声音有些嘶哑:“严大人不必多虑,本王赏识你与一般庸官不同,江陵知府就做得极好,只是——”   “严大人不可能一辈子屈居江陵,可一旦调回晔城又是重头来过,严大人身后没有得力的族人,又尚未娶妻不得亲家助力,难免会踟蹰失意。”   观严辞镜沉默不语,瑞王坐直了身子,解释道:“莫怪本王唐突,只是想起乾元节当日和年前严大人在内苑所受的冤屈,一时不忍,所以多说了些,不中听,严大人不必介怀。”   严辞镜附和着,对瑞王说的话多有不解,又十分不赞同,开始怀疑瑞王的用意,倘若这些话换作一个身体康健的王爷来说,是绝对逃不脱结党营私……   还没来得及细想,瑞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脑门上青筋暴露,脸色近乎透明,严辞镜发觉屋里没有留人伺候,正想喊人,屋外适时响起了鼓点似的脚步声。   “王兄!”   冲进来的是昭和公主,严辞镜反应很快,立刻起身闪避至门边行礼,不敢多看,低着头只能看见昭和公主层层叠叠的裙摆和摔在地上的粉花。   昭和也看见严辞镜了,担忧转为惊慌,扑通一声就跪在了瑞王的塌前,还是一如既往的急性子,哭道:“王兄果真叫了严大人来商量嫁娶之事!昭和说的还不够明白吗?昭和不愿嫁人!只愿陪在王兄身边!”   “胡闹!”瑞王去拉昭和,又顾忌着在场的严辞镜,“你先起来,别让严大人看了笑话。”   严辞镜觉得自己才是个笑话,告罪离开。   当初皇上钦点了他跟昭和的婚事,就是被昭和大闹给闹走的,全大殷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昭和公主不愿嫁他,瑞王为何还要撮合他跟昭和?   怪不得方才提点他要有得力的亲家,真得了昭和,做了皇婿,那自然是天大的助力。   只不过严辞镜志不在此,要叫瑞王失望了。   再说了,他家中还有个凶悍的,要是知道他要娶妻,定是要闹得比当初昭和还要离开的。   思及那“凶恶”的家中人,严辞镜眼中有了笑意,他开始想,那人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呢?   语方知在等人。   他正端坐在绿林小苑的石桌旁,手指一下一下地击打着桌面,配合着簌簌风声,极有韵律感,看似悠闲,实则早已不耐。   墙角边叫不出名字的粉花已经被他数遍了,对方还是没来。   对方在磨他性子?真把自己当回事,语方知不屑地笑,眸中迸出冷意,对着旁边的小奴说,“莫不是张大人有事耽搁了?不若我改日再来。”   “语公子耐心等候即可。”   语方知瞥了一眼茶杯,道:“不知还要等多久,换一壶吧?水已凉透。”   小奴点头应下,提着茶壶离开,刚要过拱门又退回来,恭敬福身:“老爷。”   “张大人。”   张少秋快步走来,歉意道:“语老板久等!”   语方知拱手道:“张大人日理万机还要分心处理草民的小事,草民感激不尽。”   “哪里哪里!”张少秋摆手,将语方知引入小室,道,“炭火铺的事本官也听说了,掌柜抵死不认罪,大概是另有隐情。”   小室唯有两椅一桌,张少秋在上座坐下,道,“此处只你我二人,语老板有何冤屈,说与本官听听吧。”   好一副勤政爱民的模样,语方知陪他演戏,诉了一阵炭火铺掌柜的无辜,还带了一嘴城中查得极严的劣药一事,将世道难行、人心不古之事说得痛心疾首。   窥见张少秋舒展的神色,语方知暗中冷笑,话锋一转,便道:“好在草民相信天理和公道,不日府衙便会还我语家清白。”   张少秋脸色一僵,叹:“城中流言四起,语老板最近进项缩减了不少吧?”   语方知无所谓地摆手:“小事。”   “若是府衙办事不力,迟迟不放人,该如何?”   语方知沉痛道:“只好好生安抚那掌柜的八十老母和三岁小儿了。”   “语老板就当真不怕?”   语方知装作不知,很是茫然看他,张少秋也自觉失态,掩唇咳了两声,道:“语老板要是想让府衙快点放人,也不是没有办法。”   “不必。”语方知淡定喝茶,“草民相信大殷律法。”   眼看今日的谈话便要以此收尾,张少秋多少有点坐立难安,语方知早就发现了,打算起身告辞,逼他先亮牌。   “语老板就当真不怕有人要那你语家开刀吗?”   语方知脸色微变。   张少秋道:“我听说语家进京贩药的队伍中混进奸臣余孽,语老板也不在意吗?”   费了大半天口水,张少秋终于切入正题,语方知佯装大惊,重新落座。   “罪臣余孽……跟我语家有何干系?”   张少秋心里已经骂了语方知几千回,嘴真难撬,也不打算再打马虎眼了,从抽屉中抽出一封书信,贴着桌面移到语方知眼前。   不过半个手掌大的纸片用大信封兜着,想必消息分量极重。   确实重,语方知看完后,眼底的阴霾已经显而易见,他冷笑道:“张大人折腾草民这小小商户,费心了。”   张少秋动动嘴:“语家可不是小商户。”又道,“如何?语老板打算拿什么来换语家上下几十条人命人命?”   语方知分毫不退:“语家上下都是贱命,张大人要就尽管拿去。”   “告辞。”   张少秋斥:“到底是年轻不知轻重,若是魏相知道语万千跟奸臣的关系,定不会善罢甘休!”   张少秋知道孟家是魏成不可触及的禁区,语方知,语方知心里有了底,满不在意道:“我爹多年未进京,就是为了跟你口中的奸臣撇清关系,如何?魏相心眼比针小?”   张少秋怔了片刻,勾起一抹胸有成竹的笑,对着转身离开的语方知,提声喊道:“非要本官将话挑明吗?罪臣之子,孟镜元?”   语方知站着,头也不回,冷笑:“既是罪臣之子,张大人还不快快报官捉了我去?”   他是孟镜元又如何,张少秋若不是有所图,绝不会引他去人烟稀少的城外,即便他是孟镜元,他也不会让张少秋随意拿捏。   张少秋也没真的想拿捏语方知,假惺惺摆出待客之礼,邀他进屋,道:“现在,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了吗?”打了个响指让人进来更换茶水,冷茶被换走,御赐的雀舌清香扑鼻。   对面坐的可不是一般人,张少秋要成的,也不是一般小事,该有的态度还是要有。   “请坐。” 第142章 送别   语方知从张少秋的别院出来时,黄月正困倦地枕着松散的云枕打盹。   离城门开还有一会,语方知慢悠悠地走着。   打眼望去,黑压压的夜幕一望无际,鬼影都找不到,如枯也不怕被人看见了,现了身,跟在语方知身后。   “主子,属下觉得张少秋不可信。”   语方知反问:“是他承诺不会再让人寻语家的错处不可信,还是他说他有办法让魏成翻不了身不可信?”   如枯迟疑道:“他知道主子的身份,甚至还用虞氏一族的安危来要挟主子与他合作……难保事成之后他不会卸磨杀驴。”   顶着语家的身份在外走动,本就容易让旁人抓把柄,何况张少秋已经知晓了他的真实身份,把柄捏在别人手里,实在太过危险。   如枯想到的语方知也知道,“现在早已经不是去年入京的光景,我要事成,便不可能全身而退,我的身份早就瞒不住了。”   被张少秋知道,还能有商榷的余地,若是被魏成知道,那定是要赶尽杀绝的,除此之外,如枯知道,主子跟张少秋合作还有别的原因。   去年入京,主子动用京中人脉,严大人还搭上了半条命,才将外围涉事的朝官一一铲除,魏成断了臂膀但不伤及性命。   主子羽翼未丰,严大人在朝中的势力有限,要伤及魏成根本简直难如登天,替孟家翻案更是前路漫漫,借助朝中重臣的力量,事半功倍。   傅淳苦于找不到能让魏成难以翻身的错处,毕知行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出手,唯有魏成的死敌张少秋义无反顾,与主子的殊途同归。   如枯跟在语方知身侧,将他在夜幕下毫不收敛的锐气尽收眼底,当初他就是被这般摄人的气魄折服,甘愿跟在他身后做牛做马。   也曾怀疑过伴在严大人身边的主子为情所困,现在看来,是他小人之心了。   只是此次跟张少秋合作,也真的一点私心都没有吗?   只听语方知的声音在夜色中清晰有力:“张少秋话只说一半,虽说是要协作,但也不会完全信任我们,你派人去盯住张少秋,我要知道他接下来想干什么。”   天际隐隐吐白,语方知彻夜未眠,眼中的血丝比东边蔓延开的红光还要刺眼,可他像是不知疲倦似的,背影依旧可抵旭日的十万赤羽。   “进城吧。”   “该送行了。”   大理寺后门,停了辆灰扑扑的马车。   门内,傅淳背手站在语方知身旁,看着马车道:“去吧,送你舅父一程。”   语方知点点头,将准备好的蓑帽扣在头顶,朝傅淳作了个揖,出门登车驱马。   “驾!”   车里的人本就坐立难安,听见动静打了个激灵,掀帘望来。   “老伯,回去坐好,要赶路了。”   两旁景致飞速后退,模糊了虞枫的眼,他茫然道:“可、可我还不想走——”   “爹!”虞枫的儿子虞思博劝道,“一路跟来的商队卷入劣药案,连累我们也无辜入狱,蒙傅大人大恩我们才能无罪离开,再多逗留几日恐怕凶多吉少。”   虞枫固执地摇了摇头,苦叹一声,道,“我得知那孩子在晔城就立刻赶来,人没见着怎么走啊?”   虞思博在虞枫肩上披了件外衣,安慰道:“小元若能逃出生天,一定隐姓埋名藏在某处,哪还能让人轻易找到他?”   虞思博没有虞枫那么乐观,跟来得商队大概率有问题,那封送到家里来的信也十分蹊跷,是虞枫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坚持要来,所以他也跟了来。   “你说你得了确切消息才入的京?”   马夫突然回头问了一句,把父子俩吓了一大跳。   语方知自觉失言,飞快转头,欲盖弥彰地大力抽马屁股,“驾!”   虞思博心里怪罪这马夫偷听人讲话,他警惕地拉了他虞枫的衣袖,“爹——”   虞枫兀自盯着马夫的下颌角出神,恍惚道:“小兄弟看着眼熟。”   “贵人说笑了,在下只是一介马夫。”   露出的十指粗糙但干净纤长,指缝中一丝泥点都看不到,虞枫不信他的话,却说:“马车驱得老练,极好。”   大理寺的那位大人岂会派一般的马夫偷送他出城?面前此人看着身形矫健,不是一般人,虞枫想着快要出城了,再不问就来不及了,忙问:“小兄弟,你可知十四年前一夜倾覆的孟家?”   “爹!”虞思博阻拦,十分歉意地对马车道:“我爹年纪大了就爱回忆旧事,您多担待。”   语方知状似无意道:“年纪大了就安生享天伦之乐,前尘往事不过过眼云烟,不必多思。”   刚才他偷瞄了一眼,瞧见他这舅父除了有些疲态,身子骨还算硬朗,堂哥也没有凄苦之相,想来当年的事并没有过多波及到他们身上。   他忍不住叮嘱:“此番离京就不要再来了。”   虞枫苦笑:“若我不知那孩子的下落,只当他早已魂归故土,每逢清明烧了纸钱过去倒也轻松,可如今我怀疑他还活着,又怎能安心留他在外漂泊流浪?”   “你又怎知他如今境遇不好?若他是个有福之人遇上贵人相助,一生也算衣食无忧呢?”   虞枫怔,怔完又笑,模样像是痴傻了,只听他说:“那孩子是个娇生惯养的,托生在显赫之家,贪玩淘气些也没什么的,左右大家都宠着他,可他爹娘早已不在了,没有庇护,那些颠沛流离之苦,他哪里能受得了?”   他出神地盯着马夫宽厚的背,叹道:“若他还在,大约也与你一般年纪,他幼时圆滚,不知长大后是否像你这般高大结实……”   语方知安静地听着,一时走神,没及时调转马头,勒马又快,马车几乎要甩飞,苦了坐在车板上的虞枫,哎哎叫着往外翻。   语方知快手拉住他,“坐好。”   想松手却被虞枫紧紧拉住。   虞枫吃惊地盯着他的脸瞧,“你——”   语方知甩开他的手,又将帽檐压低,若无其事地重新驱马上路。   “爹!”   语方知听见衣料摩擦的声音,还有几声抽泣,随后他将马鞭抽得更响了,仿佛是在抽打他自己不争气的鼻尖上,同时,在呼啸的冷风中,他悄悄红了眼睛。   年幼时他最盼舅父来,每次虞枫来,零嘴小食塞满了满满一箱,就这还不够,还要驮着他拐去街角买酥饼。   孟夫人瞧见了便骂,先数落儿子贪吃,转头又骂兄长糊涂,孩子白胖就是他给喂出来的。   这些回忆,语方知都藏在心中无处诉说,却不想在此刻被这头发花白的老人清清楚楚地说了出来。   “我盼他余生顺遂平安,盼他多子多福长命百岁,盼他好好活着……”   虞枫眼前的身影很模糊了,他赶紧揩了一把泪,哽咽道:“孩子,孩子啊,你活着为何不来找舅父啊?”   “爹?你在说什么呢?”   虞枫红着眼睛:“好孩子,舅父不做你的累赘,舅父离京,离京就再也不来了……”   城外湿土不平,车马颠簸,震出两行热泪。   离了城,剩下的路各走各的,语方知什么都没说,掩着蓑帽,将马鞭扔着虞思博怀中,头也不回地走了。   虞思博放下马鞭,帮虞枫擦泪,“爹,我们要走了。”   虞枫泪光闪烁:“好好!走!”   虞思博安慰道:“总有一天,我们会见到镜元的。”   虞枫泣不成声,不住地点头。   马车重新上路,徐徐往旭日升起的地方驶去。   城楼上,严辞镜于融融日光中长身而立,教人辨不清他的表情。   作者有话说:   假期愉快噢!^3^ 第143章 久旱   严辞镜目送马车消失在天尽头,直到地平线上只剩下滚滚烟尘。   旭日灼目,盯久了难免不舒服,眼底一阵发黑,连着头重脚轻,下城楼都有些吃力。   杜松在车旁等着,看着脸色苍白的严辞镜,担忧道:“严大人……”   “无碍,上路吧,耽搁的够久了。”   严辞镜坐在车中阖目歇息。   一滴冷汗从眉心滑落,随着微蹙的眉头变了路径,打湿了墨黑的睫羽,薄而透的眼皮轻轻颤动。   他很不安。   昨夜语方知一夜未归,矮几上的火烛燃至天明,随后小五来告知他,傅大人已安排车马送虞枫出城。   他赶去了城楼,站了许久,直到肩上晨露的潮气已经干透,看到坐在车板上的虞枫安然无恙,他才松了一口气。   但这并不足以抚平他心中的不安。   严辞镜掀帘望去,碧空万顷,万里无云,他却叹不出一句好。   “大人,到了。”   严辞镜放下车帘,扶着杜松的手下来,越过接应的人,扫了一眼小亭中的人影。   打量太久视为不敬,严辞镜垂眸,一言不发地跟在引路人身后走。   故地重游,紧挨着护城河的芙蓉渠也没有比夜晚的好看多少,取名芙蓉,看不到一点艳色,零星漂浮的绿萍也没有生气。   这里,他跟语方知第一次见面。   彼时抢人剑拔弩张,他的脸还被划破,怎么想都不是好事,他却悄悄勾了勾唇角。   “严大人,请——”   严辞镜提袍上阶,踩进芙蓉渠上的小亭里,恭敬道:“瑞王。”   对方是王,送了请帖至严府,严辞镜就算是有再重要的事也不能不来。   来之前已将瑞王的意思揣摩清楚,不过就是要为前日昭和公主口中的事解释。   此刻瑞王不直奔主题,转而问他:“严大人觉得芙蓉渠如何?”   严辞镜道:“芙蓉渠的水位不如平日,想是入春以来雨水匮乏的缘故。”   瑞王窒了一下,笑道:“严大人也听说燕山以南干旱缺水的消息了,皇上近日也在筹备祈雨祭祀一事,不过江陵雨水充足,不涝已是天大的好事,不至于太担心干旱吧?”   严辞镜:“入了春百姓农桑是大事,江陵不可一日无人主事,明日下官已向皇上请辞早回江陵。”   “严大人,本王今日请你来并非要讨论治旱一事。”瑞王没看见严辞镜的肃容似的,兀自指着因水汽不足而显得死气沉沉的芙蓉渠,道,“严大人知道这渠为何名为芙蓉吗?”   严辞镜担心江陵的情况,本无心听瑞王提起旧事,听到他提到芸妃才凝神。   原来这芙蓉渠是芸妃盛宠之时,先帝命人修缮的,可惜后来芸妃香消玉殒,先帝也早登极乐,风景如画的芙蓉园也渐渐破败,不仅皇室无人涉足,百姓更是提不起兴趣。   芸妃是瑞王的母妃,瑞王思念她自然无可厚非,但严辞镜不知道他为何要跟自己说这些。   “本王听闻严大人双亲早王,孑然一身,了无牵挂,跟本王身世很像,难免起了亲近之意。”   严辞镜深感不适,还是惶恐道:“皇室人丁兴旺,瑞王说笑了。”   瑞王就等着这句话,道:“吾妹昭和与本王最是亲近,本王也最放心不下她,所以才那般撮合……”   严辞镜推拒:“下官身份低微,恐要在江陵历练多年——”   “严大人不愿本王便不强求了。”瑞王温和地打断严辞镜,苦笑道,“本王自小便病气缠身,父皇在时,本王就羡慕太子哥哥能一展雄图,眼红二哥四处游历自由自在。”   “如今太子哥哥去得早,二哥做了皇上,桑海桑田,唯有本王一如既往的孱弱。”眼中含着慕艳意,他看着严辞镜,道:“严大人毕生致愿做个父母官,也是极好。”   说到这,瑞王已将误会解释清楚,再次委婉地表示自己是病中无聊,才主动撮合昭和和严辞镜,落花无意,流水也无情,那便罢了。   严辞镜碍于对方亲王的身份,不得不谅解。   瑞王命人送严辞镜离开,最后送了一句话:“严大人,本王与你有缘,严大人若是今后有事,尽管来找本王。”   送走了严辞镜,瑞王坐在小亭中叹气,随伺的老奴悄无声息地移到瑞王身侧,咬着牙道:“严辞镜此举有些不知好歹了。”   瑞王回头瞟了他一眼,淡淡道:“严大人是聪明人,别小看了他。”   老奴听他如此说,立刻将眼睛笑成一条黑缝,“瑞王慧眼识珠。”   瑞王慢慢地转着轮椅,背对那老奴,面朝寥落无痕的芙蓉渠,幽幽地说:“若不能识人,你做了天大的错事,本王又岂会容你?”   “你说是吗?蒋图?”   严辞镜从芙蓉渠离开,打道回府,进门前看了眼隔壁大门紧闭的语家。   眼下语家不知遭谁嫉恨,接二连三地被挑不是,在这风口浪尖上,语方知为了不连累严辞镜,来去也十分隐蔽。   往常语方知日日都会来寻他,他也没觉得有多隐蔽。   直到这两天没见,严辞镜才觉得有些不快。   “小——”   “阿砚!信都送进我房里来。”   本想着唤小五现身去叫语方知来,刚出口又改了主意,眼下江陵的事物更为要紧,府衙中有人代他主事,不知农桑要务办得如何了。   吩咐完了,严辞镜跨进小苑,苑中静悄悄与往常无异,可又有哪里不对。   严辞镜走得极慢,小心翼翼地推门,触及层层床帐后的人影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语方知?”   走进一看,语方知横在他床上酣睡。也不知是多疲倦,外衫长靴也不脱,合衣倒在他枕上,扯过被褥一盖,就死死睡去。   严辞镜任命地帮他脱了靴,好在腿还挂在床边,鞋没蹬上床。   语方知似有所感,扭了扭腰,状似一只蠕动的长蛇,严辞镜抿嘴一笑,伸手解开了他的腰带,想让他睡得舒服些。   腰带一松,衣衫也跟着散开,语方知的胸膛鼓着,严辞镜摸出一点纸张的轻响,便把手伸进了语方知的衣襟。   小心翼翼抽出几张纸,定睛一看,是几张银票,数额还不小,严辞镜越发感觉自己这严府破旧如茅屋,屈就了这位身缠万金的富贵少爷。   除了几张纸,似乎还有一封信,信纸粗硬剐蹭胸膛,睡也睡不安稳的,严辞镜再次把手伸进了语方知的衣襟。   这次不太好拿,信纸滑进了语方知侧腰的位置,严辞镜一寸寸探进去,从心口一直摸到腋下。   待他快要将黄纸扯出,突然被醒来的语方知抓住手腕,黄纸也被重新塞进了胸口。   “心肝,你再往下面摸摸?”   严辞镜吓了一跳,把手抽出来,坐直身子,窘迫道:“你怎么醒了?”   语方知打了个哈欠,笑眯眯地:“不醒怎么抓现行?”   还抓现行呢?严辞镜嘴硬:“睡了我的床,还不给摸摸么?”   语方知一逗他他就忘了自己探人胸口的目的了,怕人误会他趁人之危,嘴硬得很,脸也臊得慌,怄气似的坐在床边,手也不知往哪儿放,明明是他的床,哪哪都容不下他了。   干脆甩手走好了。   手还没甩出去就进语方知手中,严辞镜知道自己要被扯倒,他本来就斗不过语方知,腰上锢的手是挣不掉的,胸口压得脑袋也不舍得推,真是任人宰割了。   “哪里来发了孟浪的小狐狸,专趁人之危。”   严辞镜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紧的抱着自己了,“你放开!”   “好没道理!刚才还乱摸,现在就不认了,有色心没色胆——”   严辞镜摁着语方知的肩膀,“不是你想的那般!你放开我!”   “不是我想的那般?哪是怎么?”语方知轻啄那片透红的玉颈,咬了咬莹润的耳珠,同时手往下一探,抹了一回便被严辞镜用腿夹住了。   语方知轻笑:“这回你是再辩解也不能了。”   严辞镜死死地抠住被褥,死不松口:“不是你想的那般——”   “我好想你啊,辞镜。”语方知吻着他,“一天没见而已,怎么会这么想?”   严辞镜未料到语方知会这么说,转脸过来,一时发怔,腿上的劲一松,他叫了一下,大骂:“语方知你!”   语方知得逞地笑,“乖,让我替你摸摸。”   摸一次就要第二次,语方知颇有些得寸进尺,严辞镜落了软肋在他手里,痛苦快活了一回便罢了,再不敢放肆第二次,逃似地拢着衣襟下床,小跑到门边。   方才眼见着门上晃过一抹影子,估计是阿砚来送信。   一打开门看见地上的信,还真是!   严辞镜拿着信进屋,回到床边,将语方知兜头盖紧了裹成蝉蛹才坐下来拆信。   语方知挣扎着坐起来,从严辞镜身后抱住他,与他一起把信看了,道:“月坝派上用场了,水汽充足,江陵无碍,你可以放心了。”   可他薄唇要抿成一条细线,不像是放心的模样,语方知问:“你还是要回去?”   严辞镜点头:“京中无事,我明日便进宫面圣请辞。”   作者有话说:   蒋图之前是睦州知府,就是那个天杀的在江陵爆发疫病请求支援的时候,下令关闭城门拒不援助的蒋图,还逼得城中商户走投无路北上做了土匪,导致小严去江陵赴任的时候碰上了拦路的山匪,之后小严剿匪也差点折在了山匪手上,蒋图是个大坏人! 第144章 骸骨   早已入了春,但枝头上冒出的点点红苞迟迟难开,叶也不够绿,一看便知是缺水之症。   草木尚且如此,待耕的农户更是要紧。   若不是受旱的燕山一带传信进京,但看晔城内繁盛景象,谁也想不到千里之外的百姓正在受苦。   城中安逸的景象实在迷惑人,严辞镜坐在马车里,听着车外欢喜的叫卖声,疑心燕地大旱是谣言。   许是吆喝声卖力得有些夸张,严辞镜便看了一眼,仅一眼他就确定,那正在店里吆喝的,正是前阵子卷入炭火铺一事,被府衙抓进牢里问罪的炭火铺掌柜。   竟然安然无恙地放出来了?   语方知怎么没跟他说事情解决了?还有昨日在语方知怀中翻出的银票,他还没来得急问就被语方知打岔带偏了,胡闹完了也忘了。   罢了,无事最好,其余的回家再说吧。   严辞镜掀帘下车,着一身殷红朝服缓缓往宫门处走去。   严辞镜入宫不是随便入的,早前就已经上了折子自请离京,今日得皇上诏令进宫面圣,但皇上日理万机忙得很,只能等皇上什么时候想起来,传唤他他才能进御书房。   听说皇上和太傅等人在议事,严辞镜正琢磨着先去偏殿等候,就看见了笑着走来的裴远棠。   如今裴远棠在翰林院当值,一身碧色官袍衬得他越发稳重,早已不是去年那个壮志难酬的赶考书生了,严辞镜笑着颔首。   裴远棠捧着两卷书,小跑过来,按照宫规毕恭毕敬地问候了一声“严大人”,跟在他身侧问:“严大人还是要去给二殿下温书么?”   严辞镜摇头:“要回江陵了。”   裴远棠愣了一下,道:“这么快?”   严辞镜见他诧异过度,有些奇怪,正要问,裴远棠自己说了:“严大人何时离开?我有事要跟严大人说。”   说这话的时候还小心地环顾了四周,一副要掩人耳目的模样,严辞镜便说:“你何时有空,来严府一叙,算是替我践行。”   裴远棠很快地点点头,估计是怕严辞镜心中不安,遮掩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在翰林院中历练有许多事情不明白,严大人也曾在翰林院当值,所以我想请教请教。”   “好。”严辞镜应下。   裴远棠看着严辞镜手里的折子,道:“严大人现在就要去面圣么?”又拉着严辞镜的衣角,低声道:“严大人,要不今日您还是先——”   “裴修撰!”远处,一位公公摇着浮尘,垫着小碎步跑来,“还愣着干什么?难道还让贵人等你吗?”   “你去吧。”严辞镜推走裴远棠,裴远棠只好跟着那公公走了。   那位公公抹了一张白脸,一动,白粉就跟着簌簌而下,再是他对着严辞镜鼻孔出气的时候,落下的白粉都能和面了。   这位公公严辞镜也认得的,是太后身边的近侍。   丢了命根子的公公脾气总是千奇百怪,严辞镜也不纠结于他莫名敌意的态度,满脑子都在想裴远棠方才说的话。   裴远棠私下要找他谈什么?方才没说完的话又是什么?   其实今日实在不宜面圣,皇上暴跳如雷的训斥声,严辞镜候在书房外听得一清二楚。   “旱灾早发,为何不做防备?为何迟迟不上报?”   “仓廪!水利!朕拨下去的银两都打水漂了?”   紧接着就是几声哐哐撞地的动静,严辞镜猜是相关的人在磕头请罪,果不其然,御书房开门后,禁军抬出两个吱哇乱叫,鬓发散乱的人。   旁边的小太监嘀咕:“斩首示众呢,好惨!”   因罔顾百姓性命被处于极刑,没人敢求情。   接着御书房的门又关上了,严辞镜没再听见训斥声,只依稀听见来回走动的脚步声。   不知候了多久,日头都斜了,宫妃的食盒都送来好几回了,御书房中的人才陆陆续续出来。   太傅毕知行最先出来,身后跟着六部的大臣,一个个皆是面如土色。   总管朱焕英也出来了,看见严辞镜候在门外赶紧小跑过来,挤挤眼睛,努努嘴,做出嘴型:快走吧。   皇上正气头上,严辞镜来得不是时候。   严辞镜谢过朱焕英,转身离开。   “严卿来了?进来吧!”   朱焕英一听,尴尬一笑,请严辞镜进去,“不巧,万岁爷看见您了,您请。”   一码归一码,皇上气得头发昏的同时,也记起召严辞镜进宫的原因,允了他要回江陵的请求。   看着严辞镜不苟言笑的脸,喻岘的气性稳了下来,随即又想到去年江陵大涝。去年大涝,今年大旱,坏事成双,喻岘脸色越发难看,草草说了几句就让严辞镜走了。   谁知严辞镜还没来得急感叹事情顺利,就被冲进来的朱焕英撞了一下。   朱焕英摔倒在地,一张老脸跌碎都顾不得了,天塌了似的,尖着嗓子大喊:“皇上!皇陵来报,隐太子的陵墓被盗啦!”   喻岘一听,有如当头砸下一座大山,他跌坐在皇椅上,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轰隆”一声,窗外电闪雷鸣,皇上还未缓过神,朱焕英匍匐着不敢乱动,唯有门边的严辞镜看清了天际边黑云滚滚的狂乱之景。   疾风骤雨不期而至,不知等待已久的旱地百姓是否开始欢欣鼓舞了,可御书房中众人可是半点都开心不起来。   皇陵乃皇脉所在,灵柩安放尚且要钦天监一商再商,保的就是福泽绵延,如今竟然丢失了隐太子的骸骨?   且不论皇上对这位早逝的兄长态度如何,事情一败露,就是将他皇家威仪置于脚下一碾再碾,大殷近年来灾祸频发,如今皇陵又失窃,于皇上而言,是要遭天谴的天大祸事。   “究竟发生了什么?还不如实招来?”   喻岘指着跪在地上的魏成,忘了什么叔侄情分,怒目而视:“是你主管祭祀一事,你说!皇陵为什么会失窃!”   当初便是魏成一力拿下春祭一事,到了如今这番情形,他还想着择出自己。   “皇上息怒,皇陵祭祀只在外围大殿,无人敢进内殿叨扰先人安眠,臣、臣也不知为何会发生此事!”   “你不知?”喻岘大怒,“皇陵由禁军把守岂会失守?定是你看管不严才犯下这滔天的祸事!”   从没听说哪朝哪代会发生皇陵被盗的丑事,若是宣扬出去,他喻岘岂不成了天下人的笑柄?盛怒之下,他一心想捉出一个人要他担下这灭祖的祸事。   “皇上!”   在这一众朝臣中,居然是张少秋出言相劝,“趁此事还未传开,应当尽早找出贼人,还隐太子一个清净啊!”   张少秋一下子点醒了喻岘:“是,是要找出真凶!”   有了方向,匍匐的重臣七嘴八舌地献言献策,商量出一个可行的办法,可算唤回了皇上的理智。   “那就由大理寺和刑部协同办案!朕要亲自过问!”   喻岘指着魏成,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魏成唯恐说没有会彻底失了圣心,眼珠子一转,道:“皇陵三面环山,有山匪盘踞也说不准!皇上可派禁军详查!”   “剿匪?谁能剿匪?”   喻岘脑中想起一个人,底下有人也想到了。   “江陵知府严大人,曾主墉山剿匪一事,便由他来罢?”   暴雨降至,街边的百姓捂着耳感叹天要漏了,一个躲闪不及,被大街上疾驰的快马溅了满身的水和泥,偏不敢高声叫骂,只敢干瞪着马上的薄甲禁军。   语方知凭窗而立,目送着气势汹汹的禁军。   “张少秋到底在搞什么名堂?隐太子的墓穴被盗,跟魏成有什么关系?”   候在一旁的如枯也猜不透,静默地站了会,道:“严大人由皇上钦点,追查隐太子陵墓被盗一案。”   语方知眼中闪过一丝杀气:“严大人怎么会牵连进来?”   如枯沉默不语,自己能想到,主子一定也想到了,恐怕严大人此次又要凶多吉少了。 第145章 进山   开春的祭天祈福十分重要,又是在这燕地大旱的档口,皇上恨不得立刻等坛摆神盘,可祁天之礼严苛而繁琐,一点差错都出不得,喻岘再急也得等。   一等就等出了大麻烦。   隐太子墓室失窃。   喻岘尚不知失窃到底失了什么,也没深问,在恐遭了天谴的盛怒之下,他下令追逃盗墓贼,将此事尽快解决,还隐太子清净。   于是,刑部、大理寺、外加清点的严知府等人,连朝服来不得,也来不及等雨停,便匆匆赶往皇陵。   大殷皇陵依汒山傍流水,占尽天地灵脉,据高地修建,陵宫前又一马平川,豁亮开阔。   雨后浓雾密布,从山下望去有如仙境,恍然如涉长生殿,待踩烂一脚的泥登山,看见行宫庙宇一应俱全,滴水成音,肃穆寂静。   刑部杨训见宫城完好,镇守永安陵的官兵又目不斜视,便低叹了一句:“万幸没有惊扰先帝安寝。”   严辞镜跟在他身后,将他的嘀咕听得一清二楚,暗讽若是先帝永安陵出了差错,你还能来邙山么?急着给魏成收敛尸骨罢,又暗想,这隐太子墓穴失窃,是否另有隐情?   陵宫前早有陵寝官得了消息等候已久,一一拜见过后,没叙闲话,自行在前引路,边走边将大致情况说了。   “陵宫出了差池,下官万死难辞其咎,只因陵宫中诸事皆有下官主理,侥幸暂且留得一条薄命助各位大人破案。”   “这两日春祭,开了地宫洒扫摆案桌,若说有人混入其中生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陵寝官名叫钟栎,进退有度的模样不像是做事会出纰漏的人,此刻他也颇为谨慎,看了后面跟随的浩荡队伍,没有说更具体的细节。   一切都要等入了地宫看过再说。   甬道狭长,空气阻塞,没人有心情顾忌两边壁画,只低着头匆匆赶路,严辞镜走在最后面,没人注意他,他便肆无忌惮地打量,将刻在璧上的隐太子的生平一一看去。   一行人出了甬道再进地宫,钟栎在出口等,看见严辞镜所有所思地立在甬道中,也没催促,静静地等着。   倒是杨训不耐烦,指着严辞镜道:“严大人,皇上命你查山匪,你不进山去找,下这地宫做什么?”   还没等严辞镜答话,钟栎便出声提醒杨训不得高声喧哗,再是傅淳出言反问:“不来地宫中找线索,你让严大人去深山中乱撞吗?”   杨训冷哼,来回扫视钟栎和傅淳,愤然甩手,带着跟来的两人率先进了地宫,其余人跟上,严辞镜也出了甬道,只脑中一直在琢磨壁画上的字:元康五十六年,薨于回禄。   地宫构造不复杂,从甬道中出来便到了前殿,再往后是中殿和后殿,左右配殿分两侧。   开地宫洒扫和祭祀,也只在前殿和中殿,万不会进入放石棺的后殿,盗墓者若深入后殿作祟,一时半刻也的确不会被人发现。   而除了后殿,各殿中的器皿书册保存完好,盗墓者似乎目标清晰,就是这后殿。   一路走来都没有什么被破坏的痕迹,杨训站在后殿的殿门前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凉意,掩鼻退了一步,不悦道:“先人被惊扰必定不快,为何不请僧人做法诵经?”   钟栎解释道:“若请僧人大肆诵经,唯恐会与皇上密查的初衷违背,待找回隐太子骸骨后再诵经也不迟。”   他这么一说,不单是杨训,在场众人的背后都凉快了许多,连带着后脑也生出酥酥麻麻的凉意。   傅淳大惊,说出了所有人的心中所想:“何方盗墓贼,竟然如此猖獗,连棺椁中的尸骸都不放过?   余下等人皆倒吸凉气,钟栎一看便了然了,想来是往宫中传信的人没能完全把他的话传上去,只说了半截,没说隐太子遗骨丢失一事。   现在知道了也不迟,钟栎率先推开殿门,引众人入殿:“各位大人一看便知。”   傅淳率先跟进去,杨训本想攀着傅淳,结果没跟上,身后带来的两个也是没用的,他已经闻到一股尿骚味了,他将目光转向沉思中的严辞镜,催促道:“严大人?不是要查盗墓贼的线索吗?怎么还不进去?”   严辞镜一言不发地进了后殿,杨训赶紧跟上。   其实殿内完全没有杨训想的那么邪门,但比所有人想的都要出格。   石棺是被暴力破开的,棺盖翻倒落地,细碎的石块就散落在棺椁周围,严辞镜摸着棺壁周围深浅不一的白痕,道:“砍刀,刀刀使出全力,这么大动静,陵宫内没人发现不对吗?”   钟栎道:“地宫殿内并非时时有人值守,盗墓贼摸清了宫人行走的时间,躲着值守的宫人动手,不被发觉也说得过去。”   众人静默,不点头也不否认,钟栎又补充道:“皇陵不止隐太子,先皇以及驾鹤西去的大臣也有三十三位,人一多,便也有夜间厮闹的时候,宫人自然不敢随便打扰。”   “这里……闹鬼……”   钟栎顺着声音看去,看到地上蔓延来的水渍,面上还是一派平静,安抚道:“两位大人不必忧虑,时辰还早。”   杨训牙齿咬得咯咯响,真想把带来的两个丢人玩意摁到腥臭的尸水中,他问:“盗墓贼偷盗陪葬品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将隐太子尸骸也一并偷去?”   钟栎道:“我若是知道便能戴罪立功,也不劳烦几位大人了。”   傅淳盯着黑魆魆的水,道:“得知道盗墓贼除了带走隐太子的尸骸,还带走了什么。”   接着傅淳和杨训带来的四名帮手,开始打捞棺中剩余的殉葬品,待跟册上所列的各项一一比对过后,便能知道盗墓贼盗走什么了。   “若是带得多而零碎,奔逃途中必会留下线索——”   钟栎打断傅淳:“事发之后下官已经派人在山中追查,并未找到丝毫的线索,且不论盗墓贼如何将隐太子的尸骸带走,可山中半点线索都没有,连个脚印都没发现。”   “怎么可能?”杨训诧异,“难不成还长翅膀飞走了?”   如今的进展可以说是没有进展,没人见过该死的盗墓贼长什么样,又逃往了何处,盗墓贼为什么要强行开馆取走殉葬品,明明两侧配殿中的字画也很值钱。   皇命催逼,由不得他们在殿中白耗时间,杨训和傅淳合计着该怎么查。   盗墓贼长了脚,在山中走动必会留下线索,要派人在山中查;其次盗墓贼拿了东西必然要脱手,肯定会直奔黑市用玉器换银两;再者行宫禁军众多,守门侍卫也不是吃素的,一定有人察觉不对,需要一一盘查。   杨训指派:“严大人,本官知你剿匪有功,就由你去带人去汒山找盗贼的痕迹吧?陵宫就由本官和傅大人一起查。”   傅淳看着辞镜一路赶来还没干透的衣角和鞋,道:“让人去山中翻找,严大人不必亲自去了。”   “不可。”杨训振振有词,“剿匪有剿匪的门道,地形、沟渠和洞穴,严大人剿过匪,必然知道盗墓贼会在哪里藏身,严大人一定要去。”   下过大雨之后山林不好走,到处是软泥滑沙,再者一场大雨什么都冲刷干净了,哪里还能找到什么线索呢?傅淳想着不让严大人去白费劲,没想到杨训跟他对着干,更没想到严辞镜若无其事地领命出去了。   “傅大人,你快来看!”杨训招呼傅淳来看打捞出来的玉器宝石。   傅淳拿着册子比对,一看就看出不对了,“这……”   接着,有人进来汇报:“严大人带着一小队禁军往山上走了。”   “山上?”杨训冷笑,“盗墓贼是山猴吗?怎么去山上找?”   傅淳也诧异,严辞镜到底在搞什么,怎么往山里跑了?   不单是傅淳和杨训不解,跟着严辞镜上山的那一小队禁军也十分迷惑,不懂这位京城来的书生模样的大人在搞什么名堂,怎么往深山老林里跑。   心中存疑就会消极怠慢,禁军穿着厚重的甲胄在山林中行走极为不便,一脚一个坑,拔腿废了不少时间,眼看着越走越深入,禁军颇有些不愿。   严辞镜走在最前面,没发觉身后的禁军一个个都垂头丧气,他专注于四周,还寻了一枝木棍一路扫过去,查看树丛中是否藏了什么。   “嘶——”   木棍扫到一块硬物,严辞镜手中的木棍一沉,一条黑魆魆的长蛇嘶叫着蹿上来。   “滋——”   鲜血飞溅,严辞镜低头看去,长蛇已经断作两截。   “多谢。”严辞镜握着长棍的手微微颤抖,心有余悸。   “不客气。”那禁军一手将长剑插入剑鞘,另一只手按在严辞镜后腰上滑了半圈,停在他腰间捏了一把。   严辞镜用胳膊杵开那只手,小声地问:“你怎么来了?”   “你想我我便来了。”   作者有话说:   语:有没有被捏酥了腰骨?   严:没有,挺疼的,感觉淤青了。   语:我故意的,谁让你又乱跑。   严:…… 第146章 深查   语方知的出现让严辞镜有片刻的惊喜,随即担忧地看向那队禁军,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又放下心,任由语方知在他腰间乱揉。   语方知一面揉,一面说:“山路崎岖,植被茂密,莫说找痕迹,单行走就十分困难了,他们做事并不尽心。”   严辞镜也知道路不好走,此时他站在斜坡上,要不是语方知搂住他的腰,指不定要往哪里滑去,但他这么安排自然有他的理由,旁人懂不懂他无所谓,但语方知不同,他有意问道:“你也觉得我不该上山,该去山下找么?”   语方知把严辞镜搂进怀里,完全挡住严辞镜的身形,回头喊了一句:“严大人吩咐,就地散开自行搜寻,一炷香后原地集合!”   禁军得了令,也不管吩咐的人是谁了,很快便四下散开找地方躲懒。   严辞镜靠在语方知怀中,微硬的胸甲有些硌,伸出手指戳了戳。   不知语方知从哪里弄来的装束,就这么混进禁军队伍中也不怕被发现了,还做主替他支开旁人,严辞镜故意问:“你来做什么?”   语方知抹了抹严辞镜脸颊上的泥点,顺手捏了一把,道:“我不来,还有谁能帮你?”   这便是无条件支持他的搜寻方法了,严辞镜嘴角勾了勾,问他:“一路走来,甲衣重么?”   语方知听了脑袋直往严辞镜肩窝里拱,气呼呼地抱怨:“重啊,压肩,胸口憋得慌,靴子陷在泥里拔都拔不出来,难受死了。”   严辞镜忍着笑意,拨开大少爷鬓角汗湿的碎发,轻声说:“又没叫你跟来。”   快马疾驰,颠簸一路,身体疲惫,又讨不到一句熨帖的话,大少爷不乐意了,哼哼两声,道:“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心没好报。”   严辞镜拨下他乱动的手,问道:“事发紧急,从晔城出发也十分低调,你如何知道我出来查案了?”   语方知不悦地反问:“我不能来么?”   “不是,”严辞镜道,“你来得正好,隐太子陵墓被盗绝对没有那么简单。”   语方知看着严辞镜若有所思的样子,有些讶异他的敏锐,便试探性地问:“怎么不简单?”   严辞镜道:“春祭由魏成主理,重心放在晔城天坛,陵宫没人注意自然大有可操纵的余地,可此事也不是在朝堂上揭发的,目前只有少数几人知道,若说背后有人想拿此案灭魏成的威风,分量实在不够。”   语方知问:“且不论事情走向如何,你猜是谁?”   严辞镜答:“除了张少秋,我想不出别的人。”   语方知跟张少秋合作,知道是张少秋搞的鬼,不过张少秋没跟他说具体的,他还有诸事不明,“隐太子的陵宫被盗,究竟是他故意为之,给魏成挖的坑,还是事发突然,他偶得了一个机会?”   严辞镜扳正语方知的肩,看着他,说:“我带人进山,就是为了确定这伙盗墓贼究竟是不是真的盗墓贼。”   语方知知道严辞镜进山绝不是没方向地乱撞,但他没进过地宫,不知道在地宫中严辞镜看到了什么,想问,但严辞镜卖了个关子,只说等找到证据再说。   究竟是什么样的证据,语方知也猜不出,但汒山人迹罕至,人走动一定会留下痕迹,而棺中带出的东西,不论是什么,耐心找总会找到。   “若是没下雨,大概会好找一些。”严辞镜前摆的长袍被语方知掖进腰带中,行走方便了很多,但膝处碰着半人高的野草,已经湿透了。   语方知一直跟在严辞镜身侧,稳稳地扶着他的手臂,随他一路走去。虽然严辞镜不说,但语方知也能看出一点眉目。   严辞镜一直在不超出陵宫高度的山腰处打转,并不盲目登山搜寻,应当是怀疑盗墓贼出了地宫后,在下山之前,丢过或者遗失过什么东西。   严辞镜边用语方知的佩剑拂草,边跟他说:“此前陵寝官已经派人搜过,循着下山的路一路找去都没发现什么,汒山大,他们只搜了下山的路,但我认为出了地宫附近,才是最有可能找到证据的地方。”   出了地宫就掉了东西……语方知细细思索着,盗墓贼偷盗时贪心不足,什么都打包带走,到了奔逃的时候不得不丢弃难带的大件殉葬品也实属正常。   若是大件的花瓶器皿根本不会带出来,小件的不舍得丢……按照严辞镜的说法,盗墓贼只进了存放骸骨的后殿,殿中除了殉葬品,慌乱中错拿的,见了光后又会即可丢掉的,只有……   语方知后脊似乎穿了洞,簌簌透了凉风,他扣紧了严辞镜的手臂,问:“隐太子的骸骨是不是被带走了?”   还没等严辞镜点头,从树后逃命似的奔出一个禁军,皱着脸吐着舌头汇报:“严大人!你来看看,是不是这个东西?”   看禁军的脸色,语方知已将找到的这个“东西”猜得差不多了,严辞镜更是面色凝重。   待跟着那禁军前去,原地已经围了一圈人,胆大的捏着鼻子多看了几眼,胆小的抱着肚子蹲在旁边干呕。   严辞镜不怕,但见语方知把他拉到身后,便也受了他的好意,乖乖跟在他身后慢慢往前走,小声地提醒:“隐太子殁于火海之中。”   死于火海之中,尸首便会焦黑卷曲成团,干硬易碎,被丢弃在深林中的骸骨便是这般。   看着只有上身胸腔这一块,还极为残破,肋骨缺失了好几根,孤零零地摔在地上,可怜胜过可怖。   “带走罢。”   严辞镜吩咐了,但所有禁军都犹犹豫豫的,没人主动上前,倒是语方知蹲了下来,将披风摘了包住骸骨,抱在怀中站起来。   严辞镜没说什么,摆摆手让其余的人在天还没黑透前继续找。   天黑后,严辞镜光明正大地让语方知跟着他进了地宫,除却私心,也是因为只有语方知愿意抱着找到的骸骨。   后殿里,从棺中捞出的陪葬品摆了满满一地,傅淳和杨训正凑在一起看名录比对,听见动静同时抬头。   傅淳看见严辞镜身后跟的人,吓了一跳,而杨训不认识语方知,当即不悦道:“地宫岂是一般猫狗都能进来的,出去出去!”   严辞镜讽回一句“他若不进来,谁还敢抱着隐太子的尸身?”随后冷着脸带语方知登上石阶,将隐太子的骸骨放还到棺椁中,终于与棺中的头骨和四肢配上了对。   殿中火烛微晃,熏香沉郁,隐太子暂得清净。   到了这一步还算顺利,但严辞镜隐隐觉得不太对劲,大肆打量先人的尸骸十分不敬,但严辞镜顾不得许多了,攀在棺上死死地盯着棺中的遗体。   “严大人?”   傅淳唤回严辞镜的意识,一抬眼,恰好看见语方知眼中的怀疑之色,两人对视了一眼,暂将心中的疑虑压住。   严辞镜若无其事地问傅淳情况。   傅淳盯着满地的琳琅久了,有些目眩,站起来缓了好久才回过劲来,道:“问过钟大人了,棺中堆起的金器玉石丢的不多,但奇怪的是,丢的大多是表层的东西,盗墓贼不像是奔着殉葬品而来……”   严辞镜忙问:“怎么说?”   傅淳将心中的猜测说出:“配殿中的东西没丢,棺中器物众多,若说盗墓贼为财来,可他们连有价无市的小玩意都带走了,却没有带走更值钱更容易出手的好玉黄金。”   严辞镜立刻补充:“他们还大费周章地带走了隐太子的胸骨。”   杨训惊诧大叫:“你们是说,盗墓贼翻进地宫中,就是为了偷隐太子的尸骸?”   “疯了吧?”杨训拍着膝处的灰,辨道,“怎么可能呢?既是要偷,为何出了地宫又要丢?只拿了一点小玩意也好解释,毕竟偷盗的是皇家陵墓,磨磨蹭蹭容易被抓,怎么可能那么精准地拿走所有值钱的东西。”   在不见天日的地宫中折腾半日,杨训觉得自己浑身都是腥臭气,恨不得马上返程回京,不耐烦道:“尸骸找到了就行了,春祭在即,又何必多生事端?快快回京禀告皇上吧!”   严辞镜站着不动,傅淳觉察出不对,往棺中走去,想看看那具摆放整齐的尸骸,还没等他往棺中看去,杨训就把棺边的火烛移走了,傅淳什么也没看清。   杨训催促道:“走吧!还磨蹭什么?”   “傅大人!”严辞镜低声对傅淳说,“下官怀疑那伙盗墓贼另有来头。”   傅淳安抚地拍了拍严辞镜的肩,道:“先出去再说,回去复命要紧,其他的以后再查。”   回头又看见语方知一言不发地杵在棺椁旁,空出一只手去扯他:“快走吧!”   严辞镜和语方知只好跟着傅淳出去了,两人落在最后面,东看看,西瞧瞧,希望还能找出不对来。   严辞镜小声地说:“我觉得不太对劲。”   语方知也说:“我也是。”   严辞镜想了一会,追到傅淳身边,问:“傅大人,大火焚烧过后人身会如何变化?”   傅淳年纪大,奔波劳累一天,眼皮子打架打得起劲,只道是先出去再说。   如此,严辞镜也只能跟着出去了。   晔城张府   张少秋正在书房里发火,踹翻了跪在地上的两个男子,又将脚下七零八碎的玩意给踢飞了,玉杯银戒在房中乱飞,丁零当啷乱响。   张少秋的宽脸涨得青紫,他大骂:“千叮咛万嘱咐,开棺只能动尸体,谁他娘的让你们乱动陪葬品了?”   “现在倒好!案子按照寻常盗墓案来办,谁还能注意到棺中尸体有异?”   那两个男子诺诺地想要辩解,又被张少秋踹了几脚,还被谩骂:“不开眼的丢人玩意,见钱眼开上不得台面,老子的谋划布局全毁在你们两个蠢货身上了!”   张少秋头冒青烟地在房中踱了好几圈,双手一拍,推开房门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来人!备马!” 第147章 乱象   找回了隐太子的骸骨,后续封棺、安灵的法事就不劳傅淳等人安排了,一行人没做停留,连夜赶回晔城复命。   语方知抱着严辞镜躺在车里,哄他睡了个囫囵觉。   车角堆着换下来的脏衣和脏靴,严辞镜上车后吃了点东西后,昏昏欲睡地由着语方知替他更衣,更完他也睡熟了,车马颠簸都没醒。   语方知守着他,轻轻摩挲他发白的嘴唇,心疼之余又担忧。   严辞镜猜得没错,此事的确是张少秋在背后主导,且他确信,如今暴露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隐太子陵宫被盗一事远还没有结束。   他知道张少秋有动作,但不知道具体计划,他的局面有些被动。   不过这次张少秋主动出手,将魏成的注意力移开,让他暂时不会注意江陵语家,也算好事。   严辞镜在睡梦中突然抖了一下,迷迷糊糊往语方知怀里钻,语方知无声地笑着,低头将他抱紧。   回去之后,语方知要警告张少秋,无论他要做什么,绝对不能将他江陵的知府牵涉进来。   语方知思绪纷乱,彻夜难眠。   今夜同样彻夜未眠的,不止语方知一人。   汒山的一股邪风势如破竹,长驱直入,直吹进晔城外苍山上的庙堂中,吹灭了长明的夜灯,堂中晦暗,神像一时变得面目可憎起来。   堂中跪坐的夏长嬴置若罔闻,只不住地冷笑,笑得眼角微微湿润。   堂外,国师净澈长身而立,静静地看着夏长嬴,待他眼角的泪光被风吹散,缓缓道:“城中的乱言蜚语,你已经听说了罢?”   “你以为你这里真是什么不涉俗世的世外桃源么!”夏长嬴喊完了又后悔,恨堂中压抑阴沉的神像没帮他冷静半分,他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说道:“他最是平和温良,还活着时便是这般,死后又怎会搅人安宁,为非作歹?”   他狠狠道:“不过是恶人内斗,搬他出来造乱罢了!”   净澈安静地看着他,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模样,说话时也如一滩死水,“或许是你错。”   “错?”夏长嬴猛地转头,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净澈,冷道,“我不会求你,也求不了你,你要入宫揭发旧事你就去,不必又多此一举来劝我宽心!”   净澈道:“便是我不依照天相如实告知皇帝,城中流言四起,早已经瞒不住。”   夏长嬴瞪着他,眼中滑下两行薄泪。   城中流言不止传进了寺庙中,还传进了皇上的寝殿中。   预备参加春祭的黄袍连带着漱口的茶汤一并被喻岘摔在地上,女眷奴才跪了满地,大气都不敢喘。   喻岘指着报信的朱焕英大骂:“查!给朕查,查清楚到底是谁在城中散播谣言!”低头一看满地的人头,喻岘难得不顾形象地大骂:“滚!都滚!”   刚过而立,往日稳重的帝王此时坐在地上,呜咽着,搔乱了一头乌发,直到眼底映出一袭褐色宫袍,兀的抬头想要怒骂,看到来人,眼中的愤怒转为破碎的怯弱。   “母后……”   “皇儿!”太后蹲下来抱住了喻岘的头,像十三年前她手握继位诏书抱住年轻的喻岘那般。   喻岘埋在太后的怀中,脑中想的却是幼年受了委屈厚,投进她怀中时充盈的安全感,他声音颤抖:“母后,城中早已传遍了隐太子陵宫被盗的消息,又说今年大殷不是大旱大涝,就是疫病山匪,儿子无能,不能叫百姓安居……”   “谁敢说皇帝无能?”太后眼中迸出凶光,“你是皇帝,谁敢说皇帝的不是?”   “陵宫不太平,儿子以后怎么而敢去见父皇?”喻岘眼睛发直,“陵宫被盗,遭天谴的祸事,已经传遍了,天下人都在耻笑儿子!”   “皇帝!”太后用力扳正喻岘的肩,带着护甲的手插进他发间,用力地梳顺他蓬乱的发,将黄澄澄的皇冠紧紧地压在他头顶,“母后却不会让任何人欺辱你,你只需做好你的皇帝。”   “有母后在,任谁也不能撼动你分毫!别怕!”   太后护甲殷红如血,十指纤细却力大无穷,喻岘完全像提线木偶一般了,没有生气地被拾掇着,捯饬成一副完整的帝王之相,浑浑噩噩地出了寝殿,在太后的目送和奴才的簇拥中,登上了备受关注的天坛。   城中谣言重创了喻岘,紧接着,坏事成双,春祭之时要燃起的篝火迟迟不冒火光,国师净澈拂袖离开。   国师在百姓心中的地位极高,喻岘不得不耐着性子询问他有何不妥。   净澈转着木珠,一派波澜不惊的模样,说出的话却石破天惊,他说:“昨夜天象告变,荧惑守心,有坠星下极东,此为大凶,国运有厄,今日圣火难燃便是征兆。”   喻岘脸色巨变,已然听到身后的狗奴才小声议论:那坠了星的极东不就是皇陵所在之处?真是被扰了清净的隐太子现身,要惩戒世人了吗?   “一派胡言!”   “春祭继续!”   喻岘声嘶力竭,一掌拍得案桌乱抖,催促奏乐点火,霎时笙歌四起,黑烟四溢,皇权重压之下,终是强行粉饰出了一番盛世太平之景。   春祭结束,喻岘怒气冲冲直奔御书房,那里,派去汒山查案的杨训和傅淳正候着。   一行人返回晔城后未歇脚,直奔皇宫,城中的动静尚未听说,春祭上的插曲也还来得及知晓。   但凡杨训不好大喜功,偷偷看一眼皇上发黑的印堂,便也知道事情有异,不会再说陵宫一切安好之类的话了。   以至于天子之怒,差点流血漂橹,被茶杯碎片划伤了脸的杨训高声请罪,伏地磕头,咚咚咚,将金砖砸出了一个洞。   “皇上!隐太子尸骸确已完好安放,陵宫守备戒严,万不会再出纰漏!”傅淳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能如实禀告。   喻岘坐在龙椅上,胸腔起伏不定,眼底一阵一阵的眩晕。   他睥睨这地上伏跪的三人,看着往日最为倚重的臣子,心中生出一股冷意。   要不是国师那般说,他也不会知晓陵宫中的不安宁,可见往日到底有多少人做事怠慢,枉顾天威。   “查不出那便去死牢里待着吧!”   “皇上饶命!”杨训大叫,“皇上!臣有事禀报!臣已经查出隐太子骸骨失窃一案另有隐情!”   “还不快快说来!”   杨训转头瞪着严辞镜:“严大人!快!快将你查到的秘辛说出!”   严辞镜突然被点名,当即一愣,有些犹疑,毕竟那只是他的猜测,还未求证过,一切还难有定论。   “严大人!你想死吗?”杨训咬牙切齿地逼着。   严辞镜无法,为了不去死牢,只能将心中的猜测说出:   “微臣怀疑,隐太子棺椁中安放的尸骸,并非真正的隐太子。”   作者有话说:   晚安晚安ZZZZZ 第148章 旋涡   “荒唐!”喻岘拍案大叫,怒不可遏地指着严辞镜,“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严辞镜竟然说隐太子的棺椁中躺的不是隐太子?!简直荒唐至极!   方才还催逼严辞镜的杨训也觉得不可思议,诺诺地缩着不敢答话,傅淳在地宫中时没能见到完整的尸身,一时也难以理解,只说:“在山中找到的尸身与棺中其余的部分契合,断不可能找错了骸骨,皇上,此事还需深查!”   “那就查!查不出来,你们提头来见朕!”喻岘眼冒金星地摊在龙椅上,双手死死地抓住雕龙扶手,勉强维持着天子的威仪。   今日太荒唐了,春祭上国师的举动已让他颜面扫地,偏国师深得民心,他不敢将他打杀了去,还有那些愚民究竟在背后如何编排他无能,甚至跪拜的臣子奴才,是否真心簇拥他?   喻岘有些魔怔了,连看身侧服侍他多年的朱焕英都有些不对劲了。   朱焕英有如被捏了后颈皮的猫,尖嗓更细了:“皇上英明——”   话没说完,朱焕英就被喻岘狠瞪了一眼,他强忍着跪地求饶的冲动把话说完,“要不是这胆大包天的盗贼,谁能知道棺里的不是隐太子呢?如今事情败露,皇上下令彻查,实在是大好功德一件啊!”   好功德?喻岘冷笑,皇家陵墓被轻易掘开,丢了颜面不说,这可是毁风水、损阴德的祸事,怎么看都算不得好,喻岘看着朱焕英谄媚的笑,心中一阵恶寒,却又突然转了想法,真的只有坏处吗?   “太后娘娘到——”   后宫不得干政,女眷不轻易靠近御书房,最恪守宫规的太后摆了大阵仗来,实在稀奇,喻岘双手在膝上搓了一把,“宣!”   “皇帝。”太后拖拽繁重的宫裙快步走来,挥退所有人后,急切道:“皇帝,此事不可深查!”   喻岘本想下阶迎接,听见这句话立刻顿住脚步,沉声道:“母后,君无戏言,朕已经下旨彻查。”   此时的喻岘已没有了晨时投入太后怀中的无措,少见的在太后面前拿捏住天子的气场,显然,在此刻,天子威仪比深究后宫干政要重要得多。   他不追问,太后更不会主动翻旧事,温吞支吾着,说不出个所以然,反复说着不要深查,喻岘烦了,冷着脸沉默不语。   太后劝:“再深查下去,岂非要陷魏丞相于不义,他可是皇帝的亲舅——”   “此事就是因他而起!”喻岘憋红了脸,“若他不执意操办春祭,若他再重视陵宫一些,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   他已经彻底想开了,隐太子辞世早于先皇,中间这么多年,谁又能保证隐太子尸骸被偷换,是在他继位之后发生的呢?若不是,他彻查后告知于四海,那他就还是明君,损功德的便不是他。   如此,谁也不能劝他了,谁也没有他的天威重要了。   而被寄予厚望去维护天威的三名臣子,正悬着脑袋走在官道上。   傅淳问严辞镜:“你怎么会说棺中的尸骸不是隐太子?”   严辞镜不敢说实话,不是因为别的,就是怕一旦说了,傅淳会深究,他还没想好要怎么解释他幼时曾经见过太子。   只能含糊地说:“下官的直觉罢了,等那具尸骸运来,傅大人兴许能看出更多。”   “棺中躺的不是隐太子,太子与我爹一般身量,高八尺,即便大火焚烧,尸体卷曲耗损,胸骨也不会这么窄,何况棺中未被带走的腿骨十分完整,绝不是太子骸骨应有的长度。”   语方知背手站在窗边,身姿欣长,没有半分一整夜未合眼的疲态。   如枯听着这骇人的内情,道:“如今城中流言蜚语众多,其中流传最广的便是:隐太子葬身火海另有内情,他不愿含冤离去,死后久久徘徊,怨气逼人,守灵的宫人怕了,便偷换了尸身以求个清净。”   语方知冷笑:“原来张少秋想彻查隐太子的死因。”   棺中尸骸的情况只有查案的几位大人知道,人还没到晔城,流言就在城里传开了,还是映射隐太子死因不明的流言,背后之人的目的显而易见。   如枯听了心里一惊,只道是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要大,这趟浑水比他们想象的要浑,语方知也不想淌这趟浑水,此刻他脸色比暴雨过后的天际还要阴沉,“去张府。”   张少秋不在府中,但府里的管家早已料到语方知会上门,说是早已在偏房备好了糕点热茶。   主人不在家不能待客,仆人准备得妥当,语方知按捺住焦躁,跟着管家进入偏房。   门吱呀一声开了,房中昏暗,空气凝滞,不像是待客应有的模样,但管家不见慌张,待语方知看清了房中景象后,嗤笑一声:“到底是张大人细致周到。”   管家点头称是,道:“老爷说,此事一旦起头就没有任何退缩的余地,事情走到最后会如何也没有人能说清,若是哪里得罪了语老板,让语老板不快,也绝非老爷的本意。”   “房中这人……就当做一点心意,还望语老板笑纳。”   语方知盯着房中人,冷笑:“草民一介布衣,只求平安富贵,无意卷入皇室争斗,烦请管家转述一句。”   “莫要牵涉无辜之人。”   与此同时,一辆被禁军包围的囚车正穿城而过。   囚车中戴了镣铐,正是陵寝官钟栎。   主管皇陵竟让盗墓贼如入无人之境,更早的,让贱民替隐太子享多年供奉,欺君罔上,肆意践踏皇威,罪不可赦。   围观百姓是不知道什么皇威不皇威的,七嘴八舌地说开,话太难听,被护送的禁军拔剑警告。   稚童不怕禁军,抓着出门前爹娘给的桃木剑隔空对着囚车穿刺,嘴里嚼的话也是从爹娘那里听来的:“一身阴气!晦气!走开!”   囚车里的钟栎听见议论,麻木地抬起头来,扫了一眼围上来的百姓,没有一丝反应,至多是皱了皱眉,倒不是因为境况窘迫,而是在地宫待久了,难得见天光,颇有些不适。   但见他突然愣住,坐直了,定睛朝人群后的灰衣男子望去,辨清了对方的脸,又展颜一笑,颇有些怪异。   相隔那么远,没有说话的机会,但钟栎却像跟他通了灵犀,镇定从容了起来,仿佛要去的不是监牢。   “奇怪!从陵宫去监狱,有这么开心吗?”有百姓挠头不解。   “终于得偿所愿了,自然开心。”灰衣男子抛下一句,头也不回地离开。   此人正是隐太子生前伴在其身侧的幕僚,太子侍读,夏长嬴。 第149章 阻碍   皇上下令彻查,严辞镜等人虽是戴罪之身,但查案也有不小的权限,能够过问有关陵寝宫的事务。   兹事体大,涉及陈年旧案,不待傅淳和严辞镜拷问当年礼部长官,人家就自己来了。   八十多岁的白发老头坐在四轮车上被孙子推来,牙都没剩几颗了,咿咿呀呀地闹开,意思是当年都是奉命行事,小殓大殓停棺皆承于法度,万万不敢有披露。   严辞镜问:“更换寿衣时,那么多人在,也没有发现什么吗?”   老头连连摆手,讳莫如深:“老朽不知,先帝下了令要替隐太子操办丧葬,老朽便领人去了,不敢多看多问。”   时隔多年想起当日看见隐太子的场景,老头还是觉得可怕,挥舞枯槁的手喊累喊冷,要回家。   等老头走后,傅淳小声对严辞镜说:“隐太子是在自己的东宫之中被烧死的,容貌尽毁,礼部的人认不出来也正常。”   严辞镜微微蹙眉,反问:“傅大人也……”   傅淳摇摇头,道:“本官随各位大人去东宫致丧,隔得远,也没能看见隐太子的遗容。”   照理说,东宫走水,又烧死了太子,这么大的事怎么可能轻拿轻放?大理寺和刑部竟然都没有介入?   见严辞镜面色凝重,沉默不语,傅淳又道:“彼时太子日渐衰弱,听闻是到了神医再世也无力回天的地步,后是东宫的火扑灭之后,发现太子平躺在塌上,没有丝毫挣扎的痕迹,便有人私下里说,是太子苦于病痛折磨,自己点燃了床帐以求往生。”   殿中没有丝毫紊乱,似乎的确不是被奸人所害,但严辞镜觉得太过简单了,“只是如此吗?”   严辞镜年纪轻,不懂旧事,思虑多了些也实属正常,傅淳并没有怪罪他胡思乱想,只说:“太子辞世前那几年并不太平,先皇病气缠身,北境陷入战乱之中,内忧外患之下,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奇了。”   严辞镜知道傅淳的言下之意是:先帝白发人送黑发人,不可能不悲痛,但悲痛过度便会被丧气冲撞,于当时缠绵病榻的先皇来说极为不利,草草办了丧仪这件事就算翻篇。   可再草率,也不可能没人任何人发现不妥,严辞镜问:“不只是礼部官员,东宫上上下下的仆役太监呢?可还在?”   傅淳道:“已经差人去找了,还没回来。”说着,傅淳又继续翻看起了桌上的文书。   皇上说是要他们大胆查,给足了他们调配人手的权利,但也仅限于在皇宫之中,大有查不出来就别想出宫的意思。   案上的文书堆起高高一摞,全是从陵寝宫中带出的有关出殡祭祀的的记载,严辞镜没看出什么不妥,傅淳办案多年,如此敏锐也没发现任何不对。   单查文书自然不够,与隐太子丧仪有关的,大大小小的,还在宫中任职的官员都已经见过了,但还是没问出什么。   “东宫殿内早就被翻修,虽然已经查不出什么了,但还是派人去看了,还调了太医署的档案,证实事发前隐太子的身体状况的确不好,还有什么细节没有想到?”傅淳十分苦闷。   断案最怕人证物证俱不在,时间越久,案子就难查,又是在皇宫重地之中,要查旧案简直难如登天,傅淳深感无力,随口道:“杨大人呢?”   严辞镜正对着一本书发怔,随口答:“钟栎已经押进京了,杨大人去提审了。”   傅淳抱怨:“一声不响就去,也不说一声。”   话毕,严辞镜瞳仁震颤,起身大步往外走去:“傅大人,下官去去就来。”   文华殿   掌事太监不敢耽误严辞镜查案,但有宫规在,还是得按照规矩来:“严大人稍等,奴婢已经让人去找了。”   左等右等,殿里进出的当值官员换了好几批,点的香都落了好几截,人还没来,严辞镜焦灼地握了握拳头。   以前在翰林院做修撰的时候,书册都已经翻遍了,要找一本登记案册哪里要这么久?莫不是里头的人忙忘了?   严辞镜正打算叫人再去问,就看见掌事太监颠着跑来,说是时间久远,太难找,让他亲自去看一看。   严辞镜没说什么,跟着管事往殿中走去。   仓库的文书案卷分门别类放着,不时有人去整理清扫,怎么可能会找不到?   门外候着今日当值的小官,一丝不苟地问了声好,遮脸的宽大袖袍一落,毕守言谦和周正的脸庞便露了出来。   “严大人,请。”   严辞镜之前承过毕守言的恩情,当下脸色有几分缓和,但查案要紧,便快步进了库中,径直往书架最后排走去。   毕守言亦步亦趋,提着盏灯跟上。   早年严辞镜闲来无事,早已将这里的册子翻过,加之隐太子辞世那一年离孟家遭难也不远,所以他轻而易举地就找到了元康五十六年当年的记录。   毕守言就候在一旁,让严辞镜在外白等了那么久,他什么也没解释,现又眼睁睁地看着严辞镜轻易翻出了要找的册子,也没有丝毫的愧疚和难为情,提着灯安静在旁边等着。   烛火摇曳静默无声,房中唯有书页哗啦啦翻动的声音。   “啪”一声,翻至最后一页,后封压倒内页,严辞镜手一停,眼眸疑色渐浓,而后从第一页开始,又翻了一遍。   地宫上的壁画显示,隐太子薨于元康五十六年十二月初七,十二月初六的记录还找得到,初七就没有了,直接到了初八!   严辞镜捧着书册凑近毕守言提着的那盏灯,双手弯折书页,不出意料,在页缝中找到了一小片的残页。   顷刻间,说不清是因为仓库中空气不流通,还是离那盏明黄灼热的宫灯太近,严辞镜的额角冒出了细密的汗,抬眼看去,毕守言还是往日的端和相,没有一丝震惊,严辞镜摊开书册质问:“怎会如此?”   毕守言答:“下官不知。”   严辞镜看了他一眼,带着书册大步离开。   毕守言将宫灯随手一搁,快步跟上了严辞镜,低声道:“此举非下官所为,但背后之人一定有这么做的理由,严大人,请三思!”   毕守言眼看追不上便停下脚步,目送严辞镜离开后,转身去了文华殿的议事房,太傅毕知行正等在房中。   回去时傅淳已不在房中,桌上散乱的书册也没有人收拾,严辞镜落座挥毫,一气呵成写了一封折子。   宽袖被黑墨蘸湿弄污,严辞镜浑然不觉,蒙着一身热汗将折子看去,准备将它和被撕毁的书册一同呈交给皇上。   还没等他捧起信纸去风干,折子就被一只手夺去。   “杨大人!”严辞镜震惊万分地看着桌前的杨训。   杨训勾唇一笑,反手提起折子扫了一眼,冷笑着念了一句:“隐太子殒身另有隐情?”   “严大人,这就不用说了吧?”   严辞镜愕然:“什么意思?”   杨训但笑不语,斜睨严辞镜的眼中尽是嘲讽:“本官已将案情都报与了皇上,此案告一段落,严大人可以出宫了。”   严辞镜抄起书册,道:“可案子还没查完,是谁换了隐太子的尸骸还没有线索!”   杨训将信纸揉成团,道:“有没有线索都跟严大人无关了,走吧?”   随后进来的傅淳欲言又止,拿走了严辞镜手里的书册,拍了拍他的肩膀,也跟着劝:“严大人,此事已了,出宫吧。”   “可——”   “这是皇上的旨意。”   严辞镜一身的热汗顷刻冷却,怔着,被傅淳带出了殿门。   “严大人,已经查清尸骨入殓之后没有出过任何的纰漏,这便够了。”傅淳神色灰败,他也不愿意就此结案,可皇命在上,他又有什么办法。   严辞镜明白了,也沉默了。   皇上根本没想查出隐太子尸骸被换的真相,他只要一个结果,那便是:陵寝宫的纰漏绝不能出在他登基之后。   “就算隐太子曝尸野外,也不管么……” 严辞镜见过隐太子的,在孟家。   那般郎艳独绝、温润如玉的人物英年早逝便罢了,死后还不得安宁,皇上忍心这么对自己的兄长吗?便是杨训、傅淳,也不想还他一个公道吗?   严辞镜只见过隐太子几面,可他想查,他要查。   宫门外,毕守言正在登车,严辞镜想起他在仓库中言行,起了疑心,快步走去,掀开车帘登车,做了一回不速之客。   “毕大人,我有话要问你。”   不远处,语方知高坐于马上,冷眼看着严辞镜进了毕守言的车轿之中。 第150章 劝诫   车里静得连车外的马蹄声都听得一清二楚。   严辞镜以迫人之姿登车,却也只是端坐着毕守言对面,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他还没想到好要问什么,但毕守言已经想好要说什么了。   “下官是授了太傅大人的意。”   严辞镜心沉了沉。亲父子之间以官职相称,少了温情,多了惟命是从的无奈,没想到一直没有露面的太傅毕知行会选择漠视太子逝世的内情。   且不论太傅与太子之间的师生之谊,严辞镜以为毕知行曾经帮过他,再怎么样也不会是魏成张少秋之流,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许是一连串的障碍接连暴露,严辞镜心灰意冷之余,还有些许的愤慨难以隐忍,便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在毕守言面前冷笑了。   笑时,眉眼间凝着暖风也驱不散的冷意。   “严大人,莫要急躁。”   严辞镜缩回手,看了毕守言一眼,进而将手藏进了袖中,道:“毕大人也是奉命行事。”言下之意,既然是奉命,何必又来扮好心宽慰他。   毕守言难得地脸色僵了僵,尴尬地将手收回来,道:“严大人还年轻,大有可为,不必拘泥于旧事。”   “这是毕大人说的吗?”   “是。”   严辞镜不信,太傅知道他是为了复仇断不可能贸然开解他,但此刻他不想浪费时间质疑毕守言,只道:“本官听闻隐太子曾师从太傅大人,师生之谊已经远超君臣,隐太子辞世前,太傅大人也曾黯然神伤过,如今避而不谈想必也是因为伤心过度罢?”   “严大人,”毕守言有些严厉了,但看到严辞镜不为所动,又叹了口气,劝道,“严大人,你说的话,我不会告诉我爹的,但请你往后不要再说了。”   又安慰道:“或许旁人在救你一命呢?”   严辞镜不愿再谈,只说:“放我下车罢。”   毕守言点头,吩咐停车。   严辞镜掀开车帘,瞧见头顶的“严府”两个大字,有些惊讶。   毕守言主动替严辞镜挽好车帘,温声道:“严大人回府好生歇息。”   “多谢。”   刚进门杜砚就咿呀叫着跑来,手比划了两下,又凑近打量严辞镜,担忧地扶住他,指了指严辞镜的眼睛。   严辞镜眨了眨眼才后知后觉眼睛酸胀干涩,怪不得毕守言让他好好歇息,一连忙了好几天没睡过好觉,疲态明显是一定的。   看杜砚一路上都拧着眉头,严辞镜还以为他是太担忧自己了,但其实是杜砚忘了要跟严辞镜交代的事。不过很快他就想起来了,不过这时候把严辞镜已经进了小院,也看见了屋里坐着的人,不用杜砚再交代了。   “你来了。”   仿佛倦鸟归了巢,严辞镜浅浅地笑开,杜砚一松开他,他就朝语方知伸出了手,但语方知的心思显然在别处,他越过严辞镜把门关好后,颇为不快地说:“不要再往下查了,你必须尽快从这件事情中抽身。”   严辞镜的笑意僵住了,退了一步,问道:“为何?”   “这件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皇上没让你往下查,那就不必再管了。”   严辞镜有些不悦,在宫中就受到杨训和傅淳的阻拦,毕守言也不支持他,回了严府,语方知也来劝他收手,他一时不知道自己是在查案,还是捅破了天惹了众怒。   严辞镜只沉默地喝茶,这模样语方知一看就知道他不甘心,开始有理有据地劝:“隐太子之死牵涉宫斗,牵一发而动全身,在你还没有完全卷入其中的时候,不要再管了。”   “你怎么知道隐太子之死牵涉宫斗?”严辞镜问。   语方知觉得这不重要:“不过是推测罢了,而且事情已成定局——”   “你们怎么什么都知道?”严辞镜放下茶盏,“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陵寝宫的事?”   又追问:“跟你有关?”   语方知在桌前坐下,否认道:“不是,我事先并不知道有人要拿隐太子之死生事,总之你不要再查了。”   严辞镜:“语方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查吗?”   语方知怎么会不知道呢?“因为隐太子生前曾与孟大人交好,你怀疑隐太子的死跟孟大人的事有关。”   严辞镜疲惫地点头,“既然你知道……”   语方知扣住严辞镜的手臂,严厉道:“你决不能卷入其中!听到了吗!”   严辞镜挣开他的钳制,眼中怀疑之色愈重了,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劝自己收手,明明他们两人都是为了复仇,若能用此事起头,扯出与魏成的关联,没准能……   “莫要拿你自己的命去冒险。”语方知急火难泄,他不愿告诉严辞镜他跟张少秋的交易,便不能明说隐太子遗骸失窃是魏张之争。   一旦说了,严辞镜很快便能反映过来他与张少秋的牵扯,他还不想让严辞镜知道,他以身犯险是因为他是孟家遗孤。   可他这番强硬的姿态落在严辞镜眼中,却不是这个意思了,严辞镜只觉得失望,语方知毕竟不是真正的孟家人,报仇只是语万千的托付,不然他不会退缩。   “我乏了,你走吧。”   语方知一时心急,从身后抱住严辞镜:“你不信我?还要赶我走?”   严辞镜垂眸。   语方知把他搂进怀里,严丝合缝地傍住,道:“我没有别的要求,只求你不要再查了,好不好?”   严辞镜受不住语方知的哀求,缓缓抬眼,撞进他猩红的眼中,想起他为了自己也跟进了邙山,跟他吃了不少苦,心疼地不像话,心软了,再硬的话也说不出来,用手背碰碰他的脸,小声地说:   “谁都拦我,便是我有心也查不了。”   “有什么心啊?”语方知心酸地抱住他往床上滚,“你对我有心就够了,旁的莫再想了!”   刚闹了个不愉快,哪里是说情话的气氛,严辞镜没崩住,勾了勾嘴角,又觉得不好意思,躺进床内侧,以手臂遮眼,含含糊糊地说困。   语方知挨住他一身皮肉,也觉得浑身贫乏,闹着说要一起睡,褪了鞋袜和外衣,又不死心地揪住严辞镜的里衣,恶狠狠地威胁:“不许查了!再查我就!”   “你怎么?”严辞镜眯着眼睛要睡着了。   “我就回江陵娶妻!”语方知见严辞镜唇角勾了勾,知道这威胁没什么威慑力,但又不想说狠话伤他的心。   “不是诓你!”   “嗯……”严辞镜扯着被褥将乱动的语方知盖住,“答应你,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   此话说的不假,想查案单靠他一个人根本不可能,但就此收手又十分不甘心,严辞镜道:“东宫失火当日的入宫登记遗失不是偶然,当年的知情人也找不出几个,实在蹊跷。”   语方知不悦地把严辞镜往胸口按:“刚答应我什么了?”   严辞镜立刻闭嘴。   他连日奔波身心俱疲,但一合眼,涌来的却不是困意,而是越来越多的疑虑。   若此事真的是张少秋在背后主使,他怎么能容许此事高高拿起,轻轻放下?魏成呢?竟然一点反应也没有,难道真与他无关所以不怕?还是他已经出手了所以皇上才下令结案?   另一边,毕守言绕路送了严辞镜,所以回府时比往日晚了些。   妻子带着下人候在门外张望,看见他的车马从小路拐进来才放过了手中揉皱的帕子。   “夫君。”   “夫人,外头风大,进去吧。”毕守言温言劝道,目光却很快了掠过她,独自进了毕府,“爹呢?”   妻子摸了摸发髻上的新式步摇,勉强掩盖失落,跟了上去,道:“爹在书房待客呢,夫君要去么?”   “不必,回房吧。”毕守言拐回了自己的院子。   没顾上身后追得辛苦的妻,毕守言暗自思索,晚膳不用便去待客,此客绝不简单。   毕守言的思路没错,毕府书房外的下人都被遣散了,以免房中的谈话被偷听了去。   毕知行端坐在桌后,有些意外地看着突然登门的夏长嬴,但也能猜到他此行的目的。   “老夫知你心有不甘,自隐太子死后你便放弃仕途黯然离开……但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新朝稳固多年,你也不必再执着于旧事。”   房中唯有他们二人,火烛都没舍得多点一盏,但夏长嬴还是没有揭下他的斗篷,可斗篷能遮脸,却遮不住他开口时的失望:   “毕大人,晚辈还以为、以为你会出手,毕竟太子是您亲自带出来的——”   “你……”毕知行诧异,原来夏长嬴是来劝自己不要出手的么?   夏长嬴合实斗篷,起身,低声道:“太傅置之不理,正合晚辈的心意,多谢。”   作者有话说:   小严和小语开始分道扬镳了 第151章 峰回路转   宫中天牢守卫森严,一旦进去便插翅难飞,出来难,进去也难,要不是严辞镜以查案为由,不可能有机会靠近。   傅淳不作为,杨训阻他查案,就连语方知也劝他不要再查,严辞镜不是一意孤行的人,况且他昨夜已在语方知面前做下保证,再也不会插手此事,但他还有一个疑问。   这个疑问,只有死牢里的人才能回答他,他已经暗自立誓,问完了,他就不会再管了。   “严大人不可靠近,小心死囚伤人。”   伤人?严辞镜不顾劝阻,在令人作呕的恶臭中,停在了血糊的钟栎面前。   鞭刑让他容貌尽毁,灰发蓬乱如同厉鬼,再是四肢被绑死钉在墙上,软塌的垂落着,应当是被敲碎了骨头。   这副模样,动旁人一个毫毛都费劲,要伤人只能用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唬一唬胆小的人了。   严辞镜立在他身前,不训话也不逼问,身后的狱卒见状殷勤道:“严大人,拷打讯问后,他还是死咬着一句‘隐太子骸骨下落与他无关,他不知道’,其他的没问出来。”   “他死了吗?”严辞镜感受不到他一丝呼吸,一丝起伏。   “没有,装死,小的帮您叫醒他。”狱卒提着桶冷水走来。   桶中冷水还未扑上去,只零星飞溅出清脆的几滴声响,就让钟栎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人已经醒了。”严辞镜拦住那要泼水的狱卒。   钟栎一副死人样,严辞镜不期待他的回应,自顾自的:“皇家陵园牵涉国运和威仪,你身为陵寝官,因一时疏忽犯下滔天大错,死罪难逃,谁也救不了你,到了忘川河边,一碗孟婆汤了却尘事,即便见到了生前相熟的人也认不出,苦守的真相又能跟谁说?”   钟栎似是笑了,但他唇边凝固着黑血,笑是不成样的,看着只是扯了扯嘴角。   严辞镜默默地盯着他,想他春风得意时的样子。   能做太子幕僚,跟在太子身边,必定有卓然之姿。   严辞镜凑近了,附在钟栎耳边,换上只他两人听见的音量,奉上迟来的崇敬,道:“容晚辈问一句,偷入陵宫的贼,可是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放进去的?”   钟栎听罢,于生死混沌间,睁开了他那双猩红可怖的眼。   钟栎无言胜过前言,严辞镜已证实了心中答案,再也无话可问,但他并没有什么时间思索,很快,朝堂上传来的消息将严辞镜打了个措手不及。   隐太子陵宫出事一来,不用能臣揣摩,喻岘的态度已然十分明显,他要置之度外,他要不容置喙,事实也的确照他所希望的方向发展了。   傅淳没查出有用的消息,杨训盖棺定论,隐太子尸骸那是早在元康年间就出了问题的,陵宫被盗也是陵寝官犯的错,如今罪臣认罪,一切真相大白。   至于隐太子真正的尸骸在何处……找肯定是要找,不过时隔多年,一时半刻也急不得,只能慢慢找。   到了这一步,喻岘藏在黄袍底下紧握成拳的手可以松了,还好没人又异议,他们当然不能有异议。   在疫病灾情最严重的时候,喻岘都没觉得这么累,他一刻都不能等了,眼珠子朝身旁的朱焕英转了一下,平日竟没这么强烈地感觉朱焕英喊退朝时的声音,如此抑扬顿挫,富有韵律。   “臣有事启奏。”   喻岘心口一跳,回头看见是体弱的瑞王也就放心了。   “瑞王何事?”   喻岘体恤瑞王孱弱,特赦他上朝时可以坐轮椅,可现下他推走轮椅,拂去随伺的搀扶,惶惶然跪地作揖,话未出口先溢出哭腔。   “皇上!太子哥哥是被奸人所害才英年早逝的啊!”   喻岘一听,扑通一声,跌坐在了龙椅上。   他不愿被人摆布,可堂上一触即发的乱局他无论如何都阻止不了了。   谁跟谁大吵了起来,总管朱焕英尖声喊了句什么,堂下又站了个谁,他通通都不知道了,眼前黑的,黄的,皱的,软的,是那定海神针般诏书浮现了。   诏书能堵悠悠众口,也给了喻岘万人之上的底气,有诏书在,他坐得稳这龙椅!   “你说隐太子早逝另有隐情,到底怎么回事!还不速速说来!”   台下站的人是朱太医,当年他替人当值时曾帮隐太子诊过一脉,脉相的确是脉案上记载的虚浮心燥之症,只不过他后来闻隐太子喝的汤药时,发现并不是安神静气的药方,多方查证后,料定太子所中之毒,与每日进食的汤药有关,只因他发现得迟,太子的病已无力回天,又因他无意中发现这宫廷秘辛,唯恐惹祸上身,便自请去瑞王府侍疾,这一躲,就躲了十几年,近日听闻隐太子陵宫之事,内心不安,伺候瑞王时频频出错,被瑞王察觉,一通审问,才终于将真相说出。   殿上静悄悄,都在等喻岘的旨意。   “查!彻查!”   喊完了这两声,喻岘甩着龙袍奔逃而出,他实在是累,被与隐太子相关的事扰得身心俱疲。   他逃回了御书房,卷着袖口将安放在高处的传位诏书捧了下来,急不可耐地展开了它,喻岘二字被他反复抚摸,在涩而硬的触感中渐渐找回镇定。   放手查,查出什么都无所谓,他不怕,只要他还在一日,那他便是大殷的皇帝!   峰回路转,傅淳、杨训、严辞镜,又因隐太子旧案聚在了一处,一同审问朱太医。   朱太医把知道的都在朝堂上交代完了,审也审不出什么,加上之前追查的时候早已经把隐太子相关的人和事都查过了,因此他们虽是震惊于隐太子之死另有内情,但也难免有心无力。   傅淳叹了口气,看见一旁站着的严辞镜在发癔症,便问:“严大人有什么想法?”   严辞镜摇头,不是他想不出什么,而是他此刻的心思不在办案上。   昨晚答应了语方知不能再查,他也自己劝服了自己见过钟栎后就不再跟进案子,再是案子到了这个地步,就算多了个知情人,也查不出什么名堂,傅淳都有些泄气,更别说他了。   他俩泄气,迟来的杨训却是神清气爽,就是他去太医署查人调档案的,也不知怎么调的,嘴边残余了糕点沫子回来,拍着傅淳的肩劝他想开的时候,还打饱嗝。   傅淳叹了几口气,瞟见角落朱太医在抹泪,知道他是怕卷进案子中送了命,杨训晚来,不知道,便问:“你哭什么?”   张太医呜咽一声,道:“下官觉得隐太子可怜,也不知得罪了谁,被下毒丢了命,死后连尸身都不放过,什么样的仇值得凶手这样做?”   杨训张了张嘴,磕磕绊绊道:“天下谁人不知隐太子为人温良恭俭,最是良善?岂会有人真心恨他?”   杨训的高音太过突兀,傅淳转头看了他一眼,“那杨大人认为,该如何查?”   “查不出得罪了什么人……额对!那就查他生平与谁交好!常来往的人有谁!”杨训兴奋道,“既然隐太子的死另有内情,那多问问当年最后与他熟络的人,总能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傅淳点了点头,忙叫人又把仓库里记载隐太子生平的书卷都拿来。   得,又回到枯燥无味的翻卷册的时候了,杨训忙不迭地找了个借口跑了。   意外的是,送来书卷的是毕守言,送来后就安安静静地站在严辞镜身边,替他翻书。   傅淳边翻边说:“隐太子生平得先皇爱戴,各地天灾人祸,朝中六部诸事,不论大小,不论缓急,都曾拿来过问隐太子,所以朝中较为年长的官员都多多少少跟他有过深入接触。”   严辞镜停下翻书的手,问:“那傅大人也……”   傅淳点头,“隐太子母妃早逝,由太皇太后抚养长大,养出了宽厚的性子,再是受了太傅的教诲,博学多识,愈发稳重谦和,我曾在调查常郡私买盐铁一案中,与他往来频繁,见他断案时又是与往常相反的严肃公正,绝不错放徇私,办事能力和手段实在令人佩服。”   严辞镜缓缓点头,“如此说来,最懂隐太子秉性的,除了已故的太皇太后,便是太傅毕大人了。”   “家父甚少在家中提到隐太子,想必也是怕悲切难以抑制。”毕守言道。   傅淳道:“改天去问一问太傅。”   说完,三人又低头翻起了书卷。   傅淳已将他手中的一本浏览完毕,没发现什么异常,便问严辞镜道:“严大人可有发现什么不妥?”   严辞镜很快将手里那册没翻完的记录合上,道:“不曾。”看见傅淳转头过去后,不动声色地将那本册子压在了书堆的最下面。   做这举动,是因为他在书中看到了夏长嬴的名字。   而他没有注意到,毕守言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   但毕守言没有说什么,还若无其事地同他一起出了宫,甚至还提出要送他回府。   严辞镜摇头婉拒,瞳色一亮,忘了跟在身边的毕守言,迈开步子小跑离开。   “叫你久等了。”严辞镜推着要下车的语方知,直将他推进车里,落了车帘的同时叫小五开车。   “你生气了?”严辞镜语挨着方知身边坐下,瞥见一旁的茶碗都干透了。   “怕我生气还不快快哄我,又在看哪里?” 语方知扳正严辞镜的脸。   还有心情玩闹,哪是真的生气?严辞镜将他乱揉乱捏的手拉下来,握了握。   语方知紧扣着那只手,用了点力,不悦道:“做什么那么久?宫门都快落锁了,要不是我一直等着,还以为你早就出来了。”   “又没叫你来,在家待着等我不好么?”严辞镜往前凑了凑。   “我乐意!”语方知手指按在他唇上,眯起眼,道,“别打岔!在宫里做什么了这么久。”   嘴唇被那截手指揉得微微发热,严辞镜仰头躲了躲,勾了嘴角,道:“我不能说,说了你要回江陵娶妻的。”   “严辞镜你——”   “我还能抗旨不成?非是我情愿,皇上又要彻查了,傅大人叫我帮忙,不好推辞。”   话说得有理有据,但语方知还是憋屈,冷着脸将严辞镜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最后憋出一句:“你就盼着我回江陵娶妻罢!”   “不是。”   “怎么不是了?”语方知沉了脸,道,“隐太子一事一波三折,分明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我不信你看不出。”   余光瞧见严辞镜默不作声,心软了,缓了声,道:“我不是怪你……”   严辞镜:“我看得出,你不用担心,我向你保证过不再碰的。”反正也查不出什么。   语方知看他如此笃定,心里舒坦了,也为刚才的动气懊悔了,同样做了保证:“放心,我不会回江陵娶妻。”   严辞镜听完了也不笑,想了一会,突然攀上语方知的肩,在他耳边吹气:“便是在晔城,也不许你娶!”   严辞镜被抱住腰的同时马车也停了,他急忙挡住语方知凑过来的脸,含笑道:“快下车,我饿得很。”   听他这么说,语方知也只好暂时放过他,等他用了晚膳再行事。   严辞镜先下车,语方知颠后,还没出马厩,如枯便从暗处飞掠而出。   “主子,那老乞丐不肯说,兄弟们都拿他没辙。”   “知道了。”   语方知没跟上来,严辞镜不习惯背后安静,提着灯笼转身,看见语方知歉意的笑,听见他说:“今夜不能陪你了,早些歇息。”   随后语方知就跟着如枯离开了,没说去做什么,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严辞镜将牵起的嘴角放下,又把灯笼抬高了些。   面上映的火光亮了三分,眸中失落只暂时隐去一分。 第152章 固执   如枯口中所说的老乞丐,就是张少秋为表诚意,送给语方知的。   说是送,其实张少秋知道语方知求之不得。   去年语方知刚进晔城的时候,挨着严府买下了一排宅子,后命家仆上下打扫时在墙边发现了个酣睡的老乞丐,他死赖着不肯走,下人不得已报官后,知会了语方知一声就算完了。   后来语方知回江陵,晔城的动向都是如枯在盯,他于市井中探听到有人在说有关孟家倾覆的碎语,传信给语方知的同时,到处搜查那人的下落。   知道那人就是刚从牢里出来的老乞丐,语方知悔不当初,快马赶来晔城抓人。谁知那老乞丐会大变活人,把自己给变没了,让彻夜赶来的语方知扑了个空。   后来追查到他造了张卖身契挂在肖氏牙行,语方知赶去,又是空手而归,现在才知道,这泥鳅似的老乞丐,原来是进了张府。   老乞丐当年透过狗洞看见的一切非常重要,但要他开口没那么简单,目前赔进去了十个叫花鸡和十屉包子。   “说不说!再不说老子就就让你进么吃进去的,怎么吐出来!”   那老乞丐怕是很怕的,缩在墙角发抖,但也没怕到极致,嚎道:“你手段厉害,还能厉害过官府吗?我、我不怕你!”   柴房外,如枯汇报:“主子,他软硬不吃,兄弟们拿他没辙,要不要……”   “不可用刑。”语方知听着房中的躁动,手中捻着片碎叶子把玩,道,“硬逼逼不出真话,人在就行,慢慢磨,不着急。”   “是。”   如枯随语方知走出屋外,待屋中乱声远去后,如枯道:“主子,还有一事,隐太子的事,有眉目了。”   语方知沉默一瞬,手中的碎叶也被捻成碎沫。   隐太子死在孟家覆灭之后,语方知怀疑,隐太子的死不单纯是皇家内斗。   要知道隐太子跟孟家更深入的关系,必要找跟隐太子密切相关的人。   东宫里服侍过太子的,不用说,定是被处理了个干净,就算有人苟活,在宫中做杂事的奴婢能懂得什么?要是能找到太子生前的追随者就好了。   语方知还是晚了一步,等他派人查到陵寝官钟栎曾十分仰慕太子时,钟栎已经押进宫了,而听闻曾与太子寸步不离的侍读夏长嬴,早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是否还活着都另说。   这番情形之下,如枯说事情有眉目了,还真让语方知意外。   如枯道:“属下已查到,当年太子亲卫中余下一人,现在侍卫司中当值。”   语方知笑了一下,“侍卫司?”   此时正是鸡鸣的时辰,包子铺的伙计揉着眼睛睁馒头,通往集市的小街上看不见人影,高坐马上的谢玄也左摇右摆,像是倦极了。   “谢兄,上来用早膳!”语方知招呼。   谢玄打了个哈欠看了眼茶楼,愣了一下,道:“我说茶楼怎么这么早迎客,这是你的茶楼……”   谢玄栓了马,蹭蹭几步跨上楼,摸着肚子进了包厢。   “这个时辰回府灶房也还没开火,就在你这里将就一下吧!”谢玄把佩剑扔给语方知,爽快落座,开始大快朵颐。   说是将就,哪家早膳能摆出一桌的玉盘珍馐?谢玄以风卷残云之势扫荡了大半,实在是饿狠了,连语方知啧啧称奇地看着他,他也不在意了。   “又要马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看把谢兄饿得……”语方知还给他盛粥。   谢玄用几屉包子垫肚子,有力气说话了,苦着脸道:“队里有个小……”谢玄话说一半,断了。   语方知专心帮谢玄布菜:“得!我不听了。”   谢玄嘴里嚼着人家的东西,转念一想,语方知也不算外人,一扬眉,道:“也没什么!就队里的小将突然当了逃兵,被逮回来依律处置,弄到半夜,累死了!”   语方知笑:“哦?莫不是谢兄你苛待了人家?”   “哪能啊?”谢玄摆了语方知一眼,“近来城中也没有什么能折腾人的大事啊!”   说完一愣:“倒是有,押送那钟栎引得万人空巷,但钟栎安分得很,也没什么异常啊。”   语方知随口道:“不一定,隐太子那动静弄得人心惶惶,说不准你队里也……”   “隐太子跟他有什么关——坏了!还真有关!”谢玄蹭一下站起来,“多谢招待,在下先行一步!”   语方知跟上:“带我一个!我也凑热闹去!”   谢玄健步如飞,“凑什么热闹啊?你一介商人怎么进侍卫司啊?”听见两声笑,谢玄痛苦又无奈地回头看了语方知一眼。   “得了,你跟着吧!老实跟着!别乱跑!”   谢玄想起去年在宫中偶遇语方知的情景了,不让他跟着他指不定自己怎么偷摸着进侍卫司乱逛,带在身边看着还好点!   语方知正愁没机会靠近禁军,跃上马背,紧随谢玄离开。   两人大清早就在街上策马疾驰,掀起的尘土不小,路过的行人都以袖掩面。   其中就有严辞镜。   若不是有要事在身,他也不会急着赶路,连马上的人都没注意看。   云水寺   山后独居小院中,夏长嬴正捧着册经书呆坐在树下,也不知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坐的,肩膀落了片片潮气。   净澈打坐完毕,捏着珠串起身,扫了眼他鞋底和衣角的烂泥,知道他又偷摸着回他山腰那两座破房子了。   净澈觉得有些无奈,寺中并没有人拦他,他出入自由,偏还要避过所有人下山,怕别人对他指指点点似的。   瞥见房中没动过的饭食,净澈忍不住开口道:“若你想以绝食的法子得道成仙,那就不用劳烦旁人送饭菜上来了。”   夏长嬴像没听见似的,低头看书,那本经书是没认真翻过的,连折痕都没有,摊开的时候簇新的页纸还会掀起来,但夏长嬴不介意,他的眼神是涣散的。   他突然问:“你说,他被毒死的事,是真的吗?”   “眼下你该操心的,是你自己的安危。”   “我的安危?”夏长嬴嗤笑。   他的笑很冷,比之寒潭还摄人,净澈安静地盯着夏长嬴,道:“隐太子声誉极佳,城中议论纷纷,也多是夸他为人平和,行事端正,无论最后结果如何,皇帝都不会亏待了隐太子,平冤,加封进奉,百利无一害。”   “身后虚名值几钱?”夏长嬴深吸了一口气,“我想让他活啊……”   夏长嬴两鬓是显了白的,头埋在腿上,肩骨微微凸起,有些形销骨立的意思。   净澈知道,屋中未动的膳食对夏长嬴精气的恢复无用,但他也不愿用那些刻写在塔墙上的超度之语来宽慰他的,活在这尘世间,即便是云巅之上的云水寺,不也还是落在了凡俗之中吗?   人生八苦,躲是躲不全的。   好在虽然躲不了,但也有法子暂时忘却。   净澈看着石阶之下小跑而来身影,道:“你那学生来了。”   严辞镜远远跟在一引路小僧后,小僧得净澈首肯,在夏长嬴耳边低语两句,随后便跟着净澈一起走了。   严辞镜一来,夏长嬴勉强打起精神应对,听他将宫中近日发生的事说了。   如今宫中顶重要的就是找回隐太子的骸骨和查出隐太子中毒真相,而夏长嬴身为太子生前最为倚重之人,严辞镜今日匆忙赶来的目的不言而喻。   对于过去发生的事,夏长嬴总不愿意多说,刚收养严辞镜的时候是,如今出了这样大的事,也一样三缄其口,严辞镜只知道他曾是太子侍读。   此刻夏长嬴装作不知道他的来意,饮了一口茶,淡淡道:“依你之言,皇上懈怠案情,傅淳、张少秋也讳莫如深不敢深查,那你只管敷衍便是,不了了之便是最好的结局。”   严辞镜没有说话,跪在潮湿的草铺上一言不发。   夏长嬴养了他十几年,还能不知道他袖中的手是是握了拳的吗?   心中一口气堵着,他“咣”一声掷了茶盏,大骂:“我还不知道你心中所想吗?你想用隐太子一事引出旧案,替孟霄翻案!”   严辞镜头压得更低了。   这副雷打不动的模样让夏长嬴看得突然就红了眼眶:“孟霄是天大的好人!你们一个个都要为他伸冤报仇!可前后填进去的人命还不够多么?还要填么?”   严辞镜何曾见过夏长嬴这副模样,跪行几步扑到他膝前认错,被夏长嬴甩开,夏长嬴几欲将一口牙咬碎,也难控制多年积郁的情绪,他鼻尖发酸,随即将一腔的不甘连同热泪泻出:   “你们通通都固执得很!都不听我的劝!你们都有宏图大志!你们一往无前,都说不后悔,可你们也该——也该……”   夏长嬴哽咽着,骂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也该看、看一看身后的人么……”   夏长嬴以袖掩面,悲怆低泣,任凭严辞镜怎么认错都不理,完全沉浸在悲痛的往事之中。   掩面啜泣时,他恍然想起,当初誓死追随的年轻储君离他而去时,与跟前的年轻人也一般年纪,克己奉公,步步谨慎,就因为行错了一步,便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当真值得吗!   他的哭藏在宽袖之中,压抑而痛苦,隐太子带走的,分明不仅仅是他的凌云壮志……   严辞镜手足无措了,自知闯下大祸,红着眼眶认错,又三保证不继续查,才哄得夏长嬴渐渐平息了情绪。   “你赶紧回江陵,晔城是万万不能再待了。”   严辞镜别无他法,只能先应承下来:“是。”   夏长嬴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但从来没有这般放肆地哭过,严辞镜心中不安,也有些惧怕,答应了夏长嬴之后没说别的便起身告辞了。   临走前,夏长嬴叫住了他,冷道:“你两次上山都有人尾随,多加小心。”   严辞镜顿了一下,缓缓道了声是,转身离开。   作者有话说:   小严委屈,所有人都不想让他查案…… 第153章 拦截   连夏长嬴都不主张严辞镜继续往下查,这案子绝对没有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最开始陵寝宫出事,祸事直指魏成,但到现在魏成也没什么动作,跟来查案的杨训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根本没把这案子放在心上。   傅淳不在朝堂上站队,严辞镜曾寄希望于他,但现在也是三天两头看不见他的身影,给了严辞镜一个大理寺查案的牌子供他出入就差不多了,这般消极的原因,严辞镜也猜到一二。   傅淳再怎么样也是大殷的官,听命于皇上,皇上明摆了不想搭理这案子,他便不会去触皇上的眉头。   还有一个人或许能帮他……   严辞镜坐在文华殿专辟给他们查案的小屋子里,合上一本东宫人事案册,看着在一帮替他研磨的毕守言,道:“太傅近日是否事务繁忙?”   毕知行曾在述职文书一事上指点过他,若能得他助力,如虎添翼。   毕守言很快答道:“太傅近日身体抱恙,正在闭门修养,若严大人有事,那下官——”   “不必,多谢。”   严辞镜眸色愈发黯淡,又重新打开了那本东宫人事档案,翻了起来。   他也渐渐不抱什么希望了,乱翻旧册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毕竟皇上下了口谕要彻查的。   “严大人自小在京城长大?”毕守言问。   “是。”严辞镜压着书页细看,无意识地答。   “严大人三元及第,此等天资百年难遇,但在登科之前,下官却从未听人提起过大人,不然,下官一定会亲自见一见的,也不至于过了如今的年纪,才与严大人相识……”   “嗯?”   毕守言研磨的力道突然加重,墨汁弄污了尾指,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严大人可曾有高处不胜寒的孤苦之感?人生在世,能觅得一位知己,是从前守言想都不敢想的事。”   “毕大人,本官出宫一趟。”   严辞镜面色凝重地把书一合,径直往门外走去。   毕守言眼看着严辞镜离开,知道方才那番话他没有听进去,悄悄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一丝失望。   他搓着尾指上的一点墨污,搓淡了,那点心思也散了,迟疑着,绕去桌后翻看那本被反扣的书。   书中没什么特别的,只不过是列了隐太子近卫的去向,不是病逝就是调去远的地方任职。   倒是有一个人比较特殊,刚从侍卫司调来东宫,符牌还没得到,就又被调回侍卫司了。   可惜毕守言毕竟不知晓案情,现在心中又残存着几分朦胧的情愫,不然总会意识到这条线索非同小可,要拦一拦严辞镜,不让他去那侍卫司的。   而比严辞镜先到侍卫司的,是语方知。   他乔装成马夫跟着谢玄进了城西角楼的当值房,侍卫刚换完班,院里静悄悄的,侧室的卧房里,呼噜声震天响。   值夜不容易,谢玄没把那帮人叫醒,独自带着语方知绕过正厅,往柴房走去。   谢玄边走边解释:“这兄弟干了几十年,在队里是能说上话的,突然逃跑实在蹊跷,我打算问问情况,问清楚了再上报处置,所以就关来柴房了。”   “嘘——”语方知突然拉住谢玄,示意柴房中的一抹伫立的黑影。   谢玄立刻住嘴,手搭在刀把上,微微弯腰走了上去。   两人没有声息地快步行至门边,没有听见门里的声音,谢玄心道不好,撞开门冲了进去。   “住手!”   谢玄挥剑劈开了在要把人掐死的黑衣人,语方知跟上,袖中飞出金叶子,截断了黑衣人对人质射出的袖箭。   那黑衣人一眼扫来,看清语方知容貌的一瞬间难掩震惊,很快,他就躲闪着谢玄手中的长剑跳出了窗外。   谢玄正要追,语方知比他更快,越过他飞掠出去,他赶紧喊了句:“抓活的!”   话音未落,语方知已经将黑衣人的脖颈拧断。   不怪语方知动作太快,他是存心要这黑衣人死。   黑衣人已经认出了他,无论黑衣人是谁的狗,语方知今日出现在侍卫司的消息绝对不能透出去,否则语家也会被牵连进来,留命也不行,他不能让谢玄知道他在做的事。   语方知甩开那具断气的尸体,转过身,露出歉意地笑,道:“失手了!”   谢玄满脸哀怨地看着语方知,抱怨道:“你下手也太狠了。”   语方知耸耸肩,指指谢玄身后的人。   死里逃生的小将叫孙玉林,正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抱住谢玄的腿,往他裤腿上抹泪,“指挥使!我错了!我再也不敢瞒你!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求求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语方知勾了勾嘴角,还以为要费一番功夫才能让他开口说话,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工夫了。   此处语方知还算顺利,离宫的严辞镜却是很难说了。   他火急火燎地出了宫,登了辆候在附近的车,吩咐要去城西角楼。   他还没吩咐要快,那车夫赶投胎似的急切,马鞭甩出的声音尖利刺耳,车厢也摇晃难稳,严辞镜坐在里头连话都不敢说,就怕咬了舌。   到了地方,下了车还有点站不稳,严辞镜疑心晔城内还有这么多坑洼的地吗?脑袋昏沉,他忘了要付车钱,那车夫也没问,赶着马就走了,跟来时一样急。   严辞镜定了定神,朝守门的侍卫亮了符牌,大理寺的牌,没人敢拦。   侍卫即刻放行,在前引路带严辞镜进门。   “侍卫司中可有一人,名叫孙玉林?”   “回大人,有的。”   “带他过来,本官有话要问他。”   “是,大人在房中静候片刻,小的立刻去唤他过来。”   严辞镜又问一句:“谢指挥使,现在何处?”   侍卫道:“指挥使带队巡街去了。”   “知道了,你去吧。”   严辞镜站在房门紧闭的大厅前,正要推开,又觉得哪里不对,回头看了一眼远去的侍卫,环顾他所在的这间小院,发觉静得有些反常。   指腹触及门板,十分滑腻,严辞镜没推开,捻了捻手指,全是灰,这扇门全是灰!   这里根本就不是侍卫司当值的地方!   严辞镜心中涌起不安,想立刻离开。   “严大人!来了就进来吧?”   房中传出的声音阴沉如闷雷,严辞镜后颈凉意愈甚,他僵立着,隐忍着,几乎要将手中的符牌折断。   未等他登阶,房门启开,尘屑纷纷扬扬,侵了他的鼻腔,阻了他的视线,可即便再蒙上一层纱,严辞镜也不会不认得,卧在矮塌上悠哉喝茶的人。   “黑鹰大人。”   黑鹰咧嘴一笑,露出鬼气森森的黄牙,“严大人,可算来了。” 第154章 胁迫   看见黑鹰,严辞镜已将所有的事情想通,魏成不仅没有放松对案子的关注,反而一直在伺机而动,而逼他出手的,便是孙玉林的存在被察觉。   当年,孙玉林从侍卫司调去东宫,符牌还被到手,便被太子带出宫,去了孟家。   孙玉林根本不是什么漏网之鱼,东宫守卫被处理了个干净,孙玉林还活着不是侥幸,是魏成处心积虑的一颗钉子,他在等着幸灾乐祸那个触钉子的人,而触钉子的人绝对不止他一个,孙玉林……只怕早已经被暗中解决了吧。   严辞镜知晓了前因后果,取代焦灼的,是难以言说的憎恨,但面上还是一派平静,没有了方才的踌躇,若无其事地上了台阶,跪地行礼,像往常听命于黑鹰时一样。   黑鹰有些诧异了,搓了搓下巴处稀疏的胡须,叹道:“严大人果然不同凡响,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还是不紧不慢。”   严辞镜道:“奉旨查案,下官若是有不妥之处,还请黑鹰大人明说。”   房中各处爬满了蛛网,黑鹰横在塌前,他跪在地上,这副场景很熟悉,是苍山破屋里他任人宰割的往事重现。   严辞镜多少还是有些不安,但听着黑鹰低低地笑,心里又有了低。   黑鹰不知道严辞镜在想什么,但他很享受严辞镜这样的重臣跪在他面前的样子,即便他脸上的乖顺中藏着不驯。   “严大人很聪明,查案子也很快,但有些东西过去就是过去了,没人碰说明后患无穷,这道理你应该懂的,不要到处乱撞,以免给魏相添麻烦。”   “下官不明白。”   黑鹰笑:“严大人都查到了孙玉林,怎么可能不明白?孙玉林曾是隐太子的侍卫,贴身跟过隐太子两天,就在那两天里,隐太子出了一趟宫。”   严辞镜微微震惊于黑鹰的坦白。   黑鹰好心解释:“要封嘴的人,知道多些也无妨。”黑鹰看着无惧的严辞镜,有些意外了,“严大人到底跟旁人不一样,死到临头了还这般镇定。”   严辞镜并非不怕,但不像在黑鹰这种人面前露了怯,又道:“若黑鹰大人真要杀我,不会与我多费口舌。”   “好!有魄力!严大人,我也不与你多废话。”黑鹰跳下来,把严辞镜牵起来,牵到塌上坐下,道,   “相爷也曾跟说过赏识严大人,说严大人能担大任,相爷是惜才之人,多次想用严大人,又不知严大人是否衷心……”   严辞镜道:“下官愿为魏相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嘴上说说可不够,”魏成将一把镶了红石的匕首塞进严辞镜手中,“要你一截小指头,不耽误读书写字,赶紧吧?”   匕首冷如寒铁,严辞镜差点脱手甩走,定神想握稳刀柄,却几次滑落,许是手心冷汗太厚。   严辞镜心中摇摆不定。   只是一截手指,便有可能走进他永远也难证实的真相……   值不值当,严辞镜已有了计较,他缓缓拉开了剑鞘。   刀面光洁如镜,映出他黑白分明的眼,刀刃似乎削铁如泥,翻动时刃光摄人,他的瞳仁跟着颤了颤。   “严大人别担心,千年玄铁制成的刀刃锐利非常,动作快点不会痛的,草木灰也已经准备好,动手后撒一把,比什么灵丹妙药都能止血。”黑鹰也不急,等着。   严辞镜喘了口气,随即鬓角的汗松落下来,正好落入桌上摊开的左手手腕上。   他的手很好看,十指纤白如玉,指头薄而细,十分耐看,这样的手,若是残了缺了,也是怪可惜的,黑鹰不舍地啧啧两声,颇为不忍地看着严辞镜高抬的匕首。   “咔——”   刀尖抹了血,将桌面捅了个对穿。   严辞镜倒吸了一口气,扫了眼渗出血来的小指,震惊地瞪着黑鹰。   黑鹰在千钧一发之际将他的手挪了半寸,只擦破了一点皮。   “这么好看的手,我可不舍得。”黑鹰抹走严辞镜小指上的血,塞进嘴里嗦了一口,笑盈盈地。   “严大人的诚意我已经看到了,不费劲折腾了。”黑鹰从抽屉中拿出一个油亮的小黑盒,道,“替魏相做事,没有一点牺牲怎么行?”   严辞镜看着盒中的一粒赤红药丸,耳边响着黑鹰的话:“芋金丸,定期服用有增补进益之效,严大人别担心,到了下次服药的时候,我自会派人去接你。”   才受了惊吓,严辞镜捻起那粒药丸时,手指还在颤抖,他微喘着,久久凝视着药丸上闪着金光的妖异花纹,。   黑鹰贴近他,在他耳边循循善诱:“吃吧,吃了,你就是魏相的人了。”   严辞镜没有别的选择,自他踏进黑鹰陷阱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命悬一线了,那颗芋金丸换了他的尾指,却也从此将他的脖颈置于刀尖之下。   那芋金丸跟黑鹰说的一样,无色无味,可落入口中时,严辞镜分明感觉他的喉在灼烧,很疼,疼得他的眼微微湿润。   登了黑鹰安排的车后,他便立刻跪在地上干呕。   呕出的东西弄污了绯色官袍,仪度没有命重要,他伸长了手指去抠舌根,口中酸水横流也顾不上擦,妄图能将送命的毒丸呕出。   接着又扯破了自己的嘴角,血水混着泪水落下,袖中的白玉也滚了下来,还没滚出去就被他很快地收进手中。   白玉还是那么纯净透彻,可严辞镜却疯狂地擦拭着,像是上面粘了灰。   凹凸的刻痕磨得指腹发红发麻,身上疼,心口也疼,严辞镜扑通一声跌坐在车板上,走投无路般小声啜泣,口中断断续续念了谁的名。   “语方知……”   满腔的屈辱和不甘全在这一声中倾泻而出,可惜答应他的,只有灌进车厢中极冷的风的咆哮。   懊悔、无助和恐惧绞了他的脚步,心心念念的人就在房中,他犹豫不前。   折好了脏污的衣袍,脸上的血和水都已经擦净,受伤的尾指在袖中藏得好好的,他深吸了一口气,刚叫出一个字就被自己沙哑粗粝的嗓音吓坏,他怎么忘了,他的喉已经坏了。   语方知已经等候已久,看见他来,将手中茶杯甩回原位,直奔严辞镜而去。   严辞镜竟被他一身的凌厉吓退了半步,喉间剩余的两个字溃散逃开。   他与语方知朝夕相对,怎么会看不出他眼中的冷意?何况语方知丝毫没有掩饰他的不悦。   “你去了哪里?”   严辞镜答不出来,靠在门边,手按着门框,跟语方知隔着一道门槛,他微微低头,鼻子有些酸。   这副闪躲的模样落在语方知眼中全不是委屈的样子了,分明是心虚。   “你是不是又去查案了?”语方知冷冷地凝视着严辞镜的发顶,他只能看到发顶。   “你去苍山见谁?说话!”   严辞镜缄默不语惹他不快,他几步上前扣住了严辞镜的手臂,逼他仰起头,“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再查——”   语方知生生将余下几个字吞回去,怔怔地看着他通红的眼睛。   严辞镜偏开脸,躲他抹泪痕的手,推他,退了两步,刚转身就被强行抱进了房里,他不挣扎,也不搂语方知,他感觉不到什么别的,只有藏在胸腔里那颗纠紧的心。   语方知慌了怕了,哪还敢再说别的,把人搂紧了,语无伦次地哄:“我不过说你两句怎么就要掉眼泪?一点都说不得吗?我也不是真的生气,不过做做样子吓唬吓唬你。”   见严辞镜眉心拧得深,语方知立刻挪了手,不敢再乱搓严辞镜的脸,道:“对不起,是我着急了。”   严辞镜掀红而薄的眼皮看了他一眼,又垂了眼帘,鼻头红,薄唇也抿着,不愿给他看,只别开头,露出透红的耳垂。   “你打我骂我都好,别不理我!”语方知解释,“你不听我的话,出了宫门还把跟着你的小五甩了,我心急,想板着脸凶你一回让你长长记性,现在是我长记性了,我再也不凶你了,你原谅我一回,好不好?”   他以为严辞镜这副模样是让他吓的,他认了错,解释了,自认态度良好,不该哄不好严辞镜,看他没反应,语方知像往常一样,没骨气地往他颈子里蹭,“你跟我说说话,我什么都依你,不再逼你了,行么?”   “别让人再跟着我。”严辞镜压低声音,不让他发现他的嗓坏了。   “我答应你,还有什么。”语方知牵着严辞镜的手捏了捏。   “就这一个。”严辞镜主动抱住了语方知,好让语方知瞧不见他又湿润了的眼眶,他说不出话,道不出什么委屈和不安,他不想让语方知担心,干脆顺了他的话往下说。   语方知没发现什么,轻轻拍着严辞镜的背,央求:“你别讨厌我。”   “嗯。”   “我再也不叫你难过。”   “嗯……”   “你也别让我担心。”   语方知没听见回应,蹭了蹭严辞镜的耳朵,痒得严辞镜一阵缩,道:“我不查,我不会再查了。”   “那就好。”语方知用力地搂紧了严辞镜,“你是知道的,我舍不得你受累,更舍不得你受伤,隐太子的事水太深,所有人都在观望,你再查下去难免会被有心人怀疑。”   “别说了,我不再查了!”严辞镜不愿意多说,神情恍惚,“我想回江陵。”   语方知一愣,虽是想不通他怎么突然想回江陵,但还是很快应下来。   “好,你想去哪里我都陪你。”   严辞镜抱紧了语方知:“今晚留下来。”   “好。”语方知没察觉到什么,惬意地笑着,陶醉于严辞镜此刻对他的依赖。   严辞镜现在的确很需要他,他在酝酿着言语,想把今天所受的委屈慢慢说与他听。   用膳时没想好,更衣沐浴时想得差不多了,忐忑地上了床,手指卷着被角,都快把丝线勾出来了,总算憋出俩字:“我有——”   “我有事出去一趟。”   语方知穿戴整齐,从屏风后绕来,在严辞镜眉心落了个吻,道:“今晚恐怕不能陪你了。”   严辞镜愕然难言,扭开的脸中满是失望。 第155章 东风   若不是事情紧急,如枯也不想此时进严府打扰语方知。   语方知暗知事态严重,连安抚严辞镜的话都来不得想,匆匆出了门。   如枯咬牙切齿道:“张少秋这老狗打得一手好算盘,竟然把人引去了主子的铺子!”   最初隐太子陵宫失窃的消息被压下来时,张少秋为了不让此事那么容易平息,派人在城中各处散播消息,当时语方知就隐隐觉得不对,但也没深究,到如今才知道,散播消息的人大多都是在语家的茶楼商铺附近,实在太招眼。   语方知冷哼:“倒是精明。”说是协作,怎么可能真做盟友?拿他来挡枪,一个老乞丐便能安抚么?   “主子,那今夜去找张少秋……”   语方知笑:“去,自然要去,去看看他还有什么花招。”   语方知这一去就是一夜,严辞镜等得昏睡过去,醒来时,蜡油已经淋淋漫了一滩。   门缝中漏进来的光灼痛了他熬红的眼,他又熬过了一天。   要受凌迟的人知道之后还有几千刀,那么最初的那一刀,便不觉得有多痛,什么劳什子乌金丸,真能要了他的命么?   门外两声叩门声轻而单调,语方知不会这般小心翼翼地敲门,严辞镜恹恹地问了句什么事。   杜松答:“大人,门外的马车在催了。”   严辞镜一愣:“什么马车?”   杜松心中奇怪,但还是答了:“大人今日不是要进宫吗?”   “进宫?”   严辞镜更衣出府,猝不及防地被黑鹰拽上了马车。   “严大人,可让我好等。”   严辞镜冷冷地说:“黑鹰大人有事吩咐便是,何苦亲自跑一趟?”   黑鹰嘿嘿一笑,在严辞镜腰上抹了一把,道:“严大人不必客气,如今咱们可是一家子人了。”   严辞镜眼底闪过一抹厌恶,不客气地在黑鹰对面坐了下来,案子猜测黑鹰的来意,可黑鹰高深莫测地笑着,并不急于告诉他来龙去脉。   不过他很快就知道,他被黑鹰带去了天牢。   黑鹰是魏成身边的红人,似乎在宫里还领了个什么虚职,所以进出都自由,而且权利还不小,竟然能让天牢里清了场,只剩了他带来的几个。   不过这不是严辞镜在意的,他已经完完全全被架子上的一滩烂肉夺去了目光。   “什么意思?”   黑鹰吹着手里烧红的烙铁,阴险地笑着:“严大人看着便是。”   只见他举着烙铁在那摊红黑的烂肉前抖了两下,先是声音不大不小地问了句“是谁派你来的”,尔后吐口痰的功夫,便将烙铁粘了上去。   “啊啊——”   那是一种从破烂嘶哑的喉咙中呻吟出来的哭叫声,比不得炽烤的滋滋声大,甚至不见得是人能发出的喊叫声,那全然不是求救了,是绝望的哭嚎和求死的咒骂。   严辞镜微微偏开头,余光也收起来了,可他还是感觉那摊烂肉在抖,这座牢房在抖。   “严大人?怎么抖成这样?”   黑鹰将烙铁随手一丢,边拍手便朝严辞镜走来,带着一身浓郁的血腥之气,他问:“你可知他是谁。”   严辞镜被他身上的恶臭熏得几欲作呕,艰难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钟栎。”   黑影点点头,回头吩咐了句什么,牢房中开始片刻不停地响起了鞭打声,甩出的血水混着腥气,令人作恶。   黑鹰不怕的,他见惯了,顶多是嫌脏,却也不是嫌自己脏,从袖中掏出的手帕也不是替自己擦,而是去抹严辞镜的脸。   严辞镜无力反抗,心中惊惧难消,冷汗一阵接着一阵。   “严大人还不知道,我着人逼问了好几回,愣是一点话都没套出来,我把他老娘的心肝送来,他那送进脏窑的小妹的半头乌发也送来,他都没开口,他比我狠心。”   严辞镜抖了一下。   黑鹰捻着帕子惊讶道:“呀!帕子怎么湿成这样?”随手一丢,又继续说,“也不知道钟栎是被他主人喂了什么,衷心地像一条老狗。”说到这的时候,他剜了严辞镜一眼。   “别打了!”   “听严大人的,停手。”   严辞镜倒吸冷气:“或许我有办法让他开口。”他没管黑鹰同不同意,很快地捏起地上的烙铁,站在了钟栎面前。   他几乎要忘记眼前被拔光了头发,毁了容貌的人原本的模样了,钟栎濒临昏死,自然也认不出他,何况他的两只眼都已经没用了。   “你是隐太子生前的幕僚,对吗?”   钟栎气息都没有,眼眶里流出来的也不只是泪还是血。   严辞镜继续说:“自太子死后,你就一直守在陵宫,或许你早就知道棺材里放的不是隐太子,你守的一直都不是陵宫,是隐太子的荣光,对吗?”   钟栎呜呜两声,喘气急了些,脸上的烂肉皱了起来。   咣铛一声,严辞镜丢了烙铁,把话说给黑鹰听:“太子身边的人落得今日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实在可惜,你还是早早将你背后的人说出,也好不那么痛苦。”   说完,他附耳过去,像是要听钟栎说话,实则是他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音量在允诺:“我会替你报仇。”   “住手!”黑鹰大叫,但也为时已晚,他眼睁睁地看着严辞镜把匕首从钟栎胸口拔出,溅出的血液又将他煞白的脸弄脏。   他眼中的恐惧正逐渐褪去,他说:“钟栎没有利用价值,不必白费精力。”   黑鹰哑口无言,来回打量钟栎耷拉下来的头颅,后又瞪着草率鲁莽的严辞镜。   严辞镜的脸色白得吓人,鬓边的发汗湿着,衬得那双眼眸越发冷若冰霜,在这一来一回间,他好像变了一个人,实际上又没有变,握着那滴血匕首的,还是那只颤抖的手。   出了天牢,正午的阳光也没让严辞镜的脸色好转多少,连薄唇都缓缓褪了血色,黑鹰可不怕热脸贴冷屁股,不屑地哼了一声,道:“严大人,钟栎可是相爷下令要严审的人,你就这么把他杀了,可不好交代啊。”   “你急什么?”严辞镜瞥了他一眼,甩开官袍前摆,跨上了等候在宫外的马车。   “钟栎多年不出陵宫,若身后真的有人,也只能传信联系。”   黑鹰坐进来,道:“信件翻过,与钟栎有关的地方都查过,什么都没有。”   “蠢。”严辞镜道,“相爷联系下官都知道要靠一个叫花子,重要信件怎么可能留下?”   黑鹰不悦:“那你说,该怎么查!”   严辞镜问:“钟栎入狱,在你们的监视之下,可有什么人试图搭救?”   黑鹰摇头:“或许钟栎身后真的没什么人。”什么损招毒招都用了,钟栎滴水不漏,黑鹰不相信,有什么值得钟栎隐瞒。   严辞镜假意否认:“不可能,若是钟栎身后没人,那他知道棺材里的不是隐太子,何必要隐瞒那么多年?身后之人迟迟不出现,只有一个理由。”   “对方有恃无恐。”   他看黑鹰所有所思的样子,怕他想岔了,便再次提示:“对方来头不小,几乎是算准了事情揭发后的每一步,彻查,隐瞒,流言,朝里朝外,对方知己知彼。”   许是太过刻意了,黑鹰若有似无地看了严辞镜一眼,但严辞镜不怕,他现在只想逼藏在暗处的生事之人反扑,好最咬下魏成黑鹰之流一大块血淋淋的肉。   马车停了,黑鹰掀开车帘让严辞镜往外看去,严辞镜看了会,并没有从车水马龙的闹市景象中看出什么。   黑鹰一间间铺子指了过去:“轩宇茶楼、秦爹布行、富贵油店,隐太子尸体被换的消息,就是从这几个地方传出去的。”   “肆意构陷!”不等黑鹰发问,严辞镜自己解释这反常的激动,他说:“语家产业全晔城无人不晓,用这种手段抹黑民间商户实在卑劣,不值得相信。”   黑鹰道:“上头要查出个结果,钟栎被你杀死,又没有其他线索,眼下这条线索再荒谬也要顺着查一查,这语老板,我是无论如何都要会一会的。”   黑鹰说得冠冕堂皇,实则还在记恨上回在丞相府,语方知借机用折扇打他,灭他威风的事,他不管那败家子有没有插手此事,都要亲眼见这纨绔子弟掉一层皮才罢休。   严辞镜不知道黑鹰心眼如针尖大,心中焦急万分,想替语方知辩解,又怕越描越黑,坐以待毙又怕下一刻语方知就会被黑鹰抓来教训,当下急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瞥见茶楼后门窜出的一抹影子,便催促黑鹰快跟上去。   不用他说,黑鹰也注意到了,叫人去盯着。   那从茶楼后门蹿出的人,做店小二打扮,但身量完全与寻常店小二瘦条条的细身板不同,高大结实,蹿巷子也蹿得灵活,三两下就从张府后门翻了进去。   黑鹰派来的人一直跟着他,眼看着他进了张府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墙之隔,店小二摘了帽子,露出原本的模样,正是如枯,他单膝跪在语方知面前,将一路上的情况说了。   语方知笑道:“引来了就好,张少秋想把火放到语家,不巧我这正好有一股东风,又把火给张少秋吹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夫夫俩要内斗了 第156章 拦截   那颗芋金丸吃了后会有什么后果,严辞镜不知道,但他现在知道了芋金丸的分量了,他能直接听命于魏成了。   他是跟黑鹰一起进的魏府,黑鹰一见到魏成,就像折翅的鹰,半点也威风不起来,行礼像求饶,汇报也战战兢兢。   “相爷,小的连审了钟栎几日,本来今日钟栎都要开口了,让严大人给!给!”   魏成手一顿,宣纸上立刻洇开一滩墨渍,黑鹰下意识地抖了两抖,道:“相爷!小的怀疑隐太子的事有语家和张少秋一同参与!”   一直沉默的严辞镜开口了:“莫要轻举妄动,语家不涉朝局,定是有人栽赃陷害,若是动了语家,便要着了幕后之人的道。”   黑鹰瞪了严辞镜一眼,刚要开口就被魏成打断,“那依严大人所言,该怎么查?”抬眼轻飘飘地扫了严辞镜一眼,道,“相信严大人早有对策,不然不会堵死了钟栎的嘴。”   当务之急是将魏成的目光从语家身上移开,严辞镜道:“要查钟栎不过是因为他与隐太子有关,如今跟隐太子有关的,显然不止钟栎,孙玉林大有可深究之处。”   “黑鹰大人说派去灭口孙玉林的死士失联,此刻应当全力追查孙玉林的下落。”   魏成正苦于找不到孙玉林,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严辞镜道:“孙玉林可做人证,对方捉了孙玉林暂时不会卸磨杀驴,定会将他带出侍卫司细细审问。”   黑鹰道:“相爷,奴婢早已派人盯住侍卫司,并没有发现可疑之人出逃。”   严辞镜反问:“对方岂会公然现身?从侍卫司出来的粪车,斗车,推车,马车,可都派人跟着了?”   黑鹰愕然失语,严辞镜继续说:“对方等不及要审问孙玉林,不会费劲将他带出城,要追查一个人,现在还来得及。”   听罢,魏成搁了作画的笔,长吁一口气,道:“既如此,便按严大人的意思办吧,黑鹰,你从旁协助严大人,万不要出纰漏。”   黑鹰听不惯从旁协助四字,愤愤地道了声是。   严辞镜临出门前被魏成叫住。   “严大人,你身为江陵知府,与语家来往可还频繁?”   严辞镜一派平静,垂眸道:“便是再频繁,若他与隐太子扯上关系,下官也保不得他了。”   从魏成书房出来,黑鹰截住严辞镜,笑得一脸阴险:“严大人好手段,那么快就让相爷对你刮目相看了。”   严辞镜冷道:“黑鹰大人,再不派人查,孙玉林可就要生出翅膀飞了。”   且说侍卫司那命悬一线的逃兵孙玉林,在抱着谢玄的腿哭了一阵后,白眼一翻,就彻底昏死了过去。   只是昏死又不是真的没气,落在语方知手里,语方知有的是时间陪他耗。   算算时间,昏睡了半天了,如今也该醒了,语方知要他一句真话。   孙玉林昏死前喊出的再也不扯谎之类的话,谢玄也听出不对来,为了保险起见,听了语方知的提议,将他藏去语方知找好的一处偏院。   这当然便宜了语方知,他趁谢玄晚上要当值,悄悄去了偏院。   偏院偏得很,藏身在一团密林的阴影里,屋前宽阔难藏人,是个能进能退的好地方。   就这样语方知还不放心,进门前甩出两片金叶子,铮铮两声后,树影摇晃,惊飞几只栖息的黑鸦。   小五和如枯对视一眼,低声道:“主子,可有不妥?”   语方知道:“没什么,进去吧。”   语方知的直觉没错,密林中藏着的,正是不敢轻举妄动的黑鹰等人,他亲眼看到那三人走进小屋后,才动手拔出了深扎进身后树干里的金叶子,哄了身侧人一句:“严大人,没吓着吧?”   严辞镜心有余悸地看着鼻尖前的金叶子,悄悄叹了口气,细细辨认那三个极为欣长的身影,无果,问道:“对方是什么人?”   黑鹰摇头:“不知,对方太警惕,一时难以靠近,再等等。”   很快,小屋里就点了灯,窗纸上竖起一个高大的身影,屋中的哭嚎声也一阵一阵地传了过来,密林中藏身的众人都侧耳聆听,但都听不大真切,过了一会,哭嚎声也没有了。   屋里,孙玉林的嘴被堵住了。   语方知抱胸看着在啃烧鸡的孙玉林,没好气地:“我不杀你,只要你把知道的都说了。”   孙玉林大口大口地咬着肉,骨头都来不吐就咽了下去,喉管被小骨头刮得生疼,梗得他两眼微凸,好不容易咽下去了,继续嚼肉,同时好奇又胆怯地偷瞄身前站着的男人。   这人他不认得,但他知道这人当时是跟在谢玄身边进来,那双手拧断了刺客的脖子,要是拧自己……   “嗝——”   孙玉林抹了抹嘴,不知怎的,觉得手里的烧鸡也没那么香了。   语方知皮笑肉不笑:“好好说,以后就有吃不完的烧鸡,不愿意说,这烧鸡,陪你上路。”   “呜呜呜我说我说!”孙玉林为了以后都能吃烧鸡,暂时把手里的烧鸡放下了,咧着油汪汪的大嘴开始说了。   “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派人来杀我!就是因为我什么都看到了!”   语方知追问:“你在孟家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他们打晕了太子!”   当日,孙玉林刚从侍卫司调去东宫,符牌还没到手,就跟着其他两人,随太子出宫。   他并不知道太子要去哪里,直到看见被火光照亮的匾额。   “当时太子赶到的时候,院子里没有什么活人了,太子很生气,问魏尚书要一个说法,魏尚书说、说——”   “说什么?”   “魏尚书说孟大人自知罪孽深重,自戕以罪天地!”   孙玉林很害怕,哆哆嗦嗦说个不停:“太子不相信,发了火,问其他人要一个说法,还要魏尚书去皇上面前请罪,说是他害死了孟大人,后来!后来有人冲上来!谁也没注意,那人把太子敲晕了,我们不敢说话,对方人多,魏尚书叫我们送太子回宫,我们不敢不从!”   “我知道偷听偷看了了不得的事,我不敢留在东宫了,符牌我也不要了,我要一条命!我要回侍卫司!”   孙玉林给语方知磕头,拽着他的衣角,大哭起来:“求求你救救我!我不想死!那刺客就是冲我来的!他们想杀人灭口!”   “我上有老下有小,我不想死——”   “主子小心!”如枯小五反应极快,挡在语方知身前将破窗飞进来的箭羽截断。   这箭羽是长了眼的,专冲孙玉林来,三人往地上看去时,孙玉林已经被射穿了喉咙。   “主子快走!”如枯率先闪了出去。   语方知挥灭了房中的火烛,带着小五闪身出了门。   箭雨密集,他们三人也不是吃素的,边挡便撤退。语方知已经确定对方就藏了在密林中。   “走!”   对方有备而来,语方知无心恋战,很快就脱身离开。   “追!”   一群人呼啦啦从冲过来,将小屋团团围死,黑鹰对着飞掠远去的身影呸了一口,夺走身边人的火把,跟在严辞镜身后进了小屋。   看见严辞镜在死人身上来回翻找,道:“不用找身份牌了,他就是孙玉林,还是晚了一步,娘的!”   严辞镜站起身,盯着滚到桌底的半个烧鸡,又掏出被当做暗器的金叶子仔细看,幽幽地说了一句:“怎会留他活了这么久?”   黑鹰想也没想,道:“当年要魏相兼顾的何止这一件事?跑漏了只小虫又如何?能掀起什么大浪?”   “当年?”严辞镜把金叶子从眼前移开,故作疑惑地问了句。   黑鹰嘲讽道:“严大人能找到孙玉林,知道的事情也不少,跟我就不必装了吧?”   严辞镜平静地问:“我知道什么?”   黑鹰没跟严辞镜周旋,踢了踢死透的孙玉林,瞪着去追人但无功而返的下属,苦恼道:“不好交代啊!只好得罪一把谢指挥使了。”   谢玄?严辞镜看向黑鹰的眼中闪过一丝嫌恶和不屑。   他已经看透了黑鹰办事不力就胡乱攀咬的性子,但又不免担心,一旦无辜的谢玄被卷了进来,到底会发生什么。   作者有话说:   小语和小严越走越远了,之后的感情也是…… 第157章 困兽   孙玉林身上系着不为人知的血腥事,前人因此丧命,知晓此事的后人也脚踩着刀尖,语方知不愿谢玄牵扯进来,尽管他知道,谢玄的身份能帮他不少。   “人跑得彻底,谢兄还是赶紧下海捕文书罢!”语方知沉痛道,“怪我,人没看牢。”   谢玄神色复杂地拍了拍语方知的肩膀,劝道:“就算是我,也被孙玉林求饶的样子唬住了,防不胜防啊!”   他又想起偷摸着来灭孙玉林的口的刺客,疑惑道:“孙玉林到底惹了什么祸事?”   语方知认真道:“左不过是欠债还钱,杀人偿命之类的事罢了,孙玉林一个小小禁军能知道什么?”又继续宽慰谢玄,“这件事不值得你费心,对了,你上回说谢将军要回京……”   “对!”谢玄喜得立刻拉长眼笑起来,没心肝似的,“我爹和兄长终于要回京了!没赶上新春,逢了个初夏也不错!”   谢玄乐,语方知也跟着乐,心里想着,这谢玄的性子跟小时候一样单纯,也不是寻常贵胄子弟的傻气,而是被护出的一派天真,很是难得。   语方知觉得谢玄简单,谢玄没让他失望,头脑还真的挺简单的,转眼就把逃兵孙玉林的事情上报了。   刑部杨训亲自带人来过问,谢玄大为惊讶,却也没想太多。   他不知道的是,他大胆上报的举动,救了自己一命,魏成也因此打消了对他的顾虑,骂了胡言乱语的黑鹰一顿,暗地里也骂了谢玄是个傻子,同时不忘警告严辞镜莫要多生是非。   谢玄是手握重兵的镇国大将军之子,黑鹰拿他顶锅,真是不要命了,何况谢家没有理由卷入这场纷争。   且说严辞镜已经猜到孙玉林当日随隐太子出宫,是去了孟家,就是不知孙玉林看见了什么,但看魏成和黑鹰守口如瓶的样子,他已然猜到三分。   坐在宫中议事堂中,严辞镜看着满桌未来得及收拾的文书,陡然生出一丝无力感,他的一举一动都在魏成眼皮子底下,要如何能将当年的真相说出?   晃神的功夫,宣旨的太监已经在堂外放开细嗓喊了起来:“宣严大人进殿觐见——”   殿中,喻岘正神情凄然地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胸前绣的金龙威风凛凛,喻岘也正当壮年,可此刻九五之尊的盛气,全被桌上如海的奏折压倒了。   甘霖解了燕地的大旱,但奏折上的死伤人数和损失还是触目惊心,喻岘看得火大,发泄似的把所有宫女太监都吼了出去。   殿中一空,他的火气被铺天盖地的无力感扑灭,他难以面对燕地的惨状,便叫人把严知府宣来,想转而去听一听隐太子的案子。   提起隐太子,喻岘都快要想不起他这位太子哥哥的容貌和身形了,可曾经覆在他身上的荣光,喻岘是如何也不会忘记的。   储君是早早就定下的,那时他还小,跟在母后身边耳濡目染,也知晓了皇位难得,也曾觉得不甘,但他一见到太子,那些不甘就烟消云散了,他心中清楚,自己是比不过太子的。   皇后早亡又如何?他用实绩笼络人心,毕知行教他权术,谢缪对他赞赏有加,孟霄身为御史从未参过他,加之追随者甚众,夏长嬴和钟栎最为聪慧,太子喻珩是当之无愧的天之骄子。   喻岘见过母妃恨铁不成钢的气愤模样,但他屡教不改,这天下早晚是太子的,他费那劲争什么?还是从了心,出宫玩乐去!   可后来太子死了,皇上也要没了,挑来挑去,继位诏书越过体弱的喻柏落到了他头上!他不管自己是不是因为身体康健取胜,总之,他做了皇帝了!   登基时有魏成辅助,他不喜被指手画脚,等这几年终于把权力握在手里,科举舞弊、江陵疫病、燕地大旱、地宫被盗,祸事接二连三登门。   喻岘用力按着桌上的奏折,魔怔地想,若是喻珩没有死,是不是一定会做得比他好?   “皇上。”   喻岘怔怔地看着跪地行礼的严辞镜,无意识地笑,他有,他也有栋梁之材的。   可严辞镜叫他失望了,让他查案,查来查去只查出了个落跑的禁军。   “杨大人呢?”喻岘指望更有经验的老臣。   “杨大人亲自去追查侍卫司失踪的禁军。”   “哦?”喻岘听出不对来,追问,“那个禁军怎么了?”   “隐太子去世前,那名禁军曾跟随隐太子,去了一趟孟家。”   严辞镜偷看喻岘的脸色,只见他神情恍惚,沉默不语,手扣着座椅扶手上的龙纹浮雕一动不动,不知他在想什么。   “退下罢。”喻岘疲惫地合上眼睛。   严辞镜走得极慢,他在等,他给皇上的提示太明显了,他不信,皇上一点反应都没有。   殿内太监都被遣走,严辞镜只能自己开门,吱呀一声,门外乍现的一张脸让他如遭雷击。   “魏相!”   魏成黑紫的长脸又硬又冷,扫过严辞镜的目光中泻出嘲讽和不屑,像在看小孩子玩把戏,嗤笑一声,颠了颠虚抬的右臂,置若不闻地越过严辞镜,进入内殿。   待魏成掀起的那阵刺骨的风吹过,严辞镜才发现自己手心捏着一把汗。   他忐忑地关了殿门,心中琢磨魏成是否听到了他说的话,没注意身后的黑鹰,还没转身,他就被捂住口鼻摁在了地上。   严辞镜奋力地挣了挣,一口咬在那只手上,听得身后那人闷哼一声,他奋力绞了身子挣脱出去,接着,他被另一个人拽住了头发,脖子贴上了冰冷的刃,他不敢再挣扎,浑身僵硬地跪在了地上。   到了此时他才发现,殿中已经清了场,除了他,只剩下内殿中的皇上和魏成。   是魏成故意为之!   “皇上。”   殿中起了声响,严辞镜不得不凝神听着,魏成给他的下马威。   “你来干什么?”喻岘模模糊糊想起阶下站着的不仅仅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丞相,还是他的舅父。   魏成细长的眼中满是久违的慈爱,显然也想起了九五之尊是他的亲侄,他道:“臣来劝皇上宽心。”   “宽心?”喻岘嘲讽道,“丞相是指燕地大旱,还是指陵宫被盗,又或是……先人的冤案?”   魏成道:“皇上是天子,圣旨一下,谁敢不从?”   喻岘心寒道:“什么意思?”   魏成不说话了,像其他朝臣面圣一般缩着臂膀,这让喻岘心中陡然升起一丝厌恶和抗拒,他总是这般,从自己继位开始,他就这般表面恭敬,实则说一不二,逼迫自己退让。   可这大殷是他喻岘的啊!   “朕问你!”   喻岘拍了一把案桌后又软弱下去:“隐太子之死不是你所为,对么?”   魏成不答。   喻岘从龙椅上滑了下去,直软着身子滑下阶梯,滑到了魏成跟前,低声道:“隐太子不是你下毒害死的,是么?”   魏成闭口不言。   “是不是?”喻岘捉住魏成的肩膀晃了晃两下,“你说话啊!你为何要这么做!”   “说话!”   “皇上这是何苦啊!”太后独自一人从殿外冲进来,跪在了喻岘面前。魏成进殿前差人给她送了口信。   定局已成,她不愿看到他们叔侄不睦,摇着喻岘的手臂道:“他是为你辛苦打算的舅父啊!你这又是何必呢?”   喻岘厉声反驳:“朕没有要你毒死太子!朕没有问你要过这个皇位!”   太后震惊地看着喻岘:“皇上,你在说什么?”   继位时被人把持朝政,他形如傀儡,掌权后一波未停一波又起,全是他这舅父惹出来的祸事!喻岘既然已经把话喊出来了,那便毫不留情了。   “是你!把朕推上这高台,是你!逼朕做皇帝!是你!嚣张跋扈一人独大,把这朝堂脑得乌烟瘴气,上上下下串通一气,蒙蔽试听,又要朕来替你收拾残局!”   “你可知外头是如何说朕无能!”   太后跪地大哭:“皇儿啊!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啊!”   太后的哭声尖利此刻,喻岘茫然地看着地上那一身华服的妇人,鼻头一酸就摔在了她面前,低声斥道:“母后?你骗我!你说,你说父皇赞我知礼谦虚,是帝王之才,你说我的才貌不逊于太子,父皇是心甘情愿将这皇位传与我的,不对,都不对,是你!”   喻岘指着太后,又指着魏成,蹬腿退了两步,大喊:“是你们!你们串通好的!是你们杀了太子!不是我!我不知情!我没有要害太子,做皇帝非我所愿!我不要龙印,不要衮服,我不要我不要!”   喻岘拨开身上的龙袍,太后冲过来要拦,被喻岘挥开,眼睁睁看他脱了那件玄金龙袍,坐在台阶上不成人样地乱喘。   太后气得乱骂:“都是为了你啊!皇儿!我们都是为了你啊!隐太子命中注定会遭此一劫,怨不得我们啊!”她扯着魏成的衣角,劝道:“你快,快去劝劝皇上啊——”   魏成拽回自己的衣角拍拍平,无视这殿中的哭声和喘气声,认真地将宽袖折了两折,面上不见悲戚,虔诚一点点充盈了他青紫的脸,他小心翼翼地将揉成团的龙袍抚平,叠好,双手平举,跪呈道了喻岘跟前。   他说:“无论如何,这大殷江山最后都归了你。”   殿外,被拖行至花瓶后藏身的严辞镜,将殿中所言听得一清二楚,他知道皇上最后还是会穿龙袍,他也知道,自己是彻底没了希望。   他已呈溃败之姿,偏魏成还要“踩他一脚”,离开前,神清气爽地向严辞镜漏了一个笑。   “严大人,可瞧好了?”   严辞镜被摁在地上,形如困兽,心中滔滔不绝的恨意盖过了悲戚,他沉声道:“魏相,慢走。”   作者有话说:   喻岘当皇帝——躺赢 第158章 异梦   魏府书房外,严辞镜跪着听令。   “皇上让你查隐太子尸骸的去向,可以先暂且放一放,本相有另一件事要你去做,你要查明从侍卫司带走孙玉林的人的身份。”   “是。”   “你可以先去看看暗杀孙玉林未遂,被拧断了脖子的暗卫。”   “是。”   “去吧。”   待严辞镜的脚步声逐渐隐去,伴在魏成身侧黑鹰问道:“严辞镜不够衷心,相爷为何还要留他?”   魏成气定神闲地喝茶,道:“身边的蠢人太多,有一个有脑子的不容易。”   黑鹰嘿嘿赔笑,道:“相爷威望只增不减,六部来投诚的人才比比皆是,手底下的人也是忠心耿耿,何况相爷不是怀疑他在皇上面前提起孙玉林的目的吗?”   魏成扫了黑鹰一眼,“本相不知他抱了什么目的,若是无心之失也就罢了,要是别的什么心思……”   “所以相爷让他去查孙玉林是在试探他!”黑鹰觉得自己能想到这层不是傻子。   魏成嫌他烦,赶他走:“你还在这里干什么?去盯着严辞镜查案!”   等黑鹰一走,书房就迎进了好几位户部礼部的官员,燕地大灾,他这一国之相要拟出救灾之策,救燕地子民于水火,要解皇上之急。   黑鹰在政事上是一窍不通的,但盯人他很在行,他掩着鼻子,蹲在放尸体板车旁,将严辞镜上下前后打量了八百回,严辞镜是不是衷心的他不确定,但他得出结论,严辞镜样貌好,身段一流。   严辞镜不怪魏成把仵作的活计派给他,因为他从尸体上得到的信息不少,他余光扫了心不在焉的黑鹰一眼,开始套话:“对方武功在死者之上。”   “这不是废话嘛!能把死士的脖子拧断,对方来头不小,而且手段阴毒,侍卫司中的禁军不可能用这种招数。”   严辞镜为难道:“嗯,若能认识一两个武功盖世的武士,便能知道这断颈背后的门道了。”   黑鹰怀疑道:“断颈就是断颈,要什么门道?”   严辞镜解释道:“我不懂武,必须得是武功高强之人,才能看出凶手行凶时的站位,力道和手法,这法子绕是绕了些,但也好比直接去问谢指挥使要隐蔽得多。”   “问谢玄?还嫌相爷被人挑的毛病不够?”黑鹰拍拍手,站起来,“改日吧,相爷手下能人异士众多,总有人能看出一二,今日你先回去。”   黑鹰要送严辞镜回府,严辞镜婉拒,以为丞相做事不宜被旁人所知为由,黑鹰不好反驳,由他去。   严辞镜不让语方知派人跟着他,他也没让杜松杜近身,近几日都是独来独往,好在大街上叫车马也方便,他在黑鹰的眼皮子底下上了车,但下车的地方却不是严府,是医馆。   因为之前来过,所以他知道医馆的后门在哪,没走正门。   院内晒药的医童瞧见来客从后门进来,刚想打发走,抬眼看见严辞镜的样貌便愣了:“是你?”   严辞镜点头:“老大夫可在?我找他有事。”   老大夫来了也跟一通反应差不多,但他比医童记得还清楚,指指严辞镜的背,道:“孩子,你背上的伤好全了吧?”   “好全了。”   严辞镜被困在火场中烧伤了背,当时语方知带他去的,就是这间医馆,但他又没光着背走进来,谁知道他背后有伤?老大夫也是对他的模样印象深刻,才记得他。   “大夫,我来,是想问一种毒。”严辞镜道,“芋金丸,你可曾听说过?”   “芋金丸?”老大夫捋着山羊胡,“芋金丸……”   严辞镜继续道:“小指头大小,黑色球面用金墨雕出螺纹。”   老大夫点点头:“你这么一说,有点印象,大概是这种毒不常见,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了,我去翻翻医书!”   严辞镜跟在老大夫身后:“我跟你一起去。”   老大夫道:“哎,你别急,一时半会肯定找不出来,要不你下回再来?”   严辞镜再心急也无法,只能先行离开。   一路上忐忑不安,远远看见严府檐下高挂的灯笼,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进了严府,杜砚笑嘻嘻地跑来搀扶,严辞镜说了句好香,被杜砚拉着拽着进了正堂。   堂内晚膳准备完毕,摆了两副碗筷,杜松端着菜走进来说:“语公子派人传话来,说今晚要在严府用膳。”   “嗯,也许久未见了。”严辞镜落座。   杜砚端来净手的水盆,严辞镜还没伸手,就看见水面上映着的人脸,发髻散了些,眼中尽是疲态,他不安,更慌乱,突然说要净面,还要更衣。   杜松杜砚都劝先用膳再说,但严辞镜不愿,心中越发不安,他面色难看难以见人,身上呢,是否沾了尸臭?会不会被闻出来?   杜松依了他,替他烧水,新买了胰子,隔着房门,听激荡难停的水声,杜砚也担忧,不知严辞镜怎么了。   严辞镜没让人进来伺候,单穿着素白的里衣,散着发,将脸颊搓得发红,可还是搓不掉这段日子以来所遭受的苦痛,他不怕自己难看,就怕在语方知面前漏了陷。   严辞镜傻得很,他不懂,在心爱的人面前,又何须拾掇得尽善尽美?   待他穿上常服,挽了头发,还在忧心苍白的脸色,语方知便推门进来了,挟着连日来的想念将他抱住。   “阿松说你不用膳,非要先沐浴,怎么了?”   严辞镜抱着他,下巴抵在他肩上,道:“我想等你一起。”   语方知听得笑出了声,深深地嗅着严辞镜身上的香气,从耳后嗅到了嘴角,笑着吻住了严辞镜微凉的唇。   “这里最香。”   语方知笑,严辞镜也跟着笑,圈着他的脖子不撒手,抱怨他怎么不早点来。   语方知自然是不敢明说这几日的行踪,反问:“我来得晚你就不吃饭了?报复我?”   严辞镜早忘了自己不用膳的缘由,摇摇头,道:“饿了,现在吃。”   语方知隔着门叫杜松把饭菜端进房里来,声还没落,严辞镜就撤了手,不抱他了,还用袖子抹嘴,语方知逗他:“嘴角还油亮呢,快抹,别让杜松杜砚发现你偷吃。”   严辞镜瞪他一眼,在他对面落座。   用膳的时候,杜松在旁边欲言又止,想提醒两位主子,盘里子菜还有,不用一刻不停地往对方碗里夹,他在旁边候着呢,也不用抢着帮对方盛汤。   杜砚在门外看着,心想严大人跟语公子的感情真好。   两人如此殷勤,感情深是其次,心虚是肯定的。   严辞镜不敢说自己被魏成喂了乱七八糟的药,还去查了随时会丢命的案;语方知不敢提自己在侍卫司的见闻,还去见了张少秋好几次。   两人不谋而合地说些没有意义的小话,花开了,衣服穿薄了,连檐下积了一滩水都能说道说道,却又误打误撞地,问了对方最难以启齿的话题。   严辞镜问:“你上回为何急着离开?”   语方知扒拉碗里的饭粒:“等过阵子再告诉你。”又问,“当时我要走,你想告诉我的是什么?”   严辞镜搅着碗里的汤:“也没什么。”   大概是心虚过度,两人相拥着入睡前,又互相道了衷肠。   语方知抚摸着严辞镜后背的伤痕,说:“以前跟你做盟友,现在好后悔,风风雨雨都让你一个人受了,我不舍得,你就是再娇气些,胆怯些也没什么的,躲在我身后就好。”   “你上回说你想回江陵,我答应你了就不会反悔,再等等,我陪你一起回去,好不好?”   后背被摸得微微发热,严辞镜牵了语方知的手窝在心口,点点头:“好。”   相拥而眠,可两人都清醒着,严辞镜琢磨明天要去继续查孙玉林的死,语方知苦恼孙玉林死了,又少一个目击证人。   好一个同床异梦。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次这么平静地入睡了 第159章 好消息   “你说孙玉林死前透漏,魏成逼死孟霄,还打晕前来施救的太子?”张少秋在暗室中与语方知会面,听完了语方知的话,气愤道,“该死!要是孙玉林还活着就好了!”   语方知道:“打晕太子,后又毒死太子,魏成做得可真绝,为了掩盖住他残害忠臣的事实,连一国储君都不放在眼里。”   张少秋假模假样地叹气:“孟大人实在可惜。”   见语方知不接话,他又道:“御史容易得罪人,孟大人又是个刚正不阿的主,若他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圆滑世故些,也不至于……”   刚直不阿又有什么错?魏成任兵部尚书之时就罔顾律法,纵容亲眷私卖盐铁,勾结牙寇作恶多端,孟霄在其位谋其政何错之有?语方知不与张少秋争辩,只冷笑两声。   张少秋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立刻补道:“也是魏成手段也太绝了些,竟然给孟大人扣通敌叛国这么大一顶帽子,谁通敌叛国也不可能是孟霄通敌叛国啊!”   其实张少秋还真不知道孟霄到底是不是真的没有通敌,他也没兴趣深究,他要的只是孟霄后人对魏成不共戴天的仇恨,这能助他成事。   他看语方知一言不发,又说:“可惜当年涉事的人,不是魏成党羽,就是被魏恒赶尽杀绝,本官也不是没有接触过魏成身边的人,可惜魏成多疑,很快就被他发现了。”   能接近魏成的人,语方知认识,但他绝不会叫严辞镜以安危来换情报。   “此事还未完,你暂且回去等候消息。”   语方知目光晦暗地看了张少秋一眼,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他等着看,看张少秋又能翻出什么名堂。   坐以待毙绝非语方知的性子,但张少秋说的没错,想要找知晓内情的人,的确没有那么容易。   一百二十名禁军被坑杀灭口,范齐郑朗当年只在外围,兵部如铁壁铜墙,若非当年亲历者,岂会知道其中细节?   如枯道:“若是鹿将军在就好了!”   如枯口中所说的鹿将军,是鹿逞,当年的殿前司指挥使,事发之后自请去南境戍守边关,一去就是十四年,离开的原因多多少少跟孟家有关。   语方知道:“鹿将军必定知道什么。”   如枯道:“可惜鹿将军远在天边。”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被追来的小五打断。   “主子!那老乞丐愿意交代了!”   语方知柳暗花明,严辞镜却不太顺利,此刻他正坐在疾驰的马车中被颠得七荤八素。   他不知道黑鹰又搞什么名堂,为什么又将他送去上次逼他吃药的破院子。   还没进门,凄厉的喊叫声已将严辞镜前进的步伐吓退,他退了两步,想逃,但被车夫手中的长剑逼得他退无可退。   院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才有这般可怖的惨叫,严辞镜一点也不想知道,钉在门外不敢往前迈。   可院中的一切都是黑鹰安排好给他看的,他不愿,又能逃去哪里?   只听院中四处都有碰撞之声,像是有人在走投无路地打滚转圈,配之以黑鹰的大笑,更显阴森。这些动静严辞镜都不可不去联想,但滚至脚边的东西他忍不住不去看。   那人露出来的皮肤,红肿如烧旺的炭火般鲜亮,整张脸已经熔成黏糊糊的一团红肉,像是被摔打了几千次几万次的肉糜,有些地方已经溃烂了。   严辞镜只看了一眼便扭开了头,可那番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已经入脑,他哪里还忘得了?   “你叫我来……就是为了看他吗?”   黑鹰没有回答他,而是开始辱骂起“火鬼”来,斥他不该生二心,不若此,长久得药压制芋金丸的毒性,他还能有三五年的阳寿,现如今病发,解药无用,身上如烈火焚烧的灼痛,外加骨中如蚂蚁啃噬的痒痛,不足要人命,但能逼死人。   随后,那“火鬼”便验证了黑鹰的说法,他纵身跳上屋檐,没有一丝犹豫,让自己头朝下地坠落下来,抢地而死,脑浆飞出几米远,溅湿了严辞镜的靴和衣。   “唔——”严辞镜剧烈地干呕起来,浑身痉挛似地发抖。   黑鹰用水冲走他衣角和鞋上的污物,关切地拍着他背,哄道:“严大人别怕,严大人不会像他那么蠢,在背后乱搞小动作还被发觉,你别担心,到了你要用药的时候,我不会误了时辰的。”   听罢,严辞镜挥开黑鹰的手,呕得更厉害了。   黑鹰哼笑一声,拍拍手叫人进来处理这一具尸体,紧接着又运进另一具。   “来吧?你昨天不是让我找武艺高强之人吗?他已经来了,让他看看吧?”   运进的这一具没那么可怕了,是那名去刺杀孙玉林未遂,被拧断了脖颈的死士,严辞镜本意是想借查验孙玉林尸首的机会,获悉魏成手底下的势力,但他此刻被黑鹰的下马威吓跑了三魂,哪还有心思注意请来的那位武艺高强之人。   什么虞候,什么刘佩,他都听不进去,脸色与身后倚靠的白墙一般。   刘佩说了什么,严辞镜全都听不进去,心中万分悲戚,只怕自己的死状,连这被拧断脖子的死士还不如。   黑鹰知道他是惊吓过度了,拍了拍他的肩膀,差人送他离开。   回了熙熙攘攘的顺义大街,马车通行不畅,严辞镜一声不吭地下了车,漫无目的地走着。   “严大人!”有人拉住了他,他也不挣扎,跟着那人进了医馆。   “严大人!老夫查到芋金丸了。”   严辞镜回神,揪着老大夫的衣领差点把人家提起来:“你说什么?”   老大夫将脸色惨白的严辞镜带回屋里,替他倒了杯水,说:“芋金丸不是大殷的东西,是北域靼丹皇室的一种秘药,专门用来豢养衷心的战士。”   “靼丹?”严辞镜口中干涩,“靼丹与大殷交恶多年,早已不通商……”即便如此,他仍旧怀有一丝希望,“芋金丸可有破解之法?!”   老大夫很快地摇头:“蛮族皇室的邪物,解法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那就是只能等死了……”   老大夫点点头:“是啊,不过这种阴邪之物早就随着靼丹皇室的更替销声匿迹了,一般人也见不到这种东西了。”   “是吗?”严辞镜无力地笑笑,离开了医馆。   出了医馆,天上闷雷乍起,严辞镜无助地想,被雷劈死,也好过脸熔成一滩红色的烂泥。   他忘了问了,若是不吃解药,还能活多久呢?大概能活,只不过生不如死罢了,严辞镜想起火鬼摔死在院中的凄惨景象。   黑鹰想用火鬼的死相来敲打他,是,他是怕了,怕得很,他怕死,怕在死之前,没有见到魏成伏法,怕他死相难看,谁也认不出来。   跟在黑鹰身边,什么可怕的场景都经历过,今日叫他这般失态,不过是因为心中有了牵挂,难免畏畏缩缩。   不论亲疏远近,总有人劝他莫要再查下去,他不愿收手,吃了苦头才终于有了悔意,只可惜太迟太迟,他就要化作行尸走肉了。   没有别的法子了……   严辞镜晃晃悠悠,最终还是回了严府,站在匾额之下,飘去隔壁的目光顷刻凝聚,他突然迈开腿冲进了屋,那副莽劲把杜松都吓了一跳。   他撞进屋中,摔在床上,双手在枕下乱摸,摸出白玉的同时红了眼眶。   白玉似乎还有昨夜的温度,昨夜的小话也在此刻跑出来拨动他的心弦,事已至此,他最怕最怕,最怕语方知伤心。   “我是认定你的,莫要负我!”   昔日语方知的声音在严辞镜耳边喊了起来,简直震耳发聩,喊得他眼底一阵酸,眼眶中酿了一汪泪。   “辞镜——”   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严辞镜抹了眼泪,把白玉塞回枕下,腿软得站不住只能坐在床边,低着头,偷偷吸鼻子。   “辞镜!”   语方知抱住严辞镜,丝毫没发觉他的反常,将他抱起来转了两圈,高兴得仿佛要过年:“辞镜!我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要告诉你!”   “他没死!他还活着!”   严辞镜问:“谁?”   语方知乐极:“我那幼时的玩伴!” 第160章 怀疑   “玩伴?”严辞镜被转得头晕,扶着语方知的手站稳,站稳了也没有松手,连他自己都没注意,他攥皱了语方知的衣袖。   他失神于语方知直达眼底的畅意中,听他无比雀跃地说:“是啊!你不记得了?我跟你提过的!”   严辞镜怎么会忘?那晚在监牢中撞见语方知的震惊和失望,他还记得清清楚楚:“是被蝇婆拐走的那个孩子吧。”他松了语方知的衣襟,低头盯着那处褶皱,恰好错过语方知片刻的呆滞。   “是,是他,他没有死,他还活着!我一直在找他,没想到真的找到了。”   一直在找……严辞镜退了两步跌坐在床边,强颜欢笑:“原来……你这段时间在忙的,就是这件事。”   当然不是,但语方知暂时不想让严辞镜知道他的行动,只能谎称说是,并且把所有难以解释的行为,都归结到找人这件事上。   严辞镜反应也很快,他将所有的事情都想通了,笑得越发勉强:“那夜你来看了我一眼就走,那般迫切……为的就是他么?”   当时他与语方知分离半月有余,思念之深要诉诸酒盏才能稀释分毫,梦中相遇抱着便不愿意松手,他料定语方知也挂念他才会在深夜入梦,梦醒得快是因为他醉得不彻底,后来才知道那夜不是梦,语方知匆匆来,匆匆离去。   便是他挽留,语方知还是走了。   严辞镜怔怔地望着语方知,听他讲述他是如何一波三折地从一个误闯家门的老乞丐口中挖出早年旧事,他很兴奋,但严辞镜一时无法感同身受他这份喜悦,失落绞痛了他的心肠。   “你来江陵时为了他,除夕夜过后突然离开是为了他,还有之前更了衣又要走,原来也都是为了他……”严辞镜浮出笑意,“你这般看重他。”   是啊,为了他偷入监牢惩治牙婆,贴身带着他的私物,还不能证明吗?   严辞镜又想起冬日语家院中那一树纸折的海棠,花开时要想,花落时也惦记着,当真情深。   海棠……   “严大人还不知道吧?你的眉眼像极了语方知幼时的玩伴。”   段乘空曾经的话在耳边响起,严辞镜下意识抬眼,试图从语方知眼中寻找自己的倒影。   像极了……到底有多像呢?   语方知也在想严惊平幼时的模样,其实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他记得严惊平那张逢人就被夸的小脸,他从没看见过这么好看的脸。   “那么多年过去,也不知他如今是什么模样?”语方知看着面前严辞镜的脸,突然有些恍惚。   果真是像极了!语方知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严辞镜突兀地低了头,垂了眸,紧紧将碎玉握在手中:“你……你什么时候接他回来?”   语方知笑:“待我找到他,一定将他接回来。”   严辞镜任由语方知搂紧他,盼望再搂紧些,因为他感受不到一丝暖意。   语方知微凉的脸就贴在他腮边,那些不属于他的承诺一字一句地进了他耳,语方知说:“我要接他回来,收拾出最好最大的房子,他这些年一定受了很多很多苦,我还不知该如何偿他?”   偿?语方知待那不见踪影的玩伴比待他好,还要怎么偿?那他呢?严辞镜失神地想,若走的是他,语方知是否也有这么长久挂念?   “等他来了,我带他见见你,好不好?”   “好。”   “你不愿意吗?”语方知问。   严辞镜答非所问:“你要早日找到他。”   “自然!”语方知絮絮叨叨地回忆起来,说他是个极好相处的人,总是笑着,人人都喜欢他,也聪明,不过跟他一般大,跟在他身边事事周到。   语方知笑,严辞镜也跟着笑,笑那玩伴来得及时,替了他不多的时日,笑着笑着便想哭,眼睫湿透了就是不滚下泪,本来就不该哭,语方知身边有人陪着,是一桩好事。   “他会不会一直待你好?”严辞镜突然问了这么一句,问的时候微微偏了脸,白净的脸庞满是绒绒的笑意。   语方知没察觉到什么,点头道:“自然!”   “那就好。”严辞镜抱住语方知,在语方知身后,眼眶中砸下两颗泪。   “那就好。”   严辞镜话语中的哽咽淹没在语方知愉快的追忆之中。   严辞镜并不是喜怒形于色的人,不论他到底是因为身怀剧毒而悲痛,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而失落,都是悄悄的,并不让旁人知道。   但终究还是有些变化,变得越发寡言冷淡,连在皇上面前也是。   不知是不是喻岘的错觉,他觉得阶下的严大人冷若冰霜,像是对自己下的口谕有什么意见,不过他这口谕宣得的确有些心虚。   “早日寻回隐太子的骸骨才是要事,其他的……暂且不必管了。”   “是。”   喻岘的感觉也不算全错,严辞镜不敢说对口谕有什么意见,但他对皇上的妥协实在接受不能。   知道了隐太子早逝的真相与魏成有关后,自觉替他那无恶不作、伤天害理的舅父隐瞒,事发时他也许是无辜的,但如今这般作为,不是从犯是什么?   嗅出皇位后刺鼻的血腥气,也不觉得恶心,若无其事地抱稳了,坐实了,俨然同施暴者站在一起,事到如今,被皇权戕害的,仅仅只有隐太子一人么?   即便知晓皇上与魏成有血缘关系,严辞镜也曾对皇上抱有一线希望,但现在也消磨得差不多了。   “严大人?”同出大殿的傅淳发现严辞镜落后好几步,唤道。   严辞镜应了一声,快步赶上。   他时间不多,要快些找到魏成谋害忠臣的证据。   傅淳不知道严辞镜的心思不在案子上,自顾自地说:“事情过去那么久了,烧毁的东宫也都翻修了,什么痕迹都没有,要去哪里找一具骸骨呢?”   “那么大个人要运出宫去,绝非易事,凶手不止一人,可惜嫌疑最大的两个人,钟栎死了,夏长嬴失踪多年……”   案子实在难查,傅淳瞅了眼严辞镜的脸色,发现他的凝重不比自己少,本来也是,人严辞镜又没查过案,被拉来也是强人所难了。   严辞镜是指望不上了,傅淳叹了口气,差不多要把着案子暂定为难破的悬案了。   这两人虽是并排走,却是各怀心思,谁都没有注意到前面来的人,直到被洪亮的声音叫住。   “傅大人,严大人。”   “雷指挥使,这是……”雷应天身后没跟着小队,傅淳好奇地问。   雷应天稍稍让了一下,露出身后跟着的人,笑道:“带新进来的弟兄认认地。”   什么人还需要雷应天亲自带着认地方?严辞镜也跟着傅淳好奇地打量。   只见那人身量极高,比雷应天还魁梧几分,不过刻意驼了背,收敛了锋芒,严辞镜观他的阔脸,浓眉和鹰鼻,觉得十分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傅淳认出来了,怪道:“刘佩还需要认路?”   傅淳这么一说,严辞镜认出来了,那天黑鹰带来认刺客尸身的,正是刘佩,傅淳这么说也是有理由的,刘佩原是殿前司虞候,在宫中当过值,怎么可能不识路,还需要认路?   严辞镜再看刘佩的时候,已经看出他眉心结出的不快,黑鹰天此举看上去像是极重视刘佩,但刘佩似乎不领情。   “还愣着干什么?”雷应天不悦道,“不是在宫中当过值吗?行礼都不会?”   “傅大人。”   “严大人。”   不知是不是严辞镜的错觉,他觉得这刘佩对自己的态度似乎比对傅淳要冷一些,可昨日黑鹰叫他来,不就已经说明刘佩也是黑鹰的人了吗?既然如此,不该有敌意才是。   双方寒暄几句就分开了,傅淳叹道:“刘佩从前也是御前的一员猛将,去守城门是大材小用了,如今又回了皇宫,也好。”   严辞镜问:“刘佩原不是跟着雷指挥使?”   傅淳摇头:“原来的指挥使鹿逞,去守南疆了。”   鹿逞?严辞镜默念着,随傅淳慢慢走远。   出了宫门,候在宫门外是自家小厮,只有自家小厮,严辞镜自嘲地笑笑,语方知今日忙得很,怎么额还会来接他。   “阿松,去城门。”   “大人,不回府么?”   “不回。”   严辞镜不愿回府,最怕屋中只有他一个人。除却私心,他确有正事要办,他要去找刘佩。   “刘校尉,不喜欢在宫中当值?”   严辞镜登城门时,刘佩正背着他极目远眺,听见动静回头,不浅不淡地看了严辞镜一眼,道:“严大人,此地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严辞镜问:“何故?”   刘佩道:“此地没有舞乐笙歌,也没有觥筹交错,于你仕途不利。”   严辞镜脸色有些白,心中不快,因刘佩把他和黑鹰看做是一类人,也因刘佩自动与他划清了界限。   “你喜登城墙眺望,是在等鹿将军吗?”严辞镜单刀直入。   刘佩转身离开,路过严辞镜的时候,冷冷地说了一句:“与你无干。”   严辞镜久久凝视着他离去的背影,知道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刘佩心中郁结,大约并不是因为如今的境遇大不如前,他听命于黑鹰天,也并非出于本心。   只不过,他尚不知刘佩的底细,况且如今看来,他要取得刘佩的信任,并非易事。   刘佩不吃软,那么硬呢?   入了夜后,刘佩在回家路上,撞见拦路的高挑男子时,还疑惑今天是怎么了,来了一个又来一个!   作者有话说:   小严好委屈啊…… 第161章 接近   刘佩调入宫中当值,以前同守城门的弟兄都来道贺,祝他高升,随后十几人在酒肆里乱闹了一阵,好不快活。   待出了酒肆,天已黑尽,笑是再也笑不出来了,扯伤了嘴角也只是冷笑。   “遥想当年,跟在鹿指挥使身后在御前当差,那才叫荣光万丈!守城门守了十几年就算了,现在又叫你入宫给雷应天使唤,这算什么?”   刘佩听了这话一时沉默,只觉得方才喝进去的酒真带劲,心中的愤懑烧得比平时旺了不少。   又有人说了:“他雷应天算是个什么东西?功夫不高,派头不小,不信来比划比划!打翻了他,我也混个指挥使做做!”   “随鹿指挥使去南疆,也好过在京城受这种鸟气!”   开了个头,十多个酒鬼吵吵嚷嚷骂起来,闹得竹林里地鼠长蛇乱窜,好好的细竹也被压倒了好几根。   刘佩不制止,任他们瞎闹,这口闷气结了十几年,总要发泄发泄才好,好在此刻夜深,竹林里没人。   “虞候大人竟沦落此次!可悲可叹。”   刘佩眼神一变,甩出佩剑直指夜雾障中的人影,大喝:“是谁在装神弄鬼。”   语方知穿过雾障,背手而立,唇边一抹笑意掩在斗笠之后,“虞候大人不认识我,我却对虞候大人熟得很,鹿将军请旨去守南疆,带走了身边亲近的助手,独独留下了你……你日日在城墙上远眺,相必心中是极后悔吧?”   刘佩被触及心中最懊悔之事,愤道:“与你何干!”   身旁的禁军也都曾是鹿逞亲自带出来的,听他如此说,气得酒醒了三分,乱骂了一阵就要抽出长刀来砍。   语方知笑了一下,随即如枯等人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皆手执长剑蓄势待发,看上去,人数并不比对方少多少,刘佩等人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语方知带齐了人来,只为壮势,不为血拼,他上前一步,作揖道:“前辈,请赐教。”   习武之人不兴文人那套以诗会友,对方是实是虚,什么来路,要交了手才知道,刘佩心中愤懑,也想痛痛快快打一场,便缓缓扎稳了身躯,握紧了佩剑,道:“无知小儿还不配让我拔剑。”   语方知不恼,也不逞能,飞快折了段细竹竿做武器,在刘佩冲来的同时蓄势飞出。   长剑尚未出鞘,已蕴千钧之势,直冲命门,语方知知他在试探,闪身躲过一击,以蓄力的竹剑格挡,同时飞身后撤,以退为进,轻易化了着万钧力道。   飞沙走石间,两人已过了百招,招数愈发凌厉,剑鞘残影削铁如泥,竹剑磨得细薄如刀刃。   刘佩身出军营,练的是直冲命门的稳招,一身怪力,招招致命,语方知师出江湖,出招刁钻灵活。   剑鞘不比剑刃凌厉,能近语方知的身却难伤他分毫,竹剑软脆,也奈何不了刘佩,到了最后两人以拳相击,挥出的掌风先逼得围观之人不敢直视,待耳中嗡鸣声过,睁眼望去,两人已相隔开,俱是毫发无损。   语方知手握伤痕累累的竹剑,恭顺一拜:“晚辈江陵语方知,今夜幸得前辈指教,但仍有诸多不解,还望前辈不吝赐教。”   刘佩紧握剑鞘的手青筋暴起,他紧紧地盯着对方的帽檐,道:“五更已过,今日到此,有什么话以后再说。”   待对方一走,其余的人围上来嘘寒问暖,刘佩摆摆手,将长剑扣回腰际,拔腿离开,方迈出一步,“嘭”一声跪倒在地。   语方知也讨不到好,带如枯等人出了竹林,丢了竹剑,捂着口鼻咳出一口浓血。   “主子!”如枯惊叫。   语方知道:“我无碍,已经交过手,接下来再见面就不必舞刀弄枪了。”   语方知嘴上说无事,但到底是受了内伤,严府是去不得了,吩咐小清择了院里的海棠送去,只说见物如见人。   小清择花时,严辞镜正幽幽转醒,五识逐渐恢复,方觉身上的脂粉味浓得刺鼻,吩咐杜松倒热水来沐浴。   褪衣时又瞧见胸口的脂粉印,这是在叠翠楼留下的。   昨夜黑鹰邀他去叠翠楼寻欢作乐,同去的还有几位在朝的同僚,最让严辞镜意外的,还有最先等候在厢房中的雷应天。   雷应天似是有备而来,在黑鹰身边坐下,总和黑鹰交头接耳,严辞镜不便靠近偷听,正愁呢,幽素就甩着帕子提着酒壶过去了。   严辞镜对黑鹰和雷应天所说的事,大概有了一个猜测,脑中想着事,也就没顾得上推开趁机凑过来的姑娘,后来是幽素替他解了围,拉着他出去了。   幽素说:“黑鹰在嘱咐雷应天,让他把什么人调到眼皮子底下看着,莫让他横出事端,严大人,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人吗?”   严辞镜点点头,更加确定了刘佩的特殊身份。   再加上入仕之前先生交代过他的朝臣往事,差不多将黑鹰忌惮刘佩的原因想清楚了。   刘佩曾是鹿逞亲信,先不论鹿逞为何不带刘佩去南疆,但鹿逞当年请旨离京的时机,是在孟家出事之后,其中大有可深究之处。   鹿逞时任殿前司指挥使,宫里宫外发生的大事就算不知晓得明白清楚,也必定有所猜测,他离开晔城的原因,许是避祸,又或许是心虚,不论怎样,都正合魏成的意。   而魏成在此时让雷应天看住刘佩,加上刘佩对自己的态度,严辞镜更加确定了鹿逞当年的确卷入了那场灾祸之中。   刘佩习武,性子轴,喜怒都表现在脸上,严辞镜知道自己一时半会接近不了刘佩,而且即便是接近了,若刘佩对当年的事一知半解,严辞镜还是无用功。   迂回的法子见不到成效,便只有……   想到这,严辞镜下意识打了个寒战,同时发现水已经泡冷了,起身穿衣。   穿好了衣服,杜松适时进来送早膳,端的是清粥小菜,严辞镜却闻见一股清淡的芳香,以为是身上的脂粉气没洗干净,但这股味道又不似脂粉那般刺鼻,闻起来清新淡雅,挺好闻的。   “大人,隔壁阿清来了。”   严辞镜还没说要见,门外探头探脑的小清就自己进来了,奉上一捧海棠,说是自家少爷嘱咐的。   严辞镜还没表态,杜松就说要去找花瓶来装,高高兴兴地出去了。   海棠娇而不媚,还鲜妍地淌着露水,被捧至眼前,严辞镜不得不承认这海棠极好看,房中的香味浓郁了很多,严辞镜却不觉得有多清新好闻了,淡淡地说了一句:“多谢。”   “严大人……你不生气吗?”小清转着眼睛偷看严辞镜的表情。   严辞镜反问了一句:“生气?”   “是啊!”小清嘀咕,“少爷找到他的玩伴了,她很快就会来了,严大人,你怎么不着急啊……”   “我应该怎么?”严辞镜小口小口的喝粥,粥烹得似乎比以前要清淡不少,他食之无味。   小清嘴角抽抽,道:“严大人你不知道少爷很重视她么?她回来了,少爷要养她供她,眼中就不只你一个了,这你也忍得吗?”   严辞镜看了小清一眼,知道他在挑衅,什么话都没有说。   小清被瞧得后脊发麻,缩了缩脖子,怕严大人看出他的小心思。   虽说少爷这玩伴他没见过,但也不妨碍他不喜欢,一般小厮哪里能得主子惦记那么多年?   “严大人,她不过就是陪了少爷几年,哪里就配得上少爷这么对待了?您还不知道吧?少爷吩咐了家里的下人,要把她当主子供呢!又是收拾新房子,又是买新衣服的,我从没见过少爷对谁这么上心!”   “严大人!少爷听你的,若是你说……”   “小清,”严辞镜擦了擦嘴角,道,“我会跟你家少爷说,让他也给你收拾新房子,买新衣服。”   小清被点破了心思,嘿嘿笑着,眼看着严辞镜出了门。   恰逢杜松捧着瓷瓶进来,问他海棠要放在何处,严辞镜说随意,杜松便做主,将海棠放在了窗下,这样,一有天光,严辞镜便能看见海棠的影儿。 第162章 乱麻   当被黑鹰告知刘佩在竹林中遇袭之时,严辞镜脑中有如劈了一记闷雷,劈得他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   “竹林中到处是厮打缠斗的痕迹,刘佩也是命大,被打得吐血还能捡回一条命。”黑鹰跟严辞镜细细描述着昨日派人远远跟着刘佩见到的场景。   “只可惜双方都是武力不俗之人,我的人怕被发觉不敢靠近,没听见两人说了什么。”   “我派人去问了刘佩,刘佩说不过是双方问候对方八辈祖宗之类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严辞镜默默地听着,心中一阵后怕。   他早该发觉,从侍卫司横死的孙玉林开始,到现如今的刘佩,不只是他,还有一伙人也在暗中追查当年的事,并且总是先他一步,将所有的证据都磨灭!   “能轻松扭断死士的脖颈,把刘佩打得吐血,对方……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个问题不单严辞镜想知道,魏成也想知道。   “本相让你们找的人,可有眉目了?”   严辞镜跪在魏成书房中,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对方有备而来,杀死的孙玉林,伏击的刘佩,俱是跟当年的事有关。”   魏成打断他:“黑鹰已经跟你说过了吧?”   “说过了说过了!严大人是自己人,奴婢已经说过了!”黑鹰抢着答,没发觉严辞镜的不对劲。   当年的事,黑鹰的确跟他说过了,可他怎么说的呢?   魏相奉旨捉拿通敌叛国的罪臣孟霄,孟霄见事情败露,自杀身亡,魏相当年也是奉命行事,但现在似乎有人想用此事反诬魏相凶残逼死同僚,这些不过是欲加之罪罢了。   严辞镜听得心中不断冷笑,恨不能亲手撕碎了这些人道貌岸然的皮!   “严大人!你继续说下去。”魏成饶有兴趣地盯着严辞镜打量。   严辞镜低下头去,“对方有备而来,一则武力高强,来去自如,黑鹰大人也说此人的身手京中少有,二则此人来路不明,却能知晓当年的细节……如此猖狂,下官认为对方势力不容小觑。”   “不容小觑”魏成笑了一下,转而问,“你心中可有什么猜测了?”   严辞镜摇头:“下官拿不准。”   魏成笑:“但说无妨。”   严辞镜只好说:“无名小卒岂敢不自量力?朝堂之争水火不容,魏相落难,得利最大者是也。”   魏成笑意渐收,道:“你是说,朝中有人纠结城外势力,要抓本相的把柄?”   严辞镜沉默不语,黑鹰尖声道:“魏相手下能人异士更多,不惧区区张少秋!”又奉承几句,惹得魏成烦了,让他闭嘴滚出去。   黑鹰还真的抱着脑滚过了门槛,魏成对此滑稽丑状熟视无睹,转头问还跪在原地的严辞镜:“你还愣着干什么?”   严辞镜即刻起身,作揖,叹道:“下官人微言轻,替魏相办事多年,终于入了魏相的眼,进了丞相府的书房,一切恍然如梦,有失分寸,请魏相莫要见怪。”   魏成哈哈大笑,眼睛挤成细黑的一条,道:“只要严大人办事得力,本相迎你为座上宾又何妨?”   “下官惶恐!”   演了一出好戏,严辞镜身心俱疲,出了书房,还要应付黑鹰。   黑鹰摸着严辞镜的手,道:“很快,严大人就要将我踩在脚下了。”   严辞镜皱着眉甩开,冷道:“同为魏相办事,黑鹰大人言重。”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黑鹰啐了一口:“现在就摆起谱来了,有你求我的时候!”   黑鹰是靠不要脸不要皮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现如今严辞镜越来越得魏成的青眼,他很是嫉妒,正琢磨着做点什么,好挽回他在魏成心中的地位。   苦思冥想没琢磨出什么,恰好下属来传信,附在他耳边低语了两句,惹得他不耐烦地骂:“怎么又来催了?不是说了让他再等等吗?还正当自己是个货色了?还想见魏相?哼!”   下属道:“按您的吩咐,已经派人看着罗生了,但他似乎有要事要报。”   “能有什么要事啊?不管不管!让他等!”   另一边,语方知去了大理寺。   进书房时,傅淳正在看翻看吏部的存档,语方知随意看了一眼,瞥见钟栎和夏长嬴的名字,道:“傅大人还在查隐太子的悬案?”   傅淳放下存档,揉了揉疲惫的眼,道:“是啊,下了搜捕令,也不知道有没有结果。”   语方知问:“皇上没让严大人同查?”   傅淳摇头:“这几日没见严大人。”又道,“你来得正好,我正要跟你说,城中出现了罗生的痕迹。”   “罗生?”语方知道,“大概是要来找魏成的了。”   傅淳道:“还不知,不过他功夫深不可测,我的人跟得很是吃力……”   语方知担心罗生见了魏成,会将严辞镜置于不利之地,但一想到如今严辞镜渐渐跟魏成断了联系,便也没有太在意,转而开始说起自己来的目的。   “傅大人,我去见了鹿将军手底下的刘佩,他说当年魏成奉旨捉拿我爹时,没有听从皇命从宫中禁军挑人。”   傅淳点头:“这也与你之前说他坑杀禁军的事吻合,若杀的是鹿逞手底下的人,鹿逞定不会善罢甘休,况且魏成根本没想让孟大人活着出孟府,用自己的人也少些顾虑。”   “傅大人……”   傅淳担忧地看着语方知:“小孟,你——”   语方知知道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接着说:“魏成要我爹活不成,前后计划周全,伪造笔记,坑杀当事禁军,毒杀太子,只是为了杀了我爹,是否太费周折了?”   即便孟霄手握魏成的把柄,暗杀也强于构陷他通敌,这是语方知一路查下来的感受,也是语方知想不通的地方。   傅淳没想太多:“巧就巧在当时靼丹犯境,算是孟大人通敌的证据。”   “巧?”语方知愕然,“怎么巧?伪造的通敌信上写了靼丹犯境的时间吗?若真是如此?魏成如何能知道?”   傅淳大惊失色,瞪着语方知说不出完整的话:“你、你怀疑——”   语方知偃旗息鼓:“只是我的猜测,暂时还找不到证据。”   傅淳懊悔道:“通敌信我也没见过,魏成早就销毁了,况且案子是刑部结的。”傅淳后悔死了,当时他气火攻心病了一阵,好了以后又不愿意再提老友的案子,不然也能找出蛛丝马迹。   想起方才语方知骇人的猜测,傅淳道:“不论你所猜的是否属实……魏成绝对不可能还留有把柄!”   如今搜集到的证据也够了,语方知道:“傅大人,我不想再等了。”   傅淳知他不是草率之人,这么说定是有所谋划,又思及近日提起隐太子遗骨的声音小了很多,也明白再不行动便要错失良机。   “以隐太子之事牵头,向魏成发难再合适不过,你放心,案子我会继续查,还有以往跟孟大人有关的案子,我也会重新翻阅。”   语方知点头:“旧事牵涉甚广,朝官当中知晓内情的,心中有疑虑的,我尽力接触,定要趁此机会,让魏成翻不了身。”   夜幕将至,外出的居民赶回来,一簇一簇地聚着,语方知在人群中瞧见几个熟人。   都是他铺子里的掌柜,十几个人结伴从城外回来,倒是稀奇,语方知上前打了声招呼,问了才知道是去城外云水寺求财。   嘴快的掌柜抱怨:“少东家最近忙哇?递去的条子也没回信,误了赶工期,赔了好多钱!不去拜拜心里没底!”   有掌柜出来打圆场:“少东家啊!你猜我们在云水寺碰见谁了?严大人!”   “严大人?”语方知的笑意有些冷。   “是啊,比我们先进去,我们走了都不见人出来,也不知去做了什么这么久……”   语方知辞别了几位掌柜,心情复杂地去了严府。   被杜松引进屋,语方知闻见极淡的花香,心中的繁绪也少了几分,待他在窗边找到青瓷瓶盛的海棠时,短暂的愉悦很快随枯萎卷曲的残花一起,香消玉殒了。   “你怎么来了?”严辞镜进来。   语方知心中失落,脸上却也还是笑着,打趣似的:“你也不浇浇水,花都枯死了。”   严辞镜往窗边看了一眼,道:“总要枯的,我有什么办法?”转身去叫杜砚进来把花拿去扔了。   语方知笑笑,拽拽严辞镜的袖口,道:“我让小清再捧一束新鲜的来。”   严辞镜低头看那只手,道:“不必。”   “为何?”语方知不解。   “我不喜欢。”   巴巴地送上树上最漂亮的几枝,要的就是这一句不喜欢吗?语方知笑不出来:“那你喜欢什么,山腰的春桃?还是寺中的夏荷?”   “什么意思?”严辞镜退了两步,“你又派人跟踪我?”   “还用派人跟踪你吗?”严辞镜的戒备让语方知冒火,他拽过严辞镜的手腕,斥道:“你身上的香火味浓得熏人!”   去见夏长嬴,严辞镜心中无愧,又觉得语方知这般咄咄逼人实在无理,便偏开脸去,冷淡道:“你这几日为找你的伴,忙得很,不劳你费心抽空打听我的去向。”   语方知与刘佩缠斗时受的内伤极重,听了这句话,气得胸口血气翻涌。   白日时脸色不好,语方知怕严辞镜担心,躲着不来见他,没想到他这样想,失望极,也伤心极,说出的话便带着刺:“是,我忙得很,恨不得立刻接他回来,他比你乖顺多了,他不会欺我瞒我,冷眼看我。”   严辞镜一阵鼻酸,甩开他的手,“你走。”   “你当你这里是什么好去处?”语方知头也不回地离开。   行至门边又大喊,“我出了这个门就不会再来!”   严辞镜登时脸色煞白。   “你又生什么气呢?该生气的不是我么?”语方知折返回来抱住他,“我很想你,来看你,你就这般对我?”   严辞镜说不出话,舌根像浸透了黄连般苦涩,他理不清堵住胸口的一团麻,泄气似的傍住了语方知的肩。   语方知叹了口气,觉得怀中的严辞镜与他隔得愈发远了。 第163章 推远   帘缝中溜进来的日光暖了被褥外交握的手,指尖的灼热感将严辞镜唤醒,他迷糊着,疑心还在江陵,还能暂且忘却琐事,只需醉心于如朦胧烟雨般的情爱。   语方知压在他腰上的手臂有些沉重,但力道是他早就适应了的,后颈上均匀的呼吸也熟悉得叫人心安,甚至他翻身时,语方知下意识搂紧他的时机,也同往日一样。   他不记得昨夜两人拌嘴的原因,只记得语方知耐性极好,哄得他勾着嘴角入睡,弯着眼睛醒来。   接下来,净面穿衣,语方知亲力亲为,严辞镜也习惯了衣来伸手,腰封束好,他便勾了语方知的脖子下来亲嘴。   他含蓄,不好直接问人家能否留下来陪他,便说:“你今日要去哪里?”语方知还没答话,杜砚在敲门,只好先去开门让他进来。   杜松捧进来一大束新鲜海棠,小清跟在后面探头,众人皆欢欣,唯有严辞镜笑得勉强,偏偏语方知要雪上加霜,花瓶摆在了床头小案上。   “你和花很相配。”语方知满意自己的杰作。   严辞镜眼底黯淡:“是么?”   语方知没注意听,也没留心严辞镜的沉默,只专心摆弄手中的花枝,还唤杜松拿了剪子来亲自绞多余的枝叶。   他哪里会绞,花枝被他折腾得发秃,枝头几朵花孤零零的,美感全无,不过那副认真劲难得,严辞镜似乎从来见过他这副样子。   又听他说:“府里也栽海棠,好不好?”   侵了卧房还不够,府里也要到处都是那人的痕迹才好吗?严辞镜摇摇头:“我府里风水不好,养不活的。”   语方知好笑地看了严辞镜一眼:“怎会?”   “你院中栽了许多,够了。”严辞镜起身离开。   “发生什么事了?”   “嗯?”严辞镜被语方知拉住了手,同时杜砚和小清退下离开。   语方知跟他抵着额,低声问:“你不开心,发生什么事了,告诉我。”   语方知眼中汪着一泓清泉,如同水中月般温柔,严辞镜差点要脱口而出,有关他身上的毒,有关细雕海棠的玉,有关他那念念不忘的小友。   还有很多,很久之前在地洞里救他,冲进火场帮他,徐府那一夜用了那样的法子救他,那么多那么多的恻隐之心当中,到底藏了几分喜欢?喜欢的是否是他严辞镜?   现在呢?他还分得清吗?日日挂在嘴边的爱,算不算爱屋及乌,因着幼年的小友才来爱他?   “语方知……”   严辞镜想问了,语方知默默等,触触他鼻尖,待他将所思所想说出,便要碰碰他的唇。   “语方知,你是真心——”   “大人!”   杜松在门外喊醒了严辞镜,他不敢再说,闪躲着语方知探究的眼,慌张回了句:“何事?”   “大人!云水寺的小僧来了,说是大人捐的香油钱多,亲自来道谢。”   “云水寺?”语方知笑意渐淡,“我忘了问你,你为何要去云水寺?”   严辞镜根本不会撒谎,他忘了自己说过的话,他不笃信神佛,又岂会因为仕途不顺登山?说是为了年前语方知甩出的那两支下下签,语方知还能姑且信一信,但显然不是。   “小僧还候在外面,我去见一见。”严辞镜推开了语方知,很快开门出去。   语方知提声追问:“真是为了仕途么?”   “是啊!你不信?”严辞镜脸上的笑像是画上去的,怎么看怎么别扭,他心中不安,却也不敢说真话。   夏长嬴避世多年,严辞镜不愿透露他的行踪,除此之外,夏长嬴知晓的,他那些不为人知而又深刻的往事,他还不想让语方知知道。   他躲着语方知离开,同时也不可逆转地,将语方知推远了。   语方知怎么可能察觉不出严辞镜的不对劲?可他已经不想问了,他灰心了。   屋中海棠盛放,气息薄而艳,安静得仿佛在甜睡,以往语方知爱闻那味,也爱看那样子,但现在没有心情。   他不爽地揪住一瓣海棠,不舍得真扯下来,只轻微地晃了晃,让甜香的气味溢满情欲渐消的屋子,香味还不算浓郁,但他等不了了,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如枯候在窗外,等语方知出来,他道:“事情有眉目了,荆六传消息来,基本确定在沛县,但年代过于久远,还要些时间。”   语方知先是喜,他的策略没错,根据严惊平幼时跟他提过的老家风俗特点,再去找傅大人要了蝇婆当年的口供,确定了几处最有可能的地点。   接着是疑,老乞丐只说了严惊平被带走,但被什么人带走他就不知道了,语方知找了不少涉事官员的画像,老乞丐看了都说不是,语方知没辙,姑且猜测严惊平逃出来后可能会回老家,但也只是猜测,找到了出生地找不到人,还是没用。   “出事之后,除了毕大人,到底还有谁进过孟家?”又不知带走严惊平的是敌是友,语方知很是烦躁。   如枯想的是复仇大计,便道:“若他还活着,有心报仇,怎么可能一点踪迹都没有?”   语方知警告地看了如枯一眼,道:“孟家倾覆于他而言也是无妄之灾,若他从此避世安居,也再好不过。”   依靠一个不知生死的人来揭开旧事,如枯对严惊平不抱什么希望,比他更靠谱的人也不是没有,“主子,刘佩要见你。”   刘佩跟语方知不打不相识,但也还没熟到能把酒言欢互道衷肠的地步,何况语方知还激他,道出了他为了病重老母甘愿留守晔城不去戍边的真相。   语方知没跟他客气,直接跟他确认了有关魏成调派禁军封禁孟家的事,刘佩直肠子不会撒谎,当下便承认了,但也没有再说别的什么。   语方知也不跟他浪费时间,说了那一百一十名禁军的下落后就离开了。   原以为还需要些时日,但没想到刘佩这么快就想通了,主动说要见他。   刘佩头脑简单但忠诚厚道,语方知也不跟他绕圈,在被问到他是否跟孟家有关时,他大方承认了。   刘佩肆无忌惮地打量语方知,见他毫无退缩之意,也道:“果真……果真有问题,将军没有怀疑错——”刘佩心有余悸,当初他还劝过鹿逞,但现在看来鹿逞自请去戍边的举动一点错都没有。   语方知听他这么说,便知道他虽然也算是跟在魏成手底下,但这么多年也没发现什么,能说的也不过是禁军和城外大营中,跟魏成相好的势力罢了。   “今日魏成在府中设宴,邀了不少禁军将领,你要是有本事,可以去看看。”刘佩道。   刘佩想得非常简单:“你功夫也不错,进书房已经不难吧?你怀疑他有鬼,那你溜进他书房看看咯?”   语方知还没说什么,如枯倒是笑了:“能张嘴的活人都想方设法弄死,书信之类的死物怎么可能还留着?魏府书房,又岂是那么好进的?”   刘佩甩手,“那没辙,跟魏相相熟的将领,就比如雷应天,他们都是亲戚,你家的儿娶了我家的女,要不然就是谁又帮谁升官,谁跟谁一起发财,绑得死死的,你怎么探人家的口风?”   如枯说不过他,也知道他说的事实话,心里一阵憋屈,倒是语方知笑了。   “探口风?能让他自己‘交代’最快。”   想进魏府还不简单?语方知如黑夜中掠过的一阵风,卷得树影微动,人都去注意树梢的动静了,没发现屋檐上半立的身影。   再是屋中传出的曲调诡奇瑰丽,屋外的小厮好奇得很,没心思注意旁的动静,语方知也好奇,拨开瓦片看去,好家伙,魏成这老家伙把花楼开进府里了!   一个个薄纱覆体的哪里是舞娘?分明是吐芯的花斑游蛇,不只在原地扭,还会往人怀里钻,偷人嘴里的酒喝。   语方知皱着眉一张张脸看过去,除了魏成黑鹰,还有几个脸熟的,最次的椅子空了,不知坐的是谁。   眼瞧着魏成喝得脸色涨红,语方知打算帮他解解酒。   悄声翻下屋檐,语方知往书房探去,原以为书房外守卫森严,没想到人都聚在院外分酒喝,语方知颇为诧异,迟疑着往房侧移去。   房中黑漆漆的,语方知放下心,但还是颇为谨慎地贴着墙挪,悄无声息。   听见“吱呀”一声,语方知飞快掠上屋顶,再往下看去时,看见了一片衣角。   夜探书房的还有别人?   思索间,那飞速跑出去的人莽撞地惊动了守卫,吃酒的也不吃了,分成两拨,一波去追人,一波去冲进来,举着灯四处张望,恰好跟立在屋顶的语方知对上了眼。   “有刺客!”   语方知暗骂一句,飞出几片碎银子灭了灯,翻身飞下来踹倒了拦路的,追着那片衣角闯进了后院。   作者有话说:   要吵架了,也快要掉马了! 第164章 阴差阳错   “抓刺客——”   “啊——”   魏府后院被这一声尖利的喊叫破了寂静,胆儿小的吓得不敢动,被凶煞的家奴撞翻了直滚进草堆里,往前院送酒送菜的小厮吱哇乱叫着打翻了菜盆,像陀螺似的在原地打转。   语方知从没觉得豪奢的宅子好处那么大,先不说家奴来来往往容易掀乱,就说院里假山乱石林立,草木成荫,往里头一躲,一时半刻也不怕人找到。   语方知若是真有心逃,那是一定能全身而退的,并且引起书房外混乱的目的已经达到,他不算白来,但眼下他更想知道最先奔逃出去的人是谁。   那人是识得路的,逃得极有章法,语方知一面注意躲避家奴,一面要注意不被甩开,跟得十分吃力,在追上假山跟丢了之后,语方知才后知后觉自己是被人耍了。   “假山上有动静!”   魏府毕竟不是一般府邸,府里很快集结了一小队凶悍的人手,包围了假山。   府里这一阵喧闹,已经引起了前院的注意,黑鹰跟着魏成过来,很快,后院里的火光便将这一片照得亮如白昼。   语方知此举得不偿失,不仅没追上,反把自己套了进去,如枯等人就候在暗处,但不到万不得已,语方知不会唤人出来营救。   身上的碎银子已经打发完了,语方知抓起几粒鹅卵石我在捏着手中,黑暗中,手心潮冷,再是后脊一阵凉意,语方知这时才注意到这乌漆墨黑的石山背后,是一面湖。   他一边挪,一边听黑鹰像受惊的狗彘般叫唤。   “天杀的是谁扰了相爷的兴致,还不快快出来受死?!”   魏成则是笑里藏刀:“小兄弟星夜造访不知有何贵干,来者是客,有什么本相能帮到你的,尽管说,万事好商量。”   两人说话不过是转移注意力,高举火把的侍卫已经握着刀往山上走,火光一寸寸地挪,语方知鼻尖的汗珠被映在湖面上的火光照得微微发亮。   头顶上的乱石伸出一把火,语方知紧紧贴住石壁,低头看着落在脚尖处的火油,看来一场恶战是免不了了。   身侧一阵风不及扑面的晚风清凉,语方知暴起,正要扼住那人的咽喉就被人推下了湖。   语方知气得肝疼,好在那偷袭的小贼劲儿没使对,把自己也甩了下来,倒是蠢,语方知掐住他的脖子将他往水里按。   要是在岸上,哪里还给他机会多活?也就是在水下,语方知知他动弹不得,才等他咕噜咕噜地放了气。   那人不会武,手上力道没语方知的大,掰不开脖子上的手,又呛了好几口水,很快就沉沉往水底里坠。   落水的动静极大,很快湖边就围满了官兵,湖面的粼光像跃动的火星。   岸上的官兵看得不甚清楚,水底的语方知却看得一清二楚,待他将沉在湖底的人的面容看清,脑中嗡一声,什么都顾不得了,用力把他往怀里拉,掌着后脑以口渡气。   严辞镜已经半昏迷了,模糊看见逆着火光的影,想抬手摸摸他交拢的眉,可手像被水抽了力,连着身子也不住地往下坠,离湖面越来越远。   语方知护着他往水里坠,跪在凹凸不平的湖底,握着他水青色的脖子,缓缓渡气。缠眉的水草,落在脸侧的碎花,全被语方知拂开,他紧紧盯着严辞镜,直到他眼缝中的光渐渐褪了黯。   他知道严辞镜撑不了多久,抱着他往水面游去。水外的官兵像盘踞的水蛭,语方知本不愿露面,但眼下也顾不得了。   察觉严辞镜在扭动,勾了语方知的腰封把他往下扯,语方知以为他在害怕,便更用力得握住了他的腰。   他没想到的是,出水之前,严辞镜用尽了气力,在他唇上重重一碰,接着便按着他的头,率先出了水面。   “刺客!”   严辞镜置若不闻,趴在水面上换气,看上去十分吃力地往岸边游去,实则是语方知在水底下举着他往岸边挪。   黑鹰已经认出了严辞镜,命侍卫不要乱叫,但没让侍卫收好手中的长剑,严辞镜趴在岸边,面对着比湖水要冷得多的的刀尖,打了个冷战。   “严大人?你不是在前院喝酒吗?怎么下湖玩水了?”黑鹰蹲在岸上问,魏成在一旁背手站着,正阴冷地盯着湖面的动静。   严辞镜咳了几声,握着胀痛的喉,哑着声道:“下官不胜酒力,让小厮引来后院散酒气,不料撞见刺客奔逃,后被推入水中。”   “刺客呢!”   严辞镜冷得微微发抖,轻轻摇头:“我不知,他将我推入水中,大概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伺机逃跑。”   恰好侍卫来报,说是后院某处墙边发现了一串湿脚印。   黑鹰让他滚,又问严辞镜:“你看见他的样子没有?”   严辞镜点点头:“见了,那一双眼极吓人,半张脸都隐在黑暗中,我正要叫就被推下了水。”   好一记调虎离山,黑鹰大骂了一句,手中火把砸进了水中,溅起的水沫扬了他一脸,他抹了一把,大叫一声,接着,从脸上抠下一只带血的水蛭。   严辞镜看向魏成,正要告罪,又看见管家跑至在魏成身边低语,不知说了什么,眼见着魏成的脸色像风干的水泥,越来越硬,最后拂袖离去。   黑鹰阴阳怪气地说:“严大人,上岸吧?还嫌喝的湖水不够多吗?”   水下的语方知听他如此说,还要扔水蛭,忍住了,把严辞镜托举上岸要紧,等湖边人散去,他才悄悄露了水面,跟如枯回合。   “倒是配合得好,墙边的湿脚印是你留的吧?”   如枯点头。   “平日没见你这么机灵。”语方知抹了把脸上的水,眼下他最担心严辞镜的状况,没注意到如枯不同寻常的沉默。   严辞镜跟黑鹰上了岸后便自请离开,可黑鹰不允许,假惺惺地说他浑身滴水需要沐浴更衣,要留他下来换身干爽衣服。   严辞镜怕惹黑鹰怀疑,不得不从。   魏府厢房不比自家舒坦,严辞镜没进浴桶,擦了身子就换了干衣服,刚披上外衣,黑鹰就踩着水汽笑盈盈地进来了,严辞镜有些不悦,但还是唤了声黑鹰大人。   黑鹰颇为可惜地打量穿戴整齐的严辞镜,垂涎的眼神在他透红的脸上滑动,吞咽一把,口中干涩地说:“出来吧,留你下来另有要事。”   又要问他什么?严辞镜揣测许多,但怎么样他都不会说的,不懂书房的路,没见过语方知,他只是喝醉了酒去吹风。   “严大人,吃药吧。”黑鹰递去一个小锦盒。   严辞镜独独没料到是这一件事,僵在原地,头脑空白地盯着盒子里又黑又红的药丸,说出口的话像是浮在空中的碎云。   “才过了十天……”   黑鹰笑道:“十天不短啦!也是与严大人相熟才掐着点儿给药,平常我给旁人吃药,都得过了十天。”   “过了十天……又怎样……”   “过了十天就要发病,再误一次时辰,就死定咯!”   严辞镜眼中的白透出一圈血腥的红,恨不得立刻杀了黑鹰,恨了片刻,那一圈红又泛了雾,恨浓成了怨,他心中清楚,杀了黑鹰还有别人,视人命如草芥的恶徒怎么也杀他不尽。   “吃吧?”黑鹰催促。   人命岂能催逼?严辞镜不愿意吃,这哪里是什么解药,是枷锁,是黑白无常手上的镣铐,他仿佛看见阎王一手握着滴红水的笔,另一只手举着运簿,就差用笔一勾,他就算完了。   “我——我想待会再吃。”   黑鹰可不傻,逼着严辞镜在他眼前把药丸吞了,笑道:“想自己去配药的蠢货也不是没有,我相信严大人不是那种蠢货,但也不得不提醒一句,这芋金丸的解药只有这里才有,就算是神医再世也没用!”   严辞镜出了魏府,带着剩余十天的阳寿。   若他听话,按兵不动,十天之后还有十天,但怎么可能?今夜他进魏成书房就是为了打草惊蛇,魏成迟早要怀疑到他头上。   他要把所有的事情都办妥,十天太过紧迫了。   那语方知呢?十天?再来十年都不够的!   严辞镜不敢想了,不敢想恶鬼是如何凶悍地夺了他的生命,不敢想语方知知道了该如何心痛,还有先生,杜松杜砚……   世间情谊最难偿还,若是再早些,也不必多早,在去年入春前,他把这条命还了孟家又如何?如今到了不得不还的时候,他又欠了别的情债……   他如论如何也割舍不下语方知,又要语方知如何割舍得下他?   若是能让语方知今后的苦痛少一些,无论如何,严辞镜都要尽力一试的。   眼下,办法也不是没有。   作者有话说:   既然都期待他们吵架,那下一章就吵架吧……(我可以要一些些可爱的海星吗(????????) 第165章 丢弃   严辞镜回屋的时候,语方知正坐在桌前等他,湿着衣,冷着脸,好似要问罪。   严辞镜心中不安,瞥见语方知身后站着的幽素,那帕子都快要搅碎了,可见她心中万分忐忑。   “时候不早了,幽素,你先回去。”   幽素如蒙大赦,在严辞镜耳边落了一句“语公子都知道了”后就飞走了,走之前还不忘帮两人把门关上。   关门声清脆,像小石落地,正撞在人心上。   严辞镜没说什么,开了柜子找衣裳和帕子,语方知还湿着,脚边已经积了一滩水。   “先把衣服换了。”   “你先把事情说清楚。”   严辞镜依旧抱着衣服,语方知仍然端坐着,两相沉默,谁也不先妥协,后是严辞镜把衣服放在桌上,去唤杜松来倒热水。   门还没打开就被语方知叫住,“你先把话说完。”   严辞镜推了语方知一把,手心沾了冷冷的湿,“你先更衣。”   语方知先没了耐心,斥道:“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严辞镜也寸步不让:“你去魏府之前又跟我说过吗?”   语方知冷笑:“你还要顶嘴?如果不是等在你房中的幽素认错了人,我还不知道支开书房的人的是她,也猜不到偷进书房的人是你,我以为墙边留下的脚印是如枯配合得好,我像个傻子似的担心你在魏府里受委屈,受凉,你可倒好,在魏府运筹帷幄,把魏成耍得团团转,可真威风啊。”   严辞镜听不得这话,辨道:“魏成邀我入府吃宴,再怎么样我也能全身而退,你胆子太大了,魏成府上卧虎藏龙,你今夜能活着出来已是天大的好运。”   “卧虎藏龙?”语方知讽道,“是!藏得最深的不就是你吗?”   严辞镜偏开脸去,耳珠泛着湖水的青,他说:“与你无关。”   “你再说一次?”   语方知身上的湿衣早已冷成冰坨子,寒气入了骨,侵了心,吐出的气也如冰箭,“你说,说你这条命与我无关,说你这阵子在做的事也与我无关,说你这个人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与我无关,说啊!”   严辞镜耳珠上的青色蔓延至鼻尖了,脸色比窗外黑雾般的夜空还要冷,他微低着头,以无言的沉默将语方知推远。   这便是严辞镜的选择。   语方知还不知道他失去的是什么,他以为严辞镜说的是气话,可气话也不该这么口不择言,这跟拿刀子往人心上扎有什么区别?   “你走吧。”   又是这一句,语方知耐心告罄,盛怒之下,他已察觉不出严辞镜话中不同于以往的颓丧和挣扎,只一味地宣泄了自己的不满:“你明知道我关心你!为什么要赶我走!总是这般,真不怕我头也不回吗?”   语方知把严辞镜墙上推,不小心让他磕了后脑勺,可他控制着力道,不会真伤了他,让他顿住心神的,是严辞镜脖子上的指印,那是他在湖底把他当做对手时,失手掐的。   他皮肉薄,青紫的指痕不知几日能消,语方知已经心软,但也说不出什么软话,伸手摸了摸严辞镜的脖子,微冷的指尖让严辞镜抖了一下,语方知收回手,转身离开。   “你好自为之吧。”   语方知走了,湿衣服也没换,靴子里的水被踩得啪啪作响,狼狈得像只落汤鸡,很滑稽,但严辞镜笑不出来,他怔怔地望着语方知隐入夜色中的背影,像被抽了七魂六魄般呆住,仿佛心神都跟着语方知远去。   严府处于暴风雨前,魏府说是瓢泼大雨都不为过了。   魏成发了大火,将黑鹰一众骂得狗血淋头,黑鹰顶着压力要找守门小厮说的,所谓的送酒姑娘。   府中一应女眷,什么阿婆老嫂舞女侍女,全部被拉来认,结果没有一个是,气得魏成叫人打杀了几个守门侍卫。   嫌院里血腥气重,魏成关了书房门,对着房中看似没被摸过但处处都像是被动了手脚的景象,又是怒从心头起,好在暗室没被发现,要是被发现,可就要了他的老命了   但也不能松懈,小贼能摸进房里来,本事不小,他太仁慈了,还能容对方嚣张了那么久。   “黑鹰!滚进来!”   取名黑鹰真是高看他,看他像个大黑耗子似的滚进来,魏成心中一阵嫌恶,但眼下黑鹰最得他信任,此事交由他来办最好。   “等不得了,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装神弄鬼,你附耳过来。”   魏成在黑鹰耳边低语几句,黑鹰诺诺地应,问:“此事不宜声张,那该由谁传出去最好呢?”   仿佛已看见背后裹乱之人身首异处,魏成笑道:   “城门校尉,刘佩。”   “如何?在魏成书房发现什么了?”刘佩笑着问。   语方知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实在不知道他瘫着这小破屋里养伤能有什么乐的,要不然就是猜到他一无所获,所以幸灾乐祸?   “魏成书房一晚上哪里就能摸透了?不过八九不离十了。”魏成对知晓旧事的人赶尽杀绝,语方知知道他是害怕,昨夜他后怕的样子,也证实了语方知心中的猜想,事情似乎越来越明朗了……   听见刘佩嘿嘿笑了两声,语方知哭笑不得,“你有话直说罢,怎么像犯了疯病?”   “我偷听到了一件事,应当对你有用。”   “快说!”语方知庄重地在床边坐下,深知不给他反应他不会继续说的尿性。   刘佩开始酝酿:“我是今早去找雷指挥使说明请假缘由的时候,偷听到了他跟黑鹰的嘀咕。”   语方知不耐烦:“然后?”   刘佩艰难的回想:“说是黑鹰找到了什么故人的痕迹,正琢磨着怎么讨赏。”   语方知听得云里雾里,“什么故人?”   刘佩不好意思道:“这我就没听着了,应该是挺重要的,黑鹰都敢论功行赏了,没准跟你的事有关!”   语方知琢磨着,自己的踪迹的确够格让黑鹰拿去讨赏,但说是故人就有些牵强了,谁是魏成故人了?再者虞枫在旸县待的好好的,肯定也不是这个能大做文章的故人……   “什么故人?我不懂。”   刘佩不信自己偷听来的消息没用,哂笑道:“你再好好想想,没准真跟你孟家有关呢!”   语方知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索性不想,干脆道:“我孟家都死绝了,就剩我一个,还能怎么有关?”   刘佩有些羞愧,道:“那、那我下回有机会再仔细听听?”   语方知没好气地:“刘校尉还是安心养病吧!”   “哎!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语方知:“倒有一件事,不得不信任你。”   刘佩跃跃欲试:“什么事?”   语方知问:“你能否联系鹿逞,鹿将军?”   语方知关了门出来,如枯跟在身后,先道:“刘佩家附近被人盯上了,不宜久留。   又道:“最近魏成的动作越来越隐蔽了,我们的人也没探听出什么。”   语方知冷笑,“不管他在做什么,他都没几天好日子过了。”   如枯问:“是否太急了,如今还没有找到证据。”   魏成谨慎,要从他手上找证据比登天还难,况且谁知道语方知想要的证据能不能找到?不过昨夜夜探书房也已经证实得差不多了,惊动了魏成也好,他必定有所行动。   “找不到也无碍,其他证据板上钉钉,倒逼他认罪也未尝不可。”语方知不似如枯瞻前顾后,又问,“江陵何潜处,如何了?”   如枯答:“就快到了。”   今日事情进展还算顺利,语方知脸上挂着笑,回家时在门外撞见严辞镜,脸上笑意更刻意了。   语方知是顽劣不堪地勾着嘴角,严辞镜是一如既往的淡漠,可彼此的常态中隐隐含着一丝疏离,不论有意还是无意。   杜松和小清尚不知昨夜两人闹了不愉快,正打招呼呢,先是小清亲亲热热地唤着严大人,杜松也大大方方地回礼,两位主子却是应得生疏,除了嗯和点头就没了。   语方知盼着严辞镜说一句软话,可想起昨晚那一句“与你无关”便不抱什么希望了,报复似的,薅了小清的衣领问:“本少爷让你置办的东西怎么样了?”   小清点头:“都办妥了,床榻要黄花梨的,贵妃榻要彩绘雕的,小桌都要黑漆嵌螺钿,另外四季的成衣,市井的小玩意,都挑最好的!就等她来了!”   语方知点头,没看严辞镜,揪着小清的后领往里走,边走边说:“应季的花不能少,别人不爱,有的是会赏花的人。”   小清问:“少爷说的是谁?”   “一个没心肝的。”   严辞镜立在马车旁不说话,杜松却是看出不对来,担忧地看着他。   严辞镜把袖中攥皱的药包塞给杜松。   “扔了吧。”   杜松不晓得这药给谁,可惜道:“大人亲自去抓的风寒药,就扔了吗?”   严辞镜转身离开,声音淡如晴空中一缕青烟:“他不需要了。”   作者有话说:   开始互相伤害!(想要一丢丢的海星(????????) 第166章 现身   语方知在家中大肆筹备迎接故人的一切事宜,小厮们都攒足了劲,等着要看这故人是何许人也,能得自家少爷如此倚重,但事实是,故人要回来,八字还没一撇。   “主子,当年沛县被牙寇拐走或丢失的孩子也不少,能找到严惊平的消息,是因为他当年曾是当地庙里人尽皆知的小沙弥,他被拐走时还发生了一场动乱。”   语方知有些吃惊了,严惊平从没跟他说过这些。   小五继续说:“当地夏季有迎社神的风俗,当年挑了严惊平来扮社神巡街,据说当日巡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冲出一伙外地男子持刀伤人,百姓四处逃散场面混乱,严惊平应当就是那个时候被蝇婆趁乱带走了。”   扮社神……   语方知想起段乘空说他初次见到严惊平之时,他身穿羽衣,扎小辫,应当就是扮社神的装束。   “那庙呢?”   小五答:“据当地人说,社节过后庙很快就荒了,没人知道和尚的去向。”说完想起了别的,又道,“没人知道严惊平的来历,因为庙里的和尚也是突然出现的。”   语方知不解:“你是说庙中和尚有异?”   小五点头:“和尚不是本地人,不知从哪来,属下也没有找到别的线索。”   严辞镜的出身已经够让语方知惊讶了,没想到还远远不止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但他追查严惊平旧籍是为了找严惊平的踪迹,知道了他的前生,找不到他如今的行踪,还是无用功。   若不能找到人,追溯他的过去又有什么用?这个道理不单语方知知道,小五也知道,听着屋里老乞丐的鼾声,问道:“主子,接下来怎么办?”   接下来?语方知也没辙了,除了一面让小五去沛县问,他还拿了许多画像给老乞丐认,一点进展也没。   带走严惊平的人是在府中大火熄灭的翌日天亮时出现的,老乞丐正打盹,隔着狗洞只能瞧见个清瘦的背影。   要是能知道这个人是谁,自然就能查到严惊平去了哪里,但眼下就是不知道那个人是谁,语方知有些烦躁了,恨不得现在就冲进屋里把老乞丐揪起来逼问。   “也不知道他从哪里翻出这个孩子的,我就记得他裸露出来的皮肤,又红又肿,吓死人哩!”   红肿自然是因为严惊平在柜中藏了一夜,被闷的,语方知细细琢磨着。   “浑身红肿,不省人事……”   “主子,你说什么?”   “是了!”语方知惊跳起来,“去,命人去查访城内所有的医馆,孩子不省人事,他必定会去求医!”   “是!”   小五领命离开,跟冲进来的如枯擦肩,如枯火急火燎:“主子,夏长嬴现身了。”   夏长嬴,元康年间状元,生平不详,仕途的起与落皆与隐太子有关,隐太子最春风得意之时,夏长嬴伴其身侧出谋划策,隐太子辞世时,夏长嬴也销声匿迹。   他在此时现身,不消说,定和隐太子的旧事有关。   自隐太子旧事揭露以来,一直称病不见客的太傅毕知行终于有了动静,他已经数月未见夏长嬴,不知他现身的消息是真是假,也不知他之前说不会涉入隐太子一案中的承诺还做不做数,偏偏之前都是夏长嬴来找他,他不知夏长嬴现在身在何处,只能在书房中来回转悠干着急。   苦魏成久矣的官员难免幸灾乐祸:夏长嬴仕途被葬送,一定万分不甘,他们等着看夏长嬴掀起的巨浪,不仅等,还派人去查,恨不得把夏长嬴立刻就送到朝堂上。   最急的是魏成,朱太医指出隐太子死于非命,魏成是靠胁迫皇帝侄儿才让事情平息,如今隐太子身边最亲近之人现身,他的意图可想而知,肯定要将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抹杀了的。   另一个最急的,自然就是严辞镜。   严辞镜跟在黑鹰身边,亲眼见了死士举着夏长嬴的画像跑进跑出,伏击、拦截、就地斩杀,要毁了一个人多么容易?   严辞镜兀自心惊,手心沁出冷汗,“夏长嬴不会武,这番布置岂不小题大做?   黑鹰的心思全扑在怎么捉人上,先是吩咐:“城门外轮番监视,城内街坊各处安插人手,一经发现,即刻绞杀。”   后才想起严辞镜,边看地图边说:“夏长嬴早该死了,他活着,所有人都活不成。”   夏长嬴避世多年,过的是并非是闲云野鹤的潇洒日子,如今要现身了,却还不如待在山中安全,严辞镜又气又急,匆匆告辞离开。   跟在黑鹰身边也没什么用,严辞镜离开得有理有据,黑鹰目送他,眼中怀疑之色甚重。   人人“惦记”的夏长嬴就在云水寺,正盘腿坐在净澈身边,跟他回忆昨夜做的一个梦。   “我梦见一个故人,确切地说,是梦见一段旧事,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塌上,喏,那塌子这么高,这么长。”夏长嬴兴致勃勃地用手比划给净澈看,净澈不看,他又把手收回来,继续说。   “他当时快死了,我以为他要交代后事,你出了家也知道的,人死之前都要交代后事,他贵为储君,就算是个被废了的储君,也总有事情要交代,未尽的功业,志向,总要说一两句的吧,但他不说这些,他说,他说……”   “他说他这辈子活得够了,该做的他都做了,死而无憾了,还说,还说——”后面的话叫人难过,夏长嬴哽咽难言,抹了把脸,用笑把眼泪和剩下的话都逼了回去。   他又说了:“梦里怪异得很,躺在塌上的,不是人,是一片云。”夏长嬴眯着眼睛往天上看,指着头顶一片棉白的云大叫,“就跟这个一模一样,你说怪不怪?”   净澈还是那副死气沉沉的模样,不看夏长嬴,也不看天。   夏长嬴陷入回忆的癫狂之状撼动不了净澈,净澈寒潭般的沉静也侵扰不了夏长嬴,俗不俗的,中间仿佛有一道天堑。   不过能填天堑的人,出现了。   净澈抖抖袖子站起来,道:“你那学生来了。”   夏长嬴怪道:“他来就来了,你躲什么?”   “他来找你有要事,我先走了。”   夏长嬴躲在净澈的背影中抹干了眼角之时,严辞镜也正好跑来。   “做什么又火急火燎?先生就是这般教你的吗?”虽是如此说,夏长嬴还是帮他倒了碗水压惊。   严辞镜推开那碗水,问:“山下传先生现身了,先生今日可曾下过山?或是被寺中香客见到了?”   夏长嬴不答,先把洒了一半的水喝了,发觉严辞镜要冒火了,才慢悠悠地说:“山下谣言我也听说了,我没有下山的理由,大概是那些生事之徒故意传来的罢?”   “果真?”严辞镜半信半疑,“魏成大肆搜人,谣言针对的是魏成?”   夏长嬴点点头:“大概吧,你放心,我不会下山,也没人能进国寺搜人,你不必太忧心。”   严辞镜得了他的保证,终于放心了,绷着的那股劲一松,便觉得腿疼腰疼,口也渴,自己倒了碗水喝,喝了水,冷静了,后知后觉方才的举动不雅,低眉顺眼地跪在夏长嬴面前不吭气。   夏长嬴乘胜追击地骂:“做了官还一惊一乍,倒不如从前了。”   严辞镜脱口一句“我不愿做官了”把夏长嬴吓了一跳,忙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严辞镜哪里能说自己的命是按十天算的,插科打诨糊弄过去,捡了以前的事来说。   夏长嬴听笑了便逗他:“你不怕被戒尺打手心了?不怕吃半熟的米饭了?”   一番打趣让严辞镜笑了几声,低了头也还是笑,是苦笑,是临终之人忆起往事苦涩的笑,心中难过,夏长嬴要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饿了。”严辞镜诓夏长嬴去屋里拿果和饼,借机打量夏长嬴的发,年纪不算大,不过近看鬓角有些白而已,其余地方还黑得很,不算白发人送黑发人。   严辞镜如此想着,心中负担骤然小了下去,又思及云水寺安全,于夏长嬴藏身再好不过,来时的不安也就消失了,再陪夏长嬴吃了顿饭,师生和睦的氛围更是让他眼中都闪着晶莹的笑意,一直维持到下山。   “阿松,我们回府罢!”   严辞镜从山上下来,跟络绎不绝的香客擦肩。   上山时焦急地跑,下山时雀跃地奔,严辞镜腿酸,想让杜松扶他上车,转眼看见杜松在发呆,顺着看去,很快,他脸上的笑意便硬住了。   “驾!”   策马声刺耳,严辞镜心停了一瞬,偏开脸去谁也不看。   杜松看着语大少爷头也不回骑马离开的身影,道:“大人坐好,我们驱马跟上。”   “不必。”   “追得上!语公子的马没跑快,咱们动作快点能跟上!”杜松着急。   “不用,由他去吧。”   严辞镜进了车厢,留杜松在外面干着急,杜松眼见着语公子肯定是不高兴了,大人肯定也知道,为什么不追上去解释呢?   作者有话说:   提示一下下,掉马的部分很惨烈,而且掉了马之后也依旧很惨烈,总之,让我们为惨烈的小严和小语送上祈福的海星吧! 第167章 惊疑   那样像月光般温柔的笑,语方知已经很久没有见到了。   在山顶的云水寺见了什么人,又说了什么话,才会让他笑意直达眼底地从山顶直到山脚,语方知猜不出,也不愿意猜。   他勒马候在原地时,过往香客好奇地打量他,连杜松都隔空跟他鞠了一躬,只有严辞镜完全不在意,语方知不再等了,驱马离开,揣着九分失落,还有一份说不出口的期待。   他驱马驱得不快,临到了城门还下了马,慢慢牵马进城,即便这样,也没有等到严辞镜。   攒够了失望回家,没眼力见的小厮捧着花进来。   “少爷,新择下来的,正好去换了之前送去严府的。”   语方知冷笑:“换什么换?人家不喜欢,送去贴人家的冷屁股做什么?”   小清听他如此说,捧着花不知所措,偷偷瞄语方知的脸色,知道他肯定是在严大人那里受了气,唉,也不怪严大人给少爷气受,如今家里要迎来新人,严大人会开心才怪。   小清尝试调解:“少爷……你有没有想过……严大人是吃醋了啊?”   这句话将语方知的痛点戳了个准,他气道:“吃醋的到底是谁!三天两头往外跑,笑着回来的又是谁!”   “少爷……”   “出去出去!烦得很!”   小清委屈:“我去哪儿啊?”   “你不走我走!”   小清追上来,“少爷你要去哪里?”   “别管。”   “严大人那里……”   “今后不许再提他!”   屋里要闷得人发狂,语方知跳出门,屋外也不怎么样,天阴得仿佛要塌下来,语方知胸口中的火无处可撒,想找人打架。   找的是刘佩。   两人初次见面便打了一架,各自受了内伤,两人半斤八两,语方知来找他打架不算占人便宜。刘佩也好斗,被调进宫里没少受雷应天的气,正好打一架发泄。   两人缠斗百招,刘佩院里的歪脖书彻底歪脖,屋瓦掀了一半,刘佩气得用了死劲,将语方知踹翻在地。这一脚其实不算重,语方知却被踹出了一口血。   刘佩大笑:“这一招是鹿将军教的,不过要不是你之前的伤还没好,我也占不了那么大的便宜。”刘佩把语方知拉起来,道,“近日不要动武,好好修养几日就好了。”   语方知也不娇气,呸出血水,喝了碗水就稳稳坐在漏了半边的屋子里跟刘佩聊天了。   “你上回在黑鹰那里听到的故人,是夏长嬴。”   夏长嬴属太子一党,太子怎么死的,魏成心知肚明,大肆搜人是正常的,连张少秋听说了都兴奋拍桌,让语方知多注意城内外动静,一定要好好护住现身的夏长嬴。   “雷应天是魏成的人,难保魏成不会动用明面上的势力大肆搜人,你跟在雷应天身边,一旦听到动静,即刻通知我。”   刘佩点头,末了又担忧地问:“你真的要跟魏成作对?”   语方知反问:“有何不可?”   刘佩摇摇头,鹿逞曾在先皇面前求情,还是没能阻止魏成领着皇家禁军去孟家捉人,连鹿逞这种身份都无能为力,语方知远离朝堂,手刃魏成还不够,还想替孟家翻案,可能么?   “你都计划好了?我能叫来的弟兄不多,但个个都是好汉,你有需要就说,别客气!”刘佩赏识语方知,大手拍得语方知又要吐血。   语方知哭笑不得地道谢,走之前留了片金叶子给刘佩修院子。   跟刘佩分别,如枯很快便现了身影跟上来,“主子,同上回一样,刘佩家外有人监视,方才被属下引走,此刻不宜久留。”   语方知微微惊讶:“真是无孔不入,刘佩这里暂且不必管,去大理寺。”   夏长嬴的出现是一个绝好的契机,由此扯出的对隐太子冤情的猜测能帮语方知大忙,之后对魏成的发难不会显得突兀,重新彻查旧案的事阻力也会小很多。   “孟兄参与的牙寇一案,常郡盐铁私卖案,本官已经重新翻过了,足以证明魏成对孟兄早有怨言。”   语方知点头,又道:“苍山下的禁军尸体,宫中芸妃枉死,隐太子殒命另有内情,这些都与魏成有关,何将军的信使也快到了,他能证明魏成当初在调兵令上做了手脚。”   “不够,还远远不够!”傅淳十分不安,“魏成稳坐丞相一职多年,在朝堂上的势力渗透得极深,这两年换上的有实权的官员虽不是魏成之流,但要他们站出来说话没那么简单,最有可能站出来的张少秋一派也绝不可能率先向魏成发难。”   是了,张少秋听说夏长嬴出现后,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动作,甚至于之前说要跟语方知达成合作,现在看来不过是拉拢势力,两人交涉并不深,张少秋不信任语方知,语方知也不会把所有希望都寄托于他。   如此一看,就算他们将铁板钉钉的证据甩出,就算语方知站在朝堂上说自己是孟家遗孤,也极有可能被朝堂上大多数得魏成授意的声音所掩盖和歪曲,他们要的,是争取更多的支持。   傅淳道:“芸妃之父苏宏章苏大学士爱女如命,瑞王是芸妃所出,户部薛如烈是孟兄故友,其余恨魏成入骨的小官也可争取,若是能让太傅……”   “毕大人近日身体抱恙。”语方知撒了谎,他每次去他爹娘排位前烧香,都要通知毕知行,毕知行身体好不好他最清楚,他身为太子太傅从一开始就没有发过声,对隐太子之事唯恐避之不及,他不可能猜不到隐太子之死与孟霄旧案的关系,但语方知猜不透为何毕守言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岔开话题:“我已去信鹿将军,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有消息。”   傅淳拍了拍语方知的肩膀摸,道:“此事急不得,还需从长计议。”   语方知愤愤道:“若是能找到让魏成翻不了身的证据就好了。”   傅淳断案多年,颇有些心得,道:“只要能公开彻查,一定能找到蛛丝马迹!”   语方知默不作声。   当初一封伪造的通敌信把孟霄打成叛国贼,纵然有鹿逞、傅淳为孟霄说话,但朝堂上更多的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连平时唯唯诺诺的九品官也敢出来踩孟霄一脚,语方知不甘心,他要“重蹈覆辙”,他要魏成也尝尝众叛亲离、四面楚歌的滋味。   洗清爹娘身上的冤屈比什么都重要,语方知要拉下面去求毕知行一回。   可惜毕知行那么多年也不是白活的,早就料到语方知会来,退回院中避而不见,留了心腹在书房中等待,说是要去地室祭拜可自便,但毕大人身体不适,暂不见客。   语方知去了地室。   语方知近日来得频繁了些,每次都要待香燃尽才走,香炉中的香灰已经积起一座小山。   只有在这里,语方知才能大大方方,不必遮遮掩掩地做回孟镜元。   “爹,娘,再等等,镜元很快就迎你们出去。”   孟家遗孤孟镜元的名字不能见人,语方知这名字也不太安全了。   派去监视刘佩的人去见了黑鹰。   此刻黑鹰正在城外苍山西侧十三坡设伏,带着人在半人高的草堆里放机关,被虫咬了好几个大包,正窝火,底下的人来汇报,他十分不耐烦。   “禁军爱跟人打架有什么稀奇?屋瓦脱了一半有什么稀奇?大水缸碎了有什么稀奇?对方是什么人你看清楚了?”   下属监视监到一半被漂亮姑娘勾了魂,不敢说没看见跟刘佩打架的人是谁,只说:“太远了没看清……不过那人之走后留了一片金叶子给刘佩!”   黑鹰大骂:“傻货!金叶子有什么稀奇?滚!”   下属灰溜溜地走了,走到一半又被黑鹰叫住。   “慢着!你说金叶子?”   作者有话说:   语:我是不是要完蛋了?   严:不,是我要完蛋了。   (小语对小严现在的态度还只是生气,下一章就要失望透了。那就顺势讨一波失望海星吧!) 第168章 抉择   床头的海棠又要枯了,即使喜欢花的杜砚日日浇水。   枯萎的海棠没有什么芳香,再有几日连花带枝都会变成黄褐的一卷,到时就不得不扔了,随后这白净的瓷瓶就要空置了,再也没有人会送花来。   严辞镜没有多喜欢花,送不送来都不打紧,但他惦记着送花的人。   “大人,马车已经候在府外了。”   严辞镜点点头,起身离开。   门外候着黑鹰派来接他的人,杜松杜砚不用跟着去,候在门外目送,小清躲在石狮子后偷看,好奇这形制不一般的马车。   “哎哎!阿松,来接严大人的是谁?”   杜松答:“是魏府的人。”   小清点点头,抱着菜篮子进家门,看见语方知正要出门,他哎地叫了一声,突然想起语方知吩咐过不听严大人的消息,又连忙捂了嘴。   语方知奇怪地看了小清一眼,牵了马出门,与严辞镜方向相反。   大街上反常地堵了很多人,马车过不去,魏府的人再凶也过不去,严辞镜不想闷在车里听马夫跟百姓吵架,掀帘看去,好奇外头在闹什么事。   大街上搭了个台子用红布铺就,台上站了三个人,正对着两个花瓶指指点点,台下熙熙攘攘围了一圈人。   “左边是赝品!”   “右边是!我押右边!”   台上的人抉出结果了,真假都捧下来让看客瞧。   严辞镜隔得远看不清,只觉得两个瓶子长得一样,听内行人说,颜色深浅有差别,仔细看赝品手艺也很粗糙,这些严辞镜都不懂,他盯着那只赝品出了神。   看了一阵,台下都闹起来,齐声喊:“砸了它!砸了它!”严辞镜兀自心惊,不明白,就算不是真的,腌酸菜、做鱼缸,总还有它的用处,怎么就要砸了?   台下有人振振有词地说了:“只要它是仿冒的,是赝品,它就不配由红绸包着装进箱子里头给人瞧,它就必须得碎!它被做出来就是个错!”   错?若真品迟迟找不到,谁又知道堂上摆的是赝品?摆了那么多年,到头说它不配……   严辞镜见不得那赝品在他眼前被砸碎了,落了车帘,躲进车厢里,听见那落地崩碎的清脆声,心口跳了几下。   车外所有人都在叫好,一声高过一声,都认定了赝品该砸,那他呢?语方知怎么想?   若要他在他和那位故人中选,他会不会犹豫?   人渐渐散了,车又开始上路,耽搁了时间,车夫赶投胎似地驱马,风灌满了车厢,吹不散严辞镜眉间的愁云。   既已决定要远离语方知,本不该纠结于这些琐碎,但他终究没有那么豁达。   心里藏了事,严辞镜心情不佳,到了叠翠楼,没有什么赏玩的心,任由摆弄,被拉进了挤满了人的厢房中。   黑鹰看见严辞镜进来,推走身侧的姑娘,举着酒杯走去。   来晚了要罚酒,严辞镜不推拒,被黑鹰灌了好几壶,喝得脸红,眼梢也红,怎么瞧都是好颜色,黑鹰心痒痒,很快便扶着半醉的严辞镜离开。   “黑鹰大人去哪儿啊!带上幽素啊!”幽素担心严辞镜安危,推开身边的男子去追,后被拦住。   “幽素姑娘可别去添乱,黑鹰大人要带严大人去个好去处!”   “什么好去处啊?爷,说与幽素听听?”   男子猥琐地笑了几声,在幽素耳边低语几句。   “爷,幽素今日不适,改日再陪您好好玩玩。”幽素着急要走,可客人难缠,一时躲不开,被拽走的之前还回头望了楼下一眼,眼睁睁看见黑鹰把严辞镜打横抱抱进了车厢。   “放开!”   严辞镜比黑鹰还高,黑鹰哪里抱得住他,眼看着到手的鱼溜走,他暂时按捺住脾气,劝道:“严大人还是顺从些,待会能少受些罪。”   严辞镜酒喝多了头疼得很,垂着头不说话。   黑鹰也不急,点了桌上的香,看着严辞镜静静地睡去,嘴边的笑意越来越深。   待严辞镜醒来之时,腰带已经被黑鹰拽松了,黑鹰见他醒来反而笑得更猖狂了,被踹翻倒地也不生气,捂着肚子叫住严辞镜。   “门没锁,外头守的人也不会拦你,只不过你一走,相爷就会要了你的命。”   严辞镜不怕,强压制住了要手刃黑鹰的冲动,推门离开。   “你不要命!语方知也不要命了吗!”   “吱呀”一声,严辞镜把门重新关上了,冷冷地看着黑鹰,“什么意思?”   黑鹰不答,上下地打量着严辞镜。他的底牌已经亮了,严辞镜的反应已经证明,他这张牌打得很好。   眼下严辞镜说什么都会让人起疑,他不敢贸然激怒黑鹰,暗暗猜测魏成又知道了多少,同时扫视这间屋子。   屋中香烟弥漫,茶酒糕点一应俱全,中间一张罗汉床,再看床上歪坐的黑鹰,胸有成足的模样自然是有备而来。   “严大人,你过来。”   黑鹰没了耐性:“语方知是要死的,你想跟他一起吗?”待严辞镜顺从地走近,他把人扯到身边坐着,笑道,“还是严大人识趣。”   严辞镜问:“语方知怎么?”   黑鹰从袖中摸了片金叶子扔进严辞镜怀中,道:“除了这片,还有上回在孙玉林住所外伤人的金叶子,你猜猜,是谁的?”   “我不知。”   黑鹰大笑:“不止!还有去年你带人去芙蓉渠伏击贺天筹,伤了你容貌的凶器,也是这片金叶子。”   听到这,严辞镜的心已经凉地差不多了,但嘴上还硬着:“出手阔绰的不止他一个。”   黑鹰故作苦恼地挠头,“以前没听说京中有人用金叶子做武器,偏偏是去年年初才猜出现,查来查去就这么一个,你说巧不巧?”   严辞镜深深地喘着气,道:“未免牵强!”   “牵强?”黑鹰想去擦严辞镜额角的汗,被躲掉,他又用力地捏住了严辞镜的下巴,恶狠狠地说,“孟霄曾在江陵做官不可能不认得语万千!他儿子语方知在晔城坏相爷好事,你猜,我要是告诉相爷,相爷会让他怎么死?”   严辞镜克制不住地发抖,脑中一片空白,“你想如何?”   “如何?”黑鹰拽松了自己的腰带,脱了外衣,慢悠悠地褪了扳指,用那只黑而粗的大手抹了抹严辞镜的脸,贴在他颈边用力一嗅,叹道:“香!好香!”   严辞镜一阵恶寒,几欲作呕:“是语方知坏了魏相好事,与我何干?”不过是强弩之末,严辞镜的反抗已经算不得反抗。   黑鹰掐住了严辞镜的脖子,转着黑鸦一般乌溜溜的眼睛,道:“严大人在江陵做官,跟语家走得极近,若我将这件事说与相爷听,你还有命吗?”察觉严辞镜浑身一抖,黑鹰笑得更放肆了。   “严大人,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严辞镜已然退无可退,他紧紧地扣住了身下的被褥,从齿缝中挤出一句:“若我……我,你就不会将这件事告诉魏相……”   黑鹰松了他细长的脖颈,粗手从衣领探进去,徐徐善诱:“语方知的事,怎么跟相爷交代,那要看严大人今夜的表现啊。”   严辞镜眼中恨意疯狂燃烧,几欲将一口银牙咬碎:“绝不会叫黑鹰大人失望……”   “主子,魏成的人正拿着下夏长嬴的画像四处寻人。”小五递去一副画像。   语方知对夏长嬴印象不深,幼时只见过几面早就记不清了,但看着画像又觉得哪里不对,记忆中夏长嬴没有画像上的怨气那么重。   看了两眼就把画像给了小五,让他安排人一面盯着魏成,一面照着画像去找夏长嬴,一定要赶在魏成之前。   “啊!”   小五被突然响起的尖叫声吓抖了手,画像没接住,滑落地。   语方知不悦地看着奔来的老乞丐,抱怨:“你做什么一惊一乍?”   老乞丐突然不会说话了似的,指着画像呜哇半天,小五迷糊:“什么啊?”   语方知看着老乞丐戳着画像的手,慢慢缓过来了,有些吃惊,说话也吃力:“你是不是想说画像上的人就是带走孩子的人?”   “嗯嗯嗯!对对!”老乞丐兴奋地全身都抖动起来!   小五喊出了语方知心中的震颤,“是夏长嬴带走的?”   更让三人兴奋的是如枯带回来的消息,“主子!找到孩子被带出孟府后去的医馆了!老大夫已是弥留之际,现在赶去还能见上一面!”   小五道:“那还等什么!快走!”   如枯还跪着,没有半点要起来的意思,“幽素要见主子。”话还没说完幽素就冲进来,跪在了语方知面前,哭道:“快!语公子,快去救救严大人!严大人被黑鹰灌醉带走了!”   语方知扣住了幽素的手臂将她拉起来,“带路!”   如枯高声道:“主子!老大夫快死了!找到严惊平就这一次机会!严惊平是当年的亲历者,找到他就是找到证人!”   “让开!”语方知怒斥拦路的如枯。   “严大人可以派人去救,老大夫——”   “滚。”   语方知带着幽素出门。   幽素飞快交代:“快快!黑鹰带严大人去了城北靖康街街尾的别院。”   语方知纵身上马,最后问了一句:“那里是什么地方?”   幽素边哭边说:“是黑鹰玩弄女子和娈童的地方!”   “驾!”   语方知怒吼一声,策马冲了出去。   “驾!”   马鞭劈空甩出一道道闪电,马蹄声响彻靖康街。   到了地方,马还没停稳语方知就翻身跳了下来,撞烂了门板直摔进院中。   院中有人值守,语方知踹飞了正中冲来的侍卫,将他踢得凌空飞起,撞开了正屋中的门。   浓重的腥臭味从屋中蹿了出来,语方知顾不得围上来的侍卫,冲进了屋中,脚步骤停,停在了门后。   屋中景象叫他顿住步子,窒住呼吸,余怒未消地吩咐后来的小五一句。   “找套干净衣服来。”   而后,他反手将房门关死。   作者有话说:   小严关于小语会选谁的问题,其实小语早就有答案了。(明天更!) 第169章 获救   严辞镜看见迎面走来的语方知,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惊慌,他着捂住胸口往床里缩,混乱中勾落了床帐,床帐落下,正好将两人隔住。   绸白的床帐落得很是时候,严辞镜趁机将第一眼看见语方知时情难自抑的泪水逼了回去,况且他知道自己的样子有多么不堪。   “我带你走。”   语方知的声音颤抖得厉害,隐忍的是怒气还是别的,严辞镜没往下猜,因为语方知扣疼了他的手臂,他只顾着躲了。   “我无碍。”   严辞镜还惊魂未定,比起趁乱杀了黑鹰,语方知的出现更叫他心惊。   屋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松了的腰带,敞开的衣襟,语方知会怎么想他?   “你怎么来了?”严辞镜闪躲着,他不敢正眼看过语方知,即便挡在两人中间的床帐已经被语方知拂开。   有心躲他,那便是没有大碍,语方知心口凉丝丝的,好像被塞了一把雪,他小心翼翼地拨开严辞镜鬓角的湿发,自嘲地想,严辞镜大概不知道,他一路赶来有多害怕。   但他并不打算说,只默默撕下一块衣角,团成团,往严辞镜脸上擦去,“别动,你脸上沾了血迹。”   “我自己来。”严辞镜推开他下了床。   语方知有些气闷:“你为何什么事都瞒着我?”   “我没有。”   “今日之事若不是幽素来告诉我——”   “就算幽素不告诉你,我也能全身而退。”   “严辞镜!”   语方知扣住他的手腕把他往外扯,将他甩在门框上,一门之隔,门外的杀戮声和惨叫声就贴在耳边,严辞镜吓白了脸,握过刀的手也微微颤抖。   他不敢告诉语方知,他根本没打算活着出去。黑鹰知道坏事的是语方知,不会放过他,为着语方知的安危,他拼死也要夺了黑鹰的命。   若刺杀不成功……严辞镜不敢想下去,心中一阵后怕,下意识捻住了语方知的袖子。   屋中发生了什么语方知一看便知,不想深究也不敢深究,再怒再怨都不舍得伤了严辞镜,那他一路赶来的跌宕起伏要如何发泄?手里的碎布就遭了殃,几乎要被他捻成碎末了,可摁着严辞镜替他擦拭血迹时,心性又克制如溪流涓涓,叫人辨不清水面之下是否有涌动的暗流。   “你到底在想什么?”   温柔刀最致命,语方知不知道他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田地,但严辞镜是知道的,他难辞其咎,有心继续冷淡他,可看到了语方知虎口处马鞭摩擦出的血迹,也想从了心,搂一搂他。   刚抬起手,他便看见了指头上沾的血迹,那血迹叫手心热气捂散了,浓淡不均地化开,斑驳地糊了一片,恍如芋金丸发作后的火毒,严辞镜心一沉,手也落了下来。   芋金丸的解药停不得,如今他杀了黑鹰,已然只剩一条路……   严辞镜垂了眸,做出刻意冷淡的模样,淡淡道:“你不该来……”。   语方知闻言一顿,已没有了要替他净面的心思,冷笑道:“为了救你错过找回旧人的机会,真不值啊。”   严辞镜心痛道:“我没有叫你来!”   “倒是我自作多情了。”   语方知转身离开,打开门,正看见小五尴尬地捧着件衣服站在门外,语方知一言不发地接过来,重新关了门,将衣服扔进严辞镜怀里。   衣襟上沾的血不多,严辞镜不想换。   “换吧,脏。”   为着这一个脏,严辞镜心甘情愿地脱了衣服。   随便找来的衣服不合身,墨黑长衫衬得脸色发青,袖太长,腰太宽,怎么看怎么不合适,严辞镜穿得别扭,语方知也看得上火,快步走去帮他穿衣。   衣领一再被他拉高,连喉结也要遮住,严辞镜懂了,原来他介意得很,不愿意他上手了,背过身去独自整理衣襟。   语方知的手落了空,背到身后紧握成拳,骨节泛青,忍得很是辛苦。   瞥见从血衣中翻出的白玉,语方知再也忍不住了,扣住那截细瘦的手腕,讽道:“严大人以色侍人的时候也贴身带着,我是不是该夸你一句情痴?”   严辞镜震惊万分地看着他,不过一瞬,他就偏开脸,掩去了眸中的痛色和失落。   “你是不是觉得我把它弄脏了?”   语方知劈手夺了那玉,“你何时真心保存过它?”   严辞镜惊慌失措地夺回白玉,不小心将手心的血污填进了裂痕处,他扯了袖口擦,偏偏脏的是雕了海棠的那面,血水将海棠染得露了几分妖冶,严辞镜不要这份妖冶,小心细致地蹭。   严辞镜这份珍重让语方知看得心酸,他已经分不清严辞镜待他有几分真心,将他伤透了,又来宝贝他送的东西,到底是什么意思?   “今日之事,你欠我一个解释。”   严辞镜把白玉收回袖中,点点头,对着语方知笑:“我明白,我会教训幽素,再不让她拿这些琐事叨扰你,再不会误了你的好事。”   语方知心口像针扎一般刺疼,他冷笑两声,头也不回地吩咐:“送严大人回府。”   众人不知语方知和严辞镜在屋里如何,只知听命行事。   “烧了此地,至于黑鹰,挖眼,割耳,掏舌,剁手,送还给丞相大人。”   叠翠楼   幽素笑着推走了一众热情的姑娘,留语方知在厢房中喝酒,担忧地关了门,转身看见楼上站着的如枯,提着裙角上楼。   她有疑惑要问:“严大人已经平安无事地救出来了,为何你主子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如枯抱胸站着,盯着紧闭的房门,缓缓摇了摇头。   幽素见状抱怨了一句:“今日之事,我本该谢你的,不过我上回托你办的事没有进展,也就不谢了。”   如枯道:“事情就快结束了,到时候我会跟主子说,央他帮你找人。”   幽素搅着帕子,小声地喃:“我知你靠不住,想着让严大人去跟语公子说说的,但严大人受了惊,我哪好现在去打扰?”越想越憋屈,甩了如枯一帕子就走了。   走了幽素,又来小五,他对如枯说:“严大人心情很是低落。”   如枯哼了一声,道:“主子也没好过他。”   小五埋怨:“你怎么能这么说?”   如枯不吱声,小五自讨没趣,嫌叠翠楼里吵闹,站了一会便想离开,走之前瞟了楼下厢房一眼,一瞟便大惊失色,指着一抹绯红身影大叫:“谁让他进去的!”   小五嘴上骂着不知好歹就要下楼赶人,被如枯拉住,“别去。”   小五看着神色如常的如枯,后知后觉地大叫:“你疯了!主子要是知道你这么安排,他会杀了你的!”   如枯不为所动:“主子还年轻,经历太少才会如此伤神,待他见多了就会知道,戏本上的玩意终究只有戏本上才有。”   又冷声呵止小五:“主子不愿意没人奈何得了他!你去才真是添乱!”   在小五犹豫间,着绯红衣装的小倌已顺利进了厢房。   小倌自知模样清秀,身段卓然,穿素净些方显得出类拔萃,但来找他的人吩咐要他务必穿红,不可涂脂抹粉,不可搔首弄姿,这不难,再说给的银两也重,他没有理由不照做。   进了厢房才知做这番打扮还真是没错,客人的眼睛都看直了。   小倌很少能伺候相貌气度都这般出色的客人,有些兴奋,得意地勾了勾嘴角,又记起吩咐,刻意端出冷淡安静的模样,缓缓走了过去。   小倌刚走紧就被扯了一把,落入对方怀中时很是脸红心跳,“怎的这样急?”但他见过更急的,也没太意外,顺从地被对方用力抱住,听见他喃了一句什么,很是失魂落魄的样子。   语方知喃的正是:“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抛下我!”   作者有话说:   感情危机……(求评论和海星! 第170章 彷徨   从靖康街出来,语方知没回家,他错过了老大夫的弥留之际,找不到严惊平的线索,他没脸面对家中为了迎接严惊平的各处布置。   他更去不了严府,严辞镜不需要他的安抚,他去了只会惹得两个人都不快。   那他还能去哪儿?哪儿还有严辞镜的气息?   语方知最后去了叠翠楼。   他压着严辞镜倒在仓库里的场景还历历在目,那时他还琢磨不透,他对严辞镜没来由的亲近之意是因何而起,只觉得那夜星月皎洁,凉风习习,景儿甚好。   后来的情深由一夜厮磨开始,喜欢和爱他说了不知有多少遍,听也听了不少,怎么就到了如今这步田地?   手边有酒,语方知一杯接着一杯,边喝边胡乱猜测他到底是什么时候让严辞镜伤透了心。   酒壶中能倒出来的酒越来越少,他唇边的笑意也越来越明显,酒是好东西,不甚清醒,也就能顺理成章地骗一骗自己,严辞镜不过是累了,或许过一段时间就会重新拥他入怀。   想来想去还是忘不了这几日严辞镜刻意闪躲的模样,语方知甩开空酒杯,怨气十足地大喊:“拿酒来!”   进来的不是侍女,语方知怔怔地看着推门进来的人。   绯红官袍气质出尘,身量偏薄却挺拔,眸光灿若星辰,薄唇润似红樱,就算再冷淡,只要他愿意走过来,语方知便会抛却所有的顾虑,重新拥他入怀。   “我就知道你不会真的抛下我!”   怀中人轻笑,两只手臂坏了上来,贴着他的颊面落了个吻,这倒让语方知不知所措起来,捧着他的脸,轻轻蹭着染过血迹的地方。   眉心、眼梢、脸颊、下颌,他一一抚过去,心疼地问:“我替你净面时用了劲,你是不是疼了?”   用力将人按进怀中,语方知心痛得难以附加:“你为何总说那些话来伤我?你知道我今天赶去的时候有多害怕么?若是你真出了什么事,要我如何原谅自己?”   “我看重你,可你遇事从来不告诉我,你说爱我的那些话,都不做数了吗!”   语方知滔滔不绝地说了许久,心中的苦楚怎么也倾吐不完,喘气间或便觉得腰间游走着一只手,低头来看,腰带已解,外衣也掀了一半。   语方知有些懵,握住那只在他胸口游走的手,有些喜又有些疑:“你今夜为何如此主动?”   “你那么喜欢我,我也爱你,那还等什么?”   语方知见他急急解了官袍露出浅白的里衣,分腿坐上了他的大腿,再往上看,那张粉白的脸却是突然陌生起来。   语方知立刻伸手掐住了他的脖子,斥道:“你不是他!你是谁?”   小倌被提了起来,呜呜地求饶,说了什么语方知也没兴趣听,松了劲让他滚,小倌跌在地上顾不得难看不难看了,手脚并用地往外爬,语方知不愿再待,大步离开。   酒气未散,衣襟未收,语方知一身狼狈地闯进了严府,滚上了严辞镜的床。   语方知体内滚烫的焦灼有了方向,他撕破床帐,把半醒的严辞镜摁住了,没给彼此反应的时间,语方知扯碎了严辞镜的寝衣,暴露在黑夜中刺眼的白并未唤醒语方知的理智。   他开始了热切的吻和凶蛮的索取,祈求温凉的唇和湿热的簇拥能抚平他心中的不安。   在痛与乐的边缘,语方知反复逼问的只有自己,严辞镜真的爱他吗?   也许是爱的,不然他不会只滞了一瞬,便以顺从的舌尖和压抑的喘息回应他,可真的爱吗?这般激烈的交欢逼不出一声畅快地喘,连尖利的呻吟都没有,只咬紧了牙关默默承受了所有的占有和掠夺。   他猜测严辞镜很痛苦,且只有痛苦。   没有人有一丝一毫的快感,却是谁也不愿意喊停,身下被褥落了地,床撞歪案几,栽海棠的花瓶摇摇欲坠终是落了地。   花露溢了满地,馨香的暖意入了帐,暖不了语方知一双冷如冰棱的眼,无孔不入的海棠也让严辞镜眼角微湿。   一场情,淋漓但不酣畅,终有落幕的时候。   语方知不死心,从身后搂住严辞镜,在后颈落下一串串没有彻底冷却的吻。   严辞镜僵硬着,声音又干又涩,他说:“我想回江陵。”   语方知搂紧了那腰,应道:“我陪你走。”   “我自己走罢。”   语方知不再吻他,却还搂着他,用上了十分力道,恨不能融在一起,可他又觉得无力,严辞镜的身体怎么也暖不起来。   最后,他不得不妥协。   “好。”   语方知挨着那身湿冷的皮肉,睁眼至天明。严辞镜也一夜没睡,直到语方知不再搂他穿衣离开。   他想了一夜也不知要如何面对,只好闭了眼假装熟睡,结果弄假成真,在晨光朦胧中沉沉睡去。   醒来时恍若隔世,扯破的被褥,身上的痕迹,还有床边的碎瓷瓶都昭示着昨夜的兽行。   烂摊子要收拾,穿了衣衫唤杜松杜砚一起进来,放热水,更换被褥,扫碎瓷片,两小厮动作利索,很快,房中就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了无生气。   屏风后备好的热水水汽蒸腾,泡一泡便可洗去一身痕迹,严辞镜褪了寝衣,没去沐浴,背对镜子看他身后的疤痕。   烧伤、挨板子,他身后如踩烂的泥坑,严辞镜反手摸着凹凸不平的伤痕,流连在伤痕边缘色重的吻痕上。   即便是昨夜,语方知侵他时也还是像之前任何一次,来回舔舐那些已经愈合的伤口,以致这些伤能激起的只剩情和欲。   严辞镜要叹气又急忙收住,好似落下来的眼泪也能收住似的。   已经到了这一步,什么都来不及了,严辞镜紧闭双眼,来回摸索腰侧那条浅淡的线状疤痕,这条疤痕从心底生出,藏于其他疤痕之下,是语方知无法抚慰到的。   他与语方知的恩怨已了,只剩这条命,要还孟家。   胡乱擦净了身,往腹中添了些东西,他从容地去见了魏成,要解释昨日发生的事。   黑鹰已死,被人不人鬼不鬼地扔进魏府后门,魏成气得脑中嗡嗡,命人将尸首抛了,一边派人追查凶手,一边让人去叫严知府。   丞相大人忙得很,掌握朝中大权由不得一刻懈怠,且他最近发现,许多小臣越发乖张,竟然使唤不动了,他心中恨恨,对着亲近的六部大员立誓,早晚要换了这批不做事的庸碌小官,怎么换要细细琢磨,旁的小事暂交给严辞镜。   “黑鹰蠢,不论对方身份地位,看上了就千方百计地掳回去玩弄,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如今他被人杀了,房子也被人烧了,活该!早晚有这一天!”原先跟在黑鹰身边名叫胡恩的奴才积怨已久,愤愤地骂给严辞镜听。   严辞镜心中烦乱,冷冷地问:“魏成交代让下官完成黑鹰未尽的事,到底是何事?”   奴才点头称是,奉上一盏茶,道:“此前黑鹰曾得相爷之命,要在城内外设下陷阱,伏击夏长嬴。”   严辞镜眼神一凛,拂开茶盏,道:“黑鹰设下的陷阱,你细细说来。”   “是。”   夏长嬴现身的消息不够确切,要伏击夏长嬴只能做万全的准备。黑鹰在城内城外都有安排,城内不宜高调行事,主要靠秘密监视和查访,城外人烟稀少,安排人手设下机关,只要夏长嬴一来,非死即伤。   这些地方严辞镜一一看过,但让他不解的是,黑鹰为何在苍山西侧的十三坡重点设伏?   此处安排的人手最多,机关也最密集,若不是严辞镜去见过夏长嬴,他也会怀疑黑鹰得到了确切消息,夏长嬴的确会经过这里。   问过了伏击的死士和身边的奴才,没有一个人知道黑鹰这么布置的理由,严辞镜细想了片刻,决定按照黑鹰的思路走下去。   他吩咐:“捕风捉影难免劳心劳神,夏长嬴曾经住过的地方,可曾查过?”   不知是懈怠还是疏忽,黑鹰从没吩咐过要查夏长嬴的过去,听命的下人也没觉得不对,要严辞镜提醒了才知道要去查。   很快就找来了线索,夏长嬴当年住过的院子还荒着,下人请示严辞镜:“严大人是否要亲自走一趟?”   严辞镜点头,“去。”   作者有话说:   打了分手的那个泡—— 第171章 落寞   “夏长嬴将孩子救出来,在这里住过一段日子。”如枯推开腐朽的木门,挥了挥空气中漂浮的厚尘。   小院坐落在城外的浚仪县,已多年没有人涉足,院内有一口枯井,屋顶的茅草被吹得差不多了,屋内外都爬满了青霉,很是荒芜。   语方知双手按在门把上,要将门推开时又定住,门把之下三四寸的地方被磨得微微发光,这个高度,大约是身量不高的孩童日日推门时碰到的地方。   “吱呀”一声,开门声惊飞了屋内倒挂的蝙蝠,语方知挥开门后的蜘蛛网,微微惊讶地看着屋内的脚印。   如枯蹲在地上细细查验,道:“新落的,最近有人回来过!”   这一串在屋中蔓延的脚印很容易就让人联想到夏长嬴,回来了去故居看看也是情理之中。   语方知:“他大概不知自己的行踪已经被人监视了。”   如枯摸了摸脚印,将沾上一点黄色粉末的手指伸给语方知看:“瞧着像是花粉。”   语方知在床边木桌上也找到了这种黄色的粉末,粉末落在一条粗细不均的扫痕上,应当是沾了花粉的宽袖划过桌面时留下的。   “这时节百花齐放,城内城外到处都能沾上花粉,但这么多……”   语方知捻了捻指尖,将花粉包进黄纸中递给如枯,让如枯去查,接着,他推窗跳了出去,继续搜查各处。若能找到夏长嬴,旧案、故人,所有的一切都有了眉目,所以主仆二人卖力也是应当的。   但夏长嬴似乎只是进来晃了晃就走了,没有留下什么有用的信息,语方知将各处都看遍了,除了凑出一副一大一小相依为命过日子的画面外,也想不出别的什么。   很快,两人离开,他们离开后不久,严辞镜就带着人来了。   带的人多,闹哄哄地乱翻乱找,将不久前语方知和如枯的脚印完全盖过去,也有人看到了桌上的划痕,叫了严辞镜来看。   严辞镜一看便脸色大变,因为他让幽素留的苦菜花花粉已经被人抹没了!   除了惊讶,他捏着一手冷汗又暗自起誓,无论还有谁在查夏长嬴的线索,他都要将那人引来十三坡。   跟来的胡恩懈怠,抹了把脸上的灰尘,道:“严大人,再找也找不出什么线索,还是回去吧?”   严辞镜见他不耐烦,想了想,道:“虽然已经知道夏长嬴会出现在十三坡,但黑鹰的打算我还不甚清楚……”   胡恩道:“我知道黑鹰的住所,黑鹰的东西都放在了房里,严大人随我来。”   胡恩跟在黑鹰身边多年,溜须拍马的毛病学了个十成十,在带路的时候,他为了讨好严辞镜,将黑鹰的私密事抖了个精光。   “黑鹰这老小子男女不忌,貌美的年轻的,只要他看得上眼,想什么法子也得把人弄到手玩残了,靖康街宅子就专门用来做那些事情,人弄死了就从后门扔出去,小的早就看不过去了,严大人,你还不知道吧?他其实不能人——”   “胡恩,”严辞镜想跟他打听的另有其事,“你对黑鹰多有怨言,为何这些年还死心塌地跟着他?”   胡恩啐了一口,咬牙切齿道:“老子卖身契在他手上,能怎么样?”   “卖身契?”严辞镜心凉了一半,是了,胡恩不过是个跑腿的,远不到要用芋金丸掌控的地步,况且芋金丸这种邪物,怎么可能随便拿出来给旁人看?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严辞镜只好默默听胡恩谩骂他的旧主。   到了黑鹰的住所,胡恩掏出偷来的钥匙,轻车熟路地把门开了,引严辞镜进去。   “娘的!来晚了!”胡恩看见被翻的乱七八糟的屋子,气得浑身发抖。   墙倒众人推,黑鹰一死,家中的家奴四处奔逃,走之前少不了到处搜刮值钱的东西,连亭中的茶盏都被抢走,只留下一地碎瓷片。   胡恩冲进主屋,不死心地在倒塌的物架和打开的抽屉中翻找。   “该死!值钱的全被拿走了!”   黑鹰这些年留得的宝贝不少,胡恩来晚了一件都没了,但他非要带走什么才甘心,床头木雕嵌进去的金片说什么也要抠下来。   抠下来塞进袖中又想起严辞镜,苦笑地捧过去:“严大人,请笑纳。”   严辞镜摇摇头。   胡恩嘿嘿笑着把金片收进袖中,谄媚道:“严大人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严辞镜不理他,在一堆旧物中翻找起来,找出了一堆无用的画像,严辞镜多看了几眼,俱是些秘戏图,偶然混进几张着宫装的妃子图颇为扎眼。   胡恩看严辞镜盯着画像出神,殷勤地跑过来问是否要帮忙,严辞镜点点头,让他找暗道和机关。不知胡恩之前做过什么,敲地砖撬墙角做的极为顺手,又被他找到一柄玉如意,还在墙上的机关中找到一堆瓷瓶。   瓷瓶成色样式都好,自己不用拿去卖钱也不错,胡恩拔了塞子把药丸全都倒了。   严辞镜见状快步走来,抓起地上的各色药丸细看,黑的不是,不是,都是黑的!   “严大人,你身体又不虚,要这些做什么?”   严辞镜问:“这些都是补药?”   胡恩点头:“是吧?小的见黑鹰天天吃。”说着,他又在墙上找到一个玉罐子,眼冒绿光地抓进手里。   刚打开盖子就被严辞镜整盒抢了过去,他不敢吭气,眼见着严辞镜把一颗黑金相间的药丸倒进袖中,把玉罐子扔了。   “不要我要!”胡恩嘀咕着又把玉罐子捡起来收进袖中。   严辞镜拿到了芋金丸,又想起那日吃下的红黑色的解药,可是暗室中的药瓶已经翻完了,并没有看见解药。   离开黑鹰的住所后,严辞镜去了医馆。   “让开让开!”   侍卫赶人,严辞镜随着人群避至茶楼檐下,眼看着魏府的马车嚣张跋扈地过街,心中恨意丛生。   再往医馆中看去,老大夫正在抓药,严辞镜也将手伸进袖中,攥紧了那颗夺命的药丸,心中计较,倘若他将芋金丸送去,老大夫就一定能找出解药吗?   就算有希望,也不是一时半刻的就能找出,他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再者芋金丸能发挥的作用,远不止救命。   严辞镜想清楚了,转身离开。   茶楼之上,语方知远远看着魏府的车马远去,道:“魏成这阵子该难受了。”   隐太子一事揭露,其余朝官避而不谈不代表心里没有较量,张少秋等着看魏成落马,不参与党政的官员也颇有怨言,有些原是太子一党,对魏成已经有了猜疑,有些是不满魏成结党营私,积怨已久,不论出发点是否一致,语方知都有办法让他们纠成一股力量。   想到这,语方知问:“何将军的信使,何时能到?”   如枯答:“还有两日。”   语方知要派人去接应,如枯应下,又道:“魏成在城内外都安插了人手探听夏长赢的线索,似乎是势在必得。”   语方知也势在必得,他已知晓黄色粉末出自苦菜花,最大的苦菜花丛便是在城门以北,他已加派人手去监看动静。只有夏长嬴知道严惊平的下落,他一定要找到夏长嬴。   一路思索,不知不觉已到了严府。   他高坐于马上,远远看见了停在严府前的马车。   夏长嬴三元及第,太子死后也销声匿迹,生死追随可以称得上一个有情有义,他隔壁也住着个三元及第的严状元,可比夏长赢差得远,冷情得很。   语方知目不斜视地牵马进了语家,小清候在门口,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跑出去,眼见着严辞镜一言不发地进了府,幸灾乐祸地对杜松说:“你家大人性子忒差,惹得我家少爷都不愿意过去了。”   杜松没说什么,跟在严辞镜身后走了,杜砚也蹭蹭跑进门去。   小清自讨没趣,揣着袖子嘀咕:“定是那海棠闹的!严大人吃醋骂了我家少爷,把少爷惹生气了,严大人也真是,不知道少爷吃软不吃硬。”   “你怎么又出来了?”小清指着揣包袱跑出来的杜砚。   杜砚没吭气,把包袱往小清脚底下一砸,气呼呼地跑回府了,小清莫名其妙,慢吞吞拆了包袱一看,气得差点撅过去,把包袱里的碎瓷片和枯黄的海棠一卷,气鼓鼓跑回家去了。   他在院子里找到语方知时,语方知正盯着一树海棠出神。   小清看得出语方知伤心,不敢再拿被扔掉的海棠去激他,抱着包袱缓缓退了出去。   园里安静下来,唯有风声和海棠的馨香陪着语方知。   风大,卷起两三瓣花送往别处,语方知突然伸手去抓,可惜引送出的风将细碎的花瓣推得更远了,语方知不再勉强,喃喃自语:   “他一点也不在乎我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个两章就掉马了! 第172章 出山   “镜元!你去哪里了?我有话跟你说!”   被唤住的孟镜元蹦蹦跳跳地跑来牵住了严惊平的手,笑得眼睛弯弯,抢了话说:“惊平!我有一件天大的好事要告诉你!你先听我说!”   严惊平摇头,惊慌道:“不,镜元,你先听我说!我方才在门外看见两个人被打晕!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要不要告诉老爷?镜元?镜元?”   孟镜元似乎是根本没听见他在说话,牵着他的手往屋里跑,嘴里喋喋不休地在说些什么。   “不!镜元!不要进去!”严惊平追上去,却见一个跟自己长得一摸一样的孩子穿过自己,被孟镜元牵着跑进了屋里。   他想追,旦被一道陡然生出的屏障拦了路,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发现自己在拔高,比屋里躲进柜中的两个孩童要高得多,身上的衣服也变了,是朝服,殷红像血一样的朝服,眼前的一切都在飞速变化。   紧接着,院中不知何时出现的孟夫人被逼得在院中引剑自刎,随后孟大人自戕身亡,孟镜元大叫着冲出木柜被砍死,唯有柜中的孩子还活着,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声镜元。   “镜元——”   严辞镜尖叫着醒来,浑身痉挛般地颤抖,他痴呆一般盯着自己没有一丝血迹的手。   额间的冷汗落进手心,他这才发现自己全身都被冷汗浸湿了,他胡乱地捂住了脸,却叫泪水从指缝中滚下,捂住了嘴,哭声又从指缝漏出。   “镜元……是我害了你……”   “是我的错,都是我……”   梦境中惨状点醒了严辞镜,他对自己的恨意不比对魏成的少,带着这份沉重而深刻的怨气,他将十三坡处的机关精善到了人谁来都插翅难飞的地步。   捕人的网眼上扎了针,兜头罩下来便能划出数深入骨血的痕,半人高的草丛中藏满了箭矢,箭上淬了巨毒,还有陷阱里的毒蛇,四周潜伏的死士,无论是谁来都有来无回。   随后,他将夏长嬴即将现身十三坡的消息,让幽素带给了张少秋。   螳螂捕蝉,张少秋是螳螂,严辞镜要去找黄雀。   严辞镜去了毕府。   “严大人,太傅大人身体抱恙,近日暂不见客。”   严辞镜呵斥管家:“下官有要事要见毕大人,你莫要拦路误事!”   管家遇强则强,硬着脸说:“就算严大人有天塌的大事,太傅大人也不会见你,请回。”   严辞镜“扑通”一声跪下来,还磕了三个响头:“求你让我见见太傅大人!我有要事要禀!”   管家遇弱则弱,也给严辞镜跪下了,劝道:“严大人还是请回吧,太傅大人谁也不会见的。”   严辞镜等不得了,他没有多少时间了,跪直了,威胁道:“今日就算跪死了,我也一定要见到太傅大人。”   管家叹了口气,转身回府,命人将大门关上,边走边骂:“跪吧跪吧!跪死了太傅大人也不会见你!”骂完了又看见站在院里的毕守言,立刻换上一副恭敬的样子点了点头。   毕守言问:“何人在门外喧哗?”   管家答:“可是惊扰了少爷?小人这就派人赶他走!”   毕守言摇头,道:“上门来找爹的也不止一个,怎么今日这个这么难缠?”   管家苦道:“是啊!严大人看着很好说话,没想到这么倔!”   “严大人?”毕守言边说边往门外走,“快把门打开!”   严辞镜借毕守言的光进了毕府,他来不及想为何毕守言会帮他,苦苦哀求毕守言再帮他一次,带他去见太傅。   毕守言抹了抹严辞镜额头的脏污,扯了严辞镜的手腕带他走,“你跟我来。”   到了书房,严辞镜对着紧闭的大门跪了下去,高声道:“江陵知府严辞镜求见太傅大人!”   毕知行在书太傅房里听见动静,先将毕守言骂了一顿,后把严辞镜撵走。   严辞镜顾不得许多,高声道:“身为太子之师,隐太子暴毙另有隐情尚且能视而不见,那国之根基将摧,大殷要亡国,太傅大人也置之不理吗?”   拖住严辞镜的侍卫被他一番话吓住了手脚,毕守言惊愕万分,唯有毕知行仍旧稳重,道:“要见老夫就进来吧,不必拿这些话来唬人。”   严辞镜能进书房了,先磕了三个响头告罪,“下官有要事禀才会如此鲁莽,请太傅责罚。”   毕知行高坐于案台之后,脸上未见一丝病气,反倒有一抹被严辞镜气出来的红光,他讽道:“严大人都要磕死在毕府门前了,老夫哪里还敢不见你?”   “说罢,有什么事非要告诉老夫不可?”   严辞镜单刀直入:“隐太子之死另有隐情,隐太子卷入旧案激怒凶手才会送了命。”   毕知行沉默了一会,道:“老夫知道隐太子是被害死的,还有什么案子能比陷害皇储之案还要大?”   “孟霄通敌旧案。”   毕知行点点头:“我知道了。”   严辞镜一愣,道:“傅大人先前指点过下官,如今下官有证据证明孟霄是被奸人所害,为何傅大人没有一丝反应?难道要任凭奸人继续逍遥自在吗?”   严辞镜如此不客气,毕知行被逼问颇为不快,冷道:“你方才在门外说老夫视而不见隐太子的冤情,既然老夫对亲自带出来的隐太子都没有一丝感情,旁的事,老夫又岂会多管?”   话里话外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意思,但严辞镜有备而来,安静片刻,将心中的激愤压下,缓缓道:“太傅大人闭关是为了稳定朝局,下官今日来见太傅大人,同样是为了稳定朝局。”   毕知行有些意外,问他:“老夫称病闭关,不理朝事,如何能稳定朝局?”   严辞镜道:“太傅曾亲自教导隐太子,如今却避而不谈,看似冷血,但下官知道,若太傅为隐太子伸冤,势必会掀起一阵悼念隐太子之风,恰逢大殷近年天灾人祸不断,若让赞美隐太子的言论大肆传扬,势必会被有心人利用,动摇国本。”   “再者,隐太子死于谁之手,傅大人心知肚明,怕就怕牵连了当今圣上,大殷将风雨飘摇。”   严辞镜这一番话说得言辞恳切,末了还急喘不停,在僻静的书房中十分清晰。   毕知行目不转睛地盯着地上跪着的年轻人,心跳如鼓点。   当今圣上的资质的确不如隐太子,二人同时听他授课,他心中难以避免地将两人对比过,但隐太子已死,他要拥戴的是喻岘,也只能拥戴喻岘,为那传位诏书,更为大殷江山。   隐太子之死的真相和稳定的局势,毕知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默不作声反而让行凶者更加猖狂……”严辞镜并不认同毕知行的做法,但如今为了让孟家翻案,让毕守言出面,他不得不从毕守言的出发点出发,企图说服毕知行。   “比起翻出旧案会让朝局不稳,纵容凶手才是后患不穷,太傅大人也不希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由真正通敌叛国的人来坐罢?”   刹那间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唯房中二人俨然不动。严辞镜胸有成竹自然难以撼动,毕知行心中摇摆不定,稳坐上首也只是强撑。   不知过了过久,他终于松开手心一把冷汗,缓缓道:“起来说话罢。”   两人谈至深夜,严辞镜从毕知行书房出来时已经耗尽心力,脸色青白得可怕,毕守言一直在门外等候,看见严辞镜出来立刻赶去搀扶。   “你进来!”   毕守言被自己的亲爹叫住,很是为难。   “今日多谢,你去吧。”严辞镜颔首致谢,缓缓走了出去。   毕守言站在原地目送,忘了亲爹的吩咐似的,待看不见人了,毕守言转身才发现毕知行不知什么时候从书房中出来了,跟着他一起目送着严辞镜。   “爹……”   毕知行冷冷地说:“你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还是趁早灭了吧。”   “我——”   “严辞镜命不久矣,早已无力回天。”说这话的时候,毕知行几乎要将手中的木盒捏碎。   毕守言闻言,呆愣片刻,拔腿冲了出去,远远见了人却又不敢上前,还怕喘息声太大惊扰了他,只好掩着鼻息默默跟在他身后。   他自知不能护他走到头,但也至少护他走完这一段路。许是被告知严辞镜的阳寿所剩无几,毕守言发觉他的身影细瘦如柳条。   “严——”   严辞镜突然栽倒,毕守言正要去扶,便看见路边一女子冲过来扶稳了他。   扶住严辞镜的,正是幽素。   “我无碍,你来找我是有话要说罢?”严辞镜一整天都滴水未进,此刻有些腿软。   幽素担忧地看着严辞镜,道:“信已送去了。”   严辞镜点头:“那就好。”   严辞镜设了一个简单的局,待张少秋和魏成的人在十三坡打起来,闹大了,再由毕知行出面,在朝堂上说出旧案可疑之处,便不愁不能让魏成伏法了。   严辞镜设想得很好,只不过他小看了张少秋。   “夏长嬴好好地在苍山上待着,怎么可能在十三坡现身?”张少秋皱着眉翻看信纸,对帷幕后的人说,“不知送信之人打的什么算盘,还是不必管了。”   “要管。”帷幕后的人影动了动,“尚不知造谣夏长嬴现身的人是何居心,需得探一探。”   张少秋点头:“微臣去安排。”   “也不必安排,”幕后之人轻笑,“语家公子才是最想见到夏长嬴的人,让他去罢?”   张少秋闻言一笑,直夸对方英明。   作者有话说:   差不多了! 第173章 寻回   夜半,语方知从大理寺出来,回了语家,   小清坐在檐下等候,打着哈欠去端饭食来,等灶房温菜的功夫打了个盹,再跑回去时,语方知已经不在了。   “少爷?”小清在屋里转悠,看着挂在架子上的外衣,迷惑地挠了挠头。   语方知奔波一天甚是疲乏,泡在浴桶却越泡越提不起劲。   白日,复仇大计将他的脑袋塞得满满的,到了深夜,怎么克制也无法不去想一墙之隔的无情之人。   发尾还没擦干,囫囵穿了件衣服,语方知利索翻过隔墙进了严府。此刻严辞镜一定已经熟睡,但语方知还是担心,轻掀起床帐后点了他的穴。   确定严辞镜五感尽失之后,语方知才敢在他床沿坐下。   掀被子时从床上跌出块白玉,语方知捡起来推进严辞镜枕下,叮嘱:“给你的便是你的了,好好拿着,千万别弄丢了。”   严辞镜自然不会应他,他心中的失落难以言喻,知道这是点了穴后的坏处,但也有好处,语方知捧着他的手亲了亲,用脸蹭蹭手心时又亲了亲,满意地笑:“只有这样你才不会推开我。”   亲了手心不够,语方知挨着严辞镜躺下,往他侧颈里窝去,嗅到他身上特有的暖香,语方知渐渐愉悦起来,他说:“我想你得很。”   忆起他在江陵做过的荒唐事,那会真是怎么高兴怎么来,逼得严辞镜又惊又怕也没收敛,如今不同了,爱深了,爱痛了,哪里还舍得逼他,也就只能委屈委屈自己了。   也不算太委屈,语方知能偷偷握他的手,知足了,他道:“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你静静听着便是。”   语方知亲他的肩头,道:“六部中对魏成有怨言的官员不少,我花了不少功夫去搜集魏成暗中中伤他们的证据,争取得到更多的支持。”   “何将军的信使要来了,他派人跑了一趟凉州、宜州和靖州,当年调兵援北的内情,远比我们想的要复杂。”   “还有一事。”语方知隐隐兴奋,攥了攥严辞镜的手,道,“我快要找到夏长嬴了,当年的事他一定知道不少,我那旧友,兴许真能找回来。”   “若是真能找到了,我一定要带他来见见你,还要告诉他,我想跟你过一辈子。”   说完了又笑,笑得凄苦,“你定是不愿的,你打定了主意要远离我,我也不能夜夜这般点你穴亲近你。”   语方知做好了打算,侧身抱住严辞镜,泄密般:“我答应让你自己回江陵不过是缓兵之计,我会远远跟着你,护你周全,江陵是我的地盘,回了江陵,我还有很多法子让你回心转意。”   将来的不确定让语方知有了遐想的余地,他牵着严辞镜的手说了许多,事情结束要如何,回了江陵要如何,昏昏入睡之时才想起一件顶重要的。   “忘了告诉你,我原叫孟镜元。”   翌日,待严辞镜醒来便觉得哪哪都不对,睡前握在手里的白玉移去了枕下,软枕的另一半凹着,他本来是睡在外侧的,不知怎的滚去了内侧。   怪哉。   早起用了早膳就要出府,杜松进来说府外有人求见,带进才知道是裴远棠。   裴远棠在翰林院待了半年,越发沉静,还好学,来见严辞镜还拿书,那本书提醒严辞镜了。   “你说过有事请教。”   裴远棠点点头,往严辞镜身边挪了挪,颇为警惕地看了杜松一眼,严辞镜让杜松退下,把门关上。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但裴远棠还是紧张,憋出了一头汗,欲言又止地看着严辞镜,思虑再三,最终还打开了手里的书。   严辞镜看见书封上的字,笑道:“你怎么把宫里的书拿出来了?被发现是要挨板子的。”   裴远棠手指轻颤,哆哆嗦嗦翻开书册,露出被撕去一半的地方,低垂着头说:“下官接手了严大人曾在翰林院的职责……这本书,大概只有严大人动过……”   严辞镜笑意有些僵。   裴远棠没敢抬头打量严辞镜,小声地问:“严大人,书上这部分记载的正是先帝驾崩前夕发生的大事。”   “你在查孟家旧案,是吗?”   严辞镜扫了一眼桌上的小刀,否认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裴远棠扔了书,道:“去年科举发生的事我还记得,我想了一年总算有些眉目,严大人,若你真的在查旧案,我一定会帮你!我能自由出入皇宫,我能做很多事!”   严辞镜有些惊讶,没想到裴远棠知道了真相不问立场就决定帮他,但他怎么可能再把外人卷进来,便说:“这些不过是你的猜测,我忙得很,有什么话下次再说,阿松,送客!”   裴远棠不知所措:“严大人……”   严辞镜道:“你家中老母,快过八十大寿了吧?”   裴远棠愣愣的,看着严辞镜头也不回地离开,暗自思索,严大人的意思是,他半点后顾之忧也没有吗?   严辞镜的确没有后顾之忧。   府中钱财都由杜松保管,他有任何闪失,杜松兄弟俩能拿着那些钱过好后半生,夏长嬴跟国师关系不错,云水寺是一个好去处,至于语方知……   他与语方知的恩怨已了,往后余生都有那念念不忘的故人陪他,继续做他的逍遥公子再好不过了。   严辞镜坐在马车中,从袖中翻出那枚白玉握在手中,而他自己……有白玉陪着便够了。   胡恩来接他去十三坡,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守株待兔即可。   但到了地方,严辞镜渐渐地察觉出不对来。   先是之前对他毕恭毕敬的死士,如今看见他来不是低着头躲避就是肆无忌惮地打量, 眼中充满了浓浓的警惕,再是胡恩也不再谄媚,一言不发地匆匆赶路。   “严大人跟紧了别走岔。”胡恩回头撂了这么一句,又低头赶路。   严辞镜顾不上观察胡恩,遥望远处草丛中伏击的死士,再看大树上他设下的网兜……树上不是网兜!   严辞镜质问胡恩:“为何换下之前的布置?”   胡恩打开茅屋的门,转身过来对着严辞镜笑,笑中满是阴冷的嘲讽,他道:“家贼难防,严大人,您好之为之。”   严辞镜面色如常:“我不明白。”   胡恩懒得废话,抽出腰间细刀指向屋内,道:“有人在等你,请吧?”   在严辞镜犹豫间,屋内等候的人已经走了出来,站在门口,毕恭毕敬地作揖,笑脸盈盈。   “严大人,别来无恙。”   严辞镜冷汗渐生,眸中掺的尽是冷意,他一字一顿道:“好久不见,罗生。”   此刻他进退两难,身后是胡恩受胡恩的细刀逼迫,屋里的罗生笑里藏刀,严辞镜知道自己赴了一场鸿门宴。   坡外死士列阵埋伏,弓弩拉满绷出刺耳的尖啸声,随着一声令下,数百柱篝火同时熄灭,霎时万籁归寂。   十三坡的异动并非隐瞒得滴水不漏,语方知早得了张少秋的提示,派人时刻监视着。   “对付夏长嬴一个人,也值得这么大的阵仗?”语方知不解的还有,夏长嬴也不是傻子,发现不对怎么可能还往十三坡走,那魏成为何会将那么多的人手调去十三坡?   如枯知道语方知的顾虑,但也十分认同语方知的做法,加派人手时刻监视十三坡,若夏长嬴现身便会设法将他拦下,再不济争取在对方手上夺回夏长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傅淳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直说干脆带兵出城制止算了,这种话没人当真,且不说魏成根本不怕官府,万一打草惊了蛇,让魏成有所戒备,那么接下来的安排能否取得进展可就难说了。   语方知劝:“傅大人莫急,静观其变为上。”   未能从魏成手中救下孟霄,这件事一直是傅淳心中过不去的坎,到了今他决不能再错失替孟霄翻案的良机,所以即使有语方知劝阻,他也还是私下吩咐心腹调派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傅淳想到接下来的安排,难掩激动,道:“私下见过的其他大人也都答应会见机出面声援,连鹿将军也传了信来,我们那么多人,不怕翻不了案。”   又说:“除了京中诸位大臣,地方……严大人……”   提起严辞镜,语方知目光黯了一瞬,随即岔开了话:“不知夏长嬴是否真的会现身。”   傅淳悔道:“若我能早一点察觉到夏长嬴与旧案的关系,也不会到现在才到处打听他的消息。”   语方知却说:“夏长嬴是有心避世,不然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傅淳点头:“我派人去徽州甘县问过,夏长嬴没回过老家。”   “徽州甘县?”语方知跟着念,念完便觉得从头到脚生出了密密麻麻的寒意,他突然冲向案桌,手忙脚乱地翻起桌上的书册来,手控制不住地抖,书册纸张摔下桌也顾不上捡,匆忙中还碰翻了砚台。   “怎么?”傅淳茫然地看着身侧的如枯,而如枯脸上满是挣扎之色。   语方知无意识地:“户籍呢?夏长嬴的户籍呢?”   傅淳跟着着急:“我收起来了!在这里!”   “不必找了。”如枯汗如雨下,“主子命属下亲自去查,属下还记得!”   “严大人伪造的户籍,也是徽州甘县。”   语方知眼中猩红如血,不知是怕还是恨,千头万绪哽在喉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到了这个地步,他第一个念头仍是:或许只是巧合……   随即傅淳递来的户籍书便生生掐断了语方知的侥幸。   户籍能造假,能雷同,做过县令的祖父呢?怎么可能也一样?   什么全家死于魏成手下……全家是否是孟家?无辜丧命的弟弟,是否是孟镜元?语方知叫这念头吓怔,却也难以克制地揣测起来。   让他惧怕的冲天大火,狄花街的酥饼,最重要的是,他对孟霄旧案如同亲历者般的熟稔……   “哎?”傅淳莫名其妙地看着突然推门离开的语方知。   如枯抹去一头冷汗,飞快跟了上去,他知道主子要去找严辞镜了。   语方知飞身跳上马背,调转马头就要离开,小五在此时拦住语方知。   “主子!罗生——”   “让开!”今夜就算天塌了也不能阻止语方知去找严辞镜,何况一个区区罗生。   小五双手奉上信件,高声道:“此事与严大人有关!”   “说!”   “罗生说严大人在他手上!要主子亲自去赎!”   作者有话说:   (键盘敲冒烟了都,下周二双更,给个痛快!求个海星鼓励( ???????? )) 第174章 厮杀   窗外高挂的月和星被云层困住,微光难泄,夜风呼啸如鬼泣,草丛摇曳似波涛,杀机暗藏。   “严大人?盼谁来救你?”罗生顺着严辞镜的目光看向窗外,笑道,“外头风大,严大人喝杯茶压压惊吧。”   严辞镜收回目光,缓缓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冷淡道:“我为何要盼人来救?”   罗生避而不答,转而述起常事:“严大人似乎是第一次喝下官斟的茶,不怕有毒?”   断肠草害过他和语方知,严辞镜眼中闪过一丝恨意,冷道:“你谋害朝官,海捕文书早已传遍大殷,就不必自称下官了吧?”   “哦?”罗生半点不怕,和煦地笑着,“依严大人所言,那下官该自称什么?”   严辞镜讽道:“奴才、奴婢、小人,由你。”   逃离江陵之后,罗生四处躲追命,疲于奔命,已老得发皱,又擅背后阴人,越发有老鳖的尖利刻薄之相,被人刺了一句,总要还嘴的,便说:“同是为魏相卖命,我是奴才,你是什么?”   严辞镜微微一笑:“可不敢跟你平起平坐,罗生,你差点成了魏家女婿。”   藏在罗生房中的信件,每一封都提了欣茹,欣茹是当今太后的名讳,也是罗生的禁忌,当下听到严辞镜如此嘲讽有些沉不住气,骂道:“死到临头了还嘴硬,严大人,你以为你今夜还能安然走出去吗?”   严辞镜沉默不语,不愿在明面上败下阵来,却也知晓今夜恐怕凶多吉少。   魏成要靠每年一封信来稳住罗生,足以说明罗生并非一般奴才,再看今日罗生以及胡恩的态度,严辞镜知道自己的行动已经瞒不过魏成了。   “严大人猜得不错,我在江陵就发现了你对罪臣的态度,你又跟语家走得近,即便不是在查旧案,也不可能真心替魏相做事,所以……”   “不过就算我不说,魏相也早就怀疑你了,不然有关黑鹰的事他岂会轻拿轻放,绕过了离他最近的你?至于十三坡……”   罗生凑到严辞镜耳边,笑声难掩激动:“如今,能取代黑鹰的只能是我。”   严辞镜不屑一顾:“我并非要取代黑鹰,能走到今日这一步,够了。”   “轰——”   严辞镜差点握不住手中的茶杯,他隐隐兴奋地看着突然燃起的火把,半张脸映着摇曳的火光,喃喃道:“来了。”   来的是谁严辞镜看不大清,但见草丛中万箭齐发,似要将黑天射穿,隔离太远,严辞镜尚不知战况如何,只觉得地平面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源源不断地吞入了淬毒的剑、摇曳的火和耸动的人头。   “严大人,救你的人来了。”   严辞镜闻言轻笑,火光魅影在他鼻尖唇峰处曳舞,让他在此时有一种不同于常日的惊心动魄的美。   “救我?”严辞镜笑开了,眼角似有泪光闪过。   罗生跟着笑:“也是,谁也就救不得你了,谁来谁死。”   “是吗?”   眼见着远处的火光越来越大,严辞镜很满意,转身喝尽一盏茶,颊面微红如同酒醉,“罗生,你不该回来,魏成将你压在江陵是救你,晔城,要变天了。”   罗生站到黑鹰的高度是为了权,不是做激流中到处打转的小石,咬牙切齿道:“严大人再看看?窗外风景是否真如了你的意?”   天边火光翻滚如烟,暗藏的死士倾巢而出,缠结在一起的黑影不时有血液飞溅,惨叫声刺耳非常,严辞镜知道会有一场恶战,但并未猜到恶战会离自己越来越近。   严辞镜对眼前所见有些不解。张少秋的人不会那么蠢,知道有人埋伏还往前冲,难道真的以为夏长嬴会现身吗?   “夏长嬴……”   “夏长嬴?”罗生大笑,“夏长嬴要现身的消息本来就是魏相炮制出来的,你还看不出来吗!”   “不可能!”严辞镜斥完便陷入深深的恐惧之中,若真是魏成放出的谣言,那黑鹰在十三坡设伏本来就是魏成的授意,请君入瓮……这一招用的真是妙。   严辞镜定了定神,道:“不论来的是谁,一旦此事闹大,魏成也难独善其身。”   罗生反问:“来的是谁都没关系?”   “果真?”   “若来的,是孟镜元呢?”   “不可能!”严辞镜激愤之下几欲掀翻茶桌,他呵道,“孟镜元已经死了,魏成无能才会归咎于一个死人!”   罗生莫名其妙:“谁告诉你孟镜元已经死了?”   严辞镜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脑中一遍遍地回想当日的情景,他亲眼见到孟镜元冲出去被砍倒落地,鲜血溅了他一身,那血那么热,那么腥,是做不得假的。   严辞镜不信罗生的话,他不信,却又怒视着罗生,等着他接下来的话,但见罗生只笑不语,他当下没了主意,扒住窗铉,奋力在黑暗中辨认起来。   半人高的杂草模糊了视线,每一泼鲜血,每一个倒下的身影都让严辞镜心惊,眼睁睁看着厮杀缠斗的人群离自己越来越近,严辞镜心凉到了极点。   来的不可能是张少秋的人。   那会是谁?严辞镜的目光捕捉到混乱中一抹欣长的身影,那身影锐不可当,冲在最面前,将所有拦路之人都斩于刀下,他的目的很明显,大约就是方圆百里之中唯一亮灯的草屋。   “我不是夏长嬴……他定是认错了才会冒如此大的风险……”   到了现在,严辞镜也依然不相信来的人是孟镜元,孟镜元自己就是绝佳的人证,怎么可能冒着生命危险来找夏长嬴?   那会是谁……   严辞镜想到了一个人,同时眼中迷上了层雾。   罗生看着严辞镜失魂落魄的模样,愉悦地喝了口冷茶,幽幽地说:“我在江陵做官多年,旁人不知,我却是亲眼见过孟霄与语万千相谈甚欢的场景,孟霄出事之时我并不在晔城,一年后,语家突然出现了一个七八岁大的孩子。”   “那孩子在江陵长大,多年后瞒着语万千去了晔城。”   “你胡吣!”严辞镜厉声大骂,“你说的不对!语方知是受语万千所托才入京查案!你反疑语家父子的血脉,你是何居心!”   罗生眼见着严辞镜出现癫狂之状,不跟他扯,继续说下去:“这些原先我并没有察觉,去年发现语方知偷入监牢夜探蝇婆,我起了疑心但也没有深查,直到进城见了魏相,魏相怀疑在城中生事的正是当年逃走的孟镜元,可惜一直查不到他的行踪,猜测他被什么人带出晔城近两年才现身,线索已经很明显了,我不可能不怀疑语方知。”   “语方知活得够久啦!我一进城就去投靠了魏相,可惜黑鹰愚蠢,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得知语方知在背后造乱后第一时间不是上报,而是拿来要挟你。”   讽刺完黑鹰,罗生看了一眼跌坐在地上的严辞镜,隔空扶了一把,笑道:“当时我也跟严大人一样惊讶。”   “惊讶?”罗生的话有如晴天霹雳,劈得严辞镜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无声地抹眼睛,望着在火光中奋力厮杀的身影。   他与罗生对阵的底气便是不怕死,若来的人真是……   罗生打量着严辞镜失魂落魄的模样,摸了摸下巴,道:“更让我惊奇的是,严大人与语方知那般亲密,竟然也不知道真相,我想不通这一点,不过也无妨,今夜他的出现说明我猜得没错。”   罗生嘿嘿一笑:“严大人对他来说,分量的确是不一般啊。”   窗外,语方知已经砍碎了不知第几个天罗地网,仅凭一人之力杀死夹击他的十名死士,生生将茅屋前的最后一道防守撕开了一个口。   语方知的身影越来越近,严辞镜却不敢看了,往窗边躲了躲,随即被罗生拽出了茅屋。   野火连天,草木焚烧的浓烟呛人,严辞镜被熏出的泪摇摇欲坠,待看清血迹斑斑的身影,眼中的泪簌簌而落,严辞镜泣不成声,“别过来,走!快走……”   厮杀声完全盖过了严辞镜的声音,语方知却是一眼就看见了人群之后的严辞镜,关心则乱,失神受了一刀。   见状,严辞镜苦苦哀求罗生:“求你住手!不要伤他!他不是什么孟镜元,你认错了!不要滥杀无辜!” 他已然丧失所有对峙的底气了,“是我背叛魏成,要替孟霄翻案的人是我,不关语方知的事,要杀要剐随你,不要伤他——”   而罗生一直默默关注语方知的招式,亲眼看见语方知杀敌后微微颤抖的手,兴奋得几乎要笑出声,他甩开严辞镜,抽出死士的佩剑,在加入缠斗之前撂下一句:   “今夜设局就是为了他,他这条命,我要定了!”   语方知师承段乘空,若放在平日,罗生是决计不敢与语方知争个高低的,但语方知不知是被车轮战折腾累了,还是受了什么别的伤,招式力道都不如平时迅猛,这个便宜,罗生占定了。   “小心!”严辞镜大喊。   语方知反应极快,挥剑格挡罗生的偷袭,退了两步,让跟上来的如枯等人与罗生缠斗,纵身朝严辞镜飞去。   严辞镜身前的死士得了罗生的指点,以千钧之力道砸得语方知一时不能前进,再是如枯等人终是不敌罗生,放他脱身又重新拦住了语方知。   “今夜我一定要带他走。”语方知剑指罗生。   罗生抹开剑上的血,笑道:“你们今夜谁都走不了!”话音未落,又飞身砍了过去。   虽说语方知功力不如平日,但也没让罗生占多大的便宜,罗生留了一手,使了个眼色让人抓住严辞镜,果然,看见严辞镜腹背受敌,语方知便乱了方寸,剑法招式都稀碎得惨不忍睹。   罗生趁机挑飞了语方知的剑,往他胸口刺去,语方知闪身避过,没了长剑十分被动,在罗生的步步紧逼之下连让了几十招,最终被身后的大树和重新站起来的死士拦住了去路。   罗生乘胜追击,手执长剑冲了过去,但见语方知轻蔑一笑,心道不好,再退出去已来不及,被头上的黑网罩严实了吊起来。   如枯等人也在与剩余死士的缠斗中占了上风,很快便将死士杀退至严辞镜身后。   没了人影阻隔,严辞镜看清了一步步走来的语方知,他顾不上起身,跪行几步想离他更近,很快,他便被笼罩在与往日无二的欣长身影中。   越近,语方知身上浓郁的血腥气就越重,可他脸上还挂着不合时宜的笑,欣慰又开怀,让严辞镜看得喉中呜咽,扯扯嘴角,跟着露出了一个像哭的笑。   “惊——”   语方知话还没说完,就看见严辞镜滚着热泪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什么,可惜他耳中嗡鸣听不太清,再是腹部一痛,他眼睁睁地看着带血的长箭穿了过去。   目睹这一幕的严辞镜爆发出响彻云霄地厮喊。   “镜元——” 第175章 绝路   严辞镜什么都听不见、看不见了,草丛中一排排站起的死士,无数闪着银光的弓弩,血染的夜色,吞天的火势,他全都看不见了,眼中只留有摇摇欲坠的语方知。   语方知还在笑,通红的眸中堆起零星的快意,他动了动嘴,唇边的笑意沾满了血污,保持着双臂微张的姿势,倒下之前的举动不难推测。   严辞镜跌跌撞撞地爬起来了,无视飞来的利剑与杀气,稳稳地接住了倒下的语方知,眼眶汪的热泪,叫语方知身上湿热的腥气一温,便源源不断地流了下来。   “我带你走!”   他以为他说出口的是这一句,其实不是,他语不成调地乱喊起来,语方知和镜元,哪一个他都念不完,从胸口汹涌出的悲痛完全将他淹没,他不会说话,也不会躲避密集的剑雨,甚至希望利剑将他射个贯穿,好赎了他犯下的大错。   “严大人!快走!”   小五齐根斩断了语方知腹部探出的血箭,背语方知往屋后跑,其余两人扶起严辞镜连拖带拽将他拉出战局。在他们身后,如枯带着仅剩的十几人拼死挡住住追来的死士。   不停有人倒下,倒下之前还要死死绊住对方的身体,长剑被砍断,只好不要命地近身肉搏,可死士就如同秋收的蝗虫,怎么也杀他不尽。   如枯不敌罗生,已是强弩之末,他倒在地上喘息,狠狠地看着提剑走来的罗生,攥紧了手中放空的信号弹。   罗生挥剑刺去,身后突然蹿起的光和热让他陡然心惊,回头看去,天尽头,手持长剑和坚盾的官兵呼啸而来。   援兵,终于是到了。   十三坡背靠苍山,严辞镜等人只能往山里跑。   小五在前面带路,边跑边说:“城门已关,浚仪五县驻扎的军队是魏成的人,我们——”   严辞镜大喊:“山顶云水寺!快!”   语方知等不了太久了,失血过多已经陷入半昏迷,嘴里喃喃着的话,被夜风吹进严辞镜的耳中,又湿了眼眶。   此刻山中只有他们五人在林间穿梭的动静,火光和厮杀都已经远去,还算安全,严辞镜知道语方知听得见,便想骂,不舍得骂他,只能骂了自己,到了今天这个地步,全是他的错,是他的孤注一掷害惨了所有人。   小五见不惯这种场景,偷偷抹眼泪,“严——”话音未落,前方灌木之中突然冒出好几颗人头。   严辞镜抱着语方知后退,小五等人蓄势待发。   “何人在此拦路!还不快快给你爷爷让路!”   对方许是聋了,但却对不瞎,跳过灌木冲了过来,一场厮杀又开始了。   过了不到百招,小五已经确定对方是有备而来,而且是冲着严辞镜和语方知来,踹飞两人之后,立刻后退推了严辞镜一把。   “严大人先带主子走!”   “我——”   “严大人,今夜主子是为了你!”   在脑中转了千百回的念头是真的,严辞镜默不作声抹了眼睛,背起语方知往回撤,借模糊月光辨认方向,往山腰桃林处找去。   不知山中还藏了多少埋伏,严辞镜不敢大意,专往便捷又隐蔽的地方走,好在苍山他熟悉,很快就找到了夏长嬴住过的草屋。   身后杀手很快就追了上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吓破了严辞镜的胆,再是护在语方知身侧的手已经被鲜血浸透,严辞镜深感无力,却又不敢放弃,扛起越来越沉重的语方知,往屋后的洞窟躲去。   月光斜侵,严辞镜不敢躲在亮处,抱着语方知藏在暗处,静静地听外面的脚步声。   听不到什么,耳边尽是语方知吃力又沉重的呼吸,他摸了摸语方知的手,被扣紧时几乎痛哭出声。   语方知泄力倒在严辞镜身上:“别走了……”   “很快,很快我们就能到山顶,我不会让你死。”   “惊平——”   严辞镜突然抱紧了语方知,捂住了他的嘴。   洞窟外,杀手已经沿着血迹追上来了,正在洞外叫嚣,只听“嗤”一声,洞外的火光照了起来,严辞镜屏住呼吸,心跳如擂,正是走投无路的时候,洞外又起了喧闹声。   “秃驴!让开!”   “此地乃是国寺所在,岂由你们行凶猖狂?”   严辞镜看不见外头的景象,只能听见重物撞击的闷响和起伏不断的惨叫,随后腥臭的血味蔓延进了洞窟,洞外也没了动静。   严辞镜确定洞外没人后,扶起语方知离开。   语方知已经站不起来了,扣住严辞镜的手将他拉了下来。   “等一等,说会话吧。”   严辞镜不理他,将语方知的手臂搭在肩上,想扛他走,语方知不配合,只挪了半寸就不愿再动了,靠在严辞镜胸口轻笑,脸上的血迹比月光还冷。   严辞镜求他:“你不信我么?我不会让你死,走,好不好?”   “我信你。”语方知动了动脑袋,艰难地靠在了严辞镜的肩上,山洞中干燥,脸上额头低落的水从何而来,语方知伸手摸了摸,但手指上全是凝固的血,什么都瞧不清,直到水落入舌尖,他尝到了咸味。   “哭什么?”语方知伸手去抹严辞镜的脸,碰到点软而温热的皮肉,他一笑,鲜血便从嘴角滑下,“你听我说。”   严辞镜怕极了,摇摇头:“出去再说,好么?”   “你先听我说,”语方知凑到严辞镜耳边,将所有的事都交代了。   “何潜的人会在这两日入京,他带来了魏成恶意构陷我爹的证据,此刻傅大人大约已经拿了罗生,十三坡动静太大,瞒不住了,明日傅淳会用此事牵头请旨调查,朝中大多数官员对魏成颇有怨言,张少秋也会支持查案,你别担心,事情很快就结束了。”   “如枯小五他们,他们还年轻,等事情结束,劳你安排好他们,过上平常人的日子。”   “语伯养我多年,师父教我武功,可惜咳——他们的恩情暂且欠着。”   严辞镜摇头:“我记不住的,你说了那么多,我记不住,你出去之后再跟我说一次,好不好?”   语方知吃力地笑,眸中尽是深沉的爱意,他知道严辞镜心中不安,想亲一亲他好让他放心,可惜抬头都很吃力,只能用额头碰碰他的下颌。   表明心意的方式不止一种,他从怀中摸出了一个布袋。   褪色的布袋上浸透鲜血,里头装的手绳却干净,木珠上镌刻的“惊”字边缘被磨得平滑,他将手环举高,举至至严辞镜眼前,而后,露出了一个满意地笑,“这一句,你可要听清了。”   语方知附在严辞镜耳边,真心话与血珠同时涌出:   “爱的是你,寻寻觅觅的也是你,活到头,老天竟也发了回慈悲,给了我一个圆满。”   严辞镜心中绷紧的弦应声而断,他无助地摇着头,假装听不懂语方知话中的离别之意,“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你……太晚、太晚了……”   “不、不晚,”语方知想着恩爱甜蜜的一幕幕,想起便开怀,可笑意实在太单薄,他说:“以语方知与你相识,其实早就想哄你唤我、唤我一声……镜元。”   不论面前的人时严辞镜还是严惊平,他等这一声,生生等了十四年,可严辞镜终究是没唤出声,握住了语方知的手,崩溃大哭。   语方知眼中泪光闪烁,他哽咽着问:“我最后问你一句……”   “最后一句……”   “辞镜辞镜,你名中要辞的,可是镜元?”   语方知没等他回答,毫不顾忌地笑:“竟是一语成谶,你要辞别我了……”   “不要——”   语方知手上没劲,手臂靠在严辞镜胸口,偷偷将那沾泪的手绳塞进了严辞镜的衣襟,“还记得,记得在江陵,你曾答应过我的话吗?”   严辞镜点点头,救命之恩换了一个承诺,他还记得,“我什么都答应你,你活,只要你好好活着。”   语方知摇摇头,抬手,指腹重重地压在严辞镜唇上,“你活。”   “我要你活……”   严辞镜剜心般痛苦,“不……不要……”   语方知半阖着眼,眸光黯淡,已是濒死之状,严辞镜不相信语方知会死,该死的不会是他,揪紧了语方知的衣领,恶狠狠地要求他不准睡,用了十分力道将他扛在背上,跌跌撞撞出了山谷。   泪已流尽,余下绵长的悲痛和不甘。   “我不会让你死,镜元。”   “该死的人是我,弄错了!”   前方黑魆魆,严辞镜不知走到了哪里,背上的分量越来越重,他已经听不见语方知的喘息声了,语方知从没这么安静过,安静得叫人害怕。   “你放心,我不会离了你去,让你一个人孤孤单单。”   严辞镜看着面前一望无际的黑暗,顿生绝望,疑心上天故意跟他们作对,一丝生还的机会都不给,他笑了笑,笑得凄苦。   “你放心,我也没有几天好活了,我陪你,你去哪里我都陪……”   快累得走不动,他偏头凝视安睡的语方知,小声地哀求:“不要抛下我好么……”   回应他的,只有语方知突然垂落的手,这般,严辞镜已然没有了任何求生的欲望,他没再探路,浑浑噩噩地走。   不知走到了哪里,大地摇晃的动静越来越大,严辞镜此刻就如惊弓之鸟,那些突显的人影和炽热的篝火陌生得叫他害怕,他慌不择路,背着语方知往回逃去。   下一刻,他一脚踩空,背着语方知滚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谷之中。   作者有话说:   是久等的掉马情节,希望没有让大家失望,晚安晚安! 第176章 乱局   “大将军,大理寺卿傅淳赶在早朝之前进宫求见皇上,所述之事应当与十三坡昨晚的混乱有关。”   坐于高堂之上的男子,正是驻守北境的镇国大将军谢缪,此刻轻甲置于身侧,只着轻便单衣也难掩周身凌厉之气,他点点头,示意心腹继续说下去。   “大将军昨日救下的两个人,其中一人便是失踪的江陵知府严辞镜,还有一人,身份暂且不明。”   谢缪长子谢朗,问道:“爹,弟弟早早领命出府到处找人,找的应当就是这两个人,还不知事情起因,静观其变为上,先上朝罢?”   谢缪挥手制止递来的朝服,道:“将军府不藏寇,不能不明不白地留下两个外人。”   谢朗点头,跟在谢缪身侧出门,道:“赵大夫也在偏院,不知伤者情况如何了。”   随军大夫赵迎处理刀伤十分熟练,该做的都做了,但语方知的伤势太重了,能否挺过来,只能看天意。   严辞镜醒了后一直陪在语方知身边,拧了半宿的帕子,换掉的水一盘接着一盘,但语方知的高烧还是迟迟不退。   他不懂医,看着语方知没有一丝血色的唇,下腹绷带透出的殷红,他心如刀绞。   “大夫,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赵迎把药方提给小兵,对严辞镜说:“他本是习武之人,按理说热症不会比常人还厉害,应当是他此前受过极重的内伤,内伤未愈又中了箭,能挺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内伤?”严辞镜的眼眶又热了,失魂落魄地注视着床上的语方知。   他的情况也不好,身上脸上的淤青伤肿数不清有多少处,脸色惨白得吓人,赵迎想劝他去休息,没用,只好随他去了。   赵迎看见谢缪带人走来,赶紧起身去招呼,被示意噤声,默默地跟在谢缪身后。   此时一行人人高马大,堵在门口将光线都拦得差不多了,严辞镜就算再出神也注意到了门口的动静,跪地谢恩。   还未出声,谢缪先问他:“你可知我是谁?”   严辞镜点头,“镇国大将军救命之恩没齿难忘。”替语方知治伤的大夫举止谈吐不似一般人,府中小厮也调教得颇为干练,再是为首那人英武威仪,横过鼻翼的刀疤谁人不识?严辞镜知道他就是得了诏令却迟迟未进京的谢缪,身侧与他眉眼有几分相像的,大概就是他的长子谢朗。   谢缪此人极爽利干脆,被认出了身份便大大方方地立了规矩:“你说你是江陵知府,奉旨查案被奸人所害,是不是真的本将军不懂,也不能听你一面之词,兹事体大,本将不能容你有连累将军府的可能,这几日就暂且留在这里静养吧。”   “还有门外逡巡的两个江湖之人,本将也会命人打发了,将军府收治两个病人绰绰有余,但莫要多生事端。”   能捡回条命已经是天大的好事,何况将军府守卫森严,也比别处要安全得多,严辞镜应下,恭恭敬敬送走了谢缪。   谢缪严防死守,院外还派了持刀的将士把守,严辞镜与外界的联系断了个干净,他不知外界发生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也能猜到,昨夜之后,语方知的身份几乎是人尽皆知了。   他猜得没错,傅淳将语方知的身份,在朝堂众目睽睽之下揭开了。   不等傅淳上表,十三坡那一场厮杀已经闹得人心惶惶。   不懂内情的只听说血染红了十三坡的泥土,横尸遍野,血流成河,死伤人数只怕是云水寺的僧人念经超度,度上半年也度不完;知晓内情默默低头,静静等待一场群儒论战。   尽管刑部杨训已尽力把这一场屠杀尽力往民间斗殴上引,但弯刀箭镞数量太大,怎么也解释不通,再是傅淳毫无保留将真相和盘托出,杨训再巧舌如簧也没用。   “幕后之人炮制隐太子侍读夏长嬴要现身十三坡的谣言,将孟家后人骗去,企图就地屠杀。”   杨训辩:“罪臣余孽当斩,有何不妥?”   傅淳反驳:“那为何要用夏长嬴的消息引他前去?既是罪臣余孽,为何不上报朝廷,领了海捕文书正大光明地抓?”   魏成被逼,不得不出列为自己辩解,此刻他全然没有了往日的凌人气势,仔细看发丝有些凌乱,发缝中几撮白丝极为扎眼,真是活脱脱一个鞠躬尽瘁的重臣模样了。   “皇上,当年微臣领命前去捉拿罪臣,那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啊,疏忽之下跑了个漏网之鱼,微臣这些年寝食难安,就怕东窗事发最后落得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若他改名换姓从此安分守己也就罢了,权当赎罪,但那余孽在京中四处惹事作恶多端,微臣本意先捉了他再上报朝廷,只怪他太过猖狂,在国寺之下大行屠杀之事,将微臣派去劝降的人都杀了,这才惊动了皇上,还打断了大将军的接风宴,是微臣之罪……”   魏成本事不小,三言两语让皇上看向傅淳的眼神都带了一丝责怪。   “不过是个罪臣欲孽,傅卿你要查就查,朕准你查。”喻岘内心是不愿意碰那件旧事的,一来太过复杂他不想管,二来牵涉过多,唯恐也把自己牵连进来,三来今日上朝是为了迎接镇国大将军,喻岘不想过多关注其他琐事。   皇上的态度再明显不过,傅淳再说就有胡搅蛮缠的意思了,但退下去又不甘心,因此憋红了脸,自责自己无能,而其余朝官见局势不明,更是不敢出声,此事看着就要轻轻放下了,这时,谢缪开口了。   “皇上寿诞之时,臣远在北境难以入京贺寿,送来的贺礼皇上可还满意?”   贺礼送的是军旗,由曾落入敌国之手的汝、肃、燕三州幸存军民连夜赶制,贺礼粗糙,背后的涵义却千钧重。   谢缪又道:“方才听诸位提起旧事,本将军也想起一件旧事,堰山之战,一条刀疤夺回三座城池,值当。”   此言一出,大殿之上陷入死寂。   不想旧案揭开的魏成一党百般遮掩,傅淳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没想到谢缪直接提起了堰山之战,谁不知谢缪就是因为堰山大捷封了镇国大将军?谁又不知汝、肃、燕曾落入敌手就是因为孟霄通敌?   当然谢缪是最有资格提起旧案的,他在边境苦寒之地御敌卫国,却不防自己人将布防图偷去送入敌手,见过了敌国屠杀边境百姓的血腥之境,谢缪心中不可能不恨。   “通敌叛国是株连九族的大罪,能可错杀不可错放,,魏相办事不力,合该寝食难安。”   魏成不敢跟谢缪呛声,只点头称是,反问:“依大将军所言,除了捉拿罪臣余孽……”   谢缪道:“余孽人人得而诛之,竟敢胡乱攀扯隐太子,让隐太子不得安宁,是该深查。”   杨训在一旁得了魏成眼色,立刻请旨:“查!该查!臣愿领命彻查此案!”   喻岘坐在上首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依了诸位大臣的意思,让傅淳和杨训同查。   一场接风宴闹成这样,喻岘以为差不多了,没想久不上朝的瑞王突然口吐鲜血,双目紧闭地歪倒在轮椅上。   大殿咿咿呀呀地闹开了,一声比一声高的“宣太医”传了出去。   太医还没来,瑞王被随伺的太监掐人中掐醒了,咳出两口血,颤颤巍巍地举起两根手指头,指向缩在一边的朝官。   张少秋就站在瑞王身后,当即大叫:“瑞王您要唤谁?”   “魏、魏丞相——”   魏成身后的朝臣立刻离他三尺远,并投以难以言喻的目光。   魏成硬着头皮走去,扣住了瑞王的手,道:“瑞王有何事要交代老臣?”   瑞王眼中泪光闪烁,他费力地挣开魏成的手,启唇泻出一丝哭腔:“本王有一句话,等了十五年……”   “我母妃到底犯了什么错,你为何要伙同太后推她落井?”   霎时,殿内哗然,众臣纷纷低头避讳,唯有一个出动静的,摇摇欲坠要旁人搀扶才站稳的,是芸妃之父,翰林大学士,苏宏章。   处在风暴中心的魏成以不变应万变,冷冷地看着瑞王,袖中的手紧握成拳。   殿上只剩下瑞王小声的哭泣,迟来的太医不敢贸然上前。   最后是皇上开口了,话中满是疲惫:“瑞王病重,送回府中静养,退朝罢。”   作者有话说:   过渡一下,之后还是会有一点点虐… 第177章 悔恨   “好他个傅淳!是本相大意!没想到他不仅无能还莽撞,还有瑞王也来裹乱!他们串通好了来寻死就休怪本相不客气!”   魏成在书房中打转,手边摸出包浆的玉如意碎在桌角。   又是一个茶杯落地,隐在阴影中的女人高声怒骂:“贱人生出的谬种惯会唯恐天下不乱,这些年病重怎么没病死他?”   骂完又吩咐:“不论如何,你想办法把瑞王除了。”   魏成满脸阴霾地瞪着魏欣茹,瞪得她不得已放下太后的威仪,耐着性子劝:“大哥,岘儿也是你的侄,难道你就忍心看着他被瑞王挑衅吗?岘儿他什么都不知情啊!”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魏欣茹想的只有他皇帝孩儿的威仪,魏成心中烦躁,怒斥魏欣茹妇人短视。   “当初为何要杀芸妃,你我心知肚明,一旦事情抖出来,莫说皇上,你我的项上人头都难保。”   魏成烦透了她这愚钝的胞妹,又斥:“你还是快快回宫念你的经去!休要轻举妄动!”   魏欣茹知道他另有安排,不敢再打扰,捂好了斗篷离开,腕上的木珠被她抓得吱吱作响,心中想的事却是与礼法半点不沾。   很快,宫内宫外便流言四起。   瑞王生母芸妃生前丑事被翻出,曾被先帝送往云水寺并非是为国祈福,而是疑似与宫中侍卫有染惹怒了先皇,最后坠井身亡那是死有余辜,瑞王那番话是病疯了胡乱攀咬。   至于十三坡的血腥屠杀,乃是罪臣余孽亲手犯下的罪孽,派去劝降的严知府失踪,带去的侍卫也被杀了个干净,这是赤裸裸的示威,还没出动禁军镇压那是皇恩浩荡。   罪臣余孽姓孟,世人不知是何模样,但街坊中的变化却是一清二楚,语家商铺、住宅接连被封,掌柜和家中小厮全部被带去问话,说话稍有不慎就会被打成逆贼同党入狱,京城中人人自危,茶楼客栈也不时有官兵闯入大肆搜捕,城门还加派人手拦截可疑嫌犯,可奇怪的是,余孽像人间蒸发了似的,一点踪迹也无。   所有人都在找严辞镜和语方知,两人处于风暴中心,而对外界变化一无所知,正被困在将军府上养病。   谢缪辟出的小院偏僻又简陋,院中只有一间卧房,不过就算有多的,严辞镜也不会离开语方知半步的。   语方知浑身烧热难退,还是没有一丝要清醒的迹象,严辞镜一直守着,挨不住了才握住语方知的手打盹,一旦有动静,他便立刻醒来,如此几日下来,严辞镜的脸颊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   大夫赵迎每日都来换药,看严辞镜这副消沉模样,心中不忍,便私底下还跟谢缪提了一嘴,说那两人手无缚鸡之力,派个人去伺候也不打紧的。   实际上是派了人去也没用,严辞镜不让旁人近身,凡事都亲力亲为,如此,赵迎也没辙了,骂了句固执便拂袖而去。派来侍疾的小兵偷偷打量严辞镜,见他整天坐在床边发癔症,怀疑他摔坏了脑。   若能真摔坏了脑还能一了百了,现在这种局面,严辞镜怎么也接受不了。   握了床上之人厚了茧的手,想叫他语方知,看见侧腰的绷带,便又记起他是背负深仇的孟镜元。   严辞镜想通了过往的一切,心中绞痛难忍。   他真以为语方知只是逍遥闲散的富贵少爷,这两年来一直是这么认为,甚至是前段日子还暗自责怪他多情浪荡,招惹了他又要去找什么故友,可笑可叹,那故友就是他自己。   “竟是一点也不像了。”   严辞镜的笑像哭,揉去眼中朦胧的泪,他开始仔细端详起语方知的睡颜,末了,伸手碰了碰他的脸颊。   “幼时孟大人总笑话你,说你腮中像是藏了糖球,逗你起了气性将脸揉得发红,你可还记得?”   “你长得快,长到七岁时便与我一般高了,你诓我唤你一声阿兄,是不是?”   “镜元……我很想你。”   严辞镜去摸语方知的脸,眉骨、眼睫、鼻梁、最后按在唇上,语方知在沉睡中似有所感,动了动嘴唇,像是不轻意间的一个吻,这让严辞镜完全怔住,后知后觉地笑,眼泪也滑了下来。   方才在想幼年相伴的欢乐,现在又念起这两年来做了爱侣后的欢愉。   月缺时被偷去的吻换来一颗真心,月圆时总算心相印。   严辞镜又去搓弄那唇,搓得干涩的嘴唇微微红润,粉饰出语方知要幽幽转醒的迹象,但骗谁也骗不过自己,床上奄奄一息的是孟镜元,也是语方知,严辞镜趴在他耳边低语:“我宁愿伤的是我。”   严辞镜爬起来了,握着语方知的手,垂头如弯折的穗,像是赎罪。   “我坏透了,我与魏成同流合污,十三坡的埋伏有我的手笔,我自以为是,想设局引魏成和张少秋内斗,我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我抱了必死的决心,根本没想过能活着回来,可是为什么来的是你呢?偏偏是你……”   “你遇见我真是倒了大霉,孟家不该留我,千不该万不该……”严辞镜把白玉放进语方知手心,“不该动心,不该动情,那般好的情爱岂是我这样的人能有的?”   违心地说了绝情的话叫他死心,刻意疏远他,所有凶险之事都瞒着他,到头来还是将他从里到外地伤透了。   “我不配,不配你念了那么多年,也不配你搭上性命来救我……”   严辞镜忍不住了,伏在语方知胸口大哭:“报什么仇?我到底报什么仇?过去我救不了你,今日又要我眼睁睁看你寻死,到头来我什么都守不住,镜元,你恨我罢?恨死我罢!”   求夏长嬴授学,入朝为官,假意逢迎魏成,全都是为了复仇,困在过去走不出来的是他,坠入情网的人也是他,前半生紧紧抓着一个有仇报仇不放,活到头了,才渐渐明白惜取眼前人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管了,旧案 、深仇,什么都不如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语方知重要了,但终究是太晚太晚了……   严辞镜伤心欲绝,放声大哭,随伺的小兵不敢贸然打扰,立在房外等待。   谢缪手执一卷画像而来,为的正是震惊朝堂的那一场屠杀。   毕知行彻底病愈,主动找傅淳商量应对之策。   再有苍山之上的云水寺,早已不如往日那般平静。   下山的恶僧回了寺,袈裟上的血迹还湿着,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藏经阁,立在了净澈跟前。   “那孩子还活着,可安心了?”   净澈跪在团蒲上,斜眼看他,对他的不怀好意熟视无睹,道:“我并没有要求你们下山救他。”   恶僧冷笑:“我们不去,难道眼睁睁看着国师大人亲自下山救人吗?你自己欠下的孽债倒要我们来还,好笑!”   净澈垂眸敛目,淡淡道:“当年若挑了旁人来做国师,也不会有这份孽债了。”   恶僧闻言气得要吐血,拂袖离开。   走了一帮又来一人,净澈已经料到他要来。   “想好了你就去罢,左右我也拦不住你。”   夏长嬴点头,道:“我那学生失踪定与十三坡屠杀有关,越来越多的人卷入其中,我不能坐视不理。”   净澈问:“若你此去再也不能上山,你会后悔么?”   夏长嬴笑:“如今是替太子寻回公道的最好时机,我怎会后悔?”   净澈从团蒲上站起来,衣角半点折痕也无,他道:“劳你在寺中住下替我解闷,作为报答,我送你一程。”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个开心的日子,但是写出来的不是什么开心的内容呢……那就来求一波代表开心的海星吧! 第178章 真相   语方知被噩梦魇住了,耳边不时响起陌生又熟悉的呼唤。   镜元!镜元……   在梦中,语方知已经褪回至十五年前孟府无忧无虑的小少爷模样,他仰着肉嘟嘟的脸,茫然地望着蒙尘的灰天,试图找到呼唤的出处。   “老爷……”   是娘亲的声音,孟镜元猛地回头,迷瞪瞪地看着身后乌云千变万化,变作旧时素净的小院,门内依偎着熟悉的身影。   孟镜元捂嘴掩住一声嘻笑,猫腰在门下蹲了下来。   “老爷也不害臊,跟自家孩子置什么气?”   “夫人!孩子就是你娇惯出来的,惯得不知天高地厚,现在敢让惊平代他做功课,今后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老爷,妾身看过镜元的功课,惊平那孩子做得不错。”   “夫人!”   孟镜元怵自己的爹,躲在门边抖了两抖,听见娘亲又提到严惊平,又把耳朵凑近门缝。   “夫人的打算,为夫早已经考虑过,惊平那孩子确有几分天资,跟在镜元身边做个陪读是埋没了他,就依了夫人,挑个日子,将惊平认作义子罢。”   余下如何,孟镜元没听,他迈着小腿跑出了院子,扑进严惊平的怀中撒欢。   “镜元!你去哪里了?我有话跟你说!”   孟镜元牵住严惊平的手蹦蹦跳跳,抢了话说:“惊平!我有件天大的好事要告诉你!你先听我说!”   他正要说那件刚听来的好事便听见爹在唤他,急吼吼的,定是要拿功课的事罚他,孟镜元害怕,拉住严惊平的手往大堂里跑,躲进了正对大堂门口的木柜子里。   “镜元——”   “嘘——”孟镜元兴奋地抱住了严惊平,附在他耳边小小声地说,“我爹要认你做义子!今后你就能永永远远伴在我身边了!”   感受到严惊平激动地握住了他的手,孟镜元赶紧捂住了他的嘴,让他听柜外的动静。   “孟霄在何处?”   “逆臣接旨!”   孟镜元不懂事,不知道逆臣是什么意思,只知道堂中突然闯进了好多人,吓得他不敢出来,挨着严惊平躲在柜中。   黑暗中嗅到一点甜丝丝的味道,孟镜元想起袖中藏的半块酥饼,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一手顺着严惊平的衣袖往上摸,摸到软软的嘴唇,嘻嘻一笑,把半块酥饼送到了严惊平嘴边。   严惊平推辞:“你吃。”   “特意留给你的!”堂外吵嚷,正好掩盖住孟镜元的惊呼,“你尝尝,好不好吃?”   待听到一句含糊的“好吃”,孟镜元舔着指头上的饼渣,笑道:“我下次还给你留!”   “叛国?我孟霄行得正坐得直,万万不可能做下这等通敌叛国之事!魏尚书此言何意?”   孟镜元听见爹的声音,心中发慌,小小声地问:“惊平……爹怎么了?”说完便被严惊平捂了嘴。   他不安地听着堂外的动静,听不懂格杀勿论和就地斩杀是什么意思,听见娘的叫声便推开了柜门。   “少爷!”老管家就站在柜边,看见孟镜元现身立刻把柜子门关上了,慌张道,“少爷,别出来!”   “你在干什么!”   “没、没什么!”   老管家顶住柜门,转身朝执剑的禁军摆摆手,下一刻,那把剑便穿胸而过,贴着柜门缝隙插进了柜中。   黑暗中,孟镜元的惊呼声和哭泣声都被严惊平的手捂住了,他额头上一滴一滴地落着水,抬头一看,那把插进柜中的剑上满是鲜血。   “娘……”   孟镜元模模糊糊猜到娘已经没有了,狠狠咬了严惊平一口,咬得他撤了手后孟镜元立刻推开柜门冲了出去。   刚冒出个头,便看见孟霄倒在血泊中,胸口插了把长剑。   孟镜元爆发出不似孩童的凄厉尖叫:“爹——”   还没等他跑出去,堂中留的禁军便挥舞长剑刺来,溅出的鲜血正好洒在柜中的严惊平脸上,糊了他的眼。   被段乘空抱在肩上的孟镜元已经是话都说不出了,眼睁睁看着朝自己挥刀的禁军倒在了柜前,重新将柜门封住。   趴在段乘空肩上,他看着急吼吼冲来的禁军,看着院中浑身是血的爹和娘,捂嘴低泣。   “镜元没有爹,也没有娘了……”   “段师父,镜元没有爹娘了……”   他和段乘空躲在树中,怎么也止不住哭,肿着眼睛望去,不死心地望着,在段乘空的大手覆住眼睛之前,他看见了从孟府中冒起的黑烟和火光。   梦中的孟镜元泣不成声,梦外的语方知眼角淌着泪,随伺的小兵怎么也擦不尽,他抓着湿透的帕子,抬头望望寂静的院子。   今日的喧闹,应当全在朝堂上了。   魏成没料到反扑会来得那么快。   杨训授他的意,将严辞镜的失踪和十三坡所有的伤亡都算在失踪的孟镜元身上,但他没想到,严辞镜会带着一身伤突然出现,跪在了皇上面前。   严辞镜额上还裹着白纱,双目赤红如血,眸中迸出冰冷黯淡的光,像他摇摇欲坠的瘦削身姿,但他行礼磕头都牟足了劲,叫人猜测他已经跪碎了膝,磕破了头。   他不管旁人如何看他,是地狱中回来复仇的厉鬼,还是走投无路地控诉,怎么样都好,他忍了十五年,恨了十五年,该一点一点讨回来了。   他深深地弯着腰,头抵着地砖,吃力地喘息,滔天的恨意让他微微颤抖:   “臣要状告魏成,假传圣旨,构陷忠良,屠孟霄满门。”他长跪不起,湿润的双眼掩在殷红的宽袖之下,哽咽难言。   杨训见他一时无话,吼出一句“一派无言”后,便被群臣的唾沫淹没了。   户部尚书薛如烈:“去年因科考一案丧命的郑朗并非自缢,当年他凭借一手临摹的绝技仿照孟霄字迹,伪造通敌信,在魏成的授意下构陷孟霄,多年后,魏成怕事情败露才灭了郑朗的口。”   殿前司刘佩率先奉上鹿逞将军的亲笔信,信中严明当日先皇要拿孟霄亲自问罪,并非格杀勿论,直指魏成越过殿前司调派人手,企图掩盖灭口之意图。   傅淳奉上一百一十位禁军名单,说出魏成事成之后灭口禁军的地点,就在苍山之下。   江陵来的小将也呈上守将何潜的亲笔信和调兵令,证明魏成时任兵部尚书之时,遣送虎符的时间不一,最远的江陵最先到达北境,凉州、宜州和靖州离北境更近,却是晚一步赶到,由此可知魏成并非真心护国。   严辞镜恨恨道:“十五年前,臣蒙孟大人收留,在孟府做事,亲眼见到魏成带领禁军闯进孟府,先后逼迫孟夫人、孟大人自缢,后为了掩盖罪行引火焚屋。”   “孟霄通敌归根结底是魏成之祸,请皇上彻查!”   通敌信系伪造,假传圣旨,调配亲兵,抹杀知情人,从头到尾,都是魏成策划。一份份如同实证的书信被呈至御前,板上钉钉,魏成竟还能辨!   “郑朗已死,你构陷死人才是居心不良!先皇命臣捉拿罪臣,罪臣以死明志又与旁人何干,调派虎符的信使路上耽搁一两天,再是江陵兵强马壮,跑得快些也未可知,至于什么禁军尸首,与臣无关,请皇上明鉴。”   “果真与你无关么?”翰林大学士苏宏章指着魏成,声泪俱下,“你告诉我!你代太后告诉我!芸妃娘娘在孟霄出事前夕坠井身亡,当真与孟霄旧案无关!与你魏成无关!”   杨训见缝插针,厉声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芸妃之死为何要怪到魏相头上!”   还不等杨训说完,殿外响起一道质问之声:“芸妃之死怪不到魏相头上,那隐太子早逝,魏成万死难辞其咎!”   所有人都朝殿外望去,严辞镜跟着望,瞧见逆光而站的夏长嬴便守不住泪了。   殿外,镇守的禁军被指挥使谢玄拦住,若是他不拦,禁军也不敢拖走夏长嬴的,夏长嬴由国师带进来,谁敢拦国师。   夏长嬴布衣草鞋,跪在殿外请罪:“草民自知闯殿罪该万死,容皇上听草民说一句。”   得了皇上允诺,夏长嬴大大方方进殿,在严辞镜身旁跪下,无视杨训的训斥,道:“太子于孟大人出事当日,曾离宫搭救,迟了一步未能救下孟大人,当时魏成命人生生劈晕太子,事发后魏成为了斩草除很,暗授太医署下毒,残害储君!”   魏成听罢,冷笑两声,举起手一个个指过去:“你,你们,污蔑本相杀了逆贼也就罢了,芸妃、太子之死,为何通通算在本相头上?串通好了?”   随后反手一跪,跪在了皇上面前:“臣愿以死明志!”   所有人都垂下了头,朝着皇上的方向,都在等着皇上的态度。   喻岘叫这场面吓怔了,攀着扶手往龙椅里缩,缩着脑袋往龙袍里藏,觉得可怕,严辞镜可怕,傅淳可怕,一个个信使可怕。他们指着魏成骂,喻岘觉得面上生疼,疑心是在骂他。   “魏相……”   喻岘呆呆地看着殿上唯一敢与他对视的魏成——他的舅舅,喻岘像被捆了舌,说出的话并非出自真心,他颁旨,他说:“来人,将魏相遣送回府,以待真相查明!”   “皇上!”   “皇上……”   夏长嬴不甘心,被严辞镜扯住,傅淳憋红了脸,苏宏章两眼翻白倒了下去,朝堂上议论纷纷,有不满,有惊讶,连禁军都不敢轻举妄动,进退两难地杵在魏成身后。   最后是魏成自己脱了朝服,只着素衣让禁军捆他,好似他真的无罪,不怕查。   “皇上!”   一直不表态的毕知行出列了,手捧锦盒,锦盒中金丝勾画的黑丸闪耀出异样的光。   “臣有证据,证明魏成勾结外邦,通敌叛国!”   作者有话说:   很多人都在帮孟家!小语也快要醒了! 第179章 瞒和骗   毕知行这一句话石破天惊,没有预兆地兜头砸下来,砸得魏成晕头转向,惊慌过后,他立刻望着皇上,像是要辩解,又像是要求饶。   这种时候谁敢替他求饶?杨训诺诺不敢吱声,其余相熟的官僚连屁都不敢放,对面跪着的严辞镜恨不得跳过来杀了他,傅淳等人望着他,就像是望着街边狗彘。   魏成怕吗?怎么可能?区区一颗药丸能拿它怎么样?他等着看。   只听毕知行说:“芋金丸乃靼丹国阿石讷王朝驭下之邪物,且不论它来自皇室,靼丹与大殷三十年不曾通商,阿石讷更是十五年前就死于堰山之战,靼丹前朝的邪物流入大殷,还是存在大殷丞相府中,”毕知行将锦盒呈至御前,义正言辞道,   “通敌叛国之罪臣另有其人,请皇上彻查!”   “咣——”大内总管朱焕英的浮尘没拿稳落了下来,落在殿中有如一声闷雷乍响,他即刻慌了神,跪地求饶:“皇上恕罪!太傅之言实在危言耸听,奴婢一时不察!”   不光朱焕英,殿内众人皆愕然难言,太傅可知他自己在说什么?他竟然说通敌的是魏成?!   在一众朝臣中,最镇定的当属严辞镜和傅淳,芋金丸就是严辞镜呈给毕知行的,而傅淳捏了一手心的湿汗,暗暗感慨:小孟啊,你怀疑魏成勾结外邦,现在终于有证据啦!   芋金丸一出,无须解释,所有的一切都连成一线,真相逐渐浮出水面。   通敌的是魏成,率先坠井而亡的芸妃必定是因为知晓内情才被灭了口,孟霄也同样,魏成为了封口,干脆嫁祸栽赃,擅用职权调配禁军,假传圣旨逼死孟霄,当事禁军要处理,闯入孟府的太子也要处理,便是时隔多年,皇位上换了人,魏成仍旧惶惶不可终日,多年前幸存的禁军也要下死手。   撒了个弥天大谎,便要用一千个一万个谎言来填,如此,魏成背负数不清的人命,终于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样的逆臣,皇上怎么还敢认他做舅父?   “即刻封锁魏府!任何人不得进出!”   退朝前的最后一句话,却是谁都没有料到的:“将魏成打入天牢,以待真相查明!”   不给众人反应的机会,朱焕英领旨来宣,毕知行、傅淳、杨训以及六部大臣前去议事,闲杂人等速速离宫。   沦为庶民的夏长嬴知道是说自己,微微一笑,朝朱焕英颔首致意。   若不是朱焕英帮他,单靠净澈,他想直登大殿也没有那么简单,他与朱焕英是旧相识,朱焕英并非初次帮他,旧事暂且不表,夏长嬴先去扶起呆滞的严辞镜。   严辞镜不甘心,皇上的态度分明还是想保魏成,也是,通敌叛国可是要诛九族的,可不能连累了皇上自己。严辞镜是当年的亲历者,并上丧女的苏宏章、太子侍读夏长嬴,全都没有召去觐见,皇上真的想了解事情真相吗?   “难道是芋金丸分量不够?”严辞镜有些慌。   夏长嬴拍拍他的手,带着他离开,出了宫门,低声道:“若魏成真的动过叛国的心思,兵部、京城守备,处处都能找到把柄,如若皇上有心查。”   无视出宫的大臣偷来探究的目光,夏长嬴对严辞镜说:“无论如何,起码孟大人离沉冤昭雪不远了。”   提到孟大人,严辞镜缓缓将自己的手收进袖中,看着驱马走来的谢缪,道:“先生,惊平暂且不能跟你走。”   “为何?”夏长嬴担忧地扫了眼严辞镜额头上的绷带,道,“出宫后,难保魏成一党不会伤你,眼下云水寺最安全。”   严辞镜不答话,谢缪翻身下马,对夏长嬴说:“将军府铜墙铁壁,应当没有人敢擅闯。”   这倒是让夏长嬴以及跟过来的谢玄很是意外,谢缪直截了当地说:“严大人为本将军所救,如今他又深陷于未有定论的悬案之中,若事情有变,万不能连累我将军府,留严大人下来,也是留个证人,严大人,如何?”   谢缪要留严辞镜,这对他来说是好事,夏长嬴无话可说。   谁想严辞镜突然握了夏长嬴的手,似笑非笑地问:“先生收留学生,可曾后悔过?”   身旁站着不相干的外人,来来往往地过着车马和行人,夏长嬴不知严辞镜突然如此问是何意,半打趣地说:“倒是有一点,教来教去还是不大爱说话,先生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知道严辞镜所行之事凶险难测,劝不动也拦不了,除了心疼,也还有一丝慕艳之意,他的前方一片虚妄,无力争,也无处争,倒不如严辞镜,起码还有指望。   “答应先生,先保住自己。”   严辞镜一愣,微微一笑,“先生放心。。”   尽管他答得干脆,夏长嬴仍担忧地看着严辞镜,他看得出严辞镜有事瞒他,但谢缪已经派人驱来马车,人来人往也难长叙,只能暂且止住话头,草草告别。   严辞镜登了车,舍不得也没看够,折着帘子目送夏长嬴,即使有国师陪他说话,但细瘦的背影仍是让人瞧了嚼出苦味。   夏长嬴膝下无子,本该由严辞镜侍奉,但眼下看来,是不可能了。   严辞镜落了车帘,默默听着谢玄追问谢缪的话。   “原来下人避而不谈的后院藏着严大人?难道孟镜元也在?怪不得遍寻晔城都找不到人……爹!你为何不告诉我!难道我还会出去乱说吗?”   “爹和大哥都瞒我,镜元也瞒我!说什么自己是语方知?亏我们小时候还一起玩过!没趣!”   谢玄还小声叨叨朝堂上的乱局,但严辞镜没往下听,他怔怔地想着谢玄话中提到的人。   即便谢缪不带他走,他也会一直跟着的,在语方知醒来之前。   不过,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严辞镜颤抖着挽起了袖子。   手腕以下蜿蜒如红色游蛇般的痕迹,比他昨晚发现的时候要深得多,再过不久,这些裂纹便会爬上他的脖颈和脸颊,还不知发作时五脏六腑如蚂蚁啃噬的痛苦他是否忍得。   就算忍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哪里敢给人看?   严辞镜是决定好了的,在语方知醒来之前,他会离开,找一处没有人的地方自我了断。   找一处什么地方呢?严辞镜握着手中的白玉,出神地想。   语方知喜欢海棠,那便寻一处开满了海棠的地方吧。   他存了心思,若是语方知真心实意地爱海棠,或许哪天就会走过他藏身的地方,到时踩实一抔土,折下一枝木,也算祭过。   他又担忧,这般费尽心思地隐瞒和欺骗,语方知对他早就心灰意冷,恨上了他,连带着也要恨上海棠罢?   到时语方知寻不到他,到头来还是要他去找,那不如登上高地,长成挺拔的树,做了自由的风,化为高飞的鸟,从今往后语方知去了哪儿,到了何处,他都能看见,他都去追,到时入春的绿意是他,夜晚的清风是他,林间的鸟鸣是他,他要时时刻刻都伴着深爱的人。   这么想着,倒不觉得漫漫前路难行了,严辞镜唇边浮出轻微笑意,爱不释手地捧着白玉翻看。   他知道语方知心心念念的旧友是谁,不再怀疑语方知的爱,他可以死而无憾了。   哪怕心中还有无法排解的悔意,但眼下这是严辞镜能想到的,对所有人都好的安排。   他已经做了决定,握着一个事在人为,却忘了还有一个天意。   让严辞镜没想到的是,语方知已经醒了。   作者有话说:   拖太久了,小严没机会告诉小语了 第180章 清醒   语方知已经醒了,这对所有人而言都是好消息。   谢缪点头让在府外徘徊多日的如枯小五等人进府,谢玄揽着大夫赵迎又蹦又跳,亲哥谢朗拦住他劝他莫喧哗太过,谢家人喜上眉梢,独留一个严辞镜落在后头踟蹰地跟。   贴在大街小巷里的通缉令还没撤,语方知的行踪不便公开,但单就这一窝人就够把养病的小院掀翻。   语方知不过是睁开了眼,能动动手指,话还没能说,又受不了刺激,朝堂上的事,谢玄没那么缺心眼说给他听让他气堵,只说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话,后又将亲爹亲哥介绍一通。   语方知想通了来龙去脉,不胜感激,朝谢家人笑笑。   十三坡一战伤亡人数多,语方知一方折了不少人,连他自己也差点送命,如枯小五两个七尺男人跪红了眼。   旁边的赵迎夸语方知身子骨好,又嚷起来,语方知没注意听,转转眼珠子找人。   他获救,严辞镜也一定平安,可他没看见严辞镜,也没听人提起他,心中有些着急,脸也憋得红,赵迎一看,挥舞双手赶人离开,说是人多屋里闷。   谢缪走前留话:“有关你的身份,待以后详谈。”   如枯说:“主子,属下就在院外候着。”   大夫也有事要忙,替他诊脉换药后,留了小兵下来贴身照顾。   简陋的小室里终于安静。   语方知又转着眼珠到处看,看屋顶窜过的壁虎,看身边面孔陌生的小兵,最后看去门外时,眼珠子颤了两下便不动了,换成薄唇微动,嘴角上扬。   他看着严辞镜,严辞镜也瞧着他。   严辞镜躲在门后,只敢露出半张脸和一只眼,忧伤又自责地望着他,见他眨眨眼睛,知道那意思,仍然站着不动,用手扒门。   手一伸,袖子滑落,细如红丝的印子便露了出来,严辞镜吓了一跳,慌张地撤了手,背在身后,不敢再看语方知,身子也转了,默默拭泪。   语方知着急,伸手又急喘,小兵不知他是何意,喂水又擦汗,还多此一举把门掩上。   语方知气结,倒不是气小兵,是气严辞镜,觉得严辞镜在欺负他,欺负他不能下地,欺负他无能,不过他这副模样也实在难看,衣襟大敞,腰上缠着层厚厚的纱布,胸口脖颈的伤痕结着黑硬的痂,听小兵的描述,自己的脸色惨白如纸,那也不怪严辞镜吓着了。   “镜元!”   门外之人朗声大叫,语方知一听就知道不是严辞镜,心中失落,双目无神地看着谢玄蹦进来。而门外的严辞镜听见动静,慌不择路,绊进了隔壁灶房,悄悄听屋里的说话声。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你是孟镜元?咱俩小时候还一起玩过呢!你就情愿瞒我?什么语方知,怪不得我去江陵你那么殷勤,原来早就认出我了……”   抱怨完又憧憬:“以后你还叫回孟镜元吗?也好,等事情结束你就留在晔城罢?”   严辞镜没听见语方知的回答,但也知道他守得云开,往后再也不用躲躲藏藏了,也好,命不久矣的只有他一个人。   他挽起袖子看手背上的深浅不一的红印,眼眶中,泪水滴滴答答地落,淋漓了整条手臂。   语方知醒得太快,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其实门外没人拦,要走也轻松,是他心里挂念着,总舍不得离开。   留下来,他拿不定注意,到底该如何面对,横竖不过一个不能让语方知再受刺激。   一墙之隔,语方知躺在床上干着急,恨不得立刻去找严辞镜。   谢玄不知他脸上憋出的红是何意,追着他的目光看向门外。   门前落了两只寒鸦,通体乌黑,谢玄唯恐他们给语方知几声不详的啼叫,挥手驱赶,直赶进隔壁灶房。   严辞镜呆呆地看着那两只寒鸦扑腾的翅膀,生出一点羡慕,会飞自然是好,不像他被不舍困住脚步,不然他也扑棱棱飞出去。   但他又犹豫,寒鸦也是成双成对,只他一个乱飞,是否太突兀?   严辞镜到底不是寒鸦,只能在小院中徘徊,不敢往语方知跟前凑去,又想知道语方知的情况,便时时刻刻盼着有人来,听听旁人的描述。   “不错,能坐起来了,下地还是别勉强了。”这是大夫。   “主子脸色好了许多,这些信件待好了再看吧?”这是小五。   后来渐渐能说话,严辞镜便能听见自己的名字。   “惊平?”   “惊平!你进来——”   端来食盒的如枯进了屋,听不下去,便说:“他就在隔壁,他不进来。”   语方知一停便发了气性,不吃粥,药也不喝,如枯没办法,只能去隔壁叫来严辞镜。   严辞镜不得已过来,先在门边低头站了一会,看见语方知挣扎着下床立刻跑进来。   语方知见状手忙脚乱地捂被单,掖好松散的衣襟,他浑身都是伤,裹满了绷带,腰腹的伤口还渗了血丝,自己看着都触目惊心,不想吓着严辞镜。   他指指床边,道:“你坐上来。”   严辞镜没听,拘谨地在床边的小凳上坐下,安静地凝视着床头小桌上的粥和药。   语方知求他,小声地央求:“我手抬不起来,你喂喂我好么?我以前也喂过你的。”   严辞镜应了,托起粥碗,搅开浓稠的粥,小心翼翼地吹,颤颤巍巍地送至语方知嘴边。   语方知吃得很慢,一口粥要嚼很多遍,说不了话就拿眼睛盯着严辞镜看,严辞镜不大自在,便主动找了话来说。   “大将军待你极好,他对孟大人的污名应当有别的看法。”这是在提醒语方知,最痛恨卖国贼的谢缪都能容得下他们,没准他知道些什么,能帮他们的,远不止救命和治病。   语方知知道,但他不说,他想听严辞镜多说说话。   “魏成被软禁,实则是保护,毕大人傅大人被留在宫中,皇上另有打算,宫内宫外已风声鹤唳。”   语方知扫了眼枕边的书信,道:“皇上已经出手了,命殿前司和兵部压制城外军营,魏成当年若真要生事,不可能不从禁军中下手。”如今魏成被困在宫中的消息只有少数人知道,但封府的阵仗绝对瞒不了太久,皇上此举,是想将对魏成不利的证据,都握在手中。   严辞镜有些自责:“早在朝上的举动是有些冲动了,我知晓检举魏成会连累皇上,但我顾不得了。”   语方知想拍拍严辞镜的手,被他躲开也不恼,笑道:“现在的时机最好,再等,没准所有人都会信了严大人去十三坡是为了劝降孟家余孽的谣言。”   提到两人的身份,严辞镜又沉默了,语方知不知他的沉默因何而起,自顾自的高兴,柔声问:“惊平……这些年,你想我么?”   语方知微微坐直了身子,往严辞镜面前探身,手也往他膝上搭,“我很想你。”   严辞镜始终低垂着头,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待语方知要跟他碰碰额头,他便很快地站起来,道:“不知毕大人在宫中如何了?”   语方知有些失望,苦笑道:“你想事情快些结束么?你不必担心,罗生在我手上。”   原来语方知手上还有底牌,严辞镜松了一口气,既然这样,那夜没什么好担忧的了,他低头捧着桌上的汤药离开。   “药凉了,我再去叫人温一温。”   语方知没叫住他,失望地看着他的背影,心想,无论他是不是严惊平,态度都没有什么变化,他的确是,一点也不爱他了。   果然,不久后,端着热汤药进来的人就换成如枯了,这次语方知没有说什么,干脆利落地将药汤喝了,冷着脸问如枯:“事发至今,张少秋如何了?”   如枯摇摇头:“今日朝堂上张少秋坐井观天,如今也只是按兵不动。”   语方知一声冷笑,极尽嘲讽。   张少秋捏准他孟家遗孤的身份,说是要帮他,不过是拿他当盾牌挡箭,十三坡的异动张少秋心知肚明,估计也算准了语方知一定会去,随后官府在城中大肆找人也必有他在其中推波助澜,到了今日朝堂上,他却突然装鹌鹑,大概他也清楚,魏成大势已去,他赢了。   还不仅如此,语方知问:“十三坡当晚,小五走出我和严大人后,在苍山上遇到的杀手,可查到身份了?”   如枯:“尚未……”   原先还没有头绪,想起张少秋就有了猜测,语方知冷道:“过河拆桥的事,张少秋也并非做不出来。”   如枯应下,又道:“江陵语家遭袭,幸得主子早有安排,语万千安然无恙,成功出逃,这几日便会抵达晔城。”   “还有一事。”如枯神情凄然。   语方知听他低声说了一句,往外看了一眼,正好看见严辞镜站在院中盯着院门,便道:“先别告诉他。”   作者有话说:   小严真的瞒得死死的 第181章 病发   晚些时候,谢缪和谢朗来了一趟,不知三人在房中说了什么,要将房门紧闭起来。   严辞镜猜得到一些,大概与语方知的真实身份有关,也与孟家旧案有关。   谢缪镇国大将军的封号是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武人的威名远扬,但不代表他只会动武用兵,至少在严辞镜看来,这谢缪,并不是个简单的人。   当年北境遭袭,他拼死夺回三州,后来进京领赏,只受了镇国大将军的虚衔,说什么都不要能世袭的爵位,惹得病榻上的先皇差点断气也没松口,谢缪说是不愿用三州军民的无妄之灾来进爵。   如此看来,谢缪应当是恨透了“卖国贼”孟霄的,这也能解释谢缪之前猜测语方知的身份时,将如枯小五的人驱逐开,命人把守住小院。   当时严辞镜觉得此举与囚禁无意,直到今日谢缪与清醒的语方知见面,没有半分厌恶憎恨之意,严辞镜才怀疑谢缪派人守住院门,也许不仅仅出于囚禁……难道之前堂上的争论让谢缪怀疑了孟霄通敌的内情,以致对语方知的态度还不错?   还有,语方知打算怎么处置罗生,这些让严辞镜十分好奇,但他不会去问语方知,因为天色已晚,也因为他明早就会离开。   他想不告而别。   当务之急是他要熬过今晚。灶房中并没有床榻,只有一张三条腿的长凳,也没有火烛,黑魆魆的,干坐着只能喂蚊虫,严辞镜等隔壁静下来后,悄无声息地出了灶房,打算在房前的台阶上将就一晚。   “进来吧。”   门突然开了,严辞镜惊出一点热汗,后背绷得紧紧的。   只听身后的人说:“进来睡吧,我不会碰你,我伤口疼,挨不住了也要一个人顾着。”严辞镜没了留在屋外的理由,跟着语方知进屋。   进了屋才知道语方知是有备而来,床上备了两只枕头,被褥也铺了两匹。   语方知没纠缠,干净利落地吹了烛火,率先上了床,躺在内侧,整个过程没看严辞镜一眼,也没跟他说话,他知道只有这样,严辞镜才会乖乖留下来。   果不其然,很快,严辞镜开始脱外衣,叠好,抱在怀中,上了床,缩在床沿,背对着语方知躺好。   语方知仰躺着,余光落在他缩成一团的背影上,也不知他这么拘着累不累。   “你要走,对吗?”   曾经同床共枕过,严辞镜想做什么,他也能猜到一二,几次抓到他惆怅又犹豫地望着院门,心中总会有猜测。   “跟人约好了?苍山上的那位吗?”语方知的心浸透了黄连,再难说下去。   “睡吧。”最后这一句是哄严辞镜,他这一夜注定难眠。   刚醒时,浑身各处疼痛难忍,想着严辞镜就是严惊平,再痛都忍得。   幼时乖巧地跟在他身边,中间空了一段,尚难弥补,后来初见时针锋相对,在返魂香引诱下交欢是他永远不会后悔的决定。   他这一生要隐忍,要复仇,太苦太苦,难得动了凡心,讨一个知心人有何不可?他还年轻,不懂什么明媒正娶,洞房荒唐,求爱也荒唐,最后换来一个真心皆大欢喜,至于以后?以后要相携到老。   可惜他没料到严辞镜不想再陪他了。   原先以为是他这段时间忙得顾不上严辞镜,才会让他心灰意冷,如今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并没有熟络几分,原来不止那些情爱,连小时候的情谊也都没有了。   “惊平,你一定很恨我,很恨孟家罢?”   “如若当年你没有进孟家,便不会碰上灭门惨案,不会颠沛流离,也不会一生都背负这些血海深仇,我想我知道你为何总往苍山上跑了,跟着我,总看不清前路,一时不察就有性命之忧。”   “大概我是你命中的煞星,小时候我就害过你,如今也差不离,自从遇见我,你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就没好过,差点还在疫难中送了命,过得那么苦,也难怪你要离我而去。”   语方知沉默了一阵,突然吸吸鼻子,低声说:   “又或者……你渐渐发觉你爱错了。”   他是有理有据的,“徐府那晚你没有选择,到了江陵我又穷追不舍,总不给你时间想清,你被我哄着骗着,没准连你自己都不知道对我到底是什么感情,你年长我几岁,总要说服自己原谅我的胡闹,纵容我的索取,但忍也总有忍不了的一天。”   “严辞镜,你根本没爱过我,是么?”   最终还是问出了他心中所想,语方知并不期待他回答,不过是留给自己一个放手的理由罢了。   语方知微微偏头,将眼梢的泪落在枕上。   床的另一侧,严辞镜酸楚的泪打湿怀中衣物,沿着床沿,一滴一滴,在床底积了一小滩。   待语方知再睁眼时,不出意外,床侧已经空了,枕头和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沿的垫子也平整,好似没有人睡过。   语方知没睡着,知道严辞镜天没亮就离开了,他没追,追也追不上。   吃力地坐起来,他抚摸早已经冷透的褥子,留恋那点微冷的气味,再回过神,微红的眼皮已被日光灼热,怎么就天亮了?他想,时间倒是过得快,只是不知要多久才能忘干净。   手滑进枕下,摸到了一条手绳,语方知将那褪色的红绳握在手中,叫那光滑而冰冷的木珠硌住他的掌纹。   连交给他的手绳都不要了,严惊平真狠心啊……   过了会儿,如枯敲门进来,说是晔城里还没被查封的偏院已经收拾好了,小清也等着伺候,问今日是否要离开将军府。   语方知点头,他的伤势养得不错,还有很多事要做,待在将军府怎么也不方便。   如枯应下吩咐,说要去找辆大点的马车,主子要躺着,还要坐下严大人。   “不必,严大人已经离开。”   如枯很惊讶,迟疑地离开,在门口撞见捧着清粥和药汤的严辞镜,他一把夺下,骂道:“主子说你已经走了,怎么还赖着!”主子搞成今天这样全是因为他如枯不管他是不是严惊平,他今日都要拿这个害人精出出气。   “要走就走干净,献什么殷勤!”   小五跳过来推如枯,直把如枯推进房里。   房门大敞,语方知自然听到了如枯的话,心中诧异严辞镜还在,但他没说什么,由如枯扶他下床在屋里的正方桌前坐下。   如枯本意要扶他背对着门坐,语方知不愿,正对着院门坐下。   这里正好,他要守着严辞镜。   如枯取来两只碗,将滚烫的清粥倒出来晾凉,又将一只勺子递给语方知,语方知没接,顾不上接,他顺着语方知的目光往外看去,正看见严辞镜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惊平!”语方知还是没忍住。   “急着走么?陪我用完早膳罢?”   “最后一次!”   小五也劝:“严大人,用完早膳再走吧?陪主子说说话啊。”   语方知怕严辞镜不自在,把如枯和小五都赶走,亲自出门来拉他,最后一次握了他的手腕。   握了就不愿意松开,语方知牵着他坐下,直到感觉严辞镜在挣,他才不舍地松开,很快又拢着那一丝微弱的暖意攥起拳头,想留住那点温度。   严辞镜坐下了,挑了碗浅的捧起来喝。   他用膳都斯文,何曾这般随意地大口喝粥?不过将泪眼藏在宽碗之后罢了。   “咳——”   语方知笑:“莫急,你慢慢喝。”   话毕,严辞镜又咳了一声,用宽袖掩口,将眼下的泪痕胡乱抹了,道:“既是送行,光清粥不够,你去找酒来。”   “酒?”   严辞镜微微笑着,“是,酒,你喝不得就用水代,我是一定要喝的,你去找酒来好么?”   难得严辞镜提要求,语方知受宠若惊,起身时差点把粥碗撞翻,他忘了自己这一身不宜妄动的伤,跌跌撞撞往院外跑去。   他满脑子都是要找酒,顾不得其他,不然以他一身武力,总会察觉到身后严辞镜同他一样忙乱的脚步。   酒,他们喝过交杯酒,送行酒没喝过,也许是最后一次,想到这,语方知有些恍惚,碰见谢玄时差点忘了自己出来是干什么的。   “酒?你这一身伤严大人怎么可能让你出来找酒?”谢玄诧异。   语方知固执地要酒,谢玄无法,帮他找了壶酒,跟着他一起回去。   语方知不知怎的,心中忐忑难安,用上轻功一下飞出老远,谢玄吓了一跳,大骂:“你不要命了!”   快到了,语方知顾不上裂开的伤口,吃痛落地,手上的酒壶没拿稳,飞出去摔了个稀巴烂,他滞了一瞬便什么也不管了,踩着碎片跑进院中。   他怕,怕严辞镜支开他就为了离开,怕回去了就见不到严辞镜了。   在那一刹那,他推翻了所有之前说过的话,他不要严辞镜走,软硬皆施也要严辞镜留下来。   “惊平!”   “严惊平——”   无非两个结果,严辞镜偷偷离开,严辞镜还坐在原位,但他没想到,他会看见严辞镜不省人事地倒在地上。   语方知抱起他的时候,终于看见了他手臂上触目惊心的红痕,他哆嗦,浑身都哆嗦,话也连不成一句,还是跟来的谢玄冷静,看了一眼便提声大叫:“快,快叫大夫!” 第182章 绝症   第十个大夫从陋室中落荒而逃,颠着药箱向谢缪请辞:“大将军,恕在下无能,告辞。”   谢缪颔首应允,让刚进门的管家去送送大夫。   管家送走第九个大夫,刚回来,抹了把汗,又马不停蹄地请走第十个大夫,同时与进来的第十一的大夫擦肩而过。   不久后屋中就响起了叫骂声,而在场的人都见怪不怪。   “庸医!分明是你才疏学浅!治不好就滚!再胡说八道我杀了你!”   “如枯!再去找!全城的大夫都叫来!再不行就重金去请御医!”   屋内响起语方知暴跳如雷的谩骂,让屋外的谢玄听得一个头两个大,他站在谢朗身后,偷偷瞥谢缪的脸色,低声道:“他这般胡闹,爹竟然也由他?”   最开始请的就是晔城里最有名气的大夫,他都看不来,稍后请的那些更没有什么希望,所有人都知道严辞镜患了不治之症,语方知难以接受也能理解,谢玄为他们担忧的同时,也怕自己的爹发火。   去请大夫,递的是将军府的帖子,骂走了那么多大夫,谢缪向来知礼,竟也置之不理。   且不论人命关天,谢朗感伤地望着僵立的谢缪,道:“爹触景生情了。”   谢玄对严辞镜的担忧大过对谢朗话中之意的好奇,三步并作两步跨进屋中,饶是有了心理准备,但看到严辞镜胸膛上如蛛网般蔓延至脖颈的暗红裂纹,还是万分胆寒。   语方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颓然地坐在床沿,有气无力地驱赶第十二位大夫。   “又是没见过,难治,要回去翻书?”   第十二位大夫瞥了语方知一眼,撩开病人的衣袖诊脉。   语方知冷哼:“脉象浮浮泛泛,似有若无,散乱无章,不见次序,命绝之脉,是么?”那么多大夫像是串通好了似的,都拿这些话来唬他,他不信,这些庸医看不出是什么命就说人要死,上下嘴皮子一碰就定了人的生死,哪有那么简单?   来的这一个更庸,把脉把不出所以然,盯着病人的红痕一声不吭,语方知正要赶人,想起什么,大喊:“去!快去江陵请唐大夫!她一定有办法!”   “没辙!”老大夫摇摇头,“一趟来回再快也要四五天,他等不了那么久。”   语方知没工夫跟他辩,吩咐如枯:“务必去请唐大夫来。”   老大夫见没人理他,小心翼翼地理好了严辞镜敞开的衣领,然后开始收拾自己的药箱,边收拾边嘀咕:“唐霜来了也没用……”   语方知怒道:“你什么意思?”   门外的军医赵迎冲进来挡在语方知面前,夺走老大夫药箱,激动道:“您认得唐霜……若在下没有眼拙,您就是药谷谷主唐悉罢?”   语方知不认识什么药谷谷主,看这其貌不扬的老大夫颇为眼熟,后知后觉记起,去年严辞镜背上的烧伤,就是这老大夫治的。   连唐霜都不如他,语方知走投无路之下,给他跪地额头,道:“晚辈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前辈,前辈要怪罪也无妨,只求莫要牵连病人,救救他吧!”   他当真是急傻了,方才唐悉的意思分明就是认得这种病,难道是嫌他不知礼数,才不愿出手救治?   语方知望着昏迷的严辞镜,心如刀割:“这些伤痛和折磨本该由我来担,他替人受过,命不该绝……”   唐悉交手坐在床边,不替严辞镜看病,只对着语方知叹气:“这位严大人半个月前曾来医馆问过老朽有关芋金丸的解法,哎哎!你别急!”   唐悉按住激动的语方知,叹道:“芋金丸,乃是北境靼丹前朝王室秘药,阴邪非常,解药只有他们才有,如今阿石讷王朝已经覆灭,自然……”   提到靼丹前朝,不得不让人想起前朝首领阿石讷,随即众人都朝门外站着的谢缪看去,随后唐悉一句话又把众人的目光拉回。   “大殷与靼丹早就断了商路,即便不断,去北境的路途比去江陵还远,这娃娃哪里等得了?”   语方知眼睛全红了,跪行几步,握住了严辞镜的手,哽咽道:“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   唐悉道:“芋金丸邪门,吊命的缓解之药不能断,一旦断了,便会毒发,发作时不止长出红色裂纹,皮肉之下有如千虫啃噬,五脏六腑如同置于油锅中熬煎,心性不强之人便会自我了结以求往生,如今他已经发作过一次,再有一次……”   “下次病发是何时?”   唐悉迟疑了一下:“十日后……芋金丸发作时折磨人,但不至于使人晕厥……”   语方知扣紧了严辞镜的手,艰难道:“他今日想走,应当是打算发作前避开我,他诓我去拿酒,我带了酒回来,他就!”   “如此急症……”唐霜问,“他过去还曾中过什么毒?”   “断肠草。”   “断肠草并非阴邪之物,不算。”   “返魂香?”   “返魂香?”唐悉反问,“中了返魂,不是药解?”   语方知摇头。   唐悉大悟:“对啦!返魂不用药解,体内难免留有阴邪之气,返魂又跟芋金丸同源同宗,两者相互催发,才让他急痛难忍晕厥!”   在场之人不免想到呈上朝堂那颗定罪的芋金丸,如今又加上返魂香,魏成与外族的关系果真非同一般。   语方知顾不上别的了,他悲愤难抑,喉中血腥之气涌出,在众人的惊忙中,他克制不住地想,他果真是扫把星,是他的贪欲害惨了严惊平。   他这副模样落在唐悉眼中,什么都瞒不住了,唐悉叹气连连,从药箱中找出一枚药瓶,缓缓推至语方知面前。   “不过三天阳寿,必要时,让他安静地去罢。”   语方知像是听不懂三天阳寿是什么意思,双眼无神地坐在床前。   唐悉摇摇头,将一副药递给语方知,“不治本,但能褪去红痕。”   语方知不接,只怔怔地望着床上躺着严辞镜,谢玄帮他把药接下来,握在手中来回翻看,药包由黄纸包着,能看见什么?只不过掩饰内心的忐忑。   待其余人渐渐离开,只留谢玄,谢玄小声说:“时间短,但也要早些准备,寿衣棺椁这些……”瞥见语方知眼中的悲痛,他忍不住收声。   谢玄默默陪他守了很久,想劝他宽心,但语方知就像丢了魂魄似的,严辞镜没有醒来的迹象,他也一动不动地坐着。   谢玄劝:“镜元,他家里可还有什么人,可否要派人去通知,我——镜元!”   语方知突然跳起来冲出门去,“如何?”   门外的小五摇摇头:“罗生已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了,还是说没有见过解药。”   语方知听了小五的话,并未放弃希望,他央求谢玄,“谢兄,魏府已封,你能否——”   “我知道,你放心。”谢玄答应得爽利,不过是不愿打击他罢了。严辞镜状告魏成,魏成怎么可能还留解药给他?再说芋金丸这等阴邪的驭下之物,怎会有解药?   但语方知是相信的,相信他一定能找到解药,因此没有极致消沉,听见送药的小兵说严辞镜要醒,他便立刻改了神情,一如往日的游刃有余。   可接过药碗的手,颤抖得几乎要将药洒了。   “醒了?”语方知推门进来。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汤药,怕药洒了,低头注意着,实则是他不敢看严辞镜衰弱的脸色。   严辞镜也不看他,醒了也是安静地盯着屋顶,不知在想什么。   “起来把汤药喝了吧?”语方知坐在床边,低头搅着药汁。   “放着吧。”严辞镜没有要起身的样子,双手交叠覆在肚腹上。   语方知坚持:“趁热喝。”   搅动药汁溢出的腥臭十分难闻,入口的味道也不可能有多好,严辞镜怕苦,不想受这份罪,便说:“没用的。”   语方知手一抖,瓷勺磕在碗边响起清脆的一声,他低头搅着药汁,似笑非笑:“你早就知道了?”   他自问自答:“是啊,大夫说你去找他问过芋金丸的下落,身体状况如何,你自己最清楚了。”   严辞镜不答,偏开头,疲惫地合上眼。   语方知最怕他沉默,他托着药碗发楞,渐渐地红了眼圈。   “你要同我恩断义绝,你瞒着我,也属正常。”   “你帮孟家,不过是为了偿还收留之恩,无论我是语方知还是孟镜元,我于你而言都不重要。”语方知将汤药搁在桌上,“你瞒着我追随魏成,瞒着我与夏长赢来往,与黑鹰周旋,与罗生见面,身中剧毒,你觉得这些都跟我无关,也不必告诉我,打算一走了之。”   “严惊平,你怪狠心的。”   沉默似乎已经成为严辞镜粉饰一切的伪装,他抿抿嘴唇,佯装无事发生,更有甚,闭着眼睛,无动于衷。   语方知不死心,去握他的手,不敢用力,只轻轻地搭在那细瘦的手背上,很快,严辞镜便将手移开了,让语方知的手不上不下,孤单地悬在空中。   语方知手握成拳,抵在被褥边,隐忍着心中的不甘和悲切:“我还想跟你说说别的,你姑且听听?”他没有一点底气。   大约是连他也不信那个若隐若现的猜测,目光落在严辞镜缓缓起伏的胸口,轻笑着。   “罗生说,黑鹰早已经查到我的身份,随后黑鹰就死在了你的手里,其实是你替我挡下了杀身之祸,是么?”   “我劝你不要不插手隐太子之事,你不听,一定要查,是为了孟家?被喂了芋金丸也还要查,偷入魏成书房是为了找证据,明明能全身而退还要回头来救我,你候在十三坡伏击张少秋,游刃有余,却没料到来的是我。”   “这些,”语方知摁着严辞镜的肩,让他仰躺面朝自己,不再让他躲,“这些,你做这些心里是恨的,是难过的,对吗?”   “我躺在床上的那几天,你有的是机会离开,但你没有,不仅仅是因为自责,是不是?”   严辞镜双眼紧闭,睫羽不安地颤动,眼梢微微有些红,不知是否是迎面的迫人气息拂的,他依旧闪躲,偏开脸去,被语方知扣住下巴硬是扳了过来。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还要躲?语方知怒从心头起,凶他:“说话!”   “你说话!”   语方知再难忍耐他这副冷漠,捉住他衣襟将他抬起来,高声质问:“说话!说你身中剧毒不告诉我是怕我伤心,不辞而别,宁愿我恨你,宁愿我忘了你,是吗!”   “你说话啊!”   尾音变调,语方知突然撤了手,他装出来的强硬维持不了多久,趴在严辞镜胸口崩溃大哭。   “严惊平!我求你,你告诉我好吗?你爱我是吗?你还爱我是吗?”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   痛彻心扉的质问被汹涌的泪水淹没,泪光中,过去欢爱的一幕幕不断闪过,源源不断的爱意绞着恨意闻声而出,语方知走投无路地抱住严辞镜,连日来的悲痛倾泻而出。   “求你给我一个痛快罢……”   他宁愿过往的一切都是梦,也好过如今无能为力,他已经退缩了,要放严辞镜走,他已经放手了,只求严辞镜平安无事,可是怎么会这么难?   语方知攥松了严辞镜的衣襟,苦涩的泪水落下来,很冷,像夏日飞霜,一颗一颗,石头般往严辞镜心口上砸,砸得严辞镜喘不过气。   他死死咬着唇,泪水从缓缓睁开的眼缝中滚落,他颤颤巍巍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手一片湿冷,已分不清是他的,还是语方知的。   他往衣袖中探去,准确无误地摸到白玉,扣在手心,颤抖着,在语方知面前摊开。   “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知道,不知道你要找的人是我……”   他已握不住白玉,松开手,牵住了语方知伸来的手。   迟来的十指紧扣,指缝中尽是事与愿违的残泪。   作者有话说:   今晚大粗长哦! 第183章 易逝   语方知推门进屋,脸色堪比沉暮,严辞镜听见关门的动静,往床内侧挪了挪,将捂热的外侧留给他。   他掖好被褥,安静地看着语方知褪衣,瞥见他单衣之下缠满绷带的腰腹,自责地攥紧了被褥,又看见他盯着汤药碗,严辞镜小声地说:“喝尽了,没倒。”   腥臭的汤药不能让他多活几天,喝不喝都无妨,但严辞镜想让语方知安心,同时也明白,安心是不可能安心的,单看语方知待他的态度就知道了。   语方知只管吹灯躺下,规规矩矩地平躺,独自盖着另一条被褥,不说话,呼吸也均匀,看都不看严辞镜,像是真的要睡。   严辞镜无声地叹气,借着窗外月光直勾勾地盯着语方知。   之前他不敢看,因为逃避,如今什么都让语方知知道了,他不怕了,毫无顾忌地打量他今生最放不下的人。   那轮廓异常好看,严辞镜伸出手,隔空抚摸他流畅的眉骨,乌黑的眼睫,最后停在眼尾。   眼尾残余淡淡的红,这是流过泪的痕迹。   严辞镜的手落了下去,慢慢摸索至被褥边缘,缓缓地掀开了被子,拖着沉重的身子往语方知被窝里挪。   语方知留出来的方枕很小,严辞镜只能侧躺,挨着语方知的手臂,又得寸进尺地握住了语方知的手,轻轻摩挲他虎口、手心处细小的纹路,一副乖巧讨好的模样。   “方才在外面,你跟如枯说了什么?”   语方知用力扣住严辞镜的手,淡淡道:“与你无关。”   “嗯。”严辞镜像是真的不在意了,动动脑袋,往语方知肩窝了埋,嗅嗅那股子带点药酒的味道,勾了勾嘴角。   语方知的呼吸很均匀,严辞镜鼻尖抵着他的侧颈,感受着他皮肤喷薄出来的淡淡热气。   此刻安逸得不像话,严辞镜一抬头就能看见那近在咫尺的嘴唇,随后说不清道不明的绮念突然生了根。   他的手滑出来,往语方知的腰间探去,摸到胯骨时还是五指,进到腹下就只剩踟蹰的两指。   语方知呼吸一窒,很快便扯开了他的手。   严辞镜不死心,这次不扭捏了,整只手抖探了进去,刚碰到些绵软的刺就被甩开了。   “疯什么?”语方知不悦地骂。   严辞镜笑笑:“以后没机会了。”   语方知气得牙痒痒:“不缺伺候的人。”   严辞镜没辙了,沉默了一会,小心翼翼地说:“欠你太多,还不完了。”   语方知心中一痛,怔忪着忘了回应,由严辞镜缠了上来,肩膀垫了颗脑袋,腰也被环紧了,又听他说:“反正也还不完了,再多欠一点罢。”   月光如水,身侧之人安然依偎,再好不过的夜晚,语方知陡然生出阵阵悲凉,这种悲凉以追悔莫及和求而不得为养料,催发的情丝注定让他彻夜难眠。   睁眼至半夜,待严辞镜已经睡熟,他悄悄留了一个吻,后移开严辞镜的手,起身离去。   披衣出门,如枯已经候在院中许久。   “主子,罗生不肯,被打了个半死也不肯,弟兄们都没辙。”   语方知并没有太意外,道:“甘愿屈居江陵那么多年,他的心性远非常人能比。”   “待我亲自去看看。”   “镜元!你要去哪?”   严辞镜推门出来,跑下阶梯,边跑边说:“我也去。”   语方知把他接入怀里,道:“别胡闹,回去睡。”   严辞镜不愿意,“你要去见罗生,对吗?”   语方知点头:“没你的事,你回去睡。”   “你不怕我又跑了?”严辞镜刚脱口就后悔了,瞥见语方知阴沉的脸,尽力补救,“莫丢下我。”   “我从来没有丢下过你。”语方知落了这么一句,转身回屋,拿了严辞镜的外衣出来伺候他穿好,“走吧。”   折腾一天,宫内宫外的情况,严辞镜一概不知,想问,但语方知显然生了气,抱胸坐在车窗边,一副旁人勿近的样子。   严辞镜不敢去触他的霉头,便去问同在车里的小五。   小五犹豫间接收到语方知的目光,将目前的情形和盘托出。   “为孟家开罪的傅大人等至今未出宫,说是御书房议事,实则形同软禁。皇上派重兵把守魏府,兵部、城内外军部,与魏成有关的官员全部被控制,现如今风声鹤唳,暂时无人敢提孟家旧案。”   严辞镜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最后竟然是皇上不愿意翻案。   局面僵死,但并不是没有转圜的余地,严辞镜迟疑:“魏成押入天牢,是否定罪势必要出一个结果,软禁的重臣也不可能永远不出来。”   圣旨迟迟未下,是否说明,皇上尚未下定决心?   “魏成和皇上是亲叔侄,太后皇后都是魏族,魏成在朝中根基稳固,众人求情,皇上不可能不犹豫。”小五狠狠道。   严辞镜嘲讽道:“皇上放出我,大约是认定我这类蚍蜉难撼树罢?”   小五得了语方知眼色,不敢告诉严辞镜,皇上没困住他,除了大将军不好惹外,还有,皇上知道严辞镜命不久矣。   又听他问:“你们要用罗生做什么?”   说起这个,小五有些激动,压低声音道:“主子想让罗生指认魏成通敌叛国,是为了自己穿龙袍,坐龙椅。”   严辞镜飞快转头看着语方知,眼中尽是讶异的光。   语方知还是刚上车的模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靠着车壁阖目养神。   严辞镜想通来龙去脉,认为这招倒打一耙损是损了些,但不失为一记妙招,只不过,罗生是那么好说服的吗?   严辞镜预想的没错,若罗生不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语方知也不会亲自来了。   藏人的地洞阴暗潮湿,下地时灌上来的风腐臭血腥,语方知走在严辞镜之前,提前吩咐下属收拾干净地牢。   严辞镜怪语方知多此一举:“跟在黑鹰身边,什么场面没见过。”   饶是做好了准备,但看到四肢扭曲的罗生时,严辞镜还是觉得异常可怖,待语方知命人盖了块布上去,五脏六腑才好受些。   “哗——”如枯泼了盆冷水过去,将罗生激醒。   罗生脸上的血水冲去大半,露出他那张衰败的脸后,严辞镜才认出这个将死的老汉,就是他认识的那个江陵通判。   罗生垂着头,有气无力地喃:“别做梦了,我是不会帮你们的,魏成想篡位?哼!谁信呢?可真敢想!”   “你们想逼皇上下定决心跟魏成决裂,好治魏成的罪!你们说孟霄是被冤枉的,那你们此举就不是冤枉了吗?就没有错吗?”   “罗大人当初想用断肠草毒死本官之时,可没有那么好的心肠!”   面前投下细长的阴影,罗生翻翻眼睛,看见严辞镜,惊讶一笑:“严大人?即便你逃得了断肠草又如何?你逃得了芋金丸吗?你的阳寿所剩无几了吧?哈哈哈!”   罗生癫狂的笑声激怒了语方知,若不是严辞镜拦着,语方知手中的匕首已经飞过去了。   罗生知道自己还有用处,再怎么样也能留一条命,所以他根本不怕,还主动抛出如枯曾威胁过他的事。   “太后是与我青梅竹马,我是念念不忘终身未娶,如何?太后稳坐后宫,尽享荣华,身侧有十万禁军保护,难道你们还能冲进宫中捉了她来逼我?”   “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又如何?我知她心中没我,那么多年她早已经不认识我了,如何?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罗生笑出眼泪,无懈可击的前提是早已千疮百孔,他甘心守在江陵多年,靠的就是每年一封写着“欣茹安好”的信,他有欲,却不过多奢望,这是他引以为傲的生存之道。   严辞镜有疑:“三十年……三十年还不够把他的模样忘光么?”   语方知适时将严辞镜拉起,牵住了他的手,以手心源源不断的暖意,驱散严辞镜心中的忐忑,他挡在严辞镜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罗生,道:   “罗大人嘴硬,抽了骨的手可是软得很,不愿作证便算了,画押也不是不行,皇上虽认得你,但你的分量也没有那么大,一纸诉状也够了,只要皇上起了疑心,魏成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顾忌严辞镜的身子,没久留,很快便带着严辞镜离开。   守在门外的小五边走边骂魏成,这样的人竟也能教出如此衷心的人。   严辞镜听罢,捏了捏语方知的手,语方知报以了然的注视,他们都明白,罗生护的不是魏成,是太后魏欣茹。   “听闻太后当年也是倾国倾城,罗生念念不忘也属正常。”   语方知想着其他,似有所感地回了一句:“容颜易逝,比相貌更难忘的还有其他。”说完,头也不回地拉着严辞镜往外走。   没拉动,语方知回头,只见严辞镜展颜一笑,说:“或许我能让罗生松口。”   作者有话说:   我们小严,没几天好活了还要整事业,该夸! 第184章 相像   回到地洞中,严辞镜一句话便让癫狂的罗生立刻安静下来,他说:“罗大人,你知晓魏欣茹如今是何模样么?”   罗生沉默片刻,见严辞镜不似戏耍玩笑的模样,便道:“太后礼佛,不问俗世,自然是一派平和娴静的模样。”   严辞镜忍俊不禁:“我曾在黑鹰书房中出到后妃刚入宫时的画像,见过魏欣茹当年的样子,的确如你所说,但那也是很多年前了。”   罗生警惕道:“你想说什么?”   严辞镜凑近罗生,打量他苍老的皱纹,道:“听闻罗大人当年也是风度翩翩,仪表堂堂,如今,倒是不大看得出来了……”   罗生哼了一声:“你莫不是以为,说太后形如老妪般丑陋,就能惹怒我吧?”   “只看容貌岂不肤浅?”严辞镜蹲下来,认真道,“我的意思是,魏欣茹早已不似当年未出阁时的温柔善良,她如今的模样相由心生,多年礼佛也难以改变她那副尖酸刻薄之相了。”   “你说她平和娴静,那只是你的想象。”   罗生冷笑:“严大人不喜魏成一族,恨屋及乌,也说得过去。”   严辞镜提声道:“平和娴静的太后岂会以皇后腹中未足月的胎儿作棋子,排除异己?”   罗生辨:“可我打听到,皇后腹中之子本就先天不足,是个不成器的东西,太后也不过是顺势而为。”   严辞镜反问:“顺势而为?当下是,过去也是?驱逐芸妃,害死芸妃,也是顺势而为吗?”   罗生恶毒道:“芸妃被驱逐是她不规矩,跟侍卫扯上不清不楚的关系,这样的女人留着也是秽乱后宫,太后何错之有?”   严辞镜极快地说道:“即便你为她开罪,辨得冠冕堂皇,也无法否认,她早已不是过去的魏欣茹,礼佛并非真心向佛,赎罪罢了,手上捏着那么多条人命,午夜梦回,定是辗转反侧罢?”   “你!你放屁!”   罗生瞠目结舌,五指痉挛,看样子要是能动,就要跳起来掐严辞镜了,语方知不放心,手执长剑守在一边。   “你不信?”严辞镜笑,“她已掌权,万人之上,却还汲汲营营不肯松一口气,早死的芸妃看不见她手握凤印的场景,她便将芸妃贴身侍女做成人彘困在冷宫,叫那可怜的宫女代替芸妃半死不活地在她的阴影下喘气,你说,她的心还是红的么?”   “不可能!欣茹连蚂蚁都不舍得踩死!定是你杜撰!”   “怎么不可能?芸妃入宫即是盛宠,宫中惯会捧高踩低、见风使舵,魏欣茹从高处跌落,若是不恨怎会构陷芸妃与侍卫私通?若真私通,又岂会只去云水寺修行而不是沉塘?待芸妃回宫又是盛宠,魏欣茹怎么可能不恨?”   罗生牛喘:“过去的事随你怎么杜撰!”   “过去?”   严辞镜附在罗生耳边说:“今年年初,我误闯宫后苑,太后罚我将雪跪化,这便罢了,你猜,她为何要命人用钉板掌我的嘴,毁我的相貌?”   瞧见罗生难掩震惊地瞪着他,严辞镜露齿一笑,道:“看样子,罗大人也还记得芸妃当年的模样。”   罗生浑身一震,愕然难言地望着严辞镜,直到他站起来,墙上闪烁的烛火才真正让罗生看清了他的容貌。   那是洞中幽光都难折损的舜英之颜,比眼中嘲讽之色更摄人的,是他那副永远不会被埋没的好相貌。   罗生不是第一天见严辞镜,但在忽明忽暗的烛灯映照下,他竟觉得严辞镜的面容俊美得雌雄难辨。   许是罗生的目光太过明目张胆,语方知不悦地挡在严辞镜身后,护着他离开。   临走前,严辞镜留下一句:“罗大人,好好思虑清楚,如今的魏欣茹还值不值得你为她作如此牺牲,又或者……你多年来念念不忘的,真是魏欣茹这个人么?”   在空气不畅的地洞中待了太久,严辞镜一上来就犯晕,上车休息了好一阵才缓过来,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靠在语方知怀里,碗里的水已经被喂空了。   “镜元……”   语方知担忧地问:“可还有哪里不适?”   车里没人,小五如枯都出去了,严辞镜大胆许多,牵着语方知的手,笑着摇摇头。   语方知搂紧了他,问:“方才你在罗生耳边说了什么?”他是真好奇,是什么话能让一直负隅顽抗的罗生话都说不出了。   严辞镜料到语方知要问的,那两句话本来也不值得藏着掖着,但他有些抗拒,又不会说谎,不安地用手指蹭语方知的手背。   “好了,我就问一句。”语方知捉住他乱动的手,严肃道,“你跟他做了什么交换?”   “怎会?”严辞镜知他是后怕,便道,“我不敢的。”   “不敢什么?”语方知问他,简单的问题让他的心如浮散的云。   严辞镜爬起来,仰面抱住了语方知。   剩的时间不多,所有的顾忌都一文不值,再者,爱意阻塞多日也需泄洪般倾吐,严辞镜贴住语方知微凉的面庞,如倦鸟归林般,“我再不敢让你伤心难过,我很在乎你。”   语方知一动不动地由他抱着,待下车时便不由分说地打横抱起他,任凭怎么挣扎都不松手,严辞镜这才后知后觉,方才说的那句话,语方知并非没有感觉,只不过都澎湃在了心里,面上一点也看不出。   语方知是怨他的罢。   他时日不多,承诺什么都没有分量,反过来还要语方知陪着他,身后之事也是语方知来料理,这对他来说,实在太过残忍。   可他凭借一人之力,又难以与霸道的阎王抗衡,留给他的时间太少了,他舍不得睡,想把所有的事情都交代清楚。   “你已经知道了,当年我被夏长嬴救出……”   屋中火烛早已吹熄,被褥也捂出热气,分明是该睡觉,严辞镜却要长谈,语方知不愿意的,掐掐他手心,劝:“明日再说。”   “现在说。”严辞镜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当时你从柜中冲出,我只听见叫声,迎面接了一抔热血就什么也看不到了,我以为你已经死了,也做好了在柜中等死的准备。”   “后来他带我出去,与我说明的身份,我当即便拟定了一条复仇之路,我要拜夏长嬴为师走上仕途,只有入朝,才有机会替孟大人翻案,替你们报仇。”   “这条路并不好走,魏成心中不安,与旧案有关的人统统被他灭了口,夏长嬴身份特殊,听到消息就立刻带我离开,那些年,我们在郊外五县藏了个遍。”   语方知问:“为何不离开晔城?” 离开晔城最安全。   严辞镜摇摇头:“先生只说了他的身份,有关他前半生的事一概不说,我不知他对皇宫、对晔城到底持什么态度,只知道他不愿进城又不愿走远,待我入仕后,他便在苍山上住了下来。”   他忍不住叮嘱道:“先生待我恩重如山,日后你见了他、见了他……”   语方知轻易化解了这份悲伤,他说:“我见了他,说是你的夫君好,还是情郎好?”   严辞镜噗嗤一笑:“这两者有何不同?你注定要同我一起侍奉先生的。”   他继续说道:“先生从未逼过我,当初我要投诚于魏成,先生还曾劝过我,只不过我没听,以为只有这样才能早日替你们报仇,没想到后来……”   语方知这时说了:“之后的事我都知道,你遇见了我,我疼你爱你,我们在晔城动心,在江陵定情,我先爱你,你的爱也不比我晚太多,闹过几回误会,最后是好结局,谁也没辜负谁。”   一番话把严辞镜惹笑了,笑得眼眶微湿,头往语方知肩上蹭,蹭出几声低泣,说是喜极而泣也行,语方知将他这两年的时光描绘得只剩美好的回忆,说是悲从中来也罢,果然美好的一切都难长久,纵使他再倔强,语方知再强硬,他们也奈何不了黑白无常牵的锁链。   语方知揉着严辞镜的后颈,仿佛要跟他融了骨血:“这几日我哪儿也不去。”   这番话由没有丝毫起伏的音调说出,严辞镜知道他体贴,安然地靠在他肩上,跟他一起,将旭日初升的场景看了。   语方知心思和目光都不在日出上,他长久地凝视着严辞镜浮出浅笑的脸庞,心想,这副样子,他往后要记很多很多年。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有刀……晚安晚安 第185章 “诀别”   晔城内风声鹤唳,百姓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惊恐又好奇地打量列队出城的禁军,对疾驰的快马指指点点。   知晓内情的谢玄见此情景,头也不回地进了将军府,他要去跟语方知说说朝内外的情况。   朝堂上如今是张少秋最春风得意,他看不见皇上黑如锅底的脸色似的,与御史徐文一起弹劾魏成,说他早年便伙同牙寇敛财以招兵买马,任兵部尚书之时结党营私,手中握着晔城兵防,早就有不轨之心。   说他因早年常郡案案和牙寇案,对孟霄怀恨在心,又怕东窗事发,所以一不做二不休污死孟霄,毒死知情的芸妃和太子,桩桩件件,死不足抵!   但只他两人激愤,未免单调。   与魏成密切来往的人已被革职查办,余下的墙头草哪敢替魏成说话?而被“软禁”在宫中的毕知行和傅淳等人,皆默默无言,看样子,应当是为皇上的态度所左右。   事发至今已有三天,皇上迟迟不肯下决心彻查魏成通敌一案,他的立场摇摆不定,这对与语方知而言极为不利,谢玄替语方知担心,想知道他下一步的打算。   他也算慢慢发觉了,不单语方知从不与他说翻案之事,爹和兄长也不与他谈论,怎么人人都防着他似的?   不过谢玄心眼大,也不介意,打定了主意要问一问语方知,谁知七拐八绕到了偏院时,大夫唐悉拦了他的路。   “谢二公子,您还是别去了。”唐悉提着药箱推着他往外走。   谢玄往院中望去,看见严辞镜在院中的躺椅下坐着,语方知正在帮他披衣,但看背影,不知他们的脸色如何,谢玄便问了问严辞镜的病情。   唐悉的老脸皱成一团,摆摆手,道:“原先服用汤药还能勉强压制他身上的红斑,如今……”   “让他想做什么便做吧!”   谢玄低语:“严大人似乎……并没有什么家人……”   唐悉长叹,拉着谢玄走远,边走边说:“让他们好好待一会吧,有什么大事都再等等,就这一会了……”   谢玄不再打扰,跟着唐悉离开:“唐大夫,我送你。”   唐悉摆手:“老朽暂不出府,去见见赵大夫。”   两人说话间渐渐走远,将一方小院的安静还于院中之人。   晨时趁严辞镜睡着,语方知去见了如枯,听来一些往日不知道的,从罗生口中套出的消息。   十三坡的那场屠杀,严辞镜根本没想过活着出来。   到了这种时候,语方知说不上什么感动不感动,对世间种种,只剩下绵长的恨意罢了。   以至于在听见严辞镜说“我爱你”的时候,他一丝反应都懒得给,低眉敛目,继续替严辞镜盖好膝上的小毯子,很专心,只将方才的剖白当做毯上落下的一粒红尘,手一拂便能拂开。   “我爱你。”   严辞镜又说了一次,这次倾身贴近语方知,近得碰到了语方知的耳珠,凉丝丝的,他就这么触着不动,直到语方知推开他。   “严惊平,你真自私。”刻意咬牙切齿,以掩盖喉中的哽咽。   严辞镜不怕被他骂,轻笑着靠在语方知怀里,释然道:“这辈子就要走到头了,来不及还你的情,下辈子好不好?”不是说笑,仰着头,要他一个回答。   严辞镜得不到答复也不气馁,笑得眼睛弯弯:“下回要做能时时相伴的,连理木?并蒂莲?”   语方知只是冷笑:“我何时说过下辈子还要跟你?这一世的苦没尝够,下辈子还要尝吗?”   严辞镜还是笑,望着天边缠绵的云团,眸光中尽是慕艳之意,“你不愿,那我独自跟着你,做你甩不脱的影子,时时刻刻都跟着你。”   看样子不要都不行,语方知怔怔地看着他,心中怨恨严辞镜要死了才肯说离不开他,忍不住刻薄道:“死前也不让我好过,真狠心。”   “是啊!”严辞镜攀住语方知双肩,像往日每一次说体己话那样,三分雀跃,余下七分尽是情动。   “要死了!顾不得那许多,只想好好爱一爱你。”   他没有那么自私,他也替语方知想过的,“你娶妻生子罢!”   语方知摁下他的肩,将他固定在怀里,很快说道:“好啊!左右你不是我的妻,我不必服丧三年,那我快快筹备,喜事白事一起办,叫你在渡忘川河前了却心愿,如何?”   严辞镜笑意有些僵,脸色难看起来。   语方知继续说:“娶妻买妾,后院要比语伯的后房还要热闹,百年后儿孙绕膝,总不会让我孟家绝后,我也替你享一享天伦之乐,如何?”   “好是好……”严辞镜泄力地躺在语方知怀中,嘴角是无论如何也勾不起来了。   “不,”严辞镜晃了晃语方知的衣袖,“一点也不好。”   语方知反扣住他的手,使力攥着,“怎么而又不愿意了?”   严辞镜大大方方地盯着语方知,“你莫说我善妒。”   “怎么?”   严辞镜勾住语方知的脖颈,郑重其事:“我不想你怀中傍着其他人,不想你同她人举案齐眉,百年好合,最不想你拿对我说过的话,再去哄笑她人。”   语方知何曾见过他这般娇嗔的情态?一时难以应对,待看见他领口爬出的红痕,鼻腔一酸,猛地将他按进怀里,咬着牙道:“我不会让你如愿!”   严辞镜点点头。   “你从未考虑过我,反过来要我照顾你的感受,这是什么道理?”   严辞镜无法辩驳,他是为了复仇丢了许多,心中也明白,若再来一次,他依旧会这么选,无论如何都会辜负语方知,但要他一开始便无情地推开语方知,他扪心自问做不到那般决绝,到了如今不上不下的局面,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任何人。   他青白着没有什么活气的脸,作着于事无补的安抚:“对不起……”   语方知不为所动:“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对不起……”   语方知不吱声,他无法释怀严辞镜这般决绝的离开,束着手臂,勒得严辞镜几乎喘不过气也没撒手,还将他身后长发揉得发皱,糊涂地团成枯草般的一团。   细碎的泪往那发间滚,带脱一绺乌发,还没落地就被语方知接在手中,他握紧那绺发丝,很快藏进袖中。   “再等等……惊平……再等等罢……”   严辞镜含糊地应了一声,缓缓将手中白玉放还至语方知袖中。想起有关白玉的一切,他逐渐模糊的眼中浮起甜蜜的笑意。   “镜元,墓边能栽海棠么?往后你开春再来看我,光景应当不错。”   他的手还留在语方知衣袖中,边说边探,轻易找到了装了药的玉瓶,轻握在手中。   “栽海棠,我只求你这一件事,好么?”   得到语方知的应允,严辞镜将玉瓶从他袖中拿了出来,“啪”的一声,语方知握住了他滚烫的手腕。   玉瓶里装了什么,语方知一清二楚,严辞镜也知道,唐悉在病床前说的话他都听见了。   “镜元……”严辞镜最后吻了吻语方知湿冷的颊面。   “镜元,跟你在一起的这两年,是我这一生最快活的两年。”   于此,语方知再没有阻拦的理由,极不情愿地,他松开了严辞镜的手腕,同一时刻,凄苦的泪滚落。   “惊平,别抛下我……”   平地起风,半枯的老树散尽还未黄透的叶,空落落的枝头窸窣响动,胡乱拼凑出一曲凄婉的哀乐。   谢玄冲进来的时候,院中两人傍在一处,灰暗地与院中荒芜融为了一体,是一幅不容外人打扰的画。谢玄并非不谙世事,可他的确有了不得的大事要说。   这回没有唐悉阻拦,谢玄一往无前,天塌了似的跳进院中大喊:   “我爹进宫求见皇上,状告魏成通敌叛国!罗生和靼丹前朝的巫师就是证据!” 第186章 转机   一天前,语方知将折磨得半死不活的罗生交托给了谢缪。   “如今各方都在找罗生,晚辈别无他法,只能将他交由大将军处置。”语方知跪在谢缪跟前恳求,“罗生能作证魏成曾有过谋逆之心,晚辈能力有限,求大将军出手相助,将真相大白于天下!”   谢缪背手立在语方知身前:“本将会帮你。”   语方知大喜,三叩首。   谢缪听着面前与自己的小儿子一般年纪的年轻人的感激之词,恍惚间,想起亡妻临终前所述之事,沉默片刻,道:“本将帮你,不仅仅是为了天理公道,你伪装语家独子接近谢玄,没有将他牵扯进复仇大计中,多谢。”   语方知担不起谢缪的一个谢,长跪不起,“复仇之计凶险异常,晚辈不愿牵扯过多无辜之人。”   谢缪久居北境,连产后病逝的发妻的最后一眼都没有看见,这是幼年的谢玄告诉语方知的,而后来听说谢缪怎么也不愿意谢玄参军,谢缪心中是有永久的悔的。语方知复仇不愿借谢玄之力,一部分原因在于此。   如今谢缪愿以此助他一臂之力,实在庆幸,但语方知没料到,谢缪的援助,远不仅如此。   靼丹巫师,还是跟随在阿石讷身边的巫师,他的出现,让语方知对魏成的“诬陷”成了真。   人证物证聚在,皇上再也按捺不住了,钦点太傅毕知行主办,大理寺卿傅淳协理,很快旧案便有了定论。   听说拉去集市砍头的人一茬接着一茬,芙蓉渠中的花苞在血水中吐芳;听说革职流放的官员及家眷一队又一队,绵延至二里路;还听说魏成在狱中自尽……   这些传说是真是假,语方知已经顾不上去仔细分辨了,洗刷孟霄身上的污名,孟霄虞氏二人的灵位重见天日,这便够了。   “师父,今后,我不必再躲躲藏藏了。”语方知站在语家偏院之中,安静地看着院中疯长的晚桃。   这间偏院是语方知当初进城时一掷千金买宅子时白送的,严辞镜受了火伤时还来住过,现如今住着从江陵逃难而来的语万千和段乘空。   十三坡出事之后,江陵语家也遭受了灭顶之灾,语万千腹部中剑倒在小妾房中,要不是他肉厚,加之段乘空来得及时,语万千差点一命呜呼。   对方有备而来,语家各处横尸遍野是不能再待了,段乘空料到语方知在晔城中也必定遭遇不测,当机立断,带着语万千北上,后与语方知派来接应的小五等人碰头,在这间偏院中落脚。   年初至今不过短短四个月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段乘空感慨之余也长叹一声:“小孟,你终于得偿所愿了。”   段乘空知道语方知为了复仇吃了多少苦,很替他高兴,但看他的神色,似乎并没有过分的欣喜之情,也是,为了复仇填进去的人命数不胜数,连严大人也……   但无论如何,人总要往前看,这是一生潇洒无羁的段乘空的生存之道,并且他也要以此来宽慰语方知:“老语记挂江陵的铺子,这几天闹着要回去,小孟,你……”   “我要等严大人醒来。”   段乘空有些意外语方知话中的坚定,道:“严大人有大夫施治,有人照顾,你还担心什——”   “师父,他是徒儿此生最重要的人。”   语方知将心思明明白白说清,段乘空惊讶之余倒也能从过往的见闻中找到蛛丝马迹,点点头:“那好,那你——”   “孟公子!”杜松的声音从院外传进来,“我、我家大人要醒了!”   只见院中满地的花瓣因风卷起,段乘空一看,语方知已经飞出好远。   靼丹巫师救了严辞镜一命。   当日严辞镜病发,所有人都说没救,唯有赵迎一言不发,但他并非不愿交出巫师,而是他也不确定来自阿石讷王朝的巫师是否真的有办法。   再是巫师是个硬茬,要从他嘴里套出破解之法绝非易事,赵迎也是费了一番功夫的,也是因此,谢缪才迟迟没有将能定魏成罪的巫师交出来。   待大夫得到解法,寻来唐悉共谋,也仍是束手无策,药方上一味雪里珠千年难遇,这等稀世珍宝只有宫中才有,而宫中唯一一颗雪里珠早早就赐给了病弱的瑞王。   语方知听罢,头也不回地去了瑞王府。   到了瑞王府,说明来意,语方知愿散尽家财来换那颗雪里珠,言辞恳切至极,但瑞王始终没有答应。   语方知情急之下顶撞了瑞王,他说:“雪里珠乃是猛药,于瑞王常年羸弱的病体并无益处,但它却能救命悬一线的严大人!瑞王若能赐药,今后瑞王府有任何吩咐,草民必定万死不辞!”   “果真?”   当时瑞王转着轮椅,直转至他跟前,麻着脸冷笑两声,将藏在宽袍之下的,两根萎缩得只有两指宽的腿骨露了出来。   他指着残废的腿说:“本王打娘胎里便落下这不治的顽疾,如今早过了而立,却还不知站立走动的滋味……”他上下打量语方知跪在地上的笔直结实的双腿,眼中泻出阴森利光。   语方知知道他那意思,若折了自己的一双腿真能换来救命的雪里珠,语方知愿意一试。   瑞王挪远轮椅,命人扔来一把斧头,一块遮眼用的黑布,后以袖掩鼻,道:“动手罢。”   语方知没有丝毫犹豫地举起了斧头,他连黑布都没用上,也没想过如何止血,用上十成十的力道便朝自己的膝盖砍去。   “你疯了?!”   赶来的谢玄挥剑挡住了语方知的斧头,长剑不敌刀锋,立刻短成两半,语方知使出的内力来不及收,呕出一口血,腰腹间的伤也裂开了。   谢玄扶住他,将断剑往瑞王轮椅前一扔,无视围上来的府兵,冷道:“瑞王无意施药,又何故要折损他一双腿?未免也太过恶毒了些!”   谢玄是为了语方知好,但语方知已经走投无路了,忍过了那股眩晕劲,在瑞王府外声泪俱下。   “没有那味药,惊平会死!一双腿换一条命算得了什么!你不要拦我!让我去求他!”   “求狗屁!严大人有救!”谢玄把语方知拽走,高声道:“国师派僧人来送药!雪里珠!又红又白跟朵花似的破药!已经找到了!”   “你莫诓我!”   语方知说完就捂着腹部的伤口撅过去了,醒来时床边蹲着小清,小清肿着核桃眼替大夫传话:一惊一乍的影响施治,严大人未醒之前,不许他去探视!   语方知无法,只好耐着性子把身上伤养好,能下地后便出了门。   不给他探视他就站在院外远远地看,白着脸盯着从屋里端出的一盆盆腥臭的黑水,直到夜深屋里灭了灯,他才拖着病体离开。   他实在挂念严辞镜的病情,一天几十次地问赵迎和唐悉,把他们俩折磨烦了,都避着语方知,语方知没办法只能在院外里打转。   恰逢段乘空和语万千入京,语方知赶了过去,没想到才离开一会,就传来了严辞镜转醒的消息。   待他快马加鞭赶回,在院外瞧见门边立的模模糊糊的瘦影时,眼中热泪先一步滚了出来。   他突然忘了怎么走路,傻不愣登地立在院外,一时不敢进来,还没傻透,泪眼朦胧什么都看不见,他还知道抬手擦。   又抹又蹭,将一张白脸搓成红脸,看见朝思暮想的人朝他张开手,他才后知后觉地跑过去。   “傻子!”   语方知不反驳,将严辞镜抱得脚离地,手按着他散发薄薄热气的后腰,脸贴紧他后颈,感受着皮肤之下因激动一时紊乱的心律,又哭又笑,真成了傻子了。   突然听见严辞镜急喘两声,语方知赶紧松开他,捧着脸一看,见他脸上发了冷汗,薄唇乌又紫,心道不好。   “大夫!大夫!”   “哎哎哎!还不赶紧把他运床上去!”赵迎和唐悉缩在角落,皆非礼勿视地扭着脸。   语方知把严辞镜扶上床躺好,正要问,唐悉就说了:“老朽跟他说过他现在不宜下床,但他非要站在门口迎你!怎么劝都不听!”   “没事!躺着吧!”唐悉不愿看他们依偎在一起的黏糊劲,拉着赵迎飞快离开,杜砚一直候在门外,十分地懂事地把门关上了。   门一关,语方知就等不及地解了他的腰带,手忙脚乱地褪了他的衣衫,连亵裤都解了,握住他的小腿扛在肩上,前前后后检查他身上的痕迹。   “消了消了!都消了!”这是喜。   严辞镜也喜,可他撇开羞怯抬眼看去时,语方知的笑意又隐在了湿润的眼中,救回一条命是好事,严辞镜不想他落泪,想逗他说说话,没想到自己刚说出个两字,眼中也滚了泪来。   “镜元……”   严辞镜以手遮眼,呜咽着哭,像是要将所有苦和熬煎都释出。   语方知知道这是苦泪,苦泪要哭,流干了就要好,可他不舍得严辞镜落泪,触到他湿冷的颊,也禁不住要哭。   严辞镜好不容易才止住,哽咽着说:“大夫说我能长命百岁……”   “嗯!”语方知抱着严辞镜滚进被褥中。   “我再不离开你,我这辈子都跟你!”   “嗯!”   语方知一遍遍吻去严辞镜落下来的泪,已是情动至极,但还小心翼翼的,生怕爱痛了他,可严辞镜不怕,纠缠一阵,劫后余生的狂喜已被刻入骨髓的爱意取代,他主动勾住语方知,抬高了下颌。,到后脑上压了一只手,那只手引着他,将吻落在了严辞镜的唇上。   语方知对他,是有求必应。   落在唇上的不是吻了,是又恨又爱的啃咬,得罪了语方知的是严辞镜这整个人,但他手下留情,只挑又软又脆弱的地方欺负,唇峰舌尖,吮痛了,留下牙印,还狠心地夺了呼吸,一次次碾压,不止口齿,他抱着严辞镜将小床滚了个遍,褪光衣物正好,泄愤似的又揉又掐。   严辞镜不躲,他不敢躲,等语方知心软放过他,他便红着一双眼睛央求:“别恨我好么?”他还惦记着之前语方知说恨他的那些话。   语方知心软,嘴上还欺负他:“爱我么?”   严辞镜头点得十分急切,捞起被褥盖住两人,余下的话细细碎碎地藏进温柔的吻中。   “爱……”   “一直……”   作者有话说:   话说写完上一章的时候,我眼睛肿了半天,太难过了呜呜呜 第187章 忠心   如果说罗生主动揭发魏成早年谋逆之事,分量还不够,那靼丹前朝巫师现身指认魏成,就不容任何人置喙了。   阿石讷王朝覆灭之后,生前被阿石讷打压得销声匿迹的胞弟卷土重来,将阿石讷生前亲信斩杀干净,只剩个巫师四处流窜,为了逃命带人躲至大殷边境,就在今年年初被谢缪发现了踪迹,一路追杀终于将他活捉,谢缪领了进宫的圣旨但迟迟未进京,原因就在于此。   而谢缪回京,恰逢京中异变,十三坡血腥屠戮揭开早年旧事,谢缪一边观望,一边等待合适的时机将巫师带出,而合适的时机,就在他进城路途中救下的两个年轻人身上。   他命人时时监看语方知和严辞镜,实为保护。   魏成入狱,但朝外还有实力,何况皇上若是真心要查办魏成,不可能让严辞镜就这么出宫,让他置于晔城的滔天大浪之中。   朝堂倾轧之类的事,谢缪不是不懂,他只认一个真相。   当年靼丹进犯北境,北境是如何节节败退,边境居民军民是如何被血腥屠戮,他全都亲眼看见了,直到今日,午夜梦回,他仍旧依稀听到靼丹贼人在边境线上残杀平民的嘶吼声,他怎么可能放过真正通敌之人?   多年的恨和痛藏在横贯鼻梁的刀疤之下,他终于轻飘飘地往大殷官场的泥水中掷出一颗石,等着看,接下来吞人的巨浪。   这股巨浪率先将笼罩在孟家头上多年的阴影卷走,孟霄在死后十四年,终得平反,身前冤屈一夜洗尽。官位名誉得以复原,后又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太傅,改晔城故居为节忠祠,迎遗骸,继香火,万古流芳。   至于祸首魏成……   抄家问斩的圣旨迟迟难下,喻岘看着跪在阶下泪眼婆娑的太后和皇后,最后去了一趟天牢。   天子与罪臣有血缘之亲,朝堂上无人敢提要诛魏家九族,但无论如何,魏成是非死不可了,喻岘知道这是人心所向,大势所趋,但充斥在耳边的,更震耳发聩的,是太后声泪俱下的呐喊。   “皇儿!舅父都是为了你啊!他不曾说过要自立为王,他与我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啊!”   “若没有他,魏家如何会有今天!皇儿,你忘了咱们母子在后宫受尽白眼的日子了吗!”   喻岘猜测太后已疯,魏府通往城外的地道中的一百零九具禁军尸首已经重见天日,城外五将已有三将认罪,当年招兵买马的钱来自南地牙寇和常郡盐铁走私,还有那该死的靼丹巫师,太后不会不知道这些!既然知道,怎么还敢替他求情?怎么敢与天下人作对?   喻岘知道自己要做大义灭亲的恶人的,没人敢说他无情,没准还能落下个识大义的好名声,残杀亲眷的阴影都留给他一个人偷偷背负罢了。   尽然如此,他又何必多此一举来天牢?   喻岘看着头顶上用血红色涂的大字,那一瞬间,是想要转身离开的。   就在他转身的时候,门边一个老太监没站稳,微微踉跄了一下,手中提的食盒露出一条缝,油酥鸡的香气立刻溢了出来。   喻岘冷笑,在这死牢之中,还有心情奢侈享受的,大约只有他的舅父了吧?   “带路!”   喻岘重新进了天牢,朱焕英跟在他身后,与那提着食盒的老太监交换了一个眼神。   能进死牢的只有魏成一个,也只有魏成进了死牢还能这般舒适自在。   喻岘看见他的时候,他正躺在褥子上酣睡,呼噜震天响,嘴边的油花还亮着光,这副不怕死的模样,是当真以为自己还有命活吗?   喻岘此前下令封锁死牢,魏成对朝堂上的所有风云都一概不知,这是喻岘能在魏成面前越过叔侄情分,端起皇帝威仪的底气所在。   随伺的朱焕英已经叫醒了魏成,魏成睁眼便看见皇帝侄儿,大喜,诚惶诚恐地行礼,自称罪臣,狡辩几句,便低声问喻岘他何时能出去。   地牢中光线幽暗,喻岘立在牢外看不大清魏成的面容,观他一身白衣乱发,不再是一人之上万人之下的丞相模样,觉得十分陌生。   “十六卫凌荣已认罪。”喻岘宣告魏成永无出狱之日。   魏成岂会轻易认命:“凌荣自己包藏祸心,与我何干!皇上明鉴!”   凌荣若非魏成提拔,岂会做到十六卫大将军之位?喻岘觉得他的辩驳有些好笑,又道:“不止凌荣,魏府书房通往城外的地道,是你当初打算起事时,特意留的一条后路罢?”   魏成大惊,所惊的并非皇帝知晓他私挖地道之意图,而是皇侄已经认定他有不轨之心,他惊道:“逆反之名太大!求皇上明——”   “你还要狡辩!”喻岘大骂,“你招兵买马,利用职权结党营私,勾结外族,早有不轨之心,后被孟霄发觉,你一不做二不休,在蛮族犯境之前,诬告他通敌,将他抹杀,让他替你背负通敌之名!此番种种早已人尽皆知!你还要狡辩!”   驳斥之声在狱中回荡,狱外的年轻帝王急喘不停,愤慨难平,狱内罪臣匍匐于地,双目赤红,尚不知是悔恨还是什么别的。   “岘儿……”   “舅父可都是为了你啊……”   “为了我?”喻岘提声质问,“莫说我从不知你有过逆反之心,即便知道,我也定然不会与你这等逆贼为伍!”   “逆贼?”魏成浑身颤抖,“若舅父真有逆反之心,为何还要让你领兵援北立下赫赫军功?彼时太子为孟霄所累失去圣心,先帝衰微,若在那时领兵逼宫,岂有不成之理?”   “太子失势已成定局!二皇子先天不足,这皇位,是舅父捧到你手上的啊!”   他的母妃这么说,他的亲舅舅也这么说,这些话,他还要听多少次?喻岘的不耐升至顶点,他厉声呵斥:“你住嘴!”   喻岘扒住栏杆,挤入半张狰狞的脸孔,咬牙切齿道,“并非是我要你里同外族!并非是我要你毒杀太子!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   喻岘蹲下来,手伸进狱中直指魏成,怒道:“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纵容亲眷欺上瞒下,为祸一方,你结党营私,操纵科考,为了一己私怨,弃灾区万民于不顾,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真的全都是为了我么!”   魏成仍是伏跪之姿,但浑身的阴戾之气有如蓄势的狼,他恶狠狠地瞪着喻岘,讽道:“当年太子母族不如魏家势大,朝中太子一党却能呼风唤雨,若不是太子早亡,岂会有你喻岘登基的一天?你做了这么久的皇帝,还不知手中掌权的威力吗?没有魏家,还会有陈家李家,难道你要外姓之族制霸朝纲吗?”   “一派胡言!”喻岘诡辩不过魏成,好在他还能拿捏魏成的命,定了定神,冷道:“即便你巧舌如簧,也没有人能救得了你,通敌叛国死不足惜,莫说留一条命,能保全尸首都是万幸。”   满脸的密汗顾不得擦,喻岘隐入烛光之外,拍拍手,唤来候在远处的朱焕英和他手上的托盘。   白绫,毒酒和匕首,任魏成挑选,这是喻岘能给予他舅父的,最后的体面。   魏成扫了一眼捧至眼前的托盘,掀起眼皮盯着喻岘,嘴边那抹欣慰的笑让人觉得鬼气森森。   “不愧是魏家人。”魏成哼笑,他的好侄儿果真是为了他能死得体面么?不过是因为他姓魏,升堂审问会丢了他皇帝的颜面,问斩时还要游街,百姓唾弃他不会顾忌皇家,说到底,还是为了他的威仪。   魏成伸出双指摸摸白绫,用指尖拨弄刀刃,最后将酒壶握在手中。   “怎么连酒盏都没有?”   喻岘岂会在这个时候苛待他?默许了他的要求,退让了一步又退一步,心软地行至狱前,想听听魏成还有什么话要告诉他。   凑近了,酒杯中刺鼻的毒气熏得人眼球发胀,喻岘微微后仰,盯着那杯被魏成送至嘴边的毒酒,只见魏成张嘴,伸出如蛇芯子般的舌头,吐出一句令他遍体生寒的话。   魏成说:“好侄儿,你登基时年幼,各方虎视眈眈,莫要怪罪舅父把持朝政……”   “当——”   窗外乌啼与杯盏落地之声同时响起,落地的酒盏渗出毒液,直往皇靴底下钻。   喻岘无力地招招手,唤来朱焕英搀扶,一路踉踉跄跄出了天牢。   太后身边的嬷嬷在墙角探头探脑,喻岘懒得打发他,一言不发地回了寝殿。   “出去!你们都出去!”   朱焕英领命离开,将殿内的奴才都轰走,蹑手蹑脚地关了门。   转身四平八稳地下了阶后,他突然甩了浮尘,摇摇晃晃地跑了起来,跑动的方向,正是朝官入宫必经的官道。   此刻正是酣睡的好时候,严辞镜尚不知宫中发生了何事,但他幽幽转醒了,是被语方知折腾醒的。   严辞镜病愈后身体弱,难醒,让他不得不醒的是头皮处传来的一阵接着一阵的刺痛,也不很痛,就是拉扯感颇折磨人,外加头顶不时响起的低笑实在可怖,严辞镜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忍不住嘟囔一句。   “镜元……别闹。”   语方知瞪着两只熬红的眼睛傻笑,爱不释手地握着一抔扎实乌黑的长发,自顾自地说:“惊平,你看你这头发,怎么揪都不落,真好啊!”   严辞镜哼哼两声算是应了,纠着小脸又往语方知肩窝里钻,很快又沉沉睡去。   不过也没能再睡多久,很快语方知就将他唤醒了,这次不是揪头发,真是有正事。   “惊平!醒醒,裴远棠来报信,皇上偷放魏成出宫了!” 第188章 遗憾   严府乃是孟霄故居,如今已改为节忠祠。   安置好灵位,放上果盘,头一个上香祭拜的是语方知。   三叩首,他跪了很久,默默说了很多,这么多年怎么长大,复仇的经历,如何让偷藏的灵位重见天日,还有今后的打算,都一一交代了,后又安抚,莫要太记挂,他好得很,今后只剩好日子了。   严辞镜守在身旁默默地看,待语方知起身便伸手扶他,贴心地帮他拂去虎口的灰,边拂边悄声问:“有没有说不该说的?”   语方知勾唇一笑,飞快在严辞镜手背上落下一个吻,在众人没注意的地方,在他爹娘的灵位前,得意道:“我说我与他们的义子相知相许,约好要相守一生,算不该说?”   严辞镜不好说算,也不好说不算,后颈发烫,仿佛是来自孟大人孟夫人审视儿媳般的灼灼目光,他不敢回头,有些心虚,松开语方知的手,擦着要上香的语万千和段乘空往外跑。   待跑出堂外,看见毕知行和傅淳立在门边,立刻收敛心性,与跟来的语方知交换一个眼神,一起走上前去,道:“毕大人,傅大人,借一步说话。”   他们要说的,便是当晚追去城外的所见所闻。   当时天还没亮,裴远棠气喘吁吁地赶来报信,说朱总管要他务必出宫找严大人,要严大人去追偷放出城的魏成。   魏成毕竟是皇上的舅父,太后和皇后都是魏家人,耳旁风听多了,皇上一时心软放他也一条命也没让人太意外。   但皇上能放魏成一条命,与魏成血海深仇的语方知和严辞镜怎么可能放过?问到了具体位置便带上如枯等人出了城。   他们并非要拿魏成逃狱之事来问责皇上,不过是要魏成认罪,最后抹抹他的脖子就作罢,但他们晚了一步,赶到的时候,魏成已经被杀了,血还热着,死不瞑目地跪在密林中,面朝皇城。   “是瑞王杀了魏成。”   语方知和严辞镜赶到的时候,恰好与瑞王的车马擦肩,当时瑞王掀了车帘,颔首示意,舒心的微笑和惨白的脸色怎么看都不搭。   语方知还惦记瑞王不肯出药救严辞镜的事,对瑞王没有好印象,严辞镜还不知求药一事,他的顾虑显然比语方知要多。   “此前瑞王在朝堂上控诉魏成的时机,恰好是皇上不愿追究十三坡屠戮的当口。”   语方知接严辞镜的话,道:“瑞王此人不简单,毕大人,傅大人,多加留意!”   傅淳不悦道:“我说魏成那种恶徒怎么可能在狱中自尽?原来是偷偷出宫逃命去了!真能给大理寺省事!”   毕知行到底看得远些,魏成一死,朝堂上的动荡不知何时能平,琐事暂且不表,他问语方知:“你们不留在晔城?”   严辞镜抢在语方知之前答:“在晔城耽搁多月,下官需尽快赶赴江陵任职,孟公子自小在江陵长大,正好回去看看。”   四人互道珍重,语方知送走两位大人后,搂着最后一位大人,笑道:“你怎么抢话?”   严辞镜拍开他的手,道:“怕你口不择言,你忘了我们是怎么被赶出将军府的了?”   这事说来好笑,严辞镜毒解之后有几日还瘫着,语方知衣不解带地照顾他,寻常侍疾的人耐心些,喂药喂饭,帮着擦脸什么的也不稀奇,但没见过要搂着喂饭喂药的,还不时牵牵手、碰碰嘴。   赵迎和唐悉知晓内情,没事不敢多来,大大咧咧的谢玄撞见过几次之后不躲着他们就算好了,怎么可能还主动来,严辞镜没脸再待,谢过谢缪之后就离开了,回了自己家,怎么折腾都行。   严辞镜不敢在人前招摇,语方知不怕,乐道:“不怕,大家都知道得差不多了。”   严辞镜气得发抖:“谁知道?”   “喏!”语方知朝祠堂努努嘴,“我师父知道了,语伯肯定也知道了,哎你跑什么?”   堂中语万千听见动静回头,木讷地追着语方知的身影,过了会儿,又迟滞地转身,团好了一身臃肿跪在团蒲上,在孟霄灵前。   段乘空抱着剑打量语万千,道:“你平常身子骨不错,那一刀要不了你的命,怎么这阵子都一蹶不振的?”   段乘空放肆惯了,话说出口了才知道错,掌了自己的嘴,暗骂自己嘴上没把门,又不是不知道语家的情况,怎么专惹人不快呢!   又宽慰道:“小孟说要跟你一起回去呢,语家受了连累他也愧疚,他会帮你,你就不要再操心啦!”   见语万千闷着不说话,段乘空又道:“你该不会还留恋刺杀你的女刺客吧?”   “去去去!烦死了!”语万千抱怨,“哪壶不开提哪壶!”他最烦别人提女刺客这件事了!因为这女刺客就是他新过门的,怀了他子嗣的第十九房侍妾!   这件事很难处理,但眼下他烦忧的又不是这件事,或者说他不是烦忧,他是愧疚和心堵。   赶走段乘空,抬眼看见孟霄的灵位,语万千又赶紧起身给他磕了三个响头,道:“老孟,我真羡慕你!你有一个好儿子!”   余下的话不能说了,只能埋在心里:老孟,我嫉妒你!   这话是真的,语万千打心底里喜欢孟镜元,喜欢这个化名为语方知的,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子。   语万千去算过命,算命的王瞎子说他一生富贵,但子孙缘薄,他不信,但娶了十八房侍妾后不信也得信了,他就是没有儿孙命!   后来也渐渐看开,偶然救下孟霄独子,那个虎头虎脑的娃娃,改头换面跟了他的姓,从此就是语家人。   他真心实意待语方知,语方知也知恩图报,语家成为大殷首富有他的功劳。   他开始尝到甜头了:不知晓内情的亲戚对语方知赞不绝口,相熟的老板也羡慕他有这般出类拔萃的儿子,语方知让他长脸啦!   他不止一次地想,干脆语方知就不要报仇了,甘心做他的儿子好了,他不在乎什么血缘,他能让语方知做一辈子的富贵少爷,百年之后的家业也都留给他,只要他不离开江陵。   刚开始不过是一闪而过的想法,后来渐渐变了味,他开始限制语方知,不让他出江陵,一旦发现他有去晔城的迹象,便想方设法地让他做事,什么南下的商队缺人啦!铺子该收账啦!家里摆宴要他打理啦!不仅如此,还要给他张罗婚事,让他在江陵落根。   留也留了十几年,终究是没留住……   “老孟,你有这样的孩子,真是天大的福气!”   最后,语万千将三炷香猛插进了香炉之中。   段乘空被语万千赶出来,抱着剑在院里瞎逛,看见自己的徒弟跟严大人在挤在檐下不知道做什么,啧了一声,薅了片叶子下来吹了两声,打算把苍鹰叫来替他出气,啄一啄那对不顾场合的爱侣。   还没对苍鹰发号施令,身后“扑通”一声有人跪下了,段乘空立刻跳开,大骂:“干什么!”   “敢问前辈的苍鹰是否从不离身?怀中抱的可是冼星剑?”跪地的是如枯,他没去过江陵,知道语方知有师父,但不知会有那么巧,竟然是他!   如枯这架势太突然,段乘空摸不清他的来路,瞅瞅苍鹰的斗眼,摸摸怀里的剑,道:“小兄弟有话起来说!”   如枯仍跪着,如同根治沙漠之中的灌木般,问:“敢问前辈是否认识叠翠楼阿素?”   段乘空揪住如枯的衣领,惊讶道:“阿素!你认识阿素!我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她了!她在哪儿?”   如枯摇头,“她已经死了,但我认识她的女儿,幽素。”   “幽素?”段乘空默默念着,松开了如枯的衣襟,“幽素是谁?”   如枯伏地不起,深吸了一口气,艰难道:“幽素今年刚满十六……”   段乘空也差不多这么多年没进晔城了,片刻恍惚后,他退了一步,话到嘴边却不敢问出口。是如枯先压抑不住悲痛,呜咽两声,从怀中掏出一块被血污了的紫色手帕,捧送至段乘空面前:“幽素姑娘受母亲阿素嘱咐,要找一位手执苍鹰和冼星剑的故人,他在孟家倾覆后失踪,幽素姑娘怀疑前辈失踪与孟家旧案有关,便刻意接近魏成获取情报,如今、如今已经……”   “惊平!”   严辞镜不知从何处跑来,下阶时因腿软跌了一跤,他推开搀扶的语方知,揪住如枯的衣领,红着眼睛问:“她现在在哪里?”   如枯哽咽难言,是语方知拨开严辞镜的手救了他,还说:“如枯早已安置好了幽素,就在城外,当时你重病在床,我担心你太过悲痛于病情不利,所以没有告诉你。”   严辞镜推开语方知,重新揪住如枯的衣领,怒问:“你又是如何知道她的过去!”   如枯沉痛道:“幽素姑娘托我找人,当时我忙于监视魏成,疏于打探,我没想到她会……”   “啪!”一声,如枯挨了一个耳光,打得他眼冒金星,他生生挨了这一掌,挨得好,他毫无怨言,他无法原谅自己,恨透了自己只顾报仇的死性,若是他能分出一丝精力去打探,也许幽素就会有所顾忌,不会拿命去搏……   “对不起。”   这声道歉是说给谁?幽素已经死了,严辞镜被语方知带走,留下的段乘空似笑非笑,盯着那块带血的帕子出神,口中喃着什么,一脚轻一脚重地离开。   所有人都走了,如枯还跪着,手中攥着紫帕,呜呜地哭。   严辞镜也难受,红着眼睛质问语方知为何要瞒着他那么久,语方知不答话,将他搂紧怀中抱着,听他絮絮地诉说。   “我罪大恶极,我没有资格打如枯,我不该用她,在她主动投诚时就该赶走她。”   “认识这么多年她为何不告诉我她在找人?我认识段师父,若她来问我,又怎会错过?”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语方知带着严辞镜离开。不会告诉严辞镜的是,幽素死在十三坡事发之前,尸体被扔出魏府时手中还抓着那条帕子,帕子上用残血画了一个“罗”字,她应当是发现了罗生的意图,想提醒严辞镜的。   他与严辞镜能平安无事不过是上天垂怜,他们要替孟家翻案,要与魏成这等老奸巨猾的人作对,早就将生事置之度外。   幽素,死在十三坡的十三名部下,还有后来傅淳派来增援的心腹,甚至远在江陵中几乎被杀了个精光的语家,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命,就这么没了。   除却无辜陷入的人,幽素,语方知的部下,傅淳的侍卫,哪一个不是一早就做好了送命的准备呢?如今大事已成,仇敌已死,他们不算枉死。   可活着的人会自责,幽素生前并无亲眷,严辞镜想补偿都没机会,语方知为了弥补部下,快将现钱都掏空了,可还是不甘。   “惊平,若你也去了,我活着也没什么意思了……”语方知想起便后怕,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该倍加珍惜,这道理严辞镜也知道,在难过间隙,握住了语方知的手。   赶来的小五看见这一幕差点掉头离开,他垂首道:“主子!严大人!谢指挥使正带人赶往苍山。”   严辞镜问:“去苍山做什么?”   “说是要迎回隐太子的尸骸。” 第189章 记挂   今日天朗气清,空中云雾不多,唯有奇异的一朵悬在苍山之上,正遮在山腰两间破败的草屋上,将坟堆前的夏长嬴遮了个严实,像是要替他挡风避雨。   他伏在秃坟上,眼中映着那片纯净的云,眼底笑意层层浮出,像与故友重逢般,惬意道,“瑾瑜,你来了。”   夏长嬴细瘦的指头在细沙上摩挲,像抚人脸颊,又不像,触感也太粗粝了些,他败了兴,他将下巴抵在手背上,缓缓道:“你说你死后要做自由自在的云,如今瞧着,如愿了?”   替旧人高兴,又替旧人不甘,夏长嬴轻声道:“过了那么多年,大殷还是那般让你失望罢?枉费你走前说了那么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死后还要受累惦记你的臣民,还求我将你葬在高处……”   夏长嬴岂会不满足他的心愿?苍山山腰无凌云之寒,又可俯瞰万民,与山同辉,与日共眠,再好不过的安息之所。太子死前还记得百姓,可如今还有多少人记得太子?夏长嬴有些失落。   “我也你是臣民,你能否惦记惦记我?”   这句话没说出来,夏长嬴一直藏在心里,就像是从前与太子喻珩如影随形时,他只管敬仰又钦佩地望着他的背影,绝不将多余的心肠诉说,叫他徒增负担。   如今也是,空守多年没有一丝怨怼,委屈也不过是留给自己的,他以极低的音量说:“我总不肯将你交出,他们不配的,只有我知道你藏在这里,有我陪你伴你,应当比冷清的皇陵好得多。”   “但现在他们要重新迎你回去……也好,所有人都知晓了当年的真相,你去,也不会亏待了你。”   夏长嬴有些不安:“瑾瑜,你可会怪我?我知你不爱身后虚名,但我总摸不准,你想由我守着,还是情愿不留遗憾地入陵宫。”   “眼下也由不得我了……他们是一定要你入陵宫的,还拿你的旧物跟我换。”   夏长嬴从袖中摸出一个沾满了灰的布袋子,眼底的笑意蒙上一层雾气,他揉了揉布袋,揉出微小的咯吱声,随即心满意足地说:“我就猜你在树下埋的是桃树种子,如何?你贵为东宫之主,不可食言,要允我一件事!”   “我要你……”   “要你……”   要什么呢?人都没了,他的愿望永远都不可能实现了。夏长嬴失望地凝视着墓前的无字碑。   他一动不动,身上穿得旧色衣袍几乎要与坟堆融为一体,反季的桃花碎瓣随风飘来,辨不清死物活物,将零星的花香渗入在喻珩的坟堆中,夏长嬴的衣袖中。   芳香将发怔的夏长嬴唤醒,他捻起一片残瓣,抹着花瓣上的折痕,细数过了多少年。一遍遍数,数不清就掰着手指数,数出来的数叫人害怕,原来已经已经过了这么久。   他开始琢磨,钟栎苦守的是喻珩生前的辉煌与荣光,那他守的是什么呢?他自己也弄不明白了。   他就这么把喻珩偷出来了,在东宫一把火的遮掩下,他得到了不属于大殷,只属于他的喻珩。他将他藏在苍山之上,坟前搭起两间像模像样的草屋,从此做起了守陵人。   他比守陵人有情有义得多,屋中筷子成双,一副磨得光亮,一副稍显澄净,只要有他一口饭,绝不会断了喻珩的。   逢年过节都要一起,偶尔他也喝得酊酩大醉,醒来时趴在坟包上,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将坟尖掘秃,有时不喝酒,摆棋盘设案桌,下棋对诗,又笑又叫,冷清又热闹。   就这么过了十五年,夏长嬴还算满意。   可惜没有下一个十五年了。   谢玄带着官兵,黑压压地围住了夏长嬴。   “不知你是何许人,许是认错了坟,速速离开罢,这坟你挨不得。”   挨不得?夏长嬴凄苦地笑:“我守了十五年……”   谢玄有意帮夏长嬴,不然也不会故意将他当做不知情的平民百姓,眼下不是攀扯的时候,他故作厉色,呵道:“朝廷办案,闲杂人等速速离开!”   夏长嬴置若不闻,阖目抱住了坟包,十指插进沙土之中。   谢玄领命前来之时,特地落下刑部的人,眼下不尽快赶走夏长嬴,等刑部的人赶上来,夏长嬴想走都难,他吩咐道:“你们两个,抬走他!”   “住手!”   谢玄循声回头,惊讶地看着跑来的严辞镜和语方知,“你们来干什么?”   严辞镜跑出一身热汗,他拦在夏长嬴身前,辩道:“不过是个无名孤坟,指挥使定要扰了他清净么!”   “严大人,下官奉命行事……”谢玄不敢对他动粗,为难极了,将求助的目光送给了旁观的语方知。   严辞镜诚心要阻拦,谁来都没用,“奉命?奉谁的命?谁命你随处掘坟?犯下这等损阴阻德的错事。”   “严大人!”追上来的刑部官员斥道,“皇上已经下了调遣令,你何故还滞留于晔城?此事与你无关,莫要横生枝节!”   搬出皇上也没用,严辞镜不为所动,拦在夏长嬴身前谁也不能上前,他有心要护夏长嬴,不过夏长嬴并不需要。   “惊平,”夏长嬴已经站起来了,低着头搓手心的泥,道:“让他们动手罢。”   严辞镜不解:“先生——”   夏长嬴笑得勉强:“落叶归根是好事。”   刑部官员冷笑:“隐太子遗骸失而复得自然是好事,你夏长嬴罪无可赦,可就没有那么好过了,来人!”   严辞镜护着夏长嬴后退,一旁的语方知也蓄势待发。   好在谢玄在,官兵都听谢玄的,谢玄不发令,谁也不动,他默不作声地将一柄铁铲掷去,道:“要不你来?”   待那气急败坏的刑部的人闭嘴,谢玄一板一眼道:“夏长嬴,有关隐太子的事,还请你随本官走一趟。”   “不可!”   夏长嬴安抚地拍了拍严辞镜的手,“别担心,先生很快就会回来。”   语方知猜透来龙去脉,也劝道:“惊平,前辈不会有事的。”   严辞镜听不进劝,拽着夏长嬴的衣袖不放,想说话,舌尖又被酸楚浸得无力,只能垂下脑袋藏起湿透的眼。   原先不知屋后藏着谁,后来查案查到夏长嬴身上,严辞镜什么都知道了,他决定帮夏长嬴隐瞒,没想到瞒不了多久,他不愿让夏长嬴失望,也知道他阻止不了什么。   夏长嬴知道他心中的不安和自责,宽慰他,同时也道出了他的决定:“不怕的,我走一趟便是。”   夏长嬴如此冷静,更叫严辞镜震惊,一时发怔,眼睁睁看着夏长嬴被人带走,看着他不舍地扭着脸,却不是对他。   严辞镜顺着那目光回头,看见身后官兵将高举的铁铲深深插进了坟堆中。   夏长嬴的执念不比他的少,严辞镜心里苦,偷偷忍着,紧紧攥着衣袖,语方知就在身侧,他不敢露馅,他瞒了太多,已然不知要从何说起。   察觉到左肩一沉,严辞镜心中防线溃败,他肩头一落,随即将所有顾忌都抛诸脑后,傍着语方知的肩头开始小声地啜泣。   语方知瞪了谢玄一眼,将严辞镜搂进怀中,安抚地拍着他的背,低声哄:“先生无碍,是傅大人奉命办案,他不会为难先生,不然也不会派指挥使前来。”   余下的仅是语方知的猜测,他暂时没有告诉严辞镜。   夏长嬴几乎没有一丝挣扎就被带走,大约跟他手上带着泥土的布袋有关。   若他猜得没错,这是隐太子生前埋在东宫里的东西,当初他受毕知行所托,要去将树下的东西挖出,可惜来晚一步,被人挖走了。   这袋子里到底是什么,毕知行也不知道,他偶然路过东宫看见太子亲手将它埋在树下,便猜测是十分重要的物件,如今看来的确是重要,带走它的人大概就是用此物与夏长嬴达成了一致。   傅大人突然得知隐太子藏身之处的消息,或许也与带走布袋的人有关。   至于隐太子的尸身……单靠夏长嬴一个人是绝对不可能运出来的,宫中有人帮了他。   过去的事情牵扯甚广,若要深究一时半刻也深究不完,眼下安抚严辞镜最重要,语方知很快便带着严辞镜下山了。   因着谢玄一行人声势浩大,登山的百姓都驻足打量,很快就把路堵死了,语方知带着严辞镜下山下得很艰难,也就没有注意混在人群中的朱焕英。   朱焕英褪下大内总管的服制后,没有一丝惹人侧目的威仪,与平日里遇事就来上香的一般百姓无异,灰白的脸色,微躬的腰,额头还湿着匆忙赶来的热汗。   他以为夏长嬴会带着隐太子的躯体离开,永远离开大殷,在他看来,太子没有丝毫对不起大殷,对不起皇族,可惜……   单凭可惜不足以让他冒着性命之忧帮夏长嬴,让他出手的,是太子生前的一次善举。   大约也不算善举,太子一向端方宽厚,命人救下一个落水的倒霉内官实在不足为奇,但对于被救起的内官来说,足以铭记一生。   作者有话说:   夏和喻,发乎情止乎礼。 第190章 爱不移   知晓夏长嬴不会有性命之虞后,严辞镜渐渐冷静下来了,泪是擦干了,可脑中还百转千回地缠着愁绪。他身旁坐着的语方知难得安静,更叫他不安。   “你为何不早告诉我苍山上住的是夏长嬴?”语方知悔不当初,若是他早知道严辞镜和夏长嬴的关系,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最重要的,语方知不敢说,他吃过夏长嬴的醋!   严辞镜观他神色,心里没底:“是先生他不让我往外说……”   语方知闻言看去,正抓到他抬手抹早就不掉泪的眼睛,抬手勾了勾他的鼻尖,道:“先生还教你撒谎么?”   严辞镜不敢装了,挪了位子挨紧语方知,什么都招了:“之前我骗你说我家中还有爹娘和弟弟,你信了,若是我再告诉你先生在苍山,你很快就会知道我撒谎骗了你,我怕你怪我。”   语方知抚了抚严辞镜微红的眼角,道:“你不说我才会怪你。”   被蹭得有些疼,严辞镜抓住那只手,有些不甘:“你也没告诉我你并非语万千独子……”   语方知扣紧严辞镜的腰,“我是为你好!”   严辞镜捧住语方知的脸,“我不是为你好么?我怎么舍得叫你与我一起背负?”   这话绝不是说谎,语方知有些动容,说了句“我早该认出你的”,便摁着严辞镜要亲,恰好马车停了,小清在车外叫唤,叫得什么兴致都没了,语方知不耐烦地打发他:“去备热水和晚膳!”   “哦!”   “慢着。”语方知掀开帘子,道:“不是我屋里,是西院。”   “哦哦!”小清如临大敌地飞快跑走。   下了车,严辞镜发觉往日热闹的语宅冷清不少,语方知解释了,先前魏成借故查封了语家的铺子,语家损失巨大,十三坡丧命的下属也多,江陵语家又遭灭门,要用钱填补的漏洞很大,荻花街十座已卖了九座,余下这一座还有语万千落脚的别院,临走前也都要卖了,下人早就遣得差不多了。   末了,贼兮兮的:“严大人俸禄几何?”   严辞镜笑:“再养你一个绰绰有余。”   语方知摆出可怜兮兮的模样,正要献上讨好的吻,下人又来唤,说是掌柜来找,铺子里的事耽误不得,语方知黑着脸给严辞镜指了路,让他先回屋里休息。   严辞镜之前来都是宿在语方知房里的,今日倒是稀奇,让他去住西院。   西院怎么?严辞镜进了屋,没看见小清,膳食热水倒是备得充足。   水太烫,严辞镜没急着沐浴,打量屋里的陈设,果然,床榻是黄花梨的,贵妃榻是彩绘雕的,小桌都是黑漆嵌螺钿的,他进的,是那“旧友”的屋子。   严辞镜没再细看了,褪了衣衫入水,也不管烫不烫了,烫点也好,正好能烫去心中那涩味。   坐在浴桶中,发现浴桶大得能容下两人,难道想共浴?严辞镜不泡了,火速出了浴桶,随手抓来叠好的衣衫,又叫花红柳绿灼了眼。   一展开,一件绣花衫裙立了起来,严辞镜一时无语,低头重新找去,发现备好的衣物全是女子的衫裙,越看越不对,发现屏风上绣的是仕女图,案上还放着女子梳妆的一应物什,怪哉!   先不管其中曲折,严辞镜现在要找件能穿的衣服蔽体,找来找去,就素色的寝衣还凑合,穿上身才发现肩头破了个洞,还不止,所有的衣物都或大或小地破了洞。   严辞镜反应过来了,知道水为何如此烫了,还有桌上的膳食,辛辣得难以下咽,这些折磨人的小手段让他笑不得。   待语方知忙完了来看,气得不行:“小清办的这叫什么事!”   严辞镜正坐在床上,侧着身子展示他衣肩上的洞,“语家真要成了破落户了。”   语方知命人重新拿了衣服来,亲自帮严辞镜换,还说已经打发小清滚蛋了。   严辞镜哼哼两声以示同意,攀着语方知的肩膀让他系腰带,瞧他一丝不苟地系着,状似漫不尽心道:“你待那旧友那么好,小清自然有怨。”   语方知有些走神,没注意听严辞镜在说什么,目光留恋在那红晕未消的雪白身子上,小声嘀咕:“水得多烫啊……”   “你试试不就知道了?”那腰带扎了半天都没好,严辞镜正想着自己弄,突然被语方知托住屁股抱起来。   “做什么!”严辞镜坐在语方知腿上,不自在地扭了扭腰,小声抱怨,“这么近?你看不清么?”   不管语方知看没看清楚,严辞镜看清了,凑得那么近,他看得清清楚楚,语方知将那刻有“惊”字的木珠挂在了颈上,黄澄澄的一粒,坠在前胸,一动便会从衣领中蹦跳出来,可见他有多么思念“旧友”。   严辞镜看了一眼便将那木珠塞了回去,塞进衣领中,严严实实地盖好,他很专心,没注意防守,语方知得势偷去一个吻,舌尖叫他一吮,便酥了筋骨软在他怀中。   “惊平……”   严辞镜被唤回了理智,缩着脖子躲了剩下的吻。   “镜元?”严辞镜瞧见语方知眼中明媚的笑意,也跟着提了提嘴角,“镜元……”   “怎么?”语方知在他唇边啄了一下。   严辞镜抱住语方知,紧紧地抱着,声儿比细蚊还小,他道:“当年我被先生从孟家带走后,过得并不算好。”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当时的大殷风声鹤唳,先生带着我东躲西藏,奔波了一阵子,后来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我拜了师,决定替你和孟大人报仇。”   “求学时艰苦,入仕后也没多好,状元没用,魏成把持朝政,就算诸葛在世也难出头,我十分不安,连先生都说我早晚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语方知不知他为何提起旧事,“你怎么了?”   “镜元!”严辞镜锢紧语方知,艰难道,“若……若你心心念念的是从前听话乖巧的严惊平,我恐怕要叫你失望……”   语方知眉心一跳,压倒了严辞镜,咬牙切齿地说:“我让你进这屋,不是叫你胡思乱想!”   严辞镜摇摇头,有理有据地:“你待他好,连小清都嫉妒,若我不是他……”   语方知反问:“若你不是他,难道我就会换一个人来爱了么?”   “不会么?”严辞镜知道这假设不存在的,耿耿于怀那“旧友”,也并非出于嫉妒,他不安,担心自己如今的模样语方知失望,担心自己接不住语方知那份时而不得的欣喜,所以见了屋中陈设便偷偷不快,更听不得语方知一口一个“惊平”。   他正难过着,被语方知捧住了脸,熟悉的气息拂来,忐忑散去一些,又听语方知说:“现在仔细看,你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可知,为何我没认出你?”   严辞镜点头,眸光黯淡:“早已不复当年的性情,物是人非。”   “是啊,”语方知埋在严辞镜颈间,叹了口气,道,“我初见你时,便觉得你手段狠厉,连自己都不放过,为了报仇什么都不管,冷情冷心。”   “我曾怀疑过你的身份,可惜你的火伤盖住了身后刀痕,我找不到更多的线索,只能说服自己,同姓严不过是巧合,猜到你户籍是假的,再不肯往下查了,我私心,并不希望你就是严惊平。”   语方知与他碰着额,娓娓道出深藏的心事:“我不要严惊平去报仇,我希望他就此隐姓埋名过上安稳日子,不要回晔城了,不要像严辞镜这般不要命。”   “后来,我又不希望严辞镜就是严惊平了,我怕得很,不敢猜严辞镜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   “我有点恨自己。”   严辞镜摇头:“我做这一切都是自愿的!”   “我会自责!”语方知摁住激动的严辞镜,望着他的眼睛,忧伤地说:“我能弥补的不过是身外之物,找回严惊平,我会保他下辈子衣食无忧,好赎孟家带给他的伤害。”   “十三坡事发当晚我才知道你就是严惊平,我豁出命去救你也是自愿,是我孟家害你苦了多年,我这条命,还你了又如何?”   严辞镜止不住地摇头,眸光含漾的一汪苦雨,因他摇头而淋淋地泄了些出来,见语方知的手抚来,他便乖顺地贴住那温热的掌心,哽咽着,倾吐了藏在心底的懊悔:“我不要你这般,我要你好好活着,我不曾想过你会找我,我以为即便我走了,也还有人伴你一生。”   语方知之前只觉得他心思难猜,不知他内心曾有过烈火烹油般的煎熬,此刻知道了便心疼得不像话,捧着他的脸,抵着额头,合上眼,一遍遍诉说着他的爱不移。   所有的顾虑都在如冬日暖阳般的抚慰中消融,遗漏的时光以刻骨铭心的爱恋来弥补,庆幸的是,在不知彼此真实身份之时,他们之间早已交托了所有。   “所以你知道了,你能回来,与我而言已是万幸,哪还记得顾忌其他?”语方知不等他回答,又重新吻了上去。   口齿间渗入的涩味很快就被蒸腾的情欲取代,语方知知他不再悲伤,想让他更欢愉,便探出舌尖噙住了他的耳珠极尽碾磨,手从腰际移去下腹,刚要动手就被严辞镜的惊呼打断了。   “大夫说不可!”   语方知不信:“我的伤不碍事!”   严辞镜喘了两声,痛苦道:“大夫说的是我……”   这下语方知没辙了,不敢再往下探了,将憋屈和气愤都发泄在严辞镜细白的颈子上,种出好几朵雪中梅,惹出严辞镜连着好几声的惊呼才罢休,倒在一旁喘气。   严辞镜也喘,胸口的春色也不掩,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帐顶,不知在想什么,激烈起伏的胸膛逐渐平复。   他突然抓来语方知的手放在胸口,压在颈上,要他那温度,要那气息。   “镜元……”   语方知默默等着,怀揣十分的期待,想听一句体己话,没想到等来一句委屈极致的抱怨:“我没有以色侍人。”   语方知听完立刻翻身抱住他,恨铁不成钢道:“当时说的都是气话疯话,你怎么还当真?”   严辞镜执着于解开误会:“我没让黑鹰碰我!我杀了他!”   “黑鹰碰不了你!”语方知又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严辞镜听完乐了,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抱着语方知滚了两圈。   语方知也跟着乐,但没没忘记警告:“他不能人道,但折磨人的方式多着呢,你是侥幸逃脱。”   严辞镜不管这些,眯着眼睛笑,“我今后再不敢以身犯险!”   “还有以后?”语方知捏着他尖瘦的下巴,“约法三章,你今后必须听我的。”   “我都答应你!”   “我还没说呢!”   “说什么都答应!”   语方知笑,由衷地笑,松了严辞镜的下巴又去握他的腰,将他拖进被褥中,按住一双长腿哄他并紧。   “啊……”   “不动你,大夫的话还是要听的。”   “你——”   “我的伤无碍,我动。”   作者有话说:   快结束了昂 第191章 送别   昨夜语方知跟严辞镜说,黑鹰虽不能人道,但折磨人的方式多得很,当时严辞镜听了还心有疑虑,过了一夜之后,什么疑虑都打消了。   可真行!严辞镜精神萎靡地盯着语方知的发顶,对昨晚发生的事不知作何评价,足尖勾了勾语方知的手心就算作他的态度。   “穿袜呢,别动。”语方知正跪在严辞镜身前替他穿袜,手抹着瓷玉似的脚背,握了握那生得细致的脚踝,道,“缺一根脚链子。”   “不缺。”一晚换一根脚链,严辞镜不乐意,要是问他怎么样才好,严辞镜也说不出,能说出的就是饿了、腰酸、腿疼之类如娇似嗔的抱怨。   语方知乐道:“干脆我抱你走,不用你下地。”   严辞镜瞟他一眼,站起身来往外走去,说:“昨夜没见你如此殷切。”尾音骤然消下去,他不知道门外站着小清才会这般口无遮拦,但话也出口也挽救不了了,赶紧离开才是上策。   小清瞪着严辞镜的背影,“他他他!”   语方知在他脑袋上敲了一把,道:“做什么一惊一乍?没见过严大人?”   小清见鬼似的吓白了脸,指着屋子大叫:“严大人怎么从里面出来!”   “知错了?看你昨晚做的好事!”语方知懒得解释,挥手道,“这里没你的事,你去偏院你家老爷。”   小清仍旧如遭雷击地愣在原地,语方知也不管他好歹了,追着严辞镜的身影离开。   已入了夏,春花落尽,夏花还未绽,因此清晨的习习凉风吹来时,暂无馥郁之芳香,后院中是没有百花齐放的盛景了,但严辞镜在拱门后立了许久。   追来的语方知跟着看,但他不看花意零星的园,只盯着严辞镜的侧脸瞧,瞧出流转的眸光如同朝露,这般荣华不知沉寂了许多个形单影只的日夜才迎来曙光。   “惊平。”语方知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今后的每一年,海棠都会开。”   严辞镜问:“任何地方?”   语方知点头,“你想让它开在何处?”   严辞镜笑:“府衙。”   语方知逗他:“你不是说你不喜欢么?”   严辞镜无法反驳,他的确说过这话,还诋毁过海棠君难养,这下怎么好,严辞镜思索片刻,反问:“海棠与严惊平有何干系?”   语方知没想到他这么问,端详他那模样,清亮的眸中没有一丝疑惑,说明他这一问并非要一个解答,听那言语,抱怨还差不多,语方知转过弯来了。   “之前你以为海棠不是种给你?昨夜你还说小清妒忌,妒忌的分明是你罢!”   被戳破心思,严辞镜更说不出话,甚至于脸颊边起了窘迫的红,呆呆地听语方知说清了他过去所有的不甘。   “原来你不喜欢海棠是因为认定了海棠不是种给你的么?你怎么那么傻?不是种给你我为何还要雕成玉送你……”语方知本意是调侃,但见严辞镜有闪躲之意,立刻捏住他的下巴,正经道,“谁跟你说了什么?”没说清楚身份之前,严辞镜和严惊平八竿子打不着,语方知想不通他怎么会误会。   严辞镜忍了那么久也憋屈得很,嘴一撇,什么都说了:“你那小厮!说你那旧友就是玉上的人。”   “还有你那师父,说我像他。”   语方知点头:“你本来不就是么!”   严辞镜就这被抬了下巴的姿势,不忿道:“没人说你那旧友是严惊平。”   绕了一圈原来是自家人搞得鬼,语方知在心中大骂小清和段乘空,又问:“还有谁惹了你?”   严辞镜闻言揪住语方知的衣襟,压低声音道:“还有你那假爹,要我劝你成家。”   语方知憋笑,圈住严辞镜的身子,道:“这么说来……我‘语家’上上下下都得罪你了?”   严辞镜手上的劲一点不松,将语方知扯得低下头来,呼出的气息就拂在他鼻尖,他含着笑意诉:“你得罪我最多。”   语方知重新勾了他的下巴,在他那不饶人的唇上印下一吻,“我赔给你好不好?”   严辞镜脸蛋红扑扑的,一副好天真的模样,“怎么赔?”   “自然是……”语方知用力圈住他的窄腰,“里里外外,从身到心,都赔给你。”   严辞镜没应,因为被噙住了唇舌,双手抚上他的背时还在疑惑,语方知怎么得罪了人还这么嚣张?不过赔礼不错,他爱得很。   严辞镜跟了语方知那么久,脸皮有学厚一层,以前哪里敢青天白日的就这么亲密无间,不过也还好无人经过,好让他心潮澎湃地,勾紧了语方知的脖子。   语方知也难舍难分,可惜要顾忌严辞镜的颜面,再不舍得也要松开了,小声道:“来人了。”   现身的小五不知道自己打破了什么,单膝跪地,道:“谢指挥使派人来知会,夏长嬴要随隐太子去陵宫。”   严辞镜没想到,语方知反应倒快,原来让夏长嬴心甘情愿交出隐太子骸骨的,便是这一个原因。   随隐太子入皇陵,对于夏长嬴来说,或许是最好的结局。   但严辞镜不愿:“那地宫我没去过么?潮湿阴暗,蛇鼠肆虐,不若先生随惊平去江陵,让惊平好好侍奉你。”   夏长嬴如今已经褪下粗布衣衫,挽好的半白的发,一身官袍带斗篷穿得齐整,他是做好了准备的。   “地宫安静,于我而言再好不过,你不必忧心,这是我自己求来的。”   可严辞镜还是不愿:“陵宫偏远,今后……”   “今后你想来见我也不是没有办法,好了,哭哭啼啼的像什么样?”夏长嬴笑笑,伸手将严辞镜颈边的衣领掖好,同时目光越过严辞镜,看向了他身后候着的语方知,道,“你已不是孤零零一个人,往后好好活着便是。”   严辞镜点点头,偷偷往夏长嬴袖子里塞钱袋,钱袋沉甸甸地坠在袖口中,让人想不知道都难,但夏长嬴假装不知道,为了让他心安,收下了这份心意。   又道:“又不是生离死别,也差不多了,唤孟家那小子过来,我有话要嘱咐他。”   严辞镜没想到夏长嬴要见语方知,更没想到两人说话还遮遮掩掩的,都要躲到天尽头去说了。   语方知更加意外,还以为夏长嬴要托他照顾严辞镜,没想到还有别的,他看着夏长嬴肃杀的面容,将他没有一丝温度的叮嘱记下了。   “答应我,带他离开,永远都不要回晔城。”   其中原因,夏长嬴并没有说,语方知只能自己琢磨,上了马车也还琢磨,被严辞镜推了一把才缓过劲来。   “先生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   “我不信!”严辞镜好奇心作祟,挤着语方知坐下,追问道,“没说什么还躲着我?快说,跟我有关么?”   “是……”   语方知面露难色,将严辞镜逼得心痒痒,几番追问才终于得到答案。   “先生叫我好好待你,万万不能辜负你。”   “果真?”严辞镜松了语方知的手,坐直了,百思不得其解:“先生才见你两面,怎么就看出来了?哪里漏了破绽呢?”   语方知哭笑不得:“你还想瞒?”   严辞镜差点抓狂:“还是你与先生坦白了?你怎么能告诉他呢?下次我没脸见他了!”   语方知无辜极了,哭笑不得,默默伸手将严辞镜的衣领捂好,决定暂且不告诉他,他脖颈上的红印子有多惹眼。   严辞镜还在纠结呢,车就停了,停在城东头的一处偏院,这院子他养烧伤的时候也住过,还是这么僻静。   语方知却觉得僻静得有些不同寻常,“怎么连个守门的人都没有。”   扶了严辞镜下马,两人推门进去,霎时,凄厉的哭喊声飘了出来,两人对视一眼,连忙往院中跑去。   跟一盆端出的血水擦肩,语方知跳上台阶问语万千:“发生什么事了?”   语万千缩在墙角,苦着脸摆摆手。   一侧的小清抱着头喃喃自语:“不关我的事!我什么也没干!”   语方知揪起小清,还没问,小清就主动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小清被语方知叫去偏院的时候,还不知道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玉凤也在。   今时不同往日,玉凤早已不是那个纯真秀美的女孩,现在的她大着肚子,被捆了手脚困在房中,头发蓬乱着,下巴尖瘦,眼圈凹陷,小清差点没认出来。   玉凤也是瞧了好一会才认出小清了,认出人了,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随后换上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娇滴滴地求:“小清……绳子捆着疼……你帮我松松吧?”   小清不解地打量她:“他们为什么要捆你?”   玉凤挤出两滴泪,诉道:“我不知道……我还怀了老爷的孩子,他们说生下孩子就要杀了我,我、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错,小清!你救救我,救救我吧!”   “果真?”小清皱着脸,“我不敢!被发现了怎么办?”   玉凤立刻道:“你放了我们母子,我会报答你的!小清……你忘了吗?我们以前是那么要好,我说过要等你的,是老爷蛮横强要了我,不然我怎么会辜负你!”   “玉凤!”小清捧住了玉凤的手,摸了摸她腕间的伤痕,随后拨开她散乱的头发,对上她那双眼,小清的脸突然变得狰狞起来。   “你还想骗我!我呸!”小清退了两步指着玉凤大骂:“你这个恶毒的女人,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接近我就是为了进少爷的房,少爷不常回家你找不到机会,这才进了老爷的屋!你还骗我?你这个坏女人!就是你伤了老爷,捆你还不算亏待你,要不然早报了官府来捉了你去,哪里还会让你好好坐在这里!”   只见玉凤丰腴的身子晃了两晃,突然栽倒落地,她大叫起来,很快,便有鲜红的血迹从她腿间流出。   小清见此情景,大惊失色,连滚带爬地逃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好快哦,没几章啦! 第192章 归途   玉凤临盆打破了偏院的宁静,待语方知和严辞镜赶来,房中的哭喊声已经渐渐小了下去。   产婆抱着浑身通红的小人出来,大夫随后,抹了把热汗道:“快不中用了,有什么话赶紧说吧!”   一直在一旁臊眉耷眼地语万千突然抢走孩子跑进屋,逼问奄奄一息的玉凤:“到底是谁派你来?你为何要屠我语家满门!”   玉凤青白的脸上挂着冷笑,她露出白厉厉的两排牙:“语万千你等着,很快就会有人来救我,你等死吧!”   玉凤大笑,宛若从地狱爬出的女鬼,语万千也被镇住了,抱着孩子不知所措,眼睁睁看着玉凤断了气。   笑声没了,还有婴儿的啼哭不止,吵得人心烦,语万千腹间的伤口又痛了,他什么都不想管了,把孩子扔给语方知就走了,背影很是落寞。   语方知抱着孩子分身乏术,严辞镜拍起一旁发抖的小清,让他去找棺材铺,等人都走光了,他猜测道:“玉凤等的人,也许是魏成的人。”魏成倒台,所以她才迟迟没有等到人来接应。   严辞镜不知玉凤进语家的时间,猜错了也情有可原,语方知却没有告诉他心中所想,只说要去报给傅大人查,后转而大叫:“奶娘!奶娘!”   奶娘还没找呢!严辞镜看不下去,将孩子抱了过来,托着他的身子抱在怀中轻轻摇晃着哄。   眼见着孩子哭声小了下去,语方知大为惊奇:“你还会抱孩子呢?”   严辞镜说:“是啊,小时候也抱过你的。”   语方知面露挣扎:“还是快替孩子找个奶娘吧!”   晚些时候,待语万千情绪稳定了,语方知抱了孩子去问他要不要留。语万千不说要,也不说不要,瘫在床上发怔,语方知看了半天,懂了,去让小清找个奶娘来。   语万千像是受了极大的打击,什么事都不管了,语方知却不能视而不见,跟严辞镜商量好了要尽快启程回江陵,去问段乘空意见时,却看见了这么一幕:   如枯跪在段乘空面前,递去一方幽紫色的帕子,段乘空不接,抱膝坐在树下,不知在想什么。   惊梦后唯余怅然,一场风云扭转了多少人的运命?严辞镜慨叹不已,攥了语方知的手,道,“我们明日便启程回江陵罢?”   也不算太匆忙,晔城中的宅子铺子都处理完了,魏成之事有了定论后,语方知散尽现银遣散了下属,只有小五死活都要跟着去江陵,允了。有恩者,语方知也亲自登门谢过,唯一的牵挂就在身边,可以离开晔城了。   走之前,语方知去了趟云水寺。   国师救了严辞镜一命,理应要去谢恩,但严辞镜问起缘由时,他却说:“你不记得了?年前云水寺的妖僧诓我摇签摇出两只下下签,误打误撞我差点命都没了,可真够准,我不该去还愿吗?”   什么破理由?严辞镜没管他。云水寺在苍山山顶,登顶要经过山腰,两间破草屋还在,山顶更是还留有夏长嬴的气息,严辞镜不愿意跟去,怕触景伤情。   不过他去看了幽素,在墓边发现了醉倒的如枯。   回来时正撞见小清在指挥人从家里运出一方棺椁。   那棺椁又重又大,四个大汉嘿咻嘿咻地抬了老半天才挪出门,严辞镜知道这东西是留给自己用的,如今不需要了才搬走,但心中还有不解,便问:“怎么比一般的棺材要大上许多?”   大汉道:“夫妻合棺!这都没见过吗?”讽完才抬眼看提问之人,暗暗懊悔口快得罪贵人,又道,“你也没见过吧?什么夫妻恩爱到要同葬的地步,稀奇!”   严辞镜心头酸涩,似笑非笑地喃了一句:“孟镜元,你骗我。”说什么要娶妻……百年之后要与他合棺同葬,后院的莺莺燕燕岂会同意?   都是胡话,原来不过嘴硬心软,严辞镜心中取笑他,眼中眸光却零碎,听见有人唤他才抬手擦了擦眼睛。   走近的毕守言只见笑意不见泪光,便问:“严大人,何事让你如此开怀?”   严辞镜摇摇头,颔首示意:“毕大人,肖老板。”   肖墨是牙行老板,语方知买屋子卖屋子都能让他拿佣金,所以他是兴致勃勃地来,喜上眉梢地走,这毕守言就不是了,说是陪好友肖墨走一趟,但肖墨走了他的没走。   严辞镜顺势请他进去:“毕大人,进来喝杯茶再走吧?”   毕守言看着空落落的大堂,怅然道:“严大人走得甚急。”   毕守言面上不加掩饰的失落让严辞镜难以招架,他只能点点头,一边应,一边唤杜砚去烧茶。   “不忙不忙,严大人就要走了,不必费心思烧茶了。”   严辞镜坚持让杜砚去烧,有理有据地:“毕大人帮过我大忙,一盏茶罢了,不碍事的。”   太过客气更显生分,毕守言难过极了,忘却礼数,目光很是直白:“严大人今后还会回晔城么?   严辞镜答:“没有诏令不得轻易入京。”   是啊,进京述职也要三年一次,三年……毕守言神色有些灰败:“若我早些入仕,也许……”   “毕大人才思敏捷,不论早晚,朝中都有你的一席之位。”   毕守言目光炯炯:“严大人,你再等等我!”   “毕大人说岔了,”严辞镜起身离开,“我去催催阿砚,怎么这么久还没来。”   不过刚入夏,怎么屋里就这么憋闷了?严辞镜头也不回地踏上长廊,往茶房里跑。   “阿砚!”严辞镜环顾空荡荡的茶房,任命地端起托盘离开,后退时撞了人着实把他吓了一跳。   “镜元?你在这里做什么?阿砚呢?让他烧茶怎么人都不见了?你让一让,我端茶出去。”   语方知背手站着不挪半寸,一本正经地:“严大人,你香我一口!”   严辞镜很久没被他这般叫过,稀奇又好笑地扫了他一眼,护着滚烫的茶水绕开他。   语方知手快,卡着托盘不让严辞镜走,“严大人!你香我一口!”   严辞镜挣了挣没挣脱,十分无奈,低声劝:“天还亮着。”   “不行!就现在!”语方知将脸凑去,非要讨一个吻。   严辞镜脸皮薄,何况堂内还候着客人,说什么也不愿意,语方知没法子,只能耍无赖:“昨夜你说爱我爱得要死了,怎么今日就变卦了?连亲都不愿意。”   严辞镜脸颊烧起来,像是被茶水的热气蒸的,“我昨夜何时说过这样的话?”   “你不就是那意思?”语方知不松口,大有严辞镜不照做他就不让过去的意思,严辞镜被烦得没办法,叹了口气,算是应了。   待语方知再将脸凑来,严辞镜便顺从地碰了一下他的脸颊。   “可好了?”   “好得不能再好!”语方知把托盘还给严辞镜,“快去,别让客人久等!”   严辞镜被他推出去老远,走远前囔了一句:“真是……”料想自己并没有耽搁很久,但赶去大堂时,毕守言已经离开了。   语方知跟进来,适时抱怨:“这人也真是,走了也不打声招呼,怪没礼貌的。”   严辞镜也不太明白毕守言怎么了,把托盘放下,倒了茶来自己喝,正好杜砚跑进来了,气喘吁吁的搓着自己的手,打手势:孟公子,马已经喂好了!   没给严辞镜机会追问他为何支开杜砚去喂马,语方知跳出堂外,大喊:“上路,回江陵!”   上了车,严辞镜问语方知,可还什么落下来没带,语方知想了一会,掀帘让语万千他们先上路,让小五勒马,撂下一句“等我片刻”就走了。   严辞镜猜不透语方知落了什么,枯坐了一会,有些闷,掀帘望去,望见绵延至皇宫的顺义大街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望这仿佛从未间断过的盛世景象,心中有如千帆过境后般平和。   晔城或许有它的好,但真正能容他的,或许是江陵。   此番回去不知要面对什么,好在身边伴着一个孟镜元,再来什么他都不怕。   虽是如此说,但眼下他等了许久,还是没等来人,严辞镜坐不住了,下了车,循着语方知离开时的路径找过去。   刚拐个弯就见到了,很惹眼,大街上公然同旁人拉拉扯扯的就他一个。   “公子!你不记得奴家了么?”   “去,我真不认识你!”   “怎会?那夜奴家伺候过你的!你抱了奴家,还解了奴家的衣服,你还说了爱!”   得,现在千帆竞发,心中波涛汹涌,没有平和了,严辞镜头也不回地走了,还换了辆车,挨着杜砚坐下,还没坐稳语方知就跟上来了。   语方知掀开帘子就看见严辞镜挤在杜砚兄弟俩中间,正假装气定神闲地喝茶。   “少爷……”小清坐在门边,尴尬地笑。   “谁是你家少爷?”语方知斥,“我姓孟,你是语家的人,谁是你家少爷?”   “少爷……”小清要哭了。   “行了行了,别演了,还认我你就下车,坐前边那辆去!”   小清好对付,就是杜松杜砚要费点心思,瞧杜砚圆着眼睛虎视眈眈的样子,定是得了严辞镜的授意,不过他没强硬多久就被自家哥哥拽下车了,杜松到底是年长些,知道他们之间事外人不好插手,只能让他们自己解决。   车里只剩严辞镜了,语方知跟着坐上去,严辞镜挪他也挪,把严辞镜逼至角落,抱紧了,抱怨道:“你怎么也不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像那般沾花惹草的人么?”   严辞镜不看他,憋着劲,头抵着车壁,跟车壁上的花纹玩对眼。   语方知说实话:“我没碰他!我喝酒呢,他自己闯进来的!”   严辞镜还是不动,语方知招了:“那日他穿红……我又喝了点酒,他长得有点像你的,我认错了……”   “像我?”严辞镜眼前浮现出那男子挑细眉描红唇的妖艳模样,气得冒烟。   “从靖康街出来,我没处去才去了酒楼,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一时眼花认错人了!我、我,我冤!”语方知也委屈,这叫什么事啊?让他查出是谁叫那男子进来的,定要扒了那人的皮!   靖康街……严辞镜想起来了,那晚他杀了黑鹰,气走了语方知。   有点理亏,严辞镜泄气:“你倒不怪我赶你走。”   语方知怕得很:“不怪不怪,你乐意赶,我不乐意走,以后都不走,你赶我我就在你门口安家,哪也不去。”   严辞镜莞尔:“我府里不缺看门的。”   “谁要做看门的?我要做你房里的!”语方知在他脸上捏了捏,“不气了?”   严辞镜摇头:“上路罢?”   语方知问:“换车么?”   严辞镜窘极了,白叫旁人看了笑话,抬眼,眸光像火苗跳动似的燎了一下,“怪你。”   语方知被燎得甘心伺候人,掏出窝在胸口的酥饼,哄道:“全怪我,我给严大人赔罪!”   严辞镜没想到他下车是去买酥饼,有些惊喜,待嚼上了甜丝丝的酥饼,唇边便有一抹怎么也淡不下去的笑。   语方知替他擦嘴边的饼渣,突然说:“惊平,也许我们永远也不会回来了。”   严辞镜有些惊讶:“真的么?那你爹娘怎么办?”   “爹娘好着呢,昨夜他们托梦给我,让我带你走,永远也不要回来。”   “永远?”   “是,永远,永远跟我待在江陵不好么?”   “好。”   “真心?”   “你去哪我就去哪儿。”   严辞镜生来没有家,差点让孟霄认作了义子,差点就做了真正的孟家人,如今也殊途同归,语方知在哪里,哪里就是他的家。   “回了江陵,我也住府衙!”   “不住府衙你还想住哪儿?”   “霸道得很啊,严大人——”   作者有话说:   晔城的事都交代完了,差不多了,最后还有几章交代一下小严的身世,其实小严的身世已经暗示地差不多了hh 第193章 久别   两年后。   医馆。   午后日头大,鲜有人走动,但偶有人上门也不住足奇,帘子掀起时,案桌前的唐霜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竟没再移开目光。   江陵谁人不知严知府生得俊美无俦,只见他一袭水蓝薄衫可见身姿之欣长,乌发高束一丝不乱,酷热三伏丝毫不损他的端方雅正,至多脸颊上有些许暑气,平添几分生动,宛若误入炎夏的冬日之花。   唐霜立刻感到屋内的热气淡了许多,燥热的心境也平和不少,正愣神,身侧的小五小声哼了一下,嘀咕:“眼珠子都要掉了。”   唐霜不理他,微微笑着起身相迎,“严大人。”   “唐大夫。”严辞镜颔首,在案桌前坐下,抬起右手搭在脉枕上,露出青白的手腕,“劳唐大夫诊一脉,一连喝了两个月的汤药,可有效了?”   医道讲究个望闻问切,单单一个望,唐霜已经确定严辞镜喝下的汤药一点也没浪费,“龟鹿二仙汤最苦,但功效最好。”   唐霜如此说,严辞镜嘴里的苦味似乎萦绕难去,他有些迟疑:“最苦?”   “嗯,”唐霜收起脉枕,道,“是孟公子说苦些也无碍。”   “无碍?”严辞镜有些气闷,孟镜元又不是不知道他最怕尝苦,一般的汤药他都嫌苦不喝,还偏偏去拿抓了最苦的,待年底见了面,他一定要拿此事问一问。   唐霜看得出严辞镜不快,忙替远在天边的孟镜元辩解道:“严大人按时服用汤药,短时间浸泡冷泉也无碍了。”   如此说,严辞镜才气顺了些,谢过唐霜,起身离开,出发去那冷泉。   所谓冷泉,就在城外灵矶山上,生于百草簇拥间,难捱酷暑时去泡上一两个时辰,保管燥热尽褪,浑身舒畅。   严辞镜知道这处地方还是泡美了的杜松杜砚回来告诉他的,说是江陵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谁都可以去的,严辞镜一听,当即就要收拾东西去感受感受,但被孟镜元拦下了,说是他之前中边域阴毒时耗损太多,这冷泉又泡着极滋补的药草,一般人能泡,而他是万万泡不得的。   严辞镜心中存疑,但看到孟镜元愿意陪着他硬挨也不没去泡那冷泉,什么气性也没了。他本来打算喝药,但算算时间,喝完药天也冷了,说什么也不肯喝了,到了今年入夏,孟镜元威胁他,再不喝就又去不成冷泉了,严辞镜才又端起了药碗。   没人监督喝完了两个月的药,严辞镜能去冷泉了,独自去。   跟在身边知情的杜松杜砚即便看得出严辞镜思念成疾,也不会主动提起,但迎面走来的段乘空就不一样了,他毫不顾忌地问:“严大人?我那孽徒什么时候回来啊?过完年我就没见过他了!”   “段师父说笑了,”严辞镜摸了摸被段乘空顶在头上的娃娃,道,“镜元四月才出发,怎么会没见到?”   娃娃被牵了手,咯咯地笑,不住地乱扭,段乘空费劲稳住他,看了一眼严辞镜,轻飘飘地:“他都宿在你府里不出来,我怎么有机会见他?”   严辞镜不与他争执,挠挠娃娃的脚丫,道,“段师父与语家小少爷形影不离,眼里哪还有孟家少爷?”   段乘空嘿嘿地笑,“老语不带孩子,孩子在家里没人管,可不得我亲自带着嘛!”   这话说的,语家虽已不是大殷首富,但奶娘还是能请的,就算语万千不管,怎么也用不着段乘空费心照顾。   严辞镜没戳穿他,转而问:“段师父,你也曾去过漠北,以你看来,镜元能否赶在年前回来?”   段乘空“啧”一声,好似抓到严辞镜把柄似的,有些得意,乐完了又收敛,正经道,“往年的话,一来一回还真说不准,但这两年北境不安宁,他应当走不远,紧着赶路兴许能回来过个年吧!”   段乘空爱逗老实人,便道:“又不是寻常夫妻,难道还分不得了吗?”   “是。”   严辞镜仍是一丝不苟的模样,但嘴里说出的话让段乘空瞠目结舌。   段乘空见了鬼似的浑身不适,“严大人你,你看你这!得,娃娃要回家了,我走了!”   严辞镜心口如一,并非存心臊段乘空,眼下段乘空说要走,他只好站着目送。   只见娃娃在段乘空怀里扑腾,小手抓出块幽紫色的丝帕胡乱地挥,又见段乘空则手忙脚乱地夺,夺回来放好,还不忘捏捏娃娃的脸蛋教训。   这么远了,严辞镜还能听见段乘空的笑,可这笑声早已没了过往的纵情肆意。   严辞镜是知道的,早年段乘空天南海北地闯,靠的就是一个了无牵挂,后来才知道,所谓引以为傲的自由,是用两个弱不禁风的女子的年华换来的,如此,他已然没了从前的心境,甘心在江陵落了脚。   段乘空一留就是两年,往后还要留很多年,那孟镜元呢?   严辞镜已经很久没见过他了,上次去了南地,一走就是半年,现在要去更远的漠北,不知多久才能见到了。   语家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语万千一蹶不振,也还有少数进项够吃喝,在严辞镜看来,还没到要孟镜元这般拼命的地步。   出发前说什么玉石利大,偏要去那什么劳什子漠北……   这样想来,还不如在晔城见面的时间多!严辞镜琢磨着回去让杜松算算手头上的银钱,虽是不多,但凑凑也总还有些,他要买孟镜元的时间,让他歇一阵,不再天南地北地跑。   “阿松!”   严辞镜正坐在马车里往城外冷泉赶去,此时掀开帘子想跟杜松说话,正好马车也停了。   “大人,这!”杜松苦恼地指着马车前拥堵的人群,再回头来看,严辞镜已经下了车,往人群中走去。   “严大人!”   “严大人来了!”   围拢在一团的百姓看见严辞镜纷纷避让,让出了一条通往人群中心的路。   被围在中间的是一个跌倒的卖油翁和一个满脸戾气的褐衣男子,严辞镜走近,人群拥挤的汗味散了后,洒了一地的油的油香便浓郁了起来。   老汉认得严辞镜,像见了救世主似的,松开男子的腿,跌坐在地上抹泪:“严大人啊!你要为我做主啊!他——”   “什么大人?你就是江陵知府?”褐衣男子长得人高马大,口音不似本地,“来得正好!这老东西非说我偷了他的银钱,你来评评理!我都没碰过他!怎么偷!”   “就是你!”卖油翁厮打起褐衣男子,“我盖着帽檐睡觉,你偷了我的钱袋,你还给我!”   “还给他!小偷!”周围百姓也闹起来。   严辞镜听了七嘴八舌的一顿吵,总算明白了,卖油翁在睡梦中发觉被偷了钱袋后立刻就醒了,眼见着着褐衣男子神色不对,立刻抓住他来问,褐衣男子不认,两人扭打着撞翻了油桶,招来不明就里邻里街坊,都指着褐衣男子说他是小偷,理由是他不是城里人,看着眼生。   闹了这一会,官兵也来了,褐衣男子一看这架势就骂开了:“官大压死人!我是良民!你凭什么抓我!”   严辞镜不理他,使了个眼神让府兵摁住他,搜他身。   “天热,本官就不费周折带你进府审问了,孰是孰非,待会本官自有定论。”   搜身搜出一个钱袋,卖油翁登时傻眼:“不、不是我的……”   褐衣男子大笑:“都说了没碰你,马上给老子磕头谢罪!”   严辞镜神色如常,命人端来了一盆水,褐衣男子一看,笑意便僵在了脸上,结果已经很明显了,但严辞镜为了服众还是命人将钱袋里的铜钱倒进水中,眼见着油花不断地浮起来,抓人才算有理有据。   百姓都拍手叫好,卖油翁也喜极而泣,伸手抓出十几枚铜钱数着,剩下的摆摆手说不是他的。   “拿着罢,算他推翻油桶补偿。”严辞镜边说边离开,在人群中耽搁了这么一会,他已经汗流浃背了,因此对褐衣男子没什么好脸色,“带回去严加看管。”   随后,卖油翁的道谢淹没在街坊邻里的欢呼声以及对小偷的谩骂声中,还有个别极度嫉恶如仇还捡了石头来扔。   “严大人小心!”   严辞镜呼吸一窒,便察觉身后一阵风掠过,随即头顶烈日的灼烧感消减不少,他尚不知身后发生了什么,却没来由地后脊发麻,连带着鼻尖也酸了。   那抹朝思暮想的气息他是认得的,再熟悉不过了。   “严大人,草民帮您挡下灾祸,怎么一句道谢都没有?”   严辞镜忘了怎么笑,呆呆地转身,不问那颗近在咫尺的小石子怎么飞来的,只直勾勾地盯着孟镜元,惊喜得不知所措:“你怎么回来了?”   滞笨的模样让孟镜元发笑,他随手抛开小石子,撂了一句“暗袭严大人,罪加一等”后,便堂而皇之的带走了严辞镜。   杜松看见孟镜元也乐呵呵的,掀开车帘迎接,但孟镜元没上车,捏了捏严辞镜的手心,道:“我知道你要去冷泉,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严辞镜按捺好奇,点点头,先行上车。   上了车还念念不忘,撩开窗帘往后望去,正好瞧见晨夕楼的银月欢天喜地地从楼里跑出来,笑嘻嘻地拉住了孟镜元。   严辞镜目不转睛地看,直到那两人的身影变成两个小点,直到入耳的闲言碎语逐渐远去。   严辞镜落了床帘坐回车里,冷笑,不用去那什么冷泉了,他一点不热了。   作者有话说:   小孟你完蛋了你! 第194章   灵矶山上的冷泉有好几处,谁都能去泡,早年语家出了钱将上山的路修了,又在冷泉周围建了不少供人休憩的小亭子,所以语家独占了高处一眼稍窄小的,并没有人多嘴什么,严辞镜去的就是那一处。   冷泉听着只是一口井,但在周围像模像样建起了回廊和厢房,好似一座避暑山庄,庄里有酒香果香,有翠鸟啼鸣,还有人煞风景。   “严大人,少爷在等了。”小清给严辞镜指了路,跟杜松一起退了出去,退得很快,没给严辞镜机会解释他来冷泉只为降火气,不为见人。   说是要泡泉,但严辞镜一点也不积极,慢吞吞地往里挪,先是在小亭子用了些清粥小菜,又去亭外的小池子里喂鱼摸虾,实在受不住一身热汗了才继续往前走。   长廊的地砖上勾了各色小兽,严辞镜一一辨认过去,云雀、斑虎、狡兔……最后一个没认出来。   “那是食铁兽!还不快过来?”孟镜元泡在泉中唤他。   严辞镜不磨蹭了,但也没搭理孟镜元,兀自走下长廊,褪了鞋袜,光脚踩在石砖上,背对着孟镜元脱衣服。   衣服都放在台子上,孟镜元的也在上面,衣堆里窝着个描金画绿的圆盒,严辞镜拿来看。   盒中凝着纯净如水的膏体,散出丝丝缕缕淡雅的粉香,严辞镜用食指抹了抹,在指腹间晕开,随后指腹上异样的感觉让严辞镜耳珠染上霞色。   孟镜元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从后搂紧严辞镜,吻了吻他滚烫的耳珠,听他说了一句“原来你去找银月,就是去拿这东西么”,孟镜元轻笑,湿漉漉的身躯挨住他,道:“原来你在外头耽搁那么久,就是气这件事么?”   严辞镜叹了口气,将小盒子放下,偏开脸去,“你可知旁人都怎么说你?”   “我不在乎。”   “屡次婉拒旁人说媒,落下无后不孝的话柄,如今你与银月当街嬉笑,旁人说你、说你……”   那些话难听得严辞镜连复述都不肯,但孟镜元不怕那些闲言碎语,道:“那我怎么办?总不能携了严大人上街,说我守身如玉就是为了严大人吧?”   严辞镜哭笑不得,被孟镜元扳过了身子四目相对,苦恼道:“我听不得那些话。”   孟镜元笑:“我也听不得旁人议论你。”   严辞镜抬眼:“无人议论我。”   “怎么没有!”孟镜元不忿,“去府衙打听严大人婚配的红娘都要排到晔城了!”   严辞镜茫然:“有么?我怎么没见到?”   孟镜元骄傲:“自然是都被我唬走了。”   “唬?”   孟镜元揽着严辞镜往冷泉走去,边走边说:“我说啊,严大人的屋里人善妒,将严大人看得紧,别说买妾,就是上花楼都是不许的!”   严辞镜笑了,声儿比冷泉里的水还清透,孟镜元也跟着笑,勾着他的腰,落下来自“妒妇”的吻。   “对了!”严辞镜靠在石壁上,拨弄齐胸的泉水,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孟镜元答:“要是知道北境局势如此复杂,我也不愿白跑一趟,汝州以北封了,街市都散了,我就回来了。”   也是,去年靼丹犯境,大殷打得很是吃力,北境的城民忧心忡忡,跑得最快的就是商队了。   严辞镜又问:“谢玄如何了?”   孟镜元摇头:“谢玄刚去北境时还与我有书信往来,如今已经无暇顾及回信了。”   谢玄参军的愿望终于实现,却是用镇国大将军谢缪伤重换来的。谢朗久经沙场势力不容小觑,但没有谢缪坐镇,靼丹放肆了许多,皇上不得已,只好将自告奋勇的谢玄放了去。   严辞镜:“江陵粮库充盈,何将军也日日操练,真打起来也不怕的。”   孟镜元抹他拧紧的眉宇,道:“真不怕么?”   严辞镜勾着他的脖颈,“只要你不再往北走。”   孟镜元似笑非笑,说话时唇峰不时擦过严辞镜的唇,“那往南呢?”   “南?南接九蛮……”冷泉水冷,凉丝丝的,唯有咫尺间的气息有些热度,还会蛊惑人,招得严辞镜心猿意马,恍惚间,又听孟镜元说:   “九蛮之外小国兵弱,难有战事。”   严辞镜勾唇一笑,扣紧了孟镜元的下颌,霸道地说不许,下一刻,就被孟镜元噙住了舌,托住了臀,出水时水花迸溅。   严辞镜被擦干了身子扔在床上时,才微微有了意识,除了唇上余留的灼热,便只剩下脚踝的凉意了。   抬头看去,瞧见脚腕上不知何时坠上了指头大小的红珠,红白混沌若红霞漫天之色,光滑如明镜般澄澈,映照的笑意十分鲜明。   “喜欢?”孟镜元握住他的大腿压在前胸,另一只手探去了别处。   严辞镜人含蓄,不说喜欢,只爱不释手地摸着圆珠,孟镜元没圆珠子摸,空出一只手往严辞镜胸口的红珠揉去,口也不空着,衔住了严辞镜耳下的软白玉,道:“珠子磨了一路,进城就去抛光,可算送到你手上了。”   “嗯。”严辞镜支起身子吻他,一路下来,躲着孟镜元挂在颈间的木珠,吻他起落的喉结,别处一胀,严辞镜边下意识咬住了那乱晃的木珠,没想到被他咬了下来。   孟镜元轻笑,让他将珠子吐在自己手心,道:“绳子绞断了,该换了。”   木珠上滚着涎水,上头镌刻的“惊”字清晰不少,孟镜元问他:“你说为何珠子上刻的是惊字,而不是平字?”   他见严辞镜眉间拧得紧,唯恐自己鲁莽弄痛了他,便想说些话来打散他的注意力,却不想严辞镜眉头拧得更紧,忍了片刻,才低声说:“太久了,我不记得了。”可见方才的话是入了严辞镜的心的,孟镜元一时失神,滑出一句:“真的不记得了么?”   孟镜元突然这么问,严辞镜有些怔,而后迟缓地摇了摇头。   “啊——”严辞镜吟了一声,因那突来的香郁和暖热,随后他立刻止住了孟镜元的手,那触感那熟识的,不久前好奇过小盒里的凝胶,香又热,他受不住的。   孟镜元压下来吻他,缠缠绵绵地吻,哄严辞镜撤了手,但没让严辞镜紧绷的身子舒缓下来,他耐心地抚着严辞镜胸前软嫩的红珠,埋在他肩窝里,气息很重:“我很想你。”   “大漠苍劲,想带你去看,又怕你遭风沙磨砺。”   “我不怕。”严辞镜瞳光涣散,答话全凭真心。   孟镜元不知他是否真的不怕,掌心指腹作了大漠的风,将他磨砺了个遍,眼见着他的身子如同沙漠中柔软的红柳般轻颤。   “不做官了么?”他在严辞镜喘息间或问。   红柳扎根大漠,就如同严辞镜定在江陵,孟镜元虽是这般问,但从未苛求严辞镜跟他,即便这念头在他心头转了千百回。   严辞镜没什么机会答话,口齿不是咬住了孟镜元的肩,就是咬紧了枕,一顿乱哼,招惹孟镜元来欺他,爱他,像折磨渴水的红柳般逗弄他。   若他真如红柳般会生根,那么或许他根不在江陵,孟镜元想通了便笑,埋在严辞镜散落的乌发间,湿漉漉地重新缠紧了他。   什么小别胜新婚?他要日日共欢愉。   “孟公子的爱侣竟是如此生猛么?”银月指着孟镜元眼下的乌青大笑,笑完了就揽功,说孟镜元如今的福气来自他的那盒东西。   孟镜元苦笑着不说话,像是默认,随后接过小二递来的酒坛离开,身影颇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意思,随后银月尾随他,亲眼看见他进了医馆,算是证实心中猜想,啧啧笑出了声。   不怪银月误会,在医馆里帮忙的小五见着自家主子也有了一些猜测,直到孟镜元开口向唐霜拿药。   “安眠定心?有的,孟公子随我来。”   事实真没有那么香艳,日日共欢愉也不是真的,自那日之后,严辞镜夜夜梦魇,醒来时浑身都是冷汗,问他做了什么梦他也不说,只沉默地抹着满脸的汗。   久了严辞镜怕打扰孟镜元,趁孟镜元睡熟便去别处睡,结果更严重了,几乎是睁眼到天明。听闻此事杜松杜砚也着急,什么符咒桃木剑都找来,没用。   孟镜元见他神色难看,逼问了他几回才问出两个字:旧事。   孟镜元猜到了,当日他说的什么不记得幼年的事是假的,他记得一些,大概也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才夜夜被惊醒。   从医馆拿了药出来,马车已经候在门口了,孟镜元登车坐下,将药包放入严辞镜手心。   “一顿都不许落下。”   “嗯。”再苦也要喝了,严辞镜应下。   孟镜元将酒坛子搁在脚边,道:“虽是何将军请去吃酒,但你不许多喝。”   “哦。”   严辞镜应得不情不愿的,孟镜元早想好了对策,他让段乘空带上孩子来,把孩子丢给严辞镜带。   这法子不错,孩子坐不住,闹着要去屋外,严辞镜无法,只能跟着出去,抱着他来回转悠。要星星,他就将孩子举过头顶,要狗,他就将孩子放下地,要吃糖,他还带着孩子出门。   孩子好动,街边什么东西都要去摸一摸,抓回来个纸钱拿给严辞镜。   粗糙的黄纸叠成个像模像样的元宝,严辞镜盯着纸钱发楞,脑中蹦出个落叶归根,随后他打了他冷战。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突然想到这个词,他的命不是归孟家么?他不是早已将自己视作孟家人了么?那为何还会想起那些他早已忘却的过去,以至于夜夜辗转反侧呢?   “糖葫芦!”   孩子的叫声唤醒了严辞镜,他眼看着飞驰而来的马车,将娃娃抱至街边闪避。   “严大人!”   严辞镜望去,看见小五的马上趴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立刻捂住了孩子的眼睛。   “严大人!”马上的血人滚下来,声泪俱下地跪在了严辞镜面前。   “裴远棠?”   裴远棠咳出一口血:“严大人!瑞王谋反了!” 第195章 劫持   裴远棠带来的消息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何潜直接将下肚的半坛酒全都吐了出来。   其中最镇定的要属严辞镜和孟镜元,先是摒退闲杂人等空出屋子,又找来止血伤药和纱布,还不忘倒茶水让裴远棠润喉,莫说裴远棠不领情,全都推了去,他心焦如焚,一刻都不能再等了,抹了把脸上的血汗,将一路来的艰辛硬咽着说了。   “这是下官的任命书,皇上命下官赴江陵补任通判,即刻成行,下官不敢耽误,出了宫也并未发觉不妥,待下官临出城门之际,毕守言毕大人赶来,将太傅大人的亲笔信交与下官,让下官就近搬救兵!”   “毕大人说,太傅上朝前早有预感,若是午时还未归,便要他见机行事。”   “我将信将疑,接了信也不知该怎么做,直到亲眼见到毕大人被人打晕带走,我我我怕得很,我策马跑了,跑出了城就想去城外驻地搬救兵,待通报之时拆了信才知道去错了地,我急忙掉头,可对方察觉不对紧追不舍,我一刻不敢停!这一身伤正是策马奔逃时摔的。”   裴远棠惊魂未定,哆哆嗦嗦的,话中漏洞颇多,但所有人都不知从何问起,只好先去看了毕知行的亲笔信。   严辞镜大致扫了一眼就不看了,何潜对此十分惊讶,待他细细看过后,发现孟镜元也恍然大悟的样子,他惊诧道:“什么意思?你们不信?”   严辞镜道:“瑞王藏得深,但也不是没有漏洞。”严辞镜想起两年前目睹了瑞王杀死魏成的那一晚,其实当时就已经预示了什么,只是他没想到体弱的瑞王会胆大包天以致逼宫。   临走之前提醒过毕知行,没想到他真的放在了心上,信中所列的俱是毕知行在暗中查出的,瑞王藏在京中的势力。   在朝中重臣家宅中安插眼线,新上任的侍卫司指挥使是他的人,十六卫、骁骑营……朝中张少秋一派皆是逆党!这是毕知行的猜测,但也八九不离十,瑞王之意图已昭然若揭。   何况严辞镜之前对瑞王的猜测,全都因逼宫的爆发有了合理的解释,但现在不是思索一切的时候,严辞镜严厉地看着裴远棠:“你说来搬救兵,可一路南下,有颍阳、襄城等地,为何跑来江陵!”   裴远棠哭诉:“只因我先一步逃离晔城,消息还没传出去,颍阳、襄城无人相信!到了济州、徐州,当地守备发现异变却也不敢贸然出兵,他们说,圣旨不到,擅自进京形同谋逆!”   何潜揪住裴远棠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斥道:“距你离京已经多久了!”   “片刻未眠!五日!”   “五日?”何潜松手,冷笑,“逼宫何须五日?若瑞王真如信上所述,做好了万全之策,就算本将即刻出发,也无力回天了!”   “不会!”严辞镜道,“裴大人出城时逆贼还未动手,还不到五日。”   “再是瑞王体弱人尽皆知,况且他的势力只在晔城,各地守备和北境南蛮的驻军比晔城还多,强行屠戮难以服众,他不会贸然行事!”   何潜急得在屋里来回打转,“严大人,你的意思是要本将冒着谋逆的罪名进京?裴大人离京时晔城还好好的,若瑞王谋逆只是太傅的猜测呢?”   裴远棠“扑通”一声跪地,“济州、徐州守备派出的人手皆有去无回,还不能说明情况吗!”   何潜抹去一头汗,道:“本将手中有两万兵力,远不敌晔城禁军,本将前去岂不是以卵击石?”   孟镜元道:“各地守备并非坐视不理,他们在等,只要何将军带头北上,不怕不能一呼百应。”   何潜满脸通红:“你们!你们!”   喝大了出去吹风的段乘空闯进来,举着酒壶呵道:“何兄!方才你还说你此生不曾有过立功的机会!如今不就来了吗!”   严辞镜一听,知道八九不离十了,跪地行了大礼:“成败皆在何将军一念之间,本官先行回府准备,一刻钟后,城门处见。”孟镜元追着严辞镜离开,扶他上马,一同策马离开。   回了府,刑房大人抢先汇报,说集市上抓的小偷越狱逃跑了,这时候谁还管什么越不越狱的,严辞镜绕过他,叫齐了各房大人,没明说瑞王生变,只说京中有异动,江陵府兵要上路,粮草马匹,通行文书,必须尽快备好。   吩咐完了又去叫杜松去准备包袱,孟镜元跟在身边根本插不上话,直到严辞镜回房喝水。   “你先别忙,你先听我说。”   严辞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道:“你别担心,我会将江陵一切事物都交代给裴远棠,不会耽搁什么。”   “我怕的就是这个……”孟镜元扶住严辞镜的肩,认真道,“莫要离开江陵。”   “为何?”严辞镜不解。   孟镜元答:“皇上等的是援兵,你去不过是多此一举,并不能帮上什么忙。”   “不是的。”严辞镜辨道,“是我力劝何将军入京,我怎能临阵脱逃?”   “你别担心,何将军处由我去说,况且何将军身为大殷武官,自有与其他武将联络的方式,你不必担忧什么,到了晔城,若是要兵戎相见,也有军师从旁协助,你手无缚鸡之力,万一受了伤,要我如何自处?”   严辞镜抓住他的手,道:“你不与我一起去么?”   “不,我不会离开江陵!”孟镜元松开他,退后一步,道,“晔城于我而言实在不详,我已经打定主意不再回去,若你执意要去……”   “镜元?”严辞镜难以置信,“我以为你会帮我。”   孟镜元劝:“你还不明白吗?裴远棠来找的是手持兵符的何潜,不是你!”   严辞镜迟疑地摇摇头:“我手持任职文书,岂能作壁上观?”   “若你执意要去!我不会拦你,只怕你回来的时候,我已经不在江陵了。”   “什么意思!”严辞镜心中一痛,反问,“你是在逼我么?”   “我没有逼你,你自己好好考虑罢。”孟镜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不能心软,就算严辞镜恨他,他也绝对不可能放严辞镜离开江陵。   当年夏长嬴临走前的叮嘱他还记得,当时不知道其中含义,如今知道了就更不可能放任严辞镜往火坑里跳!   正想着,他已经快走出府衙了,可严辞镜还是没有追上来,孟镜元沉不住气了,转身回去,决定硬的不行就来软的。   他打定了主意要留严辞镜下来,想了好多个法子哄他,一时不察,竟没发现院门外倒地的盆栽,待重新走进院门,习武之人的警觉让他浑身一震,暗道不好,冲进了房门大敞的屋子,揪起倒地的杜松拍了两掌,斥道:“严大人呢!”   杜松清醒了便颠三倒四地乱指,“小偷,那个小偷!带走了严大人!”   孟镜元脑中“嗡”一声,刹那间脑中牵缠万绕的猜想将他周身的血液凝冻成冰,懊悔无用,但他还是恨红了一双眼。   “去找人,今夜将江陵翻过来也要找到严大人!”   “主子!问过客栈了!那刺客进城时并非一人,住过的客栈也去问过了,他曾说过自己来自晔城,要来江陵找人,对方是有备而来。”小五紧跟在孟镜元身后,亦步亦趋。   在他们身后,官兵正抓着画像乱闯,闹出的动静极大,但严辞镜就像落海的针,一丝踪影也无。   “对方有备而来。”孟镜元心焦如焚,极力克制着戾气使自己冷静下来,“事发前城门已关,想从城门离开绝不可能趁现在动手。”   小五点头称是:“事情已经败露,明日城门便会加派人手排查,不可能让刺客这么简单地将严大人带走!”   孟镜元的衣衫被冷汗浸湿,捏着灯笼的手也全是汗液,他急道:“除了城门,还有哪里能通往城外?”刺客不可能那么蠢,没想好对策不可能在此时动手。   小五摇摇头,驾马而来的何潜也想不出来,道:“调兵遣将要开城门,难道刺客想趁乱逃走?”   孟镜元想不出来,急得一拳砸在墙上,砸出一个洞,惊飞一只鸟,屋檐里的水浇了孟镜元一身。   “水?”孟镜元抓碎手心里的液体,恍然大悟:“水!”   “城西月坝!快!”   孟镜元跳上马飞掠而出,何潜和小五不疑有他,紧追而上!是了,寻常河道狭小,只有城西月坝的涵洞阔可通人,想出城,只能从那里下手!   孟镜元反应极快,但还是来晚了一步,赶到时,水面早已恢复平静,岸边只剩下熟悉的衣物。   随后赶到的何潜正好与离去的孟镜元擦肩,孟镜元抱中一团衣物,手里扣着一块白玉,杀气骇人。   “何将军,晔城大乱,出发罢。”   作者有话说:   小严又拿到了倒霉剧本呢…… 第196章 虏   马车疾驰如箭,在黑夜中撕开一道裂口。月光如鲜血流泻,将拍进车中的碎叶染出腥甜之气,那味道令人作呕。   灌进来的烈风撞得严辞镜头疼,湿发也已经被吹干,不过再这么颠簸下去,肚里翻江倒海的水很快就要将干衣裳弄脏了。   严辞镜被蒙了眼,捆了手脚扔在地上,感受着木板的震动,猜到车上包括马夫,共有三人。   对方有备而来,那褐衣小偷当初在街上闹出的大动静就是为了引他上钩,这一点,在他于房中被越狱的褐衣男子打晕时就知道了。   此时已跑出江陵许久,单凭他一个人,几乎不可能脱身,但要他坐以待毙他也不愿,心中诸多猜测总要证实一二。   他道:“墉山附近匪徒纠结成队,无恶不作,莫要走大路。”   无人理会他,严辞镜正要疑心自己猜错了去处,便听见车里的人喊了句停车。   果然是北上!   可惜不容严辞镜再问,匪徒用破布将他的口堵住,抽出匕首在他脸上拍了拍,威胁道:“敢乱动就杀了你!”   严辞镜倒是不怕丢命,对方听命行事带他上京不会真的动他,不过不伤性命地折磨人的方式也多得是,严辞镜可不想一一尝试,乖顺地点了点头,听着匪徒下车的动静。   “吱呀”一声,是开门声,算算时间,他们应当是到了半路的客栈,他隐约听见桌椅挪动的声音。   若是要住店就不会将他留在车上了,严辞镜叹了口气,动了动被拘了一路的手脚,更难受了,不只身上,还有心里,又不知孟镜元如何了,可发现他失踪了吗?   连着几日的噩梦,他一丝一毫都没向孟镜元透露,他有些焦急,担心他与孟镜元就此失散,孟镜元再也找不到他。   正在严辞镜恍惚间,于黑暗中冲出一队人马,马蹄扬尘,那动静越来越大,大得连马车里的严辞镜都意识到了,跟着鼻尖没来由地一热,好似来的是孟镜元。   来得的确是孟镜元,除了他和小五,还有奉何潜之命带了一小队先出发的岳钧山。   一行人团团包围住客栈,由岳钧山出示身份牌,要求所有人都露面,要一一盘查。   带刀官兵冲上楼排查卧房,楼下的孟镜元细细打量那些揉着睡眼的人。   “这么晚,来这荒郊野岭的客栈吃面?”孟镜元冷冷地质问着面前的三角眼。   那三角眼一副苦相,被孟镜元一看就哭了,灰黑的瘦脸皱成一团,高举面碗瑟瑟发抖,“小的夜间赶路饿得不行点碗面吃,这也有错么?”   恰逢楼上的官兵搜查完一轮,朝孟镜元摇摇头,孟镜元心中着急,说话便带上了火星子:“赶路?大晚上赶路?”   三角眼还没说话,在外搜查的小五叫了起来:“车里是谁!”   孟镜元一听,飞快从窗口翻了出去落在马厩前,恰好看到一个戴头巾的男子抱着一个哇哇哭的孩子跪地求饶:“官爷!俺们是上襄城治病的!老爹生了怪病,就躺在车里,俺们不是什么坏人!求求各位官爷放俺们一条生路啊!”   孟镜元不为所动,使了个眼神让小五去掀车帘,小五还没走近就被抱住了腿。   “官爷不要!”   “放手!”   赶来的岳钧山趁现在冲上前去撩开了车帘,随即干呕着退了出来,朝孟镜元摇摇头,退到孟镜元身边,低声道:“都臭了。”   难道真的不在这里?孟镜元顿生绝望,急得红了眼眶,耳旁应景地响起了啜泣声,来自跌在地上的客栈老板娘。   她呜呜地哭,仰着脸看向门外。   孟镜元心中奇怪,顺着她那目光看去,正看见马车前的男子抱着孩子上车,那孩子已然五六岁大,男子抱起来没有章法,十分吃力。   “等等!”   变故一触即发。   戴头巾的男子洒出一把泥沙迷了身前官兵的眼,一掌甩在马屁股上,同时对着冲来的孟镜元,将怀中的孩子扔了过去。   孟镜元不得不先接稳了孩子,再就近跳上马背去追。   “咔!”马突然跪了前蹄,孟镜元就势翻了下来,扫了眼马膝上的鲜血后,风似的旋了出去。   在他前面,吃面的三角眼和不知哪里窜出来的褐衣男子跳上了车,高扬起马鞭甩出震天的抽打声。   “惊平!”   孟镜元追不上,越追隔得越远。   在漫天的风尘中,孟镜元看见了从车中探出的半个身子,那身影熟悉得叫人眼热,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严辞镜被人拽进车里,裹挟进不知前途的漫漫长路中。   阴差阳错,似乎注定了两人殊途,可严辞镜接受不了,被扯进车里是还在奋力挣扎。   他恨,恨那些被抹上脸掩盖他容貌的脏泥,恨车里未除干净的马粪,最恨这些该死的恶徒用孩子的性命来威胁他。   “你们不得好死!”   “莫要妄想我为你们主子做任何事!”   他不断地骂着恶徒,垂死挣扎般撞着车壁,逼得恶徒一掌劈晕了他,终于换来接下来一路的安静。   云水寺   净澈进门后就将从不离身的木珠串子随手放了,脸上浮出的痛色和不忍,与他一身素净长袍格格不入,他静坐在床边,久久凝视着沉睡的严辞镜。   他还记得严辞镜刚进寺的模样,有如白鸽陷入沼泽,浑身灰扑扑的,没有一丝生气,就这么随意被扔弃在门边。   净澈亲自将他扶进屋中安置,还命人备好了热水和膳食,可严辞镜迟迟不愿醒来。   净澈不知劫他的人下了多大的猛药,才会让他整张脸都青得没有一丝人气,睫羽乌糟糟团在一起,脸颊和嘴唇被灰泥糊住,这般模样,净澈看不下去,挽了宽袖去拿湿帕,生疏又小心地抹去他脸上的脏污。   一盆水洗得发黑,净澈捏着脏帕子忘了扔,有些恍惚地盯着严辞镜那张白净的脸。   大概是擦脸时力道把握不好,严辞镜的脸颊留着不均匀的红,这给他本就出色的五官平添一抹艳色。净澈看走眼了,眸中挣扎之色愈重,被唤醒时,不自觉伸出的手已经快搭上严辞镜的额头了。   “孽缘!”进门的恶僧撞见这副情景,将食盒用力地掷上桌,惊得净澈不自然地收回手,不快地扫了那恶僧一眼。   “寺中还有多少人?”   恶僧张张嘴,把恶毒的话吞下肚,道:“不可能,对方不达目的不罢休,城内外又戒严,他就算跑出去也没有命活。”   “我答应他。”   “你疯了!”恶僧跳至净澈面前,怒目圆瞪,“你真要为了这小子欺名盗世吗!如此,云水寺盛名何在?国师名誉何在?”   净澈望着从他出生之日起就伴在他身边的恶僧,道,“我犯下的孽和债,该我来还。”   恶僧咬牙切齿:“若不是那个女人就没有今天这种局面了!”   净澈反唇相讥:“若没挑中我,更不会有今天的局面。”   恶僧恨铁不成钢地啐了一口,撩开袍子冲了出去,净澈不喜他暴躁无礼,将目光转向沉静安睡的严辞镜。   知他没有随身带着刻字的木珠,他便将自己的衣袖撩起,露出跟严辞镜那颗相同样式的木珠,只不过,这一枚木珠上刻的是“平”字,刻痕已经很浅了,但还能依稀辨认娟秀的字体。   在净澈无波无澜的一生中,只有那么几件事值得反复咀嚼,眼下严辞镜就在他身边,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旧事来,不觉神游,竟没注意到幽幽转醒的严辞镜。   严辞镜醒后头昏脑胀,在费力睁眼之前,终于将昏睡之前发生的事想起来了,这让他在第一眼看见净澈后的陌生和惊讶,转变成愤怒和不解。   “国师有事相商尽管说便是,为何要用这种方式将下官虏至晔城?”   严辞镜挥开净澈伸来的手,强撑着绵软无力的身体下床穿鞋,“下官有要事就不奉陪了。”   “严大人!”   “放开!”   严辞镜踉跄两步跑了出去,净澈的呼喊声无法让他心软,院中盛放的粉荷也更不可能绊住他的脚步,清醒过后想起的一切让他惊慌。   晔城、逆反、孟镜元……   “吱呀”一身,门后蜂拥般的人头让严辞镜退了两步,他不敢再往外冲了。   门后之人迈着一双坚实有力的腿,行至严辞镜身前,笑笑,“好久不见,严大人。”   作者有话说:   小严:要是把孟镜元也一起虏来多好……(中秋节快乐!今晚月亮又大又圆啊!) 第197章 身世   “离开江陵已有四日,日夜兼程,最迟不过明早就能抵达晔城。”何潜眺望着前方茫茫路,道,“不知皇城内境况如何了。”   闻此言,在他身侧高坐于马上的孟镜元,回头扫了一眼绵延无尽的行军队伍,道:“瑞王封锁皇城已不止五日,消息传不出来,各地迟早有所察觉,又有何将军领头出兵,四方汇聚人手,城外四营不足为惧。”   何况城外四营也不可能全被瑞王拿下,何潜倒不是没有信心,只怕被困在皇城中的帝王有闪失,又道:“瑞王起事当真是为了他那突如其来的胞弟么?”   他们远在江陵不知道,但在事发前京中早有传言,说芸妃在云水寺诞下的一名婴孩流落民间,如果当时不知这种传言因何而起,但不久之后便有苛责当今皇帝继位后大殷气运不佳、天灾人祸频发的闲言碎语冒出了头,有心之人一联想,便也能猜到当今皇上要大难临头。   于此,军师猜测道:“芸妃是否有这么一个次子还有待定论,大约不过是瑞王炮制出来的一个借口,以掩饰其不轨之心。”   何潜啐道:“瑞王藏得够深,装病装得都不会走路了吧?”   孟镜元想去了别处,道:“瑞王并无政绩服众,强行登基也难稳定朝局,否则他不会炮制出这种传言,他需要能名正言顺拿到玉玺的借口。”   何潜不知孟镜元话中深意,孟镜元也不打算明说,这借口的关键,或许在严辞镜身上。   两年前离开晔城时,他曾去过一趟云水寺,与还愿无关,他是要去确认一件事,与严辞镜的身世有关,后来的结果证实了他的猜测。   本想着严辞镜也不记得前尘往事,他不该拿他的猜测来徒增烦恼,但现在想来,若是早些交代,或许能让严辞镜有些准备……   严辞镜的确是没有任何准备,无论是面对净澈,还是面对门后被簇拥着的,脸上一丝病气也无的瑞王。   “瞧严大人的模样,一路上来,似乎是没休息好啊?”瑞王撩开衣角,显摆他那一双完好无损的腿,乐呵呵地在搬来的椅子上坐下,笑脸盈盈地打量严辞镜,“如何?可知本王带你来,是为了什么?”   严辞镜冷笑:“下官不知瑞王殿下有何吩咐,但下官人微言轻,恐怕帮不了瑞王什么。”   “怎会?”瑞王使了个眼色,让人把严辞镜摁在他对面的椅子上,与他平起平坐。   “严大人是栋梁之材,本王身边正缺这样的人,本王又与你投缘,若你愿意,待本王成事,绝不会亏待于你。”   严辞镜深知他将自己捆来,绝不是为了示好,但他无意与瑞王周旋,只问:“下官要如何才能离开?”   “离开?”瑞王大笑,身边的喽啰也跟着笑,笑严辞镜不知好歹,“离开此地去江陵做个芝麻小官你就满足了?严大人?”   瑞王啧一声,琢磨着:“严姓不好,倒不如姓喻,同本王姓喻,留在晔城,你说好不好?”   严辞镜不为所动,好似听不懂瑞王话中的深意。   寻常臣子早就吓破了胆,严辞镜这副冷淡的模样可谓大胆,这让瑞王有些恼怒,他让人摁住严辞镜,伸手扣住了严辞镜的下颌,使劲捏住了他的脸颊,逼他抬头与他对视。   “严大人……倒是与本王有几分相像的。”   严辞镜挣脱了他的手,不耐烦地偏开脸去,“瑞王莫要拿下官寻开心。”   “怎会?”瑞王皮笑肉不笑,“本王与你投缘,认你做个弟弟,如何?”   严辞镜冷笑:“不敢与逆贼同流。”   “怎么是逆贼呢?”瑞王怪罪道,“你可是帮了本王不少的忙呢,翻脸不认人,怪狠心的。”   严辞镜冷笑:“睦州蒋图,下官断了瑞王的财路,瑞王该恨我才是。”蒋图急掠茶商家财,并非是为了自己,银钱流向晔城,又从瑞王府出去,大约就是用再招兵买马上了吧?   这事的确让瑞王十分不快,“倒是本王疏忽,调你去江陵,不知恩便罢了,还反咬一口。”   严辞镜顿生冷汗,原本以他的资历,被魏成调去南蛮任职也说得过去,最后去了富庶的江陵,竟是瑞王的手笔?瑞王早就知道语家和孟家的关系……   严辞镜问:“你早就知道孟霄旧案另有隐情?”   “不知。”瑞王大方承认,“是本王见你查案辛苦,替你扫清前路。”   到底是替谁扫清前路?扳倒魏成的确是严辞镜入仕的目的,但那也同样是瑞王的目标,所以瑞王在寿宴上替他解围,救他出宫后苑,还曾向他抛出橄榄枝,所有的所有,都是为了保他一条性命,让他与魏成内斗,让瑞王好享渔翁之利。   远远不止!早年他于科举舞弊案中私改排名,能瞒过了中书门下的审核绝不是他运气好!之后他要揭发苍山之下藏的禁军尸骸,是瑞王从中作梗,让魏成起了疑心,逼得孟镜元不得已与张少秋合作!还有后来的陵宫失窃,其中必有瑞王的手笔。   严辞镜想明白一切,更厌弃瑞王,他问罪魏成的目的达到,无形中帮了瑞王,两人并无协作,瑞王却过河拆桥。   “屠戮语家,是你之过!”   瑞王无辜道:“此言差矣,若非玉凤动手,孟家小儿岂会随你这么早离开晔城?本王在帮你,晔城要大乱,严大人还想蹚浑水么?”   严辞镜都要气笑了,若真要帮他,此刻又虏他来做什么,十三坡事发让魏成难以脱身,瑞王的目的已经达到,他根本没想让留严辞镜有命活。   那些严辞镜想不通的关节,此刻全都明晰了,十三坡追杀他和孟镜元的,正是瑞王的人手,隐太子藏身之地突然暴露,是瑞王所为,隐太子重回陵宫是名正言顺,再在民间散播当今圣上无才无德的谣言更是顺势而为。   机关算尽,本应运筹帷幄,但最终还是要借助他的力量来铲除魏成,严辞镜猜到,如今瑞王能站在他面前,想必逼宫也并不顺利。   乱臣贼子而已,哪里值得严辞镜以礼相待,他抛去尊卑,眼中满是不屑的嘲讽。   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但这番模样落在瑞王眼中,却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好在他虏来严辞镜有别的目的,不然怎么也要命人剜了他一双眼,看他还敢不敢放肆。   瑞王拍拍严辞镜的脸,退回至圈椅上坐着,似笑非笑地往净澈站着的方向扫了一眼,道:   “本王屡次三番救你,后来却派人杀你,你可知是什么缘故?”   严辞镜不懂,但他猜测瑞王对他态度的转变,与今日他被掳来的原因一致,所以他佯装心知肚明,又伴以嘲讽的目光,彻底骗过了瑞王。   目光如炬,直烧进瑞王内心阴暗之处,他恼羞成怒,突然暴起,掴出一掌,热辣辣地甩在严辞镜脸上。   “杂种!你早就知道了吧?城中的谣言都听说了?在心中窃喜?嗯?流落民间的皇子皇孙?”   芸妃在云水寺诞下婴孩后回宫,魏欣茹见她体态丰盈便有所怀疑,捕风捉影闹过一回,没人信,她不甘心,派人去云水寺盯着,后来的确发现了一个婴孩被送出,一路追去沛县,造乱想带走孩子,可惜失败了。   这是瑞王从太后的贴身女婢的嘴里听到的,至于他又是怎么知道孩子流落孟府,是因为想通了当年孟家倾覆之后,国师出没在孟家附近的原因,所以十三坡事发当晚得知严辞镜的身份,他立刻下令绞杀。   “你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了吧?那还装什么?在我面前装什么?”   “来,叫声皇兄听听,来!”   瑞王几乎要将严辞镜的下巴捏碎,严辞镜却连挣扎都不会,被骇得丢了魂魄。   他是知道的,自己的样貌与芸妃有几分相似,前几日又翻出了尘封的记忆,莲池,女子,梵音,他对自己的身世早有了猜测,可猜测毕竟是猜测,与从旁人口中说出是不同。   可瑞王虏他来,绝非真心告知他的身世,他对严辞镜,更不可能有什么手足之情,要不然也不会在查到他的身份之后就立刻派人去杀他,没得手是可惜,也幸好没得手,留下来才有用武之地。   眼下他扮兄长可起劲,血脉一下连通了似的,竟在歇斯底里中,将长久的积怨倾诉给了严辞镜了。   “你不恨吗?严辞镜,芸妃生下你就将你丢下,她从来就是这般自私,当初领旨离宫,她忍心喂我喝下毒汁,让我在父皇面前从此都是一副孱弱之相,若不是她!你怎么会流落在外?若不是她!我怎会失去争夺储君的资格?”   “我韬光养晦十几年,我忍辱负重,我受尽白眼,皇弟,你看看,看看皇兄,当真不配穿龙袍坐龙椅么?”   瑞王“久病”的身躯受不住如此汹涌的情绪,加之严辞镜回避着他,铆足了劲跟他作对,丝毫没有作为弟弟该有的顺从和睦,他只好抬起手教训教训他这位不知好歹的弟弟了。   严辞镜连着几日的颠簸,脸色本就惨淡,又一掌下来,嘴角飚出鲜血,脸颊火辣辣地疼着,耳中嗡鸣声难停,若不是身后官兵钳着他,他恐怕要跌。   “咳——”   严辞镜几日未进食,此刻眼底已经一阵阵地发黑了,即便这样,他还是不肯让瑞王看出他丝毫的屈服和妥协,他不信,他的身世绝不是瑞王说的那般!   受制于人还这般倔强,芸妃被指控与侍卫有染,被罚跪于御花园中时,也是这般模样,瑞王有些恍惚,随后不知名的怨气和愤怒又使他高高扬起了手。   “还没打够吗?”   瑞王气红了一张脸,收回手,拍拍袖口,斜睨净澈:“本王在教训本王不成气候的弟弟,何须外人来指指点点?”   “瑞王何必拿下官寻开心?”严辞镜一说话,嘴角的血珠就涌了出来,他痛得拧紧了眉,说出口的话却不是求饶,“瑞王莫不是记岔了?下官姓严。”   瑞王做戏:“哦?你的意思是,本王人认错了人,打错了人?”他虽是与严辞镜说话,眼睛却是望着池边的净澈,他努努嘴,命人将严辞镜拖至池边。   “即便你不是本王的胞弟,本王惩治贱民也未尝不可。”他看着滴了一路的鲜血,嫌恶道,“莫说本王心冷,来人,替他净面。”   钳着严辞镜的两人得令,按着严辞镜的头,将他压进了冰冷的池水中。   随即水面源源不断地冒出气泡,接着,严辞镜剧烈地挣扎起来,身子克制不住地痉挛,随时要溺毙。   他听见瑞王说严姓特殊,但远不如皇姓尊贵,这话不像是说给他听的,因为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姓氏,就像此刻他无法掌控自己的运命。   “咳咳咳!”严辞镜被拉起来了,还没来得急喘气,就又被按进了水中。   那水十分清澈,生出的鲜荷使得池水有一丝甜味,湖底又游着鱼,谁来都不会不说一个好,但池塘修在这里,不该是为了绝人性命。   严辞镜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被摁进水里了,他发觉水上水下的世界已连成一体,全都暗暗发散着幽绿的光,所有的人影都扭动着,国师袖中拳头也变了形。   他耳中灌满了水,什么动静都听得模糊,他恍惚听见瑞王在笑,问国师怎么看得下去,让国师救他。怎么救?严辞镜不明白,国师也无能为力的。   瑞王来拍他的脸,让他去求国师,严辞镜摇摇头,他想不通,为何瑞王会说国师能救他,瑞王说血浓于水,什么父子连心,谁是父子?严辞镜还没想明白,就又被摁进了水中。   他已经彻底放弃了挣扎,有些懊悔醒来误会了国师,若是他沉得住气,也还有机会将遗言托付给国师。   “镜元……”   再次被抽出水面的时候,严辞镜终于忍不住了,满腔的委屈小心翼翼地泄了出来。   没人压着他了,他倒在地上呕吐。池水有一股腥气,引他呕出了肚中的水。   “好可怜啊——”   严辞镜绵软无力地倒在地上,能回应瑞王的,只有嘴角边一抹冷嘲的笑,瑞王也陪他笑,端起了长兄的架子教导他。   “记着,是我们高高在上的国师救了你。”   严辞镜没有反应,气一松,彻底昏死过去。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有没有人猜中小严的身世,也蛮坎坷的 第198章 藏匿   何潜在城外遇袭。   这场袭击说明在援军到来之前,城外四营的内乱,乱党取胜。   但何潜也不是吃素的,对方显然没料到何潜手中握着如此多的兵力,他们死灭前唯一的作用就是将援兵到来的消息传了出去。   何潜有些担忧,城外局势传进皇城会让逆贼痛下杀手,或许会使皇上的处境更加危急。而当他追着残兵赶至城门处时,在密集箭雨的围攻下,他不得不撤退。   探路的小兵来报,说是四处城门都有重兵把守。晔城易守难攻,何潜也不知如何下手,若是寻常城池,封城一旦断了补给,投降也就指日可待,可晔城是什么地方?补给绝不会少,耗是没用的。   何况,何潜也有他的担忧,万一打进城去,皇上已经被逼退位,瑞王手持龙印,那他们岂不是成了乱臣贼子?   “若是知道城里的情况就好了。”   孟镜元也想进城。他已经派人去看过云水寺,云水寺人去楼空,那么严辞镜很有可能被瑞王带进了城。   “或许有一个地方,能进到城中。”   严辞镜进城了,并且一开始没意识到自己进城了。   醒来时各处都传来剧痛,尤其喉腔,他想看清自己所在,但眼底一阵阵的发黑,只感觉身边有脚步声走动,随后口中便被塞入温热的粥。   严辞镜浑身无力,被摆弄着吞了碗粥。   “镜元?”   “严大人……”是一道凄苦的女声。   严辞镜喝了粥,总算不犯晕了,眼底的黑影渐渐褪去,床边的人影缓缓涂上了色彩,衣裙粉白,珠翠素雅,严辞镜认了许久,认出照顾他的,是许久未见的昭和公主。   “殿下。”严辞镜疏离而不失恭敬,“这里是?”   昭和朝外看了一眼,支吾地说是瑞王府,严辞镜这才晓得自己已经进了城,既然如此,瑞王也一定进了城,没准国师也在。   一想到国师,严辞镜本能地缩了缩身子,昭和以为是他脸上的伤痕很痛,便端来桌上的药瓶,“严大人……”   严辞镜吃力地坐了起来,冷淡道:“不必。”   “严大人!我不是坏人。”昭和很小声地说,伴有一丝委屈,又道,“我劝过皇兄的!但他不听!”   “他已经疯了。”   “不是的严大人!皇兄他有鸿鹄之志!他跟我保证会让大殷国富民强四海昌平!他不会伤害任何人!”提到瑞王,昭和便沉不住气了,她对严辞镜有愧,却也不愿听到诋毁瑞王的话。   只有昭和这般单纯的性子才会相信瑞王的鬼话,严辞镜并不想说服她,安静地喝着昭和递来的水。   口中已没有干涩之感了,他先叹了口气,才缓缓说道:“殿下,你又是何苦?”   昭和到底是女儿心性,有人怜她,她便软了心,拧着帕子低泣起来,不住地道歉:“严大人,对不起……”   严辞镜摇摇头:“若殿下说的是早年皇上定下的亲事,那也没什么的,殿下不是还曾救过下官么?”他算是知道了,昭和抗拒皇上赐婚,但在他需要帮助的时候又不曾吝啬出手,大概是愧疚吧。   “皇兄需要我,我不能,不会离他而去。”昭和眼下还挂着泪,泪光却坚毅,她便是以这般苦守的坚毅甘心伴在瑞王身侧多年。   严辞镜担心的是其他,他试探着问:“殿下,外头情况如何了?”   昭和摇摇头:“皇兄只命我在宫外等他。”   严辞镜冷笑:“等?”   昭和不安:“怎么?”   严辞镜只劝:“他现在不伤皇上,因为还没拿到玉玺,到了今日,城外援军已经到了罢?宫内殿前司也不是吃素的,内外夹击,瑞王形势不容乐观,殿下莫要再一错再错。”   “我不会抛下皇兄!”昭和红透的眼眶显示她内心的熬煎。   严辞镜乘胜追击:“下官并非要殿下过河拆桥,事发至今,瑞王到底又几分把握拿下皇城,殿下心知肚明,若是……”   昭和立刻道:“我与皇兄共进退!”   “怎么退?”严辞镜看着天真单纯的公主,道,“下官离开江陵之时,江陵守军同时拔营,随后,颍阳、襄城、济州、徐州当地军备同时启程,瑞王在城外的人手不多,兵临城下是迟早的事,皇城之中困住的朝臣一旦杀尽,瑞王继位后便无可用之人,而此刻殿下还能若无其事地坐在这里陪下官聊天,说明殿前司还在强撑,皇上还不肯让位,皇上在等援兵,援兵已到,殿下,瑞王大势已去,你好自为之罢。”   严辞镜真话假话混着说,骗不过别人,但唬个丫头片子还是绰绰有余,昭和肉眼可见地崩溃了,低头啜泣:“我该如何?严大人,我该如何?”   至此,严辞镜的目的已经达到,他轻易拿捏了手足无措的昭和:“府中留的人手都是公主府的府兵罢?殿下,不论结局是好是坏,瑞王都需要有人接应。”   “好!我这就去办!”昭和应声而起,抹了把泪就跑,严辞镜跟着下床,昭和记起瑞王的吩咐,道:“皇兄不准严大人出府,我会命人来照顾严大人。”   严辞镜无语凝噎。   其实,剩下的两人也好处理,严辞镜打了个时间差,在那两人还没来的时候用汤药抹湿鞋底,踩出的脚印通向院外,十分幸运骗过了前来监视的府兵,待那两个傻子在府中各处搜查时,严辞镜已经顺利地出了瑞王府。   躲过巡逻的带刀侍卫,严辞镜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游荡。   城中戒严,往日熙熙攘攘的顺义大街十分冷清,即使窗内不时有孩子冒出颗脑袋,也很快就被爹娘按下来,连往日热闹的叠翠楼都门可罗雀,城中已风声鹤唳。   严辞镜决定去节忠祠藏身。   因为担心被抓,严辞镜走得十分谨慎,就差贴着墙根挪了,微小的动静就能吓去严辞镜半条命,他心有余悸地拍拍墙上的因风而动的黄纸,打算继续走。   黄纸后抹的浆糊还没干透,严辞镜因此多看了一眼,只一眼,便让严辞镜后背生起密密麻麻的寒意。   纸上说彗星袭月正是江山要易主的征兆,最让严辞镜的震惊的是,这类言论,竟是出自堂堂国师之口!   震惊之余,搭在墙上的手臂落了衣袖,腕口系的红绳殷红如血,刻字的木珠泛着冰冷的光。   严辞镜认得,这颗木珠他也有,成色大小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只有上面刻的字,可细看那字体,分明都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严辞镜鼻尖发酸,他没办法骗自己了。   他知道瑞王将自己押来江陵并不是为了折磨他,而是为了胁迫国师,让国师替他粉饰逼宫的目的。为何他能对国师造成威胁,他不敢往深了想,只一味安慰自己,国师心善,见不得子民受非人的折磨……   他突然好像有了根,但好像还是虚浮地飘着,过往的记忆不过掠影的浮光,一抔水便能打散,于他而言不过是午夜梦回的冷汗,他连枕边人都不说,可见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但他无端有些怕,步子快了些,想借沿街的风将他心口的纷扰吹散。   张贴的黄纸让他忘了自己置身何处,被一队禁军呵住时,他忘了跑,先去捂腕间的红绳。   禁军的长刀抽出就要见血,严辞镜身前,被割喉的禁军一个接一个地倒下。   “严大人!快走!”   来的是如枯,严辞镜顾不上叙旧,忙问:“你怎么在这?镜元呢?”   如枯给身后几人递了个眼色,让他们继续去撕街上的“告天下书”,随后带着严辞镜离开,边走边说:“主子从城外苍山下通往丞相府的洞窟中进城,此刻正带人上城楼与何将军里应外合,城中不安全,严大人先找个地方藏身。”   说着他踹开了一户紧闭的府邸,朝府中受惊的二人作揖,将严辞镜留在屋里。   “苏大人,下官失礼了。”严辞镜认得,他误打误撞的,进了芸妃之父,苏宏章的府里。   其实如枯也不是随便踹的门,孟家旧案牵扯出芸妃坠井真相,严辞镜对苏宏章有恩,苏宏章不会亏待严辞镜,再者苏宏章是瑞王的外祖,瑞王不会拿他怎么样,严辞镜来苏府藏身,再安全不过了。   朝中重臣皆被瑞王困在宫中,独留下苏宏章,又或许是因为两人的血缘?严辞镜顾不及想其他,在如枯离开前说了句:“昭和公主带人往城门去了,小心!”   心中不安愈甚,又道:“莫要伤了昭和公主!”   这一番话很有内容,但苏宏章假装没听见,不该问的不问,只尽待客之道,唤夫人备出干净卧房让严辞镜休息。   严辞镜揭发魏成阴谋时,也替枉死的芸妃正了名,苏夫人见到严辞镜是怎么也克制不住的,又哭又笑,千谢万谢,差点给严辞镜磕头,亲自下厨准备膳食,还命贴身老奴替严辞镜上药。   严辞镜知道这两人是谁,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椅子仿佛生了钉,怎么坐都不安稳,还是苏宏章让他莫怕,他才缓缓定了心性。   堂内布置干净但陈旧,老夫妇二人也一切从简,端出的热茶不名贵却也散着幽香,严辞镜知道他们与瑞王无涉。   望出院外,院中一颗大腿粗的树桩油光发亮,原来孟府也有。   当时是孟镜元不知从哪里听来,说是外人望见屋里的绿树冒顶,就知道这户人家有姑娘要嫁,等出嫁时,就要将同岁的大树砍了做妆奁。彼时孟镜元还是分不清嫁娶的区别,也闹着要栽树,如今严辞镜望着那树桩,知道栽树的用意了。   芸妃是苏宏章独女,芸妃惨死,对于苏宏章来说,不仅仅是一句白发人送黑发人就能说透的。   严辞镜忍不住开口问:“芸妃娘娘,是什么性子?” 第203章 完结 愿逐月华流照君   严辞镜的话未免唐突,说出口了才知道后悔,告罪连连,苏宏章摆摆手,不在意,进门的苏夫人难得外人还记得自己的女儿,便滔滔不绝的说了起来。   “娘娘爱荷,自己的小院中栽满了荷,还要亲自打理,寻常姑娘家都干净齐整,唯有她总弄出一身的脏泥,老爷背地里说,娘娘爱荷是好事,荷花高洁素雅,娘娘怎么如此跳脱,没有丝毫姑娘家的娴静。”苏夫人说到这里,看了苏宏章一眼。   苏宏章别开脸,“怎么说起这个?”   苏夫人无奈:“那说什么?总不能跟严大人说,娘娘从小就不爱读《女戒》,爱看话本罢?”   苏宏章瞪眼:“哎呀呀!让严大人听了笑话啦!”   “这就笑话了?”苏夫人爱女如命,便觉得自己女儿做什么都是好的,她笑眯眯地望着严辞镜,道:“你看,娘娘打小就这性子,哪里有进宫做娘娘的福气啊……”   苏宏章严肃但不严苛,苏夫人相貌端和,芸妃养出的这般活泼的性子也是有迹可循,同时,严辞镜也能想到,芸妃以这样的秉性进宫,有多容易引来灾祸。   何况,芸妃本就生得倾国倾城。   说起芸妃的容貌,苏夫人有些骄傲,“自娘娘及笄,求亲的媒婆将门槛都踏断了,老爷总不急,想着慢慢挑,没想到一等就等到了进宫的诏令。”   提到进宫,苏夫人有些惆怅,脸上的笑意也淡了许多,苏宏章适时插嘴:“先皇待娘娘不错!”   苏夫人点头:“也是,不然娘娘不会进宫两年就诞下皇子……”   说起瑞王,苏宏章脸色微变,苏夫人也及时调转话头:“瑞王长得不像娘娘。”她边说边摇头,笑着看看严辞镜,带细看他的面容,有片刻凝滞,“严大人也生得一表人才……”   “夫人!”夫人直勾勾地打量外男,有失礼数,苏宏章拍拍她,让她去安排用膳。   方才谈论芸妃时,虽是觉得陌生,但严辞镜听得很认真,现在突然喊停,严辞镜又不自觉地想起如枯的话,心中十分忐忑,不知城外的境况如何了。   苏宏章看出他的心不在焉,只道是:“严大人放心,我这个老东西绝不会连累于你。”   严辞镜不懂他话中之意,正要问,看见苏夫人提着衣裙慌张地跑进来,同时府门外响起一阵砸门声,伴随着叫骂,将府中几人吓了一跳。   苏宏章惊得摔碎了茶盏,踩着碎片来推严辞镜:“严大人,对方是冲我来的,你去后院躲躲,很快援兵就会来了。”   严辞镜不懂,苏宏章没了耐性,大喊:“瑞王起事失败了!他要出城,要用人质牵制追兵,我们两个老东西活够了!你还年轻!严大人,快走!”   严辞镜怎么肯?护着两人往屋后跑,道:“城外守着各地驻军,瑞王腹背受敌撑不了多久,只要熬到援军进城就有救了!要走一起走!”   苏宏章不愿,若他是一般朝臣也就罢了,可他不是还有瑞王外祖的身份吗?   “那孩子走错了道!我难辞其咎,我去劝劝他,劝他归降,不要一错再错!”   “苏大人!”严辞镜震惊地看着眼含热泪的苏宏章,苦劝,“若他真的挂念血亲,岂会将你们当做出城的筹码?”   苏宏章哀嚎:“可他毕竟是芸儿的孩子啊!”   “老爷!”苏夫人泣不成声地抱住了苏宏章,哭她命苦的女儿,哭她一生坎坷的外孙。   可就这么一会功夫,大门就被突破了,冲进来的禁军挥舞着刀到处找人,严辞镜心急,推着他们往后跑,紧接着,堂内就响起了兵戈相击的打斗声,惨叫声不绝入耳。   “严惊平!”   严辞镜被这一声摄住心魂,他猛地回头,看见那抹熟悉的身影,眼中热泪先一步涌了出来。   孟镜元更难压抑心绪,三步并作两步,将严辞镜猛地拉进怀中,摁住后颈猛吸了两口气高悬的心才算放下。   “我来晚了!”   严辞镜照孟镜元肩头捶了一下,用了劲的,第二下没捶下去,他揪着孟镜元的衣襟诉道:“你怎么才来……”声儿颤如水纹。   孟镜元听出不对,抓着他问:“声音怎么哑成这样?”待捧脸一瞧,眼中杀气腾腾,“瑞王伤你了?”   严辞镜点头,在孟镜元面前还藏什么,他就着嘶哑的嗓音告状,很小声,很委屈,跟方才搪塞苏宏章说自己无碍的时候判若两人。   身后,如枯等人杀尽逆军,悄声退去,而苏宏章看到这副场景,心中的猜想被证实,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气一松便跌坐在地,苏夫人喊叫着扶起他,严辞镜也挣脱了孟镜元的怀抱跑去搀扶。   仿佛已经窥见兵败如山倒的场景,苏宏章心中难免悲切,他失了魂般:“瑞王……瑞王可还有命活?”   孟镜元摇头:“瑞王逼迫皇上交出玉玺,当众凌迟太后,斩杀数位朝臣,罪无可恕,死罪难免。”   老者落泪叫人徒增伤感,严辞镜别开眼,挨住了孟镜元,孟镜元抚着他那半边被打肿的脸颊,万分懊悔。   严辞镜问:“城外如何了?”府外的砍杀声逐渐远去,但密集的马蹄声片刻不停,听起来颇为刺耳。   孟镜元道:“鹿将军回来了。”   “鹿将军?”严辞镜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听说皇上也早已察觉瑞王不轨之心,除了暗中调配皇城中的禁军,还传了秘旨到南蛮,宣鹿将军入京。”   所有人都小看了皇上,而且还不仅如此,随后跳进来的小五,带来了对严辞镜极为不利的消息。   “严大人快走,毕大人传信来,说瑞王被射杀前放话,他还有同党藏在城中,皇上正命刑部全城搜捕!   小五没有把话说全,但严辞镜已经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先前瑞王为谋反造势,说芸妃流落民间的次子已经现身,如今瑞王说城内还有同党,皇上宁可错杀不能放过,而瑞王手下大多见过严辞镜,严辞镜身份暴露只是时间问题。   事不宜迟,孟镜元带着严辞镜离开。   “严大人!”苏宏章突然叫住了严辞镜,叫停了他,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颤着泪打量他的模样。   严辞镜不懂苏宏章知道了多少,行了个晚辈礼,牵住孟镜元的手时碰到了冰凉的物件,他看着孟镜元塞进他手中的荷簪,没有丝毫犹豫地给了苏宏章。   苏宏章一看就知道是女儿的遗物,攥着荷簪,抹了把泪,一手拉一个,直把严辞镜和孟镜元拉进后院。   “我有法子让你们平安离开!”   半刻钟后,军巡铺闻讯而来,待苏府中的大火扑灭之后,有人从拉出了一具烧得焦黑的尸体,苏宏章说这就是枉死的严大人,赶来的刑部官员半信半疑,傅淳和毕知行也来了,指认这具尸体绝对就是严辞镜,不可能有错,如此,刑部只好将这具尸体带回去交差。   而真正的严辞镜,早已随孟镜元离了晔城。   “或许以后再也不能回来了。”孟镜元坐在马上,抱着身前的严辞镜,身侧,还溜着一匹空马。   严辞镜还没缓过来,回头看了好几眼,最后仰头看着孟镜元,道:“短时间内,也不能去江陵了。”   孟镜元不在乎,在严辞镜结痂的嘴角落了个吻,道:“天大地大,四海为家。”   “如何?想好要去哪里了?”   孟镜元没听见严辞镜的回答,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前方的大树下,立着一个人。   那人背风站着,宽袖兜满了风,也不知他等了多久,又要说什么,严辞镜也是有话要跟他说的他从马上滑了下来,小跑至净澈面前,摊开手掌,露出躺在手心的木珠串子。   “既是她给你的,你拿着。”   净澈说了实话:“是我偷偷留下来的。”   严辞镜不管,举着手,非要净澈留下,待净澈从了他的意,他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净澈的声音追着他的背影:“娘娘很疼你!”   那些都不重要了,严辞镜谁也不怪罪,谁也不恨,如今的结局对他来说,还不算太坏。   已经走出好远,严辞镜以为净澈已经走了,回头望去,净澈还在原地站着,很微小的一个点,严辞镜望着他,心中百感交集。   身后的孟镜元不安分地掐掐他的腰,他扭动,记起一件事来,不悦地问:“你早就知道了?”   之前就发现了国师手中戴的手绳很眼熟,后来借口要去云水寺还愿就是为了确认木珠上刻的字,可惜国师警惕,没让他看到什么,直到听闻瑞王在城中以国师的名义散布国将易主的流言后,孟镜元才将严辞镜的身世猜透,也不算很早,但孟镜元怕他生气,便说:“我不敢告诉你。”   “为何?”严辞镜转了身子来看他。   孟镜元抹了把甩脸的长发,心有余悸道:“唯恐你跑去云水寺继承国师衣钵。”   无稽之谈!严辞镜忍下笑意,逗他:“若我幼时没被送出晔城,定是要出家当和尚的。”   “哦。”   “什么?”孟镜元不冷不淡的态度让严辞镜有些不满,他气闷道,“你真情愿我遁入空门?”   “入便入了,我还找你!”孟镜元搂紧严辞镜,笑声朗朗。   严辞镜不信:“若我真入了空门,你怎么找我?”   孟镜元乐着:“云水寺又不远,逢年过节总要烧香祈福,我迟早会去云水寺,迟早会看上寺中最绝色的小僧,到时拐了你,诓你还俗,先逍遥一世再说。”   严辞镜被逗笑,又问:“那若是孟大人还在呢?我真做了义子,怎么办?”   孟镜元笑意渐浓:“正合我意!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朝夕相对,不怕生不了情。”   照这么说,那真是怎么样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严辞镜嘴角抽痛着也要勾起,他与孟镜元十指紧扣,故作苦恼:“便是怎么样都要遇见你么?”   孟镜元笑着印下一吻,吻得深了,无意间碰到他嘴角的伤,又操心起接下来的日子。   “跟着我要吃苦的。”   严辞镜不怕,轻声念了句“愿逐月华流照君”,声儿小,没底气似的,他扬了脸,提了声,送去心甘情愿的爱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我到底是什么?”   严辞镜笑得眉眼弯弯:“是我的镜元。”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更了那么多那么久,本来还以为三十多万字就差不多的哈哈,每天都在琢磨怎么写,小严小语真的就像是在我身边鲜活的两个人,他们闹别扭,我抽纸巾,他们甜,我捂着脸在屏幕前笑,这真是一段很棒的历程。-另外感谢每一位看文的天使,留评的天使,作为一个糊糊写手,我从来没有收到过那么多的鼓励和肯定,是这些鼓励支撑着自卑自弃的我继续写下去的动力。这篇文中的节奏结构人设逻辑上的不足就留给我自己反省,我要说的是真的非常非常感谢大家的陪伴,我会继续加油的!之后还有正式的番外,小段子就放在wb啦,祝大家都跟小严小语似的每天乐乐呵呵,开开心心!(可以顺手关注一下作者嘛,谢谢!)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