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我乃路易十四 作者:九鱼 内容简介:   有什么比你还在襁褓时就发现自己就是那个路易十四更糟糕的?   当然有,譬如说,它还是个魔幻版本的。 第一卷 开端 第一章 楔子   一六四八年的一个夜晚,红衣主教马扎然,法兰西的宰相,摄政王太后的宠臣兼情人,身后跟着诸多的随从,眉头紧蹙,步伐匆忙地穿过阴森的大拱廊,经过半荒芜的厅堂、残破的走道与盘旋而上或是而下的楼梯,来到国王的套房外。   卫士厅里的御前卫士们立即从椅子上跃起向他行礼,差点推翻了他们中间的小桌,小桌上堆满了纸牌与褐色的利亚德(铜币)夹杂着银色的埃居(银币)——看来这几位先生刚才正忙碌于另一种战斗,不过这时候主教根本无心去计较他们的小小过失:“我要立刻见到陛下。”   御前卫士们的队官立刻前去禀报,大概只用了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国王的寝宫总管邦唐抓着睡帽来为红衣主教打开了门,马扎然挥了挥手,将随从留在门外,自己独自一个人走了进去,不等国王发问,他就说:“我们要即刻离开这里,陛下,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他们终于来了吗?那些叛贼?”国王问道。   “是的。”马扎然说,然后欣慰地看到还是个孩子的国王从床上一跃而起,后者甚至没有浪费时间去等待内宫第一侍从的帮助,自己迅速地穿上了厚重的长裤和丝绒外套。   在他的藏衣总管为他捧来斗篷的时候马扎然阻止了,主教的臂弯里一直搭着一件不起眼的黑色大外套,他将这件外套压在国王稚嫩的肩膀上,而后用装饰着一根普通灰色翎羽的帽子遮盖起国王在黑夜中无比显眼的淡金色卷发。   等到一切妥当,马扎然伸出手,挽住国王的肩膀。国王五岁登基,现在也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但他如人们所期望的那样强壮,无论那一方面都远超过同龄的孩子,马扎然将手臂放在他的肩膀上时毫不费力,他们就像是一对亲密的朋友那样快步走向了门外。   赤红色的光照亮了被黑色铁框分割的小块玻璃,那不是太阳在升起或是降落时投给人类最初或是最后的光辉,而是人们聚集在庭院中点燃的火把与蜡烛的光亮。宫殿四方的庭院里,有不下十辆四轮马车,它们看上去几乎一模一样,都由四匹花色各异的马拉着,分辨不出里面乘客的身份高低,但马扎然显然是可以认出某个暗号的,他径直将国王带向一部马车,车夫立刻打开车门,露出里面一个身着黑色长裙的美妇人,以及一个年纪过于幼小的侍女。   她一看见国王,就立刻伸出手去,国王马上握住了它,在登上马车时,他转过身来,“红衣主教先生,”他问道:“我的弟弟安茹公爵呢?”   “他和我一起。”马扎然回答。   国王停顿了一下,随即他想到这一举动正是为了保证王室的血脉不至于在暴动中全军覆没,他不再说些什么,他一登上马车,车夫就立刻关上了车门,马车的轮子琳琳作响,大约三十名身着短外套,披着普通的斗篷(而不是通常的制服斗篷),戴着宽边帽,配着长剑,军刀以及四柄火枪的御前卫士也随即驱动身下的马匹,十个在前,二十个伴随左右,以护卫的姿态跟了上去。   其他的四轮马车紧随其后奔出了黑暗的庭院,这些马车中大多是外来的宾客,重要的廷臣以及被马扎然主教认为需要保护的人,不过他们无论怎样重要,也无法与之中的两辆马车相比,毕竟它们之一载着法兰西的国王与王太后,另一辆则载着王弟与王国的实际统治者。   ……   很快,马车在一个地方转了弯,步入荒草萋萋的大道,原本应该算作开阔的泥地上筑起了简陋的堡垒,看到他们疾驰而来的时候,躲藏在堡垒后的一群暴徒投来了石头与燃烧的火团,御前卫士们立即还以颜色,这些人顿时四散跑开,就连那些倒在地上呻吟不止的伤者也不管了。   “他们是谁?”王太后身边的小侍女一边从车帘的缝隙间窥视外面,一边好奇地问道。   “我的人民。”国王说,唇边带着一个讥讽的笑容。这里固然有叛乱贵族私蓄的士兵以及重金收买的暴徒,但更多的还是普通的巴黎市民,他们受到煽动与蛊惑,走上街头反对他们的宰相与国王,只为了获得些许蝇头小利,他们既不爱戴他们的国王,也不忠诚于他,现在他们甚至还想要加害他。   国王看向那个大胆的小侍女:“你不应该在国王开口前先向国王提问,你是谁?”   “玛利·曼奇尼。”侍女回答说:“我的舅舅是红衣主教马扎然。”   国王点了点头,这无可厚非,虽然曼奇尼听起来不像是个法国人,也不是像是一个贵族的姓氏,但马扎然出身寒微早已广为人知。只是他不免猜测马扎然是否十分疼爱这个侄女,毕竟这是他第一次看到马扎然为了一个小人物而动用王太后赋予他的权力与信任。   “你应该好好地重温一下礼仪。曼奇尼小姐。”国王说。   玛利·曼奇尼试图反唇相讥,但在下一刻,她的声音被一阵剧烈的颠簸扼杀在咽喉里。   国王马上警惕地站起来,侧身贴着车壁,看向车外,彼时的巴黎可不如数百年后的一国之都那样繁荣平和,尤其在经过数次天主教徒与清教徒的战争后,这座城市处处疮痍,人们可以在夜晚的街道上看见野狼,墓地里也随处可见狐狸和兔子,缺少修缮维护的大路更是如同麻风病人的皮肤那样满是坑洞。   在这样的道路上飞驰,可想而知,马车一如暴风雨中的小舟,上下颠簸个不停,王太后看着她的长子,面色苍白,她是西班牙的公主,之后是法兰西的王后,虽然不为丈夫所爱,却也没有受过这样的折磨:“陛下,”她祈求道:“让他们慢一些吧。”   “抱歉,”她的儿子温和却冷酷地回答说:“我不能。”   他拉开车帘,于是车里的人都得以看见外面的情况——若说遇见何等棘手的叛贼或是暴民,即便是王太后也不会觉得意外,但紧紧跟随着他们的却是一些身体畸形又高大的魔鬼,它们四肢着地,在荆棘从与树林间奔跑,速度丝毫不逊色于马匹,御前卫士们只要稍有疏忽,就会被扑上来的野兽拉下马匹,他们最后的凄惨喊声如同尖针一般刺耳,还有,人们虽然听不见,却能想象得到,野兽咀嚼骨头与血肉时发出的渍渍声与咯咯声。 第二章 狼人   车夫从座位上站起来,他面色苍白,满头大汗,拼命地鞭策马匹,马车的速度非但没有如王太后期望的那样慢下来,反而在不断加速,车架与轮轴之间火星四溅,承载着车厢的缓冲皮带发出不堪重负的吱扭声,马车里的人已经没法安稳地坐在座位上,王太后跪坐在车厢地板上,紧紧地捏住自己的玫瑰念珠,口中喃喃祈祷,而国王与曼奇尼小姐分别占据了一个车窗,“那是什么?”国王问道。   “狼人。”玛利答道。   王太后一听到这个回答,就喊叫着晕了过去,不过此时此刻,她的昏厥反而是件好事,因为几乎与此同时,一条庞大的黑影从某棵倾侧向大路的大树冠顶直接跳在了马车的顶上,它的两只后爪牢牢地蹬在环绕着马车顶部的行李架上,黑铁条发出吱嘎扭几的声音,另外一只爪子用来固定身体,另一只爪子则抓向车顶。   车厢里的人抬起头就能看见车厢的顶部在向下膨胀,崩裂,木屑四处飞溅,一只长满了黑色毛发,足有头颅大小的爪子伸了进来,在空气中疯狂地抓挠着,玛利立即掀开左侧罩裙,将手伸入衬裙,找到随身的小袋子后抓住了一把硫磺,她清晰地念了一个拉丁单词,伴随着从细小的拳头里迸发出的一阵烟雾,一道如同雷电般灼热的亮光所带来的爆裂气流猛地充满了整个车厢,所有人都被无形的巨大力量推按在车壁上,车顶的狼人则被恶狠狠地掀翻了出去。   狼人在空中发出不甘的嚎叫声,它跌落地面的时候,整部马车都在震动。   这时候王太后呻吟了一声,仿佛就要醒过来了。   “让她安静!”国王命令道。   玛利的眼睛睁大了,但国王只是有力地挥了挥手,她只得将自己的力量投向整个法国最尊贵的女人,王太后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就又昏睡了过去。在玛利看向国王的时候,国王已经将目光转向窗外,窗外的景色已经无法辨识,除了天色昏暗的缘故之外,就是马车的速度已经到达了极限,车厢不像是被车轮承载着,倒像是被风拉扯着,它是那样的快,以至于他们遇见了一个弯道时,车厢竟然顺着惯性猛地向前冲去,它拖带着马匹跌倒,沉重的马身在车夫的身上碾轧,翻滚,车身在泥泞的荒野上割出一大块长长的口子,车门甩开,车体四分五裂。   在景象突然颠倒的时候,国王看见玛利正在急促地打开一个袋子,同时大声地念着另一个咒语,车厢里骤然拥满了蓬松的羊毛,车厢里的人因此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但他们的危机从来就不在道路或是马车上,狼人追了上来,御前卫士们驱策着马匹,将倾倒的马车围在中央,一些人帮助国王与王太后从马车里脱身,一些人负责守卫,或是手持着火枪,或是拔出利剑。   “火!点火!”玛利低声提醒道:“狼人畏惧强光和高热!”   一个御前卫士在国王的命令下取出火绒与打火石点燃马车里的布料,那些羊毛,奢侈的绸缎,丝绒与满是刺绣的棉布迅速地燃烧并蔓延至整个车身,几分钟后,每一块昂贵的木料都开始熊熊燃烧,火焰灼烧着人类的后背,带来热量也带来光明,强光将狼人逼退在十来尺的地方,它们围绕着国王和他的侍卫,数量甚至超过了一双手的指头。玛利警惕地打量着它们,这些狼人绝不是来自于偶然的不幸,巴黎虽然因为数次宗教战争而衰败,但这里依旧有国王和主教,每隔一段时间,都有教士和骑士前往城市边缘的郊区、荒野与森林巡逻,驱逐与猎杀异教徒与野兽。   这些狼人毫无疑问都是国王以及红衣主教的仇人或是政敌派来的。   路易十四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种怪物,它们大约有两个成年男性那么高,没有穿着衣物或是其他可以证明它们曾经是人类的东西,遍体黑青色的鬣毛,只有下颌有着一小片浅色的细绒,它们有着一只巨大的狼头,眼睛是浅色的,不是倒映着火光就是发着黄色的光,黑色的圆形瞳孔缩的很小,它们在静止的时候会将身体直立起来,爪子非常大,后爪偏长,但每个爪子都有五根爪尖,而不是如普通野狼般的四根爪尖。   “你们还有多少弹药?”国王问道。   “多少都不够呢,”一个带着威尔士人口音的御前卫士回答道:“陛下,他们是魔鬼,而魔鬼是不会畏惧火药的。”他看着国王,这个年轻人看上去颇为老成,蓄留着栗色的长发:“但陛下,我们会保护您的,看着吧,天主在上,若是我们遭到不幸,您一定是能够看到我们是怎么在您之前倒下的。”说完,他就转身回到同伴的行列里。   大约十来分钟后,随着燃料的消耗,威慑着狼人的强光终于变得暗淡了下来,还有一个致命的地方,那就是他们身处荒野,事发仓促,也没有堡垒与壕沟,这些来自于地狱的敌人数量众多,能够从四面八方发起进攻,就像之前的那位御前卫士所说的,他们用尽了弹药,就开始挥舞刀剑,他们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或许等到他们全都战死,国王依然免不了葬身狼腹,但还是没有一个人愿意退缩。   就在玛利·曼奇尼与国王都认为自己必须加入战斗的时候,一声嘹亮的长号声从不远的地方响起,玛利立刻将双手藏进了裙子里,国王将他所有的弹丸送进了一个狼人的嘴巴里,它的吻部立刻被炸裂,耷拉在面孔上。   一列衣着朴素的教士从道路的另一端策马冲来,每个人手中都擎着一柄古老的长矛,矛尖发着银光,狼人们转向他们,发出嗥叫,他们的接触只在一个瞬间,霎那间就有三个狼人被长矛挑向半空,而在一击之后,教士们丢下折断的长矛,转而抽出式样奇特的长刀——他们调转马头,再次奔向狼人,狼人亦然,他们就像是两块钢铁那样碰撞在一起,长刀与利齿的寒光一如迸发的火星。   在场的人们可能很难忘记这个奇特的景象——夜空铁蓝,圆月高悬,狼人肮脏的血液被强劲的心脏鼓动着,冲向空中,之后便是一场充满了腥臭气息,炽热粘稠的淋漓暴雨。   王太后缓缓醒来的时候,教士们已经完成了最后的工作,他们谨慎地用圆锥形或是三棱形的钢银钎或是刺入狼人的眼窝,进而毁坏它们的大脑,或是破开它们的胸膛,取出心脏割裂,这是唯二能够彻底杀死狼人的办法。他们还一一检查了幸存者们的身体,确定他们没有被狼人留下记号或是咬伤。 第三章 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   国王一行人在次日午后才终于得以与红衣主教马扎然一行重新汇合,地点在距离巴黎约有四法里(一法里约等于四公里)的凡尔赛镇,这里有森林、丘陵和沼泽,最初是亨利四世在这里打猎的时候筑起了一座仿文艺复兴时期的城堡,一座小教堂,一些房屋与客栈——后来人们在这里聚集起来,形成了几个小村庄,但还是只有一条可以驰马的道路。   这座荒僻的行宫即便经过了路易十三的扩建,房间的数量依然乏善可陈,国王,王太后,王弟与红衣主教还有御前卫士们就挤满了整个二层,而底层原本用作马厩、武器库与家具储藏室的地方成为了不够重要的人的卧房。   就连国王也不得不与红衣主教分享房间,不过国王根本不以为意,他坐在椅子上,红衣主教走过去为他倒了一杯热过的葡萄酒,“可惜没有蜂蜜,陛下。”他说:“但喝吧,热热身子也好。”   国王接过酒杯,却没有喝酒的欲望,他觉得自己需要清醒。   “您看上去心事重重。”马扎然主教善解人意地说,他在国王身前坐下,马扎然是个容貌端正的美男子,蓄养着路易十三式(即八字胡与山羊胡的结合体)的胡子与卷曲的褐色长发,面容白皙,深红色的法袍更是为他增添了几分威严与神圣的神采。   “我们遇见了狼人。”   “喔,陛下,是的,”红衣主教紧锁眉头:“狼人,一群来自于塞尔维亚的魔鬼,是的,我们必须追究这件事情。”   “您知道狼人?”国王惊讶地问道。   “我以为狼人的事儿并不罕见。”主教疑惑地耸起眉毛,虽然国王尚未接触政务,但宫廷里永远不会缺少的就是流言八卦。   “但那只是传说……我是说,虚构的,假的,就和……”路易想说童话,但他不确定这个时候是否有了“童话”这个体裁,毕竟这个时候,孩子的概念还很模糊不清,人们要么将孩子视作“动物”,要么视作成人:“总之,是不存在于现实的东西。”   “您为什么会这样认为呢,陛下。”主教停顿了一下,随之露出探究的神色:“是什么人让您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路易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当然,如果他确实只是路易十四,一个出生在十七世纪的男孩,即便他注定了要成为法国国王,他也不会拥有数百年后,一个接受了几十年唯物主义教育的成人所能拥有的理性认知——他只会和其他人一样,认为神灵、魔鬼、天堂、地狱都是存在的,狼人也不例外。   虽然这位十七世纪可能仅有的唯物主义者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的理性认知还能维持多久而不崩塌。“我之前从未见到过狼人——直到一个狼人距离我只有一法尺(一法尺约325毫米)那么远。”   “这是我的疏忽。”红衣主教说:“可是,陛下,依照人们的看法,您还小呢。”事实上,无论是王太后,还是马扎然,都没有让他过早接触外界与政事的意思,他们对他相当纵容,几乎就没对他说,去吧,去吧,好好玩儿吧,让大人们去干那些烦心事儿吧。   虽然曾经是个成人,路易倒从没在意过这个。他还是个五岁幼儿的时候就被母亲抱上了王座,就如旁人诟病的那样,在一六四二年前,法国的权力被红衣主教黎塞留攫取,黎塞留去世后,代为管理这个国家的是他的母亲和黎塞留的继承人马扎然。但他对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并没有什么恶感,越过了幼儿、儿童与少年思维的他很清楚,他现在最为需要的是了解与熟悉这个陌生又危机重重的世界。马扎然与王太后固然重欲好权,但没有他们,周围围上来的鬣狗大概早就将年幼的国王与王弟四分五裂了——有人愿意为你遮蔽风雨的时候,你就别抱怨他忘记给你阳光。   同样的,马扎然主教担忧的也不是国王的奇特认知,他唯一要确定的是有没有人在年幼的统治者耳边说些什么危险的话来影响他的心智,但如果那是国王自身的想法——他倒是很高兴的。毕竟在这个年代,最多的是盲听偏信,不会或不愿思考的蠢货,当然,若是一个农夫,一个商人,甚至于一个伯爵,这都是无所谓的,僭越点说,教会甚至会希望这样的人更多些呢,至少讲经的教士可以少费些口舌与脑子。但一个国王,尤其是马扎然主教扶持与效忠的这位,他宁愿接受一个最终被冷待与流放的结局,也不要和一个不懂得思考与判断的大傻瓜共事。   “不过。”红衣主教语调一转:“今天既然已经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也必须提前让您参与到一门新的课程里来了,陛下,我原本没想让您那么早地接触到另一个世界,不幸的是我们的敌人不那么想。”他叹息道。   国王想了想,他有很多问题,但今晚显然不是发问的好时机,“您之前有说这些狼人来自于塞尔维亚。”   “狼人们各有各的特征。”主教解释道:“教士们把它们的皮剥了下来,焚烧干净,它们的尸体就从狼变成了人类的样子,这是波西米亚或是塞尔维亚狼人才有的征象,而且它们的皮毛也要比波兰、匈牙利、莫尔多维亚的狼人来得丰厚,只有俄罗斯的狼人能够与它们媲美,但俄罗斯狼人的皮毛多半都是银灰色的,又厚重,色泽又深只有波西米亚或是塞尔维亚的狼人才会有。”   “那么说这次刺杀有土耳其人的手笔?”   “难说,”马扎然主教说:“也许是英国人,奥地利人,西班牙人,也有可能是法国人。”   “这可不是什么新闻。”路易苦恼地皱眉,波旁的敌人可不少,无论是法兰西以内还是法兰西以外——因为这个令人抑郁的答案,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直到葡萄酒都冷透了,国王举起一根手指,“最后一个问题……玛利·曼奇尼。”   马扎然温和地看着国王:“她是我的外甥女,”然后他说:“也是一个女巫。”   虽然早有准备,但国王还是忍不住低喊了一声:“女巫!一个女巫!主教先生,英诺森八世在一四八四年才发布了声讨女巫的通谕!”   马扎然摊了摊手:“看来您的历史老师相当尽职,陛下,那位大人确实有点讨厌巫师。”他善意地补充道,“不过更令人信服的理由是,当时的圣座与国王们都有点财政紧张。”   “是,”他继续道:“这不是能够公开议论的事情。陛下,很多人都以为我们与巫师的关系犹如水火,但教廷的史书上总有着一些无法被无关人等窥见的机密,虽然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除了战争,我不知道应该用何种形容来表达我们与这些异教徒之间的争斗。但您又绝对不能单纯地将其称之为一场战争……我们确实是彼此的死敌,但有些时候,即便是魔鬼,我们也必须和他携起手来跳舞……尤其是……(在这里,他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国王),在我们必须一同面对某个重大危机时,没有经过与接触的人永远也无法想象这三者之间的局势会有多么激烈与复杂。”   他看向壁炉中的火,“一个聪明的人,就会知道自己需要天使,也需要魔鬼,而一个愚笨的人,不让他瞧瞧魔鬼的厉害,他准会连带着将天使一起扔一边儿去,有时候我们也很无奈,但这就是现实。”   “但……她是您的外甥女,也就是说,您的姐妹……不,别告诉我你也是个巫师。”   “巫师的势力在意大利可谓根深蒂固,不过我的家族只是凡人,不不不,陛下,圣座还未堕落到这个地步呢。”马扎然笑吟吟地说道:“是我妹妹的丈夫,人们以为他只是一个资产丰厚的商人,事实上,他出身于一个古老的巫师家庭,在巫师的世界里,他的家族兼具力量与权势,我必须承认,我也深受其惠……”他站起来,为国王拨亮壁炉里的火:“出于某些原因,玛利必须离开父母,来到我身边,但我保证她是值得信任的,我相信她也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是不是?”   路易点点头,他之前误以为马扎然主教是为了保护自己的侄女才让她与国王、王太后同乘,事实上恰恰相反,或正确点来说,只是原因之一:“您有预料到我们会遭到狼人的狙击?”   “起初我并不确定,我们原本有既定的规则,那就是——虽然每个宫廷里都有主教和巫师,但一般而言,非凡力量不会出现在俗世的争斗中。可当我发现巴黎近郊的狼人都突然消失了的时候……”马扎然主教凝视着火焰:“狼人的族群都有着强烈的排他性,外来的狼人会被仇视与驱逐,但如果外来者更强,或是有着帮手的时候,那么原生的族群就会被剿除干净。”他做了个可怕的手势:“他们越界了,陛下,我不得不让您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了解到一些暂时还不应该让您接触到的事情。我怀疑今后情况会变得越来越糟——所以我讨厌不守规矩的人。”   ……   很显然,红衣主教先生认为这段只有十几分钟的谈话对于年少的国王来说已经足够了,毕竟其中蕴含着的信息量丰富得可以让一个普通人发疯。他离开了,而路易却已经完全失去了睡意,相比起疲惫不堪的身体,他的精神却犹如施打了吗啡一般活跃。   有什么比你还在襁褓的时候发现自己就是路易十四更糟糕的?   当然有,譬如说,它还是个魔幻版本的。   但这就是生活。 第二卷 少年 第四章 路易的记忆   路易十四曾是一个普通人,但与任何一个普通人那样,他有着对权势与钱财无比的渴求之心,他不认为自己会是一个恶徒,也不认为自己是个圣人。他在巴黎近郊的圣日耳曼莱昂城堡诞生的时候,也未能从那些陌生的语言与模糊的身影中立刻察觉到自己的身份,甚至有段时间他以为自己是个女孩,因为他的襁褓是蕾丝的,还带着花边帽。   而等到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个女孩,而是一个男孩的时候,他被父亲抱到大臣面前,在法语中,路易发音清晰,也是他最先理解的词语,法语中的王子虽然与英语相同,但人们通常称他为殿下,“v”开头的法语读音让他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直到最后,一位红衣主教先生,也就是人们熟知的黎塞留来到他们面前,向国王行礼致意的时候,那顶熟悉的小圆帽顿时让路易睁大了眼睛。   虽然他之前并不怎么热衷于真实的历史,但他至少知道,红衣是枢机主教的证明,而一个枢机主教,只会对两个人如此谦恭地行礼,一个是罗马的教宗阁下,另一个……只能是一位国王。   他记得那时他用力地抬着头,想要看看那个面容消瘦苍白的男人,路易从未想到过自己的父亲如此显赫——路易十三在私下里并不是一个喜好奢华的人,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与他的母亲,来自于意大利佛罗伦萨的玛丽·美第奇并不相投,他在闲暇的时候,总是穿着朴素的黑色外衣,白色的紧身裤,大翻领衬衫,看上去与城堡里往来的贵族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而且他待人相当地和蔼可亲,对女性,路易是说,照顾他的两个乳母,塞维亚与兰赛齐侯爵夫人十分地温和,对路易的母亲,虽然不亲近,却也彬彬有礼。   只可惜路易十三与小路易相处的时间极其短暂,路易十三与他的妻子奥地利的安妮结缡二十三年都没有孩子,路易出生后五岁时他就因为骑马落水而死——路易还记得他被带到一个弥漫着古怪香气的阴暗房间里,他的父亲躺卧在床上,松弛的亚麻衬衣外笼着一件石青色的晨袍,他见过的马扎然与几个大臣围在他的床榻周围,马扎然甚至在低声啜泣,乳母抱着他靠近国王,国王冰冷的嘴唇碰触了他的额头和面颊,然后他就被带出去了。   大概只过了一会儿,马扎然就从房间里走出来,抚摸着他的头说:“哭吧,孩子,国王已死。”   后来他听说——从他的侍女那里,路易十三的死或许并不单纯,有人说是那时的王太后,也就是玛丽·美第奇以意大利女巫特有的方法在临终前诅咒了她的儿子,因为在与黎塞留的政治斗争中路易十三非但没有站到她这边,还将她驱逐出巴黎,剥夺她的财产与年金,让她在昂日凄凉度日最终悲惨地死去;也有人说,国王确实遭到了诅咒,但诅咒不是来自于他的母亲,而是来自于他的妻子,因为路易十三的王后安妮出身于哈布斯堡,而奥利地的哈布斯堡正是法国恒久的敌人,她们说的有形有色,就连路易十三是怎么被一只庞大的沼泽怪物拖下马去的都描绘的历历在目,就像当时她们就在旁边看着。   也有人坚决地认为,国王的死可能与他的弟弟,奥尔良公爵加斯东有关,在路易十三还没有儿子的时候,他是王位的第二继承人,人们称他为大王弟,但自从路易十三有了路易,以及紧随其后的菲利普,还是只有一个女儿的加斯东就失去了角逐王位的资格——他不可能不怨恨,而路易十三也一直对他多有防备。   1632年的时候,他违背了国王的旨意,与洛林公爵的妹妹玛丽·洛林达成了秘密婚约,路易十三因此出兵,公爵逃到了佛兰德斯,在那里他突然对博斯画派的作品产生了莫大的兴趣,就算是在流亡途中,他也搜集了不少老彼得·勃鲁盖尔的画,据看过那些画的人都说,能够画出那些东西的人不是魔鬼,也是被魔鬼附身的人——里面有空洞的头脑,飞起的眼球,燃烧的城堡,长腿的鱼和半是怪兽半是人类的“东西”……   1642年的时候,桑玛尔斯侯爵亨利在他的唆使下刺杀黎塞留,他被指控但最后安然脱罪,又因为他之前两次叛乱都得到了国王与黎塞留的宽恕,就有人传说奥尔良公爵已经与魔鬼结盟,那些博斯画派的作品就是他与魔鬼的合约书,在魔鬼的帮助下他迷惑了国王与红衣主教。   因此国王的死也被人们自然而然地归咎于奥尔良公爵的嫉恨,路易十三也是一个娴熟的骑手,他的马匹更是优良,根本不可能在那种矮小的土丘上跌倒。   在路易还没有与狼人面对面地跳舞时他认为这些都是人们的臆想或是教会的恐吓,就算他也开始随着王太后安妮一起望弥撒与守斋,见过无数教士与苦修士,但他确实没有想过,这些可能都是真的。   魔鬼是真的,狼人是真的,女巫是真的,还有他暂时还没能见到……各种非人生物。   路易想他有句话要说。   一夜下来,他始终辗转难安,到了黎明时分,听到马扎然主教轻轻地推门离开,他才勉强有了一些睡意,谁知道只过了一会儿,一个小小的身体又挤了过来——路易挪开放在枕头下,握着匕首的手,不动声色地问道:“菲利普,你怎么到这儿来啦?你的乳母呢?”   “亨利埃特来了,”菲利普说:“我讨厌她。”   “她是你表妹。”路易说:“你要对她有礼貌。”   “她是只猪。”   “就算只是对一位夫人,你也不应该如此不礼貌。”路易说,一边打着哈欠,然后他感到自己的睡衣被拉了一下。   “看我的帽子。”菲利普说。   路易痛苦地睁开眼睛:“很漂亮,怎么?”   菲利普在黑暗中注视着路易,他只比路易小两岁,今年八岁,他当然是个男孩,但王太后与侍女总是喜欢把他打扮得花团锦簇,引人瞩目,他戴着的无边帽,即便在昏暗的房间里,也以银色绸缎与暗金色的绣花昭示着不容置疑的存在感,层层叠叠的蕾丝下,他的头发被火钳细心地夹卷,披在肩头,又因为玫瑰色的面颊与蓝色德尔圆眼睛,很难有人想到这是路易的弟弟而不是妹妹。   路易在幼儿时期也总是穿着拖地的长裙,戴着花边帽,踩着缎面的小鞋子,但等到他有能力表述意愿的时候,他的母亲与黎塞留就为他举行了一个简单的“吊裤”仪式,在诸侯与大臣的见证下,他换下裙装,穿上紧身裤,焕然一新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那时候他还不到六岁,一般而言,法国的贵族男孩会在六岁到八岁举行这个仪式,但无论是马扎然,还是王太后,都没有提起再为菲利普举行“吊裤”仪式的意思——这个时代的男孩并不被视作成人,只有成年男性才有资格穿长裤,所以男孩们和女孩一样穿着长裙,一旦举行了这个仪式,就表明他已经是个男人了——也就是说,从换上长裤的那天起,菲利普就有了与他争夺王位的资格。   “母亲总说我是她最可爱的小女孩,王兄。”菲利普说:“您呢,您觉得我是吗?我也是个可爱的小女孩吗?”   路易睡意全消,他握着弟弟的手,一阵难以辨认的情绪涌上心头,让他无比艰难才能说出之后的话:“菲利普,你要记得我的话。”   “什么?”   “你当然是最可爱的,但最可爱的人,也可以是最勇敢的人。”   “最可爱,也最勇敢吗?”   “是的,我的弟弟,这两者并不冲突,你会是最可爱的,也会是最勇敢的。”路易停顿了一会,房间里陷入了令人发寒的寂静,他靠近自己的弟弟,他的弟弟,而不是妹妹,八岁的男孩早已应该确立起正确的性别意识,他握着菲利普的手愈发用力,也许马扎然主教与王太后只是想要避免兄弟阋墙,继而造成更大的动乱,但他不能看着菲利普,哪怕不是菲利普,只是一个普通的男孩,被有意引导走上一条崎岖痛苦的道路——他对这段历史并不了解,或许了解了也没用,毕竟他读到的内容里可没女巫和狼人,可对于菲利普,今后的奥尔良公爵的悲剧,他还是有所耳闻的——如果菲利普已经成年,有成熟的思想,也能做出自己的选择,他不会横加干涉,但菲利普现在只有八岁。   菲利普最大的错误或许就是成为他的王弟,但这份罪责不应该让他来背负。   “我会请求主教先生和母亲为你举行‘吊裤’仪式,”路易说,“也许不会那么快,但你要相信我,你是我的弟弟,你总要举行这个仪式的。”   菲利普在黑暗中看着他,孩童的眼睛总是明亮的,即便在最微弱的光线下,它们就像是一双闪烁的星辰。   “我相信你。”菲利普悄声说:“我相信你,哥哥。” 第五章 两个亨利埃特   菲利普后来在他的床榻上睡着了,幸而床榻足够大,一个十岁的孩子与一个八岁的孩子完全放得下,路易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上,用晚餐的时间,就像菲利普所说的那样,英国王后亨利埃特·玛丽已经带着与自己同名的女儿来到了凡尔赛,与他们汇合。亨利埃特是路易十三的妹妹,也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她在初嫁到英国的时候,英国国王查理一世的密友白金汉公爵并不喜欢她,国王又遣散了她的许多法国随从,有好几年,亨利埃特在英国人的宫廷中孤立无援,直到白金汉公爵死了,她才有机会接近那个软弱的国王,并且成为他新的心灵寄托,从而插手英国内政,查理一世后来对她言听计从,甚至感叹她为何不是一个男人,不然她就可以成为他最相信的大臣了。   除了插手政务之外,这位亨利埃特还有让英国人愤怒的地方,那就是她还是一个旧教派教徒,而大部分英国人信奉的就是新教,在信仰上,他们可以说是互不相让,新教的人们有意称她为“玛丽王后”,这并不是一个好称呼,因为曾经的英格兰女王玛丽就是一个旧教派教徒,为了颠覆她父亲立下的新教,她曾经杀了无数的英格兰人。   但为了辨别她与她的女儿,我们还是称她为玛丽王后吧。   为了反对玛丽王后,以及谋求更大的利益,英格兰人与苏格兰人都在叛乱与内战,查理一世不得不仰仗玛丽王后的外交手段筹集粮食与资金,以稳固自己的地位——在这样的情况下,玛丽王后在一个小海港生下了她与查理一世最后的一个孩子,也就是亨利埃特公主。   孩子刚落地,叛乱分子就寻踪而至,玛丽王后只得逃走,回到法国,在圣日耳曼暂时居住,亨利埃特公主要在两岁后才回到母亲身边——玛丽王后原本想要从她的哥哥路易十三这里得到援助,谁知道她还未到法国路易十三就去世了,之后的法国也不怎么平静,诸侯与大臣各有心思,她只得暂且抱着小女儿以女红和阅读消磨时间。   她的心毫无疑问是焦灼的,尤其是近几个月,她没有再收到来自于查理一世的信件。她怀疑查理一世已经被俘,甚至被杀,她让身边的一个女巫占卜,但从水里和火里看到几乎都是不祥之兆。   担忧与痛苦差点彻底摧毁了这个女人,虽然在晚餐时,她按照宫廷惯例与礼仪,以及她的身份要求,装扮的异常堂皇,但她的脸笼罩着一层灰雾,眼睛黯淡无光。   亨利埃特公主今年四岁,有着深黑色的头发与褐色的眼睛,皮肤白皙,她向国王行礼后,想要坐在国王左侧的一把椅子上的时候,小殿下(奥尔良公爵加斯东是大殿下)安茹公爵菲利普把她推下了椅子,她跌倒在地上,无法控制地哭泣。   路易只能叹气。   “这不是她的位置。”菲利普说,“她没有资格坐在这里。”   “礼仪上确实如此,”王太后安妮虽然不喜欢玛丽王后,她的小姑子与她的女儿,也不得不从中调和一二:“但作为亲眷,你应该更和气一些。”   菲利普发出一声轻蔑的尖笑,于是王太后就不再说些什么了,与路易一样,她对这个小儿子充满了愧疚,但她不能看着他们兄弟相争,路易十三与加斯东公爵的争斗已经让她心惊胆战了十几年,如果她的儿子们也是如此,她会心碎的。另外,她听说玛丽王后有意将亨利埃特公主嫁给路易,虽然身份合适,但王太后安妮并不觉得亨利埃特是最好的人选,而且小姑子的作为让她感觉受到了胁迫。   玛丽王后气得浑身发抖,但又必须忍耐,法国虽然不能在英国的内战中给予她的丈夫查理一世怎样的援手,但她还有儿子小查理,若是事情真的到了最糟糕的那步,他们还需要王太后安妮的庇护。   亨利埃特公主的哭泣声停止了,虽然还很小,她也已经发现有时候眼泪毫无价值。   晚餐就在这种令人压抑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之后路易没有去看姑母玛丽王后那双满是期望的眼睛,他婉拒了菲利普的陪伴,一个人围绕着小楼走了好一会儿,在厨房的院子里,他看到了一个有点熟悉的身影。   “你怎么在这儿?”路易问,“一个主教的侄女可不适合厨房。”   “一个国王难道就适合了吗?”玛利·曼奇尼反唇相讥道。   “那么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在喂兔子。”   路易低头一看,玛利的脚下确实堆着一团又一团的兔子,它们十分肥壮,脚上绑着绳子,蠕动着嘴唇。   玛利蹲在哪儿,毫无仪态可言,她喂兔子的草不是从什么地方拿的,而是自己催发出来的,路易看着它们从一捧小小的草籽,瞬间成长为鲜嫩的牧草。   “这些兔子是用来吃的。”路易说:“我们的晚餐。”   玛利折了草打他。   “刺杀国王是重罪,”路易把它们丢到兔子嘴边:“剖腹,剜心还要四马分尸。”   “嗨!”玛利说:“我之前还救了你!”   “我赏赐过你了。”路易尖锐地指出。   玛利转过脸去。   “你为什么不高兴?”年少的国王和缓地问道:“除了兔子之外,或许我可以命令他们不要吃兔子,但清炖兔肉很美味。”   “不是兔子的问题。”玛利说:“是我……我的问题。”   “和我说说吧。”路易说。   “我父亲,还有我的叔叔,”玛利说:“他们来了……狠狠地训斥了我一顿……”她气哼哼地抱怨说:“他们说我不应该暴露自己的身份……是的,他们说,他们送我来宫里,不是要我做一个女巫的……他们希望我能成为一个贵夫人,您明白的,一位大臣,甚至一位公爵。”   路易略略吃了一惊,他知道有许多贵族的女儿或是女性亲眷会希望能够服侍王太后,王后或是公主,就此来为自己的婚姻搭起一座辉煌荣耀的桥梁,但玛利只有……六岁,或是七岁,他们就这样迫不及待?不过想想也是,他们若是真的品格高尚,又怎么会在那样的微妙时刻与马扎然主教的兄长联姻?正好是马扎然主教堪堪受到黎塞留主教重用的时候?马扎然主教最令人诟病的地方就是他出身卑微。   “他们什么时候来的?”   “昨天晚上。”   “我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他们是巫师,陛下。”   “我是国王。”   “巫师不归国王管。”说到这里,玛利就神气地做了个鬼脸:“巫师只服从梅林的旨意,当然,如果梅林确实有什么旨意的话。”   她说完就跑掉了,完全没有看到路易瞬间变得凝重的神色。 第六章 国王的预言   兔肉很不错,依照路易的吩咐,厨师在炖煮兔肉之前先煮了几分钟,没有用太多太复杂的香料,只用了洋葱和生姜,还有一些芹菜,就连并不怎么喜欢兔肉的王太后也赞不绝口。   玛利吃了一大碗。   马扎然主教也有让仆人再给他一勺,他今天接待了来自英格兰的一群人,因为查理一世失踪的缘故,玛丽王后一力要求她与查理一世的儿子小查理到法国来,祈求王太后安妮与马扎然的保护,但小查理依然顽固地抱持着他的身份——不愿远渡重洋,到另一个国家寻求庇护,但无论是谁都能看出英格兰的形式甚至要比法兰西的更严峻,这些使者就是小查理派来的,他们带来了小查理的信,信上对他的表弟路易,还有他的两位摄政,王太后安妮与红衣主教马扎然表示感谢,只是他仍然坚持在英格兰等待,并且希望他们能够给予一些支援,人力,或是金钱,可惜这都是路易一行人现在最需要的。   对付这些人让马扎然主教耗费了不少心力,然后晚上的时候他又不得不去接待巫师们,他可真是又累又饿。   在回到他与国王暂住的房间之前,马扎然主教向他的主忏悔并且祈祷,他也许确实应该远离这些可恶的巫师,但他也知道,无论是他自己,还是法国宫廷,都离不开巫师,路易十三原本有自己的巫师,但在那次众所周知的坠马事故中——是的,那不是一次意外,那位巫师为了救援国王而死,之后又有两位巫师背叛,现在他甚至找不到可以信任的里世界人,所以当他的妹妹询问他是否可以让她的女儿玛利·曼奇尼来服侍王太后的时候,他马上就答应了。   当然,对于玛利的父系成员来说,他们不希望玛利以女巫的身份进驻宫廷,他们在巫师界有爵位与权力,他们只希望玛利能够为他们在表世界取得同样的尊贵身份。   马扎然主教有些后悔直接告诉了国王真相,也许巧妙的敷衍才是解决这件事情的最好方法,但这些念头,等他回到房间,就立即消失了。   “昨晚是否有巫师到访?”国王说,注视着他,丝毫没有移开视线的意思。   “他们是玛利的亲人。”主教先生在心里长长地叹气:“陛下,遇到了狼人,他们是来看望玛利的。”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来觐见我,”路易接着说道:“这是我的领地,我的宅邸,身边环绕着我的骑士,请告诉我,为什么他们可以自由来去?”   “陛下,他们是巫师。”   “巫师难道就不是我的子民吗?”   “他们是那不勒斯人。”   “他们要在我的宫廷里寻求一席之地。”   路易垂下视线:“他们是不愿意尊重我,还是不愿意尊重国王?即便他们有所求,却依然傲慢无比——您说各个宫廷里都有巫师,难道他们都是如此作态?”   马扎然看着路易,年少的国王,对于路易的自制他早有了解,他在耶稣会学校的时候也曾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家庭教师,像是在这个年纪的孩子,几乎都只想着玩,要用木板敲在他们胖乎乎的后臀上才能让他们的注意力集中到书本上来。   他与王太后安妮也曾商议过——有关于国王的教育问题,他们倒不是有心拖延,主要是现在的法兰西风雨飘摇,他与王太后安妮,还有一干臣子尽心竭力才能勉强支撑,一个无知顽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知晓了权力的好处又不懂得如何使用权力,就像是将利剑交给幼童,不是让他伤害了自己就是伤害了其他无辜的人——而且作为王太后与国王的代理人,马扎然主教分身乏力,又不是什么人都能成为国王的老师,所以这件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停滞了下来。   但路易从未停止过学习,他学拉丁文,学法文,学英文,学数学,然后开始阅读所有他能碰触到的书籍,有时候他会在马扎然主教的书房里看书,安静得没人发现那里还有一个孩子。   “……可以这么说。”马扎然主教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但陛下,巫师们都是一样的,他们属于里世界,他们……”   “所以他们认为要高于表世界的任何人,哪怕是国王。”   马扎然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确实如此。”   “这种认知让我厌恶。”路易说:“他们站在我的领地上,分享我的权柄与荣耀,就应该服从我。”   “巫师们的起源是梅林,陛下,梅林曾是亚瑟王的老师。”   “皮耶尔·博尚也是我的老师,他如果不服从我,我也一样会砍掉他的头。”   马扎然主教蹙眉,他不知道路易这句话源自于孩子的任性,还是来自于更可怕的地方:“但博尚他只是您的舞蹈老师。”   “都一样,”路易说:“主教先生,无论是舞蹈,还是巫术,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或者说,两者之中,我更喜欢舞蹈。”因为舞蹈不可能威胁到国王。   马扎然听懂了路易的言下之意,他第一次露出了无比困惑的神情:“但陛下,您为什么会这样想呢?您是国王,法兰西与纳瓦拉属于您,您终将是万民之主宰。”   “但国王也会死吧。”路易说。   “凡人终将回归天主脚下。”马扎然说。   “但我希望我能选择以哪一种方式,”路易说:“查理一世有消息了吗?”   ……   要到1649年的2月,查理一世被叛党公开处决的消息传到圣日耳曼莱昂,马扎然才明白了路易的意思。 第七章 一个国王被处死   一听到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国王竟然被一群无耻的叛贼当众处死的消息,玛丽王后立刻就昏了过去,不过她很快就在嗅盐与烈酒的帮助下清醒了过来,详细询问了使者有关于查理一世的所有消息,使者后来说,王后一手握着拭泪的绢帕,一手握着十字架,在为自己的丈夫不断地祈祷的同时,她也表示出,她为自己的夫君感到自豪,因为查理一世没有在那些暴徒面前露出懦弱的即系那个,并未玷污他身为苏格兰、英格兰与爱尔兰国王的荣誉。   反叛者们一致认为,国王应该经过公正的审判才能确定其罪名,所以查理一世在被擒后,在伦敦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受审——讽刺的是,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也是宗教改革后英国国王加冕的地方——查理一世并不承认这个法庭的合法性,他拒绝为自己辩护,也不承认任何罪名,但最后一百三十五位特别法庭成员中的五十九人还是签署了由叛贼的首领克伦威尔颁布的命令,决定处死国王——也就是他们口中的暴徒、叛国者、谋杀犯与国家敌人。   就在1649年1月30日,这位可敬但不幸的国王被送上了断头台,据说他并不惊慌,面带微笑,甚至朗诵了一首诗,称自己为人民的殉道者。   说到这里的时候,使者不禁痛哭起来,而玛丽王后更是再一次昏厥了过去,不过她还是坚持设法款待与回报了这位忠诚的人,这对他们来说可不容易——他们从巴黎逃出来的时候十分匆忙,两手空空,为了维持国王应有的威仪,安妮王太后已经开始偷偷典当自己的珠宝华服,一时间根本无法顾及丈夫的妹妹与外甥女。   不过也有人说,亨利埃特公主是个生性残忍的人,她甚至不为自己的父亲哭泣。   要让路易来说,没有比这更纯粹的恶意了。亨利埃特只有四岁,是个被推下椅子也只会哭泣的小孩子,而且她出生之后就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唯一的印象不是来自于口述就是来自于项坠上的小画像。再说,这么大的孩子,真能理解什么叫做死吗?除非她也曾经有过另一段人生。   但路易也只能保持沉默,因为他知道流言正来自于王太后的授意,也就是他母亲安妮之口——有一些人正在努力促使他与亨利埃特的婚姻,安妮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却只想将法兰西与纳瓦拉王后的位置留作手中最有力的筹码,没错,法国确实有很多敌人,但也有许多希望成为其盟友的人。   他知道自己应该以成年人的理智来控制自己,但还是忍不住一阵烦躁,十岁少年的身体里总是涌动着热血,让他做出许多自己也难以理解的事情,就像他因为巫师的轻视而无法控制地恼火——他们的天赋值得称赞,但让国王来看,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暴民。   但他还是忍不住向马扎然主教追问了此事。秉夜逃亡,遭遇狼人的时候,他第一次感觉到死亡距离自己如此之近,现实中的国王与书本中的国王完全不同,他会被臣子无视,会被侍从欺骗,被子民搜捕甚至处死,现在还要面对只应该出现在噩梦里的黑暗生物,他亟需一样可以让自己安心的东西,当然,他被无情地嘲讽了,命运对他并不宽待。   不过路易也并非毫无收获,至少他知道了马扎然的底线比他想象的还要低,而巫师们可能比他以为的还要傲慢短视。   但要说他们真的对世俗的权力一无所求,国王是绝对不信的。   没有企图他们就不会与马扎然成为姻亲,看看玛利的年纪,1642年不正是马扎然进入枢机院的时候吗,他们应该就是在马扎然被黎塞留推荐给路易十三的时候做出决定的,毕竟来自于意大利的玛丽·德,美第奇王太后失势后,宫廷里最接近权力的意大利人也只有儒勒·马扎然了。他们不但促成了联姻,还将玛利·曼奇尼送到马扎然身边,充作王太后的侍女,用心昭然若揭。   路易以为马扎然不会再允许他与玛利·曼奇尼继续相处下去,但让他没能想到的是,马扎然不但默许了他们的往来,还有意鼓励他们出去走动,路易一开始不明其意,但后来他还是遇见了英格兰的玛丽王后——很明显,主教先生的放任只是两害取其轻,他担心的是年少的路易被玛丽王后鼓动或是说服。   玛丽王后确实可悲,路易对她,还有亨利埃特公主,他的表妹同样抱持着万分的同情,但他不认为自己能够帮她些什么,他距离权力还远得很,就算他能,为什么不去命令大孔代公爵为他收复巴黎,铲除暴民呢,也免得大家一起在圣日耳曼莱昂苦苦煎熬。   她是注定要失望的。   但路易的温柔还是让她得到了安慰,只可惜有安妮王太后与马扎然,她的亨利埃特是无法成为法兰西王后的。   ……   马扎然主教只将窗前的帷幔掀起很小的一条缝隙,他看着他的小国王,路易站在庭院里,看着英格兰的玛丽王后怀抱着遗憾离去,心中又是安慰,又是酸涩,还有一丝畏惧。   “告诉我吧,”安妮王太后忍不住问道:“什么让您这样担忧?主教先生,是我的孩子么,是路易么?”   “您认为他是被什么人唆使了么?”马扎然说:“不,陛下,我只能说,我以为不可能有天生的统治者……但我好像错了。”   “您是在指责路易么?”   “不,我是说,他已经能够娴熟地使用所能掌握的东西了,而且他也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 第八章 随驾商人柯尔贝尔   王太后安妮蹙眉,她无法理解马扎然主教的意思,这位西班牙的公主事实上并不是一个对政治足够敏感的人,但胜在宽容,有忍耐力,譬如说,她面前的马扎然主教,曾经是黎塞留主教的弟子与政治上的继承人,而在路易十三早期,这位奥地利的安妮没少受当时的王太后玛丽·德·美第奇与其盟友黎塞留的打击,一等路易十三去世,人们都以为她会借着国王之母的身份狠狠地压制马扎然,甚至将他投入监牢。   但安妮并没有这么做,不但没有,她甚至没有遵照路易十三的命令成立议会来掌管国事,而是自己摄政,以王弟加斯东为王国总监,任命马扎然主教为首相,来维持这个庞大帝国的运转,所以一直有流言称王太后安妮与首相马扎然主教有暧昧关系——他们都说,马扎然主教是法国与安妮王太后的“统治者”。   只有王太后与主教知道这纯属无稽之谈,他们两人之间绝对称不上融洽,能够勉力相处也不过是为了法国,为了国王罢了。   马扎然主教虽然诸事缠身,也不得不安下心来,好让王太后安妮知道,年少的国王并没有什么可以让人们为他担忧的,事实上,正是因为没什么可让人担忧的,也会令人觉得奇怪,毕竟他只是一个十岁的孩子——一个孩子,尤其是男孩,无论是国王还是乞丐,总是免不了做出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让大人啼笑皆非——只是路易对于权力的敏感性还是不由得让主教先生惊讶。   但了解了其中细节后,他就改变了原先的想法,这不是小孩子的一时任性,路易的思想显然要比他以为的复杂深刻,也要比同龄人更冷酷,主教将这些归咎于投石党人的叛乱与黑暗生物的暴行给国王带来的不安全感——只是之后他不免也在百忙之余对他的国王投以更多的关注,出乎意料的是,与国王接触过的人都说,那是位优雅和善,为人谦逊、处事公正、品德高尚的好陛下。   圣日耳曼昂莱曾经居住过许多位法国国王,它最初是罗贝尔二世于十一世纪建造的修道院,修道院逐渐被拓展为一座城市后,路易九世在这里建造了宫室,查理五世又在这座宫室的废墟上立起了新居,弗朗索瓦一世、亨利四世与路易十三也都曾对这座城堡性质的宫室与城市进行过整修,所以这里的人们,可不是那些穷乡僻壤的乡巴佬,要取得他们的认可,并不是一点小恩小惠就能做到的。   而且他们现在就连小恩小惠也拿不出来,马扎然主教虽然在谈判桌上无往不利(他在1648年签订了《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为法国夺得了凡尔登、梅斯和阿尔萨斯地区),但财政并不是他所擅长的项目。   在无可奈何地辞退了许多宫廷侍从,甚至典卖王太后珠宝华服的情况下,年少的国王依然能够保持一个统治者应有的威仪,并且获得了圣日耳曼昂莱民众的热爱,实在是一件值得感慨与称赞的事情,所以今天马扎然主教才会不自觉地发出了这样的喟叹。   “但这是一桩好事,不是么?”王太后安妮倒是十分坦然,“是路易,而不是我的小公主菲利普,或是大殿下加斯东公爵,又或是首席亲王(指孔代亲王,波旁王朝的旁系),我们又有什么可值得担忧的呢?”   “您说的是。”马扎然主教说,但未能释然。   不过很快的,他就不再纠结于这件事情,因为有更多,更重要的事务等着他去处理,倒是晚上的时候,菲利普小殿下的老师被训斥了一顿,因为他称赞菲利普小殿下聪慧过人,勤奋好学,这并不是王太后想要看见的。   小殿下菲利普的老师很快被调换了一位,而且王太后与其侍女更加热衷于装扮他们的“小姑娘”了,就连大臣们见了也要恭维其天生丽质,优雅可亲,路易想带弟弟去狩猎,也难得地被王太后骂了一顿——也许是他又向王太后提起何时为王弟菲利普举行“吊裤”仪式的关系。   路易只得带着玛利·曼奇尼去狩猎,当然,他身边有着许多忠诚的随从,而为首之人正是监政官尼古拉斯·富凯,是个嗅觉敏锐且富有手腕之人,投石党叛乱,国王与王太后,还有马扎然主教不得不舍弃巴黎,暂居圣日耳曼昂莱,被他视作一个莫大的好机会,他不但带来了一些可靠的官员,还从随驾商人那里募集了一笔可观的资金,供王太后与国王日常开销之用。   这样的人当然是要给予赏赐的,只是现在无论是主教先生还是王太后都囊中羞涩,于是国王就赐予这位富凯先生随他一同狩猎的荣幸,并允许他在整个狩猎过程中为自己保管火药袋。   这样的殊荣简直让富凯先生受宠若惊,尤其他听说他还是第一个得享如此殊荣的大臣,为此他特意向国王奉献了一件价值五百里弗尔的红色丝绒外套,外套装饰着成排的银扣子,衬里是深褐色的鼬皮。   在离开圣日耳曼昂莱城堡的时候,一同出行的玛利看见骑在马上的国王特意向一个守门人颌首示意,但那张面孔十分陌生,“那是谁?”她好奇地问道。   “那是让·巴普蒂斯特·柯尔贝尔,”路易说:“遇到狼人的时候,我的马折断了腿和脖子,后来他们从柯尔贝尔那里找到了合适的替代品,柯尔贝尔先生很愿意将他的马奉献给他的国王,所以主教先生就给了他一个随驾商人的资格,现在他正在与我的卫士一起为我守门。”   富凯听到了,十分惊诧于国王的平易近人,那位柯尔贝尔先生看上去并不怎么适应身上的衣服和佩剑,看来原先可能只是一个士绅或是商人,他立刻把这家伙忘了——也不过是个幸运儿罢了,他在心里想,将注意力重新聚集在国王身上。   他们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人,有农夫,也有士兵,或是教士,他们向国王行礼,而国王谦恭地摘下帽子,按在胸前回礼,但就这么看,波旁王室在圣日耳曼昂莱的情况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差。 第九章 女巫展现的新世界   现在正是春季,并不是狩猎的好季节,但他们的初衷也不是打猎,国王一行人优哉游哉地骑着马从一条洒满了阳光的小径穿过森林内的外缘,向塞纳河走去,玛利骑在她的小马上,而国王与其他人骑的都是成年马,过了一会儿,国王发现小女巫显然很想说话,就让她到自己身边来,过了一会又让她与自己共骑。   女巫眼睛里的森林与凡人眼里的森林是完全不同的——玛利指给国王看一丛围绕着树木生长的蘑菇,悄悄地告诉他这是林中仙子的“舞圈”,凡人不可损坏或是踏入,若是有人这么做了,林仙就会给他一拳,他回去后必然死于非命,但有些时候,若是来人年少俊美,林仙就会带着他一起跳舞,直到黎明到来,或是死亡降临。女巫们会采集这种蘑菇晒干后碾磨成药粉,可以用来治疗骨折与迷惑人心。   他们经过榛树的时候,玛利乘机折了一根树枝,因为对女巫来说,若是能够在月圆时刻插种成活一株榛树的树枝,等它长过自己的肩膀,就可以向它许愿。   小径上的零星灰色痕迹,是黑犬魔,对,不是狼人,留下的痕迹,它们是一种连巫师也深为憎恶的怪物,据说它们从地狱而来,眼睛像是火炭一般的红,脚掌踩到的地方也犹如被焚烧过一般。   等到了沼泽地,有一处芦苇被齐刷刷地连根折断,残枝败叶漂浮在水上,玛利说,是因为水怪或是洗衣婆在这里经过。   看到马蹄边有薄荷时,玛利把它们放在掌心里揉碎,引来了一群用新生的芦芽与小鱼把自己喂得饱饱的野鹅。   “快!”就在路易以为她只是想要淘气的时候,她拉了拉过国王的肩带催促道:“我们今晚有烤鹅可吃了!”   其实不用她提醒,国王的侍从已经举起了火枪,一阵枪声大作后,猎狗兴奋地叫喊着,在芦苇与菖蒲丛里钻来钻去,不断地为自己的主人叼回猎物——它们还惊起了一群色彩斑斓的雉鸡,雉鸡们惊慌失措地叫嚷着,奔跑着,但还是不免丧命在猎狗的口中,它们都被堆在玛利的小马上,看上去就像是马背上盛开了一丛黑蓝红色相间的鹫尾。   意外的收获让人们大为振奋,就在他们商量着是否应该更深入一些,寻找鹿和野猪的时候,一个主教身边的侍从气喘吁吁地策马而来,他带来了马扎然主教的口信,恳请国王马上回到昂莱城堡,因为他们一直期待着的孔代亲王已经从佛兰德斯回到了法国,现在正在王太后与主教身边,恭候国王的圣驾。   路易有些惊讶,因为之前完全没有听到相关的讯息,他让一些侍从照看猎物与玛利,带着其他的人尽速返回。   ……   孔代亲王在两年前才继承了父亲的封号,在这之前,他一直是昂吉安公爵,并且以这个身份加入军队,他才二十岁的时候就在法国北部与西班牙人打仗,1644年到1645的时候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统帅摩西打仗,不久之前,他又跟随奥尔良公爵加斯东,在佛兰德斯打仗。   比起还是个孩子的国王,年近而立的孔代亲王更像是一位风华正茂的统治者,不过鉴于最初的孔代亲王,也就是亨利四世的表弟,虽然在1601年路易十三降生前一直是王位第一继承人,这种说法或许并无来由,但这也正是王太后安妮与红衣主教马扎然对他心怀戒备,而这位孔代亲王也对国王缺乏忠诚与信任的缘故。   但从表面上来看,他对路易还是十分亲切的,他向国王行礼,然后亲昵地捧起后者的双手吻了吻,并迫不及待地让他去看自己带来的一份贵重礼物。   一张塞尔维亚狼人的皮。   路易一看就知道英格兰的玛丽王后与他的表妹亨利埃特,还有他的王弟菲利普为什么不在这里了,很显然,他们是没资格知晓里世界之事的,或者说,英格兰也有里世界,但这不是让异国人查探情报的好理由。   只是一看到这张熟悉的灰黑色狼皮,路易真要怀疑这是不是一次挑衅,难道这位孔代亲王不知道他不久之前才遭遇到一次来自于塞尔维亚狼人的袭击?又或是奥尔良公爵加斯东有意所为,好趁机挑拨他们与孔代亲王的关系?不过无论是哪一种,国王,王太后,还有马扎然主教都不会有什么异议,毕竟他们要依靠孔代亲王来压制巴黎的暴民们。   孔代亲王就这样在昂莱城堡住了下来,不过显而易见的他并不愿意去履行这一艰难的任务,巴黎的暴民据说已经有了近十万之数,而他身边只有来自于佛兰德斯的两百名骑兵。   最后是王太后安妮设法卖掉了最后一点珠宝(甚至摘下了王冠上的钻石),为孔代亲王的军队雇佣了六百名士兵,更换火枪,补充给养,孔代亲王才勉强答应前往巴黎。 第十章 令人烦恼的孔代亲王   要说王太后安妮与马扎然主教为何会对这位孔代亲王百般忌惮,路易倒也有着几分明白,虽然他迄今还未正式参与政务,但还是能够从一些多嘴饶舌的侍从与侍女那里获得足够的情报——至少对现在的他来说,足够了。   就像之前说过的,孔代亲王,还是二十一岁的昂吉安公爵时,西班牙与法国最激烈的战斗在罗克鲁瓦进行,西班牙军队有两万六千名的士兵,由一位叫做唐·弗朗西斯科·德,梅略的沙场老将率领,深入法国境内,兵临巴黎,那时候路易十三才去见了天主,黎塞留甚至早于他一年之间就离开了这个喧嚣的尘世,留在巴黎的只有当时还立足不稳的马扎然,王太后奥地利的安妮与年幼的国王路易十四,还有更小的王弟菲利普,西班牙人甚至认为可以攻破巴黎,俘获法国国王,这个想法并不被人们视作异想天开——那时的巴黎兵力明显处于劣势,其中还有奥尔良公爵加斯东控制的御前近卫军,红衣教主黎塞留的红衣卫队还有皇家火枪手队,前两者不可信任,后者又无法离开王宫,而唯一的将领又只有年轻且没有丝毫作战经验的昂吉安公爵。   就像是任何一个手艺卓著的工匠总是要从学徒开始,当时的人们也认为,一个可信的将领也应当从一次又一次的战役中脱颖而出——路易那时候还很小,但也知道情况危急,昂吉安公爵来向他辞行的时候王太后的私人神父波蒂埃甚至为他做了赐福的仪式,虽然这么说,但当时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是怕他万一殒命战场,却来不及做临终圣事而特意为之。   事实却与人们的想象相反,昂吉安公爵知道自己受西班牙人轻视,所以他也利用了这种轻视——当时的西班牙将军梅略有意将法国军队引入陷阱,罗克鲁瓦四面都是森林或是沼泽,只有一条狭窄的道路,一旦进入就很难脱困,为了这点,他甚至撤去士兵,没有在昂吉安公爵率军进入罗克鲁瓦的时候进攻。   第二天的时候双方先是炮击,西班牙的火枪兵受到了不小的损失,然后在当天晚上,昂吉安公爵夜袭西班牙人的左翼一线部队,紧接着又击溃了二线部队,西班牙骑兵因此全部落入了法军的囊中——可惜的是西班牙人最引以为豪的步兵部队没有遭到损失,还有居于步兵阵营中的十八门大炮,无论是法国人的步兵还是骑兵都无法奈何他们,经过了一整天的相互折磨,西班牙人提出谈判,如果谈判可以成功,西班牙人最少可以光荣投降(不缴械撤离),但昂吉安公爵怎么会愿意轻易放过唾手可得的大胜,他一边用虚伪的言辞敷衍西班牙人的使者,一边派遣骑兵主力慢慢地从森林中绕向西班牙人的后方,一边等候援军(近四千人)的步兵到位,等一切妥当,他策马前往谈判现场,却遭到了西班牙步兵的火枪射击。   哀兵必胜并不只适用于东方,昂吉安公爵的士兵们顿时陷入狂怒,如同潮水一般地扑向了卑劣的敌人,同时昂吉安公爵的骑兵也从后方向西班牙人进攻,法国人的火炮也发出了响彻天地的轰鸣声,西班牙人在毫无防备的时候遇到了这样迅猛而又凶狠的打击,一下子晕头转向,而之前西班牙的将军梅略给敌人设置的陷阱也给了他们当头一击——密林与沼泽拖慢了他们逃跑的脚步,最后西班牙的军官们只得扑在昂吉安将军的脚下求饶,才得以从凶狠的法国士兵手中逃脱。   该战役西班牙人死了八千人,被俘六千人,损失火炮二十四门,主将梅略死亡;法国人死了两千人,伤近六千人,并且解了巴黎之围,这是一场辉煌的胜利。   当然,昂吉安公爵是怎么能够敏锐地察觉到有人正在向他射击,又怎么毫发无伤地避开那一枪的,谁也不知道。虽然之后宫廷里不断有人非议他如此行事有失风度与礼节,但对于在军事上愈发不堪一击的法国来说,这样一个具有作战天赋的人才简直比天使还要来的可亲可爱。   一百年了,法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胜利,弗朗索瓦一世比起作战更擅长谈判,亨利四世为人太过宽容——南特敕令就是出自于他之手,路易十三在位的时候,法国人取得的所谓胜利就连最为浮夸的小报也懒得去报导——不是他们有心怠慢,而是因为这些胜利之后接踵而来的就是失败。   后来昂吉安公爵又在与德国人的战役中为法国取得了菲利浦斯堡和美因茨两城,又在奥尔良公爵加斯东撤离佛兰德斯之后,攻克了敦刻尔克,这不由得让法国人大为振奋,人们不断地传唱着有关于他的传说——从他能在战场上酣睡,需要别人叫醒来证明他是如何的镇定自若,到他是如何将自己的元帅权杖扔到敌人的战壕里,然后拔出利剑指挥军队进攻,拾回权杖来证明他是如何的大胆勇敢……一时间,他的名字熠熠生辉,无人可及,没有一个将领可以比过,而主教与国王更像是已经被遗忘了。   他在战场上有多么受人敬爱,在宫廷中就有多么令人憎厌。   孔代亲王也很清楚,但他终究还是一个年轻人,还是一个尚未收过挫折的年轻人,他带来了塞尔维亚狼人的皮,很难说是真要想要向国王献殷勤,还是抱着恶作剧的心态,但他一直在推诿搪塞,不愿意为了王太后与国王去面对那些暴民,却又是显而易见的事实了。   对此马扎然主教与王太后安妮只得一再退让,他们让孔代亲王坐在国王身边,还让财政大臣替代仆人为孔代亲王更衣,诸如此类,还有就是达成孔代亲王提出的每一个要求,就如上章所言,为了补充军备,王太后摘掉了王冠上的钻石,又辞退了许多仆人,英格兰公主亨利埃特生病发热,也没有足够好的医生为她治疗,路易只得命令仆人们用浸透了河水的巾帕为她降温。   而孔代亲王奉献给国王的那张狼人皮,国王把它放在自己的座位下,每个觐见国王的人都能看到——虽然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那并不是一张狼皮。   孔代亲王拖延了几周后,只得带着那八百名士兵出征。   说起来也可笑,掀起暴乱的高等法院虽然一直自诩廉洁可敬,持事公正,唯国家利益是爱,但在面对王室的军队时,他们毫不犹豫地向黎塞留主教任命的二十名法官勒索了每人十五万里弗尔的“宽恕费”,又收缴了王室相当于一百二十万里弗尔(一里弗尔相当于一磅白银)的财产,招募了一万两千人的军队,又命令每户大门能够容许马车同行的富有之人提供一人一马(这支军队被称作车门骑兵),还有柯林斯大主教的私兵,约有八百人,被人们称作柯林斯团也被高等法院征用。   还有的就是巴黎市民们,他们举着从家里拿出来的粗陋火枪、长刀、棍棒与尖叉,披着高等法院发给他们的饰带,帽子上插着羽毛,兴高采烈地加入到反对国王的军队中,所以才有了孔代亲王以为自己要面对的十万个敌人。   但无论是高等法院招募来的士兵,还是车门骑士,或是柯林斯团,又或是巴黎市民,他们根本没有与孔代亲王与真正的军队交战的欲望,他们每天都从巴黎市区走到外郊,然后折身回返,一身衣服除了灰尘之外一丁点儿血迹也不沾,随着孔代亲王的八百名士兵逐渐逼近巴黎,最后的一两天,连这种仪式性出征都没了。   孔代亲王堪称平静地接管了巴黎。 第十一章 第一次回到巴黎   既然巴黎已经恢复了平静,国王、王太后与王弟当然不可能继续留在圣日耳曼昂莱。   巴黎的卢浮宫首建于十二世纪,只是一座用于防御的小城堡,后来与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展开了一场“建造”之战的弗朗索瓦一世在连续拓建了昂布瓦斯城堡,新筑了香波堡后,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巴黎,但那时候无论是他的精力还是他的钱财都力有不逮,在拆除了城堡的主塔后,工程进度就大大地放缓了,他的“女像柱厅”(仿造古希腊建筑风格,由四位无臂女神像作为立柱支撑舞台)被他的儿子亨利二世接手继续建造,亨利二世还完成了这座方形建筑(后期)左翼的建造工作,但之后的弗朗索瓦二世、查理九世与亨利三世(三兄弟)的频繁轮转又令得这项浩大的工程停滞了下来——亨利三世无嗣,来自于纳瓦拉的亨利·德·波旁成为了新王亨利四世,他娶了亨利二世与凯瑟琳的小女儿玛格丽特(也就是人们熟知的玛戈王后)为后。   亨利二世的王后,也就是凯瑟琳·德·美第奇在亡夫辞世后就离开了卢浮宫,但她没有走得太远,只在距离卢浮宫一千五百尺的地方重新建造宫殿,宫殿被命名为杜勒里宫,在宫殿前方,依照佛罗伦萨人的惯例,有两个方形的花园,也就是杜勒里花园,花园的外侧有一条宽阔的林荫步道,它在后世成为了巴黎中轴线的一部分。   不过这座新宫在凯瑟琳去世的时候仍然有尚未完成的部分,后来是亨利四世——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亨利四世的身份,因为作为纳瓦拉国王,他信奉新教,而且在之后的许多年都没有改信,这让大部分都是天主教徒的法国人非常不满,而且他的加冕仪式也不是在兰斯大教堂完成的,所以虽然他之后改信了,还是不断有人质疑他的正统性,或许正是为了证明这一点,他不但完成了杜勒里宫的工程,还将杜勒里宫与原先的卢浮宫用一条长长的画廊连接了起来——就是大画廊。   而等到他的儿子路易十三(后来亨利四世与玛格丽特以无子嗣为理由离婚,娶了美第奇家族的玛丽·德·美第奇)当政,卢浮宫这座方形建筑的右翼才告完工,这座庞大的建筑终于勉强有了一些模糊的雏形。   从弗朗索瓦一世开始,法国的国王们就致力于搜集大量的艺术品,如雕像、绘画、书籍等等来彰显自己的财力与艺术欣赏能力,而来自于美第奇家族的两位王后更是将意大利人的浮夸与奢靡的爱好带进了森严的宫廷,在路易十三在世的时候,即便没有后世的富丽辉煌,卢浮宫还是相当精致舒适的,但从路易十三离开人世后,国王年幼,王太后与主教又忙于朝政,王宫里的侍从与奴仆就慢慢地懈怠了起来,这座巨大的王宫也逐渐颓废荒凉了起来。   灰尘堆积,植物到处生长,小动物们到处乱钻乱窜,甚至有人在大画廊里看见了狐狸。   等到王太后玛丽与国王路易,还有王弟与主教们在投石党人的逼迫下仓皇逃走,这座宫殿也成为了暴民的狂欢场所,所有值钱的东西都被席卷一空,从画像边框的金箔到悬挂在窗户上的帷幔,雕像被推倒,墙角被熏黑,柱子上刻着令人不忍目睹的歪斜字迹,满是些亵渎之言,这样的地方当然不能再让尊贵的国王居住,所以他们就转移到了另一处行宫里。   说起这座行宫,它原本是一座伯爵的府邸,距离卢浮宫很近,后来被红衣主教黎塞留买了下来并扩建,黎塞留临终时将这座宅邸赠送给路易十三,现在顺理成章地归属路易十四拥有。   因为不确定各处还有没有暴民的缘故,国王一行人在夜幕低垂的时候回到了巴黎,马车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摇晃着前进,路易看向王太后,她的脸上并无喜悦,只有疲倦与烦躁,很明显,虽然奥地利的安妮与美第奇的玛丽同样不谙政务,却也知道,回到巴黎才是真正战斗的开始。   黎塞留邸里已经有红衣主教马扎然的仆人,这些仆人虽然不比宫中的侍从有身份,却要更为尽忠守责,路易一进到府邸里,就在他寝室的隔壁房间里,壁炉中的火就已在熊熊燃烧,壁炉前是一只被打造成船型的白锡浴缸,浴缸里覆盖着珍贵的丝绸,免得可能的尖刺刺伤国王的皮肤,壁炉上挂着的锅子不断地将干净的水烧滚,与凉水混合后倒入浴缸。   仆人们还一丝不苟里在浴水里放进药袋,药袋里有磨碎的迷迭香、薰衣草与没药。这倒不是路易的要求,说起除垢杀菌,他更相信橄榄油皂,但现在的人们更信任这些经过医师与占星师们推荐的药草……不过他也不会多说些什么,毕竟自黑死病爆发后,洗澡就成了一件令人闻之色变的可怕事情,要洗澡,必须让医生证明你生了病,必须药浴才不至于让人大惊小怪。   他刚在仆人的服侍下进了浴缸——船型浴缸很浅,倒也适合一个孩子,不会让他担心一不小心呛了水,但没过一会儿,难得的宁静就被王弟安茹公爵,菲利普破坏了——他是少数几个可以不经通报就直接觐见国王的人,不管后者是在睡觉,还是在入浴,他甚至可以称得上僭越地把手伸到烫热的浴水里。   “如果你也想洗。”路易无可奈何地说:“那就进来吧。”四月份的天气还有些冷,菲利普又早有预谋地只穿着亚麻长袍,浸湿了手,再让他这么回去一定会受凉,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菲利普立刻高兴了起来,这个时代的人们不怎么爱洗澡除了担心疫病入侵之外,还有的就是公众浴室纷纷倒闭之后,在自己家里洗浴就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浴缸暂且不论,预防被翘起的尖刺或是碎片割伤的丝绸就是一笔大支出,药袋也价值不菲,还有壁炉里燃烧的木炭,服侍的仆人——在圣日耳曼昂莱,也只有国王想什么时候入浴就什么时候入浴,被他影响的王太后,主教与一概贵人,都要视等阶与身家来看隔几天才能洗一次澡,平时都是用干净的亚麻布擦拭面孔身体。   孔代亲王来到昂莱城堡的时候,就算有富凯的募款,他们的用度也依然十分紧张,到了后来,为了满足孔代亲王的要求,就连国王也不得不屈就于塞纳河,幸好此时洗浴会令人侧目,游泳倒没人在乎,而且只要你愿意,大可以如同古希腊人那样坦诚地面对自然。   这对尊贵的兄弟们兴致盎然地在浴水里玩了一会,直到两人都感到疲倦,国王让他的寝宫总管邦唐去告诉王太后安妮,菲利普今晚和他一起休息,邦唐去了,带回了菲利普的仆从,国王看了他一眼:“母亲还醒着?”   邦唐明显地迟疑了一下,因为他不但见到了安妮王太后,还见到了红衣主教马扎然,但他不知道应不应该让国王知道。   幸好国王陛下没有太关心这件事情,他挥了挥手,邦唐会意地上前,为国王与王弟拉起了床前的帷幔。   ……   事实上王太后安妮与红衣主教马扎然并无任何私情,他们之所以那么晚还在一个房间里,是因为康沃尔公爵查理,也就是英格兰国王查理一世的儿子与继承人,就要来到巴黎了。   “但他是个新教教徒。”王太后安妮说。   “也是一个国王,”红衣主教说,场面挺滑稽,因为一个主教却并不在意信仰,一个王太后却足够虔诚:“虽然他尚未正式加冕。”   “那么我们就不该那么称呼他。”安妮说:“我们或许应该拒绝他进入巴黎。”   “他会满怀憎恨。”   “那又怎么样。”安妮生气地说:“如果玛丽不是我丈夫的妹妹,就连她们我都不想理。”   主教想了想:“这样吧,陛下,等到明天,我们去问问国王是怎么想的。”   安妮惊讶地挑起眉毛,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第十二章 一个国王应有的立场   路易一听这个问题就笑了。   他看向马扎然主教:“主教先生,”他谦和地问道:“您说我是谁呢?”   “路易十四,”虽然完全不明白路易为什么会提出这个问题,但马扎然还是回答说:“法兰西与纳瓦拉的国王陛下。”   于是路易又转向王太后安妮:“那么,母亲,”他重复了之前的问题:“我是谁呢?”   如果是平时,安妮一定会回答说,你是我亲爱的小路易,但既然马扎然主教已经做出了正确的示范,她就跟着说:“您是法国与纳瓦拉的国王。”   路易点点头,又问了在场所有有资格待在这个房间里的人——并不多,但都是可信并且要依仗他们对应此事的大臣。   所有人都回答说:“您是国王陛下。”   路易这才轻轻地往椅背上一靠,继续问道:“那么康沃尔公爵查理,他的父亲是什么人,他今后又会是什么人呢?”   房间里顿时安静了,马扎然主教皱着眉头想了想,才试探着回答说:“英格兰的国王陛下?”   路易看向其他人,其他人也一一给出了相同的答案,只有王太后安妮有些不满地加了一句:“一个新教教徒。”   路易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手:“我知道您对天主的虔诚让您无法忍受一个新教教徒。”他说:“但母亲,我们要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情,那就是无论是我,还是查理,又或是任何一个皇帝或是国王,他们或许是新教教徒,或许是我们的敌人,但有件事情我们是绝对相同的,那就是……我们乃是这个俗世上,国家唯一的统治者。”   “而且。”他环顾四周,“这一属性,要比信仰、立场以及个人的恩怨更重要,不,应该说,它才是一切的基础,没了它,我们就根本没有继续存在下去的资格,遑论其他。”   他看向众人,虽然只有十一岁,但他严厉的眼神还是让许多人按下了就在嘴边的话……这太……不过看到泰然自诺的马扎然主教,还有虽然想说些什么但还是忍住了的王太后,他们还是明智地保持了安静。   “我知道您们一定会有很多意见,是的,查理不但是个新教教徒,英格兰也是我们的敌人,但今天,我们必须接纳他,支持他,直到他回去英格兰,加冕成国王为止——也许你们会觉得困惑,当然,能够嘲笑与戏耍曾经无比强大的敌人会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但首先,它必须不是建立在叛乱上的,任何叛乱,尤其是对于国王与王室的,都是绝对无法容忍的,诸位,我是说。”路易加重了语气:“哪怕是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被他的臣子背叛,我也不会为之喜悦,或是大肆宣扬,甚至帮助他的敌人,哪怕那是个不折不扣的异教徒……因为我也是一个国王。”   国王犀利的视线一一扫过在场的众人:“所有的悖逆之事都要被谴责,从今天开始,我不希望再在宫廷里听到有关于查理一世的,任何过于轻浮的评论与传闻,也不想看到报纸或是书籍上出现任何鼓励这等行为的言论,更不希望您们之中的那一位和英格兰的叛国贼与匪徒奥利弗·克伦威尔有任何往来——至此,我会欢迎我的表兄查理,并且尽我所能的帮助他,希望你们也能如此。”   这是法兰西宫廷重臣们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国王——他虽然身形还未长足,但思维……显然已经如同成人般的有条理,而且他对国王这一名词的理解与阐述也已经达到了许多人无法达到的高度——直到他们进到这个房间之前,还有人在嘲笑查理一世,并且企图说服主教与王太后,拒绝给予康沃尔公爵查理援助呢。   但国王说的很对,查理一世或许平庸,但无论如何他是一个国王,而克伦威尔或许英武智慧,他却终究是个臣子,他们可以为宿敌的死而欢欣雀跃,却绝对不能鼓励这种行为,因为他们也有国王,而他们又是依仗着国王而生的。   王太后安妮神色复杂,她可算是明白马扎然的忧虑与欣慰了,并不是每个国王都能这样快地领悟到自己的意义与职责的,她知道自己应该高兴,但总有一种无法言喻的压力让她无法释怀——也许是她突然意识到,法兰西这部巨大的马车,将会在她的儿子路易的鞭策下,奔向怎样一条危险而又壮丽的道路。   马扎然主教却是有些坏心眼儿地看着他的同僚们一个个地目瞪口呆,但还没等他说些什么,一个人就突然站了起来,“谨遵御旨!陛下,”他斩钉截铁地喊道,“啊,陛下,我愿意服从您的任何命令,何况它还是这样的明智而又正确!请您安心,我们会遵照您的话去做,为了您,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们也是愿意的!”   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子,别说是王太后,马扎然主教,就连路易都吃了一惊,他下意识地看向主教先生,主教摇了摇头,这不是他安排的人,然后路易认出这个人了,正是在圣日耳曼昂莱的时候,如同雪中送炭一般送来了一大笔募款的监政官尼古拉斯·富凯先生,为了奖赏他,囊中羞涩的国王还赐给了他一次随同打猎的殊荣,只是回到巴黎后,身心俱疲的国王一时没能想起这个人。   富凯是跟着财政总监帕尔蒂切里·埃梅里进来的,可以说是一个随员,但他竟然大胆到抢在王太后与主教之前发言,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他既然对国王表了忠心,国王就不会因为这点小事斥责他,果然,国王只是无奈地摆了摆手,让他坐下:“您可有些太失礼了。”路易温和地责备说,但所有人都能看出国王一点也不生气:“我应该处罚您的,”他看向主教:“他应该受到什么处罚?”   “就让他来负责康沃尔公爵在巴黎的起居住行如何?”马扎然主教当然懂得路易的意思:“如果他能够做的如他承诺的那样好。”   “那么就这样,”国王说:“我不需要您粉身碎骨,富凯先生,若是您做的好,您还能为我效力许多年呢。”   富凯立刻从他的椅子上跳了起来,他先向国王行礼,再向主教行礼,然后是王太后,还有房间里的所有人。   财政总监埃梅里的脸色又青又白,富凯此举无疑是踩着他的脸往上爬,但在场的主教、王太后与国王谁也不在意他,埃梅里的出身并不高,他能够出人头地完全是因为他是马扎然主教的一个亲眷,事实上他不久前也只是一个锡耶纳的农民罢了,但在上台后,他借着自己的身份与主教的权势,为自己捞了不少好处,但在王室被迫逃离巴黎,来到圣日耳曼昂莱之后,他又显露出了卑劣的本性与见识短浅的坏处,竟然不愿意从钱包库里掏钱出来支付国王与王太后,还有主教的日常用度,让整个王室都狼狈不堪,他之所以还能出席这样的会议,也不过是一时找不到能够取代他的人的缘故。   尼古拉斯·富凯很好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   康沃尔公爵查理来到了巴黎,他所受到的待遇让他吃惊,毕竟他知道法国王太后安妮并不怎么喜欢他和他的父亲,或者说,任何一个新教教徒,巴黎的许多人也是如此,而他这次到来,除了自己的头衔与几个亲信之外别无他物,他的国家被叛臣占据,他的军队流离失散,他的国库更是被一群暴民洗劫一空,他的身上根本没有一点可图的东西。   但他的表弟,法国国王路易的臣下富凯为他预备的官邸、马车与饮食衣物们,都如同对待一个国王一般,这让康沃尔公爵感动至极,到巴黎的第三天,他顾不得旅途疲惫,坚持要前去觐见国王。   国王路易正如他的妹妹亨利埃塔所说,是个温和的少年人,他们谈了很久,甚至到了用餐的时候都舍不得分开,直到必须安寝的时候才分开。   整个觐见仪式更是无可挑剔,除了康沃尔公爵身边的一个侍女在看见那张狰狞的狼皮时(来自于孔代亲王的馈赠),突然惊呼了一声,昏厥了过去。 第十三章 歪了的蒙庞西埃女公爵   这个小小的波折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只有些人嘲笑康沃尔公爵的侍女过于胆小脆弱,不过后来路易在亨利埃塔公主的身边看到了这个侍女——因为她当时就倒在国王的脚边,所以他对她还有着一点印象——这位女士的年龄并不比玛利大到哪儿去,但有着成年人才有的纤瘦身材与忧郁的气质,她的容貌并不怎么出众,倒是深栗色的鬈发很美。   虽然还很小,但在如何侍奉贵人这一方面,她做的要比天真淘气的玛利·曼奇尼强多了,也懂得如何取得别人的欢心,亨利埃塔起初并不喜欢她,因为人们总是窃窃私语,认为她在国王面前昏厥是一桩极其失礼的行为,也有人怀疑她是在有意哗众取众,引起国王的注意,而且她是被康沃尔公爵送到亨利埃塔身边的,很难说有没有驱逐这个侍女的意思——亨利埃塔还很小,但也懂得这个侍女并不被兄长喜欢,但没过几天,亨利埃塔就很愿意让她跟在自己身边了,因此路易又见了她几次,不过国王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孩子,不是因为之前的失礼,而是因为她实在太不像是一个孩子了。   虽然国王陛下一再申明,要像对待自己那样对待康沃尔公爵,但查理终究还是许多法国人眼中的外人甚至是敌人,而且他的请求也让主教和王太后感到为难——毕竟此时的法国王室是没办法给他军队或是资金来复国的,他们自己也正处在一个岌岌可危的位置上,奥尔良公爵加斯东拒绝了国王的诏令,依然留在他女儿蒙厐西耶女公爵的领地里,只把被人们称作“大郡主”的女儿送到了巴黎,作为人质或是宽慰王室的替代品。   我们之前说过,这位加斯东大殿下的第一次婚姻,是黎塞留红衣主教与他母亲玛丽·德·美第奇强迫完成的,虽然这位波旁(旁系)夫人带来了一笔丰厚的嫁妆,也就是蒙厐西耶,他仍然对其充满了厌恶,这种厌恶甚至延续到他们的女儿身上,虽然大郡主对这位不负责任的父亲满怀孺慕之情,但他不但从来不曾呵护过这个可怜的孩子,还在她继承了其母亲蒙厐西耶的领地后不断地横加干涉,肆意插手,如今他又把她送到巴黎来——谁都知道,现在的巴黎简直如同炼狱一般,很难说这其中是不是包含着真实可怕的恶意。   王太后安妮倒是对蒙厐西耶女公爵有着几分怜悯,无论如何,奥尔良公爵在1632年与洛林公爵的妹妹玛格丽特·洛林结婚,当时只有5岁的蒙厐西耶女公爵就这么被抛弃在了巴黎的宫廷里,奥尔良公爵从未提过要接她回去的事儿,就像根本没这个女儿,直到路易十三去世前,强迫他把女儿接回去为止。   那几年蒙厐西耶女公爵在宫廷里的生活非常难熬,因为谁都知道她是个逆贼的女儿,奥尔良公爵加斯东的反叛之心简直溢于言表,他也从来懒得掩饰,当然也不在乎他的女儿会遭到多少恶意的对待。幸而那时候王太后安妮还没有孩子,幼小的女公爵不禁激起了她的慈母心怀,这样的感情一直延续到女公爵离开宫廷,也有人说路易十三也曾经想要撮合新生的王太子路易与蒙厐西耶女公爵的婚事,因为蒙厐西耶女公爵曾经站在小路易的摇篮边,笑称他是“我的小丈夫。”   不过也有可能,这正是蒙厐西耶女公爵被强行驱出宫廷的原因(虽然那时候路易十三只是微笑),路易生在1638年,蒙厐西耶女公爵生于1627年,两者相差十一岁,如果说年龄还在其次,那么蒙厐西耶女公爵的父亲已经到了让路易十三厌烦透顶的地步,他是怎样也不会让自己的儿子与奥尔良公爵的女儿结婚的,何况蒙厐西耶女公爵除了继承于母亲的领地之外,别无他物,根据萨利克继承法,奥尔良公爵的爵位与土地都只会留给他的儿子让,万一让夭折了,那么继承人就变成了路易十三的次子菲利普。   蒙厐西耶女公爵离开宫廷的时候只有十六岁,现在已经二十二岁,按理说,这个年纪的女孩早就应该结婚生子,但她的父亲奥尔良公爵俨然将蒙厐西耶视作了自己的领地,根本不会允许她带着领地出嫁,离开宫廷后,她也难得能够见到合适的追求者,怀着这么一份恻隐之心的王太后虽然恼怒于奥尔良公爵的袖手旁观,却也预备为蒙厐西耶女公爵在宫廷里找上一个诚心如意的丈夫。   当然,其中也有几分交易与损人利己的意味,但对于蒙厐西耶女公爵来说,这实在是个天大的好机会。   每个人都这么想,在王太后举办的宴会上,年轻英俊的男士们就如同海里的鲑鱼那样来回穿梭,尽情展示着自己的英武体魄与优雅姿态,等他们跳舞的时候,路易注意到康沃尔公爵不令人注意地离开了。他的离开让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毕竟他现在仍然是一位尚未加冕的国王,没有结婚,在蒙厐西耶女公爵的婚姻上他有着很大的竞争力,唯一的短处大概就是他依然保持着新教教徒的信仰,这让法国宫廷里的许多人都为之不满,他的母亲与妹妹都劝他改信,但他始终没有动摇过。   有时候康沃尔公爵查理也在想自己是否太固执了些,但自从亨利八世为了取得婚姻自主权(他需要一个被承认的继承人)而立起了仅属于英格兰的教会,自封为宗教与国家的最高首脑后,他之后的每一个君主(除了他不肖的长女玛丽之外)都认为这真是妙极了,能够将国家的两条命脉完全掌握在手里,那种感觉是任何赞美、褒奖或是末日来临时的承诺所无法比拟的。   但相对的,作为一个被仇视的新教教徒,他要从教会的信徒这里获得帮助实在是太难了。   相比起法国的王太后安妮,马扎然助教与他的表弟路易倒不是那么虔诚,但他们同样站在法国的立场上,不会轻易地给出许诺,康沃尔公爵有意将自己的妹妹亨利埃塔嫁给路易,只可惜他的母亲说王太后安妮与马扎然主教绝对不会看着这桩婚事达成,而且无论是路易,还是亨利埃塔都太小了,在不能完婚的几年里,会发生些什么谁也不知道,而且亨利埃塔也没办法用自己的想法来影响路易十四的判断——现在的她能够不被别人影响就算是好的了。   康沃尔公爵的臣子想让他与蒙厐西耶女公爵联姻,但查理并不觉得蒙厐西耶女公爵是个合适的对象,即便不论身份,这位已经二十二岁的女性……有些愚蠢,她离开了宫廷五年,而在这五年里她可能听信了不少关于王太后或是主教的谗言,在方才的宴会之中,她不止一次满怀孺慕之情地提起她的父亲,也就是最不受宫廷中人青睐的奥尔良公爵加斯东,这让王太后安妮的态度显而易见地冷淡了下来。   再看其他人,马扎然主教神色阴沉,国王路易面色不豫,百无聊赖的王弟菲利普则一支支地折断了他能碰到的每一支花儿。   唯一愿意逢迎这位大郡主的只有孔代亲王,要说他对奥尔良公爵加斯东有什么好感那根本就是胡扯,但自从王室回到巴黎,他就一直期待着能够得到与功绩相等的回报——对于王太后安妮与马扎然主教来说,过于贪婪的回报,他们的记忆力还没那么差,孔代亲王在圣日耳曼昂莱的作为已经毁掉了王室对他的信任,在回到巴黎后,孔代亲王不但总是抱怨王室忘恩负义,还不断地尽情嘲弄王太后安妮与马扎然主教——他公然教唆一个侯爵去追求王太后,并且在用餐时责问王太后为何不给“那位专情可敬的人儿”回信,以此来羞辱王太后与主教(他一向认为这两人有私情);他在给马扎然主教的信里这样用“最著名的先生”来称呼这位权势滔天的大臣;他还大言不惭地为自己的弟弟孔蒂亲王——这个在之前的叛乱中担任主要角色的家伙请求一顶枢机主教的红帽子。   这样的要求当然是会被拒绝的,孔代亲王愈发不满,于是他就毫不犹豫地借着大郡主的话头开始肆意污蔑与咒骂王室,将一个如加斯东公爵这样的叛贼奉做了圣人,蒙厐西耶女公爵喜笑颜开,完全不顾王太后的脸色,与孔代亲王笑吟吟地跳起舞来,人们都说,若不是孔代亲王之前被迫娶了黎塞留的侄女,他肯定会去做蒙厐西耶女公爵的丈夫。   也正因为如此,康沃尔公爵查理觉得这个女人真是蠢透了,她本应找一个能够帮助她在蒙厐西耶或是法国宫廷里立足的丈夫,前者可以让她摆脱那个居心叵测的父亲,后者可以弥补她在宫廷里的空缺时光,但她居然没有选择其中的任何一个,而是选择了一个如她父亲一般被整个宫廷冷待与厌恶的已婚之人。   就算是康沃尔公爵,也不会高兴在自己的宫廷里看到这样的女官或是侍女,更别说是妻子了。   不过,可能蒙厐西耶女公爵也不会选择一个朝不保夕,寄人篱下的丈夫,康沃尔公爵在黑暗中对自己发出一声尖利的嘲笑。   “这可不太像你。”角落里的声音这样说。   一条至少有成年男子三倍那么大的黑影从角柜边站了起来,若此时房间里还有别人在,准会吓得心颤胆裂,因为那是一头巨大的灰狼,它的眼睛里在暗淡的光线里散发着明亮的蓝光。 第十四章 狼人克雷兰先生   “克雷兰叔叔。”康沃尔公爵低喊道:“您怎么来啦?”   “他们要我来找你,”巨狼说,它发出的声音要比人说话的声音更低沉,带着一些咻咻的喘息声:“殿下。”   “是那群苏格兰长老会成员么?”查理说:“我不相信他们。”   “您不用相信他们,您只要使用他们。”巨狼说:“您现在最紧要的事儿是举行加冕仪式,成为国王。”   “我还在为我的父亲哀悼。”   “相信我,最好的哀悼方式就是将那些叛贼全部吊死在广场上,当然,如果你确定,也可以把他们的肠子拽出来,所有胆敢刺杀国王的暴徒都应该落到这样的下场,就算是克伦威尔也不该例外。”   “当然。”查理说:“但我现在,您看到的,我甚至没有一匹马可以让我离开巴黎。”   “您向王太后安妮求告了吗?”   “求了。”   “马扎然主教呢?”   “也求了。”   “他们难道不愿意让你走吗?”   “这正是我最怕的,据说他们正在与叛贼的使者接触,我不知道他们是否会达成协议。”   “那么就去向法国的国王路易求告吧。”   “他还是个孩子呢,克雷兰叔叔。”   “正因为他是个孩子,所以他的身上可能还有一丝珍贵的亮光。”巨狼说:“还有,不要再称我为克雷兰叔叔了,别忘记,表世界与里世界是不相通的,擅自跨越者会遭到两个世界的惩戒与攻击。”   “既然如此,”查理沉默了一会后说:“克雷兰先生,我会去试试的。”   巨狼点了点头,“站”了起来,他的身形在瞬间产生了变化,缩小与拉长,狼的长吻向后缩,毛发缩回到皮肉里,骨骼与肌肉都在格格作响,查理不是第一次看到了,但还是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隐约的疼痛。   等到克雷兰变形完毕,站在那里的就只有一个面容坚毅,身形高大的普通男子,如果房间里有第三个人,准会发觉他与康沃尔查理有着几分相似,这并不令人意外,因为塞尔维亚狼人本来就是从英格兰迁移过去的。   这要追溯到公元1216年,英格兰国王约翰·雷克兰被一名巫师下了毒,不治身亡,而那杯毒药里含有狼头草,也就是说,中毒的人终会化身狼人,不久之后就有人听到国王的陵墓里不断地传出凄凉可怖的嚎叫声——恐惧的人们决定将国王的尸身拖出陵墓,进行驱邪仪式,仪式是举行了,但结果不尽如人意,虽然当时的新王一再坚称,他的父亲已经得到安息,但后来还是有人看到身披冕袍,头戴金冠的狼人在森林之中游走。   当时的新王为什么要这么做,查理完全可以理解,因为依照里世界与表世界默契的约定,里世界的狼人、血族或是巫师都不被允许插手俗世的政权,同样的,里世界的人也不受表世界的国王或是皇帝统治——如果新王胆敢承认那个狼人就是自己的父亲,那么他要么就是被教会与诸侯剥夺继承者的位置,要么就是死于里世界连绵不断地攻击之下,就连他成为了狼人的父亲也难以幸免。   或许成为了狼人的约翰·雷克兰国王也有所察觉,他不但离开了英格兰,在塞尔维亚定居下来,还放弃了原先的姓氏,改为克雷兰,也就是塞尔维亚一系狼人的由来。   康沃尔公爵看着克雷兰一件件地穿上侍卫的衣服,“那么,那些攻击路易的狼人又是怎么回事?”   克雷兰扣着纽扣的手略微顿了一下:“他们是为了您,还有您的父亲。”他说:“据说可以拿到一笔相当丰厚的报酬。”   康沃尔公爵抿起嘴唇,他为那些狼人难过,他们可以说都是他的亲眷,而且相对于那些桀骜不逊的诸侯,那些飘摇不定的大臣,还有贪得无厌的教士们,塞尔维亚的狼人们可以说为他们父子耗尽了最后一点心血,现在克雷兰叔叔还在为他百般斡旋,千般筹措,甚至不惜冒着被发现的可能潜入巴黎——这里刚刚发生过狼人袭击国王的大事,教会可能还有苦修士与圣骑士驻守在不为人所知的地方。   “殿下?”   “呃,什么?”查理抬起头:“什么?抱歉,我刚才有点走神了。”   “我的女儿露易丝……”   查理摇摇头,“没什么,她还是个孩子,”他说:“看到带有狼头的狼皮当然会害怕,没人怀疑她。”   “我觉得,还是让我带走她吧。”克雷兰说。   “我希望您别在意,”查理叹了口气:“您现在的情况可不适合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你们和匈牙利狼人之间的战争还没结束吧。把她留在我妹妹身边,最安全,至少法国的国王还没被抓起来砍头。”   克雷兰犹豫了一下,“好吧,如果您觉得这样可行。”   “她是个好姑娘,”查理安慰他说:“我们都很喜欢她,她会成为亨利埃塔最好的女伴的。”   “但愿如此。”克雷兰说。 第十五章 倒霉的狼人克雷兰先生   克雷兰不愿去想查理此举是否有将他的女儿露易丝作为人质的意思,但就算如此,他们又能如何,虽然康沃尔公爵很亲热的叫他克雷兰叔叔,但他们之间几乎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可言——约翰·雷克兰国王陛下是金雀花王朝的第三位国王,之后是兰开斯特王朝与约克王朝,约克王朝后是都铎王朝,都铎王朝之后是斯图亚特王朝,查理一世是斯图亚特王朝的第二位国王,他们之间可不止间隔着三百年的时光——但塞尔维亚狼人很不幸地遭遇到了教会与匈牙利狼人的双重狙击,他可以说是走投无路才找到了查理一世,克雷兰原本只希望能够在英格兰找到一处栖身之地,哪怕是要服役或是充当国王交给教会的“年金”也可以。   查理一世并不怎么在意这群狼人,他看着克雷兰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小丑,在繁重的国事压力下,能够将一只凶猛的狼人如同猎狗般的使唤确实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情,那时候,别说是承认克雷兰的身份,他大概根本没把克雷兰当作一个人。   虽然克雷兰的确不是人,但他还是有着一个人所有的自尊与骄傲的,为了族群,他不得不忍下国王的羞辱,而查理一世,或许是为了“年金”——这是宗教裁判所向国王与领主们(哪怕他们并不愿意遵从教会的旨意)征收的另外一种特殊赋税,简单点来说,就是他们领地上的狼人、巫师或是魔鬼,死的活的都可以,如果实在交不上来,那么国王要给上很大一笔罚款。   当然,国王,或是任何一个大胆的领主可以不给,没关系,但裁判所会立刻撤离他们的领地,这样,就算国王与领主有城堡与军队,他们的佃农与商人却要成为狼人或是巫师的祭品了。   而对于狼人们来说,每年一次驱逐老弱的狼人,或是强迫他们自愿就死也不失为解决两件棘手事儿的办法——又能减轻族群里的消耗,又能满足领主对狼人皮毛的需求。   塞尔维亚狼人事实上已经分崩离析了,克雷兰曾经是一个强壮而聪慧的首领,但坏就坏在他过于优柔寡断,当然,好听一些的说法就是他太过看重感情,他总是竭尽全力想要保下每个族人,但谁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尤其是那些年轻力壮的狼人,他们还未到需要别人怜悯的时候,对克雷兰的做法格外不满,不是想要争夺首领的位置,就是单独或三五成群地离开。   但离开了族群,失去了保护的狼人又能有什么样的结果呢,那张被法国国王路易踏在脚下的狼皮给出了最好的回答。   克雷兰也去看过了那张狼皮,事实上,他不用看,也能嗅得出那是不久之前才离开的侄子的气味,说起来,这位年轻的狼人并不如其他离开的狼人那样憎恶克雷兰与那些老弱的狼人,他只是……不愿意与这个正在走向灭亡之途的族群一同等死——但没想到,最先死去的人竟然是他。   所以,查理一世的死却成为了塞尔维亚狼人唯一的转机,相比起老奸巨猾的查理一世,他的儿子小查理还只是一个年轻人,不够冷酷,还有些天真,他甚至没有质疑克雷兰为什么没有去救他的父亲——克雷兰必须承认自己是满怀着愉悦看着查理一世被送上断头台的,但他也不想去投靠克伦威尔,这位护国公是清教徒,也就是说,对于狼人、巫师或是与魔鬼有关的人事物都深恶痛绝,他是绝对不会与一个狼人合作的。   所以克雷兰选择了小查理,在小查理差点丧命的时候,他,还有他的族人,及时地援救了国王的儿子,英格兰的王位继承人。   小查理对他所说的话坚信不疑,这也是为什么他会称他为克雷兰叔叔的缘故。他还特意让克雷兰的女儿做了他的侍女,然后是他妹妹的女伴,这位宽仁的王子说,这是一个郡主应有的待遇,唉,郡主,克雷兰可以向他的先祖发誓,他并没有这样的念头,他只想要一片小小的,但安静的森林,可以容许他与他的一百多名族人平静地度过之后的日子。   不过这都是之后的事情了,克雷兰一边在心里数着一份愿意拥护康沃尔公爵登基的人员名单,一边估算着他能够得到多少实际的支持,走出了黎塞留邸,因为他穿着侍卫的衣服,并没有太多人注意到他,只在街道转弯的地方,一头鲜血淋漓的死狗从天而降。   他若只是一个普通侍卫,可就要挨上一下,还会弄脏衣服,但克雷兰是狼人,他在闻到浓重的血腥气味的时候,就提高了警惕,死狗落在距离他还有三四尺的地方,肚肠从被有意割开的腹部迸出,一片狼藉,臭气熏天。克雷兰听到有人在哈哈大笑,还有人在嘲讽某人准头太差——他在英格兰的时候就听说法国巴黎的平民很喜欢用死猫死狗,或是任何死了又不能吃的东西投掷贵族或是王室的侍卫,看来这是真的。   他一边走,一边按住嗅觉敏锐的鼻子,巴黎的街道实在是太脏了,他踩着的地面不是石头,也不是泥土,是什么呢?   粪便。   马、牛、猫狗还有人的粪便,动物随地便溺,而人将粪便留在桶里,主妇或是学徒们每天早上就会提着那只桶,一边高喊着注意啦,一边将桶里面的所有东西倾倒在街道上,这也是为什么行人会尽量远离住宅,或是在男士女士一同出行的时候,男士会谦和地将女士让在紧靠墙面的位置,一来是为了避免马车冲撞,二来就是勇敢地将可能的“黄金淋漓”的机会留给自己。   这些粪便不会有人去清扫,也没法清扫,于是经过常年累月的人、马与车轮反复踩踏碾压,日光曝晒,雨水冲刷后,留下的渣滓就顺理成章地成为了新的路面。   布雷兰不是走在路上,而是走在粪便上,这让他愈发激烈地想念起塞尔维亚的森林来。   在转过最后一个弯,即将将黎塞留邸抛在身后时,布雷兰几乎可以说是下意识地向这座典雅的建筑投去最后一瞥,而就在此时,狼人的锐利视线让他看到了正站在一个两侧垂着满绣百合花帷幔的窗前,神色凝重地望着街道的男孩——一时间他没想到此人的身份,但他很快就猜到了,因为与这个男孩年龄相仿的安茹公爵迄今为止还穿着裙子。   布雷兰犹豫了一下,但他最终还是脱下了帽子,把它按在胸前,深深地向这位年少的国王行了一礼。 第十六章 游戏与厨房   路易只看到一个侍卫装扮的人向自己鞠了一躬,但他可没法看到那么远的人,虽然对方也未必看得见,但年少的国王也还是向他微微点头,表示感谢。   “您在看什么?”玛利喊到:“陛下,为什么不和我们一起玩?”   今天孩子们几乎都留在这个最大的房间里,这里阳光充足,通风良好,正适合他们游戏玩耍,虽然路易还是最喜欢看书,但偶尔王太后安妮还是会把他赶出书房,让他去做做游戏,打打纸牌什么的。要是还在圣日耳曼昂莱,路易至少可以去骑马,狩猎,但在巴黎,他却只有待在房间或是那个小小的庭院了,看着喷泉发呆。   他名为法国的国王,但和囚犯也差不多了,有时候路易真希望自己真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够不顾不管地哭闹一番。   “快来!”再次催促的是玛利,而在一边不断地喊着“太无礼了”的是王弟菲利普。玛利可能是路易见到过的最大胆的女孩,甚至可以说所有的孩子中最勇敢的,不仅仅是因为她面对狼人也能面不改色,并且给予犀利的还击,还因为她很显然地蔑视所有权威,从她的舅舅马扎然红衣主教先生,到国王路易,还有王弟菲利普,也只有她敢把路易当作一个普通人,对他大喊大叫,无所顾忌。   菲利普还因为这个和她打过一架,但很抱歉,虽然他们年龄相近,但在发育上,女孩总是比男孩更快一步,所以这次被打的就变成了菲利普,为了这个路易不得不让出整整一周的床铺分享权,为此他特意和菲利普长谈了一次——他纵容玛利,有很多原因,除了玛利是马扎然主教的外甥女之外,就是玛利曾经救过他与王太后安妮,也是菲利普母亲的性命,所以菲利普应该对她怀有感激之心。   至于玛利欠缺的教育……路易坏心地把这个任务交给了菲利普,于是菲利普就认真地担当起了玛利的礼仪老师,虽然玛利并不感冒,但至少他们没有再动过手。   “安静,”路易无可奈何地走了过去:“安静,玛利,整个房间都是你的声音,这可不是一个淑女应有的行为。”   “我本来就不是一个淑女。”玛利说:“我是一个女巫。”   “唉,可别再说这种可怕的话了。”亨利埃塔在一边说,她并不知道玛利真的是个女巫,但她的年龄注定了还不能知道宫廷与巫师之间的真正关系,她所知道的巫师与女巫全都来自于女仆们耸人听闻的传言。“女巫都是要被烧死的。”   “那也不会是我,”玛利耸肩:“我会成为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的女巫,就像是薇薇安。”   “薇薇安是谁?”路易问道。   “梅林的弟子,也可以说是他的爱人,据说梅林将所有的法术都教给了她,”玛利说:“最后梅林也死在了她的法术之下。”   “梅林难道真的存在吗?”路易说:“我一直以为他是个传说中的人物。”   “也许吧,”玛利漫不经心地说:“这并不重要——我说,我们能开始了吗?”   他们玩的是四人纸牌,这时候的纸牌已经做的非常精美并且普及,但对于亨利埃塔来说,它还有点陌生,因为对于英格兰的清教徒来说,它们就像魔鬼那样只会带来堕落,而教会对它的观感也不是那么好,1397年的时候巴黎大教堂的主教禁止人们在工作日玩骰子和纸牌,到了1541年的时候,巴黎议会也禁止巴黎东城区以及郊区的家庭玩骰子与纸牌,主要是因为担心他们赌博或是不去工作。   但对于宫廷里的人来说,没有比这更能用来消遣的了,而且他们更喜欢用骰子与纸牌赌博。   自从王室回到巴黎,之前的窘迫境况就不复存在了,虽然被巴黎的高等法院收缴的王室财产还未完全退回,但殿下与陛下的赌资已经全都变成了埃居(银币)与少量的金路易,它们从皮袋里被倾倒在地毯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着动人的光芒,侍女与侍从的眼睛几乎无法从上面转开,只有亨利埃塔身边的一个小侍女始终将注意力集中在英格兰的公主身上。   今天亨利埃塔的手气还是很差,虽然现在已经有了王太后安妮与国王路易的补贴,但她一想起之前的事情,还是忍不住会手脚发颤,哪怕知道路易会在赌局结束后以馈赠的方式返还更多的钱,她还是会在每一次输掉的时候感到难过——“还是你来吧,”她对自己的侍女说,“露易丝,或许你的运气会更好一些。”   国王并不反对,于是亨利埃塔与侍女调换了位置,因为他们都是席地而坐,倒也省去了一番礼仪上的麻烦——露易丝是个容易羞怯的孩子,向国王、王弟行礼之后就再也没能抬起头来,倒是她的手气,不,应该说机敏远超过人们对她的印象,当日光西斜的时候,她身前的埃居竟然堆起了一小堆,里面还夹杂着一两块金路易。   亨利埃塔高兴极了,她虽然有些疲倦,但还是亲吻了露易丝,并且抓起一枚金路易塞到露易丝手里作为赏赐。   “晚餐有什么?”同样感到疲惫的王弟菲利普问道。   “今天是斋日。”路易说:“我们吃鱼。”按理说,一个国王不应该对食谱了如指掌,但这时候路易还不被允许接触政务,总是看书也会无聊,纸牌赌博说实话并不是他的心头好,所以,为了拯救他还有别人的味蕾,厨房就成为了他的第一个战场——要说服那些顽固的厨子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几百年了,他们仍然坚持果子必须煮过,鱼必须烤,肉必须炖,还有不放上成锅的奶油,或是几磅的干酪,又或是大把的香料那就不算是一道菜……   大概没人能想到在穿成一个国王后首先面对的敌人竟然是厨子……但他真的不想再吃所谓的奶油炖一切了……   幸好,在数次艰辛的战役之后,他终于可以吃到心爱的水煮鱼了。主教先生与王太后也喜欢,不过他们总是浅尝辄止,因为在这个时候,辣椒还被视作“令人兴奋之物”,马扎然是发誓守贞的教士,而王太后是个孀妇,这道菜对他们来说都有些不得体。   但这道菜还没上来的时候,一个侍女突然匆匆忙忙地来到门前,她和侍卫说了几句话,侍卫又和总管邦唐说了几句话,邦唐又和王太后的侍女说了几句话,王太后的侍女与王太后说了几句话……总之路易看着这句话被传了好几个人才传到自己这里,原来有人说,有一位布雷兰先生突然冲入黎塞留邸,虽然他穿着侍卫的衣服,但仔细盘查后发现并没有这个人,他们正准备把他驱逐出去的时候,那位布雷兰先生声称是国王雇佣了他。 第十七章 中指与无名指   布雷兰先生离开黎塞留邸的时候还是一个衣着整齐光鲜的体面人,回来的时候却狼狈不堪,靴子不知去向,袖子形单影只,外套上的纽扣成了孤儿,衣襟与衬衫的领口上全是血迹与泥土。   本来他不会被允许觐见国王,但路易只是在窗口站了站,就吩咐邦唐把他带上来,因为他认出那位先生正是在街角转弯处向他行礼的人。   邦唐带着几个仆人为布雷兰先生擦洗了脸和手,给他换上了干净的衣服,才把他带到国王面前。   “啊,是你,”国王说,“我看到您在街角向我行礼,这位先生,您说我雇佣了您,但我好像不记得有这件事情啊。”   布雷兰一开始还有些忐忑不安,但见路易这样亲切,他也平静了许多:“恕我无礼,陛下,”他说:“是我记错了,我不是您雇佣的,而是您的亲眷,英格兰的康沃尔公爵雇佣的,他有几个亲信留在爱尔兰,叫我给他带信过来。”   “那么您是已经完成了这份工作呢,还是没有?”   “已经完成了,陛下,”克雷兰说:“但陛下,我在距离您们不远的地方遇到了可怕的事情,不得不逃回来,寻求您的庇护。”   “这里是巴黎。”路易说:“是我的领地,这位先生,如果您确实是康沃尔公爵的忠心下属,我倒是愿意给您一些帮助的,但我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吗?”   克雷兰看了看周围,路易点点头,于是邦唐和一些仆人都退了下去,但还有六名可靠的火枪手与玛利没有离开。   “我遇见了吸血鬼,陛下。”布雷兰说。   ……   说起来布雷兰也挺不走运的,作为狼人,他奔跑的速度远超过最好的塞拉法兰西马,所以他在陆地上从来不依靠马匹——今天他准备先徒步走出巴黎,然后在森林里脱掉衣服,变成狼人,赶回港口,谁知道原先还算通畅的道路却被一辆熊熊燃烧的马车挡住了,一些国王的反对者们正在那里歇斯底里地喊叫着近似于亵渎的话,他不愿去和那些毫无理智的暴民们冲突,就转身走向一条阴暗的街巷。   而就在这条不见天日的街巷里,一个戴着宽檐帽的男人正在与一位“名姝”亲密地依偎在一起,狭窄的巷道被他们纠缠得紧紧的身躯占据了三分之二,布雷兰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决定重新换一条路。   “这位先生,”没想到那位几乎被宽檐帽遮住了整张面孔的男人率先说道:“您是要经过这儿吗?”他和气地说:“哎呀,这就是我们的不是了,但愿您能宽恕我们,爱情到来时总是会令人盲目,不过我们现在已经睁开眼睛了,请吧请吧,我们给您让开位置,别耽误了您的时间。”   布雷兰确实不想耽误更多的时间了,他要尽快赶回苏格兰,免得那些长老会的成员又开始在康沃尔公爵与护国公之间摇摆不定,他抬头看了看天色,如果动作够快,他还能赶上去往英格兰的最后一艘船,于是他向对方点了点头,表示了自己的谢意,就提步走了过去。   这种小巷子只有比街道上更肮脏,除了粪便之外,这里还有许多老鼠,以及猫狗的尸体,不知道是谁把海鱼的内脏也扔在了这儿,散发出的味儿令人作呕。   布雷兰不由得屏住了呼吸,狼人敏锐的嗅觉让他的头都快裂开了,他侧着身体,从那对男女身边走过,而就在他们错身而过的时候,布雷兰碰到了那个女人垂在身边的手——冰冷而又僵硬的手,没有一丝生机。   狼人愕然地转过头去,一张畸形的面孔在他的视野里迅速地扩大,裂开的嘴唇里伸出了尖锐的獠牙。   一个胆大妄为到白昼时分就敢出来觅食的吸血鬼,这个念头在布雷兰的脑海中一掠而过,小巷的腥臭气味麻痹了他对血腥味儿的感知,但对于那个吸血鬼来说,他的真实身份大概早就暴露无遗了。   他们立刻扭打在了一起,吸血鬼的力量原本不如狼人,但布雷兰不敢在巴黎街区直接变身成狼人,这让他处于劣势。   这时候,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一个女孩走进巷子,她发现了死去的女人,立刻大叫起来,更多的人赶来了,而吸血鬼那张扭曲到如同无毛蝙蝠的脸绝不会让人误认为他是个人类,吸血鬼顿时心慌意乱,想要逃走,却被布雷兰抓住机会直接拖推到了阳光下,他立刻燃烧了起来,在哀嚎中化作了灰烬。   问题是,这个时候,布雷兰最不愿意见到的教士与宗教裁判所的苦修士们赶到了,裁判所有仅属于他们的军队,这些士兵将布雷兰所在的街区封锁了起来,就连屋顶上也安排了人,然后他们就开始一个个地审查街区里的人。   这是教会与裁判所的常规操作,一旦某个地方出现了吸血鬼或是狼人,所在地区必然要经过数次如同篦梳般的清理,而这样的清理也确实颇有成效——当他看到教士们在士兵的保护下检查每个人的手指时,布雷兰就知道大事不妙了……虽然这里只出现了吸血鬼,但教会们也没免了狼人的嫌疑。   各个国家与地区的狼人固然都有着各自的特征,但有一点他们是共通的,那就是每个狼人的中指与无名指是一样长的,虽然在平时的时候,很难有人注意到这点,但教士们只要让接受检查的人并拢手指,就可以立即察觉出其中的端倪。   布雷兰在人群外的犹疑早就落入了几个警惕的苦修士眼里,他一转身离开,他们就追了上来。   “现在他们也许正在门外徘徊呢。”布雷兰说。   “你伸出你的手来。”路易说,布雷兰只得在火枪手们的虎视眈眈下伸出手,让国王看清楚他的手,他的手确实如他所说,中指与无名指是一样长的。   “你说错了,布雷兰先生。”国王说:“教会与裁判所的动作是很迅速的,他们现在应该正在请求觐见马扎然主教或是我。”   他看向玛利:“玛利,我现在对你有个要求,不知道你是否能够做到。”   国王迅速地提出了他的建议,玛利马上跑回房间,拿来了一瓶药剂。   “现在把它喝下去吧。”路易说:“若是您愿意相信我。”   “我当然是愿意相信您的。”布雷兰说,他也已经观察了路易好几天,要他说,这位年少的法国国王并不是那种人们常见的品德败坏之人,他即便不愿意庇护布雷兰,也不会用谎言来欺骗他。   狼人说完,就将一整瓶药水喝了下去。   ……   几分钟后,马扎然主教就带着两位黑衣教士与两名苦修士来到国王面前,请求国王允许他们在这里搜捕一个危险的狼人。   路易表示同意,但:“别惊扰了我的母亲,还有我的王弟,以及我的客人。”   教士之一立刻表示他们只会看一看,念诵几句经文,撒上一点圣水,不但不会惊扰到王太后与安茹公爵,还有英格兰的客人们,还能让他们得福受恩的。   “那样真是再好也不过,”国王说:“也许您们还能和我们一起进晚餐呢。”   教士甚至有些受宠若惊了,他感谢了国王的盛情邀请,虽然他与同僚们大概暂时没法儿从繁重的工作中脱身,但他必须赞美国王那颗虔诚而又宽仁的心,要他说,哪怕不是一个国王,而只是一位伯爵,一位将军,不得不中断用餐,只因为庭院里跑进了一个疑似狼人的人,他们就算不会生气,也一定不会有什么好脸色给他们瞧呢。   既然如此,教士与苦修士们也不能太过张扬,他们快速地走过了每个房间,就连王太后的寝室也没能幸免——毕竟他们是为了避免王室成员遇到致命的危险不得已而为之的,但让他们失望的是,狼人似乎确实不在这里。   在查看寝宫总管邦唐的房间时,一个苦修士看见了一头巨狼,不由得喊叫了起来,但那头巨狼动也不动,很显然已经死了,邦唐告诉他们说,这是孔代亲王敬献给国王陛下的人狼皮,放在御座脚下已经很多天了,但因为前一阵子吓到了一位侍女,所以国王就吩咐他把它收起来,做成标本,以后放在他的狩猎厅里。   教士们查看了这头巨狼,它的皮毛虽然还保持着原先的丰润与厚重,但眼睛黯淡无光,肌体僵硬,看起来像是死了很有一些时候,而孔代亲王拥有一张人狼皮的事情,裁判所里也确实有登记,他们嘱咐了邦唐几句就准备离开。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位教士突然停下了脚步:“蒙主圣恩,”他微笑着说:“我们可不该忘了这个。”他提出圣水,在邦唐身上撒了几滴,又在巨狼微微张开的口中洒了几滴,圣水一落到那张狰狞的嘴里,就立即腾起了一阵烟雾,教士们盯着那只巨狼,它既没有反射性地闭上嘴巴,也没有肌肉抽动或是皮毛收紧——它的确是死了,他们才真的走开了。   一直到了第二天的中午,女巫的假死药水才失去了作用,布雷兰倒在地上,恢复成人形,大口地喘息着,他的舌头血肉模糊,幸而那只是几滴圣水,他很快就会痊愈。   他在黎塞留邸藏了好几天,直到裁判所的修士们认为那只疑似狼人可能已经逃出了巴黎,他才乘着夜色离去,但这段时间的逗留也不是没有收获的,至少康沃尔公爵已经得到了法国国王路易的支持,虽然荷兰与西班牙都与叛贼克伦威尔达成了某种协议,但至少他还能得到一个有力的支持者。 第十八章 康沃尔公爵的离开   克雷兰离开了,连接着好几个月都毫无音讯,康沃尔公爵逐渐从平静变得焦躁,而且比起路易,他的自由更少,几乎不能离开房间,那些英格兰的衣服也都被收了起来,换成了法兰西的服饰——免得有法国人认出了他的身份,进而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英国与法国一向就是政治与宗教上的对手,近几十年,它们又在经济上相互掣肘——两国都可以说依靠商业充盈国库,以保护自己国内的农业与工业——在印度,他们为棉花与纺织品彼此争斗;在大西洋北部,鱼类成了他们炫耀战绩的资本;而在北美洲,野兽的皮毛又成为了他们斤斤计较的对象;在非洲西部,他们尽可能地掠夺最多的奴隶,然后把他们送到两国分布于西印度群岛的甘蔗种植园干活。   这样的争斗白热化到了怎样的一个程度呢,简单点来说吧,在加勒比海上有个小岛,长度约在7法里,宽度只有2法里,而就在这么一个小小的岛屿上,英国人与法国人为了争夺它的所有权,已经爆发了三次以上的战斗。   康沃尔公爵若不是走投无路了,是绝对不愿群敌环绕的巴黎来的,即便有路易愿意做他的保证,他也担心会不会有人在晚上爬进房间割断他的喉咙。   布雷兰在离开前遇到的事情更是令他忧心,他有意召唤英格兰宫廷中的巫师,却因为巴黎现在到处都是苦修士与教士而作罢——路易可以大胆地庇护布雷兰,他却不能,毕竟自从亨利八世叛离教会,自立圣公会,同时将教权与王权握在手里之后,英国国王在教会眼里就是一群该死的异教徒——若不是为了对抗那些黑暗势力,就连宗教裁判所也会在亨利八世的宗教改革后完全地撤离大不列颠岛。   为了安定这位可怜的未来国王的心,路易时常邀请他跳舞、打牌与享受美食。除了跳舞,康沃尔公爵确实在打牌与享用美食上找到了不少乐趣,因为在打牌的时候路易总是会输给他——也就是他们之前的约定,路易总共输了大约四千个金路易给康沃尔公爵,足够他回到英格兰一路上的所有支出。至于享受美食,康沃尔公爵尽管每日愁眉苦脸却还是圆润起来的面颊说明了一切——要他说,这位年少的法国国王至少犯下了两桩罪过,但谁管他呢,在这里他品尝到了许多之前从未见过与听过的东西,就连他所熟悉的那些,也因为材料新鲜,配料精致而呈现出不同的面目来。   而且他可以感觉得出,路易对他的态度完全出自于本心,而非矫饰或是伪装,他深感对方的好意,只恨自己暂时无法偿还。   值得庆幸的是,在严冬笼罩港口之前,布雷兰终于回到了康沃尔公爵身边,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那些苏格兰长老会成员与一部分英格兰贵族愿意支持查理,拥护他回国登基即位,这让康沃尔公爵终于恢复到原先那种又乐观又开朗的模样,在牌桌上,他甚至和路易开起了玩笑,“陛下,”他说:“对于您的慷慨援手,我当然是感激不尽的,但若是拿金钱来偿还,简直有辱与我们的深情厚意,这样吧,不妨您与我说说,您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吗?只要我能够做的,我一定尽力为您达成。”   “这样,”路易也以开玩笑的口吻说:“我可能需要一个港口,最好能够与巴黎近一些的和与您近一些的,这样我可以随时乘着船去看您,您也随时可以乘着船来看我。”   “如果这就是您所想要的。”康沃尔公爵大方地说:“好吧,我发誓,我会十倍地偿还欠您的债。”   宫廷里没有秘密,王太后安妮与马扎然主教时候虽然都有所听闻,但都只是一笑而已,毕竟一个还只是个十一岁的孩子,而另一个却是流亡在外的王储,他们的命运都是不可测的,谁也不知道这样的戏言有多少可能变成现实。   ……   康沃尔公爵在最冷的那天离开,离开的时候他终于脱下了法兰西人的衣服,换上了英格兰人的衣服,路易赠给他的河狸皮斗篷被他裹在外面,免得引起别人注意,布雷兰还有几个与他一样身形高大的侍卫拱卫着王储离开——值得注意的,这次这几位侍卫依然没有骑马。   查理的离开让路易松了口气,接下来他的注意力开始转向巴黎,这个混乱而又重要,至少对现在的他来说十分重要的城市。 第十九章 野心勃勃的拉里维埃尔先生   此时的巴黎混乱不堪,但就路易了解的,大约有如下等人——最上层的当然要属国王,王弟与王太后,接下来是如孔代亲王与奥尔良公爵加斯东这样的贵戚与诸侯,紧挨着他们的是红衣主教们,而有资格与红衣主教们对立的是可敬的元帅与将军,之后才是叛乱的根源,那些高等法院的成员,金融家与大放贷者,以及被前者仇视的监政官们,再往下就是律师,普通教士与医生,接下来是证劵经纪人,商人,而为以上种种人服务的有画家,建筑师,雕塑家,小说创作者,低于他们的有工匠、仆人与城市里的贫民与城市外的农民。   除此之外大概还有一些以服务王室与贵族为生的人,他们就像是在海里追随着鲸鱼的鱼群那样,以被服务者遗漏的残羹剩饭为食,具体点来说有在私人教士,办事员,管家与管事,警察,代理人,侍从还有厨师、杂役与马车夫等等。   而在之前的投石党人运动中,除了诸侯与法官们的私人军队与卫兵外,最多的就是巴黎市民,也就是本应对路易效忠的人,但他们会被轻易煽动也并非毫无原因,相对于那些受到国王宠爱或是重用而得以无限制敛财并大肆挥霍的人(譬如黎塞留),巴黎的平民们一直处于无比困苦的生活环境中,他们不但要承担沉重的赋税,还要支付租房钱,水钱和面包钱,以及一些说不出名堂的费用,他们居住的地方,窗户没有玻璃,门扉残破,一些人直接在房间的地板上起火煮饭,他们时常生病,病了也无钱医治,有些人连妻子都娶不起,有些时候要等房东来收租,才会发现自己的房客已经死了,而在这种痛苦到几乎看不到头的生活中,还有人不断地对他们施加压力。   虽然现在路易还无法干涉政务,但有些事情他还是略有耳闻的,譬如说,巴黎的面包现在已经快要二十个苏一磅了。   在这里我们要略微提一下十七世纪中期法国的货币系统,里弗尔与苏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名词,但它们都不在通用的货币之列,只是货币计量单位,一里弗尔约等于半磅到一磅白银,又等于二十个苏。所以十七的法国人们多半使用的都是金路易、大埃居、小埃居,德尼尔与利亚德。金路易,顾名思义就是金币,一枚金路易等于十二个到二十个里弗尔(一里弗尔等于二十个苏),一枚(银币)大埃居等于六里弗尔十二苏,小(银币)埃居等于三里弗尔六苏,一苏等于二十个铜币德尼尔,一个德尼尔又相当于三个利亚德铜币。   也就是说,换算成我们熟悉的货币,一磅面包需要三百元到五百元左右。   这样的价格足以让整个地区甚至国家崩溃,而王太后安妮回到巴黎之后,一场弥撒就要用去一百个金路易的蜡烛和香料,其他不论,有时候路易真想别让她祈祷了,不如将这一百个金路易换成一百磅面包,最少会有一百个家庭会因此对王室感恩戴德,而不是满怀怨恨。   可惜的是他无法说服王太后安妮,此时的人并没有做慈善的概念,一个人饿得快死了是因为他不够勤快,而他生了病是做了恶事,上帝给予的惩罚或是报应,就连红衣主教马扎然也不同意路易的方法,那些白亮亮的埃居与金灿灿的“路易”,可以被用来采办精美的服饰,可口的食物或是马匹、猎枪,甚至抛掷在赌桌上也不要紧,但要赈济贫民……太奇怪了,太奇怪了,从来没人做过这样的事情。   马扎然主教坚决不肯,而路易身边的人几乎也有着同样的想法,他们认为,这样白白地给贫民面包,只会徒增懒汉与无赖,而且这样的行为无法持续下去的话,主事的人一定会被憎恨——这点倒也说的不错,路易就转变说法,请马扎然主教彻查巴黎的小麦商,看看是否有人囤积居奇,马扎然主教没有回答他,而是问国王,他之前与主教提过的,想要询问有关于宗教裁判所的事情,主教已经有了一个人选,国王准备什么时候召见他呢?   马扎然主教这样说,路易就知道这件事情是无法追究下去了——他知道马扎然主教一定有接受商人的贿赂,这种事情在宫廷里几乎已经是司空见惯,最早可以追溯到腓力四世时期,大臣们簇拥在国王身边,争夺他的宠信,然后凭借着这份宠信大肆敛财,黎塞留如此,马扎然也是如此,他甚至愿意在一些事情上让步,好让年少的国王不再追究。   路易之前提到的事情,就是王室、教会与宗教裁判所、表世界与里世界的一赢关系,而他曾经见过的那位教士来了,那位教士是挺高兴的,因为原先他不过是修道院院长,既不是宗教裁判所的黑衣法官,也不是如同执行官一般的苦修士。   说起来,他最近还闹了一个笑话,因为他自认在之前的狼人暴乱中获得了很大功勋的关系,甚至有意与巴黎的副大主教雷斯,以及孔蒂亲王(孔代亲王的弟弟)争夺来自于罗马的帽子(指枢机主教),当然,他堪称滑稽的失败了,但还是遭到了全巴黎人的嘲笑。   他没有气馁,真的,这位拉里维埃尔先生或许没什么别的长处,却胜在对权势与金钱有着超乎常人的渴望,所以从他这里,国王能知道比别人那儿更多的东西,所以马扎然主教为了避免国王继续关心小麦与面包的关系,就把他派来了。   拉里维埃尔院长还是第一次进黎塞留宅,能够被国王用作行宫的宅邸当然不会寒酸窄小,这是一座H型的建筑群,每座建筑都有三层,最下方一层外增设由无数陶立克柱支撑起来的长廊,长廊上装饰着各种雕塑,并且以此命名,譬如拉里维埃尔院长现在经过的船首廊,正是因为走廊的墙壁上装饰着许多与航船有关的雕塑而得名的。   穿过船首廊,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座对轴线分布的长方形花园,这座花园长约六百尺,宽约两百尺,正中是一座浑圆如同满月的喷水池周围环绕着修剪整齐的树木们,虽然正值严冬,花儿不曾吐露芬芳,但空气中弥漫着的干净味儿……对,拉里维埃尔院长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就是……那种……干净味儿,令人舒适。   唉,他今天也格外干净呢,毕竟他多方打听过国王的喜好,几乎所有的人都对国王对清洁的要求印象深刻——之前我们也说过,此时的人们并不是不爱干净,一来是沐浴费用可观,二来就是教会并不提倡人们经常沐浴,三就是对离开不久的黑死病的恐惧……但他们可不是真的就让自己这么脏脏地过下去,他们还是会用洁净的亚麻布,温水擦拭身体的,尤其是脸和手,女性还要加上胸膛,贵族们更是会频繁地更换衣物,几乎每间隔几个小时就要换一次,所以虽然巴黎的街道臭气熏天,但除了一些连块多余的布料都找不出来的贫民,略有身家的人闻起来也不是那么恐怖。   但他们的国王,在这方面简直可以说是苛刻了,而他的喜好——虽然他还未亲政,还是影响到了他身边所有的人,拉里维埃尔院长有心博得国王的青睐,更是很费了一番心思,除了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之外,他还喷洒了从德国科隆舶来的香水,这是一种昂贵而又奇妙的液体,贵比黄金,但这些都是值得的,因为年少的国王一抬头看到他就笑了。 第二十章 人类的天性   拉里维埃尔院长也在看着年少的国王,他今年十一岁,正是如同新叶萌发一般的年纪,尊贵的血统与天主的恩赐注定了他有着一张犹如天使般秀美的面孔,他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套着白色长袜的腿上穿着一双宝石蓝色的鞋子,正与他那身华贵的靛青色绣银花外套相配,从路易十三开始,宫廷里就不再流行膨胀的拉夫领,而改成了优雅而自然的大翻领,今天的国王也不例外,他的翻领上缀着三层镂空的蕾丝花边,看上去又精细又雅致。   路易一看到拉里维埃尔就笑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这位院长先生很像是一位可敬的圣人,大约在三百年后,这位圣人将会在每个圣诞节的夜晚驾驶着驼鹿拉的马车,奔波于给每个好孩子送礼物的路上——拉里维埃尔院长有着和他一样的蓬松的白胡子,头顶剃光,戴着小黑帽子,他今天特意穿了一件隆重的荷兰呢绒长袍,戴着一双香手套(经过熏香的小羔羊皮手套),他不是来给国王送礼物的,但一样可以让国王近来愈发抑郁的心情略微轻松一点。   国王宽仁地让这位院长先生吻了自己的手,“请坐。”他说:“拉里维埃尔先生。”   邦唐给这位院长先生搬来了一个脚凳,毕竟他现在的身份还没有资格在国王面前使用座椅,拉里维埃尔当然不会在意,他尽可能优雅地掀起长袍,慢慢地坐了下来,邦唐送上了热茶,他可以说是克制地端起来往里面加了大约三勺糖,才端起来轻啜了一口,“这是我尝过最好的茶,”他恭维道:“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暖和与清醒的饮品了。”   路易只是笑了笑,“你可以再加些糖,先生。”这时候的人们对甜味极其热爱,没有那种食物是不需要放糖的,蛋糕和面包里固然有糖,葡萄酒里更是必不可少,炖肉要加糖,烤鱼也少不了蜂蜜,煮鸡蛋也要蘸糖,平时喝杯干净的水也得把糖罐放在一边……幸而这个时候已经有了牙刷,也有了用岩盐、鸢尾干花,薄荷和胡椒制成的牙粉,路易又让他们加了玫瑰油,这样就得到了最简单的牙膏。   毕竟在他之前,可有因为龋齿而死的国王,路易对现在的生活不是很满意,但也不想那么快就去见荣耀的天主,而且就现在的医疗水平——虽然已经有了科学的雏形,但放血与灌肠之类的手法依然顽固地据守在医学书籍的第一位,更别说,在这个时候还流行起一些非常异端的做法,譬如说,以人体的一部分入药,从脑髓到鲜血,从刚被砍下脑袋的查理一世到千年之前的埃及法老,无所不有,无所不包——据说很有效,但路易真宁愿死了也不想感受一下食尸鬼的菜谱。   拉里维埃尔院长闻言立刻又往杯子里加了三勺糖,这下子不但是他,就连国王也感到满意,路易在他喝完了杯子里的茶后,让他看自己手里的书,这是一本有关于狼人传言的书,早先被路易拿来当奇幻小说看,现在才知道是纪实文学。   “教会承认狼人是在1414年,斯坦斯大公会议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西吉斯蒙德逼迫他们承认的。”拉里维埃尔院长干脆地说,看来之前马扎然主教已经提醒过他了,他也很清楚,像是路易这样年纪的少年,最讨厌的是有人把他们当做能够随意欺瞒的小孩子,所以他一开始就打算好了,只要国王有心垂询,他就无所不答。   “但要到二十年后,”拉里维埃尔说:“教会才承认有吸血鬼的存在。”   “事实上,无论是狼人还是吸血鬼,他们的传说都延续了近千年,”国王问道:“为何教会迟迟不愿承认呢?”   “因为,”拉里维埃尔说:“因为……陛下,教会实质上并没有对付这些黑暗生物与魔鬼使徒的办法啊。”   这句话可让路易吃了一惊,“但我看到确实有教士与修士们在对抗狼人啊。”   “不但是狼人,还有吸血鬼,以及巫师们呢。”拉里维埃尔说:“可那不是教会,那是另外一支拥有超凡力量的队伍,他们在1231年前一直隐匿于里世界,是里世界的一部分,直到1231年的时候,圣父格里高利九世一意孤行,以道明我会的名义,设立了宗教法庭,他们才逐渐从后台转向幕前。”   “那么说他们很早之前就存在了。”   “可不是么,陛下,您所耳闻能详的圣人之中,十个就有三个曾经是他们的成员呢,只不过他们……他们都是一些想法古怪的人,有时候就连最开明的教宗阁下也无法完全地相信他们——简单点来说吧,他们多半都是苦修士,所以对之前的……”拉里维埃尔做了一个大家都明白的手势:“罗马教会有着诸多不满,而罗马呢,也不需要这么一群人跑来对自己指手画脚,反正那些人,总是将剿除黑暗生物与巫师为己任的,就算教会有意忽略与冷待他们,他们也不会十分在意,他们……陛下,要我说,他们就是一群傲慢的人,除了天主,谁也不会被他们放在眼里,若要我发自内心地说,我倒觉得,他们和那些狼人、吸血鬼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   “那么是什么人让他们决定走出来呢?”   “您知道洪诺留三世吧,这位可敬的圣父,他可为教会做了不少事情,他在1220年为神圣罗马帝国的腓特烈二世加了冕,允许他将西西里与神圣罗马帝国合二为一,为了报答洪诺留三世,腓特烈二世颁布了《关于僧侣诸侯的权力》这一敕令,给予了教士种种特权,豁免教会的纳税义务,放弃对教会的世俗统治权,并且承诺镇压异端——教会的权力一下子膨胀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虽然这只能说是最后一枚砝码,但对一直在犹豫着是否要从里世界转向表世界的……修士们来说,这就是天主的旨意,虽然说,他们从来就认为自己在品德与坚贞上高出他人一头,但总也有无法忍受的时候。”   “无法忍受……什么?”国王微笑着问道。   “还能是什么呢?”拉里维埃尔院长也笑着回答道:“权利、金钱与享乐!想想吧,他们终日与黑暗生物厮杀不休,被赞美与褒奖的却是就连念诵经文都不那么熟练的教士们,而且就算修士们应当割舍俗世,抛却杂念,但又有几个人能够真正地做到呢,这样的生活一年两年还能坚持,十年二十年,上百年呢?思想是会变化的,而圣人也不是那么多,他们总要为自己考虑一二。” 第二十一章 掀起帷幕的一角   路易大概估算了一下,虽然教会承认狼人与吸血鬼的存在都在1414年左右,但这可不是说之前就没有黑暗生物出没于表世界,而教会的圣人们可是从公元前五十四年就有记录了,也就是说,那些虽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非凡力量的人们已经在黑暗与残忍的战斗中隐匿了一千年,也许一开始,他们确实都是一些信仰虔诚而又刻苦,只为主做工的人,但就算是睿智的所罗门王在晚年的时候也变得昏庸愚蠢,更别说是一群虽然持有强大的力量,却还是要吃喝住行的凡人了。   而且国王很快想到了一个问题:“依照你这么说,这些苦修士与黑衣法官们,是自凡人那里挑选弟子的呢,还是从他们的亲眷那里?”   这句话让拉里维埃尔院长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这可不是一个十一岁,还未经过任何专业性的教导的孩子能够说出来的话——就算是他十一岁的时候,也只懂得面包、麻雀和侍女们的裙子呢,“是的,陛下,他们虽然也从凡人那里挑选受到圣灵感召的弟子,但大部分还是来自于他们的亲眷。”   路易点点头,他明白了,起初的时候那些拥有超凡能力的人只怕不多,在人数稀少的时候想要保持传统或是遵守戒律都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但后来,也许是为了应对迅速扩展的黑暗,也许是因为被世俗的情感动摇了信仰,一些修士就还了俗,娶了妻子,他们的孩子继承了他们对圣灵的感悟,从而成为了对抗异端的主要力量。   这让他马上想到了另一件事情:“那么圣殿骑士又与这件事情有关吗?”   “圣殿骑士是从这些修士中分离出来的一支。”拉里维埃尔院长一边赞叹着年少国王的敏感度,一边说:“嗯,明白点来说,陛下,他们算是教会做出的一次尝试。”   这就对了,路易心想,如果是他,他也不会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股力量游离于掌控之外,只能说,教会在这之前只能说是有心无力——在公元395年罗马帝国分裂之前,教会的发展举步维艰,别说教众,就连主教与教皇都有殉道的,到了756年,法兰克国王丕平献土,教会才终于得以奠定基础,之后的几百年,教会内部都倾轧不休,甚至分裂成了东西两大教会。   圣殿骑士成立于1119年,十年后获得教会正式承认,正逢教会分裂后的百年之内,公教初初稳定,就开始向他们觊觎已久的非凡力量出了手——既然如此,圣殿骑士团诡异的强大与扩增速度也得到了合理的解释——还有圣殿骑士团里各种奇奇怪怪的仪式与法令,想到这儿,就算是路易,也忍不住起了几分八卦之心,他倾身看向拉里维埃尔院长,悄声问道:“我听说圣殿骑士团在1307年的时候被公正王(腓力四世)宣布为异端,后来经过审讯,他们被认定有了许多可怕的罪名,嗯……但我想知道的是,圣殿骑士们真的会在入会仪式与训练的时候……做出一些非常亵渎……还有不合礼节的事情吗?”   拉里维埃尔院长闻言吞了一口口水,他,嗄,因为一些比较特殊的身份,他是知道的,但他……他仔细看了看国王的神色,发现那双漂亮的蓝眼睛里确实只有属于孩子的好奇,而这些事情吧,在教会里也只能说是公开的秘密,而腓力四世,很不幸的又是这位国王的先祖,就算他现在不说,等到这位国王执掌大权后,他还是会知道的,院长又渴望着能够获得上位者的宠信,期待着有朝一日攀爬上如同黎塞留、马扎然的位置,所以他反复斟酌了一番后,把自己的脚凳搬得离国王更近些,也倾斜过身体,尽可能地压低了声音说:“我可以告诉您,但陛下,您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啊——说起来,它们与您的先祖,卡佩的腓力三世也有着一些无法抹去的关联呢。”   路易抬了抬一边的眉毛,示意他说下去。   他见到国王没有因为他的僭越行为动怒,反而露出了更感兴趣的神色,不免更振奋了一些:“陛下,不知您是否有听说过一句话,‘若彼等果为无辜之辈,何妨若烈焰熔金,令其受审以示清白!’?”   路易沉吟着,摇了摇头。   “这句话是腓力四世写在那张密函里的,也就是这张密函,让他的官员们毫不犹豫地拘捕了所有圣殿骑士团的成员,并且立即予以严刑拷打。”拉里维埃尔院长低声说:“虽然那个时候的刑罚还很粗陋,我是说,陛下,他们把罪犯捆缚在铁架上,在脚上和身体上涂上油脂,然后放在火上烤,被刑讯的人无不惨声嘶叫,有问必答。”   “但这样的行为难道不会造成冤屈么?”路易问。   “这就要怪当时的圣殿骑士团总团长雅克·莫莱了,他在就任后,愚蠢地向当时的教皇克莱芒五世吐露了一些有关于骑士团的内情,涉及到了前任教皇波尼法斯八世与腓力四世的父亲腓力三世,其中的详细内情让克莱芒五世大吃一惊,他将这件事情交付给了腓力四世,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有了那封可怕的密函。”   “难道这其中还有了这两位的牵系么?”   “可不是么,”拉里维埃尔说:“您也许不知道,那时候波尼法斯八世与腓力三世都曾经是圣殿骑士团的秘密成员呢,但腓力三世的入会仪式举行时间要比波尼法斯八世晚,问题是,腓力三世的入会仪式恰好在他的长子路易夭折之前不久,那时候恰好有个预言,声称腓力三世犯下了‘有违自然的罪孽’,如果他不悔过,会有他的一个王子在六个月内死去——陛下,卡佩们一向有着神圣的家族传统,每个国王都以最虔诚的君主自居,从路易七世开始,这个家族就宣称将自己献给了十字军圣战事业,而他们也是这么做的,所以按理说,他们本应该受到天主的庇才是,但……”拉里维埃尔摊摊手,“腓力三世反而像是遭受了什么诅咒似的,他的父亲在战斗中因为罹患痢疾死去,甚至没能返回自己的宫廷,他的长子也是如此,他自己更是如此,这难道不是一种严酷的惩罚么?”   “也有人传说是腓力三世的继妻为了让她的儿子获得王位而毒死了他的长子。”路易说。   “妻子是个女巫难道不更是一种诅咒么?”拉里维埃尔说:“而且腓力四世显然更相信另一种说法,看这份密函如此刻毒就可以猜出那时候他有多么愤怒了。”   “所以说……”   “是的,所有的罪名都是真实的,尤其是那些污秽的部分……唉,陛下,我真不该说,因为它们准会脏了您的耳朵。”   “别卖关子了。”国王说,亲手给这个胖墩墩的八卦头子斟了一杯茶,又加了很多的糖。   “好吧,既然您命令我说,那我就告诉您一点,他们,咳咳……确实做了无比亵渎的事情。”   拉里维埃尔院长贼眉鼠眼地做了几个手势:“陛下,您还是个孩子呢,反正先是新入会的骑士吻他们的前辈,然后是他们的前辈吻新入会的骑士,之后他们就拿来十字架,放在脚下践踏,往上吐唾沫,尿尿……”   “太疯狂了,太疯狂了,院长,实在是丧心病狂。”   “没呢,陛下,他们就是这么干的。”   “呃么么么么么,”路易叹气:“这还真是挺邪恶的。”   “更邪恶的在后面,”拉里维埃尔院长说:“有没能公开的部分——陛下,他们还将……当作圣餐,用圣杯轮番饮用……那些,在十字架前做许多疯狂的事情……”   “这难道不是异端才会去做的事情么!”   “所以啊。”拉里维埃尔院长说:“腓力四世可是顶崇拜自己的祖父路易九世的,在他执政期间,路易九世还成了圣人,他将祖父的死与兄长的死全都归咎于他的父亲在秘密入团的时候执行的邪恶仪式,就算是克莱芒五世竭力求情,他还是坚持处死了大部分圣殿骑士团的成员。”   “怎么还能求情呢?”   “因为按照圣殿骑士团的说法,”拉里维埃尔院长说:“他们长时间地与异教徒作战,所以为了避免被异教徒抓捕起来的时候遭到羞辱与刑讯逼供,所以他们就……制订了这么一套入会仪式与训练内容……”   路易笑了,往座椅上一靠:“唉,难道他们不该在任何情况下保持自己的坚贞么?”   “您的回答还真是和那位公正王一模一样,”拉里维埃尔院长说:“是的,他也是这么说的。”他的眼睛往一边斜去:“他不但这么说了,还威胁了当时的教皇克莱芒五世,陛下,他说,如果教皇不能秉公行事,他就将圣殿骑士的供词公开,要知道,最少的,波尼法斯八世,克莱芒五世的前任就是圣殿骑士团的秘密成员,一旦供词公开,教会的颜面就要沦落到泥沼里去了,所以,”他耸了耸肩:“之后的事儿就没有什么趣味可言了,陛下,您的神学老师如果教到这里,会告诉您他们是如何被取缔与否认的。”   这瓜路易吃得津津有味,要说比起他现在的神学老师,也就是王太后安妮身边的指导神父波蒂埃相比,拉里维埃尔大胆知道的又多,他看向这个急切地想要获得权势的人:“您可比我的神学老师有趣多了。”路易用一种孩子特有的天真口吻说:“我倒想让您来做我的老师。”   拉里维埃尔的胖脸上顿时浮现出兴奋的红晕,这让他看起来更像是孩子们最崇拜的那位圣人了。   “万分……荣幸!”他甚至有点结巴了起来:“我很愿意,陛下,我很愿意。”   “我还要和主教先生,以及我的母亲去说,但我想他们会同意的。”路易说,如果是个大臣或是聪明人马扎然与王太后安妮或许还要考虑,但拉里维埃尔,每个巴黎人都知道他是个不自量力,胆敢与雷斯副主教以及孔蒂亲王相争的跳梁小丑,马扎然主教把他交给路易也只是让他来逗乐儿的。   “那么再和我说说吧,”路易又接着道:“既然教会在1129年扶持了圣殿骑士团,那么他们又怎么会在1231年设立宗教法庭,继而成立宗教裁判所的呢?”   “所以我之前才说,是圣父格里高利九世的一意孤行啊,”拉里维埃尔说:“他并不怎么喜欢那时候的圣殿骑士团,因为他们与异教徒往来过密,又善于敛财,还有……”他顿了顿:“还有酗酒暴食之类的罪行,所以他才致力于设立教会专属的超凡组织,那时候,我是说,原先的那些里世界的修士们以及其后裔,也因为圣殿骑士团的事儿产生了动摇,”他给了国王一个你知道的眼色:“一部分人过的如同所罗门王一般,而另一些人却依然过着朝不保夕,节衣缩食的日子,就算再虔诚的修士也无法遏制涌动的潮水……他们有了这样的趋向,加上格里高利九世的承诺……而后您也看到了,之后的几十年他们干得并不比圣殿骑士团差,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而且他们又与圣殿骑士团不同,并不深入地参与到世俗的权力争斗中,所以教会的主脑们也就慢慢地偏向了他们——雅克·莫莱确实是干了蠢事,但如果不是教会已经有了舍弃他们的想法,这些事情应该在圣父克莱芒五世那儿就被截断才对。”   “现在教会对这些超凡力量者的看法还一致吗?”路易问。   “不算很一致。”拉里维埃尔说:“倒不是教会的问题,而是裁判所的黑衣法官们与苦修士的问题,修士们是主要战力没错,但法官们显然更得上位者的欢心,主要是因为……嗯,修士们总要虔诚一些的,当然,他们虔诚一些没什么,但对罗马教会不够恭敬那就不对了,虽然我必须承认有时候那些家伙确实没什么可尊敬的,但要您知道……”拉里维埃尔努力寻找着合适的形容词。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路易说。   “哎呀,就是这么说,”拉里维埃尔不失时机地恭维道:“这真是一句富有哲理的话,值得我把它抄写在圣经上,陛下,请容许我重复一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天主啊,多么准确而又风雅的词句呀,我真想立即说给每个人知道。”   路易忍俊不禁:“别了,院长,这句话用在这里或许不是十分妥当,我猜,他们讨厌那些苦修士是因为他们的虔诚反衬除了一些人的不虔诚。”   “可不是,”拉里维埃尔院长意味深长地说:“这才是最致命的。”   “那些黑衣法官们呢?”   “他们倒好,说实话,他们也和罗马教会的那些人差不多了,毕竟他们都有尚未公之于众的妻子,还有孩子,他们必须为自己考虑。”   “那么教会就没有想要如同对待圣殿骑士团的那样对待那些修士们吗?”   “很难。”拉里维埃尔一本正经地说:“只有最虔诚的苦修士们才能成为能够制约黑暗生物的锋利长剑,若是沉溺于俗世的享乐之中,就算是最有天赋的孩子也会湮灭于凡人之间……教会们需要的就是他们的力量,没有力量他们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看来教会也很头疼,”路易说:“不够虔诚,就没有力量,但足够虔诚,教会的行事就会遭到质疑。”   拉里维埃尔痛快地笑了笑:“正是如此,陛下。但要他们放弃,不可能,无论是宗教裁判所还是罗马,教会在《关于僧侣诸侯的权力》逐渐强盛起来可与这些修士们有着密切的关系,不过近来教会的境况大不如前,毕竟……”   “毕竟俗世的力量也在变强。”   “是啊,”拉里维埃尔叹了口气:“尤其是火枪这种东西出现之后,凡人对于黑暗生物也不是没有反击之力。”   “那要有足够的枪支和弹药,还有足够的士兵,”路易说:“勇敢的士兵。”就像是他的火枪手们,在人数与火力上也要占优,不然凡人终究还是无法与那些黑暗生物对抗。   拉里维埃尔想了想,没有说话,因为现在的国王甚至没有属于自己的军队,他又何必提起陛下的伤心事呢。   不过他的视线还是忍不住落在国王的红色肩带上。   这时候的巴黎的各个势力都有自己的军队,然后为了辨识敌我,军官们会在肩膀上系着各种颜色的肩带,保王党是白色的,孔代亲王是浅栗色的,奥尔良公爵加斯东是暗蓝色的,马扎然……唉,这位主教大人居然也有自己的军队,他们的肩带是绿色的,倒是这个国家的正统,国王陛下只有一些火枪手与青年侍从陪伴在侧,据说在之前的刺杀中还折损了不少。   就在拉里维埃尔院长正在斟酌着是不是该献上一笔里弗尔,以表忠诚的时候,国王突然亲切地叫着他的名字说:“拉里维埃尔先生。”他说:“如果您愿意,我现在倒有一件事儿要交给您去做。”   “请说吧。”拉里维埃尔连忙殷勤地道:“你要我做什么?陛下,就算要与魔鬼面对面地跳舞,我也去了。”   路易莞尔:“不,我暂时还没那样的兴趣,院长先生,我只是想要重新修缮一下杜勒里宫的小礼拜堂。”   “哎呀,这是奉主的好事儿啊,”拉里维埃尔先生说:“您会得好报的,陛下。”   “我给你一万个金路易,随你怎么去做,”路易说:“但我有个要求。”   “我听着呢。”   “请尽可能地雇佣一些巴黎的市民来做,不要直接给他们钱,给他们面包和淡酒做酬劳,做一天,给一天,男人当然好,孩子和女人也行,只要能做事,就可以请他们来。”   拉里维埃尔院长抬起头,眨了眨眼睛,然后他明白了,“放心,陛下,我会尽量雇佣最多的人。”   “这是给主做工,”路易说:“再多的人也无所谓。如果用度不够,你随时可以来和我说。”   拉里维埃尔已经打算好自己填补一部分,不过能够获得随时觐见国王的资格已经足以令他满意,他敏锐地察觉到年少的国王面露倦容,就恭恭敬敬地后退,准备离开。   “还有一件事,”路易叫住他:“如果没什么妨碍,能告诉我您怎么能知道这些事情的么?”   拉里维埃尔迟疑了一下,“我是可敬的圣父乌尔班八世在年轻时候犯下的一个小错。”说完,他就再三鞠躬,退了出去。   这就对了。   路易在心里说,乌尔班八世于1644年退位,在位的时候正值黎塞留执掌大权,为了遏制黎塞留,他特意提拔了马扎然,从而让一个出身贫寒的教士进入了路易十三的眼睛,所以就算是马扎然最后阴差阳错地成为了黎塞留的继承人,他依然要感念乌尔班八世对他的恩情,所以拉里维埃尔虽然只是一个修道院院长,并且并不得乌尔班八世的喜爱,他依然可以被推荐到国王面前。 第二十二章 国王的婚姻   “那是乌尔班八世的私生子?”   路易转过头去,看到自己的弟弟菲利普正从门外探出头:“别这个样子,”他温和地责备道:“这可不合礼仪。邦唐,去拿一把椅子来,”他又转向菲利普:“母亲又去望弥撒了吗?”   “是的。”菲利普说,他从外面走进来,在还没有举行“吊裤”仪式之前,他还只能穿着丝缎的华贵小裙子,但在罩裙里面却挂着路易送给他的匕首,他一路走到路易面前,向他屈膝行礼,之后才转移到邦唐搬来的靠背椅上——在这座宫殿里,暂时只有三个人可以与国王这样面对面地坐着,马扎然主教、安妮王太后与王弟菲利普,事实上马扎然主教并不赞成路易对菲利普的宽容,按他的说法,王弟应该如同一个臣子那样在国王面前规规矩矩地站着。   路易并不认为这些繁文缛节能够对真正的野心家起到什么作用,奥尔良公爵加斯东在路易十三在世的时候,还吻过他王兄的袍子,但在反叛的时候还没心慈手软,而且他对于菲利普,确实怀有一份歉疚之情,这让他对这个弟弟总是格外宽容。   “您准备在什么地方用晚餐,陛下?”邦唐恭敬地问道,年少的国王是个很重感情的人,他的早餐一般在寝室里单独用,午餐则要看时间与地点而定,有时候在书房,有时候在庭院,有时候在森林(在他外出狩猎的时候);但晚餐一般他都会和王太后,王弟与亲眷(即英格兰的玛丽王后与亨利埃塔公主,蒙庞西埃女公爵或许孔代亲王)一起用,他们会在用餐时候交换一点有趣的传闻,偶尔欣赏音乐。对于晚餐的菜肴国王更是时常亲自过问,尽力照顾到每个人的口味并保证健康与美味。   “今天我和菲利普在小厅里用。”小厅是黎塞留宅面对花园的底层长廊中的一间,就在“船首廊”的末端,虽然三面围墙,但在严冬时分,这倒成为它的优势了,加之房间足够小,只要很少的炭火就能把它烧暖——现在的王室现在并不在乎一点炭火的费用,但一想到外面数以万计饥饿的暴民,路易就实在无法忍受毫无任何用处的抛费。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菲利普也飞快地跳了起来,把手臂伸向国王,虽然王太后一直称他为“我的小姑娘”,而侍从与仆人们也总是以对待一个公主的态度来对待他,但菲利普对于自己的定位并没有太过偏斜——他就像是一神气的骑士那样,准备让国王挽着自己的臂膀,即作陛下的支柱,又做陛下的盾牌。   “拿我的河狸皮帽子来。”路易说,“给菲利普带上,我们要在长廊里走上一段路的。”   邦唐身后的藏衣总管立刻走到门外去吩咐了今天的着衣侍从,着衣侍从向仆人发出命令,国王与王弟等了几分钟,才终于得以戴上帽子,披上厚重的斗篷,手挽手地向着小厅走去。   在这之前邦唐还向管理炭火的总管发出了命令,这样小厅的炭火才能被点燃,不过这就不是国王会关心的事情了,等他与王弟抵达的时候,小厅已经暖意融融,国王坐在餐桌的主位,王弟在左手一侧相陪,为国王倒水,配置调料。路易让他为自己倒了一杯水,挑了一些胡椒酱后就让他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谢谢,”他说:“菲利普,非常感谢你的服务,你可以坐下了,今天有你喜欢的鸽子,你要尽可能地多吃一些。”   菲利普鞠躬谢过了国王,才从容坐下,今天的鸽子是清炖的,肚里塞满了白蘑菇与芹菜碎,只放了盐和胡椒,算是一道汤品,国王用餐十分节制,与自己的弟弟分享了一只鸽子,不过还有一道奶油甜菜汤。   虽然按照规矩应该有四道汤品,但路易很早就取缔了这样的规矩,暴食对如今的人们是一种炫耀财富与力量的方式,但对于一个还没能正式接触政务的国王来说就不那么必要。   之后是塞足了苹果的烤鸭,国王只选了一些鸭胸肉和里面一起烘烤的苹果,苹果大概是除了菠萝与香蕉之外唯一可以烤了之后会更为香甜的水果了,而且被苹果的酸甜汁液浸润后,肥腻的鸭皮也会变得爽口起来,王弟菲利普倒是津津有味地吃掉了一对鸭腿。   第三道菜有烧羊羔肉块,火腿片,水煮鸡蛋与奶酪,路易还是只选了一些火腿片在盘子里,等到主食上来了,再用面包裹着削薄的莴苣与火腿、奶酪一起吃掉,有时候他在外狩猎的时候,也用这种方法携带午餐,所以人们把它称之为“国王面包”并迅速地在贵族重臣中流行起来,就连马扎然主教在忙于公务的时候也会叫上一份“国王面包”。   之后是三种不同的果酱,越橘、桃子与黑莓,国王挑了一些越橘酱,擦在大概只有一口分量的面包上,算是结束了今天的用餐。   王弟菲利普倒是吃了很多果酱,在冬天的时候没有太多水果,只有果酱,对于这种近似于在糖里加水果的所谓果酱路易一直很谨慎,但从王太后到菲利普,没有一个不视之如命的。   最后侍从端上了牛奶,一看到牛奶菲利普就蹙起眉头来,他不喜欢牛奶,但这是他的王兄规定他一定要吃的东西,“因为它可以让你长高。”国王这么说——路易看着菲利普往里面加了好几汤匙果酱才勉强喝下去,又是好笑又是无奈,他也曾命令厨师往牛奶里加上杏仁去掉那种小孩子不喜欢的味道,但这个做法很快遭到了王太后安妮的异议,因为……大部分毒物都是有杏仁味儿的,一旦什么食物里面有了杏仁味儿,就很难说它会不会突然变得致命。   这并不是在说笑,之前提到过的,腓力三世不幸的长子就是因为一份加了磨碎的樱桃果核的酱料而死的。   不但菲利普喝了,路易也喝了,他们现在正在第一发育期,必须打好基础,不是说笑,此时的国王与公爵仍有需要亲上战场的时候,更不用说现在还有另一个世界的怪物与不明人士在暗处虎视眈眈——他们显然对国王是没有什么敬畏之心的,就和那些巴黎市民一个样儿。   “告诉今天的厨子,清炖鸽子做的很好,赏赐他一个小埃居。”路易说:“请他另外准备一份,送给我的姑妈和我的表妹,天气实在太冷了,汤里要多加胡椒。”   邦唐立刻领命退下。   正在懒洋洋地握着一枚腌橄榄,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的王弟忍不住撅嘴,路易严厉地看了他一眼:“别这样,菲利普,他们是我们的亲眷,我们本该照顾他们的。”   “但他们都说这是因为你爱上了亨利埃塔的缘故。”菲利普说。   “这是什么混账话啊,”路易生气地说:“我真该好好警告一番你身边的人,亨利埃塔只有六岁,什么样的人能够爱上一个六岁的孩子?”   菲利普沉默了一会,“那就好,”他说:“母亲挺担心这个的,他们并不准备让亨利埃塔做你的妻子。”他摆弄了一下面前的银质刀叉,这还是玛丽·美第奇从意大利远嫁到法国之后带入法国宫廷的,那时候法国宫廷的人们更喜欢用手指吃饭,当时还有教士指责这位美第奇之女过于奢靡,而从路易十三开始,宫廷里又逐渐开始恢复到原先的状态,等到路易十四能够自己决定该怎么吃饭,刀叉又上了餐桌。   “你知道了什么?”路易不太往王太后身边走动,所以这方面的消息可能并不如菲利普灵通。   “因为您之前的坚持,”菲利普说:“您对康沃尔公爵查理的……宽仁,引起了一些人的怀疑,他们大概是无法接受一个英格兰公主做法国王后的,虽然英格兰的玛丽王后与亨利埃塔公主显然很愿意结成这门婚事。”   “他们说得对,”路易说:“我不会选择亨利埃塔做我的妻子。”   “为什么,您不爱她吗?”菲利普追问道:“虽然我很讨厌她,但从身份,容貌与修养上来说,亨利埃塔的确是个好选择。”   路易微笑了一下,自从他知道自己就是路易十四后,就确定自己将来的婚姻不会单纯地只需要考量爱情与身份,“我不会娶亨利埃塔的。”他重申道——英国与法国简直就像是两柄利剑,只能敌对,而无法相容,他援助康沃尔公爵只因为作为一个国王他必须坚定地站在叛贼的对立面,他将来的妻子必定要出自于一个能够与法国互有裨益的国家,亨利埃塔从一开始就出了局。   菲利普显然还想说些什么,但门外突然出来了清脆的咔哒一声,国王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出门去,门外已经没有人了,他一边记下了玩忽职守的侍从,一边弯下腰,拾起了一只小袋子,这只袋子让他感到熟悉,他放在鼻子边一闻,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硫磺气味,立刻确定了来人的身份。   “没事儿,”他走进去和同样神色紧张的菲利普说,“我知道那人是谁,”他停顿了一下:“不是敌人。” 第二十三章 小女巫的幻想   玛利飞快地跑进了冬青树篱后面,一颗小心脏咚咚地跳个不停,就连自己装着施法材料的小袋子丢了也没注意到,她一口气跑回自己的房间,赶走了侍女们,扑在床上剧烈地喘息着,她的头晕乎乎的,面颊发麻,眼前的世界旋转个不停,她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但国王陛下,她是说,路易,(亲爱的)路易的声音一直萦绕在她的耳边。   他说他不会娶亨利埃塔公主做自己的妻子。   玛利·曼奇尼在来到巴黎之前还是一个孩子,虽然她只比路易小上两三岁,但因为生来就是一个巫师的缘故,她在里世界的时间远比表世界的多,而里世界的礼仪显然没有表世界那样严苛,所以她来到巴黎,尤其是得以随侍王太后之后,遇到了许多满怀嫉恨的嘲讽与陷害,虽然她都一一报复回去了,但总还是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尤其是主教先生和她说过,最好不要过于频繁地动用属于里世界的力量。   但她是个女巫啊。   如果不是有父亲与叔叔一再严厉地警告,也许玛利就会想法儿回到里世界去了,那里才是属于她的世界——在宫廷里,虽然巫师的存在几乎是个公开的秘密,但她仍然必须严格谨守法则——如果一个王室成员胆敢公开豢养巫师或是黑暗生物,是会被教会处以绝罚,甚至被宗教裁判所上门讯问的。   而且她的家族也并不希望她只是以一个女巫的身份存在于宫廷之中,他们给予希望的不是她对魔法的理解与掌握,而是她的容貌与声音,但……这对于玛利来说,简直是种耻辱,她也不愿意放弃作为女巫的身份,她希望她的丈夫能够相信她,理解她,支持她,甚至能够懂得魔法的美妙之处。   问题是,就算她只是一个孩子,也知道这几乎不可能。在里世界,不是没有男巫或是女巫因为爱上了表世界的凡人,而意外泄露身份的,结局有目共睹,不是巫师杀了爱人,就是因为爱人的出卖被送上火刑架。所以即便出自于一个女孩的憧憬,这个形象也是模糊的,难以捉摸与想象的。   直到她与国王陛下在那个可怕的夜晚并肩对抗成群的狼人。   他们第一次相遇,他就知道她是个女巫了。   玛利有担心过,国王陛下会不会如同巫师们描述的那些凡人,只因为见到他们施放咒语而陷入恐惧,继而疯狂,很显然,没有,国王陛下接受了她的存在,他不畏惧她,也不会向她献媚,他的态度……只能这样形容吧,就像是面对着一个乐师、一位教士、一名学者,令凡人们闻之色变的咒语也只是一个技能——如同料理花儿或是烘培面包那样的技能,他堪称平静地接受了她,还有魔法,她兴致勃勃地说起那些里世界的事儿时,他也不会瑟缩或是生气,反而抱着一种真诚与热忱的态度全神贯注地倾听。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模糊的形象变得鲜明起来了,鲜明的就像是随时会出现在她眼前。   直至今日,她在门外听到那句话的时候,路易突然与那个形象重叠了起来。   意识到这点的玛利惊慌得不知应该如何是好,甚至无意间拧断了小袋子的挂绳,发现路易正在向自己走来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转身逃走了,她无法面对他,至少今天不要,或许之后几天也不要。   可就在她无所适从的时候,路易来了。   国王可以拒绝他人的觐见,但在黎塞留宅里,没人能够拒绝国王的拜访,玛利带着一张酡红的脸蛋儿去见了国王,路易还以为她喝多了酒,“这是你的袋子,”他提着袋子把它还给玛利:“要小心,曼奇尼小姐,”他和善地说:“现在的巴黎到处都是宗教裁判所的人,也许会有一些心思叵测的人会做出一些不该做的事情。”   玛利发自内心地道了谢,她也知道自己犯了一个错,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向国王行了礼,道了谢。   这让路易都有些意外了,曼奇尼小姐可能是他身边最放肆的一个人了,她不太把他当作国王看,经常直呼他的名字路易,会走在他前面,或是坚持与他共乘,也因为这个缘故,在人数众多的仕女中,玛利·曼奇尼是令他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个,路易从不为她的失仪而生气,毕竟她鲜活的让他恍如还在过去,也许正是如此,他才愿意和她时常相处。   路易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玛利看上去有点恍惚,这让国王有些担心,他伸出手抚摸了一下玛利的额头,冰冷的手指一下子就让玛利清醒过来,她知道应该屈膝行礼恭送国王陛下,但她之前不愿意见他,现在又不愿意让他离开。   “怎么啦,玛利?”路易问,“放心吧,这个袋子是我捡到的,没有让第二个人看过,把它收好,别有下次就行了。”   “是的……”玛利说,她垂着眼睛,几乎不敢与路易对视,“我会小心的。”   “那么我要回去了,”国王说:“明天我们或许可以一起去集市。”   他正准备转身走开,却被拉得往后一倾。   玛利拽住了他的肩带。   “你要做什么呢?玛利,”国王有些生气地说:“你这可有些失礼了。”   他差点就要责备玛利了,但小姑娘抬起了头,那双明亮的眼睛甚至可以让暴怒中的狮子平静下来,“好的,”她声音轻柔地说:“陛下,好的,我愿意和您到任何地方去。”   路易无奈地抬起手,摸了摸她的鬈发。   “那么你要好好休息,”他说:“别再让人担心了。”   ……   事实上,去集市是路易的一个想法,他想更多地了解巴黎,还有他的民众,现在因为宗教裁判所的黑衣法官与苦修士们时不时出现在巴黎街头的缘故,巴黎的治安要比以往好了很多,三个月前集市也重开了,在这个没有太多娱乐的时代,热闹的集市不但令平民与商人们趋之若鹜,贵胄重臣也无法抵抗这样的诱惑,王太后安妮也曾经提过应该去集市走走,还有蒙庞西埃女公爵,这位女公爵一直在抱怨不想总是待在黎塞留宅。   国王写好了短笺,让邦唐传给王太后安妮、王弟菲利普、他的姑妈玛丽王后与其女亨利埃塔公主,还有蒙庞西埃女公爵,邀请他们明天一起去集市,回信很快就来了,除了蒙庞西埃女公爵之外——她说她病了,很不舒服,连走动都困难,只有心领国王的好意了。   对此路易并不放在心上,倒是菲利普亲自来道了谢,当然,之后他顺理成章地和国王分享了一张床,他在入睡前给了国王一张已经背书过的汇票,价值一万五千个金路易。   “这是什么?”国王问。   “母亲的一万个金路易,我的五千个金路易。”菲利普说,“给您,陛下,虽然我们不明白您为什么这样坚持,但如果您想要那么做,尽可以和我们说的。”   “我没有想让你们出钱。”路易说。   “但我们比你有钱得多啊。”菲利普直白地说:“路易,这不是给国王的,是给儿子与兄长的。” 第二十四章 红孩子集市   既然说定了,那么第二天的行程就被迅速地递交到了红衣主教马扎然手里,他仔细地检查了这份国王的手函,与其说是辨认真假倒不如说是在估量小国王对于书信的应用与熟练程度,他看完之后就直接在这封手函的下面写道:谨遵钧命。在这句话的下面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附上一条纸条,纸条写给他的雇佣军首领,吩咐他调派出一百个强壮漂亮的小伙子负责明天王太后、国王与王弟一行人的安全,每人可以得到一个金路易的津贴。   把这封信送出去之前,他又派出可信的教士,让他去请宗教裁判所(巴黎法庭)的审判长到他这里来,他用一千个金路易换取了审判长的承诺,保证明天巴黎的街巷里绝对不会出现任何一个狼人或是吸血鬼——这位以拉略先生非常年轻,有着一对细长的褐色眼睛,笑起来活像是一只狐狸,他一边一枚枚地看过了小箱子里挤挤挨挨的金币,一边若无其事地般地提到,他昨天又接到了来自于马伊达尔奇尼先生的信,在信里,这位赫然已经成为了天主的代理人的代理人——马伊达尔奇尼先生“相当”地不认可宗教裁判所对法国王室的暧昧姿态,极力要求他们尽快撤出巴黎,直到马扎然主教先生愿意答应他们的要求,不再庇护乌尔班八世的巴尔贝里尼家族,将他们驱逐出巴黎。   但就算是为了答谢乌尔班八世的拔擢之情,马扎然主教也不会这么做,更何况他已经从巴尔贝里尼家族这里得到了可观的馈赠,以及,法国并不畏惧英诺森十世,他唯一失算的事情就是教会竟然乘着巴黎平民暴乱,紧急召见了当时的宗教裁判所的审判长,以至于国王一行人遭到了一群塞尔维亚狼人的袭击,不过幸好当时的裁判所还有马扎然主教的一张底牌在——也就是以拉略先生。   以拉略先生原本只是巴黎法庭的一个小小书记官,他能够越权行事与成为审判长与马扎然先生的竭力支持不无关系,至于原先的裁判长,既然他愿意听从教皇的诏令,就永远地留在罗马,别回巴黎了。   但需要严正申明的是,以拉略先生与马扎然主教虽然站在同一立场,但公事还是需要公办,毕竟里世界的人也提醒了以拉略,他不能和之前的审判长那样,过多地倾向表世界,无论是圣父还是主教——马扎然对此相当不以为然,不过对于他来说,能够用金路易解决的事情就不是事情,而且这也便于以拉略向里世界的人们表示善意。   “你们的小麦还够吗?”   “足够了。”以拉略说:“或者您可以再给我们一些油脂。”   主教点点头:“拿去吧。”他说:“我会让商人去找你。”以拉略虽然年轻,却也从来没有向他泄露过太多里世界的情况,就像他从来不会回答有关于小麦的问题,对于其他物资也始终含糊其辞,免得主教先生有可能猜测出他们在里世界还存留着多少力量,但对于金路易,他们倒是一向很欢迎,虽然马扎然的密探从未在流通的市场上看到做过标记的任何一枚钱币。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以拉略立即就告辞了,并不做出与主教先生关系多么密切的样子,他走之后,教会的副主教雷斯立刻前来拜访,说起来这家伙也真是够厚颜无耻,他在民众暴乱的时候俨然站在他们这一边,等到国王回到巴黎,就又做出一副对王室忠贞不二的样子,更是频频拜访王太后安妮,试图说服她,以取代马扎然的位置。   如果不是国王坚决反对,也许他真的会得逞也说不定,看着那张比自己还要难看的老脸,马扎然主教好几次都想要拉开抽屉,把雷斯副主教写给孔代亲王与奥尔良公爵加斯东的信扔在他脸上,但后来他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怒气,客客气气地把他送走,另外,他还提醒了雷斯副主教,国王有心重建杜勒里宫礼拜堂的事情,当然,这很虔诚,副主教大人可不能视若不见,听而不闻。   于是国王就又意外地收到了两张汇票,一张来自于马扎然主教,价值一千个金路易,一张来自于雷斯副主教,价值一千五百个金路易。   这样他要做的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了,这些汇票当然不会都换成面包,这样只会餮足了那些囤积居奇的小麦商人,国王将这件事情交给了富凯先生,这位监政官先生,又一次得到了证明自己的机会,他会将这些钱换成最多的燕麦、黑麦、豌豆等粗粮,每个愿意来礼拜堂干活的人都能直接得到粮食。   让他惋惜的是,国王虽然对他十分倚重,却也给了让-巴普蒂斯特·柯尔贝尔一个机会,对,就是那个为国王提供了马匹的小商人,他的任务要比富凯危险与艰难得多,因为他要到意大利去,去采买尽可能多的玉米,这种作物法国也有人种,但巴黎的市民还对它不怎么熟悉,也因为这个缘故,它的价格还没被无良商人抬上去。   国王站在窗口看着柯尔贝尔策马离开黎塞留宅,他一开始还谨慎地只是随着马儿步行,到了街角转弯的地方就忍不住兴奋地一跃上马,飞快地奔驰了起来,可不是,像是这样的随驾商人顶多也只能在守门的时候有幸一睹贵人们的面容仪态,他却已经登堂入室,与那些高贵的大人一样为国王效力了。   “最好别让我失望。”路易喃喃道,主教与王太后并不赞成国王对柯尔贝尔的任命,因为他甚至不如尼古拉斯·富凯,富凯的祖父、父亲与他自己都是国王的监政官,也就是说,也能勉强算得上“穿袍贵族”,虽然这样的身份算是每年向国王缴纳“波勒金”年贡就能世袭,与原先凭着血脉与功勋获得爵位的“佩剑贵族”完全无法相比,但总要比一个普通的随驾商人来得好。   说服他们并不容易,而且可以想象得到,如果柯尔贝尔这件事情没能做好,那么之后路易还想要拔擢什么人就会变得非常困难,既然如此,柯尔贝尔先生不但失去了出人头地的机会,甚至有条绞索等着他也说不定。   今天国王的入睡时间要比往常更晚一些,但仍然要比宫廷里的大部分人早,就像是现在,圣母院的钟已经敲响了五下,市民们都已经安寝,宫廷里的夜晚却刚刚开始,如果没有舞会,那么王太后安妮与贵妇们一定就在赌博,这个时代的娱乐很少,路易也想过是不是能想出一些游戏来挤占赌博的位置,但想到今后他可能要做的事情,他就又把它去轻轻放下了。   而就在他准备就寝的时候,他的寝宫总管与第一侍从邦唐也回来了,按照惯例,他要去监督王弟菲利普、亨利埃塔公主以及玛利·曼奇尼小姐的睡眠情况,如果他们还逗留在除了寝室之外的地方,邦唐就要向他们宣读国王的诏令,要求他们立刻回去睡觉,这也是贵人们津津乐道的趣闻之一,王太后安妮对此十分纵容,虽然在她的心里,孩子什么时候睡觉并不值得在意,他们又不是需要早起劳作或是吝啬蜡烛的平民,但她很高兴看到国王能够爱护自己的弟弟。   “菲利普小殿下表示感谢并问您安,亨利埃塔公主殿下表示感谢并问您安……玛利·曼奇尼小姐……”   路易等了半天也没能等来下一句,他自己套上亚麻长内衣,“怎么?”   邦唐看了看四周,确定只有国王和自己在:“曼奇尼小姐希望我能带给您这个,她说把这个放在枕头下,能够让人睡得好又精力充沛……”   邦唐犹豫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玛利·曼奇尼给他的东西很像是……某种用于诅咒的器具。   那是一颗橡树的果实,但被染成青绿色,下半部分被雕刻成闭合的眼睛形状,眼皮与眼珠清晰可辨认,上面铭刻着古怪的文字,它被固定在一个银的底座上,底座被做成了渡鸦的翅膀。   国王轻轻叹了口气,“只是小女孩的胡思乱想罢了,”他说:“邦唐,把它给我吧。”   他从还有些踌躇的邦唐手里拿来了橡树果实,在寝宫总管的欲言又止中把它放在了枕头下面,果然,他这一晚睡得非常好,他都怀疑自己没有在睡梦中翻过身。   邦唐打开窗户,新鲜冰冷的空气立刻冲入了室内,还有透明璀璨的金色晨光。   这个时候,距离王太后醒来至少还有敲两次钟的时间,农民、市民与行商这时候已经出现在了街头,国王用了简单的早餐,去完成他的两项课程——击剑与舞蹈,舞蹈课上王弟菲利普是他的舞伴,他在上击剑的时候,王弟要去试新衣服,课程结束后他在浴桶里补充了一份奶酪,和王弟在王太后寝室外的小会客室里等待,王太后大约在一个半个小时后完成了穿衣与梳妆工作,这时候钟声已经响过了第三声,时至正午,但对王太后来说,这还是为了去集市而特意早起的一天。   王太后望过弥撒后,他们的午餐当然还是在黎塞留宅里用的,虽然数百年后,人们更热衷于在逛街的时候品尝美食,但此时的巴黎集市上更多的还是大半都是白垩与锯末,并且没有发酵面包;直接掺入污浊的河水发酸的葡萄酒;泥巴做的烤鸭;满是蛆虫的奶酪,只因为上面刷了一层油脂而闪闪发亮……   等一群人终于浩浩荡荡地离开了黎塞留宅的时候,阳光都略微有些偏斜了,幸而主教先生为他们选择的红孩子集市距离黎塞留宅并不远,这个集市始建于路易十三时,阔大而整齐,路面上的粪便也还未堆积得太高,街道上有着三四家值得一观的珠宝与丝绸店,也有铜器店,面包房与陶瓷和玩具作坊,在街道的广场上有蔬果摊与牲畜贩子,再往后,靠近塞纳河的地方是鱼市场,因为要处理鱼会耗费很多水,还有成堆的鱼皮、鱼鳞、鱼内脏需要扔掉,主教先生并不建议国王往那里去,因为那里的臭味可以令人窒息。   然后您们就把这些令人窒息的垃圾扔到塞纳河里,然后继续在里面打水喝吗?   幸而马扎然主教也不会蠢的去喝这种水,他,还有王室,以及一些重臣,都是喝从枫丹白露送来的泉水,枫丹白露原来的意思就是“美泉”,距离巴黎约在十五法里左右,每天早晨都有马车送水到黎塞留宅,甚至国王洗浴的水也来自于此——这样水的价格早就超过了牛奶,对此路易当然知道,但也能当作不知道,他频繁洗浴并不是仅仅为了清洁,更是为了健康,毕竟此时的医疗手段依然等同于谋杀。   国王与一概贵人当然不可能徒步,他们乘着敞篷马车,在火枪手们与雇佣兵的护送下前往红孩子集市,在快要抵达集市的时候,一群套着红色斗篷的孩子从一座深灰色的建筑中跑了出来,在一个教士的指挥下向国王鞠躬,喊着国王万岁。   “这些是圣玛利亚孤儿院的孩子。”富凯看到国王露出了迷惑的神色,连忙殷勤地俯身说道:“他们总是披着红斗篷,所以这里的集市才会被叫做红孩子集市。”   看上去,这些孩子中最大的也只有王弟菲利普那么大,国王向富凯伸出手,富凯立刻心领神会地拿出了钱袋,国王在里面拿出了一个大埃居,交给就在马车边的一个火枪手:“去给那个教士,让他给孩子们煮一碗卷心菜汤,里面要有奶酪和牛油。”   那个火枪手立即遵命前去,国王把钱袋还给富凯,富凯看上去很想要恭维一番国王的慈悲,但此时市场已经到了,国王被一声响亮的叫卖声吸引去了注意力,看着国王留给自己的浅金色后脑勺,这位穿袍贵族只得悻悻然地闭上了嘴。 第二十五章 过分热切的军官   若是可以给本章一个名字,路易很愿意叫它——十七世纪巴黎的表面工程之一。   集市显然已经经过一番打理,他听到的叫卖声来自于一个面色红润,高高挺着胸膛的女人,她的摊子上摆满了在这个地方应该非常少见的菊莴、白芦笋、洋蓟、防风(萝卜)、卷心菜、生姜与甜菜根,除了防风,卷心菜与甜菜根之外,这些蔬菜都不是平民可以买得起的,更别说现在的巴黎——可能一些较为拮据的商人或是贵族也不行。   等国王等人下了马车,踩着高高的木屐踩在泥泞的路面上,走向那个摊贩的时候,她那双白净肥胖的小手更是暴露了她的真实身份,当然,这无可厚非,毕竟在圣日耳曼昂莱的时候,王太后等人已经窘迫到典卖珠宝衣服,却还要在回巴黎时接受一位绅士的款待时,拒绝了他的夫人前来服侍王太后饮酒,因为这是伯爵夫人以上的女士才有的资格,据说那位绅士的夫人听到这个消息,就哭得昏厥过去。   王太后安妮很认真地购买了一些白莴苣,卷心菜和甜菜根,交给玛利·曼奇尼小姐提着,那只精巧的篮子提手上还包裹着丝绸,免得割伤小姐娇嫩的手,英格兰的玛丽王后与亨利埃塔公主也各自挑选了一些干净的蔬菜,交给他们身边的侍女露易丝,国王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又很快地移开了。   没人知道国王的视线在露易丝的手套上停留的时候,她有多么紧张,她的父亲克雷兰是个狼人,她当然也是,但要是看她的小手,是无法察觉到狼人特有的征象的——她一要到巴黎来,去服侍公主,她的父亲就狠下心,用钳子把她的无名指截断了一截,这样她就算变成了狼人,也会少一支爪子,而且那根手指上没有指甲,但除了用餐与服侍公主更衣的时候,她可以不脱下手套,这样就不会被人发现。   路易看着她没别的意思,只是看究竟有多少人选择了他喜欢的白莴苣,然后他挑了王弟菲利普喜欢的洋蓟,王弟与其说是喜欢吃这种蔬菜倒不如是喜欢玩儿这种蔬菜,因为把它一瓣瓣地剥下来很有趣,而且只吃末端的一点更合王弟的心意,毕竟他和大部分孩子那样对蔬菜无比厌恶,完全是在国王的要求下勉强为之。   最后国王在菊莴叶上停留了一会,是的,这是玛利喜欢的蔬菜,他的手指慢慢地挪开,这有点不合礼仪,但他最后还是在玛利殷切的目光下将一把菊苣放进了小女巫捧着的篮子里。   亨利埃塔公主有点难堪,对于母亲与兄长的期望她一直了然于心,法国的王太后安妮与马扎然主教虽然对此一直持着反对态度,甚至有意污蔑她对父王查理一世的感情——她也在母亲的教导下明白了如果他们坚持原来的想法,也许接下来的流言就让她的身份被质疑,因为当初亨利埃塔公主并不是在英国宫廷里诞生的,她生在埃克塞特,德文郡的一个河边小城,并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被托养在那里,两岁后才被接到巴黎。   人们一可以攻击她是否还是原先的亨利埃塔公主,毕竟婴儿每天都在改变;二来可以攻击她并非查理一世的血脉,在此之前,我们都知道,玛丽王后因为宗教信仰的问题,与英国的新教教徒们相处的并不愉快。   但康沃尔公爵查理离开之前,仍然认为他们或许有转圜的余地,他接触过路易,那是个温柔的孩子,如果康沃尔公爵可以回到英格兰,成功加冕,那么他的妹妹就是毋庸置疑的长公主,有这样的身份,加上爱情的筹码,想要继续英国与法国之间的联姻也不是不可能。   要说亨利埃塔喜欢路易吗?当然,虽然她还是个孩子,但在这个年代,孩子们成熟的比树上的果子还要快,亨利埃塔的母亲是十五岁嫁给查理一世的,在诸位公主中甚至称得上晚,十二岁就出嫁的公主大有人在,一般来说,在公主八九岁的时候,人们就开始为她寻觅夫婿了。亨利埃塔是1644年出生的,现在已经七岁了,从还在襁褓时她就没能享受过一个公主应有的尊荣,在巴黎寄人篱下,圣日耳曼昂莱的窘迫生活更是令她印象深刻,更不用说,若不是路易的命令,她或许也会夭折在持续的高热里。   她对路易产生了近似于眷恋的情感完全是正常的,但就算是这个微薄的希望,也被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联手扼杀在摇篮里。王弟对她的敌视近似于毫无理由,但对于这位玛利·曼奇尼小姐,却以一种纵容的态度允许她接近国王,因为她身份卑微,就算国王真的爱上了她,她至多也只能成为“官方皇家夫人”——从十五世纪末开始,每个宫廷都有这样的配置,她们可以获得爵位,有一桩令人满意的婚事,卖官鬻爵甚至贪污受贿,甚至参与政事,但她们是绝对不会影响到国王的婚姻。也永远无法窃据王后的位置。   亨利埃塔公主看着曼奇尼小姐眼中的光,她真不知道谁更可悲一些,是她,还是曼奇尼?   路易并没有注意到女孩们的眼神,他更关注被粉饰与清理过的街道,虽然墙面能修饰,建筑的本身却不可能轻易改变的,此时的建筑几乎都在四层以下,红孩子集市的房屋算得上整齐漂亮,按照传统与需要,一层对着街道开门,是可供出租或是自用的店铺与酒馆,二层是主人的居室——从窗户外悬挂出波旁的鹫尾花旗帜,虽然做工粗劣,但颜色鲜艳,三层四层与阁楼或是出租给别人的卧室,或是提供给雇工的住所,有几扇小窗开着,可以看得见好奇的眼睛,一个年轻人从里面伸出帽子,热烈地挥舞了几下。   虽然他很快就被同伴拽了回去——应该是马扎然主教对他们的要求,但国王还是被逗笑了,他举起自己的帽子,优雅地向那个窗口回礼。   路易不知道那个莽撞的小伙子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回礼,但得到这样的拥护远比接受大臣与教士们的恭维更令他高兴,他不知道的是,那个青年肩膀上佩戴着的是浅栗色的肩带,也就是说,他是孔代亲王军团中的一个实习军官——确切点来说,很快就不是了,因为他在前一年在洛林附近的战役中参与了对防御工事的设计,又在香槟地区的攻防战中英勇作战,他的名字很快被孔代亲王知晓,他受召唤到巴黎来,是要接受亲王的奖赏以及被提升为“骑兵军官”的。   他的同伴简直可以说是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塞巴斯蒂安,”他小声地喊道:“那是国王!”   “是的!”塞巴斯蒂安·沃邦兴奋地说:“你看到了!我向国王行了礼,而他回了我的礼!”   “那又怎么样,”他的同伴说:“我们忠诚于孔代亲王。”   “而孔代亲王忠诚于国王。”塞巴斯蒂安立刻说。   他的同伴停顿了一下,事实上很多人都知道孔代亲王对王室并不尊敬,从王太后安妮到国王路易,从马扎然主教到王弟菲利普,都是他抱怨的对象,而他的士兵,当然,更多地是在为给他们饷金与赏赐的孔代亲王效力,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或许这一生也不可能见到国王,对王室更是毫无概念。   从圣日耳曼昂莱到巴黎,人们都在传说,要么是孔代亲王,要么是奥尔良公爵加斯东,成取代路易成为国王。但这样的话显然无法和他的朋友说,他之前还以为塞巴斯蒂安所表现出来对国王的热忱与忠诚只是伪装,现在看起来是他大错特错。他忍不住头痛起来,深深地为之后的觐见(孔代亲王)的担忧起来。 第二十六章 热闹滚滚的集市   国王暂时还不知道这里有一个他的崇拜者,他们继续往前,在精致的蔬果摊贩之后是干酪与香料摊贩,一样由温顺而又漂亮的男女商人看管着,他们恭敬地向王太后与国王行礼,一看就知道经过训练,他们售卖的货物也十分干净与精致。   在这些犹如前菜一般的布景之后,是原先红孩子集市里的店铺,店铺的主人站在门外,深深地鞠躬。第一家是来自于勃艮第的商人,他们在这里做葡萄酒的买卖,在橡木长桌上已经斟好了他们最好的酒,等待王太后等人的品鉴,王太后格外中意他们的一种桃红酒,并要求他们送一些到黎塞留宅,对此商人自然遵命;第二家是来自于莱斯特(英格兰)的羊毛商人,谁都知道莱斯特的羊毛是最细最柔软的,他们这里也有最多的切维厄特羊毛,还有一些杂(0)种羊的毛,他们呈上了漂亮的朱砂色毛呢,法国绿色的帽子与宝石蓝色的羊皮手套,王太后安妮见了就向英格兰的玛丽王后笑着说:“我还以为只能在英国人的店里看见赤褐色、灰色与黑色呢……”这些都是新教教徒们喜欢,或是最常用的颜色,如朱砂这样鲜艳的颜色,在英格兰随意使用在日常服饰上是会以“奢侈罪”受审的。   玛丽王后的神情不太好看,但也无可奈何,王太后安妮并没说错,但听起来实在刺耳,倒是那两位商人十分机敏,马上拿出一些以柔软的羊毛、细亮的丝线在高超的工艺下编织而成的壁毯,其中一副壁毯的画面格外吸引人,因为画面中央的天使很像是小时候的路易,王太后爱不释手,也就不再提起之前的事情了——路易看见那对商人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他们拿出的壁毯要比他们之前拿出来的毛呢和手套更吸引人,一幅画面上几乎找不到比指甲盖更大的空白,触目所及皆是形状典雅,颜色艳丽的卷草,鹫尾花与神圣的符号……它们框出的画面里,你可以看到收敛起双翅的天鹅……骚扰笼子里的鸟儿的猫……在花丛中奔跑的年轻男女……这下子,不但是王太后安妮,就连囊中羞涩的玛丽王后也忍不住挑选了一张四尺见方的小壁毯,壁毯上有着装饰大写字母L,其中的意味不言自明。   幸而王太后安妮没在说些什么,第三家店是女士们期待已久的珠宝店,也是王太后与贵女们预备一掷千金的地方,但前来迎接的人不知道为何面色古怪,等到他们走进去的时候,路易才明白了过来——那不是声称自己病了,无法出行的蒙庞西埃女公爵又是谁?她看起来可没有一点生病的样子,反而精神奕奕,神采飞扬,她身边站在孔代亲王,他们身边的小桌上还摆放着一套精美的祖母绿与钻石的饰品,即可以用来别在肩膀上,也可以当作项链或是发冠,价值不菲。   看到这个场面,还用多说吗?分明是蒙庞西埃女公爵与孔代亲王在这里私下见面,只是不知道为何女公爵会如此大胆,她明知道今天王太后安妮与国王要来这里,不过也有可能是孔代亲王有意为之,看看那双挑衅的眼睛,还有微翘的嘴角,显然他十分满意于自己的妄为。   见了王太后,孔代亲王立刻行了礼,并马上堪称无礼地告退了,而他在离开之前,还亲吻了蒙庞西埃女公爵的手,请求她接受自己的礼物——也就是那串祖母绿与钻石的挂饰,蒙庞西埃女公爵竟然也接受了,完全不顾王太后铁青的面色。   这下子可论到英格兰的玛丽王后看笑话了,固然,在此时,无论是先生,还是夫人,都有可能有各自的爱人(甚至连王太后安妮也曾经被指与白金汉公爵有染),但无论如何,他们都已经结了婚,有了继承人,完成了天主赋予他们的职责。   一个还未有丈夫的少女,做出这样的事情是十分可耻的,甚至会影响到之后的婚姻,这不由得让王太后气恼。   她甚至没在这家珠宝店里停留,直接走了出去,接下来的几处店面,无论是精美的瓷器,还是厚软的毛皮,又或是巧夺天工的铜器或是晶莹剔透的玻璃器皿,都无法平息王太后的怒火,路易察觉到服侍他们的人面色越来越僵硬,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在离开那家玻璃器皿店的时候,他随口问道:“您给了马扎然主教多少钱?”   “七百个金路易。”那家主人回答,之后才发现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他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国王哭笑不得,只能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   如果在这里的每家店都给了主教差不多的贿赂,那么主教大人还赚了几千个金路易,对此路易不得不佩服马扎然主教的敛财手段——这些金路易原本还不至于令得这些可怜的人血本无归,但谁知道孔代亲王会来这么一招呢?   不过路易还是打算好了,等他们回到黎塞留宅,宫廷的一部分采买还是要归到这里来,马扎然主教从不在乎这些小人物,或许几千个金路易对他也算不得什么,但对于这些小人物,这可是如同性命一般重要的东西,很难说,将来的暴民会不会有他们之中的一个——最好还是将事端平息在未起之前吧。   王太后安妮既然已经没有了之前的兴致,作为前导的该地区负责人也不会愚笨到继续原先的安排,在他们还在珠宝店的时候,一群玩儿杂耍、训兽、射箭、演戏的人已经在广场上准备妥当了,这些人倒不都是贵人或是绅士——后者可不会去做这样卑贱的事情,但卑贱归卑贱,王太后安妮看到踩在木球上抛接酒瓶的侏儒、会跳舞的熊、滑稽的丑角时还是笑的喘不过气来,只是在看到一群褐色皮肤的人表演的小喜剧时,王太后安妮虽然笑了,但还是拒绝看下去,因为内容实在不够高雅。   既然如此,在广场的戏院里,一出神圣的戏剧正等待着尊贵的观众们。   与大部分宗教戏剧那样,这出戏剧从艺术性上来说乏善可陈,但墨守陈规也有墨守陈规的好处,虔诚的王太后一直不断地在胸口画着十字,低头喃喃祷告,与其说是在观赏戏剧倒不如说是在望弥撒——路易估算了一下时间,就带着王弟菲利普溜了出去,他们找到了那个射箭的地方,这里有弓箭,有弩弓,还有涂刷成五颜六色的箭靶。 第二十七章 便壶这个职位……   国王已经能够娴熟地使用长弓与弩弓,王弟菲利普虽然生疏,但看得出他很高兴能够在兄长的指导下射中一个又一个的箭靶——在这个时代,搭设箭靶的人可不会用玩偶来奖励获胜者,这种游戏完全可以说是变相的赌博,一个小埃居可以换到十根长箭与宽头矢,射中十次靶心就可以换到一个金路易,但这些箭靶比骑士们训练的时候还要小,就算是训练有素的长弓手来也未必能够射中,而且最后三枚羊皮纸质地的箭靶不是固定在墙上,而是系在一根细绳上,哪怕是微微的一阵轻风,都会让它移动,想要射中靶面都很困难。   先是国王与王弟兴高采烈地在那儿玩,不久之后,亨利埃塔公主也来了,不过与其说是她受玛丽王后的指派、倒不如说是终于以此为借口从冗长的拉丁语独白中脱身,她也拿出了一个小埃居来换取箭矢,但相比起经过了正统教导的路易,野性十足的玛利·曼奇尼,公主殿下的战绩着实令人悲观——具体点来说,就是箭靶的主人抱怨个不停,因为那些箭都不知道被公主射到什么地方去了,他的损失有点惨重。   亨利埃塔公主的神色这下子可真是有点惨淡了,这时候她的侍女露易丝靠近她,说了些什么,公主殿下就又拿出了一枚小埃居,换了十根箭矢,把它们交给了露易丝。   露易丝确实不是那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孩,她的五官偏向于男性的刚毅,面部轮廓又过于严厉,并不符合现在人们的审美,就连手脚也不够小巧精致,但就是这样的手指与手掌,才能稳稳地托住长弓与弩弓,不会让箭矢在飞行的时候失去力量或是准头。   她没有停歇,一连射了十次,每次都射中了靶心,就连那三张以细绳悬挂着的箭靶也不例外,这下子轮到箭靶的主人沮丧了,他之前抱怨个不停也只是想从这些贵人身上多捞取一点赏赐,但这样他反而要赔本,他向国王投去哀求的眼神,路易知道他在谋划什么——他公正地判决箭靶主人必须按照口头契约给亨利埃塔公主一枚金路易,他只得遵命。   不过等到国王的第一侍从邦唐和他说了一些什么,他就又高兴起来。   “您和他说了些什么?”亨利埃塔公主忍不住问道,她知道这有些失礼,但她确实很想知道国王陛下是否愿意给予她一些额外的庇护。   “我告诉他说,他可以挂出条幅,让人们都知道国王、王弟与公主都曾经在这里玩过他的游戏。”路易温和地说:“会有很多人愿意尝试的。”   “您真是太仁慈了。”亨利埃塔说。   “只是徒手之劳罢了,”路易说,“对于这些人来说,我们根本不会去在意的一些小问题,可能就是他生命中的一场劫难。”   亨利埃塔的脸色微微地白了白,路易顿时有些于心不忍,像是如亨利埃塔公主这样的贵女,根本不会接受这样的教育,她或许会同情那些衣食无着的饥民,但这种情感是高高在上的,她根本不可能理解什么叫做设身处地,或是调换立场,她自从诞生就是公主,今后可能还会成为王后,至少是亲王或是公爵夫人,哪怕她也曾因为窘迫的经济情况而险些死了,她也只会记得自己遭受的屈辱,而不是就此放低身份,与那些卑微的人保持同一个视线水平。   “这是我的错,”路易马上说道:“亲爱的亨利埃塔,我可以发誓说我没有责备任何人的意思,你,或是你的侍女,我只是不想看到有人失望,虽然那的确是个贪婪的家伙,但我们所要做的就是宽恕。”   “是的,”亨利埃塔公主有些勉强地说:“这正是圣人要我们做的。”   国王看出了她的言不由衷,但也没有太过分地胁迫她,没有这个必要,对亨利埃塔,国王只有怜悯与尊重,爱意是绝对没有的,或许,对十七世纪的人们来说,他们正处在谈婚论嫁的好时候,但对路易来说,这简直就是犯罪,罗密欧与朱丽叶相恋的时候,朱丽叶至少也有十四岁了,在这点上他绝对支持王太后安妮与马扎然主教,希望他们越挑剔越好,他大可以等到二十二岁才结婚。   王弟菲利普见状立刻插入到亨利埃塔与王兄之间,按照礼仪,亨利埃塔应该走在他的身后,这样亨利埃塔就与国王拉开了距离,只是玛利·曼奇尼又必须走在公主殿下的侍女身后,这让她有些不愉快,但在她接受封爵或是与一个爵爷结婚之前这点是没办法改变的,国王就让邦唐去嘱咐她一件事情,于是她立刻高高兴兴地走开了。   在国王与王太后在这里的时候,街道上当然不会有人随意抛洒粪便,但路面上还是有隐隐约约的说不出来的味儿,这股味儿在他们走过小广场的时候变得浓烈,臭气中混杂了鱼腥,看来就算是主教先生在今天禁止他们卖鱼还是祛除不了日积月累的气味,巴黎的市长,也是他们今天的向导顿时为难起来,万幸,这个时候献给王太后安妮的弥撒剧总算是结束了,王太后的侍女们围拢在一起——如果是几个月前的路易大概还弄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但在凡尔赛往圣日耳曼昂莱的路上,他已经看过很多次这样的景象。   简单地说,这就是一个露天的简易厕所,侍女们张开斗篷围住王太后,然后有专门的便壶侍女端来便壶供王太后处理个人问题,说起来,便壶侍者原先是国王的特权,但自从意大利的美第奇之女成为了王后,她就从自己的丈夫那里争得了这个权力——王太后安妮可以说是一个受益者。   国王路易当然也有自己的便壶侍者,但他真的很少用,不,如果可能他希望能够撤销这个职务,无论是在狩猎时,被侍卫们围观,一边仰望天空一边回馈自然,还是在喧闹的舞会或是丰盛的筵席上,在桌布的遮盖下预备两个人,一个端着便壶,一个握着丝巾,随时准备为他服务……不,他都不想。   但巴黎的市长可不会这么认为,他殷勤地向国王介绍了他的侄子——端着便壶,并声称这个年轻人有着最温暖与最软和的双手,绝对不会让国王柔嫩的皮肤受到伤害。   而就在路易正在斟酌词语,保证又不会伤害到这个……显然过分地热衷于权势的臣子,也不会让自己遭受重创的时候,一个女人疯疯癫癫地冲了过来,被机敏的侍卫与警卫挡住的时候国王才发现她是蒙庞西埃女公爵,一开始国王没能听懂她在叫唤什么,但玛利·曼奇尼迅速地回到了国王身边,对国王急切地点了点头。   “孔代亲王遇刺了!”她说。 第二十八章 不那么情愿的救援   人们顿时一片哗然,路易立刻伸出手,让王弟菲利普握住它,并且立刻回到王太后安妮的身边,有趣的是,寻常时候只要遇到一点点事儿都会立即昏厥过去的贵女们居然没有一个在这个时候不支倒地的,她们神色惶恐地围绕在王太后身边,捏着绢帕与嗅盐,最有勇气的莫过于蒙庞西埃女公爵,她一个劲儿地抓着王太后嚷嚷,要求她调拨一部分士兵跟着她去图尔比格街,也就是孔代亲王遇袭的地方。   王太后安妮并不愿意,她为什么要愿意?孔代亲王几分钟前才给过她一个难堪,而且要说士兵,这些士兵最先应该保护着国王,王弟和她回到黎塞留宅,然后才有可能去剿灭暴徒——另外,孔代亲王有仅属于他的军团,他并不需要国王的保护。   但这些话是不能言之于口的,她看向蒙庞西埃女公爵,刚想要说些什么,就被女公爵看出了端倪。   “好啊,”女公爵站起身来,高喊道:“唉,上帝作证,您不愿意去救他,虽然他曾经救了你,不,陛下,或者就是您想要了他的性命呢?”她抬起手,摸着自己的脖子,那里还挂着孔代亲王送给她的祖母绿项链:“我不该来求您的,他是您的恩人,但您却是他的仇人,是我犯了错,陛下,现在您倒是要如意了,他的仆人还倒在剧院的台阶边,我的裙子上还沾着他的血,而很快我的嘴唇上也要沾上亲王的血了。”她怒视着在场的每个人,话语中的恫吓显而易见——古罗马人的至亲若是受了无辜的刑罚,他们的亲人是要在嘴上擦上他的血,发誓为他复仇的。   这样的情景应当是十分庄重的,可惜的是一声响亮的嗤笑让整个场面变得有些滑稽——就像是之前的小剧还没结束,转到这群尊贵的人里来了。   这声嗤笑是菲利普小殿下发出的,“我亲爱的堂姐。”他尖刻地说:“克莱拉·科莱芒斯,小孔代亲王夫人,还没死呢。”   他的话不亚于一记恶狠狠的巴掌,就打在蒙庞西埃女公爵的脸上,一些贵女将面孔隐藏在绢帕与扇子后面,小声地笑了起来——就如我们之前说过的那样,一位可敬的夫人可以为了婚姻之外的爱人丧失理智,人们甚至会同情和怜悯他,但对于一个未婚女子来说,这就是耻辱。不过笑得最响亮的还是玛利·曼奇尼,她的牙齿都露了出来,王太后安妮罕见地没有用严厉的目光斥责这个小姑娘,她同样露出了笑容,当然只是微笑,轻蔑而冷酷,“你太失礼了,我的侄女,”她说:“这也不是你能管的事情,”她轻轻地说:“我们该回去了。”   蒙庞西埃女公爵面色苍白,她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但还是顽强地站在街道中央不肯离开,“你们不愿意去,就给我士兵,”她更加直白地说,“不然我就告诉我见到的每一个人,孔代亲王遇袭,是您们在暗中授意。”   王太后安妮听了,怒极反笑,“好啊。”她喊到:“我倒要听听是谁愿意听你说话。”她已经决定了,一回到黎塞留宅就立刻把蒙庞西埃女公爵按照一个人质应有的待遇关起来。   “等等。”国王说。   “母后,请您先带菲利普回去黎塞留宅,我和我的火枪手们去图尔比格街。”路易说,王太后安妮还是太过优柔寡断了,一开始她就应该封住蒙庞西埃女公爵的嘴,而不是任凭她在那里胡说八道,现在女公爵已经将这顶肮脏的帽子扣在了王室身上,如果他们仍然像是没事人儿那样地回到黎塞留宅,很难说一些有心人会不会就此推波助澜,他从玛利这里知道,巴黎已经有很多人在不平于孔代亲王没能从王室这里得到应有的赏赐——虽然他几乎没做什么,但王室的流亡生活确实是因为他才得以结束的。如果孔代亲王真的在这次刺杀中受了重伤甚至死了,人们只会看到王室是如何的“寡情薄意”、“忘恩负义”,加上总是在一旁虎视眈眈的奥尔良公爵加斯东,第二次暴动只怕就要迫在眉睫了。   王太后安妮几乎不假思索地就拒绝了路易的请求,路易在心里叹了口气,王太后不是政治动物,这是他的幸运也是他的不幸。   “我必须要去,”路易说:“只有国王冒着危险救了孔代亲王的命,这件事情才不至于成为一桩恶心的丑闻。”   王太后差点流下泪来,但国王已经不能再等待下去,他一把将菲利普推到王太后的怀里,拉住火枪手队官牵来的马,在跃上马匹后俯身对队官说道:“将你的好小伙子挑十二个最灵活勇敢的给我,其他人送我的母亲,弟弟回黎塞留宅。”他看向玛利,玛利走上前一步,路易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摇了摇头,玛利是女巫的事情就算是个公开的秘密也是个秘密。   “马扎然主教的人呢?”火枪手队官问。   “给他们每人一个金路易,只要王太后等人都能平安无事。”路易说:“你的小伙子们每个人能够拿到两个,和我一起去的人可以拿到五个。”   “他们会高兴到疯掉的。”队官说,他知道他的小伙子里有许多人时常入不敷出,武器、马、衣服都是一笔大支出,而且他们总有一两个可爱的爱人,而他也有一个总是挂念着的好人。他正在苦恼圣卡德林节的时候怎么能给他的好姑娘配置上一套上等衣服(在这个节日,每个女孩都要装扮成圣卡德林的样子),现在国王的赏赐为他解决了这一难题。   队官立刻精神振奋地去挑选人手,王弟菲利普挽着王太后的手臂,看了路易一眼,他多么想和自己的兄长在一起啊,但他也知道这几乎不可能,他要立刻回到安全的地方,以防万一——法国不能没有国王,他也不想让那个讨厌的加斯东戴上属于兄长的冠冕,住在他的宫殿里。   巴黎的市长被要求带路——这里要提一提红孩子集市的位置,众所周知,卢浮宫位于塞纳河边,而红孩子集市在它的左上角,国王与王太后暂居的黎塞留宅在卢浮宫的上方,正对面,间隔着一条街道,卢浮宫的下方右侧是市政厅,也是暴民们经常聚集的地方,所以无论是王太后还是孔代亲王都不会选择这条道路,而是孔代亲王遇袭时经过的图尔比格街,图尔比格街与红孩子集市之间没几步路。   国王并不准备大摇大摆地过去,图尔比格街与集市之间应该还有几条细小街巷连接着,问题是,市长“不知道”,他的儿子也“不知道”,虽然路易很清楚他们只是因为胆小而退缩,但还是感到了一丝失望,而就在这个时候,两位可敬的先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其中一个正是向国王挥舞过帽子的赛巴蒂斯安,而另一个正是他的朋友,他们一听说国王要带人去援救孔代亲王,就忙不迭地跑了出来,要加入到这支勇敢的队伍里。 第二十九章 丑陋而真实的巴黎街巷   说来也巧,赛巴蒂斯安的朋友在图尔比格街上正有一个爱人,她的父亲是个顽固而又暴躁的人,所以塞巴斯蒂安的朋友必须鬼鬼祟祟地穿过小巷子去和她约会,所以他一听亲王仆人说的话,就立刻知道亲王现在的位置,“只是那种小巷子可不能骑马,”他为难地说:“就算是走路,也很为难呢。”   “那么我们就不骑马。”国王说,然后挥动短剑,将自己的马衣撕碎,包裹在柔软漂亮的方口鞋上,他们是要去战斗的,当然不可能再踩着木屐,而看看已经经过“清理”的集市,也知道那些被隔绝在国王视线外的街巷有多么可怕。   火枪手也跟着这么做了,他们的马被交给市长看管,塞巴斯蒂安和他的朋友们穿着长靴,倒也省去了这个麻烦,国王的视线在他们的浅栗色肩带上停留了一会,“你们是孔代军团的军官么?”   “不全是,陛下。”塞巴斯蒂安·沃邦骄傲地说:“我现在还是实习军官,我来巴黎就是因为获得了亲王的赞赏,来接受褒奖与军官的职位的。”   他的朋友不安地瞥了一眼国王。   路易笑了:“我发誓孔代亲王会无比愿意给你这个职位的,”他说:“你,还有你的朋友,你们不但会因为你们的英勇得到亲王的赏赐,还会得到我的,我之前说过,我要给每个小伙子五枚金路易,你们也是。”   塞巴斯蒂安的朋友蠕动着嘴唇,像是要说些什么,但这个时候,他们必须出发了,他只得垂头丧气地带着这位尊贵的大人物和火枪手们钻进了最近的一条小街巷。   一切正如路易所料,在国王看不到的地方,满是污浊与不堪——红孩子集市的路面尚且只是平整的泥土,这里就只有泥泞与坑洞,坑洞里积满了黑水,无法辨别的废弃物就是沼泽中凸起的丘陵,蛆虫与蝇虫终日在上面狂欢起舞,各种各样的臭味不断地涌入他们的鼻子,最多当然是粪便发酵后的热臭,也有干肉的霉臭,或是奶酪的酸臭,皮毛腌制沤烂后的粘糊糊的臭味,死去的猫狗所散发出的那种令人发冷的直挺挺的臭味……他们在经过一个敞开的庭院时,看到了一个大腹便便的女人正蹲在堆煤灰上,她麻木地看着经过眼前的每个男人,不加丝毫遮掩地继续生产过程,一个婴儿从她的裙子里掉下来,蓬地一声扬起了不小的灰尘。   她低头看了一眼,提起裙子,就这么把那个婴儿扔在煤灰里,继续去干她的活儿——在尿水里洗衣服。   塞巴斯蒂安差点就冲了过去,他的朋友拉住了他,摇头示意,他们还有更要紧的事儿呢。   路易也只能把这件事情记下来,他不是不可以给那个女人一些钱,但他也很清楚,那些黑洞洞的窗子仿佛在说房间里空无一人,但这里多的是饥饿的暴民,他们能够按捺住只不过因为国王一行人衣着光鲜,佩戴着火枪与短剑,但如果他拿出了金币,就会点燃通往罪恶的导火索,他知道民众在疯狂的时候有多么可怕,有时候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完全被冲动主宰。   幸好这条小街巷是塞巴斯蒂安的朋友经常走动的,虽然它确实脏臭、崎岖又狭窄——最宽的地方也只容许两位纤细的女性面对面的错身而过,最窄的地方要火枪手们将手举起来,侧着身子挪过去,每座房屋都有加盖,上层的楼板直接伸出底层的墙体好几尺,直对着巷道的地面,遮掉几乎所有的光线——从那些稀疏的木板缝隙间可以看到房间里的景象,有烧焦与水浸润的痕迹,还有故意挖出来的洞,下面是堆历史悠久的粪便,看来有谁把这里当作了他的私人厕所。   这样的加盖高矮不一,最低处就连路易也要低下头,最高的地方也只能容许他们抬起头。   唯一的好处是他们节省了很多时间,只用了几分钟,他们就来到了孔代亲王出事的地方,亲王的马车横卧在街道上,辔头松散,没有马匹,赛巴蒂斯安锐利的眼睛扫过街道,立刻指出了亲王可能在的位置,火枪手队官并不愿意相信他,但赛巴蒂斯安争辩说,他就是因为在街垒战术中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天赋才被上级看中,从而推荐给孔代亲王的,他一看就知道,那辆马车是故意被推翻的,可能就是孔代亲王把它作为防护的屏障使用——在马车上有明显的火枪弹丸穿过与打裂的痕迹,他在洛林看到过无数次。   而这些弹丸留下的痕迹几乎都集中在马车的左侧,也就是说,亲王必然躲在右侧,右侧是有一家酒馆、古董店与硬领店,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古董店。“但您怎么知道亲王就在古董店呢?”国王问。   “那是必然的,”塞巴斯蒂安说:“如果是我,我也会选择古董店,陛下,亲王是个英勇的战士,古董店里除了女士们喜欢的珠宝,也有男士们喜欢的短剑与盔甲,他可以马上把自己武装起来。”   赛巴蒂斯安的推测是正确的,他们一冲到店里,就看到孔代亲王正手持着一面小盾,握着一柄刺剑,同时与三个刺客对峙着。   蒙庞西埃女公爵之所以会对这位亲王如此迷恋不是没有原因的,他正处于一个男性最美好的而立之年,为法国征战十二年,长久的军队生活让他拥有着健康的体魄与无畏的肝胆,他有着一个宽阔的额头,黑色的鬈发披散在肩膀上,眼睛因为愤怒而发光,整齐洁白的牙齿咬得紧紧的,但每一次挥动利剑都会发出一声狮子般的咆哮。   因为他们实在是太接近了,所以国王没有命令火枪手们射击,而是拔出他们的剑与刺客们对话,火枪手们都是强壮而又英勇的小伙子,而自告奋勇而来的两个帮手也毫不示弱,但窄小凌乱的店堂限制了他们的发挥,塞巴斯蒂安与他的朋友在国王的示意下去帮了亲王一把,其他人则去帮助另外两个人。   看到亲王来了那么多个帮手,刺客们的脸上立刻出现了畏缩的神色,孔代亲王则表现出了超乎一个养尊处优者许多倍的勇气,即便他的敌人逃走了,他也要追上去,并且亲自将利剑刺入他的后背,然后又转过身来与那两个显然属于孔代军团的军官们并肩作战。   古董店里的架子几乎都被他们推倒了,一开始是亲王为了拖延追击者的脚步,后来却是刺客们要摆脱火枪手们的纠缠,他们在店堂里跳来跳去,任何东西都可以被充作防具与凶器,批零乓啷声不绝于耳,只有两个火枪手一直站在国王身边,警惕地观察着周围,对于他们来说,虽然遗憾于不能让陛下看到自己卓越的技巧与力量,但能够护卫国王也是一件无比荣幸的好事。   当他们看到孔代亲王提着剑,向国王走过来的时候,立刻将手放在了足以威胁到他的火枪与剑柄上,孔代亲王仿佛这才意识到什么,他将武器丢在了地上,在国王的面前跪了下来。   国王把手伸出去,他立刻吻了吻。 第三十章 奇妙的三人行   孔代亲王的手十分粗糙,当然,一个战士的手,绝对不会细腻柔软,手心很热,几乎能够感觉得到血管在跳动,他还在剧烈地喘息,所以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过路易还是看到了怀疑从他的眼底一掠而过,这也很正常,毕竟他不久前刚在与这里不过几百尺距离的红孩子集市大肆嘲讽了王太后安妮乃至整个王室。   “请起身,我的堂兄。”路易温和地说,“看到你安然无恙令我倍感安慰。”   孔代亲王迟疑了一下,站了起来,异色从他的眼睛里慢慢地消失,倒不是他就此相信路易对他并未恶意,而是他也想到了国王完全不必多此一举,而且以国王尊贵的身份,哪怕他不出现在这里,他也必须为国王的仁慈而感恩戴德,他甚至还有一丝庆幸,向路易屈膝已经足够让他不快,如果来人是红衣主教马扎然的人,岂不是更令人恶心?   这时候,刺客们不是被杀,就是被捉住了,之前与孔代亲王并肩作战的两个人也走了过来,他们向国王行了礼,一个国王认识,他是孔代亲王的姐夫,也就是隆格维尔公爵,他多处受伤,但不是很严重,对于一个近六十岁的老人来说,可真是不容易,不过也能从这里看出他是如何地勇武,在政治上他也并非无用之辈——不久前的威斯特伐利亚条约就是他率领着法国使团签订的,这份条约结束了漫长的三十年战争,虽然其中也有黎塞留、路易十三、马扎然等人的努力,但要说法国能够获得洛林内梅林、图尔、凡尔登等三个主教区和除斯特拉斯堡以外的整个阿尔萨斯这件事与他一点关系也没有,那纯粹就是胡说八道。   但对于一个年轻貌美,富有魅力的年轻女性来说,在花信之年被迫嫁给这么一个鬓发灰白,满面皱纹的鳏夫简直就是一种折磨,所以就算是隆格维尔夫人的风流韵事甚至从明斯特(明斯特是德国北莱茵威斯特法伦州北部的城市,也是威斯特伐利亚条约的签订处,当时隆格维尔公爵被马扎然任命为首席特使)传到了巴黎与圣日耳曼昂莱,隆格维尔公爵也宽容地原谅了她,并不为她的不贞节而愤怒。   这里我们就要提到另一个人,他就是弗朗索瓦·德·拉罗什富科,这位公爵先生今年不过三十九岁,风度翩翩,温文尔雅,又是法兰西最古老的家族之一的后裔,他的父亲很受黎塞留主教先生的看重,因而在1622年,拉罗什富科伯爵领地被晋升为公爵领地,弗朗索瓦也因此一跃成为公爵的继承人。六年后,他来到巴黎,成为了谢福斯公爵夫人的爱人,甚至参与了反黎塞留的阴谋活动,为此他曾经被投入监牢与流放。   如今他又来到了孔代亲王的姐姐隆格维尔公爵夫人身边,声称爱上了这位夫人,为了博得她的心,为了让她高兴,他马上站到了孔代亲王这边,以普瓦图高官的身份(继承于他父亲)为这位亲王效力。   现在宫廷里的人对他一般有两种看法,一种多半出自于女人,她们认为这位公爵先生委实多情,只是相比起他的爱情,他的爱人们显然更看中权势与地位,她们并不爱他,只是利用他,这种说法令得这位公爵先生越发的可怜可爱;但另一种,也就是男人的看法(女人们的想法令他们嗤之以鼻),他们认为,拉罗什富科公爵事实上就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小人,他可以说是利用女人和教士爬上高位的典范,具体的看看谢福斯公爵夫人就知道了,当初拉罗什富科公爵作为宫廷里的新贵,并没有多少攀附权贵的门路,相对的,谢福斯公爵夫人先是与路易十三的首席大臣吕伊纳结了婚,又成为了路易十三王后安妮的宫廷总管,吕伊纳去世之后又与颇有势力的谢福斯公爵克洛德结了婚——可以说,那几年这位夫人炙手可热,而她又足足大了拉罗什富科公爵十几岁,要说他们之间有什么真挚的爱情,谁也不会信,但就是这位夫人,把拉罗什富科公爵带到了国王和亲王眼前,让他得以在宫廷中占据一个很不错的位置。   若不是后来谢福斯公爵夫人与黎塞留主教先生产生了矛盾,这位先生只怕还能继续飞黄腾达下去,之后他被囚禁与流放,人们都以为他完蛋了,谁知道他竟然又成为了隆格维尔夫人的爱人,堂而皇之地回到了巴黎。   让路易来看,这位公爵先生能够先后迷惑住两个权势赫赫的夫人,同时又不至于被嫉妒的丈夫或是情敌报复,确实是有原因的——这位先生大概是他所见过最为漂亮的男性,甚至没有之一。他有着蓬松的金褐色鬈发,向着两侧分开,额头中央有着一个被无数女性所渴望的精致的尖儿,眼睛是极其深邃的暗蓝色,就像是秋季的湖面,嘴唇丰厚,呈现出一种格外润泽的浅玫瑰色,让人见了就想要吻上去。   而且除了无可挑剔的皮囊之外,他沉静的气质也成为了不容人们忽视的特征。另外,就国王刚才所看到的,他一连夺取了两个刺客的性命,俘获了一个,这可是一项了不得的功绩,所以在勇武上,他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   还有让国王惊讶的是,拉罗什富科公爵应该有三十八岁,但看起来,他比孔代亲王更年轻,要说孔代亲王比他更多地遭到了严酷的对待也不对,因为他十六岁就在军队里任职,孔代亲王至少是在十八岁才成为军官的。   拉罗什富科公爵正是刺杀时伴随在孔代亲王身边的人之一,只是不知道他和隆格维尔亲王是一起被召唤的呢,还是偶尔遇见,如果是前者,路易真要称赞孔代亲王一声心大,不过他很快就不在纠结于此了,因为隆格维尔夫人来了。   马车一停下,这位夫人就立即提着裙子毫无仪态地跳了下来,向国王行礼之后(相当敷衍的),她先是热泪盈眶地拥抱了自己的弟弟,又满怀柔情地斜睨了拉罗什富科公爵一眼,之后才去查看隆格维尔公爵的伤势——他们在古董店边的酒馆里暂作修整,隆格维尔公爵的头被轻柔地放在隆格维尔公爵夫人的膝盖上,但她的眼睛几乎没能离开拉罗什富科公爵,虽然她的手被自己的丈夫紧紧地握着。   路易有听说一个荒唐的谣言,隆格维尔公爵与继妻的长子有可能是拉罗什富科公爵与这位夫人的……孩子,说真的,他不信,不是没有出过这样的丑事,但一般来说,丈夫是不会承认的,这个孩子最多的可能是成为一个修士,或是一个乡绅,但在这样明显的隆格维尔公爵→隆格维尔夫人→拉罗什富科公爵的公式下,他都快要相信了。   听说那个孩子已经五岁了。   大约一刻钟后,红衣主教马扎然率领着士兵前来迎接国王,此时光线已经变得非常昏暗,国王看到了主教先生脸上不甚赞成的表情,但他装作没看见。   略略略。   路易一回到黎塞留宅,就听说蒙庞西埃女公爵被关起来了,他一点也不惊讶,也不同情,自从这位女公爵来到巴黎之后,就在不断地消耗王太后对她的耐心,本来王太后对她确实有着一份怜悯之情,或许还有一点亲情,毕竟蒙庞西埃女公爵降生之后,几乎就是被她抚养长大的,那时候还是王后的安妮还没有路易与菲利普,她几乎将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了大郡主(女公爵的称号)上。   没想到只是短短几年,蒙庞西埃女公爵的思想就完全被她的父亲加斯东调转过来了,很难说,她对孔代亲王的迷恋是真实的,还是因为她憎恨着路易母子,只要能让他们不快的事情她都愿意去做。 第三十一章 犹豫不决的孔代亲王与他的唆使者们   孔代亲王很快知道了蒙庞西埃女公爵被软禁在自己房间的消息,他丝毫不以为意,这位大郡主和他之间只能说是互相利用的关系,或者说,因为女性本身的软弱,蒙庞西埃女公爵或许确实对他动了真情实感,但对于任何一位有身份与道德要求的男性来说,真的与一位还未步入婚姻的女士发生些什么,是一件令人唾弃的事情,如果他没有结婚,还可以用婚姻来遮掩搪塞,但孔代亲王很早就结婚了,虽然他一点也不喜欢他的妻子,黎塞留红衣主教的侄女。   克莱拉·科莱芒斯,这个可怜的女人,她嫁给孔代亲王的时候还只有十三岁,现在她已经为孔代亲王生了一个儿子,七岁,但这个儿子不幸地继承了她矮小的身材与驼背,这让孔代亲王从漠视她变成了憎恨她,相对的,她对孔代亲王的爱意反而更浓烈深沉了,她从黎塞留主教先生那里继承的遗产,无论是钱财还是人脉,都用在了孔代亲王身上,而且她也继承了黎塞留另外一件遗产,那就是刻毒的心肠与敏锐的洞察力。   今天的孔代亲王脸上阴云密布,无论是亲王的母亲(人们都尊称她为老夫人),还是他的姐夫隆格维尔公爵,都认为这是因为遇到了刺杀的缘故,亲王与两位公爵虽然平安,他最喜欢的一个仆从,也是最忠诚的,却因为要跑着去向国王一行人求援,死了,还有另外几名可靠的仆从,他们都是从与西班牙人的战役中一直跟随着他到这里的。   “殿下,”克莱拉亲王夫人这样称呼自己的丈夫,有时候也叫他先生,因为他从来不愿意在任何公开或是私下的场合与她过于亲昵:“你是在担忧那些忠诚的人留下的妻儿么?”   “这件事情交给你去做我是很放心的。”孔代亲王说:“我担忧的并不是这个。”   “如果不是为了死了的人,”亲王夫人这样说:“那么就是为了活着的人了,那么我要告诉你,您带来的那两位军官我都安排妥当了,他们住在距离这里最近的旅社里,我的仆从每天会给他们一个大埃居,好为他们准备饭食,他们每个人都得到了二十个金路易的奖赏,以您的名义,他们对此感激不尽。”   孔代亲王那张仿佛掩着厚重云层的脸终于露出了一丝晴朗的笑意:“哎呀,”他说:“我的夫人,这可比国王许诺的多得多了,他只给他们每人五个金路易呢。”   “这是理所应当的,”亲王夫人说:“他们并不是国王的军官,而是您的,我就是看到了那条浅栗色的肩带才决定给他们这么多,不然的话,我宁愿他们去向国王请赏呢。”   “这可不行,夫人,”孔代亲王说:“无论他们的肩带是什么颜色的,他们都是勇敢的人,并且救了我的性命,二十个金路易并不多呢。”   “我倒觉得忠诚要比勇气更可贵,”亲王夫人说:“你可以在一百个人里挑出一个勇敢者,但一万个人里未必能够选出一个忠诚的人。”   然后她看到自己丈夫的脸色又灰暗了下来:“是啊,”亲王喃喃道:“你说的对,夫人,忠诚是比勇敢更珍贵的品质,也更罕见。”   亲王夫人观察了一下她丈夫的神色:“您看起来神色憔悴,殿下,但我相信在图尔比格街上的小小争斗并不能令您动摇,说吧,若是您有什么苦恼,请告诉我,我或许并没有什么能够帮助到您的地方,但您尽可以向我倾诉,哪怕是最可怕的事情,我可以指着十字架发誓我会守口如瓶。”   “唉,”亲王说:“难道不就是那两个军官的事情么?”   “他们难道不是您的军官,他们难道不忠诚于您么?”   “问题就在这里,”亲王说:“您看,我的夫人,他们之中的一个正是我命令他到巴黎来的,因为他在洛林的攻防战中设计了很好的防御工事,又在香槟地区的战争中表现杰出,所以我决定要亲手给他赏赐,授予他正式军官的身份。”   “那是件好事啊。”   “但国王一召唤他,他就跑到国王身边,听从他的命令去了。”亲王苦恼地说:“虽然他愿意这么做,可能也有我的一部分原因在里面——他和他的朋友带着国王和国王的火枪手们穿过只有他们知道的小路,一下子就找到了我们,还与我一同击倒了三名刺客。”   “是啊。”出乎亲王意料的,他的夫人表现的十分冷静:“他仍然是愿意忠诚于您的。”   “没错。”   “但在他的心里,国王的分量是要重于您的。”   “很显然。”   “这就是啦,”亲王夫人说道:“这就是关键所在了,殿下,您认为您的力量会逊色于此时的国王陛下么?”   “这怎么可能?”   “那么在战场上的功绩呢?他能够与您相比吗?”   “不,他还是个孩子呢。”   “那么在书房与会议厅里,他表现的比您更出色吗?”   “当然不能,”亲王说:“他还不被允许接触政务。”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您究竟要说些什么啊,夫人?”   “您还不明白吗,”亲王夫人微笑着说:“殿下,我的意思是,您与国王陛下相比,唯一欠缺的也就是一个名义罢了。”   这句话让孔代亲王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他瞪着他的夫人,就像是她突然脱去身上的人皮,在他面前呈现出属于魔鬼的真面目:“您在说些什么啊!”他大叫道:“告诉我吧,您并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   “恰恰相反。”亲王夫人说:“我很清楚我在说些什么,您也是,殿下,您只是一味地被所谓的忠诚迷惑住了眼睛,就像是那个年轻的军官那样,您难道没能看出来么?现在的巴黎,乃至于整个法兰西的民众,比起臣服在一个教士的袍子和一个外国女人的裙子下面,他们更愿意服从您的意旨,这点从您进入巴黎的那天我就看出来了,若不然呢,您让我们的国王陛下率领着八百个士兵,不,哪怕是八千个士兵去面对十万个暴民,他能够如您这样轻而易举地取得胜利么?   殿下,如果他能做到,那时就不会被巴黎的民众驱赶出来了!”   “上帝啊!”孔代亲王发出一声大叫:“您正在怂恿我去做一件罪恶的事情!就像麦克白夫人那样,您正在操纵您的丈夫,去抢夺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大错特错,”亲王夫人站在壁炉前,通红的火光成为了她的背景,而她的面孔几乎完全沉浸在了浓重的影子里,“麦克白只是一个大臣,而您的先祖在1601年前一直就是假定的王位继承人,而您的祖父,您的父亲和您,也一直是王室首席亲王,您距离王位从来就只有一步之遥……”   “永远跨不过去的一步。”孔代亲王说:“我绝不会成为一个卑劣的谋逆之徒。”   “那么这样的情况就会一再而,而在三地发生,”亲王夫人从黑暗里发出声音:“他会夺走您的一切,殿下,他是国王。”她上前一步,亲王则后退一步,跌倒在椅子里:“虽然您现在能够顶撞主教,嘲笑王太后,漠视国王,那是因为这头狮子还很年幼,但总有一天它会长成庞然大物,到那时候,需要向他哀求,求取一点慈悲的就是您了。” 第三十二章 风流公爵的秘密   孔代亲王夫人走出房间,在走廊上遇见了隆格维尔公爵夫人,两个女人在昏暗的光线中对视——她们曾经是两见两相厌恶的仇敌,黎塞留主教当权的时候,还是昂吉安公爵的孔代亲王有着恋慕的女性,就连隆格维尔公爵夫人也视对方为未来的弟妹,克莱拉·科莱芒斯的突然插入虽然并非她的本意,但从实质上来说可谓对整个孔代家族的羞辱,隆格维尔公爵夫人不幸的婚姻又让她对克莱拉除了厌恶之外还有着深刻的嫉妒之情,孔代亲王对自己的妻子冷漠刻薄,隆格维尔公爵夫人不但不设法劝解,甚至在一旁推波助澜,火上浇油。   但此时两位尊贵的女性却有着相同的目的,也许孔代亲王也会感到惊讶,她们没有如往常那样用视线与口舌厮杀,而是移开目光,平静地错身而过,亲王夫人已经种下了种子,隆格维尔公爵夫人要设法让它蓬勃成长。   在这个房间里发生的事情暂时无人知晓,但有心人还是能够推测出其中一二,王太后安妮吩咐侍从们将蒙庞西埃女公爵软禁起来之后,就又和马扎然主教先生会谈了整整一个下午。   “你是说他们想要拘捕孔代亲王。”路易说。   “是的。”玛利·曼奇尼说,“还有孔蒂亲王与隆格维尔公爵。”她担心地看着路易,因为国王的神情怎么也算不上好看。   “他们有说过拘捕了亲王之后要怎么做吗?”路易问。   玛利蹙眉,摇了摇头,但她马上说:“我再去听听?”   “不了。”路易说:“我现在……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用。”难道他还能去给孔代亲王示警,叫他赶快逃走吗?他敢发誓,只要孔代亲王一离开巴黎,就会立刻举起反王室的旗帜。   玛利和许多女孩那样,对政治不敏感,但她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国王情绪低落:“我还能帮您做些别的吗?”她试探地问。   “没什么了,”接下来只有等待了:“如果你一定要做些什么的话,”路易说:“可以整理一下你的小包,还有重要的行李。”   “为什么?您想离开巴黎吗?”   “我不想,”国王苦笑着说:“但很显然,这不是我能够决定的事情。”他看着自己的手,第一次觉得时间过的是如此缓慢。   ……   国王觉得时间缓慢,拉罗什富科公爵却觉得时间飞逝如同流沙一般迅速,他随着孔代亲王回到他在巴黎的府邸,一转眼就过去了两三天,孔代亲王仍然迟疑不决,他是个战场上的勇士,在政局中却像是个软弱的女人,没有人推着他走,他就宁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但要说他甘心于此……哈!他就不会对王室充满怨言,喋喋不休,完全不想自己还能获得怎样的奖赏,难道这让他成为首相,或是摄政国王不成?若是那样,和公然反叛又有什么区别?   不,可能还是有区别的,大概就是他还能保有一个好名声,但这样遮遮掩掩的行事,却让拉罗什富科公爵为了难。   他这几天一直愁眉不展,就算隆格维尔公爵夫人抛下了还在休养的丈夫跑到他这里来大加安慰也无济于事,黄昏时候,一个陌生人给他送了一封信,于是公爵的双眉几乎就没有再舒展来的时候。但无论怎么不情愿,他还是要赴约的,于是在送走了隆格维尔公爵夫人之后,他好好地打理了一下自己,穿上一身黑色的便装,披上斗篷,单独一人策马离开了宅邸,这对于一个有身份的绅士来说,实在不应该,他甚至连一个仆人都没带,实在不成体统,但若是有人看到他的去向,马上就会露出一个理解的微笑——因为公爵是往布洛涅树林去的。   布洛涅树林位于巴黎的左侧,属于王室,国王时常会率领着贵胄重臣到里面狩猎策马,消磨时光,久而久之,就像是凡尔赛与枫丹白露,环绕着这座翠绿色的天堂,就有了一些旅店与戏院,有些纯粹是为了照顾贵人们的饮食起居,有些却是为了满足另一种需求——有趣的是,因为这里距离巴黎更近,后者,也就是无法为外人道的交易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来势汹汹地发展了起来,完全越过了人们的初衷,不过鉴于它给他们带来的利润着实惊人,连续两任首相,也就是黎塞留与马扎然,在收取了巨额的税金后也保持了沉默。   整个巴黎乃至半个法国的人都知道,布洛涅树林的“名姝”们品质上乘,服务道地,收费虽然昂贵却也称得上公道,男人们都爱往哪儿去,甚至只是普通市民或是小商人,一些丈夫甚至挪用自己妻子的嫁妆,或是强迫自己的妻子去做同样恶心的事情弄钱来照顾这些女孩的生意,一时间,这里的夜晚甚至比白昼还要热闹,马车与马匹川流不息,往来难绝,就算是之前整个巴黎都在暴动,这里也没少过士兵、屠夫或是法官的踪迹,或是说,正是因为时局不安,人们也更需要麻痹与安抚,也更有挥霍的冲动,毕竟在这个时代,就连国王也不知道是不是能够看到明天的太阳。   所以说,无论是拉罗什富科公爵的夫人(和他已经有了好几个孩子的表姐),还是也与他有了一个非婚生子的隆格维尔公爵夫人,都没有权利干涉他在这方面的作为,也不会有人好奇他的行踪,男人们到布洛涅树林,还能做什么呢?   拉罗什富科公爵骑着马,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布洛涅,他所要去的地方乃是一处隐藏在沼泽与树林之间的爱情庙堂,这座建筑要让别人来看一定会觉得很奇怪,因为这里不但在房间外环绕着延绵不断的长廊,它还延伸到了四方的庭院里,将庭院分割成四个部分,与现在人们喜好的低矮植株不同,庭院里触目所及都是高大的乔木,它们的枝叶遮天蔽日,可以想象,在盛夏时节,赤日炎炎的时候,哪怕一个人不戴帽子,不打伞,他也不会受到阳光的侵害。   公爵走进这里的时候,一场盛大的宴会方才开始,有人为他卸下了斗篷,有人帮他收起了帽子和手套,有人端上了盛着玫瑰水的黄铜盆让他洗手,他一进到房间里,扑面而来的就是燥热的空气与浓郁的葡萄酒香气。   “今天是谁在主宰这里?”拉罗什富科公爵问道。   “酒神巴克斯。”有人这样回答,这是名姝们为了保持人们对她们的新鲜感而玩弄的把戏,酒神巴克斯因为其隐秘与阴暗的象征意义,出现的频率几乎仅次于维纳斯。   于是公爵也从善如流地换上了罗马人的交叉绑带鞋,披上了宽松的亚麻袍子,戴上了常春藤与葡萄枝绞缠的冠冕,一位露着臂膀的少年给他斟了酒,他拿过酒杯一饮而尽——这几乎就是一种暗示,他跟着这个少年往庭院深处走,经过的每个房间都可谓春光满室,公爵心想,若是有人要做神圣的裁判,与其让他从烧红的十二柄铁犁上走过,倒不如让他从这里走过,若是他能够不起任何欲念,那么也与圣人没有什么区别了,当然也不会有罪。   这样的想法直到长廊的尽头方才消散,公爵的导引者一伸手,就推开了沉重的铜门——谁也看不出那只细巧白皙,就像是糖粉捏成的小手竟然有这样大的力气。   里面是几个连在一起,只用帷幔间隔的房间,每个角落都有正值青春年少的男女或坐或躺,尽情的饮酒作乐,任凭猩红的酒液倾倒在昂贵的丝毯上——最后一重帷幔是厚重的蓝紫色天鹅绒,点缀着早已被人遗忘的纹印,少年在这里止步,拉罗什富科公爵以一种对着国王或是孔代亲王也没有过的恭敬态度屏息静气地等待着,直等到被召唤,才低着头,一步步地走了进去。 第三十三章 疯癫的吸血鬼亲王阿蒙   一位从外表上看,只在三十岁左右的男性正坐在一把高背椅上等着公爵,这把约在十三世纪完工的高背椅正是最典型的“教皇”椅,也就是说,靠背格外宽大,并且由三个尖尖的拱顶组成,然后在椅脚与椅脚形成的三个面上也各有三个尖顶的拱门,这样在椅子上人们可以看到总共十二个拱门,数十根细柱,椅子的扶手上方是卷曲的线条,不能扶手,座面上铺着织锦的软垫,软垫的四个角都垂着金丝的流苏,除了这把椅子,房间里就没有其他的家具了,只有帷幔与挂毯,墙板是深黑色的,垂挂下来的黄铜支架上,散发着馥郁香气的蜡烛正在燃烧。   拉罗什富科公爵看到对方向他伸出了手才敢走上前去,吻了那只手上的戒指,那只手传出的森冷寒意让公爵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殿下……”公爵嗫嚅着说,而那只手抽了回去,摆了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那位殿下说:“但没必要,公爵,没必要,因为我们一直在注视着你,我的好先生,”他戏谑地说:“我们知道你做了些什么。”   公爵顿时双膝发软,不由自主地跪在了地上,“殿下……唉,殿下……”他哀求道:“我发誓,我可以向上帝发誓……”   他听到有人在吃吃发笑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好啦,”那位殿下说:“难道你真的做了什么嘛,我相信你,公爵,要说你有多么忠诚可不见得,但要说你有这样的胆量,我是不相信的。”   这句话对于大部分男人来说堪称羞辱,但对于拉罗什富科公爵来说,却无异于一道赦令,他感激地抬起头来,但在看到那双妖异的红色眼睛时又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抬起头。”那位殿下命令道,他只得再次看向那双眼睛,他看到那双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就像是被浸没在了鲜血里的拉罗什富科公爵,这个景象让他满怀恐惧又难以控制地被吸引。   “靠近点,公爵。”那个声音说,于是公爵立即遵命,他挪动膝盖,几乎碰上了椅子前的脚凳,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嵌板上的浮雕,上面是四片橡树叶和鸽子,以及百合花,四叶饰象征着四部福音;鸽子与百合花分别代表圣灵和圣洁——多么讽刺啊,这样庄重神圣的一把椅子,却被一个吸血鬼占据着。   阿蒙,魔党中的茨密希族的族长,按照血族里的传统,他是亲王,也是茨密希家族所有吸血鬼的家长,拉罗什富科公爵正是因为臣服于他,才能够保持青春,拥有秀美的容貌,强壮的体魄与灵活的身手,以及对女性甚至部分男性的吸引力。也正是因为如此,阿蒙不认为他能够背叛自己,因为相比起钱财、荣誉与信仰,他能够给公爵的东西对公爵来说,可重要与珍贵的多得多了。   “你没有背叛我们,”阿蒙说:“那么我只能这么认为,你是因为无法达成我的要求,才一直拖延与我的会面。”   “是的。”公爵低声说。   “你大可不必如此。”阿蒙笑吟吟地说,虽然黑暗生物,包括血族中的密党与中立氏族,都认为魔党中的茨密希家族全都是一些疯子。但单纯的从外表与态度来看,只要别看那双赤红的眼睛,没人会以为这位温文尔雅,总是笑容可掬的好好先生会是一只无比残暴与冷酷的怪物。   事实上,就连茨密希家族中的吸血鬼丧命在阿蒙手里的也不在少数。公爵或许不知道,但他偶尔也能感受到——对于权力的渴望又让他无法拒绝阿蒙的赐予,哪怕对方要他去做的事情越来越危险,“你知道我对你一向宽容。”阿蒙说:“而且有时候我也会非常地想念你,虽然你还不是我的孩子,但我身边并没有多少能够与我讨论文学的人。”   他顿了顿:“有些太古板,有些太轻佻。”   “我倍感荣幸,殿下。”公爵说。   “我知道你一向谨慎,”阿蒙说:“也许你只是不愿意双手空空地来见我,但没关系,公爵,哪怕只是和我说些什么有趣的传闻呢,我也很愿意听听的。”   “您想要听些怎样的传闻呢?”   “你的国王——路易十四,如何?”   “我只能说他还是个孩子。”   “内心,还是身体?”   “身体。”公爵说:“他还年幼,但已经是只狮子。”   “听起来可真是令人惊讶,”阿蒙说:“有传闻说他还未接受正统教育。”   “有些人似乎是天生不要学习就能做国王的。”公爵说。 第三十四章 阿蒙的国王   这句话让阿蒙笑了起来。   “这句话让我想起了金雀花的理查,虽然我见到他的时候他还不是国王,而是阿奎丹公爵,那时候他与你的国王一样大,拉罗什富科,只有十一岁,刚刚与法国国王的公主阿莉斯订婚,他是国王的第三子,人们都说,他不可能成为国王,但我只要一看他,就知道这个红头发的孩子,就如你所说的,会是一头狮子。”   “而未来正如你所看见的历史那样,”阿蒙接着说道:“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杀死了自己的兄长,杀死了自己的弟弟,用沾满鲜血的手捡起王冠戴在自己的头上。   他大掠了西西里的墨西拿,夺取了塞浦路斯,攻克了阿克,在阿速夫重创了萨拉丁的军队,收复了雅法,阿什凯隆和达鲁姆,在距离耶路撒冷只有十二英里的贝特奴巴驻军。   他连续两次,一次在韦尔依纳,一次在弗雷特瓦拉,击败了法国国王腓力,俘虏了他的王家唱诗班,缴获了数不胜数的马匹、帐篷、珠宝与文书。   他在塞纳河上修建起了盖扬城堡,现在你还能看到它。”   “天呐,天呐,”公爵低声说:“您说的就像是这一切都是您亲眼看到的。”   “唉,你若是能到阿奎丹的城堡去,就能看到我,在挂毯上,在书籍的插画上,在文字的记录上。   当他逼迫西西里的国王坦克雷德缴纳两万磅的黄金作为墨西拿的赎金时,我就站在他身边。   他在塞浦路斯决定让美貌的贝莲加成为他的王后时,正是我为他们作证。   他几乎能够看到耶路撒冷,即将夺回圣城的时候,也是我,写信给千里之外的约翰,让他掀起叛乱。   最后,他在利摩赞的沙露堡中了箭,几乎快要死了的时候,我问过他是否愿意背弃他的信仰,归于黑暗,他拒绝了——即便如此,公爵,我还是发自内心地爱着这个孩子。”吸血鬼突然向前倾身,拿出了一个有着婴孩手掌那么大的圣物盒,打开给公爵看,虽然这里的光线足够充足,但公爵还是只能看到发黑、收紧的一团东西,很难说它是什么,他的鼻子嗅到了浓烈的麝香与没药的气味,这种气味他仿佛在什么地方闻到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他死了之后,有三位骑士遵照他的吩咐,分别将他的心脏、头和身体分别送往三个地方埋葬,身体埋在他父亲亨利二世的脚下,以示忏悔,头颅留在阿奎丹,心脏送给他的王后贝莲加,但我留下了他的心脏,就如你看到的,用秘法榨出里面所有的血,用香料填充和腌制,把它缩小,带在身边。”   拉罗什富科公爵睁大了眼睛,几乎说不出话来:“但那是违反秘法的啊,”他失态地喊道:“那是一个国王,一个伟大的国王,您们是不能让一个国王,甚至不能让一个可能成为国王的人转化成血族的!”   “茨密希从不需要遵循任何陈规旧律,”茨密希的亲王晃了晃手里的圣物盒:“拉罗什富科,你让我失望,我原本以为在这个巨大的舞台上,你能够为我奉献出一场精彩纷呈的演出……但没有,公爵,什么也没有,你,还有孔代亲王,散发出来的气味比诺菲勒的还要腐朽恶臭,死气沉沉。”   “你看,我曾经有个国王,”阿蒙说:“但最终我还是失去了那个孩子,我现在仍然想要一个国王,一个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注定了要成为一整个国家的主宰的存在——你知道的,迄今为止,我仍然没有合心意的继承人,我想要个继承人,他也许会理查更合我的心意。”说到这里的时候,阿蒙简直可以用兴致勃勃来形容了,也许一开始他只是因为公爵的无能而出言恫吓,现在呢,新的想法竟然让他不由自主地兴奋了起来。   相比起吸血鬼的泰然自若,拉罗什富科公爵却要吓坏了,他来的时候,所抱着的最坏打算也不过是失去阿蒙的青睐,他甚至没有想过对于阿蒙来说,他也只是一个人类,一个在吸血鬼的眼里只能算得上工具与食物的“东西”。   公爵有这样的想法并不奇怪——这个时代的人们从来就认为一个尊贵的人应当受到额外的优待,无论他是否已经走投无路,或是犯下了怎样可怕的罪行,即便已经有个国王被送上断头台,他们仍然固执地认为,血统与出身要胜过才能与智慧——现在他才真的感到了恐惧,因为他平时所依仗的那些东西突然都失去了作用。   如果不是还有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维持着公爵的仪态,也许他今晚真要死在这里,就像那些从不被他放在眼里的卑贱之人。   “但如果您这样做,”公爵低声喊道:“他是会憎恨您的啊。”   阿蒙斜睨了他一眼,公爵的预感没出错,当一个新的念头攫住了这位疯狂的血族亲王后,拉罗什富科,这个他曾欣赏过的人类立刻就变得索然无味起来了。   “你会这么认为,”阿蒙以打趣的口吻说道:“那是因为你还是一个人类,公爵。而且我并不在乎我的孩子是否憎恨我,我需要的是一个继承人,又不是需要一个爱人。”   “当然,”吸血鬼伸出手,按住了公爵的肩膀:“不是现在,你的恐惧来的太早了,我的朋友,就像是你说的,他的灵魂或许已经显露出了动人的光彩,但他的躯体还十分年幼,我们还需要等待,时间会把他打磨的更好,就像是我的理查——这样说来,公爵,你的任务就变得更为紧迫了,告诉我,你是否遇到了困难,或许我应该让另一个人去完成这份工作……”   “不不不,殿下,不,”公爵急切地说:“我已经有了办法。”对于死亡的恐惧一下子就让他迟钝的思维猛地运转了起来——事实上在来的路上,他就有过这个想法,但很快就被他自己推翻了,因为对他来说,这太危险,但现在他已经站在悬崖的边缘,随时都会跌落,他也就顾不得这些了。   “什么样的办法?”   “我会去投靠马扎然主教。”公爵说:“我会设法说服主教尽快拘捕孔代公爵等人,等他到了监狱里,无论声誉,地位还是性命都在他人掌控中的时候,他就不会像是现在这样固执了。”   “这倒不像是个坏主意。”阿蒙说:“但若是泄露了,你可能会被视作叛徒处决,又或是马扎然不愿意庇护你,你仍然不免一死。”   所以这并不是我原先的打算,公爵苦涩地想。   “那么就去吧,”阿蒙说:“别忘了,我所期望的,是一处足够出色的好戏……等等。”   拉罗什富科公爵站住了,“别忘记你的酬劳。”阿蒙说,他拍了拍手,一个少年就举着一只银杯走了进来,里面盛装着黑色的药水,阿蒙用指甲割开自己的手腕,将自己的血滴在里面,只有三滴,落入药水后,药水立刻变成了浓烈的猩红色,公爵虽然余悸犹存,但看到这杯药水的时候还是露出了贪婪之色。   他颤抖着手端过杯子,一饮而尽,又一次向阿蒙鞠躬行礼。 第三十五章 国王很想说句话   拉罗什富科公爵忧心忡忡地走了,一旁的少年看着他离开,马上回到他的主人身边,他的眼睛在烛光下闪闪发亮,欲言又止,阿蒙懒洋洋地瞥了他一眼,伸出手,尖利的指甲轻轻地捏了捏他的耳朵,“想要什么?”   谁都知道茨密希的亲王殿下阿蒙最喜欢出身尊贵,漂亮又聪明的少年,他的“孩子”们最常进贡给他的也是这样的“礼物”,而这个少年,曾经是一个伯爵的幺子,虽然注定了无法如兄长那样受到重视,但在母亲的裙子下他就像是一只甜美的小猫那样过得无忧无虑,就算被带到了巴黎,远离了父母,在黑暗中服侍一个危险的吸血鬼,他仍然是所有同类中最特殊的,这让他的胆量非比寻常:“殿下。”他激动地说:“您们刚才是在说我们的国王陛下么?”   “是的,”阿蒙笑吟吟地说:“正是我们的国王陛下,路易,路易·迪厄多内·波旁。你也听过他的名字?”   “怎么可能没有听过呢,”少年见他没有生气,就更加大胆地说:“我五岁的时候父亲还为他的出生举行了一场隆重的欢庆仪式——如果我没有来到这里,殿下,我原本有可能继承我叔叔的职位,去为陛下做藏衣官的!”   “哎呀,”阿蒙说,“我可从来没听你说过,那么,”他的指尖轻轻地为少年整理着他蓬松的秀发:“你是不愿意再留在我身边了喽?”   “我是宁愿服侍您的。”少年机敏地说:“但如果您想要知道有关于这位陛下的事情,我是很愿意为您探听的。”   “啊,你愿意做我的墨丘利。”墨丘利是罗马神话中的商业之神,但也是窃贼与骗子的保护神,不过人们最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时常为众神之主朱庇特传递讯息,完成各种细小繁琐但重要的工作,阿蒙这样说,少年的心就跳得更加激烈了,他固然受到了阿蒙的宠爱——阿蒙的血让他拥有了比原先更美的容貌,与胜过一个强壮的屠夫的力气,但作为一个伯爵之子,他不可能就此满足,一听到有关于国王的消息,他就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前来恳求阿蒙了——没有谁能够明白国王身边的职位意味着什么,他的叔叔,只做了几年路易十三身边的藏衣官,就获得了等同二十万里弗尔的丰厚收入以及一个富有并且有身份的妻子,他的叔叔也是幺子,而且不幸地只有女儿,如果他还能获得拉罗什富科公爵,孔代亲王的姐姐隆格维尔夫人的推荐,想要站到国王身边并不是什么难事。   这可比单单地服侍一个吸血鬼,被困在布洛涅树林不得动弹,或只是在母亲的裙下做一个乖顺的小孩子,等着他的长兄恩赐给他一些残羹剩饭要强得多了。   种种念头与幻想在他的小脑袋里一闪而过,当阿蒙的手轻轻地在他的后颈用力的时候,少年毫不犹豫地献上了自己的喉咙,熟悉的轻微刺痛感传来,伴随着失血带来的晕眩感,璀璨的光在他眼前闪烁和旋转,他漂浮了起来,飘得越来越高,越过了吊灯,飞过了屋顶,一直升向了明亮的银月,他向它探出双臂……他要拥抱它,虽然它是那样的冰冷与坚硬……   少年的手无力地跌落地面,阿蒙慢慢地从他的颈肩间抬起头,不知道为什么,人类总是有着一种错觉,那就是认为他们有着与吸血鬼同样的地位,无论是怎样危险的存在,都可以用属于人类的手段,像是欺骗与敷衍来对付,殊不知对于这些生存在黑暗中的异种来说,除了少数几个被他们选中的人之外,其他的人类不过是他们的食物和玩具——这个少年也不过是阿蒙在巴黎暂时停留时用来打发时间的消遣……而他现在已经有些多余了。   阿蒙最后一次抚摸了少年的脸,少年的脸苍白发青,阿蒙几乎吸干了他所有的血,以至于原本丰润的皮肤都有了一些皱褶,血族的亲王略带着一丝厌恶地握住他的下颌骨,直接扭下了他的头。   “这个是你们的了。”阿蒙说。   他先将少年的头抛入了帷幔后面,黑暗中立刻传出了格嚓格嚓,咬碎骨头的声音,然后是身体。   这些被阿蒙饲养在影子里的小生物属于魔法与吸血鬼天赋的产物,已经不知道为阿蒙,以及茨密希族,还有他们的盟友勒森魃处理了许多“渣滓”与“废料”,对于阿蒙来说,它们要比大部分人类可爱多了。   一只小怪物探头探脑地伸出了爪子,也许只是出于血缘上的亲近,又或是出于过分的贪婪,阿蒙挪动了一下脚,直接踩住,几乎没有施力就碾碎了它,他现在的心情,又好,又坏。   他几乎想要立即跑到黎塞留宅去,去看那个少年,是不是如他所想的那样,又或是会令他又一次的失望?   他不知道。   生者滚热的血在冰冷的血管里疯狂地奔流着,为吸血鬼那张苍白的面孔带来了一抹奇异的嫣红,他闭上眼睛,人类的欢笑声与叫喊声从不远处传来,这里是布洛涅,一个堕落的地方,一个……随时可能成为地狱的地方,亲王站起来,伸出手臂,帷幔后的黑影就像流水那样迅速地流向他的影子,高大而瘦削的身躯瞬间膨胀又迅速缩小,然后伴随着一声轻轻的爆裂声,一缕黑色的雾气从人们看不见的缝隙里冲了出去。   ……   这缕雾气几乎融入了巴黎的黑暗,它沿着塞纳河一路向东,越过罗浮宫,最终盘旋在黎塞留宅的上方,宗教裁判所留下的“印痕”在吸血鬼的视野中清晰地刻印在这座行宫内外,是警告,也是威慑——阿蒙可以撕裂它,但必然会惊动以拉略,新的审判长,比起之前有些刻板,循规蹈矩的审判长,这个年轻的野心家更让血族们警惕——因为他有时比黑暗生物更下作,更不择手段。   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   阿蒙以为自己还要等待,但他竟然很快地就看到了年少的国王,现在正是子夜时分,万籁俱寂,但王太后还是带着国王,王弟一同徒步走到黎塞留宅的小礼拜堂里,让他们和她一同跪在天主前。   “您要我们祈祷什么呢?”路易问。   “祈祷马扎然主教今晚的行动能够成功。”王太后说。   “他在做什么?”国王问。   “拘捕叛贼。”   “给我名字。”国王坚持道,王太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   国王从王太后这里得到的三个名字让他情难自禁地闭了闭眼睛,虽然他早有预料,但进展果然如此的时候,他还是不由得升起了一股深重的沮丧之情。   他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然后呢?”他问:“您要处死他们吗?”   王太后猛地跳了一下,就像是被火炭烫着了,“这怎么可能呢?!”她叫道。   路易的眼睛顿时黯淡了下来。   孔代、孔蒂与隆格维尔,这三个人,马扎然主教与王太后安妮想要用类似于阴谋这样的手段把他们拘捕起来,但只是囚禁,而不是直接绞死或是斩首,国王并不能确定后者会比前者好,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很快就要迎来孔代亲王如同飓风暴雨般的报复。 第三十六章 不速之客   凭借着女巫的天赋与王太后近身侍女的身份,玛利能够掌握许多旁人无法得知的秘密,有趣的是,这些情报是玛利的父亲与叔叔,或许还有如雷斯主教等人,以及一些大臣们所亟需得到的,现在这份力量反而成为了国王的武器,虽然他暂时什么都不能做,但他将每个有关的名字都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大到国务参赞勒内,小到拉罗什富科公爵的一个跟班古尔威尔,他们都在这场好戏里扮演了各自的角色,红衣主教马扎然与王太后安妮俨然自居主角,事实上却不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小丑,国王一眼就能看到他们的结局,却只能充当一个旁观的观众。   一定要描述一下的话,马扎然主教的计谋事实上非常简单,他先是在给孔代亲王的公务文件混入了一张对投石党人的拘捕令,因为之前对亲王的刺杀已经被确定了正是投石党人为了挑拨亲王与王室的关系所为,所以孔代亲王毫不犹豫地就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但在这份文件上犯人的姓名主教用一种特殊的墨水书写的,只要放在火上烘烤就可以隐去字迹,留下空白,以便填上新的名字。主教先生用这张拘捕令拘捕了对亲王最忠诚的两名宪兵队长,然后又用相同的手法换来了一张调令,将卢浮宫里的卫队换成主教的军队,这样,孔代亲王等于自己给自己套上了沉重的枷锁。当他带着孔蒂与隆格维尔,还有一身疲倦从卢浮宫的办公厅里走出来的时候,主教先生的卫兵一拥而上,把他们抓住,套上头套,送上马车。   当然,正如王太后安妮所言,就算是对孔代亲王芥蒂颇深的马扎然主教,也没有那个胆魄直接处死孔代亲王,甚至连孔蒂与隆格维尔也是一样,他们三人被连夜送往万森纳城堡,那座城堡位于巴右下角的万森森林,最快的抵达方式可以通过塞纳河,这座王室军事城堡约在三百年前建成,有着迄今为止最高的城堡主塔——高度在一百五十六法尺左右,“只有飞鸟才有可能与里面的犯人对话”,这里的军官是这么说的,孔代亲王三人就被囚禁在这里,无论马扎然主教还是王太后都极其安心。   也许整座王宫里唯一不能安心的就只有路易,如果他现在有那么一点点属于国王的,真正的权力,也许他会直接派人绞死孔代亲王,但他没有,他只能等待着必然的结果到来——他注视着深重的黑夜,等到明天天亮,孔代亲王遭到拘捕的消息就会流传到巴黎的每一条大街小巷,也许孔代亲王对王室来说只是一个无礼不逊的暴徒,但对于巴黎的民众来说,他是个英雄,只要那些始终心怀叵测的人暗中加以推动——譬如奥尔良亲王加斯东,王室与马扎然主教就要迎来第二场危机。   国王的第一侍从与寝宫总管邦唐走上前,为国王卸下肩带、配饰与外套,脱下靴子,之后他可以感觉到国王有个轻微的停顿,“给我倒一杯酒来。”国王说,邦唐就走到门外去,吩咐男仆给国王端上一杯酒,等他回来,国王已经赤着脚坐在了椅子上,手边摆着一本沉重的金边圣经。   “房间里可不暖和,陛下。”邦唐说,在国王身前跪下,想要为国王穿上一双柔软的平底拖鞋,这种拖鞋是羊皮做的,因为柔软舒适而受到大臣们的青睐,国王只在卧室内穿,偶尔还会和摩纳哥的异教徒那样踩着鞋跟。   路易看着那只熟悉的脑袋,轻而缓慢地从圣经里抽了出一柄细巧的短剑。   ……   房间里的烛火忽地跳动了一下,熄灭了。   月光透过还未放下的垂帘投入房间,邦唐的手牢牢地握住了短剑,黑色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溢出,流到白银的剑身上,就像是烧红的火炭碰到了冰块,嗞嗞作响,混浊的雾气瞬间升起又瞬间消失——邦唐抬起头,露齿而笑,这可不是会出现在国王所熟悉的那个邦唐脸上的笑容。   “您是怎么发现我的?陛下,”“邦唐”好奇地问,他受了伤,却像是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巨大的力量从短剑上传来,国王松开了手,邦唐握紧拳头,在可怕的吱吱声中,黑血将短剑腐蚀成两截,它们落在地毯上。   路易垂下眼睛看了一眼,那柄据说用圣人佩戴过的十字架熔炼而成的银剑看来并不如教士描述的那样可靠,沾染到黑血的地方,坑坑洼洼,就像是被烈性的化学药物腐蚀过——不,也不该这么说,因为路易试过,无论是硫酸还是盐酸都无法对它形成这样的损伤,只能说……这个人,不,这个怪物的危险性非同寻常。   “我从来就是自己更换内衣的。”国王说,现在的贵人们会让贴身仆从为自己做到最后一步,就像是总有人想要为他端着便盆,但注重个人隐私的路易简直无法忍受,在他还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就算了,等他能够自如表达了,第一件事情就是拒绝侍女的过分殷勤,虽然起初的时候并不顺利——邦唐是他举行了“吊裤”礼之后才来到他身边的,也许在侍从中,邦唐不算是最好的,但路易看重他就是因为他愿意遵从自己的命令,而不是用所谓的传统,或是王太后安妮的命令来制约他。   所以邦唐绝不会突然做出这样冒失的事,虽然路易不知道在没有整容手术的十七世纪怎么会有人能够与邦唐拥有同一张脸,但既然这个世界是魔幻的,想来有心人也能有他们自己的手段——年少的国王并不想探寻对方的来意,还能有什么呢?无论是谁,这种丝毫不含善意的行为已经给出了最好的答案。   “我对您没有恶意。”来人和善地说,仿佛是为了证明这点,他向身边的蜡烛轻轻地吹了口气,蜡烛呼地一声腾起了火焰,暗红色犹如凝固血液的火焰,幸而很快地,它的颜色就变得明亮起来,照亮了国王与“邦唐”的脸。   那人从国王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他轻轻地啧了一声,那张属于邦唐的脸就像是水面的涟漪那样轻微地颤动了起来,等它凝固了,国王看到的就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他不久之前才见过拉罗什富科公爵,公爵的面孔会让许多女人为之倾倒,但与这张面孔相比,顿时相形见拙,那双赤红色的眼睛注视着人类的时候,只怕很少有人能够挣脱——但路易正是少数人之一。   “那么,”年少的国王问:“不请自来的客人,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呢?”   来人笑了,他的笑容十分地放肆,并且邪恶,“不,陛下,”他说:“您应该说,我可以为您做些什么。”   “您是什么?”国王轻轻地问。   这个问题如果是别人问出来的,阿蒙定然会勃然大怒,但对着路易,他一点也不生气:“我是茨密希家族的族长,陛下,”他俯下身体,鞠了一躬,姿态优雅实属罕见:“我是一个……当然,您们称呼我们为吸血鬼,但我们更喜欢血族这个称呼,虽然我觉得其中区别也不是那么大。”   路易不知道对方是否有所指:“据我所知,你们有十三个氏族,你是……”   “魔党,”茨密希的族长说:“您可以叫我阿蒙。”   他轻轻上前一步:“我知道您正在被一些小问题深深地困扰着,”吸血鬼说:“我可以为您解决,非常简单,而您,只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报酬。”   “你想要什么回报?”   “您的血,陛下,”阿蒙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渴望,两支尖锐的牙齿微微地伸出了嘴唇:“只要三盎司,陛下,只要三盎司。” 第三十七章 吸血鬼之间的争斗   路易还没来得及回答,一股强劲的气流就从他身前卷了过去,黑色的飓风将吸血鬼高高卷起,然后将他掷向胡桃木墙板装饰的墙壁,木头在吸血鬼的身体下粉碎凹陷,几乎与此同时,不等阿蒙做出反应,一柄尖利的手杖刺向了他的喉咙——闪烁着微光的银色杖尖贯穿了那苍白的咽喉,来人却微微一惊,因为他在刺下去的时候几乎没有遇到任何阻力——假象在他面前瞬间消失,他一手继续握着手杖,半悬浮在空中,一手拔出身侧的细剑,正与阿蒙与的利爪碰撞在了一起。   “这可真是有点令人惊讶,”不知道什么时候倒悬在天顶上的阿蒙说道:“您也有这样有失风度的时候。”   来人没有回答,他冷漠地抽回了手杖,在下一个瞬间,两个非人类迅速地在国王的寝室里战斗了起来。国王的寝室虽然不小,但阿蒙与外来者都是超过六英尺的瘦长身材,所以几乎可以说,他们是围绕着国王相互厮杀的——不但是利剑、手杖还有他们的獠牙利爪,蜡烛再次熄灭,月光忽隐忽现,路易的眼睛根本无从捕捉到他们的身影,只能从偶尔的停顿里才能看出他们谁更具优势——后来者虽然握有武器,但国王仍然可以发觉他相当有节制,他不是来杀死阿蒙或是给他一个惨痛教训的,而只是想要把他驱赶出去,但阿蒙显然要更疯狂,或者说,他一战斗起来,就像是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他的影子此起彼伏地鼓动着,想要从里面爬出来。   阿蒙也注意到了,他突然停下了所有的动作,任凭那根手杖刺入自己的肩膀——他笔直地站着,遗憾地看向路易:“看来我们只有等待下次的再见了,陛下。”他说,向后退了一步,举起了双手,沉重的黑铁框条玻璃窗蓬地一声向着室内打开,冰冷的晚风随着雾气猛地涌入,路易本能地看向窗外,就在这一瞬间,阿蒙化成了数以百计的小蝙蝠,呼啦啦地向外飞去。   那位同样陌生的先生没有阻拦,等到阿蒙彻底消失了,他才走过去,像是一个人类那样亲手关上了窗户,点燃蜡烛,蜡烛的光照亮了房间的时候,路易才发现房间里就像是有两头大象在这里玩过摔跤,墙板凹陷了不止一个地方,壁布撕裂,家具歪斜,玻璃破碎,里面的饰品与衣物都被抛在了外面,床柱连同帷幔一起颓然地倒在榻上,和地毯一样铺满了尘土碎屑。   这个景象实在是令人无语,路易看了看周围,只有围绕着他的一个约有三尺直径的圆圈是干干净净的,他真不知道是不是该称赞一下非人类们稳定的手腕与锐利的眼神?“我想我该感谢您,先生,”国王说:“但我还不知道您的名字。”   “我想说我的名字无足挂齿,”那位先生说:“但我并不想要愚弄您,这是对您的不尊重,我是提奥德里克,陛下,也是梵卓的族长。”   “提奥德里克?这不是一个常见的名字,”路易慢慢地说:“它曾经属于国王。”   “假如您要问我是否曾经头戴王冠。”梵卓的族长提奥德里克——一个吸血鬼这样说:“是的,我的确曾是个国王。”   “但我听说,里世界与表世界是分开的。”路易说:“是有人在对我说谎,还是另有原因?”   提奥德里克向前走了两步,他就像一个盛行肃穆的大臣那样穿着黑色的外套,面容俊美但带着一丝阴郁。   提奥德里克曾是法兰克王国的第一个王朝梅罗文加王朝的国王,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与法兰西王室始终保持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牵系——不知道为什么,路易总觉得他的眼睛里带着几分考量:“陛下,首先,这条律法,”他解释道:“即便只是未成文的,也只能追溯到十世纪左右。但即便它被写在羊皮纸上,印在木板上或是蚀刻在铜板上,里世界也总有无视律法的叛逆之辈——您或许知道,英格兰国王约翰·雷克兰是在1216年被变成狼人的——加之里世界与表世界之间的关系并不稳定……我是说……”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路易说——他知道巴黎一直流传着一个笑话,路易十三的时候,有些大臣因为忍受不了国王的苛刻而向红衣主教黎塞留抱怨,而黎塞留直言不讳地说,等国王年幼的时候你们就可以欺负回来啦。   很明显,里世界与表世界也是如此,在表世界的王权强大的时候,里世界会蛰伏,遵守所谓的律法,但如果表世界的王权变得虚弱,那么里世界的非人也一样会显露出自己的野心——不过想想英格兰的国王查理一世都已经被暴民砍了头了,路易也不是那么意外。   “那么您是为了什么而来呢?”路易问,他并不认为梵卓的族长只是偶尔经过这里,又突然想要行善事。   “梵卓与茨密希的理念不同,”提奥德里克说:“他们渴望混乱,而梵卓需要秩序。”   这个回答让国王露出了一个难以言喻的笑容:“只怕您要失望了,”他说:“巴黎的平静很快就要不复存在了。”   ……   路易的预言很快就兑现了。   在孔代亲王与孔蒂,隆德维尔公爵三人被捕之后,王太后安妮又向孔代亲王的母亲、妻子与姐姐隆德维尔公爵夫人发出了驱逐令,将她们流放出巴黎,但孔代亲王的母亲,老夫人不但悍然拒绝离开巴黎,还在一群士兵的簇拥下向最高法院提交了诉状——其中的内容不必多说,而孔代亲王的妻子与姐姐迅速地逃到了波尔多,在那里拉罗什富科公爵与布荣公爵迎接了她们,据说他们一见到两位尊贵的夫人,就立刻开始高呼反对王室的口号,并且邀请亲王夫人与他们一起呼喊。   而在巴黎的街道上,暴徒的游行队伍又一次充盈了街道与小巷,市民们呼喊着,要求立即释放孔代亲王与孔蒂,隆格维尔公爵三人。 第三十八章 国王第二次离开巴黎   相比起第一次,第二次离开巴黎的时候,无论是路易,还是王太后等人都要从容了许多,虽然对那些可恶的暴徒,贵眷近臣们还是免不得大骂不止,这次贵人们倒是心平气和了许多,在打牌的时候国王稍许探问了一下,才啼笑皆非地明白过来——相比起在一些他们根本没有放在眼睛里的贫贱之人,掀起了第二次投石党人叛乱的孔代亲王也是一个贵族,并且也有着王室血脉,哪怕孔代亲王的威胁性更大,他们也不会认为自己受到了羞辱。   不过这种宽容只对贵族们而言,毕竟就算孔代亲王做了国王,他们顶多也只会遭到冷遇和厌弃,封地与爵位不会有丝毫动摇,而且谁知道呢,也许过了几年,国王就会改变注意,又或是有了另一个新国王呢,看看拉罗什富科公爵吧,因为卷入了宫廷阴谋,他还被流放过呢,现在还不是成为了孔代亲王的座上宾,在波尔多他毫不掩饰地与隆格维尔公爵夫人出双入对,俨然是一对合法夫妇——虽然隆格维尔公爵夫人就是为了救出自己丈夫与弟弟才长途跋涉到波尔多求援的。   但王位的变更对国王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其他不说,近在眼前的就只有英格兰的爱德华五世,这位可怜的少年国王,他继位的时候和现在的路易一样年岁,但他的叔父摄政王格洛斯特公爵(就是后来的理查三世)宣布老王爱德华四世与他们的母亲伊丽莎白·伍德维尔的婚姻不合法——一个主教主动站出来声明自己为爱德华四世与另一个女子证婚,而这个女子在爱德华四世与伊丽莎白结婚的时候还在世,所以之后的婚约不成立,爱德华五世与弟弟约克公爵也成为了私生子,被剥夺了继承权,两个孩子被关入了伦敦塔,几个月后就神秘地失踪了。   路易还特意去翻找过这两个孩子的下落,有人说,都铎王朝的亨利七世在对一位理查三世的支持者詹姆斯·泰莱尔严刑拷打的时候,他承认是他在理查三世的授意下杀了两个王子,他们依然在伦敦塔,尸体被装在一个小小的衣服盒子里,封在一个壁龛里。   当看到这个结果的时候,不由得路易不遍体生寒,他一点也不怀疑,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了孔代亲王或是奥尔良亲王加斯东成为国王,他和菲利普的下场也不过如此。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在法国国内,国王的敌人固然有,愿意支持与忠诚于国王的人也不少,其中甚至包括了来自于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位年轻将军,他率领着大约三百名步兵来为国王作战。   路易曾经询问过马扎然主教,是否可以带走孔代亲王,孔蒂以及隆格维尔公爵,至少应该带走孔代。现在对他的国王已经有些了解的主教一下子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但作为一个教会人士,比起在战场上明刀明枪的厮杀更擅长阴谋与交易的主教又左右为难了起来,他告诉路易说,就算他们把孔代亲王带走,那么在路途中,他们必须如同对待一个亲王一般地对待孔代,因为他并没有实质上的罪行可言,但这样,一些人或许会因为孔代的言语与行事而动摇,又或是直接帮助孔代逃走,倒不如还是让孔代三人继续被囚在瓦森纳城堡,那座城堡仍然是整个法国最坚固的军事堡垒,而里面的看守者们也是主教先生最可信的下属。   对此路易没再说些什么,反正很快就会有事实代替他给这位有些时候过于刚愎自用的主教先生一巴掌。   ……   就在国王的车队蜿蜒离开巴黎的第七天,在一个深夜里,一行人乘坐着马车来到万森纳,夜晚的森林就像是一袭不透光的斗篷,吞噬了所有的光线,只偶尔能够听见夜枭拍打着翅膀飞过的声音,马车的哒哒声在一片死寂中是那样的刺耳,城堡的看门人被惊醒了,他一跃而起,拉响了小钟,守卫们睁开了眼睛,他们也有好几晚没能好好睡上一觉了,毕竟谁都知道孔代亲王和他的弟弟,还有隆格维尔公爵就在万森纳,巴黎的暴民,那些忠诚于孔代的军队,或是如加斯东这样的野心家,都有可能冲破城门,好将孔代亲王援救出去。   但等到他们来到城墙上,又安心了许多,这样厚重的城墙,只有火炮才能打穿,光滑的墙面没有任何可以攀爬的地方,就算有人能够凭借着梯子爬上来,狭窄的窗户仍然会让他们进退两难,他们提着灯往下看去——下面的来人也举起了火把,在熊熊燃烧的火把带来的光亮下,他们首先看到的是红衣主教们外出时常戴的宽檐帽,然后对方摘下帽子,交在一边的教士手里,抬起头。   “哎呀,老天,”为首的守卫立刻叫道:“怎么会是您呢?主教先生!”   是的,来人正是红衣主教儒勒·马扎然,他和离开的时候几乎别无二致,在等待守卫们搬开堆在城门后的石块土袋的时候,他一直蹙着眉,露出不耐烦而又不得不忍耐的神情,眼角的纹路也因此严峻地下垂,曾经注定了无数人命运的薄嘴唇更是抿得紧紧的,守卫或许还想说一两句恭维话,但一见这样的情形,立刻聪明地低头不言,只按照主教的要求把他带到三个贵人的房间里。   作为万森纳最重要的三位“客人”,孔代亲王、孔蒂与隆格维尔公爵理所当然地被关押在万森纳城堡主塔的最高处,从塔上往下望去,几乎可以俯瞰整个巴黎,就如守卫所说,能够与这位亲王殿下对话的只有飞鸟,在主塔周围还环绕着四方的城墙,塔身的石砖没有一丝缝隙,窗户细窄而稀少,在孔代亲王到来后,守卫们还封起了一部分位于三十尺以下的窗户。   在见到马扎然主教的时候,孔代亲王也是惊讶的,但除了惊讶之外,这位骄傲的亲王与将军并没有表露出太多的情绪,也许在他的心中,马扎然无论爬到了这样的位置,都永远只是一个出身寒微的教士;相比起孔代亲王,他的弟弟孔蒂的表现就差多了,他一见到主教,就想到了主教可能是带着人来处死他们的,当主教要求他们跟他走的时候,孔蒂甚至高声叫嚷起来,拒不从命,他抓起一枚烛台挥舞着,发誓自己绝不会如同一个懦夫那样默默无声地死去。   蜡油裹挟着火星落在地毯上,差点造成了一场小小的火灾,幸好隆格维尔公爵也在,他用一瓶葡萄酒避免了先被烧死的悲剧,然后用空瓶子让孔蒂亲王安静下来,至少像是个体面人。   主教马扎然带着他们离开了主塔,离开了城堡,在登上马车的时候孔代亲王看了看周围,发现主教带来的人并不多,他看了一眼隆格维尔公爵,虽然不至于像孔蒂亲王那样丢脸的又喊又叫,但也不是说,他们就会甘心束手就死。   当马车的速度越来越慢,终于在万森纳森林中的一处空地中停了下来的时候,孔代亲王被请下了马车,他跳下马车,在城堡里,他得到的待遇仍然与一个亲王应有的相同,丝绸衬衫,葡萄酒,肉排,金黄的面包与地毯,柔软的床铺等等,没有琐事烦心,没有刺杀与暗算,他甚至还胖了一点,他现在十分健康,而且精力充沛,马扎然主教就站在他对面,距离不到六尺,孔代亲王完全可以抓住他。   隆格维尔公爵也是这么想的,他挪动脚步,走向一侧,挡住主教的去路。   主教先生似乎毫无察觉,他向着孔代亲王微微一笑,抬手掀开宽檐帽,随手把它丢在地上,然后解开纽扣,脱掉鲜红的法衣,踩在脚下,这时候就算是最蠢的孔蒂亲王,也知道事情有不对的地方了……就算再荒唐的教士也不会这么做,因为法衣对于他们来说就是最好的装饰、武器与盔甲。   最后,马扎然,或说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家伙举起手,按在自己的脸上,而后轻轻地移开,就像是移开了一张隐形的假面具,孔代亲王等人看到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他的头发垂到肩后,几近于灰白,一双眼睛就像是他们见到过最为幽暗的红宝石。   孔代亲王在意识到自己面对着一个非人类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没什么可怕的,殿下,”吸血鬼说:“能够为您效力很荣幸。”   说完,他就发出了一声尖利的长啸,伴随着这声长啸,那些随从纷纷掀起斗篷,和他一起变成了无数蝙蝠,飞走了。 第三十九章 魔药师   孔代亲王在原地站了一会,深深地感到惊讶,因为他虽然知道里世界的存在,也亲手猎杀过狼人,也结交过巫师,但对吸血鬼这一种族还是十分陌生,而且他也不认为身边的人会与吸血鬼有什么关系,他想到了马扎然主教,怀疑吸血鬼的出现是否与里世界与外世界的相互倾轧有关,但就在这时候,森林中传出了不祥的簌簌声,三个男人立刻紧绷起来,孔代亲王一个箭步捡起了一根树枝,把它对着声音发出的地方。   但很快,出现在他们面前的人就让他们喜出望外地笑了起来,因为那正是孔代亲王的姐姐,隆格维尔公爵的妻子,她穿戴着旅行时的便装,却依然光彩照人,她一见到自己的弟弟就猛扑了过去,孔代亲王甚至来不及丢掉树枝,他可以感到姐姐滚热的眼泪滴落在自己的肩膀上,这让这位英勇的将军也不由得软下了心肠。   隆格维尔夫人紧紧地抱了她失而复得的弟弟好一会儿,才投向丈夫的怀抱,也许是因为他们确实遭到了可怕的威胁,一向对有着自己两倍岁数的丈夫不假辞色的隆格维尔夫人也变得和善可亲起来,她吻了吻自己的丈夫,又宽容地拥抱了那个自己并不喜欢的小叔子孔蒂亲王,孔蒂亲王倒是一直笑嘻嘻地,毫不在乎,正确些来说,自从他醒悟过来,知道自己不会再被囚禁或是处死的时候就又有了那种花花公子的轻浮劲儿。   紧随在隆格维尔夫人身后的是孔代亲王的妻子,也就是黎塞留的侄女,她曾经是孔代亲王等人的敌人,但等到黎塞留死了,她又因为他们共同的敌人马扎然而成为了亲王的同盟,今天遇到的事情实在是太令人意外了,孔代亲王也无法继续保持以往的冷漠态度,他向自己的妻子伸出手,她立刻欣喜地跑过去,亲王轻轻地吻了他,比起爱情更像是一份赏赐,但也足以令她热泪盈眶。   “我不想打搅您们,殿下。”   孔代亲王抬起头,看到了拉罗什富科公爵正笑吟吟地从稠密的枝叶投下的阴影中走出来,当然了,这个时代的男人们除非不知情,不然绝对不会仍由妇孺单独上路,两位夫人身边一定有保护她们的人——而拉罗什富科公爵可能是最合适的人,而且那些吸血鬼……那些里世界的人,只怕与这位公爵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孔代亲王曾听身边的教士抱怨过拉罗什富科公爵可能与一些黑暗生物有染,但作为一个男人,他觉得可以理解,只是就算孔代亲王不太关心里世界的事情,也知道刚才的那些“人”不是一般的小角色,也许他也重新衡量拉罗什富科公爵在心中的分量。   拉罗什富科公爵看了一眼吸血鬼们留下的马车,马车宽敞,马匹健壮,装下四个男人没有什么问题,但既然隆格维尔公爵在,他就不能再和来时那样与隆格维尔夫人坐在一起:“我带了两名车夫,”他说:“陛下,请您与您的夫人,还有隆格维尔公爵与他的夫人坐在一起,我和孔蒂亲王坐在一起。”   “这很好。”孔代亲王此时才感到了一丝疲倦,“就按照你说的办,弗朗索瓦,我的朋友,但请先告诉我,我们要去哪儿?”   “先去波尔多,”拉罗什富科公爵跳上了马车,暂时充当了车夫:“昂吉安公爵(孔代亲王之子)与您忠诚的臣子与士兵正在那里等待着你们。”   “等等。”孔蒂亲王突然问道:“我们的母亲呢?”按照他对老亲王夫人的了解,她应该在这里的,这里有他的两个儿子。   “老夫人在巴黎。”拉罗什富科公爵说。   “她为什么还在那里?”在一个没有国王,没有王太后,没有主教的巴黎,到处都是暴徒与阴谋家,孔代亲王将妻子推开,向她投以愤怒的目光,“她为什么没有和你们在一起?”   “因为……”   “因为母亲她已经时日无多了。”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为亲王夫人打破僵局的是隆格维尔夫人,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这让它们在月光下就如同波光粼粼的湖面一般:“母亲坚持留在巴黎。”   “你怎么能允许?”   “她是为了您,殿下。”拉罗什富科公爵说:“国王离开巴黎没几天,奥尔良公爵加斯东就出现了,据说他正在努力从高等法院这里争取获得‘代理国王’的称号。”说到这里的时候,拉罗什富科公爵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而后又变得严肃起来:“在你浴血奋战的时候,殿下,她不会容许别人轻易地夺走您的成果,她必须留在巴黎。”   孔代亲王沉默了,他知道老亲王夫人,他们的母亲,夏洛特·德·莫朗西曾经是亨利四世不名誉的恋人,因为这个,前一任孔代亲王还不得不逃到了国外,免得被嫉妒的情敌迫害,夏洛特·德·莫朗西最受宠爱的时候甚至与当时的王太后玛丽·美第奇正面对抗,她从亨利四世这里得到了数之不尽的财富、人脉与权力,就算是孔代亲王也不能肯定她是爱着亨利四世,还是恨着他。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位老夫人一定很爱自己的孩子,尤其是孔代亲王,她已经被医生与教士注定了很快就会离开这个污浊的人世间,但她不但没有安然地踏上最后的路程,反而就像是燃烧到尽头的蜡烛那样,疯狂地以自己最后一点力量,成为奥尔良公爵加斯东与保王党们在巴黎的掣肘之人。   “让我们走吧。”隆格维尔夫人说:“别白白耗费了母亲的一番心血。”   孔代亲王沉默了一瞬间,终于放弃了抵抗,踏上了马车。   拉罗什富科公爵轻轻地嘘了口气,说来侥幸,就当他从布洛涅树林回到了卢浮宫,准备向红衣主教马扎然投诚的时候,他的仆人就跑着送来了孔代亲王三人已经被主教拘捕起来的消息,这让他忍不住当即跪在了地上,感谢起天主了,但感谢天主归感谢天主,当隆格维尔夫人前来恳求他救出孔代亲王等人的时候,他第一时间想到的还是天主的敌人。   他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这样容易,阿蒙,他在另一个世界的主人竟然那样简单地答应了他的要求,对于那场没能看到的好戏毫不在乎,这种可以用瞬息万变来形容的心性让拉罗什富科公爵忧心忡忡——如果此时万森纳城堡的看守们发觉了他们的计谋,追出来的话,他留在这里的侍从未必能够保证亲王殿下的万全,而要让阿蒙再次允诺他的请求,拉罗什富科公爵可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运气。   载着孔代亲王的马车驶出了森林,驶进了黎明的薄雾,驶向了波尔多。   ……   同一个夜晚,法国的王太后与国王也已经来到了一个偏僻的小镇,因为圣日耳曼昂莱已经被几个叛乱的城镇包围,这次他们不得不选了其他的道路,幸而这次离开不是那么匆忙,他们尽可能地带走了所有的珠宝与汇票。   这座小镇的人们原本应该对这样的贵人感到好奇,但因为最近从巴黎逃出来的重臣贵胄太多了,经过这里的也不少,所以他们更多的还是希望能够从他们这里弄到钱,在获得了一些赏赐后他们就心满意足地走开了——在这座镇子上,能够容纳国王一行人的只有一座兼做酒馆与旅店的破烂地方,侍从们去看了房间后都认为王太后与国王最好还是在马车里休息,至于他们提供的食物,邦唐——之前他只是幸运地被扔在了一个储藏室里,除了有点失血以及被老鼠咬了几口之外没有遇到什么很大的伤害——按照国王的要求做了检查,发现只有生鸡蛋可以在清洗与煮熟后放在贵人的餐盘里,国王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到镇子里,找更多的鸡蛋来,并且请求他的火枪手与侍从们不要食用那些粗劣的木屑面包、漂浮着草梗与牛粪的牛奶或是历史悠久的干肉条,他所能够拥有的护卫力量只有这些了,实在是经不起非正常的损耗。   就在国王难得地不顾仪态,直接咬着鸡蛋,回到马车上的时候,看到王太后身边的女官正站在马车边,对玛利说着些什么,小女巫低着头,一脸不快。   玛利一看到走过来的国王,就在女官不赞同的眼神里扑了过来,抱住了国王的腰,路易摸了摸她蓬松的头发,“怎么啦,夫人,”他向王太后的女官点头致意:“玛利犯了什么错吗?”   女官先向国王行礼,才无可奈何地说:“她和一个平民说话和接触了。”   国王立刻就明白了,对于宫廷里的人来说,一个地位低的人随意与一个地位高于他的人搭话会被视作一种相当无礼的行为,而一个贵人更不应该直接与一个平民说话,她应该让她的仆从代为转达或是示意,玛利现在的身份几乎等同于一个郡主甚至是公主,只有这个身份的人才能够被允许时刻侍奉在王太后身边——这正是她的父亲与舅舅期望的,这样出身寻常的玛利才有可能成为一个公爵或是亲王的妻子——所以,像这样过于……轻佻的行事不免令人诟病。   “她还是个孩子呢。夫人,”路易说:“她以后会明白的。”   既然国王这么说了,那位夫人也不能再追究下去,只能再次向国王屈膝后走开,玛利在国王的耳边嘻嘻地笑,然后拉着国王,来到那个平民面前,那是个面容愁苦的中年人,却有着一双细长白皙像是贵人般的手。   国王投去了询问的眼神,玛利用很小的声音说:“陛下,他是个魔药师。” 第四十章 战争造成的饥荒   这让国王大感意外,他不能确定对方究竟是不是他理解中的那种魔药大师,但就现在的医学水准,如果真有那种可以让感染了痢疾的人即刻痊愈,又或是让缺损的肢体重新生长出来的药物,只怕巫师早就被人们奉做了天使的化身,所以他在轻微的激动后就迅速地冷静了下来,“那么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低声问,“又怎么会找到你?”同时没有错过那个男人眼底掠过的一丝讥讽之色。   “他曾是我的老师。”玛利说,“之前……发生了一些事情,所以……”   “请让我来说吧,玛利,”那个男人打断了玛利的话:“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国王陛下,这确实是个意外——我是说,我在这里遇到了我曾经的学生,这并非我的本愿,因为我早已厌倦了侍奉权贵,这也是为什么我被驱逐出了里世界的缘故——里世界不再接纳我,还有我的家人,而我们在表世界又没有身份,守卫们将我们视作流民,我们被驱逐,甚至被殴打和囚禁,而最不幸的是,表世界正在不断地变坏,我制造的药物无人信任,即便有人愿意购买,我从里世界带出的材料也不多了,我的妻子生了重病,我的女儿即将饿死,所以我见到了玛利,就放下了愚蠢的自尊,跪倒在她面前祈求一块面包。   就是这样,我的目的并不单纯,陛下,但也不贪婪,我只想要和我的家人一切活下去。”   说完,他向国王深深地鞠了一躬,直起身来的时候险些摔倒,路易看着他,给了他一块巧克力,“把这个吃了,”他说:“然后和我说说,你能做到些什么。”   那个男人是见过巧克力的,巧克力在表世界,是由西班牙人从美洲带回来的,而奥地利的安妮,虽然被人们这么称呼,却是西班牙的公主,她嫁到法国的时候,也将巧克力带到了法国王室,但对于里世界的人们来说,这种黑黝黝的果实早就是魔法药物中的主要成分了,对于一个魔药大师来说更是常见,他一接过来就狼吞虎咽的吃了,然后终于有了一点精神和力气。   他在黄昏时分又来到了国王下榻的客栈,这次因为国王已经吩咐过身边的侍卫,他没有受到阻扰,在一个房间里,他将自己制作的药物一样样地摆放在摇摇欲坠的桌子上,正如国王预料的,其中大部分都没有什么用,或说只有对里世界的人有用——譬如说,用来代替仪式中的血液的药水,可以诱发幻觉的粉末,天仙子做成的爱情药,可以让你变得受人喜欢的蒲公英,用作毒杀药剂的毛地黄、曼陀罗等等……唯二能够让国王感兴趣的只有飞行药剂与隐形药剂,它们不但可以用在巫师身上,也可以用在凡人身上,但问题是,前者主要成分是颠茄,后者主要成分是夹竹桃,而这两者都是需要涂抹全身才能发挥效用的,且不说紧急时刻是否有这样的空闲时间,单就颠茄与夹竹桃的有毒成分都是能够被粘膜吸收的,巫师的特殊体质保证了他们不会因此受苦,但对于凡人来说,随时都有可能因此而死,而且维持的时间也要比巫师更短暂,更低微。   但国王还是买下了这两种药剂,还有玛利认为她需要的那些,但要让这位魔药大师跟着他们离开不太现实,第一他们的队伍也并不安全,第二主教的耳目一直注意着他们,玛利是他的外甥女,当然可以得到宽容,但对于一个被里世界驱逐出来的魔药师可就未必了——虽然玛利一再申明她的老师是个极其有才华的人,但国王和那个男人都很清楚,真的独一无二的大师是不会那么轻易地被里世界抛弃的,他或许有才华,但还不是那么不可或缺。   在国王临行前,那个巫师带着自己的妻子与女儿们来向国王致谢,除了满满的一袋子金路易外,还有国王吩咐这里的官员为他们签署的一套身份证明,这样他们就可以安然地选择一个不被人所知的地方住下来来了。   国王见到了他的妻子,据说这位魔药师被驱逐出里世界与他的妻子有着莫大的关系——路易一看到她就明白了,他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已经见过了不少美人,从男到女,但魔药师的妻子与其说是美,倒不如说是一种接近荼靡的娇艳,就算她现在大腹便便,面容枯槁,还是无法掩住那种令人心惊胆战的美,要让路易形容,她就像是一朵花瓣干枯的深红色蔷薇,就算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生命力,却还是有着无与伦比的颜色。   但她显然只深爱着自己的丈夫,她的丈夫也是如此,他们站在那儿,就像是身边没有第三个人了。   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女儿,还有一个正在妻子的肚子里,长女五岁,却已经可以从五官与面部轮廓上看得出她几乎完全继承了来自于母亲的美貌,她的妹妹还是个连路都走不稳的孩子,长女阿泰纳伊斯十分大胆,她的眼睛几乎离不开国王,她的父亲让她向国王行礼,她行了礼后就走上前来,拉了拉国王的衣襟:“大人,”她说:“等我长大了,我可以嫁给您么?”   国王还没来得及回答,“不行,”他身边的玛利就斩钉截铁地说道:“不行,将来要做王后的是我,我要嫁给国王。”   阿泰纳伊斯看上去并不十分遗憾:“没关系,”她说:“做您的爱人也行。”   “不行,”玛利继续阻止道:“他的爱人也只有我。”   “但您并不美。”那个女孩认真地说:“贵人们总是该得到最好的,你不是。”   玛利差点气成了一只河豚,路易忍着笑,给了女孩一枚金路易:“你应该好好地和你的父母生活在一起,等你长大了,”他说:“你会遇到一个爱你的年轻人,然后和他结婚,生子,度过美好的一生。”对于阿泰纳伊斯的话,他丝毫没有放在心上,一个五岁孩子的话,谁会在意呢?倒是玛利的想法,让他在行事历上勾了一笔——要记得和她谈谈。   只是之后遇到的事情,让路易再也想不起这场小风波了。   此时国王的军队可能还不如他父亲路易十三的护卫多,而且他每到一个地方,不一会儿就能听到叛乱者的口号与枪炮的声音,主教的使者就会把他们转移到另一个地方去,他们渐渐地越走越远,也越走越荒瘠。   路易曾经以为巴黎的贫民已经相当可悲,但此时他才发现外面的贫民过着更悲惨的日子,巴黎的面包虽然贵,但至少还有面包,他们之前经过的小镇也至少还有烘烤面包的木炭。这里却没有面包,也没有木炭,人们依靠祈祷与“面包”(白土和最后残余的一点面粉和麸皮搅拌后做成)来挣扎求存,街道上到处都是僵硬的如同骷髅一般的死者,有一辆马车和两个杂役专门负责把他们扔上车拖走,那两个杂役也同样面黄肌瘦,但拉起那些骸骨的时候轻松的就像是女孩摆弄自己的玩偶。   车队根本不敢在这样的镇子上停留,他们就像是逃跑一样地穿过广场和街道,只在无人的树林或是溪流边驻留,只是这里同样有许多处于饥饿之中的人,在快要饿死的时候,这些低贱的人就再也顾不得法律或是规矩,他们先是杀了耕作用的牛,马和驴子,然后吃掉了留下的种子,老人和孩子是最先被丢弃的,然后还有力气的人们进入了领主的树林,树林中的动物被捕捉完毕后,他们就开始采集果实、叶片,等到果实和叶片都被吃完了,他们只能依靠树皮与坚果为生。   路易无法让他的仆从去打探消息,幸而他身边还有玛利,小女巫在夜晚的时候,乘着扫把去打探周围的情况——这种现象并非天灾,而是人祸——第一次投石党叛乱虽然令得国王与王太后十分被动,但被影响到的城镇与省市并不多,但第二次投石党叛乱的首脑是孔代亲王、孔蒂秦王与隆格维尔公爵,首先应召唤而起的就有波尔多、吉埃纳、普瓦图以及昂儒等重要地区,而它们之外的省、城市与村镇,有支持路易十四的保王党,也有愿意向红衣主教马扎然效忠的虔诚之人,还有宁愿听从一介妇人使唤(亲王夫人以及隆格维尔公爵夫人)的可笑之辈,又或是被奥尔良亲王加斯东收买的卑劣小人,他们几乎没有任何相同之处,除了狂热而茫然地召集军队与收敛钱财之外——却丝毫没能发现原本就微薄至极的储备被他们在短短几个月里就消耗一空。   这场运动从1650年的1月开始,到1650年的7月,之前被收集起来的小麦与干肉,以及在田野里耕作的农民都像是在一天里突然消失的,——目光敏锐的人或许早已预料到饥荒的出现,但更多人只能懵懵懂懂地眼看着末日降临。   路易能够做到的事情不多,他只能保证自己与王党军队的供给,虽然随驾商人提出的价格几乎令人窒息,但这个时候只要有面包就胜过了一切,这让跟随着国王的军队不但没有流散,还愈来愈多了,王太后安妮曾经要求国王驱散一些人,但路易这次无论她怎么恳求都不愿意答应,哪怕这些人给他带来的压力令他夜不能寐,现在他简直就像是一个握着剑锋的顽童,而数千人空荡荡的肠胃就是悬挂在剑柄上的顽石。   路易曾寄希望于英格兰的查理二世——他已经登基了,可惜的是这位国王老兄,在8月的时候与叛军的军队在伍斯特打了一仗,打到全军覆灭,就连自己也像是一个乞丐般地在外面游荡了四十多天才被忠诚的臣子找回,他还在盼望着路易能再给他一点援助呢——想要从英格兰这里弄点小麦看样子也成了不可能的事情,路易唯二能够依靠的就只有富凯与柯尔贝尔,之前柯尔贝尔不负众望地从意大利弄来了好几船玉米,让巴黎的平民们终于有了填饱肚子的东西,这次他们又分别往意大利、西班牙以及希腊去,希望能够从那里弄到足够的小麦,或是任何可吃的东西。 第四十一章 魔鬼的苹果   而就在国王苦苦期待的时候,富凯与柯尔贝尔的信使居然在同一天来到了他的面前,他们带来的都是好消息,富凯不但购买到了重量约在一千马尔托(一马尔托约500升)的小麦,还设法从西西里人那里走私来了火炮与火枪,国王立刻召唤了弗雷德里希·绍姆贝格——他就是受马扎然主教召唤,率领着大约有一千人的步兵来保护国王的将领,他出生在海德堡,是个新教徒,因此王太后安妮对他从来就不假辞色,幸好他与这位贵妇人的往来也并不多——他听从国王的安排。   虽然在前来的时候,主教先生说他除了行军作战之外尽可以听从国王的命令,绍姆贝格将军还有些迷惑,因为国王还未成年,只是个孩子,而且据说他在应当学习的年纪就一直流亡在外,没有受过正统又连贯的教育,他做好了迎接一个暴躁又天真的幼童的准备,现实情况却要比他想象得轻松许多——那位国王对他十分宽容,几乎不曾干涉他在军事行动上的任何决定,对于那些跟随在王驾后的流民,虽然陛下有着他的想法,但还是第一时间与他商量。   对于国王的决定——绍姆贝格是说,不是驱赶,而是收容,站在将领的立场上,他是赞成的,没有别的缘故。这里要提一提欧洲古怪的募兵制度。   众所周知,国家常备军团的数量应当与一个国家的国力相匹配,才能保证军队的给养与俸金,以及装备、马匹以及营地等必然的消耗,但我们也同样能够注意到,现在的法国简直就是整个欧洲的缩影,每个国家都在与另一个或是好几个国家打仗,有时候是为了威望,有时候是为了地位,有时候是为了钱财与领地,更多的时候是为了保卫自己与家人——继承权法的混乱更是加重了这一状况,所以就算是最小的国家,也会拥有与其体量完全不相称的庞大军团,为了保证满足士兵与军官的需求,减轻自己的负担,从很久之前开始,就有国对国的雇佣兵交易,也就是一个国家将自己的军团与装备租借给另一个国家使用,最负有盛名的莫过于意大利,但神圣罗马帝国、英格兰或是曾经的法兰西也不例外,所以若是有人来到这个时代的战场上,他会惊讶地看到,一个神圣罗马帝国的将领,他的炮兵来自于意大利,他的火枪手来自于法国,他的步兵来自于丹麦或是其他日耳曼国家,或许还有来自于异教徒地区的骑兵。   绍姆贝格的军队也不例外,因为时间拖得太长,已经有些士兵掉队或是逃走,他亟需补充兵力,在他看来,那些因为饥荒而不得不抛弃家园跟随在王驾后的流民们是最好不过的对象。   第一:他们几乎都是年轻的小伙子——饥饿是最残忍也是最好的筛选机器,孩子与老人总是第一批倒下的人,而女性甚至宁愿饿死,也不愿意离开村庄或是城镇,因为她们很清楚自己会遇到什么。   第二:这些人只需要一个面包就能被招募到军营里来,而不用俸金诱惑或是暴力逼迫,而且他们不会轻易逃走,虽然留在军营很有可能在战场上死去,但离开军营却必然会活活饿死。   第三:比起神圣罗马帝国的士兵,这些法国农民当然更愿意相信他们的国王,不然他们就不会第一时间拖着疲惫的双腿跟在王驾后面。   但绍姆贝格也很清楚,就像是王太后安妮极力反对(甚至与国王大吵了一场)的那样,容留这些人就代表着必须让他们有东西可吃,而现在的法国,到处都在闹饥荒,他们手上虽然有足够的金路易,但未必能够换来大量的食物,到那时候,这几千人反而要成为他们的威胁了——尤其可恼的是,他们经过的地方,那些爵爷,不但没有按照法律与传统,奉上供国王与他的随从们享用的食物,还授意商人将食物的价格提高到一个可怕的地步。   只是——绍姆贝格想到这里就要发笑,就算是主教先生,或是王太后大概也没能想到,他来到这里的第一场,以及许多场战役竟然不是先与叛贼的军队打的,而是与那些囤积居奇,毫无道德与忠心的商人打的,虽然一些商人也雇佣了看守,但这些看守对付一些手无寸铁的可怜人还行,对上这些经历过三十年战争的士兵就毫无还手之力了。   这是国王让绍姆贝格去做的。   一开始绍姆贝格还有些犹豫,但他很快就发现这种事情做起来还真是有趣又痛快,尤其是一些蠢到无可救药的爵爷还胆敢喊叫着请求国王为他们做主的时候——国王的第一侍从邦唐睁大了眼睛,好奇地问他们,之前他们还在向国王哀告,说是城堡里只剩下麦麸了,那么他们现在所说的小麦又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如果他们是为商人求告,法国是有法律与法院的,请到巴黎去,向那些高等法庭的法官们申诉吧,想来这些可敬的大人会给他们一个公道的。   这些爵爷和商人又怎么敢去呢?谁都知道,现在的巴黎,无论是高等法院的法官,还是奥尔良公爵加斯东,都在疯狂地敛财,他们进了巴黎,不被剥掉几层皮根本出不来。   可惜的是这样的行为可以一再而,却不能而在三,尤其是之后的爵爷与商人都变乖了,他们虽然不能完全支撑起这支庞大的队伍补充全部的给养,但至少可以做出一个应有的姿态,问题是这样一来,如山的小麦又像是河水那样延绵不断地流淌了出去。   不过这位将军一进房间,一看到国王那张愉快的脸,就知道他们寄予重望的两个人不负所托,他连忙摘下了自己的帽子,向国王深深地行了礼,然后在得到允许后走上前去,接过已经打开的信件,他先看了富凯的信,笑容从头到尾就没消失过,一边还在深深地吸气,像是能够从字里行间嗅到小麦的清香气息。   “那些火炮,火枪?”   “随你安排。”国王说,没人能比绍姆贝格了解他的军队了,据邦唐回报,这位将军对自己的士兵极其尽心尽力,所以就算已经过了雇佣期,又正逢收割期,军队里还是留下了大部分的士兵,那些新招募来的士兵绍姆贝格也一个个地看过,并且委派了他最信任的军官去指导和训练。   “我已经有了一个想法了。”绍姆贝格兴奋地说。   “还有这个,是柯尔贝尔的。”国王示意邦唐将第二封信交给绍姆贝格,绍姆贝格打开看了,柯尔贝尔的收获比富凯还要大些,但其中有一船,也就是大约十马尔托的货物他有些看不懂,“请原谅,陛下,这个‘庞姆斯’是什么呢?”   就是土豆。   但路易并不能这么直接说,因为当初最先发现土豆是发现了美洲的西班牙人,但他们直接生吃了土豆,当然,不但涩口还有毒;苏格兰人从一开始就是拒绝的,因为圣经上没有提到过土豆,而且它们埋在地下,像是魔鬼的苹果;至于法国人,他们另辟蹊径,去尝了土豆结出的浆果,可想而知,那种酸涩的味道简直就不是人类能够忍受的。   还有像是发青的土豆直接导致死亡啦,以及切开的土豆发黑因此被人认为与麻风病有关啦——就不说了,反正土豆从此之后就成为了最让欧洲人反感的植物了,只有一些贵人因为它的花儿挺好看的,少许种了一些在庭院里。   柯尔贝尔的土豆还是从美洲那儿弄来的,他是个有想法并且有魄力的人,在给国王的信里,他说他已经按照土著的方法烤和煮了一些土豆,并未发生任何事故,同样精力充沛,神思敏捷,而且这种果实只要很小的一块就能让人吃饱,烹饪方法也要比小麦简单,哪怕不洗,直接投入篝火也能弄熟入口。   “一种新奇的食物。”路易说,“但弄得好会非常好吃。”他对还是有些迷惑的将军笑了笑,已经决定了,等到土豆送到这里,王室成员将会以身作则,鉴于人们的好奇心,他们也许会愿意尝试一下这种现在和将来都能拯救他们于饥饿之中的块茎。   ……   他们此时正在赫泰勒,它位于埃纳河右岸的一处高地上,从十世纪开始就是一座重要的军事要塞,城墙坚厚,火炮犀利,幸而这里的爵爷是个不折不扣的保王党,他一见到了国王的使者,就跟着使者一路奔驰来觐见国王与王太后,对于王室们以及随员的侍奉也十分周到,整理出一个让国王满意的厨房更不是什么难题。   土豆么——是一种又可以作为主食,又可以作为零食,更可以作为菜肴的好东西,国王的第一侍从邦唐珍重无比地拿出的精装菜谱更是让厨房里的人屏息静气,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他们按照邦唐大声读出的命令,将这种看上去活像是一团泥巴的东西洗干净,削了那疙疙瘩瘩的皮,然后切成块,削成片,切成丝……和鸡肉一起烧,与猪肉一起煮,放在鹅的肚子里一起或是和奶酪夹在一起烤,又奢侈地起了一大锅子油,把用盐水浸过的土豆条放进去炸……   金灿灿的炸土豆条是最先被端出来的,当然,它首先被送到国王的面前,所有的人都盯着国王看,看他捏起一小撮盐,慎重而均匀地洒在上面,用叉子略微翻了翻,就用手指捏起它们痛快地大嚼起来。   那浓郁的香味不由得引人食指大动,等到他们的那一份也被放到了盘子里,每个参与宴会的人都学着国王的样子,撒了盐,用叉子翻了翻,拿手指——一些心急的人直接用手去抓,结果被烫到了,幸好几乎所有的人都沉浸在了炸土豆条外面酥脆里面绵软的口感里,以及淀粉带来的甘甜味,没几个人注意到他们出了丑。   之后还有土豆烧鸡,猪肉炖土豆,奶酪烤土豆……新的美食让人们猜测纷纷,有些人猜到了与土豆相似的甘薯——有趣的是,甘薯与土豆几乎没什么区别,但甘薯却早在几十年前就进入了欧洲王室并且受到欢迎,但土豆却命运多舛。   等到国王宣布了谜底,人们虽然有些惊讶,却也没有陷入恐慌,毕竟他们在宴会上已经吃了很多次土豆了,没人中毒而死,也没人生了麻风病,而且尊贵如王太后与国王都吃了,他们还担心什么? 第四十二章 赫泰勒一战最有价值的斩获   夜晚来临的时候,路易还特意去了王太后的房间,即是向她致谢(为了土豆),也是向她道歉,毕竟之前争吵的时候他的固执伤了王太后的心。   但就像过去与未来,一个母亲是永远不会憎恨自己的孩子的,王太后安妮与国王发生争执也只是不愿意看见自己的孩子遇到危险,而不是为了权力或是别的什么,路易一跪倒在她的膝边,靠到她的怀里,她的心就像是遇到了火的冰雪那样融化并滚热起来——之前路易有好几年没有这样做了,毕竟他的身体里是一个成年人的灵魂,而此时的人们对于童年又几乎没有什么概念可言,一切全看母亲或是孩子本身的想法。   “主教先生给我来了信,”安妮说:“万幸,我们在这里找到了一个落脚的地方,路易,你即将成人,亲爱的,我要为你举办一个隆重的仪式与宴会。”   路易从母亲的膝盖上抬起头,这才恍然想起他确实快要十四岁了,但现在的情况着实没什么好在意的,按照主教先生的安排,他至少要等到二十岁,足够成熟后才能介入政事,而他自己也并不急于掌握权柄——他连自己的朝廷都没能建立起来,身边的人也未必可信,在黑暗中出没的非人生物更是进出王宫如同无人之境——身为国王可不是不死的理由,如今所有人的视线都在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身上,对他来说也是一件好事。   “我倒更希望得到一个胜利,”路易喃喃道:“来庆贺我的成年礼。”   “那有什么难的呢?”王太后立即慷慨地说:“我会直接命令绍姆贝格将军出战,在遇到敌人的时候。”   “只怕已经遇到了。”国王说:“我在来您这里的路上,遇到了信使,他告诉我说,一支由蒂雷纳子爵率领的军队,已经离我们不远了。”   这句话一下子就让王太后瞪大了眼睛,这也是为什么国王没有一进门,就告诉她这个消息的缘故,即便如此,她还是颤抖着手取出嗅盐,使劲儿地抽了几下鼻子,一股强烈的氨气味儿与香料味儿混合在一起,就连站在王太后身边的玛利都忍不住做了一个鬼脸,国王按住王太后的手,“我说过别多用这个,”他用亲昵的责备口吻说道:“这种东西对健康的损害很大。”   “但没有它,”王太后说:“我就要昏厥过去啦。”她将嗅盐放回到腰带上的小包里:“蒂雷纳子爵,唉,我是知道这个人的,对他做出这样的罪孽来说也不意外。”   “我没有听到过,”路易问:“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他是色当公爵的次子,按照传统,他的兄长继承了爵位与领地,他到军队里为国王效力。”   “那么他应该是忠诚于我们的。”   “曾经是,”王太后气恼地说:“在1642年的时候,他的兄长色当公爵,因为反对黎塞留而被投入了监狱,为了赎回自己的姓名与荣誉,他交回了色当公爵领地,蒂雷纳子爵作为他的弟弟当然也不免受到一些牵连,但就在你即位后,马扎然主教先生为了缓和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授予他元帅权杖,并给了他价值一万里弗尔的赏赐。”   路易没有反驳,这就是所谓的上位者思维,但在法国,至少在这位蒂雷纳子爵身上,这种作态并未起到应有的作用,然后他想到了一个可能:“他与孔代亲王的关系如何?”   王太后看起来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说了:“他与孔代亲王一起在军队里服役过。”   这就对了,路易想,没有什么能够比并肩作战过的朋友更值得尊敬与信任的了,蒂雷纳子爵选择了站在孔代亲王的阵营只怕除了色当公爵领地被王室收回之外,他与孔代亲王的友情才是最沉重的那枚砝码,“如果我能见到这位将军,”路易说:“我会和他谈谈,也许他会改变原先的主意。”   这句话让王太后笑了起来,路易终究还是一个孩子,他并不懂得政治,王太后想,“若是能,”她就像是许诺一件玩具般地说道:“我会让他来见你的。”说完,她就吻了吻路易的脸,把他送出了自己的房间,路易一离开,王太后就召唤了绍姆贝格,绍姆贝格将军一开始还奇怪国王的侍从邦唐为什么会给自己送来这么一封口信,等他见了王太后,就明白了,他恭恭敬敬的接受了王太后的命令,当然,之后就放置在一边了,毕竟国王的旨意在前——作为一个将军,他也不认为一味遵从王太后的命令是对的。   至少他不会指挥着军队冲出去和蒂雷纳子爵作战。   有趣的是,在开战之前,蒂雷纳子爵的使者还前来觐见了王太后与国王,转交了蒂雷纳子爵的信,信里恳切地要求他们投降,免得遭到意外的不幸,蒂雷纳子爵愿意保证他们的安全,并且遵照一个国王与王太后应有的待遇来对待他们。这封信当然被王太后付之一炬了,国王则和颜悦色地对使者说,如果蒂雷纳子爵愿意投降,他也会给他一个子爵应有的待遇。   这张或许并不是完全虚伪的含情脉脉的面纱在第二天的黎明被就被真正的战斗撕碎了。   赫泰勒老城原本就是一座坚固的军事要塞,在进入热兵器时代后,它的城墙上也有了六门火炮,蒂雷纳子爵却有十二门,他命令工兵筑起了高高的土丘,将火炮推上丘陵,以达到能够与城墙上的火炮对射的地步。   火炮轰鸣,烟雾蒸腾,绍姆贝格胜在城墙厚重,居高临下,蒂雷纳胜在无论是士兵还是火炮的数量都占优势,在十二门火炮几乎不间断的轰击下,古老的城墙终于暴露出了软弱的内在——这座城市始建于公元940年,那时候可没火炮这东西,随着时间流逝,层层剥落的城墙终于彻底地崩塌,露出一个缺口,蒂雷纳的士兵们欢呼起来,但双方的统帅知道,这才是真正战斗的开始。   绍姆贝格指挥士兵们在城墙后立起了工事——这还是国王的建议,也许是出于孩子的童心,他让工匠们做了一个类似于木马的东西,下面有轮子,可以推着走,要绍姆贝格说,又有点像是古老的撞门槌车,因为它也是一个三角棱形,木板下是堆满土的袋子,这种粗糙的工事即便在两三百年后,对威力强出好几倍的机枪也能起到挡护的作用,更不用说现在这种简陋的火绳枪了。   国王军就躲藏在这样的工事后对叛军开枪,叛军还击,但战绩寥寥,他们自己却遭到了致命的打击,这让原本就不怎么高涨的士气进一步低落了下去——毕竟他们是知道自己正在将枪口对准他们的国王,蒂雷纳子爵也发现了这点,但事已至此,他无法后退,只能命令士兵们继续向前,好用自己的血肉撕开对方的防线。   就在这个时候(大约下午两三点钟),从埃纳河的上游驶下了两艘三桅船,这件事情十分寻常,但一些熟悉船只的人一定会大叫起来,因为这两艘三桅船都带有炮口,是战船,每艘船都有十二个炮口,此时炮口的窗板已经被打开,炮口正对着赫泰勒老城外的叛军们。   没有等到别人发觉,那些黑洞洞的炮口就腾起了只有在炼狱中才能看到的密集的火光,而它们也确实是把人带到地狱里去的,蒂雷纳子爵的军队前方寸步难行,后面血肉横飞,士兵们哀叫着,到处乱跑,只希望能够摆脱这张会发出尖啸声的罗网,军官虽然努力维持着秩序,但很快他们也变得有心无力起来,就在叛军里的每个人都心生绝望的时候,炮击突然停止了。   战场突然安静了下来,起初的时候还有一两声火枪,几分钟后也消失了,只有那些受伤了的士兵还在悲惨的哭叫与呻0吟,着火的地方还在噼啪燃烧,烟雾升腾,但仿佛上帝伸出手来,叫他们停止,他们就都停下了,从野兽变回了人。   然后蒂雷纳子爵就看到距离他只有一百尺的工事里走出来一个军官,他举起手,免得他的士兵因为紧张而走了火,这个人他不认识,但应该比他更年轻一些,即便面对着数百支的火枪,也没有露出恐惧的神色。   他向蒂雷纳子爵走去,蒂雷纳子爵也向他走去,他们虽然互不相识,但只要一见面,就知道对方正是自己的敌手。   “幸会!”他们之中更年轻一些的那个,也就是绍姆贝格大声地说,一边摘下帽子,并且挥动它,向蒂雷纳子爵鞠了一躬。   “幸会!”蒂雷纳子爵说,虽然他的军队才因为这个人受到了摧毁般的打击,但他还是保持着一个公爵之子应有的仪态与胸襟,怒火在他的眼睛里燃烧,却没有蔓延到他的言语和行为中。   “弗雷德里希·绍姆贝格。”来人这样说。   “这并不是一个法国人的名字。”蒂雷纳子爵说:“你是一个外国人。”   “是的,一个外国人正在护卫法国人的国王,一个法国人却在进攻国王的军队。”绍姆贝格说。   “那是因为国王做下了错事。”蒂雷纳子爵说:“而我是来请求他纠正这个错误的。”   “用火炮与火枪么?”   “若是国王愿意听从其他的劝告方式。”蒂雷纳子爵硬邦邦地说。   这样的话无疑让绍姆贝格将军生了气,虽然他与路易接触的时间还不那么长,但要他说,年少的国王已经尽力做到了他现在所能做到的,“那么你知道是什么人命令我停止了炮击么?”   蒂雷纳子爵并不愿意回答,但他也知道这种挣扎是无用的,于是他说:“是陛下。”   “法国的国王陛下,”绍姆贝格说,一边尊敬地行了个礼:“他让我来问您,您是否愿意投降。”   “我还没到走投无路的时候呢。”蒂雷纳子爵说。   “但国王却不愿意看到又一个法国人死去,”绍姆贝格说:“无论是哪一方,他说,都是他的子民,上帝指派他来统治他们,所以他顾惜他们的性命,就像是看待自己的儿女一般。”   蒂雷纳子爵并不说话,绍姆贝格看了他一眼,就走了回去。   只有蒂雷纳子爵知道,他已经败了,败得一败涂地。   蒂雷纳子爵的军队撤退后就在河岸边扎营,丝毫不在乎那两艘三桅船就在距离他们不过半个河面的地方,蒂雷纳子爵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漆黑的河水发呆,一个深受他信任的军官为他送来了一杯热茶,他拿在手里,并不去喝它:“士兵们都在说些什么呢?”   军官没有回答他。   蒂雷纳子爵已经从沉默中找到了答案。   ……   第二天一早,蒂雷纳子爵就来到城门前,向国王投降。 第四十三章 国王是如何说服蒂雷纳子爵的(上)   蒂雷纳子爵一开始对国王的承诺并不怎么相信,倒不是他不相信国王,国王在他的心中一直只是个孩子,而一个孩子,无论多么高尚,他的话都是做不得数的,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更是深深地憎恶着每一个与孔代亲王有关的人,他对于自己可能有的下场早有预料,并安之若素。   哪怕他被要求解除所有的武装也是如此,他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地就摘下了自己的刺剑,卸下了火枪,将匕首与短剑都取出来摆在桌子上,让他高兴的是,监督着他的军官也没有失礼地要求搜身。   他今天穿着他最喜欢的一套衣服,因为他猜想,一旦被送入监牢,或是经过审判后绞死,他未必能够获得更换衣服的机会,这样他至少可以体体面面地躺在棺材里。   等他见到了国王的第一侍从邦唐,他就更意外了,但一想到王太后对国王的宠溺,这样的行为也不是没有可能,于是他从容地感谢了邦唐,跟着他一路来到一个幽静的房间里,他一进到房间里,就本能地打量周围,尤其在窗户上停驻了一会,窗户上有着护窗板,但打开着,玻璃由黑铁条分割成十六个小块,他遗憾地收回了目光,就看到国王正微笑着看着他。   蒂雷纳子爵就走上前去,手势轻盈地脱下了帽子,向国王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是不是可以猜测一下,”还是个少年的国王笑着说:“您之前是不是想着逃跑呢?”   “如果可以,”蒂雷纳子爵坦率地说:“我是愿意的。”   “那么你为什么不继续站在城外,和我的将军战斗,而要站在这里,然后考虑如何逃走呢?”   “因为绍姆贝格先生说了那样的话。”蒂雷纳子爵说:“一下子就把我士兵的心给收买过去了,我如果坚持作战,也许他们之中就有一些人会像是喝醉了的傻瓜那样,不是将枪口对准他们的敌人,而对准他们的指挥官了。   我没有在城外就离开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把自己交托给我,那么现在要把他们交托给别人,那么除了我之外就没人能够做到,所以我就只好来啦,但我是相当不情愿的。”   “你将绍姆贝格将军的话称之为收买,在这方面我要保持我的意见,因为先生,这正是我要他去说的,而这是我的心里话。”   “您的心里话?”   “可不是么,将军,法国人在打法国人呢。”   “我就知道您是要指责我的。”   “看来您认为您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国王说:“看来我必须好好地与您说一番话,才能说服您了。”   “我建议您就别白费这般功夫了。”蒂雷纳子爵气哼哼地说:“您是说服不了我的,上帝选择了您,而我选择了我的朋友,孔代亲王,陛下,您若是足够残忍呢,就将我挂在院子里,对啦,就是您一歪头,就能看到的地方,这就是每个叛贼所要面对的下场——您若是仁慈呢……”   “怎样?”   “您就应该放了我,就像是所有仁慈而又宽容的君主那样,”蒂雷纳子爵说:“给我一匹马,一件斗篷,以及一个装满了金路易或是银埃居的钱袋,归还我的武器和仆人,让我高兴去哪儿就去哪儿。”   “那么你一定会回到孔代亲王那里去了。”   “那是肯定的,他不但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主人呢。”   “那可不行,”路易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不能让你回到孔代亲王那里去,因为你站在敌人的立场上时,总是会令人感到相当棘手的。”   这句话让蒂雷纳子爵那张严肃的面孔上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神色,不过很快它就被羞惭掩盖了:“我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您的恭维,”他说:“事实上我败了,就在城外,”他悻悻然地说:“我也只是一个败军之将罢了。”   “我并不这么认为,”国王说:“我听过您之前的事情,您是一个英勇的人,您十二岁就进入了军队,我出生前十年,您就在莱茵河战场,协助伯恩哈德公爵用八个月的时间攻克了布雷沙赫要塞,又在第二年,在皮埃蒙特之战中夺得了都灵,四三年的时候,您顺莱茵河而下,直取对岸的战略要塞菲利普斯堡和美因茨地区;等到了四六年,在第二次诺德林根战役中,您又逼迫巴伐利亚退出了三十年战争,在四八年,您攻占巴伐利亚全境,最终兵临莱茵河,直指维也纳,逼迫一位国王向您屈服……这林林总总,子爵先生,难道不值得令您成为一个值得他人忌惮的对手么?”   对于自己的功绩竟然能够被国王陛下如此了如指掌而又如数家珍,子爵先生无疑是倍感自豪的,但他在情不自禁地挺起了胸膛的同时,又升起了满怀愤懑,“既然如此,”他大声道:“您就不该忽略另外一个人。”   “您是在说孔代亲王。”   “可不是么?”蒂雷纳子爵说:“他的功绩要更胜于我,但您却丝毫不放在心上呢。”   “那么他没有受到应得的奖赏么?”国王问。   蒂雷纳子爵沉默了一会,当然有,不但是孔代亲王,就算是他,也一样在兄长卷入了反对黎塞留主教的案件,色当公爵领地被收回后被授予了元帅权杖,“那么,”他说:“亲王殿下所被指责的罪过,难道就是他应得的么?”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国王直言不讳地说:“是的。”   “什么叫做从某种程度上说呢?”   “就是说,”路易说:“他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不去促成,也不阻止,但要他接受的时候,他一定会接受。”   “但如果他确实有这个资格呢?”蒂雷纳子爵反问道。   “若是您也这么认为,”国王说:“那么我真的要失望了。”   “怎么说?”   “您觉得孔代亲王更适合坐在这个位置上,是因为他正当壮年,又具有完整的思想,理智与逻辑,赫赫的功勋,比一个小孩子更好吧。”   蒂雷纳子爵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承认了:“您是一个好人,”他说:“但现在的法国更需要一个手腕强硬,意志坚定,不会受任何人影响的国王。”   “我明白你的意思。”路易说,这真没什么好分辨的,谁都知道现在的王权并不在国王手里,而是在王太后安妮与马扎然主教手里:“但蒂雷纳子爵,就算孔代亲王是圣人再生,他依然有个永远无法抹去的弱点。”   蒂雷纳子爵鞠了一躬,“愿闻其详。”但他的脸色可不是那么说的。   路易想了想,突然将话题转到了一个看似毫无关系的地方。   “您知道我们是一路从巴黎过来的。”他说。   蒂雷纳子爵点了点头:“可不是么,陛下,我一直追着您们呢。”   这句俏皮话让路易都忍不住一笑:“那么您也看见了吧。”   “什么?”   “那些吊死的人。”   “嗳,您要说这个,我看到了,陛下,希望您没有受到惊吓。”   “并没有,子爵先生,”路易说:“因为这些人正是我亲自审讯,亲自判决,亲眼看着他们吊上去的。”   这句话倒是真让蒂雷纳子爵吃了一惊,他不明白国王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告诉他,他是一个残酷的人,而非人们所以为的那样一个温和的统治者么?“假如这句话出现在几分钟前,”他说:“我准以为您是在恐吓我。”   “所以我才要把它放在这里说,”路易说:“另外提一句,就算您不愿意服从我,我也不会吊死您,只会把您万分严密地囚禁起来。”   “我该说我真是荣幸么。”蒂雷纳子爵无奈地说:“但我想您并不是那样的人。”   “那样残酷的人?”   “不,那样愚蠢的人。”蒂雷纳子爵说:“没有比用死亡来威胁一个本就不在乎生死的人更可笑的了。”   “所以我才要用别的来威胁您,”路易说:“您追赶我们的时候太匆忙了,子爵先生,您没有去查问过这些人的罪名。”   “他们一定十恶不赦。”   “比您以为的更可怕,”路易说:“就算进了炼狱,用火焰烧上一千年也烧不干净。”   “请告诉我吧!陛下,我已经做好准备了。”   “最先的两个是劫匪。”   “果然可恶极了!”   “可恶的还在后面呢,在战争还未开始的时候,他们劫的是金路易与丝绸外衣,而我经过的时候,他们劫的是人。”   “他们要人做什么?”   “吃啊,子爵先生,就像猪羊一样烤着吃。”   “天杀的!”蒂雷纳子爵惊叫道:“愿天上降下雷霆来把他们打死!”   “还有呢,还有呢,一个父亲吃了他的孩子,一个妻子吃了丈夫。”   “难道不是魔鬼在作祟么?”   “我倒想要这么认为,”路易说:“之后我们见到了一座教堂,多么神圣的地方!”   “可不是么?”   “王太后坚持要进去祈祷,然后我们在里面发现了一群农民。”   “不奇怪,主保护每个人,无论穷富。”   “但他们的慌张引起了我的怀疑,最后我的火枪手在储藏室、圣物室与忏悔室里找到了一大堆骨头!”   “上帝啊,别说啦!”   “这正是我要和您说的,子爵先生,他们藏在小教堂里,等到有路过的人走进去歇脚,或是祈祷,他们就冲上去把人抓住,然后把他们煮成汤。”   “简直令人无法置信!”   “没什么无法相信的,”国王咄咄逼人地说:“饥饿是能让人变成魔鬼的。”   蒂雷纳子爵站在那儿,面色苍白:“您是在指责孔代亲王吗?”   “我说过,也许他没有做任何事情,但争端正是从他身上而起。”   “那么您就不能结束这个争端么?”蒂雷纳子爵大胆地说——国王知道他仍然保持着原先的想法,也是许多支持孔代亲王的人的想法,那就是一个拥有自我思想的成人总要比一个受人操纵的孩子好。   “这就是我要告诉您的,您所愿意为之忠诚的人,最大的弱点。”   “我听着呢,陛下,我听着呢。”   “之前有位国王,”路易说:“他在成为国王之前,与孔代亲王有着非常相似的地方。”   “谁?”   “您也应该感到熟悉,”路易说:“因为他距离我们并不远,他就是英格兰约克王朝的最后一位国王,理查三世。” 第四十四章 国王是如何说服蒂雷纳子爵的(下)   就在蒂雷纳子爵急切地想要洗耳恭听的时候,国王向邦唐看了一眼,这位深受国王宠信的第一侍从立刻为他倒了一杯来自于艾培涅的低度酒,这种酒里修道士们加入了桃子和香料,以及更多的糖,而国王选择它不过是因为它的酒精含量要低于一般的葡萄酒,毕竟他深知酒精对人体并没有什么好处——他只啜了很小的一口,就将杯子递给蒂雷纳子爵,蒂雷纳子爵连忙从坐凳上站起来,双手接过,也许是因为察觉到了许多之前没有察觉到的东西,他心不在焉地一口就把它喝干净了,这样的行为略微有些失礼,他再一次站起来窘迫地行礼致歉,但国王只是摆了摆手。   “您知道,我一直是很喜欢阅读的。”路易说:“书籍能够启迪人类,探明思想,如同镜子一样照亮我们自身——您是知道理查三世的。”他看向蒂雷纳子爵,蒂雷纳子爵是色当公爵的次子,一样接受过完整的教育,虽然十二岁就离家进入军队,但该学习的东西一样也没放下,他当然是知道理查三世的,“他是国王的次子,是国王的弟弟,也是国王的叔叔,他曾经三次与叛乱的大臣交手,在王位争夺中始终如一地站在他的兄长爱德华四世这边,他英勇善战,思想敏锐,施政公正因此深得人民的爱戴,他建立了议会,造起了大学与教堂,颁布了对民众有利的法律,还从苏格兰人手中重新夺回了被侵占的领地……子爵先生,像是这样的人,即便生前不是圣人,死后也是要封圣的,那么,还请您告诉我,他最后是怎样的一个结局呢?”   蒂雷纳子爵当然读过有关于这位国王的记载,若是路易直接责备理查三世乃是一个卑劣的窃国贼,他倒能以这位国王之前的功绩来做辩解,但路易先行列举了理查三世的善行,只问他的结局,以及这个结局的缘由,就不得不让他感到为难,因为正如路易所说,理查三世在废黜他的侄子爱德华五世之前,确实就如同一个圣人一般,他的德行无可指责,他的功勋不容动摇,与现在的孔代亲王有着许多重叠的地方。   但要让蒂雷纳子爵如实地说出理查三世为何会遭受到那样的命运,又如同逼迫他亲自指责孔代亲王一般——因为理查三世的兄长爱德华四世去世的时候,封他做了拥有摄政权的护国公,他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有着北英格兰的大片土地作为领地,无论在权势、地位还是钱财上都已经无人可比,但当时还是格洛斯特公爵的理查还是生出了万恶的贪婪之心,正如之前提到的,他设法收买了一个主教,声称爱德华四世与现任王后的婚姻并不合法,以此剥夺了两个侄儿的继承权,废黜了爱德华五世,自己作了理查三世。   只是这样得来的王位并不牢固,他曾经的两个支持者,也就是白金汉公爵亨利·斯塔福德,与里奇蒙伯爵亨利·都铎都起来反对他,在第一次叛乱中,白金汉公爵败给了理查三世,并被斩首,但亨利·都铎逃走了,并且与他的叔叔掀起了第二次叛乱。   在与亨利·都铎的战斗中,理查三世的三个最亲信的臣子,托马斯·斯坦利(即第一任德比伯爵)、威廉·斯坦利爵士以及亨利·珀西(即第四任诺桑伯兰伯爵)齐齐阵前倒戈,倒向亨利·都铎,哪怕后者的继承权并不如理查三世靠前,但他们还是这么做了,以至于原本在人数与战场上都占有优势的理查三世最后一败涂地,甚至死在了战场上。   虽然他到了最后一刻还在战斗,无比骁勇,但人们始终只讥讽地提起他最后的吼叫,也就是“叛国!叛国!叛国!……”   理查三世认为亨利·都铎正是那个叛国贼,但事实上每个人都知道他才是真正的叛逆,他的尸体被赤露露地示众,放在马背上被运回来时候,还在一块石头上被砸到开花,他被葬在莱斯特的圣方济各教堂,他所有功绩都被一笔抹消,他的过往无人提起,他被人们称之为最邪恶与最丑陋的国王,哪怕是最微小的缺点也被人放在口中反复评说,扩张,哪怕这些人在理查三世在生的时候想要见他一面都不可能。   “他们是不一样的,陛下。”最后蒂雷纳子爵只能这么说。   “有什么不一样呢?”   “亲王殿下不是这样残酷的人。”   “理查三世也不是,”路易说,“您不是一个愚昧的人,所以我并不对您说什么冠冕堂皇的话,我只能说,您看轻我只是因为我还是一个孩童,但子爵先生,能够被人操纵的可也不单单只有孩童——您认为理查三世难道就没有想要做一个磊落的人么?难道他一出生就是个恶人么?或者是地狱中爬出来的魔鬼引诱了他么?不,绝不,他也许也曾经又是悲哀,又是喜悦地接过了兄长赋予的权柄,想要一心一意地教养自己的侄儿长大呢,但是什么改变了他呢?   我原本是想不到的,但当我看到了孔代亲王的时候,我就明白啦,先生,正是您,还有他身边的许多人,一个劲儿地撺掇他,唆使他往那条不名誉的道路上走,你们只看见了他成为国王后的显赫,却没有看到他必然要面临的危难,我敢担保,只要他一坐到那个位置上,所有看见他的人都不会叫着‘国王陛下’,而是在心里喊着‘看那个叛贼!’,每一个野心家都会欣喜若狂,因为他并不是国王的儿子,他的继承权也不在我之前,我的父亲路易十三离去的时候,把我的手交在他手里,是要他辅佐我的,而不是要他替代我的……”   “唉,陛下,唉,陛下……”蒂雷纳子爵翻来覆去地喊着,紧紧地攥着那只银杯,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国王的话并没有能够反驳的地方。   “这就是我要与你说的,子爵先生,作为将军,作为亲王,孔代是没有任何缺憾,甚至可以予以指责的,但作为国王,孔代的弱点就像是悬挂在工事前方的标靶一样显眼,他的敌人会兴高采烈地首先攻击这个位置,把他和他的荣誉,他的功绩一同打得粉碎,而他甚至没有回击的可能,因为他提不出任何能够立得住脚的法律或是人情。   至于我,还有我的弟弟菲利普,随时都能成为他新的罪过,子爵先生,并不是他为人不够高尚,而是因为黑暗中的阴谋总是无孔不入,就像是我们仍然不能确定爱德华五世与他的兄弟是否是因为理查三世的旨意而死,但人们只要提起爱德华五世,就会说,啊,那个被自己的亲叔叔杀死了的孩子国王!   若是您,还有您的主人与朋友,孔代仍然一意孤行,”路易说:“我发誓总有一天也会有人这么称呼孔代的!”   他摇了摇头,继续说道:“所以我并不能理解您们的想法,您们是为了什么呢?为了权势?显然不;为了荣誉?也不是;为了钱财?简直可笑——若是出于荣誉和忠诚,那么您就应当予以劝诫,而非推波助澜,好让自己的朋友走到正确的路上去——若是为了法国,上帝啊,子爵先生,就像您对我说的那样,请转过头,看一看窗外,看一看那些在饥荒中挣扎的子民。”   蒂雷纳子爵无法控制地向着窗外看去,虽然窗外只有空旷的广场与高墙,但他还是想起了一路上遇到的饥民与绞架。   “子爵先生,”路易第一次用质问的语气说道:“您觉得他们还能坚持几次战争?一次,两次还是三次?或是更多次?”   “嗳,陛下,请您不要再说了……”蒂雷纳子爵哀求道。   “我看着我的子民无谓地死去,”路易说:“但就算您们的愿望能够达成,战争仍然不会结束,我的叔叔奥尔良公爵加斯东已经在巴黎请求高等法院宣布他为代理国王,而英国、西班牙以及神圣罗马帝国都是我们的敌人,而我们的盟友,”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假如我们有,你认为他们回来帮助我们,还是来欺凌我们?”   蒂雷纳子爵这下子真的为难了起来,他必须承认国王的话是对的,但对于朋友与恩主的承诺又让他无法立即做出决定。   “这样吧,”国王说:“您赌钱么?”   这个问题让子爵先生陷入了迷惑之中,要说国王的话就像是一阵重拳,把他打得晕头转向,那么这个问题又像是给他灌了一杯烈酒,他都觉得自己有些可怜了,“偶尔,陛下,”他回答说:“只要得当,赌钱是一种有益于身心的运动。”   “那么您愿意和我打个赌么?”   “请说,陛下,只是我现在只怕没什么能给您的。”   “您错了,您的筹码多的是呢。”路易说:“我现在想要和您说,子爵先生,您一直在担心我受到马扎然主教的操纵,但事实上并不全是这样,虽然人们都以为他像是一个父亲那样地照看我。   一定要说的话,只能说我相信他,因为他正是父亲交给我的人。”   “那么?”   “我要向您证明我并不是他手里的傀儡,这样吧,蒂雷纳子爵,请您在这里做一段时间的客人,我会给主教先生去一封信,请求他为了我,隐退到列日去。”   “这怎么可能呢?”   “为什么不可能呢,”路易说:“他并非加斯东,也非孔代,我的请求他是会愿意遵守的。”他伸出手:“您愿意和我打这个赌么?若是主教先生愿意遵从我的命令,退隐到列日去,您就来到我身边,为我打仗,哪怕必须面对您的朋友。”   “如果不能呢?”   “那么我就给您一匹马,一个仆人,一个装得满满的钱袋,还有您的武器和斗篷,像个仁慈而又慷慨的君王那样放你走。”   “我简直不敢相信!”   “这是国王的承诺。”路易说。   蒂雷纳子爵站了起来,从他变幻不定的脸色就能看得出他正在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但国王说的那些话,他在路上见到的事情,让他做了决定,他将手叠在国王的手上,跪下说:“我愿意和您打这个赌。”   路易马上露出了高兴的笑容,他让邦唐送蒂雷纳子爵出去,鉴于他对蒂雷纳子爵的信任,他可以在这座城堡里自由走动,就像是个客人而非罪犯,倒是邦唐,回来后就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路易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但他并不能和邦唐说——在战斗开始之前王太后安妮不是说接到了主教先生的密信吗,因为之后发生的事情,她甚至忘了与路易说——马扎然主教在密信里说,既然叛党们一直声称他才是他们决定反叛的罪魁祸首,那么,为了国王,王太后以及法国,他愿意做出退让。   所以说,马扎然主教已经决定要隐退到列日去了,之前只有王太后安妮得知此事,路易也是今天早上刚知道的,但这并不妨碍他巧妙地利一下这个时间差。 第四十五章 国王与弗雷德里希·绍姆贝格的谈话   三天后,赫泰勒老城的人们就得到了来自于巴黎的消息,对这个结果蒂雷纳子爵又是惊讶,又是无奈,还有一点无法言之于口的侥幸与喜悦,他换上了国王赐给他的衣服——对于此时的人们,一件华贵的外套来之不易,蒂雷纳子爵凭借着自己在战争上的天赋已经为自己挣得了好一份财产,但比起王室,他为自己准备的,最好的衣服同样不可避免地黯然失色,更不用说,国王赐赏赐的服饰应用了许多来自于荷兰的元素,或者说,这正是一套荷兰人的骑士服饰。   蒂雷纳子爵对于这样的服饰当然会倍感亲切,因为他十二岁进入军队时,就是去到他的舅舅莫里斯亲王那里,在荷兰人的军队中服役,他身边的人都是这样的装束,而他也一直将这个装束维持到他二十四岁的时候决定改为法国的军队效力为止。   荷兰人的服装又与法国人的略有不同,要王太后安妮来说,要更轻佻一些,不过国王倒很喜欢它的轻盈简单——里面的衬衫有着一对长而宽阔的白色领子,犹如天鹅翅膀那样柔软地搭在肩膀两边,边缘有精美的同色花边;外套用厚重有光泽的缎子做成,左右胸与手臂都各有一条细长的切口,长度要超过臀部,用细巧的皮带系着,皮袋上挂着钱囊,短柄火枪与刺剑,衣襟边绣着华丽的花纹,腰线上有扣缝,用来吊住裤子;裤子有些宽松,在膝盖下方用丝带系着,要系成蝴蝶结的形状,鞋子是敞口短靴。   这样的打扮,要让蒂雷纳子爵来说,简直年轻上了好几岁,只是在最后一步的时候,他犹豫了,因为托盘上赫然放着的是一条浅栗色的肩带,这是孔代亲王的颜色,为了对他的朋友表示支持,蒂雷纳子爵之前都是高高兴兴地把它戴上,即便要去觐见国王时也是如此。   ……   路易依然在原先的房间里等着蒂雷纳子爵,一见到子爵,他的视线就落在了子爵的肩膀上,发现那里空空如也后,他就让子爵到他的身边来——要说,蒂雷纳子爵现在也是忐忑难安,毕竟他还有些羞惭,对于孔代亲王的,对于国王的,又满怀期待,国王的手边没有他以为的红色肩带,让这位正值当年的军人心下一沉,毕竟国王突然改变了先前的主意,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就在他还在怔愣的时候,国王已经摘下了他的红色肩带,将肩带佩戴在子爵的肩膀上,然后又摘下一个很大的钻石别针,将肩带固定住。   这样的殊荣简直要比之前的打击更让蒂雷纳子爵不敢置信,他惊吓到呐呐不成语,或是说,他竭力表示感激,但没人能够听懂他的话,国王啼笑皆非,只能让他坐在自己身边,让他喝了一杯酒。子爵要过好一会儿才能平静下来,他抚摸着柔滑的丝绸肩带,与肩带上闪闪发亮的钻石别针,几乎说不出话来。   “子爵先生,”路易亲切又略带责备地说:“我以为你已经明白,我是一个怎样的人了,”他伸手挽起蒂雷纳子爵:“您们的行为,对于一个国王来说,固然是不可饶恕的,但对于法国来说,您们也只是保持着正确的想法,走上了错误的道路罢了!也就是说,我或许应当惩罚您的行为,可对您的心,我却是无可指责的,接下来,我并不需要您还什么债务,只希望我能够如同孔代亲王那样,能够成为您的朋友,这就足够令我高兴上啦。”   这句话路易倒真是发自内心,毕竟他身边的人,除了邦唐,玛利之外竟然全都是马扎然主教与王太后安妮的人,哦,或许还要加上一个拉里维埃尔,但这位院长先生过于滑不溜手,你可以用他,但想要倚靠他,还真不如到地狱去打水呢。   蒂雷纳子爵当然也是能够感觉到这份真诚的,他真心实意地再三向国王陛下致歉,国王接受了他的歉意与恭维,就提起了另一件事情,一提起这件事情,蒂雷纳子爵就又从一个蹩脚的廷臣变成了一个理智的将军,因为之前我们已经说过,来自于神圣罗马帝国的弗雷德里希·绍姆贝格将军带来了一千个步兵,后来逃走了大约三百个,又补充了五百个,现在是一千两百人,而蒂雷纳子爵带来攻打赫泰勒老城的士兵约有三千人,还有十二门火炮,这也是为什么他原先认为能够一鼓而下的缘故。   当然,现在这些士兵全都归属国王所有了,总共四千人——因为在之前的战斗中有一些人受伤或是死了,然后,一个大问题就摆在了国王面前,那就是这些人的俸金与补给,要蒂雷纳来说,让这些人感到失望也是极不可取的,但要满足他们的需求就算是孔代亲王也会感到为难。   国王就问蒂雷纳子爵,在他还在为孔代亲王效力的时候,他准备怎么做呢?在攻占了赫泰勒之后?   蒂雷纳子爵坦率地回答说,他会从赫泰勒与国王的行囊中拿出一部分钱财来,就地遣散一部分士兵,然后带着其他人转回巴黎。   他建议国王也这么做,毕竟遣散士兵的费用比起俸金与补给来说要廉宜的多了,但路易并不想这么做,非常遗憾,此时的法国军队,英国军队或是西班牙人的军队,是丝毫没有所谓的道德与条令约束的,士兵就是强盗,无论城市还是田庄,他们所做的最多的就是劫掠与偷窃,按照蒂雷纳子爵的设想,他们要遣散一半的士兵,也就是说两千人,这两千人也许无法奈何赫泰勒老城,但老城周围的农民却要进到活地狱里去了。   “但四千人,”蒂雷纳子爵说,“太多了。”他想建议国王至少可以先遣散弗雷德里希·绍姆贝格的军队,但沉吟片刻后,他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这让他在离开国王的房间,在走廊上遇到绍姆贝格将军的时候,神色不免带上了一丝古怪。   ……   国王并没有宣召绍姆贝格将军,但他也不会拒绝绍姆贝格将军的求见,要他说,绍姆贝格甚至要比蒂雷纳子爵更可信一些,哪怕最初只是交易,但并不是每个受雇佣的军人都能体现出如他一般愿意忠诚于一纸契约并始终保持着顽强的意志的。   绍姆贝格将军事实上要比蒂雷纳子爵更年轻一些,他是15年生人,今年三十六岁,对于一个将领来说,正是年华最好的时候,他在走廊上看到了蒂雷纳子爵的红色肩带与肩带上那颗最起码价值一千个里弗尔的钻石别针,心中艳羡的同时又有些黯然。   “您来见我,”国王秉持着一如既往的和气说道,“又带着这样的愁容,难道是遇到了什么无法解决的事情吗?”   “是的,陛下,”绍姆贝格说,“我确实遇到了只有您才能解决的事情。”   “请说吧。”   “陛下,我是来向您请辞的,是的,我要离开了。”   国王吃了一惊,甚至站了起来:“上帝啊,”他说:“您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念头呢,一路上是您保护了我和我的母亲,又刚为我获得了一场胜利,我正准备给予您相应的回报,您却要说你要走了,是谁对您无礼了么?”   “没有,陛下,没有。”   “那么是谁短缺了您和那些忠诚的士兵的俸金?”   “也没有,陛下。”   “那么一定是有谁克扣了您们的酒、面包和干肉。”   “更没有了,陛下,我们甚至还有奶酪可吃呢。”   这下子可轮到国王感到迷惑了:“那么还请告诉我,”他说:“是什么非得打着您离开呢?”   绍姆贝格将军踌躇了一会,显然他并不想说出那个理由:“您现在已经有蒂雷纳将军了。”   “老天!”路易说:“您见到一个人有了右手就要砍掉左手的么?”   “如果那只左手总是不愿意去蘸圣水画十字呢?(天主教堂入口处必有圣水钵,教徒进堂后蘸圣水画十字,新教教堂则无)”绍姆贝格说。   路易这下才明白了过来,作为一个事实上并无任何信仰的人,他总是不免会忽略掉什么,现在绍姆贝格正在提醒他这件事情,因为绍姆贝格是新教教徒,而法国王室,从王太后安妮,到主教马扎然,以及他本人,都是天主教徒,圣巴托洛缪大屠杀近在眼前,即便绍姆贝格有着一个狮子般的胆量,他也要考虑在法国是否能够得到应有的重用。   “我能够理解您的顾虑,”年少的国王说:“但将军,我也必须要说,我是不准备放您走的。”   “但是……”   “您是一个新教教徒,”路易说:“您担忧的莫过于是您的荣誉与您的性命,或许还有您士兵的俸金。”他走到书桌前坐下,邦唐立刻为他倒了点墨水,拿来了羽毛笔与羊皮纸,路易在上面写了几行字,然后把这张羊皮纸交给了绍姆贝格。   绍姆贝格拿过来一看,上面写着:从我进入巴黎的那一天起,弗雷德里希·绍姆贝格将军即可被授予法国国籍及元帅权杖,并立即付给他价值五万里弗尔的财物。之后是国王的签名。   绍姆贝格将军的脸顿时变得通红,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来找国王,确实有意从他这里获得一些……承诺,但国王当真那么做了,他又开始羞愧不已。   “您完全不必在意这个,”路易说:“因为这些原本就是我要给您的,而且不止这个,还有呢。”他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一个又扁又长的盒子交给绍姆贝格,并示意他马上打开,绍姆贝格遵从了国王的,命令,一打开盒子,他就看到了鲜红色的宽肩带,与压在肩带上的一枚钻石别针,从价值上来看,与蒂雷纳子爵佩戴在肩膀上的并无不同。   绍姆贝格见了,立刻就提起肩带,把它挂在自己身上,然后国王亲手给他别上别针。   “现在您可是必定要留下啦。”路易说,一边拂过对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着的肩膀。   ……   绍姆贝格将军并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心满意足,如释重负地走到庭院里的时候,正从书房的窗口看着他的国王犹如自言自语地说道:“别说是天主教徒,新教徒,或是东正教徒又或是一个所谓的拜梵天者,只要他有才能,又愿意忠诚于我,哪怕是魔鬼,我也会想要拿来用一用的。”   当然,这句话并不能说给别人听,绍姆贝格不能,蒂雷纳子爵不能,马扎然主教和王太后更不可能,就连邦唐也不例外,唯一的可能大概就只有玛利·曼奇尼,一个女巫了。 第四十六章 国王与尼古拉斯·富凯的谈话   尼古拉斯·富凯是国王在这个房间里见的第三个人,但与前两位先生不同,富凯现在还只是一个监政官,一个被“佩剑贵族”所不屑的“穿袍贵族”,但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羞耻,他们的区别不过在一个用剑为国王效力,一个用头脑为国王效力罢了,要说起来,他到觉得自己的能力要高于那些莽夫呢,虽然他并不敢如此宣称。   国王见富凯的时候,更要随意一点,他只穿着宽松的睡衣,然后在睡衣外罩着狐狸皮的袍子,丰厚的皮毛将年少的国王衬托的更加纤瘦,他见了富凯,只用羽毛笔向着早已准备好的坐凳一点,富凯就鞠了一躬,提起外袍,在上面端端正正地坐好,国王将手上的信写完了才放下笔:“要喝点什么吗?”   “如果可以,”富凯说:“一点热巧克力,这天气真是冷极了。”   “两杯巧克力,”国王对邦唐说:“给富凯先生的那杯加点威士忌。”邦唐走开了,在他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国王正想要与富凯说话,却看到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他一开始还不明所以,但很快他就猜到了原因,咳,大概就像是人们要意识到即将有重担压在自己身上的时候,他一定会深呼吸,富凯是个精明的人,来到赫泰勒也已经有一周,想要看到的东西都已经看到了,想要知道的更是逃不过他耳朵,他一定知道国王……快要没钱了。   第一次逃出巴黎的时候因为过于仓促,所以王室甚至都没能带走太多钱,以至于在圣日耳昂莱的时候,就连日常的支出都捉襟见肘,所以第二次离开巴黎的时候,路易督促他的母亲与主教先生早做安排,他们带走了所有能够带走的动产,甚至包括一些圣器,所以一路过来,虽然饥荒处处,但国王的境况并不窘迫,只是一个人,甚至一个王室的用度是完全无法与一支军队相比的,更别说国王一直在支持绍姆贝格将军收拢流民,让他训练他们,好来充实军队,不久之前,蒂雷纳子爵又带着他的三千名士兵向国王投降,而国王似乎也没有想要遣散他们的意思。   国王召唤绍姆贝格将军或是蒂雷纳子爵,有可能是因为政治,也有可能是因为军事,但他召唤富凯,唯一的原因就只有钱。   富凯这次去为国王寻找小麦,完全可以说是在做赔本买卖,尤其是那些火枪,火炮与两艘被改装成了战船的三桅船,虽然它们在赫泰勒攻防战中起到了出其不意的效用,但无论是船、火药还是水手的佣金,都来自于富凯的私人腰包,为了这个他甚至典卖了自家的老宅,让自己的母亲和妻子儿女搬到乡下去住,完全可以说是孤注一掷,也正是因为如此,国王若是还要他为其继续聚敛钱财,他能拒绝吗,不,当然不能,哪怕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他也已经瞧出来了,他们的这位小国王,有着非同寻常的好记性,他若是敢就此撒手不干,国王不但会记住他,说不定连富凯这个姓氏也会牢牢地记在心里呢。   这样的想法不由得让富凯又是焦急,又是苦恼,他现在只希望国王要么能够多给他一些时间,要么能够多给他一些人手,要么能够多给他一些权力,他已经骗过了每个他能够骗到的随驾商人,以及领地上的一些愚昧小人,为了躲避他们,他这几天连城堡都不敢出。这些钱,还有他应该向国王缴纳的“波勒金”,全都拿来投入了军费这个无底洞,而且看样子还要继续投下去。   “富凯先生,”路易亲昵地说,好笑地看着他立刻绷紧了身体,像是要随时跳起来逃走的样子:“我叫您来,是要褒奖您的,”他说:“鉴于你之前为我做的工作,您完成的又是那样完美,甚至超过了我的预期,实在是令我满心喜悦。”   “这本是我的职责,”这位野心勃勃的先生回答说:“您的奖赏只会令我愧疚不安,因为我并没有如您所说的那样好。”他的话语虽然谦逊,但国王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时,发现那只苍白的手正在不断地捏来捏去,这是情绪紧张的表现,他并没有如他所说的那样平静而是恰恰相反。   “请过来。”路易说,富凯立刻起身走了过去,他一靠近,激烈的情绪所能体现的表征就更加明显了,他的黑色瞳孔明显地缩小,嘴唇干裂,额角印着细密的汗珠,看到国王伸手拉开抽屉的时候,他更是连呼吸都屏住了。   国王从里面抽出了一支玫瑰花,别在了富凯的衣领上。   这个一向胸有成竹,得意洋洋的先生呆住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衣领,又看了看国王那张微笑着的脸,不由得在脸上带出了委屈的情绪,“上帝啊,”他抱怨道:“我也不指望能有一个大钻石别针了,但就连一根肩带,陛下都吝于赏赐给我么?”虽然玫瑰花在这个时候也只有暖室里有,但他又不是玛利·曼奇尼小姐,或是亨利埃塔公主,对于他来说这又有何意义呢?   “哎呀,”路易说:“您也看到那对钻石别针了。”   “可不是,”富凯说,“那么冷的天气,两位将军从早上五点就起床,到了晚上十二点才就寝,就是为了能让更多的人看到自己的钻石别针,它们亮得就像是太阳,简直让人睁不开眼睛,我想就算是瞎子也能看到呢。”   “这是当然的,”路易说:“因为不久之前,它们还被别在我母亲的肩膀上,因为我母亲生了我,所以我的父亲,国王陛下就赏赐给了她一套钻石首饰,这是里面最珍贵的两件。”   “天啦!”富凯这下子可真的吃惊了:“那两位将军是否知道这件事情呢?”   “当然不知道。”年少的国王做了一个符合他年龄的鬼脸:“就像他们并不知道我是因为拿不出赏赐了,才给了他们钻石别针。”   “已经到了这个程度了么?”富凯问。   “到了这个程度了,”路易拉开抽屉:“我的每一个箱子都像是您看到的这样空,就连和小鸟说话的圣方济各也不会有我这样贫穷。”然后他看到富凯低下头去,仿佛正在计算什么:“您在计划些什么呢?”他好奇地问道。   “我在计算我还能为您弄到多少钱,”富凯真心实意地说道:“最起码要把您送回巴黎。”   “只怕很难。”   “很难,陛下。”   “那么我给您一个建议。”   “我听着呢。”   “去和别人借点钱。”   “我正打算这么做。”   “但您绝对想不到该去找谁。”   “谁?”   “马扎然主教。”   这个人选确实让尼古拉斯·富凯意外,他的心就像是一块石头那样往下沉去,因为他担心自己被卷入了少年国王与主教的争斗之中。   “我已经写好了一封信,”路易说:“我要一个可靠的人,拿着信到列日去,交给主教先生,向他借五十万里弗尔。”   “这可是一大笔钱啊。”   “相信我,对主教先生来说,这只是九牛一毛,毕竟这不过是他从海军军费里贪污所得的五分之一。”   富凯只觉得舌尖发苦,这下子他不用担心啦,因为他已经切切实实地成为了国王手里的刀子。   “您在犹豫些什么呢?”路易问:“您认为主教先生会因此而感到不高兴么?”   “难道他还会因此感到喜悦么?”   “为什么不呢。”路易平静地说:“毕竟他是奉他的老师,黎塞留主教先生所说过的一句话为圭臬的,‘我的第一个目的是使国王崇高,我的第二个目的是使王国荣耀。’我想您也读到过这句话,好啦,拿着这封信,他若是问您些什么,您就如实回答,若是他真的愿意遵照他对我许下的那些诺言去做,他就会借给您这笔钱。”   富凯接过这封信,它就像是烧红的铁片那样一直烧到他的心里去。   ……   “你这样做实在是太冒险了。”王太后听说了这件事,就这样对路易说:“你为什么不将我们已经谈妥的事情告诉他,让他高高兴兴,快快乐乐地去执行这个任务呢?若是他畏惧主教先生的怒火,毁掉了信件后逃走,又或是将信件交给了其他心怀叵测的人,那么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那么他就再也得不到我的信任了。”路易说。   “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经得起这样的考验的。”王太后说。   “可是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交给一个可信又擅长处理经济问题的人去做。”路易说,一边吻了吻母亲的手:“如果富凯不行,那么我就去找第二个——玛利呢?”   王太后安妮知道这是国王有意结束话题的信号,路易已经快要十四岁了,也是公认的成年年龄,她原本想要在赫泰勒为他举行仪式与之后的筵席,之后因为蒂雷纳子爵的投诚,她想着应该可以等到他们回到巴黎之后,但现在看来,他们或许还是要在赫泰勒举行仪式——她也已经知道了现在国王已经没什么钱了,不然也不会将路易十三赠给她的礼物(虽然只是套装之一)拿出来给路易,好让他去赏赐那两位将军——她虽然在政治上不够敏感,对军事更是一窍不通,但还是知道,在动身之前,首先要支付一笔不菲的俸金,才能保证士兵们的忠诚。   “玛利在她的房间里。”王太后说,虽然玛利名义上是她的侍女,但谁也不会真的让这样小的孩子去侍奉王太后,玛利更是时常与国王在一起,时常有人对此窃窃私语,但只要主教先生,王太后与国王没说什么,玛利的身份只会更高贵,而不是更低贱,这点看她的房间距离王太后与国王越来越近,布置越来越华美,食物和水也愈发丰盛就能看出来了。   国王推开房门的时候,玛利正从一颗水晶球前跳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拉起一块黑丝绒想要把它遮住,看到是国王才松了口气:“您应该敲敲门。”她生气地说:“我差点打碎了它,现在要弄到这样的水晶可不那么容易。”而且也贵,贵的就算是现在的小女巫都要心疼。   路易反身关上门:“是我的错,”他承认:“你找到他了吗?”   “找到了。”玛利说,把国王拖到她身边坐着,“集中精神。”她说。   国王按照她的话去做了,首先他看到的是一片浓雾,“我什么也看不见。”   “不要说话,”玛利的声音就像是从远处传来的:“闭上眼睛,想着你要看见的人的脸。”   于是国王闭上了眼睛,他在脑海里临摹着尼古拉斯·富凯的形象,他与绍姆贝格将军同岁,也是15年出生的人,但与将军不同,他看上去就是一个相貌秀丽,温文尔雅的和善人,没有蓄留胡须,手指细长而又白嫩,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前额的毛发有些稀疏,所以他尽可能地将刘海梳理得非常整齐,他总是喜欢穿着黑色的外衣,然后翻出半透明的衬衫领子,衣袖同样向上挽起,打出漂亮的皱褶。 第四十七章 主教与达达尼昂先生的谈话   “好了,”玛利说:“现在你可以睁开眼睛,去看看那只水晶球了。”   国王依言睁开了眼睛,他看向水晶球的时候,最初看到的还是白色的浓雾,但几秒钟后,浓雾就逐渐散去,他首先看到的是一片黑色与白色,正在上下起伏,在想到一些不和谐的东西之前,视角突然产生了转变,他才明白之前看到的是富凯的一只袖子,袖子里伸出的手捏碎了一点面包,丢在像是窗台的木板上,那个“镜头”就又迅速地摆动了起来,一上一下的晃得让国王头晕,国王转向玛利,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玛利就恶狠狠地喊道:“看我干什么!看水晶球!”   国王卡住了,只得乖乖从命,幸好这时候“镜头”已经不再摇晃了,它被拉到了很远的地方,但还是注视着富凯,这位先生已经不再摆出那副兢兢战战的可怜模样,他面色深沉地看着远处,手里正拿着那封国王交给他的信,这封信很有可能送了他的命,但也有可能成为他踏上锦绣之路的第一步台阶,只看他怎么选择——路易的视线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会就移开,去看周围有没有看似与他交谈或是往来的人,然后随着“镜头”移动,他看到了客栈内的景象,只可惜这座客栈就和其他的旅店那样,统一的肮脏与简陋,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但至少可以保证他正在旅途中。”国王轻声说。幸好此时正是早晨,富凯先生用餐完毕(也就是那块面包),动身出发,金色的阳光照在他的脸上而不是脊背上,这说明他正在往东面走,列日位于比利时与法国阿登的交界处,也就是说,在赫泰勒的东侧,巴黎、奥尔良与波尔多都在西侧——富凯先生不是向他们的敌人那儿去的。   “你的……这个,”国王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能够看到多远?”   “这要看那支玫瑰的气味能够在他身上留多久,”玛利说:“我的白嘴鸦是嗅着气味追踪目标的,淡了就会找不到。”   “那真是太好了,”国王说:“看来我们能够看着他抵达列日。”   “我怎么不知道那支玫瑰的气味能够维持那么久?”玛利奇怪地嘀咕道。   国王笑了:“因为富凯先生一定会把它留着,如果他顺利完成了我交托的任务,他就会在回来的时候把它给我看。”   “你怎么知道?”   “因为是我,我就会这么做。”任何人,包括国王,都会乐于看到哪怕只是一点小小的恩赐也能被人铭记于心的。   “男人!”玛利叹着气说。   ……   富凯先生并不知道自己正被魔法监视着,虽然没有日夜兼程——他很清楚自己做不到,如果病倒在旅店里只会更耽误时间,但他还是做到了每天走上三十法里,在第三天的晚上赶到了马扎然主教的隐居地点,马扎然主教谨慎地选择了一座犹如城堡般的修道院——这种修道院在欧洲并不少见,毕竟军队们最爱劫掠的不是城堡就是修道院,有时候修道院还在前列,因为除了珠宝、圣物与书本之外,大部分修道院都有大量的食物储存以及自酿酒。   富凯先生请求觐见主教的时候,主教先生正在修道院院长的邀请下鉴别“圣水”的好坏,当然,不是那种加了盐的泉水,而是啤酒,这种颜色金黄,泡沫丰富的酒类早在十一世纪的时候就有修道士们开始酿造,只是一直未曾公开,据说正有人向罗马的圣父建议,允许修道士们自酿啤酒,在斋戒日饮用以补充缺乏的营养,只是圣父总是终日忙碌,暂时顾不到这儿——反正就算是斋戒,罗马的教士们也不会忍饥挨饿,人们都说,罗马的教士都是一个顶三的,可不是说他们在宗教学上的造诣,而是指他们无比肥硕的身躯。   对此马扎然主教不置可否,他同样对修士们是不是能够在斋戒日喝啤酒不感兴趣,虽然宣称隐退,但他的心一直就在国王身边,他的眼睛一直密切地注视着巴黎、奥尔良与波尔多的一举一动,时刻没有放松过。一听说有人从赫泰勒来,他马上就放下了杯子,而修道院的院长则理智地先行告退了。   富凯见到主教先生,就跪下去吻他的戒指,而主教先生也允许了,他对富凯有着鲜明的印象,也知道他站在国王与他这边,但他没有立即去听富凯传来的情报,而是让他站起来,陪着自己一起在庭院里走走——修道院的庭院与俗人不同,几乎没有高大的乔木,窥视者难以隐藏踪迹,也很难窃听到他们的话语。富凯欣然从命,毕竟只在庭院里的话,一旦主教先生怒意勃发,他还能逃走,在房间里……他敢担保主教先生的房间两侧全都住着他的护卫。   出乎富凯先生意料的是,主教先生看了信,并未勃然大怒,他低着头思考了一会,“那么就这样。”他说,有点不太明白这个年轻人为什么会在这样的好事面前愁眉苦脸。   “什么?”   “怎么,难道陛下没有和你说吗?”马扎然主教和善地说道:“你知道的,因为在圣日耳曼昂莱的事情,我撤了财政总监帕尔蒂切里·埃梅里的职务,让他回他的锡耶纳,继续做他的农民去,但我和国王也需要一个可信的人来为我们打理财政,你知道,富凯先生,现在到处都在用钱,我给国王去了信,让他推荐一个人。”   他看了一眼富凯,“他推荐了您,富凯先生,从现在开始,您就是财政总监大臣了,您将为国王掌管国库……您的脸色为什么那么难看?身体不舒服吗?”   “抱歉……”只有富凯自己知道,他的靴子里都积起了水,内衣更是被浸透了,要说他没有动过别的什么念头,那是在说谎,但他有着赌徒的天性,所以他还是来了,他赌赢了,但还是经不住一阵头晕目眩,他知道这是国王对他的考验,无论是他决定背叛,还是想要逃走,又或是因为不够谨慎而在路上犯了什么错,等待他的就只有灭顶之灾。   “对了。”仿佛没看到他的异样,主教先生悠闲地说:“之前我已经与陛下商定,会先将价值五十万里弗尔的汇票交给您,由您掌管与打理,为了安全起见,我会让我的护卫护送您回到赫泰勒,”他向一丛枯萎的茄子藤叫道:“让夏尔·德·巴兹·卡斯德尔莫到我这里来。”立刻有人响亮地回应了一声,飞快地跑回了修道院:“那是一个加斯科尼人,但他有个好母亲,我们都称她为弗兰索瓦丝·德·达达尼昂·孟德斯鸠夫人,所以偶尔我们也会叫他达达尼昂伯爵,或是达达尼昂,你可以随意称呼,他不是那么拘束于礼节的人。”   就在主教先生说完了这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那位达达尼昂先生已经飞快地跑到了富凯面前,他是一个红脸膛(也许只是因为跑得太急了)的好小伙子,身材颀长,有着一双闪亮的褐色眼睛,他一见到主教,就向他行礼,吻他的戒指,然后才大声地询问起主教先生叫他来,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交托给他做,他尽可以做的,只要主教先生吩咐。   于是主教先生就和他说了这件事情,要他带着他认为可信的人,保护着富凯先生与一笔巨款,到赫泰勒老城去,把他们交给国王陛下。   “唉,我总是要回来的。”达达尼昂这么说。   “别回来了,”主教先生说:“我就是要打发你到国王身边去,你留在我身边,留在一个教士身边又有什么用处呢,倒不如去为国王打仗,陛下是个慷慨而又公正的人,你在他身边正能受到重用,这才是一个有才能的年轻人应该做的事情。”   “而且,”主教又补充道:“你的表兄,皮埃尔·德·孟德斯鸠也正在国王的火枪手队伍里,难道你不愿意去与他并肩作战吗?我想他一定非常地想念你,你到他身边去,做出一番功绩来,也好把他借给你的头衔还回去。”   说到这里,达达尼昂也表示同意,因为他参军的时候,使用了他的表兄皮埃尔借给他的伯爵头衔,才能这样迅速地进入了主教与格拉蒙元帅的视线,并且得到推荐,所以他一直惦记着这件事情:“何止呢,”他说:“我还欠着他七百个金路易呢。”   “那么你就更应该去了。”主教说:“之后有许多的仗要打,你得从国王的手里拿赏赐。”   达达尼昂听了,立即躬身表示遵命,并好好地感谢了主教先生一番,他回去后,在他的朋友里选择了三个人作为同行的人——他们同样愿意为了国王效力——他们在第二天就匆忙地出发了,然后在富凯先生离开后的第七天回到了赫泰勒,在看到国王的时候,富凯马上扑在了他的脚下,感谢国王对他的信任。   “那么我可以相信您喽。”路易问。   “毫无疑问!”富凯说:“哪怕您要我去与魔鬼跳舞呢,我也就去了,还要问问您想要看布朗尔舞还是米哀奴舞呢(当时法国流行的两种舞蹈)。”   “我倒不要您去与魔鬼跳舞,”路易说,“但你将要打交道的人,大概也与魔鬼差不多,你要谨慎小心,才能保得性命无忧。”   “只要是您的旨意。”   国王向邦唐点了点头,邦唐就走了出去,只留下富凯与国王在房间里。   “我要您去别处做一件事。”路易说:“我先给您十万里弗尔,您去找一个可靠的印刷商,印刷一些精美的小纸片,纸片上要有按照顺序排列的十二个数字,印刷的模具要精细无比,难以仿造,印刷完了就要毁掉,然后您要在报纸上刊登一些广告,告诉人们,这些纸片会按照每张一小埃居的价钱卖出去——等到这些纸片全都卖出去了,您会在广场上立起一个可以滚动的大桶,大桶里放进印着数字的小球,桶上留个小洞,洞口只容许一个小球掉落——你可以让一个以公正清白著名的人,或是不懂事的孩子来摇动大桶,摇满十二个小球,按照顺序排出来后,可以按照数字相似的多寡来确定奖赏的数额。”   尼古拉斯·富凯原本就是一个精明的人,又对敛财有着无与伦比的热爱与天赋,路易这么一说,他就立刻明白了,他兴奋地握紧了拳头,恨不得马上去做!这比他之前预想的,用放贷的方式来堆滚财富更快!更简单!   “也更危险。”路易说。 第四十八章 国王继续与富凯的对话以及两位达达尼昂先生   国王的话一下子让尼古拉斯·富凯冷静了下来。   “美味的果实总是被凶猛的毒蛇守护着。”富凯说:“只有勇敢者才能取得。”   “那么我要你走得远一些呢?”路易问。   “随你吩咐?”   “不能在巴黎。”   “不在巴黎,”富凯向国王鞠了一躬,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除了巴黎终究是法国的都城,国王的领地之外,还有的就是它已经足够动荡不安的了,只要略有火星就会爆炸,国王不让他在那里发行彩票,既是为了巴黎,也是为了他的安全,对此他铭刻在心:“奥尔良呢,波尔多呢?”   “也不要,”路易说:“那里的人们必然会对外人保持着十二万分的警惕,我要你到布尔日去,到里昂去,到普罗旺斯去,到那些虽然没有公开举起反叛的旗帜,却一直在窥视与耍弄阴谋的地方去,你不要以国王的官员的身份去,要以一个利欲熏心的商人的身份去,无论你在什么地方,都要先去拜访那里的领主,献给他礼物与诚意,许诺给他分红与税金,这其中的程度由你自己把握。”   富凯听到这里,本能地挺了挺身体,因为他很清楚,既然国王说,其中的程度由他自己把握,也就是说,除了财政总监的职位之外,能够从这些彩票中谋得的利润也有他的一部分,只看他如何均衡国王、领主和他自己的利益问题,想到可能聚敛起来的巨大财富,他就忍不住再次颤抖起来。   “那么您认为我应该设立多大的奖额呢?”他问。   要说彩票,事实上从古罗马时期就有出现过,直到如今,但在路易之前,很少有人借此牟利,更多的是为了从平民这里得到支持,就像是面包和斗兽场,所以与其说是彩票,倒不如说是另一种更有趣味的赏赐,只是现在路易要把它做成一桩长久的生意,就要和所有的买卖那样,对支出与收益做详细的计算。   “这件事情我要交给您。”路易说,要不然呢,他何必在信件里向马扎然主教推荐富凯?“但我有一个要求,希望小额度的奖金分布广泛,却要有一笔最大的奖金……可能是……一万个里弗尔。”   “老天!”富凯惊叫道:“那可太多了。”   当然很多,要知道就算是绍姆贝格将军,路易也只允诺了他五万个里弗尔,而且要到巴黎才能兑现。   “但如果低于这个数字,”路易冷漠地说:“人们就不会为之疯狂了。”   富凯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几乎已经能够看见会有多少人为之倾家荡产……没人能够受得了这样的刺激,相比起只有两三个德尼尔或是几个埃居,最多不过一个金路易的赌局来说,一下子就能获得……富凯之前听说过,在黎塞留主教在被任命为枢机主教的时候,有每年五千个里弗尔的年金,然后当年路易十三赠给他一万个里弗尔,也就是说,一个只要能够拿的出一个小埃居的平民,只要命运女神愿意对他微笑,他就能舒舒服服地做上两年的枢机主教,或是一年国王最好的朋友。   别说是别人,就连富凯都有冲动,要将自己所有的钱拿出来,去买下他能够抓到的每一张彩票。   “摇出彩票的时候要公开,让所有人都能看到,无论是谁获得了头奖,你都要把金路易码在箱子里,整整齐齐地交给他,盖子打开。”   富凯想象着那个场景,只觉得口干舌燥。   “还有,”路易犹豫了一下:“你自己决定。”   “请说……陛下。”   “是否要限制每个人购买票据的数量,以及……对得到头奖的人予以一定的保护。”   富凯低下头去想了一会就明白了,限制对票据的购买显然不利于他们,但不会造成太过惨烈的后果,哪怕有人会重金从其他人手里购买票据,想要监督也很难,但在面对一些有德之士的指责时,这样的规定显然更能缓和人们的情绪,他可以站在一个比较有利的位置上;至于是不是要对得到头奖的人做保护,这是一定的,富凯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或者说,也许他会有意促使一个贫寒的人获得头奖,这样才能传播得更快,更广,毕竟在人们的认知中,贵人也常有好运相随,一个贵人获得一笔意外的收入,他不会在意,也只会被人偶尔漫不经心地提起,只有一个原本低贱的人只因为出了一枚小小的埃居而一跃跻身于之前他之前只能仰望的阶级,才是最能令人津津乐道的。   既然如此,要让这个传闻不断地流传下去,第一个获得头奖的人不但不能出意外,富凯还要设法让他逃开领主与法官的盘剥,强盗与军官的劫掠,让他快快活活,顺顺利利地成为一个乡绅或是教士,又或是任何一个值得人们尊敬与羡慕的职位。   “我会慎重考虑的,陛下。”富凯说。   “很好,”路易说:“那么明天就交一份工作计划上来吧。”   “什么?”   “情况分析;任务与要求;方法、步骤与措施;可能的问题与解决手段;收尾与下一阶段的预备等等……”年少的国王轻快而温和地说道,完全不顾富凯已经目瞪口呆,他之前可从来没有写过这种东西啊,要说满是甜言蜜语的情信或是滔滔不绝的恭维话倒是完全不成问题——若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一窍不通的大傻瓜,或许他还能放松点,但他是富凯,一个以精明敏锐自傲的穿袍贵族,单听那几个关键词,他就知道自己可能很难如对付那些蠢货那样敷衍他的新主人……之前听到国王要他负责彩票发行时有多么雀跃兴奋,现在他就有多么的惶恐畏缩,他就像是一只望见了肉排的狗,又是垂涎三尺,又是因为悬挂在肉排上的鞭子而踌躇不前。   国王一点也不急,他知道只要是聪明人就知道只要递出了这份文书,就无疑是给自己上了一套辔头,更可恨的是,这套辔头还是他自己打造的,但他能拒绝吗?   富凯是不可能拒绝的,“请再给我一点时间。”他小声地说,没了先前的神气:“陛下,给我三天,不,五天……五天后我会给您您想要的。”   路易也知道他不可能在一晚写完这份文书,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恫吓,毕竟富凯此人,与绍姆贝格,或是蒂雷纳子爵是截然不同的。   ……   邦唐看着那位富凯先生垂头丧气地走出来,才推开门走了进去,国王看了一眼天色,“送三人份的午餐来。”   “您是要和那两位先生共进午餐呢?”。   “两位达达尼昂伯爵。”路易说:“他们现在都是我的火枪手,皮埃尔·德·孟德斯鸠先生与夏尔·德·巴兹·卡斯德尔莫先生。”   邦唐遵命去了,很快地,国王的门就被恭敬地叩响了,两个气宇轩昂的年轻人出现在国王的面前:“哎呀,”国王一见到那张颇有些熟悉的面孔,就说:“难怪我听你有点威尔士人的口音,原来你们都来自于加斯科尼。”加斯科尼是位于法国西南部的一个地区,这里曾属于英国国王爱德华一世,后来被法国国王美男子腓力四世夺取,之后因为腓力四世忙于与罗马教会之间的争斗,就与爱德华一世谈判,将加斯科尼还给了英国,但在之后的百年战争中,法国与英国又在加斯科尼展开了一次又一次的拉锯战,虽然最后还是法国获得了加斯科尼,但一些外国人还是在加斯科尼待了下来,其中就有一些威尔士人,谁都知道威尔士人是一群最为桀骜不驯的家伙,所以渐渐地也有人认为加斯科尼人都是群不老实的家伙,但要让路易来说,他现在需要的就是亟需改变自身处境的人,就像是尼古拉斯·富凯,还有这对表兄弟。   当皮埃尔意识到国王先与自己说了话的时候,不由得一阵激动,相比起他的表弟,皮埃尔·德·孟德斯鸠有着一张平庸的脸,不善言辞,虽然他竭力打扮,但在朋友和女士面前,还是无法如自己的表弟夏尔那样受欢迎,但他还是很爱这个表弟的,虽然后者总是喜欢夸夸其谈,自吹自擂,要不然他也不会将自己的伯爵头衔借给他了。   夏尔·德·巴兹·卡斯德尔莫也深知这一点,同时满怀感激,毕竟单靠卡斯德尔莫这个姓氏,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被贵人们注意到,这位年轻的先生从来不在乎所谓的德行,对于他来说,无论是接受女士们慷慨的资助(这些几乎都是她们从自己丈夫的钱柜里取来的),又或是借着恭维、吹嘘或是虚假的爵位攀上高位,都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   若是他身边站着别人,而国王又先与那个人说了话,夏尔一定会生气,也许走出去后他就会要求与那人决斗,以鲜血来证明他们谁更值得国王信任,但这人若是他的表兄,他倒很愿意为他高兴。   “我听说你们中间有一位是达达尼昂伯爵,”国王说:“另一位则暂时借用了这个头衔。”   “是的,”皮埃尔说:“我是达达尼昂伯爵,但我已经把这个头衔借给我的表弟了。”   “那么我该称你们之中的那位为达达尼昂呢?”   “请称呼我的表弟为达达尼昂吧,”皮埃尔诚恳地说:“至于我,我的同伴和朋友都叫我皮埃尔,而我也已经习惯了,陛下您也是这样称呼我的,所以您就以达达尼昂这个名字来称呼我的表弟吧。”   “那么,”国王说:“皮埃尔,达达尼昂,两位亲爱的先生,请坐到桌子边来,与我一起共进午餐。”   两位火枪手立即向国王鞠躬,表示他们乐于从命,他们一坐下,丰盛的菜肴就络绎不绝地送了上来,国王正是成长的时候,而两位火枪手先生也正是最容易感到饥饿的时候,一开始的时候他们或许还有点拘束,但很快他们就狼吞虎咽了起来,其中也有国王的菜肴不吝香料和盐,牛油,尝起来无比美味的关系。 第四十九章 国王与两位达达尼昂先生的谈话(有关于土豆)   国王一直等到两位火枪手先生进食的速度缓慢下来,才问道:“您们觉得今天的菜肴如何呢?”   两位达达尼昂先生对视了一眼,“非常好。”年长的一位说,似乎已经在为解释达达尼昂这件事情上用完了今天的言辞份额;“陛下,这是令我难忘的一餐。”也许也觉得有些单薄,随后他又补充道,但已经看得出有些为难,国王都禁不住笑了笑,这样的回应无疑给了年轻的达达尼昂以勇气,于是他就认认真真地赞颂起国王厨师的手艺与陛下的慷慨来,但无论他怎么说,都没有说到国王想要听的地方,于是国王只能点了点头,“这样,”他说:“我叫两位来,是希望两位能够为我做一件重要的事情。”   听到国王这么说,皮埃尔与达达尼昂都抬起头来,仔细倾听,不愿放过任何一个字。   “你们都吃到这个了么?”国王说,从盘子里叉起一块被煮的绵软浑圆的土豆说。   “吃到了。”达达尼昂说:“这是甜菜根,还是甘薯?”   “令我意外,”国王说:“你吃到过甘薯!我以为这并不是非常常见的食物。”   提到这个,达达尼昂的脸上就浮现出了男人们懂得的那种笑容:“一位可敬的夫人赏赐给我的,”他一边说,一边捏了捏他的小胡子:“虽然只有很小的一块,但的确是国王或是王后盘子里的东西呢。”他停顿了一下,思考了一会:“但我感觉,它要比甘薯更细腻一些。”   “我也想不是甘薯。”皮埃尔说。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呢?”国王问。   “因为我有听说过,您用一种类似于甘薯的蔬菜招待了赫泰勒老城的人。”皮埃尔说:“这是土豆,对吗?”   “是的。”国王说。   “这可真是有点不公平,”达达尼昂说:“我那时候还不在赫泰勒呢。”   “那么就算你们打平手吧。”国王说。   “您还没说要我们做什么呢?”达达尼昂说。   “这件事情与你们吃到的蔬菜,也就是土豆有关。”国王说:“我这里还有大约一马尔托的土豆,我想把它们带回巴黎种植。”   “那很好啊,”达达尼昂说:“它是那样柔软。”   “但也许会有些可恶的窃贼。”   “啊,我明白了,”达达尼昂喊到:“您是需要我们保护这些土豆,”虽然这件工作让他觉得有些奇怪和失望,但他还是打起了精神,尽量做出很愿意从命的样子:“我会保护它们的,只要是您的命令。”   “你会做的滴水不漏。”   “滴水不漏,陛下,没人能从我的剑下偷走哪怕一盎司的泥灰。”   “但我不需要你做的滴水不漏,”国王说:“我要你将这件事情尽可能地宣扬出去,然后……”   “然后?”   “如果有人来向你行贿……”   “那他们就看错人了。”   “不,我要你接受贿赂。”   “那对于我的名声有多么大的损害啊。”   “不会比主教先生的更坏。”国王说:“等你接受了贿赂,你就悄悄地将土豆夹在衣服里,把它们带给那些贿赂了你的人。”   “唉,您是想让这些人都去种土豆么?”达达尼昂说:“我已经明白了,但您为什么不直接和他们说呢。”   “当然是因为人们的想法总是很奇怪的,他们有时候非常轻信,有时候又顽固无比,他们墨守成规,却对悖逆之事兴致勃勃,要是我对他们说,去种土豆吧,这是一种又能当面包,又能当蔬菜,又能做零嘴儿的好东西,而且三个月就能长出一大桶,他们是不会相信的,不但不信,还会以为我要谋害他们,让他们吃苦受罪呢。”   “它真的这么好么?”皮埃尔问:“但人们都说这是魔鬼埋在地下的苹果。”   “那么魔鬼可真是好人,”国王说:“他给我们送来这样好的东西。”   达达尼昂闻言大笑起来,而他的表兄皮埃尔则瞪了他一眼:“我们自当遵从您的命令,”他说:“但我不知道是不是会有人这样做。”   “会的。”国王说,“我先给你们十个金路易,好让你们请朋友到酒馆喝酒用餐,将这件事情宣扬出去,然后每到一个城镇,我再给你们十个金路易。”   “那我们这一路上都可以吃得很好了,”达达尼昂说:“那么,那些贿赂呢?”   “那是我给你们的赏赐。”国王说。   “看来我真要尽心尽力了。”达达尼昂说,然后吃掉了盘子上的最后一块土豆。   ……   达达尼昂说到做到,有国王给的十个金路易,他立刻邀请了其他的几个火枪手,在酒馆里大吃大喝,每餐都要用掉两个大埃居,没几天赫泰勒老城的人们就都知道了,国王在这里吃到了一种叫做土豆的蔬菜,十分喜欢,甚至要把它运回到巴黎种植,为此还特意派遣了一队火枪手来保护它。   一些曾经有幸与国王一起用餐的人立刻大肆吹嘘起来,在他们的嘴里,这种古怪的蔬菜要比甜菜根更甘美,要比甘薯(虽然他们大多都没吃过甘薯)更细嫩,要比莴苣更酥脆,而且有着各种各样的烹饪方式,就像是国王对达达尼昂所说的,可以用来做主食,也可以用来做菜肴,而且就如任何一种谣言般,到国王准备离开赫泰勒老城的时候,土豆已经变作了圣人的血肉,不再是魔鬼的苹果,吃了之后不但不会得麻风病,还能治疗痔疮与咳嗽,有人用土豆切了片盖在自己的伤口上,伤口就不再流血……有些滑稽的话让国王听了都觉得匪夷所思。   但国王最初的目的还是达到了,在动身的前一个晚上,就有人来和达达尼昂搭讪,他以为这件事情并不困难,毕竟收受贿赂上至主教下至士兵都非常常见,但达达尼昂竟然拒绝了他,当他问起的时候,达达尼昂就说这种蔬菜虽然美味又多产,但对于储藏和使用方式都有非常苛刻的要求——嗳,他这样说,想要土豆的人就变得更加急切了,就是要复杂,就是要麻烦,要不然如何体现出主人的诚意与身份呢?他们是很愿意的,于是价钱一提再提,从五个金路易提到了一百个金路易,达达尼昂才勉为其难地在自己的马屁股里藏了一只土豆,偷偷地带了出来。   达达尼昂的行为不可谓不促狭,但他对这些贵人的了解可比他的表兄皮埃尔深刻得多了,具体就表现在找达达尼昂的人是最多的,还没到半途,他的钱袋子就装的满满的了,而皮埃尔手里只有可怜巴巴的几枚金路易,对此皮埃尔却松了口气,毕竟他不是达达尼昂,实在做不出,或者说,坦然地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但对于达达尼昂的作为,他也没什么可指责的,这是国王的命令,而且达达尼昂第一时间就把借他的七百个金路易给还了,所以他现在也是个手头阔绰的人了。   他们一路走,一路收着贿赂——虽然农民们已经因为饥荒而将自己的孩子放在锅子里煮了,那些爵爷与商人们却还是富足得令人憎恨,到最后就连性情轻浮的达达尼昂都拿出了一笔钱,让军需官多多地去雇佣一些人,帮着他们干一些并不怎么需要的活儿,然后给他们麦子,这些人甚至不拿去磨成面粉,直接就吃了,原来是因为他们现在连搜集柴火所必须缴纳的税金都不够了,皮埃尔看到了,就让士兵们把小麦煮熟再交给这些人。   这些人全都是男人,皮埃尔根本不敢去想老人,女人和孩子都怎么样了。   这样的事情国王也在做,而且做得更广泛,更周全,他每停在一个地方,就为王太后竖起一根十字架,以此为证,每个愿意走到十字架为王太后祈福的人都能得到一磅燕麦。但这样的行为也不是没有坏处,那就是跟在国王身后的队伍越拉越长了,似乎每个地方都是如此,人们苦苦挣扎,不过是为了一口活命的粮食,谁给他们食物,他们就跟着谁走。   王太后安妮也不再劝说国王了,其中有国王威仪渐成,作为一个温顺的妇人,她习惯性地退让的缘故,也有柯尔贝尔与富凯打开的通道,不断地追随着国王的队伍,源源不绝地送来小麦与其他食物的缘故,但有时候她也不得不担忧起这些人应该如何处置。   “先把他们放到凡尔赛去吧。”国王说。   “凡尔赛?”   “对,”路易放下手里的书:“父亲在那里买下了一百一十七亩的土地,足够他们栖身了,”他想了想,“母亲,我想在那里重新营造一座宫室。”   “为了狩猎么?”   “不是,如果只是为了狩猎,那么父亲留给我的那座行宫就很好。”路易说,“但现在说这些还太早,那里一片荒芜,这些人到了凡尔赛,我会让他们先去平整土地,抽干沼泽,还有森林也需要砍伐掉一部分,这样他们也先能种植小麦或是土豆来养活自己。”   ……   这件事情关于到数千人的性命,但对于王太后与国王来说,只是在就寝前的闲谈罢了,国王的土豆只剩下四分之一马尔托的时候,他们来到了罗密伊,这里距离巴黎已经不远了,他们在这里住下,就在王太后的十字架被竖起来的时候,拉里维埃尔院长向国王请求觐见,因为这个人着实知趣的缘故,国王很少会拒绝他的要求,这次也不例外,他很快来了,并且向国王介绍了一个教士。   那个教士显然与拉里维埃尔院长属于一丘之貉,他向国王献了圣书,又献了纯金镶嵌宝石的圣物盒与圣母的头发,圣子的乳牙,才恭恭敬敬地说出了来意——向国王申请一个修道院院长的职位,这个属于王室的修道院并不大,国王就答应了,但他表示感谢后还站在那儿,仿佛还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讲出来。   “您如果还有什么事,”国王和气地说:“就请说吧,我说过,只要是我的子民,就尽可以在我面前畅所欲言。”   “……还请恕我妄言,陛下,”那个教士迟疑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说:“我遇到了一件非常荒谬的事情。”   “请说,我听着呢。”   “我们不久之前,抓住了一个巫师。”   “真可怕,然后呢?”   “他说了……也许是魔鬼在借着他的嘴说话,原本我是不该信的,但陛下,这有关于您的荣誉——我是说,上帝啊,陛下,他说他和您是认识的!” 第五十章 国王与魔药师的谈话   国王的身边就有一个女巫,玛利·曼奇尼,但要说一个男性巫师,那么除了国王从未谋面的那几个人,那么就只有他们在经过另一个城镇时偶尔遇到的魔药师,路易当然还记得那个人,毕竟他的妻子太令人印象深刻了,“我不记得我有认识一个巫师,”国王说:“而且作为神职人员,您这样说着实不够有德。”因为罗马教会虽然有建立宗教裁判所以及承认了黑暗生物的存在,但教会人士们仍然在坚定地宣称黑暗生物只有很少的一部分,在天主与圣人的庇护下,世界一片光明——这也是为什么里世界的存在只有金字塔的最高层才能知晓的缘故。   就在1525年,纳瓦拉的世俗法庭经过审讯后烧死了三十个被指控的女巫,这可真是掀起了轩然大波,次年宗教裁判所就特意召开了十人特别会议,会上文件明确地表示,大部分成员都认同这些罪人并非女巫,因为她们供认的罪行并不可能存在,这可能是单纯的想象或是用来遮掩真正的罪行,从那之后,各地定下的,因为施行巫术而被处以死刑的案件全都要交给裁判所最高委员会审查,而不是私自予以判决与行刑。   有关于这个问题,路易猜想,很有可能是表世界与里世界的一次痛苦的磨合,那三十个女巫如果有一半是真的,可以说是对里世界的一次严厉警告,而裁判所最高委员会最后拿到的权力,又保证了他们对里世界的控制,又确定了他们在表世界的权威。   就路易窥视到的,巴黎宗教裁判所的审判长是一个名为以拉略的年轻人,据说他能够一跃成为审判长与红衣主教马扎然有着无法脱开的关系,但他就和现在的大部分重臣贵胄那样,对年少的国王并不在意,这点从至今国王身边极具嘲讽性地只有女巫与吸血鬼就能略知一二了,也许在这位审判长的心中,路易仍然只是一个可以随意欺瞒的孩子,但想来,这次路易回到巴黎之后,他身边也应该会出现裁判所的教士,毕竟他成年了,而且马扎然主教先生也有意将一部分简单的政事交给他试手。   这样的指控让教士脸红,他必须承认国王说得对,但请上帝宽恕他吧,他可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那个男人使用巫术,而且他还用毒药杀了人,这才是问题所在,他本来是要把他交给世俗法庭的,但他又叫喊着他曾觐见过国王,这又让教士倍感踌躇,毕竟教士也要为国王的名誉做考虑,原本他想要将这件事情拖延到……他是说,这个男人之前就受了伤,几乎死了,所以教士完全等到他死了,可是今天他又见到了国王。   “我的确不记得自己见过一个巫师,”万幸国王宽仁地说:“但我从来不拒绝任何人的请求,只要他是法国人,也有可能他见过我而我不记得了,这样吧,你把他带来,然后让我见见他,也许我就能想起来了。不过这件事情你要悄悄地去做,不要让别人知晓,因为我并不打算干预法律,如果他真的杀了人,无论是用毒药还是用匕首,他都应当被吊死,但如果他有冤屈,我也愿意听一听。”   既然国王这么说了,那么教士也没有反对的理由,几小时后他就带着那个男人来到了国王这里,说来有趣,他没有依靠黑夜掩人耳目,而是将一件修士袍子披在那个男人身上,就光明正大地把他带入了国王的行宫。   国王一看见他,就认出了他正是那个和他们做过交易的魔药师,他原本就瘦的可怕,现在更是脱了形,需要两个修士扶持着才能站稳,也难怪教士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带来国王面前,就算他真的是个巫师,像是这种就连手指都很难抬得起来,昏昏沉沉的状况只会引人怜悯,可不会让人觉得受到了威胁——玛利一看到他就跳了起来,在教士们退出去之后(他们已经几乎可以肯定国王确实认识这个男人),玛利给他喝了一点药水,他就醒了过来。   一见到玛利他就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然后他将视线转到国王身上:“啊,”他说:“我该想到的,只有您能把我带出监牢。”   “也许我还要送您回去的。”路易说:“你被指控用毒药杀了人。”   男人沉默了一会:“我只能说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无辜的人。”   玛利轻轻地拉了拉国王的袖子。   “那么告诉我吧,我之前看到的你的时候你身边有着你的妻子与女儿,他们都到哪里去了呢?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以为你们会找一个镇子住下来,你们有了身份证明,又有了至少两千里弗尔的钱财。”   “我正是这么做的。”男人说:“我带着您恩赐给我的钱财与身份证明,去到一个城镇里,但就在驿站里,一个大人物偶遇了我的妻子,他立刻爱上了她,但我的妻子对我无比忠贞,立即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第二天,我们就迅速地离开了那里,以为这件事情就此了结,但谁知道呢,我突然遇到了一个认识的人,我曾经买过一瓶治疗咳嗽的药水给他,他抓住了我,并宣称我的药水毒死了他的儿子——他的儿子的确死了,但我敢发誓这绝对不是我的药水的缘故,保证每一瓶都和您拿到的一样有效安全,但别人不相信我啊,这里的官员把我投入了监牢,并收缴了我所有的财产。”   “那么他们怎么会知道你是一个巫师呢?”   “我告诉他们的,陛下,”男人喘息了一会,玛利将一瓶药水递给他,他拿过来再一次一饮而尽:“就在我被关起来后不久,一个狱卒与我说,我的妻子已经被一辆华贵的马车接走了,随行的还有我们的两个女儿,我立即就想到了那个大人物,陛下,只有这个可能,我的妻子虽然忠贞,但她脆弱的就像是花朵一般,一旦没有了我,她就会无所适从,到了那时候,若是有人告诉她说,能够帮我洗脱罪名,她一定会想也不想地相信了那个人。唉,这并不是她的不对,只是女人天生的弱点,我并不怪她,但我也知道,那个人不但不会救我,还会让我尽快地去死。   而在这里,我甚至没有一个认识我的人,陛下,我找不到一个愿意帮我作证的人,也没有人会帮我打通关节,贿赂法官,我只有承认我是一个巫师,因为从一百多年前开始,世俗法庭就不被允许直接审判巫师了,我的名字会被转给宗教裁判所,当然,也有可能,我仍然会被吊死或是被烧死,但我至少为自己争取了两周以上的时间,这并不是没有用处的,我这不是等到您了吗?”   “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你的药水并没有杀了那孩子吗?”   “当然,陛下,只要您愿意去查,”魔药师说:“我是六个月前将药水卖给那个人的,他的孩子却是在两个月前死去的,谁会把一瓶治疗咳嗽的药水留到四个月之后才给生病的孩子服用呢?当然,若是您愿意,将那个孩子的尸体交给我吧,我能够查出他真正的死因。”   说到这里,路易才真正地看了那个人一眼,说真的,从他了解到魔药师所能做到的事情也不过如此之后,他对魔药师就失去了之前的兴趣,但若是他能够从一具埋葬了两个月的尸体上找寻出死因,那么他掌握的这项技艺却要比所谓的青春之药有价值的多了,至少国王会愿意伸出他有时慷慨又是却很吝啬的援手。   之后的事情正如魔药师保证的,他从这个孩子身上检查出了白喉留下的痕迹,他的药水只能治愈咳嗽,却对真正的疾病没有什么作用,所以只能说他实在不是一个称职的医生,或说是个懈职怠业的药剂师,但要说他毒死了那孩子,却是无稽之谈,于是那个诬告他的人就被吊上了他希望别人去吊的绞刑架,而魔药师却被国王的第一侍从邦唐带到了国王面前。   “你现在是清白的了。”路易说。   “承您的福,”魔药师说:“我想我永远无法还清您赐予我的恩惠了。”   “你是想要去找你的妻子了。”国王说。   “还有我的女儿。”   “但我并不建议你这么做。”   “为什么?”   “因为你的妻子已经成为了莫特马尔公爵夫人,先生。”   “这不可能!”   “完全可能,莫特马尔公爵彻彻底底地被你的夫人迷住了,他一手把你送进监牢,一手就接走了她还有你们的女儿,你也说了,女人总是软弱的,她又有着孩子,三个,她必须为自己的孩子考虑,现在她不但成了公爵夫人,三个孩子也得到了公爵的承认——对了,你最小的孩子也已经出生了,就在几天前,也是个女孩。”   魔药师站在原地,他就站在那儿,直挺挺的,他现在已经恢复了自由和健康,但此刻看上去比他在监牢时还要可怕与虚弱。   “请原谅,我还是要去找她。”   “那么先看了这封信吧。”国王说,“这不是你妻子的信,而是你的女儿,阿泰纳伊斯口述,我的使者代笔的信,也是她要对你说的话,你看了这封信,再决定是不是要去波尔多吧。”   ……   以下就是由一个五岁的女孩口述,然后由国王的使者代笔的信件:   致瓦罗·维萨里先生,我的父亲:   在您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的母亲,您的妻子,已经与莫特马尔公爵先生结婚了,我最小的妹妹,在他们婚后两天降生,但就和我们一样,她也得到了公爵先生的承认,也就是说,从这一刻起,您的妻子,成为了公爵夫人,而我和我的妹妹,也已经成为了公爵的女儿。   我要说,您是一个好丈夫,也是一个好父亲,和您在一起的时候,母亲很快活,而我和妹妹也能够感觉到您对我的爱,但您仍然是有错的,你的错误就是不应该成为母亲的丈夫。   我还小,父亲,您经常这么说,但就算我还小,我也知道一个人是很难保有一样他没有力量去保护的珍宝的,就像您和我说的故事那样,就算是巨龙,也会有人去抢夺它的宝藏,而您也只不过是一个普通的魔药师罢了。   母亲爱您,这点毋庸置疑,她只所以答应公爵的求婚,也是以为您已经死了,而她又无力继续抚养我们,她甚至还怀着身孕,需要照顾,但我要说,父亲,这是我从有记忆开始,看到她过得最快乐,最安稳的一段日子。   她不会在半夜里被滴水的屋顶惊醒,也不会有老鼠掉在她身上,不用担心被房东驱赶……或是侮辱,是的,在您看不见的时候,她每日三餐定时,还有夜宵和点心,有女仆服侍她,为她按摩抽筋的腿脚,她的孩子可以吃得饱饱的,穿着合身的衣服,她再也不必时刻注意口袋里还有几个利亚德,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水瓶里应该插水仙还是玫瑰。   我和萨拉的生活也很平静。虽然不太能够看到母亲,但我们被允许住在庄园里,每月都有五十个里弗尔的零花钱,也要上课——拉丁文,长笛与唱歌,舞蹈,还有一些等我们长大后才能开始的课程。   所以我想,父亲,如果您觉得,像是以前那种颠沛流离的生活要比现在的生活更好,您可以来到这里,出现在母亲的面前,也可以带走我们。   梅林把我们交给了您,所以我们现在也静候您的判决。   吻您。   弗朗索瓦斯·阿泰纳伊斯·德·罗什舒阿·德·莫特马尔。 第五十一章 国王继续与魔药师谈话   “请问,”看完了信,魔药师提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问题:“请问落款上的名字是怎么一回事呢?”   “因为阿泰纳伊斯对于一个公爵之女来说,并不是一个得体的名字。”国王说:“但公爵依然让她保留了以前的名字作为中间名,弗朗索瓦斯是公爵母亲的名字,而罗什舒阿家族是莫特马尔家族的主支。”   “您见过莫特马尔公爵吗?他是个怎样的人?”   “我没有见过,但我的使者见过,”路易对邦唐说,“请达达尼昂伯爵到我这里来。”   国王之所以让达达尼昂去做这件事情,完全是因为这位先生足够大胆,又有着一股风流倜傥的劲儿,打扮足够时尚奢华,有着一张俊雅的面孔与优雅的身姿,像是这样的人,一定会和不顾一切都要与一个女巫结婚,甚至为了博取她的欢心,而愿意承认三个与他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的莫特马尔公爵合得来,事实果然如国王所预料的那样,至少有着四五个为他搬空了丈夫钱柜的爱人的达达尼昂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成为了公爵的座上宾,哪怕公爵还有着一点顾忌,他也见到了新的公爵夫人,达达尼昂也不由得被她的美貌与那种令人怜惜的气质而折服。   要说去到波尔多的时候,达达尼昂还有些怀疑那位公爵先生是不是被女巫的魔法蛊惑了,等到他见到了公爵夫人,就反过来猜测公爵先生是不是在其中动了什么手脚,尤其是公爵最大的养女请他代笔了那封信后,他更是确定了,莫特马尔公爵只怕做了并不那么道德的事情,但要让他说,公爵的行为并不过分,如果是他,他也会这样做的,让这样的美人在贫苦的生活中被渐渐地抹去鲜艳的色彩,变得平庸粗糙,实在是对于维纳斯的亵渎。   之前我们也说过,达达尼昂先生是个灵活过度的先生,他就是以善于察言观色与故作的粗鲁姿态来博取主教先生欢心的,现在他到了国王这里,也没有失掉自己的敏锐,国王一提出这个问题,再看看那边站着的先生,他就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他先是做出了一副为难的样子,“我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呢,陛下,因为这位先生实在有许多地方可说。”   “那么就请随意些吧,”路易说,一边换了一个舒服些的姿势:“请原谅我的好奇,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一位公爵,愿意娶一个既没有爵位,也没有嫁妆,只有三个女儿的妇人呢。”   “这就是他最令人诟病的地方了,”达达尼昂说,向国王鞠了一躬:“要我说,像是公爵这样,有着爵位,可观的年金与津贴,一大片领地,他的第四次婚姻原本应该更体面一些的。”   “第四次!?”魔药师忍不住叫喊了一声。   “第四次。”达达尼昂说:“也是最后一次,因为我到那里去的时候,看到他们是那样的相爱,如果公爵夫人离开了,那么公爵也一定会心碎而死的。”   “您怎么知道没有人能够比公爵更爱她呢?”魔药师说。   “我觉得未必有,”达达尼昂用那种天真的口吻说:“他本可以让她做自己的爱人的,但他却让她做自己的妻子,好让她正大光明地坐在自己身边,分享他的盘子和杯子,并且在举行婚礼的当天,就赠给了他的新夫人价值一万里弗尔的珠宝,以及一处庄园,好让她在炎热的时候能够有个避暑的地方,又给了她的三个女儿各一笔年金,还有之后的嫁妆,并且允许她们使用自己的姓氏,这样她们就能以公爵之女的身份出嫁啦。”   他的话让魔药师情不自禁地咬紧了牙关。   “你说这是公爵先生的第四次婚姻,”他不甘心地问道:“那么想必他的年龄已经很大了。”   “恰恰相反,”达达尼昂说:“他并不比你我年老多少,他的前三次婚姻只能说是魔鬼的作弄,他的第一个妻子是难产死去的,第二个妻子染上了天花,第三个妻子的马车翻了,折断了脖子,每个妻子,公爵都认认真真地为她们守了一年的丧,但人们都说,他与妻子相处的时间还不如为她们守丧的时间长呢,要说这也真是令人倍感沮丧,他甚至还没能有个儿子,希望这次的婚姻能够让他拥有一个称心如意的继承人吧。”   听到这里,魔药师的面孔已经如同雪一般的白。   对此达达尼昂毫不同情,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薄情而又放荡的人,于是他又大声地说:“要我说,除去新娘的贫穷,那真是一对再相称也没有过的夫妻了,公爵夫人固然美貌,公爵先生也是一个英俊多情,又富有男子气概的人,陛下,我在离开之前,公爵先生给了我五十个金路易做路途上的费用,另外,他也请您祝福他,还有他的妻子,为此他愿意献给您价值十万个里弗尔的礼物。”   “看来这位公爵先生确实如人们传说的那样慷慨。”路易说:“那么您可以下去了,达达尼昂先生,请您好好地休息,之后还有许多事情要您去做呢。”   “那么我就静候您的旨意了。”达达尼昂说,然后又潇洒地鞠了一躬,走开了。   “你都听见了吧,先生。”路易对魔药师说。   “听见了,”魔药师颤抖着声音说:“听得一清二楚,每一句话就像是一把刀子刺在我的心上。”   “那么你还要去么?”   “我还能到什么地方去呢,陛下,事情很明白了,如果我出现在他们面前,就是毁坏他们宁静生活的罪魁祸首。”   “看来你已经明白了。”   “倒不如说是清醒了。”魔药师说,他每说一个字他的胸膛就剧烈地起伏一次:“我早该知道的。”   “那么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先生,你可以离开这里,带着你的身份证明,我还会再给你一笔钱,因为你曾是玛利的老师。”   “请说说第二个。”   “第二个就是留在凡尔赛,做我要你做的事情。”   “什么样的事情呢?”   “帮我看顾那些跟着我们来到凡尔赛的农民,时刻关注他们,别让疫病夺走他们的性命,也要继续做你的研究,不但是药草和魔法上的,也有你从人们的最后归处得到的那些。”   “您不觉得害怕吗?”   “只要那些尸体不是你制造的。”   “然后呢,陛下,除了一个栖身之处我还能得到什么?”   “啊哈,”路易说:“你也变得贪婪起来了。”   “我要穿上丧服,因为我的妻子已经死了,但我希望我还能见到我的女儿。”   “你不憎恨她么?”   “因为她说了真话么?”魔药师说:“我只恨我没有更早地意识到这一点。”   “我倒要庆幸,”路易说:“不然你就不会到这里来了,瓦罗·维萨里先生,在1543年发表了《人体构造》一书的安德雷亚斯·维萨里是否与你有关呢?”   “有的,陛下,”魔药师说:“他正是我的先祖。”   “难道他也是个巫师么?”   “不,陛下,”魔药师说:“我们家族是从三十五年前才出现了第一个巫师的,他正是我的父亲。”   “那么说你们并不是一开始就在里世界的。”   “是的。”   “所以你们……”   “我们没有根基,立足不稳,不受信任。”   “好吧,我有点明白你的苦楚了,我的先生,”路易说:“请你好好干吧,如果有那么一天,你或许能够在我的宫廷里与你的女儿再次相逢呢。”   魔药师没有再说话,他向国王鞠躬,然后走了出去。   “这就是另一个世界。”国王对自己说:“但我觉得,它与我的世界并无什么区别呢。”   ……   不过对于国王来说,另一个世界的事情算是暂告一段落了,他接着要处理的事情才叫麻烦呢。   凡尔赛原本是一个贵族的领地,但没有干净的水源,没有平整的土地,只有连绵不绝的灌木丛与沼泽,没人喜欢这里,而这里的领主也只把它当作一个狩猎的场所,但他时常会邀请一些贵客前来这里,其中就有当时的法国国王亨利四世与他的王太子,也就是路易十四的父亲路易十三。相比起这块领地的主人,路易十三倒很喜欢这片因为荒瘠而显得格外安静的野地,就向它的主人把它买了下来,又建造了一个很小的行宫,专供他与一些至亲好友狩猎之用,要说,他还因为只允许男性进入凡尔赛而被人质疑过性向问题,但也有人说,路易十三也曾邀请自己的爱人前往凡尔赛,只是被拒绝了,不过对于路易来说,它只是一个可以容许他收容流民的地方。   但为了保证这些流民不至于成为凡尔赛本地居民仇视的对象(这种事情非常常见),也未必避免无人管理而导致巴黎城外多出一批强盗乞丐,路易不得不决定暂时不进入巴黎,暂时留在凡尔赛,指导一些被他临时拔擢起来的年轻官员做流民的安置工作——让他烦恼的是,在年轻人中,像是皮埃尔·德·孟德斯鸠这样的人不多,像达达尼昂的人倒不少,他们不算太坏,但要说让他们去做繁重又卑微的工作,他们一定会给你弄得一塌糊涂,国王必须亲自定下严格的规定,要求他们依照详细的敕令做事,才能保证他的设想不至于在一个晚上就走了形。   国王这样做,只有王太后感到焦急,另外就只有身为代理国王的奥尔良公爵加斯东,他为国王安排下的陷阱可不少,但每一样都是需要国王进入巴黎才能达成的,于是他派来了使者,询问国王什么时候才会进入巴黎,当然,在信使传达的口信中,这位公爵先生可是相当谦卑地请求国王能够尽快地拿走他的头衔与权力,因为他早就不堪其重了。   路易对此嗤之以鼻,这位叔父说的就像是他之前没有拼命地招募士兵似的,到现在他不但有着代理国王的头衔,他的军队也不比国王更少,他会进入巴黎的,但在这之前,他必定要和他的好叔父打上一仗。 第五十二章 国王这章没有谈话   在王室远离巴黎的时候,趁机窃取了权柄的奥尔良公爵不但强烈地要求最高法院的法官们授予他代理国王的头衔,还尽所可能招募了大约在五千人左右的士兵,这些士兵几乎都是巴黎或是附近的平民,巴黎城内物价飞涨,平民中也终于出现了可怕的瘟疫与饥荒,但如果能够进入军队,那么至少可以保证最起码的衣食,所以有很多人就成为了法官、主教或是公爵的士兵,拿起火枪或是长矛为他们效力。   要让国王看,已经宣布自己为代理国王的奥尔良公爵简直与叛逆别无二致,他不急着进入巴黎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比起匆匆回到巴黎然后又被赶出来或是更糟,他宁愿做好万全的准备,他去视察了军营,绍姆贝格将军与蒂雷纳子爵的士兵总计四千余人,然后在国王的支持下,他们又从流民中招募了两千人,现在总共有六千名士兵,而且有富凯设法从意大利与西西里走私来的火枪与火炮,与柯尔贝尔不甘示弱地弄来的一百匹马,这些马要么是荷兰的弗里斯兰马,要么是法兰西本地的塞拉马,肌肉强健,有着极高的跳跃天赋与勇敢大胆的性格,服从性高,也就是说,它们生来就是做战马的。   为了这批战马,蒂雷纳子爵与绍姆贝格将军还起了小小的争执,因为他们都想把这些马送到自己的战队里去,国王不得不从中调节,和他们坐在桌子前,打了三个小时的牌,最终蒂雷纳子爵得到了二十匹马,绍姆贝格将军得到了十五匹,还有六十五匹,国王送给了王太后三匹,有送给了远在列日的马扎然主教两匹,另外的六十匹被他赠送给了一直跟随着他的火枪手们。   这件事情让火枪手们感激不尽,毕竟在这个时候,无论是御前卫士,还是火枪手,又或是骑兵们,他们的马匹与装备,甚至于制服都是需要自己掏钱配置的,所以像是达达尼昂这样,从自己的爱人那里借钱(当然是有去无还的)是件司空见惯的事情,而那些尊贵的夫人们也习惯了左手从丈夫的柜子里抓出钱来,右手把它们交给自己年轻的恋人——而在这些配置中,最昂贵的就是马了,毕竟对于这些战士来说,一匹好马不但能够让他们更为俊美动人,还能显示身份,以及在必要的时候救命。   一匹好马的价格在三百到五百里弗尔左右,当然,如果遇到了一个虚荣的年轻人,又或是一个豪奢的金主,还远不止这个价码,但有了国王赠送的马,那么这些好小伙子就能配上更漂亮的马鞍,火药袋与更好的刺剑或是更忠诚的仆人了,所以说他们现在一个个对国王忠诚无比,并且无比热切地想要在巴黎的攻防战中博得更大的功绩。   但要说起国王,他倒是真的一点也不着急,他在凡尔赛,倒要比在巴黎更轻松一些,主教与他几乎每天都有信件往来——马扎然主教已经有了一个非常精细与周密的情报网,这是他从黎塞留那里继承到的,后来他又予以了扩张与补充,有人说,在法兰西,就连桥墩和墙壁都是主教的耳目,这句话虽然夸张,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路易没有急着去建立起自己的情报体系——没有必要,主教先生现在并不是他的敌人,他们的立场是一致的,源源不绝的情报经过筛选之后,从主教的手里到他的手里,最晚也不过两三天,也许有些人会对此不满,但现在路易需要的也不过是奥尔良公爵加斯东与孔代亲王的动向——来确定之后他该怎么做。   从主教先生这里路易了解到,就在不久前,加斯东公爵的封地,也就是奥尔良城,要求加斯东公爵从巴黎回到奥尔良,加斯东公爵并不怎么愿意,因为一来他在已经是巴黎的半个主人,二来奥尔良城市议会意图逼迫他保持中立,免得城市遭到国王军队的打击——加斯东公爵又怎么会答应呢,他现在距离王位只有一步之遥,一个城市就想让他退让,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但他也不想放弃奥尔良,毕竟那里是他的根基与领地,所以路易的叔父就想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主意,那就是让自己的长女,蒙庞西埃女公爵穿过小半个战火纷飞,到处都是叛乱与暴民的法兰西到奥尔良去,代他暂时掌管与安抚这座城市。   更让人惊讶的是,蒙庞西埃女公爵竟然答应了这个无礼而又残酷的要求,上帝保佑,她带着侍女与卫兵带到奥尔良,但奥尔良的人们起初的时候并不愿意承认她,他们忠诚和期待着的是她的父亲,而不是一个羸弱的女人,她被拒之门外,无法进入城市。   “那么她是怎么做到的呢?”王太后问。   “您大概想象不到。”国王说。   蒙庞西埃女公爵被奥尔良拒绝之后,并未轻易放弃,她在城外的时候听说(可能经过多方打探与贿赂),奥尔良城位于拉夫码头(也就是卢瓦尔河)的城门是木头做的,十分脆弱,但这座城门位于城墙上方一百多尺的地方,下面又没有搭设梯子的地方,根本爬不上去——但有几个渔夫说,他们可以驾着船将女公爵送到城门下方,而后将两艘渔船连接在一起,上面铺设木板,在木板上搭起梯子,然后女公爵只要提着斧头,爬上梯子,站在梯子上面用斧头砸开城门就行了。   这样的提议当时就被女公爵的侍女们厉声拒绝了,不但拒绝了,她们还建议女公爵以试图谋杀王室贵胄的名义将这几个渔夫绞死,毕竟让一个尊贵而又脆弱的女性提着斧头去爬梯子就够不可思议的了,还是在船上,船下就是奔腾不息的卢瓦尔河,就算是个骁勇善战的骑士也未必能够做到——不然那扇城门就不会是木头的了,何况是他们的女公爵呢?   但蒙庞西埃女公爵让所有的人都吃了一惊,她不但同意了这个计划,而且迅速地行动了起来,她将裙子裹在腰上,将斧头背在身上,乘着船来到城墙下,然后就在渔夫和侍从的帮助下,爬上了梯子,当时有无数的奥尔良人目睹了这一壮举,她让奥尔良人感动万分——这里毕竟是曾经被圣女贞德拯救过的城市,于是在女公爵还未来得及拔出斧头,城门就被奥尔良人从里面劈开,她被无比盛大地迎接了进去,人们高喊“公主殿下万岁”,还跪下来吻她的手。   次日她更是被称之为“奥尔良之女”,这个头衔曾经属于圣女贞德。   听到这里,王太后的脸色就更加阴沉了,几乎要不顾礼仪地发出一声轻蔑的笑声,而路易也完全可以理解母亲,虽然奥尔良公爵屡次反叛,但路易十三夫妇对蒙庞西埃女公爵并没有任何不好的地方,她在杜勒里宫长大,一般公主的配置(侍女,女官,医生,保姆,仆从与卫兵)的人数是两百人,她是三百人,她的监护女官是以温柔和善,身份高贵而闻名的圣乔吉斯夫人,就连蒙庞西埃女公爵自己也承认,她在这位夫人这里获得了如同母亲一般的爱。   更不用说,在她的父亲加斯东公爵意欲与她争夺蒙庞西埃的管理权时,路易十三与王后也是无比坚定地站在她这边的。   可惜的是他们的宽容没能换来蒙庞西埃女公爵的感激,憎恨倒有很多。   路易再看了一遍信件,在这封信里,主教先生抄录了一句女公爵在攀上扶梯之前说的话,她说:住口!一群懦夫!……我告诉你们,就在今天,我会爬上这座城墙,拆除这座城门,我会统治这个城市如同他们求我一般!   主教特意写出了这句话,显而易见是在指点与提醒路易,路易也能够明白他的意思,他们之前都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轻率地将蒙庞西埃女公爵误认为一个普通的女人,就和大部分年轻女人那样,头脑里只有妆扮与爱情——但事实证明她并不是,或者说,不完全是,她渴求权力就像是一个男人。   “那么她现在在哪儿?”王太后问道。   “她已经回到巴黎了。”国王说,如同一个凯旋的将军一般,加斯东公爵一改之前对她的态度,变得异常体贴温和,就差将好父亲的字样印刷出来贴在脸上了。   “啊呸。”王太后气咻咻地说:“一个叛贼的女儿,却一本正经地做起了公主,难道她就不觉得羞耻吗?”   王太后气得要命,路易却觉得,也许这算不得是件坏事。   他当晚就给马扎然主教去了一封信。 第五十三章 两个叛逆的战争   我们之前有提到,莫特马尔公爵对一个魔药师的妻子,一个女巫一见钟情,哪怕她有丈夫,有孩子,也无法浇灭他对爱情的渴望,他不但想要得到她的躯体,还想要得到她的爱情与忠诚,为了这个,他正式地娶了她,但这样的婚姻,很难得到主枝与旁系的承认,所以他想要用价值十万个里弗尔的礼物来打动国王,好借着国王的名义来说服那些心怀不甘的人。   但对于路易来说,十万个里弗尔虽然到来的很及时,可对一位公爵来说,还远远不够,另外达达尼昂提到的,这位公爵还没有继承人的事儿,也不由得让他有了更进一步的想法,他是说,如果公爵对那位女巫的迷恋持续到她生下了一个儿子,那么为了能够让他的儿子继承爵位与领地,公爵应该能够付出更多才对——不,应该说,他现在就应该对之后的事情做考虑。   于是国王就不得不写信给主教,请他提醒莫特马尔公爵此事,并且将之后的一些安排如数告知,请求他给予指点。主教先生很快回了信,他修改了国王计划中的一些因为对现在的局面或是传统不够了解的地方而产生的差错,并且恭敬地请求国王原谅,因为他看事情紧急,所以就先做了一些安排,那位莫特马尔公爵受了提醒,已经往奥维尔去了。   奥维尔是一座小城镇,位于瓦兹河河畔,距离巴黎约有九法里,在两百年后,有一位不得志而郁郁寡欢的画家在这里度过了生命中的最后七十天,并在这七十天里创作了大量精美绝伦的作品后葬身于此,这座小城也因此闻名于世,但在这个时候,它并不出名,孔代亲王只是在这里做短暂的停留。   国王向王太后说,请她写一封信给孔代亲王,请他顾念亲戚的情分,回到巴黎来,他尽可以向国王倾诉他的不满,国王也会尽力满足他的要求,只要他能够遂心如意,别让法国陷入内战的深渊,那么什么都有的谈——这可以说是一封用来求和的信件,让王太后吃惊不已,因为就她来看,她的长子并非这样懦弱的人,而他们现在也有属于自己的军队,但国王一再恳求,王太后就写了信,交给信使,让他带去奥维尔。   但信使动身的太晚,又在路上遭遇了劫匪,所以等他辛辛苦苦地赶到了奥维尔,孔代亲王已经离开,信使好不容易从亲王留下的士兵口中知道亲王去了昂热,他就又赶到昂热去,亲王看了信,表示非常遗憾,因为他若还在奥维尔,他会飞奔到国王身边,接受这份充满诚意的建议,但他现在昂热,身边簇拥着许多忠诚的人,为了不让他们失望,他只能遗憾地拒绝国王的提议,也就是说,他非得与国王打一仗不可。   路易接到了亲王的回信,并不气馁,他让王太后继续给亲王写信,一边接见了奥尔良公爵的使者,他的堂姐蒙庞西埃女公爵,经过之前的事情,奥尔良公爵也许觉得这个女儿真是好用,在屡次请路易进入巴黎没能成功之后,他就让他的女儿出马,完全不顾现在的王室对她充满了厌恶,略有不对,她不但会遭到羞辱,或许还有杀身之祸。   但对于奥尔良公爵来说,这完全不算什么,他一直就对自己的继承权还在长女之后(蒙庞西埃女公爵的领地)心怀不满,蒙庞西埃女公爵若是能够成功,对他来说当然有好处,但若是不成功,对他也没什么坏处。毕竟从路易那里了解到的,现在在巴黎,蒙庞西埃女公爵的名望几乎已经超过了她的父亲。   要说蒙庞西埃女公爵,从外表和气势上来看,就如同脱胎换骨了一般,看来奥尔良一行反而成了她攀升的契机,王太后不愿意见她,路易就直率地告诉他说,他还在等待孔代亲王的回信,如果可能,他愿意挽着亲王的臂膀一起进入巴黎。   “至于原因,”路易用那种只可能属于孩子的幼稚口吻说:“当然是因为我更愿意相信亲王。”而不是你的父亲。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路易紧紧地盯着蒙庞西埃女公爵的脸,他们仍然不知道蒙庞西埃女公爵对孔代亲王的迷恋是一种伪装还是真心实意,但当看到女公爵的脸上并没有露出什么异样的神情后,他就几乎可以确定了。   这时候王太后的侍女出现在门外,似乎王太后有什么吩咐,于是国王就跑了出去,女公爵注意到书桌的一个抽屉正微微地开着,她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侍从都在走廊里,就大胆地走过去,拉开抽屉,打开信件看了起来。她看的非常认真,几乎要将每个字都印在心里,听到走廊上传来脚步声的时候,她又急忙将信纸折起来,塞到抽屉里,并将抽屉关上。   国王似乎没注意到抽屉,更别说是里面的信了,他简单的和女公爵说了几句话,就打发她走,当然了,女公爵还是王室的宠儿时,就算是凡尔赛也一定会有她的一个房间,但如今王太后恨不能吊死她,又怎么会让她留下?女公爵只得带上侍女卫兵,连夜返回巴黎。   对长女带回来的情报,奥尔良公爵一开始并不怎么愿意相信,但很快国王就给了他确凿的证据——孔代亲王被册封为大元帅,并且在近日就要率军返回巴黎了。   正是如此,在王太后一次次地示弱后,始终游移不定的孔代亲王终于做出了决定,不过其中也有他以为的事业并未顺利展开的缘故——他只在几个地方受到欢迎,大部分法国人依然只承认国王,他固然有着杰出的军事才能,他的下属却未必,在蒂雷纳与绍姆贝格下他们屡次遭到挫折,并由此产生了不小的矛盾——这让孔代亲王不由得厌倦和疲乏起来,对于成为国王的想象也不再那么坚定,所以虽然他的姐姐隆格维尔公爵夫人与他的妻子一力劝阻,他还是应允了国王的提议,但他也有要求,那就是要带着属于他的八千个士兵进入巴黎。   国王同意了。   孔代亲王在1652年回到了巴黎,当时已经被国王召回到身边的马扎然主教立即再次宣布隐退,将可观的一大部分权力转给了孔代,这让奥尔良公爵无法控制地红了眼睛,毕竟在国王回来之后,他的代理国王身边就变得十分尴尬,尤其是国王举行了成年仪式之后,他就决定将巴黎高等法院迁到蓬图瓦兹,按理说,已经成为了奥尔良公爵囊中之物的高等法院应该立刻拒绝这样的命令,但让他怒不可遏的是,有十四名法官遵从了国王的旨意,现在有了两个高等法院,一个为奥尔良公爵说话,一个为国王说话,也难怪奥尔良公爵会看着马扎然主教手中的权力发狂。   奥尔良公爵对孔代亲王的敌意亲王当然不会感觉不到,在一次受邀到奥尔良公爵府邸的宴会中,他打了公爵的支持者,一位公爵的儿子一记耳光,公爵的儿子也是一个强壮又傲慢的年轻人,于是他立即还以颜色,两位尊贵的大人打成一团,最后奥尔良公爵只得将这个勇敢的年轻人关了几天监狱了事。   但要说事情到此结束,只怕未必,就在孔代亲王因事暂时离开巴黎的时候,他的两个下属,两位显赫的公爵发生了口角,并且决定以决斗的方式来定胜负,结果就是一个公爵死了。这其中有没有奥尔良公爵的手笔,谁也不晓得。   国王在一个晚上被火炮的轰鸣声惊醒,又听到了士兵们的呐喊声时,一点也不奇怪。   ……   “太危险了,大人。”拉罗什富科公爵说,若是隆格维尔公爵夫人在这里,一定会感到嫉妒,因为此时拉罗什富科公爵口中的关切并未带有任何虚伪的成分,反而十分真诚。   此时黑夜即将来临,除了火把带来的红光,只有微弱的赤色余晖映亮了灰暗的树林与建筑,吸血鬼阿蒙站在打开的窗户前,端详了一会自己的手,突然把它伸了出去,残余的阳光立即让他的皮肤烧灼了起来,拉罗什富科公爵在一旁看得心慌意乱,却什么都不敢说。   在他对阿蒙,对吸血鬼还不是那么了解的时候,他能够大放厥词或是自以为是,但自孔代亲王离开巴黎之后,这个吸血鬼与他们的联系就变得紧密起来,公爵越是接近他们,他的勇气就越是如同落入网中的流水那样迅速地消失——据说孔代亲王想要返回巴黎也是有这方面的考量,这里有裁判所,有数之不尽的苦修士与圣骑士,吸血鬼无论要做些什么都必须更为谨慎。   但阿蒙想要做些什么呢?他看着烟雾在手背上升起,在感到痛楚的时候反而觉得无聊——一只蝙蝠飞了过来,对他吱吱叫唤了几声,阿蒙脸上的表情就更加稀少了。   “所以……”他轻声说。   他收回手,回到公爵身边;“你的主人和奥尔良亲王加斯东打起来了。”   拉罗什富科公爵闻言一惊,他马上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我必须马上走!”他说:“请原谅,殿下,我……”   阿蒙摆了摆手,似乎根本不在意。   “给你个忠告,”吸血鬼带着一丝残酷的笑容说:“看清局势,公爵,看清局势,然后再做决定。” 第五十四章 宗教审判长——以拉略   吸血鬼阿蒙的话让拉罗什富科公爵迟疑了一下,他此时已经穿上了外套,披上了斗篷,戴好了帽子——完全就是一个风流倜傥的英俊骑士,但这些都被他脸上的愁容与不安破坏了,他并不是一个胆怯的人,确切点说,此时的年轻男人们多半好斗善战,尤其是贵族,对于战争并不陌生,即便是国王与公爵,在战场上殒命的并不在少数——甚至只是为了一两句话或是一个眼神而展开至死方休的决斗,就像是几天前,孔代亲王的两个下属就因为奥尔良公爵加斯东的挑拨而决斗,导致其中有一人死亡。   要说有什么能让他们踌躇的,要么就是上帝或是魔鬼,要么就是他们的野心。   拉罗什富科公爵在与谢福斯公爵夫人相识的时候,还是个少年,他们之间的来往也很难说有没有真心的部分,但拉罗什富科公爵肯定是有的,不然他也不会参与到反黎塞留的宫廷政变中去,但之后的流放生涯给了他一个不小的教训。他也是在那时候遇见了阿蒙,虽然起初公爵并不知道阿蒙的真实身份,对这个年轻人来说,阿蒙是个有点阴郁,偏激但又见多识广的好老师,是阿蒙一手打开了谢福斯公爵夫人那张含情脉脉的美好面纱,让他看清了下面丑陋的真面目,也是阿蒙让他从爱情中挣脱出来,投身到更能让他兴奋与满足的新事业里去。   阿蒙的药物(当然,那时候公爵并不知道那是阿蒙的血)让他出现在隆格维尔公爵夫人面前的时候仍然如同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那样俊美优雅,精力旺盛,又让他能够在孔代亲王面前拥有冷静的头脑,敏锐的思维,以及令人赞叹的卓越身手——若不然,单就一个隆格维尔公爵夫人的爱人的身份,还不能让他就此青云直上,成为亲王的左膀右臂。   也许就是因为阿蒙总是担任着一个温和的长者与指导者的身份,让拉罗什富科公爵有了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即便后期阿蒙已经不做掩饰,但直到布洛涅树林之前——公爵仍然以为阿蒙就和他身边的任何一个人没有什么区别,但他错了,吸血鬼之所以是吸血鬼,那就是他不再属于人类,想将人类的律法与道德,或是情感的桎梏套在他们头上都是不可能的。   他与孔代亲王离开巴黎后,他们又受了阿蒙几次指点,要让公爵说,他愿意相信阿蒙,事实也证明阿蒙的预见是相当正确的,问题是,相比起并不怎么在乎灵魂的拉罗什富科公爵,孔代亲王在这方面却有些束手束脚,他认为,也许他们可以在某些地方“使用”吸血鬼,但要与吸血鬼如同朋友一般的相处,甚至将其当作老师或是值得信任的对象,完全不可能——另外,或许还有他对吸血鬼的忌惮,亲王并不觉得自己能够控制得住他们。   对此,既然拉罗什富科公爵也看出来了,阿蒙当然不会看不出来,不过相对于公爵的提心吊胆,阿蒙只是微微一笑,出乎意料的没有做出任何可怕的事情,他简直可以称得上温和地与公爵继续着之前的交易,偶尔也接受亲王的“雇佣”,但就算是公爵,也能够感觉得到阿蒙已经将那只伸出的手缩了回去,亲王也察觉到了,但孔代并不遗憾,或者说,他如释重负。   孔代亲王是个虔诚的信徒,他发自内心地厌恶这些黑暗生物,如果不是阿蒙与他的后裔都有着无比强大的力量与难以想象的手段,他们的下场不会比那张亲王献给国王的人狼皮好到哪儿去。   拉罗什富科公爵可不赞成亲王对阿蒙的态度,除了他与阿蒙的交易之外,阿蒙展示给他看的另一个世界的力量让他又是恐惧又是渴望,可惜的是,他依附着亲王,而不是亲王依附着他,孔代亲王已经严厉地警告过他,不允许他与阿蒙有更深的往来——他现在已经算得上阳奉阴违,要在亲王面前加重阿蒙的砝码实在是不可能。   但要他说,阿蒙的每一句话都值得重视——他对孔代亲王所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他不要回去巴黎,除非他是要回去作为一个国王接受加冕的,不然就算是代理国王的头衔也不能,而孔代亲王只得到了一个大元帅的头衔就高高兴兴地动身去了巴黎,从那时候开始,阿蒙就不再发言,就算公爵百般阿谀奉承也是如此。   现在他对拉罗什富科公爵说,要看清局势。   看清什么样的局势?公爵没能问出来,因为下一刻,吸血鬼就在月光下化作了一缕灰黑色的雾气,从窗户的缝隙间钻了出去。   公爵吓了一跳,等了几分钟后,他的侍从与亲王的军官在外面催促了,他才无奈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手套,匆匆地走出门去,翻身上马,向着巴黎疾驰而去。   ……   吸血鬼在空中肆意地舒展着自己的身躯,在化作烟雾的时候,他可以如同云层那样在风的帮助下迅速的前行——而此时,风正从布洛涅树林强劲地吹向卢浮宫。   一只灰色的雕鸮从云层上方俯冲而下,一般来说,像是这样的生灵总是会能够凭借着本能赋予的警觉避开这样的异常,但这只雕鸮不知道是因为饿昏了头,还是过于自信,它径直冲向了那团灰黑色的烟雾——烟雾下就是它已经确定的猎物——一只肥胖的鼹鼠。   黑色的烟雾翻涌着。   鼹鼠叫了一声,尖利而响亮,有什么从天而降,正砸在距离它不过几尺的地方,它一边恫吓性地发出尖叫,一边疯狂地拨动着爪子,一头钻回到自己的洞穴里。   那是雕鸮干瘪的尸体。   阿蒙并不喜欢动物的血,虽然必要的时候,吸血鬼也能够以动物的血为生,但今晚完全是他心情不好——不不不,正确点来说,应该是心情太好了,血族的家长并不那么惋惜地扔掉了孔代亲王,虽然阿蒙也做过了一些尝试,但这个男人虽然有着一具雄壮的躯体,却有着一颗懦弱的心,他被种种顾虑困扰着,即便王位距离他只有一步之遥,却还是在瞻前顾后,犹豫不决——阿蒙能够看到他的未来,比一个布洛涅树林里的“名姝”还要清晰,他注定了永远无法成为主宰,只能被别人主宰。   阿蒙叹息了一声,或许这就是命运,就是他也无法挣脱。   他的国王。   他向巴黎的中心飞去,俯瞰着已经又一次陷入了混乱中的城市——到处都是火光,还未修缮完毕的房屋又一次被点燃,披着浅栗色肩带与暗蓝色肩带的士兵们在相互厮杀,他们的血将黑暗的街道妆点的无比艳丽,而在更深处的小巷里,每个人都在遭受抢劫、侮辱与杀戮——每一场战争必然会产生大量卑劣的匪徒,他们就像是隐藏在洞穴里的鼹鼠,一嗅到空气中的硝烟味道就纷纷钻了出来,肆意妄为,毕竟现在没有法官,没有警察也没有任何一个能够为人们主持公道的大人。   就连最穷困的人也难以保证自己的安全,因为杀戮同样能够带给这些野兽快乐。   还有的就是隐匿在这座城市中的黑暗生物,诺菲勒的吸血鬼们,与其他能够周旋与达官显贵或是学者文人,又或是混迹于舞场剧院之中的吸血鬼不同,诺菲勒是遭到诅咒的一族,他们的面容扭曲丑陋的就像是一头被殴打过的野猪,身材佝偻矮小,只要一看见他们,人们就会尖叫起来,所以他们只能生活在墓穴与下水道里,只在最深的夜晚出没,以最底层的流女与醉鬼为生。   还有就是城市陷入暴乱或是战争的时候,对于诺菲勒,也是难得的好时机。   阿蒙看到有几个诺菲勒正守候在塞纳河边,等待着那些落单的士兵或是想要逃走的市民,同时,他也看到了正有一队火枪手护卫着马车从卢浮宫里疾驰而出,吸血鬼嗅闻着被晚风裹挟而来的气味——河水的腥臭味,诺菲勒的腐烂气味,还有火药的气息,以及……国王几乎可以被称之有洁癖,在很小的时候就坚持每天至少沐浴一次,却很少使用味道强烈的香水,所以他的气味总是那样的平淡,却也因此显得格外特殊。   就在阿蒙想要为国王“清理”这点小小的忧患时,一群巨大的黑色蝙蝠在人类无法听到的尖啸中骤然扑向了灰色的烟雾,它们的翅膀和牙齿将烟雾撕扯成无数小片,但丝丝缕缕的烟雾并未因此消散,反而变得更为凝实,它们化作了数之不尽的散乱绳索,紧紧地缚住了每一只大蝙蝠。   纷乱的黑影纠缠在一起,从空中坠落在一处耸起的屋脊上,又从倾斜的屋脊上滚落下去,直到被一只滴水嘴兽挡住。   烟雾与蝙蝠瞬间变回了人形,阿蒙与希尔佩里克,茨密希与梵卓,血族两大举足轻重的家族家长狼狈不堪地绞在一起,他们同时念诵咒语,那只石头的滴水嘴兽动了起来,相反的命令让它无所适从,幸而阿蒙与希尔佩里克都发现了这个低级错误,又同时改念了另一个咒语,它无声地嗥叫了一声,拍打着翅膀,飞向那些诺菲勒。   阿蒙先笑了起来,举起双手。希尔佩里克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轻轻从他身上跃起,他站在滴水嘴兽空下的位置上,担忧地注视着国王的车队。   他身边站在阿蒙,不过几分钟,滴水嘴兽就已经撕裂了两个诺菲勒族人,并转向下一个猎物,另外几个诺菲勒见状,立刻逃走了,但很不巧,他们逃走的方向正是国王车队必经的地方,阿蒙立即化作了成百的小蝙蝠——要说,他觉得自己化身的蝙蝠可要比希尔佩里克的大黑蝙蝠可爱多了。   然后他就撞入了一团阴云里。   还没等重新化作人形的阿蒙说些什么,希尔佩里克就从铅灰色的烟雾转回到原先的样子,神色严肃地做了一个手势。   这是一个在吸血鬼中通用的警告手势,表示有极大的危险——通常指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与圣骑士们。   阿蒙往下看去,他看到那些诺菲勒还没能逼近到车队前方一百尺的地方,就有两个骑士纵马而出,明亮的银光一闪即逝,黑暗中传来了非人的哀嚎声。   “宗教裁判所?”阿蒙故作惊讶地说。   希尔佩里克冷漠地瞥了他一眼,他才不相信阿蒙真的一无所知:“你能看得出来的,以拉略不会看不出。”   “当然了,”阿蒙说:“他毕竟也是一只怪物啊。” 第五十五章 怪物以拉略   宗教裁判所的审判长是个年轻人,从外貌上来说相当讨人喜欢,但从性格上来说,就和茨密希族的族长阿蒙所说的那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在国王还年幼,所有权利都被掌握在马扎然主教与王太后安妮手上的时候,他对国王并不在意,因为国王即不能给予他什么好处,也不能让他更进一步,他与马扎然主教之间呢,比起上下属关系也更类似于买卖,马扎然主教一日给他钱,他就保证巴黎一日安宁,如果不能,那么吸血鬼就在他身边杀人,他也毫不在乎。   虽然这样的行为会遭到那些古板的修士与圣骑士指责,但以拉略根本不在乎……是的,法国的国王是谁与他有关吗?与裁判所有关吗?与里世界有关吗?没有,从一开始,那些与里世界的黑暗生物们对抗的可笑之人就把自己放在了一个无比尴尬的位置上,他们若是真正的天使与圣人还好,但他们也会冷,会饿,会渴望爱情,需要繁衍……身而为人,却将自己摆在了石雕泥塑的位置上,也不怪一直没能争取到自己应有的位置了。   以拉略唯一的遗憾就是他出生在1625年,而不是625年,里世界的先祖们所能做出的最后挣扎就是成立了宗教裁判所,但他们不但没能获得真正的自由,反而就此引起了教廷的警惕——他们不断地尝试着想要将那份不属于凡人的力量纳入囊中,就像他的前任——那位审判长,但他大概没想到,虽然他去了罗马,龟缩在教皇的袍子下,以拉略依然有办法杀了他。   想到那张不敢置信的面孔,以拉略就禁不住想要发笑,以拉略之前屈居于他之下,可不是因为畏惧他,而是因为暂时无法绕开那些苛刻守旧的律令罢了,但自从他接受了教皇的委派——从一个审判长到大主教之后,对于里世界的背叛就足以上位者做出残酷的判决。   但要让以拉略来说,如果这样的诱惑放在他面前呢?大主教,甚至枢机主教?很难有人能够不心动吧,毕竟裁判所的法官与审判长收入微薄,那些修士与圣骑士更是不必多说,但只要成为……哪怕一个主教呢,他马上就有了一片如同国王的领地,可以收税,可以买卖圣职,圣物;可以收纳年金,和解费或是其他的各种费用,甚至还有自己的教堂,修道院——他们的孩子虽然无法得到正式承认,但男孩可以直接进入教廷,成为教士,继而继续向上攀爬,女孩可以嫁给重臣贵胄,甚至公爵与王室成员。   哪里像是他们,明明有着非同寻常的力量,却还要像只狗那样地摇尾巴,只希望主人能扔一块带点肉的骨头下来……   但对于里世界的那些人,以拉略也觉得可以理解,他们固然凄惨,在里世界的人就更加危险与艰难了,他们无法离开里世界,又需要表世界的支援才能在里世界生存,所以他们绝对不能让教廷或是其他的势力将他们伸向表世界的触须斩断,与他们分割,这样他们就彻底没了希望——以拉略的前任据说也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但坚持了二十年后也终于心生动摇,才被以拉略找到了机会,他大概永远不会想到向教皇推荐他的人正是黎塞留主教,然后又是马扎然主教。   说起来,第一次出现在黎塞留主教面前的时候,以拉略还只是一个第一次被允许来到表世界的孩子,但他从来就比别人更聪明一些,懂得也更多一些,他一看身边的人,就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要么默默无闻地战死,要么在二三十年后,被更年轻的人替代,带着寥寥无几的积蓄回到危机四伏的里世界。   黎塞留主教和马扎然主教当然更希望巴黎的宗教裁判所被“自己”的人掌握,而里世界的教团长老们也没能想到,一个对于他们来说不过是个小人物的年轻人也能够有这样的胆量与心计——以拉略没要求太多,他并不想引起那些人的注意,他凭借着两位先后执掌莫大权柄的主教之力,慢慢地,一点点地往上攀爬,直到现在,他终于成为了审判长,但要说他满足了吗?当然没有。   月光投入车窗,路易望着坐在他对面的宗教裁判所的审判长的脸,这是个卑劣的小人,而他也丝毫不做掩饰——他只做错了一件事情,那就是将路易当作了一个无知的孩子,也许对于他来说,哪怕再过两年出现在国王面前也不迟——现在耗费精力与时间,一是国王未必记得:孩子的记性总是很差的;二是国王没有实权,也没有钱,他得不到什么切实的利益。   但一旦发现国王不是他以为的那种天真愚蠢的小家伙,他就立刻出现了,甚至不是裁判所的法官,而是他自己。   路易记得马扎然主教将以拉略引荐给他之前说过,以拉略并不是这个人真正的名字,每个来自于里世界的修士都会为自己取一个圣人的名字,所以以拉略此人,完全可以说从名字到态度,再从态度到思想,都是虚假的,但他正是任何一个执政者都需要的那种人,因为里世界的威胁,他无法倾向教廷,但他依然暗中投向了两位主教。   无论是黎塞留,还是马扎然,并不把他放在心上,而是交给了裁判所或是教廷,他都完了。而那时候他离开里世界不过十二天。   这是个大胆而又疯狂的人。   “请安心,”以拉略注意到国王的视线,微笑着说:“只是几个诺菲勒,爬在下水道的老鼠。”   国王真想问问吸血鬼出现在他卧室的时候,以拉略在什么地方。   以拉略也想到了,他的笑容变大了一些:“我们也要体恤那位殿下对王室的感情啊。”   路易按了按额角,“别告诉我……”   以拉略当然不会真的就此缄口:“秩序,陛下,秩序才是最重要的,我们不是疯子,梵卓的希尔佩里克亲王也不是,而且我们也有共同的敌人和朋友。”   路易抬起头:“什么样的敌人,什么样的朋友?”   “这就很难说了,”以拉略说:“世事总是变幻无常。” 第五十六章 凡尔赛与巴黎(上)   国王并不知道正有两个吸血鬼亲王目送他们离开巴黎——他们的马车一开始只在塞纳河边行驶,但到了要离开卢浮宫范围的时候,就要折向西南方向——他们要去凡尔赛,这样他们就必然要经过市政厅,圣母院与巴士底广场,在巴士底广场附近的水渠边,隐藏在阴影里的马车掀开了车帘,一群暴民注意到了车窗玻璃的闪光,他们跑了过来,想要从中得到一些好处,但以拉略的修士们手中的利剑锐矛不但能够对付黑暗生物,也同样能对付堕落的人类,相比起国王的火枪手或许还会恐吓一番,这些沉默如同顽石的圣洁骑士们甚至不会发出一声斥骂——当然了,没人会对一群死人说些什么。   以拉略一直注意着国王的脸色,就他所知,年少的国王似乎是一个十分慈悲的人,他之前还在巴黎的时候,就因为无法忍受看到巴黎贫民们因为连续高涨的物价忍饥挨饿而与马扎然主教发生了争执,又借着修缮礼拜堂的机会尽可能地赈济了许多人;在逃亡的途中,虽然就连他自己也朝不保夕,却仍然无法看着他的子民在战争造成的饥荒中成群的死去,那些“王太后十字架”不知道拯救了多少人,以拉略一点也不奇怪也许今后它们会成为一个超圣之所;还有那些浩浩荡荡跟着国王一路走到了凡尔赛的流民们,若是路易十三,又或是亨利四世,他们不遭到驱赶或是处死已经算得上幸运了,而这个国王,不但给了他们食物、水,还给了他们土地,让他们好好地耕作起来,重新活得像是一个人呢。   那么他会同情这些人吗?   “您为什么这么认为呢?”路易说,以拉略悚然一惊,然后他听到国王说,“我在一百多天前就发布了赦令,希望我的子民能够去凡尔赛,所有留在这里的,我只能说他们至少并没有认我做他们的国王——我固然爱我的子民,但前提是,他们应该是我的子民,而不是加斯东公爵或是孔代亲王的士兵,或是预谋中的罪犯。”说到这里,国王转过头来,微微一笑,“您看,我并不是没有给过他们机会的。”   路易承认自己的善行并不单纯,修缮礼拜堂只是为了平抑巴黎城中的隐约的暴乱兆头,在流亡的路上立起十字架与收容流民,是因为他需要自己的佃农与士兵,他在一百多天前发布的敕令,让巴黎的贫民到凡尔赛去,许诺给他们土地与农具,种子,也是为了建起一座属于自己的城市——巴黎他不会放弃,但他永远也不会相信巴黎。   不愿意离开的人或许有很多理由,但国王知道,他们更多的是因为孔代亲王与加斯东公爵开出了很高的俸金,能够有漂亮的外套穿,有武器可以握在手里,要么就如他所说,他们筹谋已久,准备在动乱中趁火打劫,大发一笔横财,又或者,他们只是单纯地不愿意相信他们的国王,既然如此,路易也不会强求他们遵从他的旨意,就像他看着这座被火焰披上了一件红斗篷的城市,也丝毫不觉得可惜,它并不属于它。   以拉略笑了,他细长的手指在车窗敏捷地动作着,就像是白色的蜘蛛在黑暗中爬行,马车再次启程,但不久之后,它又停下了,一个修士走到马车旁,与以拉略说了几句话,“看样子,”以拉略说,“我们要换一种方式才能继续往前走了。”   孔代亲王与加斯东公爵的军队在巴士底广场上突然遭遇了,孔代亲王亲自率领着他的士兵们,加斯东公爵这里则由吉斯公爵领军。   虽然孔代亲王的军力与在军事上的天赋都已经超过了加斯东,但这次开战孔代却可以说是猝不及防,也许对于他来说,国王路易十四才是他与加斯东共同的敌人,虽然在马扎然与路易的一系列操作下,为了争权夺势,他与加斯东公爵之间的关系十分僵硬,但在厮杀声响起之前,加斯东公爵一直对他保持着应有的尊敬——以至于他从床上跳起来,想要召集他的军官时,才发现其中有好几个可以依仗的人都失去了下落。   他身边原本还有隆格维尔公爵与拉罗什富科公爵,但隆格维尔公爵在开战的时候就遭到了刺杀,现在生死未卜,而拉罗什富科公爵在保护着他冲出加斯东公爵的陷阱时,双眼受了伤,什么也看不见了,他只能一人孤军奋战。   相比起孔代亲王,吉斯公爵一方就要从容得多,他们的总数或许不如孔代亲王的军队,但在这个地区,他们是占有优势的,而且之前加斯东公爵的挑拨已经让孔代亲王失去了两个得力的下属,隆格维尔公爵重伤,拉罗什富科公爵也退下了战场——吉斯公爵就算败了,加斯东公爵也依然有机会,但孔代亲王若是死了或是被擒,还能有谁来指挥他的军队呢?   ……   国王起初还有点不明白以拉略说的另一种方式是什么意思,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因为他和以拉略被裁判所的骑士们负上了肩头,在马车无法通行的时候,就算背负着一个人,他们依然可以在水流或是屋脊上行走,那是一种很奇特的经验,因为你用眼睛来看的时候,这些高大的骑士或是修士就如同岩石或是钢铁一般,但你闭上眼睛,只用风拂过面颊的触觉来感受的话,你会觉得自己正被一只巨大的鹰背负着,滑翔在深沉冰冷的夜色中。   他们的速度是那样的快,几乎转眼之间,马车就几乎被他们抛在了身后,国王突然转头看了一眼,“那是蒙庞西埃女公爵吗?”   以拉略举起了手,他们停下了。是的,那正是蒙庞西埃女公爵,他们居高临下,可以看得很清楚,她也在军团之中,也许是因为加斯东公爵有意将那个所谓的奥尔良之女的称号利用到底的关系,她被特意穿上了一身闪亮的盔甲,头盔上还点缀着白色的羽毛,一直垂到肩膀,她的嘴唇在火光下呈现出凝结了的鲜血般的深红色,神色焦灼。   “唉。”以拉略说:“传闻是真的吗?”   “以拉略,”路易说:“我可以请您借给我一个人吗?”   “请说吧,陛下。”以拉略万分谦恭地说:“我是很希望为您效力的。”   路易停顿了一下:“您可以看到那个穿着暗绿色丝绒外衣的人吗?”   “看见了,他正在孔代亲王身边呢。”   “因为我让他到亲王身边去。”路易说:“您能让您的人到他的身边去,然后把他带到蒙庞西埃女公爵身边去吗?”   “您要他做什么呢?”   “去讲一些女公爵想要听的话。”   ……   孔代亲王处于劣势,这是谁都能够看到的事情,最可怕的在于,吉斯公爵已经指挥着他的士兵们,将孔代亲王与他的军团切割开,把他和一小部分士兵围困在巴士底要塞前,这座要塞是查理五世依照十四世纪著名的军事城堡的样式建造起来的,可以说,它就是矗立在卢浮宫边的一个据点。   这座要塞在战争爆发之前就被加斯东公爵占据了,也许是考虑到整个广场都已经成为了战场的缘故,吉斯公爵就让蒙庞西埃女公爵进到巴士底要塞里去,如果只有莫特马尔公爵,他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接近女公爵的,但有裁判所的修士,他可以说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现在了蒙庞西埃女公爵的身后。   女公爵先是吓了一跳,因为她身边的士兵就那样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但来人立刻展开了一条项链——正是孔代亲王在红孩子集市上买给她的那一条,因为孔代亲王的姐姐与妻子的到来,他们起了一些争执,她就将这条项链还给了亲王,谁知道又作为一件可靠的信物重新回到她眼前了呢?   “殿下怎么样了?”   “很坏。”莫特马尔公爵说,他形容憔悴,伤痕遍体,这些比他的话语更有说服力,他本身也是一个美男子,看到他蒙庞西埃女公爵就像是看到了孔代亲王:“坏到什么程度了?你们无法逃出去么?”   “请往下看,”莫特马尔公爵说:“请看,您是可以看到他的。”   于是女公爵就走到垛口往下看,孔代亲王与他的士兵正被驱赶到要塞前方的一小块地方,他们用人和马的尸体垒起了简陋的工事,但被突破也只是一眨眼的事儿。但也许是因为吉斯公爵也不想杀死一个亲王,所以他要求孔代亲王投降,所以局面正在胶着之中。   “现在能够救他的只有您了。”莫特马尔公爵说。   “您能这样来到我身边,”女公爵说:“为什么不能够带他走呢?”   “因为殿下不愿意抛弃他的士兵。”莫特马尔公爵说:“就像他也不会就这样屈辱地投降。”   “他应该投降。”女公爵喃喃道。   “这样他就要死了,”莫特马尔公爵说:“如果他面对的是一个国王,他就能,但他面对的是另一个篡权者,您的父亲,他就不能——别反驳我的话,您知道的,您的父亲是会这么做的。”   “我不可能悖逆我的父亲。”   “我建议您这么做。”莫特马尔公爵说:“因为加斯东公爵如果赢了,对您是没有任何好处的。”   “这是多么愚蠢的话啊,”女公爵说:“他是我的父亲,我是他的女儿。”   “他已经有三个女儿了。”莫特马尔公爵残忍地说,这三个是加斯东公爵与继妻所生:“如果算上私生女,那就是四个,你还有一个私生子弟弟,他不缺孩子,尤其是你,可敬的大郡主,请您看看您的父亲,回想一下他对您所做的一切事情,您或许是爱他的,但他只觉得你是他拥有蒙庞西埃的绊脚石,他不需要您聪慧,也不需要您敏锐,更不需要您拥有响亮的名声——虽然他现在或许还需要奥尔良之女,但等待战争结束,尘埃落定,您就会成为他最嫉恨的人了。但要是到了那时候,大郡主,您身边甚至没有一个会为您伸出援手的人。”   他上前一步:“到那时候,您能怎么办呢?”   莫特马尔公爵看了看手里的项链:“但如果他失败了,当然,我不是说他死了,或是被囚禁,亲王殿下还做不到这点,那么他们就要重新回到一个平衡的状态里去,那时候,就算他会生气,还是不得不寻求您的帮助,无论是作为奥尔良之女,还是作为蒙庞西埃女公爵,而您对亲王殿下的帮助,也足以令他铭记一生。”   “这样,您能得到的东西可要比现在多得多啦。”   ……   对于这一晚的事情,从来就是巴黎的人们津津乐道的。   在他们的口中,被迫退到了巴士底要塞城墙下,壕沟前的孔代亲王是在绝望时看到了正站在城墙上的蒙庞西埃女公爵的,出于对爱人的信任与爱戴,他毫不犹豫地向女公爵大声喊到:“大郡主!救救我吧!”   于是蒙庞西埃女公爵就命令巴士底要塞的守军们将城墙上的炮口对准了吉斯公爵(也就是她父亲)的军队开了炮。   炮火一下子就在密集的包围圈上撕开了一条口子,孔代亲王立刻带着他的士兵跑了出去,而后与自己的军队会合。   这个故事中的大部分确实都是事实,巴士底要塞的士兵们确实接受了一个错误的命令,因为当时在要塞中没有比蒙庞西埃女公爵更有权力与威势的人,他们也的确向自己的同盟开了炮,放走了孔代亲王——但要说孔代亲王看见了女公爵,并且喊叫着请她救救自己,几乎不可能。因为当时的巴士底要塞城墙高度在八十尺左右,塔楼在一百尺,相当于现在的十层楼高,当时又是黑夜,在只能凭借着火把与蜡烛照明的时代,站在城墙下的孔代亲王根本不可能看见城墙上站着什么人,而若是无人提醒,女公爵也未必能够在混乱的战场上寻找到孔代亲王的踪迹。   但对于人们来说,这些小事无足挂齿,想象一下,一个娇弱尊贵的美人,为了拯救自己的爱人,而不惜与自己的父亲对抗,而她的爱人也确实因此得到了拯救,这是件多么令人多么难以忘怀的浪漫之事啊……   虽然加斯东公爵不会这么认为。   莫特马尔公爵也不这么认为,他在离开了蒙庞西埃女公爵后,也没回到孔代亲王身边,毕竟国王交给他的任务他都完成了,而且完成的相当出色,无论是一再怂恿孔代亲王与加斯东公爵一争高下,还是将孔代亲王的行踪仿若无意地泄露给加斯东公爵,又或是在开战之前掩住孔代亲王的耳目,以及国王在看到孔代亲王与蒙庞西埃女公爵后才突然升起的奇妙念头——他都完成了。   他的能力与胆气让路易深感安慰,毕竟单从道德上来说,这位莫特马尔公爵实在算不上是个好人,而路易也可以说是在助纣为虐——他完全可以逼迫莫特马尔公爵交出魔药师的妻子与女儿,但要说句刻薄冷酷的话,魔药师的痛苦又与他有什么关系?如果魔药师在初见到他的时候,就恳求为国王效力,国王也许还会斟酌一番,但很显然,魔药师就和玛利的父亲,叔叔那样,作为里世界的巫师,对表世界的普通人,哪怕是个国王,也依然保持着一种傲慢的态度——哪怕他们或是垂涎于世俗的权力,或是仰仗着凡人的庇护。   所以国王也不会给他任何多余的帮助,他要什么,就要先拿自己的功绩来换。   相比起来,莫特马尔公爵的态度可谓相当恭敬,不但足够恭敬,也足够诚恳,他敬献给国王的礼物已经足够昂贵,而国王需要他为之效力的时候,他也没有丝毫踌躇——也许他确实深爱着自己的女巫妻子,但也很难说,他不是在借此表明自己的态度。   莫特马尔公爵在来到巴黎之前还有一些犹疑,但来到巴黎之后,他就马上做出了决定,孔代亲王与加斯东公爵或许在很多地方都胜过了年少的国王,但他们唯独欠缺了一点——那就是对于人心的把握,他们很少会真心实意地对待某个人,不过这也是此时上位者的通病,尤其是孔代亲王与加斯东公爵这些在领地上就如同国王一般的人。但,如国王一般……这里可有个真正的国王呐!   国王一见到莫特马尔,就向他伸出手,邀请他与自己坐在同一辆马车里——这部马车有点简陋,国王看到莫特马尔不自然地动了动身体——座位可真有点不舒服,就点了点车厢:“我的马车被留在巴士底广场了。”他说。   “您是在那时候看到我的吗?”   “也看到了蒙庞西埃女公爵,还有孔代亲王。”   “所以您就立刻想到了那个主意吗?”莫特马尔公爵心想,虽然他极力掩饰,但以拉略还是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原来您是这样的人……”这样又是释然又是揶揄的神色,于是这位宗教裁判所的审判长就愉快地笑了起来。   路易无声地叹了口气,确实,在这辆马车里,还真没一个好人。 第五十七章 并不令人愉快的胜利   国王一行人在黑夜中穿过了又一个广场,这里方才发生过一场小小的对战,士兵们已经散去,受伤的人躺在地上呻吟,而一些无耻的暴徒正从黑暗的角落里偷偷摸摸地跑出来,在死去的人身上翻找着值钱的东西,肩带,外套,腰带或是靴子——有些人并未完全死去,但经过这么一阵翻腾也必死无疑了。   经过的马车与火枪手,还有修士们惊动了这些人,他们立刻就像是暴露在光线下的老鼠那样飞快地逃回了他们的巢穴,从箱子或是窗户后面探出闪亮的眼睛,也许有人看到了修士的衣袍,他们低而痛苦地喊叫着,祈求着得到一个忏悔的机会,但无论是国王还是以拉略都没有停下的意思,修士们也是如此,他们是上帝的矛与盾,却不是他安抚凡人的双手,比起扬善,他们更愿意也更擅长除恶,要路易来说,他们倒不如声称自己是被食尸鬼或是吸血鬼袭击了,也许还会有人下马来一探究竟。   他们一直走到圣皮埃尔教堂才终于在塞纳河上找到了一座尚未被阻塞或是焚毁的桥梁,越过塞纳河后,他们就向西南方向进发。   可能只有一千尺,或是一千五百尺,马车就再次被迫停下了,在夜晚的迷雾中出现的是一个整肃而又强大的军团,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莫特马尔公爵并没能听到那些熟悉的嘈杂声,在这个时代,要让士兵们遵守钢铁般的纪律根本是不可行的,就像是绍姆贝格将军招募的那些新人,他们能保证使用武器的时候不打中自己人,以及在行军的时候不脱离队伍就算是上帝保佑了,更别说其他,有时候就连军官也很难保证自己不会犯错,在开战前因为私人恩怨而决斗,或是不遵从上级的命令,凭借着一股血气我行我素也是司空见惯的事儿——所以几百上千个人在一起,吵吵嚷嚷,叽叽咕咕完全是常态。   他们遇到的军团却完全不同,他们都穿着黑色的外套,白色的衬衫,灰色的裤子,军官的肩上斜跨着鲜红色的肩带,公爵移开视线,看向国王的肩膀,国王的肩带果然也是鲜红色的,此时为首的军官已经在距离马车还有二十尺的地方下马,他看上去不像是个法国人,然后公爵听到他说话,果然不是,但他对国王十分尊敬——他们用低地德语对话,公爵学过这种语言,但不是那么精通,所以只能听懂其中的几个单词,但看到这样的景象,联系起之前的事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莫特马尔公爵在孔代亲王身边待了那么久,可从来没听说过国王有着这样一支军队哪……虽然也有人说,有一个来自于神圣罗马帝国的将军为国王效力,而蒂雷纳子爵也投入了国王的麾下,但也有人说,那位将军不过受了马扎然主教的雇佣,一旦国王返回了巴黎,他们的契约就自然终止,并没有人会去关心一个外国人如何了——至于蒂雷纳子爵,他似乎就没和国王一起出现过,好像离开了赫泰勒后,他就消失不见了,孔代亲王倒是找寻过他,但始终不得结果。   现在这位……绍姆贝格将军出现了,那么蒂雷纳子爵只怕也率领着他的军队在某个地方整装待发,而孔代亲王却还茫然无知地与他认定的敌人加斯东公爵一决生死——莫特马尔公爵想到国王交给他的工作,是啦,国王是不会想要看到这两方一个彻底地压过另一个的,毕竟对于猎人来说,最好的结局莫过于猎物们相互厮杀到最后一刻,流尽躯体里的每一滴血才是最妙的。   “蒂雷纳已经到了圣日尔韦吗?”   “是的,陛下。”绍姆贝格说,“他的传令官刚从我这里离开。”   “现在……”国王问,绍姆贝格立刻取出了怀钟,“四点了。”   “五点,”国王说:“你们就可以对巴黎的叛逆们发起进攻了。”他意义不明地微笑了一下:“我们刚才经过巴士底广场,孔代亲王与吉斯公爵在那里展开了一场战斗。”   绍姆贝格将军立刻露出了关切的神色:“希望您没有遇到危险。”   “遇到危险的可不是我,”国王说:“孔代亲王应该不会走得太远,你们可以……”他沉吟片刻:“我不太想要听到他离开巴黎的消息。”   他神色阴郁地整理了一下肩带:“我听说西班牙人的使者与他往来密切。”   绍姆贝格将军立刻低头表示遵命。   “但若是可能,”路易最后还是不那么情愿地说:“请保证他性命无虞,”绍姆贝格将军马上答应了,在这个时代,路易若不这么做,才叫奇怪呢,但将军没有想到的是,在路易一只脚踩在马车的踏板上时又说:“但是,将军,也请转告蒂雷纳子爵,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有任何可能伤害到您们的可能,那么放弃也无所谓。”他干脆地说:“孔代死了,或是活着,对我来说无关紧要,但您们就完全不同了。”   莫特马尔公爵几乎与此同时就看向了将军的脸,将军可能一时间还没能明白过来,但等马车开始移动的时候,公爵看到将军深深地弯下了腰,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陛下,”莫特马尔公爵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说:“您将来一定会受到很多人嫉妒的。”   “嗯?”路易从绍姆贝格将军刚刚交给他的一叠信件中抬起头来,“这是当然的吧,”他说:“我是法国的国王。”   仍然被允许与国王以及公爵共乘的审判长呵呵地笑了起来。   巴黎终于被他们抛在了身后,哪怕不去看,三人也知道最后的胜利者终将会是谁,要说,这个年少的国王身后或许有老奸巨猾的马扎然主教控制与教导,但就公爵与审判长看到的,这位国王也有着令人艳羡的天赋,这种天赋他们并未在孔代亲王或是加斯东公爵身上看到,只是出于各自的心思,他们在之后的行程中奇妙地保持着安静。   他们在黎明到来时进入了凡尔赛,虽然只有短短几个月,但凡尔赛已经不再是之前的样子了,那幢被路易十三用来当作狩猎行宫的小楼被增设了如同展开翅膀般的双翼——增加的房间让暂居在这里的王室成员安逸了许多,虽然国王并没有要求火枪手前去通报,但他的马车一驶入庭院,就看到王太后安妮正匆忙地走下台阶,但她再快也快不过王弟菲利普,他奔上前,紧紧地抱住了路易的腰,将额头抵在路易的肩膀上。他只比路易小两岁,十二岁的少年也如同新生的乔木那样有了成人的雏形,只是他还穿着睡裙,而不是睡衣。   路易摸了摸王弟的脊背,“我一直很担心您。”菲利普说,他的眼睛里倒映出火把的光亮——这样的倒影显然不仅仅是因为他有着一双明亮的眼睛。   “没什么。”路易说:“我说过我也会离开巴黎。”他之前决定要先送走王太后与菲利普的时候,可不太容易,因为菲利普认为留下来的应该是自己,而不是国王,王太后说服了他,让路易也松了口气,毕竟他并不想直接告诉菲利普说,绍姆贝格将军与蒂雷纳子爵并不会接受另一个人,哪怕是王弟的调派——如果能,那么路易也许就要做出他并不愿意做出的决定了。   “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国王揽着兄弟的肩膀,一边向着自己的母亲走去,一边说:“我向你发誓。”他说:“等到我们重新回到巴黎,就没有任何人,能够再把我们赶走——我们会如我们的父亲与祖父那样,真正地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我要为你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好完成你的‘吊裤’仪式。”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实在是受够裙子了,想来你也是。”   “我倒是不那么讨厌,”王弟说:“但我也想要和你一样,哥哥,我想要成为一个将军,好为你作战。”   “会的。”国王说,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王太后面前,国王上前,握住母亲的手,放在唇边吻了吻。   之后是仍然处在法国国王庇护下的英格兰王太后与大公主亨利埃塔,最后才是玛利·曼奇尼,她甚至没有等国王先说话,一跃就跳到了他身上,将自己的面孔埋在他尚且十分单薄的胸膛里。   让路易惊讶的是王弟菲利普居然没说些什么,要知道,也许是因为更多地待在王太后身边的缘故,菲利普十分看重礼仪,也不喜欢任何一个人,除了他自己和他们的母亲,与国王如此亲近——后来路易才知道,在他还在巴黎的时候,被迫待先回到凡尔赛的王弟正因为有着玛利的渡鸦,才能按捺住自己焦急的心情,耐心地等待下去。   也就是说,我一直被你们偷窥着吗?   于是两个人都因此受到了惩罚。   ……   而就在王弟菲利普与小女巫玛利都愁眉苦脸地对着一套可观的大部头,咬着羽毛笔发呆的时候,国王期待已久的消息终于来了。   巴黎重新回到了国王手里。   加斯东公爵与他的女儿蒙庞西埃女公爵都被抓住了,吉斯公爵投降,但孔代亲王逃走了。 第五十八章 凡尔赛与巴黎(下)   莫特马尔公爵对凡尔赛是陌生的,虽然他也有着一个显赫的爵位,但对于亨利四世与路易十三来说,莫特马尔并不是一个印象深刻的姓氏,他没有被邀请过到这里来,但他对凡尔赛还是有所耳闻的,对于这里的一切,他有些好奇,却不是那么惊讶,因为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凡尔赛原先的样子。   相比起莫特马尔公爵,以拉略的心情就要复杂得多了,这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当然不会不熟悉凡尔赛,这里可是路易十三最喜欢的狩猎场所之一,因为有着国王的青睐,所以这里也要经常“清理”,免得达官显贵们受到惊扰——那时候,这里只有一栋小楼,边缘围绕着零星的农舍旅店,在这里的人们几乎全都仰仗着跟随着国王前来凡尔赛狩猎的贵族过活,并没有持续而又长久的工作,该怎么说呢,那时候的凡尔赛很像是一个剧院,国王来的时候,轰轰烈烈,好戏纷呈,等到国王走了——那些矫健的猎犬,那些漂亮的马匹,那些优雅的骑士与美丽的女士,就像是台上的布景那样,一下子就消失的干干净净,露出下面的破板烂砖,比起其他地方一贯的凄凉,更显得可笑悲惨。   现在,从狩猎大道(也就是从巴黎到凡尔赛镇的道路)斜向行宫的道路已经修缮一新,足够四个骑士并肩而行的路面是一种以古罗马水泥为基础发展出来的新材料,表面布满了细小的石子,四轮马车的车轮根本无法在上面造成伤害,就连马匹的蹄铁也只能留下浅浅的白色痕迹,以拉略甚至伸手摸了一把,确定它们坚硬的就像是石头,以这种方式与材料修缮的道路必然所费不赀,而且需要耗费的人力也不容小觑,但以拉略迅速地想到了那些跟随着国王一路走到凡尔赛的流民们……虽然国王给了他们小麦与土豆的种苗,但就算是土豆,也要四个月后才能收获,人却不可能空着肚子等上一百二十天,国王曾经在巴黎修过礼拜堂,那么当然也可以在这里修缮道路。   几乎就在下一刻,以拉略的猜测就被证实了,因为正有一些人修缮着一段狭窄的路径,说是狭窄,也足以让两名骑士相对通过,而且它正伸向一片荆棘林,如果以拉略没有记错的话,他还在那里处死过一个可悲的诺菲勒——他走过去的时候,那些工人发现了他,他们看到了以拉略的黑袍,就立刻肃然起敬,马上摘下了自己的帽子,放在胸前。   “你们在做什么呢?”以拉略问道。   “我们在修路呢,教士老爷。”为首的一个人毕恭毕敬地回答道。   “但它难道不是通往荆棘林的么?”   “已经没有荆棘林了,”那人回答说:“我们设法烧掉了那里所有的荆棘,现在它已经是片土豆地了。”   “哎呀,”以拉略喊到:“托上帝的福,你们是开始种地了么?”   “何止呢,”那个工人,或许也是农民,得意地说:“土豆甚至已经收过一次了,现在国王的官员和我们说,我们可以接着种花生。”   “花生么?”   “也是一种新鲜东西呢,”那人说:“教士老爷,向圣母起誓,若不是国王也爱吃这玩意儿,我是绝对不会去种的,但他们都说,这种东西是天使交给圣方济各的,是一种很好的果子,可以吃,也可以用来榨油,就和生在地下的橄榄果子似的。”   他这么说,让以拉略好奇了起来:“那是种什么样的果子呢?”他将手伸入钱袋里,然后拿出一个大埃居交给那个农民,他顿时高兴起来,“好吧,教士老爷,”他说:“这可不太容易,不过我确实留了一些不会发芽的种子在家里。”他将工具交给其他人,就飞也似地跑回家里——可能只在很近的地方,因为他几乎转眼之间就回来了,收紧的布袋里可能只有四五粒看上去既不好看,又不饱满的坚果,它看上去更像是结在树上的,但就那个农民所说,它和土豆那样,是生在地下的。   而且那个人所说的所谓不会发芽的种子,大概也是在胡说八道,因为这些果实掰开来后里面的种子还是十分新鲜,生机勃勃,以拉略咬了一口,换来了几道不赞同的目光:“别这样,”以拉略说:“没听到这是国王也喜欢的果子吗?”   “那位国王喜欢的东西还真多啊。”一个修士忍不住说。   “那也要人们愿意相信他啊。”以拉略说,关于土豆的事情他们也听说并且调查了,毕竟这种果实曾经与魔鬼有瓜葛,但事实证明,它不但与魔鬼无关,还很好吃,只要有足够的油脂或是肉类搭配,它完全可以取代面包——当然,如果实在是什么都没有,只要加点盐,这种绵软且容易饱腹的东西在口味上也没什么可指责的,而且它收获的时间也确实要比小麦或是豆子更短。   至于花生,这位国王甚至不再故弄玄虚,在凡尔赛的人几乎全都是他忠诚的子民,只要有他的敕令,人人都会依照他希望的那样去做。   以拉略沿着那条路向前走——还没有修缮过的道路也不是那么差,至少之前的凡尔赛几乎全都是这样的道路——简单点说,就是人们的双脚在野草与荒土上多次踩踏后自然形成的小径,两侧依然蔓草丛生,荆棘处处。   在越过一座低矮的丘陵后,众人眼前豁然开朗——一个人为的平原,焦黑的土地显示这里确实曾经遭到过焚烧,在耕地的边缘,紧靠着密林,是一排与道路一样表面灰白粗糙的小屋,看上去简直就像是几块木板拼起来的,但有着很小的窗板与简陋的木门,等他们走近了,他们才发现这也的确是“板”,但不是模板,而是水泥板。   说真的,这些屋子真是难看极了,矮小,阴暗,方方正正的简直就像是一个盒子,但这种屋子却是以拉略曾经期望过的那种——温暖,风雪无法侵入;干燥,雨水难以渗透;坚固,不用担心会有野兽闯入,也不必担心醒来的时候已经被火焰包围……他笑了笑,看到屋子里钻出了一些人,一些最卑微的,最低贱的,他们诚惶诚恐地低下头,与之前他们遇到的农民不同,他们连叫声教士老爷的勇气都没有。   但以拉略听到了婴儿的哭声。   这就足够了。   他转身离开,一路上,他看到了更多的人,有趣的是,他们简直可以说是泾渭分明,国王并没有粗率地将之前的流民与他从巴黎招募的贫民放在一起,他们的聚居地与工作都是不一样的,流民几乎全都被派去了开荒与种土豆,而巴黎的贫民们之中的大部分都在忙于修筑道路、行宫与他们自己的屋舍。   等到以拉略来到行宫前的时候,他还看到一大群衣着精致,但看得出还有些胆怯的先生们正聚集在庭院里,他询问了一个火枪手,火枪手告诉他,这些都是随驾商人,他们是来觐见国王的。   能够被允许觐见国王,对于这些普通的商人来说,无疑是件荣耀而又惶恐的事情,他们尽可能地配置了最得体的服饰,又贿赂了侍从与大臣,好请教他们如何才能在觐见国王的时候不至于太过失礼——虽然路易并不在意。   这些商人被一一宣召进去,有些人或许出于紧张,或是出于恐惧,就连一句最简单的问好都说不出来,国王只能微笑一下,然后由侍从把他们带下去,之中最好的一个也是声音发颤,面色酡红,膝盖拼命地打抖,让国王不由得担心起他的健康来。   路易想起了柯尔贝尔,这个年轻的商人第一次见到国王的时候还在为他守门,但等到国王召见,他就已经能够异常冷静地分析与猜测路易的意图了,一等路易话音落地,他几乎立刻就给出了他的提案,单就这点,他就不知道要比这些商人敏锐到什么地方去了——想到这里,国王几乎想要愉快滴跳个舞,毕竟柯尔贝尔可以说是他亲手拔擢的第一人,而他也没有辜负国王对他的期望。   等到最后一个商人也被带了出去,路易才伸了一个懒腰,在邦唐无可奈何的眼神里,他向这位忠心耿耿的第一侍从眯了眯眼睛,“不会再有了,”他说:“你知道的,邦唐,我需要钱。”   “您可以向主教先生或是王太后借啊,陛下。”邦唐说。   “我已经欠了他们几十万里弗尔了,”路易说:“而且他们也未必能够承担得起后续的费用,邦唐。”   “但您要做什么呢?”邦唐不解地问:“如果说您要安置这些流民,他们难道不已经在凡尔赛了吗?”   国王笑了笑:“不够,不够,邦唐,完全不够。”   这里有多少人呢?国王看向窗外,几千人,还是几万人,但法国有多少人?他是个贪婪的人,他希望,在他看到的地方,以及他无法看到的地方,都有他的子民,真正的,愿意用生命与荣誉来忠诚于他的子民。   他既是巴黎的,也是法国的国王,或是……   这个世界的。 第五十九章 摸治仪式与沃邦   路易早在52年的时候就已经有十四岁,也就是人们普遍认可的成年年龄,但在赫泰勒的时候,王太后并不情愿在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地方为国王举行成年仪式,等到了巴黎,在咄咄逼人的孔代亲王与居心叵测的加斯东公爵之间,王太后更是失去了所有与之相关的兴趣——对她来说,巴黎人一半是叛逆,一半是暴徒,他们可没有资格见证这样重要的一场盛会,而且当时马扎然主教已经再次隐退到了布荣,虽然王太后也不怎么喜欢这个人,但也不得不承认,没有了主教,王室在巴黎简直就如同缺少了一条臂膀。   绍姆贝格将军与蒂雷纳子爵在巴黎取得了胜利后,巴黎的人们——从高等法院的法官到最卑贱的平民,都来请求国王早日回到巴黎,但与他们的热切相比,路易的反应就要冷淡得多,就像是他对王弟菲利普所说的,他若是再回到巴黎,就绝对不会再允许自己被驱赶出去——另外,比起巴黎,凡尔赛也要更令他在意,他估算了一下时间,召来了拉里维埃尔院长,让他挑出一个合适的日子,无论是圣人,还是圣女,反正他要举行一场大弥撒,而后还要行一场特有的祝福仪式。   说到这种祝福仪式,对于路易来说,也是有呀一定危险的,因为这种所谓的摸治仪式需要近距离接触淋巴结核病人。   这个仪式的创始人正是法兰克王国的奠基人克洛维一世,他的一个臣子罹患了淋巴结核,当然,那时候的人们只将其称为之为白瘟,因为病人的脖子上会长出最大有鸡蛋那么大,最小也有豌豆大的肿疱,里面的脓液积蓄到一个程度的时候,就从溃烂的瘘洞里流出,模样可憎而且可怕,据说不管是医生,还是巫师,都没能将他治好。   而就在一个之后的晚上,克洛维一世在梦里看见了天使,天使对他说,只要他用他神圣的手触摸一下病人,病人就能痊愈了,听了这样的话,克洛维一世就这么做了,没几天,这位大臣就奇迹般地康复了。   不过就路易来看,这种传说很有可能出自于两个迫切的需要,一个就是克洛维一世,他之前不过只是几个法兰克部落的首领,486年才击败了罗马帝国在高卢的最后一任总督西格里乌斯,占据了整个北高卢并称自己为法兰克的国王,就像是每个罗马皇帝都会神化自己,他也同样需要脱离凡俗来保证这个尊贵的王位不受动摇;另一个就是教会,那时候大部分法兰克人,从国王开始,仍然信奉被视作异端的阿里乌教派,这点当然需要纠正,既然如此,一个又有利于王权,又利于教会的神迹的出现时再顺理成章不过的。   克洛维一世就此昭告臣民们说,他将定期举行这样的摸治仪式,行使神权,让他的子民们得以沐浴圣恩,而他之后的国王,不但接过了他的权杖,也继承了他的“神圣能力”,到了11世纪,英国国王也声称自己也同样掌握了这个技能,大张旗鼓地摸治起包括但不限于淋巴结核的病人来,就连父亲被暴民们砍了头,自己也被驱逐出故土,居无定所的查理二世,也举办了多次这样的仪式,甚至还有人为了争夺一个居前的位置,相互踩踏而死。   当然,路易对此并非毫无准备,维萨里御医按照国王的要求调配了麻痹药水(抑制咳嗽),提炼了纯度极高的酒,每个前来请求摸治的病人都要喝下药水,用酒擦拭脸和双手,这样就将传染的几率降到了最低,而且只要本人健康,淋巴结核也不是一种易感染的疾病……摸治仪式的当天凡尔赛来了近七八百个陌生人,他们来自四面八方,怀抱着热切的希望——国王在一个矗立在荒野里的十字架下等待着他们,虽然有人坚持这样的神圣仪式应该在教堂里举行,但凡尔赛的小礼拜堂可容纳不下那么多让人,也有人说应该将仪式迁移到巴黎的圣母大教堂里去,但被国王拒绝了——他之所以选择这里,正是因为风和新鲜的空气能够带走大部分病菌。   举行仪式的时候,病人们一个一个地走到国王的面前跪下,路易用手指轻轻碰触他们的额头,双颊,然后从拉里维埃尔院长手里取过一根吊挂着金路易的白色丝带,挂在病人的脖子上,整个摸治过程即告结束。   路易曾经好奇过这样的摸治竟然也能治愈病人——确实,在他看到的记录与教士们的话语中,国王确实有这样的能力,但他也再三请玛利与维萨里做了测试,他并不是一个巫师,不,应该说,只要是国王,就不能够是巫师。   要说以前王室中有没有出现过巫师,有,就像是维萨里的父亲那样,但这样的成员很快就会被“夭折”或是发生“意外”,不仅仅是教会、或是里世界与表世界,还有一个身为巫师的国王必然会对王权产生的威胁——就像是吸血鬼的秘隐同盟也相当一致地避开与王室太过接近的人——免得如今还能勉强维持着的平衡就会被彻底地破坏,巫师与吸血鬼都有自己的野心,但他们也不会想要见到一个支离破碎,混乱不堪的地狱。   现在这么看,路易心想,可能是因为淋巴结核病人中本来就有一部分人可能自愈——尤其是能够得到消息,并且赶到这里的人几乎不可能是贫苦的农民或是工匠,他们原本就有着一个健康,并且具备抵抗力的身体,然后就是类似于“安慰剂”的作用——在宗教势力仍然占据着人们的精神世界的时候,这样的神迹绝对能够让一个人变得充满希望,最后就是国王挂在他们脖子上的那枚金路易,或许有一些不幸的人确实手头拮据,那么价值二十个里弗尔的金路易也能让他度过一段不错的日子,有很多人,只要得到一点喘息的机会,就能重新振作起来。   退一万步来说,病情恶化或是索性去见上帝的那些人,他,还有他的亲眷,难道还能抱怨天主或是国王不成?   摸治仪式就这样在国王不断地腹诽中耗去了整整一天,路易手臂酸胀,口舌发涩,还舍出去了一千多个金路易——一些平民可能只是为了这个金路易而来的,但这也不是没有回报的,他们会将路易的名字带到每个地方,让更多的法国人知道他们已经有了一个神圣而又仁慈的国王,不是说笑,一般来说,巴黎之外,就不太有人会关心他们的国王是谁,甚至于他们的领主是谁——反正只要别加他们的税就行。   在完成了这项工作后,路易才开始准备回到巴黎,王太后摩拳擦掌,决定要召开一个无比盛大的宴会来庆祝路易的成年,路易也提醒她说,菲利普的“吊裤仪式”要先举行,这样菲利普才好以安茹公爵的身份跟随在他身边,这让王太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同意了。   路易刚回到他的寝室,王弟菲利普立刻就出现在房门外,在得到许可后,他喜不自胜地走向国王,向他深深地屈膝。   “我是来感谢您的,陛下。”菲利普说:“我期待这天已经很久了。”   “我知道,”路易温和地说:“我要说我也是。”虽然懂得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的用意,但五六岁的时候就算了,等到十一二岁的时候——感谢路易精心的投喂,以及坚持在菲利普的课程里加入击剑、投掷与骑马,菲利普现在已经有五法尺,相当于一点五米的身高,面部轮廓也不如以前圆润可亲,总之,十二岁的菲利普已经不再那么适合穿裙子了,而且两年后,也就是他到了路易如今的年纪,他还会进入变声期……如果那时候他还要穿裙子,那对于很多人来说都会是一种折磨。   菲利普按了按自己的蕾丝小睡帽,正如他所说,他并不是很讨厌女装,但他也很清楚,自己是安茹公爵,不是安茹公主,虽然在骑马与武技的课程上,教师们几乎从不曾给予他任何善意的反馈,但菲利普认为自己在这两门课程上的天赋并不逊色于女红与抄写,他也不蠢,路易身边没有太多可信或是可用的人——尤其是元帅与将军,他也是知道的,不然他的兄长不会就这样轻易地饶恕他们曾经的敌人,蒂雷纳子爵。   在十二岁,十四岁或是十六岁就进入军队的人并不少,绍姆贝格将军如此,蒂雷纳子爵如此,孔代亲王如此,那么安茹公爵当然也应如此,只是菲利普也知道他还需要等待时机,或说兄长对他的信任——王弟告诫自己不能操之过急——路易对他已经相当宽容了,尤其不是对一个兄长,而是对一个国王而言。   “一个金路易,换你现在在想什么。”国王说。   “我在想我应当如何回报您。”菲利普说,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帮助国王卸下沉重的外套,这是作为王弟的职责和权力。   “忠诚。”路易不假思索地说:“还有爱,这就足够了。”   “您会看到的,”菲利普将外套交给一边的藏衣总管:“我会挖出我的心,放在盘子里奉献给您。”   “让你的心好好地留在你的胸膛里吧,菲利普,”路易更加温和地说:“只要别伤我的心就成。”   安茹公爵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邦唐突然出现了,作为国王的第一侍从,寝宫主管,他一向谨慎小心,可不会这样没有眼色地介入国王与安茹公爵之间,他既然这么做了,就代表一定有紧要的事情需要回禀。   “塞巴斯蒂安·勒·普雷特尔·德·沃邦先生请求觐见。”   这是个陌生的名字,但菲利普马上对国王说,他累了,请国王免去他今天的工作,在得到允许后,公爵快速地离开了国王的寝室。   “令我意外,”国王点了点头,邦唐帮着他将才卸下的外套穿了上去,“带他来——我在内室里见他。”   邦唐鞠躬离去,国王这才从容地在侍从的引导下走向了内室,内室属于国王私人小套房的一部分,就在寝室的外面,但出于路易的需求与喜好,这里四面墙壁都是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还有一个隐藏的暗门,里面藏着一些教士们看到了会大惊失色的粗劣印刷品,在黑色铅条镶嵌的玻璃窗前,是一张深褐色的胡桃木书桌,书桌后有一把椅子,前方有两把,椅子的靠背与坐垫都按照国王的要求用马尾毛或是丝棉填充,覆盖以华美的提花丝绒。   月光正从窗外照入室内,但等到仆人们将蜡烛点起,薄薄的银纱就在更明亮的光线中消失了。   但等到太阳升起,烛光又会黯然失色。   这就是塞巴斯蒂安,这个曾在红孩子集市上自告奋勇地为国王与他的士兵们引路的年轻人在踏入房间的那一刻想到的。 第六十章 国王的婚事第一次被提起   塞巴斯蒂安的觐见异常短暂,倒不是国王不愿意与这位他看重的年轻人多交谈,而是因为此时的沃邦背负着沉重的伤势——他从孔代身边离开的时候,惊动了前来迎接他们的西班牙人,孔代亲王身边的一位伯爵坚持要处死这个叛徒,而另一个伯爵则认为应该宽恕他——这位年轻人倒是英勇无畏,他可以说是严厉地指责了孔代亲王,因为此时西班牙人与法国人正是仇敌。   最后做出决定的还是孔代亲王,他释放了赛巴蒂斯安,他说他并不愿意看着这么一个好小伙子去死,而且他也知道他的军队里有许多倾向于国王的人,但只要他们还愿意忠诚于他,他就愿意宽仁相待,但在赛巴蒂斯安离开之前,那位坚持要处死他的伯爵提起要与他决斗,在决斗中塞巴斯蒂安被利剑贯穿了肩膀,几乎死去。   “那么您又是怎么穿过了五十法里,来到凡尔赛的呢?”国王问。   “这就要感谢那位可敬的先生了。”塞巴斯蒂安说,虽然受了伤,但他的声音还是十分响亮,比一个健康的人还有精神,“他做了我的助手,在我倒下后他同时迎战两个凶猛的敌人,并且赢了,之后他让医生给我包裹了伤口,还给了我一匹马,”说到这里,他向国王鞠了一个躬,“还要感谢您在一路上竖立的王太后十字架,只要我在下面休息,就没人敢偷走或是抢走我的马,甚至还有人愿意赏给我一点吃的呢。”   “说起来,他们的情况还不错喽。”国王敏锐地说。   “是的,”塞巴斯蒂安说:“城镇和村庄里都有了人,许多地方都种了土豆,陛下,就连丘陵和沼泽都有。”   “唉,你竟然能够辨别出土豆么?”   “说来很不好意思,”塞巴斯蒂安说:“陛下,我归心似箭,虽然那位伯爵给了我一个装满了埃居的袋子,但我几乎没有动过里面的钱。”   “这不怪你,”国王说:“您的决定是对的,先生,我很高兴看到您,您的归来要比一个军团都更令我欢喜,请告诉我,您是愿意为我效力的。”   “当然,陛下,毫无疑问。”   “那么你就是我的……对啦,上次您和我说,您到巴黎来,是要从孔代亲王这里接过‘骑兵军官’这个职位的,那么我应该称您为……”   “亲王殿下给了我掌旗军官的职位。”塞巴斯蒂安说,虽然那时候他感觉到这并不是孔代亲王一开始的打算,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不太喜欢这个曾经被他看中的年轻人了——因为在塞巴斯蒂安的心中,国王的分量显然要比他重得多。   “那么我们应该称您为少尉,”国王亲密地呼唤着来人的名字:“塞巴斯蒂安,但我认为,这样的职位与您并不相称,我觉得您应该能够担负起更重的责任,”路易停顿了一下,因为他正在忙碌的就是这件事情:“我这里还有一个近卫兵连队代理队长的职位,如果您愿意……”   “不胜荣幸!”塞巴斯蒂安喊道,他猛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向国王深深地鞠躬,眼睛闪闪发亮,面颊绯红,完全看不出刚到凡尔赛的时候奄奄一息的鬼样子。   就算是国王,也不免被他逗笑了,他举起手免得他的代理队长因为过度兴奋而昏厥过去,温和地告诉他说,他应该早日去休息,好好听从医生的话——因为他们很快就要动身返回巴黎了,虽然凡尔赛距离巴黎很近,但也没有近到可以让一个重病的人随意搬动的地步。   塞巴斯蒂安·沃邦立即听从了国王的命令,能够获得这个职位完全是意料之外——不管怎么说,他终究曾经在孔代亲王的军团里,是他的士兵,虽然他决定回到国王麾下,但要说被人怀疑、诘问或是遇到更糟糕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可能,他甚至考虑过自己也许会被剥夺军官的资格,成为一个士兵或是被囚禁,却没想到,他不仅获得了国王的青睐与信任,还成为了近卫军团的代理队长,这是什么概念呢?除了从少尉被拔擢到上尉之外,近卫军团的队长即便原先出身平平,也能够在获得这个职位后在宫廷里被默认为有伯爵的身份,即便不加正式册封,他一样可以被称以及自称为伯爵先生。   而且就国王的态度,只要塞巴斯蒂安没有犯下什么愚蠢的错误,一个爵位也只是时间问题罢了。   “对了。”就在塞巴斯蒂安将要走出房间的时候,国王问:“那个坚持要处死你的人是谁呢?”   “坚持要处死我的是科利尼伯爵。”   “啊,”国王说:“我知道这个姓氏,他曾经为三位法国国王效力(弗朗索瓦一世,亨利二世与查理九世),那么他就是那个科利尼伯爵,一个胡格诺派教徒。”   “正是如此。”塞巴斯蒂安说。   “那么坚持要饶恕你的人是谁呢?”   “他是布特韦尔伯爵。”   “我也知道这个人,”国王说:“又是孔代亲王的兄弟(他被孔代亲王的母亲收养),又是孔代亲王的朋友。”   “是个好人,陛下,哪怕他不曾救过我,我也要这么说。”   “我会记得的。”路易说,等塞巴斯蒂安·沃邦离开后,他打开一本只有一掌见方的小羊皮册,翻到空白的地方,记下了两个名字。   ……   正如国王所说,他们在五天后就动了身,然后在卢浮宫举行了王弟的“吊裤仪式”,菲利普终于得以换上长裤,然后在国王的成年仪式上,他被允许为国王捧着冕袍的后襟,又在晚餐的时候为国王奉酒。于是人人都知道,国王身边第一人的位置,无论是从礼仪上,还是从国王的私人情感上,都属于王弟殿下。   这样的情况,可能要一直持续到国王娶妻,当然,这也是马扎然主教与王太后安妮最关心的事情,国王也做好了准备,只是第一个人选着实令他惊讶。   “瑞典女王?”路易喊道。   “哎呀,”马扎然主教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么?而且您应该说‘国王’,因为她是以国王而不是女王的名义登基的。”   “这并不是我们应该关心的事情吧,主教先生,如果我没记错,她是26年生的。”   “没错,陛下,没错,您有个好记性。”   “我是38年的,主教先生,她大我十二岁!”   “一个多么成熟的美人啊!”马扎然主教娴熟地说道:“就像是一颗鲜红的苹果,溢满了汁水与芳香。”   “但一个国王是不可能嫁给我的。”路易又是好笑,又是气恼地说。   “这个您不用担心,事实上,瑞典国内的大部分都有意让她的表兄卡尔继承王位,而她呢,她要在上帝夺走她对于王国的权力与义务前就高尚而又从容地舍弃这份沉重的责任。”   “我记得她还是一个新教徒。”   “她正有意皈依天主教,耶稣会的教士们已经确定了她确实有这个诚意。”   “我还是觉得不太可能。”路易说。   “没关系,”马扎然主教说:“我们还有许多人选。”   ……   抛下这个让他啼笑皆非的王后人选,路易在抵达巴黎,完成了他的成年仪式与王弟的吊裤仪式后就开始再一次地忙碌了起来,他暂时还无法接触到重要的政务,但有些事情,是王太后安妮或是马扎然主教也无法代替他完成的,譬如说对高等法院的法官们,孔蒂亲王,隆格维尔公爵,以及加斯东公爵等人的审判与惩罚。   国王首先要做的是将蓬图瓦兹与巴黎两处的高等法院合二为一,他可受够了在战争期间这两个背道而驰的律法象征与权威以一种孩子互相丢掷泥巴的方式相互判决对方有罪了,然后他处置了一批法官——反对王室的,悖逆国王的,悬赏马扎然主教的(对,没错,在战争期间,高等法院的法官们煞有其事地拿出了一笔总价值在十五万里弗尔的赏金告示,在巴黎到处张贴——割下红衣主教的鼻子可得赏金一万里弗尔,割下耳朵可得五千里弗尔,挖出一只眼睛可得三万里弗尔,还有男人的特征——价值五万里弗尔),说真的,这种告示不但根本没能起到威慑敌人的作用,还让他们成为了平民百姓的笑料,国王觉得,他或许可以忍受残暴,宽容疯狂,但唯独愚蠢,他万万无法接受。   至于那十四名遵照国王的旨意迁往蓬图瓦兹的法官,他们每人都得到了一万里弗尔的年金,还有一处就在高等法院附近的住宅,这让他们对国王更加地感激不尽了,尤其是相比起那些已经被投入监牢,想来结果不会太美妙的曾经的同僚。   隆格维尔公爵在孔代亲王彻底失败之前就不幸或说是幸运地去世了,一个修士为他做了临终圣事,据说他在最后的时刻懊悔起自己的作为,并且向国王与王太后忏悔了自己的罪过,国王就此宽恕了他,至于隆格维尔公爵夫人,她被驱逐出巴黎,没有国王的允许,她不能再回到宫廷里,在此时,这可以说是一个相当严厉的惩罚。   奥尔良公爵加斯东,被国王流放到了布卢瓦,而他的女儿,也就是蒙庞西埃女公爵,她也得到了与隆格维尔公爵夫人相同的待遇,也就是被驱逐出宫廷,哪怕她数次求见,但已经被寒透了心的王太后始终没有动摇过,国王更是毫不在意,后来他听说蒙庞西埃女公爵去了布卢瓦,想要求得父亲的谅解,但在与孔代亲王的战斗中,女儿的背叛让原本就不怎么喜欢这个孩子的加斯东公爵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堪称无情地拒绝了蒙庞西埃女公爵。   最后路易得到的消息是女公爵去了勃艮第的圣法戈尔,在那里有属于蒙庞西埃家族的一个城堡,为了修缮这座城堡,女公爵用掉了近二十万里弗尔,这个数字实在是令人心动,就连马扎然主教也说,若不是她有些时候蠢得可怕,他或许也会促成国王与她的婚姻的。   路易:……   有时候他也很好奇这位主教先生的底线究竟在什么地方……地狱吗? 第六十一章 国王的婚事第二次被提起   还有一件值得路易关注的事情就是英国,但不是查理二世,这位可悲的表兄现在还在佛兰德尔,作为一个没有国家也没有臣民的国王痛苦的活着——他倒不是不愿意回到法国,但因为现在法国的情况也不会允许他得到更多的支持,所以他觉得,只要他的母亲玛丽王太后与妹妹亨利埃塔公主能够平静而安稳地待在巴黎,也不可谓是一桩好事。   马扎然主教知道查理二世仍然抱着一线希望,也许这样的希望会一直持续到国王的婚事被真正地确定下来,不过亨利埃塔从来就是被他与王太后安妮放在最后一位的,甚至在蒙庞西埃女公爵之后,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只因为……首先她的父亲不但丢失了自己的王冠,也丢失了自己的头颅,她的兄长看似聪慧,实则愚蠢,路易给了他一笔可贵的馈赠,让他去做国王,但他还是被那些叛逆与暴徒驱逐出了自己的国家;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就路易所肯定的)查理二世能够回到英格兰,接过圣球与权杖,但谁也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   国王的婚事却不容耽误。   说起来还有一件相当好笑的事情,马扎然主教的羽毛笔在羊皮纸上略略一顿,居然还有一些大臣,他是说,那些或许收受贿赂的白痴们,竟然提出国王应该与英吉利共和国的护国公联姻——也许有些人还不知道什么是“英吉利共和国”,简单点来说吧,那就是一群无视王权与神权的疯子弄出来的臭玩意儿,他们在处死了他们的国王查理一世后,决定废除君主制和上议院,下议院成为了最高立法机构,行政权则交给下议院选举出来的国会议员,而那个最大的,可耻的叛逆奥利弗·克伦威尔理所当然的成为了国务会议的第一任主席。   可笑的是,不过三年,奥利弗·克伦威尔就授意他的党徒们推选他为护国公——护国公,一个多么讽刺的名词啊,按照拟订的《政府约法》,克伦威尔可以终生担任护国公,兼领英国陆军与海军司令,主管税收,统辖警察与司法,掌管外交,并且可以指定自己的继承人,甚至能够与国会与下议院共享立法权,行政权,加上之前的军事权,难怪有人说,他比一个国王更国王。   虽然最初的时候,奥利弗·克伦威尔表现的完全就像是一个谦卑的,和善的,一心为公的圣人,他固然没有公开宣布过自己的信仰,但他的生活确实向一个清教徒无限地靠近,他厌恶享乐,不喜奢华,生活朴实,关心民众——至少在1650年前如此,但在被冠上了护国公的名头后,他就将自己的住所转移到了国王的宫殿里。   这种说法或许对克伦威尔有些不公平,因为事实上,他只是住在了白厅宫(自1530年起英格兰君王的主要居所)后方的一处房子里,这里曾经是一个巨大的斗鸡场,后来又被詹姆斯一世改成了剧场与音乐厅,之后又成为了白厅宫的看守人的住所,也曾经被王子与公主居住过,克伦威尔选择这里或许只是为了处理政务比较方便,但他的政敌可不会在乎这个。   也许克伦威尔也不会在乎,哪怕他并没有真正地入住王宫,但他在就任护国公的时候所举行的典礼一点也不逊色于一场隆重的加冕仪式,他麾下的将领称他为殿下,而他的顾问们则称他为陛下,依照他与国会的约定,他应该每两年接受一次议会的问询,而他也应该以商议的方式,而不是命令议会应该怎么做,但这种情况不可避免的发生时,克伦威尔就像是一个暴君那样斥责了议员们,宣称自己正在代表上帝说话,若是有人不愿意遵从他的旨意,就是在亵渎圣灵,背弃信仰。   马扎然主教和路易打了个赌——马扎然主教认为克伦威尔会在五年内解散议会,而国王认为只要三年,克伦威尔就会无法忍受别人对他指手画脚而决定解散议会。   对此主教先生十分好奇,当然,鉴于法国现在的情况,他不免会联想到他和年少的国王必将要面对的问题。   “您知道奥利弗·克伦威尔正计划将英国重新分区吧。”路易说:“十一个区,每个区都会有一个他所信任的将军统治,他的军队会监视着每一个人。”国王叹着气说:“看看,主教先生,多么奢侈!十一个将军,以及能够覆盖整个国家的军队。像是这样的一个人,一个比国王更有权势与力量的人,难道他竟然会屈服于那些只能拿起羽毛笔与羊皮纸卷,比起挥舞枪支刀剑更擅长舞动舌头的人么?”   “这么一想,确实很有可能。”主教先生说:“但为什么是三年,而不是五年呢?”   “因为两年一次的议会问询,”国王交叉起双手:“议会处死了一个国王,驱逐了一个国王,就不会希望看到又一个国王或是更胜国王的人,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地压制克伦威尔的权势进一步地拓展与延伸,那么每两年一次的问询就是打击奥利弗·克伦威尔的最好时机,上一次问询他们就不欢而散了,那么两年后的问询只会变得更加险恶,到那时,如果克伦威尔依然不做什么,那么就要轮到议会做些什么了,但这个人,”国王摇摇头,“可不是一个会忍耐的老好人呐。”   就算他原先是,那么十几年下来的大权在握,唯我独尊也足以让奥利弗·克伦威尔彻底地失去一个常人的心了。   “唉,”主教先生说:“我真想让那些大臣们来听听。”   “什么?”   “见鬼的他们正在有意让您娶了奥利弗·克伦威尔的孙女呢·”   国王举起一只手:“等等,我记得奥利弗·克伦威尔正在壮年。”   “确实如此,但他的独生子理查·克伦威尔也已经二十六岁了,陛下,他已经有了一个女儿,今年两岁。”   “我的婚事就和十二岁过不去了吗?”路易忍不住说:“不是大十二岁,就是小十二岁。”他瞥了一眼主教先生:“而且还是一个新教教徒的女儿。”   “这不重要。”   马扎然主教一脸平常地说道:“为了继承权或是别的什么,君王们改变信仰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我可以派去教士,让她皈依天主教。”   路易一时间没法分辨主教先生是在说笑……还是认真的……   “我不会让克伦威尔的孙女成为我的妻子,”他只得认真的说:“就像我说过的,主教先生,我永远不会承认奥利弗·克伦威尔的合法性,无论是护国公,还是国王,对我来说,或者对任何一个君主来说,他都只能是个叛贼。”   马扎然主教笑了:“这正是我要说的。”他说,“陛下,可惜的是总有人看不清楚。”   “很正常,”路易说,“他正在顶峰。”   “您似乎一点也不看好他。”   “从任何地方,他都没有值得我看好的地方。”路易说:“我以为您是最能理解的,他的桂冠是民众赋予的,也一定会被民众夺走。”   “我以为您是看重民众的。”   “看重,但不喜欢,因为我知道他们是一些什么样的存在,”路易说:“没有什么能够比他们更睿智,也没有什么能够比他们更愚昧,他们强大无比,又松散如沙,他们将一个木匠的儿子送上至高无上的宝座,说,这就是我们的神,又为了三十个银币出卖了他,看着他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我也许会爱护他们,教导他们,但我绝对不会相信他们。”   “多么糟糕而又正确的想法啊。”马扎然主教咕哝道:“那么看来我应该拒绝他们。”   “让他们打消这个想法。”路易说:“如果不能,就拖延,我们很快就能看到结果。” 第六十二章 国王的小册子   路易这样说,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红衣主教马扎然的情报人员从英格兰传回到消息可不少,奥利弗·克伦威尔可以说已经开始随心所欲地统治这个国家了,他将自己视作了人民的救世主与上帝的使者,这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但一个人将自己置于这样崇高的位置上时,也就意味着他即将重重地坠落。   “也有可能,他会成为国王。”主教先生说:“他距离王位多么地近啊,就算他熔铸了所有为国王加冕的王权标志,从王冠到权杖,从圣球到加冕戒指,但他随时都可以打造全新的,就像是他打造了现在的新英格兰。”   “问题就在这儿啊,主教先生。”路易感慨道:“就我看到的和了解到的,克伦威尔是个自认为,或确实是个崇尚简朴,一心为国的人,但他太偏执了,这也是许多人的通病,我是说,他们认为,民众都是如同木头、泥土般的东西,可以随意雕刻,任意揉捏的,他们可以去掉任何他们不想要的,或是让他们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但这是完全不可能的。   若是奥利弗·克伦威尔就此骄奢起来,甚至如所罗门王那样做出种种堕落的行为,主教先生,哪怕有一万个教士来谴责他,他都是不必畏惧的,实话说,就如您所说的那样,成为一个国王也说不定呢。”   “这就令我好奇了,”马扎然主教说:“您为什么要这么说呢?”   “虽然克伦威尔总是谦卑地说,他的出生呢并不卑贱,但也不显赫,但我们都知道,事实上他的家族也算得上是名门望族,只不过他和他的父亲都没有继承爵位的资格罢了,我们完全可以这么认为,他这么说,是为了取信于那些平民。”   “确实如此。”   “而作为一个新教教徒,他对自己也十分地严苛。”   “我不想承认这点,但他的为人行事也的确很难让人挑的出道德上的缺处。”   “所以他也认为,别人也应该和他一样虔诚并有着坚定的意志。”国王交叉起自己的双腿:“他严密地监视每一个天主教徒,还让士兵们毁掉了教堂。”   “过于‘罗马’化的教堂。”马扎然主教说:“他们不承认的那些,墙壁上的十字架,圣物和装着它们的盒子,甚至是彩色玻璃窗——因为那也是圣灵与圣人的像,他们敲碎了玻璃,然后将那些铅条拿去融化,变成了子弹。但对于新教教徒来说,这并不是太过罕见的行为啊。”   “那么限制人们对美和享乐的追求呢?”路易问:“严格的斋戒,不允许任何游戏——玩纸牌,丢骰子,狩猎……他甚至不允许人们去看戏,英格兰的戏院都关门大吉了,更别说那些名姝往来的地方了……听音乐,唱歌,跳舞也被禁止,欢庆宴会也成了泡影,就连亲朋好友相互交换礼物也变成了一种奢侈,现在英国人唯一的娱乐就只剩下了唱唱赞美诗。”   “愿上帝保佑他们。”   “我不知道上帝是不是会愿意保佑克伦威尔,但他的这些举措只会让那些原本支持他的民众感到厌烦。”路易说:“听说他还有意对服饰与饰品进行限制与改革?我记得上一次也有人这么做。”   “萨沃纳罗拉。”马扎然主教说:“他离我们并不远。”   “所以我要说,”路易摇摇头,“克伦威尔距离灭亡不远了。”   “英格兰人可不是佛罗伦萨人。”马扎然主教说。   “但只要是人,”路易尖锐地指出:“就没有不贪图享乐的,没人会不喜欢吃美味的东西,跳舞唱歌,穿着华丽的衣衫,这是人的本性,不可违逆。”国王又继续道:“他当然可以自己去做一个圣人,但首先,他在权势面前也只是一个凡人,他并是一无所求的;其次,他甘愿放弃世俗间的乐趣,没关系,但他不能要求别人和他一起忍受痛苦。”   “所以您说……”   “所以我说,主教先生,”路易为他斟了一杯满满的葡萄酒:“如果奥利弗·克伦威尔愿意如同一个国王那样尽情地享受,只要他别忘记丢给那些平民百姓们一些面包和角斗表演,就像那些罗马皇帝,那么,他的统治可能还会延续上一段时间,但他若是想要去做一个苦修士,还要所有的民众一起穿上粗麻长袍,那就别怪他们先让他进坟墓了。(当时的风俗是只有坚决要将自身献给天主或是将死的人才能穿上修士长袍)”   马扎然主教端起杯子,利索地一饮而尽:“您也许说的对,”他说:“但太不虔诚了,陛下,苛刻点说,甚至有点过于轻浮。”   “只有在您面前我才会这么说。”国王毫不在意地提起另一个杯子,但他只是浅尝辄止,没有像主教先生,或是现在的很多人那样肆无忌惮的痛饮。   “那么在别人面前,您会怎么说呢?”主教先生又问。   “上帝会代俗人做出判决。”路易说。   ……   当然,大部分时间,路易还是宁愿自己来做判决。   不过今晚他被王太后安妮特意邀请到她的会客室里,原来王太后安妮要替一个人求情,国王听了这个人的名字,就有点惊讶地告诉王太后说,他并没有想要严厉地惩罚那个人——也就是弗朗索瓦·德·旺多姆,博福尔公爵,“是什么让您认为我会是一个残酷的人呢?”国王问:“虽然还未判决,但作为从犯,我都没能处死或是流放孔代,那么我也不会过分地对待我的另一个亲眷(博福尔公爵是亨利四世的孙子,路易十三的侄子,路易的堂兄)。”   “但他们都说,”王太后指了指国王的外套:“你准备了一个小册子,上面写着的名字都是你要准备吊死的。”   国王这下可明白宫廷里的流言有多么可怕了,他只得将小册子拿出来给王太后看,上面确实有很多名字,但奇怪的是有些王太后认为应该有却没有,应该没有却有。   “如果这真是一个不祥的名单,”王太后认真地说:“上面最起码应该有加斯东。”   国王笑了,王太后也是,要说他们最厌恶谁,除了奥尔良公爵加斯东之外大概就没有其他人,“他会永远地留在布卢瓦,”国王平静地说:“怀抱着他的野心,直到死。”   “那正是我所期望的。”王太后说。   “那么还请告诉我,”国王问道:“您为什么会为博福尔公爵求情呢?”说到博福尔公爵,他在之前的战斗中也没能发挥太大的作用,国王一开始甚至没注意到他,还是马扎然主教给了他一些提醒,他才把这个人记载了小册子上。   “因为他曾给过一些帮助。”王太后说,那时候她还只是“奥地利的安妮”,被美第奇的王太后玛丽与黎塞留主教压得喘不过气来,那时候她只有寥寥几个忠诚的支持者,博福尔公爵就是其中之一,但路易十三离世后,她就开始与马扎然主教同心协力,无论是出于何种原因,博福尔公爵拒绝相信这个“卑劣的教士”了,两人可谓水火不容,王太后安妮最后只得无奈地任凭马扎然将博福尔公爵扔进了万森纳,也就是后来关押孔代亲王与隆格维尔公爵的地方,在孔代亲王掌握了巴黎之后,博福尔公爵就被释放了,然后他就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孔代亲王这边。   所以他只能说是一个鲁莽的倒霉鬼。   但显然王太后安妮还记得他们之间的一点情分,国王倒不介意满足母亲的一点小要求,反正他记下这些人的名字也不是为了处死他们,恰恰相反,这些都是经验丰富,且有着出色的军事天赋的将领,路易把他们记下来就是为了别让自己一个不小心随手吊死或是砍了谁的脑袋,他对奥利弗·克伦威尔羡慕的要死就是因为这个,要是他也有十一个将军……   马扎然主教也有这样的考虑,虽然博福尔公爵和他的关系实在是有点……差,但他告诉国王说,博福尔公爵对海上作战很有几分心得,于是国王就立刻把他记在了小册子上。   小册子里其实还有一些之前很少为人所知的名字,譬如说富凯,譬如说柯尔贝尔,譬如说绍姆贝格,还有莫特马尔公爵,莫特马尔公爵对路易来说完全是个意外之喜,他之前并未想到这么一个人竟然能够完美地达成他的要求——因为他需要一个身份尊贵的人去做密探的工作,不但如此,他还要获得孔代亲王的信任,挑拨离间,怂恿游说,好让孔代亲王乖乖地按照国王的安排行事。   更不用说在巴士底广场上突如其来的古怪命令……莫特马尔公爵也许根本不明白国王的意图,但还是去做并且成功了,所以国王所想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赶快把他带回自己身边,若是出了意外,他一定会懊悔不已的。   不过今天莫特马尔公爵是来向国王辞行的,对此国王完全可以理解,毕竟他新婚燕尔的时候就被他派遣到孔代亲王身边做事,他给了公爵一笔丰厚的赏赐,但这些根本无法与那些没有形状的奖励相媲美——国王留给了莫特马尔公爵一个重要的职位,一个凡尔赛的房间,以及一处预留的封地——给他未来的继承人。   这让莫特马尔公爵感激不尽,他向国王发誓说,他会尽快回到国王身边,或者国王有所需要,也可以随时召唤他。   他们在走廊上遇到了瓦罗·维萨里。 第六十三章 巫师维萨里的过去与巫师界的一角(上)   这并不是国王的有意安排,因为之前瓦罗·维萨里还在他的房间里,他可能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和国王说——巫师一下子就认出了莫特马尔公爵,他的面孔顿时变得灰白一片,而后又透出病态的嫣红,但当路易转过身去的时候,却发现莫特马尔公爵只是露出了一个略带不解的微笑,他看向国王,然后看向维萨里,他的目光是漠然而又平静的,尤其是在掠过维萨里的黑色长袍时——他听说国王身边有不少学者与医生,也许此人正是其中之一,而这些人,让公爵来说,总是有点疯疯癫癫,所以公爵也并不怎么在意他的失礼。   国王向前走去,莫特马尔公爵紧随在后,留下瓦罗·维萨里一个人在走廊里。   瓦罗·维萨里想象过很多次,多到他自己也数不清,他想象着若是在宫廷里博得莫大的荣誉与崇高的地位之后,他会站在他的仇敌面前——他会羞辱他,折磨他,就像他对待自己那样夺走他所有的希望,但直到今天,他才发现自己的想法有多么愚蠢——莫特马尔公爵是见过他的,他也见过公爵,但他记得公爵,就像是有一柄尖锐的刀子刻在他脑子里似的,可公爵呢?莫特马尔公爵根本不记得他,他甚至没有一点印象——对这位尊贵的人来说,他就像是一枚盛装着珍贵宝石的简陋木匣,为了取走宝石,一只木匣被毁掉,被丢弃难道不是最司空见惯的事情吗?他又有什么资格被对方记住呢?   而他之前的幻想……也终将只会是幻想罢了……   瓦罗·维萨里就这么站在走廊里,经过的仆役无不向他投去好奇的视线,他却只是站着,沉默着,好一会儿之后,他才发出了一阵低沉绝望的笑声。   ……   “瓦罗·维萨里来找我是有什么紧要的事情吗?”国王说:“让他进来吧。”   邦唐俯身听命,他将瓦罗·维萨里带到了国王的面前,维萨里看上去形态如常,但国王只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遭受了不少折磨:“你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我来见您,是因为您之前命令我配置的药水已经完成了。”维萨里说。   “成本如何?”   “一升两个埃居,”不等国王继续询问,维萨里就继续说道:“可以净化五十蒲式耳的水。”   “不少了。”国王轻轻颌首,对于流民与凡尔赛的原住民,以及巴黎的移民们来说,除了食物之外最重要的还有水,凡尔赛没有像样的水源,路易正计划从卢瓦尔河引来水流,同时将沼泽开挖成池塘和水库,但现在凡尔赛的平民们只能从沼泽里取水,里面满是寄生虫和病菌,但又不得不为,所以在疫病爆发之前,净化水源就成了重要且紧急的事情之一,这件事情能够这样快地得到结果让路易感到满意,他让邦唐取了一百个金路易交给维萨里,算是对他的奖赏。   瓦罗·维萨里向国王鞠躬表示感谢,但没有立即离开。   “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吗?”路易问。   “之前在您身边的是莫特马尔公爵吗?”   “是的。”   “他完全想不起来我了。”巫师喃喃道:“对于您们这样的人来说,如我这样的小人物是否都是无需一顾的呢?”   国王想了想:“哦,确切点来说,”他说:“应该这么说,任何一个对我们毫无价值的人。”   瓦罗·维萨里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忍不住抬起头注视着这个年少的统治者,然后他就明白了,也许对国王来说,他是有价值的,但没能到能够让一个国王愿意虚言抚慰的地步,在国王心中的重要性也远低于莫特马尔公爵,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正想要告退,以逃开这个令他倍感羞耻的答案时,国王举起手,示意他留下。   “维萨里先生,”路易说:“我知道你想要指责我什么,但你难道不也是这样吗?”   “什么?”   “在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路易微笑着说,“那时候你甚至不能为你的妻儿找到一块足够果腹的面包,万幸,你看到了玛利,看到你曾经的学生,于是你就忍耐着耻辱,向她寻求帮助,你是知道我是谁的,但你并没有愿意为我效力的意思。”   “那是因为您并不满意我的缘故啊。”维萨里争辩道。   “那么我为什么又雇佣了你呢?”路易尖锐地指出:“难道那时候的你,和现在的你有什么区别吗?别告诉我你展现给我的东西是在不见天日的监牢里学到的。”   “你只是不愿意为一个非巫师效力,”路易快速地继续说道,并没有给维萨里留下插话的机会:“我身边不是没有巫师,”他说:“我也知道里世界和表世纪,对于你们,我也有所了解,而我最先懂得的,就是你们的傲慢。嗯?”国王轻蔑地笑了一声:“对,你们自以为高于凡人,即便我是你的国王,但在你的心中,我依然不如你,因为你们有着超凡的力量而我没有,所以你宁愿向一个小女巫摇尾乞怜,也不愿意向一个能够生杀予夺的凡人屈膝弯腰——虽然你也只是一个被驱逐出里世界,居无定所,食不果腹的可怜虫罢了。”   “我没有!我是,我们是自己离开的!”维萨里无法按捺地大声喊道。   国王没有说话,但沉默有时候能够代表许多东西,巫师站在那儿,眼神逐渐变得呆滞,国王刺中了他的心,是的,正如路易所说,他仍然怀着一丝就连他自己也未察觉到的傲慢,他是巫师而公爵或是国王不是。但这没用,他的才能与天赋并不能让他获得财富,尊重和地位,里世界不能,表世界也不能,他曾踌躇满志,但两个世界给予他的都只是一次次无情的鞭笞。   他该看清现实了。   “你们为什么会离开里世界?”国王问。   维萨里痛苦地咬住了嘴唇,他知道,正如国王所说,他们只能看见对他们有价值的东西,而他对国王的价值,除了巫术与医药方面,就只有里世界——里世界的人们虽然需要表世界,但又警惕与防备着表世界,毕竟表世界要比里世界更巨大,更繁荣,也更危险——巫师、精怪与黑暗生物的力量固然能够让他们超越凡人,但凡人的数量足以弥补这个缺点,而且随着时间流逝,凡人们所发明出来的机械与火药更是进一步地让命运的天平无限制地向着凡人那里倾斜,现在就算是里世界最狂妄的蠢货,也不会认为里、表世界的障壁打开后,被侵吞的会是表世界而不是里世界。   这一点从里世界的贵人们正在不断地谋求表世界的权力与财富就可见一斑。   而表世界的人们对里世界的一无所知就是他们最好的筹码。   也许有些人会不太明白瓦罗·维萨里直到现在还会顽固地坚守着里世界的秘密,但路易倒是能猜到一点——毕竟这是他唯一一点能够依仗的东西了。   但他必须给国王一个答案,因为——巫术国王有更信任的小女巫玛利,而且随着他权威日盛,也会有更多的巫师愿意为他效力,就像是他的仇敌——至于医药,国王这里有成千上万的学者,而只要有国王的支持,他们未必不能做到维萨里能够做到的事情。   国王甚至丝毫不曾掩饰他对莫特马尔公爵的偏爱,其中缘由维萨里也略知一二,公爵的机敏与英勇让国王盛赞他有着一个军团的价值,那么维萨里呢?他的价值什么时候才能超越公爵?   几乎不可能,但他也知道,若是被国王厌弃,那才是落入了真正的深渊,而这次不会再有人来打救他了。   “我……”   他说。   “我们正是为了躲避曼奇尼家族的追索而离开里世界的……陛下。” 第六十四章 巫师维萨里的过去与巫师界的一角(中)   “曼奇尼。”   “是的,陛下,曼奇尼。”维萨里说,“我曾是玛利·曼奇尼的魔药教师,因为我的父亲也为曼奇尼家族效力。”   “据我所知,维萨里家族来自于布鲁塞尔。”   “哈布斯堡尼德兰,陛下,维萨里家族是医学世家,简·维萨里在帕尔维大学取得了医学学位,而后在鲁汶大学取得了一个教授的职位,他的儿子埃弗拉德·维萨里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的皇室御医,他的儿子安德里斯继承了高祖父的位置,后来又做了查理五世的贴身侍从。我的高祖父正是您提起过的安德雷亚斯·维萨里,他有三个儿子,最小的一个是他的遗腹子,也就是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也是他最小的儿子,他在六岁的时候被发现是个巫师,幸好那时我们正在意大利,一个巫师愿意做他的老师,把他带入里世界。”   “那么他在表世界……”   “一旦进入了里世界,他对表世界来说就是一个死人,陛下,维萨里家族的陵墓里还有着一个小小的位置,埋葬着一个夭折的孩童呢。”   “我明白了,接着说吧,维萨里。”   “那个巫师是一个魔药师,我的父亲成了他的学徒,因为这个缘故,以及他从血脉中继承的天赋,他比他的老师更成功,所以他的老师就把他推荐给了曼奇尼家族。”   “曼奇尼是个怎样的家族呢?”   “在里世界,曼奇尼是个非常古老的家族,最早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期,但在公元五世纪之前,表世界一样有他们的记载,只是这些记载鲜为人知。”说到这里,维萨里古怪地笑了笑:“当然,他们曾经十分显赫,据我所知,曼奇尼家族的女儿与儿子不止一次地曾经成为祭司或是执政官的妻子,或是有权势者的亲密朋友,因为这个家族世代都是美人,但自从梅林的策划最终化作泡影,国王与皇帝们不再承认巫师,转而皈依天主后,里世界与表世界之间的沟壑就再也无法弥补,曼奇尼的家长最终决定将家族迁移至里世界,放弃表世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们必须保证自己在里世界的地位不至于被一些荒谬的传说动摇——所以他们几乎从不提起在表世界的过往。”   “里世界的人们憎恶表世界么?”   “当然,陛下,”维萨里几乎下意识地这么说,然后他发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弥补道:“我是说,在最初的时候,里世界充斥着的人几乎都是无法在表世界存身的可怜人,他们要么就是有着畸形的外表,要么就是无法控制自己的力量,他们可以说是……是被放逐到里世界的,所以他们总是有着一些过于……过于恶毒的想法。”   “那么说就算是曼奇尼家族也是后来迁移到里世界的。”   “从公元五世纪,陛下,梅林是巫师以及非人生物投下的最后也是最大的一次赌注,可惜的是他还是失败了,失败的后果正如您看到的,教会开始驱逐与剿灭我们。”   “因为你们在与教会争夺权力。”   “这是必然的,”维萨里说:“宫廷是如此窄小。”   “那么说里世界是有原住民的,然后从五世纪开始,巫师就开始迁移到里世界。”路易说:“那么那些非凡者是怎么回事?”   “他们可以说与巫师有着同一个祖先,”维萨里说:“最初的时候,教会对于巫师们并不严苛,不,那时候他们还未被称作巫师,他们是祭司、萨满或是巫医,然后一些愿意皈依教会的人成为了苦修士、圣骑士,而另外一些不愿意向曾经的敌人俯首屈膝的人就成为了巫师。”   路易想起马扎然主教确实和他提起过,宗教裁判所里的一部分人依然驻守在里世界,看来正如维萨里所说,他们就是一棵巨树上伸出的两根树枝,他们的根系依然深深地扎在另一个世界。   “里世界是个什么地方?”   维萨里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原本是个很好的地方。”   “很好的地方……”国王说。   “原本,”维萨里重复说:“但后来,您知道的,有太多的巫师和非人生物来到了那里,太多了,无论是水、食物甚至是居住的地方,都变得紧张了起来,原住民与移民发生了好几次战争,但那些庞大的家族无论是在哪一方面都占据着绝对的优势,所以……”他略过了一些详情,但国王用脚趾也能想到,对于资源的战争从来就是最残酷最卑劣的:“后来,里世界勉强达到了一个平衡,但您也知道,一千年了,陛下,不断繁衍的人口已经对里世界造成了莫大的压力——从我父亲那时开始,就有人认为应该限制外来的巫师或是非人生物进入里世界。”   “里世界在什么地方呢。我是说,是属于凡人不可及的地方,另一个世界,或只是无法被凡人看见,发觉?”   维萨里明显地犹豫了一下:“它们是真实存在的。”   “也就是说,它们仍然属于这个世界。”国王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知道很多地方都有巫师,他们并不是在同一个地方的是吗?因为玛利会说,她是意大利人。”   “是……是的。”   “难道就没有国王或是皇帝,”国王思考了一会,说道:“对此产生过质疑吗?”   维萨里觉得,他似乎已经领会到国王的想法了:“但那是他们的领地啊,”他小心翼翼地说:“陛下,就像是您的亲王与公爵们。”   国王向维萨里微笑了一下,这个微笑让维萨里不明原因地遍体生寒:“但我的亲王与公爵会为我效力,为我战斗,”他轻声说:“巫师们能够为我做些什么呢?”他轻轻拍了拍手:“对了,我的身边甚至没能出现一个法兰西的巫师,他们都死了吗?”   当然不,维萨里在心里说,他曾遇到过法兰西的巫师,但他们的傲慢尤甚于意大利的同僚们,国王也应该知道这一点,因为他的外曾祖母正是美第奇的凯瑟琳,她曾经宣召过著名的巫师诺查丹玛斯,向他询问了自己的七个儿女的未来,当时诺查丹玛斯确实已经看到了他们的未来,但为了不触怒这位尊贵的妇人,他只能隐晦地说,您的三个儿子都能成为国王,事实如此,可惜的是他们都没能留下后裔就死了,法国的王位最终落入了纳瓦拉国王亨利手中,也就是亨利四世,路易的祖父,他与凯瑟琳的女儿结了婚。   据说这位诺查丹玛斯在随同当时的王后凯瑟琳·美第奇巡游萨朗的时候,他看见了王后的随从中有一个少年,于是他就大胆地上前,要求少年让他看对方身上的一颗痣,虽然被后者不悦地拒绝了,但诺查丹玛斯还是贿赂了少年的侍从,看到了那颗痣,然后他就说,这是法国将来的国王,而那个时候,玛丽·美第奇王后的两个儿子依然在世,这可以说是对王后,以及之后的两位国王,又及第三位国王极大的不尊重与威胁,但他还是这么做了,就此可以看出,他对国王与王后的尊重就算有,也不太多。   而维萨里遇到的法兰西巫师,更是左右摇摆,他们不屑于为在红衣主教袍袖下的年少的国王效力,倒是有几个对孔代亲王,或是加斯东公爵感兴趣,很难说维萨里对国王的印象有没有因为他们受到影响。   维萨里忍不住叹了口气,他真担心法兰西的巫师们真会“都死了”,如果他们再这样妄自尊大下去。   越是和这个年少的国王相处,就越是能感到他的可怕——历史上残暴或是勇猛的国王并不少,但他的主人有着许多统治者所缺乏的特质,那就是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能够限制他的东西,相反的,他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应该在他的限制之内,而不是脱离他的控制。   “继续说吧,”路易说:“里世界有国王吗?”   “没有,但有议会和法庭。”   “一个共和国?”   “罗马的。”   “哦,政治巨头。”或说选帝侯,几个大家族轮番执政,相互掣肘。   “所有的人都依附他们而生吗?”   “大部分,除了教士和修士们。”   “你说的是宗教裁判所的根源们?”国王说:“他们是如何坚守下来的呢,在群敌环绕的地方?”   “不全都是敌人,”维萨里说:“事实上裁判所处死的巫师很少,他们最多对付的是吸血鬼与狼人,而在里世界,狼人与吸血鬼也是巫师们的敌人。”   国王抬起头,在心里列出了一个金字塔表,现在很清楚了,顶端是里世界的领主们,接下来是官员们(这点无需询问维萨里他也能够猜到),之后是平民,平民之下是普通的狼人与吸血鬼(他不认为巫师们会对那些强大的存在一视同仁),之后是原住民,如维萨里所说,可能就是人们传说中的怪物和妖精。   他不知道巫师们的血脉端头来自于哪里,对于巫师们来说,他们是神明和人类的后裔,但教会们一直认为他们是魔鬼和人类的孽种,就像梅林一直就有好几种出身,但这无关紧要,国王大致可以勾勒出巫师界现在的状况——比表世界更糟糕,彼此倾轧,相互仇恨,狭小的领地上遍布堡垒,平民朝不保夕,而他们的统治者们也未必能够日日安枕。 第六十五章 巫师维萨里的过去与巫师界的一角(下)   至于那些宗教裁判所的修士教士们,他们在里世界,可以说是巫师的敌人,也可以说是巫师的工具,毕竟从维萨里这里来看,普通的巫师想要对抗狼人、吸血鬼以及教士们是不可能的,他们之所以愿意忍受这些庞大家族的压迫,很有可能是因为只有在他们的庇护下,他们才能艰辛而又平静地度过每一天。   就像是表世界的平民们需要承担沉重的税赋,但也会得到领主军队的保护那样。   这点也获得了维萨里的肯定,“每个巫师,”他说:“连同他们的家族,都有为之效力的领主,就像是我父亲的老师,他为曼奇尼家族效力的,等我的父亲不再是学徒后,他也就成为了曼奇尼的魔药师,而我继承的也正是父亲的位置。”   “你们受他们豢养。”   “确实如此。”维萨里近似于放弃般地说道:“要成为一个魔药师,先期的投入是很大的,我们需要很多药草,珍贵的金属,以及只有在魔法下才能得到的材料,单凭一个普通的巫师,根本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成为一个魔药师,所以那时候他们都说我父亲是个幸运的人,也有很多人嫉妒他。当然,还有我。”   “你之前说向曼奇尼家族推荐了你父亲的正是他的老师,”路易问:“在里世界,是只有魔药师还在延续老师与学徒的传统呢,还是也有了表世界这样的大学?”   “两种皆有,陛下,但不是大学,只是一般的初级学校,只有一些没有根基的外来巫师或是因为过于贫穷而无法负担起教资的巫师会让自己的孩子到那里学习,那里的老师,恕我直言,也只是平庸之人,缺乏责任心,与其说是在教导学生,倒不如只是得过且过,养家糊口罢了,所以略有家资的巫师家庭都会为自己的孩子雇佣可信的老师,大家族尤甚。”   “这样的情况倒与表世界相似。”   “是啊,陛下。”说到这里,维萨里不免掠过了一丝悲凉之色:“对于弱者,任何地方都是一样的。”   “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在里世界遇到了什么事情。”   “也没什么可说的,”维萨里现在已经能够无比平静地回答这个问题了:“我的妻子,她原本只是曼奇尼家族的一个分支——对了,您知道吧,曼奇尼家族世代都是美人,在里世界的流言中,虽然我不知道是真是假,他们的祖先有着一部分女性梦魇的血统,所以才能拥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恩赐或说诅咒,但我的妻子,陛下,她所继承到的血已经非常稀薄了,稀薄到她的子女就无法以曼奇尼后裔自称的地步,而在我遇见她的时候,她也只是一个容貌清秀的女孩,而我也不是被她的外貌,而是被她温柔的心性所打动的。”   “我原本以为我的生活会如同一本打开的书本那样,按部就班,循规蹈矩地过下去,就像是里世界中的大部分人,不,应该说,小部分人,因为我受曼奇尼家族雇佣,而我的妻子又是他们的远亲,我们可以衣食无忧地住在一个小小的房子里,我们会有很多孩子,吵吵闹闹,也许他们之会有一些天赋出众的人,也有可能他们都只能说是资质平平,但无论如何,我们的日子应该是会平静而又稳定的——但谁知道呢,陛下,命运就是这样残酷。”   “你的妻子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呢?”路易轻轻地问道。   “非常突然的变化,”维萨里说:“似乎只是在一夜之间,我的枕边人就变得陌生了,曼奇尼家族的人告诉我说,在巫师中,这种情况也很罕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怎么说呢,就像是暗藏在后裔中的血液猛烈地沸腾了起来,它们会让巫师变得更为强大、美貌或是聪慧,具体要看他们从先祖那里继承到了些什么。而我的妻子继承到的就是梦魇的血,她……这件事情对她来说事实上也不算是什么好事,因为梦魇的血折磨着她的身体,她因此变得极其虚弱,但对曼奇尼来说,虚弱并不是一件值得烦恼的事情。”魔药师说到这里,抬起一只手,按住了自己的面孔,他像是要努力压抑着什么,又像是要撕开屏障放出野兽:“……总之,陛下,他们要带走我的妻子,我的女儿,他们说,我会得到补偿……丰厚无比的补偿……”   “很显然,你没要,你带着她们逃走了。”   “是啊,陛下,我带着她们逃走了,也许这完全出乎曼奇尼家族的预料,”维萨里给了国王一个扭曲的笑容:“他们大概从未想到过一个卑微的魔药师也会悖逆他们的旨意吧。”   “你来到表世界后,难道就没有回到维萨里家族去寻求帮助吗?”   “我试了,”维萨里说:“但我的先祖安德烈·维萨里就是背负着渎神的罪名而死的,他的敌人还在西班牙和罗马,家族拒绝承认我,我只能到处流浪。”   国王几乎可以猜的到,当时的瓦罗·维萨里会有多么艰难,他的父亲还在六岁时就离开了表世界去往里世界,而他的老师又是一个附庸于曼奇尼家族的学者,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那些长袖善舞的政客或是舌绽莲花的商人,他们只怕很少与人打交道,然后,维萨里带着妻儿离开里世界后,他甚至不能直接拿出里世界的钱币来换取食宿,因为里世界的金币、银币与铜币和表世界都是不同的形制,从图案到分量都有所不同,就算商家愿意接受,他们也一定会恶狠狠地斩去一大笔通兑的费用。   “你们在遇到莫特马尔公爵之前,已经离开里世界多久了?”   “四年,”维萨里说:“漫长的四年。”   这就难怪了,国王心想,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瓦罗·维萨里只怕也已经精疲力竭了——莫特马尔公爵不是第一个,如果他能够带着妻儿逃走,只怕也不是最后一个,他妻子的美并不属于凡俗,正如教士所说,是魔鬼留下的罪孽,而他女儿的信——虽然很难说里面有多少达达尼昂的增色添彩,却也直白而又尖锐地指出了瓦罗·维萨里的无能无力,他没有办法守护住这样巨大而又难以掩藏的财富,除非他能够狠下心来毁掉妻子的容貌,但他们的女儿呢?阿泰纳伊斯还只是个幼童,但也已经能够看得出她一如夏日玫瑰般的未来,而她初见国王时说的那些话可不应该是由一个五岁的孩子说出来的——那么是谁教会了她这些呢?就连路易也不愿意去想象,在这个丈夫与父亲看不到的地方,这个孩子曾经遇到过什么样的事情。   “陛下。”   “什么?”   “我想要知道,陛下,”维萨里疲倦而客气地问道:“如果曼奇尼家族知道我妻女正在莫特马尔,那么他们若是向您要求……”   “莫特马尔公爵是我的臣子,也是我的将军,更是我亲爱的朋友,”国王冷漠地说:“曼奇尼家族是什么?”   维萨里发出了一声惨痛又宽慰的笑,他向国王深深地鞠了一躬:“如果您没有其他的事情了……”   “还有一个问题,”国王说:“我不太能够明白里世界与表世界是如何划分的,你说你是潜逃出来的,那么你还能回去吗?”   “不能了。”维萨里干脆利索地答道:“我已经找不到意大利的‘通道’了,而法兰西的,没有引介人,我一样找不到。”   他抬起头:“但我知道有个人是应该可以找到‘通道’的,意大利,或是法兰西的。”   “玛利·曼奇尼。”国王说。   “正是。”维萨里说“但陛下,您想要亲眼一睹里世界大概不可能,因为里世界严禁凡人进入,每个里世界的律法书都将这条法令写在了第一页上。”   “多么严厉?”   “被巫师带入里世界的凡人必然难逃一死,而那个巫师,”说到这里,维萨里竟然禁不住微微颤抖了一下:“裂体固魂,永为基石。”   “我能够明白上一句话,但下一句是什么意思?”   “这是里世界最严酷的惩罚。”维萨里说:“被处以这个刑罚的巫师首先会被五马分尸,然后他的灵魂也会被撕裂,固定在碎裂的肢体里,末了这些肢体会被埋在里世界的高墙下——就是将里世界与表世界分割开来的魔法之墙——永远无法安息,被迫注视与嗅闻着每个越过魔法之墙的存在,一旦有凡人触碰,它们就会厉声哀嚎……这是对违法者的处罚,也是对后来者的警告。”   “啊,”国王说,“我明白了。”   ……   瓦罗·维萨里离开后,邦唐告诉国王说,玛利·曼奇尼正等在门外,路易握着羽毛笔的手微微一顿,“不,”他说,“今天就不了,和她说,邦唐,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让她去找菲利普或是亨利埃塔玩儿。”   邦唐遵命而去,路易几乎想象得出玛利气恼的样子,但在这个时候,他的确不太想要见她——并不是因为曼奇尼家族曾经对瓦罗·维萨里所做的事情,这样的事情,就算在表世界也只能说是寻常,但瓦罗·维萨里也未必做错了什么,至少他让自己的妻子与女儿摆脱了成为玩物或是祭品的可能——莫特马尔公爵或许卑劣,但他是个凡人,这注定了他永远无法摆脱梦魇血统的掌控,加上国王慷慨的承诺,他的妻儿将得以在表世界统治者强有力的羽翼下得享安乐荣华。   除了瓦罗·维萨里这一生必然饱受苦痛与酸楚的折磨。   国王转了转羽毛笔,当他正准备写下自己的一些想法时,邦唐回来了,这次他带来了红衣主教马扎然。   对于这个可以说是如同父亲一般的人,路易一直十分尊敬,他立刻从书桌后站了起来,而后与主教先生一起重新落座。   主教先生那么晚来找国王当然是因为有着相当重要的事情,在马扎然主教签订的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中,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将哈布斯堡的阿尔萨斯以三百万里弗尔的价格卖给了法兰西,和约在1648年签订,而款项到现在也未能筹备完毕,主教先生正是来和国王商议此事的。 第六十六章 国王的收入与支出   这里我们先要提一下威斯特伐利亚和约,威斯特伐利亚条约得以签订的前提是法瑞同盟在斯马斯豪森会战及兰斯会战中完胜神圣罗马帝国的军队——虽然法国是胜利方,而阿尔萨斯与洛林几乎也成为了法国的实质占领地,但自从路易十三逝世后,法国内部接二连三的暴乱与叛逆也确实影响到了马扎然主教,法兰西如今真正的掌权者在诸王之中的发言权,所以在经过数次磋商后,神圣罗马帝国的腓力四世决定以三百万里弗尔的价格将阿尔萨斯卖给法国人,其中也有他已经疾病缠身,命不久矣的关系。   “而且很不幸,”主教先生说:“腓力四世的长子巴尔塔萨在八年前就离开了这个充满罪孽的世界,现在他只有两个女儿,很难说他的王后,您的姑姑伊丽莎白是否还能生出儿子来,如果能,他需要一大笔钱来保证他的儿子能够被推选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选帝侯们一向胃口很大,区区几十万里弗尔可满足不了他们。”   “若是没有呢?”   “即便没有,他仍然需要钱,陛下,您知道的,虽然在神圣罗马帝国,诸侯们以新教与旧教的名义相互争斗,事实上就和您一样,他们真正的目的只是为更多的领地与权力罢了,这点腓力四世当然不可能觉察不出来,所以他需要更多的士兵,更多的装备与更多的给养——来对抗那些居心叵测的联盟成员。”   “新教联盟与天主教联盟,”路易说:“皇帝是站在天主教这边的,但看来他的敌人可不单单来自于不同的信仰——还有您说他和我一样是什么意思?”   主教先生给了国王一个彼此心知肚明的笑容,路易回了他一眼,真不知道这个与巫师们结为姻亲的红衣主教先生怎么能这样理直气壮地指责别人不够虔诚。   “好啦,”主教先生说:“现在我们就遇到了一个问题,陛下,我们已经拖延了六年,可能没法继续拖延下去了,我们的缺口约在两百万里弗尔左右。”   两百万里弗尔,对于十年之后的路易来说,轻如鸿毛,但对于现在的国王来说,它简直就和山峰一样沉重,他召集了随驾商人,用了一些后世的手段筹集到了价值十万里弗尔的财物,换取了凡尔赛地区两千亩土地的所有权,用来安置越来越多的流民——还有修缮道路,开拓新地,以及配置各类器械牲畜,建筑材料的费用,国王则许诺他们对这里的道路与部分建筑有使用权——之后的十年里,他们可以在凡尔赛的道路上驰马,也可以在这里开设旅馆或是商铺。也幸而这里是凡尔赛——一个贫瘠的,满是沼泽与密林,除了狩猎之外别无太多用处的地方,如果是巴黎,国王的许诺绝对无法得到王太后安妮与马扎然主教的首肯。   但除了这十万个里弗尔之外,国王暂时只怕再有更多的额外收入,但要说放弃阿尔萨斯,也绝对不可能,且不说法国人在阿尔萨斯与洛林抛费的军费与性命,单就阿尔萨斯的独特位置——它本身就横亘在法国与神圣罗马帝国之间,如果神圣罗马帝国要对法国做些什么,它就是最好的前哨,要说法国想要对神圣罗马帝国做什么,它又是不可或缺的据点,现在神圣罗马帝国的腓力四世正在为帝国内部隐约的分裂状态而忧心忡忡,力有不逮,才确定舍弃阿尔萨斯,很难说,如果他们迟迟不曾履行条约上的约定,最后又会产生怎样的变化。   “我现在大约还有多少收入?”   按理说,路易现在的收入应当是相当可观的,毕竟从卡佩王朝开始,王室就拥有十四座宫殿,三十五个城堡,以及一千四百五十处地产,国王是那些地方的领主,有权拿走他们的税赋与贡品;还有的是二十六个地区主教,以及六十七个王家修道院院长的任命权——美男子腓力从罗马教会抢夺而来的,所以若是有大贵族想要让自己的孩子成为主教,他们就必须向国王,而不是教皇缴纳一系列的巨额费用,而为了保证自己的地位不受动摇,主教们也要奉上珍贵的礼品,以及三分之一或是四分之一的什一税。   而人们都知道,要说到葡萄酒和农产品,没有能比修道院的出产更优良的了,而这些也都有国王的一部分。   而且国王还拥有铸币权,金路易、银埃居与铜利亚德之间的把戏若是玩得好,还能有什么比这买卖更能财源滚滚?   另外,如同圣职,官员的职位也同样可以买卖,除了购买官职的费用之外,官员们还有对国王的年贡,比如说,之前提到过的,每个监政官所需要每年缴纳的波勒金。   而国王所掌握的法庭,在许多时候也是以金钱开道,以贿赂做结果的,据说每年就有近十万个里弗尔的收入。   原本法国的国王就如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一般,说是最为崇高无上的统治者,但也只是诸侯中较为强有力的一个,他们若是想要征税,必须通过三级议会(教士第一等级、贵族第二等级和市民第三等级)的认可,但在百年战争中,法国多次陷入了岌岌可危的险境,于是法国人就说,他们必须有一个强大的领导者,但这样的领导者可不是用嘴巴说说就能得来的,战争吞噬的可不单是人类的生命,人类创造的财富才是最大的消耗,因此三级议会不得不一再地在征税事务上对国王让步,到了查理七世的时候,这样的让步变成了彻底的妥协,国王得以在和平时期收缴税金,以保证法兰西永远有一支稳固而可信的常备军。   问题是,这样的乐观情况,即便在路易十三的时候也不多见,名义上王室每年应该有五千万里弗尔的收入,但事实上能够得到一千万里弗尔就不错了,而且随着王权衰落,纷争不止,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地缩小,而且这一千万里弗尔可不仅仅属于国王一个人,领地的运转,军队的俸金,以及官员的薪水几乎全都来自于此。   路易真想拉拉裤兜,看看里面能不能掉个金路易出来——当然,这只是一个笑话,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只是要统治一个国家所需要付出的费用,比起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家族,实在是太过沉重和庞大了,甚至让路易不敢去详加思索,他现在几乎都要羡慕起海洋另一侧的君主了,因为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抄没大臣或是亲眷的家产,但对于法国,乃至整个天主教世界来说,一个国王这么做只会被他的臣民们群起而攻之,就算是那位臣子已经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大罪——要收回领地也必须通过交易与商榷,就像是曾经的色当公爵。   而这样的机会很少。尤其是对王室成员,就像是曾经同为叛逆的孔蒂亲王,他仍然是亲王殿下,而且就路易所知,马扎然主教还在谋取他与他一个外甥女的婚姻,孔代亲王逃亡到了西班牙,腓力四世(他同时也是西班牙国王),让他做了自己的将军,并将卢森堡册封给他,但他在法国的领地与资产仍然属于他,就算是他死了,这笔资产也将有他的儿子现在的昂吉安公爵继承,国王顶多拿笔继承税。   “我这里可以筹集到五十万里弗尔。”红衣主教主动说,路易知道主教的私产远不止这个数字,但他可以理解——若是主教先生给出了一个惊人的数字,或是直接弥补这个亏空(虽然其中也有他的一份功绩),他得到的也许不是感激而是更深的忌惮,“我再请母亲代为筹措一部分,”路易说:“当然,您,还有王太后的款项都将被作为借贷记录,等到国库充盈,我会连同合理的利息一同归还。”   “我想王太后应该也能拿到这个数字。”红衣主教说:“那么我们还缺少一百万里弗尔。”   路易想起了一个人,“蒙庞西埃女公爵呢?”蒙庞西埃女公爵为了修缮一座城堡就用掉了二十万里弗尔,她的年收入则在五十万里弗尔左右,要她拿出一年的收入,应该不是难事。   马扎然轻微地蹙了一下他浓重的双眉,他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显得格外威严:“那么她一定会要求回到宫廷。”   “若只是这个要求,我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虽然王太后恨极了这个曾被她亲手抚养,却无情地背叛了国王和她的女孩,但对于他们这群政治动物来说,宫廷未必容不下一个蒙庞西埃女公爵:“我觉得她会要求我们赦免她的父亲。”   “她对她的父亲还真是情深意重。”   “可惜比不上孔代。”   这句犀利的讽刺让主教先生笑了笑,“那么您打算怎么做呢?”   “我想让一个人到蒙庞西埃女公爵身边去,不,等等,或许不止一个,而是两个。”   “您让我好奇起来了。”   “一个极善与女人周旋的人,还有一个精明的商人。”国王看了看窗外的天色,“邦唐,给我叫达达尼昂和柯尔贝尔来。” 第六十七章 达达尼昂先生在圣法尔戈   在真实的历史上,我们这位因为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而驰名国内外的火枪手达达尼昂先生,承蒙主教马扎然先生的恩惠,已经成为了近卫队连队的代理队长了,但在这里,在国王已经显露才能,而马扎然主教也适当地做出了退让的时刻,这个代理队长的位置就交给了塞巴斯蒂安·沃邦。此人虽然年轻,但也已经参与了许多战役,而他的功绩也足以让孔代亲王把他从佛兰德斯召唤到巴黎,给他奖赏(虽然因为沃邦对国王的忠诚,亲王最后可以说是为别人做了嫁衣),又十分地谦和,所以虽然也招来了一些嫉妒,但至少没有如达达尼昂先生就任这个职位的时候遭到那样大的不满。   达达尼昂也很清楚,他的出身寻常,而且又是一个加斯科尼人,与大部分火枪手完全不同——就如之前所说的,加斯科尼人一向被人视作性格叛逆的外省人,所以他虽然没能得到这个位置,但在惋惜之后,也不是那么耿耿于怀,或许正是因为这股子天真乐观的劲头,虽然达达尼昂在私德上着实令人诟病不止,但国王还是很亲近他,也愿意用他的。   而达达尼昂先生,也如以往的每一次,无论是红衣主教马扎然,还是国王陛下,他都可以说是高高兴兴地接受了任务,没有一丝勉强的意思,国王勉励了他几句,给了他一个钱袋:“这是给你配置行头的钱。”路易说:“有一百枚金路易,”这位尊贵的陛下神情莫测地停顿了一下:“如果可能,我想你应该需要其他人的资助了。”   达达尼昂翘起了他修剪得十分漂亮的小胡子,他承认确实有那么一两位,或是三五位夫人时常与他相会,并在每一次相会之后在他的马鞍上挂上钱袋,这很常见并且值得骄傲(当然不是那个倒霉的丈夫),他当然不会蠢到反驳国王的话,这个过于风流的加斯科尼人一边向国王鞠躬,一边提醒自己在离开之前只能用一笺手书来告别与宽慰自己的情人们了,毕竟要拒绝她们柔情万种的馈赠无论对于一个爱人,或是一个战士都是极其困难的。   一百枚金路易相当于两千里弗尔,达达尼昂是国王的火枪手,国王赐给火枪手们的马匹他当然也有一匹,那是一匹矫健的白马,在额头间有着菱形的黑色印迹,四肢匀称有力,眼睛就像是黑色的杏仁,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位女士都要来的含情脉脉,所以达达尼昂的花费就顿时少了很大一笔,他为这匹马配了新的马鞍,黑色的小牛皮,镶嵌着银钉,然后又为自己挑选了袖口与领口都点缀着银线编织花边的丝绒外套,雪白的亚麻衬衫,褐色的翻边靴子,以及一顶装饰着鸵鸟羽毛的宽檐帽。总之,他是按照此时巴黎人最为流行的风格,将自己装扮一新,一下子就用掉了近七八百个里弗尔。   相比起达达尼昂,柯尔贝尔的装扮就要简单地多了,他看上去更像是个荷兰人,而不是一个法国人,他的黑色外套垂到膝盖位置,腰带系在外套里面,帽子上只插了一根朴素的灰色羽毛,他比达达尼昂年长,这样的装扮让他看起来就像是达达尼昂的随从或是仆人,但这正是国王和他需要的,让人们都去盯着所谓的王命特使达达尼昂去吧,柯尔贝尔要做的事情比他更危险,不过国王也说了,若是发生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他们可以先逃回来。   不过达达尼昂与柯尔贝尔都不希望一事无成地,灰溜溜地回到巴黎,达达尼昂是因为想要谋取一个更高的位置,而柯尔贝尔是因为尼古拉斯·富凯的成绩而感到了深刻的危机——就在他们出发的前几天,富凯悄悄地回到了巴黎,回到国王身边,他带回了相当于三十五万里弗尔的巨款,让国王紧绷的神经不由得为之一松,在仍然飘摇不定的法兰,能够获得这样的丰厚回报实在是令人欣喜,而富凯并不以此为满足,他向国王提交了一份计划书,有意将博奖的生意做到法兰西以外的地方去,但被国王拒绝了。   柯尔贝尔知道陛下为什么会拒绝富凯,原因很简单,离开法兰西,富凯的行为很有可能立刻给他招来可怕的杀身之祸,毕竟在短短几个月里就聚敛起这样大的一笔财富(甚至不包括给领主的税金与奖额),只要是人都会生出贪婪之心,据说,哪怕没有离开法国,在弗朗什孔泰他就差点被一位投了上千注却一无所获的伯爵以骗子的名字抓起来吊死。   国王甚至要求富凯暂时不要离开巴黎,博奖的生意也要暂时收手,虽然国库空荡,但就陛下所说,像是这样的行为,就像是从乳牛身上吸血而不是挤奶,一两次就算了,出现的太过频繁,只会导致整个国家更加混乱,更加堕落。   富凯感到失望,但没关系,他一样得到了国王许诺的财政总监的位置,这让柯尔贝尔深感苦恼,不,不是因为他同样觊觎着这个位置,他知道他暂时还成不了国王的大臣,比起已经是穿袍贵族的富凯,他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随驾商人,但国王对他的看重让富凯对他十分嫉恨,而国王的性格柯尔贝尔也略知一二,只要对他有用,国王就会无限制地庇护他,哪怕他的敌人是马扎然主教也没关系,问题是,若是他让国王失望了,那么结果也可想而知。   于是这两人就这样各怀心思地上了路,去完成国王交付的工作。   ……   而此时还远在勃艮第的蒙庞西埃女公爵并不知道正有两个人要来彻底地破坏她与她父亲加斯东公爵的关系,虽然它们也已如风中蛛丝,摇摇欲坠。   她在圣法尔戈定居下来之后,就开始精心经营自己的这片小天地,虽然不得父亲欢心,又被驱逐出了宫廷,但圣法尔戈城堡的破败反而让她无法继续沉浸在自己的自怨自艾中,这位女公爵,或许在最重要的问题上犯错,但她的富有是毋庸置疑的,而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地方,金子总能解决很多问题——在达达尼昂来到圣法尔戈的时候,这个偏僻贫瘠的地方已经产生了许多变化,而且几乎都是好的变化,道路平坦,麦田青翠,村庄里炊烟淼淼,沿途还有不少虽然简陋却还算齐全的客栈,客栈里供给食宿,达达尼昂问了客栈里的人,他们都说,总有一些贵族老爷和夫人经过这里,他们都是圣法尔戈城堡的客人,所以他们才会在路边开设客栈,以供他们歇息。   这个情报让达达尼昂提起了几分警惕心,这位大郡主的父亲是加斯东公爵,爱人是孔代亲王,而他们正是国王与主教先生最大的敌人。   他与柯尔贝尔一起策马前行,沿着这条道路,他们很快就看见了被森林半环抱着的圣法戈尔城堡,城堡修缮之后就如同一座白色的山峰,耸立在层次不齐的碧色之中,正前方是一座平整的半椭圆型广场,被六条小径切割成不同但对称的形状,其中约有三分之二是粗糙的石砖,其他是绒毛般的爬地草。   有许多四轮马车与马匹整齐地排列在广场一侧,在森严的大门前,每个来宾都拿出了邀请的信件,然后被引领进去,也有忘记携带信件,或只是听闻这里有着一场盛会,认为自己有资格受到邀请的不速之客,只要有女公爵可信的侍臣或是亲近的夫人来作证,也可入内。达达尼昂直接策马走了过去,他的装扮丝毫没有亏欠国王的一百个金路易,显赫得犹如一位亲王,马上就有一位身着体面衣服的仆人前来询问他是否接到了邀请,当然,这个仆人得到了一个完全出乎他意料的答案,于是他立即飞奔入内,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女公爵的侍女。   此时女公爵正身着一身华丽的深红色丝绒裙装,与她近来最亲密的两位朋友,极具才华的尚维涅夫人,拉法耶特夫人坐在一个小会客室里,面带微笑地倾听一个年轻的先生演奏小提琴,等到一曲终结,三位女士都高兴地拍起手来。   “您是从什么地方找到这么一个天使的呢?”拉法耶特夫人问道:“他的双手是有魔力的,我从未听到过这样美妙的乐声。”   提起这个,女公爵的面孔上就掠过了一丝阴郁的神色,因为这个乐师,正是马扎然主教送给她做侍童的,当然,那时正是1646年,她还是宫廷的宠儿。   拉法耶特夫人不知道,但尚维涅夫人是知道的,她正想要说些什么改换话题,却被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   她们看着女公爵最宠爱的侍女走到她身边,低声说了一些什么,女公爵的手顿时紧紧地握住了扇子,并立刻站了起来:“他们在哪?”   “门厅,陛下,就在门厅。”   女公爵甚至来不及和两位夫人解释一二,就飞快地走了出去,拉法耶特夫人只来得及追到门外,就看到大郡主的裙摆消失在走廊的末端。 第六十八章 达达尼昂先生见到了蒙庞西埃女公爵   达达尼昂的装扮是巴黎最时兴的,勃艮第的乡巴佬根本没法与之相比,他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点,因此格外得意洋洋,神气活现,他和柯尔贝尔带了十二名随从,现在这些随从都被安排到大膳房去了,女公爵的仆从从这些人手牵过了达达尼昂等人的马,它们会像是自己的主人那样被精心服侍,马厩里燃着火,又干燥又温暖,还有人举着刷子,把它们刷得干干净净,然后再用晒干的秸秆擦拭身体,达达尼昂特意嘱咐他们说,他那匹可爱的坐骑是国王鉴于他的才能与忠诚而奖赏给他的,需要用燕麦来喂——他甚至拒绝了先在候见室等待,而在门厅里泰然自若地欣赏起景色与壁画来。   一开始柯尔贝尔实在是不明白达达尼昂为什么要这么做,但只过了两三分钟,一个身着碧色长裙,从领口与袖口伸出了层叠花边的侍女就来引领着他们走向前厅的时候,周围人投来的惊讶又羡慕的眼神就给了他答案。而就在从前厅到走廊,又从走廊到大厅,大厅到图书室,图书室到一个小小的,隐蔽的私人房间的这段时间里,达达尼昂不但获得了一个美丽的名字,一块绣着姓名首字母的绢帕,以及许多个笑容,还谋取到了一个隐晦的约定,这下子就算是对所谓的爱情并不怎么感兴趣的柯尔贝尔都不由得大为感慨——他们的国王还真是什么人都能用。   在那位侍女要离开的时候,达达尼昂坚持要吻她的手表示感谢,她勉为其难地接受了,然后迅速地踮起脚尖,在这位爵爷的耳边说了什么,柯尔贝尔距离他们只有一步之遥,却也没听见那位女士究竟泄露了怎样的秘密给达达尼昂,但达达尼昂的笑容确实加深了不少。   这个房间里只有非常简单的几样家具,小圆桌,三把椅子,一个长矮榻,椅子的大小,样式与覆盖在椅背与坐垫上的提花丝绒花色并不一致,可以猜的到它们是被匆匆搬到这里来的,但矮榻与墙上的壁布,以及窗前的帷幔有着相同的颜色与图案,也许这个房间原先只是被用来做更衣室或是休息室的,但因为国王特使的突然到来,蒙庞西埃女公爵的仆从们只得在仓促之间做了一番布置。   蒙庞西埃女公爵就坐在那张最大的椅子上,她的膝盖上放了一本书,朱红色的长裙外披着一件精致的钩花斗篷,看上去像是正在阅读——达达尼昂与柯尔贝尔都习惯了这样的把戏,上位者接见他们的下属或是有求于他们的人时,总会摆出一副正在做事的模样,免得让他们以为她/他正在急切地等待,这是一种很失身份的行为。   她甚至有意让他们等了几秒钟,才像是刚发现他们已经到来那样惊讶地抬起头来,她用那双让达达尼昂感到熟悉的眼睛注视着他们,达达尼昂要过上一会才想到这位女公爵也是国王的堂姐,她与国王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安详的面孔,卷曲的头发,秀丽的眉毛与细长的手指,她今天戴着一整套的珍珠首饰,颈脖上的珍珠项链每颗都有达达尼昂的小指头那么大,颗颗圆润,耳朵上的水滴状珍珠则有他的大拇指那么长,达达尼昂猜想单就这套珍珠就价值一千里弗尔。   “先生们,”女公爵说:“我听说你们是奉了国王的命令而来的。”   “正是。”达达尼昂说:“陛下听说您在圣法戈尔定居了下来,所以就让我们来看看您是否安好。”   “唉,路易……”女公爵用亲密的口吻叹息道:“我猜想就是如此,我的国王弟弟是一个非常温柔又好心的人,在我离开巴黎的时候,他还曾经来为我送行,倒是我,犯了很多的错,又伤了他的心。”   这倒不至于,达达尼昂在心里说,您帮了国王陛下许多忙呢,只是您若是知道,一定会恨不得如同那些野蛮之地的女人那样跪下来又哭又喊,扯乱自己的头发,往自己的胸口上下刀子呢,“陛下一向友爱他的亲眷,”达达尼昂说,“只是他最近诸事缠身,只能让我们代他来探问一二。”   “感谢天主,”女公爵说:“我很好,先生,就如你看到的。”   达达尼昂就鞠了一躬,说道:“我看到了,您健康,快活,并且有无数朋友环绕着您,我觉得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那么,我也许可以向您告别,回到巴黎去,告诉我们的国王这个好消息了。”   一直隐藏在达达尼昂背后的科尔贝尔发觉在达达尼昂假意辞行的时候,女公爵的手指明显地抽动了一下,她也许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欲擒故纵的把戏,但她现在确实无法再轻易放过宫廷投来的任何一丝善意了——她曾经深受眷爱与尊重,如同一个公主般地生活在杜勒里宫,也许正是因为这段生活给她的错觉,她就像是任何一个目光短浅,不知轻重的孩子那样肆意挥霍了王太后安妮对她的宽容与爱护,或者说,她从未想到过,王太后的恩宠能够收回的那么快,那样干脆,她曾是宫廷贵女中的第二人,甚至可以走在英格兰王太后与公主的前面,但只在转瞬之间,她就被彻底地驱逐了出去,她的房间,无论是卢浮宫,还是黎塞留宅,或是凡尔赛的,都被整理了出来,她的衣服与首饰装满了箱子,堆放在广场、街道和泥地里,她就连离开马车的勇气都没有,只得嚎哭着离开了巴黎。   国王的使者说,她健康、快活,有无数朋友环绕,却不知道她刚来勃艮第的时候,几乎想要自杀——她一直爱着的父亲让她滚开,哪怕他被流放到了布卢瓦,他的家庭依然只有他的继妻,连同他和她的四个女儿,甚至于他的私生女儿与儿子也要比她更能得到他的爱;而她为之背叛了国王,又背叛了父亲的孔代亲王呢,他跑到了西班牙人那里,女公爵设法给他写了信,但那些饱含着热泪与爱意的信件从来就没能得到任何回应。   她用二十万里弗尔重建了圣法尔戈,她邀请学者,雇佣乐团,豢养文人,终日与人狩猎、跳舞,看戏,做弥撒——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心是空的,可以敲打得出声音,她固然可以在圣法尔戈成为女王,但对于巴黎的宫廷中人来说,她也只是一个外省的愚妇。   若说过去她还能假装自己过得十分愉快,那么国王特使的到来就可以说是一下子撕开了那层单薄的伪饰,他站在那里,就是宫廷与国王的恩宠在现实中的展示,他昂首阔步地走过那些勃艮第人,对于他们的窥视与窃窃私语不屑一顾,他既庄严,又华美,充满骄傲,以往这些人甚至无法触碰到她的裙角,现在她却要对他们俯首屈膝了。   “啊,等等。”在看到达达尼昂是真的要即刻告辞时,女公爵忍不住喊道:“请回来,先生,我还有……”她焦躁地抚摸了一下手臂:“我还有一封信要您代为转交国王陛下呢。”   达达尼昂向她恭敬地鞠了一躬,“那太好了,国王一定会很高兴的。”他说:“请把这封信给我吧。”   “我很愿意,”女公爵说:“但我还没写完,您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等我把它写完吗?”   达达尼昂顿时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但女公爵立刻伸出了她的手臂,她有着一条令人倾倒的手臂,丰腴而又白皙,“请将这条手镯摘了去,”她说:“这是给您的酬劳,如果国王为了这短暂的延误骂了您,您就把这个给他看,看在我和陛下以往的情分上,他一定会原谅你的。”   于是达达尼昂就大胆地上前,在柯尔贝尔的目瞪口呆中摘下了那只珍珠与钻石交杂的手镯,还在女公爵的宽容下,吻了吻她的手。   ……   达达尼昂与柯尔贝尔在圣法戈尔城堡有了两个顶好的房间,他们的贴身仆从有两张可以从床底抽出的小榻,女公爵的客人见到他们都是客客气气的,他们得以与女公爵共进了一次晚餐,之后就没有再和她单独相处过,柯尔贝尔猜这是为了避免达达尼昂再次提出辞行——女公爵的信写的慢极了,简直要让人以为她还要学习如何书写和阅读。   但在圣法戈尔城堡的日子是相当愉快的,只是时间推进到一周的时候,柯尔贝尔就不由得焦急了起来,因为他们此行是有任务在身的。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达达尼昂这么说,一边吹干了一张纸条,柯尔贝尔的眼睛很尖,一下子就看到这是一张用于幽会的纸条,虽然没有写上姓名,但他一看就知道是达达尼昂写给那位侍女的,他们已经相会了很多次,但就算是柯尔贝尔,也不知道达达尼昂应该怎么向这位侍女提起有关与她的女主人财产的事儿来。   但他们临行前,国王说过此行以达达尼昂为主使,柯尔贝尔不相信达达尼昂,却愿意相信他的陛下,只是他还是再三申明,如果达达尼昂继续拖延下去,他要写信给国王了——或许能有别的方式来完成国王交托的工作也说不定。   “如果一切顺利,今晚你就能看到结果了。”最后达达尼昂只得这样说。   柯尔贝尔半信半疑,他以为达达尼昂会做些什么,但他们只是和女公爵坐在一起看了一出新戏,不得不说,这是一出好戏,人人看的哈哈大笑,就连柯尔贝尔也暂时忘记了自己的忧虑,但帷幕一落,他就马上找到了达达尼昂。   “今晚还有几小时呢。”达达尼昂说。   柯尔贝尔只得先回到自己的房间了,可就在他睡得正好的时候,他的房门被叩响了。 第六十九章 国王得到了他想要的以及失踪的两个家伙   马扎然主教在走廊里就听到了国王的大笑声。   这样的笑声可有些日子没能听到了,居心叵测的人时常会说,主教先生就像是对待自己的日子那样对待国王,这句话不无恶意,但这些人不知道的是,主教先生确实对国王抱持着父亲般的情感,原本他并不想那样快地将这个国家的重担放在那个稚嫩的肩膀上,但自从国王一再地展现了属于一个统治者的天赋,主教先生也开始在部分事务上缓慢地放手——有关于阿尔萨斯的事情就是他挑选出来的一件,无论是国王选择放弃阿尔萨斯,还是向商人们借款,又或是继续他的博奖生意,马扎然都自认有办法收尾,只是国王在这段时间里的烦忧与彷徨还是不由得让这位红衣亲王心生怜悯。   听到这样的笑声,再有密探抄录的书信作证,马扎然主教已经可以确定之前得到的情报确属真实,他也不由得露出些许宽慰的神色。   国王见了马扎然主教,就请他坐到他的身边来,而此时他的笑容甚至还未全部消失,残留的痕迹让这位年少的国王终于有了一些十数岁少年应有的无忧无虑的模样,他直接将一封信给了红衣主教看,那是蒙庞西埃女公爵给他写的信,甚至可以说是一封忏悔书,因为里面极其详尽与真切地描写了女公爵在离开巴黎之后的痛苦与愧疚,她真心实意地请求国王能够宽恕她,并且能够允许她重新回到巴黎来,回到宫廷,回到王太后与国王的身边来,信里既没有提到孔代亲王,也没有提到加斯东公爵,或是任何一个与他们有关的人,这让国王和主教先生深感欣慰。   当然,作为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堂姐,蒙庞西埃女公爵随信附上了价值五十万里弗尔的汇票,这让国王绷紧的心弦立即松弛了下来,虽然还有缺口,但只要筹措得当,接下来就只是一般的日常事务罢了。   “我知道您让两个年轻人去办这件事情,”主教先生适当地恭维道:“我必须说我一直为此感到担忧,但现在看来,这完全是我多虑了,陛下,您的慧眼足以穿透一千尺深的岩石,取出闪闪发亮的宝石来。”   “但要说第一个将他们指给我看的人,主教先生,”国王谦和地说:“不正是您吗?他们正是达达尼昂和柯尔贝尔。”达达尼昂明确地是由马扎然主教引荐到国王这里的,但柯尔贝尔虽然是国王有意拔擢的,但也经过了主教先生的测试与许可。   “嗳,竟然是他们吗?”主教先生半真半假地惊叹道,“我以为我给您一个卢库鲁斯(古罗马将军),原来他竟然是个西塞罗(古罗马雄辩家)吗?”   路易知道他所说的正是达达尼昂,但说到这个,国王的脸色就变得有些古怪起来,他从抽屉里取出了另外一封信——与其说是信,倒不如说是一本札记,主教先生接过去简略地翻阅了一下,才明白国王为什么会露出那样的神色,因为达达尼昂先生的作为,可以说与道德或是礼仪彻彻底底地背道而驰了。   ……   让我们将时间略微拨回去一点。   柯尔贝尔先生认为达达尼昂除了尽情享受他的爱情与女公爵的马、葡萄酒和肉排之外什么也没做,那可真是冤枉他了,就算是风流战场上的常胜将军,要让一个女公爵的侍女对自己言听计从对达达尼昂来说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除了国王给的那笔钱,他还借用了柯尔贝尔先生的三百金路易,又将觐见国王的资格买了将近一万个里弗尔,才终于换取了那位侍女的一颗芳心,既然如此,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了,毕竟达达尼昂想要知道的事情并不是机密,只要他在圣法尔戈待的时间长了,他自然而然就能知道,但达达尼昂缺少的就是时间。   要他说,能够用钱买来这些时间,简直是再划算也没有了。   达达尼昂从这位侍女这里知道,蒙庞西埃女公爵虽然富甲一方,但对自己的资产与收入并不怎么了解,她在十几岁的时候回到父亲身边,就将领地里的种种事务都交给了加斯东公爵管理,然后每年,或是女公爵有需要的时候,加斯东公爵会将收入送到她这里——就像是不久之前,她要修缮圣法尔戈城堡,加斯东公爵就立即送来了十万个里弗尔,而后又送来了二十万里弗尔。   但就算是不善数学的侍女,也知道女公爵的领地每年至少应该有五十万里弗尔的收入,但加斯东公爵在送来了三十万里弗尔之后,就再也没了动静,眼看这一年又要结束了——更别说之前的几年,女公爵一直待在她自己的城堡里,几乎没有什么需要大笔支出的地方,但她的积蓄依然只有一百万里弗尔不到,这个数字可真是太可怕了。   达达尼昂就问她,难道就没有人愿意去提醒一下女公爵吗?   也许有,但只要蒙庞西埃女公爵不愿听,那么再多提醒也没用,或者说,她正有意蒙蔽自己,好继续沉浸在虚幻的美梦里。   达达尼昂没有继续问下去,他也知道,自己若是贸贸然向女公爵提起此事,别说是国王交代的任务,可能连继续作为一个客人在圣法尔戈城堡居住下去都不可能了,女公爵说不定还要用鞭子和烙铁来招待自己,所以他马上就去找了另一个正深受女公爵喜欢的人,用一千个里弗尔收买了他。   此人正是让-巴蒂斯特·波克兰,不过他的另一个名字更加广为人知,那就是莫里哀,在法语中是长春藤的意思,由此可见他对自己与自己的才华所抱持的期许,可惜的是他命运不济,自从他在1643年的时候放弃了原先的“世袭身份”,也就是所谓的王室侍从,以及事实性的王室室内陈设品供应商身份之后,与朋友们组建的剧团并未如他想象的那样深受欢迎——此时的戏剧大部分都是庄严神圣的宗教剧,或是下作的风流表演,他撰写的剧本被人认为过于轻佻,甚至有些恶毒,所以从未受到贵人们的青睐,直到蒙庞西埃女公爵来到了圣法尔戈,他适逢其会,引起了女公爵的些许兴趣,因此被允许留在圣法尔戈城堡,为女公爵演出一些滑稽的小戏。   这让莫里哀又是庆幸,又是苦恼,但若不是达达尼昂拿出了国王特使的身份,哪怕再有一千个里弗尔莫里哀先生也是不愿意的,只是一想到可以为国王演出,他的心就不由得动摇了。   达达尼昂当然不可能那样直白地告诉女公爵说,她的父亲加斯东公爵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鬼东西,就算是,女公爵也免不了为之前受到的蒙蔽而感到羞愧,进而感到羞耻,甚至可能迁怒,所以他只是请莫里哀先生写了一出短小的新戏,新戏里写了一个爱钱财胜于一切的老父亲,他夺走了女儿从母亲那里继承的财产,又因为不愿意给女儿准备嫁妆而要将女儿嫁给一个垂垂老矣的贵人,莫里哀确实有着一支生花妙笔,他将这出好戏写得又是可笑,又是悲凉,将老父亲的贪婪与女儿的天真描绘得栩栩如生,人们看了又是哭,又是笑,尤其是结尾的时候,宽仁的国王陛下亲自为这个女儿寻找了一门好亲事,那个父亲却因为被迫归还了女儿应该继承的财产与嫁妆,说了一段长长的,恶毒的话来指责女儿,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过毫无歉疚之心——这又让观众们气恼起来,他们叫喊着让莫里哀修改结尾,至少应该让这个贪婪的人得到惩罚,却没有注意到蒙庞西埃女公爵已经匆匆离开。   蒙庞西埃女公爵是怎么想的么没人知道,当晚她的侍女就找到了达达尼昂,达达尼昂又找到了柯尔贝尔,柯尔贝尔可以说是通宵达旦地翻阅了一整个房间的账目,最终得出了一个让女公爵怒不可遏又心灰意冷的答案——她的父亲在为她管理领地的时候,谋取了数百万里弗尔的私利,他用这些里弗尔整备军队,拓展领地,放贷或是做买卖也就算了,同时这些钱还被花销在他的妻子、爱人与儿女身上,这才是最让女公爵难以忍受的,她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哭泣了一晚上,第二天早上就策马离开了圣法戈尔,第六天她就带回了将近一百六十万里弗尔。   达达尼昂不知道她是怎么从加斯东公爵的口中夺回这块好肉的,但主教先生只和国王对视了一眼,就猜到在蒙庞西埃女公爵的手里,一定有着不少来自于加斯东公爵的把柄,国王在小册子上记下这个要点,他当然希望加斯东公爵能够安安稳稳地在布卢瓦度过余生,但如果不,他相信自己也有办法从堂姐这里拿回对公爵来说可能异常致命的证据。   但在这之前,国王决定给予达达尼昂与柯尔贝尔应有的奖赏,达达尼昂这里比较简单,他想要沃邦现在的位置,而沃邦也提出,他更愿意为国王在战场上效力,好叭,至于柯尔贝尔,马扎然主教提出,可以让他到自己身边来,名义上他可以为主教先生打理财务,主教先生也能为国王好好地看一看这个出身寻常的年轻人。   国王同意了,然后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固然信使要比他们快,但达达尼昂与柯尔贝尔,也应该在昨天回到巴黎了,他们是被什么耽误了呢?   ……   被吸血鬼。 第六十九章 达达尼昂为风流所付出的一点点小代价   水流冰冷,柯尔贝尔所能看到的就是一片黑暗。   他会游泳,问题是湍急的水流没有留给他哪怕一点挥动四肢的余地,他被它们裹挟着一路往下奔驰,偶尔残月会推开厚重的云层,让他得以一窥现在的状况时,他能够看到周围的景物正在飞快地旋转——他在河水里疯狂地打着圈,这位商人之子唯一能够做的就是保证自己漂浮在水面上,而不是被水流卷入河底,水充满了他的耳朵,除了响亮的嗡嗡声他听不到别的,不过现在他可顾不得这个,一能伸出头,他就拼命地大口吸气。   在有湿润的空气充填肺部的时候,柯尔贝尔也会回想一下,自己是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的。   他现在能够想起的是,他与达达尼昂完成了国王交托的重任,又接受了女公爵的感谢与礼物,开开心心地踏上了返程。勃艮第在巴黎的南面,与神圣罗马帝国,还有瑞士都有接壤,又是跳板,又是要冲,它与巴黎自然而然地也有着大道连接,只是近九十法里的路程也必然会让他们需要在村镇、城市甚至路边的不知名客栈里借宿休息,尤其是达达尼昂,十分爱惜国王赏赐给他的马,比起侍从和自己,他更看不得自己的坐骑过于劳累,这让他们的速度又大大地放慢了下来,但考虑到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又在回程上,柯尔贝尔也没多说什么。   他们在昨天晚上借宿在一家看上去还算是干净漂亮的小客栈里,事实上他们距离桑斯已经不远了,但让达达尼昂立刻决定在这家客栈投宿的是这里居然有着一个很不错的老板娘,虽然她的美让柯尔贝尔看来过于粗俗,但胜在她有着一双可以稳稳地承托起两只大啤酒杯的重要部位,一下子就把达达尼昂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柯尔贝尔虽然更愿意在城市里投宿,不过在达达尼昂请他享用了好一顿美味佳肴——真难想象这样偏僻的地方居然有那样肥美的鹅,夹着油脂的牛肉与炸鹌鹑,柯尔贝尔与达达尼昂立即毫不犹豫地大吃大喝起来,还喝了好几瓶葡萄酒,柯尔贝尔喝得比达达尼昂还要多些,因为他估计自己的房间里不会有什么人等着。   但等待柯尔贝尔回到了房间,冷嗖嗖的葡萄酒就和油腻腻的美食产生了剧烈的反应,他忍不住一阵阵地想要呕吐,如果还在几年前,柯尔贝尔会不假思索地直接吐在地板上,问题是他现在已经无法忍受在呕吐物与粪便里睡觉了,也做不到打开窗子,吐在别人头上——他觉得自己应该感谢国王,因为他把自己打理干净后回到房间时,与一个佝偻的怪物面面相对——床单、枕头与他的大衣都被撕碎了,丢满了整个房间,柯尔贝尔想他们可能僵持了有好几秒钟,他甚至想象出了之前的场景。   一个怪物打开了他的房门,或是窗户,企图把他撕碎——但他不再,它就撕碎了沾染着他气味的布料发泄。   在几秒钟后,怪物嘶叫了一声,向柯尔贝尔扑了过来,柯尔贝尔猛地关上了门,它撞在门上,然后只听铎铎两声,锋利的指甲就从单薄的门板上穿了出来——很显然,这是一个蠢货,门是向内开的,柯尔贝尔一点也不觉得自己总是握着羽毛笔的手能够与那两只一直垂到膝盖的强壮手臂比力气,但它只是一个劲儿地撞呀撞,在这个时候,柯尔贝尔大喊着,从楼梯上冲了下去,然后他就看到达达尼昂从高处的平台上跌了下来,他看上去比柯尔贝尔还要凄惨,身上只有一件亚麻衬衣,别无他物,他的叫喊声比柯尔贝尔还要大。   柯尔贝尔还以为他死了,没想到这位风流的先生立即猛地跃起身来,抓起柯尔贝尔就冲了出去,他们甚至来不及去马厩骑走自己的马,有不下七八条黑影紧紧地缀在他们身后,它们看上去像是巨大的猴子,又像是有毛发的爬虫。   他们一直逃到了一处断崖上,在达达尼昂拖着柯尔贝尔一起跳下去,落入河水又冲上来的那一瞬间,柯尔贝尔看到了那个老板娘,她正探着头往下看着,眼睛里闪烁着邪恶的红光,白色的皮肤上爬满了令人作呕的青筋,那些畸形的怪物簇拥在她身边,就像是孩子跟着母亲,也像是狗跟着主人。   柯尔贝尔知道它们还在追着,因为每一次他从黑暗的水面上露出面孔,都能够看见犹如闪光的眼睛,许多双眼睛。   而就在这位不幸的年轻先生不远的地方,达达尼昂也正在与这汹涌的河流抗争着,只是比起柯尔贝尔,他的手臂和腿要坚韧和有力的多,只是柯尔贝尔能够看到的东西,他也能看到,他可不想爬上岸去为自己的新爱人添上一份美味的夜宵——他奋力划着水,冲向柯尔贝尔,若是可能,他还是想要带走自己的同伴,毕竟对方也正是国王看重的人。   他刚抓住可儿的后领,就被恶狠狠地瞪了一眼。   达达尼昂可真是有些委屈,活见鬼!他怎么能想到会有这样的一群怪物隐伏在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客栈里?而且,他才是受到最大惊吓的那个好不好?   他都怀疑自己以后还能不能……嗯哼,你知道的。   大概不会再有人如他一般的悲惨了——他几分钟前还舒舒服服地躺在羊毛和棉布的床单上,等待着一场美妙的露水情缘,或者说,在一开始的时候确实如此,他的新爱人粗鲁但热情,直到他的手镯——就是蒙庞西埃女公爵赐给他的那只手镯,镶满了珍珠与钻石的那个,它的底座是相当纯粹的银子,因为它过于昂贵,做工精细,达达尼昂怕会有人把它偷走,或是自己不小心失落,所以就把它紧紧地卡在手臂上,就算是洗浴或是睡觉的时候也绝不脱下。   它藏在了宽松的亚麻衬衫下面,然后灼伤了老板娘的脊背——在达达尼昂想要给她一个征服性的拥抱时,那张笑意盈盈的脸突然扭曲了,披散的长发就像是一只遭了罪的兔子那样猛地膨胀起来,伴随着凡人无法听见的尖叫声,那张有着丰厚双唇的嘴打开到了极限,像是一条被击中了七寸的蛇,大的足以将达达尼昂一口吞下去,两根足有男人中指长的獠牙明明白白地展露在达达尼昂的眼前。   比起温文尔雅的柯尔贝尔先生,达达尼昂的反应可要快得多,他反手拔出了垂挂在床边的短剑,只一下就刺中了老板娘的胸膛,但那柄短剑立刻就被抓住了,达达尼昂一向以自己的力量自豪,但他只觉得自己正在与一丛铁条较劲,他旋转短剑,血从老板娘的指缝中溢了出来,借着还未熄灭的蜡烛,达达尼昂看了一眼,哦,黑色的。   他马上松开短剑,一个翻滚落在了床下,然后马上跳起来,冲出门去,一只倒吊在走廊上的怪物跳下来想要抓住他的头发,这位可敬的军官凭借着过人的身手先打碎了那张没准儿是女巫喝醉后捏出来的脸——如果那还能被称之为脸,但就在他耽搁的这一小会儿,从地面、墙壁与天花板上的阴影里爬出了更多的怪物,几乎挡住了他的所有去路,而那位被达达尼昂无情辜负了的女人也怒气冲冲地出现在了房间门口,她凶猛地向着达达尼昂嘶叫,一点也不像是受了伤的样子。   这就是为什么柯尔贝尔会看到达达尼昂没有从楼梯上跑下来,而是冒险从平台上翻落下来的缘故。   “他们!”柯尔贝尔叫道,然后又沉了下去。   “还在!”达达尼昂大声地回答道,而后即刻闭上了嘴,因为河水正在猛烈地涌入他的口鼻,在又一次被推上水面的时候,达达尼昂发现他们正在被卷向岸边,他听到了兴奋的呜咽声,在狩猎的时候,人们时常能够听到这种低声的叫喊声,它表明狗狗们已经迫不及待了,“哦,见鬼!”达达尼昂咕哝道。   “别说……”柯尔贝尔转了个身,喘息着仰面漂浮:“别说那个词!我们见到的已经够多了!”   “好吧,那么我们就说,上帝保佑!”达达尼昂回答说,一边奋力向着河流中央游去,而柯尔贝尔也在努力帮忙,或说至少不拖他的后腿,他们的努力见了一点成效,河水推动着他们,“坚持!”达达尼昂喊道:“这是约纳河,也许它会把我们带到塞纳河,然后我们就可以从塞纳河游回巴黎去!”   柯尔贝尔几乎被这句话逗笑了,然后他就看着达达尼昂撞在了一团凝固的黑暗里。   达达尼昂立即昏了过去,“见鬼。”柯尔贝尔轻声说。   谁也不知道这团黑暗从何而来,它抓住了达达尼昂与柯尔贝尔,把他们带到岸上,他们被怪物们团团围住,从蝙蝠样的朝天鼻子与豺狼般的长吻里发出的咻咻声不绝于耳,腥臭的黏液不断地滴落在地上,在松软的沙地上戳出一个个的凹坑。   低着头的柯尔贝尔看见了暗红色的裙摆,那时候他还和达达尼昂猜测过这种对于客栈老板娘过于奢侈的衣料究竟是来自于圣衣(教士们经常会挪用虔诚的信徒们奉献的衣料)还是来自于这位夫人还是一位受人追捧的“名姝”时存下的积蓄,现在他可知道了,比起偷盗而来的赃物,或是不堪的报酬,有一种可能更为恐怖,他不由得猜想这条长裙的原主人是在墓地,还是以一个怪物的身份站在他面前。   “看着我,人类。”她说。   柯尔贝尔将视线往上移动,看到了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孔,就像是一张蜡做的面具,但有表情,它在微笑,带着得意与愤怒。   她微微启开嘴唇,也许还想要说些什么,许多吸血鬼都会这么做,人类的恐惧对它们来说就像是一种必不可少的调味品,但柯尔贝尔看到了一只从黑暗中伸出的手,它简直可以说是温柔地搭在了吸血鬼的脖子上,然后就像是玩笑般地轻轻一抓——那只漂亮的头颅倏地往后仰去,仰到了一个极限后,掉在了地上。 第七十章 幸运的达达尼昂与不幸的瑞典女王   那只漂亮的头颅在地上滚动着,直到碰到了达达尼昂的脚才停下来,达达尼昂看着它在自己的靴子边化作了黑色的灰烬。   那些围绕着他们的怪物也同样被黑暗攫住了,它们曾经乐于看到这样的黑暗,因为它象征着肥美的血食,现在它却成为了它们的裹尸布,这些曾经让达达尼昂与柯尔贝尔心惊胆战的怪物连一声嚎叫都没能发出来,就无比痛苦地死了,消失了,不留一点痕迹,达达尼昂发誓自己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单词,类似于英格兰人的“胆小鬼”或是“懦夫”,但又有着轻微的区别,又或是因为说出这个单词的人发音实在是优雅温柔,不像是粗鲁的英国人。   这个猜想在下一刻得到了佐证,因为从黑暗中走出来的人……不,他甚至不是人,他也是一个吸血鬼,他的红色眼睛就像是一张名片那样说明了他的身份,他没有露出獠牙,也没有张牙舞爪,但带给达达尼昂的压迫感远远强过那位热情的老板娘。   “晚上好,先生们。”他说,一边看了看天空,“今天真是个适合游泳的好天气啊。”   “您说得对,先生。”达达尼昂说,他都要钦佩起自己来了:“虽然并非我们所愿,但这个天气在河水里游游泳还是蛮舒服的——您觉得我们还应该下去游一会吗?或是不,又或是我们应该感谢您?”   吸血鬼看了达达尼昂一眼,他发觉不但是那位年少的国王,就连国王的身边也有许多妙人:“不,我亲爱的朋友,我不需要看您下去游泳,也没有您所以为的那种需要,但我希望您能够感谢我。”   “只要我能做到。”   “您能的。”吸血鬼说:“我想让您代我向您们的国王陛下致个歉。”   “您做了什么事情需要国王宽恕您呢?”   “一次过于鲁莽的探访。”吸血鬼说:“我承认那时我太过冲动了,幸好有人阻止了我。”   “我只能代为转告。”达达尼昂说:“只有国王才能决定是否能够宽恕你。”   “大胆的孩子!”吸血鬼又惊又喜地说:“我简直要喜欢你了。”就在达达尼昂还没能理解这句话的时候,一双冰冷的手就放在了他的脖子上,他马上想到了这只手是怎么轻而易举地折断了那根犹如包裹着厚牛皮般的脖子——达达尼昂还记得他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能够将短剑刺入对方的胸膛,他立刻僵住了:“告诉您们的国王,阿蒙向他致意,”吸血鬼的声音就在他耳边响起,“请允许我向他表达我诚挚的歉意,告诉他,告诉您们的陛下,阿蒙,以及茨密希家族随时听候他的召唤。”   说完,他就放开了达达尼昂的脖子,仿佛只在一瞬间,吸血鬼就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就像是根本没有离开过,他站的笔直,衣领在黑色的夜风中犹如蛾子翅膀般的上下翻飞,这是他留在达达尼昂眼睛里的最后一个画面,然后他就消失了。   达达尼昂与柯尔贝尔在原地待了一会儿才能动弹,这可真是一个丰富多彩的夜晚啊,他们不约而同地想到,但既然他们还活着,那就是一件好事,达达尼昂找了一节藤蔓将自己的衬衣捆住,这样至少他可以不用赤着一些会被屏蔽的地方走到人们面前去,衣着相对整齐的柯尔贝尔则拉紧了衣服——他也只有一条裤子,只能委屈达达尼昂了,它们都湿透了,被风一吹更是凉透了,柯尔贝尔不断地打着喷嚏,他想第二天他一定会发热。   ……   阿蒙没有离开太远。   他甚至能够看着达达尼昂与柯尔贝尔慢慢地离开,月亮推开了云层,投下了银白色的光,但它又很快被一群接着一群密集的小小黑影挡住了,蝙蝠们落在阿蒙的面前,化身成三个吸血鬼,他们恭敬地向阿蒙,他们的亲王行礼,“知道是那个族群吗?”他问:“雷夫诺还是阿萨迈?”   “雷夫诺。”那个吸血鬼又补充说:“曾经的雷夫诺。”   “我想也是,阿萨迈不屑于去对付一个凡人。”阿蒙说,“而且就算是雷夫诺也不会如此随意地制造后代,这里距离巴黎很近,去告诉提奥德里克,有吸血鬼正在制造贱民,这是他管辖范围里的事情。”   作为血族中的魔党成员,阿蒙从不在乎是否有吸血鬼大范围地制造贱民——但密党的首领梵卓亲王提奥德里克一定会对此十分关切,因为贱民往往是一种极其棘手的存在。   在血族中,贱民是指不属于任何一个氏族的吸血鬼,他们要么是被自己的氏族驱逐,又或是没有经过亲王允许而被制造出来,还有就是刚被制造出来,他们的“父亲”或是“母亲”就遭到了意外,或是有意抛弃了他们(这种事情魔党的成员经常干),有时候他们也会为了报复——譬如说,伤害了血族或是其后裔的教士,教士的亲眷和爱人等等,血族会有意拥吻他们,而后看着对方陷入痛苦的两难之中——但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一些没有接受过任何教导的野兽,像是今晚的刺客,她就是一个出身于雷夫诺的贱民。   她甚至不知道正确的拥吻方式,很有可能,她直接让人喝了自己的血,所以才会有了这些怪物,但这些怪物也只是一些无用的蛆虫——阿蒙想,“知道是谁雇佣了她吗?”   “奥尔良的加斯东公爵。”亲王的仆从说。   “我想也是。”阿蒙快乐地一拍手,“真是太妙了,不枉我跟着他们这些时间,现在我们要开始等待……”   “去巴黎吗?”一个仆从大胆地说。   “也许,暂时……不去。”阿蒙遗憾地说:“提奥德里克知道这件事情后,一定会设法清理整个巴黎盆地,这里会变得非常噪杂,我讨厌吵闹,所以我们……”他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一圈,停顿了一会:“哦,不,等等,我想……我想,我们还是应该去巴黎!”他嘻嘻地尖叫道:“是的,巴黎!”   他的仆从已经习惯了阿蒙的神经质般的朝令夕改,对他只在几秒钟里就改变了原先的想法更是见怪不怪,所以他们只是欢呼了一声——他们当然更喜欢巴黎!   云层掠过月亮,也许只有一霎那,但就在一霎那,黑影化作了数以千计的蝙蝠,它们拍打着翅膀,冲向空中,向着巴黎飞去。   ……   巴黎的人们也在等待着。   他们等待着瑞典女王,或者说,已经宣告退位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奥古斯塔,但她还是能够被称作夫人,因为她还拥有诺尔雪平、哥得兰岛和厄赛尔岛,波美拉尼亚等其他地方,而瑞典国王,她的表兄也依然要供给她一定的用度,所以她除了不再拥有瑞典之外,依然算得上是个富有且有权势的女人。   但对于巴黎的一些人来说,克里斯蒂娜的到来还有着另外一层深重的用意,因为对于国王与马扎然主教来说,他们最大的三个敌人,孔代亲王,加斯东公爵以及高等法院都已经屈服于他们的座下,国王已经成年,但主教先生也正当盛年,那么现在问题就来了,主教先生是否愿意放弃手中的权柄,而国王又是否愿意自己的权柄继续掌握在别人手里呢?   曾经的瑞典女王的到来就成为了一块最好的试金石,如果克里斯蒂娜到了巴黎,首先觐见的是国王,那么就表明国王在这场战争中旗开得胜,如果她先去见了主教先生,那么就表明主教先生依然不可动摇,那么他们的风向也要跟着转一转。   让克里斯蒂娜·奥古斯塔,或者说,克里斯蒂娜·亚历山德拉(从新教皈依天主教后,她改的姓氏)烦心的也正是这个,按照礼仪与传统来说,她来到巴黎,应该第一时间去觐见国王,但主角先生写给她的信里说,他有意让她成为那不勒斯女王,这让克里斯蒂娜犹豫不决——当然,作为一个崇拜亚历山大大帝,甚至以他的姓氏做姓氏的女人来说,克里斯蒂娜让出瑞典王位,并非本意,而是在本国的新教教会、银行家与商人,以及领主们的三重压迫下被迫做出的,她的野心之火并未就此熄灭,反而燃烧的愈发旺盛。   问题是她同样需要法国国王的支持,鉴于她才离开瑞典没多久,领地的收入与现在的瑞典国王承诺的用度就被缩减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她的侍从甚至需要劈了木门来烧火取暖,她本人也过了一段相当狼狈的日子,她需要法国国王从中调停——而且若是她想要成为那不勒斯女王,她一样需要贿赂贵族,蓄养官员与筹备军队,这些都需要钱,而且是大笔的钱。   最后还是主教先生帮她解决了这个问题,一个信使在她进入巴黎之前飞马到来,递交了主教先生的亲笔信件。   马扎然主教让她先去觐见国王。 第七十一章 迎接前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的一些事情(上)   达达尼昂伯爵与柯尔贝尔先生如何回到巴黎,又如何得到国王的抚慰与奖励,我们暂时不提,整个巴黎的人们都只在讨论一件事情,那就是曾经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亚历山德拉将要到巴黎来,在此之前,正如提到过的,这位女性统治者已经在罗马皈依了天主教,所以法国王室也对她表示出了十足的善意。   如果说还有什么值得一提的,那就是蒙庞西埃女公爵,她用五十万里弗尔换取了国王的宽恕,以及王太后的怜悯,她一得到被宽赦的消息,就立即乘坐马车赶往巴黎,对于其他人来说,这位大郡主居然能够在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就重新回到宫廷里,实在令人羡慕,只有蒙庞西埃女公爵自己知道这几个月她就像是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她这次的态度异乎寻常的恭敬,尤其是听说,马扎然主教有意让克里斯蒂娜夫人先去觐见国王而不是自己的时候——她就又拿出了十万个里弗尔,用于支付之后的接待费用。   对此就算是王太后安妮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毕竟她知道路易一直在为空荡的国库担忧,她在杜勒里宫见了蒙庞西埃女公爵,女公爵一见到她,就马上跪在了她的身前,吻她的裙摆,用泪水洗了王太后的脚,王太后原谅了她,让她坐在她身边,然后当着女公爵的面,派出使者去召唤国王与安茹公爵——当然这也是一种姿态,就像是女公爵当初接见国王特使一般,她也不可能让国王与安茹公爵恭候于此等待她大驾光临。   这天巴黎正下着雨,雨水让原本尘土飞扬的地面变得泥泞不堪,国王带着他的火枪手们回到杜勒里大道的时候,不但是他们的马匹,就连他们披在身上的大氅也满是污浊的泥水,国王一边将水泥的制作提上事程,一边又不免为了这有一笔多出来的支出而蹙眉,在夺回巴黎的战斗中立下了功勋的两支军队仍然在凡尔赛驻扎,虽然主教先生和王太后都认为国王应该给他们一笔赏赐后打发他们走,但不说绍姆贝格将军与蒂雷纳子爵,就算是为了能够留下这些经历过战争的士兵路易就不会采纳他们的意见——但问题,是的,还是钱,钱,钱。   有时候国王也不免想,能够继续将博奖的生意继续下去就好了,但据富凯回报说,在他回到巴黎之前,就有几个领主尝试着做了同样的装置和印刷票劵来牟利,只是他们过于贪婪,次次都将奖池沥了个干净,人们聚集在一起,发现他们并不可信后,就连富凯的买卖都受到了影响,如若不是他每次都如国王嘱咐的,将首奖设得高高的,又将那一盒子金币明明白白地放在所有人都能看到的地方,只怕他甚至会因为是外省人的关系,以诈骗的罪名被送入监牢呢。   而且路易也很清楚,如同抽血一样的博奖生意只会让法国变得更加虚弱,如果不是对着自己的敌人,他是不会这样做的。   但让他意外的是,蒙庞西埃女公爵竟然能够在这个时候做出如此慷慨的回报,虽然她是为了回到巴黎,重获荣宠,但这些正是国王能够给她的,他甚至还要感谢她,至少他现在不必为几天后应该以怎样的姿态与规模接待前瑞典女王而烦恼。   就在这样复杂的情绪中,国王昂首阔步地走进了女眷们的房间,蒙庞西埃女公爵离开巴黎,离开国王不过几个月,但她几乎认不出路易了——路易在她的印象里一直只是一个温柔偏于懦弱的少年,现在他却已经完全是个年轻的男子汉了,他大约有五英尺六英寸左右——蒙庞西埃女公爵如此确定是因为她现在正是五英尺五英寸左右,在幼儿时犹如晨光般的浅色卷发开始转深,呈现出如同陈旧的金子样的色泽,显得他的皮肤更加白皙,他穿着一件深紫色的锦缎外衣,缀着钻石纽扣,经过擦拭的长靴乌黑发亮。   女公爵一见到国王,就深深地伏下身去,王太后让国王吻了她的手,才将路易带到蒙庞西埃女公爵面前。   “我来向你引荐一位叛逆的公主,”王太后说:“她在不久之前做了一些非常令人伤心的事情,但现在她知道自己错了,悔改了,陛下,她现在希望能够获得您的宽恕,您觉得呢?”   虽然他们都很清楚对方是谁,但这样的流程还是要走,路易看了一眼仍然低着头的蒙庞西埃女公爵——一年前她可没那么温顺,现在他只能期望她确实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样的错误,他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女公爵接过去,吻了吻,“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国王温和地说:“只要别再让我失望了,堂姐,”他握住女公爵的手,让她站在自己身边:“我之前正在凡尔赛,”他指了指自己的衣服,“一听到你来了,我就急忙赶回了巴黎——菲利普也是,只是他为了见你隆重装扮了一番,在下雨的时候骑马不免要溅上许多泥水,所以他乘坐了马车。”   女公爵尽力露出了一个理解的笑容,但在场的人没有不知道的,虽然在国王的坚持下,安茹公爵终于行了珊珊来迟的吊裤礼,但之前连续了十几年的教养依然留下了深刻的痕迹,他仍旧很爱打扮,穿着的衣服不但比国王,甚至比王太后或是公主都要来的华贵绚丽,有人说,安茹公爵身上的蕾丝、花边与蝴蝶结养活了半个巴黎的女工,这句话也许有点夸张,但并不是没有缘由的。   安茹公爵在第二天才赶回了巴黎,一回到巴黎,国王就将一个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正确地说,让他做监督与协理,为了即将到来的前瑞典女王,也为了自己的将来,国王希望他能够改变,至少先改变一下宫廷中的人们对清洁卫生的概念。   要说他们为什么会在杜勒里宫面见蒙庞西埃女公爵呢,说起来实在令人作呕,因为在国王回到巴黎的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原先被整理与修缮一新的卢浮宫又恢复到了之前的样子——简单点说,就是又到处藏满了一堆堆人类制造的污秽——丝绒与绸缎的帷幔吸收了太多的尿液,都变了色;若是有人看到角落里多了一蓬干花草,可千万别去翻动,那下面准有一团粪便;人们随意吐痰,就连最高贵的仕女也不例外,他们在用餐的时候随心所欲地将骨皮到处乱扔,当然,还有狗,猫和老鼠,你永远无法想象得到在雪白的亚麻餐布下跑动着什么。   忙于政务与了解里世界的国王甚至过了好一段只用白煮蛋充饥的日子,根本没注意到卢浮宫又变成了他深恶痛绝的粪便堆,直到某个早晨他去了一个不时那么常用的房间,心血来潮地一拉帷帘,被一群苍蝇盖了脸……   国王是如何生气无需过多描述,但他们确实无法继续在卢浮宫待下去了,于是遵照传统——对,这是传统,他们搬迁到了杜勒里宫,好让仆从们打扫卢浮宫,据说,等到他们把杜勒里宫糟蹋完了,还有黎塞留宅可供搬迁,等待黎塞留宅也完了,那么他们又可以回到卢浮宫,或是去枫丹白露也可以。   “我绝对无法忍受这个。”国王对安茹公爵说,只是无论卢浮宫还是杜勒里宫,又或是黎塞留宅,枫丹白露,都悲催的没有所谓的下水管道,所以:“准备更多的房间吧,用来处理……”国王做了一个手势,王弟忍不住抬手按住了鼻子:“这些事情。”   唉……   他可没想过,自己为兄长做的第一件事情,竟然是这个啊…… 第七十三章 如何迎接前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下)   无论是增设浴室、“私人场所”或是更衣室,都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毕竟现在国王的权力仍然被困在巴黎盆地里,趋炎附势者众多,但没多到,或说有资格在宫殿里拥有一个房间的人并不多,问题是要纠正人们的理念并不容易——幻想着回到十七世纪,与那些美貌的贵妇有上一段或是几段罗曼蒂克史的人大概没想到过,这些贵妇们在愉快地吃喝,尽情的跳舞,或是优雅地谈话中,一旦自然召唤了她们,她们会异常坦然地走到角落里,一拉裙子,轻松地解决所谓的个人问题。   当然,这个时候的女性不着裤装(无论内外)的习惯也助长了这种风气,而国王暂时也还不能对贵女们过于私密的个人问题表示关心——他的意思是说,他不能去干涉她们在华美的丝绒与绸缎下穿着什么。至于男士们,他们要略微艰难一点,但胜在他们有些时候站立着就能完成任务,只是这不免让宫殿的角落里变成了一个另类的交汇场所。   有些较为内向,或者说更为尊贵的人们会选择国王设置的私密房间,只是在路易做出干涉之前,他们用来擦拭腰部以下膝盖以上的部分的东西堪称五花八门,有些是用丝绸绞成的绳子,有些是用新鲜的鲑鱼肉片,有些用羊毛团,有些是用鹅脖子——在听说了这个材料后,就算是路易也吃惊了很久,他甚至想象不出那是个什么样的景象,也有人建议国王使用比较复古的材料,也就是海绵,罗马人在公用厕所里就用这种盐水浸过的海绵棒来清洁不可告人之处,当然,就和之前的绳子那样,这都是公用的,一个人用过,下一个人接着用——这点立刻被路易否决了。   较为奢侈的是用绢帕,用完即抛,但就算是为了空空如也的国库路易也不能这么做,他暂且用羊毛团,同时命令他的工匠们尽快造出柔软的纸张来,十二世纪开始东方的造纸术就传入了西方,十四世纪造纸技术已经变得非常成熟,问题是大多时候人们还在用旧衣服造纸,有时候也用亚麻和麦秆,效率低下不说,纸张的质量也堪忧,不过既然路易已经在这里了,他就直接命令将亚麻与麦秆搅碎成浆才开始下一个步骤,所以只用了一两个月,新的纸张就被制造出来了——只要放在房间里阴干,纸张就是柔软的。   解决了一个问题后就轮到了另一个问题,这个就要交给菲利普来做了,当然,王弟也有他的办法,他尽可能地将一个轮回之所造的又舒适又雅致,甚至让人辨认不出它原先的用途——他的第一件作品就是奉献给国王的,一把雕刻着葡萄与小天使的扶手椅,椅面包裹鹅绒与丝绸,中间挖空,下面放上一个桶,不用的时候有盖子把它盖住,围绕着这把椅子还有一个圆形的帷幔,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王兄对于自身的私密十分看重。   只是马扎然主教有幸目睹的时候,面色异常地古怪莫名,国王知道他在想什么,因为他自从来到这里之后,对于教会也有了一定的了解,这把椅子的灵感很难说是不是来自于教皇登基之前用的那把用来检验是否身躯“残缺”的特殊椅子。   路易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他感谢了自己的王弟,并要他尽快在宫殿里装上这些“椅子”,并且给了一些建议,譬如说在桶里放上一些干燥的木屑,免得气味四溢。   菲利普高高兴兴地接受了国王的建议,去完成他的工作了,当然,这只是第一个项目,之后还有简直密如繁星的各种事宜,王太后、蒙庞西埃女公爵,甚至英格兰的玛丽王后,亨利埃塔公主都接了一部分去做,甚至连玛利·曼奇尼都被抓了手来帮忙——这不仅仅是为了迎接一个退位的女王,同时也是为了确立巴黎的人们对国王的正面印象——虽然之前国王的成年仪式也是在巴黎办的,但那时国王的心思更多的还在叛逆与高等法院身上,仪式虽然隆重,但宾客还是被限制在了部分贵族与官员里,并不能真正地显露出国王的威仪。   路易还特意嘱咐了,克里斯蒂娜夫人可能经过的街道,以及卢浮宫的四近地区,都要经过整修与装饰,这是一笔可观的费用,却也是必须的,因为它们同样也是被那些蜂拥入巴黎的外省人看的,幸而巴黎经过了两次暴乱,一些街道已经衰落了下来,许多房屋都找不到原先的主人,让富凯省去了不少口舌。   “您听说了吗?”菲利普一边整理着自己的袖口,一边仿佛只是随口提起般地说道。   “什么?”   “富凯正在买卖窗口。”   “买卖窗口?”国王抬起头来,这个名词让他感到陌生。   “就是克里斯蒂娜夫人前来觐见您时,需要经过的街道上的窗口。”王弟解释说:“里面有许多已经没了主人,或是主人已经逃到了外省的屋子,富凯将它们卖了出去,按照窗口所在的位置,从一百里弗尔到三百里弗尔不等。”   “是吗?”国王笑了:“买窗口的人多吗?”   “挺多的,”王弟说:“据说最靠近杜勒里宫的几个窗口都已经卖完了。”   “那你知道吗?”国王说:“富凯已经向我禀报过此事了,他卖掉窗口的钱将会全部被用在街道的装饰上,我不必为此多出一个利亚德。”   菲利普明显地呆滞了一下。   “还有一件事情,”国王说:“我想你也不知道,菲利普,他虽然对我这么说,但除了那些买卖窗口的钱的确用在了街道的装饰上之外,他还收取了许多礼物,这些礼物他可从没提起过。”   菲利普只思索了几秒钟,就立刻明白了过来,他满面怒容,显然想到了富凯是如何巧妙地中饱私囊的,他一边以国王的名义卖出窗口,但窗口的数量就只有这么几个,想要得到一个观礼的好位置,人们就必须向他行贿,但另一方面,他也确实如国王所说的,将买窗口的费用直接拿去装饰街道,即便国王知道他受贿了,也没办法指责他,因为他着实做好了这件事情。   “但他辜负了您的信任!”菲利普怒气冲冲地说,他今天穿了一件他最喜欢的衣服,银灰的丝缎里夹杂着金线的外套,缀满了精致的蝴蝶结,袖口与领口都翻出了银丝的花边,比路易身边的任何一个贵夫人都要来的耀眼夺目,但他也同样佩戴着一柄利剑,虽然剑鞘上镶嵌着红宝石与珍珠,里面的剑刃也一样锋利无比,至少国王丝毫不会怀疑,当菲利普把它拔出来,刺入富凯的胸膛时,它绝不会折断或是弯曲。   国王不得不放下手上的工作,安抚了菲利普好一会儿,毕竟他现在人手紧缺,他可不能放任菲利普——当然他也不会放任富凯,或者说,在将来不会,富凯收受了多少非法所得他并不在意,只要富凯没能离开巴黎,那么这些钱财,也只是路易暂存在他这里的待用款项罢了,而且要认真说的话,富凯只是小巫,作为大巫的马扎然主教从各处捞取的钱财更惊人,孔代亲王与加斯东亲王对他的指责可不是无的放矢,只是同样的,国王现在仍然需要这位长者——在这几年里,虽然独断专治令人愉快,但这个混乱的国家并不允许路易这么做。   好不容易让菲利普安静了下来(国王付出了三次共餐与一次分享寝室的代价),国王也没了继续工作的心思,他走到书架前,正准备找一本喜欢的书来看,邦唐就来询问他是否愿意接受一个人的觐见。;   “他只说了他的名字。”邦唐说:“提奥德里克,陛下,您要见他吗?”   ……   从外表上来看,提奥德里克甚至还要比阿蒙年轻一些,他有着一双沉静的红色眼睛,只是在深夜中的烛光中更像是褐色的,深茶色的卷发披散在肩上,他看上去总是有些忧心忡忡,郁郁寡欢,仿佛身上担负着无法摆脱的千钧重担,要路易说,像是阿蒙这样的存在才更像是吸血鬼——在黑暗中游荡,百无顾忌的荒诞种族,但站在国王的立场上,他当然更倾向于提奥德里克。   这位可能已经年过百旬的吸血鬼走进房间的时候,烛光轻微地跳动了一下,他的影子在墙面上投出令人眼花缭乱的灰色痕迹,当国王看向他的时候,他向国王鞠了一躬:“一个简单的法术,陛下。”他说:“这样可以保证我们的谈话不受打搅。”   “坐吧,提奥德里克先生。”路易不动声色地说:“我想我必须先对您曾经的援手表示感谢。”   “完全不必。”提奥德里克说:“这只是我的职责。”   “如果您顾念的是您的后裔,”路易好奇地问道:“那么您就应该知道,现在的法国王室与梅罗文加王朝几乎已经没有太大的关系了,我们之间整整间隔着加洛林、卡佩与瓦卢瓦,是什么让您这样固执地坚守着原先的想法呢?”   “很简单,陛下。”提奥德里克说:“这就像是您亲手建造了一座坚固壮丽的堡垒,虽然后来您不得不离开,但难道您就愿意看着它慢慢地荒废下去,甚至倾塌么,至于里面的主人是否是我的后裔,那就更可笑了,陛下,我已经投身于黑暗,在获得永生的时候,也就注定了不再属于人世间,我在窗外驻足观望,仅此而已。”   “我可以冒昧地问一句么。”路易问:“您是第几个提奥德里克呢?”梅罗文加王朝一共有三个提奥德里克,三个提奥德里克的性格与行事方式各有不同,虽然现在的提奥德里克已经是吸血鬼,但他的一举一动显然都在说明,他依然对自己的王朝与国家怀抱眷恋,既然如此,路易就必须知道他究竟在想写什么,至少要知道他可能在想些什么。   提奥德里克笑了笑,他显然也猜到了国王的用意,不过他原本就更乐意与聪明人说话:“我是第二个提奥德里克。”   路易也猜他就是那个提奥德里克,在那个时期,法兰克内部的纷争此起彼伏,关于继承权的问题因为几分几合更是变得混乱无比,提奥德里克二世是当时被视作最有可能统治全法兰克的人,他出生的时候继承了勃艮第,但在后来的战争中,他不但战胜了自己的兄长提奥德贝尔特二世,布伦更是在祖母的建议下将他和他的子嗣全都杀掉,以保证自己是奥斯特拉西亚的惟一继承人。而就在他整合两个国家,意图消灭克罗泰尔,统一法兰克的时候,却神秘死亡,死亡的时候仅有二十六岁。   关于他的死因众说纷纭,不过现在看起来,里世界直接插手的迹象昭然若示,也难怪后期无论教会还是迁徙到里世界的大家族都不约而同地制订了相关的严苛律法来禁止里世界与表世界的交通,路易简直不能想象,一个国家的国王突然被变作了狼人或是吸血鬼,这个国家的秩序将会被粉碎到什么地步——而当他想到这点的时候,另一个名字呼之欲出,“阿蒙……”路易说:“您来亲自见我,是为了那位先生的缘故吗?”   “是的。”提奥德里克说,他看上去甚至像个性情温和孤僻的学者,一点也看不出曾经弑兄杀侄,又曾经距离最辉煌的桂冠仅有一步。   “他依然没有放弃原先的打算吗?”   “阿蒙是茨密希家族的亲王,与勒森魃家族一样属于魔党,而他从还只是子嗣的时候开始,就极其疯狂,虽然每个茨密希都是如此,但他一直有个奇怪的想法。”   “奇怪的想法?”   “是的,魔党的首领是勒森魃,茨密希家族的血族们对于权力却不是那么热衷,但阿蒙却想要一个善于领导他人的后裔,他曾经选择了很多人……陛下,其中不乏卓著的君王或是公爵,但这些人最后都让他失望了,现在他选择了您。”   “我应该说我很荣幸?”   “不,完全不。”提奥德里克露出一个奇妙的笑容,又像是遗憾,又像是嫉妒:“你知道我曾经差点成为了法兰克之王,”他说:“我知道做一个世俗的君王是怎样的感觉——不,陛下,您虽然还很幼小,但已经有了明君的雏形,我很愿意将我的国家交给你,我希望您能够让它变得更加强大——而从另外一方面来说,阿蒙也是如此希望的。”   “他如此希望?”   “正是,对于他来说,您是未曾打开的宝盒,未曾结果的花朵,未曾长成的雏鸟,他会等待,然后摘取或是掠夺。”   “那么说我暂时不必担心他喽。”   “这正是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提奥德里克说:“陛下,我曾经经过的事情,我不想让您再经历一次,所以我是来警告您的。”   “我听着呢。”   “我知道有两个人为您带来了阿蒙的口信,我恳求您,不要相信,也不要被他打动,不要妄自使用您还无法掌控的力量,它们会反噬任何一个胆敢利用它们的人。”   “但您也应该知道。”路易注视着他:“我曾经被我的子民两次驱逐出巴黎,如果我继续懦弱和放任下去,也许会有第三次,第四次,更有可能,他们会如同对查理一世那样的对我,我需要愿意忠诚我的人,或是愿意为我所用的人,无论他是人,巫师、狼人、吸血鬼——您若只是站在那里,空口白话地请求我放弃唾手可得的力量,这是不可能的。”   “您难道不吝惜您的灵魂么?”   “比起现在就上天堂与五十年之后下地狱,您知道我总是会选择后者的。”   “阿蒙许诺了您什么?”   “就如同您想的那样。”路易说。   “那么请给我一点时间,”提奥德里克说:“我需要好好想想。”   “没关系,”路易说:“但不要太久。”   ……   对于提奥德里克如何想,路易并不在意,他也不会真的去相信阿蒙,一个疯癫的吸血鬼,谁知道他什么时候会觉得路易这颗果实已经足够成熟了呢?   只是就和每个需要谋生计的人那样,对于一个国王来说,无论前一个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第二天一早起来,堆积如山的公务也不会消失,他一边工作,一边让邦唐去召富凯来,虽然他对菲利普这么说,但要说对富凯就这么轻轻放过了也不可能,不然谁知道这个有才能但毫无品德而言的家伙能够做到什么程度——也许会把卢浮宫的窗口也卖了说不定。   富凯飞快地赶到了杜勒里宫,他来到国王面前的时候,身上还带着一股迅速奔跑后带来的热气,头发凌乱,帽子上的羽毛也有点歪斜,外套上还有一些泥点,靴子更是灰噗噗的,只是国王一看,就知道这种作态根本就是为了讨好与表功特意做出来的,他不会被蒙骗,但也懒得指出来,他甚至没让富凯坐下,只是给了他另外的工作。   这份工作顿时让尼古拉斯·富凯愁眉苦脸起来,因为这份工作虽然也能够得到不少好处,但也真是繁琐至极,又要在前瑞典女王来到巴黎之前完成,不可谓不艰难,事实上这件事情国王原本也是要放在之后完成的,但既然富凯还记得为自己牟利,想来先前的工作他堪称游刃有余,那么另外承接一份工作也应该不会无法承担。   要说这份工作与富凯之前领受的任务也有一些关系,甚至可以说是延伸与拓展——国王可一直没忘记孔代亲王在红孩子集市旁边的街道遇到刺客时,他们在赛巴蒂斯安·沃邦的带领下穿过平民街区所看到的景象,也难怪此时的城市,只要有一个身染疫病的人进入,就立刻会爆发出势不可挡的灾难来。   还有那些暴民与刺客,他们就像是污垢与粪便那样深藏在拥挤黑暗的街区里,总是无法清除干净,这次国王不会再等到暴动或是战争了,他会直接先一步把他们剔除出去。   所以富凯要做的事情有两件,第一件事情是从卢浮宫开始,到巴士底广场,再到曾经的红孩子集市,塞纳河北岸的三角地带,要重新划分区域,命名街道,登记人口……每个人要么要有地产或是房产证书,要么就要有租赁合同,若是他们正为某位贵人服务,那么他们就要有该位贵人的担保……   就这么一想,富凯的头就快要疼的爆炸了。   ……   而正在进入巴黎的一些外省人,并不知道他们将要面临有史以来最为严苛的盘查,他们兴奋异常,一路欢呼雀跃——为首的一位男士尤其引人注目,因为他装扮成了凯撒大帝的模样,在头上戴着黄铜鎏金的桂冠,披着白色的托加,裹着朱红的斗篷。   “这就是巴黎吗!”同样装扮成罗马贵妇的女伴将头伸出篷车,深深地呼吸着:“巴蒂斯特!多么甜美的空气啊,这就是巴黎!上帝啊,我感觉到了,这就是自由的味道!”   “粪便的味道吗?”被叫做巴蒂斯特的人说道:“确实如此,比圣法尔戈浓郁多了,另外,别叫我巴蒂斯特,我说过,我现在叫莫里哀!” 第七十四章 莫里哀看到的   莫里哀与他的光耀剧团摇摇晃晃地进入了巴黎,只是他们很有点不走运,因为他们无法找寻到可以为他们做担保的人,所以借不到屋舍安身,于是一部分人认为他们应该去找蒙庞西埃女公爵,毕竟那时候女公爵对他们的戏剧十分欣赏,只是后来不知道遇到了什么事情,女公爵突然离开了圣法尔戈——当然,他们现在知道了,那是因为女公爵得到了国王的赦免,马上动身前往巴黎里了。   只有莫里哀有着不同的想法,只有他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不太想要见到蒙庞西埃女公爵,因为当初他就是拿了那位国王特使达达尼昂伯爵的一笔钱,才连夜写出与排演了那么一处有关于吝啬父亲与傻瓜女儿的小戏,当时女公爵被触动心中隐痛,一时无法反应过来,但很难说,她再见到他的时候不会有任何联想——但既然那位达达尼昂先生承诺过会在国王面前引荐他,那么他就应该去走走对方的门路。   达达尼昂先生现在在巴黎也算得上是个有名有姓的人物,一来他回到巴黎后国王就兑现了承诺,让他做了近卫军连队的代理队长,他现在已经可以被真正地称之为伯爵了;而来就是他风流的名声已经从街道上走到了宫廷里,据说有许多贵女愿意为他一掷千金,而他也很喜欢精心打扮后得意洋洋地骑着国王赏赐的马(新的马,他原先的那匹漂亮的黑马已经折损在了那座不知名的客栈里)在巴黎的街道上走来行去。   对于莫里哀的请求,达达尼昂倒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国王也确实和他提过,如果有出色的剧团或是音乐家,可以向他推荐——他一口答应了下来并且作为担保人,帮莫里哀在红孩子集市附近租借了一个二层小楼,这座小楼有着相当悠长的历史,两次暴动后它几乎只留下了焦黑的空壳,虽然它的主人竭力修缮过了,但仔细一看角落——被撬走的地板,被火熏黑的墙壁,没有灯架只有一个褐色圆洞的天顶,没有玻璃的窗户与没有了门把手的门板……但对精疲力竭的剧团人们有一处栖身之地就很不错了,他们也不是没在马厩牛棚里住过,他们吵吵闹闹地分别占据了几个房间,留下莫里哀与房东就几个埃居讨价还价。   莫里哀回到他们之中的时候,他的女伴在房间的正中生起火来,放上他们自己带来的陶罐,陶罐里倒上一些水,加了腌制的干肉和豆子,这就是他们的晚餐了——若是别的人看到了这一景象,一定会觉得凄凉,但莫里哀却有着万分的信心,他就像是一只庞大的苍蝇那样迅速地搓着手,踌躇满志——他们已经在巴黎了,这就是最好的一步,虽然这里空气质量显然无法与圣法尔戈相比,但只要能够获得国王的青睐,那么他们很快就能够搬迁到更好的地方去,也能吃到更新鲜,更美味的食物。   像是据说非常好吃的土豆,他在厨房看到过,据说产量甚丰,但还没到一个小小的剧团团长也能染指的地步——但在巴黎或许可以,毕竟这可是国王最喜欢的食物之一。   “巴蒂斯特!来喝汤!”一声响亮的呼喊打断了莫里哀先生的幻想,他的女伴,也是剧团中唯一的女歌唱家,正从陶罐里捞出一勺豆子,谨慎地倾倒在一个被敲了不下五六个凹洞的锡盘里。   “就来!”莫里哀喊道,“还有,叫我莫里哀!”他一边说,一边从窗外收回视线,但就在这个时候,街角的景象突然吸引了他的目光。   他不但没有回到他的朋友之中,甚至还饶有兴致地伸出了半个身体和脑袋,看着一群人又是哭又是喊地被强行赶出了一条黑暗狭窄的小巷子,从穿着上看,这些人的生活情况似乎还不到最糟糕的地步,其中一些人穿着臃肿——在这个衣服还相当值钱,几乎可以被当作遗产或是酬劳的年代,他们甚至可以被称得上富有,而他们的喊叫声也相当有力与清晰……他们正在祈求着那些凶狠的士兵,求这些可怕的人不要将他们赶出他们的家。   “他们在做什么?”没能等到莫里哀的歌唱家女士从他的胳膊肘下面伸出脑袋,“他们做了什么?”   这是两个听起来非常相似的问题,但其中的意义大不相同,是的,男人在控诉,女人在哀求,老人在祈祷,孩子们则在嚎啕与抽泣,见到和听到的人都不免会升起几许怜悯之心,但莫里哀自从离开了家,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地方,他一看就能够发现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他们声称的无辜之人,从他们的群体来看,强壮的男人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然后是一个老迈之人身边围拢着一群少年与孩童,年轻女人则由更年长的女士带领着,一些妇人带着婴儿,但她们并不关心孩子怎么样,在争吵与推搡中,她们甚至会将婴儿的襁褓直接扔在地上,随他们大哭不止。   “那是一个盗贼窝。”莫里哀说:“看,”他指给自己的女伴看,“那些强壮的男人是盗贼或是强盗,他们聚在一起,是因为习惯了与自己的同伙在一起;你看那个人,”他让女伴去看那些被好十几个孩子围住的人:“一般人可不会有那么多年龄相近的孩子,那是偷儿们的老师,也是他们的主宰,他穿了那样多的衣服——单单衬衫领子就有十来层,外套也有三件,还有那些累赘的饰品,那些都是赃物;而那些女人们,几乎都是‘名姝’,虽然说她们或许不值得这样的称呼——这里只怕没什么值得争取的好客户,我是说,比起布洛涅,这里可能只有贼、水手、工人或是行商光顾,所以她们时常会因为买不起高昂的避孕药物而有了孩子,就是你看到的那些,所以她们根本不会去在乎……反正他们长大后也是这样,不是贼就是……”莫里哀耸了耸肩。   “那么那些是警士吗?”   “也许是。”莫里哀心不在焉地说,他迅速地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用炭笔在上面写写画画起来,无时无刻地搜集素材是他成功的最大依仗,他深深地将这些场景与人物记了下来,然后用在他的戏里——就在他专心致志地写上最后一个字的时候,他听到自己的女伴大笑起来。   “怎么了?”难道又有什么有趣的事情发生了吗?   “快看。”他的女伴叫嚷道,然后莫里哀沿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位穿着黑色长外套的贵人正在狼狈不堪地登上马车,紧随其后的是如同冰雹打下一般的死老鼠、死猫和死狗,甚至还有半腐烂的鱼。   “看来这就是主持此事的人了。”莫里哀将本子翻过一页,急急忙忙地补充了几句。 第七十四章 前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其人   国王听说了富凯在强行驱走那些身份不明,来历含糊的危险分子时所遭到的危险只是微微一笑——当然,不仅仅是死老鼠和死猫,也有人冲他丢石头和火枪子儿,只是他身边有着警士保护,只是受到了一点惊吓与羞辱——这也正是为什么路易会将这件事情交给富凯去做的缘故,在肃清卢浮宫周边的时候,这位监政官先生捞取了不少好处,工作也不算太过艰难,毕竟在这个区域,都是一些有来历和姓氏的贵人,他们顶多会给富凯一些脸色看,却不会太过轻慢这位国王面前的新贵。   但对于那些从最低贱与最肮脏的地方出来的下等人,他们根本不会在乎富凯是什么人,他们从来就不把自己的性命当作一回事,要把他们从自己的巢穴里驱赶出来,富凯所要面对的就是最直接的威胁,所以从一开始,这项工程路易就不会让其他人去负责,无论是沃邦,还是柯尔贝尔,又或是达达尼昂,就连达达尼昂的表兄也不会,这些人才是他真正寄予重望,准备在之后正式执政中使用的。   另外,他也希望他们能让富凯先生清醒一些,别以为国王年少就可欺。   富凯先生是否意识到了这点不可而知,但他的办事能力还是相当值得称赞的,在克里斯蒂娜·亚历山德拉夫人来到巴黎的前一天,从巴黎城外到卢浮宫的道路以及两侧的建筑物都已经修缮清理一新,原先都已经露出了木头的墙面被重新涂抹上厚厚的泥土,刷上白垩;对着街面的窗户上闪耀着明亮的玻璃,门扉也经过了又一次油漆——让国王感到满意的是,在博得特许后,每座门扉都漆成了深重庄严的黑色,镶嵌着黄铜的门环,从露台和窗口垂下了王室蓝的丝绸条幅,这种蓝色最早在十二世纪的时候就博得了法国国王的青睐,并被路易九世确认为王室所用色,在徽纹、冕袍以及帷幔中,我们时常可以看到这种典雅华贵的蓝色——它比天青更深沉,比钴蓝更稳重,在某些光线下偏紫——在黑门白墙的映衬下就如同流动的宝石一般令人难以忘怀,条幅的尽头全都是白色的花朵,当夫人的马车经过街道的时候,市民们就往地上泼洒香水和花瓣。   也许是察觉到了国王对自己的不满,富凯先生还费尽心力地做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保证了前瑞典女王经过的道路上都铺上了石板或是碎石,这虽然保证了道路平坦以及不会被万一的雨水弄得泥泞不堪,但也让国王哭笑不得,因为路易打算好等到水泥试制出来之后,首先就是要为巴黎铺设道路,等到克里斯蒂娜·亚历山德拉走了,难道还要先将这些石板和碎石翘起来不成?   路易也没法在这个问题上责怪富凯,毕竟他对泥路(或说粪便之路)的厌恶早就广为人知,而水泥的问题确实不是现在的富凯先生有资格知道的——他还是对富凯表示出了赞赏,并且在卢浮宫里给了他一个房间,虽然富凯先生早就为自己在圣母院的附近弄到了一座很不错的宅邸,但就像是大郡主蒙庞西埃女公爵哪怕付出五十万里弗尔也要回到宫廷那样,这个房间意义非凡,谁都知道尼古拉斯·富凯春风得意。   这点恩宠一直延续到迎接前瑞典女王的仪式上,这位据说在面容与性格上都与男子十分相似的夫人乘坐着的马车从城外驶入巴黎的时候,嗅到的空气已经要比莫里哀的光耀剧团来到巴黎时来的馥郁得多了,她从马车之外看出去,是一张张干净与喜悦的面孔,听到的是欢呼与赞美,她的女伴十分高兴,因为她们正需要法国国王的支持,只有克里斯蒂娜毫无喜悦之色。   她只在马车徐徐驶入卢浮宫前的街道上时才露出了微笑,马车在距离卢浮宫还有三百尺的地方停下,前瑞典女王的女伴担心地透过窗帘的缝隙往外看,因为前来迎接她们的人预示着法国宫廷愿意给予他们的认可——一匹白色的骏马飞驰而来,骑士以一个异常优美从容的姿态跳下了马,并向马车走了过来,他为克里斯蒂娜打开了车门,伸出手把她接下马车。   克里斯蒂娜不愿承认自己看到来人的时候也小小地松了口气,因为来人正是安茹公爵,国王的弟弟,在来到巴黎之前,前瑞典女王就看到过他的画像——他精心打理过的金褐色卷发垂在肩后,身上的白色外套用银色的丝线绣满了法国王室标志性的百合花,用来固定领巾的钻石别针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眼的光芒。   长毯已经在广场上打开,克里斯蒂娜踏着它,在安茹公爵的陪伴下走向卢浮宫——这座三面环围广场的庞大建筑已经经过了数百年的风雨,石材上除了雨水与阳光、风的深刻印迹,还有刀剑劈砍与炮火肆虐过的痕迹,这让克里斯蒂娜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斯德哥尔摩的三皇冠皇宫,那是父亲留给她的,但她把它丢失了,想到这点,曾经的女王就不由得热泪盈眶。   国王在中庭的大台阶上迎接克里斯蒂娜·亚历山德拉,这座巨大的台阶上如同雁行一般左右分别排列着贵族与官员,依照血统、爵位与官职,还有国王的喜恶,最重要的当时是后者,譬如说,尼古拉斯·富凯就有幸紧随着马扎然主教,而绍姆贝格将军的位置也仅次于蒂雷纳子爵,他甚至还只是一个被获得法国国籍不久的外国人。   看着那些闪烁着不甘的眼睛,马扎然主教心中百味交缠,他听说国王将这件事情交给安茹公爵的时候,还吩咐过臣下时刻关注,以便能够随时接过这件繁琐而又重要的工作,因为他并不认为只有十六岁的安茹公爵能做好这件事情,但安茹公爵做到了,主教先生不知道自己应该是感到高兴呢——为了王弟所具有的,即便在他与王太后的“特殊教育”下也未能消弭的聪慧与才能;还是应该担忧——他们最害怕的就是路易与菲利普再演路易十三与加斯东公爵之前的战争,在国王已经显露出了卓越的天赋之后,他们实在不想要第二个出色的孩子了。   安茹公爵并不知道马扎然主教在想些什么,或者说,他全神贯注的只有自己的兄长,还有在场的每一个人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他笑容可掬,矜持而又不失礼仪的将前瑞典女王带到国王面前,向国王一鞠躬,退到一旁,克里斯蒂娜·亚历山德拉向国王行了屈膝礼,然后被国王亲手拉起,“欢迎,夫人,”她听到一个温和而又年轻的声音说:“希望您能够宾至如归。”   是啊,是年轻,克里斯蒂娜知道法国的马扎然主教曾经策划过路易与自己的婚事,虽然此时王室之前的联姻更多的是看国家的需要而不是个人的情感,但她在看到真实的路易十四的时候,还是颇为庆幸这桩婚事最后无疾而终,并且很少有人知道,相比起伤痕累累,满心怨恨的她,这位国王简直就如同早晨的晨光,明亮而又透彻,她简直无法想象自己应该如何和他站在一起,王后本来就是一个危险而又艰难的职位,而这位国王的妻子所要担负的东西只会更多。   国王也在观察这位差点成了他妻子的女性,要说,克里斯蒂娜并不丑陋,一定要说的话,她若是个男子的话,应当就是另一个玛尔斯般的人物,她有着凸起的眉骨,长而浓密的双眉,她的眼睛很大,又亮,鼻子也是,鼻梁高高地耸起,没有凹凸或是塌陷的地方,她的双唇宽度也远远超过了人们所能接受的程度,而且颜色发黑,而且她的双肩也太宽了,身高也几乎与路易齐平。   听说她在出生的时候,前面已经有了两个夭折的姐姐,而她出生的时候因为哭声嘶哑而又嘶哑,毛发浓密,又包裹着胎膜(在斯堪的纳维亚的传说中,这种胎膜被称之为胜利胎膜,在这样的胎膜包裹下生出的孩子都是勇士),所以被误认为是个男孩,当时宫廷内外一片欢腾,可以想象,当人们发现这也是个女孩的时候有多么失望,她的母亲甚至由此对她心生憎恶,倒是她的父亲,当时的古斯塔夫二世十分高兴,说:“这是一个刚出生就愚弄了我们所有人的孩子!”   她曾经被当作一个男孩那样教育,她似乎也是这么长大的,有人说她对于女性喜爱的东西,像是梳妆,刺绣或是挑弄脂粉等等都不是那么感兴趣,时常身着男装,她也不愿意受到婚姻的束缚,所以一直有人质疑她是否是个畸形的双性人,也有人说她是个爱慕同性胜过异性的人——但路易知道这都是谣言,来自于克里斯蒂娜的敌人。   克里斯蒂娜如果爱的是女人,她就不会在那场关键的暗斗中失了手,将王位拱手让人。虽然人们都说她之所以不愿意继续统治瑞典只因为她是个天主教徒——但只要是个国王或是女王就知道,所谓的信仰对于统治者们来说早就成了一张随时可以改换的面具,当一个国家摆在面前的时候,要改信或是重新皈依,又或是左右摇摆都有可能。   之前克里斯蒂娜在罗马的一番作态更多的是为了博取罗马的支持,毕竟对于罗马来说,一个天主教的国王当然要比一个新教的国王好,问题是现在罗马教会已经不再有过去的权力了,想必这位女士十分失望。 第七十五章 永不沉眠的城市   为了表示对这位夫人的尊敬与爱护,国王牵着她的手,率先走进大厅,而后才是王太后与红衣主教马扎然,他们身后是英格兰的玛丽王后与亨利埃塔公主,亨利埃塔公主由安茹公爵菲利普牵着手,之后才是王公贵胄,文武大臣,他们井然有序,森严肃穆地两两成排地牵着手跟随着国王,就像是一群狗儿紧随着他们的主人。   国王一进入大厅,乐队就开始奏乐,那是一首轻快的瑞典民谣改编的曲子,让克里斯蒂娜夫人不由得为之莞尔一笑,厅堂中的座椅与长桌早已安置妥当,按照国王的要求,除了雪白的亚麻桌布之外,还有数之不尽的花朵,它们要么就像是坐垫那样铺陈在角落里,要么就如同帷幔那样从天顶的一角垂落下来,桌子上摆满了银和白瓷的餐具,桌面上的鲜花则被插放在水晶的瓶子里,虽然此时还未到深夜,但仆人们已经点燃了蜡烛,让它们折射出来的种种光芒映亮人们的眼睛。   至于那些白色的,银色与金色的盘子里也已经堆满了蜜饯和糕点、罐与壶里咖啡、果汁与蜂蜜水几乎要溢出来,热的冒着袅袅白雾,冰的也是一样,在国王、王弟与王太后与主教,英格兰的玛丽王后与亨利埃塔公主面前,还有今天的贵客面前,都摆放着一尊美丽的雕像,克里斯蒂娜夫人看了它好一会,才确定它是由雪白的糖粉凝固后雕琢而成的。   这些当然还不是全部,今晚的菜肴从早上四点就开始做预备,到了现在,一些宾客几乎已经能够嗅到那些蓄势待发的美味所散发出来的浓郁香味,这让他们尤其觉得这次的餐前祷告过于漫长——但幸好,在他们的肚腹失礼地叫唤之前,汤品已经被送了上来,三道浓汤,一道清汤,浓汤是海鱼汤、鹧鸪汤,之后是一道双味汤,鹌鹑和牛肉一起炖,然后放入鸡蛋、蔬菜和盐,洒进珍贵的香料——如肉桂、胡椒与丁香之类;清汤是蘑菇奶油汤,虽然在现在的人们看来,这道汤的味道也足够浓郁,但既然没有放入肉,那么它就是清汤。但国王吩咐厨师在上面盖上了一顶酥皮帽子,这是现在的法国人或是其他地方的人还没能吃到过的东西,他们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国王的动作,学着国王把酥皮撕碎,然后投入汤里一起吃下去。   汤品之后是正菜,炖羊腿、蜂蜜蒸火腿,烤鹿里脊,塞着栗子的山鸡等等,一道接着一道,滋味各个不同而又格外美味,虽然在这种宴会中,人们免不得交头接耳一番来处理各自掌握的讯息,但从汤品开始,就很少有人再能够说出话来,他们的舌头几乎都被这些难得一见的好吃东西占满了,就连重视身材的贵女们也在不断地要求加菜。   在正菜后是蔬菜,巴黎的菊莴、白芦笋、洋蓟、防风(萝卜)、卷心菜,塞浦路斯的花菜,意大利的雅葱与刺蓟,有些是新鲜的,有些是腌制或是经过其他处理的,但都干净爽口,一扫正菜带来的油腻,蔬菜后是水果与白煮蛋,这些是为了保证一些胃口大的客人们填补的,但今天哪怕是来了一头巨龙,路易也相信它已经被喂饱了,但看到那些色彩鲜艳,带着水滴的果实时,还是有一些人忍不住把它们拿在手里把玩。   因为季节的缘故,新鲜水果之中主要是苹果与一些浆果,苹果分作三种,斑皮苹果,紫苹果与红皮小苹果,呈上来的时候用银盘装着,还有樱桃和桃子的馅饼,各色果酱等等。   摆在餐桌上的葡萄酒来自于香槟与勃艮第,勃艮第的葡萄酒全部由蒙庞西埃女公爵敬献给国王,以供这次宴会使用。   这顿丰盛的晚宴持续了三个小时,到了最后每个人都迫切地想要出去“走走”,有专门的仆役把他们分别带到了隐秘的房间里,于是他们在这之后又享受了一番别处再也没有的好景致。   发自内心地说,路易觉得在晚餐之后,一个人散步或是到书房里静静地看会书是最舒服不过的,可惜的是不行,宴会后才是他最渴望看到的一个场景——他邀请克里斯蒂娜夫人来到卢浮宫东北角的一个露台上,从这里可以看到一道波光粼粼的水渠,渠边就是红孩子集市,往右侧看就能够看到圣母院,紧邻着圣母院的是巴士底广场。   ……   站在圣母院钟楼上的沃邦一直紧张地举着望远镜,身边丢着一块只被他咬了两口的夹馅面包,入秋时分的塔楼冷得要命,但就算是这样他也不敢喝上几口葡萄酒御寒——他一看到国王出现在露台上,身边簇拥着无数大臣,就立刻跑过去拔出火把,向钟楼下的人用力地摇晃了几下——几匹马飞快地从钟楼下奔驰了出去,一条街道接着一条街道,骑手们的嘴里含着哨子,尖锐的哨音就像是风那样卷过人们的耳朵,于是守候在油灯边的人立刻把灯点上,然后把它们高高地挂在路灯柱子上。   这些路灯柱子早就被人们看到了,但那时候他们只把它们当做旗杆或是要做别的用途,直等到现在,在深黑的天幕下,就像是要夺取天上星辰的光芒似的,难以计数的灯火照亮了巴黎的大街小巷,它们清晰地勾勒出了每一条街道,居民们不再困守在屋子里,他们走出了家门,欣喜地注视着国王带来的光明。   然后他们惊喜地发现,在国王与主教的命令下,几乎所有的店铺都开始了晚间营业,玻璃窗内蜡烛照得店面一片辉煌,店主起初还有些不情愿,但后来他们发觉,在暖黄光线的美化下,就算是再劣质的商品也显露出了与白昼时分不同的色彩或是质感,一些被自己的视觉误导了的顾客傻乎乎地买下了不少他们在光线充足的时候不屑一顾的货物,于是他们在高呼国王万岁的时候也变得格外诚心实意起来。   一两个人的欢呼当然无法传到卢浮宫的塔楼上,但这里的人们完全可以看到下方的景色,在这个时代,只有蜡烛与油脂照明的人们只能在宗教节日才能感受到与以往不同的夜晚——即便是巴黎,夜晚依然是危险、沉闷而又无趣的,但现在,就像是转动了一个玩具匣子的发条,里面所有的人都动起来了,深黑的夜幕与金黄的街道给予了这座古老城市与众不同的美,所有人都被征服了。   “这只是第一天,”他们听到国王说:“之后的每一天都会如此。”   他转过身,高傲地宣称:“这将会是个永不沉眠的城市!”   ……   也许会有人奇怪,在国库空荡,甚至需要借贷来维持军队与政府运转的时候,路易为何还要举行这样盛大的宴会和施行这样一项巨大的工程,但在十七世纪,这是贵胄王公们最常用来展示力量的一种方式——无止尽、无节制与漫不经心的抛费与奢靡会令你的朋友快乐,让你的敌人畏缩,让那些贪婪的商人争先恐后地想要取得向你发放贷款的资格,不开玩笑,就是如此——他们宁愿借钱给一个每天要在鞋子上用掉一千个里弗尔的爵爷,也不愿意借给一个亟需十个利亚德来换取一块面包的饿殍。   而国王为了举办这个宴会,也是殚精竭虑,宫殿之所以用如此至多的鲜花来装饰是因为用来装饰墙面的丝绒与金箔不足,一些餐具甚至是从主教府上与一些商人手中暂借的,整个卢浮宫以及半个杜勒里宫的帷幔和桌布,蜡烛与木炭都集中在了大厅与屈指可数的几个房间里,在人们为了街道上的光明而雀跃感叹的时候,巴黎的大部分地区事实上依然沉浸在黑暗里。   这同样是在向法国的盟友与敌人宣誓力量,至少对那些别国的使节来说,他们会在今晚的书信中详尽地描写今晚的宴会,好让他们的君王来细细斟酌之后对法国这位年少的新王的态度。   而对于那些大臣与法官们来说,至少在这一刻,他们对他们的国王是心悦诚服的。   他们甚至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失礼地在国王尚未离开的时候就窃窃私语起来,不过这正是路易想要看见的,他离开大厅的时候,所有人鞠躬恭送,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只有国王信任的寝宫总管邦唐能够看到国王的疲态,路易简单的洗漱后就睡了,错过了梵卓亲王提奥德里克的一次拜访。 第七十六章 三座宫殿的改建事宜   第二天,国王去见王太后——这并不是每个儿子或是国王会做的事情,但出于路易的本心,他还是会每天早上(如果有急事就顺延)去和自己的母亲一起做早祷,这无疑稳固与提升了王太后的地位,毕竟在路易成年之后很多人都在猜测年轻的国王会不会因为王太后在前几年对国王的掣肘心怀不满,尤其是马扎然主教也正在逐步做出退让的姿态时。但国王的举动告诉他们他对自己的母亲还是十分尊敬的,这让宫廷里的风谲云诡又再一次地被消弭于无形,这也正是路易需要的,平稳,平稳,他需要时间,比起大展手脚的空间,一个长久宁静稳定的巴黎才是他统治的基础。   只是今天在祷告结束之后,王太后没有立即起身,她将手轻轻地放在自己的长子手上,用温柔与慈祥的眼睛看着他,路易发现他从王太后身上继承的部分要比他的父亲路易十三多得多,也难怪一直有人质疑他与菲利普的血统——路易十三并不丑陋,甚至可以说是文质彬彬,但路易和菲利普都可以说是一对美男子,只是路易更偏向于男性,而菲利普更偏向于女性,或者说,菲利普的外貌偏向要怪马扎然主教与王太后。但谁也不能否认,他们无论是年幼时还是现在,容貌之盛都远超于他们的叔侄甚至姐妹。   “母亲……”   “陛下,”王太后轻声说:“从明天开始,就由我去迎接您吧。”   路易闻言不由得露出了些许惊讶的神色:“是有人说了什么么?”   “没有,”王太后说:“这是我的决定,陛下。”她伸出手,抚摸着儿子的脸:“天空中不可能有两个太阳,我亲爱的王上,宫廷中也不能有两个声音,之前是你的父亲,现在是你,路易十四,从我开始,每个人都应该俯首聆听您的声音。”   “您大可不必如此焦急。”   “现在正是时候,”王太后说:“昨夜的巴黎真是美极了,国王陛下,我很喜欢。”   在宫廷里,无论多么小的事情都会演变成一场巨大的波澜,何况是这样大的举措呢,路易的仆从与心腹很快发现,他们之前的命令虽然不至于行不通,却也比不上现在的流畅通达,就连国王的宗教老师拉里维埃尔院长也向国王说,他得到了一个更好的房间,能够看得到塞纳河与圣母院。   对此国王只是一笑而过,他暂时还不准备挪动宫廷里这些老成的仆役与管事的位置,虽然说,有他们在,宫廷的运作才能平稳地继续下去,但也正是因为有他们在,一些陈规陋习无法被抹除,安茹公爵菲利普在整理房间用于处理那些私密问题的时候,甚至还有人设法从中中饱私囊或是凭借着自己手中的权力横加阻扰——当然,这些人现在都在巴士底堡垒里,巴士底要到大约一百年后才会成为监狱,但国王不介意提早把它投入使用。   也许王太后正是察觉到了这点,才将宫廷的管理权从自己这里转换到路易手中,不过路易很快又把它交给了自己的王弟菲利普,王弟菲利普现在还和王太后住在一起,如果他有什么无法处理的事情,马上就可以向自己的母亲求援,而王太后也不至于因为突然的无所事事而情绪低沉,宫廷中的女人要打发时间往往只有两种办法,一种是赌博,一种是做弥撒,两种都足以让王太后手中的钱财如同流水一般地倾泻出去,国王不会觊觎母亲的钱,但这些钱显然可以用在更好的地方。   譬如整修卢浮宫,整修杜勒里宫,整修黎塞留宅。   马扎然主教向路易推荐了一个建筑师,路易·勒沃,是的,又一个路易,不过之后我们都可以称他为勒沃先生,勒沃先生面色苍白,微微有些浮肿,黑色的卷发从头顶披向两侧,说实话吧,前额的刘海实在是有些稀疏,幸而他不是演员也不是歌唱家,对于外貌国王没什么要求,但他对国王提出的要求还是有些迟疑——国王要求他们改建宫殿中的住所并不奇怪,问题是他要求每个套房都要配备洗漱间——当然,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事实上就是为从浴室到座便间的一系列清洁设备配备的房间,如果只是从房间与面积上计算,要做到这点并不是很难,顶多一部分贵族要搬出卢浮宫,这不是大问题,之前的孔代亲王与加斯东公爵的叛乱令得很多房间都空了下来,勒沃听说一些人急不可待地提交了申请,但国王迟迟没有批复,想来就是为了这个。   最关键的问题在于国王所要求的上水与下水,在十七世纪的巴黎,根本没有四通八达的水管或是类似于此的东西,人们对于水资源的认知也浅薄到了极点,贵人们要么用各种酒类来满足自己对水分的渴求,要么就从其他水质天然干净的地方买水;至于平民与更低贱的人,他们多半在河流与水渠里打水——要说塞纳河堪称包容万物,人们在里面取水,游泳,洗澡,洗衣服,清洗皮革,杀鱼,宰牲畜,还有倾倒粪便……都在里面,整条河水都是黑沉沉的,就算是这样,它也是无产业者的生命之水,每次看到它路易都怀疑这个城市确实被上帝眷顾着,这样肮脏的境况居然也没有瘟疫频发。   国王有意修建水渠,从巴黎北方的瓦兹河的支流泰兰河引水至巴黎,但这项工程既缺钱也缺时间,长达五年的预估时间让国王不得不另辟蹊径,他希望勒沃能够在塞纳河进入巴黎的地方修建一个小型水库,水库的水经过初步处理之后引入王宫,用作清洁用水,下水……路易也只能暂时将它通往塞纳河,虽然他也在寻找更好的解决方法,但此时的法国人还认为粪便是如同魔鬼一般污浊而又罪恶的东西,要想让他们把它处理妥当并抛洒在田地里,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鉴于就算是便桶与倾倒在路面上的粪便最后也还是被冲入塞纳河……国王也只得安慰自己说这只是权宜之计。   反正他是受够了为了处理污秽而每隔一段时间就要从这座宫殿搬到那座宫殿的事儿了。   勒沃详细地看了国王提供的简略图纸——坐便器的,他看到上面标志的主要材质是陶瓷,不禁微微咋舌,欧罗巴的人们崇尚瓷器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最早可以追溯到罗马时期,而在重金从东方购买陶瓷的同时,他们也在努力仿造,此时路易的宫廷里也有了不少仿造的彩陶器具,但比起真正的瓷器来,它们不够光洁,也不够滑腻,而且用过一段时间后很容易产生裂纹,容易渗水,即便如此,纳维尔、里昂与鲁昂等地出产的陶器依然是被许多中下阶层视作珍宝的重要家产。   事实上,座便器的雏形也已经被奉到了国王面前,只是测试之后,发现它要比瓷盘,罐子等还要容易碎裂,尤其是管道弯曲的地方,那里很容易做薄,最后被湍急的水流冲破,随后还是一个金匠设法打造了一个黄铜的弯道才能勉强投付使用,而且在使用之前,还要为它做一个木制的座椅框架,既是为了美观,也是为了保证使用者的安全。   但这样的东西除了重臣贵胄们只怕没有几个人能用的起,路易也只在几个重要的套房里配备了这样的陶具,其他人只能使用同一个房间或是便桶。   就算是这样,所需的下水工程也相当浩大,幸而路易可以搬来搬去,他重新修缮了杜勒里宫与卢浮宫之间的花廊,然后将黎塞留宅正式命名为皇室行宫,正式纳入波旁家族的宫殿群组。   当然,对于国王来说,个人的需求永远低于国家的需要,虽然他还没能正式执政,但马扎然主教已经让他参加了一些重要会议,国王坐在首座,不过多半还只是旁听,毕竟他还只是一个还在学习阶段的新手,大多数人他连名字都叫不出来——一些让他比较关心的事情有:孔代亲王一直就在为西班牙打仗,只是在面对蒂雷纳子爵的时候,他的胜绩并不如以往那么多,可能是蒂雷纳子爵深谙他的用兵风格或是他也不想直面过去的同僚下属……财政总监尼古拉斯·富凯利用国库的资金放贷,获得了多少可观的收益……加斯东公爵在流放地布卢瓦生了重病,奄奄一息——要确定他是真的快死了还是另有图谋……往那不勒斯王国的使者回来了,情况不如主教预期,那不勒斯人厌恶西班牙人,但也对法国人不感兴趣……英格兰的护国公克伦威尔统一了苏格兰与爱尔兰,现在已经被他的下属称之为殿下,也有人建议他登上王座,他的军队不久前占领了牙买加,虽然国王有言在先,但还是有大臣建议与克伦威尔保持良好的关系……瑞典国王卡尔十世对于克里斯蒂娜·亚历山德拉夫人的要求还在拖延与推搪……1632年圣日耳曼昂莱条约中,美洲的法殖民地魁北克已经被英国归还给法国,现在那里需要一位管理者,以及应该将它划分为一个城市还是一个省……   参加完会议后国王就要回去翻书,翻记录,翻主教先生给他的资料,他现在还未正式执政,但也已经感觉到了十二万分的压力。   所以今晚他难得地没有继续待在书房里消磨掉就寝之前的些许闲暇,而是去到王太后那里。   国王还只在门外,就听到了欢快响亮的叫喊声。 第七十七章 玛利·曼奇尼的追求   侍从们高声通报国王驾到,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起身屈膝行礼,路易略一扫过,发现这里几乎全都是女性。   这个宽敞的房间里约有三张圆桌,但所有人都几乎围绕着王太后所在的桌子而坐,就像是向日葵的花瓣围绕着籽盘,路易走过去,吻了吻王太后的手,安茹公爵菲利普立即给他让出了最靠近王太后的位置,然后从王弟开始,每个人按照顺序挪出自己原本的位置——国王看了一眼,克里斯蒂娜·亚历山德拉夫人在场,与第一晚不同,按照现在的身份,她被排在英格兰的王太后玛丽与亨利埃塔公主身边,倒是蒙庞西埃女公爵,有幸坐在王太后的左手一侧,玛利·曼奇尼则侍立在王太后身后,与其他女官站成一列,见到国王,她忍不住心中的思念——他们有好几个星期没能在一起玩耍了,就向国王眨了眨眼睛。   王太后或许看见了,但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过头去,蒙庞西埃女公爵则有些微微地不愉,虽然她之前的鲁莽举动让她彻底地失去了成为法国王后的可能,但看到另一个出身寒微的女性对国王如此放纵,她还是很不高兴:“曼奇尼小姐,”她说:“给我拿一杯托卡伊来。”   按照礼仪与身份,这种事情不应当让王太后的侍女来做,蒙庞西埃女公爵如此大胆,也不过是因为凭借着丰厚的财力,她不但得以重归宫廷,也再一次得到了王太后的宠爱,国王的看重——玛利·曼奇尼的心思全都在国王身上,竟然想也不想地就去做了——若是玛利拒绝,或是生气地叫嚷起来,王太后与国王倒也做到了从中斡旋的准备,但玛利的反应却大出他们的意外,这又让他们哭笑不得,国王一伸手,就接过了玛利送来的托卡伊酒,“谢谢,玛利。”他亲昵地说。   若是为国王斟酒,就玛利的身份来说十分恰当,也不会有人就此小觑她,王太后又让另一个侍女为她和其他人倒酒,他们齐声高呼,为国王的健康干杯,这件事情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掩了过去。   亨利埃塔公主现在也有十二岁了,按照公主们的年龄,这个年纪做妻子甚至做母亲都够了,但可怜的她现在还只能在巴黎做一个流亡公主,她的兄长查理二世还在低地国家奔波挣扎,复位的希望一日比一日渺茫,法国的大臣们看他们的眼光相当不善,其中不乏建议把他们交给逆贼克伦威尔的人,若不是路易一力坚持,他们或许真的会被驱逐出巴黎,然后呢,她也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相比起查理二世,他们的价值更低,低到很难有人愿意保护他们,也因为这个原因,她对路易十四充满了感激。   她还是个幼童时,她的母亲和兄长就想方设法地想要让她成为路易十四的妻子,只是无论是王太后,或是马扎然主教都不同意,亨利埃塔承认,在那个时候,她确实按照母亲的授意去尽力接近路易,毕竟她出身显赫,若是路易爱上了她,那么王太后与主教或许也会考虑他们的婚事——但一直等到现在,她也知道这个希望实在是过于渺茫,于是她的兄长来信说,她可以考虑嫁给安茹公爵菲利普,因为就加斯东公爵来说,他唯一的儿子已经在数年前夭折,只有一个私生子,他不可能继承公爵的爵位与领地,那么公爵的领地与封号必然会转给安茹公爵菲利普,加上公爵从母亲那里得来的财产,王弟菲利普的身家已经极其庞大。   没人问过她是否愿意,也没人为她做过考虑——她之前所竭力争取的东西,到现在都几乎都变成了一个笑话,要说安茹公爵对此一无所知根本不可能,到现在亨利埃塔还清楚地记得菲利普是怎么凶狠地把她推倒在地上,只因为她坐了距离国王最近的一个位置——她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在法国宫廷里,蒙庞西埃女公爵的位置都要比她靠前,虽然说,亨利埃塔知道就算是她的兄长,在路易面前也要行礼,但还是不由得耿耿于怀,同时还带着一份不甘的恐惧。   她现在甚至不敢与安茹公爵菲利普单独相处,虽然宫廷贵女们都说他就像是一位仕女一般的温柔可爱,亨利埃塔却能够窥见——虽然主教先生与王太后为了避免同室操戈而有意把他往女性化方向培养,但有路易的庇护,这位王弟的心脏依然如同钢铁一般的冷酷坚硬,所有的柔软与温柔都只在表皮,而非内在。   值得讽刺的是,现在她甚至可能连这份婚约都拿不到了,因为自从蒙庞西埃女公爵回到宫廷之后,王太后与主教有意撮合他与蒙庞西埃女公爵,很显然,除了加斯东公爵的领地与爵位,就连他女儿的资产这两位也一样想为安茹公爵拿到手,而国王也默认了,他对蒙庞西埃女公爵十分尊敬,譬如现在,他不愿让玛利·曼奇尼小姐受到羞辱,却也不意让蒙庞西埃女公爵感到不快,所以在之后的牌局里,他和善可亲地与蒙庞西埃女公爵做了桌面上的盟友,两个人合力将牌桌上的主教先生与王太后打了个落花流水,掏空了他们的钱囊。   女公爵赢了约有五百个里弗尔,对她来说,这并不算什么,最后一局结束,她抓起金路易,抛向众人,在一片金雨中,她的笑声响亮如雷霆。   对于蒙庞西埃女公爵来说,这晚堪称尽兴而归,国王又吩咐了邦唐,让他给亨利埃塔公主送去了一个钱囊,里面装着一百个金路易,因为他发现,今天在牌桌上,亨利埃塔公主表现的非常紧张,每一次牌面不佳的时候她都像是要昏厥过去——因为查理二世迟迟无法复位,玛丽王太后迫不得已还向她的仇敌克伦威尔祈求将她丈夫的遗产与收入转给她一部分,但无论是来信还是使者都是徒劳无功,想必这位公主的手头一定相当窘迫。   而就在国王专心与邦唐吩咐此事的时候,长廊上的一个房间突然打开了门,然后一支柔软的手臂将国王一把拉了进去,这让国王的侍从吓了一大跳,他正要高喊的时候,邦唐阻止了他,“那是曼奇尼小姐。”他说,于是侍从就露出会意的笑容来。   “玛利!?”   “是我!陛下!是我!”   国王十分清楚玛利对自己的感情,确切地说,他也堪称卑劣地利用了这种情感,从一开始,玛利就只是以马扎然主教外甥女的身份踏入宫廷的,而非里世界的女巫,但国王需要的是女巫,或是说,对里世界有了解的人,在维萨里没能出现之前,他能够抓住的只有玛利,后来玛利成了王太后的侍女,他也需要借着她来取得王太后的动向,他纵容了玛利对他的爱,虽然他知道这绝无结果。   “我爱你,路易!”   路易握住了她的手,玛利的手很小,手指很细,每天都要上武技课与极其注重自身发育的路易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它们全都握在一只手里。   “你呢,你爱我吗?路易?”   “……”   “路易?”   “玛利,”路易在黑暗中说:“你知道,主教先生与王太后都在筹备我的婚事。”   “路易!”   “你知道了对吧,”路易说:“你是王太后身边的侍女。”   “路易,求你……”   “我不能爱你,玛利。”   “但我爱你啊,路易,你就爱我一点不行吗?只要一点就行。”   “你知道这样的后果吗?你会丧失名声,无法得到一桩合意的婚姻,因为别人只会把你视作我的爱人。”   “我不在乎,路易,只要你愿意爱我。”   “好好想想,玛利,你的父亲,你的家族,他们只希望你能够成为一位贵人的合法妻子,而不是国王的爱人,所谓的王室夫人。”   “让他们都见鬼去吧!路易……”   路易按住了玛利——她确实有着一双有魔力的手:“别做让我和你后悔的事情,玛利,回你的房间去吧,没人会知道我们曾在一起。”   “路易!”   “去吧,别做不听话的孩子。”   “我会说服你的。”   “你要说服的不是我。”国王说。   ……   国王不得不先让玛利·曼奇尼离开,所有人都知道玛利爱慕着他,如果他们同时走在一起,准有流言蜚语出来,玛利走了,一路上生气地跺着,“我在这里休息一下。”国王说,然后回到房间,关上门。   这个房间也是经过一番折磨的——床幔和窗帘都被拉走了,明净的月光从窗外投入室内,房间里除了一张床架外没有别的家具,国王坐到床架上,看着玻璃窗上的黑影流入房间,然后在满是灰尘的地板上站起来——梵卓亲王提奥德里克向国王鞠了一躬:“你发现我啦?陛下。”   “嗯,挺清晰的。”国王说——一群趴在玻璃上的小蝙蝠。   “我是为了之前的约定而来的。”提奥德里克亲王说。 第七十八章 猫和臭鼬   国王认真地看着梵卓的亲王,只见他将那根从不离身的手杖从右手换到左手,然后伸到外套的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团软乎乎,圆滚滚的东西,放到路易面前,张开手指,于是路易看到了一只酣睡着的小猫仔。   梵卓亲王看到国王抬起头,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表情看着他。   “咳,请拿着,陛下。”梵卓亲王说:“这是我……我的一部分。”   “您的一部分?”国王重复道,他的确知道并亲眼见到过吸血鬼变成一群蝙蝠飞走,但他从未想到过着一群蝙蝠居然还能分出一只猫仔来——他难以控制地上下打量梵卓亲王,想要看看他缺少了哪一部分——提奥德里克被这种微妙的眼神看的浑身不适,就抬起手来,让路易看他的左手,那里缺了一根无名指,想必就是化身为那只猫仔的部位了。   “虽然它应该是只蝙蝠,但显然猫仔要比蝙蝠更适合出现在众人面前。”   有关于猫仔和蝙蝠的问题,要从十一世纪或是更早的时候说起,比起古罗马时期猫所拥有的崇高位置,在整个欧罗巴被天主统治之后,猫就和蜥蜴、蝙蝠和蟾蜍一起被视作女巫才会豢养的动物,也许是因为它们过于敏捷,难以琢磨的关系,人们把它们和邪恶的征兆联系在了一起,他们说:猫会和女巫一起骑在扫把上飞过天空来寻找有毒的药草,又说女巫会化身成猫进入家中袭击婴儿,或是猫跳过死者,会将死者变成僵尸。   但比起始终无法被人们认可的蝙蝠,猫在十三世纪的大浩劫(对于猫来说)——教皇命令人们烧死所有的猫——之后,从1347年黑死病卷土重来之后,人们也逐渐意识到猫能够遏制老鼠的泛滥,而老鼠的泛滥得到遏制,也就意味着瘟疫能够被消弭,但那时候猫还是会被人们警惕与忌惮——要说从什么时候开始猫再次被人们真正地接受,大概就是欧罗巴的人们进入了大航海时期,为了消灭鼠害,每只船上都有一只或是更多只猫,它们也慢慢地变成了吉利的象征,尤其是那些经过海难却侥幸生还的猫。   现在在一些乡村和城镇里也能看到有人养猫,人们见了猫也不再大惊小怪,除了纯黑色的猫。   “这样难道不会妨碍您的行动吗?”路易问:“我以为您会给我一个后裔。”   “我没有后裔。”提奥德里克说。   “你的臣子呢?”   提奥德里克摇了摇头,路易没有继续追问下去,毕竟就算是在里世界里,吸血鬼也是最为诡秘与自我的种族,而且作为一个凡人,路易并不能确定提奥德里克的想法是否能够被自己理解,所以何必呢?   “它能做些什么?”   “你可以把它看成一个小的我,”提奥德里克说:“大部分我能够做的事情它也能做,除了需要借助外物或是需要足够魔力的法术,它可以代替您承受如同阿蒙等阶的全力一击。”   路易捏了捏那只小猫仔。   “还有,”提奥德里克说:“也正是因为它也是我,所以您若是有什么不想让人知道的事情,就最好不要带着它。”   “我会的。”路易说,提奥德里克的话外音是,他可以借出他的力量来保证国王的安全,但他也不愿让国王借此一窥那些本不该让他知晓的东西,甚至步入不应被他接触的险境。   “它会被觉察出来吗?”国王问,他现在身边可是有着宗教裁判所的教士,虽然那位大审判长以拉略似乎并不在意国王身边有什么,但他至少要确定提奥德里克的一部分若是留在自己身边,会不会出现什么令人烦恼的问题。   “只要不动用力量,别直接暴露在阳光下——它会变得衰弱,”提奥德里克说:“那它就是一只普通的猫仔。”   “它需要吃东西吗?”   “如果您愿意,它需要少量的新鲜血液。”   路易点点头。   提奥德里克看了一眼国王,忧伤地叹了口气,提起身后的斗篷,斗篷落下的时候,他也跟着消失了,一缕灰色的烟雾从窗户的缝隙里钻了出去,风吹着它,它很快就消失在了国王的视野里。   国王抓着这只猫仔离开了房间,在看到邦唐的时候,他就提着猫仔的爪子把它放在邦唐手里,邦唐起初还没能发现这是什么,当他意识到这是一只猫仔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抚摸了一下:“它是从哪儿来的?”   “从刚才的那个房间,”路易说:“我想大概是我打搅了它的好睡。”   “您要把它放走吗?”   “找个鸟笼把它装起来,”路易说:“然后把它挂在我的房间里。”   第二天宫廷中的人就都知道国王养了一只猫仔,一股毛茸茸的小旋风由此在达官贵人之间吹了起来,对此国王乐见其成,毕竟比起老鼠,猫要可爱与安全得多了。   第一次前来拜访这只小猫的是玛利·曼奇尼,不过很难说她是来看猫仔还是来看国王的。看到她国王才想起来,他好像没在曼奇尼身边看到过猫。   “都留在拉齐奥了。”玛利懒洋洋地坐在国王的脚边,头靠着他的膝盖,那只猫仔在她的裙子睡着,肚子一起一伏,邦唐早上给了它一只新鲜的鹌鹑,它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似乎也挺满意的,这让路易安心了不少——-在光线明亮的地方,猫仔是皮毛是蓝灰色的,有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身体与脑袋就是两个圆球,从外表上看与它的本体完全不相符。   “我还养了好几只蜥蜴呢,”玛利说:“但父亲不允许我把它们带过来。”   “侍女们见了蜥蜴会大喊大叫的。”路易说,他被玛利靠着的地方暖呼呼的,国王伸手摸了摸玛利的卷发,她就像是一只猫仔那样轻柔地呼噜了起来,路易的眼神也跟着温和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应该拒绝玛利,对他来说这很容易,但他必须承认,他也在被玛利吸引着。   “不过我让费利佩给我带来了,我是说我的猫,”玛利说:“据说现在宫廷里有很多人都在养猫,所以舅舅也答应我了。”   “你是什么猫?”   “安哥拉猫,来自于土耳其。”玛利说,“你这只是夏洛特蓝猫,”她举起猫仔看了看,在它不安的叫声中给国王一个答案:“有铃铛,公的。”   国王心想这肯定的,他捏住猫仔的脖子把它从玛利手里提出来,希望梵卓亲王和它之间的联系不要太紧密——他把猫仔放在抽屉里,为了转移玛利的注意力,他问:“费利佩是谁?”   “我的哥哥。”玛利说,“最讨厌的那个。”   “那么说也是一个曼奇尼。”路易说,他好像听主教先生提起过这个名字,据说主教先生有意为他谋求一个公爵的爵位,“为什么说是最讨厌的?”   “见到过臭鼬吗?”玛利说,“乘以十。”   ……   费利佩·朱尔斯·曼奇尼事实上并没有玛利说的那样可恶,曼奇尼家族出美人,玛利如此,即将要嫁给孔蒂亲王的玛利的姐姐安也是如此,费利佩也不例外,比起玛利,他已经是个成年人,深灰色的眼睛与棕褐色的长发,他的眼尾和玛利一模一样,都是向上微微翘起,带着笑意的那种,他的嘴唇红润饱满,胜过任何一个贵女,若说有什么地方确实令人厌恶,也是他的眼睛,那双总是波光氤氲的眼睛,当它在一个女人身上的时候值得人们怜惜,在一个男人身上的时候就令人——至少对路易来说——令人感到不适。   他的装扮丝毫不比安茹公爵,王弟菲利普来得朴素,意大利人的风流与跋扈在他的身上显露无遗,他散发着一股馥郁浓厚的香气,就像是一朵处于最盛时的玫瑰,深红色的丝绒与绸缎映衬着珍珠与钻石,让他从手指到脚尖都在熠熠生辉。   不可否认的,费利佩获得了绝大多数贵女的喜爱,王太后更是允许他在晚餐的时候为自己斟酒,对于一个没有爵位的年轻人,这显然是一份殊荣,他的脾气也不像是玛利说的那样坏,无论对于赞美还是咒骂都一视同仁——不是因为心胸宽阔,而是因为毫不在乎。他确实生性轻浮,又善于取巧生事,来到巴黎之后没几个月,他在宫廷内外都有了好几处甜蜜的巢穴,连有着不下三个贵女青睐的达达尼昂伯爵都难以与之相比。   不过除了这些此人就只能说是一无是处,国王见了他几次后就把他彻底地搁置了起来,他确实可以给他一个公爵的爵位,但就算是为了褒奖马扎然主教,他也不想这么做,他不想让他认可的那些人以为,一个无能的浪荡子弟也能与他们相提并论,也许,在局面彻底地平定下来之后,他会另作处置,但现在,不。   费利佩在数次请求觐见未果之后,也意识到自己并不得国王的欢心,后来路易经常在王太后身边看到他,这很正常,很多人在国王这里碰壁后就会走走王太后或是主教先生的门路,而费利佩在女人这方面确实得天独厚。 第七十九章 国王的怒火   让国王再一次想起这位曼奇尼先生而不是曼奇尼小姐的时候,是达达尼昂伯爵提醒了他——伯爵愤怒地向费利佩·朱尔斯·曼奇尼提出了决斗,因为他夺走了拉法耶特夫人的芳心。   拉法耶特夫人是一位芳龄二十如许的美丽妇人,单凭外表,她在巴黎的宫廷中并不出色,论身份,她更多地被作为蒙庞西埃女公爵的女伴而为人所知,她胜过其他贵女的地方在于她的温柔、贞节与深厚的文学素养,尤其是最后一项,在大多数女性的教育还局限在宗教与女红方面的时候,她能够写出动人的诗歌与文章来,就只能说是非常的难得以及令人尊敬的了,追求她的人如同过江之鲫,达达尼昂伯爵也是其中一个,若是说,这位睿智的夫人选择了国王,或是选择了一位将军或是学者,都不会令人意外,但她最后居然屈服在了费利佩先生的面前,也难怪达达尼昂会如此怒不可遏。   国王匆匆赶到他们所在的房间时,现场已是剑拔弩张,拉法耶特夫人昏厥了过去,被搀扶到隔壁的房间休息,费利佩面带微笑,手插在外套里,一脸的漫不经心,达达尼昂神色严肃,肩背紧绷,他一边摸索着自己的佩剑,一边不断地注视着墙壁——想来是在担心还在昏迷中的拉法耶特夫人人,还有几位公爵与官员,他们几乎都站在达达尼昂这边,瞪视着费利佩。   “谁来告诉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国王问道。   达达尼昂被轻轻地推了一把,他并不怎么畏惧,当然,费利佩是主教先生的外甥,但他也深得国王宠信,于是他就强忍着怒火,与国王说了刚才的事情——在宫廷中,男女之间的往来很少会受到苛责,虽然拉法耶特夫人选择了费利佩令人迷惑,但达达尼昂与其他追求者也不曾做过任何卑劣的事情来阻扰或是妨碍他们的爱情,但费利佩却在刚才的聚会中,公然从衣袖里抽出了一根华丽的丝带——拉法耶特夫人的吊袜带,拉法耶特夫人立即昏了过去,达达尼昂伯爵则在暴怒中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路易这下可知道为什么玛利会将自己的兄长称之为一只臭鼬了,他按了按额角,在宫廷中,没有国王的御旨决斗是不被允许的,但他真想让达达尼昂一剑戳穿了这家伙,“请收起剑,先生们。”他说:“我不允许你们在我母亲的套房里流血。”   “但只有血才能偿还这个罪人对一位可敬的女士的羞辱!”达达尼昂咬着牙齿说。   “我从不赞成用决斗来解决问题。”国王说,他看到费利佩笑了,而达达尼昂气的面色发白:“但有些时候,决斗也不妨是一个方法,”他转向红衣主教的外甥:“我要你们到外面的街道上去解决这个问题,但不容许你们谁取了谁的性命。”   “那么我就要接受这个无礼的要求么?”费利佩说。   路易意外地瞥了他一眼,说到底,这件事情完全因他的轻浮而起,而路易也不怎么喜欢一个如此轻视女性(她还是他的爱人!)的人,但因为费利佩毕竟是马扎然主教的外甥,所以路易的意思只是想让达达尼昂小惩大诫一番,但费利佩的回应表明他根本没有领会到国王的好意。   从这个房间就能够看到费利佩与达达尼昂等人走到了街道上,按照决斗的惯例,他们应该各自有两个助手,达达尼昂选择了两个火枪手,也是他的下属作为助手,而费利佩的助手之一令人吃惊,因为他正是安茹公爵菲利普,路易皱起眉头。   达达尼昂虽然在爱情方面过于宽放,但在战斗上却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位勇士,他向费利佩扑去,费利佩却不带一点儿羞惭地后退,将战斗交给安茹公爵,面对王弟,达达尼昂不由得束手束脚,他想要打掉王弟的武器,但菲利普在武技课程上的成绩可没有多少虚假的成分,他就像是一条闪闪发光的游鱼一般在达达尼昂的剑下穿梭,在达达尼昂有意以一个冲刺解决战斗的时候,他侧身滑过达达尼昂的剑尖——而后奋力一击,刺穿了达达尼昂的手臂——这时候他被挑断的红色肩带才缓缓地飘落了下来。   就在另外两个火枪手无法决定是不是应该上前的时候,邦唐迅速地跑了过来,中止了决斗,在王弟菲利普的帮助下,这个无耻的小人得以全身而退,达达尼昂坚持要继续决斗,但被国王强行压制了下来。   “我要和你谈谈。”路易对菲利普说,然后他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费利佩,主教的外甥脸上阴晴莫测。   ……   路易以为菲利普马上就会来找他,但他一直等到快要就寝了,他也没能等到自己的弟弟,他坐在那里,总觉得一阵阵地心悸,忐忑不安,就去了王太后那里,王太后正在做晚祷,一见到国王,听说国王也在找菲利普,十分惊讶,因为菲利普一早就走开了,她还以为他去找自己的兄长了。   国王正在焦灼的时候,一眼就瞥见了为王太后捧着蜡烛盘的玛利,玛利下意识地扭转头去躲开路易的视线,但这样的举动纯属欲盖弥彰,国王只叫了一声玛利,她就投降了。玛利带着国王一路穿过走廊与楼梯,来到一处偏僻的宫室里,国王的心情愈发紧张,而就在此时他们听到一声低微的喊叫声,路易马上想要冲进去,但又突然顿住,“别跟着我!”他厉声喝道,邦唐与侍从们虽然不愿,但现在的国王已经极具威势,他们停下了脚步,而玛利一直紧随在国王身后。   那是一个仅有三个房间的小套房,属于一些被国王信任但在卢浮宫还没有房间的官员在参加宴会或是会议太晚的时候暂住,所以房间里的家具布置虽然简单但还是相当舒适齐全的,路易迅速地搜寻过最外的小厅,看到菲利普的佩剑被丢在了地上——虽然这里没有点燃蜡烛,但月光正从门外照进来,而菲利普的佩剑剑鞘上又总是镶满了珠宝——路易在小厅与寝室的门扉前找到了一枚闪光的别针,也是菲利普的,寝室门紧闭着,路易想也不想地提起一脚踢在门上,它猛烈地震动了一下,但没开,“我来!”玛利说,然后她将一蓬灰烬丢在门把手上,在念出一个短暂的拉丁词语后那只把手啪地一声落在了地上,国王又给了它一脚,这下子它碰地一声被打开了,整扇门往后荡开,然后撞在墙上。   寝室里有人,一个人痛苦地喘息着,还有着一股奇特的香味混杂着浓重的血腥味,玛利的脸色顿时变得非常难看,幸而在黑暗中国王看不见,然后她听到路易说:“把蜡烛点起来!”   “不要!”一个年轻的男人喊到,但玛利不会听从第二个人的命令,她将手按在烛台上,蜡烛上火光一闪,就被点亮了。   路易首先看到的是费利佩,他只穿着一件亚麻内衣,赤着两条腿,然后是斜靠在床边的王弟菲利普,他衣着整齐,只是按着肩膀,那里正在不断地流血,一见到路易,他就高声叫道:“杀了他!路易……哥哥,杀了他!”   费利佩神色慌乱:“等等!陛下,我能解释!”   “向魔鬼解释去吧!”路易说,他根本不想听对方说什么,他甚至不想知道之前发生些什么,他只知道事情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还有挽回的可能,他举起利剑,逼向手无寸铁的费利佩,费利佩还想要挣扎一番,但一看到国王的眼睛,他就知道大势已去——只见剑光一闪,他的肩膀就被刺穿,这个原先还在得意洋洋,肆意妄为的男人惨叫起来,“玛利!救我!”一边连滚带爬地国王的剑下逃开。   玛利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国王追了上去,自从知道还有一个危险的里世界时,他就从未松懈过他的武技课程,哪怕凡人的力量无法与这些怪物相抗衡——他又给了费利佩的大腿一剑,他呻吟着,想要爬向菲利普,路易踢翻了他,剑尖对准他的胸口。   但费利佩寻求的并不是王弟的帮助,而是他的法术材料袋,他高声唱起一个咒语,同时举起手指对着路易。   玛利扑了过来,比她更快的是一只小小的灰影,国王的猫仔从他的口袋里跳出来,在冲散法术的同时落在了费利佩的脸上,挖出了他的眼珠。   路易往下刺去,剑尖在费利佩的肋骨上滑开,刺入了他的肺部,他剧烈的咳嗽起来,“别,别杀我……”他虚弱地叫到:“是主教先生,是主教先生让我……让我这么做的!还有王……”   国王沉默着举起剑,用尽全力刺穿了他的喉咙。   之后就是可怕的沉默。   国王跨过费利佩的尸体,来到王弟身前,他已经因为失血而昏厥了过去,路易并不能确定他有没有听到什么。   “今晚什么也没发生,”路易说:“玛利。” 第八十章 国王的想法(上)   玛利根本说不出话来,事情的变化太快了,她都没能明白过来,事情怎么会演变到这样一个局面的——不,她有所察觉,毕竟她也是一个巫师,也知道自己的兄长费利佩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像是拉法耶特夫人这样的女性,不但身份尊崇,又有素养与学识,同时还是蒙庞西埃女公爵的女伴,对费利佩这样既没有身份,也没有气度的男子——就算他生的再怎么美貌,也无法博得这位夫人的欢心,更别说是仍由他如同玩偶一般地摆布了——她在里世界的时候,费利佩的魔药课程也确实要比她出色。   国王检查了王弟的伤口,这柄镀金匕首也是安茹公爵菲利普的,也就是说,最大的可能是他察觉不对的时候刺伤了自己——路易不知道费利佩对他以及另外几位贵女做了一些什么,但他已经想起了维萨里摆在他面前的几瓶魔药,如果在这之前他知道魔药竟然能够无声无息地混淆一个人的神智,他绝不会如此掉以轻心。   但现在显然不是追究此事的时候,路易避开菲利普的伤口,把他转移到自己的肩膀上,幸而菲利普十分纤瘦,国王又足够强壮,把他扛起来并不困难,玛利飞奔过去为他打开了门。   国王带着受伤的王弟出现在邦唐面前的时候,他和侍从们都吃了一惊,倒是国王异常平静地告诉他们说,他和王弟遇见了刺客,很不幸,为了隐藏自己的踪迹,那个刺客杀了主教先生的外甥费利佩先生,王弟也在保护他的时候受了伤——一看国王阴沉的眼睛,邦唐和侍从们就知道,无论今晚的真相是什么,他们能够说出去的也只有这个。   两名侍从进去房间收拾残局,国王带着菲利普回到自己的寝室,他让御医来为王弟治疗,然后一个人坐在外面的小厅里,十来分钟后,纷杂的脚步声出现在走廊上,面色惶然的王太后与贵女们匆匆忙忙地赶到了。   “他怎么样了!”王太后喊到:“菲利普,他怎么样了!?路易?”   路易站起来,握住王太后的手:“肩膀受了伤,医生正在为他治疗。”   “让我进去看看他。”   “里面的场面不太适合您,”国王轻声说:“母亲。”   “他是我儿子!”王太后坚持说。但她随即发现,国王站在她与寝室之间,纹丝不动,她看向路易,若有所觉——在那个偏僻房间里的变故,能够瞒得过其他人,却不可能瞒得过王太后,一股愤怒涌上心头,她捏紧了拳头,嘴唇无法控制地颤抖了起来:“你在怀疑我!”她嚷道:“你在怀疑我!你以为是我……”   “嘘!”路易严厉地喊了一声,凶狠的目光让王太后也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看到她这个样子,路易的态度也缓和了一些:“回您的房间去吧,母亲,”他说:“如果我有什么需要,或是菲利普的情况有变化,我会和您说的,回去吧,为他祈祷,这就是您现在最该去做的事情。”   王太后的双唇翕动了几下,她还想要说些什么,但还是沉默了下来。   路易看着王太后等人离开房间,他让邦唐等在外面,自己进了寝室,医生们已经剪掉了公爵的外套与衬衫,正在用烈酒为菲利普清洗伤口,幸而那柄镀金匕首更多地被作为一件饰品,偶尔被拿来做餐刀,上面没有太多的污浊——国王之所以要亲自来看,是要确保医生们不会提出一些比起治疗更像是酷刑的医疗方案——顺带提一句,这些医生在进入房间之前,还被勒令洗了手和脸,戴着绸缎面具,又罩着宽松干净的袍子。   一个医生提出来要用武器药膏,这点获得了其它医生的赞成,路易也允许了。   嗯,说到这个武器药膏,可能是这个时代最为有效的外伤治疗药物了——仅指表世界,因为这种药膏的使用方式是:先找到造成伤口的那把刀或是剑,然后在上面涂抹这种药膏,至于病人呢,只用白布将伤口包裹起来就好了,使用了这种药膏的伤者痊愈率是最高的。   当然,对于那些看得明白的人来说,这种药膏的好处也就在它根本不被作用在病人身上,此时的医生根本没有清洁的概念,他们的手上满是细菌,而他们使用的药物时常混合着粪便与污物,被他们治疗过的人基本上都免不了一命呜呼,只有最幸运的人才能逃过一死——武器药膏的好处大概就在于病人不必碰上它,也不必碰上医生。   用这种药膏最大的困难就会在于他们必须找到造成伤口的刀剑,但万幸,伤到了王弟的匕首就在现场,被邦唐拿回来了。   在医生们吵吵嚷嚷地去调配药膏的时候,路易坐到床边,按着菲利普的额头,菲利普已经醒来了——被烈酒刺激伤口,除非是死人,不然很难继续昏迷下去,他望着自己的兄长,艰难地笑了笑——路易安抚地摸了摸他湿透了的额发,“玛利!”他说:“药拿来了吗?”   玛利马上点点头,掀起裙子,从系在衬裙上的小囊里拿出了两三个小瓶子。   路易感到菲利普正在用力握紧他的手,他马上反握了回去:“别怕,”他附在菲利普耳边说道:“这是玛利,她忠诚于我,我们现在要处理你的伤口。”在这个年代,外伤可不容小觑,有很多人都是因为在受伤后被感染发热死去的,而且菲利普在刺伤自己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伤口深到足以探进一根小手指,国王不想他留下什么后遗症,那么,巫师的药物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玛利递过药瓶,国王对着蜡烛晃了晃,发现褐色的玻璃瓶里至少还有四五口的药水:“要喝多少?”   “三口就行。”玛利说。   国王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刻把瓶子交给菲利普,而是自己喝了一口!玛利惊叫了一声,路易蹙眉:“居然是甜的。”他说,然后翻开自己的手掌,看到上面的伤势正在飞快地痊愈——那是他在杀死费利佩的时候用力过猛造成的。   “喝吧。”路易说,不过也不消他吩咐了,菲利普马上拿走瓶子,一口气喝掉了里面的药水,显然比起对巫师的忌惮,他更担心自己的王兄会再来一口,即便喝下药水后他就能感觉到疼痛消失了一大半,依然对这种魔鬼的造物满怀恶感。   路易把瓶子还给玛利,看着菲利普倒回蓬松的鹅绒枕头,他的面色依然苍白,但已经有了一丝血色,至少比几分钟前好多了,而干净的亚麻布上的血迹也没有再扩大:“我知道你现在更需要好好休息,”路易温和地说:“但我还是有些问题要问你。”   “请说吧,哥哥。”菲利普说。   “我想知道,费利佩对你做了什么?”路易问。   “我不太清楚。”菲利普说:“我只知道有那么一天,我突然对这个人充满了好感,陛下,就像是一个值得信任的朋友那样。”   “所以你才会在达达尼昂伯爵提出决斗的要求时,去做他的助手是吗?”   “是的。”   “那么今晚又发生了些什么?”路易问。   “他向我求爱,”菲利普看向一直低着头的玛利,他有些不太明白自己的兄长为什么把她留在这里,但既然国王这么做了就一定有他的道理,他回想着之前的事情——在路易的庇护下,王弟从未对什么人低过头,也不会因为别人的罪过而苛责自己,费利佩更是凄惨地死在了他面前,即便正典严刑,他所受的惩罚也不过如此了,所以菲利普并未因此受到什么不好的影响,于是他十分痛快地说:“我拒绝了他,他很生气,然后说了一些愚蠢的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发觉我的身体不受控制的时候,我就给了自己一下。”   路易仔细地听着,点了点头:“玛利,”他喊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玛利迟疑了一下:“不是……不算是很强力的药水,”她说:“一定要说的话,陛下,它是被用在一些需要……需要……的场合,譬如说,说……”   路易完全听不懂她的意思,但菲利普懂了——国王身边的火枪手或是大臣们当然不会和他谈论一些风流韵事,但在王太后身边,贵女们的话题几乎绕不开暧昧,“我明白了,”王弟打断了她的话,他深深地厌恶着玛利的兄弟,但他还没有气恼到失去理智,羞辱一位尚未婚配的年轻女性:“拉法耶特夫人也是如此吗?”   “是的。”玛利马上说,几乎与此同时,她感到了一阵阴冷的寒意,几乎出自于本能,她又急切地解释道:“但仅此而已,它只能轻微地影响被施用者的情绪,让他感到愉快,觉得舒适——就像是听见了一只鸟儿在唱歌,又像是看见了一朵艳丽馥郁的玫瑰……越是意志坚定的人,又或是有了防备,这种药物就很难起到作用。”   “所以在他做出那件事情之后,拉法耶特夫人就拒绝见他,而我也能够意识到事情不对。”菲利普说:“我可没有兴趣和一个男人同床共枕。”   “他犯了一个错误。”国王抽出绢帕,给王弟擦拭了一下额头的冷汗。 第八十一章 国王的想法(下)   费利佩有着一手好牌,虽然路易知道他是一个巫师,但因为有玛利与维萨里在前,他对这些非凡者不是那么敏感,费利佩更是一个只会夸夸其谈的蠢货,就更不会引起国王的注意了,而他用在了贵女与王弟菲利普身上的药水,效用并不强烈,那些贵女们,除了拉法耶特夫人之外,也不会介意与一个容貌姣好的年轻先生展开一段短暂的恋情,但他因为一路顺遂,又或是气恼于国王与达达尼昂等人的轻视,竟然做出了将拉法耶特夫人的吊袜带展露在众人面前的可耻行为,拉法耶特夫人也许还沉溺于错误的爱恋之中,但这样的刺激,无论什么人也受不了,所以在费利佩从决斗场回来之后,她就不愿意再见他。   同样的,因为这桩吊裤带事件——因为这时的女性们最里只有一件长亚麻内衣,然后再层层叠叠地套上衬衣,衬裙和外套,裙子,所以并不存在着现在你我都知道的那样小小的织物遮掩重要位置,她们最隐秘的东西就是将丝袜(此时的丝袜是没有任何弹性的)固定在大腿上的缎带,也就是人们所称的吊袜带,是的,爱人们时常将这件小东西当做定情信物,但这种信物只会被妥当地安置在男士们的衬衫里,甚至不会装入口袋和钱囊,免得遗失与污损——费利佩的行为完全就是在赤露露地羞辱拉法耶特夫人和她的爱慕者们,被提起决斗也是咎由自取,但也正是因为是这个缘故,安茹公爵菲利普代他出战的行为引起了国王的注目,别人或许只会惊讶于王弟对这位年轻先生的恩宠,但路易还能不知道吗?对于菲利普来说,唯一能让他心悦诚服地低头效力的只有王兄,甚至不包括主教先生或是王太后。   他的行为已经相当异常了,只要国王一追究,费利佩的狂妄举动只怕很快就要被察觉,也难怪他急不可待地孤注一掷——路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是不是还有别的后手,但就如他所想的那样,所有的阴谋诡计都会在死亡面前止步。   费利佩死了,一切都结束了——不管他最后的话是真是假……   “那么这种药物会有什么别的影响吗?”路易问。   “只要停止服用。”玛利说:“就不会有,除了会有点虚弱,但也只有一点。”   路易点点头,菲利普受了伤,拉法耶特夫人受了刺激,两者多卧床休息几日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还有那些贵女们,她们原本就不能说足够健康,国王将最近不要举办舞会或是庆典的事情记在心里,“我要去母亲那里,”他对菲利普说:“我要去告诉她你已经安然无恙了。”   或许是错觉,菲利普的眼神微微一变,但他随即就笑了起来:“当然,”他说:“您要好好和王太后说,我已经没事儿了。”   路易握着他的手,低下身去吻了吻菲利普的额头,对玛利做了一个手势,带着他离开了房间,同时吩咐邦唐别再让其他人打搅王弟休养,尤其是医生,在走廊上他正遇到了捧着一柄包裹得严严实实,散发着药物气味的匕首的医生们,国王鉴赏了那柄罪魁祸首,然后大大地褒奖了他们,好让他们称心如意地回去休息。   从国王的寝室走到王太后居所的这段路上,路易一言不发,玛利也难得地失去了那股精神头儿,他们一进到王太后的套房,就看到王太后的侍女与一群教士全都被留在了走廊里,玛利不用国王嘱咐,就快快地回到了队伍里,她垂头丧气的样子让一向严苛的女官都不由得按下了斥责的打算。   ……   “啪!”   这是国王踏入王太后的房间里时听到的第一个声响。   王太后,奥地利的安妮,西班牙的公主,她在少女时就不是一个傲慢凶狠的人物,等到了法国,丈夫并不爱她,而她的婆婆,当时的玛丽·德·美第奇与其盟友黎塞留主教更是因为她的西班牙公主与哈布斯堡成员的身份而对她百般不满,满怀质疑,她因此过了很长的一段抑郁痛苦的日子,长达二十年以上独守空房的日子与人们的诋毁更是让她逐渐变得麻木冷漠,直到路易和他的兄弟菲利普降生,她才总算是有了希望。   她同样也不喜欢黎塞留的继承人马扎然主教,但那时候路易只有五岁,她需要一个可靠的合作伙伴,所以她也只能忍受,虽然马扎然的许多作为都让她深感厌恶——但总也有让她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   在主教先生居然厚颜无耻地说出,这正是为了国王的时候,王太后再也无法忍耐下去了,她做了一件早就想做,但一直没能做成的事情,那就是挥动手臂,给了这混蛋一记响亮的耳光!   国王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他必须承认自己一直紧绷着的心弦为之轻轻一松,他的到来让马扎然主教松了口气,他也不想面对一个无比愤怒的王太后,又或是说,母亲。   “陛下……”   “费利佩是我杀死的。”路易说,同时迎向了主教先生的眼睛,国王给主教的印象就是一个聪明而又温和的孩子,现在他才发觉,聪明是必然的,温和也许就是一种伪装——或许也不能说是伪装,只能说在没有触碰到他底线的时候,国王确实十分宽容——主教先生因为外甥被杀而升腾起来的怒火一下子就像是被浇了一捧冰水,彻底地熄灭了。   “陛下。”他说。   “主教先生。”路易说,他没有移开视线,即便他确实在主教先生的眼睛里看到了责备与祈求:“我知道您们一直有着一些顾虑……”他笑了一声:“我也要说,这样的顾虑我同样有,所以,”路易吸了口气:“我也放纵了您们,看着您们做了那些事情……是的,任何一个人都能够指责您们,只有我不能,因为我是受益者,我,我是共犯,如果天主要降下雷霆,那么也会打在我的头……”   “路易!”王太后喊到,她在胸前合拢双手,仿佛在哀求他不要再说下去了。   “请不要这样说,”马扎然主教也说:“陛下,这对安茹公爵没有任何损害!我只是要保证殿下身边有一个能够影响到他的人!陛下,这不过是个游戏!”   “也许。”路易说:“我相信您,主教先生,您也是一样看菲利普长大,我相信您对他是有感情的。但我必须告诉您,无论您,还有我的母亲有怎样的担忧,我的想法是——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为了什么,玩弄一个人的灵魂都是一件卑劣而又恶毒的事情。   菲利普是自由的,我给他这份自由,他可以爱上任何人,他可以爱上一个年长于他的人,也可以爱上一个比他幼小的人,可以爱上女人,也可以爱上男人,爱上一个富有的人,爱上一个贫穷的人,爱上一个高贵的人,又或是爱上一个低贱的人……他甚至可以爱上一个巫师,一个魔鬼,但前提是,这份爱意必须出自于他的本心,而不是受操纵,受引诱,受逼迫来的。   这是我对他的承诺。   您们应该庆幸今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不然不但是菲利普,就连我,也不得不憎恨您们了。”   王太后听了这句话几乎要昏厥过去,而主教先生更是面色铁青,但路易的心在此时就像是钢铁一般的坚硬,他再次看了他们一眼,让他们看到自己的决心,而后轻轻地一躬,面色如常地退了出去。 第八十二章 主教先生忧心忡忡   若说主教先生之前还是气恼,现在就是郁闷了,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虽然圣经中有严厉地斥责了所有不为繁衍而做出的床帷之事,但谁都知道,罗马的教士们从来就是荤素不忌,意大利的人们更是多情——男性如此,女性亦然,文艺复兴更是彻底地解放了他们的思想与渴求,他们如同那些被驱逐的奥林匹斯神灵那样终日追逐美色,无法自拔,像是如古希腊的学者们那样沉溺在难以言说的那种畸形的爱情之中……   意大利人如此,德国人如此,西班牙人也是如此,甚至英国人也不例外,只有中等阶层的人最容易遭到苛责,因为他们既不能如下等人那样放浪无忌,也不能如上等人那样随心所欲——当他的外甥费利佩在国王那里遭到了冷遇,又被王太后拒绝(他无法接近王太后)的时候,提出的建议主教先生一开始并不赞同,但他也必须考虑到王弟菲利普的威望正在逼近国王——国王的性情温和,不如王弟那样煊煊赫赫,所以人们的视线往往多投注在年少的王弟身上,主教先生也提醒过国王,但路易对自己的兄弟十分信任,不但没有按照主教先生所说的那样疏远和冷待安茹公爵,反而不断地将越来越重要的事情交在王弟手中。   而前瑞典女王的来访更是成了压在主教先生心头的最后一枚砝码。   对于国王来说,他只是就事论事,依照个人的能力给予权力与职位,他甚至不觉得自己有多么照顾菲利普,在这件事情上,与他将财政总监的职位交给富凯,将皇室工程师的职位交给沃邦,将将军与元帅的职位交给蒂雷纳子爵与绍姆贝格一样,纯粹出于公心——主教先生却不这么认为,他很愿意看到一个宽容的国王,因为他知道想要夺取国王权力的人只怕都没有什么好结局,哪怕是他和王太后,出于这么一点私心,他也不希望路易有所改变,但问题是,这样的宽容落在王弟身上,就不太妙了,他一直监视着在布卢瓦的加斯东公爵,据说他终日不是酗酒,昏睡就是大声诅咒自己的兄长与侄儿——而且他并未放弃他的野心,主教先生已经做好准备,如果他要见上帝去了,那么他也要带着这个令人憎恶的家伙一起走——虽然接下来他们可能不同路。   这样的想法并不是突然有的,马扎然主教出身寒微,而这个时代出身寒微的人几乎很难有一个健康的身体,在长袖善舞的背后,是夜以继日的工作与思考,长期的昼夜不分让他比同龄人衰老的更快,他近期在不断地咳嗽,医生让他去找寻“24岁左右的被绞死或磔死或砍头死的红头发男子的新鲜尸肉”来作特效药——被他拒绝了,里世界的药水有效的多,而且主教先生也宁愿去吃蝙蝠翅膀,蛤蟆腿或是老鼠尾巴也不愿意去同类相食。   他知道费利佩确实一直在使用特制的香水,巫师们的香水,来获取女性们的青睐,说真的,这和虚荣的男孩们在手指上戴一枚钻石戒指并无区别,而他也严厉地警告过他,他在里世界里的身份和能力都不能出现在宫廷里,这是忌讳,所有的当权者都无法容忍自己,或是亲近的人被控制——就如梅林,他为亚瑟王做过的事情可真不少,可以说,亚瑟王之所以是亚瑟王,梅林功不可没,但他做错了两件事情,一件就是承认自己能够控制命运,第二就是为亚瑟王的父亲尤瑟王施展了改变面貌的法术,让亚瑟得以诞生——若是说第一件事情还只能说查无实据的话,那么后一件事情无疑就击中了君王的弱点——谁知道梅林会不会变成他的妻子、爱人或是骑士,而那个人又会不会突然背叛他,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亚瑟王对于梅林的厌弃完全在情理之中,虽然他从未表露过,不过诺森柏兰的王女薇薇安又如何会让梅林为之神魂颠倒,让他惟命是从,最后一举将他囚禁在岩石里,这个谁也说不清,而亚瑟王之后又默许教会对巫师们展开大规模的打击又是一个谜?至于宫廷开始驱逐巫师究竟是在这之前,还是在这之后,更是无解。   现在表世界的君王们乐意豢养与驱使巫师,也是因为里世界正在日益衰弱,原先迁徙到里世界的家族又开始谋划着回到表世界——曼奇尼家族可不是唯一向外界伸出触须的家族,而罗马教会在不断地宣扬自己的无上崇高之位的时候,也正在逐步放开对宗教裁判所的桎梏,至少在几百年前,裁判所要继续为新教服务是绝对不可能的事儿——那么教会为什么又突然变得和善起来的呢?还不是因为他们意识到,里世界的修士与其后裔们没有了表世界的支持,就无法继续对抗巫师与黑暗生物们,既然能够掌握得住他们,他们也不吝于在一些地方稍稍松开锁链。   所以说,如果费利佩对主教先生坦白,他要对安茹公爵使用一些下作的手段,尤其是与巫术有关的手段,主教先生是绝对不会允许的,但主教先生问起的时候,他只是笑吟吟地说,安茹公爵,王弟殿下已经对他有了十二万分的好感,他们之间的感情或许会比朋友更深厚一些,到那时,他再请求王弟为他在国王面前美言几句,一个公爵的爵位唾手可得。   主教先生对此没有任何怀疑,玛利当时只是在狼人突袭车队的时候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就让她的父亲和叔叔亲自来责备了她一番,费利佩比玛利大上好几岁,他应该更懂得家族的趋向,应该不会做出那样愚蠢的行为。   ……   但他做了。   想到这里主教先生就不由得头痛欲裂,在见到曼奇尼家长和他的兄弟时更是没了好声气,奇妙的是他们都在为对方的不尽责而生气——曼奇尼的家长不敢去诘问国王,被主教先生反唇相讥了一番后更是颜面扫地,他们气势汹汹地跑到卢浮宫去责问玛利的时候,却根本无法靠近——他们上一次来责问玛利的时候,国王还在流亡,宗教裁判所的大审判长以拉略还在待价而沽,凡尔赛的狩猎行宫简直就是一个漏斗,别说巫师,就算是一个平民也能大摇大摆地走进来。   现在国王身边一直有着裁判所的修士随行,在费利佩事件之后,国王就让玛利·曼奇尼搬迁到与自己邻近的房间居住,这个举动引起了许多流言蜚语,不过现在国王也顾不得了,据玛利说,费利佩是她父亲最宠爱的孩子,很难说她父亲会做出什么来——也许他不敢对国王怎么样,但除了玛利,他还有很多个女儿。   主教先生在听到这些流言的时候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之所以纵容费利佩也是因为路易始终没有表现出一个年轻男孩应有的对女性的爱慕,他担心……是的,对另外一个性别也是如此,他的身边更多的是他的仆从,他的元帅和他的大臣,这点实在令人忧心,相对的,王弟菲利普也已经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主教先生不想看着王弟先于国王有孩子——即便是私生子女,所以他……他只是想稍微拖延一下王弟的“真成年”年龄。   虽然说,王弟或许真有可能产生了某种不好的偏好,但没关系,贵人中也不是没有这种情况,他们还是会有一桩称心如意的婚事,有妻子,有继承人,这虽然不能公开,但也不会变成令人不安的把柄。   但他能这样对国王,对王太后说吗?   不能。   ……   最后还是国王请了主教先生到自己的书房里去,他们在只有两人的情况下只谈了十来分钟,就决定了对曼奇尼家族的赔偿。   玛利的姐姐,曼奇尼的长女,劳拉·曼奇尼正在与摩德纳公爵商议婚事,国王将会派遣使者祝贺并送上价值十万里弗尔的礼物,而孔蒂亲王与此女的婚事也已经基本商定,国王一样会送上价值十万里弗尔的礼物,并将枫丹白露宫借给他们,好让他们有个体面的地方缔结婚约与完成仪式。   “还有玛利·曼奇尼……”主教先生说:“他们一样希望她能有一门显赫的亲事。”   这次国王没有回答他。 第八十三章 克里斯蒂娜夫人忧心忡忡   正如之前所说,个人的情感永远要为国家大事让步,虽然安茹公爵菲利普还是郁郁寡欢,玛利·曼奇尼心事重重,国王也只能先给前者一个一同去凡尔赛游猎的允诺,再给后者一个被允许随时出入国王书房的许可,然后继续为了法兰西而忙碌不休——其中最为重要的一件事情,大概就是马扎然主教提到过的,有心让克里斯蒂娜·亚历山德拉夫人被推举为那不勒斯女王的谋划。   这里首先要提一下那不勒斯的历史,那不勒斯是一片位于南意大利的地区与西西里岛的结合体,被拜占庭人,伦巴第人与突厥人们共同占有,后来诺曼人把他们都赶了出去,将其划分为一个国家,就是那不勒斯,但它始终没能得到教皇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承认,数十年后,这个地区又被霍亨斯陶芬家族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夺得了所有权,但在1266年,法国国王路易九世的弟弟,安茹的查理应教皇的请求获得了这个国家——当然,那个时候的克雷芒四世正是一个法国籍教皇,这个请求大家都很清楚来自于哪里——当时霍亨斯陶芬家族的最后一人,小康拉丁毅然举兵对抗查理,结果兵败被擒,然后在教皇的默许与人们的哗然中,查理毫不犹豫砍了小康拉丁的头,让这个家族就此绝嗣,也消弭了他们可能带来的最后一点麻烦。   在这之后,查理将都城从西西里移动到那不勒斯,展露出他的勃勃野心,但就像是每一个统治者,他对那不勒斯的人民并不友好,横征暴敛,肆意妄为,引发了著名的西西里晚祷暴动事件,西西里就此从那不勒斯分裂,成为西班牙阿拉贡王室的囊中之物——十四世纪初,那不勒斯曾经短暂地繁荣过一段时间,但从十四世纪后期到十五世纪初,安茹王室内战不休,结果西班牙的阿方索五世成了鹬蚌相争中的渔翁,他在1443年使用了两西西里的称号,同时指向那不勒斯与西西里——在1495年的时候,它又被法国国王查理八世夺回,可短短十年不到,西班牙又取得了这两地的统治权,之后西班牙也一样没有一丝怜惜地对其敲骨吸髓,引发了马萨尼爱罗事件——就在不久之前,也就是47年的7月。   那时候若不是法国也正处在一片混乱之中,马扎然主教倒真是有心插手,现在也一样,那不勒斯人对西班牙人充满了愤怒和怨恨,只要稍加挑拨,西西里晚祷与马萨尼爱罗事件想要重演不是什么难事,然后他们就可以推出前瑞典女王,在贵族中,克里斯蒂娜的名声并不坏,因为她一直热衷于册封贵族,以此来稳固自己的统治,但商人与官员们不喜欢她,或许还有平民,也许是因为她在作为女王时奢靡太过——她确实很爱挥霍,不过当时每一位君王都是如此。   她要成为那不勒斯的掌控者很简单,法国的支持,罗马教会的认可,向那不勒斯人承诺绝不肆意征税,或许还要结婚生子,这几件事情都不难,问题在于法国国王和主教先生的态度,她在卢浮宫有一个自己的房间,但她更多的留在王太后身边,以此取得王太后的欢心,她也有意逢迎国王,她没有送给国王昂贵的礼物,而是送给了他一个人——勒内·笛卡尔。   勒内·笛卡尔作为哲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神学家,深受前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的宠爱,但罗马教会却很讨厌他,因为他虽然一直坚称自己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却始终在宣扬秘密的自然神论和无神论信仰,法国的数学家,国王的老师之一,布莱士·帕斯卡就指责过这个老头儿,说他的哲学中没有上帝,他也不需要上帝,但天啊,他是在不该说这样的话,因为他这么一提就让路易有了兴趣,他让马扎然主教给他找来了笛卡尔的书,其中《几何学》与《屈光学》以及《气象学》就放在了国王的书架上,克里斯蒂娜夫人看到了,就对国王说,她很愿意让笛卡尔先生来法国,因为他是难得的一个又诙谐,又渊博,又有趣的学者——国王听了,就让她写信给笛卡尔先生,并让可信的两个人作为使者去迎接这位老人。   笛卡尔是1596年生人,他在博得了瑞典女王的赏识后,就决定移居瑞典,哪怕女王陛下提醒他瑞典天气寒冷,并不适合一个老人也是如此,但在数年前,他还是生了一场重病,在医生的建议下,他回到了荷兰,只是因为教会对他的敌视,他过得也不是那么开心——有了法国国王的邀请,他自然欣然从命,往巴黎而来,达达尼昂伯爵给他在卢浮宫外找了一处住所,国王给了他一笔钱安置——他没有妻儿,所以他一下就变得异常阔绰,更别说有国王的青睐,他马上就成了各个聚会的座上宾,有仆人服侍,有精美的食物和暖和的衣物,笛卡尔先生的身体很快就好转了,虽然还比不上年轻人,但也能够骑马和打网球,不过多数时间,他还是宁愿躺在那张舒适的大床上,任凭思想到处驰骋。   这份礼物很得国王喜欢,国王由此和她长谈了几次,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路易觉得,克里斯蒂娜夫人在作为一个君王方面,堪称心有余而力不足,她的情绪过于丰富,思想过于复杂,很容易被自己的个人感情驱动,她的性格也过于偏执,这些对一个贵女来说只是一些细小的瑕疵,但对于统治者来说,这些弱点将会被她的敌人无限地放大。   他和马扎然主教说了,然后主教先生理所当然地说:“正是因为她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们才需要她成为那不勒斯的女王啊。”   这句话让路易也不禁哑然失笑,是的,他们的初衷可不是为那不勒斯寻找一个真正的,有权威与能力的君主,而是要在法国与西班牙之间架起一道坚实的壁垒。   ……   但他们最不想发生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就在克里斯蒂娜即将动身前往佩萨罗,在那里等待那不勒斯与法国人谈判的最后结果时,一队来自于西班牙的使者突然出现在了巴黎,他们的到来让马扎然主教立刻中止了计划,并且有夭折的可能。   克里斯蒂娜对此当然愤懑不已,是谁泄露了这个秘密?她来到巴黎,名义上时为了请法国国王就她的年金事宜与她的表兄,现在的瑞典国王斡旋,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少之又少,几乎屈指可数。   “我要找出那个人来。”她这么对国王说,然后以朝圣的名义,往阿维农去了。 第八十四章 笛卡尔先生忧心忡忡(上)   路易以为克里斯蒂娜·亚历山德拉夫人不管怎么说,也曾身为一国之主,至少应该有些理智,但他还是低估了这位夫人的执拗与暴戾,就在他与主教先生正在忙于对付西班牙人的时候,从阿维农返回到枫丹白露的克里斯蒂娜夫人做了一件令人惊骇万分的事情——她处死了她的骑士统领以及爱人蒙纳尔德西。   虽然国王与主教都知道,这位骑士统领先生只怕就是出卖了前瑞典女王的叛徒,但这位女士显然做错了——首先,因为她已经不再是瑞典国王了,她现在只是一个拥有领地的贵夫人罢了,更别说她现在身在法国,哪怕蒙纳尔德西做出了再大逆不道的事情,她也应该将之付之于法律的绳索,而不是自行处置;其次,她就算做了,也不该承认这件事情由她主导,她完全可以将此事推到那些被雇佣的官员身上,但她拒绝了,她承认就是她策划了这个事件;最后,克里斯蒂娜夫人迄今为止依然是个未婚女性——虽然此时的欧罗巴对婚后的男性与女性十分宽容,但对于还未涉足婚姻的少女们却堪称严苛,尤其是那些有身份的贵女,就像路易屡次拒绝玛利,也正是因为她需要一个洁白无瑕的好名声才能有一门好婚事——当然,对于克里斯蒂娜夫人,几乎没人能够公开地指责她,但她处死蒙纳尔德西的行为可不像是一个国王处死叛逆那样光明磊落,反而带上了拂之不去的粉色阴影,当人们提起她的时候会说“就是那个杀死了自己爱人的女人”,这让马扎然主教在那不勒斯为她宣扬的好名声一下子都落了空,只怕没人会相信一个不但在婚前失了贞节,又残杀了枕边人的年轻女性能够宽仁地对待与她之前毫无干系的臣民——事实上,她的残酷与耻辱已经将她彻底地推离开了王位,无论是瑞典还是那不勒斯的。   马扎然主教也是十分生气,他甚至与国王商议,是否应该予以惩处——已经有大臣在建议这么做了,毕竟在任何一个法治的国家都不应该出现这样草菅人命的行为,若是在英格兰,这位夫人即便不会被斩首,也会被勒令进入修道院,用余生来为自己的莽撞行为忏悔。   路易还没做出决定,一个人就来向他为克里斯蒂娜夫人求情了,这个人也没让国王感到意外,因为他正是勒内·笛卡尔。   勒内·笛卡尔自从来到法国,精神与身体就好了很多,几乎看不出数年前差点因为贫弱死去的模样——笛卡尔在遇到克里斯蒂娜的时候,他可以说是穷困潦倒,但他也不是一直如此的,笛卡尔出身于一个法国的低等贵族家庭,他的父亲是一个法官,因此他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成为一个法官,所以他在大学里学习的课程是法律与医学,但他在数学方面也有着惊人的天赋——问题就出在这儿,一方面,笛卡尔确实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因为他的大学就是隶属于耶稣会的,但另一方面,对数学的痴迷与掌握,让他有了一个匪夷所思的想法,也就是,他想要用数学来证明上帝的存在——他真的这么去做了,然后他初步得出的结论是:魔鬼是不存在的!具体步骤大概就是——人类不完美→但上帝必然是完美的→上帝创造世界→对于世界来说,魔鬼是邪恶的→所以完美的上帝绝对不会创造出魔鬼来……   想也知道,这种理论立即激怒了教士与主教们,他被质疑,被苛责,几乎被绝罚,他能够安然无恙还要感谢教会的日益衰弱与裁判所的轻视——但也因为被教士们厌恶,所以他虽然才识出众,却一直未能得到贵人们的青睐,所以他的《哲学原理》在被女王看到之前,这位学者已经快要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了,也难怪一听说瑞典女王对他颇感兴趣,他就立刻收拾行囊跑到斯德哥尔摩去了。   不幸的是,他的思想能够适应斯德哥尔摩,身体却不行,尤其是因为女王国事繁忙,他的课程被安排到了每天早上五点,可以想象,这么个老人,气喘吁吁地每天三四点就要从床上爬起来,整理衣装,收拾课案,早餐只能草草了事甚至不用,赶到三皇冠宫殿里去苦苦等待女王陛下——女王的时间总是不固定的,有时候是为了公事,有时候是为了私事。   这样下来,没几个月笛卡尔就病倒了,他不得不回到荷兰休养,但他对于女王陛下还是怀抱着几分感激的,毕竟克里斯蒂娜是第一个愿意正视他的贵人,他也从她那里获得了可观的酬劳——只是没想到,就在他初初痊愈,要回到瑞典去的时候,女王退位了,这对于笛卡尔不谙为晴天霹雳,而且克里斯蒂娜之后又离开了瑞典,往罗马和法国去了,他失望地以为自己就要继续沉寂下去了(当时他的多本书都被教会列为了禁书),谁知道克里斯蒂娜又把他引荐给了法国的国王呢?   要说,笛卡尔更喜欢法国,法国是他的故乡,路易是他的国王,而且他年轻,通达,聪慧,又是毋庸置疑的正统,他对笛卡尔也很尊敬,笛卡尔在他这里拿到了每年三千个里弗尔的年金,还有一幢距离卢浮宫不远的住宅,对这位年长的学者来说这些已经相当令他满足了——毕竟他最喜欢的也只是躺在一张舒适的大床上阅读与思考,当他听说了克里斯蒂娜夫人的事情后,也考虑了一段时间——因为他不知道擅自去为夫人求情会不会招来国王的恶感,会不会让他失去国王的眷宠,他年纪大了,实在是经不起又一次颠沛流离,但最后他还是决定要去尝试一次,只一次,他对自己说,他不是马扎然主教,和国王可没那么大的情分。   在邦唐转来笛卡尔的觐见请求时,路易并不如人们以为的那样不快,克里斯蒂娜夫人的妄为确实给他们增添了不少麻烦,但路易是个温和的人,也不会高兴看到身边的人薄情寡义,勒内·笛卡尔曾经在贫寒的时候受到克里斯蒂娜的恩惠,又是克里斯蒂娜将他引荐给路易,若此时他也和其他人那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对克里斯蒂娜夫人不闻不问,国王倒真要厌弃这个人了。   勒内·笛卡尔今天装扮得格外肃穆,他向国王摘下帽子的时候,鞠躬鞠得格外深而迅猛,就连稀疏的白发都在空中激烈的舞动着,邦唐都忍不住上前扶了一把,免得这位有些时候并不怎么擅长谄媚讨好的学者先生直接跌倒在地上——他向邦唐道了谢,然后又向国王微微弓身……   看到他这个样子,路易想起了他在刚到卢浮宫的时候,宫廷中流传的一个绯闻——就是这位笛卡尔先生与前瑞典女王的,据说笛卡尔先生也曾是这位女王的裙下之臣,当然,这纯属谣言,也许就是为了诋毁克里斯蒂娜夫人,因为笛卡尔先生与克里斯蒂娜相差整整三十二岁,他们初遇的时候,克里斯蒂娜女王二十六岁,笛卡尔先生已经五十八岁,克里斯蒂娜还是一位未婚的年轻女性,而笛卡尔先生已是垂垂老矣,还是一个聪明绝顶的好先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在女王的心中占据重要的位置。   女王确实欣赏他的才能,但也只是才能而已,而且比起数学,她对笛卡尔的哲学理念感兴趣,所以罗马教会真不该对笛卡尔如此薄情,毕竟谁也不知道克里斯蒂娜从新教倾斜向天主教,有没有笛卡尔的影响。 第八十五章 笛卡尔先生忧心忡忡(下)   至于国王为什么会这样想,是因为从勒内·笛卡尔先生的嘴里,他能够完全复原这个恶劣事件的整个面目,可能要比那位等候着听取叛徒临终祈祷的乐贝尔神父还要多。   勒内笛卡尔先生的叙述被一位守候在门外,听力敏锐的侍从尽数记下,在他不再担任这个荣幸的职位,回到他的故乡里尔之后,他在回忆录里提起了此事,因为描写的异常详细还一度被认为是有意杜撰,直到克里斯蒂娜·亚历山德拉夫人的忏悔录重现于世,人们相互比照,才发现这两者几乎没有什么不同的地方,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笛卡尔先生的叙述,因为他确实怜悯着这个显赫而又悲哀的学生,在一些措辞上有所偏向。   济安·里纳尔多·蒙纳尔德西侯爵,不必多说,自然是个不容置疑的美男子,而且他性情和善,善于诗歌与决斗,被许多贵女倾慕,有人说,他身上唯一的缺点就是他做了克里斯蒂娜夫人的情人,这点实在是太糟糕了,因为这位前女王身上背负着很多罪名,像是贪婪、虚荣、喜好挥霍就不去说她了——这是事实,前瑞典女王曾经在即位以来的十年间册封了十七个伯爵、四十六个男爵和四百多个低级贵族,并卖掉或抵押了价值一百二十万瑞典银币的财产来缴付他们的俸禄——在退位后她依然纵情享乐,在音乐与艺术上抛费了几乎所有的收入,她来到巴黎,名义上是请求法国国王作为中间人,向瑞典国王追讨她的领地收入,也并不全都是为了掩饰。   当然,还有更多的罪名被加在这位女性身上,她喜欢穿男装,不喜欢做女人的装扮,还有一个女性密友,有人说她是个同时有着男女特征的畸形人,但极具嘲讽意义的是,又有人说她与一个乐师,一个红衣主教有着暧昧的关系,也许是真的,因为路易也听说过那位教廷亲王的名字,反正在人们的心目中,她不但不值得尊敬,也不值得相信。   这样的认知无疑直接影响到前女王以及她身边的人,路易感同身受,因为他在到处流亡的时候,也同样不敢对身边的人付出十足的信任,因为他根本给不了他们想要的东西,他们随时可能投向能够给他们利益和荣誉的人,所以国王从一开始就将视线投在了那些不被主教或是公爵们看中的小人物身上,就像是他现在依然信任柯尔贝尔胜过富凯。   蒙纳尔德西侯爵自然是后者,他也许曾经真的爱过这位女王陛下,但自从她失去了王位之后,情势急转而下,她甚至连日常支出都需要向国王和枢密院伸手讨要,更别说她身边的人——他们几乎看不到未来,既然如此,也不怪他们会想要选择另一条捷径——路易猜到瑞典国王,也就是克里斯蒂娜夫人的表兄是如何说服这位统领的,瑞典每年都能从法国拿到一百万里弗尔的收入,因为法国要用它来制衡神圣罗马帝国,那么同样的,克里斯蒂娜夫人很有可能被充当砝码用于国与国之间的交易,他们的下场未必美妙;另外,若是这位年轻的爵士回到了瑞典,一样可以加入国王的军队来博取功勋,难道不比做一个贵女的裙下之臣更荣耀吗?   不过路易觉得,这位瑞典国王只怕也没太在意这位侯爵,不然的话,他至少应该矫饰一下,也不要那么急切,设法找到另一个理由,而不是就这样直接派遣了一队侍臣来巴黎,堂而皇之地将主教的谋划扼杀在摇篮里。   克里斯蒂娜·亚历山德拉当时已经猜到了她身边有了叛徒,而知晓此事之人并不多,她先去了阿维农,是因为她要筹谋一个骗局——她有意给马扎然主教写了一封据说十分重要的信件,信件中提到了一个可靠的人,一个瑞典官员,他掌握着一些证据,能够让枢密院的大臣们重新倾向于前女王而不是现在的国王——这封信她一共写了六份,每份的名字都不一样,然后分别交给她怀疑的人送了出去,几天后她听说那个官员果然被抓了,她就知道是爱人出卖了她,但这时候她依然没有轻举妄动,她在神父的帮助下,明面上离开了阿维农,却在不久之后就回到了这座城市里,在她的指挥下,一些人抓住了与蒙纳尔德西联系的人,这些都是有证据和证词的。   然后她就回到了枫丹白露,在这里要提到两个关键人物,或是说一对关键人物,那就是弗朗西斯科·桑蒂尼里兄弟,他们是前女王在拜谒罗马教皇的时候,在佩萨罗遇到的一对兄弟,他们爱慕着克里斯蒂娜夫人,所以甘愿跟随她以及为她效劳。   当晚克里斯蒂娜夫人在枫丹白露宫召见了蒙纳尔德西侯爵,她就此事责问了她的爱人,而蒙纳尔德西侯爵或是因为太过自信,又或是因为太够天真,竟然一力狡辩他并不是出卖了前女王的人,并且发誓说,如果他是叛徒,他就去死,这样的话无疑让克里斯蒂娜夫人又恨又怒,她马上拿出了所有的证据,宣判侯爵死刑。   侯爵当时就慌了,他跪下向克里斯蒂娜夫人祈求原谅,但克里斯蒂娜夫人的回应是叫来了聆听其临终忏悔的神父,以及两个凶手,蒙纳尔德西侯爵没有束手就擒,哪怕一开始的时候他因为手无寸铁而受了伤,他从房间跑到走廊里,匆忙地套上了一件用于装饰的盔甲,凭借着这个在各个房间里逃来窜去,整整几小时,从夜晚到天亮,但最后还是被弗朗西斯科刺死。   据说因为他套了盔甲的缘故,受到的伤多但不致命,最后虽然说是被刺死的倒不如说是被折磨而死的,就连乐贝尔神父都不忍心看着他这样下去,他甚至跪下来哀求弗朗西斯科兄弟,但我们都知道,无论男女,在面对情敌的时候总是最残忍,弗朗西斯科没有手下留情,克里斯蒂娜夫人也只要求他将侯爵埋葬在教堂里,她拿出了一笔钱,让神父为他举行一场赎罪弥撒。   对于法国人以及瑞典人来说,这不单是个丑闻,还是一桩罪行,现在克里斯蒂娜夫人正在等候最后的判决,具体就要看路易如何决定了。   ……   这件事情路易仍然需要与马扎然主教商讨,因为就如上面所说,瑞典可以说是法国人为了掣肘神圣罗马帝国而予以源源不断的支持的一个国家,马扎然主教甚至想过,通过婚姻将其收入囊中,但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可能,那么,要为了克里斯蒂娜夫人让如今的瑞典国王心生不悦吗?这个就要多多考量了。   “那么对您自己来说,”主教先生说:“您是想要偏向于哪一方呢?”   “克里斯蒂娜夫人。”国王说。   “理由与您不愿意接受克伦威尔相同吗?”   “可以这么说。”   “那么就这样吧。”主教先生说。   这件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路易很想要知道主教先生究竟是怎么想的,是的,不将这位夫人送入修道院,瑞典国王会不满,但若是这位夫人还在,那么她,以及她的后代依然是对这位君王的一个威胁,毕竟瑞典从卡尔九世来是,除了叛乱和被废黜的君王后裔,瓦萨王朝持有的瑞典王位始终以父终子及的方式传承。   之后的审判就不必多说了,就克里斯蒂娜夫人与那位侍从的记载来看,为前瑞典女王辩护的律师说,她有权利审判自己的臣民,哪怕她已经退位,但作为一个极具责任感的女王,她虽然抛却了这个尊贵的身份,在思想与灵魂上,她依然是个女王,所以,她处死蒙纳尔德西侯爵,一个叛徒的行为完全合法。   勒内·笛卡尔的请求得到了一个最好的结果。 第八十六章 孤单的玛利   在三十年战争中,法国在科尔比吃了败仗,但在罗克鲁瓦、阿拉斯、兰斯和佩皮尼昂取得了胜利,可惜是连年内乱,这样的胜局又化作了泡影,而马扎然主教之所以一直不愿意放弃国王讨厌的叛逆克伦威尔,就是因为他有意将英国拉向法国,但路易从未看好过克伦威尔,毕竟在此时的人们心中,君权神授天经地义,而且克伦威尔坏在没有一个合适的继承人,而现在的英格兰与爱尔兰,几乎全凭着他的威严与以往的功绩来维持一种奇异的平衡,一旦他被质疑,被弹劾或是遭到刺杀,又或是死了,英国在一夜之间就会天翻地覆。   但马扎然主教是不会采信这些想法的,这点路易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他接触政事只有寥寥几年,而且在一些事情上,他也可以说是相当的感情用事。   当然,西班牙的使臣们也不单单是为了瑞典的前女王而来的,他们同样是在向法国施加压力与探听机密,具体就在针对英国的护国公这一方。西班牙的首相正在与克伦威尔接触,想要从这位护国公的手里谋取最大的利益,为此他们不惜向克伦威尔承诺愿意帮助他占领加来——加来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城市,位于法国与英国中间,堪称通往巴黎的大门,西班牙人的用意不言而喻;而马扎然主教的解决方式是将敦刻尔克摆在克伦威尔面前,现在敦刻尔克属于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朝——说起来这座城市也真是命运多舛,它原先是佛兰德伯国的一部分,后来作为陪嫁归属于勃艮第公爵,勃艮第最后一位公爵的女儿又嫁给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马克西米连一世,等哈布斯堡王朝的查理五世再一次分割自己的领地,它又落在了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的手中——但对于克伦威尔来说,敦刻尔克无疑是连通英国与佛兰德斯的一座桥梁。   简单而又直白地说吧,就是西班牙人在唆使英国人去打法国,而法国人也在撺掇英国人去打西班牙,克伦威尔或许察觉了或是没有,但他确实沉浸在了被两个强大的国家争先恐后的谄媚的愉快心情中——就像是被两个强壮的骑士争夺的“名姝”,安茹公爵菲利普这样刻薄地评价到,路易因此放声大笑,不过就算是主教先生也必须承认他说的对。   虽然路易一直不做任何表态,但也许是因为马扎然主教投出的饵料确实诱人,克伦威尔最终还是倾向于法国,也有可能是因为他有心从西班牙这里夺取墨西哥,却被西班牙拒绝的缘故,不过他的威廉·宾和罗伯特·维纳布尔斯将军还是从西班牙这里夺来了牙买加岛(圣地亚哥)——这个岛屿十分重要,英国人可以借此进一步拓展对新世界的航线——所以西班牙就此与克伦威尔陷入了僵局。   但要让路易来说,面对这么一个狂妄的人,最可恶的是他确实有狂妄的资本——并不令人愉快,克伦威尔在对国王的信件中,称他为我的兄弟,他的秘书抢先在条约上签字,国王的全权大使只得在后面落款,如果说这样还不够过分,那么他还赫然以一个长者与指导者的身份,勒令路易与查理二世切断关系,甚至驱逐他们,那就太过分了。   只是这些对于国家大事乃至整个世界来说,又算不得什么了,西班牙人们无法得克伦威尔的支持,就命令孔代亲王率军向加来发起进攻,蒂雷纳子爵与孔代亲王在一个叫做阿拉斯的地方交战,蒂雷纳获得了胜利,主教先生就和路易一起到阿拉斯去——他的目的让路易简直不知道应该笑一场还是应该哭一场,因为主教先生竟然想将这顶荣誉的桂冠戴在国王头上,天杀的,孔代亲王狼狈撤退的时候,他们还在距离阿拉斯几千尺之外的地方呢。   倒是马扎然主教,还有蒂雷纳子爵毫不在意,前者是因为从不将国王之外的人放在心上,后者是因为感激国王给予了他完全的信任和爱护,所以也不介意让国王充当名誉首领——好吧,如果只是名誉首领,路易接下了蒂雷纳子爵的好意,但面对民众,蒂雷纳子爵的功劳还是没有被抹杀,这是路易最后的一点坚持。   他们没注意到的是,正在蒂雷纳子爵麾下效力的塞巴斯蒂安·沃邦,似乎发现了什么,又懂得了什么。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   国王与主教在阿拉斯,巴黎的卢浮宫里就只有王太后安妮,以及我们所熟悉的那些人。   没有国王的宫廷一片死寂,因为之前的事情,前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夫人留在了枫丹白露,深居简出;因为克伦威尔的书信最终还是外泄,所以英格兰的王太后玛丽与亨利埃塔公主也不再轻易出现在众人面前;倒是蒙庞西埃女公爵与她的几个女伴,经常出现在王太后身边。   对此玛利·曼奇尼一点也不高兴,因为蒙庞西埃女公爵据说是最先被视作路易妻子人选的人,虽然现在她不再有此资格,但在宫廷里,除了王太后,她的确是贵女中的第一人——同样的,蒙庞西埃女公爵也不喜欢玛利,谁都知道马扎然主教出身寒微,而他的妹妹所嫁入的家族虽然古老,却也只是意大利诸多低级贵族中的一个,至于富有,谁能比蒙庞西埃女公爵富有?   最让贵女们讨厌的是,玛利·曼奇尼的架势,显然是要将国王占为己有,谁也不能分上一点,但要说这样的资格就算是将来的王后也未必有,更别说是一个迄今为止没有任何头衔的外来女性了——等到费利佩·曼奇尼因为不可告人的罪名被处死,国王为了安抚主教先生,承诺了曼奇尼家族的女儿们三门显赫的婚事,就更让人生气了。   因为之前国王给玛利与蒙庞西埃女公爵从中斡旋过,所以贵女们也不会想要触怒陛下,但她们可以孤立与无视玛利,王太后也察觉到了这点,但同样是因为费利佩,王太后毫不犹豫地迁怒在了玛利身上,即便她就在身边,她也不对她讲话,当然也不会吩咐她去做事,哪怕玛利大胆地请求,想知道路易的消息,也无法得到任何回应。   还有,玛利以为费利佩的事情,父亲一定会恶狠狠地来惩罚自己,或是辱骂,或是责打,但没有,她似乎也被父亲遗忘了。   她的舅舅也没有再见她,即便他时常来觐见国王。   把自己藏在帷幔里的玛利抬起手,抱住膝盖,把头埋在腿间。   宫廷之中,往来的贵人仆役何止成百上千,但她却始终只有一人。 第八十七章 国王是如何补偿玛利·曼奇尼的(上)   这是路易返回巴黎的第二天。   他是一个正值青春的少年人,所以虽然路途疲累,但到了第二天的下午,他已经完全地恢复了过来,当菲利普来见他的时候,他正在忙碌于整理这次的收获——一长串的名字,只是国王必须承认,在这个时代,每个值得赞许的人几乎都有着一个好姓氏,至少有个好出身,真正穷困潦倒的人是无法受到正统而又系统的教育的,一些重要的书籍几乎全都是拉丁文写成——譬如古罗马学者与军事家的许多著作,既然如此,不掌握拉丁文又怎么能够从这些可敬的人那里学习?   但一个古老的姓氏也代表着繁杂的人物关系,路易不再需要如孔代这样的臣子,正确地说,从他的父亲开始,就在有意地偏向于那些出身不够显赫,因此必须完全地依靠国王才能生存下去的人,黎塞留如此,马扎然如此。   在菲利普走进房间的时候,国王已经将那本册子合了起来放在抽屉里,“你是来和我约定何时去布洛涅或是万森狩猎的吗?”国王问:“近几天都在下雨,雨天湿漉漉地走在森林里可不令人愉快,但我听说,大约一周后天就会放晴,虽然那时天气必然有些冷了,但深秋时分的猎物必然异常肥美……怎么了?”路易察觉到了王弟的一点异样,事实上,这次去阿加斯,国王想要带上菲利普,但主教先生坚决不愿意,王太后也不愿意,考虑到战场上瞬息万变,王弟和自己在一起确实可能造成直系绝嗣,到时候加斯东公爵可真要笑死了,所以路易也没有强求。   “不,不是这件事情。”菲利普整理了一下衣襟上的花边,虽然它们已经非常整齐了:“您注意到玛利小姐了吗?”   “她怎么啦?”路易问,请宽恕他吧——作为一个思维刚直的男性,像是玛利遇到的问题,不放在他面前他是很难发觉的,毕竟玛利可以随时出入他的书房,她却始终没有提过,路易也自然而然地认为玛利的消瘦与苍白完全是因为思念而产生的,他不但放纵她在自己的书房里,还经常和她一起在月光或是夕阳下散步,欣赏杜勒里花园里的翠树繁花,在小喷泉的噗噗声中用撕碎的面包喂麻雀和乌鸦。   于是菲利普就将玛利·曼奇尼遇到的一些事情和国王说了,路易听了,甚至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你会讨厌她呢。”不管怎么说,费利佩是玛利的兄弟,而且那是不是国王摆出了急切凶狠的姿态,玛利或是真的会对这件事情保持沉默,但菲利普只是摇了摇头:“我不怪她,”他说:“而且我知道您是喜欢她的,”王弟说:“您和她在一起的时候,非常轻松而且快乐。”   路易沉默了一会:“是的,”他承认道:“我确实非常地喜欢她。”在尔虞我诈,癫狂荒诞的宫廷里,甚至整个世界里,玛利·曼奇尼的爱真诚又坦率,和她在一起的时候,路易需要思考的东西很少,有时候,他几乎都忘记了自己还是一个国王,而他的国家还被暴徒、叛逆与巫师、黑暗生物与教廷盘踞与分割。   “而且就算我憎恨曼奇尼,”王弟冷酷地说:“她的结局也不会令人羡慕——哥哥,她爱你,但她至多只能成为您不名誉的爱人,您会有一个公主作为妻子,而她也会有一个显赫的丈夫,她现在越是爱您,她的命运就越是悲惨与绝望。”   “我都不知道你是在嘲笑玛利,”国王轻声说:“还是在责备我了。”   “我永远不会责备您,”王弟说:“玛利也不会,她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您也提醒过她是吗?”   “是的。”路易说:“您尽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用于矫饰的借口。”   王弟没再说话,他只摇了摇头就行礼离开了,自从费利佩事件后,他也变得更加成熟了。   ……   国王思考过如何让玛利重新获得贵女们的尊重,当然,要解决此事有一个最快的方法,那就是真正地让玛利成为他的爱人,宫廷中的墙也有眼睛和耳朵,这些夫人在玛利尚未获得国王恩宠的时候大可以排挤或是嘲笑她,但若是玛利真的成为了那个可以左右国王决定的人,那么她就又会成为人们阿谀逢迎的对象。只是路易……路易始终无法狠下心这么做,因为一旦走上这条路,玛利就再也回不了头了,人们说起她,永远只会说“那个国王的爱人!”,具体例子可以参照老孔代亲王夫人,夏洛特·德·莫朗西夫人,她就做过亨利四世的爱人,人们的窃窃私语声一直跟随到她的坟墓里,在生的时候更是不知道受了多少来自于丈夫与儿子的苦,死的时候也不得安宁。   除非她永远不要离开宫廷,不离开路易,但路易也要说,他无法相信自己,就算他能够保持对玛利的爱,也不一定会永远地将权力放在她手里,而且他也察觉到了,玛利所接受的教育与她的思想并不适合肮脏的宫廷与政局,他赋予她的权力只会成为刺向她或是他的利刃,却无法成为她的盔甲。   但现在……   宫廷中的贵女们虽然相当一致地孤立了玛利,但她们的视线也随时放在她身上,因为她现在可谓是最接近国王的女性之一,除了王太后与亨利埃塔公主之外,听说国王特意空下了一整个白昼的时间,召来了他的御用理发师,还有珠宝商,以及许多裁缝,而且只和玛利·曼奇尼在一起,并且有意要为今晚的庆祝宴会而为玛利小姐指点装扮后,就算是再沉稳的贵女也不由得露出了嫉恨之色。   不过他们谁也不知道国王要做什么,尤其是理发师,当时的理发师可以说与跨骑马鞍、长裤与佩剑那样属于男士专用,女性的头发一般和熟悉的女伴相互打理,或是交给女仆,而它们的处理方式也十分单一,因为按照教会的要求,女性要表示谦恭与虔诚,还有必不可缺的贞节,就应该将头发全都覆盖在头巾下面,不要露出分毫,免得男人们轻易落入魔鬼的陷阱中。 第八十八章 国王是如何回报玛利·曼奇尼的(中)   国王想要做什么?   当然是他一直以来想要,并且也一直在做的事情。   赚钱。   虽然也是为了抚慰始终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女巫的成分,但也不能说,一件事情只能达成一个目的,对吧。   国王的御用理发师,也能说是半个御医,嗯,毕竟在这个时代,人们热衷于用放血来治疗所有的疾病,从精神抑郁到痔疮,从痢疾到梅毒,这是万能的灵药,是绝妙的对策,又是给予病人的上佳安慰。   所以当路易坚决地拒绝——幸好他开始生病的时候,已经可以自如地说话与被尊重了,他的御用理发师十分沮丧,他完全不明白国王为何会排斥这种奇妙的万用疗法,对于他们,以及大部分人来说,放血只是一种最常见的治疗方法,别说是病人,就算是一些健康的人,也会时常放血,以保证自己血液、黑胆汁、黄胆汁、粘液这四种重要的体液组成部分不至于失衡——就像是某位爵爷,他会定期让自己的最宠爱的儿女来为自己放血,每月要放掉近一品脱的血(近五百毫升)。   只有街面上的那些理发师,他们的地位要高于屠宰工匠,仅低于医师,也正是医生不愿意做这种卑劣肮脏的工作,他们才得以插手这等高尚的职业,在巴黎的理发师店里,不会有一个窗口是没有放着几碗血来招徕客人的——就算后来因为国王的要求,这种总是被苍蝇与老鼠环绕的广告被取缔了,他们又在门柱上缠绕染血的纱布,来告诉客人们他们的技巧有多么出色,生意有多么的繁忙。   而客人们也总是高高兴兴地进到阴暗的店堂里,剪头发、修指甲、拔掉坏掉的牙齿(按上从贫苦之人嘴里拔出来的新鲜牙齿),然后放血。当然,一个娴熟的理发师,除了放血之外,他还要会截肢、拔罐(也是放血的一种方式),蚂蝗(同前者),割开脓疮……有些时候要按照医生或是客人的要求,品尝血液、粪便和尿水,来看看这个人是否罹患其他疾病(有些时候更为负责的医生会亲自这么做)。   但国王不,除了剪发修指甲之外,他不允许他的御用理发师碰他一分一毫。   御用理发师已经尽可能地按照国王的喜好打扮了自己——主要是清洁,他的双手干干净净的,而且总是用杏仁霜与橄榄油涂抹,保证它柔软如棉并且散发着香气,他在身上喷撒香水(当然),还冒着伤寒的危险在国王召唤他的前一天洗澡,但国王似乎并不在意他做了多少准备工作,他的寝宫总管与第一侍从邦唐在他为国王理发的时候就站在他身边,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并且暗中警告他说,国王哪怕只是被划破了一丝皮肤,也会有人来砍掉他的双手。   甚至他不被允许带着自己的剪刀,指甲刀,要用国王准备的。   理发师可委屈。   但今天似乎有所不同,国王的随从要求他带好所有的工具,然后还有他的学徒,他有两个儿子兼学徒,他都带上了,他们为自己的父亲和主人抱着箱子,登上马车,等到了宫里,他们又是新鲜,又是惊慌,大的那个甚至绊了脚,差点摔倒,邦唐冷眼看着,倒是最小的一个顶顶冷静,而且看那双灵活的眼睛,他不是被吓呆了或是无所适从。   他们是最先被带到国王面前的,让这位理发师感到奇怪的是,这里还有一位美丽的少女,她有着乌黑的长发与乳色的肌肤,与现在宫廷中流行的淡金发色和苍白的皮肤并不相合,她看上去有点不安,但国王握着她的手,于是理发师立刻猜到,这位可能就是据说深受国王宠爱的玛利·曼奇尼小姐,他连忙恭恭敬敬地向前行了礼,他的儿子们也照做了。   “今天我要你来。”国王说:“是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情的。”   “我的荣幸,我的期望,陛下,敬请吩咐,我会竭尽所能。”   “我希望你能够按照我的要求,”路易伸手摸了摸玛利的头发:“为这位小姐做一款精致的发型。”   这个要求让这位年逾四十的中年人迟疑了一下,正如之前所说,理发师只属于男性,但他已经受够了国王的冷待,所以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他首先要做的是将玛利小姐的黑发弄卷,人们将头发弄卷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埃及时期,那时候的女性将头发卷在木棒上,然后涂上含有大量硼砂的碱性泥,在滚热的阳光下晒干后,敲掉泥块,洗掉附着的尘土,头发就会呈现出美妙的卷曲来,他们的男性们也会使用烙铁来使头发和胡须有一个令人艳羡的弧度;还有古希腊人也会用布条缠绕法来弯曲头发;古罗马人的有钱人则用中间插入烧热金属棍的空铜筒的方式来卷头发。   国王当然更喜欢能够用冷烫来处理卷发,可惜的是现在最基础的化学溶液都没能发明出来,此时人们最常用的是打火夹,但打火夹也很危险,倒是古罗马人的方式值得应用一二,所以国王让他的御用理发师采用的就是将头发卷在空心信筒上然后在里面插入烧热金属棍的方法——这种方式很慢,但安全,玛利坐在阳光充沛的窗前,头发一缕缕地被缠绕在信筒上,一动也不能动,而且要将同一个姿势维持很久。不过路易就在她身边看文件,和她说话,还时不时亲手喂给她蜂蜜水,蜜饯或是任何女孩喜欢的零嘴儿,令得这漫长的“刑罚”不但不痛苦,甚至因为过于快乐而显得过分短暂。   等到玛利的头发从肩膀往下,都变成了漂亮的卷儿,国王就要求理发师把它们梳起来,但所有的发卷要蓬松而又整齐,然后在冠冕一般的发卷与紧绷的头发中间还要容许被插入钻石发针,到了这里,理发师发现自己前所未有地笨拙起来,因为他实在不敢去碰触国王爱人的头发,而玛利也很紧张,她的脊背拱着,肩膀耸着,脖子不自然地往前伸直,理发师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而且差点毁掉了好不容易做好的发卷——他浑身大汗淋漓,在看到国王不悦地蹙眉时更是不知道该把手放在那里,他想让自己的长子来代替自己,但他的长子抱着木箱拼命地摇头,这时候倒是他的小儿子上前了一步,清晰地问道:“可以让我来吗,父亲?”   御用理发师倒迟疑了起来,他可没打算让小儿子上手,他的小儿子今年只有十二岁,虽然也已经跟着他学习了一段时间,但这可是一个贵人!国王就在她身边,可不容许出差错。   “你来吧。”路易说。   于是御用理发师的小儿子就取代了父亲的位置,他的手很小,很柔软,而且因为他只有十二岁,勉强还是个孩子,玛利的身体也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只是要达成国王的要求,他还是尝试了好几次,幸好这个少年做事又仔细,又认真,所以发卷只被弄乱了一两个,稍作整理就行,等到所有的头发都被扎了起来,国王拿出了一排钻石发针——这还是他拆了几件路易十三的外套才拼凑起来的,他把这十二根发针小心翼翼地插入发卷上方,然后是蕾丝与绸缎做成的花朵,玛利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正从密林中走出的仙女,头戴绚丽的花环,花环中的钻石就是闪烁的露水。 第八十九章 国王是如何回报玛利·曼奇尼的(下)   这样的发型当然不可能再用丝巾或是帽子遮住。   同样的,它也必须有相应的华服珍饰来匹配,于是在理发师与国王都退出去后,侍女们就像是衔着花朵的小鸟那样带着整套的珠宝与服饰来为玛利装扮,同样的,今天的套裙也经过了国王的调整,胸口向着肩膀两侧扩大,露出一部分锁骨,一根短短的珍珠项链下垂挂一颗拇指大的钻石——此时的钻石切割多数采用祖母绿法,但这里的钻石,从发针到项坠,都采用了路易要求的橄尖形切法,这样尖角处的闪亮度极高,几乎令人睁不开眼睛。   但没有戒指和耳环,这样才能符合玛利·曼奇尼的身份,毕竟路易只是想要彰显她对自己的重要性,而非进一步毁坏她的名声。在宫廷里,穿戴的比上位者更奢华是相当无礼的行为,若是有人过于浮夸,不但会引起那些王公显贵们的不满,还会被嘲笑不谙世故,轻浮愚蠢。   之后还有路易凭借着少之又少但绝对深刻的记忆复制出来的胭脂与紫茉莉粉,也许没人知道紫茉莉粉最先来自于何处——但路易还记得,它的原产地在美洲,而现在法国在美洲占有着极其广袤的土地,想要弄到一些紫茉莉并不难,甚至几年前他就开始在凡尔赛种植这些花,不过直到今年它们的种籽产量才能生产出足够用于售卖的粉末——比起现在女性们更多使用的铅粉,紫茉莉粉不但不会损伤身体,还能滋养与美白皮肤,也更加细腻,带着自然的芳香。   这里同样要提到胭脂,无论是在哪一个时代,又或是东方、西方,人们对于红色的狂热是从不做任何掩饰的,即便红色在天主教中是罪孽的代表,但从圣衣到女人们的裙子,他们还是争先恐后地将红色的衣料披在自己身上,以此来炫耀自己的身份与财富——法国人熟悉的红色颜料最初来自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这种红色的主要材料是茜草,辅料是牛粪、小公牛血和橄榄油,味道感人,即便如此,欧洲的工匠(法国甚至有个染匠公会)实验了几百年也没能复制出来,还有的就是圣约翰之血和亚美尼亚红,主要材料是一种罕见的虫子,当然,可想而知,它们的产量又多么的少——那件由富凯先生献给国王的,价值五百里弗尔的红色丝绒外套,其中大概就有三百里弗尔是在它的颜色上的。   但如果可以,国王选择衣装颜色的时候,很少会选择红色,除了肩带——这是他父亲为他选择的颜色,没办法改,不为其他,只因为现在奉献给国王的红色染料几乎全都来自于西班牙,法国的敌人——他们的一个侍臣从美洲带回了一种被称之为胭脂虫的染料,那种生长在仙人掌上的小虫子给西班牙带来了源源不断的财富,以至于人们也把它们称之为红色的黄金。   路易一点也不想让法国的敌人变得更加富有,所以随着国王的喜好而运转的宫廷,这种鲜艳的色彩也逐渐退出了宫廷——除了女人们还必须用它做胭脂。路易虽然感到遗憾,但他也在努力争取吸引更多的学者到法国来,他记得化工颜料的出现距离现在并不远,谁知道什么时候它就突然出现了呢,只要他愿意给予支持——这也是为什么他看重勒内·笛卡尔的原因,虽然教会和守旧人士不喜欢他,但在学者中,他就是国王,如果他愿意在巴黎大学正式任教,会有一些杰出的人才如同扑火飞蛾般地飞来法国的。   最后还是邦唐的小声提醒带回了国王远去的思维,在门扉打开的一瞬间,虽然这些几乎全都出自己手,路易还是露出了一个惊喜的笑容。   她太美了,如果说,在进入房间之前,玛利还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那么现在她已经展露风姿,同样出自于凡尔赛的玫瑰胭脂让她一扫之前的阴郁,变得生机勃勃,充满希望。   国王特意为她选择的浅绿色外套裙上也绣满了粉玫瑰,就和玛利戴在头上的丝绸花朵一样,它们相互交映,彼此呼应。   他们相对微笑,视线几乎无法离开对方,任何一对相爱的人儿都是如此。   ……   在晚餐前的舞会上,国王先和蒙庞西埃女公爵跳了巴斯当舞,又和亨利埃塔跳了小步舞,在加沃特舞的时候,贵女们都在猜测国王会选择谁做自己的舞伴——路易从一旁的水瓶中抽出一支粉色的玫瑰插在第二个纽扣洞里,然后走向玛利——玛利昂着头,欣然而出,与国王牵着手走向大厅,嫉恨的目光依然如同尖刺一般刺在她身上,她却不再感到害怕了。   加沃特舞来自于民间,在宫廷里德尔加沃特舞变得复杂而规整,但整体还是洋溢着轻松愉快的氛围,或者说,是国王难得地露出了这个年纪的人才会有的活力。   王太后看到这一幕,不是不欣慰的,路易是她和路易十三经历了二十三年的婚姻生活后才有的孩子,他生来就被人们寄予重望,她与主教先生尤其是,她要说她不喜欢玛利·曼奇尼——在她的孩子被她的兄长伤害了之后,但路易与她说,他会选择玛利做加沃特舞的舞伴时,她就知道这个孩子的想法只怕无法扭转。   问题是……   “玛利·曼奇尼还是一个……一个处子。”王太后的视线一向锐利。她看向就在身边的主教先生。   “国王不愿意妨碍到她之后的婚姻。”主教先生说。   此时的风俗确实如此,一般而言,那些显赫的人都会为自己的爱人找个丈夫,这很寻常,而且那个丈夫往往也总是识情知趣,除非前者的爱情消失了,又或是那位大人物死了,他们是绝对不会要求自己的妻子履行婚姻中的义务的,有些时候,他们还会有意跑得很远。   “所以我说……”王太后用合起来的扇子拍了拍手。   “邦唐说国王曾在早上换过衣服,他很健康。”主教先生说。   “好吧,”王太后无奈地说:“我姑且这么认为,但您要安排起了,即便不是玛利。” 第九十章 军费与胭脂   正如之前说过的,法国与西班牙德尔首相们都在竭力拉拢一个叛逆,也就是英格兰与爱尔兰的护国公克伦威尔,只因为他有着一支强大的军队,以及十数位唯他是从的将军,只不过碍于这位之前的行为——处死了一个国王,流放了一个国王,在这场交易中,无论是西班牙的国王腓力还是法国的国王路易都没有直接露面或是有亲笔书信,来来往往不是西班牙的唐·路易斯就是法国的马扎然。也正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往来并不公开,以至于我们现在对当时克伦威尔的想法不得而知,我们只知道,他最终选择了法国人,只是相对的,他也并非一无所求,他派出的每一个士兵都是要俸金的。   不过既然这位护国公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战场就自然不会在加来,而是在敦刻尔克。   这里又要提到我们熟悉的孔代亲王与蒂雷纳子爵,这对在赫泰勒老城战役中还是亲密朋友的人到了这里就变作了死敌,孔代了解蒂雷纳,蒂雷纳也了解孔代,所以他们在佛兰德斯的战争就像是两个木匠在锯开一颗大树,来来去去,往往复复——不久前孔代与奥地利的唐·璜元帅的协助下,攻破了拉费尔泰元帅的防线,并且俘获了这位可怜的贵人,但在转瞬之间,蒂雷纳子爵又整合了这支失败的军队,反攻西班牙军队并且夺取了一座城市,这在军事史上堪称罕见;可是呢,一年不到的时间里,孔代又在康布雷做了一次漂亮的反击,这次他不但挫败了蒂雷纳子爵的攻城计划,还击溃了他的军队。   一定要说还有什么能够让人们能够一窥其中究竟,选择赢家投下赌注,可能就在于西班牙或是法国国王究竟愿意给这两位杰出的军事天才怎样的权限与支持了,在这点上,西班牙国王必然无法与法国国王相比,虽然此时一国的贵族为另一个国王效力,甚至背负着两个国家的爵位实属常事,但之前孔代毕竟是与西班牙作战了多年的敌军将帅,国王自然可以慷慨大度,但士兵们未必能够——孔代在战场上固然能够纵横驰骋,运筹帷幄,可要说到如何掌握这些曾是敌人的下属,以达到如臂使指的地步,又是一件难事。   相比起孔代,蒂雷纳子爵这里就要少了很多掣肘,或者说,国王对他简直不吝任何助力与信任,在与克伦威尔结盟之后,他的罗伯特·布莱克将军率领着英国舰队封锁了西班牙海岸,以及重要港口,切断了西班牙与西印度群岛的一切商业来往,期间还截住了一支重要的运载船队,这支属于西班牙国王的船只满载着珠宝黄金,总价值超过了四百万里弗尔,对于西班牙来说,这堪称是一次严重的打击——因为这些从殖民地而来的金子,正是为了即将到来的战争而准备的。   同时,英国人的舰队也有二十艘船前往敦刻尔克,它们载着六千名富有作战经验的士兵,加入到了法国人的军队里——此时孔代与唐·璜元帅不得不率军回返,毕竟敦刻尔克对西班牙来说可要比那两船金子更重要。   而摆在主教先生与路易面前的就是他们急需要一笔钱来满足克伦威尔贪得无厌的胃口,富凯先生敛财手段精妙,但国王并不想过于放纵他,因为这位财政总监最擅长的乃是放贷,这种方式确实可以尽快补足账面上的赤字,但让路易来看,它就像是从人体内抽血然后又将这些血液输入体内那样,一时间仿佛确实可以让人显得精神奕奕,血气旺盛,但说到底,先前失去的血液并未得到弥补,相反的,在这个过程中,富凯先生也没少乘机吸上几口。   国王想要做的是针对那些贵族与贵女们的奢侈品买卖,而玛利·曼奇尼才一出现在大厅里,就得到了所有人的瞩目,在几百年后只能说是司空见惯的发型、装饰与服装,在此时却如同雷霆一般直击人们的内心——美在很多时候都是统一的,除非是出于政治或是其他目的而扭曲,哪怕还有心怀嫉妒的人不愿承认,那么国王亲自邀请了玛利·曼奇尼小姐跳加沃特舞,又听说,这身行头全都出自于国王的授意,那些酸溜溜的怪话也立刻变成了羡慕与恭维。   更不用说,王太后在国王携着曼奇尼小姐的手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可以说是和善地对曼奇尼小姐说了一句:“这是多漂亮的一支小玫瑰啊。”这算是终结了她单方面对玛利的冷遇。   第二天,国王就看到,从蒙庞西埃女公爵开始,到宫廷里最低级的女仆,都不再将头巾蒙在头发上,而是如玛利那样,将头发弄卷——这里就看得出权势与财富能够在美丽上占有多大的分量了,如女公爵,她们的发卷就和那些希腊雕像一般美丽雅致,而到了那些女仆身上,邦唐都忍不住要发布命令,不允许她们再用壁炉里的木炭烤头发,到处弥漫着一股皮肉烧焦的臭味,而她们的发卷不但凌乱,大小不一,还有很多缺损发黄的地方。   如果还有人记得,那个自告奋勇的理发师幺子,这个家族的姓氏是尚帕涅,而在他的父亲还是国王的御用理发师的时候,人们说尚帕涅,就是指这位有幸被允许触摸国王头发的工匠,等到玛利·曼奇尼以一个漂亮独特的发型震动宫廷之后,人们说起尚帕涅,那就是指这位小尚帕涅了,他之所以在一夜之间闻名遐迩,只因为他甚至比他的父亲还要傲慢一些——想要让他为自己做出那样的发型,不但每次都要付给五百里弗尔的车马费,这位小尚帕涅先生用在发型上的绸缎玫瑰、山茶花以及钻石发针,又或是其他名贵的饰品,是不能够拒绝的,一旦拒绝,他立即转身就走……这样,每次打理发型要用去的金路易甚至可以装满一整个双手那么大的小匣子,即便如此,贵女们依然趋之若鹜……毕竟这位小尚帕涅先生做出的发型实在是太漂亮了,漂亮到只要不下雨,她们就一定就只会乘坐敞篷马车,好让路人们欣赏与赞叹。   而且国王最近时常召开舞会,除了按照礼仪所需要邀请的贵女,还有玛利·曼奇尼,他邀请的对象几乎都有着极其别致的想法,虽然国王心知肚明这都是小尚帕涅的杰作——或者说正是他给小尚帕涅先生的一些建议,但他一定会赞叹一番……随着主教先生有意为国王挑选一位“王室夫人”的传闻流传出来之后,每个贵女在每次舞会上都有着不同的发型,而且越来越夸张,越来越华丽……当国王和其他先生一起跳加沃特舞的时候,需要将脑袋转来转去来躲开女士头上的花朵与羽毛的时候,小尚帕涅先生向国王缴纳的“特别税金”也已足敷战争前期之用。   “女人真可怕啊。”路易说。   这句话让就坐在他脚下的玛利听到了,难免发出了不满的声音,国王只得再一次做出让步,保证在去往敦刻尔克之前,和玛利先去一次凡尔赛,单独,只有他们两人。 第九十一章 凡尔赛的紫茉莉   事实上,除了小尚帕涅先生在女士们的头发间篦下的金子之外,国王的紫茉莉粉与玫瑰胭脂也卖出了一个很好的价钱——因为这些脂粉的产量还不是很高,所以在蒙庞西埃女公爵等贵女们推波助澜下,它们卖出了一个很高的价钱,而这些价钱又让国王弄到了二十门火炮,但要说他有什么内疚的情绪——当然没有,比起铅粉,能够滋润与白皙皮肤的紫茉莉粉与粉玫瑰,可要比现在的夫人们常用的铅粉和胭脂虫安全多了,就算是为了健康,各位夫人们也应该缴付这笔税金才是。   国王也要承认,他确实要更喜欢年轻人,就像是柯尔贝尔、塞巴斯蒂安·沃邦与小尚帕涅,虽然他们的职业与身份天差地别,但他们的勇气与忠诚却是一致的,而路易现在缺少的就是这样的臣子——还有玛利。   巴黎的宫廷现在可以说是围绕着国王旋转,就像是星辰围绕着太阳,但路易可没忘记,在几年前,他是如何被忽视与冷待的,那时候的贵女们更愿意拥簇在王太后与主教先生身边,他并不怨恨他们,但他们想要靠着逢迎阿谀来获得国王的欢心只怕是不可能了——路易在邀请玛利跳加沃特舞之前,就和王太后陛下谈过了,王太后对曼奇尼的厌恶国王完全可以理解,但玛利是不同的,她要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看到国王,而且她也只看到了国王,既然如此,国王为什么不能给她一份特殊的对待呢。   王太后宠爱菲利普,但她看重的却是路易,长子很少向她索要什么,更是极少表现出对什么的宠爱,他既然这么说了,王太后就不会否决他提议,这也就有了在舞会上,王太后首先对玛利说话一事。   路易这次前往凡尔赛,甚至没有带上王弟菲利普。正如他承诺的,马车里只有他和玛利。   玛利自从回到了巴黎,几乎就没有来过凡尔赛,她只听说了,国王买下了更多的土地,来安置数量众多的流民,并给他们工作,好让他们得以养家糊口——具体的工作她隐约在国王的身边听说过一些——但距离凡尔赛还有两法里的时候,国王就拉开车帘,指着窗外的花田对她说,这就是他为流民们安排的工作之一。   紫茉莉是一种凭借着种籽就可以播种长大的植物,而它的种籽又很小,而且经得起长途运输,所以柯尔贝尔是用装载淡酒的木桶来装载这些种子的,流民们一部分被派去种植土豆,番茄,辣椒等等,一部分就全都被用来照料这些紫茉莉花——这种陌生的植物需要肥沃的土壤,在国王的授意与精妙的机械下被排干的沼泽正派上了用场,另外,紫茉莉对于人力的要求也很低,几乎可以说,哪怕不要任何额外的看护,它们就能够生长的非常茁壮,所以除了花田之外,就连流民们的房前屋后也都有了这种花的影子,毕竟这种花的种籽是可以卖钱的。   紫茉莉花事实上并不美,它看上去就像是一支小喇叭,之所以有这样一个名字,是因为它有着茉莉的香气,不过也有流民们把它们称之为天使的小号,也许对于他们来说,这种可以让他们饱足安康的花朵要比真正的天使号角更值得尊敬——路易知道,他们经常捡起掉落的花朵放在教堂的祭坛上——还在枝头的当然不行。   紫茉莉花除了深紫红色之外,还有金色与红色,也有白色,许多种类的花哪怕个体只是平平,但聚合在一起的时候就会非常漂亮,而紫茉莉花就算是大片种植也依然不好看——而且到了这个时候,它们大约都结出了黑色的种籽,国王带着玛利走到凡尔赛的另一边去,那里种了粉玫瑰,也就是法兰西原生种的玫瑰。   “这就是用来做胭脂的玫瑰?”玛利问。   “不,这些可不够。”国王说:“这是我特意为你种的,我的小玫瑰。”他说,摘下一支,轻轻地插在玛利的卷发间——自从他让小尚帕涅为玛利做了卷发,玛利就再也没有用过发巾。   他们围绕着玫瑰走了一会,尽情地欣赏了一番这些娇娆但又生机勃勃的花儿后,国王带着玛利攀上一座山丘,从这里他们可以看到一群正在忙碌的人,他们正在挖掘土方——国王告诉玛利说,他将要在这里开凿一条运河。   “为了这些流民?”玛利惊讶地问。   路易笑了:“不。”他说,他还没有这样无私,他有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他想要在这里建造一座崭新而又宏大的宫殿,只是它必然会耗尽令人咋舌乃至绝望的钱财,所以这件事情只在他的小册子上——但一些准备工作可以从现在做起,他无法抛弃那些追随着他来到凡尔赛的流民,但无限制的供养只会供出一群贪得无厌的寄生虫,而且即便人们都说他慈悲,但他也不想让人们误将他的慈悲视作懦弱,所以他提供给这些流民们必然是工作,而不是所谓的仁慈。   他们翻身上马,慢慢地向着工地走过去,玛利好奇地看着那些形状奇特的施工器械,这时候已经有了原始的滑轮与吊杆,只是它们除了有用之外也很危险,工人们的安全意识也很淡漠,就在负责这个工地的官员正在不断地向国王鞠躬的时候,他们就听到了一声惨叫,然后就是一阵骚动,国王看到一个妇人正在飞快地向着烟尘升起的地方跑去,等到灰尘散去,他们就看到一个倒在地上,脚上压着一块石头的年轻人,“快去帮忙。”国王说,于是他的火枪手们就分出几个人奔向受伤的工人,不过与其说他们是来帮忙的,倒不如说是监督的,因为在他们抵达之前,工人们的同僚已经扳开了那块石头,只是那个工人的腿已经血肉模糊,看来是没法救治的了。   那个妇人哭泣着,但不是十分惊慌。   以往在工地上受伤的人,几乎只能靠幸运来救命,若是受伤,多半就要堕落到地狱里去了,但路易无法改善他们现在的工作条件与改变他们的认知,那么为他们准备一笔钱来作为治疗和安置费用还是足够的,而且有紫茉莉花在,就算腿受伤了,这个小伙子还是能够养活自己——所以他的母亲,也就是那位妇人只本能地担忧了一会,就跟着担架走了。   玛利想要给他们一些赏赐,但被路易按住了;“别,”他轻声说:“如果你给了钱,那么就会有更多人故意受伤。”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发生过,在这个时代,不要说朝不保夕的平民,就连贵人们对自己的性命也十分轻慢,他们一方面渴求着在天堂的永生,一方面又在追索凡间的片刻欢愉,两者相加,以至于亡命徒特别的多。 第九十二章 国王给予的权力   这场小小的风波之后,他们又在温暖的夕阳里去看了已经被抽干的部分沼泽,据说流民们在里面找到了不少鱼,虽然这些鱼都是属于国王的,但国王只要求拿走一肘尺以上的鱼,所以现在凡尔赛的人们已经学会了将小鱼和面粉、洋葱一起裹了之后烤,今天国王与玛利的晚餐就是这个,有国王的指导,这道鱼菜当然并不会糟糕到哪儿去,而且国王的厨师有足够的油脂先将小鱼炸透。   他们当晚睡在了相邻的房间里,中间只间隔着一道门——有那么一瞬间,国王动摇过,毕竟他也已经二十岁了,但他还是没有让邦唐离开,邦唐就睡在房间的一侧随时等着国王吩咐——到了深夜,他就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如同一根羽毛地扫过地板,然后那个门就被轻轻地搔了搔,国王看看邦唐,这个一向警觉到稍有动静就会跳起来(除了偶尔出去办事未归)的仆从,弯着身体,脸朝着墙壁,一动不动,路易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地赤着脚走下了床榻,靠在那扇小门上。   他没有说话,耳朵紧贴门板,他听到了一个紧张的呼吸声,然后路易感觉到有一样东西正在戳碰自己的胸膛,他低下头,借着明亮的月光,他看到了一根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小指头,正从钥匙孔里穿了出来,在他的亚麻内衣上打着转,在他略微退后一点后,它就像是一只找不到主人的小狗那样茫然地转了转,又向下勾了勾。路易无法控制地伸出了自己的小手指,碰了碰它,它立刻紧紧地把国王的手指勾住了,或者说,国王也在努力勾住它,因为穿过钥匙孔后露出的小手指也只有很短的一节而已。   对面仍然没有说话,却要比发出声音更能打动人心,路易将手放在门闩上,这道门原本就是为了夫妻设置的,丈夫在这里,妻子就在隔壁的房间,若是他们要述说爱情,就打开门,睡在一起——而国王若是想要见到玛利,只要打开门,就能走进去,走到玫瑰花丛的深处,尽情享受如同丝绒一般的花瓣与馥郁的香气。   他紧紧地靠着冰冷的门扉,好让它带走灼热的体温,他是那样用力,甚至感到疼痛,直到被上面的浮雕硌痛身体,国王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上面的图案,仿佛是命运使然,白昼时分他看到的景象投入到他的脑海中——那是太阳神赫利俄斯与水泽仙女克吕提厄的故事,克吕提厄曾经与赫利俄斯是一对情人,但因为赫利俄斯移情别恋,克吕提厄就设法借刀杀了他的新欢,太阳神赫利俄斯就此不再与她见面,但克吕提厄的爱情并未就此死去,她化身向日葵,日日仰首追随着太阳,每到夜晚就垂下沉重的头颅——这副精美的浮雕描绘的就是这个故事,它让国王的心猛地清醒了过来,正因为他喜欢玛利,甚至爱她,所以他不能放任自己的情感……他伏下身体,吻了吻那根小手指,然后把它推了回去。   对面的玛利不知如何,但国王这一夜都没能安睡,第二天他们回到巴黎,玛利立刻被王太后召唤,王太后担心的还是那件事儿,相比起国王,她可不在意玛利的名声——是,在这个时代,因为妻子有情人就发怒的丈夫是要被嘲笑的,因为此时的婚姻,尤其是贵人们,多半是为了爵位、嫁妆与领地,或者是为了种种明面或是暗地里的交易,一个丈夫因为这种原因对妻子发怒,要么就是他缺乏魅力,或是钱财,只能在法定的伴侣身上寻求爱情,要么就是他真的爱上了自己的妻子,古怪的是,后一种行为,不但不受褒奖,反而会被轻蔑,因为只有下等人才会那么做——但相对的,一个少女应该在婚前保持清白,在结婚后,若要寻找爱情也要等到与丈夫生下长子之后,不然也会被视为失职。   所以,有关于婚姻与贞节,反而出现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在孔代亲王的阵营中,隆格维尔公爵因为承认了明知不是自己的长子而被许多人暗中嘲笑,而隆格维尔公爵夫人也因为令得王太后颇有微词,但要与莫特马尔公爵的行为相比——纯粹是为了爱情而娶妻,那又是一桩近似于丑闻的笑话,也难怪他立刻投入到国王麾下,不然他,还有他的妻子与继女,也许此生都不会再得到进入宫廷的机会。   王太后对玛利是有些不满的,当然,因为继承法中私生子是无权继承王位的,所以她并不介意玛利与国王有亲密的往来,也不在乎给她一个“王室夫人”的头衔,至于玛利之后的婚姻,总也有利欲熏心,好权爱势的家伙愿意接纳这么一个妻子——国王这次注意到了,在宫廷中掀起又一阵波澜前,他在召见大臣的时候也让玛利待在身边,并且有意就几个小问题来寻求玛利的意见。   后来玛利匆匆忙忙跑进门来的时候,国王还以为有几个裁判所的教士跟在小女巫身后追呢,但不,玛利一站到他面前,就紧张地,快速地打开了一个盒子,正对着阳光,国王眼前顿时一片刺目的璀璨光芒,他连忙侧过头去。   “有人送了我一套钻石首饰!”玛利喘着气说:“陛下,是真钻石!”   路易无奈地笑了一下:“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他为什么要送我这个?”玛利喊到:“梅林,他不是在追求我吧!”   “当然不是。”路易用指尖擦掉眼角的泪水,哦,那真是太亮了:“他有求与你。”   “我不明白。”   “没什么不能明白的,玛利。”路易温和地说:“他们现在都知道了你是我重视的人,所以他们就要来贿赂你。”   “贿赂我?”   “他们希望你能为他们说话。”路易说:“所以收下吧,没事儿的。”   他阖上盒子,把它放在玛利手里:“你可以向我推荐别人,玛利,这是我给你的权力。” 第三卷 君王 第九十三章 国王来到敦刻尔克(上)   所有人都知道国王在前往敦刻尔克之前,与他的爱人玛利·曼奇尼不欢而散,也许对于路易来说,分享权力就是他对于爱情最大的馈赠,而对于玛利来说……这些东西还不如在凡尔赛时国王插在她发间的那朵小玫瑰。   但无论如何,国王都必须出发了,他当然可以将这件事情交给马扎然主教,不,他当然不会这么做,这个权力正是他几年来殚心竭虑从主教先生与王太后那里夺取而来的,又怎么会轻易放弃。   玛利在最后一刻奔了过来,国王近些日子与她的亲近也不是毫无作用,至少国王的火枪手与骑兵们一看到她就立刻退开了,她伸出双手,将那双纤小的手搭在车窗的鎏金边框上,目光中满是泪水与悔恨:“路易,”她低声喊道:“路易,你一定要回来!一定!我会向上帝祈祷,求他保佑您安然归来!”   别人或许并不觉得,向上帝祈祷会是一件多么不得了的事情,但玛利是女巫,国王无法回报这样热烈的情感,只有迅速地拉下手指上的一枚戒指,套在玛利的大拇指上,“我会回来的。”他匆忙地说,然后看着玛利在王太后女官的扶持下退到一边——之前的行为已经相当失礼了,王太后端庄地站在那里,给了自己长子最后蕴含着担忧与期望的一瞥,王弟安茹公爵菲利普骑着马走在国王的马车边,一直把他送到了凡尔赛才折返。   路易倒在柔软的车座上,按着额角,叹了口气。   ……   马扎然主教与蒂雷纳子爵早已在敦刻尔克边的一座村镇里等候国王,这座村镇已经属于法国人,为了保证国王的安全,这里的居民都被迫搬迁,这里只有国王最忠诚的士兵与军官。   不过也因为这里被视作国王在敦刻尔克的行宫,所以蒂雷纳子爵,更正确地来说,他的沃邦上尉,将这座村镇当作了一个重要的军事堡垒来重新营造,国王还没能看到他们,就先看到了地垒、防御工事、壕沟外的护墙,壕沟与内壕墙,在村镇的外围有新砌的矮墙,墙后有哨兵走来走去,他们一看到国王的车驾,就走出了一个人,向为首的军官索要口令。   当听到是国王莅临的时候,那个哨兵立即跑了回去,然后一件耀眼的红色旗帜与一件法兰西王旗被举了起来,几分钟后,蒂雷纳子爵飞马赶到,他亲自为国王拉开了车门,搀扶他走下马车,然后向国王鞠了一躬,说道:“陛下,请允许我走在您的前面,为您引路。”   “这正是我期望的。”路易说。   然后蒂雷纳子爵就抽出剑,举在面前,大步向前走去。此时路易身边的护卫与火枪手们都已经下了马,他们的手都按在火枪与佩剑上,因为士兵们正从掩体后走出来,他们都携带着武器——就在下一刻,国王听到两侧鼓声大作,在有节奏的鼓声中,一个身着西班牙服饰的男人走了出来,他的手上捧着一把钥匙。   “这是多小的一把钥匙啊。”国王忍不住说。   “是的,陛下,”蒂雷纳子爵骄傲地说:“因为它只是这座城镇的,敦刻尔克的钥匙要大多了。但还要等些时候。”   “希望我不会等的太久。”国王含笑说的。   “毫无疑问,陛下,上帝为我作证。”蒂雷纳子爵相当自信地回答道。   国王拿走了那把象征性的钥匙,士兵们吹响了号角,然后又是击鼓,之后离开矮墙的士兵们举起枪——向着天空,鸣枪致敬,蒂雷纳子爵再次向国王鞠躬,并且为国王牵来了一匹马,服侍国王上马后,他就牵着这匹马向城镇的中心走去,那里是此地最好的一栋建筑,并且按照国王的喜好,也就是说,有厕所和卫生间,做了修缮——马扎然主教在这里迎接国王,他也住在这里,因为很多事情都需要与国王商议。   一些士兵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国王,还有国王的车队,国王的车队绵延出去足有四分之一法里长,让他们又是好奇,又是惊讶,他们不断地猜测着那些马车里都是什么——之所以没有猜测里面坐着国王的爱人,只因为那些马车都是全封闭的,不留一点儿缝隙。   不过他们很快就知道了,因为马车就在城镇的广场停下,上面每卸下一样东西,都会引起士兵们兴奋的议论——这都是他们最需要的给养,从干肉到面粉,从盐、黄油到糖,还有咖啡和烟草,甚至还有三辆马车的枪械,等到最后的十辆敞篷马车被掀开毛毡布的时候,围观的人们更是欢声雷动,因为里面不是别的,正是十尊拆解后捆扎妥当的加农炮。   “本来我们可以有二十门火炮。”国王说:“但我想士兵们的肚子也应该被好好的武装起来。”   “您说的真是再正确也没有,”蒂雷纳子爵忍俊不禁地道:“陛下,我们都知道,士兵们没了火药或许只会逃走,但没了面包可要比没了火药更糟糕。”   “但是,陛下,”马扎然主教观望了一会之后说:“这里有多少东西是属于您的呢?”   “所有啊,”路易说:“我的士兵,我的将军,我的主教先生。”   “我是说您的衣服,您的配饰,您的水瓶与便壶……”主教先生说:“还有您的床单和枕头,别告诉我您就这样空手来了敦刻尔克吗?”   “王太后确实为我准备了很多东西。”路易温和地说,事实上,这些马车都是王太后准备的,那位可敬的母亲把他的床都给带上了,还有一群侍从和侍女,但他把他们都扔在了凡尔赛,和所有国王认为不需要随身携带的东西一起,可以说,比他们第一次因为暴乱离开巴黎时带的还要少,一定要形容一下的话,大概就和任何一位男士出差时带的东西差不多——他这次不是因为暴乱而逃亡,这里也有值得信任的下属,国王不认为自己需要带上那些人你们知道的,他觉得带上足够的内裤就行了,哪怕邦唐一路上都在沉默的生气——别问路易是怎么知道的,他和邦唐相处的时间只怕要比王太后还要长些。   主教先生叹了口气。   国王笑了笑,“主教先生,”他说:“也许您愿意和我共进晚餐?”   主教先生还能怎么样呢,他只能微微躬了躬身,“我的荣幸,陛下。”   “别不高兴,”国王说:“我们在来的路上发现了一整窝的鹌鹑。”   “今天是斋期。”主教先生气哼哼地说。   “但我发现它们的时候,它们正在池塘里游泳啊,按惯例,主教先生,它们是鱼,我们可以在斋期吃鱼。”   “唉,那么一定是魔鬼养的鹌鹑,”主教先生说:“我可从来没有看见到过在水里游泳的鹌鹑。”   “既然如此,我们就更要吃掉它们了,”国王笑吟吟地说:“让它们在我们的肠胃地狱里受苦。”   说到这里,就连主教先生也无话以对了,他用做祷告的借口溜走,只有蒂雷纳子爵与国王在书房里的时候,国王拿出了一大摞来自于阿姆斯特丹的汇票,他当然更愿意支持法国的银行家,但这些是要给护国公克伦威尔派遣来的六千名英国士兵的,因为阿姆斯特丹银行的汇票超过六百弗罗林就要到阿姆斯特丹去兑换,国王要求富凯将它们全部转成六百弗罗林以下的,这样也免得英国军官们产生兑换上的纠纷,所以才会有那么一大摞。   蒂雷纳子爵接过它们的时候,手都在颤抖:“陛下……”   “别感谢我,”国王说:“感谢女士们吧,她们真是太勇猛了。”这是最后一批紫茉莉花粉与玫瑰胭脂换来的钱,知道这是今年的最后一点脂粉后,这些可爱的小盒子与小罐子在巴黎炒出了惊人的价钱——国王还是第一次知道从十七世纪的巴黎开始就有代购这种职业了——巴黎的女士们买了脂粉后,留下自己的份儿,其他的全以数倍的价格卖给了外省人,据说更遥远的地方,还出现了假冒的国王脂粉呢。   当然,听到这个消息后,国王就派出他的火枪手,去查证此事,并且抄没了所有的非法所得。   “你上次给我的信上说……克伦威尔派遣来的是他的……新模范军?”   “是的,陛下。”蒂雷纳子爵说,“请到窗前来,您可以看到他们正在训练。” 第九十四章 国王来到敦刻尔克(中)   虽然说可以从窗前看到,但蒂雷纳子爵就不会将英国人的军队放在距离国王如此之近的地方,所以国王看到的只是有一列一列的红色小点——他们在城镇之外,在丘陵平坦的中间地带训练,国王接过蒂雷纳子爵送来的望远镜,放在眼前才能看到那些英国人——他们服饰统一,穿着红色的外套,披着黄色的肩带,灰色的翻檐帽与灰色的长裤,还有褐色的靴子,他们的队列整齐,步伐坚定,没有嬉笑或是松懈的情形发生,可要比法国人的军队好多了。   “这些都是步兵吗?”国王问。   “是的,陛下。”蒂雷纳子爵说。   “克伦威尔先生真可以说是相当慷慨了。”国王讥讽地说道,他将望远镜还给蒂雷纳子爵。“克伦威尔的新模范军据说只有一万四千多名步兵,他愿意给我们近一半的人……当然,他所求的代价也相当不菲就是了。”他沉吟了一会:“子爵先生,我是否可以请您为我去做一件事情?”   “随时听候您的吩咐,陛下。”蒂雷纳子爵说。   “我希望在今晚的宴会上,您能为我邀请一个人。”   “请问谁有此荣幸?”   “这支军队的最高将领。”   蒂雷纳子爵微微迟疑了一下,因为就他看来,那位军官虽然也是一名贵族,但还未达到能够与国王共进晚餐的资格,但路易已经这样说了,发誓不再背叛国王,并且遵从他任何旨意的蒂雷纳子爵也不会反驳——只是有点轻微的疑惑,国王也注意到了这点,他伸出手,放在蒂雷纳子爵的肩膀上(满意地看到自己做出这个动作并不困难),“我可敬的先生,”他说:“不要以为我会看重一个外国人胜过一个法国人,”国王安慰地道:“我只是想要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而这点,通过别人转达和描述都有可能产生谬误,所以我必然是要亲眼见见他的。”   “我可以大胆地问一句……”   “当然可以,子爵先生,”国王温和地解释说:“您知道我刚才给您的那卷汇票并不是给英国人全部的报酬吧。”   “是的,陛下,我略有耳闻。”   “我必须承认我始终不愿意承认奥利弗·克伦威尔的伪统治给我们的主教先生带来了一些麻烦,”国王指了指那些汇票:“所以这些可以说是克伦威尔授意他的使者额外提出的回报,英国人起初,也是自始至终没有改变过的要求就是敦刻尔克——这座城市。”   蒂雷纳子爵沉默了几秒钟,国王在他的脸上看到了羞愧的神色,才知道这位将领有些误会了他的意思——当然,对于蒂雷纳子爵,这位军队中的天才,政治上的凡人来说,需要借助另一个国家的军队来夺取原本属于法国的城市,确实令人感到耻辱,但国王可不会因为这点而苛责自己的将领,正所谓最出色的狩猎者没有马和狗,也别想追到狐狸——没有士兵和军官,蒂雷纳子爵再完美也没办法变出足够的军队来,他又不是上帝。   “我的意思是说,”国王亲昵地将手按在这位足以做自己父亲的长者脊背上,“子爵先生,这六千名士兵,既是为了夺取敦刻尔克,也是为了占领敦刻尔克的。”   “陛下?”   “等到我们夺取了敦刻尔克,按照协议,这里将会属于英国人……当然,克伦威尔当初从西班牙与我们之间选择了法国,就是因为他认为现在西班牙才是英国最大的敌人——敦刻尔克在成为英国切入佛兰德斯的钉子之前,还是西班牙私掠船的港口与要塞,而你知道的,西班牙私掠船的猎物大半都是英国船队——所以敦刻尔克他势在必得。   所以说,为了避免麻烦,他必然是要在这里驻军的,那么,还能有什么比在这场战役中取得了重大成果的新模范军士兵们更理直气壮,顺理成章的呢?”   国王安抚地拍了拍蒂雷纳子爵的后背:“我听说他们已经将这六千名士兵的指挥权交给了你,那么我希望,你能够尽可能地了解他们,掌握他们,尤其是他们的军官和将领,”说到这里,国王就如同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毕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又会成为我们的敌人了呢?”   ……   既然国王这么说,或者说,正因为他对蒂雷纳子爵如此推心置腹地说了一番话,蒂雷纳子爵是必然要完成国王交代的任务,将这位军官邀请到晚宴上来的。   但说真的,这位军官发自内心地并不愿意接受这份殊荣,英国人与法国人已经做了一百年的敌人,之后只怕还要继续做下去,他们这次为了对抗共同的敌人西班牙走在了一起,可是要说未来如何,谁也不知道,但蒂雷纳子爵与他们相处的这段时间里,确实以他的魅力征服了许多人,其中也有他,而且这次子爵先生还带来了国王委托他带来的汇票——他还以为要等到战争结束,或许还会拖拉一段时间才能拿到呢,这让他和他的士兵都安心了许多,最少的,若是在战争中死去,他们的孩子与父母都能够拿到抚恤与俸金。   所以他犹豫了一段时间后,还是接受了国王的邀请,并且立刻动身,提前抵达国王的行宫,以表示对法国国王的尊敬,蒂雷纳把他引荐给国王,他也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他可能只比路易大一些,有着一张年轻但严肃的面孔,但听到他的姓氏时,国王就问:“乔治·蒙克是否是你的父亲或是叔伯?”   “是的,陛下。”这位年轻的先生说:“他正是我的伯父。”   “他现在如何了?”   “他现在是苏格兰总督。”蒙克先生回答说。   国王点了点头,他们就入了座,蒙克先生的座位正在蒂雷纳子爵的右手边,当然,之前与主教先生开玩笑的“游泳鹌鹑”也没能端上来,他们认认真真地吃了一顿新鲜的海鱼、贝壳炖蛋与面包。当蒙克先生发现国王一直在注意着他的军服时,他不得不询问国王陛下是否有什么地方感到疑惑?   “我只是看到你的衣着颜色似乎与其他军官不同,他们是灰色的,而你是蓝色的,是因为你的职位或是有别的原因?当然,如果这令您为难,您大可不必回答,我只是有点好奇罢了。”   “哦,”蒙克先生说:“这并没什么不能回答的,陛下,我的长裤与帽子之所以是蓝色的,是因为我曾经是托马斯·费尔法克斯司令官的亲兵,虽然他现在已经辞去了职务,但就算是为了纪念吧,陛下,我依然认为我是他的士兵。”   “您是一个忠诚的人。”国王说。   蒙克先生谦逊而又骄傲地低下了头,接受了国王的称赞。   ……   国王对这位蒙克先生的赞赏,无疑引起了主教先生的关注,他现在与国王之间没有多少隔阂,所以就在做晚祷的时候直接问了。   “可以说这位年轻的军官是个宝藏男孩吧。”国王说。   主教先生的神情一下子就变得古怪起来了,幸好他最近也习惯了国王的奇言怪论,“为什么这么说?因为他的姓氏?”   乔治·蒙克确实曾经在英国国会与军队中手掌大权,但随着他面对王军(查理一世的军队)时曾经数次受挫,而不得不引退到德文郡,后来是奥利弗·克伦威尔觉得他依然值得信任,坚持将他拔擢到舰队司令的位置,并且在第一次英荷战争中获得了巨大的胜利——现在他正是最辉煌的时候,即便是他的子侄,也不可能被法国人收买。   “不,我没那个打算。”路易说:“蒙克这个姓氏确实值得我们注意,但我关注的是费尔法克斯,他在决定是否应该处死查理一世的时候投了反对票,而且旗帜鲜明。”   “他现在正在乡下养老呢。”   “他既然可以离开,那么就可以回去。”路易转过身:“若是托马斯·费尔法克斯能够回到英国的权利中心,那么烦恼的就是克伦威尔了——1640年的时候,克伦威尔只是一个乡绅议员,费尔法克斯已经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是一位男爵;在新模范军建立的时候,他才是总司令,克伦威尔只是一位中将,他在军队中的威望也要比克伦威尔高,取得的胜利与经验也是如此;如果不是新模范军中的骑兵几乎全都出自于克伦威尔的拥趸,又在所谓的平等法案事件里中了克伦威尔的诡计,最后,在讨论远征苏格兰的问题时,与前者大吵了一架,一怒辞职,现在我们要打交道的只怕未必是奥利弗·克伦威尔。”   “但这也不是说他有意王权复辟。”   “他对王权保持着应有的尊敬,这就足够了,主教先生。”   “您还是有意让查理二世得回他的王座?”   “是的,主教先生。”   “但对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   “在法国必须面对一个敌人的时候,主教先生,要在克伦威尔与查理二世中间选择,你会选择谁呢?”   路易合上圣经。   “查理,当然是查理。” 第九十五章 国王来到敦刻尔克(下)   敦刻尔克这个名字来自于西佛兰德,在荷兰语中,它是“沙丘上的教堂”之意。   有这样的名字,这座城市的地势也可想而知,当蒂雷纳子爵遵命带着国王与主教先生巡视军队的时候,他们见到的景象并不壮观,从城镇外看敦刻尔克,那是一座古旧而又苍老的城市,虽然西班牙的私掠船将这里当作了一个要塞,借着它的庇护大发横财,但对它本身却并不看重,甚至在这里驻扎的军队也是如此,按理说,一个月前英国军舰封锁航线与港口的举措就应该引起他们警惕了,但他们除了打开水闸,淹没附近的低地之外既没有砌筑新的工事也没有加固城墙。   那些沉积在低洼处的水曾经给这里的法国人带来了一些麻烦,但他们很多都是出身于南方的农民,对沼泽与水泊并不陌生,于是他们很快就是设法将这些积水引走了,现在那些地方除了潮湿泥泞一些没什么大问题可言。   国王在蒂雷纳子爵的引导下参观了他们的营地——这里约有一万五千人,得有四到五个村庄才能承载的下这样多的士兵,若是平时,这个人数足以成为敦刻尔克附近村镇的一场浩劫——就如之前叙述过的,此时的军队与强盗并没有什么两样,他们凶狠,残暴无耻,毫无道德观念或是廉耻心,遵照惯例,村庄的男人、老人和孩子会被杀死,女人会成为士兵与军官们的消遣,他们会耗尽居民们的最后一点食物,离开的时候还会将房屋尽数焚烧,这种情况无论在法国,还是在英国,又或是在两个不同的教派中也相当常见——主说要爱你的邻居,主教倒不在意你干掉他们,只要他们是异端,虽然路易从不认为举三根手指和举两根手指,长十字架与短十字架,葡萄酒与葡萄汁有什么区别(以上都是发动宗教战争的理由)。   这里的人们应该感到幸运,因为蒂雷纳子爵知道他们的国王生性仁慈,所以在接受了这个城镇的镇长投降的时候,就要求他为军队提供足够多的住所与食物,那些村庄里的人们虽然仍然要遭受盘剥与驱赶之苦,但仍然可以保有性命,等到军队离开,他们固然要度过一段无比艰苦的日子,但就像是那位镇长所说的,他们要感谢天主与国王。   只是路易或是主教先生,可不敢将这种阿谀之话当真,国王出行的时候,除了火枪手,仍然有两位裁判所的教士随身保护,若是您们还记得,当初宫廷中就一直有流言说加斯东公爵为了谋求兄长的王位,而与恶魔做了交易,这些恶魔都被他藏在一些荒诞的画里带了回来,路易十三的意外事故就源自于此——而这里正是佛兰德尔与法国的交界处,谁也不知道会出现些什么。   蒂雷纳子爵就听说过这里曾出现过食尸鬼。   国王暂时无暇顾及这些,他着重观察的是英国的新模范军与法国将士们的区别——新模范军除了服装统一之外,面色也要比一般的法国士兵们更红润,气度也更从容,举止之间带着十足的自信与骄傲,还有的就是,他们是生机勃勃的,像是一棵挺拔的新树,就像是晚宴时的那位蒙克先生那样,很显然,无论是从心理还是生理,他们都要远胜于国王的士兵们。   路易不喜欢克伦威尔,但他也必须承认,他是一个杰出的领袖。   他看到一座房屋正在冒起炊烟的时候,就策马走了过去,那里正有三名军官在聚会,虽然地上(这家人离开的时候应该尽可能地带走了所有的家具,国王在墙上甚至看到了一张纺车轮廓的空白)铺开的是一张地图,但他们的衣兜里应该装着骰子或是纸牌,这一点又让国王叹气,赌博几乎是现在的法国人除了跳舞狩猎之外仅有的爱好了,这点新模范君又要略胜一筹,因为克伦威尔本人就是一个刻板的新教徒,在英国已经全面禁止各种娱乐,赌博当然也在其中,所以他们的士兵至少在明面上从不赌博,国王一路看来,凡是穿着红色外套的士兵都在用打理武器与马匹来消磨训练之余的空暇时间。   这间被军官占据的房屋显然属于村庄中富裕的自耕农所有,房屋有两层,楼上是卧室,下方是客厅与厨房,砖头而非木头或是泥砖墙,还有着壁炉与烟囱,军官们所在的地方就有一座炉床,炉床上方悬挂着一个漏斗型的烟气罩,木炭燃烧时的烟雾可以从这里升上天空,炉床上悬挂着一个铁锅,国王看到的蒸汽与烟都从这里而来。   “这是你们的早餐还是午餐,先生们?”国王问。   “午餐,”军官之一紧张地说,“陛下,是我们三个人的午餐。”   国王几乎可以猜到他为什么会这样紧张,因为除了铁锅里的鲜鱼汤,这里还有干肉、黑面包、奶酪和鸡蛋,与一桶麦酒,可以说是相当丰盛了——“士兵们呢?”路易问。   “也是鲜鱼汤和面包!”那位军官说。   国王相信自己不会受到欺骗,但比起有着持续的肉类与奶制品供给的新模范军,法国军队的补给就不那么令人欣慰了,国王将这件事情记在心里,比起统一的外套或是帽子,士兵们当然会更在乎自己的肚子。   但一路巡查下来,法国士兵们混杂的穿着还是让国王感到头痛,这时候的人们还没有军装的概念,所以每个人都穿着自己的衣服,武器的规制也不统一,至少火枪就有好几种,多数是火绳枪,使用这种武器的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因为他们身上背着一根宽阔的肩带,肩带上挂着火药包——虔诚的士兵们一般会将这种发射药包配置成十二包,称作十二使徒,一包火药可以发射一次;弹丸袋子——装着圆形的铅弹;还有导火药瓶,这里的火药要更细腻一些,用于引爆推进药。   使用转轮打火枪的人身上就要少了很多累赘,因为这种火枪是借助硫矿石与钢轮摩擦产生火花来点燃火药,或是更新的燧发枪,上面的燧石可以保证三十次以上的发射,不过这些枪支几乎都属于军官们,除了更具杀伤力之外,外表要更为华丽——像是黑底枪托上遍体镶金只是基本操作,还有人在上面嵌入宝石,珍珠,象牙……   除了外表之外,还有一些人在功用上竭尽奇思异想,像是枪口犹如喇叭一样的大口径火枪,除了装进铅弹之外还能塞进大小差不多的石子……多管枪,从四根枪管到十二根枪管……混合枪——不,不应该说是火枪,因为它们看上去就像是装了一根火枪枪管的刀、斧头或是盾牌……   国王只能说他大开眼界。   蒂雷纳子爵见怪不怪,甚至对其中一些大感兴趣,对了,忘记提一句,现在的热武器,除了火炮之外,火枪只能在开战时起到消耗敌人战力的作用,最终左右战局的还是刀剑与长矛,所以无论是否使用火枪,士兵和军官们都有佩剑。   路易在自己的小册子上又记了一笔。   他们最后站在军营的边缘眺望敦刻尔克,在灰色的城墙上隐约可以看见士兵们在走来走去,蒂雷纳子爵调拨了一部分军队围城,而主力则留在这里等到西班牙人的援军,在今天结束之前,他几次看了国王,路易知道他在担心些什么,就和任何一个正在战斗中的将军那样,他最担心的莫过于有人有意夺取自己的指挥权——但若那个人是他宣誓效忠的国王呢?   尤其是,路易今年二十岁,正是一个年轻人最好胜,最自得的年纪,而他也不是一个蠢人,所以很难说,国王会不会对即将到来的大战有什么属于自己的看法,或是意见,蒂雷纳子爵不会在意国王是否会想要指点自己,他怕的是国王太过固执——他是说,就算从未指挥过哪怕一场战斗,国王也会跃跃欲试,想要在人们一展自己在军事上的卓越天赋(魔鬼才知道有没有)。   因为在他们面前,已经成了敌人的孔代亲王就是第一次参战就作为指挥官赢得了一场巨大的胜利。   路易看出了他的忧虑,这位年轻的国王忍不住笑了起来:“不,”他说:“不,子爵先生,我不会插手我不熟悉的事情,主教先生如此,你也是如此,你们是我的臂膀,我可不会像是一个孩子那样随心所欲地束缚住你们——我只希望你能够为我奉上一场胜利,您能的,对吗?”   “陛下。”路易的话让蒂雷纳子爵感到羞愧,这位年纪足以做国王祖父的人面色涨红,甚至蔓延到了无辜的耳朵,他确实有此顾虑,但被国王指出,他都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轻视他的君主了。   路易已经决定了要做一个旁观者,他是国王,而非将军,即便现在的战争中,君王们也时常御驾亲征,但他们对于将士们来说只能说是一种象征或是鼓励,真要靠路易个人的勇武去扭转局面——到那时,他距离亡国之君也不远了吧,就像是可怜的查理二世。   “那么,”蒂雷纳子爵得寸进尺地说:“若是可能,等到开战,您能留在这儿吗?”   路易看着他。   这位将军的眼睛布灵布灵地看着他,手指灵活地绕来绕去,意思很明显,国王还是别去危险的战场了……“这里有一座钟楼,陛下,从那里您能够纵观整个战场。”   “你们已经确定好战场了?”路易问。   ……   “敦刻尔克之外能够成为战场的地方不多。”主教先生说,一边打开一份密信递给国王:“孔代亲王与西班牙人正在拼命地往这里赶来,非常匆忙,陛下,他们甚至丢下了自己的火炮。”   “这要感谢您的密探。”路易说:“无论是将西班牙人误导到康布雷,还是有关于他们的所有秘密。”   “这可不好说。”主教先生矜持地说,“我还在证实一些消息,陛下,不过可以确定的是,我们的孔代亲王不太好过——西班牙人说得挺动听,做起来可不是那么回事了,这支军队的主要权利还是在唐·璜的手里,当然,他毕竟是腓力四世的私生子,孔代却是一个法国人。”   “他们有多少人?”   “和我们差不多,但成分比较复杂,”主教先生突然停了一下,因为他的头突然剧烈地抽痛了一下,他按住额角,闭上眼睛,“其中有西班牙人,也有孔代亲王的士兵,还有神圣罗马帝国的雇佣兵,以及约克公爵的王军。”   “等等,约克公爵是我知道的那位吗?”路易问,他刚才一直在阅读那封密信,所以没注意到主教先生的异样。   “就是那位,查理二世的弟弟,”主教先生声调不变地说道:“比起他的兄长,支持他的人更多,聚集在他麾下的人支持了他两千名士兵,不过还是由唐·璜统一指挥。”   说着,主教先生有意瞥了国王一眼,“这就是有兄弟的坏处了。”他说。   路易只是抬头一笑。   “对了。”主教先生突然说:“过几天我或许要向你引荐一个人。”   “谁?”   “写下这封密信的人。”主教先生说。   这句话才真正地让国王吃惊了,谁都知道,马扎然主教先生从黎塞留主教先生这里继承了一个密探组织,连续两届主教就像是喂养着一群猎狗那样将他们喂养的饱饱的,让他们在短时间内滋长繁衍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他们的触角可不仅限于法国,甚至连奥斯曼土耳其都有所触及,但路易从来就没想过要去触碰这张细密的罗网,这是主教先生的底线,就像是路易身下的王座。   但主教先生说,要将这位密探——很有可能是头目或是重要的钉子,引荐给国王。   “为什么?”路易问。   此时让主教先生眼前发黑的疼痛已经过去,他举起眼睛,注视着国王,二十岁的国王已经有5.5尺,鉴于法国长度单位要比其他国家更长一些(5.5法尺基本上等于5.9英尺),所以现在这位君王已经是个高大健美的年轻人了,而他却已经开始衰老,每天一睁开眼睛,主教先生都觉得天使的小喇叭声都变的更响亮了一些。   如果说他之前还顾忌着过早地将权力(无论是明还是暗)放在国王的手里,会让他做出一些失了心智的事情,但……安茹公爵的事情终于可以让主教先生做出最后的决定了。 第九十六章 1658年的敦刻尔克战役   主教这样的打算并不是没有缘故的,虽然他已经发誓要舍弃世俗,隔绝亲缘,一心一意侍奉上帝,但我们都知道,就算是再虔诚的教士也会顾念血亲,更不用说如同马扎然主教这样的比世俗人更世俗的主教先生了。有趣的是,他对自己那个贫寒的家庭并不怎么在意,倒很看顾那些在他还艰难的时候对他伸出援手的人,像是曾经的财政总监帕尔蒂切里·埃梅里,甚至在他即将功成名就果断投资的曼奇尼家族,他甚至想引荐曼奇尼家族的男孩进入宫廷,但就如我们知道的,他虽然也确实这么做了,但可怜的费利佩被国王一剑穿胸,还有两个男孩,一个死于之前的暴乱,一个死于求学时的疾病——只有很少的一些人知道他死于不名誉的谋杀。   所以主教先生在发觉自己的功业居然无人可以继承时,他就决定如之前的黎塞留那样,交给国王信任的人,在财政方面,他预先选择了富凯,但随后他失望地发觉,这位新的财政总监不但贪婪,还很愚蠢,一点也看不出国王对他的纵容根本就是在用他的脖子试绞索;后来他的视线就落在了柯尔贝尔先生身上,但这个人选也不是很合适,或者说,他只能承担起一部分主教先生现在的工作。   那么他应该将手中最重要的权利交给谁呢?毫无疑问,这不为人所知的权力是一柄双面刃,无论是对掌控者,还是对国王,直到国王当机立断地宰了费利佩,当然,主教先生不是要称赞这种行为,毕竟费利佩的姓氏是曼奇尼,但他也真不喜欢这个总是夸夸其谈的白痴——只是没有选择罢了。   在最初的愤怒过去之后,主教总算能够心平气和地想起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突然发觉,国王当时的处理方式看似鲁莽,却是最好的,如果要保全安茹亲王菲利普的名誉,消弭这件丑闻的影响,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死一个,国王当然不会让自己的弟弟去死,那么死的就只有曼奇尼,而且他亲自动手,也保证了主教先生无法因为这件事情迁怒任何人——他总不能惩罚一个国王。   但让他更为欣赏的是国王在之后对曼奇尼家族的让步,是,听起来有些令人沮丧,虽然费利佩·曼奇尼做出的事情足以让他同时登上里世界与表世界的法庭,但他也是曼奇尼家族寄予重望的长子,哪怕他确实很蠢——一些年轻人免不得要抱怨连连,满怀怨懑,国王接受起这件事情来却十分从容,主教先生注意到,以往他还会和玛利抱怨几句,现在他在玛利面前都很少提起曼奇尼家族了。   一般来说,主教先生想,他不会提起一个名字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认为这个名字值得信任,或是重要到无论如何也能被宽恕;第二种就是他认为这个名字毫无价值,不屑一提。   他很难认为国王会偏向于第一种,但无论是第一种还是第二种,主教先生都决定要将自己最重要的遗产留给国王而不是其他人。   ……   主教先生的慷慨确实让路易高兴,情报网有多么重要没有人能够比他更清楚,但要建立起一个情报网,第一需要钱,大量的钱,第二就需要时间,而这两样他暂时都没有,主教先生愿意将手中的权力逐渐移交给他确实令人高兴,他不由得期待起将要见到的那位先生,只是主教先生之所以说要再等几天,也许是因为大战迫在眉睫的关系。   在开战前夕,任何陌生人都会被视作需要盯紧的目标,作为一个密探,不是生死攸关的时候就不会这样莽撞。   开战的那天正是一个晴朗的夏日,西班牙与法国人的军队平行于海岸线排阵布兵,路易站在这座城镇的最高处,在钟楼上举着望远镜,望远镜最先被发明出来的时候只能看到三倍远的地方,一位意大利学者伽利略·加里雷知晓了其中的技巧后,一个月后制造出的望远镜就能看到八倍远的地方,几个月后则能看到二十倍远的地方,据说他制作的望远镜能够看到月球凹凸不平的表面——路易手上的望远镜有三十倍远的,在这里他能够看到士兵们身上的肩带,他转动镜筒,从英法联军这里转移到西班牙人这里,从这里可以看到西班牙人们还是采用了习惯的大方阵,也就是说,一百人左右的长矛兵方阵,方阵四个角上各有九名一组的火枪手,还有一些零散的火枪手游走在方阵中间——国王大概估计了一下,这种方阵一共有六十组,那么也就是说西班牙联军这里应该有七八千名士兵,可能还有一部分骑兵与预备队,但基本上人数和蒂雷纳子爵现有的差不多。   他看到蒂雷纳子爵毫不客气地将英国的新模范军排在了前面,鲜红的外套把他们和其他人清晰地区分开了,他们在地势上不占优势,因为西班牙人占据了高地,虽然在海滩上,这个高地也只是相对而言,但谁都知道在作战的时候,再小的优势也是优势——几乎可以说是按照惯例,先行的是火炮,在炮声轰鸣,烟雾尚未消散的时候,新模范军就开始进攻了,他们的勇气与经验的确不是现在的法国军队可以比拟的,几乎只用了几分钟,他们就将距离拉近到开始相互射击的地步。   这时候要考验的就是彼此的勇气了,人们经常戏谑地说,十七世纪的火枪对射类似于面对面相互自杀,但这不是没有原因的,首先,此时的枪支命中率很差,差到一百颗子弹能够命中一个敌人就算是幸运,只能用密集阵型来保证命中度;其次,想要通过俯卧、盾牌或是其他方式来保护自己也不可能,因为此时的枪支瞄准和装药都要站立进行,何况在进攻的时候,士兵们要跟着鼓点与团队旗前进,而不是固定地停留在一个地方射击;最后就是,同样是因为枪支的局限性,当时的热武器射程只在六十尺到一百尺,这样的距离,往往只需要几秒钟就能冲到对方面前……很多时候,在弹药耗尽或是军官察觉到距离太近的时候,他们就会举起长刀高呼一声,所有的士兵就会跟着他一起拔刀冲锋而不是继续傻乎乎地站在那儿射击了。   所以弥漫的烟雾也只是维持了几分钟,国王看到身着红装的士兵们如同暴烈的蚂蚁那样攀上沙丘,奔向西班牙人的方阵,西班牙人的火枪手立即躲入长矛手之中,而那些长矛手立即放下了长矛,在远处看来,就像是一只豪猪突然炸起了全身的刺,四个方向皆是如此,让人看了就不由得毛骨悚然,看到这里,路易就不奇怪西班牙人如何能够凭借着这个方阵纵横欧罗巴近半个世纪了。   但若是说之前的对射是考验双方的勇气,那么现在呈现在人们面前的就是英国新模范军的勇气了,他们不顾一切地猛冲,竟然突破了前列长矛手,突入到方阵之中,以至于方阵产生混乱,士兵们纷纷溃散,逃往沙丘下方。   “啊!”国王紧张地喊道。   “怎么?”主教先生问。   “他们的战线拉得太长了。”国王说,一边将望远镜递给主教先生。主教先生好笑地看着他握紧了拳头,毕竟是个年轻人,他想,一边将望远镜放到眼前,就这么一会儿,战场上的局势就产生了变化,一支骑兵从新模范军疏于防备的左翼攻击,近似于屠杀般地清扫战场:“那是……王军,”主教先生从肩带与旗帜上分辨道:“约克公爵的军队。”   那就难怪了,那些新模范军和王军简直就是生死仇敌,他们甚至抛下了西班牙人,只顾着纠缠在一起,杀个你死我活。   “蒂雷纳子爵派骑兵去支援了。”主教先生又说。   国王立刻拿回望远镜,他看到佩戴着鲜红色肩带的法国骑兵们已经向着战斗最密集的地方移动,而西班牙人的骑兵们则要慢了一步——与西班牙人的大方阵一样,法国的敕令骑士们也同样在欧罗巴驰骋了近百年,但在1525年的帕维亚战役中,法国敕令骑士们虽然战胜了西班牙的重骑兵,却在西班牙大方阵的火枪手那里受到了重挫——那时候西班牙的火枪手们配备了穆什科特火绳枪,一种大口径火枪,足以贯穿重甲,在那场战役中敕令骑士们死伤无数。   但在西班牙人的火枪手们已经被击溃,面对英国人与西班牙人的骑兵时,敕令骑士们却依然勇武至极,他们连着击溃了两支骑兵,并且作为前锋,指引法国步兵向着西班牙人的战阵进攻。   现在所有的颜色都参杂在了一起,国王只觉得一阵昏眩,放下望远镜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脊背绷紧到几乎都有些疼了。   “我让邦唐送些茶来,休息一会吧。”主教先生说,没有劝说国王离开塔楼,别说国王,他也不想。   ……   注一下:路易是38年生人,所以之前是弄错了王弟菲利普的年岁,瑞典女王来访是56年,亨利埃塔12岁,王弟16岁,国王18岁,现在是58年,所以国王20岁了没有错。 第九十七章 敦刻尔克战役的胜利   时近正午,国王与主教先生只简单地吃了一些“国王面包”,就是面包里夹上奶酪、火腿与新鲜蔬菜,喝了热的甜酒,就又回到了塔楼上,而就在这一个小时不到的时间里,战局又发生了变化。   说起来,只要是具备军事才能的人,都懂得战场的地势对整个战局有多么重要,一般而言,他们都会尽可能地了解战场上的每座丘陵,平地甚至河流,湖泊。而蒂雷纳子爵又要比一般的将军多了一项特殊的本领,那就是对于大海的了解,别忘记,他在兄长继承了色当公爵之位后,就像是每个贵族家庭的次子,他在十四五岁的时候就进入了他舅舅的军队里服役,而他的舅舅正是尼德兰的莫里斯亲王,不久之后就会成为荷兰共和国的尼德兰联邦有一半国土面对着大海,他们的军队中海军占据了绝大比重,要说一个尼德兰军官对大海一无所知,那可真是个可以让人从百年战争笑到三十年战争的大笑话,更不用说,蒂雷纳子爵的舅舅被称之为天才的莫里斯,可以说是他一手复活了欧罗巴的职业军队——这也是正是蒂雷纳子爵之所以对国王真心臣服的原因之一,在国王身上他看到了许多曾属于莫里斯亲王的优秀之处,尤其是对军人的责任感与道德感的看重。   这位莫里斯亲王当然不会吝于教导自己的外甥,在他身边,蒂雷纳子爵可以说是打下了最坚固的基础,其中莫里斯亲王经常和他谈起的就是1600年,尼德兰联邦与西班牙的纽波特之战,在那场战役中,尼德兰联邦虽然取得了显赫的胜利,但莫里斯亲王依然认为有许多值得惋惜的地方,之一就是在他们作战的时候,潮水突然升起,以至于两支军队都不得不移动,如果那是他提前预料到了这一点,他会留下更多的西班牙人,而不是让西班牙人得以继续保留滋扰尼德兰运输线的军力,以至于这场战役最终未能取得他们所期望的结果。   所以从开战之前,蒂雷纳子爵就和国王提到过——虽然国王不准备干涉这位将领的任何计划,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蒂雷纳子爵投桃报李地与国王讲述了他的整个作战计划——他说,他将会逼迫(如果西班牙人没有这样做)西班牙人与他们沿着海岸布阵,等到退潮,也就是战斗开始炽热化的时候,潮水退去,西班牙人的军队就会暴露出右翼,他会调动骑兵的预备队从这里迂回,直击毫无防备的西班牙人。   而现在,正如蒂雷纳子爵所预期的,在阳光下闪烁着璀璨金光的海水在人们的无知无觉地缓慢地向着海中退去,那些搁浅的鱼儿还在苟延残喘地挣扎,法国人的骑兵预备队已经开始奔驰,沉重坚硬的马蹄踏过了松软的沙地,在上面留下一个个深深的凹坑,在水花四溅中冲向尚无所觉的西班牙军队——他们还沉浸在与法军主力的战斗中,这可以说是一场猝不及防的,一面倒的屠杀。   在无需面对西班牙人的大口径火枪的时候,敕令骑士们的骑枪依然能够令得无数敌人为之心寒胆颤,当一个从人到马都披覆重甲的家伙撞入列阵的时候,与一颗实心的铁炮弹没有什么两样,留下的是一条血肉模糊的道路,虽然有军官立刻呼喊着长矛手转向,但已经来不及了,当敕令骑士们拔出宽剑,与击溃了西班牙人与英国人骑兵的同僚们并肩进攻的时候,负责西班牙军队左翼的孔代亲王发觉大势已去,他开始呼唤着自己的士兵与军官,率领着他们往法国军队的右翼突围,因为他们之后就是敦刻尔克,只要他们来到敦刻尔克城下,进入城市,至少可以保住现有的这一部分力量。   孔代亲王的想法十分正确,当国王在塔楼上看到那些佩戴着浅栗色肩带的士兵们正在奔向敦刻尔克的时候,忍不住大喊了一声,幸而蒂雷纳子爵没有辜负国王的期望,他命令塞巴斯蒂安·沃邦(这是国王之后才知道的)率领着仅有的一百名骑兵与三百名步兵前往阻截——这就是与曾经亲密共事的人敌对的坏处了,战后蒂雷纳子爵说,他一直注意着孔代亲王,就是知道他既善于作战,也善于逃脱……   沃邦在战地工事上有着卓越的天赋,就像是某种呼应,他在防御上也相当的有一手,他带着士兵们抢先占领了一个长阔的沙丘,然后将承载辎重的马车砍掉轮架,架设起一座临时工事,命令火枪手们依仗着它向孔代亲王的军队射击——孔代亲王不愧是一个勇敢的战士,如之前的每一次,他身先士卒,但这次幸运女神并没有站在他身边,而是向蒂雷纳子爵微笑了——第一波冲击孔代亲王的马就被打死了,他摔在地上,几个亲信军官把他拖了回去,事实上如果他不是孔代亲王,也许早就和他的爱马一个下场了。   要说,如果能够给孔代亲王一些时间,他或许也能打出另一个结局,但和他有着相同想法的人不再少数,在骤然发现自己身边都是人——我是说,都是法国人的时候,英国的约克公爵立刻面色灰白,不得不放弃了那些被新模范军纠缠住的士兵们,毅然决然地撤退了,他一离开,那些神圣罗马帝国的雇佣兵们当然也就遵循了他们的传统——在战局不利的时候溜走,留下西班牙的唐·璜元帅与士兵们苦苦坚持——没能坚持多久,至少孔代亲王这里还没能突破沃邦的防线,法国军队就逼近了他们。   国王那时还不能确定孔代亲王被俘,当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不由自主地高喊了一声,“万岁!”并且挥舞了一下自己的帽子,就连主教先生都不禁露出了一个不够矜持的巨大笑容。   法国军队追猎与歼灭敌人的行动一直延续到月亮升起,具体的数字被统计出来则要等到两天以后,法国人与新模范军的联军阵亡了约有四百人,其中大部分都是在开战时与西班牙大方阵的正面冲突中身亡的,但相对的,西班牙联军有一千多人阵亡,虽然其中大部分是英国人,还有五千多人被俘,而这些人中大部分就是西班牙人了。   但要说最大的缴获,莫过于西班牙的唐·璜元帅,他是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与一个舞女的私生子,深受国王看重,另一个就是孔代亲王,一个让人感觉复杂的人物。   西班牙人的元帅在蒂雷纳子爵的陪同下觐见了国王,他的仪态无可挑剔,风度翩翩,听说他拒绝向英国人的新模范军投降,因为他们服从于一个僭主,但路易猜测这位先生更多的是因为不想落在英国人,也就是克伦威尔的手里,毕竟现在克伦威尔正在与西班牙人打仗——他看上去并不惊慌,甚至表示很愿意亲眼一睹巴黎的繁荣,想来他也知道他的父亲很快就会设法赎回他。   他也确实被如同一个亲王那样被盛情款待,他的住所与食物,用品也仅次于国王和主教。   相比起这位唐·璜先生,孔代亲王的待遇就要差多了,毕竟他还是一个叛贼,他被关在一个朴素的房间里,总是坐在床边低着头,看上去十分沮丧。   “他有提过要见我吗?”路易问。   “还没有。”蒂雷纳子爵说,然后他马上补充:“我想很快就会的,陛下。”   路易看到他紧张的样子,不由得一笑,知道子爵担心的是他不愿意宽恕孔代亲王,但就算不因为此时此地的约定俗成,他也不会处死孔代亲王,甚至不会流放他,因为在军事上,孔代亲王确实有其杰出的地方,还有他的一些朋友与下属,法国内部现在依然有暗流涌动,国王现在就连猫的手都想要借来用一用,何况是一位这样的统军人物。   “别急。”路易对蒂雷纳子爵说:“您尽可以慢慢地劝说他,我们还有时间——我是说,在攻克敦刻尔克之后。”   “不用一星期,陛下,您就看着吧。”蒂雷纳子爵骄傲地说。   此话并非虚言,敦刻尔克的守军见到援军被剿灭大半,也丧失了先前的勇气与信念,蒂雷纳子爵甚至没有强行攻城,只让火炮轰击与重兵围城,敦刻尔克就在几天后投降了。   听到这个好消息的时候,国王正在与主教商讨阵亡士兵的丧葬事宜,国王是有心为他们举行一场大弥撒的,但主教先生不得不提醒他,若是这样做了,这件事情只怕就要成为惯例了。惯例就惯例,国王在这点上极其坚持,他实在不明白,他母亲王太后安妮可以随心所欲地举行一场又一场天知道是谁(路易到现在也只能记住几个圣徒)的弥撒,怎么为了纪念与宽慰那些为他,为法国牺牲的士兵的弥撒反而让主教先生不以为然呢?   能够出现一个打岔的人让主教先生喘了口气,但国王一把就抓住了蒂雷纳子爵,当然,子爵先生也赞成为士兵们做一场大弥撒,二对一,主教先生败退,但之后的喜讯还是让他们一同举起了蜜甜的葡萄酒庆贺。   蒂雷纳子爵提出,在军队的入城仪式中,国王应该身着戎装策马走在最前面,主教先生表示同意,路易也没有拒绝,因为考虑到敦刻尔克最后还是要移交给英国人,新模范军的蒙克将军只怕会在谁先进城而与蒂雷纳子爵起纠葛,但如果是国王,那么就算是克伦威尔也无话可说。   ……   同一个夜晚,布卢瓦。   从厚重的帐幔里传出了痛苦而又急促的喘息声,奥尔良公爵的仆从一骨碌儿地从小床上爬起来,点上蜡烛,一手举着烛台,一手掀开床幔,在将烛光移动到公爵脸上的时候,他惊骇地大叫起来! 第九十八章 加斯东公爵的委托   仆人这样大叫,是因为奥尔良公爵加斯东的上半身几乎都快要被鲜血与血块淹没了,他的枕头与床单上到处都是粘腻腥臭的黑红色半凝固的东西,他的鼻子咕噜噜地从一堆难以描述的黑布丁样的东西里冒出泡来,刚才痛苦的喘息声正是从这里发出的,但让他无法遏制地大叫起来的还是加斯东公爵突出的眼睛,它们在眼眶上方摇摇欲坠,像是成熟已久的葡萄,随时都要从枝蔓上跌落下来,这样的情景,就算是再勇敢的骑士见了也不禁要颤抖的。   这个仆人并不是加斯东公爵之前的那个贴身仆人,准确地说,自从来了布卢瓦,他的贴身仆人就连续换了四任,而且每一任不是莫名其妙地得了重病突然死了,就是在卸职后遇到了各种意外,现在站在公爵床边的是一个胆大的看门人,鉴于他在这里每一天都能获得一个金路易,他就勇敢地来了,并且坚守到现在,但另外有个问题,就是这种人也不免要愚钝一些,譬如他在发觉公爵的异样后竟然只懂得站在床边惨叫。   幸而此时加斯东公爵的第二个妻子,也就是他喜爱并且借重的玛格丽特·德·洛林夫人的寝室与公爵的房间只有一道墙壁阻隔,她一听到仆人在叫喊,就迅速地披上斗篷,冲进了房间,整个过程没超过一分钟——自从公爵病重以来,这位夫人就从没在睡下时脱下外衣,她一边给了仆人一巴掌,让他别再嚷嚷了,一边吩咐她的贴身女仆取热水和棉布来,另外又大声让那个被她打清醒的仆人去叫醒其他人,公爵的忏悔教士、神父、医生与她和公爵的三个女儿。   几分钟后,热水和棉布都来了,此时公爵身上的床单都已经被拉开扔掉,团在床下,公爵夫人从铜盆里将棉布绞得半干,轻柔地覆盖在公爵脸上,慢慢地擦去那些干涸的血迹——之前那些黑布丁般的血块已经用床单先撸掉了,公爵那双可怕的眼睛也被公爵夫人合拢,并且给他戴上一个丝绒面罩,这样人们就看不见他现在的可怖模样了——除了那双快要跌落出来的眼珠,还有肿胀的舌头与密密麻麻,遍布面颊与脖子的青斑与水疱。   大约半个小时内,忏悔教士与神父,医生还有公爵的女儿们都来了,她们最大的十三岁,最小的十岁,原本他们还有一个八岁的弟弟与六岁的妹妹,但他们分别在六年前与两年前夭折,现在公爵没有男性继承人,只有一个十八岁的私生子。   只要听到呼吸声,人们就能知道公爵先生有多么痛苦——他的呼吸声是没有规律的,有时候长,有时候短,粗重的时候像是铁匠的风箱,清浅的时候则像是蝴蝶在拍打翅膀,他的呻吟声一如食尸鬼从九尺之下的泥土中传来的,细长而又凄凉,每个听到的人都会从心中油然生出一个念头,那就是快让这个呻吟的人去死吧,别让他继续遭受这样的折磨了。   但在那个医生——那个陌生的,总是戴着一个乌鸦嘴面具,佝偻着腰背的家伙给公爵灌下了一杯犹如沸腾泥浆般的药水后,公爵就又一次地挺过来了,他握住公爵夫人的手,他的想法从这只紧握的手里传到了公爵夫人的心里,他确实饱受折磨,但他不愿意去死,至少不想现在去死,他没有男性继承人,等他死了,那么继承领地与爵位的就只有法国国王路易的弟弟菲利普,也就是说,他不但败给了自己的敌人,他谋求的一切还会成为敌人口中的佳肴,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结果——但他的重病并不如人们猜测的只是一种伪装,他确实病了,几入膏肓。   在发觉公爵可能还用不到他们的时候,忏悔教士与神父就在公爵夫人的示意下退出去了,在临离开房间的时候,忏悔教士看到了悬挂在公爵寝室中的一组三联祭坛画——他看到的东西让他情不自禁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公爵夫人注视着那副巨大的木版画,它来自于佛兰德斯,希罗尼穆斯·博斯的作品,有三个人张开手臂连接起来那么宽,一个人那么高,那位古怪邪恶的画家在这副奉献给女子修道院的画上极尽恶毒的想象,虽然主题依然是常见的宗教题材。   上帝将夏娃交给亚当,世俗间的情乐,地狱中的痛楚……但从伊甸园(上帝与亚当、夏娃)开始,画面上就出现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植物与动物,像是巨大的如同建筑的花朵,裂开吐出舌头的有刺果实,长翅膀的鱼和三只头的鸟等等;世俗则被描绘成一个大花园,花园里满是年轻的男男女女,他们不着寸缕,姿态暧昧,而且之中变异与扭曲的情景更多,生着许多脚的石榴孵化出的猫头鹰,戴着铁头盔的人鱼,骑着猫的女人,更让人感到奇怪的是,那些人类的肤色从青灰色到白色,又从白色到红色,然后还有全黑到无法分辨眉眼四肢的,看上去就像是一个人形的直立影子。   等到了地狱里,画家的想象就彻底被放飞了,这里你看到的都是动物们统治了人类,地狱里没有火焰,没有岩浆,人类的脸上看不到痛苦,但他们明明都被制造成了各种家具和乐器,要么被贯穿,要么被碾压,要么背负着重物,无法直起身体,奇异的是,人们见了都要说荒诞,却又移不开眼睛,当你看着他们的时候,就像是能够听到从画面里传出来的各种响声,从咕哝、哭泣到咆哮,又或是哀求。   这幅画原本应该被销毁,但不知道为什么,女子修道院的主教把它收藏了起来,然后加斯东公爵偶尔听闻,就坚持要前往一观,之后就用一千个里弗尔的高价把它买了下来。   “很荣幸您能够如此喜爱我的拙作。”医生见到公爵夫人再一次目不转睛,就笑了,他的笑声就像是受惊的猫。   “博斯先生,”加斯东公爵没有解下面罩,但他仿佛能够透过深黑色的丝绒看见画面似的:“我还能活多久?”   “您早该死了,”希罗尼穆斯·博斯,这个应当死于一百年前,却还能够若无其事地行走在人世间的家伙笑吟吟地从还没被扔掉的床单里捡取了一样东西,举在蜡烛前给公爵看,“看,阁下,这是您的肺。”   “没有希望了么?”   “没有了。”   “如果我能再有一个儿子,”公爵小声(他也没有足够的力气)说:“我还能和女人同床……我的妻子会为我安排,十个或是二十个,她们的肚子里总能有一个儿子,我会让玛格丽特承认他,他会是我的合法继承人……”   “这也不可能,公爵先生,您是从身体内部开始腐烂的,也就是说,哪怕您现在能够……嗯,起来,您那两颗干瘪的蛋蛋也不可能生产出种子,您注定要失去您的领地与爵位了,但没关系,那时候您已经死了,埋在地下,您不会再有任何知觉。”   这番话让公爵勃然大怒,但他所能做的也只有一把扯掉面罩,即便如此,他依然累得气喘吁吁,公爵夫人毫无厌恶之心地将他的头抱在怀里,让他躺在自己的膝盖上,哪怕公爵的头就像是一颗腐烂中的梅子,但在片刻激动后,公爵突然又平静了下来,他伸手推了推自己的眼珠,让它们回去一点,虽然他现在几乎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东西了,但只要他还有头脑在运作,他还有忠诚的妻子与臣民,他就……   “那么,”他平静地说:“如果我要一个人为我陪葬……”   “谁?”   “法国的国王路易十四。”   这个回答让博斯先生也沉默了一会,然后他问:“回报?”   “我留下的所有钱财,还有一百份空白的身份证明文书。”   “你的夫人呢?”   “她有自己的嫁妆。”   “您的女儿呢?”   “她们已经都订了婚约,并且有各自的嫁妆。”在这里,加斯东公爵丝毫没有提到他的大女儿蒙庞西埃女公爵,若是说在蒙庞西埃女公爵再次回到宫廷之前,她给加斯东公爵的印象就是一个无能的废物,一个下作的背叛者,那么在她用领地上的收入换回了国王对她而不是对她父亲的宽恕后,她就是加斯东公爵不折不扣的敌人了。   他没有让她去死,不是出于父亲的仁慈,而是因为公爵现在掌握的力量已经非常微薄,需要用在最关键的地方。   “您的……儿子呢?”   “他是我仅有的血脉了,我会把他送到西班牙去。”   “那么安茹公爵菲利普呢?”   “我要为法国留下一个波旁家的国王,而且若是我做出这样的要求,你们是绝对不会应允的。”   “确实如此,公爵先生,”博斯说,一边脱下了面具,露出赤红色的眼睛与尖锐的獠牙:“但我们已经向梵卓的提奥德里克亲王承诺过绝不伤害王室中的任何一人,所以我只能遗憾地为您做个中介了。”   “我的酬劳应该可以打动很多人。”   “确实如此,而且那位陛下,”博斯说:“他最近确实做出了一些令许多人不快的事情。” 第九十九章 敦刻尔克的入城仪式(1)   敦刻尔克是座港口城市,人尽皆知,有宽大的运河与水渠将它与大海链接起来,它的道路上铺设着小石块,路面两侧有水渠,因为可以引入海水冲洗,这里竟然要比法国的其他城市更干净一些,但无论怎样干净,此时的城市里气味总是相当的不尽如人意。   我们之前说过,敦刻尔克就如同一位无助的贞女一般,被强盗争来夺去,它的所有权也总是变来变去,所以这里没有纯粹的法国人,也没有纯粹的佛兰德斯人,没有纯粹的西班牙人或是英国人,在这里的人们也不在乎自己究竟是什么人,总之谁占领了这里,谁就是他们的主人,尤其是那些一无所有的人,他们其中甚至还有一些脱下了肩带和丢弃了武器的雇佣兵——他们拥挤在道路两侧,兴奋地等待着,因为无论是国王,还是主教或是元帅,他们第一次踏入这里的时候必然有一场辉煌的入城仪式,而在仪式上,他们会抛洒钱币来换取人们的欢呼与屈服。   这是年轻的国王所经历的第一次入城仪式,路易自然希望越完美越好,但他也同样吝惜为了显示慷慨而无谓耗费的钱财,但主教先生坚持说,这种仪式与他们之前在巴黎召开的宴会与舞会一样是种彰显国力的方式,所以不可缺少,主要是作为将领的蒂雷纳子爵也表示认可,于是他们又为了钱币中的金币、银币、铜币的比例商讨了好一阵子——相比之下,主教先生对国王担心的士兵们的抚恤与后续的医疗费用倒是毫不担心,要知道,直到路易十三离世的时候,还有三亨利之战(注释1)的老兵前来向主教讨要拖欠的俸金呢。   但世上的任何事情,总是有来有往,在开战之前,主教先生才有意将他的情报网交给国王,国王当然不能在这些问题上固执己见,他们确定了将金银铜的比例安排在1:10:1000后,路易改弦易辙,询问主教先生,伴随他一起进入敦刻尔克的,除了主教先生,蒂雷纳子爵与他的忏悔神父拉里维埃尔院长这些必不可缺的人物,以及火枪手们之外,是不是还能安排一些在这场战役中表现勇敢的士兵跟随在他们的队列后面?   这个可不太符合传统,主教犹豫了一会,但想到这次宫廷里来的人并不多,在去掉蒂雷纳子爵以及以自己为首的一些教士之后,剩下的人身份都不高,既然如此——他看了一眼蒂雷纳子爵,蒂雷纳子爵是从一个普通士兵在舅舅的军队中做起的,对于士兵们的想法当然也有几分理解,他马上表示同意。   之后他们又在国王是骑马进入敦刻尔克还是坐着马车进入敦刻尔克;在广场上接受市长奉献钥匙还是在市政厅里接受钥匙;之后的宴会里,西班牙人的唐·璜元帅是否有资格坐在国王的下首,而孔代亲王应不应该出现等等一些问题上纠缠到了黄昏时分,国王到了第二个问题的时候就不太关心了,他希望骑马,但主教和蒂雷纳先生都认为他应该乘坐马车——以安全的角度来看,马车确实要比马背稳妥。   这时候,路易在想着那些士兵,他想起了新模范军的红色军装,确实非常漂亮,然后他又想起法国士兵们那斑驳混乱的衣着,此时的法国军队并不提供统一的军装,从军装到一些装备,都需要士兵们自己筹备,一些善于筹谋的家伙还行,一些事不到临头就完全想不起来,或是因为各种原因囊中羞涩的人当然只能什么廉宜拿什么,还有一些是被可恶的商人骗了,所以这也很难责怪他们,国王让邦唐叫柯尔贝尔,然后问柯尔贝尔是否能够在这几天里,也就是在入城仪式之前,为二十四名士兵备妥一套相同的服饰?   此时的男性服饰,平民们习惯穿着衬衫,外套,长裤,袜子和鞋子,贵族们大致相同,不同的是衣服的质地与装饰,以及一些小小的修改,譬如肥大的袖子,袖口与领口的花边以及有刺绣的吊袜带等等,但这些并不是路易希望在士兵们身上看到的,他需要的是战士而不是演员或是乐师,他向柯尔贝尔提了他的要求,当然,正如每一次,虽然艰难,但这位商人出身的大臣还是毫不犹豫地应允了下来。   他现在正为红衣主教马扎然管理他的私人财务,虽然一些人在嘲笑他被国王放逐到了主教这里,但柯尔贝尔很清楚,他站在主教身边的时候,只有比之前距离国王更近,毕竟那时候他的上面还有一个穿袍贵族,监政官出身的尼古拉斯·富凯,这位富凯先生对柯尔贝尔简直可以说是又嫉又恨,因为国王的屡次作为无疑是在比较他们,虽然富凯凭借着自己的身份先行一步,但柯尔贝尔始终是个巨大的威胁。   柯尔贝尔知道富凯曾数次在国王面前进谗言,说他投靠了主教先生;又在主教先生面前说,他乃是国王的奸细,如果不是国王与主教先生之间的关系不如外人以为的那样僵硬,也许他真要成了两强相争之中的牺牲品。   但柯尔贝尔也知道,国王对他的恩宠,几乎全都建立在他国王旨意的心领神会与尽心竭力上,他若是略有懈怠,或是有所图谋,只要有那么一次,甚至只是没能完成国王交付的工作,等待他的就只有断头台或是绞架。   他的国王固然仁慈,但对于那些令他失望的人,从不心慈手软。   所以每次为国王做工,柯尔贝尔都会以一种令人恐惧的热情扑入其中,这次也不例外,他在当晚就从熟悉的随驾商人那里找到了符合国王要求的,深墨蓝色与银色的厚重挺括的缎料,白色的亚麻与金丝绸带,漂亮的小牛皮有跟靴子。   之后就是请所有他能够招揽来的裁缝日以继夜地制作,一边是叮当作响的银埃居,一边是监牢和鞭子,只要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该怎么选择,幸而国王要求士兵们的服饰重在质地而非装饰,所以他们减少了很多花边与装饰带的制作,成品出来后,塞巴斯蒂安·沃邦上尉就成了第一个试穿的人,他昂着头,得意洋洋地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就像是一只绚丽的山鸡。   要说国王已经尽量减少颜色了,但此时的人们会将朴素视作一种耻辱,如果国王真将几百年后的灰色、草绿色或是茶色作为军装的主要用色,只怕之后的募兵工作会遭到很大的阻力——所以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深墨蓝色的缎面短外套、蓬松的裤子与到膝盖的黑色靴子,外面罩着银色的长外衣,在前胸绣着金边的十字架,然后从肩膀到腰间,横过一条鲜红色的肩带,再加上银扣子与金别针,缀着鸵鸟羽毛的宽檐帽,不由得就让人充满了渴望——至少对那些被选中的士兵们而言。   这套服饰是国王赠送给他们的。   当二十四个人整整齐齐地打扮好,扛着火枪,佩着长剑站在蒂雷纳子爵身后的时候,就连主教也不禁轻轻点头。   ……   而就在这座不过三千人的城镇里,正如主教先生所言,任何一个陌生人都会引起别人的注意,但如果……不是陌生人呢?   很少有人会去注意一个托庇在修道院下的妇人,尤其是她臃肿而又老迈,或者说,人们更多地注意到了她肥硕的身体与膨胀的面孔,至于其他,像是总掩藏在头巾下的发色与眼睛的颜色,有谁记得呢,她甚至没有一个爱人,教士们雇佣她一来是因为她之前奉献给了修道院一笔钱,也因为她可以减免很多麻烦,他们原本是十分荒诞的,但十五年前卢丹的恶魔事件——格兰迪神父在那里被一位女修道院院长指为恶魔的代言人,因为在这之前,他的风流给他带来了许多敌人,所以几经反复,这位神父还是在遭受了无数酷刑后被烧死——这让法国的教士们都不由自主地端庄起来了。   就是这么一个除了教士吩咐之外几乎不与任何人接触的老妇人,在很多地方都会有这么一个的,离群索居的老妇人,在见到国王的士兵们气宇轩昂地从城镇的街道走过之后,她就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子里,关上门,点上教士们给她的蜡烛头,然后以一个与表面的年龄毫不相衬的舒展姿态,抬起了腿,掀开裙子,从里面抽出一柄镀银的匕首,用它照着自己,先是抽出填塞在腮帮里的棉花,然后用沾着烈酒的内衬擦掉脸上的粉——用木炭的粉末与燕麦的粉末混合而成的,会让脸变得又黑又黄又粗糙的东西,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嫣然一笑,将匕首插回到原先的地方,开始解开身上的外衣,在几乎快被迸裂的外衣下面,是一团团的面包,她拿出来咬了一口,把它们放在一个篮子里,又慢慢地卸掉了衬裙,也许很难有人想象得到,在宽松的衬裙下竟然还有那样美妙的身材,可惜的无人得见,她从衣箱里取出新的丝绸内衣,暗红色的棉布外裙,一顶花边女帽,总之就是一位稍有资产的女孩所能置办得起的东西。   此时天色已暗,街道上的人已经少了,她提着篮子,走向了近卫军的营地。   ……   注释1:三亨利之战(War of the Three Henrys,1587~1589),16世纪晚期法国的最后一次宗教战争,参战三方是:温和而有偏差的国王亨利三世,极端的天主教徒、吉斯家第三代公爵、亨利一世·德·洛林,以及胡格诺派首领、纳瓦拉国王和法国王位的推定继承人、波旁的亨利·德·波旁(后来的亨利四世,法国波旁王朝的创建者) 第一百章 敦刻尔克的入城仪式(2)   让人觉得万分奇妙的是,当值的守卫也认识这位女士,在她以年轻的样貌出现的时候,她是达达尼昂伯爵在此地的爱人,她身份不高,容貌平平,但胜在身材曼妙,尤其是那纤细的如同会随时折断的腰肢,让这位新晋的伯爵先生流连忘返,唯一让他感到遗憾的是,这位女士是平民出身,常年劳作下手脚不如宫廷贵女那样小巧光滑。   那位女士让守卫们看了她的篮子,里面只有面包和浆果,于是守卫就让她进了营地——也就是被征用的一处街道,他们看着她缓步走入长官所在的小楼,在抚慰这位大人身心的同时,她还得为他整理房间,准备饭食,毕竟在名义上,她是被雇佣的一个仆妇——几分钟后,一个英俊的火枪手走了出来,他的面容与卷发让卫兵们有着几分熟悉,也有着几分陌生,那种感觉就像是经常在你面前经过而你又不认识的那些人……那位先生没有离开街道,而是往火枪手们聚集的地方去了,于是守卫们收回了视线,继续用警惕的目光注视着工事之外的地方。   火枪手抬头看了看距离她不过五百尺的地方,国王的驻地是一层层的,最外是军队,再里是近卫军,近卫军之后是火枪手们和骑士们,国王就像是王冠上的宝石那样被他们拱卫着,在她与国王的房间之间间隔着一个广场,而广场正中是一个喷泉,几个火枪手正在喷泉边按着佩剑说着话,情绪十分轻松。   这位伪装成火枪手的女士就站在那儿,从容不迫地翻动了一下自己的肩带——她身上的衣服几乎全都是从达达尼昂伯爵的衣箱里拿出来的,肩带则折叠在面包篮的最下方,正面是鲜红色,反面是绿色,就算被守卫发现她也能解释成是给爱人的一份小礼物,她在脸上擦了油,而后又擦了粉(附带说一句,这些都是伯爵放在小抽屉里的心爱之物),用木炭加深的眉毛,感谢国王对于胡须的厌恶,她节略了一道手续——她再走近,就被火枪手们发现了,火枪手们问他从哪儿来,她就说她是马扎然主教先生的侍从,从巴黎来,有急事要见主教先生。   “您的跟班呢?”火枪手问道,一般而言,国王与主教先生身边的侍从都是贵族,他们身边总是会带着一个仆从。   “被留在外面了。”她说,她在伯爵身边待了一段时间,当然知道他们是怎样对待外来人员的。   “你的许可证和身份证明呢?”   她拿了出来,证件被小心地保存在一个硬皮包里,十分干净而整齐,没有一丝折叠后的痕迹,签名上的火蜡也很清晰。   “好吧,”火枪手之一说,“我带你去见主教先生。”   但只走过走廊的转角,这位先生就被敲晕了,然后被藏在了一尊雕像后面,然后这位女士就又将肩带翻了一个面,装作国王的火枪手,大摇大摆地走向最有可能被国王使用的房间。   在看到邦唐,这位国王最信任的仆从时,她就知道自己猜对了。   国王突然沉默下来的时候,主教先生露出了疑惑的神色,一只灰蓝色的猫仔从国王的衣兜里爬了出来,露出了呼噜噜的威胁声,国王向主教先生做了一个手势,慢慢地拉开抽屉,露出里面的一柄短弩。   当不速之客带着轻蔑的笑容,越过倒在地上的邦唐,推开房门的时候,一袭浅淡的阴影猛地攫住了她,她发现自己突然无法动弹了,而后她看到了国王与国王手里的弩。   可能只有一秒钟,路易就压下了扳机,弩箭直贯对方的胸口,她惊讶睁大了眼睛。   这时候主教先生才叫嚷了出来:“上帝啊!”他喊道:“这是米莱狄,陛下,我的密探头目!”   ……   主教先生差点就换了一个密探头目,这位该死的米莱狄夫人,在主教先生的评价中,除了有点女性们常有的任性骄傲之外,没什么不好的,她固然美貌,但更多的是对人心的掌握与利用,这几乎是种天赋了,从她还是个孩子起,到之后的十来年,她因为这个天赋得益许多,甚至跨越了原有的阶级。虽然也在上面跌过跟头,不过胜利的时候更多,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当主教先生召唤她到敦刻尔克来觐见国王的时候,她没有如其他人那样温顺地服从命令,规规矩矩地被引荐到国王面前。   她是有心在国王面前显露一番的——有什么能比越过国王的军队,近卫与火枪手们,直接走到国王面前,将那些狂妄天真的小伙子们踩在脚下更好的呢?米莱狄是个薄情寡义之人,对她来说,即便主教先生也只是一踏高贵的梯阶罢了。   还有一个她暂时不想告诉任何人的秘密,那就是她更想引起国王对她的兴趣,她没有出身,直接点说吧,她连成为国王爱人,成为正式的王室夫人的资格都没有,但在法兰西,在已经成年的国王面前,在一个就算是主教先生也必须退让的主宰面前,有什么人能够动摇他的想法?没人!想到这个最尊贵的人也不免臣服在她的裙摆下,米莱狄就不由得激动到浑身发抖。   呃,她的想法确实特别并且符合情理,但她大概没想到结局是这样的……   她能够有幸在那枚短弩下活下来,还是因为她的束胸带与隔壁房间就是裁判所的两位修士,她醒来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我在什么地方露了破绽?”   主教先生瞪了她一眼:“你不该伪装成国王的火枪手,他认得他们之中的每个人。”   “国王的火枪手有一百二十人,”米莱狄夫人虚弱地说:“难道每个人他都记得吗?”   “何止记得,陛下还记得他们的家系、妻子、儿女与亲密的朋友呢。”邦唐从不将有亲缘关系或是朋友的火枪手安排在同一天当值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米莱狄安静了一会,“看来我们的国王是个相当谨慎的人呢。”她说。   “所以说,”主教先生毫不留情地揭破了她的奢望:“你让他很生气。”   “他应该对那些先生们生气。”米莱狄懒洋洋地说,事实上她并不如别人以为的那样虚弱,她能够忍耐疼痛,也能迅速地适应各种角色,她用手指在毯子上滑来滑去,享受着细软羊毛带来的柔滑触感。   “你知道国王让谁来看守你吗?”主教先生说:“进来吧,先生们。”   两个火枪手走了进来,“一位我想你认得,当然,我们的达达尼昂伯爵先生,不过他现在已经不是近卫军的代理队长了。”   达达尼昂紧盯着米莱狄,眼睛里就像是要喷出火来:“好久不见,我的爱人,”他咬牙切齿地说:“我可没想到您有如此显赫的身份。”   这显然是反话,米莱狄毫不在乎,但她也不免在心里蹙眉,因为她领悟到了国王的用意,达达尼昂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让他受到了国王的惩罚,还有可能动摇了国王对他的信任,她又没能获得国王的青睐,他一定会是一个相当难缠的对手。   至于另一个,“我是亨利·达拉米兹,女士,承蒙您所赐,我现在是您的看守。”   他就是那个被米莱狄打晕的可怜人。   “这可真是妙啊,”面对着两个不幸的受害者,米莱狄不但不感到畏惧或是歉疚,反而得意洋洋地拍打起手掌来:“妙啊,两个尊贵的队长来做我这个卑微之人的看守,真是荣幸之至!”   她之所以如此狂妄也不是没有道理,她在一个舒适的房间,而不是在监牢里,又有两个凶狠的看守,米莱狄凭借着以往的经验,就知道国王并未因为她的僭越行为而恼怒,相反的,就像是面对着一只桀骜不驯的鹰隼,他正在训练她,好叫她恭顺呢。   达达尼昂与达拉米兹最生气的还不止于此,因为他们的失职,他们不但失去了自己的职位,还失去了陪同国王一起入城的资格,在哪怕一个最普通的士兵也在享受敦刻尔克之战的胜利时,他们却要和一个罪犯待在一起。   ……   “您的那位密探头目的真实姓名?”路易在换上那件因为镶嵌了太多金丝银丝,宝石珍珠而变得硬邦邦,沉甸甸的外套时问到——因为米莱狄在法语中是“夫人”之意,对普通人来说或许这真是一个名字,但对密探来说肯定是个假名。   “太多了,陛下。”红衣主教亲自为路易戴上金十字架,“芳达、让娜、朱莉、保利纳……您只要记得她在您面前就是米莱狄就行了。”   “她是您的亲眷吗?”路易问。   “怎么可能,”主教先生后退两步,满意地端详了一番:“我的亲眷中固然有巫师,可没魔鬼啊。”   “请告诉我。”国王说。   “您不提我也是要说的,陛下。”主教先生说,他把刀放在国王手里,可不是让他自杀的:“我见到米莱狄是在她十岁的时候,两个年轻人为她决斗——您知道的,亨利四世的时候就明令禁止人们因为各种原因而决斗了,我看见了,就派我的侍从去阻止,然后……”   “然后她就提着裙子,跑过来冲我大骂。”   “她不知道您是主教先生吗?”   “我当时简装出行,不过当我把她投到监牢里的时候就知道了。”   “她为什么要骂您?”   主教先生露出了一个奇妙的笑容:“因为她没能看到她想要的鲜血和死亡,陛下。” 第一百零一章 敦刻尔克的入城仪式(3)   “嗳,”国王忍不住发出了这样感叹的声音,“您知道有许多人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才总是怀疑和指责您吗?”   “他们和我又有什么干系,”主教先生漫不经心地说:“人们在狩猎的时候,总是希望狗儿暴躁鹰隼凶狠,那么轮到我们在使用另一种鹰隼的时候,他们怎么又要求我们温和仁慈起来了呢,陛下,这不过是他们害怕被狗儿咬痛,又畏惧被鹰隼啄去眼睛罢了。”   “事实上,只要他们安分守己……”   “可惜的是他们绝对不会安分守己,法国的敌人,陛下的敌人和我的敌人,他们永远无法从魔鬼的窃窃私语中逃脱出来,他们渴望一个手握橄榄枝,口含蜜糖的君主,但这样的傀儡只可能成为任何一个有识之士的耻辱,陛下,我知道您一个希望能恪守道德与法律的人,但我更希望这能成为您的武器,而非累赘,毕竟有很多时候,作为一个国王,您要牺牲的可不单是您的财富、士兵或是情感——法国是一艘多么大的船只啊,为了它能够永远航行在浩瀚的大海上,任何阻挡它的东西都会被摧毁,无论它看起来是渺小还是巨大,是美好还是丑陋。”   “人们都说君主可以随心所欲,无所顾忌,”路易在邦唐的帮助下,戴上缀着一根价值一百里弗尔的鸵鸟羽毛的帽子,这根赤红色的羽毛几乎能够完全遮住他的脸,在短暂的几秒钟里,谁也不知道国王脸上是怎样的表情:“但我想,总有什么是先于王国之前的吧。”   “譬如?”   “若是一个人什么都可以牺牲的话,”路易摆正了帽子,露出了自己的脸,“那么总有一天,他会被虚无的黑洞吞噬的,主教先生,为了弥补这样的空洞,他会寻找许多东西来填补,而他重新找寻来的东西,又怎么可能与原先的血肉拼合呢,这样的折磨必然会令人发狂——所以,”他在手指上戴上一枚蓝宝石的戒指,好与他今天的钴蓝色丝绒外套相配:“我不免会迟疑,主教先生。”   “您的想法很好,”主教先生说:“我也更愿意看到您身边跟随着的都是一些道德高尚的好人,但陛下,有些事情他们是永远不是去做的,或者说,他们没有那种思维,他们无法理解世间的黑暗与卑劣,也不懂得一个癫狂的白痴会怎样手舞足蹈,他们的优柔寡断不但会耽误您的事情,还会伤害他们或是您的性命。”   “但米莱狄夫人不同,唉,陛下,我知道您在困惑什么,”主教先生说:“若只是因为这件事情,我还不会太在意,但几个月后,我又偶尔经过那里,想起了那件事情,我就去询问她怎样了。”   “她怎样了?”   “她还是害了那两个年轻人的性命,”主教先生说:“不仅如此,就像是一种变本加厉的报复,她在离开监牢后,甚至没有再回到家里,而是在那座小城里居留了下来,您是绝对想象不到的,陛下,不过十一二岁的女孩,却能够将那些无论在年岁上,还是在阅历上都远远胜过她的男士或是女士们玩弄于股掌之上,虽然我不敢相信,但事实就是如此,她似乎有着一种诡异的天赋,能够让她获得任何一个人的欢心或是信任,她的舌头灵巧如蛇,心思也同样灌满了毒液,还有着虎豹一样的胆量,若是说我们第一次遇见的时候,她冲我大骂,是因为不知道我的身份,但之后的一次,她知道了我是谁,但仍然有意试一试……”   “试一试?”   “是啊,试上一试,陛下,就像是一个女儿和自己的父亲开个小玩笑,一个完全屈服于她的年轻人企图刺杀我。”   “上帝!”   “嗯,但让我最后做出决定的是,陛下,我抓住了她,法官判处她死刑,她被刽子手拖到绞刑架前的时候,她大喊她愿意嫁给他。”   “哦,我记得确实有这么一条法律,针对未婚的处子,”路易说,他正在邦唐的服侍下穿上靴子,“等等,难道这条法律是真的吗?”   “这可不是法律。”主教先生说:“只能说是一种传统。虽然1532年的加洛林纳法典宽容的提高了刽子手的地位,他们也一直宣称自己为上帝挥动利剑与收紧绞索,但您知道,他们还是被整个社会隔离,他们居住在城外,与世隔绝,没法进教堂,浴室和酒馆,只能和游女、麻风病人与罪犯往来,他们的孩子甚至无法受洗礼,老人死去的时候也没法做圣事……所以那位可悲的先生没法拒绝她的请求。”   “所以?”   主教先生一摊手,“我猜事情不会这么有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结尾,所以我派人在那个刽子手的房屋周围等着,果然,她在当晚就逃出来了,虽然她之前在圣母像之前发了誓言要忠于自己的丈夫。”   “我问她说,”主教先生继续说:“是回绞刑架上吊着去呢,还是去到那个暴跳如雷的丈夫身边,又或是为我做事?您看,她的选择是很正确的。”   “您之所以选择她……”   “正是因为她既不曾有良知、也不懂得道德,轻蔑法律,辱慢信仰,漠视誓言、玩弄权势——一个天生的魔女,陛下,也许您会觉得可笑,但这样的人简直就和真正的圣人那样罕见,因为我需要对付的,可不都是人们所说的坏人和凡人,他们之中有显赫的,也有尊贵,或是高洁的,又或是正义的,不是那种坏到底,又毫无顾忌的人,是没法对付他们的。”   “但您要用这样的人,难道不怕她突然反噬吗?”   “正因为我愿意用她啊,陛下,有些人见了污浊就要躲开,但也有些人,见了罪恶就要狂喜,在我这里不但她的躯体可以享受美食华服,她的心灵也能够被深深地满足,她为我工作,一半是我的命令,一半,或是更多,是她心甘情愿那么做的。”   也许是看出了国王的犹豫,主教先生又说:“我且说一件小事给您听吧,陛下,在她成为了我的密探后,我让她去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执行我的恩主黎塞留主教的旨意,去毁掉一个叫做于尔班·格兰迪的教士。”   说起这位教士,国王还真有点印象,法国的教士在与女士们荒诞放肆的往来上完全不如他们在罗马的同僚,正因为这件发生在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他和主教先生一起走出了门——主教先生很小心地走在了年轻的国王身后,虽然只差了大概一个手掌的距离——一边说:“就是这件事情,”他说:“这位于尔班·格兰迪兄弟在1618年的时候得罪了当时的库赛修道院的院长,要说起来,也没什么,只是他坚持要在与邻边教区的游行中走在修道院院长的前面也就是了,按理说,他们正走在他的教区里,这个要求应该得到满足,但问题是,那位库赛修道院院长,他的名字正是黎塞留。”   一个盛装打扮的随从为他们打开了马车门,国王先跳了上去,然后主教才慢慢地走了上去,等坐定后,他又继续说道:“那时候很多人都以为这位被驱逐出宫廷,又失去了庇护人的主教先生必然绝无再次获得恩宠的可能了,但您也知道,不过一年后,他就回到了巴黎,不但成为了红衣主教,还成为了您的父亲,路易十三的首相。”   路易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黎塞留离开人世的时候比路易十三还要早,他几乎都要不记得他了:“黎塞留先生还记得这件事情么?”   “陛下,所以说,在这个世间,除了谦逊之外,还有一种重要的品德叫做谨慎,不,事实上,那时候黎塞留主教先生的敌人是半个宫廷还有王后,他暂时还无法顾及远在卢丹的一个小人物,但问题是,那位格兰迪兄弟,在得知他得罪过的库赛修道院院长竟然成为了这样一个大人物,他不但不感到畏惧,甚至还感到万分骄傲——因为他曾成功地羞辱了这位显赫的大人物。”   “难道他还将这件事情传扬出去了吗?”   “是的,他在女人面前从来就是一个打开的潘多拉之匣,可惜的是里面没有任何一种有益的东西,他的嘴巴里放出了灾祸,然后它就这么降临到了他身上。”主教先生此时掀起车帘的一角,看了一眼窗外的景色,与那些火枪手们:“要说米莱狄做了什么,应该说也不是很多,当时的格兰迪兄弟过于风流,但还有理智,与他往来的都是一些寡妇或是平民的妻子,米莱狄的到来与诱惑却给让他看到了另一个引人堕落的地狱,他先让他的一个拉丁文学生,一个纯洁的处子怀了孕,又让一个律师的未婚妻失去了贞节,这种行为远远超过了他之前的所有罪行,在他与学生的私生子呱呱坠地之后,他的声誉就摇摇欲坠,等到他被揭破了与另一位原应守贞的女士之间的亲密关系,他又在激怒了一个爱女儿的父亲之后又激怒了一个爱着未婚妻子的丈夫,他们不但殴打了他,还向裁判所控告了他。”   “那么米莱狄夫人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对于一般人来说,是的,但对于米莱狄来说,只不过是小啜了一口开胃酒,”主教先生说:“因为那位父亲和丈夫都不愿意让自己的女儿和未婚妻上庭作证,格兰迪教士只受了很轻微的处罚,所以他的敌人们就指使一个修道院女院长来控告这位教士,说他召唤魔鬼引诱了她以及修院里的十七个修女——在格兰迪被拘捕之后,她有意放纵格兰迪教士寻求了他的所有社会资源与人脉,而他的敌人们也同样不惜一切,一件风流韵事就像是滚雪球那样滚的越来越大,在那些人向最高法院而不单单向裁判所提出控诉后,这位教士就开始被处以惨烈的酷刑,那时候他一定很后悔没有立即表示屈服以获取类似于周五禁食之类的小惩罚——他当初竟然狂妄到为他的那个学生和她受辱的丈夫(一个为了权势甘受凌辱的小人)的第一个孩子洗礼。”他看向国王,显然想要得到国王的回应。   “这件事情到此大概就不再是格兰迪教士的原因了。”   “是的,从这里开始,就变成了黎塞留派与反主教派的争斗,两方相持,但这毕竟是黎塞留一派起事,所以,我只能说,黎塞留主教先生在这场风波里获得了莫大的回报——定局在两年后,格兰迪教士被处以火刑,不过在此之前,他也已经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了。”   就算是路易,听到这里也不由得深深地叹息了一声:“很显然,她既热衷,又擅长肆意妄为,”他说:“又懂得如何掌握与挑弄人心,这可真是一柄威力强大的武器,主教先生。”   “若是在五十年前,或是五十年后,我和黎塞留主教先生都不会用她,但在这个时候,陛下,”马扎然主教说:“她可以做到许多令人们无法想象的事情。”   “我理解你的意思。”路易颌首,这时候他们听到了单调的长号声,马车已经来到了敦刻尔克打开的城门前,这个号声向敦刻尔克的人们宣示了国王已然驾临于此。   他们通过的城门两侧分别矗立着圆形的箭塔,箭塔上悬下法兰西王室的百合花蓝旗,大开的城门后是等待已久的民众与手捧着银钥匙的敦刻尔克,国王的御辇停下来后,立刻就有手脚轻捷的随从打开闪烁着丝丝缕缕金光的地毯,从国王的脚下一直延伸到市长面前,路易接过了市长的钥匙,向兑现了承诺的蒂雷纳子爵微笑地展示了一下,就算是象征性的,敦刻尔克的钥匙当然也要比那座城镇的更大,更沉重。   国王接过钥匙后就举步向前走去,他身后是主教先生,蒂雷纳子爵,而后就是那些在敦刻尔克战役中因为英勇而被授予特殊荣誉的官兵们,他们一个个骄傲地挺起胸膛,跟随在国王身后,以往这些位置只属于王公重臣,让一些普通的士兵占据它们显然是有违礼仪的,但相比起那些远在巴黎的庸碌之辈,路易倒更愿意将这位荣誉给那些愿意以生命来捍卫国王的士兵们。   他们一行人一直走到道路的末端,一个圆形广场,广场的彼端是圣马丁大教堂,和任何一座城市那样,教堂以及附属建筑总是最辉煌与高大的,在那里,这里的主教要为国王举行一场盛大的祈福弥撒。   ……   米莱狄知道自己要在这两个看守身上耗费一些时间,才能重获信任,是的,不是自由,而是信任,她喜欢这种在刀锋绞索之间舞蹈的感觉,就像是一个玩把戏的,直到最后一刻才揭开幕布,然后就能收获一张张或是懊丧又或是气恼,更有可能满怀怨毒的脸,她从不介意被揭穿,因为谁也不知道她藏了多少底牌。   “达达尼昂?”她温柔地呼唤道。   “别过去,”达拉米兹说:“别听她说话,我们是她的看守,不是她的朋友。”   “不但不是朋友,”达达尼昂说:“还是她的仇敌呢,但我要听听她要说些什么,请放心,我的伙伴,我不会听进去哪怕一个字,相反的,我要狠狠地奚落她,告诉我并不是那些会受到她愚弄的蠢货。”   达拉米兹想说,既然如此,你不去理睬她不好吗?但他与达达尼昂共事了一段时间,深知这位代理队长性情轻佻而又傲慢,于是他就略微后退了一步,既然如此,他想,我就做个监视者好了。   达达尼昂走了过去,米莱狄被关在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里,要出去只有通过达达尼昂与达拉米兹所在的房间,两个房间之间有一扇门,达达尼昂没有打开门,就靠在门边。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米莱狄说。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乖乖儿地待在里面。”达达尼昂说。   “你们固然要恪守职责,”米莱狄说:“但这件事情同样,或者比你们的职责更重要。”   “除非国王来和我说。”达达尼昂说:“或是有他的手令,不然你哪里也别想去,谁也别想见。”   “主教先生已经承认我是他的人。”   “嗯,不是国王的。”   “若是你们坚持,就派个人到我说的地方去。”   “好让救你的人来吗?”   “好让你们得回国王的信任。”   “见鬼去吧!”   “会有人到我的小屋里去,”米莱狄毫不动气地说:“给我最新的情报,它会被藏在一个黄铜信筒里,一个人会把它裹在湿润的面团里烤,让它看起来像是一个面包,”说到这里,她轻微地停顿了一下,一片安静让她知道外面的人正在侧耳倾听:“它有时会传来非常重要的消息,先生们,你们要拿到它,然后交给我,我既然无法离开,那么就只有你们能够向国王通报——如果是个好消息,他会欣喜,如果是个坏消息,他同样会感谢你们……”   “哎呀,”达达尼昂生气地说:“你别想骗我们离开这里。”   “先生们,”米莱狄说:“先生们,听我说,我没有任何恶意,我也不会有,我起初是主教先生的人,现在他要把我交给国王,请原谅,作为一个女性,我总是不免对自己的未来怀着无限的忧虑——我恳求您们的原谅,但看在圣母的份上,我并没有想到事情会演变到这个地步——就像是你们的姐妹,或是妻子,我的眼睛也未必能够看到这样远的地方,先生们!我甚至愚蠢地让自己被一根尖锐的弩箭击中了,昏厥了过去,以至于让自己处在了这样一个尴尬的境地。”   “随便你怎么说吧,我是不会放你走的。”达达尼昂说。   “让你们的跟班去好了,告诉他到那个屋子里,去取一块面包,他什么也不会知道。”米莱狄哀求道:“若是里面有有用的东西,那么你们和我,至少能够再次得到陛下的一点信任吧。”   “也许那里埋伏着很多敌人。”达达尼昂对达拉米兹说,达拉米兹这么一听,就知道他心动了。   米莱狄估计的很对,他们或许可以无视美色、金路易或是情感,但说起他们因为米莱狄失去的东西——他们当然希望能够从米莱狄这里找回来,如果真如米莱狄所说,这是给他们的补偿,也是对自己鲁莽行为的补救。   而且派一个跟班去,不费什么事儿。   达达尼昂的跟班迅速地跑去又迅速地回来了,虽然对主人让他跑那么远只是为了一个面包而百思不得其解,但他确实可靠,达达尼昂一捏那只面包就找到了信筒,他打开它抽出里面的羊皮纸,才发现上面全都是杂乱的文字。   “把它给我。”米莱狄说:“这个只有我能解读。”   达达尼昂与达拉米兹迟疑了,达拉米兹更是摇头,但他们确实无法看懂——虽然他们猜到这是一张需要卷在合适的圆筒上才能看得出来写了什么的字条,但那个信筒显然不是,他们尝试了很多次,才在米莱狄的催促下将那张羊皮纸卷了卷,从钥匙孔里塞了进去。   米莱狄拿过羊皮纸,卷在手腕上,这不过是她在这里等待国王时的消遣,她并不认为那个腼腆的青年能够真的给她带来什么重要情报,但她才把羊皮纸卷在手腕上,看了几行,就不由得高声惊呼起来!   达达尼昂与达拉米兹听到她的叫喊声,以及随后而至的急促地拍打门扉的声音,不但没有感到惊慌,反而露出了早有预料的眼神。   “开门!”米莱狄喊到:“我要见主教,或是国王!”   “好吧,就是这个,但决不可能!”达达尼昂哈哈大笑着说,“我知道你在玩什么把戏,米莱狄夫人,但我不会再相信你了!”   “有人要刺杀国王!”   “真是耸人听闻!”达达尼昂说:“可是没用,米莱狄夫人,你为什么不说有魔鬼要从地狱里爬出来呢?”   他和米莱狄虚与委蛇了那么久,就是等着这一刻,他好好地嘲弄了她一番。   达拉米兹也只在一边微笑。   米莱狄气得浑身发抖,面颊发麻,她知道这两个人是有心戏弄她——她也确实在演戏,至少在几分钟之前,但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真的会捞到这么一条大鱼!“那么把门打开,”她说:“你们是两个强壮的年轻人,而我只是一个受了伤的女人,你们将门打开一条缝,我把手伸出来,你们自己看吧!”   如果米莱狄又哭又喊,或是说些甜言蜜语,两个火枪手或许还不会相信她,但达达尼昂听到她的声音……他不确定地看了达拉米兹一眼,达拉米兹说:“若是您要做些什么,我会向对待那些伪造罪人那样砍掉您的手。”   他说着,就让达达尼昂打开了一条很小的缝隙,米莱狄的手立刻伸了出来,纸条卷在手腕上,达拉米兹歪着脑袋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第一百零二章 敦刻尔克的入城仪式(4)   “等等,”达达尼昂喊道:“这有可能是用来欺骗我们的。”   达拉米兹握紧了米莱狄的手腕:“但这个东西是我们才拿到的。”随即他也想到了一个可能:“当然,也有可能这是她预先安排的。”   米莱狄从门缝里看出去,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她能说服他们,但见鬼的她就是没时间,她满怀悔恨,如果不是想要在国王面前有意卖弄自己,那么她单凭着这份功劳也能够令得陛下刮目相看,谁知道命运竟然会是如此地嘲讽呢?她不得不思索起如果国王与主教先生都死了,她应该寻找怎样的一个主人?孔代亲王,还是加斯东公爵,可惜的是加斯东公爵据说命不久矣,孔代亲王也已经成为了国王的阶下囚——等等,既然如此,那么远在巴黎的安茹公爵会不会是一个更好的主人呢?   就在她这么思忖着的当而,一股巨大的力量把她推了进去,门迅速地关上,连带米莱狄险恶的诅咒。   “我的叔叔有一个侍从留下来了。”达拉米兹说:“我和他去找我的叔叔。”   达达尼昂点了点头,国王身边的卫队事实上分作好几队,火枪手、龙骑兵、近卫军各成一系,火枪手队的队长正是达拉米兹的叔叔,在多数人都跟着国王去了敦克尔刻参加入城仪式的时候,这么一个人是仅有的他们可以相信的人之一,“好吧,你尽快回来。”达达尼昂说,他的眉宇之间萦绕着怀疑的意味,但在国王的安全问题上,确实不容任何轻慢。   达拉米兹一离开,达达尼昂就将身体靠在窗上,看着达拉米兹飞快地跑过广场,几分钟后就从一栋屋子里连着另一个人奔了出来,那个人确实是个可靠的仆从,他和达拉米兹一跃就上了马,然后眨眼间就冲出了镇子,达达尼昂烦恼地皱眉,只希望这只是米莱狄的诡计,一想到这个,他就让他的跟班去召来了一些士兵,许诺给他们每人一个埃居,以防备着米莱狄乘隙逃走。   米莱狄才不想要逃走呢,如果国王得到提醒,安然无恙,那么米莱狄就是一个值得褒奖的臣子,若是国王没能逃过一劫,那么这里只怕很快就要乱起来了。   ……   且不说达拉米兹是如何焦急地,以一种若是跌落就会直接折断脖子的方式赶路的,从圣马丁大教堂的白色大理石地板往下,越过褐色的泥土与青灰色的石板,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悬挂着幽暗油灯的地窖,每个教堂都会有这样巨大的地窖,丝毫不逊色于地面上的建筑,有时候这里是教士们用以避难的地方,有时候他们用来储存酒和食物,也有些时候被当作墓穴使用,在圣马丁大教堂里,这个地窖被用作了最后一个用途,这里的尸骨就像是装饰挂毯那样衣着整齐地被悬挂起来,从顶到墙面都有。   但这里没有多少难闻的气味,毕竟这里的尸骨都经过了教士们的精心处理,一些保持着肌肉与皮肤的尸体甚至可以说的上神态安详,而就在油脂、香料和死亡气味的包围中,一具新鲜的尸体被放在了石台上。   “就是他?”一个教士问。   “一个屈服于邪恶欲念的罪人。”另外一位教士说。   “药水的引子有了。”第三位教士说,他说到这句话的时候,每个人都在往上看,虽然这里的声音无法传到上面,上面的声音也无法传到下面,但他们似乎能够听到来自于天国的乐曲声:“但您们确定要这么做吗?”   “我们只能冒险一试,”第一个教士说:“为了一个王国犯下这样的罪行是可以被宽恕的。”   “这句话异常地具有讽刺意味,因为当初亨利四世为了继承法国的王位,身为胡格诺派信徒的他改信天主教,并说,为了一个王国是值得做一次弥撒的,现在他们要杀死他的孙子,让他的另一个后裔成为国王。”   “孔代亲王是会愿意接受吗?”第二个教士不安地说。   “要么头颅落地,要么戴上王冠,他会做出选择的。”最后一个教士说,他从怀里珍而重之地拿出了一个瓶子,将新死之人的血液注入,几乎立刻,里面的液体就沸腾了起来。   ……   达拉米兹踏入敦刻尔克城门的时候,仪式已经进入到了领圣餐的环节。   作为这里最尊崇的人,国王应该第一个领圣餐,一个鲁莽的士兵打断了这一进程——主教先生看了那张字条,相当地不以为然,因为就米莱狄所说的,有人企图在国王的圣餐中下毒,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国王所放到嘴里的任何东西都会经过两次或是三次检测,其中一次必然是由裁判所的修士们完成的——在国王已经显露天姿,并且逐渐掌握权柄的时刻,他遭受的危险要比以往更多,所以除了毒药,他的敌人们也会用诅咒的方式来完成对他的刺杀。   那些小薄圆饼和葡萄酒都装在纯银的盘子与壶里,达拉米兹看着国王领受了圣餐,没有表露出一丝异样,他一直紧绷着的肩膀才慢慢地放松了下来,而后是主教,主教也没问题……想到这也许确实是米莱狄对他们的又一次欺骗,达拉米兹不由得气红了面颊,但他的叔叔安慰他说,涉及到国王的安全,再多的谨慎也没问题,国王与主教绝对不会责备他的轻信,反而要奖励他呢。   他们站在教堂侧廊的阴影里,身后是墙面,上面描绘着圣人与圣女,身前是垂下的帷幔,与做弥撒的人分开,达拉米兹急着回到镇子上去——也许米莱狄此时就已经逃掉了也说不定,他只一转身,就撞在了一位夫人身上,这可以说是相当失礼了,但在弥撒没有结束的时候,无论是达拉米兹的行为还是这位女士的行为都有点不合时宜,达拉米兹的叔叔正准备责备这个急躁的侄儿,却发现他猛地拔出利剑,刺入了这位女士的喉咙!   一声尖叫声响彻了整个教堂,但不是来自于那些目睹了达拉米兹暴行的人们——而来自于另一个方向,达拉米兹的叔叔立刻握住了他的短柄火枪,在看到一位官员突然将上下颚打开到齐平与额头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给了对方那张黑洞洞的大嘴一枪,而后他敏捷地抽出了佩剑,一剑就刺穿了一个辅祭的头。   国王与主教先生享有特权,当然,即便是圣餐,他们的圣餐洁净无毒,但他们的敌人从一开始就将毒下在了其他人所用的圣餐里——那些敦刻尔克的官员与贵人们,他们一个个地按着喉咙,站了起来,然后在几秒钟里变成了无比狰狞与高大的怪物,他们身边的人不是也发生了变化,就是在变化之前就被他们撕裂。   达拉米兹和他的叔叔奔向了国王与主教先生。   “食尸鬼。”主教先生憎恶地说,幸而国王这次坚决地要带着他的士兵们而不是无用的侍臣们进入敦克尔刻,所以食尸鬼虽然数量众多,但一时半刻还没办法对他们产生威胁,“我们走!”主教先生说,但国王说:“去看看门!”   达拉米兹要比他的叔叔晚几步,一听到国王的命令,他马上折转到教堂的大门前,只一推,他就知道门从外面被闩上了,而他回过头来,还没说些什么国王和主教就知道了,他就省下了大叫的力气,奔回来与那些士兵们肩并肩地作战。   但无论是达拉米兹这样的火枪手,还是那些在战场上一往无前,骁勇无比的战士们,在面对这些非人怪物的时候,都无法与裁判所的修士们相比,在看到这些怪物的时候,他们的眼睛就迸发出了仇恨的火光,只一伸手,就从粗陋的亚麻长袍下抽出了一柄折叠起来的镰刀。   火枪的枪弹与长剑,除非砍掉了这些食尸鬼们的头,不然就无法阻止它们的撕咬与抓挠,修士们的镰刀却不然,这些带着白光的弯曲刀刃,只一闪,就有一个食尸鬼被分作两截,有些时候是头颅与颈部分开,有些时候是半个脑袋和半个肩膀,有些时候是肩膀到胸膛,或是腰部——那柄长镰上携带的力量就像是硫酸,或是火焰,在尸块掉落在地的时候,还会不断地吞噬它们,就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小虫在啃咬在几秒钟里就开始腐烂的皮肉。   达拉米兹还是第一次见到食尸鬼,那些士兵们虽然有所听闻——它们可能是所有士兵们的噩梦,在没有医护与战后后勤的十七世纪,士兵们受了伤,除非有要好的朋友或是可信的亲人,不然就只能在战场上等死,而等到夜幕降临,死寂一片的战场上就会迎来贪婪的贼和食尸鬼,前者还能给你一个痛快的死亡,后者却只更喜欢那些无力逃走却还有知觉的猎物,人所周知,食尸鬼不但会吞噬尸体还会掠食幼儿。   但在传说中,食尸鬼只会出现在那些不曾被教会的力量看护的墓地里,而且它们也不是人类变成的——主教先生将国王掩在身后,神色阴冷地注视着它们,他相信这是敌人的又一个阴谋。   “陛下,”主教先生说:“别担心,外面的人很快会注意到这里的。”他看向攀上高处的窗台,打碎铅条拼花玻璃向外呼喊的两个士兵,但他立刻感觉到国王的手突然抓紧了他的:“您有没有嗅到什么气味?”   “什么……”   主教先生一句话还未说完,他就突然感到脚下一阵灼热,细小的烟雾就像是恶魔的触须那样从地毯上的一个个小黑洞了升了起来。   下一刻,他们所在的地面就毫无预警地崩塌了。   ……   自从成为路易十四,路易就无数次地从教士和母亲的口中听到过地狱这个词语,当然,对于教徒们来说,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东西了,此时的人还未将粪便或是体液视作污秽的东西,他们要斥骂别人的时候,准会说让他滚到地狱里去,在无数画面上,也都有着地狱的景象,而在更久之前,他也在更直观的屏幕上见到过人们虚拟的地狱景象。   但他现在就在地狱里。   那些食尸鬼们不过是为了拖延他们的脚步,让他们不至于那么快地发现这个教堂温暖的超乎异常。   所有在教堂里的人,或是食尸鬼们,都无一例外地掉落在了一个燃烧着的洞窟里,伴随着崩落的砖石,有人在哀叫着,有人在呼喊着天主,也有人疯狂地大叫着,触目所及,不是灰色的烟雾就是金红色的火焰,每个他们所能触及的东西都是滚烫的,一碰就是一道鲜红的伤痕——火焰的燃料正是一具具的尸骨——教士们用埃及人处理他们国王的方式来处理这些尸骨,但敦刻尔克从来不是一个干燥的地方,所以这些尸骨都是被浸在油脂里以防腐烂的,所以它们燃烧起来的时候,简直就如同最昂贵和邪恶的蜡烛,不断地发出噼啪作响的声音——被它们引燃的人,或是食尸鬼就在这样的声音中跑来跑去,徒劳地寻求着帮助,但这里没有水,只有火,他们就像是一只有四肢和头颅的火球那样可怕地滚动着,然后突然倒下死去,继续燃烧。   路易看到马扎然主教就昏厥在他身边,额角上流着血,但还活着,这让国王轻轻地松了口气,这时候他听到有人正在大声地喊着陛下,声音从上面来,但他只一张口,就吸进了一口滚烫的空气和烟气,他立刻闭上嘴,从手上摘下戒指,向着隐约可见的上空扔去。   那个声音还在喊着,路易就不断地丢出纽扣,别针,最后是主教先生挂在他脖子上的十字架。   达拉米兹因为跑去观察教堂的大门,所以回转来的时候,他与国王之间间隔着许多食尸鬼,这差点要了他的命,但也救了他的命,在地面崩塌的时候他就在边缘,在本能地后退,脱离危险后,他发觉国王没了,于是他又勇敢地回到原地,但他就像是面对着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炉子,除了火和烟雾什么都看不清,于是他就围绕着那个仿如地狱入口的地方焦灼地跑来跑去,是那只黄金十字架璀璨的光芒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一看就知道那正是国王的十字架。 第五十一章 敦刻尔克的入城仪式(5)   教堂下的火窟并不是想要刺杀国王的人在这短短几天里挖掘出来的,这不可能,它原本就处于教堂之下,敦刻尔克以及附近的贵人有很多都经过了教士的炮制后悬挂在这里,这个传统已经持续了上百年,谁也不知道它是怎样开始的,但随着时间流逝,尸骨累积,地下陵墓越来越深入,越来越广阔,最后整个中殿都近似于悬空。   之所以这样详细的说明,是因为要告诉您们,这座火窟距离地面有近九法尺,也就是说,想要跳上去或是攀上去都是不可能的,几个幸运地没有坠入火窟的士兵和达拉米兹拼命地想要找到水或是梯子,但为了容纳足够的人,这里连长椅也没有,达拉米兹焦灼地四下张望,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祭台上——圣马丁大教堂的半圆室墙面上遵照传统,悬挂着一只巨大的木十字架,耶稣扭曲着身体被悬挂在上面,慈悲的双眼注视着火焰和那些不幸的受害者。   达拉米兹做出了一个令人意外的行为,他往胸前画了一个十字架,然后在嘴里喃喃两句类似于宽恕我的话,就把圣器桌推到十字架下面,然后用力地摇晃起那支足够两人那么高的十字架,下方的士兵一开始还以为他疯了,但随即就有两三个胆大的人爬上圣器桌和他一起推动十字架,甚至有人抽出长剑,撬动固定用的钉子,似乎有教士在谴责他们这种亵渎的行为,但达拉米兹才不在乎呢。   路易在跌下的时候,因为膝盖下方就是跪凳与天鹅绒羽毛垫子,反而没有受什么伤,他又迅速地用领巾掩住了嘴脸,放低身体,烟雾对他的毒害就没有那么大,只是愈发热滚稀薄的空气说明命运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年轻的国王近似于疯狂地从壁龛里拉出一具尸骨——这里还残留着一些冰冷的腐臭气息,他将主教先生拽到自己身边来,主教先生呻吟了一声,醒了过来。   “我难道是进了地狱里么?”这是主教先生的第一句话,然后他的视线立刻变得锐利起来,表明他已经从短暂的迷茫中清醒了过来,他支起身体,就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国王在后面扶住他的肩背,感到手指下的身体简直就和那些被储藏了上百年的尸骨没有什么两样。   主教先生第一时间想到的是国王,他急切地在那些倒下的人中寻找着,国王的服饰尤其华丽,但他怎么也找不到,直到他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主教先生?”   马扎然立即握住了放在他肩膀上的那只手。   他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听到了一声欢呼,然后主教先生就看到了圣子耶稣从火海中降临到他们面前。   当然,不是真正的圣子,但既然耶稣曾经为世人献出性命,拿他的血和肉作圣餐,那么我们也不必太在意这位老人家是否愿意用自己的橡木身躯来拯救他的主教与国王了,但出乎主教先生意料的是,国王一把把他放在肩膀上,推着他向上爬去——此时不是犹豫的时候,主教先生以一个六旬老人不应有的敏捷身手迅速地爬了上去,然后是国王,他抓着和踩着圣子的双足、裹腰布与胸膛往上爬,一双有力的手立刻接住了他。   路易认出这正是不久前才被他剥夺了职位的火枪手达拉米兹,事实上他也只是被国王用来儆了那群猴子,毕竟这些火枪手们虽然忠诚,但在纪律上实在是让人难以言说,只是没想到这个年轻人竟然在这样的危急时刻表现出了超人的冷静与决断——其他人若是将国王拉出了险境,必然不会愿意离开国王,但达拉米兹立刻跑去和其他士兵一起援救火窟里的人,在看到蒂雷纳子爵和塞巴斯蒂安·沃邦完整地从火窟里爬出来的时候,国王已经决定在小册子上记上达拉米兹的名字。   被救上来的人并不多,此时的人们并不知道在起火的时候,烟雾才是最大的杀手,他们徒劳地在火焰里奔来跑去,不但白白消耗了自己的力气,更是吸入了许多有毒的烟气,倒下后就再也没能爬起来——看到那二十四名士兵只有十四五个还在自己身边的时候,路易不由得愤怒到浑身发抖,他不是一个喜爱使用酷刑的人,就算是那些叛贼,他至多也只会让他们在绞架或是断头台上干脆利落地了此一生,但他发誓,所有有关于此的人,都必然要被处以最为严酷的惩罚才能被允许去死!   这时候只听到一声訇然巨响,教堂的门向内荡开,一只硕大的攻城槌出现在众人面前,然后随着大量新鲜空气的涌入,火焰骤然升高,但此时躲避在侧廊里的人已经不必再担心自己的性命,只是留在火窟里的人只怕再也没有生路,那只十字架也燃烧了起来,火舌吞没了神圣的基督。   路易挽着主教先生,在生还者的簇拥里奔出教堂,外面是他的军队,熟悉的鲜红色肩带让国王感到安心,他回身看向教堂,火和黑烟正从打碎的窗户和门里涌出,而在火焰带来的浓重黑影中,仿佛有什么在扭曲着……国王身边的修士低诵着圣人的名字,挥动长镰迎了上去,在火星迸散中,一只焦黑的手臂断落在地上。   另一个修士则同样迎上了另一个诡异的黑影,它潜藏在士兵之中,但还是被他发现了,教堂被毁的亵渎行为让这个虔诚的人满心怒火,在发现那个黑影迅速地萎缩,落回地面,就像是要逃走的时候,他下意识地踏前一步,但也只有这一步,他就听到马扎然主教发出了一声悲惨的叫喊声。   他飞快地转过身,看到国王倒在地上,血正从他的钴蓝色丝绒外套上快速地蔓延。   ……   玛利从水晶球前一跃而起,顾不得为珍爱的水晶球罩上掩人耳目的黑绸布,她一路飞奔到王太后的寝室前,王太后的侍女原本并不想去通报,但玛利的神情太可怕了,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瞳孔却收缩到了最小,卷发被汗水润湿到就像是才离开浴室,单薄的衣服紧贴在身上。   她说出想要见王太后——有与国王相关的紧要事情禀报的时候,她的上下牙齿都不断地打着颤,格格作响,王太后一看到她这个样子,不带一丝犹豫地按照玛利的请求挥退了身边的侍女,她曾挺喜欢玛利的,但这是在玛利表现出她对国王的野心前,王太后可以容许甚至鼓励国王去寻求爱情,但婚姻是国事,不能够徇私——只是她也很清楚,国王对玛利或许只是喜欢,赞赏,但玛利对她的长子倒是爱的不折不扣,所以一听到有关于国王……   玛利一把拉起王太后的手,将一个嗅盐瓶放在她的手里,王太后马上抬起手,恶狠狠地嗅了一口,“好了,你说吧。”   “国王遇到了刺杀。”玛利简明扼要地说。   “受伤了?”   “我不确定,但……但那是巫师的手笔。”玛利说:“我看得出来。”那是一个咒语与魔偶的混合体。   王太后的手几乎要抓碎了手里的玻璃瓶:“……”她不敢问玛利是不是看到国王已经……而后这位尊贵的夫人发现自己竟然很难发出声音:“那么,”她试了好几次才能说话:“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离开宫廷。”玛利说:“带着维萨里御医,还有一些药草。”   “我会派火枪手护送你们,每到一个驿站就会有新的马等着你们。”王太后一边说,一边抽出空白的许可证。   玛利迅速地向王太后屈膝,然后快步走出了王太后的房间,她回到房间的时候,瓦罗·维萨里已经赶到,他提着一个沉重的箱子,而玛利打开了一个只有她能够打开的箱子,将所有她认为需要的东西装进袋子,正如王太后所说,半小时后他们走出卢浮宫的时候,已经有一辆马车等候着他们,马车边是十二名火枪手,而沿途还有监政官或是爵爷随时满足他们的一切要求。   在黄昏时分,马车离开了巴黎,在夜晚降临的时候,它们已经在凡尔赛,驿站的人们发誓说,他们还以为自己看见了一辆由幽灵驾驶的马车,因为它快得就像是一阵暴风,马蹄声又轻得像是羽毛跌落,马车迅速地被换上了新的马,而原先的马一被拿开辔头,就立刻倒在了地上,口鼻流血,而那些火枪手们的马也是如此,他们心中满怀怜惜,但也知道现在不是吝惜马力的时候,他们马上跳上了新的坐骑,再次疾驰起来。   维萨里看着玛利从口袋里抓出了一把亮晶晶的粉末,抛向空中,粉末被马匹吸入,它们就即刻如同发疯般的奔跑了起来。   “你觉得我们能来得及吗?”维萨里问。   “你应该向梅林祈祷,我们来得及。”玛利冷酷地说:“没有国王的庇护,你什么也不是,你会被驱逐出宫廷,裁判所的修士与曼奇尼家族的巫师们会找到你……即便死了,你也未必能够再见你的妻子与女儿一面。”   维萨里叹息了一声,不再说话,而是转头看着窗外。   王太后为玛利预备的十二名火枪手并非多余,国王的敌人太多了,有些人对敦刻尔克的事情有所察觉,有些人则乐于看到王太后的任何计划受挫,所以玛利这一路并不安宁,在距离敦刻尔克还有二十法里的时候,他们被一群敌人团团围住,但这些人都只是一些匪徒,甚至还有人拿着棍棒,很明显,他们只是被雇佣来阻扰玛利的,在前方的道路上,至少被他们拉来了三四棵大树,就算把他们驱散,玛利等人也需要先将大树挪开才能继续前行。   玛利只看了他们一眼,就打开了车门:“您能杀了他们吗?全部,每一个?”   这个问题让火枪手的小队长略微迟疑了一下,他有点不太明白,但王太后之前就说过,要像遵从她那样遵从玛利小姐,所以他打量了一下那些人,点点头:“可以。”他说,于是玛利转身向马车里喊了一声,维萨里御医拖着玛利的袋子和自己的箱子跳了下来,然后玛利往袋子里一抽,就抽出了两根扫帚,在火枪手忍不住去仔细估测这只袋子的尺寸——它实在不像是能够装下两把扫帚的样子,玛利给了维萨里御医一把,然后啪地一声撩开自己的裙子,露出下面的裤子,翻身骑在扫帚上,忽地冲天而去,活像是一只被点燃的烟火。   维萨里御医的动作要慢点,也许是因为要带着箱子和袋子的关系,可是只要他骑上了扫帚,他就瞬间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里。   “上帝啊。”火枪手之一说,一边在胸前画着十字,确实有传闻说,玛利小姐是个女巫,但说真的,除了那些与国王一起遇到狼人的火枪手们,他们只以为这纯粹是女人的嫉妒在作祟——“好吧,”火枪手的小队长说:“我们确实得干掉这里所有的人了。”   于是这些强壮的战士就向那些可悲的蠢货扑了过去,他们也许只是拿了几个金路易,甚至只是几个银埃居,但既然已经看到了他们不该看到的东西,那么就只有送他们去见上帝了——让他们向上帝去控诉那可恶的女巫吧!   ……   高空夜风冰凉,玛利的心却一片焦灼,她紧紧地握着扫帚,就像是握着路易的性命,她在心中向上帝,向梅林,或是冥冥中的任何一个神明祈祷,哪怕是魔鬼,只要能够保证路易安然无虞,她愿意去死,是的,她愿意用自己的性命去换回路易的。   扫帚的速度可能还要比马车慢一点,但在玛利的催动下,过于充沛的魔力几乎让它变作了一颗流星,马匹在魔药的作用下,拿出了所有的潜力奔跑,而扫帚却会因为极度的魔力催动而解体,为了避开人类的眼睛,他们又飞在云层之上,维萨里胆颤心惊,只是他也不敢有丝毫延迟——毕竟玛利说得对,没有国王,他就是一只丧家犬。 第一百零三章 敦刻尔克的入城仪式(6)   他们来到敦刻尔克的时候,天光已经又一次大明,但此时的人们心力俱疲,在教堂的大火里伤亡得最多的还是敦刻尔克的贵人们,若是国王安然无恙,他们或许还会怀疑这是法国人的阴谋,但国王也已经奄奄一息,无论是法国人还是他们的医生都无法诊察出那柄刺伤国王的刀子上藏着怎样的毒药,眼看国王一日比一日虚弱,而主教先生与蒂雷纳子爵又奇怪地不允许他们使用惯常的医疗手段——他们在悲痛之余又开始惊慌起来,因为法国人的一万名士兵还在这里,并且自从国王遇刺,敦刻尔克就在马扎然红衣主教和蒂雷纳子爵的命令下进入了戒严状态,简单点来说,就是不允许外出,也不允许入内,除非有主教先生的手令。   今天一位身披红色肩带的火枪手,就持着主教先生的许可策马离开了敦刻尔克,向着那座曾经被作为国王临时行宫的城镇而去。   这位使者正是达拉米兹,他一回到城镇里,来不及去和任何人打招呼——他是说,从达达尼昂到他的其他同僚与朋友,就来到了软禁孔代亲王的房间前,再三深呼吸后,扣响了那扇门。   “请进吧。”孔代亲王头也不抬地说,他在西班牙的时候就听说加斯东公爵被流放到了布卢瓦,想来他的命运也将会如此,国王不会杀了他,但也不会继续把他留在巴黎或是封地,他的政治前途注定夭折——或许很多人都不会相信,时至今日,他的心态反而平定了下来,甚至觉得仿佛放下了一份过于沉重的责任,这份责任或说野心曾经折磨的他日夜难以安眠,而在西班牙宫廷里待过之后,他也意识到,法国人无法给他的尊荣,他同样不可能在其他国家里得到,就像是一棵粗壮的葡萄藤,哪怕它的枝叶伸向了无边的天空,它的根还是留在了法兰西。   据说国王等到敦刻尔克入城仪式后就会来看他,然后宣布对他的判决,也许就是今天?当他看到达拉米兹的时候还有些吃惊,因为按礼仪与传统,达拉米兹的叔叔,现任火枪手卫队的队长还有可能被指做使者,但区区一个年轻的火枪手?对孔代亲王来说无疑是种羞辱了,孔代亲王将轻微的不安与恼怒压抑在心里,上下打量着达拉米兹,这样一看,他又不由得心惊起来,因为达拉米兹的衣着可不像是在从容状态下打扮完成的。   “殿下。”达拉米兹向孔代亲王鞠了一个躬,而后将一份封起的信件交给了亲王,亲王看着他发红的眼圈与佝偻的腰背,心中不祥的感觉刚加强烈了。   他抓起书桌上的裁纸刀挑开了主教先生的蜡封,然后打开那张薄薄的羊皮纸,羊皮纸上的内容并不多,但就这么几行字孔代亲王连着看了好几遍,他的面色也跟着不断地变幻着,从苍白到嫣红,又从嫣红到苍白,他没有再说什么,而是马上伸出手,让他的仆人给他换上了外出的衣服,而后跟着达拉米兹一起离开了他的囚室。   他们两人一路驰入敦刻尔克,国王倒下后,他立即被转移到了最近的市政厅,这座市政厅也同样是座堡垒,虽然年代久远,但也足以抵御外界的冲击,蒂雷纳子爵在走廊上迎接了他们,他们沉默不语地快步走向国王所在的房间,孔代亲王听着靴子敲打在细木地板上的铎铎声,心脏一阵阵地紧缩——在没有在迎接的人群中看到红衣主教马扎然的时候,孔代亲王往好处想,也许此时主教正守候在国王身边,但一进房间,一看到摆在国王床边的长榻,他就不由得一阵昏眩。   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在国王遇刺重伤不醒的时候,主教先生也倒下了。   “是刺客?”孔代亲王问道。   “不,”蒂雷纳子爵嘶哑着声音说:“主教先生在来到敦刻尔克之前就有肺部疾病,或许还有肝脏,医生们说他体液紊乱,血液太少,黄胆有所欠缺、粘液和黑胆汁偏多,所以他冷而燥……”   “给我结果。”亲王殿下粗暴地打断了子爵的回答。   若是换了其他人,一定会暴躁起来,毕竟此时的孔代亲王只是阶下囚,逆贼与叛国者,但蒂雷纳子又是他的下属又是他的朋友,所以丝毫不以为忤,“所以,殿下,您看到主教先生给您的信了,上面已经写得很清楚了,在他昏迷,而国王也暂时无法醒来的时候,只有将敦刻尔克与国王交托给您了。”   “他就这么相信我?”孔代亲王讥讽而焦躁地一笑。   “我们总不能选择唐·璜先生。”蒂雷纳子爵说:“您知道,如果那些人知道主教先生与国王先生都倒下了……”   “还有安茹公爵菲利普呢。”   “法国依然会陷入第二次大混乱,会有许多人乐于看到这一幕,我们在1648年后失去的人口与领地……”   “所以,”孔代亲王说:“这对我来说反而是幸运……”他紧紧地将那张羊皮纸揉捏在了一起,他知道,在敦刻尔克还有属于他的两三千名士兵,如果,如果他愿意,他可以趁机逃出这里,甚至可以更进一步,又或是回到他的领地重振旗鼓,但主教先生给了他另一个更大胆的选择——在接下来的谈判与过度中,蒂雷纳子爵虽然恭为军队的元帅,却没有资格与即将到来的克伦威尔的使者对峙,更正确地说,他可以在战场上,却无法子政治上形成对英国人具有压制力的局面。因为他的身份,一个被剥夺了领地的公爵的次子与弟弟,在宫廷中,说出的话可没他发射出来的炮弹有力量。   但孔代亲王就不同了,即便他做出了反叛国王的行为,甚至做了一段时间法国的敌人,但他的领地与爵位都不曾被国王剥夺,所以他依然是一位可敬的亲王殿下,即便是面对着克伦威尔,这位护国公依然要对孔代亲王鞠躬行礼,遑论他派来的使者,这样法国人自然而然地就占据了一种天然的优势,这对主教先生与国王商定的,有关于敦刻尔克的事务是相当重要的。   孔代亲王不是蠢人,蒂雷纳子爵只一说他就明白了国王的意思,但看着国王灰白的面孔,握着他冰冷的手,孔代亲王心中沉重,因为一旦国王和主教死了,那么他在敦刻尔克的行为或许就要变成他的催命符了,王太后安妮是怎样憎恨着他和加斯东公爵他再清楚也没有过,一旦国王驾崩,继位的就是安茹公爵,很难说他们会不会以为国王在敦刻尔克所受到的刺杀是否会有他与……蒂雷纳子爵的手笔,毕竟蒂雷纳子爵也曾经对他忠心耿耿。   最后促使孔代亲王做出决定的是一份赦免文书,“国王后来清醒过吗?”他问。   “不,殿下,”邦唐说:“这是他在几天前就签署好放在书房抽屉里的。”   “……拿我的衣服来。”孔代亲王沉默了一会后,说,“蒂雷纳子爵,让我们一起去迎接护国公克伦威尔的使者。” 第一百零四章 敦刻尔克的入城仪式(7)   就在孔代亲王率领着一群人,做出主人的姿态,迎接克伦威尔的使者的时候,在市政厅上方盘旋已久的一只渡鸦终于急不可待地俯冲而下,在卫兵们警惕地看过去的时候,在另一个角落,玛利与维萨里简直就像是坠落一样地跌落在一处金盏花丛里,幸而此时的草木尚且十分繁茂,不然他们只怕要折断几根骨头。   扫帚还在距离地面十来尺的时候就散了架,还是那句话,就算他们是巫师,有魔法,在高空飞了那么长一段时间,还是免不得四肢僵硬,手脚发麻,他们就像是一尊石像般地掉在地上,维萨里只觉得自己的内里已经四分五裂,但玛利只是喘息了几声,往自己的嘴里倒了一瓶药水,就带着维萨里翻过窗户,踏进长廊,在这里玛利简直根本不在乎里世界的无形法则,一路上堪称肆无忌惮地使用着各种法术,或是避开,或是迷惑,或是隐蔽地直奔国王的房间。   此时正有一个医生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玛利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玛利只是不耐烦地一挥手,就把他打倒在墙上,房间里的邦唐闻声立刻警惕地拔出了佩剑,看到玛利的时候,他的神情略有松弛,但手还是没从佩剑上挪开。   “您想要做什么?”但这样的从容,还是在看到玛利将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摆在,或是洒在,又或是放在国王身边和嘴里的时候被打破了,他冲上去想要阻止玛利,但玛利只一挥手,他的双腿就无法动弹了——“别妨碍我们!”玛利尖叫道。   “我们要知道这是什么,”还是维萨里好心地解释道:“是魔药,诅咒,还是两者兼而有之?”   他一边说,一边将一瓶药水灌入国王口中,片刻后路易轻轻地动了动,但还是昏迷着:“看来,”维萨里检查了国王的舌头,和虹膜的颜色:“是最后一种,两者兼而有之。”   “我想也是,”玛利说:“不然他们无需刺伤路易。维萨里,帮我把陛下抱起来,我们要马上离开这里。”   “等等!”邦唐看到维萨里真的那么去做了,忍不住高呼道:“你们要做什么?”   玛利陡然转过头来,她的瞳孔就像是猫那样缩成一点:“我们没办法在表世界救他!我们必须回里世界!”   “不行!”邦唐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拒绝道。   玛利只是残酷地摇了摇头,“我们走!”她说,而后维萨里给了邦唐无可奈何地一瞥,将国王抱了起来,玛利可没说谎,他和玛利的药水,护符可以延缓国王的糟糕症状,但要说痊愈,在表世界只怕不可能。   邦唐见状立刻大叫起来,但无人回应,就在他急得快要发疯的时候,一缕阴影掠过窗前,维萨里只觉得手中一轻,国王就离开了他的臂弯,他听到玛利在大声地念诵咒语,但咒语造成的威胁都被一柄细细的手杖打断了。   夺去路易的人正是梵卓亲王,提奥德里克。   今天天气阴沉,但厚重的云层并不能完全遮挡住灼热的阳光,吸血鬼在这个时候出现,即便是亲王,也难免受到阳光的伤害,他的黑色尖领斗篷就像是从火场抽出的那样缓慢地冒烟,而他露出的面孔上也有着拂之不去的痛楚与疲惫,他一手挽着路易,一手抬起手杖,杖尖指着玛利。   “那么你打算怎么让陛下越过基石?”亲王缓慢地问道。   邦唐不知道基石是什么,但他本能地感觉到了一丝危险……强烈的危险。   “隔绝里世界与表世界的基石,”提奥德里克重复道:“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有我的办法。”玛利说。   “我大概可以猜到一点,凡人无法通过基石,因为那从一开始,就是里世界的巫师大家族为了防备表世界的教会与军队而设立的屏障,那时候他们遭受到了绝无仅有的打击与毁灭,心中满怀怨恨,设立基石的时候更是不惜一切代价——有多少巫师的灵魂与躯体被铸造成了基石的砖石?而且在之后的数百年里,这样的基石还在无休止地被加固与填充。   玛利小姐,作为曼奇尼家族的一员,你应该是知道的,毕竟曼奇尼家族在对付他们的敌人,或是一些他们厌恶的巫师时,”说到这里,提奥德里克微笑着看了维萨里一眼,果然看到他本能地颤抖了一下:“总是喜欢把他们送上里世界法庭,宣判他们有叛国罪,然后,基石上就多了一块石砖——他们的灵魂将永远被禁锢于此,即便世界末日来临,也无法移动半步,只能终日在石砖中因为痛苦与空虚而哀嚎,这样的折磨足以让最宽容最仁慈的人从此变得恶毒残忍,但基于魔法的压制,他们又永远无法对自己的仇敌做出报复,所以每个敢于碰触与越过基石的凡人,或是不受邀请的存在,都会成为他们发泄与肆虐的目标,躯体被撕碎了也就算了,就算是灵魂,也会被活生生地吞噬。   也正是因为有着这样严苛敏锐且不知疲倦的守卫,里世界的隐秘始终不曾被表世界窥探到,可是呢,要说办法,也不是没有,”梵卓亲王说:“只要和巫师缔结了血誓婚约的凡人,那些能够分享巫师一半能力与一半生命的凡人,就能被作为半个巫师被接纳,被允许入内,你想的就是这个办法吧。”   听到这里,邦唐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他想要说话,但玛利只一抬手,他就昏了过去。   “没错,”玛利承认道:“我正准备这么做。”   “但你也应该知道,没有一个巫师国王,也没有一个国王巫师。”提奥德里克说。   “他只要做一个巫师就行了。”玛利甜蜜地说:“他会成为一个好巫师的。”   “和瓦罗·维萨里那样的好巫师?”提奥德里克讥讽地说,玛利一顿,她下意识地去看瓦罗,捕捉到了一个没能及时掩饰的苦涩笑容——维萨里知道玛利会怎么做,但他……他也许还是对这位年轻的国王有着一些怨恨的吧,虽然他知道,作为一个统治者,国王已经足够宽容了……但……他一方面怨恨与责备着自己的无能,但有时候也会幻想,如果没有公爵……不,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如此天真,里世界有曼奇尼家长,表世界当然也会有莫特马尔公爵……   “他说得对,”维萨里说,“他会憎恨你的,玛利。” 第一百零五章 灵杖、血杯与魔偶   作为一个非人,梵卓的亲王提奥德里克看玛利看的很清楚,玛利对国王的爱情不是假的,但作为曼奇尼家族的人,她也有着一副凉薄的心肠——他无法责怪她,因为里世界的巫师们从几百年前就开始扭曲了,毕竟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都固守在那个封闭的小环境里,从他们的高祖父甚至更早的先辈开始,他们就看着同一个景色,做着同一种工作,继承着相同的传统,本来,外来的巫师(新诞生的那些小巫师们)应该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带来新的风气与知识,但看瓦罗·曼奇尼的遭遇就知道了,他们不但无法改变里世界的巫师们,还会被迫被他们改变。   玛利·曼奇尼的本性不坏,但问题就在于,她在来到宫廷之前所受的教育已经让一些畸形的概念在她那颗幼稚的心脏中根深蒂固,虽然它们很难被发觉,但一旦到了紧要关头,它就会如同雷霆一样爆发出来,就像是现在——玛利不会不知道路易的雄心壮志,也不会不知道他为了将来的法兰西有多么尽心竭虑,但对于她来说,巫师永远高出凡人一等,就算是国王,能够分享她的血脉和生命也是一种荣幸。   她甚至不去考虑,如果成为一个巫师有那么好,曼奇尼家族又如何会不惜一切地要脱离里世界,回到表世界呢?   但这些话玛利是绝地不会听到耳朵里,她的爱是自私的,也是狭隘的,提奥德里克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国王,这个年轻的统治者,面色灰白,嘴唇干裂,玛利或许有句话没说错,现在表世界的医疗手法可不足以让国王脱离危险。   但要带着一个凡人进入里世界可不简单,时间在流逝,国王的身体正在缓慢地冰冷下去,再继续拖延下去只会更危险,提奥德里克正在动摇,是让国王就此死去,还是如玛丽所说,让他就此离开表世界,但提奥德里克并不认为现在的安茹公爵能够与他的兄长相比,毕竟之前马扎然与王太后安妮为了避免兄弟阋墙几乎让菲利普成了一个姑娘。   雪上加霜的是,就在他们相互对峙的时候,有人敲了敲门:“我们听到了一些声音。”一个修士在门外说:“请问国王与主教是否无恙?”   提奥德里克将视线落在邦唐身上,玛利一挥手,邦唐就能动了,他慢慢地站起身来,看了一眼国王之后,走到门前,“感谢您们的关切,”他说:“我刚才不小心跌碎了一个烛台。”   “请让我们进去。”修士说:“是为国王驱散诅咒的时候了。”   邦唐不悦地蹙眉,要他说,这些失职的修士们并不值得信任,但这些同样来自于里世界的修士与巫师们有着同样的恶劣之处,那就是总以为自己高于凡人,国王遇刺,他们并不觉得这是自己的过错,或者说,对于他们来说,守卫国王并不是他们真正应当履行的职责,只是有审判长的命令,不得不为之罢了。   邦唐又看了一眼国王,发现他已经回到了床上,气息平稳,而那些危险的非人都不见了。   修士们走了进来,作为裁判所的长矛,他们对于吸血鬼与巫师的气息是最敏感的,刚才也是他们察觉出了一些端倪而匆忙赶来,但他们除了一股阴冷的气味之外什么都没能发觉,一个修士观察了一下主教与国王:“好吧,”他说:“兄弟,”他对另一个修士说:“我们再为国王做一次祈祷。”   于是他们跪下来做了一次祈祷,将寝室里的古怪气息驱散,“下一次在第六时。”   邦唐只是画了一个十字,一言不发。   等到这些人都走了,邦唐立刻关上门,冲到国王身边,他敢发誓,在那些修士们询问的时候,他是想要大声呼唤求救的,但一眨眼间他就改变了主意——因为这些修士所做的也只比那些喜欢放血和灌肠的医生好一点,倒是女巫的药水更有成效,但他也不愿意眼看着国王被变成一个巫师,因为这同样代表着他在表世界的死亡。   玛利与维萨里再次出现的时候,出乎意料的,在梵卓亲王提奥德里克的身边还有着另一个吸血鬼,他向玛利微笑,露出两枚尖锐的獠牙:“这是茨密希亲王,”提奥德里克说:“阿蒙。”   “看来你们遇到了一些麻烦,”阿蒙说:“但要我说,提奥德里克,你不是在我的路易身边留下了一个影子吗?”   “他要去教堂。”梵卓亲王言简意赅地说。   “如果是我可不会在意那么一根手指。”阿蒙说,亲王们失去了一个影子,确实会对他们的力量造成一定影响,但只要有足够的血和时间,它还是会慢慢长回来的。   “你明知道不是手指的问题,”提奥德里克说:“问题是可不能让教士们发现我就在国王身边——至少在表面上。”   “哦,我懂,可以做,不能说。”阿蒙做了个鬼脸,与他的身份和外貌绝不相称,也不可爱,但他说起话来永远一针见血:“那么现在呢?”他问:“你不准备为你的失误弥补什么吗?”   提奥德里克动了动嘴唇。   “玛利,”阿蒙突然说,让小女巫惊得跳了跳:“确实,”他说:“血誓婚约看似是现在唯一能够拯救国王的办法,但按照你所受的教育,曼奇尼家的小姐,那么你也应该知道,现在有我,还有提奥德里克,你的谋划就要落空了。”   “……但如果你们这么做,路易仍然必须留在里世界,永远的。”玛利说。   “但作为一个亲王的继承人,可要比一个籍籍无名的外来巫师好多啦,按照你的谋划,你不但要杀了他,女巫,你还要彻底地摧毁他呢——想想,当他失去了国王的冠冕,失去了一整个王国,以一个卑微的外来巫师的身份进入里世界,面对着无数恶意与杀机,就算你的家族——曼奇尼会因为顾惜你这个已经失去了价值的嫡系而放过了他,他将靠什么为生?如果不是里世界的人口已经膨胀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你的家族绝对不会放弃原先能够呼风唤雨的权柄而向表世界转移——你们能够忍受在一个狭窄的窝棚里定居,忍饥挨饿地过朝不保夕的日子吗?我觉得,到时候别说是路易,就算是你自己,只怕也会感到无比的懊悔……女巫,你之前受过最大的挫折是什么?就是国王拒绝了你的求爱。   你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绸缎包裹着,有仆人和侍从服侍和追随你,饮食精致而奢侈,等到了宫廷里,更是如同一个公主一般——你说你爱路易,但你确定你爱的不是国王这个头衔与它带来的权力吗?   我几乎看得到你的未来,可怜的家伙,你要将一个荣耀满身的人变作你的附庸,而某一个早晨,你突然发觉自己只是做了一场毫无价值的噩梦,你会怎么做?我知道你想要成为薇薇安,那么那个被活活地封死在墓穴中的梅林又是谁?”   “……”玛利后退了一步,她的胸中有个声音在疯狂地怒吼,怎么可能,她当然是爱着路易的,而路易最终被她征服,也正是因为她爱的不是一个国王,只是路易,但另一种恐惧涌上心头,那就是……如果,这个吸血鬼说的是对的呢?她突然无法再看见自己的内心了,她惊慌地看向路易,他沉睡着,一无所知,如果他真的遭遇到阿蒙所说的一切……唉,向梅林起誓,她一定要杀了将来的自己!   “但无论您怎么说,”一直沉默的维萨里说:“殿下,您的目的与我们是一样的。”   阿蒙不悦地撅嘴。   玛利却不由得看向了提奥德里克,提奥德里克苦恼地蹙眉。   “嗯,”阿蒙说:“到现在,你也不愿意拿出你的小手杖来朝我们的国王戳一戳吗?”   “什么手杖?”觉得不妙的邦唐问。   本来没人会去回答他的话,但一个虚弱的声音说:“灵杖。”   邦唐回头一看,才发现马扎然主教已经从醒了过来,虽然他看上去还像是随时都会昏厥过去,但他用严厉的目光刺了维萨里一眼,让维萨里乖乖地拿出了一瓶药水,很明显,原本他应该清醒的更早,但玛利既然有一些不可告人的念头,她当然不会提早唤醒主教先生,他是国王的导师,也是她的舅舅,他的命令通畅于整个宫廷,这里也不例外。   “灵杖是血族的十三圣器之一,属于梵卓家族。”主教先生慢吞吞地说:“它能够激发出人类与动物的非凡能力。”   “成为巫师?”邦唐问。   “幸运的话,”主教先生喝了药水,精神就变得好多了,但对于两个吸血鬼来说,一眼就能看出他内里已经呈现出不可遏制的枯槁状态,他快死了,就算是巫师的药水也不能救回他,但让他维持短时间的健康还是能的:“不幸的话就会变成怪物,因为他们原本没有巫师或是神怪的天赋。”   “但这样至少可以不用受到任何人的掣肘。”提奥德里克轻声说。   “他是法兰西的国王,”主教先生冷酷地说:“活着的时候是,死了也是。”   “我不会允许,”阿蒙说:“我会夺走他,如果宫廷和大臣决定抛弃他们的国王,那么我同样可以给他一座黑暗中的王国。”   “黑暗!”主教先生说:“你说出了问题所在,阿蒙先生,你同样摧毁了这孩子。”   “等他成为我的继承人,他的想法当然会发生改变。”阿蒙说。   邦唐闻言露出了一个酸楚的笑容,现在看起来,还真是那位据说是梵卓亲王的吸血鬼的小手杖戳一戳国王来得好,至少国王还是自由的,不受任何人的驱使。   主教先生安静了一会,然后他看向邦唐:“邦唐,”他说:“作为国王最信任的随从与朋友,你跪下来发誓吧。”   邦唐不明所以,但还是跪下来发了一个誓,发誓他绝不将这里发生的任何事情说出去。   主教先生让邦唐到他的房间里,取一本书来,这可能是在主教的房间里,最不会被人碰触到的一本书了,谁都知道里面写满了难以辨认的异族文字,据说是为汉谟拉比律法撰写的补充与解释条文,它的封面是包皮铁的,都生了锈,而且还用铁链与锁固定着,马扎然用随身携带的小钥匙把它打开,还未打开,两个吸血鬼就突然绷直了身体。   “血杯?”提奥德里克惊讶地喊到,他是应该惊讶的,和他的灵杖,以及阿蒙的魔偶那样,血杯也是十三氏族的圣物,只是拥有它的卡佩多西亚族在很早之前就在表世界与里世界失去了踪迹,有人说他们消亡了,也有说他们被教会剿灭了,也有说是他们的后裔反噬,在长辈们死去之后,后裔也因为他们的诅咒而逐一死去,真正的死去。   他们的圣物下落不明,各个氏族,无论是魔党,密党还是中立氏族,都在不断地寻找,谁知道它竟然会在一个红衣主教手中呢?不,或者说,它在一个教会亲王手中,倒让人不那么意外了……只是他们以为会在罗马的教会人士手中发现它。   血杯并不如人们以为的那样可怕,它看上去只是一只小巧而朴素的金杯,没有纹饰,符号和字母。   “有人用过这个吗?”维萨里问道。   “当然有,”提奥德里克说,他和阿蒙即便在血族亲王中也算得上年长:“我们看见过,不过,是用在血族身上的。”   “血杯,能够溢出指定人的血液,喝下杯子里的血液,就能够在一段时间里拥有他的力量。”玛利说,她的视线凝聚在血杯上,一动不动:“但就我所知,从来没有人类用过。”   “我们或许还有办法,”主教先生说:“但我们没时间了。”   “那么您想用谁的血?”阿蒙微笑着说,“我的如何?”   “巫师们可不会去医治一个吸血鬼。”玛利说。   “但血杯必须由血族来使用,”阿蒙露出了一丝遗憾之色,因为有提奥德里克在,他就没办法借此要挟:“提奥德里克?”   梵卓亲王接过了血杯。   “作为回报,”主教先生说:“你可以拿走它。”   提奥德里克点点头:“万分感谢,主教先生,那么,您希望用谁的血?”他补充了一句:“必须有引子。”   “有,”主教先生从被剜空的书本里取出一个小瓶子,提奥德里克嗅了嗅,神色变得微妙起来:“这是科隆纳家族的血。”   “是的,”主教先生从容地说:“用吧,没关系,”他笑了起来,因为想到年轻的国王若是知道曾出过一位教皇的古老家族里,居然也有巫师会露出怎样有趣的神情:“这是交易来的货物。”   既然如此就没问题了,提奥德里克将瓶子里的粉末倒进血杯里,粉末一到了杯子里,就立即从红黑色变成了明亮的血红色,并且从固体化作了液体,一股新鲜芬芳的气味从杯子里散发出来,璀璨的杯壁上出现了血液所有人的名字,科隆纳的姓氏稍纵即逝,但每个人都看到了——提奥德里克给国王喝了下去,所有人在寂静中等了大约有一百年那么久(从感觉上来说),国王的气息就改变了。   “诅咒放缓了。”维萨里低声说。   只是针对凡人的诅咒,可没那些针对巫师的来得凶猛,但要彻底地拔除诅咒,国王还是必须前往里世界。   但一个国王突然无影无踪,除非他如同查理二世那样正在流亡之中,不然还是会引起动荡与不安,这时候终于等到机会的阿蒙举了举手上的东西:“呃哼,看这儿,诸位,你们觉得它怎么样?”   “哦!”维萨里说,说真的,他在里世界的时候,处于巫师之中,所能接触到的强力魔法用具还没有他今天一天看到的多——还是曼奇尼的家长也未必有幸亲眼目睹的。   那当然只可能是茨密希家族的魔偶,魔偶吸了谁的血,就能变化成那个人或是怪物的样子,主教先生没让它去碰路易,而是自己亲手放了路易的血,给那只怪异的魔偶喝了一口,然后那只魔偶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国王的样子。   那只魔偶在没有变化之前,就像是一只包裹着皮肤的小骷髅,小到可以被阿蒙随手抓着,还穿着一件粉色的小裙子,戴着花边帽,也不知道是不是阿蒙的恶劣喜好。但它变成的路易从衣着到身体,再到面孔,没有一丝不一样的地方,脸上同样带着高热导致的潮红,身体柔软而滚烫,就算是邦唐也难以分辨。   “但那些修士……”邦唐苦恼地说,他们可是每隔一会就要来为国王祈祷的。   “别小觑血族的圣物。”主教先生肯定地说。   接下来,就是玛利·曼奇尼与瓦罗·维萨里的事情了,他们要将国王带入里世界,邦唐要求跟随,但主教先生考虑再三后,还是拒绝了——巫师们的基石,最可怕的就是它们是有智慧和逻辑的,谁也无法预料多一个人会不会就是多一个变故。   “但是……”邦唐向玛利投去了不可信的目光。   主教先生只是轻轻地摆了摆手。 第一百零六章 里世界的面纱   自从知道有里世界的存在后,路易不止一次地想象过里世界的样子,毕竟对于曾经的他来说,狼人、吸血鬼与巫师都是幻想中的东西,他们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但又有谁不被他们的独特魅力所捕获呢,更别说另一个仅属于这些非人的世界。   变故发生在敦刻尔克,一个港口城市,反而让之后的事情有了一个便捷的途径,在“路易十四”躺卧在病榻上接见来自于英国,护国公的使者时,路易——当然,现在他是科隆纳公爵,这个头衔不由得让他一怔,不过玛利·曼奇尼告诉他说,这只是里世界的头衔,里世界没有国王,但有一个上议院和下议院,上议院几乎都被最初的几大巫师家族占据了席位,他们有册封某人为贵族的权力,科隆纳家族的那位先生虽然是个外来者,但他身后有着科隆纳家族,科隆纳家族虽然是罗马的高门,却一直与里世界保持着亲密的关系,尤其是裁判所,所以他甚至都未来到过里世界,就有了一个公爵的爵位。   说起来,如果不是当初的安德烈·维萨里因为触怒了教会而导致无处容身,毁家弃业,他的后代也不至于只能屈身于曼奇尼家族做一个魔药教师,瓦罗·维萨里也不会有这样悲惨的命运。   就如路易猜测的那样,里世界的封闭环境所造成的阶级固化与上下阶层的悬殊待遇只怕要比表世界更可怕,至少他的军团里也有不少来自于手工艺人或是农户家庭的军官呢。   于是在一个浓雾缭绕的清晨,一行人来到了敦刻尔克的码头上,这里停泊着英国人的军舰,在灰暗的光线下,它们一个个犹如黑夜中的山峦那样高耸在人们面前,已经有早起的水手在清理甲板,检查缆绳与船帆,倾倒便桶——前来迎接他们的船只是一艘轻巧的双桅船,船帆雪白,犹如燕子,只是它在被允许停靠码头之后,接受了相当严苛的查验,还有公开的勒索,那位英国军官身着红外套,披着褐色的肩带,与新模范军的军官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除了他露在外面的脸和手——粗糙,黝黑,表明他在海上的时间不会比后者在陆地上的时间更短,他让要在这个紧要时刻离开敦刻尔克的人掀开兜帽,警惕地一个个地看过去。   若不是他们有着红衣主教马扎然的许可证,以及一小箱子沉甸甸的金路易,也许他们还走不了,毕竟这个时刻过于敏感了,国王遇刺不久,虽说刺客当场伏诛,但之后国王的军队可是戒严了整个敦刻尔克,甚至与英国人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冲突。   英国军官首先看到的是一位正值花期的美丽夫人,她向军官一笑,就让他不由自主地随着回了一个微笑,“请问您的姓名?夫人。”他的语气顿时也不如人们以为的那样严厉了。   “米莱狄·基德。”   “这是个英国人的姓氏。”   “我的丈夫是个英国人。”米莱狄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先生。”   “您是要回英国去吗?”   “不,我要带我的弟妹们去意大利,”米莱狄说:“我的姐姐嫁给了一位那不勒斯伯爵,我们要到那里探望和看看……”她有点悲伤地侧过身看了身后一眼:“她为我的弟弟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医生,希望能够治好他的热病。”   “是疫病?”军官警惕地问道。   “当然不是,”米莱狄说:“只是持续的低热,医生们说他胆汁过于浓厚,但暂时找不到有效的医疗方法。”   军官有点恋恋不舍地从米莱狄身前走来,用锐利的眼睛打量着路易还有玛利,还有维萨里,在他的眼里,路易是个羸弱的年轻人,玛利也只是一个可爱的少女,虽然也是面容秀美,但在风韵上完全无法与她的姐姐相比,还有那位维萨里先生,明显就是他们的医生,他提着的箱子也被打开检查,里面有药水瓶和放血用的刀具,钩子与针等物。   军官猜测,这个家庭或许就在敦刻尔克附近,一个寻常但幸运地有了几个漂亮女儿的家庭,这种情况很常见,借助婚姻而令得阶层提升,也许他们还有一个女儿得到了法国宫廷中的贵人的青睐,所以才能够得到一份主教先生的手书,无论如何,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密探,而且他们并不往英国去,而是往意大利去,那么嫌疑又小了一点。   他在考虑片刻后终于放行了这些人,比起军舰显得格外娇小可爱的双桅船放下跳板,让路易一行人上了船,然后飞速地后退,穿过大船之间的缝隙,向着大西洋而去。   直到船只的白色影子消失在天地之间,军官才想起一个让他迷惑不解的问题,那就是,如果要往意大利去,那么最短的路程难道不是穿过法国吗,但想到米莱狄的姓氏,也许是她会担心她丈夫的身份会让她的旅途徒增波折,所以在咕哝了几句后,他就将这件事情放在了记忆的角落里,如果没有意外,他不会再想起这件事情。   ……   “你也是女巫?”玛利一等到船只离开港口,就忍不住问道。   “没错,曼奇尼家的小姐。”米莱狄轻佻地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卷发,那犹如月色般的浅色卷发让她生来就有着一种令人慑服的魅力,一旁的路易倒是早有意料,在主教先生为了让他留下米莱狄,而努力用她之前的“功绩”来说服他的时候,他就推测过,在主教先生遇到米莱狄的时候,她十一二岁,后来她又在监牢里待了几年,而她成为黎塞留主教的密探,为主教做第一个工作的时候,是34年,现在是58年,也就是二十五年前的事情,也就是说,她至少有四十岁了,但她看上去依然如同一个二十如许的美妇人,在这个时代,可没有那么多能够令人永葆青春的手段和方法,但有魔法。   而且马扎然主教也不会真的将路易完全地交给玛利·曼奇尼。   “别太在意我,”米莱狄微笑着说:“我只是一个外来者而已,比维萨里先生更糟糕,我甚至没能进入过里世界——我知道我是个女巫还是主教先生告诉我的。”   “那么他为什么让你来?”   “公爵先生需要服侍的人啊,曼奇尼小姐,”米莱狄说,她走到路易身边,挽住他的胳膊,路易这才发觉米莱狄的力气实在是很大,完全不逊色于一个男人,“就像是现在,”米莱狄说:“您没发觉殿下需要休息了么?”   路易确实需要休息,就短短的那么一段路程,他都已经精疲力竭,巫师的毒药与诅咒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不断地挖去他的精力,他在米莱狄的服侍下做了简单的洗漱后就睡下了,玛利在一旁看着,不甘心地承认论起服侍人,米莱狄又细心又有力,即便只是一个女性,也能够将路易身边的一切打理得妥妥哒的。至于玛利,虽然她是以侍女的身份留在王太后身边的,但侍女也是有阶级与分工的,她固然没爵位,但有一个身为重臣的舅舅,在王太后身边,拿过最重的东西也可能就只有王太后的镶边圣经与玫瑰念珠。   让她来照顾路易……实在是太过勉为其难了。   最后米莱狄温和地请求玛利离开路易的舱房,因为作为一个未婚女性,她留在这里是绝对不适宜的,倒是维萨里可以作为医生留下来,对此玛利竟然无话可说,值得悻悻然地离开,维萨里站在一边看完了全程,心中不由得一阵叹息,很显然,米莱狄被派遣到国王身边,不但是被作为一个侍女,也是作为一个破坏者被留下的。   毕竟国王来到里世界后,面对着的是险恶而陌生的环境,身怀诅咒,剧毒,如果无微不至地在身旁照顾他的是玛利·曼奇尼,国王也一定会下意识地回报同等的感情与信任,这样,如果国王能够回到表世界,那么他的婚姻就会变成一个棘手的问题了。   路易在船上时而昏沉,时而清醒,突然有一天,他醒了过来,因为那些几乎已经习惯了的轻微摆动突然消失了,即便船只停泊在了码头,也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他们现在就像是在巴黎的卢浮宫里,在坚实的陆地上。   “我们到了吗?”他低声问。   “应该是。”米莱狄说,几分钟后,玛利走了进来,给路易喂了一瓶药水,路易的身体显而易见地轻盈了一些,但之后她又不得不离开了,因为路易需要更衣,内衣和长裤与表世界都没有什么区别,但维萨里捧来的外套是一件厚重的丝绒长袍,然后是一件无袖的皮毛斗篷,斗篷的毛发细密黑亮,不知道是什么毛皮——总之不像是松鼠皮,也不像是狐狸皮,更不像是海獭皮。   斗篷是带有兜帽——以及魔法的,因为国王一穿上它,就觉得一阵温热,就像是被阳光照耀着的那样舒服,然后他佩戴的首饰都不太像是他的,维萨里和米莱狄也都换上了长袍。   路易一直在想,里世界是在什么地方,或者说,曼奇尼家族所在的里世界在什么地方,但他一离开舱房,就马上知道了——那是一座岛屿。   一座巨大的岛屿。   毫无疑问,随着科学的进步,人类的足迹与目光所能到达的地方愈来愈多,而一日比一日精密的检测手段也总是会让那些被隐蔽起来的地方无所遁形,相比起陆地,洒落在海洋中的岛屿显然更安全,里世界为何如此窘迫也可以理解了,就算是陆地,也有无法承载太多人口的时候,更别说是岛屿了。   而里世界能够保持一个长久的凝固状态也很寻常了,别说有魔法,就算没有魔法,有许多岛屿也是原始和封闭的。   一座中等大小的岛屿就可以容纳五万人左右,如果从梅林时代(即亚瑟王时代,公元五百年)开始计算,巫师们进入里世界已经有一千年,就算当初只有几百人,到现在也已经变成了一个可观的数字,而且还不断有表世界的巫师加入进来,也难怪那些巫师的大家族会对如瓦罗·维萨里这样的巫师毫不在意,甚至视作工具牲畜,在人口基数大到一定程度,就算只在大家族的原本人口中选择,那么优秀的人也一定相当可观,既然如此,曼奇尼家族的旁系一定会更加嫉恨维萨里,因为他无形中夺走了一个重要的职位。   至于巫师们的基石……从主教先生还有玛利的叙述中,路易已经知道它类似于里世界的城墙,用于区隔表世界与里世界,巫师们需要凭证才能进入里世界,或是离开,但凡人无论如何也无法进入里世界。   “那么说,”米莱狄说:“巫师们畏惧的并不是教会喽。”   “你可以把巫师们想象成携带着火枪与火炮的军队,然后将凡人想象成一群只有木棍与石块的野蛮人。”路易说,“在军队与野蛮人的数量能保持在一个相应的比例时,野蛮人只有溃逃的份儿,但当野蛮人的数量压倒性地倾轧军队时,就算火炮与火枪也是无能为力的,因为它们终究是有限制的。”   “哦,”米莱狄说:“我知道了。”   她用她那双总是波光氤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玛利,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她们此时正站在一座似乎连通了天地的高大城墙前,它就是巫师们所说的基石——一块块巨大的白色方砖,带着暗沉的青色或是黑色的瘢痕,玛利一靠近,在这些方砖上就浮现出了一张张神色各异,身份性别与年龄都不同的面孔,他们的眼睛起初都紧闭着,而后突然睁开,滴溜溜地转着。   “巫师!”一个女人的面孔率先叫道。   “巫师!”一个孩子的面孔叫道,他的声音尖利的就像是一柄匕首。   “巫师!”一个老人叫道,他声音嘶哑而且混沌。   “巫师!巫师!巫师!”他们一起大叫着,城墙都在簌簌震动。   玛利伸出一只手,直接没入城墙之中,而后她回转身望着路易,眼中满是担忧,“之后你会见到一个甬道,”她说:“然后就往前走,但在甬道里,会有阴尸和幽灵的守卫,虽然作为一个巫师,他们不会伤害你,”她着重念出了巫师这个单词,“你要走七十七步,就能走出甬道,在甬道的尽头,有两只蝎尾狮和他们的主人监视往来的人。”   “你们不能和我们一起走吗?”米莱狄问。   “不能,”维萨里说,“即便彼此紧握着手,也无法看见,听见与感觉到对方。”这点他是知道的,他将来自于科隆纳家族的纹章死死地握在手里,作为从曼奇尼家族逃亡出去的巫师,瓦罗·维萨里原先的通行凭证已经被曼奇尼家族作废,他也不想再次引起曼奇尼家族的注意,幸而罗马的科隆纳家族十分大方——也许是因为主教先生给出的回报极其慷慨——一个大主教的位置与两个修道院,他们不但借出了幺子的身份,还借出了所有与之有关的东西,包括科隆纳家族在里世界的地产与房契,这倒比什么都重要。   而且极其奇妙的,那位科隆纳幺子的外貌与国王有着几分相似,而且虽然他被确认为是个巫师,但鉴于科隆纳家族的权势,他甚至没有离开罗马,而是在一个偏僻但舒适的地方与自己的巫师导师愉快度日。   “我等你。”玛利走回来,吻了吻路易的脸:“七十七步,别忘了。”   瓦罗·维萨里迟疑了一会,才来到国王身边,给了他几瓶药水和一柄银匕首:“这些是用来驱除阴尸的,殿下,如果发生了什么意外,别担心,我和玛利会立即折返——关键是别畏惧,那些东西和鬣狗一样,人类的恐惧会激发他们的暴虐之心。”   接下来进入城墙的是米莱狄,她也是第一次进入里世界,国王看得出她极其激动,剧烈的情绪掩过了她的恐惧——毫无疑问,任何一个没有亲自经历过的人,都会对那些可怕的头颅产生畏惧,而且要一个人独自走过满是怪物的黑暗甬道……   之后才是路易,维萨里会在外面等待直到三个七十七步之后,确定国王已经安然抵达,他才会进入甬道。   要说畏惧吗?   路易还不至于屈服在那些扭曲的面孔,被赤色火焰卷燎的黑色甬道,与青灰色的阴尸和半透明的灵魂之下,他在很早之前,在另一个世区间就已经见过和经历过这个时代的人们所不曾听到见过甚至理解的无数场景,这种场面或许会让一个普通的凡人以为自己活生生地下了地狱,但对于他来说,更像是一个逼真的幻境,一个游戏。   或者说,他或许也有恐惧,但就和米莱狄那样,更多的是愤怒。   也许您们还记得,路易在进入甬道之前,看到的是白色石砖上一张张神态各异,年龄不一的面孔,如果说这些就是玛利所说的基石,那么也就是说,这些被做成基石的人里甚至包括几岁的孩子,若只是一两个,他还能解释说,或许有些孩子天生邪恶,但这些稚嫩而又狰狞的面孔只一眼他就看到了十几个。   而在甬道里,在那些晃动的阴尸与幽魂中,女性和孩子的比例也不低。   这说明了什么?   里世界的法律,或说权势的力量只怕要比表世界有威胁与残酷的多,至少路易所能对隆格维尔公爵夫人做出的最严厉的判决也不过是把她驱出宫廷,她今后也能如蒙庞西埃女公爵那样得到赦免,她的儿子一样可以继承隆格维尔公爵的爵位,不会被剥夺领地或是被投入监牢,遑论处死。 第一百零七章 里世界的面纱(2)   离开船只之后,他们是踏在了一片荒芜的沙地上,白色的石砖城墙一直从不可及的远处延伸到海水里,除了幽魂之外他们看不到任何活动的东西,就连云层和海水仿佛都是凝固的,甬道里则是充满了凄厉的喊叫声——来自于幽魂们,阴尸拖沓的脚步声与滴落在地上的不明液体,路易记得七十七步,巫师们喜欢有魔力的数字,他身体虚弱,但还能支持——虽然他很想扶一扶墙壁,但一想到那些基石里混合着巫师们被焚烧后的骨灰,他的手就怎么都抬不起来了。   阴尸与幽魂窥视着他们,他们的眼睛——透明的,以及混浊的,都凝聚在每个通过这里的生者身上,灰白色的石砖上也确实残留着黑色的污痕,路易平静地穿过它们,阴尸就像是冰冻过的腐肉,而幽魂就像是从沼泽吹来的一阵寒风,幸而他身上有玛利预备的皮毛斗篷,并不觉得太冷。   光明是突然到来的,随黑暗而去的还有寒冷,一阵温热的暖意让路易轻轻地打了个颤,他的手臂立刻被一个人扶住,是米莱狄,路易看向四周,意外地发现这里是城墙的另一侧,之所以说是另一侧——他看到了一座可能延绵了数百里的山脉。   玛利与维萨里出来的竟然比米莱狄与路易还要晚,这让玛利有些惊讶,因为路易是个凡人,只是被暂时地伪装成了一个巫师,而米莱狄,她是个没有导师指引的外来者,维萨里倒不意外,巫师们的甬道考验的是来人的意志力,因为他们总是自傲于他们相对于凡人的理智与强大,但即便是凡人,也总会有一个意志坚定无法动摇的人。   当然,没有科隆纳的血,若来人只是一个凡人,即便意志坚定,他的气息还是会被那些阴尸与幽魂嗅闻出来,而后被他们一拥而上,撕裂分食的。   玛利正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他们听到了一阵悦耳的笛声,路易转头看过去,在兜帽下露出了轻微的愕然之色,因为这个声音显然是一头怪物发出来的,它正和身上的巫师慢慢地靠近他们,这就是玛利提到过的蝎尾狮。它有着一张男性人类的脸,圆形的耳朵从蓬松的金红色鬃毛里露出来,一双犹如海水般蔚蓝的眼睛正好奇地打量着他们,只是就这么看着,眼中所表露出来的情感都要比一些不合格的戏剧演员来得强烈,而那个坐在它身上的巫师,他的视线一落在玛利的脸上,就露出了一个善意的微笑。   “唉,”他说:“真令我惊讶,曼奇尼家的小小姐,您从表世界回来了么?”   “哦,是的,”玛利从容地说,只见那个男性巫师从蝎尾狮身上跳下来,举起她的手吻了吻,“我还以为您最近都不会回里世界。”因为曼奇尼家族已经决定要在表世界为他们姐妹寻找一门显贵的婚事,这件事情在贵族派系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确实如此,”玛利说:“只是我要为科隆纳公爵做引介人,”她说,然后转向路易等人:“这是丹特家族的幺子,我……在小时候的一个朋友。”   这位丹特家的年轻人一听到科隆纳公爵的名字,神情就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久闻其名,殿下。”他向路易屈身行礼,里世界的巫师们并不像表世界的年轻人那样戴着缀着羽毛的宽檐帽,而是带着尖顶帽或是拉起外袍附带的兜帽,所以他们行礼的时候很少脱帽,而只是先打开然后交叉双手在胸前,路易猜想这是让人看到他们手中没有巫师们的“武器”,也就是他看玛利使用过的草药或是矿物粉末之类的东西,“您好,丹特先生。”他温和地点了点头,就算是真正的科隆纳公爵,他来到里世界也是第一次,不会如同一个巫师那样的行礼,而且鉴于他看到的,在里世界,一个公爵只怕无需向大多数人做出谦逊的姿态。   他的想法是正确的,那位丹特家的人没有因为路易不曾回礼而生气,他的身份要低于玛利,身上没有爵位,“抱歉,”他说:“虽然是您,但殿下,请问您有携带纹章吗?”   路易就让他看了藏在斗篷下的纹章,璀璨的金蓝纹章让这位丹特先生一阵目眩,然后米莱狄与维萨里也都拿出了他们的纹章,科隆纳家族的附属纹章,之后才是玛利,完全依照规定,就是在验看过纹章后,年轻的巫师守卫低声询问他们是否需要召唤飞马马车,玛利摇了摇头:“科隆纳家族的马车很快就到。”   那双闪烁着功利光芒的眼睛顿时暗淡了下去,但玛利只是视若无睹地转过身去,丹特先生的视线转移到了路易身上,很显然,相对于玛利,这个身份尊贵的外来者也许更容易攀附,可惜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到一阵狂暴的呼啸声。   蝎尾狮骤然暴怒般地蓬松了全身的毛发,它虽然有着一张人类面孔,但一张开大嘴,就可以发现里面整整齐齐有着三排尖锐的三角牙齿,就像是鲨鱼那样带着倒勾,丹特先生呵斥了几声,但它还是拱起了脊背,做出威胁的姿态,米莱狄缓步走到国王与蝎尾狮之间,向丹特先生扬眉微笑,用极具威胁性的眼神逼迫着他。   只见这位丹特家族的幺子与米莱狄对视了几秒钟,才无奈又气恼地退了下去,他的手指只一勾,那只蝎尾狮就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就连那根满是毒刺的尾巴也慢慢地垂了下来,不再可怖地张开,像是随时都要发射出去。   “真是个恶心的家伙。”米莱狄轻声说。   这个巫师既然知道科隆纳公爵,那么也应该知道他是第一次进入里世界,所以才有意纵容自己的坐骑,无论是这位科隆纳公爵畏惧了,还是好奇,他都有了一个与路易直接对话的机会。   玛利也许是因为见惯了蝎尾狮,此时才意味到发生了什么事儿,她面露愠怒,只是此时科隆纳家族的飞马马车已经盘旋而下,那是八匹漂亮的黑色飞马拖拽着的嵌金四轮马车,它们落到地上,轻快地跑了几步,准确地停在了路易面前,一位同样身着长袍的中年男人从马车后座跳了下来,面带着无比欣喜的微笑,向路易深深地鞠躬:“我是您在这里的总管,”他说:“您可以称我为卢卡。”   “我是殿下的随身侍从与医生。”维萨里说。   “我是殿下的侍女。”米莱狄说。   卢卡的眼睛只在他们身上停留了短短一瞬,然后又向玛利·曼奇尼行礼,他们很快被迎上了马车,马车里的空间比外表看上去的更大,确切点说,它就像是一个精致的寝室,因为里面的座椅犹如长榻,堆满皮毛,路易可以舒舒服服地躺下来,他也确实需要这个。   在这位卢卡总管即将退下去的时候,路易叫住了他:“卢卡,”他说:“外面有个触怒了我的人。”   “我明白了,殿下。”卢卡说。   可能只有几秒钟,他们听到了野兽的哀嚎与马匹的嘶鸣,之后又突然陷入了莫名的死寂中,之后是卢卡与那位丹特先生的交谈声,丹特先生很明显地压抑着怒气,卢卡倒是带着几分笑意与轻松。   “请原谅,殿下。”卢卡再回到马车边的时候,“耽搁了一点时间。”   “唔?”   “我们的飞马,殿下,其中有一匹突然松了辔头,所以它就奔了出去,咬死了丹特先生的坐骑,”卢卡似乎回了回头:“哦,可能还吃掉了一点。”   “丹特先生没有受伤吧。”   “没有,只是受了一点惊吓,”卢卡说,“我会给他一些赔偿的。”   “很好,卢卡。”路易说。   在那匹突然“松了辔头”的飞马被召回来之后,他们便动身了,飞马马车比路易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经历过的任何交通工具都要来的轻捷平稳,它们在地上飞奔的时候,只有达达的马蹄声表示它们正在前进,等到它们振翅起飞,马车车厢也只是轻微地震颤了一下,而后就是一瞬间的失重,几分钟后,米莱狄就看到玻璃车窗外就只有薄纱般的云层与湖水蓝色的天空。   “那是什么马?”路易问。   “是梦魇。”玛利说,事实上,就算是曼奇尼家族也只有一座四匹梦魇拉拽的马车,科隆纳家族并不应该会在这里为自己家的幺子准备的如此齐全,毕竟那位年轻的巫师并不准备进入里世界,那么只可能是主教先生为国王准备的。   “是恶魔?”   “不,”维萨里说:“巫师们可没那么大的力量,这种只是他们用炼金法术炼制出来的怪物,只是不太容易,而且需要许多珍贵的材料。”他看向车窗外:“它们十分昂贵,哪怕是在里世界,但它们能如飞马那样拖拽着马车飞驰,又能如同猎犬那样狩猎或是守护主人,而且姿态优美,所以每个贵族家族都会配置一部梦魇马车。”   “它们吃肉?”米莱狄感兴趣地问。   “我说过它们就如同狼犬一般。”维萨里说,但他没说曾看到过它们追意外闯入附近海域的渔民或是海盗——对于凡人来说,这无异于恶魔降临,能够飞翔,不畏普通刀剑的梦魇飞马能够随心所欲地降落在任何一艘船只上,或是海面上,它们会掀开甲板,打开舱门,将猎物凌空抓起,拖到礁石上撕裂吃掉。   表世界的人们经常说的,所谓的幽灵船就是这样造成的。   米莱狄虽然没能听到维萨里的心里话,但也猜到那些犹如马匹的怪物是一种异常残忍的生物,他们见到的蝎尾狮连尾至少有十法尺,有着锐利的牙齿与巨大的爪子,还有如同蝎子般的尖刺尾巴,可对上梦魇飞马,甚至不是一合之敌,她笑了笑,没再继续追问下去,里世界的秘密太多了,他们要探寻的东西还多着呢。   ……   路易在飞马马车上小睡了一会,可能只有十几分钟,就听到了米莱狄的轻声低呼,他起身靠着车窗俯瞰下方的景色,苍翠的山脉正在逐渐远去,地上出现了起伏的丘陵与丝带般的道路,而后是成片整齐分割的田地,村庄,这样的景色延续了大约有一个小时左右,才慢慢地变成了更密集一些的城镇,最后才是几座连接在一起的巨大城堡。   之所以说连接在一起,因为城堡之间有城墙连通,城墙内又是一个极其广阔的场地,与城堡不同,里面的建筑要低矮与整齐的多,还有数个圆形广场。   但梦魇马车没有降落在城堡群中,它在夕阳的余晖中缓慢地盘旋着,而后徐徐落在一个僻静的庭院里,这里有针对性地释放了法术,呼啸的风与冰冷的空气都被阻碍在了外面,一部很可爱的小敞篷马车——正确点说,不是马车,而是独角兽车,因为牵拉这辆只容许一个人乘坐的小车的是一匹闪烁着银光的独角兽,路易忍不住将手放在了它身上,它温柔地眨着眼睛,并没有如传说中的那样只容许处子碰触。   虽然路易是个男性,但还是不由得被那种犹如丝缎般的皮毛吸引住了,他克制地再抚摸了一下,就踏上了小车,独角兽无需别人驱使,就自己踏踏踏踏地向着那座灰黑色的巴西利卡建筑。   巴西利卡这种建筑风格来自于古罗马,是一种平面如同长方形的建筑,后来被教会们用于建造修道院和教堂,在里世界看到并不令人意外,因为巫师大迁移的时候正是公元五六世纪,拜占庭风格还是个幼儿,哥特更是连个雏形都没有——在独角兽经过的路径两侧,盛放着如同芍药般的花儿,路易不能确定,因为此时不是芍药的花期,但无论是不是,这种大到超过人类的手掌,沉甸甸地从枝头垂下的花朵实在是令人喜欢,更不用说,在独角兽经过的时候,被惊动的小妖精披挂着星光般的花粉打着哈欠飞了出来。   梵卓亲王的影子,那只蓝灰色的小猫从路易的外套里露出脑袋,在一只小妖精因为好奇差点扑在国王脸上的时候猛地抓了过去,于是路易听到了一连串小小的惊叫声和抱怨声,那只小妖精逃得很快,但也留下了半扇翅膀,路易捏起它的时候,它就碎在了国王的手指里。   猫低着头,舔着沾了花粉的爪子,抱怨似的叫了几声。   路易弯腰抄起小猫,塞回到外套里。   既然是巴西利卡式建筑,那么主入口就在较长的那一边,外侧有着一周宏伟的柱廊,柱廊前有四名仆人,他们为路易准备了抬轿,而后引领他进入入口,庄重肃穆的灰色入口之后就是一个空旷的中庭,中庭正中是溢水池,溢水池中是一尊罗马武士的雕像,在路易踏入中庭的那一刻起,这尊大理石的雕像就俯身单膝跪下,低垂着雪白的头颅,而内柱廊墙面上的浮雕,那些所谓的神话人物,也纷纷向路易屈膝跪拜,数只绚丽的鸟儿在中庭上空盘旋,鸣声清亮悦耳。   侧廊是打开的房间,里面是一些路易熟悉的游戏器具,书籍与画室等等,但在路易走过后它们就徐徐关闭——显然它们打开着是让主人观赏的,按照巴西利卡建筑的风格,后面就是主室,但这里的主室显然是被用作待客所用的厅堂。   事实上,古罗马的住宅是一种被称之为多莫斯的庭院,和巴西利卡一样,有中庭和柱廊,但属于多层建筑,周边环绕着密林繁花——它就在这座巴西利卡建筑的后方,精致而华美,比起之前的厅堂,这里从连接两处的道路开始就有大幅的马赛克拼花,上面的鱼会游动,鸟儿会从这里飞到那里,路边有仆人举着明灯,灯具不知道是用什么做燃料,明亮而又柔和。   这里的门厅墙面攀援着无数手掌大的粉白色蔷薇,路易一进来,它们就抖动着,将花瓣洒落在他身上,这里也有小妖精,但也许是因为知道路易的外套里有只猫,它们就只是聚集在蔷薇花上叽叽咕咕,低声笑个不停。   中庭的溢水池是……纯银的,这点路易可以确定,银子与金子的光芒是任何金属都无法伪装的,至于为什么知道它不是镀银产物,是因为它是融化或是说在不断地流动,就像被去掉了附着物的水,从半空柔软地跌落地面,然后从地面反重力地升到原处,在柔和的光线下,被澄澈的水流覆盖的银溢水池简直就如同某种有生命的存在。   而支撑着柱廊的也从爱奥尼克柱变成了女性的雕像,她们向路易投来温柔的目光,虽然是石头雕刻而成的,但她们身躯上的薄纱就像是随时都会轻柔地落下。   至于之后能够自动溢满浴池的温热泉水、琳琅满目的美食与能够歌唱与摇晃的舒适床榻就不必多说了。   在这里的每个仆人都是相当出色的巫师,对此路易倒不意外,毕竟从瓦罗·维萨里这里知道,里世界的人口确实已经呈现出一个即将爆裂的状态。   能够在路易这里工作,他们倍感荣幸,虽然作为科隆纳公爵,路易是个外来者,但他们可以在这里吃住——单独的房间与可口新鲜的食物,就已经让他们心满意足。   “他们都是外来巫师?”在一次治疗结束后,路易小声地问玛利。   玛利摇摇头:“不,他们都是各个家族的旁系。”   路易的惊讶绝非伪装:“那外来巫师呢?”他问:“在给你们耕田养羊吗?”   玛利的回答超出了路易的意料,因为她说:“不,这不是巫师们该做的事情,我不知道外来巫师都在做什么,但料理田地的都是凡人啊。” 第一百零八章 里世界的面纱(3)   玛利的回答让路易无法理解:“我记得你们说过凡人不能进入里世界。”   “因为那些也不能算是凡人。”瓦罗·维萨里理所当然地说:“殿下,这里玛利小姐的用词有点小问题,我是说,他们,不,应该说它们,都是作为材料被送入里世界的,就像是我们的行李,阴尸与幽魂当然不会去撕咬家具和器械,那些也是一样。”   路易停顿了一下,非常的短暂,如果是主教先生在这里,一定能发觉,但在这里的只有玛利和瓦罗·维萨里。   “那么,它们,”路易谨慎地问道:“它们进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死去了吗?”   “可以这么说,”维萨里说:“它们的灵魂都被破坏了,只留下了服从与本能。”   玛利在一旁心不在焉地点头。   路易想起了他们在乘坐梦魇马车时看到的连阡累陌,他盯着瓦罗·维萨里看了一会,没能从这个祖父都还只是一个凡人的巫师身上看到不安与畏惧。   ……   没人知道,就是从这一刻起,国王就做出了他的判决,虽然之后发生了许多事情,但它从来就没有被动摇和改变过。   ……   路易是来里世界接受治疗的,但对于里世界的人们来说,他是科隆纳公爵,有趣的是,科隆纳公爵的名字与他一样都是路易,虽然在里世界与表世界,这个名字只有寥寥几人可以呼唤。   路易所受到的毒害与诅咒在表世界很难得到治疗——裁判所的修士们固然可以为他祈祷和净化,但他们的速度绝对追不上咒语和毒药,但在里世界,它是能说略有些棘手,毕竟操控里世界的那些人,还没有愚蠢到直接打破里世界与表世界的默契,所以那些刺客们所能援请到的巫师与魔药师应该都只是一些卑下的外来巫师——维萨里与玛利都这么认为。   路易也这么认为,但这也在说明,里世界的局势已经糟糕到无法再被严密控制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巫师贵族们,并不能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强大且精密,而他们鄙视的外来巫师也不如他们所以为的那样温顺天真,现在的里世界,类似于百年之后那些拥有毁灭性武器的混乱地带,他们内部的剧烈倾轧看似与平静的外界无关,但从那里走出来的人、事和物对与习惯了安宁生活的人们来说无疑是一种摧毁性的打击。   就像是路易所遇到的两次与里世界密切相关的刺杀,凡人对上巫师或是里世界的黑暗生物就如同婴孩对上战士,而后者,无论是巫师、狼人还是吸血鬼,都显然对凡人们抱持着一种轻视的态度。   只能说现在的凡人幸运在里世界的黑暗生物与巫师们的数量被狭小的生活环境压缩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所以这个世界的秩序还能勉强保持平衡——也许所谓的约定,也是里世界与表世界的统治者们发现了这一点而被确定下来的。   他们所在的宅邸很美,魔法带来的种种便利与精巧原本可以让一个凡人流连忘返,但路易从未忘记过提到那些被散落在荒野之中的“工具”时玛利与维萨里淡漠的眼神与口吻,也许对巫师来说,凡人永远要低于他们一阶。   而玛利一贯的固执——路易起初只把它们当做了一个小女孩所有的天真,现在想起来,这种天真也带着几分残酷,就像玛利在他受伤昏迷不醒的时候想要做的事情——她不知道路易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统治者付出了多少心力吗?她难道不懂法兰西对路易来说既是责任也是权力吗?她应该明白,路易所要承担与继承的东西比成为一个女巫的丈夫要多得多,也珍贵得多。   但她还是想让路易和她缔结血誓婚姻,成为一个能力低微的巫师。也许在她的心里,就算是最卑微的巫师也要强于凡人。   如果不是梵卓家族的提奥德里克亲王,他现在或许已经被迫成为第二个瓦罗·维萨里了,或许比瓦罗·维萨里更糟糕,而瓦罗·维萨里,或许是因为怨恨,或许是因为更习惯于听从曼奇尼这个姓氏的命令,他竟然没有予以阻止。   对此路易无话可说,做出那个决定的他也有责任,他在心里的小册子上轻轻划了一笔,划掉了瓦罗·维萨里的名字。   唯一可以让路易开怀的大概就是他的身体确实在飞快地好转,他可以自己在庭院里走动一会,也能骑独角兽(飞马暂时不行),或是和小妖精们玩一会儿,也能看上一上午或是一下午的书,这里的书要么是希腊文,要么是拉丁文,幸而这两种语言他都学过,而且学的不错。   但这里准备的书籍几乎都是表世界的。所以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路易询问了总管卢卡,这里是否有购买图书的商人或是店铺。   卢卡是个沉稳的人,他看了路易一眼,恭敬地询问道:“书籍最好还是自己挑选,那么,殿下,您愿意出去走走吗?”   “我可以?”路易问。   “当然可以,殿下。”卢卡说:“您现在的身体已经容许您四处看看了,您是第一次回到这里,一定会觉得很好奇吧。”   “确实如此。”路易说。   卢卡没有提到维萨里,虽然维萨里应该算作路易身边的第一侍从,但在他注意到路易召唤他比召唤维萨里更多的时候,就不动声色地将另一个仆人图诺提上来,所以当维萨里从魔药制作间里走出来用午餐的时候才发现路易不在,他停滞了片刻,询问身边的仆人他们往什么地方去了,当然,他没能得到答案,那时候在卢卡、图诺的陪伴下,路易已经出现在了环堡之内。   这里的里世界继承了许多古罗马的东西,包括公共浴室与角斗场,还有一些爱情场所,路易对后者没有兴趣,他不是一个热衷于求爱的人,更忌惮此时的疾病——从维萨里这里知道,巫师们的药草学与医学优先于此时的凡人,但比起百年之后又不值一提,此时已经有了梅毒——里世界也未幸免,而且一些巫师身上的梅毒还产生了变异,致命性更大。   但除了这些之外,巫师也有固定与流动的集市,流动的集市主要在环堡之外——也就是路易来到时看到的那些链接起来的城堡,固定的集市在环堡之内,只是要寻找书籍的话,必须在环堡之内才能找到,毕竟书籍,尤其是巫师们的书籍是一种非常重要的财富。   环堡里的集市位于大广场,由中心点发散出去的六条通道将它们分割成七等分,通道两侧有着明渠,里面水流湍湍,每个大等分集市都只售卖同一种类型的东西,可以用巫师间流通的货币,也可以以物换物。   巫师们一般都身着单色长袍,带着尖顶帽,或是拉起兜帽,一般来说,尖顶帽的巫师所在的家族历史往往不如戴兜帽的家族的历史,虽然一开始只是因为各自的传统,但不知不觉,兜帽成了一种身份的象征,路易现在是科隆纳公爵,所以他的深紫色丝绒斗篷外面就垂挂着一个很大的金边兜帽,他的手里还持着一根超过了头顶的黑檀木银脚法杖,据说也是必须的配置——哪怕他现在一个法术也不会。   路易是来观察与满足好奇心的,所以选择步行,但巫师们的坐骑有很多,飞马属于贵族中的嫡系,但有巫师骑着很大的三头狗,还有巫师跨着巨形猫头鹰,也有巫师坐在慢悠悠的飞毯上,一些巫师更是选择骑扫帚,“有规定不允许乘坐蝎尾狮吗?”路易问,“是的,殿下,”卢卡回答说:“那是公务坐骑,非紧急事件不被允许出现集市上。”   至于为什么一个集市只允许卖一种类型的商品,大概是因为……   在一声凄厉的惨叫声后,图诺身边的明渠里,水流突然猛地溢出与飞起,顷刻之间就形成了一道晶莹闪烁的高墙——路易被卢卡保护在身后,但他如今的高度足以让他看见透明屏障后发生的事情,原来是一个店铺里的野生怪物跑了出来,抓伤了一个巫师的脸后又撕下了另一个巫师的胳膊,那是一只展开双翅后大约超过了十法尺的斯芬克斯,这种来自于埃及的怪物有着女人的面孔,狮子的身躯与老鹰的羽翼和爪子,它没了一只爪子,羽翼上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巫师的血,淋漓一片,它原本可以逃走,但出于愤怒,它疯狂地攻击着每个巫师——这时候就能看出巫师们各自的反应和能力了,一些衣着朴素,戴着尖顶帽的巫师反应快,但他们的法术几乎无法制约斯芬克斯,戴着兜帽的巫师反应慢点,但他们身边有仆从,等到仆从倒下或是受伤,他们呼啸而至的咒语就将斯芬克斯死死地束缚住了,它从地上摔落在明渠边,但它无论怎么扑咬和挣扎,都没办法影响到另一个分区的巫师。   原来这是警戒线和屏障,路易想,第一次看到如同斯芬克斯这种充满了野性的怪物给他的冲击性简直比看到独角兽还要大,因为他看到独角兽的时候,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宫廷菜谱上确实有独角兽汤这道菜,那时候他还以为这是独角鲸的别称,但看到独角兽后他就怀疑是不是真有国王吃了一头独角兽。   事情发生的快,结束的也快,两位骑着蝎尾狮的巫师从天而降,虽然此时他们所做的就只有罚款和收缴那只斯芬克斯了:“那些受伤的巫师怎么办?他们的伤能治好吗?”路易问。   “要看他们的家族愿不愿意给他们用药,殿下。”卢卡说。   “巫师们可以让断掉的肢体重新长出来吗?”路易问。   “很难,”卢卡说:“因为这需要血族自愿给出的血。”   也许是因为听到了卢卡的话,一个戴着兜帽的巫师看了他们一眼,突然露齿一笑,看到他的两只锐齿后图诺不禁颤抖了一下,卢卡的脸色也有点糟糕,血族很少会在白昼出现,所以他就随口回答了,虽然话语中没有不尊敬血族的成分,但……   路易口袋里的小猫冒出脑袋,喵了一声。   那个血族的脸色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他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猫又喵了一声,他的视线在路易用来固定斗篷的纹章别针上短短停留了一瞬间,就鞠躬行礼,而后匆匆离开了。   路易听到卢卡轻轻地叹了口气。   “巫师和血族的关系看上去还不错。”路易说。   “比狼人好。”卢卡这次更小心了一些,不过比起血族,狼人更不可能出现在巫师的集市上:“血族里有一个氏族是巫师转化过去的,而且血族和巫师之间常有合作和交易。”   “狼人呢?”   “狼人更傲慢,”卢卡说:“而且巫师们认为狼人更近似于动物而不是人。”他犹豫了一下:“在巫师环堡里,狼人一般只有可能在角斗场里出现。”   角斗场,那么就不必去问狼人们在其中充当什么角色了,总不见的是裁判或是观众。   他们所在的分区售卖所以与知识有关的东西,书籍是最多的,但就和许多集市那样,主要店铺都集中在中心地带,这里几乎只有游商和不知名的巫师,其中有很多都是手抄本和注释本,一些书籍会有意被提高到很高的价钱,拥有者会胡说八道,说它来自于梅林或是薇薇安,又或是任何一个有名的巫师,但你一打开才发现里面全是像是幼儿识字课本那样的东西;还有一些根本不允许你打开看,一些更是一碰就风化了——路易没想到在这里也能看到碰瓷,但这些人都不会招揽路易这样戴着纹章,垂着兜帽,身后有仆从的人,很显然,他们也知道这种巫师可不是他们敲诈勒索的好对象。   但路易还是兴致盎然地从里面拿了几件走,这里并非都是骗子,他手上的一本关于草药的书,一打开就有相应页面的草药从里面长出来,虽然卢卡说这是一种幻术,但路易觉得它会很有用,呃,他是说,等他鉴定过里面的草药确实符合书中的叙述。   路易用来交易的是巫师间通用的货币,他是第一次进入里世界,当然不会有巫师们感兴趣的东西,卢卡将书籍交给图诺后,路易向他要了几枚金币放在手里端详,在法国,本国货币没有太高的信用,倒是西班牙的金币皮阿斯特成为了主要流通货币,这个局面直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扭转过来,但在43年,马扎然主教铸造了一些一埃居的银币,银币上有着路易那张胖乎乎的侧脸,稚气十足——路易对此无可奈何,因为这个母版甚至是通过王太后确认的,据说还有许多贵女把它当作收藏品或是项链坠子,也就是说,就算路易在主政后有意回收都很难办到了。   不过他考虑的更多的是如何将法国的通用货币收为己用,没人能比他更懂得在铸币与货币发行中可以获得多大的收益——没有那种货币是纯金或是纯银的,就算是铜币利亚德,中间也参杂了许多非贵金属,也就是说,货币的标注价值与它的真正价值是完全不对等的。   当然,如果做的过分了,也会被人弃之如敝履的,但路易只是估算了一下手上的重量与货币的大小,就发现巫师们的通用货币有着很大的问题——而且无论是金还是银的颜色都不对:“这里负责铸币的人是谁?”他问。   卢卡的回答一点也不令人意外,虽然表面上确实有正规的部门,但它们身后盘根错节,几乎全都是上议院的成员,贵族们操纵和控制着里世界的经济与金融——那些底层的巫师们,无论是旁系还是外来者,一来没有质疑的权力,二来也没有选择的可能,在里世界,要用表世界的钱币兑换里世界的钱币,只有几所兑换交易所可为,其他的,无论是兑换,还是直接交易,都会被判罪,而且是严重到会被直接处死的罪行。   “看那里,殿下,”卢卡说:“那就是交易所。”   路易看过去,一开始被他误以为是教堂的地方——巫师所在的地方当然不会有教堂,就算有,也无法做到如此显赫辉煌,看来,不管在什么地方,银行总是最富有的。 第一百零九章 里世界的面纱(4)   里世界的银行与他们的居所不同,它是哥特风格的,有着如同荆棘一般的尖顶与玫瑰花窗。   路易离开书店之后的第二站就是银行。   巫师们的书店宽敞轩阔,巨大的玻璃(据说巫师们已经在玻璃制作上使用了魔法)不但能够让最多的光线进入店堂,还能够在阳光过于强烈的时候变得暗沉,以免书籍受损,但在这里的书籍,大部分都是有关于历史与传说的,只有很少一部分与法术或是魔药相关,巫师家族们敝帚自珍当然没问题,但在里世界的人口已经膨胀到这个地步的时候,他们居然还如同守财奴那样紧紧地将强大的法术握在手里,以父亲对儿子,以及导师对学徒的方法传承下去,实在是太蠢。   虽然路易必须承认这种愚蠢对于表世界的凡人是有利的,只是对于巫师们来说,这样的胜利并不能维持多久——是的,迄今为止,依然有从凡人中出现的巫师,他们对表世界的亲人与朋友依然有感情,如果里世界的巫师家族将秘藏的强大法术教给他们,很难说他们最终会将矛头指向谁——那么曼奇尼家族的行为就有待斟酌了,他们的子女……至少是玛利的几个姐妹,都注定有一桩显赫的婚姻,但曼奇尼家族仍然是个巫师家族,那么等他们从里世界出来之后,难道他们就真的愿意如一个凡人那样平静地生活下去吗?   只看玛利就知道了,她不是个恶毒的人,但她的观念与看法已经在她来到巴黎之前被牢牢地契定了。   卢卡发现路易正在仔细地翻阅着那几本古老的法术书时(这可不是说它足够珍贵,而是这些书籍都是在梅林时代,由梅林亲自撰写并且赠送给每一位巫师的,法术极其基本,可以说是如同入门读物一样的东西,一般来说,只要有导师,巫师们几乎用不到它,它多半都是被作为收藏品或是礼物而被束之高阁的——他就微笑着提醒道:“事实上,”他说:“玛利小姐正有意为您延请一位有德的导师呢,殿下。”   路易露出了一个看似惊喜的表情,“是吗?”他高高兴兴地说:“那么我就把这个当做一份小礼物吧。”他将那本法术书随手放在图诺手里。   在书店里,路易所表现出来的完全是一个冲动好奇的年轻人应有的样子,他购置了许多看似不需要的书籍,就连一些甚至会被巫师自己视做无稽之谈的传说也买了下来,他说这些读起来就像是很有趣的小说。   表世界的书籍自从印刷术出现后就不再那么昂贵了,但在巫师这里,大部分书籍都无法印刷,只能手抄,一些还要施放法术,所以它们即便不被人看重,却依然因为工序繁琐而变得价值不菲,一个陌生的巫师,一个外来者如此一掷千金不免引人注目,他在进入银行的时候,就被无数双视线注视着,只是有些赤露,有些隐晦罢了。   巫师们的兑换所让路易想起的不是表世界的银行,而是法院或是办事处,这里有不下一打的骑着蝎尾狮的巫师巡游,还有阴森的栏杆,上端就如同长矛一般有着尖刺,铁杆上缠绕着毒蛇,栏杆组成了一列列狭窄的通道,只允许一个人笔直地站立,这样的队伍排出很长,大约总有一两百人的样子。   作为科隆纳公爵,路易当然无需忍受这样的折磨,但在进入贵宾室之前,塔饶有兴致地在兑换钱币的地方观看了一会,也难怪这里这么多人却能鸦雀无声,兑换钱币的地方是一个犹如忏悔室的小房间,只有一个黑森森的洞口,洞口只容许一只手进出,要兑换钱币的巫师将自己的东西塞进去——表世界的钱币,然后收回一些里世界的钱币,路易发现它们的兑换比例基本上是一比一,看上去挺公平,但巫师们的钱币含金银量可能还不如表世界钱币的三分之一,这样说吧,路易甚至看到了生锈的银币和金币,这说明什么?他们甚至直接在里面混入了黑铁,他怀疑自己只要拿一块磁铁来就能把这些巫师钱币吸走。   他也注意观察了那些巫师的神情,有些巫师面露愤懑,而更多的还是麻木,他们能如何呢,私下兑换货币或是买卖都是有罪的,而那些有罪的巫师的下场他们每次进出里表世界都能看到,而且……巫师的法律是有连坐一说的。   路易在基石城墙上看到孩子和老人的脸就几乎能够猜到了,只有几岁的孩子甚至婴儿又如何能够犯罪?只能说他们的父亲,或是母亲犯下的罪行殃及了这些无辜的存在。   但科隆纳公爵,或是任何一个有资格进入贵宾室的人,兑换比例是五比一,也就是说,巫师的货币五枚等同于表世界的货币一枚,这可以说是兑换所让出了自己的利益,甚至有着不菲的回报,但看卢卡与图诺的平静态度,这大概就是巫师们的金字塔尖所享有的特权。   卢卡虽然不太明白,但年轻的主人在离开兑换所之后就变得郁郁寡欢他还是能够感觉到的,所以他就建议路易说,是否有兴趣去看看角斗场。   每个年轻人,哪怕是巫师,都会喜欢让他们热血沸腾的角斗场的。   巫师们的角斗场仿造古罗马皇帝提图斯时期的斗兽场所为,在这里倒没有巫师下场与野兽搏斗,就算有,也是类似于表演性质的,旁边有人防护与监督,环形第次往下收缩的座位就像是一个漏斗,巫师们落座后它就升起到半空中,所以人们是俯瞰下方表演的——然后路易等贵人们落座的地方是包厢,它就像是一个个悬挂在空中的果实,高于环形座位,但几乎就在角斗场的上方,所以他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里的每一个角落。   比起角斗场,路易更愿意将这里称之为真实版本的怪物大全,从斯芬克斯,到蝎尾狮,再到三头犬,石化蜥蜴,巨鹰等等,这里都能看到,它们在巫师的鞭打与诅咒下变得暴躁易怒——虽然其中一些有智慧的生物可以理解巫师们正在逼迫它们相互争斗以取乐,但还是不得不竭尽全力地拼斗撕咬,巫师们也有意识地将有智慧的怪物与只依据本能的怪物放在一起,免得它们协力反抗——这种事情之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在一只斯芬克斯——可能就是在集市上弄出大动静的那只,它那张金红色的皮毛与缺少的尾尖让路易认出了它——被一群赤眼鼠淹没之后,路易的心情不由得变得更坏,他正准备召唤卢卡,场上却一片如同巨浪尖啸般的呼声,巫师们推出了新的怪物——三只蝎尾狮,对一个狼人,一场紧张血腥的比赛正在打开帷幕。   路易停顿了一下,就重新坐了下来,从他这里,可以看到那三只蝎尾狮,它们正在他的脚下,皮毛光亮,精神充沛,身上没有伤痕,很显然是第一次入场,过了一会儿,那只狼人才在鞭子的催促下艰难缓慢地走向蝎尾狮,相比起光鲜的蝎尾狮,这只狼人就要难堪多了——他浑身赤露,没有一点可以遮掩躯体的盔甲或是布料,头发蓬乱,还有一大块被撕裂的部分,只有暗红色的瘢痕,没有头发,因为他背对着路易,所以路易只能看到他肌肉垒实的后背,粗壮的四肢,而他的身上几乎没有一点完好无缺的地方,在上面就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伤痕,而且他的左腿奇怪地歪曲着,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它也许折断过,然后在痊愈的过程中没能准确地对在一起,所以现在骨头连同肌肉都是畸形的。   路易注意到角斗场边缘的巫师们正在下注,有小妖精抱着金杯飞来飞去,如果巫师赢了,她们就会将金杯里原先的赌注与赢来的前一起倒在巫师的手里或是袍子里。   可能愿意押这个狼人的并不多,赛场的庄家迟迟没有拉开固定着三只蝎尾狮的法术项圈,它们不安地咆哮着,爪子抓着地面,尘土飞扬中,人们不断地听到断断续续的话语,“多少钱?”,“鼻子”,“来吃肉”,“长袍”,“杂种”,之类的,在表世界人们的传说中,蝎尾狮是只会模仿笛子和喇叭响声的,但事实上,这些野兽的食谱上一样有人类,它们之所以模仿笛子和喇叭,是因为行军与狩猎的人们时常这么吹,一吹就有人聚拢过来,所以它们才会模仿滴滴嘟嘟的声音。   它们是能够学习人类说话的,就像是现在,它们重复着在捕猎和喂养它们的巫师那儿听来的话。   足足等了五六分钟,蝎尾狮都已经眼睛通红,爪子也几乎快要折断,地面更是被它们刨出了一个巨大的坑洞,它们脖子上的法术项圈才被猛地打开,它们毫不犹豫地扑向了狼人,狼人狼狈地拖着一条腿,就地一个翻滚,竟然从一只蝎尾狮的爪子下面逃了出去,虽然姿态难看,引起了一阵不满的嘘声,但还是让他得到了一个机会——他猛地拽住了一只蝎尾狮的尾巴,一发力把它拉倒,在另外两只蝎尾狮扑过来的时候,把它当作屏障,那两只蝎尾狮的利爪獠牙全都落在了它们的同伴身上,被伤害到的蝎尾狮本能地大叫了一声,反扣就咬住了另一只蝎尾狮的前肢,后者嗥叫了一声,张开尾巴,数十根尖锐的毒刺尽数射在了它的新对手身上。   巫师们愈发鼓噪起来,他们甚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疯狂喊叫,在这时候他们和他们鄙视的凡人也没有什么两样。   路易轻轻地旋转了一下座椅,这只狼人让他感到熟悉,但那张脸不但被蓬发的毛发——鬓角和胡子遮住了,还有着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从额角到嘴唇,横过鼻梁,让他无从辨认。   那只狼人现在面对着的只有一只蝎尾狮了,他拱起脊背,对那只蝎尾狮吼叫着,双臂肌肉可怕地鼓起,他的双腿若是没有问题,倒是可以周旋和逃跑,但现在他只能耍弄诡计,或是正面对敌去。   紧接着,就连图诺都忍不住惊叹了一声,因为这只狼人竟然勇敢地将自己的一只手臂整个儿地刺入了蝎尾狮的喉咙——那只蝎尾狮向他扑来的时候,将嘴张大到了极限,他轻而易举地将手臂直插到肩膀,而他的另一只手死死地卡住了蝎尾狮的下颚,让它无法合拢牙关,咬断他的手臂,他的脚在地面上用力地踩踏着,竟然留下了一个不逊色与蝎尾狮的坑洞——他的肩膀在流血,血吸引了另外两只之前还在争斗的蝎尾狮,它们迟疑着停了下来,嗅闻着,这时候狼人终于抓住了,他应该抓住了,因为那只蝎尾狮突然疯狂地挣扎起来,它的尾巴抽打着地面,留下无数凹凹凸凸的坑洞,尾巴上的尖刺向着四周飞射,但狼人只是低下了身体,就巧妙地躲了过去——他的身体几乎都被蝎尾狮的头颅遮挡住了。   在另外两只蝎尾狮奔驰而来的时候,狼人绷紧了身体,在惨烈的嘶叫声中不顾一切地后退,他的手臂鲜血淋漓,但他的手确实抓着一颗还在跃动的巨大心脏。   他将心脏丢向那两只蝎尾狮,一只蝎尾狮停了下来,另一只蝎尾狮继续向他扑来。   狼人将手臂伸向地面,变成了巨狼,在人类的形态时,一只瘸了的腿会让他行动缓慢,但在巨狼的形态中,一条腿受伤造成的妨害并不大,他跃起的高度甚至超过了蝎尾狮,直接落在了它的身后,在蝎尾狮甩动尾巴的时候,它敏捷而又狡猾地俯身躲过并乘机潜入到它的身后,一口咬住了蝎尾狮的蛋蛋,在鲜血迸散的时候,这只可怜至极的蝎尾狮喊的比那只丢了心脏的蝎尾狮还要凄厉。   “emmmm……”路易说,不自觉地换了一种坐姿。 第一百一十章 里世界的面纱(5)   凶狠的狼人竟然在这场不公正的战斗中奇迹般地反败为胜,这让巫师们大发嘘声,与凡人不同,他们挥动双手,投掷出一些小法术,这些法术可能就如同毒刺或是石块,虽然危险性不大,却有力地激发起了最后一只蝎尾狮的野性,它与狼人搅扭在一起,在尘土中翻滚着,挣扎着要去咬住对方的喉咙或是脊椎,只是即便在这种野蛮的搏斗中,狼人居然还是凭借着自己的智慧反败为胜——他从巨狼重新变回人,自地上站起来的时候,手里握着蝎尾狮的毒刺,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发黑的皮肤表明他也中了毒,但那只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蝎尾狮才是这根毒刺的最大受害者。   他扔掉在翻滚中捡起来的毒刺,看向他的“主人”,希望那家伙能够遵守承诺,但巫师只是冷漠地转过身,要求观众们确定胜利者的命运,观众们停顿了一会,就不断将金币或是银币投向角斗场的主人而不是狼人,这也是继承于古罗马人的宣判方式,如果他们要这个狼人活,那么他们就会将钱币投向那个狼人,但如果他们认为这个狼人需要更多的对手,就会将钱币投给角斗场的主人。   路易感到一阵烦躁,他借助位置的便利,能够看见每一张冷酷或是兴奋的脸,他知道那种感觉,无论是他亲手刺死了费利佩·曼奇尼,还是他在叛逆者的死刑判决书上签字,能够随心所欲地摆弄另一个人的命令实在是一件令人愉快而又容易上瘾的事情,对于此地的巫师也是如此,路易正准备召唤卢卡,但在无意识地与那个狼人对视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他看到狼人突然睁大了眼睛,而后突然举起手,做出一个求助的姿势,然后一个名字跳进国王的记忆里。   此时新的三只蝎尾狮已经被放入角斗场,但路易的包厢骤然打开——如果那个角斗士不是狼人,也许他一时间还无法发现,但他是个狼人,也就是说有着灵敏的嗅觉,在屏障打开的那个瞬间,他就嗅到了沉香与没药的气味,他立刻向路易跑来,蝎尾狮紧随其后,但在距离他最近的蝎尾狮扑上来的时候,他也已经纵身一跃,攀住了包厢的平台,爬了上来。   卢卡与图诺的咒语立即打在了狼人身上,他发出惨叫,皮毛焦黑,但还活着。   不一会儿,角斗场的主人也赶到了,他一开始还以为是法术失效,而后才发觉包厢是客人自行打开的,之后的事情不必多说,卢卡代科隆纳公爵买下了这只狼人。   他不是别人,正是克雷兰。   克雷兰出现在这里,让路易惊讶,虽然狼人也很惊讶于法国国王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他聪明的没有提出哪怕一个问题,但他再次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就像是一个人那样地和路易一起坐在一处隐秘的酒馆里时,路易问了:“您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克雷兰先生。”   据他所知,英格兰的国王查理二世的境况不太好,他之前还提出要娶马扎然主教的外甥女结果遭到了拒绝,他在几个国家间流浪,只是除了法国之外,其他王室并无兔死狐悲之感,他们更有意与强悍的护国公克伦威尔处好关系。   “您也许不知道,”克雷兰说:“克伦威尔死了,陛下。”   “哦!”这路易真不知道:“愿上帝宽恕那个狂徒,”他说:“这难道与您出现在这里有关系吗?”   “我不知道有没有,”克雷兰举起杯子,将里面的烈酒一饮而尽,“我唯一能够肯定的是他不再需要我们了。”   看来他确实遇到了很多事,“在角斗场还有谁吗?”   克雷兰露出了一个难堪的神色:“如果可以,陛下,我有十一名同伴。”   路易点点头,吩咐卢卡去做了:“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办?”   “您需要狼人吗?陛下?”克雷兰注视着他:“虽然我不知道您怎么会成为了一个巫师,但留在我身边的都是战士,陛下,我们只需要一个栖身之所——只要您愿意发发慈悲,我们就是您的。”   “我不是巫师。”路易说,要说就算是巴黎也有地方留给这些狼人,他可没忘了马扎然主教说过巴黎近郊原本就栖息着一群狼人,只是后来被那些有意谋刺他的外来狼人屠杀殆尽了。   “您不是?”克雷兰的惊讶并不是伪装出来的,“打开屏障的人难道不是您吗?”   路易愣了一下,这才想到,当时无论是卢卡还是图诺都不可能私自打开包厢的屏障,他那是也的确急于援救布雷兰。   “我离开巴黎的时候,您还是个凡人。”布雷兰说:“而我之前还听说您在敦刻尔克遇刺,那么您是突然转化成了巫师吗?您的年龄虽然远远超过了外来巫师转化的普遍年龄,但您所表现出来的天赋也同样超乎寻常,您若是有一个可信的导师……”狼人环顾四周,嗅闻味道:“我相信您会有的,我听他们称您为殿下,表世界的爵位在里世界是不受承认的,那么也就是说,您在这里也同样身份显赫,那么您的成长会很快的。”   “但我并未想过要成为一个巫师。”路易没有明白地说出自己是用了血族圣物才得以潜入里世界的,“我也许很快就要回到表世界,您的想法我会考虑——我让卢卡为您们安排一个住所,到时候我们再做决定吧。”   布雷兰虽然不明白路易为何要坚决地否认他的巫师身份,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只站起身来,向路易一鞠躬,慢慢地后退着走了出去。   在他离开后,路易抬起了自己的手,他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做到的,没有风、奇异的气味或是所谓的发自于身体内部的热量,他甚至没有察觉到是自己击破了屏障,他伸出手指点了点摆在桌子上的烛台,“火。”他说,但什么都没发生。   国王不由得一笑,也许是卢卡或是图诺察觉到了他的想法,打开了屏障也说不定,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向着门外走去,而就在这是,一点亮光掠过他的眼角,路易慢慢地转过身去。   整根蜡烛,甚至连同青铜的烛台,都在燃烧。   ……   路易一回到他的行宫里,就见到了玛利,她一见到国王就情不自禁地眼睛发亮,同时露出了一个甜蜜的微笑:“亲爱的,”她说:“在角斗场的事情我听说了,”她挽起路易的手臂:“就如我想的,你会成为一个非常强大的巫师。”   “我不明白,”路易说,他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其他人:“我呈现出的力量难道不是借用科隆纳的吗?”   “所以我才说您会成为一个强大的巫师,”玛利兴致勃勃地说道:“真正的科隆纳公爵我也见到过,只能说是平平,角斗场的屏障可不是像他这样的巫师仅凭着情绪波动就能击破的,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您是一片沃土,科隆纳的血只是种子,是您而不是科隆纳让它开出了繁茂的花朵。”   “而且,”她补充说道:“您还没有经过导师教导和系统的学习呢,等您学成,您会成为一个连曼奇尼家族也无法小觑的巫师。”   路易没有回答,他侧过头,观察着玛利,自从回到里世界,小女巫如鱼得水,她穿着丝绒的暗红色长袍,平底鞋,身后垂着巨大的兜帽,不断地伸手施放着一些用于玩闹的小法术。   一群群的小妖精被她发光的指尖吸引过来,又因为她掀起的一阵小飓风东倒西歪,惊叫不止,有些小精灵被飓风搅碎,碎裂的身躯就像是粉末那样在空气中消散。   “这是墨尔法老师。”玛利向他介绍说,这位巫师正是玛利为他找来的启蒙者,他是一个留着白色短须的老人,手持法杖,身着黑袍,尖角帽和人们印象中的巫师奇妙的契合。   他向路易鞠躬,姿态虽然不是那么谄媚,但……他可能是路易在里世界看到的第一个,没有那种古怪的傲慢感的巫师。   “我想我应该好好的谢谢你,我的好玛利,”路易说:“但我可以和他先谈谈吗?”   “当然可以,”玛利说:“如果你不喜欢他,我这里还有两个待选。”   “我想这位先生就足够好了。”路易说。   ……   在路易的要求下,卢卡送上了茶点就离开了,房间里只留下他和那位陌生的巫师。   那位巫师先生向路易微微俯首表示敬意,而后挥动法杖,虽然不知道他施放了怎样的法术,但房间突然变得安静起来了——“这是一个屏蔽声音的法术,陛下。”墨尔法说。   “看来您确实有话对我说。”   “嗯,我看到维萨里了,”墨尔法说:“我也从玛利这里听说了一些事情,感谢您的仁慈,维萨里……我只能说他过于单纯,太过执拗,无论他是不是巫师,这个弱点都是致命的。”   “您是维萨里的……”   “我是玛利和他的老师,我为曼奇尼家族几乎效力了一生,我没有儿子,陛下,没有继承人,本来我以为我能有学生,但没想到……维萨里的父亲并不像他这样,我是说,天真,但瓦罗·维萨里……”他摇头,“我教导他魔药、法术和古文字,但我没能教会他更重要的东西。”   “他离开这里的时候年纪应该不大。”   “确实如此。”墨尔法说:“年轻,爱情与傲慢,足以蒙住他的眼睛,掩住他的耳朵,混乱他的头脑。”   “可惜的是现在他依然如此。”路易说:“我不得不说,墨尔法先生,他让我失望。”   “我明白您的意思,”墨尔法说,“您身边最好还是应该有个更为老成可靠一些的巫师。”   路易笑了:“您是在毛遂自荐吗?”   “当然,这可不是一个容易得来的机会,如果在表世界,我甚至不可能被允许走到您身边。”   “作为一个巫师,您太过妄自菲薄。”   “里世界能够看清自己的人太少了,陛下,而有自知之明是我最大的长处。”   “您来到这里,难道不是曼奇尼家族的授意?”   “他们派遣他们的,我只是顺水推舟。”   “那么我如何相信您呢?”   “我为您做事,您只要看结果就行了。”   “您觉得我会需要您做什么呢?”路易说:“教授魔法?”   墨尔法微笑着看向国王:“我不觉得您会想要留在里世界,想要成为一个巫师——巫师也是国王的臣子,您已经高居鼎座,为何要自甘堕落?”   “自甘堕落,您的用词真是尖刻。”路易说:“也许除了您之外,每个巫师都认为能够成为巫师是一件值得万分荣幸与感恩的事情。”   “就像玛利?”   “就像玛利。”墨尔法说:“可怜的小姑娘,愚蠢的小姑娘。”   “那么曼奇尼家族有何想法?”   “他们畏惧您,陛下。”墨尔法在路易陡然变得严厉的目光下从容地说:“他们野心勃勃,您知道的,在愈发狭隘的里世界,曼奇尼家族庞大的身体就连转弯儿都难了,就算不断地分辟旁支,它也依然满是繁枝杂叶,他们要向外伸展,但又不希望舍弃太多,他们在里世界所有的权势,在表世界一样要有,他们非常急切,您知道的。”   “问题是他们并不聪明。”墨尔法接着说道:“他们……您看到了,从费利佩到玛利,他们的本性或恶毒或和善,但曼奇尼家族,就和其他大家族一样,在里世界的金字塔尖盘踞了几百年,他们的孩子生来就在众人之上,注定了要有一番成就。”   这句话让路易阴沉地笑了笑。   “所以,陛下,”墨尔法说:“他们在发现您是一个性情刚毅,难以摆布的人时——他们就有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路易垂下眼睛:“马扎然主教不会让他们做出那样的事情。”   “是的,”墨尔法说:“您的主教先生说的很明白,一旦您出了事情,那么曼奇尼家族的每个人都会被他送到火刑柱上活活烧死。”   路易想起了费利佩·曼奇尼,“所以他才会如此鲁莽。”   曼奇尼家族急迫地需要一个能够被他们握在手里的筹码。   “那么,”在沉默片刻后,路易问:“您应该站在曼奇尼家族那边。”   墨尔法无声地大笑,然后他看向窗外,似乎不想让国王看到自己的脸,“我承认我的坦白过于冒险,也许是因为我也厌倦了吧,陛下,您猜我是从什么时候决定为曼奇尼家族效力的?”   他没有等路易给出回答,就犹如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事实上,我从未做出任何决定,从我还在襁褓起,我就被注定了要成为一个魔药师,没有选择,因为其他的职位都已经被占据了并且无法动摇,我有自己的嗜好,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渴望,自己的特长,但对于曼奇尼家族来说,他们只需要一个魔药师的墨尔法,如果我不是,那么我就什么都不是——我的父亲和祖父也是这么认为的,哪怕我在法术上的造诣与天赋要远大于魔药——等我到了二十岁,他们就决定要为我配一个妻子。”   这位年长的巫师转回视线:“瓦罗·维萨里有幸运的地方,那就是他确实得到了一个称心如意的妻子,他们相爱,但我不,我有喜欢的人,我们情趣相投,门当户对,但不行,因为她不是被指定的那个——于是我做了一个小小的反抗,您看,我没有后代,是的,我是一个巫师,又是一个魔药师,就像您遇到的,魔药与诅咒,我承认我对我的妻子无比歉疚,因为我没能让她有孩子,她孤寂一生,满怀怨恨。   但我不想再有另一个墨尔法了,奴隶的孩子,总还是奴隶,虽然有着雇员的名头,但对于那些人来说,就是如此,陛下,我们是不能算做人的。”   “我听说这里有上议院与下议院,”路易问:“难道他们竟然还如同罗马人那样行事吗?”   “上议院正是继承于古罗马人的元老院,”墨尔法说:“至于下议院,虽然名义上他们应该为那些平民巫师说话,但陛下,他们只是上议院用来控制底层平民的喉舌与耳目,只是总有人愿意相信那些下议院的议员们,以为他们能够为那些卑微之人发声,却不知道,他们也只是一群打扮过的牲畜罢了。”   “他们确实继承了很多,”路易说:“角斗场,议院与看似繁盛的领地,他们是不是还会定时发放面包和啤酒?”   “一百多年前确实如此,但近来他们很少那么做了,您看到了,这里的巫师数量实在惊人。”   路易想起了那七个分区里摩肩擦踵的人群,还有角斗场里如同山呼海啸般的呼喊声:“平民巫师们就愿意忍受吗?”   “里世界的基石城墙在最初只有三十尺,现在是九十二尺,也许还会继续增高,那些大家族拥有的力量太大了,他们的后裔,旁系,姻亲——以及他们长久以来积累下来的魔法与财富,还有权力——而且……”   “而且?”   “而且里世界并不安全,陛下,狼人还有吸血鬼,还有其他黑暗生物总是虎视眈眈……我只能说,不被允许进入环堡的话,普通巫师们的日子会很艰难。”说到这里,墨尔法微笑地补充道:“当然,如同这样的行宫又另当别论。”   房间寂静了片刻。   “我真想知道的更多些,”路易说:“但我没有太多时间了。”   “是的,我听到的消息是您依然在卧床休养。”墨尔法说:“但法国可不需要一个无法理事施政的国王。”   ……   巴黎。   安茹公爵菲利普恶狠狠地将一件精美华贵的外套丢在地上,而后一剑戳穿了它。 第一百一十一章 安茹公爵菲利普将要面临的抉择   安茹公爵也已经是个强壮的青年人,虽然看上去体型纤细,温文尔雅,但每日都有武技课程与骑马的他手上的力量并不弱,锥型的剑尖擦着一颗宝石纽扣刺入了交杂着金线的羊毛里,纽扣的纯银底座一下子就变了形,里面的红宝石飞了出来,弹射在门框上,然后在一片惊叫声中打在王太后的发髻上。   王太后安妮烦恼地从发髻上摘下那颗裂开的宝石看了看,随手丢在地上,“你们都出去,”她说:“让我和公爵单独待一会儿。”   裁缝与仆从鱼贯而出,王太后的侍女们也退了下去,王太后提着裙摆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安茹公爵还待在量体用的木台上,在兄长的照顾下,他的身高超过了当时的法国男性的标准,再加上足有一法尺的高台,他完全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瞰王太后的,但这只是说在生理上的,而不是在心理上的——长达十八年的有意纵容、溺爱与制约,王太后在菲利普面前可没有如在路易面前的缄默顺从,她伸出一只脚踢了踢地上的衣服:“你在对什么不满?菲利普?对衣服,还是我们的安排?”   菲利普盯着王太后:“王兄很快就会痊愈的。”   “现在没有。”王太后安妮冷酷无情地说:“来自于护国公理查德·克伦威尔的使者已经在巴黎等了三天,你还要他等到什么时候?英国人在等着我们的回复……”   “我们对这种叛逆没什么可说的,”菲利普说:“王兄对敦刻尔克早有安排,他们只需要按照他的话去做。”   “他们?”王太后说:“您呢?殿下?您就这么看着?”   “我很愿意帮助王兄,为王兄效力,”菲利普面色苍白地说:“但主教和您是想让我……”   “殿下!”   “让我取代王兄!”菲利普愤怒地说:“路易还活着,他只是生了病,需要治疗,他很快就要回来!但您和主教先生却要让我成为摄政国王!”   “如果你是在担忧……”   “若是王兄确实需要我,我愿意给他我的命!”年轻的公爵喊到,“但您们是想夺走他对我的信任和爱!”   “路易会明白的……”   “这不是路易的问题,母亲,是我的问题,我无法相信您们竟然会这样做,在王兄身处危难,生死未卜的时候,您们就在为新的国王欢呼了!”说到这里,菲利普想起那些突然涌到他面前阿谀奉承的达官贵胄,他们觉得国王路易十四难逃一死,在加斯东公爵已经奄奄一息,而孔代亲王也已经屈服于王室的时候,安茹公爵就是唯一的法国王位继承人——对于这种卑劣无耻的行为菲利普嗤之以鼻,但他没想到他的母亲和马扎然主教也会这样做,他们将路易放在了什么位置?又把他放在了什么位置?   或者说,对于这些人来说,所谓的国王也不过是摆在棋盘上的一枚棋子?可以丢弃,也可以替换。   “菲利普!”菲利普的话深深地刺痛了王太后安妮的心,难道她不爱自己的儿子吗,当然不,她甚至愿意用她代替路易来受这些苦,但里世界传来的消息总是断断续续,含糊不清,即便有血族的圣物伪装成国王,它却没法代替国王行使权利,英国、西班牙、荷兰……这些国家依然环绕在法国身侧虎视眈眈,法兰西必须有个国王。   王太后安妮知道自己在这件事情上就如同马扎然主教那样过于优柔寡断了,如果是她的婆母,美第奇家族的玛丽,也许会直接宣布先王已死,直接让菲利普继位,反正他们都是自己的孩子,她依然是王太后,黎塞留红衣主教也会如此行事,但……她颓然垂下直起的身躯,抬起一只手按住自己的额头:“我以为,菲利普,”王太后低声说:“你会乐于接受这样的安排。”   这句话让菲利普难堪了起来,他站在高台上,觉得自己就如同一个被公开示众的罪犯,他也是路易十三的儿子,嫡系,拥有与生俱来,不容剥夺的权力,但很不幸,他比路易晚出生了两年——要说他在懂事后没有怨恨过,没有嫉妒过纯粹是在骗人,他也知道加斯东公爵很有可能就是自己的将来——为此王太后安妮与马扎然主教才有意放纵甚至将他往罪恶的道路上引诱,只为了法兰西王室不再有兄弟阋墙之事。   至于路易,他的国王与兄长,也一直在犹疑不定,菲利普知道他在想什么,但有时候也会生气,恼怒于他的不信任,可自从国王在他面前刺死了费利佩·曼奇尼,他就不再为了这些小事彷徨不安了——哪怕偶尔他还是会生出妄念,但想想吧,若是他与路易的身份相互调换,他能做到兄长为他做的事情吗?路易甚至无需落阱下石,只需要袖手旁观就行了。   “我不能,”菲利普说:“母亲,求求你,我不能,别逼迫我去伤害路易,我不想看到他恨我。”   难道我们就愿意吗?王太后安妮几乎忍不住想要咆哮,但一股强烈的疲惫感涌上心头,“好吧,”她妥协道:“我去和主教先生商量。”   ……   玛利轻轻地握住了手里的羊皮纸,它被削薄到几乎透明,上面的字是用针写出来的,小的就和妖精的脚那样,要用放大镜才能看清。   她将羊皮纸卷放在蜡烛上烧掉,脚步轻盈地走向用于授课的庭院——几乎所有的巫师孩子都会在室外上课,或是在足够大的地方,因为他们对于法术还不够熟练,引发的火或是雷电也许会伤害到自己,科隆纳宫的巴西利卡式样的中庭就是一个很好的场所,那尊雕像正默默地注视着路易和他的导师,玛利走进去的时候,他正捧着一蓬火焰,火焰在他的手上燃烧,照亮了他的眼睛,玛利一看到这个景象,心就如同融化了一般,但那颗钢铁般的核心还是让她说出了那个会让路易感到悲伤的消息。   “安茹公爵菲利普以摄政国王的名义允许了护国公理查德·克伦威尔的谒见请求。”   路易听了,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熄灭了手上的火焰。   “好吧,”墨尔法理解地说:“看来我们今天的课程到此为止了,玛利,和我来,”他故意装作没看见小女巫抗拒的眼神:“这时候最好还是让他一个人静静,”他伸出手臂,玛利只得伸手挽住,“让我们来看看你的功课温习到什么地方了……”   两人的对话声逐渐远去,路易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他的心中充满了悲哀,还有一些隐约的愤怒,但不是落在菲利普身上,而是落在玛利身上。   玛利以为他被半囚禁在科隆纳宫,在这个陌生的里世界只能依靠她和她身后的曼奇尼家族,这可就大错特错了,在任何地方,权势与财富都是相伴相随的,马扎然主教可以说是将他在里世界的力量倾囊而出,只为了保障路易在里世界的安全与自由——科隆纳宫可不是一蹴而就的,卢卡甚至图诺等人,虽然名义上是被招募来的,但他们对路易的忠诚与顺服也非空穴来风,墨尔法的手里也同样有着来自于主教先生的馈赠——比起他的学生,这位年长的巫师显然要敏锐和圆滑得多。   只是从一些细枝末节也能看出,马扎然主教也是做了两手准备的,一就是路易痊愈后安然返回表世界,二就是路易或有可能真正地成为一个巫师,留在里世界,这同样也是玛利·曼奇尼的心愿。   只是玛利·曼奇尼在国王身边待了那么久,就不应该没想到路易会如同一个茫然无知的孩子那样甘愿受人摆布。   “那么说,菲利普是以安茹公爵的身份接见了理查德·克伦威尔的使者。”路易说。   “是的,她骗了你咪。”蓝灰色的小猫说,它在玛利面前从未说过话,或是表现出有类人的智慧,所以小女巫没把它放在心上,路易进入里世界的时候,它钻到了路易的口袋里,魔法生物在里世界很常见,它跟着路易,或是行走在其他地方都未引起别人的注意,但作为梵卓亲王的一部分,它能够轻而易举地从提奥德里克这里获知正确无误的讯息,就是在说话的时候,不免会带上一点口音——也许是因为猫的发声器官终究还是与人类或说血族的不同。   “接下来您打算怎么做尼?”小猫问:“据我所知,曼奇尼家族正在筹备一场血誓婚约,他们不敢杀了你,但他们想要把你永远地留在里世界,也等于是在表世界里抹去了你的存在妙。”   “我想我需要先了解一下血誓婚约。”   ……   “血誓婚约?”墨尔法说:“确实,这很曼奇尼家族,”他说:“虽然他们一直在否认,但据说他们还在表世界的时候就曾经与魔鬼通婚,因此世代无论男女都出美人,有时候还会出现返祖情况,就像是我可怜的小瓦罗的妻子,他们要找回她也正是因为她可以让任何一个被曼奇尼家族看中的巫师与她缔结血誓婚约,这样只要他们能够掌握住她,也就能掌握住那个强大到对他们造成威胁的巫师。”   “但她现在嫁给了一个凡人。”   “一样,都是曼奇尼家族需要的。”墨尔法说:“如果您和玛利·曼奇尼缔结了婚约,那么他们能够一箭三雕,您知道的,首先您不会再被允许成为国王,取而代之的是您温和,确切点说有点懦弱的弟弟;然后您的弟弟就算是成为了国王,只要您们的感情依然深厚,您一样会成为他的掣肘;最后就是波旁的血脉里混入了曼奇尼家族的血,虽然现在表世界与里世界有着强烈的隔阂,但谁知道呢,或许就在将来的某一天,就像当初的美第奇家族,谁也想不到一介羊毛商人竟然能够成为托斯卡纳大公,他们的女儿会成为王后与王太后吧。”   “他们想的还真挺长远。”国王摸着小猫的脊背说。   “他们投下了一张巨大的罗网,”墨尔法说:“而您就是他们捞到的最大的一条鱼,现在您要做出决定了,陛下。”   “决定?”   “我是您的导师,”墨尔法的神色突然变得郑重起来,“在魔法上,我必须说,您有着极其出众的天赋,假以时日,一个曼奇尼家族是无法压制住您的,您甚至有可能反客为主,毕竟玛利也是嫡系,而您应该也能获得一个公爵的头衔——当然,您也可以选择放弃成为一个巫师,作为一个凡人离开,这会有些困难,但不是做不到,不过就算我并不认为巫师生来高人一等,我也要说,陛下,您能够在里世界大有所为……”   “我明白您的意思了,”路易温和地打断了他的话,“墨尔法先生,但我之前已经做了二十年的凡人,我受到的教育,我尊崇的教义与我遵守的法律,都在教我如何都成为一个国王,而不是巫师,巫师的世界令我惊叹,或许还有一些留恋,但就像是一个旅人,我总是要回家的。”   墨尔法说不出是遗憾,还是欣慰地叹了口气:“我的一个朋友对血誓婚约很有研究,陛下,我会去和他见一面。”   ……   墨尔法所不了解的是,国王也是一个大领主,他对领地的渴求是永远没有止境的,路易不知道之前的国王们有无对里世界产生过渴望,只是出于对信仰的恐惧或是对无知的畏缩而裹足不前,但他自从来到了这里,就没有一刻停止过想要将它收入囊中的想法,除了这里的各种产出、矿石与人力之外,还有的就是它们的地理位置,据说巫师们可以随意在各个里世界里行走,所以说,哪怕凡人无法大规模地越过基石,只要能够掌握住这里的巫师,一样可以对其他国家发动出其不意的攻击——而他们甚至无法找到军队的驻扎位置或是出战地点……这点就足以让路易冒险了。 第一百一十二章 血誓婚约的漏洞   墨尔法为国王去寻找他的朋友,而国王也有他的紧急事务需要处理,在科隆纳宫里,仆人们在名义上都是受主教先生在里世界的代理人招募而来,但既然这位代理人也姓曼奇尼,那么仆人中难免就有曼奇尼家族的耳目,一些重要的事情想要交给他们去做是不可能的,但国王身边有着梵卓亲王的化身猫,这只猫在玛利面前从未说过话,或是表露出超人的智慧,但对国王却大可不必。   对路易提出的问题,它只是抬起爪子擦了擦脸:“您是有成为巫师的天赋的那。”它说:“陛下,您是一个幸运儿,如果您不是国王,您在里世界也依然可以大有所为。”那张毛茸茸的脸竟然露出了一个极具人性化的嘲讽表情:“当然尼,曼奇尼家族之所以动摇也有这个原因,虽然他们正意欲向表世界伸出触须,但……”   “您是说他们并不是想要离开里世界,而是想要拓展他们的权力吗?”   “这有什么奇怪的,梅林不就尝试过了吗——亚瑟王出身不明又不义,虽然为人刚正纯洁,但作为一个王者他可不那么合格,要不是先有女巫的预言,让尤瑟王坚信自己与臣下之妻的孩子能够成为一个伟大的王者咪;之后又有所谓的石中之剑,来奠定亚瑟的神授之位,就算他再俊美,再强壮,再聪慧,作为一个被寄养在其他家族,还在为一个骑士做扈从的少年,如何能够被人们公举为一国之主呢?这些都是巫师们玩儿的把戏——除了亚瑟,不会再有第二个有着国王的血脉,却又能被巫师抚养长大的凡人了呜,可惜的是最终还是功亏一篑,亚瑟虽然倾向巫师,但古不列颠的臣民和领主们身边也有巫师,也有教会的修士,他们拥护亚瑟王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出于自己的利益哈,但若是这位将巫师视作父亲和老师的国王真想要将巫师们的利益放在臣民的利益之前,嗯呃,你知道的……”   梵卓猫甩了甩尾巴:“人们以为圆桌骑士只有十二位,事实上并非如此,这只是人们的一个臆想或是为了叙事方便而有所减缩,我见到的圆桌骑士最多的时候有一百五十位,他们与现在的议员或是大臣并无什么区别,在战场上他们率领着自己的士兵战斗,在圆桌上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唇枪舌剑……”它说着,忍不住拱起脊背,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之后才继续说道:“还有,说到这个,您以为圆桌是亚瑟王的想法?呸?任何一个国王都不会甘愿与自己的臣子平起平坐的,如果他这么做了,要么就是臣子过于强大尼,要么就是国王过于弱小,或是两者兼而有之。”   “您这番话可要打破许多少年的梦想了。”路易苦笑着说,他也曾经感叹过亚瑟王与圆桌骑士之间的互信互爱,但现在听起来,显然是梵卓猫的说法更合理,其他不说,就在亚瑟王还在世的时候,他的十二圆桌骑士就因为各种原因分崩离析了,他自己也死于非命,在有巫师庇护的前提下,亚瑟王的死亡就变得可疑起来了。   梵卓猫低下头舔了舔肚子,突然它轻轻一抖,抬起头睁大了那双金色的圆眼睛:“哦,”它说:“您看我,也许是因为经历的太多了,我的思维总是会从一点发散到很远的地方去——让我们回到主题,陛下,所以说,巫师们之所以遁入里世界一开始就并非心甘情愿,就算他们愿意服从命运的安排,但在今天,里世界狭小的领地已经不堪重负的今天,他们无论如何也要回到表世界,不然就要自我扼杀了——就像是古罗马的统治者们曾经遭遇过的那样,陛下,您应该察觉得到。”   “但他们依然如此傲慢。”   梵卓猫发出尖锐的嗤笑声:“没办法,在这点上他们甚至不如血族,在里世界被巫师们统治的时候,他们能够享受到如同,不,比表世界更奢侈,更舒适的美好生活,但里世界是封闭的,就算有魔法,它的资源还是不免被一点点地挖掘干净,您若是在五十年前来,提供给那些平民巫师们的娱乐方式还要多姿多彩一些,在货币兑换、日常供给以及一些下作交易上的行为也不是那么明目张胆,现在就连一些小家族都捉襟见肘了……但对于那些大家族来说,一千年的积累足以让他们拥有惊人的财富。   加上巫师们对凡人惯有的轻蔑态度,也不怪他们会对您,或是任何一个表世界的人态度傲慢了——对了,您上次杀了曼奇尼家族的费利佩,这让曼奇尼家族的人很生气,尤其是费利佩的父亲,他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但他们的家长最终还是决定不做报复,其中有个原因您大概还不知道,那就是费利佩生来魔力低微,在他的兄弟还在的时候,几乎就是一个透明人,只有他一个的时候,他也被留在了里世界……对于巫师们来说,最重要的还是魔法,”梵卓猫说:“所以啊,凭借着您的天赋,您留在里世界,或许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我觉得我们还是来说说血誓婚约的事情吧,您对这个了解吗?”   “还真是毫不犹豫呢。”梵卓猫提问:“您爱玛利·曼奇尼吗?”   “我曾喜欢过她,非常喜欢。”路易公正地说:“没人能够对这样热烈的情感视若无睹。”   “很对,玛利的爱情确实纯洁而又炽热,”梵卓猫说:“那么现在呢?”   “现在,我发觉我并不了解她。”   “您有太多需要看顾的事情呢,您在她身上寻求的也不过是一份平静罢了,”梵卓猫温和地评论道:“她对您的爱是真实的,但她的自私也是真实的,在她处于弱者的地位时,她的自私并不会伤害到您,但一旦立场转变,这份爱简直就如同利刺一般了。”它停顿了一会……“但我还有一个问题,陛下,您是不能离开,还是不愿意就这样离开?”   路易沉吟了一会,“我一直很想亲眼看看那里世界。”   “我来,我见,我征服?”   “那还是一件很长远的事情。”   “但您也不愿意就此空手而归是吧,这个世界有让您冒险的价值。”   “我也相信我的兄弟。”相信菲利普,能够为他抵住外来的压力,无论是来自于主教,还是来自于王太后,又或是加斯东公爵。   “我可以猜想你是想要与玛利缔结婚约吗?”   “既然她期望的就是这个。”   “我从中听到了不祥的意味。”梵卓猫说:“您是想要报复她吗?”   “只能说各取所需罢了,如果她真如您所说的,只要爱情。”   “但血誓婚约会让你成为一个真正的巫师。”   “所以我需要寻求帮助,您的,还有其他人的。”   “那么我还是先和您讨论一下血杯吧,血族的圣物。”   “我洗耳恭听。”   ……   第二天的中午,墨尔法就将他的朋友带到了国王面前。   说来这位朋友已经先承了科隆纳公爵的恩惠,或是墨尔法有意为之,因为他之前因为隐匿了私下兑换货币的学生,以七十岁的高龄被投入监牢,在没有魔法与魔药的时候,巫师中的老人也只比凡人好一点,在拥挤、阴暗潮湿、几乎没有食水的监狱中,他没几天就病了,更是差点死了,如果不是墨尔法带来了科隆纳公爵的手书。   把戎刻——这个可怜的老朋友从监牢里带出来的速度简直和他被投入监牢一样快,一连喝了许多瓶药水之后,戎刻才总算从如同阴尸般的可怕状态里挣脱了出来,他充满了感激地瞥了墨尔法一眼,对将要见到的科隆纳公爵并不在意,反正他们总是在为人效力,一定要说的话,那就是作为一个对里世界尚不熟悉的外来巫师,科隆纳公爵或是还有一些残存的仁善。   对于这样的巧合,路易也深感诧异,虽然对于他,一个受过他恩惠的人会更可信,就像是他留在凡尔赛的流民,他们又是他的佃户,又是他的士兵,而且多数忠心不二,但墨尔法这才说要去寻找一个对血誓婚约有研究的朋友,就恰好找到了这么一个——他猜墨尔法是不是有意借此向自己的朋友伸出援手,说真的,若是如此,他不会太气恼。   戎刻表现的比墨尔法更谦卑,他摘下尖顶帽,向着国王深深地鞠躬,就像是一个凡人,被允许起身后,他将帽子握在手上,“您的眼睛里有着一些疑问,殿下,我想您或许以为墨尔法欺骗了你,是的,当时我的情况确实已经刻不容缓,但他绝对没有徇私,我正是您要找的人,若是要追究,他顶多是选择了我而不是其他人而已。”   “难道对血誓婚约有着研究的人在里世界很多吗?”   “应该说,对所有我们能够读到的东西,有着深刻研究的人很多,虽然血誓婚约不会公开放在书店里售卖,但,这是家族用来限制那些有能力的人的最好手段,而且听上去……相当美好,一些年轻人只是因为爱情,就毫不犹豫地将这根坚实的锁链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戎刻耸耸肩:“我就是其中的一个笨蛋,我用了五十年的时间来研究血誓婚约,想要解除它。”   “能吗?”   “说实话,最好就是别做这个尝试。”   “但我有个想法。”   “爱情?”   路易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他。   ……   玛利的心情从未那样愉快过。   她从很小的时候,就似懂非懂地知道,她被送出里世界,来到她并不喜欢的宫廷里,是为了缔结一门好婚事,她会成为一个公爵或是侯爵的夫人,为自己的家族在表世界争夺一处落足之地,于是那时候她就想,那么她是不是可以嫁给路易呢?   她和路易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并不愉快,路易给她留下了冷酷与严苛的印象,但这样的印象在凡尔赛,以及圣日耳曼昂莱的时候,又迅速地浅淡了下去,当时为了避免国王与流亡在外的英格兰公主亨利埃塔产生不被期待的感情,她被插入到两者之间——不,应该说,她与国王的亲密往来获得了正式的允许,虽然她的父亲与叔叔都不甚赞成。   因为当时的国王只是一个傀儡,即便成为王室夫人,玛利也不会拥有太大的权力,甚至没有权力。   但随着相处时间的增长,玛利却深深地陷入了对路易,而不是一个国王的眷恋之中,和路易相处的时候,玛利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个完整的人,而不是曼奇尼家族的小姐,或是女巫,又或是马扎然主教的外甥女——每当路易坐在窗边的书桌旁对她微笑,玛利的心就像是被灿烂的阳光照耀着,又是温暖,又是光亮,她的想法也逐渐发生了改变,她的视线从国王的冠冕上移动到了路易本人身上,在敦刻尔克刺杀事件发生之前,她已经做好准备——她要将路易带入里世界,让他成为一个巫师,成为她的丈夫。   她的父亲会愤怒,马扎然主教会愤怒,但血誓婚约一旦成立,就无法解开,就算是家族也不能,所以在家族之中,血誓婚约多半都会被应用在底层巫师与家族的女儿之间,尤其是那些魔力低微的女巫。   玛利的天赋不算是最好,但也不差,即便要分出一半给自己的丈夫,玛利也认为自己能够承担,她没有想到的是,有科隆纳的血作为火种,路易的天赋也被诱发了出来,而他的天赋就算是曼奇尼的家长,也不得不承认有着可期待的未来。   在获得家族的承认后,事情就变得顺遂起来,她现在所以要做的就是说服路易,留在里世界,留在她身边。   ……   “那么,”路易说:“为了我们的爱情,我愿意做出退让——玛利,现在我要问你,你愿意为我做出退让吗?”   玛利露出了迷惑之色。   路易俯下身,轻轻地吻了玛利,他的声音低的就像是一缕缠绕在玛利耳边的、蛛丝:“我会和你缔结婚约,但玛利,你要为了我,留在里世界。” 第一百一十三章 巫师的婚礼   在听取过墨尔法与梵卓亲王的意见之后,路易考虑了一段时间,并未如人们猜测的那样用欺骗的手段来扭转曼奇尼家族的想法,如果说他还只是一个凡人,或是曼奇尼家族更实际一点,他也许会的,但在他有着成为巫师的天赋,而曼奇尼家族虽然已经向表世界伸出触须,却依然以自己的家族与天赋为傲的时候,他就有了能够与他们谈判的资格。   玛利将他的讯息带了回去,然后在第二天,国王就见到了玛利的父亲,曼奇尼家族的家长,一个容貌端正的中年人,但如果去掉那些令人遗憾的细纹与灰白的发丝,可以看得出他在年轻的时候十分秀美,费利佩·曼奇尼或许继承了他的容貌,却没有继承他的能力,这让他遗憾,而且这种遗憾波及到了他其他的子女身上,他们要么心胸狭隘,要么思维简单,要么天真暴躁,反正没有一个能够令他满意的,这也是曼奇尼家族最早向外延伸的原因之一,他的孩子在里世界很难立身,但在表世界,因为与生俱来的不公平,他们倒是可以凌驾于凡人之上,哪怕那个人是公爵,亲王或是国王。   国王在敦刻尔克遭遇的刺杀并非曼奇尼家族所为,但给了他们一个绝佳的机会,他们无权置喙王位的转移,却可以将国王留在里世界,这和他们当初的计划没有什么区别,甚至更好,但路易一见到他,就断绝了他们的妄想。   “你疯了……”这是曼奇尼家族的家长唯一能够说出的话。   路易很平静,他性情温和仁慈,但他深深地厌恶着被勒索与胁迫,他给马扎然主教与王弟菲利普都去了信,如果他被迫留在里世界,那么他将作为一个巫师,一个里世界的成员而彻底地与表世界的一切切断关系,曼奇尼家族别想用他的名义在表世界谋取哪怕一星半点的好处,甚至之前的承诺也会变作废纸一张,毕竟一旦脱离表世界,他就算是在人们的心中死去了。   “您知道在里世界,一个普通巫师的生活会是非常艰苦的。”曼奇尼的家长说道。   “也许,但我至少还是科隆纳公爵。”路易最艰难的时候是在圣日耳曼昂莱,那时候他们朝不保夕,需要典卖衣物才能保证日常所需,现在他有行宫、一小片领地和商铺等等,这些都是马扎然主教设法为他筹备的,他若是留在这里,至少不会如同曾经的瓦罗·维萨里那样凄惨。   “但如果没有曼奇尼家族的庇护……”曼奇尼的家长慢慢地说道。   “这里并不是只有曼奇尼,”路易轻轻地说:“曼奇尼家族为了重归表世界,耗费了许多时间与心力,当然,还有钱财,你们不得不挖掘了一部分里世界的根系才能做到这些,所以,你们虽然依然保持着在上议院的席位,依然有支持者,依然有田地与庄园,依然有自己的军队,但已经完全无法与一百年前相比。”一百年前,瓦罗·维萨里的事情根本不会演变到现在这样,只能说,这时候的曼奇尼家族外厉内茬,不愿意放弃任何一个可以利用的目标。   “陛下……若是您愿意留在这里,我们愿意让出一个上议院的席位……我相信,凭借您的天赋与表世界的支持,您依然可以如同一个国王般的生活,甚至统治。”曼奇尼的家长斟酌了一段时间,才慢慢地说道,这句话让路易马上笑了起来,他确实想要里世界,但里世界重在锦上添花,他如何会舍弃一整个法国,来统治这么一个岛屿?而且还是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岛屿?这里甚至不如法兰西的一个大省。   “我倒是有另外一个提议。”路易平和地说:“曼奇尼先生,我不会放弃王位,但我也感谢玛利·曼奇尼救了我的命,这份恩情我愿意反馈给她和她的家族,但我希望能够我们彼此都能对对方公平。”   “公平?”   “一个公平的契约,”路易说:“既然里世界与表世界是割裂的,先生,我在表世界是法兰西的国王,路易·迪厄多内·波旁,在里世界是科隆纳公爵,路易·科隆纳——在表世界,玛利无法成为我在正式婚姻中的妻子,但在里世界,我可以,我会和玛利成婚,让她生下我们的婚生子,继承我在里世界的一切——你们不但能够在表世界获得我的支持,还能在里世界获得我的支持,曼奇尼家族的根系在里世界,我想你们即便能够在表世界立足,也不会轻易放弃里世界吧,但没有足够的支持,想要两方作战是很难的,曼奇尼先生。”   曼奇尼的家长蹙眉,他觉得这个念头实在是匪夷所思,一般来说,很少有人能够拒绝成为一个巫师,哪怕是科隆纳家族的幺子,他也只是因为年龄关系与母亲的宠爱而暂时没有离开表世界,但:“但真正的科隆纳公爵该怎么办?”他不会甘愿成为一个普通巫师的吧。   路易用奇怪的眼神瞥了他一眼:“爵位难道不是上议院在商榷与投票后确定的吗?”既然如此,只要曼奇尼家族能够掌控上议院,那么一个公爵的头衔会很困难吗?而且到时候,无论是里世界还是表世界,他都会得到一笔可观的馈赠,只是借用一个身份而已,这笔交易不会有人拒绝的。   但曼奇尼的家长也要担忧,那就是国王是否会对他们之前的行为抱有怨恨之心。   就像是能够看穿他的内心,路易说:“我首先是个国王,曼奇尼先生,一个统治者,最重要的就是别让情感凌驾于理智之上,更不用说您所谋划的东西还未曾对我造成什么实际的损失——至于之前的事儿,我也已经惩罚了始作俑者,您也得到了安抚,我并不认为这些会影响我们之后的合作。”而后他感叹般地说道:“里世界确实给了我很大的惊喜,先生,虽然我不准备留在这里,但我想,让我,还有曼奇尼的孩子成为这里的统治者,无论是对您们,还是对我,都是相当有好处的。”   “我想我没办法立即给您回答。”   “我可以等,先生,但不要太久,”路易说:“一个国家不能长久地失去自己的国王,一旦我失去了国王的身份,那么我们的交易也就宣告破裂,您会多一个敌人而不是朋友,我发誓会从曼奇尼家族身上取回所有我失去的东西。”   “您在威胁我?”曼奇尼家长感觉奇妙地说,他并不生气,因为他不觉得路易能够做到——他的身份再显赫,在里世界也只是一个新人。   “不,我只是在通知您。”路易摇头,他对里世界或许了解的不多,但只要巫师们还是人类,有基本需求,有情感,有思想,那么表世界甚至另一个世界的理论与做法一样可以被拿来用在里世界,有句话叫做不破不立,他在做法兰西的国王有很多不能做的事情,但在里世界,他尽可以放开手脚。   想到这里,路易的心情一下子就平静了起来,曼奇尼的家长愿意答应这个交易固然不错,但如果他不愿意——似乎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   曼奇尼家族的家长考虑了几天后,终于给了路易一个明确的回答,他答应了。   在这些人中,最快乐的可能就是无知的玛利,她终日沉醉在即将与心上人缔结婚约的甜蜜气氛里,虽然不是血誓婚约,但也算得上是正式婚约,虽然它只在里世界生效,在表世界她只是科隆纳公爵夫人,但只要在里世界,她就是路易唯一的妻子,他们的孩子也是婚生子,甚至有可能继承曼奇尼家族在里世界的权力——要说曼奇尼家长也是迫不得已,曼奇尼家族的嫡系男性只有三个,一个在就读大学的时候在一场对狼人的剿灭战中不幸身亡,另一个死于里世界的巫师暴乱,第三个就是费利佩,他不喜欢这个孩子,但他是仅存的继承人了,谁知道他竟然愚蠢到想要用魔药去迷惑强迫安茹公爵菲利普,国王与王弟之间的感情众所皆知,不然他也不会想要在这位王弟殿下身边安排人,但你的魅力,你的手段和你的甜言蜜语呢?对自己儿子犯下的愚蠢错误,曼奇尼的家长简直无话可说。   让他生气的还有玛利,也许正是因为玛利的天真,他才不愿意让她和路易在一起,这位陛下的思想显然要远大于他的年龄——换了别人,或许会被玛利迷惑,但这位是绝对不会的,而且在与国王的谈话中,他也发现,路易对玛利的情感已经所剩无几……当然,怎样深厚的情感也经不起这样频繁的消磨,更何况只要是男人,就无法忍受被别人操纵,遑论一位国王!   但国王提出的条件也让他心动,如果他与玛利有了孩子——国王或许会对自己的妻子,正确地说,爱人恩断情驰,但血脉的力量是任何东西都无法隔绝的,以及,这个孩子还将是国王留在里世界的抵押与筹码,若是施用得当,那么曼奇尼家族无论在里世界,还是表世界都能够拥有百年以上的显赫,甚至能够传递千年或是更久,这难道不就是他们一直期望着的吗?   ……   墨尔法叹了口气,戎刻斜睨着他:“你叹什么气,现在的情况难道不好吗?”   “好,好极了。”墨尔法说:“我实在没想到我们的国王能够做到这一步。”   “我也没想到,明明我们已经找出了血誓婚约的漏洞。”戎刻说。   “但对于那位陛下来说,”墨尔法挥动手臂,帮助戎刻立起一株巨大的玫瑰树:“那样虽然能够让他不被控制,但也失去了对里世界的……可能,”他模糊地说:“所以说远远不够……只是……”他失望地说:“我们期望的事情他是无法完成了。”   “谁知道呢,”戎刻说:“把那些小妖精赶走,”他说,那些小妖精正在不断地拉他的胡子和帽子,让他没法准确定下玫瑰树的位置:“听说这位大人十分仁慈。”   “他不愿意成为巫师。”墨尔法说:“他……”   他突然闭上了嘴巴,因为正有一队巫师往这里来,他们是曼奇尼家族的旁系,受信任和重用的那种,这次被派来完成对科隆纳宫的装饰与保证婚礼进行不出问题,所以,哪怕他们一样受到上层的碾压,墨尔法与戎刻也不会放心在他们面前泄露真正的心思,免得被出卖——戎刻之前的牢狱之灾,一部分是因为那些大家族对私自兑换货币的行为一向极其严苛,另外一部分就是他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这些话原本应该被埋藏在人们内心深处,但他说了,然后被一些人卖给了那些巫师议员们,之后的事情也就不必多说了,如果不是有科隆纳公爵的担保,他可能就要死在监牢里了。   他们看着那些巫师率领着一群大理石雕像走进庭院,然后他们四处打量,以曼奇尼家族值得赞许的审美水平指挥着雕像走到合适的位置,还有几个巫师漂浮到半空,向下俯瞰,再做调整。   “我说,难道会有人跑到那儿去欣赏雕像吗?”巫师们可以骑猫头鹰,骑扫帚,或是自己漂浮起来,但前两种几乎无法悬浮,后一种则需要集中注意力——“别傻了,”戎刻说:“他们会在那里增设一个露台。”   “这是科隆纳宫不是曼奇尼堡吧。”墨尔法说。   “反正这儿的主人不在意这个。”戎刻说:“给我浇点水——不,不是我,是玫瑰,哦,梅林!”   ……   路易确实不在意这个,“你也要留在这里,米莱狄。”   米莱狄现在看上去已经是个真正的女巫了,在魔药的帮助下,她变得更美了,也更年轻了,听到国王这么说,她就露出了一个虚假的微笑:“只要您还允许我回到您身边。”   “我会需要你的。”路易说,注视着米莱狄的尖顶帽,“我可以为你弄到一个男爵或是子爵夫人的头衔……知道我为什么不那么做吗?”   “知道,”米莱狄甜蜜地说:“您需要我往下走,和那些因为无法看见希望而痛苦的人在一起——我会是一剂注入他们心脏的毒药,对吗?”   “我更愿意把你称之为瘟疫,”路易说:“虚弱的人会死去,但没有死去的人会变得更为强壮。”   “然后呢?”   “然后……”   就看梅林或是上帝的旨意吧。 第一百一十四章 科隆纳公爵夫人   米莱狄走出房间的时候,正遇上戎刻与墨尔法,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米莱狄夫人,”戎刻问道,“您要离开科隆纳宫,还是里世界呢?”   “只是科隆纳宫,”米莱狄说:“毕竟在这个时刻,我留在这里不合时宜。”   “那么看来我们要祝您之后的日子足够顺遂了。”戎刻说。   米莱狄闻言一笑:“我相信会的,”她说:“曼奇尼家族愿意给我一个栖身之处呢。”她想起那位年轻的巫师,就不由得轻笑,曼奇尼家族的男女虽然容貌出色,但就和可爱的玛利小姐,还有她听闻过的费利佩·曼奇尼,对于人情世故,交际手腕几乎没什么可以称道的地方,他们只是幸运在曼奇尼家族罢了,如果把他们放在她曾待过的地狱里,他们几天就会疯掉。   不过曼奇尼家族的慷慨,也有可能只是为了监视她,免得这位国王的爱人干扰到国王和玛利的相处,对此米莱狄没有纠正他们,曼奇尼家族特意为她安排了一个偏僻的庄园,正合她意,等到国王离开里世界,她就可以尽情地掀起风浪了。   ……   薄雾弥漫。   虽然这桩婚事的初衷并不令人愉快,但能够亲眼目睹,不,应该说亲身经历巫师们的婚礼,路易还是十分好奇的,与表世界的婚礼不同,巫师们的婚礼在晚上举行,从月出到月落,据说在曼奇尼家族,还有一系列复杂的程序,但在路易这里,就要简单的多,或者说,那些琐事都被曼奇尼旁系或是雇佣来的巫师代劳了。   从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有清澈如同玻璃一般的溪流被引入庭院,在草木之间蜿蜒流动,到处都能看到正在盛放的花朵,从月桂到山茶,从丝菊到蔷薇,从玫瑰到茉莉,花瓣跌落在溪流里,被它们带往各处,除了花瓣之外,溪流中还有金光闪烁,那是金箔的碎片,被银色的月光照耀,如同无数细碎的星辰。   人鱼的雕像在歌唱,乐师的雕像在弹奏,声音轻而柔媚,青色的鸟儿落在枝头或是它们的肩头拍打双翅,完全不顾现在本应该是它们好睡的时候。   科隆纳宫更是如同被唤醒了一般,墙壁上的浮雕,中庭里的骑士像,屋檐下的滴水兽,它们都醒来了,舒展着身体,吵吵闹闹的小妖精为它们擦拭身体,门窗的帷幔从深灰色变成了漂亮的皇室蓝色,在人们注意不到的地方可以看到百合花的纹样。   路易如同任何一个巫师那样身着长袍,兜帽垂在身后,在这几年逐渐变成了金褐色的卷发上压着玫瑰花冠,他的手指上戴着两枚沉重的戒指,其中一枚是要交给玛利的,对于这枚戒指,他与曼奇尼家族一样看重,毕竟将来它就在他在里世界的代表与凭证——国王一边轻轻地摩擦着戒指表面的花纹,一边看向庭院,这时候已经有第一个客人来到了科隆纳宫。   曼奇尼家族的一位巫师在旁低声为路易介绍,当初来到这里的巫师家族原本就不多,经过几百年的倾轧争斗后,留下的姓氏也只有五个,毫无疑问,他们都是上议院的议员,还有轮流坐庄的议长,本来今年应该轮到曼奇尼家族,但他们正忙于转移到表世界,所以就将这个资格卖给了罗马诺,罗马诺家族的家长也因为这个缘故,是第一个抵达科隆纳宫的。   巫师的贵族们很少乘坐普通的马车,在这样的正式场合,更是不会失礼地乘坐猫头鹰、扫把,他们的飞马马车在科隆纳宫上方盘旋一周后,稳稳地落在了科隆纳宫外侧的密林边——但这些是指那些年长沉稳的巫师们,等到了年轻的巫师们,他们到来的方式就要更戏剧化一些——路易看到的是,火柱,又或是水流从天而降,猛烈地撞击到预定的石板地上,然后在爆裂的火焰或是旋转的水流中,巫师们裹挟着星星点点的亮光或是丝丝缕缕的雾气大步走出,“这种出行方式有要求,”曼奇尼家族的巫师低声说道:“必须有强大的魔力,多次练习,身边要有火和水。”   这种方式确实令人印象深刻,可惜的是路易在很多时候都是个不解风情的家伙:“那些被烧死的巫师?”   “他们当然是先被剥夺了魔力,”曼奇尼家族的巫师说:“然后才会被烧死——但大部分都是凡人。”   我知道,路易在心里说,他按了按花冠,从椅子上起身。   巫师们的交际事实上与宫廷中也没有什么区别,一些人与路易攀谈,他们要么与曼奇尼家族有类似的想法,要么就是想从表世界寻求一个供给与售出的渠道,路易乘机也了解了一下里世界的产出,里世界几乎所有的产业都无法摆脱魔法,就连农业也不例外,他们用剥夺了灵魂的凡人作为牲畜与工具,然后用普通的巫师充填兑换所、书店以及日需商品等等那些只需要重复单调劳动的底层职位,而后从上而下,权力被大家族层层掌握,所谓的下议院不过是为了甄选那些危险分子的窗口。   路易仔细的倾听让巫师们感到满意,尤其是曼奇尼家族,他们仍然没有放弃让路易留在里世界的打算,只是迫于国王的威胁,他们也不敢过于妄为。   在月亮即将落下的时候,柔和的雾气从地面升起,人们看出去的景象都犹如隔着一层细纱,年长的巫师们微笑着回到房间,将婚礼的后半场交给年轻人们。   从白雾的深处,一列女巫出现了,她们都很年轻,而且没有穿着长袍,而是按照古罗马女性的方式披裹着半透明的薄纱,她们的手臂被变成了天鹅的翅膀,一边走,一边轻柔地上下拍打,雾气就如同被撩起的帷幔那样在她们身前被打开——紧随着她们的是一群男性巫师,他们同样俊美而又年轻,原应伸出手臂的地方是老鹰的羽翼,他们曝露上身,强健的肌肉骄傲地显露在他们的爱人面前——在距离科隆纳宫还有一百尺左右的时候,他们悄寂无声地重叠在了一起,黑色的与白色的双翅依次打开合拢,庭院中的乐声不知道何时消失了,只有翅膀划破空气的声音。   这样的情景无疑很美,但路易只想到,里世界的巫师们虽然说是在公元六世纪后才逐渐遁入里世界的,但他们继承古罗马的东西,远比人们想象的多,在古罗马神话中,天鹅与老鹰都是众神之父朱庇特的象征,虽然他在变化为这两种具有魅力的禽类不是为了诱骗就是为了劫掠。   在他们之后,才是被伴娘们牵引着的新妇,她的头纱从发髻上一直垂到膝盖,一样戴着玫瑰花冠。   路易握住了她伸来的手。   ……   即便已经与曼奇尼家族的家长有约定,路易还是在里世界又停留了两个月,他离开的时候,玛利已经有了孩子——巫师们要确定一个妻子是否已经有了身孕,显然要比表世界的医生更可靠。   在敦克尔刻等待着路易的人竟然还有孔代亲王,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路易还是一个孩子,而孔代亲王并不把这位年幼的国王放在心上,谁知道时过境迁,现在他却成了路易的阶下囚,他们两人久久无言,旁人都不知道应该如何说话,只有蒂雷纳子爵勇敢上前,“陛下,”他真心实意地说:“这里或许有一位罪人,但他之前为您,为法国做的事情却又值得得到您的宽恕,请宽恕他吧,宽恕这位犯了错的人,如果他的功绩还不够,那就拿我的去。”   这句话让孔代亲王也不由得跟着紧张起来,他曾经憎恨过蒂雷纳,因为他背叛他,投向了国王,但现在他也必须为这份真挚的友情感动,他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国王举起一只手阻止了他。   “我听说了,”路易说:“感谢诸位爱卿,在我缠绵病榻的时候,你们表现除了丝毫不逊色于战场上的睿智与勇气,我已经看过了我们与英国人的合约,正如我所愿,您们将敦克尔刻夺下了一半,这个至关重要的城市,终于也能够悬挂起法兰西的旗帜——以后我们或许可以减少许多因为它而带来的伤亡与悲剧,对此我要感谢您们。”说着,路易就摘下帽子,向众人鞠躬,众人连忙跟着还礼。   “现在局势已定,承蒙上帝的恩惠,我也已经痊愈,即将返回巴黎,当然,你们的功绩我都记在心里和文书里,还请诸位和我一同返回巴黎,好让我奖赏你们。”路易微笑着看向孔代亲王,“除了您,孔代。”   这句话几乎让蒂雷纳跳了起来,孔代一把抓住了他,对这个结局他一点也不意外,说真的,就算国王直接把他投入监牢,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他俯身行礼:“谨遵谕令,陛下。”   “我不是让您留在这里,阁下,”国王说:“我要您慢于我三天或是四天,等我回到巴黎,我会率领着我的臣子们在卢浮宫前迎接您,我会在所有人面前赦免您所有的罪过,不仅仅是因为您在敦克尔刻的功劳,还因为您之后的……”   “之后的?”   “对,您犯了错,我是必须要惩罚您的,但亲王殿下,我要惩罚您,就是让您回到我的军队里,为我打仗,将您的才华放到真正应该大放光辉的地方,而不是以一个逆贼的身份悲惨的死去,我是这样希望的,您呢?”   “我只能说我十分愿意接受这样的安排。”   “那就好。”国王说,他仰头望了一眼天空,明亮的天空让他一阵目眩,里世界的一切就像是一场绮丽的噩梦,但他知道它还没有离开,没有过去,“现在只能希望它是一个女孩。”他喃喃道。   “什么?”在一旁的邦唐问,这位忠诚的仆从瘦削得可怕,虽然有吸血鬼的魔偶代替国王躺在床上,但一些紧要的事情还是要这位国王最信任,最亲近的人来完成,尤其是在英国人与孔代亲王谈判的时候,孔代亲王不止一次地进入过房间征询国王的意见,而教导魔偶回答的就是邦唐,邦唐拿着的只有路易匆匆在册子上写下的只字片语,他必须靠对国王的理解才能对答如流,每一次对话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不,没什么,”路易说:“等回了巴黎,你也要好好休息一阵子。”   “我还能坚持,陛下,”邦唐说:“只要您允许我好好地睡上一觉。”   事实上邦唐难得的在马车里就睡过去了,他的眼窝在这几个月深深地凹陷了下去,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具活骷髅,国王伸手给他拉了拉斗篷,也开始休息,等到了巴黎,还有数不清的事情要等他处理了。   不过在路途中,他们就听说了,奥尔良的加斯东公爵终于死了,他没有正统婚姻产生的男性继承人,所以他的爵位,领地都必然要归属安茹公爵菲利普,这个消息可真是令人欣慰,想想他之前干的事儿吧,对于加斯东遗孀提出的要求王太后一个也没答应。   路易让他的使者先行一步,往巴黎去,告诉王太后,准备安茹公爵,不,奥尔良公爵菲利普的册封仪式,他要立刻将奥尔良交给菲利普,无论出于公心还是私心……国王的车队在接近凌晨的时候才驶入了卢浮宫前的街道,但一转弯,他就看到了卢浮宫灯火通明,广场上都有人举着火把,一些贵族甚至跟着他的马车奔跑起来。   几个月不见,王弟菲利普似乎也迅速地成长了起来,虽然在装扮上还是那样地……夸张,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还编了小辫子,但就算是小辫子上还有蝴蝶结,也不妨碍路易紧紧地拥抱这个兄弟,他们的手臂有力地在彼此的脊背上交叉,喜悦从指缝中满溢出来。   接着就是王太后,这位一直恪守宫廷礼仪的女性,竟然也上前拥抱了路易,路易弯下腰,亲吻她的脸。   国王直起身体,他看到的一张张都是满怀欣喜的脸,唯独缺少了一个人的。   “主教先生呢?”他问。 第一百一十五章 马扎然主教的离去   这句话顿时让热烈的场面一冷。   “主教先生重病缠身。”菲利普说,国王又看了他一眼,这才发现,菲利普的打扮虽然花俏,但看得出并不是新做的衣服——相比起路易,菲利普对马扎然主教的看法,坏的要多于好的,但他对这位主教先生的感情也很复杂,毕竟他和王太后这样做并不是为了个人的私欲,而是为了这个国家,他针对的从来就不是菲利普,而是王弟与安茹公爵,这点从路易遇到刺杀,随时可能死去,或是以另一种方式消失在表世界的时候,马扎然主教毅然决然地请求王太后,让菲利普成为摄政国王——他难道不知道菲利普厌恶,甚至憎恨自己吗?但法国在所有人之前,就如他承诺与遵守的——继承于黎塞留红衣主教的思想——“我的第一个目的是使国王崇高”,“我的第二个目的是使王国荣耀”。   他确实为此付出了一生。   主教先生的重病让国王的归来蒙上了一层阴翳,在国王的旨意下,原先预备的宴会和舞会全部取消,狩猎活动也被列入禁止行列,他匆匆地册封了自己的王弟,因为他需要菲利普去收拢奥尔良以及周边区域,然后,他甚至推迟了所有的国事,在第三天的中午就去探望了马扎然主教。   马扎然主教当然也有属于自己的宅邸,这座宅邸在巴黎圣母院附近,是一座灰色的多房间大宅,连同庭院,主教所在的房间沉闷而阴暗,按照此时的医学理论,风会带来病害,门窗都关着,玻璃被帷幔遮住,缝隙还被布条封堵住,房间即便在白昼时分也点着蜡烛,国王穿过众多的教士与修士走进房间的时候,一嗅到里面的气味,就不由得心下一沉,没别的缘故,只因为他嗅到了油脂的气味,现在的主教先生不可能还有力气与胃口进食,那么就只可能是圣油的气味,他已经做了临终圣事。   马扎然主教的床榻前还围着一些人,他们身着俗人的黑色衣服,面容肃穆,不过国王已经没心思去考虑这些,他上前一步,握住了主教先生的手,主教先生的手就像是一只填充了棉花的手套,没有温度,也没有反握过来的回应,一股浓厚的悲哀与惊惶从路易心中升起,虽然人们一直诟病于主教先生就像是对待自己的儿子那样对待国王,但路易登基的时候只有五岁,十几年来的风风雨雨,不是别人,正是这个老人挡在他与菲利普面前遮去的。   “我一直在想,陛下,”马扎然主教说:“您会不会来。”   “我当然会来。”路易说,他的话语中满是痛楚,马扎然主教当然听出来了,他宽慰地一笑,“我也很高兴您能来。”他的眼睛向一侧斜去,“我想我必须给您介绍一下,陛下,这位是皮埃尔·高乃伊先生。”   高乃伊先生在国王进入房间的时候就向陛下鞠过躬,现在他又向国王鞠躬。   然后主教先生又向国王介绍了几个人,他们居然都是律师:“我让他们来办理一些重要的事务。”   “请先放一放吧,”路易简直哭笑不得,现在还办什么重要事务啊,您都快要去见上帝了:“您要好好休养才是。”   “我之后会有很多时间用来休养,陛下,直到末日来临,”马扎然主教坚持说,他的面颊让人担忧地发红,眼睛发亮:“陛下,这是最重要的事情——这里有四份转让文书。”   “转让文书?”   “您也可以理解为馈赠,我的一点小礼物,陛下,”马扎然主教说:“您知道,按理说,教会亲王们的所有遗产都应该属于教会,因为他们本身都是属于教会的,”他说,脸上居然露出了一小点狡诈的神色:“但这都必须在我离开这个俗世,去到上帝面前之后,在我还在这里,还在喘着气的时候,我是有权对自己的财产做出处理的。”   也许是一个眼神,一个始终隐藏在阴影的,不发一言的教士走过来,给主教先生喝了一点水——可能是药水,于是主教先生的精神就愈发振奋了,他甚至在仆从的帮助下坐了起来,也握住了国王的手。   “我没有孩子,僭越地说,我确实曾经将你视做我的继承人,虽然我曾经遭受到了一个巨大的打击——我以为我失去了你,但上帝保佑,您还是回来了,回到了巴黎,回到我身边,握着我的手,所以我就做出了决定,这个决定是我在很久之前,对,就是在费利佩的事儿之后,我做出的,别打断我,陛下,”他说:“我一直在迟疑,因为我知道让一个幼儿手握巨剑会有多么可怕,巨剑,不单单是权力,财富也是一样,人们说我贪污受贿,确实,我从法兰西这条宽阔的河流里截取了一杯金灿灿的流水。”他微笑了一下:“但我并没有使用它们的地方,当然,偶尔我也会想要添置几件漂亮的法袍,但除此之外,就没有了,我想您一定可以把它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主教先生!”   “高乃伊先生!”马扎然主教高声叫道,那个最先被介绍给国王的人立刻靠近过来,他是个面容和蔼的中年人,头顶可悲地发着光,但对于工作一丝不苟,十分认真,举止也很优雅并且迅速,“我让这位先生为我办理钱财方面的转让手续,陛下。”   “等等……”   “别等啦,”马扎然主教笑着说:“高乃伊先生,告诉我们的陛下,我有多少钱?”   “五千万里弗尔。”   这个数字让路易吓了一跳,字面意义上的,他从床榻上跳了起来,五千万里弗尔相当于法国半年的总税入,而且总税入落在王室手中的基本上只有三分之一,也就是说,马扎然主教的一张转让文书就让路易多了一年多的收入。   “这位先生为我办理土地、宅邸与庄园的转让手续。”仿佛觉得路易还不够惊讶,马扎然主教接着说。   “这位先生为我办理画像、雕塑以及圣物等艺术品的转让手续。”   “这位先生为我办理珠宝,衣物,家具等的转让手续。”主教先生最后说,而统计出来的数字已经有两亿里弗尔之多,国王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接受,当然,这笔费用对需要备军,安抚流民,梳理朝政的他简直如同雪中送炭,但……   “拿去吧,孩子,”主教先生说:“我知道你会把它们用在最合理的地方。”他轻声咕哝了一句:“总比送给罗马的那些混蛋好。”   这句话说完,他就堪称无礼地将国王推了出去,他再次躺下去的时候,血色褪去,脸就像是被漂洗过的纱布那样白。   这场馈赠之后,聚集在主教门外的教会人士愤怒地如鸟雀四散,再也没来过,倒是路易,又带着菲利普来了一次,那时候主教先生已是终日昏睡,最后一次与路易说话的时候,他盯着国王的眼睛说:“不要再设置首相这个职位了。”此时他的声音已经轻到几乎听不见,路易伏下身去,“是的,”他正有这个想法:“您是最后的首相,主教先生。”   马扎然主教露出了一丝笑容,“还有,陛下,您要更谨慎。”他说:“您在敦克尔刻遭到的刺杀,有四方人员,奥尔良公爵加斯东,他是主谋,然后……是胡格诺派教徒在推波助澜,因为他们憎恨您的祖父,还有的就是……诺菲勒们。”   “吸血鬼?”路易怎么也没想到,“他们为什么要刺杀我?”   “因为您想要重建巴黎,”主教说:“诺菲勒们只能在下水道和墓穴,又或是……不为人所知的角落中生存,您对巴黎街道与棚屋的重建与修整……直接威胁到了他们,他们认为这是您对他们的宣战……所以……他们就决定刺杀你。”   “四方,还有一个?”路易迅速地平静了下来:“还有谁?”   “佛兰德尔人,也许还要加上西班牙人。”主教说:“很显然,他们担心您对敦克尔刻的统治会如同匕首那样……指住他们的咽喉。”   “他们没猜错。”路易冷酷地说。   主教先生又是忧心,又是感叹地长出了一口气,他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他也许真的可以放心了。   主教先生回到上帝的怀抱是在次日黎明,他的葬礼仿佛是一张翻过去的书页,之后法兰西这本书就要让路易来亲笔书写了。   ……   罗马的教会派来了两名主教,很显然,之前的事情他们有所察觉,但路易确实是个凡人,而非巫师,他们可以说是乘兴而来,悻悻而归,如果路易有问题,毫无疑问,接下来教会也许会借此向法兰西的波旁王室勒索好一笔——钱、领地和权势,也可能三者皆有。   巴黎宗教裁判所的大审判长以拉略也来谒见了国王,对这位年轻的统治者他表现的非常恭敬,但路易总觉得他似乎知道了很多事情——想到还在里世界的修士,想来这位先生掌握的东西应该比罗马的教会多。   “说到这个,”路易说:“我正有件事情要交给您去做。”   “请说,陛下。”   “我要重新铺设与整修巴黎的地下管道。”   以拉略停顿了一会:“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吗?”   “我听说那些地下管道里藏着许多发臭的污物,”路易说:“我要把它们冲刷出来,在阳光下好好晒一晒,我要一个洁净如同圣地的巴黎。”   “希望您知道您在做什么,”以拉略慢吞吞地说:“您在对血族宣战,陛下。”   “十三氏族中的一支。”   “诺菲勒可不单只有巴黎有。”   “先是巴黎,然后……我的法兰西不会再有诺菲勒,”路易用那种温和的口吻说:“如果他们要跑到西班牙或是英国,没关系,反正我原本就有很多敌人,但在法国,不行,我不容许有任何叛逆在我的领地上,无论是吸血鬼,或是别的什么东西。”   “您真是太疯狂了。”   “既然您已经知道了……一些事情,那么我也可以对您说,”路易说:“比起金子,我这里有更好的东西——土豆、小麦、猪肉和牛肉,蔬菜和水果……棉布,丝绸和铁锅——你们的家人会更需要这些东西,胜过拿着金子到兑换所去兑换。”   “那些贵族……”   “至少半年,我们无需让他们知道。”路易说:“当然,如果你要金子……”   “一部分金子,”以拉略低声说:“还有教会。”   “我可以给您更多一些,去贿赂,如果那些监视着您们的人可以放松一些,那么我们被发觉的时间会更晚,等到那时候,我们就算是被发觉也……或许可以无所谓?”   “您还是真是贪婪。”以拉略说:“曼奇尼家族一定会后悔让您离开。”   “谁知道呢,也许他们会庆幸也说不定,曼奇尼家族是不经营谷物和菜蔬的,”路易说:“他们的敌人却在垄断里世界的小麦,他们会乐于见到对方暴跳如雷的。”   “我明白了,陛下。”以拉略说。   ……   当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不是加斯东,终于回到巴黎的时候,巴黎已经从寒冷的冬日转向了初春,处处生机盎然——一点也看不出之前的三个月里,黑暗中的战争几乎让巴黎的地下变成了地狱,以拉略不但用了裁判所里的每一个修士,甚至从里世界招募了一些年轻的战士,也可以说是一场血腥的试炼吧,诺菲勒确实被他们从巴黎驱赶了出去,但裁判所的修士折损了近半,就连罗马教会也被惊动了,那些年轻的战士折损率更高——但这不是没有回报的。   整船整船的食物、布匹与其他日需品被送了出去,价值十万里弗尔的金路易放在了以拉略面前,还有三样经过证实的圣物,它们是用来贿赂罗马教会的。   但对于国王来说,没有比这更称心如意的买卖了。   巴黎的市民对他们可能遭遇到的不幸命运毫无察觉,他们兴致勃勃地围观着国王的工程队,这些人都可以说是经过了三次甄选出来的顺服之人,那些喜欢趁火打劫,又或是有着崇高理想的人——即便他们在道德上拥有着两个截然相反的面,但在国王的眼中他们只有一个标记,那就是威胁到他统治的暴徒,他们就如同诺菲勒族一般从巴黎消失了,所以国王的举措虽然干扰到了整个巴黎,但此番行事的尼古拉斯·富凯没有再遇到让他苦恼的抗议与反对,最少的,他听不见也看不见——虽然他完全不理解国王为何会如此关怀那些卑劣的平民。   整条的街道都被翻开了,行人们只能沿着墙边踮着脚尖走,马车更是必须绕道而行,按照国王的吩咐,不会有相邻的街道同时施工,但街道边的宅邸几乎无法开门,一开门就能嗅闻到令人窒息的陈年臭味,不过他们也都能得到一份半强制性的贿赂,那就是延伸到府邸内部的下水管道,工人们在他们愿意让出的地方留下了管道接口,将来只要他们愿意,就能在上面安装马桶和浴缸,这两样东西……经随驾商人介绍,有与国王套房相同的金边白瓷套装,也有次等的单白瓷套装,还有的就是最普通的灰陶套装,但凡贵胄重臣们,总是要与国王同一立场的,所以让路易也有点吃惊的,这些套装里竟然是金边白瓷的套装卖的最好,那些人根本不在乎钱财,负责这桩买卖的菲利普大殿下只一个月就给了路易二十万里弗尔。   “怎么会有那么多?”路易问:“现在开工的街道只有十来处吧。”富凯每天都会向他邀功。   菲利普马上就笑了:“陛下,”他说:“您大概不太清楚……我是说,陛下,那些人……他们并不是为了本身的需要而来的,只是阿谀奉承罢了,哪怕只是为了能够和您说上一句话……您现在已经是真正的法兰西之主了。”   “哦,”路易被菲利普的情绪感染,也笑吟吟地问道:“那么说您在奥尔良也是万事顺遂喽?”   “当然,我也已经是统治者唯一亲爱的弟弟了。”菲利普说,国王愉快地拍了拍身边的座位,他立刻抬头挺胸地走到那里坐下,紧挨着他的兄长,“今晚我们一起用餐吧。”路易说。   “万分荣幸,陛下。”菲利普微微一躬身。   等到晚餐的时候,菲利普发现餐桌上依然没有酒——他知道这是国王在为马扎然红衣主教哀悼,已经有整整一个月如此了,宫廷里也不再有赌博或是舞会,只有蒙庞西埃女公爵与王太后偶尔听听音乐,就连国王的衣着也颜色暗沉,质地朴素,虽然此时的人们并不会以这种方式纪念故去的亲朋,但国王的态度也让宫廷与朝廷上的官员们不再那么紧张,别忘记,他们在前二十年几乎都可以说是在为马扎然主教先生效力的,很难说国王会不会因此憎恨他们,现在国王甚至愿意为主教先生哀悼,那么是不是说他们也不会被惩罚或是追债呢?   这样的想法让他们面对国王的时候总是非常恭敬,路易虽然在政务上还是一个新手,意外的是掣肘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多。   问题是,世上似乎总有令人不高兴的事情,譬如说,在国王还在拒绝狩猎与舞会的时候,他的财政总监,尼古拉斯·富凯邀请陛下到他的新居一游。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松鼠先生被判罪以及路易的妻子人选   尼古拉斯·富凯先生现在可以说是春风得意,马扎然主教固然是他的恩主,但也是压在他头顶的一块巨石,他庆幸自己在国王罹患重病的时候,出于对马扎然主教的畏惧,没有选择明明白白地站在王弟菲利普这边,当国王回到巴黎的时候,这位事实上异常好见风转舵的小人将这份谨慎视作了自己的功劳,主教先生奄奄一息的时候,他却满心欢喜,因为他不觉得还有什么人能够胜过他,更有资格成为主教先生的继承人的,哪怕是那个柯尔贝尔,虽然他深受国王重用,但他的出身就是最大的弱点,那些倨傲的贵族绝对不会允许一个随驾商人的儿子成为他们之中的一员。   他也察觉到了国王近来并不怎么欢喜,但难得粗疏的他甚至没去思索其中的缘由,而是想要向年轻的国王献殷勤,让他高兴起来,也许国王一高兴,就会把他委任为新的首相呢。   富凯有着这样的想法,就在一次御前会议后毫不犹豫地向国王发出了邀请,他没看到的是王弟菲利普难以想象的眼神,“只是被私欲冲昏了头脑罢了。”路易说。   “那么您要去吗?”   “为什么不?”路易说,“我也很好奇那座被人们盛赞的沃勒维孔特城堡是什么样子。”   他们在黄昏时分动身,在天色暗沉之时抵达了沃勒维孔特城堡,在从大路转向通往城堡的道路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仆人手持着银光闪闪的蜡烛架,雪白的蜡烛端头摇晃着金色的火焰,照亮了道路与王弟不愉快的脸,倒是路易一直保持着平静,城堡前更是灯火通明,数之不尽的火把将几何形对称的庭院变作了白昼,国王的马车长驱直入,而富凯先生骄傲地在门前迎候,比起国王黯淡的深色外衣,他穿着那件交织着金丝,缀着钻石的赤色外套在火光下简直就如同一只艳丽的鸟儿,王弟菲利普几乎都要噘嘴,因为路易的关系,他今天穿着一件银灰色的外套,虽然这件衣服的价值或许不逊色于富凯,但在颜色上显然落了下风。   看到国王身上的黑色外衣,富凯微微一怔,一种隐约的感觉从他心中升起,也许他做错了什么,但很快,簇拥上来的贵人们让他不得不将这种疑惑抛在脑后。   沃勒维孔特城堡一共有三个设计师,一个负责建筑,一个负责装饰,一个负责庭院,可以说,他们都是才华横溢之人,也不怪人们都对尼古拉斯·富凯的新居表示艳羡,即便在黑夜里,这座建筑所用的金黄花大理石中夹杂的石英也依然在熠熠生辉,精美的大理石雕像、人首与花环随处可见,进到宅邸内,天顶上满是色彩绚丽的壁画,丝绒帷幔垂着金银丝的穗子,胡桃木或是橡木的墙板与丝绸的壁布上按照此时人们的喜好,采用华丽的莨叶饰、漩涡纹、花饰、以及神秘的生物图案。   等到了宽敞的餐厅里,长桌上覆盖着白色的亚麻布,金盘银碟,玻璃杯或是器皿犹如士兵那样整齐地排列在一起,每样都被擦拭的光可鉴人,随手拿起一件,就可以看到上面铭刻有富凯家族的徽记,也就是一只松鼠(松鼠在安茹方言中发音是富凯),松鼠下方还有着一句拉丁文:“何处高枝我不攀。”   国王当然是能够看懂的,但他只是一瞥就放下了盘子,除了王弟没人注意到,富凯指挥着仆人拉开了餐厅通往后方庭院的帷幔,这样他们就能透过巨大的落地门窗直接看到花园,但今天这里不止有花卉与林木,还有莫里哀先生的光耀剧团,他原本想通过蒙庞西埃女公爵或是达达尼昂伯爵的引荐获得国王的青睐,谁知道自从他来到巴黎,巴黎就没平静过,然后国王又去了敦刻尔克,他更是没了用武之地,幸而他的一些讽刺小戏剧合了巴黎人的胃口,他这才获得了尼古拉斯·富凯先生的注意,并且得以受雇佣为国王表演。   能够一边享用丰盛的美食,一边观赏有趣的戏剧当然会令人愉快,不但是国王,就连今天被富凯先生邀请的人,无论是他的敌人,还是他的朋友,都不由得喜笑颜开,只有几个本性严谨的人面露不悦之色——其中就有孔代亲王和他的朋友蒂雷纳子爵。   国王没去注意莫里哀的戏剧,他的眼神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一直在估测,他稳稳当当地从第一道菜吃到了第十三道菜,此时已经是凌晨,就算是坐着用餐,人们也不禁感到疲倦不堪,此时天穹黑如墨水,富凯见状就给了仆从一个信号,仆从飞快地跑去通知莫里哀,于是他们就激烈地敲打皮鼓,吹响喇叭,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客人们,而后他们被富凯邀请到城堡的高处,欣赏了一场犹如飞花流星般的烟花表演。   富凯为了今晚的宴会可谓尽心竭力,谁都能看出他是为了讨好国王,可惜的是国王就算在离别之际也没做出任何暗示,一些人不禁在暗中窃笑。   路易一回到马车上,就立即靠在了软垫上,他之前身受诅咒与剧毒,现在虽然痊愈了,但他的身体还要虚弱一阵子,反正马车上只有王弟菲利普,他在弟弟面前没什么可遮掩的,菲利普立刻解下身上的斗篷盖在兄长身上,斗篷还带着他的体温,路易长长地叹了口气,感到舒服多了——马车有规律地摇晃着,国王在车窗玻璃上倒映着的火光终于消失之后,睁开了眼睛:“菲利普,你还记得在我们为了迎接前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我让富凯去做的事情,以及他又是如何辜负了我的信任吗?”   “当然记得,陛下,”菲利普说:“他是一个胆大妄为的人,”想起他们几分钟前看到的景象,奥尔良公爵厌恶地嘘了一声:“看来他做的手脚还不只有那些。”   “那么你现在应该更高兴一些,”路易说:“因为他很快就要遭报应了。”   王弟菲利普只是一顿,就立刻明白的国王的意思,在他露出笑容的时候,路易曲起手指,在车厢上敲了敲,一个火枪手立刻策马靠近国王:“陛下……”   “回到巴黎后,叫达达尼昂伯爵到我的房间里来。”   那个火枪手立即策马飞奔而去,达达尼昂伯爵在听到了传令后马上起身整装出发,他抵达卢浮宫的时候,国王的马车才驶入前方的街道。   国王在寝室外的小会客厅里见了达达尼昂伯爵,“我要你去拘捕一个人。”   “请说,陛下。”   “尼古拉斯·富凯。我的财政总监。”   “请给我三个小时,陛下,”达达尼昂说:“明早您就能看到他在您的监牢里。”   “我相信。”路易说,在达达尼昂后退着离开的时候,他听到国王还在吩咐邦唐说,准备一份可信的法官名单——想来尼古拉斯·富凯先生一到巴黎,他的审判团也已经准备妥当了。   尼古拉斯·富凯先生如何惊骇莫名路易和我们都不会去关心,路易在里世界滞留了一个季度还要多,虽然有马扎然主教先生,但他遗留下来的事务还是堆积如山,而且自从主教先生回到上帝的怀抱之后,决定不再设置首相职位的国王在大权独揽的同时也必然要面对无数繁杂的工作,他每日都几乎要忙碌到晚上十点才能入睡,早上五点就要起身——他几乎想要取消每天的早祷,但想到罗马的教会与他身边的修士们,国王就只能把它当做一份重要的工作来做。   对此王太后当然一清二楚,但有些事情刻不容缓,在路易看到一份文件——几个月前主教先生搁置了一份堪称匪夷所思的提议,那是在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费迪南三世离世之后,有人有意撺掇法国国王去竞争这个辉煌的宝座,但就算是对路易抱有无限期待的主教先生也丝毫不曾被打动——如果是在美男子腓力四世时期,也就是罗马教会哀叹到今日的阿维农之耻,或许还有可能,但如今,要么法国的财富能够多到打动那些贪婪的选帝侯,要么法国的军队能够直入罗马,不然就别指望神圣罗马帝国的选帝侯们会允许半岛之外的人染指帝位,不过今天它又被人提起,是因为新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也就是费迪南三世的长子利奥波德,现在是利奥波德一世,正在与路易争夺同一个新娘。   对于国王与皇帝们来说,他们的婚姻注定了要为国家牺牲,在路易尚未遭到刺杀的时候,主教先生就在为他筹备婚事,这也许也是当变故发生时,玛利不假思索地就想要以血誓婚约限制路易的缘故,作为马扎然主教的外甥女,她知道的东西肯定不少,但只要路易还是国王,她的臆想就不会成为现实——与曼奇尼家族的交易让路易得以避开了一场大危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愿意宽恕曼奇尼,无论是这个家族,还是玛利——既然玛利想要的是婚姻和孩子,那么路易就给她,只希望她在夙愿达成的时候,也能安然接受之后的反噬。   轻轻摇头,路易将曼奇尼和里世界抛在身后,马扎然主教在离世之间为他争取了两份可能的婚约,一份来自于萨伏伊公国,一份来自于西班牙。   萨伏伊公国是个弹丸小国,位于法兰西的南侧,但可以说是巴黎盆地的门户,所以它的公主当然也能够被选中做路易的妻子,至于西班牙,路易的母亲就出身于西班牙,西班牙公主玛丽·特蕾莎与路易是双重表亲,路易的父亲路易十三是特蕾莎母亲伊丽莎白的兄长,特蕾莎的父亲是王太后安妮的弟弟,这样的亲缘关系让路易头痛,如果可能,他不会将特蕾莎放在自己的妻子候选名单里,但王太后与重臣们的意思,都无限地倾向于西班牙而不是萨伏伊,毕竟萨伏伊可以说是法兰西的附庸,而西班牙虽然是法国的敌人,但这个身份已经表明了他们势均力敌。   在三十年战争,以及法国与西班牙彼此为敌人挑起的内战之后,两者都不免感到疲惫,这时候就应该伸出婚姻的橄榄枝了,但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比路易还要小两岁,更好控制,但据说也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不过能够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都不会是善与之辈,路易一边考虑着如何扭转西班牙的腓力的想法,一边在尼古拉斯·富凯的宣判书上签了字。   尼古拉斯·富凯或许确实从国家与国王的囊中偷出了不少钱,但这些钱现在都属于国王了,虽然无法与马扎然主教相比,但也足够让国王武装一支他想要的军队,为此国王愿意赐予他一线生机,他会被永远地囚禁起来,但不会被处死。   既然做出了决定,那么富凯先生也就成为了国王心中一个变得灰暗了的名字,现在这样的名字还不多,但之后想必会愈来愈多——国王将他的婚事提在了最前面,然后去见了王太后,没想到王太后却笑意盈盈地告诉国王说,关于此事,她有一个妙法。   王太后不像是马扎然主教,是天生的政治动物,但她无论如何也是现在的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的姐姐,对他的了解或许要比任何人都深,而且她的办法即便失败对法国也没什么伤害,于是第二天,路易的画像就被送去了萨伏伊公国,在这个时候,这样的行为无异是在说,一桩婚约即将达成。   对此腓力四世当然焦急万分,他一再催促利奥波德一世给出明确的答复,但此时的利奥波德一世正被来自于瑞典的攻击与匈牙利的反叛弄得焦头烂额,一时间甚至抽不出时间去考虑婚事,这让腓力四世失望透顶。   于是,腓力四世的女儿,玛丽·特蕾莎终究还是成为了路易的妻子。 第一百一十七章 头生子与王后   玛丽·特蕾莎是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的长女,但她的母亲伊丽莎白,也就是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的女儿,在她只有六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她的兄长巴尔塔萨·卡洛斯在两年后也去了天堂与母亲团聚,因为西班牙王室不承认《萨利克继承法》,所以这位长公主原本有着第一继承权,可惜的是就在去年,她的异母弟弟降生,她又失去了看似唾手可得的王座,不,不但失去了王座,她还要为这尊王座献出自己的婚姻。   即便是长公主,特蕾莎依然无权于自己的婚姻置喙,她也听说过她的两个丈夫人选,但发自内心地说,她更希望能够成为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妻子——她与法国的路易十四同岁,利奥波德一世要小上两岁,女性总是要比男性显得成熟,尤其是在这个年龄段,主要的是,听说利奥波德年少但暴躁,路易十四却很温和,甚至有点懦弱,而且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需要选帝侯们推举,而在法国,只要她能够为国王诞下一个男孩,他就是注定的国王。   在西班牙宫廷,特蕾莎或许不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丈夫人选的,但也绝对不是第一个,甚至不在前十名,但她的丈夫是路易十四就足够她感恩的了。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自从腓力二世将王都从托莱多迁移到了马德里,这座皇宫已经经历过了近两百年的风风雨雨,随着王室人口的逐渐增长,虽然这座皇宫有一百七十个房间却依然不敷使用,作为曾经的推定继承人,特蕾莎原本的房间仅次于国王陛下,但自从她的异母弟弟落地,在一次狩猎旅行之后,她的继母神圣罗马帝国的公主,奥地利的玛利亚·安娜就自然而然地将她的房间分配给了自己的儿子,而特蕾莎被迫搬迁到皇宫的西翼,这个套房华美,但“精致”,她的两个最亲近的侍女都不得不住在一个房间里,对此特蕾莎只有默默忍耐,幸而随着婚约尘埃落定,也许是为了赋予这个即将远离,而且不可能再回到西班牙的女儿一点温情,国王命令几个贵女搬出皇宫,为特蕾莎的侍女们让出了房间,只是她的侍女依然愤愤不平,她们是特蕾莎的母亲波旁的伊丽莎白带来的人,当然会敌视奥地利人。   “好了,别说了。”特蕾莎说:“我们很快就不在这里了。”   “只是看不过这些野蛮人罢了。”特蕾莎的侍女说,她比特蕾莎的年纪还要大些,但显而易见地比公主殿下更活泼,一双柔软白皙的小手在特蕾莎栗子色的卷发上动来动去:“据说法兰西的宫廷里,已经不再能看到披巾了,”她说:“据说是国王的主意,他让一个理发匠为贵女们烫卷头发,然后梳理或是编织起来,再在上面戴上宝石或是钻石的花冠,有时候也用新鲜的花朵,我们也这样做吧,我来给您卷头发,然后佩上钻石的别针和银丝花边,那一定会很漂亮的。”   “别胡闹了。”特蕾莎说:“今天我们只是要见迎送国王画像的使者,不是那位陛下。”   “但那位使者一定会回去向国王描述他所看到的啊。”特蕾莎的侍女焦急地说,她是伊丽莎白王王后为公主选择的侍女,因为出身于安茹,所以注定了无法被西班牙人接纳,她也不屑如此,但年长于公主,已经与一个西班牙贵族结婚的女性,当然知道对于一个男性来说,一个女人的容貌会有多么重要。   侍女的焦灼并不是没有来由的,法国国王路易今年已经二十岁,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有几个爱人无可厚非,更别说法国宫廷原本就有“王室夫人”制度,一个国王没有爱人会让人质疑他作为男性的重要能力,不过那位陛下不是个热衷于女色的人,听说迄今为止,只有两三个可以被证实的亲近之人——英格兰的亨利埃塔公主,但这个可能是有商榷过婚约而后没有成功,这位殿下当然也不会成为国王的爱人。   接下来是玛利·曼奇尼,这位可谓玛丽·特蕾莎的大敌,首先她出身平平,只是因为有个做红衣主教与首相的舅舅才能进入宫廷,与国王朝夕相处,但他们的情分可是从孩提时候开始计算的,而且据说那位还大放厥词,认为自己可以成为国王的妻子,这样的想法不由得让人又是鄙夷,又是恶心,但十几年的感情,可不是一样能够被轻易抹去的东西,而且侍女看过她的画像,在画师没有刻意美化和丑化的前提下,玛利·曼奇尼确实是个美人。   然后是国王在敦刻尔克时结识的米莱狄夫人,她来历不清,至少侍女还没能找到她的来处,但她的魅力又是玛利·曼奇尼无法企及的,国王一见到她就被迷住了,即便在重病的时候,也让她守护在侧,为此曼奇尼还怒气冲冲地一人去了敦刻尔克,有传闻说这两位可敬的夫人在国王的床头大吵了一架,国王生气了,所以在回巴黎的时候,她们一个也没能出现。   侍女当然希望国王能够将这两个美人抛至于脑后,别说什么王室之间的婚姻只是为了满足政治需要之类的蠢话,对腓力四世是,对路易十四是,唯独对玛丽·特蕾莎不是,一个不受丈夫尊重爱护的妻子会有多么可悲,侍女再清楚不过。   问题在于,玛丽·特蕾莎虽然没有不幸的继承哈布斯堡家族传统的大下巴,但也与美人无关,顶多称得上清秀端正,过分纤细柔软的头发更是让那张圆润的面庞显得平淡乏味,她也不是一个聪明人,在学习上没有天赋,也没有毅力,虽然她的母亲是法国人,但她的法语学到现在也是磕磕绊绊,丢三落四,她不喜欢跳舞,听音乐,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优点,除了……美食?但这个特长除了增加她的腰围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侍女的忧心忡忡被特蕾莎看在了眼里,但她也无可奈何,她能怎么办呢?她不是男孩,在兄长离世后,虽然被视作第一继承人,但她的父亲只急切地想要和继母制造第二个儿子,而不是教导和培养自己的女儿,她甚至羡慕过瑞典的克里斯蒂娜,哪怕她和她的表兄都是西班牙的敌人——在异母弟弟降生后,她更是被视作透明——或者说,在继承权上,她被迫把自己隐藏了起来。   她也听说之前法兰西的大使一直在与西班牙的外交官员讨价还价——因为她拥有西班牙的继承权,法国人当然希望这份继承权可以保留,带到法兰西去,但西班牙的国王和贵族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们拉锯式的谈判让特蕾莎提心吊胆了很久——毕竟婚事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若是因为继承权的问题决裂,那么她是不是能够再谋取一门这样的好婚事就很难说了——利奥波德一世说是正在忙于平叛,但他或许只是不想娶一个有着波旁血统的妻子。   幸而最后法国国王路易做出了一些退让,他可以容许自己的妻子放弃西班牙王位的继承权,但相对的,她必须有一笔可观的嫁妆,譬如说——五十万个罗马埃居。罗马埃居是一种大金币,每个价值八十到一百里弗尔。   若是在五十年前,西班牙王室要支付这笔嫁妆简直轻而易举,但1588年的时候,西班牙人的无敌舰队之说就被英国海军无情地打破,1623年的时候,西班牙就失去了独占美洲的局面,1640年,加泰罗尼亚人的叛乱令得国王如鲠在喉,同年十二月,葡萄牙也成功地从西班牙王国独立了出来,1642年,他们又被荷兰人打败,48年的时候,更是不得已地承认了荷兰独立,从而丧失了陆地上的优势地位。   在法国内战的时候,西班牙人趁火打劫,收复了那不勒斯与加泰罗尼亚(法国控制地区),但又被蒂雷纳子爵在前不久的沙丘战役(敦刻尔克)中击败,不得不退出尼德兰地区,而马扎然主教先生竭尽全力地在离世前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迫使西班牙人割让出了鲁西永、富瓦、阿图瓦与洛林等地(这些都是西班牙与法国之间的重要城市)给法国——虽然和约尚未签署,但西班牙大概拿不出反悔或是否认的勇气。   遑论之前为了三十年战争,西班牙政府一再扩军,已经破了一次产。   所以说,现在的西班牙王室内囊空空,但法国国王提出的要求并不过分,而在这个还以夸富来显示力量的时代,要腓力四世承认自己连五十万个罗马埃居也拿不出来更是不可能,他艰难地答应了这个条件,但要求延期或是分期支付,这点法国人倒是答应了。   不久之后特蕾莎就要在见证人的监督下放弃对西班牙王位的继承权——相对于侍女,她真不觉得使者或是画像有什么值得高兴的地方,但近十年的相伴让她愿意纵容自己的朋友,她被好好地打扮了一番,而后来到谒见厅里,腓力四世与法国的使者均在场——法国的使者也是个令西班牙人又熟悉又尴尬的人物,是的,正是曾作为敌人,又作为盟友的孔代亲王,他的身边是风度翩翩的达达尼昂伯爵,孔代亲王神色肃穆,达达尼昂却微微含笑,不过两人都有着一张好容貌。   在两人之间,是覆盖着丝绒帷幔的巨大画像,画像的高度超过孔代亲王的头顶,在获得腓力四世的允许后,达达尼昂伯爵姿态优美地一下子掀起了幕布,让画像呈现在众人面前,特蕾莎还没来及仔细打量,就听到了身后侍女发出的轻微地抽气声。   她略微侧身让过过于刺目的阳光,走到侧面去细细端详,这幅画像是路易为了这次“见面”而特意请人绘制的,画像上的人面容秀美,没有蓄留胡须,长而卷曲的金褐色头发整齐地分向两侧肩头,他的目光看向左侧,一手持着权杖,一手指向地面,披着白貂皮内里,紫蓝色底面绣银色百合的国王斗篷,里面是深色的紧身裤与乳白色的衬衫,他的双足一前一后地踏在蓝丝绒的脚垫上,和坐垫一样,脚垫上也有百合花的图样,在国王手指的方向是摆在桌面上的,一顶小巧华美的王冠,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看着那些西班牙人——尤其是那些摇着扇子的夫人们,达达尼昂伯爵与有荣焉,他可以向上帝发誓,在他见到的任何一个国王与公爵之中,没有谁能够比他国王更出色的容貌了,国王不但有着天主赐予的智慧与仁慈,还有着天使亲吻过的面庞,这点毋庸置疑——就连应该已经不那么在乎外表的腓力四世都不禁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来遮掩自己的不豫,唯一让他感到安慰的是,特蕾莎公主倒是很快就转开了目光,向她的父亲和国王屈了屈膝盖。   “好吧。”腓力四世说:“把这幅画像送到公主的套房里去,这样你可以和你未来的丈夫更熟悉一些。”他温和地对特蕾莎说,特蕾莎沉默不语地接受了。   事实上,在这幅画像前留恋不去的倒不是公主殿下,而是那些淘气的小侍女们,她们你推我挤的,吵吵嚷嚷地猜测这幅画像到底美化了多少,毕竟此时的画像,尤其是这种用途的画像,有时候会让人觉得是送错了地方,要么就是搞错了人——有时候画师的奇妙手笔简直与几百年后的邪恶法术不相上下。   “你们觉得他会有那么高吗?”一个侍女兴致勃勃地问道。   “应该有,”另一个侍女说:“看他的腿!”   “虽然年轻但很健壮。”一个侍女说,引起了一阵暧昧的笑声。   “听说那位陛下很喜欢狩猎。”   “从画像上看倒不是很野蛮。”   “只要他的相貌有画像的一半那么好就行。”   特蕾莎听着外面的吱吱咕咕,用象牙柄的小裁纸刀轻巧地挑开了一封信上的蜂蜡,蜂蜡上是王冠、盾牌与百合花——这是一封来自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信。 第一百一十八章 头生子与王后(2)   这封信让特蕾莎意外,又有点说不出的喜悦,她没想过自己的未婚夫婿会写信给自己——这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呢?她打开信,入眼就是一行行整齐而有力的笔迹,她忍不住将它们与之前自己看到过的,其他人的亲笔书信做比较,年轻的国王笔迹端正,字母很大,但十分用力,手指甚至摸得出金属笔尖刺入羊皮纸的凹痕,信纸上只有浅淡的没药气味,想必不是故意撒上香水,而是用了香膏的手书写时在羊皮纸上摩挲而留下的。   在这样粗粗地掠过信纸之后,公主殿下就认认真真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起这封信来,信不是用现在的贵族们崇尚的拉丁文,而是用法语写成的,这让特蕾莎读起来有点吃力,幸而内容很简单,国王在信里表述了他对这桩婚事的看重态度,他说,虽然他们是秉承着上帝与国家的旨意结合的,但他希望他们之间仍然能够拥有一份真挚的感情,而非彼此厌恶或是冷漠相对——看到这里,特蕾莎不由得莞尔一笑,路易与她同岁,但就像她所估计的那样,男孩总是要比女孩成熟的更晚些,她自知容貌平庸,所以从未期待过爱情,而且比起虚无缥缈的情感,她更看重丈夫的尊重与虔诚,前者不至于令她难堪,后者不至于伤害到她和她的孩子——至于爱情,法兰西宫廷中有“王室夫人”的传统,而她的父亲也有许多爱人,至于其他的国君,不,应该说是丈夫,他们的视线几乎从来不会落在自己妻子身上,或者说,如果他们这么做了,才是违背传统和可笑的。   何况正如那些侍女所说,路易若是有画像上的一半俊美,她就更加不期待丈夫对自己的忠诚了,即便他不是国王,也会有无数可爱的女孩前赴后继的。   但如果路易十四真的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温和,她倒可以期待与他做个朋友。特蕾莎想,然后继续看下去,之后是路易十四给她的一些建议譬如,他希望她能够巩固对于法语的学习,尤其是口语,因为在法兰西的宫廷里,人们更多地使用法语而不是拉丁语,而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能够保证自己不至于变成聋子和哑巴这点相当重要,毕竟她来自于西班牙——在这里路易用和蔼的口吻说,他的母亲,法国的王太后安妮也正来自于西班牙,她在还未生下路易之前受了二十几年的折磨,其中无法使用法语与别人如常交流这点成了她最大的败笔之一,毕竟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你听不懂又不能说,就不知道是应该接受还是应当拒绝,甚至连合宜的神色都摆不出来。   鉴于西班牙与法国之间还有长达数月的谈判时间,特蕾莎计算了一下,那么如果针对性的突击一下她还是能做到的——她需要一个法语老师,哦,等等,在国王的信中,也提到了,如果她需要一个法语老师,那么孔代亲王应该有幸充任此职,虽然这样一些西班牙廷臣一定会感到不满,但……特蕾莎难得大胆地想到,将要去法国的可不是他们,而是她,她固然可以婉拒路易十四的建议,但作为一个妻子,这样对自己的丈夫未免不恭,而且也辜负了一个国王的好意,她不想在没能成婚前就让自己的丈夫厌烦了自己……   另外,特蕾莎还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她或许可以在踏入巴黎之前就为自己找到一个盟友,就像是美第奇的玛丽王太后曾经与黎塞留主教结盟,而后奥地利(西班牙)的安妮王太后又与马扎然主教结盟那样,这样她在法国宫廷里也不算是孤立无援,只是这点法国的国王是否想到了呢?也许,她将羊皮纸折叠成很小的小块,藏在自己的圣物盒里,然后吩咐自己的侍女,去看看国王陛下是否有时间见她,她好提出自己的请求。   腓力四世虽然不满于女儿还未成婚就偏向了法国人,但考虑到现在的情况,他还是答应了,或者,他也有尝试着看看是否能够将孔代亲王重新拉回西班牙军队的可能……   ……   几个月的时间就这样飞速地过去了,在签订了正式的和约——即比利牛斯和约之后,西班牙将既定的领地割让给了法国,之后就是有条不紊的婚礼进程,国王与公主的婚礼与其说是一场盛大的欢宴,倒不如说是和约的延续,整个过程简直就像是一个无比庄重的交接仪式——按照传统与礼仪,还有和约上的条文,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要动身前往比达索阿河中的费桑岛,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也是如此,公主殿下会在腓力四世与整个西班牙宫廷的陪伴下第一次见到她的丈夫,然后由腓力四世交给路易。   路易也一样,他要带着整个法兰西宫廷去费桑岛,他的王弟是必然要做陪同的,王太后安妮留在巴黎——这样的大事让整个巴黎都隐约沸腾了起来,据说布料和香水都翻了几倍,被或许随侍国王前往边界的火枪手、龙骑兵与近卫军们不断地在裁缝、铁匠和珠宝商人那里进进出出,尽所可能地把自己打扮得光鲜亮丽,不知不觉间,就连杜勒里大道上的女士们都多了很多,她们都是来看这些气宇轩昂的年轻人的。   国王的大臣和亲眷们更是不可避免地抛费了一大笔钱,来保证自己如同孔雀一般的富丽堂皇,免得在西班牙人面前失了体统,但其中最为春风得意的莫过于我们熟悉的柯尔贝尔,在富凯被拘捕入狱之后,人人都知道他将会成为新的财政总监——他是被邦唐亲自邀请到国王的书房里,然后由国王告诉他,他将有幸亲眼见证这桩显赫无比的婚事。   这样的殊荣让柯尔贝尔又是荣幸,又是惶恐,他一会儿欢喜无边,一会儿心事重重,以至于他的父亲都要以为他中了邪。   不过像是柯尔贝尔这样的情况还真是不少,宫廷与朝廷上的人,要么曾经参与过孔代亲王或是加斯东公爵的叛乱,或是曾经为马扎然红衣主教效力,国王宽恕了孔代亲王,也没有追究加斯东与马扎然主教的下属,但他们对于自己是否能够获得国王的信任可没有多少自信,国王的召唤无疑给了他们勇气,于是他们就一个个地开始在国王面前露面,不管是阿谀还是做事,路易近来的政令下达施行确实快而简单了不少。   大殿下菲利普公爵也终于摆脱了那些泥泞的下水道,终于可以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现在王兄面前了。   “有什么紧要事儿吗?”路易看了一眼座钟,快要晚上十二点了,现在又没有舞会和赌局,菲利普居然还没有回去休息?“我们明天一早就要出发了,菲利普,你又打算在我的马车上打盹儿吗?”   “我在下面看到您的窗口亮着灯才来的。”菲利普理直气壮地说,很显然,他的意思是……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他还能在马车里打盹,而路易却要让人们看到他的脸的,那些欢送国王的人若是见不到国王一定会很失望——国王当然可以不去在乎他们的观感,但菲利普知道路易不会那么做。   “我只是接到了一个消息。”路易说,一边按了按额角。   “我能知道吗?”   “没什么不能说的,”路易将一张羊皮纸放在蜡烛上点燃:“玛利近来的情况不太好,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被确定为男孩。”   “巫师的手段?”   “巫师的手段。”路易说。   “那么他……”菲利普连提也没提起玛利,玛利可以说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菲利普不讨厌她,但年少时积累起来的情分已经因为她对路易若有似无的胁迫而损耗殆尽了,菲利普永远记得王兄在杀死费利佩之前说的话,是的,他们可以爱任何一个人,无论男女,贵贱或是年纪,但前提必须是他们愿意,而非被迫,路易不会永远不会接受自己的弟弟被人操纵,菲利普也不会。   “他若是一个健康的孩子,我会给他一个爵位,无论是在里世界还是表世界。”路易疲惫地说,玛利想要见他,但路易……至少现在,他不会进入里世界,那个他完全无法控制的世界。   菲利普点点头,这是国王的非婚生子的待遇,玛利或许已经意识到她被骗了——被路易还有她的家族,但也是她自己的选择,路易从一开始就很明确地和她说过,她只能成为“王室夫人”,而不是王后,不,应该说,玛利要胜过其他的王室夫人,因为至少在里世界,她与路易的婚约是得到承认的。   她和路易的孩子会成为科隆纳公爵。成为路易与里世界的纽带,或说是法国国王切入里世界的一柄利刃。   ……   法国国王的车队离开了巴黎,前往比达索阿河,比达索阿河在新的边界上,是条不折不扣的界河,在水流平缓的地方,河流中间是一座条形小岛,这座岛屿就是费桑岛,奇妙的是这座岛与西班牙或是法国之间的距离几乎相等,为了这场仪式,双方在岛屿上建起了一座长方形的行宫,又分别从法国与西班牙境内营造了两座桥梁,两个国王的军队先行到达,在河岸边整旗立鼓,然后是使者们,大臣们,王室贵胄簇拥着的国王。   在行宫的大厅里早已摆好了一张精致的小桌,桌上是两份一模一样的合约,法国的红衣主教——拉里维埃尔,与西班牙的红衣主教,同时也是首相,作为见证人站在两位国王身后,腓力四世身后是玛丽·特蕾莎公主殿下,路易身后是王弟菲利普,路易今天的穿着格外奢华,赤红色的外衣,帽子上的羽毛以及精美的金边切袖,就连束袜带也缀着蓬松的蕾丝,他与腓力四世在签订了和约之后愉快地握手,这对翁婿脸上的虚伪表情倒是相当一致。   王弟菲利普则在不动声色地打量他未来的嫂子,今天的特蕾莎公主穿着一身象牙白色的绸缎长裙,如法国宫廷的贵女那样,没有披着头巾,而是将头发卷得整整齐齐的,然后带着精美的钻石发卡。   之后的仪式就只有年轻人了,在西班牙贵女们的帮助下,特蕾莎公主卸下了身上所有属于西班牙的东西——除了她的身体之外,小到别针,大到外袍,一概留在西班牙的领土上,有法兰西宫廷的贵女们为她换上成套的法国服饰,国王准备了一套珠宝首饰给她佩戴,这不是羞辱,而是必经的程序,特蕾莎虽然知道,但还是被折磨的不轻,她必须赤露上好几分钟,房间里虽然有壁炉,但十一月份的天气还是太冷了,还有的就是那些投在她身上的视线。   一位被人们称之为大郡主的贵女——特蕾莎知道她正是蒙庞西埃女公爵,在这个过程中给她裹了一件很大的斗篷,从肩头垂到脚踝,让她好受了不少,这位殿下也曾与路易十四议婚,只是没能成功,这让特蕾莎更加感激,蒙庞西埃女公爵可没有那么仁慈,她只是受路易的委托而来,不让这位可怜的新娘过于窘迫。   像是这种陋俗路易早想过废除,但他的精力和时间还是放在更关键的地方,别说是特蕾莎,就连他在外面等待的时候都觉得古怪,而且让他更加无法接受的是举行婚礼后还有一个公开圆房仪式,是的,他们要在见证人的众目睽睽之下行夫妻之事,这让路易完全无法接受,所以在王太后与拉里维埃尔红衣主教的帮助下,他们直接在圣让德吕兹,也就是距离费桑岛不过几法里的一个小镇里举行了婚礼,然后直接完成了之后的程序,大臣们对此颇有微词,但拉里维埃尔红衣主教坚持他,还有孔代亲王以及王弟菲利普就是这场仪式的见证人。   虽然事实上他们什么都没看到。 第一百一十九章 头生子与王后(3)   玛丽·特蕾莎与路易之前遇到过的任何一个女性都不同,从亨利埃塔,到玛利,到蒙庞西埃女公爵——亨利埃塔因为自幼就被抛弃在了埃克塞特(当时英国王后被迫在此生产),两岁的时候才被母亲接到了巴黎,在巴黎她们也是寄人篱下,尤其是在内战时,自顾不暇的法国王室几乎不记得他们,不是国王插手,亨利埃塔或许会因为高热而死,所以亨利埃塔从小就忧郁并且自卑——特别是面对路易和菲利普的时候,她甚至有些惧怕菲利普,虽然母亲与兄长都一再要求她向国王靠拢,但她总是踌躇不前,路易想起她的时候,对她的印象就像是穿透了满布灰尘的玻璃窗的阳光,单薄而模糊;玛利不必多言,有时候路易甚至觉得可笑,因为他和玛利在之前的恋情中,极其讽刺地各自将自己摆在了高位,他对玛利宽容爱护,是因为他乃法国国王,殊不知玛利也是这么看他的——他哪怕是国王,也是一个凡人,她却是女巫;蒙庞西埃女公爵可能是他们身边最像是这个国度与整个时代的贵女了,就像是隆格维尔公爵夫人,目光短浅,性情贪婪,但在经过教训后,就会变得温顺起来。   那么这位西班牙的公主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只能说,她是一个性情平和到几乎有些柔弱的人,虽然名义上她曾是西班牙的王位继承人,但她的父亲甚至不把她当作一个备用品,她在外朝与宫廷中也找不到支持者,又因为亲生母亲离开的过早,继母又连接为她父亲生养了好几个孩子,这让她的阶级一再跌落——她是那种……怎么说呢,已经习惯了忍受的人,她可以忍耐任何苛刻的对待,温柔的行为和话语却会让她有点不安,她就像是个囊中空空的孩子,渴望着和朋友一起玩,但苦于拿不出糖果与饼干与别人分享。   路易和她一同返回巴黎,在路上乘坐同一辆马车,寄宿的时候,也住在比邻的房间里,这让特蕾莎慢慢地恢复了一些,就像是枯萎的花在汲取了清水之后会变的丰润一些,她抵达巴黎的时候,不但没有因为长途跋涉而变得憔悴,还略微白胖了一些,这让原本只是清秀的她显得更为寻常,王太后安妮是她的姑母又是她的婆母,在看到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轻微的蹙眉,特蕾莎不站在路易身边还好,站在路易身边的时候就更是黯然失色,随同出迎的贵女们眼含轻蔑或是同情,在扇子后面窃窃私语——这位王后的容貌实在平庸,国王要履行夫妻之间的义务时一定会觉得异常为难,他们一边嘲笑着王后,一边忍不住跃跃欲试,国王的爱人玛利·曼奇尼据说已经回到意大利并且已经成为了科隆纳公爵的妻子,鉴于她丈夫的身份,她只怕很难再返回宫廷,王后貌不惊人,她们的机会可总算是来了。   在路上,路易就大概与玛丽·特蕾莎描述过宫廷里的情景,她本也是西班牙公主,对于这些贵女们恶意的目光特蕾莎并不会感到胆怯,她是性情平和,但也不会对必须屈居于她之下的人畏畏缩缩,她向王太后屈膝行礼后,就轮到贵女们向她屈膝行礼了,她站直了身体,微微含笑,犀利的视线从她们身上扫过——路易和她说过,他暂时还没有“王室夫人”的配置,所以谁给了这些愚蠢之人鄙视她的勇气?   她或许只会有国王的尊重,但只要有国王的尊重就足够了,她在宫廷里的位置将永远在万人之上,一人之下——将来继承法兰西王位的也只可能是她的儿子。   ……   路易在熟悉政务的同时,也抽出时间与王后同房,王后与他都正是适婚适育的年龄,在三个月后,特蕾莎就初步可以被判定有孕,这时候让路易哭笑不得的事情又发声了,在宫内举行舞会的时候——对于舞会的禁令在国王回到巴黎的那天就取消了,按照传统,王后依然需要盛装出席,穿着精致但危险的丝缎舞鞋,束着细细的腰身,套着沉重的裙撑,国王想叫她回去休息,却被王太后责备了。原来,在这个时代,王后哪怕怀孕了,在只有两三个月的时候仍然不能宣扬,而在未宣扬之前,王后若是不与国王出现在同一场合,臣民们就会指责王后没有履行应尽的职责。   国王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开场舞(作为在场身份最尊贵的人,他们必须领舞),换成较为缓慢宁静的帕凡舞,这种舞蹈盛行于文艺复兴时期,是一种整齐有序的队列式舞蹈,结束后他就回到座位上,王后也就得到了休息一二的机会——这样的场景一直持续到王后显怀,国王在早餐时,用戏剧化的口吻宣告了这个消息,而后才是举国欢腾,前来祝贺国王的人多入过河之鲫,宫内更是一场舞会连着一场舞会。   为了感谢王后的辛劳,国王特意为她准备了一串珍珠项链作为礼物,等到王太子降生,王后还能得到一份更为正式的礼物,像是一整套的钻石或是祖母绿珠宝首饰。   ……   玛利从昏沉中醒来的时候,听到了婴儿的大哭声,以及从内到外的欢呼声,她的父亲亲自抱着小科隆纳公爵走了出去,展示给所有人看,这是国王的血脉,是曼奇尼家族再次兴盛的起源——一个人就在此时走了进来,玛利停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此人正是国王的使者,他向玛利打开一个扁平的丝绒匣子,匣子里是一整套光彩熠熠的蓝宝石首饰,从冠冕,到项链,耳坠,手链和戒指,价值不菲。   不过玛利在乎的不是它价值几何,而是它的象征意义,这时的丈夫们必然会为自己生产后的妻子准备这样一份礼物,除非他不爱她也不尊重她,玛利看着它,突然流下了眼泪。   米莱狄上前接过了这份馈赠,使者沉默着向玛利鞠了一躬,就离开了房间。   “看看吧,”米莱狄轻声说:“它很美。”   “我想见路易。”   “等您能够行动自如了,殿下,我们可以去那不勒斯或是西西里。”米莱狄说,“然后从那里往加来,国王在那里有行宫。”   玛利艰难地撑起身体,巫师们的体魄,医术和药物都要比凡人好,但生产对于女性来说永远是一件危险而又艰难的事情,米莱狄连忙上前,将枕头垫在她身后:“也许我错了,”玛利躺在枕头上,喃喃道:“我应该留下他的。”   “那么您真要永远失去陛下了。”米莱狄柔声安抚道,她伸出手,玛利下意识地把它抓住,这几个月里,一直是米莱狄在她身边,因为怀疑被家族与爱人同时欺骗,又因为怀有身孕而情绪不定的玛利有时候简直就像是疯了一样,只有米莱狄能够安抚住她,虽然曼奇尼家族对她还是有点不放心,但犹豫再三,还是让米莱狄待在了玛利身边——玛利抓着她的手,指甲嵌入皮肉,但米莱狄的脸色没有一丝改变,好像那根本不是自己的手。她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玛利湿漉漉的头发,轻声念诵着咒语,玛利挣扎了一会,就无法控制的昏睡了过去,米莱狄这才抽回了自己的手,略微瞥了一眼手背上的伤痕,她站起来,迎上正从外面回来的曼奇尼家长,襁褓里的婴儿正烦恼地挥舞着手脚,他是一个健壮的男孩,“国王陛下见了一定会高兴的。”米莱狄说。   这句话让曼奇尼家长微微一顿,这也是他考虑了很久也没能决定下来的事情,曼奇尼家族当然愿意将这个孩子留在里世界抚养,这样这个孩子才能成为一个曼奇尼而不是一个波旁,但如果不在父亲身边,他们之间的感情又如何能够深厚?   米莱狄的魔力或许不如曼奇尼中的任何一个人,但论起察言观色,这里没人是她的对手:“陛下希望您们能够把殿下抚养到七岁或是九岁,”他说:“然后他要到表世界去接受教导,在他身边,毕竟没有什么能够比一个父亲和国王能够教给他更多了。”   这句话果然让曼奇尼家长略微放下心来,“米莱狄女士,”他将婴儿放回玛利身边,仿佛无意地问道:“是那位使者这样说的吗?”   “当然,难道还能有别人吗?”米莱狄以一种更为漫不经心的态度回答说:“他说他带来了国王陛下的亲笔信。”   “哦,我还没来及看。”曼奇尼家长说,他站在女儿床前,注视了那张苍白的面孔一会,就转身离去,在一个隐蔽的房间里,他打开了国王的信,信中确实说了对这个孩子的安排,国王将在里世界的一切都赠送给了这个新生儿,他虽然还很幼小,但也已经有了稳定的基础,而这笔庞大的馈赠曼奇尼家族完全可以善加利用……单就这些,他们之前的投入就都回来了,而且国王按照承诺,有意为曼奇尼家族与萨伏伊王室牵线,这个消息令曼奇尼家长欣喜若狂,当初选择舍弃玛利不可谓不是一桩明智之举,而且有了小科隆纳公爵,他们也有了牵制国王的筹码。   不过他们现在的关系大可不必如此僵硬,按照国王的计划,小科隆纳公爵将会成为曼奇尼家族的代言人,里世界的无冕之王,对他们两者都是有利无弊的,他们只需要耐心等待——以及付出一点额外的力量。   譬如那些被派遣到巴黎,与裁判所的修士们一起围剿吸血鬼的巫师们,这些只能说是曼奇尼家族的外围的外围人员,即便损耗了十之八九曼奇尼家长都不会觉得可惜,毕竟他们实在是太多了,比老鼠和虫子都多,而国王付出的佣金,曼奇尼家族可以截留下一大部分,更不用说那些所谓的抚恤金,若是那个巫师只是单身,而是没有几个朋友亲人,他们就会直接收没,要不然呢?总不能跟着一起埋到土里吧。   米莱狄笑吟吟地向曼奇尼家长一屈膝,就走了出去。   ……   “但如果那个孩子,”王弟菲利普担心地说:“如果也……成为了一个巫师怎么办呢?”   要他说,单看玛利就知道,又天真又贪婪。   “不会的,”路易说:“里世界里的巫师多如森林中的树木,但每个家族所选择的导师也只有那么几个,即便不是我选择的那个人,我也能够收买和贿赂他们,而且玛利一定很愿意带着他和我见面。”   “难怪您命人去修缮加来的行宫。”菲利普绕着书桌走了两圈:“那么王兄,您听说了一个谣言吗?”   “什么?”   “您要献给您的王后一座新的宫殿。”菲利普随手从画瓶里抽出一根孔雀毛,一根根地拔它的须子:“就在凡尔赛。”   “不是谣言,”路易说:“是真的,我从几年前就有计划在凡尔赛重新造一座新宫,现在只是把它放在了桌面上,不过人们若是愿意这么说,这么认为,就让他们去吧。”   “一些人在担心您过于……喜爱王后殿下了。”菲利普说。   就像是王太后安妮曾经遭遇过的,西班牙的公主在法国的宫廷里必然要过上一段很难的日子,在她没生下国王的继承人之前,她就是法国人的敌人,而不是他们的王后——但玛丽·特蕾莎确实是个幸运儿,她遇到了路易,又很快地怀上来了身孕,但仍然有人质疑她对法国的忠诚,以及担忧她会在国王的耳边吹枕头风,让法国在对西班牙的政策上让步或是绥靖。   路易放下文件,笑了笑,“所以他们要你来做一个说客?他们想要我做什么?”   “他们希望您能够选择一位王室夫人。”菲利普说。   这可让路易惊讶了,他思索了一会,就不由得叹了口气,“传统……” 第一百二十章 头生子与王后(4)   路易对男女之情,又或是单纯的欲求没有太大的渴望,他曾尝试着在玛利身上寻找一份安慰,但事与愿违。他努力让玛利相信自己与她缔结了巫师之间的婚约是因为爱情,但国王很清楚,这只是他与曼奇尼家族做的一次交易,也是他对里世界的野心。   现在大臣们担心他被一个西班牙女人迷惑,要求他点选一个“王室夫人”,对此路易的第一个想法也是如何能够将这件事情发挥到最大的效用,他的思想飞快地在一干贵女身上掠过,但他想的只是能不能从这些贵女身上找出值得利用的点,至于她们是否美貌,是否聪慧,并不在国王的考虑安慰之内。   “我知道了,”他对自己的弟弟说:“去告诉王太后,我会仔细考虑的。”   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优雅地一躬就退了出去,路易想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文件上,却发现自己无法集中精神,他已经知道,玛利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从里世界这里说,他是路易的头生子,路易在信中把他命名为克洛维,克洛维是法兰克时期的国王,法兰克人在克洛维一世的带领下战胜罗马帝国在北部高卢的最后统治者西格里乌斯。这场胜利使用法兰克人的统治扩张到了卢瓦尔河以北地区,并建立了法兰克王国,用这个名字为新生儿命名代表着国王对他的期望。   但王后的儿子,表世界的头生子会被命名为路易,因为路易九世又是国王,又是圣徒,所以人们都喜欢将他的后代称之为圣路易之子,而仿佛为了表明自己的正统,从路易十三开始,国王们都会将自己的长子命名为路易,他的儿子会是路易十五,孙子会是路易十六,曾孙则会是路易十七……虽然听起来听可怕的,但无论是国王还是继承人,他们的名字被呼唤的机会少之又少,就像是现在,路易被称为国王陛下,王弟菲利普则是大殿下或是奥尔良公爵……而蒙庞西埃女公爵也时常被称之为大郡主,也许是因为此时的人们名字重叠的太多了……   国王的思想就像是插上了翅膀的马儿那样奔驰出很远,在如山的案牍之后,陛下也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做短暂的消遣,他在随心所欲地游神了半小时之后,召唤邦唐,告诉他今晚请王后来与自己共进晚餐,请他为自己准备一样珍贵的礼物。   特蕾莎王后很少与国王共进晚餐,这种殊荣一般只属于前朝的大臣,或是王弟菲利普,她盛装前来,感谢路易之前为了敛财而设法研制出来的紫茉莉粉与胭脂,王后的脸白得就像是刷了石灰,但还不必担心影响到她肚子里的孩子——比起国王,怀有身孕的王后显得胃口很好,她用了两道汤、一份烤肉、一份鹌鹑炖蘑菇,以及面包、煮鸡蛋和奶酪,她在国王面前一向从容,也许是因为路易这几个月来对她的尊重,外面的谣言虽然难听,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她也有所依仗,宫廷中的贵女也只敢在背后窃窃私语。   尤其令国王没有想到的是,有关于“王室夫人”的话题,竟然是王后先提起的,“陛下,”她挺着胸膛说道——不是她有意如此,而是那个隆起的腹部实在不允许她屈身弓腰,“您该有个爱人了。”   这句话让路易立即去看她的神情,年轻但不够美貌的王后脸上并无太多的异样神色,既不痛苦,也不失望,她不是不爱路易,但这点是她早在孩提时期就确定了,即便身为女王,也未必能够保证自己的丈夫能够对自己忠心不二,就像是前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她虽然以叛逆的罪名处死了自己的爱人,但人们仍然传说她是因为女人的嫉妒,这点让民众们议论纷纷,因为这样的行为实在是不够宽容雅致,有失风度,她现在仍在巴黎客居,但想要继续获得法国的支持,回到瑞典或是成为那不勒斯女王,着实希望渺茫,世间就是如此,原本应当是荒谬的,反而受到拥趸,原本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反而成了罪过。   对于特蕾莎来说,国王没有爱人,或者说,在和她拥有一个继承人前,没有爱人,以及这几个月来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已经可以说是仁至义尽,她感怀国王的仁爱,当然不会让他感到为难,另外,对于一个西班牙王后来说,她也不希望国王的那位曼奇尼小姐再回宫廷,她是国王的第一个爱人,生性粗鲁,对她的威胁要比任何一个贵女都大。   “我还没决定呢。”路易说。   “那么就举办几场舞会吧。”王后说。   接下来,她果然举行了几场舞会,因为她的身孕已经得到了承认,所以她只和国王跳了开场舞就告退了,留下国王和一群青春可爱的贵女在一起,其中不乏权臣贵胄的女儿或是侄女。   但她们越是殷勤,就越是让路易厌烦,他向王弟菲利普抱怨说,竟然不像是自己在挑选爱人,倒像是一群小猫在争夺一个毛线球,就算那些爪子和牙齿都很可爱,但被抢来抢去的毛线球可不会感到愉快,这种奇妙的比喻让菲利普放声大笑,他一边笑,一边将手放在了剑柄上——下一刻,笑容突然从王弟的脸上消失,菲利普在一瞬间就拔出了剑,指向走廊的阴影:“出来!”他沉声喊道。   国王也拔出了剑,这条走廊属于国王,旁人无权行走,现在获得特许的只有王太后,王弟以及寥寥几个可信的重臣。   过了几秒钟,从阴影里移出了一条裙边,然后是这条裙子的主人,菲利普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因为此人正是他们熟悉但又不算亲密的一个人——亨利埃塔公主的侍女露易丝。   她的样貌也让菲利普感到了几许陌生,随后他突然发觉,他觉得陌生是因为这个侍女难得地做了精致的装扮,又穿上了华美的衣服,他似笑非笑地瞥了王兄一眼,垂下了剑尖,路易停顿了一下,露易丝给他最深的印象,莫过于在红孩子集市上的百发百中,他没有放下警惕。   “有什么需要为您效劳的吗?女士?”菲利普问道。   露易丝面色苍白,但还是坚决地提着裙摆走了出来,然后深深地向国王与公爵行礼……在宫廷里浸润了那么久,她不再像初来乍到时那样笨拙,手足无措,但还是紧张地快要绷断了肩膀。   “我有事情,想和您单独说。”她的话让菲利普的笑容变得更真实了一些,“陛下,”他问:“或许我需要回避一下。”   “不会很久,”路易说,“你先回房间吧,让邦唐来接我。”   “我等你,”菲利普说:“我就在走廊的那一端。”   然后他把蜡烛留下,借着月光走远了。但国王还是能看到他,他也能看到国王,只是听不见他们的话。   露易丝是英国公主亨利埃塔的侍女,但58年时国王认定的叛贼,也是英国护国公奥利弗·克伦威尔一死,继承了他的爵位,头衔与军队的长子理查德,克伦威尔并没有父亲的手腕和野心来控制议会、长老与将军们,他生性懦弱,愚昧无知,短短几个月,就将父亲留给他的权势丢得七七八八,那位曾经被路易提起名字的乔治·蒙克倍感失望之余,联合了回到了政治中心的托马斯·费尔法克斯,策反了大部分将军,意欲迎回依然在外流亡的查理二世,如果查理二世能够回到伦敦,成为名副其实的国王,那么他的母亲与妹妹也不会在巴黎继续寄人篱下,露易丝自然也要跟着她服侍的公主回去。   菲利普猜想露易丝或许也想如那些贵女一般,尝试一下自己是否有得到国王青睐的机会,所以他立即识趣地退让了,虽然这位侍女容貌特殊——不是不美,但不符合现在人们对女士的要求,也就是说,她虽然纤细,但健康的过分,几乎可以说是强壮,从不晕倒,更有着很大的力气——这点是因为她数次直接将昏厥过去的亨利埃塔公主搬回寝室,单独地。   但菲利普也知道,自己的王兄有着非常奇特的审美观,就像是玛利,她美则美矣,但不够温顺,而且过于贪婪,但国王总是对她另眼相待。谁知道露易丝会不会是下一个玛利呢?   “现在您可以说了。”国王和蔼地说。   “您能和我到旁边的房间里去吗?陛下。”露易丝轻声说,一边蹙着眉,仿佛做出了一个很危险的决定,路易沉默了一下,摩挲了一下口袋,口袋里的猫仔动了动,“好吧,”他说:“如您所愿。”   他们一起进了房间,这个房间空荡荡的,露易丝将覆盖在窗前的帷幔略微拉开了一点,让月光照进来,她神色忧愁,又紧咬下唇,这样的神色几乎会让人请求她别再这么为难了。   “我想,”露易丝站在距离路易有七八步的地方——几乎就是房间的这端到那端了,说:“您必然还记得布雷兰先生吧。”   “我记得。”这个路易可不会忘。   “他是我父亲。”   路易轻微地哦了一声,已经不再那么惊讶,毕竟对方不会无缘无故地提起布雷兰,他将手伸到外套口袋里,梵卓猫正从里面探出头,它的眼睛发着冷酷的寒光,小鼻子努力地嗅着,但要等到几秒钟后,它才终于炸了毛,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露易丝正在解下脖子上的项链,这根银蕾丝的项链几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她,想来这也是布雷兰为自己女儿预备的一样魔法用具,用来掩盖狼人的气味和特征。   解下了项链后,国王即便无法嗅见露易丝的气味,也能看到她的眼睛在月光下呈现出金黄的亮光,在亮光之中是锥形的黑色瞳孔,她曲着头,痛苦地忍耐着,断断续续地说道:“我……我要感谢您,陛下。”   “说吧。”路易冷静地回答。   “您两次拯救了……我父亲的性命。”露易丝说:“我……我希望能够给您回报……”   “什么样的回报?”   “我希望能够和您……做一个特殊的结交仪式……”   “我听说过狼人的结交仪式,”国王轻声说:“但您的父亲都没有这样做,为什么您要这样做呢?”   “这正是父亲的嘱托,”露易丝喘息着:“我的父亲……他已经离开了我,永远地……陛下,虽然您救了他,但他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所以,他请求我……让我来与您结交。”   “只是为了那两次的恩情吗?”   露易丝转过脸,露出了羞惭之色:“还有我的族人。”   “哦……塞尔维亚狼人。”   露易丝发出了如同哭泣一般的声音:“塞尔维亚的奥斯曼土耳其总督正在驱散我们,我们无处可去,所以……我的父亲愿意屈身为查理一世效力……但……”   “你还有多少族人?”   “只有一百多个了。”   “原来如此。”一百多个,这个数量实在算不得什么,哪怕是对里世界,也纯属鸡肋,难怪查理二世在发现归国有望之后,就立即抛弃了狼人。   “你们想要什么?”   “一个蔽身之处。”   “我能得到什么呢?”   “我们将从此追随左右,听候吩咐。”   “你来见我,是想要成为我的爱人。”   “我无法找到合适的理由留在您身边。”露易丝的脸即便是在月光下,也依然呈现出了动人的酡红,她虽然少言寡语,但一直犹如男性般的爽朗直接,这样的行为实在令她感到羞愧。   “那么,我接受。”国王说:“来,”他伸出手,“到我的身边来吧。”   露易丝颤抖着,“别畏惧我,陛下。”说完,她的脸就可怕而缓慢地拉长了,白色的皮毛从她的皮肤下翻出来,她痛苦地低声嗥叫,身体弯向地面,双手伸直,然后变化成了利爪,双足亦然,她的衣裙和软鞋被撕裂,戒指崩开,她最终停止变化的时候,蹲伏在国王面前的是一只巨大的银狼。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头生子与王后(5)   国王不是第一次见到狼人,他是说,活生生的,但与克雷兰不同,露易丝的狼身皮毛更光滑,更明亮,就像是一尊天使铸造的白银雕像,它缓慢地起身走到国王面前,而后从喉咙里翻滚着吐出低沉的吼叫——巫师之所以看不起狼人,就是因为狼人没有自己的文字,但语言还是有的,它一半来自于狼,一半来自于人,听起来就像是呜咽——但国王能听懂,他在里世界待了几个月,在人们都以为他会忧心如焚的时候,他用学习来排遣自己的紧张与压抑,他甚至可以通宵不眠,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所有里世界的知识——只有戎刻知道,路易在离开里世界的时候,已经能够粗略地通晓狼人的特有语言。   相比起狼人,巫师和吸血鬼们使用的古拉丁文,希腊文与罗马文和语言,倒不是什么难事,拉丁文他自小就在学习,希腊文与罗马文也不例外,只有狼人的语言确实是一门全新的学科,不过鉴于狼人也很少有机会使用自己的语言,所以这门学科并不艰涩,只是国王能听,却不能说,因为他没有狼那样的发声器官——但能够听,已经是一个很大的优势了。譬如现在,国王就能听懂露易丝所念诵的正是仪式所需要的咒语,她在起誓和承诺,而不是在诅咒,在一段冗长的咒语之后,银狼喘息着停了一会——仿佛刚才的行为对她来说很吃力。   几分钟后,银狼突然头一歪,侧躺了下来,白亮的皮毛在深色的地毯上犹如丝绸般地打开,整只狼大的就像是一张足够国王躺下去的床榻,发自内心地说,路易真的差点就那么做了,如果不是在这样庄重的仪式上,露易丝的行为还真像是一只碰瓷的大猫——路易伸出手,放在露易丝暴露在自己面前的喉咙上——狼人的致命要害,然后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的手陷了进去,表层是柔滑的被毛,里面是云朵般的绒毛,狼人的体温要比人类高,在寒冷的季节,这简直就是一张绝无仅有的恒温大毛毯。   这里要感谢国王出色的自制力,他在撸到银狼的两腿之间前收回了手——在作为狼的时候,露易丝的女性观念没有那么强,她好奇地抬着头,蜷起两只前爪,做出一个完全服从的姿态——除去路易的奇思怪想,像是这种危险而又残暴的怪物,居然如同一只被驯化的小狗那样仰躺在地上,任凭你为所欲为,全心全意地相信你的模样,可以令得任何一颗钢铁做的心脏融化,至少就国王方才听到的誓言,就算他举起银椎,杀了露易丝,她也不会有丝毫反抗。   “我接受——露易丝·弗朗索瓦斯·德·拉·波·雷·布雷兰的效忠。”路易说,然后他感觉冥冥之中有什么被轻微地拉动了,一个很小但明亮的百合花徽章在银狼的咽喉位置闪烁了一下,随即消失。   契约生效了。   国王站起身,拉上了窗前的帷幔,这样……至少不会太尴尬——“您要怎么回去?”   一阵古怪的声响后,“我……我的速度很快的,”露易丝说:“别人看不到我。”   “我给你我的斗篷。”国王叹着气说,露易丝毕竟还是狼人,即便在宫廷中待了好几年,她还是不会介意在月光在如同化狼时那样遛自己,但既然路易已经接受了她的效忠,他就必须给她安排一个身份,既然如此,他尚未尘埃落定的“王室夫人”会是一个最好的头衔。   他不是一个会将女子的贞节视为胜过生命的人,但若是可以,女士还是矜持一些吧。   ……   在次日的舞会上,人们就意外地看到王后身边的侍女中竟然出现了露易丝·布雷兰,她原本是亨利埃塔公主的侍女,但据说亨利埃塔公主很快就要回伦敦了,她的侍女突然成为了王后身边的人,其用意昭然若揭,一些大臣们纷纷议论,认为国王的第一个正式的“王室夫人”应该是本国人,但后来王太后的暗示又让他们偃旗息鼓了,原来亨利埃塔公主正在与奥尔良公爵,王弟菲利普商量婚事,所以她的侍女虽然出身低微,但她在被国王选中后,立即被拔擢为公主的女伴,然后又选择了一门看似门当户对的婚事——也就是拉瓦利埃尔子爵,这位子爵先生虽然是法国人,却远在法国的另一端,对这门婚事他心知肚明,也不在意被一位国王倾慕的美人占据妻子的位置,他获得了一笔可观的年金,甚至有机会成为当地的法官或是监政官,当然,聪明的他就此不会踏入巴黎半步,免得让国王和自己尴尬。   于是在第三次舞会上,国王在与大腹便便的王后跳了第一支舞后,送走王后后,没有如以往那样坐在座位上休息,而是邀请了拉瓦利埃尔夫人跳了第二支舞,那是一曲相当诙谐有趣的摇摆舞,比起那些面对国王不免有些拘谨的贵女们,拉瓦利埃尔夫人的姿态倒可以说是落落大方,只有国王知道她实际上非常紧张——在这支舞结束之后,她就有了自己的座位——之前她可没有座位,或是只能坐在地毯上,而且距离国王很近,当蒙庞西埃女公爵注意到国王有意和她说话的时候,甚至起身让出了自己的位置。   她回到房间里——她的房间也换到了国王的寝室附近,总不能让国王或是王室夫人在深夜穿过大半个卢浮宫来幽会,房间之华美舒适自不待言,字,在梳妆台上还有着一个丝绒钱袋,钱袋里是价值一万里弗尔的商业汇票,这是王室夫人的俸金,之后的几天,还有国王派人送来的,连续不断的礼物,钻石戒指、黄金别针,貂皮外套等等。紧随其后的,是王太后的赏赐,大殿下菲利普的礼物和王后的侍女送来的东西。   这些无疑是在向人们宣称,这位王室夫人已经得到了王室成员的承认,但让露易丝又是担忧,又有点彷徨的是,国王暂时还没在她这里留宿过。   露易丝固然没有做好准备,事实上国王也是如此,他与玛利的婚约被里世界承认,虽然也有被胁迫的成分,但他在离开里世界的时候,已经将这份复杂的感情留在了过去——他也许不爱自己的妻子,但尊重她,和尽可能地尽一个丈夫的职责,尤其是在王后怀上身孕之后,除了丈夫,他还是一个父亲。   对此王后虽然不说,但心中欢欣鼓舞不已,没有那个妻子愿意与别人分享丈夫的,只有她的侍女知道,那晚在离开大厅之后,王后一个人静静地在黑暗中站了好一会儿,只听到人们开始赞美国王与拉瓦利埃尔夫人的舞姿后才离开——再怎么理智,她还是会感到痛苦。   国王舍弃了最新册封的王室夫人,一有时间,就守候在王后身边,当然令人欣慰。   有时候,他甚至愿意去做侍女们做的事情,以博王后一笑,就像刚才,王后盘子里的杏子干吃完了,国王就亲手端起盘子,走到门外去吩咐仆人再拿一点来,王后凝视着他的背影,不由得轻声喃喃:“……就算是为了这一刻,让我受四十年的枯寂我也是愿意的。”她身边的侍女听了,连忙交叉手指,免得魔鬼听了这句话,让它成真——但就在下一刻,王后突然俯下身体,面露痛楚之色,国王正好转过身来,他急忙一步冲了过来,将王后打横抱起,而就在这时,一股汹涌温热的水流喷涌而出,浸透了他的紧身裤,“往这里来,陛下。”王后的侍女喊道。   路易踌躇了一下,这又不得不提起一个王室内的陈规陋俗,为了避免王后偷换了死婴,或是将其他血脉混入王室,所以王后的生产是必须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贵女们在产房里,大臣们在产房外,她必须一边忍受着莫大的痛苦,一边忍受着莫大的屈辱,她甚至不能够大喊大叫,因为那样粗俗的就像是一个村妇。   对于后一种要求国王倒是没什么意见,他在之前和现在都是一个男性,不过有关于女性生产的事情,他也有所了解,知道女性在生产的时候确实最好不要喊叫,浪费力气,但旁观者也是必须的,不然将来这个孩子的继承权会受到质疑——他没一会儿就下了决定:“不去那儿了,让蒙庞西埃女公爵她们到这里来。”   “但这里的寝室太小了!”为了保证容下所有的贵女,所以产房特意选择了一个最大的房间。   “那就少几个人!”路易一边将王后抱进房间,一边说:“让她们自己商议!或是听取王太后的意见!”   这句命令一出,慌乱的王后侍女们终于定下了心,她们要么帮助国王让王后躺下,要么跑出去呼唤仆人,让他们去各处通知——可能只有半小时,或是更短的时间,在巴黎的重臣,以孔代亲王,孔蒂亲王为首,都跑来了,贵女们以蒙庞西埃女公爵为首,约有七八个人涌入了王后的寝室,国王没权利不让她们看,只能让王后的侍女在王后的额头前覆盖浸着薰衣草和薄荷精油的湿棉布,盖住她的眼睛,以此来稳定她的情绪。   国王按例不被允许进入产房,他所能做的就是让人在外高呼,以及命令侍女不断地送入他送给王后的礼物——都是一些小东西,只是为了让王后知道他正在外面,和她在一起,这样的行为让一些贵女失笑,但也极大地安慰了王后,盖在她眼睛上的棉布让她看不清那些人,可以自欺欺人自己在一个隐秘的环境中生产,她紧紧地握着从床头垂下的棉布条,咬着软木塞,一阵一阵地用力——她是初产,不过已经二十岁了,所以她的身体已经做好了生产的准备,按照国王的吩咐,没有过多的进食保证了孩子也不是那么大,但生产过程依然持续了好几个小时,国王的礼物没有断过,其中甚至还有蛋糕和蜂蜜水,这是让她恢复气力的。   要让路易说,他这里还有准备用以减免痛苦的烈酒和一些药物,但在天主的旨意下,女性生产时所受的苦是必须的,这些全都不能用,这点看起来,倒是里世界的女巫更幸运,幸而王后生产顺利,在太阳越过卢浮宫塔楼的那一刻,法国国王,而非巫师路易的头生子降生了。   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啼哭,礼官敲响手杖,高声喊到:“托上帝鸿福,维埃诺瓦海豚、瓦伦蒂诺瓦和迪瓦伯爵驾到!”   以上一系列正是法国王太子的全称,他一落地就被确定为法国这个庞大国度的继承人。   相比第一时间得知王太子降生的贵人们,巴黎的人们要侧耳倾听,因为若是王子,礼炮将会鸣响一百零一次,公主则是二十一次,他们数着数,在数到二十二的时候立即脱下帽子抛向空中,高声欢呼,这个好消息就像是湖面上的涟漪一样飞速向着四面八方扩散,每个城市都燃起了烟火,虽然年轻的国王执政以来,没有出过可怕的错误,但人们还是一心期望他和法国能够尽早有个继承人。   在一片欢喜鼓舞之中,大概只有孔蒂亲王的夫人始终沉默不语,这个孩子事实上并非国王的头生子,玛利的孩子要比他大上几个月,但玛利生产的时候国王虽然送去了礼物,却没有到场,也是,除非玛利愿意在表世界生产,不然国王陛下绝对不会再次轻易涉足他无法把控的地方——但她在看到国王亲自抱着新出生的继承人,走到王后面前,看着那个喜爱洁净的人,丝毫不在意王后的气味与汗渍,给了她一个吻,并且将孩子放在她身边,亲手打开了勉励王后的一份重礼——一整套光滑璀璨的钻石首饰,与王后相对而笑的时候。   她还是不免为自己可怜的妹妹玛利·曼奇尼感到了一份悲凉。 第一百二十二章 快乐的查理二世给路易的一封信   至高无上、伟大的国王,我最亲爱的兄弟路易,愿神以美好祝福使您更显尊荣。   我正在4月的最后一天给您写信,可敬的陛下,承蒙天主的恩惠,我听闻您已经有了一个健壮漂亮的继承人,祝贺您!只可惜他并未能加深不列颠与法兰西之间的渊源,但命运就是如此,它从不等待,也从不回头。   您上次所询问我的事情,我大概已经有了回复,虽然议会中意见不一,但在我的坚持下,他们愿意就敦刻尔克事宜与您派遣的使者商榷,只是有关于您的弟弟,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与我的妹妹亨利埃塔公主的婚姻……他们像是正在谋求利奥波德一世或是唐·璜·何塞的婚事,后者曾经在敦刻尔克时与您见过面,您觉得他是个怎样的年轻人?虽然有公爵的头衔,他依然是个私生子,我觉得除非西班牙能够拿出足够体面的代价,不然我不是不会做此考虑的。   我当然是期望着亨利埃塔能够冠姓波旁的,但问题是,如果您坚持之前的提议,您是否能够忍受一个嫁妆微薄的弟妹?虽然我很想说,我是很爱这个妹妹的,可您也知道,一年前我在荷兰发布的布雷达宣言,不但宽恕了我的人民,保障他们的信仰自由,同时也承认他们在混乱时期取得的财产的所有权——关键就在这里,因为王室土地就是在那个时期被拍卖的,我现在的财政几乎全都依仗议会,他们给我以及所有的王室成员立了一个所谓的王室费用项目,每一笔拨款都需要他们签字,您也是国王,您知道我们和王室的支出有多么可怕,所以亨利埃塔的嫁妆只怕不如人意。   但若是您不在意这个,陛下,我可以试着再一次向议会争取,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是法国的敌人,但我是法国的朋友,您在我遭受创伤时予以我的帮助我从未忘记,始终铭刻在心——我是说,如果您确实需要敦刻尔克,我会竭力促成此事。   另外,蒙克先生,我是说,阿尔比马尔公爵,建议我尽可能地宽恕那些叛贼,虽然我无数次地想过要从多佛(查理二世回程登陆港口)到伦敦的一路上竖立起无数绞刑架,然后就像是弗拉德三世(穿刺大公)那样,将这些恶毒的家伙一个个地吊死在上面,但我最后还是接纳了他的意见,是的,我慷慨地回报我的支持者们,然后宽容地对待那些活该下地狱的家伙——我只在一张死刑判决书上签了字,那上面有九个名字,每一个人都曾在我父亲,他们的国王的死刑判决书上签字,这是一种回报,正如上帝的使者所说,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还有的就是理查德·克伦威尔,他逃走了,在这点上,我们可以看出他毫无其父的勇气与胆量,同样地,鉴于对未来的考量,我决定不再追捕他,除非他回到英格兰。   现在我们再来说说重点,我亲爱的兄弟,路易,有关于奥利弗·克伦威尔的事情,很幸运,在我回来之前,他死了,以护国公的名义,在人民的诅咒下被埋葬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据说他的尸体被放置在石台上的时候,唯一一个愿意为他哭泣的只有一条狗,当然,每个人都在憎恨他。我把他从坟墓里挖了出来,用铁的鞭子抽打他的尸体,然后割下他的头颅,用铁丝绑起来,吊在大教堂的十字架上,我希望您也能亲眼目睹这一场景,因为我知道您和我一样憎恨叛逆,只可惜这只怕不太容易,所以我命令我的画师素描了这一景象给您。   接下来我还要说说我的婚事,也许您也已经听说了,他们为我找到了一个葡萄牙妻子,若昂三世的女儿凯瑟琳,她会为我带来八十万英镑的嫁妆,还有两个城市,丹吉尔与孟买,我不知道此人如何,只希望能够与您的妻子一样好,陛下,我比您大了八岁,我早该有个正式的继承人。   对了,我还听说,您重建了巴黎?真是令人羡慕,这简直就像是一件如罗马的贤王哈德良建起延绵的城墙那样的伟大工程,我也同样在为伦敦的潮湿肮脏烦恼,如果可能,请您派几个可信的人过来,让我看看是否有能够仿效一二的地方。   又及,克伦威尔(奥利弗)曾经与西班牙人密谋,意图合作,以争取加来,您对是否知情?   最后,我们将要共同面临的两件重要的事情,敦刻尔克与亨利埃塔,希望您能够认真考虑,我在此致以诚挚的谢意,我将会与我的母亲、我的妹妹一同为您祈祷。   愿上帝保佑您。   1661年4月30日写于伦敦,您最亲爱的朋友,查理。   ……   王弟菲利普朗声读完最后一句话,才放下了来信,虽然这封信中有两次提到了他的婚事,作为一个本应对自己的婚事十分看重与向往的年轻人,菲利普倒毫不在乎,不过既然路易与特蕾莎的婚姻也是责任大于情感,对这他也无话可说,而且按亨利埃塔还在巴黎的时候,两人相处的情况来看,他们别相互憎恨就算好的了。   路易不得不提醒菲利普,这桩婚事是很有可能达成的。   “但您不能要求我爱她啊。”菲利普理直气壮地回答他。   “可您要尊重她,”路易说:“一位女士在婚姻中,如果得不到丈夫的爱,也得不到丈夫的尊重,她的生活将会变成极其可悲,即便是出于怜悯,我也希望您能够好好地对待她。”   “我会的,王兄。”菲利普说,然后他又看了一遍查理二世写给法国国王的信,从信上可以看出,查理二世事实上是非常恳切地想要达成这门婚事的,“因为他现在正处于一个危险而又尴尬的位置。”路易让菲利普坐到自己身边来,菲利普当然不会被允许拥有密探,所以有很多事情,他不了解——查理二世信中的很多内容都是一言以蔽之或是有意略过,譬如说,在查理一世的死刑判决书上签字的一共有五十七人们,等到查理二世复辟,之中的三分之一早已离开了人世,三分之一流亡国外,查理一世处死的人一共是十一个,而不是他宣称的九个,因为其中有两个被处以了可怕的极刑,路易现在知道的一个,叫做约翰·库克的,就是被处以了五马分尸的刑法,尸块也被丢在了市场上任人践踏——克伦威尔的头颅被吊在了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顶上,他的尸体被鞭打后还被悬挂在了泰伯恩刑场的绞刑架上,成为警示叛贼们的最好标牌与人们嘲笑讥讽的对象。   没错儿,对于很多人来说,奥利弗·克伦威尔是个英雄,但对于被他的严苛法律威胁和限制的平民们来说,他就是一个残暴的伪王,之前查理二世在信中讥讽说,克伦威尔死去的时候只有一条狗为他哭泣,这句话或许没有太多夸张的成分——自从查理二世重新登上王座,他就一下子取缔了所有与克伦威尔有关的法律,赌博、赛狗赛马、舞会、精美的装饰与华服,美酒佳肴再一次回到了人们的生活中,他甚至每晚都要举行宴会,通宵达旦,仿佛要将之前的十年丧失的快乐与享受在一天之内全都找回。   这点让他获得了大部分平民的拥护,就像是路易评论过的,人都是喜好享乐,厌恶劳动和规矩的生物,奥利弗·克伦威尔尽可以做一个虔诚刻苦的教徒,也许还会有人赞颂他,但他不能要求别人也这么做,他的官员与军队,在他一死之后就立即倒向了查理二世,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别说是这些人,就连跑到了荷兰的理查德·克伦威尔也过得很不错,夜夜笙歌,还有了好几个爱人,显然他也被约束的十分辛苦。   “除了这些之外,”路易说:“还有的就是查理二世现在的处境了吧。”   “难道还有第二个奥利弗·克伦威尔吗?”菲利普问道。   “一个奥利弗·克伦威尔就已经做出了最坏的榜样。”路易将下一句话留了下来——这个傲慢之人,扯下了君王在脸上戴了足有一千年之久的荣耀的面具,他让平民们知道,国王也是可以死的——被一些卑微的人判罪,然后处死,他的头滚落在地上的时候,并没有天使降临到地面,用雷霆惩罚那些大逆不道之人,很难说,不,应该说,将来必定还会有被按在断头台上,等着刽子手挥下利剑的国王或是女王。克伦威尔打破了人们的认知,毁坏了规则,这正是路易最感到愤怒的地方——毕竟他现在就是国王,如果可能,他的儿子,孙子也会是国王,克伦威尔虽然死了,但那颗恶毒的种子已经四处蔓延,并且种植在人们的心里了。   菲利普对此并没有正确的认知,虽然路易一直带着他学习,但他终究不是国王,他只是单纯地讨厌亨利埃塔,虽然他们的交恶只是从两国王太后的防守——他是说,在第一次暴动之后,亨利一世的王太后有意促成亨利埃塔公主与路易的婚姻,而被她的嫂子王太后安妮竭力破坏的事儿中产生的,但留给这对年轻男女心中的只有对彼此强烈的恶感。   “让我们来看看这个。”路易没有让菲利普想的太多,指着一份密报说道,菲利普可以说是犹犹豫豫地打开了那条纸卷,在看了里面的内容后,他也不由得怜悯起现在的查理二世来。也难怪查理二世写给路易的信如此谦卑,现在路易可以将朝廷后宫所有的权力都掌握在了手里,单就属于国王的连队,就有近卫军队,龙骑兵与火枪手们,这些军队人数虽然不多,但都是精锐,除了他们,还有孔代亲王、蒂雷纳与弗雷德里希·绍姆贝格三人掌握在手里的军队,以及在凡尔赛,半军半民的一万人,这些人都是忠诚于国王的——还有菲利普掌握着的奥尔良势力,以及蒙庞西埃女公爵所掌握着的领地中的军队。   而现在的查理二世,虽然身为国王,但他所能持有的军队只有近卫军以及少数留在别处的零星士兵,也难怪他既不愿意给亨利埃塔公主足够的嫁妆,又期待着未来妻子带来的八十万英镑,还努力想要促成敦刻尔克的买卖了。   谁都知道,要供养一支强大的军队,所要耗费的钱财简直比重建一座城市还要多得多。   “但英国的使臣不太愿意放弃敦刻尔克,而且他们提出了五十万英镑的赎金……”菲利普说,路易或许可以支持,但这个价码可远超过他的预算。   “那么就让敦刻尔克的人动起来吧。”那时候国王为何要举行入城仪式?正是因为要强调法兰西对敦克尔刻的所有权,在之后的谈判里,幸而有孔代亲王与蒂雷纳子爵,虽然他身在里世界,但他们还是按照国王的期望与英国人签订了协议,也就是说,在敦刻尔克有属于法兰西的一千名驻军。这个协议因为是与克伦威尔的女婿签订的,而在今天被英国议会和王室否认,但敦刻尔克的一千名驻军可从未放松过自己的警惕——毕竟他们知道国王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弃敦刻尔克。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现在敦刻尔克里的英国驻军都是新模范军,这意味着,对于查理二世来说,他们都是逆贼,虽然查理二世宣称并不追究,但他们也难免人心惶惶,于是在路易的命令下达的当晚,敦刻尔克就悄然易主了——这下子,无论英国与法国如何谈判,敦刻尔克的实际所有权已经在路易手里了——不枉他挨了那一下子。   也许不但是英国的议会,查理二世也不免暴跳如雷,心痛欲绝,可之后的谈判就完全变成了英国人竭尽全力让自己的被驱逐显得优雅从容一些,而法国的使臣们一反之前的急切态度,痛痛快快地看起了对岸的笑话——如果不是国王的命令第二次抵达敦刻尔克——最后敦刻尔克的赎金从五十万英镑直接降到了十万英镑,几乎等于免费赠送。 第一百二十三章 查理二世在逃亡中的一些琐事与国王的密探们   “大殿下。”   王弟菲利普对王太后身边的亲信女官一点头,就走进了王太后的阳光室,在这个几乎全都被铅条边框的玻璃拼花窗包围的六角小房间里,贵女们以蒙庞西埃女公爵为首济济一堂,王太后被她们簇拥着,虽然年华已逝,却气质出众,她的光华,如同每一个来自于异国的王后一般,几乎都是在国王死去之后才得绽放,国王路易对她的尊敬与宽容更是加深了人们对这点的认识,可以说,除了一年多前,国王因为遇刺而险些永远地留在了敦刻尔克,令得她白完了另外一半头发之外,几乎无人可以从这位姿态优雅的女性身上挑剔出什么。   不过王太后现在也不会再被别人挑剔,只会挑剔别人,就像是现在,她身边居然看不见王后的侍女,这就说明了很多问题,虽然这位王后是她的侄女也是她的儿媳,但王太后对于王后,即不满于她的平庸,也不满于她所受到的爱戴——主要是国王的。王太子的降临过去没几天,王太后依然记得当初她诞下路易的时候,只得到了一份寻常的礼物,国王,也就是路易的父亲路易十三,甚至没有吻她,因为这件事情,她在宫廷里的地位一再下落,凡是贵女没有不在背后嘲笑她的,而她却只能在黑夜里藏在床幔之后哭泣。   而且,特蕾莎王后几乎是一成婚就有了身孕,而安妮王太后却足足等了二十三年才终于有了第一个孩子路易。   她还不至于因为嫉妒而做出什么来,但第一,她向国王提出,她来抚养王太子,第二,她几乎并不愿意看见王后,王太后与王后的关系不太好,宫廷中人尽皆知,所有的贵女都跟着王太后一起假装宫廷里没有这个人。   想到玛利也曾经有过这样的待遇,也许这就是不可避免的,母亲对夺走心爱的儿子的人的嫉恨吧,想到这里,菲利普就不由得放软了心肠,当然,这可不是对玛利或是特蕾莎,他爱着母亲,胜于母亲的只有王兄,而只要王兄没有提起,他也乐得满足母亲的小小心愿。   王太子的摇篮就放在王太后脚下,还不到一个月呢,这个孩子就已经长出了一头茂密的金发,这点和路易,还有菲利普小时候一样,只是他们长大之后,浅金色的头发就慢慢地变成了金褐色,也许以后颜色还会加深,变成栗子色或是深褐色,但也要看他究竟是像母亲,还是像父亲,因为特蕾莎王后就是浅色的长发。   按照传统,即便还是婴儿,小王子也穿着蕾丝的长裙,他睡得正好,捏着两只小拳头,两个乳母的哺育让他的面颊就如鼓胀的白面包,菲利普很想要去捏一捏,但肯定会被王太后阻止和斥责,于是他就有意坐到王太后脚下,看看有没有机会偷袭一两次。   “大殿下,您是到陛下那儿去了吗?”王太后一边翻看着一本画册,一边若无其事般地问道。   “是的。”菲利普回答,然后他想起王太后说过,别总去打搅自己的哥哥,所以他连忙补充道:“是国王让我去的。”   王太后点点头:“可以告诉我吗?他要您做什么呢?”   “我们聊了一些有趣的事儿,”菲利普谨慎地说:“也许是因为国王一个人看文件看的太久,太无聊,所以才想要和什么人说说话儿。”之前有马扎然主教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马扎然主教去见了他可敬的天主,国王身边能够随意说话的人就少之又少了。   “陛下也让你看了文件?”   “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这么说的时候,菲利普的心情顿时阴郁起来,因为他能够觉察出王太后的用意——在敦刻尔克事件之后,鉴于他对国王的忠诚,路易信任他就像是信任另一个自己,但王太后那时虽然也曾推动过所谓的摄政国王一事,但在路易回来之后,她就立即倒向了她的长子,对自己的幺子反而更加戒备起来,对此菲利普真是无言以对,当初要他更进一步的是王太后和主教,但后来转而将利剑对着他的也是他们,不过他也可以说已经习惯了,于是他只是微笑着说:“如果您想要知道,母后,我倒可以和您说说那些发生在查理二世身上的事情,我保准,您们听了之后一定会哈哈大笑。”   “可以么?”   “可以,”菲利普说:“我说过,王兄只是和我分享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然后他就绘声绘色的说了起来,当然,对宫廷贵女来说,这些都是极其新鲜的故事,尤其是它们都与一个国王有关。   菲利普所描述的正是查理二世在第一次复辟战争失败之后,从英格兰逃到法国之间的六个月里发生的事情,那时候他战败,军队溃散,只有他一个人孤身流亡在外,而奥利弗·克伦威尔对他的赏金是一千英镑,那时候一个农户家庭所有的年收入只有二十英镑,可以想象,这笔赏金有多么诱人,而且查理二世坏在身高出众——大约有六英尺六英寸,也就是差不多一米九,皮肤黝黑,五官立体,令人印象深刻,要把自己藏起来可不容易。   这时候,菲利普跳开了一段,主要是因为当时查理二世能够从战场上逃出来,是因为有狼人布雷兰以及族人的救援,但这可不能说,他不能对那些贵女说,英国国王是依靠着邪恶的黑暗生物才侥幸得生的,更别说现在查理二世已经彻底地抛弃了布雷兰以及他的族人——所以他索性将时间线直接拉到查理二世终于被威尔默特勋爵找到,此人的名字才一出口,在场的人无不露出了暧昧的微笑,没有别的缘故,只因为这位勋爵大人姿态优雅,容貌俊俏,乃是玛丽王太后的“侍从”,很难说,他对查理二世的忠诚来自于其父还是来自于其母。不过此人确实有着出众的武力和惊人的勇气,以及,极其具有骑士风度,并且有着极高的自尊心——即便那时候危机重重,他也不曾对自己的身份做过任何伪装。   在查理二世有幸得到法国国王路易的支持,但这份支持只能保证他的人身安全,却无力支持他与克伦威尔一战的时候,也是这位骑士,孤身前往西班牙,意欲说服西班牙国王,与西班牙连同起来对付法国,以求取腓力四世给予更实际的“帮助”……幸而那时候路易因为厌恶克伦威尔,而坚持与查理二世同一立场,腓力四世觉得这位勋爵的话未必那么真实,所以拒绝了,要不然,当时的法国在国际上的形势只怕还要糟糕点。   总之,这位勋爵先生,虽然没能办成功这件事情,但他对查理二世的忠诚倒是毋庸置疑的,在查理二世在战场上流浪了一个多月,才被他找到后,这位勋爵始终如一地守护在侧,他为查理受过伤,几乎死去,所拥有的财产与土地也因为被人认出而被克伦威尔收缴,他可以说是为查理二世舍弃了一切,菲利普说起来,不由得这些贵女们感叹不已,哪怕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也可以说是路易的敌人。   不过在此时,国家与国家,国王与国王,贵族与贵族之间的敌我关系总是变来变去,像是这种没能发生的事情,更是不会令人念念不忘了,于是菲利普说起了这位勋爵与查理二世在逃亡途中遇到的一些事情——这些事情才是真正的趣闻呢。   这里又要涉及到此时英国的宗教信仰问题,不列颠的君王是在亨利八世的时候舍弃了天主教,而信奉新教的,虽然那位一心一意想要个亲生儿子做继承人的国王最后还是没能如愿以偿,但他留下的问题还是差点毁了整个英国的宗教界——或许是为自己的母亲和自己复仇,在玛丽女王执政时期,她疯狂地迫害所有的新教教徒,这样的情况一直延续到伊丽莎白一世登基,这位童贞女王虽然偏向于新教,但为了国内安定,而采取了宽容的态度,容许两教并存,之后的斯图亚特王朝的国王也是如此,但克伦威尔作为清教徒,他深深地厌恶着所有的天主教徒,破坏教堂、圣像与圣物等等之外,他还要求他的士兵,要保证每个天主教徒都在他的严密监控之下,这样的行为当然很容易让天主教徒们感到危险和憎恶,所以在查理二世一路从伍斯特逃到肖勒姆的时候,得到了不少天主教徒的帮助。   对于这些教徒,信仰的重量显然要大于那一千英镑,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潘德拉五兄弟和简·莱恩。   潘德拉五兄弟不是贵族,甚至不是商人或是官员,只是最普通的平民,但他们在遇见查理二世的时候,不但没有喊叫起来,而且竭尽全力地保护了他们的国王——他们先是将国王的长发齐着脖子剪掉,然后在前额剪出一个平平的厚刘海,好用它遮住国王显眼的眉毛,这个发型类似于教士,又类似于锅盖,在平民百姓中非常常见,极其丑陋,他们又给他换上粗糙的亚麻衣服,由五兄弟中的次子把国王带到博斯克贝尔,在那里五兄弟的长兄威廉在那里等待和接应,不幸的是,在那段短短的路程中,他们还是引起了一队新模范军的注意,于是威廉就带着国王,把他送到一棵高大的橡树上,自己故意弄出响声,把巡逻队带往其他的方向。   后来,在国王与勋爵一同逃亡的时候,遭到骑兵追捕,他们堪称九死一生地逃进了一座教堂,在教堂里有一位天主教神父,那时候神父的境况也很糟糕,但他毫不犹豫地收容了国王和勋爵,他给他们治疗了伤口,又把他们藏在了教堂专供受迫害的天主教徒所设置的密室里。   要说这个密室在什么地方呢,就在连接一二层楼的阶梯里,也许有人要问,阶梯里怎么能够藏人呢,事实上完全可以,菲利普用纸张折叠出一个楼梯的概念图,原来这几阶楼梯可以整个儿地翻起来,翻起来后就是一个往下的通道,里面的空间很小,小到国王和勋爵只能紧贴着站在一起,但足以让他们逃过骑兵的搜捕。   说到这里,贵女和王太后们已经一再地惊叹不已了,甚至必须握着嗅盐瓶才能继续听下去,免得因为太紧张而昏厥过去。   “但这些与简·莱恩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菲利普说。   简·莱恩出生于一个小贵族家庭,她的兄长是个王军军官,虽然容貌平庸,却敏锐而勇敢,因为正是她,国王和勋爵才能走完最后一段路,从塞肖姆乘船前往法兰西。   正如我们之前所说,克伦威尔的将军们因为护国公的要求,对领地中的天主教徒看管的都十分严格,所以虽然他们能够帮助庇护国王,却没办法把他们送出去——如果他们想要离开自己的家——超过十英里,就要取得郡县长官的许可证,没有许可证,他们寸步难行——而伪装成新教教徒,此时的威尔默特勋爵又坚定地予以拒绝,对此查理二世可以说是十分感动……但绝对在暗中诅咒了。   万幸的是,在当时当地,简·莱恩正因为想要拜访远亲,而要离开当地,所以她是有许可证的,许可证上允许她携带一名仆人——所以查理二世就得以从容地摆脱了克伦威尔投下的最后的阴影……   虽然这么说……但这里,为了国王的尊严,无论是勋爵,还是简·莱恩,还是查理二世本人,都巧妙地避开了一个问题,又因为知道的人不多,所以也只有寥寥几个人才知道——对,作为一个天主教徒,一位虔诚的女士,是不会有……可以一马共骑的男性仆人的……   听到这里,王太后也不禁睁大了眼睛:“上帝!”她喊道:“难道那位陛下伪装成了一个女仆吗?”   “正是如此。”菲利普一本正经地说:“那位陛下正是伪装成了一个女仆。”   从王太后开始,贵女们在微微一怔之后,爆发出了一阵响亮的大笑。   如果王弟菲利普从一开始就说了英国国王假扮成女仆的事情,也许人们还不会笑得这么厉害,问题就在于他之前详细描绘了英国国王是如何被潘德拉五兄弟伪装成一个卑贱的农夫的,他近七英尺的身高,粗糙黝黑的皮肤与锅盖般的头,穿上女人的衣服有多么可笑啊,也难怪听闻此事的人都不免前仰后合一番。   不过对于英国人来说,国王的名誉并未受到损伤,无论是在传闻里,还是在画像里,国王都是身着男装,与那位莱恩小姐共乘一匹骏马的,王太后安妮点评说,这位莱恩小姐只怕其貌不扬,这句话倒是十分正确。   “都不用那位莱恩小姐有着出众的容貌,哪怕只是两三分秀雅呢,”王太后有点刻薄地点评道:“那么她必然是可以与查理二世结成一段良缘的。”毕竟共乘一骑原本就是一桩十分暧昧的事情,一般而言,国王陛下在侥幸得生之后,肯定会顺水推舟,但既然查理二世没有这么做,那么只能说,这位小姐在容貌上只怕没有什么可取之处。   查理二世对待这位女性,和对待潘德拉家族的五兄弟是一样的,他们获得了一千个英镑的奖赏,正与克伦威尔的悬赏相同,然后五兄弟的后代每年都能获得一百英镑的俸禄,那位可敬的神父成为了查理二世宫廷中的忏悔神父,而莱恩,除了一千英镑的赏金之外,还有价值一千英镑的珠宝作为嫁妆。   只是话说到这里,王太后的思想已经飞到了路易的“王室夫人”那儿去了,说真的,她不满意曾经的玛利,也不满意王后,更不满意现在的拉瓦利埃尔夫人,虽然人们都说,她英气勃勃,但要说英气勃勃,国王身边多的是强健的小伙子,女性就应该柔美娇小,令人怜爱——除了对长子路易的审美观颇为烦恼之外,王太后还担忧着市井间的流言,她可从来没忘记过,在她和路易十三长达二十多年的无生育时段里,人们一直在传说路易十三是个喜好男性更甚于女性的人,他在凡尔赛的狩猎小屋——因为长时间地拒绝女性入内,更是增长了这一荒诞之言,其中更有加斯东公爵的推波助澜,即便她后来生下了路易,依然有人坚持认为路易的生身父亲另有其人。   这种无稽之谈直到菲利普降生后才慢慢地消退了,但王太后知道,国王的敌人永远不会少,用言语和小册子来攻击国王的行为永远也不会消失,想到这里,她就转向身边的侍女:“叫拉瓦利埃尔夫人到我这里来。”   在宫廷里的每个人都需要负起责任来。 第一百二十四章 金路易   王太后被大殿下奥尔良公爵隐瞒过去的事情是,路易不但让菲利普看了密信,还给了奥尔良公爵一个几乎无法拒绝的职位,那就是为国王陛下掌握一部分的密探。之所以说是一部分,是因为路易手中原本没有什么堪称成熟的情报网,他的密探是马扎然主教从黎塞留主教那儿继承过来,然后又拓展了一部分,最后交在他手里的。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下这些密探的组成部分,就与黎塞留主教一样,一些密探是由修士和神父兼任的,因为人们总会去找他们忏悔自己的罪过,他们掌握的秘密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虽然依照教会的法律,他们听到的任何秘密都不被允许外泄,但……主教是有权利倾听神父或是任何一个圣职人员的忏悔的,所以,想要彻底地保守秘密,就必须忍受来自于精神上的鞭挞。   还有的就是如米莱狄夫人那样,从监狱里被提出来的罪犯,他们若是不愿意为主教效力,那么就要回到监狱甚至断头台,绞刑架上去,而且他们身上的烙印——罪犯必然有的烙印,也会让他们永远无法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去。   还有的就是一些游商,他们不值得信任,与其说他们在为主教效力,倒不如说是在为叮当作响的钱币效力,他们的情报往往是不连贯的,不可靠的,但有时候也会误打误撞地抓到一条大鱼。   像是这样混乱的情况,在里世界的时候,凭借着学习中的一些零碎时间,国王也和米莱狄夫人谈论了一番,结果就是他决定回到表世界后,就要对这个乱象做一个整改,他并不打断将密探们交在一个人手里,这样,若是那个人想要蒙蔽自己,那就太容易了,路易要将情报网络分作三部分。   他要交给,或者说,请菲利普组建的第一部分,就是“沿袭”了数百年后的人们所通常的做法,也就是说,在法国之外的国家,担任大使以及其随从,官员的人,都会是路易的眼睛与耳朵,虽然这点几乎人人相同,但路易的期望,是一个更为正统和有效率的组织,他之所以要让菲利普成为这些人的首领,也是因为菲利普身份超然,在很多时候,有奥尔良公爵在,足以担保和庇护下很多被怀疑的人,或者在紧要时刻,他也是别人最不敢阻挡和伤害的对象。   菲利普无比激动地接过了这个旨意,哪怕对于除了国王,以及寥寥数人之外,这个职位永远不会落在纸面上或是广为人知。   第二部分,也就是马扎然留给国王的那个情报网络,这个网络,在暂时剔除了教士与修士之外——因为国王并没有天然的压制他们的身份,要收买这些圣职人员并不容易,甚至有可能反而落入了教会的圈套,所以,只有如米莱狄夫人这样的罪犯,以及一些一只脚踏在监狱门边的盗贼,佣兵,还有酒馆老板之类的边缘人物还能一用,这些人,国王在考虑了一番之后,将达达尼昂伯爵暂时提到了密探首领之一的位置,前来接受这份职务的达达尼昂伯爵一开始是很高兴的,但一听说,将来可能还要与米莱狄夫人共事的时候,他的脸色就可悲地变了。   但这是必须的,他们原本就是米莱狄夫人的下属,达达尼昂伯爵要与米莱狄夫人交接——国王微笑着提醒这个生性轻浮的先生说,他与米莱狄夫人之间原本就有一段缘分,“虽然米莱狄夫人和您开了一个小小的玩笑,先生,她终究还是一位相当有魅力的女士,难道这点还不足以令您原谅她么?”   “您所言不假,但,陛下……”达达尼昂伯爵愁眉苦脸地说:“问题也就在这儿啊。”不仅仅是因为米莱狄无情地耍弄了他,更因为她和达达尼昂正是一样的人,在与异性的交往中,他们如同野兽,放肆,恶毒并且冷酷无情——别说性情相投,就算是达达尼昂,或是米莱狄,也肯定更愿意接受一个真正的好人做同伴。   只是不管达达尼昂伯爵如何不情愿,他都要和米莱狄夫人共事上一段时间了,米莱狄夫人被路易放在里世界,一来就是为了隔绝她与原先下属的亲密关系,二来就是米莱狄也需要在里世界为国王构建起一张大网,但要达成目标,表世界的支持必不可少,国王当然不会亲力亲为,那么代为效劳的自然只有达达尼昂伯爵。   达达尼昂伯爵离开的时候,正逢王弟菲利普来受国王的召唤而来,他虽然有点疑惑,但在公事上他几乎从不置喙,还是国王告诉他说,他有意让达达尼昂成为密探首领,这让菲利普更加迷惑了,因为达达尼昂伯爵看上去可不是一个善于保守秘密的人。   国王没有告诉王弟的是,有些时候,过于花俏的外在反而可以成为最好的伪装,擅长与嗜好谈情说爱的人突然出现在哪里都不会让人感到奇怪,他声势赫赫,就会将所有不怀好意的视线拖带到自己身上,就像是人们很难看清强烈光线下的影子所覆盖着的东西。   当然,正如之前所说的,他将宫廷中的密谋事务交给了菲利普——忘记说一句,除了国外之外,法国宫廷之中,也同样在王弟的职责范围之内。   真正的密探首领是柯尔贝尔,人们鄙夷他的出身,因为他只是一个随驾商人,但商人的覆盖面本来要比“名姝”和贵人更广阔,和他们打交道的人更多——而且商人们对情报原本就足够敏感,不然他们又怎么能够囤积居奇,买空卖空呢?而且无论何时何地,战争永远与粮食、军备与运输脱不开关系,只要能够掌握住商业社会的动向,想要推测出任何一个国家与地区的情形就不是什么难事。   另外,虽然有主教的馈赠,国王更愿意打造出一支仅属于自己的队伍,商人适逢其时地进入了国王的视野,相比起“名姝”,盗匪和教士,商人的涉及面更广,而且如过有商人多嘴饶舌,察形观色也不奇怪,毕竟很多时候商机还胜于军机,更重要的是,接受了查理一世的教训,路易不想将商人阶级逼迫到暴动然后砍掉自己的脑袋,在暂时无法撼动教士与贵族的利益又不能减免商人的税负之前,他只能设法将荣誉和头衔挂在钩子上,看看能不能设法钓起这条仍然被人忽视的大鱼。   大鱼肯定是有的。   菲利普才离开,柯尔贝尔就来了,他带来了最新的铸币——在路易登基的时候,他虽然只有五岁,但马扎然主教还是为他铸造了一埃居的银币作为庆贺,在那枚银币上,路易的侧面头像简直就像是一只烘烤得非常完美的小白面包,鼓起的面颊让他显得十分稚气,马扎然主教在路易十四岁成年的时候曾经想要重铸一枚银币作为庆贺,但当时局势紧张,所以路易在考虑之后还是拒绝了,现在他不但已经正式执政,而且也有了一个继承人,铸造钱币的事情也自然而然地放在了行程表的前列。   柯尔贝尔只是财政大臣,虽然被授命负责最新的金路易的铸造事宜,但负责设计钱币的人还是有专业人员负责,夏尔·勒布伦,他的家族一直在法兰西王室服务,只是他的父亲与祖父都擅长雕刻,而他擅长绘画,他的老师也是深得路易十三青睐的普桑,他还曾经跟随普桑到意大利学习过,对于古希腊的人像雕刻有着深刻的认识与心得。   这些还不是路易最终选择了他来负责这项重要工作的缘故——这位正当不惑之年的画家之所以得到了国王的信任,是因为他,他的家族彻头彻尾的都是保王派,在国王流亡在外的时候,他甚至曾拒绝过为加斯东公爵和孔代亲王服务,对一位画师来说这样的行为是很危险的,因为这两者都有权力把他投入监牢,甚至把他绞死,幸而他还没愚蠢到束手就擒,在回绝了那两位大人物后他就马上逃走了,之后听说国王在圣日耳曼昂莱的时候,他还委托了一位顾客代为转奉了一本精美的手抄圣经,献给王太后。   就像是记住仇人,像是这些尽了一份心力的小人物,路易也不会忘记,虽然夏尔先生的天赋实在只能说是平平,无法与那些天资卓绝的画师相比,但路易还是将一大笔买卖——在暴乱中,卢浮宫的天顶画几乎全都被烟灰和火焰毁了,需要大量的修补与重画,这些工作全被交给了夏尔·勒布伦,他也不负国王的期望,完成的又快又好——可怜的是王弟菲利普总是欲言又止……他的王兄几乎可以说是完美无缺,除了那糟心的审美,倒不是说他的审美等同于审丑,而是……路易显然更倾向于实用主义或者说……直男主义,对于一些细微的差别他即便能够分辨出来也不会在乎。   所以在人们暗地里众口一词的emmmm后,夏尔·勒布伦还是骄傲地接过了国王交给他的任务,他设计了一埃居的银币,也设计了价值二十里弗尔的金币,银币上的路易带着桂冠,卷发披散在肩头,下方是扣住的斗篷,他年轻的额头平直光滑,眼睛炯炯有神,直视前方,鼻梁高挺,嘴唇紧紧地抿在了一起,银币的反面是如路易登基时的盾牌纹章,上方是王冠,盾牌里是王家的象征百合花。   金币上的路易则去除了桂冠和斗篷,完全地呈现出了年轻国王的个人魅力,钱币反面是一个等长十字架,十字架的顶端是王冠,中间是四朵百合花。   “都很好。”路易说,一边摩挲着钱币的表面,此时的钱币铸造已经开始使用螺旋压币机,更快,也更美,银币与金币的边缘都有一圈防止有人故意磨掉一部分来敛财的锯齿纹,人像精美,年代与字母都很清晰,国王点头表示满意,一边放在手中轻轻地掂量着分量:“这里面有多少金子和银子?”他问。   每一国,甚至每一个拥有铸币权的领主,都会对钱币中的含金银量讳莫如深,这很正常,在大量发行钱币的时候,只要些许差异就能获得大量的纯利,路易现在很需要钱,但他并不打算在钱币上做手脚,就像是意大利的弗罗林,西班牙的皮阿斯特,匈牙利的福林,荷属安的列斯盾,波兰的兹罗提……钱币的真正价值同时也意味着一个政府或是国家的公信力,除非法兰西能够如同之后的庞然大物,拥有不可动摇的地位,才能够不去在乎这些,别说是钱币的真正价值,哪怕是一张彩色印刷的纸张,一样可以令人趋之若鹜。   “但……”柯尔贝尔说,他还有些不甘心,因为他始终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尽可能地保证法国的金银储备,他曾经只是个商人,但现在他也已经是法兰西学院的院士,对于金融和经济的进一步掌握,让他坚决地认为,一个国家所能拥有的贵金属,也就代表着这个国家的力量。   路易一看他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国王不由自主地想要发笑,“再等等吧,让,”他亲昵地叫着柯尔贝尔的教名,“如果您坚持您的想法,那么就请相信我,比起在我们可怜的国民身上寻求金银,上帝为我和法国准备的恩赐只会更多。”   柯尔贝尔礼貌地露出询问的眼神。   “再等等,”路易想起在那两处遥远的新大陆上的金矿与银矿,“等到了那时候,我会让您去看,那是天主的应许之地,金子就如同埋在地下的树根那样蜿蜒而行,每一条河流里也会闪烁金光,您甚至无需开掘,只要低下头就能踢开纯正的金块,就像是在果园里踢开提前掉落的果实。”   柯尔贝尔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个说梦的痴人。   这怎么可能呢? 第一百二十五章 加来的玛利和孩子   柯尔贝尔的怀疑完全在国王的预料之中,对于还没有足够多和先进的勘探手段的人们来说,无论是非洲还是美洲,新大陆给予他们的就是鱼获和皮毛,尤其是法兰西的探险者们为法国打开的道路还被停滞在后来被称之为魁北克现在被称之为新法兰西的地方,从亨利四世到路易十三,他们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欧罗巴,对新大陆没有太大的兴趣——或者说,因为在1555年和1612年的时候,法兰西开辟新大陆的行为连续遭到了葡萄牙与西班牙的狙击,他们不得不退出巴西的里约热内卢和圣路易两地,更是让国王们丧失了对新领地的渴望。   但路易知道,那是天主许给他们的宝地,流着奶与蜜,埋藏着黄金与白银,不过这件事情还需要从长计议,毕竟此时的法国还无法做到多处开战,甚至可以说,在内战损耗的人口增长起来之前,路易甚至不想与任何国家开战,这时候他就要感谢历任法国国王对王权的敏感与努力了,因为查理二世又写信来抱怨说,议会正在威逼他对荷兰宣战,因为荷兰人的船队直接影响到了英国人的生意,与路易一样,查理二世也不愿意随意开战,但这时候的英国议会几乎都被商人们把控着,这些新的贵族们,曾经为了自己的钱囊处死了一个国王,又放逐了一个护国公,现在又来威胁一个国王……路易提醒自己,在重用这些商人的时候,也要小心他们的野心,对于这些人来说,没有什么不可以买卖的,哪怕是名誉、生命甚至是国家。   国王的沉默让柯尔贝尔担心地看了一眼邦唐,邦唐轻轻摇摇头,表示这不代表国王对他有什么不满的地方,“这些钱币做的很好,”就在这时候,国王说,然后他亲自拿起一枚银币和一枚金币,放在柯尔贝尔手里,“这是为了犒赏你的辛苦,”他说,“邦唐,你也来拿一枚,对,各拿一枚,剩下的我要带去给王太后看。”事实上,在将这两盒铸币交给王太后之前,路易就拿了几枚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在晚上的时候,他将它们给了王后,特蕾莎王后后来把它穿了一个孔,当做项坠挂在脖子上。   这样做的不单单是王后,王太后和王弟也这么做了,于是这件小小的装饰品就突然在巴黎风靡起来,并且迅速地传向四面八方,这造成了一个微小的问题,那就是这两种钱币的流通性成了一些问题,幸而国王还没有那样大的野望,希望它们能够立刻取代意大利或是西班牙的铸币成为法国的流通货币——现在的法国人对本国铸币还是有点不信任,这也是个问题,不过这就要交给时间来处理,或说,培养出更多可信的人,在新大陆上为国王找到黄金或是白银,在数百年后,流通的几乎全是纸币和虚拟的数字,但银行还是会有金库,国家也依然必然保有一定的金储备,这不是没有道理的。   在路易与特蕾莎的头生子满月的时候,国王还去了一次加来,他没有忘记还要一个里世界,他记得他在里世界里读到过一本书,上面描述了一种奇特的小动物,对贵金属十分明锐,巫师们一直烦恼于它会剥掉纽扣,咬开法杖,或是损坏珠宝,路易想,这种小动物有没有可能,在地下或是地上寻找到他们需要的矿物呢,毕竟在他的印象中,那些矿物距离地面并不远,甚至可以在河流中找到。   国王要去加来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上次他去敦刻尔克遇到了怎样的事情,谁都知道,王太后更是不太希望他离开巴黎,只是作为一个国王,他必然是要出征和巡视的,在好一番依依不舍之后,路易还是在四旬斋后动身前往法国北部,这是他正式执政后第一次正式出巡,与流亡时期完全不同,一路上每座城市,每个领地与每个公爵或是侯爵们都恭恭敬敬地迎候着他们的国王,能够与国王说上一句话已经是莫大的荣幸,市长以下的官员都没有觐见国王的资格,让路易感到无奈的是,王后坚持要他带上的拉瓦利埃尔夫人居然也成了人们阿谀奉承的对象,不,应该说,幸而有她,不然那些贵族们的女眷就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了,一个被王室承认的“夫人”在这里取代了王后。   拉瓦利埃尔夫人倒是意外的擅长用沉默和微笑来对付这些场面,国王这才想起,她毕竟也是亨利埃塔公主的贴身侍女,在亨利埃塔身份尴尬的时候,她的身份就更是不值一提,想也知道,她肯定在法兰西的宫廷里受到过不少刁难与折辱。   他们在路途中停留了很多个城市,国王与拉瓦利埃尔夫人收到的礼物几乎可以说是堆积如山,而且多半价值不菲,尤其是在经过胡格诺派教徒居多的城镇时,可能是因为这些教徒也对国王当初遇刺的事情……有所耳闻,不过北方的胡格诺派教徒还是不如南方多——国王在经过一座教堂的时候,微微驻足,里面出入的全都是胡格诺派教徒,随从的人都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但最后国王还是什么也没说。   路易当然不会那么轻易地放过那些曾经想要谋害他并且几乎成功的人,但问题在于,胡格诺派教徒在南方有着很大的势力,而且他们的组成成分几乎都是商人与手工业者,如果路易如马扎然主教当初担忧的那样一意孤行,取缔亨利四世发布的南特敕令,很有可能直接动摇法兰西的工商业基础,这点不但马扎然主教与路易分析过,就连一直对国王忠心耿耿的柯尔贝尔也巧妙地劝诫过国王。   看来除了美术学院,科学院和文学学院之外,路易想,为商人与手工业者开办的小学和中学也必须摆上日程,他接受过那样的教育,知道有时候孩子们从教师那里接受的教育,要比他们从父母那里接受的指导更迅猛和强烈,记忆深刻,或者,他也可以邀请科学院的院士,对现有的手工制业做出一些创新与改造,譬如,以机械来取代人工,这样,即便这些胡格诺派教徒因为敕令的取缔而离开法国,也无法对法国的手工业产生冲击,因为机械原本就是要取代人类的,而且是大多数人。   这样的想法,等国王到了加来,就变得更加强烈了,因为加来正是盛产薄纱、花边与编织蕾丝的地方,作为一个气候温和的港口城市,这里的居民,尤其是女性,也如同花边和蕾丝那样精巧可人,因为此时已经入夏,她们的衣衫也变得更加轻薄——这里的女人们,即便是贵女,也不会如巴黎的人们那样穿着整齐到有些刻板,她们的裙装几乎都是以层叠的薄纱制成,而后在重要的位置上点缀蕾丝,在一些私密场合,她们甚至只着一件宽松的长裙,而后在腰上系上宝石的腰带。   玛利就是如此装扮的,她一见到路易,立即欢喜地向前走了几步,像是要扑上来,但随即她又站住了,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神情,她的踌躇不决让路易发出一声叹息,伸出手,国王拥抱了她,玛利虽然做了一个母亲,但身体并没有丰盈多少,甚至更为瘦削,她的蝴蝶骨就像是一对刀刃那样危险地从皮肤下凸起,而国王可以摸到那一粒粒清晰的脊骨,“您还好吗?”他问。   “不好,”玛利回答,虽然很无礼,但还是让路易笑了起来,玛利似乎总是这个样子,他也许从眼睛里暴露出了担忧的心思,玛利似乎是想要和他争吵,但又突然平静了下来:“我……我知道,路易,”她难过地说:“我做错了事。”   路易没有回应,因为他猜到这不是玛利的最后一句话,果然,玛利抬起头,恳切地说道:“我做错了事,但路易,不要把我看做敌人,好不好?我不期望做你的妻子,也不奢求是你唯一的爱,但你不要恨我,好吗?就算是看在小卢西安诺的份上?”   小卢西安诺正是路易真正的头生子,作为女巫的后代,他在出生数日后就被确定也是一个巫师,而且也许是因为路易同样有着卓越天赋的缘故,小卢西安诺几乎注定了会成为一个强大之人,他的名字是路易给予的,在拉丁文中,是来自于光辉之地的意思,也有着荣耀的意味,这个名字是一个父亲也是一个国王的期待,虽然他无法如另一个兄弟那样生而为王,但路易希望他能够成为里世界的王——这也是他用来打动曼奇尼家族的东西。   小卢西安诺现在还是一个只能四肢着地爬行的动物,他很熟悉母亲,在母亲说话的时候,他就抬起头来好奇地张望着,路易起身,坐到他身边的地毯上,“你从来就不是我的敌人,”路易说:“玛利,我不会将我孩子的母亲视作敌人。坐到我身边来,”他将手递给玛利,在玛利坐下后,他对玛利说:“我确实生过你的气,因为玛利,你明明知道我为了能够担起身上的重责,付出了多少心力,而我从一开始的时候也提醒过你,我不但是你的路易,也是法国的国王,我父王与母后的孩子,王弟的兄长,民众的保护人,我承认,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快乐,如同苦涩生活中的一点蜜糖,所以显得尤其珍贵,但玛丽,若是我当真放弃了我的职责,天主赋予我的权利和义务,我一定会终日生活在愧疚与悔恨之中——也许你不在乎……”   “我……”   “别否认,”路易让小卢西安诺握着自己的大拇指:“你认为我会成为巫师,而一个巫师永远是高于凡人的,我不应该为此恨你,或是厌恶你……但你现在也应该知道,当人们对你说,这都是为了你好的时候,你的感受并不会太好。”他所指的是曼奇尼家族与国王达成协议后,就无情地欺骗了玛利,在玛利以为路易会和她一起留在里世界的时候,路易只给了她一个孩子。   “不过我可以承诺你一件事情,”路易说:“玛利,好好抚养我们的孩子,将来的科隆纳公爵,我已经从科隆纳家族那里拿到了这个身份,在里世界,他的身份是完美无瑕的,他出生在一场正式婚姻里,拥有梅林的祝福,等他长大,玛利,等他成为里世界的国王,你就让他来迎接我。”   “那会是很久,陛下……二十年,还是三十年?”   “就把它当做我对你的惩罚,”路易说:“除非你的爱情无法持续那么久。”   “我的爱情会持续到六尺之下,陛下,”玛利说:“每一天我都会比前一天更爱你。”   “那么就按照我的话去做,”路易说:“有任何需求,你都可以告诉米莱狄夫人,她是可信的。”   “我不喜欢她。”   “如果你是在说,她过于轻浮,”路易想了想,说:“我只能说,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你才无需担心,难道你还担心我会有意于这样一位女士吗?”   “她受到了很多年轻巫师的欢迎,如果不是我知道她确实没有别他的血统,我都要怀疑她是不是另一个曼奇尼了。”   “曼奇尼家族确实盛产美人。”路易发自内心地说,就看小卢西安诺还有小路易,虽然都还是婴孩,但在容貌上,小卢西安诺确实要比小路易更胜一筹,他看上去也要比小路易更健壮,不但是因为大了近一年的关系,巫师的体魄确实要远超凡人。   “那么,”玛利又说:“与那位拉瓦利埃尔夫人相比呢?”   “你不会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吧。”路易说:“她是狼人。”   “她会生下你的孩子吗?”   “我不知道。”   “也许你要说我嫉妒,但路易,”玛利给了地毯一个冷酷的微笑:“巫师的孩子或有无法成为巫师的可能,但一个狼人的孩子必然是狼人,陛下。” 第一百二十六章 诸国的试探   路易对玛利的爱情早已逝去,但小卢西安诺却不由得他不喜欢,虽然因为太小还看不出是否聪慧,却反应灵敏,强壮有力,当国王的一根手指被他握住的时候,必须用力才能拔出来,他与此时的父亲不同,总是愿意将儿子抱在膝盖上,甚至为他换衣喂食,这让玛利产生了一种错觉,那就是国王是因为她是这个孩子的母亲才如此宽待小卢西安诺的,对此曼奇尼家族的侍从和国王都有志一同地并不去提醒她,就让她抱着这样奇妙的幻想度过之后的日子吧,至少现在,小卢西安诺需要这么一个母亲。   加来是一个海港城市,除了花边与薄纱之外,也是一个著名的旅游与度假之地,这里最出色的地方莫过于灰色沙滩与白色沙滩,白色沙滩的景色毫无疑问地胜于灰色沙滩,但国王总是更喜欢在灰色沙滩上流连,玛利看不出其中缘由,但随侍国王的军官却知道,加来距离英国最近的港口只有十法里不到,在天气晴朗的时候,他们甚至能够从这里直接看到英国。   “多近啊。”国王总是这样喃喃自语,在敦刻尔克也已经落入法兰西手中的时候,他有那么一丝蠢蠢欲动也不奇怪,问题是一想起法国海军那些可悲的船艇他的雄心壮志就顿时偃旗息鼓了,路易不是个蠢货,当然知道法国的海军几乎已经全部瘫痪——比起陆军,海军所需要的拨款就如同面前的大海,无论你投下去多少都难见波澜,而且在发现新大陆之前,欧罗巴的人们更关心领地多寡,对于海洋并不看重,法国慢了西班牙、英国甚至荷兰一步,现在更是快要看不到前者的踪影了。   路易大概计算过,要重建海军,可能要填进去十个巴黎还不止,法国曾经居于诸国之首,但内乱消耗了它的大半元气,它现在就如同一个重病初愈的病人,路易的一个决定可能会让它加速康复,也有可能让它从此倒下再也站不起来——在国王凝视着间隔着一道钴蓝色海水的英国时,一队龙骑兵正从巴黎出发,王太后才得到了来自于瑞典的消息,这个消息并不令王太后意外,事实上,它来的如此之晚才叫人吃惊。   正如人们所知,欧罗巴有着众多君王,而他们之间的争战——无论是在桌面上的,还是在战场上的从未停止过,法国已经经历了两任首相执政,路易十三虽然是个好父亲和好君主,但也要说,他性情温厚到有些软弱,而且他的身体里没有太多的血性和责任感,他将政务交给黎塞留主教和他的母亲,自己则沉迷在狩猎和赌博之中,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路易十四降生才有所改变,然后就是马扎然主教,他把持政务倒也无可厚非,毕竟那时候路易还只是个幼童。   但这种君王必须仰仗臣子,依赖臣子才能统治国家的行为,对国王与他的国家并不友好,毕竟无论是黎塞留还是马扎然,他们即便在法国权势熏天,但在对上其他国家的时候就不免有色厉内茬之感,他们终究不是国王,各个国家的使臣虽然在嘴上恭维他们,但在私底下不知道编排了多少恶心的谣言,就像是王太后安妮与马扎然主教甚至称得上是仇敌,只是为了国王才勉力合作,居然也会被人传说成他们有私情。   这种情况即便是在路易正式执政之后也没好到什么地方去,国王太年轻了,而且人们都知道他性情温和,他的笔尖还没沾着鲜血在死刑判决书上签过字——就连尼古拉斯·富凯的狂妄也没能彻底地激怒他,一些人乐于看到国王的沉稳,而另一些人则认为国王软弱可欺——之前的王室夫人就是贵族们弄出来的把戏,很显然,他们认为,一个美丽多情的少女可以诱惑国王,从王后手中夺走他的爱情,继而分享陛下的权柄,甚至得到允许干涉朝政,乃至管理整个国家,之前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国王出乎意料地选择了一个英国女人,让他们的想法落了空。   国王在行宫——也就是一座被包裹在葡萄和蔷薇之中的小楼里与玛利,还有他们的孩子相处的时候,拉瓦利埃尔夫人则作为国王的爱人,在布洛涅城堡中接受人们的恭维,她已经习惯了这些贵人们对她若有似无地打量与评估——她是个狼人,即便没有狼化,她的听力也远胜于这里的众人,所以他们以为她听不到的话她都能听到,在扇子的遮掩下,拉瓦利埃尔夫人露出浅淡的笑容吗,他们在说她骨骼粗大,像是一个农妇;又说她言语粗陋,显然没有接受过多少教育;又说她的行动幅度大的就像是一个男人——这些对拉瓦利埃尔夫人并不能造成伤害,因为早在她成为亨利埃塔公主的侍女时她就听过一遍了。   她在成为侍女的时候,人们这样说是因为嫉妒一个军官之女也能成为女官,现在则是嫉妒她能够成为国王的爱人,被王室承认的王室夫人,对此拉瓦利埃尔心知肚明,她当然也不会动摇,比起国王的爱情,她当然更在乎国王允诺的那一片森林,也就是万森,那里有一座用作关押重要犯人的监牢,她的族人就被安排在那里,他们既能够作为巨狼在森林里奔跑,也能够因为充当国王的狱卒而获得一份稳定的收入,也有一个安定的住宿地,这些都是狼人的族群最需要的。   只是偶尔,她在城墙上漫步,或是在明亮的月光下化狼,踏着海浪奔跑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看向国王和那位曼奇尼小姐的方向,又时候她甚至有错觉,能够嗅见国王身上的气味——国王只在面见大臣和舞会的时候喷洒香水,平时他身上只有干净的水汽,偶尔是浅淡的皂液气味,这种气味虽然单薄,却让拉瓦利埃尔夫人一下子就从众人之中分辨出国王。   这样的陌生情感让她感到迷茫,但还没等她彻底地分析清楚,被一队龙骑兵保护着的使者抵达了加来,他传来了一封信件,王太后从巴黎写给路易的,其中还有一封法国在英国的大使德斯特拉德伯爵写来的原信。   具体点来说,这是一封满怀控诉之意的信件——起因只是一件小事,或者说,在政治不敏感的人眼中的小事——在瑞典驻伦敦的大使馆前,法国的大使与西班牙的大使瓦特维尔男爵恰好在同一时间离开使馆,在应该由谁先走出大门这件事情上,他们发生了争执,毫无疑问,法国的大使认为他他应该走在所有人前面,而西班牙大使同样这样认为,滑稽的是,这位西班牙大使比法国大使更有钱——他的侍从先偷偷从另外的小门里溜走,去酒馆招募了一批英国匪徒,他们一股脑儿地冲上来,砍死了法国大使马车上的马匹,又打伤和驱走了法国大使的侍从,而后就像是迎接国王那样,将西班牙大使迎接出使馆的大门。   据说,相比起法国大使的狼狈,西班牙的大使简直就如同一个凯旋而归的英雄一般,被鲜衣怒马的侍从们簇拥着,在那些被雇佣来的人们的欢呼声中,走过了一整条街道。   这真的只是一件小事吗?国王可不这么认为,他正式执政还不足一年,无论是在国内和国外,人们最熟悉的还是已经离世的红衣主教马扎然,法国的首相而不是路易十四,就像是那些贵族认为一个美貌的女子就可以操纵国王,以富凯为首的大臣们以为自己可以成为下一个马扎然,那些君王们也在期待着从这个年轻的国王身上博取一笔意外的收获——查理二世就这样做了,结果就是敦刻尔克直接成了路易十四的囊中之物,但这件事情只会让人嘲笑查理二世的无用,对这位尚未真正露出獠牙的君王来说,人们总还是抱着一些不实际的愚蠢念头。   这件事情就是西班牙对法兰西的一次试探,也许是因为腓力四世认为特蕾莎公主,也就是现在的法国王后已经为国王诞育了一个健康的继承人(而且他也应该听闻了国王对王后十分尊重)想让路易十四对他这位岳父低头,也有可能,他听说了敦刻尔克的事情——现在的法国与英国当然不会关系良好,毕竟敦刻尔克是法国的咽喉,也是面对英国的一柄匕首,竟然以这个低廉的价格被卖了出去,无论是英国议会还是查理二世都应该心怀不满,这时候不正是西班牙得以凌驾于法国之上的最好时机。   所以这件看似微小的事件,可能有四个以上的国家同时被卷入其中,西班牙不必多说,英国当然是为了敦刻尔克,至于瑞典——前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依然在法国国王的庇护之下,虽然她因为自己的鲁莽无法成为那不勒斯女王,但只要她还在,就是对其表兄现瑞典国王以及后裔的威胁。   使者见到国王的时候,国王正在一张巨大的挂毯前,这张挂毯描述的是克雷西战役时的一桩轶事——那时候英国与法国在加来开战,加来被围困一年之久,不得已在1346年的时候投降,为了恳求英国人不要屠杀城中的市民,有六位勇敢的人自愿作为人质,走入英国人的军营——这个场面被画家记叙了下来,而后被做成了挂毯。画面不如现在的挂毯栩栩如生,精美动人,人像刻板,目光呆滞,但一想到这幅挂毯之后的事情,就不由得人们心生敬意。   说起来,加来也是一个值得被法国人夸耀的地方,它曾被三次夺走,又被三次夺回,最近的一次就是从西班牙手中夺回了它,就在1598年,距离现在还不到五十年。   国王的命令很快就从加来发回了巴黎,然后从巴黎传向英国、西班牙和瑞典。   当然,被人们众所周知的还是法国针对西班牙的一系列举措,路易十四首先召回了法国驻马德里的大使,同时下令将西班牙驻巴黎的大使驱逐出境,中断了还在佛兰德尔的,有关于法国与西班牙两国边境线的谈判,并且派出使臣,当面告知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如果他不愿意承认法国王权的优越地位,如果他不依照礼仪正式地向法国国王致歉,为西班牙大使之前的荒唐与僭越行为赎清罪过,那么法兰西也不会吝于与西班牙重新开战。   路易十四这么说,同时也在这么做,除了召回法国大使与驱走西班牙大使之外,休养了一段时间的孔代亲王重新被任命为军队统帅,率领着五万人的军队向着未确定的边界移动,很明显,一旦开战,西班牙国王要么被迫割让领土,要么就要损失军队,这两种情况腓力四世一个也承受不起,他急忙给自己的女儿写了信,希望她能从中斡旋,特蕾莎王后虽然不那么情愿,但还是去见了才回到巴黎的国王。   在王后的恳求之下,路易才总算答应了腓力四世的请求,他在枫丹白露宫,在诸国使者的面前接见了西班牙的使臣,费昂特斯伯爵,这位伯爵先生代表腓力四世,艰难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西班牙公使今后不再与法国公使竞争——这也就是说,腓力四世承认西班牙位于法国之下,这样的羞辱让西班牙人们痛苦了很长一段时间,但随着路易十四的愈发强大与荣耀,这样的屈辱还要持续上很多年。   这里要特别说明一点的是,在欧罗巴,法国国王确实要高于其他国家的君王,因为法兰西的种族与王座确实要比其他人来的古老而且正统,除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任何君王都应该在法国国王面前退居一席之地,就像是英国国王只能够与法国王太子处于同一地位,而英国的王太后与亨利埃塔公主必须走在法国的大郡主蒙庞西埃女公爵身后一样,只是没有一个国家的君王这么认为,他们总是在竭力争夺在法国面前的平等权。   不,应该说,不但是国家,罗马教会也是如此。 第一百二十七章 罗马热闹滚滚   年轻国王毫无掩饰的狂妄行为当然引起了一些国家的不安和愤怒,但更多从阴谋中伸出的触须若无其事地——我是说,就像是没出现过的那样收了回去,法国大使重新回到西班牙,西班牙大使则再度来到巴黎,他们同样门庭若市,只是前者以恭维者居多,后者的宾客则更多的想要试探西班牙人的态度——他们遭受到这样的待遇,难道就会这样算了吗?事实上真的只能算了,至少在这段时间里,人们或许可以指责法国国王过于鲁莽,但西班牙的腓力四世担忧的正是这点——西班牙在半个世纪前就开始衰退,它曾经引以为豪的海军在葡萄牙人与荷兰人的打击下已经摇摇欲坠,黎塞留主教曾经从西班牙租借了四十艘战船,但还未使用就归还给了西班牙,当然不是因为战争突然消失了,而是因为这四十艘战船陈旧不堪,缺员少将,这让红衣主教大失所望,之后他派出密探,想要知道这是西班牙国王有意为之还是西班牙的窘况确实如此,答案是后者——三十年后,西班牙的情况只有变得更坏,他们在与葡萄牙人作战的时候迎来了一场又一场的失败,根本无力两线作战,而且还是与孔代亲王率领的法国军队,这才是路易如此大胆的理由。   这可以说是路易在国家与国家的风云变化中所做的第一次博弈,他没有做国王的经验,这次投下赌注不可谓不危险,不但是西班牙不想要打仗,路易也不想,若是真的发生战争,这只贪婪的吞金兽会大大延误他改革的时间——挟带着这次成功带来的权势与威严,国王的财政大臣柯尔贝尔迅速地颁布了数条律法,国王的监政官再一次出现在领主们的领地上,他们最重要的工作就是保证这些官员与领主都能够如实并且及时地缴纳应付的税金,以及监视他们,不让他们将一些莫须有的征税条令挪移到国王身上——是有一些人这么做,而那些愚昧的平民并不知道自己真正应该诅咒的是谁,效果立竿见影,当年王室的收入就增长了三分之一有余,而且随着国王的势力逐渐渗入法兰西各地,这笔收入还会进一步地增加,这让路易轻轻地松了口气,毕竟这段时间国库里的白银黄金就像是流水一般,这里刚进来,那边就流走,有时候他还要向王太后、王弟和蒙庞西埃女公爵借贷,这种情况实在是令人不安。   国王的政策无疑妨害到了不少人的利益,他们不敢对国王如何,却敢对柯尔贝尔指手画脚,横加污蔑,达达尼昂伯爵和奥尔良公爵菲利普都有向国王回报,他们的情报中都有贵族暗中辱骂和中伤这位重臣的话语和行为——被视作最大目标的莫过于这位大臣的出身,他起初只是一个呢绒商人罢了,还不如尼古拉斯·富凯呢,他也隐约成为了一个被达官显贵们孤立的人物,达达尼昂在向国王回禀的时候,有些意外地发现国王并不在意这个,“还有人向这位大人提出决斗呢。”达达尼昂伯爵说,他可不比外面的那些人,能够被国王相信的人很少,他自认是一个,而柯尔贝尔无疑也是其中的一个,鉴于国王的宽容,他们这些人只要不犯大错就不会被轻易抛弃。   “巴黎早就不允许决斗了,”国王轻描淡写地说:“若是有人这么做,我的队长,我允许你把他们立即逮捕起来。”巴士底城堡已经被国王整改成了一个坚固的牢狱,正等着被填充呢——万森那里的监狱只会被用来关押重犯,狼人们会保证,就算是吸血鬼也无法轻易突破他们的防线,像是阿蒙简直就像是玩笑那样将孔代亲王等人带走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而后,如果有犯下更严重的罪行,国王的绞刑架和断头台等着他们呢。   国王一直在等待着柯尔贝尔向他诉苦,但这个性情坚韧的呢绒商人并没有那么做,所以,在一个黄昏,国王正要用晚餐的时候,将柯尔贝尔找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询问他,想要怎样的奖赏和保护……柯尔贝尔想了一会之后说,如果可以,等到国王交给他的事情确实如他们期望的那样发展了,那么他就请国王为他的三个女儿主持婚事,这句话让路易不禁失笑:“唉,”他说:“我可不认为我的箭袋里会有几枚金箭哪。”   “婚姻原本就是一份庄重的契约,爱情只是轻浮的游戏罢了。”柯尔贝尔说。   “那么你想要什么样的女婿呢?”   “我希望他们有着一个高贵的出身。”   这样的回答可真是让国王疑惑,“你知道在诽谤和轻蔑你的人就是他们吧,既然如此,您的孩子又如何能够获得幸福呢?”   “正因为他们羞辱了我,我才要让他们感到懊悔,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更沉重的打击了,他们嘲笑我,却要娶我的女儿,他们的后代必然会继承来自于我的血脉。那些认为我只是一个呢绒商人的人,最终还是要向我的外孙和外孙女屈膝行礼。”   “这可真是令人为难,”路易说:“我想我不能现在就答应你。”   “我知道,陛下,”柯尔贝尔说:“我发誓我不会强求,但请您看着我,如果我能够做出让您满意的成绩,那么我就要这么一份奖赏。”   “好吧,”路易说:“只要你能做到。”他甚至可以赏赐给柯尔贝尔一个爵位。   柯尔贝尔得到了国王的承诺,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路易去看了王后,这几天他几乎一直与王后同床共枕,不是为了尽快有第二个孩子(大部分人都这么认为),只是如果他不这么做,只怕特蕾莎王后就要陷入到无尽的忧郁中去了,这个时代的王后最畏惧的莫过于此,欧罗巴的君王们都可以说是姻亲,或远或近,但他们要打仗的时候可不会考虑自己的姐妹、妻子或是女儿,而作为王后的女性则是最为不幸的,因为她无法抛弃自己的母国(即便她这么做了,别人也未必相信),也无法面对自己的丈夫和他的国家,对于她的母国来说,她已经嫁出去了,但对于她所必须忠诚的国家,她又是一个不可信的外国人。   就算特蕾莎王后已经为路易诞育了长子也是如此,没见王太后将小太子带走,根本不让她亲自抚育吗?   不过今天,拉瓦利埃尔夫人难得地送来了一提篮气味馥郁的玫瑰,见到它们,虽然王后很不高兴,但还是大方地让出了国王,国王见到送来玫瑰的乃是王太后的侍女,也猜到王太后对他近来一直留在王后这里感到不满,正催促他去拉瓦利埃尔夫人那里留宿,按理说,拉瓦利埃尔夫人应该比王后更受宠爱,才能让法国人感到安心。   国王可以说是哭笑不得地去了拉瓦利埃尔夫人那里,拉瓦利埃尔夫人还真有事情找他,原来是弗朗索瓦·德·克雷基侯爵向她奉献了一份昂贵的礼物,希望她能够向国王求情——克雷基侯爵在第一二次暴动中都始终如一地效忠于国王,本来他应当凭借着这份忠诚得到国王的重用,可惜的是,他竟然愚蠢地投靠到了尼古拉斯·富凯那里去了,路易可以理解,马扎然主教离世的几个月后,人们一直相信他会任命富凯为下一个首相,殊不知国王早就决定,如马扎然主教所嘱咐的那样看,不再设立首相这个会与国王争夺权力的职位。   敏感的人,早就在大臣们询问国王,那些曾经由马扎然主教处理的事情,该向谁回报的时候,国王傲然地回答说:“我。”的时候,明智地选择观望了,但克雷基侯爵显然有些迟钝,直到富凯被拘捕,他还在努力游说奔波,想要援救这位恩主,接下来的事情无需多说,富凯被秘密关押,刑期不定,而克雷基也和其他没能来得及抽身的富凯党徒一起,被流放到了巴黎之外的地方——他即便知道自己做错了,也为时已晚,幸而他还有一个称职的岳父,也就是王室总管莱迪吉耶尔公爵,公爵向国王的第一个王室夫人拉瓦利埃尔夫人递了不少橄榄枝,拉瓦利埃尔夫人不得不向国王提起这个人,但她也向公爵先行说明了,她不保证国王会回心转意。   她对国王也是这么说的,她依然将自己的身份放在了国王的臣属位置上,这点让路易感到安慰,毕竟谁都在猜想他是否会允许拉瓦利埃尔夫人将手伸到朝廷上,拉瓦利埃尔夫人有这样的认知是最好的,他就安慰她说,他对克雷基骑士的流放原本就是暂时的,毕竟克雷基原本就是一个闻名于世的军事家族,曾经羡慕过护国公奥利弗·克伦威尔的国王陛下当然不会随意地抛费一个可能的将帅之才,但克雷基侯爵的行为无疑大声地向国王表明他在政治上完全是个傻瓜,国王不得不让他到北方去清醒清醒他发热的头脑,看看能不能让他变得正常一些。   有拉瓦利埃尔夫人从中游说,克雷基侯爵终于从惴惴不安中解脱出来了,他高高兴兴地接过了最新的任命,他还是不能回巴黎,但能被国王任命为罗马大使,也可以说是一种殊荣,只是这位性情刚烈,偏于鲁莽的骑士先生,才到罗马,就和教皇卫队发生了冲突。   虽然后世的人们时常调侃地将法兰西称作天主的长女,但事实上,虽然继承了最多来自于查理曼——罗马政治遗产的是法兰西,法兰克的国王们也一直标榜为教会的标杆——事实也确实似乎如此,毕竟他们不折不扣地与异教徒打了两百年的仗,以至于异教徒们将所有的欧罗巴人称之为法兰克人——但自从腓力四世开始,虔诚的国王们就开始言行不一起来,或者说,他们原本如此,只是从腓力四世(这位国王无比慷慨地邀请教皇到自己的领地上做了一回客)开始,就懒得再做遮掩了,在这之后,为了突破哈布斯堡家族对法国的围追堵截,大下巴弗朗索瓦一世毫不犹豫地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苏丹结盟,一结就是一百多年,等到了黎塞留首相时期,法国人又从容不迫地与新教教徒成了盟友,在三十年战争中将另外的天主教国家打的落花流水……   后来等到路易十四即位,马扎然主教成为首相,罗马教会也曾经与这位比起教会显然更忠于法国的红衣宗教亲王接触过,希望他能够在政策上偏向与教会,譬如说,在三级会议上,取缔之前国王所下达的不利于教会的法令——类似于未经国王允许,不得把金银、货币、武器、马匹等输往国外之类的律法——因为这种律法令得教皇无法向法国的贵族、教士征税。还有一些如空置教职,任免圣职人员之类从教会口中夺食的行为就更不必说了,但马扎然主教可以说是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们。   就如一开头我们看到的,教会的报复就是将巴黎宗教裁判所的大审判长抽调到罗马,巴黎针对黑暗生物的防线因此出现了出乎预料的可怕空洞——一队受雇佣的外来狼人无声无息地取代了巴黎郊外的原生狼人,国王与王太后险些就葬身狼腹——如果不是主教先生留在王太后那里的小女巫玛利,也许教会的阴谋真会得逞。   作为回报,马扎然主教也没客气,他直接指派了自己人,也就是以拉略取代了大审判长的位置,将巴黎的宗教裁判所牢牢地抓在了手里,而且从那时候开始,所有被主教和国王掌握在手里的地区,从教堂到修道院,从田地到商铺,从修士到神父,教会除了公开的税金之外,就没能得到一个子儿,就连马扎然主教应该交回给教会的遗产,也在他死去之前被转赠给了如同他儿子一般的国王,所以说,罗马教会会对路易的大使客客气气才是怪事。   但他们实在是太轻视这个新的法国大使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克雷基干的好事儿以及马里奥·齐吉干的好事儿   要说,路易虽然无论出自于什么原因,对罗马教会都没有什么好印象,但他还不至于太过轻视那群教士们,哪怕这个时代的教会已经不如几百年前声势赫赫,但正是因为他们很清楚教会现在外强中干,所以对声名格外看重——国王没有蠢到让自己的使臣去挑衅教会,克雷基在富凯的事情上犯了错,但翻开他的履历看一眼吧,十四岁的时候就从了军,1640年的时候在阿拉斯围城战中初次上阵,41年到47年的时候在佛兰德尔服役,48年的时候在托尔托萨围城战中立下功勋,49年的时候在卡塔洛尼亚就成为了步兵团长,暴乱中忠于王室,在国王命令绍姆贝格将军在赫泰勒老城之战中与蒂雷纳子爵作战的时候,他正是闻讯聚拢而来的军队之中的一支,国王在胜利之后还曾经嘉奖过他呢,之后在康布雷附近的艾斯克桥之战中他再次英勇负伤,伤愈后,在红衣主教马扎然的指派下,他回到阿拉斯作战,55年更是有幸出任贝蒂那总督,那时候他已经是中将司令,56年的时候他又在瓦朗谢纳战役中负伤。   让国王印象深刻的是敦刻尔克围城战与沙丘之战中也有他的身影,并且做出了不小的功绩——国王还在考虑是否应该赐予他元帅权杖的时候,这位战功显赫却极度欠缺政治敏感性的年轻将军却在此时愚蠢地靠近了富凯,虽然说,那时候尼古拉斯·富凯为了谋夺并且坐稳之后的首相位置,确实拉拢了不少官员和将领,而且因为军队的另一个名字就叫做吞金兽的关系,当时还是财政大臣的富凯确实是需要将领们虚与委蛇的对象,只是能够傻白甜到富凯被国王拘捕,押入秘密监狱后还会去和国王求情,要求释放富凯的人好像还只有克雷基。   所以,他还真是没什么可抱怨的,就算国王把他流放到了里昂也是一样,只是作为一个曾经备受重用的将军,不想回巴黎这种说法就算是疯子也不会相信,他身后还有一个以军事世家著名的家族,他们百般打探,筹谋,可总算把通道打到了国王的新宠拉瓦利埃尔夫人身边。   虽然,克雷基暂时还不能回巴黎,但他还是相当满足了,至少作为大使,国王就不可能不看到他的名字,他的信件必然是国王需要阅读而不是随意丢弃的那种,等到国王不再那么生气了,他就能回巴黎,或是去到任何一个战场上,为国王打仗了——之前在听到孔代亲王率军驻守在西班牙与法国边界的时候,他一边不断地安慰着自己说,既然是孔代亲王压阵,那么就有很大的概率不会开战——但同时他都不免酸溜溜地想,如果真的开战了,那么与西班牙人的战阵必然伴随着累累功勋,他曾经服从过的两个统帅,孔代亲王和蒂雷纳子爵都在其列,还有绍姆贝格将军等等他熟悉的将官只怕也是适逢盛会,他却还在和一群教士你来我往,在葡萄酒和名姝的包围下虚耗自己的生命。   西班牙愿意屈服的消息传来的时候,克雷基说不出是失望还是高兴。   这里或许就要问了,像是这么一个年轻有为的将军,时刻想要回到战场或是巴黎的凡俗之人,又怎么会做出不计后果的事情呢——这里就要提到隆格维尔夫人了,或许读者们还记得这位夫人,她曾经被迫嫁给了一个年龄有她两倍的鳏夫,也就是隆格维尔公爵,考虑到在之后的暴乱中,隆格维尔公爵一直坚定地站在孔代亲王这边,这桩不相称的婚事其缘由昭然若揭,也许隆格维尔夫人为何这样固执地要求她优柔寡断的弟弟孔代亲王谋反也正是为了这个,毕竟她已经做出了非一般的牺牲,当然希望能够看到结果。   可惜的是孔代亲王最终功亏一篑,国王回到了巴黎,亲王逃亡到西班牙,而隆格维尔夫人先是被囚禁,再被流放,她曾经有个爱人,也就是拉罗什富科公爵,问题是从一开始,这位公爵就居心不良,之所以成为隆格维尔夫人的爱人只是为了借他攀附上孔代亲王,事实上,他最后不但抛弃了自己的爱人,还毫不犹豫地投向了国王,对此不由得不让隆格维尔夫人心灰意冷,她在流放地据说也有几个新的爱人,但都不持久,在听说蒙庞西埃女公爵以一笔慷慨的馈赠赎罪,回到巴黎之后,她也不禁心动了起来,但要回到巴黎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蒙庞西埃女公爵毕竟还是大郡主,作为一个聪明的女性,隆格维尔夫人在反复阅读了有关于国王回到巴黎之后的一些记叙后,不但同样拿出了一笔可观的献金,向国王推荐了几个人。   这几个人都是教士,关键在于,他们都是詹森主义派的教士。   詹森教派近似于加尔文派,简单点来说,他们的主旨与很多改革后的天主教派相似,认为教会最高权力属于公议会而不属于教皇,反对天主教教皇的荒唐行为,这样的教派当然不会被教会允许存在,在1643的时候,教皇乌尔班八世就颁布通谕,谴责詹森主义,53年,教皇英诺森十世则将詹森教派指为异端,等到了亚历山大七世,这位可敬的锡耶纳人,也再一次重申,教会不会承认任何来自于詹森教派的主张与指责,詹森教派是异端。   但对国王来说,詹森教派的教士们若是发声,可比他或是某个大臣发声好多了,虽然他暂时还无法彻底地回报罗马教会,但他,不,应该说,每个法国国王虽然都自称是“圣路易”的后裔,但他们的心中究竟有几分虔诚,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罗马教会可谓孜孜不倦地尝试着插手法国内政,法国的国王和主教们也在不辞辛苦地将他们的手抽回去——果然,这边隆格维尔公爵夫人才向国王举荐了这几名教士,那边的罗马教会就发来了义正严明的声明,要求国王陛下处死或是放逐这些异端。   当然啦,巴黎的宗教裁判所也得到了密令,如果国王不愿意,他们也可以代劳,不过很遗憾,无论是路易,还是以拉略,都不是那种会轻易受人摆布的人,而且罗马教会气急败坏的样子确实令人感到愉快,前者或是接下了文书,后者或是受到了密令,但他们的表现都像是根本没发生过这件事一般——那些詹森教派的教士们还是该祈祷的去祈祷,该去讲道的去讲道,该去朝圣的去朝圣,该出没在各个达官显贵的私密会客室里的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到处游走……他们的理念确实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尤其是国王,路易对于詹森教派的一些理念颇为赞赏,譬如说:总有一些神的戒律是人类无法依从的,无论他如何虔诚——这点可太重要了,毕竟路易可不想被远在千里之外的罗马教会处处掣肘,哪怕只在信仰和礼仪上。   这样堪称明目张胆的行为当然会让罗马的教士们又是气恼,又是愤怒,但他们在三十年战争结束的时候,曾经想要借着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的时机重现与巩固教会权威的尝试已失败了——当时在合约签署会场上振振有词的正是这位压力山大七世,他当时只是罗马驻科隆的大使,但结果大家都知道,即便是天主教国家,也没有遵从教会意旨的意思,他的理想最终成了镜中花水中月。   再加上马扎然主教的落井下石,我们就不必指望这位亚历山大七世能够对法国人抱有多好的观感了,等马扎然死了,路易正式执政,教皇的思想理所当然地转移到了他的兄弟马里奥·齐吉这里,马里奥正是教皇卫队的首领,这个卫队里的士兵几乎都是科西嘉人,科西嘉岛曾经属于阿拉伯人、比萨人和热那亚人,1553年到1559年法国曾经短暂地占领过那里,直到被科西嘉起义军赶出来,那段时间对法国人和科西嘉人都不太友好,唯一的结果就是两者成为了死敌。   因此,当达达尼昂的密探传来那个惊人的消息时,达达尼昂伯爵很难确认那真的是个意外,还是一个有意设下的圈套。   之前我们说到,隆格维尔公爵夫人凭借着自己的聪慧,窥见了国王的心思,得以回到巴黎,回到宫廷,而为了重新获得国王的信任,从流放地回到巴黎的克雷基侯爵也设法弄到了隆格维尔公爵夫人沙龙的邀请函,达达尼昂相信,他最初是冲着那些詹森教士去的,和很多人一样的想法,但后来,他也确实成为了隆格维尔公爵夫人的“座上宾”也没错,反正他在离开巴黎前,确实和隆格维尔公爵夫人依依不舍了很长一段时间。   而就在克雷基侯爵来到罗马没多久,在他喜欢的一个酒馆入座的时候,听到了一群科西嘉人正在大肆非议法国的女人们,提到隆格维尔公爵夫人更是污言秽语,下作至极,这样的言语当然让克雷基侯爵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剑来要求决斗。   这是一场从决斗演变到了群殴的混战,在这场战斗中,克雷基侯爵作为一个英勇的将领,大获全胜,但这样,法国的使臣持械袭击教皇卫队的事情就不胫而走了,在一个晚上,他们纠集了百多人的雇佣兵,围攻了克雷基侯爵的宅邸,克雷基侯爵和他们打的堪称有来有往有声有色,不幸的是,当时侯爵夫人正好回到宅邸,在门前遭到了突袭,一个侍从死了,另外几个人受了伤,侯爵夫人受了惊,立刻发起高热,在这种情况下,克雷基侯爵只能低头,带着自己的妻子离开罗马,回到巴黎。   他回到巴黎的第二天,就去请求谒见国王,而他的申请几乎立刻就获得了批准,让克雷基侯爵不知道应该是欣喜呢,还是应该紧张,国王或许会斥责他,毕竟从很早之前,国王就不允许决斗了,更不用说,他们在那场战斗中,杀了三个人,而这三个人身上都穿着教皇卫队的制服。   在前往国王书房的路上,他们还遇到了隆格维尔公夫人,他们向公爵夫人行礼,而公爵夫人只是看似寻常地点头还礼,但在邦唐举步前行的时候,隆格维尔公爵夫人立刻举起手来,指向嘴唇,无声地发出詹森这个单词的发音,克雷基侯爵立刻安下心来,他根本不在乎教皇,但在乎国王对教会的态度——年轻的国王正式执政不过数年,人们理所当然按地认为他也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很难说他是否会倾向于教会,或是认为为了一个克雷基侯爵,得罪教会得不偿失——隆格维尔公爵夫人的暗示是在说,国王更喜欢那些詹森教派的教士,或是愿意采用他们的理论,而他们的理论是什么呢?   克雷基侯爵在心中发笑,但在见到国王的时候,他还是立刻跪了下去,为了表示忏悔,他哭泣着吻了国王的袍边,并且请求得到国王的惩罚。   “那么。”国王的声音从上方响起:“您认为我应该为了什么惩罚您?”   若按照克雷基原先的想法,当然是为了他对教会与教皇的冒犯,但有了公爵夫人的提醒,他在犹豫了几秒钟后,大胆地说:“因为……我败了?”   随即,他听到了国王的大笑声。   克雷基侯爵的肩膀立刻放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赌对了,国王若是要责备他,不会是因为他冒犯了教会和教皇,而是因为他可以说是逃出罗马的,作为法兰西的使臣,这样的行为实在是过于狼狈与不名誉,“但我可以理解,”国王说:“男人们可以为了名誉付出性命,但若是牵连到无辜的女性,那就是一桩无法赎还的罪过了——更不用说,她还是您的妻子。”国王在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只是……我想您依然会为此感到羞愧。”   “毫无疑问!陛下!”克雷基侯爵当即大声回答道。   “那么我给你一个机会,先生。”路易说。 第一百二十九章 钱永远是个问题(上)   克雷基侯爵抬起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即是为了表现对国王的忠诚,也是为了按捺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他确实有想象过,但不是很确定,法国内乱过去没几年,而且国王对内政的看重也意味着国库的钱不断地流淌到街道和庄园里——看看焕然一新的巴黎就能知道国王在这上面耗费了多少心力,还有逐渐收容了近五万流民的凡尔赛,那里已经成为了一个村落,鉴于国王慷慨地允许他们利用沼泽和森林的资源,愿意在那里定居的人越来越多,甚至形成了一个小城以及环绕它的几个村落。   他也听说过陛下有意改革军制,当然,从国王愿意宽容地接纳一个外国人,一个新教徒来成为他的元帅,并且干脆利落地饶恕了孔代亲王以及他的一干亲友,就能知道,陛下对有军事才能的人才是多么的珍视和看重——他还有意创立新的军团,并且为原有的军团授旗、制衣和配置统一的武器,作为一个同样从低级尉官做起的降临,克雷基侯爵知道这些举措所需要的钱财会如同塞纳河的河水那样流出去,并且永不回返。   但作为一个将领,他乐于看到这些,就像他也乐于看到自己的国王敢于面对任何一个敌人,无论是西班牙国王还是教皇,只是,他也必须为国王的钱囊考虑,毕竟他比国王年长,而年轻的国王很有可能考虑的不是那么周全,而那些必须承担沉重税赋的商人与平民,也不若三十年战争的时候那样温顺,之前的两次暴乱就几乎可以说明这个问题了,克雷基侯爵低头仔细考量,几乎忽略了国王的问题。   “克雷基先生?”   “是的,陛下,抱歉。”   “没关系,”路易说,他可以看出克雷基侯爵并非有意轻慢,只是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问题:“之前孔代亲王已经率领着他的军团停驻在上比利纽斯一带,现在西班牙与法国已经和平,他向我询问说,是否应该回来了,唔,我觉得,您应该到那里去,带着我的亲笔信,我要你们前往佩皮尼昂,我调拨十五艘加莱船过去。”他朝瞪大了眼睛的克雷基笑笑,“你们在撒丁岛等待我的命令。”   “您是说……”克雷基侯爵试探地问道。   “嗯,我们可能会对意大利,不,罗马作战。”路易几乎可以说是和蔼可亲地说:“虽然教皇或许有他的想法,但我也希望我的国家受到尊敬。”   “但陛下,撒丁岛是属于西班牙的。”   “我相信腓力四世陛下会愿意给我们这个便利。”路易说。   “我以为你会先采取一些和平的手段。”   “会的,”路易说:“但和我调遣军队有什么关系?”他当然可以等教皇做出反应,再来派兵遣将,但首先,在那段时间里,教皇很有可能设法挑拨他与其他国家的关系来阻止他对罗马发兵,其次,教皇也能乘机煽动国内的天主教徒与教士们做出反对他的姿态,更有可能,教皇还会将他革出教门——反正这也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既然知道敌人会怎么做,那么他又何必傻乎乎地等着对方发牌呢?路易年轻,麾下的大臣,即便年纪老迈也不得不做出一副雷厉风行的样子来,克雷基侯爵的指控第二天就交到了高等法院,高等法院在国王第二次回到巴黎的时候就成了国王手中任由操纵的偶人,第三天判决就下来了,教皇亚历山大七世,或者说,他之后的历任教皇们,因为对法国国王的不敬,丢了他们在法国的领地阿维尼翁。   说起阿维尼翁,当然,对罗马教会和教皇们来说,是个耻辱,因为当初就是法国国王美男子腓力因为税收等问题与当时的教皇劫掠到法国的阿维尼翁,并且在之后的一百年,操控了教皇选举,在那一百年里,教皇始终是法国人,并且教皇驻跸之地也从罗马变成了阿维尼翁,虽然之后的教皇终于又把教会迁回了罗马,但阿维尼翁依然被视作第二个圣城——也可以说是教会在百年耻辱中唯一的收获——在1347年的时候,阿维尼翁所在地普罗旺斯的主人乔万娜女伯爵(那不勒斯女王)因为被判定谋杀亲夫而被自己的小叔子追杀,迫不得已,她向教皇克雷芒六世祈求庇护。   克雷芒六世开出的价格就是阿维尼翁,阿维尼翁的价格是八万金弗洛林,近似于大赠送。从那时起,法国国王们就一力想要夺回阿维尼翁,但罗马教会也不是傻瓜,怎么会轻易放弃这枚刺在法国腹部的钉子,事情拖宕至今,没想到却因为一次寻常的争执得到了解决。   另外,克雷基先生担心他的莽撞行为会导致国王对他的不满的担心也是多余的,没人能比路易更懂得,与罗马教会的这一仗必须打,别说在狼人事件中,他是受害者,但就算是为了逃避受害者的报复,罗马教会也会竭尽全力地让法国换个国王的——而且路易也表露出了一个统治者应有的心胸,在宽容的时候犹如大海,在狭隘的时候犹如针眼,现在就是他狭隘的时候了。在罗马教会还在用吊死一个科西嘉人和一个盗贼来敷衍法国的责问时,法国国王的军队已经悄然越过了半个利古里亚海,抵达撒丁岛,在教皇纵容自己的兄弟离开罗马,跑回他们的家乡锡耶纳的时候,国王的军队已经整军待发,只等信鸽带来国王的命令,就要在那不勒斯登陆,直插罗马的要害了。   不过当克雷基侯爵站在起伏的加莱船甲板上,眺望着无边无际的蓝色海面时,也不免怀疑国王的动作如此迅速,是否早有预料,又或是绸缪已久,但这些在他望见那不勒斯的时候,就全都丢在了脑后——法国军队里并没有可信的海军将领,虽然一位将军走了王弟菲利普的路径向国王自荐,国王还是拒绝了他——国王当初在敦刻尔克遭到刺杀,又因为需要解除诅咒而在里世界滞留不归的时候,不少人都在撺掇王弟菲利普以摄政国王的名义参与敦刻尔克会谈,菲利普坚决地拒绝了,国王因此愿意相信自己的弟弟,却不愿意提拔那些阿谀奉承,随风转舵的将领与臣子,他无法责备自己的母亲和马扎然主教,还不能冷待那些簇拥在王弟身边的小人吗?再三考量之后,他选择了孔代亲王的挚友,也就是孔代亲王逃亡到了西班牙,也依然不离不弃的弗朗索瓦·亨利·德·蒙莫朗西-布特维尔。   说起来,这位曾经的布特维尔伯爵与孔代亲王如此亲密也实属正常,他出生的那天父亲就因为杀死了决斗的对手而被处死,他在襁褓里的时候,就被交给孔代亲王的母亲抚养,孔代亲王比他大六岁,但他们相处的时候也确实如同兄弟一般,在孔代亲王于沙丘之战中被俘虏后,布特维尔伯爵也投降了,他们一起回了巴黎,孔代亲王虽然被国王宽恕,但还是被剥夺了从王家骑士团团长往下的一系列荣誉和职务,伯爵先生也是如此,但就在他们以为自己就要如此沉寂下去的时候,先是孔代亲王被派往西班牙与法国边界以威胁腓力四世,之后他又被任命为军团统帅,往那不勒斯,直指罗马。   这样的任命不由得让他感到惊奇,他甚至愚蠢地当着使者的面说:我不是一个海军统帅啊!这句话让充当国王使者的柯尔贝尔笑不可抑,“唉,”他说:“公爵先生,如果您要统领一支舰队的话,我想今后还是有机会的,但这次你所要率领的还是步兵——长矛手、火枪手与掷弹兵,只是要从海路过去罢了。”弗朗索瓦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蠢,连忙向这位炙手可热的大臣道了歉,邀请他在自己的府邸做客并且着意地向他打探了一下国王的真实用意。   这里还要提一桩事情,那就是这位伯爵先生如何会变成了公爵先生呢,这又与他的婚事相关——在孔代亲王流亡到西班牙,为西班牙人与法国打仗的时候,西班牙人将他册封为卢森堡公爵,这个头衔让马扎然主教与国王都十分不满,等到西班牙在与法国的战争中一败涂地后,比利纽斯和约中,西班牙迫不得已地将卢森堡南部划分给了法国,在孔代亲王的百般筹谋下,伯爵先生通过婚姻取得了卢森堡公爵的称号——虽然新娘老丑,新郎矮丑,但这桩婚事还是引来了不少人的嫉妒,一些人认为国王不应当如此宽纵孔代亲王以及其党羽,只是这里卢森堡公爵的头衔才被确认,孔代亲王与弗朗索瓦的任命就接踵而至,可以说,这是国王给他们一个用功绩来证明自己确实已经一心一意地效命于国王的机会——这种方式很有年轻国王一贯的风范,他很少会玩弄卑劣的手段,或是用威胁和恐吓来让人屈服,他只是摆出你无法拒绝的条件。   无论是孔代,还是弗朗索瓦,他们都要为国王尽心竭力,不然,不管是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有了疏忽,另外一人都难免会被牵累。   克雷基看到的卢森堡公爵弗朗索瓦就是如此,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个声名显赫的将领,他身躯矮小,驮着脊背,双眉紧蹙,两眼之间的间距很宽,眼睛小,鼻子往下弯,还有着一个难看的小下巴。   “您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么?”公爵注意到了侯爵对他的注视,就问道。   “抱歉,阁下,”克雷基侯爵说:“我只是担忧之后的战斗。”   这句话让卢森堡公爵笑了,“哦,您怎么会这么认为,您难道以为,罗马的教皇能够派下天使为他打仗么?”   “如果真有天使从云层上下来,第一件事情就会毁灭第二个巴比伦吧。”克雷基侯爵说。   “罗马真的如此不堪么?”   “比您想象的更糟,”克雷基说:“虽然人们都说,一百年前罗马比现在还要坏上一百倍,但我怎么也想象不出那是个什么情况,不过就算是现在的罗马,我都觉得我突然变成了一个虔诚的好人。”   “好啦好啦,我明白了,那么您认为罗马有军队或是坚实的城墙吗?”   “教皇是没有军队的,但他的国王有。”克雷基说:“而且人们心中的信仰也要比城墙更难攻破。”   “您说得对,”卢森堡公爵说:“但您知道国王陛下是怎么对我说的吗?”   “若是我有幸聆听,”克雷基侯爵鞠了一躬,“请说吧,我很愿意知道。”   “陛下说,”卢森堡公爵重新看向闪烁着点点星火的港口——“若是宝剑锋利,那么就握住剑柄,把它朝向我们的敌人。”   说真的,这句话克雷基侯爵几乎没能听懂,不过军队一登陆,他就明白了,因为他们只休整了一个晚上,就在黎明还未到来时整军出发了,那不勒斯港口距离罗马不远,约五十法里——一路上所有遇见他们的人,佣兵也好,商人也好,平民也好,全都被拘禁了起来,若是有人反抗或是想要逃跑,就直接杀死,这样,直到他们抵达哈德良宫,罗马城中的人才有所察觉,而在教皇卫队与家族佣兵们纷乱一片的时候,法国国王的蓝底金百合旗帜已经投入了罗马民众的视野。   这不是罗马第一次被法国军队包围,上一次可悲的卜尼法斯八世被抓捕,囚禁并被大肆凌辱,即便最后逃出生天,也因为忧惧交加,一个月后就死了,之后长达百年的阿维尼翁之辱更是让教会至今耿耿于怀——现在眼看悲剧又要重演,一路慌忙逃到圣天使堡的亚历山大七世更是快要紧张地昏厥过去,他一连写了很多封信,向天主教国家的君王们求援,但这些信根本递交不出去。   路易固然可以只是恐吓一番,教皇依然会屈服,但既然军队已经踏入了那不勒斯,士兵的俸金、给养和装备,运输等等的损失已经不可能再挽回,路易就不打算就这样算了…… 第一百三十章 无耻的路易十四   圣天使堡原本是哈德良皇帝为自己以及后代营造的陵墓,是一座圆形的城堡,但后来被用作军事用途,现在则是教皇们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条退路——由它与教宗宫殿之间的密道,教皇可以无比顺畅地从教皇宫直达圣天使堡,但问题是,若是圣天使堡也被军队包围了,那么教皇以及教士们也不过是从一座监牢搬迁到了另一座监牢——教皇无数次地派出使者,与任何一个天主教国王的国王联系,对于法国之外的国王,他寻求他们的支援,对于法国国王,他是哀求与恫吓。   在路易的暗示下,奉命主导此次战争的卢森堡公爵与克雷基侯爵没有立即进入罗马,他们只是在著名的圆形广场外整齐的驻军,罗马城中的原住民几乎都被他们驱赶了出去,这几天卢森堡公爵正在克雷基侯爵的引导下漫不经心地“朝圣”——那些隐藏在青山碧水之间的修道院和主教们的私人宅邸里,藏着无数的珍宝和圣物,原本被罗马人用作陵墓的地窖里更是藏满了葡萄酒和火腿,他们一边肆意享受,一边等待着来自于西班牙的消息。   要说,教皇最为期待的莫过于两个天主教国家的回复,一个是神圣罗马帝国,一个是西班牙,原本还有一个英国,但从亨利八世之后这个国家就再也没有教皇的份儿来了,但既然路易已经决定了要攻打罗马,并且绝不空手而归,那么他就不会毫无准备,在军队出发前就做了两件事情,一件事情就是写信给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鉴于早在弗朗索瓦一世的时候,法国国王就和基督的敌人你来我往,好不亲热,在让出了一部分利益后,苏丹干脆地答应了法国国王的请求——那就是出兵匈牙利的特拉西瓦尼亚公国。   特拉西瓦尼亚公国可以说是脱胎自奥斯曼土耳其的总督体制,也就是说,大公的祖先原本不过只是苏丹的一个大臣,但在哈布斯堡的支持与撺掇下,他背弃了原先的主子,就此匈牙利彻底成为了哈布斯堡与奥斯曼土耳其的缓冲地带——一旦苏丹出兵,即便是针对特拉西瓦尼亚,神圣罗马帝国就不可能无动于衷,大股兵力被滞留在奥匈边界,根本不可能前来援救教皇。   至于西班牙,卢森堡想到这里就要叹息和发笑,他必须承认,他的朋友和主人,也就是孔代亲王与路易十四相比,缺少了作为一个君王的不择手段与无底线——路易十四不但与异教徒合作,还在开战前就咬牙从空荡荡的国库里抽调了一笔大约价值三万里弗尔的费用,交给绍母贝格将军——他原本就是一名来自于神圣罗马帝国的新教雇佣兵将军,如今即便已经成了法国人的元帅,做起雇佣士兵,滋扰故国的事儿来还是那样从容不迫,驾轻就熟,虽然他雇佣的全都是奥地利人——没错,就全都是奥地利人,却伪装成了葡萄牙人。   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绍母贝格将军带领的三千雇佣兵居然在与西班牙的战争中获得了不少胜利,哪怕他们没能侵占领地,盘踞城堡,但西班牙人却还是为之苦恼不已,只能严阵以待,不敢轻慢——他们以为这是葡萄牙对西班牙的大战的前锋,却不知道绍母贝格遵照国王的旨意,只是为了拖住西班牙,根本不会真正地去与西班牙的主力作战,按照雇佣兵的传统,西班牙人只要按兵不动,等上三个月这层阴影也就自然而然地消失了。   但这点,西班牙人不知道,教皇也不知道。   绍母贝格将军是个奥地利人,还是一个新教教徒,之前还是受马扎然主教的雇佣而来,这样一个人,扪心自问,卢森堡公爵不认为孔代亲王会愿意收容他,就连他也不免有些排斥和鄙夷,但路易十四使用这个人,简直比使用自己的手臂还要果断和轻松,而这位也没有辜负国王的期望。   “公爵先生?”听到这样的呼喊,卢森堡公爵才发现自己在雾气缭绕的城墙上待得太久了,众所周知,主在人间最大的住所没有城墙,他们所在的地方乃是古罗马的遗迹,曾经强大显赫,不可一世的古罗马人早就化作了空气中的烟尘,现在继承了他们的意志的唯有法兰西——谁都知道,在欧罗巴,乃至欧罗巴之外的地方,没有比法国国王更古老和正统的传承了,这正是无论英格兰国王,还是西班牙国王,都必须在法国国王面前屈居一首的原因。   即便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能够拥有的也只有法国国王表面的尊重,毕竟他们的皇帝是选帝侯选出来的,而法国国王是因为血统而确定王位所有权的,卢森堡公爵虽是孔代亲王的挚友,却也会鄙视神圣罗马皇帝选举过程中的各种贿赂与承诺,要他说,这简直和商人之间的生意毫无区别。   “公爵先生?”克雷基侯爵又呼唤了一声,这下子卢森堡公爵可终于回过神来了,他们站在古城墙上,正能够看到一队人正从圣天使堡里出来,为首的正是教皇卫队,他们的半身胸甲在薄雾中显得暗淡污浊,鲜艳的裂缝外衣和条纹裤子更是失去了原先的明亮,他们手中虽然持着长矛,但举止之间总是给人一种畏畏缩缩的感觉——这也正常,毕竟之前的战斗中,法兰西人的火枪与箭矢给了他们非常深刻的印象。   如果他们愿意伸头看一看,还能看到他们同僚的尸体在圣天使桥的桥底下晃悠呢,这还是被挑选出来的一部分,更多的都被投入了河流,这种行为也许会导致瘟疫,但法国人显然并不准备在这里长留,在始终等不到援兵的情况下,教皇担心的是法国人离开的时候,会不会顺手把教会一起带走,这可不是第一次,美男子腓力曾经的大逆不道幸福了法兰西一百年,也许现在的圣路易也想要幸福一下也说不定。   “是教皇的使者。”卢森堡公爵说,从他第一次进入罗马,教皇的使者就前来拜访过,当然,在那个时候,他的态度还是相当趾高气昂的,甚至还敢用革出教门的惩罚来恐吓公爵以及他身后的国王,但让卢森堡公爵为难和让他们惊恐的是,路易十四显然对此早有准备,他借着卢森堡公爵的口,和和气气地说,他这里还有几个詹森主义的教士,国王觉得的,他们所说的并非毫无道理,若是教皇认为,他们说的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完全可以亲自来与他们辩论,国王已经在巴黎或是昂莱准备好了一个舒适的住所,保证教皇来了之后就再也不会想要回去了,或是教皇陛下想要继续住在阿维尼翁也行,虽然那里不再是教皇的领地,但虔诚的国王愿意供奉主在地上的使者。   让教皇更加无可奈何的是,若是之前的狼人事件没有发生,或是马扎然主教没有报复和亡羊补牢,那么他们还可以用宗教裁判所来威胁国王,因为要整改巴黎的地下世界,国王彻底地得罪了吸血鬼的一支,即便这支氏族在血族中也不受欢迎,但非人所有的力量还是不免令人忌惮。   可惜的是,巴黎裁判所的大审判长已经是以拉略,这个年轻的教士既不温顺,也不忠诚,至少对罗马教会如此,而教会能够用来扼住里世界——那些教士们的家族和亲眷的手段,无论是小麦还是棉布,都在路易十四的慷慨下变得软弱无力,也许就是因为这位国王太年轻了,又有着巫师般的马扎然主教的指导,他对里世界的恐惧与防备不如其他君王那样深——在教会的宣传与恐吓下,君王们一直将里世界视作罪恶的泥沼,而现在的法国国王,不但总是试探般地伸出脚尖,还想要从泥沼里捞出肥美的鳗鱼。   对此罗马教会无话可说以及无可奈何,他们一直以来能够不断地对里世界的裁判者所在的家族施加影响,就是因为在里世界的修士们在巫师与黑暗生物的打击下,几乎完全没有耕作或是狩猎的可能,他们能做的,就是向教会输出修士与神圣的骑士,然后从教会这里获得补给,简单点来说吧,他们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拿命换钱的雇佣兵——所以即便在一些国家宣布信奉新教之后,罗马教会也没能立即收回他们的庇护。   路易早在十年前就察觉出了其中的端倪,若是罗马教会能够掌握裁判所,那么在亨利八世的时候,英格兰的人们就应当陷入到黑暗生物与巫师们的狂欢中去了,但事实并非如此,他问过以拉略,英格兰的裁判所不但没有消失,还有几分欣欣向荣——果然,在他向里世界的宗教势力投出橄榄枝后,罗马教会就很难再对法兰西境内的里世界产生影响。   而且,鉴于路易十四的大胆,除了又一次阿维尼翁般的耻辱之外,罗马教皇还在担心一件事情。   ……   马车辚辚,教皇的使者为了掩人耳目,在一大早就出去了,回来的时候,晨光方才照拂地面,但教皇的心一点也没有因为此行顺遂而落下来,他更愿意看到使者迟迟不归,那代表他们正在讨价还价,争执不休,使者那么早就回来,要么代表法国人根本不接受教会的条件,要么就是教会的使者无法接受法国人的条件——他派出去的是自己的侄儿,另一个齐吉,也是一个红衣主教,按理说,已经有了很大的权力,他也很清楚,他的伯父是如何急切地等待着谈判的结果,绝不会有意拖延……   教皇坐在他的寝室里焦灼不安地等待着。   几分钟后,他熟悉的脚步声传来,也许是错觉,教皇总觉得今天他侄儿的脚步声格外沉重。   ……   让我们姑且将时间拉回到几天之前。   虽然法国人的军队在意大利可以说是势若破竹,但路易十四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重演阿维尼翁之囚,主要是美男子腓力的操作太过魔鬼,从1309年到1377年,受法国操纵的阿维尼翁教会给了法兰西多少好处自不待言,其他国家在受了罪之后当然也会恍然大悟,若不然就不会有可笑的三教皇,只不过是每个国家都在争先恐后地将教会的权利攫取在手中罢了,之后虽然罗马教会终于又成了罗马教会,而不是英格兰教会,法兰西教会或是奥地利教会,但每个天主教国家甚至新教国家都达成了共识——阿维尼翁这样的事情绝对不可以再发生!   所以路易可以包围罗马,恐吓教皇,但若是他显露出要掌握教会的意思,哪怕要多面作战,所有的天主教国家都必然要群起而攻之了,所以从一开始,路易十四就划定了谈判的底线。   ……   时间回到现在,教皇面对的正是法国国王提出的几条要求,而且……按照法国国王的要求,这些要求是他最低的底线,如果有问题,教皇大可和他在巴黎会面,亲自一谈。   对此教皇气得要命,但他真不敢尝试,也许法国国王会真的做出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情,也许他也会在诸多的敌人环视下被迫放弃自己的猎物,但问题是,曾经的卜尼法斯八世虽然说是逃走的,但也可以说是美男子腓力有意为之,他在法国国王那里受尽了折磨与凌辱,才会在一个月后郁郁寡欢地死去,亚历山大七世也已经是个老人,他一点都不想要重蹈卜尼法斯八世的覆辙,就算教会能够重归罗马,取回荣耀,但那时候他已经是枯骨一具,对他和他的家族又有什么好处?   所以,他肯定是要留在罗马的,也做好了忍辱负重的准备,但在听到法国国王的要求时,他还是忍不住跳了起来,不顾教皇的威严,破口大骂。   ……   “教皇现在肯定在破口大骂。”路易说。   “您确实……”邦唐委婉地说:“过分了一些。”   “没办法,”路易说:“我缺钱啊,邦唐,我亲爱的朋友。”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五百年后人们所看到的   邦唐是路易身边的第一侍从,也是寝宫总管,可以说,在宫廷的仆中,他是无可置疑的首相,在一些时候,就连国王的龙骑兵与火枪手也要听从他的命令,他与国王相伴十五年,从路易还是一个懵懂幼童开始,到现在,一个真正的国王,邦唐对他又爱戴又尊敬,能够让邦唐说出这样的话,可以说路易是真的有些过分了。   事实上,在罗马教会的秘密藏书库里,确实有着许多可能在千年之内都不会公之于众的文书,这些文书从各处搜集来的圣经残卷注解,到教会与各个势力——其中包括并不限于那些所谓的异教以及巫师,黑暗生物之间的交易不等,还有的就是一些屈辱或是会引起轩然大波的和约或是契书,像是路易十四与罗马教会签订的这一份文书也被理所当然地归在其中,在数百年后,当法国的学者们向罗马教会提起诉请,意欲向人们呈现出一个真实的太阳王路易十四的时候,罗马教会的教士们几乎可以说是冷酷地微笑着,将那张保存的极其完好的犊皮纸丢在了他们面前。   克莱芒八世的当然不会有这样的高见远瞩,他之所以要求教士们尽可能地保留下这份文书,是要让每个有权进入到这里的人都能得以亲眼看看法国人的国王有多么无耻和下作。   十六世纪中叶的时候已经有了很好的纸张,但正统的文书,尤其是与教会的,人们还是会使用羊皮纸或是犊皮纸,这张犊皮纸制作优良,因为取自于小牛,即便超过了三英尺,依然没有接缝和黏贴的痕迹,是完完整整的一张,即便历经数百年,却依然富有弹性,表面光滑,磨石打磨的异常光滑的纸面上用精细并且保留时间长,不会褪色的铁胆墨水,墨水混合着树胶,令得字迹厚重得就像是随时都会被揭起来,只是这些字迹,在阐述着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是如何一个贪婪之人的同时,也将当时罗马教会的虚弱展露无疑——很难说,这次罗马教会愿意将这份珍贵的文书展露在众人面前,是否与新一轮的教皇竞选有关,因为此时呼声最高的正是来自于锡耶纳的巴蒂主教,他的姓氏正是齐吉。   哪怕相隔数百年,提起克莱芒八世,教会的人们还是忍不住要感到羞愧,因为在他身上,罗马教会打破了许多的第一次,甚至是卜尼法斯八世,也没将教会的脸面丢得如此干寂静——对此法国的学者们根本不在乎,他们换上了干净的防护服,软底鞋,进入到罗马的腹地。在温度与湿度都保持恒定,只能感觉到光线,却看不到发光源的大房间里,他们等了一会儿,就有教士亲手捧着一个暗色的玻璃匣走入房间,他们与教士间间隔着一个巨大的桌子,教士将匣子放在桌上,打开,戴着手套的手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张犊皮纸——因为一直被压在两张木板间保存着,所以原本被卷在圆筒里的犊皮纸早已变得平平整整,从犊皮纸的边缘,暗红色近黑色的封蜡残留的痕迹清晰可见。   一看到上面的字迹,这些学者们就不由得发出了一声低沉而又兴奋的呼叫,太阳王路易十四留在世间的亲笔手书可不少,尤其是他的孩子们,无论是婚生子还是非婚生子,都会在每年的生辰日获得父亲的一份礼物和亲笔书写的祝福纸条,这些纸条多半都被珍重地保存着,直到今日,还经常会在太阳王后裔的家族聚会上拿出来展示,也有很小的一部分因为绝嗣,而被捐给了博物馆,每个人都能得以一观太阳王深刻而又优美的笔迹。   学者们更是对这个字迹熟悉至极,不夸张地说,比他们自己的还要熟悉,所以只看到了一个起始的大写字母,他们就确定这确实是路易十四的亲笔,接着他们就异口同声地轻呼了一声:“果然是法语!”在大鼻子弗朗索瓦时代,法国人的民族主义就有抬头的迹象,远胜于他们的信仰,等到了路易十四时代更是登峰造极,在欧罗巴的人们还在以拉丁语为通用语言,用拉丁文书信往来的时候,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写给教皇克莱芒八世的信已经是法语了。   一排排略带倾斜,却又如同春天的藤蔓那样纤细柔韧,富有美感的字迹在杏黄色的纸面上一字排开,除了开头的大写字母之外,其他的字母说不上花俏,但有着一种凛然和傲慢的气势,“那时候太阳王……”一个学者忍不住说。   “二十三岁吧。”另一个学者说。   “年轻人。”第三个学者说,“国王。”之后他又补充道,直到教士责备地嘘了一声,他们才开始认认真真地履行起作为一个学者与研究者的义务。   例行公事里向教皇虚伪地致敬后,路易十四提出了五条要求。   第一条:他要求教皇交出袭击了国王使臣以及家眷,也就是克雷基侯爵一行人的匪徒,这些人中的首领就是教皇克莱芒八世的兄弟,教皇当然不会将自己的兄弟,他当然无法让自己的兄弟去死,所以,人们都知道,在这份和约签订了之后,教皇的兄弟就被驱逐出了罗马,而参与到前后两次战斗中的科西嘉人,都被判处了绞刑或是斩首之刑。   第二条:国王要求,教皇卫队必须被解除——事实上教皇卫队确实被解除了,之后的教皇也一直没有再次建立卫队,要到三百年之后,罗马教皇才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因为梵蒂冈的安全所需,重新建立了卫队。   第三条:罗马教会必须就此事向法国国王致歉,而且不是那种短暂而又容易被人忘却的,或是不公开的仪式,必须有个教皇特使动身前往巴黎,在巴黎的卢浮宫,诸多使臣与达官显贵的众目睽睽下,对国王,作为教皇的代表对这位可敬的陛下卑躬屈膝。另外,在罗马,必须立起一个石碑,石碑上写明整件事情的经过与主事人的忏悔。   这个石碑原本就矗立在教皇宫的西侧,位于圣彼得大教堂的围廊末端,现在已经找不到了,虽然作为历史的见证它很有价值,但教会的官员们坚称它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因为炮火而毁。不过现在,文书证明看了它确实存在过,国王还特意写明了石碑的尺寸和字体等等要求呢。   第四条:罗马教会要将卡斯罗特与龙奇利奥那归还给帕玛公爵,以及将柯玛吉奥还给莫德内公爵或是赔偿他因此遭受到的损失——学者立即鼓噪了起来,因为这位帕玛公爵的后人依然宣称自己对这两座城市有所有权,而他确实保有相关的证书,至于柯玛吉奥,万幸,最后那位莫德内公爵还是拿了赔偿了事,不然现在的意大利政府肯定又要头痛罗马教会给他们带来的大问题。   而这第四条,也正是罗马教会们之所以痛斥太阳王路易十四实在是无耻之尤的缘故——法国对意大利半岛的垂涎可以溯源到高卢时期,他们的祖先还在为罗马人做雇佣兵的时候,但路易十四,这个正式执政还不到五年的小子,竟然就敢宣称自己是意大利各个诸侯的保护者,并且意欲将此变作现实而不是徒然的口舌之利——令教会沮丧的是,他确实做到了。   要说单单只是这个,也许还不会让克莱芒八世气恼到将这份文书如同圣经古本般的保护起来,最让他气恼的是,无论是帕玛公爵还是莫德内公爵(他们都是意大利的诸侯,先前的城市也都在意大利,并且都是教皇国曾经的领地),都默认了这一点,并且因为这两件事情,给了法国人一大笔钱——是的,请注意,诸位,重点就在这里!法国的路易十四一边将教皇克莱芒八世压制在圣天使堡不敢动作,一边威胁他交出了教皇国的领地,当然法国国王也很清楚,他的军队不可能永远地留在意大利,所以他的使臣就半公开地开了一个悬赏会——简单点来说,就是问问意大利的诸位,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教皇恩准的,如果有,卢森堡公爵和他的国王可是很慷慨的哦,很愿意代你们向教皇询问此事的,也能为你们争取一个满意的答案,只需要你们付出一点点庸俗的金子罢了……   虽然这种做法让很多人暗中诟病或是哈哈大笑,但还真有勇士——也就是帕玛公爵和莫德内公爵了,据说他们拿出来的献金丝毫不逊色于教皇为自己缴纳的赎金。   第五条就是赎金,法国国王厚颜写道,因为教皇卫队的卑劣小人所犯下的错误,他不得不派出使臣以及保护使臣的忠诚之人前往意大利,向可敬的圣父问询此事,虽然他不认为这件事情会有圣父参与其中,但事情终究因此而起是不争的事实,既然如此,他相信,圣父必然会因此感到悲痛,为了缓解这份悲痛,解除天主在地上的代言人的内疚,他请求罗马教会来承担这场战役,或说武装大游行的所有费用,以及精神损失费——至于为什么会有精神损失费这东西,正因为法国国王是如此虔诚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圣人,竟然必须接受自己的使臣被教会从罗马驱逐出来,以及自己必须派出军队包围罗马这一可怕的事实,已经连续好几天无法入眠和正常用餐了,所以……   他要举行很多场弥撒来安宁自己的内心,虽然弥撒什么时候举行,在什么地方做,由谁来主持,在信中一字未提,但为了不至于让圣父思虑太过,罗马教会只需要给钱和红衣主教的披肩就行了——国王甚至仁慈地表示,如果教会一时间拿不出这笔钱,那么也可以用教士与修士们对教会应尽的义务与税金做偿还。   “一个新造词!”学者之一说,几乎忍俊不禁,精神损失费,这个词就是从这里被生造出来的,之后也曾被许多君王使用过,只要他们认为自己足够无耻。   “更重要的是,”学者之二说:“从这个时候起,太阳王路易十四就在有意向教士和修士们征税了。”   “是的,他可能从几年前就开始考虑了,克莱芒八世的兄弟给了他一个好借口,如果他直接向国内的宗教人士收税,一定会遭到反击和报复,但若是以教会的名义……”   “我想应该有聪明人看的出来。”   “也许国王没办法解决这个问题,但绝对可以解决那个聪明人。”学者们笑了起来。一边的教会人士却十分尴尬,因为当时教会中确实有人看了出来,但他很快就遇到了情理之中的意外,而且并不是法国国王的阴谋,而是克莱芒八世不得不承担起这份罪责,因为他还不想到巴黎或是阿维尼翁一游。   ……   五百年后的讨论年轻的国和邦唐并不清楚,邦唐一边惊讶于国王的异想天开,一边怀疑这是不是能让国王彻底地从法国教会人士的质疑中摆脱出来。   这里就要提到法国的税赋问题了,法国国王的骄傲并非空穴来风,在英格兰的国王还要因为征税的问题与议会的议员们明争暗斗的时候,法国国王已经因为百年战争获得了自由征税的权力,法国国内的税种不但多而且复杂,有很多都是为了战争服务的,而且真要开战的时候,国王还会临时加税,或是更糟糕,向国内的银行家借款,然后用将来的税收做抵押——也就是广为人知的包税制度,将一个地区的税收全部交给一个人去处理,对于国王来说,似乎是一件非常有益并且轻松的事情——因为免了收税过程中的许多工作与烦心事儿,又能得到足够的钱款来满足自己或是国家的需要。   就像是任何一个买下了官职的官员,为了保证自己的借款不至于打了水漂,或是不能得到足够的利益,那些大包税者会竭尽全力的盘剥那些需要缴税的可怜人。   但当时的贵族无需缴纳大部分税赋,然后,国王所要针对的宗教官员,那些教士与修士们,只需要每几年缴纳一笔献金就够了,哪怕每次都有几百万里弗尔,但相对他们真正该缴纳的,只是杯水车薪。   那么拉动法兰西这座沉重的大马车的又是谁呢?   平民,只有平民。 第一百三十二章 国王提供给巫师们的工作   从很早之前,柯尔贝尔,甚至是富凯,又或是马扎然主教就发觉了,与路易十三以及之前的各个国王不同,他们年轻的国王似乎从未打算过从平民百姓身上谋取军费或是王室支出,无论是在流亡途中,还是回到巴黎,国王简直就像是在一根细细的钢丝上行走的杂技演员,无数金路易这边从叛逆的家眷或是那些需要国王宽恕的人那里流向国库,一边从国库无限制地流向军队与那些忠诚的大臣——邦唐完全可以理解国王对富凯的愤怒,也许富凯是因为看到了马扎然主教也是这样中饱私囊的,但问题是,马扎然主教离开了这个罪恶的人世间,并且将原应该交给教会的一笔惊人的巨额款项赠送给了国王。   当然,富凯先生如果也愿意去死,将自己所有的财产留给国王,国王也会怀念他的,不过即便如此,国王也没有在他的死刑判决书上签字,现在这位财政大臣正待在巴士底城堡,享受他的囚徒生活,要邦唐说,他的生活依然比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法国人要好。   富凯先生的财产被收缴后,也成为了国王用于支撑政府与军队的一大助力,但让邦唐来说,任何一个人的财产都不可能完成这一艰巨而又漫长的任务——固然丰厚,但主教先生与富凯的财产就如同一个湖泊,看似储量可观,但在不断的汲取下,总有干涸的一天,只有平民们的税赋,虽然落在每个人身上的都很少,但数千万人聚集起来的力量就如同湍急的河流,只有它们才能支托起法兰西这艘大船。   路易知道邦唐在想些什么,事实上,已经有银行家,监政官,以及领主们前来试探国王的想法,想要争取包税官的职位,这个职位所能带来的丰厚利益,甚至让他们的贿赂得以堆满整个卢浮宫,但他们越是如此,国王就越是警惕,别忘了,这些以敛财为目的的人们,他们现在付出一,将来就要得到百。   所以,年轻的国王甚至宁愿暂缓敦刻尔克的基础建设,也不愿意增加人们的赋税或是任命新的包税官,又或是将某个地区的税赋直接卖给银行家,邦唐认为法国人民身上的赋税并不重,而且几年内战,国王甚至没有调高税金或是增加新税种,已经算得上仁慈,但路易并不是那种没有离开过巴黎乃至于卢浮宫的国王,即便他现在确实很少外出,但他散布出去的密探在他的要求下,源源不断地将法国各个地方的情况回报给国王。   这样说吧,战争损耗了法兰西不少人口,尤其是成年男性,若不是路易有意推行种植土豆和红薯,那么可能现在的法国就要迎来一场大饥荒,现在,也只能说民众们只是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并不是说他们就已经经得起又一次疯狂的盘剥了。   幸而连续两次对外战争,一次威慑性的,对西班牙,以及一次真实的,对意大利,都胜利了,路易毫不犹豫地从西班牙宫廷和罗马教会身上勒索了一大笔,单单教会为了赎回教皇所让出的利益,就不是平民们身上那可怜巴巴的几个利亚德可比的,只是这样做的可能暂时还只有路易一个,至于其他的君王,还是会选择压榨自己的子民吧,毕竟这两场战争,一旦稍有不慎,就会造成全盘覆灭的下场,既然如此,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去敲打那些卑贱之人的脚底板呢?他们不懂得反抗,也不敢反抗。   真的吗?路易在心中想,任何一个有智慧,不,应该说,具备了求生本能的生物,在被压迫到最后一步的时候,真的不会显露獠牙利爪吗?英格兰的查理一世在被送上断头台的时候,欧罗巴的君王们的愤怒依然集中在护国公克伦威尔身上,也许对他们来说,他们尊贵的视线是永远不会往下看的。   事实上,不但是表世界,里世界同样如此,小卢西安诺还在蹒跚学步,但他已经在巫师们的议会中有了一席之地,科隆纳公爵的纹章与标示也已经被里世界中的人们所熟悉,米莱狄夫人在人群中以公爵侍女的身份行走,竟然要比她之前以一个自由身份的巫师行走更受尊重与便利。路易想起不久前她给出的回报,在里世界,如同瓦罗巫师这样的可怜人非常多,但经过数百年的经营,固化的阶级与传统的教育方式也滋养出来了一批胆小鬼,他们不但不想要去改变自己和后代的命运,也不愿意看到别人这么做——瓦罗巫师这样的人就更多了,他们能够做出一些微小的反抗,譬如逃走,但他们的思想依然固定在青年甚至少年时期——不过,若是路易愿意,他依然可以引燃一把大火。   但他不,不能,也不愿意,他站在这里,身为国王,就注定了无法完全地背叛他的阶级,他是统治者,他的统治也必然会继续,从昨日到明日,从表世界到里世界,所以,他不会造出革命者,只会造出一个新的,更为仁善的君主:“快快长大吧,小卢西。”他在心里说,然后将注意力重新返回到手中的文书里来,西班牙与罗马教会的屈服让国王的钱袋又一次充盈起来,这笔钱在法国军队进入罗马的时候国王就安排好了。   敦刻尔克,这座只要站在海滩上就能看到英国的城市,当初英国的护国公克伦威尔之所以愿意在路易十四迟迟不愿承认他的情况下同意派出军队,与法国人组成联军,攻打西班牙人,只是因为西班牙人占据敦刻尔克的时候,这座城市成了西班牙劫掠船的巢穴,只要有敦刻尔克在,英国的大部分船只就很难逃过西班牙海盗们的掳掠与破坏,那么问题来了,虽然现在这个港口城市属于路易,路易就不会那么做了吗?   怎么可能!别说马扎然主教和孔代亲王,尤其是后者,哪怕当时国王生死未卜,孔代还是刚刚被俘虏的叛贼,他们也立刻就决定了无论如何也要从英国人那里夺下驻军的权利,哪怕只有一半,这更是路易起初的计划,至于克伦威尔,如果不是他那时已经重病不起,只怕英国人的阴谋也已经进行到了下一步——下一步就是与西班牙人合作,夺取法兰西的加来,是的,奥利弗·克伦威尔原先的打算就是这样,和法国人一起夺取西班牙人的敦刻尔克,再和西班牙人一起夺取法国人的加来,这样英国人就有了两个至关紧要的港口城市,一个可以保证英国的咽喉不至于被敌人扼住,另一个既能威胁到法国,也能威胁到佛兰德尔地区——主要是英国现在的大敌荷兰。   可惜的是他还是不得不应从上帝的召唤,上天堂去了,留下了查理二世,虽然人们都说,查理二世之所以将敦刻尔克以这样低廉的价格卖给了路易十四,是为了感谢路易十四在他流亡时给予的帮助,但明眼人都知道,若不是当时敦刻尔克的新模范军因为失去了克伦威尔,担心自己因为属于叛贼而被绞死或是服苦役,以至于无心坚持作战,导致敦刻尔克事实上已经落入到了法国人的手里,这位看似轻浮天真的君主也不会做出这个决定的。   他终究也是一个国王呢。所以说,路易叹了口气,英国议会着实不应该对查理二世咄咄逼人,谁都知道所谓的交易不过是为英国挽回一些面子和损失罢了,要不然呢,谁能真的重新夺回敦克尔克?他们与荷兰人的战争已经迫在眉睫,因为第一次英荷战争英国大败,所以这次英国人必然要用一次大胜来洗刷自己的耻辱,在这种紧锣密鼓,枕戈待旦的状态中,英国不可能再有和法国开战的可能,但出于对国王的敌视,英国的议员们还是就此罢免了国王的海军大臣海德,这种行为完全可以说,只是为了削弱国王的羽翼有意为之,实在是过于卑劣——查理二世在信件中抱怨了很多,但是不是想要借此谋求路易的同理心或是同情心就不好说了。   若是查理二世有意寻求军事方面的帮助,至少是现在,路易是力有未逮,经济方面也是如此——第一笔来自于帕玛公爵的款项到位的时候,国王立即向敦刻尔克拨款,他早已准备好从海陆两方面来增强敦刻尔克的防务,敦刻尔克原本就有一个船坞,但国王希望它最少能够停泊三十艘战舰,所以可能需要上万人工或是更多,这些劳工的来源也是一个问题,就如之前所说的,法国的人口也可以说是一片凋零,虽然在凡尔赛以及巴黎盆地,可以召募到不少强壮的男人以及女人,但这些人可以说是路易手中最重要的筹码,也是将来的士兵,或是士兵的母亲。他可不会因为这种艰苦但简单的劳役使用他们。   那么从外面寻找人手呢?很难,要雇佣兵倒是有很多吗,但在达官显贵们还是以庄园与作坊为主要经济来源的时候,他们对于人力也同样看重,现在要想找到大批任劳任怨的劳力,路易仅有的两个尝试,一个是奴隶,另一个还是奴隶——只不过一个是来自于新大陆的黑人,而另一个则是来自于里世界的巫师。   在加来,与玛利相处的时候,国王也不止一次地听她抱怨过,里世界的人口已经愈发膨胀,一些家族成员都被迫成为了农庄中的监工,但因为田地里劳作的都是一些被拿走了灵魂的凡人,事实上并不需要他们督促,他们只能说是被打发到那里去罢了,至于那些外来巫师,他们的命运就更加不可测与可怜了,但就算是这样,他们接受的教育与指导依然让他们不敢离开里世界,或是说,他们绝对不屑于如同一个凡人般地在表世界生活。   那时候,国王就想过,若是巫师的魔法,能够做到一些凡人现在还无法做到的事情,他倒是可以从里世界雇佣一些巫师,他甚至不必担心他们会不甘愿遵守凡人的法律与接受凡人的指挥,反正有曼奇尼家族在,而且他们若只是在晚间或是不为凡人所见的地方工作,那么也不会影响到里世界与表世界的那些非凡者所要保持的隐秘性。   ……   胡德是一个巫师,他觉得,自己不应该算是一个外来巫师,因为他的祖父就是一个巫师,并且有幸与一个家族的旁支女性结婚,但很不幸的,他的血统依然无法让他登上家族的谱系图,他的名字甚至没有任何意义,他的魔力只是平平,导师也只是按部就班地予以指导,他不止胡德一个学生,还有好几个人,都是他所需要负责指导的,这样,胡德就从一个普通的弟子,成长成为了一个普通的巫师,他甚至未被允许进入商铺,或是庄园,遑论议会和法院。   就在他又一次失败后——他努力想要成为一个巡逻队队员,没有成功,曼奇尼家族有意招募一些巫师前往表世界做事的消息流入到了他的耳朵里,他怀疑地看着那只乌鸦——它正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羽毛,似乎之前说出的消息只是无意义的呱呱叫,胡德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银币,放在乌鸦脖子上挂着的小布兜里,“再说一边。”胡德说。   乌鸦啄了啄小布兜,又等了好一会儿,看自己不可能再从胡德的口袋里敲出另一枚银币了,才悻悻然地快速重复了一遍,胡德这次听清楚了,这不由得他不心动,一来这次居然是曼奇尼家族发布的工作,二来虽然要前往表世界,却可以直接拿到表世界的钱,表世界的钱要比里世界的钱值钱,这点谁都知道,哪怕要兑换,它们的价值依然胜于里世界的钱币。   然后他一低头,看到那只乌鸦还在,“哦,”他说:“你可以走了,带翅膀的蠢货!……噢哦!”   那只乌鸦恶狠狠地啄了他一口,飞走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敦刻尔克的船坞   敦刻尔克的船坞工程中,雇佣巫师的行为,可以说是路易对里世界以及与里世界相关的表世界势力的一个试探,在这之前,即便有君王垂涎巫师们的力量,也多看重他们在阴谋和战争中的作用,像是里世界的大家族们那样,将巫师们视作工匠或是农民,几乎是不可能的——人们对于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总是怀着几分忌惮,路易则不同,一来他也几乎成为了一个巫师,在吸血鬼圣器的帮助下,他甚至也学习了如何施放魔法,只能说,在揭破了最后一层幕帘之后,展示在国王面前的躯体也不如想象中的那样曼妙动人。   也因为是第一次,曼奇尼家族也很谨慎,大约只有五十位巫师——他们只是非常普通的巫师,没有侍奉在国王或是大臣身边的殊荣,也没有任意出入表世界的资格,还有的就是,他们也有作为巫师的骄傲,绝对不会轻易为凡人屈身效力,对于其中的大部分人来说,他们还是第一次离开那个狭小的岛屿,这些身着长袍的年轻人们,挤挤挨挨地从船上下来,一边抬着头,打量着黑色的城墙,一边略有些不安地抚摸着藏在袖子里的施法材料与药草。   这些人,按照国王的吩咐,是深夜至此的,带领着他们的正是科隆纳公爵的女官米莱狄夫人,一看到在火把的照耀下愈发艳丽动人的面孔,达达尼昂伯爵的脸就一下子挂了下来,米莱狄对此只是咯咯一笑,当然喽,除了她,还有谁能够控制和安抚得了这些年轻的巫师们呢?幸而哪怕是巫师,他们也依然是男人,而米莱狄从不畏惧任何男人。   呃,也许他们的国王陛下例外。   “这些人你们打算怎么安排?”米莱狄夫人问道。   “一群从意大利来此朝圣的学者。”达达尼昂伯爵说,他们两个都是国王的密探头目,像是这种无论是身份,还是理由又或是目的都是假象的事情他们当仁不让,达达尼昂在片刻气恼后也恢复了以往的翩翩本色,毕竟他也不能让私人情绪破坏了国王交付的工作,“敦刻尔克哪儿来的圣迹?”米莱狄低声问。   “为什么不能有,”达达尼昂伯爵用微小的声音回答说:“敦刻尔克的名字本意就是沙丘上的教堂。”   米莱狄闻言笑了笑,达达尼昂伯爵见此有礼貌地伸出了自己的臂膀,她就上前挽住,两个人肩并肩地走入了这座城市,在深夜之中,这个时代的城市通常都是一片死寂,今日也不例外,火把的光线只能照亮肩膀以上的部分,潮湿的地面回荡着软底鞋的踢踏声,这群巫师已经十分疲惫了,只是因为到了一个新地方,兴奋劲儿还没过去之前,他们还能勉强支持,幸而达达尼昂为这群巫师们准备的宅邸也距离城墙不远,那是一座有着十几个房间的大宅,虽然即便在黑夜中也能看得出它尽力地被装饰过了,但还是能看出其中的粗糙与嗅到那股簇新的味儿——很难形容,但所有的新建筑都会有那种气味。   这些巫师被带领着回到他们的房间时,只怕没注意到,他们的房间居于最高的三层,下面两层……说是佣仆,事实上应该是达达尼昂的密探,他们需要保证这些巫师不会轻易地接触到外人,也需要保证敦刻尔克的军民们不会察觉到他们的异样。   ……   胡德被乌鸦啄出的伤口已经好了,但还是有点发痒,尤其是在入睡和醒来之前,他被这阵轻微的瘙痒唤醒之前,首先嗅到的就是一股浓郁的咖啡香味。   1661年的时候,咖啡还是一种被称之为黑色黄金的珍贵饮料,它的产地在非洲,要来到英国,意大利或是法国都不容易,产量也少,在里世界,大家族中也有种植咖啡树的,毕竟巫师的魔法可以解决许多种植中遇到的问题,但这种深褐色的饮料依然不是每个巫师都有资格享受的,胡德只在一次盛大的宴会上尝到过一小口。   等他急匆匆地套上长袍,跑下楼梯的时候,就看到涂刷着白垩的大厨房里,旺盛的炉火上正吊着一个大壶,沸腾的蒸汽中混杂着厚重的芳香,表明壶里正是翻滚着的咖啡,一个女仆吃力地想要把它从炉火上提起来,但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力气,铜壶危险地摇晃着,滚烫的液体从盖子和壶口里泼洒出来,溅在女仆的手上,她尖叫了一声,本能地松手,眼看这壶珍贵的咖啡就要喂了厨房的地面,胡德连忙丢出一片羽毛,念诵咒语,于是一只透明的手立刻稳稳地托住了铜壶。   伴随着又一声尖叫,胡德才想起这些仆人都是凡人,他一边苦恼地回忆着消改记忆的咒语是怎么念的,一边试图安慰这个惊惶万分的小女仆,此时又有一个男仆走了进来,在宅邸里,男仆的身份总是要比女仆高,女仆们甚至不应出现在客人面前,他也看到了那个悬挂在空中的铜壶,但他的表现可要比小女仆好多了,他向胡德行礼,告诉他早餐很快就会送上去,并且保证不会再有人打搅到尊敬的客人——这当然是指那个小女仆。   对了,胡德羞愧地想,贵人们确实都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用早餐的。他带着一些窘迫与渴望地看了一眼铜壶:“我想我大概可以要杯咖啡?”   “当然,先生,一杯咖啡。”那个男仆说。   等胡德离开了,确确实实地回到了他的房间里,那个小女仆才放下了遮盖着面孔的手:“我不太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巫师们是很警惕的,”那个男仆说:“或者说,他们更乐于看到凡人对他们战战兢兢,哪怕一点儿小事也会大惊小怪,呼呼喊喊……不然怎么能够凸显出他们的特殊与尊贵呢。”说到这儿就有些尖刻了,这位男仆想起他们毕竟还是国王的“客人”,就闭上嘴,不再多说。   这个要求正是米莱狄提出的,她了解男性,也了解巫师,一场好戏更利于他们操控这些年轻人,之后这些巫师们果然尽可能地表现出了一个贵人应有的风范,也就是……非常地大度,像是一些只能在深夜做工的请求他们也答应了,这倒不是国王有意折磨他们,而是要让巫师们施放魔法,只有仰仗黑暗来阻挡平民和其他国家密探的眼睛。   让巫师们参与其中,也是迫不得已,毕竟除了需要营造一条长度可容纳三十条战舰停泊的船坞之外,他还想要造两条干船坞,也就是所谓的修船船坞,这样他们就不必辛苦地将船只拖上岸来维修,但这样的干船坞,三面连接着陆地,一面连接着航道,在与航道之间,还必须设置挡水坞口——单纯的停靠用船坞只需要将陆地向海中伸展,干船坞却需要将大海暂时性地阻隔在船坞外,并且要将海水排除到船坞之外——这个,当然,单凭凡人,也能做到,问题是,无论是工程的抛费还是修建时间都会被无限地增加。   国王雇佣了这些巫师,就要看看巫师们是否能够触及凡人所无法触及的地方。   这些巫师们休息了几天后就开始工作了,在居民们都在熟睡的时候,他们带着装在可爱小银壶里的咖啡,慢腾腾地来到了船坞的修建地点,这里距离发生沙丘之战的地方并不远,最长的那条船坞在外,干船坞在里,从上方俯瞰,就像是一个侧倒开口朝外的大写字母E,干船坞的U型基座已经准备妥当,海水在月光下波光涟涟,银光闪烁,这个景色无疑很美,可惜的是,无论是巫师还是负责这里防务与船坞建造工程的沃邦先生,对此都无动于衷。   巫师们首先查看了一下他们所要做的工作,他们也不知道是应该先设下无形的障碍,阻隔外面和船坞中的海水,等到坞门抵达位置再将海水驱赶出去;又或是先将海水驱赶出去,然后再设下屏障,保证凡人们可以如常工作。而米莱狄与这里的负责人沃邦先生商量之后,决定先让巫师们尝试一下,魔法可以劈开海水搬动重物,但这样的行为对巫师们来说也是第一次,果然,他们在失败了几次后,还是决定先将海水驱赶出去,然后设下屏障,第一个需要与凡人合作的时间太长,难保他们不会发现什么端倪,而后一种……:“我可以设法多弄一些麻布来,”沃邦说:“那个……魔法屏障虽然是看不见的,但还是有形体的,对吗?”   “确实如此,”米莱狄说,“若没有真实的形体,它怎么能够阻挡海水呢?”这个魔法最初被创造出来是为了阻挡箭矢或是火焰的侵害,但现在更多地被用在隔离雾气、虫蚁和难闻的气味上了,这些巫师们都为大家族的宴会服务过,所以都横娴熟地使用这个法术。   可怜的塞巴斯蒂安·沃邦还是一个纯洁的年轻人,他没有见过巫师,对他们依然充满了畏惧,他之所以还能顽强地站在这里,和一群巫师共事,或更直接地说,监督他们工作。   这些巫师们,有一些人甚至没有自己的法杖,毕竟法杖也很贵,从原材料到制作费用,幸而这些都可以向国王赊欠,于是在月光下,沃邦看到的就是一群如人们在睡前故事中所说的,身着黑袍,手持长杖的巫师们,鱼贯地走到干船坞的两侧,向着海水中投入大理石块和金属块,这些都是施法的媒介,沃邦看不懂,但在媒介被投入,巫师们开始念诵咒语后,海水开始如同沸腾了一般地翻滚他是能看见的,一开始海水只是出现异样,要到了好一会儿,才能发现船坞的墙壁突然升高了一点,不,不是墙壁升高,而是海水在降低,正如这些巫师所说,海水正在被驱逐出去。   这对于凡人们来说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对于巫师们也不简单,海水的压力众所周知,在数千尺的海水之下,就连钢铁也会因为沉重的水压弯曲,这里的水面距离海底只有一百多尺,但也让巫师们惨白了脸,一旁的预备巫师们见了立刻上前分担压力,才不至于让他们前功尽弃——海水只降低了很小的一部分,之后甚至有所回升,谁也不知道那道缝隙是如何,何时产生的,沃邦只看到自己的脚下突然出现了一道比海水更深的颜色,之后他才发现那是无法发射光芒的沙地,如同魔法,哦,不对,就是魔法驱使着海水向后退,从一寸,到一肘,到一杆——在露出了大约有五十法尺的沙地后,巫师们终告理解,他们累得连话都说不出,甚至举不起手和脚,还是米莱狄让仆人们把他们带了回去。   沃邦大胆地下到了沙地上,他一落地,就直接陷入了及膝深的沙子里,举步维艰,砂砾里还有来不及逃走的鱼,虾和贝壳,但沃邦丝毫没去注意它们,他的眼睛就如同一个孩子那样闪闪发亮,明亮的鲸油灯照亮他眼前的情景,如同在一片宽阔透明的玻璃后面,是夜色中的大海,不是海面,是海底,被灯光吸引过来的鱼群紧紧地跟随着沃邦,沃邦在屏障前走来走去,甚至伸手触摸它,摸上去也像是玻璃,他在心里说,但也只敢轻轻地触碰。   但这样也已经是最大胆的行为了,其他被允许知情的军官们敬畏不已,甚至不敢直视魔法造就的奇特景象,他们将沃邦拉上来之后,就问他,明天该如何向人们解释这件事情,这倒无需解释,沃邦早就做好了准备,数百袋沙子被堆放在了透明的屏障前,柔软的沙子在浸透了水之后就紧紧地靠在了一起,不留一点缝隙,里面虽然潮湿,但足够人们做工——只要告诉人们,这道屏障阻隔着海水,不要随意碰触就行了。   正如他所预料的,虽然人们无不面色古怪,难以置信,但考虑到自己就在里面做工,他们可不敢去破坏或是移动沙袋。 第一百三十四章 随心所欲的洛林公爵   有巫师们的协助,敦刻尔克新船坞的进展可以用飞快来形容,国王的冒险不是没有回报的,无论是劳役时间的缩短,还是劳工与官员,教授们的薪水支出,都减缩了一大半,这让那位拉里维埃尔主教先生(原先是院长)也不由得保持了缄默,他是劝说过国王尽可能远离那些异教徒的,即便不能远离,最好也被如此频繁地接触,至于船坞工程,对他来说,只是加税和征发劳役的事儿,那些加诸于平民身上的苦难他是看不见的,对此路易也不能多说什么,毕竟此时的民众,还没有足够鲜明的自我意识,他们更多地会随着别有用心者的指挥棒旋转,譬如说现在,路易对流民的慷慨仅限于巴黎盆地,却不能把它延伸到里昂或是普罗旺斯,不然那里的民众倒会第一个跳起来要砍掉他的头。   倒不是说现在的平民们都是一些不识好歹的东西,只是比起远在千里之外的国王,他们肯定更愿意相信他们的领主、神父或是任何一个有爵位的人,此时的消息至多只能通过信鸽快马传递,以及大部分人都不认字,当地的统治者要扭曲或是篡改国王的旨意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看来通讯与教育还是要提上议案,于是问题又出现了——国王缺钱。   在不能说出“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的君王眼中,国库大概从来就不会有充盈的时候,路易放下手中的羽毛笔,比起之前的法国国王,他还多了一笔支出,也就是里世界,里世界的人们需要粮食与布匹胜过金银,但该死的表世界的民众同样需要,国王有心从希腊或是意大利购买小麦,但数量一再提升的结果是,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也给他来了信,提醒这位异教的兄弟别太过分了。   哦。路易面无表情地想,别说小麦了,他还有更过分的事情要做了,之前为了保证不让神圣罗马帝国有机会去支援梵蒂冈,在他派去的使臣的劝说下,奥斯曼土耳其去攻打了匈牙利,而神圣罗马帝国在苏丹大军的铁蹄上叫苦不迭,在坚持了一段时间后,就向所有的天主教国家求援——作为名义上的圣路易之子孙,路易当然不能坐视不理,虽然这件事情他就是那个该被诅咒的始作俑者……他计划派去五千人的新军,与异教徒战斗是每个天主教徒梦寐以求的事情,在信仰的巩固下,士兵们的畏惧心与同理心会最大程度地被削弱,这可比在内战中或是与英国,西班牙人打仗更容易磨练出可靠的军队。   只是,士兵的装备与服装……又是一笔支出……路易当然可以如以往那样,让士兵们自己准备武器、马匹和衣服,但自从看到了克伦威尔的新模范军,年轻国王就没有再改变过自己之前的想法,一个混杂的,懵懂的,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为谁而战的军队是永远无法与一支思想统一,意志坚定的军队相对抗的——他拨款为这支新军预备了服装、武器饥和马匹(虽然只是最一般的驽马),并且允许这些士兵们称呼自己为国王的士兵,在袖口上点缀红色的丝带。   他希望这些士兵们在为天主作战的时候,也能记得他们的国王。   这些支出,万幸的,都可以从敦刻尔克船坞建造工程俭省下来的钱款弥补。但很快地,新的问题又来了,不是战争,不过如果处理不好,那也许会是一场新的战争的开端也说不定。   这里我们要提起一个人,那就是在之前的暴动与叛乱中,偶尔一掠而过的某位大人,也就是洛林公爵。   这位洛林公爵是个有趣的人,虽然人们对他更多的还是指责,譬如说,软弱,无能,反复无常,轻率冒失等等,但其中有多少是来自于他的敌人或是被他出卖了的那些人,譬如死不瞑目的加斯东公爵,加斯东公爵为了获得他的支持不顾国王的愤怒,坚持娶了他的妹妹为妻,结果在最为重要的巴黎之战中,他明明已经拿了孔代亲王与加斯东公爵的钱,却率领着自己的军队围绕着巴黎走了一大圈后就回了洛林,置他的盟友于不顾,可以说,当时的局势,如果他的军队插入其中,路易和马扎然主教可能不会赢得那样轻松。   现在孔代亲王已经获得国王的宽恕,而加斯东公爵获得了上帝的宽恕,后者无能为力,前者可没忘了这个反复多变的小人,而且这位洛林公爵也确实遇到了难题,那就是他可能命不久矣,却还没有继承人,另外国王问责的使者也已经抵达了他的城堡。   这里又要说说洛林的情况了,当初中法兰克王国的国土在查理曼长子洛泰尔死去的时候就三分,分做了洛泰尔尼亚——洛林,勃艮第-普罗旺斯,意大利。洛林在953年的时候分裂成了上下洛林,下洛林在1406年的时候被勃艮第合并,而上洛林现在的主人就是我们认识的洛林公爵了,他并不是上一个洛林公爵的长子,而是次子,与他的兄长一样,娶了伯父的女儿,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在妻子的怂恿下,篡夺了他兄长的继承人的位置,成为了洛林公爵,但他并未能够斩草除根,他的兄长还活着,事实流亡在外,而他也许是造了诅咒,竟然没有继承人,现在医生对他的……无法公之于众的可怕疾病束手无策,死亡只是时间问题。   所以他在面对国王使者的质问时,并不畏惧,相反的,他提出了一个交易。   虽然路易知道他未必安了什么好心,但还是不能轻易放弃——因为洛林公爵所给出的条件,就是决定交还洛林。   任何一个国王都会为了这样的回报而心动,要收回一个贵族的领地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做到的,除了公开叛乱之外,统治者们几乎没有理由收回赐予臣子的封地,这些封地留在那些心怀叵测的家伙手中,就是野心的源头与阴谋的沃土,就算他们不想叛乱,那么,他们的利益与思想也会让国王的主张和法律在巴黎之外寸步难行,能够收回如洛林这样一块巨大的领地,简直是路易梦寐以求的事情,甚至洛林公爵提出的交换条件,对于别处的君王来说,也不是一件难事。   不,应该说,对路易来说,只要他愿意放下良心,那么洛林公爵的条件也不是这么苛刻——他只是要求,在他死去之前,依然保有洛林的所有权并且有权在领地中征收一百万里弗尔的税金。这个要求是针对洛林领地中的商人与平民们,痛苦的也是他们,绝望的也是他们,洛林公爵可以尽情享乐挥霍后去见上帝,而国王可以以一个圣人的姿态降临洛林——只要他宣布洛林免税一年或是两年,那么洛林的人们就会把他视作一个活着的救世主。   而现实也是如此,不管是大臣,还是王太后,又或是高等法院的法官们,他们争论的只有洛林公爵的第二个条件,也就是说,他要求成为血亲亲王,这里又要涉及到法国王室的阶层部分,简单点来说吧,洛林公爵所要求的血亲亲王的称谓一共分做三种,最后一种是针对女性的,暂且不论,针对男性的有两种,第一种,也是最为尊贵的乃是身份合法的宗室成员,也就是血缘与王室最亲的宗室,当王室绝嗣的时候,第一血亲亲王就会成为王位继承人,亨利四世之前就是瓦卢瓦王室的第一血亲亲王。   洛林公爵当然不会期望得到这种待遇,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祈求的是第二种头衔,他们被人称之为公爵殿下,但这个要求遭到了孔代亲王与孔蒂亲王的激烈反对,路易一点也不怀疑,若是他同意,也许孔代亲王会掀起第二次叛乱也说不定。   这种对路易来说简直是轻重颠倒的折磨持续了好几周,国王在思考了一段时间后,召唤了蒂雷纳子爵,孔代亲王的好友与国王忠诚的臣子,国王一见到他,就差点被他脸上的警惕神色逗笑了,想必这位先生也在国王和朋友间徘徊了很久,“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做。”国王不忍心折磨这位年长的将军,就直接说:“我听说前洛林公爵还在荷兰。”   “在流亡,陛下。”蒂雷纳子爵说。   “那么你能不能让他回到法国来呢?”国王问,“或许你可以设法让他招募到一支军队。”他看着对方闪烁不定的眼睛:“让他去代我们催促一下那位洛林公爵吧。”   “您想让洛林公爵到巴黎来?”蒂雷纳子爵也在思索着,他大概猜出了国王的意思。   “嗯,”国王说,“但你要注意,别真的让他复位成功了。”   “怎么可能,”不需要夹在朋友和国王中间,蒂雷纳子爵就够满意的了,“我会为您办好这件事情的,我要他在香肉面前徘徊,却永远无法咬上一口。”   这句话让国王再次莞尔,当然,这位洛林公爵即便不是一块香肉,也是一只可怜的兔子,他的军队在暴乱结束后就被遣散了,现有的兵力完全无法对付率领着数千士兵的兄长,在衡量了一番后,他乘上马车,奔向巴黎,投往国王膝下祈求庇护,之前的条件他不敢再提,但也绝不松口,反正国王想要白白地拿走洛林绝不可能,国王一边立即收理了他的诉状,一边将他安置到了原先的黎塞留宅。   这让洛林公爵深感不满,谁都知道卢浮宫才是法国的中心,所有的荣耀与光辉都只在卢浮宫,他怀疑国王此举只是为了软禁他,但国王的使者,也就是正从敦刻尔克返回的达达尼昂伯爵对此表现出了莫大的艳羡,洛林公爵不禁深感好奇,他知道达达尼昂伯爵乃是国王的宠臣,这位宠臣对他的羡慕从何而来呢?他甚至无法居住在卢浮宫。   但这样的疑问很快就得到了解答,他踏入门厅的时候,就觉得与外面不同,这里的空气带着馥郁的香气,暖意融融,但又不是木炭带来的那种,那种暖意总是带着一股子烟尘味儿,他嗅到的气味却带着一点潮湿,那种令人舒适的潮湿——他四下打量,在辉煌的灯火下,没有壁炉,只有一座放置在壁龛中的流水雕像——干净的水从雪白的大理石女性雕像手中擎着的水瓶里倾泻到荷叶状的托盘里,翻起晶亮的泡沫。   这时候洛林公爵才察觉到他换成了软底鞋后所接触到的地面是热的,他忍不住惊呼了一声,下意识地俯身触摸,之后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忍不住红了脸,幸好他的随从和达达尼昂伯爵似乎也被巧夺天工的镜面墙壁与金箔天顶吸引了所有的注意力,他们甚至要公爵提醒,才能收回视线——之后公爵在仆人们的服侍下,先去寝室旁的浴室洗漱,经过了改造的黎塞留宅,浴室几乎与寝室面积相等,或者说,它原先就是一间相邻的寝室,洛林公爵只觉得这里的光线格外充足,一抬头才发觉固定的浴缸上方是玻璃天顶,是可以直接看到云层的。   “这可是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才能有的享受哪。”洛林公爵情不自禁地喊道,他虽然也和许多达官显贵那样对书本充满厌恶,但苏丹的奢靡他却是很有兴趣听听的,听说苏丹就曾经在他的后宫里建造了一座在洗浴的时候能够看到天空的浴室。   而这里的人们愿意学习苏丹的可不止是一座浴室……   ……   “那么他还觉得满意吗?”国王头也不抬地问道。   “就算是一个魔鬼,”达达尼昂伯爵说:“也不可能再有什么不满的了,就算是国王,也不可能有这样的享受,陛下,您对他可真是太好了。”   “我只是将我听说的一些事情搬到这里来罢了。”路易答道,在这个时代,要说会享受还是要数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他只是采用了一些他能够做到的手段,虽然他不可能为洛林公爵预备一座后宫,但一个浴室和几位名姝他还是能做到的。 第一百三十五章 船坞之后是海船   洛林公爵之后还会发现,他在曾经的黎塞留宅,后来的国王行宫里享有的乐趣要比苏丹还要多,他在进入门厅的时候感觉到的,地板在发热不是他的错觉,而是国王在整修黎塞留宅的时候预先在大理石或是木头地板下铺设了铜管,在铜管里流淌着的热水来自于巨大整洁的厨房里日夜不休翻滚的着的锅炉,锅炉连接着水管,蒸汽涌入密闭的炉体,将沸腾的水压送往宅邸的重要部分——若是几百年后的人们在这里,准会高呼“蒸汽机!”但这不是蒸汽机,顶多只能说是蒸汽机的雏形,而且也不是谁的发明,因为若说将蒸汽转变为动力,公元一世纪的时候就有亚历山大利亚的希罗,一个无聊的学者发明了。那时候他只是用蒸汽来转动一个空心的球,没有任何实际作用,只是为了有趣好玩。   这里的蒸汽机械之所以出现也是因为法国科学院的院士们为了向年轻的国王献媚而献上的,但国王只是盯着它看了一会,就开始询问有无可能将它应用到更实际的地方。   黎塞留宅里的地热只是一种新尝试,但浴室和个人卫生设施,也就是座便器,陶瓷脸盆和浴缸都有配置,只可惜,在此时国王暂时还无法做到用白瓷来做这些用具,只能用彩陶与黄铜代替,但这些对洛林公爵也已经足够,他在浴室里舒舒服服服享受了一番后,迎接他的是于其他地方不同的,精致多样的美味佳肴——他还是第一次看到仿佛图画一般的餐点,它们被摆在昂贵的白瓷盘子上,每盘的分量几乎只有一两口,让他感到不满足的同时又油然生出了对下一道菜肴的渴望,他以为自己会感到饥饿,事实上,连续上了十二道菜后,他发现自己站起来都感到困难了。   他回到寝室里,床单和毯子都是厚重柔软的丝绒,躺进去就像是躺进了温暖的云层里,洛林公爵这才发现里面藏着一个扁平的铜水壶,这个水壶被皮毛包裹着,不断地散发着热量又不至于烫伤人,加上房间里总是熊熊燃烧的壁炉,公爵先生竟然第一次在冬天觉得燥热起来,他舒舒服服地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一早,被仆人唤醒后,他在床上做了清洁——这还是他来到巴黎后才知晓的新风尚,但做了口腔清理后,他确实感觉到精神一振,对接下来的早餐也充满了渴望。   巴黎贵人们的早餐也与外省不同,被放在双手才能端起的大银盘上的,是玻璃器皿盛装的果汁和白瓷盘盛装的白面包、薯条,炒鸡蛋和冷切肉,要说这些可算不得最尊贵,但洛林公爵只尝了尝,就和晚餐一样,被其美妙的滋味吸引住了。尤其是他第一次吃到薯条和番茄酱,也许任何时候的人们都无法抗拒番茄酱与薯条的搭配,他最后甚至有些意犹未尽,吩咐厨房在中午的时候为他做一大盘上来。他的要求当然可以得到满足。   在用餐完毕之后,洛林公爵又被簇拥着去了浴室,出来后,美发师与裁缝已经恭迎在侧,他们都是国王御用的仆人,来为洛林公爵服务完全是出自于国王的授意,洛林公爵也表现到的异常郑重,其中有对国王近臣的尊敬,也有对巴黎新风尚的隐约敬畏——在外省的人们还在乱糟糟地蓄养长发的时候,巴黎的人们已开始将头发烫成整齐而又华丽的小卷儿,男女皆是,他们的衣着固然庄重雅致,繁琐精美,但在色彩上又有着极其微妙的要求,在裁缝甚至拿出了一本色卡,恭恭敬敬地请求洛林公爵选择自己的“个人色”的时候,公爵一时间甚至感到了一丝羞愧,因为他一点也不懂得什么叫做对比色,什么又是近似色,虽然颜色并不如后世那样琳琅满目(现在暂时还没有化学人工染料),但也足以让洛林公爵震撼不已。   这本色卡上聚集了现在市面上所有的染料,除了皇家蓝之外——洛林公爵非常艰难地选择了所谓的“个人色”,据说以后这就是他始终需要保持的特殊“颜色”了,从衣着到配饰均是如此,但裁缝也不经意地流露出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如孔代亲王这样的王亲,是可以得到国王的恩赐,将皇室蓝作为个人色的,这个秘闻引起了洛林公爵的羡慕嫉妒恨,他试探着询问应该如何得到这样的殊荣,这时候裁缝却牢牢地闭上了嘴巴。   洛林公爵是怎样一时天堂,一时地狱地徘徊不安就不是国王要去考虑的了,敦刻尔克的船坞建造进展顺利,那么接下来就是船只的建造了。   要说法国的国王们不注重海军,那可真是在胡言乱语,但海军的投入无疑要比陆军大上好几倍,无论是怎样的战船,都价格高昂,而且当时最先进的建造船只的技术,都被掌握在英国与荷兰手中,他们也由此统治了大西洋,法国的战船在弗朗索瓦一世的时候还有五十艘左右,到了黎塞留时期只有二十艘了,之后黎塞留设法从西班牙购买了四十艘加莱船(也就是上文提到过的),但也只有三十艘可以随时投入战斗,其中有一艘装备了七十门火炮,被法国人津津乐道了很久,但路易去看过之后就知道,不但这些船只良久失修,而且已经大大落后与现有的战船,这种船身滚圆,行动缓慢的战舰到了海上,不消一小时就会被英国或是荷兰的战船击沉。   而且国王手中也没有海军官兵,造船工厂和造船设施,事实上,就算他有了敦刻尔克,他能够停泊在新船坞的船只也只有十五六艘。   这也许是英国的议会们并未太过看重敦刻尔克的缘故,也许他们觉得,敦刻尔克固然重要,但他们随时可以夺回,现在英国的主要敌人还是荷兰——他们之所以弹劾海军大臣海德,也只是因为海德是查理二世的心腹罢了——路易要感谢这种轻视,并且希望这种轻视能够持续上一段时间,要说为什么,在海上他确实暂未有发言的权利——就在洛林公爵过着他的欢乐小日子的时候,国王已经来到加来,在这里他借助女巫的帮助,亲眼目睹了英国与荷兰在海面上展开的第二次战争。   第一次英荷战争发生在几年前,那时候查理二世还在流亡,英国还在被护国公克伦威尔统治,奥利弗·克伦威尔代表着商人们与银行家们的利益,当然不会对有意夺取海上贸易权的荷兰手下留情,在连绵不断,谁也不愿意俯首认输的情况下,海上的硝烟弥漫了整整两年,英国最终取得了英吉利海峡的控制权,而荷兰也在厄尔巴岛和里窝那海战中取得了胜利,令得英国人在地中海的贸易受限,只是那时的荷兰最终还是无法与英国这样的庞然大物打持久战,于是在54年,他们签订了威斯敏斯特条约,在条约中,荷兰不甘心地承认了失败以及同意了英国颁布的航海条例。   英国的航海条例中最关键的一条莫过于规定,所有英国进口的货物,都必须由英国或是原产地的船只运到英国,也就是说,不允许有航运能力的第三方插手,而荷兰一向就是以贸易中介为主要收入的国家,这样的条例无疑直接打击到了它在海运上的利益和权威,毫无疑问,荷兰在这两年来始终没有停止过对海军的大力发展,相对的,英国因为连年内战,海军虽然没有卷入其中,但也受到了影响——主要是因为克伦威尔因为又要镇压国内的保王党,又要远征爱尔兰与苏格兰,以及与法国联盟,对抗西班牙,所以在他死去之前,英国已经背负了两百万英镑的债务,加上政界与军界官员的贪婪,这笔债务在查理二世即位前短短的混乱时间里又增加了一百万英镑,既然如此,为了偿还债务,就算是海军军费也遭到了削减,只有预算的三分之二,虽然相比起其他军队,他们的待遇已经可以说是很不错了,但就如路易看到的,海军是所有的吞金兽中最贪婪和最饥饿的,一旦军费不足,弊端就会立即爆发般的显露出来。   他们借助渡鸦的眼睛,在海上看到的英国战舰明显地要比荷兰战舰更残旧与笨拙,船员人数明显不足,对战的勇气也如同清晨的雾气那样微薄——荷兰在这场战役中出动了五十艘大战舰,这种战舰均属于风帆战列舰,木质船体结构,在水线下包裹铜板,以风力为驱动力,排水量大约在一千吨左右,荷兰的船只不但外表光亮,就连炮口的数量也要远超过英国,英国的盖伦船虽然配备了三层炮口,但从炮口喷射而出的火焰显而易见的还不如荷兰的战船多,而且荷兰的战船从一开始就凭借着出众的速度抢占了有利位置,拉开战列线,将侧面船舷对准依然船首对敌的英国舰队——原本在可用炮口的数量上落了下风的英国舰队更是雪上加霜,金红色的炮火不断地在深黑色的船体上燃起,就像是一小簇一小簇瞬间绽放的花儿,碧蓝的海水倒映着这一绚丽的景象,黑烟与白色的蒸汽不断地升起,桅杆折断,风帆落下,他们看到有一艘燃烧着的英国战舰摇摇晃晃地向着荷兰人的船队驶去,显然是想要同归于尽,但荷兰人也不是蠢货或是瞎子,他们的炮火集中倾泻在这艘船上,它很快就燃起了大火,船上的水手纷纷跳海求生,他们鲜艳的制服在海面上格外显眼,就像是跌落在草地上的小浆果,而他们的船只成为了一朵最璀璨,也是最庞大的火之花,它以一种决绝的姿态燃烧着,变成一个大火炬,最后伴随着一声剧烈的爆炸,它折断成了两截,折断的部分被海水淹没,立即变得焦黑,火焰挣扎着窜上指向天空的船首与船尾,但最后还是彻底地湮灭在缓慢转动的漩涡里。   即便只是从天空俯瞰,从水晶球中观看,路易还是忍不住紧紧地握住了玛利的手,而玛利也是如此,在遭受过一些挫折后,小女巫反而变得更理智了一些,她读了一些书,知道这些战船与战争对路易意味着什么,而她……她是说,她是不是能够给路易一些帮助。   “很难。”路易这样回答说,倒不是有意打击玛利,是真的不太可能,除了在建造船坞时可能给予的一些协助之外,里世界暂时还无法对表世界造成直接的影响,而且就算是里世界,依然有国界之分,法国有法国的巫师,意大利有意大利的巫师,而英国也由英国的巫师,只是机缘巧合,路易在尚未接触法国里世界的时候,既先接触了意大利的里世界,但对于法国的巫师,路易不是不看重,而是有着一个既定的想法,那就是,既然他们生活在法兰西的土地上,也就注定了是自己的臣子,对曼奇尼家族所在的里世界,他是侵略者,对法国的里世界,他却是理所当然的统治者,只看什么时候有了合适的契机,他就要设法收回到自己的手里。   玛利露出了失望的神情,但路易在尚未稳固表世界的统治之前,暂时还不会太在意里世界,除非里世界的曼奇尼家族能够拿出一大笔真金白银来。   正如之前所说,就算军队都是吞金兽,海军也是最大的一只,战船的制造费用各个不等,但以查理一世曾经想要建造的“海洋君主号”为例吧,这艘船几乎可以说是吹响了他丧命的号角——因为正是因为想要建造这艘庞大的战争宣传工具,查理一世在解散议会后发布令状,收取实物或是现金作为“船只专用款项。”在六年里,搜刮了八十万英镑,单单海洋君主号,建造成本就在七万英镑。   它的建造成本大约是十艘装备四十门火炮的战船总和,也就是说,一艘战船最少也要七千英镑,转成金路易也是差不多的价格,现在荷兰与英国都有三百艘以上的战船,路易需要拿出多少才能弥补这个亏空? 第一百三十六章 瑞典王位的变动与法国宫廷中的一些小事   查理一世虽然被砍了头,但以此时人们,尤其是君王立场的看法来说,路易必须承认,在海洋君王号上他没有一点做错的地方,英国是一个岛国,它一开始甚至没有陆军只有海军,其他的国家可以在面对敌国威胁的时候缩头不出,英国只要被切断了供给线,它的经济和民生就会被摧毁,英国的航海条例正是由此而生,它不但针对荷兰,也针对任何一个从事第三方贸易的国家,这点,需要强大的海军支持,而在1652年的第一场英荷战争中,虽然英国取得了胜利,但也明显地暴露出了虚弱的软肋,它并不是战无不胜的。   查理一世比任何人都更早地看到了这一点,在路易的密探送上的小册子里,有关于这艘海洋君王号的就有好几本,其中有一本是专门描述海洋君王号船体饰物的……包括并且不限于船首像、舱房与桅杆上的雕刻彩绘,还有无所不在的格言。这艘海洋君王号建造了整整一年九个月,是当时最大的战舰,龙骨长约一百法尺,总长一百五十法尺,宽度在六十法尺,深度在七十五法尺左右,重量则高达一千六百多吨,有着三层甲板,据说原先设计者只给它预备了八十门炮,但查理一世坚持把它增加到了一百零二门,低甲板与主甲板上架了三十门,上甲板上是二十六门,首楼上有十二门,半甲板上有十四门,还有十门船首炮和一些尾炮,可以说是全副武装,在这艘舰船完工之后,就立即参与到了各场海战中,功劳不菲。   可笑的是,虽然这艘战舰战功赫赫,却在对查理一世的审判中成了他的罪状之一,因为他为了建造这艘战船搜刮了太多平民与商人的钱财,那些人一边对他义愤填膺,不但判了他的罪,还如同对待一个盗贼那样砍了他的头,但用起国王搜刮的税金建造的战舰倒是毫不手软,不但在第一次英荷战争中,克伦威尔就将这艘战舰派上了主战场,之后它也很少被静静地停泊在船坞中,只是那时候,它的皇冠帆已经被取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护国公的印记,走在上面的水手们也穿着克伦威尔的红外套。   在今天的战役中,路易也看到了,皇冠帆重新被挂了起来,所有经过克伦威尔改动的地方都回到了原先的样子,这艘君主的象征与期望重新扬帆远航,出现在战场上后,它的威慑力一如往昔,或者说,它的威慑力从来就没消失过,无论是属于叛逆还是属于国王,只是水手们和军官们的外套除了改变了肩带的颜色之外,还是鲜艳的朱红色,很明显,查理二世现在只怕很难筹集到为士兵们更换服装的资金。   这就是有议会紧扼咽喉的君王的劣势了,他永远无法保证官员和将领对自己的忠诚,毕竟他们的俸金可不是从国王手里拿的,但相对的,像是路易这种意欲将政权紧握在自己手中的君王,也要负担起野心的重量,只是在亲眼目睹了海洋君王号的威力时,他还是忍不住呼吸急促,双手紧握——在热武器还仅限于火炮和火枪的时候,船身的材料也仅限于木头和少许铜板的时候,船只的吨数几乎就可以说是舰队最为犀利的武器,哪怕路易只是从高空借助鸟类的眼睛俯瞰,也能看到海洋君王号是如何倾轧般地摧毁荷兰战船的——即便不曾发射炮弹,它的阴影也足以将一般的船只覆盖在身下,可以想象,若他就在这些战船上,只看着海洋君王号向着自己压覆下来的庞大身躯,也不免心颤胆寒吧,这不是勇敢与否的问题,而是人类本能之中对于庞然大物的畏惧。   只可惜英国海军此时的舰船已经不复以往的强大敏捷,海洋君王号只能说是勉强为它们挽回了最后的尊严,保证舰队不至于彻底地溃败,路易深感遗憾的同时,也不免想起查理二世曾经和他抱怨过的那些话——他说,在他的父亲查理一世出于对国家荣誉和安全,作为一个国王应当肩负的责任,决定征税来建起舰队的时候,所有的大臣和贵族都在说,他的那些忠诚并且充满深情的臣民们会因此受到极大的鼓舞与促进……那些臣民们是甘心情愿地捐献船只专用款项的……他们慷慨而又无私地支持国王的决定……   但等到舰队建成,海洋君王号完工,不断地取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后了,这些“忠诚而又充满深情的”臣民们又对国王满心怨恨起来了,他们忘记了国王是为了什么建造舰队的,也忘了他们在目睹舰队入海的时候发出的欢呼声,只对着自己单薄的衣物与稀薄的粥汤诅咒,但事实上,就算是奥利弗·克伦威尔被他们奉做护国公,他们身上的负担也没轻多少,要不然克伦威尔的新模范军从哪儿来呢?   这就是人民,路易对自己说,东方有一句古话说的很对,他们就像是河流或是海洋,可以托起王室这艘庞大的船只,也能够随时把它倾覆在深深的水下。   国王心不在焉地将小卢西安诺抱在怀里,陷入了沉思。   ……   这样的问题,一直延续到国王回到巴黎,而如同征兆一般,直接摆在他面前的问题,仿佛就是这句话的实例——洛林公爵在黎塞留宅可谓是乐不思蜀,他甚至都不太愿意去卢浮宫了,直到国王回来,他才忙着去觐见,毕竟他的请求还需要国王一个明确的答复。   要说不想收回洛林,那就是胡说八道,不说洛林地区乃是法兰西与神圣罗马帝国的冲突缓冲地带,单单其广阔的面积与承继上的重大意义就不可能让给路易放过这个机会。更不用说,洛林这里还有种植、畜牧与采石等巨大的产出,这里的麦酒和奶酪十分有名,羊毛的出产也可以让所有人获得可观的收益,但任何时候,只要这片土地依然遵循着以农业为主的方针,按照洛林公爵到的要求,要在他还拥有洛林的时候,征得价值一百万里弗尔的税金,无疑会让那里的民众耗尽最后一点心血——不要以为这一百万里弗尔就是一百万里弗尔,这只是洛林公爵拿到的那部分,其中或明或暗的支出还不知道会有多少。   路易很少会恶意地揣测别人,但洛林公爵——在他命不久矣的状况下,很难说他会不会对所有人都充满了怨恨,对他的兄长,对国王,甚至对他的臣子与民众,他已经快要去见上帝了,根本无所谓之后还会如何,既然如此,他会什么不让自己痛痛快快地过完最后的日子,当然,如果在快乐的同时,还能给他的兄长和国王带去一点麻烦,他当然也是愿意的,而洛林的民众,就是他要给国王或是兄长留下的麻烦。   那些几乎已经被剥夺掉了最后一丝生机的民众,无论是国王,还是公爵,要想再从他们身上征税,他们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了,要么自己去死,要么让别人去死。   但要等到被盘剥了到了极限的洛林恢复生机,至少也要三年五年,那么在这段时间里,国王或是公爵难道就只能白白地供养着这些卑劣的平民吗?就算他们愿意为了这大片的领地忍受这种折磨,那么洛林的官员呢,教士呢,他们的俸金从何而来?还有教堂、官邸与商铺,码头与仓库的建造与修缮等等,要维持一座领地的运转所需要消耗的金钱是难以估量的,这些款项可能还要超过洛林公爵索要的一百万里弗尔。   洛林公爵的行为可以说几无善意,高等法院的法官们也不由得议论不休,这可能是国王正式执政以来的最大的一桩买卖,做得好,国王的权威就能更上一层楼,做不好,国王以往的功勋也不免会黯淡许多,他们纷纷向国王进言,建议放弃洛林,毕竟就算洛林不收回,也依然是法国的领地,但若是国王无法处理好这一百万里弗尔的问题,万一洛林反叛—这是很有可能的,那么神圣罗马帝国就有可能乘隙而入,到时候洛林可能直接靠向神圣罗马帝国也说不定。   这些法官担心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但路易已经决定,他要拿下洛林,解决法国国王喉咙中这块梗了五百年的骨头,洛林公爵的想法他既然了解了,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他召唤了柯尔贝尔,柯尔贝尔是个商人,洛林他也去过,而且就算没有,他也能找到经常与洛林做生意的人,来探听洛林的虚实。   “您觉得,”国王问道:“有没有可能让这一百万里弗尔不至于成为洛林民众的负担呢?”   ……   柯尔贝尔领命而去,而国王查看了来自于敦刻尔克的信件,在巫师与水泥的协助下,船坞的建筑工程已经到了尾声,米莱狄说,那些年轻巫师们已经从一开始的不甘愿,到了现在的恋恋不舍,他们之中有很多人几乎没有离开过里世界,对外面的表世界的理解仅限于长者或是其他人的描述,而那些有胆量和途径去到表世界的巫师们,能够进入宫廷的寥寥无几,多半只是在乡间野地,凭借着一手魔法做些不堪的事情,就像是瓦罗·维萨里,他在里世界的时候也可以说是魔药大师的得意门生,但在表世界却在调配那些大家心知肚明的爱情药水,一来是因为原材料匮乏,二来就是因为只有这种药水才能让人不计后果地吞服下去。   对于这些巫师来说,表世界的状况当然十分恶劣,不,应该说,在路易着手改造之前,从卢浮宫到整个巴黎,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道路肮脏,尘土漫天,房间里没有卫生设施,只有贵族和富商才能有仆人——里世界固然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但它胜在有无魂仆(也就是路易看到的,在巫师的田地里劳作的人形傀儡),它们不但承担着沉重的田间劳作,也负责做所有巫师们不屑去做的事情,在里世界,巫师们至少有整洁的街道,狭小但至少有卫生设施的居所,干净的水和食物,如果不是那种真正毫无才能的可怜虫,还能负担得起雇佣一个无魂仆来清洁房间和打理家务,这就已经相当于表世界的一个小贵族或是商人,像是科隆纳公爵这样的身份,更是可以得到胜过君王般的享受。   但在敦刻尔克,为巫师们预备的居所,也是国王授意重新修建的,有上下水(其中一支居然还是热的!),有浴室,有座便器,饮食的清洁丰盛可以得到保证,又有可爱的姑娘(虽然她们以为他们只是一群古怪的学者)和丰厚的俸金,最后两点是现在的里世界绝对不可能给他们的,也不由得他们不心动,但在船坞的工程结束之后,他们又能回到哪儿去呢?   而且,回到里世界,就意味着他们必须去兑换所还钱,在表世界可以说是相当不菲的一笔收入,到了兑换所后落到自己手中的就只有三分之二或是更少,他们又要面对狭窄的房间与空虚的生活……所以米莱狄来问,国王是不是还有事情要交给他们去做。   国王还真有,但他写给米莱狄说,暂时没有,让这些巫师们先回里世界。   继续使用这些巫师当然可以,但巫师们对表世界的凡人们的轻视堪称根深蒂固,如果国王再次雇佣他们,难说他们会不会滋生出国王也必须依靠他们的念头来,只有让这些巫师明白,自己并不是独一无二的,必须的,才有可能让他们顺服。   紧接着,国王又写了一封信给戎刻,他在里世界的老师,戎刻有了钱,第一件事情就是去买了一只身形小巧的麻点鸮作为他与国王联系的工具,这只小鸮小到了藏在拳头里,也很聪明,不好的地方就是带不动太重太大的东西,以及飞的比较慢,但这样的麻点鸮在里世界是最常见的,也因为身体太小,全是骨头很少被捕猎,反而安全,国王将一张纸条卷起来,绑在小鸮的腿上,给它喂了一块鸡肉,就把它放了出去。   就在几分钟后,邦唐恭敬地叩门,询问国王是否有时间去一次王太后那里。   对于王太后,路易一向十分尊重,而且自从路易正式执政,王太后除非要事,不然不会把他从书房里喊走。   路易去见了王太后,这位来自于西班牙的公主虽然已经到了含饴弄孙的年纪,却依然容貌秀美,举止优雅,相比起来,王后特蕾莎同为西班牙公主,就有一些逊色,但这也不好说,毕竟王太后的丈夫已经去见了上帝,而王后的丈夫却如同初升旭日。 第一百三十七章 法国宫廷里的一点小事与瑞典王位的变动   只可惜对于现在的法国人来说,两个来自于敌国的女人同样不值得信任,在马扎然主教和王太后共同执政的时候,他们就痛骂法国人被外国人和女人主宰着,王太后又是女人,又是外国人,也不怪他们总是疑神疑鬼,王太后深知这点,所以在路易正式执政之后,不但从不置喙朝政,就连路易她都很少见了,只因为她不想有人质疑年轻的国王正被身后的女人操纵,但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不希望看到国王与王后过于亲密。   说来可笑,法国人不仅仅会讥笑那些感情深厚,彼此忠诚的夫妇(有时候他们还会有意引诱夫妻中的一个或是两个落入偷情的陷阱),而且他们更不赞成国王与王后的关系保持在融洽甚至恩爱的地步,尤其是王后还是一个西班牙女人,国王现在虽然有了拉瓦利埃尔夫人,但从加来或是敦刻尔克回来之后,还是经常留在王后的寝室里,这让许多贵族到王太后面前进言,或者说,警告,他们认为,因为现在的王后是王太后的侄女,王太后才会如此宽容,更正确地说,有意纵容国王和王后在一起。   这样的言论着实令人啼笑皆非,“但我在加来……”国王说,虽然在里世界,玛利和他举行过婚礼,但她的身份与小卢西的身份在宫廷中是不获承认的,对他们来说,玛利也只是王室夫人之一。   “玛利也是外国人。”王太后只说了一句话就让国王哑口无言,玛利确实是意大利人没错,而且马扎然主教的敌人当然不希望他的亲眷再对国王造成什么影响,“要知道,”王太后说,“国王喜欢外国女人这件事情,已经在宫廷中传的沸沸扬扬,路易,你知道,民众们愚昧无知,他们永远看不见你为他们做了多少事情,要么就是有人故意让他们看不到,他们只会津津乐道于你的风流韵事,一些人若是传说,国王只喜欢外国女人,那么他们就会怒火满膛,认为你不但嘲弄了那些可敬的夫人们,还轻视所有的法国人,而你,路易,你虽然是国王,但一个轻视国民和国家的国王是不可能坐稳王位的。”   “这种干涉毫无道理。”国王说。   “这就是你需要为你的冠冕与权杖付出的代价,”王太后兴味索然地说:“你以为我与你的父王为什么在结婚二十三年后才有了你?”   “呃……”   “不,不是那种无耻荒谬的谣言,”王太后看着路易纠结的神情,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容来:“路易,你的父亲事实上对女人并不热衷,这很正常,有人喜欢女人,有人喜欢烈酒,有人喜欢骏马,有人喜欢赌博……人们顶多说某人有着某种怪癖,但国王不行,国王必须符合人们的……想象,所以你的父亲即便不喜欢女人,他也要有一个王室夫人,并且允许她进入他的私人领地以示恩宠,他也要让她有孩子,不然人们会在质疑他是否身患疾病,以至于无法生育——事实上,那时候议会和贵族们就在不断地要求,将加斯东公爵立为王太弟,只是被你的父亲拒绝了,不得已,他先让他的王室夫人……有了一个孩子,然后又让我有了你和菲利普,”说到这里,王太后轻轻摇头:“幸而你们出生之后,他也很爱你们。”   “可若是如此,国王岂不是太可悲了吗?”路易说:“作为统治者,却要看着臣子的脸色与意见行事,实在是太可笑了。”   “我知道,路易,”王太后说:“你有着比你父亲更旷阔的野心,但我也知道,你现在还需要这些人,当你的视线掠过巴黎,掠过奥尔良,掠过普罗旺斯,看到遥远的新大陆——你会发现,他们不但是你的桎梏,也是你的支撑和臂膀,你需要他们,至少在二十年以内。”路易抬起头,看到王太后正在向他眨眼,他的计划书——有关于初级教育的那部分,还停留在纸张上,但很显然,王太后已经有所察觉——“唉,别担心,不是有人出卖了他们的国王,您的仆人都很忠诚,”王太后连忙说:“我只是偶尔遇到了拉瓦利埃尔夫人,您是不是吩咐她为您整理您的图书室?她向我借取您在幼儿时期阅读的一些书籍,说是您需要,所以我在整理的时候又大略翻阅了一下……您似乎对那时的教育方式十分……不满?”   “您虽然不满于那时的教育,是的,您把它形容成填鸭子,非常形象,”王太后继续说道:“那么您又为什么突然想起它来了呢?”   “因为它们正符合我对现在的幼儿教育的期望。”国王回答,虽然都是一些不求甚解的填鸭式教育,但这毕竟是马扎然主教亲自予以整理与编写的教材,为了不消磨掉国王对学习的兴趣,里面的要素简练而明确,虽然不可能直接拿出去用,但国王让那些可信的学者们编写教材的时候,完全可以作为一份完美的范本存在,当然,比起玩耍,它还是十分枯燥的,尤其是国王还预备往里面填充许多数理内容,但……啊,什么时候学生会是一种愉快的职业呢——“你准备让科学院的学士们来做这件事情?”   “是的,最近来了很多可以一用的人。”确切点来说,是为了勒内·笛卡尔,这位先生不枉国王把他从遥远的斯德哥尔摩诱骗回巴黎,他来到巴黎后,就在国王授意柯尔贝尔创建的法兰西皇家科学院任职,因为国王对他的看重,他是少数几个能够自由出入卢浮宫的学者之一,这让他获得了莫大的荣誉,再加上优裕的生活和研究条件,这位老先生过得可比在斯德哥尔摩好多了,而且巴黎再冷也冷不过冰天雪地的瑞典,他的身体健康状况在御医的看护下也几乎如同一个正常人一般了,为此他对国王感激不尽,于是,一边兢兢业业地干活,一边召唤了他的许多朋友和学生,或是合作伙伴,这些理性胜于感性的人才正是国王现在需要的。   哪怕其中大部分都不可能是如勒内那样的人才,但对于国王准备在几年后铺开的义务制基本教育,可都是不可或缺的低级官员。只是路易没想到,王太后的政治敏感性只能说是一般,但对自己的孩子,她总是异常关切而又敏锐的——正如王太后猜测的,从美男子腓力开始将他的法学家册封为法律骑士开始,法国的国王们就在有意遏制持剑贵族对王权的觊觎,而到了亨利四世,捐官成为一种惯例和常识,并且予以系统化之后,穿袍贵族也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个阶级,这个阶级与原先的持剑贵族阶级天生对立,彼此掣肘,可以说,在国王收拢王权的过程中,穿袍贵族出了不小的力。   但巴黎的两次暴动,也证明了,时至今日,穿袍贵族们也已经尾大不掉,他们与持剑贵族一起对国王造成了威胁,这也在常理之中,任何一个机构,或是人,在长时间地把持权利后必然会滋生出野心,现在,她的儿子路易,显然正准备扶持起另一个阶层来对抗穿袍贵族。   “要说对抗也不正确,”对王太后,路易还是愿意说些真话的,而且,他又有了一个新想法,也许更能降低贵族们对这项工程的警惕心:“应该说是更多的参与。”就像是后世的低级官员体系那样,主要是稳定并且忠诚的中、底层,经过了实务与思想双重教育的人员充填,而且具有一定的流动性,不会出现如尼古拉斯·富凯那样世代固定在一个地方就职的监政官。   “好吧,”王太后听到这里,就用扇子压在了儿子的嘴唇上:“我已经知道了太多不该我知道的东西了。所以我们现在还是来说说拉瓦利埃尔夫人的事情,你不再爱她了吗?陛下?”   从来就没爱过,给她这个身份,只是保证她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光明正大地伴随着国王一同去任何地方——这点特权是王后也未必有的,但受宠爱的王室夫人,她没有不能去的地方,说句过分的话,历来的王室夫人,插手政务的也不是没有,而且国王要用狼人,但无论禁卫军,火枪手或是仆役中突然插进来什么人都会令人侧目,但若走了王室夫人的门路,那人只会被人羡慕,就像是他的臣子们居然没对万森城堡的人员调换有什么反对意见——只是几个狱卒罢了,比起那些王室夫人动辄为她们的兄弟甚至情人索要爵位官职,拉瓦利埃尔夫人可以说是温柔极了,路易还是从王太后这里知道,拉瓦利埃尔夫人虽然也是外国人,但在宫廷中也有了贞静和善的好名声……   “但您对她不够宠爱,”王太后一摊手说:“这就有些麻烦了。”她说:“你最好能尽快拿出您的态度来。”   “等等,这个问题……”   “不然他们就要向您推荐新的王室夫人了……”   “母亲……”   “所以,快去快去,去探望拉瓦利埃尔夫人,在她的寝室里好好休息,最好再能带她单独去什么地方,譬如枫丹白露,或是随便哪里,让人们都能看到您和她亲密无间地在一起。”   路易只能起身告退,但他也真的不想再要……一个王室夫人了……   他已经忙得快要把自己切开两半用了。   “叫大殿下菲利普来见我。”路易说。   邦唐鞠了一躬,但没有如之前那样立即离开,他看着路易,路易看着他……“叫拉瓦利埃尔夫人来见我。”   邦唐这才再次鞠躬离开,但几秒钟后他又走了进来:“陛下,”他神色严肃地说,“瑞典国王卡尔十世已然晏驾西归。”   路易立即将拉瓦利埃尔夫人和菲利普都丢在了脑后:“把信给我。”   这封密信可能要比正式的公文提前了三天或是一周,卡尔十世正是我们之前见过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的表哥,比起克里斯蒂娜,他更崇尚武力,所以在得到了表妹让出的王位后,他多数时间都不在国内,而是在与各国的战场上,就路易所知,他与丹麦、神圣罗马帝国,波兰和挪威都曾开战,而且几乎都取得了胜利或是进展,但谁也没想到,在为了募集更多的战争费用而回到瑞典,与官员和贵族们开会之后,他不幸感染了流感,之后转化成了肺炎,然后在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四十岁未到)就去见了上帝。   “这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吗?”国王问。   邦唐不是密探头目,胜似密探头目,因为所有的情报要在他这里过一遍手,不然国王可没办法耗费这样多的时间在纷至沓来的小纸条上:“没有,陛下,”他说:“完全是命运指定的不幸。”   “所以我们都该好好保重身体。”国王点点头:“克里斯蒂娜夫人那里已经知道了吗?”   “还没有,”克里斯蒂娜现在还在法国,既然如此,邦唐自然有办法截断她的信息来源,“那么就让她等等,”路易说:“等到新王登基,再让她知道这件事情吧。”   “我以为……”   “卡尔十世的儿子只有五岁,”路易说,“一个虚弱而混乱的瑞典才是法国需要的。”   ……   邦唐离开后,路易放任自己思念了一阵小卢西,小卢西比他的王太子大上好几个月,健壮而又活泼,国王即便已经失去了对他母亲的爱,但要说不爱他事实上的长子,这不可能,他想起王太后身边,按照传统穿着小裙子的王太子,又不禁发笑,说真的,虽然他在年幼的时候深受荼毒,但国王认为,这样的传统似乎还是可以被保留的,直到孩子六岁,不,五岁,或是四岁好了,反正在这之前,他们也形不成什么固定的性别观念。   还有今晚,看来他是必须要召唤拉瓦利埃尔夫人到自己身边来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国王的决定与洛林的出路   拉瓦利埃尔夫人事实上,一直被王后以及宫廷中的其他贵夫人嫉妒着,她作为半个外国人的身份也让她很难在宫廷中找到朋友,如果她没有在亨利埃塔公主身边待的那几年,与狼人的天赋,她可能根本就躲不过这些日子来的明枪暗箭,国王并不爱她,她与国王的关系比起爱人更近似于上司与下属,路易最容易让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担心的就是他过于仁厚,对于一个君主来说,这点很容易被他的敌人或是朋友视作弱点,但他们都不知道,路易的慈悲只会投注在他的子民身上,对他的臣属,他一向严厉——如果拉瓦利埃尔夫人,露易丝连宫廷里的,一些争风吃醋的小事也没办法解决,他又怎么放心将统辖至少法国境内狼人乃至里世界的任务交给她?   是的,在意大利的里世界里,有科隆纳公爵和曼奇尼家族,而在法国,那些傲慢的巫师们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到现在也没有出现在国王面前,明明还在路易十三时期的时候,国王身边的几个卜星师和医生都是巫师,路易也问过王太后,她说他们都被国王遣走了,原因未明,也许是因为他们无法治愈国王的伤势——从这点来看,路易觉得加斯东公爵满怀不甘的死去果然是个最好的结局,路易十三,一个好父亲与一个好国王的死因并不如展示在人们面前的那样简单,很有可能,就和他在敦刻尔克受到的刺杀那样,兼带着魔药和诅咒——而法兰西的巫师们在其中担任了什么角色谁也不知道,他们看着意大利的巫师在宫廷里出人头地,却到现在也不敢在国王面前露出一点蛛丝马迹,很有可能就是因为他们回答不出这个致命的问题。   路易在房门被打开的时候,略微收回了一点放散的思绪,他现在有太多的事情要做,就连已经半介入的意大利里世界也只能暂且搁置,更别说是法国的巫师们了,就让这群缩头缩脑的胆小鬼胆战心惊去吧,在表世界逐渐变得强大和齐整之后,就像黑暗会被光明压迫,里世界自然也会因为秩序井然的社会而不得不暴露出来。   拉瓦利埃尔夫人踏入房间,她现在已经不再是一个别国公主身边,地位卑微,身份尴尬的侍女了,她全身上下最漂亮的栗色长发被卷成了精致的小卷,堆放在头顶与两侧,在发髻上插着钻石小花,她的面容过于男性化,比起秀丽用俊美来形容会更合适,为此她小心翼翼地剔除去了大部分的眉毛和鬓角,她的眉骨因为更为凸显,而后在上面精心描绘了两条纤细的眉毛,她有一样饰物是永恒不变的,那就是一颗巨大的宝石,那颗宝石掩饰着她作为狼人的真实身份,有时候是别针,有时候是手环,但更多时候,尤其是今天,它被吊挂在项坠的位置。   她摸了摸那颗宝石,不确定自己是否抱着某种幻想,当然,她与玛利·曼奇尼完全无法相比,对方就是一朵最可爱的小玫瑰,而王后特蕾莎则典雅如同百合,她却根本无法用花来形容,贵女们嘲笑她更应该站在国王的军队里,用刀剑来为国王效力,而不是躺在国王的床上,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但拉瓦利埃尔有时也会问自己,在得知父亲的死讯后,她毅然而然地投向了国王,有多少是因为感激他救了自己的父亲,没有让他在角斗场里死战到流尽最后一滴血,成为巫师们赌博与娱乐的廉价材料,又有多少是因为族人们无处可去,需要国王的庇护,又或者说,早在她还只是一个小侍女的时候,就有了一种可怕的奢望呢?这的确是奢望,那时候就连亨利埃塔公主想要成为路易之妻也会遭到讽刺与冷待,遑论她这个在明面上,父亲只是一个普通军官的侍女呢,按照法国人的传统,她甚至不能够成为一个被承认的王室夫人,她能够有现在这样的地位,完全是因为国王一力坚持,还有的就是王太后与大臣们都担忧国王与王后过于亲近。   “晚上好,夫人。”路易还在书桌上处理公务,只是轻微地一点头,“请到那里的椅子上坐一会儿,我很快就好了。”   路易继续处理了两三件紧急事务,其中就有有关于洛林和敦刻尔克,还有远在西班牙的绍母贝格将军——他和他的军队都该回来了,要不然被西班牙人发现这几个月来和他们打得不亦乐乎的竟然是法国人,那就麻烦了,国王可不想去解释法国的将领为何会在为葡萄牙人打仗,还有罗马教会,虽然早在美男子腓力时期,教会能够从法兰西牟取的税赋就被国王以各种借口截留(凡法兰西王国的臣民,未经国王允许,不得将金银、货币、武器、马匹输出国外),但这些钱国王需要寻求其他的借口才能收入囊中,现在若是教会将教皇与主教们的赎金以税赋的名义逐年偿还,国王就可以向他的臣民们直接收税,当然,其中还是需要一些精妙的手段,毕竟现在的法国还不是国王的法国。   全身心地沉浸在公务里的路易在身边的光线突然亮起来的时候,才发现拉瓦利埃尔夫人已经走到蜡烛架旁,为他换了一根新蜡烛,在要换第二根时,国王阻止了她,“别点了,夫人,”他说:“我要休息了。”于是拉瓦利埃尔夫人退了出去,国王的仆人和邦唐走进来服侍国王洗浴,更衣,国王在床前向同样更换了寝衣的拉瓦利埃尔夫人伸出手,他们肩并肩地躺在床上,国王端端正正地躺在,双手放在腹部。   在黑暗中,拉瓦利埃尔夫人不安的睁着眼睛,魔法保证她的狼人身份不会被揭穿,也限制了她的能力,她的眼睛本来在深夜中也能轻而易举地看见一枚落在地毯里的针,但现在她只能看到一线青白色的光,它从帷幔没有掩紧的地方投进来,照亮了轮廓模糊的百合花。   “陛下。”她说。   “是的,夫人。”路易说:“我还没能睡着呢,您想要说些什么吗?”   “您不喜欢我吗?”   “我对您还不怎么熟悉。”国王说。   “熟悉之后呢?”   “这要看您的才能与胆量。”   “作为一个臣子,还是作为一位王室夫人?”   “我希望是作为一个臣子。”   “因为我不够美,是吗?”   “您有一种独特的美,”国王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有礼:“非常值得欣赏,但比起一位王室夫人,我确实更需要一个可信而又忠诚,并能让我达成所愿的臣子。”   “但我爱您。”拉瓦利埃尔夫人用颤抖的声音说,听得出她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勇气:“从很早之前开始,陛下,但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小侍女。”   “我并不在意我身边的人出身如何,”路易说:“只要他们能够为我效力,夫人,无论您是一位贵女,还是一个侍从,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那么科隆纳公爵夫人呢?”   路易要想一想才能将玛利·曼奇尼与科隆纳公爵夫人联系在一起,在里世界,科隆纳公爵是路易,在表世界,在获得了足够的好处后,罗马的科隆纳家族也让出了这个身份,但对于别人来说,玛利确实是科隆纳公爵夫人没错。“我曾经爱过她。”国王感慨地说:“但现在更多的应该是契约和责任。”契约连接着玛利的姓氏,而责任来自于小卢西。   “她也在为您做事?”   “您僭越了,夫人。”路易可不会有问必答。   “我也在为您做事。”   “准备为我做事,”国王纠正说:“您不会以为我只是需要您们为我看守一座城堡吧。”   “当然不,陛下。”事实上,看守万森城堡才是国王给出的赏赐,她的主人就此有了一座安乐窝:“但我是否可以索取您的宠爱呢,只要您愿意,我可以为您做……任何事情。”   “任何。”国王咕哝了一声,“把蜡烛点起来,夫人。”   国王一旦与王后或是夫人就寝,身边就不会留仆人,拉瓦利埃尔夫人将床头的蜡烛点了起来,这支蜡烛上罩着一个漂亮的玻璃灯罩,在让烛光更明亮的同时也不那么容易引起火灾,她终于看见了国王的神色,虽然身着寝衣,但国王清醒的眼神表明他似乎已经进入了公事状态。   “任何是个非常危险的词语,”路易说:“我甚至不知道您何时对我一见钟情。”   拉瓦利埃尔夫人笑了:“因为您从来没有认真地看过我。”她说,她与国王只有过两次亲密的接触,一次是在红孩子集市上玩儿射箭游戏,一次是赌博游戏,虽然那时候他们都还是小孩子,但那两次的记忆深刻的就像是用烙铁烙在她的心上,但那时候,别说是亨利埃塔公主,就算是玛利·曼奇尼的身份也要比她高,不经她们允许,她连服侍国王的机会也没有,更别说是走到他面前了。   就算是现在,她在国王面前依然充满了自卑,她不是不漂亮,只是这种野性的美在法国宫廷中一向受歧视,国王打开手,她迟疑了一会才将自己的手放上去,与世人崇尚的纤小手脚不同,拉瓦利埃尔夫人作为狼人,在人形的时候手脚也很宽大,贵女们窃窃私语,说她的手脚连厨房里的打杂女仆也比不上,她甚至无法反驳。   “你知道,”路易说:“我原本只是想要一个朋友。”   “爱人不可以吗?”拉瓦利埃尔夫人急切地问道:“这不妨碍我忠诚于您。”   “如果您想要我的宠爱,我可以给您,只要您在工作上不让我失望。”路易说:“但我是不能让您真正成为一个女人的。”   “我不明白。”   “您明白的,”路易说:“狼人与人类的孩子,都是狼人。”他注视着拉瓦利埃尔夫人:“狼人不同于巫师,在巫师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他的异样可以用魔法和药水掩饰,但狼人不能。”他握了握拉瓦利埃尔夫人的手:“我是国王,我的每个孩子,无论是婚生子,还是私生子,都必然被无数视线窥视和探查,他们不能有任何致命的秘密。尤其你,夫人,您是我的第一个王室夫人,监视着您的人有多少,您应该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我想……”过了很久,拉瓦利埃尔夫人才说:“我想离开一会儿,陛下。”   ……   这是相当漫长的一晚,但路易还是强制自己睡着了,后来他问邦唐,拉瓦利埃尔夫人在小教堂的祈祷室里待了一整晚,宫廷里必然又是流言纷纷,不过他现在顾不得这些小事了,说来有些刻薄,但人们的恶意最多的还是会对着拉瓦利埃尔夫人去,她是个外国人,身份不显,而他的大臣们还是希望他能够有着法国人的王室夫人,就像国王所说的,现在宫廷中盯着拉瓦利埃尔夫人的不在少数,只要她稍有疏忽,污蔑和嘲弄的污水就会如同浪涛一般地向她呼啸而去。   他只希望这位夫人能够别像玛利那样感情用事,上帝,如果他的王室夫人都是这个样子,他都要尝试让男士来做这份工作了,王室夫人在解除与国王的关系之后,也不是没有豢养爱人或是与丈夫重归于好的,他也决定了,不会耽误拉瓦利埃尔太长的时间,拉瓦利埃尔夫人的年岁与亨利埃塔相近,即便三年,或是五年之后,她依然是个年轻而又健康的女性,如果她的族人中有出色的人才,国王不会吝于提拔,到时候直接让拉瓦利埃尔夫人“病逝”就行了,宫廷中的人都是精怪,知道应该在什么时候守口如瓶,另外一个外省的官员之妻为何会与曾经的王室夫人一模一样,也不会有人去追究,只要国王不在意。   忙碌的工作很快让国王中断了他的胡思乱想,邦唐走进门来,问他是否要接受瓦罗·维萨里的觐见请求,国王拒绝了,那时候瓦罗被他留在了里世界,但很显然,在导师的指点下,他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样的错误,急急忙忙地跑回来祈求国王的宽恕,但他不是孔代,也不是蒂雷纳,在与里世界的联系有了曼奇尼与米莱狄之后,他的作用也变得微乎其微,所以国王一点也不想浪费时间在他身上。   “但维萨里先生说,”邦唐提醒道:“这件事情与洛林有关。” 第一百三十九章 瓦罗的真正用途与国王的实验结果   这份工作国王原本是交给柯尔贝尔去做的,在国王的授意下,这位商人之子在一年前创建了法兰西皇家科学院,所需的费用取自于一部分富凯被收缴的家产,另外科学院也坐落在了富凯曾经向国王炫耀的维孔特城堡,这座城堡被大臣们建议被列为国王的另一处行宫。   但路易一来并不怎么喜欢这座城堡,除了富凯的缘故之外,他也不希望别人会认为他是为了私利而处置了尼古拉斯·富凯,另外一个重要的原因是,这座城堡和现在的许多宅邸那样,虽然富丽堂皇,但依然没有上下水,没有浴室与卫生间,说真的,里面的两百五十座喷泉国王更希望那是两百五十座小便池和坐便器,这样那次盛大的舞会的宾客们就不必担心随时嗅闻到奇怪的味道,负责壁炉的仆人们也不必因为总是有木炭被尿水浇熄而时刻警惕着了。   但在城堡已经彻底完工的此时,要重新增设洗浴与卫生设备是件困难的事情,路易可以在卢浮宫里添加这些设备,是因为两次暴乱后卢浮宫几乎呈现出半废弃的状态,只有一个框架和表面尚算完好,他也只是在他和菲利普以及王太后,以及一些比邻国王套房与王太后套房做修整(这些房间几乎都只会被提供给重要的人),所以要让它们变得符合人性以及更舒适安全并不太难,但维孔特城堡是全新的,要把它全都翻修了不可能,也太浪费,所以国王只能在建筑的后方与侧翼分别增加了一座公共卫生设施,一座用来洗浴,一座用来处理个人问题。   这样的不便现在的国王当然不愿意去忍受,但对于外省人来说,可以说是相当新鲜并且先进,而且它距离巴黎只有十法里左右,不会远到无法从巴黎获得最新的资讯,充足的补给,也不会近到让这些学者受到太多的滋扰,譬如已经有了数百年传统的“名姝”们,充作如皇家科学院这样的教育与研究用地正合适。   虽然也有人非议说,这样的处置未必太过抛费,因为虽然说是皇家科学院,但因为创建人不是一个传统的持剑贵族,甚至不是一个穿袍贵族,只是一个靠着阿谀奉承而得到重用的商人之子,也难怪冷眼旁观的学者比欣然受邀而来的学者更多,毕竟此时欧罗巴有许多讨论科学、哲学与文学的沙龙中,许多不学无术的贵族就像是收集圣物那样收集学者们,用他们来装点门面,虽然柯尔贝尔身后据说是国王,但国王如此年轻,并且显而易见地喜好穷兵黩武,他对知识支持很难说能够支持到什么时候。   现在的科学院里只有二十五人,还要算上柯尔贝尔和笛卡尔,以及一些受笛卡尔吸引与保证而来的学者们,其中最受国王看重的是吉拉德·笛沙格,这位出生于1591年的建筑师来自里昂,家族世代为王室服务,在暴动中他是王军的一员,但相比起战斗,他显然更擅长建筑与数学,他的导师曾经为黎塞留主教服务,他跟随导师在里昂与巴黎留下了不少得意之作,在听闻皇家科学院创立以及笛卡尔先生也将在此任职之后,他就毫不犹豫地来到了巴黎,来到了维孔特。   他现在正在为国王建造巴黎的水渠,巴黎的肮脏一向就是国王的心头大患,在这个医学混乱而又不发达的时代,无论他有多么的睿智与强大,只要他还是个人类,那么就免不得被瘟疫时刻威胁着,但在巴黎的中上阶层还要买水喝的时候,要让他们每天沐浴,清洁房屋甚至街道,怎么可能?所以水渠才是最重要的工程,甚至早于公共卫生设施,不管怎么说,后者的存在必然建立在前者的基础之上。   国王之前对巴黎的改造已经将水渠囊括在内,也减免了不少麻烦事,毕竟许多住宅都已经没了主人。上下水工程是同时进行的,按照国王的要求,在塞纳河的上游,需要有大型水库与水渠,水渠深入居民区,为居民提供饮水(也为今后建造自来水厂做准备),水库在作为储水之用的时候,也可以用作冲洗下水管道之用,另外也能保证塞纳河河畔的水位线终年稳定。   当然这些工程永远不可能一蹴而就,而且在洛林的问题上,国王更需要化学家和农业学家,看看能不能解一解洛林公爵提出的难题。不过现在化学家更多的被人称之为炼金术士,而农业学几乎还不存在,不是人们不看重农业,而是此时的人们依然认为农业更多需要的是天主的保佑,另外,来自于英国的,羊毛重于小麦的经济行为也直接影响到了一部分法国人,他们也开始学着英国人那样拔掉小麦种植牧草,当然更不会有人在意种植的研究。洛林多数都是高原地带,并不适合种植小麦,只是传统的行业也只有这几样,采石和伐木。   路易很担心,如果他答应了洛林公爵的请求,洛公爵会仿效那些英国人,将之后十年或是二十年土地税赋承包出去,交给那些贪婪的商人,然后这些商人会不管不顾地将那些生长了几十年几百年的大树伐倒,烧焦土地,种植牧草,饲养羊群来获得羊毛,这样他就算得到了洛林,也是一个处在饥荒与暴乱边缘的洛林。   他让柯尔贝尔去寻找那些对矿物或是机械有研究的人,希望他们能够为洛林的人们找到新的出路,但现在一个巫师来和他说,他有办法解决洛林的难题,这不免让国王感到好奇,为此国王倒不会吝啬一点时。   瓦罗·维萨里从性格上来说,并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带着妻儿从里世界逃出来可能是他此生做的最有勇气的一件事情,他曾经将为这样的果决而自豪,但与里世界同样冷酷甚至更为落后艰难的表世界,将他的傲慢与天真消磨得一干二净,而在他的妻子被夺走之后,他女儿的一封信又彻底地摧毁了他最后的幻想——最糟糕的是,在敦刻尔克,他就像是一只被系在木桩上的大象,竟然错误地站在了玛利·曼奇尼这边,而不是心无旁骛地为国王效力。   有了玛利·曼奇尼的保证,他是可以回到里世界了,但回到里世界有什么用?里世界的魔药大师难道还缺一个瓦罗·维萨里吗。而且玛利不在意他对曼奇尼家族的背叛,曼奇尼家族的其他人可没忘记,而在里世界,曼奇尼家族不会用的人,别人也不会用,瓦罗只能待在科隆纳宫,但甚至连为小科隆纳公爵调配魔药的工作,也不会有人交在他手里。   如果不是维萨里父亲的导师实在无法看着自己弟子的后裔就这样愚蠢地沉沦下去,瓦罗·维萨里可能就如任何一个让国王失望的人那样彻底地湮灭在茫茫大众之中了。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瓦罗确实有着与众不同的天赋……他来到国王面前,即便不能说胸有成竹,也可以说有着几分底气。   “请看,陛下。”他说:“我调配出了一种魔药。”   这种装在玻璃瓶子的魔药看上去就像是没有颜色的油脂,拉瓦利埃尔夫人看似不经意地走到国王与巫师之间,另外国王身后也有两名裁判所的教士,这样就算瓦罗·维萨里是个刺客,他也别想突破这道坚固的防线,何况国王书桌上还有一只正在舔毛的猫仔。   “这种魔药可以用来做什么呢?”国王问。   “用来检测。”瓦罗说,然后他分别从兜囊里拿出了许多份小包土壤,碎石和其他是说不清是什么的东西:“陛下,只要将当地的土壤放入到这种魔药里,它就立刻会变成各种各样的颜色,从颜色上就能看出,这里有什么矿物,以及土壤更适合种子什么。”一边说着,他一边将其中一份岩石粉末撒入魔药,果然,在人们的注视下,它迅速地变成了浓郁的红色。   “这代表里面含有大量的铜。”瓦罗说。然后他又试了一种,这次魔药呈褐色,“这代表里面含有黄金。”   这下就连猫仔也不自觉地抬起身体,国王听到身后的教士也在轻微地发出叹息声,他神情复杂地注视着瓦罗,看着那双殷切的眼睛,他最初想要留下瓦罗·维萨里的时候,是因为他的姓氏,他的先祖安德烈·维萨里对人体很有研究,他希望瓦罗·维萨里能够继承到先祖的智慧,现在看他的想法或许没有错,但问题是这个智慧点显然点错了位置,不,也不算是点错了位置,只能说是出乎了国王的意料。   “现在能够鉴别多少土壤和碎石?”国王问。   瓦罗·维萨里明显地瑟缩了一下:“抱歉,陛下,”他为难地说:“我手上的样本实在不够多。”   “你是说,”路易思考了一下:“只要将一种土壤或是石粉放在这种魔药里,它就会按照最大的成分呈现出各种颜色,然后就可以拿另一个地方的样本来做比较或是鉴别,对吗?”   瓦罗停顿了一下:“可以这么说。”   人手国王这里倒是足够的,他向邦唐示意,邦唐就拿来了最先测试的一瓶魔药,在里世界,玻璃的制造工艺要略胜于表世界,魔药的瓶身如同空气一般澄净,他轻轻摇晃了一下,发现里面的红色溶液有着很强的挂壁感,就像是上好的葡萄酒,他尝试着把它倒在羊皮纸上,获赠了教士一个不满的眼神。   “您怎么知道它的气味会不会有危险呢?陛下?”他说,邦唐见了立刻把它从国王面前拿走,他的动作太快,太仓促,液体还未全部被羊皮纸吸收,一滴液体落在了桃花芯木的桌面上,邦唐下意识地就用自己的衣袖去擦拭,却发现这种液体留下的红色印记怎么也擦不干净了。   桃花芯木原本就是一种色彩艳丽的木材,即便如此,那道红色痕迹依然鲜明的就像是一枚印在上面的图章。在邦唐开始蹙眉的时候,国王却愉快地笑了起来。   “这种魔药,”他问瓦罗:“迄今为止,能够呈现出多少种颜色?”   ……   洛林公爵在得到国王宣召的时候,甚至不记得今天是几号,又是星期几,他在整理衣装,准备前往卢浮宫的时候,已经没了一开始因为被安排在行宫而产生的羞窘与愤怒,反而有着几分留恋,别说这时候的人们已经习惯了处处粪便,空气污浊,若是如此,他们就不会频繁地更换住所(如果有条件的话),或是到乡村和庄园里度假,在没有条件的时候,一个劲儿地往地上撒薰衣草和麦秆了。   别说是这座行宫的主人,就连仆人们也更愿意在这座行宫里工作,虽然他们的盥洗室是共用的,但也要比那些老旧的宫殿好,这里的地板无论是大理石或是木头,永远是干干净净的,帷幔上不会有刺鼻的气味,壁炉里也不会有莫名其妙烧不起来的木炭,他们的身上甚至要比一些贵族都要来得干净,这让他们不由自主地产生出一些虚荣心来。   洛林公爵更是如此,在气味馥郁又洁净的行宫里住了几个月后,他甚至不习惯街道上的气味了,但天知道,这时候的街道已经比几年前好多了,至少不至于用粪便来铺设地面。   公爵到了卢浮宫,闻到了熟悉的气味后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又不禁愁眉苦脸起来。   他有点不怎么想回洛林了怎么办?   这样的情绪一直被保持到觐见来人的大房间里,国王对他说,同意他的请求,洛林从现在开始到他死去的那一刻,所有的税赋都可以由他自行设定和收取。   “但如果我无法征收到一百万里弗尔怎么办呢?”洛林公爵堪称厚颜无耻地问道。   让他吃惊的是,国王不但听出了他话语中的意思,还慷慨地承诺说,如果他愿意将这个权力交给国王,那么国王会用一百万里弗尔买下它来,这让洛林公爵在兴奋之余又感到了一丝疑惑,就像是所有贪得无厌的商人那样,一个宽容的主顾倒让他瞻前顾后起来,在犹豫了一会后他说他要考虑。   几天后高等法院传出了风声,说是要对这件重大事务表示反对的人有很多,因为他们一致认为洛林不值那么多钱,而且人们也对国王派往洛林的军队颇有非议,因为洛林现在还不是国王的领地,他是无权针对洛林公爵的兄长的,这是洛林公爵的权利,于是洛林公爵又改口说,他可以用一百万里弗尔的价钱将洛林之后的收入卖给国王,但他不但坚持要一个可以与孔代亲王平起平坐的封爵,还要巴黎行宫的所有权,直到他死。 第一百四十章 洛林的民众们发现自己正在忙碌起来   洛林公爵的行为不可谓卑劣,不过随机善变一向是他的优点,他是这么认为的,虽然他也觉得,这件事情可能不那么顺遂,但国王与高等法院的法官们装模作样地讨论了几天后,给他的回答是相当令人满意的,国王用一百万个里弗尔买下洛林的使用权,还有洛林公爵百年之后的所有权,但这一百万里弗尔要分做三年分期,作为利息,一年洛林公爵可以拿到三十五万里弗尔,这个数字也几乎可以满足洛林公爵的大胃口了。   还有国王行宫,原黎塞留宅的使用权,国王一次性给了洛林公爵十年的权利,他尽可以在这里如同一个君主般的生活,享受巴黎的种种便利与时尚,他第一次来觐见国王的时候,还按照传统,穿着深色的外衣,佩戴着厚重的珠宝腰带,头发在涂抹了油脂后束起来,身上的香水味浓烈得可以杀人。   等他第三次或是第四次来觐见国王的时候,他的头发已经如同海藻那样舒展地打着卷披在肩上,他的外套颜色是明亮的湖绿丝绸,衬衫雪白,袖口与翻领边都镶嵌着精美的蕾丝,他的帽子上缀着很长的鸵鸟羽毛,几乎可以垂到背后,因为每天沐浴的关系,他的皮肤也不再那么粗糙了,擦了粉后甚至有点透亮发光。   他还耗费重金雇佣了一个据说原本是御医的厨师,向国王的理发师尚帕涅献殷勤,好让自己拥有先于那些贵夫人的权利,对于那些据说不会伤害皮肤却能让人变得更为白皙的紫茉莉粉和玫瑰胭脂也很热衷,国王首次看到男性使用胭脂还是在这位洛林公爵身上,据他说,这是为了掩盖因为罹患疾病而造成的疤痕,这话可能一分真九分假,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打扮居然也成了一种宫廷中的风气,也许是因为男士们发觉,使用胭脂并不会妨碍他们展示自己的勇武——是的,没错,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如同饮用烈酒,或是进行了激烈运动,像是狩猎或是决斗后形成的昂然之态——显得又健康,又强壮。   幸好这种装扮的程度还不是很深,至少没有深到超过女士们,路易在他的座位上俯瞰那些贵族们翩翩起舞的时候,看到原先泾渭分明的两条线——在路易正式执政之前,法国男士们的衣着与西班牙人类似,也就是以深色外套为主,但现在隐约已经出现了非常显眼的亮色,尤其是菲利普亲王,他不喜欢任何让他感到沉重的东西,王位如此,服色也是如此,看着在小步舞队里身姿优雅,行动轻盈的弟弟,国王却在想着瓦罗·维萨里。   路易隐约记得,人造染料的出现是在十九世纪初,主要原料苯胺出自于煤焦油,但在这个有魔法的世界里,一个巫师提前了两百年提炼出了近似于苯胺的东西,他的原意是用它来帮助国王鉴别土壤和矿石,没错,这也是路易现在需要的,要知道,一个地方的土壤究竟适合种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就像他虽然一直在竭力推广土豆和红薯,但土豆与红薯在一些地方的产量并不令人满意,但如果有了这种试剂,那么接下来的工作就变得简单了,只要寻找那些对于一些作物格外友好的土地,采取土壤投入试剂,记下颜色,然后将新地里的土壤与之比较就行了。   而且它还有着一个不亚于试剂的重要作用,那就是工业染料,虽然在几百年后,工业染料已经从被人们喜爱变成了被人们厌弃,植物与动物染料反而被极力推崇,但要说到便利、廉价和稳固,谁也比不上人造染料,工业的产物就是如此,它是自然的敌人,但在短时间内,却是人类的救世主,没有工业,人类绝不可能在短短几百年间发展得如此迅速。   而在这里,魔法的存在又提供了另一个可能性,说来可笑,唯心的魔法却能大大促进唯物的科学的发展,因为沿着结果倒推,研究的步骤可以加快甚至跳跃——国王想到这里,不禁微微一笑,不,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科学院现在不足双手双脚之数的学者们,每周只有两次的探讨式会议,如果强行将发展工业的期望放在他们身上,无疑是在拔苗助长。   不过今后几年,即便巫师们配置的染料不足以供应整个市场,至少在宫廷里,那些多样而又艳丽的色彩一定会成为主角吧。   “那会是一个多么美妙的景象啊。”国王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然后他身边的王后投来疑惑的一瞥,而后她展颜一笑,“是的,陛下,这里都是一些又可爱又美丽的年轻人。”   路易看向厅堂中央,伴随着乐声翩翩起舞中的人,确实有几位容颜秀美的女士在向他羞涩而又激动地微笑,虽然这样对自己的伴儿有些失礼,但一看她们的面孔,国王就知道她们正是最近出现在王后身边的侍女,着重提一点,法国人——这个传统也让国王感到无可奈何,从英国到法国,从弗朗索瓦一世与亨利八世开始,似乎所有的王室夫人都必须做过一段时间的王后侍女,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非要将两个敌人安排在一起不可。   王后也未必如此大度,她一来是为了在法国人中寻找盟友,将他们的女儿或是侄女,外甥女推荐给国王不失为一种手段,还有就是她也不愿意看到国王身边有一个固定的爱人,她和大臣有着一样的想法,他们宁愿国王风流薄情,也不愿意他将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一个女人身上。“接下来是爱尔兰舞,”王后侧身轻声问道:“陛下难道就不想与一只喜爱的小鸟儿一同起舞吗?”   “我更愿意与您一起跳舞。”国王说,不过这只是恭维罢了,因为按照传统——还是传统,国王与王后在领舞后继续一起跳舞,是一件相当不得体的事情,国王的其余时间,应当被他的王室夫人,或是那些跃跃欲试的女士们占据。   但国王这么说,王后却浮起了一丝酸楚的不甘心,她容貌平庸,又是外国人,在迎接她到法国来的时候,路易的大臣中就有人嘲笑过她只怕不但无法获得国王的爱慕,也无法拥有自己的爱人,他们以为她听不懂,但特蕾莎既然拿到了路易的信,当然会好好学习法语,但她什么也没说,她能做什么,看看现在的王太后吧,即便有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国王,一个是奥尔良公爵,她的权利依然被限制在卢浮宫以内,甚至无法触及国王的婚姻这样的大事。   她在这段婚姻中最庆幸的就是有了路易这个丈夫,他并不爱她,却尊重她,无论何时何地,而且在爱情上,他也不是那么热衷,或者说,现在的国王一心追逐的只有王权,这让她不至于太过痛苦。   但她今天是必须要说这句话的,因为就在不久前,查理二世的使者来到了巴黎,向国王提出了一个请求,那就是设法缔结英国的亨利埃塔公主与法国的奥尔良公爵王弟菲利普之间的婚事,延续英国与法国的“友谊”,这个请求哪怕让特蕾莎来看,其中也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查理二世,也难得英国的议会没有提出反对意见,也许是因为英国现在正与荷兰陷入了不死不休的战争中,并且明显地居于劣势——他们是来寻找盟友的。   这桩婚事很有可能成功,因为国王需要战船、海军军官与士兵,还有造船与修船的工人,但可想而知,这些英国是不可能轻易交出来的,看似天生地设的两个年轻人,他们的婚姻事实上也就是两个国家之间的交易,谈判可能持续一段时间,应该不会太长,不过现在就有人担心起国王身边的人了——拉瓦利埃尔夫人虽然名义上属于法国,她的丈夫也只是一个身份符号而已,与她之间并无感情,她是一个英国人,又做了好几年亨利埃塔公主的侍女,谁也不知道,等到亨利埃塔公主嫁过来之后,这位王室夫人会不会重新连接起她与公主之间的情分,两个英国人分别在国王和王弟身边,这可真是太让人感觉不快了。   只是特蕾莎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她与路易有了一个孩子,而这段时间的相处,她首先领会到的,就是这位陛下虽然温和谦卑,但唯有一样,是绝对不允许人们僭越的——那就是他只会按照自己的决定去行动,尤其是关乎他自己,而非国家和民众的事情,任何人想要主导或是劝诱,只怕都难逃国王的怒火。   路易也看到了那几位可爱的小女士投来的失望的目光,他不以为意,他甚至不愿意让自己的弟弟在个人情感上遭到一丝一毫的欺骗,或是逼迫,他自己更是不会软弱到屈服在无谓的传统上——更正确地说,他认可的传统才是传统,至于其他的,要么是他认为可以利用的,要么就是他认为无需在意的,要么就是根本就是不屑一顾。   在舞曲停歇的时候,人们看到国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离开了大厅。   ……   在宫廷中的大臣们还在向国王的背影鞠躬行礼的时候,国王的特使与瓦罗·维萨里已经来到了洛林。   “这里有煤炭。”维萨里说。   国王的特使,也就是达达尼昂的表兄,皮埃尔先生,他不如他的表弟达达尼昂那样有着一条巧言善变的银舌头,但胜在沉稳可靠,忠诚宽厚,寡言少语在其他地方是一个劣势,但在与一个巫师同行的时候反而成了优点,“这里原本就有许多煤炭,”他说:“洛林这里的采石工人有时候也会挖掘煤炭。”只是在这个时代,只有穷苦到买不起木柴的人家才会使用煤炭来取暖煮饭,只要稍有身家的人还是会在壁炉边堆上足够的柴火,这种景象甚至延续到了数百年后,虽然那时候的木头只是一种视觉上的假象。   “陛下告诉我说,他需要大量的煤炭。”维萨里略带着点兴奋地说:“这里就有许多煤炭,超乎你的想象。”   “好吧,如果这是陛下的期望。”皮埃尔说。   “还有铁。”维萨里让皮埃尔看黑色的溶液,皮埃尔大胆地接过了魔药瓶,但就这点,他和达达尼昂伯爵还是有些相似之处的。   “你还发现了什么?”   “这里的土壤与新大陆的很相似。”维萨里说:“我们要测算一下气候,也许这里会适合种植土豆。”   事实证明,洛林适合种植的不是土豆,而是棉花。   棉花这种作物,进入欧罗巴人的视野时间并不长,但比起只有少数人能够享受的丝绸与呢绒,棉布无疑取代了亚麻成为中下阶层的人们最欢迎的织物,只是棉花这种作物,在欧罗巴或是英国都很难盛产,所以迄今为止,棉布织物主要还是从印度进口,英国人为此吵嚷了很久,不断地提高印度进口织物(棉花亚麻和丝绸)的进口税,但因为物美价廉,这种倾销的势态还是显露出了一种不可遏止的劲头。   这倒是出了路易的意外,但棉花这种东西只要操作得当,也是一项容易获利的资产,而且棉花可以与羊毛,与蚕丝混纺,编织出不同的织物来,这点又是单纯的丝绸或是棉布,毛呢无法相比的,还有国王以及列入计划中的纺织机……   除了这些,煤炭,钢铁则影响到之后的蒸汽机计划,还有,有了煤炭,玻璃和瓷器的制造业也能提上日程了……这些产出都需要大量的燃料,原先国王想,实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只能对洛林的森林说抱歉了,但有了煤炭,这些树木就能逃过人类的毒手了,毕竟这时候的森林全都属于领主,之后则属于国王。   还有,有关于煤炭的使用,国王需要将它提上自己与民众的日程,看看能不能取代木柴——以及,还有巫师维萨里的药剂,果然是从煤玉里提炼出来的,但这种魔药,如果国王没想错,一般的煤炭也能提炼。   那么还要加上染料。   洛林的民众要开始他们忙碌不已的痛苦生活了,国王想。   ……   在先前的比利纽斯和约中,西班牙除了将卢森堡南部划分给了法国之外,也放弃了阿尔萨斯的所有权,虽然这时候阿尔萨斯已经几乎全都被法国占领了,和敦刻尔克没什么太大的区别——这对法国来说当然是个好消息,因为洛林一向偏向于神圣罗马帝国,虽然洛林公爵向法国国王宣誓效忠,但向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寻求庇护的时候可不少,若不是在比利纽斯和约中,路易的军队确保了西班牙国王腓力不敢出尔反尔,坚持夺走了阿尔萨斯的所有权,阻断了洛林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直接交通(阿尔萨斯位于神圣罗马帝国与洛林之间)那么现在洛林公爵是否愿意将洛林交出来还在两可之间呢。   既然洛林公爵愿意用分期支付的一百万里弗尔,以及一座行宫的所有权,还有血亲亲王的头衔来换取洛林,那么用来威慑洛林公爵的军队也能完成他们的任务,撤回凡尔赛了,国王一边吩咐邦唐,让他去通知拉瓦利埃尔夫人,和他一起去枫丹白露,以一种虚伪的姿态表示国王对洛林的变故一无所知,一边去到王太后那里,在他离开巴黎的时候,虽然大部分官员和政务都会跟着他走,但巴黎的事务还需要王太后与……   王太后看出了国王的犹豫:“怎么啦?陛下?”她倒是很高兴国王能够听从她的劝告,带着拉瓦利埃尔夫人单独去枫丹白露的。   “我在想菲利普。”国王低声说。   “您想让他做什么呢?”   “我不能决定,母亲,”国王说:“是让他留在凡尔赛督工,还是让他去洛林。”   于是王太后也沉默了,对于她来说,当然是希望奥尔良公爵能够留在巴黎,即便无法留在巴黎,需要为他的兄长做事,那么当然也是凡尔赛的工程更安全,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凡尔赛是国王的私人领地,领民们对王室忠心耿耿,日子富足平静,即便为了修造新宫而正在进行浩大的引水与排水工程,最大的危险也不过是沼泽里的巨型花蚊子,因为它们很有可能引起痢疾,但就算是这种危险,国王也早已督促医生(实际上是巫师们)用草药溶液解决了。   那么剩下的危险就只有尘土和事故了,但这些都是工人们要面对的,留守在那里的官员都在用狩猎和钓鱼打发时间……   但对菲利普,若是他在这里,他一定会高叫着要去洛林。   当然,谁都知道,洛林将会是一个最容易获得功勋的地方,但容易获得功勋,也意味着那里的总督与官员要时刻面对危险,这是必然的,首先,那些平民们只怕很难理解国王的用意,对于他们来说,洛林公爵已经将洛林卖给了国王,那些新发现的矿产和新作物,只会让他们承担起更重的劳役,哪怕国王的官员说,国王会给薪水也没用,因为前洛林公爵的党羽,还有当地的贵族们一定会扭曲国王的旨意。   还有一直没有放弃过洛林甚至阿尔萨斯的哈布斯堡,能够给法国添点麻烦他们一定很愿意。   叛乱一定会出现,而且会不断地出现,既要保证国王能够立即从洛林汲取足够的财富,保证王室与军队的庞大支出,又要保证洛林民众的利益,稳固法国在洛林与阿尔萨斯的统治,又要挫败哈布斯堡与其他国家的阴谋——确实需要一个身份高贵而又有智慧有谋略的人去洛林。 第一百四十一章 枫丹白露的一些事情   虽然名义上,这是一次国王与王室夫人拉瓦利埃尔的单独出行,但事实上,只有他们和护卫寥寥几人是不可能的,这个单独只是指王后与其他(如果有)的王室夫人而言,王太后安妮留守巴黎,而宫廷与朝廷的大部分人,从奥尔良公爵菲利普开始,到最卑微的花木女仆,都跟着国王涌入了枫丹白露,幸而枫丹白露从十二世纪开始就是国王的行宫,这里已经发展成了一个相当成熟的村镇,不至于让这些达官贵人以及仆役无处借住。   像是如孔代亲王等人,甚至在附近还有产业呢。   说到孔代亲王,国王之所以特意让菲利普去邀请他到枫丹白露来,也是为了设法平息他的愤怒——比起洛林,国王觉得,一个不久之后就要消失的头衔没什么值得看重的,但对于以孔代亲王为首的持剑贵族可大不相同,国王怀疑,他们就是担心此例一开,之后国王会像是在市集上卖卷心菜的小贩那样,将爵位成打地卖出去,毕竟这位国王,可能是法兰西历史上最慷慨的国王了——以前的国王若是想要打仗,那么唯一的方法就是向民众们征税,要么就是寻求贵族的支持,从而做出一些政治上的让步,而这位国王,他悍然在两面开战(西班牙与罗马教会)的时候,既不愿意向自己的臣子屈服,也不愿意压榨自己的民众,竟想一个人推动西西弗斯的石球(注释1)。对此,贵族们有钦佩的,也有感叹的,更多的还是遗憾或是轻蔑,因为他们认为,到最后国王不是因为精疲力竭而被这份沉重的债务压死,就是不得不收回赐予民众的恩惠,引来近似于毁灭性的后果,就像是曾经的查理一世——对那些善变又卑劣的平民好是没用处的,他们没有道德,也没有忠诚,更是缺乏责任感。   对此路易从来就是不置一词,要和他们商讨所谓的民心是没用的,持剑贵族连穿袍贵族都视作暴发户,更别说是平凡的芸芸众生了,只是在教育尚未普及的时候,他依仗的确实只有这些贵族,东方有句话叫做“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句话一点也不错,在民众们还在饥饿中挣扎的时候,他们的兽性必然要多于人性,而他们能够饱足,并且相信之后还能继续饱足的时候,才会开始慢慢地滋生出最基本的道德感,而要他们产生出对国王,对国家的忠诚,这些还远远不够——最少的,要到达现在的凡尔赛人的程度,在衣食无忧甚至收入多于支出的时候,他们才会去学习,去思考,接受教师灌输给他们的理念。   所以孔代亲王等人的话也不算有错,只是路易是绝对不能接受一群混沌的民众和一个永远无法稳定的国家的。   相比起其他地方,阿尔萨斯与洛林反而成了两处最好的试验场所,首先,它们在几十年前,还站在法国的敌人的立场上,那里的民众,发自内心地说,在路易心中,是无法与凡尔赛人甚至其他地方的法国人相比的;其次,那里的混乱是必然的,之后的残酷镇压也是必须的,而之后,无论出现了怎样奇怪的要求,那里的民众只要没有被压榨到无法生存下去的地步,就一定会接受,这反而要比在法国其他地方推行新政好得多;最后,也就是瓦罗·维萨里的发现,这两个地方都有着丰富的煤铁资源,还有成熟的畜牧产业,手工艺产业,将来可发展的玻璃与瓷器、染料产业……国王不必往里面投入太多,只要保证洛林的产出被洛林所用就行了。   想到瓦罗·维萨里,这位巫师终于被国王召到身边,重新成为一个御医了,只是他的走向显然发生了错误,所以现在这个御医只是个名头,他更多的还是在他的私人研究所里。   所以这次他没有随行,也许是件好事,因为国王还召唤了莫特玛尔公爵——鉴于这位公爵先生一定会带着自己的继女来到宫廷,好让国王兑现自己的承诺,将这位身世不清的夫人的女儿们正式引荐入宫——据说这位夫人在七年前生下了莫特玛尔公爵的继承人,一个健康的男孩。   国王大概估算了一下,无论是公爵还是那位夫人都没有浪费一点时间,他是在快要成年的时候遇到瓦罗和他的夫人的,那时候瓦罗的长女只有五岁,幼女还在蹒跚学步,另外一个还在母亲的肚子里,他们离开没多久,瓦罗·维萨里和他的妻子就遇到了莫特玛尔公爵,这位公爵以卑劣的手段得到了这位夫人之后,就立刻派遣使者前往巴黎贿赂国王——用钱财和忠诚,而对于那时的路易来说,不,哪怕是现在的路易,莫特玛尔公爵确实要重于瓦罗·维萨里。   虽然莫特玛尔公爵得到维萨里夫人的过程着实恶毒无耻,但他对这位夫人的爱意也是真实的,或者说,对那些不谙内情的人来说如此,事实上,他的作为有很大一部分被维萨里夫人的魅魔血统推动着——对此国王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要说维萨里夫人有错吗?她是被曼奇尼家族特意培养的联姻用具之一,缺乏独立意识,服从性倒是很高,她服从了家族,服从了瓦罗·维萨里,当然也可以服从莫特玛尔公爵……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要责怪莫特玛尔公爵吗?对于现在的人们来说,他简直罪不可赦,但问题是,他在做出这些事情的时候,头脑也未必清醒;我们更不能责怪瓦罗·维萨里,他孤注一掷也只是为了保全自己的家庭——若是追根溯源,看来就只有责怪曼奇尼家族了。   不过曼奇尼家族一定不会在乎这点小问题。   国王轻轻地笑了一声,他身边的王弟菲利普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若是别的大臣,一定会保持沉默,不对国王的行为妄加猜测,更不会问出来,但菲利普的胆量来自于他兄长的宽容,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问了,“只是想起了一群蠢人罢了。”国王说。而后他向身后点了点头,“诸位,我想与我的王弟单独说几句话。”   他们的身后浩浩荡荡地跟随着的一大群人立刻或是屈膝,或是鞠躬,用视线恭送国王与王弟走向了弗朗索瓦一世大画廊。   之前我们说过,枫丹白露宫早在十二世纪就存在了,但那时候,就像是卢浮宫,它是一座坚固的堡垒,建造它的人是路易六世,但后来,大鼻子弗朗索瓦一世,亨利四世,路易十三都曾经在这里住过,宫殿也一再改建与加建,直到现在这个样子。   这是一座庞大的建筑,灰黑色的屋脊,朱红色的烟囱,柔润的乳黄色石砖墙面,庄严又不失典雅,在宫殿的一侧是无比静谧的深蓝色湖面,在湖中有一座八角小亭,里面不断地喷涌出甘甜清冽的泉水,枫丹白露这个单词就是从“美泉”引申而来的,当初路易六世决定在这里建造城堡也有利用此处水源的想法——但对于路易十四来说,最好的就是他在改建枫丹白露,增设卫生设施的时候,可以不用考虑供水。   他们所走向的弗朗索瓦一世大画廊,顾名思义,正是弗朗索瓦一世建造的,这座画廊从腰部以下,是精美的胡桃木雕花护墙板,边框鎏金,上方是被大理石的人像与柱子环绕而成的壁龛,壁龛中是色彩绚丽,取材丰富的油画——这些油画来自于意大利与法国画家,当时的弗朗索瓦一世对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十分推崇,所以就从意大利邀请到了两位著名的画家来为他建造这座大画廊。   也正是因为这座画廊是弗朗索瓦一世所建,所以人们视线所及之处,有许多曲线优美的蝾螈,它们多数被表现为正在火中诞生——这里涉及到欧罗巴的古老传说,在传说中,这种表皮明艳的蝾螈,是从七年也不腐烂的木柴所迸发的第一缕火焰诞生的,因为它能够征服烈火,所以被人视作持久忠诚的象征,当初的弗朗索瓦一世就是以蝾螈为自己的标志,所以这里到处都是蝾螈。   “您预备选择什么作为您的象征呢?”菲利普也注意到了,他以一种轻快的语气问道,“我还没想好,”路易坦诚地说:“也许是……猫?”   菲利普想了想,露出一个不敢恭维的表情,国王笑了起来,他们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更加轻松了,“那么你呢,菲利普,”路易问道:“你想要什么样的动物作为象征?”   “我想要选择狮子。”菲利普说。   狮子和猫都是猫科,但它们的力量和在人们心中的印象堪称天差地别,说真的,要不是路易一直在培养菲利普的胆魄,他是绝对不敢在国王面前这么说的,人们一向将狮子视作动物中的君王,许多君王的纹章上也有狮子,但路易相信,菲利普所期待的乃是狮子的胆量和力量,而非勃勃野心。   “好啊,”菲利普听到他的王兄说:“那么我可以特许你在纹章和旗帜上使用狮子。”   这句话让王弟一阵毛骨悚然,不是他相信自己的兄长,而是他——“我并没有这样的期望!”他急切地说:“只是一个想法而已!”   “我知道,”国王安慰地将手放在弟弟的肩膀上,在发觉虽然都有牛奶和充足的肉类加强,但自己的弟弟还是比自己矮了一点的路易欣慰地说:“我明白您的意思,”他耐心地抚摸着弟弟因为紧张而绷起来的脊背:“不过我是发自内心地觉得,狮子与您是极其合适的。”   “狮子应该属于您,陛下。”菲利普说,“请原谅我之前的胡言乱语。”   “我已经有决定了。”路易说,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要开玩笑,坚持自己的象征是猫,不过看见菲利普的样子,他可能会马上选择兔子做自己的象征物,所以还是不了,“我选择太阳。”   “太阳?”   “是的,弟弟,太阳。”   “但太阳……”   “太阳才是毋容置疑的最强者,”路易说:“在它炽烈的时候,人们畏惧他,在它温暖的时候,人们渴望他,在它离开的时候,人们怀念他——菲利普,它无所不在,无所不能,这正是我希望我所能达成的奢望。”   “不会是奢望的,”菲利普说:“您现在就是,我畏惧您,但也渴望您,离开您的时候,我也会思念您。”   “我希望我的子民也能如此,只是任重道远。”路易挽住了弟弟的胳膊向前走去,画廊如此精美,宏大,但比起这座画廊,弗朗索瓦一世在人文与战场上取得的功绩才是最应当被人赞美的。   “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是的,陛下。”   “我需要一个人去洛林。”   “我,陛下,请让我去。”   “但母亲更希望你留在巴黎。”   “她既担心我的安危,也烦忧着我的野心。”   “我同样担心您的安慰,但我不认为您有野心。”   “我有野心,陛下,我有,但不是对那些从来不曾属于我的东西,我的兄长,我还在穿着裙子的时候,我就在期望为您效力,您也曾给过我承诺。”   “是的,我给过您。”   “那么就兑现它吧。”   “也许有一天我会为今天的决定而懊悔。”   “如果您不作出这个决定,您才会感到懊悔,当您看到自己的弟弟只能在宫廷与女人之中消磨掉最后一丝生命的时候。”   “嗳,您在威胁我。”   “姑且这么认为吧。”菲利普说:“那么您是否要接受这份威胁呢?”   “您明明知道我从来是不受威胁的。”   “我觉得您可以破例一次。”   “迎接您的可不会是鲜花,只会是刀剑。”   “我喜爱鲜花,但刀剑同样会令我热血沸腾。”   “您在让我为难。”   “您在说谎,陛下,”王弟乐滋滋地说:“您才不会为难呢,洛林虽然危机四伏,但我至少不会立即对上一支强大的军队,我可以在那里学习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将领,我想,您应该已经为我选了一个好老师。”   前方的光线突然发生了变化,路易抬起头,才发现大画廊已经走到了尽头,迎接他们的是弗朗索瓦一世的王室夫人爱普当公爵夫人的套间,穿过这里就是青铜大厅——因为在壁炉两侧有着青铜雕塑而得名,每天的舞会在此举行,穿过大厅,就是第一大厅,第二大厅和亨利四世的书房,在这里两兄弟不由得驻足良久,因为路易十三就是在这里出生的——因为依照传统,为了保证王室的血统不被混淆,王后必须当众分娩,于是亨利四世就让出了这个房间,他们的父亲可以说是在亨利四世的书桌边发出了第一声啼哭。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我还记得你刚出生的样子,菲利普。”   菲利普显然有些不太相信,但路易笑了,他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是路易十四,并且为自己的命运而担忧——太阳王固然显赫,但他的国王生涯可不是一路顺遂的,十七世纪中期的法国,完全可以用内忧外患来形容。他还记得,自己终于被允许去看望自己的弟弟菲利普的时候,已经距离路易十四离世不远了,他又是悲伤,又是担忧,但这些复杂的思绪在看到躺在摇篮里的菲利普时就不翼而飞了。   那时候的菲利普多可爱啊,虽然王太后总是称他为最漂亮的小姑娘别有用心在,但这也不是全都在说谎,比起路易,菲利普要更纤细与精致一些,看上去也更温柔——表面上,因为自从费利佩·曼奇尼之后,王弟菲利普的剑术就更加凌厉凶狠了,他的衬衫下全都是结实的肌肉,如果有人小觑了这位尊贵的王亲,准要遭受刻骨之痛——据说一位过于轻佻,又或许听说了什么错误的信息的可怜人,说了一些愚蠢的话,以至于在酩酊大醉后不幸被自己的坐骑踏碎了男性最重要的东西。   他的父亲原本还想向国王申诉,一个好心人就对他说了费利佩,曼奇尼的下场——这个只能说不是秘密的秘密了,反正那位侯爵先生在考虑了一晚上后,将自己的继承人换成了次子,闯祸的长子送去别处疗养,不过想来他应该再也不会出现在国王与王弟面前了。   ……   注释1:西西弗斯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与更加悲剧的俄狄浦斯王类似,西西弗斯是科林斯的建立者和国王。他甚至一度绑架了死神,让世间没有了死亡。最后,西西弗斯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西西弗斯的生命就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殆尽。 第一百四十二章 枫丹白露的一些事情(2)   “那时候你还软乎乎的呢。”路易感慨地说:“就像是一块加了奶油的面团。”   “我听说您正准备用您小时候的教材作为普及教育的教材,”菲利普担心地提醒道:“但在文法上您还是多多考虑一下吧。”   “那是因为你忘记了自己在那个时候的样子,我却记得很清楚,菲利普。”路易说:“你知道,若是我派你去了洛林,而你就死在了这道旨意里,那么我会用我的余生来痛苦和懊悔。”   “我发誓我不会,我会像是保护您那样保护我自己。”   “那么记得你的誓言。”   “绝不忘记。”   前面就是国王与王后套间,谈话与同行就此为止。   大臣们暂时还不知道国王做出了怎样的一个决定,不过对国王来说,奥尔良公爵菲利普是他最中意的一个人选,首先他不必怀疑菲利普对他的忠诚——阿尔萨斯与洛林之前的几百年一直只是名义上属于法国却无限地倾向于神圣罗马帝国的,如果去到那里是一个有野心,或是愚蠢的人,阿尔萨斯与洛林可能就如那些落入了罗网却又从打开的缝隙中跳出去的鸟儿那样,脱离国王的掌控;其次,奥尔良公爵在还未继承加斯东公爵的领地之前,就已经是个富有到足以向国王放贷的人,既然如此,他对金钱的渴望就不会太过热切,国王可以放心让他去管理洛林与阿尔萨斯即将展开的新产业,不用担心出现第二个富凯或是马扎然;最后,正如菲利普所说,洛林危险,但比起真正的战场,一两场小叛乱倒是可以作为王弟的试炼,像是如菲利普这样,有身份,有爵位,有才能的人,只把他放在巴黎或是凡尔赛就太可惜了,但在战场上以身殉国的年轻人太多了,就连统帅也无法幸免——;洛林和阿尔萨斯都可以作为在大战之前的磨刀石,这样,若是以后有更危险的工作,国王也可以放心地交给菲利普去做。   国王和一行人道了晚安,大家就各自去休息了,毕竟明天还有一件大事。   路易即便来了枫丹白露,也不可能真的沉浸在繁花碧水之间,除了政务,英国使团在数日前抵达巴黎,今日正是他们被允许在枫丹白露觐见过国王的日子——所以虽然国王和奥尔良公爵已经讲定了,但奥尔良公爵还不能走,年轻的勒布伦画师——最近被引荐到国王面前的一个年轻人,要为他做一副精美的画像,好让使者们拿回英国,给查理二世与王太后,以及亨利埃塔公主看。虽然后两者离开巴黎也只有区区几个月——菲利普在一次舞会上嘲笑了亨利埃塔公主的新发型,让她不由得在人后啕嚎大哭的事儿仿佛还在人们的耳边,不过既然这是传统和不成文的规定,菲利普也只能乖乖听从国王的命令,从他宝贵的时间里抽出一两个小时来充当画师的模特。   勒布伦画师还不足三十岁,他的老师是普桑,之前曾经在意大利游学多年,他一回到巴黎,就有幸被大法官塞吉耶举荐给国王,塞吉耶正是最先遵从国王的命令搬迁到蓬图瓦兹的十四名法官中的一个,所以在国王回到巴黎后,他毫无疑问地受到了重用,甚至得以在国王与王后的婚礼上充当使者和傧相,这位也可以说是宠臣的人物,也如此时流行的那样,不断地向国王举荐各种各样的人才。   勒布伦之所以被国王看中,除了他是个法国人,家中世代都忠诚于国王之外,其写实和温润的笔触也要比其他画师更得国王的喜欢,他亲手将王弟菲利普带到画师面前,告诉他说,他希望画师能够尽可能地描绘出王弟最高贵而又温情脉脉的一面,画像的地方被安排在弗朗索瓦一世的王室夫人爱普当公爵夫人的房间,这里光线充足,又因为被搬走了大部分家具而显得格外旷阔。   王弟对此相当的不以为然,他可不认为亨利埃塔公主的记性会那么差,他一等到国王离开,就对画师做鬼脸。   勒布伦听说大殿下对这门婚事不但不热衷,甚至毫不在意,看来是真的了,但就算他只是一个画师,也知道这门婚事非成不可,国王已经有了一个西班牙公主做妻子,达成了与西班牙的盟约,奥尔良公爵菲利普的婚事就不会被轻易浪费,同理,他们也不会再允许一个哈布斯堡的女儿进入卢浮宫,这样奥尔良公爵的选择面就变得非常狭窄了,虽然也有荷兰、匈牙利等国在试探,但在犹豫良久后,国王和王太后一致认为,曾经在他们身边长大的亨利埃塔公主会是一个合适的人选。   但就和任何一种约定那样,国家与国家之间永远不会有所谓的小事,情感放在后面,利益放在前面,英国的使团由路易久闻其名的乔治·蒙克为特命全权大使——这位可敬的先生,他先是查理一世的大臣,后来又对护国公克伦威尔屈膝效忠,等到克伦威尔失去了人们的信任,他又转而投向查理二世,或许有人要嘲笑他就像是一支公鸡风向标那样随心所欲地转来转去,那么如果你知道,在奥利弗·克伦威尔已死,而查理二世还在外流亡的时候,就有人怂恿他登上国王的宝座,却被他坚决地拒绝了呢?   路易现在就是国王,所以他很清楚,这个位置有多大的吸引力,他可以扭曲任何一个意志坚定者的心智,让善良的人变得邪恶,让宽容的人变得恶毒,让天真的人变得奸猾——这是他的亲身经历,所以对这位蒙克先生,现在的阿尔比马尔公爵,路易是怀抱着一份钦佩和警惕的。   果然,整个谈判过程漫长而又艰辛,英国看准了现在的法国不想把自己弄得四面皆敌,而法国也看准了英国国内的情况并不如阿尔尼马尔公爵所描述的那样平稳,查理二世虽然终日沉浸在筵席、舞会和狩猎里,但他从来就没放弃过夺回被自己的父亲丢掉的王权,阿尔尼马尔公爵又想要支持他,但又担心国王的权势过重,以至于查理二世继承了他父亲的狂妄激进,弄得民不聊生……   但法国国王的要求,英国人实在无法同意,无论是购买战船,商船或是修造船只的工人,设计师,或是借用海军军官,士兵等等,都不行,别忘了,之前他们才卖了一个敦刻尔克给法国人,据说法国国王正在敦刻尔克建造足以容纳三十条战船停泊的船坞,还有两个用于维修和建造船只的干船坞,他们就不由得提心吊胆,想想曾经被西班牙人折磨的不轻的英国商船吧,难道走了西班牙人,他们还要迎来法国人不成?   “战船绝无可能。”英国的使者们交头接耳,“我们正在与荷兰开战,之后还会有不断的战舰被投入战争。”加上在护国公时期被荒废了的部分船只,他们自己都有些捉襟见肘了,更别说是给法国人了。   “但亨利埃塔公主的嫁妆……”这句话让使臣们都有些赫然,与法国国库即使国王的私人金库不同,查理二世只能可怜巴巴地从议会那里索取一些所谓的王室用度金,这些还要保证宫殿、城堡、领地与军队的运作,别说是给亨利埃塔公主筹备嫁妆,查理二世不向公主借贷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就算他想借,公主也没这个钱。”真可怜,一个使者这么叹息说,相比起他们见到的法国贵女,以蒙庞西埃女公爵为首,无不打扮的花团锦簇,珠光宝气,据说女公爵每天都会换上几套衣服,而每套衣服都只穿一次,其他贵族们也纷纷仿效,据说在枫丹白露外面的那些随驾商人,有不少都是买卖二手衣物的,这些贵族的衣服到了他们手里,改改换换,甚至纹丝不动地送到外省去,每一件都能卖出大价钱。   而亨利埃塔公主,她的珠宝能不能填满一个首饰盒还很难说,虽然离开巴黎不久,但显而易见,巴黎的衣服款式在短短几个月里又上了一个新台阶,女士们的胸口袒露的更多,裙摆更大,而且在国王的王室夫人拉瓦利埃尔小姐的带领下,贵女们身上毛茸茸的配件也开始多了起来。   英国人们用眼睛记录着这一切,就算议会不愿意拨出更多的款项来保证亨利埃塔公主的嫁妆不会太难看,他们也要保证公主的嫁妆虽然少,但还不至于被人嘲笑来自某个穷乡僻壤。   ……   “怎么样?”菲利普看到自己的兄长,难得地伸着懒腰从第二大厅走出来,就知道今天的谈判只怕又是空耗了宝贵的几小时时间,路易向他颔首,一边还闭着眼睛打哈欠,“给我咖啡。”他对邦唐喊道,“我这里就有,”菲利普说:“我让仆人为我准备的……您要吗?”   “给我吧。”路易说,“我又渴又累……天主,菲利普,你放了多少糖?”   路易自从能够说话起,就对宫廷里的菜品做出了不少改变,但有点他是怎样都改不了,而且无论是马扎然主教,还是王太后,又或是王弟菲利普一力劝说他不要改的——就是对甜味剂的滥用,在蔗糖的提取方法还没出现的时候,贵族们嗜蜂蜜如命,几乎什么都可以来点蜂蜜——像是蜂蜜鸽子肉,蜜桃子,蜜奶油汤之类的,等到十字军从阿拉伯人那里弄来了糖,糖又成为了餐桌上的常备佳品,一个贵族招待客人的时候,没有足够的糖,是会被嗤笑的,而国王的筵席上,则需要出现更加惊人的东西——像是不久前路易才看到的,用凝固的糖分雕琢的枫丹白露宫……   “我来给您加点咖啡。”菲利普说。   路易摇着头,好把那股子可怕的劲儿推到一边去,作为冗长会议后的弥补与安慰,他用欣赏王弟肖像的法子来消磨晚餐前的时间,也算是一种奇妙的休息方式。   这幅画像正在半完工状态,也就是说,奥尔良公爵菲利普的脸已经几乎全都完成了,但身上的衣服,手和脚,身后的背景还模糊,细节亟需添加,但公爵的秀美确实被切切实实表露了出来——因为他身形颀长的原因,勒布伦没有用往常画师们的手段,让他坐在椅子上,或是骑在马上来混淆身高,而是让他站在一根高大的柱子旁边,柱子后是一蓬茂盛的白色和粉色蔷薇花,深蓝色的帷幔从他身后垂下,绣着金百合,他身着一件乳白色银绣的外套,配着鲜红色的肩带,腰间是黄金缀宝石的腰带,挂着火枪和刺剑,看上去确实异常的器宇轩昂,在俊美之余也不缺男子气概。   “会有很多美丽的夫人对你一见钟情的。”路易笑着说。   “我更宁愿去追求自己喜欢的人。”菲利普说。   路易看了他一眼:“亨利埃塔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菲利普说,虽然他总是欺负亨利埃塔,但真正不讨公爵喜欢的人,他根本不会去看上一眼,但让菲利普感到不快的是,亨利埃塔公主更愿意成为他兄长的妻子,但要说是出于爱情,又不是,她一直默默地忍受着菲利普的欺负,只是想借此求得国王的怜悯,但她不爱国王,只是想要成为法国的王后,在路易不幸在敦刻尔克遇刺的时候,她甚至隐约地提到过……查理二世可能会支持菲利普成为摄政国王或是真正的国王,这种近似于落井下石的行为让菲利普彻底地感到了厌倦。   但问题是他们现在必须结婚。   这是法国与英国的事儿,不是菲利普与亨利埃塔的事儿,只希望她嫁到法国来后,菲利普想,能够变得聪明和理智一些。   “要说一见钟情,”菲利普说:“倒不如说说您自己呢,爱您的人肯定要比我多,即便您不是国王。”   “这可不一定,”路易说:“我是一个非常无聊的人。”   ……   路易知道自己并不丑陋,但对于自己有多大的吸引力,他觉得还是因为他戴着王冠,穿着冕袍的缘故,菲利普比他更会跳舞,也更懂得如何欣赏音乐和舞蹈,他做这些纯粹是出于礼仪,而不是发自内心的喜欢。   也不擅长。 第一百四十三章 枫丹白露的一些事情(3)   “也没有时间。”克雷兰说。   若是认得这个狼人的人在这里,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在自国王起的很多人眼里,克雷兰已经死了,但他没有,这个遍体鳞伤的老狼人确实在里世界受了很多折磨,但最后他还能一连杀死好几只强壮的蝎尾狮,就代表着他依然有着旺盛的求生欲望,但在和国王相处的短暂时间里,他发现,世界上所有的国王都是一样的,查理二世如此,而比他仁慈,但在国事上也一样冷静理智的路易也是,后者还是一个年轻人,玛利是他最先喜欢上的一个女孩——在同时被魔药和诅咒毒害,身体虚弱,又在一个完全陌生并且充满恶意(巫师们对凡人的态度看那些在田地间徘徊的无魂尸就知道了)的世界里,身边只有一个对里世界同样无知的外来女巫,而对于主宰着其命运的曼奇尼家族来说,他死了确实要比活着好,而就算他被允许活下去,也要作为一个巫师活下去,而不是一个国王。   说真的,在那么一瞬间,克雷兰觉得,这位国王面对的困境丝毫不逊色于查理二世,但他最终还是胜利于他有一位忠诚的兄弟,一个不会被凡规旧俗限制的头脑,一颗强壮而又细腻的心脏,他不但从里世界全身而退,甚至还在里世界插进了一枚钉子。   在克雷兰回到塞尔维亚狼人中的时候,狼人们群情激奋,都说要回到里世界去向曼奇尼家族复仇,克雷兰阻止了他们,且不说曼奇尼家族的将来哪怕是狼人也能用眼睛看到的,而且要说真正的仇敌,难打不应该是忘恩负义的查理二世吗?从一开始克雷兰就看的很清楚,之前他投向查理一世与查理二世也不过是一场赌博,他输了,于是他承认自己的失败,而露易丝是塞尔维亚狼人们投下的第二笔赌注,克雷兰不奢望什么,只要这位国王能够保证他们族群的繁衍生存就行。   “你在想什么?”克雷兰察觉到女儿的郁郁寡欢,就不由得叹了口气:“你与国王之间甚至不存在爱情,从一开始,你的身份就是国王与塞尔维亚狼人的交易,我觉得,陛下对你处置方式很好,我们的狼人会是仅仅忠诚与他的军队,而你是他最亲密的护卫,我的女儿,你在床榻之间的时候,没人会在意你的皮肤是否白皙,你的头发是否蓬松,你的嘴唇是否柔软嫣红,你所需要保证的是你的牙齿锋利,爪子尖锐,有任何一个敢来伤害国王的人,你要用你的勇武和生命来保证他安全无虞。”   拉瓦利埃尔夫人难堪地转过头去:“难道对您来说,”她满含着屈辱说:“我也如那些人所说的那样,是个不配被国王选中的人吗?”   “对于国王来说,爱人算什么?”克雷兰苦恼地按了按额角,“若说荣耀,谁能比上他的将领?只要你,还有我的族人们,就可以在他对里世界的征伐中建立功勋,你即便离开了这个位置,也能有丰厚的年金和封地,我了解他,他对有功之人倒是毫不吝啬的。”   “有功之人……”露易丝说,“但我是个女人,父亲,若我还是原先的那个侍女,多好啊,至少我距离他远远地,不会心生奢望。”   克雷兰露出了失望之色,也许他做错了,在他离开里世界后,他就决定将族群的权柄直接交给露易丝,就算是他的私心作怪吧,除了露易丝是他的女儿,另外也有他不愿意离开族群的缘故——狼人的习性极其类似于狼群,狼群的首领若是老病到无法再承担起统领狼群的重任了,要么在与挑战者的战斗中战死。要么被驱逐,总之不可能继续留在自己的狼群里,但他永远不可能放下他的族群……除了这些,还有一个细微的理由,那就是如果是他来向法国国王投诚,法国国王不一定会相信他,相比起来,露易丝作为一个女性,总是会被小觑和忽视。   现在看起来,他的设想还真没错,除了国王,露易丝的表现让他沮丧,他也许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查理二世的要求,露易丝虽然是狼人,但长期的宫廷生活已经把她变成了一条只会摇尾乞怜的小狗。   “你不能,露易丝。”他不得不提醒说:“狼人生下来的孩子也一定是狼人。”所以巫师还有可能在表世界隐姓埋名地生活,但狼人只能遁入森林,在族人中寻觅未来的配偶。   “我可以把它藏起来。”露易丝痛苦地说,她当然知道这样做很危险而且几乎不可能,但……她就像是一个从来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围着一块大蛋糕大快朵颐的孩子,突然有一天,蛋糕的主人亲手把她带到桌子边,告诉她也有资格在这里落座,但同时,这块香气扑鼻的蛋糕,她可以闻,可以看,甚至可以摸摸,但绝对不可以吃。   若是对一个饱足的人,一点精美的食物会让她心满意足,但对一个忍饥挨饿到了现在的人,它就只能是开胃菜了。   父亲眼中的失望露易丝当然能够看见,“我走了。”克雷兰说:“我希望下次见你的时候,你能够清醒一些。”   他现在只后悔让露易丝充当了这个中间人,现在他再出现,只怕整个族群都要被国王驱逐出法国,但露易丝这样,也更让她忧心忡忡。   ……   拉瓦利埃尔夫人的异样当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不过就算是最有想象力的人,也不会想到国王竟然敢将一个狼人放在自己身边,国王忙于菲利普与亨利埃塔公主的婚事间的谈判,除了在舞会上与拉瓦利埃尔夫人跳舞,偶尔和她纯洁地同床共枕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什么念头。   幸而经过几周的拉锯战之后,亨利埃塔公主的嫁妆终于定了下来,相比起其他做了王后的公主,亨利埃塔公主的嫁妆在金钱上就有些可怜,只有十万里弗尔,而且其中很大一部分都是器皿和家具,路易怀疑查理二世把那些快要被废弃的城堡和王宫里的陈设搜罗挑拣了一番之后才配齐了这些东西,没有城堡或是领地……这也不奇怪,重头戏在路易要求的舰船设计师,船工和海军军官,这些当然不可能,就算阿尔比马尔公爵突然老年痴呆了也不可能,相比起另外一个遥远的帝国,欧罗巴没有一个国家会不懂得技术保密的重要性的,而且也很难说,英国与法国的良好关系能够保持到什么时候。   虽然查理二世是亲法的,但在议会里,几乎都是倒法派,而且看看法国国王路易是怎么对待自己的岳父西班牙国王腓力的吧,那些一连串儿娴熟而又卑劣的手段,就算是乔治,蒙克也未必能够做的出来……大概在这个年轻的国王心中想了很久有关于此的事情,以至于局势一向他猜测的方向发展,他就立刻让西班牙和罗马尝到了心酸的滋味。   虽然在信件中,查理二世亲密地称他为兄弟,而法国国王路易也和蔼地称查理二世是最可信的朋友,但谁都知道,他们今天真的将英国的造船技术交出去,第二年就能看到拉芒什海峡上到处游曳着法国人的战船。   但亨利埃塔公主的嫁妆着实太单薄了,议会的议员们不愿意出钱,就要给东西,最终阿尔比马尔公爵写了不下一打笔触愤怒的信件,才终于从国内弄到了三十艘加莱赛船作为公主的嫁妆,这里要提一句的是,是加莱赛船,而不是加来船——加来船最早是威尼斯人用于运载昂贵货品(香料、丝绸)的商用桨帆船,如它的用途,这种船装载量很大,外形笨重,但后来因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逐渐变得强大,地中海贸易一再萎缩,战火连绵之下,威尼斯人就将这种桨帆船改成了战船。   但后来火炮迅速地代替刀剑成为了海战中的强兵利器,不适合安装火炮的加来船就突然成了一块食之无味的鸡肋,无论是威尼斯,还是西班牙,或是英国,荷兰,都开始建造大型风帆船,也就是盖伦战船,这种轻盈却要稳定得多的战船一出现就获得了众多将官的赞誉,比起原先的加来船,它的速度更快,船身更窄,长度更长(这个侧舷安装火炮的年代这很重要)。重心更低,也就是说,在急速转向的时候不容易侧翻,在人们所熟悉的,1538年的普雷韦扎海战中,威尼斯人就是以盖伦战船对战奥斯曼土耳其的加来船队,一艘盖伦战船力抗十几艘奥斯曼加来船仍然可以不落下风,直到土耳其人逼于无奈,引燃自己的分舰队旗舰冲向这座海上巨型炮台才终于摧毁了它。   之后各国都开始大力发展巨型风帆船,除了盖伦,加莱赛就是加来船的升级版本,但与轻巧的盖伦战船不同,加莱赛船对于风帆的依赖甚至超过了加来,因为它比加来还要重,还要大。像是亨利埃塔公主的嫁妆中的加莱赛,每艘都超过了六百吨的排水量,它可以搭载数倍于传统加来船的船员和火炮。   这些船当然不可能这样快的抵达法国,但它的模型和图样都已经送来了,就挂在国王在枫丹白露的书房里,奥尔良公爵菲利普几乎每天都要去看——从这些加莱赛船的模型上,可以看出,那些火炮基本上都在船首和船尾,侧舷不多,每门船运载的火炮都有四十门到五十门左右,曾经在荷兰服役的蒂雷纳子爵向奥尔良公爵和国王解说道,加莱赛船的战术是很简单的,一般来说,这些战船在于敌人遭遇的时候,先是火炮攻击,然后凭借着巨大的身躯与金属撞角撞击对手船身,最后才是派出船只搭载的大量士兵给予敌人们最后一击——这种战术,在十六世纪的时候还可以说是所向披靡,但在十七世纪的时候就有些力有不逮了,毕竟它所要面对的,多是如之前国王看到过的,甲板数多达三层,侧舷上密密麻麻的都是火炮口,火炮数量基本都在七十门到八十门的巨型桨帆船,多数情况下,它们还没来得及靠近敌人,就会被击沉。   国王对这些笨重的加莱赛船有着一些自己的想法,只是现在还不是宣之于口的时候——另外,路易想,那些密探传来的信还是别让菲利普看了,看了他会更生气,因为英国人给他们的加莱赛战船几乎都需要好好修缮一番才能出海……他们显然是想将法国作为一座新的垃圾倾倒场。   最可怜的是法国现在甚至缺少“垃圾”。   “这已经很不错了。”路易安慰菲利普说:“英国人总不能拿最好的战船给我们。”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就算这样,也由英国议员在指责阿尔比马尔公爵卖国,想必他回去之后,又要和一群人明争暗斗一番才能保证自己的性命和荣誉——从海军大臣海德开始,议会就一直与国王针锋相对,总之,查理二世赞成的他们就反对,查理二世反对的他们就赞成。   这也给了路易一个警告,无论什么时候,独裁都会令人诟病不已,但有些时候,独裁反而是必须的,虽然这么说有些无耻,但这些为了他的国家,他的母亲和弟弟,他的民众,以及他自己,路易是绝对不会在这场战斗中退缩半分的,不管他将要面对怎样的敌人。   ……   既然婚事已经说定,那么就少不了一场盛大的宴会,这场宴会不能在枫丹白露,只能在卢浮宫,诸多贵人,廷臣与使者济济一堂,在这样的场合,国王与王后就是太阳与月亮,拉瓦利埃尔夫人甚至不能算得上是最亮的那颗星星——这个殊荣是属于奥尔良亲王的,人们投来的视线让露易丝感到压抑,她勉强与国王跳了一支小步舞后就离开了大厅,要说,在枫丹白露的时候她就感到了痛苦,那么现在她更是无法承受得起这种折磨,她……明明已经成为了王室夫人,成为了被承认的,国王的爱人,但在去掉表层的浮夸后,人们看到的还是那个粗陋的婢女——虽然国王一力伪饰了,但卢浮宫里还真是没有蠢人。 第一百四十四章 来自于米莱狄的提点   卢浮宫原先是座军事城堡,当然,这注定了它不会如枫丹白露那样被密林簇拥,以免敌人可以伐倒树木来做工程设备,即便之后它被不断地予以整修甚至重建,王宫里也没有太多碧树繁花,只是从U型建筑群的凹陷处延伸出去,就是人们所熟知的杜勒里大道。这是唯一一处触目所及都是冰冷的石材与金属的地方,拉瓦利埃尔夫人挥退了侍女,虽然这种行为对一般的贵妇很危险,因为此时的巴黎虽然治安情况好了不少,但为非作歹之徒还是不少,时常有听说有妇女和孩子被劫掠,虽然卢浮宫有着最森严的守卫,但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还有在黑暗中的危险生物。   想到这里,拉瓦利埃尔夫人的唇边就不由得浮现出一丝微笑,要说危险,在这里大概没有人比她更危险的了,虽然作为一个女性狼人,她并不能说是狼人族群中最强大的,但面对普通人类,她若是直立,身高也要超过一个成年男性许多,更不用说那满是肌肉的身躯所蕴含着的力量了,哪怕不用獠牙利爪,只一挥,她就能打掉一个人类的头颅——而后突然,她的笑容消失了,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国王才会对自己如此冷漠……在她阅读过,和听过的小说里,可没有一个强壮得可以随时与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士对抗不落下风的佳人啊……   “您应该回去了。夫人。”她的侍女还是跟了上来,不安地说。   拉瓦利埃尔夫人知道她为什么会不安,除了黑夜对凡人的威胁之外,还有她的行为,对于王室来说是相当不得体的,而这位侍女,出身并不高,如果拉瓦利埃尔夫人触怒了国王,被驱逐出卢浮宫,其他的夫人不会需要她们服侍,她们也就要离开这个富丽堂皇的梦想之地了——“不,”拉瓦利埃尔夫人说:“我要去小教堂。”   在这个上帝与国王一同统治大地的时代里,任何一座建筑里必然都会为人们崇敬的天主留下一块净地,卢浮宫当然也不例外,这座小教堂距离王太后居所不远,但与喧闹的宴会大厅还有段距离,她们越走,就越是安静,到了最后,竟然只有她们几个人的脚步声,拉瓦利埃尔夫人的耳朵轻微地动了动,等到了小教堂,她就借口说要做自我忏悔,进了告解厅。   小教堂的告解厅犹如一对连接在一起的木质房间,拉瓦利埃尔夫人小心地让开悬挂在门前的银十字架,拉开门走了进去,她一坐下,对面也就走进来了一个人。   但拉瓦利埃尔夫人并没有立即说话,直到从稠密的花格里流泻出一声低沉的笑声。   “是谁?”拉瓦利埃尔夫人警惕地问道。   “啊,可敬的夫人,”对方说,“我还以为您知道我是谁呢。”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当然不可能是前来聆听忏悔的神父。   “我在庭院里的时候就听到你的脚步声。”但拉瓦利埃尔夫人可以从中途离开,别人当然也可以,只要她们都不受别人关注——所以她没有放在心上,可就在她们前往小教堂的路途中,那个脚步声还一直跟随着她们,那就不对了,等到了教堂,那个脚步声从教堂门外移动到了告解厅附近。   “多好的能力啊,”对方感慨地说:“为什么不能为我们的陛下所用呢?”   听到这句话,拉瓦利埃尔夫人耳后的绒毛都要竖立起来了:“你是谁?”   “您应该问我,我的陛下是谁?”窗格突然啪地一声打开,对方含笑侧过头,看向拉瓦利埃尔夫人——那是只有数面之缘的米莱狄夫人,拉瓦利埃尔夫人对她知道的不多,但据说,她也是国王的爱人之一,只是不受承认,另外的就是,她似乎也相当得国王的看重和信任。   “拉瓦利埃尔夫人,”米莱狄说:“别紧张,夫人,别对我露出獠牙,更别伸长爪子,我和你的陛下应该是同一个人——所以我和您有着同样的烦忧。”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拉瓦利埃尔夫人说:“您确实忠诚于陛下吗,路易十四陛下。”   “瞧您说的,您都是个英国人,”米莱狄说,“我还是法国人呢。”她在空中按了按手,然后,犹如某种魔法,也许就是魔法,拉瓦利埃尔夫人紧张不安的心情突然平复了下来,她重新坐好,看向米莱狄,她隐约有听说,米莱狄之前的声誉实在不怎么样,达达尼昂伯爵还声称她曾经是个骗子和囚徒,不过只要有国王的宠爱,就算将血淋淋,赤裸裸的罪名摆在他们眼前,宫廷中的人也会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   “我之前就看到了您突然离开了大厅,而后又听到了您在叹息。”米莱狄说:“但要让我说,夫人,您是受王室承认的,在贵女中,也就是王太后、王后与女公爵有资格走在您前面罢了,还有什么事儿值得您满怀忧虑呢?看看我吧,”米莱狄说:“我甚至只有一个子爵夫人的头衔,几乎进不了卢浮宫,没有国王发话,我也无法来到这样重要的宴会上,等会儿,我还要在黑暗和冷风中回家,而您,您在距离国王最近的地方就有一个套房,您知道有多少人在羡慕您吗?”   “也包括您吗?”   “这是毫无疑问的。”米莱狄一摊手。   “但您若是一个聪明人,”拉瓦利埃尔夫人说:“您就能看出,国王对我并无多少爱意。”她也看着米莱狄,虽然告解厅里一片黑暗,但作为狼人,即便是在黑暗中的一粒灰尘,她也能看清,即便与白昼相比,在狼人的眼睛里,米莱狄的容貌不免有些扭曲,但这些扭曲丝毫影响不了她所具有的魅力,说真的,如果不是国王坚持,而这位夫人的名声又过于狼藉,这个第一王室夫人的头衔还不知道会落在谁头上。   “可怜的夫人,”米莱狄说:“那是因为您犯了一个错误。”   “错误?”   “我也曾经犯过这样的错误。”米莱狄煞有其事地说道:“实际上我与国王陛下相识早在敦刻尔克之前,但那时候我们只能说是萍水相逢,国王对我没有多少印象,虽然我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忘得了他,我是追逐着他到敦刻尔克去的,但那个时候,他身边已经有了科隆纳公爵,玛利·曼奇尼,哦,我们现在应该称她为玛利·科隆纳了。”   如果说,之前米莱狄向拉瓦利埃尔夫人呈现出的卑微姿态引发了她的怜悯,并且让她隐约有了凌驾于米莱狄之上的感觉,那么现在她所诱导的就是拉瓦利埃尔夫人的好奇心与嫉妒心了,“那么,”果然,拉瓦利埃尔夫人急切地问道:“您是怎么做的呢?”她是有些畏惧玛利·曼奇尼的,除了玛利是个女巫之外,还有她是个曼奇尼,而曼奇尼对狼人的态度就像是凡人对野生的猫狗那样,又是厌恶,又是鄙夷。   “您要仔细观察啊,”米莱狄叹息道:“您在向我们的陛下索取宠爱之前,难道不应该先让他感到您的爱吗?”   “我……”拉瓦利埃尔夫人迟疑地说:“我是爱他的啊。”   “方式不对!”米莱狄斩钉截铁地说:“您爱一个人,是绝对不会让他为您的爱感到烦忧的,甚至应该为他除去烦忧的,对不对?”   “当然。”   “那么就对了,”米莱狄说:“玛利·曼奇尼之所以得到国王的宠爱,是因为曼奇尼家族,据我所知,他们为国王做了不少事——在巴黎的时候,在敦刻尔克的时候,在加来的时候……虽然不是很清楚,但据说他们有很多好工匠,好医生和战士。”   巫师,拉瓦利埃尔夫人在心里说。   “您要问我是如何获得国王之爱的,我只能说,夫人,我们的国王事实上是个不通风情的人……”   “是谦逊与坚贞,”拉瓦利埃尔夫人立即纠正道:“虽然此时的人们并不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崇尚这两种美德。”   “……确实如此,夫人,是我失言了。”   “……不不不,应该是我……我不该这样过分地指责您……”   米莱狄轻轻咳嗽了一声,现在她总算领会到国王的苦楚了:“那么,我们还是回到之前的事情上来吧,夫人,我爱着陛下,不忍心让他受到折磨,无论是那一方面的,所以我才会来到您面前。”   “您愿意指点我?”   “指点称不上,夫人,请别怀疑,我们有个共同的敌人。”   “您是说……”   “玛利·曼奇尼。”   沉默,“……我不喜欢曼奇尼小姐,或是现在的科隆纳公爵夫人,但她现在远在意大利或是加来,她很难再伤害到我们,而且您之前也说过了,她的家族乃是国王的臂助之一。”   “这不是我们是否愿意把她视作敌人的问题,”米莱狄说:“而是,夫人,她和我们已经是敌人了——拉瓦利埃尔夫人,您以为,有关于狼人的孩子也必然是狼人的事情,是谁去提醒国王的呢?”   米莱狄如愿听到了一声压抑着怒火的低喘,“……国王总会知道的。”她说。   “但也许她不说的话,您和国王是可以有个孩子的,哪怕他是狼人,夫人,他会是国王的儿子,未来国王的血亲,您们就再也不用担忧被驱逐和出卖了,到那时候,即便是狼人,您的后裔也能够在姓氏的后面挂上先生的头衔,您的儿子会有一个公爵的头衔和封地。”   “我的族人一样可以为国王效力,建立功勋。”   “是的,但不一样,您很清楚,不然您就不会始终郁郁了,您知道您失去了什么。”   “但我能怎么做?”   “如您所说,我们的陛下是个谦逊而又坚贞的人,空洞的外囊哪怕再美,也很难让他的视线永远地停驻,这个国家才是他最为热爱和最为渴望的……夫人,玛利·曼奇尼一开始也是被国王拒绝的,但陛下为什么又会答允了她呢?是因为她和她的家族都显露出了他们的价值,而为了这份价值,国王愿意给她一个孩子。”   “孩子!”   “是的,孩子!国王的头生子。”米莱狄的声音越发轻细,其中的涵义却愈发沉重,“国王已经与科隆纳家族达成了协议,有意扶持这个孩子做将来的那不勒斯之王。”   “天主!”   “多好啊,”米莱狄说:“我可以向您发誓,夫人,我愿意向您示好,完全出自于内心,并非您的,或是国王的敌人在后操控——我很小的时候就坏了身体,夫人,我不可能再有孩子了,玛利·曼奇尼夫人对您的威胁可要比我大多了……我想,也就是因为您对她也有威胁,所以她才先下手为强。”   “我会去证实您的话。”拉瓦利埃尔夫人说:“如果事实确实如此,您会得到我的回报的。”   “不,还是将这份回报带给我们的陛下吧,我们的陛下是个公道的人,只要您愿意付出,没有什么得不到的。”   说完,米莱狄那只雪白的小手就从窗户伸了进来,拉瓦利埃尔夫人与她轻轻一握,那只手就缩了回去。   拉瓦利埃尔夫人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米莱狄的手又冷又滑,让她不由得想起了蛇。   ……   米莱狄匆匆离开小教堂,迎面就遇上了瓦罗·维萨里。   “今天难道还是什么良辰吉日不成,”米莱狄没好声气地说:“先是狼人,再是巫师。”   “您自己也是巫师,”在提醒了这么一句后,维萨里御医说,他之前经过了那么多的事情,后来又为了得到国王的宽恕而在洛林的荒原野山上待了好几个月,风餐露宿,危机重重,哪怕他是个巫师,也不可避免的神色憔悴,皮包骨头,现在他看起来倒和人们想象中的巫师差不离,“您和拉瓦利埃尔夫人说了些什么?”   米莱狄好笑地看了他一会:“我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家伙,但别依仗着国王对你的信任就为所欲为起来,我不会允许,”她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一仆二主可不是什么好事!”   “玛利只是一个……孩子。”   “不是了,她现在已经是个女人,是个母亲,一个女人和一个母亲能够做出什么来,我很清楚。而且,维萨里先生,”米莱狄说:“就算是个婴孩,如果他威胁到了国王,你也应该把他闷死在摇篮里。”   “我不会再次背叛国王,”维萨里说:“但您如此作为,难道也是得到了国王的允许?”   “我的好陛下总是太过仁慈,”米莱狄说:“而我也只是给了拉瓦利埃尔夫人一个警告,或说提醒,若说有什么让您的小主人感到苦恼,大概就是她也许会多出一个竞争对手。” 第一百四十五章 三年后   米莱狄醒来的时候,习惯性的摸了一下身边的床柱,隐藏在帷幔之下的是她的匕首和备用的法杖,而另外一根只是用于掩饰的法杖倚靠在不远的墙壁上,对于巫师们的法杖,米莱狄提过很多意见,其中就是它过于显眼了,尤其是那些被用来施放强大魔法的那种,高过头的长度连伪装成手杖都不行——在里世界,不是没人对法杖的长度与大小提出过异议,但问题是,法杖的制作和研究都需要一大笔钱——无论是材料、人员还是场所——魔法的研究时常伴随着强烈的爆炸或是无形的剧毒,没有巫师时时刻刻地施放保护性法术,工作一天也持续不下去。   里世界的大家族倒是有这个能力,但首先,他们很少离开里世界,与那些在表世界借以为凡人效力以敛财谋生的普通巫师不同,他们没有遮掩身份的需要,而且出于“传统”,他们崇尚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那种高大上法杖,米莱狄有时候不禁要充满恶意地想,他们是不是还会拿这些木棍做另外一种下流的用途,才坚持不把它们做细和做短一点。   有这样手笔与支持这个想法的当然只有国王,虽然国库的情况也不可观,但瓦罗·维萨里先生确实给了他新的启迪,没错,在里世界,几乎每个巫师都学习过如何制作魔药,当然,像是维萨里那样的很少,但比起表世界的人,哪怕是学者,这些巫师的动手能力与精妙想法也要远超于后者,毕竟在另一个世界,化学的胎儿就是从炼金术的子宫中孕育而生的,这个世界虽然活见鬼的居然有巫师,狼人和吸血鬼,但一些基本的法则依然是存在的。   原本被国王暂时搁置的,对于里世界的掌握和研究再一次被提上桌面,虽然这件事情,知道的人仍然不多,但米莱狄绝对是清楚的。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米莱狄对自己一笑,在三年前的那个夜晚,她才会大胆地来到拉瓦利埃尔夫人面前,用充满毒液的言语刺伤她,就像是骑士用马刺刺中他的马,迫使这个简直不像是个狼人的可怜人彻底地抛弃自己的懦弱与理性,至于她今后会不会遍体鳞伤,鲜血淋漓,这就不是米莱狄所要考虑的事情了。   米莱狄靠在柔软的鹅毛枕头上,把玩着那柄从帷幔的阴影里拔出来的匕首,这柄匕首通体漆黑,没有反光,更没有黄金和钻石装饰,又窄又尖,就像是一把锥子,这柄据说用陨铁锻造而成的匕首还是国王赏赐给她的,就在她与拉瓦利埃尔夫人交谈的那个夜晚。   那时候,被邦唐截住,应召唤去到国王的书房里觐见陛下的时候,米莱狄也不是不怕的——正如维萨里所说,她的行为并未得到国王的允许,她只是凭借着本能以及一种无法言喻的古怪预感,她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用这种也许会被人指为女巫的本领躲避父母的虐待和填饱肚子,略微长大一些后,她借此从男人们的口袋里掏钱,她在牢狱中的时候逃过了狱卒的凌虐和同牢凡人的嫉恨也是拜这种能力所赐,等到她第二次见到那位红衣主教大人的时候,她所依仗的仍然是这个——等到她成了女巫,才知道这或许是某种血统,追根溯源,巫师,或是那些得以成为巫师的人,体内都或多或少地有着非人生物的血,这些血脉即便流落到了表世界,也不知道会不会在某个时刻某个后裔的身上爆发出来——一些幸运的孩子就成为了巫师,被领入里世界,一些不走运的,暴露后就被自己的父母或是其他人杀死,还有的就是她这样的,不是机缘巧合,国王选中了她,她或许要到很多年后才猜到自己是个巫师。   而在国王面前,她总觉得,自己倚靠的东西或许也不是那么牢靠,也许是因为,国王并不如其他凡人那样畏惧魔法,不,应该说,他甚至不如巫师那样敬畏魔法,魔法对于他来说,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火药或是肥料,他一见到它,就想着应该如何利用它,而不是逃离或是崇拜。   所以,米莱狄觉得,她是喜欢这个国王的,不是因为他是国王,或有可能成为一个强大的巫师,或是因为,陛下确实是个俊美的男人,而是因为他在某些地方与米莱狄一样——她是说,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他们屈膝跪拜。   “真可真是一个可怕的罪名啊。”米莱狄喃喃自语道。   那天晚上,她见到国王的时候,还没有来得及决定应该先道歉,还是先认罪,国王就抢先一步,感谢了她。   这让米莱狄有点吃惊,因为她之前已经服侍过许多贵人,就算是马扎然,主教先生,也会因为她做下的那些肮脏事儿而鄙视她,虽然这些事情,不是他们安排的也是他们暗示的,米莱狄那天晚上的行为只能说是猜出了国王的一些想法,然后就直接去做了——她一点也没想过国王会承认他有这种想法,狼人克雷兰让自己的女儿继承了自己的权力,或许也有想让国王无法彻底地利用塞尔维亚狼人的原因——不管怎么说,逼迫一个脆弱的女士不应该是一个绅士应该去做的事情。   但这样显然就违背了国王的本意,一个王室夫人的位置也是极其重要的筹码,拉瓦利埃尔夫人和她的主人或许也为国王做了一些事情,但比起这枚筹码他们的回报还远远不够。   所以米莱狄就去做了,但国王感谢她,也几乎是在承认,他在利用拉瓦利埃尔夫人——虽然很多人都在这么做,但这样的事情一旦袒露在世人面前,国王的名誉必然荡然无存。   哪怕米莱狄,或是就在国王身边的邦唐绝对不会将这件事情说出去,但国王为什么要承认呢,他大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即便这根剧毒的藤蔓上结出了悲剧的果实,吞下它的也只有拉瓦利埃尔夫人,科隆纳公爵夫人和米莱狄,绝不会影响到国王一分一毫。   “但如果连承认也不敢,”国王说:“那么我都要轻蔑我自己了。”玛利,还有露易丝,确实都令他失望了。他需要的是为他攻破与厘清里世界的将领,而她们却依然纠缠在个人与家族的私情与利益里,终日为了一点小事烦忧苦恼,一点也看不到外面的世界。   “如果她们能够像米莱狄就好了。”路易说。   这句话让米莱狄现在想起来还会感到可笑,“陛下,”那时候她这么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啊。”她注视着国王,很难想象,这么一个居住在深宫,身边簇拥着的全都是一些声名显赫,出身优容的贵人们的国王陛下,竟然会对外面的世界如此关切和熟悉,对了,也许是因为这位陛下也曾经在外面流亡过很多年——又或是因为他终究是国王……“无论是科隆纳公爵夫人,又或是拉瓦利埃尔公爵夫人,即便到了最艰辛的时候,她们也不会见到最黑暗和最可怕的东西,几乎所有的贵女都是如此。”她这样解释说。   “就像是现在,您也不能指责她们没有看到外面的世界,因为她们就是这样被……教育的,”米莱狄说:“我所需要去用性命争取的东西,陛下,只要您愿意垂怜一二,她们立刻就能拿到,或者说,她们已经拿到了——既然如此,她们又为何要让自己受这番劳累呢,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儿,陛下,没什么可说的。”   “那么我若是让你回到巴黎来呢?”国王玩笑地问道。   “哦,那还是不了。”米莱狄连忙说:“我是一条毒蛇,陛下,见了谁都要咬上一口的。”   “那么玛利和露易丝呢?”   “无论它们是什么,陛下,”米莱狄说,“她们都要争斗起来了。”   “这件事情交给你,既然你已经去做了,”路易说:“我只有两个要求,第一,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够被掌握在手中的里世界,它可以不完整,可以变得弱小,但我不希望那里还有第二个声音;第二,如果你无法控制之前,之中和之后的混乱,我说,暂时的,那么你至少要保证小卢西的安全。”然后他停顿了一下:“还有你,以及我需要的那些人的安全。”   “您会得偿所愿的,陛下。”米莱狄说。   而后她就得到了国王赐予的这柄匕首,这柄匕首有着一个非常特殊的地方,那就是可以击穿魔法的屏障或是防护,在回到里世界后,米莱狄已经使用了它很多次——意欲背叛的下属,不合时宜的追求者,成为了阻碍与累赘的合作人——最后一种里有不少都姓曼奇尼。   ……   曼奇尼,这个姓氏,近几年来在加约拉岛,也就是被巫师们藏起来的这座大岛屿上,几乎已经成为了权势与荣耀的代名词。   若说几年前,曼奇尼还只是这座岛屿的主人之一的话,那么现在它已经是无冕之王,当然,在岛屿上的资源愈发匮乏的情况下,从表世界源源不绝而来的小麦、禽兽肉、糖、盐和油脂等等,甚至饮用水,都冠着曼奇尼家族的姓氏,数以千计的巫师们都在为曼奇尼家族的新产业效力——几年前,议会中人还在绞尽脑汁地用角斗、面包和淡酒缓和大家族成员与普通巫师之间的尖锐矛盾,现在却完全不需要了,角斗场里空空荡荡,那些巫师都跑去为曼奇尼家族做事了,不但在里世界,也在表世界,据说在表世界他们得到的酬劳更高,待遇更好——他们也从一开始的迟疑不决(对大部分在里世界长大的巫师来说,表世界是非常艰辛与可怕的),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每个去到表世界的巫师都需要经过一层层的甄选和鉴别,从掌握魔法与魔药的技能,到服从性以及个人品德,都有要求。   就这样,申请者还是络绎不绝,一些家族都在抱怨,他们家中的仆人都跑了,只能让无魂尸去做一些不需要用脑子考虑的事儿。   而掌握着这个权利的,竟然不是个曼奇尼,而是一个外来巫师,但因为她的特殊身份,就连科隆纳公爵夫人也保持了沉默——或者说,前者的权利还不仅于此,她还负责着小科隆纳公爵的启蒙教育工作。   一见到米莱狄,小小的科隆纳公爵就不由得露出了笑容,他今年四岁,在表世界,他身份尴尬,但在里世界,他出身正统,高贵,不容任何质疑,在他身边的人当然少不了曼奇尼家族安插的教师、侍女和管事,但米莱狄是什么人?她喜欢混乱,也擅长制造混乱,那些人,不是因为相互争斗而死,就是被她一了百了,而国王对她的支持,以及她在里世界培植起来的军队也已经保证了自己的位置不会被轻易动摇。   按理说,小卢西的启蒙教育工作完全可以让玛利·曼奇尼负责或是掌控,不过这三年,米莱狄保证了科隆纳公爵夫人与拉瓦利埃尔夫人之间的平衡,她们在彼此竞争的时候,很难再分出精力给除了国王之外的人,这样小卢西就留在了米莱狄手里,要让这个小家伙对自己充满好感对于米莱狄可不是什么难事,难得是要让他对自己那个几个月才能见到一次的父亲怀抱着濡慕与眷恋之情。   现在看起来,成效还不错。   “夫人,”卢西问道:“这个月我父亲不能来看我了吗?”   “有一件紧急的事情,国王需要处理。”米莱狄自然而然地拉起了小卢西的手,带着他漫步在庭院之中,要说里世界有什么胜过表世界的,大概就是魔法与怪物们,在他们身边一同缓步而行的是一头温顺的小独角兽,哪怕见过很多次了,米莱狄还是不由得会被那种月光般的毛色与优雅的姿态所吸引。   “我可以知道是什么事情吗?”卢西问:“或需要我给予什么帮助吗?”   米莱狄闻言不由得笑了笑,小科隆纳公爵几天前才刚开始行使他的一些权力,譬如审理案件与颁布法律,所以他现在很热衷于询问别人是否需要他的帮助,对于他的父亲,法国国王路易所拥有的权利,与他现有的权利,这个四岁的孩子还有点模糊不清,不过有这份心意就足够了。   “陛下听到您这么说,会很高兴的。”米莱狄说:“但这件事情——很难说是不是需要处理……”虽然她很想,但国王只怕不会允许,而且比起拉瓦利埃尔夫人的事情来说,这个就要触及到国王的底线了。   “西班牙的腓力四世死了,”米莱狄垂下头说,“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王位——也就是卡洛斯二世。” 第一百四十六章 三年后(2)   “拉螺丝二世是什么人?”卢西问道。   “哦,我忘了,”米莱狄说:“您还没学到这里,”小科隆纳公爵的学习是从法国的先祖们开始的:“他是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的儿子,也是唯一一个存活的儿子,他和您出生在同一年份,但月数要小一点,他的母亲是西班牙的玛利亚·安娜,也就是他父亲的妹妹的女儿,他的外甥女。”   腓力四世的称号让卢西感到困惑,因为他之前读到的谱系里也有一个腓力四世,米莱狄就和他解释说,“那是法国的腓力四世,也是您的先祖,卡佩王朝的美男子腓力,他可要比西班牙的腓力四世伟大得多了。”   “那么卡洛斯二世也有兄弟吗?”卢西问。   “有的,不过很不幸,他们很早就蒙主恩召了。”米莱狄带着卢西缓缓地走在被浅金色晨光覆盖的庭院里,巫师们的魔法保证了无论何时,这里的空气都是干净,温暖而又湿润的,海风的粗粝与侵蚀永远影响不到庭院里的树木与建筑的墙体,还有数之不尽的雕塑与喷泉,色彩艳丽的鸟儿落在饮水池边,泼洒着清凌凌的水,整理羽毛,婉转歌唱,在缭绕的薄雾之中,几乎与晨光同色的独角兽缓步从一株金合欢花树边走到另一棵金合欢花树边,拽着上面像是毛茸茸小黄球的花朵来吃,惊起花丛中犹如繁星一般的妖精,它们一飞起来,就撒的空气中到处都是亮晶晶的花粉。   有时候,米莱狄也不奇怪巫师们为何总觉得自己高凡人一等,在里世界,巫师的贵族们显然要比凡间的国王或是公爵们有更大的权利,更奢靡的享受与更崇高的位置,而那些普通巫师们,也过得要比表世界的工匠或是商人舒服,至少他们必然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有继承于罗马帝国时期的上下水系统,若不是里世界的承受能力已经达到了极限,想必这些巫师会继续封闭和保守下去。   “告诉我,”米莱狄轻快地,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地说道:“您怎么想要询问起那位陛下的兄弟呢?”   “因为有人告诉我我有一个兄弟。”卢西蹙眉,他还很小,两条眉毛也很淡,就像是小鸭子刚生出来后长出来的绒毛,米莱狄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与特蕾莎王后与国王的长子小路易相比,卢西更像国王,有着非常漂亮的金发,眼睛碧蓝,小路易继承了哈布斯堡的深色头发,出生的时候就是棕褐色,想来长大后会变成如同黑夜般的颜色,但这对兄弟有着极其相似的眼睛。   “我有吗?”卢西追问道。   “有的。”米莱狄说,也许那些人不会想到,早在小路易诞生的那一刻,国王就决定了要怎么面对这两个儿子,他曾经爱过玛利,他也尊敬特蕾莎,他同样地深爱着这两个孩子,但出于一个国王必有的冷酷之心,他对这两个孩子也早有安排。所以从一开始,米莱狄就从国王这里领受了命令,她不会隐瞒任何有关于国王和科隆纳公爵夫人,玛利·曼奇尼的事情——卢西是个聪明的孩子,别以为他小就可以随意欺瞒,一旦他发现你在骗他,无论你是什么人,他都绝对不会再相信你第二次了,这样米莱狄好不容易从曼奇尼家族那里争夺来的教育权就形同虚设了;再有,他们不说,别人就会说,与其让小科隆纳公爵在别人那里听到扭曲、丑化的事情经过,倒不如他们如实以告。   米莱狄拉了拉小公爵的手,长达四年的陪伴与关怀终于在这个时候起到了作用,虽然紧张到手心里都湿漉漉的了,但卢西还是竭力镇定下来,和米莱狄一起坐在了一丛茂盛的玫瑰花从后面,这里除非有人着意查找,否则几乎是没法看见他们的。   “这件事情有点复杂,”米莱狄说:“我不否认,您的父亲有两个妻子,但从……某些方面来说,您的母亲,还有西班牙的特蕾莎公主,都是合法的,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她们处于两个世界。”于是米莱狄就简单地将敦刻尔克刺杀后的一些事情说了说:“可以说,”她讲道:“您的父亲与母亲的婚姻,是受里世界的律法承认的,在里世界,您的父亲是科隆纳公爵,所以您的母亲也就是科隆纳公爵夫人,虽然说,在您等于已经继承了您父亲在里世界的资产与爵位,成为科隆纳公爵后,她应该被称作老妇人,但我想她绝对不会宽恕任何一个敢于这样称呼她的人。”   这句话让小公爵咧嘴一笑,他与自己的母亲不够熟悉……自从感觉到了拉瓦利埃尔夫人以及狼人族群对她和曼奇尼家族的威胁,玛利·曼奇尼原本就过于偏激暴戾的性格就更上一层楼——曼奇尼家族如今能够在里世界站在权利的顶端,除了国王的支持之外,玛利的疯狂也有着不可忽视的作用——现在里世界的巫师们都称她为“黑玛利”——在她一举将一百九十三个敢于反抗曼奇尼家族的巫师做成了基石之后。   也正是因为如此,卢西虽然也很爱,很尊敬自己的母亲,但说到亲密,玛利是无法与米莱狄相比的,而说到濡慕与憧憬,在米莱狄的指导下,路易又要胜过玛利甚至曼奇尼家族很多,毕竟他是一个庞大国家的统治者,而曼奇尼家族无论在加约拉岛上如何威风赫赫,加约拉也只是一座岛屿罢了。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而您父亲在表世界,是法兰西的国王,作为国王,他必须迎娶另一个国家的公主做妻子,而这个人选最后落在了腓力四世的女儿头上,也就是特蕾莎王后。”米莱狄轻轻地挽着小公爵的肩膀:“她和您的母亲,是镜子内外的两面,表世界的,里世界不会承认,里世界的,表世界的不会承认,您和您的兄弟,一个注定了要成为科隆纳公爵,一个注定了要成为法国国王,您们是长在一个身体上的两条手臂,谁也不可能占据对方的位置,但你们若是在一起,就能够摧毁任何敌人,无论他来自哪里。”   小公爵不自觉地捏紧了小拳头,虽然有些话他还是不太明白,但很显然,米莱狄是在告诉他,他有这么一个兄弟,并不是坏事,并不是那些影影绰绰带着某种奇怪的念头,来告诉他这件事情的人们所怀的……恶意。他的出身没有任何不堪,同样也是在父亲和母亲的爱中诞生的,父亲同样对他抱有期望,他和……从未谋面的兄弟也不会是敌人,相反的,他们可以成为很好的朋友……父亲已经为他们安排好之后的道路,他们只要安心地走下去就行了……   “我可以见见他吗?”卢西问道:“我还没见过他,他是什么样子?他和我像吗?戎刻的小儿子就和他的兄弟很像。”   还真不太像,米莱狄在心里说,而且戎刻的小儿子是对双胞胎,“这我没办法回答您,您和您的兄弟都很小,您看,我甚至很少被允许带您离开科隆纳宫,您的兄弟也是一样,他现在正被王太后安妮抚养,您的父亲也很少能够见到他——不过我想我可以问问。”任何感情都是需要培养的,说实话,若不是有人故意挑拨,这对兄弟之间没有一丝一毫会引发阋墙之祸的事情,除非小路易会是一个巫师,又或是小科隆纳公爵不是一个巫师——米莱狄一低头,就看到卢西正在玩一只小妖精,魔力在空气中形成的小漩涡把那只可怜的小妖精弄得晕头转向,看来后一种是不可能的,至于前一种,就算有可能,她的国王也会让它变得不可能。   那位陛下看似温和,但在一些地方,可是执拗的连魔鬼和天使联手都拉不回来。   “但我想,”米莱狄说:“您们可以相互交换礼物。”   “哦。”小公爵抬起头,眼睛果然如米莱狄所期望的那样亮了,“我这里有很多有趣的玩具!”   “很好,我觉得,您今天就可以挑挑,等您见到国王陛下的时候,您就可以请他把它们带给您的兄弟了。”   “好……额,等等,也许今天不行。”   “为什么?”   “我待会儿还有文法课和炼金课。”   “难得逃一天课也不是很紧要。”米莱狄就像是一个溺爱孩子的混蛋家长那样手一挥,大方地说,小公爵咯咯直笑,但还是婉拒了她的好意:“不了,米莱狄,整理玩具的事情我可以放在就寝前,但逃课不行。”   “就算是您的父亲,也是在六岁之后开始学习的,殿下,您还只有四岁,您漫长的一生里,能够无忧无虑地玩耍,可能也只有这几年了。”   这种可怕的设想让小公爵的脸僵硬了一会,想了半天,他还是痛苦地决定去上课:“我希望能够尽快接过母亲的工作,”他说:“这原本是我的责任,夫人,把它加诸于一个脆弱的女性身上,是相当不可取的。”   米莱狄用她的脚趾头想,也知道这又是有谁在小公爵的耳边胡言乱语——确实,里世界的巫师们对女性的偏见更甚于表世界——譬如说,丈夫可以在外面寻花觅柳,肆意妄为,妻子却要保证自己的贞洁,除了那些等于被大家族豢养,签订下血誓的巫师们不得不遵守约定之外,那些大家族成员的私生活几乎都很混乱。   玛利固然是个聪慧而又有力的巫师,但在里世界,她依然是科隆纳公爵夫人,必须以科隆纳公爵的名义行事,但最起码的她还是一个成人,一个在阴谋诡计中逐渐成熟起来的战士,而小公爵呢,米莱狄承认他真是又聪明又可爱,但他要长大到能够独立处理政务,至少也要在十年之后,在这段时间里,若是玛利·曼奇尼被迫退让,科隆纳公爵的势力必然出现空洞,那么无论是有意谋取权势或是其他家族就都有了机会。   也要可能,是巫师中的聪明人看出了国王的企图——对里世界的浸润与蚕食是同步进行的,一边不断地掠夺里世界的人力资源,一边用各种手段消弭里世界里不同的声音,当所有的权利都集中在曼奇尼家族,或者说,科隆纳公爵手里之后,那么加约拉岛也就只是法兰西一个不为人所知的省。   而这个省,正在撒丁岛与西西里岛之间,面对那不勒斯。   若不是为了这个,国王这三年来,又何必千日如一日地往这里不断地投入?在法兰西的国库依然显得空荡的时候,那些小麦、猪肉和土豆可让不幸的柯尔贝尔先生愁白了头发。   幸好玛利今晚就要回来,米莱狄漫不经心地揉碎了一朵玫瑰花苞,看来那道漫长的防线上,又要多出好几块基石了。   ……   柯尔贝尔打了一个喷嚏,就如国王所说,一群大臣和亲贵,半玩笑,半认真地齐声唱道:“愿上帝保佑您!”   这位财政审计长大人只得站起来,向着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鞠躬致谢,在这些亲王与公爵中,他的出身就算是说出口来都会让这些人觉得受到了羞辱,但国王对他的宠信,以及他在这些年来孜孜不决的工作,英勇无比地保证了国王的账簿……至少没有出现赤字——也许有人不懂得这是个什么概念,但在这个房间里的人都很清楚,在国王坚持不肯加税的前提下,军队、战船与连绵不断地战争导致王室支出与收入不断地失去平衡,曾经有那么好两次,连续好几周,人们都能看到柯尔贝尔的房间里灯火昼夜不息,从里面还时不时地传出如同野兽般的吼叫。   人们都说,柯尔贝尔都快被国王逼疯了,但他还是坚持下来了,他和法国的财政都没有崩溃……而且这两者的抵抗力似乎还有加强的余地,就算国王说,要将亨利埃塔公主陪嫁的三十艘加来船通体包覆铁板,柯尔贝尔先生也牢牢地站在原地,没有当即昏厥过去呢。   ——不说了,这肯定是国王在说笑,通体包覆铁板,那船肯定要沉下去了,就算不沉,只怕原本就岌岌可危的航速及格线,就要彻底的一路下落了,到那时候,他们是要把这些战船横在敦刻尔克的新船坞里当做风景来欣赏吗?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三年后(3)   只是绝对不会有人去提醒国王的,如孔代亲王等人,之前就犯过几乎令人无法宽恕的大错,另外一些路易十三时期的老臣,觉得一个年轻的国王犯下这样的错误,不但无可厚非,而且还挺令人愉快的,不,不是他们在幸灾乐祸,而是路易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孩子开始,就呈现出了如同一个成年人般的自制力与意志力,甚至在一些地方还相当独立,懂得思考,并没有通常幼儿所有的那些残缺(当时的人们认为儿童就是残缺的成人),这固然让等了二十三年才终于等到一个继承人的路易十三喜悦万分,但也让他的臣子们有些轻微的失望——在国王陛下几乎能够做好所有事情的时候,臣子们再出色,也很难被凸显出来。   所以国王偶尔的奇思妙想,就在这种暧昧的情绪中被宽容地放纵了,除了麻木到几乎摆不出愁眉苦脸的柯尔贝尔,对了,他的妻子在前年又给他生了一个女儿,也就是说,他得为自己的女儿找到第三个公爵丈夫,国王意有所指的微笑让他心惊胆战,最近甚至都在有意地回避与国王单独相处,就怕国王对他说:“亲爱的柯尔贝尔先生,我给您的小女儿看中了一门合适而又显赫的婚事。”   到时候难道他还要推托吗?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作为一个呢绒商人的儿子,他呕心沥血地厮杀到现在,不就是为了改换门庭,穿上贵族的长袍吗?只是他觉得,自己所能前进的方向,似乎都没了东西北……只有南了。   柯尔贝尔此时还不知道有句箴言: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若是可能,他一定会把它刻在板上,然后悬挂在胸前,好让国王能够时时刻刻地看到它……   幸好国王也懂得万勿涸泽而渔的道理,柯尔贝尔一进议事厅,看到里面济济一堂,顿时就安心了。   原来,今天是作为使臣前往西班牙的卢森堡公爵回到巴黎,请求觐见国王的日子,为了不让这位原本就不善言辞的卢森堡公爵重复两次,国王就将他认为应该与将来的西班牙方针有关的臣子和将军全都召到了议事厅。   议事厅面积可观,就算有二十几人在此落座,也不算挤迫,问题是一些人总是不免被墙壁上显眼的浮雕引开注意力,或是感到尴尬,因为这座议事厅原本属于路易十三的王室夫人,虽然这位王室夫人更近似于一种必须的摆设,但还是不免遭到王太后安妮的厌憎,在路易十三去世之后,这位夫人被驱逐出了巴黎,房间也就被空置了下来——按理说,国王若是需要一个议事厅,那么应该选择另外一些更为肃穆的场所,或是将这个套间完全地翻修一番。   那么,话说回来,是的,国王没钱,就算有,他也不愿意用在这个地方——卢浮宫虽然在两次暴动后不得不做了一番整修,但主要都在门面上,还有王太后与国王,王弟等人的住所与主要活动地点,像是这个房间……国王只是下令将原先轻浮的朱红色厚绸帷幔换成了端庄的皇室蓝色丝绒帷幔,更替了画框中的画像(也就是那位王室夫人为模特的画像),将他喜欢的一些家具搬到这里来就算是完工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邦唐有意促狭,孔代亲王的座位虽然距离国王很近,但他身后就是一座春之女神的雕像,她背对着众人,回首,伸出手臂,洒下花朵——那座令人遐想万千的尊臀正对着孔代亲王的后脑勺,以至于看到这一景象的人不是扭过脸去暗笑就是窘迫地转开视线,但这确实只是一个小玩笑,国王和孔代亲王都没注意到,卢森堡公爵却有点不适,他低下头,轻轻咳嗽了两声。   “祝您身体健康。”国王说。   卢森堡公爵站起身来,向国王鞠了一躬,而后在国王的示意下端正地坐好。   “好啦,”路易和善地说:“现在就和我们说说吧,你在托莱多见到的事儿。”   ……   在1561年的时候。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就将西班牙的都城从托莱多转移到了马德里,托莱多的地位自此下落,但作为一个战略要塞与一个宗教圣地,它当然也不可能被完全地放弃,所以,虽然腓力四世在马德里去世,埋葬于马德里附近的埃斯科里亚尔小镇上的圣洛伦索皇家修道院,但王太后还是坚持在托莱多的格拉纳达大教堂举行了大弥撒,新王卡洛斯二世的登基仪式也在这里举行,西班牙的贵族与各国的使臣们自然也云集于此,只是其中有多少居心叵测之人,就不是那个可怜的寡妇与她的儿子所能知道的了。   我们之前说过,卢森堡公爵原本是孔代亲王最忠诚的朋友和义兄弟,他们是被同一个母亲抚养长大的,之前感情深厚,当孔代在西班牙的时候,他也在西班牙,当孔代回到法国的时候,他当然也不会有丝毫踌躇,不过国王选定他做使臣,是因为这位公爵先生与孔代亲王同在西班牙的时候,未雨绸缪地在西班牙结识了不少朋友,另外,因为孔代亲王竭力为他谋取了卢森堡公爵的爵位,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在暂时还没有什么战役需要他出力的时候,国王就索性把他派到了国外充当使臣。   这个任务卢森堡公爵在孔代亲王的提醒下保持着一种慎重而又清醒的态度,他可没忘记,现在的法国王后正是腓力四世的女儿,也就是说,现在的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一世的姐姐,而西班牙实行的并不是人们熟悉的“萨利克继承法”,也就是说,女儿以及她的儿女一样是有继承权的——虽然说,特蕾莎王后在嫁到法国之前,已经签下了放弃继承权的文书,但……   卢森堡公爵抵达托莱多的时候,正逢阴雨绵绵,托莱多在这个季节,原本不该多雨,想到三天后的登基仪式,不免令人有了一种不祥之感,这仿佛就像是在预兆着什么……卢森堡公爵去见了自己的几个朋友,作为西班牙人,他们对西班牙的未来忧心忡忡,卡洛斯二世从腓力四世手中接过的并不是一个强大而又兴盛的国家,恰恰相反,西班牙正在不可遏止地走向衰败,它先是失去了荷兰,然后失去了葡萄牙,而后是鲁西永、富瓦、阿图瓦和洛林,它不再独享美洲,在印度尼西亚又被荷兰遏制,在欧罗巴又被法国威胁。   而现在它的国王只有四岁。   腓力四世的第一个妻子并不是奥利地的玛利亚·安娜,而是波旁的伊丽莎白,亨利四世的女儿,路易十三的长女,也就是路易十四的姑妈,他们之间曾经有两个儿子,六个女儿,可惜的是除了嫁给了路易十四的特蕾莎公主,其他孩子都夭折了。等伊丽莎白死了,他娶了奥利地的安娜,他们之间又有了四个孩子,其中的长女玛格丽特曾经与路易议婚,但最后还是嫁给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另外的两个孩子也相继早夭,只留下了最小的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卡洛斯二世。   在见到卡洛斯二世的时候,他的样子甚至让卢森堡公爵都不由得又是惊愕,又是悲凉,那是一头懵懂的,丑陋的野兽幼崽,他有着一张畸形的面孔,低下的智力从他那双小而扭曲的眼睛里被暴露无遗,他与法国王太子小路易同岁,但在小路易都能开始骑小马的时候,他甚至不能自己走路,就连坐着也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在卢森堡公爵觐见他的时候,这位西班牙国王每隔几分钟就要从奶娘那里吮吸乳水,这样的情景简直令人瞠目结舌,所有的对答都由王太后代为处理,卡洛斯二世要么就在昏昏欲睡,要么就在语无伦次的大发雷霆,但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尽量当他不存在。   卢森堡公爵只得匆匆离去,然后当晚,他就接到了唐·璜·何塞的亲笔信,这位西班牙的公爵先生,腓力四世的私生子,意欲与其一会。   这位唐璜先生,对法国人也能说是一个陌生人,卢森堡公爵甚至在他的麾下与蒂雷纳子爵在敦刻尔克外的沙丘地作战,那次战斗不但葬送了西班牙重新获得欧罗巴霸权的最后机会,还让孔代亲王和唐璜公爵一起成为了国王的阶下囚,在敦刻尔克,唐璜得到了符合他身份的优待,而后在谈判结束之后,他被他的父亲与国王赎了回去,这次战败对他造成的影响并不大,或是说,没有大到他继续掌握着一部分足以对新王造成威胁的军队。   他的意图昭然若揭,虽然私生子是注定了无法成为国王的,但他可以成为事实上的统治者,只是一个虚名,他并不在意,他现在需要法国国王的支持,为此他不介意让出一部分西班牙的利益。   这种事情可不是卢森堡公爵能够决定的,他只能沉默,不过唐璜公爵也没有认为这是一个使臣能够决定的事情,他需要的只是让卢森堡公爵将这个意思转达给法国国王罢了。   “但这种事情,对法国没有太大的好处。”听完了卢森堡公爵的话,孔代亲王率先说道,姑且不论国王是否会支持一个私生子和叛贼,唐璜所答应的条件在他掌握西班牙之前几乎不可能达成,另外……“你觉得卡洛斯二世的身体状况如何?”路易转向卢森堡公爵问道。   “不太理想。”卢森堡公爵谨慎地说,事实上,是明眼可见的虚弱,这位陛下几乎只有法国王太子路易的三分之二高,瘦削不说,还总是倾斜着身躯,像是谁在他一侧的肩膀上压着一件无比沉重的东西——他在举行登基仪式的时候,几乎无法凭靠着自己的力量站稳,跪在垫子上,坐在宝座上,据说他在戴上王冠(为了迎合这只小小的头颅,王冠包裹着一层很厚的丝绒),抱怨这玩意儿让他头疼,虽然马上就有吓了一跳的侍从阻止了他,但这种不祥之兆——对于笃信君权神授的欧罗巴人来说,在登基的时候,君王抱怨冕袍太沉,冠冕有小刺,或是别的什么让他不舒服了,都是一件令人惶恐的事情,像是这样的国王或是女王,没多久就会因为各种缘由而卸下身上的重任……回归天国。   “他父母的血缘太近了。”路易说,虽然他与特蕾莎双表亲关系也够近的了,但幸运的是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健康的孩子,这让路易安心了不少,虽然他从不赞成这种过近的血缘婚配,但就如主教先生所说的,国王的婚姻也是国家的婚姻,他们首先必须为国家考虑,甚至超过了对伦理与道德的看重——腓力四世不但娶了自己的外甥女,他自己的母亲也是一个哈布斯堡成员,多层叠加之后,卡洛斯二世的不尽如人意完全就在意料之中。   一些大臣无法理解国王的意图,因为特蕾莎王后在出嫁之前就放弃了对西班牙王国的继承权,只有柯尔贝尔觉得有些发寒。   这几年来他和国王都在用心地扶持商业,发展工业,拓展与培植新农业,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国王可谓日进斗金,若是他将这些钱财全都用在自己身上,那么别说是一座卢浮宫,就算是十座卢浮宫也造起来了。但民生、战争与军备就是三座深渊,它们一刻不停地吞噬着数之不尽的金银,转化为国王手中的权力——作为国王的财政总管,柯尔贝尔当然不会忘记,特蕾莎王后还有一笔嫁妆没能交付,西班牙人似乎“忘记”了此事,而国王也从不追讨,有人认为这是因为国王受到了“西班牙女人”的欺骗,倍感愤怒,发誓要向国王揭露此事……   但国王真的是忘记了,或是为了王后的尊严,有意不去提起它呢?   又或者……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三年后(4)   国王的企图昭然若揭,柯尔先生可不会愚蠢到妄言路易十四的行为,他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好像根本就没想到这件事情,而是转过头去,继续聆听卢森堡公爵的描述。   卢森堡公爵不但在托莱多见到了唐璜公爵,也在之后的几天里受到了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二世的接见,话是这么说,事实上要见卢森堡公爵的人是西班牙的王太后,奥利地的公主,她今年不过二十九岁,但看起来比四十岁的女人还要苍老,除了在丈夫离世后的短短几个月里所遭受的折磨之外,还有的就是她多舛的命运。   若是有人愿意去翻看史书,他会在欧罗巴的历史里看到无数不幸的女人,她们几乎从一出生,就注定了要成为一份财产,一个证明或是一件抵押品,她们个人的喜好,想法以及信仰都是不自主的,完全看她的父亲与丈夫如何安排,虽然教会对于婚姻一向十分严谨,但事实上,为了达成国与国之间的联盟,公主们别说爱情,就连她们的婚事,也时常成为了一个令人恶心的笑话。   譬如离开人们还不到一百年的亨利八世,人们时常津津乐道于他曾经娶了六个王后,一个被囚禁到死,两个被砍了头,两个得了产褥热,只有最后一个才得善终,而那个被囚禁到死的人正是亨利八世的第一个妻子,阿拉贡的凯瑟琳,这位西班牙公主曾经是亨利兄长亚瑟的妻子,他们在新婚不到一个月的时候,就双双感染风寒,亚瑟死了,凯瑟琳侥幸生还,但若是她知道之后的事情,一定希望自己别活过来——英国国王亨利七世的长子和继承人死了,但他还想要维持与西班牙的同盟关系,所以异想天开地,他甚至想要娶自己的儿媳为妻,结果被西班牙人拒绝,之后才由亨利娶了自己兄长的妻子——但婚后,凯瑟琳生了五个孩子,四个夭折,只有一个女儿存活,也就是人们熟知的血腥玛丽,这让亨利八世怒不可遏,尤其他看着自己年岁愈长,却还是没有一个儿子。在施行萨利克法的英国,这就意味着都铎王朝经历了短短两个国王就要绝嗣了。   当他对凯瑟琳怒吼:“弟娶兄嫂者会无后代!(圣经上如此说)”的时候,想必凯瑟琳定然心如死灰,这份婚约也未必是她心甘情愿,但在自己的命运上,她又能有什么发言权?她被嫁给亚瑟的时候如此,险些成为亨利七世之妻的时候也是如此,现在也是一样,尽管教皇并不同意亨利八世与凯瑟琳离婚,她还是被驱逐除了宫廷,在一个修道院里默默无闻地死去,而她唯一的女儿,也因为亨利八世否认了这桩婚事,而沦为私生女,甚至要去服侍她同父异母的妹妹。   而百年之后,哈布斯堡的玛利亚同样遇到了这个问题,是的,她原先的丈夫是腓力四世的王太子巴尔塔萨,也就是腓力四世与波旁的伊丽莎白公主的长子,可惜的是,婚事才定下,王太子就感染了天花,紧随其亡母的脚步而去,在经过三年的犹豫和磋商后,没有了继承人的腓力四世成为了玛利亚的新丈夫,他们结婚的时候,玛利亚十四岁,腓力四世四十四岁,三十年的巨大年龄差,让这个还在豆蔻之年的少女直接走入了地狱或是坟墓。   卢森堡公爵见到的王太后就是如此,比起另一个哈布斯堡公主,也就是法国的王太后安妮,她更显得阴森和单薄,甚至比不上在宫廷中宛如一个透明人的特蕾莎王后——王后还能得到丈夫的爱重呢,腓力四世对这个小妻子,除了为他维持与西班牙之间的同盟关系之外,就是希望她能尽快生下孩子,他们在49年结婚,腓力四世在65年的时候去世,最后一个孩子也就是卡洛斯一世出生在61年,在这短短的十年间,玛利亚总共生了五个孩子,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频繁的生产摧毁了她的健康,也夺走了少女的最后一丝幻想。   坐在卡洛斯身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彷若握着西班牙的权柄的玛利亚穿着黑色的丧服,胸前悬挂着腓力四世的画像坠子,领口和袖口都在深色的丝绒上披覆着雪白的细纱,她与唐璜公爵的想法一致,也是来寻求法国的支持与帮助的……她展现的诚意要比唐璜公爵多得多了,简单点说,她给出的是卡洛斯二世的婚约。   “但我现在还没有女儿呢。”路易说,王后特蕾莎在这三年里还未再次怀孕,拉瓦利埃尔夫人也没有,而且私生女也不可能被公之于众。   “奥尔良公爵有,殿下。”卢森堡公爵说。   奥尔良公爵与亨利埃塔公主结婚后没多久就遵照国王的吩咐,去了洛林,但在这之前,亨利埃塔公主已经怀孕,62年的时候,她为法兰西王室添了一个小公主,因为奥尔良公爵去了洛林,王太后安妮不放心亨利埃塔公主单独一人住在奥尔良,或是圣克卢城堡,圣克卢城堡是58年的时候被菲利普买下的,作为他与亨利埃塔公主的新居。   圣克卢城堡位于塞纳河上游,距离卢浮宫不过一两法里,即便如此,王太后与国王依然坚持让亨利埃塔公主和她的女儿住在卢浮宫,谁都知道,国王和王太后爱屋及乌,将对王弟菲利普的爱延伸到了他的女儿身上,路易低头不语,房间里顿时陷入沉默,当然,对近亲婚姻的危害依然茫然无知的欧罗巴人不会明白国王的顾虑,对他们来说,这确实是件是件好事——西班牙曾经是一个无比强大的帝国,之前,法国连续两任的王后人选依然出自西班牙,而现在,西班牙的国王甚至必须屈就一个公爵的女儿,就像是英国国王也必须向法国国王行礼,法国的大使有权走在别国大使的前面等等诸多虚荣的名头,不由得令他们暗中欢欣鼓舞。   而路易想的完全是另一些事情,对于法国来说,无论是西班牙,还是英国,或是神圣罗马帝国……又或是荷兰,正如人们所说,最好的敌人是死去的敌人,而他要说,最好的敌国是混乱和衰弱的敌国,但在西班牙这方面,他要考虑的事情就多了,毕竟西班牙紧紧连接着神圣罗马帝国,而且柯尔没猜错,国王之所以在最窘迫的情况下也没追究那笔莫名其妙就不见了的嫁妆,依然是出于对继承权的考虑——即便是君王的婚姻,在此时的欧罗巴也如同某种交易一般,一方违背契约,另外一方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追索自己的权力。   现在看起来,奥利地的玛利亚虽然度过了一段痛苦的婚姻生活,但她在政治上的敏感度显然超过了法国的王太后,她提出的条件是法国人无法拒绝的,比唐璜公爵的口头支票更可信,也更有吸引力。   唯一需要担忧的就是卡洛斯二世的身体状况,法国人固然愿意看到一个愚蠢的废物坐在西班牙的王座上,但他一旦与奥尔良公爵之女成婚,那么他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法西盟约的见证人,一旦夭亡,两国之间的拉锯战不但要重新开始,奥尔良公爵的小郡主也就变成了人质,如果国王或是大臣不愿意付出足够的代价,等待着这位小郡主的可能就只有一处荒凉的修道院。   “即便议婚,也要等到五六年之后了。”路易最后说:“告诉西班牙的王太后陛下,我很愿意达成这门婚事,但不是现在,即便只是订婚——我想她也会愿意的。”   大臣们了然的对视,没错,别以为只有法国人想要拖延,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局势总是瞬息万变,谁也不知道一年之后法国或是西班牙会是什么样子,现在西班牙的王太后只是因为唐璜公爵的咄咄逼人而心烦意乱,不得不做出退让,两三年后这个婚约会不会被重新提起,还是要看两国的情况,以及……那位卡洛斯二世陛下的身体状况——虽然路易可以为了国家牺牲,王弟菲利普也是如此,但路易觉得,他大概还做不出将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女嫁给一个将死之人的事儿来。   这一番讨论之后,国王下午的工作时间也到了尾声,国王率先起身,走向大门,大臣们紧随其后鱼贯而出,有时候国王会指定一两个幸运儿留下,多半会与下午或是前一天的重要事务有关,他们还会再谈论一会明天的工作,然后视当天的情况,国王会邀请他们共进晚餐,这是一种鼓励与褒奖,只是这样的机会很少,在奥尔良公爵从洛林回到巴黎的时候,这种殊荣必然是属于他的。   今天国王谁也没留下,他径直去了王太后居住的西翼,亨利埃塔公主和她的女儿也在那里,为了避免一些不堪的流言,国王很少亲自去见亨利埃塔公主,这个曾经有意于自己,或说法国国王的人,不过今天他们既然讨论到了奥尔良公爵之女的事情,国王就要亲自去和公爵夫人谈一谈——宫廷里的每堵墙都有耳朵,每座雕塑都会说话,他不说,那么第二天的流言蜚语准会让这个母亲发疯。   王太子路易是最先跑出来迎接国王的,正如米莱狄所说,小路易继承了哈布斯堡的黑发,但从面部轮廓和眉眼来看,他与路易有着极其相似的地方,曾经让路易感到担忧的,哈布斯堡的大下巴没有在这个孩子身上显露端倪,他的下巴圆润小巧,十分可爱——在三岁前,他还总是穿着缀满类似的小裙子,不过从他开始有了性别意识后,路易就为他举行了“吊裤礼”,所以现在他打扮的就像是一个小骑士。   王太后脚边的跪凳上乖乖坐着的从王太子路易变成了奥尔良公爵的女儿,他们的小郡主,一干贵女全都围拢在她身边,一看到国王进来,她们就立即低头屈膝行礼,房间里顿时铺开了绸缎与丝绒的浪潮,比起几年前,国王所能看到的颜色愈发明艳和多样——现在曼奇尼家族提供的巫师几乎全都在为国王做事,而其中的一大部分都是在炼制和配置国王所需要的染料,在无法规模化生产之前,染料的价格比起后世还是相当昂贵,一些譬如皇家蓝或是螺贝紫的颜色依然需要以黄金来计价,不过能够簇拥在王太后身边的人,就不会囊中羞涩。   国王甚至看见了粉色的丝绒,这种粉色明亮而娇艳,而且很看巫师的运气——一些太过黑手的巫师就算对魔药有着深刻的研究,手法娴熟,一百次里也很难调出一次,而且就算这次成功了,下次也很难说——他发现那正是亨利埃塔公主,因为奥尔良公爵就在洛林,而为了保证染料的秘密不出差错,这件事情国王交托给了弟弟,也许有人要问,洛林和阿尔萨斯并不宁静,若是有人着意破坏或是揭破如何是好……但这就是国王将他们放在洛林的原因,除了洛林多山地和森林之外,就是洛林和阿尔萨斯的人们很清楚,他们对于法国的国王来说,与巴黎或是奥尔良,又或是里昂的人都是不同的,如果一定要说,他们大概与布列塔尼或是普罗旺斯人类似,所以在洛林与阿尔萨斯执行半军管反而要比在其他地方更能被当地的民众接受。   他们不就之前还是西班牙人呢,法国人来了之后也不断地有暴动和逃亡的事情发生,既然如此,他们被更严厉的对待,也是有情可原。   在王太后的示意下,贵女们陆续退下,奥尔良公爵夫人要牵着自己的女儿离开的时候,被国王的视线阻止了,“带着你的小妹妹去玩。”路易对王太子说。   两个孩子出去之后,路易才对奥尔良公爵夫人说了卢森堡公爵带来的消息,公爵夫人的神色很不好看,她握住椅子的扶手,像是要从中汲取勇气——会有很多人期待这门婚事,但她也很清楚,卡洛斯二世的身边,不是西班牙的唐璜,就是奥地利的玛利亚·安娜,而这两个国家都是法国的敌人,小郡主将来要面对的,可能比王太后安妮与王后特蕾莎遇到的情况还要复杂和糟糕。   “别太担心了,”国王和缓地说:“我向你保证,亲爱的弟妹,如果您不愿意,这门婚事我是不会点头的。”   奥尔良公爵夫人只是艰难地笑了笑,她不是不相信路易,但只怕到时候她也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 三年后(5)   仿佛看出了奥尔良公爵夫人心中的彷徨与犹疑,路易立即补充道:“另外,”他也看着王太后说:“下个月我就预备让菲利普回巴黎,有一个更适合他的位置。”国王说,这句话果然让两位高贵的女士同时高兴了起来,王太后啪地一声合上了扇子,语气轻快地问道:“您是说,您是打算让他回到巴黎,再也不离开我们了是吗?”国王微笑点头,于是王太后与奥尔良公爵立即兴奋地对视了一眼——并无任何不情愿的意思,相比远在洛林的奥尔良公爵也是如此——国王想到,亲政近十年了,路易才总算理解到另一个遥远的东方国度里,为什么皇帝总是会尽可能地多多繁衍子嗣,除了保证自己的血脉得以传承之外,大概就是为了让新王能够有一个如臂使指的帮手。   只不过如奥尔良公爵菲利普这样对自己的兄长与国王充满了忠诚和爱戴的血亲可不多,但就这么一个,国王也觉得自己身上的负荷被减轻了不少——虽然王太后,孔代亲王(是的,你们没看错)以及一干重臣老臣都在旁敲侧击地提醒国王别给自己兄弟太大的权利,但谁能比菲利普更能让他安心?他可以将混乱而又富庶的洛林与阿尔萨斯交给菲利普,也能将暂时无法公开的新产业交给他,包括重要的煤炭和铁,也能够在洛林与阿尔萨斯两地逐渐变得平静之后,一个命令就将菲利普调回巴黎,他相信菲利普既不会觉得他有鸟尽弓藏的意思,也不会留恋手中的权利和钱财,也会相信自己的兄长会将他安排到更能让他发挥才能的地方。   虽然,国王一边从抽屉里翻出奥尔良公爵写给他的信。信里除了向国王回报洛林的煤炭、钢铁、林木等重要产出,与玻璃、造纸、陶瓷等新产业的发展情况等,以及一些血淋淋的可怕事儿——主要是镇压暴乱与惩戒走私,还有处死企图偷走机密的奸细与密探之外,就是与前两者文风截然不同的抱怨,奥尔良公爵远在洛林,抱怨的东西很多——从他不得不整修与新建宅邸和城堡开始。   幸而他的总督府位于洛林的都会南锡,虽然在高卢-罗马战争中,战败的高卢人不得不南下,但他们也同样带来了一些属于罗马人的东西,譬如上下水,鉴于南锡的地势,西高东低,他们在默尔特河边建起的城市也一样有了基本的下水道与引水水渠,但问题是,经过数百年的时光摧残,这里的下水与水渠都几乎只能沿着原先的痕迹重新挖掘和寻找出来,也幸好国王的学士们很早就研究出了水泥,才让这些古老的遗迹得以尽快发挥效用。   原先的洛林公爵,也就是在巴黎乐不思蜀的那位,在南锡有一座宅邸,被人称之为福勒维尔城堡,它曾经辉煌过,但现在只剩下了一座方形主塔,而且和大部分城堡一样,它是没有上下水的,厕所(人们文雅地把它称之为祈祷间),位于城堡凸出的角楼里侧,也就是说,只要有人不惧脏污,从管道下往上看,可以看到那些贵人的屁股……奥尔良公爵一直和兄长住在卢浮宫,不夸张地说,一向是国王有什么他就有什么,这样的状况他当然不堪忍受——他抵达洛林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改建福勒维尔。   说来有趣,这样的行为反而让那些心怀叵测的洛林人欢欣鼓舞起来,因为他们认为国王派来的总督也不过是个酒囊饭袋之徒,他们在茶余饭后总是说,巴黎的亲王就连屁股都是娇弱的,甚至受不起一点冷飕飕的小风,但等到城堡外据说是为了遮挡灰尘的屏障撤去,福勒维尔城堡再一次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时候,所有人都哑然无声了。   他们看到的是一座全新的,巍峨的,占地广阔的巨大城堡,环绕着城堡的是水流湍急的护城河,高耸的围墙四角矗立着圆柱形的塔楼,长方形的主楼犹如一个强健沉默的巨人,大教堂墙壁上镶嵌的玻璃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还有马厩、武器库与各类工坊——现在没人再会惦记贵人的屁股了,也许这位公爵大人一开始确实是为了他的尊臀担忧,但现在这座城堡不但能保护他尊贵的屁股,还能保住他与那些法国官员的性命。   事实上,如果他们知道这位公爵竟然能够建造起这么宏伟的一座城堡,他们绝对不会坐视不理,至少也要给奥尔良公爵设下一些阻碍,但奥尔良公爵打一开工,就以讨厌灰尘的理由架设起了屏障(他暂居的庄园离此不远),城堡周围的领地也属于洛林公爵,无关人等不能随意进入或是窥视——他们又看奥尔良公爵不曾雇佣太多的人手,没有采买太多的石材,只以为他只是将主塔修缮一番来向派遣他至此的国王交代……他们还讨论过是否要邀请这位公爵到自己的府上居住,用恭维和贿赂让他昏头转向,保证“洛林还是洛林人的洛林”呢!   结果奥尔良公爵到了洛林之后,就这样稳稳当当地在南锡钉下了第一颗钉子。   有这座城堡在,即便洛林的叛军能够如果燎原之火一般席卷而来,奥尔良公爵也能够稳稳当当地在城堡中等到国王的救援——等到他进驻城堡之后,一边跟随着绍母贝格将军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将军,也就是说,参与一些距离南锡不远的剿灭战,这些人多半都是洛林公爵的兄长的支持者,后来,在绍母贝格将军率领法军主力与洛林公爵的兄长打仗的时候,后方的平定工作就几乎都成了奥尔良公爵的作业。   无论是怎样的战斗,要不受一点伤几乎是不可能的,奥尔良公爵也被子弹划开面颊,或是被弓弩刺穿胳膊,但他向国王抱怨的可不是这些,他抱怨的是,因为伤了脸,所以医生不允许他继续擦粉,因为伤了胳膊,所以他只能将外套披在身上而不能整整齐齐地穿好——国王的密探也回报说,奥尔良公爵的外貌确实迷惑了不少人,因为他看起来就是一个娇柔美貌的年轻公爵,还喜欢如同女人那样用脂粉和丝带打扮自己,极其看重自己的生活质量。   但就像是奥尔良公爵在保证自己的尊臀不至于被公开展示而重新修缮城堡,却也不妨碍他将城堡重建成为一个易守难攻的军事要塞那样,他爱装扮,爱脂粉,也不妨碍他在战场上身先士卒,运筹帷幄——绍母贝格将军也说,他是一个如同蒂雷纳子爵那样具有军事天赋的出色将领。这对因为曾是一个外国人与雇佣兵首领而十分谨慎的绍母贝格来说,可以说是十分罕见了,只能说,奥尔良公爵身上确实有让他无法放弃的卓越才能。   所以国王才计划将奥尔良公爵重新召回巴黎,好让他参与到国王即位亲政一来的第一次大战中。   而为了让奥尔良公爵能够与这次作战的其他将领更熟悉一些,还有国王也必须体谅他弟弟的辛苦,好让他在巴黎好好地休息一番,享受久违的天伦之乐,提前一年或是两年让他回到卢浮宫是必须的——说起来,奥尔良公爵在信中还抱怨说,洛林虽然与巴黎离得不是很远,但这里的商人实在愚钝不堪,巴黎新近流行的风尚,无论是衣服的样式,还是头发的式样,又或是香水、舞蹈和音乐……都不能第一时间传送到洛林来,他每次回到巴黎都要在凡尔赛暂居,换衣重妆,保证自己还是巴黎最时髦的仔仔才敢回到卢浮宫。   还有的就是他偶尔也会提起他的女儿,虽然奥尔良公爵与他的夫人,亨利埃塔公主在小时候的关系并不怎么融洽,说真的,在亨利埃塔回到英国之前他们还在争吵和相互讽刺(主要是菲利普对亨利埃塔),但自从做了夫妻,他们对彼此的态度倒平和了下来,尤其是有了女儿之后。菲利普或许不爱妻子,但他真的很爱自己的女儿。   所以说,国王对奥尔良公爵夫人所说的话并不都是虚言,他确实会为法兰西牺牲很多东西,但他之所以要做出如此牺牲,还是为了保证他以及他所喜爱的人能够不受命运的摆布和折磨,既然如此,他就不会本末倒置,奥尔良公爵在国王的心中,甚至要重于王太后安妮——路易因为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幼童,所以他对路易十三是敬爱,因为路易十三将这个庞大的国家交给了自己,对王太后是怀恩,因为王太后保护和扶持了还很幼小的他,但与他一起长大的王弟菲利普无疑是与路易感情最为深厚的,而事实也证明了,菲利普并未辜负路易对他投注的感情与爱护——在一些事情上,路易是宁愿牺牲自己的筹谋与利益,也要保证奥尔良公爵菲利普能够一如既往的天真快乐的。   虽然更多时候,奥尔良公爵的天真快乐总是建立在别人的尴尬上——譬如说,如今他偶尔还会穿穿裙子……然后戴上面具,在舞会上笑吟吟地与奥尔良公爵夫人手挽手地出现,而被他迷惑的傻瓜也不是没有,虽然这位“美丽的女士”的身高似乎已经超过了此时一般女性的水平,但菲利普的姿态与风度绝不是寻常贵女可比的。   想到这里国王就忍不住一笑——上次奥尔良公爵回来的时候,蒙庞西埃女公爵还怒气冲冲地来找国王,因为居然有人来向自己求爱——这没什么,那是一个有爵位的军官,问题是,他求爱的对象是奥尔良公爵假充的蒙庞西埃女公爵……国王不得不拿出一整套漂亮的鎏金玻璃餐具赔偿给蒙庞西埃女公爵,并且在舞会上请她一起跳舞,好恢复她的名誉。   等到奥尔良公爵回来,这样的事情只怕还会更多,国王觉得自己应该去整理一下自己的藏物室,免得到时候捉襟见肘。   他正想要召唤邦唐,邦唐就出现了,“以拉略主教先生想要见您。”   国王感到意外,虽然说,他与以拉略已经建立起了相当可靠的盟约关系,但以拉略还是很少亲自来见他,尤其是国王的军队险些攻占了梵蒂冈之后,虽然以拉略并不怎么在乎罗马教会对他们的看法,但裁判所无论在名义上,还是在实质上,确实还和现在的罗马教会脱不开关系,而路易也不在意,只要裁判所的教士们能够保证巴黎以及宫廷不受黑暗生物的滋扰就行了——他甚至没有追究那两名教士在敦刻尔克刺杀中的疏忽,不过后来以拉略也确实换了两个人在国王身边。   平时国王或是以拉略有什么事情,都是通过这两个人来传递消息的,这次以拉略突然亲自前来,实在是令国王感到了一丝违和。   他的心不由自主地狂跳了起来。   这种不祥的预感,在看到以拉略一身黑衣走进书房的时候变得更加强烈。   以拉略还是原先的样子,时间对于这些非人似乎总是异常宽待——他向国王鞠躬行礼,而后施放了一个法术,在柔和的光亮掠过身体后,国王发现自己变得平静了许多,甚至有些麻木,但书桌上的猫仔没有动,表明这并不是什么有害于国王的法术。   只是它也从农民揣的姿态变成了端坐,用金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以拉略,名义上,他们本该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陛下,”以拉略说,不知为何,应该与之前无异的声音里,国王总能听出一丝怜悯:“洛林的都城南锡出现了瘟疫。”   ……   国王有那么一瞬间的不真实,因为他突然发觉自己听不见,也看不见,他的手指像是触摸不到东西,总是弥漫在书房中的香料与炭火气息也消失了……他的心突然膨胀到了极限,每一次震动都能带动身体,猛烈地撞击着他的肋骨,他摇晃着,几乎无法继续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一双手臂扶住了他,他以为是邦唐,但那根红色的腰带刺伤了他的眼睛,“主教先生……”他说,因为无法听见自己的声音,所以他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那么说了。 第一百五十章 黑死病   以拉略的法术再一次覆盖上来,然后国王感觉到一只毛茸茸的东西擦过脸颊,猫仔跳到他的肩膀上,舔着他的脸。   国王闭上眼睛,竭力控制自己:“什么瘟疫?”这次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了。   “黑死病。”   国王的胸膛顿时猛烈地翻滚起来,他靠在椅子的扶手上,一阵天昏地暗:“奥尔良公爵……”天主啊,他第一次如此虔诚的祈祷,请保佑他,保佑菲利普,希望他在外面,无论是为了什么……哪怕是被叛军抓住了也行,但事与愿违——他听到以拉略无情地说:“奥尔良公爵正在南锡城内。”   国王终于无法控制地呕吐了出来,他晚上一向吃得很少,这次也不例外,他的胃里没有东西,什么也吐不出来,但巨大的精神压力就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那样压着他,以拉略还想要施放法术,却被国王阻止了:“我很快就好,”他说,然后随手拉出抽屉,拿出里面的一小瓶酒喝了一口:“……这就行了。”他微微喘息着说,作为国王,作为兄长,他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平静与果断。   黑死病就是鼠疫,是一种烈性传染病,而且它最近的一次大爆发就在三百年前,人们对此记忆犹新,从1347年到1353年,整个欧罗巴都被黑死病的阴影覆盖着——它的源头来自于卡法之战,被另外一个强大的帝国驱逐到这里来的黄皮肤强盗在攻打黑海港口卡法的时候,因为久攻不下,他们就将因为瘟疫而死的人的尸首,装在投石车上投向城市里,城市里顿时爆发了可怕的瘟疫,之后瘟疫被阿拉伯商人带到了意大利,又从意大利扩散到了法国和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等国,而后又从这些地方传播到了丹麦瑞典等北方国家,再从前者传播到波罗的海地区,最后抵达俄罗斯,这场浩劫导致了两千五百万人的死亡,几乎占据当时人口的三分之一!而死去最多人的乃是意大利城市佛罗伦萨,死去的人是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   据著名作家薄伽丘所记录和描述的,当时佛罗伦萨简直就如同人间地狱一般,到处都是黑黝黝的P字……人们用涂刷在墙上的这个符号来告诫这里有黑死病人,要迅速躲开,但这丝毫不起作用——即便是十七世纪,人们仍然不知道这种瘟疫是老鼠带来的,只要老鼠还在到处乱窜,这种疾病就不会消失——行人在街道上走着走着就突然倒下了,在家里的人消无声息地死去,在尸体腐烂之前,没人知道,每天都不断地有尸体被运出去,倾倒在山谷或是沼泽里,但那些运送尸体的人,往往也是一边走,一边就倒下死了。   只有少数幸运的人,能够在被瘟疫追逐上来之前逃走,但这也要看他们的身份,如果一般的平民,依然会被拒绝在城市与庄园之外,领主的士兵,甚至最卑微的农民也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们,因为他们身上很有可能带着瘟疫——被确定无可挽回的城镇甚至会被烧掉,若是城市也会被封锁,直到里面的人全都死光。   这是几百年来人们对抗黑死病的仅有的几种办法,其他的还有——杀死黑猫、杀死异教徒、举行弥撒,赎罪游行等等,总是不是去毁灭别的生灵就是祈求天主的保佑,路易很清楚自己应该立即命令封锁南锡,但奥尔良公爵就在南锡,他可能已经患病——出于自私的心理,国王几乎要命令以拉略,不惜一切也要将奥尔良公爵从瘟疫中解救出来,但他看向以拉略的时候,以拉略只是摇头:“陛下,”他说:“我们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或者说,如果我们能够驱逐瘟疫,那么罗马教会就不会衰弱到今天了。”   这倒也是一句真话,如果教会掌握了治疗或是预防黑死病的方法,他们就不会沉寂到今天,会有无数狂热的信徒为他们扫除所有的障碍,地上神国也许就不是写在书本上的一个名词了。   “巫师呢?”   “巫师也一样,”以拉略说:“我们的身体或许要比凡人强健,不容易染上瘟疫,但我们并没有治疗黑死病的办法,也无法预防,就算是不容易染上瘟疫,也不是不容易,而不是不会,如果我们在疫区待得过久,一样会被死神迫近。”   “血族呢?”国王问提奥德里克,也即是那只猫仔。   猫仔颇为人性化地叹了口气,从桌子上跳了下去,几分钟后,黑色的蝙蝠群涌入打开的窗户,提奥德里克出现在他们面前,以拉略的神色有些古怪,但还是在国王歉意的神情中勉强忍耐了下来,“请原谅,先生,我并无意让您们处于这个尴尬的场景之中,但事情紧急,”国王说:“请问血族有可能感染瘟疫吗?”   “血族不会感染瘟疫,”确切点说,有时候他们还会传播瘟疫,血族的十三大圣器中,就有腐镯这样东西,它据说是所有瘟疫的缘由,世界上所有的瘟疫都是由它传播出来的,但这样圣器很早就从拥有者诺菲勒族的族长手中遗失了,要不然诺菲勒族也不至于被其他氏族这样轻蔑——吸血鬼们时常漫步在因为黑死病泛滥而被封锁的城市里,因为在那里不会有教士和圣骑士,他们尽可以随心所欲地狩猎:“但如果奥尔良公爵已经感染了瘟疫,那么除非我们将他转化为我们的一员,不然他还是难以逃过一死。”   国王没有说话,只是望向黑沉沉的窗外,他几乎可以说是一意孤行地推行了巴黎的重造工程,就是担心过于密集和肮脏的城市会导致瘟疫蔓延,没想到奥尔良公爵菲利普没在巴黎罹患瘟疫,倒在百里之外的洛林倒下了——“我需要洛林现在的情况。”国王低声说:“还有奥尔良公爵的。”   “我会让我的孩子们去看看。”梵卓亲王说,而后他就离开了国王的书房,就连分身猫仔也没有留下,和死敌待了这么一会就够让他难以忍受的了。   以拉略一直保持着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在国王看向他的时候才有意收敛:“陛下?”   “如果只是南锡爆发了黑死病,不应该是你来回报我,”路易说,虽然他的胸膛还有烈火在燃烧,但他的头脑已经冷静下来了:“你还想告诉我什么?”   “陛下,您不觉得自从您围困罗马以来,罗马教会就变得格外安静吗?”   “你是要说……”   “是的陛下,虽然我不能确定,但您想想,血杯原本是被掌握在谁手里的呢?马扎然主教先生,”他说:“事实上最先拥有它的罗马教会,在一次交易中它被黎塞留主教取得,当然,对于罗马教会来说,他们以为给出的只是使用权,毕竟作为褫夺收入,教士们的遗产本该属于教会,谁知道呢,黎塞留把它留给了马扎然,马扎然把它留给了您……哦,当然,原先如此,现在据说它已经还给了血族,在那位梵卓亲王的手里。”   “你是说他们也会有腐镯。”国王说,他的声音十分低沉,而且虚弱,毫无威慑力,但以拉略知道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现在的国王急不可待地需要所有与此有关的讯息,所以他是平静的,就像是等待着猎物踏入陷阱的猎人那样,反而沉浸在一种忘我的境界里,无用的情绪被排除之后,余下的东西就变得可怖起来。   “我不太清楚,不过我们的一些修士被罗马教会召唤——据说罗马教会的教士们正在忙碌于准备大弥撒所需的种种事务,不是一台,而是很多台,密集的数量胜过十一月到五月,可是,陛下,圣体圣血节刚过去,距离圣母升天节还有两个月之多,许多弥撒用品是不耐储存的,一些商人还被要求在两周内交货,这就让人奇怪了……最近有没有哪位国王要死了,或是那位将来的国王诞生了,只能说他们大概预料到了要有什么做大弥撒的事情发生。”   “这对教会又有什么好处呢。”国王轻声问道:“他们自己也很危险。”   “唉,如果世界上都是我们这样的聪明人就好了,陛下,”以拉略厚颜无耻地说道:“但问题就在这里,您带来的恐惧与耻辱让整个罗马教会陷入了一片与痛苦之中,您也知道,对于一些蠢人来说,强大的力量或许会令他们畏缩,但若是多到了他们无法承受的地步,他们倒是会像被逼到了角落的老鼠那样,跳起来咬您一口呢,至于之后是不是会被您摔死,或是烧死,他们大概是想不到这些的——另外,洛林与梵蒂冈间隔着半个法国,三分之一个神圣罗马帝国,一整个瑞士和三分之二个意大利,他们也许觉得,黑死病是不会传到罗马的。”   以拉略倒是没说错,罗马教会的人也许(他们的嫌疑很大)会不在乎黑死病的再次泛滥会死掉多少人,但无论是法兰西的路易十四,还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又或是瑞士的联邦委员会,以及控制着米兰公国的西班牙,都不会对此视若无睹,他们必然尽心竭虑,而教会……   “教会只需要祈祷就好。”以拉略说:“对了,还有,他们还会指责,某些国家,或说是某位国王,需要为这场浩劫承担起责任来。”   “他们是想让我身着亚麻长袍,赤足站在瓦诺莎城堡外祈求教皇的宽恕吗?”路易嘲讽地问道:“或许还要我的妻子和我的孩子同样衣衫褴褛地站在身边?”   “这可能是他们最想要看到的。”以拉略说:“不过他们也许更想要夺回圣职任免权和收取教会税赋的权利。”   “你知道他们计划什么时候让这件事情爆发出来吗?”   “就在这几天了,陛下,”以拉略说:“也许就在明天。”   “只要不是立刻,我们就有办法。”路易苍白着脸站起来,“邦唐,去通知王太后,王后和王太子,让他们立即动身前往圣母院——还有孔代亲王,孔蒂亲王……”他说了一连串的王室血亲亲王与公爵们的名字。   此时正是深夜,可以说是大半内廷外朝倾巢而出,难免会引起人们的好奇,巴黎的人们虽然有很多人都无法在黑夜中看清东西,但从卢浮宫到圣母院的一路上,火枪手和近卫军们燃起了连绵不断的火把,就像是在黑夜中开辟了一条光的河流,富丽堂皇的马车一部接着一部,平素难得一见的贵人重臣都出现了,圣母院的大钟敲响,拉里维埃尔红衣主教率领着教士们身着圣衣,一脸端庄肃穆地捧着圣经、圣物,举着蜡烛,摇着香炉恭迎国王,一点也看不出他被达达尼昂伯爵拉起来的时候还在一位丰满“名姝”的床上。   国王进了圣母院,径直走向教堂的中心点,也就是这座十字平面的建筑物交叉的地方,这里有两个对称的耳室,其中一间耳室里是圣母祭坛,祭坛上的圣母像是十四世纪就已经完工了的,但直到不久前才有人为了逢迎国王,在去年的9月5日将这尊雕像从一座礼拜堂搬到了圣母祭坛,这座雕像几乎有两个成年男性那么高,圣母怀抱耶稣,头戴王冠,面露怜悯之情,而就在国王向她跪下的那一刻,她那双石头雕刻而成的眼窝里突然流下泪来。   在场的人们顿时一阵哗然,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划着十字,诚惶诚恐地匍匐下来,将额头贴近冰冷的地面。   ……   在黎明到来之前,一个传闻不胫而走,从巴黎迅速地扩散到四面八方——圣母降临到国王的梦中,告诉他说,有一场巨大的灾祸即将在法国的北方降临。   放在有心人或是聪明人的严厉,这样的反击未免过于僵硬,但对于碌碌众生来说,他们并不需要接受太多复杂的消息,他们只知道,有圣迹降临在他们的国王和巴黎的圣母院就行了,而且第一批朝圣者来到巴黎的时候,圣母还在不断地流泪呢,这样确凿的证据是无需怀疑的,而且国王听到的警告,也在不久之后得到了认证——南锡爆发了黑死病。 第一百五十一章 黑死病(2)   奥尔良公爵菲利普,国王最信任和亲爱的弟弟,站在城堡的窗前,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座等同于重新建造起来的福勒维尔城堡原本是为了保证他和他的士兵们的安全,为了抵御叛贼与暴徒的明枪暗箭,谁知道,它最先抵挡的,竟然是瘟疫。   首先叫嚷起来的人们发现的并不是瘟疫,而是女巫,因为一个孩子死了,而他悲痛欲绝的母亲坚称是一个老女巫杀了他,把他奉献给了魔鬼,而这个所谓的女巫也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老太婆,如后世的人们想象的不同,焚烧女巫这种事儿,乡村之中的次数要胜过城市,也许是因为农民和农奴都几乎不会自我思考,在贫乏艰难的生活中,他们需要娱乐与迁怒,而为了平息一个疯狂暴躁的母亲,一个甚至没人会为她说一句话的孤老婆子当然也就理所应当地成为了罪魁祸首。   奥尔良公爵完全是一时生起了恻隐之心,此时的女巫审判大多事实上很多时候都是由世俗法庭审理的,只有那些真正的危险存在才会引动裁判所,于是公爵就要求那些人将孩子的尸体抬到他的面前来,他的兄长曾经推荐给他一本书,一本所谓的禁书,作者是安德烈·维萨里,菲利普知道国王最初决定留下瓦罗·维萨里就是因为他有这么一个先祖,所以怀抱着好奇与惊骇的心态,他读完了整本大作——看完后,奥尔良公爵必须说,这位维萨里先生,被教会判罚有罪倒也不是无中生有,事实上,若是他晚生五十年,菲利普一样会建议国王绞死他。   不过这本书上能够学习到的东西远比教会或是王宫里的书本里的多,奥尔良公爵觉得,如果能够确认这个孩子是死于意外或是疾病,除了可以避免处死一个无辜者外,这里的不安气息也可以得到平静。但他没能想到的是,当那个小男孩被抬到众人面前,被解开衣服寻找伤口的时候,他们看到了大大小小,鼓起来的肿包,一些还溃烂了,在腹股沟这里格外多。   黑死病上一次爆发,洛林的死伤不算严重,也许是因为多山地,人口稀少的关系,但只要读过《七日谈》的人,都知道黑死病是个什么样子,他们惊叫起来,疯狂地后退,那个母亲仿佛还要说些什么,但她一站起来,就突然跌倒了,她匍匐在地上,开始呕吐,人们的喧哗声变得更大——奥尔良公爵当机立断地拉出手绢,按在面孔上,“蒙住口鼻,我们立刻走!”   幸而公爵的士兵与随从不屑于去做那些低等的事情——无论是勒索还是殴打在场的下等人,更不会去碰触尸体,所以没人接近过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他们都是和奥尔良公爵在数次战斗中搏杀出来的人,对公爵的命令毫不犹豫,马上就撕下了外套里的丝绸衬衫蒙在脸上,翻身上马,在人们还没能反应过来之前就和自己的主人一起离开了那个危险的地方,在路口公爵勒马下令封锁这座村庄,如果有必要,可以烧尽这里的一切。   但为时已晚,甚至在公爵离开之前,疫情就先于公爵的命令封锁了整个南锡——那个孩子只是被公爵发现了而已,真正的灾祸源头早就离开了村庄,走到别的地方去了。   在人们不知道的地方,躺着一个从英国来的商人,他最初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感染鼠疫,他在加来下了船,就开始有点头痛发热,但他可不是那种大商人,只因为一点不舒服就能躺下来休息,他坚持走了两三天,最终因为无法抵御高热带来的痛苦而死在了距离一个村庄不远的地方,田野里的老鼠分食了他的尸体,又一只接着一只地死去,但在死去之前,它们已经将瘟疫带给了那个村庄里的人,而很不幸,那个村庄里的传信人正准备前往洛林,他带着信件,日夜兼程,在洛林的一个客栈里突兀地死去,而那个客栈主人却因为担心引来麻烦,只把这个他以为只是受了寒气而死掉的客人偷偷地埋掉了。   所以说,在那个孩子死去之前,瘟疫的触手就已经从加来直接伸向法兰西,当噩耗不断地从阿图瓦、凡尔登、图尔等地传来的时候,巴黎的民众和大臣只庆幸时常会在加来与科隆纳公爵见面的国王陛下这次没有在加来,而是在巴黎——但从地图上那道鲜明的痕迹来看,奥尔良公爵的去路已经被阻隔。   “殿下,”公爵的贴身侍从轻声道:“皮埃尔先生回来了。”   皮埃尔,达达尼昂伯爵的表兄,他是一个诚实可靠的人所以国王在需要有人协助脆弱的瓦罗·维萨里先生勘探矿藏的时候,就派了他,他当然是很愿意接过这个委任的,不管怎么说,他虽然与达达尼昂的关系很好,但达达尼昂一路青云直上,而他还只是一个火枪手的时候,皮埃尔先生也不免感到了一丝惆怅——等到洛林成为了国王领地,奥尔良公爵被调派到这里之后。他也和维萨里先生一起留了下来,菲利普对这位孟德斯鸠也是相当信任——他之前派了这位先生出去,就是为了和神圣罗马帝国的边境领主交涉,看看能不能到他那里暂避一时。   但一看到侍从的面孔,奥尔良公爵就知道不行,瘟疫的事儿已经传开,就连他也不能责备那个拒绝了他们的诸侯——别说是法国和神圣罗马帝国显然隐约已是敌人,就算是朋友,如果立场调换,奥尔良公爵也会毫不犹豫地拒绝对方的——这是黑死病,不怪人人为之色变。   据皮埃尔先生说,从他出发到回来的这段时间里。南锡的瘟疫已经开始向东,向北扩散,而在西侧和南侧,他不敢说的是,他似乎从很远的地方就看到了升起的烟雾和火光,那也许是人们正在焚烧出现了疫病的村庄与城镇,他不知道,也不敢往哪里去,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是不是健康的。   路边已经出现了倒下的人,一些死了,一些奄奄一息,皮埃尔回到城堡之前,还在护城河里洗刷了一通,他和他的马,身上的衣物被直接扔到火堆里烧掉,他在城门外的小屋里待了三天才被允许出现在公爵面前,公爵没有责怪他,只是说了几句话,就让他离开了——城堡里的草木依然郁郁葱葱,繁盛茂密,人们来来往往,虽然面带忧色,但不曾出现混乱和吵闹的情形。   这要归功于这座城堡,因为从小就和自己的王兄一同起居,王弟菲利普在王室最窘迫的时候也没有受过罪,而他所享有的丰厚收入,保证了他无论走到什么地方都可以为自己安下一个舒服的小窝,当然,福勒维尔是个大窝,因为同时它也是一个军事要塞,所以里面的食物储备足够这里的人饱足地享用上半年,布匹毛皮也应有尽有,尤其是供水,这座城堡原先就有一个地下井,就在主楼下方,是专门保证城堡用水的,而距离它不远就是默尔特河,奥尔良公爵从河里引水,保证城堡中的清洁与卫生。   现在公爵不再允许人们从水渠里取水,地下水也要经过处理和煮沸,反正城堡里为了供应地热,所以蓄积了许多煤炭——又因为奥尔良公爵曾经为国王清理过巴黎——现在还有人将浴室戏称为奥尔良房间呢,鉴于他也许会经过一些肮脏杂乱的地方,国王也提醒过自己的弟弟要注意远离老鼠、野猫狗和平民……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儿,也正是因为如此,在这座新建的城堡里,不但几乎没有老鼠,就连人们司空见惯的臭虫和跳蚤也很少——正所谓上从下效,国王和王弟喜好干净,他们的身边就不会出现那种懒怠收拾自己的人。   这让城堡里没有出现哪怕一个可能染上瘟疫的人,在周遭的人们发现这点之前,城堡的吊桥就拉了起来,众门紧闭,但从几天前开始,就不断地有人越过护城河,想要攀上城墙,或是敲打城门祈求收容——但谁也不敢让他们进来,哪怕这些人看上去都很健康,而且其中不乏贵人重臣,但谁知道他们之中有没有一个携带着瘟疫种子的人呢,只要稍有疏忽,这座依然生机勃勃的城堡只要十来天就能变成一座死寂的陵墓。   “陛下……”公爵的侍从下意识地说,但之后就突然闭上了嘴,因为他也意识到,国王是不会到这里来的,他的军队和大臣也是如此,他们只能在这里默默地等待,等到瘟疫带走周边所有人的性命,等到雨水和烈日让瘟疫的种子枯萎,他们才有可能从城堡里出来,回到巴黎,在这之前,就算他们能,国王的军队也不会允许……所有通往巴黎的道路现在应该都已经封锁了。   没有什么人能够比国王更重要,这他们都清楚,只是他们不免还抱着一点希望……毕竟王弟还在这里。   城堡中的人这么想,城堡之外的人也这么想,洛林和阿尔萨斯的人们原本就不那么情愿被法国人统治——洛林公爵的来位又有点不正,他的公爵之位是从兄长手中篡夺而来的,在洛林,他兄长的支持者依然不少,而现在,除了那些一直就在蠢蠢欲动的野心家之外,还有一些被瘟疫逼迫的无路可走的人们也爆发出了凶恶的天性,“王弟菲利普就在南锡!”他们这样喊道,“到福勒维尔去!”   他们这样说,也这样做了,他们知道,奥尔良公爵,王弟菲利普对法国国王来说,不但是他最亲爱的弟弟,也是最可信的臣子,更是法兰西王室的嫡系,距离王位不过间隔着两个人,像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们若是把他抓起来,吊在队伍前面,不怕国王的军队不让开道路——他们要离开洛林,逃开瘟疫的追杀!即便最终还是无法摆脱死神的镰刀,那么至少有一个尊贵的人和他们一样陷入死亡的深渊!   可笑的是,奥尔良公爵派出去的士兵发布的命令——有关于如何抵御这场瘟疫的文书根本没人要看,没人要听,有心人的撺掇这些愚昧的人倒是心服口服,一开始只是领主的军队,商人的护卫,雇佣兵,后来就有无数挥舞着连枷(真正用来打麦子的)和干草叉,或是木棍的农民和奴隶跟在他们后面,形成了一行浩浩荡荡的大军,虽然这支军队良莠不齐,混乱无序,但主导者本来也没指望他们能做些什么——他们到了城堡前,就有已经开始发热的人冲向护城河,士兵们放箭,或是投掷石头,他们的尸体就落入了护城河——这时候正是洛林逐渐变得又潮湿又闷热的时候,尸体很快就开始腐烂了,虽然城堡里的人都不必靠着护城河用水,但浓烈的臭味从城墙外蔓延进来的时候,还是不由得让人感觉到死亡正在迫近。   城堡外的人确实十分恶毒,他们一边煽动着平民们攻击城堡,一边还在不断地散发南锡还有一片净地的消息,无法走到神圣罗马帝国,也无法进入法国腹地的人们当然只会逃向这里,城堡的箭矢很快就消耗一空,能够拆掉的房屋也都拆掉了,就连奥尔良公爵喜欢的雕塑也都搬上了城墙敲碎,被作为石块投向外面的敌人——这些完全称不上是士兵的家伙们,他们仿佛丧失了理智一般,拼命地想要进入这座城堡——他们都看到了!城堡里的人确实都还健健康康地活着!还有力气搬运石头挥动武器!里面没有黑死病!   他们根本不去思考,已经发热、肌肉疼痛,无力和生出黑色斑点与脓包的他们,一旦进入城堡,可不会就此不医而愈,只会感染更多的人,然后一起痛苦的走向死亡,或者他们想到了,但有神父和主教说,在这座城堡里,在奥尔良公爵手里,有着一样来自圣母玛利亚的圣物,是它保佑了城堡里的人,保佑他们免于瘟疫的侵害,只要他们进到城堡里,他们也能享有这份巨大的赐福。   想想看吧,每天,不,每一刻,你身边都有人倒下,然后死去,而你也已经听到了丧钟在敲响——你难道还会畏惧痛苦,畏惧死亡吗?或者说,若是留在这里,必然一死,但若是能够进入城堡,也许就能得活呢?   这样的想法让人们如同浪潮一般地冲向城门,他们赤手空拳,他们没有经过任何训练,他们死伤无数,但这些都无法抵消他们对于生的渴望,城墙上的士兵若不是已经经过了数次战斗,准会吓得肝胆破裂,即便如此,他们仍然难以继续坚定自己的意志——人们不断地涌入这里,而他们只有他们自己,没有援军,也没有希望。 第一百五十二章 黑死病(3)   奥尔良公爵还在苦苦支持,他相信国王绝对不会轻易放弃他,但在巴黎,以及整个法国的人们,无不在窃窃私语,因为在得知了黑死病在洛林的南锡爆发之后,国王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封锁道路,命令从洛林往南,往北所有的领地与村镇都进入戒严状态,当地的贵人们曾经无数次地诅咒过的监政官们,开始日夜奔驰在新的大道上,将国王的医生与学士们共同撰写的探查、防备与阻隔黑死病的方法传播到各个角落——这些道路是国王在这三年里达成的辉煌成果之一,也是让法兰西国库空荡的罪魁祸首之一,从巴黎开始,向着西至勒阿弗尔、北至阿图瓦、凡尔登,西至法兰丝孔德,北至奥尔良的方向蔓延,虽然还不能保证通往任何地方,但至少保证了每个省地都有一条可供马匹快速奔驰的大道,这条道路现在几乎成了民众们的救命线——监政官还带着国王的士兵,如果有官员或是领主不配合,他们有权将后者抓起来,最糟糕的情况下,他们被国王允许处死罪犯——这种行为,若是放在十几天前,准会遭人诟病,但此时,只要还有点脑子的人,就不会对此大放厥词,事实上,虽然监政官的一些要求涉及到了那些领主不愿意让人踏足的地方,或是秘藏的资料,他们也乖乖地拿了出来,只求能够在巴黎得到一个容身之处。   是的,就像洛林的人们涌向南锡,上面提到过的其他地方的人,也在向巴黎而去——他们相信国王在的地方,必然是安全的——毕竟在这个时代,依然有国王以触摸为臣民治疗瘰疬病(结核病)的说法,路易自己还曾经施行过这样的仪式,只是就算是圣路易再世,他也未必敢去触碰黑丝病人,是不是要接纳这些贵族,就成为了国王的难题。   可以想象,如果拒绝,那些人必然心怀怨恨,但如果接纳,且不说他们之中是不是会。   有瘟疫种子的携带者,单单人口——这些人可不会就这么单枪匹马的来了,必然带着家眷,仆人和士兵们,巴黎也无法承载得了那么多人口,于是国王就说,“让他们去凡尔赛。”   在凡尔赛建造新宫的想法,从路易少年时就有了,也不仅仅是因为巴黎的民众曾经两次背叛过他们的国王,也不仅仅因为凡尔赛的民众反而更崇敬与忠诚于国王,说到底,还是人口,巴黎的人口因为暴动猛烈地缩减过,问题是,经过几年来的繁衍和迁移,巴黎再次人满为患,如果不是国王之前就对巴黎的城区做过一番拓展和梳理,这样的人口密度迟早也会爆发瘟疫。   路易原先设想的就是将巴黎的边界线向外延伸,就像是几百年后的人们,为了容纳下数千万的人口,而不断地将城市周围的市镇纳入自己的怀抱那样,国王没有重新建立起一个凡尔赛市的意思,他只想在凡尔赛的行宫落成后,不但要将宫廷搬到凡尔赛,也要将凡尔赛与巴黎连接在一起,这样凡尔赛就成为了巴黎的月亮城,等凡尔赛与巴黎之间的地方逐渐繁荣起来,那么巴黎的面积也就自然而然地扩大到了凡尔赛——只是没想到,凡尔赛宫才初初有了雏形,他就必须往里面塞上成千上百个贵族了。   但除了凡尔赛,真没别的地方更适合这些人了。首先,凡尔赛除了国王的行宫之外,还有国王为了工人和设计师们建造的公寓,这些因为有了水泥而能够建造到五层的房子,虽然难看的要命,但有门,有窗,有最基本的家具,甚至还有公共洗浴与卫生设备,完全就可以被用来供给那些仆从和士兵;其次,凡尔赛虽然距离巴黎不远,但也不是近到触手可及,它的周围都是森林与沼泽,不夸张地说,如果这里爆发了瘟疫,只要截断道路,里面的人一个也走不出来。   最后,如果大家没有忘记,凡尔赛是连续两位国王,路易十三与路易十四斥重金买下来的,甚至包括了那些沼泽与森林,所以他们就是这里的领主,在这片领地上发生的事情,在这片领地上的民众,都要遵行他们的法律。   但让人们不安的是,国王始终没有提起被围困在南锡福勒维尔城堡的奥尔良公爵,没说要派遣军队去围剿那些暴民,也没有举行大弥撒为王弟菲利普祈祷,好求得天主的保佑——别说王太后做了什么,人们观望的乃是国王的态度,他们不由得猜测,国王是不是有心毁掉这么一个有才能的弟弟呢?前奥尔良公爵加斯东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路易十三坠马受了重伤的事情,这位公爵始终没有摆脱嫌疑,而且看国王和王太后毫不犹豫地在暴乱平息后判了他流放(这是对血亲亲王所能做出的最严厉的判决),以及加斯东公爵夫人与女儿们还在为他哀悼的时候,宫廷里从来就没有停下过乐声和笑声的态度来看,两位陛下是很愿意看着他去死的。   难道奥尔良公爵的头衔就是这样的不祥?又或是加斯东的诅咒?   路易一个人走在卢浮宫里,现在卢浮宫已经不复辉煌,到处都是石灰水的痕迹与气味——幸而为了卢浮宫的修缮与凡尔赛宫的建造,巴黎积存了不少石灰,现在它们都被用来防疫,只是人们不知道的是,那些被混杂在石灰里的还有来自于里世界巫师们提炼出来的魔药结晶,这种结晶出自于瓦罗·维萨里的发明,一开始被用来检测矿石成分,后来被用作制作染料,后来它又被发现具有毒性,最后更是有巫师研究出,它还可以作为一种治疗药水来使用。   对于巫师们来说,这种实验是相当新奇的,因为对于之前的里世界人来说,他们很少会深究一样东西,就像是魔咒,一旦被发明出来,那么导师要求学生的就是不折不扣,一丝不苟地去念,去做,魔药也是如此,至于寻根溯源——只有大家族巫师才能有可能触及门内的奥秘。但自从国王知道了里世界的存在,他对这个自己并不了解的地方一直充满了探究的欲望,大家族能够提供给嫡系成员的东西,他也能提供,无论是场地、样本又或是宝石等贵重材料,只要能够给他结果,他的慷慨可以让任何一个里世界的家长为之叹服。   而这种白色的结晶,就是巫师们交付给国王的最新成果,他们起初是调配成魔药,用来外敷内服,可以治疗出血和发热,而人们发热,更多时候都是因为感染,所以国王就猜想它是否会是一种有效的杀菌药物,实验后发现确实如此——这种结晶是从煤炭里冶炼出来的药剂里再提取出来的,而煤炭,自从有了洛林,国王就一直在提倡烧煤,这种“风尚”也和花边、染料和洗浴等等一起被传到了外省,一时间煤炭的产量与供能大增,巫师们用掉的那些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黑死病爆发之前,巫师们就积累了不少结晶的原材料,等到黑死病的消息被确认(甚至更早),国王不但要求那些有幸停留在疫区外的巫师停下了所有的工作,一力制作这种结晶,也向科隆纳公爵夫人——以及她身后的曼奇尼家族发出命令,调拨来更多的巫师,制作这种结晶——虽然它还只是手工制品,幸而只需要融到水里一点点,就能达到杀菌祛疫的作用,最少的,保证巴黎和凡尔赛不受侵扰是没有问题的。   另外,虽然是猜测,以及大部分人并不知道黑死病是老鼠传播的,但巴黎改造之后,干净的街道与住宅,对于虫子和老鼠的驱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又再次开张的公众浴室,也让巴黎成为了一个洁净的孤岛,在这里的人们发现自己似乎不再那么频繁的生病了——这样的传闻自然也不会被阻隔在外省人的耳朵外。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们都是要来朝圣的,巴黎圣母院中心祭坛的圣母每天都会流泪,始终不停,而朝圣的人也确实看到了,就算没人去接近圣像,那清澈的泪水还是会按时流淌个不停,拉里维埃尔主教率领着教士恭敬地接下泪水,融入圣水,然后分发给每个虔诚的信徒。   圣水原本就是葡萄酒,按照国王的吩咐,酒里还加了糖,一些只是出于恐惧而觉得虚弱的人喝了它之后自然会觉得精神振奋,而另外一些人,则是因为同样融在圣水里的魔药结晶——这种结晶是溶于酒精的,还有点酸苦味儿,但在葡萄酒里,谁也喝不出来。   现在王太后,国王和王后,王太子,奥尔良公爵夫人与她的女儿,也都在饮用这种酒,侍从和侍女们也是如此,空气中总是弥漫着隐约的酒味,事实上它们更多的来自于石灰水里的结晶——但相比起巴黎内外的安定,王太后与奥尔良公爵夫人始终愁眉不展,王后在国王处理政事的时候陪伴着他们,国王一进来,王后就在行礼后握住了他的手,路易反握回去,王后特蕾莎确实称不上美貌动人,但即便是最厌恶西班牙人的人,此刻也不得不说,王后端庄平静的神态确实给了他们很大的安慰与支持——路易一样有这样的感受。   国王还没来及问候母亲,王太后就投来了殷切的目光,这点无可厚非,路易是她所有的希望与寄托,但她最爱的,应该是菲利普。尤其在她为了路易,为了法国做出了那样的决定之后,她就一直对这个小儿子抱有着深切的歉意——路易决定重用菲利普的时候,她还在担心菲利普是否会因此滋生野心,现在她才想到,她更应该担心的是菲利普的安危,毕竟没有一样功勋,是可以躺卧在舒适的卧室里轻易取得的。   “放心吧,母亲,”路易走上前,揽住母亲瘦削的肩膀:“我已经派人去接他了,他很快就会回到巴黎,和我们在一起。”   从巴黎到凡尔登的水泥道路上,一列车队正在飞驰,但奇怪的是,除了被双马拉动的马车之外,车队外竟然没有保护马车的骑士和士兵,而且他们竟然在深夜里赶路,就算们还悬挂着车灯(但在云层厚重的夜晚,这点光亮简直就是聊胜于无),以及,车夫也能够如那些老爷们那样,没有夜间无法视物的困扰,那也太危险了。   除了人,黑暗生物,或是野兽,道路上若是有什么多出的障碍物,没有及时发觉并且避让的马车,按照这个可怕的速度,一定会猛地飞出去,车厢翻滚,车辙折断,而马匹和乘客的脖子、腿只怕都没有办法保持完好。   但无论是黑夜,还是危险的存在,都没有对那些沉默不语的车夫造成任何威胁,他们一下下地,有规律地挥动着鞭子,让它在空中爆响,好让马儿们发挥出最大的效能,马匹们也如他们所愿的那样奋力奔跑着,它们的汗水浸透了鬃毛,让它紧贴在起伏的肌肉上,迎面而来的风愈发强劲,几乎要吹开了车夫的兜帽。   而让人意外的是,明明黑暗几乎无所不在,车夫却突然发出了古怪的呼声,马匹竖立起耳朵,旋转着,它们听到了,仿佛就在须臾之间,这些长着四蹄的风就降低了自己的速度,等到云层略微让开,一缕细小的光线投过荒野,它们也看到了——就在距离它们还有一百尺不到的地方,赫然是一根横卧在路面上的大树。   若是马车还在急驶,车毁人亡是必然的,但此时马匹的速度已经降低到就算是个跑得快的人类也能追上的程度,马车当然不会跟着撞上去,黑色的马车依次缓缓停下,但上面的车夫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几秒钟过后,他等待的人出现了。   一根接着一根的火把被点燃,这里是雷维尼,事实上已经进入了洛林地区,雷维尼的领主并不是一个亲法的人,他的妻族忠诚于奥地利大公,而他也更希望洛林保持现在的实质性的独立地位。 第一百五十三章 黑死病(4)   在火把下,是一张张充满了威胁神情的脸,若是马车从南锡方向来,这种神情还不令人意外,但马车是从凡尔登而来的,这样的行为就有待商榷了。   摇晃不定的火光不但照亮了那些不坏好意的脸,也照亮了钢铁和牛皮的甲胄,刀剑,弩弓的寒光掠过车夫冷漠的双眼,最后落在人群中一个穿着最为富丽的人身上——说是最富丽,是因为他穿了一身显然是量身定做的钢铁甲胄,甲胄的表层鎏金,刻印着卷草纹,胸前有家族的纹章,车夫只略一停顿,就发出一声嗤笑:“怎么?”他问,“现在就连雷维尔的子爵先生也要跑出来打劫了吗?”   这位……子爵先生既然穿着这样的盔甲,就没有想要掩饰自己的身份,但对方竟然如此妄测他的目的,也不由得他不怒火满腔——虽然之前的几百年,雷维尼的领主确实很热衷于打劫商人没错,但现在的领主们能从商业,矿产和土地中征税,这种事情已经不太有了。   “我不是来打劫的,”让人意外的,这位子爵先生居然异常的心平气和:“我听闻了一个可怕的消息。”   “哦,什么样的消息?”车夫问,他依然高高地坐在马车上,纹丝不动,丝毫不觉得这是对于一个贵人的莫大羞辱。   子爵的视线从车夫那里滑落到始终紧闭着的车门上,玻璃车窗上的帘子被拉得严严实实,不露一点缝隙,简直要让人怀疑它是不是已经被定死在了窗框上:“告诉这里的主人,你们是谁,要往哪里去?”   “我们被一个尊贵的人派到这里来,去做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至于是什么,子爵先生,您还没有知晓的权利。”   “再往前就是南锡,洛林的人们正在往凡尔登跑,你们却反其道而行之,实在令人疑惑。”子爵先生说。   “我没有为您解释的必要。”   “但要经过我的领地,您必须有我的许可。”   车夫沉默了一会,“我有国王的许可。”   子爵先生仿佛就在等着这句话,这句话一落地,他就笑了:“给我看,先生,我并不是不愿意相信您,而是您的行为着实古怪。”   那扇紧闭着的车窗突然打开了,子爵先生吓得倒退了一步,但随即又站住了,从车窗里伸出一只手,苍白而修长的手指握着一个黄铜信筒,子爵先生的一个侍从上前接过,子爵抽出里面的文书看了看,上面确实有国王的签字与印章,他的笑容变得更大了一些,不但没有归还文书,甚至还继续往后退,退到人群里。   另外一些披着斗篷,拉起兜帽的人围了上来,在宽大的斗篷下是钢铁的碰撞声,看来他们也不是手无寸铁的农民。   “你们想要做什么?”车夫问。   “履行天主赋予我们的职责。”那些人中为首的人这样说道,他抬起头,兜帽边露出灰白的发丝,他的年纪已经不轻了,但双眼倒还算锐利。   马车里的人叹了口气。   “原来罗马教会打着这样的主意。”他说,而从他说出第一个单词之后,那位看似胸有成竹,镇定自若的老人就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   “巴拉斯,是你。”马车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走下来的并非是如这位前裁判所的大审判长以为的吸血鬼亲王,而是现任的大审判长以拉略。   前后两任大审判长就这样讽刺性地面对面了。以拉略面带笑容,就如同之前见到巴拉斯的每一次那样温和恭敬,但巴拉斯知道他的真面目与他的外表恰恰相反,在以拉略一跃从一个普通。   从一个普通的审判员直接成为大审判长后,他就知道这个总是笑眯眯的年轻后辈只怕早与马扎然红衣主教有勾结,不然的话,巴黎裁判所如何能够如此之快地被以拉略掌握在手里?只怕他已经等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但巴拉斯他同样对此无话可说,因为首先背弃里世界,背弃国王,背弃马扎然主教的就是他,他去了罗马,可惜的是事情不如教皇和他以为的那样得以顺利地发展,国王安然无恙,巴黎重获安宁,马扎然主教甚至乘机将裁判所收入麾下。   而他们的第二次筹谋也失败了。   以拉略看了看前大审判长巴拉斯的手,那只手上可没带着主教戒指,是为了这次任务,还是……教皇并未兑现自己的承诺,看来是后者,毕竟巴拉斯这次是以教会使者的身份出面的——-也许有了这次的功劳,他回去之后就会是主教或是大主教了,但既然,他们的阴谋已经被以拉略猜到……甚至连国王也没有在惶急中做出错误的决定,他的出现就如同小丑一般了。   ……   让我们将时间拨回去一点,就在国王方才知道南锡事变的那个夜晚。   既然知道血族可以无视瘟疫,自由来去,那么将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从南锡带出来的任务也只有他们能完成了,但就在国王做出决定的前一刻,他看见了以拉略。   对于以拉略,国王还是有些了解的,这位行事大胆妄为的家伙,似乎生来就没有任何可以限制住他的东西,除了里世界的族人之外——他或许是虔诚的,但他虔诚的并不是罗马教会,而是真正的天主,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对罗马教会只有憎恶,没有崇敬,而他对于其他人,包括国王,又或是凡人,也没有巫师那种天生的,高高在上的态度,他……应该说根本不在意他们,自始至终,他都将态度保持在被雇佣者对雇佣者的关系上面。   也许换了其他人,会对这种态度感到不满,譬如曾经的马扎然主教,但路易并不在乎,在他的时代,这样的人太多了,而且以拉略与他的族人还是相当有职业道德的,就他知道的,自从出了敦刻尔克的疏漏之后,他身边的两个修士就从来没有真正入睡过——他们用秘法来保证自己的清醒,所以哪怕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调换,他们的寿命还是不免遭到了无可挽回的折损。   对此国王无言以对,事实上,他对敦刻尔克的刺杀之事也没什么可抱怨的,这有多方面的原因——一定要怪,首先就要怪他自己,不但坚持要完成入城仪式,还忘记了带上猫仔,不然他至少可以逃走。所以国王只能多多地给他们援助——从小麦到盔甲,据说他们在里世界还在和狼人、巫师作战,不过自从曼奇尼家族向国王俯首以来,这些身在里世界的修士们也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巫师和他们还是两看两相厌,但已经没有成规模的战争了。   但只是要做带来噩耗的乌鸦,还不至于让大审判长亲自至此,只能说,除了罗马教会的异动之外,他还应该觉察到了一些什么?   觉察到了什么呢?马扎然主教说过,从亚瑟王开始,只要是君王,就必然会在身边豢养巫师,即便是最虔诚的国王也是如此,就像他们一手持利剑,一手就要持盾牌,而利用狼人或是妖精,魔怪的统治者也不在少数,路易豢养巫师和狼人,与血族亲王关系亲密,一时半会也许无人知晓,但教会一定一清二楚,但他们不会轻易地指认一个国王有异端的嫌疑,这对罗马教会也太危险了——他们需要切实的证据,或是说,哪怕只是半真半假的流言,他们要撼动路易在贵族与民众心中的地位,就像是他们曾经撼动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四世的宝座。   至此事情的发展脉络就变得清晰起来了,教会固然要用瘟疫给险些重演了阿维尼翁之事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一个深刻的教训,也是要让法国重新衰弱下去,免得教会遭到第二次真切的威胁,同时,正在洛林就总督一职的奥尔良公爵也给了他们可乘之机,若是国王置之不理,或是忍痛放弃,他们一定会乘机挑拨宗室与国王间的关系,若是国王要保证自己的弟弟无虞,不会被瘟疫侵害的血族难道不是最好的求助对象吗?   但教会甚至没有舍得让出一个红衣主教,在这里的只是巴拉斯,一个可以被随时放弃的可怜虫,在看到以拉略的时候他就露出了绝望的神色,他可以回到罗马,可以继续做他的修士或是教士,但此生要想更进一步是不可能的了……   “那些吸血鬼呢?”他问。   以拉略用看疯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挥了挥手,于是从车夫开始,每个人都离开了马车,摘下了兜帽,他们都是将头发修剪成了圣保罗式的修士,神情肃穆,对这个曾经的大审判长,他们同样又是鄙夷又是怜悯,也许巴拉斯只是厌倦了做棋子或是工具,武器,但他选错了人,罗马教会的堕落,别人不知道,他们还能不清楚?若只是为了权势和享乐,他就更不该选择罗马,罗马的政治体系是从教会诞生后的一两百年里被确定下来的,他们作为异类,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外,那些主教怎么会轻易允许一个外人加入其中,更不用说,巴拉斯还是里世界的一员,罗马的主教们只希望能够将他们牛马那样的奴役,可不会和牛马平起平坐。   “没有吸血鬼,这里只有吸血鬼的敌人。”以拉略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我们正是要去调查南锡的瘟疫是否是由巫师或是黑暗生物引起的。”他看向把自己藏在教士身后的雷维尼子爵:“子爵先生,您可以把国王的文书还给我们了。”   雷维尼子爵迟疑了一会,而后他眼前突然一闪,铁手套里就空空如也了,他惊骇地看向巴拉斯,罗马来的主教特使,却发现他面沉如水,一言不发,马车里,马车外的修士们每个都悬挂着银十字架,在火光下熠熠生辉,面色红润,姿态从容,看上去都不太像是传说中的吸血鬼。   以拉略没有和他们继续纠缠下去的心思,既然在这里的人只是一枚弃子,他随手指派了两个修士走上前,他们一人一端,轻而易举地就将那株要几十个人才能搬动的大树挪到了一边,车夫与乘客上了马车,马车再次疾驰而去,将那群茫然无措的人抛在身后。   ……   国王既然已经知道了教会的打算,就不可能自投罗网。巴拉斯要等待的人,或者说,吸血鬼本来就没必要如同人类般的长途跋涉,他们将自己伪装成了医生,瘟疫医生,在当时总是要穿着黑色的斗篷,带着及肘部的手套,脸上罩着鸟嘴面具,自从黄铜边框的圆圈眼镜里看人。间隔着模糊的镜片,厚重的衣服,阳光也很难对他们造成伤害,人们更是对他们避而远之,他们在白天策马疾驰,在晚上的时候就丢下马匹,化作烟雾被风推着走,反正他们或是国王也不会在乎那么一点购置马匹的钱。   所以他们到洛林的时候,甚至比以拉略等人还要早,因为可以从荒野走,他们根本不会遇上教会的人。   只是在化身蝙蝠,掠过夜晚的南锡时,他们也情不自禁地感到一阵颤簌,教会的恶毒简直令这些非人也难以想象,从天空俯瞰,他们看到的全都是一群群的人,他们或是仰倒着,或是匍匐着,但更多的人正在攀爬城堡,就像是一群群的蚂蚁在攀爬一个装满蜜汁的酒杯,为他们照亮的是起火的密林,浓烟直接升向漆黑的夜空,火光照亮烟竹,从煤黑色到赤红色,再到明亮的金黄色变换不定,这样的美景令人心旷神怡,如果不去关心它的来历。   “我们什么时候进入城堡?殿下?”提奥德里克麾下的一个伯爵问道,作为梵卓血族的一员,在摘下面具之后,露出的是一张苍白而又文雅的脸,除了那双血红的眼睛,大概不会有人将他视作一个异类,但他在梵卓家族中地位稳固,就代表着他的双手之中必然沾染了不少鲜血。   “事不宜迟,黎明到来之前我们就要进入城堡。”提奥德里克说,因为有女巫的渡鸦,所以他们知道奥尔良公爵菲利普暂时还未染上瘟疫,但黑死病的蔓延总是悄无声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身上就会起了脓包,开始发热。 第一百五十四章 黑死病(5)   “教会不会指认我为异端。”路易说,“因为这对于教会来说,也是一桩严重的罪名,请别忘记,按照教会的理论,我在举行加冕仪式的时候,圣灵与我合二为一,如果我是异端,那么教会是什么?”他接着说:“但他们一定会借此来勒索我——如果以拉略不够敏锐,而我的密探不够警觉。”他轻声叹了口气,他在亲政之后才发现需要钱的地方太多了,以至于没有第一时间在罗马教会安插人手——也是因为经济窘迫的关系,那些教士们索要起贿赂来,比任何一个使臣或是总督都来来得贪婪。   “幸而时犹未晚,”国王说:“在瘟疫的爆发之事上,我们总算没让教会站在完全主动的位置上。”罗马教会的计划应该是借由瘟疫的爆发,声称国王已经被魔鬼迷惑,直接指向三年前国王对教皇与罗马的不敬行为,就像是曾经的查理四世所遭到的威胁,虽然教皇可能无法直接罢黜路易十四,毕竟比起纷乱的神圣罗马帝国,法国国王从来无需诸侯推举,每个国王的长子生下来就注定了要成为法国的主人,但教皇依然可以用这个理由来谋杀国王身边的得力臣子,撺掇国王的诸侯叛乱,以及将国王罚出教门,好鼓励他的臣民们就此拒绝向国王纳税和履行义务。   问题是,一些人或是因为愚笨,或是因为自私,倒是真会如了教会的愿。   只是教会的棋子走到第二步的时候,就已经被国王拦住了去路,巴黎圣母大教堂的显圣已经证明了国王的虔诚,黑死病也已经被严密地阻隔在法国最北端,甚至没能越过皮卡与阿登省,国王一向仁厚,这是公认的,但对上黑死病的时候,他就成为了最冷酷的暴君——若是在三年前,想要拦截住蜂拥而来的流民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就在亨利埃塔公主成为奥尔良公爵夫人之前,国王索要了三十艘加来船做嫁妆的时候,他的学士和工匠们就已经研制出了最简陋和基础的蒸汽机,这个秘密只有寥寥无几的几个人知道,负责资金投入的柯尔贝尔,国王以及数位重臣,研究人员与工匠都被放在了皮托岛上,皮托岛是一座细长的小岛,藏在布洛涅树林后面。   我们都知道布洛涅树林是个什么地方,国王与随员偶尔拜访那里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而他们往往是直接穿过树林,登上小船,进入警备森严的皮托岛。   可以说,先是有了这种蒸汽机——一开始它只是学士和工匠们用来向国王献媚的一样玩具,他们大概也没想到,在这个小玩具被扩大到十倍,五十倍一百倍的时候,竟然会有如同巨人般的力量——然后才有了那三十艘加来船,加了铁板的加来船固然可以防御火炮,但它的重量就如大臣将领们考虑的那样,只凭借桨帆根本无法驱动,只能停泊在海湾里,但有了蒸汽机与外面的明轮,它的速度就可以和普通的桨帆战船媲美,但它庞大的身躯加装了铁板与铁撞角后,即便不用火炮,只用撞击战术都可以在茫茫大海上开辟出一条宽阔的大路来。   只是国王没想到的是,在他还在加紧时间改装加来船的时候,这些蒸汽机所进行的一项重大工作,也就是拉铁丝——原本是他预备用在建筑上的,谁知道它们还是如所有的先进技术那样,首先出现在战场上,虽然是人类与瘟疫的战场。   或许有人以为,铁丝是一种极其现代的东西,但不,它最早出现在公元前1400年,也就是所谓的铁器时代——不过铁丝的制作工艺,就路易所知,几百年来暂时还没变过,具体点来说,铁矿石会先与褐煤一起被投入巨大的锅炉,点火燃烧,融化的铁水从沟槽中流出,最终凝固成所谓的海绵铁,铁匠们将这些铁块搬回到自己的工坊,要用的时候砸一块下来,在火中燃烧到软化,然后按照客人的要求打制成各种武器或是盔甲。   而制作铁丝,是要将铁块烧成乳酪般半凝固的状态,而后用钳子拉成铁丝,为了保证铁丝粗细一致,他们有一种专用的拉丝板,板上敲着尺寸不同的小洞,通过这种拉丝板,拉出来的铁丝就直径相同了,但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这种制作方法必然效率低下,也难怪链甲的制作费用和时间都只有贵族负担得起。   但有了蒸汽机,铁丝的生产速度就如同插上了翅膀一般,虽然还是需要大量的人工负责其中的一部分工序,之前的两三年里累积起来的铁丝,已经足够他将巴黎盆地变成一只毛茸茸的刺猬,巫师们的渡鸦在空中往来飞翔,巡逻的士兵们只要一看到乌鸦在嘎嘎大叫,就立刻奔去阻截——国王之前一力整备的新军在领主和官员难以估测的心情中展示了以往军队从来不曾有过的忠诚和坚定,他们的服装,武器和装备更是引来了无数艳羡的眼神,也是因为黑死病的阴影始终压在人们的心头,不然这些强壮精神的小伙子肯定会留下不少风流韵事的上好题材。   罗马教会也许还在等着国王在可怕的瘟疫前低下他尊贵的头,路易也不知道他们是否有控制腐镯和瘟疫的方法,但就提奥德里克和以拉略对教会的认知,他们也许已经做好了事情演变到最糟糕的地步就立即抛下民众逃跑的准备,反正罗马也不是第一次被抛弃——但在这之前,如果国王的罪名成立,法兰西可能真的要成为罗马教会的附庸了——欧罗巴的其他国家也许不会坐视教会摆布一个国王,但他们一定会想要趁火打劫,从中谋得一些好处。   西班牙的大使之前已经来觐见过国王,很显然,他的来意可不会单纯,可笑的是,他的主人竟然不是摄政的玛利亚王太后或是卡洛斯二世,而是那位私生子唐璜公爵。   比起唐璜公爵的奇妙想法——他意欲横刀夺爱,也就是说,他愿意以三十岁的高龄来迎娶奥尔良公爵年仅三岁的女儿,也就是说,不但他的年岁是小郡主的十倍,他同时还夺走了自己弟弟的妻子,不过既然说是奇思妙想,国王当然不会应允,别说是唐璜,就连卡洛斯二世,不到万不得已,路易也不会让小郡主嫁给一个坐在王位上依然离不开乳母的人,更不用说,他的母亲是哈布斯堡的女儿,也就是法国天然的敌人,他又是西班牙的国王,两相相加,若是小郡主嫁过去,只会比现在的法国王后还要来的艰难。   而唐璜公爵,无需多言,不单单是因为年岁相差过大,而是在欧罗巴,私生子的地位总是异常低微,哪怕这位公爵先生已经取得合法地位,得到了公爵的头衔,他的妻子依然只可能在王室贵胄之外挑选,除非他真的能够成为西班牙的摄政王,而不是本末倒置,先娶了奥尔良公爵的小郡主,再从法国寻求支持成为摄政王。   只是对唐璜公爵来说,除了小郡主的高贵身份之外,他可能还垂涎着小郡主的嫁妆——亨利埃塔公主的嫁妆并不丰盈,但奥尔良公爵的财富却相当可观,其中有一部分,只要法国国王不太过分,那就是一笔异常丰厚的资产了……而作为回报,唐璜公爵愿意设法联系他在罗马的暗线,来缓和教会与路易十四之间的紧张局势。只是这位公爵先生可能还不知道,国王与罗马教会已经站在了两个对立面上,教会错误地估计了路易的宽容——这不算什么失误,此时的贵人们从未在意过那些身份卑下的人,他们或许有种种美德,但圣母玛利亚佐证,这绝对不是用在屠夫或是女仆身上的,那些教士们或许觉得,哪怕有成千上万的平民死去,也未必会动摇国王的意志,所以才会将奥尔良公爵,王弟菲利普当做了威胁国王的那只公鸡。   这点国王并不会表露在外,这种看法与认知对现在的他来说还是相当有利的,譬如,他为了遏制黑死病的蔓延,不但动用了铁丝网,弓弩和火枪,还授命给所有的监政官,只要有人敢于冲击、翻越或是潜入警戒线之内的,一概杀死,一些被确定已经有黑死病蔓延的村庄和城镇,全部烧掉,里面的幸存者若是能够听从命令,安守在一个地方直到确认里面没有人发病,那么他们或许还能活着等到国王的补偿,但如果不……   感谢依然落后无比的通讯吧,人们只会直到黑死病又彻底地毁灭了一个城镇。   对于国王的做法,正如上述所言,巴黎民众们不但不觉得他残忍冷酷,反而认为他们的国王是个如同圣天使米迦勒一般的人,足够圣洁,也足够有决断,有善于阿谀的画家,甚至将国王的脸画在了手持火焰剑的天使长身上,他的脚下还踏着代表着瘟疫的魔鬼。   国王站在那副几乎等同于他身高的画像前,久久地叹息了一声,他倒真希望自己有如同圣天使一般的能力,这样他就不必担忧远在南锡的弟弟,也不必为了洛林与阿尔萨斯将来必然的人口凋零而日夜辗转难安。   “陛下……”   “有谁要见我吗?邦唐?”   “是奥尔良公爵夫人。”邦唐说。   就像是国王为了避嫌,而很少去王太后的居所,免得与奥尔良公爵夫人过于频繁的见面,奥尔良公爵夫人——亨利埃塔公主,也同样很少会到卢浮宫的东侧,也即是国王套房所在的地方来,免得引起什么流言蜚语,毕竟拉瓦利埃尔夫人还曾经是她的贴身侍女,已经有人在议论说,这个侍女很有可能是国王为了掩饰与她的私情而竖立起来的挡箭牌——她固然不会如同一个女人那样爱恋奥尔良公爵,也……不能爱恋国王,她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除了她和她的母亲,法国宫廷里没有一个人赞成国王与她之间可能存在的婚约。   她在出嫁之前就做好了准备,做一个性情平和的妻子,就算不能够如夫妻一般与自己的丈夫相处,那么至少能够如同朋友那样朝夕相对也不错,幸好国王还和奥尔良公爵谈过此事,那个骄傲的小王子在婚后对她还算尊重,王太后安妮对她也十分和善——她是说,与王后特蕾莎相比,总之,她以为自己的生活应该不会那样快地掀起波澜——她以为自己首先要面对的是公爵的爱人,女人,或是男人,而后还有可能有一些宫廷内外的敌人——她没想到的是,她首先写给兄长的信竟然是为了自己的丈夫。   奥尔良公爵夫人很快就走了进来,她一见到路易,就屈膝跪了下来,宽大的裙摆就如同水上的花瓣那样铺开在丝毯上。   “站起来吧。夫人。”路易说:“看来我们并未得到一个值得欢欣的回答。”   “是的,他们拒绝了我。”奥尔良公爵夫人说,她抬起头,面容就如枯叶一般憔悴。   ……   查理二世怒极反笑。   “听听,”他干涩地说:“听听,诸位,”他对自己的近卫与侍从说,“我的妹妹为了英国嫁给了奥尔良公爵,她的婚事为英国争取来了一个强大的盟友,现在,她向我们求助,好让她不至于失去丈夫,她的女儿不至于失去父亲,我也不至于失去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和妹夫,然后呢,你们看看议会的回答。”他抖了抖手上的记录,“虽然冠冕堂皇,虽然言之凿凿,但不用多看,诸位,里面就一句话,他们正在狂欢!”   “为了法兰西的灾难!”他高喊到,声音甚至有点过于尖利,这让房间里的人都不由得颤抖了一下。“他们兴高采烈,兴致勃勃。他们就像是一群可恶的秃鹫,在将死者的上方盘旋,等待着最早的一口鲜肉!没有一点怜悯之心,没有一点宽仁之态!他们,啊,他们,这些魔鬼一般的人,竟然是不列颠的主宰!上帝啊,如果现在就有一个天使,手持霹雳打下来,令得议院中的每个人粉身碎骨,我是一点也不会吃惊的!” 第一百五十五章 黑死病(6)   “但是……”一个侍从大胆地开口劝说道:“陛下,法国终究是我们的敌人。”   “我听说过一句话,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查理二世出乎意料地反而沉静了下来:“我们之所以要将亨利埃塔嫁到法国去,是因为我们在与荷兰作战的时候,不希望荷兰会有一个如同法兰西那样的盟友,在我们与荷兰的战争结束前,这份盟约需要保持,但他们依然拒绝了亨利埃塔的请求,为什么?”他恶毒地微笑着环顾四周,“因为他们很清楚,路易作为一个国王,他天生就是站在我这里的,所以他们可以与法国人鞠躬,却不会与一个国王鞠躬。无论他是法国人还是英国人,”他看向窗外,“怎么,诸位,你们还不明白么?他们的拒绝是因为我,而不是因为法国。”   这些议员也是在要挟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要求他不再干涉查理二世与贵族们的争斗,无论是钱、军队还是装备,归根结底,他们依然将他们的国王视作仇敌,奥利弗·克伦威尔的头挂在了大教堂的尖顶上,将来也许还要挂更多的头上去。   查理二世有着这样的渴望,但他也知道,想要做到这一点,很难,一有不慎,他就是第二个查理一世,伦敦的民众已经杀死了一个国王,他们不会在意杀死第二个,他现在可总算懂得了,路易为何会在他的父亲查理一世被处死的时候宣布要为他哀悼,这不仅仅是对一个亲眷的哀悼,也是一个国王对国王的哀悼,他也终于懂得了,为何路易始终不愿意承认护国公奥利弗·克伦威尔的合法性,即便在敦刻尔克之战中,法国与英国组成联军,但前来迎接护国公使者的人依然只有马扎然主教的侍从。   “这大概就像是从来没有尝到过血的老虎与尝过鲜血的老虎的区别吧。”他想起路易在谈起另一件小事的时候说的话,“捕猎过人的老虎必须被杀死,无论它衰老、病重,或是受了伤,又或还很年幼,因为老虎会记得猎物的味道,它会记得,这就是血肉的气味,这就是食物,永远不会忘记。”   他说得对,查理二世想,那些民众就是尝到了国王之血的老虎,国王在他们的眼里不再是崇高的君主,半个神明,而是一个凡人,可以被羞辱,被殴打,被处死的罪人,既然如此,他们又如何会真正的尊敬他们的国王,或是任何一个君主呢?他们不会,他们只需要一个……一个装饰品,一块筹码,一只替罪羊。   查理二世突然的沉默让他的侍从无所适从,面面相觑了一会儿之后,其中一人正要建议国王去一个最新的沙龙里散散心,但就在这时候,房门被叩响了。   阿尔比马尔公爵甚至等不及侍从通报,就大踏步地走了进来,一进来,他先是向查理二世鞠躬,然后快速地说道:“陛下,伦敦……伦敦的港口区出现了黑死病人。”   查理二世一时间甚至没能听明白阿尔比马尔公爵在说什么:“巴黎?”他下意识地反问道。之前他们不是还在激烈地谈论正在法国北部猖獗一时的黑死病吗?   “不,伦敦。”阿尔比马尔公爵说,完全违背了查理二世的期望,他的神色严肃的不像是再开玩笑:“港口区,陛下。”   港口区——是伦敦最混乱的地区,甚至超过了巴黎的贫民区,哪里什么人都有,更因为充斥着数之不尽的娼妓,所以水手和商人也总爱往那里去,瘟疫在那里首先爆发一点也不奇怪,甚至理所当然,但……但黑死病的消息一传来,英国海军就截断了海上的英法航线,就连亨利埃塔公主的使者乘坐的船都差点被击沉,更别说一般的商船和渔船了,黑死病不可能越过海水。   “封锁那里……不,不不,请您立刻带着军队去,”查理二世急速地说道:“不管那些议员说什么,没关系,他们不会住在港口区。封锁那里,公爵,我会亲笔签发一道命令,所有想要离开那里的人都要被处死——等等,拿笔和纸张来!”他急切地呼唤着自己的侍从,“慢慢来,陛下,”阿尔比马尔公爵说:“我的侄儿已经带着军队过去了,现在,您应该先写一封信给法国国王,据说他们的医生研制出了一种非常有效的药物,可以预防瘟疫侵入人体……”   查理二世啪地一声放下了羽毛笔,“你们才拒绝了路易十四。”他说。   “哦,这没什么,”阿尔比马尔公爵终于拿出了政客的本色:“我们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或是把这个问题当做您的笔误。”   关键的是,他们知道黑死病已经侵入英国的时候有点晚,而知道法国人居然有了能够抵御黑死病的药物又更晚了一些。   查理的手停在那里,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他刚才才说自己就是一只替罪羊,没想到那么快就要兑现这个说法了:“这也没什么,”他堪称心平气和地说:“反正我都要习惯了,但公爵,您要对他们说,我要让莫利爵士回到宫廷。”莫利爵士也是查理二世信重的一个大臣,但同海德一样,他就此成为了议会的眼中钉肉中刺,但此人极其谨慎聪慧,几天前他才因为一个等于半强加的罪名被驱逐出宫廷,现在只怕还没离开伦敦呢。   “这是您的国家。”   “不完全是。”   阿尔比马尔公爵注视着查理二世——他曾经支持过奥利弗·克伦威尔,可惜的是克伦威尔让他失望了,他又转而支持查理二世,但查理二世与议会的冲突成了英国最大的内耗,但有关于这点,他并不能完全地站在查理二世这边,因为他很清楚,所有的权利集中在一个人手中会让那个人变成怎样的怪物,但作为国王,就算是被人视作纨绔子弟,人称“快乐王”,“宴会王”的查理二世同样也是一个怪物,尤其他在巴黎住过一段时间,亲眼看到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是如何将权力一步步地拿回到自己手中的,而且知道今天,路易也没有停下过集中王权的脚步。   查理二世有这样的野心,一点也不奇怪。   “写吧,陛下,”他最后说:“我会竭尽全力让他回到您身边的。”   ……   而在查理二世在羊皮纸上落下第一个字母的时候,奥尔良公爵也正在写信,正确点来说,他是在写——给自己兄长的最后一封信,也就是他的临终嘱托,虽然他相信自己的兄长不会放弃自己,但路易终究还只是国王,不是天主,他没法从天而降地来拯救任何人,所以,奥尔良公爵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玻璃窗上映着的红色火光,这些人大概把南锡周边所有的树木都给伐倒了吧,他想起自己的兄长和他抱怨过的一些事情,就和城堡周围不能够留下高大的树木,免得敌人把它们当做了攻城器械使用,所以从卢浮宫到圣日耳曼昂莱的城堡,莫不如此,就连凡尔赛的新宫,设计师提出的第一件事情,也是将周围的密林尽数伐倒,这让国王又是无奈,又是生气,当然,他拒绝了这个要求,用路易的话来说,如果他亲政之后,还必须依靠城堡来保证自己的安全,那么他倒不如和查理一世那样被砍头算了。   菲利普发现自己能够懂得兄长的意思,兄长不会容许自己落到如同查理二世那样的下场,虽然后者也是国王,但这位国王所享有的权利只怕还没有一个议员来得大,议会轻蔑着国王,也恐惧着国王,两种情绪让他们不择手段地打压自己的君主——作为一种恶性循环,查理二世的敌对态度也愈发鲜明,当然,这对法国是一件好事,就像是敦刻尔克,如果英格兰的国王与臣子能够一致对外,它的价钱可不会那么便宜,甚至需要另一场战斗法国才能得到它。   “真令我惊讶,”一个声音突然在奥尔良公爵的身后响起:“殿下,难道现在还有什么能够让您发笑吗?”   奥尔良公爵冷静地将羽毛笔插回到墨水瓶里,才站起来,转过身去面对那个不速之客:“您是谁?”   “梵卓的提奥德里克。”那人说。   “你不是提奥德里克,甚至不会是个梵卓。”奥尔良公爵说:“我再问一遍,您是谁,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的帮助吗?”   这句话可让来人,不,应该说,来的血族大笑了好一会儿,“不,”他说:“虽然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认为我不该是提奥德里克,但您似乎弄错了情况,现在是您需要我的帮助,而不是我需要您的帮助。”   “那么您是谁?先生,不通报姓名,或是在一个公爵面前说谎,是很无礼的。”   “我是一个茨密希。”   “阿蒙亲王?”   “唉,”阿蒙高兴地说:“您没有见过我,却听说过我的名字,难道是国王陛下曾经对您提起过我吗?”   “是啊,”奥尔良公爵耿直地说:“王兄说,如果可能,见到您的时候,尽可能地离您远点,若是可以,也最好不要搭理您。”   于是阿蒙又爆发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而后他一边抹着并不存在的泪水,一边从指缝里用那双赤红色的眼睛打量着奥尔良公爵,说真的,自从他见到了路易,一颗不再跳动的心就全都放在了这位陛下身上,但谁知道呢,他的弟弟居然也那么可爱,他甚至有些后悔没有早些去见见这位殿下——“我以为您还是个孩子呢,”他说,然后他看到奥尔良公爵傲然地挺直了腰背,于是吸血鬼又无法控制般地大笑起来,确实,相对于现在的法国人,这两兄弟的身高超过了平均线很多,“多么出色啊,”他喃喃道:“看来这次我就不算是无功而返了。”   他转过头,像是要对奥尔良公爵说些什么,但迎面而来的竟然是一支散发着森森寒气的短弩箭。   在火枪发射速度依然不尽如人意的这个时代,国王与公爵身边的防卫武器依然是弩弓,它从阿蒙的左眼穿了过去,他信手一抓,从浓密的黑发间将带着血迹的短弩箭抓了出来,“有点冷,”他轻声说:“殿下,我需要一点血。”   “我的行吗?”另一个声音回答说,来自于窗外的火光突然消失了,阿蒙嘴角抽搐,玻璃上密密麻麻的都是小蝙蝠,而后噶擦一声,玻璃崩裂,蝙蝠冲入屋内,瞬间占据了房间的每个角落。   提奥德里克生气地站在阿蒙身前,“茨密希家族的领地在喀尔巴阡山脉,”他说:“您若是继续缠着法兰西的国王和他的亲眷,我就要质疑您是否在有意挑衅梵卓家族了。”   “没办法,”阿蒙说,一边挪开遮挡着左眼的手,血迹缓慢地从他的皮肤上消失,那只眼睛眨了眨,与之前的那只一样完好无缺,“约翰二世·卡齐米日(注释1)是只蠢笨无能的猪,他都快把茨密希的领地输光了,我只想把他做成火腿。”   虽然知道不应该,但提奥德里克的唇边还是不禁掠过了一丝细微的笑容,在他听到一声响亮的笑声后,还以为是自己失误——嘲笑一个国王实在是有些无礼,但他随后发现,是奥尔良公爵,王弟菲利普在发笑。   “怎么,”菲利普看着他们,有点莫名其妙:“难道我不该笑吗?”   当初整理情报的时候,他就笑过一次了。   注释1:约翰二世·卡齐米日是波兰国王和立陶宛大公。因在三十年战争中协同哈布斯堡王朝对法国作战而被法国人俘获,被囚二年。在其兄瓦迪斯瓦夫四世去世后,被选为波兰国王(1648年)。在位期间,面临乌克兰哥萨克人的起义。1654年俄国起兵支持哥萨克,1667年被迫将东乌克兰割让给俄国。1655年瑞典对波兰发动进攻,波兰失去了利沃尼亚北部。 第一百五十六章 黑死病(7)   奥尔良公爵是个大胆的人,只是他也必须承认他大概没办法如兄长那样,如同驱使臣子那样驱使一群非人生物——他坐在书桌后面,隐约也有防备的意思,因为现在房间里几乎都是吸血鬼,他们无论男女都有着出众的容貌,只是过于苍白的面容显得有些阴冷,而让梵卓的血族们有些骚动起来的是,梵卓亲王提奥德里克竟然真的如他所说,挽起袖子,用指甲割开自己的手臂,给了阿蒙一滴血。   亲王的血所有的价值甚至高于那些修士和巫师,这在血族中自然不是秘密,奥尔良公爵则可以从那些吸血鬼们不再平静无波的眼神中察觉出一些端倪,但阿蒙看起来,却好像还有一些不情愿的样子,提奥德里克瞪了他一眼,走过去和菲利普说:“若是可能,”他放下袖子,“别欠黑暗生物任何东西,尤其是血族。”   奥尔良公爵知道提奥德里克,因为国王和他描述过这位梵卓亲王的样子,另外,提奥德里克的名字他也在历史课上学到过,梵卓亲王对法兰西王室的偏袒也不是首例,一些人类转化而成的黑暗生物若是愿意,可以保护自己的家族很长一段时间,甚至在消亡前还会留下诅咒——国王,也提起过阿蒙,这位茨密希亲王显然要为所欲为得多,孔代亲王也坦诚,他和隆格维尔公爵能够从万森城堡离开,也是托了这个吸血鬼的福,所以哪怕他声称是为了国王而来的,奥尔良公爵也不会相信。   “看看你们的样儿,”阿蒙坐在他的侍从为他搬来的椅子上,“难道我是一个总是谎话连篇的人吗?我为国王而来,可不是说我受国王的委托而来,我只是不想让我的小路易伤心难过而已,”他看向奥尔良公爵,“只是我没想到这里也有一个如同宝石一样熠熠生辉的人。”可惜的是,奥尔良公爵就如同一块美艳的红宝石,美则美矣,但永远比不上另一块更为硕大完美的钻石——要让他作比喻的话,阿蒙只能这么说,他是那样的纯净,但只要有光,他就能迸发出任何宝石,不,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的绚丽火彩。   对阿蒙,最好的办法大概就是置之不理,“现在您可以离开这里了,您的兄长正在巴黎急切地等待着您的归去,大殿下。”提奥德里克说。   奥尔良公爵确实应该欣喜万分,但他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有什么问题吗?”提奥德里克说:“是绍母贝格将军?放心,我们一样会带走他们。”吸血鬼的力量与行动速度远大于凡人,如果不是他们有意让人看见,人类是无法看到他们如何袭击自己的,他们也能够如同狼或是鹰隼那样掠走自己的目标,就像是一阵飓风卷过。   奥尔良公爵握紧了手:“我可以知道,这场瘟疫来自何方吗?”   “如果您是要问是否人为,”阿蒙抢先说道:“大殿下,是的,我必须这样回答您。”   “是谁?”虽然几乎已经猜到了答案,但奥尔良公爵还是想要得到确认。“我觉得这件事情无需深究,”提奥德里克用警告的语气说道:“那是您王兄必须面对的东西。”   “我的兄长只是一个凡人,但现在有人用非凡的手段打击他。”在死亡的阴影不再那么迫近后,涌上奥尔良公爵心头的就是一阵阵的愤懑与沮丧,他可以想象,等到他们回到巴黎,王兄和自己,还有一干人等在洛林与阿尔萨斯所做的一切都就会化作乌有——那些心怀叵测的领主和主教们一定会宣布他们受到了天主的惩罚与打击,并为这里带来了灾祸,新的秩序会在这个空白期重新建立起来,而他们要回到这里,付出的代价只怕要比初来乍到时更大,因为那些人已经熟悉和了解了他们的手段。   “城堡里还有谁?”   “巫师、工匠,还有这里的官员和一些附庸。”后两者才是奥尔良公爵呕心沥血了三年才聚敛起来的最大财富,他们拥有洛林与阿尔萨斯的领地,并且愿意忠诚于法国国王路易而非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他们是奥尔良公爵在这里插下的钉子,并且用尽了一切办法让他们壮大起来,好驱走那些不服统治的危险人物——在发觉这里出现了瘟疫的种子后,奥尔良公爵一边立即返回城堡,一边就派出了使者去通知这些人。   也有一些人,出于对瘟疫的恐惧,从中立或是游移不定的态度转化为坚定的亲法者,以上两者,奥尔良公爵都不可能把他们驱赶出去,所以现在城堡中的人数已经达到了三千人,哪怕只算嫡系,也超过了五百人,这个人数只怕梵卓或是茨密希家族在法国的后裔倾巢而出才能带走,但那样的话……教会可不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   “还有,这样大规模的行动也违背了避世盟约,对吗?”阿蒙笑嘻嘻地问道,刚才的那滴血提奥德里克是看着他喝下去的,让他遗憾于无法拿它做什么手脚,能够让提奥德里克感到为难会让他感到高兴——魔党可以随心所欲,但密党所要遵循的条例就多了,他们可以出现在国王或是奥尔良公爵面前,是因为世上的所有法律条文总有人可以豁免,但这里的人,大部分人,是没有这个资格的。   他们或许可以看到吸血鬼的真面目,但前提是他们是食物或是血仆。   但他们也是奥尔良公爵精心培育出来的傀儡,没有了这些人,那么国王的统治也必将宣告失败——想起那些因为黑死病的蔓延而死去或是逃离的工匠和农民,奥尔良公爵的心头已经是一阵抽紧,难道他真要这样双手空空地离开洛林?如同一个败军之将?如果洛林只是原先那座只有林木和乳制品出产的洛林,也就算了,但现在这里有玻璃,有陶瓷,有煤炭,有钢铁……是国王无论如何也不愿放弃的地方。   “我倒是有个想法,”阿蒙说:“但我们的梵卓亲王殿下肯定不同意。”   “只要不违背避世盟约。”提奥德里克说。   “但您也知道,我们都是相当乐意去毁坏它们的,我是说,亲爱的提奥,所有的限制,所有的固定,所有的桎梏,你按部就班,循规守旧,”阿蒙摇了摇头,“但我们是什么?是血族,我们原本就不该被所谓的律法羁绊住手脚,黑暗的子民生来自由。”他在椅子上摊开双手,双脚,这样放诞无礼的动作他做起来,竟然也相当优美潇洒,茨密希的吸血鬼们轻声发笑,为他们的亲王殿下捧场。   不过阿蒙始终盯着的只有房间里的唯一一个凡人,也就是奥尔良公爵,他似乎在等待着奥尔良公爵向他投来恳求的目光,当然,他会如同一个溺爱的父亲满足公爵所有的期望,用强大的力量令其屈服,在没能得到他的兄长之前……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聊胜于无。   “我大概猜到一点这位阿蒙先生的意思了。”奥尔良公爵突然说,他的视线从阿蒙身上掠过,而后停留在提奥德里克身上,“王兄曾经教导过我很多东西,提奥德里克先生,他说,有很多时候,迷雾会遮挡住你的眼睛,让你无法看清哪怕近在咫尺的东西,但有一个简单的办法,那就是寻根觅源,因为所有的事情,都必然有开端,有结束,而当一个人类,或是血族,或是巫师去做某件事情的时候,也必然会有原因,所以……”他指了指外面的火光,没有了玻璃的阻挡,它们的热量似乎也随着晚风而来了,还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烤肉气味,他们在焚烧死者:“那么那些人为什么而来呢,因为有人告诉他们说,这里有圣物,所以这里的人才能不得瘟疫,所以要求活,他们就必须攻占这座城堡。”   “确实如此。”提奥德里克也猜到了。   “那么就让他们知道这里还有比黑死病更可怕的东西就行了。”   “什么?”   “怪物,能够在须臾之间夺取人类性命的东西。”   “你们的防守也在不断地杀人。”提奥德里克说。   “这些他们能够理解,滚油沸水会把人烫死,石头会把人砸死,弩箭会贯穿他们的身体,刀剑会让他们首躯分离,但怪物就不同了,他们是死亡,也是恐惧,正如教士们所说,被怪物杀死的人,不做隆重的弥撒,是无法升到天堂上去,也不可能在最后的审判中被宽恕的,还有,”奥尔良公爵说:“一个充斥着怪物的城堡,怎么可能有圣物的存在呢?”   提奥德里克沉吟了一会:“那么您要怎么解释您和这些人类的安然无恙?”   “我们在这里吗。不,”奥尔良公爵若无其事地说:“我们难道在几天前就从地下通道里跑了出去,跑到图勒去了。”图勒距离南锡不远,主要是那里的人也应该跑光了,没人证明他们究竟是何时出现在那里的。   “那么,”阿蒙说:“您要闭上眼睛吗,密党的首领,梵卓的亲王殿下,提奥德里克先生?”   “事实上,”提奥德里克说:“若是要说怪物,我知道什么地方有。”他看着阿蒙,虽然他只听说在洛林高原可能有着那么一群畸形的贱民,但他一直无法抽出身来处理他们,现在或许是个好机会。   “嗄,好吧,”阿蒙举起双手:“我投降。”   围攻城堡的人们惊喜地发现,城堡的防守之势正在逐渐的减弱,箭矢不再那么密集,粪水半温不热,他们用粗劣的攻城槌(就是从密林里砍下的树干,还没来得及去掉树枝)敲打城门的时候,感觉到它正在虚弱不堪地晃动,他们又听从教士的安排,在城门的铰链处堆起火堆,将粗大的铰链烧到变形。   终于,在暮色昏沉的时候,最脆弱的一处城门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轰然倒塌,他们狂喜地向前冲去,一些人被推倒,就直接被践踏而死,所以当在黑暗的甬道里突然遭遇到阻碍的时候,就有人挥起了连枷和干草叉,惨叫声与诅咒,辱骂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曲混乱的乐章——后面的人根本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还在努力地向里挤压,而前面的人——那些侥幸抢在了最前面的人,他们没有被践踏,也没被同伴杀死,但他们看到的是什么呀!   在这些人的想象中,攻破的城堡里应该到处都是恐慌中的人群,他们跑来跑去,就像是一群被恶狼追逐的羊,或许有人负隅顽抗,但也坚持不了多久,他们不但可以得到圣物——据说那是一只圣母的戒指,只要触摸就能去除高热,脓包和黑斑,变得健壮有力,还能得到城堡里的女人、钱和珠宝,衣服以及任何值钱的东西——但在空荡荡的,黑沉沉的广场上,确实有东西在游荡,但他们,或者说它们,看起来就像是直立起来的狗,在火把的照耀下,它们的红色眼珠就如同珠宝那样闪闪发亮,皮毛光滑如同丝绸,露出的雪白獠牙就像是他们幻想的白银珍珠。   它们曲着双腿,看似行动缓慢,但只一跳,就跳到了距离它们还有几十尺的人类身上,一口就撕开了他们的喉咙,而后大口地吮吸起从伤口喷涌而出的鲜血。   终于反应过来的人们终于歇斯底里地叫喊了起来,疯狂地转身就跑,后面的人还在往前推挤,但那些看见了怪物的人甚至不再浪费时间去威胁和推开他们,而是直接攀到了他们身上,然后踩着膝盖,胸膛,肩膀和头颅起伏不定地一路爬行过去,有些人成功了,有些人则被拉下来,被杀死或是被踩踏而死。   这些怪物们正是阿蒙以及茨密希的吸血鬼们创造出来的贱民,生性恶劣的吸血鬼有时候会犹如恶作剧般的这么做,想要创造贱民很简单,只需要少量的血——完全不足以把他们转化成血族的分量,这种怪物不但外形奇形怪状,头脑也愚笨不堪,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饱足,只要条件允许,它们就会一直杀戮下去,吃到肠胃爆裂。 第一百五十七章 黑死病(8)   这样的混乱之中,让那些原本就没有经过任何训练,也不会遵从命令的暴民们明白或是理解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不可能的,当然,黑死病对他们的威胁大过了箭矢与刀剑的威胁,但那种只应该在教士的恫吓中出现的怪物又大过了黑死病的威胁,就像是有些强壮的匪徒能够无惧于利刃,却会因为一只流着口涎的疯狗而颤抖那样,只是在黑暗的甬道里,后面的人根本看不到前面发生的事情,所有的人都拥挤在里面,火把也掉落在地上然后熄灭了,在黑暗中那些怪物更是愉快地大快朵颐——而后忽然一阵银白色的亮光,人们带着哭泣声的欢呼声响了起来,一个修士昂然而出,他手持着一个如同大十字架般的长箭,上面不但有着怪物的黑臭污渍,也有着人类嫣红的鲜血——毕竟在这种拥挤的地方,想要避开无辜的人斩杀恶魔是不可能的。   不过在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人在乎修士是不是也伤害到了虔诚的信徒,毕竟按照教会的说法,所有罹患了黑死病的人都是负有罪孽的,幸存者们只会庆幸自己不是倒在剑下的人,他们拼命地向甬道两侧退去,为修士们让开道路——“看啊,”城堡主楼中的找母贝格将军不由得说:“就算是我,也要感到意外……有意施放瘟疫,这可是地狱中的恶魔也做不出来的事情,而且他们即便身在高位,也依然是凡人,难道他们就不畏惧随时会落在自己头上的打击吗?”   “话可不能这么说,”阿蒙笑吟吟地说:“腐镯原本就是血族的十三大圣器之一,要说地狱中的魔鬼没有用过,那可真是胡说八道,只是那时候它确实是用来打击那些教徒,动摇他们的信心或是夺取他们的性命的,至少就我所知,原本执掌它的诺菲勒就曾经使用过好几次,用来威胁教会或是攻击其他的氏族——啊,别这样看我,主要是密党一系很在意这个,虽然我们可以在瘟疫蔓延的城市里随心所欲地狩猎,但人类对我们来说就像是牛羊对人类,我们固然将人类当做食物,视作玩具,可我们也会关心牧区中的果实,希望它们长得肥美,会造成大批死亡的瘟疫并不是我们常用的手段。”   绍母贝格将军卡了一下,他是没料到这个血族竟然会如此坦诚地说起……这些疯狂的事情,他的喉咙不安地蠕动了一下,事实上,作为一个新教徒,他对教会的憧憬可不如那些教会的羔羊,但与一个,不,很多个吸血鬼共在一个狭小的房间里一派平和地商讨事情,还是超乎了他的想象。   奥尔良公爵沉默不语,面色如霜,若是之气前他还抱着一丝微妙的期望——他毕竟没有另一个灵魂,与王太后安妮一样,他是个虔信者,而现在无论是他的王兄,还是罗马教会暴露在他面前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只是就算他不愿意去相信,但能够击溃魔怪的修士出现在这里,就已经是一桩确凿的佐证了。   人们都知道,在黑死病蔓延的时候,教会的教士与主教们所能为人们所做并且仅能去做的就只有举行悔罪与祈祷的弥撒,虽然现在的人们必定嗤之以鼻,但那时候的人们却是必然会在危机来临的时候扑倒在教会的脚下——教会的教士们时常说,只有痛苦与危险才能坚定一个人的信仰,这可不单是对那些苦修士而说的,所以在历史上,灾荒、瘟疫和战争横行的时候,教会的力量也会随之变得强大是不争的事实。   但在处理与遏制瘟疫的事儿上,我是说,那些比较实在的部分,像是寻找患病的人,封锁房屋,焚烧与丢弃尸体等等,都是由国王的官员主持,鸟嘴医生施行,被雇佣的平民完成的,教士老爷们从来不会出现在可能给他们带来危险的地方,除非他们另有所图,之前,公爵已经听说,在流民中恍惚有教士的身影,这点已经足够令人起疑心的了,现在居然还有具有非凡力量的修士和骑士在这里——只能说,教会也想到了,为了奥尔良公爵,国王路易十四会动用那些黑暗中的力量。   “您能把他们都留在这里吗?”奥尔良公爵从窗户往下看去,那些修士已经踏出了甬道,黑暗中神圣的白光不断地亮起,那些暴民跟随在他们身后就,就像是跟随着摩西的犹太人,他们的情绪再一次被煽动了起来,甚至比之前还要热烈——“六名修士,”阿蒙说:“十二名骑士,罗马教会这次出手相当慷慨,”因为宗教裁判所的修士们与罗马教会之间的关系一向不是那么融洽的关系,所以罗马教会一向很吝啬手中的非凡力量,“但他们大概知道提奥德里克,却不知道我也会在这里。”茨密希的亲王继续说道,确实,他与国王的关系在大多数人的印象中还停留在孔代亲王那里——孔塞亲王能够掀起第二次投石党暴乱,与这位亲王将他和另外几位衷心的仆从带出了万森城堡有着很大的关系。   “那么,”阿蒙慢慢地放下了被掀起了一条缝隙的窗帘:“你一半,我一半?”   提奥德里克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   “你应该相信我,提奥,”阿蒙说:“我可是很喜欢小路易的,如果失去了最心爱的弟弟,他一定会非常伤心。”   “那么就别玩游戏。”提奥德里克慢吞吞地说。   阿蒙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大笑,他从斗篷下扯出一只玩偶的时候在场的人类谁也没能反应过来——那只被装饰的五颜六色,犹如小丑般的玩偶直接落在了奥尔良公爵的脖子上,然后猛地咬住了他的脖子,在绍母贝格猛地拔出短枪时,它已经完成了使命,落回到主人身边,伴随着一句咒语,它的身体倏地拉长,变色,在众目睽睽之下变成了第二个奥尔良公爵。   真正的奥尔良公爵按着脖子上的伤口,看向那面并不存在的镜子,“奥尔良公爵”向他微微一笑,露出尖锐的牙齿。前者的心猛烈地跳着,王兄在敦刻尔克遇刺的时候,他在巴黎,后来虽然听说王兄设了一个傀儡在敦刻尔克,但那时候王太后与主教都严禁他离开巴黎,所以他也没能亲眼看到过。   “以防万一。”阿蒙说,“控制好它。”提奥德里克说,他那根细长的手杖,也就是梵卓一族的圣物,能够催发生物或人体内的非凡力量的灵杖,在墙面上轻轻一点,就化作黑色的雾气,从窗户的缝隙涌出了房间。阿蒙摇摇头,他身边的仆从拉起一件黑色的斗篷,将魔偶盖住——魔偶无法和血族一起化作黑雾或是蝙蝠,就有两个茨密希的吸血鬼跟着他迅捷地奔了出去,绍母贝格将军握住了短枪,咬着牙齿跟了出去,几秒钟后他就回到了房间:“他们往侧门去了。”   然后他不安地喘息了一声,他之前并不是法国人,在奥地利时也非重臣贵胄,所以这些事情知道的要比公爵或是另外几位元帅晚,今晚给他的冲击更是大的过分,哪怕他也知道现在不是关注信仰或是黑暗生物的时候……倒是菲利普看出了他暗藏的惶恐,安抚地微微一笑:“把他们看成另一种雇佣兵就好。”   “我倒希望能这么认为,”绍母贝格自嘲般地这么说,他虽然名为将军,但也是雇佣兵出身,“现在我们怎么办?殿下?”   “等着。”公爵说,“接下来不是我们能够插手的战斗。”他倾身上前,吹熄了书桌上的蜡烛,房间里顿时一片黑暗,在黑暗中,奥尔良公爵握住了抽屉里的短枪,与绍母贝格将军不同,他握着短枪,不是用来对准敌人,而是为了对准自己的,如果这场战斗是教会胜利了,或是那些黑暗生物有什么别的企图,那么他就要抢先杀死自己,即便自我终结生命会令得他在炼狱里沉沦上万年,他也必须这么做,他不能成为别人用来要挟或是污蔑国王的筹码。   ……   在这里的教士们距离成功地驱逐那些怪物仅有一步之遥,在黑雾或是蝙蝠落在人群中,带来更大的恐慌前,他们甚至已经能够窥见主楼的窗口中流泻出来的灯光,但就这么一百步的间隙,却因为真正的吸血鬼的出现而让他们功亏一篑,为首的教士正是巴拉斯的得意门生,一察觉到这点他就毫不犹豫地抛下了身后的民众——反正这些都是不够虔诚因此罹患了恶疾的罪人,从他们的头顶越过,直接扑向正在离开主楼的一群人。   阿蒙的魔偶变化而成的“奥尔良公爵”披散着一头浅色的长发,罩着黑色的斗篷,身边簇拥着官员和骑士,与教士们狭路相逢,教士们露出微笑,他们当然不能指正国王,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为他们证明有黑暗生物从这座城堡里爬出来——这座有着圣母护佑的城堡原应该如任何一座圣地那样纯洁无瑕,坚不可摧,这些怪物的出现只能证明这里必然有人与魔鬼勾结,他们或许无法直接审判一位血亲亲王(指有王位继承权的人),但可以动摇君权的基座,就如十年前的暴动,让那位傲慢的路易十四好好地领受一番亵渎神明的罪过带来的痛苦。   这让他们失去了应有的谨慎,在他们狩猎别人的时候,却没发现自己已经落入了罗网,在为首的教士疯狂地冲过去,卡住奥尔良公爵笼罩在雪白蕾丝衣领里的脖颈时,那颗尊贵的头颅转动了一百八十度,咬住了他的喉咙。   阿蒙露出了惨不忍睹的神色,当然不是因为这个场面,而是因为魔偶还用着奥尔良公爵的脸,奥尔良工具与路易还是有一些地方极其相似的,这个姿态怪异至极,自然也与优雅无关,他一边抱怨着一边将魔偶恢复到原先的样子,然后从那个始终无法闭上眼睛的教士颈间摘下只有一掌高的魔偶,“怎么,”他亲昵地问道:“你的老师没和你提过这个吗?我以为这是你们必做的功课呢?”   巴拉斯确实说过,毕竟血族是众所周知的黑暗生物之一,十三圣器更是赫赫有名,但魔偶不应该是茨密希亲王的所有物吗?而作为魔党的一员,茨密希的亲王就算与梵卓亲王不是你死我活的关系,至少也是两看两相厌,而且知情人也有说过,茨密希的亲王曾经帮助过国王的敌人孔代亲王,他怎么会在这里……   最后的思绪骤然断绝,阿蒙直起身体,不顾魔偶的卡卡反对声,把它塞到了自己的口袋里,按着它的脑袋不让它出来,说起来,他还曾经想把它留给国王,但被路易坚决地拒绝了,这可有点不公平,那只猫仔为什么就可以留在国王身边?它并不比魔偶更可爱哪……   “殿下?”一个茨密希族人按捺着急切的心情问道,阿蒙这才看向人群,修士在失去首领之后,似乎也失去了搏杀的勇气,“教会一定有毒,”阿蒙咕哝道,若是裁判所,一定会与他们搏杀到死,但只要去到了罗马,成为了教会的附庸,这些原本强大而又意志坚定的人也会如同珍珠那样,慢慢地失去原有的光彩,他们甚至想要逃走:“太令人失望了,”阿蒙说,“好吧,今天你们可以随意!”   他的回答让茨密希的族人兴奋地高呼了一声。   一个梵卓族人正在与一个修士对峙,却看到自己的对手面露惊恐之色,而后眼前一闪,修士已经被扑倒在地上,他的银十字剑已经贯穿了吸血鬼的腰腹,伤口嗞嗞作响,显而易见地扩大,冒着可怕的黑烟,但那个吸血鬼却像是根本没有注意到它那样,只顾着伏下身体,撕开对方的喉咙吸取他滚热的鲜血,比凡人更具备力量的血涌入吸血鬼的喉咙,填补着他缺损的身躯——伤口这边就如缓慢燃烧的纸张那样焦黑萎缩,一边就如同滋生的菌群那样蠕动着生长,简直就像是一种另类的竞争——只看最后……哦,是茨密希的吸血鬼获得了最后的胜利,在修士成为一具空瘪的躯壳之前,他的伤口终于完全痊愈了。   “疯子。”梵卓族人这么说,他收回视线,发现周围几乎全都被兴高采烈的茨密希族人占领了。 第一百五十八章 伦敦的黑死病   之前被修士们争取到的有利优势又被吸血鬼们夺走了,这次吸血鬼们甚至不再遮掩,在略微饱足之后,就在众目睽睽下之下将那些还在呻吟哭叫的人变成了怪物——他们吝啬的只给一滴血或是两滴血,这些血一进到人类的嘴里,或是伤口里,那个人就立即猛烈地抽搐起来,眼睛难看地往上翻,翻到几乎看不见黑色的眼珠为止,广场上不比甬道,这里到处都点燃着火把,所以他们的皮肤上长出黑毛,脊背佝偻,手指甲与脚指甲都伸长到凸出袖子和鞋面等等一系列诡异而又可怕的变化,让人们看的一清二楚,他们的脸也在催化下变了样子,嘴唇向前伸出,鼻子皱缩,看上去竟然很像是老鼠或是蝙蝠。   他们一能站起来,就转身扑向那些惊魂未定的前同类,这次的人类还算聪明地没有将甬道堵得严严实实,所以还是有一部分惊恐万分的人冲了出去,跳入护城河,或是跑上临时搭建的木桥,后面的教士和叛军的首领一看到这个情况,就知道他们的谋划很有可能失败了——信仰是把双刃剑,在人们坚信城堡中有可以治愈疾病的圣物时,他们会不顾生死地攻打城堡,但当他们发现自己必须在黑死病与黑暗生物导致的死亡或是堕落中选择的时候,他们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瘟疫,毕竟教士老爷们说了,那些死于黑暗生物或是堕落的人是永远无法升上天堂的,除非他们能够购买上一份昂贵到他们根本不敢去想象价钱的赎罪劵。   但说真的,这里能够买得起赎罪劵的人,不是都离开了,就是都在奥尔良公爵身边,这些平民百姓,能够获得叛军提供的一捧豆汤(之所以说是一捧,是因为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根本没有如木碗一类的餐具)就足够心满意足了,许多人甚至身无寸缕。他们畏惧死亡,但更畏惧下地狱,永生永世地受苦,所以他们不顾督战士兵的刀剑,箭矢与枪弹,继续向着城堡外跑去的时候,叛军的军队反而因此遭到了相当大的打击。   一些士兵居然也在跟着这些人跑,叛军的首领与罗马教会的使者气恼地诅咒了一声,大声呼喊着,要求他们的军官将士兵重新募集与聚拢起来,但就在这个时候,被他们认为弹尽粮绝的城堡城墙上又出现了成百上千的士兵,他们用小型投石机向着敌人的阵营投去一个个只有婴儿脑袋大的陶罐,因为陶罐小,所有能够投掷到很远的地方——陶罐一落地就碎了,里面流出了气味刺激的油腻液体,叛军首领还在迷惑,教会的使者就不由得面色大变,“快走!”   他的话还未落地,一支火箭就呼啸而来,四处洒落的油料立刻就着了!   熊熊大火犹如赤色的高墙那样瞬间耸立而起,不但将叛军的军队分割开了,还将他们包围在了一个个小地狱里,凡是沾染着那种黑色液体的地方,哪怕是岩石和沙土都在燃烧,人更是不必多说,而着了火的人和马匹必然会因为寻求一线生机而狂乱地到处奔跑,而他们身上的火就像是瘟疫那样传播到了四面八方。   “冷静!”叛军首领大喊到:“他们不会有太多火油!”   人类早在古希腊时期就开始利用地下自然形成的黑油,国王之前一直让学士们研究的,可以用在战船上的“希腊火”就是这种东西,但在法国境内与法国掌控的地区,地下油脂的产量并不高,但在洛林有着丰富的煤炭储存,煤焦油又是染料、药剂以及其他一些引用必须的原料,所以它的萃取工作一直就没有停止过,所以即便在这个时代,煤焦油的提炼无法形成工厂化的生产,但巫师们带来的这些煤焦油也足够让奥尔良公爵制造出一场浩劫了——只是叛军首领和国王大概都没料到,公爵竟然会忍耐到现在才使用它们,叛军首领没说错,黑油不多,但他们的阵营一乱,绍母贝格将军的军队就出击了。   原先绍母贝格将军不愿意与叛军正面对敌,是因为叛军前是数之不尽的黑死病人,从国王的学士那里得知,瘟疫的传播方式多数就是从呼出的气体、伤口或是唾液里传播的,而在战场上,无论是哪一种都很难避免——但现在,被叛军招募而来的黑死病人反而成为了面对他们的刀锋,在失去秩序的时候,他们的士兵一样遭受着黑死病的威胁,而这些民众却是脊背对着王军的,王军的士兵们戴着昂贵的手套,脸上罩着柔软的丝绸,手中握着火枪,这些都让他们安心了不少。   他们踏着火焰,踏着尸体发动了最后的进攻。   这场战斗持续到了天色将央,到了最后,双方都精疲力竭,刺目的阳光照在他们脸上的时候,每个人都不由得眯起了眼睛,这一下一些人就不由得想要坐下或是躺下,但他们立刻被警惕顽强的同伴抓住或是提醒——地上的尸体并不全都是士兵们的,更多的还是那些黑死病人,或是谁也不知道是不是携带着瘟疫的人——可以说,现在任何一方只要有援军,哪怕只有一百人,都能够取得胜利。   所以当一支军队伴随着号角声逐渐出现在顶端的时候,他们都期待地望了过去,而后,叛军的首领面如死灰,因为他看见了皇室蓝的颜色。   那是国王的军队。   ……   路易在王太后与奥尔良工具夫人急切的注视下拆开了信件,按照国王的意思,奥尔良公爵应该早日从黑死病蔓延的洛林和阿尔萨斯离开,但让国王又是欣慰又是担忧的是,公爵坚持留在了南锡,他,绍母贝格将军以及国王的援军,以及那些投靠在他麾下的洛林领主一起,试图在混乱中重新建立起属于法兰西的秩序——国王完全懂得弟弟的意思,因为当初他重建巴黎是也是这么做的,虽然暴乱和瘟疫都会造成大量的死亡,令得社会动荡,政权不稳,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如巴黎,如洛林,如阿尔萨斯,这些并不完全服从国王的地方,混乱反而是国王或是公爵掌握绝对统治权的最佳时机。   那些曾经公开或是暗地里反对国王的人,若是在平时,若是死到了连一个可以继承领地以及爵位的后嗣也没有的地步,一定会引起怀疑,甚至一些诸侯会因此质问他们的主人,但暴乱就意味着什么事情都会发生,而瘟疫甚至曾经差点毁灭了一整个佛罗伦萨,百分之八十的死亡率一样可以在洛林或是阿尔萨斯重演。   那些围攻福勒维尔城堡的人在吸血鬼与王军的合力绞杀下,幸存的人并不多,而那个罗马教会的使者,一个红衣主教,甚至没能说出自己的名字就被绍母贝格将军一刀斩首,他的存在就会是个麻烦,至少,他带来的问题会比收益多——他和其他籍籍无名之辈一起被浇上了黑油烧掉,这些都是将军亲自监督着的,担保没有哪个士兵能够借着搬运尸体的机会留下主教的衣服或是珠宝。   王太后与奥尔良公爵夫人当然不赞成奥尔良公爵继续留在洛林,只是公爵在信中表露的态度十分鲜明,坚决,她们去向国王恳求,国王也只能保证说,他会尽快送去更多的药物和医生,好将不幸的几率降到最低,他当然也愿意让弟弟早日回到巴黎,但奥尔良公爵单独写给国王的信中,堪称怒火如沸——对那些叛逆,对罗马教会,对那些恶毒的流民,他不愿意灰溜溜地逃回巴黎,他要用他的手段将洛林与阿尔萨斯彻底地收回到法国人的手里。   “既然如此,”路易在回信中这样说道:“我赋予你在洛林与阿尔萨斯的最大权利。”   不久之后,从王太后,到奥尔良公爵,到拉瓦利埃尔夫人,到柯尔贝尔,到达达尼昂伯爵……甚至还有国王的美发师和花边供应商都被络绎不绝的访客所骚扰——因为奥尔良公爵在洛林与阿尔萨斯做出了就连魔鬼也要畏惧的暴行,是,洛林与阿尔萨斯现在被黑死病的阴影整个儿地覆盖着,而那些诸侯,领主与爵爷也未必都愿意臣服在金百合花的旗帜之下,教会的力量更是在各处蠢蠢欲动。   在这种时候,奥尔良公爵有“圣物”的传闻还是如同炭堆里的火星那样,时时死灰复燃,而奥尔良公爵甚至没有耗费一丝一毫的心力在这上面,似乎并不认为福勒维尔城堡的事情会再次重演,但就在那些心怀叵测的小人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个傲慢但愚蠢的敌人时,公爵动了。   他现在手中约有五千人的新军,以及附庸们的八千人,总计一万三千人的军力,即便要展开一场国王对国王的战斗也足够了,但他似乎并不在乎获得所谓的胜利,而是以一种摧枯拉朽的方式,将他们平铺式地推出去——他们先是从南锡往凡尔登,然后从凡尔登往图尔,才从图尔往阿尔萨斯……一路上,他不见任何人,无论对方有着多么崇高的地位,或是多么显赫的出身,或是有着多么大的声望,因为“没有人能够与国王的弟弟相比。”他这么说,然后下命令,让士兵们驱赶他们所见到的任何人——村庄、城镇、城堡甚至修道院,教堂无一例外,如果有人坚持不走,他的士兵们就纵火,将建筑和里面的人一起烧死。   这种行为,简直比得上曾经的瓦拉几亚大公弗拉德三世,但那位被人们穿凿附会成吸血鬼亲王的人类,也不过在他从战场回到领地的几百里路上以木桩刑法处死了上千名土耳其俘虏罢了,但奥尔良公爵的行为已经造成了不亚于黑死病的死亡人数,不要说罗马教会如何“震惊”,就连一些有慈悲之心的学士或是领主也会劝说他停止这种可怕的行为,甚至有人声称公爵已经被魔鬼附身。   但他们也只敢说说而已,就像是曾经的弗拉德三世,在他死去之前,人们都说他是个“仁慈的好人”,而公爵这样做也有着他冠冕堂皇的理由——现在已经证明,大火确实是对付黑死病最好的办法,火焰会烧掉瘟疫的种子,他和他的军队至今安然无恙,没有出现病症就是最好的证明,而且……在洛林与阿尔萨斯的人们对他恨的咬牙切齿的时候,从凡尔登-图尔一线往后的法国人却将这位公爵奉上了半个圣人的位置,因为他们畏惧的黑死病在公爵如此做后,就如火中冰霜那样消融得无影无踪了。   另外,奥尔良公爵也不是没有分寸的,他没有肆意屠杀,只强迫着洛林与阿尔萨斯的人们逃离和搬迁,至于他们去什么地方,只要不是法国境内,他都不在乎,但只要看看地图,就知道,洛林与阿尔萨斯距离最近的地方就是荷兰(尼德兰),神圣罗马帝国,瑞士与撒丁王国,毫无疑问,这几个国家也不会允许可能带着瘟疫种子的流民进入国内,于是一场接着一场的屠杀开始了,有趣的是,到了这个时候,奥尔良公爵的恶毒名声反而消沉了下去,不再那么响亮了。   在第二年的春季,奥尔良公爵才率领着国王的军队,回到了巴黎。   ……   听到了这个消息,英格兰的国王查理二世就笑了起来,他自从加冕之后,就因为解除了许多克伦威尔的禁令,允许人们饮酒、跳舞和赌博,自己也喜欢举行各种宴会与舞会,或是带着臣子们去狩猎,所以被民众们称之为欢乐王,但这个笑容让任何人来看,他们都绝对说不出“欢乐”这个单词来。   他的侍从都低着头,不敢去看他们的国王,掩藏在查理二世欢乐表皮下的是一张狰狞的脸,比起路易十四,他只是一个傀儡,诸侯的,长老的,大臣的,而现在罗马教会居然也敢来威胁他了——罗马教会自从被亨利八世驱赶出英国之后,已经丧失了这个巨大教区的掌控权近百年,而现在,查理二世与议会之间的裂隙似乎也让这群苍蝇嗅到了腥味,他们嗡嗡地围拢过来,试图从这具伤口遍布的躯体上吸吮血液。 第一百五十九章 伦敦的黑死病(2)   一定要说的话,罗马教会对法国国王与英国国王都没有什么好感可言,前者曾经在腓力四世时期攻打与劫掠罗马,绑架当时的圣父并且囚禁了他好一段时间,之后又将教会前往阿维尼翁,把持教会近百年,之后还造成了三教皇的滑稽场面,而后者,在亨利八世的时候进行了教会改革,直白点说,在一系列国王主导支持的议会法案背后,是国王对教会的不恭敬与妄尊自大,虽然人们都说,那是亨利八世为了保证自己能够有着一个合法正统的继承人而不得已为之,但只要略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亨利八世当时此举更多的依然是老调重弹,也就是王权与教权的战争。   在英国的至尊法案中这样规定,英国不再每年向罗马教会的教宗送上不菲的年金,英国国王,也就是国教的教宗,有权利指定教会法律与规定,任命主教,取得最高司法权,当然,主教与教士们对教会的奉献也就自然而然地转移到了国王手中,不仅如此,当时的教堂与修道院所拥有的大笔资产与土地,也理所当然地被亨利八世纳入了自己的腰包,所以说,在后世的人们津津乐道于国王的风流韵事的时候,这些玫瑰色的烟雾后面却是庸俗不堪的钱财与权力之争。   所以这次法国国王路易听说,伦敦也爆发了黑死病后,并不觉得惊讶,既然教会敢于对法国这么做,对几乎彻底摆脱了他们控制的英国当然也可以这么做,只是他不知道查理二世会如何处理,这位年轻的君王比路易当初的处境更糟糕,就算路易小时候朝政都被马扎然主教控制着,但即便马扎然主教最后没有让出手中的权力,国王所要面对的敌人也只有一个,而查理二世要面对的敌人遍布整个上议院,虽然说,上议院中的保王党占据了一半人数,但如乔治·蒙克,阿马尔比尔公爵这样,又希望君主能够结束英国的混乱局面,又希望君主能够作为一个傀儡安安静静地待在宫殿中的并不在少数,更不用说,依然有些人认为君主制不应继续在英格兰生存下去——查理二世就像是陷在泥沼里的人,每走一步都要耗费极大的气力。   更不用说,他身边还有不少擎肘,路易时常会想,如果他是查理二世,他应该如何夺回权利——他也许会将视线转向下议院——查理二世或许也在这么做,因为他在民众间的名声反而要好于他在贵族中的,但传统上,英国国王甚至不能出现在下议院——但要争取贵族们的支持,太难了,路易很清楚,像是这样的人,你很难用空洞的许诺或是浮夸的名号来获得实际的利益。   不过教会的愚蠢行为,可能是查理二世的一个机会,英国的国教已经成立了上百年,议院和军队中更是有大批的新教徒,他们是不承认教皇与罗马教会的,绝对不会允许他们卷土重来,所以在这场浩劫中,他们倒是会与查理二世站在同一立场,只是英国国内依然有不少虔诚的天主教徒,据说一些小册子已经开始在伦敦四处传递,流言比瘟疫扩散的更快,人心惶惶——这是否是上帝对英格兰的惩戒?   尤其令人担心的是,法国的黑死病疫情最少不是出现在巴黎以及周边地区,而是在洛林与阿尔萨斯,虽然洛林距离巴黎不远,但在奥尔良公爵的疯狂镇压下,巴黎与死亡之间确实有着一座坚固不可动摇的铁墙,但英国的疫情出现在伦敦,这个国家的都城,“约克公爵不会如菲利普那样去做吧。”路易半开玩笑地对达达尼昂伯爵说,约克公爵正是查理二世的弟弟,早年在敦刻尔克战役中,他曾经与西班牙人一起与英法联军作战,不过他是一个机敏的人,一察觉势头不对,就立刻跳上船逃走了,所以在俘虏中并没有他的名字。   “怎么可能。”达达尼昂伯爵摇头说,伦敦现在约有六十万人定居,有二十万到三十万的流动人口,即便瘟疫爆发,从英国国王开始,有权势钱财的人都纷纷从伦敦迁移到牛津或是附近的乡下,但仍然有几十万人没有离开,哪怕被粉笔画上十字符号的房子越来越多,但总有些蠢人,视自己的房屋、菲薄的财产或是工作重于自己与家人的性命。   而且火从来就不是能够被人类控制的地方,伦敦又与阿尔萨斯与洛林不同,后两者地广人少,城镇与村庄之间的距离都相当可观,伦敦是一座巨大的城市,就如巴黎一般,人们以居住在都城为荣,很少会愿意搬离,在一些偏僻的地方,房屋也如巴黎红孩子集市旁边的居住区域那样密集并且破败,建筑材料更是以破烂的木材为主,好吧,就算这些人并不值得贵人们去关心,但伦敦的皇宫、大教堂与王家陵墓,就如同挂在每一个英国人胸前熠熠生辉的勋章——胆敢在伦敦纵火的人,法官会毫不犹豫地判他死刑,还要在他没被幸存者群殴至死之前。   ……   达达尼昂伯爵的言之凿凿在几天后就被拍回到了他的脸上,就在查理二世与新教教徒看似已经无可奈何,而教会煽动的人群也开始走上街头,公开做弥撒游行,举着圣物、圣像,高声为国王,为约克公爵,为一干显赫人物忏悔的时候,一场大火就如同真正的雷霆那样降在了伦敦。   ……   大火发生在深夜,据后来的人们回忆说,它首先闪烁在布丁巷子,一个傻乎乎的面包师傅法立诺忘记关上烤面包的炉子,因为布丁巷子正处于伦敦旧城最拥挤的地方,还是附近市场的废弃物堆放地,贫苦之人的棚屋更是在那里连绵成片,所以火势一发不可收拾。伦敦市长是在凌晨时候接到失火通知的,但那天很不幸的正是周日,上帝规定的人们可以休息的日子,所以他竟然就将此事拖拉到了当日下午,大火烧到泰晤士河河畔,就连远在牛津的人也能看到连贯天地的黑烟。   但就在这样明显的症状下,牛津的国王查理二世就像是突然被魔鬼的爪子蒙住了眼睛,连同宫廷中的大臣,议院中的议员,还有国王的爱人,王后与王太后,总之所有的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伦敦燃烧到星期三,连续七十二小时的燃烧,令得一万三千间房屋被烧毁,八十七个教区的教堂被烧毁,包括圣保罗大教堂,就连墓地也未曾幸免,里面的尸首都如同木炭一般。   但在路易的书桌上,这场大火蹊跷重重,首先,在65年,也就是几个月前,查理二世才警告过伦敦市长,告诉他说,小心悬挂在街道和房屋里的煤气灯,要求守夜人在巡逻的同时也要不断地高声提醒人们注意熄灭蜡烛,壁炉与灯火——虽然查理二世的敕令可能不出伦敦,但要说伦敦市长胆敢阳奉阴违,那也真是发了疯,既然议院的议员与军队中的将军都愿意向国王表示忠诚,暗藏在辉煌表面下的尔虞我诈暂且不说,他们也是要求人们对国王保持尊敬的,一个小小的市长还没有蔑视国王的权力。   要说他真是疏忽了也有可能,但等到人们向他汇报,伦敦大火的事情后,他居然还能告诉他们说,那天正是他的休息日,施施然地提起帽子去住附近的公园散步,那就颇可玩味了,难道他就不担心大臣或是国王追究他的责任?那是伦敦!但他就这么做了,理直气壮。   若是说这还不足以成为证据,那么接下来的统计数字就更能说明问题了,这场大火席卷了整个伦敦,但死亡人数只有五人。在那样的大火中,数十万的人口居然还能从容不迫地,在若有似无的指引下,带着自己的孩子,老人,推着堆满家产的小车,逐步退出了伦敦,散向四面八方。   说句不太好听的话,就算查理二世强行要求迁走伦敦的所有市民,在冲突和纠缠中死掉的人都只怕要超过整个数字呢。   当然,相对的,这次国王与议院也遭受了很大的损失,伦敦可以说是不复存在,数万人无家可归,初步估计,大火造成了一千万英镑的损失,而当时伦敦的年收入是一万两千英镑,也就是说,这些损失要八百年才能挽回——人们都在哀叹天主实在是太过残忍,但这时候查理二世站了出来,他以国王的名义捐献出了一笔不小的钱财,又允许人们暂时进入王室森林、河流与湖泊狩猎捕鱼,以及在国王的领地上搭建小屋居住,这样他一下子就收揽了至少三万人,他身边的贵胄重臣纷纷效仿,从约克公爵开始,到最卑微的男爵先生为止,他们即便拿不出钱财,也能开放自己的领地供流民暂居。   于是伦敦的人心居然一下子就稳定了下来,甚至超过了黑死病还在猖獗的时候——对啦,黑死病几乎就此绝了踪迹,在人们逃离伦敦的时候,可不会带着地窖与阴沟里的老鼠走,这些老鼠哪怕躲藏在深深的地下,也不免被高温和浓烟弄到窒息,它们死了,附着在它们身上的病菌自然也无处可去——甚至那些因为黑死病而死的人,也在大火中化作了乌有,不再对健康的人造成威胁。   查理二世再次给路易写了信,向他购买水泥的房子,好用来重建伦敦,他也看到了那些用水泥砖石造成的房子,知道它们不但不惧雨水,也不惧火焰,他在信中承诺了会尽力说服议会,用最新的战船图纸来交换这项技术,以及原料。   “是只有查理二世如此无耻,还是每个国王都是如此?”奥尔良公爵菲利普调侃地说道。   路易瞪了他一眼。菲利普虽然算作完整无缺地回到了国王身边,但洛林与阿尔萨斯留给他的印记深刻到谁也抹不去,他在离开巴黎的时候还是一个无忧无虑,满怀雄心壮志的少年人,回来的时候,虽然还总是笑意盈盈,但在人们无法看见的时候,他眉宇间的阴翳却要比一个老成的阴谋家还要深重,毕竟在死刑判决书上签上名字是一回事,亲眼和亲手送数以千计的人去死又是另外一回事。   “查理二世不但是无耻,”路易对菲利普伸出手,示意他坐到自己身边来,这次灾难,除了让法国国王因祸得福般地彻底拥有了洛林与阿尔萨斯之外,就是他与菲利普之间的关系愈发亲近了,他现在已经可以安心地将军队交给奥尔良亲王菲利普,不过菲利普可能还要修养几个月,另外国王也要忙着将勃艮第区和奥尔良区的一些民众迁移到洛林与阿尔萨斯去,既然那些人并不懂得感恩,国王想到,那么他就收回自己的恩赏好了,“查理二世还相当冷酷,”国王说:“伦敦大火固然只造成了5个人的死亡,但那只是最直接的,因为被烧死和窒息而死,”他安抚般地说道:“还有一些人没能进入统计名单。”   “什么人?”   “黑死病人。”伦敦爆发瘟疫足有一年,三个月里就死了十分之一的人,伦敦尚不如现在的巴黎干净整洁,下等人不免要从漂浮着粪便与尸首的泰晤士河里取水喝,感染黑死病的人只会更多,总不见得,一起火这些人就神秘地消失了吧,只能说,这些没法跑走的人都被烧死在了自己的房间和棚屋里,只是没人会想起或是在乎他们,就算是他们的亲友,在跑出伦敦之后,只怕也不敢承认自己曾经与黑死病人接触过。   想到查理二世之前给自己写的信,那些流民被接纳前也一定经过详尽的筛查,幸好黑死病发作的快,死亡率也高,只需要隔离一周就能有分晓。   “您是说……”奥尔良公爵握紧了国王的手。   “没错,他在模仿你。”   “但那是不一样的!”洛林与阿尔萨斯,在这之前并不能说真正属于法国国王,苛刻点说,是敌人也不为过,所以菲利普在焚烧村庄,城镇的时候并无多少怜悯之情,但伦敦……那是英格兰的都城,历代国王都在此成长,加冕与居住。   “别忘了,”路易倒是漫不经心地说:“当初热切地看着查理一世被砍了头的也是那些人,虽然查理二世被议员们要求不再穷追此事,但他的心中必然充满怨恨。”就如曾经的他。 第一百六十章 伦敦的黑死病(3)   远在牛津的查理二世是如何巧妙地与他的大臣,将军,长老们争夺声望,又是如何嘲弄罗马教会的事情暂时被路易搁置,他甚至必须放下对罗马教会的报复事宜——虽然说,依照现在的军力,路易如果想要重演美男子腓力四世的事儿也并非不可能,但首先,就如之前他围攻罗马却没有最终攻占圣天使堡那样,以神圣罗马帝国为首的欧洲国家不会再允许法国掌控教会一百年,他可以这么做,但得不偿失——奥尔良公爵菲利普回到巴黎之后,路易还将拉里维埃尔红衣主教邀请到自己的房间里来,询问有没有可能将一个亲法,或是法国籍的主教推向教皇的宝座,但拉里维埃尔主教先生遗憾地说,自从教廷从阿维尼翁回到了罗马,在格里高利十一世之后,曾经连续几任教皇都由法国的红衣主教担任的好事儿就没了,不但没了,之后的教皇不是意大利人就是西班牙人,现在枢机团里最多的也还是意大利主教,要他们将一个明显不利于自己的教宗推举上位,就算是用整个法国去贿赂也不可能。   说着,他还瞟了国王陛下一眼,意味深长,就像是在说,陛下,别忘了,不久前您还在攻打罗马呢,对教皇来说,您比英国的国王也只是多了那么一层虔诚的表皮。   “那么您知道,”国王像是开玩笑般地说:“我也有想过将这层表皮揭下来吗?”   这句话顿时让拉里维埃尔主教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他从国王的话语中听出,这句话并非完全只是恫吓——虽然法国的教权几乎都掌握在了国王手中,但在表面上,他们依然属于罗马教会,拉里维埃尔主教又与掌握实权的黎塞留主教与马扎然主教不同,可以说,他虽然一力支持国王,忠诚于国王,但他同样希望能够从教会中谋取利益,所以……他一边想着自己与罗马教会的使者接触的事情是不是有露出马脚,或是在一些事情上招惹了国王密探的注意,又或是在一些议题上不自觉地偏向了教会,一边明智地闭上了嘴。   这个念头对路易来说堪称半真半假,对一个无神论者来说——哪怕这里确实有狼人,女巫与魔鬼,他也不会建立起真正的信仰,而现在的教会也确实不值得人们相信,而且教会从卡诺莎城堡的一时辉煌后就走向了没落衰弱的下坡路,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重蹈先祖覆辙的缘故——因为现在再冒大不韪将教皇掌握在手中也没什么用了,英国国教已经占据了不可动摇的位置,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们更多是新教教徒,虔诚的天主教大国现在除了西班牙就只有法兰西,而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同出哈布斯堡,一个法国教皇的谕令只会被他们拿去擦屁股。   而且法国也即将与西班牙开战。   这样说起来,罗马教会还真是没什么用,而且他们对路易的敌意已经直接威胁到了国王和他关爱的人,还有国王的子民们,虽然菲利普在洛林的作为国王是点了头的,但如果没有这场瘟疫,路易有信心将这些人慢慢地收拢到法兰西的囊中——毕竟谁不愿过更好的生活呢?等到洛林的钢铁、煤炭、玻璃与瓷器产业发展到一定地步,这两座领地就会变得富庶起来,连同领地里的民众也能过上舒心写意的生活,到那个时候,若是有人怂恿他们叛乱,他们或许还会反过来敌视那些蠢货。   但就在洛林与阿尔萨斯初初稳定的时候,教会散播的瘟疫毁了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与路易做出的所有努力,路易很清楚教会的神父与修士们会将拒绝流民进入城堡的奥尔良公爵描述成什么样子,而之后去到那里的法国总督也必然会因为这个缘故举步维艰,既然如此,他们就能留下领地,将那些对他们满怀仇恨的民众驱赶到法国的领地之外,因为你或许可以防备敌人,却总是无法防备那些伪装起来的“好人”的。   毕竟,他们不可能保证身边只有法国人,像是路易在敦刻尔克遭到的刺杀,明面上就是胡格诺派教徒的行为,而奥尔良公爵,以及之后的洛林官员,不可能要时刻提防一杯水,一根马鞍里的针又或是在来自于身后的子弹或是弩箭。   只是这样的行为,大大影响到了洛林与阿尔萨斯地区的发展,原本按照路易的计划,这片领地在三年之内就能反馈给他数倍的利益,现在这个时间可能要延迟到十年之后。   幸而在柯尔贝尔的帮助下,法国的财政在这几年中得到了显而易见的好转,还有路易从另一个世界,以及以巫师为首的,来自里世界的种种新技术造就的商品,这些商品源源不绝地充填着国库,让国王之后的布置不至于完全落空——但想起教会,路易还是忍不住感到气恼,他现在倒是要羡慕一下查理二世了,因为他有个胆大妄为的先祖亨利八世。   只是……“王兄?”   路易抬起头,看到奥尔良公爵菲利普正站在书桌前,他带了一顶巨大而花俏的帽子,上面的鸵鸟尾羽几乎就可以从他的手臂上垂到地上,整个帽子可以覆盖公爵的上半身,在洛林的时候,菲利普吃了不少苦头,回来的时候简直又瘦又黑,虽然王太后马上就想为他举行一个凯旋式般的宴会,但还是被他坚决地拒绝了,不但拒绝了,他还在兄长的支持下婉拒了一切邀请,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养白和养胖。   “看起来瓦特尔做的不错。”路易伸手捏了捏菲利普的手臂,“来坐下,”他说:“我这里很快就要完了,今天你和我一起用午餐。”   “瓦特尔怕您,”菲利普将帽子交给身边的侍从,笑着说:“他对您的每一个命令都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悖逆。”   “虽然我很高兴他能有这样的意识,”路易打开一份文件,边看边说:“但说真的,我有什么可怕的,我自认不是一个随时会将人拖出去砍头的暴君。”   因为这位御厨很不幸的就是富凯的厨师,或者说,他被富凯亲自邀请到巴黎,并且大展身手摆出的第一次筵席就是为了招待您,而后,在他还在期待着您的赏赐的时候,您的近卫军与火枪手就包围了那里,从显赫一时的富凯先生开始,到马房的仆人,一个不剩地全都投进了同样新启用的巴士底监狱,虽然说吧,作为一个被雇佣的厨师,瓦特尔没有受什么罪,因为他的服从也不会有人对他用刑,但他还是吓破了胆子,就算最后富凯案中没有一个人被处死,他还是决定逃到英国去……   但很不幸,他的积蓄在那场混乱中丢失了,而他期待的赏金也没了下落,所以等他好不容易筹集到足够的费用时——国王在敦刻尔克遇刺,巴黎的局势顿时变得紧张起来,瓦特尔几次想要离开都没成功,而且还差点又被抓了起来,幸而当时的孔蒂亲王因为品尝过他的手艺,念念不忘,所以就把他邀请到自己家里做事,然后,按照法国宫廷一向的传统,贵族们总是会把自己认为最好的东西和人推荐给国王。   兜兜转转,瓦特尔居然还是成为了国王的仆人。   但瓦特尔在制作餐点上确实有着天赋,而且他擅长的正与国王的喜好相合,而且他的胆小也保证了他很难被收买——国王对他的慷慨也保证了他不会轻易铤而走险,所以几经辗转,他居然攀上了御厨的位置,这让很多人感到愤愤不平,因为瓦特尔的身份着实低微,他不但不是一个贵族,还是生长在布洛涅树林里,父不详的私生子。   不过现在的路易所需要为别人考虑的地方愈来愈少,瓦特尔忠诚听话,技艺高超他就愿意用他,就和任何一个没有出身,但有能力的人一样。   国王的午餐总是要丰盛一些,而且与以往不同,无论是平时用餐,还是宴会用餐,并不是所有的餐点都会一下子全都摆在桌面上,按照国王的要求,菜肴都是一道道地送上来的,从汤到开胃菜,从开胃菜到主菜,从主菜到点心,从点心到咖啡或是茶——冬天的菜必须是热腾腾的,夏天也只有酒或是饮料,开胃菜会进行冰镇,汤和肉菜都必须温热,要做到这点,甚至比保证菜肴新鲜还要难。   瓦特尔绞尽脑汁想出的办法就是使用架设着小碳炉的餐车,需要保持温度的菜肴被搁置在小炉子上保温,直到要进餐的时候才被拿下来倾入同样加热过的大银盘。   路易一边让菲利普尝尝最新的咖喱猪肉,巴黎入秋后已经有些凉,吃点咖喱能够让人更好地保持体温,一边赞许地向瓦特尔点点头,在国王的餐桌上,禽肉和羊肉占据主要位置,之前很少有人能够将猪肉做得好吃,而且咖喱也是一种新调料,能够迅速地将咖喱与猪肉应用在一起,瓦特尔的才能确实不容小觑。   在一旁服侍的瓦特尔也松了一口气,人们都说,路易是个温和宽容的君主,但对一个厨师来说,这位主人可不好伺候——第一,他不喜欢奶油,至少不能每道菜里都有奶油;第二,他不喜欢混杂的味道,每道菜都要有明确的主体,就像是一支军队里必须只有一位将军;第三,他喜欢每顿饭的材料尽可能的复杂,从各种肉到各种蔬菜,以及各种香料,但他的食量很小,小到每种只尝两三口,从不如现在的贵人那样,只要尝到了美味就会痛痛快快地大吃一顿……最后,就是这位陛下很少对餐点发表意见,他们必须小心观察,才能确定陛下究竟喜欢什么菜,不喜欢什么菜。   像是今天这样,明明白白地表示赞许可真是难得,就算瓦特尔还是很怕国王陛下,但还是不由得满怀欣喜,他的手指在身后不断地动来动去,想象着能够再用猪肉和咖喱做些别的什么,不等等,鉴于国王的习惯,今天有了咖喱猪肉,明天和后天就都不能出现这两种材料了……   直到上了蓝莓馅饼,仆人们在国王的示意下退下,瓦特尔还在心中谋划着明天的菜单,而国王的心思却已经离开了咖喱猪肉,回到了政务上。   他之前就和奥尔良公爵说过,等他从洛林回来,就要投入到国王亲政以来的第一场真正的战争中,也就是法国对佛兰德尔的战争——佛兰德尔,事实上也就是现在的比利时南部,现在仍然属于西班牙,它的上方就是荷兰,下方是法国,左侧是多佛尔海峡,右侧就是神圣罗马帝国与卢森堡,若是您们还记得,现在的卢森堡公爵正是孔代亲王的好友与义兄弟,开战的机会已经变得非常成熟,只是前期还需要一些筹备工作。   这也是路易要和菲利普说的,因为这次教会的阴谋直指法国与英国,但最大的受害者除了菲利普别无他人,要说谁最该寻求国王的帮助,来报复他的仇人,当然也只有奥尔良公爵,无论是为了回报最忠诚的弟弟,还是为了回报最可信的将领,路易都不容推辞,只是为了即将带来的佛兰德尔一战,对于教会的报复必须推迟。   “菲利普,”路易带着几分歉意说:“我方才给了拉里维埃尔主教先生一个任务。”他说,同时提起装着蜂蜜的小银壶,在菲利普的蓝莓馅饼上浇了厚厚一层,他不喜欢过甜的东西,所以能够品尝到蓝莓酸味中隐藏的一丝甘甜,但菲利普就和王太后一样,嗜甜如命,为了迎合他的口味只放了一点砂糖的蓝莓馅饼,公爵吃起来一定满口酸涩,所以他肯定要放许多蜂蜜,但要让国王来服侍他,这又是一个难得的赏赐了,菲利普接受了,也猜到兄长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联想到即将到来的佛兰德尔之战……   “是否与王嫂的嫁妆有关?”菲利普公爵在国王放下银壶之后,也礼节性地给国王倒了一点在馅饼上,闪亮的金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仿佛将两兄弟的心思也连接在了一起。   “是的。”路易在亲政的前几年,几乎每天每个地方都需要用钱,而且与军备与建设的费用相比,个人的享乐无论多么豪奢,都只是九牛一毛,那些日子国王甚至要强迫自己去看柯尔贝尔送交到他面前的请款文书,必须得说,他始终都在怀疑,自己是否会变成第二个查理一世——比起查理一世,他在这两者身上耗费的银钱可能翻了无数倍——没有因此变成秃子或是疯子,完全是因为路易有着一个健康年轻的身体以及一个顽强的灵魂,哦,还有柯尔贝尔,柯尔贝尔的长女次女已经分别嫁给了两个公爵,尚在蹒跚学步的三女想必也少不了一个公爵夫人的头衔,但要让国王说,他绝对对得起这份赏赐,可怜的柯尔贝尔,他在圣日耳曼昂莱第一次见到国王的时候,还是个有着茂密头发的少年人,现在据说他都成为假发店最受欢迎的客人了。   而在这样的危机下,国王都没有向西班牙的腓力二世追讨过特蕾莎王后的嫁妆,难道还真是为了爱情?当然不可能,就算是最天真的王太后也没这样认为过,而总是因为国王对王后的尊重而喋喋不休的法国大臣们也很少提到这件事情,“王嫂……”   “我让她去枫丹白露住一段时间,”路易切开馅饼,看着紫红色的馅料缓慢地流淌出来:“她今天就要动身了。”作为西班牙的公主,法国的王后,特蕾莎的处境当然十分尴尬,更别说路易还是以她的嫁妆为由向佛兰德尔开战的,她在枫丹白露确实要比在卢浮宫好,至少在那里她不太会遇到不愿看见的人,以及枫丹白露的环境也要比位于巴黎中心的卢浮宫要来得好。   “所以您让拉里维埃尔主教先生去到罗马是为了……”   “嗯,我们需要罗马教会对此诉求的支持。”如今的高等法院几乎等同于路易的私人工具,枢密院也同样服从于国王,现在国王需要的只有神学对此次战争的支持,当然,是对法国的,教会的阴谋没能得逞对教会也是一个打击,如果能够让他们认为,只要他们在这件事情上支持法国国王就能获得谅解,难题便能迎刃而解,但相对的,奥尔良公爵菲利普险些被永远地留在了南锡,要求他不为自己发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路易也自认十分无耻。   “那么神圣罗马帝国呢?”菲利普却如之前的每一次,没有令自己的王兄失望,他微笑着问道:“利奥波德一世只怕不会任由我们欺压这个家族,并且在佛兰德尔扩张领土。”   路易顿时安心地叹息了一声:“是的,我们也必须考虑到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他之前才与特蕾莎的妹妹玛格丽特结婚,而且与特蕾莎不同,玛格丽特以及其后代仍然保有对西班牙的继承权,只在现在的西班牙国王之后,所以说,我们并非毫无机会——菲利普,相比起拥有继承权,利奥波德一世当然更希望尽快拥有西班牙,如果我们将卡洛斯二世的身体情况告知这位皇帝,并且允诺只要得到佛兰德尔,布拉邦特以及弗朗什孔泰等地之后,不再追索对西班牙王位的继承权,你觉得他有可能答应吗?”   “有很大的可能,”菲利普说,已经忘记了凉掉的馅饼:“但您真的要放弃吗?”   “万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路易说:“利奥波德一世是40年生人,比我还小两岁,没有雄心壮志谁也不会信,而比起整个西班牙,佛兰德尔又算什么,正如你所说,他会答应的。”   “那么您是否已经选定了那个使者?”   “嗯,我打算让孔蒂亲王去做这件事情。”   “虽然我无意干涉您的想法,”菲利普说:“但我必须得说,孔蒂亲王为人优柔寡断,意志薄弱,”正确点来说就是一个胆小鬼,“并不是去做此事的好人选,若是可以,王兄,我更愿意为您去做这件事情,去谒见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为您争取他的中立或是偏向。”   “我相信您会做的比任何人都要好,”路易安抚地握了握弟弟的手:“我同样了解孔蒂的为人,但我需要的正是孔蒂这样的使者,因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利奥波德一世轻视我们,轻视法国,认为即便我们得到了佛兰德尔,也不会对他造成威胁,在协议书上签字——但您就不一样了,我的弟弟,”他亲昵地说:“您的敌人畏惧您,也了解您,利奥波德一世一看到您,就会立即升起警惕之心。”   “我会将自己伪装成一个无用的小人。”菲利普说,或者女人,即便现在他的敌人都说,他是个魔鬼一般的将领,他也仍然保持着对小裙子的喜好,没有比这个更能迷惑人的了。   “不行。”路易想也不想地说,“如果只是因为您自己喜欢,您愿意怎么打扮自己都可以,但若是为了我,为了法国,我宁愿您流血,受伤,也不愿意您的声誉受到损伤,我宁愿看到人们畏惧您,也不愿意看到他们轻蔑您,别想啦,我是绝不允许的,而且比起利奥波德一世,我有更重要的事情邀您去做。”   “可以告诉我么?陛下?”   “当然可以。”路易拨弄了一下盘子里的馅饼,发现它们都凉透了,就让侍从端下去热一热,而后就着种类与数量繁多的餐具,与奥尔良公爵商讨起一件足以影响整个欧罗巴乃至整个世界的大事来。   ……   路易与菲利普这里堪称和乐融融,而远在海峡另一面的查理一世也终于可以放下肩上沉重的负荷——为了乘此良机获得民众与大臣的支持,他耗尽了自己的钱财,甚至典卖了王太后的珠宝和衣服,就连宴会也有好几个月没有举行了,但这些付出并不是毫无收获的,伦敦的黑死病已经消失,重建工作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来自于法国的支持正在陆续抵达港口——这些水泥与工匠虽然需要用最新战船的图纸去换,却也大大缓解了伦敦的燃眉之急,议会与长老院对此也没什么可说的。   与此同时,路易给查理二世的信中,也隐约提到了有关于罗马教会的事情,查理二世对此不太敢相信,他们怎么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英国就算了,在洛林散播瘟疫,难道罗马教会就不畏惧黑死病!那时候黑死病可是席卷了整个欧罗巴……但不久之后,他得到了一个消息,经由洛林与阿尔萨斯的流民们传播出去的瘟疫,却奇迹般地在进入莱茵河流域后销声匿迹了,人们齐声称赞这是天主的恩赐,教会获得了一大笔捐赠,但,也许这就是他们有恃无恐地投下瘟疫种子的原因呢? 第一百六十一章 孔蒂亲王与利奥波德一世   孔蒂亲王的名字是阿尔芒,今年恰好三十六岁,与他的兄长不同,他不是一个勇敢坚毅的人,或者说,他与孔代亲王恰恰相反,孔代亲王虽然极具军事天赋,也有野心,但生性温和或说有着一种对政治的畏惧感,可以说,孔代亲王的叛乱完全是出自于他的妹妹与妻子的怂恿,但孔蒂亲王并非如此,他没有能力,却总是如同一个亟需取得观众大声叫好的小丑一般,稍有机会就会迫不及待地冲入舞台——第一次巴黎暴乱时,他就喜滋滋地就任了投石党大元帅一职,(那时候孔代亲王是王党,但隆格维尔夫人与孔蒂亲王则站在他的对立面),等到第二次巴黎暴乱,他更是以血亲亲王自居,正如之前所提过的,他将自己视作得以继承法兰西王位的尊贵人士。   只能说,他幸而生在法国,这里的贵人们即便是叛乱,也未必都会被处死,而且因为孔代亲王被国王宽恕与仍然加以重用的关系,对他的处理也是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而且那时候马扎然主教还活着,他匆忙与马扎然主教先生的一个外甥女结了婚,成为了对方的女婿,因此主教先生还给他谋到了一个吉耶纳省总督的位置,之后他也曾经连续被主教先生派往加泰罗尼亚与意大利作战,在马扎然主教先生离世后,他又被国王调往朗格多克。   朗格多克位于法国南部,靠近西班牙,阳光明媚,盛产葡萄酒,但国王把他调往那里不是没有理由的,比起曾经属于英国国王的吉耶纳(那里有个地名您们一定会非常熟悉,就是广为人知的波尔多),在西班牙愈发衰弱的这个时刻,朗格多克显然要安宁和有秩序的多,而且它面对地中海,国王有意在那里建造船厂和船坞,这个工作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接触和了解的,受国王的委托,孔代亲王在弟弟动身之前严厉地警告了他一番,现在看来,这番警告就算没能把孔蒂亲王变得很好,至少也保证了他没有变得更坏。   让路易不得不感叹的是,也许孔蒂亲王只是一个庸人,尤其是与他的兄长相比,但要说起啦,他的幸运远超过众人,因为孔蒂亲王没离开朗格多克多久,新的朗格多克总督就遭到了一次刺杀,幸而那位新总督是个骁勇善战的将军,所以只受了一点轻伤,后来他们发现,那些刺客们从官邸外挖掘了一条直接通往总督卧室的密道,若是孔蒂亲王依然留在朗格多克,凭着他乏善可陈的身手,只怕国王就要另外找一个人去神圣罗马帝国了。   潜入到总督府的是一些胡格诺派教徒,当然,国王把他们记在了心里,胡格诺派教徒与法兰西王室的仇怨从1572年8月24日的凌晨开始,那天巴黎数万名天主教徒与国王,王太后的士兵一起对胡格诺派教徒展开了大屠杀,其中甚至包括上将之下的达官贵人,就连当时的纳瓦拉国王——当时王太后就是以主持他与玛格丽特公主的婚礼为名而将胡格诺派教徒们集中在了一起——都被迫改信才能活命,这场屠杀的波澜从巴黎一直扩展到图卢兹,波尔多,里昂,鲁昂,和奥尔良,有十万人死去,巴黎的塞纳河更是堆满了尸体,居民们都不敢吃里面的鱼,暴行接着暴行,一直持续到1598年,查理九世的妹夫亨利四世(纳瓦拉国王)在得到了法国的统治权后才得以以颁布《南特敕令》的方式才告停息。   对此,无论是国王,还是宫廷以及外朝的大臣,都没有什么可惊讶或愤怒的,他们现在要处理的事情太多,暂时无暇顾及国内的胡格诺教徒,但只要国王和大臣们能够腾出手来,这些异教徒必然难逃如同雷霆般的打击——这点天主教徒们确信无疑,路易原先也并不怎么在乎信仰问题,但在胡格诺派教徒一再挑战其耐心与宽容程度的情况下,他今后要做出什么事情来他们也应该没什么可抱怨的。   总之,这位幸运先生,孔蒂亲王终于完完整整地来到了卢浮宫,此时对于白皙皮肤的追求暂时还局限在贵女之中,所以在灿烂阳光的爱抚下,孔蒂亲王就像是一个西班牙渔民那样有着黝黑发亮的肤色,奥尔良公爵菲利普毫不留情地嘲笑他说,若是宫廷中举行化装舞会,孔蒂亲王能够轻而易举地化妆成一个黑人酋长,对此孔蒂亲王不但不生气,反而哈哈一笑,向公爵保证说,若是有这么一个宴会,他一定会遵照王弟的吩咐如此装扮。   这个回答反而让奥尔良公爵无可奈何起来,他也总算明白为什么兄长坚持要让孔蒂亲王秘密出使神圣罗马帝国,最少的,他或是孔代亲王是绝对无法做到这点的,不过想想,这位先生居然愿意降尊纡贵地去娶了马扎然主教的外甥女,一个商人的女儿,当然也可以在掌有实权,深受国王信任的王弟面前如此卑躬屈膝了。   不论奥尔良公爵对孔蒂亲王的嘲笑,孔蒂亲王的容貌还是相当值得一提的,他是大孔代的弟弟,但在外貌上,孔代亲王更有男子气概,显得粗犷强悍,而孔蒂亲王即便晒黑了皮肤,在擦了紫茉莉粉后,他的脸也能够如同一位女士那样秀美圆润,他的五官相当精致,甚至过于小巧按照这个时代欧罗巴人所推崇的相面学,这种容貌会显得此人心胸狭隘,行事畏缩,而他的行事仿佛也在说明这一点。   他毕恭毕敬地向国王行了礼,在国王打量他的时候,他也不易令人察觉地关注着国王,国王是38年生人,今年已经有二十八岁,长子已经六岁,还有一个小王子和一个小公主,正是有为的好年纪,而从孔代亲王这里来看,这位国王心胸开阔,但这不是说,他就没有作为一位君主的特质,孔蒂亲王很清楚,这个路易在很多时候都宽容待人,并不是因为他真的是个良善之人,而是因为他的理智总是凌驾于情感之上,所以他会用蒂雷纳,也会用大孔代,甚至是自己。   但若是你令他失望,就像是曾经的富凯,巴士底狱就是你最好的归宿,更糟糕的当然还有——孔蒂亲王这里也接到过富凯从监狱里送出的求援信,但国王的表现就像是从来没有尼古拉斯·富凯这个人,不管他如何挣扎,如何哀求都是一样,孔蒂亲王觉得,如果他也让国王失望了,那么他的结局也不会好到什么地方去。   “你对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了解多少呢?”路易问。   “不多,陛下,”孔蒂亲王诚实地说,“而且我是作为敌人去了解他的。”   “不多总比没有好,”路易说:“而且作为敌人,我们往往更能看清别人的一举一动,从而窥视他们的内心与思想。”他抬了抬手,邦唐和菲利普就合力搬来了一副巨大的画像,掀开遮挡着画像的帷幕后,孔蒂亲王就看到了利奥波德一世的画像,然后邦唐和另外一个仆人搬来了欧罗巴的地图,这幅地图还是经过路易重新勘测的,要比之前的地图更详尽与仔细。   “他看上去可不如陛下您威风凛凛,仪态优雅。”孔蒂亲王完全出于真心实意地说道,确实如此,利奥波德一世的父亲还有一个并非哈布斯堡的母亲,但利奥波德的祖父母依然是表兄妹,等到利奥波德一世的父亲费迪南二世结婚,他的妻子就是西班牙公主,也就是哈布斯堡的贵女,过近的血脉注定了子女的早夭和疾病的遗传,具体就体现在哈布斯堡血统的大下巴上,利奥波德也有这么一个大下巴,他在画像上依照传统半侧着身体,因此下巴格外凸出,让他的脸看上去就像是一个镜像的C字。   而且这位皇帝虽然还比路易小两岁,但看上去比路易十三去世的时候还要苍老一些,也许是因为他鼓起的眼睛和垂下的眼袋,还有拂之不去的愁苦之色。这位年轻的皇帝虽然也可以说是通过各种手段,贿赂、交易与威胁成为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但他遭到的折磨并不比奥地利大公更少些,在他即位没多久的时候,瑞典国王卡尔十世,匈牙利的特拉西瓦尼亚亲王结盟,一同反对皇帝——听到这儿,孔蒂亲王就下意识地看了国王一眼,别人可能不知道,他可是一清二楚,那场让利奥波德一世遭到了严重挫败的战争正是他们的陛下为了避免神圣罗马帝国对法国与罗马之间的战争插手而设法予以推动的……   国王,国王当做自己什么都没看到。   后来利奥波德一世还是在波兰国王,约翰二世·卡齐米日的帮助下击退了瑞典与匈牙利人的联盟,问题是这场战争不但威胁到了利奥波德一世的统治,还造成了一个严重的后果,正是为了支持利奥波德一世,那位约翰二世国王在面对乌克兰人的起义时失去了反抗的力量,割让了东乌克兰给了乌克兰人身后的俄罗斯,后来又在瑞典对波兰的战争中失礼,将利沃尼亚北部割让给了瑞典,现在的波兰名存实亡,这位国王陛下据说正要逊位,去做教士。   茨密希的领地正在波兰,这也是为什么阿蒙气得快要把约翰二世做成火腿的缘故……稍有不慎,茨密希家族就要和可悲的诺菲勒族那样,在失去自己的固有领地后只能在各处不断地流浪,沦为血族的笑柄了。   当然,这件秘闻孔蒂亲王暂时还无法得知,但他知道,奥地利人一直在面对奥斯曼土耳其的威胁,这座庞然大物虽然在十六世纪后期延缓了拓展领地的速度,甚至失去了一些重要的据点,但它依然是个可怕的威胁,是利奥波德一世的头号敌人。又因为瑞典与特兰西瓦尼亚公国组成联盟的关系——很明显,瑞典的卡尔十世是法国人在背后操纵,而特兰西瓦尼亚公国却是奥斯曼土耳其的傀儡,所以利奥波德一世在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后,悍然对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宣战,他们从63年打到64年,神圣罗马帝国先败后胜,土耳其人的进攻势头遭到遏制,于是在8月10日的时候,与奥地利签订了和约。   这里又要听到罗马教会,毫无疑问,罗马教会至少在表面上,对于异教徒可以说是深恶痛绝,绝无妥协绥靖的可能,所以教士们从1096年-1291年的两百年间,一直在设法联合起整个欧罗巴,组成十字军,进行东征——也就是所谓的宗教战争,但归根结底,这也只是罗马教会为了扩大自己在凡俗间的权利与影响力所做出的妄想和虚构,只要看看结果就能一目了然——教会的力量确实是在这九次东征中更进一步,等到教会开始衰弱,十字军东征的事儿也就不了了之了。   而利奥波德一世对奥斯曼土耳其的胜利可以说是给了欧罗巴人极大的鼓舞,就在几天前,路易就听说,教皇有意再次组建十字军东征——虽然人们都说希望渺茫,但就算渺茫,路易也不希望教会能够成功,现在教士们能够驱动刀剑对准异教徒,以后也能驱动刀剑对准法国,或是自己。   尤其是后一种,路易在少年时,马扎然主教就说,国王的敌人遍布法兰西内外吗,现在依然如此。   “所以说,”孔蒂亲王谨慎小心地说:“我还要打探这方面的消息吗?”   “无需着意探听,”路易往椅子上一靠:“也许会有人来亲自和你说。”这句话可真是让孔蒂亲王冷汗津津,他知道国王的意思,毕竟他曾经在两次针对国王的暴乱中担任重要的位置,第一次的大元帅和第二次的“王弟殿下”,他还曾经撺掇过奥尔良公爵在国王遇刺的时候接下“摄政国王”的名号……如果国王要追究,那么他可以在巴士底狱里待到须发皆白,不过往好处想,那些游曳在阴影的大鱼,见到他这么一颗香喷喷的鱼饵,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游过来咬钩。   “我会记下每个人的名字,备您垂询。”他连忙说。 第一百六十二章 大战前的风平浪静   孔蒂亲王承认自己就是一个见风转舵的小人,但正所谓小人也有小人的用处,他也知道国王派他到奥地利去,不是要让他做一个正直的好人的,说起挑拨离间,尔虞我诈,在这点上他的兄长孔代亲王,兄长的挚友卢森堡公爵,蒂雷纳子爵都别想胜过自己,但若是他有选择,他也一定不会兜揽下这笔买卖,当然啦,别人就不知道,但要说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对法国一力支持奥斯曼土耳其对奥地利的攻伐一无所知,那就是白痴才会说的话。   利奥波德一世也许不会将孔蒂亲王扣押或是处死,但就像是克雷基侯爵作为国王在罗马的使臣,依然会被一群卑劣小人围攻那样,谁也不知道维也纳的贵人们会不会因为一个极其细小的缘由向孔蒂亲王提出决斗,或是直接谋杀了他,孔蒂亲王因此大大方方地向国王诉了苦,讨要到了一队装备着最新军备的火枪手,两个修士,这两个修士还是国王特意向以拉略雇佣的,若是您们还未忘记,当初的奥尔良公爵加斯东身上就有着使唤魔鬼的痕迹,路易十三从马上跌下而后几乎溺死——那个水洼事实上只到他的膝盖,以及后续的缠绵病榻都可以说是前者的罪过,而加斯东公爵从佛兰德尔购置的那些古怪的蛋彩画,直到他死去的时候,还摆在他的房间里,虽然他的忏悔神父与主教都坚称他做了忏悔,但就蒙庞西埃女公爵说,她的异母妹妹在爱人那里说漏了嘴,加斯东公爵不但没有忏悔,在死去的最后一刻他还在诅咒国王,无论是父亲还是儿子。   如今法国谋求的又是佛兰德尔地区,这让国王不得不警惕起来,大战筹备工作已经在紧张忙碌地进行之中,这辆庞大的车子一旦发动起来想要停下可不太可能,佛兰德尔他势在必得,但佛兰德尔人与西班牙人定然抱持着不同意见,如果孔蒂亲王被刺杀,无疑是对法国国王的最好反击与羞辱,路易当然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他本来手上还有一些巫师,但这些来自于意大利的巫师暂时被他派在了别的地方。   攘外必须安内,这句话事实上并没有什么错,尤其是在法兰西这种叛乱频频的地方,这次路易又打算御驾亲征,在他离开巴黎之前,所有的异端与隐患都要被清除,即便不被清除,也要保证他们近一两年里不敢再有所妄为——不过在孔蒂亲王离开巴黎之前,国王首先要做的是举办一场盛大的宴会,把他高高兴兴地送出去,这场宴会堪称辉煌,所有有名号的达官显贵都努力地拥挤在了卢浮宫,从露台到楼梯,都挤满了人,来人若是想要向国王行礼,必须穿过好几百尺的狭窄小径——在金银丝的外套与愈来愈宽的裙摆之间,然后国王身边的人,还要看来人的身份如何才会让出自己的位置,或者只是看国王的态度,歪一歪脑袋或是侧一侧身体,那些不够显赫的人,只能如同惊鸿一瞥般的看一眼国王的脸,就又只能瞧着先生女士们的后背或是……不那么礼貌的屁股了。   孔蒂亲王当然是别具殊荣的,他坐在国王的下首,仅次于王弟菲利普,而他的兄长孔代还要位居他之下,因为国王需要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和他说话。   “发自内心地说,”孔蒂亲王拉出自己的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卢浮宫真是有点太小了。”国王还特意选择了卢浮宫里的大画廊,这条巨大而宽敞的走廊可以说是卢浮宫里最壮观的建筑体,即便如此,这里的人们依然免不得摩肩擦踵,从穹顶上方垂下的蜡烛与呼吸带来的热气甚至让这里有了土耳其浴室的朦胧感……与窒息感,但只要国王在这里,就算再难以忍受,也不会有人先行离开。   王弟菲利普今天也是盛装打扮,在洛林的几年让他有了一副军人的体格,高大,健壮,能够承载着几十磅的蕾丝和衣料依然不为所动,他为国王端来一杯冰镇过的柠檬水时,那只手稳稳的,完全看不出戴着好几只沉甸甸的戒指。   “这样的情形很快就会得到改善,”路易喝了一口柠檬水,乘着谒见的空隙和他们说:“凡尔赛的建筑主体已经快要完成了,我打算用三到五年的时间去装饰和装潢,等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不必如此挤迫了。”   “哎呀,”孔蒂亲王仿若无意地说道:“就是我曾经看到的那些建筑么?它确实非常庞大,陛下,人们都说您要在那里建一座新城。”   “也可以那么说吧。”路易说,最主要的,他还是想要将法兰西的政治中心迁移到另一个地方去,卢浮宫不是不好,但它正位于巴黎中央,虽然前身也是一座军事城堡,但从两次投石党暴动来看,它的防御力甚至不如巴士底狱,路易今后的道路还很崎岖漫长,敌人也只会越来越多,他不能将希望完全地寄托在……你知道的,那些民众身上。   凡尔赛的新宫有一千个房间,围绕着新开辟的护城河与宏伟的花园,而路易的野心还不止于此,他还打算将凡尔赛的周边地区全都带动着发展起来——那些被他从流亡之路上带回来的民众已经在凡尔赛定居了十几年,他们的孩子也已经成人,不是在为国王耕种,做工就是在为国王修建新宫,同时也接受训练与教育——他们对于路易来说是可信的,路易对他们来说也是可信的,可以说,即便法兰西的国库从来就没有充盈过的时候,凡尔赛的人们依然可以得到最大的优待——最低廉的佃金,最微薄的税金,最宽容的主人……相对的,也有最严苛的律法与最严密的审核,不但对外人,也对凡尔赛人自己,毕竟路易并不想看到第二个巴黎。   等到凡尔赛宫的建筑主体初步完工,在装饰的同时,国王还计划营造一个巨大的商业区域,数之不尽的丰富货物,食物,以及各种新奇的娱乐,一个令人乐而忘返的销金窟——他在洛林公爵身上的试验得到了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而他付出的只是一个卫浴间,一座取暖设施与一些精巧但不实用的东西,哦,或许还有一些美味的食物,至于赌博,歌舞和“名姝”们,这都是巴黎原本就有的东西。   路易没有那么大的期望,能够凭借着享乐来麻痹那些老奸巨猾的诸侯,但洛林公爵也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是的,他也许无法说服那些老人,但与他们相比,路易是那么年轻,他们的继承人也是如此,老人们也许愿意重复一成不变的生活,在自己的城堡中固守到死,但那些活泼的年轻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就不必多说了,而且就算是那些领主与爵爷,也会希望他们的继承人以及其他子弟能够在国王身边谋得一席之地。   谁都知道,国王是喜欢年轻人,并且也愿意重用他们的。   一边筹划着今后的事情,国王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身边的人,从奥尔良公爵菲利普开始,到孔代亲王,卢森堡公爵,蒂雷纳子爵,还有路易十三时期的一些老臣,然后是柯尔贝尔以及他的一些朋友,之后是簇拥在王太后身边,以奥尔良公爵夫人与蒙庞西埃女公爵为首的贵女们,还有以拉瓦利埃尔夫人为中心的一群人……现在国王手中的职位还不多,但等这场战争结束,国王会需要大量的官员、总督,教士和书吏,新宫还会需要仆从,凡尔赛城也会需要更多的商人与工匠……还有,正式成立的海军与扩增的陆军,到那时,国王手里就会有成千上万的空位期待着人们的填充——啊,国王的要求并不过分,毕竟有得必有失,他只需要他们给出一点点原本就属于国王的东西。   一个完整的法兰西。   于是人们看到国王突然深深地叹了口气,他们在心中纷纷揣测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大概没人会猜到国王只是在烦恼这样的工程可能要持续十年,二十年……打住,二十年是最后的期限了,他还有更多的事情要做呢。他看了一眼目光殷切的孔蒂亲王,猜出了他的用意,“当然会有您的一个房间。”国王说,“您甚至可以从几个房间里挑选,譬如您可以和孔代亲王住在同一条走廊上。”   “可别。”孔蒂亲王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说道,换来兄长严厉地一瞥。他马上低下头去,但要说和孔代住在一起,他绝对不愿意,孔代亲王在第二次投石党暴动前也可以说是风流倜傥,豪放不羁——他还曾为了让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不快而有意去追求蒙庞西埃女公爵呢,但在西班牙的那段日子,以及之后在敦克尔克之战中被俘,他就突然变得稳重或说刻板了许多,也许是因为他很清楚自己在国王心中仍然是个罪人,所以格外警惕慎重,国王派给孔蒂亲王的工作,他又期待着自己的弟弟能够做好,又担心孔蒂亲王会因为一贯的轻浮而失败,甚至丢掉性命,还有的就是作为法兰西的将军,他当然也希望能够达成与利奥波德一世的盟约。   美好的时光似乎总是转瞬即逝,在送别孔蒂亲王的那个早晨,巴黎少见的大雾弥漫,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就连火把的光亮都不再那么耀眼,倒是国王的煤油灯在街头巷角散发着一贯不变的黄色光芒,孔代亲王将自己的一队近卫也交给了孔蒂亲王,忍下来“至少要能够跑得回来”的不祥之语,目送着弟弟的马车骨碌碌地碾过青灰色的水泥路,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孔蒂亲王在巴黎的时候,也是昼夜颠倒,只在卢浮宫,布洛树林和几个沙龙里往来的人,今天他孤身一人离开巴黎,才有兴趣从玻璃车窗里打量这座毁灭过两次,又从国王手中焕发了生机的古老城市,虽然雾气浓重,但对亲王来说,这些雾气就像是一层层覆盖在他眼前的帷幔,帷幔掀开后就是一个新的景色,让他倍感欢欣雀跃——那从车轮下向着远方延伸出去的,不再泥泞或是肮脏的道路;路边的排水沟上覆盖着的“石板”(水泥)镂空出的图案虽然简单,但在数量的加持下,竟然也有一种特殊的美感;那些曾被火焰吞噬,被锤子砸碎,被绳索拉倒的房屋,现在都变成了整整齐齐的三层小楼,这种小楼一般而言都将会有好几家人家住在里面,但在国王的法令下,这些房屋的外观并不已因为杂物或是杆叉而显得凌乱,一些窗口还镶嵌着玻璃,这也是因为近几年来洛林的玻璃产业得到了很大发展的缘故;街道的转弯或是交叉口,都有路牌,南北指向,房屋前也有编号,甚至是居住在里面的人的姓名,据说为了达成国王的这个要求,负责此事的王弟菲利普以及下属可费了不少劲儿,甚至还为此处理了一批不够服从的暴民——但好处显而易见,那些盗贼、流民与恶徒,想要再凭借着迷宫般的街巷与混乱的居住环境一跑了之就不太可能了。   另外,孔蒂亲王打开了车窗,呼吸着带着一些凉意,但不再发臭的空气,国王将鱼、牲畜市场和皮革作坊都迁移到了巴黎郊外,又在新区排设了下水管道,所以现在塞纳河也不再总是泛着白色的泡沫,漂浮着粪便,居民们虽然抱怨他们要走上很长一段路才能买到食物,但也很高兴能够在塞纳河里看到鱼,或是跳下去游泳,水渠从塞纳河中引来的水,稍加过滤也能饮用,而不至于引发瘟疫。   他们之前就经过了一处蓄水池,蓄水池和别处的房屋那样,都按照国王的要求悬挂着一枚煤油灯,灯光照亮了下面的水波,一层层的金色鳞片在雾气中若隐若现,说不出的美丽。   “多好啊。”孔蒂亲王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我现在都有些急切了。”顽症重重的巴黎都能变得这样好,那么完全按照国王心意建造的凡尔赛宫呢,据说它的基座和上下水工程就做了整整四五年,想必它会更完美,更舒适吧。 第一百六十三章 霍夫堡   因为有了这个想法,孔蒂亲王在离开巴黎之后,大胆地违背了孔代亲王的交代,偷偷跑去了凡尔赛,不过令他失望的是,现在的凡尔赛更像是个军事堡垒,因为整体全都是水泥混凝土结构,看上去一片灰突突的,没有大理石,没有金箔,没有精美的雕花与雍容的帷幔,不过园林与庭院倒是已见雏形,主要是国王对水源有着很大的需求,所以几乎是从52年,他还是个方才成年的年轻人时,那些跟随国王至此的流民就开始为国王挖掘水渠与水库,这也成为了他们赖以谋生的第一份工作。   距离凡尔赛最近的水源只有塞纳河,凡尔赛与塞纳河的距离甚至超过了巴黎,幸而巴黎地区原先就是盆地,凡尔赛更是沼泽处处,引水无需如西班牙的托莱多那样架设空中水渠,但就孔蒂亲王看到的大运河就足以令人瞠目结舌了,这条河流几乎与上帝赐予人类的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宫廷中一直有传闻说国王与魔鬼做了交易,雇佣了成百上千的巫师为他效力,现在看起来不无可能。   一艘张着白色小帆的船只悠然地从孔蒂亲王的面前滑过,上面的人还来得及向亲王脱帽行礼,可能从遥远的阿芒什海峡或是加来海峡飞来的灰色海鸟跟随着这艘小船,或是栖息在桅杆顶端,或是翱翔在船只周围,孔蒂亲王一开始还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凡尔赛的官员告诉他们说,这些船只都是国王为了这条运河设置的,从勒阿弗尔港口而来,因为勒阿弗尔从十六世纪初期开始就是一座巨大的港口城市,所以有许多商品可以直接被运送到凡尔赛,其中有大量的渔获,都是国王为了嘉奖这里的工匠而特意予以拨款。   至于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海鸟跟随着船只,是因为曾经有商人送来了腐烂的海鱼,虽然在这个年代,这种做法并不鲜见,但在连续几十个人都因为坏掉的鱼肉而呕吐腹泻之后,柯尔贝尔先生当即彻查到底,那个商人以及负责此事的官员都被拘捕,然后国王亲自在死刑判决书上签了字。所以从那之后,商人们宁愿丢掉哪怕只是半死不活的鱼,也要保证送到凡尔赛的渔获干净新鲜。   “难道他们就不怕……”在这个时代,滥竽充数,以次充好的情况屡见不鲜,但孔蒂亲王还是第一次听说,因为食物原料不新鲜就要丢掉性命的事情,不管怎么说,这些食物是给那些下等人吃的,又不是要送到宫里。   “国王可是出到了一个大埃居一桶的价钱,而在海边,这些鱼便宜的几乎不用钱。”   “哎呀,”孔蒂亲王不由得喊道:“就算这样,国王对这些工匠也太好了。”“可不是么。”官员接口说,他当然不会告诉孔蒂亲王说,这些工匠同时也要如同士兵一般的早晚训练,他们不但能吃到鱼,还能吃到鸡和鱼,他们的身体在充足的营养与规律的生活,不辍的锻炼中变得强壮无比,头脑聪明,性情忠诚,他们才是凡尔赛真正的基座,现在只不过被国王掩藏在庞大的工程中罢了。   “这里有多少人?”亲王看着高台上密密麻麻的人群问道。   五万人,官员在心里说,“两万七千人左右。”他说,他一点也不担心被孔蒂亲王戳穿谎言,因为这里的工匠都是轮班工作的。   “伟大的工程。”孔蒂亲王说,凡尔赛地区同样位于巴黎盆地,说起来,比巴黎还要低洼一些,这里原先都是森林和沼泽,但现在他却看到了一座需要抬头才能看见全貌的高台,他忍不住问道:“我记得这里原先应该是一片苔藓地?”   “这里是国王要求筑起来的,”官员说:“开掘运河时被挖出来的土全都堆到了这儿。”   虽然建筑本体依然十分粗糙,触目所及都是烟尘,而能够走动的地方全都是供工匠行走的小径或是木板搭建的矮桥,但孔蒂亲王无法抑制的好奇心还是驱使着他走了上去,国王的新宫事实上是坐落在一座人为的丘陵上的,从上方俯瞰,就是一个依次渐进的阶梯梯形,宫殿主体在最上层,毫无疑问,但二层和三层都有方正的建筑群,孔蒂亲王一边四下打量,一边猜度着自己的房间……哦,当然应该在最高层,如果不是,他宁愿留在巴黎,或是回到自己的封地去,也绝对不来凡尔赛。   但最上层的房间无疑是最少的,可能只有……三百个房间或是更少,孔蒂亲王在心里算了又算,因为主体使用了直径惊人的混凝土立柱支持,所以这里的空间格外巨大,孔蒂亲王甚至觉得超过了教堂或是修道院的大厅,他站在十来根灰黑色的水泥圆柱之间往下望,看到的是从基座脚下延伸出去,足有数千尺的庭院,庭院的边框即是波光潋滟的护城河,在他的视野中心线上,是一座已经显露出郁郁葱葱之态的冬青树迷宫,迷宫的两侧才是道路,道路一端在护城河前的吊桥前合拢,另外一端分做三股,通往最底层的宫室与中间的阶梯。   从底层到最上层,一共有三百多阶阶梯,孔蒂亲王攀上来后也有点气喘吁吁,但最上面的风景确实是无他可比,只是不知道今后会有多少人为此努力地往上爬。   他这样想着,一边去看后面的花园,后花园比前方的庭院有着更广阔的面积,尤其是一个方正的湖泊,连通着大运河,如果真有必要在此据守,亲王估计敌人只怕没办法等到这里断水,甚至连断粮也不太可能,他已经从湖泊里看到了鱼儿游过时留下的涟漪。   如果说,离开巴黎的时候,孔蒂亲王向国王索取房间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荣宠不衰,现在却真的有些渴望起居住在这里的生活了。   官员恭敬地送走了孔蒂亲王,就在当天晚上,有关于孔蒂亲王在凡尔赛的记录就整理妥当,放在国王书桌上了,国王的想法正与孔蒂亲王猜度的一样,他招募的设计师路易斯·勒沃最初的时候,只是按照惯例,从路易十三留下的狩猎行宫入手,将其扩建和重建,但路易却有着不同的想法,路易十三的遗产他并不打算去动,既是为了怀念自己的父亲,也是为了不让自己的新宫有着太多历史的残留。   他不仅仅是想要一座新宫,他想要的是一个圣迹,一个令人无法忘怀与舍弃的伊甸园,一个地上天堂——虽然这么说着实有点僭越。   怀着这样的想法,又参照来来自于遥远东方的一些传闻,国王所期望的新宫最终演变成了孔蒂亲王看到的样子,勒沃原本预期要用二十年来完成的工程,因为有了水泥与巫师的帮助缩短了近三分之二的时间,现在,国王要求他们将内外装饰的时间缩短到两年……“我很希望我能够在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在新宫举行庆典。”   若不是面对着国王陛下,勒沃与另一个设计师多尔贝一定会有话要说,但现在他们只能据理力争,“这不可能,陛下。”勒沃说,“就算是安放在壁龛中的大理石雕像也需要好几个月才能完成。”   “唉,”国王天真地说:“难道不能用石膏做个模子,然后用水泥浇筑出来么?”不但节省时间,还节省钱呢。   勒沃明显地卡了一下,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的国王御用画师勒布朗,勒布朗倒习惯了国王在一些方面的格外勤俭,或者说,陛下有时候会觉得,为了人们的夸赞而白白地耗费大量的钱财实在毫无意义,因为:“我是国王。”在陛下拒绝再为自己定制华贵的珠宝时是这么说的:“他们总要夸赞我的。”如果一个国王手中有着强大的陆军与海军,不但是他的大臣和将领,就算是别国的君主和教皇也都要来向他献媚呢,这点路易看得很清楚。   而且国王还大言不惭地说,若是需要在使臣面前彰显法国国王的尊荣,他还可以向王弟菲利普借用珠宝和衣服呢,反正他们的身形相仿,而作为王弟,大殿下,菲利普的服饰也没有什么需要避讳的地方,他的衣服通常与国王一样,频繁地使用皇室蓝,金银丝和百合花图案。   为了捍卫作为建筑师与艺术家的尊严,勒沃和多尔贝,还有勒布朗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说服了国王陛下,让他应允了千万不要用水泥来浇筑雕像,以及想要用印刷品来充填走廊上的画框,后者勒布朗发誓说他马上回意大利去为国王寻找画师,在工程进行的时候同时进行画作的创造,这样就不会耽误时间了,而且他也保证,他会努力争取最低的价钱。   至于雕像,国王对多尔贝(他是主要负责装饰的人)说,他也可以从别处找到一批合适的雕像。   从那里呢,当然是从加约拉岛,曼奇尼家族,或者说,小科隆纳公爵的领地上。   ……   孔蒂亲王对国王与凡尔赛宫的建筑师,设计者打的一场口舌官司一无所知,他满怀憧憬地上了马车,经过十几天的颠簸后终于抵达了奥利地维也纳的霍夫堡。   他是一路往东走的,之前说过,他曾经做了吉耶纳的总督,后来又做了朗格多克的总督,这两个地方除了有时候混乱一点,但因为盛产葡萄酒和小麦,所以还是相当富庶的,但从这里走夏洛莱、里昂与阿维尼翁一线的时候,种植土豆的地方就多了起来,车窗外的景色逐渐变得单调,而人们身上的和脸上的颜色也少了很多,就算这样,陪同的官员还说,这还要感谢上帝与国王赐予的土豆和红薯,不然他现在看到的人可不会那么多。   这样的情况在孔蒂亲王即将越过瑞士与法兰西边境线的时候变得清晰起来,似乎就在转瞬之间,田地变得枯干,河流变得污浊,人烟稀少,盗匪横行,幸而这些与其说是盗匪,倒不如说是流民的家伙甚至无需火枪手,孔蒂亲王自己的卫兵就能轻而易举地砍倒他们,亲王仁慈地将那些受伤和投降的人挂在树上吊死——反正他们最后的结局总不过如此。   不过,让孔蒂亲王感觉最不适应的还不是荒野,而是城镇,虽然只有短短几年,但这位殿下已经习惯了干干净净的街道,没有粪便和尿水遗迹的地板,温暖隐秘又洁净的便器,还有随时都相当充裕的热水和舒适的浴缸,这些在法兰西已经非常流行了,虽然一些诸侯还在非议国王,认为太过关心这些有失一位君主的体面,或是不够虔诚,但他们嘴巴上这么说,手底下倒是一丝不苟地按照巴黎的风尚重建了自己的住宅和城堡,上行下效,一些比较繁荣的地方,就连旅店也有了相应的卫浴设备,即便简陋,但要好好如厕和洗澡还是不成问题的。   离开了法兰西,进入到瑞士的时候,孔蒂亲王还能忍受,因为瑞士人和法国打过仗但已经和解,但要到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签订的时候,它才摆脱了奥地利的统治,所以两相比较,瑞士显然更能接受法国人,也愿意学习法国一些好的地方,但等孔蒂亲王越过了瑞士,进入奥利地境内的时候,他的考验就来了。   奥地利人理所当然地仇视法国人,从上至下,无一例外,但几乎可以说是携带着一支小型军队进入奥利地的孔蒂亲王对自己的安全还是有着几分保证的,他烦恼的是,因为利奥波德一世以及其宫廷宣称绝不接受法国的一切,所以法国的风尚在奥地利没有一丝半点的显露——泥泞发臭的街道,拥挤杂乱的房屋,衣衫褴褛的肮脏人群,还有随处可见的尿桶和便桶,若是人们不愿意花钱在别人的斗篷下解决问题,那么,任何一面墙壁都是他们的厕所。   孔蒂亲王即便选择了路途中最好的旅店,也被臭虫和跳蚤咬得满身红包,就算他涂抹了再多香水也没用,他一边提心吊胆地祈求着别让他遇到一只正从老鼠身上跳走的小吸血鬼,一边就这么苦不堪言地来到了维也纳,霍夫堡的所在地。 第一百六十四章 霍夫堡(2)   且不说孔蒂亲王是如何腹诽奥地利旅店的卫生状况的,他到了维也纳后,所接受的款待也在他的预料之中,简单点来说,就是奥地利人既不愿意真心实意地款待一个法国人,也没有那个条件令得亲王宾至如归,他们的宫廷依然保持着将干花草倾倒在地上以掩藏粪便尿水痕迹的习惯,帷幔虽然绣着金银丝线的纹章,也就是金色底景衬托着的黑色双头鹰,但仔细一瞧就能发现流苏上密布灰尘,宫殿的房间里也没有浴室,只有粗陋的“祈祷间”,一看到这个,孔蒂亲王立即就感觉到屁股上一阵发凉。   按照惯例与传统,法国人的使者总要被耽搁几天才能见到奥地利大公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只是这次孔蒂亲王担负着格外的使命,这点利奥波德一世心知肚明,他并不愿意就这样应允路易十四的“请求。”因为这也意味着他正在默许法国瓜分西班牙的领地,但他也很清楚,教皇的神学家们已经确定了在与西班牙的特蕾莎公主的婚约中,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确实没能履行约定,王后那价值五十万里弗尔的嫁妆始终没能送到路易手中。   但若说利奥波德一世没有吞并西班牙的计划,那也是胡说八道,毕竟在履行婚约之前,坚持要求他的妻子玛格丽特不曾放弃继承权的也是他,现在他与法国国王路易分别拥有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的女儿,也就是现在的卡洛斯二世的两个姐姐,一个从未放弃继承权,另一个则是因为契约首先被腓力四世破坏,而理直气壮地索要回报,他和路易堪称两只豺狼,只不过看谁更凶猛,更狡猾罢了。   另外,利奥波德一世与路易正是一辈人,又只相差两岁,说起来还有着亲眷关系,要让少年人不相互比较是不可能的,所以虽然利奥波德一世允许孔蒂亲王住进霍夫堡,并不是因为他对这位使者有多么看重,而是有意向这个法国的亲王和使臣展示自己的力量,就像是老鹰骄傲地在敌人面前打开翅膀那样,不仅如此,在孔蒂亲王依照约定的时间,前来谒见利奥波德一世的时候,却被告知,国王突然生了打猎的兴致,和一群大臣打猎去了。   若站在这里的是孔代亲王,他准会转身就走,而孔蒂亲王只是笑吟吟地说,他很愿意在此恭候国王,于是国王的侍从长官就安排了两个仆从服侍他,他被允许在谒见厅前的广场里走动,这座被维也纳人自豪地称之为皇帝广场的地方——霍夫堡正如卢浮宫,也经过了多次改建与扩建,被弧形的建筑群所包围的广场前是一座广阔的十字花园,后方是连绵的密林,如果来之前孔蒂亲王没有见过正在修建中的凡尔赛,或许也会觉得这座殿群确实宏伟,可惜的是见过了凡尔赛,霍夫堡就不免黯然失色。   不过据说利奥波德一世也有计划在老宫的左侧修造新宫,然后将两者连接为一体,并且分为内外宫,内宫用于住宿起居,外宫用于接待使臣,会见总督处理国事等等。   但只一看新宫所在的位置,孔蒂亲王就从心里发笑,即便新宫落成,也不可能有凡尔赛来的壮丽旷阔。   现在孔蒂亲王倒是有些了解国王陛下的用意了,从老宫改建与扩建,确实可以省掉很多费用与麻烦,但老宫的陈旧气息也会不可避免地蔓延到新宫,真不如一座完完整整,崭新明亮的新宫来得令人舒畅与令人快乐——而且比起扩建新宫,孔蒂亲王更想建议利奥波德一世将霍夫堡原先的房间做一下整修,他之前还以为自己分配到的房间完全是出于奥地利人对法国人的捉弄,谁知道走过长廊的时候,他发现其他房间也没有好到什么地方去,楼梯和走廊没有壁龛,没有穹顶,更没有地方安置雕像,壁灯昏暗,房间狭窄,地毯角落里与中心点的颜色完全不对——角落艳丽,中心黯淡,很显然很长时间都没有调换了。   除了广场前的那座十字花园(就是在植被间预留出十字形的道路),宫殿后的密林没有经过任何精心的打理,花朵凌乱,枝条扭曲,蔓草爬的到处都是,他还看到了令人吃惊的荆棘——可怜的孔蒂亲王完全没有意识到,他只是被他那个又有洁癖,又有点强迫症的国王宠坏了,事实上在这个时代,人们对于享乐的概念还不是那么明了或是看重,又或是说,在很多地方他们没有这个意识,当然也不会去做。   别说奥地利,就连法兰西的人们,普及刀叉都还是在美第奇家族的女儿嫁入法国王室之后才有的事儿呢。   而路易为了空荡的国库,又有意识地将及时行乐的思想从巴黎扩散到各处,而各处的推波助澜又再一次地促进了巴黎的进步,所有的变化来得又快又猛,即便奥地利人愿意接受来自于法国的风尚,他们也不可能如此迅速地拥有巴黎人所有的一切东西。   孔蒂亲王的苛求并不会传达到那些奥地利人的眼睛与耳朵里,说真的,他们更愿意认为,法国使臣时不时的懵懂只是因为被霍夫堡的高大与壮观所威慑,他们的头不自觉地昂高了,唇边也挂起了骄傲的笑容,而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门外长号吹响,又有短笛鸣叫,“啊,是陛下回来了。”他们说,于是孔蒂亲王就和他们一起走到门外去迎接,来人果然是利奥波德一世和他的大臣们,他们都身着着西班牙人的服饰,以黑色为主——黑色的外衣,长裤和皮靴,白色的紧身裤,只在外套边缘与领口缀着花边。戴着的宽檐帽也是灰黑两种颜色,只在一角插着老鹰的羽毛。   利奥波德打扮的就像是一个凯旋而来的将军,他的身上挂着金色的肩带(也是唯一有颜色的地方),腰带上悬着短剑和短柄火枪,两个一看就知道乃是国王仆从的年轻人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两匹马上都堆满了猎物,从色彩斑斓的野鸡到皮毛丰厚的野兔都有,还有一只肥壮的公鹿,见到孔蒂亲王,利奥波德一世只一跳就跳下了马,稳稳落地,“欢迎!”他是见过孔蒂亲王的,在第二次投石党暴动之后,孔代与孔蒂都在西班牙军队中做事,孔蒂特意来觐见过他,只是那时候的孔蒂与现在的孔蒂根本就是两个人了。   要说孔蒂那时候见到的利奥波德一世——那时候他还只是王太子,一个孩子,甚至还要比今天的利奥波德一世羸弱一些,谦卑一些,今天的利奥波德一世显得格外兴奋,强壮,甚至有点傲慢,他向孔蒂亲王抬了抬手,故作亲密地说:“唉,请站过来,我亲爱的朋友,”他一边说,一边带着孔蒂往里面走去:“我或许讨厌所有的法国人,但您或许可以例外,还有您的兄长,因为您们曾经站在我的堂兄身边,和他一起与法国人作战呢。”   这句话可真是让孔蒂亲王哭笑不得,又不由得心生警惕,看来这位陛下也不是一个容易相与的人,他借着鞠躬心里的机会拉开了与利奥波德一世的距离,用眼角的余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陛下,要说这位陛下比他的好国王还要年轻上两岁,但从面容上来看,利奥波德一世已经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春气息,是个彻彻底底的成年人了——相比起来,路易有时候还会显露出一些孩子气——他的面容(尤其是下巴)和有些佝偻的身躯也显露出了一些哈布斯堡遗传病的端倪。   在柯尔贝尔成立了法兰西学院之后,为了能够与国王说得上话,孔蒂亲王也曾经参加了几次学士界的沙龙,只是他能听懂的很少,唯独一件事情被他记得很牢,那就是近亲婚姻对子嗣的伤害,毕竟死胎、畸形与遗传病的实例实在是令人触目惊心。   而作为一个国王,子嗣有多么重要就不必多说了,如今他的国王与利奥波德一世如此急切,甚至懒得去托一托脸上的假面具,不就是因为使臣们都在加冕仪式上看到了西班牙的新王,卡洛斯二世,那位国王登基的时候几乎与路易十四差不多大,但看上去和一个被魔鬼诅咒了的婴孩没什么区别,不能走路,不能坐稳,说起话来词不达意——一只如此脆弱的幼兽,身边又只有见识浅薄的母亲,和一个野心勃勃的私生子哥哥,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的末日已经指日可待。   哦,对了,孔蒂亲王在心里说,这位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也还没有子嗣呢。   ……   孔蒂亲王可没幻想过利奥波德一世一听他的来意,看了他们国王的信件,就满心欢喜地应允下来,路易十四的提议,就是要与奥地利一起瓜分西班牙,但若是可能,孔蒂亲王敢保证,他的好国王一定会有意吞下整个西班牙以及其属地,利奥波德一世难道就不那么想?但很显然,他对利奥波德一世的判断是正确的,但还正确的不够,在只有几个人参与的会议上,利奥波德一世没有丝毫迟疑地拒绝了连襟的提议,而且还相当严厉地斥责了法国国王,因为照他的话说,依照上帝的旨意,他们原本是应该保护卡洛斯二世这个弱小的亲眷,而不是来劫掠他的,法国国王的这个议题显然超越了一个国王应有的道德边线与一个骑士应有的道义准则。   孔蒂亲王只得悻悻然的离开,之后他的觐见请求一再被拒绝,连续一周后,他都怀疑起自己或是他的国王是否犯了什么巨大的错误,譬如利奥波德一世确实是个活圣人什么的……   当然,这位对于察言观色再擅长也没有过的亲王殿下,即便只有一次,也察觉出了利奥波德一世并不如他所说的那样磊落,但他是个法国人,奥地利人又普遍仇视法国人,所以这里几乎没有可以被他利用的眼线和探子,他不能确定,利奥波德一世是因为已经与西班牙有了盟约,还是有意于其他国家联手?又或是再次与罗马教会站在了一起?这些他都不知道,自然也不敢轻举妄动,免得将事情推向了无可挽回的方向。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的仆从说,一位夫人想要见他。   “那位夫人?”孔蒂亲王问。   “那位夫人。”他的仆从回答说,这种回答很容易让主人提起鞭子来抽他几下,但仆从有意加重的发音让孔蒂亲王立刻想起了一个人,是的,夫人,在法语中它的发音就是米莱狄。   “欢迎!”孔蒂亲王把她引入到一个密室里,而后将她的手放到自己唇边:“是什么风儿把您吹到这儿来啦?”对这位夫人孔蒂亲王也是有所耳闻,她身份卑贱,曾经进过监狱,所以无法取得人们的认可,成为被正式承认的“王室夫人”,但她确实是极受国王宠爱的女士,其他不论,她有着随时觐见国王的权利,这点和拉瓦利埃尔夫人与王弟菲利普都差不多了,不过孔蒂亲王也听说,这位夫人原先是马扎然主教密探头目,在马扎然主教去世之后,她就连同整个密探网络一起被国王继承了夏利。   米莱狄只是微笑着让亲王殿下吻了吻自己的手,她的今天可是昔日那个小女孩怎么也想象不到的——她也很清楚,这一切是谁给她的,她或许是主教先生发觉的,但谁也比不上那位尊敬的陛下给予她的权力——“国王陛下知道您遇到了一些小问题,”她反过来握住孔蒂亲王的手笑意盈盈地说:“所以就让我来啦。”   孔蒂亲王不但没有感到欣喜,反而涌起了一阵阴森的寒意。一周看似漫长,但在路途遥远,两国又相互敌对的情况下,这样迅速的反应只能说国王只怕一直在注视着他。 第一百六十五章 霍夫堡(3)   些许不快在一瞬间就被孔蒂亲王从自己的脸上抹去,而米莱狄也似乎没有察觉到似的,“虽然失礼,”孔蒂亲王问道:“若您是受国王的命令而来的,那么你是否掌握了什么连我也不知道的讯息呢?”   “我只能说我也许确实听闻了一些不知道是否真实的传言。”米莱狄说:“希望它们能够对您有所帮助。”   “请告诉我吧。”   “要说起来,奥地利人对法国人可真是满怀憎恶,不夸张地说,”米莱狄轻轻地挥了挥手,“我在这里的身份也是来自于意大利罗马的孀妇呢。”   “就连您的魅力也无法说服那些奥地利人么。”孔蒂亲王说,一边倾身为这位夫人斟了满满一杯香料酒:“虽然我知道他们几乎拒绝法国的一切。”   “除了假发。”米莱狄说,而后两人对视了一眼,笑了起来,确实,从他们的国王路易到王弟菲利普,都有着一头茂密蓬松的美丽秀发,在国王的理发师不但将他的美学在女士身上做出了异乎寻常的发挥之后,男士们也开始蓄留长发和卷发,不过这种风尚在一开始时候,奥利地人是异常不屑和轻慢的,他们说,这种发型显然有失男子气概,毕竟这时候奥地利人的审美依然停留在西班牙这里。   但作为唯一,并且首先接受了这一风尚的还是利奥波德一世,因为遗传病,这位陛下的发量从小时候起就相当令人担忧,等长大了之后,他也时常戴着帽子来遮掩愈发光亮的额头,他的理发师总是异常小心地将所有的头发都精心地用发油依次固定在整个头骨上,争取不出现空白区域——有了卷发,那么头发覆盖的范围就突然变大了,不但看上去茂密了许多,还让人显得格外年少,而且就现在的相面术来说,一头漂亮的头发,不但能为容貌增色,还显示着旺盛的生命力。   但卷发也有个问题,那就是对头发的伤害不可避免,尤其是在还没有化学制品,只能用火钳来将头发卷曲的时候,很快利奥波德一世就发现这也是法国人的阴谋,幸而他的理发师很快找到了解决之道,那就是假发。   所以利奥波德一世的宫廷里,虽然几乎没有法国人的东西,但唯有假发是不可或缺的。   “那么您知道是谁最先给了利奥波德一世陛下这个建议吗?”米莱狄说。   “谁?”   “奥林匹亚·曼奇尼。”   “哎呀,”听到这里,孔蒂亲王就不由得跳了起来,“怎么可能呢?!”他大喊到:“那可是苏瓦松伯爵夫人!”   “嗯,所以她才有资格成为利奥波德一世的王室夫人啊。”   “但那位陛下的王室夫人难道不是……”孔蒂亲王生气地说,因为他还不止一次地向那位夫人献殷勤,送重礼,希望能够从她那里打开缺口呢。   “那位也是,”米莱狄夫人说:“但只有那位是真正深受宠爱的。”只是因为利奥波德一世担心有人用苏瓦松伯爵夫人的姐妹,也就是玛利·曼奇尼,众所周知的路易十四的王室夫人来攻击他,也不愿意在这种暧昧的层面与路易十四有关系,所以苏瓦松伯爵夫人也是一个秘密,要说还是假发和卷发的事儿让她露了端倪,米莱狄要比那些贵女甚至“名姝”都要了解宫廷以及男士们的心理,作为国王,或是皇帝,若他大权在握,那么只要他稍有表露,谁能在他面前有意无意地提起那些令人不快的事儿来呢?   但利奥波德一世继卷发之后,又带上了假发,这其中若说没有一个巧言善辩的人穿针走线,米莱狄是绝对不会相信的,而那位明面上的王室夫人开始卷发的时候,竟然比皇帝还要晚,所以说绝不可能,所以米莱狄就安排了一个探子在皇帝的马夫身边,果然,没多久,他们就探听到,皇帝时常去到距离巴登不远的一个王室庄园。   这种做法让米莱狄感到熟悉,因为这种行为在三年前还不那么稳定频繁,这两年来却愈发规律起来了,他们没有乘着皇帝去庄园的时候探查,而是在他离开后借口迷路而探查了里面的状况,于是让人惊讶的事情就出现了,米莱狄在里面不但发现了苏瓦松伯爵夫人,还发现了一个孩子,这个孩子颇为健康活泼,面容上还有着颇为鲜明的哈布斯堡特征,也就是方正的下巴,但这个下巴不如利奥波德一世以及其他哈布斯堡的成员来的畸形,只是略显刚硬,对于一个男孩来说也没什么不好的。   联想到另一个曼奇尼小姐也有着一个国王的长子,这让米莱狄夫人不由得毛骨悚然,她也能够理解利奥波一世的想法,毕竟哈布斯堡成员堪忧的健康状况只要是欧罗巴人就都知道,而那个孩子又健康又聪明,也不怪他不愿意轻易舍弃这份上帝的恩赐——但他始终不愿意公开承认这个孩子以及其母亲,只怕也是因为他长久以来的心结,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出歉疚,他对苏瓦松伯爵夫人奥林匹亚·曼奇尼颇为宽容,而苏瓦松伯爵夫人要比她的姐妹玛利更睿智和冷静,她很清楚对皇帝自己应该保持怎样的一个态度——所以她可要比玛利·曼奇尼愉快得多了。   不过那个孩子的事情,米莱狄是绝对不会与孔蒂亲王说的,虽然私生子永远没有继承王位的资格,但只要使用得当——看看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的私生子唐璜公爵吧,他不就成为了诸国的一把匕首,令得曾经无比强大的一个国家纷乱至今吗?   “真有点不像话,”孔蒂亲王说:“想必那位曼奇尼女士总是有点委屈的。”   “说真的,我觉得她没有什么不好,”米莱狄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打算,“那并不是一个蠢人啊,殿下,或者说,如果她真的那样愚蠢,就根本不会成为皇帝的心上人。”   “哦,您似乎十分地推崇那位皇帝陛下呢。”   “因为那位陛下正与我们的陛下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米莱狄整理了一下扇子的丝线穗子:“尤其是在对女人这方面。”   “温和有礼?”   “恰恰相反。”米莱狄笑着说:“温和只在表面,事实上,他们可能是我见过最冷酷的男士,在他们的眼中,可能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没有什么不可以拿来用,而能够被他们看中的东西和人都必然有旁人不可企及之处。”   “这点您也许没说错。”孔蒂亲王表示同意,在维也纳的这段日子里,他也想了一切方法去了解这位皇帝陛下,据他所知,这位皇帝陛下甚至要比他们的国王更加清心寡欲,除了王后之外,只有一个王室夫人,而这个王室夫人除了作为一个必要的摆设存在之外,还有着为他链接臣属,拉拢诸侯的重任,一些皇帝或是皇帝的大臣无法去做的事情也可以交给她去做——现在他们知道了还有一个苏瓦松伯爵夫人。   在这里我们还要提一下苏瓦松伯爵夫人的复杂来历,因为这个头衔原本是属于路易十三的堂姐的,她下嫁给了萨伏伊公爵的次子,她的儿子欧根·莫里斯继承了她的爵位,成为苏瓦松伯爵,虽然按照法文发音,他现在应该是欧仁·莫里斯——欧仁·莫里斯此人倒是一个天生的军人,现在正在国王的新军中效力,长期不在领地,很少去理会自己的夫人如何,而要比自己的姐妹更擅长周旋于男女情爱之中的苏瓦松伯爵夫人不但大胆地成为了利奥波德一世的爱人,还为他生下了长子,虽然这位长子现在还是公认的伯爵继承人——米莱狄将这个消息通过渡鸦传回巴黎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孩子,今后除非利奥波德一世愿意承认他,不然他只怕要陷入两难局面。   在此时的欧罗巴,少女必须保持贞洁,直到为丈夫生下第一个孩子,这是为了坚持长子继承制的不可动摇,但也不是没人敢于越过这条底线的,曾经的隆格维尔夫人就是如此,但这不但是她们丈夫的不幸,也是孩子的不幸,就在几天前,米莱狄才听说,安妮·热纳维耶芙的长子让·路易·夏尔·德·奥尔良放弃了他的头衔和财产,并以阿贝·德·奥尔良的名字成为了一名耶稣会会士。   可怜的让是在听说并证实,自己并不是父亲隆格维尔公爵的孩子,而是母亲与其爱人拉罗什富科公爵的私生子,才做出决定的,他成为了教士,将爵位和财产都留给了自己的弟弟,他的弟弟夏尔是个好青年,现在也在国王的麾下做事,但这份意外的馈赠只怕不会让这个正直的人高兴到哪里去,隆格维尔公爵夫人更是悲痛不已,幸而她在很早之前就获得了国王的宽恕,所以让很快就成为了法兰西学院的神学教授,这样他既不会离开母亲太远,也不用受太多的辛劳。   只是在米莱狄动身之前,据说他还在拒绝见自己的母亲,也不愿意见拉罗什富科公爵,他真正的生身父亲。   而这位同样被命名为欧仁·莫里斯的孩子呢?他今后该怎么办?利奥波德一世对他有父亲的慈爱,但也有一个皇帝的谋算,他的父亲又据说相当得国王的看重,在之后的佛兰德尔之战中,他也承担着一份重要的职责。   米莱狄在打开的扇子后不易令人察觉地摇了摇头,这些暂时不是她要去思考的,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为国王争取到奥地利的中立。   “我想问一件事情,”孔蒂亲王问道:“我听说,您是位非同寻常的女士。”   米莱狄瞥了他一眼:“我有很多地方都非同寻常。”   这句话可真是关联到了很多方面,孔蒂亲王倾斜身体,让房间里的气氛变得更热烈了一些:“我是说,您时候有什么办法能够让那位皇帝陛下变得容易说服一些呢?”   “您若是指那些邪恶的手段,”米莱狄说:“国王身边有我们,皇帝身边当然也会有他们。”不然欧罗巴早就混乱起来了,里世界的巫师与黑暗生物也不至于如此窘迫,皇帝的身边一样有修士,主教和巫师——巫师往往用别的身份来掩盖,但米莱狄只一看就知道,那些占星师和炼金术士全都是巫师,而且比起法国国王身边的那些,他们要更古老,更忠诚,她可不敢轻举妄动。   “那么我们现在知道有这么一位女士,”孔蒂亲王有些失望地说:“那么我们该如何通过她去影响利奥波德一世呢?”   “您见过了利奥波德一世,”米莱狄反问道:“你觉得他是个怎样的人?”   “我们的国王说过一句话,”孔蒂亲王沉吟了一会之后说道:“一个人若是缺失什么,他就会努力表现出他不缺少那种东西的样子。”停了一下后,他继续说道:“这位陛下在我第一次觐见他的时候,就故意装作去狩猎并且大获全胜的样子,但就我打听到的,这位皇帝并不怎么擅长和喜欢狩猎,准确点来说,他或许比卡洛斯二世更健壮一些,但绝对不如我们的国王健康。”   “但他还是有意那么做了。”米莱狄说:“他与我们的国王年龄相近,同样统治着一个强大的王国,也同样是天主的捍卫者,甚至娶了一个国王的女儿,他们的爱人也有着一个同样的姓氏——我们完全可以这样猜测,他有着很强的好胜心,尤其是与我们的国王。”   “但在佛兰德尔和西班牙的事情上,他表现的倒是谨慎。”孔蒂亲王说。   “因为此举最先会强壮法国,而后才有可能是奥地利。”米莱狄说:“而且他大概不如我们的国王更不讲究……声誉。”   “您是说他们原应是卡洛斯二世的庇护者,算了吧。”孔蒂亲王轻佻而刻薄地说:“君主的声誉不在于此。”亨利八世还曾经因为婚姻之事而被罗马教会罚出教门呢,但谁也不能否认他是一个伟大的国王。   “我们的国王也许不会在意,”米莱狄说:“但我从苏瓦松伯爵夫人那里看到的,那位陛下是个渴望荣光和完美的人。”   “哦。”孔蒂亲王说,然后思考起来。 第一百六十六章 霍夫堡(4)   利奥波德一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如果说孔蒂亲王在此之前还有一些踌躇不决的话,那么现在,有了米莱狄的帮助,尤其是苏瓦松伯爵夫人的暴露,他终于可以将这个年轻的皇帝一点一点地拼凑起来了,要说,奥地利大公从1273年开始谋夺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之位(虽然这段时间只持续了二十年不到)之后,从1438年开始至今,无论是贿赂还是武力,这个家族的首领始终稳稳地把持着这个珍贵的宝座,而现在,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也依然是少数,甚至可以说是唯一去到罗马由教皇加冕的君主,这点不由得不让利奥波德一世充满了对先祖以及自己的骄傲。   但与之相对的,是他登基以来,或者说,在他的父亲即位之后就要面对的糜烂局面,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位置并没能给哈布斯堡家族带来多少实惠,而为了连接盟友,达成协议,哈布斯堡连接不断的近亲联姻更是造成了噩梦般的后果——也就是遗传病,虽然竭力在使臣和外人面前表现勇武,但利奥波德一世很清楚,在健康方面,他是绝对无法与现在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相比的,他身体纤弱,手足乏力,在床帷之内也不是那么得心应手——他听说路易有了头生子的时候,他也想要一个孩子,可惜的是无论是贵女还是农妇都未能让他如愿,自己是否能够有一个健康的后裔这样的问题缠绕了这位皇帝很久,他之所以第一眼就看重了奥林匹亚·曼奇尼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这个来自于意大利的女性虽然出身平凡,但健康,强壮,皮肤上泛着明亮的光泽,一看就知道是一块无比肥沃的土地。   真正让他在曼奇尼身上用心的还是因为曼奇尼和他往来了几个月后就有了孩子,一个健康的男孩,他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多么的高兴啊,他知道奥林匹亚是个野心勃勃的女性,但也正是因为这点,他倒可以安心地使用她,他手中有她所求的东西,为此她必然会惟他命是从——虽然暂时他还不能公开承认这个孩子,还有他的母亲。   奥林匹亚也为此抱怨过很多次,但利奥波德总是能够安抚住她。   而这位苏瓦松伯爵夫人想要的是什么呢?应该说,是玛利·曼奇尼给她做了一个坏榜样,玛利·曼奇尼固然是曼奇尼姐妹中最漂亮聪明的一个,但其他曼奇尼小姐也没有差到什么地方去,奥林匹亚也是一样,但也许是命运作祟,她竟然是所有的曼奇尼中嫁得最糟糕的一个,像是玛利·曼奇尼,虽然国王与她举行的婚礼不被表世界承认,但她科隆纳公爵夫人的称号,是两个世界都予以承认的,她的儿子,还在蹒跚学步就成为了里世界的加约拉岛的国王,据说国王还在尝试着为他谋求那不勒斯王的位置;又像是侯尔坦丝·曼奇尼,另一个姐妹,她被马扎然主教嫁给了据说在整个欧罗巴也可以说是最富有的一个公爵,而这位公爵先生,对这位小娇妻堪称神魂颠倒,为了躲开巴黎的狂蜂浪蝶,甚至愿意搬到里昂去;还有,孔蒂亲王的妻子,也正是她的姐妹之一……   而苏瓦松伯爵,虽然有个身为郡主的母亲,但父亲是一个没有爵位与财产的次子,而他能够得到的也只有母亲的伯爵爵位与一小片封地,对于奥林匹亚来说,这桩婚事简直称得上是羞辱,她并不比玛利·曼奇尼差到什么地方去!她曾经试图引诱过法国国王路易,当然,她失败了,当年在里世界的婚事,不管是曼奇尼家族和国王都不会将真正的内情揭露出来,她自然也不会知道,当初国王陛下差点就被永远地留在了里世界,他之所以还能回到巴黎,一是因为他表露宁愿选择死亡的决心,二是因为他有一个忠诚的弟弟和臣子。   所以就算是路易发了疯,也绝对不会再与第二个曼奇尼有瓜葛,奥林匹亚·曼奇尼最终还是成为了苏瓦松伯爵夫人,滑稽的是,她对苏瓦松伯爵不满意,而苏瓦松伯爵也对她不是很满意,苏瓦松伯爵是个性情严谨,不苟言笑的人,要让他面对心不甘情不愿的妻子,他宁愿住在军营里——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他根本不关心这个妻子,也不爱她,这或许对他们两人都是好事——奥林匹亚·曼奇尼曾经想要回到巴黎来,但没人欢迎她。   后来听说苏瓦松伯爵就在驻地附近找到了一个合心意的爱人,虽然对方出生卑微,但他们相处起来竟然还挺和谐,伯爵和她住在一个小楼里,如同夫妻一般的生活,而苏瓦松伯爵夫人在人们的传闻中,已经回了意大利。   她也许确实是回了意大利,却没有如人们想象的那样沉寂下去。   “你知道王后陛下已经怀孕了吗?”米莱狄说。   坐在她对面,始终高昂着脖子的奥林匹亚顿时神色一变,虽然只持续了一两秒钟,她就恢复到了原先从容的姿态,毕竟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她是不可能成为王后的,应该说,曼奇尼家族的小姐谁都没有成为王后的资格,玛利如此,她也是一样,侯尔坦丝曾经被查理二世求婚,不过当时查理二世还是一个不被人看好的流亡国王,所以马扎然主教就拒绝了他,等到查理二世回到英国,又轮到马扎然主教愿意,而查理二世拒绝了。   她想要为自己争取的,也不过是如同玛利·曼奇尼这样的身份罢了,不过事情并不如她所期望的那样发展,虽然利奥波德一世确实很疼爱这个头生子,但他不愿意公开承认这个孩子,还有她,皇帝的理由不少,非私人或是私人的,但奥林匹亚知道这不过是她不值得皇帝付出那么多心思罢了——她又企图向利奥波德一世索取对里世界的权利,但结果还是一样,神圣罗马帝国,或只是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长久的历史与渊源不但证明了他们血统是如何高贵,也同时意味着每个人身上都连接着无数的命运之线,就算是皇帝也不可能妄顾其他人的意见,而且这里的里世界领地早就有了主人。   之后她也明白过来了一点,那就是法国国王也是个不下于利奥波德一世的混蛋,他给了玛利代子统治加约拉的地位,但加约拉是属于他的吗?呸,加约拉岛原本就应该是曼奇尼的,他是将原本就是曼奇尼家族的东西给了曼奇尼,还要他们感恩戴德呢。   但若是利奥波德一世愿意将加约拉岛给奥林匹亚,奥林匹亚也是会对他感激不尽的,可惜的是,利奥波德一世身边的巫师并不赞成这种行为,他们要比曼奇尼家族古老,也更守旧,只要对方不来侵扰他们,他们也不愿意成为对方的敌人,而且,像是这种,他们受了损害,而得益的却是皇帝与他的爱人的蠢事儿,他们怎么会去做呢?   又及,那些巫师也不是傻瓜,他们猜到是奥林匹亚有意染指他们的领地,就向皇帝说,奥林匹亚终究是个女巫,按照里世界与表世界的法律,她的儿子和她本人都不应该被承认,以免造成混乱——毕竟一个巫师想要悄无声息地夺走某人的性命实在是太容易了,而且若是传闻属实,那么法国国王路易也不是没有承认自己的头生子和他的女巫母亲吗?   这点可真是让人无话可说,更别说原本就不那么想要公开奥林匹亚以及其子身份的皇帝了。   “你还想要在维也纳待多久?”米莱狄又问:“小欧根(奥林匹亚出于气愤,给了孩子这个名字)已经三岁了,他很快就会懂得什么叫做私生子,而且就连私生子的身份他都无法获得,不被承认,他就没有爵位,没有领地,人们甚至不会称他为先生,他在这里没有前途。”   “我会设法说服皇帝的。”奥林匹亚坚持说,她付出的太多,必须收回一些成本,她现在已经不期望利奥波德承认他们,但她希望皇帝能够设法册封她的丈夫为公爵,虽然到时候苏瓦松伯爵一定会非常难堪,但她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曾经说过您是个聪明的女人,”米莱狄说:“但现在看起来您只是贪婪而已,您知道隆格维尔夫人的长子已经成了一个耶稣会修士了吗?您认为您的小欧根就能够在长大后对此一无所知或是无动于衷?若是这样,他要么就是厚颜无耻,要么就是蠢笨如猪,而且不管是奥地利人还是法国人都会嘲笑他,他会痛苦,会彷徨,他的婚事会变得异常艰难。”   “还有一个人,”奥林匹亚说:“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的私生子唐璜,他现在也是公爵,还是摄政王。”是的,就在不久前,唐璜与西班牙王太后的战争有了结果,王太后被驱逐,唐璜成为了大权在握的摄政王。   “那是因为有人希望西班牙能够继续衰弱下去,”事实上,很多人:“但您认为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利奥波德一世,他的王后西班牙的玛格丽特会同意吗?就算他们发了疯,别忘记还有七位总是在虎视眈眈的选帝侯,哈布斯堡家族占据了皇帝的宝座近三百年,你以为他们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若是您的小欧根能够以一个私生子的身份成为摄政王,那么其他人就更加名正言顺,到时候,别说是奥地利,加约拉,可能整个欧罗巴都不会有你们的容身之处。”   “我知道你是为了谁,你是玛利·曼奇尼的人。”   “大错特错,夫人,我是国王的人。”米莱狄说,而后她微微垂下眼睛,“何必在这里汲汲营营只为了一个公爵的头衔呢?您的丈夫苏瓦松伯爵深得国王的看重,已经确定在即将带来的佛兰德尔之战中率领一支军队,等他凯旋而归,亲爱的,国王不会吝啬一个公爵或是元帅的称号,到时候您一样是公爵夫人,您的儿子一样是未来的公爵。”   不得不说,没有什么话能够比这些更能打动奥林匹亚,但她不会不知道自己对丈夫造成的伤害:“但小欧根不是他的孩子。”   “那位让也不是隆格维尔公爵的孩子啊,”米莱狄说,“还有您知道的那位公爵先生,现在他不是也多了三个被承认的女儿?您只要能够让他爱上您,他自然会愿意为您做所有的事情。”   “这正是让我烦恼的事情。”奥林匹亚蹙眉说道:“他是个冷酷麻木的人。”在新婚燕尔的时候,虽然对婚事不满,她也是对自己的丈夫有过期望的,但他只会如对待士兵那样严苛地要求她。   “也许只是因为太年轻,还不懂得如何品味您的魅力。”米莱狄再次劝说道。   这次奥林匹亚沉默得更久了一些,自从她成为了利奥波德一世的爱人,就为利奥波德做了不少事情,除了表世界,还有里世界,毕竟利奥波德和路易一样,也会为里世界的不逊而苦恼,她甚至有好几次差点为此受伤或是丢了性命,但她的功绩并未换来等同的回报,她甚至不能出现在一些重要场合——只能偶尔以苏瓦松伯爵夫人的身份出入宫廷,忍受人们的讥笑与白眼,利奥波德一世对此的补偿方式是送她珠宝和钱,但奥林匹亚并不对此感到满意。   那么她真的要回去吗?去面对那个不满意的丈夫,或是她可以先回去,看看他是否真的如米莱狄所说的那样受国王的看重,再做打算。   “你们要我做什么?”奥林匹亚问,她还没迟钝到不明白他们这样大费周章是为了什么。   “一个小忙,对您绝对不会有什么妨碍。”米莱狄说。   “这要看您们愿意出什么价。”奥林匹奥弯起唇角,不管是什么事儿,她都要恶狠狠地敲他们一笔,一个孔蒂亲王,一个不是王室夫人但也深受国王眷顾的女人,不从他们身上最后捞一把就太可惜了,但她也绝对不会卷入到两个国家的战争中去,如果他们要求她协助谋杀或是别的什么重要事务,就别怪她拿了钱然后把他们出卖给利奥波德一世了,也许凭着这份功劳,她还能设法求得自己一直没能拿到的东西呢。   米莱狄像是根本没发现她的恶毒企图:“我需要您设法为我推荐一个人,不,不是您,而是另一位,被承认的那位夫人。”   “谁?”   “一个法国人。”   ……   将一个法国人推荐给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也不是什么大事,毕竟在这个时代,各为其主的事情时有发生,有时候一个国王还有可能是另一个国王的附庸,或是另一个国王的领主呢,但这个法国人有些特别,因为他可以说是一个异端,他出身寒微,在十几岁的时候被奥斯曼土耳其的海盗劫掠去,后来在奴隶市场上,他被卖给了一个土耳其商人,并且在他那里皈依了另一个宗教,后来几经辗转,他到了波斯尼亚总督的手里,在与斯洛文尼亚的战争中,他抓到了一个好机会,救了他的主人,于是他的主人就将他释放,并且把他拔擢为一个军官。   奥地利人为什么那么讨厌法国人?就是因为法国人为了避免在很多事情上遭到神圣罗马帝国的阻扰,就经常无耻地联系自己的异教徒盟友,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来攻打应该与他们天然同盟的天主教国家,奥地利人既然如此憎恨法兰西,对真正的罪魁祸首更是咬牙切齿,所以这位曾经是法国人,现在是奥斯曼人的军官,在入境前就换掉了奥斯曼土耳其人的长袍和头巾,穿上了紧身长裤与黑色的外套,只是人们一看,还是会觉得有许多违和的地方,主要是因为他依然留着一把发亮刚硬的棕红色胡子,这个时代的欧罗巴人可不太喜欢留胡子,尤其是这样惊人的一把胡子。   就算有苏瓦松伯爵夫人的推荐,他也不可能就这么被带到皇帝面前,利奥波德一个亲信大臣去见了这个异教徒法国人,大约半个钟头,他就带着一股匪夷所思的劲儿走了进来,几乎忘记了等待侍从通报,幸而皇帝十分宽容地原谅了他的莽撞:“是什么让您如此惶恐,我亲爱的罗林?难道是奥斯曼土耳其的皇帝突然去见了他的真神,这位使者是特意来向我们报讯的不成?”   “唉,陛下。”那位大臣先是向皇帝一鞠躬,表示歉意与感激,而后说道。“陛下,即便不是,也差不多了。”   利奥波德一世向他身边的女士点点头,她虽然不愿意,但还是离开了房间。   “现在您可以说了。”利奥波德一世说。   “他说,”那位大臣轻轻地吸了口气,仿佛在做梦般的地说道:“奥斯曼土耳其的总督打算将波斯尼亚卖给我们。”   ……   也许有大人无法理解,那么,让我们打开地图,从现代地图上可以看出,奥地利是个内陆国家,也就是说,被其他国家包裹在里面,没有港口,没有岛屿,没有海岸线,但这样的情况,在1500年后大有改观,哈布斯堡家族成功地控制了斯洛文尼亚,斯提里亚、卡尔尼奥拉、伊斯特里亚和后哥里吉亚几个地区被合并为内奥地利——在前五十年,还有当地的策尔季家族与哈布斯堡家族争夺统治权,但在五十年后,策尔季家族因为绝嗣而终于失去了与哈布斯堡家族对抗的可能,后来在十年战争中(奥地利与匈牙利)有一部分领地被匈牙利夺走,而波斯尼亚地区依然被奥斯曼土耳其人掌控着。   波斯尼亚地区是奥地利大公觊觎已久的地方,对于奥地利来说,它是奥地利人争夺海上霸权的必经之途,而对于奥斯曼土耳其人来说,它是奥斯曼土耳其征伐欧罗巴大陆的重要门户,所以波斯尼亚总督,一向不是苏丹的儿子担任,就是苏丹信任的大维奇兼任,这样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被收买或是轻易背叛的,现在突然出现了一个人说是波斯尼亚总督的侍从军官,前来向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传达总督的意愿,想要将波斯尼亚卖给奥地利,这件事情不但离奇的令人无法相信,甚至可以说是荒诞了。   利奥波德一世停顿了一下,他告诉自己这不可信,但还是不由得按了一下胸口,他的心脏在狂跳个不停。   “你觉得他有可能是个骗子吗?”   “我不能确定。”大臣说:“我们需要,陛下,我们需要对他详加审问,我们,我们还需要去调查他说出的每一个字。”   “那是肯定的,罗林,”利奥波德一世说:“对了,不要把他关到监牢里,把他……送到王家庄园里,对,就像对待一个客人那样对待他,在事情没有水落石出的时候,别让他过于惊恐或是起了疑心。”   “但王家庄园现在正……”   “没关系,让奥林匹亚带着孩子去你的庄园。”利奥波德一世抓住酒杯,将里面的一点残酒全都倒在嘴里,他想,这一定是个骗子,这种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总有一些胆大妄为的人,以为可以从尊贵的人手中骗得钱财,但他们总会被揭穿,他必须小心,不,他应该将这件事情交给大臣去做,免得自己声誉受损,等等,不仅如此,他们更应该小心从事,以防泄密。   如果奥地利能够得到波斯尼亚,那么它与内奥地利合并过之后,就已然对匈牙利在斯洛文尼亚的领土形成了威胁,只要五千人,或是一万人的军队,奥地利就能更拥有整个斯洛文尼亚。 第一百六十七章 霍夫堡(5)   令皇帝的侍从长感到惊讶的是,奥林匹亚·曼奇尼,也就是苏瓦松伯爵夫人,竟然没有嚷嚷哪怕一声,甚至没说至少要将小欧根留在王家庄园里,就温顺地接受了这个命令,只是也不免与皇帝依依惜别了一番,而利奥波德一世也承诺说,只要事情办完,就会立刻接她回来,并且立即赠送给她一套珍贵的蓝宝石首饰,作为安抚与奖励。只是等马车的车帘拉上,隐藏在纱幔后面的是一张惊疑不定的脸,苏瓦松伯爵夫人一开始以为法国人只是想在利奥波德的宫廷里送入一个能言善道的说客,但现在看起来,一个说客绝对不会受到这样慎重而又礼貌的对待,那么他们究竟通过她的手安排了什么人?隐约感觉到自己可能受了欺骗的苏瓦松伯爵夫人开始小心地考虑起米莱狄给她的建议,她是否应该回到法国?虽然利奥波德一世看上去对她还有着几分真情实意,但如果说她想要的是珠宝华服,那么在法国,在意大利她都能得到,而不用跑到奥地利来。   同时她也要感谢起利奥波德一世始终不愿意公开承认她们母子的行为了,只要她回到法国,一切流言都会因为时间和距离而烟消云散,而那些法国人没有要求她直接举荐,而是要求她设法通过一些不那么光明的手段将此人交给她的敌人举荐,也是因为“她”本该不为人所知,尤其是外国人。苏瓦松伯爵夫人也要感谢她的那个敌人,也许是因为在身份上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那位夫人并不聪明,而为了争斗皇帝的宠爱,在她身边,苏瓦松伯夫人早就安排下了无数钉子。   如果……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那么第一个被追究的也是那位王室夫人,而非苏瓦松伯爵,虽然说,若是皇帝坚持,也许最后还是要落到她身上来,但那时候,她是不是还在奥地利还不好说呢。   “不过您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呢?”苏瓦松伯爵夫人喃喃自语道,一边紧紧地揽住了怀里的儿子。   ……   “您究竟是想要做什么啊!”孔蒂亲王愤怒地喊道,而米莱狄夫人只是抬起手,打开扇子,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巧笑倩兮地说道:“别紧张,别紧张,我的好人,只是必经的程序罢了。”   而孔蒂亲王只是瞪着她,“你做的这些事情国王知道吗?”   “国王陛下让我来这里,就是知道我会做什么。”米莱狄说。   “那么他也疯了!”孔蒂亲王说:“我要你立即停止所有的行为,然后马上离开奥地利,哦,说不定我也得走。”   “您的惊惶毫无道理,”米莱狄说:“眼看您的任务就要完成了。”   “您在欺骗一个君主!”   “哎呀,这难道不是司空见惯的事儿吗,国王和皇帝总是会被他们的爱人,大臣和教士欺骗,你打开每一本书书上都有这么说。”   “哈,但你不是利奥波德一世的爱人,大臣和教士,你只是一个没有出身来历的……下等人。”   一看孔蒂亲王的面色,米莱狄就知道那句被吞下去的话一定不会是什么好话,不过她也不在意,国王的王室夫人同样是个炙手可热的职位,那些大臣们总是嘀嘀咕咕,就是因为国王陛下的两个“夫人”不是外国人就是一个曾经进过监牢的女人,但要是在乎人们的风言风语,米莱狄早就应该进修道院去做修女了,怎么可能站在这里和一个亲王平起平坐?   她微笑着将扇子合拢,轻轻地压在孔蒂亲王的肩膀上:“那么您也应该知道,国王陛下总不在意他的大臣是何等出身,他只在意两件事情,一是忠诚,二是能力,我要说我两者皆备,您呢?”   孔蒂亲王不由得面红耳赤,要说忠诚,他和他的兄长依然背负着叛逆的罪名,要说能力,他的兄长可以凭借自己的军事天赋依然受到国王的重用,而他……这件事情是国王交在他手中的第一件大事,甚至他的兄长也很难看好他,如果他承认失败,灰溜溜的回去巴黎,那么他之后的日子不是在封地靠着跳舞打猎消磨时光,就是在王太后的裙摆下如同一个贵女般的说笑逢迎——问题是,看国王的手段,只怕他不太会愿意任由一个掌握着偌大领地的公爵或是亲王就这么无所事事下去,最少的,他的领地不能无所事事,那么最后,他只可能接受如同洛林公爵一样的结果,交出领地,在巴黎做一个没有将来的寄生虫。   问题是洛林公爵时日无多,他能接受的事情,孔蒂亲王无法接受,他站在原地,神色变幻莫测地停了一会,终于握紧了拳头:“现在我们怎么办?”他说:“利奥波德一世一定会尽快地求证此事的真伪。”   “我已经派了人在波斯尼亚散播谣言,”米莱狄说:“您知道的,有关于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继承法。”   “哦,是的,他还有两个兄弟。”孔蒂亲王说,因为现在的苏丹默罕默德四世即位的时候年仅六岁,所以朝政先是由他的祖母把持,然后又由他的母亲把持,两个软弱无力的女人并未能如人们期望的那样成为第二个希蕾姆女苏丹,她们生性柔弱,遇事不决,本来默罕默德四世的两个兄弟都应该在苏丹即位后被处死,但在有心人的再三劝说下,她们竟然只是将这两兄弟囚禁在皇宫的监牢里,只保证没有任何人可以见到他们。   “所以他们之中逃出了一个有什么可值得奇怪的。”米莱狄说。   “那位总督……”   “想要伪造一份与宫中妃子私下往来的信件并不难。”米莱狄回到书桌前,打开抽屉:“而且我们又不需要真实到能够瞒过苏丹和大维奇,我们只要保证这个传闻听起来足够玄妙有趣就行了。”说着,这位女士居然轻轻地叹了口气:“比较难的是我们得让波斯尼亚总督的使者去死。”   听到这里,孔蒂亲王已经完全无法理解米莱狄的用意了:“为什么,我们费了好一番功夫才找到这个人。”这个人确实是法国渔民之子,也确实曾经被海盗掠走,确实是总督的奴隶后来成为士兵,但他几乎没有见过总督,更不可能成为总督的亲信,但若是奥地利人去查,他们会发现这个人的出身和过往都是真实的,至于他是否是总督的心腹,却又很难查证了——利奥波德一世应该还没蠢到派遣使者去客客气气地询问波斯尼亚的总督,是否要将波斯尼亚卖给他们。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米莱狄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挥动手指洒下沙子好让那张信纸上的墨水尽快干了,“抢夺来的面包最香甜,等我长大了一些,我又知道,别人的爱人会更有魅力,亲王殿下,请想一想,像是这样天大的一桩好事,竟然就这么落在您的面前,您难道不会生出疑心吗?您会,利奥波德一世当然也会,而且没有竞争者,他当然可以从容不迫,安安稳稳地策划与计量,”她从椅子上转过身来:“所以我们不能让他有时间去慢慢思考,反复斟酌。”   “你想干什么?”孔蒂亲王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如此软弱无力。   “不做什么,殿下,”米莱狄说:“我们要给利奥波德一世寻找几个对手,不多,我们的国王陛下,还有匈牙利的特兰西瓦尼亚大公阁下……唔,让我看看,或许还有托斯卡纳大公,他也许也会有兴趣的。”   “天主啊,”孔蒂亲王就算是在噩梦中也绝对不会想到竟然有个人胆敢同时愚弄四个君主,不,应该说是五个,算上默罕默德四世的话,“国王陛下不会允许你这么做的。”   “允不允许,”米莱狄说:“只要看国王是否有所行动就知道了。”   ……   如果说王家庄园里,据说是波斯尼亚总督派来的使者突然死于非命的事情只是让利奥波德一世吃惊的话,那么法国的商队不但正在北上,还在南下的消息就更是令他辗转难安了——谁都知道,补给和军备是军队的两大支柱,为了佛兰德尔,早在四旬节前法国的商人们就开始往埃纳河流域调拨马草、小麦、干肉等等,但往普罗旺斯?普罗旺斯确实不算是一个平静的地区,但还没到法国国王必须郑重以待的地步。   而后在巴黎,在特兰西瓦尼亚以及意大利的奥地利密探,都传来了有奥斯曼土耳其人出没的消息,以及伊斯坦布尔最近也是动荡不安,据说苏丹的两个兄弟之一,或者是全都逃出了王宫,并且在别的地方立起了反对苏丹的旗帜,苏丹正在调动军队准备围剿叛军,而波斯尼亚的总督似乎拒绝了来自于伊斯坦布尔的传召,也许他也很清楚,若是他回到伊斯坦布尔,只怕就会立刻被弓弦绞死。所以说,如果他想要用波斯尼亚换取一大笔钱,爵位和领地的话,并不是不可能。   孔蒂亲王目瞪口呆。   作为始作俑者,除了米莱狄,没人能知道这个庞大的漩涡是怎么迅速地扩大,泛滥,甚至扬起了底面的砂砾的,他起初还在怀疑利奥波德一世是否会相信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他看着米莱狄身下一堆又一堆的信件,都是渡鸦送来的,自从国王开始无所顾忌地使用巫师之后,法兰西的情报网就迅捷完全了许多,有趣的是,其中还真有密探煞有其事地回报说,他们阻截了一批来自于奥地利的刺客,据说他们就是来刺杀前往巴黎的土耳其使者,免得法国乘机攫取波斯尼亚。   若说利奥波德最为担心的是什么事情,大概就是被法国取得了波斯尼亚了,法国若是取得波斯尼亚,可不会就这么安安稳稳地罢手,他们最大的可能是进攻内奥地利,独自,或是与他们的土耳其盟友,又或是特兰西瓦尼亚大公联手,这样奥地利就真的只能作为一个内陆国家存在了,有西班牙,荷兰与英国在前面,要让这些君主们假装看不见海上霸权与殖民地的好处除非他们和他们的大臣都变成了白痴——孔蒂亲王一边翻看着信件,一边为信件中不自觉地泄露出来的紧张而慨叹,他们几乎骗了半个欧罗巴,利奥波德一世只会更加急迫难安。   “我们什么时候再让第二个使者出现?”孔蒂亲王问。   “让他出现在维也纳吗?不,波斯尼亚的总督绝不会派出第二个使者,他只可能在波斯尼亚静静地等待,利奥波德一世能够派出的人不多,而我这里有份名单。”这份名单也是从苏瓦松伯爵夫人那里拿到的,她已经表露出了想要回到巴黎的意思,米莱狄正在给国王写的信里就有此事。   “那么我们该怎么做,他只要一见到波斯尼亚的总督就知道他们被人骗了。”孔蒂亲王问道,幸而有之前的教训,他知道米莱狄一定有安排,但米莱狄只是一笑。   ……   欧根·莫里斯,苏瓦松伯爵是个容貌端正,举止从容的男子,要说有什么缺点,大概就是身材不够高大,但他有着宽厚的胸膛和肩膀,走动起来也是仪态十足,他也是在洛林与阿尔萨斯的几场战役(国王后来派出援助奥尔良公爵的人之一)中崭露头角的,也许有人会说,在这种国家与地区碾压性的战斗中并不能看出一个人是否真正地具有军事才能,事实却恰恰相反,一味的摧枯拉朽反而不是什么难事,难得是他们在征服和统治的同时,还要保留这个地方的勃勃生机。   他今天穿着国王赏赐的外套,从蒂雷纳子爵开始,赏赐得意的臣子皇室蓝色,或是缀着金百合的外套就成了一种惯例,如果这位臣子确实得国王的喜欢,他还会获赠鲜红色的国王肩带,钻石别针,后一种是绍母贝格将军那里流传出来的——反正他们要去见国王的时候,或是出席重要场合,必然会做这样的打扮,不过这样的恩赐很少出现,在奥尔良公爵,蒂雷纳子爵,绍母贝格将军,孔代亲王之后,只有寥寥几人获得了这样的殊荣,在苏瓦松伯爵之前是卢瓦斯,一个穿袍贵族,他曾经是里昂的监政官,不过他获得赏赐不是仅仅因为他对国王的忠诚,还因为他在不久前献上了装着短剑的火枪,这种火枪在打空火药,或是进入到近身白刃战斗的时候,就能立即取代长矛来发挥效用,这样法国军队就不必再如以往和其他国家那样,将长矛手与火枪手混做一阵,虽然还需要训练,但稍加试炼,结果就相当喜人。   而苏瓦松伯爵之所以获得国王的赏赐,是因为在平定洛林与阿尔萨斯的暴乱后,他与对他颇为赏识的奥尔良公爵共同在国王的旨意下统合与确定了军衔制度,这个制度在经过反复推敲,细细斟酌之后已经作为一种试用条例下发到了国王的新军里,与苏瓦松伯爵之前看到的,士兵们总是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不感兴趣或是满怀恐惧,只是为了糊口和发财才勉强为之的情形相比,国王的新军就像是一锅沸腾的油脂,看似平静,但在平静之下是无人可以想象的炽热——军衔对应着俸金,地产与爵位,一级别一级别的攀升,虽然苏瓦松伯爵知道要攀上最高一层,也就是“元帅”,只怕一百万人中也难出一个,但也不由得一阵阵地热血沸腾,哪怕他的母亲是苏瓦松伯爵夫人,是郡主,因为他的父亲也只是一个公爵无继承权的次子,他的前途也相当艰难,但要是与那些平民子弟相比,他依然具有着莫大的优势,更不用说,他与马扎然主教的外甥女的婚姻给了他很大帮助——他能够出现在国王面前,就是主教的举荐。   但苏瓦松伯爵确实是少数几个用平和的视线去注视平民的人,他有时候看到一个出色的年轻人,想要拔擢他却因为他的出身而不得不犹豫的时候,心中就会油然而生出一种酸涩的歉疚感——当奥尔良公爵和他说了国王有意确定军衔制度并备有着相应的待遇与地位时,他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只是他也很清楚,这几乎可以说是对他的阶级,也就是最古老的持剑贵族阶级的一个背叛,从此之后,法国军队里就不单单只有贵族才能成为军官,将军和元帅,大批有才干的平民会在军衔的鼓励下奋拥上前,为国王为国家流尽最后一滴血,而国王也能得到他的军队,而不是贵族的附庸——一千多年来的,法兰西固有的军事体制正在被无情地打破,这个变化对平民是有益的,对国王也是有益的,只是对那些固执的老人……   通往国王会客厅的大门轻轻打开,苏瓦松伯爵收回了自己的思绪,整理外套,而后走进了房间。   ……   “请坐,伯爵先生。”国王说。   只要有幸觐见过国王的人,就知道国王的书桌上总是堆积着数之不尽的文件,他偶尔会在得到觐见许可或是被召见的人面前继续批改文件,这不是轻慢,而是一种亲密的态度,表示国王并不会在你面前惺惺作态,有时候,国王也会一边阅读文件,一边吩咐被召见的人自己先读读与之后的议题有关的资料,就像是现在,国王在邦唐送上两杯蜂蜜酒之后,就让邦唐将一封拆开了的信放在欧根面前。   之后邦唐就走了出去,苏瓦松伯爵在国王的示意下看了那封信,他才看了几行字,就不由得手中一颤,他对奥林匹亚·曼奇尼并无爱意,与她的婚姻也如此时的大部分婚姻一样是一场交易,但曼奇尼的野心还是让他吃惊不已,尤其是他看到奥林匹亚竟然已经与奥地利大公,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秘密往来并且有了一个三岁大的孩子——这种无限近似于叛国的行为让伯爵升起了一股怒气,再看下去,他又觉得可笑,奥林匹亚是如何认为他就会是个蠢货的?   苏瓦松伯爵的头衔固然不能够与孔代亲王或是国王相比,但苏瓦松伯爵曾经属于路易十三的堂弟,只是他曾经与色当公爵一起谋划着推翻黎塞留主教,后来在战争中死去,色当公爵因此被剥夺领地,而苏瓦松伯爵一系也因此远离了宫廷,这个头衔也被转给了嫁入了萨伏伊王室,也就是萨伏伊公爵幼子的女性继承人,她就是欧根,莫里斯的母亲,苏瓦松伯爵夫人。   奥林匹亚如何荒唐,苏瓦松伯爵并不在意,他的夫人固然有了一个私生子,他这里也已经与事实上的妻子有了两个女儿,在这场比赛中,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个胜利者,但她着实不应该与法国的敌人相亲相爱,而且想到如果他对此一无所知,在这之后继续与她作为夫妻相处的话,苏瓦松伯爵就不禁有些心惊,毕竟在一个家里,女主人拥有的权利并不比男主人少多少。   “陛下,”想到这里,苏瓦松伯爵问道:“我可以先问问您的意见吗?”   “我的意见?”路易说,说真的,自从他被认为可以接受一些床帷之中的“教育”了,他就发现自己原有在爱情与婚姻上的观念与准则在不断地被摧毁,奥林匹亚,曼奇尼的事情在宫廷之中不算什么新鲜事,与苏瓦松伯爵气愤于她竟然与法国的敌人相亲类似的,国王也是因为她背叛的乃是自己看重的将领而生气,但他要知道,欧根·莫里斯,苏瓦松伯爵是真的对自己的妻子没有任何好感呢,还是失望于她对自己的冷漠?毕竟曼奇尼家族是著名的美人家族,几乎无人能够逃过他们的魅力,不然当初的费利佩·曼奇尼也不敢如此妄为。   “您说的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吗?”苏瓦松伯爵痛快地说:“不,陛下,我从未对她动过心,我有着一双锐利的眼睛,一看她我就知道她心中并无对我的一点爱意或是感恩,又或是作为一个妻子的品德,她并不在意我,我也不在意她。”   “那么,那个孩子……”国王说:“我会给他找一个合适的人家收养。”   “收养?不,陛下,完全没必要,”苏瓦松伯爵一样干脆地说:“就让他做我的儿子吧,他终究还是一个君王的子嗣。”   “但这样他就是你的长子了。”路易提醒道,在施行长子继承法的法国,这就意味着苏瓦松伯爵的领地与爵位会被他妻子的私生子继承。   “我现在只有两个女儿,如果以后有了儿子,陛下,我希望能够得到您的恩准,让他进入军队为您效力,”有了军衔制度,苏瓦松伯爵不认为自己的儿子会无法凭借着自己的能力搏杀出一片天地:“还有,陛下,我也希望能够借此来获得您的恩准。”   “说吧。”   “我希望能够与我现在的妻子正式成婚,并且获得您的允许,好让她出入宫廷,还有我们的孩子,无论是在婚前,还是在婚后,也能获得您的祝福。”   “我会的。”路易同样干脆利落地给出了他的允诺。   ……   严冬即将到来之时,一辆马车疾驰进了巴黎,马车里只有一个惶恐不安的男孩和他的侍女,乳母,他就是小欧根·莫里斯,也就是将来的苏瓦松伯爵,很不幸,在他和他的母亲回到巴黎的路途中,遇到了一队残忍的暴民,在混乱中,他的母亲苏瓦松伯爵夫人被杀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霍夫堡(5)   利奥波德一世派往波斯尼亚,又是为了接续可能的谈判,也是为了判断这场交易的真假的人是皇帝一直以来异常信任的弗朗西斯·尤西彼厄斯伯爵,这位伯爵先生在利奥波德一世与西班牙的玛格丽特公主的婚姻中担当了神圣罗马帝国的谈判大使一职,现在他又成为了皇帝的密使——米莱狄仔细阅读了有关于他的资料,也设法去接触过这位大人,她发现,这位伯爵先生可能是她所既见到最刻板无趣的人之一,他不爱跳舞,不爱饮酒,从不赌博,饮食节制,虽然他一直宣称自己是个天主教徒,但看上去更像是新教徒,他也许并不是利奥波德一世手中最聪明最机变的大臣,但他胜在他极其善于保守秘密,清苦简单的生活保证了他身边没有什么亲密的人,没有什么嗜好也避免了有人乘隙而入,他寡言少语,性情甚至可以说是有点阴沉。   这样一个人,即便最后知道了先前的事情只是一场闹剧,只怕也会保守秘密直到去见天主,或者确有其事,他也能够很好地履行自己的职责——只是大概没人想到,会有人如此大胆,或是说,将国家大事视若玩乐般的处理——米莱狄觉得这简直是上天的恩赐,尤西彼厄斯伯爵虽然在任何方面都称得上可靠可信,但从不游戏人间的他也失去了很多见识阴暗面的机会,他甚至不会想到自己会遭到怎样的欺骗。   “你简直是个……”孔蒂亲王在听说了米莱狄的计划后,艰难地说道。   “疯子?”   “不,就算是疯子在噩梦中的呓语都不会有这样荒诞,”孔蒂亲王说:“你会失败的,还有我。”   “那有什么关系?”米莱狄说:“利奥波德一世很快就会发现他只是遇到了一群骗子,而且法国国王的损失比他还要大,他会高兴的。”   “但我们如何能够让他同意在佛兰德尔事务上保持中立呢?”   米莱狄听了,叹了口气,“如果事情真的发展到了那一步……我有一个很坏的主意,殿下,我希望别用到它。”   孔蒂亲王的面孔僵硬了,“不管你要干什么,”他说:“别干,还有,别告诉我,我什么都不想知道。”   米莱狄瞧着他,拍着大腿大笑了起来。   ……   弗朗西斯·尤西彼厄斯伯爵不是第一次踏足莫斯塔尔(波斯尼亚的都城),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曾经伪装成一个商人来到这里,甚至去过伊斯坦布尔——伊斯坦布尔是奥斯曼土耳其的首都,在那里,宗教之间的冲突反而因为苏丹要表现自己的宽仁大度而不那么激烈,但在其他被奥斯曼土耳其统治着的地区,信奉天主的人们可就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了,从农民开始,不愿意改信的人就要缴纳更多的赋税,商人也会遭到更沉重的盘剥,无论是军队还是政府都不会允许出现天主教徒,然后,天主教徒被驱赶到莫斯塔尔河东边居住,奥斯曼土耳其人与改信者留在河西,两者之间被一条汹涌的河流间隔,而居住在东边的人会被称之为“畜生”。   他们要进入莫斯塔尔,也不可能表露天主教徒的身份,不然就要被监视——幸好这里的奥斯曼土耳其人也不太为难商人,尤其是能够为他们带来重要物资的商人,尤西彼厄斯伯爵隐藏在商队里,商队的首领则表明他们在贩卖香料和丝绸的同时,也贩卖火枪和小炮,这正是现在的奥斯曼土耳其苏丹以及大维奇最需要的,所以在经过一番交涉之后,尤西彼厄斯伯爵一行人得以留在河流西侧。   与河流东侧不同,这里的建筑要高大和整洁许多,寺庙更是随处可见,金色的圆顶与蓝色的小块瓷砖装饰的墙面令它们显得格外瑰丽多彩,街道上人流密集,牛马涌动,大维奇的士兵们抬着那脸巨大的胡子走过来的时候,每个人都要为他们让路行礼,除非他们遇到了更尊贵的人,官员或是军官——他们同时也有着维持街道秩序的义务和权力,无论是否要去集市买卖,商队都要向他们缴纳一笔不菲的费用。   而他们这些人,也只能居住在最偏僻的地区,就在莫斯塔尔河边,房间有点潮湿,河水奔流的声音就在耳边,轰隆隆的令人难以安眠。尤西彼厄斯伯爵在看不出颜色与图案的地毯上辗转难眠,奥斯曼土耳其与奥地利的战争结束还不到三年,一旦他暴露了自己的身份,这里的大维奇甚至无需审判就能处死他,而且就算大维奇确实有着出卖波斯尼亚的想法,那么他这样鲁莽的出现,会不会反而令其退缩,以至于召来同样快速的死亡呢?   若是孔蒂亲王在这里,他一定会幸灾乐祸于有人比他更倒霉,尤西彼厄斯伯爵现在的情况与之前的他简直一模一样,而且后者的状况甚至比他还要棘手一些——尤西彼厄斯是无法从大维奇的夫人或是爱人那里着手的,因为奥斯曼土耳其的女人是不被允许离开后宅的,也不允许与外面的男人接触,不然只能一死了之。   不过这次伯爵带来了大约三万里弗尔的贿金,就是为了能够见到波斯尼亚总督,他决定,一旦见到了那位总督,他就告诉他,之前他们遇到了一个怎样可笑的骗局,一个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法国奴隶是如何宣称大维奇有意背叛苏丹的,大维奇也许会勃然大怒,将他处死,但如果此事属实,那么大维奇就应该慎重对待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者,而伯爵先生无疑是倾向于后一种猜测的,因为……怎么可能呢,怎么会有人设下这样疯狂的骗局,而且如果那些人是了钱财而来的,那么他们就应该拿了皇帝的赏赐逃之夭夭,但事实上,那个使者死了,而法国国王的异动似乎也证实了大维奇寻找了不止一个买家,而特兰西瓦尼亚大公那里的密探也确实听说,有一个远道而来的神秘使者正荣幸地住在布朗城堡里,那里虽然已经被特兰西瓦尼亚议会决定交给布拉索夫市,但有些时候,一些重要的客人还是会在那里被热烈地接待。   尤西彼厄斯伯爵就怀着这样焦虑的心情睡了过去,在次日,奥地利的密探帮助他们找到了一个军官,从那个军官的口中,他们证实了总督身边确实曾经有个法国奴隶,而且不久前他就失踪了,他的名字和容貌也正与那位使者吻合,这个消息让他们大为振奋,紧接着,他们又从这个军官这里,获得了大维奇一个亲信的姓名,他们设法用成盒的金币敲3开了对方的大门,而后伯爵就以一个异国商人的身份,要求与大维奇单独见一面。   “告诉您的主人,”伯爵说:“我带来的货物价值连城。”   那个亲信似乎并不相信他们的话,面露轻蔑,但还是让他们离开了,之后就一直毫无动静,一些人建议伯爵再去找那个亲信,或是给出更多的贿赂,但伯爵没有,他并不是真的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去见大维奇,而只是想让大维奇知道正有人想要见他,大维奇一定会命令人去调查他们,之后自然会知道他们正是利奥波德一世的使者。   果然,就在尤西彼厄斯伯爵也开始焦躁的时候,他的门被叩响,他被几个陌生人带出房间,柔软的黑色丝绸蒙住了他的眼睛,束缚住了他的手,他被带到一辆马车上,然后不知道马车走了多久,他又被带下车,沿着曲曲折折的长廊走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终于被引领到一张椅子上坐下。   蒙着眼睛和束缚住双手的丝绸都被解了下来,他的周围点着十几根蜡烛,亮的有些刺目,但房间的另一端,一张宽大的椅子上半躺半坐着的男人却几乎都被掩藏在黑暗中,只能看到一脸茂密的花白胡子,他穿着提花绸的长袍,脚上套着拖鞋,姿态似乎很从容,很悠闲,但他那根始终轻轻敲打着弯刀的手指却暴露出了他的不安犹豫。   “晚上好,”那人说,他的声音浑厚有力,但并不高昂,正是经常发号施令,而人们总是必须屏息静听的那种人时常会有的声音:“只是我不知道,这句话我是在对一个朋友说,还是对一个敌人说。”   他一开口,那种带着奇特腔调的意大利语就让伯爵心头一轻,他站了起来,向波斯尼亚的总督鞠了一躬,这不是怯懦,而是应有的礼节。   “如果您愿意,我们就是朋友,阁下。”伯爵不卑不亢地说道。   “奥地利人与奥斯曼人已经做了几百年的敌人,”对方说:“但我们现在不是在战场上,所以坐下吧,我们可以做这一夜的朋友。”他仿佛做了一个什么手势,房间里突然完全地明亮了起来,身材曼妙的侍女擎着沉重的黄铜灯架分散到角落里,她们在行动的时候犹如在水里游动的鱼儿,停止的时候就如同一尊雕塑,她们的面孔都被轻柔的细纱覆盖,伯爵只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但这只是开始,紧接着,更多的侍女捧着银盘金杯走了进来,她们在总督与伯爵之间的巨大桌子上放下了无数硕大的花儿,新鲜的桃子、葡萄和蜜瓜,接下来是极其丰盛的菜肴——保留着羽毛的天鹅与孔雀,烤小野猪、炸鹌鹑、炖鸡、鳗鱼汤以及堆叠起来的蛋糕与蜜饯,还有许多伯爵无法辨认的食物,几乎占据了他的整个视野。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侍女们的脚步轻捷无声,不单是因为她们有着极其出色的素养,还因为地上铺设了可以将整只脚埋进去的长毛毯,他的椅子上随意地搭着水貂和灰鼠的皮毛,墙壁上是闪烁着金光的壁布——突然打开的帷幔让伯爵吓了一跳,但帷幔后面并没有凶神恶煞的士兵,只有一个金碧辉煌的小厅,而后一位装扮奢华的少女犹如落在水面上的花瓣那样出现在他们面前,另一个侍女抱着乌德琴为她伴奏。   在少女起舞的时候,伯爵甚至产生了一丝犹豫,因为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在此时提起那件事情,这件事情在达成之前,无论是波斯尼亚的总督,还是他,以及利奥波德一世都不会希望被苏丹知晓此事,问题是,波斯尼亚的总督却像是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就像是招待一个寻常来客的主人那样,静静地欣赏起舞蹈来,偶尔吃点葡萄,喝点咖啡。   伯爵一直忍耐到了舞蹈结束,那个少女突然走到了他面前,跪了下来,双手放在身后,向他抬起脸和胸膛。   “解开她的面纱,”总督说:“之后她就属于您了。”   少女的身体所摆出的姿态,胜过伯爵之前看到过的任何一幅画像或是雕塑,但他只是侧过头去,“非常感谢您的美意,阁下,但我只是想要和您单独谈谈。”   “我知道您在担心什么,”总督说:“这些人既不能听也不能说。”   伯爵轻轻吸了口气,“如果我坚持……”   “好吧,”总督说,然后这些人就像出现的时候那样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现在您可以说了。”   “首先我向您通报一个不幸的消息,”伯爵说:“您的使者虽然抵达了维也纳,传达了您的意图,但还是死在了不知名的刺客手里。”   总督说了一句什么,伯爵没有听清,但大概是类似于他们说上帝保佑他之类的,当然,他们有他们的神:“但他告诉我们的只有这个,阁下,没有其他。”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既然您为此而来,”总督说:“我要价值一百万里弗尔的金子或是银子,一个公爵的头衔,一处不小于三十个骑士领的封地。”   伯爵虽然猜到了对方必然狮子大开口,但还是不由得悚然一惊。   总督摆了摆手,不允许他开口说话:“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没有讨价还价,这个价格对于波斯尼亚来说不值一提,而且您们还有斯提里亚、卡尔尼奥拉、伊斯特里亚等地,如果你们得到波斯尼亚,也就等于得到了特兰西瓦尼亚,之后就是整个斯洛文尼亚,我很清楚波斯尼亚对你们意味着什么,而且我派出的使者也并非只有一个,我的时间不多,先生,你们的时间更少。” 第一百六十九章 霍夫堡(6)   在得到利奥波德一世的宣召之后,孔蒂亲王心情复杂地去见了米莱狄,这位美艳的女士坐在窗前,膝盖上放着针线,与他之前见到的任何女性并无区别,但就是她将近一手之数的君主玩弄于股掌之上,设计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大骗局,将数以百千人都席卷入内。   “您不该再来见我的,”米莱狄说:“不过没关系,我很快就要离开奥地利了。”   孔蒂亲王端端正正地在她面前坐下,不无尊敬地点了点头:“我明白此举确实有些鲁莽,但我心中疑问过甚,不得到解答,我会如同那个无法破解斯芬克斯之谜的忒拜国王拉伊俄斯那样辗转难安。”   “好吧,”米莱狄莞尔一笑:“您想要问什么就问吧,我必然无所不答。”   “尤西彼厄斯伯爵在莫斯塔尔遇到了什么?”   “遇到了一群骗子。”米莱狄直言不讳地说。   孔蒂亲王的瞳孔明显地放大了一瞬间,“怎么可能呢?”他失口喊道:“他并不是一个无知的人,也不是一个轻浮放荡的子弟,更不是一个会轻忽相信人,怠忽职守的蠢人,他若是到了莫斯塔尔,他就应该知道怎么找到波斯尼亚总督,从他的口中得到真实的讯息。”   “常言道,一百句谎言或是一百句真话抵不过九十九句真话的一句假话,”米莱狄说:“除了他见到的那个波斯尼亚总督,殿下,其他都是真实的,虽然那些奥斯曼土耳其人只知道他们正在玩弄一个愚蠢的奥地利人,他们并不知道伯爵是为何而来的,但他的身份就足以让他们愿意配合骗子们在舞台上演上一场好戏,当然,叮当作响的金币也是必须的,也许会有人去报告波斯尼亚总督,但无论他是否察觉到风声,还是对此漠不关心,最好的做法就是纵容这场骗局完美地落幕。”   孔蒂亲王设身处地地想了想,如果他是波斯尼亚总督,在面对苏丹使者的诘问时,一个奥地利人犯下的愚蠢错误和笑话能够胜过任何辩解。   “那些骗子是些什么人?”   “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一定要说,他们倒是时常在舞台上扮演君主和大臣。”   “你让一群罪犯去做这件事情?”   “不但是罪犯。”事实上,主要演员正是现在在巴黎鼎鼎大名的莫里哀先生,而那个跳舞的少女是他的爱人朱莉·贝雅尔,其他的演出人员,一半来自于监狱,一般来自于剧团。   孔蒂亲王摇了摇头:“您们怎么有这样的自信,能够瞒过一个皇帝身边的近臣呢?”   “作为使臣,尤西彼厄斯伯爵曾经出使罗马,佛罗伦萨,荷兰与西班牙,他的能力是毋庸置疑的,但在这件事情上,”米莱狄耐心地解释到:“他有着一个致命的弱点,具体点来说吧,那就是他是奥地利的廷臣中罕见的对奥斯曼土耳其并不那么了解的人,或者说,他对奥斯曼土耳其的了解仅限于书本和情报,和许多人那样,在他的心中奥斯曼土耳其的总督有个固定的形象,贪婪、傲慢、暴食,淫欲、野蛮……就像在教士们的宣讲里,宫廷贵女的窃窃私语里,男士们心照不宣的调侃与艳羡里那样,被数之不尽的奢侈享受包裹着的一头野兽,您若是将真正的波斯尼亚总督放在他面前,让他看到一个不逊色于任何君主的好人,他倒是会心生怀疑呢。”   “他甚至没有求证……”   “怎么求证呢?”米莱狄说:“通过总督亲信之口,他已经知道了总督的妻子正是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默罕默德四世遣送出宫的大宫女,这是一份荣耀,但也是眼睛和耳朵,这个秘密保持不了多久,他做出的决定很有可能就在数日之间。”   “唉,你是在逼迫利奥波德一世尽快做出决定。”   “人在时间紧迫的时候很难去理智地思考,只能遵循本能行事,而没有一个君王能够拒绝开疆扩土的可能,我们的国王尚且不能,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当然也不能。”米莱狄收起针线:“接下来就要看您的了,之前国王陛下只是用西班牙的继承权来换取利奥波德一世对佛兰德尔的中立,现在还要加上波斯尼亚,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斯洛文尼亚,若是处置得当,奥地利就不再是只有那么一两个可怜巴巴的港口了,在之后的海权争夺战中,它也可以有一席之地。”   “那么我能做出的决定,就是国王陛下在波斯尼亚问题上的退让喽。”   “不仅于此,那位‘总督’先生开出的价码是三十个骑士领的领地,一个公爵的头衔,以及价值一百万里弗尔的金子和银子,要说领地和爵位利奥波德一世都能给,唯独这笔钱财,他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时候,他的父亲可为此贿赂了所有的选帝侯,不久前他又刚刚迎娶了西班牙公主玛格丽特,因为玛格丽特没有宣誓放弃继承权,所以她的嫁妆并不丰厚,所以现在他可谓囊中空空。”米莱狄目光锐利地注视着孔蒂亲王:“现在他唯一可能马上获得大笔收入的地方只有法兰西。”   “一百万里弗尔……”孔蒂亲王有些犹豫。   “哦,”米莱狄的笑容突然完全地绽放开了,就连孔蒂亲王也不由得一怔:“我可爱的殿下,”米莱狄说,“我们只要获得有皇帝签字与印章的文书就行了,只要有这份文书,皇帝就绝对不敢插手佛兰德尔之事,也不敢要求我们的国王陛下履行这份文书上的任何内容——一旦它被泄露了出去……”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孔蒂亲王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因为他突然意识到,他的危险可能不在文书签订之前,而是在文书签订之后。   “好啦,”米莱狄最后说:“我要走了,而您的任务正到了紧要关头——一切都看您的了。”   宽大的丝绸裙摆轻轻擦过孔蒂亲王的膝盖,等到亲王一转头,就再也没能找到米莱狄的影子。   ……   “女巫!”孔蒂亲王愤怒地骂了一声,他现在正在逃亡中。   正如米莱狄所料,虽然波斯尼亚被收入奥地利囊中的可能令得利奥波德一世失去了冷静的判断力,以至于奥地利人与孔蒂亲王在谈判中调转了位置——原先是法国人处于下风,现在是奥地利人处于下风,或者说,谁处于下风只看谁有求于人,利奥波德一世并不情愿与路易十四达成瓜分西班牙以及属地的契约,至少不应该落在纸面上,但路易也是君王,在政治上,欺骗或是背叛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更别说利奥波德一世也是西班牙国王卡洛斯的姐夫,他要插手佛兰德尔之事并非毫无理由。   孔蒂亲王与皇帝近臣的秘密谈判一直持续了三天两夜,他们不眠不休,咖啡与烟草的气味始终缭绕在拉起了帷幔的房间里,到最后每个人都双眼赤红,皮肤青白,就像是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食尸鬼,孔蒂亲王的心一直高高地悬挂着,他一点也不怀疑,如果利奥波德知道所谓的波斯尼亚总督意欲出卖领地之事只是一场骗局,也许他会立刻叫人把他拖出去吊死,就连他的血统和身份都就救不了他,但等到利奥波德一世签字并盖上御玺的文书被送出来之后,他几乎想要大笑——如果不是有米莱狄的提醒,他也许会马上放松下来,但他知道此时反而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按照谈判的结果,奥地利要在佛兰德尔之事上保持中立和沉默,并且不因玛格丽特公主所拥有的继承权而追索对佛兰德尔的所有权,作为代价,法国将付出价值五十万里弗尔的金银,放弃对西班牙王位的继承权——波斯尼亚的事情在这本文书上并没有体现,毕竟它与此事无关,利奥波德虽然签下了这份文书,但他还是有些犹豫不决,他在文书上这样规定,这份文书应当被作为永久的秘密保存,仅有两国君主以及相关之人有权得知,而且这份文书不会保存在奥地利,也不会保存在法国,它会被放在一个圣物匣里,交给托斯卡纳大公保存,要安然无恙地打开盒子,保证里面的东西不遭到损坏,需要两把钥匙,一把在利奥波德一世手里,一把在路易十四手里。   现在这个小盒子正在孔蒂亲王怀里,他一离开霍夫堡,就看到身后的黑夜里燃起了火把,也许是利奥波德后悔了,也许是他察觉出了这只是一个骗局,无论如何,这位皇帝显然是想要追回这份文书,最好得知此事的法国人也能遭到什么意外。   结果就是现在这样,孔蒂亲王以及他的护卫们正在被一群先是骑在马上追,在离开了维也纳,进入因斯布鲁克地区的时候,就开始跳下马,用四条腿来追逐他们的“人”,正确地说,狼人追逐着,孔蒂亲王记得在第一次投石党暴动的时候,因为马扎然主教以及法兰西王室与罗马教会的矛盾,教会有意撤走了巴黎宗教裁判所的大审判长,当时还十分年少的国王差点就此丧命于狼人之口,没想到自己竟然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情——他一边诅咒着米莱狄的乌鸦嘴,一边紧张地观望着马车后的状况——那些被他雇佣来的士兵不是逃走了就是没了性命,国王和孔代亲王给他的卫队损失也同样令人心痛,孔蒂亲王伸出手按住胸口,喃喃地祈祷着,愿天主降下雷霆来打死这些黑暗的生物吧。   他先前还想过是不是可以收买这些狼人,但他身边的修士决然地打消了他这个愚蠢的念头,那个修士遥望了一下那些狼人的皮毛颜色与形貌特征,就说那很有可能是因斯布鲁克的狼人,因斯布鲁克是哈布斯堡王室世代居住之地,据说在阿姆布拉斯城堡里还悬挂着几幅狼人的画像——作为虔诚的信徒,他们这样做,而教会又不追究,只有可能是他们的家族中确实出现过狼人,只是不知道是外来的血脉还是突然显现的先祖血统,反正要收买这些狼人是不可能的。   “我还是比较喜欢十来年前的欧罗巴。”说句不太恭敬的话,孔蒂亲王总觉得自从他们的国王陛下返回巴黎时候,他们见到的非人生物——巫师、狼人、吸血鬼可是越来越多了,国王就像是摆弄棋子那样摆弄着这些该被诅咒到地狱一万年或是更久的怪物,把他们放到他认为合适的地方,没想到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也打开了那道忌讳的大门——想到这里,孔蒂亲王就不由得一阵寒颤,他似乎已经看到耸立在里世界与表世界的高墙正在逐渐崩塌,而且势头不可阻挡,是的,这是一个恶性循环,只要有一个君主用了黑暗生物,其他地方的君主也会被迫启用他们,就像是国王身边的巫师与修士。   原先教会也许还能遏制一二,但随着罗马日益腐朽,堕落,教会的权威和力量都在如同日光下的冰霜那样飞速地削减,现在教会自保都艰难,更别说插手各国事务了。   “我们就要到布伦纳山口了!”一个火枪手策马来到马车边,大声说道。布伦纳山口是奥地利通往意大利最低,也是最重要的山口,只要通过这里,就等于到了意大利境内,也就是说,他们至少不会再如此被明目张胆的谋刺。   “太好了!”孔蒂亲王说,“但那些刺客呢?”   是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狼人突然失去了踪迹,但孔蒂亲王一点也不认为他们就会这样偃旗息鼓,他身边的修士也依然保持着警惕,就在这个时候,一股腥臭的风吹了过来,那个火枪手还带着一丝迷惑不解的脑袋突然从脖子上飞了出去,鲜血飞向半空和亲王的脸,亲王大叫一声,同在马车里的修士立刻抓住他,把他拖到马车里,但狼人们已经从两侧的密林里合围而来。   “也许我应该做个祷告,或是忏悔。”亲王喘息着说。   “做吧,殿下。”修士说:“情况不妙。”   “我希望能够听到反驳,”孔蒂亲王说:“修士兄弟!”   修士没回答,他也没有回答的余力和时间了,他和他的另一个兄弟一起对抗数量几乎有他们三倍之多的狼人,而更多的狼人在攻击那些火枪手,若是装备着之前的那种火枪,火枪手只怕无法对狼人造成威胁,但现在他们装备的几乎都是学士们和工匠们研发的新枪,不用点火,可以连发,尤其是连发,特殊的圣银(用银十字架或是银圣器熔炼而成的)子弹连续不断地打在狼人的身体上,不但能够掀开皮毛还能够令得血肉飞溅,露出骨头与骨头下柔软的内脏,即便狼人的回复能力很强,但一个死狼人就算回复能力再强也没用。   这样,这些火枪手拖住了最多的狼人,在修士再一次退回到亲王身边之后,“我们先走!”他说。   孔蒂亲王才要反对,马车已经飞奔了起来,但可能只拉开了几百尺的距离,狭窄的道路就被横倒的巨树遮挡住了。   灰黑色的野兽显露身形,孔蒂亲王哀叹一声,虽然国王提醒过,这些修士们可能会因为自己的非凡之处而看不起凡人,但他没想到他以亲王之尊,竟然连说句不的机会都没有,这下子可好,他一瞥修士们的脸色,他们倒是没多少畏惧,他却不想那么快就去见上帝。   然后,就像是天主终于听到了这位事实上不那么虔诚的信徒的祈祷,等等,或许是魔鬼给了他回应也说不定——突然出现的狼人竟然与另外一些狼人撕咬在了一起,就连修士们也不由得为之呆滞——不过随后亲王就看到了身着黑色骑装的……“拉瓦利埃尔夫人?”他惊诧地问道,虽然他也知道这位王室夫人并不单单只是国王的爱人,但看到她突然出现在这样荒僻的地方也实在是太令人吃惊了,就算是米莱狄出现在这里,孔蒂亲王也不会太在意,毕竟那位原先就是密探,而这位拉瓦利埃尔夫人,原先是亨利埃塔公主身边的侍女,后来又做了王太后的女官,后来虽然成为了王室夫人,但她的面容并不值得人们称赞,虽然亲王不能过多地揣测国王的喜好,但从外貌上来说,这位夫人确实乏善可陈,她给亲王留下的印象就是一个阴沉而又淡漠的影子。   现在这个影子骤然变得浓郁起来了,几乎要将人活生生吞噬的那种深沉与压抑,让孔蒂亲王一时间甚至不敢和她说话,也幸好没有,因为这位王室夫人突然从马上一跃而下,身在半空的时候就撕开了领口,在珍珠项链崩落一地的时候就化身成了一头银白色的大狼,向着血肉横飞的战场奔跑了过去。   孔蒂亲王猛地回转头去看那两个修士,而那两个修士只是做出了一个厌恶的神情,并没有想要阻止或是杀死拉瓦利埃尔化身的这头巨狼的意思,孔蒂亲王顿时一阵虚弱,“上帝啊,”他抱怨到:“可以一件,一件地告诉我说这些可怕的事儿吗?”国王身边居然就有一个狼人!还是一个女性狼人!她居然还是一位王室夫人!现在他可算明白拉瓦利埃尔夫人在这些年为什么一直传出怀孕的传闻,却始终没有孩子降生了,国王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有个狼人后裔的,但作为一位王室夫人,她始终不怀孕也会成为人们的笑柄或是落下责难的罪名,因为此时的人们认为,一个男性无法令女人怀孕,以及一个女人无法怀孕都是因为犯下了无可饶恕的罪孽,路易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他又是国王,所以拉瓦利埃尔夫人如果不想让人们对自己产生质疑,只能不断地怀孕而后失去胎儿了。   “我说,”不过孔蒂亲王还是忍不住问道:“难道你们也知道吗?”   “我们做过劝告。”   “国王也做了忏悔弥撒。”   修士这样说,孔蒂亲王只能做了一个鬼脸,同时他也缓缓地放松了压在扳机上的手指——国王送给他的短柄火枪,比火枪手们配备的枪支更小巧,威力更大,他与修士之间的距离,它的子弹足以贯穿钢板,这些修士的身躯应该没有钢板坚硬,这点他可以确认,因为狼人的爪子只能扭曲刀剑,却不能破坏钢铁,但他试过,这把枪的子弹能。   呃,不过回过头来想想,他们的国王也不会留下这么大的一个纰漏给他,或是给这些修士们,孔蒂亲王叹了口气,他靠在马车的车厢上,听外面的声音,还有修士们渐渐放松下来的身躯,他知道自己又度过了一场致命的危机。   没一会儿,他就看到拉瓦利埃尔夫人正缓步走了回来,手上还提着一只巨大的狼人首级,很显然,拉瓦利埃尔夫人这一方的狼人大获全胜——只是看着更换过一身简单的便装,形容甚至有些憔悴的拉瓦利埃尔夫人,还有随之而来的浓烈血腥气,孔蒂亲王腹诽自己的国王可算不上一位真正的骑士——就算拉瓦利埃尔夫人更像是一个英俊的男士而非女士,但她可真的还是“她”啊,而国王的架势简直就是把她当做了粗俗的佣兵……孔蒂亲王发散出去的思维在这位夫人猛地打开了车门的时候戛然而止,这么看来国王或是没有错,他一边在心里说,一边看向那位王室夫人。   “把文书给我,”拉瓦利埃尔夫人说:“我会把它带给托斯卡纳大公。”   亲王看着她,好一会儿,然后突然笑了笑:“谁让您来我这里拿文书?”他问:“不是国王陛下吧,是米莱狄?”   拉瓦利埃尔夫人蹙眉,“是米莱狄夫人。”   “哦,那么很遗憾,您的消息宕后了一些,”孔蒂亲王说:“在我离开维也纳的时候,科隆纳公爵夫人,玛利·曼奇尼已经取得国王的允许,从我这里拿走了文书,现在她大概以及经在佛罗伦萨了。”   他就这么眼看着拉瓦里埃尔夫人的神色变得危险起来,近几年来谁都知道国王的新欢旧爱一直在为了争夺国王的爱情而争斗不休,只是他没想到原来女人们不但会在床帷之间展现魅力,还会在战场上为了博得国王的眷顾而拔出刀剑——国王可真是将王室夫人的水准和要求提高了很多啊,至少利奥波德一世身边还没有身为女巫或是狼人的王室夫人,他是不是该说自己的国王可真是大胆妄为呢?   幸而拉瓦利埃尔夫人只是停了一会儿,犹如迁怒般地将狼人的首级丢在了亲王的脚下,就转身离开了。   ……   “孔蒂亲王已经到了佛罗伦萨。”路易说,距离他几步远地的地方坐着要在即将到来的佛兰德尔战役中一展长才的将领们——孔代亲王、蒂雷纳子爵、沃邦上尉,还有……奥尔良公爵,奥尔良公爵坐的距离国王最近,几乎可以膝盖靠着膝盖,而孔代亲王距离国王最远,自从得到了国王的赦免与宽恕之后,他一直就像是无法决定应该怎样面对国王似的,几乎很少与国王单独相处,即便有,也是为了禀告公事,说完就走,若是国王邀请他与他共进晚餐,他回去之后肯定要难受好几晚上,据说是肠胃不适,所以之后国王也不再做出这样的邀请了,他又不是有心要折磨孔代亲王。   国王这么说,最先放松下来的当然是孔代亲王,虽然这个弟弟也让他很烦心,但弟弟就是弟弟,要孔代亲王对他的安危漠不关心是不可能的。   “最大的问题已经解决了,”国王说:“那么接下来就是……”   他微笑着看向众人:“战争!” 第一百七十章 佛兰德尔攻略   路易所必须与这些贵胄重臣商讨的,正是佛兰德尔战役中最为重要的一环,用近十年时间来打磨属于自己的利剑之后,路易从未觉得佛兰德尔粉碎性的军事力量会是自己的阻碍,主要是法国夺回佛兰德尔地区之后,究竟应该如何对待佛兰德尔,才能保证佛兰德尔继续得以成为法国国库的骡马,而不是一头发狂的鬣狗。   首先,法国对佛兰德尔的诉求,从法律和神学上,都是合情合理的。佛兰德尔地区的历史也相当古老,最先居住在这里的是柯尔特部落,公元前一世纪罗马人的马蹄踏进了这里,在之后的两百年间,弗李斯人与法兰克人逐渐移居到这里,而法兰克正是法国的前身,五世纪的时候,这里就开始被成为佛兰德(也就是平原之意),九世纪的时候,佛兰德尔正式成为法国国王的附庸与臣子,属于法国六大贵族之一,其余五个分别为诺曼底、香槟、图卢兹、勃艮第和阿基坦。   在佛兰德尔伯爵统治佛兰德尔的时候,伯爵以及其后人对领地上的子民并不怎么关爱,甚至十分残暴,佛兰德尔的暴动也因此此起彼伏,似乎永远没有平息的时候,但作为佛兰德尔伯爵为之效忠的人,法国国王可不会倾向于那些平民,每次佛兰德尔的求援总是能够带来法国人的军队,极具嘲讽意味的是,原本只是对领主的抵抗运动,到了最后反而成为了佛兰德尔人仇恨法国的理由——在十四世纪的时候,勃艮第公爵与佛兰德尔伯爵之女的婚姻将佛兰德尔合并进了勃艮第公国,也可以说是法国王室,因为当时的勃艮第公爵正是法国国王的四子。   被合并入勃艮第之后,佛兰德尔人并没有得到多少宽慰,相反的,连续三位勃艮第君主,又因为想要将勃艮第公国从法国独立出来,又或是因为十字军圣战,以及对神圣罗马帝国的战争等等缘故,对佛兰德尔横征暴敛,对于佛兰德尔人来说,他们并不能清楚地将勃艮第公爵与法国王室区分开来,所以他们就一并将法国国王与勃艮第公爵一起钉上了仇恨的十字架。   相对的,佛兰德尔人与英国,以及神圣罗马帝国的关系倒是相当融洽,因为佛兰德尔人要从英国进口羊毛,才能继续自己的纺织业生产,以及神圣罗马帝国的商人们要从佛兰德尔进口呢绒,贩卖到欧罗巴各地的缘故,佛兰德尔人不是倾向于英国,就是倾向于神圣罗马帝国,这点也相当令人头痛,甚至可以说,佛兰德尔的抵抗情绪可能要比洛林或是阿尔萨斯来得凶猛。   路易可以授意奥尔良公爵无情地驱赶洛林与阿尔萨斯不够温顺的民众,因为无论是先前的畜牧、伐木与矿产开采等等,并没有多少的技术含量,哪怕是对此一无所知的新手,只要略加知道就能够做什么,至于后面的新产业,玻璃,煤炭等等,一开始雇佣的就是奥尔良以及巴黎等地的工人,洛林人离开后,国王大可以用国内的民众填充这一空白,但对于佛兰德尔,这种方式是行不通的,其他不说,那些熟练的工人就不是一般人可以充任的,如果可以,国王更愿意用柔和的方式安抚佛兰德尔的民众。   最好的方法莫过于减免赋税,但这样发动佛兰德尔之战的军费就要成为财政上的一大亏空,国王摇了摇头,即便要减免,也不会是征服佛兰德尔之后,因为有柯尔贝尔在,所以他对现在的商人还是有些了解的,后世的人们将资本主义斥之为一诞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就溢出着罪恶的臭味,这句话可没说错,尤其是现在,商人们要比几百年后的同类更加不择手段,也许是因为他们也看到了那些真正的商人,也就是那些异教徒的下场,所以对政治额外敏感,只要给他们机会,他们就会不惜一切地亲身或是推举代理人上台。像是英国议会,以及现在法国围绕在柯尔贝尔以及学院院士周围的一群人。佛兰德尔的战争,不仅仅出自于国王的野心,也有商人们从中推动,毕竟他们对佛兰德尔的呢绒以及北海-波罗的海地区贸易早已垂涎三尺。   而且有洛林与阿尔萨斯的前车之鉴在前,国王也不想那么快地让佛兰德尔变得更加昌盛——发自内心地说,路易对洛林的叛乱一直耿耿于怀,为了避免洛林的民众因为洛林公爵所要求的沉重赋税压垮,他一连拿出了玻璃、瓷器与染料,以及煤炭这四样珍贵的新产业,这样的产业,哪怕只有一样,放在其他地区,都会令得那里的人感恩戴德,但对于一直抱有戒心的洛林民众来说,这些只代表着国王的贪婪与残酷,他们不断地诅咒着,因为矿井中的事故,烧窖时的意外与染料工业带来的河水污染等等——并且在教会的暗中怂恿下,将瘟疫的起源归咎于法国国王对教廷的亵渎。   所以路易一早就决定了,他不会对佛兰德尔太过和善,但也不会允许他们随意逃离——只留下一个空壳给国王,所以这个房间里才会集中了几乎所有的将领,国王一个个地看过去,绍母贝格将军已经被他任命为洛林总督,控制洛林与阿尔萨斯两地,沃邦则是一个比起进攻,更擅长防守的人,所以,如果按照国王预先的计划,多面,迅速地出击的话,他们至少需要三支军队,孔代亲王,蒂雷纳子爵以及奥尔良公爵,他们会是国王的三头猎犬,从左右中三个方向奔袭佛兰德尔,而他虽然说是御驾亲征,但路易还没天真到以为自己真如人们吹捧的那样无所不能,对于自己的军事天赋路易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所以:“我会先跟随中军行动,”路易说:“也就是蒂雷纳子爵。”   他这样做是也有着自己的考量,奥尔良公爵身为王弟,身份与资历上都已经足够威慑住佛兰德尔人,孔代亲王不必多说,在这三个人中,倒是蒂雷纳子爵的出身有些尴尬,首先他是次子,兄长色当公爵已经被剥夺领地,虽然在国王亲政的第一年,他就被册封为了法国的大元帅,但路易一开始的时候就组建起了陆军部与海军部,其中的海军大臣正是柯尔贝尔,而陆军大臣是路弗伊斯侯爵,这两位,一位是商人,另外一位则以沉稳保守闻名,很显然,国王并不需要两个可以与他一同发声的人,这两个位置都可以说是属于国王的。而在军队中,孔代亲王的威望又不可动摇,或者说,只要有他在,蒂雷纳子爵的光彩就变得黯淡了许多,所以国王在蒂雷纳这里,可以说是给他增光添彩,也是加重砝码,这点蒂雷纳子爵是知道的,于是他听到国王这么说,就立刻站起来,向国王微微鞠躬表示荣幸。   孔代亲王轻轻蹙眉,虽然他对分军还有些疑惑,但因为国王也已经提前说过了如此做的理由——他们要像罗网那样,将佛兰德尔的领地连同民众一起紧紧地博包裹起来,不允许有任何一条漏网之鱼,但是,他更想让国王留在巴黎,在战场上死去的国王可不在少数,而且谁也料想不到会发生怎样的意外,就像是之前的敦刻尔克,战争已经结束,城市已经被控制,即便如此,国王还是受了差点无法挽回的重伤,而且这场战役,国王还让奥尔良公爵成为了主将之一。   这样的考虑,让孔代亲王在会议后又折了回来,请求与国王单独谈一会儿话,国王对他的来到倒不是那么惊讶,主要是他猜到了孔代亲王的来意,或者说,一部分来意。   对于孔代亲王的担忧,国王只是笑着说,他的长子小路易已经六岁了,和他即位的时候一样大,而且他有母亲也有祖母,他与王后的第二个孩子也在孕育中,还有的就是,他也保证说,绝对不会轻易靠近前线——他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吉祥物,而且有了修士和巫师们,他会让他们先行一步,清理整座城市,保证敦刻尔克的事情不再发生。   但国王必须在佛兰德尔,此时的人们是很奇怪的,他们一面仇恨国王,一面又情不自禁地将其神话,对君王有着一种天然的敬畏,就如主教在加冕仪式上所说的那样,在成为国王的那一刻,一个凡人就脱胎换骨,成为另一种神圣的存在,如同圣灵一般那样统治国家,治理万民,所以说,无论是孔代,蒂雷纳和奥尔良,都无法取代路易,只有国王接过城市的钥匙,他的脚踏在敌人的旗帜上,才能说明这片土地已经彻底地属于法国。   “还有奥尔良公爵,”孔代亲王沉吟良久后,轻轻问道:“您考虑过吗?”   “他也正在与奥尔良公爵夫人努力中。”国王说了一句不那么好笑的笑话,孔代瞪了他一眼。   路易顿时收起笑容,“亲王先生,”他轻声说:“我知道您在顾虑什么。”   “我曾经背叛过您,”孔代亲王直言不讳地说:“陛下,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他看了一眼国王的椅子,虽然那不是宝座:“当他距离那个位置那样近,近到一抬手就能碰到……”   “他甚至可以直接坐在上面,在敦刻尔克的时候,”国王不容置疑地说:“我相信他。”   “人是会变的。”   “那就等他变了再说。”   “也许到了那时候就什么都来不及了。”孔代亲王说,“我并不要求您处死或是囚禁他,我只说,您不该给他如此之大的权柄,如此之多的军队,已经无以复加的荣誉。当他已经到了顶峰,陛下,您还能赏赐给他什么呢?”   “信任,”路易说:“永远的信任。” 第一百七十一章 法兰西的巫师   让路易没有想到的是,在孔代亲王之后,前来劝说他最好不要给自己的王弟,也就是奥尔良公爵菲利普更多权利与功绩的是拉里维埃尔主教,这位红衣主教一向是以墙头草而闻名的,他能够披上主教肩带也完全托了国王的福,按理说,他都不应该出现在直言相谏的人群里——不过路易只是稍一思忖,就理解了主教如此作为的缘由——拉里维埃尔正是因为清楚自己的主人是谁,才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国王这一边。   想起在敦刻尔克的变故中,这位红衣主教竟然也按捺住了自己的本能,没有急切地倾向奥尔良公爵,国王就愿意听听他想要说些什么,果然,这位主教大人即便提出了劝诫,言语之中还是相当婉转和温和地,简单点来说,他建议让奥尔良公爵留在巴黎镇守,而不是与国王一同出征,这也是为了波旁王朝的传承着想。   这也很有道理,虽然说御驾亲征——国王与公爵同时殒命的情况很难发生,一般来说,这都只会是意外,若是被俘,国王和公爵也只会受到符合他们身份的待遇,而不会被处死,甚至不会受到伤害和羞辱,但意外就是人们所无法预料到的情形,谁也不能保证,在混乱的战场上,国王和公爵都能安然无恙,何况针对他们两人的刺杀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路易认真的思考了一会,就在拉里维埃尔主教以为他已经改变主意的时候,他还是摇了摇头:“下次,”他说:“下次,我会让奥尔良公爵留在巴黎,但这次,我已经答应了他,让他和我一同出征佛兰德尔。”   “但是,陛下……”拉里维埃尔主教可以说是相当难得地坚持了一下,路易望着他微微一笑,他可不会自作多情,认为这位主教先生有多么忠诚,他只是……很有自知之明,因为除了路易之外,在宫廷中欣赏他的人并不多,他确实平庸,无能,胆小如鼠,孔代亲王甚至王弟菲利普都对他颇为不屑,但路易的想法与这个时代的人并不同,他从不奢求自己的下属要有多么出众的才能,或者说,比起智慧与道德,他更看重那个人是否适合他的位置,就像是他力排众议让一介小小商人柯尔贝尔成为了大臣,让他的女人成为公爵夫人,一个温顺而寻常的红衣主教才是他需要的巴黎总主教。   实话说吧,如果拉里维埃尔有着黎塞留或是马扎然主教的能力,他可能早就和富凯成为最亲密的室友了。   所以说,拉里维埃尔确实是为了自己而来的,因为他是最不愿意让除了路易之外的人成为法国国王的,别说成为红衣主教就可以安枕无忧了,作为巴黎的总主教,在国王做出了围攻圣天使堡,差点重演阿维农事件的时候,他就注定了无法再从罗马教会取得哪怕一点点的支持了——不过他也不是一个彻底的蠢人,国王这么说,他也只得叹了口气,向国王保证他会在他们出征前为他们祈祷,就离开了房间,去和王太后商量究竟要举办几次大弥撒几次中弥撒几次小弥撒的事情去了。   拉里维埃尔主教先生离开之后,天色依然全黑,国王的房间里已经点起了不下十二枚蜡烛,它们让这里如同白昼一般明亮和温暖,国王一边让邦唐熄灭其中的大部分,一边亲手将一些重要的文件放进匣子——在这个时代,书记官们已经学会了用不同颜色的盒子来装载重要性与紧急性不同的文件,国王亲手装起来的文件当然是放在红色匣子里——然后国王俯下身,将几支信筒放进一个精美的皮匣里,这个匣子看似寻常,但事实上它是一个魔法用具,箱盖上的小锁里有着一根细针,除了路易的血,谁也打不开这个箱子,若是要使用暴力,这个箱子就会自动焚毁,这里面就有路易与孔蒂亲王数次往来的信件内容。想到心惊胆战地回到了巴黎,私下里不止一次地说再也不会离开自己的官邸半步的人是他,但等到佛兰德尔战略初步确定,不断地在国王面前出现,百般阿谀的人也是他的时候,国王就不禁莞尔。   这也是为什么路易一定要在出征的名单中加上菲利普,这是路易·迪厄多内·波旁第一次御驾亲征,意义绝对不会与之后的任何一次相同,可以说,在这次出征中有幸出现的人,都是国王的心腹与密友,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的何止孔蒂,几个月来巴黎的人们纷纷扬扬,钻营处处,不都是为了这个?   想到孔蒂,路易就想到了遵照他的命令,前去迎接或说是援救孔蒂的拉瓦利埃尔夫人,又从拉瓦利埃尔夫人身上想到了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也许正所谓想着谁谁就会到,就在果国王陷入沉思的时候,房间的窗户忽然轻轻一响,而后伴随着一阵无形的狂风,窗帷被推向室内,蜡烛的火焰晃动了一下,熄灭了,打开的窗户里倾泻而下的月光顿时取代了人造的光明,而后仿佛就在一瞬间,银白色的月光成为实质,一股来自于荒原的气息笼罩了下来。   “啊,”路易说,“我正在想你什么时候回来。”他说。   拉瓦利埃尔夫人,也就是狼人露易丝,轻轻地抖动着身上蓬松的毛发,在房间里转了一圈,而后慢慢地坐了下来。   距离露易丝第一次在国王面前展露狼人的真身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也不止一次,但每次看到这样一只漂亮的野兽匍匐在自己面前,那种感觉即便是路易也很难抗拒的,他没有召唤邦唐,自己去关上了窗,回到银色的巨狼身边的时候,他的手里已经多了一把梳子——要说工匠还很奇怪国王为什么会需要一把大到可以用来给马梳鬃毛的梳子,而且这还是一把精美的银梳,镶嵌着珍珠——他们当然不会知道拉瓦利埃尔夫人喜欢珍珠更甚于宝石。   当国王亲力亲为,为巨狼梳理毛发的时候,巨狼原先紧绷着的身体逐渐慢慢地放松了下来,她亲昵地伸出头,湿润的鼻尖探入路易的怀抱,欣慰地发现里面并没有太多属于其他女人的气味,她知道这恨不应该,无论作为狼人,还是作为王室夫人,她都不应该有嫉妒之心,而且从一开始,国王和她之间就是一个交易,但她就是无法控制自己,她该怎么控制自己呢?在干渴的人面前放上一杯水,在饥饿的人面前放上一块面包——她与国王身份悬殊,说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她现在能够得到一个王室夫人的位置完全是侥幸,国王那时候手上几乎没有可以用于里世界的力量,而塞尔维亚狼人在遭受了两次背叛和驱逐后已经再也没有再次寻找栖身之处的力量和勇气。   但作为魔鬼的眷属,狼人生来就与贪婪相伴——在露易丝还是亨利埃塔公主的侍女时,牌局上偶尔的对视,游戏时指尖或是肩膀相触,就足以让她满心甘美,万分愉悦,那时候她所祈祷的也不过是亨利埃塔公主能够成为法国王后,而她可以留在宫廷,侍奉王后与国王,也许王后要有什么口信给国王的时候,她也能够与国王说上一两句话。   亨利埃塔公主没有成为王后,她倒是成为了被认可的第一位王室夫人,这让她欣喜若狂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渴求起国王的爱来。   路易为自己的王室夫人梳理皮毛的时候,发现露易丝比第一次他见到的时候又长大了很多,它横卧着的时候,几乎占据了房间里所有的空地,甚至将椅子都推到了房间的角落里,厚重的银色毛发铺在地上,就像是一张巨大的毯子,国王现在要给她刷背上的皮毛,都需要举起双手来了,她的长吻很少在国王面前张开,但路易一点也不怀疑,她可以一口吞掉他的整个上半身。   为这样的一头巨兽打理实在是件危险而又吃力的事情,但那种成就感也是为可爱的猫狗梳理所无法达到的,路易也将这件事情当做了案牍劳累后的消遣与放松,还有着锻炼的功用——说真的,如果不是路易的剑术课程与武技课程始终没有断过,要完成这项工作还真是不容易,他将这只可怕的野兽打理的足够光鲜后,才走到里面的房间里,取出一件宽松的丝缎斗篷,让它轻轻地落在巨狼身上。   “好啦,”他摸了摸那只大耳朵:“变回你原先的样子吧,”他说:“不然我怎么和你说话呢?”   “我倒宁愿是这个样子,”露易丝在恢复成人类的样子后,说道:“因为我感觉陛下似乎更喜欢我的狼型。”   路易罕见地心虚了一下,事实确实如此:“别这么说。”他的视线落在露易丝身上,我们前面说过,露易丝并不是人们通常认知中的那种美人,她的面容若是放在一个男性身上,可能与拉罗什富科公爵或是奥尔良公爵不相上下,但在一个女性身上,这就成为了一种悲剧,关键在于,对于路易来说,他是可以接受这种奇异的美感的,毕竟在几百年后,中性美也同样大行其道,而且随着时光流逝,露易丝的身躯愈发有了一种特殊的野性之美——强壮的身躯,修长的四肢,有力的腰肢,饱满的胸房,这对于男性来说,也有着莫大的吸引力。   路易轻轻移开了眼睛,露易丝神色黯淡,因为她时常需要消失很长一段时间的缘故,对于不知情的人们来说,她就是因为腹中的孩子不幸夭折,而去独自伤怀和休养了,但谁又知道,直到几天,国王和她之间,还只是如同朋友一般的关系。   路易听到了一阵悉索声,而后露易丝走到他的身前来,已经衣着整齐,“坐吧,”国王说,没有让邦唐进来点起蜡烛,因为狼人的眼睛更喜欢月光,蜡烛的光会让她感觉不舒服,就算她戴着用于遮掩身份的魔法用具也是如此——看到露易丝已经恢复了平静的脸,路易也在心里轻轻说了一声抱歉,“孔弗朗如何了?”   在将孔蒂亲王送回巴黎之后,狼人们就继续去做之前的那项工作了——也就是国王授意的,清理与逼迫法国的巫师们——他们在国王最需要的时候没有出现,对国王的召唤更是置若罔闻,国王当然也不会允许他们就这样继续随心所欲地在自己的领地上繁衍生存,加约拉岛让国王知道,里世界并不是实质意义上的另一个世界,只是里世界的魔怪,魔法生物以及巫师们从表世界划分出来的一个地区罢了,他们的法术遮蔽了凡人的眼睛,但事实上它依然属于法兰西或是任何一个国家。法国并没有岛屿可以让这些巫师们栖身,所以他们所在的地方可能还在内陆,所以国王的狼人们就如同驱赶地里的田鼠那样,将这些巫师一群群地翻找了出来,在这方面狼人有优势,因为狼人和巫师从很早开始,就是敌人。   孔弗朗就是法兰西的里世界,它位于法西边界,曾经是一个自由城市,不知从何时起就变得默默无闻起来,现在看来正是巫师们玩的把戏。   “她们祈求您的宽恕。”露易丝说。   “就这些?”路易冷漠地笑了笑,“还有,她们?”在法语中,她们和他们是有区别的,但人们更常用他们,因为女性并不被视作一个完全的人。   “是的,陛下,”露易丝停顿了一会,好像一时间无法找到合适的词语,“她们,我所见到的,都是女巫。”也许也有男性巫师,但即便有他也不曾处于主导位置,无论是使者还是首领,都只是女性。   “她们如何向你解释之前的渎职?”路易问,别说巫师们是没有责任的,虽然他们一向以不同于凡人的天赋自得,但他们也不会愚蠢到无视世俗间的权势,或者说,在里世界还能支持的时候他们还能自我蒙蔽,但等到里世界无法继续满足他们的索取时……曼奇尼家族与罗马的科隆纳家族一直有牵系,可惜的是科隆纳家族无法提供给他们足够的容身之所,而那不勒斯也有着自己的巫师,他们几经辗转,才终于找到了马扎然,而后通过马扎然接触到了法国宫廷。 第一百七十二章 贞德之事   路易还是幼童的时候就成为了国王,但里世界的面纱直到他第一次离开巴黎,遇到狼人后才被缓慢地揭开,路易并不知道他的父亲路易十三是否也是在成年之后才被允许接触这个巨大的秘密,但对于一个有着成熟的思想的人来说,无论是王太后的意愿,还是马扎然主教的想当然,都造成了一个恶劣的后果,那就是,年轻的国王不会再轻易相信里世界的人,就像他对待那些巴黎人那样,他宽恕他们,仁厚地对待他们,给他们赏赐,但只有国王身边的亲近人知道,国王最信任的还是那些曾经是流民,现在是凡尔赛人的民众——简单点来说吧,就是巴黎人没了路易他们依然可以兴高采烈地迎接下一个国王,但凡尔赛人能够有着富足平静的生活,完全仰仗路易的偏爱。   里世界的巫师们也是如此,要让国王彻底地相信他们,除非他们完全地匍匐在国王脚下,生死皆有路易掌控,问题是,若是如此,巫师们对国王来说,就如同鸡肋一般食之无味了——这点作为密探头目的米莱狄很清楚,不过虽然她也是一个女巫,但在女巫的身份之前她还是个密探,甚至密探的身份重于巫师,所以才能得到路易的信任,相对的,玛利虽然曾经得到过路易的爱怜,但在国王心中的天平上,她的砝码只怕没有米莱狄重——而狼人露易丝,她的身份又有许多不可告人之处,除了她是个狼人之外,还有的就是她的族人曾经被国王的敌人雇佣,袭击过国王,几乎致路易于死地,在这方面路易可以说是相当大胆而又任性了,若是马扎然主教还在,又或是王太后知情,无论如何也不会允许露易丝留在国王身边。露易丝也深刻地知道这一点,而且她不如玛利,至少有个孩子——在国王身边的臣子中,她是少数几个没有退路的人。   所以说,相当奇妙的,露易丝并不知道,在国王的思想中,她并不如她以为的那样一无是处,只是路易永远也不会告诉她,这样的错误他在玛利身上犯过一次,当然不重蹈覆辙。   “现在来和我说说吧。”路易让露易丝坐下,若只是平时闲谈,他会握着露易丝的手,不过现在几乎等同于工作了,气氛自然要严肃一些。   “我之前说,陛下,”露易丝挺直身体,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她们祈求您的宽恕。”   “嗯呐,”路易点头:“我知道了,那么她们有说,她们是为了什么而祈求我的宽恕呢,”他平静地问道:“是为了她们远离王室,不愿意履行她们的职责,还是她们与奥尔良公爵加斯东合谋,刺杀了我的父亲路易十三呢?”   “她们并未与罪人加斯东合谋。”露易丝说。   “那么就是说,她们只是冷漠的袖手旁观。”   “这是有原因的,”露易丝略微向前倾了倾身体:“陛下,首先背弃了她们正是瓦卢瓦的查理,而不是她们先行背叛了王室。”   “接下去说吧,”路易面色冷淡地交叉起手指:“我听着呢。”   “您应该知道圣女贞德。”   “哦,我当然知道。”路易卡了一下:“这位受罗马教会承认的圣人也是女巫?”   “若不然呢,”露易丝说:“她的父母虽然不是农奴,但也只是拥有一个五十亩地的乡下自由民,她的父亲或许在村庄里担任着一个不大不小的职务,这份职务也不可能让他拥有超乎将军或是大臣的远见卓识,更别说是养育出如此一个勇敢而又出色的女儿来了——贞德是女巫教团中最出色的一个学生,她有着不亚于一个王子的教师团,她被精心养育,仔细训导……是为了——”   “是为了成为王后。”   路易打断了她,露易丝则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陛下,您怎么能够这样想,女巫们是为了让她成为一个英雄,事实也确实如此。”   “那么我只能说她们很大地美化了自己原有的目的。”既然并未将自己的王室夫人单纯地作为一个摆设使用,路易也不吝啬那点耐心,“露易丝,告诉我,你觉得我与王后特蕾莎的婚姻是出于男女之间的情爱吗?”   “……不,”露易丝犹豫了一会后说:“您们的婚姻是国家与国家的盟约,是出于公心而非私情,您尊重她,爱护她,但那不是……爱情。”   “是的,”路易说:“所以说,要以一个寻常的出身成为王后,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他在阅读有关于查理七世的记录时,就为其中许多不合理的地方困惑过,但现在这些地方都豁然开朗了,如果贞德是个女巫,而且就露易丝所说,她还是一个女巫教团精心培养出来的人物,许多令人无法理解的发展就相当的合情合理了。   “这样的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路易说,相比起法兰西宫廷里一些密不可宣的事情,彼岸的英格兰宫廷中的一些事情,他反而更了解一些,或者说,法国人总是很愿意看看敌人的笑话,虽然反过来也是一样——“亨利八世。”他轻轻地点出了这个国王的名字,这个狂悖之徒,被罚出教门的国王,他既是英格兰与爱尔兰的国王,也是新教的教皇,王权与教权全被他拿在手里,不以敌我的身份论,路易还是极其欣赏这个人的,不过亨利八世在许多男人的口中,最值得艳羡的还是他的无边艳福与残忍的心性——亨利八世有六个王后与数不胜数的爱人,但她们的结局,尤其是王后们,实在是令人心惊胆战——难怪有人说,那些女人接受加冕的时候,是跪在断头台上的。   亨利八世的第一个王后,是西班牙的公主凯瑟琳,这个可怜的女人,被强行解除婚约后,在修道院里郁郁而终。   他的第二个王后是安妮·伯林,这里不得不提上一句,英格兰的伯林家族也是一个极其近似于曼奇尼家族的存在,首先,作为托马斯·伯林,他最先是个普通的商人,二就是这个商人,竟然娶到了古老的霍华德家族的女儿伊丽莎白,他与伊丽莎白有着好几个儿女,各个容貌秀丽,身材颀长——首先进入亨利八世视野的是长女玛丽·伯林,只是当时亨利八世还没有完全放弃王后凯瑟琳,所以玛丽·伯林在做了国王数年情人后又被自己的妹妹安妮·伯林取代。   而安妮·伯林要比她的姐姐幸运,那就是当时亨利八世已经厌倦了与西班牙以及罗马教会的拉锯战,开始着手创立新教,王后凯瑟琳不再那么不可或缺,而安妮·伯林怀孕了,她生下的若是个儿子,那么国王就必须给她一个不可动摇的身份,免得王子今后的继承权受到质疑,就这样,安妮·伯林就此成为了亨利八世的第二个王后,但她在诞下一个女儿后迅速遭到国王的厌弃,因为与自己的弟弟有着不可告人的关系而被囚禁以及处决——她的弟弟乔治也没逃过一劫。   而后国王的一个侍女珍·西摩因为有孕而幸运地踏上了王后的位置,只可惜她在诞下王子后就死了,国王因此缔结了第四次婚约,与克里维斯的安妮结婚,但与其说是他与克里维斯的安妮结婚,倒不如说是霍华德家族乘机将凯瑟琳·霍华德送到了国王面前,于是凯瑟琳·霍华德就成为了国王的第五个王后,但她还没来得及孕育子女,就被亨利八世同样以通奸罪处死——据说她的爱人有两个,一个是大臣,一个是她的贴身秘书。   亨利八世最后的王后是凯瑟琳·帕尔,不过要说这是出于爱情,谁也不会相信,若说这是国王在一系列的奇妙操作后的精疲力竭,倒是有不少人认可。   但作为国王,作为被允许一窥里世界奥妙的路易,他看到的东西就更多了,在人们津津乐道的风流韵事后面,正是里世界与表世界的一次次的博弈——首先,亨利八世接纳曾经是他嫂子的西班牙的凯瑟琳为王后,是对于罗马教会的屈从,但这样的屈从很快就变成了日益增多的不甘,尤其是凯瑟琳似乎并不能为他带来一个健康的继承人——亨利八世的想法很快被霍华德家族,又或是隐藏在霍华德家族身后的伯林家族所得知,于是,玛丽伯林与安妮·伯林就被送到来了国王身边。   路易并不知道亨利八世对这场阴谋知道多少,可能最初的时候他并未察觉,但在安妮·伯林诞下女儿后,亨利八世对她的炙热爱意突然急转直下是人人可见的事情,对于安妮·伯林的罪名,路易是不怎么相信的,首先,据安妮·伯林的弟弟乔治在酷刑下招认的,他曾经与三个朋友,和安妮一起快乐的事儿就不怎么值得推敲,那时候安妮·伯林已经是王后,一举一动都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如此作为不可能一点流言蜚语也没有,其次,安妮·伯林是个聪明人,她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一个商人之女,她所有的一切都依仗着国王,不可能做出这样愚蠢的事情。   也有人说,这是因为安妮·伯林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也不太合理,因为安妮·伯林当时还很年轻,年轻到完全可以再生下一个或是很多个孩子,亨利八世却像是被什么催促一样,干净利索地处理了她,路易想了想,如果他处在亨利八世的位置,发现自己的宫廷正被巫师侵略,那么承认自己遭受了妻子的背叛反而成了一件简单的事儿,毕竟除了这个,没有什么罪名能够让人如此快速地接受一个王后被砍了头。   而伯林家族要说有没有反扑过……应该是有的,因为珍·西摩诞下王子后明明恢复的很好,却在十几天后才出现了感染的状况,一命呜呼,虽然路易对女人生产的事情不是很了解,但什么样的感染才能延迟到十几天后才发作……路易还没听说过。   还有霍华德家族,伯林的失败没能影响到他们的权势,他们设法让亨利八世迎娶了克里维斯的安妮,却让公爵的侄女凯瑟琳·霍华德(安妮·伯林的表妹)成为了王后的侍女,并且轻而易举地夺取了王后的位置——这里路易不太清楚亨利八世是否察觉到了这是霍华德家族的又一次密谋,但极具嘲讽意味的是,这位王后也是被宣布与多位男性通奸而被处死的,她被砍头,她的爱人被车裂,而且这次霍华德家族除了诺福克公爵之外,全部都被抓捕和囚禁,以及没收财产。   而且,路易在翻到最后一页的时候,发现当时亨利八世已经年近六旬,时日无多,他与帕尔的婚姻是与罗马教会的妥协,因为帕尔虽然对新教表示接纳和同情,但始终是个天主教徒,而与霍华德家族的和解——最后亨利八世还是释放了几乎所有的霍华德家族的成员,并且归还了一部分财产,是为了保证他离世之后,只有十岁的王子爱德华能够安安稳稳地坐上国王的宝座。   现在将话题放回到圣女贞德身上,路易并不想要否决贞德的高尚与勇武,可以说,她的功绩与善行令得许多男性也要羞惭地低下头来,但这位正直的少女并不知道,她的出现从来就不是一个偶然——如果说伯林家族与曼奇尼家族走的都是以色谋位的路径,那么法兰西的女巫们的野望要更大一些,她们不但想要一个王后,还希望得到一个圣女,也许也正是因为当时的法兰西确实已经到了一个几乎山穷水尽的地步。   在1420年的特鲁瓦条约中,法国国王查理六世因为精神错乱而大败于当时的英国国王亨利五世,因此在条约中,他的王后屈辱地承认亨利五世将会是法国的继承人和摄政王,并且将卢瓦尔河以北的地方划给亨利五世,因此英国人一直声称,法国属于亨利五世,作为查理六世的长子,查理七世是不被承认的,当时还是王太子的查理七世还未登基,只在希农徒劳无功的终日祈祷,但他始终没有放弃过——很难说,当时还是一个农女的贞德走到他面前,说自己可以拯救法国的时候,他是个怎样的心情。   是啊,一个农女当然无法拯救法国,但一个女巫,以及一个女巫教团或许可以,路易已经无从得知查理七世当时的心情,但他相信查理七世当时只怕已经对贞德的真实身份有所了解,不然根本无法解释在她身上发生的种种奇迹——获得士兵与将军的支持;预言奥尔良附近的法军会在鲱鱼战役中战败;孤身穿越了广袤的勃艮第(敌方)领地等等——虽然对不知情的人来说,这是天主对于这个少女以及法国的恩赐。   在这之后,贞德从查理七世那里获得的支持几乎是极其完全和彻底的,她的马匹,盔甲,旗帜,剑和随从等等全都是王太子慷慨赐予的,而她从王太子这里获得的权柄比那些年长有经验,有姓氏和家族的将军还要多,甚至凌驾于那些伯爵与公爵之上。   之后的一系列不可思议的胜利无需赘述,但人们都说,贞德虽然始终身先士卒,但她从来不以个人的勇武取得胜利,连她自己也说,她的旗帜胜于她的剑——也就是说,她更像是一个足智多谋的战术家,这符合情理又不符合情理,说是符合情理,那就是当时贞德毕竟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不可能有如同参孙(圣经中战无不胜的巨人)的力量来操控战场的胜败,不符合情理,是因为贞德所作出的任何一个决定,都没有错误和失败过,她就像是有着无数双眼睛,无数双耳朵,敌人的动向根本无法瞒过她,而自己人的反应也全在她的预料之中……   但若是说,当时有女巫教团倾巢而出,为自己的代理人出力就一点也不让人意外了。   若是你能够如路易这样可以直接看到当时的记载与书信,可以看出,查理七世并不如后来的人们所指责的,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事实上,一开始的时候,他对贞德十分信任,可以说,没有查理七世,贞德不可能获得任何一个可以让她发声的机会,毕竟当时直到现在,女性一直被男人们视作脆弱有罪的小生物,她们不可以被信任,也不可以被倚靠,贞德当时出现在希农的时候,因为穿戴着盔甲,穿着男人的衣服,留着短发,还被人们指责为女巫(虽然事实如此),还是查理七世授意教士以教义中——女性可以身着男装,盔甲,以保证自己的贞洁来为贞德开脱,至于之后的赏赐,比起在战场上的支持又不值一提了,在贞德拿出真实的功绩来证明自己之前,那些将领的抗议声几乎都是查理七世强行压制下来的。   等到兰斯的大门打开,查理七世加冕之后,就立即决定册封贞德为侯爵,对于一个只是农女的人来说,这份嘉奖已经非常丰厚,而且当时战争没有结束,有人说,战争结束之后,贞德或许会成为一位公爵夫人也说不定…… 第一百七十三章 女巫们的屈服   “她没有接受。”   “嗯,”路易对于露易丝下意识的反驳,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这就是破灭的开端。”无论是对查理七世,还是法兰西,又或是贞德。   贞德对于旁人求之不得的封赏,表现出来的态度十分地冷淡或说是轻蔑,是的,对于那位即便是在查理七世亲笔书写的信件中,也从未否认过其高洁无瑕的品行的圣女来说,凡俗的爵位甚至不如一朵可爱的小花更值得她欣赏,她最后只向国王请求免除她家乡所在地的三年赋税便作罢,但她不是那里的领主,也就是说,这些好处是落不到她身上的,她依然只是为了贫苦的民众而发声——但这就是为什么,所有的圣人都必须在死后得到册封,人们又只会膜拜那些冷冰冰永远不会给予回答的石像那样,一个活生生的圣人是不受欢迎的,也许是察觉到了宫廷对自己的敌意,贞德很快回到了军队里。   贞德的想法没错,在军队里,她受到的爱戴要比宫廷里多得多,不说普通士兵,就连两个强大的贵族,阿朗松公爵与迪努瓦公爵也对其心服口服,还有一大批以吉尔·德·雷元帅为首的年轻将领成为了这个法国农女的拥趸,事情发展到这里,可以说,女巫教团们的设想是完全可以成立的,固然,贞德没有王室血统,也没有丰厚的嫁妆与广袤的领地,但她有属于自己的功绩与军队,这点又是任何一个公主和女公爵无法相比的,法国对英国的攻势还在不断地增强,一旦英国人被彻底赶出了法国,贞德的地位必然不可动摇。   虽然那时查理七世已经有了妻子,而且他们的长子也已经满了六岁,但对于野心勃勃的女巫们来说,一个异国的王后突然因为急病去世并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毕竟此时的法兰西还在风波动荡之中,问题是,这些女巫们虽然有意从王室着手,却如加约拉岛的曼奇尼家族那样,小觑了那些凡人——那些几乎从出生起就被阴谋诡计环绕着的廷臣内侍,如果当时贞德接受了国王的赏赐也就算了,他们或许不会吝啬于一个伯爵或是公爵丈夫,但问题就在于——贞德的拒绝出自于她坚贞的内心,却引起了那些诡诈之徒的疑心。   一旦这些残忍的人起了疑心,在另一个战场上犹如羔羊般的圣女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或者说,她和她的拥护者连窥破阴谋的机会都没有,首先,在法军情势一片大好的情况下,法兰西的大臣们一力主张和谈,紧接着,在一次势均力敌的战斗之后,来自于国王的命令要求她率领军队后撤,两个月后,贞德与她的军队被派往一个叫做贡比涅的小城与英国人和勃艮第人战斗,而就在这场小小的战斗中,在战场上获得了无数次胜利的贞德竟然遭到了两股强大力量的伏击,即便如此,她依然带领着自己的士兵后撤到贡比涅,原本,只要贡比涅的守军打开城门,贞德就能安然无恙,但一个可笑的场面出现了,贡比涅的人们畏惧追击的敌军,拒绝开门,贞德因此被勃艮第人俘虏。   看到这里的时候,很多人会感到愤慨,也会有很多人为圣女洒泪,但作为一个国王,路易却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违和之处,其他不说,那时候的贞德几乎就是军队中的无冕之王,就连元帅和公爵都曾经伏在她的膝下惟命是从,国王更是对她信爱有加,贡比涅的领主只是一个普通的子爵,甚至没有进入军队,手下也只有寥寥几十人的士兵,请问,这样一个软弱无能的人,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胆量来将奥尔良之女,法兰西的希望拒之于门外呢?   只能说,在这位子爵先生的身后,必然有更加令他无法拒绝的指使者,路易有心寻找过这位子爵的下落,发现他在贞德被宣判有罪并且烧死之前就已经莫名其妙地病亡了,而且从贞德被勃艮第人俘虏之后,查理七世即便背负着忘恩负义的名声也依然没有与勃艮第人和英国人谈判,设法赎回贞德,这点又相当令人迷惑——但贞德若是女巫教团们推出来的代理人,那么这些事情就很好解释了,路易甚至可以看到那条清晰的脉络——从贞德拒绝封赏开始,只怕就有人怀疑她有着更大的野心,是的,即便贞德没有,但只要他们去仔细探查,女巫们留下的蛛丝马迹总是会显露出来——更别说很多时候女巫们甚至不做什么掩饰,像是贞德在特鲁瓦之战中,明明法国军队要面临缺粮之忧,田地里却突然长出了许多豆子,哪怕之后有一个教士出来承认说,是他认为世界末日即将来临,所以要求农民们提前种了豆子,但不是所有人都是瞎子,聋子和傻瓜,更别说在战场上,贞德总能轻而易举地获得许多凡人无法得到的重要情报。   既然察觉到贞德身边有里世界的力量,任何一个国王都会警惕起来的,尤其是当时查理七世身边也有教士和巫师,国王身边的巫师虽然也是法兰西人,但他很显然是属于表世界而非里世界的,对于女巫教团的做法,那些巫师只怕不会感到满意——结果就是贞德最终还是被烧死在了鲁昂的老集市广场上,而女巫们则哀嚎痛哭诅咒着离去,之后的事情路易就不是那么清楚了——就连之前的事情也是他推测出来的。   这可以说是继梅林之后,巫师所做的最大的一次努力,女巫们对查理七世的憎恨一直延续到现在,瓦卢瓦王朝的巫师们到了波旁王朝的时候就凋零的差不多了,倒是这些隐藏在森林中的女巫们还在——只是她们虽然居住在法兰西,却不愿意听从国王的调遣,对她们来说这是复仇,但对于路易来说,这是尸位素餐——只是他不会将一个单独的强大力量放在自己身边,就像茨密希的族长虽然危险,但他也从未直接拒绝过阿蒙的援手,甚至纵容他的窥视,而他这样做,是为了保证于另一个血族,梵卓亲王之间的平衡,还有宗教裁判所,巫师,狼人……人们时常评价他说,国王是个仁厚宽容的人,只有路易自己知道,他只是为了保证这个脆弱的政权不至于在各方面的压力下分崩离析。   这也是为什么,他对之后的佛兰德尔战役如此看重的原因,这是他作为法国国王的第一战,这一战注定了,不是给他和法国带来长久的宁静就是长久的动乱。   “她们现在还有多少人?”   “三千人。”正是一个小村的人口,路易不太相信,但也不想要去多问,孔弗朗的暴露可不是女巫们心甘情愿的,只是被国王雇佣的塞尔维亚狼人们作为国王的狗群,一直在法国各地追击她们,她们的生存范围被一再缩小,才不得不俯首求饶——不然她们就要被驱逐到西班牙去,但听玛利·曼奇尼说,西班牙也有巫师,而且他们都是声名狼藉的黑巫师,不然也没法在整个欧罗巴最为严峻和危险的地方存留下来,习惯了悠闲度日的女巫教团进了西班牙,只会被他们视作祭品、实验材料与替罪羊,或是诞育后代的器皿,她们是绝对不敢离开法兰西的。   “既然如此。”路易说:“她们依然大胆地拒绝王室的征召。”   路易十三是曾经召唤过这些女巫的,但她们始终不给回应,也许听到路易十三离世的消息,她们还幸灾乐祸过……路易收起心中的愤怒,“我可以宽恕她们,”他说:“但我需要她们来赎还自己的罪过,告诉露易丝,第一,她们要从孔弗朗举族迁移到奥尔良,”这也是国王考虑过的,比起塞尔维亚狼人,这些女巫的可控性更小,所以不能放在巴黎或是凡尔赛,而唯一能让他相信的人暂时只有奥尔良公爵王弟菲利普,那么将女巫们留在奥尔良就成为了最好的选择,“第二,在佛兰德尔战役中,她们要出一千个人,随军出征。”   如果说,一个普通的农民在喝了三杯麦酒后,醉醺醺地发誓说路易十三是被魔鬼抓住了脚才摔下马的,这纯属流言,但对于宫廷中金字塔尖的那些人物来说,这是事实,虽然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都讳莫如深,但王弟菲利普继承了奥尔良公爵的领地与爵位后,在加斯东的女儿蒙庞西埃女公爵的帮助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得了整个奥尔良的所有权,虽然加斯东公爵在去世之前,以及在他去世之后,他的妻子和女儿都销毁了不少证据,但总有一些痕迹留了下来。   佛兰德尔属于西班牙,西班牙的黑巫师们也自然会出现在佛兰德尔,而据说那些扭曲的画作正是出自于某位黑巫师之手——路易要出征佛兰德尔,他必然也要面对如同路易十三般的困境与威胁,他曾经考虑过雇佣加约拉的巫师,但这些巫师是他留给自己实质上的长子小卢西的,正确点来说,是为了之后的那不勒斯之战,这让路易一直有些犹豫,或许有人要说,还有宗教裁判所的教士可用,他们确实是一些可靠而又强悍的战士,但作为路易,这些还不足以弥补所有的缺憾。   “第三,”路易说:“我要见见她们。”   “她们?”   “对啊,”路易微笑着说:“我还没有见过法兰西的女巫,而且我听你说,她们的教团总共有七位长老,来确定教团行进的方向,既然如此,我单独见那一位都不太好,让她们到加来来,我会在那里见她们。”事实上,他有那么一瞬间倾向于前者,不过随即他也想到了,他与女巫教团之间的关系更近似于敌人,他想到的事情,女巫们不会想不到,那么就让她们自己决定吧,要来几个人,谁来。   ……   露易丝显而易见是受到了女巫教团们不轻的影响,毕竟狼人与巫师们是天生的死敌——虽然源头也不过是因为对于里世界资源的抢夺,但别忘记,露易丝的父亲克雷兰就差点被巫师们残虐至死,作为一个狼人和一个女儿,露易丝的态度着实令人担忧,不过对于露易丝的软弱,路易也有所了解,所以他干脆利索地将露易丝打发到了马赛,让她和孔弗朗女巫们差了一整个法国,这样至少在战争结束之前,她们之间很难形成什么强烈的羁绊。   而之所以选择在加来,这就不必多说了,这里可以说是玛利·曼奇尼的巢穴,也是加约拉巫师的聚集地,他们在这座城市里享受阳光,新鲜空气,美味丰富的食物与宽敞的居所,也时刻等待着国王的宣召,要面对一群女巫的时候,他们就是路易的盾牌与长矛。   对于这些女巫们来说,加来同样是个好地方,这座港口城市有着漫长的暗金色沙滩,灰色的岩石与翠绿的缓坡,房屋都以红砖为墙,镶嵌着白色的窗棂与柱子,加来在几年前还属于西班牙,所以这里的人们又会说西班牙语又会说法语,这点与处于法西边境的孔弗朗十分相似,而且虽然战争的阴影离去不久,但这里已经非常繁华,加来本地的花边,佛兰德尔的呢绒,伦敦的银器,奥斯曼的香料,还有来自于洛林与阿尔萨斯的陶瓷和水晶……在店铺明亮的玻璃后面如同宝石一般熠熠生辉,几乎让她们走不动路——但女巫教团长期待在荒僻之地,能够保证自己的衣食住行就很难了,更别说在口袋里装上叮当作响的银币和金币。   不过这些人还是引起了旁人的注意,要说原因也很简单,这些女巫们都有着极其动人的身姿与秀丽的面孔,她们的衣着也不如加来女性那样端庄,艳丽的披巾与蓬松的长发显然容易引起人们的误会——幸而她们身边还有国王的御医瓦罗·维萨里,他可能是最好的使臣了,首先,因为他的妻子,他不会对任何一个美貌的女性轻易动心;其次,他也是一个巫师,女巫的把戏愚弄不了他,也没法从他这里探听到国王的企图。   虽然在登上马车时,为首的女巫马尼特还是笑嘻嘻地碰了碰维萨里的脸,但看到维萨里只是厌恶地转过身去后,她就没有再做出过于轻佻的举动,只是在马车门关上之后,她的笑容就立刻消失了,而那些在街道上还如同快乐小鸟一般的女巫们,也似乎突然变成了可怕的鸮鸟,当然,她们憎恨背弃了贞德和教团的法兰西王室,但没有王室的庇护,她们的日子也很艰难,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中,不可能有天真的人——她们也不再允许有贞德这样天真的成员。   贞德,不但对于查理七世,对于英国人与勃艮第人,对于法兰西是一枚苦果,对于女巫教团也是如此,她们一心一意想要打造出一个纯洁无瑕的圣女,却没想到,一个真正的圣人怎么能够接受隐藏在光明之下的龌龊,在历史的记载中,贞德逃跑过很多次,甚至折断过一次腿,但都没成功,人们因此对查理七世的薄情诟病不休,但事实上,女巫教团同样是冷漠地看着贞德去死,因为在贡比涅之前,贞德就曾经与她们激烈地争执过无数次,她不承认自己是个女巫,也不愿意接受女巫们的建议,她拒绝成为王后的待选,只想着战争结束后回到家乡去做一个修女。   发现自己做了十几年无用功的女巫教团当然很生气,只可惜她们所能做出的努力也就这么一次,她们不得不就此偃旗息鼓,至于之后的事情,起初是王室对她们产生了忌惮与厌恶,因而拒绝她们进入宫廷,但后来就是她们有意袖手旁观了。   她们曾经期望过新王对她们的屈服——但来自于意大利的曼奇尼家族乘隙而入实在是出乎她们的意料,而新王的强硬手段又让她们陷入了两难境地,侥幸的是,追缉她们的狼人首领是个性情软弱的好人,而法兰西的女巫们从来就有一条灵活的银舌头。   加来的国王行宫是一座新宫,是加来的民众——也就是这里的行会首领与爵士们为了迎接他们的新王而建造的,比起卢浮宫,行宫可以称得上小巧,而且有着浓烈的拜占庭风格,方正而巨大的庭院里花树葱茏,流水淙淙,地面,墙体与柱子都是乳白色的大理石,壁龛中摆放着精致的雕像,落地门窗前垂着细软的纱幔,风一吹来就如同早晨的雾气那样在房间里翻卷游动,在窗下总是可见一张丝绒或是绸缎裹面的软塌,软塌边是一张铜脚玻璃面的小圆桌,圆桌上犹如贵女肌肤一般的白色陶瓷罐里插着新鲜的粉玫瑰或是黄水仙。   这里的空气不但新鲜,还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乳香气味,虽然一再告诫自己要小心从事,马尼特等人还是忍不住深深地呼吸了好几次,别以为居住在森林和荒野里就能嗅到什么好味儿,那里的空气固然干净,但就算居住在溪流旁边,封闭的木屋还是免不了会将所有人的气味糅合在一起后发酵成酸臭味,更别说在没法洗浴的冬天了。   一道道的门扉在她们面前不断地打开,等她们见到了国王的近侍邦唐,马上行礼鞠躬——她们将服饰华美的邦唐当做了国王。   不过作为国王的近侍,就算接受了她们的行礼也不为过,邦唐微微点了点头,“请您们在这里等候传召。”他说。   这时候女巫们才知道自己认错了人,马尼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那么我们就等一会吧。”毕竟不可能让国王等她们,她们应该知道的。   应该不会很久,因为听露易丝说,还有她们一路来打探到的,这位陛下是个相当宽和的人。 第一百七十三章 路易十四的首次御驾亲征!   女巫们以为这会是一个严肃的会面,但从她们看到的仿佛不是如此,她们等候的地方有水和蛋糕——-这种精美的食物让她们不自觉地取用了很多,在糖依然算得上珍贵的时候,隐姓埋名,小心翼翼地生活在人们视线之外的女巫们当然不会有享用糖果糕点的机会,等她们被宣布可以去见国王了,她们去到的地方也不像是一个警备森严的监狱或是法庭,而是一个被葡萄藤叶遮蔽了半个天空的小庭院,阳光穿过翠绿色的罗网,在她们身上和地面上留下斑驳的影子。   国王和科隆纳公爵夫人,以及他们的儿子一起待在一张精美的丝毯上,就像是图画中的苏丹和他的妃子,小公爵的容貌继承了公爵夫人与国王的所有优点,那张即便不笑也会微微上弯的嘴唇让他看起来格外可爱,女巫们的视线短暂地被他带走了片刻,才回到国王身上——她们可以说是不伦不类地向国王行了礼,因为断绝了与宫廷的联系,近百年下来,她们忘记了太多的东西,除了礼节,就是对于权势的敬畏——女巫大胆地端详着国王,他是一个年轻人,肤色白皙,金褐色的卷发随意地披在肩头,他有着一个凡是意志坚定者才有的高额头,还有着一双如同鹰隼翅膀般的长眉,长眉下是灰蓝色的眼睛,他的鼻梁有着一个凸起明显的驼峰,意味着他有着其他人无可企及的雄心壮志,若只有上述这些特征,她们倒要担心遇上了一个残酷的君王,但他同样有着饱满的双唇,尤其是下唇,唇色红润,这又代表着他心性仁厚。   在女巫们用相面术评估国王的时候,路易也在打量着这些人——与加约拉岛的巫师们不同,法兰西的女巫们肤色黝黑,举止粗鲁,而且虽然说是教团的首领,她们似乎也极其缺乏才能与理智,就是在所有的统治者身上都能看到的那种,她们那些带着毛边的长裙,色彩斑斓但粗糙的披巾,还有不加任何约束的蓬乱头发,都让国王想起了一个对任何人都不够友好,也被许多人厌恶与鄙视的种族,等等,要说种族也不太对,因为它兼收并蓄,无论是怎样的人,黑皮肤,白皮肤又或是褐色皮肤,或者是男人,女人,孩子,老人,罪犯,学者……只要他们愿意服从所谓的法律与规矩,他们就能加入其中,这些人,英国人称之为吉普赛人,西班牙人称之为弗拉明戈人,俄罗斯人称之为茨冈人,阿尔巴尼亚人称他们为爱芙吉特人,希腊人称他们为阿金佳诺人,阿拉伯人称他们为洛理人,土耳其奥斯曼人称他们为爱坤塔卡人,而法国人称他们为波西米亚人……   而在波西米亚人中,确实有许多擅长占卜与施展咒术的女人,她们之中有很多骗子,但也有真正的女巫混杂其中,女巫教团如果是以这样的身份游荡在法兰西,直至今日才被狼人们驱赶出来倒也有情可原,路易微笑了一下:“请坐吧,女士们。”   女巫们对视了一眼,分别在散落在各处的天鹅绒垫子上坐了下来,她们大大咧咧地盘着膝盖,几个人还拉下了披巾,将自己可观的一面完全暴露在国王面前,玛利不屑地轻声哼了一声,挪动到路易身边,靠在他的肩膀上,女巫们咯咯地笑了起来,显然觉得很有趣,与普通的法国女性不同,波西尼亚人更不在乎名节和婚姻,他们要和谁结婚,只要走到众人面前,大声宣布一声就行了,离婚也是如此,他们之中的女性会为了钱和食物与人度过短暂的一夜,为了一张漂亮的面孔与强健的体魄也会如此。   以及,既然她们是波西尼亚人,那么对塞尔维亚狼人和对加约拉巫师的那套计划就不能再拿来用,路易在不是路易的时候,对吉普赛人还是有些了解的,这些居住在篷车上的人,既不会如同加约拉岛巫师们那样渴望权力与荣耀,也不会如塞尔维亚狼人那样紧迫地需要一个安养休憩的地方,他们可以四海为家,也不愿意受到什么桎梏,也不会被道德和法律约束,虽然他们会敲诈和欺骗,但要用金钱来羁绊他们几乎不可能——他们从不积蓄钱财,一拿到手就换成食物和酒,然后就是通宵达旦的狂欢。   “您提出的三个要求我们考虑过了。”马尼特是最先开口的,“但我们不能,陛下,”她狡猾地眨着眼睛,“不是我们不愿意,而是我们根本做不到,您看到了,我们是波西尼亚人,我们居无定所,四处漂泊,您可以在很多地方看到我们,也有可能永远看不到我们。”   她等待着路易的回答,但路易只是看了一眼玛利,“这件事情,你们要听从玛利的意旨,”他说:“玛利也是一个女巫,又是我在里世界的妻子,我赋予她这个权利。”说完,国王居然就站了起来,拉着小公爵的手,笑吟吟地退居一侧,摆出了一副丝毫不以为意的姿态。   这个变故让马尼特微微吃惊,她固然也听说过,法国国王有着一个深爱的爱人,她是一个女巫,而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孩子,对于波西尼亚人来说,这一点也不意外,毕竟她们的热情性格与充满魅力的躯体,容貌也曾令得无数人为之倾倒,其中不乏官员贵胄,但要说,他们不太可能让一个波西尼亚人生下他们的孩子,更不可能让一个女人来插手政务,即便,不,应该说,一个女巫尤甚。   查理七世难道就没有信任和倾慕过贞德?还有那些将领与大臣,那些溢美之词与真金白银可不是无中生有而来的,但贞德的背后隐藏着女巫这件事情一被揭发出来,除了吉尔·德·雷元帅,竟然没人再愿意为贞德说一句话,他们并不是铁石心肠,也不是忘恩负义,而是……里世界与表世界之间早有不可说的铁规,那就是里世界与表世界的力量永远不可有交叠的部分。   “但现在这些所谓的铁规已经名存实亡了。”玛利说,从十年前,甚至更早,这也不是那么令人意外,毕竟权势的饵料是那样的甜美诱人,就算被铁钩撕开嘴巴又怎样,多得是前赴后继的大鱼——如今罗马教会都会毫不犹豫地使用吸血鬼的腐镯了,可以想象,如果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征召黑巫师,路易十三的故事不是不能重演。   “但这样我们就要面对西班牙的黑巫师,”马尼特说,“那么我们还不如去西班牙。”   “在西班牙你们孤立无援,在佛兰德尔你们至少能够被十万个全副武装的士兵护卫。”   “既然你们已经有了这样多的士兵,你们为什么还会需要我们?”   “凡人对凡人,巫师对巫师。”玛利说。   “你的族人呢?”马尼特冷冷地问。   “他们会在另一个战场上为国王而战,为法国的国王,”玛利同样面无表情地回答说:“虽然他们是意大利的巫师——”   “我们离开宫廷,离开国王的庇护已经有许多年了,”马尼特说:“我们不再需要这些了,我们现在是波西尼亚人,我们没有国家,也没有民族。”   “只要你们依然留在法国,喝着塞纳河的水,吃着普罗旺斯或是鲁昂的食物,在孔弗朗又或是马赛的阳光下奔跑,”玛利言辞锋利地说道:“就承受了来自于法兰西的恩惠,若是不愿意承担义务,那么你们就离开法国,去到愿意忍受你们的地方去。”   “我们留在法国没有任何好处,我们也做不到。”马尼特说:“我们的孩子分散在每个地方。”   “当他们知道有个地方会允许女巫的存在,他们就会来了。”   玛利的话让马尼特一阵毛骨悚然:“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很好理解,”玛利说:“国王将会在奥尔良划分出一个区域,作为一个……特殊地区,法国的巫师可以在那里建立起属于自己的里世界。”   当然,法兰西的巫师们原先也是有里世界的,甚至就在兰斯附近,但因为贞德之事,她们的里世界被瓦卢瓦王朝的巫师们摧毁了,从此之后她们就过上了如同猫狗般的日子——朝不保夕,食不果腹,但时间总是能够改变很多东西,这个回报,在一百年前会令得女巫们感激涕零,毫不犹豫地臣服,但现在,习惯了“自由”生活的她们并不觉得那会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情。   有了路易暗中提醒,玛利对女巫们的冷淡反应并不感到恼怒或是沮丧,“啊,”她轻快地说道:“我还没有说完,”她平静地说出了一句话:“国王会限定一个日期,从那天开始,除了奥尔良特区,法兰西的其他地方,一旦有巫师出现,就会被拘捕和审判,”她盯着马尼特的眼睛:“而后处死。”   ……   “这可真是一场势均力敌,而又动人心魄的战斗啊。”   路易喃喃地说,在玛利的话音还未落到地上之前,他和小科隆纳公爵就被加约拉的巫师们转移到了行宫的塔楼顶端,就像是童话故事里被女巫囚禁在塔楼顶端的公主那样,他握着儿子的小手,一起往下俯瞰,从他这里,可以看到那座庭院里爆发的各种奇异景象。   路易曾经在里世界待过一段时间,甚至学习过如何成为一个巫师,但真正的用魔法去战斗可从来没有过,不但没有,甚至没有亲眼目睹过。   与人们想象的不同,巫师女巫们战斗的时候,虽然需要念出咒语,做出手势,使用各种魔法材料,但大部分法术都不需要借助法杖——火焰从他们的指尖迸发;雷电笼罩着地面和流水;飓风卷起敌人,而后重重地将其掷在地上;藤蔓从石板的缝隙中窜出,勒住四肢或是脖子;一些善于武技的巫师和女巫还会变化出巨大的长剑或是盾牌,相互厮杀,也有一些巫师直接将自己化为水流,风和火,紧紧地裹住敌人,更有几个巫师变成了蝎尾狮、三头犬或是大秃鹫,直接用獠牙利爪尖喙展开攻击。   来到这里的波西米亚女巫身为教团长老,当然不是胆怯或是无能之辈,但加来早就成为了半个加约拉,这里的巫师可比女巫们想象的要多,而且,玛利甚至没有召唤太多的人,比起用武力,她更愿意用财力——没错,有了表世界的支持,加约拉岛的经济不再如路易看到的那样混乱无章,中下阶层的巫师与大家族的矛盾也不再那么尖锐——或者说,在科隆纳公爵夫人,也就是玛利·曼奇尼几乎已经成为了加约拉的管理者之后,统治反而变得简单了起来。   而在这几年里,曼奇尼家族内部的倾轧,还有与其他几个大家族的争斗中厮杀出来的玛利,单就意志和技巧就可以让马尼特无暇顾及其他,至于另外几个人,玛利驱动了庭院中的魔偶与魔兽,它们连同作为侍从的加约拉巫师,就足以对抗和控制住这些胆大妄为之徒了——可能只有几分钟的时间,玛利甚至没让战斗波及到行宫之外,就逼得波西米亚女巫们束手就擒。   国王带着小公爵从塔楼上走下来的时候,这些女巫们的姿态可要比最开始的时候狼狈多了,马尼特被蝎尾狮的尾巴刺到,不得不立刻斩断了自己的手臂,失血过多,面色灰白,而她的同伴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国王的靴子在她眼前停下的时候,马尼特挣扎着:“……我,我怎么能……相信……你们……”   玛利整理了一下衣袖,挽住了国王的手臂:“我们并不需要你相信呀。”她说:“只是告知你们一下而已。”   ……   波西米亚的女巫们被投入了行宫的监牢,第二天就有人来探望他们,那人正是瓦罗·维萨里。   “你们考虑得如何了?”他问。   “我们还有考虑的余地?”马尼特嘲讽地问,是啊,玛利·曼奇尼说的很清楚,现在法兰西的裁判所已经有大半被掌握在国王手里,西班牙双王(阿拉贡国王与卡斯蒂利亚女王)做过的事情法国国王也不是不能重做一遍,只要有国王的旨意,烧死女巫的火刑架可以矗立在每个属于法兰西的角落里,除非她们离开法国,但就像是西班牙有西班牙的巫师,意大利有意大利的巫师,英国有英国的巫师……欧罗巴早已被巫师们瓜分干净了,他们之间的关系甚至不如血族,血族若是有人经过亲王的领地,只要前去觐见亲王,说明来意就能短暂居住,或是离开,但巫师们对巫师来说,也是一种难得的好材料呢……   固然,之前的路易十三,或是更早的亨利四世没有这么做过,是因为那时候他们身边还有瓦卢瓦遗留下来的巫师,以及,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与这些女巫计较,但路易十四显然是个不同的人,“他的心是在乌头毒汁里浸泡过的蓖麻子吧。”马尼特忍不住说。   维萨里知道她是在嘲讽路易十四的心胸狭窄,又狠毒。不过现在他已经对路易十四有些了解了:“您这么说也不算全错,”他说:“但我们的国王就是如此,”他斟酌了一下用词:“因为有着太多的事情要完成,所以无论是什么,他都很紧迫,时间啊,金钱啊,人手啊,”他俯下身:“所以,他的眼睛里只能看到两种人,一种是有用处的,一种是没有用的,对于前者,他可以百般宽容,对于后者,陛下不会允许他浪费哪怕一滴水,一丝空气,从这点上来说,我们的陛下确实很小气。”这也是他经历了那么多事情,才在导师的提醒下明白过来的。   “这样无视德行的人……”   “但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容忍你们,”维萨里说:“我看到你们,总觉得很熟悉,是的,我也曾经如此,认为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天生凌驾于另外一些东西之上,这是个错误,诸位,我是说,是有一些东西总是凌驾于另外一些之上,但不是我认为的爱情、亲情或是任何一种珍贵的情感,而是姓氏与血统,这让我感到绝望,因为这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打破的,我生来就是维萨里,而不是曼奇尼或是别的什么——幸而我们还有陛下,对于陛下来说,还有一种东西比姓氏和血统更重要,那就是利益。”   他直起身体:“所以感恩吧,女巫们,若是站在这里的,是一个注重信仰,血统和姓氏胜于一切的君主,你们早就被烧死了。”   所以说,从一开始,女巫们就没有讨价还价的权利。 第一百七十四章 路易十四的首次御驾亲征!(2)   波西米亚女巫的出现让国王有些兴味索然,因为有贞德在前,路易对其还是有那么一点期望的,至少法兰西的宫廷里不能都是来自于加约拉岛的巫师,巫师与巫师之间也有派系与地域之分,虽然加约拉岛的巫师们也有一些来自于安茹,也就是那不勒斯的法国后裔,但在宫廷中,任何一个势力独占鳌头都不是好事,或者说,只有王冠才有权在黑暗中熠熠生辉。他以为可以见到另一个成熟的体系,哪怕人数不够理想也无所谓,但他看到的是一个离散的,崩溃的,前后无法接续的巫师团体,这比一个野心勃勃的混蛋还让国王心情低落,因为一团散沙显然要比一柄利剑更难利用和掌握,等到双方开战,加约拉巫师对波西米亚女巫近似于碾压的优势更是让国王改变了原先的主意。   既然没有可用的地方,又可能会给法兰西带来混乱,那么——玛利所说的,并不完全是谎话呢。   马尼特并不知道她们的命运在国王一见到她们的时候就被注定了——里世界的存在,以及巫师总是与与表世界保持着一定的联系并不是没有原因的,没有一个安定的栖身之所,就意味着思想与知识无法完整地承接下去,波西米亚人的生活固然自由,但这种自由是用珍贵的传承换来的,无法保存书籍,无法保存材料和卷轴,即便咒语可以口耳相传,但总是会因为各种意外出现差错或是遗失,还有的就是外厉内茬的所谓尊严,还有被无知推动着的不知所谓——她们离开宫廷太久了,早已忘记了那些尔虞我诈,或是说,这些女巫原本就不擅长这个。   在失去了她们对国王最大的价值之后,她们又没能抓住唯一的生机,如果她们立即决定匍匐在国王脚下,付出一切来换取教团的延续的话,或许还有将来,但即便有维萨里的提醒,她们还是犹豫了好几天,才放弃了原先的幻想,召唤女巫们往加来,在加来,加约拉岛的巫师们会重新训练和指导她们,将会有一千名女巫随军出征——她们永远不会知道,国王已经在心中签下了一份密令……在佛兰德尔之战后……   国王在书房悬挂着一张巨大的全球地图,虽然这份地图失真的地方很多,尤其是对两个新大陆,另外另一个大陆……暂时还未呈现出真正的原貌,现在它还被称之为新荷兰,一看到这张地图,路易就不得不一次次地按捺下心中沸腾的热血,还太早了,他,还有法兰西的漫长政途现在才踏出了第一步,而这一步是不是能够走好,直接影响到他之后的统治,可以说,注视着他的人可能超过了以往的所有,从罗马的教皇,到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英格兰的查理二世,甚至是裁判所的大审判长以拉略(直至现在,他也未有将所有的赌注投在国王身上),还有曼奇尼家族统治着的加约拉以及里世界的其他人……   奥尔良公爵王弟菲利普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是寥寥几个不经求见就能径直走进国王房间的人,这个特权让很多人又是羡慕又是憎恨,他也知道,就连孔代亲王也曾经在国王面前质疑过这份权利,还有王太后也不太赞成,他们未必是出于私心——毕竟他距离王座太近了,而且野心也是能够被培养出来的。   就连他的妻子,亨利埃塔公主也曾经劝过他,与国王保持一个臣子与君王应有的距离,放弃一些无关紧要的权力,避免引起国王的疑心,但骄傲的菲利普从未将这些话放进心里,王兄敢给,难道他不敢接受吗?虽然说,若是有一天王兄想要将这些权力收回去,他也会欣然奉上,哪怕王兄要他离开巴黎,回到奥尔良,又或是被放逐到莱昂或是马赛,他也毫无畏惧,他已经不是那个身着小裙子的幼童,会因为心中的怯懦而无耻地试探兄长对自己的真心实意。   不过最近他确实时常看到国王注视着地图——一些地方依然不被人们承认,就像是新荷兰一直被人们视作一座岛屿,只有王兄认为,那是一座不亚于美洲与非洲的新大陆,只是这个时候,法国还不能四面树敌,事实上,他们出征佛兰德尔,就让荷兰上下充满了不安而又急躁的情绪,更别说意识到自己可能被愚弄了的利奥波德一世,只是现在人人都知道神圣罗马帝国与法兰西已经达成了一份秘密协约,保存在意大利的托斯卡纳大公手里,秘而不宣,他只能自己咽下那份酸苦的果实,不过若是有可能,啊,他看了一眼手中的情报,也许已经开始了,对法兰西的另一种攻击。   “你是说,奥地利的使臣正在四处活动?”路易打开密信看了一遍,又把信件交给菲利普,“等一下,”他说:“我先让邦唐点上蜡烛。”刚才,他在阅读密信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吃力,抬头一看才发现天色已暗——一看到拿着密信信筒的奥尔良公爵进到房间,就立刻退出来的邦唐一听到国王召唤,就立刻带着几名仆从端着烛台走了进来,房间里顿时亮如白昼,前后不过几秒钟的时间,显然不是等到国王吩咐才想起来去准备蜡烛,奥尔良公爵读着信——他只是从密探这里得知了大概,具体内容还是要看信,一边瞥了邦唐一眼,也不怪国王对这位近侍始终信任有加,除了从少年起就陪伴在侧的情分之外,这位近侍一向思虑周全。   等到侍从们都出去了,菲利普才将密信放回到书桌上,那张秀丽的,因为轮廓柔和而倾向于女性化的面庞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恶意:“荷兰,瑞典,和英国。”   “是最有可能的。”路易说,荷兰不用说,所谓的荷属尼德兰就是荷兰,而西属尼德兰正是法国与荷兰之间的唯一屏障,在这片土地属于西班牙的时候,因为间隔着一个法国,西班牙对荷兰的威胁并不大,但若是法国得到了西属尼德兰,那么荷兰的大门就等于向法兰西敞开了;至于瑞典,卡尔十世,也就是克里斯蒂娜女王的表兄,已经在1660年死去,现在坐在王位上的是他的儿子卡尔十一世,由他的母亲和父亲指定的五位大臣摄政,而瑞典对法国的敌意则来自于法国对已退位女王克里斯蒂娜的保护与纵容,他们担心着克里斯蒂娜女王随时随地的卷土重来。   “那么您是否要支持克里斯蒂娜女士呢?”菲利普问。   说到克里斯蒂娜,路易就不由得蹙眉,他起初确实有着这样的计划,但克里斯蒂娜,这位女士的种种作为实在是令人不敢相信,也不敢有任何安排,从她在枫丹白露杀死了自己的近臣,到竟然在毫无准备,毫无积蓄的情况下,就宣称要从自己侄子手中夺回王位的宣言来看,她是一个性情冲动,毫无章法的人,而且从她统治时期发生的事情来看,太过铺张奢靡,令得国内的民众难以维生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了,最糟糕的是,克里斯蒂娜如今已经四十岁了,依然没有一桩合适的婚事,当然也没有有合法的继承人,就算她立即结婚,也未必能马上有个孩子——而且她现在已经皈依了天主教,也就是说,已经丧失了继承瑞典王位的资格——瑞典的新教教徒们不会允许他们有着天主教女王,这样……要推举克里斯蒂娜上位,其中的阻碍要比马扎然主教时期更多,也更沉重。   “卡尔十一世是个怎样的人?”路易问。   菲利普迅速地在心里整理了一下他从使臣密探这里得到的资料,卡尔十一世五岁即位,他的母亲和大臣们代他统治着瑞典,但瑞典的王太后与权臣显然不如马扎然与安妮王太后,“据说那位国王直到今天还无法通顺地念出一章经文,”菲利普说:“他对于学习也不太热衷,更喜欢骑马狩猎,除了德语之外几乎不会说其他国家的语言,又很害羞,与大臣的交流都必须通过王太后,我们的使臣几乎与他没有任何往来,他对瑞典之外的事情,不,应该说,对于宫廷之外的事情,应该一无所知。”   路易微微垂下眼睛,重新看了一遍密信:“那么人们对他的评价如何?”   “诚实,正直,虔诚。”菲利普说,说完,他也笑了,这么一个被拘禁在深宫之中的君主,他们的大臣与民众居然还坚定地认为他会是一个好国王,只能说是瑞典王太后与摄政大臣十分擅长操纵舆论,毕竟招牌必须金碧辉煌,才能保证假他之名发出的每一条旨意都能被承认和服从。   “他现在也已经有十一……岁了吧,”路易并不认为每个人都能够如自己那样有着另一个成熟的思想,但十一岁,对于一个君王来说……已经足够大了,“我有一件事情要交给你去办,”他说:“菲利普,设法接近卡尔十一世,看看他是真的喜欢狩猎,还是必须喜欢狩猎……”如果是后者,那么他也许就可以转换一个方向了,一个孩子能够懂得别人“希望”他怎么做,有怎样的“爱好”,而不是如克里斯蒂南女士那样贸贸然地在没有任何把握的情况下就大张旗鼓地索取权力,但就这点,就足够让路易改变注意了。   “如果是后者,”菲利普问道:“您是想要争取卡尔十一世吗?”   “距离争取还远得很,”路易说:“但如果他愿意,我会成为他的支持者。”他沉吟了一下,“等等,你这里有卡尔十一世的画像吗?”   “画像?”菲利普说:“有。”只是一样是穿着小裙子的,因为菲利普就住在卢浮宫的缘故,放在箱子里的卡尔十一世的画像很快就被拿过来了,这是一幅小画像,只有手掌那么大,但从画像上来看,卡尔十一世没有畸形或是遗传病的表征,“王兄?”菲利普试探着问道:“您是有意将伊丽莎白?”   伊丽莎白是路易和特蕾莎的第二个孩子,62年降生,只比她的长兄小一岁,但路易想起她并不全是因为要争取荷兰的卡尔十一世的缘故,可以说,哈布斯堡的诅咒已经在整个欧罗巴流传开了,但以后他的孩子如果要继续王室之间的婚姻,只怕很难躲开哈布斯堡的血脉,这样,卡尔十一世无疑成为了一个相当好的人选,他的母系血统来自于萨克森选帝侯,父系血统来自于普法尔次选帝侯,密信中说这位国王虽然几乎等同于一个文盲,但身体十分健康强壮。   一个健康强壮的国王对于婚姻,以及婚姻带来的盟约意味着什么,路易再清楚不过了,他原本期望着查理二世能够尽早有个继承人,可惜的是这位风流君主虽然有了好几个私生子,但他的王后直到今天也没能给他生下一个儿子来,而且看来希望越发渺茫……在英国国内,也有不少人支持查理二世的弟弟约克公爵——约克公爵倒是有了一个儿子,但就因为他的野心,路易就不会支持他——约克公爵为了那个位置,一向对议会卑躬屈膝,可以想象,一旦他成为了国王,英国的倒法派就会立即占据上风,既然如此,他还是愿意继续与查理二世做朋友。   现在菲利普可总算明白王兄为什么要当初要一心一意地留下查理二世,又拒绝承认护国公克伦威尔的正统性了,如果现在坐在王位上的是克伦威尔,只怕英国会比神圣罗马帝国更主动——英法的百年战争,耿耿于怀的可不止法国人,尤其是最近几年,英国在法国的局势简直可以称得上急转而下,他们不但没能拿到加来,还失去了敦刻尔克,又因为亨利埃塔公主与奥尔良公爵的婚约,让法国得到了整整三十艘巨船,从而得以组建起自己的舰队,他们选择性地遗忘了那些笨重的大船几乎都是他们半放弃的,不断地抨击着做出这个选择的查理二世和他的近臣。   但从查理二世这方面来说,他的选择没错,至少有路易十四的支持,议会的议员们,还有那些大臣,即便对他的所作所为非议不断,却始终不敢踏出最后一步,更别说如同对待他的父亲查理一世那样对付他了,他只需要忍耐一段时间,等到积蓄起足够的力量,要拿回国王的权力也不过在一朝一夕之间——路易对这没什么可说的,唯一的担忧就在于这位朋友声色犬马的生活,“快活王”的名声就连远在马赛的法国农民都有所耳闻,这样通宵达旦的狂欢,对于身体的伤害是非常大的,他可不希望突然有一天,查理二世的噩耗跟着英国人的战船一起出现在他面前。   “但现在查理二世似乎并没有多少对抗英国议会的力量。”有查理一世在前,议会的议员们对国王可是非常警惕的,而且查理二世可以说是相当亲法,也招致了很多人的不满。   “这里不需要查理二世,”路易说:“荷兰与英国依然处于战争状态——哪怕他们为了对抗法国而暂时携起手来,嫌隙可不是说没有就没有的,让你,还有达达尼昂的人都动作起来吧,我要弄清楚,英国与荷兰之间,有多少无法缓解的仇恨,它们又各自属于谁?”   奥尔良公爵点了点头,国王的视线此时依然停留在地图上,这让王弟的视线也跟了过去,于是他看到了插在东南部朗格多克的一枚飞镖,被涂刷成红色的飞镖在地图上还有几枚,分别是西南部的夏朗德,圣东日,还有鲁瓦河地区与普瓦图,还有布列塔尼与法国北部的一些地方,于是他立刻就猜到的,这些飞镖代表着胡格诺派的聚集地。   胡格诺派就是法国的新教教徒,起源于加尔文派,与笃信天主教的法兰西王室之间的仇怨也不少,美第奇的玛丽王太后主持的圣巴托罗缪之血腥夜在造成了数万胡格诺欧派教徒的死亡,以及胡格诺派的首领亨利(也就是之后的法国国王亨利四世)改信之后,天主教徒与胡格诺派之间的争斗就没有停止过,等到亨利四世颁发南特敕令,令人不安的暗流才终于缓和了一点,但随着近几年的动荡,那些可恶的渣滓又得以重见天日,路易在敦刻尔克遭受的刺杀,以及洛林和阿尔萨斯的暴乱,几乎都有胡格诺派的暗手在里面。   “现在不行。”在弟弟担忧的目光中,路易还是摇了摇头,他去查探过胡格诺派在法国的力量,虽然在洛林阿尔萨斯事件中,一些胡格诺派被驱逐了,但现在法国依然有五十万名胡格诺派教徒,大部分人都可以说是无辜的,而且其中大部分是拥有封地的爵爷,大商人,行会首领与手工业者——他们对于路易之后的计划有着很重要的作用,不能因为国王的一时之怒被杀死或是驱逐,这固然能够令天主教徒们欣喜不已,但对法国的经济将会是一大打击。   “但也不能这样会放任他们。”路易说,然后他将手放在了地图一角。 第一百七十五章 路易十四的首次御驾亲征!(3)   菲利普沉默不语,事实上,胡格诺派的死灰似乎从未熄灭过,美第奇的玛丽王太后的预言已经成为了现实,虽然曾经的亨利四世也是胡格诺教徒,即便改信,也颁发了南特敕令来保证新教教徒的安全,但胡格诺人却始终为他的改信耿耿于怀,认为他是一个异端和叛徒,就连他的儿孙,也没有那个资格坐在法兰西的王座上,他们应当受到惩罚才是!他们都那么说,并且也那么做了,但这样的思想是很危险的,不是对于别人,而是对于他们自己。   旁人都说国王仁慈和善,只有最靠近他的人才知道路易十四是个多么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人,他的宽容是对国家,对法兰西王室,对自己,除此之外,正如瓦罗·维萨里所说的那样,他看人只看是不是有用——就像是看待一只牲畜,一件工具那样,在路易受到刺杀而滞留在里世界的时候,许多人都怂恿菲利普登上王位——要说没有心动是不可能的,但除了对兄长的感情之外,菲利普也时常在黑夜中扪心自问,自己能不能做到如兄长这样,在公心与私心间自如的转圜,不,他不能,他很清楚,他即便成为国王,也没有办法如兄长那样,结果只有一个——在充当孔代或是其他人的傀儡一段时间后,被自己的兄长砍下头。   胡格诺人之所以能够苟延残喘到现在,只能说他们确实幸运,新王执政之后,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一时间顾不上他们,另外新王的权势不稳,威严不盛,要处理这些人不是不可以,但必然会对现在的法国造成不可挽回的坏影响,但从国王的手势上来看,只要对佛兰德尔的战争大获全胜,那么胡格诺人的末日就要降临了。   “我讨厌任何不可理解和不可掌握的东西。”国王喃喃道,但这不是一个问题,不需要回答:“菲利普。”   “我在这里,陛下。”菲利普立即站起来说。   “阅军仪式准备的如何了?”   菲利普立刻一五一十地回报了上来——妆饰外墙的白垩、油漆如何了,从露台垂下的旗帜如何了,装点着窗下的花树如何了,街道水渠的清洁整修工作如何了,还有士兵们的情况,他们的武器和装备,服装与马匹……诸如此类,等等,当然,这些工作不可能都有菲利普一个人完成,塞巴斯蒂安·沃邦和达达尼昂伯爵是他的助手,但向国王回报的只有他一个,不过前者也不必担心被他夺去功劳,这倒不是他们相信公爵的为人,而是因为众所周知,奥尔良公爵菲利普是国王心中的第一人,无论是王太后还是王后,甚至连王太子小路易也无法与之相比。   国王给他的信任就如同太阳一般,既然如此,难道月亮还要嫉妒和窃取星星的光亮不成?   果然,听了奥尔良公爵的回报,路易喜悦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他非常看重这次出征,它将会直接影响到国王对巴黎,对奥尔良,对整个法国乃至欧罗巴的统治与影响,可能长达五十年,成功了事与功倍,失败了就要用更多的力气与时间去挽回。   ……   法兰克是罗马的后裔,继承了先祖留给他们的无数传统,其中之一就是凯旋式,一场盛大的凯旋式,是无论哪个将军甚至是皇帝也无法拒绝的,他们还会建造巨大的凯旋门以纪念自己的功勋,从古罗马时期留到今日还有一百多座凯旋门,路易的军队在围攻圣天使堡的时候,还曾想把提图斯凯旋门或是赛维鲁凯旋门拆下来带回法国,献给国王,幸而当时罗马的三座凯旋门都已经破烂不堪,别说拆,哪怕轻轻一推都会倒下,他们才勉强作罢。   路易想,他并不需要古罗马皇帝的凯旋门,他需要的是属于自己的凯旋门,每一次胜利,每一座凯旋门。   但在凯旋门立起之前,他首先要让巴黎乃至整个法国看到属于国王的荣光,建立他们对王室的信心,这点很重要,即便勇武如狮心王理查,也会因为国内的动荡不安而不得不放弃近在眼前的胜利,而且这次他还要带着王弟菲利普一起出征。   于是就有了呈现在巴黎人们眼前的这场阅军与出征仪式。   所有的巴黎人早在一个月前就获悉了此事,毕竟翻新建筑外墙,整修街道这种事情是无法隐瞒的,外省人知道这件事情要晚一点,但二十天的功夫也足够他们赶到巴黎了,巴黎人满为患,就连凡尔赛都人头涌涌,天主保佑,国王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大量且粗糙的水泥屋子被建造了起来,供仆人和马匹居住,巴黎的新城区——也就是在弥平了那些贫民窝棚之后建造起来的三层小楼,早就经过了登记和整理,预备好了必须的家具与器皿,在巴黎城外专门有官员负责此事——那些达官显贵自然不必担心没有居所,此举针对的是那些新贵与巨宦,他们在城外就被分配好了住所,马车不被允许入城,马匹与仆从的数量受到限制,这样汹涌的人潮以及一些心怀叵测之人就被成功地阻拦在了巴黎之外,直到出征仪式的前一天,一切都井然有序。   勒布朗,国王的御用画师起得很早,或者说,他可能就睡了两三个小时,他醒来的时候天空还是漆黑一片,但月亮已经向着地平线落下,星辰也不再那么闪亮,钴蓝色的天光照亮了黑色的屋脊,为了完成国王交代的工作,画家居住在新城区主要道路尽头的三层小楼的阁楼里,也就是说,四层,这里是人们储藏物品和晾晒衣物的地方,并不适合居住,到处透风不说,还满是灰尘,虽然他嘱咐这里的房东精心清理过了,但还是总觉得有一股说不出的奇怪味儿。   但要他说,这里依然比他到巴黎时租借的房间好多了,水泥这种新,或者说,被重新发掘出来的材料建造的房屋要比木质的楼房坚固和干净的多,也许是因为这里的墙壁与地板几乎没有满足老鼠和虫子的生存所需的窟窿与缝隙的缘故,在新房屋的夜晚总是非常安宁,只是也有人抱怨说,这种冷冰冰的墙壁缺少人情味儿——勒布朗觉得缺少点人情味儿总比鼠疫和热病好,反正在那些老旧的城区,总是每过一段时间就会发生这样那样的事故,更别说不久之前的伦敦大火了,这场大火是不是查理二世为了终结危险的疫病而命令人去做的还不得而知,但勒布朗知道,从那之后,就不再有人对国王重造城区的计划指手画脚了。   哦,还有一点令人满意的地方,年轻的画家接过房东女儿送来的咖啡,心满意足地喝了一大口,一边挽住少女丰满的腰肢,那就是,若是有人要与可爱的姑娘私下相会,就不必担心被暴躁的老父亲,或是一个嫉妒的丈夫察觉端倪了,毕竟坚固的水泥台阶,只要不穿着木鞋,就不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像是现在,房东敲诈了勒布朗一笔不菲的租金才同意将这个房间借给他,还不包括膳食,但他的女儿对这位画家一见钟情,老父亲的计划完全被破坏了,少女在她父亲没有醒来之前就将咖啡和面包送上阁楼,若是房东细心,就会发现他的午餐明显的分量不足,晚上少女会将奶酪藏在自己的裙子里带上来——在她的老父亲酣然入睡的时候。   勒布朗并不是那种薄情寡义的人,他已经想好,等他离开,会留下一枚宝石戒指给这个姑娘,作为这些日子的报偿。   现在么,他依然隐瞒着自己的身份,毕竟他不想在完成工作前受到太多不必要的打搅,另外,若是被这个坐在自己膝盖上的可爱人儿知道他就是国王的首席画师,那么那份纯粹而又干净的感情就要往他不希望看到的地方转化了,他在宫廷里见多了这样的事情,就连国王也无法避免,所以他从不对人心做任何测试。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勒布朗放下杯子,轻轻地推了推身上的女孩,女孩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端起托盘,轻手轻脚地下去了,勒布朗的感情随着曼妙身影的逐渐消失而变得冷淡下来,他打开阁楼的窗户,在伸出的平台上坐好,他的视线沿着被煤油灯照亮的水泥路一路往前,马灯轻轻地摇晃着,从黑暗中走出了一列火枪手,他们穿着朴素的衣袍,显然是来巡逻和清街的,为首的人看到了勒布朗——他太明显了,在整条街道上,唯一打开的阁楼就这一处,在勒布朗的身边就是垂下的王室旗帜,在黯淡的光线下,皇室蓝呈现出深重的钴蓝色,但用金银线绣出的金百合却依然熠熠生辉。   火枪手队长在距离勒布朗还有十来尺的地方,就脱帽行礼,勒布朗也是如此。而后他就开始在画板上迅速地勾勒出留在他视野中的鲜明一幕——国王交代给他的工作可不仅仅是留下国王以及重臣的身姿——他要在凡尔赛宫里建造一个如同大画廊的地方,在这座大画廊里要留下国王所有的显赫功绩,而作为国王的第一战,国王希望勒布朗能够从最初,和最小的地方开始记录和描绘。   简单点说吧,路易就想要一卷彩色连环画……   勒布朗暂时还不懂得什么叫做彩色连环画,但他早就苦于没有用武之地,国王固然欣赏他的风格,但奇怪的是,国王虽然秀美高大,却非常,非常,非常不喜欢被画,除了在与西班牙联姻的时候不得不让勒布朗画了一幅画像之外,他就没有第二幅画像了,就连王太后与王后的画像坠子里的小画像,都是勒布朗从那副相亲画像里拷贝下来的,如果不是其他的王室成员时常召唤勒布朗,勒布朗都要怀疑自己的首席画师地位是不是早就名存实亡了。   在水车咕噜噜的响声传来的时候,勒布朗才终于将思绪拉回到现实,在火枪手离开之后,清洁街道的人也出现了,这个职位很早之前就有了,但现在与过去简直不同而语,首先,国王不允许人们在街道上随意倾倒垃圾,也不允许在角落和墙下解手,他们的工作轻松了很多——水车上接着橡胶水管,这种和水泥一样也是早就存在但在学士的研究下才得到应用的材料,从水管里喷洒出来的水流在平整的灰色路面上,人们挥动扫把,将少许的杂物与落叶扫到沟渠里去,尽力保证这条街道干净的如他们的脸面一般。   这时候薄薄的雾气也缓慢地升起在了大街小巷里,煤油灯的光亮愈发浑浊,房屋若隐若现,勒布朗停下炭笔,注视着眼前的景色,雾气是一种奇特的物质,人们时常认为它是白色或是灰色的,但实质上,它是一种可以被其他的景物影响和润色的东西,煤油灯边的雾气是金黄色的,街道上的武器是铅黑色的,水桶上的雾气是银色的,蔷薇边的雾气是茶红色的,而远处的天空下,雾气是亮白色与橙红色的,看到这样的颜色,勒布朗才意识到天色已经亮了,他摘下悬挂在露台栏杆上的煤油灯,看到火枪手们正两两一组地进入房屋——在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长久或是临时的国王许可证,不然不会被允许居留和停留,这样的检查之前每天都有,这次显然是最重要的一次。   因为国王就要来了。   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遵守国王的命令,这样的情况可能要延续到几百年后,一些人或许并不是出于恶意,只是想要占小便宜或是显示自己有多么聪明,反正他们都被火枪手扭送了出来,投入距离这里不远的巴士底狱,之后能不能被释放要看国王是否愿意宽恕他们,只是要等到这份宽恕也要在战争结束之后,勒布朗并不同情他们,反而幸灾乐祸地速写了一张滑稽的画像,并准备用在与地狱相关的题材里。   等到轻微的混乱过去,房屋里的人也都出来了,在今天,就算是最艰难的人也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放眼过去,满是雪白的蕾丝与多彩的绸缎,闪闪发亮的扣子在雾气消散后几乎刺眼,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都兴奋地拥挤在窗口或是门外,聚精会神地等待着国王与国王的军队的到来,虽然按照传统,国王不会那么早就起身——至少不会在那么早的时候出现在公众面前,这个时间段是属于密友和重臣的。   但人们丝毫不以为意,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声波一阵比一阵大,阳光照耀在清洁过的道路上,此时勒布朗的心中升起了一丝惋惜的意味,因为在以往的石头子儿路上,雨水冲刷掉粪便尘土之后,留下的就是被马蹄靴子打磨的光亮油润的石头,它们的缝隙往往会形成一种奇特而又美妙的纹路,而水泥路面,虽然他也要称赞它的干净平整,但统一的颜色与质地让它看起来十分呆板,在画面上很难显现独属于它的美感。   不过在正午之前,先于国王的军队出现的是弥撒的队伍。古罗马的将军们在出征前为了保证万无一失,几乎要向所有的神殿献祭,如今人们只要朝拜一个神,但相对的,这个神需要的排场也要足够大,弥撒游行由我们熟悉的拉里维埃尔红衣主教主导,在圣人的画像与十字架的拥簇下,也许是红色祭披的衬托,他格外地红光满面,精神奕奕,向人们做出赐福的手势时也格外有力,强硬。   人们由此欢呼起来,天主与圣人的圣名不绝于耳,乳香与没药的烟气取代了残存的雾气,浓烈到站在顶楼露台上的勒布朗也能清晰地嗅到,他向弥撒的队伍做了一个尊敬的手势,就坐下来将这幅精美神圣的画面记录下来。   在弥撒的队伍离开之后,路面就不再那么单调了,因为有人一路都在抛洒新鲜的花瓣,缤纷的颜色让路面犹如一张华美的挂毯,而就在这张挂毯完成的时候,从远处传来了有节奏的鼓声。   这下子就连勒布朗也不禁紧紧地握了握拳头,他匆忙地调换了画架上的纸张,整理了一下炭笔,保证自己不会因为炭笔折断而中断“记录”,等他再次抬首望去,绚丽的旗帜已经伴随鼓声出现在街道的端头。   首先出现的当然是鼓手与旗帜手,鼓手的鼓用一根宽大的皮带固定在身体的左侧,左手握着鼓槌和鼓身上的丝绳,保证皮鼓不会摇晃,右手则握着另一只鼓槌,有节奏地敲打在薄薄的皮面上,而他们身后,是骑在马上的骑手,他们肩膀上的旗帜几乎有他们的身长那样高,尖端鎏金,垂着银丝的流苏,下方是皇室蓝的丝绒旗帜,旗帜上王室徽章硕大而醒目。   在鼓手和骑手后面,就是国王的近卫军,虽然说是国王的近卫军,但除了“绅士百人团”“瑞士百人团”这样的仪仗队伍之外,这些近卫军都是要随着国王一起驰骋与战场上的,早先的近卫军里有很多都是雇佣军,来自于克罗地亚,但在路易亲政之后,这支队伍就逐渐被来自于凡尔赛的新人取代了,虽然之前的近卫军也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但很显然,他们的忠诚完全无法与这些直接受到了国王恩惠的人相比,而且比起克罗地亚人,他们是法国人这点就是莫大的优势。   这些新人也不能算作完全的新人,因为在之前的敦刻尔克之战与洛林-阿尔萨斯之战中,他们就已经接受了数次严酷的磨练,所以能够站在这里的人,几乎都已经是可靠的战士,他们的面容坚毅,国王赐给他们的军装外套是肃穆的皇室蓝色,银条镶边,银色的扣子,翻出来的袖子内侧是鲜艳的红色,军官有肩章,肩章和腰带上都有流苏,它们晃动起来的时候,扫过的何止是那些健壮的身躯,那些少女与夫人的心也不免为之动荡不定。   近卫军一共有四个连队,每个连队一百人,然后在国王的干涉下,每个连队都有一百名骑兵,虽然这些步兵在作战的时候也会骑乘马匹,手持火枪,但在阅军队列中,他们依照传统,肩膀上扛着雪亮的长戟,平心而论,在视觉上,热武器永远无法与冷冰冰的刀剑相比,当数百支长戟竖立起来的时候,这样的钢铁丛林带给人们的压迫感是无法言喻的,人群甚至都为之一静,而后才大声地欢呼起来。   在闪亮的钢铁后方是近卫军的骑兵,他们的胸前挂着沉重的弹药带,每个连队的弹药带都有着不同的颜色,用以相互区分,他们所使用的是一种有着长枪管与膛线的新式枪支,他们把它们称之为国王火枪,对此路易无话可说,毕竟此时的人们似乎很热衷将新事物的前面冠上国王,公爵,伯爵等名号,这也是对王室的认可与看重——只是不知道等到火枪进一步得到改进之后,他们应该怎么称呼手中的武器。   这些危险的装饰品被挂在近卫骑兵们的胸带上,胸带上还有几个小钩子,用来勾住短柄火枪,长剑和一些私人物品,譬如酒囊和最近流行起来的烟草。   这些骑兵们得到的欢呼声也很大,因为坐在高大的马匹上,他们也能最先接到夫人与姑娘们从露台上抛洒下来的手绢和鲜花,他们洋洋得意地挥舞着它们,向着每一个他们认为可亲的美人儿摘帽行礼。   不过这些近卫军骑兵虽然鲜亮,但比起之后宪骑兵队伍又不由得黯然失色了,毕竟后者源自于曾经的敕令骑士,比起多由平民组成的近卫军,他们几乎都有着悠久显赫的身份与姓氏,他们的装备也要比近卫军更完备与传统,也就是说,他们是有盔甲的,精美的头盔和胸甲在阳光下折射出犹如黄金白银一般的明亮光泽,头盔上还装饰着鲜红色的鸵鸟羽毛,胸甲上往往铭刻着这件盔甲的家族纹章和历史,镶嵌着细密精巧的花纹,或是在某些地方鎏金以及用真正的金子打造,胸甲外露出是红色长外套,翻起的袖口是黑色的丝绒,他们的帽子也是黑色的,插着白色的羽毛——也有人依照西班牙的说法,称他们为龙骑兵,他们的火枪为龙枪,而西班牙语中的龙发音是卡宾,这种火枪也就是现代卡宾枪的前身。   只是现在的人们大概还没有想到这些,他们大声地喊叫着,向宪骑兵们挥舞着手臂,但没人敢去真正地触碰他们——谁都知道他们是真正的贵族。   除了盔甲,宪骑兵们还配备着自己喜欢的武器,一柄手枪,一柄长枪,一把长剑是最基本的,有人配备了三把短柄火枪,也有人配备了匕首和短剑,还有人携带着弩弓,还有值得一提的是,他们在国王的建议下,将自己的紧身袜与浅口鞋换成了直到膝盖的长靴,长靴带有靴刺,靴刺都是纯银的,简直比女士们的首饰还要光亮和精巧。   一个太过贪心和愚蠢的人忍不住就对近在咫尺的马刺伸出了手,结果被狠狠地踢了一脚,幸而因为国王就在后面,受害人只能小惩大诫,所以他除了掉了几颗牙齿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大伤,一些人劝他到房间里去休息,他怎么也不愿意,这个位置是他花了好几个埃居换来的呢。   这个小插曲除了引起人们的一阵大笑之外,没有对国王的阅军游行造成哪怕一丁点儿影响,在宪骑兵之后是火枪手连队,达达尼昂伯爵是他们的首领,他趾高气昂地策马走在最前面——相比起近卫军和宪骑兵,火枪手们的装扮要更随意一些,他们穿着人们熟悉的法衣,这是一种中间开口,两侧有缝,直接套在身上的斗篷式外衣,同样是深蓝色的丝绒或是绸缎,但前胸后背都有一个白色的大十字架,同样经过国王的建议,法衣的长度从膝盖以下变成了腰部以下,这样他们活动起来会更方便,他们的白色蕾丝领子大大地向外翻开,就和他们的笑容那样引人瞩目。   可惜是他们出现的时机实在欠佳,不,不是因为他们本身的缘故,而是因为人们此时已经看到了“绅士百人团”的出现,之前我们说过,“绅士百人团”是国王的仪仗队,本来这里还应该有“瑞士百人团”的一席之地,但路易有意树立起专一的民族意识,所以走在国王之前的就只有绅士百人团,还有与之前的传统不同的,这里的百人团事实上还有很多人是此次战役的将军和元帅——首当其冲的就是孔代亲王,蒂雷纳子爵,之后是沃邦以及其他将领——只是无论他们装扮如何华丽,战绩如何辉煌,都无法与他们簇拥着的国王相比。   年轻的国王今天只穿着一身皇室蓝的长外衣,翻起雪白的袖口,白貂皮内里的冕袍披在身上,掀起的一侧晃动着闪亮的肩章,胸前挂着鲜红色的肩带,佩戴着十字章,腰间悬挂着火枪和长剑,和火枪手与宪骑兵那样,一双带有马刺的柔软长靴取代了以往的紧身袜与浅口鞋,大股蓬松的鸵鸟羽毛从帽檐垂下,几乎遮住了国王的半个面孔。   人们的呼喊声顿时上了一个台阶——国王竟然没有坐在马车里,而是骑着马出现在人们面前,这点遭到了王太后以及近臣的大力劝阻,但国王始终没有改变心意,这点果然极大起激起了民众对国王的好感,他们喊着:“国王万岁!法兰西万岁!”几乎声嘶力竭,当国王摘下帽子,向着人群微微点头致意的时候,更是有很多人因为太过激动而昏厥了过去。   菲利普公爵今天也身着皇室蓝色的外套,除了没有冕袍之外,与国王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在人们的欢呼声中,他奇异地发现自己没有什么不甘,只有一阵胜过一阵的炙热情感翻涌上来。   这就是他的兄长,他的国王!   “看到了吗?”路易轻声说,虽然民众的呼啸声简直如同海潮一般汹涌响亮,但菲利普还是敏锐地抓住了那一丝他永远不可能忽略的声音。   “这是能够令我们辉煌的东西,也是能够令我们毁灭的东西。”   路易说。   这句话就像是尖锐的冰锥,一下子就让被人们的拥护与崇拜弄得目眩神迷的奥尔良公爵清醒了过来,早年,他还是一个幼童时,和自己的兄长,母亲和马扎然主教仓皇逃出巴黎的情景猛然被拉到眼前,他顿时清醒了过来,是啊,这些人期待的并不是他们,而是他们许诺的胜利,以及胜利带来的欢愉和利益,他们现在可以将他和王兄举上光荣的顶峰,也能在他们失败后将他们践踏到泥沼里,这件事情他们早就做过了,之后也当然不会例外。   “但我们必然能够取得胜利。”国王说。   之后国王就没有再说哪怕一个字,他的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但曾经的伤口不可避免地流淌着毒液,巴黎对曾经的十岁孩子造成的伤害,他此生都难以忘记。   他们在人们的欢送下离开了巴黎,在璀璨的阳光下,奥尔良公爵回身望去,这座城市被国王和他的宫廷抛在了身后,慢慢地消失,这仿佛是一种征兆——他们本可以不经过凡尔赛,但在国王的意旨下,他们改变了路线,在夜幕降临的时候,他们到了凡尔赛。   到了凡尔赛,国王脸上的笑容才变得真实起来,有了比较,奥尔良公爵才发现,比起凡尔赛人的真心实意,巴黎民众的鼓噪有多么轻浮,多么无趣和无用。   凡尔赛的人们献上了数之不尽的食物、布匹和各种各样他们认为国王会需要的东西,而他们献上最珍贵的东西莫过于他们的儿子,国王的近卫军,国王允许他们暂时回到家里,和家人待在一起,直到明日出发——他也不知道这些好孩子能够回来多少,虽然路易不得不承认自己天真地希望能够一个不少地把他们带回来。   但他们将要面对的是战争。 第一百七十六章 路易十四的首次御驾亲征!(4)   路易十三原先的狩猎行宫已经先于庞大的凡尔赛宫整修过一番,主要是增设卫生设备和洗浴设施,也因为这个缘故,这座狭小的二层小楼所能容纳的人更少了,只有王弟菲利普能够与国王分享这座舒适的新居,其他人,从孔代到被允许觐见国王的尉官,都必须在其他地方寻找住所,幸而就算没有凡尔赛宫,为了那些工人建造的粗陋宅子也足够这些人暂时栖身了,据说还有许多附近的乡绅正在络绎不绝地往这里来,希望能够见到国王一面。   路易在邦唐的服侍下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澡,之前他在书本上读到一个君主出行的时候至少有上百驾车辆随行,保证其最基本的需求,他还觉得相当不可思议,但等到他来到这里,成为路易十四,才知道,在一个生存资源极其贫乏的年代,这是必须而非奢侈——在很多地方,贵族们司空见惯的东西,一些平民听也没听说过,遑论配置和预备——而在巴黎的十年,也已经让逐渐向着一个真正的君王进化的路易很难再如年少时那样习惯于忍耐和屈就,而他身边的人,从邦唐,菲利普到孔代,仆役和士兵,也不认为一个国王的行李几乎能够与一个连队的辎重相比有什么奇怪的,或者说,这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若是国王愿意与一个士兵同甘共苦,人们不会说他品行高洁,只会认为他有着某种不可言喻的怪癖。   路易不打算去挑战人们的认知,也不愿意——直到今晚,他才知道邦唐竟然为他打包了一座釉面陶瓷浴缸,路易承认他是很喜欢这座浴缸……不过邦唐是怎么做到的?这座浴缸至少有一千磅的重量,后来他才知道邦唐还帮他搬来了另外一些沉重的“设备”……总之,路易不得不承认,他确实离不开这个聪慧而又细致的近侍,他穿上宽松的衬衫,端着一杯滚热的牛奶,准备随意从邦唐带来的书籍中挑选一本度过一段悠闲的时光时,有人请求觐见——邦唐既然为他通报了,就表示这个人必然是国王想要见到的。   来人正是卢瓦斯,他的父亲正是法国第一任陆军大臣,曾经是马扎然主教在军事方面的左膀右臂,在马扎然主教离世之后,面对年轻的国王,这位老道的廷臣明智地选择了观望,他先给自己的儿子谋求了一个监政官的职位,然后在五年前为他找了一门好姻缘,也就是在那一年,他将卢瓦斯调回巴黎,担任他曾经担任过的秘书职务,协助他的父亲工作,但最终把他引到国王面前的还是他与工匠们共同研究出来的“枪刺”,也就是国王用来取代长戟连队的那个,这种“枪刺”国王不准备那么快地把它暴露在众人面前,所以今天巴黎的人们看到的还是长戟,但今晚所有的枪刺都会被分配下去,等到了开战的时候,士兵们才会把它装在自己的枪支上。   路易以为卢瓦斯前来回报的就是这件事儿,或者还有火炮连队——也是没有在巴黎民众前显露的杀手锏,这些火炮被装载在有篷马车上,由士兵们看守着——就在庭院里,国王兴致高昂地和卢瓦斯离开了房间,一直走到它们面前,覆盖在上面的油布已经被掀开,露出冰冷而又精美的杀戮武器——不,这里作者并没有弄错形容词,这尊十二磅的黄铜火炮周身都环绕着华丽的浮雕——靠近炮口的地方是一圈典雅的花纹,花纹后是一副小小的圣人胸像,在胸像下是这尊火炮的名字,名为“独一无二者”,而在这下面,是路易依照传统给出的箴言“王者的最后论据”,这句话倒和数百年后人们所说的“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再往下,是火炮团长的盾徽,两只被塑造成海豚的火炮提手(用来搬运固定火炮时用)簇拥着这枚盾徽,再往下,就是国王的纹章,正如路易曾经和王弟菲利普提起的那样……是一枚太阳,正确地说,是一枚有着五官和面孔轮廓的太阳,虽然路易觉得这个标志实在是有些惊悚,但他实在是拒绝不了自己的儿子,也就是王太子小路易的热情。   额,是的,这个人脸太阳正是小路易的杰作,他的大作毫无疑问地越过了以勒布朗为首的一干艺术家奉上的样品,成为了太阳王路易十四最终选定的纹样。   承托着这枚太阳的是法兰西王室的纹章,王冠下的盾徽中镶嵌着三朵金百合,下面是布边,在王室纹章下,也就是火炮底座,装饰着一圈扇贝与卷草纹的图样,内里是胜利女神像。   虽然路易一早就知道还未完全脱离文艺复兴时期的工匠们不会将一尊光秃秃的黄铜管子送到自己面前,但还是不由得被他们的精益求精吓了一跳——这可是要用来作战的,“这些火炮都试过了吗?”   “都试过了。”卢瓦斯说,他今年只有二十七岁,与国王年龄相仿,但有过监政官和陆军国防秘书的经历,让他比一般的年轻人更沉稳谨慎,他的父亲告诉他说,在国王亲政近十年之后,作为马扎然主教的臣子,他还有许多人都已经做好了退出权利中心的准备,否则不免与曾经的财政总监富凯那样落得一个狼狈不堪的下场,但出于私心,他当然希望让自己的儿子继承自己的位置——现在的陆军大臣已经和高等法院做了交易,他会成为大法官,然后为自己的儿子让出这个位置,但最重要的前提是,国王认可和相信卢瓦斯。   所以说,这场对佛兰德尔的战争,不但是对国王的考验,也是对这座生机勃勃的新宫廷的考验,成功了,就能飞黄腾达,直上青云,失败了,之后的情况就很难说了,至少会在国王心里留下一个很不好的印象。   卢瓦斯当然不会辜负父亲对自己的期望,国王交代下来的每一件事情,他都尽力做到尽善尽美,枪刺是一件,火炮是一件,还有许多暂时未能在国王面前展示的,“现在我们总共有一百二十门火炮,三十门如您所见的十二磅大火炮,六十门八磅的中型火炮,还有三十门四磅的小火炮。”他引领着国王走过去,这些森冷的金属在火把下呈现出如同金子一般的光泽,不过对路易来说,它们也差不多了。   “带轮炮架呢,前车呢,固定架呢?”国王一连串地问出来,而卢瓦斯对答如流,这些器械完成的要比火炮早,他也给国王看了——之后还有另外一样没有显露在人们眼前的可怕武器,国王拿起一个,放在手里试了试重量,沉甸甸的,“这是最新的榴弹?”   “是的,陛下。”卢瓦斯说:“在火药量不变的情况下,我们尽可能地减轻了它们的重量,就是……”他迟疑了一下:“我们暂时还没有办法解决您所说的‘安全性。’但您的士兵们勇气过人。”   “勇气不是我们虚掷他们性命的理由。”国王沉吟片刻,因为导火索的不稳定性,很多榴弹还未离开掷弹兵就爆炸了:“这次看情况而定吧。”他说。   他们攀上一座耸起的丘陵,勾勒出丘陵边缘的红光不再属于落日,它来自于国王的军队,他们成批成群地在凡尔赛宫与狩猎行宫之间的平原休憩——这里今后会是一片广阔的庭院,现在这里取代了树木的是士兵,取代了花卉的是帐篷,一群火枪手正在与一群掷弹兵们赌博,掷弹兵因为对力量和臂长有要求,所以都是强壮高大的男性,他们戴着与众不同的无檐高帽,胸前只挂着一条宽阔的带子,而火枪手和其他军官们多半都是两条,在胸前交叉,因为他们要同时戴着弹药和刀剑。   就在国王好奇他们在酒桶上的牌局最终的输赢时,营地边缘突然传出了一阵响亮的喧哗声,国王闻声看去,看到了一群色彩斑斓的人正从黑暗里走出来。   “这正是我要向您禀报的,”卢瓦斯说:“那是一群……身份特殊的女士,虽然我有安排,但她们坚持说,是一位尊贵的大人雇佣了她们。”而且她们坚决地否认自己是靠着皮肉谋生的可怜人,但对卢瓦斯以及所有的士兵和军官们来说,波西米亚的女人和所谓的“可怜人”之间的区别只怕只有小指头那么大一点儿。 第一百七十七章 路易十四的首次御驾亲征!(5)   马尼特是驾着篷车而来的,波西尼亚人和在其他地方的吉普赛人或是弗朗明格人,又或是茨冈人(这都是各个国家对他们的称呼)那样,人们一见到他们,就认为这群小偷、诈骗犯和恶妇是来为非作歹的,她们的车队在距离狩猎行宫还足有几法里的时候就遭到了阻拦,如果不是她们都是女巫,还没法儿进入凡尔赛呢——而她们既然大摇大摆的进来了,也不由得让军官还有将领们有了几分忌惮,虽然里世界还是垂着深重的面纱,但这个时代的人们是承认有魔鬼和恶魔存在的——另外,这些人也坚称,她们是受国王雇佣的,还报出了国王御医,瓦罗·维萨里的名字,维萨里不会出现在御前会议里,但他的名字卢瓦斯也有所耳闻。   “哦,我知道这件事情,”国王微笑着对自己的大臣说,“你去安排她们吧,”他略微思考了一下,“就把她们当做一队比较特殊的雇佣兵,但不用多去管束她们,也不要让别人去打搅她们。”   以往也有国王或是将领在大战前或是凯旋后将女人作为战利品或是慰劳分发下去,浩浩荡荡的“名姝”跟随在军队后面的事情直到二十世纪的时候仍然时常发生,卢瓦斯并不觉得惊讶,只是他不太明白国王为什么会选择一群波西米亚女人,是的,对于很多人来说,让波西米亚女人即便从事这种工作都是一种过于高看的行为——不是对前者,而后对后者,不过既然国王这样说了,卢瓦斯就没有否决的意思。   波西米亚的女巫来到凡尔赛后引发了一场小小的波澜,比起凡俗的女性,甚至那些游荡在街道上的女人,她们都要艳丽和年轻的多了,而且波西米亚人从来就是放纵的代表——准确地说,他们有着自己的法律与道德,而这些都不是被非波西米亚人承认的——国王在几天后听说,有很多士兵有了一个波西米亚妻子,这种更近似于玩笑的婚姻很简单,只要彼此中意的男女一起走到众人面前宣布已经结婚就可以了,而他们要分开的时候,也只要说声离婚就行了。   这些士兵们固然是被这些漂亮热情的女孩吸引了,而这些女巫,也是被这些士兵们迷惑了,她们之前一直居住在如孔弗朗这样的密林深处或是人迹罕见之处,那里的生活何等贫乏就不必多说了,这里的士兵,即便是凡尔赛的新人,也因为国王慷慨的赐予而手头宽裕,而众所周知的,巴黎就在距离凡尔赛不远的地方,而巴黎现在几乎已经成为了一座万国的宫殿,这里你可以见到任何你在别处见到的东西,也能见到你在别处见不到的东西,这里的各种时尚与思想则在不断地从法兰西风行到每个国家。   “米莱狄夫人。”卢瓦斯向那位有着动人的红唇,以及如同深夜湖面一般潋滟的眼睛的贵女鞠了一躬,这位是未曾获得承认的“王室夫人”,虽然不能如拉瓦利埃尔夫人那样拥有头衔和年金,但这位夫人也时常出没于国王的寝室,这点让旁人无法小觑这位据说出身相当不堪的女人。   “卢瓦斯先生,”米莱狄巧笑倩兮地瞥了对方一眼,他们都没有资格住在国王的狩猎行宫里,所以这里是米莱狄向凡尔赛的居民们租借的一座农舍,说是农舍,也是一座整齐的二层小楼,米莱狄一点也不奇怪这里的人们为何会对国王如此忠诚,十几年前他们还是一无所有的流民,除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之外一无所有,她站在露台上,往外望去,深沉的夜色下是新宫隐约的白色轮廓——即便大战在即,凡尔赛宫的工程依然没有停止,数之不尽的工匠依然在庞大的工地上忙碌着,数以万计的火把让那座高地看上去就像是着了火。“说吧,先生。”米莱狄说:“我知道您总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   这样直截了当的话语让卢瓦斯不由得蹙眉,“我是为了……那些波西米亚女人。”   “怎么了,”米莱狄轻轻地摇晃着手里的扇子:“她们对您造成了什么妨害吗?”   “她们能够对我造成什么妨害?”卢瓦斯说:“问题是她们正在与国王的士兵结婚。”   “大家心知肚明,”米莱狄无所谓地说:“只是游戏而已。”   “一些是,一些不是。”有愤怒的父母找到军官,要求他们驱逐这些波西米亚女人,因为有些士兵居然认认真真地在考虑,要为自己的爱人受洗,真正地把她娶入家门,如果他们还是流民那就算了,但现在的凡尔赛人几乎不将巴黎之外的人放在眼里,即便是客人来自于里昂或是普罗旺斯,他们也只会轻蔑地称其为外省人,又怎么会允许自己心爱的儿子娶一个波西米亚人。   而且开战在即,他也很担心,这些波西尼亚女人会影响到士兵们的勇气与忠诚。   “别担心,”米莱狄说:“这些波西米亚人也是要到战场上去的,只是不与你们一个战场。”她的耳目要比卢瓦斯敏锐的多,当听说有不少女巫竟然和士兵们在一起后,她也思考过要不要阻止此事,但几乎只用了几分钟,她就决定不予干涉,为什么呢,因为她想起了国王曾经和她说过的话,国王说,这个世界上,最美妙往往也是最短暂的,也因为最短暂,也就最珍贵,最能够证明这点的就是爱情。   波西米亚的女巫们是受国王的胁迫而来的,但她们可没想过要改变自己,她们依然保持着波西米亚人的习惯和传统,其中就是大胆而热烈的,对于爱情的追求——国王也曾说过,一段爱情至多只能保持九十天,多么有趣啊,这正是佛兰德尔战役预计将要耗费的时间……   卢瓦斯迷惑不解,但幸而军队今天就要全面开拔,既然如此,那些深感困扰的父母也没法儿追上来,至于之后的事情,就之后再说吧。   他向米莱狄夫人告辞,就回到自己的住所去了,当然,他没法太早安歇,离开巴黎之后才是他真正忙碌起来的时候——国王将军队的军需交给了他和柯尔贝尔,虽然说是还有柯尔贝尔,但事实上,柯尔贝尔的精力主要还是投注在国内和国外,最紧要的工作还是随驾的卢瓦斯,卢瓦斯以及他的父亲,也就是现在的陆军大臣,为此调动了所有的资源和人脉,他聪明地将国王将要经过的地方标注成点,而后按照路程的长短和军队的行军速度分割成一部分一部分的,军队所需的补给与装备也不是一起准备好,千里迢迢地从各处到巴黎,再随着国王去到佛兰德尔,而是就近往预定好的补给点,这点既可以减少运送途中的损耗,也不至于拖累军队。   只是这样,需要关注的地方就多了,各种各样的事情都可能发生,大雨、火灾、盗窃和抢劫,又或是监政官或是领主的阳奉阴违……所以卢瓦斯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工作,但他将注意力投注到羊皮纸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父亲的暗示在今天得到了确证,他不由得一阵烦恼,比起火枪和刀剑,让一个凡人胆寒的当然还是那些隐藏在黑暗中的魔怪。   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事情似乎愈来愈多了——女巫、狼人和魔鬼,以往虽然也偶尔出现,但最多的还是在人们的嘴里,而现在……无论是法兰西,又或是欧罗巴的其他地方,说起这个,人们甚至都做出了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而不像是十来年前那样惶恐不安了。   卢瓦斯不知道这样的趋势是好是坏——米莱狄夫人的回答让他心悸,如果这些波西米亚女人正是国王为了这场战争预备的“非凡”士兵,只略略看去就有数百人之多的……几乎可以与国王的龙骑士连队相比的数量,难道是说,佛兰德尔一方也会出现这样数量的非凡之人参与到这场战争里吗?卢瓦斯简直不敢相信,虽然随着地位的攀升,他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但这个猜想还是让他周身发寒。   ……   国王对卢瓦斯的苦恼一无所知,比起波西尼亚女巫的风流韵事,他更注重卢瓦斯提出的,对于行军主路线以及边境线上的仓库与兵站的配置与安排,随着国王的军队一路向南,各省的士兵与佣兵也加入了进来,他们在离开巴黎的时候人数约在三万人,现在约有五万人,而这五万人,国王分做三部分,八千人由奥尔良公爵统领,以敦刻尔克为据点,攻打库德凯尔,而后让孔代亲王率领一万两千人,让孔代亲王与他的密友卢森堡公爵攻打卢森堡(这座领地虽然名义上归属卢森堡公爵,但依然在西班牙人的掌握之中),而后以卢森堡为据点,攻打埃尔隆,而他则率领其余的人马,直接向里尔进发。   选择佛兰德尔作为自己御驾亲征的第一战,路易不是没有考虑的,相比起宿敌英格兰,以及虽然是姻亲,但也如同仇人一般的西班牙,又或是命中注定要成为对手的神圣罗马帝国,佛兰德尔虽然名义上被西班牙统治着,它与西班牙之间却间隔一整个法国,现在的西班牙根本无力调动大军前往佛兰德尔驻防,对那里的情况甚至不如法国人来得了解,密探的回报中,也罕有提起佛兰德尔有什么难以摧毁的堡垒和城墙,所以对路易来说,佛兰德尔是他在军事上试手的最好材料。   而且路易没认为自己在军事上有什么天赋,他将蒂雷纳子爵留在自己身边,也不会越过蒂雷纳子爵去干涉军队的行动,虽然说是御驾亲征,路易很明白,他只是一张辉煌的旗帜,用来鼓舞士气与震慑敌人,而不是真的跑到战场上好让自己的敌人欢喜,臣属烦恼。   就这样,如同厚重的云层投到地面的阴影,军队的箭头缓慢而稳定地指向了第一座城市,夏勒罗瓦。   此时的夏勒罗瓦还是一座小城,只是为了抵御可能,不,现在已经确定的敌人,西班牙人在这里建造起了一座城堡,城堡面对法西边境,位于塞布尔河边,但这座城堡并未如建造者所期望的那样起到应有的作用,夏勒罗瓦的市长只登上城墙,匆忙地看了一眼如同田地里的麦子那样密集而又繁多的士兵,就面色惨白地昏厥了过去,等人们好不容易用嗅盐和葡萄酒把他弄醒,他就做出了众人期望的决定——向法国人投降。   正如之前所说,因为在十四世纪的时候,身为附庸的佛兰德尔伯爵极其擅长搜刮,一旦不堪重负的民众暴动,他就雇佣或说请求法国国王派兵镇压,所以佛兰德尔的人们并不欢迎法国人,问题是,现在不是他们愿不愿意欢迎的事儿了,夏勒罗瓦的城墙低矮而又古老,根本无法抵御数百年后火炮的轰击,市长明智地拿出了代表着这座城市所有权的银钥匙,放在丝绒的托盘里,打开城门,向国王献上这座城市。   因为有过敦刻尔克的教训,哪怕夏勒罗瓦是一座小城,蒂雷纳子爵依然异常小心地梳理了好几遍,可以看得出,那些从家里被驱赶到广场和街道上的民众更加愤怒了,但不能转化为力量的愤怒就如同火焰的烟雾那样毫无用处,国王的马车碾压过街道的石子时,这里的人们还是在火枪和刀剑的注视下恭恭敬敬地鞠躬行礼。   作为城市标志的银钥匙甚至没让国王碰上一碰,他被蒂雷纳子爵代为收取,而后转给邦唐,紧接着,市长又献上了珍贵的礼物——如银器和珠宝之类的东西,这些也都先行放置在别处,反正不会让国王见到。   不过国王还是见到了一样古怪的东西,它是一张大概只有一尺见方的圣人像,挂在城堡大厅的炉床上方,距离地面有三人高,但无论画布还是画框都没有一点烟尘和岁月的痕迹,甚至没有蛛网和老鼠咬过的痕迹,色彩鲜艳,风格独特而又熟悉——正是加斯东公爵曾经从佛兰德尔带到法国的那些博斯派画作。   在国王的坚持下,两位修士把这幅画摘了下来,他们检查后向国王摇摇头,表示上面没有施加过诅咒。   “耶罗尼米斯·博斯。”国王说,虽然没有签名,但没人能画出这样荒诞的画——看似圣人,但圣人身边环绕着数个赤身露体的魔鬼,举着圣杯,圣杯中流出毒蛇——画像虽然很小,但魔鬼依然栩栩如生,就像随时要从画面里跳出来。   “我不太清楚,陛下。”市长说,国王面无表情,他不知这位尊贵人的心意,只能更加小心:“这幅画挂在这里很久了——大约又两百年了,因为……挂得很高的缘故,后来人也没想过把它摘下来。”   国王没有说话,他将画像丢到地上,而后一脚把它踢进了正在熊熊燃烧的炉床。   ……   巫师向后一退,堪堪躲过了猛然窜起的火焰。   火光照亮了他的脸,一张方正的面孔,双眉与鬓发都如同煤炭那样黑,青灰的肤色让人联想起白锡或是蜂蜡,而不是别的什么有生机的东西,他站起来,听到一声嗤笑:“哦,”来人说,“什么让我们的耶罗尼米斯·博斯先生如此狼狈?”   博斯没有在乎对方的讽刺:“我看到他了。”   “法国国王,路易十四。” 第一百七十八章 耶罗尼米斯·博斯   耶罗尼米斯·博斯,这个名字早在两百年前就已经闻名遐迩,虽然不算什么好名声,在人们的印象中,他是一个愤世嫉俗,阴沉古怪的人——兼之十分神秘,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固然有名,但鲜少留下与他有关的痕迹,最多为人所知的,是他有个富有的妻子,在很多地方都有地产和房子,这也契定了他得以自由而富足的度过一生,同样的,在国王的密探眼中,这也意味着,那些无法明示于人的收入也得到了一个齐全的解释。   博斯这个姓氏在佛兰德尔并不算少见,历史也很悠久,而在这个铁匠的儿子是铁匠,国王的儿子是国王的时代里,他的家族也将画家这个职业承袭了整整六代,博斯也不例外,但他的风格与父亲以及兄长的完全不同——这里单指对人物和景色的塑造,而不是技巧,因为耶罗尼米斯的技巧显然师从长辈,博斯一家都很擅长逐层叠加式的油画技法,也就是说,首先在敷着石膏的画板上以炭笔勾勒简单灵动的线条,而后在线条上确定完整而详细的草图,最后再在草图上一层,一层地涂抹透明而轻薄的颜料,完成后的蛋彩画色彩鲜艳,层次丰富——之所以让人们觉得他古怪,是因为耶罗尼米斯·博斯虽然一生都在为当地的“圣母兄弟会”,也就是一个天主教会服务,但他所有的作品都充满了荒诞的气氛,畸形的动物与景物,还有丑陋的人类,与狰狞的魔鬼,还有许许多多仿佛有着无数特殊寓意的符号。   值得嘲讽一番的是,博斯在公开其巫师身份之前,人们都认为他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对他的画作中透露出来的邪恶视而不见,不过,这也许正是因为他的画作一再而,而在三被人们趋之若鹜的原因——就像加斯东公爵对路易十三所做的事情那样,博斯的画作在教会冠上不道德的名义收拢焚毁之前,几乎遍布整个佛兰德尔——其中的妙用不必多说,总有无法继续等待下去的继承人,对妻子的嫁妆虎视眈眈的丈夫,或是嫉火熊熊的少女或是少年,又或只是一次寻常的争吵,一次突发的斗殴。人人心知肚明,只要向耶罗米尼斯的画作祈祷,就有魔鬼下来,为他们达成心愿。   别说,博斯还真有几个宫廷和教会里的常客呢。   加斯东公爵就是耶罗米尼斯最大的顾客,当然,他并不知道那个看上去只有三十如许的壮年人就是耶罗米尼斯,他只以为对方是博斯的后人,他从博斯这里买了不下一百万里弗尔的画作,是现在的法国王后应有的嫁妆的两倍,但耶罗米尼斯必须说真可真是个友情价,加斯东公爵成功地诅咒了路易十三,他的兄弟,让这个国王跌落马下,最终在床榻上痛苦地呻吟着死去,他也成功地诅咒了他的侄儿,也就是路易十四,那次也成功了,如果不是路易十四之前就大胆地与吸血鬼做了交易,又近似于孤注一掷地与加约拉岛的巫师,曼奇尼家族达成了契约,那么如今,坐在王座上的可能就是加斯东公爵了。   但随着加斯东公爵的逝去,那些画作在大火中无奈地化作了灰烬——对此耶罗米尼斯深感遗憾,毕竟他的画作并不能直接召唤出魔鬼,只能作为一种媒介和引子——不过没关系,他依然可以创造出无数画作,就像蘑菇撒播孢子那样,它们也会将里世界的黑暗带到人心的每一个角落里。   耶罗米尼斯这样想着,站起身来,来人终于收起了唇边的笑容,向他鞠了一躬,虽然不是那么情愿——波西米亚女巫们畏惧西班牙的黑巫师们不是没有原因的,就连加约拉岛的巫师也认为,他们是一群强悍的敌人,但有件事情是路易无法得知的,那就是里世界的巫师们对佛兰德尔巫师们退避三尺的最重要的原因——据说耶罗米尼斯拥有的《所罗门的钥匙》。   《所罗门的钥匙》,依据传说,是天使罗杰埃尔因为怜悯被天主驱逐出伊甸园的人类,将天堂的知识写成一本书,交给亚当,但亚当还没来得及学习其中的内容,就被另一个心生嫉妒的天使夺走,投入大海,在很多年后,所罗门王偶尔从海鱼腹中得到这本书,并且以此获得了召唤七十二魔王的能力——这并不是真正的事实,《所罗门的钥匙》是八世纪的时候,巫师们撰写的一本魔法书,但这本魔法书上确实留下了不少古老的,与魔鬼有关的知识,在巫师们被迫遁入里世界的过程中,这样古老的知识几乎全都遗失了,所以在十二世纪,这本魔法书再次出现的时候,曾经引发了数次血腥的战争。   耶罗米尼斯·博斯是如何以一个表世界的巫师身份得到这本魔法书的人们不得而知,唯一可知的是,这本魔法书确实给了强大的力量与悠长的生命——虽然巫师们普遍比凡人强壮长寿,但两百年了,耶罗米尼斯却始终保持着年轻的外表,强壮的躯壳,也不由得巫师们不心生嫉妒,问题是,他们没法从耶罗米尼斯这里找到《所罗门的钥匙》。   耶罗米尼斯也知道自己被很多人憎恨和嫉妒着,但那又怎么样,除了吸血鬼,那些和他往来的巫师都换了好几个了。   “今天是你吗?”耶罗米尼斯一边往外走,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我。”来人回答说。   “那么就跟我来吧,今天还有不少活儿要干呢。”   来人正是耶罗米尼斯的弟子之一,他的名字是彼得·保罗·鲁本斯,他一直以为他的老师只是一个专精博斯风格的画家,没想到他就是博斯本人,当然,这些都是在他成为巫师之后才知道的,除了鲁本斯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彼得,彼得·博鲁盖尔,和凡·戴克,他们都是博斯的弟子,博斯在两个世纪的不同阶段教导他们,不仅仅是绘画的技巧,也有诅咒、祷告和制作魔药的种种手法,他们也确实在凡间获得了丰厚的酬劳,作为代价,他们在巫师的一生结束之前,要为他们的老师博斯效力。   除了博鲁盖尔,鲁本斯与戴克对耶罗米尼斯的态度都不怎么好,不过耶罗米尼斯从来不在乎这个,他有很多学生,无论是巫师还是凡人,但能够从他苛刻的要求中脱颖而出也只有这么三个,尤其是鲁本斯,他可能是将自己的残酷、疯狂和混乱掩藏的最好的一个,博鲁盖尔对自己的老师十分忠诚,但他虽然有天分,但还是脱不去博斯留下的桎梏,他的画作有很多被误认为是博斯的作品,所以一样遭到了教会的追歼与焚毁。   在另一个房间里,已经准备好了三块巨大的画板,通常人们在祭坛上时常看到这样的三联画,鲁本斯最为著名的三联画,上下十字架也是这样的大小,最大的一块与他额头齐平,有两个他那样宽,石膏已经完全干燥了,炭笔已经准备妥当,调制颜料所需要的蛋剂(蛋黄或蛋清)、亚麻仁油、清水、薄荷油、达玛树脂、凡立水、酒精、醋汁,还有林林总总的矿石与金属粉末也都已经被安置得整整齐齐,其中还有一些来自于洛林的最新颜料,据说是意大利的巫师们在法国国王的支持下,从煤炭里提取出来的颜色,对此博斯也做了一番尝试,不过他暂时只能调制出一种鲜艳的紫红色,其他的颜色总是会发暗,或是不持久。   在画板上,已经有了初步的草图,鲁本斯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耶罗米尼斯之前曾做过不少有名的三联画,像是最后的审判,干草车和人间乐园,但现在这幅三联画所表现的东西似乎要比之前的任何一幅画都要来的少,“所以我才会召唤你,而不是博鲁盖尔或是戴克。”耶罗米尼斯说:“我的孩子,我需要你的力量。”   说起诅咒,事实上是博鲁盖尔最为擅长,但路易十四不是路易十三,那是个狂妄的年轻君王,他既保持着对天主的虔诚有不吝啬于对非人的信任,他身边有不少里世界的人,直接的诅咒就像是一柄锋利的匕首,在还未碰触到国王时就会被发现;凡·戴克则不擅长诅咒——他更擅长祈祷和制作魔药。   至于鲁本斯,鲁本斯从来不会将自己的情绪与意志直接表露在画笔间,但只要有人站在鲁本斯的作品前,就会不由自主地被画面所表达出来的情感所征服,甚至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被它牵引和控制——只是鲁本斯很少用自己的力量来伤害别人,他的画作大部分都代表着祝福,除了少数的几个敌人——他们在改信新教之后遭到了驱逐和追杀,颠沛流离的生活结束之后,鲁本斯做过三幅画,分别送给他们的敌人和出卖了他们的朋友。   所以对于疯癫的耶罗米尼斯,鲁本斯一面屈服于对方的力量和天赋,一面也不由得对博斯的冷酷和无所顾忌感到厌烦,一看到画面上盛开的鹫尾花(也就是法兰西金百合),他就知道自己的老师所要对付的是怎样一个人:“您确定吗?”他说:“我听说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与尼德兰联省共和国都在设法……”   “嗯,没错,他们找到了我。”耶罗米尼斯说。   鲁本斯一下子卡住了,他曾做了近十年的西班牙的外交官,最显赫的功绩就是缔结了西班牙与英国之间的良好关系,鉴于此,查理一世还曾经授予他爵位,他也为伦敦的宫廷白厅做过一幅天顶画,但现在查理一世死了,而英国与法国之间的关系依然十分僵硬——问题在于,鲁本斯在离开表世界之前也听说新的英国国王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一直保持着好友与姻亲的关系,作为一个爵爷,他并不会如博鲁盖尔那样毫不犹豫地投入到任何一件对君王不利的事情中去。   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拒绝,但博斯袍子下蠢动的黑影阻止了他的冲动之举,鲁本斯坐到画板前,“告诉我,老师,”他说:“这幅画的名字。”   “圣但尼。”   ……   一群人进到夏勒罗瓦的小教堂里,在短暂的嘈杂后,圣乔治(英国的主保圣人)被移动了一下位置,从中央转移到右侧,原先的位置放上了圣但尼的圣像,因为这里的新主人,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要进来做感恩弥撒和祈祷——虽然天主还是一个,但主保圣人最好还是换一个比较好,虽然这里的人们讨厌法国人,更倾向于为他们提供羊毛的英国人,但民众在刀剑和火炮的面前总是相当理智。   有敦刻尔克的前车之鉴在,这里只有国王的教士,大臣和士兵,而且停留的时间很短,国王匆匆做了祈祷,向天主和圣但尼祈求之后的攻势依然可以如此顺利,就起身离开了。   虽然不战而胜,总是会令一些自诩勇武的君王和将领觉得遗憾,就像是功勋也蒙上了一层灰尘似的,路易可不会这么认为,对他来说,最好之后的城市都能如此,一场惨烈的战争取得的胜利固然如同鲜血养育出的花朵那样令人目眩神迷,热血沸腾,但对如路易这样,理智胜于虚荣的君王来说,战争更类似于一场与魔鬼的交易,既然如此,付出的代价当然是越少越好,尤其是考虑到西班牙人的军队可能有收缩防守的可能——也就是说,放弃一些边境小城,在主要的大城市严阵以待,现在没有任何损耗才是最令人高兴的事儿。   国王闭上眼睛,思考着之后的进攻路线——蒙斯,阿特,然后是图尔奈,这几座都是小城,想来即便有反抗,也不会比洛林或是阿尔萨斯更艰难。   这样,夏勒罗瓦,阿特,图尔奈就连成了一线,路易并不准备过于急进,他的军队必须与敦刻尔克以及卢森堡两处的军队保持呼应,那么之后是里尔,这座城市大概是这一线最为繁荣的城市,密探回报说,里面大约有六千名守军,里尔更有着坚固和高大的城墙,也许他们会在这里遭遇一场真正的战斗。   路易抬起头,在摇晃的烛光下,圣但尼的笑容甚至有点诡异。 第一百七十九章 圣但尼   说到圣但尼,他在法兰西可能是仅次于天主圣子圣母的显赫人物了,在巴黎的诸多教堂里都有他的圣像,特征十分显著——路易始终不太明白,这个时代与之前的人们为什么总要让圣人随身携带着他们受死时候的刑具和受到残害的躯体,像是耶稣总是背负着十字架,头戴荆棘冠冕,圣阿加莎总是握着钳子(罗马皇帝命令士兵用钳子伤害她的胸部),圣巴多罗买手持匕首(他被剥掉了全身的皮肤)……但就算是神圣巴多罗买也是完整的,至少没有露出被剥掉皮肤之后的悲惨情状,但只有圣但尼,这位圣人是没有头的,他的圣像上面,脖子以上是一个圆形的圣光。他的头颅被捧在自己手里,视情况而定,有时候看上去还颇为悠然自得。   圣但尼是法兰西的主保圣人,但他是怎么被法兰西人供奉起来的呢,这要追溯到公公元三世纪的时候,那时候的法国还是罗马统治下的高卢,人们的信仰依然属于奥林匹斯的诸神,基督教只是异端邪说,而且随着基督教徒逐渐增多,罗马的祭司和官员的态度,也从无视冷漠变成了严苛凶狠,凡是信奉天主的人,都是要被捉起来受罚甚至处死的,除非他们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改信奥林匹斯的神。   圣但尼原先是雅典的一个法官,自从皈依基督教后,他就成为了最为忠诚的信徒,为了传播信仰,他和另外三个追随者来到巴黎,在那里有了诸多信众,他更是成为了第一个巴黎主教,罗马的行政长官因此拘捕了他们,圣但尼曾经被投入狮子笼,也被钉上十字架,但他始终没有屈服,背叛天主,在公元261年的时候,圣但尼和他的追随者被处以斩首之刑。   处死他们的地方现在叫做蒙马特高地,在这个时代被称为殉道者之丘,但他们并未葬身在那里,因为行刑的第二天,人们想要去为他们收敛尸身的时候,却惊骇地发现,三个没头颅的身体慢慢地站了起来,抱起自己的头颅,走到不远处的溪水里,将头颅洗干净,然后高高地把它举起来,向着北边走去,一直走到大约两法里之外的一个小村庄,才倒下来真正地死去。   人们在那里安葬了他们,并且在很多年后,就地造起巨大的教堂,这座教堂就是圣但尼教堂,也是法国王室最熟悉的教堂之一,因为所有的王室成员最后都要葬在那里,从克洛维一世开始,路易去过两次,一次护送自己的父亲路易十三,一次是和原先的奥尔良公爵加斯东做一个彻底的了结——王室陵墓并不阴森,白昼有阳光,夜晚有蜡烛和火把,这里看不到沉重的石棺,只有一尊尊冰冷的大理石雕像,他们衣冠整齐,头戴冠冕,平静地合目躺在陵墓上方,双手合十,仿佛正在做最后的祈祷——安妮王太后对路易说,今后她会在这里,路易也是,菲利普更是不会例外,他们会在这里等待末日降临,而后在天使的指引下,升上天堂,与天主和圣人坐在一起。   “也许就是圣但尼。”那时安妮王太后这样微笑着憧憬道。   路易当时忍耐了好一会儿才没说出,也许圣但尼并不打算和那些折磨然后杀死自己的人的后裔坐在一起,而且让一个在巴黎殉道的圣人成为法兰西的主保圣人是怎么回事?难道他不该诅咒这些不信天主的家伙并且抱怨一万年吗?反正他大概是会那么干的,只能说圣人之所以能够成为圣人,也就是因为他们愿意以德报怨吧,另外说一句,圣人之所以死后次才能册封,难道不是欺负死人不能开口说话吗?   总之路易的种种腹诽实在是难以公之于众,不过这正是让曾经的马扎然主教感到欣慰的地方,若说一个国家之中,谁最不应该虔诚,大概就是国王了,如果有人想要持反对意见,就去看看在十字军东征中做了无数白工的路易七世,腓力二世,路易九世(圣路易)吧……虽然也许会有人说,至少腓力二世还是在乘乱打劫(不不不,不是对异教徒,而是对狮心王理查)得到了一些好处,但这些好处绝对无法弥补法兰西的损失。   写来虽然冗长,但真正的祈祷也不过几分钟的时间而已,路易起身,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真心实意地祈求之后的战事也能如此顺遂——在大臣和将领簇拥下离开前,路易再一次注视着圣但尼的圣像,这次法兰西的主堡圣人——也许是因为被移动到阳光下的关系,看上去已经不再那么阴森了,甚至有点慈祥。   ……   耶罗尼米斯·博斯笑吟吟地举起了炭笔,三联画一般是可以连起来,也可以分拆开,但主题必然一致的绘画方式,既然他说了圣但尼,就表示圣但尼就是这幅三联画的主题,鲁本斯坐在老师的身后,注视着这位年老的巫师在最左边的画板上描绘出三个人的轮廓,他们身着素袍,但头上都有属于圣人的光圈,也就是说,博斯所要描绘的应该是圣但尼动身离开雅典时的情景,另外两个正是他的追随者,圣但尼做出祈祷的手势,一手指向天空,表示已经听到了天主的召唤与命令,那两个人则低头,交叉手臂,做出服从的姿势。   这个题材,按照三联画的习惯不太对,因为一般来说,三联画的中间一张是整个画面的高潮,是最重要的场景——让其他画家来策划,最左应该是圣但尼传教,中间是圣但尼手捧头颅的场景,右侧则是圣人升入天堂,地上立起教堂——按照博斯现在的规划,那么中间的主画板可能就是要用来描绘圣人传教的情景了,最末才是圣人显示圣迹的场景……   随即,鲁本斯就笑了起来,他真是犯蠢了,耶罗尼米斯·博斯的绘画是诅咒,是引人向地狱的,既然如此,他的画怎么会令人得到平静,受到安抚。   这样想过之后,鲁本斯的神情就淡漠了很多,接下来,耶罗尼米斯·博斯做了一个出乎人意料的举动,他没有一气将所有的草图勾勒完毕,“去调颜料吧,鲁本斯。”他说,一边换了一根炭笔,开始描绘底稿,用更精细的手法。   蛋彩画的颜料配置虽然都要用到鸡蛋,但有三种方法,分别用到全蛋,蛋黄和打发的蛋清,各有妙处,不过鲁本斯倒不需要做选择,因为博斯绘画时候用的颜料,从来就是用癞蛤蟆的蛋,也就是它背负在身上的卵做成的,这种卵粒在研磨前都必须是活的。   他随手从一旁的坩埚中抓起一只足够婴孩面孔大的蛤蟆,这是要有技巧的,因为不能弄破蛤蟆背部皮肤里藏着的卵,他一手按住蛤蟆,一手举起一根很小钝头银叉,开始一只一只地把卵从蛤蟆的皮肤上挑下来,这是一份很讲究眼力和技巧的工作,蛤蟆不安地蠕动着,挣扎着,也许它也意识到它的孩子命运悲惨——那些卵连带着蛤蟆皮肤上分泌出来的白色毒液落在石臼,这种石臼在别处也常见,人们用它来捣碎胡椒和大蒜——鲁本斯用来捣碎蛤蟆卵,捣碎这种圆溜溜,滑腻腻的东西的感觉很差,幸而他也做习惯了,可能只用了几分钟甚至更少。   接下来就是在“蛋液”里倒进色粉。   要说色粉,也与凡人使用的不同,像是黄色,凡人们使用的多半是雄黄粉末,但在巫师的手中,是母牛的胆,在博斯这里,是受水刑而死的女性的胆,可笑的是,其中竟然还有不少来自于教士手中,他们擅自为人们举行女巫审判,那些不管是不是无辜的女人们,被沉入河流或是湖泊,浮上来就表示她被魔鬼诱惑和庇护,沉下去就是无辜清白的——她们或许是生了太多孩子,因为魔鬼会给女巫旺盛的生殖力;也许是不生孩子,因为她是魔鬼的爱人;也许很丑陋,因为天主要用这个来警告众人远离她,也许很漂亮,因为她们要靠着魅惑的面容来引诱别人堕落;也许衰老,因为正是因为失去了青春,才会背弃天主,向魔鬼发愿,也许很年轻,因为正是无知,容易被魔鬼引入地狱——她们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有着一枚浸透了憎恨与恐惧的苦胆,它表面是褐色的,内里是黄色。   青蓝色,这种夺目的颜色时常被凡人用来描绘天空与圣母的衣袍,它应该来自于青金石的粉末,但在博斯这里,从瓶子里倒出来的是干瘪的眼珠,在主人活着的时候,那一双双雏菊蓝,天空蓝,湖水蓝的眼睛是多么的漂亮啊,现在它们就像是皱缩的杏子干,但磨碎后,那种蓝色显露出来的魅力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令人无法自拔。   深紫色,这种颜料对于凡人来说,是多么的珍贵啊,二十五万只只有针尖那么大的海螺还能提取出半盎司染料,只够染一件长袍,以往只有罗马的皇帝才有资格穿着,但对于巫师,尤其是博斯这样的黑巫师,想要得到它们并不困难,只要去找因为曼陀罗,附子或是乌头中毒的人,提取出他的骨髓,就能得到这种艳丽的紫色。   明亮的红色,不是朱砂,就是近年来才找到的胭脂虫,但巫师们只要去寻找失去了孩子的母亲,或是失去了恋人的女孩,又或是失去了挚友的年轻人,他们痛苦的眼泪混入明矾,就是最艳丽的红色,这是心血的颜色。   只有一种颜色是巫师与凡人共用的,那就是木乃伊棕。   也许有人要问,要筹集这些色粉,要花费多么大的力气与时间啊,咳,像是博斯这样的巫师,并没有那种耐心去等待——无论是哪一种颜色,他都是能够随时拿到的。   若是有人来看耶罗尼米斯的草图,很难看出什么,只有最小心,也最有知识的人能够看出,圣但尼面容愁苦,祈祷的手指不自然地卷曲,向着天空的手更像是在遮挡来自与上方的惩罚,两名随从一个看着圣但尼的影子,一个望着一只落在树枝上的鸽子,鸽子的尾羽中伸出一条蛇,蛇做出了吞噬的姿态。   等到底稿完成,能够找到的细节就更多了,圣但尼走在了赴死的路上,他的脚被如同镣铐的野草覆盖,他的长袍上投下了生着角的影子,天空不是明朗的蓝色或是白色,而是一种如同黄昏时分的赤红色——他的一个随从露出笑容,笑容中满是诡异的恶意,他和另一个人贴近圣但尼的身体,只有一只手露出来,另外一只手隐藏在圣但尼的后背,像是催促,又像是在做行凶前的准备。   “接下里的工作你来完成。”耶罗尼米斯说——鲁本斯犹豫了一下,“我并不擅长诅咒。”这是真话,鲁本斯虽然师从博斯,又是一个巫师,但他固然能够在画面中倾泻情感,投注魔力,但他的画很少会令人疯狂或是陷入迷乱——除了那些敏感的人,他们或许会因为鲁本斯残留在画面里的情感而感到惊恐或是彷徨。   “我要的就是这个。”耶罗米尼斯说,听着老师不容置疑的语气,鲁本斯只得坐到画板前,蛋彩画是用许多轻薄的颜料,一层层地叠加上去的,耶罗米尼斯与鲁本斯的风格不尽相同,而且想到这幅三联画很有可能对法国国王不利,鲁本斯更是迟疑——虽然可能令老师不满,他还是尽力将一些温暖的,和善的思想和感情透过笔尖流露出去,圣但尼原先苦涩的面容变得虽然悲哀但坚定,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结局但又毫不畏惧,他的手指也变得更为丰润柔和,这样看起来至少不像是一只爪子,而是一个圣人的手,他的随从的表情也不再那么险恶,只显得有些愚蠢和天真。   他一边画,一边窥视着老师的神色,他以为耶罗米尼斯会恼怒,但后者只是笑吟吟地一言不发。 第一百八十章 圣但尼(2)   一切都似乎在往路易期望的方向发展。   在夏勒罗瓦之后是图尔奈,接着是阿特,在攻打里尔之前,又有三座小城市向国王献上了银钥匙,只有一座名为杜埃的城市显露出了轻微的反抗意图,说是反抗,也不过是用沉默来拒绝国王的使者入内,但等到路易的王旗展开在他们的视野中后,犹豫了半日,那座看似森严的城门还是缓缓地打开了。   但接下来,就是据说有着六千名守军的里尔,军队抵达里尔城外的时候还是黄昏,国王的队伍则要等到天色完全变得漆黑才出现,当然,不会有人去责怪国王陛下,要他们说,国王已经足够宽容仁厚了——他本可以在图尔奈或是阿特等待,直到他的将军与士兵为他夺来里尔,他再从容不迫地乘坐着马车,或是骑在白色的骏马上,在恭顺臣民的簇拥下,为这座城市增光添彩。   还有的就是蒂雷纳子爵与沃邦上尉的一点私心——不管怎么说嘛,他们一直很担心国王有意插手战局,毕竟国王也是一个年轻人,任何一个年轻人都会希望能够在战场上纵横驰骋,运筹帷幄的……幸好路易还是保持了谦恭谨慎的态度,作为一个身份尊贵的吉祥物,他对蒂雷纳子爵或是沃邦上尉的建议总是愿意多加考量的……“不过这是什么?”他指着沙盘上的平台问道。   这个沙盘大约有书桌大小,也许是随行的工匠误会了国王的意思,沙盘里的模型都做的过于精致了,看上去就像是女士们用来装饰头发的玩具,里面堆放的也不是泥土,沙子,而是金灿灿的小麦,现在这些小麦被分割出一道道的壕沟——这个路易看得懂,问题是最外侧(靠法国阵地)的壕沟往后,一座平整的高台是什么意思?上面还插着一面很小的王旗,“这是代表我吗?”   “是的,”沃邦上尉挺着胸膛骄傲地说道,“陛下,这是我为您搭建的看台。”   “看台?”路易简直有点哭笑不得,“这可不是一场演出啊。”   “的确不是,”蒂雷纳子爵在一旁说道:“但陛下,如果有您注视着,我们的士兵一定会奋勇百倍的。”   路易看着他们,非常仔细,好确定他们是不是突然犯了蠢,又或是被收买了来嘲弄他和他的士兵,但他悲哀地发现,这两人居然是认真的,他们真心实意地认为此举极其明智。   “这里距离城墙约有一千五百尺。”沃邦说,“他们只有小炮,不可能打到这里,您也不用担心会看到不堪的景象——只会看到您的士兵是如何英勇作战的。”   “我相信我的士兵中不会有怯弱的小人,”路易说:“但您们确定吗?您们问过士兵,他们是否愿意?我是说,他们付出的是鲜血和生命,我觉得我们应当更尊重他们一些。”   “这难道不是最大的尊重吗?”蒂雷纳子爵说:“事实上,沃邦上尉才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我也犹豫过,陛下,您的身躯贵过万金,不应出现在危险的战场上,但……”他迟疑了一下:“如果我没有猜错,您需要的胜利是不容置疑的。”   路易微微点头表示肯定,蒂雷纳子爵没说错,在这个时代,国王的武功依然排列在文治之前,一个能够为国家取得胜利的国王会被臣民崇拜和爱戴,反之亦然,自从亲政以来,他不曾增加税赋,不曾设立苛刻的刑罚,甚至有意引入了土豆与红薯来改善民生,清理匪徒,驱逐异类,整改城市的混乱局面与配置上下水系统,但人们只会说,他确实是个好国王,但不如他的祖父和父亲勇武,因为他还没有为法国或是自己取得一场胜利。   路易之所以御驾亲征,正是为了打破这一不利的传闻,而且,虽然他自嘲只是一个大号的象征,像是金属纹章和旗帜什么的,但也有跃跃欲试的时候。   “如果你们觉得可以……”路易试探着说。   “毫无疑问!”蒂雷纳子爵说。   于是在第二天的早晨,士兵们就看到在最外的壕沟那里,平坦的高台上面架设起来一个巨大的帐篷,帐篷是染成白色的牛皮制成的,可以容纳一百人,面对着战场的一面被左右打开,帐篷的正中是一张金碧辉煌的高背椅,铺着鲜红色的丝绒鹅毛垫子,椅子前面还有一个同样质地的脚踏,在座椅后面是一张华盖,皇室蓝色的帷幔从两侧落下,在他们的期待中,一个被人们拥簇着的身影走进帐篷。   路易还没坐下,就听到一阵如同山崩海啸般的欢呼声,他不由得吃了一惊,但听到人们都是在喊着“国王万岁!法兰西万岁!”的时候,他就安心下来,他没有继续落座,而是大胆地走到帐篷前方,从这里可以俯瞰沃邦挖掘的三条壕沟,壕沟里的士兵原本都在忙碌或是奔跑,现在几乎都站住了,向着帐篷——他们中的一些人根本看不清国王,但也在不断地将帽子抛起来和大声呼喊。   路易几乎无法按捺住自己的喜悦,他也摘下帽子,向着士兵们高高举起,挥舞起来,而士兵们更是高兴地几乎跳了起来。   “感谢法兰西,”路易好不容易才在大臣们的安抚下回到帐篷里,士兵们也终于在军官的命令下继续自己的工作:“感谢法兰西,它让我有了这样可亲可敬的士兵,”他可以说是心满意足地在椅子上坐下,帽子则放在膝盖上,“也要感谢您们,不然我可能永远也不知道我被这样多的人爱戴着。”   他看向沃邦,“告诉我们的士兵,”他说:“就说是国王为了感谢他忠诚的朋友们,每个士兵都能拿到一个大埃居。”   一个大埃居对一个火枪手来说,还不够一顿饭,但对普通士兵来说,已经是笔不菲的意外收入,而且还要考虑到可观的人数,国王此举十分慷慨。   “他们会欣喜若狂的。”蒂雷纳子爵说。   “我正希望他们能够体会我现在的心情。”路易说,而后他的神色略微黯淡了一些:“只希望接下来的战斗中这些好小伙子都能足够幸运。”   “会的,”沃邦上尉胸有成竹地说道:“圣米迦勒与圣但尼都在保佑着我们。”   “您是说,”一直微妙地保持着安静的卢瓦斯侯爵突然开了尊口:“假如我没弄错,您们是打算让国王留在战场上?”   “先生,”路易听出了他的不赞成,就温言安慰道:“这里距离真正的战场还有一千五百尺呢,而且您应该相信我们的将军和士兵。”   “可是陛下……”   “您也许不知道,”路易说:“我听说我的弟弟奥尔良公爵总是在作战的时候身先士卒,孔代亲王也时常将他的元帅权证扔到敌人的壕沟里——对此我一向是非常羡慕的……”   卢瓦斯侯爵,以及一些不怎么赞成的大臣立刻闭上了嘴巴。 第一百八十一章 圣但尼(3)   沃邦上尉为国王砌筑的高台也不是那么高,他还没疯癫到将国王竖立起来,作为一个显眼的标靶,但足够路易从上而下地俯瞰三条宽阔的壕沟,以及壕沟前平整的地面,再往前就是波光莹莹的护城河,护城河上的吊桥已经被高高悬起,坚决而清晰地表露出里尔的敌意。   里尔这座城市虽然不比布鲁塞尔或是巴黎,但它也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古旧,至少它的防卫体系,应该在十五或是十六做过一次大调整,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在十四世纪之前,火炮不够普及,而且威力也不够大,所以当时的城墙主要是为了防御敌人攻入城市,总是造得尽可能地高,当然,我们都知道,越高的城墙,就越难做得厚重,因为它本身的重量就会让地基塌陷,或是城墙倾倒,所以当时的城墙,一般都在三十尺到五十尺,厚度在十尺到十五尺左右,但等到火炮更多地得到应用,而威力也愈发强大,高耸的城墙总是会在火炮的轰隆声与烟尘中无力地屈服,于是人们很快地做出了相对的反馈,那就是将城墙的高度降低,而后将城墙加厚,此时的城墙一般都是内里用碎石和泥土,外面用砖头或是石块,厚度可以达到二十五尺或是更多,并且有着一个倾斜的角度,好让炮弹的动能不至于全都作用在城墙上。   但这样的厚度也造成了一个问题,就是士兵们在城墙上固守的时候,很难看到城墙下的敌人在做什么,也无法防守那些动摇城墙基座的敌人——于是原先不是正方,就是圆形的城墙又发生了一些改变,那就是增加了半月堡、棱堡和凸角堡,顾名思义,半月堡就是城墙向外突出的一个半圆形堡垒,棱堡就是一个尖锐的三角形堡垒,凸角堡则像是从城墙上伸出的一根短手指,这样的堡垒不止一座,与城墙等高,有时候会在堡垒中间加设小高台,用来增强火力或是作为瞭望台。所以从若是能够从天空往下看,往往可以看到这些城市就像是一朵朵上盛开的花儿,或是一个五角或是六角星。   里尔就是这样的一颗星星,这些向着四面八方伸出去的棱角就像是这座城市的獠牙,若是有敌人前来攻打,那么棱角的每一条线上都能够有士兵予以全面的打击——沃邦上尉举起他的望远镜看了一会,就胸有成竹地放下了它,虽然还未开战,但综合之前得到的情报和他看到的,里尔的棱堡防线不够完备,攻击范围是有死角的,虽然还有一些显然是新造的凸角堡,但过于低矮,并不能造成很大的威胁。   不过无论是他还是蒂雷纳子爵,都不会愚蠢到徒然耗费士兵的性命,十七世纪的战争,无论是在开阔的战场上,还是一场艰难的攻城战,都是以火炮的訇然巨响为开端的——那些曾经被国王摩挲过的金属野兽被推了上来,火炮的基座早就被齐备,支架也被迅速地安装了起来——这是指中型和大型火炮,小型火炮只要拆掉小车上的轮轴,就已然就绪——国王坐在他的宝座上,看着那三道壕沟里的士兵就如同沟渠里的流水一般动作起来。   沃邦可不是毫无理由地挖掘那三条壕沟的,第三条,也就是距离国王最近,距离敌人最远的那条,放置着子弹,火枪和火炮的石弹和铁弹,还有成箱的火药,是作为露天的军备仓库存在的,这个距离可以保证,敌人的火炮即便有着上帝的祝福,或是魔鬼的诅咒,也别想打到它,而在它与第二条壕沟,第一条壕沟之间,被Z字型的通道连接,第二条壕沟则被用来安置炮台,这里就要提到路易一直在坚持不懈地招揽学士,广开言路,并且不吝奖赏,与那些国王火炮相称的是它超乎寻常的射程与安全性——沃邦完全不必担心那些圆滚滚的炮弹无法落在里尔的城墙上;第一条壕沟被用来安置即将被投入战场的士兵们,他们大多是火枪手,在国王看过去的时候,他们正在检查自己的枪支,这些拥有了膛线的枪支固然提高了子弹的速度和准确度,但在装填火药和子弹的时候,它又不如没有膛线的枪支来的方便,所以路易也不得不做出退让,每根枪管里只有4根膛线,根本无法与后世的最多一百多根膛线的滑膛枪相比。   但对士兵们来说,这样的改变恰到好处,另外孔代,蒂雷纳子爵以及其他将领也在自己和士兵的试用反馈下改变了原先的战术——这个还请稍待详述,总之,改变最大的却是火枪手们的短柄火枪,因为短柄火枪的枪管足够短,火药和子弹都不会卡在半途,所以他们的膛线可以达到八根或是十根,这几乎是极限,因为此时的枪管膛线还只能用带着钩子的铁条来制作,十分缓慢且没有效率,报废率也很高。   国王能够配齐足够这次战役使用的滑膛枪,还有着加约拉岛的巫师们的功劳呢,虽然他们能够像是一具还魂尸那样日以继夜的劳作完全是因为国王的金子。   沃邦只在第二条壕沟里安置了十门火炮,它们发出如同巨龙般的吼叫时,就连国王脚下的地面也在震动,里尔城墙上的火炮也发出了轰鸣声,但它们听起来是那样的疲弱无力,炮弹甚至还不到第一道壕沟就颓然坠落在地上,没有对法国人的军队造成一点伤害,士兵们哄笑起来,有勇敢的人跳出战壕,跑出去捡起一枚铁质的炮弹,而后回到自己的阵地,得到了一阵热情的掌声和欢呼声。   这种行为,在后世的军队是不可想象的,但在这个时代,无疑是勇气的证明,至少看到这一幕的士兵们都得到了极大的鼓舞,那枚圆形的炮弹很快被送到国王手里,路易接过它的时候它还是滚烫的,“这也许是最好的礼物了。”他想了想,将自己的帽子摘下来交给沃邦,“把这个交给那个士兵,”他说:“作为我的奖赏。”沃邦向他鞠了一躬,就飞快地跑了下去。   路易今天的帽子是鲜红色的,即便有了巫师们制造的颜料,无需用到昂贵的胭脂虫,但因为国王一再重申,这些染料尚未公开大量地出现在市场上,所以依然保持着高昂的价格,另外,在国王的服饰上,总是少不了珠宝,像是这顶帽子,用来固定那枚雪白的鸵鸟羽毛的扣子,就是一枚银座蓝宝石的别针,不过那枚鸵鸟羽毛可能还要比别针更贵些。   这确是一份慷慨的赏赐,在路易十三时期,法国国王就颁布过一系列禁奢令,简而言之,既是为了堵住罗马教会那张喋喋不休的嘴巴,也是为了保证法兰西的金银不至于大量外流——毕竟在这个时候,法国尚未能够成为风尚之都,意大利的金银饰品、英国的花边,荷兰的呢绒等等,才是法国人趋之若鹜的对象——当然,贵族和国王总是例外的。   那个勇敢的士兵立刻摘下自己的帽子,戴上了国王的帽子,虽然看不见,但从那根不断摇摆着的鸵鸟毛,国王可以想象得到他是多么的得意洋洋。   对于法国人来说,这几乎可以说是一个无伤大雅的有趣插曲,但对于里尔人来说,就可以说是羞辱了,又或者是——他们的火炮虽然没有办法打到法国人的阵地上,法国人的火炮却能持续不停地动摇他们的城墙和信心,如果说那十门被安置在壕沟中的火炮还能让他们怀抱侥幸,那么十五门被沃邦推向更深处的小炮就另当别论了——只是这种小炮路易暂时还没能做出什么特殊的改进,除了增加膛线之外,就是为炮手们准备了更为精准的铁准尺,也就是现在的测距仪,虽然现在的炮手看到这种测距仪一定会破口大骂——尤其是先前的那种……   那就是一根刻着横条的木棍,炮手将木棍在火炮上竖起来,与火炮环(炮身上的圆形铁条)垂直,而后将目标套入两条虚拟线的交叉点——嗯,可以想象这种瞄准方式有多么的粗劣,反正在三百尺内,这种小炮是无法轻易击中目标的,就算有了膛线也是如此,但沃邦需要的也不是精准度,而是为了清理那些外围的凸角堡,也许是因为时间紧迫的关系,这些凸角堡只有六尺左右高度的胸墙,小炮的炮弹能够直接击中里面的士兵和火炮。   但同样地,这些炮手也就必然会笼罩在敌人的炮火下,这时候新造的云梯被推送了上来,掷弹手和他们的瓦罐,火药都在上面,原先被用作攻城器械的云梯在这里发挥了新的作用,掷弹手不但居高临下,还能将弹药投掷的更远,甚至威胁到了城墙上的士兵——但法国人不是没有损失,一些小炮被掀翻,炮手倒下,木架燃烧,云梯也有被击中的,掷弹手从上面坠落,爆炸时产生的烟雾和尘土顿时将他整个人完全地淹没了。   路易不禁握住了椅子的扶手,虽然看不到鲜血淋漓,听不到哀嚎呻吟,但他很清楚,战场上必然已经处处狼藉。   没有亲眼目睹死亡,没有亲身经历过厮杀的人,就算能够作出最激昂的乐曲,写出最悲壮的诗歌,也永远无法理解和领会到路易现在的情感,就算他曾经被狼人追逐,被巫师谋算,被自己的亲叔叔诅咒,也经受过失去亲人与自由的痛苦……但战争是不同,永远无法相同,这是天主赐予人类的最大恶意,也是魔鬼在人世间举行的一场欢宴,在战场上,任何人都有可能倒下去,受伤和死去,无论他之前是个善良的人,又或是是个恶毒的人,是懦弱,还是勇敢,身上是否背负的罪孽……一样,没有区别,在炮火下,倒下的士兵就和被飓风摧折的草木那样,无声无息,没有一点预兆。   但这只是序曲,只是开幕,沃邦上尉已经在壕沟里,而蒂雷纳子爵也已经进入战场——士兵们从第一道壕沟里走出来,第二道壕沟里的火炮正在向第一道壕沟移动,接下来这些威力最大的火炮会再齐射三次——三次之后,里尔的城墙也已经摇摇欲坠,而里尔的守军也似乎已经意识到无法再依靠城墙的保护,城门后的土袋和石块被搬开,西班牙人与里尔民兵鱼贯而出,在城市前排列整齐。   这支军队同样也有火枪手,但里面还有传统的长矛手和长戟手,他们排成熟悉的分队行列,也就是荷兰人常用的三十人队列,三十人一个编队,三个纵列,每列十个人,分队与分队之间有大约六尺的距离,人与人之间约八尺,呈现在法国人面前的是五个分队,周围还有一些游离的火枪手,拉开了一条很长的战线。   蒂雷纳子爵采用的则是一种新队列,两个连队,八十名火枪手,每列八名火枪手,之间的距离约在九尺,因为他们正面作战的时候采取的是行射击法,也就是说,第一个人射击完毕后,要立刻跑到最后一列去清理枪膛,装填火药和子弹,所以一定要留出足够的空隙。因为是第一次与敌人正面作战,站在最前方的都是沉稳的老兵,他们射击一次只需要十五到二十秒,后方的新人则需要二十五秒到三十秒,即便如此,法国军队依然可以保证每分钟有四十颗子弹被发射出去。   路易也曾经腹诽过这个时代的火枪战术犹如排队枪毙,但当他真正看到这一切的时候,他也不由得感到一阵阵地刺痛,那些在烟雾弥漫中,一个接着一个倒下去的,也许是个温顺的儿子,也许是个忠诚的丈夫,更有可能是个慈爱的父亲,但他们的生命之线到此就被命运一刀剪断,之后人世间的一切都与他们无关了,他身边的教士与拉里维埃尔主教都在喃喃祈祷——路易也念起了经文,虽然他并不怎么相信这样就能让死去的人升上天堂——但此时他确实理解到了那些将希望寄托在僧侣和圣物上的人。   两只排列得整整齐齐的队伍就这样笔直地向着对方前进,前进,在距离彼此可能只有两百尺的时候,倒下去的人更多了,沃邦看到对方的阵列中,长戟手和长矛手也有已经做好了准备——也在突然之间,伴随着骤然响亮和急促起来的鼓声,还有军官的呼喊声,第一列的法国火枪手突然矮了半截,他们半跪下来,用膝盖抵住地面,长枪一端搭在肩膀上,而第二列的火枪手也立即向着右侧跨出一大步,第三列的火枪手顿时直对了里尔的士兵——这三个人同时点燃了火绳,枪声大作,三倍的子弹就如暴雨那样冲刷着里尔的士兵,那些还没来得及举起火枪的枪手,那些正在预备冲向敌人的长戟手和长矛手,他们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这样近的距离,这样密集的发射,前几排队列里的人几乎无一幸免! 第一百八十二章 圣但尼(4)   人们只看到国王突然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卢瓦斯侯爵突然意识到了——因为在场所有人中,只有国王有一具足以清晰地看到里尔城下的望远镜,其他人只能猜测或是等候传令士官的回报——国王的手握成了拳头,一声被压抑下来的大喊让他嘴唇紧绷,他将鎏金的铜管紧紧地抵在眼眶上,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烟尘弥漫的战场。   在法国人的新战术下,首先死去的几乎都是那些亲临过战场的老兵,当然,谁也不会轻易将新人放在阵列的前方,他们不懂得如何面对敌人,也不知道如何规避同伴,简单点来说吧,就是他们连逃跑都未必能逃好,他们需要有人率领与鼓舞,但事发突然,就连军官们也有一瞬间的惊愕,他们眼睁睁地看着法国人以三倍的火力将前列的士兵击倒后,又将火枪从肩膀上方移动到胸膛以下——当然,他们也看到了那些火枪枪管上闪烁的寒光,起初他们对此根本不以为意,此时的步兵火枪长度约在四英尺左右,加上套管上的刺刀,也不会超过六英尺,最多不会超过一个成年男性的身高,而无论是长戟,还是长矛,都超过了七英尺,这一英尺的距离却能够决定生死。   问题是,这些长矛手和长戟手里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新人,而且这时候法国人已经跑了起来,一百多尺的距离,对无需身披重甲的火枪手们来说是很快就能抵达的距离,林立的长矛甚至还未完全放下,更糟糕的是,就算是经过战场的老手,在被黑洞洞的枪口对准的时候,也不免本能地想要闪避,他们可能要在好一会儿后才能想起这些人的子弹已经打空了——但就这么一会,皇室蓝色的激流就冲进了里尔军队的阵列了。   事实上,里尔的军队虽然遭到了之前的重击,但西班牙人也曾经以军力与战术称雄整个欧罗巴,若是里尔的指挥官能够当机立断,无论是命令军队后撤,又或是奋力上前,都不乏是个对应的方法,但甚至连他都在迟疑——士兵们无法得到指示,因此有些人还在搏杀,有些人却已经后退,还有些人拼命地寻找着自己的长官,即便如此,直到这一刻,里尔人也未必没有反击的机会,但这时候,随着一声响亮的号声,国王的近卫军从两侧从容地杀入,在增加了膛线之后,火枪的子弹拥有了更大的威力,他们甚至不轻易靠近长戟与长矛的战阵,只在他们周围游走射击——每一次,都会有几个长戟手和长矛手倒下,在几百年前,蒙古人就曾经以此令得骄傲的基督徒们颤抖不已,现在国王的近卫军用火枪取代了弓箭,一样可以从敌人的身上撕咬下大片的血肉。   国王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放下了望远镜,即便他拥有数以万计的大军,又有着如同蒂雷纳子爵与沃邦上尉这样出色的将领,但战争,尤其是这个时代的战争,往往更像是命运对人类的捉弄,明明占有优势却突然因为各种意外大败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出现过,死在战场上的国王更是不在少数,不然就没有那句著名的“我愿意用王冠换一匹马!”的遗言了,而对于路易十四来说,他不但需要胜利,还需要一场毋庸置疑,无可辩驳的辉煌的胜利,才能最终奠定他作为一个雄主的基座。   里尔的陷落在国王的近卫军出现之前就已成定局,而当里尔人急切地关上城门——将溃散的己方士兵关在外面的时候,掷弹手策马而来,隔着一条护城河,将陶罐投向城门,这是一个大胆的举动,因为城墙上依然有士兵在跑动,他们可能会被箭矢子弹击中,也有可能在火炮的轰鸣中失去性命,但也许是里尔人也意识到了,他们的任何反抗都除了激怒敌人之外毫无作用,竟然没人做出有威胁的举动。   “等到战斗结束,”路易十四对卢瓦斯侯爵说,“提醒我,我要给每个士兵一个大埃居,然后给这些掷弹手一个金路易。”   “遵命,陛下。”卢瓦斯侯爵愉快地向国王鞠躬,刚才国王将望远镜递给了他,而不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很显然,这份赏赐才是卢瓦斯侯爵与他的父亲,现在的陆军大臣最想要得到的——在国王举步向前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紧随在后,而其他人都必须落后一步。   路易方才的行为确实是有意为之,卢瓦斯侯爵并不是一个擅长战斗的人,在离开巴黎之前,他给国王留下印象的凭据是对于套管刺刀的改进,在离开巴黎之后,他执掌三支大军,总计近五万人的军需,没有出过一点儿错,国王也不会吝啬自己的恩惠,如果这次他能够如愿,那么他也会让身边这些立下功绩的人如愿——卢瓦斯侯爵应该是想要接过他父亲,陆军大臣的位置。   路易一边这样想着,在高高的土丘边缘站定,他身后是乳白色的巨大帐篷,蓝底金百合的王旗,还有用金线绣着太阳纹章的私人旗帜在他的身侧猎猎作声,大臣们毕恭毕敬地簇拥着他,此时正值黄昏,夜晚即将到来,但看到国王的人,莫不认为,自己见到了一轮旭日的升起。   ……   里尔的市长是个佛兰德尔人,他冒着巨大的危险站在城墙上,往远处看去——他手里也握着一柄望远镜,望远镜原本就是尼德兰的产物——在1604年的时候,从一个眼镜商人的手中,第一柄粗糙的望远镜诞生了,即便它只能将物体扩大五倍,人们依然趋之若鹜,后来意大利人伽利略又设法改进了它,就此望远镜可以将五十里的东西拉近到五里左右的距离,但制作望远镜的最好的工匠还是在尼德兰——像是市长手里的望远镜,竟然也不比法国国王手里的差。   他也看到了国王,一个年轻的,雄心勃勃的国王,他的心就像是一个踏空的人那样猛地坠落了下去,他也曾听闻过西班牙的新王卡洛斯二世,是怎样一个无用而又孱弱的人,那时候他还会感到欣喜,因为这无疑代表着西班牙必然无法继续以强权控制佛兰德尔地区,但他实在不该忘记,在欧罗巴的土地上,如果一头狮子衰弱了,那么一定会有另一头狮子取而代之。   而佛兰德尔只是一群羚羊,羚羊并不能决定被那头狮子吃。   “指挥官呢?”他问。   市长还以为自己不会立刻得到回答,没想到他身边的人马上就回答他了:“他死了。”   西班牙人的指挥官很不幸地在城门前被法国人投来的手雷炸死了,瓷片割破了他的喉咙,血根本无法止住,人们把他抬到市长面前的时候,血迹凝结,他看上去就像是穿了一件厚厚的黑色盔甲。   这家伙不是一个好人,但市长还是去找了一个神父,给他做了最后的圣事。   接下来,就是还活着的人要担心的事情了。   ……   路易和他的臣子,或是随便哪个法国人都不会在乎里尔市长在想些什么,国王只在里尔的城门前终于垂下了一条白色的旗帜时露出了一个小小的微笑。   “您知道么?”在被护送往里尔的路上,国王还饶有兴致地向卢瓦斯侯爵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人们在承认失败的时候,都会打出一面白旗呢?”   “据我所知,”卢瓦斯侯爵谨慎地不让自己的马头越过国王,又保持着无需大喊大叫也能和国王交谈的距离:“应该是因为这样的旗帜一片雪白,代表着失败的一方已经一无所有,失去了所有的作战能力。”他小心地观察着国王的神色:“还有的就是,陛下,这也意味着他们允许战胜者在上面描绘他的纹章,作为这个城市的新表征。”   这句话果然让国王莞尔一笑,“也许只是因为这是最容易得到的布料。”他说。   而后他在打开的城门前勒马止步,在里尔的人们畏惧的视线中,他抬起马鞭,指向这座城门——里尔的这座城门有三个门洞,中间最大,两侧较小对称,它原先有个西班牙式的名字,但:“从今天起,”路易说:“这里就是巴黎门。”   相比起在白布上画上自己的纹章,他宁愿以这种方式铭记自己在今天的胜利,旗帜随时可以更换,但他会让之后的人们永远记得这座巴黎门,这里是太阳王的第一座凯旋门,但不会是最后一座。   里尔的市长微微抬了抬头,却什么话都没说,这时候无论说什么都是自取其辱,而且,他也听说过法国的国王是个虔诚而又仁厚的人,也许他的统治会比西班牙人更温和一些。   路易确实温和,也确实仁厚,但他的仁厚与温和都是对他的子民的,那些愿意忠诚于他,缴税给他,供养于他,并且愿意为他献出性命的那些人,而不是洛林人,阿尔萨斯人,或是里尔人,而现在的民众也不如后世的人们以为的那样温顺,他们即便是羔羊,也口生獠牙,就连法国人也会谋杀法国的国王,遑论这些佛兰德尔人?   加斯东公爵是如何从佛兰德尔得到那些博斯画作的,到现在,就算是米莱狄夫人也尚无可信的讯息,但要说佛兰德尔人与之毫无干系,路易是不会相信的。   在接受了里尔市长的银钥匙之后,路易就发布了禁令,在晚祷之后能够走在街道上的只有法国人,白天的时候,也只有很少的一些人被允许离开房屋,繁荣的里尔城仿佛成了一座被瘟疫洗劫的死城,人心惶惶,但这样的措施确实赶出了不少暗藏的老鼠——这些人在绞刑架和车轮上晃悠的身姿想来可以给不少人提个醒,果然,之前还有里尔的贵族巨贾有意向国王陈情哀求,让他撤销禁令,第一个人被绞死的时候,就没人再尝试或是窃窃私语了。   那些向法国人投降的士兵,无论是西班牙人还是里尔人,都被赶去修筑破损的城墙和城门,还有沃邦上尉跃跃欲试的新工事,繁重的劳役一下子击倒了不少人,与城墙与工事一同矗立起来的,是俘虏们的坟墓。   ……   “看来法国国王也不是一个如传言中的仁慈君主呢?”   在凡人们无法看见的阴影里,两个巫师正注视着这一切,其中一个尤为悠然自得,“这样你觉得好点了吗?我最最好心的弟子?”   “一个君王不是我们能够评价的。”鲁本斯说。   “一个君王,也是一个凡人。”耶罗米尼斯说,他是个生性傲慢的人,就连一般的巫师在他眼里也只是材料和祭品,遑论一个凡人,就算他是法国国王,他曾经杀死过一个法国国王,也能杀死第二个而他甚至不知道杀死他的人是谁。“或许你还在念叨你的天主。”他尖刻地说,“我没有!”鲁本斯立刻否认道,同时心头泛上一阵苦涩,与博斯的第一个学生老彼得不同,鲁本斯乃是贵胄之后,从小在一个伯爵夫人那里做侍童,后来又获得了公爵的赏识,一路青云直上,他不但是个画家,还是一个外交大臣,但他也有不能为人道的苦楚,首先,他是一个巫师,其次,他的老师(那时候伯爵夫人并不晓得)是耶罗米尼斯·博斯。一个疯癫的黑巫师。   博斯事实上,不但是个黑巫师,也许会令很多人不敢置信的是,他还曾经是个助祭,距离一个真正的神职人员只有一步之遥,这也让他的画在荒诞之余更多地向人们呈现出了一种神圣而又悲悯的景象,这也是罗马教会将他的画列作禁品的原因之一,说真的,若只是愚蠢下作,愚蠢下作的画作真是太多了,正是博斯向人们揭示了某种可怕的真相,他才会这样无法被容忍——不过现在的博斯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更热衷于用给自己的画作为人们创造出一个活生生的地狱,尤其是对那些达官显贵们。   能够将这些显赫之人,智慧之人,出众之人的命运掌握在手里,他喃喃自语道,感觉真是好极了。   说完,他就带着鲁本斯回到他的工坊里,继续圣但尼三联画的创作。 第一百八十三章 圣但尼(5)   在鲁本斯的笔下,原本扭曲的画面已经得到了相当隐晦但确实存在的修正,博斯对此视若无睹,只坐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开始绘制中间一副的草图,这是最重要的场面,正如之前所说,一般画家会在这里描绘圣但尼获得天使赐福,捧手行走的画面,但博斯却画上了圣但尼以及三个随从遭受的折磨——圣但尼和狮子被关在一起,狮子扑在圣人身上,撕开了一大块皮肉,依然与身躯黏连在一起的皮肤和肌肉就像是一块腐烂的布匹那样被拉开,露出黑色的破洞,洞口里露出跳动的心脏,白色的肋骨,圣人倒在地上,面露微笑,双手合十,像是在祈祷,又像为了自己的随从和自己所遭受的苦难而欢喜。   他的两个随从就在圣人的下方,一个被带刺的鞭子抽打,一个则被烧红的铁棍烧灼,诡异的是他们都笑着,就连飞翔在半空的天使也是如此。   “再给我画些开心的观众吧。”耶罗米尼斯·博斯这样对鲁本斯说。   ……   耶罗尼米斯的恶意暂时还不为人知,法国的国王在通过巴黎门后,就开始在里尔办公,现在的人们很难想象,此时的君王若是出征,会将半个宫廷带在身边,数以百计的大臣和官员在里尔的市政厅里忙忙碌碌,幸好也是因为已经有了加约拉岛巫师们豢养的渡鸦与猫头鹰,聚拢到巴黎的种种紧急事务才能在几个小时内就传到佛兰德尔,如果有更紧要的事情,国王会通过镜子与为两个儿子镇守巴黎的王太后面授机宜,不过在没有加斯东,孔代也已经臣服,洛林与阿尔萨斯也已经被国王忠诚的子民掌握的现在,需要国王忧虑的事情并不多。   卢瓦斯侯爵倒是前来请求觐见过一次,他是国王的军需大臣,也负责着军队的补给、装备与住行,在国王的命令下,他迁移了三分之一里尔的市民,把他们的房屋变作了军营,这种方法蒂雷纳子爵早在敦刻尔克的时候就采用过,虽然不免招致民众的诅咒和厌恶,但如果他们不这么做,这些里尔人难道就会爱他们吗?那些军队里的士兵,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俘虏,可不单单只有西班牙人。   士兵和军官们都很好安排,补给的车队也已经跟了上来,还有里尔的仓库给予的补充,问题是那些波西米亚女人,卢瓦斯侯爵将她们和“名姝”们安排在一起的时候,她们愤怒地拒绝并且大肆抗议,卢瓦斯侯爵不是一个善战的军人,但也足够勇敢,但当一堆女人用柔软的身躯碾压过来的时候,他还是不得不狼狈不堪地逃走,而那些女人还在身后哈哈大笑,这位年轻但是严肃的大臣气得要命,他来询问国王,也有轻微的责备之意,因为这些女人的到来——不太尊敬地说,可能就与他们的国王陛下有关。   经过了严格训练的邦唐板着脸给这位大臣端来了一杯——牛奶,毕竟这个时候已经很晚了。   “您是想要让她们做什么啊?”卢瓦斯侯爵不太愉快地说。他停顿了一下之后说:“我知道她们之中,可能有些……有些您需要的人,但您这里不是还有另外一些人吗?”   不明白的人可能听得一派糊涂,不过路易也猜到卢瓦斯知道了一些应该被他知道的事情:“我想让她们做……一些护理工作。”   “护理工作?”卢瓦斯侯爵大惑不解,这是一个新词,不过他还是分析词意,摸索出了大概的意思:“我们不是有医生吗?您不是想用那些草药来治疗您的士兵吧。”   “有这方面的原因,”路易一举手,打断了卢瓦斯接下来的话:“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毕竟巫师们的草药简直和诅咒一样有名,而且罗马教会也会感到不满,但加约拉岛的人会帮我们监督他们。”   “有什么她们能做而加约拉岛的人不能做的事情吗?”   “有啊。”路易说。   是的,对这些波西米亚女巫,路易是轻蔑而又不满的,若是算上路易十三的账,她们还要承担起莫大的罪责,但这场战争也让路易想到了另外的一些事情,譬如说,对于伤员的救护与管理工作——在十七世纪,人们对于伤员的救护工作还是相当冷漠和草率的,也许是因为在这之前,国家和地区几乎都没有自己的军队,多数都是用钱来雇佣佣军来为他们打仗的关系,除了骑士和领主、国王会在受伤后被救援之外,其他的伤员几乎就只有留在战场上等死,除非他们有不愿意放弃他们的朋友和兄弟。   从弗朗索瓦一世开始,人们才逐渐开始在战斗结束后寻找侥幸未死的幸运儿,但他们是否能够恢复依然要看他们是否能够继续走运下去,除了十之八九的,致命的感染之外,伤员几乎很难吃到有营养的东西,喝到干净的水,在温暖的地方休息疗养,还有他们的伤残,必然会伴随他们一生,没有法定俗成的抚恤,他们之后的生计也是问题,有很多人都可以说是绝望而死的,比起治疗,有时候他们更愿意得到一桩临终圣事。   路易没有打算让这种情况继续恶化下去,别忘记,这是他的军队,他也知道,一个经过战场的老兵有多么重要,所以从一开始,他就有意创立医学院,招募更多有识的医生——也就是说,不用理发匠做助手,不会只会用放血和灌那个器官,或是往那个你知道的位置里吹烟草的医生,但这个进程甚至要慢于国王的所有事务,这不奇怪,虽然意大利早在十二世纪就有一个成熟而又理智的医学院(里面甚至有女性医学和女性医生),但罗马教会一向对这种直接涉及到教义以及宗教理论的学院十分警惕,要在他们的监督下创办学院,可不比戴着镣铐跳舞容易一些;再有就是国王需要的那种,有真才实学的医生现在很少见了,瓦罗·维萨里的先祖安德烈·维萨里是一个,可惜的是就算是巫师,他也是一百年前的人了,而且他的死亡可是罗马教会亲自认证的。   随军医生暂时只有三个,这个数量相比起五万个士兵就连杯水车薪也算不上,国王由此想到了护士们,虽然说,护理伤员,男性也可以,甚至更加方便,但在这个时代,人口是一种珍贵的资源,说珍贵,就是说,征募的士兵数量对于民众们来说已经更是不轻的负担了,如果再抽调年轻或是壮年的男人,那么,紧接着国王就要面对下一年的饥荒了,就算有土豆也不行;那么,女性呢?这里又要说到此时的人们对女性的要求了,虽然“名姝”是一桩人尽皆知的买卖,但就算是这些“名姝”,你让她们专职去照看伤员,她们也会把这个视作负担和耻辱——更别说是普通人家的女性了,让她们去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亲密的接触(有时候几乎可以说是拥抱在一起),给他们擦拭身体包括一些隐秘的地方),给他们喂食,喂水,处理粪便,这绝对不可能!   ……   “这绝对不可能!”   马尼特生气地说。   “这是国王的命令。”沃邦说,他并不知道自己正在面对一群女巫,但他对于国王的命令从来就是如奉圭臬,也不愿意看到别人否认陛下的意旨:“这是你们承诺过的。”沃邦重复了陛下的话:“你们用这个来换取一个栖身之所。”虽然他不是很明白,但这些波西米亚人本来就是一群流民,也许这也不过是陛下的一时慈悲。   马尼特听懂了:“我们只负责国王。”她说,她以为国王只是惧怕那些佛兰德尔的黑巫师,虽然国王要求的数量有些惊人,但她也只认为是贵族们的夸张习性导致的——没想到,他竟然要求她们去照看一群凡人?她们是女巫,原本应该受到凡人的尊敬和崇拜,可不是来做仆人的!   “如果你们不做,”沃邦说:“那么你们就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什么意思?”   “我不留废物。”沃邦硬邦邦地说:“陛下让我转达这句话。”就算是转达,马尼特也听出了其中的不祥之意——是的,她也觉察到了,法国国王对她们并不在乎,甚至有些厌烦,只是就算时马尼特,她也依然缺乏对政治的敏感性,或者说,女巫们原应有的东西,早在她们抛弃王室的时候被剥夺了,波西米亚人的生存智慧让她们只懂得凭借着天赋和容貌,大胆的行为玩些无伤大雅的把戏,如果她们面对的人不愿意怜悯她们,也不被她们引诱,她们就很难做到什么。   “马尼特。”她身边的一个波西米亚女巫悄声说道:“我觉得……”   “什么?”   “我们并不在意这个。”那个女巫说:“我们之中有很多人都和士兵结了婚,她们只是在照顾自己的丈夫。”   “那么没结婚的怎么说?”马尼特恼火地插着腰。   “那就结婚。”那个女巫无所谓地说,反正波西米亚人要结婚很容易,不需要教堂,不需要神父,不需要父母的承认,只要在众人面前宣布两人成为夫妻就行了,“但这里也有太多人了。”马尼特说。   “那么就先离婚,再结婚。”   “没有爱情的婚姻吗?”“这是为了救人,马尼特,”那个女巫说:“我们不介意,而且我们也需要那些士兵的保护。”   “如果你们是这样想的,”马尼特说,她看似还在考虑,实际上却已经屈服,毕竟最大的牌还是在国王手里,国王中断交易没什么,她们却要被驱逐出法兰西,四处漂泊,虽然波西米亚人认为这是一种自由,但她们还是不想离开这里,去面对险恶而又陌生的世界:“好吧,如果你们愿意。”   在她们说话的时候,沃邦一直在安静地等着,似乎早就看穿了马尼特的外厉内荏,马尼特在心虚之余也有点恼怒,“您怎么还在这儿?”她看了一眼沃邦的肩章,在外面的人们还只以为军官们肩膀上亮晶晶的只是装饰的时候,善于察言观色(占卜的时候好胡说八道)的女巫早就了解到了军衔的妙用,在沃邦的肩膀上,有三颗银色的星星,一根箭矢,“上尉先生?”   “跟我来,马尼特女士。”沃邦上尉说。   国王不但为他的士兵和军官准备了衣服,也为波西米亚女巫们准备了统一的着装,马尼特看了它们一眼,就不由得啐了一口,国王连这些都准备好了,显然不打算接受她们的拒绝和要挟——这些并不是成套的衣服,而是白色的亚麻围裙和头巾,这样波西米塔女巫们不但和那些“名姝”有了区别,看上去也正式多了,女巫们以为这就是全部了,没想到之后还有很多繁琐的事情——像是总要时不时地用淡酒洗手啦(国王可真是奢侈!),每天都要更换围裙和头巾啦,每天都要按照医生的规定给伤员更换药物和绑带啦……就连提供给伤员的食物也有要求,他们待着的屋子每天都要打扫,也不容许有动物(从老鼠到猫狗)跑来跑去。   也幸好这里几乎都是女巫,不但是寿命,巫师们要比凡人更强壮和敏捷,女巫们每天只需要休息很少的时间就能精力充沛,在别人看不到的时候,还会用药草和魔法作弊,也让她们免除了很多繁复而又沉重的劳动——她们和士兵们半真半假的结婚又离婚,离婚又结婚,居然也激起了不少士兵的求生欲望,当然啦,她们就算是波西米亚人,也是漂亮又年轻的。   看到那个数字的时候,国王的心情相当不错,原先他可能要损失上几百个士兵,现在的数字还不足一百,也有可能,一些女巫用了她们的药草,但只要士兵们不知道,女巫们不暴露,罗马教会不会跑来指手画脚,国王为什么要介意? 第一百八十四章 圣但尼(6)   里尔沦陷之后,西班牙人在佛兰德尔只剩下了八千人,也许还有一些倾向于西班牙人以及英国人的佛兰德尔人愿意阿附前者,但也只可能有三千人到四千人,而且这其中,骑兵与火枪手的比例很少,人员的成分也比较复杂,在整个7月份,法国的国王将里尔作为主要驻地,他的军队以此向邻近的城市,如贝蒂纳、阿尔芒蒂埃尔等小城发动攻势,将这条防线打造的更坚固,而在卢森堡的孔代亲王与卢森堡公爵,在敦刻尔克的奥尔良公爵,也是节节胜利,一路凯歌,从国王悬挂在行宫里的地图可以看出,三道锋锐的箭头正在毫不动摇地往布鲁塞尔,也是佛兰德尔的中心,桂冠和要害而去。   法国的军队停留在里尔,并非如西班牙人所期望的,不是懈怠,也不是因为受到了什么严重的打击,而是蓄势待发——“法国的敌人,”路易端着滚热的咖啡,盯着地图说道:“可不是布鲁塞尔,甚至不能说是西班牙人。”他嘲弄地一笑,“而是神圣罗马帝国和罗马教会。”   在路易的大军犹如摧枯拉朽的飓风一般掠过佛兰德尔的时候,神圣罗马帝国则在忙于联合法兰西所有的敌人,而罗马教会自从十字军战役不再之后,其政治重心早就从法兰西转到了神圣罗马帝国,虽然现在的每个法国国王还是沿袭着“虔诚的圣路易”的名字,但大家都知道,鉴于王权与教权的冲突,他们只有可能是敌人。   不过若是有人站在这幅地图前,也很难说这些国家与教会是在杞人忧天,首先,从敦刻尔克出发的奥尔良公爵率领的军队与国王御驾亲征的军队直接威胁到了布鲁塞尔,一旦布鲁塞尔被夺取,那么佛兰德尔地区彻底沦陷也就是时间问题,而我们往上看,就能看到荷兰,荷兰的体积与现在的佛兰德尔地区相仿佛,而且英国与法国的政府虽然是敌人,他们的国王却是亲爱的表兄弟与朋友,英国与法国之间固然有仇恨,但现在英国人与荷兰人的战争却是硝烟未散,荷兰如今能够在与英国的海上战争中隐约占据上风,却没办法在陆地上对抗强大的法国,现在卡尔十一世还未亲政,他的母亲是荷尔斯泰因-戈托普的海德维希·伊丽欧诺拉,她的家族曾经统领丹麦,瑞典与挪威,现在虽然已经分裂了,但她仍然不会高兴看到法国在继得到佛兰德尔,威胁荷兰,继而影响到丹麦和瑞典,更别说法国对曾经的女王克里斯蒂娜的庇护,她大权独揽,刚愎自用,直接越过了自己的儿子和国王与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者达成了协议。   另外一个国家,瑞士也是如此,因为卢森堡公爵与孔代亲王所征伐的地区可不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卢森堡,他们最先夺取的是同样属于西班牙的弗朗什-孔泰地区,而这个地区正与瑞士紧紧相连,而瑞士的顾虑也与荷兰一样,他们也是一个小国,根本无法对抗法国这样巨型战车的碾压。   神圣罗马帝国更是不必多说,如果路易的佛兰德尔战役能够取得期望的成果,那么我们就可以看到法兰西是如何展开双臂,亲密地将神圣罗马帝国拥抱在怀里的……   “你觉得我该怎么做呢?”路易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轻轻地点着地图,十七世纪的地图一如宫廷或是教堂的天顶画那样辉煌华丽,上方是法兰西的主保圣人米迦勒与圣但尼,周围环绕着柱廊、丝带与花卉,下方是承托世界的巨人,国王的手指上戴着一枚钻石戒指,在十四世纪的时候,钻石的切磨方式是尖琢形,也就是最简单的八面体外形,进而抛光;等到十五世纪,原先用于祖母绿的桌形切割方式被用于钻石,也就是磨掉八面体上方的一个尖角,玫瑰式切割出现在一百年前,有二十四个三角形切割面与一个底面,而在不久前,一个凡尔赛的珠宝工匠自豪地向国王献上了他精心切磨的一件成品——也就是枕形切割,明亮式切割的雏形——钻石的亮度和火彩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体现。   它几乎覆盖住了国王的三分之一的指节,在蜡烛的照耀下,更是璀璨的如同星辰一般,邦唐看着它从敦刻尔克移动到根特,从根特移动到荷兰,从荷兰移动到丹麦,丹麦的上方就是瑞典,“你知道吗?”路易说:“十年前的时候,我也很喜欢狩猎和骑马。”事实上,与其说是他喜欢狩猎和骑马,倒不如说是年少的国王用这种方式来避免与王太后,以及马扎然主教不可避免的争锋——这不是感情上的问题,而是,在你掌握着一个国家的命运,随口一句话,一个命令就能改变成千上万人的命运时,你很难不想去做什么……而马扎然主教,王太后安妮或许并没有想过要永久地统治这个国家,但他们同样可以认为国王还太过年少,幼稚,无法承担起如此重任。   那么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呢?之前的情报说了,瑞典国内的民众对这位国王没有太大恶感,或者说,他们也很清楚,现在管理这个国家的并不是国王,但这个出生在1655年的国王,今年也已经十一岁了,那么他是如同年少时的路易那样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暂时还没有那个资格与经验去掌握一个国家呢?还是心怀怨恨和不满呢,又或是根本不懂得自己的处境?   要说那位海德维希·伊丽欧诺拉,也许是因为出身那样的一个家族,所以抱持着野心丝毫不比一个男人小,虽然她一直声称自己并不想要干预政务,但国王与大臣的对话几乎都要她来转达,而在国王的教育上,他甚至只会说德语,而且完全不得懂得如何处理政务与外交事务——这点她可比不上安妮王太后,安妮王太后是真的很少干涉政务,她将自己视作一枚重要的砝码,一座坚固的盾牌,为自己年幼的孩子和法兰西遮风避雨,她虽然也忧虑过路易不像是个孩子——他不爱玩耍,只爱读书,但也没有剥夺过路易坐在书房里的权利——而那位王太后,甚至没有为自己的儿子寻找过合适的老师。   别说摄政大臣会承担起这个责任,他们工作繁重,有时候甚至想不起宫廷里的国王。   “菲利普的密探有新的情报回到这里来吗?”   “今天才有一件信函送到这里。”邦唐说,国王回到书桌前坐下,在明亮的烛光下,他展开了那张写满了细密小字的文书,这位密探原先是个威尼斯人,他从国王这里得到了不少新鲜的货色,像是染料,玻璃,镜子和糖,玉米,土豆等等,这让他成功地成为了瑞典宫廷的御用商人之一,主要是因为瑞典的冬天漫长而又寒冷,因此无论是富含淀粉并且能够长期存放的土豆,还是玉米酿成的烈酒,做成的饴糖,在那里都很受欢迎——他还没有那个资格伴随在卡尔十一世左右,但要探问一些国王的爱好还是不难的——也不会引起太多人的怀疑,毕竟作为一个商人,探知上位者的喜好并且由此趋势逢迎实在是太正常了。   就他的回报,像是所有的孩子那样,卡尔十一世非常喜欢甜蜜的玉米饴糖,超过对酒的热衷,他确实身体强壮,虽然只有十一岁,但已经能够狩猎雄鹿,他身边时常有一些年轻人,他们在街道上跑来跑去的时候,人们向他们脱帽欢呼,而国王用响亮的喊声回报他们,有人说,这位尚未亲政的国王,所受到的拥戴可能要比曾经的克里斯蒂娜女王更多。   他待人和气,有着一股战士般的粗鲁和率直,几乎没有见过他殴打平民和仆从,他对下人的赏赐也相当慷慨,在酒馆和旅店里花销的时候也不会太过斤斤计较,除了有时候还是会算不清楚数目,还有,他虽然也会去欣赏戏剧,但宗教剧目之外的戏剧他就很难懂得其中的典故与用词,看来在书本教育方面,实在是太过欠缺了,因此他十分仰仗身边的侍从,经常需要他们为他计算和解说。   另外,因为他只有十一岁,另外一方面的事情很难探查……在羊皮纸的背面,密探用素描的手法留下了这位国王的最新画像。   路易又让邦唐为他找出之前他们搜罗到的卡尔十一世的画像,画像可能要比素描的时候年龄更小些,但也做男子打扮,而不是穿着裙子,画像上的人物自然经过美化,但与素描对比起来看,也不是偏差得太多,而且路易在乎的也不是这个,他注意看的是卡尔十一世的面容,有很多遗传或是非遗传疾病可以在面容上被呈现出来,就算画师有意遮掩,密探的素描可是会说真话的——从这里看,卡尔十一世是个容貌端正的好孩子,手脚的比例很协调,身躯没有出现鸡胸或是驼背的预兆,能够骑马,狩猎,表示他的呼吸和协调性没有问题,“伊丽莎白。”路易说,他的女儿比卡尔十一世小整整七岁,现在不过四五岁,但国家与国家之前的婚约从来就不是看年龄的,而且对男女来说,男性大过女性,也不是什么问题。   “只是我依然希望伊丽莎白能够得到幸福。”路易在给安妮王太后的信中这样说道,是的,他已经决定要将自己的女儿伊丽莎白嫁给卡尔十一世,缔结这门婚约,对破坏神圣罗马帝国与罗马教会的反法同盟将会是一个巨大的打击,而且成功性很大,毕竟瑞典王太后与国王若有顾虑,就是对法兰西这座庞然大物的畏惧,但若是这座庞然大物能够与他们成为姻亲呢,别忘了,瑞典王太后的母族正是从丹麦的奥尔登堡分裂出来的一支,她担忧的只是法国侵占丹麦,继而针对瑞典,但如果法国愿意支持荷尔斯泰因的奥尔登堡,来取得丹麦的统治权呢?   反对法国,最好的情况就是维持不变,支持法国,甚至只需要保持中立,那么将来卡尔十一世的领地很有可能恢复到奥尔登堡原先的规模,也就是丹麦,瑞典和挪威……有谁能够不动心呢?   不过在此之前,他们还需要做一件事情。   ……   克里斯蒂娜女士,曾经的瑞典女王,她曾经毅然决然地抛下了被自己视作负担的王位,虽然其中也有贵族与新教教会的推波助澜,但就路易来看,她很快就后悔了,在卡尔十世去世之后,她的侄儿只有五岁,因此她宣称,如果卡尔十一世去世,她会重新成为瑞典女王,问题是,卡尔十一世的健康情况一直尽如人意,她离开法国后,一直在罗马与斯德哥尔摩往来,徘徊,她的名声在枫丹白露的时候就被损害,因此也不受罗马人或是瑞典人的欢迎和拥护,幸而在路易的调停下,她还是能够拿到自己领地的税金,虽然不能大肆挥霍,但要维持一个体面的生活还是不成问题的。   只是在这段时间里,她的行为不断地让路易感到失望,首先是在女性与君王的名声问题上,她根本不在意,她让女性在自己的宫殿里演出戏剧(在当时是如同淫乱一般的行为,一些地方甚至是违法的);和一些年轻的学者、演员还有一个红衣主教保持长期的亲密关系;她在新教教徒占据优势的地方举行天主教仪式,结果被当地人狼狈地赶走;甚至半公开地建立一个炼金实验室……是的,如果她只是作为克里斯蒂娜女士,这些行为虽然不太符合当时民众的道德观念,但也与别人没有太大关系,但她既然是作为一个对王位野心勃勃的人去的,那么这样的行为就无异于在她的支持者脸上打耳光了。   路易还不至于如此羞恼,但……如果能够得到瑞典的回应,他也必须表示出应有的姿态。 第一百八十五章 圣但尼(7)   曾经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女士原本是想要返回她在瑞典都城斯德哥尔摩的居所,但自从她表露出对王位的野心后,对她生出了厌恶之心的王太后示意手下的臣子侵夺了她在瑞典的住所,后来她辗转回到罗马,在一座女修道院里暂住,她在这里等待着她的异教徒朋友(这也是她的罪名之一,因为当时的犹大人即便拥有财富,却没有与重臣贵胄平起平坐的资格)为她筹集来钱财,好让她继续无所顾忌的挥霍下去。   但她还没有等到她的朋友,就有一个美貌的夫人进了修道院,当那位克里斯蒂娜女士听说有人想要见她的时候,她很吃惊,因为此时的教皇亚历山大七世并不欢迎她——除了她之前公开宣称私下里处死了她的爱人蒙纳尔德希之外,就是她与红衣主教阿佐里诺的桃色新闻,也是可笑,当时的红衣主教可以有爱人,有孩子,但若是这个爱人是一个身份尊贵的女性,这又是个丑闻了,教皇对克里斯蒂娜的不满延伸到了民众之中,以至于她在罗马的朋友并不敢多多来拜望她。   前来拜见克里斯蒂娜女士的正是米莱狄夫人,她的美貌经历了那么多年,不但没有失色,反而愈发艳丽,当她摘下兜帽,露出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发髻时,就像是一个戴着金盔的雅典娜降临到了这座修道院里,昏暗的庭院也不由得为之生出光辉,坐在喷水池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用面包屑喂养着小鱼和鸽子的克里斯蒂娜女士也不由得为之精神一振,她厌恶婚姻,但渴求爱情,而这份爱情,似乎并不局限于性别,也不怪有人传言这位女王有着女性的特征,也有着男性的特征,是个畸形的怪物。   “啊呀,”她亲密地叫嚷道:“这不是米莱狄吗?我亲爱的朋友?你是来朝圣?还是来祈祷,做弥撒?”她停顿了一下:“或是为了我而来?”   “为了您,可敬的女士。”米莱狄夫人的声音还是如同被拨动的琴弦一般,带着些许轻微的震颤,回音不绝,“我是为了您而来的。”她瞟了一眼身边的人,“让她们到别处去,殿下,我有些话要单独对您说。”   “那么就坐到我的身边来。”克里斯蒂娜女士说,她坐着一张极其宽大的椅子,但这时候女性的裙摆都膨胀到了几乎无法穿过房门的地步,两个人坐在一起,即便有衣衫阻隔,也是一种太过亲密的姿势,不过米莱狄可不会在乎这个,她莞尔一笑,就提起裙摆,落落大方地在前女王的身边坐下。   “哦,我最爱的就是这点,你从不和那些可爱的小鸟那般容易害羞和受到惊吓。”克里斯蒂娜女士伸出手,挽住米莱狄夫人的手臂,克里斯蒂娜女士虽然养尊处优,但也已经年逾四十,她比同年龄的凡人女子看起来更年轻,但无法与身为女巫的米莱狄相比,两人的手腕交缠在一起的时候,这种差别就更加明显,“看看这皮肤,”克里斯蒂娜女士又是艳羡又是赞叹地说道:“你就是海伦,就是莫大拉或是赫柏。”(三者均为传说与神话中的美人)   米莱狄夫人也注视着这位女士,要说这位女士,她并没有太大的恶感,一定要说的话,就如国王所说,作为一个女性,一个人,她的所作所为并没有太多可以被人指责的地方,有些时候,她甚至会被人羡慕,她身上也并非没有闪光点,但问题是,她没有一个王者必须的觉悟——那些在普通人身上,无伤大雅的缺憾,在一个国王身上,却是致命的,不但致命,这些错误甚至会让一个国家倾覆——就在米莱狄领受这个任务之前,国王说,克里斯蒂娜做出的最好的一个决定,就是放弃王位,而做的最坏的一个决定,就是重新燃起对王位的渴求。   若是说,她能够用在法兰西国王庇护下的这十几年,忏悔以往的过错,改变自己焦躁的心性,像一个真正的君王那样保持自己的理智,宽大心胸,或者如查理二世那样,至少懂得忍耐,国王都不会轻易放弃她,可惜的是……米莱狄夫人看到的还是那个二十几岁的少女,肆意妄为,无所顾忌……有人以为君王就是为所欲为的代表,不,大错特错,作为一个君王,却要比凡人更克制,更谨慎,更……痛苦,个人的私欲永远要放在对王室,对国家与民众的后面,这却是眼前的这位女士永远无法做到的。   克里斯蒂娜女士又看向米莱狄夫人带来的一个木匣,这个木匣大约有两尺见方,正是一套折叠起来的外衣的大小,她兴致盎然地抬了抬下巴,用目光示意:“怎么,这是您给我的礼物吗?”   “不,”米莱狄夫人微笑着说:“这是国王陛下让我转交给您的。”   说到国王陛下,克里斯蒂娜女士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她曾经对那位国王有过幻想,不不不,不是对婚姻或是爱情的幻想,而是一个显赫而又和善的君王的幻想,但她的失望比希望更大,虽然,路易十四庇护了她,但他的思想却要比克里斯蒂娜见过的任何一位君王或是先生更加刻板与无趣,他让克里斯蒂娜想起了她的表兄,也就是之后的卡尔十世,正是为了逃避与卡尔十世的婚姻,她才毅然放弃了瑞典王位,离开了自己的王宫,自己的国家和人民。   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克里斯蒂娜女士的心头,若是只有米莱狄,她倒可以想象对方只是为了克里斯蒂娜而来的,但如果她同时还是国王的信使——那位君王从不会做任何没有目的的事情:“那里面是什么?”她问。   米莱狄夫人握了握她的手,从她身边站起来,走过去打开那个匣子,然后就这样捧着,将里面的东西呈现在前女王的面前。   那是一套修女的服饰。   克里斯蒂娜女士盯着那套黑白相间的服饰,还有放在上面的头巾,她像是想要轻蔑地笑一笑,但这个笑容还没成熟就萎缩了,或者说,被无可抑制的恐慌夺走了位置,她的眉毛痛苦地蹙了起来,眼睛张大,如同男性一般的薄唇扭曲着,她的呼吸声从轻到重,最后一声沉闷的咆哮——更加类似于啜泣般的声音从喉咙深处迸发出来。   她不是一个蠢人,她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法国国王正在示意,不,命令她去做一个修女,这正是一个尊贵到了极点的人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结局。   她想要愤怒地叫喊起来,也想要拔出腰间的短剑,将这份羞辱挑在地上,踏入污泥,但她无法控制住心中的惊惶,因为这代表着法国国王已经决定收回对她的庇护,正确地说,收回对曾经的瑞典女王的庇护,她可以作为一个身份尊崇的修道院院长继续享有国王赐予的特权,直到死。   直到死。   这个声音在她的脑海中不断地回响,克里斯蒂娜女士最终还是举起了双手,盖住了自己的脸:“他不能,夫人,他不能!”   “殿下……”   克里斯蒂娜女士突然放下了手,她满脸通红,眼神却变得异常坚定:“我要去见他,夫人,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改变了原先的想法,但我会让陛下改变主意的!夫人,我要去见国王!”   “殿下!”   “米莱狄夫人!”克里斯蒂娜女士以更响亮的声音回道:“请您帮帮我,我要马上离开罗马,我要,对,给我马,我要骑马,不要马车,还有我的衣服——让我的侍女来,我要换上骑马装!我要日夜兼程,陛下会改变主意的,只要他见到我!而不是那些卑劣的小人!”   她抓着米莱狄夫人的手,若是米莱狄夫人是个平凡的妇人,她的手手腕都会被这位女士折断,但作为一个女巫,米莱狄夫人不但没有露出一丁半点痛苦的神情,甚至连手上的匣子都没能动一下,她只是平静而又怜悯地注视着克里斯蒂娜女士,看着她从不敢置信,到愤怒与恐慌,再到近似于疯狂——在她发现,无论自己怎么大喊,都没有侍女,修女或是随从前来观望的时候。   “殿下,”米莱狄夫人说:“别做无谓的挣扎了,这……只会让您更加……失礼,和令人失望……陛下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不可能有任由别人随意改变它,这点,我以为您早就知道了。”   “为什么?”克里斯蒂娜女士悲哀地说:“我以为他会是我最可仰仗的人。”   “曾经是。”米莱狄夫人说,作为国王的密探头目之一,她当然知道为了庇护这位女士,国王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只是因为我杀了蒙纳尔德希?”克里斯蒂娜喊道,自从离开了枫丹白露之后,她就几乎不再与路易十四见面,是因为愧疚还是因为心虚她也不知道:“只是因为我不愿意听从勒贝尔神父的劝告,让桑蒂尼利兄弟做替罪羊?但他罪有应得,他背叛了自己的女王!”   “那时候你已经不是女王了。”   “我只是一时愤怒。”   “国王那时候也很愤怒。”一桩不名誉的谋杀,就在他的行宫里发生,明面暗地里的嘲笑与讥讽只怕不在少数,尤其是克里斯蒂娜的这个行为,大大地损害了她的名誉,让国王的谋划几乎胎死腹中,米莱狄夫人想到这里,不由得叹息一声,现在应该说,已经彻底的失败了,国王让她来,只是为了挽回最后的一点损失。   “我不会发愿去做修女的。”克里斯蒂娜女士斩钉截铁地说道:“让我和陛下谈谈,我还有……”   “您还有什么?”米莱狄夫人冷漠地打断了她的话:“没有陛下,您连自己领地的税金都拿不到,您身边只有阿谀逢迎的小人,甚至连稍微有用一些的人都没有,只有演员、异教徒和无所事事的次子与三子,他们渴望从您身上获取利益,在您需要帮助的时候只会四散而去……”   “我……”   “您背负着沉重的债务……您购置了大量的艺术品,装饰,每晚举行宴会,做弥撒,但这些对您和您的事业毫无裨益。”   “阿佐里诺主教先生承诺过我……”   “承诺过什么?是在可看到的纸面上,还是在上帝面前立下了誓言?”若是别人,也许还会犹豫,但不夸张地说,这位克里斯蒂娜女士身边的漏洞密如渔网,她和主教先生之间的书信每封米莱狄夫人都看过,克里斯蒂娜女士倒是情意绵绵,而那位主教先生,甚至在信上都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他的信中充满了冷静而又睿智的劝导,没有一点私情,这些信件,即便拿去放在最虔诚的宗教法官面前,他也没什么好说的。   “只要我回到瑞典……”克里斯蒂娜顽强地挺起肩膀。   “您在斯德哥尔摩的居所都没收回了,遑论王宫,自从您离开的那一天,殿下,您就再也回不去了。”米莱狄夫人低下头,说出了最残忍的话:“而且无论有怎样的人愿意支持您,也是过去的事情了,殿下,您四十岁了,您没有结婚,没有孩子,即便得回王位,您也没有继承人,既然如此——”   她直起身体,从匣子里提出头巾,轻轻地搭在不知何时跪坐在地的克里斯蒂娜女士头上:“我们,他们,和您,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   斯德哥尔摩,三王冠宫。   年少的卡尔十一世正从外面回来,他的侍从们都是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人,因为和国王待的时间长了,知道他是个宽厚的人,因此一路上争争吵吵,笑笑闹闹,让整个宫殿充满了生气勃勃的朝气——国王今年只有十二岁,尚未成年,但已经长得足够高大,大约有五尺一寸左右,可以想象,之后他会继续长高,会是一个令人仰望(从各种意义来说)的伟大君王,这也是他的母亲,与五位摄政大臣对他的期望。 第一百八十六章 圣但尼(8)   他们才用奔跑的方式穿过方形的庭院,冲到走廊里,吓得侍女尖叫之后又咯咯直笑,王太后的女官就率领着一群人来了,“哦,看来我们没办法去集市了。”国王说,原先他们约定好,用过简单的午餐后就去集市,“我妈妈肯定找我有事。”一般来说,王太后很少回去打搅国王的游戏和娱乐,但如果有,那么一定是为了非常重要的事情——在摄政初期,这位国王还需要坐在椅子上作为摆设和象征,现在官员们甚至可以直接向王太后回报政务等候王太后与摄政大臣的决定,国王尽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国王在离开之前,瞥到自己的一个小伙伴露出了不愉之色,他走过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答应您的棋盘会给您的,别担心,等我回来。”   那个年轻人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因为他根本没有想要什么棋盘,国王和他也没有这样的约定,他气恼的是,王太后与摄政大臣们总是有意无意地将国王区隔在政事之外,只在有外交大臣或是使者前来的时候才会让国王出现,即便如此,国王也不被“建议”多说些什么——他也不能,因为除了德语,国王对其他国家的话听不懂也不会说。   但国王用温和的眼神阻止了他,国王今年已经十二岁了,在宫廷里,孩子总是长得非常快,他知道自己的小伙伴中,可能也只有那么两三个对自己足够忠诚,其他的不是墙头草,就是监视他的耳目——当然,在王太后与摄政大臣这里,有着更好听的说法。   国王转身离去,那个小伙子厌烦地丢开了其他人的邀请,孤身一人离开了三王冠宫。   ……   国王进到王太后的会客厅里时,不意外地发现,正有一群使臣等候着他的到来,为首的使臣身着宝石蓝色的丝缎外套,披着华美的黑貂皮斗篷,上面缀着星星点点的宝石,斗篷的别针是一枚精致的黄金百合,巨大的帽子提在手里,见到他就挥舞着它做出了一个繁复而又优雅的鞠躬礼,他身后的人也是如此,与瑞典宫廷里更偏向于西班牙的着装风格——以黑色,褐色为主——相比起来,他们就像是一群热带来的鸟儿(国王在画本上看到过)落到了一群乌鸦里,灿烂的令人难以直视。   孔蒂亲王笑眯眯地在得到允许后抬起身来,在看到卡尔十一世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就是与他们国王,路易十四的少年时代做了一个比较,他们……同样的生气勃勃,目光清亮,若说有什么不同,那时候的法国国王更近似于一个睿智的学者,而这位瑞典国王则如同一位年少的战士,也是,在十二岁的时候,他们的国王已经读过了书房里的每一本书,就连那些以拉丁文书写的圣典也不例外,而这位国王,据说并不擅长阅读和书写。   卡尔十一世轻轻扫过这群——法国人,上前去亲吻了王太后的手,又向摄政大臣们行礼:“哦,我的孩子,”王太后说:“也请向这些尊敬的先生们行礼,因为他们代天主和法国国王为我们带来了一个莫大的好消息。”   卡尔十一世隐约有些猜测,但他不能确定,直到侍从搬来了一座巨大的,用一种难以形容,如同深海或是夜空一般的蓝色丝绒遮挡着的画框,他才能确定。   皇室蓝色的丝绒被缓慢地打开了,就如同曾经的奥尔良公爵,这同样是路易的御用画师夏尔·勒布朗的作品,勒布朗的画作一直被后人诟病过于平庸,但让路易看来,他只是不愿意过于出格——超越凡人的审美顶多如伦勃朗那样招来雇主的愤怒与责备,超越一个国王的审美,那么他就很有可能要彻底地失去荣誉,信用,一落千丈了——尤其是现在,国王的威望如同阳光一般,从巴黎辐射到法兰西的每个角落,被国王视作离经叛道的人,很难再获得其他贵人的赞赏。   知道了画家有着这样的顾虑,路易自然设法予以宽慰,而且他从不认为,遮遮掩掩,喜怒不定会是一个王者应有的风范——他坦然地将自己的喜好与偏爱公之于众,固然,这会引来一大群阿谀奉承的小人,但也有一些人,一些反对者,不得不让自己暴露出来,除非他们愿意悖逆自己的信仰与灵魂——若是如此,他们也无法声称,自己是一个正直的人,因为他们已经率先说了谎。   有国王明确的指示,勒布朗的才华才得以完全地呈现出来,他不是那种喜欢用奇巧来获得别人瞩目的人,这点恰合国王的心意,他的风格逐渐从一开始的严谨(也可以说是刻板)慢慢地转化为温柔和轻盈,他的画面上,用色愈发柔和,人物的姿态与表情也不再那么僵硬。   按理说,像是这样的画像,主人公总是只会采取一个微微侧过身体,但面朝观众的姿势,公主或许会被允许牵着一辆玩具睡床——里面有时候会放上玩偶,寓意着她将来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母亲,但相比起面孔和手臂,人们的视线必然会先落在她的裙摆上,因为这仿佛才是公主的主体,那些几乎占据了画面三分之一的丝绸,缎带和宝石……其他的倒让人不是那么在意了。   但路易——路易虽然屈服于自己的野心,但也希望自己现在只有五岁的女儿能够获得幸福,他是说,不是作为一个王后,而是作为一个被爱之人的幸福,从一开始,他就在信里否决了勒布朗的草图,因此卡尔十一世与王太后看到的,是一个沐浴在阳光下,幸福而天真的小女孩儿——背景不是某个房间,也不是某个柱廊,而是馥郁的玫瑰噢花丛,大朵的粉色、白色玫瑰隐没在深绿色的枝叶里,华贵庄重的皇室蓝色帷幔从玫瑰花丛上倾泻而下,直到小女孩儿的身下——她身着一件象牙白色的丝缎裙子,跪坐在象征着法国王室的金百合与国王的太阳纹章上面,就像是同时被这两个强大的存在举托着,她微微地歪着头,双手握着一顶玫瑰花冠,试探着往头上戴去,就像是在为自己加冕。   阳光透过垂在那条雪白小臂上的蕾丝在她的耳根投下斑驳的影子,愈发衬得那张圆润可爱的小脸犹如乳脂一般的洁净柔滑,像是从玫瑰这里攫取的粉色从她的眼角一直晕染到面颊,双眼微微垂下,继承于父亲的蓝色眼睛因此看起来犹如在树影下的湖水,波光潋滟之余又深邃明亮。   过了好一会儿,伴随着王太后的一声赞叹,人们也好似一群被突然被卸除又被安装上了丝线的偶人那样活动了起来,“怎么样?我的孩子,”王太后笑着问道:“这是你将来的妻子,法国国王的长女,伊丽莎白公主。”   卡尔十一世当然知道自己将来的妻子必然是个公主,或者如母亲和祖母那样,是一个强大的公爵或是选帝侯的女儿,但作为一个正常的少年,他也担忧过母亲为他选择一个哈布斯堡的女儿,或是相近的人选——他没有想要反对或是抗争的意思,但他也听是过,哈布斯堡的女儿都长得很难看,尤其是那个巨大的下巴,据说她们用餐的时候必须将下巴搁在桌面上才能承担起这份重量——当然,这是一种过于刻薄的说法,但谁会想要每日每夜对着这样一张面孔?   伊丽莎白公主的母亲事实上也是一个哈布斯堡公主,但她的女儿,万幸,没有遗传到来自于母系的任何缺点,她的下巴是卡尔十一世最先关注的地方,非常小巧,即便带着婴儿肥,也能看出它的形状就如同一个精致的酒杯,“我们的公主更像她的父亲。”孔蒂亲王说,一边亲手将画框重新罩起来,这张画像很快就被搬到瑞典国王的房间里去,也昭示着这桩婚约的成立,不过他的这句话很快让一些人微笑起来,因为法国国王路易的秀丽也是众人皆知的,相对的是法国王后的平庸,能够与父亲相似,对一个女孩来说,也是好事。   经过了这个流程,卡尔十一世也就知趣地告退了,众人恭送,之后就是更为繁琐和重要的谈判——法国国王的伊丽莎白公主只有五岁,而卡尔十一世也只有十二岁,要正式成婚,对卡尔十一世来说,要等到他十五岁正式登基之后,而对于伊丽莎白公主,要等到她年满十四岁,也就是说,最起码也是九年之后的事情了,而法国国王路易愿意在这个时候派出使者,是为了破坏罗马教会与神圣罗马帝国正在组建的反法联盟。   就算是瑞典王太后也不得不说,法国国王的这一手笔着实慷慨,特别是他还承诺说,他将会从佛兰德尔地区划分出一块领地,作为公主的嫁妆——看地图就知道了,瑞典看似广阔,有着不少港口,但这些港口都在波罗的海之内,瑞典上被挪威包裹,下被丹麦扼颈,唯一的出海口只在斯卡格拉克海峡,而这道海峡,也正被挪威与丹麦同时控制,瑞典是在一百多年前脱离丹麦独立的,但挪威依然属于丹麦,因此也就等同于被丹麦牢牢地禁锢着。   但佛兰德尔地区正在荷兰之下,可以说,就算婚约达成,伊丽莎白公主将这片领地带入瑞典,那也是一块飞地,但对于瑞典来说,他们就有了另外一个不受丹麦挟制的出海口。   这也是动摇了瑞典王太后,以及被她拿来说服其他摄政大臣——这五位摄政大臣中,足够忠诚与有才能的人可能只有大元帅卡尔·古斯塔夫·弗兰格尔,问题是,这位瑞典军队的总司令官忠诚的是王太后而非国王,另外几位大臣,不是只擅长争权夺利,就是盘剥百姓,而且他们都几乎是亲英派。   英国与法国现在的关系实在奥妙,他们的政府相互敌视,而他们的国王却有着相当深厚的情谊,不过瑞典的摄政大臣,倾向的当然是英国政府。   所以从一开始,瑞典是愿意加入反法同盟的,只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摆出的诚意,或者说是诱饵,实在是太诱人了,就算有人反对,也很难拿得出相应的筹码,于是他们只能说,法国国王未必能够征服佛兰德尔,只是这句话才出口,瑞典王太后就笑了,另外一些人也是如此,谁都看得出,西班牙人现在只能龟缩在布鲁塞尔与蒙斯,以八千人的数量对抗五万人,即便有坚城棱堡,那又如何?法国火炮的威力已经在里尔显示在了每个密探的眼前,瑞典也不例外,而且虽然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者们虽然巧舌如簧,但他们怎么也没法解释,为什么利奥波德一世不愿意出兵援助自己的亲眷……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利奥波德一世正在为自己的贪婪付出代价,不过这几乎可以说是最致命的地方——大约在圣母升天节(8月15日)之后的一周,曾经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女士同意在佛罗伦萨的一座女修道院发愿做了修女,俗世的一切就此与其无关,同时,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的画像也送到了巴黎,从这一年开始,每一年瑞典国王与法国的伊丽莎白公主都必须画上一幅个人画像,送到对方的国家,这种做法在当时被视作必须履行的程序,类似于相互通报彼此的情况。   卡尔十一世的画像被立在了法国的王太后与王后面前,她们身边还有五岁的大公主伊丽莎白,虽然知道这不可避免,但王后特蕾莎还是不由得握紧了双手,在看到画像上是个健康——端正的男孩子之后,她略微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总比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好——虽然画像都会经过美化,但当时的画师也不会堕落到像是后世的人那样直接换了一张脸,更别说,一些哈布斯堡成员会将这种畸形视作拥有崇高血统的象征,骄傲不已呢,更别说去遮挡它了,他们更愿意把它彻底地展示出来。   “但是……”特蕾莎王后有些迷惑地看着国王给自己与王太后的信:“这是什么意思?”   安妮王太后意味深长地看了王后一眼,她的这个侄女实在是太幸运了,她嫁过来就有了这么一个好丈夫,很多时候,都是路易在迁就她,而不是相反,所以她不知道自己少吃了多少苦头,一个外来者,一个外国王后,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简直就像是单枪匹马地在面对一场战争,但若是能够取得丈夫,也就是国王的信任,事半功倍。   他们得到的情报是,在计算,书写和阅读,在外语上,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几乎就是一片空白,他现在仰仗的是他的伙伴,这些人将来会成为他的臣子,但如果他的王后也能做到这一点呢?甚至比那些人更好,更出色,也更值得信任,当国王事事都会和王后说,寻求她的帮助的时候,王后想要在宫廷甚至朝廷里立足,还会是件难事吗?   “大公主的教育课程要安排起来了。”安妮王太后说。 第一百八十七章 圣但尼(9)   只有五岁的大公主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有了一个将来的夫婿,但利奥波德一世却知道自己遭到了亲政以来的最大一次挫败,幸而荷兰不必多说,原先属于哈布斯堡家族的瑞士也确定会在这场同盟对同盟的博弈中靠向神圣罗马帝国,而非法国,丹麦的奥尔登堡家族也是如此,至于罗马教会,经过之前的耻辱之后,他们是绝对不会支持法国国王的,问题是,亚历山大七世据说身患重病,很快就要去见上帝了——利奥波德一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心力在上面,毕竟他在教会中也不是没有敌人。   而远在里尔的法国国王,就要愉快得多了,通完布鲁塞尔的大路已经被弥平,沿途的军备、补给点与休憩的地点也已经被确定和厘清,国王的近卫军率先一天出发,然后才是国王的车队,在离开里尔的时候,路易没有骑马,而是坐在马车里,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手里的文件,坐在他对面的蒂雷纳子爵躬身掀开一点车帘,望着外面的里尔民众,他们在国王进入里尔的时候曾经被迫前来欢呼和跪拜,在离开是也是如此,“看啊,”他轻轻地说:“陛下,他们的眼中充满了仇恨。”   “这才是对我们最好的赞誉。”路易头也不抬地说。   蒂雷纳子爵发出了一声响亮的笑声,放下了车帘,“陛下,别在马车上看文件,对眼睛不太好。”   “哎呀,我还以为邦唐不在,我可以更随意一些呢。”路易说,不过他还从善如流地将文件放在一边:“我们大概什么时候能到布鲁塞尔?”   “今晚就可以抵达了。”蒂雷纳子爵说,“沃邦上尉正期待着您的驾临。”   “说到这里,告诉我,”国王苦着脸问道:“沃邦不是又为我搭建了一座巨大的高台吧。”   “怎么,您不喜欢吗?”蒂雷纳子爵说。   “但这让我犹如一个残酷的君王。”路易快速地看了他一眼,做了一个手势,他是想要举出几个罗马皇帝的名字,但说真的,寿终正寝的罗马皇帝实在是太少了,他实在不想在这个有超凡之处的世界里诅咒自己,但他的感觉,确实像是在看一场鲜血淋漓的搏杀,甚至超过了那些以角斗士的生死为欢愉源泉的古罗马人。   蒂雷纳子爵略略思忖一下,就了解到了国王的想法,“我觉得,您更应该将其当做一场壮丽而又辉煌的演出。”   “演出?”   “是的,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在为您,为法兰西而战,他们的死亡远比在饥荒,瘟疫或是因为犯罪而导致的死亡要崇高的多,他们在为您战斗的时候,知道自己的家人不会流离失所,知道他们的父母,儿女和妻子不会忍饥挨饿,这些都是您恩赐给他们的,他们也不必担心自己死后因为没有教士为他们做临终圣事而下地狱,也不必担心受了伤之后要哀嚎着,赤身露体地死在泥泞中,您做了所有的君王没有做过的事情,您是一个圣人,陛下,我敢担保,在您的光辉下,即便是最怯懦的胆小鬼也会有无上的勇气,即便他们要面对最凶恶的敌人,当他们向前冲锋的时候,感觉到您正在注视着他们,这就像是得到了天主的护佑一般,能让他们毫无畏惧地面对一切呢。”   “您这可说的有些太夸张了。”就算是路易,也不由得感到有些脸红。   “哎呀,陛下,我唇拙舌短,还说不出其中的十分之一呢,您应该去看看您的士兵,就知道我所说并无一丝虚言。”   “我会的。”这正是路易计划中的事情,明日就是对佛兰德尔最重要,也是最后的一场大战,在这里的士兵,也许有很多他就再也见不到了。   ……   国王抵达布鲁塞尔南侧的滑铁卢的时候,如蒂雷纳子爵所说,已是黄昏,暮色低垂,只有天地相交的地方还有白线一般的余晖,滑铁卢是一座小镇,当然无法承担得起数万个法国士兵的停驻,所以从城镇往外,绵延了数里的都是士兵与军官的帐篷,国王在城镇里最好的房屋里休息了一会,就动身前往营地——“但您还没用晚餐呢。”邦唐说,一边举起斗篷,在国王身边服侍了那么多年,他也熟悉了国王的作风,路易是不喜欢有人悖逆或是阳奉阴违的,无论出发点是好是坏,像是现在,邦唐可以提醒他,但不能说,陛下您应该用了晚餐再去军营。   “我去看看士兵们在吃什么,我也跟着一起吃好了。”路易随意地说。   他留下邦唐在房间里——邦唐还有很多事情要做,譬如国王就寝前必须要沐浴,在这座小而偏僻的城镇里,这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   国王一离开房间,就有两名教士紧紧跟随,还有一群侍从,他们有些是国王信任的火枪手,有些是大臣的次子或是三子,还有一些——大家心知肚明,但谁也不会说出来的,来自于加约拉岛的意大利巫师伪装成的,科隆纳家族的游学子弟。   他们如此严阵以待,自然是为了防备来自于佛兰德尔的黑巫师们,虽然法国国王御驾亲征已经有段时间,胜利的桂冠也触手可及,那些黑巫师却像是都被烧光了似的,一动不动,没有一点反应,他们攻占的城市里,巫师们也只找到了一些危险的残余——像是那幅画像般的东西,它们固然令人恶心,但没有太大的杀伤力。加约拉岛的巫师们对此并不觉得安心——西班牙的黑巫师能够在宗教裁判所里的大力围剿中存活下来,可不是因为他们足够萌——他们不但邪恶,而且混乱,几乎个个都是疯子。   如果不是近几年来,加约拉岛的巫师们也时常出入宫廷,从他们不屑的凡人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他们甚至要劝说国王转回巴黎了,但他们现在也知道,不取到那缕金羊毛,国王,乃至整个法国为此付出的一切都算是白费了,甚至国王的荣光也会变得黯淡不少。   国王明白巫师们的想法,他暂时将这一切都放在了另外一个地方,他在距离军营还有一千尺的地方就受到了沃邦的热情迎接——也是为了避免国王被一些天晓得怎么会存在的傻瓜拦截,水泥浇筑的护墙和堡垒上燃起了火把,木质的栅栏被移开,巡逻队要么停在路边,向国王鞠躬行礼,要么转向远离……国王向那些被火光映红的面孔微微颔首行礼,帽子上的鸵鸟羽毛因此颤动不已,他偶尔会停下,询问一个军官的姓名,那个小伙子必然会激动到声音发颤。   “虽然我很想和我们的小伙子多说说话,”国王笑着说:“但我实在是饿极了,而且我闻到了一股诱人的香气——你们的晚餐应该已经在预备中了吧。”   “是的,陛下!”沃邦骄傲地说:“我在一个小时前就命令他们开始做饭了,现在应当已经一切就绪。”   “你们吃些什么?”国王看似随意地问道:“可以加我一个吗?”   蒂雷纳子爵看了沃邦一眼,沃邦有短暂的犹豫,但他随即抬起了头:“万分荣幸,陛下!”   沃邦的大胆不是没有缘故的,在路易之前,军队的补给,尤其是针对士兵的,可不怎么像样,就如之前提到的,三十年战争的时候,欧罗巴的君王们的军队还以雇佣军为主,当然,别指望雇佣军们会有纪律或是道德,不,应该说,有这两样东西的雇佣军早就饿死了,因为雇佣军的雇主和将领总是以克扣他们的佣金和补给为乐,想要活下去,想要为自己谋得一丝生机,雇佣兵们就必须去劫掠,他们的食物衣服都是从途径、驻扎与攻占的乡村或是城市居民那里抢来的,有什么,他们就吃什么,行军的时候,他们会以肉干和饼干为食——没错,就是我们所熟知的那种饼干,只是作为军需的饼干只有最简单的雏形——不加酵母的面粉,加牛奶,或是加水烘烤两次,有可能的话加点糖或是盐。   在路易的军队里,也有饼干,而且新的单词也因此发明了出来,“烤过两次的面包”biscuit——法语的bis(再来一次)和cuit(烤),而且因为玉米的种植已成规模,里面毫不吝啬地加了糖和盐,不过这属于应急食品,士兵们就算分到了也会小心地收在行囊里,他们现在奢侈的一日三餐,有粥、面包,腌肉和奶酪。   面包和腌肉是中午时候才有的供给,现在是晚上,所以只有粥和奶酪,即便如此,对士兵们也算得上是一顿美餐——虽然说是粥,倒不如说是浓汤,里面有碾碎的胡萝卜,麦粒,豆子和小块的腌肉,在出锅前还放了牛油,热腾腾的,满满一木杯,配餐是烤土豆,烤土豆无需厨师忙碌,士兵们用刺刀穿过土豆,甚至无需清洗,直接放在篝火上烤,烤熟了就直接吃掉——只有一些士官会小心地剥掉土豆的皮,或是在烤之前放在水里过一过。   军官不和士兵们一起用餐,他们有自己的帐篷,餐点也要比士兵更丰富,更精致,沃邦将国王引入帐篷,国王用的也是他的银餐具——国王翻开一把叉子的背面,发现上面还刻印着小小的纹章,嗯,沃邦现在还没有自己的纹章——沃邦的祖父也曾经是个爵爷,有着自己的城堡,但因为长子继承法,只是次子的沃邦父亲只能远离故土,靠着自己的头脑与双手起家,沃邦能够成为军队里的尉官,也耗尽了家中的钱财——不过国王既然要用到沃邦,就不会对他毫不了解,这上面的纹章也不是沃邦所在的家族的,沃邦注意到国王的视线,“一份礼物。”他毫不羞惭地说,国王失笑,对于这位有着雄心壮志的年轻人来说,这可能只是一份微不足道的战利品罢了,他满不在乎地就拿来用了,在战场上。   国王不可能,就连蒂雷纳子爵和沃邦上尉也不可能和士兵们聚在一起吃喝,不过国王还是尝到了那份“粥汤”,让挑剔的人来尝,这份粥汤不但油腻,而且粗糙(里面的麦粒和豆子导致的),胡萝卜是国王要求放进去的,因为这时候的人们时常会因为缺乏维生素A而患上夜盲症,他可不希望自己的士兵到了晚上就变成瞎子,但胡萝卜煮烂了之后,味道和触感还真是令人不敢恭维,偶尔能够吃到一点腌肉,但也和木屑差不多,还有的就是,同样出于国王的命令,这份粥汤里加了足够的盐,所以——很咸。   但这可以增长士兵们的力气,也是人们众口一致地称赞国王慷慨仁厚的缘故——法国自己也有盐的出产,主要在地中海一带与布列塔尼地区,所以盐的价格不如纯粹的内陆地区来得昂贵,但也不是寻常百姓家能够随意挥霍的,有些人家只在每天早上的第一餐加上多多的盐,因为接下来的一天,男人们都要去干活,没有盐就没有力气,到了晚上的一餐味道就变得寡淡起来了,但在国王的军队中,别说盐,他们甚至能够吃到糖。   国王在晚上用餐一向节制,沃邦上尉和蒂雷纳子爵倒是吃了好几盘子烤土豆,汤和奶酪,还有烤鹌鹑——十分新鲜,因为正是士兵们立起帐篷的时候抓到的,还有蛇,兔子和鼹鼠。   简单的用餐完毕之后,国王又去伤病营地去看了看,因为之前受伤的士兵都留在了里尔,所以这里的营帐还很空荡,只有一个被蛇咬了的士兵正在接受女巫的治疗——事实上他们进去的时候,治疗已经中断或是结束,让国王猜出来的是那个波西米亚女人的不安神情,还有床铺边一圈晶亮的盐——盐在军队中不算什么稀罕东西,但也不可能被随意浪费,但盐在巫术中有着无法取代的作用,主要就是去除邪恶与污秽,蛇毒也可以被视作一种污秽,用盐确实是一种好办法。   单看这个士兵不但面色红润,甚至还能站起来向国王行礼就知道了。 第一百八十八章 圣但尼(10)   耶罗米尼斯·博斯的三联画已经进行到了最后一幅,也就是右侧的小画,第二幅,也就是主画面已经完成了,画面上由鲁本斯加上了金色的光辉,鸟儿与花朵,画面是那样的残酷,而每个人的面容又是那样的欢喜,尤其是圣但尼,几乎可以说是在手舞足蹈——最后一幅的草图已经描绘完毕,无需赘述,当然也不会是寻常之人会描绘和看到的圣人如何显现圣迹的,画面上的圣但尼和随从姿态从容,刽子手的斧头已经落下,鲁本斯感到了一丝迷惑,因为那三人的头还好好地待在肩膀上。   “该掉的时候会掉的。”博斯这样说,他坐在画板前,在开始为第三幅画上色之前,他凝视着主画面很久一段时间——“多美啊,多辉煌啊,多荣耀啊。”   ……   沃邦上尉在将国王送回行宫之后,依然不曾感到疲累,一来是因为他还年轻,二来是因为即将到来的大战给予的刺激,他知道这样对明天,或者要持续更长时间的战斗不利,所以他回到帐篷里,就吩咐身边的侍从,为他找一个空帐篷,他要洗个澡。   上行下效,在国王表示出对洁净的苛刻要求后,他的大臣和将领也习惯了将自己浸在温暖的水里,只是在战场上,能够随身携带浴缸的可能只有国王,想要腾空一个帐篷很容易,但要寻找一个合适的浴缸就不太容易了——但那几个灵巧的孩子,很快搬来了一个马用的水槽,天气炎热,若是在白天,那么晒一晒也能保证水温合宜,幸而备餐才结束,火堆尚未完全熄灭,煮上几铁皮桶的水也不是难事。   在雾气升腾中,沃邦舒舒服服地躺了下去,水槽底部的木刺让他不由自主地笑骂了一声,但也没有想要去责备他的侍从,他的皮肤还没娇弱到需要铺垫丝绸的地步,但突然之间,那些木刺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犹如丝绒一般的触感——国王的上尉先生将手没入水下——那里他随手丢了一柄匕首,之前他还在嘲笑自己过于敏感呢,现在倒是派上了用场。   “我没有恶意,先生。”一个人从帐篷的阴影里走了出来,路易在里世界的时候,曾经看到过巫师们从火里,从水里,从花海里走出,而波西米亚女巫们也不遑多让,只不过她们的移动方式只能从阴影和泥沼里,给人的观感也差了很多。   除了这个,马尼特依然是个有着几分魅力的女性,她与沃邦所熟悉的那些女士不同,她的眼睛在火光下熠熠生辉,咄咄逼人,波西米亚人很喜欢在领口和袖口缀上流苏,或是将边缘撕成条状,马尼特也不例外,这种褴褛的装扮让她露出了光滑的浅褐色皮肤,腰部、大腿和手臂,在若隐若现中更让人想要一探究竟。   “我现在的状况可不太适合接待一位女士。”沃邦说,他的手在水面上移动着。他尚且没有那个资格通晓里世界与表世界的事情,但他也隐约有所听闻,尤其是这些波西米亚女人——士兵们都说她们会施展巫术,在她们的巫术下痊愈的人不少,但有些人心怀感激,而更多人则窃窃私语,想要请教士来看看,自己的身体是否被女巫控制和诅咒了——因为这场大战,国王调配来了很多医生,但您们也知道,在十七世纪,医生与修士的区别并不大,如安德烈·维萨里这样疯狂的人可不多。   “只是一些小木刺。”马尼特说,一边转动着手指,“先生,无需大惊小怪。”   “摸上去像是丝绒。”沃邦说。   “一个小法术,”马尼特走到沃邦身后,看到男人的肩膀肌肉明显地紧绷起来,她慢慢地将双手放在他身上,在皮肤上滑动着,沃邦的皮肤不比女巫们的更浅一些,他要比任何贵族更喜欢战场,无论训练还是作战都能身先士卒,“我们有时候想要坐坐的时候会用到它。”   “你们是女巫?”沃邦问。   “巫师。”马尼特说:“您应该有所察觉,我们可没多做掩饰。”   沃邦下意识地想问国王知道吗?不过他立刻在心里回答了这个问题,国王怎么会不知道呢,他绝对不会将一个不确定的因素放在自己的军队里,“您有什么吩咐吗?女士?巫师女士?”   马尼特笑了,她握着沃邦的肩膀,慢慢地推开那些纠结的肌肉:“我想您应该是需要放松,”她说:“我有比热水更好的方式。”   “在没有确定价格之前,我可不会轻举妄动。”沃邦说,同时有点喘息,虽然军队的身后必然会有人们所津津乐道的“名姝”跟随,但他这几天一心一意地扑在国王交付的重任上,根本没有这个心思,现在——他也是看过那本《女巫之锤》的,虽然嗤之以鼻,但他如今也不得不承认里面的一些内容真是说的很对——女巫们想要诱惑一个男人的时候,男人们很难摆脱和拒绝。   “我可以给你金子。”沃邦握住那只正在往水下移动的手。   “我不要金子。”马尼特说。   “难道还要我和你结婚不成?”沃邦戏谑地问道。   “我可不要你这样的丈夫,”马尼特的另一只手也落在了水面之下,她的呼吸近在耳侧,卷发被蒸汽浸湿,柔软的触感从沃邦赤露的脊背上传来:“您的忠诚属于您的国王,而不是一个女人。”   “毫无疑问,”沃邦悄声说:“所以您可以说了,如果不要金子,您还想要什么呢?难道会有一个比我们结婚更可笑与荒谬的事情等着我吗?”   “一桩小事。”马尼特说:“您认为这场战争什么时候能够结束呢?”   ……   “这场战争什么时候能够结束?”路易端起咖啡喝了一口,他的咖啡从来就是只加牛奶,严禁加糖的,这个习惯实在是有些倾向于清教徒——邦唐为沃邦上尉端来的咖啡旁边还有一碟子叠得整整齐齐的糖块,于是沃邦上尉就坦然地将它们都倒在了自己的咖啡里,“我不知道她想要做什么,陛下。”   路易举起一张羊皮纸,眼睛从上往下看:“看来您昨晚过得很不错。”   “是很不错。”沃邦说:“不过在得到您的同意前,我不曾说出哪怕一个字。”   “那么我可以告诉您,”国王说:“她只是想要借您的口,来试探我的想法罢了。”想来这些波西米亚女巫一定很失望,她们以为,在抛弃了王室近百年后,波旁的国王一定会急不可待地将她们迎回宫廷,但这根本就是她们的臆想和自我安慰,就像她们总将颠沛流离的生活描绘为“自由”一般——但对路易来说,一群肆无忌惮,无所顾忌的巫师,甚至无法与一群流民相比,流民可以管理,可以教育,可以被法律与信仰桎梏,但女巫呢?说句不好听的话,如果有什么事情,什么人,什么话语让她们感到不快了,她们最有可能做出的事情是歇斯底里地发泄一通,而后逃走。   之前她们甚至抢先拒绝了,就是说,她们猜想国王也许会让她们去对抗黑巫师——而她们愿意屈服在一介凡人的身前就是无法面对那些可怕的同类——若是知道了这场战争的时限,那么若是事情有变,她们也可以推测出国王的用意。   但路易怎么会将自己的性命放在这群不可信任的女人手里,所以,国王虽然还是命令她们服役,并且给出了一个可观的数字,但也承诺了不会让她们出现在里世界的战场上——在军队中设置军医与护士是路易很早之前就有的计划,但这个时代,人们的道德观念实在是很奇怪,结了婚的男女可以随心所欲地寻找各自的乐子,但未婚女性,哪怕只是越雷池一步也要会被蒙上无法洗净的污垢——尤其是军队,民众已经默认,跟着士兵们的全都是赚皮肉钱的女人,所以不会有好人家的女孩和士兵们在一起,遑论看他们的身体,为他们裹伤,擦拭和处理更为私密的问题。   要说,军队中这样的女人并不少,她们也确实身兼数职,但问题是,她们太少了,也太散漫了。   使用女巫只是一个尝试,如果在这里也没法安置她们,那么路易就要设法寻找另一个,正确地说,最后的处理方式了。   出乎意料,女巫们做的不错,但马尼特,路易在心中斟酌道,正如他之前所想的,这些女巫们即便可用,女巫教团的成员也依然要被肃清,就像是抽掉炖鸡身体里的骨头,没有主事和首领,剩下的人才好摆布——路易无意识地摆弄了一下手里的羽毛笔,上面的羽毛是青蓝色的,带着金属光泽,人们只以为这是一只大渡鸦身上拔下来的羽毛,事实上它来自于里世界,加约拉岛的一种鸟儿,它从不鸣叫,身上只有三根这样的羽毛,从同一只鸟儿身上拔下来的三根羽毛,分给三个巫师拿着,其中无论是谁发生了意外,只要折断了,另外两根也会随之折断,这是小科隆纳公爵献给自己父亲的礼物——但路易之所以留下这些波西米亚女巫,却是为了保证宫廷不至于完全地被加约拉岛的巫师占据。   “我希望这些波西米亚人可以改变一下人们的想法。”路易说:“沃邦上尉,您也看到了,护理人员的存在,有些时候甚至要超过医生。”此时战场上的医生,最擅长的是截肢,虽然说,截肢确实可以让受伤的人避免感染后高热而死,但失血和疼痛还是让手术中,手术后的死亡率居高不下,更别说一些医生坚决不洗手(这样浪费了很多时间)就做手术,一台手术杀了三个人的事情也发生过(这里是说,有一个医生为一个病人做截肢手术,结果用来截肢的刀械先是砍掉了病人的腿,而后伤到了助手的胳膊,最后落在医生的脚上,造成的创口感染一下子把他们都干掉了),所以士兵们看到医生的时候,简直就像是羊羔看到了屠夫。   但由女性充当的护理人员就不同啦,想想看,在你以为自己快要掉进地狱的时候,一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干净的帐篷和房间,身着白色围裙(这是国王的要求)的年轻姑娘笑吟吟地看着你,手里捧着滚热的汤或是牛奶,她们的声音是那样的悦耳,姿态是那样的轻盈,就算是用盐水和烈酒清洗伤口,让可爱的女孩来做,也似乎不是那么痛了。   “但那些,陛下,她们并不是凡人啊。”   “凡人难道做不到我之前所说的那些事情吗?”国王说,“我让这些波西米亚女人到这里来,服侍我的士兵,是想让他们知道,并不是所有在军队中的女人都是卑贱的,被人鄙视的,这才是最重要的,等他们有了这样的认知,才有可能招募寻常人家的女儿。”不然,就算有人愿意让自己的妹妹,女儿和妻子来做事,士兵们的粗鲁行为也会让她们受惊,感到屈辱,继而拒绝继续为他们做事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要在一朝一夕间改变人们的想法太难了,别说别人,就连波西米亚女巫们,也有必须与一个士兵结婚,而后用照料丈夫,照料丈夫的兄弟,照料丈夫的朋友这种理由,才能说服自己的人存在呢。   “说到这里。”国王问:“成效如何?”   “非常好。”沃邦说:“还有一些混蛋小子羡慕的不得了,甚至想要受个伤呢。”   国王大笑了起来,“对了,”他说:“你不用去回答马尼特的问题,如果她再来问,你就告诉他,国王并未改变原先的主意,这就行了。”   ……   马尼特没有再去询问沃邦,也许国王的反应就已经说明了一切,而且也有三分之一的女巫和伤员一起被留在了里尔,国王也没有调用她们往别处的意思,但她还是时常感到不安。   但在这场战争中,她能做到的事情,确实不多,在次日大约十点钟的时候,布鲁塞尔攻城战开始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圣但尼(11)   布鲁塞尔乃是佛兰德尔最大的一座城市,它曾经属于法国人,西班牙人和尼德兰人,而且因为它地理位置相当关键,所以一直被诸多势力疯狂地争夺着,每一个争夺者都会尽心竭力地为它加上一层盔甲,因此在路易能够望见它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座雄伟的坚城,有着双层城墙,突出的棱堡,棱堡之间的凸角堡,还有围绕在城墙外的简陋工事,虽然看得出这些工事都是仓促造成的,但只要它们还是石头与灰浆黏合而成的,还是能够给法国的军队造成一点麻烦的。   但蒂雷纳子爵与沃邦上尉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白白耗费士兵们的性命,说来蒂雷纳子爵还有点心情复杂,因为国王陛下在开战前,不知道是否是玩笑般地说道,如果他们能够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尽量避免士兵们的伤亡,国王会将通常可能损耗的士兵伤亡数量下的抚恤金,打个折扣作为他们的奖赏——这个时代的军人和大臣都不会认为国王用金子和银子来说话是一种羞辱呢,恰恰相反,过于口惠不实的国王才会被鄙视,甚至被认为有意欺骗他的臣子,像是钻石别针,刺绣外衣,骏马枪械,除了最后一种,国王用来犒赏大臣的东西和赐给王室夫人的也差不多。   国王有这样的命令并不令人意外,他们的国王一向如此慈悲,于是在战场上,蒂雷纳子爵对沃邦上尉让了步,毕竟沃邦上尉的战术才是折损最少的,就是进展必然非常缓慢,但谁会来救援呢,布鲁塞尔城里的人一定在期望着,同为哈布斯堡一脉的利奥波德一世会派他的军队来,又或唇亡齿寒的荷兰人,但他们并不知道,荷兰人现在正被英国人死死地拖在了大海上,而且就算他们能够救援,他们的陆军可远不如他们的海军,至于利奥波德一世,在那份证明了其贪婪与愚蠢的文书没有被销毁之前,他并不敢轻举妄动——也是这位国王还太年轻,若是曾经的腓力四世或是斐迪南三世,可不会在乎他之前与法兰西签订了怎样的协议,在这个时候,他们一定会悍然出兵,将路易十四的野心扼杀在摇篮里。   利奥波德一世也许还在犹豫,即便瑞典已经与法国达成盟约,但他还有丹麦,瑞士以及……英国议会,还有罗马教会,在欺诈和武力中失去的东西,能从谈判桌上拿回来也说不定——但这一切,必然要等到尘埃落定,在法国人疲惫不堪的时候,联军压阵,法兰西也必然会做出让步——在这样的想法下,布鲁塞尔是不可能得到援军的。   在路易反复斟酌着夺取了布鲁塞尔之后的操作时——夺取佛兰德尔并不难,难的是之后的统治与管理,荷兰,神圣罗马帝国和瑞士,意大利的诸侯们一定会伸手……无论是遏制法国的发展,还是从这块肥美的好肉上切下一块——路易若是愿意妥协,那么即便是利奥波德一世也会将西班牙的哭诉与哀求丢在脑后的,但若是在夺取里尔之前,路易还没有十分的把握,那么现在他不愿意让出哪怕一寸土地!这里将会是法国的佛兰德尔高官号鸣响,法国人的进攻开始了。   不过仿佛是要否认蒂雷纳子爵在马车里与国王的描述,国王和大臣们在帐篷里看到的东西并不令人感到振奋,在已经挖掘妥当的横向壕沟里,一列工兵先是立起木头和石块的胸墙,而后在胸墙下方开始挖掘纵向的壕沟,为了保证壕沟不至于塌陷,后面还有人举着木方来支持——而那个工兵身后背负着一个巨大的箩筐,用来盛放挖出的泥土,等到壕沟越过了胸墙,他们就用装满了泥土的扁箩来作盾牌,从城墙上呼啸而下的石弹翻滚着,砸的灰土飞溅,却始终没有办法伤害到下面的人。   “我怎么觉得我回到了凡尔赛。”国王喃喃地说。   “凡尔赛的土木工程已经结束了。”另一个臣子回答说,他当初就在凡尔赛监督过这项浩大的工程,但要他说,现在场面也和凡尔赛差不多了。   “这些可能比凡尔赛还要壮观一些吧。”国王说,因为在国王未曾到来之前,沃邦上尉还调集了大量的建筑工程所需的器械,堆积如山的木头,茅草,还有成马车计量的铁镐、铲子、斧头和木槌,成排的木桩被工兵们打入泥土,彼此之间缠绕绳索,形成疏散但漫长的防线,在防线外是警惕的骑兵队伍,他们需要提防城市里的守军出击,也要谨防有援军到来。   布鲁塞尔分作上下城区,上城是王宫与城堡,下城是平民与商人的居所,外面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原,而今天,这座如同碧茵一般的荒野被破坏了,宽度足有十二尺,即便是二十四磅的加农炮也能运进来的壕沟正在不断地,缓慢地向布鲁塞尔城门逼近,当然,布鲁塞尔人不会就这么束手待擒,他们先是使用了抛石机和火炮,在发现不奏效之后,城门打开,布鲁塞尔的守军冲了出来,但国王的近卫军立即迎面而上,布鲁塞尔有骑兵,但他们无论是马匹和火力都无法与近卫军相比,在一阵密集的枪声,呐喊声,腾起的淡淡烟雾消失之后,布鲁塞尔的守军后退回城,而近卫军并不追赶——所谓的乘胜追击,直入城门,只有坚盔厚甲的重骑兵才敢尝试,就算是里尔的城墙,两侧也有藏兵洞,上方还有机关可以投下短矛和石头,像是布鲁塞尔,还有可能在冗长的通道顶端预设浇注火油的管道,只穿着胸甲的近卫军,轻率闯入的结果就只有一死。   不过他们的职责也就是驱赶可能妨碍到壕沟深入的守军,消磨他们的力量,他们很快回到自己的阵地上,没有一个人受伤,国王抬起手向他们挥动自己的帽子,他们也这样做——之后这样的事情还发生了两三次,直到又一个黎明到来,法国人的壕沟还是不容动摇地进行到了第二道平行壕沟,第一道壕沟距离布鲁塞尔城墙约有两千尺,到了第二道壕沟就只有六百尺了,到了这里,沃邦上尉就命令火炮就位,这里有二十门二十四磅火炮,还有卢瓦斯侯爵竭尽全力从奥尔良千里迢迢运来的八门三十三磅火炮,总计二十八门黑洞洞的炮口直接对准布鲁塞尔的城墙时,也不由得他们不满心绝望,但这些倔强的布鲁塞尔人居然没有决定投降,国王的使者回来说,他们只希望法国的国王能够足够仁慈,允许他们的妇孺先行离开这座即将被硝烟炮弹覆盖的城市,路易允许了。   于是在阳光最为充沛的时候,布鲁塞尔的城门打开,一辆辆的马车鱼贯而出,里面都是达官显贵们的妻子与姐妹,还有他们的女儿,母亲,还未成年的孩子和她们在一起,只有两名骑士为她们做前导,她们的车队后是惶恐的平民女性,她们的丈夫,父亲和儿子,或许是自愿的,或是被征召,都留在了布鲁塞尔。   等到这些人离开之后,火炮终于发出了第一声沉重的轰鸣声,此时那些妇孺距离布鲁塞尔还不远,她们听到了,就大声地哭泣了起来,“安排她们到滑铁卢去吧。”路易说,之前为了防御,布鲁塞尔附近的建筑,但凡在城墙外的,都被焚毁和拆除了,在没有雇佣兵的情况下,只有妇孺的队伍可走不远,“她们会感激您的。”卢瓦斯侯爵说,这倒不是完全的恭维。   “我并不在意这些,”国王斜靠在座椅的扶手上:“诅咒也好,感恩也罢,没有这样的觉悟,如何能够坐在王座上呢。”这是他亲政以来最大的感悟,在你需要考虑的东西愈来愈多的时候,就不得不将很多事物简化为数据,他的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到数万人的命运,个人的悲喜在其中永远渺小的如同大海中的一粒沙子——或者说,当你站在一个高度上的时候,你就很难,也很少会去在意最底层的人的想法,路易为了保证自己的子民不至于受苦就已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又怎么会去关注敌人?他这么说,也只是因为她们就在自己面前。   这样吩咐了一声,国王就重新将注意力放在战场上,在沃邦的命令下,重型火炮集中往三处堡垒射击,先是石块,然后是土层,碎石,布鲁塞尔的外衣就这样被一点点地剥去,支撑着这样消耗的是国王和卢瓦斯侯爵,这位侯爵先生运来了大量的炮弹,火炮和其他军火,沃邦上尉可以持续不断地射击——即便炮筒发红,他也只是命令士兵们往上浇水,这样的炮击持续了一夜,又一个黎明到来的时候,法国军队与守军的距离再一次拉近,这时候沃邦上尉用臼炮替换了重型火炮。   这些臼炮一部分是从法国运来的,还有一部分是从里尔等城市收缴的,这种臼炮起源于十三世纪,用的是石弹,它的形状可比国王看到的火炮有趣多了,如果说国王的火炮是身材颀长的成年人,那么臼炮就是婴儿或是幼童,它们的口径与炮身的长度只在1:12左右,看上去矮墩墩的,傻乎乎的,但别以为它们古老矮小就没用了,它们虽然射程很短,但威力和射角都很大,沃邦上尉用这种火炮来攻击躲藏隐蔽墙后的守军——臼炮炮口上扬,炮弹呈一个抛物线越过斜堤,胸墙,直接打击里面的人员和火炮——法军原有的臼炮和收缴来的臼炮总共有三十几门,炮弹就如同冰雹那样不断地落在守军头上,而举着望远镜,在云梯和木塔楼上的士兵,一看到有那座棱堡露出了衰弱之态,就马上大声地报告,沃邦上尉会因此调整炮击的频率与力度。   这时候,步兵们到了冲锋的时候,这时候也是损失最大的,沃邦上尉身先士卒,几步就攀上了斜堤,翻过了胸墙,落入下方的护城濠,布鲁塞尔的护城濠很不幸地因为事故只有数尺高的水,虽然会让人湿透了紧身裤和靴子,但对战斗造不成什么影响,数以百计的士兵紧随在沃邦上尉身后,掷弹兵挥舞着手里的绳索,将火药罐投入棱堡和凸角堡,伴随着惨烈的叫声,几个守军被杀死。   之后的战斗对这些士兵们来说才是真正的考验,死亡与诗歌和戏剧上的完全不同,受伤的人会痛苦地嚎叫,无论是敌人和战友,死去的人却悄无声息,仿佛就在一瞬间,生机就从他们身上离开了,在前一个晚上,还在和你说笑话,抢肉干,讨论哪个波西米亚女人更漂亮的人就这么直挺挺地到了下去,他们的灵魂离开躯壳,躯壳将会腐烂,发臭,最终化作一抷黑土。   只是在这个时候,暂时还未有人能够想到这么多,长达数年,严苛刻板的训练在这时候起到了作用,他们勇敢而又冷静地往前冲去,甚至没去注意身边的人,甚至是自己有没有被击中,杀死敌人成为他们心中唯一的念头,“为国王而战!”他们这样喊道。   火焰就在此时腾起,沃邦上尉看到两个小伙子就这么倒了下去。   这座棱堡两侧的堡垒发现这座棱堡已经失守,因此里面的守军毫不犹豫地扭转炮口,向它射击,幸而蒂雷纳子爵已经指挥着后续的火炮跟了上来。   在取得了一座棱堡之后,沃邦上尉马上命令将臼炮运送上来,每座棱堡之间,为了保证覆盖射击面(火枪),只有两百尺,这个距离正适合臼炮的发挥,两处相邻的棱堡顿时被打出了好几个缺口,更多的法国士兵如同蚁群般地攀了上来,守军们虽然也试图举起火枪来阻止他们,但被占领的棱堡上也有法国的士兵在向他们射击,而法国人的火炮还在不断地轰鸣。 第一百九十章 圣但尼(12)   皮埃尔·高乃依对布鲁塞尔攻防战的一些记述:   在数百年后,人们对于法国的太阳王,路易十四的首次御驾亲征——法兰西对佛兰德尔一战始终保持着许多对细节上的疑问,当然,这场战役,在当时看来也只是欧罗巴诸国长达千年来,彼此攻伐,彼此争斗中的一段乐章,即便这段乐章开启了太阳王乃至整个法兰西长达三百年的辉煌,并且将余泽照耀到可见的一千年之内——并且有着诸多经典无比的旋律。   譬如说,如卢瓦斯侯爵所创建的补给与后勤制度——之前的法国军队,依然固守着“军队的统帅,应善于利用其所入侵的国家的一切资源,以保障其军事行动。”这条森严的法则,当然,在以往的战争中,士兵们若是能够从敌人那里获得补给,对军队的机动性和对敌人士气的打击,都是最好的,毕竟士兵们无需担心辎重,只需要提起两条腿痛痛快快地奔跑。   但这样的补给方式,通常更适用于雇佣军,而不是正规的常备军。因为,不管怎么说,当士兵必须将寻找食物和其他给养放在任务行列中的时候,它们的排序无疑是最高的,而且一旦放纵士兵劫掠,那么所谓军规与军法也就成了空中楼阁,在佛兰德尔的战役中,卢瓦斯遵照国王的旨意,做到了军队开拔到哪里,巨大的仓库与运送辎重的车队就能够出现在那里——士兵们从不缺少帐篷、御寒的毯子,干净的水和面包,他们由此意志坚定,精力充沛,虽然辗转多地开战,但从未出现过大量逃离和哗变的情况,这在当时,是非常少见的。   甚至有人说,是卢瓦斯侯爵开创了军队的后勤保障体系——路线,仓库与市场,军需官与监督,还有随军商人等等,但也有人反驳说,这些早在十字军后就已产生,不过谁也而不能否认,在佛兰德尔战役中,卢瓦斯侯爵的后勤保障确实做得无可挑剔,毕竟这场战役法国动用了超过了五万人的军队,并且就国王一路,就有三万余人,其中还有好几次围城战,谁都知道,补给的问题,是人数约多越难处理,而静止的军队又要比运动的军队更难处理,但这些难题最终都还是被卢瓦斯侯爵一一解决了。   也不怪他一回到巴黎,就成为了国王亲自任命的陆军大臣,成功地接过了他父亲的位置,而宫廷中几乎没有能够反对这一任命的人。   还有的就是,在这场战争中,终于得以崭露头角的塞巴斯蒂安·沃邦,在战端开启的时候,他还是上尉,战争结束的时候,他就成为了将军——他在这场战役中首先使用了三壕沟战术与臼炮跳弹战术,并且取得了相当可观的战果,有趣的是,里尔和布鲁塞尔都可以说是蒂雷纳子爵与沃邦的功勋,他们的胜利昭示着敌人的失败,而在战争结束后,留在了佛兰德尔,为法国的新省,新城市加固城墙与堡垒的也是沃邦,在这之后的几百年,我们还是能够看到沃邦在佛兰德尔地区留下的“星辰”与“花朵”,尤其是里尔的五星形状的棱堡防御体系,而布鲁塞尔有着六朵“花叶”伸出的双层城墙。   另外还有值得一提的是,现在军队中出现的一群波西米亚女人,历来想要赚皮肉钱的女人跟着军队走不算是什么稀奇事儿,之前也不是没有过更多的女人浩浩荡荡地跟随在大军后面,波西米亚人又是一个著名的跨境民族,他们崇尚自由,不受拘束,又是异教徒,车队中的女性也时常会与人春风一度,换钱,或是一时兴起,但这些波西米亚女人,却最终成为了战地护士的雏形——在这之前也有女人照顾受伤的士兵,一般来说都是为了钱,或是短暂的好感,但不成系统,但在佛兰德尔战役中,虽然法国军队的损失并不是很严重,但令人啧啧称奇的是军队中伤员们的生还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以上,这点实在是令人吃惊,那时候的伤员死亡率非常之高,甚至于,在战争的过程中,军官就要不断地征兵来保证军力不至于太过缺乏。   据后人考据,大约有一千名波西米亚女人加入了护理与治疗的队伍,虽然波西米亚人迄今为止都声称,当时这些女人都是受国王雇佣的,但大部分人都认为他们是在胡乱吹嘘,不过国际护士会却奇妙地愿意承认这种说法。这些波西米亚人为何会出现在凡尔赛人们暂时不得而知,但她们的工作——正式而又清白的,确实扭转了一部分人的看法,在当时,未婚少女的贞洁是极其重要的,所以不会有人愿意将自己的姐妹和女儿送入军营,从佛兰德尔战役之后,那些受了护理人员恩惠的士兵们就成为了她们最坚定的支持者,后来,他们的亲眷朋友,也有在他们的劝说和证明下,进入护理学校学习,最后成为战地护士的。   起初只有战场上才有女性护士,后来渐渐地,护士的白头巾和白围裙(在佛兰德尔战役中,国王赐予护理人员的服饰)也出现在了各个疗养院和诊所里——比起医生通常的助手——那些粗鲁的屠夫与理发工匠,人们当然更愿意看到年轻温柔的姑娘们。   诸如此类的地方还很多——甚至还有一些令人发笑又惊讶的地方,像是最终成为惯例的“国王观战团。”沃邦元帅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坚称这是受了蒂雷纳子爵在敦刻尔克之战中的启发和影响,而蒂雷纳子爵则在自己的回忆录里坚称这是沃邦元帅的自我行为,一种拙劣的恭维方式,与他毫无干系,但不管他们怎么相互指责和推诿——之后的每一场大战,路易十四国王也的的确确地会出现在战场上,带着望远镜,坐在华美的帐篷里,像是观看一场隆重的戏剧那样观看整场战役。   在如今的人们看来,这是一种愚昧而又可笑的行为——因为流血牺牲都只有士兵和军官,但在当时,国王的御驾亲临反而是对士兵和军官们的最大鼓舞,其他不论,路易十四在战场上的每一次观战最后带来的都是胜利没错。   这或许也是一个令人迷惑不解的问题,但和其他疑点比起来,这又算不得什么了——一些学者甚至认为,由当时的人们所撰写的记录和文书,可能经过了大量的删改和修饰,并不能作为史实来看,只能作为佐证和文学作品欣赏。   其中最有名的,莫过于皮埃尔·高乃依所撰写的“佛兰德尔战役”一书,他在里面这样写道,“当太阳王的光辉照耀到城墙的时候,里面的西班牙人就如同黑夜中的鸮鸟那样发出哀鸣……将军尚未踏入战壕,城市就悬挂出白色的旗帜,祈求一次谈判的机会……每一座城市在军队到来之前,就在搜集女人的镯子和男人的餐叉来铸造巨大的银钥匙,作为投降的凭证……国王进入夏勒罗瓦就像是进入巴黎……法国的军营之中,每晚都要举行庆祝胜利的宴会,就算是最寻常的士兵,也能喝到咖啡、葡萄酒和肉汤……帐篷绵延数百里,覆盖了整座平原……城墙外,佛兰德尔的愚人们焚毁了牡蛎般密集的屋舍,期望以此拖延国王前进的脚步,但他们的城市还未及七日就彻底地沦陷了,数之不尽的妇孺哭泣着离开了她们的家园……”   若是说这些还能会被人们取信,那么,在间隔了四个世纪后,才被人们发现的另一份手稿中描述的事情,就只能说是这位剧作家的古怪臆想了,因为他不但描绘了他随军进入布鲁塞尔后发生的一系列奇怪的事情,还写了狼人、吸血鬼和巫师——这些被当时的人坚信存在,而现在我们都知道,这些只在幻想与梦魇中存在的怪物。   ……   这份手稿最后在拍卖会上卖了一个好价钱,以及也有人就此拍摄电影的事儿,十七世纪的人们当然是不知道的,皮埃尔·高乃依出生于1606年,他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就写了第一部戏剧作品《梅丽特》,之后又创作了一出名为《梅德》的好戏,虽然如此,编写戏剧并不是一个出身优越的子弟应该从事的职业,他的祖父是诺曼底议会的掌玺参事,父亲为鲁昂子爵管理水泽森林,他们为他安排好了之后的道路——就是成为一名律师,同时为鲁昂的水泽森林事务部门与法国海军驻鲁昂部门服务——令这两位始料未及的是,皮埃尔·高乃依最终为当权者——那时候还是黎塞留主教欣赏还是因为他在戏剧方面的才华,他曾经是黎塞留主教麾下的五人创作小组中的一员。   只是他被黎塞留欣赏的是他在戏剧方面的天赋,被黎塞留主教厌弃的还是他的天赋——在三十岁的时候,高乃依大胆地撰写了一部大戏《熙德》,熙德是一个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他曾被国王流放,又因为在战场上立下功勋而被召回,最终成为护国公与巴伦西亚的统治者,但要详细地描绘这个人物,继续遵循当时的三一律是不可能的,于是这出戏剧在大受欢迎的同时,招致了刻板而又固执的黎塞留主教的反感,他不但明显地表示了自己的不快,还授意其他学者与剧作家对这出戏剧予以抨击和谴责,同时他也向高乃依施加了莫大的压力。   不,应该说,以当时的黎塞留主教的身份和权力,高乃依还没有那个资格成为他的敌人——高乃依很快就屈服了,毕竟他还是父亲的儿子,也是儿子的父亲,他不但向主教先生悔过,还连续撰写了三出严守“三一律”的戏剧,《西拿》、《贺拉斯》、《波利耶克特》,这三部戏剧虽然出色,但都是为了迎合黎塞留主教的喜好而写的,宽容的君主,大义的公民,虔诚的教徒……最后他又写了一部《庞贝之死》,描写了埃及艳后克里奥帕特拉与她的弟弟托勒密争权夺利之事。   这几出戏剧,在路易尚未亲政的时候都看过,不得不说,即便是为了迎合黎塞留主教而创作的三出三一律戏剧,也已经显露出了高乃依在戏剧创作上无可抵御的光辉,而52年就回到了鲁昂的高乃依再次进入国王的视线,还是因为马扎然主教在临终的时候,指定高乃依做了他的律师,好将自己的遗产留给自己最心爱的孩子——也就是国王路易十四,在马扎然主教离世之后,高乃依原本想要离开巴黎,回到鲁昂,但国王看了他的资料和他的作品之后,就决定留下这个人。   虽然高乃依在《庞贝之死》之后,创作的戏剧只讲究情节上的曲折离奇,而忽视了人物的塑造,但路易可以看出,这更多的是一种隐晦的反抗,以及被压迫后扭曲的发泄——国王在佛兰德尔之战后,就要开始着手国内的思想与教育事宜,而对于现在大多数连自己的名字也未必认识的民众来说,要奠定国王在他们心中至高无上的位置,戏剧可能是最好的方式之一,别忘了,就算是集市上的那些服饰粗糙,演技拙劣的小戏,人们也是趋之若鹜,更别说是如高乃依这样的人物创作出来的作品了。   为了让高乃依尽快回到过去的风格,抛弃以往的糟粕,路易十四经过考量,又询问了高乃依本人——只要是因为高乃依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允许他此次随军,希望一场真正的战争能够让这位天赋卓绝的剧作家被锤炼出更宽广的心胸与更敏锐的眼光,至于三一律,国王对此是不屑一顾的——三一律是十七世纪古典主义悲剧所必须遵循的法则,简单点来说,就是只能有一个故事线索(不能多线并进),发生的时间不能超过一天,必须只有一个地点(不能转换场景)。   它并不是没有优点,这样的戏剧节奏紧凑,内容充实,但问题是,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固定的地点和单调的线索之中呈现出一个人的多面化是不可能的,所以在三一律戏剧中,充斥着大量的类型化人物,黑即是黑,白即是白,几乎只要一个开头,观众就能猜到结尾,所以这些戏剧都主要集中在真实的历史事件和人物上,这样至少剧作家不必耗费心力去让观众们在那么短的时间里了解这个人物,事件甚至整个过程,所以三一律戏剧到了后来,就必须以演员的服装,道具和其中插演的滑稽戏取胜了……这对国王想要的宣传是相当不利的,路易简直难以想象,每当自己出场,就要有个小丑穿得花花绿绿地翻着跟头跑出了吹喇叭,打鼓什么的。   有了国王的支持,有七年没有创作过任何作品的高乃依顿时焕发出了第二个青春,他不但坚决要求随军,还在一路上记录下了足够十本圣经厚度的内容,这些内容一部分被他用在了后面的创作里,另外一部分被审查后销毁,至于人们现在发现的,很有可能是高乃依在晚年回到鲁昂后,凭借着记忆写下的内容,不得不说,之前的人们找到的,高乃依对佛兰德尔的记录,虽然充满了对国王的溢美之词,但其中还是有一些可考证的详实资料的,但最新发现的这个……研究人员甚至都要怀疑它是一本伪作,赝品。 第一百九十一章 另一场战争   人们找到的高乃依的残余手稿,藏在一幅画像里,文物复原专家在修复了手稿之后,又对这幅同样年代的画稿做了分析和研究,这张粗劣的人物画像起初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但一个年轻人一时好奇,将这幅画像送入了X光分析仪,这种仪器能够将画像分析组合成高清晰度的三维图像数据。扫描图像的清晰度可以细致到10微米,相当于发丝直径的十分之一——人们曾经用这种仪器分析出了著名的《蒙娜丽莎》的底稿,这幅画像也不例外,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在厚厚的,胡乱涂抹的油彩下面,是一副诡异的场景。   画像真正的原貌,在三个月后才得以向公众开放,但只有展示了七十二个小时后就被匆匆收起,因为有许多观众,在看了画像之后,都表示感到恶心、烦躁和难以忍受的瘙痒,一些人说,看了这幅画,他只想疯狂地大叫,诅咒,伤害自己或是别人,最终导致这幅画像被匆匆摘下来的原因是因为一个抑郁症患者在盯着它看了整整八个小时后,在展厅即将关闭的时候,面对前来催促他的工作人员,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拔出枪来,在对方的眼前对准了自己的下巴,扣动扳机。   这位可怜无辜的工作人员受了多大的惊吓就不必多说了,后来的保洁人员都不得不去看了几个月的心理医生,因为那个自杀者的头盖骨都飞在了天花板上,血迹更是溅射得到处都是,但画像上却“奇迹”般地没有留下一丝痕迹,但让后续的印痕追踪专家来看,这幅画像上应该有不少血迹才对,但留下的那部分空白就像是被擦拭过了那样——或者说,被画像彻底地吸收了。   这件事情占据了当地的报纸大约有一周的时间,才慢慢地冷却了下去,当然,说什么的人都有,尤其是网络上,“恶魔之笔”的传说不胫而走,只是那些喜欢用这些异端奇闻来博取注意力的人大概没想到,他们这次还真是猜对了——一队“专家”千里迢迢从梵蒂冈来到了法国鲁昂,为首的人一见到这幅画像,就叫出了耶罗尼米斯·博斯的名字,“我记得在四百年前,”那位黑衣教士面色阴冷地说:“耶罗尼米斯·博斯的作品就在禁品名单里了。”   鲁昂市长有点尴尬,鲁昂在十七世纪的时候,是欧罗巴最繁荣,最富有的城市之一,但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在太阳王时代之后,人们就只知巴黎、凡尔赛、奥尔良,甚至布列塔尼、马赛、布鲁塞尔与图卢兹等地都在鲁昂之前,鲁昂能够被人们记住的东西只有历史——那些雄伟的建筑,华美的艺术品,古老的人文……是鲁昂最为自矜而又重视的东西,不过有个点很尴尬,就是太阳王路易十四,这位正如他的个人纹章太阳一般照耀了整个法兰西近百年,余晖更是辉映至今的伟大人物,在鲁昂留下的痕迹并不多,一定要说,有什么与这位陛下有关,可能就是鲁昂的皮埃尔·高乃依了,他早年依附于黎塞留主教,后来却因为年轻气盛,创作了《熙德》而令黎塞留生出恶感,虽然他最终还是屈服了,但强权对一个艺术家创作天性的压迫还是差点把他毁了,他在江郎才尽后回到了鲁昂,整整七年,一事无成,但又因为被马扎然主教选为执行遗嘱的律师,而被年轻的路易十四注意到,从而得到了一个机会。   在佛兰德尔战役的时候,高乃依被允许随军,他在国王身边亲眼目睹了整场战役——从夏勒罗瓦,到里尔,到布鲁塞尔,到列日,又到卢森堡,最终回到了巴黎,在国王的看重与纵容下,缪斯女神再一次回到了这位年迈的剧作家身边,他仿佛要追回在鲁昂白白耗费的七年岁月,日以继夜地创作了在艺术性,创新性,时长与规模都远在《熙德》之上,整整七出精彩的大戏,如后人耳熟能详的《奥古斯都》、《三贤王》、《圣士》等等,更不用说,他还和后来蒙受国王宠爱的莫里哀、吕利都有合作,他们创作的戏剧更是数不胜数了,虽然这些出色的作品被之后的若望·拉辛批判为阿谀之作……   但问题是,这位被人们视作破三一律的英雄,他虽然出生在鲁昂,但离世之后,得国王的恩准,他被允许埋葬在巴黎圣母院,他左边是吕利,右边是莫里哀,对面是他的死敌拉辛。   鲁昂只能重新修缮了这位大师的儿时宅邸,以故居的名义吸引游客,但这些绝对无法与巴黎的高乃依博物馆相比,每当说起这件事情,鲁昂市长就不由得心酸不已——高乃依去了巴黎,留在巴黎就算了,但他得到了路易十四的宠信后,他竟然将自己的家眷与重要的东西(手稿和笔记)全都搬到了巴黎,留在鲁昂的只有一些粗笨的家具,就连高乃依最喜欢的书桌都不见踪影——在高乃依故居的书桌是后来他们自己采买了一张十七世纪后期的书桌填补上去的。   所以,当这次他们修缮高乃依故居,而后意外地在夹墙里发现了高乃依密不宣人的残缺文稿,和夹着文稿的画板之后,他们本来是想要借此好好地宣传一番的……没有什么比已经逝去的名人从未被发现过的一面更值得人们好奇的了,正如他们所料,为了一睹文稿和画像,人们蜂拥而来——“文稿?”市长还在暗自伤怀的时候,不由得吃了一惊:“那可不是耶罗米尼斯·博斯的作品哪!”   黑衣教士只是看了他一眼。   鲁昂市长简直心如刀绞,虽然在那份残缺的文稿中,高乃依描述的,在布鲁塞尔的另一场战争,简直就是荒谬可笑,但这位大师的文笔是毋庸置疑的,他将当时的气氛,场景与人物描写的栩栩如生,仿若就在眼前,如果冠以某个鬼怪剧的名头,只怕依然观众如潮——虽然让心理学家来分析,这份记录大概也是这位剧作家在目睹了对一个文人无比残酷的场景后,在悲哀、恐惧与极大的精神压力下写出来的,就像是人们经常以古喻今那样,这些怪物和魔鬼,只是战争的化身。   “但这些文稿已经被整理出来了……”还被发布到了网络上,不是什么秘密了,市长努力争取道。   为首的黑衣教士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幸而,在讯息愈发发达,人们的想象力也愈发放纵的现代,这些在当时的人们看来简直匪夷所思的情节,并不怎么出奇,顶多被人们哈哈笑上一通,原来几百年前的大师高乃依也是一个奇幻作品爱好者……   市长的反抗当然没什么用处,事实上,就算是法兰西的首相出面大概都没什么用,除非是他们的国王,太阳王的子孙愿意屈尊至此——路易十四曾经兵围罗马三次,与梵蒂冈的争斗更是贯穿了他的整个人生,奇妙的是,在路易十四后,法兰西与梵蒂冈的关系却愈发温和亲近了。   ……   高乃依的文稿与博斯的画板很快就被送到了梵蒂冈。   “终于找到了,”以拉略三世平静地说:“去叫红衣主教来,我们今晚就解除这个诅咒。”   ……   深夜十一点的时候,圣彼得广场上空无一人,大教堂更是早已关上了沉重的大门,西斯廷礼拜堂,这座神圣的殿堂,曾经有近三百位教皇在这里被选出——却依然灯火辉煌,一些游客在看到色彩斑斓的窗户时忍不住想要靠近,却被穿着条纹制服的瑞士卫兵与黑衣教士和善但坚决地劝退——不过在这之前,也有教宗在这里举行秘密的私人弥撒,罗马的居民并不感到奇怪。   只是他们若能走到礼拜堂里,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红衣枢机们最少到了一半,也是罗马教会最重要的一半,不夸张地说,假如此时西斯廷教堂突然坍塌,整个世界都要为之震动了,幸好在太阳王之后……以拉略三世收回远去的思绪,将视线放回到那张画板上。   这张画板是三联画中的一张,是最后的一张,属于末尾和点题的右翼,在它之前,还有两张,一直被教会谨慎地收藏着,就和许多无法展示给外人的秘密那样,这两张画板,从收起到此时取出,都没有经过凡人的手——据说收缴它的也正是一位以拉略呢……   黑衣教士举着那两张画板来到教宗与红衣主教面前,也是祭坛之前,它们被竖立起来,拼合在一起,仿佛意识到同伴的回归,画板上的人物,动物甚至是树木,乃至于光线都狂喜般地飞舞了起来,扭曲的线条,疯狂的笑容,邪恶的动作与手势——此时若是有一个凡人在它面前,看到它的第一眼就会彻底地疯掉,而教宗与红衣主教们则开始轻声祈祷——黑衣教士随即跟上。   他们解除过很多诅咒,有些诅咒要比这个诅咒更激烈和凶狠,但它们不会比这个诅咒更难对付,它是耶罗米尼斯·博斯的最后一幅作品,罪恶的灵魂附着其中——没有什么比被污染的神圣更可怕的了——这就是很多黑巫师,会有意以邪恶与错误的方式来举行弥撒的缘故……耶罗米尼斯·博斯曾经差点成为一个教士,在这方面,他更是一个佼佼者。   画面上的圣但尼与他的随从向着他们笑了起来,他们的头掉落下来,从画板上,咕噜噜地滚落到了教宗的脚下,褐色的污秽沾染了圣洁的白袍。   ……   这正是四百年前高乃依看到的景象,他惊愕地眨着眼睛——国王之前看了他的记录,对于其详实性与严密性十分赞赏,所以在圣米迦勒大教堂里举行的弥撒,这位年长的剧作家也有幸随行,当然,他是没有资格站在国王身后的,甚至前几排也没有他的位置,但他已经心满意足,在弥撒完毕之后,国王举着蜡烛,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列,其他人紧随其后,高乃依站着,恭敬地目送国王离去,在起步离开前,他神使鬼差般地瞥了一眼圣伯尼的圣像……   一声尖锐的大叫让所有人都站住了,国王回过头:“怎么回事?”   立刻有人跑过去责问那个大胆的愚人,高乃依脊背冰凉——惊骇带来的冷汗几乎要浸透了他的亚麻衬衫,他几乎就要说出他看到了什么,但曾经的挫折与痛苦让他及时找回了理智,“抱歉,”他说:“一只蝎子从我脚上爬了过去。”   “愿上帝保佑他。”国王听了回报,这样说道,既然国王不再追究,也不会有人责备和惩罚高乃依,当然,流言蜚语和冷嘲热讽少不了,但宫廷里最多的就是这个,在被黎塞留主教厌弃后,高乃依经过不少这样的事儿,完全能够忍受,或者说,他的注意力几乎全在刚才看到的恐怖景象上。   他看到圣但尼,还有那两位随从的头从双手间跌落了下来,圣但尼的头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滚出了很远,就像是一只紧跟着国王的狗儿,褐色的,黑色的和白色的污迹在教堂的灰白地面上留下了一道浑浊肮脏的痕迹,而那两只随从的头,一只跟着国王身边的蒂雷纳子爵,一只跟着沃邦上尉。   但等到高乃依惊叫出声之后,只是眨了眨眼睛的功夫,他看到的异样景象就消失了,圣但尼和随从的头也好好地捧在他们的手里,只是他们脸上的神情,怎么看怎么奇诡。   高乃依几乎可以说是逃一般地跑出了教堂,他在离开教堂的时候,不由得回首张望,也许这确实是他的幻觉?他毕竟老了,但这个幻觉是多么的真实!他一面画着十字,一面望着从大开的门扉间,依然可见的圣人雕像,以及末端的彩窗——是魔鬼迷惑了他的心罢,但怎么会有魔鬼能够进入教堂呢?而且还是圣米迦勒,还有圣但尼,他们都是法兰西的主保圣人,他们应该庇佑法兰西,庇佑国王。   那么只有可能是他那颗不够虔诚的心了。   高乃依这样想到,也许是教堂外炙热的阳光给了他勇气,他看着两名随从将圣人的画板搬出教堂,“它们会被放在哪儿?”他问道。   虽然高乃依只是一个律师和剧作家,但因为国王对他的宽容,这两名随从还是客客气气地回答说:“放回到仓库里,先生。”   “哦,”高乃依说:“那真是太好了。” 第四卷 王业-开端 第一百九十二章 高乃依的疯狂一夜   正是因为产生了这样的幻觉,高乃依在入夜之后,依然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他躺在床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只觉得身下的亚麻床单越来越冷,就像是有阴森的寒气从地面渗透到他的身体里,他喝了蜂蜜水,喝了葡萄酒,都毫无作用,他心烦气躁,又不得不上了两次厕所——在巴黎他可以享受到抽水马桶(一种有味儿的风尚),但在这里只有夜壶,夜壶这种东西,无论你擦洗得多干净,都会有一股拂之不去的怪味儿。   他长吁短叹,躺躺坐坐,最终屈服于自己活跃的神经,索性嚼了一把咖啡,点起蜡烛,坐在书桌前,开始记录下今天的事情,他在随军途中的记录几乎可以称之为日记了,总有那么多新鲜的事儿供他啧啧称奇——在聚精会神的工作时,这位老人终于摒弃了莫名的惶恐不安,羽毛笔在国王纸(国王的新产业,洁白,柔韧,细密)上发出沙沙的声音,直到蜡烛的光芒慢慢地暗了下去,一时间,高乃依忘记了此时正值深夜,大声地嚷嚷起来,叫懒惰的仆人来为自己更换蜡烛。   仆人没有给高乃依回应,确切点说,周遭一片死寂,高乃依抬起头,他的心脏骤然如同被抓住了那样抽紧,他还记得自己的房间边是国王的火枪手们,这些精力旺盛的小伙子们虽然有着年轻人容易入眠的特点,但因为职业的关系,也保持着相当的警醒——这点是高乃依和他们合居的第三天知道,一个粗鲁的布鲁塞尔市民也许是因为喝多了酒,竟然往这里的窗户投掷石子,他也许认为,在鸮鸟都已经熟睡的时候,就算有人被惊醒,也没法那么快地跑下来和他算账,但他错了,立刻就有两三名近似于赤露的火枪手跳了下来,手持利剑,把他戳成了一个漏斗,别说逃走,他甚至没来得及转过身去。   也许是因为这些火枪手们都出去寻欢作乐了?高乃依这样安慰自己,但他也知道不可能,这些火枪手们固然风流多情,但他们也从未忘记自己的职守——正如在里尔,国王和他的大臣,随从与侍卫占据了一整条街道——国王居住的地方乃是查理五世(西班牙国王)在布鲁塞尔的王宫,王宫前有着一个巨大的广场,左侧是市政厅和市场,右侧是法院和教堂,现在市政厅已经被充做了军备仓库,被军队严密地把守着,从军备仓库往王宫的一路上,房屋都被征用,没有任何一个原先的居民被允许留在这里,无论他们之前多么显赫——那个被火枪手们杀死的人就是其中之一;法院与教堂也是如此,教堂里如今只有国王从法国带来的天主教教士,可以说,国王可以安然入眠,因为他身边簇拥着的全都是忠诚的臣民。   高乃依毛骨悚然,鬼使神差一般,他突然想起了那两个随从所说的,要将圣但尼的圣像送回到仓库里——他不敢继续大喊大叫,可能只有几分钟吧,蜡烛就快完全地熄灭了,若是他伸直手臂,黯淡的光线甚至照不亮他的手指头……终于,仅有的亮光消失了,高乃依盯着门所在的地方,希望那几道缝隙里能够投出令人安心的光芒,但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的眼睛逐渐习惯了黑暗,黑暗中隐约可见门扉的轮廓,而就在此时,他听到了若有似无的金属碰撞声,老人从桌边一跃而起,手掌按在还未凝固的蜡烛上,但他甚至没有感觉到灼烫带来的痛苦,就喜悦地冲向窗户——那应该是火枪手们悬挂在腰带上的火枪、匕首与短剑相互碰撞时发出的声音,他猛地推开窗户,俯下身往下看去。   他什么都没能看到。   窗下是翻滚的浓雾,他从未看到过这样浓郁的雾气,简直就像是一片牛乳的海洋,除此之外,街道上的石子,门扉,柱子和窗棂,火把都消失了,整座街道都像是浮在海面上的岛屿,孤零零的没有可固定的地方,高乃依知道自己应该立刻关上窗户,回到房间里,颤抖着度过这个夜晚——如果可以,但他僵硬住了,根本无法动弹。这时候,金属碰撞的声音却变得更清晰吗,更响亮了,它从市政厅,也就是街道的末端而来。   高乃依急促地呼吸着,他的腹部被卡在窗台上,手臂撑在百叶窗的搭扣上,这是一个很难受的姿势。   而在他凝固的视野中,一点火光由小到大,驱散了浓雾,高乃依以为这是一个火把,后来才发现这是一枚香船,它被铸造成鸟儿的形状,展开的羽翼在空中微微颤抖,从尖尖的喙里吐出赤红色的火光,镂空的身体里迸发出如同白磷燃烧时的灼眼光亮,它摇晃着,一股檀香、没药的气味扑面而来,但如高乃依在教堂,在宗教游行的时候嗅闻到的不同,这股气味虽然甜蜜,但一点也不宜人,反而令人作呕,若是不曾随军,高乃依可能根本想不到这种奇特的杂质是什么,但现在他知道了,那是血和内脏的气味。   在摇晃的香船后,是两个可爱的孩子,或者说,应该是可爱的孩子,他们笑嘻嘻地,有着成人臂长的香船,他们提着毫不吃力,脚步轻盈,轻盈的一点都听不到声音。   他们身后是举着圣像和十字架的教士,要说他们的装扮,实在是古怪,说是教士,更类似于奴隶,高乃依作为一个虔诚的教徒,一个律师,当然可以轻易辨认出,他们身上的衣着,是初期的教士们最常见的装扮——在罗马皇帝统治时期,基督教士或是因为卑微的出身,又或是出于本心的谦卑,时常穿着奴隶与低等人才会穿着的黑色毛毡外衣,也就是现在黑色法衣的雏形,比起教士们的黑色法衣,这些衣服,或者说,没有领子的长袍,简陋的就如同一块没有任何装饰的布匹,就连腰带也是粗劣的牛皮或是羊皮,但那些散发着光辉的面孔,实在是比黄金和宝石都要耀眼得多了——圣像上的面孔都是失真的,但因为圣徒们总是随身携带着自己被杀,被处刑时候的刑具,想要辨认出来很简单,所以,高乃依一下子就认出来,举着那些圣像的教士正是那些神圣的殉道者们。   这些圣徒有男有女,全都兴高采烈,神采飞扬,他们若是凡人,若是生者,这个热烈的场景倒是可以被描绘下来,可惜是他们依然保留着受苦的痕迹,在别处熠熠生辉的时候,那些翻开的皮肤,张开的伤口,缺损的骨头与内脏就显得格外惊人了。   在这样的游行队伍中,必然有一个主祭者,高乃依几乎猜到了——是的,正是圣但尼,还有他的两个随从,他们捧着自己的脑袋,面孔上也是笑意盈盈。   在圣但尼的身后,是一大群衣着富丽寻常不一的人,唯一相同的地方就是他们都戴着一枚十字架,他们受到的伤害更是多种多样,有些是如圣但尼一样被斩首;有些则是四肢松软扭曲——看得出是被处以了车轮刑;也有浑身都是细密的小伤口的——那是被装在钉满钉子的酒桶里,从山顶滚到山脚的;有些眼珠凸出,舌头肿胀,这是被绞死的;还有口角溢血,浑身滴水的,前者是被毒死,后者是被溺死;以及,许多人都肢体不全,内脏流在外面,他们的身上遍布野兽撕咬过的痕迹,凡是读过历史的人都知道,罗马的祭司和皇帝们都很喜欢将基督徒们投入斗兽场,让野兽咬死他们。   这样的队伍,浩浩荡荡,香船早已不见踪影,而最后的几个“人”还在拖拖拉拉地走着,而高乃依已是强弩之末,他的手臂早就麻木了,呼吸艰难,他不断地伸出舌头,试着舔去流到面颊上的汗水,另外一些被他的亚麻睡衣吸收,但最终还是有那么一两滴落了下去。   一位女性圣徒抬起头,她容貌娇美,死去的时候可能还不到二十岁,也因为这个缘故,她受到了特别优待——她最动人的地方只有两个血肉模糊的凹陷,这种刑罚现在在西班牙依然存在。她抬起头,就看到了高乃依。   队伍停了下来。   “这里有个虔诚的教徒。”高乃依听到一个声音说,之后人群起了一阵骚动,圣徒们如同摩西分开的红海那样向着两侧退去,圣但尼捧着脑袋走了出来,他的声音明亮而又清晰,犹如生前,高乃依看着他向着自己举起头,圣人的手臂越伸越长,越伸越长,直到与高乃依面对面。   说真的,如果不去看脖子以下的部分,圣人的面孔一点不可怕,虽然有点苍白,但他五官端正,目光坚定,正如人们所想象的任何一个圣人一般——只要他没有露出笑容,那不是一个信者即将得救时喜悦的笑容,也不是一个牧者在望见别人得救时欢欣的笑容,那是一种邪恶的,淫邪的,充满恶意的笑容,就像是清澈湖水下的泥沼,明亮阳光下的黑影。   “不要留在这里,”那个头说:“您应该和我们在一起。”   高乃依听到这群人发出了一声欢呼——欢呼声震耳欲聋,而街道上的士兵和火枪手们却还是如同死了一般,没有任何反应,高乃依一边痛苦地想着他们是不是真死了,一边被拖下了窗户——他的房间在二层,与地面的距离并不致命,但对于一个六十岁的老人来说,还是不免摔断了几根骨头,他惨声嘶叫,但那些“人”丝毫没有体恤他的意思,在朦胧中,他被强迫换上了衣服,手里也被塞进了一柄武器。   高乃依被游行队伍裹挟着,一路向前,除了他之外,他就没有看到别的什么人,游行队伍在王宫广场上缓缓地聚拢,高乃依看到捧着头颅的圣但尼再度走上前,他和另外几个人也被推搡上前,王宫的大门无声无息地打开,应该警卫在侧的士兵不知去向,他们畅通无阻地进了王宫,在正方的建筑里,圣但尼径直向着国王所在的中庭走去,而他的随从却向着左右两翼而去,高乃依马上想起了,他在教堂里看到的,随从的头颅跟随着蒂雷纳子爵与沃邦上尉的场景,他也知道,国王信重着两个将军,因此他们在王宫里也有自己的房间。   高乃依急得快要发疯,国王若是在诅咒中被杀,法兰西即便还有奥尔良公爵,也不免会陷入到无可挽回的混乱与衰败之中,加上,两位将军,一位功勋卓著,一位崭露头角,都是前途无量的时候,他们若是就此身死,那么法兰西不但无法夺得佛兰德尔——就算要把握住现有的领地,在只有孔代亲王与卢森堡公爵的情况下,也会变得异常艰难。   高乃依不知道自己的祈祷有没有被上帝听到,或是被任何一个圣人,他绝望地跟着那群被魔鬼冒充的圣人走,他们每经过一个地方,那里的十字架,圣物盒与圣像都会燃烧起来——直到现在,他才终于看清,那些基督徒身上的十字架都是逆十字架,逆十字架在人群中有两个意义,一个是圣彼得在殉道时,被判处钉在十字架上,但他说,我不配与我的主承受同样的刑罚,因此他就被钉在了颠倒的十字架上,罗马教会有时也会用逆十字架来代表圣彼得,教宗;另外一个意思,则更为直接,就是那些拥抱撒旦,背弃救主的人,在宣称“没有救恩”,也就是一种邪恶的标志,但这些所谓的殉道者们,死亡甚至在圣彼得之前,他们佩戴逆十字架,只能说是……他们都是不折不扣的地狱暴徒。   但在他们面前,在圣但尼的头颅前,没有一扇门会打不开,或是发出声音,那些忠诚的守卫更是无影无踪,他们竟然就这样走到了国王的寝室前,那里有着几个火枪手们,按照传统,他们守卫在国王寝室外,但他们也似乎陷入了无法醒来的梦魇之中。   高乃依疯狂地挣扎着,当他发现自己能够发声的时候,他就声音发颤地发出了一声大叫。   ……   博斯看着画板,画板上的圣但尼和随从,他们的脑袋还好端端地待在自己的肩膀上,他提起一柄被诅咒过的匕首,在三个人的颈上轻轻地画了一刀,那里立即出现了一道裂口,鲜血从里面流出来,圣人的头颅开始缓缓地往一侧倾斜。   他满意地放下了手里的匕首,看了一眼身边的鲁本斯,他的学生中,鲁本斯并不是最合他心意的一个,他甚至还很厌恶博斯——他在成为博斯学生的时候并不知道这个人就是他所知的那个声名狼藉的黑巫师,等他知道了,他的性命,名誉,甚至父母、妻子与儿女也已经被博斯掌握在了手里,他无法抵抗,只得从命,他一开始还不知道博斯为什么要他来合作这幅三联画,现在他知道了——博斯的诅咒举世闻名,但也有缺点,那就是他的画中充满了污浊的尖锐气息,很容易被人,尤其是那些裁判所的教士发觉——所以他召来了鲁本斯,鲁本斯为了减缓博斯诅咒的努力反而成为了最好的伪装,从而能够让博斯的诅咒成功地进入教堂,进入圣像,来到国王的身边。   鲁本斯是如何懊悔就不必多说了,博斯微笑着摸了摸弟子的脸——鲁本斯露出了恶心的神情,后退了一步。“别这样,”博斯说:“孩子,既然错误已经犯下了,再后悔也无济于事——”他停顿了一下:“不过你总是这样,迟疑不决,优柔寡断,这是优点,当然,对我而言。”   看到鲁本斯露出了痛楚的神情,博斯的心情愈发愉悦,他就喜欢这个,比起伤害别人的躯体,伤害对方的灵魂显然是件更痛快的事情,尤其是鲁本斯——而他也没说错,鲁本斯是个天真但绝对不蠢的孩子,他在师从博斯几年后就发现了博斯是个巫师,但几年相处得来的感情让他保持了沉默,而后博斯告诉他说,他也是个巫师的时候,他被另一个世界与天赋(巫师看到的东西与凡人绝对不同)迷惑,没有告诉自己的父母,但等到博斯终于暴露出自己的真正目的——比起一个弟子,作为黑巫师的他更需要一个奴隶,而那时候,为了报复迫害他们的教会和法官,鲁本斯又踏出了错误的关键一步,这一步就让他踏入了泥沼。   之后,虽然他被意大利的曼托瓦公爵看重和信任,在意大利博得了莫大的名声,甚至作为使臣出使西班牙,后来回到了佛兰德尔,为大公爵阿尔贝托以及夫人服务,又成为西班牙的使臣,设法令西班牙与英国达成了盟约,从而被查理一世封爵,但博斯的阴影依然如同冬季的云层那样笼罩在他的心头,从未消散。   凡俗间的死亡是鲁本斯做出的最后一点反抗,也是最后的反抗——他突然悲哀地意识到,也许对博斯来说,他永远是那个天真的小孩子,一本打开的书,博斯就像是使用工具那样随心所欲地使用他,包括他的反抗,而他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博斯摇摇头,他的这个学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什么魅力啊,言语啊,权势啊,在凡俗间,当然是很重要的,能够操控局面的筹码,但在里世界,最重要,也是唯一能够起到作用的东西,只有力量。   就连国王也是如此,他的诅咒曾经杀死了路易十三,他的儿子也是如此,凡俗间的王冠又怎么能够与巫师手中的法杖相比?   ……   几乎与高乃依的大叫声一起响起的,是锐利的大剑撕裂帷幔的声音,它撕开厚重的金绣床帷后笔直向下,一剑砍向床里的人。 第一百九十三章 国王的复仇   这柄大剑属于一个罗马士兵,是一柄凯尔特长剑,与人们熟知的罗马短剑不同,它的长度约为短剑的一倍半,也就是两尺五寸,宽度如同成年男子手掌,主要用来劈砍——它也确实被用来劈砍,风声尖锐,剑刃锋利,即便是柔软坚韧的亚麻布也未能阻挡它一丝半分,高乃依绝望地以为自己会听到一声悲哀的呼喊,又或是痛苦的哀叫,他怎么也没想到,他听到的乃是金属与金属的碰撞声,与高乃依在他的房间里听到的不同——那次是镣铐碰撞着镣铐,这次是刀剑对着刀剑。   凯尔特长剑下是一柄长镰刀,这可能是黑巫师们最熟悉的一种武器了,因为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们会使用长戟、短矛和巨剑,但最多的还是镰刀,有些可以折叠起来,藏在长矛下面,有些则如长剑下的这柄一般,接头处是固定的——这柄镰刀比寻常作为武器的镰刀更大,镰头碰到持有人的下颌,刃尖横亘在腹部以下,最宽的地方超过了五寸——裁判所的大审判长以拉略平平整整地躺在床上,一张像是没经过太多岁月折磨的脸上带着一如既往的天真笑容,单看这个笑容,他活像是个和朋友开玩笑的淘气鬼。   但没有哪个淘气鬼会从床榻上一跃而起的同时,挥动镰刀,将一个身着皮甲的强壮士兵一分为二的。   士兵的血喷溅了高乃依一身一脸,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但一股强烈的气味还是涌入了他的鼻子,让他惊诧的是,他嗅到的竟然不是血腥味,而是颜料味,虽然他是一个剧作家,但他也学习过绘画,所以对这种气味非常敏感。   “黑弥撒,亵渎,逆转。”以拉略轻声说:“耶罗米尼斯·博斯的一贯手法。”   被他斩开的罗马士兵竟然没有失去行动能力,他一剑扫过床柱,床柱折断,在顶层的帷幔倾塌下来之前,以拉略跃出了昂贵的亚麻牢笼,他的镰刀犹如曲折的闪电那样在房间里跃动,在以拉略说出黑弥撒这个单词的时候,在罗马士兵之后的三名圣徒带着奇怪的神情缓缓倾倒——他们的脸,手臂,腰部,一根清晰的血线横贯其中……他们的身体终于裂开的时候,折断的圣器(也就是他们受难时的刑具)从他们撕开的手指中掉落;说到亵渎的时候,那些发出了无声地呐喊,犹如疯子一般扑上来的殉道者们也步了圣徒的后尘;说到逆转的时候,以拉略已经从床榻前进到门前,一刀钉住了一个人头,这个头颅甚至不是以拉略砍下来的,它之前一直被捧在一双手里——但这不是圣但尼的头,大审判长似乎有些惊疑不定地瞥了一眼寝室,这间原本满是锦绣的房间现在已经被彻底地毁掉了,到处都是如同血液一般四处飞溅的油彩。   那些“东西”……就这样失去了颜色,就像是被清洗过的画板那样,露出了线条简单但栩栩如生的底稿,但它们还能动,一个能够活动的底稿有多么可怕,看看我们的高乃依先生就知道了,他想要昏过去,但不能,只能看着这些蠕动的残肢,而以拉略不但没有丝毫畏缩,他的视线迅速地扫过整个地面,而后一顿,一个粗俗的用词从他的唇间迸发出来。   高乃依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追究——他是说,一个圣职人员用语粗俗的事情,他只关心内容,因为以拉略说的是:“圣但尼的头呢?!”   他也连忙克制着恐惧去寻找,但在这之前,一根扭动摇摆着的残缺躯体突然就像是被烧灼的蚯蚓那样,猛地从地上弹跳起来,这仿佛是个讯号,更多的手臂、脚或是头颅也如同被惊动的狗群那样涌向了以拉略的位置,大审判长的镰刀虽然锐利,但一时间竟然也难以脱身——那些“东西”无论被切割得多碎,都会竭尽全力地纠缠住这个棘手的敌人。   这可能只是几秒钟里的事情,“该下地狱的蠢货!”以拉略高声喊道,“高乃依先生,去小礼拜堂去找达达尼昂先生,国王和他在一起,去告诉他们!……警告他们!”   高乃依立刻跑了出去,将这幅诡异的景象抛在身后,走廊上依然空无一人,蜡烛熄灭,他只能凭借着隐约的天光磕磕绊绊地往前奔跑,他一边跑,一边责备自己太过疏忽锻炼——这座行宫并不大,但从中庭跑到右翼的路上,他还是觉得自己的双腿就像是灌了铅那样,幸好,也许是被惊动了,小礼拜堂里点燃了烛火,高乃依奋力推开了大门,他看到了国王,他甚至来不及调整呼吸,就断断续续地喊道:“陛下,陛下!快……”   他之后的话没能说出来,因为他看到了国王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他的脊背上突然一轻——之后的事情,高乃依要到尘埃落定之后才知道——那只失踪的头颅,圣但尼的头颅一直紧紧地附着在他的背后,他把它带去见了国王,一见到国王,它就立即飞了起来,一口咬断了国王的喉咙!   鲜血四溅,这是真正的鲜血,浓稠的,带着血液特有的甜腥气,高乃依站在那里,他看着圣但尼的头颅咬着国王的头颅,擦过他的身侧,扑向黑暗。   高乃依以为自己之前在国王寝室里发出的那声叫喊已经足够尖锐可怕,现在他才知道,在真正的绝望之前,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还要恐怖得多,他的眼珠几乎脱离了眼眶,血色的泪水从他的面颊上一直流到亚麻睡衣上,他歇斯里地地的叫喊着,直到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宽仁地赦免了他的罪过——他终于昏厥了过去。   国王的无头尸身是残留在高乃依思想里最后的东西,在他陷入黑暗的同一时刻,那具尸骸也开始变化了,它缩小,褪色,最后变成了一只可以抱在手里的玩偶。   路易十四从耳室里走了出来,“高乃依怎么会在这里?”   “是为了让他做个见证吧,”已经解决了寝室里的“东西”的以拉略从门外走进来:“博斯是个……比起令得别人的躯体受苦,更希望看到他们的意志与信念最终在他的诅咒下崩溃的家伙,”因为路易十三,他没有将那句“尤其是尊贵之人”的话说出口,“他是在嘲弄我们,”他说:“同时,这也会让人以为,您是犯下了某种不为人知的罪过,才会被圣但尼予以样可怕的惩戒。”   “无论他想要做什么,”这时候,国王的马匹已经被牵了过来,国王飞身上马,“这都是最后一次了。”   这时候,蒂雷纳子爵跑了过来,他的脸上依然带着深刻的不赞成,“陛下,那是一个黑巫师,也许他还有帮手。”   “您应该相信我们的大审判长,”国王说:“您的劝告我已经听过了,但先生,别忘记,那是我的父亲,您的国王。”   蒂雷纳子爵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不阻止您,但您也别阻止我。”说着,他也翻身上马,看向一旁的沃邦,“沃邦留在这里。”   城堡的大门原本就打开着,一群裁判所的教士和修士们,簇拥着国王和他的将军,冲入无尽的黑夜。   冰冷的风穿过国王的鬓发,是的,让理智来说话,国王不应该出现在这支队伍里,不应该去面对一个黑巫师,但路易已经厌倦了对里世界永无休止的退让——博斯可能是巫师中最为肆无忌惮的,但和他一样,傲慢地俯视所有的凡人的巫师,不在少数,路易当然可以让以拉略去捕猎博斯,但佛兰德尔之战中,他突然领会到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在战场上,士兵们永远只能看到他们的将领,一个从未与他们同在战场的贵人,哪怕是国王,即便受到尊敬,与他们之间也会有无法拂去的隔阂。   像是这些教士,像是以拉略,国王对他们来说,是恩主,但若是这样的情况继续下去,里世界——还是原先的里世界,只是更换了一个主人罢了。   要让他们看到他,相信他,向他俯首,留在宫室中,安享尊荣是永远无法做到这点的。   ……   在博斯的三联画上,圣但尼的头终于掉了下来,博斯后退了一步,愉快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这要感谢你,我亲爱的弟子,”他说,“你总是能够带给我许多意想不到的灵感,”他转头,看向鲁本斯,眼中的光芒令人不寒而栗,“舍弃你让我心痛,我发誓,这是真话。”   鲁本斯盯着自己的老师,他的心中一片平静,仿佛在背弃了圣灵的第一天,就预想到了自己有这样的结果,博斯的手指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滑动着,黏腻的油彩慢慢地渗入到后者的皮肤里,他感觉到面孔在抽紧,在起皱,骨头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他就像是那些被博斯描绘在画板上的人物那样,彻底地失去了对自己身体的掌控,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来到那幅三联画边,他的手指在颤动,痉挛,但他只能慢慢地重新坐下来,面对着画板。   国王死了,国王侥幸得生,那些跟随在国王身边的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们很快就会嗅着气味来到这里,而博斯本可以和他一起从容离开,但他似乎想要就此一劳永逸,耶罗米尼斯·博斯死了,鲁本斯——博斯的脸应该也产生了变化,他可以用鲁本斯的面孔与身躯,他的身份,继续存在下去——比起博斯,鲁本斯即便在里世界,在黑巫师中,也要比他的导师更值得信任。   博斯安排好了一切,就转身离去,将鲁本斯留在他的房间里,这座阴森的城堡现在只有鲁本斯一人了——他不知道博斯回到什么地方去,鲁本斯坐在画板前,他知道裁判所的教士们在见到一个正在施放巫术的黑巫师,不会有一星半点的犹豫,就会立刻杀死他,然后焚毁这里所有的一切——他努力驱动着自己的手指,但就和那时的高乃依那样,他一动也不能动,鲁本斯闭上眼睛,然后睁开,他注视着画面上的一只鸽子,那是他画的,他就这样长久地注视着,那只鸽子突然动了动小脑袋,而后张开翅膀,飞了起来,脱离画板,飞到了他的肩膀上。   但它太小了,几乎只有拇指那么大,不然博斯也不会轻易放过他,鲁本斯不能说话,不能做手势,只能用心灵去命令它——鸽子飞到他的鼻子上,在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它开始啄着鲁本斯的脸,鸽子的喙就像是针尖那样,不断地拉扯着皱起来的皮肤,鼓起的赘肉和繁杂的毛发,鲁本斯本人的皮肤已经在巫术的作用下,紧紧地与油彩贴合在了一起,这样做无异于给自己一点点地剥皮,他紧闭双眼,痛苦之色显露无遗,双唇间不断地发出细小的气音,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个古怪的声音,就像是有什么在撞击门扉,片刻后,一个苍白的头颅咬着另一个头颅飞了进来,鲁本斯见过法国国王的画像,一看就知道博斯的诅咒生效了。   鲁本斯出生在神圣罗马帝国,生在佛兰德尔,后来曾经迁居到意大利,西班牙等地,他是个佛兰德尔人,也同样对法国人充满了警惕与厌恶,但就像他对博斯所说的那样,里世界不应该与表世界产生交叠,而博斯总是以他也曾经用巫术报复了曾经伤害他家人的官员来嘲讽和反驳他——但鲁本斯没说错,这就是祸根,里世界人的肆无忌惮,妄自尊大定然会引发他们根本无法抵御的灾难——巫师们在一千年前就因为无法与他们口中无能无知的凡人对抗,而退让到原本被魔法生物和鬼怪占据着的岛屿或是偏僻之地,并且立起遮蔽凡人视线的屏障,也就是所谓的“里世界”。那么,一千年后,在凡人不断地在战争中变得更加强大的现在,巫师们又怎能认为,他们能够抵御凡人的报复与侵袭?   就算是国王,国王死了,国王万岁,凡人们尽可以再有一个国王,而巫师们呢?就算里世界变得那样拥挤,巫师们的人数依然无法与凡人相比,而且,凡人在非凡力量方面,也并非毫无胜算——早在教会成立之前,巫师们就有了一次分裂,而与凡人们站在一起的巫师,他们的刀刃在与狼人、吸血鬼与同类的战争中,可从未变得迟钝过……   圣但尼将国王的头掷在鲁本斯脚边,它好奇地环绕着鲁本斯飞了一圈,似乎不明白自己的主人为何会发疯,把自己的皮肤全都拔下来,但它的脸上确实露出了垂涎之色……   鲁本斯不但不感到惊惧,反而微笑起来。 第一百九十四章 追猎   马尼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心神不宁,若是一个凡人,她只会去向上帝祈祷,或是认为自己生了病,但对于一个女巫来说,她彻夜不眠,并且警告了她身边的几位教团成员——仿佛是为了证明她的不安,她放出的渡鸦和蛇都没有回到她身边,此时万籁俱寂,只有风掠过树梢的声音,店家的招牌轻轻晃动,用来连接它与支撑杆的地方沙沙作响,她拉起裙子,探出身去,一滴露水滴落在她的头上,她反射性地擦拭了一下,一股腥臭的味儿顿时从她碰触到的地方蔓延开来。   那时一只死在了檐角上的死老鼠。   巫师们不会畏惧老鼠,他们自己都有将老鼠当做宠物的,但一只死去的老鼠,往往意味着可怕的瘟疫,黑死病是女巫们也不得不忌惮的东西,马尼特诅咒了一声,伸手在裙子上擦了擦,却发现那股青黑的痕迹根本擦不掉,她低喘了一声,冲回房间里,将手伸到壁炉里,一边大声念诵咒语,火焰跳跃着,灼烧着她的手掌——现在并不是点燃壁炉的时候,但马尼特在心觉异样的时候,就设法在自己的房间里点起了火——凡人们时常用火刑来处死女巫,但真正的女巫不但不害怕火焰,而且还经常使用到火焰——火焰是祛除许多邪恶法术必须的元素,她一边反复地烤着自己的手掌,一边抽出胸前的一枚螺角,大声地对里面叫喊:“起来!快起来!有敌人!”   波西米亚女巫们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她们才起身,就听到了一阵悦耳的笛子声。   在凡人们的传说中,曾有一个吹笛手,来到鼠疫横行的城市里,告诉人们说,他能够驱除成灾的鼠群,为此市长和议员们和他商定了一个可观的价码,于是他在晚上吹起笛子,所有的老鼠倾巢而出,紧紧地跟随着他,他一路走到河边,停下脚步,但老鼠们都跳下河去死了,目睹了这一景象的市民们又是惊讶,又是侥幸,因为这些来老鼠不可能再回来了额,所以他们不愿意付给吹笛手这笔酬劳,吹笛手很生气,他离开了城市,在人们的嗤笑中——到了第二天的晚上,他就又吹起笛子,这次跟着笛子跑出来的全都是城市里的孩子,他们跟着吹笛手,走到了人们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只有一个瘸腿的孩子因为跟不上队伍而被抛下。   这个故事是真实的,那个吹笛手也是一个著名的黑巫师,和博斯一样,他也极其擅长和喜好玩弄人心,明明凭借着他的手段,只要略作惩戒,警告,那些市民们就会掏出他们口袋里最后一枚铜币,但比起钱财,他更愿意看到人们骨肉分离,后悔莫及——这些孩子的结局,只要是做了父母的人,只怕都不会忍心去听。   这个法术后来消失了很长一段时间,也许是因为黑死病蔓延,作为罪魁祸首的老鼠也成为了教会们瞩目的目标,巫师们就收起了这样的手段,但就在今晚,它们又出现了,先是一两只,眼睛晶亮的小东西,拖着长长的尾巴,竖起身体,耳朵立着,像是在倾听着什么动人的乐曲,接着,是数十只,成百上千只,而这些只是从城镇里钻出来的,而更多的鼠群正浩浩荡荡地从更远处飞奔而来。   马尼特伸手一拉扫帚,就从窗口飞了出去,她看到街道上挤满了黑压压的老鼠,看着就令人浑身打颤,远处一个婴儿正在嚎啕,紧接着就变成了妇人的尖叫,男人的怒吼,马尼特做了几个手势,她身边的女巫就飞一般地冲了出去——她的飞行工具是一口巨大的铁锅,这也是女巫们经常使用的交通工具之一,比扫帚更稳妥,但目标也更大,但在这种事情,铁锅反而比扫帚好,因为那些老鼠正如潮水一般地攀上了墙面,窗棂,门柱,向着女巫们跳过来,急促升高的铁锅外一片噼里啪啦的声音,它们的力气是那么地大,几乎把自己撞成了肉饼。   几只老鼠甚至差点咬住了马尼特的裙摆,她拉着扫帚往上冲,而后和其他几个女巫一起向着四面八方搜索,想要找到那个吹笛子的人,但她们不但没能找到,还遇到了几个骑乘着梦魇的巫师,他们施放的火焰、冰冻或是尖刺让女巫们从空中坠落,其中就有那个骑乘铁锅的女巫,马尼特看着她被鼠群吞噬,不由得痛苦地流下了眼泪——只是她还哦记得自己的职责:“我们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她喊道:“告诉姐妹们,我们得离开,这些是黑巫师!”   残余的女巫们立刻调转方向,奔往滑铁卢小镇,这里原本静谧而黑暗,现在却彻底地混乱了起来——鼠群完全吞没了每一幢建筑物,人类用来抵抗同类与野兽的木门挡不住老鼠锋利的牙齿,伴随着令心悸的嚓嚓声,不一会儿坚实的大门就会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人们在仓促之间,用油脂、木片和织物燃起一道火墙阻挡老鼠的进攻,但这些可恶的东西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也感觉不到危险,它们毫不畏惧地冲上前,火焰灼烧着它们的毛发和身体,着火的老鼠就像是一团长了脚的火焰那样拼命地往人们的身上扑,即便它们倒在地上,火堆也被它们打散了,减弱的火势得以翻滚着的鼠群碾压过去,人类一退再退,他们推翻了酒桶,桌椅,烧掉了楼梯——这倒是大大减缓了鼠群的攻势,毕竟老鼠没法跳到那么高,但房间里旋即传出了高亢的叫声,因为有老鼠正从烟囱下来,它们从没有生火的壁炉里钻出来,幸而这时候并不是每座建筑物,每个房间都有壁炉,在付出了血肉的代价后,人们龟缩在被严密封堵起来的几个房间里,痛苦而绝望的喘息着。   滑铁卢小镇里的人,除了原先的居民之外,就是布鲁塞尔的妇孺,还有的就是在战斗中受伤的法国士兵,他们在这里,完全是因为国王的仁慈,但现在看起来,这反而变成了他们的催命符。   “您知道……”在看到女巫们匆匆回到城镇,鼠群也终于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后,吹笛手放下了笛子,对身边的耶罗米尼斯·博斯说:“我们正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先生,巫师们已经有一千年没有再参与到凡人们的战争去了。”   “虽然我可以用一些愚蠢的话来搪塞你,”博斯用那张鲁本斯的脸说:“但你应该说,我们正在做与梅林一样的事情。”   “那么谁是亚瑟王?利奥波德一世?”   “他还没这样的魄力,他甚至不会承认他雇佣了我们。”博斯说:“倒是那位国王,如果不是过于贪婪,巴黎倒是一个不错的栖身之所,不过现在我们就不必多说了,我们终究还是佛兰德尔的巫师,若是我们继续袖手旁观,单看凡人的国王,卡洛斯二世或是利奥波德一世,我们都只能看着这里变作法国的一个省市,至于它之后会变成什么样子,看看洛林个阿尔萨斯你就知道了,那些可怜的人,他们驱赶出自己的家园,流离失所,忍饥挨饿,难道你也要看着佛兰德尔的民众陷入这样的困境吗?”   “当然不。”吹笛手说,此时,另外几个巫师也回到了他们身边,但除了依然保有着一点谨慎和良知的吹笛手,这些黑巫师们都是看佣金和其他特殊的报酬(祭品和实验材料)才会受利奥波德一世的雇佣,博斯无需与他们多费口舌。   “你们看到那些女巫了吗?”博斯问:“听说是法国的国王招揽了她们?是作为女巫,还是作为娼妇?”   “这无关紧要,”一个巫师说:“看来她们并没有想要和我们战斗的意思。”   “她们有怎样的意思我一点也不关心,”另一个巫师说:“但很明显,我们可以有一份额外的酬劳了。”   ……   “你们在胡说些什么啊?!”马尼特喊道。   她做出决定不可谓不快、不决绝,但她没想到的是,女巫们并不都愿意离开,确切地说,愿意离开的只有寥寥数人——女巫教团隐藏在波西米亚中的方式固然不错,但这样做的后果也相当不妙,波西米亚人是一群极其自由而不羁的人,他们的法律如同儿戏,道德犹如无物,他们崇尚的是热烈的爱情,与一种奇妙的“道义”,这些年轻的女巫,不是不愿意轻易放弃自己的丈夫,就是不愿意舍弃这群需要帮助的凡人。   “那些是黑巫师!我们会死的”马尼特焦躁地跺着脚,她简直不敢相信……是的,再给她几个月,别说是黑巫师,随着爱情的离去,这些女巫们都会催促着她走,但现在,一股让人倍感啼笑皆非的执拗劲儿从这些女巫身上跳了出来。   “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另一个女巫问道。马尼特看了她一眼,她也想知道这个问题,为了不与这些危险的黑巫师作战,她们已经足够委曲求全,在马尼特的想法里,等到凡人的军队占领了佛兰德尔,之后必然也会有一场里世界的战争,国王有加约拉岛的巫师,应该用不上她们,她想方设法地从沃邦那里打听消息,也正为了这点,若是战争结束,国王依然没有让她们离开的意思,想必就是有心违背契约了。   没想到,国王的战争还未结束,她们就与一群黑巫师碰撞在了一起。   她看了一眼那些天真的姑娘,就算她们立刻逃走,能够安然脱身的也不知道有几个,马尼特举起手,阻止了逐渐从劝说变成了争吵的女巫们——在这个房间里,有女巫教团的大部分长老,还有那些年轻女巫们的代表,马尼特的神色让她们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继而陷入了沉默——“来不及了。”马尼特说,她拿出一面镜子——洛林出产,比威尼斯人的镜子更干净和平整,马尼特将拇指咬破,用血擦拭在上面,上面立刻显示出外面的场景——一时间,女巫们都以为在外面正在下暴雨,随后她们意识到,那是巨大的虫子,它们如同冰雹那样降落在滑铁卢,现在,别说扫帚,就连铁锅也别想飞走了,除非他们可以如加约拉岛的巫师那样从火焰,水里离开,但这里没几个强大到能够这样做的人,马尼特倒是可以,但她绝对不会离开,这些女巫都是她亲自挑选出来的……   ……   国王和以拉略都以为他们将会面对一场恶战,没想到他们踏入这座半废弃的教堂时,看到的只有一幅用于诅咒的三联画,还有一个满面鲜血淋漓的黑巫师——这让以拉略的镰刀略为迟缓了一刻,就这么一顿,鲁本斯能够让他看清自己的眼睛,在火把下,那双急切的眼睛看向了那副三联画——圣但尼的头颅滚落在他的脚下,嘴里咬着一个玩偶的头,因为以拉略来得太快,它只能回到画里藏起来,但以拉略是什么人呢?他只一收手臂,原本挥向鲁本斯的镰刀就往左下方回旋而去,只一下就挑断了左侧的画板,一个常人无法听见的声音随着被切做两截的画板惨叫出声,大审判长这才看见画板上,还有两个圣但尼,两对随从,还有士兵们,以及信徒和观众们,都对他怒目而视,几乎与此同时,无数不应该存在的影子——就像是画面中的人突然来到了现实中,他们的影子从墙壁上跳了下来,数以百计的手臂向着以拉略以及国王等人抓来。   国王略略后退了一步,拔出了火枪,而蒂雷纳子爵比他的动作还要快,不过比他更快的还有一个,不,两个……“存在。”蓝黑色的猫仔从国王的外套口袋里跳了出来,还在空中,就变得比一头狮子更大,还有就是一只无头的小玩偶,它颠颠倒倒地从国王的靴子上落到地上,直奔被以拉略切成了两半的圣但尼,从他的脑袋里死拉活拽地扯回了自己的脑袋,一边将自己的脑袋按上,一边就蹦跳着,欢欣鼓舞地迎向了那些污秽的东西。   猫仔即便变大了,它的动作也依然十分可爱,当然,只是对国王和他的人而言,对于那些黑魔法的造物,它就是一个残酷而又贪婪的猎食者,它按住一个影子,就是一顿撕咬,而后将它吞到肚子里——裁判所的教士们所使用的锤子、大剑和镰刀,可以撕裂它们,但它们很快就会再次融合在一起,就像是国王寝室里的那些,甚至还要棘手一些,因为它们似乎是没有实体的,但猫仔逮它们,和逮一只动作迟缓的老鼠没什么两样,而且被猫仔吃了,黑影就无法复苏。   玩偶似乎对这些影子没有什么兴趣,它抓住一个,就把它打结,和人们用布料打结没什么两样,然后要么丢给猫仔,要么丢给教士。   猫仔就算了,教士们接到这样的馈赠可真是五味杂陈,他们看向以拉略,而这位大审判长只是无所谓地耸耸肩,一刀斩断了向他丢过来的“绳结”。   路易这才有时间去看那个站在三联画边,一动不动的人,他略微举起火把,发现对方有着一双平静,带着几分释然的眼睛——几分钟后,有猫仔和玩偶的帮助,裁判所的教士们终于将这些难缠的影子处理干净了,以拉略装作没看见猫仔重新跳回到国王的口袋里,而那只玩偶也乐滋滋地坐在了国王的肩膀上,他走向鲁本斯,看了后者一会,就向后一伸手:“圣水。”他说,一个教士马上送上一个银壶,以拉略接过,稍一停顿,就将里面的澄净液体慢慢地倒在鲁本斯的头上。   被一点点地撕开皮肤,已经算得上是一种酷刑,在被自己的“鸽子”这么做的时候,鲁本斯还能坚持,而圣水从他的发间缓缓流下的时候,他却痛得浑身抽搐,但圣水的效果也是立竿见影的,顽固的油彩从他的脸上流下,虽然伤痕累累,但也看得出,这不是耶罗米尼斯·博斯。   “但也是个黑巫师,彼得·保罗·鲁本斯。”以拉略说,“博斯的弟子。”鲁本斯知道自己一样在裁判所不为人知的名单上,并不意外:“博斯离开了。”   “离开,不是逃走?”以拉略是有点失望的,因为这次国王可以说是以身做饵——敦刻尔克时他们差点就成功了,在布鲁塞尔他们当然可以故技重施,而做好了准备的国王和大审判长以拉略一直在等着他们——从博斯的嗜好和擅长的诅咒方式来看,最有可能的就是他的拿手好戏——有许多人就是这样,被画面上走下来的人和怪物扼住了脖子,放干了血,或是染上了疫病,偶尔他们也会离开画板,在阳光和水没能让他们的“身躯”开裂融化之前,他们是可以如同人和动物那样行动的,像是路易十三,就可能是被博斯画中的鱼人抓住了坐骑的蹄子,才会从马上跌下。   “离开,”鲁本斯快速地说道:“他率领着一群巫师,去了滑铁卢。”   “滑铁卢?”国王马上问道:“他们要对我的士兵做什么?” 第一百九十五章 博斯的最后一夜   “我以为我会是第一个在战场上如同使用士兵那样使用巫师的人。”国王说,这句话让就在他身边的以拉略也不由得心生寒意,“很显然,”路易转头对他笑道:“皇帝与国王都是第三种人。”这个笑话在此时大概没人能听懂,路易不再多说,他有这样的胆量与魄力,没道理与他年龄相仿的利奥波德一世就会畏缩不前,在意识到自己被法国国王欺骗了之后,这位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当然也会不择手段地报复回来——与诸国和罗马教会联盟是其中之一,与里世界——神圣罗马帝国当然也有属于自己的里世界,加约拉岛的巫师会成为法国国王附庸,是因为意大利始终没有一个真正的国王,而黎塞留主教与马扎然主教又成为了一座坚实的桥梁——当利奥波德一世决定拔出那柄危险的双面刃时,谁也无法阻止他。   至于罗马教会,别忘记,现在的裁判所,他们的祖先也不过是一些改信了的巫师,教会里,除了一些远在孤岛深山中的苦修士,真正虔诚的人比沙子里珍珠还要少,也许这些佛兰德尔的巫师,还有教会人士从中牵针引线呢——这真是笑话,但这种笑话实在是让人笑不出来,就连总是笑吟吟的以拉略也蹙紧了双眉,人类因为生命短暂而总是很容易遗忘,但里世界——不,在更早之前,非凡力量卷入世俗之争,只会带来更多的死亡与绝望,即便身为庞然大物的罗马帝国也不过在数百年间轰然倒下,而被誉为“圣王”的亚瑟王所有的辉煌功绩也成为了不可信的传说,而十字军圣战……许多贵胄名门收藏的盔甲上的血迹都未擦拭干净呢……   巫师遁入里世界,对凡俗的君王来说,对他们自己来说,都是一件好事,但巫师也是人,人类所有的弱点他们也会有。   “那些波西米亚女巫们也在滑铁卢。”一个加约拉岛的巫师策马上前,说道。   现在所有的人都在注视着国王,等待着他的决定。   “蒂雷纳子爵!”国王喊道,“我不会放弃我的子民。”   “是!陛下。”蒂雷纳子爵立即俯身听命,他是个凡人,之前在巫师与教士的行列里黯淡的就犹如尘土一般,他只是不愿意忍受国王在遭遇危险的时候,自己却在安全舒适的地方,没想到不过一两个小时,他就有了用武之地——巫师们心情复杂地看着他,这个凡人的勇气虽然令他们钦佩,但在面对黑巫师的时候,他拔出配剑的姿态还是让他们生出了轻慢之心——但只要国王的命令一出,这个两鬓霜白,脊背甚至都有些佝偻的将军就像是拂去了尘埃的宝石那样,在太阳的照耀下发出令人不敢直视的光芒。   “带着我的火炮队伍,”国王说:“带着我的测距手和观测手,带着我的近卫军,即便点燃了整个滑铁卢平原也没关系,我要保证,胆敢伤害我的士兵,我的子民的人一个也逃不走!”   蒂雷纳子爵领命而去,国王又看向加约拉岛的巫师,说起来,这些巫师原本的任务是在战争结束后,设法诛杀女巫教团成员,没了主脑,那些波西米亚女巫们才能真正地为国王所用——即便不是用在战场上,国王的学院和工厂也需要大量的巫师——只是没想到,博斯为首的佛兰德尔黑巫师们竟然会想到袭击滑铁卢,不过也没什么可奇怪的,第一:这里只有受伤的法国士兵和少量的本地居民,若是他们凄惨的死状暴露在军队面前,对法国人的士气无疑是一大打击;第二,在这里还有布鲁塞尔的妇孺,虽然她们都是佛兰德尔人,但博斯可不会介意一点点凡人的牺牲——能够以此来羞辱和污蔑一位国王,即便他已经死了,也会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呢。   只是没人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个样子——国王将自己当做诱饵,是为了引出一向隐藏得很深的黑巫师博斯,而博斯,竟然破天荒地没有留在自己的隐居地,而是取代了自己的弟子鲁本斯的身份,去招募了黑巫师们,狙击了毫无防备的滑铁卢——而鲁本斯也留下了后手,虽然没能及时离开,但也向追踪而至的国王和教士揭破了博斯的企图。   “你们应该有阻止巫师遁逃的办法吧。”国王问道。   加约拉岛的巫师犹豫了一下,他们当然有,虽然通过火焰,水和泥沼行走的巫师并不多,但在里世界,各大家族倾轧了那么久,这种针对性的法术一定有,而且就算他不做,那么就在一旁的裁判所修士们也一定有,毕竟现在王宫,与国王住所的魔法防御几乎都是他们完成的,巫师们只能从一边辅助——国王大胆地将他们留在身边,让他们彼此竞争,也让他们没了要挟国王的资本。   “还有,”国王说:“如果那些女巫……如果她们在帮助我的士兵,那么也请您们不要吝啬您们的善意。”米莱狄夫人向他回报的时候,国王不怎么相信,因为这些波西米亚女巫生性轻挑,厌恶受到拘束,一个玩笑般的婚约能够说明什么?国王只是想要向士兵,向将领,向所有的世人证明,医护的必须和重要性罢了——但若是她们真的能够留在自己的“丈夫”身边,那么国王就愿意承认她们也是自己的子民。   加约拉岛的巫师们向国王鞠躬,在修士们的注视下,他们召唤来了巨大的猫头鹰,这些咕咕叫着的有羽毛的家伙,在看到修士们的时候,毛都竖立起来了,但在巫师的安抚下,它们终于停止了威胁性的叫唤,带着巫师们一飞冲天。   “我们护送您回布鲁塞尔,”以拉略一直安安静静地等待着,现在才出声询问:“或者说,滑铁卢?”   若是蒂雷纳子爵,或是沃邦,又或是孔代,绝对不会说出第二个选择,国王笑了笑,“当然是滑铁卢。”他说,“那么这个人呢?”以拉略问道。   “你刚才说他也是一个黑巫师。”国王说。   “嗯,”以拉略点头:“至少有十七条人命要落在他的身上,虽然其中的一些人也不能说完全无辜。”   “那么说也有无辜的人。”国王说。鲁本斯的脸上露出了明显的愧疚之色,他那时候非常年轻,又痛苦于一向慈爱的父亲的死,对自己的诅咒所能造成的后果也不太清楚,他只是将自己的愤怒与哀伤全都倾泻在了画板上,这些画在失去原先的主人之后,并未失去效能,在连续毁灭了三个家庭后才被鲁本斯找回烧掉——这也是博斯能够牢牢掌握住的他的原因之一——若是他的身份被揭露出来,不但是他,就连他的父亲,母亲和妹妹,还有他的妻子和儿女,都要为之蒙受莫大的耻辱,甚至会被别人复仇,他承认自己懦弱无耻,但今天大概就是他付出拖延已久的代价的时候了。   “求您们了,”他艰难地说道:“求您们啦,您们可以处死我,随你们的心意,但别告诉别人,鲁本斯早已死去,他的身躯在深土中腐烂,他的灵魂在地狱里哀嚎。”   “我找不到理由来宽恕你。”国王说,一边看了一眼那张三联画,“你之前还在与你的老师一起诅咒一个国王。”   “请您相信我,这并非我心甘情愿,”鲁本斯百味杂陈地看了一眼这位年轻的国王,不是他说,单就这位国王竟然敢于直面一个声名狼藉的黑巫师,他的意志就要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位君王来得坚定,顽强,而且听教士的话语,这位国王竟然是以自己做诱饵,来追猎博斯的——为了他的父亲,也为了他的国家,为了他的子民,“您不会允许任何一个黑巫师留在佛兰德尔,对吗?”   “作为一个君王,他需要放弃很多东西,”国王说,就像是他也会向王太后抱怨大臣们太过关心他的床帷之事,但他还是会设法安抚他们:“但一些底线,是作为人就不可失去的。”他去过加约拉岛,见到过里世界华美的一面,也见过荒诞的一面和残酷的一面,但对于黑巫师——有时候甚至不是为了施法,为了变得强大或是谋求钱财,只是为了自身的喜好随意杀戮和折磨别人的……“野兽”,国王是绝对不会饶恕的。   别说是这些黑巫师,就连现在的加约拉岛,斗兽场也渐渐地人烟稀少了,国王的征召带走了绝大多数的年轻巫师,他们从小就被禁锢在这座岛屿上——即便在魔法的作用下,这座岛屿看上去要比实际存在的要大得多,但随着人口的增长,这座岛屿不复原先的富饶平静——他们只能用各大家族赐予的最基本的生存空间,面包和血淋淋的角斗,还有酒来麻痹自己,额,可能加上对表世界的轻蔑——人们在看到胜过自己的人时会感到痛苦,在看到低于自己的人会感到幸福,这是不争的事实,也是本性,没什么可辩驳的。   但自从加约拉岛被路易半强迫地打开之后,他们见到了之前没有见到的,属于表世界的繁华一面,这里没有横征暴敛的领主,没有愚钝肮脏的农民,没有狡猾卑劣的商人,宽敞舒适的宅邸,洁净的饮水,温暖的浴池,丰富新鲜的食物,琳琅满目的商品,而只要他们愿意付出一些微薄的劳动(虽然有些他们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就轻而易举地得到它们。   在这几年来,迁居加来的巫师越来越多,加约拉岛得到了喘息之机的同时,各大家族也悲哀地发现,自己不再有可能与作为国王代理人曼奇尼家族一争的机会,国王以小科隆纳公爵发下去的谕令也终于能够落到实地——像是国王曾经看到的,克雷兰与他的同伴遇到过的那种悲剧,很少在赤露露地发生了,虽然狼人还是会受到歧视——但不必剑拔弩张、你死我活。   狼人如此,凡人更不必说了,虽然一些精于魔药的家族叫苦不迭,因为他们现在要跑去和凡人争夺死囚的躯体了,梅林,这是国王也没法制止的事情,现在的人们相信,人类的躯体可以入药,刽子手最大的一笔收入就来自于他可以收割走死囚身上最为贵重的部分,像是头颅、心脏等,而愿意付得起价钱的人,可以拿走肝脏、皮肤和肌肉,平民们就只能等之后的残羹剩饭了……就连马扎然主教,也被推荐过红发死囚的“药剂”呢。   对加约拉岛如此,对即将成为法兰西一个省的佛兰德尔,国王只会收得更紧,不会松弛上一点半分,这里就和洛林,和阿尔萨斯那样,在之后的十年里,都会是法兰西最重要,也是最危险的地方,他会在这里设置长驻的军队,和一个可信的总督,若是允许那些黑巫师继续留在佛兰德尔,无疑是在自己的胸膛上放上了一条毒蛇。   “既然如此,”鲁本斯说:“陛下,就请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吧。”他说话的时候,初初凝结的伤口裂开,让那张原本秀美沉静的脸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刚从地狱的裂缝里爬出来的魔鬼,“让我和您的……教士一起去滑铁卢,我和博斯待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博斯总是能够找出各种各样的方式来折磨这个极有天赋,却始终桀骜不驯的学生:“我对他的手段,要比任何人都要更了解。”甚至胜于博鲁盖尔,也许这就是人们为什么会说,你的敌人总要比你的朋友了解你。   国王沉默着看了一眼以拉略,“可以,陛下。”以拉略说:“我会看着他的。”   “画板烧不掉。”此时一个修士前来回报说。   “因为诅咒还未结束。”鲁本斯说,果然,圣但尼,在画板中的三双眼睛,还紧紧地盯着国王,“如果博斯死了呢?”以拉略问,“只怕更糟,这是他的最后一幅作品,他的灵魂会附着上面,画面上的魔法想要彻底地消散,会消耗更长的时间,”鲁本斯艰难地摩擦了一下脖子:“博斯亵渎的是圣但尼。”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在场的人都知道,圣但尼是法国的主保圣人,他护佑着法国,博斯的黑弥撒哪怕只是窃取了其中百万分之一的力量,也棘手至极。   “应该说幸而只有一个博斯吗?”国王说:“那么就没有任何办法吗?”他不见得每天都得让出自己的床,还有阿蒙的血偶,这位茨密希家长的人情可不是那么好欠的,更别说,如果圣但尼的诅咒跟着他回到了法兰西,那么宫廷中会有怎样的流言就说不定了——就像路易十三的死因至今也未公开那样。   “也不能带回教会,”以拉略倒是十分平静,教会一定会欣喜若狂,并且大做文章:“我会把它带回去,”也就是里世界,“我会把它封印起来,祈祷和圣水会不断地消耗它之上的魔力。”   “等事情结束,你们也可以砍掉我的头,”鲁本斯则语气平和地补充说:“让我的血喷溅在这幅画上,这幅画是我和博斯合作的,”他看了一眼国王:“虽然我竭力做了一些弥补,但看起来反而成了他的伪装,但没关系,一旦我的灵魂进入画中,就可以和他相互厮杀,这样这个诅咒维持的时间就更短了。”   “对你而言,也许算是一个好结局。”以拉略说,他瞥向国王,事实上,这也是鲁本斯在变相地哀求他们,以自己永远无法得到安息的灵魂来谋求他死后的平静,他的名誉不受玷污,他的后裔不会因此蒙羞。   虽然这对那些无辜的受害者并不十分公平:“我答应你。”国王说:“但你要留下另外一份遗嘱,补偿那些受害者的后代。”   “我已经这么做了,只是可能还不够。”鲁本斯说:“但我知道博斯,以及其弟子的收藏,我会全部告诉你们。”   “希望如此。”国王说。   他们离开的时候,国王抬头一看,天际已经出现了一线光亮:“那是滑铁卢。”他说。   “是的。”以拉略说。   ……   滑铁卢,这座籍籍无名的小城镇燃起了大火。   大火将铺天盖地的飞虫与老鼠阻隔在外,而间隔着这道灼热的墙壁,是女巫、士兵和这里的居民,还有布鲁塞尔的妇孺,她们离开布鲁塞尔的时候悲声雷动,但也很难说,心中有没有抱着一丝侥幸,以及隐秘的欣喜,谁知道,他们竟然不是来到一个安全的伊甸园,而是来到了一张魔鬼的大口中呢?   看看,他们遇到了什么?老鼠、飞虫、巫师、大火……就算现在有天使吹着喇叭从天上降下来,宣称末日到来,他们也不会更惊骇了。   女巫们紧握施法材料,为首的马尼特等人握着法杖,这些还是她们向国王臣服之后,科隆纳公爵夫人赐给她们的,那时候她们感到屈辱,现在却感到万分幸运,没有这样的法杖,她们根本点不起这样的大火。 第一百九十六章 以另一种方式被人们记住的滑铁卢   老鼠牙齿锋利,飞虫无孔不入,女巫们用火只能阻挡一时,却不能抵挡太久,有女巫握住了自己“丈夫”的手——幸而留在滑铁卢的士兵都是在布鲁塞尔受伤的,还有一部分女巫和士兵留在了里尔,这里的女巫约有三百余名,而士兵们甚至少于这个数字——至于那些用恐惧与厌憎的眼光盯着她们不放的凡人,女巫们还没有愚蠢到这个地步,她们也可以说是帮助和救了他们,但之后他们肯定会说国王与魔鬼达成了契约,她们就是最好的佐证——大火将女巫与黑巫师们区隔开来,而在大火的这一端,滑铁卢和布鲁塞尔的人们却和女巫,和法国人拉远了距离,马尼特对此只是嗤笑了一声,毫不在乎。   随着火焰的威势渐渐减弱,黑巫师们从阴影里一个一个地显露了身形,你可以说他们过于狷狂,也可以说他们是为了给女巫们增加更大的心理压力,法兰西的女巫比男巫更富盛名,是因为“圣女”贞德——在圣女贞德一事中,法兰西的女巫与男巫产生了分歧,男巫们愤然离去,听说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现在都在那不勒斯,因为那不勒斯曾经长时间地属于安茹家族,所以那里的诸侯对法国人一向保持着不小的好感——但留在法兰西的女巫在失去了另一半的羁绊后,变得更加疯狂起来,甚至傲慢地做出了脱离宫廷的决定。   博斯可以向魔鬼发誓,这群女巫很早就被他,还有其他黑巫师视作了囊中之物。   马尼特最后看了一眼那些顽固的孩子们,挥动了法杖,这位年长于这里任何人的女巫施放的魔法无声无息,而黑巫师们仰首望去,仿佛看见了无形的涟漪向外扩散,不多时,在火焰彻底熄灭之前,从荒野与沼泽里而来的蟾蜍就如同倾泻的泥浆那样一蹦一跳地到了城镇里,它们吞吃虫子,也吞吃老鼠,黑巫师们发出赞赏的笑声,“真可惜,”博斯说:“她会是一个强壮的母亲。”其他黑巫师颔首表示赞成,这种轻蔑的态度让女巫们怒火上涌,几个年轻的女巫一立扫帚,翻身骑了上去,就往黑巫师那里冲了过去——让教团成员吃惊的是,马尼特甚至没有阻止。   她们一头撞上了细密的罗网,这些从悲哀的母亲,怨恨的妻子与夭折的女儿那里剪下来的头发编织成的罗网,一下子就把她们牢牢地捕捉住了,细细的发丝嵌入了她们的皮肉,从外表看,这种细小的伤痕几乎看不出来,却让她们无法控制地大声哀嚎,一个黑巫师轻声念诵咒语,绞住她们手指的发丝陡然用力收紧,随着不成人声的惨叫声响起,这些女巫的手指全都被勒断,细细的,苍白的手指在地上动了动,就像是蛆虫那样拱动着,自己爬回了女巫的阵营。   “看吧,”马尼特回过声,“这就是黑巫师。”她曾经无数次地描绘过黑巫师的可怕,但这些年轻的女巫们从来就不以为然,她们抱怨过为什么而不能离开法兰西,又抱怨她向国王臣服,现在又拒绝她的命令,不愿意离开她们的爱人,“他们甚至不需要一个女巫。”失去了手指就没有办法施法,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生产的器皿,一个鲜活的施法材料,祭品——有女巫向马尼特投来怨恨的眼神,马尼特不为所动,不打破这些孩子的幻想,她们只会被这些黑巫师彻底地吞没——黑巫师没有施展强大的魔法,也不过是为了防备她们孤注一掷,损坏了他们将来的财产罢了。   马尼特没注意到一个凡人,或是注意到了,却没有在意——那是一个蓬松着头发的士兵,身上匆忙地裹着一件色彩艳丽的外套,但从高大的身材和穿着浅口鞋而非靴子上可以看出他是一个掷弹兵,他伸长了手臂,颤抖着捡起回到女巫这里后就僵直不动的手指,上帝啊,那根手指还戴着他祖母的戒指。   是啊,在这些人中,也不是每个人都存在着轻浮的私心,对这些士兵来说,尤其是凡尔赛人,他们在十年前也不过是居无定所,四处漂泊的流民,他们并不如巴黎人那样有着莫名其妙的自信与傲慢,他从未看不起那些波西米亚女人——她们至少能够做到,在婚姻持续期间,对自己的“丈夫”保持忠贞,即便她们要做的事情,要让她们无数次地目睹一个男人赤身露体,但只要受过她们照顾的人,就起不了那份邪恶的念头——她们固然受人鄙视,又是异教徒,但不乏认认真真地考虑了两者的将来的人,这个掷弹兵就是其中一个。   他正是最先攻陷布鲁塞尔堡垒的那几个人中的一个,沃邦上尉清楚地记得他的名字,并许诺说,要在战后给他奖赏,晋升他——到那时,他就将他的“妻子”带回到凡尔赛去,只要她愿意皈依天主,在施行洗礼之后,她以往的罪过可以被宽恕……他们可以乐呵呵地住在国王赐予他们的房屋里,他去打仗的时候,他的妻子就在家里为他抚养儿女,料理田地与牲畜——哪怕是……他已经知道了……   哪怕她是一个女巫。   没人想到,一个凡人竟然敢直接冲到了巫师的战场上,黑巫师的注意力,女巫的注意力都在对方身上,掷弹兵将那根断掉的手指放在嘴边亲了亲,就毅然而然地向着那个举着双手,轻慢而悠闲地一再收紧丝线,让落网的女巫们一再凄厉喊叫的黑巫师跑了过去,他的速度并不快,甚至可以说是快步走,他的手在黑暗中挥动着,眼睛闪烁着明亮的泪光,而那个黑巫师连正眼都没放在他身上……哈,一个凡人,他能做什么呢?   但可能就在一两秒之间,一个沉重的瓦罐就猛地击中了他的手臂,在他发出一声惊怒的呼喊时,这只瓦罐在跌落到他腰侧的时候猛地爆炸了,火药爆炸后的巨大力量击破了瓦罐,并且将瓦罐的碎片、生锈的铁片,钉子和石子儿一同猛地射入巫师的躯体——黑巫师的长袍可以防御毒雾、火烧或是抵御诅咒,但对于纯粹的物理打击,它并不比一件厚点的皮甲来得好,而腰侧,可能是人体最薄弱的位置。而那个士兵已经扑了上来,手持从火枪上卸下来的刺刀,一刀插入到他的胸口里。   习惯了被凡人们躲避,畏惧和求饶的黑巫师一时间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巨大的疼痛席卷了他的全身,他低下头,才看到自己的胸口插着一柄雪亮的匕首,他听到女巫们在哭泣,一个尖锐的声音在大喊着一个名字,而那个凡人,他抬起被火光照亮的脸——它已经被黑巫师必备的恶毒诅咒彻底地腐蚀了,但勉强还能说话,他在说:“哦,原来你也是会流血的。”   在场的巫师都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仿佛有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马尼特眼角的余光瞥到正有一群士兵从女巫的身后站起,他们举起火枪,就像是面对西班牙人,或是英国人,又或是神圣罗安帝国的军队那样,有序而沉稳地击发——也许,对如滑铁卢和布鲁塞尔的人来说,巫师们就是魔鬼的仆从,他们在憎厌着巫师的同时也畏惧着他们,就像是没有裁判所的教士,修士拘捕巫师之前,他们不但不敢对巫师做些什么,还会像是侍奉教会老爷那样,侍奉巫师呢。   但在这些受伤的士兵之中,对这些波西米亚女人的真实身份有所猜测,或是确定的人不再少数,毕竟这些天真的女巫并不怎么掩饰自己的特殊之处,就像是国王曾经看到的那一幕,女巫在被蛇咬伤的士兵床边撒盐的事情,时有发生,国王的新军又大多接受过教士基本的教育,不那么愚昧无知,他们在意识到,这些女巫确实没有伤害他们,或是引诱他们背弃基督的意思后,也就大大方方地享受起对方的看护与治疗来,这点也与他们曾流亡了大半个法兰西,反而比那些困守一处的乡民们更有见识的缘故,他们是什么人呢,曾经走在国王御驾后的人!几乎与那些大臣们一样了。   黑巫师的反应也很快,他们的法术让这些子弹变得缓慢,或是击中了屏障,又或是转了方向,但马尼特也没放过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她大喊了一声,女巫教团的长老们就跟着她飞上了天空,黑巫师的虫子也紧跟着扑打着膜翅追了上去,它们有力的双颚嚼碎了女巫们的扫帚,也能从长袍里钻进去,啃咬她们的皮肉,马尼特撕开长袍,挥动法杖,长袍在空中分裂成了无数的小块,一群群的飞鸟从虚空中振翅而出,它们啄咬飞虫,空中的黑色雾气顿时弥散了一大片。   “带着你们的男人走!”马尼特这样大喊道,女巫们立刻抓起了铁锅、扫帚和干草叉等等,拉起自己身边的爱人,或是其他的士兵,让他们如同骑马那样骑在自己身后,双手握紧自己的腰肢,一飞冲天。   黑巫师们上前拦截,马尼特等人则无所畏惧地迎了上去,她们之前不愿意与黑巫师为敌是因为女巫们的数量实在是令人忧虑,她们的魔法也在四处流离中失落了不少,但若是退无可退,她们难道就会束手就擒,天杀的!马尼特诅咒着,躲开一道劈啪作响的电流,她看到身边的一个女巫正从扫帚上掉落下来,但她已经顾不得去救援了,她只能咬紧了牙齿,召唤更多的鸟群,乌云和火焰,来拖延黑巫师们追缉的脚步。   她很清楚,今晚,她还有那些正面黑巫师的女巫一个也活不了,或者说,死了也许还算是一种幸运,她只希望还能有人逃出去,她听到女巫们充满希望的喊叫声,还有枪声与瓦罐爆炸的声音——那些顽强的士兵们虽然第一次参与了“空战”,居然还能冷静地投弹和开枪,蒂雷纳子爵的训练功不可没。   女巫们载着士兵冲过了鸟群和虫群,不断地有同伴从她们身边坠落,但这时候她们只能咬紧了牙齿往上飞,她们甚至飞过了云层,看到了皎洁的月光。   而她们甚至还未来得及欢笑和哭泣,就看到月亮正在突然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她们嗅到了一阵浓烈的油彩气味,随后就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   博斯身边的黑巫师看了一眼身边的“鲁本斯”:“没想到耶罗米尼斯·博斯是个这样慷慨的人。”众所周知,博斯是个擅长以作品来窥视、诅咒的黑巫师,但只有很少人知道,他还能够用油彩来制造幻境——鲁本斯居然也能制造出这样大的一幅幻境,博斯应该没对这个弟子隐瞒太多。   博斯只是微微一笑。   ……   女巫们犹如黏在画板上的蝴蝶,一动也不能动,而马尼特和其他的教团成员只能绝望地继续作战,她们施放的法术愈发强大而疯狂,甚至用自己的血肉做引导,一些人甚至用上了自己的生命,她们的长发在瞬间化作一片灰白,秀美的面孔皱纹纵横,牙齿掉落,让她们连咒语都念不准,即便如此,她们还是给黑巫师们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算了吧,”吹笛手是第一个动摇的黑巫师,“已经足够了,”他说:“我们……”   “你确定?”博斯反问道。   吹笛手叹口气,不说话了。佛兰德尔的黑巫师大概有三分之一都在这里了,他可以放弃这些女巫,但他不能妨碍到别人,不然他就是众矢之的了。   博斯大概不知道,这是黑巫师们得以全身而退的最后一个机会,在他露出嘲讽的笑容时,加约拉岛的巫师们已经在距离他们约有一千尺的地方举起了法杖,低声念诵咒语,就如国王了解到的,他们确实有办法禁止巫师们逃离——在里世界初建的时候,巫师家族间的争斗也是血淋淋额的。   胡德也是其中一员,但他不是主持法阵的人,而是为描绘法阵的巫师们做守护人——这也是因为他不是大家族的嫡系,没有传承和指导,无法施放这种法术的缘故,但转念一想,他又高兴起来,因为这些巫师,都是各大家族看重的子弟,他们一直宣称不愿接受一个凡人的雇佣——但如今,还不是一样低下了那根高贵的小脖子? 第一百九十七章 一个小小的测试   这时候因为女巫们的挣扎,一部分油彩已经剥落了下来,露出真正的夜空,而真正的夜空,与他们之前看到的并没有什么两样,或者说,博斯的技法依然是传统的蛋彩画技法,也就是用半透明的颜料一层层地加叠在真实的景物上,在破碎的空洞后面,露出了黑巫师们的脸,他们有用扫帚的,也有骑着梦魇的,他们就像是打量免费商品那样打量着女巫们,无情的视线仿佛已经决定了如何切割这些女巫,不过他们首先要去掉这些珍贵收获上附着的累赘,一个黑巫师只是一挥手,女巫之一就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因为她身后的“丈夫”毫无反抗之力地被丢了下去。   像是发现了某种有趣的游戏,黑巫师们哈哈大笑着,明明他们可以无声无息地将那些凡人一口气全都丢在地上,却故意用自己的手指或是魔杖指着女巫们,在她们撕心裂肺的叫声中一个个地将士兵们远远地抛出去——女巫们为了尽快逃离,可以说是将扫帚拉到了三百尺甚至更高的高度,越过了黑巫师们有意制造的迷雾、云层,别说这些士兵都受了伤,就算是完好的凡人,从这里摔下去也必然会粉身碎骨。   黑巫师们一边了结了这些凡人,一边还在忙碌地收拾着女巫们流下的泪水,这些出自于心碎之人的泪水,就算是凡人的也有很多妙用,更别说是女巫们的了,一个巫师指挥着水晶瓶飞到自己手中的时候,即便这里只有月色,也能够看到瓶中的泪水不是晶莹透亮,而是带着杂质的,这不是一般的杂质,是在泪水中混入了痛苦的血,他瞥了一眼就满意地收了起来,又拿出一个空瓶,想要搜集更多,但他看向那个女巫的时候,却发现她的唇边竟然带着奇异的微笑,起初他以为她疯了,但他突然想到——他似乎没能听到那些凡人最后的嘶喊声。   作为黑巫师,这位先生的反应不可谓不敏捷,他一拉扫帚,就忽地冲出去了十几次,一股火焰就擦着他的靴子飞了过去,只差一点——胡德在心里感叹了一声,举起双手,念诵咒语,另一个法术在他的手里酝酿,而那个黑巫师的法术却已经打了回来——即便是加约拉岛的巫师,也很难与这些黑巫师一对一的对抗,毕竟加约拉岛的情况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但既然路易十四已经决定要将里世界的力量带到战场上,就不会放任这些巫师继续如同一堆散沙——在这里的加约拉岛巫师,都是如同军队里的士兵那样,接受过训练,而且也不会独自面对敌人,一个巫师抛出的透明盾牌在胡德眼前被打得粉碎的同时,另一个巫师的魔法就已经击中了胡德的对手,夺走了他的一只手臂,黑巫师狼狈而顽强地操控着扫帚下降,在下降的过程中,他取出一只干枯的猴爪按在自己断裂的胳膊上,于是他又可以施法了。   他一落到地面,才发现这些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巫师们都是三三成队的,三个为一组,三组为一对,他们就像是一枚箭头,有人冲锋,有人防护,有人补刀,一旦小组中有巫师掉队,那么另外两个就会彼此掩护,退避,直到有新的巫师重新补充上来——这点是黑巫师们无法比拟的,虽然说他们在单独面对任何一个巫师的时候,强大的力量可以保证他们即便无法获得胜利,也能逃走,但现在他们一个就要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敌人不说,也没办法信任别人和让别人信任自己——他们没办法像是胡德那样,大胆地将自己的后背交给同伴,黑巫师们相互倾轧的情况也不再少数,这里的黑巫师更是受了利奥波德一世的雇佣而来的,彼此之间更是忌惮重重。   他们知道应该怎么做,但很多事情就是如此,不是你知道应该怎么做,就能怎么做的。   女巫们看着这些刚出现的巫师们飞到他们身边,施放法术,让她们从罗网中挣脱,她们是来得及匆匆说上一声谢谢,就立即转头飞了下去,去找她们的爱人。难怪黑巫师们没有听到叫喊声,原来从荒野中,突然生出了无数纠缠在一起的藤蔓,它们坚韧的枝叶就像是富有弹性的垫子,稳稳地截住了从半空中跌落下来的士兵,他们除了短暂的惊恐,以及一些倒霉鬼不幸再次折断了手脚之外,没有一个遭到了不幸。   胡德看了一眼那些喜极而泣的女巫们,啧了一声,在加约拉岛,选择凡人做妻子和丈夫的巫师还是不多,这些波西米亚女巫倒是毫不在乎。   不过这也算是因祸得福吧,胡德将视线转向更远的地方,女巫教团的成员们还在与黑巫师们疯狂地战斗——和胡德一样,身上佩戴着闪烁着微光的太阳徽章的巫师们慢慢地聚拢在一起,就像是与胡德遭遇的那个黑巫师,黑巫师们可没有什么职业道德与契约精神而言,一旦发现情势不妙,他们跑得比什么都快,但今天,他们的国王可不是简简单单地把他们赶走了就算了事,这里就算不是佛兰德尔所有的黑巫师,也可以说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若是他们就此逃脱,无论今后是被敌人雇佣,还是心怀对国王的仇恨,都会是件麻烦到无以复加的事情。   胡德和其他巫师默契地抬起手,他们没有彻底毁坏博斯的“画”,甚至弥补了一些空洞,国王要将这些黑巫师留在这里,那么这张罗网倒也可以被调转过来对付黑巫师们,至于地面上,则有另外一部分加约拉岛的巫师们负责。   ……   马尼特并不知道,她们的援军,不,应该说,凡人们的援军已经到来,她与教团成员可以说是获得传承最多的女巫,但她们对上黑巫师,还是只能凭借着坚韧的意志与不顾生死的勇气与他们对抗,而黑巫师们认为,得到她们只是时间问题,也不愿意被野兽最后的反扑伤了皮肉——只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以博斯为首的几个黑巫师还是开始不耐烦了,在翻卷而来的黑魔法前,教团成员不断地倒下,最后只剩下了马尼特。   马尼特拖着自己的脚,躲在一把高背椅后面,她中了一个枯萎咒,整个脚都萎缩成了一段枯干的残枝,而且还在不断地往上蔓延,她咬紧牙齿,从膝盖的位置截断了自己的脚,然后用火焰灼烧伤口,剧烈的疼痛让她就算咀嚼乌头也压不下去,她看着自己的血在地上凝聚成一个很小的湖泊,开始念诵最后一个咒语。   她没发现靠背椅上的浮雕——圣女莫大拉突然蠕动了起来,那缕曾经用来为耶稣擦拭双足的长发从椅背上探出,垂下,就像一条毒蛇那样,突然紧紧地缠住了马尼特的脖子。   它的力量是那样的大,甚至将倒卧在地上的马尼特扯了起来,马尼特拔出刀子,想要割断它,但她每一下都只能切下一小撮木屑。   博斯没有走过去,他悠闲地等待着,就像每一次诅咒,他的圣人们总是能够给他带来不菲的回报。   “你们听到什么没有?”吹笛手突然问道。   吹笛手,一个相当罕见地,还愿意尊重一些规则的黑巫师,就像他虽然曾经从那座城市里带走了所有的孩子,并且将他们交易给了其他的黑巫师,但首先,也要那座城市不愿遵守之前的承诺。他的笛子能够驱动飞虫和老鼠,对这些小生物的动向也格外敏感,虽然现在虫子和老鼠几乎都被去驱散或是被吞吃了,但他还是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是一群凡人,”一个黑巫师嗤笑道,“他们的将军想要来和我们打仗。”   黑巫师们齐声大笑,若是来了一队裁判所的修士,他们还要警惕一下,但凡人能够做什么?黑巫师们可以扭曲箭矢或是子弹的轨迹,可以紊乱凡人的视觉,可以改变空气的颜色和质量,他们可以让死物活动起来,也可以让一个凡人瞬间倒毙——之前被那个士兵杀死的黑巫师遭到了无情的嘲笑,他们都认为,如果是自己,绝对不会犯下这样愚蠢的错误。   然后他们就看到了无比璀璨的白光。   ……   十七世纪的火炮,依然是前装火炮,也就是说,从火药到炮弹,都是从炮管前方装进去的,炮弹分做三种,实心的石弹,实心的铁弹,和空心装有炸药的铁弹,但在十六世纪末,还出现了一种不多的霰弹,这种霰弹是圆柱形的,外层是锡或是薄铁皮,里面装着圆形的铁丸,需要发射的时候,炮手要先放进丝绸火药包,木质弹托和霰弹筒,这种霰弹因为单粒铁丸威力小,射程短,只被用来攻击密集的队列,但因为在战场上火炮移动不便——就算是最刻板的军官也不会面对火炮依然命令士兵们整整齐齐地站好,所以霰弹使用的频率并不高。   而在巫师的帮助下,这些六磅火炮被飞快地运到了滑铁卢,而那些炮手甚至不知道他们将要攻打的竟然是一些黑巫师,在加约拉岛巫师派遣出的“眼睛”的窥视中,国王对城镇内的情况就算不是了如指掌,也有了一定的了解,那些黑巫师们并不将凡人放在眼里,对他们来说,那些原本的居民和布鲁塞尔的妇孺,就是一群战战兢兢的兔子和鸡鸭,在女巫们带着士兵们逃走,而马尼特为首的女巫教团长老对上黑巫师们之后,他们不断地转移战场,距离那些凡人已经有段距离了,若是动用霰弹,那么国王需要舍弃的就只有马尼特,但死人不会说话,而且就算女巫们能够召唤出马尼特的灵魂,她对国王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黑巫师们与女巫们最后的战场位于城镇上的小教堂,与人们概念中的那种石头砌筑的大教堂不同,这座小教堂只用了石头做基础,耸立起来的墙壁和天顶都是木质的,虽然这里的人们尽可能地做到了最好,但在霰弹的轰击下,它还是在一瞬间就四分五裂了。   黑巫师们看到的就是霰弹在空中崩裂后发出的光,当然。铁丸是不会发光的,这是国王尝试性地,在里世界的力量下投放的白磷弹丸,白磷是一种非常容易燃烧起来的物资,但要维持它的稳定性很不容易,加约拉岛的巫师们实验了很多次,才从煤炭里提炼和调配出一种类似于蜡的药剂,白磷藏在里面,不会因为接触氧气而爆炸,但在霰弹离开炮口,继而崩散的时候,速度到来的热量会融化这些“蜡”,暴露出里面的白磷,从而让白磷燃烧起来,而且不仅于此,这种蜡融化之后会变得非常黏稠,白磷本来就是一种,不将所附着的东西燃烧殆尽就不会熄灭的火焰,这种黏稠的辅助材料更是有助于白磷不会被轻易弹开或是拂去,而是固定在一个地方不停地燃烧。   白磷若是落在皮肤上,可以一直烧下去,直到见骨。   马尼特几乎就要放弃反抗了,窒息的痛苦,不是亲身感受谁都无法想象,而就在这时候,她的喉咙陡然一松,她落在地上,就算双眼发黑,也能感到一阵灼眼的亮光。   高背椅被摆放在祭坛一侧的耳室里,应该是供那些尊贵的客人落座的,质地坚硬的橡木竟然承受住了白磷的第一波打击,浮雕上的圣女莫大拉痛苦地扭动着身躯,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马尼特将最后的一把附子按到嘴里吞下去,手脚并用地爬到了祭坛后面,因为没有举行仪式,大理石祭坛上空无一物,没有香船也没有白色的亚麻布,反而成为了最安全的地方。   她从祭坛后面看出去,看到了那个总是隐藏在人群中,但出手最为阴险的黑巫师,他的面容正在可怖地“流淌”下来,马尼特听到有人在叫喊着“博斯!”而他只是一挥手,那个声音就消失了。   “变身!”发现了无法通过火焰的博斯尖啸道:“变身!冲出去!”   ……   PS:对于书中的一些有关于工业、战争技法以及武器的说明:   因为这章写到了霰弹,所以在这里普及一下。   16世纪末,欧洲就出现了将金属小弹丸或金属碎片装在弹筒内制成的制式霰弹筒,弹筒材料为锡罐或薄铁皮,作战时炮手依次装入丝绸药包、木质弹托、霰弹筒,然后点燃引药,金属皮制成的霰弹筒出膛很短的距离即崩解,金属弹丸散开成雨点状轰向目标,用于杀伤地面暴露的集群人马。因为霰弹出炮口以后就散开,有效射程较近。   这里因为有了巫师的帮助,所以路易才设法在霰弹里加进了白磷,增强了霰弹的威力,而一般的石弹,铁弹,对城墙和密集队形可以起到作用(它们落地后还会不断地蹦跳,尤其对骑兵队列,杀伤性很大)。但对巫师,只有这种特殊情况——需要另外的一些巫师协作,将他们的活动范围压缩到一个很小的地步,或是诱使他们聚集在一起,才有可能使用。   路易在这里测试的是,凡人的武器对巫师有没有足够的杀伤力,最后的底牌还是加约拉岛的巫师。   之后,我们来说说转轮手枪和蒸汽驱动轮船。   当然,在人们的印象中,转轮手枪是美国人缪塞尔·柯尔特在1836年发明的第一支现代意义上的转轮手枪,但转轮手枪的雏形,首先出现在中国,但要说到,真正意义上,单管多膛的转轮手枪出现在十六世纪末,最早出现在1597年,并且不是使用火绳击发,而是使用燧石击发,但这种手枪因为制作不易,价格高昂,所以并未能大规模的普及,一般都是贵族们定制的,而在这本文里,这种转轮手枪也没有普及到军队里,只是国王赏赐给亲近的侍从与大臣的礼物——所以应该不是问题。从我找到的图片上来看,与后来的转轮手枪也没有很大区别。   最后我们再来说说蒸汽驱动轮船,同样的,最为人们了解的是,瓦特是在1776年改进出第一台有实际效用的蒸汽机的,至于将蒸汽机用在轮船上,是在1802年富尔顿(法国人)建造的第一艘蒸汽机轮船,但蒸汽机的概念早在公元一世纪就有古希腊的学者用“蒸汽浮球”的形式表现出来了,后来又有神庙大门也用到了这样的概念,文艺复兴时期的达芬奇也设想过蒸汽驱动大炮。等到了1679年,才有法国的物理学家丹尼斯·巴本发明了第一台蒸汽机的工作模型,这是首次把蒸汽动力技术的设想付诸实施。1695年,英国工程师塞维利制造出了几台蒸汽泵,用于抽水的。这是首次把蒸汽技术应用于生产。此后纽可门等人继续研制蒸汽机,终于在1705年试制出了第一台真正可用作动力的蒸汽机,这种蒸汽机被称为‘纽可门蒸汽机’它被作为能够带动水泵的引擎,应用于采煤、采矿的排水设备。   所以这里路易十四只是将蒸汽设备实用工作提前了二三十年,在巫师的帮助下,蒸汽驱动设备的密封性和持久性都能得到保证,所以提前出现蒸汽机轮船并不是不可能,而且,到现在为止,那三十艘加来船还在秘密改装和实验中,都没出船坞呢…… 第一百九十八章 路易十四的凯旋式   在人们的传说中,亚瑟王的老师梅林,一个强大的巫师,就曾经在与女巫薇薇安的一次指导性比试中,不断地变成各种各样的凶禽猛兽来相互搏击——梅林先是变成了一只小隼,于是女巫变成了一只黑鹰,梅林紧接着变成了一头灰狼,女巫就落到地上,变成一只狮子,梅林变成蟒蛇来纠缠住狮子,狮子就地一滚,变成了浑身有刺的豪猪,而女巫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变成鱼跳进水里,梅林变成水獭紧紧地追了上去……那场比试以梅林的胜利告终,但这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巫师们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变成任何动物的。   就国王在里世界的看到的书上,事实上还说了凡人看不到的事情,那就是梅林和薇薇安还先行约定,不变成魔法生物,也就是蝎尾狮、梦魇乃至于火龙,但因为梅林骤然陨落,他又只有薇薇安一个弟子,她在背叛和囚禁了梅林之后又不知所踪,古老而强大的传承锁链就此断裂,因此巫师们所能获得的魔法也愈发弱小和稀少,以至于他们在面对亚瑟王离世后,教会的打击与逼迫时,甚至不得不遁入里世界。   即便如此,变身也不是每个巫师都能做到的,这里的黑巫师,也只有少数几个可以变成具有威胁力的野兽,可就如博斯提醒的那样,加了附着剂的白磷固然会黏结在他们身上,但巫师的变身也意味着体型产生了变化,附着剂和白磷再顽固,也是需要有固着点的……还在燃烧的白磷纷纷从空中落下,黑巫师们纷纷一跃而出。   事态的变化还是让那些凡人们吃了一惊——从犹如固体一般的烟雾中冲出的竟然是山羊、麋鹿或是巨蛇一类的生物,不过加约拉岛的巫师们一下子就猜出他们的身份,前者一边挥动手臂,投下施法材料念诵咒语——虚空中出现了墙壁、罗网或是泥沼,一些黑巫师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就撞在了陷阱里。黑巫师们立即回复原先的躯体,以残酷而又危险的法术还击。   这次被国王派遣到滑铁卢的是一个大胆的军官,他虽然也是又惊又惧——难怪国王告诉他说,无论看到了什么也不要太吃惊——虽然人们一直在传说,国王身边有巫师,他看了一眼身边的胡德,回到火炮阵地里的胡德正在徐徐投下水晶的碎末,透明的屏障在这些凡人眼前展开:“好啦,”他说,“您们可以走啦,接下来是我们的工作了。”   军官看了一眼那如同炼狱中的景象,确定自己即便能够再次催动火炮,白磷霰弹一样会倾泻在这些愿意保护他们的巫师身上,虽然教会声称所有的巫师都该死,但,他耸了耸肩,发出了撤退的命令。   胡德也不是那些“有幸”面对黑巫师们的人,加约拉岛的家族虽然对中低层的巫师们十分严苛,但他也必须要说,这些家族也同样看重巫师的荣誉,简单点来说,他们崇尚强大,正统和知识,而这些在以往拥有着最好的天赋,最好的教养,最好的资源的巫师们,也不会将那些身份卑下的巫师推到自己身前——他们傲然地走到黑巫师面前,为即将到来的每一场战斗热血沸腾。   这里虽然有上百位普通巫师,和胡德一样,他们并不是真正的战斗人员,他们掩护着凡人的火炮队伍撤退后,就承担起维护阵法的重任。   胡德一直注视着滑铁卢小镇,魔法在施放的时候,因为会使用不同的施法材料会呈现出不同的颜色,尤其是那些需要用到火焰的法术,还有因为飞扬的白磷而燃烧起来的房屋,他可以看到它们正在一点点地往外蔓延——也许只过了几分钟,就有一个巫师狼狈不堪地从扫帚上跌落到他们面前——他的肩膀上有着和胡德一样的,散发着荧光的红色缎带,表示他是属于国王的巫师,胸前是曼奇尼家族的纹章,半个身体鲜血淋漓,面孔上有着一条绽开的伤口,深可见到白森森的牙齿,简直令人难以直视,“需要帮助吗?大人?”胡德问。   而那个年轻巫师只是摇了摇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帐篷。   他擦过胡德身边的时候,胡德嗅到了一股奇异而……不能说熟悉,但之前他肯定嗅到过的气味。   等胡德想起那是油彩的气味时,那个巫师已经不见了。   ……   国王坚持要等在滑铁卢平原上,这里距离城镇只有两个半法里,虽然也有段距离,但……只能说,这次御驾亲征,国王身边几乎没有能够制约得住他的人,他若是一意孤行,很难有人能够让他改变注意——唯一令蒂雷纳子爵以及其他人安慰的是,裁判所的大审判长以拉略和十来名修士就在国王身边,以拉略总是笑吟吟的,现在也不例外,他翘着脚坐在国王身边的一把椅子上,与那些谦恭的修士们完全不同——修士们身着粗麻长袍,放下了兜帽,自始至终一言不发。   这时候,外面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原来是国王的火炮队回来了,一个军官在灯火辉煌的帐篷前出现,向国王脱帽行礼,一次,而后又是一次,在踏入帐篷后又是一次,正符合礼节要求,他抬起头,正是国王派去与加约拉巫师共同作战的人。   “情况怎么样?”国王可不是在摆样子,即便是现在,他依然有大量的文件需要处理,他只短促地看了对方一眼,而后又垂下眼睛。   那个军官又略为上前了一点,轻轻地舔了舔嘴唇,仿佛正在斟酌用词,而就在下一秒,他的脖子骤然伸长,下颚撕裂般的张开,露出里面尖锐的牙齿——他的头仿佛原先就在那里,那个距离国王还不到一尺的地方,但只听当啷一声,毒牙咬在了某种坚硬无比的东西上——数层精美的蕾丝下面是一圈薄薄的钢片,这种源自于克罗地亚骑兵的亚麻领巾在这个时候已经演化成了厚重的装饰,以至于……耶罗米尼斯·博斯都没能发现钢片的存在。   耶罗米尼斯确实是个狂妄之人,他原本或许可以逃走,但在离开小镇之后,在黑暗之中犹如星辰一般的帐篷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他故技重施,将自己装扮成撤回平原的火炮连队的长官,果然,他简直可以说是一路顺遂地见到了国王,“哦,不,”博斯说:“是你。”   国王脸上的皮肤也正如同融化的蜡油那样流淌下来,在那张虚假的脸后面正是鲁本斯,博斯的弟子。   博斯没有犹豫,他的身体奇异地扭曲和褪色了,若是说鲁本斯褪去国王的样子时犹如融化的蜡烛,那么博斯摆脱凡人的表象时就如同被投入水中的油彩,只是一眨眼,他就变成了一缕半凝固的颜料,帐篷的地上铺着地毯,而他就这么渗透了进去,那张几乎不成型的脸居然还能露出一个微笑,但微笑转瞬即逝,因为在地毯下是坚硬的金属。   邦唐可能永远猜不到,国王的黄铜浴缸竟然会被使用在这个地方,它被敲开,碾平,而后又焊接了起来,在浴缸下和周围是钢盾和甲胄,一些来自于骑兵的胸甲,一些来自于里尔与夏勒罗瓦的缴获,给博斯一点时间,他可以找到空隙钻下去,但这时候,鲁本斯已经从桌子后面猛地跳了出来,伸开双臂,将这个可恶的盗贼——盗走了他的荣誉,他的生活和他的信仰的魔鬼,死死地抓住,几乎快要和他合二为一。   以拉略呲牙一笑,双手一垂,一把巨大的镰刀就出现在了他的手上,博斯越过鲁本斯,用那双仿佛只用了白色油彩的眼睛盯着巫师们的叛徒,他可能还要说些什么,但以拉略和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分散到帐篷边沿的修士们一同挥出了自己的武器,刀刃在空中飞舞交错,蜡烛跌落在地,帐篷中顿时一片黑暗。   “嘶……”   帐篷里突兀地出现了几道细如发丝的光线,在几秒钟内,它们突然由细变粗,最终扩大成一片——足以容纳十几个人的帐篷轰然倒下。   “啊……”以拉略感叹到:“这个帐篷可是很贵的。”   “唉,难道我还能向您索要这个帐篷的钱吗?”真正的国王说,一边沐浴着星光从外面走了进来,“恰恰相反,我得好好地奖赏您呢。”   “我只能说,我在其中只起到了微不足道的一点点小作用。”以拉略说,博斯并不擅长战斗,但他被裁判所的大部分修士都深深地厌恶着,就是因为他着实异常地懂得如何苟——首先他总是使用诅咒作为威胁和谋刺的手段,其次就是他总是在不断地改变面容,以及,寻找替死鬼,西班牙的裁判所有好几次做出了错误的判定,然后在博斯的作品又一次出现的时候颜面扫地;最后,就是博斯有着不少鲜为人知的,用于遁逃的魔法,就像是方才——巫师们可以从水里,从火里,或是借助植物,变形动物逃走,但像是博斯这样直接化为油彩逃走的法术就连以拉略也是第一次看到。   博斯的死,三分之一是因为他有个已经终于厌倦了被折磨和利用的弟子,三分之一是因为国王愿意相信一个曾经诅咒过他的黑巫师,还有三分之一才能落在以拉略和他的修士身上。   要不是对博斯有着深刻了解的鲁本斯,他们大概不会想到设下这么一个陷阱,要不是国王当机立断,要找到那么多金属物品也不太可能。   修士们收起镰刀,一起动手,将帐篷拉开,有侍从举高了火把,但随即他就惊叫了一声,“不太好看,”以拉略说:“陛下您确定要看吗?”   “我曾经无数次想过要在巴士底广场上公开处死他,就像是处死任何一个叛国者那样。”路易说,这个黑巫师杀死了他的父亲与国王,即便按照法律,他也应该先被阉割,再被剖腹,挖眼,而后处死,分尸,他的残躯会被焚烧后丢入河水里。   但现在裁判所的修士们至少完成了最后一步,鲁本斯和博斯的血留在了一起,而那张满是伤痕的脸上居然还有着欣慰的笑容,也许他早就厌倦了这种被控制的生活吧,在得到了国王的承诺后,他终于可以得到解脱了——他或许可以不去抓住博斯,以拉略虽然看上去有点不可靠,但只是表象而已——但他还是那么做了,这是他自己选择的死亡方式。   就是修士们和以拉略的镰刀将这位黑巫师的弟子,和他的导师分做了好几十块,在拉起帐篷的时候,也不免碰撞到两者的尸体,所以别说是血,他们的残肢断臂都交错在了一起,幸而在死去之后,博斯的身躯也恢复成了实体。   修士们动手,将博斯和鲁本斯的躯体捡了起来,略微分了分,拼了拼,已确定这是不是博斯本人,经过西班牙裁判所的教训,早有准备的以拉略拿出了博斯后人的血,祈祷了一番后,倒在博斯那张固定在不甘的脸上,血液很快被吸收了,“是他。”就连以拉略也不由得叹了口气。   “把他们分开烧掉,”路易说,他停顿了一下:“对了,如果你们愿意,就给他……”他指向鲁本斯:“做一次临终圣事吧。”   “既然您如此吩咐,”以拉略从容地鞠了一躬,“陛下,谨遵谕令。”   ……   等到焚烧尸体的火堆被点燃,火把的光也不是那么明亮了,路易伸了一个懒腰,他也是通宵未眠,万幸,这里是布鲁塞尔,不是巴黎,这里无论有任何人想要觐见他,他都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拒绝。   等等,还有一些事情……   “以拉略先生。”国王客客气气地喊道,而以拉略露出了怀疑的神色,要知道,这位年轻的国王看似温和礼貌,但他用这种和善过了头的口吻说话的时候,一般来说,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说吧,陛下,我听着呢。”大审判长干巴巴地说。   “嗯,我是要说,先生,等我们回到巴黎,我打算……”   “您打算?”   “我打算建立一个王家特别护卫连队。”   以拉略看着国王,若是一般的连队,国王有必要和他说吗:“您为什么不干脆说,您打算建立一个王家巫师团呢?”   “嗄,罗马教会会同意吗?”   “您是觉得那位教宗先生死的太慢吗?”以拉略不那么客气地回答道,“还有,您不是来征询我的意见,只是来通知我的吧。”   “可以这么说。”路易毫不羞愧地回答道:“势在必行啊,以拉略先生,看!他们已经来了。”   以拉略沿着国王的视线看出去,看到了巫师们正在往这里飞来。 第一百九十九章 路易十三的凯旋式(2)   加约拉岛的巫师们有一定的损失,但不是不可以接受,毕竟他们面对的是佛兰德尔的黑巫师们,而且伤亡更为严重的是波西米亚女巫们,尤其是教团的长老们,她们的死亡令得年轻的女巫们恸哭不已,陪伴着她们的是国王的士兵——马尼特曾经试图让这些女巫们影响国王的士兵,米莱狄夫人则认为这些士兵会令得这些女巫动摇,现在看来,影响是两方面的,最少的,国王在这些士兵的眼睛里,没有看到往常的轻蔑与冷漠——如那个勇敢的掷弹手那样的士兵并不多,只是如今一定会有人改变自己之前的想法。   那些被切断手指的女巫,竟然幸运地生存了下来,巫师们的药物和法术注定了可以拯救很多人的性命——她们的手指也生长了出来,那枚老旧的戒指被戴回了原处,只是给出了承诺的那个人已经再也回不来了。   还有沃邦,他去看了……马尼特,那个女巫死在最后一刻,面容扭曲,沃邦给她擦干净了脸,擦了一点脂粉,终于有点原来的样子了。   “这些……波西米亚女人……”在回到布鲁塞尔的王宫后,他来到国王的书房,在行礼后,迟疑地问道。国王身边的蒂雷纳子爵立刻严厉地瞪了他一眼,不为别的——沃邦在这场战役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勋,前程光明,又何必为了一个如同名姝的波西米亚女人令得国王不悦呢?沃邦也有点不安,但他还是鼓起了勇气,等待着国王的回答。   路易沉吟着放下了羽毛笔,这里只有邦唐,蒂雷纳与沃邦,对他们没什么可隐瞒的,沃邦若是自私冷酷到对马尼特不闻不问,他倒要改变原先对沃邦的看法,沃邦的行为让一些人看来过于鲁莽,无用,但他不介意与这个年轻人好好地解释一番:“你知道,塞巴斯蒂安,”国王亲昵地叫着沃邦的名字:“对于法兰西,对于波旁,这些人,”他微微一顿:“这些女巫,确实是失职的。”   蒂雷纳子爵虽然有听闻过,有猜测过,有确认过,但听到国王亲口这么说,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他和沃邦,要么是次子,要么是次子的后裔,不是继承人,都是不被获准知晓太多秘密的存在(他不知道沃邦在敦刻尔克的船坞建造中就和巫师合作过),现今他真是不知道该喜该悲。   “本来这些事情,您们是不应该知道的,先生们。”路易平静地说:“只是您们现在也看到了,非凡的力量原本只在对非凡的时候,或是在阴谋,在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出现,可是呢,如今它们可以说是愈演愈烈了,巫师们能够成为雇佣军,当然也可以成为常备军——先生们,巫师在每个国家都是存在的,我们不能被动地等着敌人们先发起攻击……或者说,他们已经伸出了试探的触角,佛兰德尔的黑巫师是第一个,但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您们见到的场景,随时可能在任何一个凡俗的战场上重演。”   “您是说,陛下,我们的士兵除了步枪,火炮还要面对魔法?”蒂雷纳子爵忍不住问。   “是的。”路易说,沃邦下意识地绷紧了下颚。   “所以您决定,容留那些曾经的叛徒?”蒂雷纳子爵又问。   “问题不在这里,”路易烦恼地推了推桌面上的文件:“虽然她们的渎职导致了一个伟大之人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但我仍然愿意给她们一个赎罪获救的机会——只是您们也应该发现了,被驱逐出宫廷之后,她们失落了很多原有的力量,更是因为长期混迹在波西米亚人中,沾染了很多不好的风气。”他直起脊背:“她们蔑视一切规则与法律,包括国王和国家,她们不但不能为法兰西做些什么,倒有可能让它变得更混乱。”   “这确实是个问题。”蒂雷纳子爵说。   “马尼特那时候想要从我这里知道战争何时结束……”   “因为我和她们的契约直到战争结束,”路易说:“虽然我承诺过她们,但她一直担心我会把她们送去对抗那些黑巫师。”   沃邦摇摇头:“她太蠢了。”   “价值太低,但我必须把她们监管起来。”路易说:“只是我没想到,最后黑巫师还是与她们遇见了。”   沃邦知道这确实是意外,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国王厌烦了这群女巫,滑铁卢的城镇里也还有受伤的士兵,国王绝对不会放弃他们的,只能说这群女巫的语气实在是太差了,还有,就算国王有意驱使她们去对付黑巫师——但就沃邦从那些士兵口中听到的,波西米塔女巫们在面对黑巫师的时候,除了马尼特等人,其他女巫几乎毫无反击之力,就连逃跑都失败了。   倒是另外的一些巫师……想到自己以后竟然可能还要和一群巫师一同行军作战,沃邦就同情地看向了蒂雷纳子爵,蒂雷纳子爵肯定和他有着相同的想法——今后花费在弥撒上的钱只怕不会是个小数目。   “好了,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吧。”路易说,而后回答了沃邦的问题:“您看,这也可以说是我给这些女士们一个机会,当然,最后的机会,我原先的期望是,她们可以打破一些顽固的成见,但她们……还有我的士兵们,做到的事情显然要比我以为的多,若是如此,我也不是不愿意宽容地对待她们,据说有很多士兵愿意和她们结婚?”   “是的,陛下。”沃邦回答。   “不奇怪,他们不久之前才同生共死。”路易说:“我也说过,如果她们愿意保护我的士兵,就是我的子民,而你知道我对我的子民总是十分慷慨的——我原先和她们说过,在不久之后,确切点说,在这场战役结束之后,我将在法兰西的境内建起更多的宗教裁判所……”   “呀!”这是蒂雷纳子爵无法控制地惊呼了一声。   要说到裁判所,令欧罗巴人影响深刻的莫过于西班牙,那时候西班牙还是双王执政,出于对信仰的虔诚,以及治理国家的需要,宗教裁判所曾经遍布这个强大王国的每一个行省,事实上,如后世人们传说的不太一样,西班牙的裁判所,针对穷困凡人的并不多,受到追缉与审判的不是猖獗一时的黑巫师,就是伊莎贝拉女王与费迪南国王的敌人,它之所以这样臭名昭著,还是新教的宣传,以及当时的西班牙巫师,确实过于轻慢王室了。   路易现在说到要仿效曾经的伊莎贝拉女王,也不由得让蒂雷纳子爵忧心忡忡,“这是以后的事情了,”路易安慰他说:“先生,我只是觉得,法兰西需要秩序。”   蒂雷纳子爵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会遵照您的命令去做,只要您吩咐。”按照他的看法,也许是因为他们得国王曾经经过了一个不堪的少年时期,又在雄心勃勃的时候被马扎然主教与安妮王太后制约(毕竟他并不知道路易并非一个单纯的年轻人),对于混乱的巴黎乃至整个法兰西定然深恶痛绝,你或许可以说他有些矫枉过正,但他所作所为并不能说错,只能说,这会很不容易,法国的国王,从弗朗索瓦一世开始就在收揽权力,虽然颇有成效,却还是有很多人认为,“王命不出巴黎”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若是他的国王能够真如曾经的西班牙双王那样,将法兰西打造成一个如同十五世纪末到十六世纪末的西班牙那样鼎盛的国家,即便要他舍去性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仿佛看出了他坚定的心意,国王安抚地拍了拍这位年长军人的肩膀,“也许您会感到担忧,但这是必须的,子爵先生,因为我正准备统计人口。”   “统计人口?”子爵反问道,统计人口这件事情之前的国王也不是没有做过……   “是的,”路易说:“但与之前略有差别,我需要一个更详细和准确的数字,先生们,我要编造户籍,每个人,每个家庭,都必须留在我的视线里,而不是任何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   “那会是一项多么浩大的工程啊。”沃邦喃喃到。   “所以这只是我的一个想法,暂且如此,”路易说,而后他转向沃邦:“不过我现在可以回答你之前的问题,那些女巫,我之前的计划是将她们囚禁和监视起来,敢于违背命令的人会被处死,就像是那些胡格诺派教徒,但若是她们能够如我期望的那样去做——那么,我可以允许她们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只要有人愿意与她们缔结正式的婚约,我是说,在教堂里起誓的那种,她们要受洗礼,像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基督徒那样。”   “只怕她们未必会愿意,那些波西米亚女人……”蒂雷纳子爵说。   “那么她们就要白白浪费掉马尼特等人用性命为她们挽回的机会了。”路易温和地说,而沃邦打了一个寒颤。   ……   夺得了布鲁塞尔,不夸张地说,佛兰德尔地区就等同在路易的囊中了,留在巴黎的大臣们写下了如同雪片般的信件,催促国王尽快回到巴黎,因为他们正在筹备一场盛大的凯旋式。   “如同罗马那样的凯旋式吗?”路易问。   “比任何一个将军或是皇帝的更盛大。”   “只怕要抛费不少钱财。”路易说。   “您的母亲和弟弟都挺甘愿的。”邦唐说,一边为国王擦拭湿漉漉的头发,说到这个,这位忠诚的近侍就要愁眉苦脸起来,因为国王将那个黄铜浴缸砸了,现在他只能更频繁地为国王擦身,不然国王会在床上翻来翻去,怎么都睡不着。   “好吧,我回去一趟。”路易说。   邦唐在镜子里露出好奇的神情,虽然出于谨慎,他什么都没问,路易还是回答了他:“接下来我准备攻打荷兰。”他说出这句话额的时候,就像是在和邦唐说,晚上的牛奶里别加糖,邦唐却手一抖,将亚麻布巾落在了地上,他连忙向国王致歉,行礼后将它捡起来,握在手里。   就算这位近侍一直在路易身边,听闻了不少秘密,但这样的事情,还是让他心悸了好一会。   “有什么可惊讶的呢?”路易好笑地说:“佛兰德尔这里的损失超乎我的预料,我是说,我的士兵们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而我最担心的,我是谁,耶罗尼米斯·博斯也已经化作尘土,我为什么不尝试一下……夺取荷兰呢?”   “只是在这之前,”国王快速地说:“我还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所以巴黎是必须回去的。”   “您若是有这样的计划,”邦唐小心地问道:“那么您的军队……”   “军队会留在这里,”路易说:“不然卢瓦斯一定会发疯。”想想一下,五万人浩浩荡荡地从布鲁塞尔回到巴黎,再从巴黎浩浩荡荡地来到布鲁塞尔……也许卢瓦斯会绝望的自杀也说不定:“不过就算这样,卢瓦斯也不会高兴到什么地方去。”又不是说,留在布鲁塞尔这些士兵就可以不吃不喝了。   “但菲利普得留在这里了。”路易继续说道,同时在邦唐的帮助下换上亚麻睡袍:“虽然母亲和亨利埃塔一定很希望看到他,但别人我不放心。”   “大殿下一定会做得很好的。”邦唐说。   ……   在布鲁塞尔战役结束的第三天,路易就见到了奥尔良公爵菲利普。   之前说过,奥尔良公爵负责的是从敦刻尔克到库德凯尔、根特一线,公爵攻克根特还要比国王攻克布鲁塞尔早一天,他匆匆忙忙地与王兄会合,来不及多说几句话,就将路易带到一个巨大的木箱前。   “这是我给您带来的礼物,”菲利普兴奋地说:“猜猜这是什么?”   路易摸了摸眉尖,说真的,看体积和形状,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棺……嗯,应该不至于,虽然奥尔良公爵有时候过于活泼,但还不会和自己的兄长开这样恶劣的玩笑,更别说,他们还在战场上。   “我猜不出。”国王承认失败,于是奥尔良公爵乐滋滋地转过去,亲手抬起了木箱的盖子。   里面是一只银光闪闪的大浴缸。 第二百章 路易十四的凯旋式(3)   这只浴缸并不是纯银的,而是白杉木浴缸外裹了一层银箔,十七世纪的时候,银箔还未能做到如同后期那样薄如蝉翼,表面也不是那样光滑平整,兼之这个甚至可以容纳一匹马的浴缸体量,耗费的白银至少有一百磅,看着这个光辉闪烁的大浴缸,路易先是失笑,“你怎么会想起给我打这么一个浴缸?”他随意地问道:“你知道我的浴缸坏了?”   “我不知道,哥哥,”菲利普说:“只是有人送了我一些惠而不实的东西。”   菲利普所说的,是一个古老而悠久的传统,在攻占了城市之后,市长就必须将象征着城市权柄的银钥匙捧给胜利者,这种银钥匙往往是很大的,几乎有成年男子的手臂那么长,但另外还有一种,那就是胜利银盘,比起钥匙,有时候甚至需要两个强壮的士兵抬着的银盘无疑要耗费更多的白银,而且上面往往会錾刻着这位胜利者所取得的辉煌战绩,论起心意和分量,后者绝对胜于前者。   在路易面前臣服的城市也已经超过了两个手数,国王得到的也只有一堆银钥匙罢了,现在,居然是国王的弟弟,奥尔良公爵菲利普连续在库德凯尔、根特与布吕赫等地被奉上了巨大的胜利银盘,只是这些人大概不会想到,奥尔良公爵菲利普虽然是个年轻人,年轻人所有的一些弱点——像是轻佻、傲慢或是天真并不太多,是啊,人人都说奥尔良公爵兹有受到了主教先生与王太后的溺爱,但,也许只有国王知道,他的弟弟能够长成现在的样子,并不容易——在几乎每个人都在鼓励你去懒惰、去玩耍,不做任何思考的时候,即便有着路易的帮助与努力,但只要他敢于稍稍松懈,那么现在……也许就没有就连蒂雷纳子爵和孔代亲王也认可的奥尔良公爵了。   “我真想看看那些人的脸。”路易说,那些意图挑拨他与王弟关系的人,大概没想到,菲利普竟然能够战胜自己的虚荣心,没有一星半点犹豫地将一叠胜利银盘全都敲打成银箔,给自己的王兄做了一个巨大的浴缸……   “也就是那样吧。”菲利普心情愉快地说,他们兄弟之间不需要太多言语,国王的回答已经给了他最好的答案,人世界的虚名永远无法与兄长的信任相比,“我召集了那些人,让他们看着工匠动手的,哥哥,与其他失败者的嘴脸也没什么区别。”   “你说的很对,我们已经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路易说,而一边的邦唐在两个尊贵的兄弟走开后,喜不自胜地叫来侍从,将这个沉重的大家伙搬到国王寝室的隔壁房间去——菲利普环顾四周,露出了略微不安的神情,路易一看就知道很难瞒过他——因为圣但尼的诅咒所有的特殊性,所以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国王曾经遭受了一次刺杀,但原先的寝室已经不能住了,里面到处喷溅着污秽的油彩——要处理上好几天,所以国王搬到了这座行宫的右翼,但奥尔良公爵深谙宫廷中的礼节与传统,所以一看就知道这原本不该是国王下榻的地方。   路易就简单地和菲利普说了说之前的事儿,菲利普脸上神情变换个不停,而后他就有些抱怨地说,应该也让他参与其中。   路易微笑着摇了摇头,“别这么说,”他说:“小路易还不到十岁,万一我出了什么事儿,你要代我照顾他和我的国家。”   菲利普停下了脚步:“您会长命百岁的,陛下。”   “希望如此,”路易握住了菲利普的手,他改变了原先的想法:“你要和我一起回去巴黎,弟弟,我想母亲,还有亨利埃塔,一定十分地想念你。”   ……   卢浮宫。   国王的信件很快寄送到了巴黎,王太后近来万事无忧,身体康健,就是眼神儿不如之前好了,蒙庞西埃女公爵义不容辞地担当起了为王太后朗读信件的重任,相比起来,王太后真正的两个儿媳,西班牙的王后特蕾莎,英国的奥尔良公爵夫人亨利埃塔,却要退出一箭之地,容许女公爵占据距离王太后最近的位置,不过在法国宫廷里,这才是应有之义,蒙庞西埃女公爵是波旁后裔,而那两位女士只是外国人,即便她们已经为国王与公爵生儿育女,也依然被隐约地排斥着。   “又:有关于科隆纳公爵……”蒙庞西埃女公爵读到这里的时候,略微停顿了一下,在场的每个人都知道,现在在意大利的小科隆纳公爵事实上是国王与玛利·曼奇尼的私生子,但国王设法与科隆纳家族达成了协议,取代了一个科隆纳嫡系子弟的身份,以此保证了这位卢西安诺小先生毋庸置疑的婚生子身份,虽然他依然不可能染指法国王位,但据说国王有意令他继承那不勒斯,说起来,这位科隆纳公爵,若是真的能够统治那不勒斯,也许还要比曾经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更容易令人接受一些。   但没有那个妻子会喜欢自己丈夫的私生子,而且那位科隆纳公爵夫人委实咄咄逼人,她与国王的王室夫人拉瓦利埃尔,与国王的秘密情人米莱狄夫人争夺不休也就算了,还一直以国王的妻子自居,并且直接针对王后,国王若是因为公务繁忙,忘记了去加来,她就要让小科隆公爵写信来催促,而国王一去加来,没有好几个星期就回不来,当然,知晓内情的人都明白,国王对这位以往的恋人不过是安抚以及责任,但王后特蕾莎确实因此受了不少委屈是真的。   王后特蕾莎却十分从容,她从路易这里得到的爱和尊重给了她足够的底气,王太后的冷漠,大臣的忽视与防备,贵女们的窃窃私语,嘲讽与试探,她都不是忍受和对付过来了吗,而且她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只要她安分守己,那么国王给她的一切就不会收回,甚至还会更多——路易是个心软的人,她想着:“那么我们请孔蒂亲王前去迎接这位大人如何?”她试探性地问道。   王太后有点讶异地看了特蕾莎一眼,他们之前想要让达达尼昂伯爵作为使者去迎接科隆纳公爵,达达尼昂伯爵是国王的近臣,正有这个资格,但孔蒂亲王就不同了,首先,他毕竟是个亲王,又是孔代的弟弟,而且他也在国王的看重下出使了多个国家,觐见过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国家的君王,又达成了两项重大的盟约,虽然与利奥波德一世的那份盟约近似于欺诈,但大公主与瑞典的卡尔十一世的婚约确实有着他不容动摇的功绩,不过说回来,这个人选似乎要更比达达尼昂伯爵更合适一些,他可以说是小科隆纳公爵的亲眷,因为他的妻子也是曼奇尼姐妹中的一个,从国王这里来说,他又是小科隆纳公爵的父系长辈,只是,这样说吧,达达尼昂伯爵要略往下,而孔蒂亲王若是作为使者,法兰西宫廷中的人们就都要高看这位意大利公爵一眼了。   特蕾莎面对贵女们打量的眼神一派坦然,她不知道王太后和她们会怎么想,但无论是作为一个父亲,还是作为一个国王,路易都会高兴的。   “那么就这样。”王太后一锤定音。   ……   而此时,那位被王后认为,又慈悲又和善的国王正在吩咐邦唐,他希望能够在返回巴黎之前,看到佛兰德尔人奉献给自己的胜利银盘,他笑吟吟地说:“除非他们认为我取得的功勋还不够辉煌,”他说:“另外,提醒他们一下,作为一个国王,我似乎更喜欢金子,而非银子。”   邦唐简直无话可说,对于一个国王来说,直截了当地索要贿赂和奉献,似乎是有点那个什么……不过路易从来就不是那种会为了虚名而改变主意的人,而就在国王身边落座的王弟已经毫不客气地哈哈笑出了声,不知道是什么人给这些佛兰德尔人提供了这样的诡计,也许对他们来说,这种悬殊的待遇,必然会令得国王怀疑自己的弟弟,进而剥夺奥尔良公爵的军权,冷待他甚至将他放逐回奥尔良,他们大概永远不会相信面对王位,也依然有人能够彼此信任——而路易此举,虽然有失风度,但也可以说是另一种强烈而又直接的打击——这些佛兰德尔人,要拿出之前奉献给奥尔良公爵的银盘,已经有点吃力了,现在国王要求得到一个金盘……只怕卢瓦斯侯爵与柯尔贝尔先生就不必太担心这几个月来的供给了。   另外,为了奉上这么一份礼物,佛兰德尔民众必然会受到另一重盘剥与压迫,他们对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憎恨只怕要更深切了,但要说,国王仁慈地对待他们,他们就会心怀感恩,安安稳稳地接受波旁的统治吗?看看洛林和阿尔萨斯吧,从那里回来之后,他也和王兄谈起过对那些被驱逐的洛林人与阿尔萨斯人的担忧,而他的王兄是怎么说的呢?   敌人的憎恨,是于一个君王最好的褒奖。   而且,国王所征服的那些城市,夏勒罗瓦、阿特、里尔和布鲁塞尔等等,他们的怨恨不但会对着法国人去,也会对着根特和库德凯尔吧,毕竟是他们先开的好头嘛……   菲利普公爵笑嘻嘻地看着邦唐告辞退下,邦唐可以说是路易身边的隐形重臣了,他就是国王的口舌,想必那些佛兰德尔人最终该是会屈服的——毕竟路易也说了,如果他们觉得他的功绩还不足以一个银盘,国王完全可以再加一点,他这里还有近五万个士兵……说真的,国王的新军已经比以往战争中的雇佣军好多了,至少他们不会劫掠和强暴,那些被驱走的居民也被允许带走自己的财物,一个胜利金盘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只是对那些心怀叵测的人来说,堪称一个响亮的耳光吧。   事情果然如菲利普所想,佛兰德尔人最后还是屈服了,他们不得不送上了一个纯金的胜利托盘,椭圆形,三尺长,两尺宽,这可不是两个人就能轻易抬起的分量——而且也不是一座城市能够承担得起的,幸而国王也没过分勒逼,看了看,就愉快地收下了,虽然佛兰德尔人还是玩弄了一点小把戏——按理说托盘上应该是路易在战争中立下的功勋,但要说到这个,法国国王第一次御驾亲征就是佛兰德尔,于是他们就在托盘上錾刻了阿波罗身亲吻卡珊德拉的画面。   卡珊德拉正是著名的特洛伊城的公主,她在阿波罗的神庙中安睡,被阿波罗亲吻,赋予了预言的能力,只是后来她又傲慢地拒绝了阿波罗的求爱,以至于阿波罗诅咒她说,她的预言不会被任何人相信,以至于特洛伊战争即将终结的时候,她虽然一力劝阻特洛伊人将木马拖入城中,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她……   路易十四的个人纹章正是太阳,这里你可以将佛兰德尔视作特洛伊,也可以将法兰西视作特洛伊,如何解释都可以,只是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是,法兰西不但有个不太讲究的公爵,也有个不太讲究的国王,他虽然接受了礼物,但随即就把它给了卢瓦斯侯爵,让他把它敲碎了去换成军需。   卢瓦斯侯爵不舍得:“陛下,若是在凯旋式上向人们展示这个金盘,那该有多好啊。”   “我们会有更多金盘的,”国王安慰他说:“到时候我会在凡尔赛宫设立一个专门的展示房间,然后委任您做那里的管理者,您到时候爱怎么看就怎么看。”   卢瓦斯侯爵不那么恭敬地翻了一个白眼,和国王待的时间长了,他也知道他的国王并不是那种心肠狭隘的小人,像是这种小动作,国王是不会耿耿于怀的,甚至显得亲近,果然,国王似乎是为了表示歉意,还拿了一串儿葡萄放在卢瓦斯侯爵的怀里——不过卢瓦斯一出房门,就不由得喜意盈腮,他的父亲是陆军大臣,国王对凡尔赛的想法,不可能越过这条老狐狸,他当然知道日后凡尔赛才是法兰西的政治中心,国王这样说,无疑是在承诺,凡尔赛宫即将有他的一个房间。   “您是向卢瓦斯侯爵承诺了什么吗?”邦唐进来后说:“他活像是刚偷了一只鸡。”   “那是他应得的。”国王说:“是谁的信?”   邦唐奉上手中的信件:“是巴黎来的。”   “哦,看来她们都应该安排好了,”国王说,一边接过来,用拆信刀打开,“会有什么问题吗?我是说,凡尔赛?”   “他们正在日夜忙碌。”   “我可能要让你先回去,邦唐,”国王说:“我不希望出任何差错。”   这次凯旋式,国王预备放在凡尔赛的新宫举行。 第二百零一章 路易十四的凯旋式(4)   “巴黎人,还有数不清的外省人正在往这里来。”一个大臣说。   “那就尽快拓展里摩日群。”勒沃头也不抬地说,他与国王同名,是凡尔赛建筑工程的设计师与负责人,有超过一万人在为国王的新宫劳碌,他更是承受着无以复加的压力,即便如此,他依然和任何一个臣子那样,奋力以五十七岁的高龄与另一个建筑师芒萨尔争取在凡尔赛工程中的话事权——顺便说一句,这位芒萨尔老先生也已经七十一岁了,凭借着年龄的优势,国王还是将这项重要的工作交给了勒沃。   凡尔赛工程,如果要从国王开掘运河开始计算,也已经有十六年了,那些跟随着国王从外省回到巴黎的人们,已经有了强壮的儿子和美丽的女儿,国王为了安抚和赈济他们而开展的工程已经成为了一幅完美而悠长的画卷——从塞纳河引来的清澈河水先是被引入犹如大湖的水库,而后由巨大的水泵带入宽可行船的人工运河——因为凡尔赛的主体建筑在一座山丘上,山丘高度约有三百尺,所以这是必须的,起初工程师们预备采用此时人们通常使用的马力牵引水泵,但国王带来了一些陌生的工匠,他们在工坊里组装起了一种钢铁器械,它需要用煤炭来驱动,一旦开动就会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就像是某种怪物,但每座怪物的力量都能够抵上好几匹马,而且它们永不疲倦,它们不但能够将水引入运河,还能够产生充沛的热量,这些热能不会被浪费,它们被引入铜管,在勒沃所说的里摩日建筑群里穿行,为房屋里的人们带来温暖,公共的浴室里也因此总是有着不间断的热水。   里摩日建筑群并不是凡尔赛宫的一部分,怎么说呢,这是自然而然地,在漫长的施工工程中形成的附属建筑,在十七世纪的时候,工匠们在一座座宏大壮美的建筑尚未完成的时候,为了节约往来的时间,就在工地边搭建棚屋,在凡尔赛,因为国王命令学士们研究出了水泥,所以这些建筑也从粗陋的木头变成了方正的水泥砖,这些水泥砖造价要比木头高,但凡尔赛周围的树木都被国王定下来了,将来都要直接移植到新宫的园林里,所以不能随意砍伐,这样,若是从外省运木头过来,木头的价钱加上运输的费用,反而要比水泥砖更高些。   它之所以被称作为里摩日群,是因为这里的工匠多半来自于里摩日,不过现在,这些建筑也不再都是里摩日人在居住,凡尔赛人,巴黎人和一些外省人也都在此居住,但人们还是这样称呼它。   “那么,我们要准备多少房间呢?”那个大臣问道。   勒沃沉吟了一下,从书桌后面站了起来,“我们去看看吧。”   勒沃只是一个建筑师,但他甚至能够如同对待一个下属那样地对待一个大臣或是贵族,只因为他深受国王信重,因此他绝对不会允许自己的工作出哪怕一点纰漏,所以虽然里摩日并不属于凡尔赛,但他也需要谨慎从事——他和那个大臣一起去了里摩日群。   里摩日距离凡尔赛并不远,当然,工匠们可不会高兴将时间全都耗费在往来的路程上,他们现在都要举着火把在晚间开工了——里摩日的建筑原本都是灰沉沉的,水泥砖的房屋虽然牢固,但坏在容易变得潮湿、阴冷,一些有资格和钱财的工匠就在房屋里铺装木质的地板,在内外墙面上涂刷白垩,“新的旅馆也要这么做。”勒沃吩咐道:“外观必须统一,”他无奈地看了一眼那平整的屋顶,“可以保留露台,但要有一座斜屋面的阁楼。”不然这也太难看了。   “是的,先生。”他的助手连忙说。   就在这时候,勒沃听到了一阵响亮的吵闹声,他紧蹙着眉头走过去,发现那是一群里摩日人和凡尔赛人,凡尔赛人虽然不如巴黎人那样傲慢无礼,但从他们总是声称自己是“国王的农民”来看,也并非完全的谦恭之辈,而里摩日的工匠们在这里也自成体系,他们都是里摩日泥水行会的成员,在一起的时候,当然会彼此帮扶,相互帮助,不过今天的事情很好处理,说起来是里摩日人的过错。   他们将里摩日的一种白土充作白垩卖给了凡尔赛人。   这样的行为,当然是不可饶恕的,勒沃正要将这几个里摩日人投入监牢,择日审判处刑,他们却叫起屈来,他们说,之前与凡尔赛人做买卖的时候,可没说一定是白垩,在口头约定中,他们只说房屋外会刷白(这笔买卖正是凡尔赛人委托里摩日的工匠为他们建造房屋),至于用的是白土还是白垩,并无指定——凡尔赛人气得要命,但也无话可说,因为那时候,他们也确实贪了便宜。   勒沃就让这些里摩日人拿来了他们所说的那种白土,这种白土在里摩日漫山遍野,当地的妇女经常用它来洗涤衣物,给羊毛脱脂,当然,没有肥皂和碱好,但总是尿液好——也不是不能用在刷白墙面上……只是根本无法与白垩相比,只是普通的白土而已,“这样吧,”勒沃捏了捏那些土——它们的数量还真不少,“你们得用白垩来取代这些……土,工程必须进行下去,尽善尽美,而你们获得的报酬,就是我的宽恕。”勒沃严厉地说道:“但若是让我知道,你们还要纠缠不休,又或是怠忽职守,粗制滥造,无论是谁,我都要把他们打发到监狱里去,然后重重地惩罚他们,明白了吗?”   这下子无论是里摩日人还是凡尔赛人都只得低头表示服从,这段小插曲过去之后,勒沃和大臣,还有他的助手总算是走过了整座里摩日地区,这里距离凡尔赛约有三分之一法里,宽阔的人工运河两侧是足以两部马车齐头并进的硬路,也就是从洛林那里出产的沥青——一种青黑色的散发着臭气的古怪东西,混合了碎石铺成的道路,因为产量不高的关系,只用在了凡尔赛的浴室和道路上——在他们经过的时候,还不断地有人巡逻,因为总有人想要敲下一块沥青拿回去当药。   这也真是活见鬼了,勒沃想,不过也没什么可指责的,沥青在医学书中确实是一种药材,阿拉伯人曾经因为这点在欧罗巴人这里得了好一笔浮财——他们认为古埃及人的木乃伊就是用沥青来包裹的,还将木乃伊卖给欧罗巴人,从而造成了,现在还有人将木乃伊磨成粉来配着葡萄酒喝下去——勒沃,还有所有明智的人当然都是不会信的,但这里多得是愚昧无知的贫民。   勒沃一边考虑着是否应该竖几根绞刑架起来,一边心满意足地观赏着眼前的景致,在堤岸路的另外一侧,是一列黑柳,树干是黑褐色的,树叶深绿,反面有红色的绒毛,凡尔赛的园林设计师诺特尔原先的设想是在整齐地排列上梧桐,但国王坚持要在这里看到黑柳——勒沃事实上也赞成梧桐,因为黑柳,或者说,所有柳树都有着不好的寓意——主要是指不育和悲伤,在一副文艺复兴时期的画面中,就有瘦骨嶙峋的女子手持柳枝来表示饥荒的情况发生,还有的就是柳树不开花,也不结果实。(当时的人这么认为)   幸而国王现在也有了一儿一女,这些黑柳也已经在几年的时光里成长得异常旺盛,蓬松的碧色华盖掩蔽住了整条堤岸路,令人性情舒畅。   潺潺流动的人工运河里也有了来自于威尼斯的船工和小船,他们负责着运河的清理,装扮艳丽,带着宽檐帽的船工见到勒沃,还大声地和他致意,勒沃看到那艘小船上还有着一个小桶,桶里应该装着鱼——运河里的水来自于塞纳河和周围的小湖,当然会有鱼种跟着流进来,在这里没有渔民,这些鱼堪称无忧无虑地长大,工匠们也时常用垂钓来打发时间与增添一道肉菜。   再往前,人们可以看到另外两座庞大的建筑,一些人可能认为这就是宫殿之一了,但不,这和塞纳河边的建筑一样,里面也藏着蒸汽机驱动的水泵,它们时刻不停地将运河里的水送往面积广阔的宫殿与园林,除了通往即将完工的千余座水泉之外,还有一个小型地下水库,那里运河里的水会经过沉淀,净化和过滤,而后供给宫廷里的人用作洗浴和饮用——在凡尔赛之前,欧罗巴的人们在建造堡垒和宫殿的时候,对于水的要求,除了那些赏心悦目的水泉设备之外,也只有对饮水的需求,但在新宫里,几乎每个套间都有独用的洗浴间,那些用来召开会议、舞会和宴会的厅堂边也必然有给人们处理个人问题的地方,对水的需求就陡然变大了起来。   可以说,之前至少有五年,工人们就是在不停地挖掘,挖掘,挖掘,沟壑如同蛛网那样纵横交错,粗大的管道从丘陵一路走向沼泽,从它身上延伸出的是如同蛛网般密集的陶瓷管道,这都是勒沃亲眼目睹的,现在它们都被华美的大理石掩藏了起来,还有的就是被同样掩藏在了石板和护墙板下面的给水管,水管都是黄铜的,与龙头之间的接口为了保证不漏水,需要橡胶垫片和如同珠宝镶嵌般的精密。   这些配件都是从洛林而来的,据说每件都有着同等重量金子的价格,以至于在安装完成后,浴室不但要被封锁起来,还要有警卫看守。   但值得吗?勒沃在试用过这个设施之后(当然是得到国王恩准的),肯定地认为,只要国王允许,每个巴黎人,不,每个法国人,甚至是外国人,都会争取在自己的宅邸里安装上那么一套以往可能只有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才能享用的奢侈设备。   一切都是那样的干净,那样的方便,即便它就在寝室一侧,也嗅不到任何古怪的气味。   比起园林里应该有多少雕塑,殿堂里要有多少绘像,应该有多少层的帷幔,国王显然更看重这些,所以比起园林,建筑的主体宫殿要完成的更快一些,勒沃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身后的人也越来越多,要完成这项重大的工程,单一个勒沃当然是不可能的,在这里为国王效力的建筑师,工程师,园林设计师至少有一百个——就在勒沃率领着他们走向前庭的时候,另外一群人迎面而来。   勒沃顿时露出了一个假惺惺的微笑,来人不是他的敌人,也是他的敌人,说不是敌人,因为那是负责内饰的勒布朗先生,说是敌人,因为他们也同样争取着国王的恩宠。   在建筑完成之后,当然就是内饰出场了,但勒沃可没那么甘心让出自己的舞台。   矜持的相互行礼之后,勒沃看到勒布朗身后的人正搬来了一幅幅沉重而巨大的木框,想必里面正是勒布朗为国王的凡尔赛大画廊完成的作品。   想到这个,勒沃更加不舒服了,因为勒沃原先的设计方案是将路易十三原先的狩猎行宫视作主体,而后在两侧、前方对称地加设宫室,也就是古典艺术推崇的三段式设计,但国王却更希望看到一个拉丁十字形的建筑群,所有的建筑都必须用有顶的廊道连接起来,在狩猎行宫的两侧延伸出十字的横臂之后,十字往下延伸的部分就变成了一个如同卢浮宫大画廊的宽阔廊道,只是长度与宽度都要大大地超过大画廊。   这里也是人们进入凡尔赛的必经通道,一想起人们的视线首先会落在勒布朗的画上,勒沃就不由得有些酸溜溜的,只是他突然发现了一个古怪的事儿,那就是在那些描述国王首次御驾亲征的画像之外,还有许多空余的地方,“这些难道是为陛下预留的吗?”他问。   “不,这些都是给陛下的大臣与元帅们预留的。”勒布朗说,他已经完成了奥尔良公爵、孔代亲王、蒂雷纳子爵与卢森堡公爵的画像了,只是在国王回到巴黎之前,这些画像还不能挂上去。   “哎!”勒沃差点脱口而出,幸而他的理智及时把他拉了回来……   勒布朗摇了摇头,他看出了勒沃的未尽之意,但除非他们也能够为国王驰骋在疆场上,为法兰西开疆扩土,不然绝对不会有资格立在这座画廊上,陛下在这方面是再清楚也不过的了。 第二百零二章 路易十四的凯旋式(5)   巴黎人离开了巴黎,巴黎人回到了巴黎。   这不是在说笑话,事实如此,巴黎人因为国王决定在凡尔赛举行胜利宴会而满心愤懑,但愤懑归愤懑,没有哪个巴黎人有能力走到凡尔赛去而继续留在巴黎的,于是在国王还在佛兰德尔的时候,巴黎几乎就成了半座空城,没想到,几天后,另一个消息传来,让巴黎人又是兴奋又是焦急——原来国王还是要在巴黎城内举行大游行仪式并做弥撒的,也就是说,凯旋式仍然可以说是在巴黎完成的。   于是巴黎人就又呼啦啦地回到了巴黎。   在卢浮宫目睹了这一切的蒙庞西埃女公爵不由得做了一个轻蔑的动作,同时叹了口气,回到巴黎也有那么多年了,她也逐渐了解到了国王的心性和手段——他也许很早就看穿了这些巴黎人,薄情寡义,追名逐利,随便抛点什么就能让他们惟命是从,像是这次,庆祝晚宴在凡尔赛举行,引起了许多巴黎人的不满,但在被胜利裹挟而来的王权之前,他们就连在小报上讥讽一句都不敢,而在他们极度失望的时候,国王又慷慨地许诺说,会在巴黎圣母院举行盛大的弥撒,以及之后的大游行,也是在巴黎市内而不是凡尔赛——这样的行为简直如同将一个人推入深渊又给了他一根绳索一般,巴黎人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狂喜之中,甚至超过了起初他们听说布鲁塞尔大捷时的欢乐。   就蒙庞西埃女公爵所知,巴黎中的权贵还有意建造一座雄伟的凯旋门,来纪念国王的这次大胜,他们已经筹备好了必须的资金和物质,只等国王回到巴黎,在地图上指一指,就能动工。当然,女公爵也毫不犹豫地掏出了自己的钱袋,作为法兰西最富有的女人之一,她在这方面从来不会落在任何人的后面,而且她要比任何人更早地得到国王的回复,国王说,他有意将凯旋门落在皇后林荫大道上,这条大道在亨利四世时期,由美第奇家的女人,也就是玛丽王太后始建,在路易亲政后主持的巴黎大改造中,现在正在为凡尔赛的园林奔波的设计师勒诺特尔将这条大道拓展和延伸,并且将它的终点设在一座平整的圆形广场里。   这条大道从卢浮宫的门前直刺入巴黎的中心,从圆形广场伸出好几条宽阔的道路,分别通往巴黎的各个大区,就像是一棵大树伸出的枝条,上方是布洛涅,下方是杜勒里与卢浮宫,据说国王有意在圆形广场的西侧建造凯旋门,当蒙庞西埃女公爵吩咐侍女拿来地图,随手拔下耳坠,在上面戳小洞做标记的时候,旁边的侍女好奇地问道:“陛下选择这里有什么缘故吗?”   女公爵看了一眼这个侍女,她也是一个伯爵的女儿,与女公爵十分亲密,以至于有时候过于……轻慢了,女公爵想着也许她应该更换一个近侍了,一边和善地回答说:“因为这不会是国王仅有的一次胜利。”这只是一个开端,佛兰德尔的凯旋门还没有这个资格屹立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她的这个堂弟可是野心勃勃,佛兰德尔完全是在预料之中的胜利,对于路易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也不知道孔代亲王是不是能够一起回来。”那个侍女又说,这下蒙庞西埃女公爵可坚定了一定要换掉她的决心,在宫廷里,孔代亲王与蒙庞西埃女公爵堪称一对美眷,唯一令人感到惋惜的地方就是,蒙庞西埃女公爵还没有结婚,作为未婚女性与一个亲王来往密切实在是过于轻浮,但很显然,蒙庞西埃女公爵选择了不婚,那么对她道德方面的要求也不再那么苛刻了——她气恼的并不是这个侍女随意地将孔代放在嘴边,而是她并不是为了女公爵,而是为了她自己。   女公爵身边从来不缺少得体的侍从,音乐家和诗人,孔代亲王的妻子虽然带着他的继承人回到了封地,但这位先生的露水情缘也是数不胜数,但这种事情并不会令女公爵生气,虽然从一开始,她确实与孔代亲王有着几分真情实意,但她更多的还是渴望着那顶王冠——在巴士底的战斗中,她悍然背叛父亲,帮助孔代,难道只是因为爱情吗?不,只因为孔代若是真的被推上王座,那么蒙庞西埃女公爵完全可以通过合情合理地操作,成为法国的王后。   毕竟孔代亲王的妻子可不是什么名门望族出身,她之所以能够成为孔代的妻子,只是因为她的叔叔是黎塞留主教先生。   只是孔代最终却步在王座之前,她也险些被自己的父亲与宫廷一同抛弃,幸而路易还需要她,而现在,她与孔代亲王又是另外一种联盟,孔代亲王在外,她在宫廷,互通讯息,彼此帮助,偶尔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但她也不能确定国王是否会让孔代回来,还是留守佛兰德尔,不过最大的可能还是前者,反正这几十年孔代只怕没办法离开国王身边谁让他曾经做过那样的事情呢?   想到这里,女公爵的心情就轻松了起来,这可不怪她,只因为孔代公爵越是无法被国王完全的信任,他就越需要蒙庞西埃女公爵的援手,他们无法缔结正式的婚约,又不至于引起国王的怀疑,这样下去,对女公爵真不是什么坏事。蒙庞西埃女公爵这样想着,从匣子里随手提起一条祖母绿项链,戴在了脖子上,左顾右盼,“如何?”在她的珠宝里,这条项链不算是最珍贵的,但它正是在红孩子集市上,孔代亲王赠送给她的,那时候王太后可真是被气得不轻。   几秒钟后,她就把它解了下来:“等我们要去迎接国王的时候,和那条钻石项链戴在一起。”等会儿她要去觐见王太后,可不能让王太后再想起这桩尴尬事儿了。   这条祖母绿项链是在一周之后派上用场的,据说国王特意安排了行程,他和军队在阳光最为璀璨的那一刻进了巴黎城,在人们犹如雷霆般响亮的欢呼声中,国王和他忠诚的将军,大臣,还有士兵们策马穿过了整座城市,回来的士兵并不多,但每个人身上都挂着国王赐予的金路易,照亮了人们的眼睛,在他们身后的辎重车上,堆满了缴获与佛兰德尔人的奉献,之前人们劝说国王留下的胜利金盘也在其中——国王没有改变主意,但爱捉弄人的奥尔良公爵菲利普让工匠们仿造着打了一个黄铜的,然后鎏上一层金子,在阳光下一样刺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走在车队边的火枪手们时不时地伸出手,从缴获里抓出一把,无论是什么钱币、首饰还是小器皿,就向着人群抛洒过去,人们争先恐后的抢夺着,叫嚷着,就连那些装扮华丽的贵人也不例外,因为这种恩赐别有意义。   国王在人们的簇拥中回到了卢浮宫,在与王太后、王后和孩子们匆匆一晤之后,他就更换了衣服,往巴黎圣母大教堂去,在教堂里做了弥撒之后,游行队伍浩浩荡荡地出发了,没人注意到队伍中的高乃依先生面色古怪——他不久之前才跟随着“圣人们”游行过一次,差点丢了命,他现在甚至看不得圣但尼的画像——一看到那幅画像,他就觉得自己的头随时会从脖子上掉下来。   但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少之又少,民众们更是无从得知,游行顺顺利利地结束了,他们心满意足又疲惫地爬上了马匹或是马车,因为接下来就是设在凡尔赛的宴会。   大臣们也不由得感到有些吃力,只有国王和王弟还是那样地精神奕奕,只是他们在前往凡尔赛的时候也乘坐了马车,这次王弟难得地没有和国王坐在一起,而是和自己的妻子女儿坐在一起,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女儿,他的女儿与国王的女儿伊丽莎白在一年出生,今天也有7岁了,她在宫廷里无忧无虑地长大,天真可爱,又继承了菲利普与亨利埃塔的美貌,只是想起她之后的婚姻,菲利普就一阵阵地烦恼——看着他的神色,亨利埃塔难得地猜到了王弟的心思,虽然他们之间没有爱情,只有责任,但对于女儿的爱是相同的。   伊丽莎白公主已经与瑞典的国王卡尔十一世确定了婚约,那么留给奥尔良公爵之女的回旋空间就更少了,年龄相当的君王或是王子并不是没有,可对于法国来说,现在最好的人选是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问题是,菲利普在国王身边久了,也知道哈布斯堡在将婚姻的套索遍布整个欧罗巴之后,收获的不仅是王冠,还有遗传病,卡洛斯二世身上的恶果格外鲜明——作为国王设在宫廷内外的耳目,欧罗巴的各个君王菲利普简直就是了如指掌,他知道卡洛斯二世不但面容畸形,身体也很虚弱,更是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他没法拥有自己的孩子,他的私生子叔父唐璜的野心就是从此而来。   他是不愿意将女儿嫁给这么一个徒有虚名的君主的,但若是为了法国……   “我可能要在巴黎停留一段时间。”最后,奥尔良公爵干巴巴地说,“我们可以再有一个孩子,亨利埃塔,一个男孩,也许。”   对亨利埃塔来说,一个男孩,一个公爵的继承人当然是最重要的,只是,她也意会到公爵这么说是为了什么……这是一个安慰,也是一个报酬,鉴于她可能要失去的东西——但她甚至不能拒绝,不说大郡主必须承担起自己的责任,就连她的兄长查理二世也写信给她,催促她尽快生下一个男孩——哪怕这不是她的责任,孩子的诞生需要母亲,也需要父亲,而奥尔良公爵自从与她成婚,留在巴黎的时间就很短,一开始他受国王的派遣去了洛林,后来有辗转到了阿尔萨斯,从阿尔萨斯回来之后,没多久就和国王一起去了佛兰德尔。   菲利普说完这句话,就沉默了下来,只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卷发,他爱着自己的孩子,但即便不是为了法国,他也不能否决王兄的旨意。   在佛兰德尔的时候,菲利普想过,也许国王会把他留在佛兰德尔,作为国王的弟弟,奥尔良公爵,作为一个新被征服之地的总督,正合适,但国王最后还是改变了主意,他和国王一踏入巴黎就知道了,王兄没有一丝吝啬之意地将他的辉煌与成功分给了他,就像是将手中的军队和权力分给了他那样。   他已经无法回报王兄更多了。   ……   若此时有人能够从空中往下俯瞰,他会惊讶地发现,从巴黎到凡尔赛的三法里道路上,竟然由火把和煤油灯绵延而成了一条明亮的珠链,人们匆匆往凡尔赛而去,从最卑微的乞丐到最显赫的爵爷,他们对国王的新宫与新宫中的宴会又是渴望又是好奇,也有人在担心,国王宣布任何人都可以参与的晚宴会不会让他们和下等人坐在一起,但他们很快就安心了,距离凡尔赛还有一千尺的时候,就开始有人分发面包和淡酒,但凡有点有自知之明的人就留下了,一边吃喝,一边高呼国王万岁。   再往前,就是一座灯火辉煌的大集市,集市里是里摩日的工匠和凡尔赛的居民,更多的人被留在了这里。   在通往凡尔赛的硬路上,几乎就只有车轮辘辘与蹄声踏踏了,路边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个火枪手高傲地站在火把下面,他们的手放在剑柄上,胸前和作战时那样挂满了火药包和子弹筒。   马车和马匹最终抵达那座巨大的广场时,凡尔赛宫已经如同一座燃烧着的城市那样等待着他们的赞美——它虽然还未能尽善尽美,但大画廊与中心建筑已经足敷试用,大画廊两侧的冬青迷宫也已经长成,而且在夜晚,也不会有人擅自入内,只有火把照亮了翠绿的枝叶与舞蹈般跃动的水泉。   无数的水滴被抛上空中,在光亮下折射出如同钻石版的光芒,前来参与这场盛会的人们赞叹着往大画廊里走去,他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沿着五百尺的穹顶长廊摆开的餐桌,每张餐桌上都覆盖着白色的亚麻布,两侧是整齐的无扶手座椅。到了这里,只有侍从们前来引导的先生和女士们才有资格继续往前走,而留下的人也没什么不满意的,大画廊里的画像已经摆挂完毕,多枝灯架上的蜡烛一根不少地点着,就连男士的胡须与女士的蕾丝也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正如国王要求的,勒布朗先生和他的学生们,以及招募来的画家,日夜不停地忙碌了几个月的辛苦在这里得到了最好的回报,也许有人会说,作为国王御用画家的勒布朗缺乏一个艺术家应有的灵魂,但这里的人有多少能够拥有足够的鉴赏力呢,他们看画,可不要灵魂,只要人物逼真,景物细致,颜色艳丽就够了,而且这些人还是第一次看到连续描绘一件事情的画像,一些人甚至忘记了畏惧和礼仪,从大画廊的这头跑到那头。   这样的举动很快在火枪手们的喝止下停下了,又或是一阵整齐嘹亮的长号声,一位先生还以为又打仗了,结果被人笑话了一场,之后才有人解释给他听,这是宣布宴会开始的号声。   要说号声也不全对,侍从吹响的是一根装饰着金百合的簧管,在这之前,王宫总管才郑重其事地走到众人面前,宣布:“让我们分享国王赏赐的肉吧。”——这也是一种传统,路易无意去改变它,能够在国王面前落座的人可能还不到一百个,但都是最忠诚和最有能力的,他们的餐桌上覆盖着缀着银边的亚麻桌布,一直垂到桌脚,他们的餐具与器皿不是银的,就是玻璃的,在烛光下它们闪耀出一片明亮的白光。   在国王所在的长桌边,左右是他的王弟与王太后,之后是王太子,王后,蒙庞西埃女公爵,公主与郡主们,奥尔良公爵夫人……也就是所有的王室成员,这几位仅次于国王的尊贵之人可以使用鎏金的餐具,长桌上的亚麻桌布也点缀着金边,而不是银边,与客人们的长桌不同,这里的烛光下,泛出的是一片温暖的橙黄色。   在膳房侍从官的率领下,几十位侍从端上了第一道菜肴——酸甜可口的开胃汤。 第二百零三章 路易十四的凯旋式(6)   这道开胃汤是番茄牛肉汤,自从有了土豆,法国人已经很习惯他们的国王不断地从殖民地引入各种新鲜的蔬果了,番茄是最受人欢迎的一种,因为它既可以当做水果,也可以当做蔬菜,还可以作为调料,这种酸甜浓稠的汤用来开胃是最好不过的,紧接着是另外一道味道比较缓和的汤,蘑菇奶油鸽子汤,鸽子只用鸽子肉糜,吃起来又香甜又爽口。   等到用完这两道汤,撤下盘子之后,仆人们犹如穿梭在丝线里的梭子那样往来行走,为国王与客人们更换餐具,并且送上温热的毛巾擦拭手指,第二道菜是几种餐点合二为一的成果——小如掌心的馅饼、奶油面包和香肠,还有一点蜂蜜蜜饯,第三道菜是滋味丰厚的小羊羔肉,厨师们在羊羔的肚子里填充入橙子、柠檬和橄榄,还有土豆,橙子和柠檬可以消解羊肉的古怪味道,土豆则吸收了羊肉的油脂,味道竟然一点有不逊色于羊肉。   之后是油炸鹌鹑,鹌鹑的肉经过腌渍,放进了迷迭香与欧芹,就如之前羊肉里的孜然,这些香料并未喧宾夺主,反而起到了很好的辅助作用,所有人都看着国王,当他捏起一只鹌鹑的腿大口咀嚼起来的时候,每个人都这样做了——路易这时还不知道,他一时的率性而为,竟然令得之后的几百年里,从法国到整个欧罗巴人,都会用手来吃鹌鹑,并且美其名曰为正统,当一个游客走进一个餐厅里,点了油炸鹌鹑之后,服务员会适时地收走餐具,送上温热的手巾——有关于这个传统,有人仔细地研究了其中的奥妙,认为这正是太阳王第一次在凡尔赛展现自己的权威……   可就如一个莫名其妙的游客在自己的网络帐号上所说的:也许那时候的太阳王只是觉得这样吃起来比较利索罢了。   他的判断是对的,路易十四是个有洁癖的人没错,而且很多菜肴都应该用到汤勺和叉子,但其中肯定不包括油炸鹌鹑,首先这道菜太小了,其次油炸又腌渍的结果是它还滑溜溜的,最后是国王也已经擦干净了自己的手。   一定要说其中有什么含义,大概就是路易已经无需过多的压制自己了吧,他曾经温顺地接受了主教和王太后的安排,但也抱怨过大臣过于关心他的隐私,他对于自己的放纵,是根据他所有的权利一步步地向前迈进的,油炸鹌鹑可能是其中最小的一件事情了——当他坐在他的新宫里,俯瞰着那些贵胄重臣,哪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有人揣测与模仿的时候,他当然不会在意自己享用鹌鹑的姿态——何况焦香脆嫩的鹌鹑哪怕多放上一分钟都是极大的罪恶。   不过当他注意到王太子和公主,还有大郡主也都在小心地对付鹌鹑的时候,他就亲手给自己的王太子、公主和大郡主撕开了鹌鹑,然后是……小科隆纳公爵,小科隆纳公爵作为一个特殊的客人,就在距离国王最近的长桌上,居于首位,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国王,当侍从将一只放着撕开了的鹌鹑的盘子,替代了之前的鹌鹑盘子的时候,公爵甚至有点惊讶。   在场的人对此心照不宣,虽然小科隆纳公爵说是一个臣子,但他的真正身份知晓的人可不少,就算有些人不是很清楚,但看看王太子与小科隆纳公爵的脸吧,他们的年龄过于相近,即便一个是黑发,一个是金发,但相似的地方还是很多,等到王太子长大之后,若是如路易和菲利普那样,从浅金的发色逐渐变成了金褐色或是茶褐色,那么大概不会有人怀疑他们之间的亲缘关系。   王太子也在看着小科隆纳公爵,当公爵起身致谢,还未来得及收回视线的时候,他们的目光相互接触,其中的复杂程度就算是莫里哀或是高乃依也无法描绘,卢西安诺比小路易稍长,今年十岁了,小路易九岁,但路易登基的时候也不过五岁,十岁的孩子更是可以开始谈婚论嫁,四年后就可以成为丈夫和父亲,要说他们就如后世的同龄人那样单纯天真,不太可能,奇妙的是,无论是卢西安诺,还是小路易,都在感到了一丝嫉妒的同时,也对对方抱持着怜悯的态度,卢西安诺嫉妒的当然是小路易的身份,而小路易嫉妒的是路易对卢西安诺的愧疚,但相对的,卢西安诺怜悯小路易无法获得父亲最纯粹完整的爱,小路易则怜悯卢西安诺永远不能将他的真正身份显露在世人面前。   不过这只油炸鹌鹑会为小科隆纳公爵省掉很多麻烦,作为一个意大利人,他在法国宫廷中是个外国人,但现在,就算他并不是国王的私生子,国王对他的宠爱也溢于言表,今后唯一能够让他难堪的人也只剩下了一个,那就是王太后,但他也是路易的儿子,安妮王太后又怎么会为难他?   也有人去偷偷窥视特蕾莎王后的神情,王后一派泰然自若,别说是有着王室夫人传统的法兰西了,任何一个君王身边都少不了爱人和私生子,路易对她足够尊重,那就够了——但王后注意到,敬陪末座的拉瓦利埃尔夫人仿佛有些食不下咽的样子,想到她之前才失去了一个孩子,她就不由得心软下来,等到之后的鱼汤上来的时候,拉瓦利埃尔夫人这里的特别多。   拉瓦利埃尔夫人知道自己应该向王后表示谢意,在宫廷中,不乏凭借着国王的爱宠直接跃居于王后之上的王室夫人,但路易最厌恶的就是那种人,而且,说起国王的爱,真正拥有的可能只有留在了加来的科隆纳公爵夫人,玛利·曼奇尼。她知道自己不能在国王在凡尔赛的首次宴会上露出难看的神情,但一看到小科隆纳公爵,她的心中就一片酸苦,玛利·曼奇尼丝毫没有辜负她的名字,她只用一句话就摧毁了拉瓦利埃尔夫人的希望,国王不愿意让拉瓦利埃尔夫人为他诞育真正的儿女,虽然也不吝赏赐,但拉瓦利埃尔夫人只能说,以往那些虚假的话语就连她的族人都无法欺骗了——她与国王,不,她对国王的情意已经不再是一张契约能够约束的了。   她在这一瞬间,甚至产生了极其罪恶的念头,若是玛利,以及玛利·曼奇尼的孩子能够消失该多好啊,幸而这个念头只是转瞬即逝,在冷盘,也就是蔬菜上来之后,她已经将这股恶念压了下去——在冷盘之后,是水果和甜点,它们被装在一个双手合捧的篮子里,送上桌子——新鲜或是腌渍过的苹果、葡萄、橙子和桃子,还有蛋糕、小杏仁饼和王后最喜欢的巧克力。   国王亲手拿了一个包裹着朗姆酒的巧克力给王后,王后回以莞尔一笑,接着,国王在人们的注视下,将另外几颗巧克力放在盘子里,由侍从端给了拉瓦利埃尔夫人。   拉瓦利埃尔夫人这时候犯了一个错误,她竟然没能立即向国王致谢,你可以说是一种骄纵的行为,在王室夫人身上很常见,但更多人看出来拉瓦利埃尔夫人是失礼了,想必之后的几天宫廷里不免流言纷纷,奥尔良公爵见状立刻插科打诨般地向国王伸出了盘子,国王斜睨了他一眼,往盘子里装了一些豌豆,奥尔良公爵立刻露出了悻悻然的神色,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蔬菜。哪怕是豆子也是一样。   这个举动来得非常及时,人们的注意力立刻被王弟引开了,他们在心里记下了这桩趣事,预备在之后的沙龙或是宴会上提起,这样也能不那么突兀地向人们夸耀他们也曾是国王的座上宾,这是凡尔赛的首次宴会,所以宾客的数量才会有那么多,之后要再想与国王一同用餐,希望就不那么大了。   孔蒂亲王兴致勃勃地观赏了这出好戏,这个可能比国王安排在宴会后的戏剧还要引人入胜呢,对于是否还有机会与国王一起用餐,他一点也不担心,虽然他不如兄长孔代亲王那样骁勇善战,但国王交给他的两个重要工作他都完成的不错,看看他今天的作为就很清楚了,等他收回视线的时候,对面的莫特玛尔公爵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位公爵先生在宫廷里也相当有名,主要是他竟然与一个没有爵位,没有姓氏,也没有嫁妆的女人结婚了,而且还特意用自己的功勋向国王求得了允许,不过这位莫特玛尔公爵夫人从来没有在宫廷里出现过,倒是她为莫特玛尔公爵生养的继承人已经是王太子路易的最好玩伴了——人们都说那女人是个女巫,用美貌让公爵昏了头,孔蒂亲王必须说自己也很好奇,不过鉴于莫特玛尔公爵为这位夫人做出的牺牲,如果他提出要见见她,莫特玛尔公爵一定会往他脸上丢决斗书。   这个还是免了吧,自认比起剑或是火枪,更擅长吹笛子或是跳舞的孔蒂亲王这样想到,还有的就是,据说那位夫人先前带来的三个女儿,也就是莫特玛尔公爵从国王这里取得的第二个恩准,她们在获得了莫特玛尔公爵的姓氏之后,还得到了一份嫁妆,长女似乎已经成为了一个侯爵的夫人。   孔蒂亲王奇怪的是莫特玛尔公爵的表情,他一直在看着国王,但和其他人不一样,不是敬仰,不是爱戴,不是畏惧,也不是渴望——渴望国王的权势能够为自己带来的利益,而是另外一种更为微妙的……像是被国王夺走了什么,但又无法言语的那种。   就算是路易也大概没能想到,莫特玛尔公爵烦恼的正是那位夫人的长女,也就是瓦罗·维萨里的长女,她现在是蒙特斯潘侯爵夫人了,但这桩婚姻并不是出于爱情,或是世俗的压力,事实上,这位大胆的夫人,之所以接受这桩婚事就是为了去到国王身边,取代拉瓦利埃尔夫人,成为国王的王室夫人,莫特玛尔公爵不禁为之目瞪口呆——是的,他的妻子十几年来颜色不减,更因为养尊处优,变得更为艳美动人,而她的女儿,也似乎继承到了她的美貌与魅力,那位蒙特斯潘侯爵,虽然知道这位公爵女儿名不副实,但还是一见到她就屈服在了她的裙摆下,甘愿做她的奴仆。   这次国王回到巴黎,如果不是蒙特斯潘夫人已经大腹便便——在公爵的劝说下,她同意了先为自己的丈夫生个继承人,生产的日期就在这几天,公爵和蒙特斯潘侯爵绝对不会允许她颠簸几百里跑到凡尔赛来,她也不愿意让国王看到自己臃肿的样子——不然今天的宫廷,人们的注意力绝对不会只在拉瓦利埃尔夫人或是王后身上。   莫特玛尔公爵的苦恼无人知晓,孔蒂亲王在一起去观看露天戏剧的时候,还试探了几句,但公爵又怎么会轻易让他探问出来——他是不赞成蒙特斯潘夫人的想法的,虽然蒙特斯潘夫人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两人之间的相处时间也不是很长(三个女儿都在修道院里长大)但他的夫人却深爱着这个女儿,他一点也不希望她为这个女儿忧心痛苦。   但他真的没有把握说服蒙特斯潘夫人,她从小就是一个很有主张与思想的孩子,甚至有点凉薄,或者说十分凉薄也不为过,莫特玛尔公爵记得她当初写给瓦罗·维萨里的那封信,他是看过的,虽然其中不乏那位达达尼昂伯爵的教唆,但那封信,不夸张地说,就是让瓦罗·维萨里去死。   这就是因为莫特玛尔公爵只愿意承认她们,给她们一份嫁妆,却始终无法爱屋及乌,从心里接受她们的缘故,尤其是长女。   ……   路易并未注意到莫特玛尔公爵的异样,也同样凉薄地说句话,最近他没什么要交给莫特玛尔公爵的工作,当然不会太在意他,宴会结束之后,就是莫里哀与高乃依两人合作的一出悲喜剧,在露天演出,仗着比所有人的位置都要高,两侧和后方都是帷幔,路易索性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接下里还有一场舞会要举行,舞会之后还有一个小宴,小宴(穿插着赌博和游戏)之后,他才能放下疲惫的身体,好好休憩一番。 第二百零四章 路易十四的凯旋式(7)   小宴在王太后的套间里举行,有资格参与其中的人更少,气氛也更活跃,国王坐在王太后身边,几乎不说话,现在也很少再有人能够需要国王勉强自己,不过当王太后说话的时候,路易还是会注意倾听,对于他的母亲,他还是保持着感恩与亲爱之心的,但他听到王太后所说的那件事儿的时候,还是惊讶了一下:“哦,”他说,“我当然很愿意有个侄儿,但问题是,接下来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与亨利埃塔说。”   “需要她去做什么么?”   “是的,”路易说:“您知道的,我正准备继续向北进发,”若是可能,一举将荷兰拿下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我需要亨利埃塔回到英国去,我要和查理二世达成盟约。”   “只怕不太容易。”王太后说,查理二世毕竟也是一个国王,虽然英国与荷兰之间的争斗不断,但——直截了当地说吧,当初将敦刻尔克卖给了法国,也许查理二世就在后悔了,而如果法国得到了荷兰,那么英国要面对的敌人只会变得更加棘手,对英国来说,可以取得最大利益的方式是援助荷兰,而后将法国拖在这个肮脏的泥沼里——只是鉴于之前的两次战役,英国海军遭到的挫折,令得议会和国王难得地达成了一致,那就是荷兰必然是英国的敌人。   但法国也不是英国的朋友啊。   这样,在第二天的一早,奥尔良公爵以及他的妻子,亨利埃塔就有了陪伴国王一同进早餐的殊荣,虽然宫廷中的人,一致认为国王对王弟恩宠太过——“他们只是嫉妒罢了。”菲利普对亨利埃塔这样说,亨利埃塔回以莞尔一笑。   国王用早餐的地方就在国王套间的小会客厅里,从巨大的玻璃窗里看出去,可以看到淡金色的阳光照在深绿的冬青上,一座盘绕着藤蔓的喷水池边落满了吱吱喳喳的鸟雀,水滴在空中折射出一道道绚丽精巧的彩虹——不过了解内情的人就要哭笑不得了,国王之所以选择这里,只因为凡尔赛宫根本没有完工,除了大画廊、主厅和国王,王太后套间与少量房间之外,其他的地方甚至还裸露着水泥和木梁,园林也只有大画廊对面的庭院与两侧的冬青迷宫能够一观,事实上,在凡尔赛的工程彻底结束之后,国王和王太后的套间还要经过再一次搬迁。   在夜晚的凡尔赛举行胜利宴会,也是为了遮挡那些锐利的视线,毕竟在黑夜中,在火把、蜡烛与烟火的相互辉映下,就很难有人注意到,在这座新宫里,帷幔只有一层,雕像少得可怜,护墙板与鎏金的画框之间经过固定——因为画像后面是没有护墙板的……国王的套间算是筹备的最妥当的了,也是因为国王的配置原本就是最齐全的,在战场上,他也有自己的黄铜浴缸呢——如今在套间一侧的浴室里,国王的浴缸还是银的,只少数人知晓它的来历,但流传出去之后,人们更是将凡尔赛想象成了苏丹的宝库,或是天主的恩赐。   不过因为国王就有自己的玻璃工坊,当然,你也可以称之为一个庞大的工厂,科技与魔法并存之下,能够制造出长度与宽度都超过九尺的玻璃,这些玻璃首先就被用在了凡尔赛,没有了框架的遮挡,坐在房间里的人也像是坐在庭院里,享受着不打一点折扣的美景——而与这些绚丽的景象相比,餐桌上的餐点就显得有点寒酸了。   “瓦特尔在昨晚的宴会结束之后就昏厥过去了。”国王和菲利普解释说,医生说可以将瓦特尔弄醒,不过一考虑到瓦特尔对国王的畏惧,别说是神经紧张,工作繁忙引起的昏厥,就算是死他也会死在国王的厨房里,这么一想,国王索性让医生喂了这位御厨总管一些烈酒,让他好好休息一下——昨天的大宴可不单是大厅里的那些,凡尔赛城镇和路上的那些面包,淡酒也都是瓦特尔一手负责的,任何不起眼的东西,只要数量到了,就是常人难以想象的沉重负担,瓦特尔却能够达成超乎国王预期的成就,这就很让国王满意了。   国王的早餐一向是丰富,但又寻常的,他不喜欢在早上饮酒,也不喜欢吃一些过于油腻的东西,只是菲利普一看,就看出这里的食物也不是国王常用的种类。   硕大的面包裹着黄油和糖,腌制过的肥猪肉,混杂着内脏的辣椒汤,唯一让菲利普感到熟悉的是金边瓷壶里热气腾腾的茶水。   “一个小秘密,”路易挽着菲利普的手说:“别告诉别人。”   “但您怎么能够与那些平民吃一样的东西呢。”菲利普也低声说道。   “偶尔,偶尔,”路易做了一个鬼脸,让自己的弟弟坐到自己身边:“还记得我们在红孩子集市和圣日耳曼的集市上吃到的东西吗?平民的食物也不是那样无法下咽的。”他又和善地伸出手,引领奥尔良公爵夫人亨利埃塔入座。亨利埃塔也发现了这些不应该出现在国王餐单上的食物,“瓦特尔会吓死的。”她说。   “我只是有点好奇他给那些平民们提供了一些什么。”路易说,他就坐后就先尝了一口面包,而后舀了一点辣椒内脏汤,之后又用面包夹着腌猪肉慢慢地吃了一顿,只能说,瓦特尔确实领悟到了他的用意,这些面包加了盐,很多的糖和黄油,以至于都没能很好地发酵,不过蓬松,那些腌制的猪肉更是采用了最肥腻的一块,简直就像是凝固的猪肉,辣椒内脏汤里内脏的含量可真不少,辣椒和生姜更是不计代价地往里面放,当然,也很咸。   路易清爽浅淡的口味直接影响了整个宫廷,菲利普甚至只用了很小的一部分就再也吃不下去了,他在王兄面前没有必要掩饰,没一会儿就喝光了国王的茶,幸而邦唐早有预备,下一刻就有新茶送了上来,亨利埃塔出乎意料地喜欢辣椒内脏汤——也许她也已经意识到,陪伴国王用早餐,除了国王的妻子,特蕾莎王后,王太子与公主,以及偶尔的拉瓦利埃尔夫人之外,就只有王弟菲利普,她今日获得这种殊荣很显然是国王正需要她效力。   说亨利埃塔没有对王后的位置有过期望,那是在说谎,而且国王确实是个温和又谦逊的人,说真的,就奥尔良公爵这个傲慢的(除了他的王兄之外,他很少会将外人放在眼里)性情,要他考虑妻子的感受几乎是不可能的,只是有国王再三提醒,她才能够得到奥尔良公爵的足够尊重——这几年奥尔良公爵在外为国王征战与监管洛林和阿尔萨斯,她在宫廷里也得到了不少来自于国王的间接恩惠——虽然为了避嫌,国王很少直接与她往来。   在餐后,国王果然和她说了将要交付给她的工作,这没什么可推据的,毕竟先一开始,国王愿意接受这个除了三十艘加来船之外几乎没有什么嫁妆的弟媳,就是为了与查理二世达成盟约,只是,国王看了奥尔良公爵一眼:“你们之前的计划可能要等到亨利埃塔回来之后才能进行了。菲利普,”他说:“在这段时间里,我希望你能好好地休息,巴黎或是凡尔赛都行,在亨利埃塔回来之前,我不会发动对荷兰的战争。”   奥尔良公爵立刻挺直了腰,他担心的就是国王把他带回巴黎,然后就把他留在巴黎了,卢浮宫当然要比战场舒适,但在佛兰德尔取得这样显赫的战绩后,属于一个战士的灵魂已经在王弟的身躯内醒来,虽然他还是喜欢涂脂抹粉,身着华服,佩戴镶嵌着珠宝的武器,但这些一点也不妨碍他在战场上肆意驰骋。   有了国王的保证,奥尔良公爵夫人在三天后就轻车简从地踏上了前往伦敦的道路,说是轻车简从,简单的是她的行李,简直朴素的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宫廷女官(蒙庞西埃女公爵如此说),但要说随身的侍从与护卫,那是一点也不少的,除了加约拉岛的巫师,还有以拉略的修士,面对如今的国王,以拉略甚至比面对马扎然主教的时候还要温顺一些——国王吩咐他派遣使者去罗马,据说有意向新教宗示好的时候,以拉略那张可爱的脸都快裂了——之前法兰西可以说是反反复复给了罗马教会好几个耳光,还差点重演阿尔维农事件,现在的教皇与之前的亚历山大七世虽然秉持着不同的主张,但有点是相同的,那就是对愈发强大的法兰西的忌惮与憎恨。   而路易十四,这位年轻的国王,居然就像是之前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样——虽然那封祝贺信写的相当的花团锦簇,但除了这个之外,就只有空洞的许诺了,他怎么能这样对待一个教宗?哦,不,之前的亚历山大七世似乎要更悲惨一点,只是现在的这位新教宗……似乎也更愿意亲近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法国要把他拉入自己的阵营,可不太容易。   路易十四让以拉略派遣修士,而不是直接派出拉里维埃尔红衣主教,或是其他主教,大使往罗马也是有缘故的,若是能够让现在的教宗改变注意,毫无疑问,最好还是在利奥波德一世措手不及之下,而不是让他有所预料,不过这点就要看教宗的权衡了,若是新教宗依然决定要压制法兰西,那么他一定会将路易十四的意图透露给他的敌人。   这也是亨利埃塔公主身边为何会有如同国王出行一般的警戒规模了,既然会有敢于对国王出手的黑巫师,那么若是有人注意到在这个关键时刻,外出的奥尔良公爵夫人,那么她也一定会遭到狙击——毕竟谁都能猜到她是为何离开巴黎的——甚至没人知道她正担负着这项重要事务,对外的说法是,奥尔良公爵夫人身体不适,因此到枫丹白露休养去了。   亨利埃塔在一个黎明,登上敦刻尔克往伦敦的船只时,查理二世也已经从自己的床榻上醒了过来。   ……   几天前查理二世就接到了路易十四的信件,如今他们的信件往来可比以往快和隐秘多了,查理二世深深地钦佩着路易十四的勇气,可以说,他是在路易的影响下,才开始与英国的里世界接触,并且开始尝试着招募更多的巫师——不是宫廷里的点缀的那种。   要说英国的巫师,里世界,可要比法兰西还要来得悠久与正统,别忘了,亚瑟王就出生在不列颠,而每个巫师都会呼喊的“梅林”,更是亚瑟王曾经的老师与大臣,正因为如此,在英国,巫师们的活动余地要比别的地方更大,只是自从新教取代了原先的教会,巫师们的境况反而变差了起来——若是说面对原先的教会,他们只要警惕裁判所和主教,那么面对新教,他们要警惕每个教徒,新教教徒们甚至会驱逐和处死天主教徒,落在他们手里的巫师们更是没有一丝生路可走。   至于国王身边通常都会有的巫师,也可以说是时刻都在议会的监督之下,也不乏有人提出,应该将这些魔鬼的信徒赶走,斩首和绞死——幸而查理二世用查理一世的悲剧反驳了他们,若是查理一世身边的巫师不是迫于议会的压力离开了宫廷,查理一世至少可以从暴民手里逃走,他们现在也要驱走巫师,是想将他也放上处刑台吗?   之前就是一个隐藏的巫师,现在是他的随身侍从之一,给他递交了来自于法国国王的密信,密信的内容很简单,没有任何法律与道德上的效力,不过里面的承诺很让查理二世心动。   只是在亨利埃塔,他亲爱的妹妹回来之前,他还必须先去接待来自于荷兰的使者。   这位来自于荷兰的使者,可不是第一位,只怕也不会是最后一位,这并不令人意外,在侵吞了大半个佛兰德尔,局势已定的情况下,法国军队依然还有四万五千人据守在布鲁塞尔等地,其中意味不言而明。 第二百零五章 亨利埃塔的劝说与查理二世的决定   而且查理二世要见的使者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这里又要提到如今荷兰的局势,众所周知,荷兰独立的时间并不长,它原先与所有的尼德兰地区那样,属于哈布斯堡的西班牙王室,但因为西班牙国王与女王对这个地区并没有太多的怜恤之情,只会在他们身上不断地吸血,以至于荷兰的民众在1568年掀起了最大的一次叛乱,并由此从西班牙的统治下脱离了出来。   现在说来,也许会有人感到惊讶,因为他们的首领不是别人,正是威廉·奥兰治亲王,而这位亲王又是何人呢,他首先是拿骚伯爵的继承人,拿骚位于莱茵兰普法尔茨,拿骚伯爵自然也归属于当时的神圣罗马皇帝查理五世麾下,他在年少的时候,就是在布鲁塞尔,皇帝与他的妹妹,尼德兰女总督玛利亚的王宫里成人的,后来他的堂兄勒内·沙龙不幸战死,他又继承了奥兰治亲王的头衔与领地(奥兰治位于法国南部),他先是与一个尼德兰大领主的女儿结了婚,两者的结合让他成为了尼德兰最大的领主,后来妻子死去,他在二十八岁的时候与萨克森选帝侯的女儿结婚。   这样的一个人,原本应该是哈布斯堡家族最可信任的一个人,谁知道呢,在成为荷兰、泽兰、乌特勒支三省执政七年后,在面对“捣毁圣像运动”之后愈发如火如荼的反叛大军时,这位哈布斯堡的使徒不但没有站在哈布斯堡一边,反而站在了民众一边,即便在最初的时候,叛军的力量远远逊色于西班牙人,威廉·奥兰治不得不逃亡神圣罗马帝国,即便如此,他依然拿出了自己所有的财产,招募了一支雇佣军,连同尼德兰的民众与哈布斯的敌人,将西班牙人拖入了无穷无尽的战争深渊。   这场战争打了十八年,威廉奥兰治从富可敌国变成了家徒四壁,不过这并非毫无报偿的,尼德兰的人民一直认为,威廉奥兰治有资格成为荷兰的国王,威廉欣然接受了民众的拥护,然后,在加冕前两天,他被一个狂热的天主教徒刺杀。   这里就要提到尼德兰叛乱的原因了,除了之前提到的沉重税收之外,还有的就是,尼德兰的民众大多都是新教教徒,而西班牙人的宗教裁判所,不但有权利审判这些异教徒,还有权利收缴他们全部的财产,在遭受不断的盘剥之后,就连最后的一点财产,以及自己与亲人的生命安全也无法保证,也不怪这些尼德兰人决定起兵反抗当时的西班牙国王腓力二世的暴政——威廉奥兰治原先也是天主教徒,但在决定倒向尼德兰人之后,他就皈依了新教,成为了一个新教教徒。   说来有点心冷,威廉奥兰治可以说是尼德兰得以独立的最为重大的一个原因,可以说,没有他,也没有现在的荷兰,但在他死去之后,尼德兰人似乎就立刻把他的恩惠忘记了——荷兰国内泾渭分明地分做了两派,一派属于共和主义者,也就是现在的荷兰议会的主要成员,他们认为,任何一种专制的政体,任何一个独裁的君王,都是对自由与公正的亵渎,是不被容许的存在,他们坚决不同意荷兰再次被一个国王统治;而另外一派,则是一些更倾向于君王制度的人,他们拥立了威廉奥兰治的继承人,威廉二世作为荷兰的执政。   这位威廉二世对共和主义者们自然是相当不满的,对他来说,他父亲是荷兰的缔造者,他和他的后代也是无可辩驳的荷兰的统治者,为此他还曾经与路易十三联络过,有意借助法国人的力量来攻伐那些不服从他的地区,从而拥有整个荷兰,但在盟约达成之前,他就突然因为感染了天花而死,死的时候仅有二十四岁,他的遗腹子八天后才来到这个世上——这其中很难说有没有如博斯这样的黑巫师的手笔。   现在能够以荷兰执政说话的就是这位威廉二世的继承人,年方十九岁的威廉三世,他的母亲是查理一世的女儿,也就是说,他是查理二世的外甥,可惜的是这并不能影响到英国与荷兰之间的关系——因为这位年轻的亲王暂时还无法掌握原本属于奥兰治家族的权柄,他出生的时候父亲就骤然离世,而为了争夺威廉三世的监护权,也就是所谓的摄政权,他的祖母与母亲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大战,他的祖母要以奥兰治家族继承人,也就是荷兰国王的模式来教育威廉三世,而他的母亲却更愿意让他的身边环绕着足够多的英国人……这点令许多人感到不满,后来勃兰登堡的选帝侯与其夫人(威廉奥兰治的妹妹)又在议会的授意下插入其中,成为真正的主导人,从此威廉三世的教育权就被转移到了荷兰议会手中。   主张共和自治的荷兰议会对恩人的后裔并不客气,可以说,与其说是荷兰是威廉三世的监护人,倒不如说荷兰是威廉三世的看守,他在成长过程中接触的每一个人,看过的每一本书,说的每一句话,都要受到严密的审查。   荷兰议会不但在威廉二世蹊跷离世的第二年,就兴高采烈地召开了国务大会,宣布荷兰共和国不再设置统一的军队(也就是忠诚于国王的军队),各省的防卫事务由各省自行负责衡量,他们取消了执政一职,并且排斥所有支持奥兰治家族的人,颁布了与之有关的法令,剥夺了奥兰治家族的政治权利,规定其家族的后人永远不能担当公职。   事情发生变化,是在查理二世登基之后,作为查理二世的妹妹,奥兰治亲王夫人亲自到伦敦去祝贺自己的兄长,谁知道,就在归途中,这位尊贵的夫人一病不起,只得将自己的儿子交托给自己的兄长查理二世,查理二世虽然在面对英国议会的时候表现的非常懦弱,但在面对荷兰议会的时候,倒是不曾给自己的身份蒙羞,虽然在第二次英荷战争中,英国依然是失败方,但荷兰也确实感到了这个敌人的棘手,而就在此时,查理二世乘机将小威廉从荷兰议会的控制中拉了出来,他的监护人由此变成了他的祖母。   在祖母的教导下,威廉三世成为了一个意志坚定,性情冷酷的人,他始终没有忘记先祖的荣光与荷兰人的忘恩负义,而在长久的执政过程中,原本紧密的各省联盟也逐渐出现了分裂的兆头,加上荷兰的温和主义者,也可以说是保王党的推波助澜,即便荷兰的共和主义者严防死守,威廉三世最终还是成为了议会的一员,同时他还是陆军的最高统帅。   与威廉三世敌对的,正是荷兰首相,约翰·德·维特和他的兄弟,这位首相大人是个极其顽固的人,同时也是商人的代表,因此他一次次地忽略了威廉三世对于法国的担忧,不断地削弱奥兰治亲王麾下的陆军军队,否决奥兰治以及其从属提出的,加建堡垒、城墙、工事的一系列提议,在威廉三世做出的任何决定上施加影响以导致不应有的失败等等——他们并不是蠢,而是认为,比起法兰西的军队,他们更应该防备奥兰治家族的兴起。   首相的使者与威廉三世的使者可以说是前后脚地抵达了伦敦,他们的使命在某个程度上有一定重叠的部分,那就是试图与英国达成盟约,来抵御法国的入侵。   只是相比起威廉三世的使者,荷兰首相的使者就要懈怠和敷衍得多,很显然,他们也很清楚,一直在与英国议会争夺权力的查理二世并没有太多值得去争取的价值,这点查理二世也看出来了,经过了这十来年的折磨,这位“快乐王”也能不动声色地将首相的使者送走,只是不免心中怒火熊熊——那个使者一离开,就有巫师前来报讯,告诉国王说,这位使者去了约翰·洛克先生那里,这位洛克先生说是一位哲学家,事实上却是沙弗兹伯里伯爵的智囊,沙弗兹伯里伯爵曾是保王党,但从查理一世时期起,他就成为了一个疯狂的反叛者,他不但时刻警惕着国王,无论是查理一世还是查理二世,还极端地敌视着法国,荷兰首相的使者去到他那里,无疑是要履行他真正的职责,与英国的议会而不是国王达成盟约。   查理二世怒极而笑,更令他感到羞辱的是,这个使者做的竟然没错,他现在有名无实,甚至没有自己的常备军——而之后,威廉三世的使者又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打击,倒不是这位使者也去了洛克先生或是任何一个叛逆那里,而是因为查理二世发现自己并不能给自己的外甥什么帮助。   他没有钱财,没有军备,也没有士兵,他的想法无法撼动议会成员们的想法,他的建议更是只会让他们做出背道而驰的决定。   他也不可能成为法国的敌人,不说路易十四曾经给予的庇护与援手,单单就因为,路易十四对君主权力的看重与支持,同样作为君王的查理二世就不得不在心中大声叫好,如果路易十四在与荷兰的战争中遭到挫败,对他有什么好处吗?没有!得意的只会是议会而已,而他手中所剩无几的权力还会被进一步地夺走!   威廉三世的使者离开的时候,那种自以为隐藏的很好的视线——混合着怜悯与失望,就像是一把锉刀那样挫伤了查理二世的心,他几乎要取消与亨利埃塔公主的秘会,幸好他还是忍耐住了自己的冲动,在人们点燃蜡烛的时候,巫师带来了亨利埃塔公主,她是查理二世的妹妹,与他们的母亲同名,在查理二世尚未登基,在外流亡的时候,她与母亲就托庇在法兰西的王太后身下。   亨利埃塔公主,也是法兰西的奥尔良公爵夫人,与查理二世一见面,第一件事情就是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的脸,双方都有着相同的心思,于是他们顿时一同发笑,查理二世看着亨利埃塔,他的小妹妹面色红润,肢体圆润,佩戴着昂贵的珍珠与钻石首饰,面上没有愁容,可以看出,虽然她是个英国人,又暂时只和奥尔良公爵有一个女儿,但在法国宫廷里,并没有受到太多磨琢,他放下心来的时候,亨利埃塔也在打量自己的兄长,与亨利埃塔相比,查理二世竟然要比她以为的糟糕得多——查理二世是30年生人,比路易十四大八岁,但现在看起来,他像是比路易十四大十八岁或是更多,他的卷发覆盖着一层白霜,浑浊的眼睛下垂着一对巨大的眼袋,嘴角与眼角布满刻薄的皱纹,衣着虽然华贵,但拱起的肚子和粗壮的脖子都说明他的健康状况堪忧。   “哦,我的哥哥,”亨利埃塔忍不住叫出了声,她冲上前去,扑在兄长的怀里,痛苦地流下泪来:“天主作证,”她又是悲伤又是气恼地说:“他们将您折磨成了这个样子!”   就算是查理二世,也不由得感动了起来,他对这个妹妹并没有太多感情——主要是他们几乎没能见过面,等他在伦敦登基,将亨利埃塔与母亲接回英国没多久,亨利埃塔又嫁到英国去了,但亨利埃塔的感情并没有太多虚伪的成分,她对这个兄长固然也没有什么深刻的回忆,但在卢浮宫久了,因为路易的缘故,她对亲人之间的感情,与一个君王应有的权威,再清楚也不过了,一看到自己的兄长颓废成这个样子,不免流露出几分真情来。   查理二世摸了摸妹妹的脊背,“来,坐下吧,我亲爱的妹妹,”他握着亨利埃塔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侧,“能够见到这样的你,可真是这段时间里唯一的一件好事啦,你看上很好,”查理二世再次观察了一番:“比你在伦敦的时候还要好些。”   “这是因为巴黎没有敢于对国王指手画脚的人。”亨利埃塔说。   查理二世的脸立即沉了下去。 第二百零六章 亨利埃塔的劝说与查理二世的决定(2)   要说查理二世对路易十四的观感如何在第一次与路易见面的时候,还只是康沃尔公爵的查理二世并不怎么看重这位年少的亲眷,毕竟他比路易年长八岁,在查理一世被囚禁和处死之前,他也正在接受父亲的教导,去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国王,而路易身边只有野心勃勃的主教先生与王太后,谁能想到呢,最终将王权聚集在手里的竟然不是查理二世,而是路易,当然,你可以说,法兰西的国王们一直在致力于此时,但曾经的亨利八世也是地上和天上的国王呢(指他同时拥有至高无上的王权和教权),只是从詹姆斯一世之后,英国国王的权利就逐渐转移到了议会和诸侯手里,在这点上,之后的国王都不止一次地争取过,但最糟糕的结果我们也看到了,国王尊贵的头颅跌落尘埃,从此之后,不再会有哪个愚民会认为国王与自己有什么区别。   查理二世的阴沉稍纵即逝,他回到伦敦后,就意识到,小了他八岁的路易十四看到的将来可能比他更清晰和长远,他坚持援助康沃尔公爵,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之前的亲缘关系,也不是小孩子的任性和天真,而是对于君主制度的坚守与稳固,所有,任何一个逆贼,哪怕是护国公克伦威尔,都无法得到他的承认,而查理二世,即便那时候他尚未加冕,路易十四也是把他当做一个君王看待的,而这点,当时欧罗巴诸国君主们似乎都没意识到,查理二世那时候,不但要戒备着这些人将自己交给克伦威尔,还要为自己的衣食住行忧心。   他是感激路易十四的,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份感恩之心就不可避免地变成了嫉妒,在他还在与议会争论下一年他该有多少年金的时候,路易十四不但继承了马扎然主教的财产,还在洛林与阿尔萨斯立起了日进斗金的大产业;他为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常备军(名义上是看守王室各处的城堡与堡垒的军队)与那些爵爷们虚与委蛇的时候,路易十四已经有了一支驻扎在凡尔赛的新军,还不论原本就属于国王的近卫军,龙骑兵与火枪手;他还在为了自己的心腹,苦苦与大臣们争夺一两个宫廷上的职位时,路易十四更是御驾亲征直达佛兰德尔,为法兰西夺取了一片无比广阔的领地。   这怎能让查理二世痛苦得犹如被毒蛇噬咬一般,亨利埃塔的讥讽他无法反驳,幸而亨利埃塔不过是假装的无心,一见到查理二世变了脸色,她就立即做出了一个妹妹应有的姿态哦,又是屈膝忏悔,又是殷勤服侍,好不容易才让查理二世的神情慢慢地和缓了过来:“你变得莽撞了,”查理二世责备地说道,不过语气中已经没有太多真实的怒意:“难道你在法国宫廷里也是如此吗?我倒要好好地感谢路易和菲利普了,兼于他们竟然对你如此宽容。”   “唉,与其说是莽撞,倒不如说,这句话我在行踪酝酿已久,现在才终于能够说出来了呢。”亨利埃塔说,“我的兄长,我的国王,请略略收起您的怒气,听我说……”   “我听着,亨利埃塔,你这只饶舌的鸟雀,吵闹的喇叭,或者说,一柄尖锐的匕首,你的话直接刺入了我的心。”   “您是国王。”   “正如你所说的,有名无实。”   “您需要钱财,需要武器,需要忠诚于您的士兵和将领,需要顺服的大臣与子民。”   “这正是他们恐惧的,他们会不择手段地将我所有的企图扼杀在摇篮里,哪怕是必须相互处死一个国王,哦,看我,亨利埃塔,他们已经这么做过了。”   “所以我们格外需要一个盟友。”   “谁?路易十四?”   “除了他还有谁呢?”   “威廉是我们的外甥,”查理二世说:“我是他的舅舅。”   “路易也是我们的表亲。”亨利埃塔说,她从椅子上跳下来,跪在查理二世身边:“最主要的是,陛下,法兰西是一只强壮的狮子,而荷兰却只是一只有着两个脑袋的蜥蜴。”   “正因为法国已经如此强大,所以作为英国的国王,我不能让他变得更危险。”   “您说得对,”亨利埃塔的唇角微妙地翘了翘:“但最先,您必须是英国的国王。”   “他们虽然怀着最恶劣的想法,”查理二世说:“但我并非毫无还手之力。”   “我相信您必然也握有一张或是几张王牌,”亨利埃塔说道:“只是,兄长,在一个牌局里,若是打出王牌,往往就意味着这场牌局到了最后的时刻,王牌落下,无论您是否愿意,都必须迎来落幕。”她抓住了查理二世的手:“若是您有五万人,不,哪怕有一万人,我都不用担心您的安危,但,”她直率地指出:“您没有,而我曾经亲眼看到过工匠们为路易铸造的火炮,火炮上铭刻着这样的话——‘王者的最后论据’,我亲爱的哥哥,虽然我浅薄无知,但也知道这句话实在是警世良言。”   “所以路易就让你来诱惑我,”查理二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他露出笑容:“据说利奥波德一世现在如此为难,就是因为他曾从路易十四这里拿到了五十万金路易。”虽然路易十四与利奥波德一世都不会大肆宣扬,但利奥波德一世在佛兰德尔之战中的古怪行为,早就引起了人们的怀疑,而后他们又听说,佛罗伦萨的托斯卡纳大公手中握着一份对法国与神圣罗马帝国都很重要的文书,那些精明的人就猜到,利奥波德一世可能与法国签订了对西班牙不利的盟约,虽然不知道利奥波德一世是遇到了怎么样的魔鬼,才会这样发疯——不过他们都认为,其中的利益必然能大到能够令得利奥波德一世无法顾及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室。   而查理二世知道的更多一些,譬如说,利奥波德一世确实有尝试过买下波斯尼亚,而那位波斯尼亚总督的“使者”也确实造访过好几位君王,只是,最后这场交易被证明是一个恶作剧,一场骗局,一个滑稽而又恶毒的笑话。   “我可不想成为第二个笑话。”查理二世说。   “您是我的兄长,我怎么会看着您落入这样难堪的境地?”   “您也是奥尔良公爵的妻子,大郡主的母亲。”查理二世摇摇头。   “我带来的不是虚假的承诺,”亨利埃塔说:“而是一个郑重的委托,王兄,您无需担心,陛下无需任何签名或是凭证,他让我来对您说,若是您愿意,法兰西不但愿意给出与利奥波德一世相同的回报,他还愿意与您共享荷兰。”   “共享荷兰,”查理二世重复了一遍:“听起来多么美好啊,问题是,现在荷兰还未属于任何人,我,或是路易对它都没有任何权利,而就算我愿意相信,议会也不会允许。”   “但您是国王,您的弟弟约克公爵就是海军大臣。”国王有权宣战,而海军大臣有权指挥海军出征。   “这就是我会对路易十四感到嫉妒的第二个原因,奥尔良公爵在他离开巴黎,生死不明的时候曾经被推举为代理国王,但菲利普拒绝了,而我的弟弟,若是遇到相同的情况,只会欣喜若狂地接过,不,他会一把夺过他早就在渴望的王冠和权杖吧。”   “您是说他对您并不忠诚。”   “野心大过了他应该有的虔诚与尊敬,”查理二世说:“另外,说说我嫉妒路易十四的第三个地方,亨利埃塔,”他苦涩地说:“我到现在都没能有个继承人,没有儿子,就连女儿也没有。”而他也快要四十了,王后也有三十岁,此时的人寿命都不长,四十岁的人也应该有好几个孩子了,而路易十四已经有了一个健康的王太子和公主,查理二世却还是膝下空空——虽然他有着十四个私生子。   有些时候,查理二世几乎要效仿亨利八世,将自己的王后送到修道院里,废除之前的婚约,从他的爱人中挑选一个作为王后,只要她能够为他生下继承人,不过他也知道不可能,亨利八世当时权势赫赫,张口成宪,无论国内国外,都几乎没能掣肘他的人,而查理二世,他能够坚持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么他现在竟然愿意与我们的仇敌合谋么?”亨利埃塔冷静地问道。   “只能说他在待价而沽。”查理二世说。   “那么您就给出一个他无法拒绝的价钱。”   “什么样的价钱?”   “还能有什么呢,他最渴望的东西,既然他想要,王兄,”亨利埃塔说:“甚至不惜对那些暴徒卑躬屈膝,那么您就告诉他说,您属意他做您的继承人。”   “然后呢?”   “只要他愿意遵从您的命令,”亨利埃塔说:“他就可以被获得威尔士亲王的称号。”   “他不会轻易相信。”   “您还没有继承人,这是您最大的筹码。”   “只怕会弄巧成拙,”查理二世说:“那些人愿意与他勾结,正是因为他们不想我坐在王位上,若是我愿意承认约克公爵,他们也许会乘隙而入。”   “但那时候您会有一支军队。”   “军队?”   “从敦刻尔克,到多佛尔,王兄,多佛尔到伦敦,两百英里,只要一天不到的时间,他们就能来到您身边。”   “他们是法国人。”   “一个国王可以随心所欲地雇佣任何一个国家的士兵,只要他们愿意为他效力。”   “如果我失败了,那么我就要步上父亲的后尘了。”   “现在在敦刻尔克有一万五千个士兵,”亨利埃塔说:“只要英国海军扬帆出海,敦刻尔克的船队就会立刻出现在多佛尔海峡。”亨利埃塔支起身体:“在他们还在因为海军出征而慌乱焦躁的时候,您的军队已经控制了伦敦城。”   “我要想想,亨利埃塔,仔细想想。”   “让我来到您身边的人不会让您处在一个危险的境地,”亨利埃塔轻声说:“王兄,当您还是康沃尔公爵的时候,在您几乎被欧罗巴所有的君王拒绝的时候,只有他,坚决地站在您的身边,那时候他甚至还未能亲政,即便如此,他也做到了能做的一切——陛下曾经和我说,其中固然有出于对亲眷的爱护,但最终还是因为您是英国的国王,一个国王不应该被议会,大臣或是主教剥夺天主赋予他的职责,他的这个想法,迄今为止,从来没有动摇过。”   这番话让查理二世纠结在一起的心略微轻松了一点,不可否认,路易十四确实一直在往王权集中制这条路上走,为此,他不但不容许法国境内有任何动摇王权的行为,也不屑于任何一个大胆的逆贼,像是英国议会,一意限制王权,将自己的利益凌驾于国王之上的行为,可以说是这位国王最憎恨的。   “若是我们得到了荷兰,”查理二世为难地说:“那么威廉怎么办呢?”   “让我说句真话吧,”亨利埃塔冷酷地说:“就算是威廉能够成为荷兰国王,他能够给您什么呢?别忘记,威廉奥兰治就在哈布斯堡的宫廷里长大,神圣罗马帝国的查理五世,还有尼德兰女总督都将他视作自己的孩子,为他挑选了出生显赫的新娘,让他二十六岁就做了三省执政,但他是怎么回报他们的呢?反叛!甚至不惜为此倾家荡产,要说他有着多么神圣的想法,您大概也不会相信,毕竟他距离王位只有两天之遥,而他的孩子,威廉二世更是曾经拘禁了荷兰议会的委员们,如果不是那场莫名其妙的天花,也许他现在也正是因果最可怕的敌人,那么,您怎么会觉得,小威廉就会是一个和善的外甥呢?”   她停顿了一下,补充道:“我们的小威廉,还在接受他祖母的教育和监护下的时候,就被称为‘复仇王子’,等他宣布成人,不但成功地从那些的共和主义者手中夺走了泽兰,还成为了荷兰的最高军事统帅,若是他得到了荷兰,您觉得,他会愿意与您,与英国握手言和吗?到那时,别说是给予回报,援助,只怕您还要因为他冠上叛国罪的罪名,与我们的父亲那样,被暴徒送上斩首台也说不定。” 第二百零七章 亨利埃塔的劝说与查理二世的决定(3)   这也正是查理二世倍感踌躇的地方,按照现在的情况,他的大臣们或许更愿意与荷兰人议和,因为查理二世的朝廷里,有许多新教教徒,他们天然地倾向于荷兰的新教教徒,英国与荷兰之间或许只是在争夺财富,但要说到信仰,他们又将矛头共同对准了天主教徒——查理二世的信仰也完全是因为要继承王位,若不是为了王位,他倒更偏向于天主教会,不不不,不是因为罗马教会的贪婪就少点,而是因为,罗马教会始终宣称的天授君权,无疑会取得无论哪一个国王的好感。   所以,来自于荷兰首相的使者大可以从从容容地去了查理二世的政敌那里,他却要在这里辗转反侧,承受来自于外甥的失望与轻蔑。   “我不能确定,亨利埃塔,这是一件重要的事情。”虽然亨利埃塔说的很对,当然,与荷兰达成盟约,将法国的野心弥灭在襁褓里,英国人定然会额手称庆,但对于查理二世来说,他的境况只会变得更差,而且若是如此,荷兰的威廉三世也未必能好到什么地方去,毕竟王权与臣子之间,从来就是你消我长的——大首相约翰·德·维特和他的兄弟,对于独裁统治的警惕性简直就如同一对在猫窝边筑巢的老鼠,若是他们得势,威廉三世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被流放,或是被软禁在某处,在郁郁寡欢中无声无息地死去。   查理二世神色变幻莫测,亨利埃塔也看到了,她既是英国国王的妹妹,也是法国公爵的夫人,站在两个国家之间,她当然会希望英国与法国能够达成和约,这样她就不必左右为难,这位勇敢的夫人深深地吸了口气,从胸口抽出一张卷起来的丝绢,摊开在查理二世的膝盖上,查理二世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过去,因为那正是荷兰的地图。   荷兰事实上是一个简称,事实上它的名字应该是尼德兰联省共和国,不过在这里,我们姑且还是如此说,查理二世膝盖上的地图,是糅合了密探与巫师所探查到的地形史料,所绘制出来的最新的地图,不但有荷兰各省,还有与之接壤的地区,以及它所面对的北海,地图不但精准,还上了色,这么一看,查理二世的视线顿时就无法移开了,虽然他的书房里也悬挂着地图,但有了蔚蓝的海水与橙黄色的欧罗巴大地衬托,才能看出荷兰拥有多么得天独厚的条件——长而曲折的海岸线,广袤的内海,身后是神圣罗马帝国,上方是丹麦,下方是佛兰德尔地区,也就是现在被法国占领的地方,它就像是一枚成熟的杨桃,沉甸甸地垂在查理二世的心头,若说路易的提议未曾令他心动,那是胡说八道,甚至他可以客观而理智地说,英国应该与法国联合,英国失去了敦刻尔克——这不是他的过错,虽然人们都在指责他不应该为了区区几万个金路易就卖了敦刻尔克,但他们怎么不看看呢,当时的敦刻尔克里驻扎着上万个法国士兵,而留在那里的英国士兵却都是叛贼克伦威尔的党徒,他们甚至不敢回到英国来,又怎么会为英国作战?只怕他们做出最有诚意的决定,也就是放下火枪逃跑罢了。   查理二世在做出那个决定的时候理直气壮,现在也是如此,他为难的是议会肯定会反对——他们一直忌惮着他与路易十四的往来,因为他们很清楚,路易十四可能是最为看重国王权威的统治者,一些新教教徒甚至气愤地说,这个国王不但将自己看做国家的主宰,还将自己视为如同圣人一般的存在,他公然将一个异教徒的神明头衔拿来冠在自己身上,并且为之洋洋得意。   不过查理二世知道他们只是嫉妒,和他一样,露易十四如此作为,不但没有激起民众的反感,反而让他们更倾慕与崇拜他了,据说不久之前,路易十四还在自己的新宫凡尔赛里招待了成千上万名宾客,据说无论外省还是巴黎人,又或是凡尔赛人,只要去了国王的新宫,就能得到与身份对应的招待,他们大吃大喝,看了精彩的戏剧,欣赏了持续了半个晚上的烟花——新教教徒们崇尚清廉俭省,对此当然更是愤愤不平,查理二世却在心中渴望着自己也能有那么一天。   “路易怎么和你说?”   亨利埃塔露出了一个动人的笑容,“荷兰有七个省,”她简单地说:“陛下愿意给您两个省。”   查理二世抿了抿嘴唇,要说,英国之前与荷兰的两次海上战争都失败了,即便约克公爵愿意遵从他的命令,领军出征,也不过是纠缠住荷兰的海军罢了,真正要攻城掠地的只有法国陆军,路易的承诺不可谓不慷慨,查理二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来划去,荷兰的国土犹如一片叶子,其中荷兰与泽兰两省正在北海边缘,海岸线在它们的西侧蜿蜒而行,乌得勒支位于众省中心,但它是北方最重要的城市,弗里斯兰、格罗宁根位于荷兰上方,与丹麦接壤,上艾瑟尔与海尔德兰与神圣罗马帝国紧紧相连,路易愿意给查理二世三个省——会是哪两个省呢,荷兰或是泽兰其中必须有一个,查理二世这样想道。   而后是乌得勒支,乌得勒支虽然不靠海,但它是阿姆斯特丹-莱茵河的中转点,没有乌得勒支,阿姆斯特丹的发展也会受到遏制,查理二世不确定路易会不会将乌得勒支交给他,但他并不想要上艾瑟尔与海尔德兰,他并不想直接对上神圣罗马帝国,不夸张地说,若是利奥波德一世孤注一掷地决定,要夺回尼德兰,那么这两座大省必然会陷入到无尽的战火中去,但这样,留给查理二世的余地就不多了,那么就是弗里斯兰与格罗宁根的一座?毫无疑问,弗里斯兰要比与神圣罗马帝国只间隔着一条埃姆河口的格罗宁根要好,但这样他几乎占尽了所有的好处,而且之后,他也必须考虑到法国与英国的发展。   毫无疑问,若是让他的大臣们来看,若是有泽兰,或是荷兰,以及上述大省中的一个,他们绝对是愿意的,英国是一座巨大的岛屿,他们最需要的就是在欧罗巴大陆上的一席之地——敦刻尔克是他们最后的据点,但该死的叛贼还是弄丢了它,查理二世问心无愧地在心里指责道,然后他低下头去:“这样吧,亨利埃塔,”他说:“若是他愿意给我三个省,我就愿意考虑此事。”   亨利埃塔可真是吃了一惊,事实上,英国在这个盟约上所要付出的东西并不多,毕竟英国与荷兰的战争几乎就没停止过,他们可以说,只是拿着原本就要付出去的代价,换回了更多的利益,她不由得蹙起眉头,发出一声哀叹。   “我并不全是为了英国,为了自己,”查理二世连忙说:“我只是想要让你知道,亨利埃塔,我想要的第三个省,是为了我们的小威廉。”   “小威廉?”   “荷兰的威廉三世,”查理二世耐心地说,“我需要泽兰,或是荷兰,而后是乌得勒支,然后,随便路易怎么安排,若是他想要荷兰就拿走弗里斯兰,若是他想要泽兰,那么就拿走海尔德兰,而乌得勒支,我们把它留给威廉三世,这样英国与法国之间就有了一条天然的间隔带,这样,至少在我和路易执政的时候,可以保有一段珍贵的友谊。”   亨利埃塔瞥了查理二世一眼,她虽然只是一个公主,但在宫廷中耳渲目染,又不是一个蠢人,她当然能够看出查理二世的用意,查理二世曾经是威廉三世唯一可以依靠的人,若不是有这位快活王插手,威廉三世只怕还被拘禁在姑姑与姑父的手中,一事无成——虽然查理二世之后做的事情,也可以说是背叛了他,但那时候,只有一个乌得勒支的国王,还能寻求谁的帮助呢?总不能是路易十四,又或是对奥兰治家族满怀厌恶之心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查理五世正是利奥波德一世的先祖,对于这位背叛了皇帝信任的威廉奥兰治,利奥波德一世只怕不会有太大的耐心。   若是威廉三世只能依仗查理二世,那么查理二世也等于有了荷兰的三个省,而且有了威廉三世的缓冲,英国在立定脚跟之前,也免除了与法兰西可能,或者说必须有的冲突。   “我会将您的话带回到陛下那里的。”亨利埃塔心情复杂地说道,她匆匆将那张丝绢地图收起,就从查理二世膝前的地毯上站起来,查理二世也意识到自己令得亨利埃塔公主不得不处在了一个尴尬的境地,仿佛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他亲自拿起奥尔良公爵夫人搭在椅子上的斗篷,殷勤地给她披上,而后又亲自送她离开了房间——只能到此为止,宫廷里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若是让别人知道亨利埃塔公主回到了伦敦,对她,对查理二世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亨利埃塔公主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只能在伦敦逗留一个白天和两个晚上,而就在次日,她就从自己借住的小楼上看到约克公爵正在往怀特霍尔宫去,不久之后,他又离开了宫殿,而后国王的使者来到亨利埃塔这里,给了她一张纸条,上面熟悉的笔迹写着,让她今晚再到宫里来。   亨利埃塔只得第二次来到了国王的居所,这座宫殿对她来说完全是陌生的,她还是婴儿的时候,就离开了伦敦,三岁就来到了巴黎,所以她一开始的时候,确实是非常希望能够嫁给路易十四的,因为对她来说,卢浮宫才是她的家,即便最后她成了奥尔良公爵夫人,她还是不由得感到一阵阵地心满意足,怀特霍尔宫让她感到惊惧不安,尤其是想到,她的父亲也正是从这里被暴徒拖出去,投入监牢,继而被砍下头颅。   查理二世正在原先的房间等着亨利埃塔,一见到亨利埃塔,他就急不可待地说:“我已经说服了约克公爵。他会遵照我的旨意行事。”   “您给他承诺了?”   “嗯。”查理二世想到这个,眼中就掠过了一丝阴翳,约克公爵当然不会轻易答应此事,他不但取得了查理二世的誓言(对着天主发了誓),还取得了国王亲笔书写的文书——也不怪查理二世会无法遏制地气恼与悔恨,因为之前的海军大臣克拉伦登伯爵爱德华·海德是倾向于国王的,但查理二世考虑到海德年纪老迈,随时可能从海军大臣的位置上退下去,所以就一力主持,让约克公爵与海德的女儿安妮结婚。   他以为约克公爵即便不是第二个菲利普,也不会是另一个加斯东,谁知道,也许约克公爵最初的时候,确实愿意屈从在国王与兄长的权威之下,但自从查理二世一次次地挑衅那些新教教徒与议员们,他们的想法当然也会发生改变,譬如说,他们似乎并不介意换个国王,而查理二世无子,他若是发生了意外,约克公爵就是无可争议的新王,约克公爵的野心,也许就是在一次次的聚会,沙龙,或是私密的会面中被这样积累起来的。   对于兄长的请求,他不但没有马上站到查理二世这边,甚至还极力反对,如果不是查理二世拿出了他最渴望的东西……他当然知道查理死了,他就是新王,但查理并不是没有可能有着自己的继承人,王后也只有三十岁而已,但有了册封和文书,即便查理二世最终有了一个儿子,约克公爵依然有一争之力。   “我知道让你再到这里来,确实有点危险,”查理二世说:“但我必须让你知道,亨利埃塔,告诉路易,虽然我的要求也许出乎了他的意料,但我也已经拿出了超出寻常的诚意。” 第二百零八章 亨利埃塔的劝说与查理二世的决定(4)   “太好了,”亨利埃塔说道,她望着自己的王兄,突然笑了一笑,“您知道吗?我是波旁的奥尔良公爵夫人,也是斯图亚特的亨利埃塔公主。”   “我知道,但妹妹,你想告诉我什么呢?”   “让我来劝说您,设法促进法国与英国的联盟,甚至不惜做出这样的承诺——对约克公爵,是陛下的意思,我想您也猜到了。”   “是的,他是一个魔鬼,给出了我无法推却的诱惑。”   “但路易也曾经说过,一个不被敌人憎恨的君王,不会是个好君王。”   “多么一针见血的说法。”查理二世尖着声音说道:“亨利八世也曾经说过,你的敌人有多少,往往就意味着你有多强大。”   “所以他一定会利用此事,我的哥哥,约克公爵若是受到册封,那么之后,无论您是不是有了继承人,这件事情都会成为混乱的开端。”   “如同饮鸩止渴,但妹妹,正是你把持着我的手签下了名字。”   “是您的贪婪,我的兄长,但这件事情,并非毫无回旋的余地。”   “若是你的意思是要我处死约克公爵,我不会那么做的。”查理二世说:“我没有继承人,他就是苏格兰、爱尔兰与英格兰王位的第一继承人,虽然我厌恶他,但我不会让斯图亚特的正统断绝在我的手上。”   “但等到事情平息,您就要履行之前的约定了。”亨利埃塔说:“哥哥,之前我是奥尔良公爵夫人,但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亨利埃塔了。”   “黎明即将到来,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妹妹,有什么事情,你就直接说吧。”   “那么我就说了,王兄,您和王后没有孩子,您们一定求过了天主和圣人,现在请您告诉我,您们有求过魔鬼吗?”   “哎呀!”查理二世立即从椅子里跳了起来,他将亨利埃塔的话在脑中回想了一边,神色愈发惊恐:“你在说什么胡话啊,亨利埃塔!你把我推向了赌桌不算,还要把我推到地狱里去不成?”   “这句话就奇怪了,”亨利埃塔从从容容地说:“您的身边难道不是徘徊着巫师和女巫们么?若不是有他们在,您也很难保证我们的秘密不至于被那些敏锐的耳朵和眼睛听到和看到吧。”   “是的,但这是不一样的。”查理二世绷紧了额角,他的脑袋甚至有点嗡嗡作响:“亨利埃塔,在巫术下生产的孩子不是属于父母的,也不属于上帝,他只属于巫师,我不可能让这样的孩子继承我的王位。”他突然抬起头盯着亨利埃塔,“你不是要告诉我,路易的孩子也是这么来的吧!”说起来,路易十四的孩子可比他父亲路易十三来得容易多了,几乎是婚礼仪式刚结束,王后就有了孩子。   “很可惜,不是。”亨利埃塔说:“但您需要的也就是时间而已,一场战争,不会过早地结束,而您的孩子若是在一年内降生,约克公爵却还在大海上,一定会有人拒绝您的旨意……”   “啊,是的,这也不是第一次了。”查理二世阴郁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危险的灰色:“但我的那些大臣,那些新教教徒,他们早已与约克公爵暗中有了首尾。他们只会欢欣鼓舞地促进此事完成。”   “但不管怎么说,您还是一个新教教徒,而不是一个天主教徒。”   这句话让查理二世笑了:“约克公爵也是啊。”   “您可以让他不是,他的妻子,很不幸,那位克拉伦登伯爵的女儿好像已经去世了。”   “是的,愿上帝保佑她。”   “他们的夫妻关系似乎并不怎么融洽。”亨利埃塔公主说道,此时的人平均寿命虽短,但也只是针对那些中下阶层的人,约克公爵夫人只有二十几岁,与约克公爵结婚也只有十年不到,既不是因为难产,也不是因为瘟疫,约克公爵是个唯利是图之人,在得到了海军大臣的位置之后,对于那位先是因为担起了敦刻尔克事件的罪责,又因为公开指责查理二世在道德方面的缺失,而同时招致了国王与议会的厌恶,被作为第二次英荷战争失利的替罪羊,驱逐除了英国的老人,早就毫不在乎了——他对自己的妻子也是如此,既不尊敬,也不爱护,以至于这位夫人年纪轻轻,就因为积郁已久而死:“我这里就有一桩好亲事要说给他听。”   “那么就先给我说说吧。”查理二世饶有兴趣地问道。   “摩纳德公爵的女儿如何?”   “意大利的摩纳德?”这个人选让查理二世情不自禁地弹跳了一下舌头:“那个亚历山大六世私生子的后裔?”说起那位切萨雷,可真是声名赫赫,直到现在,人们还在津津乐道他与自己的亲生妹妹乱伦的丑闻,甚至还会拉上他们的父亲,当时的教宗亚历山大六世,而他正是现在的摩纳德公爵的曾祖父,虽然说祖上的名声不佳,但摩纳德公爵也确实是意大利最著名与强大的诸侯之一,他的女儿嫁给约克公爵,对约克公爵来说,堪称天降甘霖,不管怎么说,他的第一个妻子也不过是一个伯爵的女儿罢了,而且摩纳德公爵的富有也是人所尽知,他给女儿的嫁妆一定不会太过简薄。   别忘记,英国王室的用度是被掌握在议会手里的,查理二世捉襟见肘,难道约克公爵就能豪奢到什么地方去?这样一个金光闪闪的新嫁娘,就连查理二世也不由得不心动。   “他的女儿玛利亚今年十一岁,明年正可开始议论婚事。”   “摩纳德公爵会愿意吗?”   “一个约克公爵的头衔不够的话,那么就再加上一个威尔士亲王的头衔,他难道会不希望自己有个身为英国王后的女儿吗?”   “我几乎要以为你是约克公爵的说客了。”查理二世感叹地说道,若是这桩婚事成功了,那么约克公爵的地位就更加无法动摇了。   “但这一定不会是您的那些大臣和议员们想要看到的事情。”亨利埃塔公主说:“您也许不知道,罗马教会也正在与路易十四接触。”   “啊,是了,听说亚历山大七世快死了。”查理二世毫无尊敬之心地说道。   “他们不但想要与法国国王和谈,还想要与您对话呢。”   查理二世瞪大了眼睛,当然,在英国,新教与天主教之争已经延续了上百年,经历了好几位国王,因为信仰而导致的战争,屠杀和流放一点也不逊色于国与国之间的争斗,只是罗马教会愿意放低身段,先和他们恨毒的新教国王说话,可真是一件难得的事情。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克里斯蒂娜女士难道不就是如此?”   “所以她不再是瑞典的国王了。”查理二世随口说,而后他突然一顿:“摩纳德公爵和他的女儿都是天主教徒,但他难道也会要求约克公爵改信吗?”   “他想不想不要紧,”亨利埃塔懒洋洋地说:“我们只要您的大臣和议员们相信,约克公爵接受了来自于罗马教会的贿赂,会随着自己的妻子成为天主教徒就行了。然后,王兄,只要王后显露出她的肚子,当然会有人反对,至少是拖延对约克公爵的册封,这样,您既没有违背自己的诺言,也不会令得威尔士亲王的称号旁落别家。”   “约克公爵……”   “那时候他正在海上,您只要控制住他的耳朵和眼睛,他的使者说些什么,他就会相信什么,而且,”亨利埃塔叹息着而说:“我也不确定,为了摩纳德公爵的女儿和她的嫁妆,他会不会真的改信天主教。”   “而我的大臣们最为畏惧的就是这点。”查理二世说,约克公爵一旦听从国王的旨意,率军出征,对这些人来说就是一种背叛,那么一旦他有意皈依天主教的事情传开,那么支持他的人一定会又是愤怒,又是惊恐,没错儿,有血腥的玛丽女王在前(亨利八世之女,在继承了英国王位后,不但皈依了天主教,还在国内复辟天主教信仰,掀起了对新教教徒的大屠杀),在她执政的短短五年里,被迫流亡海外与被迫改信的新教教徒数之不尽,更有以克兰麦大主教为首的新教教徒等三百余人被烧死在火刑架上,伦敦的监狱更是人满为患——这场悲剧是任何一个新教教徒都不会忘记的,他们绝对不会继续支持约克公爵。   约克公爵也许窥破这个阴谋,但那时候,他正在战场上,消息蔽塞,查理二世则保证不会有人为他解释——等到他回到伦敦,尘埃落定,就算他得到了一个摩纳德公爵之女的妻子——问题是,那些新教教徒们定然认定他已经背弃了原先的信仰,当然,他也可以反悔,但在失去威尔士亲王的头衔后,他真的还能舍弃摩纳德公爵的支持吗?但只要摩纳德公爵一日还是天主教徒,就算是约克公爵的未来妻子改信了也无济于事,因为她还是一个“天主教徒”的女儿。   “路易曾和我说过,”将这件事情在心中反复斟酌过几次之后,查理二世才感叹般地说道:“信仰就如同一柄沉重的双刃剑,而君王们就是在剑刃上舞蹈的人,我现在才总算是品尝到了其中的滋味。”   “那么这件事情,”亨利埃塔公主说:“就由您自己决定吧。”   “路易是怎么做到的?”查理二世喃喃道:“他并没有那种必要,与一群魔鬼的子嗣打交道。”   “也许是因为陛下从未觉得这些巫师是魔鬼的子嗣吧。”亨利埃塔回忆说:“对陛下来说,不管是巫师,还是女巫,都如同他麾下的大臣民众一般,只是擅长的东西不一样。”   “我也希望有他这样无畏的想法。”查理二世说,从亚瑟王开始,君王的宫廷里就没少过巫师,只是都在暗中罢了,但要说,让巫师掌握这样的权力,路易十四是在亚瑟王之后的第一人,难道他就不畏惧吗?那是一个凡人在面对超越了自己认知范围内的存在必有的,惊怖与厌憎兼具的本能……   ……   “因为巫师也会流血,会衰老,会死亡,在活着的时候,也会为衣食住行担忧啊。”路易十四这么说。   “在我再次出征之前,”他对一位身姿曼妙,神态娇媚的女士说道:“我希望那些波西米亚女巫们在奥尔良安安静静地定居下来。”   “必然不负您的期望。”又一位曼奇尼,孔蒂亲王夫人屈膝向国王行了一个礼,曼奇尼家族的成员都是难得一见的美人,她当然也不例外,也不怪当初孔蒂亲王只是为了迎逢马扎然主教先生才娶了她,但之后也从未抱怨过什么。   “那些胡格诺派教徒如何了呢?”国王又问另一个人,也就是一直愁眉苦脸的孔蒂亲王,他因为承担了两项重大的任务,并且完成的不错而受到了国王的重用,但这次国王交代下来的任务实在是令他为难。   “依然蠢蠢欲动,心存妄想。”他说。   “并不令人感到意外。”路易说,从1562年的瓦西镇事件之后,胡格诺派教徒与天主教徒之间的冲突就没停止过,在圣巴托罗缪节大屠杀后,胡格诺派教徒更是在法国南部组成了联邦共和国,这样叛乱行为持续了二十年,直到亨利四世登基,颁发了宽容的《南特敕令》为止,但胡格诺派教徒并未因此感到满足,亨利四世前的亨利三世,之后的路易十三和路易十四连续遭遇到的刺杀与诅咒,都有胡格诺派的影子在幕后晃动。   所以路易是不会轻易放纵这些新教教徒的,即便他正在与荷兰作战——这件事情他考虑了很久,才决定让军事大臣,也就是卢瓦斯侯爵的父亲与孔蒂亲王负责此事。   “现在法国境内的胡格诺派教徒还有多少人?”   “约有三十五万人。”孔蒂亲王回答说,而后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若是您厌恶他们,为什么不废除南特敕令,或是驱逐他们呢?”就像驱逐那些不驯的洛林与阿尔萨斯人那样。   “如果那些胡格诺派人也和洛林人或是阿尔萨斯人那样可以被轻易被替代。”路易说。 第二百零九章 亨利埃塔的劝说与查理二世的决定(5)   国王轻轻松松地将一个数字抛在了孔蒂亲王的脸上,“另外,不是三十五万,是九十万,先生。”不过他无意令孔蒂亲王过于窘迫,“您所说的三十五万,大概是指尼姆,蒙托邦与拉罗谢尔这三个地方。”这三个地方正是南特敕令中,亨利四世特意恩许胡格诺派举行教仪的城市。   “您无所不知,陛下。”孔蒂亲王连忙附和道。   “但在1598年的时候,胡格诺派教徒还有一百万人。”路易说:“那么在这短短几十年里,胡格诺派教徒的数量怎么会不增反减呢?”   “当然是因为获罪的羔羊迷途知返。”孔蒂亲王说。   “我知道的好像不是这样,”路易说:“他们不是迷途知返,而是离开了法国,先生,如果他们只是如洛林、阿尔萨斯那样的愚人,法兰西并不缺少,我也不会过于吝啬,但问题是,这些胡格诺派教徒并非贫苦的农民,而是工匠、商人与学者,他们不仅仅带走了自己的信仰,也带走了自己的财富,知识和人脉,他们去到神圣罗马帝国,去到瑞士,去到勃兰登堡,去到荷兰,去到任何一个被新教主宰的地方,充实了法国的敌人的基础,振兴了他们的经济,拓展了他们的视野,却让法兰西变得虚弱。”   “您的祖父正是为此而颁发了南特敕令。”孔蒂亲王夫人突然插口说道,孔蒂亲王惊讶地望了她一眼,还有点生气。   “一个需要特别恩准才能保持信仰的地方,又如何能够比得上以本身的信仰为荣耀的地方?”路易抬了抬手,阻止了孔蒂亲王请罪的举动:“我的祖父,伟大的亨利四世,他也曾经是个胡格诺派教徒,我必须说,他虽然改信,但对自己原先的信仰依然保持着十二万分的歉疚,南特敕令因此而来,只是他的举措并未能够换来胡格诺派教徒的感恩,恰恰相反,他们认为这是一种背叛,我的祖父、父亲都可以说是因此而死,而我数次遭到不测,也是因为有他们在。”   “那确实是一群忘恩负义之徒。”孔蒂亲王愤愤地喊道,路易不觉莞尔,要切实地说,波旁家族原先也是胡格诺派教徒,只是后来瓦卢瓦王朝绝嗣,作为纳瓦拉国王的亨利四世才成为了法兰西国王,只是为此他必须改信天主教,也就此埋下了杀身之祸——但具体点来说,即便在这里的不是路易,而是任何一个明智的君王,都不会因为信仰而动摇自己的王座——直白点来说吧,法国国王大鼻子弗朗索瓦一世,在路德掀起宗教改革的时候,也曾经允许路德教徒在王宫边演讲呢,那么从什么时候开始,法国会成为一个以天主教信仰为正统的国家的呢?当然是因为当时的教宗列奥十世与法王弗朗索瓦一世签订了《博洛尼亚协定》,将罗马教会的主教任命权,教产征税权赋予了法国国王,法国国王当然不会想要参与到宗教改革的浑水中去。   因为新教改革,原本就是诸侯们为了将教会的人事任命权与财证权夺取到自己手中而诞生的,没有利益驱动,国王们甚至不会动一下他们的小手指,但相对的,法国的诸侯、商人与行会的掌控者们,却是极力赞成教改的,但那样,就是从法国国王与红衣主教口中夺取美食,也不怪黎塞留主教对胡格诺派教徒深恶痛绝,即便有南特敕令在前,他还是连续主持了好几次针对胡格诺派教徒的战争,像是拉罗谢尔围城战中,这位主教先生甚至亲临战场。   他的继承人马扎然主教,继承的可不止黎塞留主教的财产,对于胡格诺派教徒而言,他同样是披着红衣的黑主教,而对于路易来说,他对天主教与新教之间的争斗毫无兴趣,或者更正确地说,比起单单对他的刺杀,他更憎恨这些人企图分裂法国,意图营造“国中国”的行为与思想,这是年轻的国王绝对不允许的——为此,他不但要将这些新教教徒严格地监管起来,还要防止他们外流,因为那些流亡出去的胡格诺派教徒可不是逃出去后就安分守己地过自己的日子了,他们聚敛财产,招募凶手,散播流言,一次次地潜入回法兰西,掀起叛乱的波澜。   “我不准备完全地否认南特敕令,”路易说:“但我也不会坐视他们继续无所顾忌地壮大下去。”尤其是,他在外御驾亲征的时候,法兰西国内必须安定得如同磐石一般。   “那么您是预备……”   “大迁徙。”路易面无表情地说,如果有一棵果实累累的葡萄生长在你的窗前,你又想要那甜美的果实,又不想让它遮蔽你的眼睛,阻挡温暖的阳光,那么你该怎么做呢?当然是把它移植到别的地方去,只是想要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胡格诺派中的聪明人可不少,他们一眼就能看出国王的计划,而且此时的人们也不太会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园。   “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会出面邀请他们,除了拉罗谢尔、尼姆和蒙托邦,我会再特意恩准奥尔良作为胡格诺派的准信地。”   “罗马教会会勃然大怒的!”孔蒂亲王说。   “区区一个奥尔良,如何与英格兰,爱尔兰与苏格兰相比?”路易说:“在他们还需要我从中斡旋的时候,不会太在意这个的。”罗马教会的红衣主教们不是会相信他,而是会相信利益,在任命权与财税权还在国王手中的时候,他怎么会对胡格诺派手下容情。   一旁的孔蒂亲王夫人露出了思索之色,这样说起来,奥尔良公爵倒是一个顶顶好的人选,首先,他的继承权虽然在王太子小路易出生之后退后了一位,但还是距离王座最近的人之一,只要心怀恶念,就绝对不会忽视他,而且人们都知道,奥尔良公爵深得国王宠爱,若是他要求国王将奥尔良设为信仰自由的城市,国王是有可能答应的,而后,为了争取这位公爵的皈依,胡格诺派的首领就必须拿出诚意来。   只是陛下也着实大胆,毕竟奥尔良可比尼姆或是拉罗谢尔,距离巴黎近多了,若是胡格诺派的主要力量被聚集到奥尔良,毫无疑问,它对巴黎会是一个威胁,但同样的,巴黎也会对他们造成威胁……“我并没有将所有的胡格诺派教徒处死的想法,”路易说:“除了首恶,他们也是我的子民,只要他们愿意忠诚于我,忠诚于法国,我就愿意接纳他们。”   孔蒂亲王听完之后,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只要国王不是想要用军队和火枪来驱赶这些胡格诺派教徒往奥尔良走,而是挂上一枚甜蜜的诱饵来收买他们,他的差事就不算很难,他现在也总算是知道国王为何要他来做这件事情,胡格诺派最初的军事领袖,就是路易一世·德·波旁,孔代亲王,亨利四世的叔叔,他在1569年的雅格纳战争中战死,那场战争正是天主教徒与胡格诺派之间的战争。   胡格诺派教徒虽然一直将亨利四世与他的后人视作叛逆,但却始终没有忘记波旁一整个家族,五个兄弟,纳瓦拉国王,红衣主教,昂吉安公爵,旺杜公爵,阿瓦松伯爵,孔代亲王均为胡格诺派教徒时的辉煌——对他们来说,孔代亲王和孔蒂亲王若是皈依胡格诺派,将会是最合适的法国国王人选,但在此之前,能够说服奥尔良公爵皈依新教也无疑是在路易的心上插上一把淬毒的匕首。   “您需要什么?”孔蒂亲王问道。   “工匠、商人和教师。”路易说。   “商人和工匠就算了,”孔蒂亲王问:“但那些教师,他们宣讲的都是一些……匪夷所思的蠢话。”   “他们会带来变革。”路易说,他在凡尔赛尝试了基础教育,但这很难,在学者几乎等同于教士的年代里,要他们屈尊去教导一些农夫和工匠之子,他们心不甘情不愿,但胡格诺派原意就是“日内瓦宗教改革的追随者。”可以说,他们率先向罗马教会发起冲击的就是教育,他们在被他们控制的地区大力推行初级教育,允许男女同校,用法语取代拉丁文,面对底层子弟,并且免收学费,不好的地方,在于他们与教会学校一样,以宗教教育为主,将圣经当做文科的课本,数学是辅助,自然科学更是很少涉及,而且教学人员的素质不高,盛行填鸭式教学与体罚,教学质量令人不敢恭维。   但这些也在后期得到了纠正,胡格诺派的教士们不断地吸纳着外来的知识与经验,在拓展视野与影响力的同时,也在持续性地培养更多的教师,开办更多的学校。   即便有国王支持,巴黎与凡尔赛迄今为止也只有十四座学校,而胡格诺派的城市里的学校则高达六十五座,可以容纳数千名学生同时就学。而且与教会学校出来的学生不同,胡格诺派的学生更注重实用性,相比起古老的典籍,教会的历史,或是刻板的教义,新教教派里的学校以数学、文法与医学为主,学生离开学校后,既有着良好的文化素养,也有着缜密的逻辑思维,拥有解决实际问题的勇气和能力,一些学校还开了针对商人和工匠,学者的专科,里面甚至出现了冠以炼金术名头的物理与化学课程。   当然,在有了笛卡尔以及被他吸引而来的鱼群之后,国王要创办这样的学校也只是时间问题,但他终究还是一个凡人,无法事事躬亲,如果能够有成熟的果实可以采摘,那为什么不用呢?   另外,虽然曾围困圣天使堡,但罗马教会始终是法兰西王室无法摆脱的枷锁,毕竟法兰西王室虽然从列奥十世那里拿回来财税权与任命权,但在法国,有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天主教徒,王室成员更是无一例外,若是国王做出什么不符合教义的事情,教会就会立即抓住把柄,但若是胡格诺派教徒去做,罗马教会反而无处插手——本来就是异教徒了,难道他们还会怕教会的小绝罚大绝罚吗?   设定好了这些胡格诺派教徒的用处,路易又看向孔蒂亲王夫人:“那些波西米亚女巫就交给你了。”   “我看了您的地图,”孔蒂亲王夫人问道:“您是打算让这些波西米亚人与胡格诺派教徒混居吗?”   “要不然呢,”路易看似无奈地说道:“天主教徒与胡格诺派之间的仇恨,足以掀起另一场战争。”   或者说,陛下,孔蒂亲王夫人在心里说道,您爱惜自己的子民,但无论是波西米亚女巫,还是胡格诺派教徒,无论他们受到了怎样的损害,您都是无动于衷的。   当然,她没有蠢到说出来,只是一屈膝,表示接受了这份工作,马尼特告诉国王说,波西米亚女巫们不过三千人,但事实上,陆陆续续在“王家特别护卫连队”,也就是加约拉巫师,与宗教裁判所的联手追索逼迫下,来到奥尔良的女巫,巫师们已经超过了一万人,其中以波西米亚女巫最多,她们并不如女巫教团成员们那样强大,一些人更是懵懵懂懂,和那些四处流浪的罗姆人也没有什么区别——那些天赋也被她们当做了招摇撞骗的工具。   这些人都被严格地监管了起来,新的定居点就如同楔子那样打进了奥尔良的天主教徒聚居区与留给胡格诺派的聚居区之间,想必到时候,奥尔良地区一定会出现很多古怪的传闻——好一条人为又天然的防线,只是不知道能够坚持到什么时候。   ……   5月29日,是查理二世的生辰,因为喜欢赛马、赌博、观赏戏剧与跳舞,召开宴会而被民众亲切地称之为快乐王的查理二世,在四十岁的生辰来临时,也顺理成章地邀请了许多剧团来伦敦,为他和他的人民献上一出出精彩的演出。   巴黎的“光耀”剧团当然也会在这张名单上,可以说是半个法兰西王室御用的剧团,在多佛尔登陆的时候就被仔仔细细地搜检了一边,剧团中的人不禁为之抱怨连连,但他们除了装饰和演出用的长箭匕首之外,确实没有携带什么杀伤性大的武器,而且剧院中的女性也要超过男性,只是在进入伦敦的时候,他们又遭到了沙弗兹伯里伯爵麾下的士兵的拦截。   约翰·洛克坐在隐藏在黑暗中的马车里,注视着那些敢怒不敢言的剧团众人,他的随从感到困惑:“难道他们竟然会带来什么危险的东西么?”   “我不知道,但正是因为不知道,所以我才需要这次搜检。”   但让洛克先生失望的是,那些士兵最终一无所获。 第二百一十章 亨利埃塔的劝说与查理二世的决定(6)   莫里哀的光耀剧团并未能被找到什么可以的破绽,他们最终还是被放行了,毕竟他们接受的乃是查理二世的邀请与雇佣,他们在靠近怀特霍尔宫的一条街道上租借了一套很大的宅子,这些衣着光鲜,面色红润的法国人就像是一缕插在灰色泥土中的艳丽花朵那样引人注目——虽然查理二世取缔了所有奥利弗·克伦威尔颁布的法令,英国人现在可以召开宴会,跳舞,唱歌,观赏戏剧,但以新教为主信仰的伦敦人还是习惯性地披着深色的服饰,一旦莫里哀和他的小爱人走到街道上,他们就会被频频关注。   莫里哀已经不是一个年轻人了,他22年生,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不过在他戴着黑色的假发,穿着杏色的丝绒衣服,在脸上擦上白粉和胭脂的时候,看起来还依然精神奕奕,神气十足,他和他的剧团第二天就有幸进入怀特霍尔宫,为国王表演他的一出新戏——《唐璜》,当然这里的唐璜并不是指西班牙现在的摄政王,而是取材自西班牙的一个传说故事《赛维拉的花花公子》,这出戏剧大大地嘲讽了教会与贵族们,因此在巴黎首演的时候,招来了很多抱怨,不过莫里哀有蒙庞西埃女公爵作为庇护者,他甚至不会将一个外省的监政官或是伯爵看在眼里,自然也不会在意那些流言蜚语——在伦敦,新教教徒们的心情就要复杂多了,虽然他们也一直认为罗马就是一座污秽的泥沼,但真有人把它赤露露地放在他们面前,他们还是觉得有点坐立不安。   整座大厅只有查理二世毫无忌惮地哈哈大笑,他真是太喜欢这出好戏了,甚至允许一个演员,也就是光耀剧团的主人莫里哀与他说话。   一进到那座舒适而又隐秘的小厅里,莫里哀就向查理二世深深地鞠躬,而后迅速地取下了自己脖子上的项链——他刚才扮演的是唐璜,如今戏装还好好地穿在身上,而唐璜正是一个轻浮的贵族子弟,因此他周身的装扮和饰物甚至超过了那些夫人们,而莫里哀挂在脖子上的金项链不但又大又沉重,还镶嵌着足有掌心大小的红宝石,“这就是我们陛下命令我带给您的。”   亨利埃塔在一周前就已经回到了巴黎,这就是路易给查理二世的回答,查理二世疑惑地提起项链,才发现它并不如人们所以为的,是用彩色玻璃与镀金的铁链子假充的赝品,而是真正的黄金与宝石,“还有那三位美丽的夫人身上所佩戴的钻石饰品。”莫里哀说:“总计约有五十万里弗尔,我们的陛下希望它们能够稍稍解除您的烦忧。”   查理二世几乎要相信那个荒唐的谣言确有其事了,也就是利奥波德一世的使者愚蠢地将一个剧团看做了波斯尼亚的苏丹,而现在,这个人就在他面前,而他居然如此大胆,竟然将价值五十万里弗尔的珠宝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戴在自己和演员的身上,在众目睽睽下进了王宫,来到自己面前——但毫无疑问,这是最好的,查理二世是说,票据和支票当然更加隐秘,但问题是,虽然这些东西出现的很早,但十七世纪,应用这些手段最多的还是荷兰人,他们用这些来解决不同地区的商人使用不同货币的问题,以至于规模最大,流动性最好的金融市场体系也诞生在了荷兰,使用票据虽然隐秘,但稍有不慎,就会被视作他叛国与亲法的罪证。   至于带着价值五十万里弗尔的金银就更是不可能了,而他几乎不可能与法兰西的使臣单独见面,这样,一个被人忽视的,被人轻蔑的演员倒是可以从从容容地将来自于法国国王的回报交到查理二世手上——查理二世这里也有可信的人手,能够迅速将这些美丽的珠宝拆散之后卖出去——虽然路易有承诺说,只要英国在法国与荷兰的战争爆发的时候,控制住荷兰的海军,他就会从敦刻尔克派出一万五千名士兵来去除套在查理二世脖子上的绞索,但查理二世可不会将所有的筹码放在法国的国王身上,就算没有亨利埃塔的提醒。   这笔切实的贿赂会被查理二世用在最需要的地方。   查理二世与莫里哀之间的交易无人得知,虽然也有巫师的功劳,也可以说,查理二世的大臣和议会也同样轻蔑着他们的国王,但有路易十四这样的怪物在,查理二世的心早就扭曲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他承认自己懦弱,但他也会疯狂地孤注一掷。   ……   路易十四留在佛兰德尔的军队,在佛兰德尔度过了一整个冬天,以及一个春日,而在这漫长的几个月里,他们也不是无所事事的,虽然菲利普公爵、孔代亲王和国王一起回到了巴黎,蒂雷纳子爵与卢森堡公爵却被要求留守佛兰德尔——数万人的补给,已经从法兰西转移到了佛兰德尔的民众身上,这当然是极其沉重的负担,因此佛兰德尔又爆发了好几次动乱,但对于已经经过战争的士兵们来说,这些零星的,混乱的反抗只是让他们的刀锋变得更加明亮,锐利罢了。   除了军队的补给之外,佛兰德尔人还被迫修造出了一条新路,它就像是一道惨烈的伤口,从布鲁塞尔直接穿过大半个佛兰德尔,与皮卡第的吉斯连接,这样,法国人的军队就能够直接长驱直入佛兰德尔,事实也是如此,在风还未来得及变得炙热之前,路易十四辉煌无比的车队就再一次出现在这条道路上。   这条新路上不但有着国王的车队,还有三万名士兵,随军商人们浩浩荡荡地跟在后面,这次又与国王的第一次御驾亲征不同,大臣、官员与爵爷们可以说是前赴后继,迫不及待奉上了大笔的钱财,请求国王笑纳,而征兵的官员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征集到了国王要求的数量,在他们离开巴黎的时候,还有许多年轻人从外省赶来——正所谓天下熙熙,皆为利往,虽然路易十四确实借着对佛兰德尔的战争,奠定坚实的王权宝座,但这些人,为的还是战争带来的利益。   国王在佛兰德尔得到了多少里弗尔就不去说了,在没有战争法的年代里,士兵们的劫掠是被允许的,哪怕大部分士兵都留在了佛兰德尔,但那些受伤的士兵还是提前回到了的凡尔斯和巴黎,佛兰德尔有多么富庶就不说了——只要想想,在之前的一百多年里,西班牙王室的全部收入里,有三分之一都是来自于佛兰德尔的,就知道它是怎样一个流奶与蜜之地,一些幸运儿的战利品能够让一个家庭瞬间跳跃一个阶级——也就是说,他们能够设法购买到一个职位,无论是在教堂里,还是在官邸里,继而从一个平民家庭,转化为一个官僚家庭。   这样的暴利如何不让人心动?而且大臣和贵族们看的更远,佛兰德尔在十七世纪的末期,不但早就成为了整个欧罗巴的呢绒工坊,还以呢绒为基础,逐渐取代了法国的香槟集市,成为了一个庞大的商业与物流中心,在佛兰德尔,有金子、丝绸、香料和酒,还有你想能想到和想象不到的任何商品,另外,在西班牙变得虚弱的时候,他们的商人也凭借着自己的手段,让这个地区缓慢地壮大起来,而不是继续任凭西班牙吸血,可以说,如果不是有路易十四横插一手,也许几十年后,强壮起来的佛兰德尔也会仿效荷兰,宣布独立也说不定。   但如今佛兰德尔也不过是路易的囊中之物,还未成型的军事体系在火炮之下不堪一击,而一只肥美的猎物,只会让猎手更高兴,而不是沮丧,巴黎人,或是任何一个嗅觉敏锐的法国人,都会期望着从这块蛋糕上狠狠咬上一口——他们奉献的钱财与人力,很快被路易投入到了新的军事洪流之中,近十万的军队,犹如一枚箭头一般,笔直地指向了荷兰。   ……   威廉三世,这个背负着家族与国家期望的年轻人,今年也不过二十岁罢了,他沉默地坐在阿姆斯特丹的市政厅里,听着人们的争执——即便大敌当前,各省的高官们,官员们——从最小的书记员到首相,都依然各有心思,荷兰人从西班牙哈布斯堡家族的统治下独立不过六十年,当然不会想要重新回到一个国王的统治下——威廉三世受到百般为难与猜忌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毕竟荷兰在着短短几十年里能够强大到与英国争夺海上霸权,独立的好处毋庸置疑,但问题是,相比起纵横于海上从无敌手的海军,荷兰的陆军简直就是一个可怜虫——在拿骚的莫里斯,也就是威廉奥兰治,威廉一世的弟弟为了反抗西班牙的统治,打造了一支人数约在两万人的军队后,荷兰的陆上刀锋也曾经锐利一时,但随着西班牙人的退去,商人们当然更需要为他们开拓与争取航道的舰船而不是铁骑,陆军日益萎缩,等到威廉三世接过统帅的旗帜,荷兰的陆军不多不少,还是讽刺性的两万人。   关键在于,七十年后的战争,与七十年前的战争已经完全不同了,相比起还有长矛手的荷兰军队,几乎完全以热武器为主的法国军队不但远超于他们的战术与军备,还有着碾压般的人数,而且他们还有蒂雷纳子爵,如果您们还未忘记,蒂雷纳子爵正是拿骚的莫里斯——荷兰军队的缔造者的得意门生,他从自己的舅舅这里学到的东西,比一整个军事学校学到的还要多,他也深知荷兰陆军的优点与缺点,可以说,荷兰的军队与法国人正面对抗,除了溃败之外几乎没有别的可能。   而这些高官们的想法也不一样,有些是想要贿赂法国国王,或是他信任的大臣与贵族,以期待路易十四改变原先的计划;也有人主张从神圣罗马帝国,或是瑞典雇佣更多的士兵,与法国对战到底;还有人认为应该尽快与英国议和,好将荷兰的海军抽调回来,威胁敦刻尔克和加来,也许能够逼迫法国退兵。   但这些人中,威廉三世的意见是最薄弱,也是这些人最不在意的,首相警惕的眼神让威廉三世感到了深深的苦闷,他从议事厅里走出去——反正也没人注意到他,他一直走到议事厅的一侧,从这里可以看到蔚蓝的海洋,乳白色的天空,海鸟的翅膀就如同匕首那样破开云层。   “我还是不赞成您之前的那个想法。”   威廉三世低头看了一眼,站在台阶下的正是他唯一的好友塞穆尔,塞穆尔是个英国人,但他教授威廉三世法语,在威廉三世的母亲离世,议会不得不将他的监护权交给他的祖母时,他身边的英国人都被赶走了,但塞穆尔几天前才从伦敦偷偷地跑到了阿姆斯特丹,作为查理二世的秘密使者,他告诉威廉三世说,查理二世有意返还一部分斯图亚特家族对奥兰治家族的欠款,那是一笔大数目,价值在四十万里弗尔左右,查理二世的意思是,如果威廉三世可以设法取回一部分欠款,也许他的外甥可以设法自己招募一部分士兵,投入即将到来的战争中。   威廉三世对此将信将疑,谁都知道查理二世存在财政方面堪称捉襟见肘,但查理二世的建议确实让他心动——“是王后的嫁妆。”塞穆尔说。   确实,这个时代的王室,拖欠嫁妆几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传统,西班牙的腓力四世如此,葡萄牙的若昂四世也是如此,王后凯瑟琳的嫁妆的实际数量与若昂四世承诺的完全不同,既然如此,葡萄牙逐年补给一部分也是有可能的,主要是威廉三世确实非常需要能够一股掌握在手里的钱财。   于是就在这一天的晚上,从阿姆斯特丹的港口航出了一条三桅船,船上是威廉三世和他的两个随从,他们是为了斯图亚特家族对奥兰治家族的欠款而去的,他们在第二天一早就来到了怀特霍尔宫。   然后就被查理二世软禁了起来。 第二百一十一章 四位瘟疫医生(上)   奥尔良。   也不怪历代王弟都会被封在奥尔良,奥尔良位于法兰西的中心大区,距离法国的心脏巴黎不过三十法里,乘坐马车只需要一个昼夜就能抵达卢浮宫,驱策骏马速度会更快,它不但地势平坦,物产富饶,法兰西的第一大河卢瓦尔河更是直接穿过了城市,而卢瓦尔河的支流卢瓦雷河则从奥尔良的下方流过。   它诞生于高卢统治时期,在一世纪的时候因为战争而被摧毁,后来又被罗马皇帝塞勒良重建,它的名字“奥尔良”也由此而来,在十世纪到十一世纪的时候,奥尔良是法兰西的都城,而最近一次它被人铭刻在心,是因为曾沦落敌手——1429年的时候,它曾经被英国军队占领,虽然九天后就被圣女贞德率军夺回,但对法国人,这是一桩难以磨灭的耻辱。在1626年的时候,它被封给了亨利四世的次子,也就是路易十三的弟弟加斯东,当然,我们都知道,他一直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但他的阴谋与叛乱最终都被主教和国王摧毁了,最终在流放地布卢瓦满怀怨恨地离开了人世,他没有婚生子,最终领地和爵位都被路易十四的弟弟菲利普继承。   若是路易愿意,加斯东几乎可以原封不动地被搬上莫里哀的舞台——一个野心家,不但没能获得他梦寐以求的东西,反而将自己的一切都留给了敌人的儿子。   只是对于奥尔良人来说,这可就有点尴尬了,在路易年少的时候,他们尽可以随心所欲地欺负这个手中没有半分权力的统治者,对于加斯东的野心,他们先是抱持着一种近似于冷眼旁观的态度,后来又有意竖立起奥尔良公爵加斯东这个傀儡——这是路易在很久之后才知道的——或许您们还记得当时蒙庞西埃女公爵在奥尔良获得的“奥尔良之女”的头衔,这个头衔之前是属于圣女贞德的,虽然当时奥尔良议会在民众的狂热情绪推动下,承认了蒙庞西埃女公爵在这座城市的权力,但等到女公爵回到巴黎,所有人冷静下来之后,这份权力也就变成了一纸空文。   不过奥尔良人若是想要将这种把戏落在王弟菲利普身上,那就大错特错了,蒙庞西埃女公爵身边只有她的侍女,新的奥尔良公爵却有属于他的军队,国王的慷慨可不仅限于蕾丝和宝石,而菲利普耳渲目染,也从自己的王兄身上学会了即便不是全部,至少在大多数时候,兵刃先行,再论慈悲——奥尔良议会迅速地臣服在王弟菲利普的马蹄下,只不过,你要说他们有多么心甘情愿,那也是痴心妄想,所以国王决定将胡格诺派教徒集中到奥尔良地区,又将波西米亚女巫们发配到这里的时候,并没有太多顾虑。   奥尔良原本就有不少胡格诺派教徒,著名的奥尔良圣克鲁瓦大教堂就是一座庞大的新教教堂,入口没有圣水盆,椅子前没有跪凳,没有告解室与苦路,没有使徒十二标记,没有祭坛十字架,玻璃彩画与雕像几乎都与圣女贞德有关,石柱上斜斜地伸出色彩纷呈的旗帜,这些旗帜代表着奥尔良所有的城镇。   正值黄昏,教堂里的人不多,一个面容苍老的学者正坐在长椅上闭目沉思,虽然神态平和,但十分严肃,仿佛正在与上帝做一番常人无法得知的对话,可惜的是,这样的场景几分钟后就被打破了,一个人擅自坐到他身边,距离近到令人不安的地步。   “别说了,”那位中年学者马上说:“我只是一个医生,不会参与到任何政治事务中去。”   “即便是为了我们的信仰?”   “为了你们的欲望。”中年学者说:“别说了,在上帝面前,您难道不怕折断自己的舌头吗?扪心自问,若是为了信仰,为了人民,您们就不该掀起任何一场叛乱,”他满怀谴责地说道:“圣人已经告诉我们了,末日降临的时候,出现喇叭的就是战争,而后是饥荒接踵而至,饥荒身后紧随着瘟疫,笼罩它们的则是永无止境的死亡,让这片土地上的民众得到安宁吧,别再让河流中流满了血和尸体。”   “先让河流中流满了血和尸体的人难道不应得到报应?!”   “仇恨是野火,”中年学者告诫他道:“没有任何灵魂能够从中得到救赎。”   “我宁愿和叛贼一同沉沦在炼狱里!”   中年学者失望地摇摇头:“您们的国王并不是一个暴虐的人,也不是一个愚蠢的人,他已经长大,变得强壮,你们承受不起他的刀剑,收手吧,只要他还愿意承认‘南特敕令’。”   “这世上总有无法共同存在的东西,我们,他们,就是如此,我们必然只能两者存一。”   “那么就走吧,”中年学者说:“我只是一个外国人,无法给予你们任何帮助。”   “您令我感到失望。”   “人生正是如此,孩子。”中年学者说道,他身边的人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拉上兜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比来时更快地消失了。   ……   托马斯·西顿汉姆叹了口气,他是个英国人,当然,理所当然的新教教徒,但他实在没想到,他在伦敦的时候侥幸没有被裹挟到暴乱和阴谋中去,却在奥尔良遇到了这种事情,只是就如他所说的那样,他厌恶任何政治或是宗教斗争,无论如何也不会参与其中。   而且他真的只是一个医生罢了。   西顿汉姆医生是24年生人,今年也有四十六岁了,他是个英国人,正是查理二世的御医之一,在伦敦有自己的产业和名声,但他之所以愿意接受法兰西国王的邀请,既是因为查理二世的建议,也是因为受到了路易十四所阐述的理念的吸引。正如之前我们描述过的,十七世纪的医生,比起他真正的职责,更像是一个屠夫,他们的医疗书上充满了灌肠,放血、烙铁和截肢,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手术大行其道,西顿汉姆却与这种风尚背道而驰,相比起外科手术,他更注重对疾病发生源头与自我痊愈功能的研究与归类。   在他写给友人的信中,他并不怎么赞成被许多医生推崇的实体解剖与生理实验,更看重患者对躯体,疾病与过往经历的描述,并且期望由此推测出真正的罪魁祸首,因此他虽然已经贵为御医,但还是经常在穷乡僻壤跑来跑去,收集譬如梅毒、肺炎、白喉、舞蹈病(麦角菌中毒,是一种因为霉变小麦引起的无法控制的手舞足蹈的行为,当时的人们会认为中毒的人是受到了魔鬼的诅咒),风湿和歇斯底里。   法兰西的国王说,他有意在奥尔良设立一个囊括大型医院、疗养所与研究院,学院的巨大机构,虽然,现在就算是这个想法,也只是雏形,但西顿汉姆还是在获得查理二世的允许后,日夜兼程地赶到了这里,而法国国王可谓诚意十足,考虑到现在局势紧张,他甚至派出了他最看重的火枪手卫队一路护送西顿汉姆医生,直至奥尔良。   国王预期的场地正在布卢瓦,布卢瓦河谷是法国王室的起家之地,布卢瓦城堡更是曾被七位国王与十位王后居住,被视作王冠上的明珠,但自从王室从布卢瓦迁移到巴黎,布卢瓦却成为了一个流放地,在最后一位被流放者加斯东公爵在城堡里诅咒着死去之后,他的妻子与女儿也搬离了这里,这座城堡就这么空置了下来,这几年甚至有点荒废了——城堡的荒废速度比住宅更快——短短几年,它就蔓草丛生,处处断墙残垣了。   路易想起它还是因为一时间无法决定将这座医院与学院放在什么地方,因为这座医学院与医院将来可能还会做一些对传染病的研究,它就不能设置在人口太多稠密的地方,也不能设置在过于荒僻的地方,毕竟病人和器材,药物都需要便捷的交通,对于水源也有很高的要求,还有就是需要很多,很多的房间与宽阔的场地——而能够满足最后一个要求的几乎就只有行宫和城堡了,布卢瓦城堡就这样进入了路易的选择范围。   不,并不是说,这就是最后的选择了,西顿汉姆来到奥尔良,也正是为了来看看布卢瓦城堡是否可以承担起这一重任,虽然作为医生,他很愿意看到一位君王如此重视医学的发展,但西顿汉姆也在担心,毕竟布卢瓦城堡的意义非凡,幸而法国国王也说,只需要他给出专业方面的意见,最终做出决定的还是路易十四,这让西顿汉姆安心了许多。   谁知道他才来到奥尔良,就有人想要唆使他成为胡格诺派安插在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乃至法国国王身边的一颗钉子呢?   他只是一个医生而已!   托马斯·西顿汉姆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因为不断地受到打搅,他提前了几天,写信和另外两位国王信任的专业人士,也就是另外两位医生,希望能够尽快和他们在布卢瓦见面。   没想到,等到回信过来,那个使者竟然不愿意进入他居住的旅店,并且带来了一个口信,要他用烈酒浇淋信件外的装裹,才能拆开信件。   这个口信顿时让西顿汉姆警惕起来,他马上遵照了对方的吩咐,用烈酒浸过信件外的鹿皮套,才戴着手套拆开了信,信里的内容很简单,那就是布卢瓦南侧的布雷纳地区突然发生了瘟疫,两个将来同僚全都决定留在那里,观察和治疗,让他自己决定要不要去。   当然!西顿汉姆毫不犹豫地做了决定,他写了一封近似于短笺的回信让使者带走,喊了自己的仆人和弟子,立刻动身。   在驿站他又遇到了那些人,看着那一双双冷酷的眼睛,西顿汉姆医生笑了,“你们知道我接到了一封信。”   “是的。”为首的人说。   “你们偷走了它,”西顿汉姆说:“可惜的是我用烈酒浸过它,虽然我看的时候,还能看出里面的内容,等你们拿走之后,那些字迹已经模糊不清了吧。”   “这正是我们来到这里的原因。”   “我想也是。那么你知道它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吗?”   “布卢瓦?”   “布卢瓦,也是疫区。”西顿汉姆平静地说:“先生们,这就是我为什么要用烈酒去浸泡它的原因,烈酒可以清除邪祟,”他看着那些眼睛突然慌乱起来:“我不知道您们之中有多少人触碰过它,但如果有,我建议您们最好在这些时间里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要见,不要和谁说话,也不要随意打开窗户,更不要随地排泄……”   西顿汉姆的弟子突然惊叫起来,因为他看到了火枪黑洞洞的枪口。   “什么瘟疫?!”为首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了火枪,对准了西顿汉姆厉声喝问道。   “最大的可能是天花。”西顿汉姆平静地说,他看过那一张张年轻的脸:“我再重新说一遍……把自己关起来,尤其是,你们身边若是有年幼的孩子……衰弱的老人……纤细的女人……”   “如果您只是在说谎……”为首的人说。   “我倒希望那是一个谎言。”西顿汉姆说:“我正要往那里去,先生们,我的同僚正在那里等着我,当然,如果您们不相信,也可以跟我一起去,但您们要知道,一旦进入到那里,您们就别想回到这里来了——至少在这几个月里不可能。”   那些人犹豫了,为首的人虽然坚决,但西顿汉姆还是听到了类似于“阴谋”、“谎言”、“瘟疫”、“国王的走狗”等等词语,他虽然会说法语,但法语也有方言,巴黎人的发音与奥尔良人的发音是不一样的,他不确定,而在他们争执的时候,这位老人坐在马车的座位上,竟然打起了瞌睡。   这样的反应当然激起了那些人的不满,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但他们的首领阻止了他们:“您知道那里有天花,还要往那里去?您甚至不是一个法国人!”   “啊,我知道,那里很危险,那里属于法国,而我只是一个外国人。”西顿汉姆小心地擦拭了一下嘴角,他还没到随时随地都能入睡的年纪,或者说,已经过了那个年纪很久,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养精蓄锐,因为接下来会有一场漫长的恶战等着他。   “但我是个医生啊。”西顿汉姆说。   ……   西顿汉姆离开了奥尔良老城,但让他感到惊讶和沮丧的是,虽然知道他正在往发生天花的地方去,那些胡格诺派教徒居然还是分出了一个人跟着他走了,那个人正是他们的首领,虽然有很多人劝他放弃这个想法——但他还是设法说服了他们。这下子,就连西顿汉姆都不觉有点郁闷起来:“您知道天花是什么么?先生?”   那个人点点头。   “您曾经患过这种病么?”   “没有。”   “那么您知道它有多么危险吗?”西顿汉姆说,“好吧,先生,如果您一定要跟,那么您到了布卢瓦就转身回去吧,到那里您也应该能够放弃对我的怀疑了。”   那人轻轻地摆动了一下他的帽子:“很遗憾,我想我不能。”   “活见鬼,为什么!”   “因为我也是一个医生。”那人淡淡地说:“我不能告诉您我的名字,但我可以告诉您,我的姓氏是尚博朗斯。”   “尚博朗斯?”西顿汉姆不禁惊叫了一声:“钱伯伦?”   “我的家族去到英国之后确实就改成了这个姓氏。”那人说:“我只是一个旁支子弟,在他们离开法国的时候,我的父亲坚持留在了奥尔良。”   “哎呀,哎呀,”西顿汉姆感叹地说道:“我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一个钱伯伦。”   要说到钱伯伦家族,他们在英国可是声名显赫,主要就是因为他们在难产方面有着特殊而天才的技巧,无数产妇和孩子在他们的妙手回春下从魔鬼的爪子下逃脱,只是他们敝帚自珍,从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他们的秘密技术,以至于英国的医学学会对他们一直十分不满而且冷漠,但对西顿汉姆这样的人来说,他永远不会放弃任何与医学有关的知识,他不止一次地在狭窄泥泞的街道上策马奔驰,只为了一睹钱伯伦家族的“助产机器”。   这座机器和它的主人一起乘坐马车抵达产妇的住所,除了钱伯伦与他的儿子,没人能够打开它,装着机器的木箱需要两个人才能抬起来,箱子上装饰着鎏金的浮雕,覆盖着皮革,极尽奢华之事,但里面是什么,谁也不知道——钱伯伦只在除了产妇外所有人离开房间的时候才愿意动手术,而且在动手术的时候,产妇的眼睛也会被蒙住,下半身用毯子盖住,钱伯伦家族的人则在毯子下面操作,房间外面的人和产妇只能不断地听到各种各样金属碰撞的声音。   钱伯伦家族的行为当然引起了很多医生的不满,但他们也无可奈何,因为这项得意的本领,钱伯伦家族不但在伦敦站稳了脚跟,还连续成为了詹姆斯一世,查理一世王后的外科医生和助产士,查理二世就是钱伯伦家的彼得接生的,他们还曾想在伦敦建立一个助产士行会,因为医学院的抵制而流产。   一提到钱伯伦,西顿汉姆的神情就松懈了很多,也许对这位学者来说,一个医生无疑要比暴徒好沟通得多,他烦恼的是,“我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多余的防护服?”   这个尚博朗斯轻轻地点了点头,“没关系,”他说:“我的仆人去拿了,他会赶上我们的。”   果然,在几小时后,一个气喘吁吁的仆人,和一匹大汗淋漓的马来到了他们面前,尚博朗斯直接在西顿汉姆的面前打开了箱子,检查里面的防护服,从手套到帽子,从帽子到面罩,从面罩到长袍,从长袍到紧身的皮衣皮裤,“手杖呢?”西顿汉姆忍不住问。   “我有火枪。”尚博朗斯冷淡地说。   “你还是得有手杖,不然你怎么检查病人。”西顿汉姆说:“不过这没关系,手杖多得是。”   尚博朗斯最后看了他一眼,转向仆人:“那些碰触过信件的人都自我禁闭了吗?”   仆人迟疑了一下。   尚博朗斯的神情顿时变得严厉起来:“没有!?”   “一部分,先生,一部分!”仆人连忙说:“有几个人说是……是无谓的恫吓而已,他们……”   “只是怯懦而已。”尚博朗斯补充道,“他们只是担心若是这位先生去告密,他们就会被立刻抓住,你立刻回去,告诫他们,马上选定一个隐秘偏僻的地方与外界隔绝,如果他们已经去见了其他人,或是和其他人有过亲密的行为,也要设法让那些人被关起来!”   仆人为难地蠕动了一下。   “告诉他们,如果他们不想让奥尔良城变成第二个佛罗伦萨,就去做!”尚博朗斯低声命令道:“我会一直跟着这个英国人,直到疫区,让他们遵照我的话去做,如果他们不愿意,那么,”他挥动了一下手臂,像是要驱散瘟疫笼罩在身上的阴影:“从今往后,就不要再见我了!”   “先生!”那个仆人委屈地说道:“我们还不知道……”   “我也在怀疑,”尚博朗斯说:“但我可以告诉你,也可以告诉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不能有万一的。”   他提起箱子,将它丢进西顿汉姆的马车,翻身上马:“我言尽于此。愿上帝保佑我们。保佑奥尔良的每一个人。”   他们再次上路,西顿汉姆忍耐了几分钟,探出头往外看,看到那个仆人在犹疑了片刻后,还是转身疾驰而去:“您觉得他们会照您的话去做吗?”   “会的。”尚博朗斯说。   这个言简意赅的回答让西顿汉姆有点不足,他停顿了几秒钟,又不怕死地问道:“你刚才说,保佑奥尔良的所有人,包括天主教徒吗?”   “闭嘴,外国人!”   ……   西顿汉姆与尚博朗斯是在第二天一早赶到布卢瓦的。   疫情发生在布卢瓦南侧的布雷纳地区,万幸的是这里就和凡尔赛一样,曾经是法兰西国王的猎场,保留着大片的森林与沼泽,村庄与城镇为数寥寥,疫情虽然蔓延了整整七个村庄,但还没有如同燎原之火那样席卷整个布卢瓦,西顿汉姆的两个同僚,也就是国王指定的医学院筹备者,正在这里等着西顿汉姆。   虽然他们也都挺惊讶西顿汉姆怎么会带上一个尚博朗斯,但能够让路易信任,也就是说,这两个人不但忠诚,而且专业的有点单纯,他们立刻就接纳了尚博朗斯。   这里的两个人,一个是意大利的马尔比基,今年四十二岁,还算得上年轻强壮,另一个就让人担心了,因为他已经快要八十岁了,而且正是国王路易十四的首席医师,查尔斯·德,洛姆。 第二百一十二章 四位瘟疫医生(中)   这位洛姆先生,最著名的莫过于他发明的防护服,也就是西顿汉姆提醒尚博朗斯准备的防护服的发明人。   他在1619年为了避免瘟疫的侵害,而发明了这些层层叠叠,能够将医生从头到脚,全都严严实实包裹起来的防护服,那时候他还是一个年轻人,但已经侍奉在亨利四世身边好几年了,虽然这也与他的家族有关,但他本人也确实有真才实学,之后他又曾经为路易十三效力,现在更是成为了路易十四的首席医师,但让这位真正的老人来到疫区,并不是路易的本意,原本路易也只是考虑到马尔比基与西顿汉姆都是外国人,可能会遇到一些令人尴尬的局面而无法处置,但洛姆和他的学生就不一样了。   尚博朗斯厌恶所有的天主教徒,但看到这位脊背佝偻,白发苍苍,身材瘦小的老人时,也不免生出几分怜悯之心:“您身边跟着学生,完全没有必要跟着我们一起去,”他语气僵硬地说:“我们正值壮年,身体健康,对疾病有很好的抵抗力。”   “正因为你们身体强壮,手脚敏捷,所以我才能和你们一起去啊,”洛姆先生理所当然地说:“难道您还要我一个老头儿孤身深入疫区吗?别说有你们就足够了,如果真是天花,先生们,那么正是天主赐给我的良机,因为我正有对付这个魔鬼的武器。”   “别说啦,”马尔比基说:“我,还有洛姆先生的学生,之前已经说尽了能够说的话了。”   “那么就请您们去好好休息吧,”洛姆先生得意洋洋地说,“明天我们用过早餐就出发。”   ……   有国王的首席医师在,早餐不但丰富而且新鲜,简直看不出疫区就在距离他们不过数法里的地方,不过每个将要前往疫区的医生都只是酌情取用了一点奶酪、香肠和面包,因为防护服一旦穿上去,没有别人的帮助就没法再次穿上去,而且脱下来之后,也有可能因此受到疾病的侵扰。   一队布卢瓦城堡的卫兵护送他们到疫区的边缘,“越过树林就是了,”军官说,而那条路上已经架起了路障,看守们正在忙着将路障移开,尚博朗斯看到路边的黑麦草里露出了一个男人的手,一动不动,军官也注意到了:“没办法,”他说:“有人想要逃走。”   “做得好,”洛姆说:“之后也是如此,军官先生,增加巡逻的密度与频率,在我们回来之前,不能让任何一个人离开河谷!”他点点那具尸体:“让我们为他祈祷,先生们,然后就烧了他吧,尸体放在这里很危险。”   “遵命,先生。”那个军官说,接下里,瘟疫医生们就陆续走进了路障里,路障在他们身后合拢,洛姆身边带着三个学生,西顿汉姆身边有四个,马尔比基与尚博朗斯只有他们自己,不过洛姆与西顿汉姆的学生也会为他们服务——这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只往前走了几百尺,穿过了一片树林,就看到了第一座村庄,医生们先下了马,让学生们服侍自己穿上防护服。   防护服的最里面是一件皮衣,皮裤,照着个人的身材制作,皮质柔软,但穿上去并不舒服,因为按照此时的医学理论,动物脂肪是可以杀灭瘟疫,以及避免病人的体液沾染在防护衣上,所以这层皮衣皮裤的外面,要由学生涂抹上牛油或是猪油,这些油脂还是城堡总管特意新取的,没有那股令人恶心的哈喇气味,但那股黏糊糊的感觉也足够让人作呕的了。穿上皮衣皮裤之后,可还要套上一层后厚重的长袍,领子可以一直翻卷到下颌,压在面罩里面,这样就可以保证不露出一点皮肤,下边的边缘直接落在脚面,脚下是一双沉重的皮靴。   穿好长袍后,就是带上面罩了,这个面罩,正如画在书本上的样子,面具看上去就像是一只凶猛的秃鹫,表层用黄铜打造而成,在眼睛的位置镶嵌着两片圆形的玻璃,大到可以放进拳头的那种,在眼睛下方,是缀在铜框上的皮革长喙,长喙向前伸出至少有一尺多,里面塞满了香料,视医生的紧急情况而定,从龙涎香、蜜蜂花、留兰香叶、樟脑、丁香、鸦片酊、没药、玫瑰花瓣以及苏合香都有可能,不过今天的香料都是由洛姆先生承担的,所以都用了最好的香料,一戴上,就有一股浓郁的香味扑面而来,有着很好的心理安慰作用,像是这样疫病也会退避三舍似的——当然,那时候的医生确实这么认为的。   最后,还要戴上帽子,与现在的宽檐帽不同,这种帽子不但用皮革制成,同时还不带一点装饰,看上去就是黑沉沉的一片,令人望而生畏。   这样,全副武装之后,就连一点发丝也不露的防护下,他们想要辨别彼此都成了一件难事,就连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幸而还有他们的手杖,他们的手杖都有着极其强烈的个人风格,洛姆的镶嵌着一个纯银的蛇头,西顿汉姆是黑铁的杖尖,马尔比基的手杖上有着复杂的花纹,简直就像是一件精巧的装饰品了,而尚博朗斯的手杖是他昨天随手从路边捡来的一根橡木枝条做的,上面还留着一些没被剥除干净的树皮,顶端裹着一块手帕。   “哦,尚博朗斯先生,”洛姆惊讶地问道:“您没有携带手杖么,我可以让我的学生让一根给您。”   “不用了,”尚博朗斯说:“这正符合我的身高和手掌的宽度。”确实,尚博朗斯是他们之中最高大的,“您看上去简直不像是个医生,”洛姆在面罩后面打量了他一会说道:“更像是一个战士。”   可不是么,一边的西顿汉姆在心里说,他还是一群暴徒的首领呢,但他还是没说出来,虽然他知道这个人只怕要对法国的国王不利,但他又莫名地愿意相信这个人,也许是因为他说的那句话,他是说,他也是一个医生。   等到洛姆与西顿汉姆的学生也都装束妥当,他们就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向了村庄。   此时快要到中午了,一日三餐是巴黎的风尚,一些贵人们也会暗中如此享受,但在村庄里,一日两餐才是正常情况——早上起来先去干活,干上三四个小时,才在邻近中午的时候有一顿饭,保证人们能够有继续干活的力气,晚上四五点左右时候的一餐,是为了敷衍咕咕作响的肚皮,也是为了早上的活儿做储备,所以现在,应该能够看到房屋或是棚屋上方升起的烟雾,但就是这么一看,洛姆为首的瘟疫医生们,一颗心就不由得沉了下来,因为他们只看到了十几道烟柱,还是从比较好的房屋里传出来的,也就是说,大部分房屋,还有几乎所有的棚屋,它们的主人不是去见了天主,就是跑掉了。   洛姆看了看,就向最整齐,最高大的一座房屋走了过去,说是整齐高大,也不过是无需他们弯腰进门罢了——除了尚博朗斯。   一个学生先走上去敲了敲门,过了很久,才有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问道:“谁啊?”   “医生。”洛姆先生说。这让另外三个人有点意外,因为他们还以为这位国王的首席医师会说出一长串拗口的头衔呢。   “我要是把头衔说全了,”洛姆说:“这事情还会变的更麻烦一些,而且我们难道不就是医生吗?”   “哦哦,”西顿汉姆说:“您说的很对。”   即便如此,房屋里的人,还是磨蹭了好一会儿才终于给他们开了门,这座屋子没什么特别的,就和所有农民的屋子那样,火塘在中间,左边是一个可以容纳所有人睡在上面的大床——也就是几根木板拼凑在一起,右边是一个牲畜圈,里面是几头山羊和鸡鸭,也许是见了生人,它们叫唤个不停。   洛姆简单地扫视了一圈,就退出了屋子,给他们开门的只是一个老妇人,她见到一下子进来了那么多人,吓得浑身颤抖。   “还有其他人吗?”洛姆的学生问。   “他们都去干活了。”   “他们没有染上疫病吗?”   老太婆立刻不说话了,洛姆发出一声尖锐的讥笑。他抬起手杖指了指,他的学生立刻用手杖挡住这个老太婆的去路,而后掀开了她的头巾,头巾下是布满了一整张脸的圆形疤痕,“天啊。”她喊叫到,一边努力想要将头巾盖回去。   “这是个该死的女巫。”洛姆先生说:“还是一个卑劣的盗贼。”他一看就觉得不太对,这个老太婆衣衫褴褛,不像是能够住在这种房屋里的人。在瘟疫经过之后的村庄,这种现象很常见,一些侥幸得存的活人,会理直气壮地将那些不幸的人最后的一点资产占为己有——那些圆形的疤痕,说明这个老太婆曾经感染过天花,但幸运的活了下来,所以她才会这样安安心心地住在疫区里。   “圣母佐证!”那个老太婆立即悲惨地喊叫了起来:“大人们,我可不是什么贼啊,这原本就是没了人的屋子,修士先生允许我住在这里的!”   “那些牲畜呢?”   “那是教士给我的酬劳。”她说,而后匆忙地,仿佛担心这群大人不相信她似的,指着一座普通的房屋喊道:“如果您们不相信我,那么就去问问修士先生吧。”   “我们当然是要问的。”洛姆先生说。   老太婆被他们押着往那座房屋走去,那座房屋看上去平平无奇,和村庄里的其他房屋也没什么太大的区别,只在木门上悬挂了一个十字架,他们一敲门,里面就走出了一个有着类似装扮的男人,不过他的腰间捆绑着一根绳子,就是在修士中常见的那种,仔细一看,他的面罩和长袍都挺粗陋的,没有宽檐帽,只拉起了一个深深的兜帽。   这位修士一看到这个老太婆,就立刻明白了,原来这个老太婆确实是他雇佣的,因为这座村庄在爆发了天花疫情后,大多数人都倒下来,还有一些人逃走了,在瘟疫医生没有到来之前,这位偶尔经过这里的修士先生就承担起了医生的职责。   “我不太擅长医术,”修士坦白地说:“我只能为他们祈祷,做圣事,将他们埋葬。”   “已经足够了,修士先生,”洛姆说:“医生只能拯救他们的躯体,而您却在拯救他们的灵魂。”   “这正是我应当做的,”修士说:“本来我还以为您们不会那么快来呢。”   “只能说是一个巧合。”洛姆先生说:“您到这里几天后啦?”   “有一个多月了。”修士说。   “那么还请您跟我说说这里的情况吧。”   于是修士先生就大略地说了一下他在这里的所见所闻,这里的村庄因为地处荒僻的缘故,所以就连农事官都很少在这里常驻,这里也没有教堂或是礼拜堂,当然也没有教士,这里的人们已经习惯了身上出现小疙瘩——或许是因为蚊虫,或许是因为草木的汁液,又或许是因为睡在了太过潮湿的地面上,孩子发热、夭折更是常事,所以他们根本没注意到种种异样——它正是疫病的开端。   修士经过这里的时候,只是在这座被村民们用来充当礼拜堂的房屋里暂住,幸运地没有和村民接触太多,染上疫病,之后,他无奈地摊了摊手:“显然,也许别处也有跑出去的人,我正要离开的时候,道路就被封锁了。”这里毕竟曾经是法兰西王室的祖地,布卢瓦城堡始终有着一支军队看守,这里的监政官与军队将领的反应也相当快。修士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离开的时候,就回到了村庄里,尽其所能地找了一些药草,熬成药汤给村民们喝,但他确实如他所说的那样不擅长医术,人们不断地死去,先是虚弱的老人和孩子,而后是女人,最后是强壮的男人。 第二百一十三章 四位瘟疫医生(下)   这是一座小村庄,连上外来的修士也只有三百七十二人,而在之前的天花疫病里,两百余人连接因为高热与痛苦而死,还有一百多人逃进了不远处的密林,也就是国王曾经的狩猎场,在这里的人,都染上了天花。   这句话一出口,最年轻的马尔比基就不由得惊叫了一声:“所有的人?难道您也……”   修士为难地笑了笑,他没有摘下面罩,而是挽起了袖子,让医生们看到他臂膀上斑驳的红点,“哦,”作为他们之中对瘟疫最了解的人,洛姆先生立刻说:“感染的时间不长,但您马上就要发作了。”   “是的,”修士说:“所有人,当然也包括我。”   一旁的众人向他投去了钦佩的眼神,像是这样,一看就知道走在朝圣道路上的修士,即便被封锁在了疫区里,他至少也能如村民那样逃入密林,作为有着丰富野外生存经验的修士,存活下来的把握可比普通人多得多,但他还是留下了,不夸张地说,这座村庄里还能有幸存者,与他分不开关系,这很正常,修士侍奉着天主,他能同时在灵魂和躯体上抚慰民众,让他们鼓起与疫病斗争的勇气。   只是,想到他们进来之后,并没有嗅到就连香料也遮掩不了的腐臭气息,这位修士不但照顾了病人,还掩藏了那些不幸死去的人,如此频繁的接触之下,就算他努力为自己做了防护,但还是不可避免地染上了疫病:“我们会尽一切可能救治你的。”洛姆先生说:“以国王和天主的名义起誓,你会痊愈的。”   “我已经做好了接受一切结果的准备,但如果可以,还是请您们去看看那些可怜的孩子吧,”修士说:“他们之中的一些,虽然蒙上天的恩赐,结了瘢疤,但还是非常的虚弱。”   “因为与疫病的魔鬼搏斗是一件容易令人精疲力竭的事情。”西顿汉姆说,在这方面,他又要比任何人有经验,因为他一向十分推崇古希腊学者提倡的自然痊愈法,也就是说,在很多时候,人体本身的抵抗力,反而要胜过大多数药物,这时候医生千万不要横加干涉,只要给予充足的营养,就如同交给士兵武器与给养那样,就能帮助病人击败疾病。   既然有这样的理念,他当然随身带着许多“药物”——糖块、胡椒粉末与盐,修士立即将村庄里的人召集起来,将这些化在水里给他们一个个地喝下去,大多数的幸存者都是已经结了瘢疤的,虽然丑陋,但就像是那个老太婆那样,他们之后就不必在恐惧天花这个恶魔了,修士一一看过他们,发现还有两三个人没能来,他就带着医生们去查看,原来他们也开始发热了。   因为村庄里留下的人都已经患过病,村民们并不恐惧,他们将修士和发热的人聚集在一个大房间里,预备按照医生们的吩咐照顾他们,当然,若是他们遇到了不幸,那么接下来的工作也要由这些人完成,医生们决定留下两个学生指导和监管他们——这可不是多此一举,之前洛姆先生就遇到过不少恩将仇报的蠢货,这里消息闭塞,村民们也很少接受外来的讯息,他们怕他们一离开村子,村民们就把这些人给烧了。   再三和这些满脸疮疤的村民们说明了,只要患上天花,而后痊愈,就不会再被这种疾病危害到,而这种疫病完全是恶魔的阴谋,越是虔诚,越是纯洁的人越容易受到危害之后,洛姆先生才略微安了一点心,他左右张望了一番:“你们之中有牛倌吗?”   能够从天花的折磨下逃脱的都是年轻人,修士说“孩子”一点也没错,幸存者最大的也没超过二十岁——这是医生们推测的,这里的人几乎无法数到二十(也就是手指与脚趾的数量)以上,他们害羞而畏惧地相互看了看,才有个大男孩小心地回答说:“我们没有牛倌,先生。”他仿佛为了无法回答洛姆先生的问题而变得更加窘迫了:“我们的村庄很小,所以,所以我们要用牛的时候,就到茹拉去租借耕牛。”   “茹拉?”   “从这里沿着溪流往下,是图拉瓦,图拉瓦也很小,他们的牛也都在茹拉。”   茹拉在法兰西是个很常见的名字,因为它在高卢语言中,就是高处的林地之意,“图拉瓦与茹拉……”洛姆先生念着这两个名字:“那么你知道它们现在怎么样了吗?有病人吗?”   “可能有,”那个大男孩说:“不久前他们才烧死了一个女巫。”在这些并不怎么贫瘠的地方,又没有遇到可怕的饥荒,人们突然想起来要烧死女巫,多半就是因为突然有人生了病。   “看来我们还要走一段路。”问了图拉瓦和茹拉的位置之后,洛姆先生打开地图查看了一番,确定这两座小村庄可以让他们在既定的时间里返回布卢瓦,就做出了去看一看的决定——布卢瓦的管理者虽然在发现第一个天花病人的时候,就做出了封锁河谷的决定,但具体如何,他也不知究竟。   这原本就是瘟疫医生的职责,没人提出异议,这件事情就这么决定了,修士与另外的病人,在有了医生和药物之后,生命安全也有了最大的保障,接下来只有看他们自己的了。   虽然西顿汉姆和尚博朗斯很好奇为什么洛姆要问起这里有没有牛倌,但大部分医生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秘密,就像是尚博朗斯家族的“助产机器”,说起来,他们与洛姆先生素昧平生,当然也不会莽莽撞撞地开口就问,他们走了两小时左右,就到了图拉瓦,图拉瓦的情况比之前的村子还要糟糕一点,因为他们这里可没一个勇敢良善的修士,村庄里弥漫着香料也无法压制的可怕气息,他们走了好几个地方,才终于找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幸存者,他不是因为天花——天花没能夺去他的性命,他的亲人不是先他一步去见了仁慈的天主,就是逃走了,他在高热退去之后醒来,又饿又冷又渴,却连一口水也喝不到,如果不是瘟疫先生来到这里,他就一定已经死了。   和他一样的人还有三四个,除了这些之外,这座村庄已经彻底地死去了,马尔比基、尚博朗斯与西顿汉姆,还有学生们,将生者移出村庄后,在一个空旷的房屋里安置妥当,就开始收敛死者——因为他们的人数太少,只能为他们祈祷之后,把他们的空躯壳聚集在一起,放火烧掉。   洛姆先生凝视着在碧蓝的晴空中格外明显的黑色烟雾,摇了摇头,“你们的牛也都在茹拉吗?”他问:“那么茹拉的牛群一定很可观。”   虽然不知道这个医生为什么会关心牛群,但在他们的照顾下,略微恢复了一些力气的生还者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一百多只呢,先生,都是好牛。”   “那照看他们的一定是个好牛倌。”洛姆先生说,而后他发现对方的表情有点奇怪。   “确实如此,”那个村民说:“安福尔是个好牛倌,还有他的兄弟和儿子们。”听起来会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家族,洛姆在心里说,同时,一百多只牛,无疑让他的心愉快地蹦跳起来,他的一些想法可能就在今天得到确证。他想的如此出神,差点忽略了村民的问题:“老爷,”那个村民问:“你们还要继续往茹拉去吗?”   “当然,”洛姆先生说:“茹拉距离你们只有两千尺不到,我怀疑那里也已经被疫病占领了。”   “但我听过了一件事情,我不能确定,老爷。”   “说吧,”洛姆先生说:“我不会责怪你们的。”   “我听说安福尔们是一群胡格诺派教徒。”村民说。   “什么胡格诺派教徒?”洛姆先生还未回答他,一个声音就在他们身后响起,国王的首席医师一抬头,才发现那个投下了深重阴影的是尚博朗斯,他想起尚博朗斯似乎也是一个胡格诺派教徒的姓氏,神色顿时变得莫名起来:“……我不觉得那有什么,”他说:“你不知道南特敕令吗?现在胡格诺派教徒是被承认的,只要他们不违反国王的法律,他们在法令上享有法兰西公民的一切权利。”他耸了耸肩。   那个村民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这位医生:“您也是……和他们一样的人?”   “不,”洛姆先生说:“我是上帝教徒。”这句话可一点也没错,随后赶来的西顿汉姆想到,巴黎是绝对不会允许有信奉新教的人存在,更别说成为国王的首席医师了,他在接到路易十四的邀请后,迟疑了很久才做出决定,而他的朋友都认为他疯了,圣巴托洛缪大屠杀人们记忆犹新,而且法兰西国内的胡格诺派教徒与上帝教徒的争斗还从未停止过。   说起来,他们这四位瘟疫医生也着实有趣,马尔比基和洛姆都是上帝教徒,但马尔比基是罗马教会的教徒,而洛姆则属于法兰西的教会,西顿汉姆和尚博朗斯都是新教教徒,但一个是英国的温和派加尔文教徒,一个是法国的激进派胡格诺派教徒,哦,纠正一下,胡格诺派教徒大概就没有不激进的,之前他们还计划将一个无辜的英国学者拉进他们的阴谋之中呢。   斜着眼睛看了上尚博朗斯一眼,这位胡格诺派教徒居然表现的相当冷静。在洛姆先生提出,要往茹拉去的时候,他抬头望了望天色:“我不太建议,”他说:“如果真如这位先生所说,安福尔家族是胡格诺派教徒……”   “我说过,南特敕令里已经宽恕了他们的罪过,允许他们保有自己的信仰和权力,”洛姆先生十分坚持地说道:“我必须得去,如果您们有自己的想法,您们也可以留在这里,或是回布卢瓦。”   “我们是必然要和您一起的。”马尔比基说,别开玩笑了,他们三个外来人,好吧,就算尚博朗斯是法国人,但他是个胡格诺派教徒,说不定比外国人更糟糕呢,他们倒是安然返回,却把国王的首席医师丢了,是觉得路易十四陛下的绞刑架太空荡了吗?   西顿汉姆耸了耸肩:“既然国王的首席医师大人也这么说了,您就别担心了。”他以为,这是因为尚博朗斯在担心那些胡格诺派教徒,如果他们真的是。   但接下来,尚博朗斯就不再说些什么了,他们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后,日光已经西斜,“看来我们要在茹拉过夜了。”洛姆先生乐观地挥舞了一下手杖,说道。   ……   他们在夜幕降临之前终于看到了茹拉,这座村庄要比它的邻居大一些,因为这个时刻的人们几乎都已经安歇了,这些瘟疫医生首先遇到的是警役。   在看到医生们的装束后,警役们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们不知道的是,医生们也感到惊讶,他们还以为茹拉也已经被疫情笼罩了,谁知道这里至少还保持着原有的秩序,不过想到它这里还有一百多只牛,想想也不是那么奇怪的事情了。   这里确实有疫情,但不是那么严重,瘟疫医生们受到了很好的款待——在这个时代,瘟疫医生是很受尊重的,因为此时时常瘟疫横行,而只有这些医生,敢于行走在城市或是村庄里,治疗感染了瘟疫的人,埋葬死者,他们还承担着记录病亡人数的职责,还要充当遗嘱的记录人与见证人,有些时候还要探查疫病的源头——就像是他们现在所做的那样。   而洛姆先生,则又一次询问起牛倌的事儿,他在听说这里的牛倌和他的家人,没有感染天花的时候,不由得露出了无法遮掩的喜色,而那个被探问的人却像是受了惊吓一般,几乎没能拿住他的赏赐,那枚大埃居跌落在地上,弹了起来,转了转,一路滚到了尚博朗斯的脚下。 第二百一十三章 医生们的大冒险(上)   尚博朗斯捡起那枚大埃居,放在蜡烛上烧了烧,才递给那个人,洛姆先生看着这一切,“哦,抱歉,”他说:“是我疏忽了。”他们才从满是天花病人的疫区而来,不应该直接和人接触,这个人看上去很健康,尚博朗斯瞥了国王的首席医师一眼,尚博朗斯是胡格诺派教徒,洛姆是上帝教徒,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位首席医师并不令人厌恶,他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个纯粹的人——虽然他已经拥有了对于医生们来说最为至高无上的位置,却依然坚持不懈地在医学这条狭窄的道路上跋涉不懈,在发现河谷地区出现了疫情后,他不但没有立即逃走,还毅然决然地担当起了警报人的职责——还有,虽然,他命令这里的官员和将军封锁了疫区,但军队的长官想要派遣一队士兵随身保护他的时候,他也坚决地拒绝了。   像是他们身上的这种防护服,因为精巧和用料,并不是一般人家都能配备得起的,就算能,谁会配置这样一套寓意不祥的盔甲放在家里,士兵们没有防护服,也就是说,进了疫区,他们就无法避免被感染,最后只能留在疫区,向上帝与死神祈祷,看看自己会不会是那百分之一的幸运儿——疫区的人们就足够不幸了,洛姆先生坚持说,就别让更多无辜的人成为魔鬼的战利品吧,他这样说,还给国王写了信,表明是自己坚决地拒绝了保护,而不是这里的长官有意懈怠。   在这短短一天的旅程中,洛姆先生除了没有参与到收敛死者的行动中去——主要是因为他的身体已经无法承担起这样的体力劳动,防护服虽然有效,但鸟嘴面罩里填充的香料虽然能够保证他们不会受到疫病侵扰,也让他们的呼吸不那么顺畅——不开玩笑地说,此时的医生也需要一个如同战士般的好体魄,像是尚博朗斯,他是个医生,却也强壮高大,武技高超,奥尔良地区的胡格诺派教徒推举他为首领,除了他的虔诚之外,上述特点也是关键。   那个警役接过了银币,含含糊糊地道了谢,就退了出去。   门关上之后,洛姆先生才环顾四周,他们被安排在小教堂的房间里,四个瘟疫医生一间,剩余的学生一间,也是村庄里的人招待贵客时常有的事儿,茹拉确实要比另外两座村庄更大也更富有一些,或许也有可能,安福尔牛倌不但为附近的两座村庄饲弄耕牛,也为附近的一座小修道院代为管理牛群的缘故,不过这个规模也不能说很大——英国的自由佃农从十三世纪开始,就被开恩允许饲养一匹马,两头母牛,三头猪,四只鹅,十五只母羊和许多羔羊……但这里的佃农,不是因为村庄的位置不好,相反的,正是因为太好了,这里的大部分领地都属于王室,虽然房屋后就是富饶的密林,却不是他们能够任意涉足的地方——所以他们的生活只能说安稳罢了,但这样的安稳,也是经不起波折的,就像是这场疫病,一下就摧毁了三个村庄中的两个。   洛姆医生对牛群的关切当然引起了另外三位医生的注意,但出于道德与不言而喻的暗规则,他们不能出口询问,但让他们意外的是,洛姆先生居然做了一个手势,让所有人注意到自己之后,才讲道:“先生们,你们一定会很奇怪我为什么那么关注牛群吧。”   “确实,”西顿汉姆说:“但如果其中有什么缘故,您也无需对我们解释。”   洛姆先生笑了笑,当然,在这个时代,“手艺”可是一桩昂贵的玩意儿,裁缝是“手艺”,“酿酒”是“手艺”,打造盔甲是“手艺”,甚至养牛养鸭养鸡都是“手艺”——不然那些佃农也不会将自己珍贵的耕牛交给安福尔家族养育,或是直接租借安福尔家的牛了,任何手艺都是在家族中传承的,如果有人幸运地成为了某个手艺人的学徒,那么也要经过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磨折,才有可能从老师这里学到一星半点的真本领,不过到那时候,他也可以有学徒,将老师加诸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加在另一个孩子身上。   医生么,虽然他们的身份要更贵重一些,但也是一桩“手艺”,像是尚博朗斯家族,他们逃到英国,既是为了自己的信仰,也是为了保证“手艺”不外流,只是即便在新教教徒占据了主流的英国,他们的敝帚自珍依然招致了伦敦医学会的不满,他们想要推进的助产士行会直至今日没能得到承认就是最直白的证明。   要说,他所发现的东西,让他自己来说,他也更愿意交给自己的学生和家人,但问题是,它也一直被国王关注着,而国王为何要创办这个布卢瓦医学院的原因,他也知道,国王的期望是,法国乃至整个欧罗巴,甚至是整个世界的医学的研究与发展,都能够从这座河谷起步——也就是说,国王是绝对不会允许他继续将这个秘密藏在心里,藏在家族里,不仅如此,之后布卢瓦还会迎来来自于四面八方的学生和学者,医学院会如同一株枝繁叶茂,花朵累累的大树那样,一边赋予外来者丰富的汁液与蜜糖,一边借助外来者带来的知识与理念,最终结出数之不尽的甜美果实。   所以他毫无负担地,就将他的最终目的说了出来。   “您们都知道吧,就在国王回到巴黎之后没多久,有一个从遥远而古老的东方大国回来的教士,有幸觐见了我们的陛下。”洛姆医生停顿了一下,“他向陛下禀报了一件令人惊讶的事情,那就是,在距离我们足有一千里之远的地方,那里的人们,正在用一种奇特而有效的方法预防天花。”   这句话简直就如同一枚钉子那样打进了西顿汉姆,还有尚博朗斯的心里,只有马尔比基一派自如,毕竟他一开始就是受了这样的诱惑,才从意大利跑到法国来的。   “怎么可能呢!”西顿汉姆叫嚷道:“怎么可能呢?”他重复道:“虽然人们都说,酒、香料或是花朵能够防御疫病,但我们都知道,疫病是无法靠着这些抵御得住的……”   “那些东方人用的不是这种方法,”洛姆医生说:“他们从将要痊愈的人身上取下瘢疤,把它们碾成粉末,然后吹进健康的人的鼻子里,那些健康的人,会在之后的几天发热,起疹子,但从这之后,他们就再也不会患上天花了。”他急促地说道,房间里的医生们已经摘下了面罩,在蜡烛的光亮下,这位老人的眼睛就像是动物那样发着可怕的绿光:“先生们,事实上,不但是那些东方人,那些黄皮肤的人在这么做,俄罗斯人和奥斯曼土耳其人也在这么做——是的,其中也有不幸的人因此而死,但痊愈的人更多,于是国王就将这件事情交给了我。”   他停了一下,但没人发出声音,他们都紧紧地盯着洛姆医生,于是洛姆先生就继续说道:“因为国王给我这样的任务,我就带着我的学生去了疫区,当时,正有一座村庄发生了天花疫情,我就让我的学生去找那些快要痊愈的人——我有好几个学生,”他有点生气说:“不过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西顿汉姆跟着点了点头,尚博朗斯是因为身份特殊,而马尔比基是因为专研解剖术,以及一些医学理念而无法被罗马教会接受,而一直在四处流荡,所以两个人都没有学生,但他们都经历过学生之间的倾轧斗争,毕竟这个时代,老师愿意教给自己的学生什么,都得看老师的意愿,受宠爱的学生会得到更多,前路更为平坦,毫无疑问,“我的一个学生,就招募了一个流浪汉,让他到疫区去,代为收集那些人的瘢疤和脓液,而我的另一个学生拿不出这笔钱,不过他在我夸奖前者的时候,揭发了他的行为,并且提出,这里面有两个样本是完全无效的,因为它们来自于两个不曾患上天花的人。”   “而那个被揭穿的混蛋,振振有词地说,我并没有规定他们必须亲自去做这件事情吗,而且他可以确保,这些样本都是来自于疫区的人——上帝!”说到这里,洛姆气恼地说:“他们甚至都没有想过,这两个人怎么能够避免染上天花呢,她们甚至不是有能力离开疫区,避到别处的富人,只是两个在牛棚里做事的女工罢了。”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但那时候,我的实验已经在进行中了,所有的人——我是说,那些可恶的苦役犯都已经发热过了,包括吸入了据说那两个根本没有染上天花的人——而他们也和天花病人,待了好几周了,但没有,没有一个患上天花!”   洛姆先生喘息了一声,显而易见,他的情绪更为亢奋了:“诸位,你们也应该想到了,我马上就去找那两个女工,结果呢,活见鬼,她们居然已经被烧掉了!对,该死的,那些人居然说,正是这些女巫召来的天花,所以她们不会染上天花——所以,所以,哦,他们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满怀欣慰地把她们烧掉了!烧掉了这样珍贵的样本!”他攥紧了拳头,恶狠狠地在空中挥舞了一下:“我那时真想把他们也弄到火刑架上烧死!”   “你们的国王难道不曾颁布过法令,不允许人们私自审判女巫吗?”马尔比基忍不住问。   “无论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少不得这些愚民。”西顿汉姆点评到,他虽然是个加尔文派教徒,但也看多了那些激进派的作为,说真的,他真觉得激进派和他们谴责的刽子手(上帝教徒)们没什么区别。   “总之,之后我虽然努力寻找了,但只有隐约的听闻和传说了,有人说这是天使的赐福,也有人说,这是与魔鬼的交易,而这些都不是我在意的。”他叹息着说:“这几年我一直就在寻找另一个‘女工’,先生们,如果这些不是上天的恩赐,也没有邪恶的手脚在里面,那么就是人类的幸运了。”   “天啦……”西顿汉姆喃喃道,就连马尔比基也不由得神情激动,只有尚博朗斯,他在兴奋之后就是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他知道查尔斯·德·洛姆敢在他们面前说出这个放在其他家族,可能传承上一百年或是更久的秘密,一来是因为法国国王必然不会让这个秘密成为洛姆家族用来换取利益的筹码,二来就是因为,在这里的每个人,就算能够走出疫区,也别想走出布卢瓦,他可能……也许……确实要为亨利四世的后裔效力——直到这个秘密不再是秘密……   这样的将来,也不由得这位胡格诺派的首领面色苍白。   得知了这一秘密的三个人,或者说,连同洛姆先生在内,虽然知道明天可能就要迎来最后的答案,他们应该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但没有一个人能够闭上眼睛,在翻转反侧了好几次后,马尔比基,他们之中最年轻的人忍不住跳了起来,“我现在就想见见那些牛倌!”   尚博朗斯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西顿汉姆就立刻叫起好来,洛姆先生虽然抱怨着他们都是一群多事的人,但他起身穿衣戴面罩的速度竟然也不比年轻人慢,几分钟后,瘟疫医生和他们的学生就站立在了小教堂外。   “唉?”一个视力良好的学生惊讶地说:“还有人没睡吗?”   这个时代的人们,一般就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蜡烛是教士和老爷的配备,就连火把,也是极其必须的时候才会被拿出来用,所以一旦入夜,村庄就是黑沉沉的一片。   他们现在却看到了一点星火。   “那是牛棚吗?”一个学生问。   能够容纳下一百多只牛的牛棚可不会太小,作为手艺人的安福尔家也有着一幢大屋子,连在一起,几乎占据了一整个小山坡,在进入村庄的时候,他们就随口问过了——就算不问,嗅着味儿也能找过去。   点着灯的确实是安福尔家的屋子,一个学生上去敲了敲门,里面突然一阵骚动,而后就是长久的静默,尚博朗斯蹙眉,掀起了自己的长袍。   门打开了,一柄斧头迎面劈来。 第二百一十五章 医生们的大冒险(中)   可怜的学生惨叫了一声,踉跄后退——顶着一把斧子,看上去简直就像是一百多年后万圣节夜晚的搞笑艺人。斧头劈开了瘟疫医生的帽子,平顶厚重的皮帽子犹如头盔那样挡下了最具杀伤力的力道,而后斧头往下走,嵌在了黄铜的镜片框架里——如果不是这身防护服,这个学生应该已经一声不吭地死了。   医生们中反应最快的是尚博朗斯,毕竟他在医生的头衔上还有暴徒首领的名号,他拔出短柄火枪,扣动扳机,子弹呼啸而去,直接击倒了追上前来的那个农夫。   西顿汉姆还在思考,这是不是一个误会,就发现自己正在跟着医生们奔跑,医生们的防护服并不适合在黑夜中,在丛林中逃命,万幸的是,此时的农民有很多人都有严重的夜盲症,但很快,就有人点起了火把,而那些警役或是牛倌们显然是有着充足的肉食补充,他们还紧跟着医生们,不断地发出喊叫声,催促人们追上来。   医生们在逃入密林前被截住了,那是一群看上去再寻常也不过的村民,他们的眼睛在火光下睁得大大的,显而易见的还是有些看不清东西,他们手中也只有如草叉、木连枷之类的武器,但数百对十个不到的瘟疫医生团,实在是充满了压迫性——尤其令人胆寒的是,村民中居然已经有不少人都感染上了天花,他们的皮肤上满是可怕的红疹子,说起话来颠三倒四,看上去随时都会倒下,但他们看向安福尔他们的眼神是狂热而又虔诚的。   安福尔的家长是个年过六十的老人,戴着一顶窄帽檐的帽子,眼神阴森,有着一个很大的鹰钩鼻,他的嘴唇不满地往下撇,肤色暗黄,他的手里举着一柄短戟,雪亮的锋刃照亮了垂袖马甲的纽扣,白色的衬衫领子从圆领皮衣的领口翻出来,腰带上系着钱袋与护身符,及膝宽腿裤与紧身袜都穿的好好的,鞋子的带子也是整整齐齐,综上所述,一点也不像是刚从床上起来的样子,而后那些警役,以及那些显然在村庄中有着发言权的人,都是一副清醒的样子。   联想起那个学生敲门之后的情形,尚博朗斯已经猜到,他们或许惊破了一场阴谋,而这场阴谋或许就是针对他们的,想想吧,这些人正计划着当晚,或是第二天的时候,杀了医生们,或是做一些更为危险的事情,结果预定的受害者们居然已经登门造访,也不怪那人的第一反应就是给来人一斧头。   “我们是医生!”洛姆大叫到:“受国王的派遣而来,我们听说你们这里出现了瘟疫,我们是来帮助您们的!”   “叛徒的使者。”老安福尔呸了一口:“我就说这里怎么会突然出现瘟疫,原来就是你们带来的。”   人群立刻骚动起来,之前才有两个女工因为没有感染瘟疫而被人们烧死,在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很清楚,这种罪名绝对不能承认,这下子,不但是洛姆和他的弟子喊叫起来,就连西顿汉姆和马尔比基也都嚷嚷起来,尚博朗斯窥见安福尔们嘴角上扬,心顿时往下一沉,立刻知道他们犯了一个错误,果然,老安福尔马上大叫起来:“天啊,他们是外国人,是奸细!”这下子,不但他们原先的罪名无法洗脱,甚至还加上了一条叛国罪。   “他们都是路易十四招募而来的魔鬼!”老安福尔说,而后火光下的每个村民都在点头,“正是为了惩罚他们,天主才降下了这样的灾祸!正是为了警告我们,警告我们这些虔诚的好人!”   “这可不太对,”西顿汉姆否认道:“而且您一会儿说,是魔鬼带来的瘟疫,一会儿又说,这是天主对你们的警告,我说,这究竟算是什么啊!?一仆两主?”   他的话还真有点道理,可惜的是完全地被湮没在了村民们歇斯底里的呐喊声中,“我们是为了你们而来的!你们得了病,需要治疗!”马尔比基还在拼命地解释,尚博朗斯注意到洛姆医生却在一声叹息后闭上了嘴——马尔比基毕竟还是一个新进的瘟疫医生,他没有见过更多的暴民了——而如洛姆医生这样,时常在疫区行走的瘟疫医生,在面对瘟疫的威胁时,最怕的也就是被病痛和死亡逼上了绝路的病人,他们的手杖,既是用来指挥学生和助手做事的,也是用来拨弄尸体,更是用来抵御病人,病人家属的突然爆发的,像是这种情况,洛姆医生应该也碰到过,只是这次可能是最糟糕的。   医生们被涌上来的村民们粗鲁地扯掉了面罩,扒掉了长袍、皮衣,他们的帽子被踩在泥泞里,他们被紧紧地捆缚起来,脖子上套着绳圈,绳圈连在一起,而后老安福尔的一个儿子,就像是牵着一串牛那样,把他们牵到村子里,这次可没小教堂给他们住了,安福尔家的牛棚就成为了临时的监牢,他们的一边就是躁动不安的牛群,他们被吊起来,高大的尚博朗斯被捆绑得最结实,也许是因为他的威胁性看起来最大,也有可能,老安福尔的小儿子就是被他击倒的。   “等等,”尚博朗斯在看到老安福尔就要走出去的时候喊道:“我是阿尔贝·尚博朗斯!”如果对方确实是个胡格诺派教徒,就不可能没有听过他的名字。   老安福尔听到了,他挥了挥手,让其他人都走开,举着火把走到尚博朗斯面前:“伪信者?”   “不,我从未背叛过自己的信仰。”   “但你和一个上帝教徒走在一起,还为他差点打死了我的儿子。”   “我不知道当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情况,但先生,这个村子正在爆发瘟疫,无论是上帝教徒,还是我们,都首先是医生——我们是为了救治病人,埋葬死者而来的……如果您因为您儿子的受伤而感到愤怒,那么我愿意付出代价,让他们走吧。”   “然后让他们叫更多的上帝教徒来?”老安福尔用一种你觉得我是傻瓜吗的眼神上下打量了尚博朗斯一通,“你让我失望,尚博朗斯。我想我得告诉奥尔良城里面的那些人,他们的首领是个孬种。”他又呸了一口,就在尚博朗斯的身上:“别妄想了,你们一个也逃不了,不管是上帝教徒,还是外国人,又或是叛徒。”   “你也不顾那些村民吗?他们已经出现症状了!他们需要休息和治疗!”   “别用魔鬼的话来动摇我,”老安福尔粗鲁地喊道:“这是上天的考验!只要通过了,就能如同圣徒那样获得天使的祝福……只要他们足够虔诚!”他自豪地拉开衣襟,让人们看到上面的浅淡瘢痕,“看看我身上,这些就是圣痕!天使祝福了我,让我不会染上魔鬼带来的瘟疫!”他满意地看到尚博朗斯的眼睛睁大了。   “活见鬼……”一旁的洛姆医生轻声道,这大概就是他们找寻的东西了,滑稽的是,这样东西竟然在给了这群隐藏的胡格诺派教徒免疫瘟疫的能力后,也让这些愚昧的人以为自己成为了一个圣徒。   “别痴心妄想了,”老安福尔说:“等到明天,我们就烧了你们。”   “你打算怎么应付之后的审讯?”尚博朗斯说:“你们不会认为,国王就会这么任凭他的首席医师下落不明吧。”   “瘟疫医生死在瘟疫里,不是很正常吗?”老安福尔说:“除非他们能从泥巴里找出什么东西来,不然就只有这样——等到封锁解除,我们就到英国去。”   说完他就走了,也带走了光亮,牛棚里又热又潮湿,充满了恶臭味儿,牛蝇或是其他不知名的虫子铺在他们裸露的皮肤上,他们很快就起了数之不尽的大包,痛痒难忍。   “我觉得他说的挺对。”很久之后,西顿汉姆说道。   ……   第二天,四位瘟疫医生和学生们有幸看了一场最为不伦不类的游行,大家都知道,胡格诺派作为加尔文教派在法国的衍生宗教,它的教义与仪式都与上帝教派有着许多不同的地方,但现在他们不但看到了圣像,也看到了救世主十字架和圣物盒,而作为这场游行的主导者,首脑和圣徒,安福尔家族对此竟然能够视而不见,尚博朗斯先是愤怒,几分钟后就又平静了下来,想来也是,在这几十年来,也有三分之一的胡格诺派教徒背叛了信仰,皈依了上帝教派,这没什么可指责的,就是显得异常可笑。   除了他之后,其他人就是在可笑之余还有点绝望,他们只希望这场游行持续的时间能长一点,也许下一刻就有人来拯救他们了,而老安福尔或许也想到了这点,他手持圣经,大声地叱骂了这群带来疫病的魔鬼,做出可怕的宣判,人们一拥而上,对他们一阵痛打——尤其是那些患了天花的人,也许他们以为,只要用力痛打这些魔鬼,圣徒就能看到自己的虔诚,将疫病从他们的身上祛除了。   等到这些人都被打得奄奄一息了,他们才被绑上粗陋的火刑架——就是一根尖头插入地面的树干,树皮都没有剥干净,村民们热热闹闹地聚集过来,往他们的脚下堆积稻草和树枝,“太糟糕了,”马尔比基情不自禁地说:“我们会先被烟熏死,我们的肺里会充满了黑色的灰烬,等到人们解剖我们的时候,他们会发现,我们的肺部就像是着了火。”   “那么您想要劝劝他们把这些东西先晒干吗?”西顿汉姆说:“我倒希望您能,不过这位圣徒似乎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比一个牛倌更有头脑的牛倌。”他评价道,一边看着旁边的尚博朗斯。   尚博朗斯也看清了老安福尔的把戏,他也许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免疫的,但他可以借此鼓弄唇舌,就如一个罗马教士那样蛊惑那些村民们,等疫情过去,存活下来的信徒就是他最可靠的打手与屏障,也许等他们到了法国之外的地方,他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圣人也说不定,他不是一个虔诚的上帝教徒,更不是一个虔诚的胡格诺派教徒,但就是这种人,才能在宗教的舞台上戴上最亮的光环——所以他们非得死不可。   火烧起来了。   正如马尔比基所说,首先升起来的是烟雾,白色,灰色与黑色,他们先是咳呛,脚下感到一阵阵令人绝望的灼热,他们还听到老安福尔在诅咒魔鬼,称他们是群最卑贱的巫师,宣称要把他们的残肢余烬丢到沼泽里。   这时候医生们的眼睛已经完全睁不开了,但听力最好的马尔比基突然听到一个女人在说:“……把魔鬼挂在嘴边,魔鬼可是说到就到。”   这句话完整地来说,应该是,向上帝祈祷,上帝未必总能听见,但若是把魔鬼挂在嘴边,魔鬼说到就到——老安福尔惊骇地盯着那个女人,她笑吟吟地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简直就像是从空气里走出来的,村民们的鼓噪也一下子没了声音,是啊,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烧死任何一个“女巫”,无论她是有罪的,无罪的,聪明的,愚笨的,又或是美丽,丑陋的,生孩子或是不生孩子,反正他们都是弱者——这些瘟疫医生也是如此,虽然他们平时都是他们不敢触及的大人物——但在圣徒的推动与撺掇下,他们也可以表现的非常大胆,而且与对付村庄里的孤寡老太婆不同,这些高高在上,连内衣都是丝绸的先生,生死也操控在他们手中的感觉,是任何劣酒或是游女都比不上的。   可是……一个这样出现的女人,就说明了她并非凡人。   老安福尔的大儿子猛地喊了一声,举起了手里的火枪(尚博朗斯的那把),猛地扣动扳机,他以为可以一举杀死这个女巫或是幻觉,但子弹在枪管里爆开了,铁片与弹丸喷射到他的脸上,他的嘶叫都变得模糊,血液飞溅到了老安福尔的脸上。   女巫轻轻挥舞了一下手臂,火刑架下的火熄灭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医生们的大冒险(下)   路易接到他的首席医师的来信时,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在女巫面前,这些“虔诚”的人毫无还手之力,不,应该说,当他们意识到面前竟然是一个不折不扣,真的能够施法到的女巫时,就四散而逃了,但只能说是一种极其有趣的巧合——那群人数约在百人左右的女巫正是受女巫教团的命令,往奥尔良区移动,而后被国王勒令移居到河谷的波西米亚人,只是她们在途中看见了火焰和灰尘,又从渡鸦这里知道,有人正在焚烧女巫,虽然不确定,但还是决定去看一眼。   没想到村民们正在烧的居然是几个大男人,从衣着上来看,他们还都是“尊贵的老爷”,不过女巫们并不在意这个,她们也不在乎对方是胡格诺派教徒还是加尔文教徒,又或是上帝教徒,这些人对她们的态度都差不多,胡格诺派或许还要更激进一点——另外提一句,安福尔为首的村民们一个也没能逃掉,因为洛姆先生才略略清醒了一点,就用那股子与他的年龄丝毫不相称的声音大声喊叫着,请求女巫们将这些人抓住,他在信中说,一看到这些女巫的衣着,他就知道她们是波西米亚人,所以就用了最好的措辞——简单点来说,就是许诺只要女巫抓住了这些人,每个人都能从国王手里拿到一个金路易。   没有什么能够比金子更能打动这些习惯了流离颠沛,靠着算命与诅咒为生,手里几乎没有任何资产的女巫们的心了,她们就像是一群狂野的猫那样窜了出去,村民们的人数数倍于她们,但他们畏惧巫术,即便有人鼓起勇气反抗,也无法与女巫们的魔法相抗衡,只有一两个女巫在追猎的过程中受了一些轻伤,像是被树叶划伤了脸,或是崴了脚。   受伤最重的还是瘟疫医生和他们的学生,洛姆先生因为有其他人的遮蔽与帮助,只折断了一条手臂的骨头,其他人,尤其是最高大强壮的尚博朗斯,他差点杀了安福尔的小儿子,所以被打断了好几根肋骨,还被鞭子抽打过,整个背部鲜血淋漓,据说还有人试图割掉他的鼻子,幸而没能成功,但他的面颊上也有了一条深刻的伤痕,鼻翼歪到一边,女巫们把村民们丢进小教堂,把他们搬到安福尔的大屋子里后,就开始理所当然地熬制草药——也就是粗劣的魔药,给他们喝,虽然从洛姆先生到尚博朗斯,他们都不太愿意与魔鬼的淫妇打交道,但看马尔比基和西顿汉姆痛痛快快地喝了药,就立刻活蹦乱跳了——为了之前洛姆先生提过的,有关于天花防治的事情,他们也只得硬着头皮,一边忏悔,一边将那些黑乎乎,黏糊糊的东西喝到了肚子里。   洛姆在信里说,虽然说活蹦乱跳也有点夸张了,但这些药物确实减轻了他们的痛苦,让他们不至于完全失去对思想和行为的控制,轻微的伤势痊愈的很快,但骨头还要一段时间才能重新连接起来,还有他们偶尔会吐出黑色的血液,粪便也是黑色的,女巫们说,这是因为他们的内脏受了伤,这些都是凝结了的血块的颜色。哦,还有要提一句的,那就是他在信件中,小心地将女巫们称作波西米亚人,没有直接使用那个禁忌的称呼。   在女巫们的帮助下,他们从安福尔一家身上提取了瘢疤,脓液,这些丑陋的东西,依据洛姆的描述,与天花病人身上的十分相似,但因为之前的两个女工已经被烧死了,所以他们无法予以比较——而他们也很干脆地,直接在茹拉村开始尝试种植着两种疫苗,方法与那些东方医生使用的相同。   洛姆说,茹拉还有两百余人还未染上天花,他从其中挑选出年轻健康的人,接种了两种疫苗,等他们不再发热了,而后直接将他们和身上满是红点的病人关在一起,结果是有十三个感染病人瘢痕的人直接死了,从安福尔身上取下来的瘢痕感染了的人则只有一例,后来前者里面还有两个染上了天花,后者却一个也没有,他们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了,安福尔身上的这种瘢痕要比那些快要痊愈的病人身上的瘢痕更为温和,有效。   来自于英国的西顿汉姆先生,循着安福尔家人身上的痘疤追踪过去——没道理两次都是在牛倌或是牛场女工身上发现这种极其近似于天花的瘢痕,后来他在马尔比基的帮助下,在牛身上找到了相似的水疱,他们将这种水疱提取物大胆地用在自己身上,而后去和天花病人接触——看到这里的时候,就连国王也忍不住吸了口气,上帝保佑,这两个大胆的家伙证明了他们的猜想,除了之前短短几天的低热,发疹子,他们没有出现任何危险或是致命的症状。   而接下来的就是那位尚博朗斯先生,还有医生的学生们,他们也没有发生意外,“有趣的是,”洛姆先生在信中写道:“那些村民们更加敬服那位安福尔先生了,他们认为,正是我们采了这位圣徒的圣体,才能获得免于感染天花的特权,他们强烈要求我释放安福尔以及他的家人,当然,还有他们,另外还有的就是为这位新圣徒建造一座教堂与修道院——他们似乎并未注意到,即便他们就和那位圣徒关在一座小教堂里,那些该受感染的人还是受了感染——”他在这里停顿了一下,落下一个巨大的墨点:“我在这里犯了一个错误,”他写道:“确实有人狂热的信奉着那堆子‘圣人’,但对另外一些人,我是说,那些病人,他们的病症终于无法依靠着虚伪的安抚平息的时候,他们是会发疯的,他们,”他的笔迹在这里变得迟疑软弱起来:“他们撕开了老安福尔的喉咙,喝了他的血,吃了他的肉,以为这样就能让自己痊愈了。”   当惨叫声从小教堂里传出来的时候,并还不能说是战士的医生与女巫们正在沉睡,他们马上从床上跳了起来,跑到小教堂,但那时候,安福尔们都被陷入疯狂的人撕碎了——小教堂里到处都是飞溅的血肉,不单单是安福尔家人的,还有那些勉强还有点理智,想要保护他们的人和那些发现自己被染上了疫病,已经无所顾忌的疯子留下的。   安福尔家的人只留下了一个,还是为了提取瘢痕和脓液做实验的女孩。   对此洛姆先生只觉得惊骇,却没有多少歉意,当布卢瓦的长官询问他是否要离开茹拉的时候,他依然决定留在茹拉,就是因为没有比茹拉更好的实验场地了,那些村民们,鉴于他们犯下了如此可怕的罪过,最好的结局也就是苦役,最大的可能则是如圣巴托洛缪大屠杀的胡格诺派教徒那样,赤身露体地死在河流和街道上。这样说来,他们能够成为洛姆首席医师的实验材料,倒是一种幸运呢——至少他们最后都会被掩埋。   “对,”路易对菲利普说:“洛姆先生也是一个上帝教徒呢。”按照这位老先生的年龄计算,他是经过圣巴托洛缪大屠杀的,他看到过,在玛丽美第奇王太后的旨意下,那些士兵与贵族是如何冲破画着白色十字架的门(上帝教徒用此来辨别胡格诺派教徒),将里面的男人,女人,老人,孩子拖出来杀死的——那时候胡格诺派教徒的性命如同草芥,虽然这位首席医师现在表现的非常温和,但就算是再平和的人,遇到那天晚上的事情,也不免又怕又怒吧。   就像是你愿意宽容,你的敌人却一直咄咄逼人——路易之所以不愿意放过这些胡格诺派教徒,信仰的成分微乎其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憎恨的是,胡格诺派教徒虽然承受了他祖父与父亲的恩情,却一直视波旁家族为叛徒,不断地酝酿阴谋与叛乱,正在力图保证整个法兰西乃至欧罗巴只有一个声音的路易当然无法忍受这个……但胡格诺派在法兰西民众中所有的影响力,财富与技术,还有对教育的先进理念与实践——胡格诺派教徒为了与罗马教会争夺发言权,在教育上耗费了很大的心力,他们推广初级教育,男女同校,用法语教学等等,正是路易正在做和将要做的——就算是为了那些初级教育所需的教师,路易也不会就这么让胡格诺派教徒叛逃到其他国家去。   因为那样的行为,不仅仅是削弱了法兰西,还强壮了法兰西的敌人。   “尚博朗斯这个名字让我感到熟悉。”菲利普说,因为他的下属几乎都是法兰西派驻各国的使臣和贵族,所以所能拿到的情报也大多来自于上层阶级,原先是尚博朗斯,现在是钱伯伦的家族名字当然不可能逃过他的耳朵,他还曾经派出密探,想要找到钱伯伦家族的秘密,但没能成功,后来因为路易直接将里世界的力量引入了表世界,生产和婴儿的养护不再成为王室成员需要恐惧的东西,菲利普也就放下了原先的计划。   “那些波西米亚女巫居然和医生们相处的很不错。”菲利普拿起信件阅读到了最后一页,说道。   “因为对医生来说,这些女巫也是相当值得研究的东西吧。”在里世界的时候,路易就从所搜集的书籍上发现了,巫师对于疫病,伤痛和衰老的抵抗都远胜于凡人,也不怪他们总是如此傲慢,就算是如波西米亚女巫这样,几乎失去了根本的巫师也能在疫区里来去自如……“对了,”菲利普半是询问,半是猜测地道:“现在奥尔良已经有多少巫师了?”   “七千名左右。”路易回答,虽然菲利普才是奥尔良公爵,但这件事情,负责人是玛利·曼奇尼,国王头生子的母亲,科隆纳公爵夫人,作为一个凡人,他是没法直接知晓这个数字的,“她们说谎了。”菲利普说,女巫教团的长老在佛兰德尔几乎折损殆尽,而其他的人,不是不得不在加约拉岛巫师的威胁下低头,就是厌倦了永无止境的漂泊,他们也渴望回到宫廷,只是国王不会那么快地相信他们。   “还有一些在凡尔赛。”路易说:“和她们的丈夫在一起。”   “哦,她们决定皈依了吗?”菲利普好奇地问。   “就连曼奇尼家族也能有个红衣主教的亲眷,”路易说:“受洗、忏悔和做礼拜,对这些女巫又有什么难的?”或者说,无论是加约拉,还是法兰西,女巫与巫师们并没有什么真正的信仰——他们崇敬的只有力量,虽然时常将梅林挂在嘴边,但梅林也只是一个前所未有,后人也尚未能够企及的强大巫师罢了,正确地说,他们喊着梅林,只是希望自己也能拥有如梅林这样的魔法。   这些女巫都会被严密地监视着,尤其是她们的孩子——巫师不是狼人,狼人的孩子必然是狼人,但巫师的孩子有可能是凡人,也有可能是巫师,尤其是波西米亚女巫们事实上有很多都已经不止一次地与凡人混了血,但路易要小心,一旦孩子身上有了什么异样,万一丈夫或是丈夫的父母无法接受,可能会造成一个相当惨烈血腥的局面——这些女巫可不都是温顺的小狗狗。   国王将特殊学校的事宜提上了心里的日程,不过这些都要等到对荷兰的战争结束了。   在此之前,他特意给洛姆先生写了回信,他对洛姆先生,西顿哈姆、马尔比基以及意外加入的尚博朗斯都抱有极大的期望,为此国王特意拨了一笔数额不小的款项给洛姆先生,还赋予了他更多的权力,这样他就不必向国王求取旨意,就能调动布卢瓦的军队和税金了。   另外,国王也将他在佛兰德尔战役中,将女巫(当然,在信中他也只是隐晦地将其称之为波西米亚人)运用到护理工程中的做法,告诉给了洛姆先生,并允诺说,若是他有胆量,或是有想法,也可以招募那些被聚集在了奥尔良的波西米亚人从事照料病人的工作。 第二百一十七章 荷兰的约翰·德·维特   在洛姆先生接到国王的回信时,路易已经从巴黎离开,比起他的第一次御驾亲征,这次出征反而只有少数人送行,这并不是说,国王的威信正在降低,恰恰相反,佛兰德尔的胜利已经可以让国王不再需要那些夸张而又虚荣的多余行为,为他送行的是王室女眷与可用的大臣、法官们,为首的是柯尔贝尔,这位曾经被无数达官显贵轻蔑,只因为他没有姓氏,也没有家族,以区区一介随驾商人的身份,获得了国王的信任,才得以攀爬上如此高位,并且为三个女儿争到了公夫人的头衔。   但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国王才愿意让他辅佐王太后与王后,为他监管巴黎以及整个法兰西,没人能比柯尔贝尔更明白,没了路易,他什么也不是——他甚至不是一个教士。   这次出征,要比第一次出征更顺畅与从容,第一,是因为国王已经建立了他的权威;第二,卢瓦斯侯爵已经在父亲与岳父的帮助下,建立了后勤运输渠道与军用仓库,这些就像是连通了的血管那样,不断地将丰富的给养补充给这只庞然巨兽——就如上一次那样,国王不但从巴黎与凡尔赛带走了近三万的新军,护理人员与工人,沿途还有士兵不断地加入进来,这些诸侯与官员实在是现实得有点过分了。   国王出征佛兰德尔的时候,他们只是依据传统,履行自己作为“骑士”的职责罢了,而现在,他们可以说是一群精明的商人,在发现国王这支股票即将大涨特涨的时候,立即加大了投入,一些人说是为此倾家荡产了也说不定,但回报毫无疑问,是异常丰厚的,与毛茸茸的佛兰德尔不同,荷兰就是一座黄金之城,东西印度公司每年都会给他们的投资人带来数以千万计的丰厚利润——遑论操控这两座公司的荷兰商人。   当然,一块肥美的肉总是会引来无数贪婪的目光,尤其是荷兰人在1658年迄今,几乎垄断了所有丁香、肉豆蔻与肉桂的买卖,日本的白银,印度尼西亚的香料,黄金和铜,中国的茶叶和瓷器,还有丝绸,以及印度的棉花……这些全都是属于荷兰人的……西印度公司成立的要比东印度公司晚,但它的扩张势头一点不逊色于任何一个老成的殖民国家,因为它的主要货物就是奴隶——他们曾经和葡萄牙人争夺过巴西,与英国人争夺过曼哈顿,与西班牙人争夺过加勒比上的海岛,与法国人争夺过圣马丁岛,他们每到一个地方,就大肆劫掠那里的土著,把他们卖给甘蔗种植园的奴隶主,奴隶主自然会从这些黑皮肤的野人身上榨出白花花的金子——也就是另一种价值不菲而需求极大的货物——糖。   若是国王能够征服荷兰,那么这些就都属于他们了!   路易在马车里反复翻看着查理二世给他的信,在信中,查理二世仔仔细细地斟酌了自己的语气,保证既不过分谄媚,也不过分倨傲,他也明白,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但并不是毫无来由的,路易可以理解,英国与法国毕竟做了几百年的敌人,虽然他们现在是同盟,是姻亲,但也许就在他和查理二世的年代里,英国与法国之间就会爆发出一场新的大战,到时候,威廉三世的领地确实会成为一条不错的缓冲带,但,查理二世也许也想到了,到时候,若是威廉三世愿意倾向英国,那么法国就要在这里落了下风。   “你怎么看?”路易将信交给与他同坐的菲利普。   菲利普看过了信,又在心里掠过低地地区的地图,“简直异想天开。”他说:“我怀疑英国人在这场战争中能够起到怎样的作用,三年前,荷兰人的舰船直入泰晤士河,火炮打进了伦敦,人们都说,没有一个英国人能够阻拦米歇尔·阿德里安松·德·勒伊特。”   “那么你猜查理二世又如何敢于提出这样的条件?”   “还是一样,哥哥,”菲利普说:“您说过,您会永远站在上帝这一边。”君权神授,查理一世被公开斩首,可以说是为欧罗巴所有的君王们开了一个恶毒而又滑稽的开头,路易是最先察觉到的,有查理一世,当然也可以有卡洛斯二世,利奥波德一世,或是路易十四——所以路易是绝对不会支持任何一个逆贼的,问题是,在支持查理二世的同时,他也必须遏制英国的发展,免得它成为一个棘手的大敌,不然他就要变成一个前所未有的笑话了。   “事实上,”路易一边掀开车帘,往外看了一眼,一边说道:“菲利普,我原本想让你成为荷兰总督的。”   “唉?”菲利普不满地噘嘴,虽然他已经二十八岁了,不但有了一个女儿,还是一个未出生胎儿的父亲,但居然还有几分可爱:“我甚至不愿意待在奥尔良。”他真心实意地说:“您别想打发我走,不管您到哪儿,我总要一个房间里,最好不要离您太远。”   “那就离我最近的好了,”路易戏谑地说道,“我会命令特蕾莎把她的房间让出来。”   “我倒愿意,但母亲肯定要打我耳光,”菲利普说,“她还希望您和王后有更多的孩子呢。我只要能够居于您的大臣或是教士之前就行了。”   “我发誓会的。”路易说,两兄弟相对而笑,这番对话看似在玩笑,但也有着几分真实——菲利普总是距离路易最近的那个人——“那么你觉得,我让蒂雷纳子爵来做荷兰总督如何?”   菲利普眨了眨眼睛,几秒钟后,他露出了一个明朗的笑容:“好选择,哥哥,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还在忙于清理与平定佛兰德尔地区的蒂雷纳子爵并不知道,他之后的二十年,已经被无良的国王与王弟奥尔良公爵安排妥当了。   蒂雷纳子爵当然不叫蒂雷纳,他的名字是亨利·德·拉图尔·奥弗涅,他是奥佛涅家族的孩子,是色当公爵的次子,后来因为色当公爵参与了对黎塞留红衣主教的叛乱,色当公爵领地被收回,他的身份就变得有点尴尬起来了——不过他确实有着极其出色的军事才能,十二岁的时候,就被送到了他的舅舅,拿骚的莫里斯亲王那里学习和加入军队,十九岁曾一度回国,但之后又为自己的舅舅继续效力了五年,35年的时候才真正回到法兰西。   路易之所以让蒂雷纳子爵成为荷兰总督,原因也正在这里,蒂雷纳子爵的母亲正是威廉一世,威廉·奥兰治的女儿。在荷兰,莫里斯亲王作威廉一世的次子,威廉二世的弟弟,不但成为过荷兰执政,组建了荷兰常备军,还曾经不止一次地击败过西班牙人,对于荷兰人来说,莫里斯亲王的名声,甚至要比威廉二世更好一些,更甚一些地说,因为莫里斯亲王没有结婚,没有正统意义上的孩子,所以他的大部分政治遗产都被威廉二世继承了。   而蒂雷纳子爵的存在就变得非常微妙了,他从十二岁,到二十四岁,整整十多年,都紧随在莫里斯亲王身边,是莫里斯最好的学生,最亲爱的外甥,莫里斯亲王身边的很多人,都见过和记得这位年轻的军官,他虽然是个法国人,但身体里另一半血脉却属于奥兰治家族,相比起一直被荷兰议会戒备,数年前才堪堪显露才华的威廉三世,荷兰人会倾向于哪一方呢?这个结果别说是路易,就连菲利普也忍不住好奇起来了。   威廉三世,只能说是被自己的轻信与鲁莽毁了,当然,你也能说他是迫不得已,毕竟在首相与议会都对他满怀戒心,他能够从荷兰获得支持并不多,在法兰西已经征服了佛兰德尔地区,直接剑指荷兰的时候,这位一向将荷兰视作掌中冠冕的奥兰治后人急切地需要一笔钱款来招募士兵,筹齐军备,来与路易十四的十万大军对抗。斯图亚特欠了奥兰治家族的近三百万荷兰盾的债,哪怕只是还上十分之一,也足够威廉三世从中转圜一二的了……   而查理二世成功地利用了这一弱点,把他骗到伦敦的怀特霍尔宫,把他关了起来。   等到荷兰最终被英国与法国瓜分,威廉三世即便回到荷兰,拥有乌得勒支,他在荷兰民众心中的形象,也已经崩溃得无法挽回了吧,毕竟在他们最痛苦的时候,这位奥兰治的继承人并未能及时出现,力挽狂澜。   那么,只要蒂雷纳子爵能够彻底执行国王的命令,控制半个荷兰,甚至继续鲸吞蚕食,或许也不会是什么困难的事情……毕竟路易和他的大臣,他们的目的就不是彻底的摧毁荷兰——他们想要金蛋,也想要那只能够生下金蛋的鸡。   ……   若是说荷兰是一只能够生下金蛋的鸡,那么最大的金蛋肯定是阿姆斯特丹。   阿姆斯特丹原先只是一座小渔村,和很多从渔村发展起来的港口城市那样,它得益于大航海时代的迅猛发展,而它的名字,和敦刻尔克那样,来自于坐落的地点,阿姆斯特来自于阿姆斯特尔河,村庄正处于它的河口,而丹,在低地语言中是水坝的意思,因为它正坐落在一座水坝上。   它曾经籍籍无名,但现在它已经是荷兰最大的城市与都城。   市政厅正位于阿姆斯特丹城市中心,水坝广场的西侧,它的地基是石头砌筑的,但这些石头下方却由一万多根木桩支持,这些木桩深入地下三十尺左右,所有看着它建造起来的人都不由得瞠目结舌——这座庞大的建筑外部严整齐方正,用色单一沉稳,正符合荷兰人对政治建筑的想象,内部却极尽华丽考究之事,到处都是深红色的锦缎与胡桃木的护墙板,鎏金的灯具与精美的油画相映成辉,行走在这里的官员无不带着一种傲慢而又矜持的神色,就像是一只只肥壮的大鹅。   与这些官员的神色完全不同的是他们的首相,荷兰的大议长,也可以说,荷兰的无冕之王,约翰·德·维特。   他是23年生人,三十岁就在第一次无执政时期成为了大议长,以领袖的身份,结束了第一次英荷战争,承认战败,接受英国的护国公奥利弗·克伦威尔提出的航海法,并秘密承诺了所谓的《除名条款》,也就是保证,永远不将奥兰治三世选为执政与最高统帅。也就是说,就像是路易十四与查理二世的友谊,这两位也可以说是在遏制王权上惺惺相惜了很久。   但这并不是说,他会杀死威廉三世,杀死威廉·奥兰治的子孙。或者说,就算他要这么做,他也不会采用这样卑劣愚蠢的手段。   问题是,相信威廉三世的失踪与这位首相先生完全无关的人,并不多,就连他的弟弟也是将信将疑。   若只是平民,甚至是议会成员,好吧,哪怕退一万步来说,那些奥兰治的支持者,也就是荷兰保王党,被人们称之为橙带党的人,认为就是他囚禁甚至杀害了威廉三世,也不是没有争辩或是推托的办法,但他将要迎来一个最难对付的人,而那个人,正是令英国佬瑟瑟发抖的“恐怖者”,荷兰海军的最高统帅,米歇尔·阿德里安松·德·勒伊特。   这位将军出生在07年,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了,但他在走廊里快步行走的时候,依然如同一艘装了铁质撞角的多桅大船,人们纷纷避让,又向他行礼或是颔首,比起玩弄政治起家的首相,这位在海上纵横了四十多年,从一个商船船长直至海军上将的老人,无疑更值得尊敬。   而这位将军,可能是首相先生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   “威廉三世在哪儿?”这是勒伊特将军在进入首相办公厅所说的第一句话。   首相叹着气,抬起手盖住了自己的脸。 第二百一十八章 荷兰的恐怖王   荷兰,甚至整个低地地区的人都在说,是荷兰的首相,约翰·德·维特先生授意他的党徒谋杀了威廉三世,并将他的尸体埋葬在一个人们不知道的地方以遮人耳目,这种滑稽荒唐的谣言居然还相当的有市场,从粗陋的酒馆到奢靡的沙龙,从一字不识的杂役到尊贵的教士,从男士们的双唇到女士小巧的耳朵,每个人都在说,这是一桩无耻的阴谋,针对威廉·奥兰治后人的下作而可怕的手段。   要说首相先生对威廉三世有什么好感,那纯粹是在胡言乱语,作为最严厉的共和主义者,首相先生与他代表着的商人阶级是最畏惧,也是最厌恶君主制度的,因为君主制度意味着独裁与专制,而独裁与专制也就意味着会大大收缩商人们的利润——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在法兰西人已经攻占了布鲁塞尔,威廉三世急切到就算拿出奥兰治家族的资产(也就是斯图亚特王朝的欠款)也要组建一支即便不算强大有力,也至少能够遏制法国野心的陆上军队的时候,首相先生为什么要多加阻挠,万般不愿?一方面是因为不想让荷兰人再度回忆起奥兰治家族的荣光(从沉默的威廉到莫里斯亲王),另一方面,就是荷兰的商人们更看重在海上的军事力量,毕竟他们的敛金之路几乎都在海上而非陆地上。   我们或许可以将之称之为短视,但商人们就是如此,他们的心中没有民族,也没有国家,他们可以向任何人屈膝,跪拜,将自己的灵魂卖给魔鬼也是可以的——虽然这么说有点苛刻,但想想威廉·奥兰治吧,威廉一世曾经是深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信任的臣子,更因为有了查理五世(当时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建议与支持,他才得以与尼德兰大贵族伯伦伯爵的女儿缔结婚约,不夸张地说,若是没有查理五世,威廉奥兰治根本不可能在尼德兰立足。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恩人,为了尼德兰的民众,威廉·奥兰治还是背弃了他的恩主,他之所以被称为“沉默的威廉。”就是因为在所有针对尼德兰的反抗者的行动与宣言中,他始终一言不发的缘故,为此他被哈布斯堡家族愤怒地宣布为一个叛国者,可以说,他是为了尼德兰失去了所有的荣誉与领地,即便如此,威廉·奥兰治依然坚持了自己的理念,即便被流放到了尼德兰之外的地方,他仍旧没有放弃让尼德兰独立的想法,他变卖了所能变卖的所有资产,和自己的兄弟一起举起了反叛的旗帜。   在近二十年,反反复复的独立战争中,威廉·奥兰治可以说是为尼德兰的独立献出了所有的一切,他的财产,他的名誉,他兄弟的性命,他可以说是荷兰共和国的缔造者,而荷兰的议会成员们,一边表示愿意支持威廉一世成为荷兰国王,一边与西班牙人暗中筹谋——结果就是威廉一世在距离王座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永远地倒下了。   就算是奥兰治的支持者,也必须承认,威廉·奥兰治在即将得到胜利的时候,确实滋生了一些野心,在欧罗巴依然被君权神授的荣光笼罩的时候,谁不想要成为一个手握权杖的君王呢,而且之前也不是没有出现过一个诸侯成为国王的事情——但谁也不能说,威廉一世没有这样的资格,当时除了那些不甘心的议会成员,荷兰的大部分民众还是愿意将奥兰治家族奉上王座的——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威廉·奥兰治不但死于非命,他的子孙也不得安宁。   威廉一世的兄弟都在战场上殒命,包括蒂雷纳子爵的舅舅莫里斯亲王,他的后代,威廉二世也死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天花,死去的时候只有二十四岁,他死去之后的第八天,威廉三世才出生,他在首相与议会的监督下,过了二十年被监视与防备的日子,即便要为了荷兰重新组建陆军筹备军费,也要想方设法地掩人耳目。   首相先生绝对不会想到,正是因为他的苛刻与警惕,才让自己落入了这个痛苦而又尴尬的境地——威廉三世已经被查理二世秘密监禁在了伦敦,而所有得知这个秘密的人,不是也被一起囚禁起来了,就是也有自己的打算,又或是无法确定——威廉三世是在伦敦,还是在阿姆斯特丹?   只是无论首相先生怎么处置街头巷尾的流言蜚语,现在站在他面前的勒伊特将军都不会是个容易对付的家伙。   米歇尔·阿德里安松·德·勒伊特,是个罕见的民族主义者,他不在乎威廉三世是否会成为国王,但也不会允许议会和首相先生伤害威廉·奥兰治的后人,不,他不是保王党,不是橙带党徒,他和许多荷兰人的想法一样,作为威廉·奥兰治的后人,威廉三世将会是尼德兰的最后一张王牌,万一在战争中,荷兰的总议会与省议会失败了,不再被荷兰人相信,那么唯一能够将他们再次凝聚起来的就只有威廉三世了,威廉三世可以被冷待,可以被排斥,但绝对不可以彻底地丧失对荷兰的控制力。   但要维持这种脆弱的平衡实在是太难了,尤其是勒伊特,他被荷兰民众誉为海神,被英国人叱骂为恐怖王,但他在政治上的能力完全无法与他在海上的能力相提并论,他虽然倾向于威廉三世,但对重新提拔他的首相先生也很尊敬,只是这种尊敬在威廉三世失踪后,也开始摇摇欲坠。   “若我说我是真的不知道威廉三世到哪儿去了,你信吗?”   面对首相先生这样的……直言不讳,勒伊特将军皱起了眉,他比约翰·德·维特年长,可惜的是虚长的岁数不能折算成政治战场上的经验:“那么你的兄弟,或是你的支持者们呢?”   勒伊特将军说的是小维特先生,他是首相先生的弟弟和左膀右臂,但要比首相先生激进得多,还有那些共和党议员,他们从不吝啬使用任何手段,威廉三世在年少时还算谨慎小心,但在他宣布自己成年后,他就变得咄咄逼人起来了——即便议会对他百般防备,他还是成为了泽兰的执政,并且剑指最高统帅的位置。   他这样锋芒毕露,确实引起了很多人的不安,首相先生也在其内:“我不会愚蠢到这种程度,米歇尔,”他沮丧地叫着勒伊特将军的名字,希望这能打动这位将军的铁石心肠:“我向你承诺过,无论威廉做到了怎样的程度,不会有死刑,不会有流放,我不会这样对待威廉·奥兰治的子孙。”   “正因为他是威廉·奥兰治的子孙。”勒伊特将军沉声说道,“但我还是愿意相信你,不是因为你起了誓,而是因为我们都能看到,我们真正的敌人已经叩响了战争的门扉——你是个聪慧而又敏锐的人,不至于与那些迟钝的蠢货一般环抱侥幸——现在,告诉我,首相先生,陆军的筹备工作进行到什么地方了?”   首相先生再一次沉默了,他几乎要继承威廉一世的名号,变成沉默的约翰了。   “……天啊,”好一会儿,勒伊特将军才艰难地说道:“他们竟然看不到已经烧着了帽子的火么?”   “也许他们还觉得很暖和。”首相先生苦涩地说,威廉三世可以用奥兰治家族的财产来雇佣和组建一支陆上军队,他却不能,哪怕他愿意拿出维特家族的财产——他的家族不会允许,而且也会有人乘机攻击他,把他描述为另一个阴谋家,独裁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全力促进议会通过扩增陆上军队的决议。   但要说,为什么荷兰的民众却更愿意支持奥兰治家族呢,哪怕他们知道从今之后,就会有个君王来统治他们?   还不是因为议会的运作体系太过奇葩了!   此时的荷兰有着一个独特,但也许会被后世的一些人无比称道与怀念的政治运行体制——简单点来说,若是他们要通过一个决议,那么如首相兼大议长维特先生的决定是不作数的,这个条约要被拿到议会里去共同商讨,但问题是,荷兰共和国是由七个自治省组成的,所以这个决议要拿到各个省的议会去讨论,这些自治省里又有不少自治城市,于是,这个决议还要往下,落到自治城市的议会手中,等他们通过或是不通过之后,这个决定再返回给省议会,省议会再传回给总议会……   这种做法看上去可以说是兼顾到了绝大多数有发言权的人,但也正是因为如此,无论什么样的决议,都会被拖延上很长一段时间,别忘记,无论城市,还是自治省,他们的议员都是商人,而商人关注的只有利益,每一项哪怕再小的决议,他们都要再三考量,是不是会影响到他们的收益,或者说,是不是可以从中得到一些什么好处?就为了这个,他们就能将一个决议拖上几个月甚至几年,或者只是因为看不顺眼某个人,又或是怀疑这是针对自己的行为,而有意令得明明有利于国家而非个人的决议变成一纸空文。   曾经在莫里斯亲王麾下最有纪律,最有凝聚力,最现代化的荷兰陆军就是在这样的体系下,慢慢变成了一堆散沙的。   威廉三世曾经想要将这堆散沙重新聚拢起来,现在却不知所踪,首相先生只得不甘愿地接过了这项重任,问题是,这项决议不但触动到了议员们敏感的神经,而且也触动到了他们的钱囊,这笔钱谁来出?出钱的人对这支军队有多大的权力?在战争结束后,出钱的人是不是可以从议会的拨款中弥补自己的损失?   可以想象,这项决议若是能够得到通过,大概也在遥远的将来了——而那个时候,荷兰共和国是否存在,还不得而知呢?   勒伊特将军从首相先生的面容上看到了答案,他握紧了拳头,“没门儿?是吗?”   “我不想这么说……但,是的,勒伊特,你是我们仅有的希望。”   “我的军队在海上。”勒伊特将军说:“法国人的军队在陆地上——你知道,法国国王现在有十二万人的军队,陈列在佛兰德尔与荷兰的边界线上,据说他还有三万人到五万人,甚至七万人的预备队,而我们只有两万陆上军队,他会像是八头牛拉着的重犁那样犁平我们的七个省。”   首相先生闭上了眼睛:“不是没有机会的。”他坚定地说,或者说,强迫自己坚定地说:“哈布斯堡家族不会看着法兰西在得到佛兰德尔之后继续得到荷兰,利奥波德一世的使者正在市民大厅,将军,我们可以在另一个战场上获得胜利。”   “我怎么不知道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突然变成了一个圣人?”勒伊特将军讥讽地说:“我真不知道怎么和我的船员说,我们的议会宁愿把钱花在我们的敌人身上,也不愿意花在我们的军队身上——我不是一个聪明的人,首相先生,但我知道,任何时候,羊都是被吃的,不是被这头狼,就是被那头狼,除非它长出了锐利的尖角。”   “幸而我们还有你。”首相先生说。   “只有我,”勒伊特疲倦地说:“我只是一个人。”   ……   看着勒伊特告退,门扉在眼前关上,约翰·德·维特的视线变得复杂起来,“是的,”他喃喃道:“您只是一个人,但我们这里并不是只有‘人’。”   他从书桌后面站起来,但没有如勒伊特所以为的那样,先去市民大厅,与利奥波德一世的使者见面,而是走进了一侧的小会客厅,在这里,摆着一副巨大的油画,任何人看了,都会以为这是一副复制品,也就是博斯画派的画家勃鲁盖尔在1568年创作的一副讽刺画——就是讽刺上面提到的,荷兰议会冗长而又奇妙的运行体制,在这幅画面上,有七个相互搭着肩背往前走的盲人,第一个盲人已经跌入洞穴,而第二个盲人也失去了平衡,之后的五个人的命运也显而易见。   之所以人们只会把它当做复制品,是因为这些盲人的眼睛并不如那副原作上是没有焦距的,相反的,他们就像是在注视着画面前的人似的,令人不寒而栗。   首相先生站在这幅画的面前,画里的每个人看上去都和他一样大,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他举起手,手指颤抖着,但片刻后,他还是做出了决定,在那幅画上轻轻地敲了七下。   几乎与此同时,画面上最后一个盲人突然眨了眨眼睛,在首相先生畏缩地往后退,同时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大叫出来的时候,它从画上走了下来。 第二百一十九章 荷兰的黑巫师们   这个时代的画家们,从来就有将自己画在群像画中的习惯,他们有些时候是一个罪人(就像是米开朗基罗在西斯廷天顶画里表现的那样),有些时候是个旁观者(就像是波提切尼在《博士来拜》中的身份),有些时候索性就是画家的本来身份,(《阿尔诺芬尼夫妇像》的镜子里倒映出的就是尼德兰画家扬·凡·艾克),而《七个盲人》中,最后一个人正是勃鲁盖尔没错了,他给人的印象是个憔悴的老者,事实上他“死去”的时候也只有四十四岁,正值壮年,而从画面上走下来的也正是一个强壮的农夫,他的身体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油彩气息,眼睛中的瞳仁只有针尖大的一点,令人生畏。   首相先生握住了身后的椅子扶手,仿佛要借此给自己一点勇气,而勃鲁盖尔只是嗤笑了一声,他是最像博斯的弟子,却不是最有天赋和最令他喜欢的,或许正是因为勃鲁盖尔的灵魂也如博斯一般邪恶,他与博斯的契合,反而让博斯失去了折磨他的兴趣——勃鲁盖尔坚决地认为,这是老师对自己的爱护,好吧,随便魔鬼怎么说话,“看来您已经考虑好了。”他环顾四周,傲慢地说道:“首相先生。”   “与您们做交易,我一定会下地狱去,但没关系,我会看到我的敌人走在我的前面。”   “我不知道你要怎么说服那些卑劣的商人,”勃鲁盖尔说道:“但您别忘记,我们是巫师,是魔鬼的随从,首相先生,背弃与我们的契约您会遭到最可怕的报复。”   想起勃鲁盖尔索取的年金、领地和宅邸——还有奴隶,首相先生就感到了一阵心悸,他知道议员们也有雇佣巫师做事的,但那些巫师几乎都在殖民地,用对付那些异教徒——仿佛是有默契般地,商人们在荷兰以及整个欧罗巴也有仇敌,但他们从未将事态恶化到需要巫师涉入其中,这和他们的信仰,以及最后一点谨慎不无关系,但今天,约翰·德·维特却要打破这个禁忌了。   “如果他们不愿意,”首相先生咬牙切齿地说:“我会变卖我所有的资产,完成契约。”   “那可真是太好了。”勃鲁盖尔说,他出身农家,对于这些商人当然没什么好感,更不会告诉他,佛兰德尔残余的黑巫师原本就决定再次狙击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既然他率先打破了里世界与表世界的隔阂,那么他就要承担后果,而勃鲁盖尔还有着自己的一点小私心,那就是,他听说,在完成对法国国王的诅咒时,博斯没有召唤他而是召唤了鲁本斯,这点让原本就对鲁本斯又是嫉妒,又是憎恨的勃鲁盖尔气恼不已,如果他能够完成老师没能完成的工作,那么,岂不是说,他不但超越了鲁本斯,也超越了博斯?   博斯在佛兰德尔黑巫师里,名声虽然败坏的差不多了,但也同样的威势赫赫,勃鲁盖尔正在争取博斯留下的位置,而诅咒一个国王,简直就是一枚勋章——就像博斯在路易十三的死亡中所担任的角色那样。   最后深深地看了首相先生一眼,勃鲁盖尔回到了画面里,那个棕色络腮胡子的农夫又一动不动了,只是脸上的表情更加讥诮了一点。   首相先生这才发现自己嘴里全都是血——他咬牙的时候太用力,伤到了牙龈,他连忙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提起银壶,倒了满满一杯葡萄酒,连着自己的血一起喝下去,又照了照镜子,用丝巾擦掉了牙缝间残余的血迹,才到市民大厅里去见利奥波德一世的使者。   利奥波德一世,若是说在法国攻伐佛兰德尔的时候,还能忍耐,只是暗中联系欧罗巴其他诸国来对抗法兰西,那么在路易十四取得了整个佛兰德尔之后,不但没有退兵,甚至还继续加大筹码的时候,谁都能看出他的胃口大的出乎旁人的意料,即便只是第一次御驾亲征,他不但夺下了佛兰德尔,还要夺下荷兰。   低地地区,也就是整个尼德兰,事实上原本都是哈布斯堡的领地,只不过哈布斯堡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得虚弱,才让他的附庸和敌人有了可乘之机,他怎么能够忍受路易十四的步步紧逼——即便他与路易十四的秘密盟约还在托斯卡纳大公手里,但到了现在,难道西班牙还能看不出利奥波德一世必然有过一番自己的打算吗?利奥波德一世已经决定不再矫饰自己针对法国的行为,大张旗鼓地派出使者,前往挪威、丹麦、瑞士、勃兰登堡,西班牙以及神圣罗马帝国各个诸侯的领地,竭尽全力要将法兰西的野心扼杀在摇篮里。   利奥波德一世的使者与首相先生的谈话无人得知,不过之后,首相先生的使者也飞快地往周边的国家与地区去了,其中甚至还有往瑞典,往英国的,首相先生也是一个商人,而商人总是懂得该在什么时候接受亏本的事实,但只要保有底本,总还有赚回来的机会。   ……   首相先生的使者与路易十四的使者是在斯德哥尔摩的皇后岛遇见的。   路易从来就不是一个妄尊自大的人,他也知道,只要君王们有需要,撕毁盟约随时随地都可以——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博弈,从来就容不得天真和尊严的存在,只有利益,各方面的利益——法兰西的使者来得理直气壮,毕竟法兰西的公主与瑞典的国王有婚约,他是来送每年一副的公主画像的,还要将国王的画像带回去——公主伊丽莎白又长大了一岁,女孩变得成熟是很快的,而且宫廷画师勒布朗也会将这类画像往端庄典雅上靠拢,与相貌平庸的母亲,特蕾莎王后不同,小公主的容貌与父亲相仿,有着微微上弯,仿佛总是在微笑的嘴角,还有一双犹如雪下湖面的宝石蓝色眼睛,她的皮肤就如同乳脂一般的白皙,身上没有过多的首饰,只戴着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送给她的珠链,珠链上悬挂着一枚圆形的吊坠,吊坠里是卡尔十一世的小画像,身后虽然是金百合的帷幔,头上却戴着铃兰的花冠,铃兰在瑞典是一种极其常见的花儿,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卡尔十一世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已经是个真正的少年,正如路易十四期望的,哪怕他不算十分英俊,但至少是健康强壮的,他几乎已经和法兰西的使者达达尼伯爵一样高大了,深色的头发与眼睛更让他显得成熟,只是在王太后身边的时候,他寡言少语,只能从时不时看上一眼画像的举动中,窥见一点属于少年的春心,以及他对这桩婚事的满意——虽然说,此时国与国之间的联姻,更像是一桩盟约,但谁不想有个秀丽可人的妻子呢?不管怎么说,正统的继承人只能从王后的腹中诞生,王室夫人再动人,她们的孩子也永远无法获得民众和诸侯的承认。   达达尼昂伯爵已经两鬓灰白,但年龄丝毫影响不到他的风流倜傥,他曾经轻易在巴黎与凡尔赛取得的辉煌战绩,在斯德哥尔摩再一次重现,瑞典王太后被他引得不断地哈哈大笑,当然也不会拒绝他与国王一起外出狩猎——达达尼昂伯爵在上马的时候,无需帮助,踏着马镫就一跃而上,姿态美妙而爽快,让卡尔十一世也不由得喝了一声彩。   皇后岛上的狩猎场地只是一片海边的灌木林,毕竟这里只能说是国王的行宫——约翰三世,他的弟弟是卡尔九世,也就是卡尔十世的岳父,卡尔十一世的外祖父,这座行宫是约翰三世为了自己的王后波兰公主凯瑟琳建造的,这座岛屿也因此被称为皇后岛,但要说这座岛屿有多么美丽富饶……“这里还是有很多山羊的。”卡尔十一世说道。   长袖善舞的达达尼昂伯爵当然不会说什么扫兴的话:“哦,陛下,”他殷勤地说:“我最喜欢羊肉了。”   几声枪响,引起了几个渔民的注意,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这是国王在狩猎,于是他们就兴高采烈地举起帽子,向卡尔十一世挥了挥,就继续弯下腰去干自己的活儿了。   达达尼昂伯爵将这些记在心里,调整了一下长枪的准星,接下来,他的成绩居然不比国王逊色到什么地方去,而就如他推测的,卡尔十一世不但不生气,还很宽慰,他让达达尼昂想到了他的国王,他来到国王身边的时候,路易十四与现在的卡尔十一世年岁仿佛,但是不是所有的国王都是如此呢?卡尔十一世的母亲,伊丽欧诺拉做的可没有法国王太后安妮好,卡尔十一世的教育被大大拖后了,虽然他已经与法国公主定下了婚期,但他的法语居然还是很糟糕,糟糕到达达尼昂都要猜测,瑞典王太后这么简单就允许他和国王出来狩猎,是不是因为就算他们想要做什么,也没办法在没翻译的情况下自如沟通。   要知道,在这种关键时刻,可容不得一点差错或是误解。   在国王的随从身后,都堆满了他们猎杀的山羊和兔子之后,说的话几乎比一个农民写在纸张上还要少的字还要少的国王突然提起马鞭,向前一指,而后就突然纵马上前,在场的人竟然只有一个达达尼昂反应了过来——也许是因为他终究是个火枪手,也许是因为他一直注意着国王的一举一动,反正他迅速地追了上去,在所有人之前,他们迅速地在稀疏的树林里穿行,不断地被垂下的树枝抽打着,达达尼昂的心在猛烈地跳动——不是担心自己,而是在担心瑞典国王会不会因为这样冲动的行为而跌断脖子。   幸而几分钟后,卡尔十一世停了下来,达达尼昂发现他们跑到了一个荒僻的悬崖下面,突出的舌岩就像是一顶巨大的华盖那样压在他们头顶,不远处就是灰色的海水,卡尔十一世调转马头,达达尼昂沿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越过树梢的正是行宫一角。   “这座宫殿是约翰三世为了他的王后凯瑟琳建造的,”卡尔十一世用那种慢吞吞,尽量咬住正确发音的腔调说道:“它,嗯,在九年前,被焚毁过,现在……我们做了一些修缮,先生,”他转过头去盯着达达尼昂,“我是否能够有幸得知……伊丽莎白公主的喜好呢?”   达达尼昂的心顿时一跳,他立刻明白了,哪怕瑞典王太后与摄政大臣有所动摇,但卡尔十一世还是决定履行与法兰西的盟约,虽然现在这位年少的国王还未亲政,但他的表现居然也没有比任何一个君王逊色到什么地方去,他不但袒露了自己的态度,同时也在直接与法兰西国王的特使对话,这几乎可以说是一种预兆了,作为一个法国人,达达尼昂当然乐见其成,毕竟卡尔十一世是徒有虚名,还是大权在握,直接影响到伊丽莎白公主的处境,就像是特蕾莎王后,虽然王太后和法国宫廷里的人都不怎么喜欢她,但因为路易的权威,她一样可以获得尊重和优待。   “我会将这件事情转达给公主,请她在信件里,亲自和您说的。”   卡尔十一世露出了一个和善的笑容,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并不过分地拘束自己的女儿——这点可不太像是西班牙宫廷的教育,谁都知道西班牙宫廷是古板与苛刻的代表,伊丽莎白公主和卡尔十一世始终有信件往来,从这些尽可能地写得简单明了,但不乏诚意的信件里可以看出,伊丽莎白公主并不如卡尔十一世所见到的那些贵女那样鄙俗无知,她说她和她的兄长一起接受教育,甚至父王的指导,她的信件也证明了这点——几乎没有什么空洞乏味的内容,即便是再小的事情,公主也能用明快的描述让卡尔十一世读的津津有味,之后更是若有所思——他需要的正是这样一个妻子,卡尔十一世几乎都要感谢起克里斯蒂娜女士,前瑞典女王了,毕竟若不是她如此鲁莽,目光短浅,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是不会轻易放弃她,转而支持卡尔十一世的。   不过今天这句话,他是说给伊丽莎白公主,更是说给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听得,他并不赞成某些大臣的想法——其他不论,伊丽莎白公主可以得到一处佛兰德尔的封地做嫁妆,荷兰会愿意割让一个省,哪怕只是一个港口城市,海牙或是阿布斯特丹给瑞典吗?   而且谁都能看得出,路易十四的赢面非常大。   “对了,陛下,”达达尼昂伯爵突然说:“您知道利沃尼亚吗?” 第二百二十章 荷兰的吸血鬼们   勃鲁盖尔回到了他和佛兰德尔黑巫师们的住所。   这甚至不能称得上是一座住所,因为这里只是一座废弃的教堂,教堂外是无人管理的墓地,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打发了不少食尸鬼和小魔怪——这些黑巫师们一向是相当矜持与傲慢的,或者说,在双王时期(卡斯蒂利亚与阿拉贡王国合并之后)几乎无所不在的宗教裁判所的追缉与搜捕下,黑巫师们依然可以保有自己的传承,而不是如法兰西的巫师们那样最终沦落成波西米亚车队里的骗子与游女,这点就已经很了不得了。   可恨的是,那位法兰西的国王,丝毫不在乎里世界与表世界之间的规则与沟壑,他不但大胆地拿自己做了诱饵,一举杀死了博斯以及他的附庸——博斯在黑巫师中虽然声名狼藉,但也获得了不少同类的承认与追随,他的死让黑巫师们感到沮丧——因为他们都知道博斯不但危险,而且狡猾,甚至可以说是卑劣,要杀死这样一个黑巫师,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另外,也正是路易十四,他的军队就像是篦子那样从容地梳理过他所征服的每一寸土地,军队里有加约拉岛的意大利巫师,也有宗教裁判所的教士,正义与邪恶,凡俗与非人的力量交缠在一起——因为面对的都是敌人,军队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在村庄,都无需考虑当地居民的感受,在令佛兰德尔人倍感屈辱的时候,也让黑巫师们无所遁形——按照国王的法令,佛兰德尔的人,每一个都要办理所谓的身份证明,一个人需要三个成年人的证明,没有固定资产的人更是会被严格地查问,而一个人若想要离开自己的城市,譬如商人,他需要从法兰西人那里领取一张许可证,黑巫师们想要如以往那样,随心所欲地在城市里走来走去,是不可能的了。   尤其是那些以画家,吟游诗人与炼金术士为遮掩的黑巫师们,他们发现,只要自己一露出这样的身份,就会被立即投入监牢。若是反抗,尖锐的警哨声就会招来随军的教士与巫师。他们不但在数量中胜过总是独来独往的黑巫师,还会卑鄙地请求凡人的帮助——黑巫师一样可以被箭矢和子弹贯穿,更不用说,那些可恶的凡人居然还会在遇到棘手的猎物时,运来臼炮——活见鬼了!那是针对巫师们用的东西吗?就算是能够变成巨龙的梅林也会感到头痛的吧……   所以,虽然勃鲁盖尔在一确定他的老师博斯已死后,就立即开始着手收拢博斯留下的势力,但这里的黑巫师还是只有寥寥几十人,幸而教堂虽然荒废了,但还是挺大的,只是缺损的玻璃里不断地吹入寒冷潮湿的晚风,黑巫师们甚至不敢点起火堆,一个擅长炼制魔药的黑巫师走来走去,向同伴兜售所谓的“热药”,而后很快被人揭穿这是法国国王从殖民地弄来的一种植物果实,吃了会感觉很辣,继而身体发热,那个黑巫师毫无羞愧之色:“那么要吗?”他厚颜无耻地说。   几个黑巫师还是买了,这种植物的果实确实可以尽快地驱逐身上的寒气,而且没有什么坏作用,不过这都是一些在魔法上造诣不够深厚的巫师,大部分黑巫师们将自己的皮肤变成了石头或是陶土,这样他们就不会觉得冷了。   勃鲁盖尔走进来的时候,他们一齐看向了这位从外表上看,只能说是一个中年人的黑巫师,勃鲁盖尔没有说话,只是走到祭坛上——石头的祭坛上没有白色的亚麻布,也没有精致的圣器,却更能展现出金子的美……大把的金币,它们是通用于整个低地地区的货币,属于省铸币,纯度很高,一枚的价值与金路易相当,正面是荷兰的拟人像,反面是一头狮子一爪握剑,一爪握着箭束,它们就像是流水那样从勃鲁盖尔的手里跌落在石头祭坛上,有一个无与伦比的剧作家这样描述过——金子的光泽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比拟的,它能让丑变美,也能让老人变得年轻,更能让一个坏名声的人变成一个圣徒,但他没说,金子的声音也有着同样的作用,它听起来是那样的悦耳动听,黑巫师们向着祭坛走来,勃鲁盖尔看着他们的眼睛,仿佛已经看见了自己的领袖之位。   “这都是……真的。”一个黑巫师喃喃地道。   “正是我们的首相先生亲手从国库中取出的。”勃鲁盖尔难抑兴奋地说到,此时这些金币已经在祭坛上堆积了起来,以往这些钱财并不会被这些黑巫师放在眼里——他们在佛兰德尔总是有不计其数的生意要忙碌,但现在,他们的主顾不是死了,就是在监牢里,或是承担着沉重无比的税赋——新的主人所颁发的条令,容不得他们推托敷衍,法国正如徐徐升起的辉煌朝阳,可不是愈发虚弱的西班牙。   这些黑巫师很久没有舒舒服服地享受过一个温暖柔软的床铺,一顿丰盛的美餐,一个可人的姑娘了,他们之中的一些,就连施展魔法和诅咒所需要的材料都所剩无几了——对了,他们的市集也遭到了严重的打击,那些教士若是嗅觉敏锐的狼犬,那些巫师就是和他们一样的狐狸,一些巢穴,猎狗可能找不到,但对于同类来说,简直就像是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这不是全部吧。”另一个黑巫师贪婪地问道。   “当然不,”勃鲁盖尔说:“想想,路易十三是什么价码,路易十四只会更高,诸位,只要我们能够成功,那么我们不但能够拿到钱财,人脉,东印度公司的股份,还能拿到一座岛屿,那将会是我们的领地。”还有一个国王,当然,勃鲁盖尔小心地没有泄露出一星半点。   黑巫师们顿时发出了一阵兴奋的鼓噪。   而就在这时,一声细小的笑声从勃鲁盖尔的上方传了出来,虽然黑巫师中也有很多人在发笑——愉快的大笑,诡异的冷笑,恶毒的尖笑,但这声笑声依然被勃鲁盖尔捕捉到了,他猛地抬起头,他身边的一个黑巫师也跟着抬头,“哦,”他先是有点紧张,而后又放松地说道:“是蝙蝠。”   他才这么说,就看到勃鲁盖尔猛地投出了一缕硫磺粉末:“别蠢了!”他大叫了一声,“我们的屏障甚至不会放进一只蚊虫!”   火光穿过黑暗,没能碰到蝙蝠的影子就熄灭了。   黑巫师们总是习惯在落足之处设置各种魔法陷阱,障碍和罗网,这座教堂也不例外,倒不是他们会和凡人一样苦恼于蚊虫的骚扰,而是有很多诅咒,都是通过虫子来达成的——这样的地方,怎么会出现那么一只蝙蝠?勃鲁盖尔的叫喊声激起了巫师们的注意,他们这才发觉,不知道什么时候,投入教堂的月光已经不再那么完整了——它们被数以百计的蝙蝠切割得粉碎。   它们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到来的,无声无息,一只只地悬挂在教堂的天顶上,眼睛就像是快要熄灭的炭火那样发着红光。   “若是我们打搅了哪位尊贵的亲王,”勃鲁盖尔尽可能镇定地说道:“我们会马上离开,先生们,我们只是一些流亡的黑巫师,并没有想要在这里久留的意思。”他看了一眼祭坛上的金币,轻轻地挥了挥手,黑巫师们移动脚步——这时候就不是吝惜钱财的时候了,里世界的事情,如果可以用金子解决,实在是再划算不过了。   但就像是鸣响了黑巫师们的丧钟,教堂的大门突然轰然关闭,木屑与灰尘簌簌而下,扬了距离门口最近的黑巫师一头一身。   勃鲁盖尔的呼吸停顿了一下。   那只原先悬挂在勃鲁盖尔头顶的大蝙蝠,它的身体就像是融化了那样,缓慢地从腐朽的灯架上垂挂下来,一直垂到祭坛上,细长的黑影慢慢地又开始变得宽大,但又仿佛是一瞬间,它膨胀到整个教堂那么大,又突然收缩起来——火光亮起,斗篷打开,里面的“人”,不,应该是阿蒙,茨密希的亲王,微微一笑。   勃鲁盖尔虽然之前称呼他们为“亲王”,不过是为了表示尊敬罢了,但他一见到阿蒙,就不由得面色苍白,眼前发黑——作为黑巫师,勃鲁盖尔不可能不知道阿蒙的存在与样貌——魔党都是疯子,而阿蒙虽然是他们的智囊,也是疯的最厉害的那个,若是可以选择,勃鲁盖尔可能更愿意遇上勒森魃的亲王。   “亲王殿下……”勃鲁盖尔谦恭地弯下腰,几乎要用额头碰到膝盖:“请原谅我们的鲁莽,殿下,我们之前并不知道这里属于您……”   “这里并不属于我。”阿蒙用一种近似于和善的口吻说道:“你不会不知道,茨密希的领地在利沃尼亚吧。”他的话和态度让勃鲁盖尔一喜,也不是没有黑巫师偶尔遇上血族的,虽然同为黑暗生物,巫师与吸血鬼的关系并不好,吸血鬼将巫师视作可口的食物,巫师们则需要吸血鬼的牙齿,血和身体作为施法,献祭或是诅咒的材料,但若是双方都不太想要战斗,那么一方付出些代价也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阿蒙瞥了一眼那些黑巫师们,眼中的神色变得愈发古怪了起来:“哦,虽然我很想看看你们会用什么来贿赂我,”他说:“但你没有想到吗?我,还有我的孩子们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正是为了你,博斯的弟子,勃鲁盖尔……为了我和路易之间的一笔小交易,”勃鲁盖尔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他抬起头,等着阿蒙说完最后一句话:“虽然有点遗憾,但诸位,死亡也并非一件太坏的事儿。”   阿蒙毫不意外地看着勃鲁盖尔的眼神从温顺甚至谄媚,变得凶狠狰狞,黑巫师退后一步,双手一错,就从指缝间爆发出了一捧犹如太阳的灿烂光芒,这种与阳光极其靠近的光对于吸血鬼们来说是种毒药,蝙蝠群尖啸着飞起,冲出教堂,而黑巫师们手中的光还在不断地爆炸,很明显,他们都做好了两手准备。   一头由黑巫师变化而来的巨熊猛地撞开了教堂的大门,黑巫师们要么化身,要么呼喊着自己的坐骑,光亮如影随形,紧紧地跟随着他们,虽然他们的眼睛也受了很大的刺激,几乎无法睁开,但值得宽慰的是,吸血鬼们也几乎被挡在了很远的地方,接下来看他们各自的手段了——但比他们更快的是一团翻滚着的黑色浓烟雾,它就像是一头隐伏在黑暗中,期待已久的巨兽那样,一口吞下了黑巫师们,光亮顿时消失了。   蝙蝠群从半空中如同坠落般地冲入黑雾,咒语、惨叫与挣扎时发出的声音不绝于耳,一个俊美的血族疑惑地拖着一样东西走了出来,在月光下,他翻来覆去地看了看,还咬了一口,确定那是一张画板没错。   勃鲁盖尔的天赋就是能够在画板中自由穿行,就像他从画板里走到首相办公室,他也能从随身携带的小画像里逃到一个隐秘又安全的地方,他摔在地上,顾不得地板上满是灰尘,就先急切地喘了几口气,之后又狼狈地咳嗽了起来,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想起自己在这里储备了一瓶葡萄酒,就摸索着去拿。   “为什么不点灯?”   一个声音响起,蜡烛上跳跃起了一点火焰,葡萄酒飞了起来,在一个杯子里倒了满满一杯酒。   勃鲁盖尔绝望地看向阿蒙,他坐在一把椅子上,舒舒服服地交叉着手臂,他看了一眼杯子,那杯满是猩红色液体的银杯就落在了勃鲁盖尔眼前。   “什么时候起,茨密希的亲王也堕落到被凡人雇佣了?”知道自己已无生路的勃鲁盖尔嘶哑着声音问道。   “大概是因为路易给了我一个无法拒绝的价钱吧。”阿蒙说。   他最后留给勃鲁盖尔的就只有黑暗和冰冷。 第二百二十一章 风雨欲来的荷兰   既然路易几乎已经可以说是半个加约拉岛的主人,他就不会愚蠢地忽略里世界的力量,无论是黑巫师们的憎恨与忌惮,还是敌人的阴谋和刺杀,他施加在别人身上的东西,当然也会被敌人反过来施加在他自己身上,古老而遥远的东方有句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他似乎就是这句话的反证。   今晚就是他特意留给茨密希亲王阿蒙的,虽然梵卓亲王提奥德里克似乎更值得信任,他身边还有这位亲王的“猫仔。”但这位亲王保留了太多的人性,这个特点是路易的助力,也会是桎梏,至少,若是他请提奥德里克亲王来做这件事情,梵卓的家长不会那么轻易地允诺下来,倒是从来不去掩饰自己欲望的阿蒙,虽然一直遗憾于无法得到国王,但当路易提出,可以设法为茨密希家族追索回原先的领地时,阿蒙脸上的神情绝对是惊喜。   这里就要提到血族各个家族的族地了,血族中有些几乎从不离开自己的领地——那些在人们的口中尤其阴森可怖的城堡就是这么来了,一般来说,就是某个领主或是爵爷被转化为血族的后裔后,他身体里残留的情感会让他继续留在原先的住所很长一段时间,直到被人发现,检举,或是出于其他原因自行离开。还有的就是,在一种表里世界的默契下,这个人被认为“已死”,他的城堡会被废弃,不再会有人去拜望他,他会在所有人的记忆里褪色,等到认识他的人都在六尺之下了,他自然也成为了一个母亲在黑夜里讲给孩子听的恐怖故事。   但大多数血族在选择后裔的时候,还是会有意识地避让开大贵族,尤其是那些王室血脉,这也是一种不曾写在石板上的规则,所以血族中有很多都是一个家族里的次子、幺子,还有的就是教士……没错,就是教士——路易也是在与两位亲王往来之后才知道,血族确实和人们传说的那样,对后裔有着异常苛刻的要求,那些农奴、仆从或是手工艺人的孩子是从来无法进入他们视野的,不是因为人类的阶级观念,而是血族就像是所有的父母那样,渴望有一个漂亮可爱聪明的孩子。   人类可没办法选择自己的孩子,王后也会生出残疾和虚弱的子嗣,但血族可以挑选啊,但若是出身寒微,想要皮肤白皙、身体颀长,手指笔直可不太容易,谁都知道,越是穷困的家庭,孩子做事的时间就越早,而且因为缺少营养,他们几乎都身材矮小,脊背佝偻,能够在这个有了土豆底层阶级方能一日三餐,饱腹入睡的时代,只有贵族和商人的孩子能够有着即便不那么秀丽,也足够整洁健康的外表——另外,血族们竟然会选择教士做自己的子嗣,也让路易又是吃惊,又是好笑,不过这种事情,还是无所顾忌的魔党做的更多一些——因为有继承法,教士基本上都是各个家族的幺子在,只有一些因为格外聪慧以及幸运被教士老爷选中的孩子,但无论是那种,他们都必然是聪明漂亮的,还有不太能够诉诸明面的,大概就是这两个血族家族的成员所有的促狭之心吧。   所以,很多年轻的血族,在接受了“父亲”的指导,能够控制得住自己的本能,也能够施展自己的天赋能力后,他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游荡在外面,既是为了避免被落足之处的人们察觉出异样,也是为了那颗喜新厌旧的心,但在一段时间之后,又或是因为亲王的召唤,他们会回到“族地”,也就是各个亲王的领地,就像是效忠于国王的诸侯那样,奉上自己聚敛的财富。   这种财富不单单指金子与宝石,还有各种失落在历史长河中的卷轴,书籍,魔法器具等等。这些都被收藏在亲王的领地里,当然,血族的领地也如里世界一般,无法被外人窥见,但问题是——就像是提奥德里克是梵卓亲王,他的领地在巴黎,那么自然而然地,所有的梵卓成员都将法兰西视作氏族的管辖范围,也就是说,若是英格兰的辛摩尔一族的血族要经过法国国土的时候,即便不曾靠近巴黎,也要拜访经过地区的梵卓成员,不然梵卓的血族就有权利处死那个狂妄的家伙。   而茨密希家族虽然在十三氏族以及魔党中,有着无可争辩的重要位置与强大的力量,但令人尴尬的是,波兰国王约翰二世·卡齐米日实在是个无能的傻瓜,他不但被迫承认了乌克兰的独立,还被瑞典夺去了利沃尼亚——这下子可就尴尬了,因为乌克兰现在属于俄罗斯,俄罗斯的氏族是冈格罗,而瑞典、丹麦、挪威因为曾经三国一体,所以它们属于布鲁赫氏族——很不幸的,茨密希家族的领地正在乌克兰与利沃尼亚之间……于是随着瑞典人与俄罗斯人一起移动到新领地的血族和茨密希的成员就不得不面对一种极其古怪的情况——茨密希的家族依然令人生畏,但他们的领地……除了亲王的堡垒之外,它们都已经属于另外一个国家了。   茨密希家族的情况事实上和佛兰德尔的黑巫师们差不多,只是佛兰德尔的黑巫师的力量还不足以让路易让步,哪怕只是一小步,但茨密希,就可以让路易为他们尽心绸缪。   ……   “利沃尼亚?”在间隔着一个北海的皇后岛,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惊讶地问道,“当然。”他怎么会不知道利沃尼亚,利沃尼亚地区是卡尔十世在55年最大的战利品,因为有了利沃尼亚,所以瑞典才能得到一个完整的波罗的海,瑞典现在的国土看上去就像是一条裤腿长短不一的裤子,卡尔十一世还考虑过,等他与伊丽莎白公主结婚之后,依靠着法兰西的力量,将这条“裤子”弄得好看一点呢——他是说,长短一致。   “您知道,正如之前的盟约中所定下的,我们的公主将会带着一片佛兰德尔的领地嫁入瑞典,”达达尼昂想起国王突兀的嘱咐,虽然不明白路易的用意,但出于对国王的忠诚与信任,他还是继续说道:“陛下希望,您能够将利沃尼亚的一处领地赏赐给内维尔圣马丁修道院院长。”   “那是谁?”   “曾经的波兰国王与立陶宛大公。”达达尼昂伯爵说:“作为交换,国王会继续支持您。”   卡尔十一世先是蹙眉,他从母亲和大臣那里接受的教育不多,他不能分辨出这个要求中的深意——“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卡尔十一世说:“利沃尼亚对瑞典很重要。”   “不会比挪威或是丹麦更重要。”达达尼昂说:“据我所知,您的母亲和大臣正在筹划着在法国与荷兰交战的时候,与丹麦开战。”   “这件事情我略有所闻。”卡尔十一世说。   “作为盟友,国王愿意在征服荷兰之后,继续北上,协助您们得到丹麦。”   卡尔十一世满怀疑窦地看了达达尼昂伯爵很久:“我不能确定,这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决定的小事。”   “毫无疑问,”达达尼昂伯爵笑着说,仿佛对这件事情是否能够达成并不在意:“但我想,您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那么您不应该在这里,”卡尔十一世突然说:“您应该去和我的母亲说。”   “我们的国王是十四岁成年的,也是在那一年,他第一次投身于一场真正的战争,并且获得了胜利,我想您也应该能够做到,陛下。”达达尼昂伯爵若有所指地说道。   “我很爱我的母亲。”卡尔十一世说,但他没注意到自己说起法语来,已经不那么结结巴巴了。   “这难道与您是否尊敬和爱戴自己的母亲有什么关系吗?”达达尼昂的笑容逐渐变得深刻,若是蒙庞西埃女公爵在场,一定会觉得这个笑容很熟悉,因为当初达达尼昂伯爵就是带着这样的笑容,摧毁了她对父亲的最后一点期望:“我们的国王难道不爱他的母亲吗?”   卡尔十一世没有继续说下去,时间也不允许他们继续说下去,那些被国王和使臣抛下的随从已经找过来了。   ……   “他们会愿意吗?”王弟菲利普为国王举着蜡烛,一边照亮了墙壁上挂着的地图,一边问道。   “会的。”路易说:“就算卡尔十一世,或是他的母亲有意按兵不动,克里斯蒂安五世也不会愿意放弃这个好机会的。”他指给自己的弟弟看:“这里是斯堪尼亚半岛的南方四省,56年的罗斯基勒条约,丹麦把它们割让给了瑞典,从此失去了在半岛上的最后一个立足地,没有了这个立足地,他们对于波罗的海几乎没了任何控制权——虽然他们也扼着瑞典往北海的咽喉,但在罗斯基勒条约里也约定了,他们不能容许瑞典的敌人进入波罗的海。”   “在那个条约里,”路易继续说道:“丹麦还必须解散所有与瑞典敌对的盟约,要支付瑞典的军费,以及在卡尔十世以及经以后的瑞典国王作战的时候,交付一定数量的士兵和舰船。”   菲利普看了看丹麦的位置,还有它的国土,以及南方的四个省:“现在看起来,丹麦国王会做出与利奥波德一世联盟的决定并不奇怪。”他将蜡烛移动到另外一个位置,照亮勃兰登堡的领地:“霍亨索伦家族一向是哈布斯堡的臣子与仆从,若是从勃兰登堡的位置发起攻击,确实可以直接威胁到瑞典。”   “丹麦-挪威和瑞典就是两匹争相想要吞噬对方的恶狼,即便没有我们与神圣罗马帝国的联盟,他们一样会爆发出一场你死我活的战争。”但若是瑞典对丹麦宣战,或是相反,那么就意味着,利奥波德一世想象中的防线已经断了一截——路易的十二万大军,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一个小小的荷兰准备的,荷兰的舰队在海上或许可以纵横驰骋,可没办法登上陆地,若是威廉三世还在荷兰,那么这场战争可能还要棘手一些,但威廉三世已经被查理二世留在了伦敦塔,那座曾经被用来作为堡垒,军械库以及监狱的建筑,里面可是曾经迎接过不少显赫的客人,甚至连英国的数位君主也曾有幸成为它的座上宾,而威廉三世被囚禁在那里,可要比放在哪里都要安心。   没了威廉三世,只有首相和大议长,这位维特先生并不能说是个平庸或是愚笨之人,虽然对威廉三世的防备,导致荷兰现在只有两万陆军,但从外交层面上来说,他能够立即决定,不惜任何代价也要说服甚至包括瑞典在内的国家一起来反对法国,而不是将所有的期望放在哈布斯堡身上,就能看出他还是有点决断的,哦,对了,还有那些佛兰德尔的黑巫师……釜底抽薪,也不得不说是个办法。   可惜无论他多么出色,他都只是路易的敌人。   “拉罗什富科公爵那里的情况如何了?”路易问。   “如鱼得水。”菲利普说,有趣的是,威廉三世与首相先生几乎可以说是已经走到了孤注一掷的地步了,荷兰的商人们居然还在优哉游哉地与法国人做生意,是的,战争归战争,生意归生意,而他们之间最大的生意就是法国国王预定的舰船,对,他们给自己的敌人造船,因为涉及了巨大的款项,与拉罗什富科公爵的慷慨——双倍的定金,以及百分之三十以上的利润,让这些商人愉快地接受了一个法国人——在宴会和沙龙里,拉罗什富科简直就是本色出演地做出了一副浪荡公子的姿态,按照国王的吩咐,他的言语间几乎从不涉及政治,战争,总之就是所有令人不快的东西。   “您要他做什么呢?”菲利普接着问道。   “去告诉他。”路易说:“让荷兰人知道,他们的首相先生不但杀害了他们最后的希望,威廉三世·奥兰治,还将荷兰卖给了勃兰登堡,以及,他还贪污和挥霍了国库所有的钱——并且正准备逃走。” 第二百二十二章 德维特兄弟的悲剧   若说有谁能最了解那些看似卑微孱弱的民众的力量,除了父亲被推上断头台,自己,自己的兄弟,母亲与妹妹都被迫流亡在外的查理二世之外,大概就只有路易十四了,投石党运动的领袖虽然都是贵胄重臣,但事实上,他们驱动的力量还是来自于民众,民众的力量犹如倾泻的决堤之水,也如崩塌的山峦冰峰,不要说区区一个凡人,就连非凡之人也必然会感到畏惧,不然就不会有里世界的出现了。   作为投石党的骨干,拉罗什富科公爵当然也很清楚——对于国王的冷酷他不由得轻微的咂了咂舌头,这个微小的动作被阿蒙发现了,“怎么,我亲爱的公爵先生,您对国王的命令有什么疑问吗?”   拉罗什富科公爵连忙收敛起脸上的古怪表情,“我只是觉得,殿下,”他诚恳地说:“我一开始并不明白您为什么如此看重陛下,毕竟那个时候……”他耸了耸肩:“您知道的,那时候的陛下还未成年,人们都以为他只是一个蜷缩在主教长袍与王太后裙子里的小孩子……”而您却要将整个茨密希族交给他,作为一个对子嗣万般挑剔以至于还没有直系后代的亲王来说,实在是太令人迷惑了。尤其是直接面对阿蒙的拉罗什富科公爵,他曾经犯过一个很大的错误,也因此对吸血鬼这种存在了解得更深。   “我喜欢路易正是因为他永远不会被愚蠢的道德或是理念束缚。”阿蒙说,说完,他就在拉罗什富科公爵的注视下,变成了一群蝙蝠,从一直打开着的窗户里飞了出去。   阿蒙的行事从来就是这样放诞无忌,但这样的行为无疑会让一些人被惊吓,拉罗什富科公爵才走到窗边,就听到了一声尖锐的喊叫,而后是人们慌乱的驱赶与祈祷声。   “还真是说到魔鬼,魔鬼就到啊。”拉罗什富科公爵喃喃道。   也不怪他这么说,因为来人正是拉罗什富科公爵在阿姆斯特丹的朋友之一,身份最为显赫的范舒尔曼夫人,她不但年轻俏丽,而且在文学和艺术上都有出色的天赋与造诣,拉罗什富科公爵与她的关系正介于好友与爱人之间的暧昧阶段,也可以说是情感最为纯洁而又炙热的时候,一见到是她,公爵就立刻冲了出去,把她接到自己的宅邸里。   这位夫人离开马车的时候,正遇见一大群蝙蝠从公爵房间的窗户里飞出来,一边还发出喋喋的古怪笑声,实在是吓坏了她,公爵一边不断地抚摸她的脊背离开安抚她,一边解开她的披巾,好让她可以顺畅的呼吸,又让仆人拿酒酿樱桃的巧克力来。   巧克力也是一种新大陆的产物,西班牙人最早把它引入宫廷,但它是被当做一种药物,用以治疗抑郁和营养不良的,但自从特蕾莎王后来到了宫廷,这种药物就自然而然地蜕变成了美味的食物,当然,这还要归功于路易十四对甘蔗,甜菜的开发与推广,让法国的糖成为了一种出产稳定的产品,现在的人们都知道,没有糖的巧克力味道苦涩,但加了奶油和糖之后,它就变得格外诱人,拉罗什富科公爵在女士中这样受欢迎,他身边这些源源不断的甜蜜点心也有着很大的功劳。   酒酿樱桃浸透了白兰地,外面包裹着沙沙的糖壳,壳外是柔软的奶油巧克力,一连吃了几颗,无论是糖分,还是酒精,都起到了人们期望的效果,范舒尔曼夫人终于渐渐地平静下来了:“多么可怕啊,”她低声说道:“先生,简直就像是书本和画中的魔鬼,它们还在我的头顶发笑呢。”   “只是一群普通的蝙蝠罢了,”拉罗什富科公爵握着夫人冰凉的小手:“有些蝙蝠叫唤起来就像是在发笑。”   “蝙蝠原本就是魔鬼的仆人,”范舒尔曼夫人略带责备地说,“您应该知道我看着它们从您的房间里飞出来,有多么地害怕——我怕它们咬了您或是将瘟疫传播到您身上。”于是公爵只能吻了吻她的手,作为道歉。“是我想错了,”公爵说:“但我只是不想让您为我担心罢了。”   “您的房间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蝙蝠?”夫人问道。   “那要怪我的仆人,”公爵说:“他忘了关窗。或许是因为房间里燃烧着壁炉,所以比较缓和……它们就进来了,而我发现后,就挥动手杖,把它们赶出去了。”   “那真是个不称职的仆人,”夫人蹙眉,而后说道:“但您最好暂时不要辞退他,”公爵露出了询问的眼神:“他是个阿姆斯特丹人,”夫人说:“我不知道您若是辞退了他,他会在外面胡说八道些什么,要知道,”她反握住公爵的手:“现在的气氛,对您这样的外国人很不友好。”   她的视线在壁炉的火光中与公爵的相触,公爵是有些感动的,因为他知道这位夫人突然在深夜中不顾名誉地来访,是真的在担心他的安危:“我也感觉到了。”他轻声说:“多么可悲啊,夫人,我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我们是朋友。”夫人说:“但您还是尽快离开吧,不然我也不知道您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他们会杀死我,还是囚禁我?”公爵离开椅子,屈下左边的膝盖,跪在夫人面前:“若只是囚禁,我倒是无所谓,因为我已经是您的囚徒了,但他们想要杀死我的话,那么我只求您来做那个刽子手。”夫人听了,大声地叹了一口气,将头转到一边去。   “而且,”公爵又突然乐观地说:“也许事情不会糟糕到这个地步呢,夫人,如果荷兰与法国之间的关系能够缓和,这件事情能够和平地解决……”   这句话让夫人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不过不是宽慰的笑,而是无奈的笑,此时的女性若说身份崇高,要么来自于她的父亲,要么来自于她的丈夫,毕竟圣女贞德也只有那么一个,而范舒尔曼夫人正是因为有着一个身为议员的父亲,还有着一个身为议员的丈夫,她对荷兰现在的情况很了解,它如今就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火药桶——甚至可以这么说,事情已经不单是法国与荷兰的战争,而是几个国家的联盟相互争斗欧罗巴霸权的血腥战场。   正是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她才会匆匆赶来,请求这位好先生立即离开这里。   “我有国王赋予的使命,”公爵说:“我不能就这么带着失败回去。”   “您终究还是不相信我。”夫人忍耐了一会儿:“那么,好吧,我的朋友,你现在向我发誓,您不会将我今晚告诉您的话,和任何一个人说,哪怕那个人是您的国王,不不不,应该说,您不会以任何形式,让任何一个人知道这件事情。”   公爵猜不到这位夫人会如何说服他离开阿姆斯特丹,国王的舰船还在造船船坞里呢,谁都知道他这样回去准得落入被国王冷待的糟糕境地,他挪动膝盖,距离夫人更近了一点,几乎到了他的呼吸都能打到那片裸露着的无瑕肌肤上的地步——此时的风尚是,女性总爱将处子般坚实的胸膛暴露出来,以显示她的贞洁、青春与尊严,身份越高,越是如此——夫人当然也感觉到了,她轻微地颤抖着,细小的绒毛都竖立了起来:“那么我发誓,”公爵说,他的吐息就像是火焰那样烧灼着夫人的皮肤,她颤抖起来:“您今天在这里所说的每一个字,我不会告诉第三个人,即便他是我的父亲,我的母亲又或是我的国王,我可以指着十字架,按着圣书发誓,若是我违背了我的诺言,我就下地狱去,受一千年的苦……”   “哎呀,啊呀,”夫人浑身颤抖着,伸出手来按住他的嘴唇,“这就够了,先生,这就够了,我相信您。”她低下头:“先生,我今天之所以冒大不韪到这里来,就是因为要告诉您,您若是继续留在阿姆斯特丹,那么您所要遇到的危险,不但有民众,还有您所无法想象到的……”   “说吧,说吧,夫人,我听着呢。”   “还有大海。”夫人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先生,还有整个北海,您知道的,阿姆斯特丹就是一座位于水坝上的城市,它与北海之间也就只有一道拦海大坝,而我的父亲,还有我的丈夫,那些议员们,已经决定了,一旦荷兰的陆上军队无法抵挡得住法国的军队——这几乎是必然的,他们就会假意向您的陛下臣服,等到法国人的士兵们进入阿姆斯特丹后,堤坝会被毁掉,海水会汹涌入内,将他们全都淹没在荷兰人苦涩的泪水里。”   “天啊!”   “所以请您尽快离开吧,或许您也可以设法说服您的陛下,让他勿要进入险地,但也请记得您对我的承诺,不然您就是杀了我,我的父亲,我的丈夫的凶手了。”   “我会遵守我对您的承诺。”公爵说,他要握着椅子的扶手才能站起来,然后他帮着夫人站起来,因为夫人带来了这样一个可怕的消息,他们实在没了温情脉脉的时间与余力,他们就像是灾难来临前的男女那样毫无欲求那样地紧紧拥抱了一会:“那么我也有件事情要告诉您,”公爵贴着那贝壳般的耳朵说道:“我亲爱的好人,我之前的话也并非毫无来由,我从我们的国王那里知道,您们的大议长正在频繁地与我们,还有勃兰登堡、又或是丹麦人接触,想要把荷兰卖个好价钱——好啦,”他用力抱紧想要挣脱的夫人:“我知道您不信,一开始我也不敢相信,但我听到的消息就是这样的,而您们的威廉三世·奥兰治,据说也是因为这个缘故,而遭到了不幸的意外……具体情况我也不是很清楚,但有件事情我是可以确定的,您让您的父亲,让您的丈夫去查看一下阿姆斯特丹的库房吧,看看里面还有多少金子……因为这笔钱已经被首相大人用来买他和他兄弟的性命与今后的爵位了……”   骤然听闻到这个消息的夫人即便不是如坠冰窟,也是如同被一道雷霆击中了胸膛,她连最后的告别也忘记了,一把将公爵推开,就踉踉跄跄地冲出了门,公爵回到窗口的时候,就看到她正在仆从的帮助下登上马车,也许是因为她正在不断地催促,马车几乎在她的仆从才抓住了车架的时候就跑了起来,她的面孔在车窗后一晃,公爵马上就向她挥动双手。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公爵在心里想到,他也没想到竟然那么快,那么顺遂地就将国王要他放出的流言带了出去,夫人的父亲和丈夫,很不幸的,虽然是议员之一,但他们同时也是橙带党,也就是威廉三世的支持者。   至于夫人告诉他的秘密,是啊,公爵可是不止一次地承诺,绝对不告诉第三个“人”,他随即回到房间里,割开手腕,让自己的鲜血滴落在一个模样可笑的玩偶上,血液渗入玩偶,瞬间消失,不多一会,一只小巧的黑色蝙蝠就飞入了他的房间:“唉,”它用阿蒙那种懒洋洋又阴沉沉的声音问道:“你遇到了什么棘手的事情么?”   “是的,”公爵说,一边按着自己的手腕止血:“有件事情,我要您立刻转告陛下……”   ……   路易对荷兰人安排在阿姆斯特丹的最后一张牌——怎么说呢,也不是那么意外,毕竟法国对荷兰的战役就是毁城灭国之战,别说之后还有属于威廉三世的乌得勒支,谁都知道查理二世的用意,威廉三世除非有上帝的护佑,在英国与法国决出胜负的时候,他也就是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他,还有他的子孙,最好的结局就是成为乌得勒支公爵……不,他们大概不会有这样的结局了,因为威廉·奥兰治,他的后代永远都会是荷兰人的一面旗帜,要同化荷兰人,让联省共和国彻底地消失,这面旗帜绝对不可以再次被竖立起来。   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件悲哀的事情,但既然已经有了前车之鉴,路易是不会犯下这种错误的。   不过他还是下了让拉罗什富科公爵即日动身返回敦刻尔克到的命令,至于他们在荷兰定制的舰船,就要看商人们的贪婪之心是否能够战胜他们渴望自由与尊严的心了……毕竟这些舰船也只是交付了定金,若是阿姆斯特丹正如那位夫人所说的那样,成为荷兰人破釜沉舟的演出地,那么这些舰船只怕就要化作一片无用的破烂板材了,对法国人来说,是损失,但不是不可以接受,那么那些造船厂的主人愿意接受这种损失吗?拉罗什富科伯爵分别与七家造船厂达成了契约,他们面对的是数以百万计唾手可得的利润就如同海面上的泡沫那样消失在阳光里……   而事实证明,能够舍弃手中的一头牛的荷兰人并不多,拉罗什富科公爵最后是随着五十艘庞大的双层舰船(可以设置百门火炮的战船),与一百二十艘排水量也相当可观的商船凯旋的。   而就在拉罗什富科公爵回到巴黎的时候,他也从宫廷秘报中得知了他的另一份战绩。 第二百二十三章 可笑又可怕的自由之城   阿姆斯特丹,一个多么美丽的地方,它是那样的幼小,与其他城市相比,它最早只能追溯到十三世纪;它又是那样的伟大,因为短短四百年,它已经是荷兰,乃至整个低地地区最大的城市,它有这个时代最繁忙的港口,有数以百计的造船厂,还有世界上第一座证券交易所,金钱日夜不息地如同潮汐在上万个商人手中自由流动;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这座被金子镀上了一层辉煌之色的城市,没有国王,没有执政,没有任何一个敢于威胁到荷兰人的存在,他们终日沉溺在资本的怀抱里,以为金钱可以买到一切,一切,包括君王们的野心。   他们这样想,无可厚非,毕竟当时游曳在海面上的商船,有一半是荷兰的,荷兰每年从证券交易所得来的股息收入价值两千五百万荷兰盾,相当于两百吨白银,国王与公爵都需要向他们借贷,只要他们愿意,随时可以填补整个欧罗巴国家的国王与皇帝空虚的国库……这让所有的荷兰人感到骄傲,他们完全没有意识到,一只羊越是肥壮,就越容易成为狮子口中的美餐。   他们没有意识到,除了威廉三世,也许是因为长期被议会摒除在权利中心之外的关系,又或是他从来就是以一个君主,而不是一个商人的身份来看荷兰的,他很清楚,荷兰那支用白银堆积起来的海军在大海上或许可以说是纵横无忌,但在陆地上,原本就只有两万人,还在被不断削弱的军队,在法兰西面前只是一面脆弱的纸墙,事实上,他一边在筹集钱款招募军队,一边也在尽力与各个国家的使臣周旋——这点和现在荷兰首相做的没什么区别,都是企图挑起其他国家对法国的忌惮,进而遏制法兰西对荷兰的征伐,荷兰虽然会损失严重,但至少可以得到喘息的机会。   只是在路易的推动下,查理二世背信无义(对于一个君主来说,理所应当)的行为,让威廉三世只能在整个紧张的时刻屈尊在伦敦塔做一个尊贵的客人,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或许有人知道,但可笑的是,威廉三世与查理二世的往来,一样会让他在荷兰人心中变得不可信任,确切地说吧,这点从他还未成年,监护权初初从离世的母亲手中转到议会手中的时候,他身边的英国人都被赶走(即便他努力争取和哀求过了)上面可窥一斑了——所以他们即便隐约知道,也不敢去诘问查理二世与英国人,只能暗中打探。   但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随着法国军队的逐日逼近,阿姆斯特丹的气氛也变得愈发险恶,这座城市没有道路,只有河流与桥梁,将人们连接起来的是迅疾的小船,阿姆斯特丹的小船与威尼斯的贡多拉不同,朴素而黯淡,从这些船只上走下来的,不但有衣着严谨的清教徒,也有华贵雍容的贵妇人,有两鬓雪白的学者,也有佩着火枪的年轻人,他们在深夜,披着斗篷,离开屋子或是走进屋子,只不过以往他们口中谈的都是生意,现在谈的却都是流言。   流言,在这座城市里是从来不受拘束的,议员们也用这种卑劣但有效的手段打击自己的政敌——当然,对一座自由的城市,一个自由的国家本应如此,就如人们推崇的古希腊时代的哲人们那样,人们在灾祸面前,不是想要去解决这个灾祸,而是迫不及待地寻找一个替罪羔羊——通常都是他们的敌人,让受苦难的民众所酝酿的恶意与愤怒全都朝着他去,最可笑的是,民众通常也会被这种手段安抚,仿佛撕裂了这只替罪羔羊,灾祸就会突然在某个早晨奇迹般的不见了。   他们是否被有意识地养成这样的思维方式暂且不得而知,但确实是一把非常好用的武器,约翰·德·维特,首相先生和他的兄弟就曾经使用过这柄武器,并且用它扼杀了无数政治上的对手,甚至包括荷兰共和国的缔造者威廉·奥兰治的子孙与继承人,他们也应该想到,会有那么一天,这柄双刃剑也会落到他们头上来。   就在首相先生还在忙碌于那些可以放在明处的外交手段,以及那些不可告人的阴谋时,曾经是个投石党人,对煽动与蛊惑的手法异常娴熟的拉罗什富科公爵,已经完成了整一套的演出——就像是在范舒尔曼夫人面前那样,他先是在荷兰人面前表现的从容不迫,等到他们或许因为担忧最后的货款,或是真的对他有了几分情谊,而劝说他尽快离开阿姆斯特丹的时候,他却始终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态,等到人们的好奇心即将满溢出来的时候,他才在一次酒醉后若无其事地说出,荷兰的首相大人已经与他们的陛下做了交易。   之后,也许只是一两天的时候,还没等荷兰人的怒火燃烧到他身上来,他突然做出了一副惶急又气恼的姿态,匆匆收拾行装就要离开,如此反复当然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他们设法从公爵的房间里窃取了他的信件匣子,在匣子里,他们如愿找到了隆格维尔公爵夫人写给拉罗什富科公爵的信件——对于这对爱情鸟的风流韵事,就算是荷兰人也耳熟能详,毕竟隆格维尔夫人的第一子很有可能是拉罗什富科公爵的,当初这位公爵无可争议的继承人,不但没有继承父亲的爵位与财产,反而以阿贝·德·奥尔良的名字成为了一个教士的事情,可是轰动一时——在长子继承法的限制下,以往只有幺子或是不受宠爱的次子会这么做,公爵夫人的长子居然这么做,令人们惋惜嗟叹之余,也不免猜测,也许这位长子也对自己的身世有所肯定,无法忍耐得住对自己的德行与良心的拷问,才会这么做。   隆格维尔公爵夫人虽然曾经在投石党运动中行差踏错,但她实在应该感谢她还有一个骁勇善战的兄长,一个宽容和善的国王,她很早就返回了宫廷,虽然不知道她是否依然与拉罗什富科公爵保持着以往的关系,但像是这样一个夫人,发现自己的爱人与长子的父亲身处险境的时候,会毫不犹豫地催促他尽快回到巴黎,也是一件符合情理的事儿。让荷兰人感到愤怒的是,在这封信件中,隆格维尔公爵夫人不但确定了法国国王确实与荷兰首相约翰·德·维特做了交易,还指出,荷兰首相不但背叛了他的人民,也背叛了法国国王,他接受了哈布斯堡的贿赂,将荷兰卖给了勃兰登堡。   在这里就不得不赞叹拉罗什富科公爵的手腕了,他很清楚,人们对轻易得来的东西从来就不屑一顾,但对于自己想方设法谋求到的却深信不疑,而且作为一个法国人,他直白地指出荷兰首相与勃兰登堡有交易,也许会让人怀疑他在挑拨离间,他一开始做出了胜券在握的姿态,让人们确信阿姆斯特丹已在法国国王手中,后来又匆匆离开(或者可以说是逃走),又从另一个侧面证明了,荷兰首相将阿姆斯特丹卖给了法国的敌人……所以他才会失去原先的从容与安心——在交接舰船的时候,他更是长吁短叹,欲言又止,做出了我知道很多事情,但我什么都不能说,只是出于对朋友的情意,我希望你们能够了解到我的意思等等诸如此类的样子。   在给范舒尔曼夫人的信件中,他就要更加直白一点了,他极力劝说夫人尽快返回她在科隆的娘家——带上所有她认为有价值的东西,他毫无顾忌地说,这里即将成为哈布斯堡与波旁的战场。   除了这些之外,拉罗什富科公爵也没忘记他在阿姆斯特丹的仆人,其中有很多眼线,也有一些寻常的民众,他给了他们丰厚的遣散费,他的仆人们更是“无意”地抱怨了一阵子言而无信的荷兰首相……   这些流言就像是滴落在水中的墨汁那样,迅速地在各个阶层传播了开来,要说首相先生,还有他同为议员与财政大臣的弟弟是否意识到这点了呢?是的,他们意识到了,但他们只觉得,这只是又一次政敌对他们的攻讦,他们一边派遣下属在报纸上辩驳或是反击,一边还是在忙于与各个使臣讨价还价——这很难,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并非毫无准备,要摧毁荷兰在陆地上只有区区两万人的军队,怎么会用到十二万人?这些就是路易十四为了对抗另一个联盟而做出的准备,就像是狮子露出的獠牙,就算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勃兰登堡大公腓特烈,或是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二世,都不会只因为荷兰的几句哀求就出兵,就算是也面临着威胁的丹麦-挪威国王克里斯蒂安五世也是如此,这位老国王就算快要死了,也咬紧了牙关,要从荷兰身上撕下一块好肉来。   直到阿姆斯特丹的民众冲入了市政厅,冲入了首相的房间,首相和他的弟弟仍然没能反应过来——他们之前在挑选替罪羊的时候有多么惬意,现在就有多么错愕——他们身居高位太久,早已忘记了自己也是肉身凡躯,他们可以随意点选一个人做牺牲,甚至将之当做除掉政敌的手段,别人当然也可以。   摆在他们面前的罪名他们甚至无法反驳——阿姆斯特丹的国库里确实几近干涸,因为首相先生不但拨了一大笔款子给那些黑巫师们,那些用来贿赂各国重要人物的钱款也是从里面抽取的——约翰·德·维特或是出于私心,又或是出于对独裁者名号的畏惧,没有动用自己家族的钱,但最不应该的是,他的弟弟,小维特先生,居然还乘机大捞了一把,发了一笔可观的国难财,这些都被经手人揭发了出来。   首相先生看着那一张张愤怒而又狰狞的面孔,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这时候,就算他承认自己与巫师勾结也没用了,巫师们可不会给他留字据,而法国的国王路易十四还好好地坐在他的御帐里,而他与使臣的频繁往来,在没有录音也没有录像的年代,谁能证明他是在挽救荷兰,而不是在出卖荷兰?而且他也确实与这些人有着一些私下里的秘密交易,他也许需要为自己的家族考虑,尤其是荷兰经此一役,必然会有一段时间的低落,要保证他现在的位置依然巍然不动,他做出一些小小的让步也情有可原。   但现在不会有人听他解释,若是在一个月前,或许还有可能,但在流言发酵的这段时间里,路易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在拉罗什富科公爵带回了舰船后,他就立即发布敕令,不再允许法国的商人与荷兰通商,或有任何财政上的往来,荷兰商人们利润的最大源头被立即扼断,紧接着,就是商人们为了减少损失,而大量地解雇工匠或是文员,数之不尽的人一下子失去了原本即便不算是丰厚,也可以说是充裕的收入,证券交易所的股票更是如同洪水一般地往下跌落,几乎每天都有人因为手中的财产突然变得一文不值而自杀。   就在六十三年前,37年终结的郁金香泡沫,甚至都没能如此彻底地影响到荷兰的各个阶层,那时候,至少还有政府与秩序,而对现在的荷兰民众来说,如果他们能够冷静下来,那么他们就应该知道,就算荷兰首相做的多么糟糕,流言也有着几分真实,他们都应该尽量维持住政府的权威,哪怕等到灾难过去之后再清算也成,但普通的民众完全陷入了一种因为恐惧与焦虑形成的狂热之中,原本能够阻止他们的议员们,也因为各有打算而放纵甚至推波助澜——维特在首相和大议长上的时间太久了,他们都这么说;其中或许有一两个理智的人,但他们就像是被洪水裹挟的残枝败叶,能够保住自身不粉身碎骨就足够好了,更别说是为了别人做些什么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德维特兄弟的尸体   约翰·德·维特首相原本也有自己的卫队,但他们在暴乱发生之前,就已经被橙带党设法调走,对于橙带党来说,首相先生是毋庸置疑的凶手,他们甚至身先士卒,率领着人们冲进了市政厅,抓住了首相和他的弟弟,哪怕首相先生高呼着“审判我,审判我!”希望在法庭和监狱里得到一丝生机,人们依然只是沉默地将他们拖出办公室,拖到街道上,在一个小广场上站住,首相一看到那里,就不由得呻吟和祈祷起来,这里没有法官,没有陪审团,没有刽子手,这可不是说,他们就能得到赦免了,事实恰恰相反,这意味着他们将会受到无比残酷的拷掠与屠戮。   曾经有个君主说过,民众犹如孩童,这不是轻蔑,而是一个浩劫,是的,民众们在很多时候,都如同牛马一般的温顺,土石一般的沉默,但他们在揭开平庸的表皮,露出下方的“恶”时,就连魔鬼也无法与之相比,约翰·德,维特以及兄弟之后的遭遇,作者甚至不忍诉诸笔端,就让我们从荷兰画家简·德·巴恩在《德维特兄弟的尸体》中所描绘的场景来一睹当时的血腥与恐怖吧。   在这幅背景阴沉的画面上,就像是一座简陋舞台上的小空地上,竖立着一座由梯子改造而来的刑架,上面悬挂着两具白色的躯体,不知内情的人第一眼看过去,还会以为自己看到了两只被剃了毛,开了膛的羊羔,但再仔细一看,那垂在地上的,难道不是人的手臂么,在垂下的双臂之间,是血肉模糊的头颅,与蓬乱的头发——首相先生面对观众,观众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睛被剜掉,他的耳朵和鼻子被割掉,嘴唇消失,露出空洞的一个黑洞——牙齿应该是在之前的殴打中掉落了,它大张着,仿佛还在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怒号与悲哀的祈求,但很显然,就算没有失去石头,首相先生的呼喊依然不会被失去了理智的民众听到。   他的胸膛袒露着,有时候人们为了显示自己的真诚,会说,我要将我的心拿出来给你看,而首相先生做到了,他或许懦弱过,也或许有过野心,或是私欲,但他对荷兰确实是忠诚的,虽然正是因为这份忠诚,他终究将荷兰带向了毁灭与死亡——可他终究将自己的心拿出来给民众看了,只是那些贪婪的人,不仅仅拿走了他的心,也拿走了他的肝脏与肠胃,所以在这里,你只能看到首相先生空荡的胸怀,就像是阿姆斯特丹令人绝望的国库,仿佛他以此向他的人民偿还了欠债。   在他的大腿上,有着一道深刻的切割痕迹,深可见骨,他身边的兄弟也是如此,相当对称,在这里,画家没有过多的渲染这场悲剧,只是在后来的记录中,我们可以看到,民众们留下的,只是两具白森森的骸骨,不,不是因为他们的愤怒绵长到了这样的地步,而是因为一些人,出于商人的灵机一动,将两兄弟的肉割下来,以十个铜币一块的价格,沿着一千多条河道一路叫卖过去了,而作为买卖起家的荷兰人,当然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他们蜂拥而上,将首相与他弟弟的尊贵身躯瓜分一空,如果不是议员们也觉得看不过去,以及维特家族的卫兵终于赶到了广场,维特兄弟只怕连一片指甲也不会留下,而几百年后,我们依然可以看到,约翰·德·维特首相的手指被陈列在一座教堂里。   现在,让我们回溯时光,回到那个混乱的夜晚,黎明终有到来的时刻,在亲人们悲伤的哭泣,与政敌的微笑中,德维特兄弟的统治到了尽头,对新的大议长与首相先生的位置的新一轮争夺再次开始,除了法国之外,几乎所有的国家,都对这样的变化目瞪口呆——难道这些人都没看到法国人的十二万大军就阵列在佛兰德尔的北线吗?   ……   “我说过,这就是自由。他们尽可以自由地去屠戮无辜之人,或是自由地将他们的国家送上穷途末路。”路易将密探送来的信件转手交给菲利普,菲利普躬身接过,一旁的科隆纳公爵走上前,为国王系上佩剑,现在,这位年少的公爵,受国王宠信的程度只在王弟菲利普之下,人们经常在国王的身边看见他,无论是接见大臣,还是处理公务,国王都不会对他避讳,最令人嫉妒的是,国王在这样重要的时刻——在他的军队前,向荷兰宣战的这一刻,依然将科隆纳公爵带在身边。   科隆纳公爵今年十一岁了,距离成人也不远了,人们都知道,他是国王的私生子,出生的时间甚至早于王太子路易,虽然国王没办法让他继承自己的位置,但他一出生就是科隆纳公爵,虽然没有领地,也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据菲利普所知,法国宫廷里的人们都在猜测,国王是否会在拥有领地的贵族中为他选一个妻子,就像是卢森堡公爵那样,从自己妻子手中获得一块领地,是当时的贵人们常用的办法,只有菲利普略微从国王的只字片语中知道,国王有意让科隆纳公爵与托斯卡纳大公的女儿结婚,那位公主的父亲正是加斯东·奥尔良,她的母亲则是洛林公爵的妹妹,也就是加斯东临终前陪伴在他身边的那位夫人。   这位夫人当然不会对路易抱有多大的好感,而且那位小公主在67年出生,现在也不过三岁,说起婚事来为时尚早,但奥尔良体系原本就有对那不勒斯的继承权,而作为托斯卡纳大公,美第奇已经统治托斯卡纳地区一百年,如果有他们的支持,科隆纳公爵就能有更多的筹码来继承和获得那不勒斯地区——至于那位玛格丽特·奥尔良公主,路易只能希望她拥有一个聪明人应有的理智,那不勒斯王后已经是个很好的头衔了,哈布斯堡家族不会接受一个商人的后裔,而其他的国家暂时并未出现上佳的人选,她总不见得愿意将自己的女儿充入奥斯曼土耳其的后宫吧。   不过这些都是对荷兰的战争结束之后的事情了,路易已经尝到了战争带来的甜蜜——在庞大的武力威慑下,身份、血统或是爵位,又或是如同跗骨之蛆的罗马教会,摆在桌面上或是隐藏在阴影中的敌人,都不值一提……路易放下手,正好按在科隆纳公爵的肩膀上,路易现在的身高已经超过了五法尺五寸,约六英尺,肩宽腿长,是个相当伟岸的美男子,科隆纳公爵今年十岁,但也已经有四法尺左右了,他继承了来自于父亲与母亲的优点,生得眉目秀美,皮肤白皙,在天赋上,无论是表世界还是里世界都是同龄人的佼佼者,有时候甚至成人也无法与其相比。可以说,除了在出身方面有些瑕疵,没有什么可以值得挑剔的地方。   菲利普在一旁捧着国王的帽子,心想他的兄长为了这个孩子殚精竭虑也不是毫无缘由的,也许正是因为心怀歉疚,小卢西得到的爱甚至要比小路易更多些,而路易对小卢西的爱,也同样在小卢西身上得到了回馈——科隆纳公爵对国王的濡慕之情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虽然他的出生伴随着阴谋与算计,路易却从未在他的生命中缺席过,就连无法获得正式的承认,不能称路易为父亲,在科隆纳公爵这里都变成了甜蜜中小小苦涩,不但不会夺去他对父亲的爱,反而显得他们之间的感情更加醇厚深沉了。   “菲利普?”国王在那里站了好一会儿了,也不见菲利普将帽子捧过来,不由得好奇地问了一句,菲利普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端着帽子走上前去。   路易一边微微低头,让菲利普给自己戴上帽子,一边打趣说,如果奥尔良公爵再这么不称职,他就要剥夺他服侍自己更衣的权利,将这份工作交给科隆纳公爵了,而菲利普则半真半假地呸了一声,“那他肯定还得要个凳子。”   “孩子长大的额速度可是很快的。”国王感叹地说,他的视线短暂地与奥尔良公爵碰触在了一起,两人一同莞尔,很显然,他们也都想起了他们小时候的模样,穿着小裙子依偎在母亲的身边,没想到他们终有一日会并肩在战场上奔驰战斗。   但接下来的仪式,不单菲利普,任何一个人都不能伴随或是跟随国王,因为没人能够夺去太阳王的光芒,哪怕只有一丝。   御帐矗立在一座丘陵上,在丘陵下的平原上,是国王的军队,这些强壮而又战意十足的小伙子,按照军团与军种的区分,身着统一的制服,制服上的纽扣,肩膀上的肩章,还有火枪上的刺刀,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路易骑着一匹高大的白色骏马,将斗篷半搭在身后,徐徐走过他们的眼前,慢慢地,马儿的步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一身皇室蓝色的国王就这样在森严的阵列里奔跑了起来,一边奔跑,他一边高呼:“法兰西万岁!”   “法兰西万岁!”士兵们立即跟着一同呼喊道,他们起初还有一些拘谨,但国王已经摘下了帽子,“更大声些!”他喊道:“让我们的敌人也能听到,好小伙子们,更大声些!”   士兵们的呼喊声由此一声高过一声,他们一边呼喊着法兰西万岁,也在呼唤着国王万岁,路易十四万岁,虽然有些混乱,但就像是拍击在岩石的波涛,反而更令人心血澎湃,国王的马速已经快到了一个令人担心的地步,仿佛一道白色的闪电,在灰色、皇室蓝色与靛青色的密林间往返穿梭,每一次掠过都会带来更为巨大的訇然回响,御帐前的将领和大臣已经紧张地站了起来,但他们谁都不敢阻止,哪怕只是跟上去……他们都要担心被士兵们的巨涛吞没。   国王则如同被他们承托起来的白色帆船,时而隐没,时而出现,而那些呼喊声则如同胜利的前奏,一次次地将国王送上峰顶浪尖。   仿佛又是在一瞬间,轰隆声由远及近,国王的白马在他们眼前纵跃上丘陵,国王停在御帐前,他转向军队,举起双手,丘陵下的轰鸣声曳然而止——甚至会让人以为自己突然聋了——但这只是因为士兵们看到了他们的国王。   科隆纳公爵的眼角发红,胸膛起伏,这就是他的父亲!他的国王!他几乎就要高喊出声,只能凭借着最后一丝理智死死地控制住了自己。   奥尔良公爵的心中却掠过了一丝庆幸,庆幸自己没有在兄长受伤的时候,在母亲和主教先生的劝说下接过摄政国王的权柄,不然他哪怕可以保住性命,也永远不可能与自己的兄长站在一起,共享他的荣光,亲眼目睹此刻宏大而又辉煌的景象。   路易则在上万人的注视下,向着北方伸出手臂:“阿姆斯特丹,诸位,”他的声音在丘陵上回荡着:“出发,往阿姆斯特丹!”   ……   “阿姆斯特丹完了。”查理二世说:“荷兰完了。”   距离他足足有十步远的地方,坐着形容狼狈的威廉三世,这个年轻人听了查理二世的话,就算再有城府,也不免露出了愤懑的神色,“荷兰不会完的,”他说:“不要低估荷兰的人民,为了得到自由,他们奋战了八十年,现在他们依然可以继续与任何一个敌人战斗,英国,法国……西班牙,任何一个敢于统治他们的人都会如坐针毡。”   “就像你?”查理二世诙谐地反问道。   “我不想统治任何人,”威廉三世说:“我只愿意领导他们,服务他们,而不是掌握着权柄,为自己谋私利。”   “都一样,”查理二世宽容地说:“都一样,孩子,对于民众来说,并没有太大区别,因为他们的眼睛从来就只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耳朵也只听到自己想要听到的,他们几乎都没接受过教育,只懂得随波逐流——你大概还不知道,我也是刚知道,威廉,荷兰的首相,那位约翰·德·维特先生,几天前的晚上,被一群暴民拖出市政厅,在一个小广场上,和他的兄弟一起,被割得活像是一条去了鳞片的鱼。”   他平静地说完,就看到威廉三世昏厥了过去,虽然威廉三世与那位首相先生是仇敌,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威廉三世之所以还能够保持冷静,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正是因为荷兰还有约翰·德·维特,那位首相先生虽然对奥兰治的后人始终保持着警惕与忌惮,但他也和威廉三世那样,忠诚于荷兰共和国,只要有他,荷兰的局势就不会糜烂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您不该告诉他,”查理二世身后的巫师淡淡地说:“之后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逃走。”   “别这样,”查理二世说:“我相信你们。”他又看了一眼威廉三世:“而且我不说,他一样会不断地想要逃走,这样也许会让他安分一点……”他看了一眼巫师的脸色:“也许。”他补充道。   “要加钱。”巫师说。 第二百二十五章 第二个对荷宣战的人   伦敦塔上落满了渡鸦。   约克公爵短促地抬眼扫了一记,白色的塔身映衬着上下翻飞的黑色影子,在灰暗的暮色背景下,更是显得诡异莫名——这座高度约在一百英尺的白塔是在1078年,征服者威廉建造的一座要塞的主体建筑,之后环绕着白塔陆续建造起了十三座建筑,这个建筑群曾经被用作军事要塞、皇家宫殿、军械库、天文台、造币厂、国库、监狱和刑场……而让约克公爵感到寒意阵阵的是,他在望着这座建筑的时候,所想到的是另一个约克公爵。   这要涉及要一场冗长而又著名的战争和一个卑劣的盗贼,在玫瑰战争结束之后,获得胜利的是爱德华四世,他有两个儿子,长子依照传统册封为威尔士亲王,次子则册封为约克公爵,这也是英国国王们将次子册封为约克公爵的由来,问题是爱德华四世离世的太早了,他的长子爱德华即位的时候只有十三岁,而他的弟弟只有十岁,他们不比路易和菲利普幸运,当时他们身边不但没有有力的支持者,只有野心勃勃的叔父——爱德华四世有两个弟弟,一个因为被爱德华四世的反对者挟持而被处以极刑,失去了继承权,另外一个,也就是格拉罗斯公爵,也就是之后的理查三世,秘密派遣了一个神父,宣称爱德华四世在与王后结婚之前与一个女人结过婚,而那个女人还活着,王后与爱德华四世的婚约因此不合教法,他的两个孩子也成了私生子,爱德华五世和约克公爵就这样被关进了伦敦塔——虽然那时候伦敦塔还是皇家宫殿。   但从那之后,谁也没能再见过那两位不幸的王子,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他们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哪怕理查三世后来败于亨利·都铎,他们也依然没有发出过一点声音,不过考虑到当时亨利·都铎已经与爱德华四世的女儿伊丽莎白结婚——他们即便还侥幸活着,对于他们以及别人来说,最好也是死了。   为了这顶王冠,约克公爵在心中想到,有多少尊贵的人抛费了自己的鲜血、头颅和尊严啊。   这样的回忆犹如沉重的铅块那样压在这个三十七岁的公爵心上,他比自己的兄长年轻,但也已经鬓生华发,但从他年少时就滋生的野心就像是野生的藤蔓那样,不但不会随着岁月流逝而逐渐枯萎,反而愈发茁壮繁茂,几乎遮掩住了他的眼睛与耳朵——但就在他乘坐的马车转向怀特霍尔宫的时候,路边的一个小戏台上,一个衣着古怪的家伙正在高声吟诵莎士比亚的作品,出自于理查二世的一章,他这么说:“看在上帝的面上,让我们席地而坐说说忧伤的故事,有关国王的死亡——有些被废黜,有些战死沙场,有些被他们废黜之人的魂魄困扰有些被妻子毒害,有些在睡梦中被杀掉,无一善终。因为在这空虚的王冠之内圈住了国王的肉体凡胎……”   对于与以往的任何一个王室成员都笃信着占星术的约克公爵,这个无知之人的声音就像是一柄锐利的锥子那样刺入了他的心,他不假思索地将手伸出车窗,策马随行在一边的侍从立刻奔了过来,俯首倾听他的命令,公爵低声说了两句,侍从立即拨转马头,飞驰而去,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在约克公爵已经走在前往觐见国王的走廊上的时候,那个随从已经回来了,他的配剑才被擦拭过,“罪犯”的血没有在雪亮的锋刃上留下一丝痕迹。   一个人的死亡,即便只是对公爵的随从而言,也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约克公爵心中的烦闷还是来自于它带来的坏兆头,尤其是在国王召见他的时候,他在国王的房间外面意外地遇见了国王的天文学家以及占星师弗兰斯蒂德先生,这位占星师身着蓝色长袍,神色肃穆又有点不快,约克公爵和善地与他问了好,又不由得好奇地探询道:“有什么事情让您感到困扰么?”他问,思忖着,如果只是钱财或是官职方面的事情,他倒是可以设法给予一些帮助,好让这位占星师为自己看看将来……他是否还能再上一步……   “事情,应该说已经解决了吧。”占星师说:“您知道的,我们的观星台就在白塔上,不知道为什么,最近那里多了很多乌鸦,它们的粪便和羽毛不断地污染和损坏了我们的观星设备,我就来请求国王,是否可以让人去驱赶或是杀掉这些可恶的鸟儿,但陛下并不愿意。”说到这里,占星师露出了一丝疑惑的神情,他们之前可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不过国王让我们搬迁到格林尼治去了,也许那里更好。”他耸了耸肩:“您呢?殿下,您也是来觐见过国王的吗?”   “王兄召见了我,”约克公爵说:“但我也很希望能够见到我最亲爱的兄长。”   “那我就不再打搅您了,”占星师说:“再会,殿下,愿上帝保佑您。”   “愿上帝保佑我们。”约克公爵说,他目送着占星师转过走廊,才示意门外的侍从前去禀报。   约克公爵进入房间的时候,查理二世正在凝视窗外,被一尺见方的黑色小格子切割开的初秋景色并不怎么宜人,他也看到了渡鸦,若是这些渡鸦都是寻常鸟类,他当然会满足占星师的期望,但这些鸟儿正是巫师们的仆从和眼线,他选择谁也就一目了然了,毕竟巫师可以做到占星师索能做到的,占星师却无法做到巫师们能做到的事情。   约克公爵对此事并不知情,虽然他是有权知晓里世界存在的一员,但有些权力是国王独有的,至少在查理二世彻底失去权柄之前,巫师们并不会主动倾向约克公爵——尤其是英国的巫师,他们和凡俗的英国人一样刻板严谨。   对这个弟弟,查理二世也不会如路易对菲利普那样信任,亨利埃塔的话就像是毒草的种子那样在他心里生根发芽,而英国的巫师们——虽然在一开始拒绝了国王的请求(说真的,他们也都挺惊讶的),但几经犹豫后,他们还是同意了,让国王在魔药的帮助下有一个亲生的继承人——发自内心地说,如果查理二世还是康沃尔公爵的时候,没能得到路易的帮助,那么他回归的路程与之间的经历,也许会让他选择放弃与议会的斗争,但正是因为有了路易在前,论起年龄与资历来说,远胜过路易的查理二世当然也会有好胜心,查理一世被斩首的时候,他已经十九岁,即便直接登基也没什么可说的,伴随在父亲身边的时候,更是耳渲目染了许多对政治方面的见解与手段——不像是路易十四,他几乎没有对路易十三的记忆,他的老师全都是王太后与主教先生安排的。   查理一世虽然被斩首,查理二世虽然曾经被放逐,路易十四也同样三次狼狈地逃离巴黎,既然如此,路易十四可以做到的事情,查理二世为什么不可以做呢?比起路易,他还有一个极其有利的条件,那就是来自于亨利八世的遗产,他不但是世俗的国王,也是宗教领袖,他只要能够收买伦敦的裁判所,他一样可以如亚瑟王那样将巫师这枚棋子放在博弈的棋盘上。   另外,还有一些事情,是他在决定收拢英格兰的里世界后才知道的——已经有越来越多的里世界人或是被动,或是主动地进入俗世了,也许有那么一天,他读过的那些传说故事,就会真的,赤露露地出现在人们的眼前了……他的行为不能说是对信仰的背叛,相反的,提前做好准备,才是一个虔诚的战士所应该做的。   查理二世在四个月前终于下定了决心,在巫师的帮助下,王后有孕了,现在还没有正式对外表露,巫师们甚至因此取代了御医们的工作,不得不说,他们的药物和治疗方式,都要比查理二世的御医们更值得信任,而王后受孕的过程中也没有出现魔鬼或是不祥的征兆,对查理二世的疑问,巫师们解释说,除非是夫妻两个之中有一个失去了生育的能力,不然是无需用到献祭的,查理二世有十四个私生子,问题当然不在他这里,那么就是王后了,而王后也不是没有生育能力,她只是……遇到了一些小问题……   若是查理二世没有私生子,那么他可能会升起疑心,但他有孩子,那么只要解决了王后的问题,他和王后有孩子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就在一个礼拜前,巫师为他做了占卜,这个孩子是个健壮的男孩,查理二世有继承人了!查理二世才决定,将亨利埃塔与他的计划进行下去,他召来自己的弟弟,就是要抛下诱饵,来劝说弟弟在将来的对荷战争中站在自己一方。   “来看看这个。”查理二世和煦地说道。   约克公爵走了过去[c1],摆放在窗前的画像中矗立着一个身材颀长,容貌秀美的女孩,她站在窗前,身后是厚重的深红色帷幔,更衬得她的肌肤白净无瑕,眼睛明亮动人。   “玛丽亚·比阿特丽斯·安娜·玛格丽塔·伊莎贝拉·德埃斯特,”查理二世说出了一大串音节,而后轻轻地弹弹快要麻木的舌头:“今年十二岁,是摩纳哥公爵最大的孩子,她的弟弟在62年的时候继承了她父亲的爵位,不过现在正由他们的母亲摄政,她是她母亲最心爱的孩子,甚至不是之一,人们都说,她若是一个儿子,那么弗朗切斯科二世就应该是她而不是她的弟弟。”   “长子原本就应该继承父亲的一切。”约克公爵恭敬地说。   “不过意大利似乎并不完全遵循萨克利法(即是长子继承法)。”查理二世仿若无意般地说道,“她的弟弟是在60年出生的,现在也只有十岁而已。”他不那么意外地看到约克公爵的眼睛又变得明亮了一些,“而且她的嫁妆……”   “她有多少嫁妆?”   “不亚于法国王后,哈布斯堡的特蕾莎。”查理二世说,而后他半开玩笑地说:“也许我还要向你借贷呢。”   约克公爵没说话,他上前去,抚摸着画像上的人,正如查理二世所说,少女简直就如同一朵初开的玫瑰一般娇美,她的嫁妆更是给她覆上了一层璀璨的宝光。   “怎么样?”查理二世说:“摩纳哥公爵的使者就在宫殿里,只要你愿意遵照我的旨意行事,我就把他们喊来,签订契约。”他顿了顿:“不过也许还有一件事情,要你知道。”   “请说吧,兄长。”约克公爵说。   “摩纳哥公爵夫人有一个要求,”查理二世说:“她不会将女儿嫁给一个加尔文教徒,”他说:“她女儿的丈夫必须是个天主教徒。”   “太荒谬了!”约克公爵几乎是脱口而出,他很清楚,他在宫廷和军队里确实有不少支持者,但这些支持者都是新教教徒,他们绝对不会允许一个天主教徒成为他们的国王,血腥玛丽给他们的教训足够深刻了(玛丽一世是亨利八世的长女,在复辟天主教信仰的过程中曾对新教教徒展开残酷的报复,血腥玛丽之名由此而来),他一旦承诺国王,可能比他站在国王这一边,不通过国会就擅自对荷兰开战还要严重。   查理二世对他的激烈反应只是一笑,他亲密地挽起弟弟的胳膊,把他带到窗前。   “看到了吗?”查理二世说:“那是泰晤士河。”   “看到了。”约克公爵不太愿意看到这条河流,因为它在不久前成为了英国海军的耻辱,荷兰人的勒伊特将军才驱使着他的舰船,沿着泰晤士河直入伦敦,虽然他们的炮弹没有对伦敦造成致命的威胁,但伦敦人的自尊心全都在这一战中崩溃了。   “它会带来敌人,没错,”查理二世平静地说:“但公爵先生,它也会带来朋友。”   “……你和路易十四签订了怎样的协约?”约克公爵沉默了一会后问道,他也不是一个蠢人。   “不仅仅是路易十四,还有罗马教会,”查理二世说:“他们帮助我们夺回权力,我们给他们一个信奉天主的国王。” 第二百二十六章 海上与陆地上的战争   这是四旬节的第一天,接下来会有四十天的大斋期,直到复活节为止,不过荷兰的这支商船队伍来说,并不算什么,因为他们这四十天大概都要耗在大海上了,在大海上,肉类从来就是一种点缀,他们的主食必然是从大海里捞起来的东西,海鱼、海兽和海草,船长和大副,医生等尊贵的人可以享用到土豆和卷心菜,其他的船员只能忍受着无穷无尽的胃部灼烧感与口腔出血,在还没有发现新鲜蔬果可以抵抗坏血病的现在,这些症状在船员中非常常见。   船长哈恩是没有这种烦恼的,作为船长,他不但能吃到土豆,还能吃到番茄,喝到咖啡,巧克力,不过每次他在大快朵颐之前都要朝甲板上吐一口唾沫,因为这些美味的蔬果还是从法国传到荷兰,荷兰人才确定这些他们用来欣赏的作物是可以食用的,而一想起法国,哈恩船长的心就像是被磨碎了一般,他是阿姆斯特丹人,他的兄弟在不久前的那个晚上将他们的首相从市政厅里拖出来,而后和一些暴徒一起,将其肢解和买卖,哈恩只懊悔,那时候他正在海上,不在家里,不然他一定会设法阻止自己的兄弟。   不过回转来扪心自问,哈恩船长也不能肯定自己若是在场,会不会真的设法阻拦那些人——那些人都疯了,法国国王有十二万人的军队,他们都知道,而他们只有两万,这样悬殊的比例,除非勒伊特将军的船员能够爬上岸,不然他们就别指望能赢,不,这已经不是能不能赢的问题了,而是今后还有没有荷兰共和国的问题了。   在这样的巨大压力下,就像是经过了数百个黑暗的白昼,依然不见光明的人那样,他们对德维特兄弟执掌的丈夫充满了怀疑与愤怒,再加上威廉三世突然失踪,橙带党乘机在大街小巷使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来煽动他们,这些不满的声音最终汇集成了一股奔流的洪水,将他们最后的屏障彻底地摧毁。   是啊,是啊,哈恩船长的心头不由得掠过一阵阴郁而又苦涩的情感,他知道,他的兄弟在发泄过之后,也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但就算是耶稣降临,也没办法将德维特兄弟拼凑回原先的样子了,阿姆斯特丹的人陷入了一种混沌和迷茫,他们不知道应该干些什么,只能在市政厅外徘徊,希望威廉三世或是任何一个敢于在这个时刻承担起这副重担的人走出来,大声地告诉他们该怎么做。   总有人在说,那些议员们正在推举新的执政,但就像是本文之前描述过的那样,总议会的议案是要一层层地往下传达的,从总议会到省议会,从省议会到市议会……这件事情又不像是建一两艘舰船,或是签订一份合同那样简单了,谁都知道,谁在这时候站出来,既有可能成为荷兰人的英雄,也有可能成为法国人的阶下囚,甚至有一股声音说,他们并不是不能接受一个如太阳王那样的统治者,但也有人反驳说,巴黎也曾经发生过圣巴托洛缪大屠杀,荷兰人都是新教教徒,谁都不知道一个天主教国王是否会夺走他们的财产乃至性命。   就算哈恩对政治一窍不通,也能看出荷兰共和国已经可以称得上摇摇欲坠,他从他熟悉的那些商人口中打听,他们带给他的也都是失望,无论是乌得勒支,还是泽兰,又或是海尔德兰,他们的省议员就像是根本没看见悬挂在他们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还在不分昼夜地辩论与谈判,做着或明或暗的交易——他们即便因为胆怯,不愿成为举起旗帜的人,却也因为担心别人借此机会攫取了大权,从而获得一笔最大的收益——毋庸置疑,若是此时有人力挽狂澜,荷兰人不会不愿意给他一顶王冠。   这样相互拖后腿,相互不断指责,甚至出现了相互诬陷与谋杀的情形下,别说给他们几个月,就算给他们几年,他们也选不出一个能够面对法国国王的人。   哈恩站在甲板上,回首眺望已经看不见的阿姆斯特丹,心中一片荒凉,他还有他身后的商人们,每次离开阿姆斯特丹,都不知道能不能在回到这座美丽的城市,或者回去的时候,它已经不属于荷兰。   一只海鸥掠过哈恩船长所拥有着风列战舰,这艘风列战舰是80门炮双层甲板战舰,下层甲板长度约有一百二十尺,宽度在三十尺左右,排水量在一千吨左右,即便如此,它也已经不是荷兰海军中的主力舰船,荷兰海军里的主力舰船现在都是超过一千五百吨排水量的三层甲板战舰,还有略次的一千两百吨排水,火炮载量在90-98门的舰船——这艘“自由号”舰船本来也在勒伊特将军的麾下,但因为在不久前的巡航中触礁,才在维修完毕后被改做商船护航。   即便如此,它和它的四个朋友(近似的战舰),还是这支庞大的队伍中最耀眼的,商队船只共计七十二艘,它们体型庞大,就像是一群毛发旺盛的绵羊那样,被四只强壮活跃的牧羊犬拱卫着,追波逐浪,在晨光的照耀下向着目的地进发。   哈恩船长深深地吸了口气,并不是没有希望的!据他所知,也有一些商人和议员正在设法收买、贿赂与游说其他国家手握权柄的大人物,也有人在招募士兵,只要他们能够与法国人僵持住,等到其他国家组成联盟对抗法兰西,即便需要付出一些代价,荷兰至少可以保全自己的国土与航线——只要……他这么想着的时候,就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叫喊,“敌人!”   等到荷兰人看见英国战舰的时候,它们居然已经近到可以用眼睛直接看见,看着已在预备抢占T字头横列的英国战舰,哈恩船长一阵昏眩,但他终究还是曾经跟随勒伊特将军经过两次英荷战争的人,几乎在下一刻,他就反应了过来,“准备作战!”他大喊到,他身边的船员迅速地奔跑着,将他的命令传达到船只的各个地方。“自由号”的火炮分别布置在上层甲板的前方,中后部,露天甲板的艏艉楼,下层甲板则有十二门三十六磅的重型火炮,但哈恩船长在担心,他们无疑已经中了英国人的埋伏,也不知道这些火炮能不能得到发挥威力的机会。   ……   “说真的。”威尔逊船长——他是此次行动的负责人,约克公爵的亲信之一,说:“我还是不敢相信,是那些炼金术士玩弄的把戏吗?”   “我觉得您无需如此在意,”他的大副在心里说——炼金术士只怕还是伪装,这些家伙……可能是魔鬼的仆从也说不定,但他一点没露出来,“只要他们做到了他们承诺的事情就行。”   “我觉得……”威尔逊船长深深地叹了口气,但还是没有继续说下去,大副能够想到的事情,他也能想到,没想到伦敦的流言蜚语竟然不全都是胡说八道。   ……   “哈恩船长?”   哈恩船长吓了一大跳,因为面前的这个人竟然是从火焰中走出来的,他立刻抽出了佩剑——在大海上几乎度过了半生的船长要比一般的平民知道得多点,毕竟大海无情而又变幻莫测,一些有资本的商人偶尔也会雇佣巫师,只是无论什么时候,这些巫师都是危险人物。   看到哈恩船长如此,那个巫师倒不生气——他的穿着与一个富有的商人并没什么两样,“别紧张,我只是一个普通巫师罢了,”他说,他觉得是这样,他甚至不是一个黑巫师,所以才逃过了法国国王的大清缴,只是没想到,他就是和商人做个买卖,顺便跑到比较安全的新大陆去,居然也会遇到这种事情:“只是来告诉您一声,船长先生。”他说:“看来开战必不可免,雇用我的先生决定给您一些帮助,如果您需要。”   “帮助?”哈恩船长想起,七十二艘商船里确实有二十四艘武装商船,虽然说是商船,但它们也有60-80门火炮,完全可以投入战斗,他正要感谢,就看到那个巫师随手一摆,几点火焰落在甲板上,烧灼出几个黑点,“在船队的前方正是我们主人的快船,”快船是有着尖长撞角的小三桅船,比承载货物最多的平底船和载着火炮的武装商船都要小,在商船队伍中,它们当然也有运载货物,但很显然,还没到无法损失的地步,因为那个巫师接下来就说:“这些快船上运载的都是呢绒,”他轻描淡写地说:“我的雇佣者说,风向正合适,他有意将这几艘船全都点燃,而后冲向我们的敌人……虽然也许无法阻止他们占据T头位置,但之后的烟雾和火光也会干扰他们的视线,这样,我们也许可以争取到一点时间。”   哈恩船长只迟疑了两秒钟,就马上点了头:“万分感谢,”他快速地说:“告诉你的雇主,他的损失我会向勒伊特将军报告,作为战损列入额外款项。”   “我会告诉他的。”巫师说,他向地上投掷了一把硫磺,就在升起的火焰里离开了。   ……   先是一点,而后是一片,接着是一整艘船,它燃烧起来了,即便现在是正午时分,依然明亮的令人不敢直视,黑烟从海面直升上天空,就像是毫无技巧的画家提着一根粗劣的炭笔在天地之间胡乱画了几道。   “他们简直就是疯了!”威尔逊船长恼怒地喊道。   船员在点燃了船只后就立即跳船离开了,后面的船只把他们救了上来,虽然十分危险,但船长和商人许诺的酬劳足够他们舒舒服服地挥霍上好几年了——那些被点燃的船只,在失去了掌控者后,只有一艘笔直地冲向了英国人的船队,其他则歪歪斜斜地往别处去了,但就算是这样,它们升起的巨大烟雾,也如哈恩船长希望的那样,干扰了英国船队的视线,威尔逊船长命令开炮,击沉了那艘冲向船队中心的快船。   它们为荷兰人的船队争取到的时间并不多,而就在这段时间里,哈恩船长的战船与武装商船已经向着英国舰船船队的两侧开去,虽然英国人此时已经占据了有利位置,哈恩的战船也进入了射程之内,但荷兰商人们也显露了罕有的勇气——他们竟然大胆地将自己的商船作为了海上工事,任凭炮弹打在珍贵的货物上,也要让战船越过英国人的封锁线。   英国人派出了十二艘风列战舰,还有六艘装备了火炮的快船,但荷兰人的果断行动给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在他们还未决定是否要真正地摧毁这些商船——也就是他们战利品的时候,哈恩船长已经率领着他的战船与武装商船,绕行到英国舰船船队的右侧,这样,占据了T字头位置的就变成他们了。   一时间,波涛翻滚,火焰熊熊,炮声轰隆,这对老敌人在万顷碧波上彼此厮杀,这时候谁胜谁负,就要看两位船长的勇气与对战局是否足够敏锐了——威尔逊船长原本占据了先机,但他也是一个贪婪的人,或者说,他的主人约克公爵时常捉襟见肘,这是英国对荷兰的宣战,但同时,约克公爵也希望能够中饱私囊……在战场上,哪怕再细微的犹豫也会改变结果——哈恩船长没有浪费商人们为他争取的时机,他的“自由号”还未完全横过舰身,就已经在群炮齐发,他的选择不可谓不正确,他的火炮虽然无法击中英国人的战舰,却让他们的舰船缓了那么一下,毕竟不是谁都有勇气冲入炮火之中的,他战胜了那些胆小鬼。   虽然威尔逊船长在发觉自己的错误之后,也在努力挽回,甚至不惜命令自己的战船与荷兰人再次争夺有利位置,但最后,他还是不得不满怀悔恨地,眼睁睁地看着,在浓烟与破碎的木板簇拥中,“自由号”骄傲而轻盈地掠过他们的视野,带着大部分商船飞跃了罗网,再次投入大海与碧空的怀抱。   留给英国人的,是一艘击沉的快船,和三艘因为充当了海上工事,而彻底失去了动力的商船,船员在离开船只的时候,还放了火,所以,他们只能说是一无所获。   ……   “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路易说,一边将信纸送到蜡烛上点燃。   这封信,是海尔德兰省议会的议员写给奈美亨这座自由城市的市长的,信里面的内容无需多说,但这位议员大概不会想到,他的信使还没有法国人的军队快。 第二百二十七章 海上与陆地上的战争(2)   相比起英国人在大海上的首战不利,路易十四的军队却在荷兰的大地上纵横无忌,威廉三世原本是荷兰最后的机会,却在与首相约翰·德·维特的内部倾轧中徒然地消耗掉了,若是荷兰人能够退而求其次,保证首相所掌握的政权不受动摇,至少在战时,那么在只有一个声音的情况下,荷兰也许还能组织起一些力量抓住套在脖子上的绞索,得以苟延残喘。   但就像是拿在路易手上的这封信件,橙带党对首相的憎恨终于在威廉三世失踪后彻底地爆发了出来,他们不管不顾地煽动了那些暴民,将荷兰最后一丝生机扼杀在了小广场了,即便法国国王已经对荷兰宣战,他的军队已经分做三路入侵共和国,阿姆斯特丹的议员们所关心的还是谁能够成为下一个大议长与首相,这封写给奈梅亨市长的信就是在慨然承诺种种好处之后,请求这位市长在之后的选举中支持他。   奈梅亨的市长就跪在路易的身前,与其说是他已经彻底地屈服在法国国王的脚下,倒不如说是他曾经给予希望的那些人的愚蠢行为,完全地摧毁了他的幻想,在路易烧掉那封信之前,他已经看过那封信了,他是一个字一个字看过去的,哪怕里面有稍微提及一点有关于军备或是防务,又或是对战事的关心也好,但没有,即便信件发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法国对荷兰宣战的第二天,也是一样……若是只看这封信,谁都会以为战争并不存在,荷兰也还是那个强大而又富有的天赐之地。   “我已经拿了很多把这样的钥匙。”路易说,他玩弄着那把足够他手臂长的,沉甸甸的银钥匙,荷兰不愧为是荷兰,即便是一座城市,它献出的银钥匙也是分量十足,并且镶嵌着硕大的钻石与宝石,但这些并不能遮蔽路易的眼睛,他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区区财富,或者说,不仅仅是为了财富,他要金蛋,也要那只会下金蛋的鸡——“我从不认为,一把钥匙就能打开人们的心,尤其是几个小时前,这座城市的人们都还是我的敌人。”   这句话让奈梅亨市长颤抖了一下:“陛下……”   虽然巴黎的人们,会高声赞美他们的国王是多么的仁慈与良善,洛林与阿尔萨斯的人,还有佛兰德尔的人却不会,这位国王从来就能清晰地区分敌人和忠诚于他的人——就奈梅亨市长从小册子与报纸上看到的,这位年轻的国王囚禁了洛林公爵,强迫他将洛林卖给自己,而后又在战场上杀死了洛林的真正继承人,他的巫师在洛林散播瘟疫,召唤魔鬼,他将那些感染了瘟疫的可怜人驱赶进火堆,或是将他们流放到洛林与阿尔萨斯之外的地方。   而在他夺取了佛兰德尔之后,在佛兰德尔,这位国王施行的是军管制度,小到一个定居点,都必须报上明确的长居人口数字,甚至连一个婴儿都要登记上去,成年男性需要为国王服役——建造数之不尽的工事、堡垒、仓库与道路,国王的军队就居住在这样的堡垒里,在宽阔平坦的道路上行走,而在军队后面,是浩浩荡荡的随军商人,他们负责将军队收缴,或是民众为了纳税而缴纳的呢绒或是任何有价值的东西换成食物、帐篷和毯子等补给。   这种情况简直就如同荷兰的船长们在东南部航行时见到的一种树木,它的根系不在泥土里,而是在另外一棵树木上,它的根伸入对方的树皮里,吮吸里面的汁液,好让自己长大,被它寄生的树木会逐渐变得虚弱,而它却会枝繁叶茂,遮天蔽日。   而奈梅亨,乃至整个荷兰也即将迎来这样悲惨的命运。   法国的国王虽然在口中称颂上帝,事实上却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就和任何一个天主教徒那样满身虚伪,有一颗贪婪的心,他以一个可笑且虚假的理由侵吞他妻子的父亲以及弟弟的领地,也就是佛兰德尔,而一个广阔的佛兰德尔都无法满足住他的贪欲。在今天之前,奈梅亨的市长依然会认为,法国国王对荷兰的企图终归会是一场美梦,哪怕荷兰在陆上只有两万人的军队,可难道其他国家就会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吞并了佛兰德尔之后,继续吞并荷兰吗?若是说佛兰德尔只是一群产出呢绒的羊,荷兰却是一头健壮的乳牛,只要付出微小的代价,就源源不绝地从它身上挤出雪白的乳汁来。   他想的也许没错,但很显然,那些国家是不会允许欧罗巴再出现一个凯撒,但这不是说,他们就会因为这个原因,白白地耗费自己的力量与钱财,事实上,就奈梅亨市长所知,被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联合起来的丹麦等国家,已经陈兵边界,但他们只是在荷兰人的哀鸣中等待着机会,他们不喜欢法国人,但也不喜欢荷兰人,他们的企图与法国并没有什么两样。   路易随手将银钥匙丢给身边的奥尔良公爵,“拿去玩吧,弟弟。”他说,而奈梅亨的市长只能更深地低下头去,“市长先生,”他说:“我会派遣一些官员去帮助您完成我需要您完成的工作,我希望他们不会受到任何阻碍,又或是欺骗,甚至是谋杀——尤其是最后一种,我是一个仁慈的人,但我珍爱我的子民,就像是珍爱我的眼睛,如果有人敢于伤害他们……”他笑了笑:“反正我在你们的小册子上是什么样子,你们就会见到一个怎样的法国国王,”他俯下身,注视着市长的眼睛,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国王的残暴并不会影响他的伟大,我想你们应该知道,因为这就是你们所恐惧的,甚至不惜为此谋杀了你们的英雄。”   奈梅亨市长挣扎着想要说点什么,但最后他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   路易这么说,不是没有缘故的,因为之前就有他下派的官员在佛兰德尔受到了伤害,幸而有警觉的士兵保护,他们终究还是逃出了一条性命,愤怒的国王立刻就将首脑处死,整个村庄的人流放,还有那些以为不会被追究到的蠢货——他们还以为他们的新统治者也是那些傻乎乎的西班牙人呢,但路易为什么要养着那么多的密探,不就是在这时候发挥作用的吗?那些人也被收缴了所有的财产,挂了站笼。   那些干瘪在笼子的尸体,就悬挂在每个城门旁,所有人都能看到,威慑力毋庸置疑,但在荷兰,路易可不想再这么来一次了,他很清楚,这种自由城市就像是一个没有国王的小型国家,而城市里的家族就是手握权柄的诸侯,市长是被他们推举或是交易出来的,他的警告说给市长,也是说给那些家族听的——他们在小册子上不亦乐乎地编排路易,事实上也是因为抱着一种奇异的认知——他们虽然不想有一个国王,却认为自己是有特权的贵族,可惜是,路易并不会像是威廉三世那样宠溺着他们,对路易来说,他们和那些愚昧无知的工匠,小商人没有什么两样,他们如果不能完成国王的要求,国王处理起他们可不会有一点犹豫。   “或者说,他们的价值也就只有这些了。”等到奈梅亨的市长颤颤巍巍地告退之后,国王对自己的弟弟说。“但那些商人……”奥尔良公爵思索道:“就和在洛林一样吗?”   “可以这么说吧,”路易遗憾地说:“虽然我希望我们的商人能够尽可能快地取代他们,但那也是十年,或是二十年之后的事情了,而且有威廉三世在,他是不会放弃他祖父创立的基业的。”   “只要那些荷兰人还愿意接受他,”奥尔良公爵笑了起来,他的面庞轮廓要比路易更柔和一些,但笑起来之后,反而显得有些冷酷:“我真不知道这是查理二世自己的主意,还是有什么人为他出谋划策,但他将威廉三世扣押下来的行为可谓神来一笔,这样,即便乌得勒支我们必须交给威廉三世,他要重新确立起自己的权威,也不会是件容易的事情……”他这么说着,然后看到自己的兄长露出了古怪的神情。   “这就是为什么人们总是看不到自己的鼻子么?”路易喃喃道,而后无情地揭露了谜底:“那个人还能是谁呢,菲利普,他就是亨利埃塔,查理二世的妹妹,你的妻子。”   菲利普看上去还真是吃了一惊,“她?”   “她。”国王肯定道:“别小觑任何一个女人啊,弟弟,她们能够做出来的事情,就算魔鬼也没法猜到。”   “我没有,只是……”菲利普想起他们在离开巴黎时,奥尔良公爵夫人亨利埃塔的肚子已经不负众望地鼓了起来,说起来,她在鼓励自己的兄长做出囚禁一个国王的事情时,他们的孩子已经在她的肚子里了,“活见鬼。”奥尔良公爵低声诅咒道:“他们都说这个孩子会是一个儿子。”   “这没什么不好的,”国王说:“我喜欢聪明人,而不是傻瓜。”他站起身,接过邦唐拿来的帽子,戴在头上,“和我一起出去走走,菲利普。”   ……   奈梅亨位于瓦尔河河畔,下方是马斯河,瓦尔河是莱茵河的下流分支,由此奈梅亨与科隆与明斯特主教区相连接,而马斯河又成为了连接奈梅亨与法国的通道,因为这次路易的使臣说服了科隆的大主教——他正是神圣罗马帝国的选帝侯之一,他与法国结盟,共同入侵荷兰,所以法国的十二万大军兵份三路,蒂雷纳子爵一路(也就是国王所在的军队),沿着莱茵河左岸向下游进军;孔代率军由莱茵河河谷进军,卢森堡公爵则向格罗宁根进军。   因为有了巫师的帮助,另外两支大军的动向国王即便不是瞬息可得,也要比原先依靠着马匹与信鸽快得多,说起来,与其说是要担心荷兰人的抵抗军,国王更担心征服荷兰之后的事情——除了如佛兰德尔地区那样的零星叛乱与普遍的阳奉阴违之外,就是荷兰人一直期望着的,其他国家对法国的忌惮,那些家伙在打算什么,路易心知肚明个,因为他也会这么干——直接撞上法国人的十二万大军,造成的损失过于惨重,而且由此得以保全的荷兰,能够被他们勒索的可能性就又少了一分。倒不如等法国将荷兰摧毁了大半之后才以一个正义使者的形象出现,既能直接威胁到已经消耗了不少力量的法国人,又能逼迫奄奄一息的荷兰屈服在他们的脚下。   但他们肯定没能想到荷兰人竟然会这样蠢,蠢到了将希望全都寄托在了虚无缥缈的外部干涉上,内部还在争斗不休,现在荷兰连个统一的声音都没有,遑论反抗?在攻打奈梅亨的时候,国王的军队几乎没能遇到什么成规模的抵抗,一些零散的反抗来自于被教士煽动的农民,还有一些较为棘手的来自于城市里的家族——他们有自己的堡垒,雇佣来的士兵和精良的武器,甚至包括了火炮,蒂雷纳子爵实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宁愿将火炮搁在庭院里也不搬去城墙,至少可以阻挡他们十来分钟吧……   对于蒂雷纳子爵难得的挖苦,路易只能无奈地一笑,这就是让商人主导国家的问题了,商人们永远只会以利益为先,为了利益,他们可以卖掉任何东西,他们的眼睛里也几乎只能看见利益,这让他们在商场上战无不胜,却无法在战场上取得一丝优势,不,应该说,这是他们最大的劣势,要让商人们舍弃自己的利益,永远会是一件极其艰难的事情——除了在海上的那些商人,想起英国海军遇到的事情,路易摇了摇头,在陆地上的荷兰人,甚至失去了海上商人在面对危机时的敏锐与果断。   “没什么,让他们去吧。”国王对蒂雷纳子爵说,国王虽然只是想要和王弟一起在早晨的河畔轻松地走走,但跟随着的大臣和士兵依然不会少,后者是为了警备,前者则是因为,如果没能跟随着国王,这些大臣就要以为自己失去了国王的宠爱,忐忑不安了。   在已经预定好将来的荷兰三省总督后,路易当然不会让别人以为蒂雷纳子爵失去了自己的宠爱,他不但让蒂雷纳子爵指挥自己的新军,还时常让蒂雷纳子爵与自己共进晚餐,又或是一同散步与狩猎,蒂雷纳子爵仿佛有所觉,对此他一直表现的心情复杂,这可比让他来攻打舅舅与老师的国家难多了。 第二百二十八章 海上与陆地上的战争(3)   国王接见奈梅亨市长的时候,还是一天最早的时候,也就是黎明时分,房间里还需要点上蜡烛来保持亮度,因为国王时不时地就要查看文书,翻阅密信,等他们解决了奈梅亨的市长,又用了丰盛的早餐,离开城市的时候大概是十点钟左右,正是一天里令人愉快的时候,阳光明媚而不刺眼,夏天的新绿残留到今天,在金色的光线下呈现出黄色猫眼石般的色泽,一些树叶已经变成了橙红色或是橘色,还有一些则颜色变深,犹如黑色,另外一些则颜色发浅,犹如被打了一层薄霜,河畔边水草丰美,芦苇升出了灰白色的穗子,可惜现在不是春夏,喇叭水仙与鹫尾花都过了花期,只能够见到一些不起眼的零碎花堆,谁也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或是习性。   相对的,秋天是果实们展示自己的时候,覆盆子、刺莓、越橘、醋栗、桑果……它们从半透明的青色,到蓝色,蓝紫色,紫色,深黑色,也有鲜红色和乳白色的,一簇簇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它们是那样的肥美多汁,以至于即便有人类不断地经过,一些灵巧的小鸟和花栗鼠也会大胆地攀爬在枝条上,尽可能地将自己的肚子和腮帮塞得满满地。   更大胆的还有野山羊,兔子,鹿,除了浆果之外,它们还是来河边喝水的。   因为今天国王不是来狩猎的,即便随行的大臣与随从都携带了武器,几个年轻人更是跃跃欲试,也将打猎的欲望按捺了下来,他们心中十分遗憾,过了今天,他们对阿诺姆的战斗就要开始了,火炮与火枪,以及人们的呐喊声会赶走这里所有的野兽,就连蛇和老鼠也不例外。等到他们继续前行,这些人也看出来了,国王今天是来视察阵地的,国王的马匹在一座隆起的丘陵上停下,只有王弟菲利普与蒂雷纳子爵被允许跟随上前,他们的马匹分别驻足在国王的左右两侧,微微靠后一步。   从这座隆出地面大约有二十尺的丘陵往下看去,可以看到面对阿纳姆的阵地,阿纳姆是一座建于1233年的新城,也正是因为是新城,它的城墙与工事反而比奈梅亨更先进和稳固,但无论是在壕沟里走来走去的士兵,还是在丘陵上观望的将领们,都没有露出为难的神色,就像是一个人策马在大道上奔驰时,偶尔遇到一个凸起的小石块那样,他不会以为自己遇到了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墙。   一个人朝国王等人跑过来的时候,国王的火枪手们都戒备起来,他们环绕在丘陵下,就像是王座脚下的猎犬那样,虽看上去都是懒洋洋,若无其事的,但一有异样,他们就立即拱起脊背,露出了獠牙——只是还没等到那个人通报姓名,路易就抬抬手,让火枪手们允许他通过,来人正是塞巴斯蒂安·沃邦,他还是上尉,不过谁都知道,他在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战役中功勋卓著,又是一个极端的保王党,所以国王对他信任异常,现在虽然没有立刻拔擢,但等到战事结束,他们回到巴黎的时候,这小子必然会飞黄腾达。   沃邦上尉当然不会忽略这个让他倍感荣宠的细节,他在距离国王还有十来步的时候就开始迫不及待地行礼,在人们的印象中,像是沃邦这样擅长堡垒、工事与水利建设这样的人,应该相当古板和内向,事实却并非如此,他有些时候浮夸到连路易都有点吃不消——像是现在,就算是巴黎最俏皮的风流人物也不会像他这样,几十尺的距离,他是一路翻飞着帽子,以各种各样的方式鞠躬,按肩,碰胸,就差摩膝盖、点脚……过来的,菲利普吃吃发笑,国王瞪了他一眼。   “万分荣幸!”沃邦高声叫嚷道:“我的陛下,万分荣幸!您是来看望您的士兵么?”   “我只是想来散散心,”路易说:“但如果不妨碍,我很愿意去见见我的士兵。”他这么说,是因为在战场上,很少有将领或是军官会欢迎一个与战事无关的人在他们身边晃来晃去,尤其是路易身为国王陛下,身份高贵而特殊,他在场很有可能会让人觉得受到了无谓的束缚,但沃邦是什么人?他还在孔代亲王麾下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站到了国王这一边,蒂雷纳子爵又在如何对待国王这方面给他上了一课,必须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沃邦上尉的战场秀几乎都成为一个约定俗成的节目了。   他可以说是将战场视作了一出宏大而真实的剧目,而国王与随从的大臣就是他的观众,他是编剧,也是指挥,虽然有时候也需要和别人合作,但他必然会竭尽全力,让国王欣赏到最华美壮观的演出——他抓住了国王的马缰,充当了引导人,将国王的马带下丘陵,蒂雷纳子爵与奥尔良公爵紧随在后,其他人——这时候就要看他们对自己的认知有多么正确了,大臣和随从犹豫着,最后勇敢地跟上来的人只有寥寥几个。   荷兰地形最大的特点就是平坦,它的国土大多都在海平面三尺之下,整个国家只有一座山脉,也就是瓦尔斯堡山,高度还不足九百尺,而这座山脉正在阿纳姆的北方,阿纳姆与奈梅亨之间依然是一片平原,只有少数起伏的丘陵,因此沃邦的阵地几乎没有任何掩蔽和遮挡,除了沃邦新造的矮墙与堡垒,他牵着国王的马走向壕沟间的平地,因为还未开战,所以壕沟上方每隔一段距离就搭着木板,以便搬运弹药、食物与其他补给的人们行走。   “向国王致意!”沃邦暂时取代了邦唐的位置,他这样喊道,一些埋头做事,没能注意到他们的士兵也抬起头来了,一见到国王,他们就高高兴兴地鞠躬,摇晃帽子和呼喊“万岁”,他们在面对国王的时候,比一些普通的外省官员都要活泼一些——因为这里的大部分士兵,都是新军,也就是国王的凡尔赛军,他们可以说是在国王仁慈与恩惠下成长起来的,为了国王他们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与荣誉。   路易对待他们也十分温和,若是让奈梅亨市长旁观,他可能会认为这个国王与他早上见到的那个暴君完全是两个人——在看到一个显然是来送食物的士兵时,国王下了马,走到两只巨大的木桶前观看,沃邦上尉立刻打开了盖子,一个是还温热着的奶油汤,一个是淡酒,“还有其他的呢?”路易问。   “还有面包和肉干,每个士兵还能拿到两个苹果。”沃邦上尉说。   “今天晚上另外加一道炖猪肉。”在士兵们的小小欢呼声中,路易最后看了一眼他们——这是战争,所以站在这里的人,不算明早匆匆分发的土豆,今晚的一餐很有可能是他们的最后一餐。   之后国王又看了火炮,弹药储备与马匹。   毫无疑问,所有的准备都是充足而又妥当的,卢瓦斯侯爵从佛兰德尔地区不但收取了可观的呢绒作为赋税,又让佛兰德尔人以劳役的模式完成了道路与定点仓库的修缮工作,还将几乎所有的马匹,与三分之一的牛,骡子和驴全都征收了,既是为了让那些佛兰德尔人安分一些,也是为了满足国王的大军对补给的需求,有巫师对路易说,通过渡鸦的眼睛,这些牛马以及它们运载的货物,简直就如同一道黑色的河流那样惊人。   这些辎重数量让国王的士兵们安心,也让国王的敌人们担忧。   ……   阿纳姆一样有着属于自己的小政府,这座政府在变故发生之前,由共和党人掌控,现在橙带党人占据了主要的发言权,荷兰的民众已经厌倦了议员们的夸夸其谈,敷衍怠慢,橙带党人的激进,还有对威廉三世的怀念——没错,对很多人来说,死人才是最完美无缺的圣人,让阿纳姆的民众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狂热中,在法国军队进入奈梅亨的时候,他们就囚禁了市政厅的所有成员,橙带党人成为了他们的首领,在一种无法言喻的古怪气氛中,议员们的财产,与市民们自愿奉献的财产,都被用来雇佣士兵,建立军队。   也许会有人要问,在这时候,这个地方,阿纳姆又怎么雇佣得到士兵呢?事实上是可以的,那些手工匠人,小商人和学生们,他们或是为了“正义”而来,或是为了自己的家园,又或是恐惧被一个独裁者统治,更多的,是被一天十个荷兰盾的价钱诱惑,而且若是能够将法国人阻挡在外,他们甚至还能得到更多的赏赐。   这座城市就这样建立起了一支一千人的军队,幸运的是,因为阿纳姆是一座新城,不但城墙高大,堡垒林立,议员们的家族也尚未在这里建立起不可动摇的权威,他们暗藏的枪械、火炮与火药都被搬了出来,运送到城墙上。   战斗一如既往地在早晨开始,而奏响这一乐章的只有火炮,震耳欲聋的炮声此起彼伏,烟雾阵阵,与真正的晨雾混合在一起,沃邦上尉已经习惯并且爱上了那种硫磺与泥土混合在一起的气味,人类的鲜血与呻吟暂时还未到来,因为所有攻城战的初始都意旨摧毁敌人的堡垒与城墙,这样的炮击,有节奏地持续了一个小时,阿纳姆城的还击确实有,但根本无法与法国人的火炮相比。   沃邦上尉大略估算了一下弹药的存量,又举起望远镜查看了一下火炮轰击的成绩,就下令让火炮向前,火炮支架下方的砖石被取出,泥土被挖开,轮子被重新装起来——原先这将会是一件非常艰难的事情,但自从国王的学士们发明了一种便携的起重装置之后,士兵们的动作就快多了,火炮被覆盖上硬牛皮,由士兵们推着和拉着在壕沟里往前走——正如之前描述过的,沃邦上尉的三道壕沟都是连接在一起的,最窄也能够容许一部二十四磅的火炮在里面移动,士兵们将火炮向前移动了一道壕沟后,就重新把它架设起来,重新调整准星与方向。   而沃邦上尉的工兵们也已将新的壕沟推进到距离城墙只有数百尺的地方,到了这里,城墙上的火炮已经能够威胁到工兵们了,他们在木头制作,覆盖铁皮的车盖下一边挖掘,一边祈祷,有不幸的人被击倒,士兵们把他们抬出来,有些人一看就没了生机,就把他们整齐地排列在后方的阵地上,另外一些人只是受了伤,就有套着白色围裙,戴着白色头巾的医护人员接手。   从这里沃邦上尉都能听到呼呼的,炮弹出膛的声音了,国王曾再三告诫他不能如此鲁莽,但对于任何一个将领来说,要获得胜利只有如此——当人们在战后,在地图上,在沙盘上重新推演这场战斗的时候,他们当然可以居高临下,从容地分析与考量,但真正的战场,就算是沃邦,蒂雷纳子爵又或是孔代亲王的战场,都是一片混乱,尤其是火炮发挥了作用,轮到火枪上场的时候——在陆陆续续的炮声中,火枪的声音变得密集而响亮,阿纳姆的士兵们与国王的士兵们又并非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在面对面的战斗开始之后,他们都是混杂在一起的,虽然国王的新军因为接受过训练,懂得如何尽可能地保持小股兵力上的优势,但战场的局势总是千变万化,谁也不能保证自己在痛苦与死亡中依然保持冷静。   如果不是身在其中,一个将领或是军官所发出的所有命令都可以说是毫无作用的,因为就在传令官跑到你这里,又跑回去的这段时间里,也许情况就变化过好几次了——最好的方式还是由他们身先士卒,士兵们会紧紧地跟着他们,他们要像是利剑那样直接击穿敌人的防线,无论是躯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沃邦上尉从断裂的矮墙后一跃而出,一边高声呼喊“法兰西万岁!”一边将投出装满火药的小瓦罐,瓦罐还未落地就爆炸了,呼啸而来的碎片切开了阿纳姆士兵的身体,还有沃邦的脸,也让国王的士兵们看到了他,他们马上冲了过来,跟随他一路冲向那道简陋的街区工事。   这道工事后的敌人不是死了,就是逃走了,还有一些正在鲜血中嚎啕,沃邦首先越过堆积在一起的箱子,他正想要说些什么,眼角就瞥见了一点明亮的火光,出于本能与经验,他猛然扑倒在地,有什么就在他身边爆炸,灼热的气浪将他身后的箱子尽数推开,空气骤然间变得稀薄,沃邦什么也听不见,眼前一片血红。   几分钟后,他被拉了起来,被灌了一口苦涩的药水,他的视野顿时变得明亮起来了。   “怎么回事?”他问。   一个士兵,确切点说,国王安排在沃邦上尉身边的巫师收起药瓶:“他们点燃了弹药箱。”   “这里还有他们的人呢。”沃邦上尉说,不过他马上说:“显然他们并不在乎。”   “是不在乎,”那个巫师说:“小心,这里好像有一些狂热的‘启明者’。”   “那是什么?”沃邦说,“算了,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您自己去看吧。”巫师说:“您的士兵十分英勇。”   “国王的士兵。”沃邦说,而后他马上投入到了又一场战斗中,巫师没说错,即便沃邦倒下了,国王的士兵们依然可以依照军衔高低来确定自己应该被谁指挥,最小的士官可以指挥十个士兵,若是遇到了其他队伍,只需要看军衔,就能确定指挥权应该在谁手里,沃邦即便短暂缺席,士兵们也仍旧在另一个少尉的指挥下继续勇猛上前。   沃邦上尉率领着士兵们一直打到了乌塞尔河边,乌塞尔河是莱茵河的下游支流,恰好将阿纳姆一分为二,他们面对的就是这条上帝赐予的护城河,而在护城河上,原本有着一条宽阔的白色石桥,但现在……就算沃邦上尉看到了怎样的工事,甚至堡垒都不会感到奇怪,但猜猜他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一个新教教士,他身后是一群身着黑色衣装的教徒。 第二百二十九章 海上与陆地上的战争(4)   “等等!”看到那些人向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过来的时候,即便已经经过不下十次大小战役的沃邦忍不住大叫,“他们在干什么?”   法国的士兵们也感到了一阵迷惑,因为那些人手里甚至没有任何可以造成威胁的器具,没有火枪,没有刀剑,连个十字架都没有(确实有主教在战场上将沉重的十字架当做了自己的武器),他们就这么赤手空拳地向他们跑了过来,坚决而混乱。   而沃邦身边的巫师倒是见怪不怪——无论是罗马教会,还是新教教会,他们都打多了交道,这样的人也见过不少,他左右一看,顺手从一个掷弹兵的腰里拉下了一个火药罐,往前一掷(虽然他的臂力让他只能丢出不到三十尺),但这些倾泻出来的硫磺已经足够他施展法术与掩人耳目——一蓬蓬勃的火焰忽地一声就从地上跃上了半空,在空中形成一道灼热的高墙,沃邦和他的士兵们都在本能中下意识地后退。   但那些教徒却像是没有看见这可怕的一幕似的,不,应该说,他们变得更加狂热了,他们嘶喊着“魔鬼”,或是“上帝!”,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身体投入火焰,但这些火焰并非单纯地来自于人类的造物,更多的是来自于魔法,所以他们的身体马上就燃烧了起来,即便如此,那些直立着的,能够走动的火把还是踉跄着向他们扑来。   沃邦上尉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理智,理解了此时的情况,或者说,就算没有理解,他也知道应该怎么做,他高声叫道:“开火!”   先是距离他最近的士兵,而后是听到了命令的军官与士官,他们一边将命令传达下去,一边也举起了火枪,一时间,枪声密集得如同暴雨一般,而这座桥梁,就算是为了连同上下阿纳姆而建造的,也不曾宽阔到可以被充做一个战场——至多只能说是一个屠宰场。   这些教徒面对枪林弹雨,不但没有丝毫畏惧之色,反而变得更加疯癫和狂躁,有一两个士兵因为犯了沃邦之前的错,被他们的狂躁姿态慑住,竟然停下了射击,那些人就立即从这个缺口奔了出去,而后用牙齿和指甲将那两个可怜的人撕碎。   但就像是偶尔泻出的浊流碰撞上了坚实的堤坝,冷静和理智的人立刻结束了这场闹剧,虽然有南特敕令,但在国王的军队里,自然不可能有胡格诺派教徒,而天主教徒意识到他们遇见的都是新教徒后,他们的心肠顿时变得冷酷起来,哪怕是那些教徒再怎么手舞足蹈,抑是发出刺耳的噪音,甚至不惜踩踏着同类鲜血淋漓或是焦黑的躯体前进,他们也没有再犹疑过。   尤其是在沃邦命令士兵们拉来马车,组成临时的工事后。   最后一个新教教徒倒下去之后,在临时工事与桥梁上,已是狼藉一片,就像是有个巨人,将一整个战场的尸体与伤者都搜集起来,倾倒在这片狭窄的地面上似的,沃邦的靴子在里面走动的时候,脚下的触感都不是坚硬或是松软,而是说不出的黏腻与湿滑,他不是不迷惑的——这些人是在干什么?这个时代还没有人权的说法,别说是在战争时期,就算是在国王的婚礼上,也不是一样有上至公爵,元帅,下至平民的圣巴托洛缪大屠杀,那场屠杀可连孕妇和婴儿都没放过,死亡人数更是要以万来计算。   “如果您感到迷惑,”沃邦身边的巫师说:“您可以直接问问他啊。”   原来沃邦已经不知不觉地将自己的疑问说出了口,巫师将一个人提到了沃邦面前,那个人正是之前走在队伍最前面的教士,天晓得他是怎么避开了狂躁的人群和子弹的——虽然也受了伤,但确实还活着。   匆忙而短暂的审讯,正确点来说,就是一段简单的问答,因为这个教士似乎没有一丝半点,我是说,与那些被他所蛊惑的人的勇气与胆量,沃邦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巨细靡遗,而答案也如巫师预料中的那样荒唐。原来,在法国军队压向阿纳姆的时候,阿纳姆的橙带党人虽然做出了必然要坚守到底的姿态,但他们也很清楚,他们最多只能拖延一时半会罢了,在法军入城之后,另外一部分橙带党人更是提出,应该暂时向法国国王表示臣服,虽然屈辱,但至少可以保证市民的安全,但另外一部分认为,法国国王是天主教徒,又是一个暴君,他不会允许新教教徒继续安然地待在他的城市里,等待他们的不是被绞死,溺死或是其他酷刑,就是被盘剥干净之后流放——两方争执不下,但法国军队可不会留给他们权衡考量的时间,眼看下阿纳姆城已经落入法国人的囊中,而他们仅有的兵力也只够固守一个市政厅,一个教士,也许想要成为第二个萨沃纳罗拉(一个曾以反对教皇而获得佛罗伦萨世俗权力的教士),就站出来说,他会率领着虔诚的教徒阻挡这些魔鬼的去路。   橙带党人一开始并不相信他,也不想让自己变成这样的笑话,但这个教士却已经煽动了好几百人,这几百人,对那些橙带党人确实是一种威胁,他们可不想步上前人的后尘,于是就顺水推舟,答允了此事,结果就是如沃邦看到的。   血肉之躯,即便是巫师,也无法与枪弹刀剑相对抗,更别说是一群凡人了,沃邦不由得对那些被愚弄和欺瞒的人产生了几分怜悯之意,他走了几步,却听见一声惨叫,连忙跑了过去,只见一个法国士兵正按着自己的手,鲜血正从他的手掌上滴落。   “发生了什么事儿啦?”沃邦问道。   那个士兵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旁边的士兵连忙帮他回答说,原来这个士兵在收敛桥梁上的尸体的时候,看到一个气息奄奄的少女,出于同情就给了她一口淡酒——是士兵们自己的配给,说是淡酒,事实上是加了蜂蜜和盐的葡萄汁,谁知道这个少女在清醒过来之后,就立刻咬了那个士兵,巫师过去看了那个士兵,转过身来对沃邦摇了摇头:“他得离开了,”他说:“他被咬掉了右手的大拇指。”无论是握枪,还是持剑,没有大拇指就什么都不能干了,甚至等他回到凡尔赛,也无法成为一个工匠或是农民……   那个士兵听了,立刻哭泣起来,比残疾更令他痛苦的是,眼看辉煌的胜利就在眼前,他却要跟随着辎重队一同无声无息地返回法国,无法从中分享哪怕一丝荣耀。   “你是与敌人作战时,受了伤。”沃邦这样说,“我会在你的记录上这么写。”这样这个士兵在战后至少可以被提升一阶,那个士兵,至少是看上去好受了一点,但他看向那个少女的眼神却愈发悔恨与憎恶了——沃邦想了想,走到那个少女面前,“你们怎么会相信那种鬼话的?”   “这是上帝的旨意!要我们来对抗魔鬼!”那个少女虚弱而坚定地说。   沃邦无言地指了指她身上的血迹,她中了弹,在肩膀:“用血肉来对抗子弹?”   “上帝会保佑我们的!”   “很显然,他没有,”沃邦说:“因为你的行为,我只能认为……你们都是我们的敌人,而我们对待敌人只有一种方式。”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你,还有这里侥幸存活的人只有一死了。”   少女明显地动摇了一下,但她立刻又恢复了原先的顽强:“死亡也是上帝的恩赐,我们乐于接受这个结果。”   “哦,那太好了。”沃邦回转身,“把他们全都丢到河里。”   仿佛早就在等待着这个命令的法国士兵立刻提起工事和桥梁上的黑衣教徒,无论是死了,还是活着,全都丢到了乌塞尔河里。   河水翻腾,一下子就将这些虔诚的教徒吞没了,沃邦似乎听到了尖叫声,像是那个少女,又或是别人的——又或是哀求?不是为了她,而是为了她的弟弟,还是母亲?沃邦已经不在意了,没有什么能够比死亡更能考验信仰的了——就如国王所说,有些看似狂热无畏的教徒,或是信仰着他以为的理念与道德的人,事实上只是擅长自欺欺人罢了,他们天真的以为,只要他们叫喊的越响亮,煽动的人越多,气势越旺盛,姿态越强硬,他们的敌人就越是软弱,越是畏惧,他们是天选之人,必然获得最终的胜利,但他们不知道,总有一些敌人,是他们永远也无法与之抵抗的。   别人无法理解他们的举动,只是不知道,他们竟然会愚蠢到死亡真正降临到身上的时候,才会怕,才会退缩,但那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在最后一声“我要改信”的乞求声消失在波涛中后,巫师看了一眼那个断了手指的士兵,看到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宽慰的微笑,他笑了一声,说到这个,在沃邦下了命令,士兵们将着几百人陆续丢入乌塞尔河的时候,就在河岸边的所有建筑都门窗紧闭,街巷上空无一人,若不是知道阿纳姆最后的军队都在上城,他们还真要以为,这里只是一座空城呢。   但就在几分钟后,仿佛是为了打破巫师的臆测,一队人从桥梁彼方的街巷里走了出来,为首的人还举着一块雪白的绸缎。   ……   “一丘之貉。”路易说。   他是个……说出来会令很多人大惊失色的……无信仰者,所以他的心里对天主教徒与新教教徒一视同仁,但法国的新教教徒,也就是胡格诺派教徒对波旁王室恶意深重,如果不是因为驱逐胡格诺派教徒会引起经济震荡,现在的法国大概已经没有胡格诺派教徒的存在了——路易甚至不屑于去玩儿什么类似于那种如“三分之一改信,三分之一流放,三分之一溺死”的把戏,他不喜欢自己的统治有任何隐患存在。   而阿纳姆城里的新教教徒无疑让国王想到了很多不愉快的往事,但就像是他没办法将胡格诺派教徒清缴出去,他也不能,暂时不能对佛兰德尔和荷兰的新教教徒做什么——毕竟在这里,新教教徒才是信仰的主力,为此他甚至无法在建立户口制度的同时,确定每户人家的信仰,免得这些蠢人以为他又要展开一次针对新教教徒的大清洗了。   “告诉我一些愉快的事情吧。”他将手掌搭成塔型,向坐在一侧的奥尔良公爵恳求道。   ……   “大孔代的军队已经占领了霍林赫姆,蒂雷纳子爵的王军则夺取了奈梅亨与阿纳姆,卢森堡公爵则获得了纳尔登。”勒伊特将军,英国海军的梦魇,荷兰人的英雄面无表情地读道。   霍林赫姆是南荷兰省的重要据点,阿姆斯特丹就在它的北方,阿纳姆是海尔德兰省的枢纽,向西就是荷兰的心脏乌得勒支,乌得勒支……再往西十法里就是阿姆斯特丹,纳尔登——是一座古老而又强大的自治城市,与阿姆斯特丹同属北荷兰省……它有着厚重的城墙与宽阔的护城河,勒伊特将军本来以为它还能坚持上几十天的——不,应该说,他以为他读到的每一个城市,都应该能够坚持更久的。   现在信上的每一个字母都像是烙铁那样烙在将军的心上。   他想起了自己离开阿姆斯特丹时与首相约翰·德·维特的一场大吵,是的,首相先生最后甚至口不择言地说他才是勒伊特的恩人,是他重新拔擢了勒伊特,而勒伊特的回应是将权杖折断在首相的面前——他忠诚的人不是首相先生,也不是威廉三世,他忠诚的只有荷兰,他回到港口的当晚,首相先生的使者就追了上来,送上了修复如初的权杖——对此勒伊特也不由得感到愧疚,他还在想……等他下一次回到荷兰,他要向首相先生致歉。   他没有机会了。   勒伊特几乎无法按捺住心中的悔恨,他不应该,就算威廉三世的失踪与首相脱不开关系,他也不应该与首相这样公开的吵闹,他应该意识到自己的分量,作为一个举足轻重的人,他与首相的反目无疑给了那些小人一个信号,一个首相无法得到他支持的信号,他们才敢如此大胆妄为,而首相先生或许有自己的私心,但大敌当前,荷兰需要一个声音来指导他们,而不是如现在这样相互倾轧,彼此争斗,甚至不顾收紧的绞索…… 第二百三十章 海上与陆地上的战争(5)   除此之外,还有几个可靠的人给勒伊特寄来的信,勒伊特一边打开黄铜信筒,在桌子上磕了磕,将信件倒出来,一边说:“希望不要有太多的坏消息了。”   他打开卷得紧紧的信纸,信上的内容不多——来自于英格兰罗切斯特的一个荷兰商人,他原本还在伦敦,但他的信中心有余悸地说,自己差点卷入了一场暴乱中,丢了性命,现在他抛下了同僚和朋友,独身一人跑到罗切斯特……他询问勒伊特现在荷兰的情况如何了,如果可能,他想从多佛返回荷兰,看到这里,勒伊特苦涩地叹了口气,他和这位商人朋友的关系不错,但就在他坐下来,想要回复一封短信给商人,让他最近不要回到荷兰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是谁送来这封信的?”他喊道:“立刻让他来见我!”   那个送信人立刻被带到了勒伊特面前:“你从罗切斯特来?”勒伊特问道。   “是的。”那个人紧张地回答说。   “你是英国人?”勒伊特这样问,顿时让那个人惊惶了起来,他当然知道现在英国与荷兰是敌人:“上帝作证,”他哀叫道:“我只是一个可怜虫,一个仆人,不是士兵,也不是官员,我对国家与国家之间的关系,毫无兴趣,我只是一个对主人十分忠诚的佣人罢了,先生,我的主人让我来送信,说是您绝对不会伤害我的!”   “我不会。”勒伊特说:“但你要告诉我,您的主人在伦敦卷入了怎样的暴动,才不得不逃到罗切斯特去?”   “我也不太清楚,”那个仆人颤颤巍巍地说道:“你知道的,总是有些人吵啊,闹啊,不得安宁,议员们总是和贵族老爷们不对付,说我们的国王是个蠢货,卖国贼,街道上总是有人游行,我参过两次,但我还以为那是圣人日游行呢……”他啰啰嗦嗦地说着,勒伊特的大副都要不耐烦了,但勒伊特只是沉默着,耐心地倾听着,他也只能按捺下来,终于,他说到了勒伊特感兴趣的地方:“那天晚上,先生,我和我的主人正在睡觉,就突然听到外面吵嚷起来了,有人在打枪,还有人在开炮,很大的声音,还有人在叫喊,还是那一套,当然,先生,我并不认为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他们在处死国王的时候就这么说过,然后现在又……反正我的主人立刻命令我去关门,关窗子,当然,我都关好了,我只是,我是说,我们重新把它们加固了,又拖来家具堵在门口,但没用……”   他吞咽了一口口水,“没用,先生,还没到天亮,就有人来敲门了,非常大的声音,我的主人就说,这里除了一个安分守己的商人和一个蠢呼呼的仆人之外,没有任何会危害人的东西,但他们不相信,他们说,如果我们不开门,他们就要投掷火把进来。”他的眼睛往上翻去,仿佛还在那个可怕的夜晚,“他们几乎那么做了,先生,我怕极了,不过我们还是把门打开了,一打开,他们就冲了进来,到处搜索,用刀剑戳,用火把捅——我有好两件漂亮衣服,都被烧坏了,有了好几个小黑洞。”他吞咽了一口口水,“他们还拿走了主人的钱和珠宝,即便如此,他们还觉得不够,他们差点杀了我的主人……我,幸而我的主人马上说,他可以给他们更多的钱……我是说,票据和证券什么的,反正他们拿了就走了,上帝保佑,那真是一群强盗啊。”   “你看清他们的脸了吗?你看到他们穿什么衣服了吗?”勒伊特追问到。   “看清了又如何呢?”那个仆人说:“我一个也不认得,先生,至于他们穿着什么,我想是很体面的衣服,白色的裤子,蓝色或是黑色的外套。”   “蓝色或是黑色?”大副忍不住问道。   “您知道的,那是晚上,而且我们顶多只点了一支蜡烛,我只能说那是很深的颜色,我说蓝色是因为他们之中一个靠近我的主人的时候,他的前襟被照亮了。”   “那么再想想,”勒伊特说:“还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东西吗?”   仆人沉默了一会:“我不确定,先生,我不确定。”   “没关系,”勒伊特说:“我只想知道所有的事情,哪怕是最小,最不可确定的。”他拿出一枚闪亮的金荷兰盾,“一个回答,一枚金币。”   仆人急切地喘息了一声,他的眼睛几乎粘附在金币上拿不下来,金币确实可以成为一个出色的医生,他马上想起了很多东西,像是闯入房间的士兵的火枪上固定着锥子一样的匕首,还有士兵们的外套纽扣都是银色的,像是伸展开的花瓣形状,收受贿赂的军官肩膀上有着漂亮的金属穗子等等,到了最后,他停顿了一下,说道:“还有,先生,我好像听到他们在说法语。”   “法语?”   “是的,先生,我不会法语,我都没能上过学,但我在酒馆里做事,他们说……”他接下来说了一句古怪的话,不是法语,也不是英语,更像是某种地方方言,“一个法国水手就这么说过,结果另一个水手就和他打了一架,后来我听说那是一句极其亵渎和下流的话。”   “我明白了,”勒伊特说:“好吧,这算一个答案。”他往仆人的手里放了一个金币,“还有吗?”   “我实在想不出更多了,”仆人惋惜地说,“那晚我吓坏了。”   “再去想想,”勒伊特说:“别忘记了,一个回答,一个金币。”   仆人咽了口口水,就被带了下去。勒伊特看向大副,他的眼睛在发光:“你懂了吗?”   大副:“什么,先生?”   “这个仆人才是真正的信呢。”勒伊特说,“我的好大副,我的朋友是为了避免他被英国人或是法国人阻截到,才只在信上说了这么几句话,这个人的舌头才是真正的密信,他将我的朋友想告诉我的事情全都告诉我了。”   “我还是有点不清楚,先生。”   勒伊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这是这一年来的第一次:“法国人在伦敦,他们参与了,”他看了一眼信纸:“暴乱,但我认为,这很有可能是一次复辟,我是说,君王所拥有的权利的复辟,查理二世是被迫与他的臣民们和解的,但他从未放弃过对王权的追求与对那些‘反叛者’的仇恨,当然,所有的君王都是如此,但这点,他的臣民们当然也很清楚,所以他的大臣和议员们不但不允许他有常备军,还不允许他拥有属于自己的领地与钱财,王室的用度,不但不能从国库中支取,甚至需要国会确认后才能调拨,这对查理二世来说简直是一种耻辱,但现在,”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现在只怕伦敦已经天地变换了。”   “您是说法国人派遣军队去帮助查理二世了吗?”   “是的,”勒伊特说:“那些人是法国人,他们的外套是路易十四钦定的皇室蓝色,所以在暗处像是黑色,在亮处是蓝色,他们的纽扣不是花朵,是太阳,那金属穗子是肩章垂下的流苏……”大副认真地听着,一边也在不断地思索,“那么您的意思是……上帝啊,您是说,舰队吗?”   “法国与英国间隔着海洋,路易十四要派遣军队就只有用船,而他们……”勒伊特看向大副:“他们要牵制甚至剿灭我们,就必然会组成一支联合舰队,只是在对我们正式开战之前,这支舰队先从泰晤士河往上,直达伦敦,协助查理二世获得了真正的权利,这样他们就不必担心在作战的时候,英国的国会会和荷兰议和——”他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神色:“毕竟英国人的舰队连一支商船船队都打不过,我想那些议员们一定早就开始犹豫了。”   “那么!?”大副惊叫到,英国国会有恃无恐就是因为查理二世没有属于自己的军队,但如果路易十四愿意出手,那么查理二世应该已经取得了任何一个君王应该有的权利,这对荷兰几乎可以说是一个噩耗,因为查理二世无论为了什么,都不可能与荷兰议和——荷兰至多只能让出自己的殖民地,航线等等,但英国与法国的联盟若是可以达成预期的目标,他们还能瓜分荷兰本土。   “不,我们还有机会!”勒伊特从椅子上跳起来,“您难道没想到吗?暴乱发生在三天前,而我们还没在大海上看到联合舰队的影子,而从法国的加来或是敦刻尔克到伦敦,又停驻了这些天,那些舰队必然需要在开拔前保证补给充足,他们可能还在英国,还在某个港口,或是海湾里!”他在狭小的舱房里挥动拳头:“让我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看吧,让查理二世知道,他的大臣们畏惧我,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   查理二世睡了他自49年1月30日,也就是他父亲被斩首之后,最好的一觉,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舒畅,万分轻松,他站起身来,在仆人的帮助下换上丝绸的晨衣,对着窗户打了一个哈欠,在用早餐之前,他先去被新开辟成浴室的小会客厅里洗了一个澡,这也是从巴黎流传过来的风尚,只是在今天之前,他洗浴的频次并不高,因为洗浴是一件异常耗费钱财的事情——但,哈哈,现在他就是英国,英国就是他,他再也无需数着手里的金币过活了。   查理二世浸泡在气味馥郁的浴水里,望着并不熟悉的天花板,直到今天,他还有点犹如梦中一般的恍惚感,那些就如沉重的巨石一般压在他身上和心上的玩意儿居然就被这么轻易地搬开了?只是一晚,他就是一个真正的国王了?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可以随心所欲地颁发法令,建立军队的国王?掌握着整个国家与子民的命运的独裁者?一想到这里,他就不由得发笑。   他的笑容就这么一直挂在脸上,直到用餐的时候,他突然有了一个主意,“我要回怀特霍尔宫。”他说:“将餐点一起搬过去,我要看着广场用餐。”   这个要求立即被服从了,但查理二世的王后不太理解:“陛下,”她温和地问道:“难道这个房间不好吗?我们可以换个房间,我怕怀特霍尔宫没法整理出一个合适的房间来。”   “没关系,只是一个早晨罢了。”查理二世温和地说,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她隆起的肚子,“等我回来,亲爱的王后,和我的儿子一起等着我,但不要耽误了用餐。”   王后只得从命,另外一个原因是,她也猜到了查理二世的企图。   怀特霍尔宫在98年的伦敦大火中就被焚毁了一部分,一直没钱修缮,本来他们早就可以搬到汉普顿宫来,但查理二世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没有同意,然后在几天前的暴乱,不,国王对叛贼的审判中,怀特霍尔宫燃起了大火,彻底地毁了,他们就搬迁到了汉普顿宫,至于查理二世为什么要在一片废墟中用餐……   在仆役们的一片忙乱后,查理二世终于得以在怀特霍尔宫面对广场的一个小房间里落座,他的桌子上摆满了丰盛的食物,从帷幔遮掩着的歪斜窗框里看出去,可以看到一个巨大的刑台,而这个刑台……正是查理二世早在十年前就在心里规划妥当的。   当查理一世被处死的时候,查理二世还在荷兰,他没有亲眼目睹那一可怕的场景,但现在他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因为广场上的景色已经与48年的重叠了,民众聚集在广场,眉飞色舞,兴高采烈,也许,对于他们来说,处死一个国王,还是处死一个护国公,又或是处死一个大臣,一个将军,一个盗贼,一个娼妇,都没有什么区别,只要给他们血淋淋的尸体就行。   查理二世在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那样的急切与期待,但真的看到了狂热的民众,看到了那些曾经在他面前不可一世,现在却狼狈不堪,神色萎靡的大臣……他又觉得有些兴味索然,但这种兴味索然不会影响到他的食欲与开始的计划。   他开始用餐,那些曾经无比尊贵的头颅也正一颗颗地从刑台上滚落…… 第二百三十一章 陆地上与海上的战争(6)   这是国会的大部分成员们人头落地的第二天,查理二世志满意得,即便是阿尔比马尔公爵因为无法阻止这场针对议会的大审判与屠杀愤而辞去了身上所有的职务,黯然返乡也丝毫未能影响到他的好心情,虽然法兰西的援助是有条件的——在多佛和约里,查理二世不但要对法兰西让步,还要对罗马教会让步,就像是他对约克公爵所说的那样,查理二世确实承诺了,一旦他获得了真正的权力,他就要改信,放弃亨利八世曾经从罗马教会这里攫取的特权,将属于上帝的还给上帝。   而也正如勒伊特将军所猜想的那样,法国人的舰队是从敦刻尔克而来,五千名法国士兵成为了查理二世握在手中的刀剑,当然,在夜晚与混乱的遮掩下,这些士兵仍旧保留着古老的传统——也就是劫掠与强暴,伦敦的市民因此度过了如同地狱般的一夜,但对查理二世来说,这无关紧要——市民们的憎恨会对着法国人去,而他在取得大权后,就有数之不尽的钱财,不,现在他就从被判罪的官员与贵族这里收缴了一大笔钱,从里面取出一部分挥洒到民众当中,这样,在一半人还在哭泣的时候,另外一半人就开始狂欢起来了——从古罗马时期开始,统治者们就相当精于此道……面包、酒和鲜血,虽然查理二世不可能造出一个斗兽场来,但他可以架设起一个巨大的刑台,那些尊贵的老爷们落下的头颅会让那些愚人心满意足,不再追究之前的事情。   在这段真空期里,查理二世身边就只有约一千人左右的近卫军,不过对他来说足够了,因为他马上还会招募更多的士兵,而且在他的敌人几乎都已经去见了仁慈的天主的时候,他所需要动用的力量无需太多——约克公爵在离开伦敦前特意来觐见自己的兄长,在失去了国会这个枷锁,又是助力之后,这位公爵先生颇有些不安。   约克公爵对汉普顿宫并不熟悉,因为它从来就不是英格兰王室们的第一选择——这可不是因为这座建筑狭小阴暗,又或是太过陈旧,汉普顿宫原先是亨利八世宠信的大臣,红衣主教沃尔西的居所,但因为,你知道的,亨利八世与路易十三或是路易十四不一样,生性残暴而多疑,沃尔西主教的财富早就让这位国王感到不快,等到这种不快达到顶点的时候,即便他将这座建筑献给了国王,依然没能逃掉灭顶之灾。   亨利八世倒是十分愉快地与自己的王后们——是的,虽然他是国教教首,但还是坚持一夫一妻制度,为了将这个制度执行到底,他在这里处死了两个王后,罪名都是通奸,一个是安妮·伯林,一个是凯瑟琳·霍华德,在亨利八世去世之后,继承了王位的爱德华六世年纪轻轻就步了父亲的后尘,都铎王朝就此由亨利八世的长女玛丽接过权杖,而这位公主,之后的女王,人们也都知道,她另一个众所周知的名号就是“血腥玛丽”。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有关于汉普顿宫的谣言就多了起来,有人在宫殿里看到了红衣主教沃尔西,唉声叹气地在宫殿里走来走去——即便他最后是在一座修道院里死去的,但他的死因一直成疑,还有安妮·伯林,这位曾经与亨利八世陷入了狂热爱情的侍女与王后,她是被斩首的,所以她总是捧着自己的头徘徊在亨利八世曾经的卧室附近,还有那位胆大妄为的凯瑟琳·霍华德,她满怀怨恨,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和自己的爱人们(其中甚至包括她的兄弟)在任何一个不被阳光照耀到的地方出现……也有人看到了因为产褥热而死的珍·西摩王后,或是修士与刺客的灵魂……   现在查理二世又给这座宫殿增添了一份新的阴森气氛,因为让十几个大臣人头落地的旨意正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约克公爵仰头看着汉普顿宫的四立柱——这四根约有三人高的立柱和汉普顿宫的建筑一样,都是红砖砌筑的,顶上的白色平台上分别矗立着四座雕像,分别是骑士,雄狮与战马,立柱间是沉重的黑色铁门,他策马缓步入内,在广场上下马——汉普顿宫有一千多个房间,他的兄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亨利八世曾经居住过的套间,这几个房间采光和面积都是首屈一指的,墙壁上覆盖着橡木墙板,处处都是精美的浮饰,还有几只巨大的麋鹿角——这种装饰是王室的特权,但就算是约克公爵,他也没有那么漂亮巨大的鹿角。   他的王兄就坐在一只伸展开后几乎可以托得起一个成年男人的鹿角下,见到他来,就露出了一个虚伪的笑容,约克公爵向兄长行了礼——前所未有的虔诚和郑重,“哦呀,”查理二世说:“请不要这样多礼,我的好先生,”他半真半假地说:“我本应该好好地感谢您的。”这句话没错,若不是约克公爵与达成了协议,撤去了泰晤士河与索尔湾的海防,法国人的舰船要如此悄无声息地进入伦敦,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这是我的本分,陛下。”约克公爵说:“这些叛贼和卖国者早该有此下场。”   “您能这么认为真是太好了,”查理二世笑容满面地说:“据我所知,里面有不少人还是您的朋友呢。”   “只是虚与委蛇罢了,陛下,”约克公爵连忙分辨道:“我只希望能够为您效一分力。”   “您是我与国家的支柱,公爵先生,”查理二世说:“不过之前的一切我们就不必再去想它了,现在我们要继续面对共同的敌人……”   “您是说荷兰。”   “暂时是荷兰。”查理二世说:“近几年,先生,应该就是荷兰。”   “那么我们要和法国人做朋友。”   “路易原本就是我们的亲眷和朋友,”查理二世说:“如今法兰西人已经占领了荷兰的三个省——是的,乌得勒支也已经沦陷了,泽兰与格罗宁根被夺取也只在朝夕之间,我们必须行动起来了,无论和约上如何约定,公爵先生,我们也必须在荷兰的领地上插上我们的旗帜,您要摧毁荷兰人的舰队,将我们的士兵送到海峡对岸的土地上。”   “这正是我的夙愿。陛下。”约克公爵热切地说。   “那么就让我恭祝您旗开得胜,凯旋而归。”查理二世说。   因为这对兄弟完全不像是路易和菲利普那样,有着兄弟之间的真情厚意在,话说到这里,也就可以结束了,虽然有点生硬,但要让他们继续口不对心下去,说些甜蜜的假话,对彼此的心意都十分明白的公爵先生和国王必然要影响到下一餐的胃口,于是约克公爵就以军务繁重为名告退,而查理二世也松了口气——接下来的几个月里,约克公爵最好还是别在伦敦逗留。   王后的预产期在下一个四旬节前,查理二世只希望那时候约克公爵还在海上,等到他的继承人安然落地后再回来。   约克公爵对王后已经怀孕这件事情一无所知,他一离开汉普顿宫,就策马飞驰,一直奔驰到泰晤士河口,登上自己的战船,这是一艘有着百门火炮的巨型战船,名字也来自于约克公爵,叫做“皇家亲王号”,他一登船,就催促起航,在渐渐将银光铺满了泰晤士河的新月下,约克公爵烦恼地摇了摇头,他现在甚至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做对了——幸而他与摩德纳公爵的使臣签订的契约就在他身边,他拿出来摩挲良久,又拿起摩德纳公爵的女儿玛丽的小像——这是因为知道约克公爵之后的一段时间可能都要在海上作战而特意绘制送来的,端详了一番,要说摩德纳公爵的先祖有个不名誉的出身,但据说他也有一个好相貌,这位玛丽公主的容貌也确实远胜于约克公爵的第一个妻子,更别说她今年才十二岁,正是含苞待放的年纪,这门婚事,即便没有丰厚的嫁妆,也不会有人觉得约克公爵是做了一笔亏本的买卖。   弯钩一般的新月升上高空的时候,“皇家亲王号”也与联合舰队会合了,联合舰队所停泊的索尔湾位于泰晤士河出海口的上方,一个叫做绍森德的港口小镇下方,右侧就是北海,距离阿姆斯特丹只有一百五十五海里左右,这时候约克公爵已经在自己的舱房里安睡了,他不知道,就在距离他不过一百海里的地方,荷兰人的舰队正在乘风破浪而来。   ……   勒伊特确实是荷兰海军的最高统帅,但他麾下的将军并非都愿意无条件听从他的命令,而且勒伊特的推测太过——不敢置信了,他们也有密探在多佛尔海峡往来,但没人看见来自于法国的舰队,这样一支庞大的军队怎么可能掩盖自己的行踪?但勒伊特确信,有法国士兵参与了那晚伦敦的暴动,荷兰人对查理二世的情况也是十分关注的,知道这位国王虽然一直想要夺回属于他的权力,却因为国会对他的制约始终未能成功,而这些制约手段中最有效的莫过于对军权的控制,英国国王只有一支人数很少的近卫军,几乎只能作为仪仗使用,若要在一夜之间颠覆天地,只有这些人绝对不够,但问题是,能够运载数千名军士的舰船也不会只是一些不引人注意的小船……最后勒伊特几乎是用以往的权威与自己的荣耀强行压制了所有的反对意见,他们的舰船在夜晚的大海上航行,直往索尔湾。   对索尔湾,也有人不可置否,就连勒伊特自己也没有十分的把握,但他曾经因为突袭梅德韦河,也就是二次英荷战争中那场令英国人丢尽了脸面的泰晤士河大游行中,派遣密探尽心尽力地探勘了泰晤士河口的水文、航路、潮汐、布防等信息,对泰晤士河一带的情况十分熟悉,而英法如果联合,他们的舰队绝对不会少于一百,这样庞大的舰队能够栖身的海湾很少,索尔湾就是其中可能性最大的。   “一百艘战船,”勒伊特的朋友范根特在会议上咋舌道:“或许更多?我们有多少?”   “我们有一百三十艘左右。”勒伊特说。   “全部?”另一个人问道:“万一您的推测是错误的……”   勒伊特闭上眼睛,过了几秒钟才睁开:“我们必须冒险,先生们。”   这里确实是荷兰海军的最大一支舰队,一百三十艘,其中有着六十一艘巨型战船,四千五百门炮和两万名军官与士兵,勒伊特若是判断失误没什么,但若是英国人或是法国人的舰队乘隙而入,直抵荷兰本土,那么他们只怕就要背负上沉重的罪责了,但最后,他们还是相信了勒伊特。   还只能看见海水的时候,每个人都心事重重,几乎没人说话,勒伊特走上甲板的时候,他的大副也在,看来他们今晚都没办法入睡了——遮天蔽日的巨帆被海风鼓动着,几乎张开到了极限,船只的速度也是如此,按照勒伊特的计划,他们必须在涨潮前抵达战场,若联合舰队正在索尔湾,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   大约早上五六点的时候,约克公爵醒了,他是被吵醒的,因为这时候工人们已经开始干活,成桶的啤酒堆积如山——没办法,在海上,干净的水很快就会腐烂发臭,只有啤酒能够坚持得更久一些,还有白兰地与葡萄酒,这些是供军官们品尝的,还有腌肉,这些牛肉或是猪肉被切成四磅左右的大小,坚硬的就像是石块,和酒一样被装在木桶里,还有咯哒咯哒叫的母鸡和喔喔叫的公鸡,嘎嘎嘎嘎嘎的鸭子,咩咩叫的羊,呼噜噜的猪,这些都是作为新鲜肉食被送上船的,除了这些还有一种叫做“口袋汤”的东西,这种东西就像是十七世纪的调料包,用蔬菜,肉和动物内脏熬成黏糊糊又结结实实的一块,晒干了切片,可以作为汤料使用。   除了口袋汤里的蔬菜之外,还有真正的洋葱头,胡萝卜,圆白菜,白萝卜,南瓜,土豆,它们是难得不轻易腐烂的蔬菜。   还有一些装在木箱里的东西,是专供船长,大副等或是船医的,像是咖啡、巧克力和黄油等等……约克公爵探头看着,一边打了个喷嚏:“这该死的天气,”他说,码头上的火把已经不那么明亮了,他估计可能已经天亮了,就走出了房间,果然,他的“皇家亲王号”已经镀上了一层漂亮的金色,他愉快了伸展了一下腰背,向海面上望去。   天地之间闪烁着几个明亮的小点。 第二百三十二章 陆地上与海上的战争(7)   约克公爵的神智还未完全从甘美的睡梦中清醒过来,他站在那里,还穿着宽松的晨衣,披散着卷曲的长发,蓦地,一声大喊从上方传下来:“敌袭!”是敌人!约克公爵马上就明白过来了,那正是敌人的火船。   他猛地抓住了衣襟,呼喊着自己的仆人,从四处乱窜的船员中穿梭而过,也许有人看见了他,也许没有,反正约克公爵也没能注意到,他迅速地回到了自己的舱房,以最快的速度换下了晨衣,他一边将短柄火枪插入到自己的腰带里,一边不断地发下命令。   虽然不知道是谁泄露了舰队的秘密,让敌人知道他们正在索尔湾补给,但约克公爵很清楚,他们现在正处于一个危急而又紧迫的时刻,联合舰队几乎都还在海湾里,而他们的敌人却在海面,在T字头横位战术得到了普遍运用的这个时代,他们简直就像是被关在羊圈里的一群羊。   而且因为他们是联合舰队,约克公爵并不是唯一能够发声的人,虽然不怎么愿意,约克公爵还是马上找到了那个以占星术师为名登船的巫师,“你能联系到那法国……巫师吗?”他问。   “立刻。”那个巫师干脆利落地说,就在公爵的面前,他翻开了一面镜子,对着里面的影子喃喃自语,对面也仿佛正在等待着他们,镜子里的影像浮动起来,而后呈现出一张与镜子前的人完全不同的脸:“我们遇到了敌人,”对方的巫师说:“没有讨论的时间了,我们要和早晨的潮水争夺时间……”   “我是约克公爵,”约克公爵说,“让你们的艾斯特雷斯将军和我说话。”   维克多·马力·德·艾斯特雷斯,正是联合舰队中法国海军的统领,一见到他出现在镜子里,约克公爵就毫不犹豫地说:“将军,现在我们没有太多时间讨论,所以,我希望您能如您们的国王承诺的那样,给予我们帮助。”   那位法国将军微微蹙眉,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我不确定我是否能够做到您所希望的……”   “荷兰人的火船正在逼近我们,也许就在几分钟后,”约克公爵说:“我们需要灵活敏捷的小船去摧毁它们,在它们点燃我们的船只之前。”   确实,在联合舰队中,法国只有二十六艘大船,英国则有四十六艘,但体型庞大在意味着能承载更多火炮的时候,也意味着变向缓慢,等到它们缓慢地将自己挪移到阻截的位置之前,那些火船早就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但法国的大型战船虽然不多,但随行的小型战船——由那些荷兰人建造完成的商船改造而成,却很多,毕竟它们之前就是以武装商船的规格定制的。   “我会的。”艾斯特雷斯将军说,“但我们的船只要先出港。”   “你一我二。”约克公爵说,在索尔湾的舰队总共有大小一百五十艘,这是什么概念呢?它们就像是张合的贝壳那样密密麻麻地停泊在画面上,他们现在要尽快疏散开,这样才不至于在敌人来袭的时候,只能忍受着炮击与盟友争夺一条生路。   两个统帅的反应与决断都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有巫师在,又让上下命令传达不再成为一个问题,无论是约克公爵,还是艾斯特雷斯将军都能够如同飞鸟一般俯瞰索尔湾的情况,他们一边注视着镜子,一边确定船只退出索尔湾的顺序。   法国人的小型战船,也就是装载着40-60门炮的三桅船,轻盈地穿过了林立的桅杆,向着旭日升起的大海而去,它们的敌人首先就是被瞭望员发现的火船,它们在距离较远的时候,可以隐藏在璀璨的波光中,但随着距离的拉近,它们就像是镶嵌在碧玉上的红宝石那样显眼。   之前无论是巫师,还是海军统帅都想到了,他们要抢在潮水之前,因为荷兰人正是利用了涨潮的潮水,将火船推向他们,法国人的三桅船迎向它们并且开炮——路易十四并不吝啬,装载在这些船只上的都是新造的加农炮,即便是这样的小型战船,最大磅数二十四磅,最小的也有8磅,问题是,虽然路易从未想过要放弃海洋,但法国的海军发展大大地落后于其他国家,虽然将士勇敢,炮弹充足,但命中率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   火船的数量只有十二或是十三艘,但还是有两艘火船还是直接突破了法兰西战船的防线,撞向了正在向北纵队航行的英国船队,英国舰队上顿时一阵大骂,但这时候没人能听到,不管他是盟友还是敌人。   负责后卫的英国海军将领桑德威治伯爵就是大骂之人中的一个,但他也是无可奈何,说真的,法国人愿意伸出援手,而不是看着他们与荷兰人相互厮杀,就足够宽和的了,至于战术与技巧——这都是需要在战斗中积累起来的东西,他们或许还要感谢天主没有让法国人积累起更多的经验,不然一个在陆地上与海上都能所向披靡的国家实在是太可怕了。   火船撞上了桑德威治伯爵和另一条船,幸而这两条船都是装载百炮的大船,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像,它们的考验还是紧接着火船之后的荷兰舰队。   ……   勒伊特站在自己的“七省号”上,这艘战船陪伴他近二十年了,有时候勒伊特都觉得它仿佛已经拥有了生命——“七省号”之前已经建立下了赫赫功勋,从四日海战到梅德韦河战役,它就像它的主人那样战无不胜,无往不利,“希望你仍然能够给我们带来好运。”勒伊特说,他站在“七省号”的船头,举起望远镜,观察着联合舰队的行动,而后发出命令——舰船身上的旗帜表明了它们各自的身份,勒伊特的决定是重点打击英国舰队,而不是两者,或是法国人,但问题是,他所率领的舰队,他们的长官似乎也有着自己的想法。   也许会有人觉得疑惑,但当时的荷兰舰队就如同盘旋在海上的多头龙,在管理体制上,勒伊特要面对的问题和荷兰的首相先生所要面对的大致相仿——因为荷兰人的舰队也是商业行为的结晶,每艘舰船自诞生之日起所需的钱财都来自于商人缴纳的税金,所以商人们可以对舰队的行为指手画脚,甚至派出属于自己的代理人来控制舰队,而这个舰队的代理人与管理者,无论是招募船员,还是维护和建设自己的舰船,造起仓库和码头,又或是走私,劫掠,组织护航舰队,也都无需向勒伊特请求允许——即便是如同七省号这样的大型战船,在商人的眼里也只是商品而已。   所以在勒伊特的舰队里,从来就有着不同的声音,这次勒伊特堪称一意孤行地决定突袭索尔湾,是的,他的推测是正确的,但他的意愿依然无法获得所有人的服从,也许那些舰队的长官认为,英国人固然是荷兰人的宿敌,但法国人更为可恶,而且他们已经在出其不意上取得了优势,舰船的数量与质量也远胜于这支联合舰队,所以他们还是分出了一部分,往法国人的舰队那里去了。   这种分散力量的行为,实在不够明智,但勒伊特也只能率领愿意听从自己命令的舰队,尽可能地拉紧这张罗网,此时勒伊特的舰队已经形成了一个漂亮的箭头,射向正在不顾一切地驶向北海的英国舰队。   而今天的风向也极其不利于英国人,英国舰队要想从索尔湾海域突围向北海,正是要向东航行,此时他们需要来自于西面的大风,但今天的风都是从东面而来的,他们举步维艰,行动迟缓的就像是一只蜗牛,荷兰人的舰队倒是乘风破浪,犹如在海面上飞行的鸟儿。   一等舰船都到了既定的位置,“七省号”就降下原先的旗帜,换上新的旗帜,这意味着勒伊特命令舰船们展开全面炮击。   没有亲眼见过海上大战的人,是很难想象那个景象的,此时正是早晨九点钟左右,阳光耀眼,空气干净,但在三十多艘大型战船,数百门炮的同时轰鸣之中,从炮口腾起的烟雾顿时在海面上铺开了一层柔软的棉絮,这层棉絮忽而浓厚,忽而轻薄,并且不断地积累起来,遮挡住了船身、桅杆与风帆,船长们攀上艏楼,才能从及时从望远镜里了解到敌我的状况好决定下一步应该如何做。   船员们在甲板上跑来跑去,他们要不间断地为每一门炮送上火药和炮弹,甲板上到处都是倾倒的木桶和盘绕在一起的绳索,硝烟弥漫中更是难以看清,总是会有人被绊倒或是被撞开,又或是相反。   负责炮击的船员是最紧张,也是最劳累的,他们将炮弹从后方塞入炮膛,又从上方倒入火药,点燃导火索,而后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炮身因为后坐力而猛然回缩,一群人需要紧紧地拉住固定炮身的绳索,免得它直接撞在后方的舱板上,另外一群人则疯狂地提起布条缠裹的拖把,伸入炮口擦掉多余的火药残渣,这点和最初的火枪十分相似——在多次开炮之后,还要有人不断地将冰凉的海水倒在火炮上降温,才能避免炸膛。   清洁炮膛的人一退开,之前拉住炮身的人就一拥而上,将火炮推回到原先的位置,与第一次开炮不同的是,观测手会就之前在射击口看到的情况调整炮身的角度和方向,来确保命中率,又或是设法直接轰击敌人的舰船桅杆,艏楼等重要位置。   范根特注意到了那艘“圣詹姆斯号”,也就是桑德威治伯爵的舰船,他并不知道那正是约克公爵最信任的副手乘坐的船只,但那艘舰船被火船撞击后,略微偏离了一点原先的航线,以至于它与其他船只都有了一个不易察觉但确实存在的距离,范根特作为勒伊特最可信的朋友与下属,当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立即命令他的舰船对“圣詹姆斯号”开始持续炮击。   范根特的船是“阿姆斯特丹号”,这艘舰船的名字虽然只来自于一个城市,但它的配置与排水量都与七省号相似,简直如同一对孪生兄弟,它一样在下层甲板上有着值得骄傲的十二门36磅重型火炮,连同两门24磅火炮一起,形成了一列强有力的打击阵线,更不用说,还有上层甲板与艏艉楼露天甲板的近七十门火炮,在一阵又一阵升腾起来的烟雾中,炮口的火光就像是刀剑折射出来的锋刃,一闪,一闪,又一闪,每一闪都预示着他们将敌人往毁灭的道路上推进了一步。   在这样密集的炮击中,桑德威治伯爵也意识到了自己正在遭遇敌人的全力打击,他在艏楼上举起望远镜,想要在烟雾弥漫中寻找一个突破口的时候,一发炮弹呼啸而来,擦着他的头顶打在了他身后的桅杆上,桅杆喀嚓一声就折断了,倒下来的时候正击中这位伯爵先生的肩膀,说来他也是好样儿的,在被自己的下属拖下艏楼的时候还在发出指令——“圣詹姆斯号”在他的命令下,徐徐转向,与“阿姆斯特丹号”侧面相对,发起反击。   桑德威治伯爵将指挥权暂时交给大副,而后在另外两位船员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往上层甲板去,“我的锁骨可能断了。”他呻吟着说,“船医会治好你的。”船员说,他们经过了正在忙于扑灭火焰的几个人,然后是正在将炮弹送下甲板的另一些人,还有人正扑在船舷边,不停地从海里提起木桶,这些水是用来给炮身降温的。   船医这里也正忙碌着,不过他所能做的很有限,他一看到桑德威治伯爵,就下意识地啧了一声,简单地检查后,他肯定了桑德威治伯爵的估算:“这里很麻烦,”他说,然后给伯爵上了夹板和绷带,“您能回去休息吗?”   “如果我能,当然。”桑德威治伯爵说。 第二百三十三章 陆地上与海上的战争(8)   船医给了桑德威治伯爵一瓶茴香酒,说是茴香酒,但事实上你可以把它当做一瓶麻醉药水,里面的材料包括了颠茄与鸦片,桑德威治伯爵感到一阵阵剧烈的痛楚,但他还只是小口地啜饮着茴香酒,现在可不是能够放下一切陷入沉睡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伤者被送到船医这里,一些人需要截肢,船医的工具大概就是直接从厨房拿出来的,锯子、刀和斧头,即便是最新鲜的血迹到了这里都会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污秽气味,就像是在九月的多佛放了好几天的猪肉,船医围着一条牛皮围裙,脚下丢着伤者被截下来的手或是脚,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可能是肠子,眼珠和皮肉,反正什么都有可能从这些可怜人的身上掉落下来。   桑德威治伯爵脸色阴沉地越过这些在不断哀叫的人,匆忙的担架犹如鱼群一般地从他身边掠过,他先去了上层甲板的中后部,那里有十四门18磅的火炮,还在持续着发出怒吼,船舱里一股像是下了地狱的气味——烟雾+汗水+泪水+硫磺的味儿,不但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就连呼吸都快成了问题,观测员、炮手和辅助人员眼睛血红,声音嘶哑,让这些凶猛的钢铁野兽能够发出吼叫是件极其耗费力气的事情,他们甚至忽略了桑德威治伯爵,看到这里,伯爵很快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去,来到下层甲板,下层甲板共有十四门24磅的火炮,也就是重型火炮,只是现在他们只有十二门能够发声,另外两门已经出现了无法挽回的损伤。   但要说受到最大创伤的还是露天甲板上的艉楼,荷兰人的炮弹不但打折了伯爵先生的锁骨,桅杆,也掀开了半个艉楼,这里布置的都是轻型火炮,总共十二门,现在它们大概都已经沉入了海底——那个巨大的伤口就像是一张正在嘲笑英国人的大嘴,而这个巨人吞噬了十来个船员的性命,船医那里的伤员一大部分也是从这里来的。   “船长先生!”一个船员突然跑了过来,“什么事儿?”桑德威治伯爵问道。那个船员露出了一丝惊惶而又迷茫的神色,“船长先生,”他迟疑着气说,仿佛自己也不怎么相信,“皇家亲王号正在沉没!先生!它快不行了!”   桑德威治伯爵顿住了:“胡说!”   “真的,先生,”那个船员悲哀地说:“您看啊,它正在往下沉呢!”   桑德威治伯爵猛地转过身躯,举起望远镜向着船员指出的地方看去,他看到了“皇家亲王号”,这艘承载着上百门火炮与以千计的船员的三层甲板战舰,确实正在如船员所说的在沉没——它所遭受到的集中打击比“圣詹姆斯号”更猛烈,而且不幸的是,一枚或是很多枚炮弹直接命中了他们的弹药库,犹如天崩地裂般的爆炸将这艘庞然巨物拦腰折成了两截,火焰在海面上熊熊燃烧,灰白色的船帆缓缓地浸入玻璃蓝色的海水,棕褐色的船身指向空中,桅杆好似垂死之人伸出的手臂,身着深红色军服的英国船员就像是群聚在即将融化的冰面上的企鹅那样,匆忙地跳入水中,桑德威治博伯爵一阵头昏目眩:“殿下呢?”他挣扎着问道。   幸而此时在“圣詹姆斯号”的另一侧响起了一阵欢呼,桑德威治伯爵听到了有人在高呼约克公爵的名字,他马上跑了过去,探头一看,正是约克公爵与两个随从乘坐的小船在往他们这里划了过来,桑德威治伯爵立刻指挥船员们放下小船去保护和迎接,不多时,约克公爵就抓着软梯爬了上来,他的形容虽然有些狼狈,但精神还是十分振奋,说真的,“皇家亲王号”的沉没要怪罪命运而不是他这个指挥官,毕竟在海战中,直接被击中弹药库并不是极其常见的事情。   “我可能要接过圣詹姆斯号的指挥权了。”约克公爵见到桑德威治伯爵,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这是我与圣詹姆斯号的荣幸。”桑德威治伯爵立刻说,约克公爵这时候也注意到了他肩膀上白色的三角巾,“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但既然已经受了伤,那么我就应该命令你回到你的舱房里去。”   “请允许我跟随在您的身边。”桑德威治伯爵说,“至于我的伤,我只是折断了一根骨头,而且我还有一瓶茴香酒。”   “好吧,”约克公爵说:“只要你觉得你还能坚持。”   约克公爵虽然是个野心勃勃之人,但他也不愧为是一个杰出的军事领袖,在他的旗舰“皇家亲王号”因为弹药库爆炸而不得不弃船之后,“圣詹姆斯号”随即就升起了他的旗帜,而英国人的舰队,虽然在荷兰人的打击下损失惨重,但他们在约克公爵的指挥下,不顾一切地冒着敌人的炮击冲击对方的阵列线——若是在陆地上,这种战斗方式无疑是用士兵的躯体来压制敌人的攻势,而在这里,就是用小型战船,运输船只以及后勤补给船只来充当主力舰船的盔甲,他的做法令得原先有近百艘船只的舰队,骤然减缩到了一半不到——其中甚至包括了“圣詹姆斯号”,约克公爵又换了一艘旗舰。   但这些沉重无比的代价是绝对值得付出的,如果荷兰舰队尽数在此,勒伊特将军完全可以将英国舰队全都压制在索尔湾,但他的麾下现在只有三分之二的舰队听从指挥,而在这种参战船只以百计算的大海战中,那三分之一的舰队留下的缺口,就算是勒伊特也没办法弥补,他指挥舰队转向,意图在北海上继续拦截英国舰队,但此时,从荷兰舰队的东南侧,响起了如同雷霆般的炮击声。   范根特忍不住“呸”了一口,他简直难以相信,那两支舰队竟然会败给那些可能连游泳都没能学会的法国人。   他实在是错怪了他的同僚们。   ……   在很多年后,人们提起索尔湾海战的时候,就不得不提起那个异想天开的艾斯特雷斯将军,确实,在大海上,法国人甚至无法与英国人,或是葡萄牙人,又或是西班牙人相比,但这位艾斯特雷斯将军在面对气势汹汹而来的荷兰海军时——他在双方开始相互炮击之后,就命令船员们往海中倾倒了大量的生石灰,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法国人的战船上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生石灰,但这些生石灰接触到冰冷的海水,就立刻产生了化学反应,海水沸腾起来,冒出大量的水蒸气,就如之前勒伊特与约克公爵的战斗那样,在法国人与荷兰人的战船中原本就因为炮击带来的硝烟而变得一片朦胧,水蒸气的产生更是雪上加霜,而就在桅杆顶端上的瞭望员也很难穿过雾气窥见下方情况的时候,法国人就留下一小部分后勤船只与武装商船,和那些寻踪而来的荷兰人周旋,而他们的主力却从敦刻尔克海域绕向北海,正与英国人的舰队遥相呼应,令得勒伊特腹背受敌,不得不放弃原先的计划,退缩到弗里斯兰地区外岛链。   但这也只是公示在平民眼前的解释,事实上,最终还是那些停留在法国人船只上的加约拉岛的巫师们起了作用,加约拉岛是意大利巫师们选择的“里世界”之一,巫师们将它隐藏起来,长达千年来没有一个不曾获得允许的凡人察觉到它的存在,既然如此,想要将一列舰队隐藏起来,不让人发觉,巫师们也是可以做到的,这正是法国舰队之所以能够在抵达泰晤士河口之前都未曾在密探的眼中留下痕迹的原因,只是当时是夜晚,现在是白昼,所以巫师们还是借用了一下硝烟与水蒸气的掩饰,才能达成艾斯特雷斯将军所想要看到的结果。   因为勒伊特将军撤退的很快,所以虽然另外两支荷兰舰队在发现受骗后即便追了上来,但面对两国舰队的再次合并,他们也明智地选择了避让。   而让人们更惊讶的是,在这场海战中,英国人虽然损失了四艘战船(包括两艘百门火炮的三层甲板战舰),十几艘小型战船与后勤船只,荷兰方面也有两艘战船与部分武装商船的损失,但船员的伤亡并不十分严重,英国人损失了一千多人,荷兰人也只损失了数百人。   而“圣金百合旗帜”的出现,也就是在这场海战中——在战斗结束,海面上狼藉一片,被迫弃船,又没能爬上小船的船员们拼命抓住木板、雕像或是随便什么漂浮物的时候,法国人的几艘三桅船降下原先的旗帜,升起了绣着一朵金百合的旗帜,驶向了那些绝望的人,他们大声呼喊,要求所有落水的人丢弃随身携带的武器——从火枪到匕首,哪怕是一柄用来剔牙的锥子,然后放下小船,让这些人爬上小船,而后他们将牵引着小船的绳索固定在三桅船上,一路把他们拉回到索尔湾,之后看他们是受赏赐,还是被囚禁起来挨鞭子,就不是法国人需要担心的事情了。   “金百合”的标志就这样一直延续到数百年后,又从战场上蔓延到民间,最终所有的救援船都会升起“圣金百合旗”,有时候还会是镶嵌在太阳图案中的金百合,这样的船只多半来自于法国,或是法国人控股的航运公司。   不过这样的后续,可不是现在的路易十四能够知道的,他现在在纳尔登。   纳尔登距离阿姆斯特丹已经很近了,近到在地图上只有一根手指那么长,而它确实如勒伊特所说的,是一座有着坚实城墙与众多堡垒的自由城市,只是勒伊特将军只看到了厚重的石墙,却没能看到脆弱的人心,作为自由城市,这里的市民们个个都很有责任感——我是说,对个人自由与个人利益的责任感,他们在法国人已经夺取了咫尺之遥的比塞姆时还在争论不休,而在法国军队叩门的时候,做出投降的决定倒很快。   不得不说,若是可能,路易也不想因为战争而摧毁这座小城,无他,它太美了,从上方俯瞰,这座城市就像是一支盛开的金鱼草花,唇形花冠,上方裂开两瓣,下方是三瓣——那是向着中间与四方伸出来的堡垒,而在多角堡垒之外是宽阔的护城河,宽阔到什么地步呢,整座城市就像是浮在湖面上的一座小岛,而在护城河间居然还有堤坝桥梁可供马车行走。   “这是个多美的地方啊。”菲利普说:“我希望今后我能带着我的妻子和女儿来这里暂居一段时间,什么也不考虑,去森林打打猎,去湖上划划船。”   菲利普所说的是纳尔登的名字由来,这里有座纳尔登森林,面对着一片浩瀚的湖泊,湖泊的名字是艾瑟尔,遍生芦苇,走动起来十分笨拙的鸬鹚与优雅残暴的天鹅在这里都很常见,黄昏时分的余晖投映在湖面上的时候,艾瑟尔湖就如同琥珀湖或是黄金湖。   也许正是因为这里太美好了,所以这里的市民才会如此软弱,路易在心里想,看来任何时候,心性坚韧的人都只能诞生在痛苦与贫瘠里——不,或许还有野心,他看向菲利普,笑了笑:“利奥波德一世终于开始行动了吗?”   “再不行动的话,”菲利普毫不在意地说:“奥地利人就只能看着我们吞下整个荷兰了。”   但路易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他的军队犹如切开凝固脂肪的餐刀那样近似于毫无阻碍地长驱直入,无论是蒂雷纳子爵,还是卢森堡公爵,又或是孔代亲王,三路出征的军队都不曾如他们的敌人所期望的那样,因为意外、阴谋或是荷兰人顽强的抵抗而停滞在某个地方,从路易十四宣战到纳尔登沦陷,只用了三个月不到的时间,而利奥波德一世的盟友们,是否召集起了足够多的军队还未可知呢——但他们必须行动起来了……西班牙、奥地利、丹麦-挪威,还有勃兰登堡,瑞士……他们必须遏制法兰西的扩张,就像是猎人面对已经尝过了人类血肉的狮子……   尝过人类血肉的狮子会就此将人类当做猎物,而从战争中尝到胜利的甜蜜滋味的法国国王也不会轻易停下征伐的脚步。 第二百三十四章 阿姆斯特丹!   “今天的芦笋配的是荷兰酱汁。”邦唐说。   虽然荷兰的议员们看待路易十四就像是看待一头狮子,但事实上,路易的口味偏向于清淡,注重食物的新鲜和质量,荷兰酱汁是他来到荷兰之后才从当地的一种淡黄油调味酱料中提取并改进的一种新酱汁,这种酱汁呈乳黄色,半凝固状态,用来配只用清水煮过的芦笋相得益彰,白色陶瓷盘上的芦笋竖立着,大约有十二三根的样子,尖尖的头部红褐色,茎干翠绿色,点缀着小小的咖啡色叶片,国王捏住一根,在酱汁里蘸了蘸,就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   今天陪他一起用晚餐的依然是王弟菲利普与科隆纳公爵,在对荷兰的战争中,他没能再如对佛兰德尔战争中那样统领一军,而是留在了国王身边,为国王冲锋效力的是蒂雷纳子爵与沃邦上尉,奥尔良公爵对此没什么不满,他很清楚,他若是继续在战争中积累功勋,他和国王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异常尴尬,而且对荷兰的战争才是真正的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太阳王的光辉绝对不能被任何人遮掩。   科隆纳公爵稚气未脱,作为一个尚未成年的孩子,他不喜欢蔬菜,但在路易面前,他绝对不敢表示出来,虽然说路易可以说是一个好父亲,但有些时候,当一个人建立起无上的权威时,他身边的人就不得不在做任何事情时多做考虑。   奥尔良公爵在看到科隆纳公爵尽力地表现出他并不那么……讨厌芦笋的时候,就不禁想起了他兄长路易在小时候的事情——在他和路易都还盘绕在母亲膝边的时候,路易挑食的程度远胜过现在的科隆纳公爵,但和科隆纳公爵相似的是,虽然路易从未表现过他对什么人的畏惧——哪怕是当时手握大权的王太后,又或是主教先生,以及投石党人,又或是那些黑暗生物,却能够如一个成年人(一些成年人甚至都未必能做到)地控制自己,他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忍耐,而什么时候应该敷衍,有些时候则应该毫不犹豫地拒绝。   “怎么啦?”国王注意到奥尔良公爵突然停下了动作,就温和地问道。   “哦,哥哥,”菲利普问道:“我不喜欢芦笋,可以不吃它吗?”   “当然,如果你不爱吃,就别吃了。”路易说。   在获得国王的允许后,奥尔良公爵在侄儿羡慕的眼神中将芦笋拨到一边,让仆人把它拿走,换上了烤鹿肉,浇淋着蜂蜜与胡椒的酱汁,科隆纳公爵的注视更热切了,但他还是只能和自己的父亲一起享用鲽鱼,鲽鱼也就是人们通常所称的比目鱼,这种鱼身体扁平,模样奇怪,但肉质细密,没有太多小刺——路易当然注意到了他的头生子的眼神,只是奥尔良公爵成年已久,正是最强壮的时候,科隆纳公爵还介于孩童与少年之间,若是和奥尔良公爵那样不禁口腹之欲,就算是个巫师,他只怕也要遭受一番折磨。   这几年来路易对里世界的医疗手段也算是有点了解了,与表世界盛行与推崇的,以外科手段为主的医学手段不同,里世界则走向了另一个极端,里世界的人们无论是受伤还是生病,都是一瓶魔药下去解决,巫师们的魔药确实可以派上很多用处,但或许是因为里世界在不久之前也是战火连绵的关系,魔药对一些普通的疾病并没有用处,而且许多魔药也有着不小的副作用。   简单点来说吧,就是说,如果有人得了一些难以言说的病,要让魔药起到最好的治疗效果,巫师们的做法是将那个部位切开,剜掉,而后魔药和魔法齐上,让被切割掉的部分重新生长出来……   “你不会想要的,对吧。”路易低声对坐在他左手侧的科隆纳公爵,小卢西安诺说:“而且我会让邦唐盯着菲利普喝接骨木茶。”接骨木茶也是里世界的一种饮料,用来消解油腻有着很好的效果,问题是又苦又涩。   科隆纳公爵一听就笑了,很显然,他得到了一些平衡,菲利普则大声地抱怨起来,认为路易不应该如此偏向于科隆纳公爵,“有失必有得啊,弟弟。”路易说,一边将自己蛋糕上的两枚糖渍樱桃分给科隆纳公爵与奥尔良公爵,“待会儿我要去见一些人,”路易说:“你帮我照看一下卢西。”   菲利普公爵让微笑继续留在自己的脸上:“好的,哥哥,我们也许可以去湖边走走。”   “别去招惹天鹅。”路易吩咐说。   ……   王弟和科隆纳公爵才告退,房间的轻松气氛也像是缭绕在银盘上的甜蜜气息那样迅速地消失了,路易在邦唐的帮助下换上了他最华美与繁琐的一套服饰,国王的胸前挂着项链,手上戴着戒指,长长的卷发披泻在因为有着过多的金银线刺绣而厚重的犹如板甲的外套上,他活动双脚,银鞋跟在地上铿锵作响。   在对阿姆斯特丹,也就是对荷兰的最后一战之前,国王还有一场艰难的战役要打。   在十七世纪的欧罗巴,有件事情是现在的人们很难想象的,那就是没有那个国家能够单纯地以国家力量发动一场战争,直白地说,就是如路易十四这样,将国库,自己的私产,王弟与王太后的所有资产,诸侯的收入,以及所有能够收取的税金加在一起,来发动一场如对佛兰德尔,或是荷兰的战争也是不可能的,所以当时,按照传统与客观条件,即便路易十四在夺取了佛兰德尔之后,立即实行了严苛的军管制度,从佛兰德尔的躯体上抽血,极大地缓解了十二万人的消耗,却依然要向国内与国外的商人与银行家借贷——也就是发行战争债券。   战争债券,最早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期,那时候古罗马军团中的士兵需要自己配备武器与盔甲,他们就经常先向商人借贷,购置自己需要的东西,然后用自己在战争中掠夺到的战利品还贷,后来随着古罗马军团的逐渐私有化,军团的统帅要为自己的士兵配备军械与保证补给,于是这样的行为就愈发普遍与大规模起来了。   而荷兰之所以能够成为欧罗巴的财富集中地,也是因为荷兰人将金融信贷业务首先应用在了他们的武装力量上,就如之前描述过的,荷兰人的海军战无不胜,是因为荷兰的商人有此需要,战船一样是他们的商品,每支舰队需要养护与扩增的时候,商人们就购买债券予以支持,他们的回报就是战船护航与劫掠所得,还有战败者的赔偿与赎金,以及殖民地与奴隶。   路易十四要在今晚面见的人,就是一直以来,不断并且大量地购买债券,让他得以连续发动这两场战争的商人。   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些商人之中居然还有荷兰人,他们对于这种等同于叛国的行为毫不愧疚,姿态十分从容,甚至称得上傲慢,路易知道他们在私下里会说,荷兰的陆军虽然败给了法国人,但这位伟大的太阳王一样要向荷兰人借贷,而且哪怕是法国国王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他们也一样可以赚得盆满钵满。   不过在这个时代,这种想法可以得到不少人的理解,毕竟,在很多人的心里,国家的概念完全不如后世那样清晰,若说信仰,若说理念,他们可以为之献出财产甚至生命,但国家……这也是因为此时有很多地方、地区甚至公国都在不断地变换所有人。譬如说,若是路易十四能够达成所愿,那么一半的荷兰将来就是法国的一个大省。   “哦,好邦唐,”路易抬起手遮住脸:“把蜡烛拿远一点,太刺眼了。这件外套上镶了多少钻石?我觉得我可以穿着它去为我的士兵们照亮。”   “您是太阳王嘛。”邦唐煞有其事地说道,“我觉得你在讽刺我。”路易说,邦唐点点头:“你的智慧犹如圣奥古斯丁。”   “那位睿智的圣人命运多舛,”路易紧了紧领巾:“我只是一个希望能够一路平顺的俗人。”   ……   虽然说是接见,商人们是没有资格直接与国王交谈的,他们被允许觐见国王,更像是为了求取一个切实的承诺与保证,毕竟法国的胜利近在眼前,而路易则要求他们继续追加投资,他的十二万大军就像是一只饥肠辘辘的野兽,如果路易不能让它吃饱,它就能反噬国王,商人们无不面有难色,为了这场战争,他们已经投下了近千万里弗尔的钱财,虽然这可以说是必须的投入,但他们的库房也快干涸了。   没想到的是,第一个站出来的竟然是荷兰商人,“伯爵先生,”他说,一边小心地从垂下的眼睛后窥视国王在烛光下愈发耀眼的衣角,单单这一件外套,可能就在百万里弗尔左右,不算国王佩戴的珠宝,也足以偿还这几个月的利息,只是虽然这位国王并没有其他君王的拖延毛病,但他得知道——“先生,”他重复了一遍:“若是可能,我们能够知道您们为什么还需要这样庞大的一笔支出吗?”他谨慎地说:“据我所知,您们的军队战无不胜,阿姆斯特丹的大门即将向您打开,若是辉煌的凯撒,可敬的太阳王想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凯旋式,我们可以为您奉献上十成十足的诚意,只要您说,先生,我们就去做。”   “陛下无需这些虚名,”卢瓦斯侯爵代国王回答说:“他需要的是诸位的诚意。”他停顿了一下,“不必担忧你们的投资,国王愿意增加一分利息来安抚你们无谓的不安,而战争结束之后,”他说:“在这里的每个人,都能获得一份皇家特许状——”这句话方才落下,商人们便骚动了起来,或许有人无法理解特许状是什么,那么这里有个比较清晰的例子,那就是荷兰的东印度公司,就是在荷兰议会颁布的特许状下成长为现在的庞然大物的,它可以让你垄断某种商品的买卖,或是一条航道,也可能是一座城市的自治权……等等,也许法国国王还不至于慷慨到那个程度,但一个君王手中的权力,即便让渡出很小的一部分,也足以让他们改换门庭,甚至成为一个显赫姓氏的源头。   荷兰商人退回到商人的行列中,他们交头接耳地小声谈论着,路易向卢瓦斯侯爵点点头,他在这场谈判中已经起到了应当起的作用,他一起身,那些商人们就立刻鞠躬行礼,直到门扉开启又关上,他们才重新焦灼地计算与考量起来,荷兰商人一直犹豫不决,因为推举他做代表的那些商人,是想要让他请求法国国王降低荷兰商船,商品的关税的——自从路易十四对荷兰宣战,就一口气将荷兰的商品与商船的关税提到了百分之三十,这种疯狂的举动让荷兰商人们叫苦不迭,在这样的高关税下,他们的买卖根本无法继续下去,荷兰的大门确实快要对路易十四打开了,法国的大门却还在对荷兰人紧闭着,也就是在那么一瞬间,一个念头滑过这个商人的脑海——也许让法国夺得荷兰也不是一件坏事。   这样的念头就像是坠入艾瑟尔湖的一枚石子,很快就不见了,商人们在几分钟过后就做出了决定,愿意为国王的战争追加投资,只是债券的面额与数量,还有偿还的日期与利息都要重新谈过,卢瓦斯侯爵将这件事情交给了下属,去见国王回报结果,他被允许进入国王卧室的时候颇为受宠若惊,因为路易十四在这方面很像是清教徒——他并不喜欢时时刻刻都被大臣和贵族们簇拥着。   国王这时候早就换下了那件沉甸甸的外套,套着柔软的天鹅绒袍子,冬天就快要到来了,房间里的壁炉烈火熊熊,火光令得房间里的每个面孔都在不定的明暗中徘徊,卢瓦斯侯爵说出答案的时候,虽然无法端详国王的脸,却听到了一声轻轻的喟叹。 第二百三十五章 阿姆斯特丹!(2)   没人知道路易也快要到极限了,无论是躯体,精神还是财政上的压力,对荷兰的战争开启的太快,与对佛兰德尔的战争连接的过于紧密,但路易在看过有关于荷兰的情报后就意识到,如果他想到得到荷兰,就还有这么一个机会了——荷兰看似强大,内部却已经腐朽不堪,推崇奥兰治,也就是君主制度的橙带党与坚持议会制度的共和党人相持不下,甚至不惜以国家与人民做赌注,而他夺取佛兰德尔的行为已经惊醒了很多人,若是奥兰治的后人,威廉三世与荷兰首相约翰·德·维特升起了警惕心,从而在法兰西的威胁下相互妥协与联合,事情就要变得可笑起来了。   为了能够将这场战阵催化成法兰西的胜利,路易十四可以说是已经押上了最后一枚筹码——他不但向王太后,王弟与蒙庞西埃女公爵借贷,也向国内的诸侯与商人借贷,甚至提高了关税与军役税,最后一种税赋是直接针对平民的,如果有可能,路易并不想走到这一步,而后就是各种秘密契约,只有少数人知道,路易甚至抵押了枫丹白露宫——这个消息若是传出去,必然举国震荡,甚至影响到战争的进程……后果不堪设想,但世界上没有那种秘密是可以永远维持下去的,除非这个秘密无关紧要,这也是为什么路易必须尽快夺取荷兰的缘故。   幸而他麾下的孔代亲王,蒂雷纳子爵,卢森堡公爵等将领也相当支持国王的想法,他们也认为,放弃那些小城和态度暧昧的地区(如泽兰),暂时不设驻军,将主要军力全都集中在以阿姆斯特丹为首的格罗宁根、弗里斯兰、乌得勒支与南北荷兰五省才能获得最后的胜利——就像猎人捕猎一头巨熊那样,过多地将力气耗费在巨熊厚重的毛皮或是粗壮但不致命的躯体上根本就是一个愚蠢的错误,唯有直接将子弹或是匕首刺入巨熊的咽喉或是心脏才能够一举解决所有的后患。   阿姆斯特丹就是荷兰的心脏,这是荷兰的最后一战,也可以说是路易十四对外的第一战或是最后一战——那些没有料想到法国军队会如此迅烈凶猛,荷兰的内部竟然会相互倾轧到这个地步的国家,正在匆忙地招募士兵,聚拢军队,他们和路易十四都在争取时间,如果路易十四没能在其他国家插手这场战争之前得到阿姆斯特丹,那么他们就会悍然举兵,逼迫路易十四让出之前获得的所有胜利果实,至少也是一大部分;若是路易抢先一步,成为荷兰之主的话,那么他们再想要介入就要以另外一种温和的方式来了……他们能够从路易这里得到的东西,也要看路易是不是愿意给。   路易今天甚至不敢向本国的商人继续借贷,今天来的商人不是英国人,就是意大利人,或是荷兰人,而国王向他们借取的最后一笔贷款,也是用在最后一战上的——商人们取走了厚厚一叠的债券,送来的是真金白银,这些英镑、荷兰盾与弗罗林,被装在箱子里,抵达纳尔登城的时候,拉拽马车的夏尔马的蹄子都在不断地颤抖——这种四蹄粗壮的马匹从来就是运货的一把好手,但它们也大概没有拉过这样“贵重”的货物。   这些箱子被国王的税务官检验过后,直接被送往纳尔登前方的一座小城,这座小城在阿姆斯特丹的下方,叫做默伊登,说起来也有趣,默伊登既不是被攻打下来的,也不是主动开城奉上钥匙的,而是几个士兵,连同他们的士官在探查战场情况后迷了路,看到城墙和门就走上去问路,结果他们等待了几分钟后,城门打开,市长捧着钥匙走出来了,原来他们以为法国人已经打过来了,作为一座小城,他们看看还不足百人的雇佣军,觉得还是不要麻烦彼此了——士官也被下了一跳,不过他是凡尔赛人,负责教导他们的军官有提到过这样的事情应该如何处理,于是士官马上派出了一个士兵去报信,这个士兵在半路上就遇到了沃邦上尉,虽然只是一座小城,沃邦却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他一边让那个士兵继续去给蒂雷纳子爵报信,一边带着他的连队,大约三百人左右,进入了默伊登。   他们到的不可谓不快,不及时,因为默伊登的人已经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们正策划着在宴席上杀了这几个愚蠢到在敌人的领地上迷路的傻瓜呢——沃邦的到来打破了他们的幻想,他们立刻就重新变得温顺起来了——不过他们还想设法迷惑住沃邦上尉,但这位塞巴蒂斯安上尉有着一颗钢铁般的心脏,能够让它动摇的只有国王与战争,等蒂雷纳子爵的使者连夜骑马赶到,才知道沃邦掌握住了城市里的几个重要人物,并让他们写信给距离他们不远的镜像城市,维斯普的市长和议员们,要求他们也如默伊登一般向法国国王投降。   这里就要提到纳尔登与阿姆斯特丹之间的地形了,在纳尔登与阿姆斯特丹之间,是一片如同女人腰肢一般的狭窄地带,而维斯普与默伊登就恰好在腰胯两侧,他们之间的平原地带恰好可以满足路易的驻兵要求——当然,就算路易十四没有将军力全都投注在阿姆斯特丹一战上(实在是没有那么大的战场),这里的士兵也达到了三万人之巨,这个数量的士兵可不是如纳尔登这样的小城可以接纳得了的,因为一个误会而投降的默伊登,还有被它陷害了的维斯普,正好与纳尔登形成了一个拉长的三角形,三个城市正好可以满足国王的军队所需。   而这个三角形里的士兵们,正如同国王之剑,指向了只有十法里之遥的阿姆斯特丹。   ……   路易十四难得地在睡前服用了巫师的药水,保证自己能够得到一个安静无梦的夜晚,醒来的时候,他精神奕奕,目光明亮,今天他没有穿着接见商人时的华服,而是选择了一套虽然也是皇室蓝色,但样式与他钦定的军装十分相似的外套,只是他的帽子上缀着可能是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根鸵鸟羽毛,它不但长,而且蓬松,待在国王头顶就像是国王拖带了一条闪光的云雾。   沃邦上尉依照“传统”,为国王建造了一座高台,高台上架设着巨大的白色帐篷,垂挂着太阳王与法兰西的旗帜,国王的士兵整齐地排列在高台之下,在看到一个人被大臣与将领们簇拥着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顿时爆发出一阵响亮的高呼!   国王只做了一个手势,他们就安静了下来,这样的威势不由得让旁观的商人感到一阵深重的寒意,他们在与卢瓦斯侯爵讨价还价的时候,别说国王的权威,就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但现在,他们倒是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位君主的可怕,只要他一个示意,这些粗鲁的士兵就会扑上来把他们撕成拼凑不起来的碎片——路易十四却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我的士兵们……”他说。   三万是个相当可怕的数字,就算是有沃邦的高台,单凭路易的喉咙与声带,就算他叫嚷到声嘶力竭,也只有不过百尺的士兵们能够听到他在说些什么,但既然路易敢在战地医院里用女巫,现在他也敢用巫师扩大自己的声音,保证每个人听到他的声音,士兵们感到惊讶,纷纷好奇地转头,当然他们什么都发觉不了,只能认为这是一种奇迹。   “我的士兵们,”路易问道:“你们拿到你们的面包了吗?”   没想到国王最先抛出的竟然会是这样一个问题,士兵们在错愕之余也不禁露出了微笑:“拿到了!”他们喊道,那是最好的白面包,加了糖和盐。   “肉呢?”   “拿到了。”   “葡萄酒呢?”   “也拿到了!”之后,还有士兵们在喊着:“万分感谢,我的陛下!”   “那么,今天,你们还能拿到另外一些亮闪闪的小东西。”路易说,而后一辆辆马车就从高台后,慢腾腾地转到阵列之间的通道里,虽然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但一些老道的士兵已经猜了出来——毕竟这些车辙深的都能放下一根手指,他们激动起来,不断地交头接耳,军官们飞快地打开箱子,里面果然都是亮闪闪的小东西,每个士兵都可以领取三个金弗罗林,或金磅,或金荷兰盾,十个银币,每分发一个人,军官就说:“国王感谢您为他所做的一切。”   昨晚国王从商人这里募集到的资金,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挥霍殆尽,但这是值得的——在这个时代,将军和国王们时常拖欠士兵们饷银,有时候可以拖欠上几十年甚至几百年,一个国家可能已经改换了君王的旗帜,而老兵们还在索要他们为上一个王朝的国王打仗时的饷银也是司空见惯的常事,路易的士兵们愿意为他们的国王不间断地连续打了好几年的仗,就是因为路易能够做到不拖欠饷银,他们将饷银寄送回家,家人不会挨饿,或是为自己配置马匹和武器,也能提高在战场的生还率,若是受伤,也不必担心今后的生活——今天路易发放的赏赐,完全是意外之喜。   一个士兵突然走出队列,就在他的长官想要训斥他的时候,他突然喊道:“陛下,感谢您的赏赐,但我们还能为您做些什么呢?请您说吧,即便要到地狱去打水,我们也会去的!”   他话音方落,他身边的士兵也跟着鼓噪起来。   “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去地狱打水,我的好小伙子们,”路易说,于是底下的呼声就又瞬间平息了,士兵们聚精会神地听着国王的话:“正如你们的长官所说,这些亮闪闪的小东西只是为了感谢你们为我所做的一切,好人们。”他情感真挚地说道:“我知道,你们为了法兰西,为了波旁,为了你们的国王,已经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连续战斗了整整九个季度,我的士兵们,你们一定已经感到累了,是的,就连我,也已经快要精疲力竭了,何况你们,但请听我说,我们即将抵达终点了!”   “看,就在你们前方,不足十法里的地方,就是我们的终点,我们的荣耀之地!我的士兵们,我的将军们,我的大臣们,只要我们夺取了阿姆斯特丹,我们就能凯旋了,我们就能回家了!我向你们发誓,好孩子们,你们绝对不会双手空空的回去!你们的钱囊里会装满金子和银子,你们的马车上会堆满丝绸和呢绒!你们的脖子上挂着项链,手上戴着戒指,你们的父亲和母亲会高兴地围着你跳舞,你的妻子,或是喜欢的姑娘能够穿上最漂亮的衣服!你们的孩子,无论是出生了,还是没出生,他们都注定了不用再去田地里干活,或是在作坊里挨师傅的打!   而这一切,距离你们已经很近了!   去吧,我的士兵,向阿姆斯特丹!   然后我们就能回家了,回法国,带着胜利和金子!”   “万岁!”士兵们这样回答到,如同山崩海啸。   军官们骑上了马,随着号角长鸣,这只令人看了就心生恐怖的庞然大物缓慢地转动身躯,带着一颗滚热的心出发了。   ……   “我没想到您会这么说。”蒂雷纳子爵说。   “将心比心罢了,”路易跌倒在椅子里,在没有陌生人的地方,他可以放心地露出疲态:“我累了,你们累了,我们的士兵也是如此,我们打下了佛兰德尔,然后是荷兰,没有间隔,他们之中有人已经有好几年没再看到自己的亲人,在自己的卧室里睡觉——若说有什么能比沉甸甸的金子或是银子更容易地驱动他们,那么就只有回家了,当然,”他戏谑地说:“最好是腰囊鼓鼓地回家。”   “您对人心真是揣摩的又精细,又正确。”从十世纪开始,将领与国王们最烦恼的莫过于士兵们无法在一场冗长的战争中坚持下去,他们或许只是厌倦了战斗,也有可能是畏惧不断的伤病与死亡,又或许是惦记着自己的亲人,反正每场战争到了最后,大批量的遁逃是不可避免的,而这些士兵能够坚持那么久就很出蒂雷纳子爵的意外了,没想到国王还能将他们最为畏惧的东西提出来,作为对士兵的激励使用。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路易说:“如果可能,我更愿意以别的方式达成目的。”   “您还能有什么办法?我听到了一些很不好的谣言,陛下,他们说您将枫丹白露都抵押出去了。”蒂雷纳子爵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国王居然没否认:“……天啊,”他低声道:“您是疯了吗?” 第二百三十六章 阿姆斯特丹!(3)   蒂雷纳子爵后来在法国的新西三省做了二十五年的总督,八十多岁,垂垂老矣的时候才得以被国王恩召,回到巴黎,在这二十多年里,别说是荷兰人,除了法国之外,几乎所有国家的使臣都曾经说服他带领着这三个省从法国独立出来,他是奥兰治的外子孙没错,但荷兰并不严格地执行长子继承制度,也就是说,在男性子嗣全都死去之后,女性后裔可以继承奥兰治的领地与爵位,若是蒂雷纳子爵愿意,不要说他现有的三个省,就连奥兰治的威廉三世所有的乌得勒支也愿意尊奉他为荷兰国王,但蒂雷纳子爵从未动摇过一分一毫。   后来他回到巴黎,见到二十年来只见愈发沉稳睿智,未见衰老昏聩的国王时,他突然明白了,早在二十五年前,他们攻克阿姆斯特丹之前的那个晚上,他就明白了……国王就是一个疯狂而大胆的赌徒,他丝毫不去考虑如果他在荷兰的攻势受挫,以王室的名义向商人的借贷就会立刻成为压在他脊背上的一座大山,最好的情况是,从国王往下,所有的法国人都要因为这次失败而受苦;最坏的情况是,一旦法国的民众无法承受这份痛苦,他们会将全部的怒火全都倾泻在国王身上,路易也许会成为又一个查理一世,他要用头颅与鲜血来偿还人民对他的希望。   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只要路易十四能够彻底地征服佛兰德尔与荷兰,那么从这两只生长着金羊毛的羊身上掠夺而来的财富,不但可以偿还借贷,还能让每个法国人都从中受益,就如曾经的西班牙人和英国人,这两个国家可以说是抽着低地国家的血而逐渐变得强大的。而在荷兰独立之后,阿姆斯特丹成为了全世界的金融经济中心,商人们从荷兰证券交易所里拿走债券与票据,却将金子和银子留在阿姆斯特丹银行的地库里——一旦国王的军队攻破了阿姆斯特丹,这些就全都是战利品,战利品是无需归还,也无需公示的,它们都将成为路易十四宝座下最坚实的基石。   从那一刻起,蒂雷纳子爵深刻地了解到,国王对荷兰是怎样的志在必得,作为镶嵌在权杖上的第一颗宝石,荷兰对路易十四不但在经济和军事上有着极其重要的作用,在政治意义上也非同小可,这样的地区,路易又怎么会轻易舍弃?   在二十五年前,法国还只是一个才从内忧外患中缓慢恢复过来的“新生者”的时候,他的国王就敢发动一场举国之战,在二十五年后,法兰西已经成为了一个能够同时捍卫漫长的海岸线,广阔无垠的领土,以及数之不尽的殖民地的庞大帝国的时候,却有人臆想荷兰独立?   想到这里蒂雷纳子爵就会大笑,甚至笑断了自己的一根肋骨,不,他永远也不会背叛他的国王!背叛他的国家!   他会回到巴黎,在国王恩赐的府邸,或是凡尔赛宫的套间里安安静静地度过自己的余生,死后,他会和他的挚友,他的同僚,他的亲人们一起安息在圣德尼大教堂。   ……   路易可没想到自己的行为会给蒂雷纳子爵带来如此深重的阴影,历史上因为战争而向商人借贷的国王可不在少数,哪怕只在法兰西的历史上——腓力一世,路易七世,路易九世(也就是所谓的圣路易),腓力二世都因为十字军东征向商人借贷过,1494年查理八世因为入侵意大利而向热那亚人借贷,贷款的利息最高达到了百分之一百(年利率),勃艮第的查理公爵想要独立的时候,法国国王路易也向银行家借贷,巩固盟友,收买敌人——但抵押王宫,还是抵押了仅次于卢浮宫的枫丹白露宫的,路易十四还是第一个。   正如路易对蒂雷纳子爵所说,他也是无可奈何,一般来说,商人们向国王借贷,索取的抵押品一般都是国家的税收,以及对航道,军需或是大宗物品的垄断,又或是出口权,殖民地的管理权,矿产开采权,货币铸造权等等,意大利的诸多财阀就是这样陡然兴盛起来的,但路易不可能让出军需,也不愿意让商人控制法国的税收(之前的投石党人运动正是因此而起),矿产的开采权,货币的铸造权他更是不愿放弃,那么他能够抵押的东西就太少了——但枫丹白露可以,一听到国王愿意抵押枫丹白露,这些商人顿时就变得慷慨大方起来,不,枫丹白露对商人们没有太大的意义,但就算是路易像是查理一世那样被民众砍了头,他之后的国王和政府也会不惜一切地把它买回来……   不过现在看起来,路易的头颅还能好好地在脖子上待上好几十年,枫丹白露最终也只在契约中被商人短暂地握在手里,对阿姆斯特丹的战斗只有时间需要担心——即便荷兰人将剩余的陆上军队,也就是八千多人都聚集在了阿姆斯特丹,也一样无法抵御法国国王的火枪与火炮,就连他们最后的底牌——破坏拦海堤坝,让阿姆斯特丹成为一片汪洋,以此来拦阻法国人入侵的脚步,甚至,也许可以重挫法国大军的阴谋,也已经被一个天真而无知,不,应该说,一个傲慢的妇人泄露给了国王的使者,拉罗什富科公爵。   “邦唐。”他喊道。   邦唐立刻出现了,“陛下,什么事儿?”   “去请拉瓦利埃尔夫人到我的卧室来。”国王说,邦唐领命而去,拉瓦利埃尔夫人几分钟后就推开了房门,走了进来,她是前几天才被路易召唤到纳尔登的,一来,作为第一王室夫人,她就拥有了距离国王最近的房间,但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喜色,她跟随了国王那么多年,而他们最亲密的行为也不过是同躺在一张床上而已,她不知道该憎恨谁,温柔却也冷酷的国王,还是卑劣的玛利·曼奇尼,又或是怀抱着一线希望,苦苦等待的自己。   “坐吧,露易丝。”国王说。在沉默了片刻后,路易突然问道:“那时候,那些波西米亚女巫向你承诺了什么?”   拉瓦利埃尔夫人轻轻一颤,幸好她此时坐在椅子上,手里也没有拿着酒杯,才没有失态——她以为,她只是……至少比起玛利·曼奇尼的妄为,她只是略微动用了一下作为王室夫人的特权而已,或者说,她以为,国王对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感情的……只是一个小小的错误,她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国王从佛兰德尔回来,波西米亚女巫教团没有一个生还者跟随……   她再也坐不住了,她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跪在国王的脚下,垂着脖子,拉瓦利埃尔夫人一向被宫廷人诟病的就是她过于硬朗中性的容颜,可她却有着细腻雪白的纤细脖颈,一些细小的卷发披散在她的后颈,让她露出了几分罕见的柔弱。   “说吧,你知道我的,露易丝。”   “她们……”露易丝干涩地说道,她知道,国王或许会宽恕别人看起来不可赦免的任何罪过,但唯有一种他是绝对不会原谅的,那就是对他说谎或是隐瞒,他很少会因为别人对他说谎就处死某人,但从此之后,这个人就不会再出现在他面前了:“她们允诺说,给我一个孩子。”   “孩子?”   “一个健康的孩子,一个人类的孩子。”   “你相信她们?”   “如果有别的选择。陛下。”   ……又是一阵静默,拉瓦利埃尔夫人现在的心情犹如等待着宣判的罪犯,即便不是心如死灰,也已经湮灭了最后的一点希望。   “你知道吗?”国王说:“如果她们骗了你,又或是出了什么差错,你就是在逼迫我杀了自己的孩子。”他温和而又残忍地说道:“你知道我喜欢孩子,从小卢西,到小路易,伊丽莎白,还有我之后的任何一个孩子,无论他们的母亲是玛利,是你,还是王后,他们是从我这颗大树上结出的果实,虽然我无需如你们一样经受十个月的苦楚,但失去无论哪一个都会让我心头流血。”   “而你,露易丝,”他带着责备说道:“我本来是可以有选择的,我也让你选择了,我不能给你孩子,而你甚至不愿意相信我吗?我对你说过谎吗?或是不曾践诺?”   “不,您是一个仁慈的好人。”拉瓦利埃尔夫人木木地说,宫廷中有很多人都对她嫉妒有加,不但是因为她从国王这里得到了爵位,得到了封地,她的亲眷也得到了官职和工作,还有的就是,国王在亲政之后的十年里,她是唯一一个被国王宠爱的女人,虽然说,王室夫人通常只有一个,但整个宫廷的女眷都渴望着能够得到国王的爱情。   就连她的父亲克雷兰也时常责备露易丝的贪婪,他们并不是法国本土的狼人,而是从不得不从塞尔维亚狼狈迁移至此的外来者,路易十四作为一个凡俗的君王,对他们的态度已经称得上宽和仁厚,其他不说,想想查理二世吧——但过了这么久,拉瓦利埃尔夫人也察觉到了,她想要为国王生儿育女,并不如她所说的那样是为了她的族群,而是出于心中的那点嫉恨,对王后的,对玛利的,甚至是对曾经的主人,亨利埃塔公主,奥尔良公爵夫人的。   国王没有继续说下去,他转头看着窗外,窗外阳光明媚,但他的心却是冷硬如同寒冬中的石头:“那么这样吧,”他说:“我愿意给你这个机会,即便结果可能让我心碎欲裂,”他不去看拉瓦利埃尔夫人突然抬起的脸:“但相对的,你也要完成我交付给你的工作——露易丝,首先我要说,这份工作对你们来说,并不艰难,但在道义上和情感上,甚至对你们族群今后的存在,都会是个巨大且无法挽回的过错——你也许会在之后的数十年里,直到死亡,都沉浸在无尽的悔恨之中……而我甚至不能给你太多思考的时间。”   “请说吧……陛下。”   “阿姆斯特丹人为了将我的军队抵御在城市之外,做了一个可怕的决定,那就是在我的军队进入阿姆斯特丹的时候,毁掉拦海堤坝,让阿姆斯特丹重新被海水浸没,像是这样的季节,即便有阳光,海水的温度也会夺去士兵的性命和勇气,”国王说:“但他们并不知道我已经知悉了此事——现在我需要你和你的族人去摧毁这一阴谋。”   “陛下……”   “看来你也想到了,是的,即便有火药,要摧毁堤坝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会有成千上百的人聚集在堤坝上,他们只是无知的平民,里世界只存在他们的传说里,按照里世界的法律,狼人,吸血鬼或是巫师固然可以狩猎他们,却不可以将里世界如此赤露地呈现在他们面前——你们将会暴露在无数双眼睛之下,无所遁形。”国王说:“我不可能为了你们处死我的士兵,也不可能遮住如此之多的眼睛,从那天之后,你们就必须消失或者去死,我只能承诺你们,你们之后会接受来自于法兰西王室的秘密庇护,直到最后一个狼人死去。”   “是庇护,还是囚禁?”拉瓦利埃尔夫人颤抖着问道。   “看来你也已经明白了,”国王叹息着说:“夫人。”   “为什么不让巫师去做这件事情?”拉瓦利埃尔夫人满怀怒火地再次问道,她的瞳仁在日光下收缩成了一条直线:“就因为您更爱玛利,还有她的孩子吗?”   国王并没有露出被她说中了心思的意思,相反的,他责备地看了拉瓦利埃尔夫人一眼:“不,你猜错了,我可以告诉你,露易丝,为什么是狼人,而不是巫师,”他轻轻地说出了最后的判决:“当然是因为比起你们,巫师还有用处。”   他甚至不屑于对自己说谎,意识到这个事实后,拉瓦利埃尔夫人委顿在地,甚至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但如果你和我有了一个正常的人类孩子,”路易说:“他会在法律上被我承认,他的姓氏会是波旁,他生来就是公爵先生,拥有一片领地,佛兰德尔或是除了法兰西之外的王室领地,他会有一桩显赫的婚姻,他的妻子不是公主也是郡主,他的孩子会世代承袭太阳王的荣耀,光明正大地称呼我为先祖,直到血脉断绝。”   他低了低头,“这对你,还有我,都会是一场豪赌,夫人。” 第二百三十七章 绝望   这是法国对荷兰的最后一战,也是一场灭国之战,这是荷兰人最后的机会,也是法国人最后的机会。   从一开始,蒂雷纳子爵就没有认为战事能够如之前那样轻易地结束,他做好了准备,但真正遇到近似于孤注一掷的抵抗时,还是不禁心生悲凉——阿姆斯特丹是个水上之城,这谁都知道,从天空俯瞰,这座城市就像是半张蛛网,市政厅、大广场、证券交易所、教堂与监狱,就像是盘踞在蛛网中的蜘蛛那样,被层层叠叠的人工水道围绕,阿姆斯特尔河就像是一根树枝那样横亘在广场与荷兰内陆之间,将阿姆斯特丹与外界连接起来,但这不是阿姆斯特丹唯一的对外通道,它上方是艾河,艾河向西通往北海,向东通往马肯湖,马肯湖往上就是艾瑟尔湖,艾瑟尔湖也可以说是荷兰的内海——那须海,阿姆斯特丹人所说的拦海堤坝就在艾河与城区之间。   在蒂雷纳子爵率军接受了默伊登之后,他才知道,在默伊登,就有一座连通马肯湖的水闸,只能说,这座城市的民众还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将他们的城市连同敌人一起毁灭,他在心有余悸之余也不得不感谢天主——或许是国王的庇佑?毕竟他们得到默伊登与维斯普两座城市的经过实在是太过离奇。不过既然现在是法国人得到了默伊登,那么默伊登的另外一种重要性也凸显了出来,现在阿姆斯特丹唯一的通道就只剩下了西边的艾河,若是英国舰队能够如路易期望的那样战胜荷兰的勒伊特,那么阿姆斯特丹就真正地成了笼中之鸟。   可惜的是,就艾斯特雷斯将军传回来的消息,海上联军现在只能与勒伊特相互僵持,而且不是联军占据上风,而是勒伊特占据上风——英国海军已经失去了面对这个荷兰人的勇气,而法国人,额,真切点来说,他们确实就和荷兰人说的那样,是群“只会在浴缸里游泳的乡巴佬”,而且勒伊特很谨慎,始终在近海处游曳,荷兰人的舰队只有少部分的三层甲板大船,平均吃水线要比联军舰队浅,无论联军如何引诱,他们也绝对不入北海——勒伊特之所以忌惮他们,则是因为联军的舰船数量远超于荷兰舰队,舰队是荷兰人最后的筹码,勒伊特不敢相信,如果他们失去了舰队,荷兰最终会成为什么样子。   蒂雷纳子爵摇了摇头,将这点小小的惋惜抛到身后,火炮的轰鸣已经越来越密集,因为阿姆斯特丹特殊的地理,所以法国人要面对整整五条护城河,桥梁大部分都已经被阿姆斯特丹人拆除,他们将河边的建筑当做了堡垒与工事,以此与法国人对峙,但他们的火炮完全无法与敌人的相比——维特首相在大力削减陆军军费的时候,一定没想到,他对奥兰治王室的针对反而变成了荷兰最致命的弱点。   “保持节奏!”一个军官喊道,他负责着一个火炮队伍,仔细听,炮声确实是有节奏的,这个节奏甚至相当美妙,哒哒哒,砰砰砰,咔咔咔,每一声轰然巨响都伴随着士兵们的呼号声,既是为了保证自己与同伴的安全,也是为了保证军官要求的频率——军官将一只手放在额头上往前看,观察轰击的结果,突然之间,一个黑影占据了他视野的一部分,是敌人的炮弹,实心的铁球翻滚着,从堡垒一侧跃到壕沟里,有两个士兵被它撞倒,就一声不吭地倒下了,这次撞击令得铁球的轨迹产生了变化,军官只觉得自己被一个隐形的巨人从地上一把抓了起来,他飞到空中,而后坠落,在落到地面之前,他就失去了知觉。   摆脱了黑暗的时候,军官发现自己正在上下晃动,他睁开眼睛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他浑身疼痛,动弹不得,一个温暖的东西凑到他面孔一侧,有人在对他说话,但声音也是微弱而轻浮的,军官竭尽全力的大叫,“让人接替我!”他这么大叫,事实上他的声音根本就没能发出来,那人还是从他嘴唇翕动的模样猜出意思的。   “将军已经那么做了。”   那人说。   蒂雷纳子爵确实在发现军官倒下的同时,就派出了另一个人接替他,炮击还在继续,越来越多的士兵被放在担架上运下来,有些和军官那样还能有意识,能说话,还有一些人,譬如那两个无声无息倒下的士兵,他们的胸口都可怕地凹陷了下去,一看就知道没了生路,他们被搬离壕沟之后,就被放在了一边的帐篷里,相对于这个帐篷的静谧,另一侧的帐篷就要吵闹多了——那里是属于不幸但也幸运的生还者的,在那些带着面具,身着长袍,或是围着围裙,带着头巾的医护人员中,有不少都是巫师,他们调制的药水给了真正的医生很大的帮助,毕竟这时候的截肢手术和屠宰动物也没什么两样,而巫师的药水在麻痹和止痛,止血这方面简直无可挑剔。   沃邦上尉匆匆忙忙地从战场的另一翼跑了过来,这次他甚至都没搭建高台,邀请国王前来观战,一只依然保有斗志的困兽是最可怕的。   “怎么样?”蒂雷纳子爵问道。   “我们已经推进到马车道广场了!”沃邦喊道,“我们正在搭建浮桥!”因为之前搭建在河道上的桥梁已经被拆除的缘故,他和士兵们正在重新搭桥,荷兰人大概没想到,沃邦上尉的士兵比起打仗,更是干工程的一把好手,而且人工水道的宽度远远不如真正的河流,“我们必须同步。”蒂雷纳子爵说,现在的情况是,他们可以无所顾忌地一路往前,但这样士兵们的损失会变大,而国王对他的士兵一向很爱惜——阿姆斯特丹的地理给他们造成了阻碍的同时,也给了他们一些帮助,譬如说,士兵们面对面厮杀的机会几乎没有,因为人工河道将阿姆斯特丹的街区切割成了一部分一部分的,他们只要逐步蚕食,用火炮摧毁一切而不是士兵。   这样的战术当然也被荷兰人发觉了,那些愿意站出来保护民众的勇敢之人也不免感到了一丝沮丧,法国人的炮弹像是无穷无尽一般,如果,如果当初荷兰政府愿意拿出他们投在海军上的十分之一来充实路上的力量,他们也不必如此艰难——他们的火炮和炮弹还是从正在维修的船只上卸下来的,可想而知,这个数量与法国人的军火储备根本没办法比。   “我们还有多少炮弹?”船长问。   “八个。”这个答案让船长咬紧了牙齿,“把它们打掉后我们就后撤。”但他话题未落,一颗炮弹就越过了他们的工事,落在了他们之间,这颗炮弹竟然不是圆形的,它是圆柱形的,表壳上还有几个小洞,一个年轻的小伙子惊讶地喊了一声——几乎是下意识地,他弯腰伸手去检,船长还没来得及阻止,炮弹就爆炸了,里面藏着的无数弹丸在火药的推动下,一瞬间就将这座工事变成了人间地狱。   蒂雷纳子爵举起望远镜看了看,叹息了一声,这种炮弹也是在国王的重赏激励下,工匠与学者们研究出来的,但经过试验,蒂雷纳子爵等人都很失望,因为它固然威力强大(对士兵),但很难把控,有可能不爆炸,提前爆炸或是威力过小,但国王还是坚持让工匠们赶出一批,让他们带到了阿姆斯特丹。   子爵先生一开始就预备把这些昂贵的新玩具用在摧毁敌人的火炮阵地上,虽然也有失败品,但巨大的杀伤力还是让蒂雷纳子爵决定,回到巴黎之后还是要支持工匠与学者继续研发这种——叫做“石榴”的炮弹。   “石榴”不断地在荷兰人的工事与堡垒里制造无比绚丽的画面,那些或是黏稠,或是坚硬的事物令得灰白色的石墙与地面变得色彩缤纷的同时,也让看见这一幕的人不由自主地按住了喉咙,免得呕吐出来。不过随着后续的士兵上来,这些扭曲残缺的遗骸很快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取而代之的是泛出了胭脂红色的河道。   他们继续重新加固荷兰人的工事,架设起火炮,就如之前的船长先生为之深深嫉妒的,更多的炮弹也送了上来,最后一战中,因为国王的命令,别说是消耗的炮弹,就连火炮也有因为过于频繁的射击而炸裂的,军官们毫不吝啬,随着时间的流逝,荷兰人阵地里发出的轰鸣声越来越少,最后几等同于无,只有法国人的火炮依然在咆哮,为士兵们打开通往胜利的坦途。   令法国人无法理解的是,到了这个地步,仍然有人躲藏在屋舍里展开反抗,他们是什么人呢?答案在他们攻占了两条水道后出现了,“胡格诺派教徒。”沃邦上尉说,而那个男人沉默着唾了他一口:“把他绞死,丢到河里。”沃邦说,这些胡格诺派教徒应该是在宗教战争时期逃亡到荷兰的,作为金融家,商人和技术工人,他们在荷兰堪称如鱼得水,荷兰能够发展成为世界第一金融经济中心与他们也脱不开关系,但他们能够在荷兰得到的,在法兰西都要被剥夺,他们比在法国的胡格诺派教徒更激进,更别说,佛兰德尔黑巫师身后就没有他们的手脚,比起真正的荷兰人,这些异教徒更畏惧一个天主教国王,尤其是一个法国国王再次成为他们的主宰。   但他们的抵抗最终还是犹如螳臂当车。   “哎呀,”一个士兵在走入一个房间时忍不住说:“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坚持呢?”这处宅邸属于一个富有的商人,他在河道里,而他的妻子一听到来人说着法语,就立刻将金子吞到肚子里,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她还在痛苦地挣扎,士兵们不得不给了她一下彻底结束她的痛苦。   沃邦站在一幅画前,里面的人物无疑是这对夫妇,画中的妻子腹部隆起,“这里有孩子吗?”   “没有,长官。”士兵回答说。   “这就好。”沃邦说。   ……   画中夫妻的孩子正被一个妇人抱着,拥挤在阿姆斯特丹银行前,她满面愁容,在这里已经可以隐约听到火炮的轰鸣声,她的丈夫正要去银行兑钱,他们要离开阿姆斯特丹了,大概几分钟后,她的丈夫就回来了,但双手空空,妇人顿时吓了一跳:“上帝啊,”她喊道:“是银行没钱了吗?”   “才不是呢,”她的丈夫说,虽然还是眉头紧锁,但已经不像是离开时那样满怀烦忧:“银行里堆满了金子,是的,他们打开了库房,随便我们兑钱,我也拿到了,但一想到接下来我们还要外面停留那么久,我就把钱重新存入银行了,票据比较好携带,而且安全,没有我的签字,谁也拿不走。”   “但如果法国人占领了这里呢?”妇人惶恐地问,她的妹妹和妹夫就是坚决不肯离开自己的家园,只让她带走自己的孩子,像这样的人有很多,但走的人也不少——“他们别想得到阿姆斯特丹,”男人说:“看看堤坝上的那些人,还有水闸处的那些人,法国人或许可以走进这里,但别想在走出去,除非他们能够变成鱼,”他舔抿了一下嘴唇:“但我们该走了。”   “我们去哪儿?”   “现在只有去好望角的船了。”男人说。   ……   卢瓦斯侯爵摇了摇头,虽然他不认为这些荷兰议员提出来的和约条款除了让国王大笑一场之外能有什么用处,但作为一个臣子,他不能随意僭越,尤其是在这种重大事件上,他站起身,携带着这份文书去觐见国王。   大约一个小时后,他回来了,荷兰议员们的神色顿时变得难看起来——因为如果法国国王有意与他们谈判,那么就不会只有那么一点时间,卢瓦斯侯爵只说了一句话:“陛下让我来对诸位说,”他环顾四周:“朕的蒂雷纳子爵已在阿姆斯特丹。”   使者中一些人面色苍白,卢瓦斯侯爵视若未见,他将文书还给荷兰使者,微微一点头,就离开了。   使者的首领打开文书重新看了一遍,在这个时刻,他们也很清楚,没有足够的利益,法国国王绝对不会撤军,所以在条款里,他们不但应允赔偿法国军费一千万费蓝盾,还愿意向法国船只开放所有港口,愿意与法国结成联盟,共同对抗英国与西班牙,他们也商议过,如果法国国王过于贪婪,他们的底线在哪里?最后的结论是,他们可以让出在美洲的一部分殖民地,或是分享香料群岛,但现在看起来,他们对这位国王都太不了解了,这已经不是贪婪,而是残忍与恶毒,他没有给他们一点机会,一点希望。   “既然如此……”使者的首领阴沉沉地说道,“就如我们之前商定的处理吧。”   ……   阿姆斯特丹的战斗已经从早晨打到了黄昏,一来是因为那些胡格诺派人确实十分顽强,二来就是蒂雷纳子爵对士兵足够珍视,事实上,就算没有国王的吩咐,他也不会用士兵的伤亡来显赫自己的功绩,这倒不是说这位将军有多么仁慈,而是,这是对荷兰的一战没错,但已经成形的反法同盟难道会因为他们已经夺取了阿姆斯特丹,就白白地让自己之前的准备付诸流水不成?他们很有可能,接下来还要恶狠狠地打上几仗,才能完整地留下自己的胜利果实。   “看到了吧。”他对沃邦说。   “看到了。”沃邦说,他们看到的乃是一片灯火辉煌的市政厅,士兵们也看到了,在最后一声枪响消失之后,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法国人发出一声响亮的欢呼,而后又是两声,三声,很多声,最终这些声汇聚在了一起,“国王万岁!法兰西万岁!路易十四万岁!”,它们就像是潮水那样向阿姆斯特丹中心地带的人们涌去,仿佛要连同黑暗将他们一起吞没。   一个维特家族的议员站在码头上,唇角紧绷,双眉紧蹙:“这些法国人……”   “就让他们得意一时吧,大海会代替我们惩罚他们。”另一个议员说,他仿佛并不关心这件事情,哪怕阿姆斯特丹的沦落已成定局:“他们还要多少时间?”   维特议员瞥了他一眼:“谁让你们要搬走所有的黄金,白银?”   “要不然呢,留给那些法国人吗?”对方说。   “但我们是要去新阿姆斯特丹吧,”维特议员说:“只有我们去新阿姆斯特丹,那么那些人怎么兑换他们手中的票证呢?”   那个议员好像是要发笑,幸而他们都在黑暗里,“如果他们能够来到阿姆斯特丹,我们当然如数兑换,但如果不能,我们也无可奈何——先生,您这样瞧着我是什么意思呢,这是总议会共同作出的决定,您难道没有举手表示赞成?”维特议员沉默不语。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那个议员继续说道:“我们要在新阿姆斯特丹建立临时政府,需要大量的资金,若他们兑走了所有的贵金属,我们怎么说服那些商人和使臣?他们都是荷兰人,想必会愿意为荷兰舍弃一点微不足道的个人利益。”   “微不足道?”维特议员说:“那是他们的一生积蓄,也许他们会活活饿死在好望角,或是巴达维亚。”   “那也不是我们的过错啊,”那个议员打开双手:“看,我们给过他们机会,但他们没有珍惜,他们天真地相信了我们,就应该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   “那是因为您给了他们无比美丽的许诺。”承诺了三倍的利息,还有珍贵的特许权。   “那就是因为他们太过贪心了,先生,每一个荷兰人都应该知道口头协议只是一纸空文,没有任何法律效应,只有白纸黑字的契约才是最真实的,”说到这里,议员的眉毛一扬,“不过在新阿姆斯特丹,契约也不是最有力的凭证了,最有力的是火枪,火炮和舰船。”   维特议员没有再说话,直到登上前往新阿姆斯特丹,而不是好望角或是巴达维亚的船。   这艘三层甲板的大船没有压舱石,它的压舱石都是黄金和白银,冷冰冰,却令人无比渴望,海风拂过维特议员的面孔,那张与约翰,德·维特有着五六分相似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笑容,特别是他已经看到了火光正在从市政厅往堤坝和水闸方蔓延。   “看哪,”维特议员说:“这就是他们舍弃您之后得到的结果,叔叔。”   ……   在堤坝和水闸上的没有一个曾经在市政厅进出的达官显宦,他们之中甚至只有一两个商人,其他的都是工匠、船员和退役的军人,他们知道自己很难跳过一死,虽然准备了小船,但堤坝与水闸一打开,肆虐的海水并不会听人类的控制——谁也不知道这里能有几个人生还,但他们一直紧紧地盯着市政厅广场,还有维斯帕街,那是外界通往市政厅的唯一一条通道,他们必须等待着,看到敌人踏入这里,才能打开堤坝,不然法国人或许还有撤回高处,逃离惩罚的可能。   终于,在一片黑暗中,一点火光出现了,一个军官手持火把,昂首挺胸地出现在了维斯帕街上,他身后的士兵们举着火枪,疑惑而警惕,监视着街道的人轻轻摇晃提灯,发出信号,于是,这些留守在这里,预备发出最后一击的荷兰人都屏息静气地等待着——更多的士兵涌入了广场与街道,别处应该还有更多。想到这段距离完全不足以他们退出,艾河上,坐在小船里的人站起来,发出一声决绝的命令。   只要有一座堤坝溃塌,其他人也会一起动手,让海水奔流入这座城市,阿姆斯特丹有三分之二的领土都在海平面之下三尺到十五尺,一旦海水涌入,这些士兵们必然难逃一死,何况现在还是晚上,就算是擅长游泳的阿姆斯特丹人,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往什么地方去才能得救。   负责这道堤坝的是一个船员,一个年轻强壮的小伙子,他一点也不认为自己会无法逃脱,他在船上的时候,就经常和同伴们玩儿一种类似于赌博的游戏,那就是一个人将银币抛入码头的水中,另一个人潜入水中寻找捞取,他总是能赢——他点燃了引火绳,看着它向火药桶的地方嘶嘶地爬过去,他的心跳得快极了,当一只手放在他肩膀上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谁担心他无法逃脱,才特意来提醒他。   他回过头,想说谢谢,看见的却是一口森白的獠牙。   狼人一口咬断了他的喉咙。   ……   在后世的记录中,这是继1414年罗马教会承认有狼人以来,最多人目睹狼人袭击人类的大事件,有不下一百个人看见了狼人追逐着人类从阴影里跑出来,他们将人类扑在地上,将他们活生生地撕裂,其中有荷兰人,也有法国人——有人说,他们看见了三只或是四只狼人,也有人说,他们看见了至少七八只狼人,更有人说,这群狼人就像是一群虎鲸那样多,他们甚至就像是虎鲸那样不是为了饱腹而是为了取乐杀人,因为他们在不断地攻击人类。   后来也有人暗中杜撰说,这些狼人都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豢养的,因为死去的人都是荷兰人,而那些法国士兵,就算距离狼人不过一臂的距离,狼人也没有攻击他,关于这点,法国人当然是绝对不承认的,他们认为这是几百年来最荒唐的谣言之一,居然会认为他们荣光无限的陛下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容留和驱使狼人?哈,为什么不说他还娶了女巫做妻子,还与吸血鬼做交易呢?   不过有人确实煞有其事地去查阅了有关于露易丝·拉瓦利埃尔夫人的资料,因为听说这位夫人曾经被国王的另一个爱人大骂,称她为长尾巴的畜生,但他们没能在这位夫人的肖像画上找寻到什么蛛丝马迹——像是一样长短的无名指与中指之类的特征,她甚至还为国王生育了一个非婚生子,这位公爵先生的血脉一直传承至今,除了继承了太阳王的美貌之外,没有任何可以令人在意的地方。   ——这些都不是现在的露易丝·拉瓦利埃尔夫人所能知道的,她满口血腥,伤痕累累——血来自于那些无辜的人类,伤痕却来自于她与她的父亲克雷兰的拼死厮杀——为了得到路易十四的容留,克雷兰假装自己死了,让自己的女儿代替自己率领族人臣服在法国国王脚下——他对女儿的一意孤行十分地不理解,照他说,这位仁慈的君王已经允许他们的族人在万森森林安身了,这是查理一世也没给他们的,露易丝无需一定要和国王有个共同的孩子。   露易丝那张英气勃勃的面孔并不符合此时人们的喜好。   他劝说过露易丝,等到一个合适的时机,她就可以从王室夫人的位置上退下来,去万森,在自己的族人中选择一个做自己的丈夫。   露易丝一向用沉默来反对父亲,但这次,在族人面前,她再也无法按捺下去了,“真正愚蠢的是您!我的父亲!”她大叫道:“我承认我是有着不切实际的期望,但那是一开始,父亲!但那么久了,我一直在他身边,难道我还无法看清路易是怎样的一个人吗?!万森并不是必须狼人才可以的,不,任何地方都不是狼人才可以的!恰恰相反,狼人对一个国王,并没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地方——我想您知道,想想查理一世,还有他的儿子是怎么对待我们的!”   “路易十四不一样,”克雷兰争辩道:“他是一个仁慈的人。”   “对他的臣民固然如此,”露易丝说道:“但对我们就未必了,甚至相比起那些波西米亚女巫……是的,我们或许可以留在万森,但这若是只是出于国王的仁慈——这种虚伪的假象会多么脆弱?”   “露易丝!”   “他从未碰过我,”露易丝说:“不,我可以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他是有欲望的,但他还是控制住了自己,甚至无需我离开他的视线,和他同床共枕——像是这样的一个人,你认为在他认为做出决断的时候,我们能在他的天平上有多少配重?”   “我可以……”   “这是最值得庆幸的事情,父亲,”露易丝平静地打断了父亲的话:“路易是个国王,但他也是一个公正的统治者,他的任何赏赐都是可以用功勋来换的,是的,我们若是遵从了国王的命令,就等同于将里世界暴露在表世界的人们面前,违背了法令,我们就再也不可能回到里世界了,但您认为我们真的应该回去吗?你回去过,结果就是被塞尔维亚的巫师当做货物交易给了加约拉岛的巫师,若不是路易,您已经死了——狼人在国王的眼里是工具,但在里世界的人的眼里,是畜生和祭品,或是实验材料,相比起来,我更愿意选择前者。”   “我知道您有您的支持者,”露易丝继续说道:“而我也有我的支持者,父亲,我不想看到族群里无谓的自我消耗,所以就让我们按照传统来吧——我要挑战您,首领!”   “如你所愿。”克雷兰说。   ……   露易丝闭上眼睛,她与克雷兰的战斗结束的比她想象得很快,年迈又受过重伤的灰狼很快被强壮又年轻的银狼压制在身下,露易丝咬住了克雷兰的喉咙,而后放开,“走吧,父亲,”露易丝说:“我不会杀你。”   克雷兰未发一言就走了。   狼群对新首领的服从让她从国王这里得到了一个承诺,人类无法在黑暗中找到隐秘的祸患,狼人的眼睛和鼻子却可以。   银色的巨狼抬起头,向着圆月发出一声长长的嗥叫,众狼附和,在一声比一声悠长的叫声中,银狼跃下堤坝,向国王所在的行宫奔去。   ……   路易已经听到了狼群的嗥叫声,他站起来,打开了露台的门扉。   月光照在他的身上,他看着巨狼犹如一道水波般地向他奔来,轻轻一跃就跃上了十来尺的露台,露易丝在这几年里长得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更大了,一张口似乎就能将国王整个儿吞下去,丰沛的皮毛让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座雪丘,她轻轻地喘息着,浓厚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您胜利了,”她说:“您的旗帜已经被悬挂在阿姆斯特丹市政厅前。”   “多好啊,”路易说:“你给我带来了这个好消息。”   “我是来要求您履行承诺的。”露易丝说,而后,仿佛巨狼从未出现过,在国王面前是只披裹着一层月光的年轻女性。   “我令您厌恶吗?”她大胆地问。   “不,”路易说:“我并不是没有其他选择。”   露易丝的眼睛里发出了光,她向前轻轻一跃,直接推倒了国王。 第二百三十八章 救救我们!   “救救我们!”   这是勒伊特将军深夜被叫起来后,展开卷起来的小纸条所看到的第一句话。   在知道阿姆斯特丹已经沦陷,现在可能已经成为一片沼泽的时候,哪怕这位将军已经经过了无数考验,无数折磨,也不由得一阵头昏目眩,他的大副连忙扶住了他,他再次苏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小床上,狭小的舱室里挤着好几个人,船医、大副、牧师和使者,最后一个人被快要被推到门边了,勒伊特按捺下呕吐的冲动,“让维特议员的使者过来,”他说:“我要详细地问问他。”   那个使者艰难而惭愧地走了过来,在这位功勋卓著的将军面前,他几乎连头都抬不起来,连自己语无伦次地说了什么都不知道,勒伊特抄起桌子上的水壶,将里面的凉水浇了他一头一脑——此时正在初冬,这壶水是睡前被放在勒伊特桌子上的,即便还没到结冰的程度,也一碰之下,也会让人触电般地收回手指,这一下顿时让这个使者狼狈不堪,“清醒了点吗?”勒伊特疲惫地说:“阿姆斯特丹即便沦陷,也不应该沦陷的那么快,你们到底做了一些什么?”   做了什么?当然是为了保住阿姆斯特丹银行与证券交易所里所有的黄金与银子,不得不做出了一些牺牲和改变——即便勒伊特在信件里一再嘱咐他的朋友和所有的议员,一定要从给法国人这里争取更多的时间,英国并不是法国最可靠的盟友——他们做了快一百年的敌人,而且英国国王查理二世的统治基础不稳,一旦英法联军在大海上受挫,首先退缩的就是英国人,到那时候,他们再设法与英国人和谈,诱使英国人倒向荷兰,双方联手,他们不但能够反击法国,甚至可以夺取一部分佛兰德尔的领地,但首先,这些必须建立在英国国王看到占领荷兰全境已经是桩不可能的事情上。   所以,即便只有阿姆斯特丹,也必须坚守到底,只要有阿姆斯特丹,他们就能与法国对峙到出现转机!   勒伊特不太懂政治,也不会谈判,但这些,就算是一个最愚蠢的人也应该看得懂,在这弱肉强食的世界上,哪怕只是保有一根獠牙,一只爪子的狼,也要比四蹄俱全的绵羊更令人畏惧,因此,即便投入荷兰仅有的财产,也必须保下阿姆斯特丹——这明明是他们统一了的意见!   “我在会议上说过,”勒伊特说:“我们要用所有的钱来雇佣士兵,你们雇佣了多少?”   “……八千人……大概?”   勒伊特尖锐地笑了一声,就像是有人吹了一声哨子,在黑夜中,说不出的悲凉:“是在奥兰治留给我们的人之外,还是之内?”   使者呐呐,不敢说话,而没有回答就是回答,勒伊特用力一握拳头,差点将那张纸条碾成粉末:“你们舍弃了阿姆斯特丹!你们舍弃了荷兰的最后一块领地,最后一个城市!把荷兰留给了我们的敌人,而你们居然还有勇气来祈求我来拯救你们!”   “荷兰没有灭亡!先生,荷兰没有灭亡,这只是暂时的退却,我们必然还是能够回来的,我们,”使者艰难地选择着用词:“议员们已经决定了,我们将会在新阿姆斯特丹建立临时政府,而后再做准备——法国国王将会面临以奥地利大公,也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为首的联军攻击,他无法保有荷兰,甚至佛兰德尔,到时候我们只需要付出一点代价,我们就能回到荷兰!”   勒伊特抬起头,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着他:“阿姆斯特丹怎么样了?我记得你们和我说,你们做了最后的准备,一旦阿姆斯特丹沦陷,就会有人打开水闸与毁掉堤坝,让艾河的水涌入阿姆斯特丹,将我们的敌人和城市一起淹没?怎么样,你们做了吗?”   就是因为没能成功——使者在心里说,议员们的打算很好,他们在阿姆斯特丹沦陷之前出海,等到法国人被海水淹没,挣扎求生的时候一定想不起,也没办法追击他们,他们可以从从容容地横穿大西洋,直达荷兰的殖民地城市新阿姆斯特丹,在新阿姆斯特丹建立流亡政府——不,不能说是流亡政府,新阿姆斯特丹也是荷兰的领地,他们依然是荷兰人……但谁能想到呢,那些怯懦的胆小鬼们,竟然没能按照他们计划的去做,在船上议员们一直举着望远镜,想要看到市政厅的火光熄灭,但没有,火光还从市政厅蔓延到了各个地方,在看到堤坝与水闸之处也被点亮后,议员们就哭喊着,叫嚷着,捶胸顿足,甚至相互指责,因为那些“可靠的人”都是他们推荐或是雇佣的。   即便如此,他们仍然怀抱着几分侥幸,但就如他们听闻到的那样,与魔鬼做了交易的法国国王有着迅速与军队互通讯息的能力,他们这里还未离开荷兰近海,这边英法海上联军就已经追赶了上来,使者出发之前,他们正依靠着仅有的护卫舰船与武装商船与联军抗衡,但他们坚持不了太久,唯一的期望就只有勒伊特将军了。   使者的第二次沉默让舱室里的人露出了更加难看的神情,“一群懦夫,”勒伊特轻蔑地说:“我是不会去救一群懦夫的!他们甚至不敢做出一点反抗!回去吧,告诉他们,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都不值得我用一个船员去换!”   使者看向勒伊特,若是愤怒,气恼或是憎恨,勒伊特都不会感到奇怪,但他只看到了悲哀。“勒伊特将军,”他艰涩地说:“我很抱歉,我很抱歉,勒伊特将军……”他痛苦地扭着自己的帽子:“您必须去,先生,因为阿姆斯特丹银行,证券交易所,还有所有,您所知道的,所有属于荷兰市民,以及任何一个相信荷兰政府的商人——他们存在阿姆斯特丹的黄金,白银和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在船上,先生,都在船上……”说着,他就忍不住哭泣了起来。   勒伊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他抓起匕首,想要刺入对方的心脏,他怎么敢这么说?难道他不知道,不,难道那些议员不知道,荷兰能够以这样狭小的国土成为欧罗巴的经济金融中心,就是因为他们用难以计数的生命与钱财累积起来的信誉吗?他们这样做,谁还敢相信他们,谁还敢将钱款投入他们的银行,谁还敢购买他们的债券,完了,完了,荷兰完了,经过今晚的事情,即便阿姆斯特丹还能回到他们的手里,即便新阿姆斯特丹成立了临时政府,荷兰也不可能再次变得强大了,他的头脑里嗡嗡作响,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站起来,他的大副还是第一次看到勒伊特将军露出了这样茫然的神情。   大概只过了几秒钟,也或许是几分钟,甚至上百年,他们才听到勒伊特将军说:“通知所有的舰队,准备出发。”   这样简单的一条命令,却像是耗尽了勒伊特所有的力气,大副颤抖着嘴唇望着他:“将军,他们或许就在等着我们。”   勒伊特闭上眼睛,是的,如果是他,或者一个稍有军事才能的将军,都会懂得这是一个再好也没有的机会——他们显然正在这样做,就像是抓住了幼崽的猎人,让幼崽发出叫喊声,好引来它的父母,现在,他们围住了议员的舰船,好逼迫勒伊特出来与他们在北海决战。   之前勒伊特能和在数量与体量上完全胜过自己的敌人对抗,就是因为荷兰舰船吃水较浅,而英法的舰船吃水较深,进入浅海容易触礁和搁浅,但现在,勒伊特不得不去,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荷兰不但在人们的眼中,更是在人们的心中彻底地覆灭!只是做出这样的决定,就像是为了一个孩子舍弃另一个孩子,他内心的痛苦可想而知,不是没有机会的,他对自己说,不是没有机会的……就像之前,他虽然没能完全地击溃海上联军,但也让他们企图在泽兰登陆的想法化作了泡影……   他坚持着穿上外套,登上靴子,往外走,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一声惊恐的叫喊,而后是落水声,他回头去看,他的大副匆匆而来,脸上满是悲戚:“船长先生,”他说:“那位先生,那位议员的使者先生,他自杀了!”   勒伊特今天听到的不幸消息太多了,以至于他都快麻木了,但他的迟钝让大副误会了他的意思:“他是死了,”他低声说:“先生,我看着他先抽出短剑割断了自己的喉咙,然后就跌入了大海。”勒伊特看向他指出的方向,之前他们送使者登上小船,负责划桨的船员还傻乎乎地举着火把——在黑夜中落水,即便是小船,也很难再能把人救回来,因为你什么都看不见,他可能只离你几尺,甚至几寸,但黑色的水波可以遮蔽任何一双敏锐的眼睛——举着火把的船员抬起头,勒伊特看到了他脸上和脖子上的深色痕迹,船员不会往自己脸上涂抹颜料,还有那种明显的飞溅痕迹。   那是血。   “愿上帝保佑他,宽恕他所有的罪过,”勒伊特说,他的声音虽轻,却在海面上传出了很远:“他为国家而死,为正义而死,为尊严而死。”   大副摘下了帽子。   ……   纳尔特的午后真是太美了,或者说,在此刻的拉瓦利埃尔夫人眼中,即便是荒漠,是海岛,是阴森的地牢,也是美的。   国王一向醒得很早,他是个极有自制力的人,但今天似乎要例外了,拉瓦利埃尔夫人不是那种轻浮的女人,但昨天的一晚是她渴望了整整十年的,国王正如她想象的那样温柔,而她却有着超乎常人的狂热,她紧紧地抓住他,就像是一个干渴的人祈求一口甘美的雨露,一个饥饿的人争夺一块面包,更正确地说,如同一只肚肠干瘪的母狼,攫住了她的猎物,不将鲜嫩的血肉内脏吃光,绝不愿意离开他一分一毫,一时一刻。   这样的纠缠,整整持续了一个晚上和一个早上,连带一个上午——虽然后面几个小时,他们都在补眠,但这样单纯的睡眠已经不像是以往那样让拉瓦利埃尔夫人难过,她终究还是一个狼人,在略微清醒了一点后,她听到卧室外有人呼吸和走动的声音,轻到根本不会打搅到国王,但她是能听清的,不一会儿,还有人来回报,有一桩紧要的事情要回报国王,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唤醒了路易——用她的嘴唇。   路易醒来的时候,才想起昨晚他和拉瓦利埃尔夫人在一起,因为对她的愧疚,他好像,似乎,的确是放纵了一点,他必须承认自己也产生了一股强烈的需求——荷兰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场豪赌,没人知道在拉瓦利埃尔夫人到来之前,他的牙齿始终紧紧地咬着,无法放松,听到阿姆斯特丹已经落入法国军队手中,他才彻底地放松了下来……而就像是在严酷的战争后,士兵们需要得到一些安慰,他那时也正需要一个女人的怀抱来倾泻自己热烈的情感……   “外面是谁?”他问。   “应该是邦唐先生,”拉瓦利埃尔夫人不做丝毫掩饰地说:“我听到有人正在和他说有紧要的事情……”   “邦唐!”路易还没等她说完,就叫了出来,邦唐马上走了进来,奉上信件。   国王打开信件,看了起来,他看得很急,几乎立刻跳到了结尾——他的笑容越来越大!   “两个好消息,”他大声宣布道:“荷兰议会的舰船被全部拦截,无一逃脱和沉没!”   “太好了!”邦唐喊道,他是国王的身边人,当然知道国王之前就命令舰队做好准备,若是议会出逃,一定要拦截住他们,免得他们带走荷兰政府的资产。   “第二个呢,陛下?”拉瓦利埃尔夫人也高兴地问道,她和她的族人,今后的领地就有可能在佛兰德尔,荷兰或是法兰西之外的地方,荷兰的覆灭也意味着国王的承诺必然可以得到兑现。   “第二个,”路易叹了口气:“对我,对法国确实是个好消息——米歇尔·阿德里安松·德·勒伊特将军战死了。”   荷兰的最后一根支柱折断了。 第二百三十九章 贪婪   勒伊特将军的死亡,甚至比约翰·德·维特首相兄弟的悲惨下场,与现在依然生死不明的奥兰治后裔,威廉三世更令荷兰人不可思议,他们甚至不敢相信,认为这是法国人与英国人传出的谣言,只是不久之后,海上联军的舰船拖回了桅杆折断,风帆焚毁的“七省号”,也就是勒伊特将军的旗舰,这艘舰船陪伴了勒伊特将军十多年的时光,见证了他带给荷兰的无数胜利,但就在这场决定了荷兰命运的海战后,它所承担的是将主人的遗体运送回荷兰的任务。   这位将军是被炮弹击中舱室后,飞溅开的墙板残片击中了要害而死的,他的死亡到来的相当快速,只容许他留下寥寥几个字的遗言,“荷兰!荷兰!”他这么叫嚷了两句都彻底地没了气息——他的死亡就像是一股强风,驱散了每个荷兰人的勇气,勒伊特的死亡,不但是荷兰舰队与联军舰队之间战争的终结,也是法国对荷兰战争的终结。   死去的勒伊特大概没想到,他的死亡依然是出自阿姆斯特丹的商人们的出卖,不,这并非他们的原意,只是在他们觐见法国国王的时候,明明荷兰的局势已经是一片糜烂,那些荷兰商人依然洋洋自得,并不担忧他们在阿姆斯特丹的资产受到损失,若是一般人,也许就这么轻轻放过了,毕竟在这个时代,商人们身份低微,但路易十四从来就心思缜密——他让自己的密探去探查了阿姆斯特丹议员的行动,结果就发现他们正在往自己的船只上不为人所知地转移政府资产,或者说,不仅仅是政府资产,还有那些需要上百年或是更久才能积累起来的信誉换来的真金白银。   议员们做出这样的决定,仔细想来倒不怎么令人意外,对他们来说,一旦阿姆斯特丹被法国人侵入,抑是成为大海的附庸,这些贵金属继续留在阿姆斯特丹,假以时日,也许会成为敌人的战利品,倒不如他们现在就把它们全都带走,这样新的荷兰政府,依然可以在另一个大陆上获得别国的承认和支持,毕竟他们掌握着大量的债券与资本。   路易当然不会容许就这么功亏一篑,而且他马上想到,即便勒伊特是个不世出的将领,能够窥破这个陷阱,但他仍然不得不踏进去,除非他愿意看到荷兰从自己的手中覆灭,他无法冷酷到这个地步,他在死亡的最后一刻,还在担忧自己的国家——也有可能,这两声呼喊,是他对荷兰最后的哀悼,因为他很清楚,他的死亡,会导致舰队的覆灭,舰队的覆灭又必然会令得“海上马车夫”的最后一线希望被扼杀,荷兰不会再回来了。   而路易十四终于获得了对荷兰的大胜。   ……   这样的胜利也同时让法国的敌人们又是惊惶,又是愤怒,尤其是利奥波德一世,他因为年轻莽撞而犯下了一个错误,为了弥补这个错误,他不得不保持沉默,但这是他的第二个错误,在路易十四夺取了佛兰德尔之后,他没有停下脚步,他的佩剑毫不犹豫地指向了荷兰,利奥波德一世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会如此愚蠢,他顾不得留在托斯卡纳大公手里的那封秘密盟约,联合了要么如丹麦这样唇亡齿寒,要么如勃兰登堡这样利益攸关的国家以及公国,意欲以此来威胁路易十四。同时还不断地派出使臣游说法国宫廷与朝堂上的重要人物,试图让他们劝说路易十四放弃对荷兰的野望,至少不要那么紧迫——这种声音在路易耳边并不罕见,王太后,蒙庞西埃女公爵都曾经满怀忧虑地写来了信,询问战况,而在巴黎的大街小巷,沙龙宴会上,也时常出现反对开战的声音。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除科隆大主教之外的其他诸侯,还有丹麦,瑞士等更是无不陈兵边界,做出随时开战的姿态——还有佛兰德尔地区零星但持续的暴乱,以及被占领的荷兰城市中的暗流涌动,也不乏这位年轻皇帝的手笔。   可以说,在这场战役中,只要路易略有迟疑,失败的就是他了,一旦失败,他的下场也许并不比威廉三世好到什么地方去,国王与国家的名誉会跌落尘埃,曾经的盟友会立刻翻脸无情,旁的国家也不免趁火打劫,之前的胜利不过是为别人做了嫁衣,沉重的债务则会摧毁所有的法国人——失去了权威的国王是没有资格对政务继续指手画脚的,而法国的贵族和官员们一定会为了偿还债务而将重新启用“包税制度。”而包税制度正是百年后诱发了法国大革命的恶政之一。   简单点来说吧,包税制度的原意是国王将征收税赋的权利交付给他信任的人,这些人会按照约定为国库送入丰厚的税金,看到这里,人们也许会说,那么这个官职又有什么好处呢,好处就是他们能够“酌情”调整税赋的高低,可想而知,最后需要交纳税金的平民要交上两倍或是三倍的税款,才能满足那些官员的胃口——而那些商人之所以会那么痛快地大笔大笔地向国王或是公爵借贷,也正是窥准了这点,一旦国王和公爵无力偿还债务,他们就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他们用包税官员的职位来冲抵。   当然,这些商人出身的包税官员,为了谋取利益,能够将平民们盘剥成什么样子就不必多说了,而平民们只知道他们是国王的官员,就算有些人知道其中内情,但向商人们借贷的不正是国王吗?国王们因为打仗和享乐而欠下的债务会什么会要他们承担?   在这样的思想下,愤怒与不甘的情绪是很容易被累积起来了,一旦到了溢出的点,它们引燃的熊熊大火能够轻而易举地烧掉一整个国家。   ……   当然,现在的法国国王已经没有了这种担忧。   在阿姆斯特丹市政厅的市民大厅里,桌椅都被撤走,里面堆积着数以百计的橡木箱,这些箱子边角都有铁条加固,带锁,不过现在它们都打开着,里面堆满了黄金与白银,有些是钱币,有些是块或是条形,阳光从玻璃窗投入室内,照亮了它们,金银特有的质感与光泽让拉瓦利埃尔夫人屏住了呼吸,这种感觉在她身上是第二次,第一次就是她被带入卢浮宫的时候。   “是吧,”路易说:“这不是全部,但我一直就想知道,在一万五千艘商船带来的财富中散散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你觉得怎么样?”拉瓦利埃尔夫人忍不住回头问道,她面颊嫣红,眼睛明亮,在这之前她从未露出过这种笑容和态度,虽然不曾抱怨,但人们一看就知道她不快乐,但今天,那种阴郁与更多令人不安的东西都离她而去了,即便不够娇媚的面孔也显露出了沉浸在爱情中的女人应有的光彩。   “好极了,我的夫人。”路易说,在之前的几十年里,荷兰人几乎将大海视作了自己的牧场,他们的商人就是最好的牧者,他们不断地从贸易的羊群中汲取鲜血,反哺自身,让这个狭小的国家逐渐变成了现在这个庞然大物——挪威的木料、丹麦的鱼、波兰的小麦、俄罗斯的皮毛、意大利的葡萄酒、法兰西的陶瓷与蕾丝、阿拉伯与南亚的香料、印度的棉布,佛兰德尔的呢绒,还有瑟里斯的丝绸……都成为了荷兰商人手中的砝码甚至武器,他们以积累起来的财富和信誉开办了阿姆斯特丹银行,商人们的货物需要在这里定下价格,贸易公司的证券要在这里开价,甚至国王与皇帝们的借贷也都是在这里被确定下最后一个数字的。   现在这里属于路易了,属于法国国王——虽然约克公爵认为自己应该有权利得到其中的一部分,但路易的使者只说了一句话,他就决定不再这里徒然地耗费时间和口舌,匆匆回伦敦去了——希望他回去的时候,正好可以赶上王后生产,这样他就能第一时间目睹自己侄子的出生了,路易坏心眼儿的想到——单单现在打开的箱子,就足够偿付他对佛兰德尔,对荷兰两场战争的所有费用了,正如他承诺的,所有参与了对阿姆斯特丹之战的士兵,都能在钱囊里装满了金币和银币后凯旋而归。   哦,忘记说了,柯尔贝尔和他的下属正在飞速赶来,路易在心中思忖到,这位实质上的财政大臣一定会欣喜若狂——国王抵押了枫丹白露的举动他也算是秘密证人之一,在整个过程中他都是一副随时会昏厥过去的样子……而起自从那天后,我们可敬的柯尔贝尔先生最后的几根头发也脱落了,幸而这时巴黎已经开始崇尚戴假发,他才得以在廷臣面前保有尊严。   固然战争能够轻而易举地让一个国王倾家荡产,但收益无疑也是相当可观的,问题是……卢瓦斯侯爵虽然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打搅国王,却还是不得不询问国王想要如何处理那些可能比柯尔贝尔来得更快的商人与银行家们——他们有一大部分资产都投入了阿姆斯特丹银行与证券交易所,现在它们都归了法国国王,他们必然会心焦如焚。   路易可以不承认,这样会有数以千计的商人和银行家彻底被摧毁,更多人损失惨重——毕竟之前荷兰东印度公司的贸易总额占据了全世界贸易额的一半,但路易会这么做吗?不,他不会涸泽而渔,如果只是为了领地,荷兰并不值得他如此孤注一掷,但问题是,他也不能就这么打开金库的大门,让人们随心所欲地兑换钱款——荷兰如今已经丧失了所有的公信力,阿姆斯特丹银行就是一个空壳,他若是退让,就会形成可怕的大挤兑,只怕这里的贵金属还不够兑换——毕竟还是有款项在外面流通的,他甚至不能开启证券交易所,一旦打开,大部分证券的价值就会如同从堤坝上退下的潮水那样疯狂地跌落。   “让他们去巴黎,”路易俯下-身体,从箱子里抓起一把金弗罗林,而后打开手,让它们从指缝间落下去,一时间,清脆动人的声音不绝于耳:“去法兰西王家银行兑换他们的债券。”   ……   法兰西王家银行是一座矗立在阿姆斯特丹银行尸骨上的庞然大物,1672年的时候,法国国王征服了荷兰,荷兰就此成为了法国诸省成员,而在荷兰覆灭之前,荷兰的议员与官员们计划携带政府资产逃走,在殖民地建立流亡政府,没想到他们不但没能逃走,还让荷兰最后的希望勒伊特将军战死在了援助他们的战斗中——由此,阿姆斯特丹所有的财富都为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所有,当时有无数人为之辗转难眠,他们不知道自己寄存在阿姆斯特丹银行里的钱款是否可以得到兑现,要知道,历来的君王们,别说是这样的战利品,就算是他们向商人的借贷,一旦无法偿还,也有拖延和抵赖的情况发生,历史上因此倒闭的银行可不在少数。   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在他的子民中一向以仁慈宽和著称,但他对他的敌人,或是其他国家的民众可不是如此,他曾经说过一句令人们印象深刻的话:“一个无法让其他国家的民众憎恨的国王,不会是个好国王。”而之后他的行为仿佛也佐证了这句话,所以当时那些人都绝望的认为,他们的钱款再也无法得到兑现了。   而让人们吃惊的是,这位国王不但夺取了荷兰,也同样承担了荷兰留下的难题,在他获得了阿姆斯特丹之后的第十四天,或是十五天,巴黎成立了法兰西王家银行,所有曾经持有阿姆斯特丹银行债券与票据的人都可以酌情兑换欠款,而这个“酌情”相当微妙,它直接涉及到了法兰西与其他国家之前的关系——与发法兰西友好,甚至是盟友的国家,譬如英国,瑞典,毫无疑问地可以随意兑现,而其他国家,在这场战争中处于中立地位的,如葡萄牙与俄罗斯,可以兑换一部分,而且时间不定,至于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丹麦,瑞士等……他们的债券与票据大概就是……所谓的薛定谔债券和票据了吧……   这位国王的奇思妙想还不止于此,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发行的股票,属于荷兰东印度公司与西印度公司的,新成立的巴黎证券交易所也愿意接手,只是价格不免令人遗憾。那么,还有一个办法,就是按比例兑换成法兰西王家产业,像是玻璃、陶瓷和染料等等。   结果可以说是皆大欢喜,那些忧心忡忡的股票持有人不再日夜难安,法国国王则拥有了荷兰的东印度公司与西印度公司,这两只肥壮的,会下金蛋的鸡。   荷兰人,正确点说,法兰西荷兰省人曾经无比气恼地说,荷兰被路易十四掠夺了两次——这句话倒是一点也没错。 第二百四十章 冷酷   1672年的阿姆斯特丹,是太阳王漫长而又辉煌的征途中所立起的第一座华碑。   路易十四兑现了自己的诺言,法国士兵的钱囊里装满了金币与银币,他们就和他们的国王一样心满意足,并且急切地想要回到巴黎——荷兰的防务将由沃邦上尉接手,对于这个年轻人来说,这是个莫大的挑战和奖赏——虽然之前就和蒂雷纳子爵谈过,法国的荷兰三省执政将会由蒂雷纳子爵担任,但蒂雷纳子爵要先和国王一起回巴黎,在凯旋式和庆祝宴会上,他会是国王身边最亲近的大臣,一半出自于路易十四的真心,一半则是出自于之后的需要,毕竟蒂雷纳子爵要在荷兰待上好几年,而且在这几年里,国王会放权给他,就像是将洛林和阿尔萨斯的权利交给菲利普公爵,这样他才能从容不迫地面对必然层出不穷的阴谋与叛乱。   国王必须将他对蒂雷纳子爵的信任和尊敬像是往木头里打钉子那样打到人们的心里,才能避免君臣之间的猜疑与忌惮,不然荷兰三省就只能说是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火药桶。蒂雷纳子爵很清楚国王的用意,所以在伴随国王一起返回巴黎的路上,他出现在国王身边的频率简直要比拉瓦利埃尔夫人还要高,拉瓦利埃尔夫人有那么一次,甚至开玩笑地说,自己的第一王室夫人头衔应该让出来了——这让在场的人都大笑起来,但客观地说一句,这样的行为虽然过分,但效果昭彰,单就看前来贿赂蒂雷纳子爵的荷兰商人与议员们的数量,几乎已经与拉瓦利埃尔夫人齐平就知道了。   “今天有多少人前来拜访您了呢?”在晚餐的时候,国王这样询问蒂雷纳子爵,蒂雷纳子爵连忙放下刀叉,客客气气地微微一鞠躬,说道:“九个。”   “那么我赢了,”拉瓦利埃尔夫人愉快地笑道:“我这里有十二个。”   “萤虫怎敢与月光争辉?”蒂雷纳子爵不失时机地恭维了一句。   “但我记得前两天都是蒂雷纳子爵赢了。”路易说,“除了想要买回东印度公司与西印度公司的股票之外,他们还有什么要求?”   “还是老生常谈,”蒂雷纳子爵轻蔑地说:“这些商人也许认为就算是荷兰他们也能买回来,他们想要舰船——就是我们从北海海战中俘获的那些,还有航线,特许权证等等,对了,陛下,有一个使者,他来自于新阿姆斯特丹,那里驻守的总督彼得·斯特伊维桑愿意向您献出他的忠诚,但相对的,他希望能够继续保有他的职位和权力。”   “新阿姆斯特丹不是在64年就被他献给了约克公爵吗?”   “在布雷达合约(第二次英荷战争)后,他又重新将它夺了回来,所以现在新阿姆斯特丹还是新阿姆斯特丹,而不是新约克。”   “哦,我想起来了,那些荷兰议员们正是想要去新阿姆斯特丹,我当时没有深究,看来确实如此,那位总督先生看起来像是有着自己的打算。”路易略微示意了一下,一边的侍者取走了他面前的餐盘,送上一份鲜嫩的烤羊羔肉,正是国王最喜欢的餐点之一,他一边浇淋上蘑菇汁,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一个国外之国,也许他就是这么计划的,是的,我听说还有一些荷兰人在好望角建立了临时政府。”   “如果您允许这位使者前来觐见您……”   “不了,”路易兴味索然地说:“我真是受够商人们了,尤其是荷兰商人,”他说:“钱财给了他们太多的幻想了,现在就是击破这种幻想的时候了,子爵先生,你无需给那位使者任何回答,等我们回到巴黎,查理二世的使者应该已经恭候许久了,或许还有奥地利,丹麦或是勃兰登堡的使者——当然,后者要看卢森堡公爵与孔代亲王何时能够让他们改变主意了。”   “据我所知,殿下与公爵先生应对自如。”蒂雷纳子爵说道,这并非虚言,路易十四的军队犹如雷霆一般的打击,不但摧毁了荷兰人心理与物理上的防线,也让利奥波德一世的联盟陷入了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他们若是放弃原先的打算,那么为了这场战争所抛费的钱财全都得化作泡影,但若是出兵,那么他们就要面对几乎毫发无伤的九万法军,他们甚至没有深入荷兰,而是固守荷兰与神圣罗马帝国的边境,就是为了防备联军对他们的狙击——他们现在动了,但看人数和势头,很明显,完全就是尝试性的,只是想要确认法军是否在伪装强大。   不过他们一定会非常失望,路易从不认为,将军队驻扎在每座城市里才代表着完全征服了荷兰,手指捏紧了打出去才有力气,军队不分散才能形成威慑,他们必然遭到迎头重击。   别说是现在,就算是将来,对于蒂雷纳子爵即将管理的荷兰三省,国王也认为,应该将力量集中在最关键的几座城市上,而不是去关注每一个地方,每一个人,就让他们去相互争斗吧——不是路易轻视那些荷兰人,既然他们都是商人,那么最好的统治方式就是用利益来打动与分化他们。   要知道,在路易对荷兰开战的时候,一些荷兰人就在抱怨因为荷兰政府太过强硬,而令得法国国王对荷兰的商品征收了过高的税金,影响到了他们生意,虽然听起来委实可笑——他们似乎一点也不懂得什么叫做战争,但这对路易来说可不是什么坏消息。   路易预备在荷兰三省,包括佛兰德尔地区按照地域,城市施行不同的税收制度,愿意臣服在路易十四脚下的城市,省份,将会得到优待,那些怀抱怨恨的地方和民众,却要品尝自己酿造的苦酒。   “商人确实是一种令人厌恶的玩意儿,”路易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不过面对强权与利益,他们就是一件相当好用的工具。”   蒂雷纳子爵与拉瓦利埃尔夫人对望了一眼,国王在用餐,或是闲谈的时候时常会走走神,不算什么罕见的事儿,拉瓦利埃尔夫人亲手取了一份香煎鲑鱼给国王,打断了他的思索,“谢谢,夫人。”路易说,而后继续之前的话题:“子爵先生,您知道的,我们已经有了新斯科舍与魁北克省,那么您觉得,我们应该在谈判中,倾向于那一部分呢?”   “您是在说荷兰的殖民地?陛下。”在得到肯定的颔首之后,蒂雷纳子爵在脑海中的地图上描绘了一番,而后谨慎地数道:“荷兰人的第一个殖民点是在巴达维亚,而后他们从巴达维亚往西,占据苏门答腊岛,后来他们又从葡萄牙夺取了香料群岛,马六甲还有锡度兰也为他们所有,据说还有一部分远东地区的岛屿,您之前提到过好望角,以及新尼德兰地区,也就是新阿姆斯特丹,对了,在南亚美利加,他们也获得了一些小岛。”   “如果您是想要寻求财富,”蒂雷纳子爵说:“那么毫无疑问,香料群岛和马六甲,锡度兰才是真正的宝库。”子爵先生说得很慢,一边说,一边窥视着国王的神色,他对殖民地的了解还是来自于他的舅舅莫里斯亲王,事实上,此时欧罗巴的君王们还不是那么热衷于殖民地,他们谋求的还是欧罗巴,还有能够带来黄金白银的航线,但出于一个军人与一个政治家的敏感,蒂雷纳子爵犹豫了一会之后,还是说:“我的个人意见,陛下,也许并不成熟,但我觉得,我们也许应该继续谋求亚美里加……据我所知,那是一片相当广袤的领地。”   “……您说的很对,除了一点,”国王在沉默了几秒钟后说道:“子爵先生,问题也就在它惊人的旷阔上,先生,我们没有那么多的人。”   蒂雷纳子爵闻言叹了口气:“您说得对。”确实,根据国王三年前的人口普查数字来看,法国迄今也只有两千万人口,而依照学士们的测算,亚美里加的面积可能有六十二个法国那么大,这些人口就算全都投入亚美里加,也稀疏的犹如吝啬的女主人洒在汤里的胡椒粒,蒂雷纳子爵继续遗憾地叹了口气:“但您的想法依然弥足珍贵,”他听到国王这样说:“我会记在我的小本子上。”   “万分荣幸,”蒂雷纳子爵说:“另外,陛下,您该用餐了,您的鱼都快冷掉了。”   “您说得对,任何浪费美食的行为都是不可饶恕的。”路易说,他看向身边的拉瓦利埃尔夫人,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拉瓦利埃尔夫人也没有动自己盘子里的鱼:“下次就别等我们了,您知道的,夫人,男人们总是粗心大意。”他说,伸出手来,亲自为拉瓦利埃尔夫人倒了一点柠檬汁在煎鱼上。   拉瓦利埃尔夫人乐于享受国王的殷勤服侍,这些以往都是属于王后或是王太后的,她的银叉直接刺过了香脆的鱼皮,刺入松软的鱼肉,她将叉子抬起来的时候,首先闻到的是一股浓烈的酸味儿,然后是鱼类特有的腥气,这预示着鲜美的滋味即将到来,她是这么想的,她的肠胃却在下一刻猛烈的翻搅起来——她以一种几乎令人无法捕捉到的速度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飞快地消失在了国王和蒂雷纳子爵的视野里。   路易和蒂雷纳子爵都是有妻儿的人,鉴于拉瓦利埃尔夫人的身体近来看起来还是很健康的,以及蒂雷纳子爵记得这夫人之前受孕过好几次,所以他马上就猜到了拉瓦利埃尔夫人可能是怀孕了,这几个月她一直和国王在一起,国王身边又没有王后和其他女性在。   果然,御医检查和询问了拉瓦利埃尔夫人最近的情况后,就基本上可以确定,拉瓦利埃尔夫人是有孕在身了,这是一个好消息,国王和拉瓦利埃尔夫人都给了他丰厚的赏赐,只是片刻后,另一位被国王特意召唤来的御医击破了这幅温情脉脉的幻象——来人正是瓦罗·维萨里。   瓦罗·维萨里不但是受国王看重的医生,炼金术士和魔药师,他同时还是一个巫师,在他的麾下,有人数不定,从十二人到二十四人不等的巫药小队,忠诚于国王,为他效力——拉瓦利埃尔夫人作为与他合作了好几次的人,是再清楚也不过了。   拉瓦利埃尔夫人之前还在为了有孕而欢欣到滚热的身体顿时冷了下来,尤其是她的心,冷得就像是要冻结起来似的,她哀求地看向国王,国王温柔但是坚决地抽出了自己的手:“夫人,”他说:“您答应过我的。”   “陛下……就不能……”   “我会兑现我的承诺,夫人,您也应该兑现您的。”国王说。   “这是我们的孩子。”   “只要它不是狼人,无论男女,它都能得到我所允诺的东西,”路易注视着拉瓦利埃尔夫人的眼睛:“但如果我们注定要被命运捉弄,夫人,我们也只能承受来自于祂的惩罚。”   “陛下!”   “他们会好好照顾您的,夫人,直到孩子降生。”路易说:“现在,虽然你是狼人,但让我们一起向上帝祈祷吧。”   ……   瓦罗·维萨里目睹了这一切,包括在幻梦破灭之后,拉瓦利埃尔夫人的疯狂与悲痛,他现在已经不能说国王错了,自从他成为国王的御医,他已经看多了这种悲喜剧,也深刻地了解到路易十四是个怎样的人……或者说,一个完美的君王应该是个怎样的存在,个人的情感永远无法影响到这位国王在政治,军事或是政治上的决策——他对拉瓦利埃尔夫人的让步,也是因为在拥有了对佛兰德尔与荷兰的胜利之后,万一真的出现了一些对国王不利的突发事件,这位陛下也一样可能将之牢牢地将之控制的原因。   拉瓦利埃尔夫人不会不知道,只能说她还抱着一线奢望,也是国王这几个月来的温柔与热情让她产生了错觉,但国王的意思很明白,他始终记得他与拉瓦利埃尔夫人的约定。   维萨里摇了摇头,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在书桌上坐下,打开抽屉,拿出妻子与女儿的小像,国王对有用的人一向宽容,她们的小像每年都会送到他手上,他的妻子因为不曾衰败的容颜愈发深居简出,而他的长女,已经成为了蒙特斯潘侯爵夫人,有了一儿一女。   他是外祖父了。 第二百四十一章 必须的决断   路易十四最后究竟从荷兰与佛兰德尔攫取了多少财富,谁也不清楚,人们只知道,作为国王最信任的财政大臣柯尔贝尔在阿姆斯特丹滞留了整整三十天,才终于得以脱身返回巴黎,而他的部门官员们一直待到蒂雷纳子爵重又进入阿姆斯特丹,辅助他完成之后的工作才得以离开——可能耗费了有一年多吧。   令人倍感讽刺的是,这其中甚至还有荷兰的商队,他们还在海上航行的时候,荷兰就不复存在了,他们进退两难——但最后还是不得不回归阿姆斯特丹或是海牙,让蒂雷纳子爵吃惊的是,其中甚至还有两艘载满了香料的大船,货物的价值在二十万里弗尔左右,如果它们提前几个月抵达阿姆斯特丹,又或是维特首相,或是威廉三世还在阿姆斯特丹,法国这次可能真的要空手而归,毕竟二十万里弗尔,放在一个杀伐决断的君王手里,完全可以左右战局,至少可以拖延到利奥波德一世联军对法国军队形成威胁与压迫。   不过这都是之后的事情了,此时路易十四还在返回巴黎的路途中,奥尔良公爵在阿姆斯特丹之战结束后,就被国王要求先行回转布卢瓦,不是国王对自己的弟弟有了什么猜忌之心,而是他一直就在担忧着之前他接到的信件中,他的医生和医学研究者们对天花疫苗的研发——他不亲眼看一看,实在不能安心,但作为国王,是不能轻易涉足这种危险之地的,但也因为这件事情实在重大,以至于他除了菲利普之外谁也不相信,不夸张的说,如果这件事情发生在一百年前,很有可能被誉为圣迹。   奥尔良公爵是带着好消息回到兄长身边的,因为这座医学院就在布卢瓦,所以很有可能也会被交给他负责,这位年轻的公爵简直可以称得上是神采飞扬——他对自己的王兄说:“这将是一笔多么大的收入啊。”国王不由得为之发笑,确实,去掉宗教与政治上的权衡,在经济上这也是一桩利益惊人的买卖,其他不说,死于天花的国王也不再少数,就像是威廉二世,威廉三世的父亲,他据说就是罹患小儿天花而死的,而每次天花爆发,都会带走数百到数万不等的人口,虽然不比黑死病那样令人绝望,但也犹如恶魔一般可怕。   尤其是现在整个欧罗巴,只有布卢瓦有治疗天花的药方——准确地说,疫苗,他们用人和牛的痘液做疫苗,获得了成功——就是那三座村庄的人们,从这之后,大概要有许多年,甚至半生无法走出布卢瓦河谷了,就像是那些为了保证镜子制造的秘密,而被威尼斯人扣押在岛上的工匠,不过他们也没什么需要怜悯的,他们可以在自己的家园里衣食无忧地度过之后的岁月,比起还要为了自己的肚子辛辛苦苦终日劳作的农民或是手工艺人舒服多了。   那些敢于攻击国王御医的暴徒是没有这种优待的,他们现在都在布卢瓦城堡的地下监牢里,等待着他们的是无休止的实验,这种行为在此时并不罕见,别说是在布卢瓦,就算是在巴黎,医学生们用来练习的材料也多是罪犯,有活着的,也有死了的。   奥尔良公爵也许是因为之前与国王陛下离开的太久了,从国王见到他,到一起用餐,再到就寝,国王的耳边几乎全都是他的声音,直到路易直白地告诉他,自己需要一个安静的睡眠环境,他才心有不甘地停了下来——“我的侄儿呢?”他问。   “在巴黎。”路易说。   “我说的是科隆纳公爵。”奥尔良公爵说。   “我让他回加约拉岛了。”路易接过公爵递过来的袍子,“这次加约拉岛的巫师在对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战争中的表现都不坏,我让他带着我的赏赐回去——还有的就是让他从加约拉和加来挑选一些巫师,他们之后要在法国的新省份工作,招募之后还需要详细的审查与甄选。”   “您是想让他们取代佛兰德尔与荷兰的巫师?”   “我不能给那些黑巫师们卷土重来的机会。”路易说:“佛兰德尔,荷兰,无论表里,我都希望它们是属于我,并且仅属于我的。”   “小卢西今年只有十二岁吧。”奥尔良公爵说:“您难道不应该让玛利来做这件事情吗?”   “小卢西之后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路易说:“这份工作虽然重要,但好在不是没有重来的机会。”在荷兰,在佛兰德尔,无论发生了多么严重的错误,路易都有办法遮盖或是压制下去,但在法兰西,不要说别人,就连路易也未必能够容忍。   “凯旋式他会参加吗?”   “大概会吧。”路易说:“对了,有件事情我想你大概已经知道了。菲利普,你要有个新侄子或是侄女了。”   “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为此感到高兴,”菲利普说:“我是不赞成的。”   “一定要说的话,菲利普,我对拉瓦利埃尔夫人是有一些亏欠的。”   “她不相信您。”菲利普不快地说,国王事实上已经承诺了将她的族群安置在万森,但拉瓦利埃尔夫人始终觉得手中的筹码太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站在她的立场上想一想,”路易劝说道:“菲利普,他们毕竟是狼人,是黑暗生物,一旦我,或是我的继承人改变了主意,他们就要面对灭顶之灾,而且,若是说到利用,始作俑者是我,而不是她,我没有给过她爱情,又怎么能够苛求她爱我?”   “她是这么说的,也许也是这么认为的。”   “要不然呢,”路易说:“并不是人人都能够接受赤露露的交易的,有着一个冠冕堂皇的名义,她就不必那么痛苦。”   菲利普摇了摇头,眼露怜悯,当然不是对他的兄长的,他气恼拉瓦利埃尔夫人的得寸进尺,但现在他又要可怜她了,国王似乎并不觉得她对自己有什么真的爱情,只是不愿意相信他之前给下的承诺罢了,但一个血脉相连的孩子,从来就是可以改变很多事情的。   但菲利普知道,这个一直躲藏在亨利埃塔公主身后的侍女,确实是怀抱着一份真心实意的——亨利埃塔公主现在是他的妻子,但她也曾经差点成为路易的王后,所以露易丝可能隐瞒过任何一个人,但绝对无法躲开亨利埃塔的眼睛——女性对爱情上的敌人总是非常敏感。   ……   被法兰西最为尊贵的两兄弟谈起的拉瓦利埃尔夫人,此刻正倚靠在窗前——这里是亚眠,一座位于索姆河畔的大城,国王一行人下榻在这里的城堡里,这座城堡建造于十三世纪,巍峨高大,庭院里碧草如茵,因为知道拉瓦利埃尔夫人有与国王随行,这里的达官贵胄不但献上了许多珍贵的礼物,还送上了亚眠人最喜欢的木偶戏剧团,想要博得这位尊贵的夫人一笑,但现在的拉瓦利埃尔夫人又如何有心思观看木偶剧?   望着距离地面不过十来尺的窗户,拉瓦利埃尔夫人甚至有心一跃,跃出窗户,逃入茫茫夜色之中……   “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好主意。”   拉瓦利埃尔夫人悚然一惊,猛地回头,来人正是瓦罗·维萨里,“我劝您别这么做,”维萨里说:“我们固然是国王派来的,但您若是一意孤行,”他指着窗外,“您猜猜,若是您真的走出这里,那么国王是会感到后悔,想要挽回您的信任呢,还是就此割裂与塞尔维亚狼人之间的契约呢?”   “他不会的,”拉瓦利埃尔夫人虚弱地说:“他那么爱孩子。”   “只要您走出这里,无论您生下来的是人类,还是狼人,他都不会承认他,一个不被国王承认的私生子,夫人,他的命运不会比您的族人好到什么地方去。”他停顿了一下:“夫人,您很幸运,您是没有吃过苦的人。”他举起一只手,打断了拉瓦利埃尔夫人的反驳:“您在您父亲身边的时候,您的父亲在人类中有身份——他是一个军官,在您成为亨利埃塔公主的侍女后,您依然可以衣食无忧,更别说,国王给了您承诺,让您成为他的爱人,第一王室夫人,您或许受到过一些折磨,但您是没有如那些下等人那样,过过真正的苦日子的。”   “但我有。”维萨里接着说。“我有,夫人,我曾经和您一样天真,认为凭着自己的才能,能够承担起自己甚至妻子女儿的人生,您也许不知道,我第一次和国王遇见的时候,甚至不将这个凡人放在眼里,虽然那时候我都窘迫到要向自己的学生,曼奇尼的小姐借贷。不,不应该说是借贷,应该说是乞讨,不过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意识到,但饥饿、寒冷与病痛都不是最可怕的,您知道作为一个无权无势的人,最可怕的是什么吗?那就是你永远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当您忍受,当您沉默,当您一次次地将自己的愤怒压抑在胸怀里的时候,您以为您可以平静地生活——哪怕极尽苦寒,但只要那些人,那些有权力的人心念一转,您就要失去您以为理所当然能够得到的一切。”   “您是在说您的事情么?”   “我是在说我得到的教训,没有什么是人们必须遵守的,法律,或是道德,夫人,厄运到来的时候,你才会发现你是那样的脆弱无能——国王对您已经十分仁慈,但这不意味着他就不能对您残忍,您不想失去这个孩子——如果他不幸是个狼人,但您想过吗?您知道一旦失去国王的庇护,狼人在表世界,就是恶魔的侍从,裁判所的教士,人类的士兵,甚至一个愚笨的农奴都会拿起锄头来驱赶他,在里世界呢,想想您的父亲吧。”   “那么您是在劝说我看着他去死么?”   “如果他确实是个狼人,我的确是在劝说您让他去死。”   “您也是个父亲!”   “正因为我是个父亲。”维萨里毫不动摇地说:“我曾经憎恨过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我为她们抛弃了一切,却换得了她们的无情背叛,但后来……”   “后来?”   “后来我就明白了,夫人,就算是我将心脏挖了出来,没有力量支持的承诺也只会令人失望。巫师,凡人,狼人……无不如此,我让她们受到无望的折磨,就不能拒绝她们给我的痛苦。”   “但这并不是您的过错。”   “是我的过错,”维萨里说:“我本可以避免,至少避免她们之后受到的苦难,在曼奇尼家族决定结束我与妻子的婚约时,我就应该意识到,即便我给了她们一剂毒药,也要比带着她们逃出里世界,在完全陌生和危险的表世界艰难而盲目地漂泊来得好——当然。”他笑了笑:“这也是一种自私的做法,事实上,还是因为我不愿意失去他们,曼奇尼家族的行为对我来说是羞辱与鞭挞,但对她们来说……应该不算很坏,只是另一桩婚约罢了。”   “您难道就没想过夺回她们吗?”   “我的另一个身份是不可告人的,”维萨里说:“御医的女儿,与公爵的女儿,在宫廷中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我希望得回女儿,但更希望她能幸福。”   “您看,”他继续说道:“您可以带走您的孩子,但您要想好,十几年后,甚至几年后,就算他能因为您的作为留下性命,但他一定会恨您的,当他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在丛林里跋涉,在荒野中露宿,吃虫子和老鼠来维持生命,没有姓氏也没有身份的时候,他的异母兄弟却能够身着裘衣,呼朋唤友,身后跟随着无数侍从,牵着猎犬,骑着阿拉伯马——他举起火枪的时候,对着的也许就是您的孩子,而他永远不会知道他有着一个狼人兄弟。”   说到这里,维萨里叹了口气,“若是您认为我们的陛下做不到,您就继续按照您的意愿去做吧。” 第二百四十二章 战争结束,战争开始   瓦罗·维萨里对拉瓦利埃尔夫人的劝诫并不全都是出于怜悯,他或许同情这位女士,但更多的还是为了完成国王交付的工作,即便如此,一路上他依然不敢放松一点警惕,没人能比他更深刻地了解这位君王,正如他所说,路易十四对那些令他失望的人,也许不会如尼禄或是亨利八世那样施加酷刑或是处死,但他绝对不会再用他们了,对他们这些在身份上根本不经推敲的人来说,失去国王的庇护与信任只会生不如死。   幸而他的话起到了一些作用,拉瓦利埃尔夫人虽然还是恐惧着可能要失去自己的孩子,但她几经犹豫之后,还是痛苦地做出了妥协——维萨里并不是在虚言恫吓,哦,可悲的也许就在于此。在她平静下来之后,路易有时也会来陪伴她和孩子,一起用餐或是路易办公,拉瓦利埃尔夫人做一些针线,只是这样的日子也不长久了,他们进入了阿图瓦之后,距离巴黎也只有十来天的路程而已,这还是国王体恤她有了孩子,放缓了行军的速度,尽可能地在城镇里过夜的缘故。   在进入巴黎省的前一夜里,拉瓦利埃尔夫人抬起头来,注视着国王在烛光下的脸,他是那样的俊美,又是那样的冷酷,但她还是无法抑制住自己对他的爱:“路易。”她说。   “怎么?夫人?”路易问道,他手上的文件不多了,为了保护自己的眼睛,他很少会在晚间阅读文件,但这些都是必须尽快处理的。   “在卢浮宫里的时候,有时候您也会在晚上做事,或只是单纯的阅读,”拉瓦利埃尔夫人做了一个手势,脸上带着几乎无法被捕捉到的微笑:“那时候,您身边通常都是玛利·曼奇尼小姐,当然,那时候她还是科隆纳公爵夫人,偶尔也会是蒙庞西埃女公爵,亨利埃塔公主也曾有那么一两次,也许您不知道,我曾经无数次地窥视过您的房间,幻想着陪伴着您的人是我。”   路易放下了文件,“我不确定,”他沉吟道:“您是从什么时候爱上我的呢,夫人?我并不觉得我是那种会受到太多女性青睐的人,”他打开双手:“看,夫人,事实上我是一个非常无趣的人,我还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时,就是法兰西的国王,虽然马扎然主教先生与王太后为我承担了所有沉重的工作,但我很清楚,这些总有一天都会被交在我手里——我知道我要学习,从历史,从圣经,从身边的人,我很少玩耍,沉默寡言——我觉得,我若不是国王,奥尔良公爵,我亲爱的弟弟,更应该值得您们去爱才对。”   “我是否可以认为您是在质疑我的爱情中掺杂了……现实的成分?”   “我不是在责怪您,这是人之常情。”   “那么您就太小觑自己了,陛下,”拉瓦利埃尔夫人说:“也太小觑我们了,虽然人们都说,我们见识浅薄,思想单纯,就像是喜欢华美的裙子、闪耀的珠宝、善于鸣唱的鸟儿那样喜欢年轻漂亮,能言善道的可人儿,不,他们错了,比起那些浮夸的装饰品,我们更崇敬强者。”   “我那时候并不能算是一个强者。”   “强者的强大不在表面,而在内里,”拉瓦利埃尔夫人说,“即便那时候您仍然需要主教先生的保护,却依然记得庇护躲藏在您身下的弱者。”拉瓦利埃尔夫人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产生了狂妄的念头,也许是因为亨利埃塔公主——亨利埃塔公主如今已经是奥尔良公爵夫人,但她一开始的时候,无论是出于兄长与母亲的要求,还是出于她的本心,她都是希望能够成为路易的妻子的——她和她的侍女说过许多国王的事情,在他们还都是孩子的时候,在圣日耳曼昂莱的艰难岁月里,虽然法兰西王室也处在一个相当糟糕的境地,但那时候,路易确实尽其可能地帮助过更加无所依仗的亨利埃塔公主和她的母亲。   也是从那个时候,露易丝才对这位和善的陛下产生了一丝好奇心,并且大胆地在红孩子集市上与国王有了接触——她知道自己容貌平庸,至少不符合人们对女性的喜好,但……如果路易是那种虚伪抑是轻浮的人该多好啊,那样她就不会在之后的日子里喜欢,甚至深深地爱上他了……   “我想说我很抱歉,夫人,”在察觉了拉瓦利埃尔夫人——对他的感情,或许并不如他以为那样只是为了族群或是别的什么,路易也不由得感到了一阵轻微的歉疚:“我是一个迟钝的人,露易丝。”   “您只是更愿意将您的情感投注在您的母亲,弟弟,您的国家,或者您的大臣,您的将军身上。”拉瓦利埃尔夫人静静地说:“是我太贪婪了,陛下,我索要的东西太多了。不过……”   “不过?”   “不过,如果你还愿意怜悯我,陛下,”拉瓦利埃尔夫人说:“我可以向您请求一件事情么?”   “说吧,露易丝。”路易说:“只要我能做到。”   “如果很不幸地,我们确实遭到了命运的作弄,”拉瓦利埃尔夫人说:“那么就请您让我和我的孩子一起去吧,陛下。”   ……   与拉瓦利埃尔夫人最后的一次谈话,让国王难得地露出了阴郁的神色,只是拉瓦利埃尔夫人选择的时机实在是很好,第二天的路边就出现了大量的民众,他们涌到路边,呼喊着法兰西万岁和太阳王万岁,这样的情景在上一次凯旋的时候还没有过——看这些民众的装扮,他们应该只是普通的农民与工匠,并不是巴黎市民,凌乱混杂的队列与成分也能看出他们都是自己走到这里来迎接国王的,他们的脸儿都涨得红红的,一个劲儿地大喊大叫,在国王拉开车帘,向着他们挥手的时候,如果不是国王的车驾边还有火枪手们,也许他们会解下国王的马,将车厢举过头顶,一路抬到卢浮宫。   他们就这样一直跟着国王的车驾与军队,一直跟到国王下榻的小城里,才遗憾而又满足地离去,城市中的达官显贵们如何阿谀逢迎就不必多说了,留在城外的士兵们也都受到了极其热烈而又愉快的接待——每个人都想要听听他们是如何打败了西班牙人,佛兰德尔人和荷兰人,或许还有奥地利人和土耳其人的……总之第二天的时候,如果不是国王新军的纪律一向严明,就会有很多士兵沉溺在温柔乡里无法动身了。   看着这些民众,很难想象在二十年前,他们差点将路易和他的弟弟送上了断头台……路易想起拉瓦利埃尔夫人的话,事实上,仰慕强者的可不仅仅是女性,任何一个普通人,都会下意识地倾向于一个强大的存在,无论是上帝,还是君王,他们渴望从这些存在身上汲取力量,获得利益,以及灵魂的安宁——这无可厚非,只是作为一个凡人,而不是天主,路易将要承担的期望也许会重到让他举步维艰,但这正是他为自己选择的路——他必须走下去,不能跌倒,也不能放弃。   为了法兰西,为了自己,为了他所爱的人,还有那些爱他的人。   ……   巴黎市民无疑是这股爱国王的洪流中最为狂热的一股,不等官员吩咐,他们就热切地将自己的房屋粉刷一新,又将街道擦洗的干干净净——就是擦洗,一点也不夸张,每个家庭都购买了大量的蜡烛,预备着将来的弥撒游行,更是纷纷置办了最新式样的衣服——男士与女士们,他们不断地交换着自己从各处得来的消息,掐着指头估算着国王回到巴黎的时间,一些人更是每天都跑到城外去迎接国王。   也许还有人记得,国王在皇后林荫大道上矗立起来的第一座凯旋门,这座凯旋门坐落的位置几乎就在圆形广场的开口处,有人认为这个位置实在是过于奇特了,但在第二座凯旋门建起来之后,人们才发现国王的野心显然不是一个佛兰德尔,或是一个荷兰可以满足的——按照这样的间隔距离,国王的凯旋门可以再架设上十座也说不定——巴黎市民们当然对此津津乐道,而那些在巴黎恭候法国国王大驾的使臣们的神色就变得愈发难看起来了。   利奥波德一世所建立的同盟,最终失败在他们的迟缓上,或者说,他们错误地估计了路易十四对将军们的信任程度——可以说,路易十四按捺下了一个年轻国王应有的冲动和征服欲,将战场完全交给了孔代亲王,蒂雷纳子爵与卢森堡公爵,法国人的军队如同匕首一般直接刺入了荷兰的心脏,在阿姆斯特丹沦陷的时候,利奥波德一世的联军中还有同盟的军队尚未到位——虽然在路易十四凯旋的时候,他们试图大军压境,对法国军队造成威胁,以此胁迫路易十四交出荷兰,甚至佛兰德尔,但就如路易十四与将军们商定的,十二万军队的主力,事实上都在神圣罗马帝国与荷兰的边境上,就是为了防备那些乘虚而入之人。   瑞士和卢森堡公爵,丹麦和瑞典,还有奥地利、勃兰登堡对孔代亲王,在国王抵达巴黎之前,战役连续不断,但利奥波德一世一方没能取得任何可以改变现有局势的胜利——一来是因为这部分法国军队几乎可以说是以逸待劳,二来也是因为他们是在敌人的领土上作战,卢瓦斯侯爵的原地补给(掠夺)制度不但让佛兰德尔或是荷兰人无法支持法国的敌人,还让他们不得不依靠法国人——除非他们能够忍受连续几个月的饥饿,直到这一年的田地里有了收获。   虽然利奥波德一世愤怒到了极点,但也无可奈何,于是,随着战报的逐渐减少,来到巴黎的使臣反而多了起来——有原先就常驻巴黎,后来因为开战而暂时撤离,现在又回来的;也有身份尊崇的王亲,或是公爵先生,作为特使而被派驻过来的,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从法国这里瓜分一部分战利品。   譬如佛兰德尔,譬如荷兰,譬如荷兰的殖民地……英国作为法国最大的盟友当仁不让,明斯特与科隆的大主教也对他们与荷兰接壤的一些城市或是村镇感兴趣,奥地利大公,也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居然也理直气壮地派出了使者索要佛兰德尔的一部分领地,勃兰登堡大公的使者则想要来询问威廉三世的下落——他的妻子正是威廉三世的姑姑,但他不是想要为威廉三世声张正义,而是试图与波旁王室联姻——奥尔良公爵的长女也已经十岁了,以此来与法国成为盟友;丹麦的使者却是来恳求路易十四的宽恕与帮助——他们的国王克里斯蒂安五世很不幸地,在阿姆斯特丹沦陷前就死了,他的儿子弗雷德里克四世看情况不妙,想要将自己的妹妹嫁给路易的长子——王太子小路易,更是承诺了高达一百万里弗尔的嫁妆……或者更应该说是为了破坏瑞典与法国的联盟。   瑞典的使者也到了,路易一看到他就忍不住笑了出来,因为这位使者不是别人,正是他将来的女婿,卡尔十一世。   这位国王今年十七岁,处于少年与青年之间,面孔虽然犹带稚气,但身躯已经如同一个成人,或者说,比一般的成年男子更强壮高大,以至于路易不由得把他和一头熊联想在了一起,仿佛要与体态相称,他的言行举止带着一股北方人特有的直率与坦白,并不令人讨厌,虽然巴黎的精致与舒适有时会让他显得无所适从。   路易的长女,也就是这位国王将来的妻子,今年也已经十二岁了,她受了路易十四的命令,来接待自己的未婚夫婿,这对年轻人虽然只看过彼此的画像,但也已经通信了好几年——主要是伊丽莎白公主在写,一见面,居然并不十分生疏,就是在体格上的差别,还是让特蕾莎王后不禁蹙眉。   “没关系,”路易十四说:“我要把我的女儿留到二十岁。”   特蕾莎王后不那么尊敬地向自己的陛下翻了一个白眼。 第二百四十三章 战争结束,战争开始(2)   让娜是一个浴室女仆,这是一个新兴职业——在国王路易十四毫不遮掩地表现出对清洁的看重,对肮脏的憎恶之后,洗浴行为再一次成为了巴黎的风尚——之所以不说是新风尚,是因为十四世纪之前,法兰西的人们也一样热衷于浸泡在滚热的浴水里,只是由于梅毒与黑死病的大肆泛滥,这些被视作疫病传播点的浴室就逐渐消失了,至于那些过于极端的行为——像是数十年身上坚持不碰一点水,以至于身上结出了“污垢盔甲”的圣人圣女我们暂且不论,这时候有条件的贵人们,都是用白色的布巾来擦拭身体,用香水掩盖异味,以及不断地更换衣服来做清洁的。   但随着国王改建了黎塞留宅——现在是洛林公爵的住所,以及卢浮宫之后,一些嗅觉敏锐的家伙也紧跟着在自己的家里增设或是改造了独立浴室,代价不菲,虽然大部分人所期望的也不过是能够和国王有一个共同的话题罢了,但浴室和卫生设备的舒适性是毋庸置疑的,近几年,不但公爵和主教的私人宅邸里经常出现勒沃先生(凡尔赛宫的建筑设计师)的施工队伍,就连名姝聚集的“特殊沙龙”,俱乐部与旅馆,也在这方面有了巨大的改进。   在巴黎的街道上,在富凯先生还是国王的财政总监的时候,他所负责的工程里就有建造公用厕所这一项目,它参照了古罗马人的同类建筑,也就是呈U字型排列的三排整齐的坑洞,人们可以在这里打招呼,吐唾沫和交流一些对时局的意见,污物被从塞纳河或是公爵(奥尔良公爵并不为此感到高兴)水渠的水直接冲入埋设在街道下方的管道,引入巴黎郊外的荒野——一开始人们都不太习惯,尤其是晚上喝得醉醺醺的酒鬼们,他们可是习惯了随随便便地扯开裤子就是一通酣畅淋漓——就此还诞生了一个重要的职位,一个是夜间巡逻员,他们提着棍子,含着哨子,一见到这种蠢货就冲上去把他们打醒,然后决定是罚款还是劳役,这个职业一直延续到三百年后,就算是人权主义者叫嚷的再厉害也没能夺去巡逻员手里的棍子——因为他们和许多职业一样,都是“太阳王的雇工”,是一种无形的政治与文化遗产,他们的工资都由王室支付,甚至可以被子孙继承——是他们,也是法兰西人的骄傲。   哦,当然,像是这样的职业很多,譬如说,还有上述的共用厕所里的清洁女工——她们都是五六十岁,但身体强壮,性情彪悍的老娘们儿,虽然我在上面说,在厕所里总有人免不了吐唾沫撸鼻涕,但他们都得偷偷摸摸的,因为一旦被负责清扫打理这里的女工发现,她们可是会凶猛地冲上来,直到你乖乖儿地缴纳罚款,或是自己把那些东西清除干净……但你也知道,那里既然对平民开放,就很难保持绝对的干净,至少气味总是无可避免的。   所以让娜对自己的新工作很满足,尤其是她有幸在一座女性专用浴室里找到了活儿,而不是厕所或是男性浴室——就和黑死病爆发之前那样,那些男性浴室很快就变成了另一个名姝与顾客的交易场所,即便只是在里面做仆人,也很难保住清白,毕竟浴桶里要不时地加水,顾客们需要的书籍、食物和酒也要送到手边,小憩处的软塌掩藏在帷幔后面——谁能知道里面发生了些什么,所以即便男性浴室的女工不但可以拿到三倍于女性浴室的薪水,还能得到不菲的赏赐,让娜还是安安心心地待在了这座名为“维纳斯”的女性浴室。   “维纳斯”女性浴室原先是座三层的旅馆,现在它被改造成二层洗浴,顶层休憩,底层则售卖一些妇女们喜欢的货物的综合场所,在这里出入的女性多半都是商人,政府职员或是低层军官的眷属,他们没有穷困到支付不起洗浴的费用,但也没豪阔到能够在家中增设洗浴设施——它们所需的水龙和管道都是黄铜的,浴缸和座便则是贵重的陶瓷,要将家中的管道与公共管道接通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上水固然需要每月支付一笔钱,下水也是如此。   但就和男人们会将浴室作为另一类消遣场所,女士们也是如此——除了偶尔在这里与爱人相会之外,她们也会聚集在一起谈论巴黎最新的时装,饰品和娱乐,或真或假的传闻,又或是一起嘲笑某个不在场的同伴……也许水汽的蒸腾会如酒精那样让人熏熏然的关系,让娜在这里可是听到了不少令人吃惊的小道消息,今天也是如此,她一边从浴桶间轻快地跑过,一边竖起了自己的耳朵,某个商人的太太正在蒸汽的遮掩下抱怨自己的丈夫有心无力,而另一个文书的妻子在询问那里有有效堕胎的药方,她身边的人则在嘲笑她的丈夫太爱嫉妒,还有一位女士在劝说另一位女士接受一个虽然嫁了三次,容貌丑陋但嫁妆丰厚的儿媳……让娜将笑容藏在袖子后面,为一位总是十分慷慨的夫人倒了一大杯冰镇的柠檬水,这位夫人先生的姓氏是高勒,一个贵族姓氏,也许就是因为有这个姓氏,他的丈夫被卢瓦斯侯爵拔擢为兵站的管理人,不日就要动身前往佛兰德尔,不过让她长吁短叹的还是她的爱人,一个军官,也正要跟随蒂雷纳子爵到荷兰驻守——她身边的浴桶里浸着杰拉德夫人,她的丈夫也是一个军官,她正在怂恿高勒夫人另外寻找一个称心如意的爱人:“国王回到巴黎之后,”她说,眼角的细纹都像是在水汽中张开了:“你还怕没有足够强壮有力的小马驹儿骑乘吗?你是那样的漂亮,又年轻,尽可以随心所欲地挑选一个。”   高勒夫人闻言喝了一大口柠檬水,转身伏在浴桶边,“但我听说那些军官里有不少都是来自于凡尔赛的农民。”   “天哪,你还在意这个吗?”杰拉德夫人假惺惺地喊道:“你要追寻的是爱情,不是婚姻。”   “我要考虑一下,”高勒夫人说:“我可不能让别人嘲笑我居然选了一个农夫做爱人。”   “若是那个农夫能够进入凡尔赛宫呢,”杰拉德夫人说:“那些多嘴饶舌的家伙就会嫉妒得眼睛发红。”   “凡尔赛?”高勒夫人惊讶地问道:“难道不是卢浮宫吗?”   “你为什么会这么认为,”杰拉德夫人说:“上次的庆祝宴会就在凡尔赛。”   “很多人都说应该在巴黎,”高勒夫人说:“我的丈夫,还有我的那位好先生也都是这么认为的。”   “您是相信我,还是相信他们呢。他们可没能离开巴黎半步——我是说,他们没有参与那场战役,但我的丈夫身在其中,紧随国王。”杰拉德夫人骄傲地说,高勒夫人露出了不怎么相信的神情,毕竟若是杰拉德夫人的丈夫真的在对佛兰德尔,或是对荷兰的战争中建立了赫赫功勋,她就不会在这里和她说话了,她至少会有一个私人浴室。   虽然浴室中水汽缭绕,但杰拉德夫人仿佛猜到了高勒夫人的怀疑,她发出轻蔑的哼哼声,“如果你不想听,那就算了。”   高勒夫人当然是想要知道的,不但是为了她的丈夫,也是为了她的爱人,她连忙吩咐小让娜去拿酒和糕点来,让娜连忙跑到厨房里去,拿了酒和一些小蛋糕,又迅速地跑了上来,幸好杰拉德夫人也在等着这份贿赂,喝了酒之后她才坦言相告,她的丈夫在对荷兰的战役中负了伤,所以有了一个进入凡尔赛宫参加胜利宴会的机会,据他说,这场宴会可能要持续上十五天或是更久,他被安排在第六天,但国王很有可能会来向他们致意。   “但这里是巴黎啊。”虽然高勒夫人和大部分女士一样对政治不热衷,但巴黎人的骄傲还是让她忍不住说出了这句话。   “国王更喜欢凡尔赛,”杰拉德夫人中肯地说:“而且现在谁也没办法让陛下改变主意。”   ……   路易十四确实不会改变主意。   在对佛兰德尔的战役结束之后,他曾经在巴黎举行大弥撒与胜利游行,虽然宴会在凡尔赛举行,但那时候对外的说法是凡尔赛的体量胜过卢浮宫,可以容纳下他所说的“每一个法国人”,但事实上,那是他的第一场胜利,国王依然不能保证他的一意孤行是否会激起巴黎人的不满,不得已做出了一些退让。   但在对荷兰的战役结束之后,太阳王的宝座已然不可动摇,既然如此,路易十四就不会在巴黎举行除了大弥撒之外的任何仪式与宴会——这不是一时冲动,少年意气,而是他基于政治与经济的双重考量——他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决定要建造一座新城来取代动荡不安,朝三暮四的原都城巴黎,而在这几年里,最重大的事情莫过于这场胜利,所以他肯定是会在凡尔赛举行游行仪式和大宴会的,而且他相信,此时此刻,没有一个大臣或是贵族敢于对他的旨意指手画脚。   果然,别说宫廷,就连一向最为轻慢王室的巴黎人也只是悄悄地,偶尔地,哀怨地抱怨了几句——对国王的薄情,在太阳王的光芒下,这些曾经敢冲入国王卧室的暴徒都不由得将自己的勇气紧缩了起来,他们也已经意识到,他们有了一个多么强大,冷酷而又傲慢的统治者,而他们甚至不知道该是悲,还是喜。   路易只在卢浮宫短短地待了几天,就动身前往凡尔赛,在他的御驾两侧,是衣甲鲜明的火枪手与近卫军,在御驾后面,是浩浩荡荡的车队,从王太后,王弟,蒙庞西埃女公爵,孔代亲王孔蒂亲王等等……一干贵胄显贵,之后是如卢森堡公爵、蒂雷纳子爵、柯尔贝尔、卢瓦斯侯爵等大臣与将军……他们之后是更加漫长的队列,最后甚至还出现了徒步者,比佛兰德尔凯旋时更多,数以万计的人拥挤在凡尔赛大道上,据达达尼昂伯爵回报,巴黎人可以说是倾巢而出。   路易看着车窗外,突然想起了他十岁的时候,被马扎然主教从沉睡中唤醒,匆忙从卢浮宫逃到圣日耳曼昂莱时的情景,那时候的街道上处处都是点燃的篝火,简陋的工事,一双双狂暴不安的眼睛在倾倒的马车与肮脏的木箱后面窥视着国王的行踪,比起之后出现的狼人,他们更让路易心惊胆战——这些人就像是贪婪而又卑劣的鬣狗,一点血肉就会让他们彻底疯狂,但在名义上,他们却是路易要去庇护与关爱的民众。   “巴黎……”路易轻轻地摇了摇头,向后靠去,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就像是将一个噩梦抛在了身后。   ……   杰拉德夫人焦急地攀着车窗往外看,因为她的丈夫在对荷兰的战役中受了伤,因此除了国王的赏赐之外,他们还能享有一些特权,像是在这一眼望不到边际的队列中占一个好位置,但这个好位置可想而知是不可能越过官员和贵族的,她看着前方的时候心有不甘,但看着后面的时候又心满意足,只是因为太多人了,他们到达凡尔赛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杰拉德夫人急匆匆地从马车上下来,差点直接摔在地上——在马车上坐了太久,她的双腿都快要麻木了。   这次国王没有再在往凡尔赛宫的路途上设置“障碍”,对佛兰德尔之战的时候,即便获得了大胜,他手中的资金也要为之后对荷兰的战争做准备,凡尔赛宫也只是完成了新大画廊与中心厅堂的装饰工作,其他的房间都还空荡荡的,但在他夺取了阿姆斯特丹之后,阿姆斯特丹的黄金在偿付了商人的贷款之后,还让国王的设计师们得以完成了凡尔赛宫最后的装饰装潢工作,一千八百个房间足够接待国王邀请的客人,至于那些不速之客,也能受到盛情款待——只是没有留宿的资格。   但对于大部分人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一些曾经参与过上一次盛会的人,不由得发出了兴奋的叫嚷声,真正显露全貌的凡尔赛,与他们记忆中的吉光片羽完全是不同的概念。   那不是一座宫殿,那是一座新城。 第二百四十四章 战争结束,战争开始(3)   后世的凡尔赛宫还有另外一个名号,就是太阳宫,因为它既是太阳王的宫殿,也因为它在白昼与黑夜都闪耀着无比璀璨的光芒——这些光芒来自于装饰在墙面装饰线、雕像与门窗框上的金银箔,以及巨大的落地玻璃折射出来的阳光和烛光——为了保证这座宫殿的辉煌,之后的王室与政府每年都要支付一大笔费用,来修补风吹雨淋日晒中损坏的金箔银箔,这笔费用几乎从未被拖欠过,除了两次世界大战时。   那时候的王室与政府为了捍卫太阳王留给法兰西的庞大遗产,可谓不惜一切,为了保证仿佛见不到尽头的军费支出,对凡尔赛宫的修缮与保养也停滞了几个月,而后在炮火纷飞的一天里,一个诗人偶尔经过凡尔赛宫,看到这座宏伟如同巨人一般的宫殿也露出了些许沧桑之色,不由得心中悲凉,他的这份心绪转化成了一首短小的诗歌被刊登在巴黎晨报上,起初并没有太多人注意,但不知道从那一天开始,居住在凡尔赛的人们发现正有人正陆续往他们这里来,他们带着常用的工具,器械,油漆与少量的金箔与银箔,在没有受到任何人雇佣的情况下来恢复这个巨人原有的神采。   这样的人越来越多,记者也来了,经过他们的宣传,已经只能以土豆和玉米维生的法国人拿出了最后一点金子和银子——铭刻着纹章的餐叉、少女的发夹、陶瓷水壶的底座和手柄、甚至是结婚戒指,老人口中的假牙……这些都被变成了巨人的披挂,而谁也不知道这些付出是不是会在明天就化作一堆残砖碎砾——那时候对巴黎的轰炸还没结束。   后来人们才知道,敌人的将军确实接到了轰炸凡尔赛宫的命令——凡尔赛宫在当时已经不是一座单纯的建筑,或者是艺术品了,甚至可以说是法兰西以及同盟军的精神寄托,凡尔赛宫闪耀一日,太阳王仿佛就能护佑他的子民一日,但这位将军异常坚决地拒绝了这个命令,他说他不愿意成为整个人类的罪人,这道命令很快转到了另一个将军的手里,虽然那位将军屈服了,但被派去的轰炸机机组却都突然变得迟钝起来,他们投下的炸弹,不是毁了农田,就是坏了水渠,反正凡尔赛宫一直安然无恙地屹立到了大战结束,法国政府只需要对人工运河加以修缮和疏通,就可以重新对外开放了。   令人惊讶的是,法国政府虽然是胜利一方,但他们不仅向那些曾经为凡尔赛宫的修缮工作付出一份心力(无论是免费工作还是捐赠金银)的人,或是后人颁发了“路易十四勇气勋章”(这是太阳王特意设置来激励那些如军备、后勤以及运输等不直接参战,但与战役的成败有着莫大关系的非战人士的),宣布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人永远可以免费参观太阳宫之外,对那些可查的,虽然接受了轰炸凡尔赛宫的命令却没有执行的士兵也给予了相同的优待。   虽然这也产生了一点非议——不过普罗大众们,尤其是法国人,还是认为他们的王室与政府的这种举措没有堕了太阳王的威名,要知道,太阳王当初还将他最大的一个敌人,送去做了国王呢。   ……   此时的路易当然并不知道三百年后,他的后代与政府竟然能够如此奇行,还毫不犹豫地赠了他第一口大锅,他现在的心中只有满足与兴奋。   凡尔赛宫的原建筑设计者勒沃先生,原先的预想是将路易十三的狩猎行宫加以扩建,成为一个U字型建筑,而后向着左右两侧伸展双翼,这样的想法并不是不正确,但不能满足路易十四的胃口,他最初的想法就是,这座新宫是要用来替代巴黎原有的政治与经济地位的,路易十三的狩猎行宫也许很有意义,但就算忽略它的狭小(相对而言),它所在的位置也造成了将来如果想要以新宫为中心拓展凡尔赛地区的时候,后来人会受到很多掣肘,所以国王指出了另一个更为广阔的地方——那时候那里还都是沼泽与密林,经过好几年的焚烧林木,抽干沼泽,才终于平整出了一块巨大的空地。   同时进行的运河工程中挖掘出来的泥土被运到这里,夯实成了高台,这座人为的丘陵高度约在三百尺,从丘陵向上攀爬需要爬上七百级台阶,虽然每三十阶就有一个平台可供休息与眺望远方的景色,也足够平时活动不足的人们气喘吁吁,于是在台阶的两侧,还有迂回转折的坡道,获得国王恩许的人可以乘坐肩舆,不过获得这个特权的人暂时还很少,孔蒂亲王就是其中一个,还有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事实上,菲利普与孔代亲王一样可以凭借着自己的双脚走上来——他们毕竟都是军人,但奥尔良公爵一向就是巴黎最爱招人恨的家伙,与安安静静承认自己体力不足,坐在肩舆上观赏美妙景色的孔蒂亲王不同,奥尔良公爵那顶缀满了钻石与羽毛的大帽子简直如同旗帜一般的引人注目,他在看到正站在露台上的国王陛下时,还向自己的王兄拼命地挥舞帽子……   王太后叹了口气:“您该让奥尔良公爵收敛一些,”她委婉地说道:“毕竟这里是正式场合。”   “朕觉得菲利普这样很好,”路易说:“母亲,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希望您们可以无所顾忌。”他望了一眼已经跳下肩舆,高高兴兴向自己奔过来的菲利普:“虽然这只是开始。”   路易只认为这是开始,但对很多人来说,他已经站在了胜利女神的手中,国王在凡尔赛宫的中心,也就是十字的交叉点,那座曾经被用来庆祝佛兰德尔大胜的厅堂接待各国的君王,公爵或是使臣——这座大厅已经被命令为胜利女神厅,在鎏金的胜利女神矗立的高台上,受她眷顾的国王立在华盖之下,身着华服,头戴冠冕,手持权杖,他自称太阳王的时候,有不少人在暗中嘲笑,但现在,又有谁不认为这个称号与国王相得益彰?   第一个上前觐见的当然是法兰西最强有力的盟友之一,瑞典的国王卡尔十一世,他被允许走到距离国王一步之遥的地方,在行礼后亲吻国王的手,如法兰西的王太子一般,正如在很久之前描述过的那样——若是英国国王查理二世在此,也是如此。   法国国王是有此资格的,早在996年的时候,法国国王虔诚者罗贝尔就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取得了对等的地位;亨利五世要求“胖子”路易臣服的时候,这位肥胖的国王立即在圣德尼召集了数以万计的士兵,直接吓跑了亨利五世,他那句“呸,德意志人。”的简短回复一直流传到了今天;腓力二世在击溃了神圣罗马帝国与英格兰的联军后,被当时的教宗英诺森三世确认“法兰西国王不承认一切高于他的世俗权威”;美男子腓力四世的卓著功勋无需多说;路易九世,也就是圣路易,则公开地说,因为王族血脉统治法兰西的法国国王,胜于任何一位通过选举产生的皇帝(因为卡佩王朝嫡系不绝,已经传承了十一代);十四世纪的法学家则在法律文书中这样写道“国王在自己的领地内便是皇帝。”   当然,以上种种,只在法国的国力与军力占据优势的时候才能有真正的威慑力,在卡尔十一世垂首吻了路易的手之后,他退向一边,为之后的丹麦国王弗雷德里克四世让出位置,他同样恭恭敬敬地亲吻了国王的手,而后是葡萄牙摄政王佩德罗二世,他是48年生人,容貌不俗,但每个看到他的人的表情都有着微妙的变化……因为他的岳母正是亨利十四与爱人的孙女,也是现任葡萄牙国王阿方索六世的妻子,简单点来说吧,就是佩德罗二世不但谋夺了兄长的权力,还把他的妻子纳为己有——而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路易十四又是这位葡萄牙王后的……舅舅。   虽然娶了自己嫂子的国王并不在是少数,最著名的就有英格兰国王亨利八世,但这样的场景还是令人感到有些尴尬——三位国王(虽然佩德罗二世现在还是摄政王,但我们都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成为国王完全看他的心意)之后就是公爵与选帝侯,英格兰的使者正是约克公爵,他面色苍白,似乎还未从被兄长欺骗与耍弄的悲愤情绪中恢复过来,他在行礼后,视线不自觉地落在了国王身边的奥尔良公爵身上,有那么一瞬间,他都在心中暗中诅咒,这对兄弟将来也会因为阋墙而产生不可弥补的裂痕。   约克公爵之后是明斯特与科隆的大主教,他们之后也是一位宗教亲王,来自于罗马,他对奥尔良公爵将他安排在科隆大主教甚至蒙斯特主教后十分气恼,但也无可奈何,在对荷兰的战争开始之前,是法国有求于罗马教会,来自于这位路易十四的贿赂丰厚之极,即便如此,罗马教会也是阳奉阴违,一边不断地催促路易十四尽早兑现他的承诺——也就是劝服查理二世恢复天主教信仰一事,一边则与利奥波德一世眉来眼去——在阿姆斯特丹被攻克之前,罗马的主教们一致认为法国国王会因为他的贪婪而落入荷兰这个泥沼,想要趁火打劫的除了利奥波德一世之外还有这群总是道貌岸然的混球,他们对法国可以说是充满了仇恨,原先也许还可以用里世界来威胁他们,但自从这位百无禁忌的国王连续收买了裁判所的教士、吸血鬼、狼人和巫师之后,他们手里已经没多少牌可打了。   这位红衣主教退开,走上前来的是杨·索别斯基,人们对于这个名字还有点陌生,因为他只是波兰的一个大贵族,这位大贵族母亲的祖父是波兰王室的大指挥官,他继承了母系的血统,在具有军事天赋的同时还有着超越常人的胆量,他对波兰的前后两位国王,无论是已经退位到修道院的前国王约翰二世,卡齐米日,还有新被推举出来的米哈乌·克雷布特·维希尼奥维茨基,他都不放在眼里,孜孜不倦地致力让自己成为波兰国王,而他的妻子正是一个法国人,他由此一直在争取路易十四的支持。   随即接踵而至的是西班牙、神圣罗马帝国、勃兰登堡等等诸国的使节,他们尽可能做出一派从容不迫的姿态来,但谁都知道他们心中肯定万分沮丧——尤其是卡洛斯二世和利奥波德一世的使者,不过在这种场合,谁也不敢大放厥词——与他们相比,俄罗斯的使者倒是一派轻松自若,他受了罗曼诺夫沙皇的委托来探查这个兴盛的国家与它的统治者——尤其是因为瑞典已经与法兰西结盟,俄罗斯与瑞典之间的关系并不怎么好。   除了这些人,还有一个令人意外的客人,那就是奥斯曼土耳其苏丹的使者,若说路易十四与法兰西如同旭日,那么奥斯曼土耳其就如同落日,虽然颜色黯淡,却还是有着一具庞大的躯体,令人畏惧,他们的苏丹在不久之前正在与波兰交战,因此杨·索别斯基对其怒目而视,心中也不由得升起了浓重的担忧——毕竟法兰西与奥斯曼土耳其之间的结盟最早可以追溯到弗朗索瓦一世时期……   最后一个被允许上前的是瑞士联邦大使,瑞士与法国一直有着长久的雇佣关系,在法国军队里瑞士人并不罕见,只是在路易十四亲政之后,这位国王更鼓励法国人保护自己的国家而不是雇佣外国人,因此瑞士人的比例在法国军队中大幅降低,瑞士议会怀疑这是法国有意与瑞士分割,甚至是侵略的前兆,才会在之前的大战中站到了反对法国这边——他们的赌注无疑是下错了地方。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位来自于巴塞尔的使者在被示意退开的时候,他居然还大着胆子请求道:“可敬的陛下,光辉的太阳王,”他说:“还有荷兰的使者正在等候您的宣召呢。”   已经半转过身去的路易十四停顿了一下,之后他转过身来,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捉摸的微笑,随手用手杖敲了敲地面,在清脆的笃笃声后,一片寂静的胜利女神厅里,人们只能听到路易十四的声音,“荷兰?”他轻轻地道:“什么荷兰?”   接下来没人再敢发出哪怕一点声音,所有人都深深地鞠躬或是屈膝,恭送这位强大的统治者离开大厅。 第二百四十五章 战争结束,战争结束(4)   也许有人会怀疑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但要知道瑞士联邦的大使是个巴塞尔人——瑞士作为一个联邦国家,在十七世纪的时候,并不如人们以为那样民主先进,首先,它与荷兰一样,每个地区都有自己的律法与理念,甚至信仰,仅有以农业为主的六个州实行“人民集会制度”,也就是说所有的男性公民都可以参加到政治会议中,但高级行政官员依然由那些富有的公民担任;贵族们则统治伯尔尼、罗塞恩或是弗里堡这些地方,居民们没有任何决策权,就和任何一个封建领地一样;而以手工业为主的苏黎世、巴塞尔与沙弗豪森这些地区,由行会把控,政府成员受到严格的控制,几乎都由行会首领担任——这也是为什么这位大使会如此突兀地发言,很显然,他的政府与国家托付给他的重任完全无法与荷兰商人对他的贿赂相比。   在场的人们纷纷将嗤笑和讥讽藏在面具般的微笑下,天际最后的深紫红色正在消失,圆月升起,现在是饮宴的时间了。   在后人们所能看到的图纸上,高地上的凡尔赛宫平面是拉丁十字型,也就是横梁短,竖枝长的十字架形状,这种造型时常出现在宗教建筑,也就是天主教教堂上,也就是古罗马人的巴西利卡建筑演变而来,虽然古老,路易之前推翻了勒沃的第一设计就是因为这种建筑造型是最庄重、威严与明亮的——你也可以这么说,他就像是古罗马人营造万神殿那样打造自己的新宫,此话并非空穴来风,因为这位陛下正是用神祇的名字来为这座新宫的各个厅堂与重要的房间取名的。   就像是宾客们排着整齐的行列进入的巴克斯厅,这座厅堂位于凡尔赛宫的“横梁”左侧,整座厅堂可以同时容纳三千人到五千人用餐——整座厅堂的装饰以植物(葡萄居多)和动物为主,左右两侧与天顶的壁画描绘了与那位喜好享乐的神祇相关的神话传说,与大画廊里那些叙说路易十四战绩与功勋的画面相比,这里的画作则更容易让人陷入到欢乐奢靡的气氛中去。   国王与王太后、王弟以及孔代亲王,孔蒂亲王、蒙庞西埃女公爵等人自然是在最前端的横向长桌后,后方是酒神巴克斯巡游的画面,面对下方从厅堂此端一直延伸到厅堂彼端的餐桌群,这些餐桌上都铺着经过浆洗的白色亚麻布,餐具从金到银,从玻璃到陶瓷视国王的恩宠不一而足,如果在第一次凡尔赛大宴的时候,贵族们还有些麻木不仁,那么今天,凝聚在蒂雷纳子爵、柯尔贝尔或是绍母贝格将军身上的恶毒视线就多了起来——他们的位置仅次于王室成员与红衣主教,这让很多公爵与侯爵都为之愤愤不平,他们交头接耳,认为前者不应被国王如此宠信——一个是因为叛乱而被剥夺了领地的色当公爵的次子,一个是随驾商人出身,最后一个则是一个外国人,虽然国王已经特许他成为他的子民。   在伯爵以下的位置,则有更多人如坐针毡,因为他们之间夹杂着很多如杰拉德夫人的丈夫这样平民出身的军官,这些人和他们的家眷行为无礼,言语粗俗,他们简直不敢相信,在这样重要的宴会上,居然也有他们的一席之地。也有人想要大声呵斥,但被身边的人拉住了,虽然距离国王的长桌很远,但他们还是能够看到国王的一身盛装——与这些军官几乎有着相同的规制,即便质地与饰物不同,但宝石蓝色的外套、鲜红的肩带与领口、胸前与肩膀上的装饰——他们暂时还无法理解国王在军队中施行的军衔制度,但那些闪亮的星辰和小小的太阳,晃动的金丝穗子,似乎都在无言但骄傲地宣告着什么。   那个人应该感到庆幸,因为国王举起杯子,感谢了天主的庇佑之后,就毫无掩饰地感谢了他的将领与士兵,他的声音在魔法的加持下,轻而易举地贯穿了整座厅堂,那些人身边的军官无不为此热泪盈眶,国王这才将金杯放到唇边,就听到犹如雷霆轰鸣般的呼喊声,所有的将领,军官以及一些因为作战英勇,功勋昭著的士兵都站了起来,就像是在战场上向敌人发起冲击那样,一边高呼着“万岁!”,一边拍打桌面,大腿,或是用力跺着脚——坚硬的战靴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上发出响亮整齐的咔咔声,几个没能预料到有这样的事情发生的人猛地跌了下去,一直摔到亚麻桌布下面。   国王有点惊讶,但很快就露出了微笑。   这些强壮而忠诚的勇士持续不断地呼喊着,犹如浪潮拍击岩石,渐渐地,他们身边的人也不得不站了起来,先是官员,而后是诸侯和领主们,最后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使臣们——他们有意坚持不喊“万岁!”,该诅咒的!他们又不是路易十四的士兵!但厅堂中反复回旋的狂热气浪不但没有在几分钟后平息下来,反而陷入了沸腾之中,当拉里维埃尔红衣主教也无耻地加入了为一个凡俗之人喊叫的行列之后,即便是奥地利的大使也只能蠕动着嘴唇,难堪而又屈辱地跟着叫嚷起来——不是他们怯懦胆小,而是……在这座“疯子院”里(一位大使在回国之后如此说),格格不入的人很难在那些先是疑惑,后来就渐渐变得险恶起来的眼神里坚持下去……   姑且不说这是不是他们的强辩之词,在厅堂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以这种方式自愿或是被迫向国王表示敬意之后,路易十四才一口饮尽了杯中的葡萄酒,他随手一丢,就将金底座的玻璃雕花酒杯掷到了厅堂中间:“现在,”他的声音响彻厅堂:“诸位,”在骤然降临的平静中,他大笑着说道:“就如我承诺的,让我们享受这美好的夜晚吧!”   一旁的侍膳总管立刻抓住这个时机,提起装饰着金百合的单簧管吹了几声,按照传统与礼仪,他应该高呼一声“让我们享用国王赐予的肉吧!”再去吹单簧管的……但不说前面那些粗鲁的士兵弄出来的……事儿,让他吃惊到差点忘了自己的职责,国王也把他该说的话说了。他的郁闷大概都在那几声单簧管里发出来了,奥尔良公爵发觉了,一边坐下来——他也是狂喊高叫的一员,一边咳咳直笑,路易还以为他刚才叫喊得太厉害,还点了点他的杯子,示意身边的侍者给公爵倒酒。   不管怎么说,总算是可以开席了,数之不尽的佳肴被络绎不绝地送了上来。   自从路易发出第一声不满的抗议后,法兰西宫廷里的餐点就愈发新鲜、精致、可口了,除了部分使臣食不知味之外,在场的每个人都可以说是心满意足和满怀期待——心满意足是指他们方才享用的菜肴,满怀期待则是下一道美味——汤、面包、烤肉以及煮肉、馅饼,浆果和蜜饯……饼干和蛋糕……这里就不再多做阐述了,只单单说一下奉到人们面前的果篮——里面有这个季节的醋栗、黑莓、悬钩子、樱桃,也有不应该在这个季节有出产的梨、桃子、李子、苹果和柑橘,还有很多人只偶尔听说过的番石榴、西瓜和菠萝……汁水丰盈、色彩艳丽的水果前,有人大胆地尝试,有人畏惧地退缩,也有人想要藏起一部分带回去和家人分享的,一边的侍者依照邦唐的吩咐,只当没看到……能够进入巴克斯厅的人都是经过精挑细选的,国王不会吝啬那么一点小恩惠。   虽然开席的时间已经大大早于通常贵族们的晚餐时间,但宴会结束的时候,深黑色的天穹上也早已缀满了钻石一般的星辰,国王起身,人们紧随其后,在官员与侍者的引导下,穿过胜利女神厅,前往右侧的维纳斯厅,顾名思义,这位爱与美的女神看护着的大厅,正是让人们得以尽情展现曼妙身姿的地方。   与以乳白色大理石与朱砂色丝绒,桃心木地板与墙板为主要色调的巴克斯厅不同,这座维纳斯厅主要采用的装饰是镜子,勒布朗向国王提议说,要在这座厅堂的一侧墙面镶嵌满镜子,而另一面则全都是落地玻璃窗,这样在晚间,镜子能够反射烛光,让厅堂里亮如白昼,在白天,窗户可以将室外的阳光与美景引入室内,国王设想了一下之后,就提出了另外一种想法——如今宾客们看到的,厅堂两侧的墙面都是大块的镜子,这些镜子不是固定在墙面上的,而是镶嵌在框架上的,它们能够向内打开,而外层的玻璃窗可以向外打开——这样所需的费用几乎是成倍地上翻,但能够造成的震撼也是成倍地增加——镜子对着镜子,产生的无限反射效果不但带来更加明亮的光线,更是令人目眩神迷,仿佛进入了另一个辉煌的国度。   三百尺长,四十尺宽的厅堂除了镜子与玻璃,就是金箔覆盖的门窗框,画框与柱梁,穹顶是与维纳斯相关的天顶画,勒布朗极其大胆地将国王的几个爱人,从最无法捉摸的米莱狄夫人,到十年来爱宠不减的拉瓦利埃尔夫人,还有远在加来,国王始终没有忘记的科隆纳公爵夫人玛利·曼奇尼,都画成了身在不同场景里的女神——不是维纳斯,因为维纳斯的爱人并不是太阳神,这位国王的御用画家还没有疯癫到这个地步。在耀眼的灯光下,即便一直有人诟病勒布朗过于逢迎国王的喜好,但他无可挑剔的技巧还是让这三位毋庸置疑的“女神”栩栩如生,神态动人。   宫廷中总是不缺少敏锐的眼睛,一些人在窃窃私语一番之后,就紧紧地叮住了真正的那三位“女神”,在今天的宴会上,国王的这三位爱人都出席了——国王的第一支舞必然是和王后跳的,但第二支舞几乎就是在宣称谁才是他心中最爱之人了,以往都是拉瓦利埃尔夫人,但今天国王却走向了科隆纳公爵夫人,有不少人都知道这位科隆纳公爵只是一个徒有虚名的“丈夫”,玛利·曼奇尼曾经在路易十四身边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而国王的长子,事实上应该是小科隆纳公爵——他们看向就在御座边的小科隆纳公爵,大概猜到是国王为了安抚自己的长子,而特意邀请他的母亲共舞——小科隆纳公爵看到这一幕,确实隐约有着几分欢喜的神色,是的,这是他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恳求父亲才得到的一份赏赐。这几年,玛利·曼奇尼愈发地喜怒无常了,哪怕小科隆纳公爵一再地劝她说,路易这几年可能根本无法顾及加来,加约拉和他们,但效果甚微,如果玛利·曼奇尼只是一个凡俗之人也就算了,但她还是女巫,也是加约拉与加来的女领主,她若是做出什么事情来,绝对不是用一般的争风吃醋就能搪塞过去的。   只是他在看着自己母亲的时候,不免对就在身侧的特蕾莎王后与王太子路易露出了些许赧然之色——特蕾莎王后对此也不过一笑而过,比起有着十几个私生子的查理二世,甚至是她的父亲,路易十四都可以说是虔诚而有节制的一位君主了——她从未失去过丈夫的尊重,她丈夫的私生子也从未威胁到她的儿子——腓力四世的私生子唐·璜·何塞现在还是西班牙的摄政王呢。   不过人们更多窥视着的还是拉瓦利埃尔夫人——得知这位夫人怀孕的人还不是很多,按照此时的习惯,贵女,即便是王后,在怀孕三个月后才能公开,王室夫人则需要更加隐晦,直白地表现出自己怀孕是一种“相当粗俗”的行为……还要获得国王的恩准,不然,就算她直接在大庭广众下从裙子里掉出一个孩子,人们也只会转过头,闭上眼睛,按住耳朵,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拉瓦利埃尔夫人的神色果然不太好看,尤其是,当第三支乐曲响起,国王正走向拉瓦利埃尔夫人并伸出手,却被科隆纳公爵夫人一把抓住了胳膊,拉到身边的时候。 第二百四十六章 战争结束,战争开始(5)   “大概是因为您的母亲从来没有受过苦的关系吧。”米莱狄夫人笑意盈盈地说。   与她一起在月色中散步的正是年少的科隆纳公爵,米莱狄夫人也被认为是国王的榻上娇客之一,不过就科隆纳公爵在这几年里看到的,这位女巫兼带密探头目似乎更热衷于自己的事业,而不是向自己的父亲乞求得到一份爱情——这也正是科隆纳公爵会愿意向她倾诉苦恼,寻求解决办法的重要原因。米莱狄停下脚步,叹息着想自己如今可是不能在随意地抚摸小公爵的脑袋了,一来会让科隆纳公爵被人轻视,二来就是她也应该与国王的儿子保持距离了——说起来米莱狄在加约拉岛也待了十几年了,相对于不那么擅长阴谋诡计的玛利,在统治与管理方面,她是科隆纳公爵的半个老师,而且,既有言传,也有身教。   小科隆纳公爵没有被他的母亲溺爱到不得不让路易放弃他的地步,米莱狄功不可没。   “您可以说的更详细一些吗?”科隆纳公爵烦恼地问道。   “我们再往上走走吧。”米莱狄夫人说,于是他们就绕过冬青迷宫,沿着宫殿外围走到能够直达最高处的升降装置前。   之前说过,凡尔赛宫从平面上来看,是个拉丁十字架,而后,你可以说它是一座三层建筑,也可以说是有五层,因为它还有一层半地下室,面积几乎与上方的厅堂一样大,第一层的厅堂,左侧是巴克斯厅与尼普顿厅,右侧是维纳斯厅与玛尔斯厅,中间是胜利女神厅,前方是胜利大画廊,后方是朱庇特厅与朱诺厅,就是国王办公和议事的场所——二层与三层则是一个个大小不等的套间,其中只有很少一部分被占用了,其中有国王特意留给蒂雷纳子爵、卢森堡公爵与沃邦上尉等将领的房间,以及财政大臣柯尔贝尔,卢瓦斯侯爵的父亲,现在的陆军大臣,以及海军大臣,外交大臣等人的房间,洛林公爵这样愿意向国王屈膝效忠的诸侯也有属于他们的房间,一些使臣也有房间,只是这个房间只在庆祝宴会期间为他们保留,不过三层就只有波旁王室的成员了,三层往上,是旷阔的大平台,平台的中央也就是十字交叉的地方有着一座漂亮的大圆顶凉亭,凉亭顶端是一尊鎏金的,与成年男性大小相似的阿波罗像,平台周围的护栏顶端则每隔一段距离就矗立着手持乐器的缪斯大理石雕像,大小约为阿波罗像的三分之一。   平台特意设置了两座液压升降装置以供宾客们上下,这样宾客们在欣赏完烟花之前和之后,无需全都拥挤在楼梯与走廊里长久的等待——这种古怪又新奇的机器同样来自于国王的科学院学士,一位叫做卡莱士·帕斯卡的人,当然,他一开始只是提出了流体能传递压力的定律,并且将它应用在了水压计和注射器上面,这是53年的事情,那时候国王正授意笛卡尔与柯尔贝尔筹建法兰西王家学院,帕斯卡也受到了邀请,于是携家欣然而来,国王对这些学士们总是非常慷慨,也很少会来干涉他们的研究,于是帕斯卡很快就拿出了最原始的液压升降装置——用蒸汽机驱动的,机器和升降通道都被橡木和大理石包裹了起来,从外面和里面看都像是一座可爱的小房间。   对我们来说,这种装置无疑是异常简陋的,但对于十七世纪的人们来说,这简直就是一种魔法——不过米莱狄与科隆纳公爵都知道不是,至多是一种炼金术,此时人们早已散去,他们抵达露台的时候,只有寂静与之相伴,晚风带着轻微的寒意,米莱狄夫人伸出手,无形的斗篷轻柔地笼罩在两人身上。   “您知道我并没有什么好出身,甚至有些不堪,”米莱狄夫人说道:“虽然其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我过于轻佻愚蠢造成的——我天真地将一位掌握实权的主教看做了我之前遇到的那些男人,以为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其玩弄于股掌之间,我错了,付出的代价就是进了监狱,您也许无法理解凡人的监狱是什么概念,因为里世界的巫师最糟糕的状况也要比凡俗之人好上一百倍,公爵先生,那里就是一座活地狱,你永远也想不到为了活着,为了还能呼吸,吃东西,看到阳光,你需要付出多少……有时候你还付不起,我又很幸运,那时候我还年轻,而且美貌,但我每晚看着最后一缕光线消失,我都以为第二天我就会疯掉。”   她停顿了一下:“在那里您能看到和听到,感受到人世间所有的恶,为了生存,每个人都在不惜一切地挣扎,没有道德,也没有思考,”她摇了摇头,“只有本能。”   若是另一个人这么说,科隆纳公爵一定会说一些安慰的话,但他知道米莱狄夫人从不会无缘无故地与他说这些事情,他看向米莱狄夫人,米莱狄微笑着挑起一侧的眉毛:“您想述说的问题,就在于您的母亲总是对陛下有着许多不切实际的梦想……”   “嗳……”科隆纳公爵踌躇了一会,还是点了点头,他也已经十二岁了,也许两三年后也要与国王为他挑选的贵女缔结婚约,按理说,也已经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但他还是无法理解母亲的执念,她在维纳斯厅上做出的任性举动,不但让陛下难以处理,还让拉瓦利埃尔夫人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里,幸而奥尔良公爵立刻走过来,邀请拉瓦利埃尔夫人跳小步舞,接过了对方已经伸出的手,不然拉瓦利埃尔夫人就要变成今晚最大的笑料了。   “我以为她已经能够接受拉瓦利埃尔夫人的存在了。”科隆纳公爵干巴巴地说,事实上,玛利·曼奇尼在身份上,不但无法与特蕾莎王后相比,也无法与拉瓦利埃尔夫人相比,后者毕竟是宫廷认可的第一王室夫人,甚至米莱狄夫人也要比她更容易被巴黎宫廷里的人接纳,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玛利也有王后与拉瓦利埃尔夫人无法企及的地方,譬如说,在加约拉岛和加来,玛利就是唯一的女主人。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说,您的母亲,科隆纳公爵夫人没有吃过苦的缘故了,”米莱狄夫人悠然地说道:“如果她曾经落入过走投无路的境地,她就理解和明白自己的处境了。”她说:“您也是,您很幸运,生来就是国王之子,陛下又愿意承认您,给了您一个显赫清白的身份,以及一个光明的将来,您很难懂得——科隆纳夫人应该和您说过国王与她之间的感情,那么您知道吧,您的父亲,并不是从来就是一帆风顺的,他五岁登基,政务全由红衣主教马扎然与王太后代劳——他手中甚至没有一点权力,而在他十岁的时候,投石党人的暴乱甚至逼迫的他连夜逃出巴黎,逃出他的都城,从他的子民手中——这样的暴乱还不是一次,而是两次,第二次是他的血亲,孔代亲王与孔蒂亲王主导,他的叔父加斯东公爵则有意等着他们两败俱伤,而后从中窃取王冠,陛下从巴黎逃到圣日耳曼昂莱,又从圣日耳曼昂莱逃到赫泰勒,最窘迫的时候,需要王太后典卖衣服来换取食物和必须的支出……”   “我听过一些。”   “但您更多的还是着眼于陛下现在的辉煌,”米莱狄夫人做了一个手势,“虽然拿我来作比方,过于轻慢,甚至是一种亵渎,但我必须说,那时候国王在生命上遭受的威胁,并不比一个监牢里的囚犯来得少,但我的小殿下,有一点是相同的,在那样的压力下苦苦支持的人,是很难生出什么旖旎的念头来的——即便他得到解脱,他的理智也必然因为这段经历而永远地凌驾于情感之上,他或许需要安慰,但比起空洞的言语,他一定会更希望得到帮助和支持。”   “母亲已经按照他的话去做了。”科隆纳公爵喃喃道。   “不够,”米莱狄夫人说:“她还应该站在您父亲的立场上去想,像是一个统治者那样地去思考。”   “也许我不该提出那样的请求。”科隆纳公爵说。   “这不是您有无提出请求的事儿,”米莱狄夫人说,“您要让科隆纳公爵夫人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爱情是一种极其奢侈的东西,它必须舍弃很多东西之后才能拥有,其中就包括权力与责任,但问题是,一旦失去了它们,爱情之花也会被风暴肆意摧残——所以,她若是想要得到国王的爱,就必须让陛下消除所有的烦忧……”   “这怎么可能呢?”   “那么就是大部分,”米莱狄夫人说:“或是退一万步来说,别再给陛下增添新的烦恼了。”   “我大概可以理解您的意思了,”科隆纳公爵说:“就像是您在监牢的时候,为了求活,就根本不会去关心是否能够得到爱情,而我的父亲,法兰西的国王,在他停下征伐的脚步之前,他也不会将爱情放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上……”   “太对了,”米莱狄夫人拍了拍手,“您终于懂得我的意思了,你要对您的母亲陈述利害——她也该长大了。”   “我希望我能做到,”科隆纳公爵不抱希望地说:“她太固执了。”   “要我说,陛下也有不好的地方,”米莱狄夫人说:“在这方面,他过于优柔寡断。”   ……   优柔寡断的国王陛下在米莱夫人竭力说服科隆纳公爵的时候,正在拉瓦利埃尔夫人的房间里,第一王室夫人的房间仅次于王后与王弟的套间,有七个房间,她的侍女都已经睡了,因为今天的事情,国王特意来陪伴拉瓦利埃尔夫人,让他没能想到的是,拉瓦利埃尔夫人并不觉得难过:“因为看见了她,就像是看见了另一个我,陛下,”她苍白地微笑了一下:“您应该早点告诉我,陛下,我竟是如此丑陋,您不爱我理所当然,谁能爱上那样的人呢。”   “您们没做错任何事情,”路易平静地说:“是我没有办法回报您们的爱情。”   “因为那不是您需要的,”拉瓦利埃尔夫人说:“但还是让我们爱您吧,陛下,我们不可能再爱上别的什么人了。”她随着国王的视线看向窗外,从巨大的落地窗里,可以看到冬青迷宫,还有镶嵌在碧色的图案中,数以千计的大小喷水池,每座水池里都耸立着黄铜鎏金或是大理石的雕塑,从尼普顿(罗马海神)到狄安娜(狩猎与月神),再到大力神海格力斯,还有怪兽与精怪,它们有些可以在腹壁内点火,有些可以发出鸣叫声,有些则从手中的箭矢,鼓起的嘴唇和倾倒的水瓶中流泻出晶莹的水柱——为这些造景提供压力与水源的正是凡尔赛大运河,走到另一侧的寝室里就能看到它从凡尔赛宫的脚下一直延伸到天地之间,这条大运河不但为了这座宫殿存在,还为凡尔赛近十万名居民解决了饮水与用水的问题。   她突然释然了,是的,玛利和她都是失败者,因为没有什么人,能够比这个国家更值得陛下去爱。   “陛下……”   “什么?”   “不,没什么。”拉瓦利埃尔夫人转过身来:“该休息了,陛下,明天您还有许多事情要去做呢。”   ……   小科隆纳公爵得到了米莱狄夫人的劝解,或者说是剖析,虽然还是心头沉重,但至少已经想好了宽慰母亲的方法,就像是米莱狄夫人所说的,在没能让法兰西成为一个无可撼动的强大国家之前,路易十四的视线是永远不会停留在玛利·曼奇尼或是任何一个人身上的,他所需要承担的东西太多了,多到他根本无暇顾及个人的情爱,他的母亲要么继续无声地等待,要么就如米莱狄夫人那样,成为国王不可或缺的羽翼,爪牙——即便无法得到爱情,也能得到陛下的信任。   他这么想着,但还没等他叩响公爵夫人的房门,那扇沉重的橡木门就突然猛地打开了,科隆纳夫人站在门后,双目赤红:“她怀孕了!卢西,她有了路易的孩子!” 第二百四十七章 第四位王室夫人   后世的人们津津乐道的只可能是凡尔赛宫持续了十五日的胜利宴会,虽然这不是路易十四的第一次大胜,也不是最后一次,但任何人都会信誓旦旦地说,法兰西的繁荣正是从这一天开始的。只是在罗马教会,以及一些大胆而又敏锐的人的记载中,这十五日里还发生了一桩让这位年轻的太阳王几乎失去了理智的事情。   路易一直就很讨厌被人从睡梦中惊醒,因为一般来说,将一个国王从睡梦中惊醒的事情都不会是什么好事——在本书的开头,他被马扎然主唤醒,就是为了屈辱地在暴民的石块与火把下逃走,而在两度流亡在巴黎之外的日子里,每次他被唤醒,也几乎都是因为敌人的刀锋已经逼近了他的脖颈,而这次在佛兰德尔,他醒来的时候面对着是黑巫师博斯的诅咒……现在他在卢浮宫,周围环绕着忠诚的火枪手与近卫军,但他还是被惊惶的呼叫惊醒了。   国王按着胸口坐了起来,他看到自己的王弟菲利普神色严肃地冲了进来,邦唐和拉瓦利埃尔夫人一起为他穿上外套,裤子和靴子,“是谁?”他问,“卢西安诺。”菲利普这样回答说,国王的心顿时沉了下去——虽然他有所防备,鉴于他拒绝了荷兰人,毁掉了他们仅有的期望,他们设法收买黑巫师回报一二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科隆纳公爵身边的人确实是不如国王身边的人的。   国王疾步快行,没错,科隆纳公爵身边的力量甚至无法与王后与王太子相比,但他自己就是巫师,身边的仆从也是,而且他的身份过于微妙,一般来说,没有继承权的非婚生子是不太会有人在意的,路易一边猜想着那些巫师是如何判断卢西安诺也是他的软肋之一的,一边也在揣测那些人怀着怎样的目的,使用了怎样的手段——他说过,凡尔赛宫不仅仅是一座宫殿,也是一座堡垒,一座新城,这里的警备力量丝毫不逊色于曾经的卢浮宫,同样的,表世界与里世界的人们都在这里为国王服务。   “他……”国王难得地胆怯地一次,甚至不敢说出那个单词,幸而菲利普立刻摇了摇头,“他正在接受治疗。”   “凶手已经逃走了吗?”国王又问,这次他没有得到回答,他不由得看向身边的菲利普时,在蜡烛飘忽不定的光亮下,王弟的神色更加阴晴难辨:“没有,”他说,“没有,陛下。”   听到王弟这么说,路易就略微放下了一点心,这时候这一连串冗长的队伍也已经跑到了科隆纳公爵的套间,作为国王事实上的头生子,这位公爵与母亲的套房也在三层,距离国王的套间不是很近,但也不是很远,路易看到房门外站着的除了火枪手们,还有巫师们,其中几张面孔他还有点熟悉,一颗心就更加安定了——比起这个时代的医生,巫师们的魔药和魔法当然更值得相信。   科隆纳公爵的套间有七个房间,与拉瓦利埃尔夫人的相同,但和他的母亲分享,所以并不算是太出格,路易瞥到一旁的小厅里似乎拥挤着一些人,他没有注意,径直往科隆纳公爵的寝室走去,科隆纳公爵躺在他的床榻上,四周的帷幔已经高高地卷起,巫师们在他身边忙碌着,瓦罗·维萨里,国王的巫师御医正在将浮动着绿色烟雾的药水灌入公爵的喉咙,公爵痛苦地呻吟着,皱着眉,不断地想要将药水吐出来——单就人们闻到的腐臭与酸涩的气味,就知道这种药水的味道有多么可怕,路易的脸色微微地变了变,因为他对这种气味记忆犹新,他在敦刻尔克受到巫师的刺杀后,在里世界里接受治疗的时候,也曾经服用过这种药水,维萨里的导师曾经说过,这种药水是针对带有诅咒的外伤使用的。   “是佛兰德尔人?还是西班牙人?”路易问道:“又或是波西米亚人?”   维萨里这才看了国王一眼,很难得的,他对这位陛下也生出了一些怜悯之意:“应该说是意大利人。”路易一怔,但这时候维萨里已经和另外几位巫师一起挥舞着魔杖,做出手势,抛洒施法材料来做进一步的治疗了,白色的亚麻床单从突然挣扎起来的公爵身上滑落,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顿时暴露在国王眼前——这道伤口就像是而被一柄巨大的双手剑劈砍出来的,从左侧的锁骨,到骨盆这里,虽然没有流血,但也正是因为没有血液的遮掩,翻卷的皮肤,柔软的脂肪,收缩的肌腱,以及白森森的,被齐齐斩断,向上翘起的肋骨,还有肋骨下跳动的内脏,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简直就像是医学生们手下被解剖的一具尸体。   国王向后退了一步,想些跌倒。   王弟菲利普马上上前扶住了路易,路易没有去问什么多余的问题——像是之前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之类的……他握紧了弟弟的手:“曼奇尼?”   曼奇尼家族在他的谋划下,完全可以说是已经成了一具徒有虚名的空壳,如果曼奇尼家族中有人心怀不甘,做出这样的恶事,同时报复了他与玛利的话,也不是没有可能,路易只懊悔自己之前过于宽容了,但菲利普的沉默让他心生不祥之感,“哥哥,”菲利普说——或者说,在这里的人也只有他能说:“是玛利·曼奇尼。”   怎么可能!   这是路易心中产生的第一个念头,但他也知道,这里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背叛他,欺骗他,唯独菲利普不会。   “她就在小厅里,”菲利普扶着自己的兄长站起来,可以感觉到他几乎将所有的重量都压在了他身上,“您如果有什么要问她……”   路易当然有很多话要问她,她是被什么法术操纵了吗?又或是被魔鬼夺取了心智?也有可能,那只是一个意外……   玛利就在国王曾经经过的那个小厅里,她坐在一把扶手椅上,双手放在扶手上,仔细一看,才能发现半透明的绳索正将她捆绑得严严实实,她毕竟还是科隆纳公爵夫人,也是国王在加约拉岛的代言人,巫师们虽然按住了她,却不敢太过失礼,路易慢慢地走到她身前,缓缓地落座,侍从们端来了更多的蜡烛,与明亮的光线相反,房间里的声音几等于无,只有从寝室里传出了低沉、混乱和痛苦的呼喊声——经过了相同治疗的国王知道,巫师们要先将附着在内脏,肌肉与骨头上的诅咒去除,才能让这道伤口痊愈,他那时的伤口是贯穿伤,科隆纳公爵的伤势竟然还要严重一点——他差点就成了两半。   “你做了什么?”路易轻声问道:“玛利,”他迷惑而又迟疑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你在做什么?”   玛利看着他,目光散乱,就像是一个喝得酩酊大醉,正准备昏睡过去,却被强行弄醒的人——也许确实如此,“陛下……”她微弱地喊道。   “是我,”路易说:“玛利,你对我们的孩子做了什么?”   玛利露出了疑惑之色,她的记忆是中断的,零散的……她要努力回忆……她记得……她的视线逐渐凝聚了起来:“我,陛下,”她睁大了眼睛,“有人和我说,您让拉瓦利埃尔夫人怀孕了,她有了您的孩子,”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哦,陛下,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噩梦啊……”   “这不是什么噩梦,”路易无情地打断了她的话:“她确实有了我的孩子。”   玛利顿住了,“怎么可能!”她惊惶地摇晃着身体:“怎么可能!陛下,怎么可能!您在说谎,唉,您是多么残忍的一个人啊,您知道这样会令我难过!令我心碎的!……”   “我没有说谎。”国王说。   这次玛利停滞的时间更长了一些,而后,也许只是几秒钟,又或是几分钟后,一声尖锐的喊叫冲破了房间里的寂静,她猛地一跳,虽然无法挣脱身上的绳索,却一下子就跳到了国王的身前,国王身边的修士和巫师们都做出了戒备的手势,但他们都没路易来得快,路易一抬脚,就将玛利踢了出去——路易虽然不是一个在战场上纵横驰骋的战士,但只要看和他接受了同样的训练与教育的奥尔良公爵菲利普能够一次次地身先士卒,就知道他绝对不是一个羸弱的男人,他不但高大,而且强壮,这一下就让玛利带着椅子飞了出去,跌落了两三步之远的地方。   “我已经厌倦了你的胡言乱语,夫人,”路易说,一些熟悉这位陛下的人不由得微微动容,因为能让这位国王的言语中带上这样鲜明的感情色彩的人,这位夫人是第二个,第一个是马扎然主教,国王在他离开自己的时候,没有试图去掩饰自己的痛苦与悲伤,而今天,这里的每个人都能从国王的咬牙切齿地中听出他的愤怒与憎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是您做的吗?您是不是将那样残忍的法术,用在了我们的孩子身上!用在了科隆纳公爵,我们的小卢西安诺身上!?”   “我不是故意的!”玛利尖声叫嚷到,随后猛烈地咳嗽起来,如果她不是巫师,这一下也许就要了她的命,她回答了国王,自己也不禁陷入了到了深深的迷茫之中,她记得自己从一个侍女口中探听到,拉瓦利埃尔夫人已经怀着身孕好几个月了,但不知道为什么,国王一直没有公开——但这是没有公开,或是已经公开的事情吗?玛利并不在乎特蕾莎王后,因为她知道路易并不爱她,只是尊重她,她唯一能够胜过玛利的,就是她的姓氏与血统,但露易丝算什么?一个公主身边的侍女,一个狼人,在里世界,她甚至没有资格站在她的面前——所以玛利听说国王选择了她,让她成为自己的第一王室夫人,心中无比痛苦而又愤懑,若不是米莱狄夫人一再说,国王如此做,是与塞尔维亚狼人之间的盟约,但她还是被不安与嫉妒缠绕着,也正是因为这份嫉妒与不安,她警告路易,若是狼人生下孩子,这个孩子也必然是狼人。   果然,如她期望的那样,拉瓦利埃尔的第一王室夫人有名无实,玛利可以与路易如真正的夫妻那样在加来愉快地度过一整个夏日,和他们的孩子一起,狼人却只能如狩猎时放出的猎犬那样,四处奔波,为国王驱赶出所有隐匿起来的巫师——徒然地等待着被舍弃与埋葬的那天。   变故却来得那样突然!   拉瓦利埃尔夫人有了路易的孩子!即便她可能得到了某种魔法,或是药物,或是承诺,但路易愿意让她有孩子,这就说明路易确实对她生出了几分怜悯之情,甚至是……爱意!这让玛利如何能够接受,她当时就疯了——之后好……之后的记忆就十分模糊了,好像那时候科隆纳公爵,也是她和路易的孩子,回到了他们的房间,她要求他和自己一起去除掉他们将来的敌人,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和一个卑劣的狼人,但卢西安诺不但坚决地拒绝了她,还在她失口说出,就连王后的孩子也不该存在的时候,试图用魔法控制住她。   然后……   她就回击了。   国王看着她,已经不需要更多的回答了,“别让我再见到她。”他无比疲惫地说道,一边垂下了肩膀,仿佛不堪重负。   ……   第二天一早,凡尔赛宫中一片平静——鉴于巫师们一早就在房间里施放了隔绝声音与光亮的法术,大部分人对昨天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无所知,他们或是去大画廊,或是去欣赏乐曲与舞蹈,还有莫里哀先生的新戏剧,冬青迷宫之中也有不少兴致勃勃的年轻男女,喜欢狩猎的人,凡尔赛原本就是路易十三的狩猎行宫,路易十四更是将周围一片广阔无比的沼泽与密林都买了下来,从这里一直到塞纳河都是国王的领地,他们也可以从凡尔赛宫骑马到里摩日或是凡尔赛城区,那里已经形成了成规模的商业街区,不过主要还是毛皮、草药与农业产品。   国王对凡尔赛人总是非常慷慨的。   一个侍女临时告假离开的事情,没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或者说,人们还未能注意到她,她匆匆忙忙地来到一处位于里摩日的屋子里,从一位先生的手里接过了她的报酬——一一大盒金路易,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厨房侍女,这笔钱足够她过完下一辈子了……   短暂的下一辈子,因为她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一柄随着报酬而来的匕首就要了她的命。 第二百四十八章 小欧根   等米莱狄夫人追索到这个侍女的下落,除了这座空荡荡的屋子之外他们没能找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而这座屋子,也已经废弃了一段时间——原先的主人因为一桩意外而去世了,他没有亲眷,虽然律师也在寻找他的继承人,但迄今为止,还没有结果,这所房屋一直关着,窗帘拉上,没想到却被人利用来做了一笔可怕的买卖。   ……   “你说这其中有巫师的痕迹?”路易神色阴沉地问:“证据,还是证人?”   “正是因为没有证据,也没有证人,陛下。”米莱狄夫人谨慎地说:“如果是凡俗之人的手笔,我们不可能找不出线索。”   路易就坐在科隆纳公爵的床边,握着孩子的手。最危急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公爵陷入了沉睡,失去了的血一时间无法补充,他面色灰白,嘴唇失色,国王握在手里的指尖都冰凉的像是大理石,他捏了捏那只和他一样修长而纤细的手,站了起来。   他不但是个父亲,也是一个国王,虽然他很愿意陪在自己的孩子身边,但若是在这样的时候,国王陛下不出现在民众面前,不知道会有怎样的流言如同台阶下的青苔那样迅速地蔓延开——法兰西确实取得了胜利,但也增添了无数敌人,路易不会轻易地将把柄留给他们:“你在这儿,夫人,”他说:“替我照看这个孩子。”   米莱狄夫人屈膝从命:“那么,”她又说道:“科隆纳公爵夫人呢?”   “虽然她一向固执而又偏激,却还未疯狂到这个地步,”路易说:“她应该是被什么影响了,但这其中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我们永远无法知道。”路易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科隆纳公爵,这个孩子出手阻拦自己的母亲,也正是因为玛利说到了王后与王太子吧,因为路易很早就为自己的长子预设了将来的道路,所以他很清楚,即便路易再爱他,也不会允许他或是他的母亲伤害到小路易和特蕾莎王后——若是说卢西安诺将来会是那不勒斯的国王,那么小路易就是要接过法兰西国王冠冕与权杖的人,路易十四对法兰西,他的国家有着那样深厚的期许,又怎么会允许最正统的继承者受到威胁?   所以,即便要对母亲举起魔杖,小科隆纳公爵也绝对不会允许她的痴心妄想传到国王的耳朵里,那是绝对不可以触犯的禁忌。   只可惜,小科隆纳公爵的一番苦心还是付诸于流水了,米莱狄夫人叹息着,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玛利·曼奇尼在拂晓的时候像是恢复了一点神智,问题是,就像是国王所说的那样,谁也不知道那些疯癫的言语中有几分真心实意——哪怕国王对玛利·曼奇尼确实还有几分年少时的怀恋,他也不可能让她留在凡尔赛,不,应该说,从今以后,科隆纳公爵夫人也许只能在加约拉岛或是加来终此一生了。   ……   路易十四来到胜利女神厅,接见受邀而来的宾客时,一些目光锐利的人察觉到今天的国王似乎和奥尔良公爵靠拢,使用了少许脂粉,看来昨晚在凡尔赛宫内确实发生了一些事情,不过在这个时代,对显贵们的刺杀从来就是一件司空见惯的常事,看到国王,王弟与几个重要的大臣,将领依然步伐稳定,举止如常时,一些人庆幸,一些人遗憾——只是无论他们怀抱着怎样的心思,国王走向他们的时候,看到的永远是如同风吹动的芦苇那样伏下的头颅,国王在熟悉的皇室蓝前停下脚步,这些都是随同他出征佛兰德尔与荷兰的军官和士兵:“我记得你,杰拉德,”路易和善地说:“你是一个勇敢的人,你的胳膊如何了?”   “承蒙您的赐福,”杰拉德激动地回答到:“我已经彻底痊愈了,陛下,我时刻期待着能够回到您的军队里,继续为您效力!”   “毫无疑问,先生,我也正期望着再一次看到您。”路易说,他身后跟随着的将领们不由得面露喜色,是的,自从路易回到巴黎,就有人不断地旁敲侧击,询问那十二万大军应该如何处置——每个国王都希望建立属于自己的常备军,但军队——也就是全职军人会对国库造成多么大的压力,从每次战争时国王都需要向商人借贷这点就可窥一斑了,但路易从佛兰德尔陆陆续续地收缴了近一百万里弗尔的资产,又从荷兰收缴了两百七十万里弗尔,加起来几乎等同于六个特蕾莎王后,也许从大鼻子弗朗索瓦一世起法国国王就有的野心,可以在路易十四手上达成也说不定。   而且对这些军人,无论是普通的士兵,还是如蒂雷纳子爵这样的元帅,几乎都渴望着战争,尤其是他们已经吃到了战争带来的巨大红利的时候。   杰拉德能够被国王记得,甚至和他说了几句话,让旁边的人都露出了艳羡之色,虽然他和他的妻子不可能在凡尔赛有个房间,但在宴会上,他的座位又向前移动了几步,晚上的音乐会上也有了他的一个座位,虽然这位军官出生在一个粗俗的小酒馆里,对音乐的鉴赏力可能还不如盘子里的小羊排,他与其说是在听,倒不如说是在看——因为对于这个无趣的男人来说,两百人的巨大乐团中,只有指挥者的表演是最精彩的。   这可不是在胡说八道,路易第一次看到吕利先生是如何指挥演奏的时候,也吓了一跳,因为他是用一种沉重的尖头手杖敲打地面来指挥的,当指挥者进入到一种忘我状态的时候,他简直就像是咬牙切齿地在和一个巨人作战,而不是在引导人们进入音乐的殿堂,这位蒙庞西埃女公爵带入宫廷的吕利先生不但是首倡者,也是佼佼者,每次国王看他指挥演出的时候,都觉得他更应该出现在他的军队里。   杰拉德也有这种想法,在人们都专注于精彩的演出时,他也跟着不断地长吁短叹,发出哎呀,哎呀的声音,要他说,这位指挥先生若是去做掷弹兵,真是再好也不过了,看看那条有力的胳膊!他每往地上敲一下,地板就要震动一次,有些时候那“砰砰砰!”的节奏更是密集到让人觉得无法呼吸——天哪,他在心中说,也不需要那些鼓、竖琴或是喇叭,只要这位先生站在那里狠劲儿的敲,就足够让人激动得啦。   吕利先生当然并不知道观众中竟然有个如此“赞赏”他的指挥技巧与天赋的人,他也是个倒霉家伙——他是个意大利人,父亲只是一个磨坊工人,母亲也是一个磨坊工人的女儿,但出生卑微并没有耽误他显露天赋,虽然他最初的时候只是跟着一群波希米亚人到处流浪,用吉他和小提琴为舞娘伴舞,但在十四岁的时候,他奇迹般地被一个陌生人看中——那个人就是吉斯公爵,他和一些精美的礼物一起被送给了蒙庞西埃女公爵,女公爵十分喜欢这个俊秀的少年,不但让他做了自己的侍从,还让他师从自己的乐长学习,后来吕利不但成为了这位乐长的女婿,也继承了他的位置。   蒙庞西埃女公爵在回到巴黎时候,也把他带入了宫廷,早在几年前,女公爵就有意向路易十四引荐吕利,但那时候,路易的心思全都在即将到来的战事上,吕利的演出根本无法引起他的注意,直到国王自荷兰凯旋,凡尔赛宫不但需要雕像与壁画的装饰,也需要精彩的戏剧和美妙的音乐来震撼数以万计的客人们,于是吕利和莫里哀就马上被国王直接拔擢到了高位上,作为回报,他们一连拿出了三出盛大的悲喜剧,好几出诙谐的小戏,还有为这场辉煌的凯旋特意撰写的“胜利进行曲”。   今天的观众之中,如杰拉德中尉这样的人可不少,但他们都不是吕利在意的人,他如此卖力的演出,还是因为国王就在这里,只是在他精疲力竭地看向国王的时候,还是遗憾地发现,国王没有表露出任何被他的音乐或是表演征服的迹象,他微微地蹙着眉,和身边的王弟说着什么,吕利担心地望向他的女主人,蒙庞西埃女公爵,女公爵轻轻地拍了拍手,表示他的演出没什么大问题,那么就是国事与政务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对于享乐,这位国王并不是太热衷,而且,有点僭越地说,吕利觉得他们的这位陛下,可能没多少艺术上的天赋……   国王当然不知道他的乐长正在隐晦地鄙视他,吕利猜得没错,国王的心思还在他的办公桌上,还有一半属于还在伤痛中挣扎的科隆纳公爵,他的头生子身上,他和菲利普商量的事情就是如何让科隆纳公爵与公爵夫人的缺席不会引起人们的注意与猜测——白昼时分,人们可以理解,他们也许去狩猎或是大运河游玩,但晚上,国王的长桌上是有他们的一个座位的,玛利如何国王不在意,但科隆纳公爵,路易不希望他被一些人以为已经失去了国王的宠爱与信任——于是奥尔良公爵提出,今晚的每个人都需要带上面具,直到宴会结束,这样只要有一个与科隆纳公爵身形相仿的年轻人坐在国王身边,就不会引起人们的怀疑。   奥尔良公爵,王弟菲利普,周所皆知,他是国王最宠爱的弟弟,任性妄为的程度甚至超过了王太子小路易,他故作兴高采烈地提出了建议,国王欣然允诺,于是到了要点起蜡烛和火把的时候,凡尔赛宫里就全都是带着面具的宾客了——晚间的宾客几乎全都是诸侯、重臣和使者们,他们从来无需在意钱财——虽然只是短短几个小时,但他们都没有因为奥尔良公爵的奇思妙想而感到为难,一些女士的面具甚至能够与她们的盛装相匹配。   这些面具只能堪堪遮住额头、鼻梁与少许面颊,材质从丝绸到黄金不一而足,但已经足够在晃动不定的烛光下掩去替身与科隆纳公爵的一些不同,他就坐在国王的左手边,尽力做出一副平静的样子,国王看他的手,也只是一个少年:“你是谁啊?”路易温和地问道,这个孩子一定是奥尔良公爵觉得十分可信,才会被推举来冒充科隆纳公爵。   “容我禀告,陛下,”那孩子压低了声音说:“我是苏瓦松伯爵之子,弗朗索瓦·欧根。”   路易微微一顿,难怪他觉得这个孩子与他的卢西安诺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当然啦,他们可以说是表兄弟,这个孩子的母亲正是奥林匹娅·曼奇尼,玛利·曼奇尼的姐姐,而且他的父亲甚至不是欧根·莫里斯,苏瓦松伯爵,而是路易最大的敌人利奥波德一世,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   奥林匹娅·曼奇尼已经因为国王默许的“意外”而死,本来这个孩子应该被送入修道院,但苏瓦松伯爵出于怜悯,又或是因为不愿意让一个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奥地利大公的孩子流亡在外,就承认了这个孩子,路易还因此还预备了额外赏赐他一处封地,好在将来安置这个孩子,没想到,不,苏瓦松伯爵在这次战役中,于卢森堡公爵的麾下作战,与杰拉德不同,这位原本就出身显赫的将领在凡尔赛也有一个房间,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将小欧根也带来了,路易的心中顿时泛起了一阵难以言明的涟漪。   “别担心,”路易说:“科隆纳公爵只是……我有一些事情要他去做,但我不想让别人妄自揣度,所以请你暂时代替他……只有今晚,孩子,你就跟在我身边,不会有人来打搅你。”   “万分……荣幸,陛下,”小欧根面具外的面颊明显地染上了一层绯色:“我很愿意为您效劳,陛下。”   “嗯,”路易说:“我也很高兴听到您这么说,先生。” 第二百四十九章 新阶级   小欧根离开母亲的时候,只有三岁,但他见过利奥波德一世,他的母亲也骄傲地说过,他是“国王之子”,只是今年他也已经九岁了,对自己的这个尴尬身份充满了厌恶——他名义上的父亲苏瓦松伯爵慷慨地接受了他,但小欧根早就决定,他也要如隆格维尔公爵夫人的长子那样,拒绝苏瓦松伯爵的爵位和领地,鉴于苏瓦松伯爵在两个女儿之后,又有了一个毋庸置疑的亲生子,一个继承人,他决定,如果可能,他会仿效蒂雷纳子爵,在十二岁的时候就进入国王的军队,而后凭借着自身的才能与勇气为自己置办一份产业,如果不能,他就进入修道院,做一名修士。   因为小欧根的特殊身份,他甚至不是在苏瓦松伯爵的领地上长大的,他与这位名义上的父亲几乎没有见过几次面,还不如每年一次受国王的命令来拜望他的皮埃尔先生来得熟悉(这也是为什么幼年时的记忆虽然模糊,但他几乎还是能够确定,自己并不是苏瓦松伯爵之子的缘故),也不如任何一个来到他身边,又离开他的教师更值得信任,他感激苏瓦松伯爵的宽容,可以让他有一个不会被人诟病的出身,但一个孩子,总是渴望着来自于父母的爱。   若说他在以往的平静生活中,因为没有接触过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而无从体会到长辈的关爱,那么自从他来到宫廷里之后,看到国王是怎么爱护王太子、公主与科隆纳公爵的,奥尔良公爵是怎么照看大郡主与新出生的继承人,他也不由得产生了对这种无私之爱的渴望——国王以为他的紧张只是和其他人那样,慑于他的权势,却不知道小欧根已经陷入了一种奇特的臆想中——国王之子,他在心中这么说道,如果我是陛下的孩子,该多么好啊。   路易并不知道小欧根有着这样的想法,就算知道了,他也不会去苛责一个孩子——在小欧根紧随着他离开餐桌的时候,他还伸手搀扶了一把那个差点摔倒的孩子,小欧根与科隆纳公爵的面目相似,但他们相差三岁,身高有差异,所以小欧根的脚下是一双加高了鞋跟的靴子,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但走动的时候肯定会不太方便。   “慢慢来,孩子。”国王说,为了不让昨晚的丑闻泄露出去,他改变了一下这两天的游乐项目,将观看歌剧与芭蕾舞改成了凡尔赛宫内的巡游,这个项目大部分时间都在乘坐马车,而能够簇拥在国王身边的人也会减少很大一部分——维萨里说,第四天科隆纳公爵就能坐起来了,到时候随便找个借口,像是狩猎的时候不小心跌断了腿,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退回到路易十三的狩猎行宫休养了,狩猎行宫因为路易十四时常在凡尔赛驻跸的关系,所以也经过了好一番整修,有浴室与卫生设备,公爵在那里休养既不会距离凡尔赛太远,也不至于被人打搅。   现在的凡尔赛宫所有的体量,大概是设计师勒沃提交给路易的原方案的两倍,拉丁十字型的建筑将庭院切割成四个部分,就如描述过的那样,南侧是植株迷宫,北侧是泉池与雕塑,单就这四个庭院,若是只靠双脚,走马观光般的观赏也需要整整十二个小时或是更多,遑论驻足慢慢欣赏,所以想要巡游凡尔赛宫,最好的方式还是乘坐马车——从王太后起,国王和王弟都乘坐马车,不过这次奥尔良公爵没能和国王在一起,和国王乘坐一部马车的是王后,王太子,公主与伪装成科隆纳公爵的小欧根,上了马车后,伊丽莎白公主好奇地打量着小欧根。   伊丽莎白公主与小欧根年龄相仿——只比王太子小一岁,但她从路易这里得到的怜爱与宽容比王太子还要多,因为之前她与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订下了婚约的关系,所以她的教育也迅速地跨越了一个阶级——毕竟做一个公主,与做一个王后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女孩成熟的原本就比男孩早,现在的伊丽莎白公主几乎可以被当做半个成人来对待了。   路易也不是喜欢将所有的事情都藏在心里,让身边的人自己去揣测的君王,尤其是小卢西安诺与小路易之间的微妙关系——说起来,小卢西安诺才是国王的头生子,玛利更是他在里世界的妻子,有关于这件事情,路易没有对特蕾莎王后隐瞒,对小路易与伊丽莎白也是如此,因为他一开始就果断地截断了小卢西安诺染指法兰西政权的可能,所以这几个孩子之间的关系并不如人们以为的那样针锋相对,不管怎么说,他们无需争夺同一件东西。   伊丽莎白已经看出小欧根不是她同父异母的兄弟了,她看向国王,投去一个询问的眼神。   “这也是我们的亲眷,”路易说,将手放在小欧根的肩膀上:“他的祖母是苏瓦松女伯爵,玛丽·德·波旁。”事实并非如此,只是为了避免之后的麻烦,苏瓦松伯爵也认为,有关于小欧根的真实身份,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特蕾莎王后是知情人之一,她微笑着晃动扇子,“是的,伊丽莎白,”她说:“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叫他一声表弟。”只是她很快地补充道,“当然,在他还是科隆纳公爵的时候不能。”   “我们应该重新见一见,等到所有的事情结束之后。”伊丽莎白公主开朗地说道:“我知道您的父亲,他是一个英勇的好人,欧根·莫里斯。”   小欧根动了动嘴唇,眼神黯淡,他当然也知道现在欧根·莫里斯,他名义上的父亲在战场上博得了他母亲奥林匹娅曾经渴望过的那些荣耀与钱财,不过这些都与她无关了,只是不知道身在六尺之下的奥林匹娅·曼奇尼有没有为自己的贪婪浅薄感到懊悔。   “你现在应该去吻大公主的手,以感谢她对您父亲的赞美。”路易假装没有看出小欧根的异样,就像是对待一个令人欢喜的孩子那样,轻轻地推了推小欧根:“去吧,勇敢些,你可是要成为将军的人。”   这句话让伊丽莎白公主不禁莞尔,她继承了母亲的深发色,但皮肤雪白,在从车窗投进来的阳光中就像是上好的瓷器,她向小欧根伸出手:“你也有意为国王效力,加入军队,有如你的父亲?那么我是应该让你吻我的手,我感谢所有为法兰西的事业献出力量的人。”   于是国王与王后就看着小欧根有点笨拙地吻了大公主的手,他的脸红了,眼睛却在发光。   国王的马车总是在所有人前面,在车道两侧,冬青之中,是白色与粉色的玫瑰树,它们被装在巨大的瓷缸里,瓷缸是靛青色的,表面如同涂抹了油脂一般光滑明亮,需要两个成年男子才能环抱——之前的法国国王,英国国王,西班牙国王,甚至是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也没法拥有这么多的大缸,因为巨型的瓷缸很难从遥远的东方一直运到欧罗巴,还是这样惊人的数量。   但几年前,巫师们意外地在里摩日,也就是凡尔赛大部分工匠的来源地,发现了制作硬瓷所需要的高岭土,于是法国的瓷器发展史终于补上了最后一环,才有了现在人们看到的玫瑰大瓷缸,人们一边啧啧称奇,一边被这份豪奢深深打动。   在国王决定下来走一走的时候,跟在他身后的是王太后与蒙庞西埃女公爵,之后是奥尔良公爵与他的妻女,再往后才是国王信重的大臣与将领,没人能够走到国王身前去,国王一直挽着“科隆纳公爵”,没人怀疑科隆纳公爵的身份,他们的视线偶尔掠过国王身后的王后与王太子,猜想国王是否有意正式承认这个国王之子。   他们的想法全在路易的意料之中,要转移这些趋炎附势者的注意力从来就是这么轻而易举,国王对科隆纳公爵的亲密态度一直延续到第三天,他们一直从泉池雕塑那里走到大运河的尽头,大运河与塞纳河连接的地方是一片矮树林,一到这里,科隆纳公爵就向国王请求去狩猎——他和侍从们才离开人们的视线没多久,就传出了一阵叫嚷声——科隆纳公爵从马上跌下来,折断了腿。   ……   人们都以为,单凭国王之前显示的恩宠,他可能会暂停一些庆祝活动直到公爵痊愈,但国王似乎没这个意思,于是宫廷里的人也表现得就像是科隆纳公爵夫人和科隆纳公爵从未出现过,就连他们的名字也鲜少有人提起——在第五天,国王去了比邻凡尔赛的里摩日城区,这个城区虽然叫做里摩日,是因为它是从里摩日人在这里逐渐发展形成的集市拓展而来的,去过佛罗伦萨的人会感到有点熟悉,因为这里和佛罗伦萨那样,底层都是各式各样的商铺,上层或是仓库,或是卧室。   路易还记得他在少年时去过的红孩子集市,那时候为了安全和体面,集市里的商贩和顾客都是官员的家眷假充的,在凡尔赛却没有这个必要,因为这里最多的就是忠诚于国王的士兵。他们大多穿着深红色,皇室蓝或是黑色的制服,昂首挺胸地走在街道上,他们身边的女眷身着露出了层层叠叠衬裙的长裙,外面披着无袖斗篷,手持精致的小伞,和他们走在一起的普通人,小商人、工匠甚至农户都没有露出畏惧之色,因为这些士兵和军官之中的大部分人有着和他们一样的出身,也许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一个军官就是另外一个人的表兄或是堂弟呢。   这里的普通人,看上去也要比其他地方,包括巴黎人更时髦和富有,不仅仅是因为凡尔赛宫,国王的玫瑰花田和工坊,还因为在佛兰德尔与荷兰之战中,每个士兵都获得了国王所承诺的丰厚回报。又及,他们只要还在军队里,就能够继续拿到俸金,俸金的数字足以支撑起一个多子女的家庭,即便他们在战争中受伤或是死去,也有抚恤金和赏赐,他们的家人无需担忧之后的日子。   收入充裕稳定,人们的需求就会变得强烈起来,这里没有在路边摆设货物的商贩,街道宽阔干净,所有的货物都在玻璃橱窗后面闪着光——佛兰德尔与英国产的呢绒,印度的棉布,波斯、伊拉克与叙利亚的织锦、瑟里斯的丝绸、法兰西的蕾丝与花边……在巴黎你能看到的织物,这里也都有,甚至更多,除了衣料之外,这里还有靠垫,地毯与窗帘帷幔,刺绣的桌布;象牙,核桃木雕刻的棋盘和棋子,犀牛皮的箱子和镀金框架的箱子,精心雕刻装饰的橡木衣橱、椅子和大床。   被士兵与军官们青睐着的护甲、火枪和匕首,刀剑等,马鞍与马镫,装在靴子上的马刺……它们做工精致,镶金嵌银,丝毫不逊色于女士们身上佩戴的珠宝首饰。   新奇或是传统的食物、酒水和饮料——茶、咖啡、苏打水,橘子汁和白兰地,最近兴起的荷兰的杜松子酒,不过最受人欢迎的还是法国的上等葡萄酒,就连起泡酒也有,来自于新大陆的番茄、土豆、玉米和花生;西班牙的火腿,土耳其的蜜饯,香料群岛的胡椒、豆蔻和肉桂粉……   这些都在说明凡尔赛人的消费能力有多么惊人,就连巴黎人看到了也忍不住要觉得酸溜溜,正如国王期望的那样,凡尔赛比起巴黎,还十分稚嫩,但它的兴盛与多姿足以掩盖这些瑕疵,将人们的注意力与渴望从巴黎转移到这里来。   路易不想责怪什么人,但他确实更愿意相信凡尔赛人——他在凡尔赛,可以从容不迫地走到街道上,民众们站立在两侧,向他欢呼与鞠躬,他们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对于国王的仇恨与轻蔑。   也是从这天起,法兰西有了一个新的阶级——虽然从很早开始,法兰西就有了三级会议,但事实上,从来就只有两级,那就是贵族和教士的一级,平民的一级。若是有人愿意为十七世纪的法兰西造一张消费图表,可以清晰地看出,那就是一个不稳定的倒三角形,平民需要交纳赋税,身上的负担最重,他们的支出几乎等同于无——全都用在最基本的需求上;教士和贵族无需纳税,他们的支出却靡费的惊人,就像是路易十四还未亲政的时候,想要敛财,就是从贵族和教士身上下手的,那些茉莉花粉、胭脂、陶瓷与玻璃、镜子都是针对这些人的,他也确实获得了巨大的收益。   现在,另一个阶级出现了,他们是官员,是军官,是商人——他们最统一的地方,就都是出自于路易十四的拔擢,他们的出身或许不值一提,但只要有能力,升迁的速度丝毫不逊色于贵族,国王给他们权力,给他们赏赐,让他们无形中成为了法兰西的中流砥柱——无论那一方面,也许在1672年的时候,欧罗巴的人们还无从察觉,但很快地,他们就会知道,这股力量有多么的凶猛与坚定,甚至可以说是不可悖逆。   他们举起一个凡人,让他成为了一个真正的神明。 第二百五十章 毛心脏   就在国王陛下身在凡尔赛的里摩日街区的时候,真正的里摩日里,一位如同盛夏时分的玫瑰花儿那样娇艳动人的夫人正坐在自己的梳妆台前,用丰润的嘴唇轻轻地咬着羽毛笔上的鹅毛,精心斟酌着用词,桌子上的信纸上只有一个开头——可敬的大郡主蒙庞西埃,我最亲爱的朋友,我的殿下,您忠诚的小鸽子在里摩日向您问好……   很显然,这封信是写给蒙庞西埃女公爵的,虽然蒙庞西埃女公爵远在巴黎,而她还在里摩日,但从开首的称呼与亲昵的语气来看,这位夫人与蒙庞西埃女公爵的关系已经越过了一般的泛泛之交——大概没人想到,事实上,她们只见过一次面,在蒙庞西埃女公爵偶尔离开巴黎,前往巴尼奥尔(温泉疗养胜地)治疗她的哮喘病的时候,女公爵在一个沙龙上“意外”地见到了她,当然,一见到她,女公爵顿时就心领神会,毕竟像是如她这样,就连女人都要为之倾倒的尤物,绝不会被埋没太久。   而向国王陛下推荐美人,从来就是贵胄重臣的义务,有时候甚至包括了红衣主教,现在人们都说,玛利·曼奇尼就是马扎然主教送到国王面前的,而那位露易丝·拉瓦利埃尔夫人,则是英国的公主亨利埃塔,奥尔良公爵夫人,为了巩固自己在法兰西宫廷中的地位而将其引领到国王身边的,既然如此,蒙庞西埃女公爵也不例外,或者说,绝大多数法国贵族与廷臣都在谋划寻找一个法国人,取代拉瓦利埃尔夫人——她不但是个外国人,还是奥尔良公爵夫人的侍女,这个关系实在是令人忌惮。   蒙庞西埃女公爵果然立刻对她表露了善意,在听说她是莫特玛尔公爵与格朗塞涅家族之女的女儿后,更是十分高兴,因为莫特玛尔公爵是罗什舒阿尔家族的分支,罗什舒阿尔家族的历史甚至超过了卡佩,而格朗塞涅也是一个可以追溯上五百年的大家族,女公爵坦言,她很希望能够在巴黎见到这两个古老家族的血脉传人,从那之后,虽然蒙庞西埃女公爵匆匆返回了巴黎,她们没有再见面,但她们一直在通信。   之前蒙庞西埃女公爵的使者送来了一封信,女公爵在信上邀请她去凡尔赛,如果她愿意,可以成为女公爵身边的女伴之一。   她当然是愿意的。甚至可以说,这个邀请她已经渴望了有整整二十年。   她是蒙特斯潘侯爵夫人,在出嫁之前,她的名字是弗朗索瓦丝·阿泰纳伊斯·德·莫特玛尔——更早一点,她只是阿泰纳伊斯·维萨里。   时间过得是多么的快啊,蒙特斯潘夫人在心中叹息到,二十年前的那一日仿若还在眼前,年少的国王就站在她身前,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三步,那时候她就想要去碰碰那个如同骄阳般的少年,但那是站在他身边的是曼奇尼家族的幺女,她听说过这个名字,也看见过她,她和她是完全不同的,玛利·曼奇尼以为她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但阿泰纳伊斯很早就知道,这个世上,你想要什么就必须付出对等的代价,不,应该说,有些时候,你即便付出了,依然一无所获。   就像是她的亲生父亲,瓦罗·维萨里。   若是说瓦罗·维萨里与她的继父莫特玛尔公爵有什么相同的地方,可能只有一点,那就是他们有志一同地拒绝让她进入宫廷,他们也许从未交谈过,但对她的野心却有着同样深厚的了解——莫特玛尔公爵是因为深爱着她们的母亲,也不允许她行差踏错——莫特玛尔公爵明明白白地告诉她说,国王并不是那种会为美色所迷惑的人,他的三位或是被承认,或是没有被承认的王室夫人,都带有政治目的,又或是因为她们自身所具备的才能带来的价值,一个徒有美貌的女人,国王也会略加打量,就像是欣赏一幅画,一朵花儿那样,却不会把她放在身边。   而瓦罗·维萨里,可以说是倾其所有之后终于得以在国王身边谋求了一个御医的位置,随着他对国王的了解,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成为又一位王室夫人,“你要承认,”他在信中这么说:“不被国王所爱当然是件令人悲哀的事情,但被他所爱,你更是会陷入彻底地绝望之中——他有一颗长了毛发的心。”   长了毛发的心,这是流传在巫师中的一个传说,母亲曾经和阿泰纳伊斯说过这个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个英俊而又傲慢的男性巫师,每当他看到有人陷入爱情的漩涡时,他就嘲笑对方是个傻瓜,他的朋友就说,他也会有那么一天,沉沦到爱情与婚姻的泥沼中去的,男巫勃然大怒,发誓自己绝对不会落入这样的困境吗,于是他就将自己的心脏取了出来,藏在一个玻璃罩子里。   从此之后,他不会悲伤,也不会高兴,总是那样理智和冷静,他变得更加强大,更加富有,几乎无所不能。   终于有那么一天,一个美丽的女巫爱上了他,她向他倾诉爱意,但他说他是不会爱人的,他带女巫去看了那颗心脏,那颗心脏不但发黑,皱缩,还生长着野兽一般的黑毛——女巫不但不害怕,还坚持让他将那颗心脏放回到自己的胸膛就这么做了。   但那颗心已经完全地变坏了,在心脏的驱使下,他撕开了女巫的胸膛,将那颗新鲜的,鲜红的心脏捧出来,它多美啊,男巫想要与自己的心交换——但他的心脏坚决不愿意,所以他就切开了自己的胸膛,将那颗长了毛发的心挖了出来。   他倒在女巫的身上,死去了。   “若真的是那样,”蒙特斯潘夫人喃喃道:“那也不是什么坏事啊。”她将羽毛笔插入墨水瓶,蘸了蘸墨水,开始写回信,她是肯定要去巴黎的,但即便她的两个父亲,以及她的丈夫都有觐见国王的资格,他们却不愿意把她带到国王面前,只是他们不知道,只要她愿意,她就能摧毁他们设下的所有防线——只要她愿意。   她很快写完了信,将一些沙子洒在信上好让墨水尽快干了,免得在折叠信纸后产生污痕,一边将手放在摇铃上,预备让自己的贴身侍女拿出去,交给她忠诚的仆人,立刻送去巴黎,交给蒙庞西埃女公爵。   但侍女才进来,一个人就鲁莽地直接推开门,走了进来,侍女背对着房门,立刻迅速地将信件塞到自己的胸衣里,而后转身鞠躬行礼,蒙特斯潘夫人的神色顿时阴沉了下来,因为来人正是她的妨碍之一,她的丈夫蒙特斯潘侯爵。   “你怎么会来里摩日?”蒙特斯潘夫人不悦地问道:“你难道不应该在佛兰德尔吗?”   “我向卢瓦斯侯爵告了假,”侯爵阴冷地笑了一声:“如果我再不回来,我就要为我的妻子举行葬礼了。”   蒙特斯潘夫人转过身去,“这样无谓的诅咒有趣吗,先生?”她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女巫的衰老速度原本就比凡人慢,她又继承了一部分母亲的血脉,今年她虽然已经二十七岁了,有两个孩子,却依然娇嫩得如同少女,“我只是要去巴黎。”至于她的丈夫是如何知道的,蒙特斯潘夫人也懒得去理会,宫廷中耳目众多,有些是为了权势,有些是为了钱财,还有一些是为了爱情,她身边更是布满了丈夫的眼线,他知道自己遇见了蒙庞西埃女公爵,两人之间书信往来频繁——此刻又是一个好时机——拉瓦利埃尔夫人怀孕了,无法服侍国王,而科隆纳公爵夫人不知为何,触怒了国王,被驱逐出了凡尔赛……又因为之前国王连续征服了佛兰德尔与荷兰,近几年都不会再次御驾亲征,不正是推上新人的机会?   “因为我知道你只要进入宫廷,只要见到了国王,我就要永远失去了我的妻子了。”侯爵干哑地笑了两声,他是一路从佛兰德尔飞奔到这里来的:“既然如此,我难道不应该为我的妻子服丧?”   “看来您不是酒喝多了,就是在发高热,竟然就这么胡言乱语起来了。”蒙特斯潘夫人冷漠地说,随手将一柄象牙梳子丢在台子上。   “别走,别离开我。”   “您知道这不可能。”蒙特斯潘夫人和气地说——虽然她的话语就像是一柄匕首那样刺入丈夫的心:“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决定要成为国王的爱人了。”   侯爵盯着她,“孩子,啊,孩子!”他悲痛地叫道:“您居然还提起孩子,您没有忘记您孩子的时候,那么您和我的孩子呢?!”   “他们已经长大了,不再需要母亲了。”蒙特斯潘夫人说道,她是修道院里长大的,从修道院里出来后没多久就嫁给了蒙特斯潘侯爵,她接受了这样的安排,因为王室夫人不能是个未婚的少女,而她在婚后安分守己,为自己的丈夫生育了一儿一女,她认为,自己已经履行了职责,接下来她应该获得自己的权力。   “您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侯爵忍不住喊道:“我是您的丈夫!”   “一个嫉妒的丈夫,是会惹人耻笑的。”蒙特斯潘夫人站起来,她或许只是想要走走,或是坐到窗子前的长榻上去,但侯爵猛地冲了上来,紧紧地把她抱住了:“别走!亲爱的,别走!”   “别这样,路易。”蒙特斯潘夫人温和地叫道,侯爵的名字也是路易,以往她这么叫着他的时候,他的心中满是柔情蜜意,但自从知道了她呼唤的是另一个路易,他每次听到这个名字,就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满怀憎恶地推了蒙特斯潘夫人一下,让她踉跄几步,跌倒在椅子上。   蒙特斯潘夫人摇摇头,“何必呢,我虽然不忠诚,但至少诚实,您呢,您不够忠诚,也不够诚实,您一样有自己的爱人,又为什么要干涉我的爱情?”   “那只是……”   “我们并没有什么不同,您是在担心有人嘲笑您吗?大可不必,先生,路易十四是您的主人,在道德和法律上,您有这个资格与义务向他奉献自己的妻子,这是一种对君王的献祭与效忠,当然,您也可以得到权力与钱财,这也是您应得的回报,就如拉瓦利埃尔夫人的丈夫那样。”蒙特斯潘夫人劝说道,只是一看侯爵的脸,她就知道自己的话应该都白说了。   “如果您要到凡尔赛去,”侯爵咬牙切齿地说:“我就身着黑色的丧服,驾着戴着鹿角的马车走到国王面前去!”   蒙特斯潘夫人终于不说话了,如果侯爵真的孤注一掷的这么做,他固然会成为凡尔赛的笑柄,国王也绝对不会再接受她了——两个父亲对蒙特斯潘夫人的轮番劝说,也不是没有任何效用的,譬如现在夫人就知道了不少路易十四某些不容打破的禁忌。   “我知道了,”蒙特斯潘夫人说:“您不是爱我,您只是将我当做了一样漂亮的摆设,一样私有物,您不允许我到凡尔赛去,不允许我出现在国王面前,是因为您感觉到了他对您的威胁,您知道我永远不会爱您,所以您宁愿毁掉我,也不愿意我如愿以偿。”   “如果您坚持这么认为,那就是吧。”侯爵冷冷地说。   “您不能。”   “我能!”侯爵愤怒而又痛苦地低喊道:“在您这样对待我,对待您的恩人之后!”   “恩人?”蒙特斯潘夫人挑起眉毛。   “难道不是吗?您以为别人都不知道?您的母亲并不是格朗塞涅的女儿!她只是一个药剂师的妻子,莫特玛尔公爵将她从自己的丈夫身边抢夺来,让她成为公爵夫人,而她,她的女儿,也就是你和你的两个妹妹,只是公爵的继女罢了!您的身体里并没有任何值得骄傲的血脉!是我,夫人,是我应允了婚约,让您有了这样崇高的地位,只是因为我一见到您,就爱上了您!”   “啊呀,”出乎侯爵的意料,蒙特斯潘夫人不但没有恼怒,惊恐,反而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容:“您原来是这么想的啊。”   “难道这不是事实么?”   “是事实,”蒙特斯潘夫人说道:“所以您认为,国王不知道我只是一个药剂师的女儿吗?”   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向前走了一步:“所以说,您在言语上说爱我,但您的心却一直在轻蔑我,”她说着,继续向前走了一步,“您因此认为,您是我的恩人,我们的婚姻是您对我的赏赐,”又上前一步:“我在您的心中,只是一个平民之女,我的身体里没有尊贵的血脉,我的姓氏也只是莫特玛尔公爵的怜悯。”最后一步,她几乎已经碰触到了侯爵的胸膛,这下子,反而是侯爵向后退了一步。   蒙特斯潘夫人轻笑了一声:“那我为何要在这里向您乞求一点微薄的恩惠呢?既然您已经说出了您的心里话,那么,您认为您给我的,能够比国王的更多吗?”她抬起手,放在侯爵的胸膛前,“不,您甚至没有那个资格,与我的陛下相提并论,先生,永远,永远,永远!”   她轻轻一推,侯爵就倒了下去。   他死了。 第二百五十一章 失败者的外交   凡尔赛人人欢喜,除了荷兰人。   这些曾经是将领,曾经是官员,曾经是荷兰的心脏与头脑,但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商人的人们,曾经以为可以用惯常的手段来解决他们现在的困境,他们一边在新阿姆斯特丹建立了流亡政府——虽然那里早在67年就是新约克了,但英格兰的约克公爵才回到伦敦,就被得到了一个儿子,一个继承人的查理二世软禁在了伦敦塔,他暂时无暇顾及远在千里之外的海外领地;一边匆匆忙忙地来到巴黎,而后是凡尔赛,期望能够得到路易十四的宽赦。   他们甚至仔细地商讨过,他们还能够付出多少价钱——领地?毫无疑问,荷兰人可以割让一部分国土给法兰西,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和婚姻时常导致边界线变动,法兰西也应该不例外,只要这位陛下愿意交还阿姆斯特丹所在的北荷兰省,荷兰的心脏乌得勒支,他们愿意让出南荷兰或是泽兰,又或是海尔德兰……总之,他们一致认为,只要荷兰的一万艘商船依然巡游在大海上,他们甚至可以一点一点地将荷兰买回来,或是乘机挑拨其他国家对法国发动战争,他们可以做个渔翁。   ——舰船,虽然拉罗什富科公爵才从荷兰带走了上百艘大船,但这么一个野心勃勃的国王,难道会觉得舰船太多吗?绝对不会,他们可以以一个无比低廉的价钱卖给法国人舰船,而后让他们去和英国人继续之前的战争——百年战争之后,这对敌人也应该重燃战火了,而且对于荷兰来说,无论他们谁失败了,或是谁胜利了,当然,最好是两败俱伤,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钱财?虽然阿姆斯特丹的资产与议员们还未离开北海就被阻截下来了,但东西印度公司还在,他们的商路,他们的殖民地,他们的奴隶贸易每天都在带入滚滚而入的财富,他们依然有能力向路易十四支付超过三百万到五百万里弗尔的赔偿,甚至能够免除这位国王借贷的利息——别忘记,路易十四在征伐佛兰德尔与荷兰的过程中,都有向荷兰银行家借贷,现在这笔借贷虽然还了,但看国王陛下的大手笔,他再次向他们借贷的日子屈指可数。   ——还是要在荷兰驻军?向荷兰商人征税?又或是要求荷兰民众皈依天主教?都可以,虽然必然十分艰难,但远在新阿姆斯特丹的荷兰流亡政府已经给了这些使者最大的权限,只要他们能够回到荷兰……   荷兰的使者用一千枚金路易贿赂了瑞士的使臣,只让他说一句话,因为他们没能获得在凡尔赛,不,应该说在任何地方,觐见路易十四的资格,他们简直就像是一群关在玻璃箱子里的苍蝇,为了完成自己的使命一个劲儿地嗡嗡叫着到处乱撞,但所到之处都是透明而又坚实的墙壁,就连最贪财的红衣主教拉里维埃尔先生也没有允许他们踏进自己的厅堂。   但一千枚金路易换来的结果,啊,他们宁愿这样的事情根本没有发生过——他们没有贿赂那个愚蠢的使臣,他也没有向路易十四提起荷兰——在他们最难堪的设想中,法国国王也许会呵斥瑞士的使臣,再一次拒绝荷兰人的请求,但路易十四的回答远远超过了他们的想象。   荷兰完了。   他们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甚至比瑞士使臣的回复得更早,因为他们虽然无法收买王室成员,大臣和将军,但一些见识浅薄仆从还是愿意用一两句话来换取叮当作响的金路易的——这下子,就算是他们之中最狡猾,最精明,又能言善辩的人也被恐惧慑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难道就没有希望了么?”一个使者问道。   “有,”另一个使者说道:“而且就在眼前,诸位,现在在凡尔赛,整个欧罗巴的使臣都在这里——无论他们之前要做什么,路易十四要做什么,我们都可以设法争取他们到我们这边来,或者说,只要站在法国的对立面,我们就能赢!”   “问题是,我们已经没有太多筹码了。”之前的使者斟酌了一番,轻轻地摇了摇头。   “我们还有苏里南与安德列斯群岛(南亚美里加),还有巴达维亚,苏门答腊,香料群岛,马六甲和锡兰,我们还有远东地区的一些据点,阿费里加的好望角,北亚美里加的哈德逊河流域,与新阿姆斯特……”   “那是我们最后的领地了,”第三个使者说:“我们的商船和护卫船队需要它们。”   “没有了荷兰,他们就是没有根系的树木。”第二个发言的使者说:“如果可以用它们换回荷兰,哪怕只是一部分,也足够了,只要有荷兰,我们可以寻找新的殖民地,诸位,亚美里加很大,阿费里加也很大。”   “我们会被愤怒的民众抓起来吊死,”为首的使者并不赞成这个年轻人过激的发言:“维特兄弟的下场我们都看到了,议会和政府没有给我们这样的权力,若是我们擅自行事,他们会把他们抛出去作为替罪羊,即便我们得回了荷兰。”   其他人都在点头,表示同意,年轻的使者环顾四周,居然没有得到一个支持者,他颓然地倒回到椅子上,现在他终于明白了临行前父亲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的父亲并不认为他们此次可以得到什么结果,他说,自从维特首相死了,荷兰就失去了头脑和心脏,后来勒伊特将军也死了,荷兰的脊梁也断了,剩下的不过是等待虎狼撕咬的好肉罢了。   那时候年轻人既不同意,也不相信,但现在,他不得不承认他的父亲比起他,有着更锐利的眼睛。   “这几天您就在旅馆里休息一下吧,”为首的使者说:“喝点香槟,找个女孩,别太忧心,这本来就不是我们能够扭转的局势。”   年轻的使者睁大了眼睛:“您想要囚禁我?”   “别这么说,”为首的使者说:“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更谨慎一些。”   ……   只是对于这些荷兰人来说,无论是谨慎,还是激进,都无法对现在的情况造成任何影响,虽然说是要庆祝十五天,事实上,在第三天,就有按捺不住的使臣前来试探——向奥尔良公爵,向孔代亲王,向蒙庞西埃女公爵,总之任何一个可探听到路易十四动向与心思的人打听——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从法兰西这次无比丰硕的胜利果实上切下一块了。   当然,路易十四可以说是如同赌博一般,将整个国家的命运都放上了天平,投下最后一枚筹码,谋求的必然不可能只是三五百万里弗尔的收益,这些甚至不足他这三年来的军费支出,主要是他得到了佛兰德尔与荷兰,除了一大块富饶的领地之外,就是漫长的海岸线带来的港口,航线与广袤的领海——这时候虽然还没有完整统一的海上主权概念,有人说,应该是视力所及的地平线;52年的时候,法学家罗森尼乌斯就在《海上法》一书中,主张国家所有的海域宽度应该为两日航程的距离;后来,荷兰的法学家宾克斯胡克提出,一国领海的宽度应该以大炮的最长射程为准,也就是“武器力量终止之处即陆上权力终止之处”——这几种说法都不够严谨,不说以航程作为标准,不同船只的航速都有不同;而以视力极限做标准更是不可能,因为各人的视力也有不同,至于以大炮的射程来做标准,虽然十分契合一些人的心意,但事实证明这并不可行。   英荷之战连续出现了三次,就与海上主权有着脱不开的关系——北海与马六甲,几乎是英国人和荷兰人无法解开的心结,这也是为什么查理二世愿意与路易十四结成联盟的缘故,虽然不太可能得到北荷兰南荷兰,但查理二世认为,哪怕可以得到泽兰,也一样可以打开英格兰在北海的困局,虽然路易十四的胜利,也意味着法国与英格兰之间,除了英吉利海峡,加来(多佛尔)海峡,又多了一个北海,但查理二世这里还有一个威廉三世。   在济济一堂的使臣中,有一个人最为引人关注,这人就是英格兰的使臣,克拉伦登伯爵爱德华·海德,他对查理二世十分忠诚,在查理二世还是康沃尔公爵,在外流亡的时候就一直追随着他,查理二世在复辟后也慷慨地给予了相应的回报,不但让自己的弟弟约克公爵娶了海德的女儿,还拔擢他为自己的海军大臣,后来因为议会对查理二世的质疑与逼迫,海德被迫从这个职位上退下来,这个职位被交给了约克公爵,只是约克公爵犯了不少错误——他先是厌恶了无法给他带来更多利益的海德的女儿,让她在郁郁寡欢中死去;又相信了查理二世的甜言蜜语,与一个天主教徒的女儿结婚,让那些支持他的新教议员开始动摇;在他出征的时候,查理二世借助巫师的手段,让王后生下了自己的继承人,约克公爵终于失去了最后的臂助,他一回到伦敦,就被拿走了手中的军权。   爱德华·海德就此被重新擢升到原先的位置,说来也真是讽刺,好几年前他就是这么满怀欣慰地将这个职位交给自己的女婿的,他得到的回报就是女儿在丈夫的冷落与不满中死去,约克公爵大概没想到自己最后开始大梦成空,他没有被关入伦敦塔,没有因为意外而死只是因为查理二世的儿子还是一个婴儿。   而爱德华·海德,这个被约克公爵视作无用的老废物的家伙,不但再一次成为了海军大臣,还被查理二世任命为使臣,担负着这三十年来最重要的使命,前往巴黎和凡尔赛——约克公爵虽然是使团的首领,却没有真正的权力。   海德身边带着一个总是佩戴着面具的年轻人,他总是寡言少语,怏怏不乐,但海德对他一直十分尊重,也有人去打听他的身份,但英格兰使臣身边的随员都如爱德华·海德那样严肃刻板,他们只能猜测,这或许是查理二世的一个私生子——鉴于查理二世确实有很多私生子,而他也已经四十二岁了,有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儿子也不令人感到意外。   爱德华·海德在今天揭开了谜底——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三世。   威廉三世有时候也会奇怪,自己怎么还会活着,承受着这样大的屈辱与折磨,是的,他还怀抱着一丝期望,在伦敦塔,或是在前往法国的船只上,又或是在巴黎,在凡尔赛,他等待着,等着他忠诚的臣民们把他从敌人的手中带走,他会带着他们,去好望角,去新阿姆斯特丹,去香料群岛,去任何一个还能让荷兰人立足的地方,他会率领着他们战斗到最后一刻,就像是他的父亲,他的祖父。   但他没能等到,他就像是被遗忘了那样。   这位年轻的未来君主抬起了头,有关于荷兰,准确地说,彻底将这个国家肢解的会议被国王放在了朱庇特厅举行,虽然他一向自称太阳王,但在这个以众神之父为名的大厅里举行这样一场会议无疑是最适合的,贪婪的诸神群集于此,对愚昧的凡人做出最后的审判。   这个大厅虽然也以乳白色的石材为主,但天顶与墙壁上的绘画都用了大量的青金石粉末——无边的天穹,神祇的衣袍,深邃的海面——无一不都是这种富丽而又典雅的颜色,勒布朗用金线来勾勒星辰的轨道,用胭脂虫来装饰众神的面颊与嘴唇,用珍珠粉末来呈现他们无瑕的肌肤,而在万神殿的画面中,朱庇特和朱诺只在远处,站在众神之中,怀抱竖琴,背负弓箭的太阳神才是人们瞩目的焦点。   若是人们将视线下落,就会发现,在画面的下方,就是国王陛下的华盖,华盖下是绣着金百合的皇室蓝色丝绒帷幔,帷幔前是仅属于路易十四的宝座。   这位国王也已经有三十多岁了,但威廉三世看来,他甚至比在镜子中的自己还要显得年轻,或是这就是胜利者与失败者的区别。 第二百五十二章 瓜分荷兰   在朱庇特厅,由法兰西、西班牙、英国、神圣罗马帝国等诸国签订的,1672年的凡尔赛条约中,荷兰以及其殖民地做了最彻底的切割。每个使臣都在虎视眈眈,生怕自己以及国家的利益受到损害,而荷兰,这片土地的原主人,却被阻隔在凡尔赛宫不得入内——不过世事一向如此,荷兰不是第一个消失在时间长河中的国家,也不是最后一个。   谈判直到十五日庆典结束之后的第三天才结束,与路易十四之前设想的略有不同,但在法兰西依然保持着十二万人的军队,以及,即便不是对荷兰人或是佛兰德尔人,对着丹麦、奥地利、瑞士、勃兰登堡以及西班牙等国的联军也不曾有过败绩的路易十四,让使臣们保持了最大程度的敬畏与谨慎——事实证明,他们已经无法以强硬的军事手段来干涉法兰西对低地地区的占领了,他们只能在口舌与阴谋上绸缪一二,问题是,很多时候,力量胜于一切诡辩,在谈判中,太阳王很少说话,发言的人不是蒂雷纳子爵,就是孔代亲王,作为法兰西最强悍的两名将军,他们并不能言善辩,但他们胸前和肩膀上不断闪烁着的金太阳勋章与肩章会让在场的人不自觉地气短。   在场的人当然听说过路易十四的军衔制度,军衔早在十五、十六世纪就有出现过,想要施行军衔制度的君王也不只路易十四一个,但一些国王连自己的军队都没有(查理二世:能不提我吗?),还有一些国王和皇帝,不是因为血统,而是被推举上位的(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波兰与匈牙利的米哈尔:……),又或是国王的权力受到了权臣或是摄政王(王太后)的制约(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瑞典的卡尔十一世:这不能怪我们)——总之,迄今为止,也只有路易十四做到了,他大权独揽,拥有仅属于自己的近卫军,火枪手,龙骑兵,还有来自于凡尔赛的新军,这些士兵的数量远超过诸侯对他的支持,也只有这样,国王才能在军队里施行军衔制度,并且将军衔作为一种奖赏——军衔直接与士兵、军官的待遇与身份挂钩,不是直接属于国王,是没法做到的——毕竟按照原先的理论,“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士兵们属于将军或是领主,而不是国王,他们又怎么会相信国王的许诺,为他效死?   也有一些心怀叵测的人期望在军队中有着极大威望的孔代亲王或是蒂雷纳子爵阻扰或是拒绝国王的新政,可惜的是无论是这两位中的那一位都没有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去做,他们可以说是欣然接受了国王的安排,成为国王最可信的利矛坚盾——他们在前一天获封大元帅,除了惯常人们可见的权杖之外,他们胸前的“金百合”、“人面太阳”与“利剑”勋章都是从波旁与路易十四的纹章中拆解出来的,分别代表着荣誉、国王的信任与胜利,“利剑”的勋章在蒂雷纳子爵与孔代亲王的胸前排了一排,他们身后的持剑贵族们也是如此——在使臣们的眼中,这就是威胁,因为这些胜利不少就来自于他们的挫败。   但要说在场的人中,谁是最痛苦和最窘迫的,莫过于威廉三世,甚至连佛兰德尔地区事实上的拥有者西班牙人都不至于像他这样难堪,众人可以说就在他面前瓜分奥兰治家族的领地,说来可笑,威廉三世命运多舛就是因为荷兰议会一直提防着奥兰治的后人重新得到荷兰,成为国王,但现在,荷兰不但不属于奥兰治,也不属于任何一个荷兰人了——真不知道约翰·德·维特首相在见到这一幕的时候会作何感想。威廉三世出席了每一次会议,虽然没人听取他的意见,但奥尔良公爵对路易说,这位奥兰治的后人仍然在努力争取别国或是某个重要人物的帮助,他还在不断地写信,希望能够联系到一个支持他的人。   他必然是会感到失望的,也许和他有着一样感受的就是维特首相了,维特首相是被暴民们一点点地凌迟的,而威廉三世,虽然参与会议的人无不位高权重,衣冠楚楚,但他们和那些工匠商人并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一样高高兴兴地在威廉三世面前将“他”毕生的希望打碎,分割,争论着谁应该得到那一份。   后来,就连爱德华·海德也忍不住劝说威廉三世,他大可不必参与每一次会议,只要在与乌得勒支有关的会议召开时出现就行了,毕竟他是而被查理二世推举出来的……一个傀儡,威廉三世却像是中了魔似的,就像是要折磨或是献祭自己那样,坚持到了最后。   有关于荷兰本土的切割,原本按照路易十四与查理二世的多佛密约,七个省中有三个省是属于查理二世的,但因为查理二世想要让威廉三世,他的侄儿继承乌得勒支,当然,如果可能,他希望乌得勒支不包括在他的三个省里,路易十四当然不会同意,英国海军的外厉内荏已经在第三次英荷战争中表露无疑,而查理二世模仿路易十四创建的军队还在筹备之中,伦敦一片血雨腥风,约克公爵对自己的兄长深恶痛绝,他的儿子还是个婴儿,现在的英国没有多少可能与法国开战。   查理二世想要乌得勒支,弗里斯兰和格罗宁根,但这两个地区,往上是丹麦,往右是神圣罗马帝国,虽然这里属于明斯特与科隆大主教,他们暂时还是路易的盟友,但能够被路易收买,就能被查理二世收买——在荷兰之后,成为英国敌人的就是法兰西了,路易一点也不想测试他与查理二世之间的感情有多么深厚——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将这两个地区交给查理二世的。   另外,丹麦国王弗雷德里克四世一直就对瑞典夺去了斯坎地维纳亚地区耿耿于怀,所以在这场战役中,他不但站在法国的对面,也是卡尔十一世的敌人,只是丹麦想要击败瑞典,瑞典又何尝不是——丹麦国王同时也是挪威的主人,而只要看地图,就知道挪威就像是镶嵌在瑞典国土上的一条带子。   鉴于卡尔十一世与路易十四的联盟可能要持续到十几年后——如果伊丽莎白公主顺利嫁入瑞典王室,并且为卡尔十一世生下继承人,那么路易十四一旦占有南北荷兰,格罗宁根与弗里斯兰,就可以与瑞典形成两面夹攻之势;另外,如将泽兰,乌得勒支交给查理二世与威廉三世,那么路易十四又能以佛兰德尔地区与格罗宁根,弗里斯兰对英属荷兰形成包围——这样的结果英国人当然是坚决不同意的,别说原先的三个省一下子缩减到了一个(他们坚持乌得勒支是属于威廉三世的),于是再三交涉与讨价还价之后,爱德华·海德提出,他们可以放弃对亚美里加的新约克的所有权,来换取弗里斯兰与格罗宁根,很明显,路易能够想到的事情,英国人应能想到。   于是在回报了国王之后,回到谈判桌前的法国人给出了一个查理二世难以拒绝的条件——路易十四接受英国对新约克的放弃,但他还是不愿意放弃原先的计划,只是他可以退让一步,让出南荷兰。   这是在场的所有人都没能想到的,因为要说荷兰最富庶的地方,还是南荷兰而不是北荷兰,单单鹿特丹与海牙,荷兰三大港口的两座都在南荷兰——这点就足以让囊中羞涩的查理二世迟疑不决了。   于是,英格兰拥有南荷兰,乌得勒支与泽兰,正好占据了荷兰的下半部分,法兰西占据了北荷兰,格罗宁根与弗里斯兰,至于上艾瑟尔,被科隆与明斯特的大主教分别领取,仅余海尔德兰,则经过了一场微妙的争夺——利奥波德一世的使臣当然不愿意无功而返,而且能够插入法属荷兰之中的话(海尔德兰正处在格罗宁根与佛兰德尔地区之间),法兰西即便占据了荷兰的两个半个省,依然要时刻防备身后的刀子,而就如之前描述过的,查理二世也乐见路易十四失去对荷兰的控制,英国使臣在其中推波助澜,最后海尔德兰也可以说是被迫割让给了哈布斯堡——但不是奥地利的利奥波德一世,而是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当然,理由是西班牙用佛兰德尔地区交换了这个省。   这样卡洛斯二世的脸面也算是保住了……   而后,作为补偿,路易十四毫不犹豫地拿走了荷兰在亚美里加的其他地区——哈德逊河流域,虽然一开始路易准备好好反刍佛兰德尔与荷兰,虽然新大陆和殖民地看上去都极有吸引力,但他也知道毫无秩序的扩张只会沦为第二个罗马——古罗马帝国就是因为持续不断地扩张,却没能巩固自己的基础,才会导致在中后期,整个帝国都处于一种松散的联盟状态,每个区的总督都像是一个国王,哦,不,他们之后确实成了国王。   但既然法兰西已经得到了亚美里加,荷兰其他的殖民地就都成为了狼群争夺的猎物——英国得到了巴达维亚,苏门答腊,马六甲和锡兰(马六甲几乎可以说是英国商队的最大阴影——荷兰人掌握马六甲的时候,每个英国商队都要缴付沉重的税金);西班牙得到了香料群岛(葡萄牙使臣抗议了但没用),不过他们乘机夺回了好望角;奥地利企图留下安德列斯群岛,但最后安德列斯群岛还是被瑞典得到了——安德列斯群岛正是连接亚美里加上下两部分的岛屿,法兰西既然已经决定接受新约克,那么卡尔十一世就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安德列斯群岛,这里就要庆幸卡尔十一世为了见见自己将来的新娘而特意赶到凡尔赛了,奥地利的使臣只是一个伯爵,在同时面对瑞典国王与法国国王的时候,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但奥地利的使臣也并非空手而回,他们得到了印尼与马来群岛。   ……   暂且不说威廉三世是怎么满怀仇恨地回到房间——这时候他已经是奥兰治亲王了,虽然留给他的只有一个乌得勒支,他曾经想过刺杀罪魁祸首,也就是法兰西的国王路易十四,但每次觐见这位国王身边都有教士和侍卫,他也没有那个价值让路易十四另眼相待——其他国家的使臣都可以说是精疲力竭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要么大吃大喝,要么倒头就睡,还有一些则在继续思考。   譬如西班牙的使臣胡安·帕蒂尼奥,他是腓力四世的私生子,现在西班牙的摄政国王唐璜·何塞的心腹,但他的本心是忠于哈布斯堡的,也就是说,他的主人应该是卡洛斯二世,只是在见到了路易十四之后,虽然他知道不应该,但心中还是不由得升起了一股失望的情绪,他没有期望过卡洛斯二世成为第二个太阳王,但太阳王身边的科隆纳公爵都不知道要比卡洛斯二世好上很多倍。   你不能说一个忠诚的臣子不该对自己的君王没有期待——但卡洛斯二世今年也十一岁了,他依然是个迟钝而又愚昧的人……因为患有癫痫,时常不分场合地倒在地上抽搐,西班牙人一向有着最为虔诚的信仰,他这样不免让人以为他是被魔鬼附了身,人们已经在窃窃私语,给了卡洛斯二世一个“中魔者”的绰号。   这也是为什么唐璜·何塞只是个私生子,但西班牙仍然有不少人支持他的缘故——只要他没有妄想坐在国王的宝座上。   唐璜注定了无法成为国王,他一旦死去,或是失势,他现在握有的一切就是镜中花水中影,取得了海尔德兰帕蒂尼奥并不高兴,因为他不知道唐璜公爵会做出怎样的决定——“如果我是法国国王,”他轻声道:“我一定会想方设法弄到海尔德兰。”   唐璜公爵会愿意保留这块飞地,作为西班牙今后的跳板与驻点吗?也许,他是一个军人,也是一个有雄心壮志的人,但他的才能与他的野心成反比例,他败给过葡萄牙人,也败给过法国人——现在的西班牙更不是“双王”时期最强大的西班牙了,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唐璜绝对不会倒向哈布斯堡,毕竟哈布斯堡的西班牙王太后就是被他放逐的,他即便支持利奥波德一世,利奥波德一世也不会舍弃自己的姐姐。 第二百五十三章 加约拉岛的叛乱   加约拉岛。   在这二十年里,不仅法兰西有了如同天翻地覆般的变化,加约拉岛也是如此。   意大利巫师界最大的里世界,原本是类似于瑞士或是荷兰一般的松散联盟,由几个大家族组合而成的议会把控着经济与政治——现在则是曼奇尼家族掌控着整座岛屿,其他家族只能仰其鼻息。科隆纳公爵夫人在岛屿上的名声可不太好,毕竟在整合里世界的时候,她和曼奇尼家族的巫师就像是一群贪婪的鬣狗。   只是曼奇尼家族当时已经投效国王,巫师们虽然自得于自己的天赋,但他们一样需要衣食住行,不夸张地说,在路易进入里世界之前,加约拉岛只有大家族的嫡系巫师们可以生活得称心如意,除了他们之外的巫师只能相互倾轧,像是狼人,吸血鬼这样的黑暗生物几乎没有立足之处,而裁判所修士的源头家族更是与他们势同水火。   每个人都必须承认,曼奇尼家族在排除异己的时候确实十分残忍,但他们的国王又给了加约拉岛的巫师们新的希望,外界的棉布、小麦与钢铁源源不绝地被送入加约拉岛,加约拉岛隐约的危机终于有了过去的迹象。   年轻的巫师们兴高采烈,争先恐后地成为了“王室特别护卫连队”的一员,或是受国王雇佣,他们甚至不再回到加约拉岛,而是在加来,现在可能还有奥尔良定居,是的,对这些生机勃勃的年轻人来说,总是被禁锢在一座阶级凝固的小岛实在是太残酷了。   但对于加约拉岛原先的大家族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好事,他们原先建立在普通巫师身上的权威就像是他们兜囊中的金银一般,一去不复返——诸位或许还记得路易亲眼看到过的,巫师的里世界银行里近似于垄断的兑换制度,微薄的薪水,稀缺的职位,虽然能够保证生存,但简直如同蜂巢一般的狭小居所,血腥但单一的娱乐,不,正确点说,更像是对自己的麻痹。   这一切,在路易不动声色地展开对加约拉岛的绞杀之前,都是司空见惯,并且被这些大家族认为会继续持续上几百年或是上千年的,但就像是一所密闭的黑暗房间,只要有人打开了一条缝隙,让里面的人看见了光明,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大家族的“恩赐”。   现在的加约拉岛,与路易见到的那座岛屿相比,变得宁静了许多,或者说是死寂也可以,因为大批的普通巫师都离开了加约拉岛,只有科隆纳家族的宫殿还是灯火通明,因为曼奇尼的巫师军团就驻扎在那里,守护着小科隆纳公爵与科隆纳公爵夫人。   失去了子民的大家族——他们曾经拥有银行,如今银行已经不再有人进去兑换和存取——巫师们以往是无法在外界立足,即便受了凡人雇佣,或是谋取了钱财,也要回到加约拉岛,但现在这些巫师已经有了加来,在加来的巫师和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凡人住在一起,用沉甸甸的金币和银币换取宽敞干净的住所与丰盛的食物;他们曾经拥有报社和书店,但现在除非大家族愿意将自己的藏书拿出来,不然不会有顾客,因为那位可恨的国王,哪怕他并不想要成为一个巫师,却将所能买到的书籍全都买了下来,然后拿到外界印刷,价格廉宜的就像是赠送;他们曾经拥有的酒馆、餐厅甚至市场,也是来人寥寥……虽然巫师们会酿出令人产生奇怪幻觉的酒,饲养古怪的禽鸟与羊羔,或是编织出具有魔法效力的布料,但这些东西并不是人们日常所需的,只偶尔有巫师怀念般地来尝试一二——他们终于明白为什么千年前的巫师会坚决地立下基石之墙,将凡人严格地排斥在外了。   巫师固然有着超越凡人的天赋,但他们依然具有人性的弱点,这位国王甚至没有驱动军队,只将利益和选择的权力摆在他们面前,他们就不战而败了。   或者应该说,有些家族愿意承认失败,有些则不愿意。   阿涅利,罗卡,加涅,丹特,德龙与卜凡第,这六个家族,他们曾经与曼奇尼平起平坐,甚至高于曼奇尼。   在梅林失败之后,教会到处搜捕巫师,是阿涅利与罗卡找到了加约拉,丹特,加涅与德龙预备了大量的船只,而卜凡第与曼奇尼只是受他们雇佣的巫师——他们迁移到加约拉之后,第一个大议长就是阿涅利,而曼奇尼差点就没能进入议会。   若不是曼奇尼家族意外地重现了那受诅咒或是祝福的血统,不但就此凭借着男女都无法抵御的特殊能力取得了议会里的一席之地,更是收取了许多强有力的成员,才能够一路顺遂地发展至今。   但若是他们真的能够在加约拉岛上占据毋庸置疑的重要地位,曼奇尼家族就无需向外寻求出路了——在内卷严重的时候,不但普通的巫师会受到影响,就连巫师的上层也不免动荡起来,德龙与加涅就曾经与曼奇尼家族爆发过激烈的冲突。   当曼奇尼家族竟然和一个红衣主教成为亲眷的时候,其他家族都只是一笑了之,他们可不是曼奇尼家族,他们在托斯卡纳与那不勒斯依然有旁支留守,并不是毫无退路——当曼奇尼家族的女儿成了科隆纳公爵夫人之后,他们还在嘲笑曼奇尼家族竟然被一个外来巫师愚弄,就算那个男人是个国王,但他们谁没有见过国王呢?国王也是凡人,永远无法与一个巫师相比。   谁也没能想到,竟然有一个凡俗的国王放纵自己的野心,超越了一个普通人应该对巫师和里世界保有的敬畏之心——他竟然将加约拉岛视作了自己的囊中之物,就像是凯撒看到了一片陌生的土地,并不在乎那处地方栖息着什么野兽,居住着什么人,信仰着什么神明,他见了就要征服。   曼奇尼家族堕落成了他的刀剑与猎犬。   他们成了猎物。   ……   在最深的黑夜里,巫师们的角斗场里——也许这里是仅有的,依然可以保持热烈气氛(在白昼的时候)的地方了,无论是加来或是法兰西的其他地方,都不会有这样用鲜血与生命来取乐的场所。但在夜晚,这里不但阴冷,黑暗,而且总是徘徊着不愿离去的灵魂——虽然在角斗场里很少会出现巫师,但总有具有智慧的魔法生物被投放进去,像是狼人,低阶的吸血鬼,独角兽或是精怪,在人手充足的时候,角斗场每个晚上都会有巫师施法,驱赶幽魂,但自从巫师们都跑去为国王做事,这个工作频率就降低到了每周一次。   没人知道这是有人故意为之,为的就是驱散可能贸贸然出现在这里的巫师。   幽魂们哭叫着,就连最纯粹的独角兽也发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哕哕声,狼人拖拉着肚肠,成群的精怪就像是癞蛤蟆那样在地上爬着……一般的巫师只要走进这里就会被纠缠住。但就在观众席的最下方,在参与角斗的野兽与狼人被推出去的甬道里,一柄昼夜不息的火把突然跳动了一下,火焰爆裂,光亮照亮了整座黑暗的石头通道,光亮消失后,一个面容方正的巫师大踏步地从火焰里走出来。   他一站定,就抽出随身携带的魔杖挥舞了几下,确定了这里除了他没有其他巫师之后,面容略微放松了一点,他将魔杖收起,拿出一个瓶子,慢慢地往地上倒水——水流从细如手指,骤然膨胀到三尺的宽度,而后又收缩出腿、腰部与脖颈,一个女性巫师从水里显露身形,她走出水幕,左右环视,而后向男性巫师点了点头:“谢谢,阿涅利议员。”   “举手之劳,”阿涅利说:“但还是称我为先生吧,加涅夫人,现在加约拉还有议会吗,这个称呼也只是徒增笑柄罢了。”   “这句话可真不像是阿涅利说出来的。”另一个声音加入他们之中,两个巫师立即握紧了魔杖,但他们的肩膀随即就放松了下来,“德龙先生。”阿涅利说,“我建议您还是不要如此——毫无预兆地接近他人,尤其是在这个时刻。”   “我并不畏惧曼奇尼。”德龙说,他也是通过水来到这里的,但他走的是角斗场的下水通道——据说这个通道只有德龙,这所角斗场的主人才知道。   “可我们必须畏惧那位国王。”加涅夫人说。   “他只是一个凡人。”德龙轻轻哼了一声。   “他已经知道加约拉岛在什么地方,即便他看不见,也听不见,他依然可以让他的舰队在海面上不断地游曳,阻断我们所有的贸易,你不认为我们凭借着无魂者的劳作就能满足加约拉岛人的胃口吧。”阿涅利说。   “现在加约拉岛还有多少人?原先的三分之一,五分之一还是十分之一?”加涅夫人问道。   他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几分钟后,阿涅利看向天空,看向地面,之后看向自己的魔法怀表,魔法让它永远不会出错,但没有人来了:“看来只有我们了。”他说。   “罗卡的家主只有十五岁,丹特已经绝嗣,卜凡第似乎已经甘愿成为曼奇尼的工具了。”   “如果只是为了曼奇尼,我们不会介意,但曼奇尼也只是凡人的傀儡。”阿涅利威严地说道,“我们的先祖舍弃了在凡俗世界的一切,进入里世界,就是不愿意被低于自己的人操纵,曼奇尼家族违背了我们的诺言。”   “他们只能看见利益,”德龙戏谑地说:“或许还有爱情。”   “曼奇尼有科隆纳公爵,而且那位国王说了,这位公爵将来不但有加约拉。”   “是啊,比起加约拉,外面的世界是多么地大啊,”加涅夫人叹息着道:“但我们只有加约拉。”   “那么您们是否已经准备好了呢,”阿涅利的视线从加涅夫人身上转移到德龙身上:“我们将会面对那位国王的怒火。”   “只要他退出加约拉,就不会有任何损失。”加涅夫人说道:“科隆纳公爵与科隆纳公爵都不在岛上,而我的那个朋友,确定科隆纳公爵受了很重的伤,最少需要三个月才能行动自如,而伤害他的人正是他的母亲科隆纳公爵夫人——她发了疯,国王不会放她出来,曼奇尼安家族现在正是群龙无首。”   “这是一个好消息,但您始终不愿意告诉我们,您的那位朋友是谁?”德龙试探地问道。   “我只能说祂是曼奇尼的敌人,”加涅夫人说:“我们立下了灵魂誓约,我不能告诉您们祂的身份,我只能保证,祂必然是曼奇尼家族的敌人。”   “祂是巫师?”德龙问。   “我不能说。”加涅夫人说。   “别问了,”阿涅利说,鉴于加涅夫人只能用“祂”来看,那份誓言的制约肯定十分严密和沉重:“您能相信祂吗?”   “科隆纳公爵夫人与小公爵确实不在加约拉。”加涅夫人说。   阿涅利不言语了,事已至此,他不可能再退缩下去,“那么,德龙。”   “我在……”德龙转过身去,举起魔杖,甬道上的火把一只接着一只地亮了起来,在黑暗的深处,一阵接着一阵的骚动伴随着浓烈的血腥气,烦躁的呜咽,愤怒的咆哮一同传到加涅夫人与阿涅利先生的耳朵里,在甬道后,是一排巨大的铁笼,里面有斯芬克斯、狼人、蝎尾狮、奇美拉、梦魇……里世界所有凶暴的野兽与魔法生物你在这里都能看到,它们的脖子上都套着项圈,德龙每挥舞魔杖一次,项圈上的符文就亮一次,每次闪烁都会带走一部分理智——像是这样的笼子,在角斗场的七条甬道里都有存在。   “这是多么巨大的损失啊。”德龙说:“为什么那个凡人不愿意成为巫师呢,我从墨尓法那里‘听说’,他的天赋并不逊色于曼奇尼家族里的任何人,当初曼奇尼家族也愿意接受一个这样的外来巫师,让他做玛利的丈夫。”   “墨尓法在你这里?”加涅夫人惊奇地问道:“他还活着吗?”   “活着,但他肯定更愿意去死。”德龙说:“对了,这样的问题我也问过他,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他告诉我说,那个凡人并不屑于成为一个巫师,”他哈哈地笑起来:“怎么可能呢?是吧,”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怎么会有人不愿意成为一个巫师呢?”   他的眼睛在火把的亮光下闪光:“魔法……”他轻声说,而后退回到黑暗里,阿涅利投下火焰,与加涅夫人一同消失在里面,铁笼打开,里面的野兽和魔法生物冲了出来,它们或是奔驰,或是跳跃,或是飞翔,在德龙,它们的主人的魔法驱使下,向着曼奇尼家族的宫殿奔袭而去! 第二百五十四章 铁面人   米莱狄夫人跪伏在国王身前,不敢说话,也不敢抬头。   路易并没有米莱狄夫人以为的那样愤怒——他很清楚,在治理一个如法兰西这样庞大的国家,甚至还想要拓展原先的领地时,统治者必然要有所取舍,而加约拉岛就是被舍弃的一方——在征伐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时候,除了加约拉岛的巫师,国王就没有再考虑加约拉岛的事情,就连科隆纳公爵,虽然被路易带在身边,也是因为他是科隆纳公爵,而不是里世界的一个巫师——路易就像是在教导王太子那样地教导他,也是希望他不至于局限在加约拉岛,而能够看到更远的地方。   而玛利·曼奇尼的敌人只怕不比路易少,她并不是那种热衷于权势的女人——但生性执拗,脾气狂暴,以至于在征服加约拉岛的过程中,做了许多几乎无法挽回的事情,在米莱狄夫人还在加约拉的时候,米莱狄麾下的巫师们可以与曼奇尼家族的巫师们占据人数与力量上的优势,但这次庆祝宴会上,科隆纳公爵与科隆纳公爵夫人,以及米莱狄都必须出席,以保证她们在人们心目中的位置,这样他们在离开巴黎和凡尔赛之后依然可以作为国王的喉舌与手脚。   问题是,仅仅这么几天的空白,就被曼奇尼的反对者们窥中了时机。   那些大家族的巫师们,没有愚蠢到直接与国王对抗,他们只是夺取了先是被议会把控,后来被曼奇尼家族把控的基石之墙——路易还记得那些用巫师的灵魂砌筑起来的高墙,他们用“钥匙”——也就是魔法改变了基石之墙的甄选范围,将其缩小到曼奇尼家族的巫师,以及他们的支持者,甚至是尚在外界,也就是那些为国王效力的巫师都无法通过的地步,而里面的巫师也无法离开,就像是德龙等人满怀憎恶说过的,加约拉岛屿上的巫师已经不多,他们凭借着之前囤积起来的物资,可以固守五年甚至十年。   问题是,科隆纳公爵已经十二岁,两三年后国王就要为他寻觅缔结婚约的人选,虽然国王可以将佛兰德尔或是荷兰的某个地区册封给他,但对于路易的那不勒斯战略毫无作用——在路易的计划中,加约拉岛虽然狭小,但很适合被作为对西西里与那不勒斯的据点与跳板——鉴于西西里与那不勒斯王国现在依然属于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   就像是法兰西在攻打罗马的时候,事实上是贿赂了热那亚人以科西嘉岛作为中转站那样,法国要夺取位于意大利靴子尖端的那不勒斯与西西里,要么就是穿过瑞士,神圣罗马帝国,米兰,托斯卡纳……要么就是以撒丁岛或是西西里岛作为立足点,所以位于撒丁岛与西西里岛中间,不为人所知的加约拉岛就显得十分重要,路易已经做好准备——这几年来他一直不断地从加约拉岛上抽空人力就是为了这个,等到加约拉的里世界只余下一个空洞的躯壳,他就着手将那些不可一世的家族全都驱赶出去,用自己的长子与军队取而代之。   到时候,是直接进攻西西里与那不勒斯,又或是反手对撒丁岛(属于奥地利大公利奥波德一世)造成威胁,都要看他的意愿。   路易甚至都在考虑现在就开始收买红衣主教,甚至教皇,来换取波旁家族对那不勒斯-西西里两地的所有权证明。这都是几年后的事情,他对加约拉岛的要求并不高,因为路易也很清楚自己对加约拉岛付出的心力甚至不如佛兰德尔,佛兰德尔之上是荷兰,荷兰之上是法兰西,他要考虑的东西太多了,但——那些死灰复燃的余孽确实给他造成了一点麻烦,而且巫师的里世界,可不止加约拉岛一个地方,路易那些针对里世界的做法,一些巫师认为是巫术复兴的好时机,就像是梅林辅佐亚瑟王,他们也可以辅佐路易十四,或是他们的君王;而另一些巫师认为这是离经叛道,就和阿涅利等家族那样,他们认为巫师们要对与魔法无缘的凡人卑躬屈膝是一种十分荒唐的事情。   就米莱狄夫人搜集回来的情报来看,加约拉岛确实成为了巫师、修士与其他里世界居民们目光聚集的地方,他们都在静静地等待着结果。   所以说,如果加约拉岛重新被巫师们闭锁起来,不但那不勒斯-西西里战略要被搁置甚至放弃,就连路易几乎已掌握在手中的里世界,也要再一次从国王手里逃离,巫师与凡人之间的高墙会被重新筑起,巫师对凡人的轻蔑必然达到另一波顶峰,而法兰西,或是任何一个君王,又要开始忍耐这些具有天赋的不凡之人——这些即便身在宫廷,也仿佛位于另一个世界的“东西”,不是臣子,不是子民,甚至不是同类。   路易之前所有的设想与筹谋就全都成了一场空。   “我不能怪你,米莱狄夫人。”国王说,语气中并没有很多违背本意的成分,米莱狄在他的示意下站了起来,“为了得到荷兰,我几乎可以说是抵押上了半个法国,其中也有您,您固然无暇对加约拉岛的事务事必躬亲,我难道就曾经关注过它吗,我只能说,这些巫师选择的机会太好了,事实上,我已经准备,向托斯卡纳大公的女儿求婚——为了我的长子卢西安诺,同时也要对加约拉岛做一次清理。”他轻描淡写地说,而米莱狄夫人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她对国王的手段十分了解,甚至可以说,太了解了。   “只需要几天时间,”路易几乎有点孩子气地说:“等我将凡尔赛与巴黎的眼线都打发干净了,我就准备公爵夫人和你做这件事情,但,”国王的手指在椅子扶手上敲打了几下:“现在我不能再让玛利·曼奇尼离开我的视线了。”   “陛下,”米莱狄夫人忍不住说道:“这可能是个阴谋。”   “不管是什么,”国王依然平和地说道:“我不可能让伤害到我孩子的人全身而退,无论是为了什么,尤其是,小卢西安诺可能会因为她是他的母亲再一次受到诅咒,米莱狄夫人,这不是能够说声‘侥幸’的事情,我的孩子差点就死了,死在他母亲的魔杖下——他可以死在战场上,或是因为老病而离开人世,哪怕是因为一场决斗,但我绝对不允许这样的事儿再一次发生,我不想别人提起他就说,那是一个被自己母亲杀死的儿子,这是莫大的耻辱,也是莫大的悲哀。”   “所以,”国王继续说道:“接下来,我要把加约拉岛和科隆纳公爵交给你。”   “我可以知道科隆纳公爵夫人……”   “我难道还能让卢西安诺看着他的父亲杀了他的母亲吗?不,夫人,几天后我们就要为科隆纳公爵夫人举行葬礼,但玛利·曼奇尼将会被永远地囚禁起来。”   ……   玛利·曼奇尼哭泣过,叫嚷过,诅咒过,但自从国王亲身前来,和她单独谈了一段时间的话之后,她终于平静了下来,“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米莱狄夫人去看她的时候,她说,“我伤害我爱,也是爱我的两个人,而且,”她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您相信她吗?陛下。”站在另一个房间,但因为埋设了铜管,而能够清清楚楚地听到隔壁房间声音的以拉略问道。   “我不信,”路易说:“她也不信。”   “您总是这样冷酷无情。”以拉略感叹地说道,他原先有着一张不易令人升起戒备之心的面孔,岁月荏苒,他的眼角有了细纹,但更显得他和蔼可亲,只有他身边的修士与教士,才知道这位大审判长有着多么疯狂与阴险——他是国王隐藏在斗篷下的一柄利刃,为陛下做的坏事儿,不比达达尼昂伯爵或是米莱狄夫人少。   路易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准备好了吗?”他问,卢瓦斯侯爵深深地弯下腰去,因为事关科隆纳公爵,在场的人很少,他亲自为国王送上了一份文件,这份文件上写明,有一个身份尊贵的罪犯,要从圣玛格丽特岛的监狱转到巴士底狱,国王看了一眼入狱日期,竟然是十年前,卢瓦斯侯爵注意到了,“这些可以混淆……”他不知该怎么称呼里面的囚犯,于是模糊着说:“的身份。”   “你做的很好。”国王说,不但入狱日期变了,就连性别也变了。   “那么我们就开始吧。”以拉略说。   玛利·曼奇尼是个女巫,而且是一个强大并且有着战斗经验的女巫,她经历的事情也要比普通女性更多,于是以男性的身份被关押起来,反而更适合她,不管怎么说,人们对女性总抱着一种轻视而又怜悯的态度——以拉略从身后的修士手中取过一个盒子,在国王的面前打开,“这是什么?”路易问。   “愚人面具。”以拉略说:“我还以为在您的宫廷里我是用不上了。”他详细地介绍说,这种犹如镀银头盔一般的面具是裁判所针对那些犯下了巨大的过错,甚至施行了罪恶无比的巫术,但因为有着姓氏和爵位,无法被处死的女巫或是男巫准备的,它的内里铭刻着咒语,可以用来限制那种邪恶的力量——一旦被囚禁的巫师想要通过魔法逃走,或是伤害别人,他们就会头痛欲裂。   “您知道上一个使用这个的是谁吗?陛下,是匈牙利布达佩斯的纳达斯迪伯爵夫人,至少有六百五十名少女因为她的巫术受害,但她也只是被判处了永生囚禁,在她的城堡里,”以拉略说,“没有其他的吗?”国王问。   “这个才是最好的。”以拉略说:“不识面目,无分男女。”   路易沉吟着将它捧起来,一捧之下才发觉它轻得就像是一层丝绒面罩,触感也是如此,他看了一眼以拉略。“贵族。”以拉略说:“它甚至可以容许食物、阳光和水通过,不妨碍视觉,佩戴它的人除了有点丑之外没什么妨碍。”   ……   在科隆纳公爵夫人的要求下,国王陪伴着她接受了这个痛苦的仪式——在从一个巫师转化为凡人的时候,她必然满怀恐惧——这时候她已经更换了男士的装束,以拉略在两个修士的帮助下,轻轻地将愚人面罩套在玛利的头上,正如以拉略所说,除了丑点没什么妨碍,玛利可以说话,听音乐,摄取水和食物,呼吸顺畅——这是国王将手放面罩上感觉到的。   巴士底狱原先是一座军事堡垒,也曾经做过行宫,就和伦敦塔一样,它也可以有犹如套间一般的舒适之处,国王看着玛利在小会客厅,卧室和书房里走来走去,端详这个自己可能要度过后半生的地方,“除了离开这里,还有小卢西安诺,你的任何要求都会得到满足。”他说:“我也会每年给你送来一副他的画像。”   玛利顿住了,在路易正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冲了上来,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但还没等路易做出反应,她就松开手,向后退,一直退到窗户下面,她一开口,国王才发现她的声音都有变化,现在她听起来就像是一个沉稳的男士。   “若是您经过这个窗口下面,”陌生的声音说到:“就请记得往上看一看吧,别让她以为您已经忘记了她。”   “我永远不会忘记您。”路易说,这不是在说谎,他会永远记得玛利·曼奇尼。   众人离开,囚室的门随即紧紧关上——这座监牢的布置丝毫不逊色于玛利在凡尔赛的房间,她先是微笑,而后流泪——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结局,但它来临时,比起痛苦与悲伤,她的内心更多的还是宁静。   路易做出了决定,而她也终于可以和那些折磨了她整整十二年的东西告别了——无论是爱情,还是那份不甘。   ……   科隆纳公爵醒来后没有看到母亲,就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等到路易来到他身边,什么话也不说地握住了他的手后,这位年少的公爵终于忍不住哭泣了起来。 第二百五十五章 哈勒布尔公爵驾到!   科隆纳公爵夫人的消失不曾在宫廷中引起哪怕一点波澜,说实话,在这个宫廷中,喜欢她的人不多,厌恶她的人倒不少,除了她是一个外国人,又是马扎然红衣主教的亲眷之外,还因为玛利·曼奇尼那种目中无人的态度——虽然在国王的怂恿与宠爱下,敢于挑衅王后以及贵女们的王室夫人并不在少数,但玛利还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她一直致力于获得国王所有的爱,但谁都知道,若是一个君王如此,那么王国覆灭指日可待——那些大臣和将军们越是爱戴他们的国王,就越是厌恶她那种愚昧且咄咄逼人的占有欲。   她将国王看做了什么?   这可真是一个极具讽刺性的局面,玛利的情感可能要比王后或是拉瓦利埃尔夫人真挚得多,但宫廷中容忍不下真情实意——确切地说,属于寻常之人的情意,对于这些人来说简直就是一剂对法兰西的毒药,他们宁愿看到一个贪图虚荣,爱好权势的女人伴随在国王身边,因为后者所想要的东西国王完全可以赏赐给她,但玛利所想要的东西,却是一个国王绝对无法给出的。   所以可以说,玛利的离去让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当然,他们同时也在针对拉瓦利埃尔夫人,因为这位夫人也是一个外国人,还是英国公主亨利埃塔,奥尔良公爵夫人曾经的侍女,她在国王身边待得太久了,另外,据说国王还承诺给她的孩子一个合法的身份——即是说,在法律上承认这个孩子,虽然他依然没有继承权,但他将来至少会有一个公爵的头衔,还有一处封地,因为在对荷兰与佛兰德尔的战争中,这位夫人一直跟随着国王,他们担心国王是否对这位夫人交托了真心。   巴黎与凡尔赛暗流涌动,对此路易也有所听闻——但这也是长久以来的传统,自从英国国王爱德华三世有了第一个被历史正式记载的情妇之后,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特意为自己的爱人创立了“王室夫人”的职位,让这个不名誉的头衔成为了宫廷重要职务之一(王室夫人和军官一样是有俸金的),亨利二世的王室夫人黛安更是作为议会成员起草了关于税收与法案的文书,并且与国王一起在官方文件上签字——所谓的“亨利黛安”正来自于此,据说她甚至被戏称为“床榻首相”。   也许会有人疑惑于这时代的人们为什么会热衷于这种不道德的行为,但从路易观察和询问可知,王室夫人的存在居然也可以说是宫廷内务与政治的需要。   第一:一般而言,国王身边只有一个王室夫人,这样就避免了如亨利八世时期的乱象——众所周知,亨利八世固然是个雄主,但他的内宫曾经轮番被博林与霍华德家族的女孩把持……尤其是在亨利八世的凯瑟琳王后前往修道院之后,亨利八世的宫廷简直成了一座污秽的泥沼,每个侍女都希望能够成为国王的爱人,甚至成为王后,她们轻浮放荡,行为轻率,不但向国王献媚,也向任何她们看中的男性搔首弄姿,这样的风气甚至蔓延到了凯瑟琳之后的王后身上,安妮·博林作为第一个因为通奸而被斩首的王后被人们牢记,而亨利八世也成了诸王之间的笑柄,更不用说,他的第五个王后,霍华德家的女孩,也是因为乱伦被绞死的。   所以,人们一致认为,王室夫人代表着秩序与安定,就像是王后若在,所有贵女都要向其低头屈膝,王室夫人就有着压制那些不驯之人的义务和权力——虽然并不是每个王室夫人都能做好,但王室夫人的存在,确实让女孩们有了一个目标,而不是漫无目的地彼此撕咬。   第二:就如之说过的,这个时代的诸国,虽然都在彼此联姻和结盟,但君王的承诺从来就是不可信的,不必说如英国与法国这样的世代仇敌,就连奥地利的利奥波德一世,即便与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都是哈布斯堡一系,但与路易密谋瓜分佛兰德尔的时候,利奥波德一世也没考虑过卡洛斯二世——国王的枕边人随时都可能成为国家的敌人,这点就很令人尴尬了,路易的祖母如此,母亲如此,现在的王后也是如此,直至今天,安妮王太后还会被人暗中称为“那个外国女人。”   因此理所当然的,大臣和子民们也不愿意他们的国王被一个外国女人迷惑,即便她是他名正言顺的妻子,他们乐于看到国王与王后之间感情淡漠,彼此疏远,甚至鼓励王室夫人凌驾于王后之上。   第三就是出自于人们的私心了,众所周知,若是一位夫人得以成为“王室夫人”,那么不但她自己能够享有俸金,国王的慷慨馈赠,买卖官职或是圣职的权利,也能够让她的兄弟,父亲与姐妹一同鸡犬升天,她的推荐人也会得到无比丰厚的回报——职位、钱和土地,或是国王的注目与宠信。   路易曾经向王太后抱怨过大臣们对这种事情的过于热衷,但也只是抱怨而已,或者说,在选择拉瓦利埃尔夫人的时候,他已经开了一个让他们惊骇莫名的大玩笑,所以已经不那么生气了——“但我暂时真的不需要一个王室夫人了。”路易说。   “我觉得您还是别让您的大臣们担忧吧。”菲利普说,一边示意身边的侍从为他取肉,“他们只会怀疑您生了病。”   “我有一个奇怪的想法,”路易说:“是不是我给他们的工作太少或是太简单了呢,若不然他们怎么会以为要同时面对他们,”路易挥了挥手,一边的侍从以为国王需要服侍,连忙走了过来——在公开场合,国王行事,即便是用餐也是有程序和礼仪规范的,但在私下里,国王和弟弟一起用餐,气氛就要散漫多了,所以国王只是摇摇头,表示并没有什么需要。侍从退下后,路易才继续说:“面对一百多个臣子的我,还有时间去应对一个陌生的女人吗?”   奥尔良公爵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应对!?陛下,您怎么会这么认为,王室夫人是为了安抚您的身心而存在的,为什么需要应对?您爱做什么都可以。”   “我大概没法这么做。”   “所以您也不是那么十全十美,”奥尔良公爵说,现在也只是他敢对国王这么说了:“在感情上,您总是过于犹疑不决,而您也看到了,那些可敬的女士们都是一群得寸进尺的怪物。”   路易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菲利普不要继续说下去了:“您和我都有妻子和女儿,您难道觉得我的伊丽莎白,还有您的女儿也是如此吗?”   “虽然我爱我的女儿,但我还是得说,您没有看到她纠缠着我的那个劲儿,”菲利普说,“我就连离开我的房间都要蹑手蹑脚的,不然您就得好几天都看不到我——”他竖起叉子,怀念地说道:“当那个甜蜜蜜的小魔鬼靠在您的膝盖上,将两只云朵般的小手放在您的胸口,一个劲儿地叫着‘爸爸’,咕哝个不停的时候,您除了屈服之外还能怎么样呢?”   他这么说,就连国王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真是再对也不过了,菲利普,再对也不过了。”   奥尔良公爵停顿了一会,他的王兄已经有好几天没有露出欢颜了,因为那个可恶的女巫,也因为加约拉岛的叛乱——还有伤透了心的科隆纳公爵,“好吧,”公爵又巧妙地说道:“鉴于我们都是凡人,无法摆脱内心的软弱,我会去说服他们,您需要时间……”   “在拉瓦利埃尔夫人生产之后。”   “在拉瓦利埃尔夫人生产之后,”奥尔良公爵说:“您已经决定,如果她能够生下一个健康的男孩,就承认他并且给他一处封地吗?”   “我是这样承诺她的,”路易说:“愿上帝保佑我们。”   “愿上帝保佑您,陛下,”奥尔良公爵说:“那么您介意我将这个消息散布出去吗?总有人担心您过于宠爱拉瓦利埃尔夫人——但如果这是最后的安慰,他们就不会介意了。”   “完全可以,这也是我和她谈过的事情。”   “万幸她的脾气并不像玛利。”奥尔良公爵直言不讳地说,他小时候还和玛利打过架,从那时候他就觉得玛利·曼奇尼缺乏对王权的敬畏之心,所以他从来就不看好玛利与兄长之间的感情。相对的,拉瓦利埃尔夫人虽然有时候也过于天真,而且偏于懦弱,但她至少还知道应当对国王的旨意俯首帖耳。   “我们就不要再提起她了。”路易和缓地说:“对了,菲利普,还有一件事情你要帮我去做。”   “请吩咐,陛下。”   “我最近大概没时间照看科隆纳公爵,我希望你能到狩猎行宫去陪着他,直到我能略微脱身出来。”   “当然,”奥尔良公爵露出了几分怜悯之色,“他是个好孩子。”   ……   谁也没能想到,国王竟然一直忙碌到了盛夏来临,六月的最后一天,拉瓦利埃尔夫人在万森城堡的一个套间里分娩——与王后分娩时的万众瞩目不同,这里偏僻,危险,人迹罕至,套间外只有国王、奥尔良公爵,维萨里与以拉略,拉瓦利埃尔夫人所在的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道门通往外面的小厅,也就是说,她没有逃走的机会,帮助她生产是她的女性族人——她们是否能够幸运的走出这里,而不是直接被关入监牢,也要看波希米亚女巫们有没有对拉瓦利埃尔说谎。   女性狼人在分娩上要远胜于人类女性,他们只等了两三个小时,拉瓦利埃尔夫人就顺利生下了一个男孩——她一边感觉这孩子脱离自己的身体,一边紧张地等待着最后的宣判,她最先听到的是一声响亮的婴啼!   “她成功了!”以拉略低声道,因为如果是狼人,生下来的第一声只会是可悲的呜咽,因为狼人的长吻是无法如人类那样大声哭泣的。   路易也知道这一点,他向后跌去,跌入椅子里,奥尔良公爵的手和他紧紧地握着,这时候公爵才感觉到国王的手正逐渐暖和起来,之前它们都是凉冰冰的。   而后他们看着一个满脸欣喜的侍女抱着一个襁褓走了出来,路易伸手接过,奥尔良公爵急切地掀开了襁褓,一个健康而正常的人类男性婴儿出现在众人眼前,所有的人至此才彻底的放下了心——虽然之后维萨里,还有以拉略还要测试他身体里有多少血脉已然属于狼人,还有他身上是否依然具备狼人的隐形特征——这些测试都有意避过国王的眼睛,因为有些测试实在有些可怖。   但这些对孩子是没有太大伤害的,回到国王身边的时候,他只是气恼地哭红了面颊,小拳头和小脚都从散落的襁褓里跑了出来,路易握住它们,看向维萨里和以拉略,“我可以宣布了吗?诸位?”   “可以了。”以拉略说:“他身体里有狼人的血,但已经非常稀薄了,他无法变成巨狼,也无法露出獠牙或是爪子,”这位大审判长神情奇异地说道:“即便他想回到狼人的群落里,也会被驱逐出去的,他身上属于人类的成分太多了。”   国王看向维萨里,维萨里也点了点头。   国王神色柔和地看向这个新生儿,“那么,”他宣布道:“让我们迎接哈勒布尔公爵!”   房间里终于得以欢腾一片,以奥尔良公爵为首,他们都在呼喊着,哈勒布尔公爵驾到!   房间里的拉瓦利埃尔夫人也仰头倒在了枕头上,没人知道之前的几分钟她有多么煎熬,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国王会不会改变主意。但现在,国王已经给了这个初生的孩子一个封号——哈勒布尔公爵,这个封号也许会令人感到迷惑,但拉瓦利埃尔夫人知道,那是位于布鲁塞尔南部的一座森林,那时候国王和她曾和她一起去欣赏过那里的蓝铃花——每到春季,那座巨大的森林里到处盛开着如同精灵一般的蓝紫色花朵,犹如幻梦——哈勒布尔公爵,意味着这个孩子已经被他的父亲册封到了佛兰德尔,就如他的;两个兄长那样,他会在他父亲的庇护下长大,之后则为他的父亲镇守领地。   国王兑现了他的承诺,她终于得到了回报,虽然这份回报也同时代表着即将到来的分离。   拉瓦利埃尔夫人的眼泪浸透了她美丽的栗色长发,也许在这个世上,不会再有谁的眼泪,同时蕴含着这样深刻的悲伤和喜悦。 第二百五十六章 蒙特斯潘夫人进入宫廷   科隆纳公爵是路易十四的头生子,人人知道,不过他名义上是科隆纳公爵的长子,科隆纳家族的退让让他是以婚生子的身份出生,而非私生子,这对他是有好处的,至少在婚事上,他的新娘不至于被嘲笑说嫁给了一个不受祝福出生的丈夫;但也不是没有缺点,那就是,随着太阳王的威名愈发显赫,他从路易这里得到的荫庇可能无法与被承认的私生子相比,最少他是无法称路易为父亲的,但在法律上被承认的私生子就能,而且他也无法一直留在凡尔赛宫,与路易生活在一起。   哈勒布尔公爵被裹在襁褓里抱出来,同时也是公开承认其存在的宴会在凡尔赛的维斯塔厅举行,维斯塔是罗马的灶神,是家庭的守护神,在这里举行欢庆宴会可谓意义深刻,宾客们虽然都面露笑容,甜言蜜语,但心中的想法只怕正与言语相反,尤其是他们看到孩子的母亲正高踞众人之上,与国王宛如一家的时候,他们的眼神简直就像是淬了毒。   他们不喜欢国王身边有个西班牙女人(王后),也不希望国王身边有个英国女人(拉瓦利埃尔夫人),虽然太阳王之前的功绩让他们变得温顺,但也正是因为他荣光日盛,他们更是看不得其他国家的人来分享国王的荣耀,或是夺取国王赏赐给他们的权力,就像是曾经的黎塞留与马扎然。   拉瓦利埃尔夫人往下看去,看到的都是谦恭和善的面孔,听到的也是阿谀奉承,在这个宫廷里,能够给她颜色看的也只有国王、王后与王太后,王弟菲利普因为深受国王宠信,也是有此权利的,但他们以往不是无视拉瓦利埃尔夫人,就是因为有国王从中斡旋,对她保持一个不冷不热的态度。   以往她很少参加宴会,但现在她也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受人憎恨了,她占据了一个太好的位置,距离国王,也就是权利的中心太近了,看看那些亲王、那些公爵、那些凭借着自己的才能或是勇武才能在这个厅堂里占据一席之地的大臣与将军——他们并不知道拉瓦利埃尔夫人为国王做了多少事情,他们只看到一个外国女人,一个侍女,只因为国王的偏爱就能站在他们的头上作威作福。   不过也只有今天了,作为狼人,拉瓦利埃尔夫人的康复速度远超过凡人,她已经决定带着族人,和哈勒布尔公爵一同前往封地,那片浩瀚的森林有着无数鸟兽,丰沛的阳光,雨水,而那里全都属于她与国王的儿子,他们可以在那里施行自己设置的律法,收取税赋,决定土地的用处,建造宫殿或是堡垒——甚至拥有自己的军队,这是路易额外赐予她的权利,虽然只有三千人,并且很有可能是为了抵御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们可能的攻击,但这意味着哈勒布尔公爵与那些可以被轻易放逐与撤除领地的公爵不同,他手握军权,和孔代亲王一样,只要他不生出悖逆的念头,那么这片领地可以千百年的传承下去。   在宴会,小憩之后,哈勒布尔公爵被抱了下去,拉瓦利埃尔夫人也随之告退,理由也是现成的,她要去照顾孩子,虽然这时候的贵夫人们很少亲自照顾孩子,但鉴于之后的舞会……大病初愈的科隆纳公爵也以无法支持离开了。   唯独王后,大公主与王太子路易是无法推托的,大公主犹可,因为她已经确定了要与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结婚,所以她的教育里已经含括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内容,王太子路易的神色就有些古怪了——“王室夫人”制度之中,最让现在的人难以置信的是,虽然这些王室夫人都是被重臣显贵们推荐上来的,但这些美丽的女性首先要成为王后的侍女,而后才能正式成为国王的爱人,也就是王室夫人。   所以在这场舞会中,被娇艳动人的贵女们簇拥着的反而不是国王,而是王后,在国王与王后跳完第一支舞后,人们就开始紧张地关注王后身边的侍女们,打量她们的一举一动,猜测她们之中谁会被国王选中。   最令路易囧然的是,王后特蕾莎居然也落落大方地向他举荐起其中的几位年轻女性——当然,按照传统,她们都是伯爵或是侯爵夫人,因为已婚男性与未婚女性产生爱情是不道德的,而且在婚姻中诞生的孩子也……比较合理……虽然就算是作者也不知道合理在什么地方,但当时的风气就是如此。   “我不想干涉您的意愿,”王后俯身在国王耳边轻声说:“但您可别再选一个外国女人了。”如果路易也只是一个虚弱荒唐的国王,随便他选择谁做王室夫人这些大臣都不会深究,但现在他是权势熏天的太阳王,大臣们当然会畏惧他因为爱情而做出错误的选择。   “现在不,”路易也侧身和她说道:“我现在没这个心情。”   “这个选择确实要慎重,”王后表示同意,“我会告诉他们的。”   “多谢了,我亲爱的王后。”路易说。   “这是我的职责所在。”特蕾莎王后说:“可惜的是我无法在其他地方为您分忧。”   “我的宫廷如此宁静,您的功绩决不可没,”路易说,这是真话,连续两次战争,难道就没人试图扰乱卢浮宫来动摇路易的决心吗?特蕾莎虽然不是一个聪慧的人,但她善于忍耐——路易离开了多久,卢浮宫就沉寂了多久,她不干涉任何宫外的事情,而宫外的任何混乱也别想侵入宫廷,在柯尔贝尔等国王留下的大臣与近卫军的帮助下,她和王太后安妮一起尽心竭力,没让路易多出更多不应有的烦恼:“我应该给您更多的赏赐。”   特蕾莎王后欣然接受,这不但是她应得的,也是为了她的儿女们,她的长女也许在几年间就要嫁到瑞典去了(她并不相信路易的胡话),她的儿子也即将成年,之后与大臣,主教和爵士们往来,也是一笔很大的支出。   作为回报,在舞会结束之后,王后还特意屈尊去看望了拉瓦利埃尔夫人与哈勒布尔公爵,给了她赏赐,并给了许多承诺,保证国王并不会彻底地忘记她和他们的孩子——这让王太子小路易感到迷惑与不安,王后察觉到了,“怎么啦,我的孩子,”她笑着拉拉小路易的手:“拉瓦利埃尔夫人难道是第一次出现在我们面前吗?”   “不,”小路易说:“只是觉得……”他带着几分迟疑,似乎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将自己的疑问说出来。   “说吧,”王后特蕾莎鼓励道,虽然她是哈布斯堡的公主,但她在路易这里得到的爱护与尊敬,让这个原先有些阴沉与偏激的女性逐渐变得仁慈宽厚起来,她不但爱自己的孩子,也有着现在的贵女们鲜少的耐心与充分的理解,所以在犹豫了片刻之后,小路易还是靠近了自己的母亲,悄声说道:“您知道科隆纳公爵夫人如何了吗?”   王后有点惊讶:“我以为你不喜欢科隆纳公爵。”   “是不太喜欢。”小路易说,他们年龄相仿,又有着同一个父亲,并且一致认为,自己才是父亲最爱的孩子,但小路易之前确实有点嫉妒小卢西安诺,因为他比自己更像父亲:“但……我可以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吗?”父亲也许会隐瞒任何人,但绝对不会欺骗自己的妻子,这点小路易还是有点把握的。   “这个,说来话长……”说真的,王后对玛利——有着极其复杂的观感,也因为路易在很多事情上都对王后开诚布公,所以王后都不知道应该嫉妒玛利,还是怜悯她,若说路易对她没有真情实感,那是谎话,但要说她在路易心中的位置——并不如她以为的那样高,所以在她终于触及了路易的底线后,即便有科隆纳公爵,她也无法逃脱路易给予的惩罚。   王后简单地和小路易说了玛利的事情,然后竖起手指:“你知道在这件事情上,科隆纳公爵夫人犯了什么绝对让无法让陛下宽恕的错误么?”   “因为她差点杀死了科隆纳公爵?”   “还有?”   “她威胁了……您,还有我?”王太子小路易说:“但您不是说,这件事情后面可能会有推手——当时她的精神状态也不那么正常?”   “你要往深处看,孩子,更深的地方。”王后特蕾莎说:“你觉得你对你的父亲意味着什么,而科隆纳公爵对他又意味着什么呢?”   “……”小路易露出了纠结的神情:“他的孩子?”   “是传承,”王后说,“更正确地说,你是法兰西,卢西安诺是那不勒斯,而哈勒布尔公爵是佛兰德尔……至少一部分如此。”她揽过王太子的肩膀,在路易的关心下,这个孩子已经显露出了健壮身躯的雏形,也许只要一两年,她就再也不能将他抱入怀里了:“你们将会是他的手臂,他意志的延伸,法兰西的荣光持续与拓展的保证,所以,科隆纳公爵夫人说出了最不应该说出的那句话,做出了最不能够做出的那件事情,国王绝对不会允许那种可能发生,你,科隆纳公爵,或是哈勒布尔公爵,都是如此。”   “所以,无论是她受人操纵,或只是口不择言,”王后继续说道:“陛下都不会让这种可能继续存在下去,哪怕只是万分之一。”   “这就是您为什么要向拉瓦利埃尔夫人示好……的原因?”   “不全是,”王后特蕾莎说:“他的封地在布鲁塞尔南侧的哈勒布尔,如果我没猜错,你的妹妹伊丽莎白的嫁妆也会在附近,甚至哈勒布尔连成一片,这样他的儿女才能在之后的战争中互为臂助。”   “哎呀!”小路易忍不住叫道:“他还是个婴儿呢!”   “时间的流逝是很快的,”王后笑了出来:“我的孩子,你还在摇篮里吃脚趾头的样子对我来说,仿佛就在昨天呢。”   这句话让王太子羞红了脸,他飞快地从母亲的怀里挣脱了出来,匆匆说了晚安之后,就从侍女们的轻笑中跑了出去。   王后特蕾莎终于能够放下绷紧的肩膀了,她挥挥手,让侍女退下,而后回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拿出一封信,笑容从她的脸上褪去,眼神也变得凝重起来,她打开那封信,再看了一遍,这封信是蒙庞西埃女公爵向她推荐的一个人写给她的,但与蒙庞西埃女公爵不同,王后特蕾莎并不喜欢这个人,尤其是,这个人的父亲,无论是名义上的,还是实质上的,都不赞成让他们的女儿进入宫廷,更别说是成为王室夫人,王后一开始是准备将她搁置起来的——国王对王后的尊重让她有这样的权力,因为之前玛利和拉瓦利埃尔夫人都让王后承担了不应该让她承担的责任,这次王室夫人国王只是提了提一些必须的要求,譬如绝对不能是他会重用的大臣和将军的亲眷之外,就全都交给了王后处理。   王后从中确实笑纳了不少贿赂与争取了一些支持者,但这位蒙特斯潘侯爵夫人……首先她的两位父亲都不支持她,王后怎么会做多此一举的事情呢,但这位夫人竟然通过蒙庞西埃女公爵传信过来说,她有足够的信心,会被国王选中。   不比已经决定终身不嫁,不但在加斯东公爵的事情上坚决地站在了国王一边,还在之后的两次对外战争中借给了国王一大笔钱,因此尽可以荒唐不羁的蒙庞西埃女公爵,王后特蕾莎是法兰西现在最大的敌人,西班牙的公主,做事要更为谨慎,她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答应了这位夫人的请求,和她见上一面。   她们约定在巴黎郊外的一座小教堂里见面,王后时常在那里做弥撒,因为地方偏僻的关系,往来的人很少,就算凡尔赛宫中到处都是眼睛和耳朵,造成的影响也不会很大。 第二百五十七章 给国王的礼物   当王后以及侍从,女官等一群人来到这座小教堂的时候,正是午间祷告之后,因为这座小教堂蒙受了王后的恩惠,所以虽然小,但花窗、华盖与祭坛一样不少,金银的圣器就这样摆在雪白的亚麻布上,在绚丽多变的光线中呈现出游移不定的美丽光泽,一位身着黑衣的夫人正跪在跪凳上——但听到门被打开的声音后,她站了起来,对着王后,从容而又优雅地行了屈膝礼。   王后的双唇立即抿紧了,虽然她不断地对自己,对孩子们说,有国王的尊敬她就已心满意足,但那个爱着自己丈夫的妻子不会希望独占自己的夫君?而且王后的意义又与其他贵女不同,她的每个男孩都是有继承权的,女孩们则是联姻的最佳人选,可以说,在整个法兰西或是欧罗巴,唯独王后不能出轨。   但特蕾莎还是西班牙公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无论是容貌,还是天赋都无法与他人相比,更不用说那些被精心挑选出来的王室夫人待选,只是不管是哪一个,奥尔良公爵推荐的,还是孔蒂亲王,又或是王太后,都不如她面前的这位女士……更具威胁性。   路易十四并不是一个好色之徒,他亲政二十年,也只有一位公开的,两位不公开的王室夫人,比起海对面那位“快乐王”查理二世(他的十四个私生子可不都是一个母亲生的),这位国王堪称清心寡欲——这三个国王的爱人王后都见过,玛利·曼奇尼有着一张圆脸和可爱的小下巴,蓬松的深色卷发,玫瑰色的面颊和嘴唇,这让她即便到了儿子都快成年的年纪,看上去依然像是一个未婚的少女;甚至没有姓氏的米莱狄夫人,她有着一种引人堕落的妖艳与肆意,就像是你时常能够在黑暗的街角看到的流莺,或是凶恶的母狼,唆使都会扑倒你身上;拉瓦利埃尔夫人呢,虽然她偏向于男性的面孔并不符合法兰西人对美貌的认可,但谁也无法否认她的秀发美如流瀑,而且总是带着一种引人垂怜的气质,而且国王也曾经和王后谈起过,拉瓦利埃尔夫人的容颜有着别具一格的特殊魅力。   而这位蒙特斯潘侯爵夫人,她的美……充满了危险,令人一看不是生出怜悯或是征服的欲望——反而会在畏惧中选择退缩与逃避,但同时,他们也会被那美艳且毫无缺憾的面孔,身姿与声音攫住,不仅无法按照理智的呼喊逃脱,还会被炽热的触手拖入泥沼。   幸而王后身边总有教士——以拉略的教士,他见过这样的情景,也有抵抗的能力,他上前一步,伸出了十字架,做出了一个威胁的手势,蒙特斯潘夫人微微一笑,缓缓起身,后退一步,于是缠绕,或者说覆盖在人们身上的那种古怪氛围就消失了。   王后触摸了一下自己手腕上的玫瑰念珠,刚才的那种感觉并不令人感到舒服,简直就像是在夏天走进了玻璃花房里,潮湿而又闷热的空气无所不在,衣料紧紧地缠裹住手臂和双脚,你就像是在一头怪兽的胃囊里行走,她虽然是个温和的人,视线中也不免带上了一份责备。   “我想我必须恳求您的宽恕,王后陛下。”蒙特斯潘夫人说,一边又屈了屈膝。   “我现在要怀疑你是否确实想要获得王室夫人的职位,”王后的眼神转为审视:“大郡主(蒙庞西埃女公爵)可以说是竭尽所能地想我推荐了您,但您却做出了这样轻率而又鲁莽的行为。”   “什么样的行为?”蒙特斯潘夫人毫不迟疑地反问道。   “我身边的教士应该能够回答您。”王后说,如果蒙特斯潘夫人的两个父亲,不是御医维萨里,不是莫特玛尔公爵——这两位正受到国王重用的大臣,王后根本不会和她纠缠。   “如果您是说您方才被一种古怪的力量冒犯了,”蒙特斯潘夫人说:“那正是我需要让您知道的。”   王后看了看身边的教士,他轻轻摆了摆手,王后看向女官和侍女:“你们可以退下了。”今天她当然不会带上那些有意成为王室夫人的贵女,这里都是她的心腹,她们离开之后,王后身边就只有两名教士,两名以侍女之名陪伴在王后身侧的女巫——这里没有其他人的话,他们是完全可以对付得了一个——   “觉醒者的后裔。”侍女说。   “绝对不可以。”教士说:“她绝对不能成为王室夫人,王后陛下,不能让她到国王身边去。”   “那么我应该到谁身边去?”蒙特斯潘夫人立刻道:“谁能比国王陛下更有资格拥有我?”   “您的丈夫,也许?”王后身边的另一个侍女立即说道,“按照里世界的法律……”   “觉醒者不应侍奉凡俗之人,”蒙特斯潘夫人说道:“可惜这个戒律早就成了一纸空文,因为我的母亲正是莫特玛尔公爵夫人,如何?你们不敢对国王宠信的臣子指手画脚,却敢插手国王的私事?”   “莫特玛尔公爵只是一个臣子,”教士说:“而陛下是法兰西的陛下。”   “正因为陛下是法兰西的陛下,您们应该将最好的东西奉在他的面前,”蒙特斯潘夫人说:“而且我只是觉醒者的后裔。”   “那么我们或许更应该将一个觉醒者带到国王陛下面前。”侍女说。   “有人可以告诉我,什么是觉醒者吗?”王后忍不住问道。   “这要说到里世界的一些疯子,”教士先于女巫开了口,很明显,他的话语中有着几分轻蔑:“他们或是为了悠长的寿命,或是为了迷惑他人的魅力,又或只是为了追寻魔法的奥妙,就和一些魔法生物或是魔鬼成了夫妻,他们的后代会继承一些非人的特质——但后来他们发现这并不能给他们带来想要的东西,而且随着巫师大规模地迁入里世界,与魔法生物的关系也变得紧张起来,这样的人就逐渐少了,但他们的家族中,偶尔会出现返祖之人,他们隔代继承了魔法生物的能力,您要知道,能够被巫师们选中的魔法生物一般都有很强的能力。”   王后急速地看向蒙特斯潘夫人:“那么她是……”   “水妖,或是塞壬。”教士说。   “您怎么敢!”王后气恼地喊道,对她现在的身份来说,这样高声说话十分失礼,但她即便不如国王学识渊博,也看过以水妖诱惑许拉斯,以及奥德修斯的船只抵抗塞壬诱惑为题材的绘画作品,一想到蒙庞西埃女公爵竟然将这样一个人推荐到她这里,让她呈给国王,她就一阵阵的眼前发黑。   “那里有不够锐利的刀剑,那里有不够灼热的火焰?”蒙特斯潘夫人毫不退缩地回答道:“只看它们掌握在谁手里,您难道认为,能够在三年里连续征服了整个低地地区的国王,却要畏惧一个小小的觉醒者后裔吗?”   “我不可能将一个这样危险的存在留在宫廷里。”王后说。   “哪怕您的陛下已经这么做了?”蒙特斯潘夫人反问道:“只可惜那两个终究还是一对儿简直让人无话可说的蠢货!”   “我恳请您到这里来,”蒙特斯潘夫人继续说道:“并不是想用哀求和动听的言语来打动您的,王后陛下,我只请您做一个使者,将我的礼物带给国王,他会知道谁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并不这么认为,”王后坚持说,但她还在这里,就表明她已经在动摇了:“您是那样的危险。”   “不比我的母亲危险,莫特玛尔公爵依然侍奉着国王。”蒙特斯潘夫人说道:“我无意隐瞒我的特殊,不是在威胁您,而是如那些贵女一般,让您,让国王选中我。”   “您这样说令我迷惑。”   “您很快就知道我并非满口虚言。”蒙特斯潘夫人说,而后向王后展示三件东西,它们分别是一个黄铜信筒,一小瓶亮晶晶的粉末,还有一把象牙钥匙。   “王后陛下,我曾经读过《圣经·旧约·以斯帖记》。”(注释1)   “我也读过,夫人,那是一位贞洁而又聪慧的圣女。”   “那么您就应该知道,我最喜爱的是她在每次觐见国王的时候,都会为国王带去礼物。”   “向国王索要礼物的人很多,但向国王奉上礼物的人却很少。”   “是的,所以这就是我奉献给国王的礼物,也许您不明白,但没关系,请容许我一样样地对您说,它们正是我用独属于我的武器得到的。”蒙特斯潘夫人说。“首先是两封信,您可以打开看看,不过我可以先告诉您,它们都是窃取自波兰大贵族的信件,一封是回复给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的。”说到这里,夫人略微停顿了一下,王后虽然惊讶于一个女巫竟然会涉及到凡人的政治行为中去,但还是点了点头:“他们可以听。”   “波兰国王米哈尔·科里布特·维什涅维茨基没多少时间可活了,”蒙特斯潘夫人有些粗鲁地说道:“利奥波德一世正预备与波兰贵族一起扶持洛林公爵为波兰国王,当然,不是那个高高兴兴从洛林搬到巴黎的洛林公爵,而是原先洛林公爵兄长的长子。”   这句话顿时让王后神色凝重,洛林是路易亲政之后收回的第一处领地,洛林公爵在几年前去世,作为他奉还领地的回报,直到他去世,洛林的税赋完全地属于他,供他在巴黎或是凡尔赛随心所欲地挥霍,还有被国王整修一新的黎塞留宅,他是仅次于王室成员第一个用上浴室与卫生设备的贵人。   但相对的,被自己的弟弟篡夺了继承人的位置,爵位与领地,又在夺回领地的战争中,因为路易十四的介入而失败,最终怀恨死去的,真正的洛林公爵可不会对国王陛下有什么好观感,他的长子更是没有放弃过夺回洛林的念头,这十几年他一直在哈布斯堡的庇护下成长,虽然无法撼动路易的统治,但这个敌人就像是隐藏在泥沼里的毒蛇那样令人作呕——奥尔良公爵在洛林遇到的瘟疫也许就有他的手笔,而那时候他的年岁也不是很大。   现在他可能有二十岁了,正是身体强壮,意志坚定,而且野心勃勃的年龄,一想起波兰贵族们热爱推选一个外国人做国王的传统,有利奥波德一世支持,成为波兰国王也不是不可能,波兰-立陶宛虽然与法兰西间隔着一个神圣罗马帝国,却与瑞典比邻,作为瑞典的盟友,路易对此不管不顾根本不可能,而且这个敌人,若不是蒙特斯潘夫人的警告,也许要等到尘埃落定,路易才能知道自己又多了这么一个危险的敌人。   “第二封信呢?”王后问。   “第二封信是另外几位贵族们的提议,”蒙特斯潘夫人说:“他们有意让孔代亲王成为波兰国王。”   “您说的孔代亲王,就是我们认为的那个孔代亲王吗?”教士不禁插进来问道。   “是的。”   “我多么希望得到一个否定的回答。”王后喃喃道,要知道,人们一直都在讨论,什么时候国王才会把孔代亲王投入监牢,不说孔代亲王在两次投石党运动中的暧昧态度,单单第二次,他的弟弟孔蒂亲王确实明明白白地宣布,要让自己的兄长成为摄政国王——距离登上王位也只有最后一步了——在敦刻尔克战役后,路易不但宽恕了被擒的孔代亲王,还让他继续为他率军作战,已经有人说国王简直如同圣人般的仁慈了。   事实上,在对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战阵中,也有人劝说孔代亲王放弃军权,退回巴黎或是他的城堡尚第伊,但孔代亲王没有答应,他在两次战争中获得了莫大的功勋,不怪人们都在担心国王会觉得受到了威胁,毕竟路易十四自称太阳王,天空中怎么能有两枚太阳呢?   这个消息,简直比上一个消息还要糟糕一点。   没人能否认,孔代亲王作为一个能征善战的将军,可要比籍籍无名的小洛林先生可怕的多了。   ……   注释1:以斯帖是《圣经·旧约·以斯帖记》中的女主角,是公元前五世纪中期的古代波斯的王后,她是一名美丽善良的犹太女英雄,她为了挽救在波斯境内的犹太人的性命,运用自己的智慧,在当时波斯王的面前揭露了波斯宰相哈曼的阴谋,使得哈曼获得被绞死的下场(注:这个绞刑架是哈曼为阴谋绞死以斯帖的养父而制造的。),粉碎了哈曼阴谋消灭波斯境内犹太人的罪恶计划。   在传说中,以斯帖原先只是诸多妃子中的一个,但与其他妃子不同,每次侍奉国王她都会带去一份礼物,而不是向国王索取礼物,因此引起了国王的注意。蒙特斯潘夫人所说的就出自于此。 第二百五十八章 蒙特斯潘夫人的价值   这两封信事实上并无任何值得深究或是利用的地方,一定要说,那就是给路易十四陛下的一个提醒,无论是小洛林先生还是孔代亲王,一旦成为波兰国王都会造成法兰西内部的动荡不安,但要让路易立刻干涉,阻止孔代亲王或是小洛林先生被选为波兰国王,暂且不论是否能够成功,小洛林先生也就算了,孔代亲王是否会为唾手可得的王位而对路易心生怨恨呢?这完全是有可能的。   现在这两封信就放在路易十四面前,路易身边只有邦唐与王弟菲利普,这两个人是绝对不会背叛他的,国王信任他们就像是信任自己的双手,菲利普有些沮丧,因为这是他的过失。虽然路易安慰他说,首先约翰二世被废黜正是68年的时候,他们当时正在佛兰德尔打仗,奥尔良公爵无暇顾及波兰内部事务也很正常,而且紧接着被推举上位的米哈尔出身维什涅维茨基公爵家族,他的父亲是个能征善战的骁勇之人,他上位以来也没不曾犯过任何错误,正值壮年,为人谨慎,谁能想到波兰的贵族们竟然又升起了更换国王人选的念头呢,从69年到72年,不过短短三年时光而已。   也许看到这里,有很多人会觉得无法理解——但大家应该都还记得,法兰西的国王们曾经不止一次地骄傲地宣称,他们的王位侍从血脉中得来,而不是凭借着口舌与贿赂得来,像是路易十四最大的敌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就是被选帝侯们推举出来的皇帝,而非只因为他的父亲是皇帝。   而且除了继承方式的不同之外,选帝侯也不如字面意义上所言,只是一个选举皇帝的诸侯,他们分别世系着神圣罗马帝国的各个职位,而且这个职位是皇帝无法剥夺的——因为皇帝原先也只是他们之中的一个,这些职位甚至如国王的王冠,教皇的钥匙那样体现在他们的家族纹章上,像是担任帝国大元帅一职的萨克森选候,他的纹章上有着长剑的图案;担任试酒官的波西米亚国王纹章上是帝国皇冠,负责掌管国玺的美因茨大主教的纹章是一枚印章……等等,这些图案不但体现了选帝侯们的威严,也表明了他们的权力——他们不是皇帝的臣属,而是与皇帝分享王权的“兄弟”,他们与皇帝一起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阶级,当他们与皇帝坐在一起的时候,人们会说,坐于王权之中,而非屈于王权之下,也就是这个意思了。   所以在法学与神学上,掌握着整个国家的法兰西国王与仅掌握着一部分王权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地位平等。   但波兰的君主选举制度又与神圣罗马帝国的不同。如果说神圣罗马帝国的选帝侯制度为这个帝国延续了数百年的寿命,那么波兰的君主选举制度就是毁灭了这个曾经强大过的国家的罪魁祸首。   最初的时候,波兰也如欧罗巴的其他地方那样,由许多部落联盟组成,到了十世纪中期,皮亚斯特家族的首领建立了早期的封建国家,皮亚斯特王朝约在百年后统一了波兰地区,从此波兰地区的民众得以从连绵不断的战争中解脱,平静地度过了三百年后,波兰国王波列斯瓦夫三世做了一个公平而又愚蠢的决定,那就是将国土一分为四,交给四个儿子,可以想象的,战火重燃,二十多年后,瓦迪斯瓦夫一世才再一次地统一了波兰,但祸患的根苗已经埋下。   与狡猾的法兰西国王借与英国的战争不断地从诸侯手中收回权力与领地不同,瓦迪斯瓦夫一世的敌人是与自己地位相等的兄弟,因此需要贵族们的帮助与支持,所以在二十多年的内战中,国王不得不一次次地做出退让,之后的国王也没能夺回,1505年的时候,国王没有贵族议会的同意,不被允许制定颁布法律。   真正的乱象始于1569年,亚盖隆王朝的最后一位国王齐格蒙特二世创立了君主选举制度,虽然他的初衷是为了维持波兰的君主制度,但他在72年死去,瓦卢瓦的亨里克三世虽然被推举为波兰国王,但因为处处受到贵族的掣肘,74年就回到法国,成了法兰西国王亨利三世。之后就是连续三年的空位期,在这三年里,诸侯们争相率先增强自己的势力而置国家于不顾,直到与亚盖隆的女性后裔缔结婚约的斯特凡一世被推举为国王,波兰内部的动荡才逐渐平息下来,作为特兰西瓦尼亚君主的斯特凡一世是个果断而又强硬的结婚住,他若不是在位十年,而是在位二十年或许三十年,波兰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可惜的是这位君王在1586年去世,接过王权的就是我们所熟悉的约翰二世所在的瓦萨王朝,这个王朝的第一个君主来自于瑞典,虽然不久之后他的瑞典王位就被废黜了,当然,就和他的后代一样,他不是一个锐意进取的好国王——而且他虽然不再是瑞典国王,但他的政策与行为都无限制地偏向于瑞典,波兰贵族议会当然不会坐视这样的情况发生,瑞典和波兰之间的战争由此不可避免,无需多说,有着一个心怀他国的国王,四分五裂的议会与各具心思的诸侯,波兰根本无法与它的敌人们对抗——1648年到67年的“大洪水”时期里,波兰不但被瑞典切割去了一大块国土,更是被迫放弃了对普鲁士公国的君主权,哥萨克起义让他们失去了对乌克兰的控制……事实上,茨密希亲王阿蒙对约翰二世的抱怨有些过于偏激了,因为波兰的衰败可不是从约翰二世的统治时开始的,只能说,从波兰贵族们为了保证手中的权力而有意选择外国人做国王的时候,波兰的混乱与衰败就不可避免。   “波兰与瑞典的战争中,波兰并非没有得到过胜利,只是他们内部的倾轧与争斗,最终还是让这些用士兵们的血肉与痛苦换来的胜利化作了泡影。”路易说,他有意从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那里交换的利沃尼亚地区就是在那次战争中瑞典从波兰那里夺取的,即便那场战争后期波兰获得了一次巨大的胜利,他们也没能在谈判中将被侵占的领地争取回来。   “但如果,我是说如果,”菲利普斟酌着说:“若是小洛林先生成为了波兰国王……”   “这会直接影响到我们与瑞典之间的关系。”路易说,如果小洛林先生不曾放弃对洛林的追索,以及对路易十四的仇恨,那么他很有可能在利奥波德一世的煽动下攻击瑞典,别说瑞典与波兰原先就是敌人,瑞典贵族们一定会将这个罪过转嫁到法兰西身上,这样,法兰西与瑞典的同盟不可避免地会被动摇,有时候并不是有着共同的敌人就是朋友——除非法兰西能够支持瑞典对波兰作战,但连续两场战争之后,法兰西最重要的任务是吞没佛兰德尔与半个荷兰,而不是参与到另一场对法国没有多少好处的战争中。   波兰与法兰西之间间隔着神圣罗马帝国,对法兰西来说,猎物虽然肥美,但根本没有办法吃到嘴里,而且神圣罗马帝国,普鲁士与俄罗斯对波兰可谓虎视眈眈,在荷兰的事情上他们已经吃了亏,又怎么容许法国将手插到波兰?   “但也不能是孔代。”菲利普说,他在不笑,神色冷酷的时候竟然与路易十分相像,“孔代曾经是个叛贼。”   “我已经宽恕他了。”路易说。随后他看到菲利普露出了惊愕的神情:“上帝,”他喊道:“您不是在考虑这个可能性吧,不不不,怎么可以是孔代呢?”   “为什么不能是孔代呢?”路易反问到:“无论他之前犯过怎样的错误,别忘了,弟弟,他与我们同出一脉。”   “正因为如此,才更可恶。”菲利普说:“我认为他最好的结局莫过于回到尚第伊或是孔代,又或是领地中的任何一个地方,平静地度过最后的日子,或者说,即便您将他投入巴士底,也不会有人认为您太过分——他现在的功绩,也不过是偿还了之前的罪过罢了。只要您不处死他,剥夺他的领地,您就没有任何可以被指责的地方。”   “但自从我知道波兰贵族们有这种想法,”路易说:“我就只在想,波旁家族是否可以在另外一个国家传承自己的血脉……”   “这真是一个大胆的想法,陛下。”邦唐在一边说,虽然他只是国王的第一侍从,但国王对他从无隐瞒,他倒要比任何一个臣子或是贵族看得多,看得远,“但您必须考虑到,孔代亲王已经五十一岁了,而他若是成为波兰国王,所要面对的是一群贪婪而又奸猾的贵族,一群外国人,甚至可以说是敌人,他在那里孤立无援。”   “我相信孔代并非懦弱之人,”路易说:“而他正需要面对敌人,而非亲眷与国王。”   “只要他别认为您是有意驱逐他,”菲利普说,他飞快地想到了另一个问题:“还有瑞典,一旦波兰成为波旁的领地,那么瑞典也许会觉得受到了威胁。”   “在大洪水时期瑞典没有继续对波兰作战,是因为瑞典最为关注的还是丹麦,”路易往后一靠:“让瑞典人去对付丹麦吧,这才是他们最大的渴求——毕竟比起波兰,挪威距离瑞典可要近多了。”   “那么您是否会保留孔代亲王在法兰西的领地?”邦唐问。   “这就是我要和孔代交易的,”路易说:“看看他是否愿意用自己的领地和城堡换取一个王国。”如果孔代愿意,那么路易在波兰事务上付出的心力与真金白银,最起码的不至于蚀本。   “若是如此,对他来说这是孤注一掷。”邦唐说。   “就看一个王位对他的诱惑力有多大了。”路易说。   这件事情就此告一段落,国王拿起那个装满了白色粉末的小瓶子,将里面的东西倾倒在桌子上,在烛光的照耀下,它们闪耀着细碎的光芒。   “这是盐?”菲利普问道,但他随即觉得不会是那么普通的东西。   “是钻石粉末。”路易说,“到我身边来,弟弟。”   菲利普微微一顿,从善如流地从国王对面的椅子上挪到了国王身边的坐凳上,“这件事情与你有关,菲利普。”路易说,即便之前,他在说着波兰与孔代的时候,他的神色也没那样阴郁——菲利普动了动:“说吧,兄长,”他握紧了拳头:“我没什么需要被隐瞒的,也没什么可隐瞒的。”   “并不是那种事情。”路易说:“这瓶粉末是要被投入你的妻子,奥尔良公爵夫人的饭菜里的。”   菲利普一下子睁大了眼睛,当然,他心里最坏的猜测就是有人想要用它来威胁自己兄长的性命,并且将这件恶事诬陷到他身上,但他确实没想到这是针对他的妻子,奥尔良公爵夫人的。   “但为什么?”菲利普说:“我知道有人不喜欢亨利埃塔,但他们还不至于杀了她。”   “那些不希望看到英法联盟的人就会。”路易说,最开始的时候他也感到惊讶,虽然亨利埃塔在他的安排下作了一个秘密使者,但要说到英法联盟,就算没有她,也有其他使者,亨利埃塔是一个链接,还不至于左右盟约,“也许只是一个尝试。”路易喃喃道:“对那些人来说,哪怕是最微小的一个缺口……”   “不过主使人并不是我们以为的那些人,”路易说,蒙特斯潘夫人当然不可能就送上一件凶器了事:“想要夺走亨利埃塔性命的人,菲利普,是她的兄长。”   “查理二世?”   “不,约克公爵。”   路易叹息了一声:“约克公爵知道了,亨利埃塔之前在伦敦的时候,不但设法促成了英法联盟,还劝说查理二世利用巫术,让王后诞育了一个继承人,以及……诱骗约克公爵娶了一个天主教教徒的女儿,令他失去了新教教徒的支持,彻底失去了染指王位的可能。”   “但这不是约克公爵自己的选择吗?”菲利普气恼地说,约克公爵的薄情寡义可是出了名的。   “对他来说可不是,”路易说:“他现在被秘密拘押在巴士底,这是他的供词。” 第二百五十九章 蒙特斯潘夫人的价值(2)   “我不爱您。”蒙特斯潘夫人坦然地说。   “我想您也不需要爱情。”这是她说的第二句话:“或者说,爱情只会给您带来数之不尽的麻烦。”   “是什么让您胆敢如此揣测一个国王的心?”奥尔良公爵不善地问道,虽然这个女人可以说是救了他妻子的命,但她这种咄咄逼人的态度,尤其是在国王面前,着实令他不满。   “我的母亲,还有我的父亲。我的两个父亲。”蒙特斯潘夫人巧笑倩兮地说道,她的视线留在国王的脸上,不得不承认,路易十四面容俊美,身材颀长,虽然年过三十,但依然如同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那样强壮有力,二十年的亲政生涯让他威严无比——他们第一次见面时,年少的国王还有的青涩感已经完全不见了,这是蒙特斯潘夫人在之前的任何男性身上都看不到的,这是本身的优秀、外在的权威,内里的信心共同打造出来的璀璨存在,他称自己为太阳王,绝不会有人觉得名不副实,只会觉得这个称号与本人真是相得益彰。   “您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吧,那时候您还是一个少年,我还是一个孩子,但我已经懂得爱情只是一剂毫无效用的麻醉剂,它确实会令人兴奋,令人喜悦,让人觉得自己无所不能,但压片和酒精一样可以做到,而且后者低廉,前者昂贵,尤其是,它产生的麻痹效用会让人不知不觉付出太多他们无法承担的代价,在狂欢之后的清醒时刻,带给他们无穷无尽的懊悔。”   “我的父亲维萨里如此,我的监护人莫特玛尔公爵也是如此,”蒙特斯潘夫人继续说道:“别说他们依然保有对我母亲的爱,陛下,那不是爱,那是魔物的血脉在他们的身上发挥效用,我知道我不应该轻蔑他们,因为我从中得到好处,我也没有怜悯他们的资格,因为没有他们,我也只是一个卑微的奴隶。”她睁大了眼睛,“但这让我怎么能够相信他们呢?我是绝对不会相信他们,相信爱情的,我在修道院里长大,但看到的爱情并不少于那些在宫廷里的,特别是修道院里的爱情,它们艰难地萌发,在阴影里成长,它们应该比那些寻常的爱情更坚韧,但任何东西,钱财、权势、甚至只是食物和水,都能够轻而易举地摧毁他们,就像是我的父亲和母亲曾经被摧毁的那些,也像是我和我的丈夫。”   “如果我没看错,”奥尔良公爵无法忍耐地说道:“我看到您身上穿着黑色的丧服。”   “哦,那是我的一个测试。”蒙特斯潘夫人温柔地回答到:“我的继父并不希望有除了他之外的人夺去母亲的目光,所以我和我的妹妹是在修道院里长大的,我并不想要责怪任何人,我们在那里受到了很好的教育,当我成年,回到莫特玛尔公爵的城堡时,公爵告诉我,他会为我选择一个夫婿,虽然我希望能够进入宫廷,我母亲的想法与我们都不同——她认为我应该得到一份爱情,属于丈夫的爱情。”   “蒙特斯潘侯爵不爱您吗?”路易问道。   “爱啊,正是因为他爱我,所以我才进一步确定了爱情是种多么无趣而又低劣的东西。”蒙特斯潘夫人说:“我曾经无数次想要提炼与区分爱情的成分,就像是我的父亲维萨里研究魔药,那么当您剥除了表面上那些绚丽而又甜蜜的东西后,里面是什么呢?是欲望,爱欲、占有欲和破坏欲——无论是维萨里,还是莫特玛尔公爵,还是我的丈夫都是如此。维萨里即便一开始不明白,难道我们来到表世界后遭遇的一切他还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莫特玛尔公爵甚至不允许我的母亲将我们留在身边,我的丈夫则将我囚禁在他的城堡里,他从我这里汲取快乐,却不允许我得到幸福。”   “如果他真的爱你,那么嫉妒也是情有可原。”奥尔良公爵忍不住说道。   “但爱情的伟大难道不就在于牺牲?”蒙特斯潘夫人冷冷地说道:“这是个悖论,公爵先生,人类生来就是自私的,感情虽然看似无法捉摸,但和金钱一样,是可以记账的,但一个人为了他的爱情而不断地付出,或者说,他坚持要付出的话,那么他的账册也一定在不断地增厚,一旦两者之年的天平无法保持平衡,那么肯定有一方要掉到深渊里,但要说,谁能永远付出相等的爱,又如何均衡地付出呢?一个人永远无法窥见另一个人的内心,你觉得已经足够,但另一个人却只会觉得你忘恩负义。”   这句话让路易微微一晒。   “陛下深受其苦,一定懂得我的意思。”蒙特斯潘夫人说道:“先生们,母亲想要教会我如何得到爱情,而父亲,我是说我的两个父亲,他们都在教导我如何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唉,”路易说:“我相信无论是维萨里,还是莫特玛尔公爵都是想要努力阻止您进入宫廷的,遑论成为王室夫人。”   “正是如此,但他们一个是您的御医,一个是您的大臣,毫无疑问,他们对您的了解要比其他人更深刻,我从他们的书信和叙述中看到,爱情令您烦忧,而我有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我不需要爱情,陛下,如果您还记得我们初见时的话,我要用我的美色与智慧换取权力。”   “您这么说,让我不敢将王室夫人的职位交给您,您野心勃勃。”   “当我的目的与您一致的时候,我的野心就不是野心,而是一个保证。”蒙特斯潘夫人说:“庆幸我不是一个男人吧,国王陛下,我也不是一个真正的公爵之女,我通往权势顶峰的道路只有您能够提供,没有您,我就会立即从宝座上跌落下来,我永远不会背叛您,没有什么比利益带来的盟约更可靠。”   “您是怎么做到的?”奥尔良公爵指了指小桌上的书信、钥匙和钻石粉末。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就有人来找寻过我的父亲,我是说瓦罗·维萨里,维萨里拒绝了他们,我可没有。”蒙特斯潘夫人说:“您的米莱狄夫人在加约拉岛发展的不错,但她和您都支持曼奇尼家族,那么您们就无法得到他们敌人的认同,您不会以为在您进入里世界之后,才会有人想起反抗那些大家族吧。”   “米莱狄确实和我提起过。”路易平静地说,但蒙特斯潘夫人能够感觉到隐藏的汹涌暗流:“那么玛利的疯狂是否有你在里面推波助澜?”   蒙特斯潘夫人沉默了一瞬间:“不是我。”   “但你知情。”   “当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确实感到庆幸”蒙特斯潘夫人说:“但不是为我,是为您,陛下,您对玛利·曼奇尼十分宽容,也许您觉得您对她有所亏欠,但事实并非如此——恰恰相反,曼奇尼家族曾经威胁过您,甚至差点就付诸实践,那么您为何依然要选择曼奇尼家族作为您在里世界的代言人呢?您能说没有丝毫玛利·曼奇尼的原因在里面吗?您作为一个怀有雄心壮志的君王,无论做任何事情,都不能将感情放在首位——您时刻谨记着这一点,但您终究还是一个凡人,您对她怀抱着脉脉柔情,只是将它隐藏在了您的权威中,她却愚蠢到对此视而不见。”   说到这里,蒙特斯潘夫人轻轻地摇了摇头:“您看,您的感情,即便是只有十二岁的小科隆纳公爵都能看得出,所以他从未和他的母亲一起抱怨或是仇恨过您,他完全站在您这一边——您把他教育的很好,他出事也让那些人吓了一跳——不过从我后来得知的,也不奇怪,玛利一直认为她的感情没有得到回报,她的想法与我的丈夫没有什么差别,我的丈夫会因为我追求他无法给予的权势而囚禁我,甚至杀死我,而科隆纳公爵夫人也不会在意她的行为是否会让您被迫面对更危险而艰难的处境……恕我直言,西班牙人只怕没有理由对您,对法兰西发难,但若是您的王后,您的王太子遇到了意外,他们一定会欢欣鼓舞地以此为理由发起战争。”   蒙特斯潘夫人在这里停顿了一下,没有将更深处的原因说出来——特蕾莎王后的五十万里弗尔嫁妆至今没能抵达法兰西,而上至国王,下至平民,似乎都忘记了这件事情,但……难道不是因为这五十万里弗尔正是特蕾莎王后放弃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回报吗?   所以说,一旦玛利表露出了对特蕾莎王后与王太子的敌意,就算是她的孩子,小科隆纳公爵也不得不拔出魔杖,国王也必须将她囚禁起来。   “我不可能允许伤害了我孩子的人逍遥在外。”路易说。   “我会将他们的头颅摆在您的面前,一个不少。”蒙特斯潘夫人说,而后她露出笑容,略带挑衅地看向国王:“还有曼奇尼家族——您应该已经不需要他们了吧。”   “您的言语实在是令人生厌。”奥尔良公爵说:“那么,你又是如何探知约克公爵的阴谋的呢?”   “我也在思考,我的密探们怎么会出现这样的疏漏。”路易轻声说到,相比起黎塞留和马扎然时期的密探网络,他还增加了对大臣将领的密探——达达尼昂伯爵统率,对王室贵胄的密探——奥尔良公爵统领,还有对里世界的,也就是米莱狄夫人,对教会的——拉里维埃尔红衣主教与以拉略。   “我必须说这并非我有意为之,”蒙特斯潘夫人说:“我只是从一些迹象中推测您也许有意那不勒斯。”   这句话让奥尔良公爵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周围。   “加约拉岛没有那么重要,”蒙特斯潘夫人说:“不然您也不会将巫师们引导到加来,而且我还听说还有奥尔良地区也会被您设为一个巫师与普通人类混杂居住的所在,但您还是十分看重加约拉岛,一座空岛对于巫师们很重要,但对于您,一个拥有整个法兰西,以及大半个低地地区的人,又有什么价值呢?它最大的价值就在位置了吧,对着那不勒斯,在被哈布斯堡的奥地利统治的撒丁岛与被哈布斯堡的西班牙统治的西西里岛之间,我看着地图的时候,就在想,一个被巫师隐蔽起来的岛屿,一个至少可以隐藏十万个士兵的岛屿,是一柄多么锐利的匕首啊。”   “然后呢?”   “我就继续往下想,陛下,我在修道院里,在城堡里的时候,有着很多空闲的时间——我就想,如果我是您,我会怎么做?我会为科隆纳公爵选择一个妻子,就在意大利,但选择的余地并不大,于是我就设法往托斯卡纳大公和摩德纳公爵那里安插了几个人——聊胜于无罢了,但我的眼线偶尔在科西莫三世,也就是托斯卡纳大公那里发现了一件事情,您应该还记得,科西莫三世的妻子正是您的叔父,加斯东公爵与洛林公爵的妹妹的长女吧。”   “玛格丽特。”   “是她,与您有着双重仇恨,她的父亲被您流放,最终在痛苦与不甘中死去,她的舅舅,也就是原先的洛林公爵,在洛林内战中死去,但谁都知道这是您的手笔。”   “她与科西莫三世的关系不怎么样,在听说科西莫三世准备将与她的女儿嫁给一个私生子,也就是科隆纳公爵的时候更是勃然大怒,于是她就和利奥波德一世,以及摩德纳公爵有了联系,据说,只要约克公爵破坏英法联盟,利奥波德一世就会支持他争夺英国王位——摩德纳公爵当然更愿意有个英国国王做女婿,而且约克公爵本来也对亨利埃塔公主满心憎恨——之后的事情就变得简单了,陛下。”   路易看了菲利普一眼,在这里,蒙特斯潘夫人不尽不实,不过想到这可能就是她为自己预备的一张底牌——也没什么可计较的。   书信、钻石粉末、钥匙,确实如蒙特斯潘夫人所说,只是一份求职书而已。   “您说不爱我,”路易最后说:“那么我也要说,我也不喜欢您。”   蒙特斯潘夫人屏住了呼吸。   “但您的礼物我接受了,”路易面无表情地说:“我也接受您,夫人,请站起来,您获得这个职位了。”   ……   马车门关上的那一瞬间,蒙特斯潘夫人就倒在了座位上。   她当然也愿意和母亲那样,只用美貌与天赋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但若想掌握自己与他人的命运,而不是继续被人随意摆布,整个法兰西,不,整个世界,或许只有路易十四可以做到,而他又怎么会是一个猎物?   将所有的罪恶与黑暗袒露在对方面前无疑是种极其冒险的事情,尤其是对方虽然是个毋庸置疑的独裁者,但他也有着一颗公正而仁慈的心,蒙特斯潘夫人只能赌一次,她的价值能够大于她的罪孽——就像是米莱狄夫人与玛利·曼奇尼,她们也不是干干净净的无辜之人,若是国王可以容忍她们,那么他也能容忍自己。   “明天……”她喃喃道,明天。   明天她就是路易十四的王室夫人了。 第二百六十章 蒙特斯潘夫人的价值(3)   蒙特斯潘夫人离开后,路易也感到了一阵深刻的疲惫——这位夫人切入的契机十分巧妙,或者说,是选择的契机十分巧妙,这时候的法兰西看似获得了巨大的胜利,实则无法承担起第三次战争——士兵们远离故土已经超过三年,旷阔的新领地需要巩固,战获虽然无比丰厚,但需要慢慢消化。   蒙特斯潘夫人带来的消息,也许再过一段时间,路易也能从奥尔良公爵或是米莱狄夫人的密探这里得知,但问题是,蒙特斯潘夫人能够抢先他们一步,就意味着她的能力是强于他们的,在这微妙而又关键的几年里,如果路易想要得到一个有力的臂助,而非一个危险的敌人,那么最好就是接纳蒙特斯潘夫人的投诚——当然,这会令任何一个君王感到不愉快,觉得受到了胁迫,不过路易相信他总还会有可选择的机会的。   至于一些恪守道德的人,也许会觉得蒙特斯潘夫人过于邪恶与残忍,她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无情地抛弃了自己的父亲,在自己有了两个孩子之后也没有一丝犹豫地杀死了自己的丈夫,若是换了一个人,准会在她面前颤抖,遑论与其同床共枕,不过路易第一个事实上的爱人就是一个女巫,第一个王室夫人则是一个狼人,现在就算是与一个魔鬼亲密,好像也不是什么难事。   而且说起来,路易现在正需要蒙特斯潘夫人这样的狠角色,因为接下来的几年,法兰西会处于一个“安定”时期,在战争中,你可以任意对待一个敌人,但在战争结束之后,对于那些既不是法国人又是法国人的民众(佛兰德尔与荷兰)就要慎重对待了,毕竟他们不是洛林与阿尔萨斯的农夫与猎人,即便失去了这些人,从法兰西重新迁移一部分忠诚的子民过去就行了。   佛兰德尔呢?它的价值在于呢绒,这种需要大量经验和技巧的行业可不是随便便便什么人都可以从事的——路易打算在不久之后建立尽可能多的技术学校,以打破这样的垄断,但至少这几年不太可能,而要让这些人甘心情愿地去教导学生也很难——这个时代所谓的学徒制与行业工会制度的盛行就是因为各个阶级对知识的垄断,这些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本事,一点没错。   像是不久之前才被应用到奥尔良公爵夫人身上的产钳,尚博朗斯家族逃离法兰西,一半是因信仰,一半就是要藏起这个秘密,而那位尚博朗斯拿出产钳的时候,路易才发觉这种产钳不但早就被发明了,还有了各种型号,发展的相当成熟,但若不是尚博朗斯先生在最后被洛姆先生的无私行为(牛痘)感动,法兰西乃至整个欧罗巴的女性还要承受痛苦与死亡的威胁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以拯救生命为职责的医生尚且如此,那些呢绒行业的首领与师傅们又怎么愿意轻易将价值千金的秘密公之于众?   使用强硬手段来对付他们不是不可以,但路易不但想要佛兰德尔与荷兰,还想要它们彻底地,完全地成为法兰西的一个省份,他不能让仇恨被一代代地继承下去——他甚至想过赦免富凯,让他来做这件事情,但这位狡猾的前财政大臣一定会一眼看穿国王的陷阱,这可不是被人丢丢死狗死猫就能解决的事情,他若是去做了,最后的结果一定就是被国王斩首以平息佛兰德尔民众的怒气。   国王身边也不是没有可信的人,问题是,这些人路易可不愿意舍弃任何一个,他们都是他一粒粒从砂砾中挑选出来的珍珠,尚未呈现光彩,国王怎么会让其沦落泥沼?   更不用说荷兰,荷兰一些侥幸逃出阿姆斯特丹的议员们依然顽强地建立了流亡政府,他们的打算与之前的议员一致,也就是计划在殖民地重新建立共和国,而后聚敛资本,招募士兵,寻找机会夺回荷兰——虽然他们可能想要面对一群饥肠辘辘的恶狼,路易几乎将荷兰的殖民地(除了新阿姆斯特丹与哈德逊河)全都分了出去,尤其是最为富庶的那些,想必英国、西班牙、瑞典与奥地利的舰队已经在大海上逼近他们的新猎物了。   但除了这些顽固,或是说无处可去的人,荷兰那一万多艘商船的所有者也并非都是一意孤行之人,在凡尔赛的十五日胜利宴会上,虽然路易拒绝接见所谓的荷兰官员,但荷兰人依然挤满了巴黎与凡尔赛的旅馆,他们也急切地要从国王身边找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但在国王的权威下,唯一有这个胆量的人只有奥尔良公爵,但奥尔良公爵无论住行都和国王在一起,想要见到他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在这样的情况下,让一个长袖善舞的王室夫人出面来做一些路易与爱惜羽毛的人不愿意做的事情,也就顺理成章了。   更不用说,无论加约拉岛上的叛乱是否出自于蒙特斯潘夫人的推动,就像是路易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塞尔维亚狼人,曼奇尼家族也逐渐成为了小科隆纳公爵的掣肘,国王确实已经为他们设定了结局,但现在看起来,稍微提前一点也没什么坏处——只是加来与奥尔良的巫师,应该交给谁还要经过一番观察与权衡。   路易也在思索这是否也在蒙特斯潘夫人的考量之中,不一会儿他就笑了,何必深究呢?正如蒙特斯潘夫人来说,她希望能够掌握自己与他人的命运,渴望权势,金钱,喜爱享乐,她就是这么一个赤露露的恶人,而路易也正需要这么一个恶人。   ……   听到了这个答案的特蕾莎王后并不惊讶,她在西班牙宫廷里也见过这样的女人——她们一般出身不高,但正因为身份卑微,所以她们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为了获得想要的东西,哪怕是一件裙子,一盒胭脂,她们都会做出令人惊骇万分的事情来——就像是她父亲的私生子唐璜的母亲。   唐璜公爵几乎就是她的影子,别以为这种人就很容易对付,他们的危险就在于没有任何道德与同理心的制约,就像是哈布斯堡的公主,腓力四世的第二个妻子安娜王后在唐璜面前几乎毫无招架之力,法兰西宫廷里的贵女们大概也不是那位蒙特斯潘夫人的对手。   “若是她做了什么令人不安的事情,你可以随时来告诉我。”国王说,而后他略略停顿了一下:“但王后,蒙特斯潘夫人应该是个聪明人。”   王后立刻就明白了路易的意思。   蒙特斯潘夫人虽然看似获得了更多的权力,但她从国王这里得到的信任和爱可能是最少的,不过她也愿意接受这个安排。   “我会好好对待她的,陛下。”王后说。   于是在国王的生辰宴会上,蒙特斯潘夫人作为王后的侍女,第一次出现在凡尔斯宫里,虽然人人都只知道这是一个流程,但还是不由得为她的装扮蹙眉,因为她的装扮已经明显逾越了一个侍女应有的规格,仅次于王太后、国王、王后、奥尔良公爵,就连奥尔良公爵夫人都在她面前黯然失色,又因为王太后的年岁放在这里,国王与奥尔良公爵都是男性,王后其貌不扬,她几乎都可以被称之为宫廷贵女中的第一人……   人们窃窃私语,但又不敢露出厌恶的神色,因为她紧紧跟随在王后身后,在所有侍女之前,几乎就是在宣称她就是王室夫人的唯一人选。   国王的御医瓦罗·维萨里还算幸运的,因为在这种盛大隆重的宴会里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但蒙特斯潘夫人的继父莫特玛尔公爵可就没法逃脱人们诡异的打量了,他面色铁青,举止僵硬,竟然不因为他的继女即将成为王室夫人而感到高兴——路易对他倒有点同情,在对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战争中,路易用了所有可信的人,莫特玛尔公爵也不例外,他可能会被国王派驻到佛兰德尔任行政长官,前途光明,实在是无需继女用这样方式来回报之前的“恩情”。   但等到国王与王后跳了第一支舞,而后与王太后,奥尔良公爵夫人分别跳了一支舞,舞会进入第二阶段,曲子也变得轻快活跃起来的时候,国王就走到蒙特斯潘夫人面前,伸出了手。   事实上,除了对蒙特斯潘夫人过于张扬的行为不满之外,宫廷里的人们对国王的第二任正式的,得到认可的王室夫人没什么可指摘的,首先她的姓氏是莫特玛尔,可以说是法国人,其次她的丈夫也是法国人,最后,她有着一个显赫的身份——公爵之女,侯爵夫人,总比红衣主教的商人外甥女,或是军官之女来得好。   还有的就是,蒙特斯潘夫人的美貌可以解答大部分人的疑惑,哪怕她之前几乎没在巴黎或是凡尔赛露过面。   路易今天就身着一件满是金线刺绣的外衣,正如他的称号那样辉煌夺目,奥尔良公爵一如既往地选了银色,王太后是褐色,王后是深红色,而蒙特斯潘夫人呢,她竟然也穿了一件同样金线满绣的长裙,这件长裙的胸口与裂口袖外全都是层层叠叠的蕾丝花边,就像是浮动的云雾那样半遮半掩着雪白丰腴的胳膊与胸膛,长裙下是一双如同鸟儿般灵巧的双足,一样被绸缎和宝石包裹着,也许正是为了显示那无瑕的肌肤,蒙特斯潘夫人只在脖子上戴了一圈珍珠项链,但在蓬松的浅金色卷发里缀满了闪烁不定的钻石。   她的眼睛在阳光下是灰蓝的,在烛光下却带着似有似无的紫罗兰色。嘴唇却是一种最鲜艳,最丰润的赤红色,就像是沉甸甸垂挂在碧色枝叶里的樱桃,路易才想到这里,仿佛听见了他心中所想,在两人交错的时候,蒙特斯潘夫人轻声说:“您知道樱桃怎么吃才是最甜美的吗?”   路易投去了一个询问的目光。   “用嘴唇直接衔下枝头,陛下。”   ……   “我以为您今晚……”孔代亲王一言难尽地说,他已经可以坦然地面对自己曾经的失败了。就算他已经五十岁了,也不可能抛下如蒙特斯潘夫人这样的尤物,跑到议事厅里来会晤大臣,处理事务——但路易十四就能。   “不急。”路易说,虽然他不会在床榻之间拒绝蒙特斯潘夫人,但更不会如同一个莽撞的年轻人那样不知节制地从她身上寻求欢乐——现在他甚至觉得孔代亲王的老脸要更可爱一些。   路易没有多说,直接将蒙特斯潘夫人截留下来的,那封波兰贵族写给另一个大贵族的信件交给了孔代亲王。   孔代亲王还以为这是一封可能关联到荷兰,英国又或是奥地利的信件,没想到只看了几行字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在终于理解了这封信的意思后,这位亲王和大元帅竟然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虽然他一直半低着头,但路易依然可以看到他的眉骨在急促地耸起而又垂下,他的肩膀绷得紧紧的,手臂用力撑起,像是要将这封信件撕碎,撕得粉碎,他的呼吸声从微不可闻直到清晰可辨——停了一会,他终于艰难地放下了信件,站起身,来到路易面前,深深地弯下腰去。   “我绝无此意,陛下!”   路易可能之沉默了几秒钟,但就在这几秒钟里,孔代亲王已经想好了自己会在巴士底狱会有怎样的一个房间,甚至想到了自己或许会是第二个铁面人,如果国王不愿意被人视作薄情寡义之辈,但他立刻听到了国王的轻笑声。   “不不不,我的好先生,”国王愉快地说道:“我正希望你能有此意愿。”   ……   孔代亲王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无需多说,他曾经距离法兰西的王座仅有一步之遥,当然,波兰也曾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但要成为一个真正的君王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孔代亲王也已是知天命之年,如果他决定接受这个王位,那么他可能要战斗到最后一天,直到被上帝召唤。 第二百六十一章 蒙特斯潘夫人的价值(4)   孔代亲王一旦做出决定,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也要开始了。   首先就是要将密探分出一部分到波兰去——因为波兰之前与法兰西间隔着一整个神圣罗马帝国,所以法兰西的力量在那里并不强,神圣罗马帝国则恰恰相反,只是还是相同的问题,那就是密探不敷足用,他们现在几乎都分散在荷兰与佛兰德尔,毕竟最新征服的领地往往也是最容易掀起叛乱的地方,路易现在抛出去的总督,将领与行政长官,将来都是要被重用的,不可能白白地耗费在这种地方——像是洛林曾经发生过的那件事情,国王绝对不允许它再出现。   “如果我将这件事情交给您,夫人。”路易转过身去问道:“您能处理妥当吗?”   若是其他大臣看到他们最新上任的王室夫人竟然也参与了这样重要的会议,准会大吃一惊,虽然王室夫人参与政治早有先例,但这也需要积累自己的权威与国王的信任,孔代亲王微微动了动,但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应该习惯国王的奇思妙想,尤其是在这么多年之后——国王并未在政务与国事上犯过什么大错。   “我想我能。”蒙特斯潘夫人骄傲地说,她兴奋地面孔通红,虽然昨晚国王没有与她同房,引起了一些流言蜚语,但国王送来的一串钻石项链足以抵消这点不快,给那些幸灾乐祸的贵女们一个好看,可惜的是她们不可能知道她在国王这里还承担着这样的重任。   “您确定?”奥尔良公爵神色冷漠地道:“据我所知,波兰的贵族议会成员能够发言的人一共有二十三名,能够掌控局面的有八名或九名,他们施行的是一票否决制度,而我们做出决定的凭据将全都要看您提供的情报,您确定您可以?”   “我的密探会比您的密探更可信,更迅速,”蒙特斯潘夫人尖锐地反击道:“您会看到他们的情报有多么正确——我担保他们绝对不会犯下那么一个最小的错误,不然我就随便您怎么惩罚我。”   奥尔良公爵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书桌后的路易,他的王兄看似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笔上的羽毛,虽然蒙特斯潘夫人坚持不愿意说出她是如何建立起自己的密探队伍的,但只要波兰事了,他们对比情报来源,就可以知道那些密探究竟来自于哪里了,毕竟密探们探查情报的来源往往也与他们的身份有关,就像是同一件事情,奥尔良公爵、达达尼昂伯爵与米莱狄夫人的密探们阐述的内容肯定都不一样。   “没关系,”路易说:“我们可以接受一些损失。”在孔代亲王被推举为波兰国王之前,收买、贿赂甚至刺杀,这些支出别说是法兰西的国王,就算是孔代亲王也能承受,不管怎么说,那是一个王国,而且孔代亲王在荷兰与佛兰德尔也劫掠了不少城市,还有国王的赏赐——一旦他成为波兰国王,那么他在法兰西的领地也要交还王室,这是路易和他说定的。   “您需要一支军队。”路易对孔代亲王说。   “我需要一支军队,是的,”孔代亲王说:“但人数不能太多,而且不能都是法国人。”   “绍母贝格将军愿意提供一部分,你还可以从瑞士雇佣一部分,”路易突然笑了笑:“但若是你身边只有几个法国人,波兰的贵族们虽然会觉得安心,但也会怀疑……”   “您就和我大吵一架好了。”孔代亲王也笑容可掬地说道:“反正之前我就曾经犯下过叛逆的罪行,在对荷兰与佛兰德尔的战争中又建立了太过显赫的功勋,他们一定不会怀疑您对我的忌惮,以及我心中的不满——对于那些波兰人来说,他们原本就是一些轻蔑王权的罪人,他们的国王对他们,他们对他们的国王,就像是一群贪婪的鬣狗与一只疯狂的狮子,他们一定会以为别人也是如此。”   “我是不太愿意这么做的,好先生,”国王亲昵地说:“不过也只有这样,您获胜的几率才会变大。”   “您或许还可以……”奥尔良公爵插嘴道:“生几次病什么的,”他说:“相比起强壮年轻的小洛林先生,他们一定会更想要一个虚弱的国王,免得他有过多的精力与他们争夺权力。”   “这是个好主意,”路易说:“我会让我的御医给您帮个忙,保证谁见了您都会觉得您是个命不久矣的人。”   “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感谢您。”孔代亲王品味着国王的话,一边恭敬地说道,当然,不仅仅是国王的御医,还有之后那些不为人知的支援与……他抬起头来与国王对视了一眼,说真的,他的妻子,也就是黎塞留的侄女大概是无法得知其中内情的,因为她一定会认为这是国王的阴谋,在孔代亲王率军往荷兰的时候她就吵闹过一次,而这次——孔代亲王不由得起了一身轻微的颤簌,一旦他接受了波兰的王位,交出领地,那么他就真的毫无退路了,不,不单单是他,还有他的儿子,昂吉安公爵也是如此——他是43年生人,今年三十岁,在投石党叛乱的时候,他被迫和自己的母亲一起四处流亡,后来又与孔代亲王一同避往西班牙,成年后更是成为了孔代亲王最得力的下属,戎马倥偬多年……   “昂吉安公爵要和我一起走,”孔代亲王说,“我需要他,一个父亲的儿子应该不会引起多少警惕,但他的儿子,陛下,是否可以留在凡尔赛?”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快速地扫视了奥尔良公爵一眼,奥尔良公爵的长女是62年出生的,他的长孙则是68年出生的,虽然年纪上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些差错,但两者之间的婚约也不是没有可能,一旦他成为了波兰国王,真正的国王,奥尔良公爵的女儿就会是波兰王后。   只要路易十四还没有决定下来——和大公主伊丽莎白所要面对的那样,奥尔良公爵的女儿也一样要接受一门门当户对,或者说出于政治目的的婚姻,据说已经有几个使臣在打探这位郡主的情况,不过因为有王太子路易在前,她还不是最瞩目的那个。   “您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路易示意了一下,邦唐拿过了基本誊抄好的文书,分发给房间里的人,这里是波兰王国内部的大概情况。   虽然这里的每个人都会对外界的局势有一定了解,但经过整理和细化之后,波兰所谓的“施拉赤塔”,也就是贵族议会成员们所构成的权力体系,变得更加地一目了然。   与唯一王权的法兰西不同,波兰的贵族议会成员拥有极其巨大和广泛的权力——他们有起义或说是叛乱的自由,只要他们认为国王侵犯了他们的自由;他们可以采用自由否决权,一个人就可以反对其他所有人,否决议会所制定的任何规定,或是做出的决定;他们还可以随心所欲地与任何一个国家或是势力结盟。   他们可以建立自己的军队,可以在重要事务、税收(更改现有税种或是征收新税)上否决国王,还有外交事务或是律法,甚至是他们人认为不合法的任何法令。   那么就有人要问了,国王拥有什么呢?呶,大概就是女修道院条约——也就是由最初的亨利国王与贵族们约定的,用来限制和约束国王的条约。   也不怪当初瓦卢瓦的亨利三世只做了一年的波兰国王,就不堪忍受地回到了法兰西……   而且即便国王愿意忍声吞气,默默煎熬,只为了那顶王冠,看看约翰二世吧,他是直接被废黜的,然后再看看他的下一任,那位可悲的米哈尔陛下,那些波兰贵族难道还会占卜,预测到他很快就要去见上帝吗?当然不,这位的下场可能不比约翰二世好。   想到这里,路易也难得地犹豫了一下:“波兰的局势确实难以把握。”他看向孔代亲王:“我们或许可以设法让约翰二世重新回到波兰。”   那位差点被阿蒙做成火腿的约翰二世68年就跑到法国寻求庇护,那时候路易正忙于战争,所以就把他塞给了拉里维埃尔主教,那位主教先生回报说,把他送到了内维尔的圣马丁修道院。   据说他在那里做了一个修士,过着平静的生活,身体康健,心情愉快——虽然阿蒙对这个人类颇为不屑,但从路易十四了解到的情况看,这位国王也不是那么平庸,他和俄罗斯人打过仗,差点和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结了婚,后来他到了维也纳,作为一个外交大臣,加入了神圣罗马帝国的军队,与法国人作战,只是那次他的军团在战场上失败了。   他曾经试图求取哈布斯堡的公主,统治库尔兰,只是都没能成功,后来他来到西班牙成为了葡萄牙总督,却被黎塞留主教的密探抓住,秘密囚禁了两年,才被人解救出来。   41年他加入了耶稣会,43年成为红衣主教,47年又辞去圣职,成为了波兰国王。   波兰的衰败并不能全都怪责在他身上,他曾经挫败过哥萨克起义者的进攻,也曾与瑞典人英勇作战,问题是,当时不但有施拉赤塔处处干涉、牵制——最糟糕的时候他们甚至无法获得补给和军备,还有勃兰登堡与特兰西瓦尼亚大公的威胁,虽然俄罗斯,丹麦和荷兰都站在波兰这边,但他们并不愿给予真正的支持——或者说,他们同样心怀叵测。   约翰二世可以说是一个悲剧人物,但就是这样一个人,路易不会把他视作第一人选,孔代亲王也是如此,国王才提起约翰二世,他就摇头拒绝:“我愿意去试一试,”他说:“您那时候对蒂雷纳子爵说的话,他也曾经转述给我,是的,陛下,您说的很对,当我妄想着法兰西的王位时,我就是一个可耻的叛贼,但当我被施拉赤塔推举为国王的时候,我所对他们做的就是上帝和法律所允许的——也许正是天主厌恶了他们的下作行为,才将这个机会交付在我们手里。”   “您若是愿意,那是最好的。”路易说:“让昂吉安公爵的儿子留在这里,他可以与王太子与奥尔良公爵之子一起住在凡尔赛,我的母亲和妻子都会好好地照顾他的。”   “万分感谢,陛下。”孔代亲王站起身来,行了一礼说道。   “我相信您,先生,波旁家族的旁支会在波兰枝繁叶茂。”路易说。   ……   等到孔代亲王又是欢喜,又是担忧地离开了国王的房间,在黄昏尚未到来时,克拉伦登伯爵来了,这位双鬓霜白的老人请求觐见国王——有关于约克公爵的事情路易并不想隐瞒他曾经的岳父,以及查理二世,想来约克公爵这次即便能够回到伦敦,等待他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他能对亨利埃塔公主满怀怨恨,难道还会敬爱自己的兄长,怜悯他的小侄子?   看了一眼摆在他面前的小瓶子,以及里面闪光的小瓶子,克拉伦登伯爵无话可说,作为一个追随查理二世近二十年,在他流亡在外时也不离不弃的忠诚之人,他当然不会像是一个无赖那样抵赖或是推诿——而且路易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约克公爵与查理二世的关系在王后怀孕生子之后已经恶劣到了极点,查理二世在约克公爵还在北海的时候就册封了自己的儿子为威尔士亲王,也就是王太子,约克公爵的美梦顿时化作泡影,而他的新婚约让大臣们担心他会成为一个天主教国王,支持他的人并不占优势,发现受骗的约克公爵甚至和查理二世争吵过,只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路易对这位老人还是有些同情心的,他没有多说什么,就让卢瓦斯侯爵带克拉伦登伯爵去巴士底狱——约克公爵当然不可能被留在法国,现在英法勉强还算盟友。   约克公爵虽然说是受到了审问,但他没有受刑——国王的教士只是带着他看了看刑具,监室和一个铁面罩,他就什么都说了——当他意识到虽然路易不能杀了他,但可以按照查理二世所期望的那样,把他永远地囚禁起来之后,他的愤怒和勇气就一起消失殆尽了。   即便如此,卡拉伦登伯爵看到他的时候,也差点没认出他,短短几天,这位公爵就消瘦苍白的就像是忍受了好几年的折磨,他毫无胃口,辗转难安,就怕路易十四与查理二世达成约定,把他留在巴士底。 第二百六十二章 蒙特斯潘夫人的价值(5)   孔代亲王最大的敌人事实上不是小洛林先生,而是扬·索别斯基。这位强壮的军人是29年生人,正值壮年,如今他也在凡尔赛,因为骤然发生的变故,路易在穿过大厅时,特意看了他一眼,那是一个身材壮硕的中年人,橄榄色的皮肤,黝黑的眼睛,头发和卷曲的八字胡,他就如任何一个军人那样不苟言笑,在发现国王正在注视他的时候,他躬身行了一礼。   对这个人,路易和孔代亲王是有些踌躇的,怎么说呢,这位索别斯基先生无需多说的也是一个施拉赤塔,他出生在大贵族家庭,他母亲的祖父身居高位,蒙特斯潘夫人的名单上他名列首位——他也是最先接受贿赂的贵族,承诺会按照路易十四的愿望推举孔代亲王,但蒙特斯潘夫人在之后拿出来的情报中,也清晰地指出,这位索别斯基先生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是乐于接受一个法国国王的,但近几年,他丝毫不掩饰对米哈尔的敌意,米哈尔至少是个波兰人,他对自己的国王这样不敬不是因为法兰西满足了他的贪欲,而是因为他也对波兰的王位动了心——也许正是因为如米哈尔这样的人也能成为国王的缘故,这位国王甚至比不上约翰二世,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不能上位一试呢?   他之所以接受贿赂,很有可能是因为他现在身在凡尔赛,如果他显露了自己的野心,拒绝了路易十四,很难说他是否可以完整地回到波兰——路易十四可以不杀他,但也可以找到一个莫须有的理由将他羁绊在凡尔赛或是巴黎,在这里他孤掌难鸣,无法脱身——那么要乘机处死他,消除隐患吗?孔代亲王并不觉得那是一个好主意,因为索别斯基是一位相当值得钦佩的将军,在面对奥斯曼土耳其的战争中,他是罕见的几个能够从奥斯曼土耳其人那里获得胜利的人。   孔代亲王也不会畏惧与异教徒作战,问题是他无法同时顾及胸前与背后,既然如此,最好的方法还是能够真正地说服这位野心勃勃的将军,让他能够为孔代亲王驱使,只是路易必须找到那个可以直接命中的靶心。他不知道的是,这时的索别斯基也在苦恼,他不知道该不该放弃对波兰王位的野望,因为若是要与已经获得了荷兰与佛兰德尔的法兰西国王比财力与人力,只是大贵族之一的他是毫无胜算的,他甚至有点羡慕孔代亲王,谁都知道孔代亲王曾经掀起叛乱,剑指王座,但他的国王不但没有丝毫忌惮他,怀疑他的意思,还愿意支持他成为波兰国王。   而曾经的约翰二世,或是现在的米哈尔一世,索别斯基的观感都不怎么样,约翰二世的瓦萨王朝,连续三位国王,爱瑞典胜过波兰,日思夜想的就是回到瑞典,重登王位,虽然约翰二世也可以说是一力励精图治,但1655年的时候,瑞典与波兰的战争原本是可以避免的——人们只看到他先是反对约翰二世,而后又改弦易辙,驱逐瑞典人,事实上也不过是他企图利用瑞典人让约翰二世退位,但并不想真的将波兰舍弃给瑞典人,当然,他的行为让约翰二世十分不满,只是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掩藏索别斯基的赫赫功勋,而且贵族议会的权力远大于国王,索别斯基在65年成为大元帅,67年的时候成为了波兰军总司令。   米哈尔一世就不必多说了,索别斯基被他视作了最大的阻碍,虽然这位国王生性懦弱,但他总试着掣肘索别斯基,在索别斯基与鞑靼人、哥萨克人和奥斯曼土耳其人打仗的时候,他就乘机联系其他的大贵族,直接威胁索别斯基的领地。   是的,他讨厌米哈尔一世,并且做了自己的打算,只要他能够回到波兰,问题是,施拉赤塔中永远无法得到统一的声音又出现了,这次他们不但害了米哈尔一世,也害了索别斯基,索别斯基向法国国王提出了告辞,但立刻就被挽留了,索别斯基知道,路易十四得不到一个满意的回答,大概是不会放他走了。   十五日胜利宴会结束之后,使臣们大多都已经离开了凡尔赛,一些人心急如焚,一些人恋恋不舍,留下的使臣都能在凡尔赛宫里拥有一个房间,索别斯基听说这座宫殿有一千八百个房间,但他拥有的套间无疑已经超过了一个使臣的规格,这是一个三个房间的小套间,每天都会有各种各样的邀请函递到他的书桌上,还有装着金路易的钱袋,漂亮奢侈的衣物,矫健高大的马匹,甚至汪汪叫的小狗……不得不说,如果索别斯基只是一个使臣,他肯定会乐而忘返的,除了富丽堂皇,如同人间天堂般的凡尔赛宫之外,这里还有持续不断的戏剧演出,音乐会,狩猎或是野餐聚会,晚上则是丰盛得可以招待诸神的宴会,在酒足饭饱之后你可以穿行在各个厅堂里,去跳舞、赌博、打台球甚至与贵女们私会……   索别斯基毫不怀疑,如果他不曾身负重任,也一定会沉溺在无所不在的纵情狂欢里,人们将英格兰的查理二世称之为快乐王,要他说,法兰西的路易十四才有这个资格。   这是他在凡尔赛滞留的第三个月,索别斯基已经无法忍耐下去了,他的妻子玛莉辛卡·达奎恩是个法国人,正在努力地四处奔走,为索别斯基寻找一个逃脱的机会——也许就在这几天,索别斯基已经发觉自己身边的视线变少了,只是今天晚上他受到了蒙特斯潘夫人的邀请——她得到了国王的允许,在维纳斯厅举办一场假面舞会。   对于凡尔赛宫的人们来说,假面舞会不算是什么新鲜事儿,但这是国王的新王室夫人所举办的第一场聚会,意义非凡,没有人敢于试探这位夫人在国王心中的分量,就像是无人可以否认她的美貌——国王和王后也分别扮作了朱庇特与朱诺到场,王后很快告退,将这里留给了国王和蒙特斯潘夫人,蒙特斯潘夫人理所当然地扮成了爱与美的女神维纳斯,她穿着束腰长内衣,披裹着长托加,大胆地袒露着两条胳膊与半个胸膛,披散的头发上缀满了白色的玫瑰,虽然戴着银色的面具,但眼波流转间,就连女性也不由得为之心旌动摇。   索别斯基则装成了一个农牧神,农牧神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潘神,从膝盖往下是山羊的蹄子,身上披着皮毛,比起其他人,他的装扮倒是足够逼真和切合假面舞会的要旨——假面舞会在三千年前,是居住在爱尔兰的赛尔特人在新旧年交替的夜晚,为了躲避与驱赶死亡之神带来的灵魂(据说这些灵魂会取代活着的人)的祭祀仪式而逐渐演化而来的,那时候赛尔特人挥动火把,套上野兽的头骨,穿上野兽的皮毛,口中发出可怕的声音——那是一个庄重的仪式,现在的人们却只是为了取乐罢了。   一个肥敦敦的身子掠过索别斯基身边,索别斯基好奇地瞥了他一眼,这个装扮成酒神巴克斯的家伙虽然带着面具,套着长袍,还挂着许多绸缎做成的葡萄枝叶,但他还是毫不费力地认出了那正是红衣主教拉里维埃尔——在罗马教会这里,举办假面舞会是不被赞成的行为,不过在教皇们和红衣主教们也兴致勃勃地在梵蒂冈的厅堂里装扮成异教徒的神明的时候,这种戒律也只是一纸空文罢了。不过这并不是索别斯基关注他的原因,拉里维埃尔红衣主教也是路易十四身边宠爱的臣子之一,他若是愿意为索别斯基说上一句话,能抵过别人说上一千遍,索别斯基立刻追了上去,但这时候已经半醺的人群一下既吞没了主教先生的身影,索别斯基只追出几步,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而这个时候,国王陛下离开了——他的出现已经足够说明对蒙特斯潘夫人的宠爱了,毕竟人们都知道国王陛下并不喜欢这种场合,人们纷纷屈膝恭送国王,索别斯基也不例外。   乐曲再次奏响的时候,索别斯基悻悻然地回到了柱子后面,完全没有心思去应对那些放浪形骸的法国人,几分钟后,几个“水泽仙女”发现了他,于是就笑吟吟地拉着他的胳膊,想要让他参与到她们的游戏里来——索别斯基并不是那种对自己要求严苛的清教徒,但作为天主教徒,他也认为自己应该对婚姻忠诚,这种观念和此时的风尚不同,但若是人们知道他是如何与妻子玛莉辛卡有情人终成眷属的,那么也不会太意外。   索别斯基的第一个妻子是约翰二世·卡齐米日的妹妹,但他一直所爱的人是玛莉辛卡·达奎恩,而他们一见钟情的时候玛莉辛卡还是一个有夫之妇,虽然后来各自有了家庭,但索别斯基的妻子死去之后,他就一直等待着玛莉辛卡,玛莉辛卡的丈夫去世之后的第五个月,他就迫不及待地向玛莉辛卡求了婚,不管别人如何诟病,他们之间的感情却相当真挚。   就在索别斯基与那群侍女们纠缠着的时候,一个手持蛇杖的“墨丘利”走过来为他解了围,只是还不等索别斯基感谢他,他就点了点蛇杖说:“别急,先生,”他说:“我是来送一封信给您的。”   “谁的信?”   “这里的主人,”“墨丘利”一语双关地说:“爱与美的女神,邀请您到她的小厅里去,她想要与您谈话。”   “万分荣幸。”索别斯基说,王室夫人蒙特斯潘夫人当然也是他们争取的说客,玛莉辛卡给他的信里说,她向这位夫人奉献了一枚钻石戒指,有榛子那么大,看来他们终于打动了她,虽然在接到邀请的时候索别斯基就怀抱期望,但一听到蒙特斯潘夫人愿意亲自见他,尤其是在国王陛下离开不过一会儿的时候,那么他就可以说胜利在望。   他握紧了拳头,跟着“墨丘利”来到小厅里,与灯火辉煌,镜面闪烁的维纳斯厅不同,这个小厅的墙面覆盖着锦缎的墙布,垂挂着厚重的丝绒,蒙特斯潘夫人半躺在一张长榻上,一股馥郁的气息伴随着灼热的微风扑面而来——这种主要成分来自于肉豆蔻与玫瑰的香膏索别斯基也为自己的妻子买过,但就算他深爱自己的妻子,也必须承认没人能够比这位夫人更适合这种充满了刺激与诱惑的香膏。   “请坐吧,先生。”蒙特斯潘夫人说道。   ……   索别斯基终于从蒙特斯潘夫人这里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这位夫人愿意为他美言,当然,代价不菲,但对于索别斯基,十分值得,他几乎可以说是急不可待地离开了凡尔赛。   “不知道他会做出怎样的选择。”站在露台上,遥望着一点火把渐渐消失在黑暗里的孔代亲王性情复杂地说道。   “他是个波兰人,”路易说:“他还怀抱着对祖国的热爱,而且就算他的野心胜过了爱国心,他的行为也会招致其他人的不满。”   “那些施拉赤塔不会对一个外国人国王有太多要求,却会对他们的元帅吹毛求疵。”孔代亲王说,“我希望法兰西永远不要出现那样的人。”   “这正是所谓的贵族民主制度带来的祸患,”路易说:“过于分散的权力不会带来成功,只会造成永无止境的敷衍、拖沓和推诿。”   “蒙特斯潘夫人……”孔代亲王欲言又止。   “我有过一个猜测,但现在我又有点不确定了……”路易掠过了一个单词:“他们应该还不至于堕落到这个地步。”   ……   扬·索别斯基顾不得疲惫,一口气离开了巴黎盆地,他的妻子和同伴正在一个城镇等着他,他见到他们,还没来得及露出笑容,就被他们沉重的神色吓了一跳。   “两个坏消息,先生,”他的一个下属说道:“您想听那个?”   “有区别吗?”玛莉辛卡说,她上前一步,握住了索别斯基的手臂:“米哈尔一世死了。”   “这似乎不能说太坏。”索别斯基努力露出一个笑容。“说第二个吧。”   “里普卡的鞑靼人叛乱了,他们引入了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军队,人数约在八万人。” 第二百六十三章 蒙特斯潘夫人的价值(6)   波兰-立陶宛曾经是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国家,其中有不少人都是从各处迁移到这个大平原地区来的,其中既有哥萨克人(也就自由人)、鞑靼人和匈牙利人,在里普卡的鞑靼人在十四世纪的时候迁移到那里的,他们信奉的不是天主教也不是东正教,而是与奥斯土耳其人一个信仰,但因为波兰从来就是多信仰国家,国王向来十分宽容,所以他们对波兰大贵族的忍耐性也很高,因为离开了波兰,无论往哪里,除非去到奥斯曼土耳其,他们都很难找到能够容许他们礼拜生息的地方。   之前的波兰政府承认了他们的军事合法性,赐予里普卡鞑靼人首领贵族的身份,容许他们信仰自己的神明,并且按照协议,给予他们足够的赏赐与佣金,以换取他们为政府征战四方——他们也确实忠诚地履行了和约,作为联邦境内除了翼骑兵之外最大的军事力量,他们恪守诺言,即便是在大洪水时期,鞑靼大汗来策反他们也未能成功,但在大洪水时期结束之后,波兰的施拉赤塔们反而怀疑起他们了,因为他们是鞑靼人,而在瑞典与波兰打仗的时候,鞑靼人明显地站在波兰的敌人一方。   虽然索别斯基极力劝阻,但波兰政府最后还是取缔了里普卡鞑靼人的所有特权,包括他们的信仰自由,禁止他们建造自己的寺庙等等,除了这些,贵族们还一致通过了减免四分之三军饷的决定,许多鞑靼人因此衣食无着。   约翰二世在位的时候,这些鞑靼人已经爆发了几场骚动,但这样的骚动并不能让贵族们改变主意,相反的,他们还觉得自己确实预料到了这些“忘恩负义”者的罪过,提早审判和削弱了他们,对此索别斯基也难得地与国王站在了同一立场——因为这些贵族之所以对鞑靼人不满,只是因为长久以来,波兰的大贵族们不断地聚敛土地,蓄养农奴,里普卡这个地方虽然不富饶但也面积广阔,因此他们想要将鞑靼人赶出去,将那里占为己有罢了。   在约翰二世与索别斯基两人的共同努力下,68年的时候,他们还是设法重新授予了这些里普卡鞑靼人的大部分特权——主要是针对宗教这方面,但镜子一旦出现裂痕,就很难弥补成原先的样子,鞑靼人首领满含屈辱的面容索别斯基记忆犹新,他还想着,等这次的特使任务完成后,就要设法亲往里普卡一次,稳固之前的联盟,哪怕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们的大首领亚历山大·克里琴斯基也在所不惜。   但法国国王留了索别斯基一个半月,那些大贵族就做了一件再愚蠢也不过的事儿——他们之前削减了鞑靼人四分之三的军饷,这次却连最后的四分之一也不给了……   有着里普卡鞑靼人的指引,奥斯曼土耳其的士兵简直可以说是一路无阻地进入波兰疆域,并且一夜之间就攻占了卡缅涅次要塞,卡缅涅次要塞是利沃夫城的最后一面盾牌,它矗立在河谷的孤岛上,河水冲刷出来的峡谷就是天然的护城河,最窄的地方也有三百尺宽,一百尺深,只有一道细窄的通道与外界连同,独特的险要地形让这座城堡被誉为“上帝之城”——因为它从未在战斗中被攻陷过,这次也是,里普卡鞑靼人叩开了城堡的大门。   “我们的军队集聚的情况如何?”索别斯基只是随口一问,却始终没有得到回答,他的心沉了下去。   米哈尔一世死了,波兰的大贵族们都集聚在华沙,预备推举下一个国王,而在他们争执不休的时候,奥斯曼土耳其人已经开始进发,等到他们听到敌人入侵的消息,却还在为召集军队所需的费用吵吵嚷嚷——有人说应该提高税收,有人说应该向商人借贷,没人说,我愿意先支付这笔费用,或是派出我的士兵,因为现在的大贵族都是由原先的中小贵族逐步相互吞并而来的,他们可不相信别人——哪怕他们是为了国家出战,也难保身后没有人趁火打劫。   索别斯基也不敢,他面无表情地听完了下属的回报,已经心灰意冷到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的妻子玛莉辛卡眼含热泪地握住了他的胳膊,他反手握住妻子的手,心中一阵酸楚,又是歉疚——因为之前他就和妻子约定了,他们的长女会被送去里普卡,现在看来,这是他们的幸运,又是波兰的不幸。   现在索别斯基隐约察觉到了,为什么他能够这样轻而易举地逃离凡尔赛,这不是路易十四的仁慈,也不是蒙特斯潘夫人的贪婪,而是他们有意为之——利沃夫与华沙相距遥远,若是他要去利沃夫阻截奥斯曼土耳其人,那么他就没有办法控制远在华沙的国王选举;若是他选择回到华沙,但那些施拉赤塔一定会指责他将权利放在了职责之前,他想要成为波兰新王,不是不可以,但一定会变得非常艰难而且不可测——而且他真的能够看着奥斯曼土耳其人的西帕奇骑兵纵横在波兰的土地上吗?   法国国王要他在个人的私欲与对国家的忠诚之中选择。   “我们去利沃夫。”索别斯基说。   ……   “也许您要先去利沃夫。”路易说,他和孔代亲王一起站在有一张台球桌大小的桌子前——或者说,这原本那就是一张台球桌,被路易改成了沙盘桌,有关于波兰的情况国王的传教士与密探早有探查,蒙特斯潘夫人提供了更加详尽的情报,数学家与雕塑家们再依据地图与记录来制作沙盘,虽然不能说绝对准确与完全,但已经能够被应用在真正的战场上了。   “罗马的教宗阁下会颁布敕令,要求所有的天主教国家同仇敌忾的。”奥尔良公爵说,虽然罗马教会与法兰西的亲密关系早已名存实亡——鉴于法国国王美男子腓力四世开发出来的对教皇宝具阿维尼翁,以及路易十四亲政之后显露出的冷漠态度——很显然,这位孩提时就成为国王的统治者是个极端的利己主义者,虽然没人敢说,但他亲近的人都知道,对于将来是要升入天堂,还是下到地狱里,这位国王并不怎么在乎,他所在意的只有现在。   而且他大概从来就没有畏惧过黑暗中的那些东西。孔代亲王想起他和这位小国王第一次见面时,特意将一条狼人的皮毛献给他——孔代亲王可没什么好意,他是想要让国王吓一跳的,如今想起来,那时的国王就没有露出过任何踌躇之色——他是说,对黑暗生物本能的恐惧,他麾下也有不少勇敢强壮的士兵,但一个羸弱的女巫就能把他们吓死,这是宗教人士长期以来坚持不懈的灌输造成的——他们总是在每次布道的时候都尽其可能地将魔鬼和他的仆从描写的非常可怕,要不然他们的圣水、符咒和十字架,以及圣物哪儿来的市场呢?   不过想来大概也没人敢恐吓一个国王——马扎然红衣主教更是把他当做自己的儿子看待。   当然,那时候孔代亲王还不知道国王才从一群狼人的追杀中险之又险地脱身。“这是一个好机会,”路易说,一边看向孔代亲王,还有他身边的昂吉安公爵:“如果您被推举为波兰国王,那么他们就有理由请求您慷慨解囊。”   “我更希望带着军队去。”孔代亲王说。   “会的,”路易说:“您可以随意在您的军队中挑选。”他说,“只要他们愿意,您愿意,您就可以带任何人走。”   “沃邦上尉可以吗?”孔代亲王马上问。   “呃,这个不行,”国王说:“因为他只要一回到凡尔赛,他就是将军了,先生,您可以带走士兵和军官,但将军不行,那是朕的。”   孔代亲王也只是说笑而已,昂吉安公爵谨慎地看了父亲一眼,他当然也愿意跟随孔代亲王去波兰,虽然路易十四是个宽容的君王,但只要他们一天是他的臣子,那么他们的性命身家都掌握在这位年轻的国王手中一天,而且从之前的事情来看,路易即便是个仁慈的统治者,但在被触碰到底线的时候,他也会如飓风暴雨一般的无情。   而且就如他的父亲遭遇过的那样,如果孔代亲王举兵反叛,那么他就是一个叛主的逆贼,任何人都可以以这个罪名来讨伐他,他们还有子孙后代的王座永不安宁——但一旦他们成为波兰国王,对路易十四和孔代亲王都是极其有利的,路易十四没了一个大隐患,还可以收回就在孔代家族在巴黎东侧的封地、城堡等;孔代亲王呢?他可以得到一个富饶广阔的国家——只要他们能够地慑服或是灭亡所有的施拉赤塔,这会是一场冗长而又残酷的战役,但与投石党叛乱不同,孔代亲王可以有一整个法兰西作为后盾。   “能来得及吗?”昂吉安公爵忍不住问道:“波兰人上次推举国王的时候,用了近三年。”   “奥斯曼土耳其人会让他们变得聪明一些的。”路易说:“即便索别斯基去了利沃夫,要对抗八万人的军队也不可能一蹴而就,除非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愿意支援他们……”   “利奥波德一世会愿意吗?”奥尔良公爵问道。   “一般来说,会,”路易说:“但罗马的教宗阁下若是愿意颁发一份敕令,给我们,给法兰西……”   “我们与罗马教会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如此融洽了?陛下,克雷芒十世是个八十岁的老家伙,但他的雄心壮志可不比之前的克雷芒九世少到什么地方去。”   “是因为英国国王改信的事情吗?”奥尔良公爵问道。   “不是这件事情,”路易说:“在没有看到查理二世或是他的小太子,又或是约克公爵改信之前,他们是绝对不会放开手中筹码的,这次我们要感谢蒙特斯潘夫人,她给了我们一些不可或缺的帮助,我想也许就这几天,敕令就会到了。”   孔代亲王低头咳嗽了一声,才能勉强掩饰住脸上的诡异神情,说真的,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将王室夫人当做密探头目和外交大臣使用的国王——之前固然有王室夫人介入政务,但也是先用艳丽的容貌和曼妙的身姿获得国王的青睐,才能拿到权力,但在国王这里,整件事情可以说是颠倒了一下,王室夫人要先做好国王交付的工作,才有资格履行她真正的职责。   如果路易听到他的心里话,一定会理所当然地告诉他说,这是当然的,鉴于他身边可信的人不多,或者说,在一般意义上可信的人不多,他当然希望他们能够拥有多色多样的才能,这样才能协助他将这个庞大的王国彻底地运转起来,而不是如之前那样呈现出四分五裂,王命不出巴黎的混乱状态——要知道王室夫人在宫廷传统中是有向国王举荐官员的权力的,若是他的王室夫人是个愚蠢的家伙,那么他是要继续遵从传统呢,还是让她滚蛋以至于引起又一场风波呢?   蒙特斯潘夫人确实是个聪明的女士,就像她说的那样,她的母亲教会她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貌,而她的两个父亲教会了她如何利用自己的智慧——她将自己捏造成了国王最需要的样子,在最适时的时候出现,国王不选她又能选谁呢?   “蒙特斯潘夫人……”奥尔良公爵刚开口就停住了,他差点忘记这里还有孔代亲王与昂吉安公爵,不过不仅仅是国王,就连他也可以猜测到蒙特斯潘夫人身后的影子来自于何处了。   昂吉安公爵似乎也想要问些什么,但孔代亲王将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现在这个孩子还没有知道太多隐秘的资格——虽然他也很惊讶于国王如何能够与女巫共享一张床榻,但现在看起来,女巫也不是那么糟糕,至少放在过去,单凭将扬·索别斯基留在凡尔赛的一个半月,是做不到那么多事情的。   虽然挑起波兰大贵族与里普卡鞑靼人之间的矛盾,是蒙特斯潘夫人在得知米哈尔一世离世的消息后,自行做出的决定。 第二百六十四章 大郡主的噩梦   路易从未怀疑过女性也能够如男士们那样怀抱野心,米莱狄夫人更是证明了一位女士也会在鲜血和哀嚎中获得快乐,不过蒙特斯潘夫人更甚于此,就像她所说的那样,她向母亲学习了如何使用自己的美貌与魅力——她进入宫廷,成为王室夫人没多久,就获得了大部分人的认可,王太后的喜爱,王后的认可,蒙庞西埃女公爵更是不必多说,她原先就是蒙特斯潘夫人的引荐人,贵女们虽然嫉妒,但也不得不向她学习穿着打扮——这是科隆纳公爵夫人与拉瓦利埃尔夫人都没能做到的,科隆纳公爵夫人,也就是玛利·曼奇尼虽然生得美,但她的美总是带着几分随心所欲,加约拉岛单调的经济,封闭的环境也很难让她与一个贵女那样习惯于被风尚裹挟,她第一次隆重地装扮起来,还是路易要求她这么做的。   至于拉瓦利埃尔夫人,她不是不愿意打扮,而是她偏向于中性化的面孔,让她很难在脂粉与蕾丝之中找到平衡,让路易来说,她若是能够穿上紧身长裤和衬衫马甲,倒是英气逼人,但这个时代并不允许女性这么做,除非她承认自己就是魔鬼的仆从——当初贞德女士被审判的时候,就有身着男装这一条罪名,作为王室夫人,她是绝对不可以这么做的——所以她即便在宫廷里,穿着与装扮也十分淡雅甚至朴素,也有人说她这样显得十分虔诚。   但如拉瓦利埃尔夫人,完全不符合人们对王室夫人的想象——蒙特斯潘夫人才是。路易是太阳王,她就是爱与美的化身维纳斯,她不但装扮成女神让国王的御用画师勒布朗为自己画像,还不断地购置衣物、珠宝和各种精巧华美的器皿、摆设和家具,即便没有舞会和宴会,她也会将自己妆扮得完美无缺。   她梳着精致的发型,每天都不一样;佩戴在身上的首饰数量有时候甚至超过了王后与王太后;手中不是摇晃着玲珑的小扇子,就是握着绣着花朵的绸缎香囊;她的丝带,鞋子与束袜带都是与衣服配套的,有时候她还会托着鹦鹉、白鼬或是小猴子昂首穿行于人群之中——它们身上居然也穿着丝绒或是绸缎的衣服,爪子上扣着金链。   她是那样的奢侈,又是那样的傲慢,又是那样地令人无法移开视线,追逐和奉承她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在她确实为一些人求得了官职之后,不得其门而入的人们就像是嗅到了血腥气味的鲨鱼那样——蒙特斯潘夫人接受的贿赂很快就超过了她的年金与国王的赏赐,她终于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在肆意享受中接受人们的艳羡与嫉妒。   “这样可以吗?”奥尔良公爵问道,他和路易正站在一个隐蔽的走廊里,透过微微打开的门扉,可以看到巨大的厅堂里灯火辉煌,人们或是在舞蹈,或是在赌博,又或是在饮酒,尽情地放纵自己,而他们的中心永远是蒙特斯潘夫人,她躺在一张长榻上,侯爵与公爵围绕在长榻边,争先恐后地与她说话,子爵与男爵跪在她的脚下,就像是仆人那样侍奉着这位女神。   “你指什么?”路易问道。   “她推荐的官员。”奥尔良公爵很担心,因为蒙特斯潘夫人几乎来者不拒——他是知道王兄对官员的要求有多么严苛的,那些已经做好了准备要去大捞一把的人,真的可以胜任国王赐予的职位吗?   “为什么不,”路易说:“我能够任用他们,也能够罢免他们,”他向弟弟一点头,就转身离开了走廊,奥尔良公爵立刻跟了上去:“法兰西的初级与中级教育也只能说是方才起步。”虽然路易从很早之前就开始着手普及教育,为此他甚至愿意忍受那些胡格诺派教徒,但教育从来就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尤其是官员们,他们需要具有一定的思维能力,计算能力与文书写作的能力,这样的人除了贵族家庭之外还有哪里最多?教会,还有商人。   拜访蒙特斯潘夫人的人中,最多的就是商人,他们要么是为了如包税商那样以国家的职权来谋取私利,要么就是想要改换门庭,向上攀爬,“如果是我任命了这些人,大臣们一定会议论纷纷,不是努力劝说我打消念头,就是攻击那些新官员,诬陷、牵连或是更直接的谋杀,”路易的手杖和鞋跟在走廊里发出有节奏的咔咔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它们就像是一部戏剧开场时的配乐:“但蒙特斯潘夫人若是成为这些人的推荐人,他们反而会更容易接受,因为在他们的认知中,一个国王正该如此,他们固然有什么不满,也会对蒙特斯潘夫人,而不是我或是那些官员,那么……”路易微微停顿了一下,不过奥尔良公爵已经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虽然法国国王一直在致力于收回领地,统一王权,但这几乎等于虎口夺肉的事情,做起来并不比在战场上面对数以万计的敌人简单——众所周知,现在的穿袍贵族就有很多是来自于监察官阶层,但经历了数代传承,穿袍贵族也几乎要成为另一种威胁了,像是富凯的家族就是如此。   国王现在不但需要大量的监察官来削弱与管理国内势力,也要另外一些人来监视这些监察官们,但就像之前所说的,国王真正寄予希望的人不是还在学校,就是初出茅庐,直接将他们推给那些老奸巨猾的官员和大臣,纯粹是在浪费,甚至会引起他们的警觉——那么就让蒙特斯潘夫人推荐的人去吧,他们的出身与需求注定了他们必然会与那些顽固势力产生冲突——之后要怎么做,就是国王的事情了。   当然,如果他们之中也有出色的人才,国王也不会吝于拔擢。   还有一件事情,路易没有和奥尔良公爵说,那就是蒙特斯潘夫人还有一件事情也是科隆纳公爵夫人或是拉瓦利埃尔夫人没能做到的,虽然她也可以说是恰逢其时,那就是用种种奢侈、刺激而又独特的享乐方式,麻痹来自于四面八方的诸侯们——国王可以屈身贿赂一个洛林公爵,但每次这么做,他就要失去人们对他的尊敬与敬畏了,这件事情让王室夫人来做正好,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她的很多行为都能够以“受到国王的宠爱”来一言蔽之,她无论怎样放肆与糜烂都无关紧要——不,应该说,没有这样的诱惑,怎么能够让人们如同蜂蝇一样汹涌而来,而后逐步沉溺在黏稠的蜜糖里,无法挣脱直到死去?   蒙特斯潘夫人是否也觉察到了这点?应该有,不过她最骄傲的也在这里,她向她的两个父亲学会了如何站在国王的立场考虑任何一件事情,无论大小,她在路易的底线上跳舞,但也握着足够的筹码,保证不会被国王彻底地厌弃。   路易没有和奥尔良公爵说出这样的想法,是因为奥尔良公爵也是他的“代言人”之一,在很多国王不能直接表态的时候,奥尔良公爵就是他的喉舌,但他不想让自己的弟弟与蒙特斯潘夫人联系在一起,所以索性掠过——“你是回王太后那里?还是回你的套间,或是屈尊在我的房间里待上一晚?”   奥尔良公爵有些犹豫,国王的套间里房间数量当然是最多的,而且也准备了侧卧,供通宵会议之后的大臣与亲近之人过夜,这是一种殊荣,虽然奥尔良公爵经常享用,“大郡主还有些发热,我想回去看看。”   路易吃了一惊:“什么时候?为什么不和我说,瓦罗·维萨里或是查尔斯·洛姆去看过了吗?”   “看过了,只是受了寒。”奥尔良公爵连忙说道。   “不能掉以轻心。”若说这个时代有什么最令路易恐惧的,莫过于伤病了,别说巫师们有见效快,疗效高的药剂,这种药剂可没有说明书,谁也不知道喝下去会产生什么后果,但若是可以选择,巫师们无疑要比现在的任何一个医生都要可靠——尤其是孩子,即便是在巴黎,在凡尔赛,婴孩的夭折率依然是个触目惊心的数字,路易从不认为宫廷中的孩子就能例外。   “我今晚回去看着,明早就来和您说。”奥尔良公爵说。   “好吧,”路易说:“千万别忘了。”   ……   事实上,奥尔良公爵的套间距离国王并不远,毕竟他是国王最爱的弟弟。   他走入大郡主的房间时,罕见的没有露出微笑,虽然大郡主的情况如他所说,只是受寒,在两名御医轮番看过之后,只喝了一瓶药水,就好多了——大郡主的病还是来自于她的心。   也许会有人感到迷惑,大郡主比大公主伊丽莎白只小了一岁,今年只有十岁,但就算只有十岁,因为早熟的特质在十七世纪的孩子身上十分常见,尤其是在宫廷里,她又是这样的身份——她思考的东西并不比一个大臣或是贵女来得少。   一般的流言蜚语无法打击到这么一个孩子,那么就只有对于无论那位公主和郡主都最可怕的一件事情了。   联姻。   就算是路易的大公主伊丽莎白,也在很早的时候就接受了自己的婚姻必然会是一桩和约或是交易产物的结果了,这是她们在接受了臣民供养后应尽的义务,大郡主与大公主年龄相仿,她们从不曾幻想过能有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君,只在私下里相互鼓励,告诉对方一定要坚强,不管是丈夫年老,病弱还是嫁给了敌对的国家,都一定要坚持到最后,为了自己,也为了自己的国家。   在大公主的婚事被提上议程,但还未确定下来的时候,大郡主还为她担忧过,谁都知道路易十四爱自己的孩子,但他更爱法兰西,为了法兰西,他一定会在大公主的婚事上权衡再三——作为一个国王而非父亲,幸而路易十四最终定下来的是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卡尔十一世不但是个年龄相当的好人,还身体康健,虽然容貌无法与路易十四或是奥尔良公爵相比,但也很有男子气概。   大郡主曾经看到他们手挽着手在凡尔赛的冬青迷宫中散步,有人说,这位国王在教育方面有着很大的欠缺之处,但他并不为此自卑或是气馁,他不能写诗或是撰文表达爱意,却能在每次狩猎得来的猎物中为自己的未婚妻子挑选礼物,也愿意接受大公主在阅读和书写上的馈赠——凡尔赛有着一座藏书甚丰的图书馆,国王在那里设置了舒适的桌椅,王太子,大公主与大郡主都是那里的常客,现在卡尔十一世也时常与大公主在那儿,肩并肩地看一本书。   大郡主知道这都是国王陛下的有意为之,他虽然为了国家选择了卡尔十一世,但他也一定希望自己的女儿与她的丈夫有着爱情,而不是义务与权谋。   羡慕吗?当然,不过大郡主也有一个好父亲,虽然在她的成长过程中,奥尔良公爵严重地缺席,但自从奥尔良公爵回到巴黎,又一起来到了凡尔赛,父亲的爱就像是冬日的阳光那样紧紧地将她包裹起来,让她的心中充满了幸福。   仿佛正是为了这种幸福相对,一个噩耗降临了,大郡主听说,西班牙的使臣胡安·帕蒂尼奥在回到自己的国家后,却又立刻返回了凡尔赛,这次他不是空手而来的,他带着一副很大的画像,什么样的谈判会需要一张画像呢?当然是婚姻。   而此时的西班牙,生于39年的摄政王唐璜·何塞早就结婚了,而且就算没有结婚,他也没有资格与奥尔良公爵的女儿联姻,那么人选就只有一个——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二世。   要说到年龄,卡洛斯二世是61年生人,与卡尔十一世相比,甚至还要合称一些,但早在对佛兰德尔的战争之前,就有人提到过卡洛斯二世与大公主伊丽莎白的婚事,只是被路易十四否决了——卡洛斯二世固然是西班牙的国王,又年龄接近,但哈布斯堡近亲联姻的恶劣后果已经在他身上沉淀到了极致,所有你能想到的恶劣之处他身上都有——下巴凸出扭曲、龅牙、双腿残疾(他在十岁的时候才学会走路)癫痫,痴呆……   如说卡尔十一世的学识浅薄是后天人为,那么卡洛斯二世就是遭受了最可怕的诅咒,是上帝的惩罚,他的情况只会变得越来越坏,而不是越来越好,也不怪西班牙的大臣与将军宁愿听从一个私生子的安排,也不愿意服务于这么一个国王。   但也有人说,那会是个好选择——对法兰西的国王来说。 第二百六十五章 卡洛斯二世的画像   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必然会对这时国王,王子与公主的婚姻感到迷惑,国王或是王子的妻子会在公主与郡主之中选择人们还能理解,但大臣和贵族们都会相当一致地认为他们的国王或是其继承人不能与妻子关系太过亲密,问题是,同时他们又希望这对相互怨恨的夫妻能够生养下足够多的孩子——尤其是男孩,即便这个国家并不施行萨利克法。   但若是您能仔细阅读当时的文件,就可以知道,当时的大臣,贵族与国王们如此做,不仅仅是因为王后或是王太子妃必然带来的种种利益——嫁妆、领地或是一份盟约,还有的就是她们因为血脉必然存在的继承权,即便是在承认萨利克法的国家,或是公主、郡主出嫁的时候就已经申明放弃了王位继承权,只要时机恰当,力量足够,为了冠冕、权杖与十字圣球代表的一大片广袤的领地与随之而来的人口、资产,就算是国王也能面不改色地说谎、纠缠或是耍无赖——而一个侯爵或是伯爵的女儿就没有这个的吸引力。   但相对的,国家与国家从来就没有永恒的敌友关系,也许今天他们还是盟友,明天就成了敌人,所以一个王后在宫廷里永远都是需要戒备与提防的外国人,人们期待着她的肚子里尽快孕育出王国的继承人,可若是国王表现出了对她的喜爱与亲近,那么上到王太后下到官员都会为之寝食不安,因为他们担心王后会凭借自己对国王的影响力干涉国政,让国王更多地考虑她母国的利益而不是本国的利益。   所以,说到这里,您们也许应该了解,为什么我会说,对于路易十四来说,最好的选择莫过于将奥尔良公爵的长女大郡主玛丽·奥尔良嫁给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事实上,如果不是大公主伊丽莎白已经被许给了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西班牙人要求的应该是大公主——虽然西班牙已经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衰弱,但它毕竟还是哈布斯堡最有力的一条臂膀。   由于路易十四的坚持,大郡主与大公主,王太子都是一同接受教育的,不,应该说,两个女孩的教育甚至要比王太子更早,因为在攻打荷兰之前,大公主的婚事就定了下来,教育也一同提上日程,作为她最亲密的伙伴,大郡主也有幸拥有了一般贵女根本无法企及的教师与课程——她们的老师是谁?是柯尔贝尔,是孔蒂亲王,是米歇尔(卢瓦斯侯爵的父亲,陆军大臣)……等等,她们也不是在学习,而是在尽可能多地汲取他们曾经的经验——按照国王的要求,他们必须要让大公主与大郡主明白她们的身份,她们必须做什么,以及将来要做什么,甚至,以一个男士的立场告诉她们应该怎么对待自己的丈夫。   这些课程都是秘密进行的,除了王太后,王后与奥尔良公爵夫人,还有当事人之外,没人知道——为此国王可是动用了以拉略的,这是国王对女孩们的仁慈,也是残忍,因为她们甚至没有一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因此,大郡主很清楚,若是自己的伯父最终答应了西班牙使臣的求婚,也无可厚非,一旦她成为卡洛斯二世的妻子(一想到这个她就忍不住发起抖来),若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公爵之女,大概还会满心欢喜地期待着成为西班牙王后吧,但她知道,就像是王太子那样,大臣们向她们详细地阐述与分析了各国君主们的情况,卡洛斯二世作为哈布斯堡的分支,西班牙国王,当然是被着重提起的,她知道卡洛斯二世就是一个畸形的傻子。   但就是这样一个畸形的傻子,他们之间的婚约才会对法兰西有利——之前说过,本来西班牙的使臣应该早些提起婚事,他们没有这么做,一方面是因为那时候佛兰德尔已经开战,一方面也是因为摄政王唐璜的阻扰——因为王后是有权利协助国王处理国事的,甚至一旦她成为王太后,都可以名列摄政大臣之列,就像是路易十四的安妮王太后,卡尔十一世的海德维希王太后,卡洛斯二世的玛利亚王太后。   但唐璜的阻扰虽然成功了一次,但在法兰西取得了这样辉煌的胜利之后,为卡洛斯二世选择一个法国王后的呼声就愈发强烈起来,帕蒂尼奥的去而复返体现了两者之间的拉锯战终于还是大臣们赢了。   大郡主一边在父亲的怀里颤抖着,一边努力地对自己说,不要怕,不要怕,只是嫁给一个傻瓜罢了,即便他……他不那么好看,但世上怎有万全之事?她接受了民众的供养,就应该为法兰西做出牺牲,而且,正因为卡洛斯二世是个傻瓜,只要她一嫁过去,就能够设法取得一部分国王的权利……若是她生育了继承人,那么西班牙的国王就有了波旁的血脉。   “父亲,父亲……”她紧紧地抱着奥尔良公爵的手臂,轻声地喊道:“我多爱您啊,父亲,我不想离开您……也请您别离开我……父亲,我爱您……别走,别离开……”   听到女儿仿佛呓语般的话,奥尔良公爵笑了,他任凭女儿抱住自己,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坐在床边:“我不会离开您的,女士,”他以一种旁人看了准会大惊失色,以为奥尔良公爵被魔鬼换了个躯壳的温柔口吻说道:“我不会走的,别人打我我也不走,今晚我就一直陪着您,直到您不再需要我。”   “我怎么会不需要您呢?”   “因为只有花朵会离开枝头,”奥尔良公爵说道,这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王太后说笑般地提起过,路易宣称他要将大公主伊丽莎白留到二十岁,才把她嫁到瑞典去,在场的人都笑了,只有奥尔良公爵没有,因为他想起了他的大郡主,大郡主留在他身边的时间也不长了,而他又怎么甘心那么快那么简单地将自己的女儿交出去呢?他对大郡主的第一印象就是摇篮里的一个襁褓,襁褓里是一个会让他想起牛奶布丁的婴儿,又白,又软又甜蜜:“你是我的玫瑰花,你是我的百合花,”公爵说道:“除非您要离开我,我是绝对不会离开您的。”   大郡主没说话,只是将面孔埋入了父亲的手臂,父亲的话是那样的柔软,却让她的心变得更加坚定了——虽然还有那么一点嫉妒大公主伊丽莎白,但她也一样有个世界上个最好的父亲,比她想象中的更好,若是国王要她嫁到西班牙去,她就马上答应下来,绝对不让自己的父亲为难,甚至反对国王的决定,让国王对他生气。   ……   那张画像终于在一星期后的宴会上摆了出来,胡安·帕蒂尼奥虽然为唐璜公爵做事,但也一样忠诚于国王,他也担心,因为卡洛斯二世的情况已经众所周知,法国国王也许不会答应这门婚事,或是索取很高的回报——所以他并没有莽撞地直接来到国王面前,递上求婚的文书,而是设法在凡尔赛与巴黎广为传播此事,路易十四或许还有路易十四的考量,但西班牙对大臣们来说,确实是个最好的联姻对象,若不然路易十四就不会有个西班牙的母亲和妻子。   而且,按照传统,卡洛斯二世的妻子应该是路易十四的大公主,求而不得之后他们就退了一步,求取奥尔良公爵的大郡主,这也让不少法国人扬眉吐气,仿佛又取得了一场对西班牙的胜利。这样,就算是路易十四有着其他想法,他的大臣和贵族们也会努力促成这门婚事。   帕蒂尼奥的计划成功了一半,宫廷中流言纷纷,甚至已经有人认为应该为大郡主寻找一个西班牙语的老师了,虽然之前大郡主和大公主都学过西班牙语,但作为一个王后,必须精通西班牙语言才对,还有西班牙宫廷里的各种礼仪——法兰西的宫廷在路易十三的时候还十分放荡不羁,直到西班牙的安妮公主,也就是现在的王太后将西班牙的宫廷礼仪带入这里,才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种种规矩与要求,可以想象的,西班牙宫廷里对礼节与风范的要求只会更加严格。   路易十四捏着一枚金红色的油桃,垂着眼睛,他看到自己的弟弟奥尔良公爵紧紧地握起了拳头,大郡主面色苍白,但还坚强地没有当场失态,大公主走到她身边,挽住了她的手臂,卡尔十一世担心地望着大公主,王太后神情莫测,王后则抱住了奥尔良公爵夫人的肩膀——事实上,就路易十四对宫廷的把控,他们也早已知晓了帕蒂尼奥的打算,但帕蒂尼奥的行为偏偏是他们无法阻止与妨碍的——简单点来说吧,只要西班牙人愿意求婚,若是大公主伊丽莎白尚未订婚,那么国王也未必能够说服他的臣民。   帕蒂尼奥的视线掠过众人,在大郡主玛丽身上略作停留,与卡洛斯二世相比,即便后者是他的国王,他也不得不说,这两者站在一起,就像是天使之比恶魔,法兰西的国王与王弟都是俊美如同神祇一般的人物,他们的子女也一样继承了他们的美貌,大公主暂且不说,大郡主虽然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却也看得出将来会是如何的动人——她的眼睛和头发都是深色的,更衬得皮肤雪白,几乎透明,也许是因为前一阵子还在生病的缘故,她看起来是那样的单薄,见了她的人都不由得要在胸前划十字,求上帝保佑她。   但作为一个使臣,完成自己的使命才是最重要的,至于个人的道德与同理心,怎么能够抵过对国家和国王的忠诚?帕蒂尼奥只能在心中承诺,若是大郡主成为了西班牙王后,在她不曾为了法国对西班牙造成妨害之前,他一样会对她献上属于自己的忠诚。   路易十四慢慢地走了下来,他还握着那枚桃子,但他的视线不曾离开那幅画像——这幅即便说是震动了法国宫廷也不为过的画像上正是十岁的卡洛斯二世,可以看得出,绘制这幅画像的画师不但技艺精湛,手法细腻,还有着极其聪明的头脑,在这幅画像上,卡洛斯二世看上去没什么问题——虽然画像上的人物并不算漂亮,在路易面前更是相形见绌,但看上去,也只是一个有些不高兴的小国王罢了——画像中的卡洛斯二世穿着一身西班牙宫廷常见的黑色丝绒外套,白色的紧身裤,黑色的鞋子,胸前悬挂着项链,腰佩长剑,一手按在身边的小桌上,一手持着丝绢或是书信,之所以说看上去有点不高兴,我们都知道,人在生气的时候,是会不自觉地嘴角下垂,下巴回收的,画面上的卡洛斯二世就是如此,画家让画中人凝固在这个表情上,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将他那个可怕的大下巴画的只是略微鼓起一点。   卡洛斯二世因为时常癫痫发作而凸出的眼睛,也因为眼睫下垂,而被掩盖了过去,画家又着意描绘了他蓬松茂密的头发,高耸的鼻子,还有英挺的眉毛——说句过分的话,或许还会有人觉得卡洛斯二世是个颇具君王威严的好人呢。   路易十四知道这个时代,肖像画,尤其是贵族与国王的,一定会加以美化,但像是这张画像,即便说是蓄意欺骗也不为过——如果他的密探没有送来真正的卡洛斯二世的画像,路易十四大概想象不到西班牙人有这样无耻——在密探的画像上,卡洛斯二世根本就没有一张可以称之为人类的脸!   但国王只是走了几步,掠过那些围绕着他的人,哪怕是孔代亲王,或是柯尔贝尔,又或是其他的重臣贵胄,都露出了赞成和喜悦的神色,当然,对他们而言,这桩婚事相当值得,倒不是他们置身事外才能如此无所谓,而是对一个国家而言,一个少女的分量实在是太轻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国王的爱   路易十四沉默不语地围绕着画像走了几步,突然微微一笑:“确实是个漂亮的孩子。”   这句话听起来像是一句夸赞,但就算不去估算其中讽刺的成分(鉴于波旁家族从路易十四往下都有着一张无比姝丽的面孔,颀长挺拔的身体,与聪慧敏捷的头脑),也有些过分了,因为玛利亚·特雷莎是卡洛斯二世的异母姐姐,卡洛斯二世与路易十四是平辈,但他统治着强大的西班牙,即便他求取的是路易十四的侄女,路易十四也不该用这种口吻评价一个国王。   “兹事重大,我无法马上给出我的回答,”路易十四对西班牙使臣说,“三天后我会给您我的回复。”语气平静,听不出他现在是在恼怒,还是在欣喜,一旁的侍者走上前,将丝绒帷幔重新罩在画像上,把它搬了下去,胡安·帕蒂尼奥无言地鞠了一躬,他已经做到了所有能做到的事情,接下来他只能向上帝祈祷,希望天主能够保佑西班牙度过这场劫难。   在走过大郡主身边的时候,路易将手中的油桃递给了大郡主。   对法兰西人而言,能够与西班牙王室联姻当然是一件好事,对西班牙人又如何不是?佛兰德尔原本是西班牙的属地,法国对佛兰德尔的战争也就是法国与西班牙之间的战争,而在这场战争中,西班牙人甚至没能派出本土军队,一下子就让法国和其他国家看出了这个庞然大物内里的虚弱,可想而知,在不久之后,针对西班牙的小动作还有很多——别说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与西班牙同是哈布斯堡血脉,当法国入侵佛兰德尔,利奥波德一世的反应却令人惊讶的迟缓无力时,西班牙人就猜到法国人一定抢先与利奥波德一世有了秘密协议。   另外,随着卡洛斯二世终于长到了十岁,原先被驱逐的西班牙王太后与她的支持者也不免蠢蠢欲动起来,毕竟私生子永远缺乏正统继承人所有的号召力,即便这个正统简直就像是一个令人恶心的笑话——路易十四原本就反对近亲婚姻,与特蕾莎王后的婚姻已是不得已,而幸运的是他们的孩子并未遭到过近血脉的诅咒,而哈布斯堡的血脉却为了握住手中的权势与领地,不止一次地近亲通婚,卡洛斯二世上面有四个或是五个兄长,都夭折了,而腓力四世居然不顾伦理,不顾身份,不顾年岁的差别,与原先长子的未婚妻奥地利的安娜结婚——这个安娜还是他嫡亲的外甥女。   据后世的人们计算和推测,如果说近亲婚姻带来的后果将会是百分之零点二五的致残率,那么腓力四世就足足将这种可能性提高到十倍,也就是百分之二点五,这样高的比率,卡洛斯二世能够出生和长大实在是奇迹。   但路易十四,奥尔良公爵,或是任何一个爱着大郡主的人,都不会想要大郡主和这个“奇迹”有什么关联,只是法兰西宫廷里的大臣与贵族们仿佛已经替代路易做了决定,他们甚至开始四处钻营,想要在送嫁的队伍里插上一脚——因为送嫁的大臣一般都能得到国王的恩赏,或是爵位,或是官职。不过他们大概不知道,送嫁的队伍大概没有,巴士底狱的房间倒有,奥尔良公爵摩拳擦掌,他手中的把柄可以让这些混蛋在巴士底狱待到末日来临。   让奥尔良公爵犹豫的只有一个人,一件事情,那就是他的王兄。   大臣们能够看到的好处,奥尔良公爵难道看不到吗?国王只会比他们看得更清楚,但一想到,自己抱了不过几年的女儿就要被嫁给这么一个可憎的怪物,奥尔良公爵就不由得浑身颤抖,自从西班牙使臣提了这门婚事,他就拒绝参加所有的宴会和舞会,赌场和狩猎,听音乐,看戏都不再有这位年轻公爵花枝招展的身影。   他每天都在女儿的房间里,陪伴着她直到入睡,而后在隔壁的房间里辗转难眠。   比他更痛苦的是奥尔良公爵夫人,她曾经担心奥尔良公爵不喜欢自己,继而不喜欢她与他的儿女,这种事情在政治婚姻中并不少见,幸而在路易的劝说下,奥尔良公爵还是担起了父亲与丈夫的责任,但现在,她又希望奥尔良公爵并不爱他们的女儿,她同样心焦如焚,却只能对着幼小的儿子垂泪,她不敢让奥尔良公爵发现,她一直担心着公爵会依仗着国王对他的宠爱,要求国王回绝这门婚事。   就在短短两天里,宫廷里遭受折磨的人可不少,奥尔良公爵被召唤去国王的会客室时,他反而心中一松,他已经决定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设法破坏这门婚事,虽然这也许会在国王与他之间形成无法弥补的裂痕——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像是被放在锯子上拉扯那样,但他已经做好了承受国王的不信任,疏离与冷漠的准备,并且决定要用所有的一切来补偿自己的王兄——奥尔良公爵还是十分富有的。   见到邦唐没有把他带到国王通常接见大臣的会议室,而是距离国王寝室更近的小房间时,奥尔良公爵不由得也生出了侥幸之心,也许路易只会对他生上几年的气,之后他还能获得宽恕,回到凡尔赛宫?这样的想法持续到他走进房间,国王身着常服——宽松的亚麻衬衫,外面披着皇室蓝色的丝绒外套,与国王显示给民众和大臣的不同,私下里的国王并不喜欢过于享受,像是那件外套上的扣子,都只是用贝壳磨制而成的,虽然闪亮,但绝对无法与宝石或是珍珠相比。   奥尔良公爵的心中突然被无边际的内疚占据,要说为国家牺牲,难道他的王兄就没有吗?路易时常自嘲自己是个木讷无趣的人,那是因为他必须将所有的心力都扑在国事上,他的私人情感被无数次地退后,任何时候他都必须将法兰西的利益放在最前面——也许会有人指责他冷酷无情,但那里面绝对不会有奥尔良公爵。   另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他的心头,他们依然在这个房间里见面,是否是路易有意如此,想要用他们的感情来改变他的想法?奥尔良公爵承认,他确实在动摇,一想到王兄会对自己露出轻蔑的神色,或是索性无视,他就绝望地想要去自杀。   路易看到菲利普来了,就抬了抬手,让他在自己面前坐下,而后他没有多说什么,随手将一份文件塞到了奥尔良公爵的手里。   奥尔良公爵下意识地打开看了,第一遍的时候他觉得这是因为自己过于痛苦纠结而产生的幻觉,第二遍他觉得可能是自己误解了信中的意思,第三遍他甚至以为这是一个恶劣的玩笑,直到第四遍,他才从恍惚中脱离出来,他看向国王,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怎么了,”奥尔良公爵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不高兴吗?”   奥尔良公爵抬起头,看到了王兄明亮的眼睛:“我还在想着怎么再拖延几天,幸好……”   他没能说完之后的话,因为奥尔良公爵已经扑了上来,把他紧紧地抱住了。   ……   邦唐挥了挥手,让房门外的侍者离开,毕竟奥尔良公爵和国王都不是一个三岁,一个五岁的孩子了,两个健壮的成年男性紧紧地抱在一起的场面本来就不够美观,更何况奥尔良公爵还在泪流满面,不断地嘀咕着我以为哥哥你要生我的气了,而路易十四也只能艰难地一手撑在椅背上,一手安慰地抚摸对方的头发和脊背,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眼睛则无奈地望着天花板。   奥尔良公爵应该记得他有六尺一寸,并且重达一百五十磅,而且距离可以撒娇的年龄快二十年了吧,邦唐实在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走过去提醒公爵先生——他应该这么做的,因为就在几秒钟后,一声不祥的喀嚓声从国王的尊臀下响起,如同天鹅颈般优美细长的椅腿确实让人喜欢,但它似乎无法在只有两根的情况下承受一对儿强壮男士的碾压……   它断了,法兰西最尊贵的两个男性一起被摔在了地上,如果不是地上有厚厚的地毯,后天的宴会可要好看了。   邦唐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上去不像是幸灾乐祸,而是在为大郡主高兴——他先将国王从奥尔良公爵的胳膊肘下拖出来,而后再帮助奥尔良公爵从被带倒的桌子下挣脱出来,奥尔良公爵始终死死地握着那份文件,就像是握着女儿的幸福,“那么……”他刚从桌子下面爬出来,就迫不及待地说:“我可以去召集大臣吗?陛下?”   “去吧,不,等等。”路易难得地不顾形象,龇牙咧嘴地说道:“邦唐,你先叫瓦罗·维萨里来,让他带点药水过来。”他身上有不少地方都疼得厉害,想来奥尔良公爵也不例外——在跌下去的时候,奥尔良公爵明明是在他上方的,却还在最后的一瞬间试图挡在他与地面之间,虽然没完全成功,但也是狠狠地摔在地上,并且被沉重的桌子砸了的——这时候的桌子都是实心硬木的,在重量和硬度上和金属也没什么区别。   宫廷里的流言已经够多了,实在是不需要加上兄弟阋墙,甚至不顾颜面,相互斗殴到鼻青脸肿这种令人惶惶不安的传闻了。   瓦罗·维萨里飞快地赶到了,鉴于他的身份,他的房间虽然小,但距离国王实在是很近,他仔细地查看了国王身上的伤痕,就露出一个假惺惺的笑容来:“梅林佐证,”这个可恶的魔药师说道:“陛下,您今天的伤势,竟然比您在战场上受得还要严重些呢。”   路易给了他一个白眼。   说真的,虽然瓦罗也一直在阻止自己的女儿进入宫廷,但蒙特斯潘夫人对国王的了解,还真要感谢他和莫特玛尔公爵两人的“劝诫”,标准的事与愿违,路易都不知道应该感谢他们还是应该迁怒,瓦罗·维萨里与莫特玛尔公爵似乎也意识到这点,所以近来很少出现在他面前。   但蒙特斯潘夫人……想到这里国王就叹了口气,“您要感谢蒙特斯潘夫人,这份文件就是她拿到的。”   奥尔良公爵轻轻点头,但他也知道,如果没有国王的命令,甚至强求,这份文件绝对不会如此快速地出现在这里。   “哥哥……”他喃喃道,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不是痛苦的眼泪,而是喜悦与如释重负的。路易粗鲁地伸出袖子给他擦了擦眼泪,欣慰地发现今天奥尔良公爵没在脸上擦粉。   “记得我们在凡尔赛狩猎行宫的那晚吗?”路易淡淡地说:“我是国王,弟弟,我承诺过,只要你对我忠诚,我就会保护你,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   大臣们进入了国王的会议室,没一会儿就鱼贯而出,他们的神色都不太好看,但也不是很坏。   蒙特斯潘夫人得到的那份文件也没什么重要的内容,只是一份被严格保密的病例,但上面有西班牙大主教的签名,还有几个有分量的证人——来自于唐璜·何塞的保险箱,这位摄政王保留这份文书无疑是为自己准备的后路——这份病例明明白白地写明了,卡洛斯二世的生殖器官有残缺,排泄都困难,更是无法与女人同房,遑论生育后代。   他就是一个……天阉。   而在国家与国家的联姻中,夫妻是否成功同房是婚约得以被天主与法律承认的重要内容之一,其它不说,法兰西的路易十二意欲与布列塔尼的安娜结婚时,就是以自己并未成功与第一个妻子法兰西的让娜同房而请求教宗判定婚约无效的,他也成功了——所以说,大郡主与卡洛斯二世即便缔结了婚约,只要唐璜公爵有这么一份文书在手,要么西班牙与法兰西愿意忍受公爵的勒索,要么就要承认这个婚约无效。   法国的大臣与贵族,愿意让大郡主做出牺牲是要得到回报的,若是大郡主无法生下西班牙的继承人,也不一定能够得到丈夫的钟爱,这份婚约还会随时无效,他们是发了疯才会把大郡主送到西班牙去。   不一会儿,奥尔良公爵就带着大郡主走进国王的房间,大郡主扑倒在国王的脚下,感激的无以复加。   当天晚上,还出了一个小笑话,那就是大郡主居然将那颗国王赏赐的,保存了好几天的油桃吃了——虽然油桃因为有着一层很厚的皮不至于很快腐烂,但也不新鲜了,奥尔良公爵不得不去请了御医,大郡主在床上躺了好几天才能起身下床。 第二百六十七章 大公主与大郡主们的工作   大郡主痊愈之后,这场风波也可以说是过去了,胡安·帕蒂尼奥先生黯然离去,西班牙亲国王不但不能责备法兰西国王,还要尽力将国内的反法情绪压制下去——毕竟法兰西国王承诺不将他们的国王已经是个天阉的事情泄露出去,已经十分的宽容;除了这个,还有的就是卡洛斯二世已经是西班牙哈布斯堡最后的嫡系,他没有生育能力,就代表着他死后,他的王位必须交给一个外国人,最大的可能在两个相互敌对的人身上,一个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后裔,一个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利奥波德一世的后裔,因为这两位统治者的母亲和妻子都是西班牙国王腓力三世的女儿,因为西班牙并不施行萨利克法,所以他们的子孙都有继承权。   按理说,路易十四的母亲和妻子都要年长于利奥波德一世的母亲和妻子,问题是,法兰西的王太后与王后都有签署协议确认放弃王位继承权,不过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路易十四即便在对荷兰的战争中需要多方借贷,也没有索要过在婚姻契约中定下的,特蕾莎王后的嫁妆……这位有着雄心壮志的国王显然没有放弃对更为辽阔国土的渴望。   在大多数人都有了这样的认知之后,一个奇异的景象在西班牙出现了,在托莱多的阿尔卡萨城堡里,这些天里一直焦头烂额的唐璜公爵居然再一次堂堂正正地出现在了宫廷里,而他胳膊上挽着的人竟然是卡洛斯二世的母亲玛利亚王太后,众所周知,玛利亚王太后正是被唐璜公爵为了争取摄政权而被驱逐出托莱多的,但现在他们做出的样子,无疑是在说这两派已经濒临和解,想想也是,在面对强大的外敌时,西班牙国内还在纷争不休,岂非自寻死路。   这个消息也很快地传到了凡尔赛,才有起色的大郡主不由得又开始郁郁寡欢,唐璜公爵如此作为,就是说他也已经投靠了哈布斯堡,这样对法兰西无疑是相当不利的——卡洛斯二世注定无嗣,身体状况也不太好,几年后或是十几年后的西班牙王位之争必然会让法兰西出于劣势,一想到为了自己的幸福,自己的国王伯父可能要在几年后面对又一场艰难的战争,这个女孩就觉得喘不过气来。   她的异常很快被从求婚事件之后就密切注意她的奥尔良公爵以及夫人察觉到了,路易从弟弟这里听说了这件事情,也发觉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我们之前说过,这个时代人们对孩子的看法,仍然介于“动物”与“小型成人”之间,但这仅限于中下阶层,在王宫里,王子与公主们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可以过着尽情玩耍的日子,但路易是在书房里长大的,他认为过于放纵孩童的天性是一种很不理智的行为,因为这样只会缔造出一群乖僻任性的小怪物,如果这些孩子将来也只需要在他们的伊甸园里过一辈子也就算了,可无论是卢西安诺,还是小路易,伊丽莎白与大郡主玛丽,她们将要面对的艰难与危险绝不是一个常人可比的。   他安排大臣和亲王们教导王太子与大公主,大郡主,是为了让他们能够清楚地看清自己的前路,但他忘记了这些孩子可没有如成人一般坚韧的意志,大郡主能够让自己担忧到病倒,现在依然会感到愧疚,却也违背了路易的本意——国王原来的想法是想让他们得到幸福,而不是过早地品尝人生的痛苦。   发觉这一点后,路易连忙挽救,幸好还来得及,大公主和大郡主也只是十岁出头的女孩,王太子路易也要过两年才会成年,科隆纳公爵虽然即将成年,但他之前才遭遇了那样的事情,母亲也被囚禁在巴士底,虽然科隆纳公爵还要回到加来与加约拉,但路易觉得,让小卢西独自一人度过这段备受折磨的日子实在是太残忍了。   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科隆纳公爵,王太子路易,大公主伊丽莎白,大郡主玛丽被国王召唤到维纳斯厅里,他们相互致礼后就用眼神询问对方,几分钟后他们发现没人知道国王为什么把他们召唤到这里来。   紧接着,奥尔良公爵和孔蒂亲王,还有柯尔贝尔先生也到了,如果这些人出现还不出奇的话,那么接踵而至的人就让他们更加好奇了,因为他们分别是勒布朗、吕利、莫里哀与博尚,这四位艺术家从国王亲政或是之后的一段时间开始就为他勤勤恳恳地工作到现在,在宫廷里十分有名,毕竟没人不曾欣赏过他们的画作、音乐、戏剧和舞蹈。   这四位先生今天也很紧张,很不幸地,路易十四是个爱好征战胜过舞乐的人,除了勒布朗,其他人几乎只在国王必须出席的场合有幸目睹天颜,国王和他们之间几乎没有太多接触,就算是勒布朗吧,他觉得在国王面前,自己也像是一个士兵,只是他在大画廊而非在战场上,挥舞着画笔而非火枪为国王打仗。   其他人就不必说了,吕利深受蒙庞西埃女公爵喜爱,蒙庞西埃女公爵早就答应要将他举荐给国王,但没用,国王虽然对女公爵十分和蔼,但像是欣赏音乐之类的事情,国王是当做工作来做的,如果你指望他因为被你的音乐打动而赏赐给你领地,爵位和职位,那纯属异想天开。   至于莫里哀,他不止一次气恼地咒骂达达尼昂伯爵,虽然谁都说达达尼昂伯爵并未食言,他确实为国王演出了,也获得了丰厚的回报,但他至少应该告诉莫里哀,国王陛下竟然是这样一个不解风情的人,“他对戏剧毫无兴趣,只在乎它们能不能为他所用。”这位颇具天赋的戏剧家如此与自己的下属和朋友拉辛抱怨道。   那么最后一位,查尔斯·路易斯·博尚先生就更可悲了,敏锐的读者可以察觉到,他在本书中是第一次露面,是的,这位可怜的舞蹈总监早在路易的少年时期就担任了他舞蹈课的指导教师,但在课程结束之后年少的国王就将他抛在了脑后,虽然之后的二十年他一直兢兢业业地为国王工作,不但为国王指导出了一整支出色的芭蕾舞团,还积累了大量的舞蹈技巧经验,他之前正在整理芭蕾舞的几个基本动作,希望能够被作为一种规则被国王与大众承认,就像是宫廷小步舞——结果突然就被叫到了维纳斯厅。   看到这里还有几位重臣,王太子为首的王室小成员们,他们更是忐忑不安起来。   随着一声响亮的呼喊,路易十四从外面走了进来,所有人,男士行鞠躬礼,女士行屈膝礼,国王抬起手,他们才徐徐起身。   路易坐下后,就抬了抬手:“我想诸位认得我和我弟弟的几个孩子。”   以孔蒂亲王为首,众人颌首表示确实如此,他们不得不在心中猜测,是不是国王有意将科隆纳公爵的身份公之于众?甚至如哈勒布尔公爵那样得到法律层面的承认?但他们多虑了,因为路易并无此意,“我今天让您们来到这里,”他向那几位惴惴不安的艺术家一点头:“是因为我有意建立四座艺术学院,”他举起手杖向勒布朗一点:“法兰西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指向吕利:“法兰西皇家音乐学院,”移动到莫里哀面前:“法兰西皇家戏剧学院,”最后是博尚:“法兰西皇家舞蹈学院。”   人们常说,即便天上打下一道雷霆来,也不会让他们更吃惊了,那么对于现在的这四位先生来说,他们就像是达那厄遇见了化身金雨的朱庇特(注释1),简直狂喜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他们实在没想到国王竟然会有这种想法,并且愿意交给他们去做,这可比任何赏赐都要来得珍贵!   就连与国王最亲近的勒布朗,也不由得手脚僵硬,舌头麻痹,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来,幸好国王很了解这些艺术家,他不以为忤地将手杖往地上一点,“但我也有要求,诸位,”他看向一侧的孩子们,语气变得更加温柔:“到这里来,卢西安诺,路易,伊丽莎白还有玛丽。”   孩子们立刻走了过来,大郡主还有些不明所以,但大公主已经做了一个抚摸胸口的动作,表示她已经猜到了自己的父亲正准备做什么。   果然,紧接着国王陛下就说道:“先生们,我将这个重要的工程交给您们……还有我的孩子们。”他伸出手,往王太子站在他身边:“我的王太子将会和勒布朗先生一起负责绘画与雕塑学院的筹备工作,”他又伸出另一只手,将科隆纳公爵拢到身边:“科隆纳公爵将会和博尚先生一起负责舞蹈学院的筹备工作,”他收回手,拍了拍:“到这里来,伊丽莎白,”他说:“大公主要负责音乐学院的筹备,”最后他微笑着看向大郡主,大郡主已经激动到面生红霞:“我最亲爱的大郡主,”国王亲昵地说:“您要承担起筹备戏剧学院的任务。”   大郡主立刻行了一个屈膝礼,因为她也几乎要说不出话来了。   “不不,孩子,”奥尔良公爵满面笑容地纠正道:“看着我,宝贝,这才是最正确的感谢方式。”他落落大方地走上前,踏上台子,站在王座边,亲吻了王兄的面颊——很大的一声MUA!   路易用一只手撑住王弟的肩膀,“下次用说的,”他嫌弃地说,“那么,你看到了吗?”国王对大郡主说。   大郡主先是抬起手掌按住自己的脸,而后在大公主的鼓励目光下跳上伯父的膝盖,给了他一个响亮的面颊吻。   相对于王室成员们的和乐融融,那四位艺术家却是目瞪口呆,他们倒不是不能接受有人监管,毕竟那会是很大一笔支出,但就算是科隆纳公爵,也只有十三岁,最小的大郡主只有十岁。   “那又怎么样,”奥尔良公爵说:“我为王兄重修整个巴黎的贫民区、水渠与下水系统的时候也不过方才成年。”   吕利立刻拉了拉想要说些什么的莫里哀,出身不够的坏处就在这里了,若是国王,只要有凭有据,那么他也会倾听你的意见,就算不采纳,也不会生气,但谁都知道,国王对奥尔良公爵几乎是无条件的纵容,而奥尔良公爵的心胸并不比一位女士宽阔到什么地方去,人们都说,就算触怒国王,也别触怒奥尔良公爵,原因就在这里。   只是这也太难以让接受了,这四位先生告退后,直到走到了大画廊还有些反应不过来,“我说这真的可以吗?我是说,”莫里哀忍不住说:“我们该怎么做?虽然说……但他们毕竟还是孩子……”   “是王太子、科隆纳公爵,大公主和大郡主。”吕利纠正道。   一边的博尚也点了点头,勒布朗更是直接指了指大画廊上的画——这里全都是有关对佛兰德尔与荷兰战争的画,也就是路易十四的武勋战功。   莫里哀就像是被人劈头浇了一盆冰水,顿时清醒过来,四人中他的根基是最薄弱的——虽然他的家庭也为王室服务,却是为王室提供家具与陈设的商人,他因为热爱戏剧,很早就离开了家,与家里的生意更是没有什么关联,相比起原本就出身世家的博尚,虽然出身卑微但在蒙庞西埃女公爵身边服侍良久的吕利,还有最受国王信任的勒布朗,他就有些过于迟钝或是大胆了。   “我应该好好地感谢您们,”莫里哀说:“我差点犯了一个大错。”他不是柯尔贝尔,也不是孔代亲王,更不是奥尔良公爵,谁给他的勇气对国王说不?   “没什么。”吕利说,因为音乐舞蹈与戏剧紧密相关,所以他们和莫里哀也合作过几次,他们分别筹备各自的学院,没有冲突,但又可以说是一个分散的团体,他们可不想让国王怀疑他们有与莫里哀同样的想法。   “但您确实应该请我们吃顿饭。”勒布朗说。   “去里摩日最好的酒馆。”博尚说。   注释1:   达那厄是阿耳戈斯国王的女儿。国王没有儿子,而国家有一个预言说达那厄会生一个男孩并将篡夺王位。怕这个预言实现,阿耳戈斯把女儿关进了一个铜塔,派哨兵日夜把守。一天,朱庇特变成一场金雨穿过铜塔的墙,进入牢房,朱庇特与达那厄同床共枕后生下了男孩拍耳修斯。后来,拍耳修斯果然夺取了阿耳戈斯的王位。 第二百六十八章 法兰西的教育工程   孩子们在国王面前还能保持平静,虽然红彤彤的脸蛋儿早已泄露了他们的兴奋心情,但一离开国王和大臣们的视野,他们就迫不及待地讨论起来了,大公主的喊声是最清脆的,她被父亲宠爱,几乎没有受过什么挫折,胆子甚至大过王太子;王太子的声音就和他的行动举止那样沉稳和缓;科隆纳公爵说话的时候也一扫之前的阴郁,变得急切明快起来;而大郡主,她语调虽然还如以往那样温柔平和,但也能够听得出她那颗小心脏正在雀跃个不停。   路易垂首倾听,直到孩子们的脚步声逐渐消失,他看了一眼身边的王弟与大臣,“还有一个人,”他说:“等他来了,我们继续之后的日程。”   那个人正是拉里维埃尔红衣主教,他现在的身份就如同英格兰的坎特伯雷大主教那样尴尬,因为法兰西虽然被称为天主的长女,但对罗马教会来说这绝对是个叛逆期长达三百年的逆女,很早之前,罗马教会从法兰西这里得到的就是威胁而不是支持——而有了太阳王之后,罗马教会的威信又在进一步地降低,这位国王连国内的诸侯都无法忍耐,又怎么能够忍耐教会的国中之国?   但就算是罗马教会也不得不向这位国王屈服,其他不论,路易十四现在是最强大的天主教国王——教会之前依仗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利奥波德一世,说到底也只是奥地利大公,而神圣罗马帝国里的新教选帝侯已经足够多了,英格兰不必多说,匈牙利,瑞典丹麦挪威……天主教的领地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多,所以虽然生气,但罗马教会还是要感谢路易十四夺取了荷兰,荷兰是个新教国家,当然,如果路易十四愿意逼迫新教教徒改信或是驱逐他们……教会也可以既往不咎。   但拉里维埃尔一听这次议事的主题,就知道罗马教会的打算是不可能成功的了。   因为这次会议的主题就是教育。路易十四从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开始关心国内的教育问题,他也问过马扎然主教先生,不得不说,在这方面,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走在了法兰西人的前面,在十六世纪下半叶的时候,威丁堡公国与萨克森公国就颁布了强迫教育法,为魏玛公国则在十七世纪初期颁布了相类似的法律,法律规定,六岁到十二岁的男女儿童都必须到学校上学,全年除了宗教节日之外不得缺席哪怕一天——虽然这部分法律很难得到贯彻的施行,毕竟人们还要担心今天的衣食甚至住所的时候,他们是不会在乎明天孩子是否能够学会一个单词或是做出一道数学题的;而且教师的匮乏也是一个大问题,城市里还能让教士或是商人来充当教师,乡村里教师的职业就多了(并不是病句),他们很有可能是裁缝,也有可能是牛倌,或是年老的雇佣军,一般而言,负责建立学校的人也不知道该怎么选择,只能让那些能言善道的家伙来滥竽充数,他们有些只能教会孩子简单的读写,有些能教会他们辨识数字,还有的就是单纯的夸夸其谈,大肆吹嘘自己以往的“功绩”,他们随心所欲地体罚孩子,让这群小崽子们为自己干活,或是勒索他们的父母。   这样的情况,在法兰西也不少见,所以路易十四暂时只在凡尔赛普及了初级与中级教育,因为国王和他的亲信经常往来凡尔赛与巴黎之间,教师的俸金也很高,所以暂时还没有出现令人烦恼的状况,而这些学校培养出来的就是人们看到的“新军”,忠诚、聪慧而且勇敢又强壮。   随着荷兰与佛兰德尔的资产渐渐地从商人手中转化成金币与银币流入国库,以及在瓜分了荷兰的殖民地后,按照凡尔赛条约,各个国家分别支付给法兰西的钱款,路易即便同时向陆军(十五万常备军)与海军舰队拨款,仍然有余力支持国内的教育工程——孩子们监管的四个艺术学院是其中之一,路易一直期望展开的初级甚至中级教育普及更是重中之重。   但这个问题,就涉及到了拉里维埃尔主教先生最不希望看到的部分,那就是胡格诺派教徒——胡格诺派教徒是在法兰西的新教教徒的称谓,对罗马教会来说一样是可恶的异教徒,对此,罗马教会当然希望路易十四能够如曾经的凯瑟琳·美第奇王太后那样行事,也就是制造另一场大屠杀。   但能够让路易忍下这群异教徒的,最重要的原因正在于胡格诺派教徒的教育资源——因为从一开始,胡格诺教徒就是以教育为利剑盾牌挑战法兰西的天主教会的,就国王的密探所查询到了,在被勒令关闭之前,胡格诺教徒共有三十二座学院,八所大学,进行本国语言教学,阅读、书写、数学与诗歌等课程,虽然不可避免地也有教义问答这种宗教课程,但这些教师是真正的教师,他们有经验,也有教材,而且他们的教育理念有很多与路易重合的地方,男女不论,分年级,分班级,每个月都有考试。   这种系统化的教育,不知道要比之前以宗教教育为主的教会学校好到什么地方去了。   说起来,法国也有耶稣会创办的学校,在教导传统的七艺之外,也有涉及物理,自然科学与化学之类的教学内容,问题是他们过于崇尚古典主义,很少接受新生事物,而且有意将学生往对天主教与罗马教会绝对的盲从和顺服那里引导——对于路易十四来说,这是一桩难以容忍的罪过,甚至大过胡格诺教徒曾经的叛逆行为。   另外,耶稣会也已经拒绝了国王要求他们开设小学课程的要求,当然,对这群顽固不化的蠢货来说,十岁以下的孩子全都是一群不可教化的动物。   拉里维埃尔主教对此只有摇头,这些耶稣会教士大概还不知道他们的国王一旦要做什么事情就一定要做成。   果然,国王已经确定,只要胡格诺派教徒愿意交出他们的教师和教材,听从国王的安排,他们可以在保持自己的信仰的同时,在奥尔良地区平静地过自己的生活,这点国王已经让那位尚博朗斯先生转达给其他地方的胡格诺派教徒了——如果他们坚持要居住在原先的地方也不是不可以,毕竟当初的南特敕令允许他们在拉罗谢尔、蒙托邦和尼姆保持自己的信仰,但若是出现了与宗教有关的暴动事件,国王不但会宣布撤回南特敕令,还有将他们视作叛逆。   若是他们想要逃走,也是一样,现在国王已经有足够的军队监视他们,而胡格诺教徒的军事力量在很早之前就被取缔了。   而起自从佛兰德尔与荷兰沦陷之后,他们能够去的地方就更少了。   但你要说,他们留在拉罗谢尔这三个地方——事实上应该说是两个地方,因为尼姆也已经几乎看不见胡格诺派教徒了——只是必须遵从天主教教会对节日的安排和缴纳十一税也就算了,但周围都是天主教徒的时候,他们的日子会变得很艰难。   也不怪有个改信的教徒说,当一个神父身后站着一个刽子手,或是国王的十万军队的时候,他的话你就很难违抗。   现在,路易十四给了他们一个选择,那就是迁移到奥尔良去,那里有个特殊的区域,里面的居民和他们有着相同的信仰,他们在那里可以继续自己的生活,不必改信,也不必去做苦役,只要他们愿意去国王的学校做教师……   “您是说除了文学与科学之外,还有为工匠们开办的学校吗?”拉里维埃尔主教谨慎地问道,他是一个不算聪明也不算愚笨的人,说不算聪明是因为他曾蠢到与孔蒂亲王,还有王太后的忏悔神父争夺红衣主教的位置,说不算愚笨,那就是他果断地接过了当时还是十分年少的国王递来的橄榄枝。   现在他也不可能对国王的决定指手画脚,或是阳奉阴违,他只犹豫了一下,就没有对这个问题提出任何异议。   “这些学校首先开设在奥尔良吗?”孔蒂亲王问。   “可以这么说,”路易说,“因为它属于我最亲爱的弟弟,”奥尔良公爵立刻站起来行了一个礼:“我相信他能够掌控住属于自己的领地。”而且奥尔良公爵的领地十分广阔——所以以往的奥尔良公爵才能屡屡兴风作浪,现在国王也能将它们分割成属于天主教徒(曾经忠诚于加斯东)的、胡格诺派教徒与巫师们的三个部分,以保证他们将会在互相牵制中消耗掉最后的力量。   “还有的就是,”路易十四说:“除了我将要开设的小学,中学与大学之外,我不希望在法兰西的土地上,还有其他类似于的私设学校。”   拉里维埃尔主教不安地动了动,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是说给他听的,鉴于胡格诺派教徒的学校已经被勒令关闭了,国王所指的除了耶稣会的学校还能是什么?   不过他也去凡尔赛的国王学校看过——看过的人都知道国王为什么要如此看重教育了,甚至不是中等学校和大学,想想吧,这些孩子们在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学习如何忠诚于国王,等他们长大成人,他们难道还会如巴黎的暴民那样被人稍一煽动,就去攻打王宫吗?   天空中不会悬挂两个太阳,拉里维埃尔主教的脑袋里突然出现了这个念头——太阳王不允许有任何存在与他平起平坐,分薄他的民心,哪怕那个存在是圣人和天主。   路易十四像是吩咐要茶,要咖啡那样随口吩咐了一句,就将议题转向了下一个,那就是学校的课程,宗教课程也许会保留一些,但不会很多,小学里将会是简单的读写,算数;中等学校里国王想要加设的内容就多了——物理、化学、天文、自然、法律……历史、地理等等,至于在耶稣会学校里必须的希腊文与拉丁文课程,直接就被国王取消了,这些对法兰西的发展来说几乎毫无裨益。   至于大学课程,国王提出,应该进行专业分项,就像是艺术学院也要分成绘画与雕塑、戏剧、音乐和舞蹈那样,人们选择学院,也选择了他们将来的职业,而非如同过去那样,医生的孩子就是医生,商人的孩子就是商人,律师的孩子就是律师……孩子们可以依照自己的天赋与兴趣选择自己的职业。   “这真是一个天才的想法,”孔蒂亲王连忙恭维道:“我就曾经很想成为一个吹号手。”   “我可以让你在每次宴会之前吹号(注释1),”路易戏谑地说:“不过在这之前,您们要先帮我做一件事情。”   “敬请吩咐。”柯尔贝尔先生昂首挺胸地说,他已经没有要嫁出去的女儿了,自然毫不畏惧,于是他就听到路易十四说:“我需要您们帮我审查一份教材,先生们,我信任您们,想必您们能够保证教材足够完全、详细和安全。”   柯尔贝尔突然警觉地竖起了他仅有的几根头发,几乎顶起了他的假发——相比起正在发誓会将这件事情做得十全十美的孔蒂亲王,他用细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一份教材?”   “嗯,”国王说:“从小学到中等学校的。”而后他就听到了“咕咚”一声,柯尔贝尔先生听到他的回答后就立即昏厥了过去。   国王看了一眼身边的奥尔良公爵:“我也不是那么急。”   ……   同样地,意识到国王交付了怎样一个沉重而又繁琐,并且责任重大的工作给他们之后,孔蒂亲王也像是灵魂离了体(短时间内大概回不来了),奥尔良公爵偷笑着让邦唐带他们先去一旁的小厅休息一会,他和国王还有一点工作要做。   孔蒂亲王好几分钟后才终于在热巧克力和奶油蛋糕的安慰下定了神,他顿时发出了一声哀叫,吓了柯尔贝尔一跳,还被正走入等候厅的孔代亲王指责过于失礼和愚蠢。   孔蒂亲王还没来得及和神色不豫的兄长说些什么,孔代亲王就走了进去。   维纳斯厅里已经换了第三批人,不过这次不再是大臣了,而是将军们。   从孔代亲王往下,是卢森堡公爵、蒂雷纳子爵和另外几个在战场上为自己博得了一份功勋的军官们,国王看了他们一眼,就直截了当地说:“朕意欲建立一所军事学院。” 第二百六十九章 波兰国王路易一世!   “只可惜我大概没法看到学院的第一批学员毕业了。”孔代亲王在只有他与国王两人的时候遗憾地说道。   “岂止,”路易说:“您大概连学院的落成仪式都没有机会参加了。”   孔代亲王卡了一下,他现在开始深切地怀念二十年的国王了,那时候的国王是个多么谦逊温和,又擅长为别人着想的好人啊,不,就算是敦刻尔克之战的国王,也没有这么直白到咄咄逼人的地步,但他不知道,自己正笑容满面,确实,在听说波兰贵族有意推举他做国王的时候,亲王的第一反应不是高兴而是惶恐,就算没有投石党叛乱之事,任何一个国王听说御陛下的一个大贵族即将获得与他同样显赫的地位时,心情都不会太愉快——他担心就算是这件事情无法成功,也会引来国王的忌惮与猜疑,到时候,别说是上战场了,能够在自己的尚第伊城堡安然终老就算是幸运的了。   即便后来国王召他来,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比起猜忌自己的血亲,他更愿意让波旁家族的血脉流淌在更多的领地上——他用一句话就说服了还有些迟疑的孔代亲王——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家族曾经做过的事情,法兰西的波旁一样可以做。   在他还是孔代亲王的时候,国王这样说,会让他好几天难以安眠——这是讥讽,还是刺探?或者是不想加以掩饰的恶意?但现在,这种粗鲁而又不失亲昵的语气简直就已经将孔代亲王放在了对等的位置,这位双鬓已然花白的亲王殿下终于能够发自内心地叹息一声:“陛下,如果有可能,我是宁愿等上一年或是更多时间的。”   “我可不愿您这么做,”路易说:“罗马教会那里已经给了我们反馈,教皇的敕令随时都会颁发——等到他将旨意给了法兰西,波兰的施拉赤塔们就会迫不及待地将王冠戴在您头上了,”说到这里,路易露出了一个冷酷的神情:“毕竟比起法兰西的孔代亲王,他们肯定更愿意让波兰的国王率军进入波兰。”   “我只能说我感激不尽,陛下,”孔代亲王说:“在这方面的费用……”当初诺查但马斯,一个擅长预言的巫师曾经和凯瑟琳·美第奇王太后许诺过,她的三个儿子都会成为国王,所以这位王太后不顾空荡的国库,支付了四十万里弗尔,以及做出了后续还有六十万里弗尔的承诺,让波兰的施拉赤塔推举了亨利三世为波兰国王,只是没想到亨利三世做了一年国王就跑回来了,这个姑且不说,这次国王不但要收买施拉赤塔们,还要贿赂罗马教会的红衣亲王,这笔支出一定相当可观。   “虽然我很想说您完全不必在意这些庸俗的东西,”路易说,“但我觉得,这些可以在尘埃落定之后,我们在文书上加以约定。”孔代亲王会意地点点头,与曾经的亨利三世不同,孔代亲王此去就要放弃自己所有的领地与城堡,让太阳王的光芒更为璀璨,相对的,如果他被迫退位,即便可以回到法兰西,也只可能有虚衔而无领地了,他的子孙后代也是如此,这对孔代亲王来说也是一个大赌注。   也许波旁家族的人都暗藏着一意孤行的脾性,孔代亲王对将来的艰辛道路没有一丝畏惧,只有极度的渴望,他的儿子也是如此,只是想到了他的孙子,68年出生,只有四岁的……“昂吉安公爵。”路易说,昂吉安公爵是历代孔代亲王的继承人所用的头衔,现在这个头衔还属于亲王的长子,但亲王的长子已经决定了要和父亲一起前往波兰,等到孔代亲王成为波兰国王,那么他就是王太子,到时候会有另外一个头衔,但路易这么说,就意味着他依然为孔代家族保留着这个头衔……若是有了万一,孔代家族依然可以传承下去,“我把尚第伊也留给昂吉安公爵。”路易补充道。   孔代亲王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鞠躬,两人心照不宣,小昂吉安公爵是被作为人质留在凡尔赛的,但一旦孔代家族能够波兰立足,小昂吉安作为长子的长子,必然也是要离开法兰西去波兰的,但没有任何头衔和有一个昂吉安公爵的头衔在凡尔赛,那完全是不同的概念,加上尚第伊城堡,那么小昂吉安公爵至少不会落到什么尴尬的境地。   之后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小昂吉安公爵在两周后被送入了宫廷,他……令人失望的不太好看,孔代亲王的不俗似乎没能被这个孩子继承到,褐色的皮肤与蓬乱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粗鲁的野人,而且他目光凶狠,看着谁都像是要去咬上一口似的——大公主一见到这个孩子就下意识地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噫……”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孩子,王太子小路易和科隆纳公爵也感到惊讶,但没有说出来,倒是大郡主玛丽,立刻走上前去向小昂吉安公爵伸出了自己的手。   在她举起手来的时候,小昂吉安公爵的侍女就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天啊,”她本能地喊道:“别这样!殿下,他会咬您的!”   但大郡主已经握住了小昂吉安公爵的手,侍女的话让她迷惑地看了对方一眼,小昂吉安公爵虽然还是一脸凶狠,但并没有如侍女所说的那样胡乱咬人。   国王瞥了一眼邦唐,立刻有两个侍卫将小昂吉安公爵的乳母和侍女都带了下去。   “你好,弟弟。”大郡主和善地说道。   小昂吉安公爵没说话,只是反过来抓住大郡主的手,看了看,嗅了嗅,就在人们担心他接下来是不是要咬上一口看看的时候,大郡主把他牵到一边,从裙子口袋里拿出糖果给他吃。   觐见厅里的大人们都明智地不说话,也不去看孔代亲王父子——很显然,只是教育的缺失,小昂吉安公爵虽然只有四岁,但他完全就像是一头动物。   孔代亲王的儿子面色铁青,他和自己的母亲长期在颠沛流离中生活,成人后就到父亲的军队里打仗,他的妻子是巴伐利亚选帝侯的女儿——现在看起来不太……称职,不过贵女们确实很少亲自抚养哺育孩子,更多的把他们交给乳母和侍女,而小昂吉安公爵也太小了,如果不是因为出现了这样的大变故,他的家庭教师会用教鞭把他变回成一个人类的。   因为这几天事情也太多了,所以孔代亲王以及他的儿子,都只是简略地看了一眼这个孩子,确定他身体健康,面容端正就没有再过问了……“正好,”国王及时地说道:“苏瓦松伯爵之子也在今天觐见,”他看向自己的王太子和科隆纳公爵,“他会是你们的同学。”   “那真是太好了。”王太子一本正经地说。   苏瓦松伯爵之子,也就是小欧根,苏瓦松伯爵可以说是路易的半个连襟,他的妻子是马扎然红衣主教的外甥女,也就是奥林匹娅·曼奇尼,那个无耻的妇人对自己的姐妹玛利从路易十四这里获得的恩赏艳羡不已,但路易不会再接受另一个曼奇尼了,于是她就大胆地攀附上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并为他生下小欧根。   因为不知道利奥波德一世是否会因为这件事情设下怎样的陷阱与阴谋,在征求了苏瓦松伯爵的意见后,路易十四就让米莱狄夫人安排了一场事故,让奥林匹娅·曼奇尼在归国的路上命丧黄泉,小欧根原本是要被送到别处隐姓埋名地被收养,或是送入修道院做个修士——也不是没有这样从婴孩时就舍身给主的人,但苏瓦松伯爵考虑了一段时间后,以将小欧根继续保留在自己名下的条件,换取了国王对他的私生子女以及其母亲的承认——这就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情了,苏瓦松伯爵真正心爱的人得到了苏瓦松伯爵夫人的头衔,他们缔结婚约的时间被修改到好几年前,这样他们之前生下的两个女儿也获得了婚生子的身份,近几年苏瓦松伯爵还有了一个儿子。   虽然说法国施行的还是萨利克法,但路易也已经打算好了,等到小欧根长大,这件事情他会原原本本地告诉小欧根,虽然对这个孩子来说有些残忍,但只要小欧根愿意,国王宫廷以及学院的大门都会对他打开,只要他不自甘堕落,他可以凭借自己的功勋获封,而不是夺走他名义上的父亲苏瓦松伯爵的亲生子的爵位与领地。   不过……小欧根·萨伏伊已经知道了……也许是抚养他长大的祖母,也就是苏瓦松伯爵的母亲,路易十三的堂姐告诉他的——她在写给路易的信中说,最近在苏瓦松城周围出现一些带着奥地利口音的外国人,利奥波德是知道自己有过这么一个私生子的,很难说他是否想要做什么——所以这位波旁女士不但揭开了小欧根他那难以启齿的身世,还向路易恳求,是不是可以将小欧根送到凡尔赛来,她无法保证小欧根在苏瓦松的安全。   小欧根与之前的小昂吉安公爵简直就是一个比照组——苏瓦松伯爵的母亲是位温和而又宽容的夫人,虽然小欧根与她没有一点血缘关系,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耻辱,但那位老夫人还是把他照顾的很好,他今年应该也有九岁了,只比王太子小一岁,但在身高和体重上与王太子没有太多区别,万幸,他的面孔和身材没有遗传到太多哈布斯堡的特征,眉毛浓密,眼睛明亮,鼻梁高耸并且有着很小的拱起,让他看起来具有几分成人的沉稳,在众人的注视下没有一点窘迫不安的样子。   路易伸出了手,他在略一踌躇后就走上来,吻了国王的手,这是表示亲近,毕竟表面上,他可以说是国王的远亲,在拉近距离的时候,路易才发现他的眼角是红的,鉴于他来凡尔赛之前就知道了此事——看来对这个孩子的打击还是很大的。   但终于可以说是一件好事,路易在心里说,不然等到他长大,当他意识到自己永远无法得到父亲的爱的时候,他一定会心生怨恨。   ……   小欧根被王太子与科隆纳公爵一起拉到学院的筹备事务中的事情,路易还是在几天后知道的,但他最近大概没多少时间留给孩子们了,自从罗马教会的使者抵达凡尔赛,波兰贵族议会也做出了决定,在路易十四的金钱攻势与武力威胁下,孔代亲王击败了小洛林先生,成为了波兰第七位被选举出来的国王,也是第五位外国国王。   波兰贵族议会将会派遣十二位重要的施拉赤塔成员,率领着士兵与仆人来迎接他们的国王,这样的情景在一百年前就曾经出现过,现在又重新出现在人们的眼前——当初凯瑟琳王太后是在杜勒里宫招待这群波兰人,这次他们也是一样先在巴黎的杜勒里宫暂住,修正一番后才从巴黎往凡尔赛。   他们的使臣之前出席了凡尔赛的十五日胜利宴会,回去之后自然极尽渲染之事,但波兰人还是将信将疑,因为在使臣的口中,法国国王不是建造了一座宫殿,而是建造了一座城市,但自从他们来到了巴黎,就不得不相信使臣的话了,哪怕凡尔赛纯是子虚乌有,巴黎也如同被重建了一次的罗马城那样让人赞叹与佩服,在这里你不会踩着粪便走路,房间里明亮且空气新鲜,往来的人,即便是普通的居民,也穿着色彩鲜艳的棉布或是绸缎,卷着漂亮的小发卷,街道上的商店都缀着大块的玻璃,里面塞满了琳琅满目,来自于四面八方的商品。   “难道凡尔赛也是这样吗?”他们这样问道。   “凡尔赛要胜过巴黎十倍呢。”服侍他们的巴黎仆役不知道是出于嫉妒还是出于悲哀,满怀酸楚地说道。   ……   注释1:国王宴会开始之前会有总管先生吹几下单簧管表示宴会开始,这里国王纯属调侃。 第二百六十八章 波兰国王路易一世!(2)   因为听巴黎人这么说了,波兰贵族们对之后的觐见与拜会更加谨慎了,他们之前就装扮的异常堂皇富丽,又在巴黎购买了大量的珠宝、绸缎和装饰品,于是在他们一行人离开巴黎的时候,居然也有巴黎市民在街道边围观并欢呼。   这让这群施拉赤塔安心了一些,他们沿着宽长平坦的凡尔赛大道一路往凡尔赛宫去,这条大道是国王在新建凡尔赛宫时一起建造的,或者说,它的完成日期比凡尔赛宫还要早得多,这是一条由水泥——波兰贵族们早有耳闻法兰西的水泥产品,其中还有不少人购买过,用来加固自己的城墙与堡垒——铺设的大道,道基是夯土与碎石,路面是水泥,高出两侧的平地约有一尺半——这对需要在这条路上飞马疾驰的人着实危险,也许正是因为考虑到了这点,在这条大道的两侧,是高耸入云的梧桐树,每株的距离不超过一个少女展开双臂的尺寸,树冠在人们的头顶相触,枝叶遮天蔽日,在这个季节,那些犹如心脏的叶子已经从翠绿变成了金黄,它们落在道路上,就是一条美不胜收的金丝长地毯,马蹄落在上面,发出清脆的沙沙声。   这样的道路,若只有几百尺并不算什么,但他们已经知道了,它不但有巴黎往凡尔赛的四法里,还有从凡尔赛城到凡尔赛宫的一法里,数千尺的距离都是如此,不由得令人陷入到了一种难以摆脱的臆想中,那就是无论走了多久,都仿佛被留在了这条美丽而又冗长的道路上,从真实的人世间被切割出来。   幸好这条路上不仅仅有波兰人,还有其他往凡尔赛宫去的官员和贵族,他们要么是外省人,要么是没有资格居住在凡尔赛,也无法在凡尔赛或是里摩日找到一个房间的可怜人,凡尔赛大道的宽度容许四辆马车并行,即便波兰人的队伍赫赫煌煌,还是有马车不断从他们身边经过,里面的贵女和夫人,又或是名姝大胆地拉起车帘,从明亮的玻璃窗观察这些外国人。   “多么放荡的女人啊。”一个施拉赤塔抚摸着自己的胡须说。他的同伴点头表示同意,但也对这些肆意妄为的女性充满了渴望与好奇,他们也看到了法国的男士们从身边经过,他们都骑着高大又漂亮的好马,和贵女一样擦着脂粉,穿着艳丽——之所以能够一眼看出来,是因为现在的法国男性都和他们的国王那样,不蓄胡须,但看他们来去如风,潇洒自若,佩戴着火枪与长剑,就知道他们的勇气丝毫不逊色与他们的容貌。   波兰人很难形容自己的感受,但如果后世的人在这里,就会告诉他们说,这是国家强盛后子民必会产生的巨大自信心,一般而言,一个国家越是强大,富有,它的民众就会越宽容,越开放——他们几乎可以接受任何东西,好的,“坏的”,古老的,新奇的……强者如此,弱者也是如此;但若是国家弱小,那么情况就会恰恰相反,这点从越是偏僻贫瘠的地方,越是容易出现相互倾轧的荒唐事。   不过这已经不是波兰人需要在乎的事情了,他们在泰坦大广场驻足的时候,已经能够看见犹如凡间天堂一般的凡尔赛宫了——泰坦大广场还是在凡尔赛宫完工后,因为人群多半拥挤在这里而特意加造的大广场,从这里开始,就有国王的近卫军与火枪手巡逻了。此时一个年轻的军官潇洒自若地策马而来,他身后只跟着几个随从,但为首的使臣一眼就看出来人正是他们将要迎接的国王,法国的孔代亲王的长子与唯一的继承人亨利,亨利也立刻看到了波兰人,使团的首领正是安齐亚·奥博尔林斯基,说起这个名字也许无人知晓,但说到这个姓氏大多数人确实知道的,因为在大洪水时期,瑞典人入侵波兰的时候,就是奥博尔林斯基与另外一个大贵族不战而降,他们所期望的也不过是继续保留自己的领地与黄金权力(也就是对国王的命令置若罔闻的权力),他们在与瑞典人一同举杯的时候,瑞典人的军队毫发无伤地通过了他们负责的防线,给波兰的民众带去了深重的灾难。   但因为波兰的古怪制度与法律,他们的叛国行为不但没有被审判,甚至没能被谴责,他们还是施拉赤塔,一样可以参与全国瑟姆会议(类似于国会会议),对国王指手画脚,掌控波兰的命运。   这位安齐亚先生正是那位奥博尔林斯基将军的侄儿,他与他的伯父在无耻与贪婪,眼光短浅这方面一脉相承,所以路易选择的第一个突破对象就是此人,在五万里弗尔的贿赂下,他毫不犹豫地倒向了法兰西,虽然对于波兰人,最好的国王应该是个波兰人,即便不是,小洛林公爵也要胜过明显有法兰西国王支持的孔代公爵,但他还是选择了亮灿灿的金子——他和作为密使前往波兰的亨利早先见过面,所以十分亲热,他们下了马,热情地相互拥抱,虚情假意地寒暄个不停,后来还是一边的侍从提醒他们余下的时间不多了。   从泰坦广场到凡尔赛宫的这段路上,能够骑马的人就更加少了,能够在这里乘坐马车的人更是屈指可数,但波兰的使团经过了国王特许,可以从这里一直到冬青迷宫前下马,于是注视着他们的人就更加多了。   不得不说,也许波兰人的胡须与浓重的气味还是有些……庸俗与粗糙,但使团的翼骑兵毫无疑问为他们挽回了面子,这些从匈牙利人的骠骑兵演化而来的轻骑兵正是属于奥博尔林斯基家族的一百名骑兵,他们骑着披着绚丽马衣的阿拉伯马,头上戴着高筒黑毡帽,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装饰着金属边的护手,一侧插着羽毛;没有着盔甲,只穿着长袖短上衣——这种缀满了珠宝与金银线刺绣的外衣更像是一层轻甲,他们的肩膀上挂着野兽的皮毛——狮子、老虎、熊或是狼的,这和他们的名字(翼骑兵)的来由有关,这两者都是这些骑兵们最大的敌人,奥斯曼土耳其的德利(土耳其语中的疯子)骑兵所有的嗜好,他们在身上披挂皮毛,在盾牌上黏贴猛禽的羽毛——翼骑兵在战胜了这些强大敌人的同时,也将他们的这些装饰当做了战利品留在身边。   说到羽翼,真正在战场的时候,翼骑兵是不会留着这些累赘的,但现在他们充当的是仪仗队的角色,于是人们可以看到在马鞍后如同孔雀一般张开的巨大羽翼,这些羽毛或是来自于天鹅,或是来自于鹰隼,又或是是鸵鸟,被染上艳丽的颜色,插在打了成排小孔的细木杆上,细木杆则固定在马鞍后预留的洞里。   而在注视着他们的人中,也有人在观察这些翼骑兵的武器,翼骑兵的武器,最著名的莫过于他们的骑枪,这些长度约在八尺左右(曾经更长,但后来被缩短到这个尺寸)的骑枪整齐地举向马耳上方,骑枪的前端飘动着红白双色的矛旗,可以想象,当这些翼骑兵成千上万地冲锋时,这种鲜艳的色彩融合而成的洪流会让他们的敌人如何闻风丧胆。在没有持着骑枪的另一只手里是圆盾,也许是为了向法国国王表示敬意,这种中间镶嵌着尖刺的圆盾有着强烈的法兰西风格。   在他们的腰间,悬挂着一柄长刀,一柄刺剑,一柄在马上用,一柄在近战用,马鞍前的枪袋里插着两柄火枪,靴上的长马刺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   路易站在最高层的露台上,慢慢地收起望远镜,他身边是孔代亲王,蒂雷纳子爵与奥尔良公爵,他的三位战将,不过其中一位很快就要离开了,这让路易想起来就要叹气,但他……即便不是为了孔代亲王在知道此事后对他生隙,只是为了波旁血脉在欧罗巴上的进一步扩展与稳固,他也必须支持孔代亲王。   虽然说,即便出自于同一血脉,相互倾轧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譬如现在的哈布斯堡奥地利与西班牙两脉。但孔代亲王成为波兰国王的话,在能够摧毁那些施拉赤塔的势力之前,孔代以及他的继承人,必须有法兰西的全力支持,不然也只是一个受贵族操控的傀儡罢了。要说傀儡如此,就看看之前的约翰二世吧,阿蒙总说要把他做成火腿,但有着奥博尔林斯基这样大开国门的将军,这位国王能够坚持到大洪水时期结束,波兰依然保有主权已经很了不起了。   “等会您先下去迎接他们。”路易对孔代亲王说道。   “您呢?”孔代亲王问道。   “我要等宴会开始的时候才出现。”路易说:“真的大吵一场也实在是太刻意了,我保持沉默,而您得意洋洋,周围的人推波助澜才更更真实。”   “那么我呢?哥哥?”奥尔良公爵问道。   “你么,你并不在乎这个王位,但也有点嫉妒,”路易斟酌着说道:“作为王弟,你倒是要与我作对,我还有法国不能直接给予孔代支持,不然施拉赤塔就会立即调转矛头,针对他们的国王,但你可以,菲利普,你可以摆出一副有意与我作对的样子,我不喜欢孔代,你偏要让他万事如意。”   “总归会有图穷匕见的那一天。”孔代亲王喃喃道。   “所以菲利普要成为他们以为的另一股势力,在他们认为他们还有选择的时候——”路易瞥了孔代亲王一眼:“当然,如果您愿意相信菲利普。”   “我没什么不相信的,”孔代亲王说:“你本可以什么都不做。”没有路易,他甚至无法在王位争夺战中胜出。   “我才不会离开王兄,离开法兰西。”奥尔良公爵说,他看出孔代亲王确实犹豫了那么几秒钟,之后他应该想到了,国王在奥尔良的领地耗费了那样多的心力,怎么可能将奥尔良交给另一个不知道可信不可信的人呢?   “他们已经进入大画廊了。”路易说,于是孔代亲王就知机地告退了。   “您觉得那些波兰人会相信吗?”奥尔良公爵举起望远镜,看了看那些止步在长阶下的翼骑兵。   “会的,”路易说:“人们的心灵就像是一面镜子,他们如何看待自己,就如何看待别人,像是这些出卖国王,民众和国家没有一丝犹豫的施拉赤塔,当然会相信您会因为一个波兰王位心动和行动。”   ……   波兰人的心灵是否是一面镜子暂且不得而知,他们已经被维纳斯厅的镜墙完全地慑住了,他们抵达凡尔赛的时候就是黄昏,踏入大画廊的时候暮色四起,穿着华美的侍从们放下金碧辉煌的鎏金灯架,持着长火柴,一根根地点燃白色的硬脂蜡烛,这种蜡烛不是来自于蜜蜂或是鲸鱼,而是来自于巫师与工匠们从石油中冷榨的油脂,这种蜡烛无烟,无气味,照明时间持久,照度稳定,一轮完整的蜡烛可以支持一整场通宵舞会。   几分钟内,这座厅堂就如同重又回到了白昼时分,明亮的光线充满了人们的视野,但比自然的光更能映照出绸缎、丝绒与金银的迷人色泽,与白天不同,男士们隐约三五成群,互成体系,女士们就像是散落在枝叶中的花朵,掩藏在象牙折扇下的笑容更加娇媚,流动的眼波更是犹如一张细密的罗网,随时能够将人紧紧地攫住。   但随着一声“国王驾到!”,人们就立刻犹如红海一般向着两侧分开,路易十四持着手杖,昂首挺胸而来,他锐利的视线掠过人群,每个人都不由得深深俯首屈膝,即便如此,这位记忆力极其出众的国王还是露出了些许不满:“内维尔圣马丁修道院的院长来了吗?”   国王的声音在寂静之中格外响亮,过了一会儿,一个身着耶稣会修士黑色长袍的人缓缓地从厅堂一侧的小门走了进来。   他来到国王面前,鞠躬行礼。   安齐亚轻轻地嘶了一声,他还能够认不出吗,此人正是米哈尔之前的波兰国王约翰二世,在被迫退位后,他为了躲避施拉赤塔的刺杀,到法国来寻求路易十四的庇护——他出现在宫廷算不得什么,但在波兰贵族使团前来迎接新王孔代的时候,就有点不合时宜了……   也许路易十四要的就是这个不合时宜。 第二百六十九章 波兰国王路易一世!(3)   约翰二世,不,约翰修士兄弟被允许待在国王身边,他得到了在宴会上与国王同一长桌的殊荣,即便位居末座,但只要看看那些不安的波兰人,他们准会想到路易十四可能要支持约翰二世重新成为波兰国王——就安齐亚所知的,有三个大贵族接受了不亚于他的贿赂,其他的大贵族与将军虽然无法探知,但想来孔代家族为了获得推举的胜利不会吝惜手中的钱财,据他所知,孔代亲王甚至卖掉了自己位于巴黎东侧的领地与城堡。   他们窃窃私语,以为做得十分隐秘,但就算是修士约翰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在还是波兰国王的时候就习惯了这些施拉赤塔的惺惺作态,现在更是觉得一阵悲凉与空虚——他来到凡尔赛倒不是路易十四的授意,而是他听说奥斯曼土耳其人正在攻打波兰,因此想要前来恳求法国国王出兵。   在这场晚宴上,国王对他格外优待,约翰修士估计着也是因为孔代亲王成为波兰新王的事情让这位国王愈发忌惮起这个远亲来,他已经习惯了平静的生活,听说孔代亲王也是一个骁勇的悍将,也许他成为波兰国王会是一件好事——他将杯子移动到嘴唇,思忖着是不是应该早日离开凡尔赛,回到内维尔圣马丁修道院去。   波兰人固然忧心忡忡,几乎食不甘味,不过这些烦恼很快就在蒙特斯潘夫人的长袖善舞中消失了。   法兰西宫廷中的人有着一双最锐利的眼睛,与最灵敏的耳朵,王室夫人也是一个重要的职位,占据着它的人不称职,一样会被视作尸位素餐之辈。没错,这里说的就是国王之前的两位王室夫人,若说玛利·曼奇尼人们还能忍受,因为她并未正式获得这个头衔,那么之后的拉瓦利埃尔夫人就让宫廷众人难以容忍了。   作为国王的第一个王室夫人,她本该恪守职责——也就是说,她必须年轻美貌、品味高雅,并且能歌善舞,有着一定的文学素养。她将会作为国王的喉舌——在一些国王不适合发声的场合与情况下,她也是桥梁,将一些满怀赤忱的外臣引荐到国王面前,她要成为引领宫廷风尚的第一人,成为法兰西最为华美的一袭披挂。   但因为我们都知道的原因,拉瓦利埃尔夫人更多的是被国王当做密探和刺客用了,宫廷中无人知道此事,他们只知道国王的王室夫人是个外国人,只是一个军官之女,体弱多病,过于虔诚(她经常在教堂“祈祷”上很久),衣着朴素单调,还有最不可饶恕的就是,她的面容并不符合此时法兰西人的喜好,甚至直到最后一年,才为国王生下一个健康的儿子。由此种种,拉瓦利埃尔夫人的离去并未造成多大的波澜,宫廷中人简直可以说是欢欣鼓舞地迎来了蒙特斯潘夫人。   当然,蒙特斯潘夫人首先是个法国人,虽然也有人指出她母亲的履历有造假的成分——但王太后承认了莫特玛尔公爵夫人确实在圣日耳曼昂莱做过自己的侍女,人们也就无话可说;她有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是位侯爵夫人,有服侍王后与国王的资格;她年轻,生育过,完成了自己的职责后依然艳光四射。   她热衷于赞助所有她认为可取的艺术家,自己也会谱曲,作诗和绘画,她的沙龙里时时明烛高悬,无数具有才能的人都期望能够得到一张请柬——在那里他们可以得到不菲的资助,志同道合的朋友与一个最为珍贵的承诺——只要蒙特斯潘夫人认为你有这个价值,她就会把您直接带到国王面前。而国王也确实接受了几乎所有被自己的王室夫人推荐到他面前的人。   这些人,一部分被他打发去了科学院,科学院现在正需要年轻的新血,那里最年轻的帕斯卡先生也已经五十岁了,费马、德扎格以及最著名的笛卡尔先生也已经垂垂老矣,他们的头脑哪怕还很灵活,但做起实验来却已经力不从心;一部分去了洛林和阿尔萨斯,法兰西科学院的分部,有关于化学研究和炼金术的课程与工程永远都在缺少人手;还有一部分去了奥尔良与布卢瓦,那里的医院与医护体系已经有了一个雏形,凡是愿意重新学习,而不是一味地灌肠、放血或是上烙铁的医生或是学生都可以在那里获得一席之地。唯一让廷臣贵胄们略有微词的是,这位王室夫人在推荐这些人的时候,并不看他们的出身来历甚至国籍,他们之中有地方法官之子,也有农夫的后代,或是商人的儿子,有法国人,有意大利人,也有英国人,国王对她十分纵容,不但接受她的引荐——凡是她举荐一个人,他还会赏赐给她一件珍贵的珠宝。   这无疑让很多人都红了眼睛,尤其是那些簇拥在王太后与王后身边的贵女,她们与大臣不同,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盯着这位新的王室夫人,希望她能够出点什么错儿,好让国王失望,进而失去陛下的宠爱。可惜事与愿违,这位夫人虽然说来也是外省人,但她就像是生于凡尔赛长于凡尔赛,无论什么事儿,到了她手上都能迎刃而解,解决的易如反掌,无论那是试探、恶作剧或是一个阴谋——而且几次之后,那些可能比贵女们更苛刻的内廷大臣们都说,蒙特斯潘夫人身上有着一般女性所没有的决断力与洞察力。   这并不奇怪,毕竟蒙特斯潘夫人的两个老师正是她的两个父亲,她在很多问题上,是站在另一个立场上去思考,去判断的。   就像是这些波兰人,如果换了一个王室夫人,她可能会出于谨慎,不与这些外国使臣有太多接触,也有可能只想从中大捞一笔,但自从听说孔代亲王和奥尔良公爵都在贿赂这些人后,她就确定了路易十四的想法——他并不想毁灭他曾经的敌人,孔代亲王,或者说,比起继续留在年少时的阴影里,太阳王更想让波旁家族的光芒投射到另一个遥远而又虚弱的国家。   她立刻就做出了决定,要让这些使臣完全地为她,她的陛下与凡尔赛倾倒。麻痹他们,收买他们,让他们在烈酒、蜜糖与柔软的怀抱中彻底地堕落——一想到这里,她就不由得露出一个甚至无法用言语描绘的美丽笑容,这个笑容完全可以让法兰西人原谅她之前每一次鲁莽浅薄的引荐,那些波兰使臣就更不必说了。   之前我们曾经提到过,亨利三世也曾经做过波兰国王,一百年前,波兰人也一样派遣了十二个贵族使者率领着骑兵与仆役来迎接他,那时候,亨利三世的妹妹,也就是纳瓦拉国王的妻子,玛格丽特公主,或用另一个更为人们熟悉的名字来称呼她——玛戈王后,正值妙龄,容貌出众,因为她与亨利三世的关系实在不怎么样,所以她也很热衷将自己的次兄送去波兰做国王,从此两不相见。   她以一种极其愉悦的心态迎接了使臣——波兰使臣们对玛戈王后的容颜、身姿与衣着赞不绝口,在她用拉丁语回应了使团中的主教后更是将她誉为“善于雄辩的密涅瓦(罗马的智慧女神)”。   也许这种说法也有恭维的成分,但直白地说,波兰人看鞑靼人是野蛮人,巴黎人看波兰人也是野蛮人,一百年前如此,一百年后也是如此,他们简直想象不到还有如同蒙特斯潘夫人这样完美无缺的女性存在——虽然在身份上无法与玛戈王后相比,但她一样能够用拉丁语吟诵最新的诗作,甚至说波兰语——波兰语在十六世纪的时候才形成体系,她却可以毫无阻碍地与波兰使臣对话。   国王与王后领舞之后,就和蒙特斯潘夫人连续跳了三次,紧接着,蒙特斯潘夫人欣然接受了波兰使团的首领安齐亚的邀请,据后来安齐亚说,他就像是和一缕馥郁的微风,灵巧的鸟儿或是璀璨的光流跳舞,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为何而来,甚至忘记了所有尘世的烦恼,包括他的使命与名字。   其他的使团成员也惊讶地发现,他们突然受欢迎起来了,虽然女士们无法邀请先生们跳舞,但这些聪明人怎么会看不懂她们的暗示?在连续跳了一个多小时的舞后,他们大汗淋漓,精疲力竭,一口气喝了许多甜美清冽的起泡酒,对习惯了烈性的“生命之水(波兰烧酒)”的波兰人,这种起泡酒和山间的泉水没什么区别。   蒙特斯潘夫人看他们喝了酒,就带着他们来到赌桌边——对于一群原先就不擅长计算的人来说,复杂的纸牌游戏没一会儿就让他们掏空了钱囊,蒙特斯潘夫人见了,就带着他们去玩骰子,掷骰子看似是一种需要运气的游戏,但事实上他们的对手也是蒙特斯潘夫人做了安排的,他们先是赢了一笔,而后又开始不断地输,这时候有一两个人已经有些清醒过来了,他们走到台球桌边,希望能够用这个游戏打发接下来的时间,但他们不知道,在宫廷里,任何游戏都是要下注的,他们还是输了一大笔钱。   最后他们的周围终于平静了下来,他们才惊骇地发现,他们每个人大概都输了几百里弗尔甚至几千里弗尔,波兰是一片广袤的平原,除了出口黑麦、小麦大麦与燕麦之外几乎就没别的贸易项目,就算是如安齐亚这样的大贵族也可以用五万里弗尔买到他们的一张选票,这笔钱对他们来说不是支付不起,但也可以让他们难过好一阵子。   但就在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他们的房间后,发现他们的床铺上都摆着一个丝绒钱袋,里面装着两倍于他们今晚欠款的金路易,波兰人顿时又是兴奋又是惊讶,他们一开始猜测那个人或许是孔代亲王,但安齐亚嗅闻了一下钱袋上的气味,确定上面的气息与蒙特斯潘夫人的十分相似。   若是别人也就算了,但欠下了这么一位活生生的维纳斯的债,这些先生们可不太愿意,只是安齐亚有幸单独拜望这位夫人的时候,这位夫人笑着向他引荐了奥尔良公爵。奥尔良公爵与这位奥博尔林斯基的后人谈了什么无人可知,不过之后波兰使团的人就开始失去了控制一般地肆意挥霍、四处享乐是所有人都能看到的事情。   让路易发笑的是,奥尔良公爵看似给了波兰人许多贿赂,但这些贿赂不是变成了赌桌上的筹码,就是变成了葡萄酒与美食,又或是珠宝、丝绸与瓷器、玻璃器皿,而这些东西大部分都是来自于王室领地,波兰人等于左手拿了贿金,右手又把它们还给了国王和公爵。   他们之中有不少人在离开前依然欠了不少钱,不,不仅他们,还有那些仆从与翼骑兵,他们虽然没有资格进入凡尔赛,但他们也一样沉溺在了各式各样的享乐里,几乎无法自拔。   “我必须说我对您感激不尽,”安齐亚激动地对蒙特斯潘夫人说道:“我差点犯了大错。”   “哦,先生,您可千万别那么说,您是一个慷慨的人,那些骑士也是值得称赞的好小伙子,”蒙特斯潘夫人轻轻地摇了摇扇子:“而且我也得到了您的回报。”   “只是一些小麦和黑麦罢了。”安齐亚无所谓地摆摆手,波兰的施拉赤塔占据着国家百分之七十到八十的耕地,而且为他们耕种的不是农民,而是农奴,也就是说,他们只要留下微薄的,让那些可怜人勉强能维生的豆麦就行了,所有的产出都可以说是他们的,蒙特斯潘夫人甚至不是索要,而是购买小麦,这样的要求就算是安齐亚名下的五十个村庄也能满足,更不用说是他的家族了。   其他的使团成员也一样听闻了这个好消息,能够用明年与后年的一部分收获来抵偿在凡尔赛的欠款,对他们来说易如反掌,他们一边称颂蒙特斯潘夫人的美貌与仁慈,一边也在暗地里嘲笑她的愚蠢,因为若是她直接去波兰购买小麦,花销的钱可要比他们的欠款少多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与孔代亲王以及其长子离开凡尔赛的第二天,蒙特斯潘夫人就得到了国王的赏赐——一座小行宫,位于大运河的末端,人们称它为特亚农。 第二百七十章 国王的亲子时间   波兰人与孔代亲王离开之后,蒂雷纳子爵也动身前往荷兰,凡尔赛和巴黎进入了一个平静且松散的时期,国外没有战争,国内没有暴乱,国王和王弟难得地有了很长一段时间来关注孩子们的教育问题——固然王室的孩子们身边都环绕着无数保姆、侍女侍从与常人难得一见的教授们,但他们将要面对的难题,有很多都是国王和一个统治者才能回答的。   而且大郡主之前的反常已经引起了国王的注意,奥尔良公爵一开始无所适从——他不太理解大郡主为何会不向她的父亲和伯父求助,路易探问了她的情况后,告诉奥尔良公爵说,这是因为她的母亲是英国公主亨利埃塔,亨利埃塔有着一个不幸的童年,生来没有见过父亲,兄长颠沛流离,她与母亲寄人篱下,在这样的情形下长大成人的亨利埃塔公主虽然性情坚韧,但在性格上也不免产生一些缺陷——大郡主长成的那几年,国王与奥尔良公爵在外征战,她若是寻求指导和帮助,也只有她的母亲,要么就是王后,王太后。   于是问题就产生了,奥尔良公爵夫人,王后与王太后都不是什么恶毒的人,但她们都有一个统一的身份,那就是政治婚姻中的一国公主,她们习惯接受他人与命运的安排,做好牺牲的准备——遇到路易和奥尔良公爵都只能说是她们的幸运,其他不论,安妮王太后与路易十三二十年没有孩子,难道是她的过错?要知道,她不但有路易,还有菲利普。   但路易并不想让自己的女儿和侄女步上苦路,那是救世主的路,不应该是这些可爱女孩们的。   于是,在各个学院的筹备工作渐入佳境,孩子们,主要是大郡主、小欧根的脸上也终于有了真正的开朗笑容后,国王与公爵的特殊课程就开始了。在维纳斯厅末端的小厅里——因为穹顶是一副题材为丘比特与普许克(丘比特的爱人)的天顶画,所以被人们成为丘比特厅——这座小厅原先是被用作国王与其他尊贵之人的休息室预备的,三面都是巨大的玻璃窗,形成一个四角窗,窗前是宽大到足以容纳一个人躺在上面的窗台,不过今天所有人都坐在窗前的地毯上,地毯厚重,温暖细腻,图案是花草与鸟儿,生机勃勃色彩绚丽,这也是一份珍贵的遗产,是路易九世从埃及带回的战利品之一。   但无论怎样珍贵,对于国王,王弟与他们的孩子来说,都是一件普通的家具而已,他们坐在这张巨大的绒毯上,享受着阳光与丰富的美食——这个时刻既不是早上,也不是中午更不是晚上,按照教会的意旨,在不是用餐的时候吃东西无疑是一种罪过,路易可不在乎这个,鉴于人类的动物性,人在紧张的时候吃不下东西,在吃东西的时候也会放松,这是必然的。   在这个厅堂里又只有他们,服侍的人只有邦唐,国王的影子,有任何需要邦唐都会走到门外去吩咐守候在五十尺之外的侍从,除了要营造一种轻松私密的气氛之外,还有的就是接下来的课程涉及到一些敏感的话题。   在尽情地享用了小蛋糕,柑橘果酱,咖啡与牛奶之后,孩子们的神经终于不那么紧绷了,路易这才一个个地看过去,当然,这些孩子中最大的是他的头生子,小科隆纳公爵,他明年就成年,所以国王不让他离开凡尔赛,他的成年仪式将由国王主持,也是表达对囚禁了他的母亲科隆纳公爵夫人的一份歉意;其次是王太子路易,特蕾莎王后在来到巴黎的当年就怀孕,次年生子,路易知道王太后是有点失望的,因为小路易不如他少年老成,聪慧冷静,这可有点不公平,路易很清楚自己并不是一个真正的孩子,幸而其他的大臣早已心满意足——看看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吧,再看看瑞典的卡尔十一世,他们可没王太子这样健康又聪明!;而后就是大公主,大公主紧跟着王太子的脚跟来到这个世界上,她大概不知道她的健康让路易松了一口气,这表明他与特蕾莎王后的近亲婚姻并未酿出最惨烈的后果,小路易的健康不是偶尔和侥幸,因此国王也不自觉地对她有着更多的偏爱;接下来就是大郡主玛丽,她是奥尔良公爵的第一个孩子,有着一颗健康而又仁慈的心,这点从她以为自己要被嫁给畸形多病,并且注定了几乎没有子嗣的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二世的时候,也没有憎恨和嫉妒大公主伊丽莎白就能够看得出来了,但在仁善的同时,她又过于内向多思,对于将来也必然会成为一个王后的人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只希望这些天的忙碌能够让她有一些改变。   大郡主之后就是国王的远亲了,一个是小欧根,他与国王的关系明面上来自于波旁,实则来自于哈布斯堡,还有一个小昂吉安公爵,他是孔代的孙子,为了让他有资格待在凡尔赛,国王特意提前册封了这个只有膝盖高的小怪物。   小怪物并不是国王对他的昵称,而是一个轻蔑的称呼,虽然路易表现出了对孔代家族的善意,但自从孔代亲王上交了封地与城堡之后,这个家族就相当于在法兰西断绝了根系,路易可以惩罚对他不友好的人,但无法逼迫人们对他发自内心的关爱——凡尔赛宫里的顶白跟红,趋炎附势的风气不仅早就根深蒂固,更是国王有意推动,而且小昂吉安公爵又太小了,不得已的,路易只能让大公主和大郡主轮番照看这个可怜的孩子。   小昂吉安公爵同样代表着贵族家庭里另一种的教育缺失,孔代亲王长子亨利的妻子巴伐利亚的安娜并没有接受过多少正统教育,亨利更是一直跟着自己的父亲在佛兰德尔与荷兰打仗,按照传统,他的长子一出生就被交给了乳母与侍女——当时的人们对婴孩应有的早期教育毫无概念,因为夭折率过高,一些人还要求父母不要过于频繁地接近自己的孩子,孩子是否能够健康长成要看乳母与侍女的责任心,而小昂吉安公爵很不幸地遇到了最不负责任的那几个。   她们也许以为将事情推到孩子本身的疯病就没事儿了,毕竟粗鲁的王子与国王在各个国家都不少见,有很多贵族孩子更是需要体罚才能纠正在孩童时期养成的恶习,无奈孩子的祖父,父亲,甚至国王都不是那种会被轻易敷衍过去的人,她们以谋害贵族的罪名下了巴士底狱不算,就连亨利的妻子,巴伐利亚的安娜也在受了一番斥责后,被驱逐出凡尔赛,从此远离权利与荣华的中心。   比起大公主,大郡主玛丽更有耐心,她在照顾了小昂吉安公爵一段时间后,非常严肃地与国王说,小昂吉安公爵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天生就是一个粗野的人,他之所以总是大喊大叫,是因为不那样就没人理睬他,只要回应及时,他就不会制造出太多的噪音;他不听话,是因为没人教过他说话,他听不懂,也不能说,当然会感到痛苦不安;甚至他爱咬人,也是因为这是除了大哭喊叫之外唯一与人沟通的方法。说到这里,大郡主还得意地给国王看她戴着的皮手套——小昂吉安公爵毕竟不是真正的狗,四五岁的孩子所有的牙齿可咬不穿韧性十足的小羊皮。   不管怎么说,在短短几个月里,小昂吉安公爵已经与大郡主建立了深厚的感情,虽然奥尔良公爵会偶尔眼角抽搐,如果不看年龄,那对儿简直就是一对母子……国王也觉得,大郡主提着勺子喂小昂吉安公爵蛋糕的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是在陪着大郡主玩过家家,小昂吉安公爵很显然地充当了大玩偶的角色。   不管怎么说,今天的课程终于开始了,饮料和餐点被移动到一边,邦唐亲自搬来了一大堆东西,首先打开的是一张对折的画板,打开后就能看到上面描绘着简略的波兰与周边国家的地图。一边的盒子里装着琳琅满目的旗帜与小雕塑,还有装在罐子里的小麦与零散的钱币。   画板打开后,路易首先拿起一个小人,“这是我们的孔代亲王,”他说:“不过他在三个月前已经在华沙的圣约翰大教堂持剑加冕,”他在那个头戴王冠的小人预留的臂弯空洞里插上一枚红白旗帜,代表波兰:“所以我们应该称他为……”   “路易!”让所有人都有些吃惊,第一个说话的人竟然不是王太子或是科隆纳公爵,而是坐在大郡主怀里的小昂吉安公爵,他的手指坚定地指着那个小人:“路易一世!”   “请原谅,”大郡主连忙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教他说话。”   “你正教到孔代亲王的名讳?”路易当然不会生气:“是的,”他友好地拉了拉小昂吉安公爵的手,孩子对于新东西总是记忆深刻,而且大郡主一定重复了很多次:“但不是路易一世,”他耐心地解释道:“应该说,是路德维克一世,因为在波兰语中,路易的发音是路德维克,虽然在1370年,安茹的路易就曾经做过波兰国王,但他同时还是匈牙利国王,所以他虽然因为身为老王的外甥而入主波兰,却依然沿用匈牙利国王的头衔,人称拉约什一世。”他停顿了一下,“所以孔代,你的祖父是波兰国王路德维克一世。”   路德维克的发音显然要比路易复杂一些,小昂吉安公爵咕哝了很多次,都没法正确地发出除了路之外的音节,一气之下,他就投到大郡主的怀抱里,用屁股对着国王,一言不发,大郡主虽然也很焦急,但还是不忍心责备他,只能一边用眼神向国王哀求,一边轻轻地抚摸小公爵蓬松的头发。   路易看了他们一眼,又看了身边的奥尔良公爵,两人脸上的神色都难以形容——他们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孔代亲王持剑加冕之后,以波兰国王的名义给路易写了一封信,有意为小昂吉安公爵求娶大郡主,虽然两人之间的年龄差超过了五岁,但在年幼的时候会显得比较突兀的差别,在成年后也不会那么显眼了……譬如英格兰的亨利八世,他在迎娶第一个妻子,阿拉贡的凯瑟琳的时候,凯瑟琳就比他大上五岁。   这门婚事无疑是对大郡主有利的,既避免了再出现如卡洛斯二世这样的事情,也避免了大郡主没能谋到一门合适的婚事而不得不孤寂一生,对于女性来说,如果等到小昂吉安公爵成年,她恰好是二十岁,正是女性最容易受孕和生产的好年纪……等等,路易就这么一想,他都觉得自己像是在有意推动一桩罪孽深重的婚约——哪怕西班牙的腓力四世迎娶了自己的外甥女,但也总比母子好些吧。   奥尔良公爵也有这样的感觉,他真诚地希望路德维克一世不要在波兰耽搁的太久,他怕十年后,成年的小昂吉安公爵会牵着一个姑娘的手,走到大郡主玛丽的面前寻求一个长辈的祝福……   兄弟俩顿时被自己的想象恶心到了,他们对视一眼,就改变了原先的主意,除非小昂吉安公爵能够被立刻接走,不然这门婚事还是……作罢为好,哪怕小昂吉安公爵将来可能是波兰国王。   路易伸手拿过另一个小人,它骑在马上,举着权杖,把它移动到波兰南部边境:“猜猜这是谁?”他问。   “扬·索别斯基。”科隆纳公爵回答说,小人的面目相似,但现在在波兰南部边境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打仗的就只有索别斯基,其他的施拉赤塔,不是在观望就是在与土耳其人议和,他们甚至心怀叵测地想让新王路德维克一世去签订这份和约,把他钉在耻辱柱上。   “正确答案。”国王说,而后在他身边摆上一列同样骑马的小人,“他正在与奥斯曼土耳其人作战。”   “他赢了吗?”小欧根突然问道。 第二百七十一章 国王的亲子时间(2)   “他想,但很难。”奥尔良公爵回答说,一边注视这个孩子,小欧根的问题不比大郡主或是小昂吉安公爵少,自从来了凡尔赛,他就愈发阴沉,幸而他继承了母亲奥林匹娅的美貌,只在一些微小的地方与利奥波德一世相似,也没有哈布斯堡遗传的大下巴,名义上的父亲苏瓦松伯爵也深受国王信重,所以还是颇得贵女们的喜爱。   那么他的心结只可能来自于他的出身——苏瓦松伯爵的母亲,波旁的女士给国王的信件上说,她虽然与小欧根说了他的身份,但小欧根虽然悲痛,但没有质疑和无法接受,她怀疑是不是在他回到法兰西之前,那位曼奇尼家族的女士(她甚至不愿意称她为儿媳或是苏瓦松伯爵夫人)也许和他说过一些什么——但那时候小欧根只有三岁,他是否真的能够记住那么久之前的事情?   或者说,他是否意识到自己母亲的死亡并非真正的意外?   更直接点说,他会不会成为一个威胁?   小欧根是否记得奥林匹娅·曼奇尼对他说过的话,对于一个普通的三岁孩子来说,可能有些难,但对于记忆力事实上十分出色的小欧根来说,不是什么难题,他甚至记得母亲把他抱在怀里,骄傲地说出那句话时的神色和身上的馥郁气息,也记得那个曾经造访过母亲的人,他与母亲之间并不显得十分亲密,在面对他的时候也没有多少善意——幼小的孩子所有的本能让他飞快地跑开,离开了那个房间,这是他对……利奥波德一世仅有的记忆。   那时候,他没有将母亲所说的国王与那个男人对上号,他虽然聪明,但也没聪明到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有问题,在“祖母”膝下的时候,他一直以为,母亲所说的“国王”是对自己丈夫的爱昵与赞誉——人们可以认为国王是一个国家中最伟大的骑士,也可以认为一个最伟大的骑士必然有国王般的美德,但这样的想法,在他逐渐长大,依然没有一次见过自己的父亲——欧根·莫里斯来见过自己的母亲,他却被家庭教师留在书房里,很显然,他们不想让他见到莫里斯。   有这样的前提,当祖母告诉他,他真正的生身父亲应该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而不是他以为的欧根·莫里斯的时候,小欧根更多的是悲哀与释然——欧根,莫里斯是一个道德高尚的骑士,他却是其辉煌生涯里的一个污点。   他深深厌恶着自己的母亲奥林匹娅,也厌恶着自己真正的父亲利奥波德一世,他就像是一个正直但是犯了罪的人,渴望着受到鞭挞——自从来到了凡尔赛,他也听说了隆格维尔公爵夫人的长子让做了修士的事情,一般而言,公爵的长子理所应当地应该继承父亲的爵位与领地,让的行为让很多人感到费解,只有知情人沉默不语——隆格维尔夫人可以说是半是被迫,半是自愿地嫁给了年龄大她两倍的鳏夫隆格维尔公爵,老夫少妻,虽然公爵深爱这位年轻的妻子,但隆格维尔夫人可从来没有停下过红杏出墙的脚步——让就是她在这种情况下生下的孩子,他的父亲应该是年轻风流的拉罗什富科公爵。   让在成年后知道了这件事情,他崇高的心性让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于是他毫不迟疑地抛弃了荣誉和地位,毅然决然地成为了一名修士。   这也是小欧根为自己选定的一条道路,但他在以为自己的父亲还是欧根·莫里斯的时候,就曾经想要成为一个军人,这样的想法到了这时却又突然死灰复燃,若说成为一个修士是小欧根为了道德做出的牺牲,那么一个军人,即便莫里斯先生是个官员,小欧根也一样有着这样的意愿,在苏瓦松,他看得最多的就是骑士小说,每当看到他们跨上战马,举起旗帜,骑枪上的矛旗飒飒作响的时候,他的心就会疯狂地跳动起来。   “他们为何不愿为了自己的国家战斗?”小欧根问道,问题只在表面,事实上他更想要追索其中的缘由。   “这正是我要让你们关注的事情。”路易接着说道:“各位,你们的身份注定了你们之后的生活不会如同一个常人那般平静无波,你们将来会成为一个国王,”他看向小路易与科隆纳公爵,小昂吉安公爵,“会成为一个王后,或是亲王夫人”大公主矜持地一笑,大郡主则露出了羞涩的神情:“会成为强大的将军或是一个大主教,”,他看向小欧根,“无论如何,你们都将会高高在上,在你们之下,是臣子、士兵和无以计数的民众——他们需要你们的统治与看护,你们需要他们的忠诚与服从,但这里就有个问题,那是你们的老师绝对不会教你们的,那就是最愚笨,最卑微的奴隶,也一样会有自己的私心,而你们最信任,最亲密的人也是如此,所以,切勿将你的思想强行施加在对方身上——哪怕那是相当崇高的想法。”   “可是,陛下,”小欧根忍不住问道:“我们难道不应该鼓励人们保有种种美德吗?”   “这个嘛。”路易想了想,“邦唐,把我放在抽屉里的那个多色木块拿过来。”邦唐立刻走过去,拿了一个很精致的小银盘,将多色木块放在里面,托给国王,国王无奈地笑了笑:“好吧,孩子们,现在你们看这个多色木块,然后告诉我你们看到的是什么颜色。”这个多彩木块有三寸见方,每一面的颜色都不一样,是染料行会为了让国王看家具的颜色而特意制备的,有金色,银色,黑色,白色与红色,木器本色。   “金色。”小路易率先说。   “银色。”   “红色。”……   “你们看到的颜色都不一样,”路易说:“那么你们能说别人都看错了吗?”他旋转了一下手腕:“那么现在看呢?你们会觉得是自己之前看错了,还是事情发生了变化呢?”孩子们看了看,大公主与大郡主交头接耳了几句,和男孩一起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菲利普,”国王说:“来帮我的忙。”于是菲利普就分别将几个身着短斗篷的小人放在了波兰的各个地方。“这些就是施拉赤塔,”奥尔良公爵说道:“施拉赤塔原本只是一些中小贵族,他们能够取得今天的地位也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波兰的国王原先只是许多部落联合后的大首领,十一世纪的时候,国王依然要与大臣们在御前会议共同商讨国家大事,那时候的大臣还有由国王任命的,包括大贵族、近卫军首领与高级教士,但在十二世纪末期,波兰再次分裂,权利被地方王公把持,他们的做法与国王没有什么两样,同样会与效忠于他们的贵族,骑士与教士召开地方大会来决定一些重要的事情,于是波兰的施拉赤塔就这样逐逐渐形成了。而且哪怕是到了瓦迪斯瓦夫一世时期,地方大会依然会定期举行,只是名义上变成了地方议会,十五世纪末,地方议会又成了众议院,大贵族们则将御前会议演变了参议院,但归根结底,来来去去的还是这些人。”   科隆纳公爵和王太子路易是最先听明白的,小欧根居然也能理解,大公主要略微慢于大郡主,奥尔良公爵喝了一口国王亲自递来的茶,“别急,”他说:“大公主,你就这样想一下,你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大公主点点头,国王时常带着孩子们去凡尔赛,他们知道农民是什么——他们是这个国家里最辛苦而又最卑微的一个基层阶层,“但幸运的是,你是一个男孩,所以在国王召唤你的时候,你就成为了国王的士兵,有上帝的眷顾,有命运的青睐,也有你自身的勇敢与聪慧,虽然战场上九死一生,但你还是完完整整,带着国王的赏赐与爵位回到了家乡,你的家庭因此跃入了士绅阶级,在之后的战争中,你又继续获得了更大的权力,甚至可以决定别人的命运而不单单是自己的。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也发现了,你曾经以为如同神明一般的爵爷与将军也不过是个和你一样的凡人,他一样会犯错,一样会怯懦,一样会彷徨……”奥尔良公爵说着别人听到了一定会大惊失色的话:“那时候你还会保有多少对他们的敬意呢?你会想,我会比他们做得更好!1505年的施拉赤塔就是那么想的,虽然大贵族曾经想要从他们手中夺取权力,但当时的国王为了借助借助施拉赤塔的力量对抗国内外的敌人,反而将权力还给了他们。”   奥尔良公爵公爵停顿了一下,路易接着说道:“由此,代表王室利益的国王、代表大贵族利益的参议院和代表中等贵族利益的众议院自此争斗不休,继而衍生出‘自由选王制’和‘自由否决权’。”他点了点王太子:“你的老师应该已经已经教过这个了,”这是国王特意要求的,“是的。”王太子说。   “您觉得这个制度如何?”奥尔良公爵问道。   “混乱至极。”小路易回答道:“权力太过分散了,他们做出决定的时间一定很慢。”   “那么。”奥尔良公爵看向大公主:“现在您就是一个施拉赤塔,这个制度确实很不好,我们有目共睹,那么你会放弃这个权力吗?”   “我不会。”大公主明白自己的父亲与叔父要对他们说些什么什么了:“因为无论波兰如何,国王如何,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关系,不,应该说,若是国王衰弱,我就能攫取更大的权力,可以制定法律,收缴税金,或是颁发特许证……”她数着指头说道:“所以我一定会支持这个制度。”   “同时,”小欧根补充道:“殿下,我也不会为了国家或是国家尽心竭力,因为那是在损耗我自己的力量。”他指了指代表着索别斯基的小人,“就像是扬·索别斯基。”   “那么如果你若是索别斯基,你会怎么做呢?”路易问道。   “我会……”小欧根犹豫了一下:“我会向我的国王求援。”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国王就是国家,”小欧根说:“任何人都可以看着波兰灭亡,只有国王不能。”他斩钉截铁地说道,引得大郡主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她之前也没有太多地关注小欧根,这时候才发现这个阴郁的男孩并非如人们所说的那样一无是处。   “并不是每个国王都会愿意——就和你说的那样,国王的军队一旦受到了损失,他在贵族间说话的分量就更轻了。”   “但有些事情是必须去做的,”小欧根握紧了拳头,他崇拜自己的父亲欧根,莫里斯,更崇拜声名显赫的孔代亲王,“大孔代先生绝对不会那么做的。”   “孔代听到了一定很高兴。”路易说:“但你说得对,他确实已经出发去救援扬·索别斯基了。”   ……   曾经的孔代亲王,路德维希一世在加冕之后就立即动身前往波兰南方战线,此时索别斯基已经在那里单独支持了太长时间——一些施拉赤塔还以为他们的新王不会那么快地做出决定,毕竟索别斯基和曾经的孔代亲王一样,距离波兰王座只有一步之遥——若是二十年前的孔代亲王,他不会去援救索别斯基,就像当初他也曾经怀着阴暗的心思去争取蒙庞西埃女公爵的芳心,企图让她在之后的王位之争中支持自己。   但现在他是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在路易身边的十几年,让这位亲王陛下明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身为王者,你可以对你的敌人残酷,卑劣或是无耻,但你必须对你的国家与民众仁慈,为了这个,一个国王甚至要比一个农民更懂得忍耐与退让——在国家大义面前。路易十四曾经怎样宽恕自己,他也应该怎样宽待扬·索别斯基。   在波兰,国王御驾亲征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路德维希一世来到波兰的时候,路易十四允许他带走他想要带走,也愿意跟随他的士兵与军官——其中或许也有篦除孔代亲王残余势力的打算,但这个打算堪称光明磊落,谁也说不出什么指责的话来——路德维希二世带走了大约三百名军官与两千名士兵,或许有人会质疑士兵的数量过少,但那三百名军官才是最重要的,这些都是经过了英国、西班牙与荷兰之战的老成之人,有他们和充足的军饷,想要组建起哪怕高达三万人的新式军队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第二百七十二章 国王的亲子时间(3)   路德维希一世已经与路易十四暗中商讨过,在这场与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战争结束之前,路易就会将武器军备经过瑞典掌握的波罗的海海域运送至波兰王室近卫军手中,波兰的瑟姆议会成员们一定期望着看到他们的新王在与奥斯曼土耳其的战争中两败俱伤,精疲力竭——或者在这场战争中不幸马失前蹄,这样他们就可以再从另一个波兰新王那里谋取一大笔钱财。   新王的两千名士兵丝毫不曾引起他们的注意,这是任何一个大贵族都有的军队士兵数量,有了孔代的贿赂,他们单单从哥萨克人那里就招募了四万人,还有三万五千名翼骑兵,当然,这些士兵是不会被交在路德维希一世手中的,倒是他的儿子亨利,以一个新贵的身份成为了一个翼骑兵团的团长,这个团有四支连队,每支连队有四百骑,这样也有一千六百人供他指挥,按照传统,这支军团被命名为亨利团,不日就要开拔,甚至比他的父亲还要早上一步。   路易十四慢吞吞地捏着木头小人,这是表世界的波兰,那么里世界呢?   这里又要涉及到波兰特殊的过往与地域性,波兰的宗教宽容在欧罗巴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是极其著名的,在罗马教会还未试图统一波兰的信仰之前,波兰从贵族到平民,有东正教、奥斯曼土耳其的教派,基督教的信徒以及犹太人,他们即便不是和乐融融,但至少也可以说是互不侵犯,在其他地方遭到驱逐与暴行的犹太人都能够在波兰宫廷堂而皇之地出没,在波兰国王正式皈依前,他甚至还娶了一个犹太女子,并且为她制定了许多对犹太人有利的法律。   甚至可以说,让波兰步入衰弱的大洪水时期,其罪魁祸首也是罗马教会,因为教会有意同一信仰,瑞典、俄罗斯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才有借口——为了保护与他们同一信仰的民众而悍然入侵波兰,而在此之前,波兰的施拉赤塔原先只是一些中小贵族,无力与国王相争,谁知道那些原先信仰东正教的大贵族一旦皈依,就昂然踏入了瑟姆议会的中心位置,直接与国王对抗——最终酿成了这种可笑而又悲凉的局面。   不过比起波兰曾经拥有的信仰,它的里世界更是错综复杂。因为波兰是一个于人类世界来说十分古老的地区,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七百年的旧石器时代,而后是漫长的原始公社社会,在公元十世纪之后才开始出现国家的概念,之后更是遭到蒙古人,也就是鞑靼人的侵略,他们将自己的信仰也带来了这里。   虽然都被称为巫师,异教徒与魔鬼的仆从,但与法兰西、英格兰或是意大利的巫师不同,波兰的巫师并非都是梅林的后裔,而是那些驳杂信仰遗留下来的祭司、长老和萨满,他们深深地厌恶着波兰的贵族与国王,因为对他们来说,这些基督徒都是异教徒——这样的想法让波兰的里世界与表世界一直有着很深的隔膜,另外,波兰奇特的选王制度也没办法让这些巫师们得到信任或是去信任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更替,也未必有继承人的国王,当然也不可能在王室中占据一席之地。   雪上加霜的是,波兰的里世界正在利沃尼亚,这个命运多舛的地方,曾经被丹麦、条顿骑士团,波兰-立陶宛,现在则是瑞典占领,可以想象,为了争夺这个重要的波罗的海出海口,这里曾经爆发过多少次战争。   一如意大利巫师的里世界加约拉岛,波兰里世界也是被巫师与魔法生物用魔法独立出来的一处领地——而且与加约拉岛不同,波兰的里世界正在芬兰湾附近的一处荒原上,正是瑞典往利沃尼亚的必经之路,一次两次或许还能遮蔽过凡人的眼睛,但等到瑞典正式成为利沃尼亚地区的主人,就像是路易对佛兰德尔所做的,卡尔十世作为统治者,一样会对自己的新领地予以排查与清理……巫师们不得不一再收缩里世界的范围,一些巫师离开了,另外一些巫师则进入了茨密希的领地,这也是阿蒙感到愤怒的原因之一。   若路德维克一世也只是一个傀儡,那么路易倒不用担心,但孔代亲王愿意舍弃法兰西的基业,孤注一掷,就不是为了一个空洞的称谓,一个无法传承的王位而去的,路易也不想,孔代亲王与他的长子都是骁勇敏锐的战将,路易曾经对英国的护国公克伦威尔羡慕的要死,就因为克伦威尔麾下的将军可以被他用来镇守英国的十一个军区,一个区域一个——这是怎样的一种奢侈行为?!就算是现在,在荷兰与佛兰德尔的战争中涌现了不少年轻有为的将领,但要比起经验与阅历,他们还是无法与孔代这样的老将相比,路易忍痛割爱,可不是让波兰施拉赤塔的弑君名单上多个名字的!   但有路易在前,路德维克一世不会对那些非凡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   只希望阿蒙能够得力一些吧。   这时候国王感到自己的膝盖被轻轻碰了碰,在国王思考的时候很少有人敢打断他,他低头一看,大郡主正在匆忙地将小昂吉安公爵拖回去,小昂吉安公爵才开始学说话,或者说,像是一个人而不是幼小的野兽那样活着,他不懂得突然的寂静是为什么什么,大郡主一个没注意,他就扑过去想要抓住国王的脚。   路易不以为忤地捏着路德维克一世的小人放到索别斯基身边,让他们紧紧地靠在一起,“现在路德维克一世应该已经来到索别斯基身边了,那么你们觉得我们应该做些什么呢?”   科隆纳公爵斟酌了一会:“我们是否应该摆出一些姿态?”   “什么姿态?”路易鼓励地看着他,于是在停顿了几秒钟后,科隆纳公爵大胆地说道:“我们或许应该调动军队,发出信函,给利奥波德一世,还有波兰的瑟姆议会,我是说,这样既能……”他显然在思考:“给罗马教会一个回答,也能迫使波兰的施拉赤塔和大贵族们尽快将奥斯曼土耳其人驱赶出去。”   “你不用说得那样委婉,”奥尔良公爵噘嘴:“反正我们都知道罗马教会是怎么回事,但你说得对,小卢西,我和你的父亲是正准备调动一部分士兵往洛林与阿尔萨斯,不管怎么说,教皇的敕令是发给法兰西的,不过利奥波德一世和萨克森选侯未必会觉得高兴。”   “那些波兰贵族更不会。”路易淡淡地说:“但科隆纳公爵说的对,我们只要摆出姿态就足够了。”这几年,至少在三年里,国王不会发动或是被迫发动战争,在吞并了佛兰德尔与荷兰部分地区之后,他们需要的是休养生息,士兵们从战争掠得的战利品和赏赐需要变现,成为家人口中的食物和身上的衣物,成为屋顶的瓦片与耕地里的牛;商人们也要重新被聚集起来,路易当初不顾一切也要得到阿姆斯特丹,正是因为它是欧罗巴最大的金融中心,虽然路易早就做好了要将这个中心转移到巴黎,但它百年来积累起来的信誉可没有那么容易被夺走。   国王的官员只得同时接手了阿姆斯特丹的所有政务与商务——这种古怪的兼职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因为按照天主教的教义,金融业的许多项目都是有罪的——但要将阿姆斯特丹的血液尽快地抽取到巴黎,只有如此。   “我知道蒙特斯潘夫人正在大量地购买波兰的小麦。”大郡主突然说道,“而且她联系了不少人,甚至为此举办了数场舞会和宴会。”。她一边说,一边在奥尔良公爵发亮的眼睛里羞涩地低下头:“我知道是因为妈妈也是之中的一个。”奥尔良公爵夫人也许因为之前的事情对女儿心中有愧,就许诺女儿说,等到这笔买卖的收益进来了,就给她定制一顶钻石王冠,大郡主虽然也和其他贵女一样喜欢钻石,但她欢喜的还是母亲对她表露出来的慈爱。   奥尔良公爵没有说话,何必破坏孩子的美梦呢?何况奥尔良公爵夫人不是不好,只是低估了孩子们对他,对国王的重要性罢了。   国王抓起一把麦子,在每个代表施拉赤塔的小人边堆起了一个黄色的丘陵。“那么有谁知道我们为什么要买小麦吗?”   “任何时候食物都是重要的,战争的时候尤甚。”王太子路易说,国王迄今为止还记得在投石党暴乱时从巴黎蔓延到各处的饥荒,为了战争做储备的地方贵族与军队,在搜刮食物的同时也在搜刮兵源。第一年的冬天还有之前一年的积存,人们勉强度日,在第二年的春天没人耕种,秋天也就没了收获,冬天的时候饥荒就爆发了——如果后来国王没能拿出土豆,那么接下来几年法兰西还会变的更加虚弱。   而在攻打佛兰德尔与荷兰之前,法兰西积存了好几年的战争储备,除了本国的出产,柯尔贝尔也没有一刻停止过从其他国家甚至奥斯曼土耳其的属地购买粮食,为此路易十四大量借贷,即便如此,战争结束的时候,粮食的消耗量也只堪堪停在底线之上。   所以国王、王弟时常和孩子们乔装打扮,去凡尔赛的田地与巴黎的集市上查看情况,孩子们不但知道小麦是从地里长出来的,鱼是从河流里和大海里捞出来的,也知道市场上的面包价格不仅仅与小麦是丰收或是歉收有关,有时候商人也会操纵面粉的价格,用囤积或是抛售的方式。   “我们还要和谁打仗吗?”小欧根问道。   “有备无患,胜过措手不及。”路易说:“而且还有另一个原因,谁能回答我?”   “是为了施拉赤塔吧。”大公主坦然地道:“母亲也在这笔买卖中投资了,虽然出面的人不是她本人,而是母亲的私人神父,但据说他已经和好几个施拉赤塔成为了密友,他和我说,如果没有那可观的收益,那些施拉赤塔就算和王后的侏儒说话,也不会和他一起吃饭。”   奥尔良公爵嗤嗤地笑出声,路易也不禁无奈地笑了笑,特蕾莎王后直到今天也从未有一天疏忽或是怠慢,从此时人们对王后最基本的要求——生个健康的继承人,到掌控宫廷,再到国王离开巴黎的时候镇压那些不安分的势力,这位王后都做的十分完美,她现在仅有的让人诟病的地方只有两处,一个是她无法摆脱的外国人身份,另外一个就是在大公主后,她就不再有身孕了。   这个暂且不提,国王对她是满意的,但在王太后还在的时候,王后的消遣并不多——像是赞助艺术家,组建沙龙,召开宴会和舞会,这都是王室夫人的职责,王后若是如此,会被人认为性情轻浮,这还不算什么,如果引申一步,被认为有意插手国内政务,或是被诬陷道德有缺失,进而引得王太子与大公主的继承权被质疑,那才是大事。   所以王后的消遣几乎都在一群侏儒身上,他们总是跟着王后跑来跑去,逗她开心,大公主虽然被王太后抚养,但也经常会去王后的套房,对这群侏儒也很熟悉。   “每个人都有想要的东西,”奥尔良公爵说:“也只有这些——我们可以称之为利益,各种各样的利益,或许是美色,或许是权力,或许是自由——波兰的施拉赤塔们有着相当淳朴的思想,更多的军队,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农奴,但要组建军队,需要很多钱。”   “所以谁给他们钱,谁就是他们的朋友。”路易说:“要介入波兰内政并不容易,施拉赤塔,大贵族们相互倾轧,但他们会一致针对国王。”   “可是,他们会欢迎外界的势力,就像是他们推选一个非波兰人的国王。”小欧根说道。   “那么如果他们真的有了更多的军队,孔代亲王,路德维克一世岂不是会更加艰难?”科隆纳公爵问道。   “所以成为他们的朋友是第一步,”奥尔良公爵说道:“人生来有罪,但任何罪过都可以被归结在对享乐的追求上,无论是虚荣还是暴食,又或是淫邪和懒惰。”他看着孩子们:“这是人类的本性,无可厚非,你们要知道的是,要堕落本来就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   就像是那些波兰使者,他们一开始还提过购买武器和军备(在对荷兰与佛兰德尔的战争中法兰西的火枪、投掷弹药与大炮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可到了后来,他们除了女人的胸脯与哗啦啦的筹码之外还记得什么? 第二百七十三章 国王的亲子时间(4)   “我曾经很讨厌蒙特斯潘夫人。”大公主感叹地说道:“但真正和她接触之后,我发现,我不由自主地就喜欢上了她了,等等,”她想了想,又说:“不是喜欢,而是……”她认认真真地选择了一下用词:“是舒服,对,爸爸,”她对路易说:“我待在她身边就会觉得很舒服,没有任何不称心如意的事情,听不到让我烦躁的声音,也看不到让我厌烦的东西,想要安静的时候她一言不发,想要说话的时候她总是能够提起让我感兴趣的话题。”   “那就是为什么我知道她并不如表面上的那样无害,却依然把她留在身边的缘故。”路易说:“这是她的天赋,孩子们,是一样非常可怕的武器,而且比起她的母亲和她的妹妹,她能够非常娴熟而又精确地使用它。”   “您不会感到畏惧吗?”自从提起蒙特斯潘夫人后就保持了缄默的科隆纳公爵问道。   “如果我要感到畏惧,那么早二十年我就畏惧了。”路易看了一眼自己的长子,意味深长地说道,“蒙特斯潘夫人可以说是被她的同类驱逐的,我甚至不会因为那个世界而感到恐惧,那么我又怎么会害怕一个失败的被驱逐者呢?”   科隆纳公爵垂下了头,要说蒙特斯潘夫人与玛利·曼奇尼的最终失控没有关系,谁也不会信,不说她们原本就有旧恨,单就看玛利·曼奇尼一下台,蒙特斯潘夫人立刻就出现在王后身边,堪称无缝连接的操作人人心知肚明其中的缘由。   只是国王的身边似乎一直就是这般腥风血雨,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别说是争夺王室夫人职位的贵女们,就连将领和大臣也免不了一次次的明争暗斗——这里经常提起的几个名字都是毋庸置疑的胜利者,只是黑暗中的手段着实无需赘述罢了——人们争夺国王身边的位置,一来是因为国王对爱重的人着实慷慨,二来就是国王一旦对某人交付信任,他就愈发愿意相信对方,他的位置就愈发牢固,甚至可以惠及后人。   像是柯尔贝尔、蒂雷纳子爵、孔代亲王、蒙庞西埃女公爵……等等,可以说,如果不是玛利·曼奇尼犯了最不该犯的错误,国王还会一直忍耐她到最后——科隆纳公爵看得很清楚,所以他不怨恨路易,但他怎么也不会接受蒙特斯潘夫人,只是他也必须承认,有蒙特斯潘夫人,才显出曾经的两位王室夫人——虽然其中一位并未公开,是多么的失职。   大郡主也跟着叹了口气:“蒙特斯潘夫人这几天来看了莫里哀先生最新戏剧的排演,陛下,她似乎有意让光辉剧团进行一场无比盛大的巡演。”   奥尔良公爵一转念就领会到了蒙特斯潘夫人的用意:“她是想让更多的人……”   “让巴黎与凡尔赛的名字更快地辐射出去。”路易同时说,可以说与奥尔良公爵一个意思,孩子们,除了依然懵懂无知的小昂吉安公爵也都明白了,戏剧不但是音乐、舞蹈与故事的综合,它也往往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带动潮流与风尚,甚至比“名姝”们带来的风气更快。   自从凡尔赛宫建成之后,确实有很多地方贵族前来请求觐见国王,游览美不胜收的凡尔赛与繁盛古老的巴黎,但还是有些顽固而又无知的诸侯谨慎地观望着,除非国王在之后的几年里大手笔地封赏身边的人——从财富到职位,就像是在水塘里洒下诱鱼剂,把他们吸引过来。   问题是路易十四可是一个吝啬的人,于是蒙特斯潘夫人就采用了这种方式来为国王解忧,也许一些人还是不会来,尤其是那些老奸巨猾的家伙,但他们既然已经老迈不堪,他们的继承人也能有一套如同岩石般冷硬的心肠,那些固守在冰冷荒芜的城堡里的年轻人,如果能一直被遮着眼睛也就算了,但若是有人将外面那个光辉灿烂的世界捧到他们面前呢?   一如奥尔良公爵之前说的,要享乐,要奢侈,要堕落——可能就只是一个晚上的事情,可想而知,莫里哀先生的光辉剧团不单单会为那些外省人带去美妙的音乐,华丽的舞蹈,优雅的仪态,跌宕起伏的剧情与激动人心的台词,也会带去最新的假发、香水、珠宝与服饰,甚至美食。他们就像是掠过人们视野的绚丽鸟儿,你还没看清楚它就飞走了,但留下的倩影已足够让人不顾一切地追上去……追上去……一旦他们来到凡尔赛,来到巴黎,就不会再离开。   “如果反响尚可的话,”大郡主又说:“光辉剧团还有可能离开法兰西……”   “不算什么。”奥尔良公爵说:“事实上,光辉剧团已经去过一次伦敦。”他与国王交换了一个眼神,也正是这次出访,作为秘密使者的奥尔良公爵夫人成功地完成了她的使命,不但让约克公爵毅然舍弃了唾手可得的战利品与胜利,也让查理二世与约克公爵这对王室兄弟彻底撕破了最后一层遮羞布,成了不死不休的敌人。   “他们会去波兰吗?”科隆纳公爵轻轻咳嗽了一声,按捺下心中的酸楚,问道。   “我想会的,但蒙特斯潘夫人一定会把他们放在最后一位,哦,不,也许不会,但肯定会在后几位,让他们他们急不可待,心如猫抓。”奥尔良公爵说。   “事实上那些使臣们回到华沙和他们的领地后,已经开始大肆宣扬他们在凡尔赛与巴黎受到的盛情款待了。”路易说。   “还有礼物。”奥尔良公爵补充道,一边露出了微妙的笑容——这些使臣得到的礼物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绘制着艳丽花朵的瓷器;闪闪发亮的玻璃器皿;出自于宫廷画师之手的油画——描绘着堂皇的宫殿,身着华服的贵人与狩猎、舞会与宴会的场景;玲珑小巧的象牙扇子;厚软如动物毛皮,闪烁着点点星光的丝绒;色泽深重的绸缎与细巧复杂犹如蛛网的蕾丝花边……就算是短柄火枪和匕首这样的武器,也无不插在镶嵌着黄金、银珠和宝石的枪套刀鞘里,且不说这种火枪是否已经是在国王的军队里淘汰的,外面的装饰就价值上百里弗尔。   这还不算,在征得了国王同意后,蒙特斯潘夫人还将从卡佩王朝时期法兰西王室劫掠或是订购的挂毯与地毯从仓库里拉出了好几十卷,送给了波兰的使者们,这些挂毯与壁毯曾经是法兰西王室最大的财富之一在国王们还住在城堡里的时候,没有挂毯与地毯遮掩,青灰色的地面又硬又冷,也会让黑洞洞的房间显得无比寒酸。   后世的人们对蒙特斯潘夫人的做法各有褒贬,褒不必多说,挂毯与壁毯的富丽很容易就会引起波兰的施拉赤塔们对原先平淡生活的不满,即便他们很清楚自己的收入应该被用来充实军队——但他们躺在床上,面对着挂毯述说的以侈靡享乐为主题的故事时……他们一向以领地上的国王自居,现在他们看到真正的国王是如何肆意挥霍的,心中不免会感到不平,在法兰西的贵族们愿意以一个两倍于原先价格来购买他们的产出时,陡然增长的收入也让他们觉得——偶尔放纵一下也不是什么罪过。   “虽然说是两倍,”奥尔良公爵说:“事实上应该说是原来的价格,因为我们越过了商人,直接从波兰贵族那里购买他们的小麦和黑麦。”   “若是其他买卖也能这么做就好了。”大公主感叹地说。   路易笑了:“不不不,商人是很重要的,没有商人,世界上的货物和货币就不能如同现在这样流转,而且我们与施拉赤塔的交易还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并不影响到所有的商人。”   “但范围会逐渐扩大吧。”王太子敏感地说。   “当然会扩大,”路易说:“卢瓦斯侯爵正在为我修建更多的仓库,在我们的边境线上,为了填满这些仓库,波兰这三年里的小麦我会收购很大一部分。”   “那么那些商人呢?”大公主问。   “本国的商人我会给他们另外的特许证,至于别处的商人……”路易戏谑地看了瞥了大公主一眼:“瑞典的商人我也会给予一部分特权,其他国家视情况而定,但菲利普要在三年内确保施拉赤塔的小麦、黑麦与燕麦不会流向其他地方。”   “利奥波德一世一定会从中作梗。”   “只要他有那么多钱。”路易轻声说道:“只要那些施拉赤塔能够忍受从天堂重新落到地狱里,”他笑了笑:“当然,也许有人可以,也许还不至于那么糟糕,但任何人都会想,如果一夸脱(约1.14升)的小麦能够卖出三里弗尔三的价格,他们又怎能忍受每夸脱两个甚至一个里弗尔的价格?”   “我们还有那么多好东西。”大公主快乐地说,小欧根环顾四周,确实,与司空见惯的王太子,大公主与大郡主来说,凡尔赛的每个房间都是那样的富丽堂皇,你所能见到的一切都美的如同画家笔下的伊甸园一般——金箔与银箔覆盖的门框、窗框、穹顶与家具,乳白色的巨大瓷瓶甚至比侍女还要高一些,里面插着玫瑰或是芍药,地板光洁如镜,倒映着木纹细腻的墙板与挂毯,或是油画,就连国王拿来给他们玩的小人也是用象牙与黑檀木雕刻的,小旗帜也是塔夫绸的,不足一根手指的长度与宽度居然还有着精细的刺绣,装着葡萄汁与柠檬水的银壶在孩子们的脚边熠熠生辉,就连盛放着蛋糕的小瓷碟子也镶嵌着银边。   不过要说最令人恋恋不忘的,小欧根想,应该是巴黎与凡尔赛的卫生设备与装置——也许有人无法理解,但只有经过不必拿手指头塞住鼻孔,也不必担心随时从黑洞洞的高空跌下去,或是看着翻滚的蛆虫在极度的寒冷与燥热中度过漫长的几分钟的人,才会知道一个盥洗室有多么重要。   还有浴室,小欧根是来到这之后,才知道祖母的香水闻起来并不是原先的那个味道——它原来还是很好闻的,只要没有混杂着陈年的污垢与油脂……   据说奥尔良公爵麾下有一支极其庞大的工程队伍,也许不等他们做完法兰西的活儿,就要跑到波兰去了吧,那些使臣是讨论过,也要重新整修自己的城堡。   国王建起凡尔赛,用了整整二十年,他们要用多久?而且这不是整修了一处一角就能解决的事情——女士们会为了一枚新发针从发型修改到鞋子,男士们也会为了一枚新马刺去购买一匹强壮的新战马……享乐是永无止境的。路易十四毫不在意为了垄断波兰的粮食出口抛掷金钱,也是因为他知道这些流出去的钱款很快就会回到法兰西。   科隆纳公爵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他最终还是停住了,这里毕竟还有小欧根在——小欧根的身份王室成员都知道,他想到了,一旦波兰施拉赤塔们的出口贸易被法国人控制,那么法国人要挑起他们之间的矛盾也是很容易的——在法国人始终都是出价最高的买主时,卖主一定会相互争斗——尤其是到了后来,在法国的仓库盈满之后,路易十四一定会会删减小麦的收购量,他们固然可以卖给别人,但就像国王之前所说的,能够卖出三个里弗尔一夸脱的价格,他们怎么能甘心接受一两个里弗尔一夸脱的价格?   为了能够卖出三个里弗尔一夸脱的价格,他们一定会视那些竞争者为仇敌,到时候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就多了。   “好了,”路易拍了拍手,说道:“现在是……”他看了一眼座钟,“快要到午后祷(下午三点)的时间了,孩子们,我们的小聚会应该结束了,邦唐,把蛋糕收起来,我想我们的小昂吉安公爵今天晚上应该不需要晚饭了,其他人把东西收起来……”   “可是我还想和您说说话。”大公主哀求道。   “会的,孩子,我们之后相处的时间会很长的,”路易说,奥尔良公爵想起路易曾说过要把女儿留到二十岁,忍不住做了一个鬼脸,他也想:“别担心,孩子们,”奥尔良公爵说:“你们这几天要好好休息,千万不要生病,因为国王和我已经决定了要带你们出去玩儿。”   大公主率先发出了一声响亮的欢呼。 第二百七十四章 国王的亲子时间(5)   阳光耀眼,海水碧蓝,红嘴巴白羽毛的海鸟掠过船只高耸的桅杆。   这里是南特,这个名字令人记忆深刻,因为路易十四的祖父亨利三世就是在这里的南特主教座堂签订了著名的南特敕令,不过那时候叫做和平敕令。   那时候这座城市里还有不少胡格诺派教徒,不过现在他们更多地迁徙到了尼姆,蒙托邦与拉罗谢尔,以后他们会被聚集在奥尔良,当然,这让法兰西境内的胡格诺派教徒又是恐惧,又是痛苦,一来是因为他们将要被迫舍弃故土,二来是因为他们担心圣巴托洛缪大屠杀的事情重演,但能够容许他们继续在法兰西生存下去已是国王仁慈之心的最大体现——虽然说胡格诺派教徒承受了数百年的苦难,但他们对波旁王室犯下的罪行是任何一个统治者都无法宽恕的,他们如果能够按照路易十四要求的去做,也许还能有一丝喘息的机会,若不……那些聚集在胡格诺派教徒周围的天主教徒就像是壁炉边的柴薪,稍加撩拨就会猛烈地燃烧起来。   路易十四也并不是非要这些头上生角的黑羊,主要是除非必须,他并不想在自己的国家引燃宗教战争的火焰,宗教战争的胜利对他没什么用,倒是挺有利于罗马教会的势力拓展,现在法兰西与罗马教会的关系又……真的不怎么样。   现在南特的胡格诺派教徒已经很少了,但不是没有,首先,在国王的造船厂就有一个,只有一个,毕竟这种敏感的地方实在是不允许有任何悖逆之人,他在这里,必然是因为他不可或缺。   “等到丹尼斯·帕潘前来觐见的时候,”路易一边为大公主整理了一下袖子,一边说:“你们要记得别用胡格诺这个称呼。”   “为什么?”大公主问,因为法兰西宫廷里不会出现胡格诺派教徒,她当然不明白。“因为胡格诺这个称呼带有蔑视的意思,”路易耐心的解释道,他先用法语读了一遍这个单词,而又用瑞士德语念了一遍这个单词:“这里有宣誓入盟的意思,而后逐渐演变成外来者与反叛者的意思,还有弗朗索瓦二世时期,有个危险的叛逆者叫做藏松·胡格,天主教徒有意将这个名字与胡格诺的称呼链接在一起,有意让这个称呼变的污秽。”   “就这么说吧,”奥尔良公爵直白地说道:“你将一个胡格诺派教徒称作胡格诺,就像是在嚷嚷着,嘿!这里有个拉帮结伙的偷儿,一个外来的奸细,一个游荡在大街小巷的流浪者,一个下贱货色……等等,大概就是这样。”   国王瞪了他一眼,他就是不想对孩子们说这些粗话——算了,他转向大公主:“总之,在面对一个胡格诺的时候,你们若要提起他的信仰,就直接称他为新教教徒就行了。”   孩子整整齐齐地说了一声好,小昂吉安公爵则用勺子敲打着盘子,在凡尔赛会有礼仪官提醒,但在这里,只有国王,王弟和他们的孩子,从邦唐往下,侍女和侍从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国王只穿着宽松的衬衫与紧身裤,奥尔良公爵将手臂搭在椅背上,一种对于王室成员来说极其难得,轻松而又惬意的气氛萦绕在这座罗马式餐厅里,让人不忍心去打破。   或许还有人记得,自从有了巫师的帮助,野心勃勃的路易十四就开始将蒸汽机的改进与使用提上了日程——事实上,最初的蒸汽机可以追溯到公元一世纪,古希腊学者希罗将一只密闭的锅子与一个金属球用两根空心管连接在一起,当锅子里的水在加热后沸腾的时候,蒸汽就从金属球的两侧溢出,推动球体转动,这种东西在那时候与一千年后都被视作玩具,在文艺复兴时期,它又被复制出来,奉献给达官贵人玩乐——路易的玩具室就有这个,但引起国王注意的是达芬奇的一份手稿,在手稿上这位超前的艺术家与科学家设计了一门蒸汽大炮……   蒸汽大炮是不可能,倒是蒸汽驱动机械有可能,路易的密探四处探查,寻找有可能对这方面有天赋和兴趣的科学家,让路易没能想到的是,这位学者竟然是从就在眼前的布卢瓦找到的,而且他不是科学家或是数学家,而是一个医生,还有的就是,当密探带着手稿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收拾行装,准备从法兰西跑到英国或是荷兰去——因为很不幸的他就是个胡格诺派教徒,而且嗅觉敏锐,在日记里他这么说:“这个国王(指路易十四)既然只允许宫廷和军队里只有一个声音,那么他大概也不会允许教堂里有两个声音。”   幸而那个密探胆大心细,他将这个胡格诺派教徒敲昏,腾空了他装衣服的大皮箱,把他装进去,而后以一个旅人的身份租借了一部马车,连夜把他送到了巴黎(那时候国王还在卢浮宫),在确定了这位先生确实在蒸汽机方面有着杰出的想法并且也已经做了一个简陋的模型后,国王就把他连同巫师、工匠一起送到了皮托岛。   皮托岛位于塞纳河上,布洛涅树林后,是一条狭长的河内岛,研究蒸汽机的怪响与烟雾正好可以被布洛涅树林遮蔽,因为布洛涅树林的特殊性,时常有马车往来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要研究蒸汽机当然可以在这座小岛上,真正地投入测试必须在巨大的湖泊甚至海湾里。   放在路易面前的选择并不多,原本距离巴黎最近的莫过于塞纳湾,也就是塞纳河的入海口,但它与英国只间隔着一个英吉利海峡,里面的动静很难瞒过英国人的眼睛,所以只能改换地点,也就是布列塔尼省的南侧,大西洋的比斯开海湾,比斯开海湾不好的地方就是同样被西班牙占据了一部分,路易就将地点向上挪动,最后落在了南特。   南特是座古老而又巨大的城市,最好的是有三条河流,卢瓦尔河,赛弗尔河与埃德尔河在这里交汇,距离入海口大约十二法里,河流最宽的地方约有一百五十尺,还有许多带状湖泊,在这里造船可不是路易的一时奇想。   经过近十年的建造,这座位于卢瓦尔河入海口的小镇的圣纳泽尔港口与造船厂已经有了一定的规模,只是因为这个港口属于军用,不容许商船停靠的关系,所以不如其他港口繁华热闹,相对的,来这里造访的动物要远远多过人类,因为这里无论是船厂的工人,船上的士兵,又或是小镇的居民,在国王的慷慨下都过着富足的日子,他们不需要狩猎和捕鱼来维生,倒有不少在固定时间丢弃的零碎成了海鸟与鱼类的美食。   不过这注定了会是一场特殊的觐见式,首先,国王不在室内,而是在罗马式的开敞餐厅里接见那位帕潘先生的,而这位帕潘先生既没有向国王献上珠宝,也没有向国王献上武器,他……端来了一口锅子……   虽然国王与王弟,孩子们确实是在用餐,但这口锅子确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它很大,大到可以塞下半个小昂吉安公爵,小昂吉安公爵张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着衣着华丽的帕潘先生就像是端着一盘子珍贵且易碎的玻璃器皿那样将这个盖得严严实实,一点也看不出里面有什么的锅子在距离他们还有十来尺的地方放好。   放好锅子后,帕潘先生还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他从仆人那里拿了一把钳子,慢慢地旋开锅盖上面的一个旋钮,随着旋钮逐渐松动,一股白色的蒸汽猛地冲向空中,先前很小,并且细长,几秒钟后就在尖锐的呼啸声中膨胀开,扑了周围的人一脸雾气,“好香啊。”王太子小路易喃喃道。确实很香,而且是海鱼与贝壳的那种香味,他们没弄错,因为在蒸汽渐渐消散之后。   帕潘先生打开了锅盖,更加浓郁的香气冒了出来,他端来一个比锅子更大的盘子,开始往里面舀鱼块、肉块和贝壳。   因为都被切成块,所以一时间他们分辨不出那都是什么鱼,但可以吃得出里面有比目鱼、鳕鱼、鳎鱼,还有很大的海鳗,有羊肉和牛肉,贝壳则是人们熟悉的牡蛎,这些或许也能在凡尔赛吃到,但无论怎么用冰块保鲜,都无法与几个小时前还活蹦乱跳的新鲜货色相比,而且这些不知道炖煮了多久,无论是鱼肉还是羊肉,都是入口即化。   看着吃得兴高采烈的孩子们,路易忍不住笑了笑:“先生,”他说:“我都不知道您在做了医生,发明者与工匠之后,还做了厨师。”   “只是一份附赠的小礼物罢了,”帕潘先生又一次擦了擦脸,“但没有比这个更能人清楚地认识到蒸汽的理念与作用了。”   “这还要您详细的解释。”路易意识到这是因为他带了孩子们,所以帕潘先生才会以这种先声夺人的方式引起这些小贵人们的兴趣——这种小伎俩还在国王的容忍范围内,帕潘先生确实是个有才干的人,在王太子大公主他们享用完美味后,他掀开锅盖,让他们看里面的橡胶密封圈,排气阀与最重要的安全阀。   “为什么说这是最重要的?”王太子问道。   “因为蒸汽的力量不亚于火药。”帕潘先生这样说,然后他就有意打造了一场小事故,还是那个密封锅具,在估计里面的压力应该已经达到了一个读数后,帕潘先生将它直接抛下悬崖,它接触到地面的时候发生了一场爆炸,侍从们捡回了扭曲的金属锅具与被撞得粉碎的石头。   大公主发出了一声惊叹,帕潘不以令人察觉地打量这些年少的访客们,失望地发现,无论是王太子,或是大郡主,又或是以臣子身份随驾的科隆纳公爵,苏瓦松伯爵的长子都没有露出什么畏缩的姿态,反而露出了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他听说国王将他的几个孩子都拢在身边教养,而不是单纯地丢给王后或是他们的母亲,看来这是真的。   作为一个胡格诺派教徒,帕潘当然不会希望看到一个性情强硬果决的君王,不过他注定要遗憾,就算是路易十四发生了什么意外,他的孩子一样会将他的意志贯彻到最后——帕潘将自己的心思隐藏起来,将这些尊贵的客人引入造船厂,按照国王的意思,他是有意将蒸汽产生的动能直接用在战船上,但在蒸汽机械被制造出来之后,却是先被用在了战船所需的装甲、撞角与其他金属固定件上。   在一阵阵震耳欲聋的撞击声中,在升腾的煤烟气味与灰白色的蒸汽中,一块又一块微微向下凸起的装甲板在沉重庞大的上模具与下模具间迅速成型——冲压与锻打的方式很早就有了,但那时候工匠们用牲畜和水力来为老爷们打造盔甲,盔甲的厚度与宽度根本无法与战船的装甲板相比,在上模具的周边还有凸起的撞钉,这是给装甲板留下铆接的孔洞。   赛涅莱侯爵举起一块装甲板给国王看,他的身高与国王相近,所以他略微弯了一点膝盖,这样国王就不必抬头了——这位圣纳泽尔的负责人确实如他的父亲柯尔贝尔那样谨慎细微,善解人意。   国王伸手摸了摸这块犹如鱼鳞形状的装甲板,之后它也会如同鳞片那样覆盖在战船的船舷两侧,用来对抗愈发强大与危险的火炮。然后他也让孩子们摸了摸,亲身感受永远要比道听途说深刻,孩子们的眼睛都在闪闪发亮,尤其是小欧根。   除了蒸汽冲压机,这里还有蒸汽镗床、磨床与冲床、钻床等等,其他的一般人或许无法看懂,但从镗床上钻出来的炮管就算是大郡主也能看懂,小欧根更是忍不住伸出手,而后下一刻就被烫得一缩……“真好啊,”他环顾四周,就像是来到了仅属于他的天堂,又像是喝醉了酒,晕淘淘的:“这里会有多少大炮啊,陛下。”   “这里可不是制造大炮的。”路易和善地说:“至少不仅仅是这样。”   他们沿着黑沉沉的甬道向前走去,两侧都是粗壮的导轨与机器,装载着零件与配料的小车停在原地——如果是平时,它们在工人的推动下会欢快地跑来跑去,现在它们都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就像是在向国王屈膝行礼。   穿过甬道之后,扑面而来的就是劲烈的海风,灼目的光线与深沉的黑影比肩而立,要过上一会,孩子们才能意识到,一艘巨大的舰船正矗立在他们身前。   它是那样的庞大,甚至夺去了半个白昼。 第二百七十五章 蒸汽铁甲船   英国的亨利埃塔公主成为奥尔良公爵夫人也有整整十年了,婚礼举行的时候查理二世还是个被国会与新教教徒诸多掣肘的傀儡国王,虽然他努力争取了,但亨利埃塔公主的嫁妆还是寒酸的令人侧目,为了平息法国人的不满,查理二世就提出,将他的父亲查理一世向威尼斯人订购的三十艘加来船作为嫁妆带到法兰西。   这三十艘加来船,正确地说,应该是加莱赛船,也就是加来船的增强版本。   加来船最初只是威尼斯共和国为运载货物而建造的商用桨帆船,既然是为了运载货物建造的,这种船只追求的必然是最大的载货量,所以加来船又矮又宽。十六世纪的时候,威尼斯人与土耳其人交战频繁,平静的航道上战火纷纷,于是威尼斯人就将空置的加来船改造成战舰,这种战舰因为可以在无风的环境下依然可以行动自如,因此地中海、黑海与波罗的海这样的封闭海域里,它可以说是常胜将军。   问题是,在热武器在海战中的运用逐渐超过了冷兵器,诸国争夺的航道也开始从内海转向外海,甚至不再是近海,而是深海之后,加来船就显露出了最大的两个劣势——第一:因为它的动力更多的来自于桨手而不是风帆,从希波战争时期传承下来的三三一列法,底仓舷侧各固定着三十块座板,每块座板上有三个桨手,三个桨手负责一根船桨,也就是说,除掉水手和士兵,单单桨手就有一百八十人,即便在后期,这些桨手不是苦役犯就是异教徒,船长也要提供足够的食物才能保证他们有力气划桨,所以为了保证补给,加来船只能沿着海岸行驶与作战;第二:那就是加来船过于低矮的船身,在火枪、火炮从陆地上转移到舰船上之后,原先的接舷战法就变成了昨日黄花,就算是海盗也更多地利用火炮摧毁商船的动力系统,而后加以劫掠——海战中高大的西班牙大帆船,也就是配有重型火炮的盖伦船在对战加来船的时候,就像是一个巨人在戏弄几个侏儒。   但加来船的制造者们(主要是威尼斯人)并未就此偃旗息鼓,在十六世纪后期与十七世纪初期,他们建造了一种加来船为蓝本,但要比加来船更大,更重的加莱赛船,它属于帆桨混合驱动的桨帆船。船艏与船艉搭载的火炮可以强加到四十门,也可以搭载成百上千的水手与士兵。   另外它庞大的体积与可怕的重量也是杀手锏之一,在海战中,加莱赛船船首先会使用火炮轰击,而后利用硕大的金属撞角冲撞对手船身,若是仍然不敌,那么依然可以采取传统的接舷战术。   当然,在亨利埃塔公主即将成为奥尔良公爵夫人的时候,查理一世向威尼斯人订购的加莱赛战船也濒临淘汰的边缘了,于是在查理二世近似于无赖的姿态(他坚决不从自己的腰囊里掏出钱来让亨利埃塔公主的嫁妆好看一点)。以及法兰西大使的推波助澜下——虽然那位先生不太明白为什么路易十四要接过这枚烫手的山芋,英国国会终于同意了将这三十艘加来船作为亨利埃塔公主的嫁妆转让给法兰西。   事实上,嘲笑法兰西人看到船就两眼发光的英国人可不在少数,他们甚至抱着一种怜悯的心态看待这位国王,认为他是被羸弱不堪的法兰西海军气疯了。   可怜吗,当然可怜,路易亲政之前,黎塞留红衣主教创建的国家海军每年只有五十万里弗尔的军费,船只朽坏无法修缮,路易亲政之后,法国只有三十艘勉强还能动作的战舰,其中仅三艘装备了六十门以上的火炮——在征服荷兰的战争中,法国舰队所展现出来的规模与力量也可容一观了,谁也不知道,路易十四真正的杀手锏并不在敦刻尔克或是加来,而在南特。   亨利埃塔公主的嫁妆,三十艘加莱赛船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在让法国国王深深失望后转卖或是作为商船使用,它们在几年前就在圣纳泽尔造船厂被拆了,国王需要它的龙骨、中线桁架、梁、甲板与外板——密探的回报是,鉴于查理一世的慷慨,威尼斯人用最好的橡木与柚木来做船身龙骨与梁架,甲板与外板用的是榉木,最重要的是,这些木材都无需再次进行炮制与处理。   威尼斯人制造的加莱赛船排水量都在一千吨左右,高舷、宽船身、深吃水,对于英国人或是西班牙人来说,这种过于庞大的战舰的装饰性都要胜过实用性,却正和路易十四的愿——船身宽,航行更平稳,火炮的准确性就越高;深吃水,更适合安装桨轮;高船舷,路易十四正预备将火炮的射击口往上移动,免得重蹈英国军舰的覆辙——法国海军将领维克多·马力·德·艾斯特雷斯仔细地观测了双方交战(英荷)的状况,在他递交的报告中说,英国人为了在船上装载更多的火炮,将最底层的射击口拉低到距离海面不足四尺,这样的高度反而经常令得这一层的火炮无法开火,路易十四当然吸取了这个教训,虽然他的舰船也是预置三层炮口的,但最底层的炮口距离海面至少有六尺。   在以上的种种优点之后,就是最大的劣势,在厚度超过一尺的外板上装上厚度约在三寸左右的铁板之后,这艘船……就如一些人怀疑的那样——根本就不是单纯的人力与风力可以驱动得了的……当然,那位丹尼斯·帕潘先生之所以能够以一个胡格诺派教徒的身份参与到这件无比重大的工程中,可不是因为他造出了能够烹饪美食的高压锅(虽然这是真的)。   之前一位神父已经带着两个助祭在船艏跪地祈祷了一小时,并且用手抚摸所有的桅杆,船帆和其他重要的地方,将圣水撒在每个角落,除了巨船的心脏——锅炉房,那里的八台锅炉将会为这个巨人提供充沛的力量,国王代为行使了这个权力,毕竟在加冕的时候,圣灵就与国王合二为一了——接着他们升起了国王与法兰西的旗帜,之后请求国王为它命名。   “王权号。”路易说。   几分钟后,路易之外的王室成员都下了船,他们在奥尔良公爵的带领下来到高处,从这里可以看到工人们正从各处跑来,船身的固定装置被撤开,发出巨大的碰撞声,大公主担忧地看着依然留在船上的父亲,转头看着奥尔良公爵。   “别怕,孩子,”奥尔良公爵抚摸着大公主的头发说道:“你应该感到骄傲,殿下,为您的父亲与国王。”   路易接过赛涅莱侯爵奉上的金杯,里面鲜红的酒液随着这座庞然大物的移动而不停地晃动,一开始它很慢,慢到几乎看不出来,但仿佛就在一瞬间,国王所在的船艏突然从顶棚的阴影下转移到了耀眼的阳光下,国王只来得及握住杯子,就感到一阵猛烈的震动,他先是被推向后方,而后又被高高抛起,在邦唐的惊叫声中,国王居然还记得将金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而后用力抛向空中。   金杯尚未落地,沿着放下的滑道急速冲向大海的“王权号”已经彻底摆脱了缔造者的桎梏,灼热的光线一下子就紧紧地将国王包裹住,可怕的惯性将他重重地推倒在地,邦唐抓着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垂下来的绳子,摇摇晃晃地想要去搀扶国王,却见国王一个翻身,仰面躺在甲板上,痛痛快快,毫无仪态地大笑起来!   ……   按照传统,那只落下的金杯被人抢到了就是谁的,所以几乎整个船厂的工人都来了,就算是帕潘先生看了也有点心动,这只金杯至少有两磅重,它差点就掉在了水里,是个勇敢的小伙子不顾一切地扑上去,冒着差点被舰船撞得粉碎的危险拿到的,赛涅莱看着他欣喜若狂的神色与周围人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的眼神,心中一动,走过去用三倍的价钱买下了这只金杯。   奥尔良公爵看着他笑了笑,真不愧为是狡猾如狐的柯尔贝尔的儿子,如果让国王知道,他为了祝福这艘舰船抛下的金杯反而为幸运者带来了杀身之祸,他一定会很不高兴。赛涅莱一脸平静地把金杯塞到自己的口袋里,“我们准备了小船,”他说,“请允许我送您们往王权号去,殿下。”   事实上唯一能与国王待在王权号上的只有奥尔良公爵,因为接下的演练有危险性,孩子们只要在远处看看就好。   “它不太好看。”大郡主。   “我倒觉得它很漂亮。”大公主持反对意见,男孩子们都表示同意,当然,铁甲船在美观程度上永远无法与木船相比,除了木头原有的色泽与纹路之外,还有的就是此时的战船都会装饰着美轮美奂的雕刻,有时候还会用金箔与银箔贴镀——铁甲船的装甲板虽然还没来得及生锈,但从颜色和造型上都无法用美观来来形容,而且因为都是通过铆接的方式连接和固定的,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得了麻风病的大船。   但大公主与男孩们的看法可有所不同,在他们的眼里,这就像是一个强壮的骑士穿上了厚重的盔甲,戴上了头盔,手持沉重的骑枪,就连身下的战马都披裹着链甲,那样的威风凛凛,不可一世,他们看着它缓缓前行,来到广阔的海面,随着一股股古怪的烟雾冲上云霄,它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们现在有几节?”科隆纳公爵问道。   “有六节了。”船长回答说。   “不是最快。”小欧根目不转睛地说道,望远镜就像是黏在他的脸上彻底挪不开了。   “但很危险。”这艘船的船长也是一个海军军官,他当然一眼就能看出这艘大船有多么危险,它的速度可能比不上轻型船,但它的重量和体积就是一座无法逾越的高山——想想吧,这么一座高耸的山峦向着你笔直地冲过来……   王权号确实正在冲向一艘靶船,这艘靶船也是一艘加来船,只比王权号小上三分之一,但在王权号的黑铁撞角前,它脆弱的就像是一艘厚纸做的玩具船——王权号直接骑过了它的残骸,虽然王权号也免不得剧烈的颠簸了好一会儿,船身上也是伤痕处处,但那种将敌人直接碾压进大海的感觉让船上的人都忍不住欢呼起来。   孩子们也在大声叫喊,就连大郡主也不觉得这艘黑沉沉的大船难看了。   之后国王又命令王权号炮击了另一艘靶船,这艘靶船比自己的同伴更加悲惨,在一阵猛烈密集的炮击后,海面上到处都是边缘焦黑的木块和碎布,如果这是在真正的战场上,那么应该还有鲨鱼寻迹而来——那些被撕裂的躯体和鲜血会染红大片的海水。   “这是什么?”奥尔良公爵好奇地问,兴奋的余波尚未从他的眼里逝去,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一枚炮弹也要拿过来给国王过目。   “等会你就知道了。”路易温和地说。   第三艘靶船出现了,炮手将那枚炮弹装进火炮,打了出去,这次炮击可能只有八九发,但都不是实心弹,它们一落到桅杆或是艏楼艉楼、甲板上就发生了小小的爆炸,数十道白色的烟雾拖带着长长的尾巴腾空而起,它们落在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会燃起大火。   “那是什么?”奥尔良公爵惊愕地问道。   “白磷。”路易回答说,事实上奥尔良公爵也想到了,他放下望远镜,有点迟疑地问道:“是……”   “不是。”路易说,“是查理二世。”   奥尔良公爵沉默了一会:“噢,”他转向那艘已经变成了火把的大船:“是英国人。”   “英国人,工匠、学者和他们的巫师。”   “活见鬼!”   奥尔良公爵孩子气的回答让路易笑了起来:“你不能只让我用巫师,任何一个君王,只要他有这样的心性和胆魄,就能用每个他愿意,也愿意为他所用的人。”   奥尔良公爵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们的敌人就会变得更加棘手了。”   “虽然这不是我希望的,”路易看着那艘燃烧的船,火光在他的眼睛里:“但要战胜敌人只有一个办法。”   “那就是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永远强大。” 第二百七十六章 科隆纳公爵的婚事议定   “我觉得战胜敌人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让法国变得更加富有,永远富有。”   这句话是赛涅莱侯爵写给自己的父亲柯尔贝尔的信中所写的,毫无疑问,这是对路易十四的调侃,不过国王对他身边的人并不苛刻,而且这句话——也可以说是一句实话,亨利埃塔公主的嫁妆是三十艘加来船,但最终改装完成的也只有七艘蒸汽铁甲船,除了蒸汽机的研制工作还未入臻境之外,就是每艘庞大的铁甲舰船单护甲都要消耗掉近三十吨钢铁,即便路易十四已经得到了煤炭与铁矿蕴藏量巨大的洛林,这也已经是法兰西近十年来大半的钢铁储存了。   还不论钱,先生们,女士们,改装的费用和其他配置如火炮的支出还不在其中呢,那位丹尼斯·帕潘先生与他的小组们提交的申请报告更是在赛涅莱侯爵的桌子上堆起了厚厚的一叠,赛涅莱侯爵不得不警告他说,如果让他发现了其中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他会向国王要求把他挂在港口的十字架上,就像是对待一个卑贱的海盗——帕潘先生发誓说他绝对没有虚报哪怕一利亚德(铜币),随便赛涅莱侯爵怎么说。   在赛涅莱向国王抱怨这个胡格诺派教徒过于猖狂的时候,心情很好的国王告诉他说,如果他确实看不惯帕潘先生,那么有种办法可以让他报复回去——那就是给他更多的工作。   赛涅莱侯爵对这个提议非常感兴趣,但要说到给课题国王和他都不是行家里手,不过帕潘先生在高压锅与蒸汽机里对橡胶的运用让国王想起来,他可以让那位萨缪尔·莫兰先生来和帕潘先生一起完成之后的工作。   萨缪尔·莫兰就是那个向帕潘先生提供了橡胶的人。   橡胶出现在欧罗巴大陆上的时间远比人们以为的早得多,在哥伦布第一次踏上南美洲的时候,就看到了印第安人的孩子与年轻人会一边唱着歌,一边相互抛掷一种小球,这种小球有着极其出色的弹力与恢复力,就是天气炎热的时候会发软,而且气味刺鼻——这种小球是印第安人从某种树木的分泌物中取得的东西做成的,这种原先是液体,凝固后就变成有弹性的固体的东西还能擦在布料上和脚上,这样就不会有水渗透进去或是被打湿了。   但对于大部分欧洲人来说,这种既不能食用也不能使用的东西,也只是玩具罢了。帕潘先生首先造出了蒸汽机的雏形,但他必须要说,第一台蒸汽机几乎没有太大的实用性,或者说性价比不高——大部分蒸汽都会从机器配件的缝隙里流出去,他一开始用棉布,后来用丝绸,又后来用沥青,牛羊皮来封堵缝隙,结果都失败了,蒸汽机做出的工是很大的,大到可以毁掉大部分密封材料,后来他索性向国王提出,有没有一种又坚韧又能忍受高温和碾压的材料呢?国王将这个问题提给他的科学院,万幸,萨缪尔·莫兰,国王的学者之一,正好正在研究橡胶。   有关于蒸汽机的改进工作当然还要继续下去,但国王能够明白赛涅莱侯爵的担心,当然,让一个胡格诺派教徒垄断性地进行这项至关重要的研究工作并不理智,虽然科学家之间也免不得出现文人相轻甚至互相争夺专利的情况出现,但帕潘先生一定会高兴见到莫兰,因为莫兰先生也对蒸汽机有着深刻的理解与出众的天赋,橡胶就是他为了解决活塞的密封性而寻找到的材料。   “不过最重要的还是要保证蒸汽锅炉的安全性与稳定性。”国王补充说,慢点没关系,偶尔出点小故障也行,但就是千万别爆炸,想想他在这些铁甲船抛费的金路易,还有一旦开战,船上数以千计的军官和士兵……   赛涅莱侯爵顿首从命,而后他也不由得望向停泊在拉罗什富科公爵从荷兰购来的战舰群中的王权号,虽然王权号要比这些战舰更高大,更宽阔,但看上去也并不怎么显眼,国王又命令工匠们一律为这些船只涂刷上了黑漆,这样人们要走到王权号的旁边,才能发觉它像是骑士那样披覆着铁甲。   “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它纵横大海。”赛涅莱侯爵不由自主地说道。   “也许很快。”世异时移,国家与国家之间不可能永远是敌人,也不可能永远是朋友,已经有了一个继承人的查理二世将新教教徒的脑袋挂上大教堂的钟楼后,并未如与路易十四约定的那样改信天主教,对一个君王来说,这无可厚非——在约克公爵与一个天主教徒的女儿有了婚约后,为了稳定国内新教教徒的情绪,已经争夺他们的支持,查理二世当然最好还是一个新教国王,当然,这让路易十四的立场有点尴尬——毕竟多佛合约是秘密合约,其中有太多无法公开的东西,就像是依然保存在托斯卡纳大公手里的,路易十四与利奥波德一世的佛兰德尔合约。   说到托斯卡纳大公……等到路易、奥尔良公爵和年幼的王室成员们回到凡尔赛,第一个被允许觐见国王的使臣就是这位科西莫三世的使者,他是科西莫三世的弟弟,佛朗切斯科·玛利亚·德·美第奇。   佛朗切斯科是60年生人,和王太子路易同岁,还是个看什么都兴致勃勃的少年,不过他也无需担负太大的责任,他的来意路易十四与科西莫三世大公都早有默契——那就是为路易十四的头生子科隆纳公爵与托斯卡纳大公科西莫三世的女儿安娜订立一门婚事。   事实上这门婚事并不能说是门当户对,因为科隆纳公爵只是一个封号,科隆纳家族不可能让出自己在罗马的领地,所以科隆纳公爵只是一个头衔,没有封地,在商讨婚约合同的时候,路易十四的代表孔蒂亲王表示路易十四将会在佛兰德尔的一部分册封给科隆纳公爵,直到科隆纳公爵以波旁家女婿的身份继承那不勒斯。   这里就要提到科隆纳公爵的新身份了,鉴于科隆纳公爵已经有了一个正式的身份,路易不会在任何公开场合承认他就是自己的儿子,遑论在法律方面确认,所以科隆纳公爵如果想要得到那不勒斯,那么就必须以波旁家女婿的身份——这个身份来自于嫁给了科西莫三世的玛格丽特·路易丝·德·奥尔良,她是原奥尔良公爵加斯东的女儿,也是路易十四的堂姐。   不过这位玛格丽特女士对路易十四与与她同父异母的姐姐蒙庞西埃女公爵可谓深恶痛绝,尤其是加斯东公爵在痛苦与诅咒中死去,她的母亲与姐妹都被赶出奥尔良之后,她与科西莫三世的关系原本就异常恶劣——也许是因为她的父亲曾经谋划过法兰西国王的宝座,这位女士时常以法兰西公主自居,更是对自幼就在卢浮宫长大的蒙庞西埃女公爵又是嫉妒又是憎恨,一听说她的丈夫有意将他们的女儿嫁给国王的私生子科隆纳公爵,她就像是一个点燃了的火药桶,毫不犹豫地大喊大叫起来。   看到这里,诸位,可千万别以为这位母亲对自己的女儿有着多少爱意,她并不是气恼于丈夫竟然要将女儿嫁给一个未经祝福的私生子,而是因为这个私生子正是路易十四的长子,她丝毫不顾及法兰西国王的使者就在皮蒂宫与科西莫三世争吵,辱骂他是个“妈妈的乖宝宝”,“一个可怜虫”等等,虽然科西莫三世确实有段时间厌倦了处理政务,将自己的义务与权力转给自己的母亲,却也无法承受这样的耻辱,他亲笔写给路易十四的信件中,就哀求路易十四能够把这个泼妇“收回去”,在信中这件事情的比重甚至超过了他们正在商谈的婚事。   路易对这位玛格丽特,加斯东的女儿也有所耳闻,也许她一直认为这门婚事对她来说简直就如同一次羞辱,为了补偿自己,她从踏入佛罗伦萨开始,就一直在试图尽可能地多地攫取钱财——这对于一个高贵的郡主来说,实在是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科西莫三世或许不是个好丈夫,但他最起码给了玛格丽特足够的尊敬……怎么说呢,他给新婚妻子的礼物就是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之后只要玛格丽特要求,他就送她珠宝做礼物——即便是特蕾莎王后,也是在生辰、分娩或是重大的日子里才会得到国王赠与的珠宝——不过玛格丽特并不怎么惜福,她在生下了长子费迪南之后就不想再生孩子了,在怀着女儿安娜的时候,她就去骑马,希望能够流产。   像是这样一个母亲,你能指望她对女儿有多少爱呢?   能让科西莫三世不顾玛格丽特才为自己生下来小儿子就向路易十四提出这个要求,看来他也已经快被折磨得疯掉了,因为他与玛格丽特之间已经有了三个儿女,独女还要嫁给科隆纳公爵,要以没有同房的理由来解除婚约大概是不行了,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将自己的妻子送到修道院里去——他在信里说,他已经精疲力竭,只为了追回差点带着美第奇家族所有的珠宝跑掉的妻子——看到这里的时候,路易十四也忍不住动容,美第奇家族盛起于文艺复兴时期,又是商人出身,有过两位教皇,一位王后,数百年积累下来的珍藏可想而知,玛格丽特的胃口不小,也不怪科西莫三世会生气成这个样子。   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婚姻都是政治或是商务婚约,尤其是如科西莫三世与玛格丽特郡主的婚姻,连接着美第奇与波旁,他不是在向路易十四求援,而是在恳求他允许自己在实质层面上解除这门婚事——这也不是没有过……就像是曾经的疯女胡安娜,她被剥夺女王的权力与自由,就是在丈夫与父亲的密谋下。   总之,路易十四简直可以说是哭笑不得地答应了科西莫三世的哀求,说起来这位托斯卡纳大公比路易还要小上四岁,但据孔蒂亲王说,他已是两鬓霜白。   “我现在在担心那位安娜·美第奇了,”路易对孔蒂亲王说:“她是否是否受到了她母亲的影响?”并不是每个孩子的躯壳里都能有路易十四这样成熟的灵魂,孩子会受到父母多大的影响,路易再清楚不过,所以在科隆纳公爵可以离开母亲后,即便那时路易也只是堪堪立稳了脚跟,就毅然决然地将科隆纳公爵从加约拉岛移到了加来,并且想方设法地抽出时间去陪伴他,教导他。   “大公还是非常疼爱她的,而且玛格丽特女士厌恶她,不愿意见她,所以她在祖母的膝下长大。”   “那可真是太好了。”路易说,而后他回过头,“过来,孩子,来看看你的未婚妻。”   科隆纳公爵强做镇定地走了出来,他身后的帷幕里传出了嘻嘻哈哈的声音,看来从南特回来后关系变得更加融洽的孩子都在这儿了,佛朗切斯科目光灼灼地看着科隆纳公爵,虽然后者的爵位来自于意大利的科隆纳家族,但他几乎就是在法兰西长大的,所以佛朗切斯科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虽然之前看过画像,但画像和真人还是有区别的,就算科隆纳公爵并不需要画家美化,它本身就是一个器宇轩昂的好小伙子。   无论是不是政治联姻,又或是买卖婚姻,第一次看到未婚妻的年轻人一定会非常紧张,在侍从们掀开了遮盖画布的帷幔之后,科隆纳公爵明显地松弛了下来——托斯卡纳大公的独女继承了大公的容貌,而不是玛格丽特郡主的,但面相和轮廓更加柔和,她摆出的姿态虽然有些僵硬,但可以看得出,皮肤白皙,眉毛浓密,眼睛有光泽,乌黑的卷发落在圆滚滚的肩膀上,显得非常可爱。   科隆纳公爵转身看了看国王,国王鼓励地抬了抬手。   “我这里有份礼物,请您转交给安娜·玛丽亚·路易萨·德·美第奇公主殿下。”   科隆纳公爵说,声音微微有点颤抖,但也带着几分期待,这枚太阳人面钻石胸针其价值不亚于那雀蛋大的珍珠,想必科西莫三世应该明白路易十四的意思,科隆纳公爵不仅是作为科隆纳公爵,更是作为法兰西国王的儿子来履行这份婚约的。   科西莫三世虽然有点固执,但并不愚蠢,在婚约签订的当天,他将一座位于锡耶纳的城堡作为回礼转给了科隆纳公爵。 第二百七十七章 科隆纳公爵的第一次亲征   托斯卡纳大公的长女今年也只有六岁,科隆纳公爵明年成年,两者的年龄差略有点大,但还未到无法接受的地步,不过正式成婚至少要等到女方十二岁——就算是十二岁路易都觉得有点太早了,小卢西大概没问题,但安娜肯定不行,一旦怀孕分娩,母亲和孩子的死亡率都很高,他说要等到伊丽莎白二十岁才容许她嫁到瑞典,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托斯卡纳的安娜的小画像,只在科隆纳公爵的房间里摆了一晚就从画框里取下,卷起来后悄悄地送到巴士底狱去了,巴士底狱那位奇特而又尊贵的囚犯沉默地看了它很久,但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泣或是发笑,瓦罗·维萨里静静陪伴着“他”坐了一夜,他没告诉“他”国王已经决定了,要让科隆纳公爵在成年的第一天,就亲征加约拉。   加约拉岛的叛乱已经持续了好一段时间,那些叛乱者凶狠而又残忍,那些敢于反抗的巫师全被拿去做了城墙基石,立刻表示臣服,或只是单纯地做着自己工作的巫师们被迫戴上了魔法项圈和镣铐,就像是奴隶地那样为他们做事和打仗。   他们现在围攻的,那座依傍峭壁而建的城堡原先并不属于曼奇尼,而是加约拉的巫师们为了保存书籍、宝物与魔法器具砌筑的一座“蜂巢”,因为从一开始,他们就做好了这座堡垒是在万不得已时,退守的巫师们可以在里面坚持至少十年的准备,所以区区几百人固守于此并不吃力——虽然他们在遭遇晚间突袭的时候可以说是猝不及防,但作为六大家族的卜凡第巫师反应反应极快,他们甚至没去考虑这是魔法生物暴动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一挥魔杖就摧毁了连接着曼奇尼城堡与山峰下的狭窄小道。   反正巫师们来去并不完全依仗双脚。   他们的反应十分正确,巫师们固然能够借助火焰与水流穿梭各处,但这种魔法不但需要强大的魔力与精准的技巧,在施法途中被打断也很危险,可能会造成肢体残缺或是畸形——他们也能够骑着扫帚,飞马以及其他飞行坐骑冲向堡垒,还有那些生着羽翼,能够飞上高空的魔法生物,但曼奇尼城堡里早就安装了巨弩。   这些巨弩都是在路易十四的要求下,玛利·曼奇尼命令巫师们打造的,巫师们一开始相当不以为然,对巫师来说,最值得相信的还是魔法,曼奇尼城堡外围和内部一千年前就有古老而又严谨的防御法阵铭刻于此,有巫师定期予以维护与检查——这些人大概不会想到,所有的阵法都有被毁坏和修改的可能。   加涅夫人凭借着惊人的胆量与睿智,摧毁了曼奇尼城堡的防御法阵,阿涅利、罗卡与加涅三个家族都以为接下来只要面对城堡的滴水兽与骑士石像,它们身体里的魔法会让他们成为城堡强有力的保护者,但他们错了,第一批冲向城堡的反叛巫师遇到的就是犹如骑枪般的巨弩箭。   阿涅利只要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罗卡家族的家长那张惨白的面孔,没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偷偷插入队伍里的,毕竟那是个夜晚,到处一片混乱,也许是因为少年的一点不服气吧。他的坐骑原本就是一匹梦魇,在队伍中虽然有点特殊,但并不罕见,拉起兜帽后,人人只关注自身,谁能想到一个家族的家长竟然会不顾危险,身先士卒呢。   不,应该说,如果没有凡人的武器,他也未必会死。太快了,那些被他们忽略的武器,仿佛死神拨动了提琴的琴弦,嗡地一声,他们就看着德龙的魔法生物与他们的战斗巫师掉了下来,就像是成熟到了极点的果实——罗卡家族的家长甚至和另外一个巫师,以及一只巨猫头鹰穿在了一起,他还没落到地上就死了,那根巨弩箭有阿涅利的手腕那么粗,直接折断了少年的胸椎,他大睁着眼睛,仿佛不相信自己就这么死了。   对曼奇尼城堡发起的第一次攻势并未获得他们想要的战果,或是说,恰恰相反,夜晚的时候还好些,等到太阳升起,他们的巫师看到了遍地乌黑的血迹与狰狞的尸体,他们的心就变得软弱了——若不是加涅夫人当机立断,不但处死了两个想要逃走的巫师,又命令将他们之前拘捕的普通巫师推向城堡,利用他们去消磨城堡的弩箭与魔法,情况会变成什么样还不好说。   他们也是在之后的攻城战中才意识到,他们的先祖将巫师们最后的堡垒建在如此危险而又陡峭的地方是为了什么——一千年,加约拉岛虽然还有一些小冲突,巫师与巫师的,巫师与教士的,巫师与狼人的,巫师与吸血鬼的,但这些“战争”往往也只涉及到两三个家族,几十上百人的规模,甚至最近的数百年,他们要开战,都会约定在一个地方,有裁判有观众,讲究优雅与公正。   这是他们犯过的最大的一个错误,当玛利·曼奇尼以一种蛮横疯狂的姿态,先是夺去了曼奇尼家族家长的位置,而后又逐一用离间、收买、威胁或是直接挑战的方式直接毁掉除了曼奇尼之外的家族时,他们就应该意识到,来自表世界的力量已经用另一种形态侵入了里世界。   只希望时犹未晚。   阿涅利正仰头躺在椅子上,以一种绝对不能让麾下的巫师看到的疲惫姿态短暂地休息一会时,门被敲响了。   “阿涅利阁下。”走进来的正是加涅夫人,她在毁掉法阵的时候差点不能全身而退,敌人的魔药伤害到了她的喉咙,以至于她现在说起话来都有些扭曲和沙哑:“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她说:“我们要尽快夺取堡垒。”   “看来您带来的不是什么好消息。”阿涅利说,他抬起手掌,擦了擦脸,“法国国王派来了谁?”   “科隆纳公爵。”加涅夫人神情冰冷地说。   “不是玛利·曼奇尼?”阿涅利公爵有些愕然。   “不是她,谁也不知道她去什么地方了,”加涅夫人说:“我让预言师做了预言——他只能确定玛利·曼奇尼的命星还亮着。”   “您觉得她会突然潜入这里,发起袭击吗?”阿涅利站起来,抓起桌上的水壶,直接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烈酒。   “我们不是已经关上了‘门’吗,”加涅夫人说,“她在外面。”   提到钥匙,加涅夫人和阿涅利的脸色都变的难看起来,不为别的,就因为罗卡家长的钥匙就没能在他身上找到,不知道是在混战中有人偷走了它,还是罗卡家长把它交给了别人,当然,他们手中也有钥匙,加上德龙与丹特,正是凭借着这四把钥匙,他们以大多数(感谢第三次巫师议会做出的决定)人做出的决议,不但封锁了加约拉岛,还保证了曼奇尼即便有钥匙也进不来。   但罗卡的钥匙是在他们施加了封锁之后消失的。   他们不知道这把钥匙是被藏起来了,还是被送出去了,不,阿涅利马上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可能被送出去的,基石有多么可怕他们再清楚也不过,没人能做到!阿涅利这样想着,走了两步:“科隆纳公爵现在在哪里?”   “三天前在蒙彼利埃,昨天在马赛。”加涅夫人打开了密探送来的信件,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看多了这些字母就会自己发生变化。   “真快啊,他带着军队吗?”阿涅利问。   “带着巫师的军队,”加涅夫人说,“据说他们白天的时候在马车里休息,晚上的时候骑着扫帚或是飞马。”   “那些教士呢?”阿涅利问:“他们都去睡觉了吗?他们的警惕心呢?”   加涅夫人的脸上露出了讥讽之色:“裁判所的大审判长以拉略是路易十四的心腹,科隆纳公爵是路易十四的头生子,你以为呢?”她看着阿涅利呸了一声,接着说道:“我们必须行动起来了,阿涅利,在他们来到这里之前攻下曼奇尼城堡,我们才有和国王谈判的条件。”   “一座巫师的城堡能有这样的价值?”阿涅利问。   “我不知道,不过我想,若是那位陛下并不想要彻底地毁灭这里。”加涅夫人环顾四周:“如果他确实想要这里,作为他得到的第一处里世界的领地,他就应该和我们谈判。”   “我,你,还有德龙,”阿涅利说:“还有哪几个巫师能够通过火焰与水流转移?”   “加涅家族还有六个。”加涅夫人说:“连我是七个。”阿涅利的脸上露出失望之色:“只有七个?梅林,夫人,我都不知道该不该算上您,阿涅利家族有十二个人,连上我,德龙呢?他那里能够抽出来更多一些的人吗?”   “只怕不能了,德龙家族以驯养魔法生物起家,他们的巫师没有几个强大到可以施展这个法术的,”加涅夫人说:“我们只能竭尽全力,每个人。”   “看来确实如此。”阿涅利不再多话,他走出去召集了罗卡与阿涅利家族的巫师,等到德龙与加涅家族的巫师赶来,也只有三十个巫师左右,而且能够成功地施展法术是一回事,在凝固身形的时候不会被打断又是另一回事。   加涅夫人一挥魔杖,一张简略的城堡内部架构图纸在空中打开,每个人都努力地记忆着:“我会落在这里,”加涅夫人说:“阿涅利阁下落在这里,”她一点就是一团火光在虚拟的地图上燃起,“德龙先生,您在这里,还有您,您和您……”她又做了一个手势,火焰从团到线,就像是融化的蜡油那样向着四面八方流去,“我只能给出大概的位置,不过这也无关紧要,您不需要知道里面都是些什么人,那里没有一个无辜的家伙,只要记得这点就够了。”   “我们抵达目的地后呢?”一个巫师问道:“夫人,我们是否应该去帮助别人?”   “你们沿着走来的路重新走一遍,不要放过任何可疑的地方。阁下?”她对阿涅利说道。   阿涅利身后的巫师抬过来了几个箱子,里面是阿涅利家族一千年来的珍藏,现在已经不是惋惜的时候了,巫师们相互看了一眼,就将自己迅速地武装起来。   ……   “您听到什么声音了吗?”维萨里问。   “我能够猜到,”科隆纳公爵说:“别忘记,先生,我也是和我的父亲一起上过战场的。”   “或许我们可以等到他们攻占了曼奇尼城堡之后才进入加约拉岛。”沃邦说道,他才离开荷兰没多久,国王本来想让他在凡尔赛好好休息一阵子,但这位将军——是的,他现在已经是将军了,很显然的,泥浆和硝烟才是他最喜欢的东西——他问国王还有没有什么仗要打,路易迟疑了一阵子,就颇为大胆地把他派到了科隆纳公爵身边。   一来是因为科隆纳公爵之前虽然经历过真正的战争,却只是一个旁观者,有个老练的军官在一边指导是最好的;二来,是因为他在佛兰德尔的战争中,启用了不少巫师和女巫,对于如沃邦、蒂雷纳子爵与卢瓦斯侯爵这样的上层军官,里世界已经是个半公开的秘密了,以后他要以加约拉岛为基地,对那不勒斯展开攻势,到时候难道还要让加约拉岛的巫师去打仗吗?   无论如何,巫师都是无法与凡人相比的。   “恐怕不能,”科隆纳公爵说:“先生,里面也有我的士兵啊,就和父亲那样,我不会放弃那些勇敢坚强的人。”他笑了笑:“虽然我知道您的用意。”   要攻下一座堡垒,除了强攻之外,长时间围困也是一个好办法,尤其是在一座岛屿上——如果他们在对方攻占城堡前开战,那么一定会有损失,但若是等到对方进入城堡,那么只要等待就行了——沃邦看了地图,曼奇尼城堡的位置并不会影响到他之后需要完成的工程。   “去开门吧,维萨里。”科隆纳公爵说。 第五卷 王业-中兴 第二百七十八章 里世界的战争   瓦罗·维萨里走了过去,心情复杂,他曾经以为自己再也无法进入基石之墙,事实证明他错了,今天他甚至握着只有七位家族族长才能拥有的“钥匙”——普通巫师们出入的钥匙都是它的复制品,而他身后则是一支可怕的军队——说来可笑,虽然加约拉岛的大家族施行的是宽松的议会与长老院制度,但从曼奇尼开始,每个大家族都希望能够有一支自己的军队,只是一直没能成功,有内部的倾轧,也有外来的压力。   没想到加约拉岛的第一支军队竟然会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现的。   科隆纳公爵的头衔虽然来自于表世界,但巫师若有贵族头衔几乎都是如此,因为巫师从来没有自己的国家——而那些大家族的家长们大概没想到,路易十四大手笔地雇佣年轻巫师的行为,事实上是在架空他们手中的权势——当然,就算是当初有人这么告诉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的,或是依然会在利益面前犹豫,毕竟那些前往加来和巴黎的巫师,他们只能拿到一小部分的佣金,大家族要从中拿走三分之二或是更多。   骤然涌入的资产让加约拉岛的大家族们就像是一支快要枯萎的花儿那样重新得到了滋养,只是他们大概没想到,水,可以是生命的源头,也可以是流动的丧钟,仅仅十来年,在人们毫无察觉的时候,加约拉岛就成了一座死城,年轻的巫师们不再回到这里,不愿继续供养那些曾经主宰他们命运的人,他们想要的东西,国王都会给他们。   加涅,阿涅利、罗卡或是德龙家族的家长,或许正是因为察觉到这点才决定孤注一掷的。   在打开基石之墙前,维萨里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军队,那一张张年轻的面孔——科隆纳公爵今年十四岁,簇拥着他的巫师有不少甚至是在加来长大的,他们对那些大家族没有好感,也没有畏惧之心,反而跃跃欲试——路易十四的军衔制度一样在这支特殊的军队中施行,这些不曾接受巫师们的教育,而是如凡人一般接受传统教育的年轻人们,只会将那些看似不可一世的人物视作自己用来换取功勋的筹码。   哎呀,维萨里转过身去的时候,已经面露微笑,什么时候开始,他也开始说……曾经不可一世呢……   沃邦睁大了眼睛,作为这支军队中不多的凡人之一,他只看到那座几乎只能以礁石来形容的荒岛上突然,该怎么说呢,就像是有无形的松节油冲刷掉了覆盖在画面上的色彩,露出了下面的真正作品,他看到一堵高耸的白色石墙从空中显露,比他见到过的任何城墙都要高大,几乎与云层融合在了一起。   而后,每一块白色的基石上都露出了或是憎恨,或是痛苦,或是悲伤,又或是一派茫然的面孔,有女人,有男人,有老人和孩子,他们唯一相同的地方大概就是面孔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在肌肉的扭曲下起了一层层的褶皱,仿佛正要面对什么无法接受的东西。   基石无声无息地向着两侧移动——就像是有人不断地把它们抽走,露出边缘参差不起的甬道。每块基石都在不甘地大声哀嚎,就连维萨里都忍不住后退了一步,作为曼奇尼家族豢养的巫师,他当然不会有机会握住只有家长才能拥有的钥匙,所以这样的场景他也是第一次看到。   科隆纳公爵举起了手,巫师军队里为数不多的几个凡人都在巫师的监督下喝了魔药,这种带有血腥味的魔药让一向勇敢无畏的沃邦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他看到国王的御医维萨里正在后退,不是因为基石喊叫的声音太刺耳了,而是因为在基石之后,竟然是数之不尽的还魂尸,就是那些被抽取了灵魂的凡人,它们以往在巫师的庄园和工坊里不知疲倦,日以继夜的工资,如今它们都被释放了出来——腐臭的气味比可怖的面容与躯体更早抵达巫师们的眼前。   维萨里立即将一捧粉末抛向空中,他身后的几个巫师也这样做,随着法术生效,地面植被翻涌,纠缠住了最先涌向他们的傀儡——沃邦掏出手帕按住鼻子,用力挥动手臂,伴随着轻微的碌碌声,几座形容狰狞的青铜怪兽雕像被推了上来——说是雕像,事实上是经过装饰的水车。   ……虽然路易十四一向是个实用者,但这个时代的人们对于繁复之美有着一种极其热烈的追求,就像是大公主第一眼看到蒸汽铁甲战舰的时候就会说丑,而在木制战舰上,过多的雕刻与装饰也确实造成了很多不便,甚至就是累赘,但如果国王的工匠不那么做,就连他的士兵都要怀疑这艘舰船是否是否坚固可靠。   这几座水车正是类似的产物,事实上它们原先都是被用来运载啤酒的,只是被沃邦与科隆纳公爵征用了,征用了之后他们又加以改装,现在它们看起来就像是蹲守在炮车上的巨龙,每只青铜巨龙都有两人的高度,它们被飞快地推向打开的基石之墙,在里面的还魂尸尚未冲出来之前,几个巫师们舞动手指,龙嘴吐出了足有三尺长的青铜管,管口对着缺口,科隆纳公爵手指轻轻一点,就像是他父亲曾经在离开里世界之前做过的那样,一股火焰从他的指尖喷涌而出。   守候在龙尾处的巫师早已急不可待,他们几乎与科隆纳公爵一起行动,猛地拉下了沉重的阀门,在人们看不到的地方,石油、蜡和磷化钙的混合物被骤然抽上青铜巨龙的喉咙,而后它们被一股强劲气流推动着,从狭窄的管道里喷射而出,一直喷射到三百尺之外的地方——这样的射程可比古罗马人制作的“希腊火”远多了,也危险多了。   这样的火一落到那些不知痛苦的傀儡身上,就立刻如同遇到了干燥的木柴那样迅速地燃烧了起来,不,应该说,比燃烧干燥的苔藓还要容易,火焰的赤色像是一瞬间就占据了人们的整个视野,他们所在的地方也顿时从深秋转向了炎夏,只有很少的烟雾产生——因为火势太大了,已经无法感知到痛苦的还魂尸不像是活着的人那样会哀嚎,逃跑或是翻滚,他们矗立在那儿,手臂徒劳地向前伸出,如同一根人形的火炬或是蜡烛。   这些“蜡烛”甚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而不是单纯的焦黑和卷曲,沃邦是上过好几次战场的人,但依然无法控制地想要逃走与呕吐,他的手指甚至捏歪了佩刀上的金饰——他现在可明白了,为什么“希腊火”早就被学者重新研制了出来,路易十四却迟迟不愿意把它应用在战场上的缘故。   虽然也做过测试,但蒙着牛皮的原木与人类完全就是两回事,这些还不是真正的活人呢……沃邦看了一眼身边的科隆纳公爵,第一次觉得他的国王太过残忍,但科隆纳公爵一直平静地坐在马鞍上,不曾有丝毫失态。   沃邦大概不知道,在里世界,人类的残忍可以放大到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步,在表世界只有少数地方还保有农奴制度的时候,里世界依然驱使着从表世界掠夺而来的凡人奴隶,而这些凡人奴隶就连自己的灵魂都被剥夺了,他们的肉体或许只要受几年的苦,但灵魂却要受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苦才能解脱。   巫师们也不是对凡人才会如此残忍——看看这些基石,虽然每个巫师都被教导,只有高贵坚韧的巫师灵魂才能成为基石,但科隆纳公爵想,被“选中”的巫师大概不会那么想。每次他们走过甬道的时候,他都能感觉到,自己像是被黑暗中的一群豺狼紧紧地盯着,它们才不在乎是巫师还是凡人,能够把你永远地留在它们之中,将你的灵魂与躯体化作它们的食物才是最美妙的。   巫师们一再施法,才终于驱散了这些数量至少以千来计算的还魂尸燃烧后产生的烟雾与气味,它们只是用来拖延时间的,并不能造成什么严重的损伤——当然,现在看来也没能拖延太久,当科隆纳公爵的军队策马进入加约拉岛的基石之墙的时候,脚下的土壤都是滚烫的。   甬道里的黑暗并未持续得如同路易第一次进入里世界的时候那么长,那些可怕的呼喊与哭泣声也仿佛从未有过,维萨里一边感叹着曾经的七家族的家长,加约拉岛的诸侯们所有的权力,一边驱马追了上去。   一进入里世界,就不必在做掩饰了,巫师们挥动魔杖,他们身下的马儿就恢复到梦魇、天马或是猫头鹰,又或是扫帚的模样,一下子就冲入空中,就连沃邦的坐骑也不例外,他在惊惧之余又不免一阵热血沸腾,看着地面迅速离他而去,白色的城墙与黑色的灰烬被转眼抛在身后,身边呼啸着狂风,沃邦觉得,他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刻,作为一个凡人感受到的一切。 第二百七十九章 里世界的战争(2)   基石之墙被打开的时候,阿涅利等人若有所觉,但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一边高声警告留在城堡外的下属做好应对敌人的准备,一边抛洒施法材料,挥动魔杖,做出手势——他们的身体或是燃烧起来,或是变得透明,在几秒钟里化作火焰和水,又或是烟雾,在尖啸声中消失在巫师们的面前。   沃邦在这里,准会感叹巫师们在军事素养这方面的缺失,已经知道基石之墙被打开的反叛巫师们竟然没有第一时间跨上扫帚与魔法坐骑升空,或者说,确实有两三个巫师骑上飞马往基石之墙的方向去了,但他们竟然是被去窥探消息的。   没什么可奇怪的,迎面撞上这支军队的巫师们没有可能回去报信,别说他们,就连反叛巫师们放出来的渡鸦、鹰隼或是猫头鹰也是还没能探查到他们的情况就被击落了,巫师对巫师,几乎不会犯下什么愚蠢的错误,尤其是科隆纳公爵身后这群和他一起一起在军事学院里紧急进修了一年的年轻巫师们。   科隆纳公爵没有浪费哪怕一丁点儿时间,他们扑到反叛巫师头顶的时候,反叛巫师们才匆匆丢下占卜的纸牌与水晶球,一群梦魇、飞马甚至斯芬克斯纷纷展开了翅膀,还有数以百计的扫帚正在起飞,或许只慢了一两分钟,甚至十来秒,与“希腊火”同出一源的磷火弹就从天空中如同冰雹一般的倾倒下来。   火焰与烟雾就如同从地上生出的黑色树木那样飞速地向空中生出枝丫,反叛巫师们虽然残忍,但他们只习惯了小规模的冲突(甚至不能说是战争),哪怕他们之中的一些能够活活剥去别人的皮肤,或是看着别人被巨蛇、野兽吞噬,或是将灵魂从躯壳中拉出,凝固在砖石中数百年如一日地受折磨,他们也从未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看到如此之多的死亡与伤害——火药的伤害从来就是最直接的,皮肤裂开,肌肉翻出,内脏流泄、四肢折断——这不是一个人,几个人,而是你触目所及都是如此,你的耳朵里充满了哭喊与呻吟,你不能确定你的敌人在哪里,在左面?在右面?在后面还是上面?你拼命地奔跑,手持魔杖,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而科隆纳公爵的巫师士兵们在丢下磷火弹就一拉缰绳,或是一紧双膝,命令骑兽或是扫帚迅速上升,这又是一般巫师不会去做的事情,他们的这种行为让满怀愤怒愤怒冲上来的反叛巫师们感到惊愕,但此时科隆纳公爵的军队已经攀升到更高处——几百年后,凡人们会知道空战的时候居高临下者总是占据优势,公爵麾下的巫师们也知道。   嘹亮的笛声从战场的彼端一直传到战场的此端,公爵的军队瞬间分散开,九人一组,三人进攻,三人掩护,三人支援——追上来的反叛巫师们原本就落在了下风——比起后世的空战,他们还有一个劣势,那就是巫师施法的时候必须注视目标,有时候视法术而定,需要投掷施法材料,如果施法材料只是铁片、骨碎、硫磺块也就算了,药水和粉末……在这种时刻反而会成为最大的威胁和桎梏,于是一部分巫师只能暂时收起魔杖,冲向高处,另一部分巫师则改换法术,不得不说,迎战的反叛巫师都有着充沛的魔力与丰富的经验,科隆纳公爵的巫师们如果不是小组作战,也许真的会在这场战斗中失利。   沃邦作为凡人,被几个强大的巫师保护着,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相互厮杀的巫师们,他一直不明白国王为什么要和一群邪恶的异教徒打交道,做交易,甚至还有了……科隆纳公爵,现在他可是明白了,如果说在佛兰德尔之战中,波西米亚女巫们的加入只是减少了士兵们的伤亡,那些加约拉岛的巫师们却可以从一开始就将士兵们的伤亡消弭于无形之中——虽然碍于人们的信仰,里世界的巫师不能直接被暴露在表世界的战场上,但在一些无法被人们的眼睛看到,耳朵听到的地方,或者说,可以用永恒的死亡来让人们保持沉默的地方——这简直就是一柄被魔鬼荫庇着的锐利匕首!   信仰让沃邦颤抖,而一个军人的天职与对胜利的渴望又让他热血沸腾,他紧紧地抓着飞马的鬃毛,一阵阵的目眩神迷,若不是一个巫师就坐在他身后协助他控制飞马,他也许早就跌下去了——最终唤醒他的是一声尖锐的喊叫,好一会儿沃邦才意识到有人正在高呼护卫着他的,其中一个巫师的名字。   “戎刻!”   戎刻从容驱策着梦魇来到那个愤怒的巫师面前,说起来,他们还曾经是好友,不过两人的姓氏就注定了他们必然会分道扬镳,是啊,所谓的友情也不过是高高在上者的一时冲动和怜悯,当加约拉岛还是那个加约拉岛的时候,戎刻憎恨过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聪慧,看的这样清楚,现在他才从那双满是憎恨的眼睛里发现,他并不聪明,恰恰相反,他极其愚蠢,才会相信自己能够改变这个“朋友”的想法。   “该被诅咒的叛贼!”戎刻的朋友咬牙切齿地喊道。   戎刻只是微笑,他几乎懒得去纠正对方的称呼,他曾经的朋友,和所有的反叛巫师,都是大家族的精英,也就是说,都是曾在里世界高高在上的一群人,也正是因为他们享受过如同无冕之王的待遇,能够随意掌控如戎刻、墨尔法与瓦罗·维萨里之流的命运,他们尤其无法忍受失去手中巨大的权柄——简单点来说,就像是国王与沃邦形容的那样——一群奴隶主因为奴隶竟然敢于逃走而感到愤怒,“他们觉得,”路易十四如此说:“他们每天能都要考虑如何压榨和折磨奴隶,就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了,而且,他们甚至没有剥夺奴隶呼吸与心跳的自由,实属恩深义重。”   那时候戎刻也在身边,他觉得国王更像是在说笑,难道那些大家族的成员不知道自己给那些普通的巫师们带来了多少伤害吗?虽然他们的生活条件确实胜过那些表世界最底层的平民,但比起那些平民,最恶心的是他们还要接受统治者对他们的教导,自认为永远高于凡人一等,并且以此来麻醉自己。   果真如此吗?并不,他们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奴隶罢了,若是没有凡人,他们的命运不会比那些还魂尸好到什么地方去。   戎刻没有一丝犹豫就发起了发起进攻,倒让那位“朋友”措手不及,把他从飞马上打下去的时候,戎刻心中一片平静,没有一点波澜——就在这时,看似空无一人的虚空中突然泛起涟漪,火焰喷薄而出,将戎刻整个笼罩在内!   沃邦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叫喊,戎刻就从火焰中一跃而出,仿佛就在等待着这一刻,一匹凶狠的斯芬克斯躲藏在被撕裂的火焰后,张开了它利齿丛生的大口,它的驾驭者念诵咒语,一股力量从戎刻手中夺走了魔杖,封住了他的嘴——与此同时,几个反叛巫师也突然出现在沃邦周围,很显然,他们察觉到沃邦正在受到保护,虽然这些巫师也未必知道沃邦的身份……   沃邦拔出了藏在外套下的短柄火枪,速度之快,以鹰隼锐利的眼睛也难以捕捉。   第一颗子弹让为首的突袭者停了停,也许他无法理解他遇到了什么样的攻击,有什么帮他挡住了子弹,但沃邦没有一丝踌躇,他连续开了三枪,第二颗子弹让他听到了像是什么东西在碎裂的声音,第三颗子弹就贯穿了巫师的额头。   就在第三颗子弹呼啸而出的时候,沃邦的左手也握住了另一柄短柄火枪,作为一个凡人,他当然不可能左右开弓还能射中飘忽不定的敌人,但他暂时不是。   而那个几乎咬住了戎刻的斯芬克斯也发出了一声哀鸣,比戎刻的血肉更早爆裂在它口中的是磷火弹。   戎刻做了一个手势,让自己漂浮起来,在磷火弹爆裂的时候,斯芬克斯已经在惨嚎声中将骑手抛下脊背,戎刻冷酷的补上了一枚冰冻魔法,那个巫师在空中冻结起来,摔到地上的时候,就如同一大块玻璃那样崩碎成了无数碎末。   他们不必过于悲愤,因为科隆纳公爵的每一个巫师都配备着了磷火弹与短柄火枪,他们不但会善用各种战术,以数量压制反叛者强大的魔法,还会在无法施法的时候抽出身边的火枪,在空中作战的时候,他们不但会对准反叛巫师,也会对准他们的坐骑,巫师们虽然不至于摔死,却很难在保持漂浮的时候保持施法的准头。   剿灭了自己的敌人后,科隆纳公爵的巫师士兵们就在军官的指挥下形成了一张罗网,以无可辩驳的优势绞杀迅速减少的反叛者巫师,等到最后一个加涅家族的巫师如同一个火团般地尖叫着坠落,他们就如同阴云一般地覆盖在了其他反叛者的头上。 第二百八十章 里世界的战争(3)   若是有人能够从最高处俯瞰加约拉岛,他准会觉得自己在看着一群牧羊犬在驱赶密如繁星的羊群,科隆纳公爵的军队从天空中恐吓性地俯冲,不断地将坚硬的冰锥、灼热的火焰、硕大的陨石暴雨倾泻在他们身侧,逼迫着他们往一个地方集中,反叛巫师们虽然不懂凡人的战术,但他们也知道一旦被迫暴露、密集地待在一处,就和进了监牢没有什么两样,尤其是敌人位于高处,就算他们背靠着背举起魔杖,犹如刺猬般的一致对外也没用——魔法可以射向高处,但和箭矢一样,越往上威力越小。   科隆纳的坐骑是一匹黑色的梦魇,它几乎有普通马匹的两倍那么大,口中生满獠牙,虽然加约拉岛也有梦魇,但绝对没有这样危险与不可测,但它也只是一份礼物而已。科隆纳公爵一边抚摸梦魇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的鬃毛,一边想起一心一意想要成为自己教父的茨密希亲王阿蒙,这位神经质的吸血鬼早在二十年前就有意“邀请”路易十四进入里世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于是阿蒙亲王就将希望寄托在了国王的后代身上,当然啦,表世界与里世界的所谓“法则”是不允许被打破的,不过在国王几乎已经将加约拉岛视作囊中之物的时候——它也如同虚设。   表世界与里世界的交汇也许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只是在路易十四这里加快了速度,科隆纳公爵想起拉里维埃尔红衣主教不甘的咕哝,国王除了必要的礼拜之外,从不忏悔,也从不举行私人弥撒,他身边的教士更像另一种形式的护卫与仆从,国王从不允许他们介入政务。   许多人心知肚明,但都不敢说出来的就是,这位国王可能从来就没有信仰这种东西,豢养狼人,收容巫师,伪造圣迹,甚至于围攻罗马,这种事情前人不是没有做过,但只有这位国王……如此平静,平静得就像是又处理了一桩寻常公务。   科隆纳公爵有时候也会觉得,自己的父亲是在逗弄阿蒙亲王,就像是在逗弄一条凶猛的毒蛇,在吸血鬼的十三氏族中,魔党只有茨密希与勒森魃,其他都是中立或是温和的密党成员,即便如此,茨密希与勒森魃依然可以让密党与中立者退避三舍,靠的可不是他们的疯癫——但就是这么一个可怕的人物……只能说,敢于并且能够与阿蒙玩游戏并让他兴致勃勃直到现在的凡人,也只有路易十四一个。   科隆纳公爵与阿蒙接触的不多,在科隆纳公爵的印象中,阿蒙是个极具魅力的……血族,同时有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威慑里,路易和他说,这是血族的天赋能力,简单地说,人类看到吸血鬼会感到恐惧——甚至早于他意识到自己处于怎样的危险之中,事实上和遇到了毒蛇的青蛙没什么两样,这是本能,虽然自然演化给予弱者这种本能是为了让它不至于在慌乱中到处奔跑反而引起猎手的注意……当然,很难说自然是不是有预设了吸血鬼这种怪异存在的出现……   对于国王用科学来解释吸血鬼对人类的无形压制,就算是阿蒙也感到无可奈何,科隆纳公爵只记得父亲还在思考如何解释吸血鬼的出现是不是可以用自然演化来解释的时候,让他感觉无法呼吸的桎梏就突然一松,随后就消失了,之后也没有出现过。   阿蒙哈哈大笑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科隆纳公爵猜想,也许就是从那时候开始,阿蒙就放弃了对他的觊觎,因为他深刻地记得吸血鬼在离开之前露出了一丝惋惜,对父亲而不是对他——科隆纳公爵微微闭上眼睛,自从玛利·曼奇尼不再出现在凡尔赛宫里之后,有很多人都认为他和他的母亲已经失去了国王的宠爱,只有他知道——国王原本只要将他推给阿蒙,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而他原本就有一半属于里世界。   国王,父亲……   “殿下!”一个声音打断了科隆纳公爵的回忆,“情况如何?”科隆纳公爵问道。   “我们胜利了,”那个前来回报的巫师说道,他的肩膀上一样闪烁着代表着军衔的星辰:“但殿下,在我们进入基石之墙的时候,阿涅利、加涅、德龙的家长和一些巫师就用水与火焰的魔法进入曼奇尼城堡了。”   “他们还在战斗吗?”科隆纳公爵问道,他看向曼奇尼城堡,现在正是白昼,城堡的窗口黑沉沉的一片,犹如吞噬生命的怪物之口,令人望而生畏。   “如果是卜凡第,”维萨里靠过来说,“他们必然在城堡中设满了陷阱,”当初来到加约拉的巫师们各有特殊的天赋,像是德龙可以驱使魔法生物,曼奇尼可以魅惑万物,卜凡第就是擅长设置魔法陷阱——“我们可以联系上城堡中的巫师吗?”   “原本可以,”维萨里说:“但现在我怀疑他们还能不能固守在水晶球边。”   ……   阿涅利化作火焰降落在一个房间里,在从火焰中凝结身形的时候他很幸运地没有收到任何打搅,但他立刻听到了不远处传来的一声惨叫,正是他侄儿发出的,阿涅利毫不犹豫地冲向那里,一个卜凡第巫师正半跪在那里,手持一柄布满冰霜的利剑,背对着阿涅利的侄儿,面对阿涅利,面露警惕,从火焰或是水流中凝结身形也不过几秒钟的事情,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   阿涅利的侄儿倒在地上,失去了大半个身体,从肩膀到胯部,包裹着内脏的腹膜也消失了,肠子与肝脏流了一地,阿涅利一看就知道没有希望了——就算有魔药,魔法,他毫不犹豫地射出一道魔法,魔法的箭矢在贯穿了那个卜凡第巫师之后刺穿了阿涅利侄儿的胸膛。   卜凡第巫师的面孔上满是惊讶之色,他一定疑惑着阿涅利竟然不上前,他颓然倒下,预设的陷阱发动,一股酸液将他和阿涅利的侄儿融化的干干净净。   阿涅利甚至没有看到这一幕——在确定了对方必死无疑之后他就抓出德龙给他们的小三尾鼠,三尾鼠没什么大用,就是对生命的气息格外敏感,它们在走廊和房间里跑来跑去,一旦发现了巫师或是别的活物就会尖声尖气地大叫,阿涅利作为一个强大的巫师,他的傲慢并非毫无来由,有时候甚至间隔着一个,两个房间,他的魔法也能掀开地板,摧毁墙壁,直接打到另一个巫师身上。   失去侄儿的痛苦更是让他的精神变的更加集中,意志变的更加坚定,一道又一道犀利的魔法从他的手中发出,搜刮着卜凡第、曼奇尼,或是其他甘愿匍匐在凡人脚下的巫师的性命,伴随着一声声呻吟、惨叫与哀嚎,他的血液里就像是加了油脂的火那样熊熊燃烧起来,不过他还没有忘记加涅夫人的安排,在一个勉强还保持着原样的房间里,他一脚踏住一个卜凡第的脊背,一边抽出他的血,在空中施放了一个魔法,血液先是凝固成团,而后弯弯曲曲地画出一副简陋的地图:“不远了。”阿涅利说,他与加涅等人的汇合点,但就在这时候,一声訇然巨响从外向内传来,猛然爆发的气流将他与那个奄奄一息的巫师撞向后方的墙壁——外面的光线尚未投入,房间里已经尘土飞扬,能见度骤降,阿涅利只来得及抓住自己的魔杖,就感到脚踝处传来一阵剧烈尖锐的疼痛,他一低头,才发现那个卜凡第巫师变成了一只鼬鼠,不但飞快地从他的脚下溜走,还来得及咬了他一口。   阿涅利只对着自己一指,就变成了一只翼展超过五尺的大猫头鹰,灰尘弥漫中,一个巫师可能很难找到一只同样灰白黑的鼬鼠,但猫头鹰是凭借着听力搜捕猎物的猎手,他已经捕捉到了那只鼬鼠的踪迹——也只是几秒钟的时间而已,一声刺耳的惨叫声中,大猫头鹰的利爪已经深深地压进了鼬鼠的毛皮,卜凡第巫师还想要翻滚,或是恢复人形,但阿涅利只需要一用力,就能折断他的脊椎。   但就在这个时候,另一声巨响在他们的脚下迸开,阿涅利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顾不得脚下的猎物,一翻身就恢复了原来的形态,巨响对巫师的影响不过是一阵耳鸣,对大猫头鹰却是巨大的伤害,他扶着墙壁站起来,鲜血从他的耳朵和鼻子里蜿蜒流出,此时灰尘已经徐徐落地,外面投射进来的阳光中虽然还浮动着无数尘埃,但也已经足以让人们看清里面的情况。   阿涅利呸了一声。   科隆纳公爵的巫师们,骑着飞马或是梦魇,手举魔杖,紧紧地对着他,而那个幸运的卜凡第,已经连滚带爬地扑到缺口处,获得了两个巫师的救援——虽然伤痕累累,但巫师们的生命力强过凡人许多,若是阿涅利……他愿意救助自己的侄儿,他也可以免于一死,但……他抬起头,在距离他们还有数百尺的空中,一匹比其他坐骑更为强健巨大的梦魇上坐着一个衣着华美的年轻巫师,看起来也只是刚成年,可能不比他的侄儿小多少。   巨响和震动还在继续,阿涅利这才看清,原来打破城堡外墙的竟然是凡人的火炮,他们用飞马拖拽着它,另外几个巫师则如同凡人那样娴熟而快速地操纵着这枚凶器,而它使用的炮弹也并不单纯——凡人的炮弹无法对巫师的堡垒产生如此之大的伤害。   “若是……”沃邦忍不住说道。   “不能。”维萨里说:“你想到的你的陛下难道就没想到吗?这里是加约拉,是里世界,”他停顿了一下:“简而言之,就是魔力凝聚和集中的地方,表世界,或是魔力匮乏的地方,炮弹都没有这样的威力。”。   沃邦的遗憾之色溢于言表。   “不过……”维萨里忍耐了很久,终于觉得自己必须说出来了:“科隆纳公爵与他的父亲还真是有许多相似之处。”   “不好吗?”沃邦说。   一点也不好!维萨里在心中咆哮道,这座堡垒虽然名为曼奇尼城堡,但它在二三十年前还是巫师们的圣殿,是整个加约拉的王冠——他有想到,科隆纳公爵不会允许他的士兵们贸贸然地冲入城堡,落入阿涅利等人的罗网,但他也没想到科隆纳公爵竟然会采用这种……简直就是小孩子翻蚂蚁窝的方式,将这座依山而建的城堡戳得到处都是窟窿。是的,这种利用强大火力来摧毁敌人堡垒的方式可以最低程度地减少人员的损失,但……   不管维萨里怎样腹诽,科隆纳公爵“翻蚂蚁窝”的方式十分有效,城堡因为依山而建,所以许多地方径深不过五十尺,在占卜与预测了反叛者可能的定位与路线后——毕竟一直燃烧着火焰和蓄积着水的地方也只有那么几个。   所有的迷宫在打开后都一文不值,城堡也是。   属于曼奇尼与卜凡第的巫师们即便从缺口处坠落也能得到救援,但反叛者们却像是暴露在天光下的蚂蚁,他们的速度再快也比不过比不过飞马和梦魇,哪怕火炮发射缓慢,火枪的子弹射程与精度也要远胜于大部分法术,他们就像是被追猎着的小动物,只能仓皇地在走廊与房间里奔逃。   虽然还需要一点时间。   加涅夫人被带到科隆纳身边的时候,头发蓬乱,血痕处处,但仍然十分镇定:“我要和曼奇尼家族的家长对话!”加涅夫人喊道:“马上!”   公爵的巫师看了她一眼,只是摇了摇头。   夫人抿了抿嘴,“真遗憾。”她说:“就算是有关于玛利,曼奇尼的也无所谓吗。”   这让那个巫师下意识地回转身看了一眼身后。   就在这一瞬间,一只三尾鼠从加涅夫人的身上一跃而下,落在地上就变成了一个巫师,他的脖子上盘绕着两条毒蛇,向着两侧闪电一样地扑了过去,咬住了看管着他们的巫师的喉咙,他们立刻脸色发黑,一言不发地死了。   他们倒下去的时候,那个巫师才转过身来。 第二百八十一章 里世界的战争(4)   德龙一脱离三尾鼠的形态,就立即抽出了三根魔杖,一根给了阿涅利,一根给了加涅夫人,加涅夫人一连投下好几个法术,将科隆纳公爵的巫师们在外——阿涅利与德龙合力杀死了那个那个骑着飞马的巫师,他们从缺口处一跃,就跳在了飞马的脊背上,飞马不驯地嘶鸣着,但德龙立刻从喉咙里发出了可怕的咆哮声,于是几乎是马上,那匹飞马就安静了下来,德龙一拉缰绳,飞马拍打翅膀,直冲云霄。   阿涅利最后看了一眼加涅夫人,她正从缺口处坠落下去,在坠落到地面之前她就死了。   阿涅利不再看他,他们距离科隆纳公爵可能只有几百尺,但这几百尺对他们来说遥不可及——公爵身边环绕着最精悍的巫师们,他们已经分出一部分,向着他们迎来,一时间各种法术与子弹呼啸而来,德龙俯下0身体,在飞马的耳边呢喃着咒语,强行让自己的思想与魔力与飞马合二为一,即便是魔法生物,它的智慧也无法与巫师相比——更何况,德龙的魔力不仅仅让它变得敏捷,变得迅捷,更是让它的身体变得坚韧,坚韧到无法被敌人的攻击摧毁。   而阿涅利早在飞马遭遇到第一股狙击的时候就将魔杖指向了自己,他闭着眼睛,感觉到从心脏深处燃起了一捧火焰,火焰以他的血液和魔力为燃料,熊熊燃烧,引燃了他的骨骼、肌肉、皮肤与毛发,而后是他的外衣,继而是德龙与飞马。   “他们烧起来了?”科隆纳公爵问道。   环绕在他身边的巫师都看到了,戎刻与公爵身边的巫师是最先变色的,他们一边呼喊着,一边投掷魔法,但在他们行动的时候,阿涅利的变化已经完成了——在梅林时代,强大的巫师们训练的时候要约定不变形为魔法生物来战斗,他们一般指的就是龙。但早在几百年前,阿涅利家族就声称,变龙的法术已经失传了。   这当然是个谎话,只能说,是个不完全的谎话,德龙感受着脊背上的灼热,阿涅利家族之所以是加约拉岛隐约的首领,就因为他们的家长最早是可以变成巨龙的,只是除了如梅林时代的那些威严强大的巫师,要变成巨龙,现在的巫师是要付出代价的,那就是彻底地耗尽自己的魔力。   就算阿涅利能够活下去,也只能以一个凡人的身份,不过他已经决定了以自己与科隆纳公爵的死亡来向那个不可一世的凡人国王宣告他的失败,他的身躯正在火焰中膨胀,重新睁开的眼睛里流动着金色的流光,展开的膜翼从凝固血液一般的深红色,到朱砂的鲜红色,再到明亮的橙红色,从它的身躯与颈部飞散的火团与亮点如同星辰四散,它的利爪最后在德龙的脊背上一踏,就飞了起来,德龙此时已经被火焰裹挟,他大笑着,向着那些仓皇的巫师们冲去——飞马所受的伤害与他所受的伤害仿佛已经消弭于无形之中,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了一个不幸的巫师,和他一起燃烧起来。   “您的父亲告诉我说,”科隆纳公爵身后的巫师突然说道:“您的价值远胜于一百个加约拉岛。”   “我正要向他证明这点。”科隆纳公爵说,他继承了路易十四的眼睛里迸发出强烈的战意,“我曾随着母亲作战,也曾随着父亲上过战场,这是我的首战,以拉略先生。”   那个巫师拉下兜帽,果然正是以拉略,二十年过去了,他那张偏向于可爱而非俊美面孔似乎并未发生任何改变,除了眼角与嘴角的细纹,一来是因为他也是里世界的人;二来……大概是因为他总是在微笑,就像现在。“以拉略先生!”戎刻晚了一步,只能又惊又怒地大喊,路易十四固然曾经御驾亲征,但他从未亲身上过战场,和士兵们一起打过仗。   “里世界与表世界是不同的,”以拉略微笑着说:“戎刻先生您应该比我更明白。”   戎刻一顿,以拉略虽然是教士,但说的没错,若是说玛利·曼奇尼还在的时候,她是以曼奇尼家族的家长身份来统治加约拉的,符合巫师们的传统,但等到科隆纳公爵接过权柄,就变成了如世俗的诸侯那样统治加约拉岛甚至更多的里世界,那么问题就出现了,在其他的里世界,譬如最有可能的那不勒斯维苏威。   加约拉岛的巫师们经过路易十四的侵蚀与诱惑,科隆纳公爵收服起来当然不是问题,但别处的里世界,一个本身就十分弱小的巫师是无法让那些狂妄的家伙惟命是从的——玛利·曼奇尼有如此之多的支持者,也是因为她显露出了一个金字塔尖的强大巫师的能力与残忍。   ……   科隆纳公爵并不惊慌,就如他所说的那样,他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上,只能说,他是第一次面对如阿涅利这样凶狠危险的敌人,他一冲入空中,单独面对阿涅利,距离几十尺就感觉到空气炙热的如同沸水。   火龙似乎也无法容忍他人插手它与公爵之间的战斗,它振动膜翼,火焰就汹涌而来,将跟随上来的巫师逼退,只有公爵径直上前——随着一股飓风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尘灰,火龙发出一声极具人性化的尖利笑声,对这位曼奇尼与凡人的混血起了一丝忌惮之心,一般而言,巫师们觉得对抗火焰的只有水流或是冰霜,但如火龙这种灼烈的火焰,投下水流不但无法让火熄灭,反而会引起一场剧烈的爆炸,反而是尘土……阿涅利并不知道,在南特的时候,科隆纳公爵对蒸汽有着深刻的了解,他当然知道水遇到火焰,有时候反而会形成大量并滚热的水蒸气,对于现在已是火焰形态的阿涅利这种伤害不致命,但对于巫师,巫师也是血肉之躯。   可惜的是,飓风卷起的砂石并不能对火龙造成威胁,它展开的膜翼投下的阴影能够覆盖整个城堡,科隆纳公爵并不怎么惊慌,在火龙巨大的爪子向他抓过来的时候,他向自己和坐骑施放了一个用于玩笑的魔法——一种会让人浑身上下全都是厚重粘液的法术,而后催动梦魇,猛地贯穿了火龙的爪子!   直接穿过这种火焰化身的魔法生物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它看上去是固体的,带起的风声与逼人的恐惧感觉不是无中生有,但当你真的敢于冲破它的时候,你会感觉到它仍然只是火焰,火焰烧灼着覆盖在公爵身上的厚重黏液,这种黏液来自于维萨里从“灭火鸟”嗦囊中提取的液体,那种鸟来自于中美洲,因为路易十四在之前的谈判中获得了来自于美洲的殖民地,所以殖民地的暂时管理者——他们期望能够从国王这里得到一个正式的任命,送来了黑奴、黄金、宝石以及野牛、熊等礼物来博取国王的欢心,“灭火鸟”也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项,主要是用来点上火后,看它们灭火来取乐的。   但有很多对于凡人不值一提的东西,在巫师,或者说,有智慧的人总能从中发现一些不寻常的东西,譬如公爵现在身上的黏液,这层黏液在高温的灼烧下立刻变硬,不但保护了里面的人,若是覆盖在火焰上,还会隔绝被引燃的物体燃烧时需要的空气——后一种暂时还做不到,因为火龙的躯体太大,与它相比,公爵就像是围绕在它身边的一个小黑点。   戎刻看了几秒钟,发现公爵即便不至于一举战胜阿涅利化身的火龙,但也不会轻易落败——墨尔法曾经说过路易十四并非毫无天赋之人,若是他愿意,他也可以成为不亚于阿涅利的大巫师,但国王没有——戎刻很清楚,如同井底之蛙的巫师们不会理解一个君王有着多么大的野心,一个加约拉岛甚至都无法满足他,但这可不是说,他就对里世界毫无欲求了,他在这里留下了自己的血脉,让他代行父职。   科隆纳公爵融合了曼奇尼与波旁的血脉,虽然年少,但也已经显露出了出众的才华,巫师这一方面的,戎刻是他的老师,当然有所了解,就算是玛利,如果不是因为对着自己的母亲心有犹豫,他也不会受到那样重的伤害——他并不是一个弱小的人,无论从魔法,身体还是从灵魂。   哪怕他的敌人是个年长而又经验丰富的巫师。   这是一场公正的战斗吗?科隆纳公爵在心中想到,如同盔甲一般覆盖在他身上的黏液已经化作龟裂的硬壳纷纷掉落,他座下的梦魇踏着燥热的狂风,盘旋着火龙起舞,公爵挥动魔杖,不断地将半人高高的冰锥投向火龙,在拉开距离之后,这些冰锥造成的蒸汽伤害就只会伤害到阿涅利,它们虽然相比起火龙还太小,但每一次引发的爆炸都会造成一片无法弥补的孔洞。   阿涅利也意识到了,它一翻身体,虽然公爵迅速上升,遮天蔽日的膜翼尖端还是扫过了梦魇的后肢,梦魇嘶鸣一声,剧痛让它狂性大发,毫不犹豫地冲过去将火龙的膜翼噬咬了一大块下来,但它忽略了火龙的长尾,那条遍布荆刺的长尾顺着翻转的势头狠狠地抽了过来,一下子就将梦魇连同公爵一同拍入火龙的腹腔。   那是火龙身上最为灼热的地方,就像是一个庞大的熔炉,足以融化钢铁和石头。   戎刻忍不住大喊了一声,也有巫师扑了上去,但不等他们投出魔法,阿涅利化身的火龙就重重地坠落到了地上,它发出无声的哀鸣,腹部突然发出了耀眼的白光,白光就像是一柄匕首那样撕裂了火龙的腹部,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几乎将巨龙撕成了两半……   下一刻,公爵就手持一柄超过了十尺的骑枪,犹如传说中的屠龙骑士那样从火龙的腹中跃了出来!   科隆纳公爵与他的坐骑并非毫无损伤,马衣与公爵的外套都已不见踪影,脸上,身上也满是鲜红焦黑的烧伤痕迹,甚至经过的地方都撒落了厚重的灰烬——他们冲出了好几十步才止步回首,火龙在他们的注视下逐渐变小,变回到一个成年男性的样子,阿涅利看着公爵,满眼愤怒。   “不太公平对吧,”公爵轻声说:“这是圣银十字枪。”他看了一眼手中的骑枪,它是以拉略的武器,可以说是针对所有的巫师与魔法生物而被打造出来的,它本不该出现在公爵手中,但……   戎刻看了一眼以拉略,总算是明白了以拉略为何会这样平静:“这简直是作弊。”   “那有什么关系?”以拉略无所谓地说:“你以为亚瑟王是怎么拔出除了他之外没人能够拔出来的誓约之剑的?”   丢下这个足以令得半个欧罗巴震动的秘闻,以拉略笑吟吟地向着公爵走了过去,阿涅利死了,不过就算没死,他又能说些什么呢?胜者为王,尤其是在这个以强者为尊的巫师界,屠龙的卢西安诺,这个名字将会随着科隆纳公爵的胜利飞快地传向四面八方,远胜过重现了化身火龙之术的阿涅利,他现在是加约拉岛的王,但无形的冠冕也会被其他里世界的巫师戴在他的头上。   以拉略还是慢了一步,公爵被他那些狂热的拥护者紧紧地包围住了,他们兴奋地喊叫着,将公爵高高地举了起来,尚在空中的巫师也纷纷落下,没人能够比科隆纳公爵更高,他高高在上,俯视众人。 第二百八十一章 安娜·玛丽亚·路易萨·德·美第奇的惊奇历程   安娜·玛丽亚·路易萨·德·美第奇是托斯卡纳大公科西莫三世唯一的女儿,她的母亲是加斯东公爵的长女,因此对现在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充满了无能的狂怒,毕竟她一直以波旁家的公主自居,自从来到佛罗伦萨,她就没有停下过一时半刻的歇斯底里,仿佛什么事情都会引发她的尖叫与狂暴,这样的妻子,当然也无法引起丈夫与婆母的怜爱,即便她为大公生育了两子一女——最小的儿子甚至是在71年出生的,但次年托斯卡纳大公就向路易十四申请将自己的妻子送到修道院——在等同于盟约一部分的政治婚姻中,这种情形不太常见,但路易十四爽快地回复了大公的请求,他允许大公按照他想做的那样去做。   科西莫三世没有做得太过分,安娜的母亲被送到位于法国蒙马特的一座修道院度过她漫长的后半生,大公允许她带走自己的珠宝和随从,并且馈赠了她价值八万里弗尔的弗罗林(意大利金币),随着这位焦躁不安的女性一同回到法国的还有她的长女,已经与国王的私生子科隆纳公爵订婚的安娜。   安娜是67年生人,也只是孩子,但有着这样的母亲,这样的家庭,她注定了要比同龄人多思善虑,她尽力帮着仆人与随从们安慰自己的母亲,直到蒙马特的修道院,她看着那扇沉重的铁门徐徐关上,而后与她的乳母与护卫一同前往巴黎,而后是凡尔赛。   之所以要如此做,是因为凡尔赛现在已经成为了一座人头济济的大殿堂,别说是凡尔赛宫,就连里摩日镇与凡尔赛镇都拥挤着官员和贵族,现在更是多了很多富有的外省人,他们一来是看看有没有这个运道被或许觐见国王,二来就是因为国王授意王子公主监办的四座学校——绘画与雕塑学院,舞蹈学院,音乐学院,戏剧学院终于落成,国王恩许,在复活节到圣神降临节的五十天里(正是春光正好的四月到五月),这四座学院将会不分昼夜,时刻不停地在工作日里为所有的观众举办展览,表演节目——这个消息传出来之后,每天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涌入巴黎。   虽然说是督造学院,路易十四却没有重新营造新宫的意思——这四座学院乃是国王亲自择定的古老建筑,曾经属于首相、主教、将军与公爵,他们显赫一时,只是现在几乎没人再提起他们的名字,他们的宅邸如同宫殿一般占地广阔,因为其坚固与华美,如之前的黎塞留宅,就算是经过两次投石党暴乱也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坏,但它们对于现在的巴黎人来说,却犹如食之无味的鸡肋。   还记得奥尔良公爵为国王所做的第一份工作吧,王弟几乎为国王重建了半座巴黎,这些规格统一,颜色近似的楼房矗立在街道两旁,犹如训练有素的军人,令第一次或是在重建后来到巴黎的人啧啧称奇,他们感受到的好处还不仅于此——这些新建筑都是有上下水系统的。   但那些老旧又因为各种原因没有被重建的屋宇就有问题了,它们的下水多半只是一根简陋的明渠,有些甚至只靠石板的缝隙排水,人们对各种卫生设施司空见惯的时候也许不觉得它们有多么珍贵,但有了这样的体验后,他们就对原先的生活厌倦甚至不堪忍受——所以这些广阔的老宅都是被国王与王弟在这二十年里逐渐买下的,原来的居民现在几乎都在凡尔赛周围置业,享受着安全而又整洁的新生活。   因为路易十四一开始就有这样的计划,所以这些老宅就和曾经的沃子爵城堡那样,被改建成了学院,学院里无需太多的独立卫生设备,只要有一个如古罗马人般的公用卫生设施,而后新造学生与师长的宿舍就行了,原先的诸多房间正可以作为教室使用。   说是学院,事实上,所有的艺术学院都不可能招收孩童或是少年,能够入学的都是世家子弟——另一种意义上的世家子弟——如吕利与莫里哀这样的人很少,因为前者只是一个磨坊主的儿子,后者明明是个为王家提供陈设与挂毯的商人之子;像是勒布朗、博尚,祖父甚至是曾祖父都从事着相同的职业才是正常的,这时候的人们对于跨行业十分忌讳,越往上越是如此。   所以在这四座学院,与其说是学院,倒不如说是一个争奇斗艳而又残酷的角斗场,法兰西,或者说欧罗巴所有有才能与天赋的人均群集于此,他们都带来了自己的学生、子侄以及仆从——在各自的战场上,他们谁也不服谁,这时候就要看学院的创建者与监督者的能力了——偏偏所有艺术性的东西都很难评出高低来。   让路易吃惊的是,最先提出解决办法的竟是他的王太子小路易。必须说,比起小他一岁的大公主伊丽莎白,王太子有时会显得比较木讷,虽然很多时候人们都认为这是稳重的表现,但他确实有些少言寡语,另外,他的脾性中也缺乏果敢与敏锐的成分,虽然当着国王的面大臣们不会说些什么,但路易知道孔代亲王和柯尔贝尔都曾经感到过失望——他们总觉得路易的儿子不能即便不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至少也应该胜过其他的孩子。   平心而论,路易觉得小路易健康并且正常就已经是上天赐予的恩惠了,他从来没有苛求过小路易,只是没想到——王太子可能只是表面白而已,因为他听说了学院的教师各不相让,不但在待遇、住宿和授课地点,课程安排上争执,还在学生上争——简单地说,他们希望别人的学生都来上自己的课,接受自己的理论,而非相反。   之前也提到了,艺术性的东西很难区分高低,尤其是受邀请而来的艺术家们都非平庸之辈——在他们争吵不休的时候,一直静静聆听的王太子却提出,他们可以用一种快速而直白的方法区分高低,就像是古罗马角斗场上的斗士,让观众们举起大拇指,或是将大拇指冲下——整整五十天,他们尽可以在开放的学院里展示自己的才能,从绘画到雕塑,从音乐到舞蹈,而后是戏剧。   那么,用什么来统计呢?王太子说,有最可靠的东西——钱。   叮当作响的利亚德(铜币)、埃居(银币)和金路易,观众们固然可以免费观看所有的展览和演出,但他们如果觉得有那位艺术家值得赞赏,就可以往一旁的箱子里投钱以示鼓励。   众所周知,人们对自己的言语与时间或许会毫不吝啬,但对于手中的钱币一定会相当谨慎,能够获得奖赏最多的人,毫无疑问,一定就是最得人们欣赏的艺术家,他当然可以获得最高的荣誉,而其他人,也可以按照获得钱款的金额来相互估测。   这种做法也引起了一些艺术家的反感,但小路易的想法是正确的,路易十四对艺术并不怎么感兴趣,他只是要在夺去了巴黎政治中心的地位后,返回给它经济与艺术中心的王冠,毕竟巴黎才是法兰西的都城,也许这四座学院以后会诞生无数熠熠生辉的星辰,但现在他们只是国王的喉舌。   一匹好马若是不愿套上辔头,那么再健壮也没用,一个画家、歌手或是演员,不愿意向国王屈膝,就一钱不值,不,或者说,还会引来麻烦。达达尼昂伯爵残酷无情地将那些拒绝听命的艺术家都赶出了巴黎,法兰西的其他地方也未必有他们的容身之处——留下的人当然惟命是从。   美第奇的公主来到巴黎时,看到的就是一派花团锦簇的胜景。 第二百八十二章 安娜·玛丽亚·路易萨·德·美第奇的惊奇历程(2)   巴黎给美第奇的安娜留下的第一印象就是数之不尽的人。   安娜并不受母亲的疼爱,或者说,三个孩子都不受母亲的疼爱,所以她是在科西莫三世的母亲,也就是她的祖母膝下长大的,这让她不至于受到玛格丽特的恶劣影响,也失去了一个孩子所有的天真——科西莫三世的母亲同样是个野心勃勃的女人,科西莫三世未成年的时候她代他统治托斯卡纳,科西莫三世成年后她短暂地沉寂过一段时间,但等到科西莫三世对政务失去兴趣的时候,她就又兴致盎然地成为了佛罗伦萨的无冕之王。   像是这样的一个祖母,安娜希望能够从她这里得到多少关爱不太可能,她在一座修道院里安安静静地长大,一般而言,和许多贵族女性一样,她会在修道院里待到十四岁或是十五岁,就准备出嫁,一刻不停地从父亲手里到丈夫手里——但她的幸运在于她的未婚夫婿乃是最强盛的欧罗巴国家,法兰西的国王不会为自己的女儿挑选一个不称职的丈夫,也不会为自己的儿子选择一个不合心的妻子——即便他们的婚姻更多地出自于政治的需要,而非爱情。   路易十四在与哈布斯堡的特蕾莎定下婚约后,就通过写信来让自己的妻子了解自己,了解法兰西,了解宫廷,让她不至于在千里迢迢地嫁到法兰西后与曾经的王太后那样郁郁寡欢,窘迫难安——这样的方法他一样用在了儿子的妻子身上,因为科西莫三世与加斯东公爵的女儿,路易的堂姐妹已经等同形成了事实上的分居关系,但在这点上,法国国王愿意“回收”他们的公主可以说是相当的宽宏大量,于是他也在另一方面让了步,那就是允许他的女儿在巴黎与凡尔赛接受教育,而不是继续待在罗马的修道院里。   名义上,安娜是陪伴着自己的母亲回到巴黎,继而被引入凡尔赛宫的,不过接下来,她会在国王开设的学校里度过六年,或是更久的学生生涯——但这也是之后的事情了,他们先要去觐见正在卢浮宫的国王。   蒙马特距离巴黎不远,只是因为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谄媚心理,负责接待这位公主的官员带着车队从卢浮宫左上方的王妃门进入巴黎,虽然名为城门,但王妃门只是一座凯旋门式样的独立建筑,虽然华美异常,但没有任何实际作用,这又要牵涉到路易十四对巴黎的重新设定,因为他不打算让巴黎继续成为法兰西的政治与军事中心了,那么巴黎原先倾塌腐朽的城墙也就几乎没了用处,他固然可以重修,但在火炮威力愈发惊人的现在,城墙能够起到的防御作用越来越低,所以王弟菲利普最后将所有的城墙全都拆除,而后环绕着巴黎修筑了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   这条环城林荫大道在王妃门后与皇后林荫大道相连接,这让安娜和随从都很吃惊,因为在这个时代,城墙和城门除了抵御外敌,还有区分城市与乡村的作用,但他们回想一下,巴黎近郊几乎也与他们认知中的城镇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一样有整洁的道路与地面,密集的房屋与人群,只是这样的情景,进了王妃门后就更加明显。   皇后林荫大道足以容许四部马车并肩同行,即便如此,无论是马匹,马车和人,行进的速度还是十分缓慢,他们还能保持秩序,继续向前,还要归功于人行道与马车道的清晰划分,靠右行走的规定与不时出现的警察。   安娜的马车被裹挟其中,以一种几乎可以说是蠕动的速度往前走,和那些步行的平民也没什么两样,公主的乳母忍不住抱怨起来,认为接待他们的官员应该采取一些措施,倒是安娜的女官在观望了一阵后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太可能,”她说:“我看到了公爵与侯爵的马车,距离我们不远。”   “我们是否……”乳母迟疑地问道,她怀疑怀疑这种尴尬局面否是宫廷中某人刻意造成,但那位女官又只是摆摆手,“应该只是一个意外。”她看到一个人从马车上下来,解开马车上的一匹马,骑上就走了,倒是要比马车更快些。但她们可没办法这么做,而且也没必要,不管怎么缓慢,他们一小时内也能抵达卢浮宫,明天才会觐见国王。   对于安娜·美第奇,她并不气恼,或是疑神疑鬼,她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人,几乎要被吓一跳——他们挤挤挨挨地走着,面色红润,神气十足,大多数都穿着绸缎与丝绒,就算不是,也点缀着许多花边与缎带。许多年轻或是正值盛年的男性,都穿着皇室蓝、深红色或是白色的外套,因为有肩章和肩带,一眼就能看出他们正在为国王服军役——还有一些英武强壮的男士肩章下垂着金丝穗子,宽阔的封腰打结后从一侧垂下,边缘同样挂着流苏,胸前更是挂着绚丽夺目的勋章……年幼的安娜也许还不知道那代表着什么,但她身边的侍女已经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只是被女官一瞥后,就不得不收敛了一会儿,但不久之后,她又忍不住贪婪地打量起来。   女官也感到了一丝无可奈何,美第奇家族在底蕴上,是根本无法与哈布斯堡,或是波旁相比的,托斯卡纳大公的宫廷里,真正的贵女并不多,留给这些侍女的选择也不多,她们跟随公主来到巴黎和凡尔赛,最重要的还是凭借着自己的容貌与丰厚的嫁妆,为自己夺取一个丈夫——像是王室成员或是大贵族不太可能,但那些穿袍贵族,尤其是因为两次战争,而被国王一手拔擢上来的军队新贵还是很有可能的,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这些人前途无量。   至于美第奇的安娜,虽然要比同龄人更沉稳一些,但终究还是一个孩子,她已经被街道两侧的明亮橱窗完全吸引过去了——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为国王监造的新街区,都是三层或是四层的房屋,底层都是商铺,二层与三层,阁楼住人,又因为国王颁布了临时特许条令,允许巴黎人在这五十天里拥有最大的自由,所以各个店铺都使出了浑身解数,想尽了法儿地招揽顾客,他们或是叫喊,或是吹喇叭摇铃铛,或是制作巨大的招牌,或是将商品直接悬挂在窗前门外,又或是让一些灵活的小子们跑来跑去的散发传单,也有人雇佣流浪艺人表演魔术和滑稽戏,这种行为无疑导致了拥堵的进一步加剧。   不等警察前去驱赶,人群中又有人叫唤东西被偷了,当然,这也是偷儿们的狂欢日,每个人都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佩戴着首饰,戴着假发与手帕,士兵与军官们还携带火枪与短剑……有被抓住的小贼,也有没被抓住的,警察疲于奔波,旁观者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   也有心怀叵测的无赖,将手伸进了女人的披巾里,引起一阵尖叫,同样的,被抓住了也是一顿好打,没被抓住,或是被抓住了,但那位女士并不在意,那么还有可能成就一门好事,这就不论了——女官看了一眼,就伸手拉了拉车帘,将最后一丝缝隙掩住。   总之,“太堕落了,太堕落了。”安娜的乳母一边画着十字,一边说道。   女官只是一笑:“罗马人可没这个资格来指责别人。”   乳母不以为然地动了动嘴唇,但还是没有反驳。这位夫人的出身并不怎么光彩,据说她的父亲是一个囚犯,母亲则是监狱长的女儿,而且她虽然聪慧敏捷,却因为容貌只是清秀,几乎没有嫁妆,在十六岁的时候找了一个四十二岁的丈夫,婚后几年就死了,没能给她留下孩子和多少遗产,这位夫人完全是凭借着出众的才华与丈夫的少许人脉,在得以在托斯卡纳大公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她一开始只是大公长子的保姆,但她的才华终究引起了大公的注意,在大公的长子不再需要保姆之后,大公就让她去照看自己的长女安娜,毕竟谁也不指望公主的母亲能够做些什么。   ……   “看来我们要在距离巴黎三法里的地方就要开始疏散人流了。”奥尔良公爵说。   “我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的人。”路易说:“我还以为我只有两千万子民。”   “您要体恤人们的心情。”奥尔良公爵咬着羽毛笔的毛尖说:“虽然您在凡尔赛举行过胜利宴会,但凡尔赛宫并不是每个人有资格入内的,而自从您登基以来,几乎没有什么盛大的聚会在巴黎举行——明明现在的巴黎不知道比过去好了多少,外省人早就希望有机会一睹它的美貌了,巴黎人也这么希望着,他们一直担心您已经彻底地放弃巴黎,只在凡尔赛做您的国王了。”   “而且如今的法兰西人几乎不必担心出现大饥荒,”柯尔贝尔满足地说:“任何一个商人都知道,在人们饥肠辘辘的时候,就算是小麦生意也别去做,但等到人们酒足饭饱的时候,就算是狗屎也能卖掉。您已经有二十年没有召开过三级议会,甚至宁愿典卖枫丹白露,也没有继续加税在农民身上,我不曾见过圣路易,但陛下,若是有人指着您说,这就是圣路易,我想不会有任何人表示反对的。”   若是十年前,路易还真要尴尬一下,不过他现在已经完全习惯了——巴黎与凡尔赛的大臣还只是偶尔恭维一二,外省的官员和教士如果可以,能够滔滔不绝地说上一天,他们若是能够将这份能力应用在军事或是民生上,路易就不会总是嫉妒奥利弗·克伦威尔了。   “还有一件事情,”路易对柯尔贝尔说:“我有意允许巴黎居民在这五十天里将自己空余的房间出租。”来巴黎的人太多了,巴黎原先的旅馆与客栈根本无法容纳那么多的客人,但要鼓励人们开设旅馆也不太现实,毕竟这样的人流只会在五十天里出现,倒是如果有人愿意出租空房间来赚一笔,反而是双方得利。   “这是好事,”柯尔贝尔说:“那么我们要征多少税?”   “五分之一吧。”国王说:“这终究是额外收益,也没有多少成本。”他顿了顿:“另外定个价,不允许他们无限制地涨价。”他之所以这么做,就是因为达达尼昂伯爵说,皇后林荫大道上的房间已经到了十个金路易一天了,还不包三餐。   他们这么说的时候,王太子小路易请求觐见,然后他们就看到一群孩子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走了进来。   原来是之前王太子小路易为了平定艺术家们的纷争,就想出了用真金白银的“赞赏”来决定其高下的办法,这个办法并非十全十美,因为大众的鉴赏力时常会受到身份与地位的制约,但在此时,要让这些这些桀骜不驯的家伙接受国王的安排也只有这个办法。   “你们遇到了什么难事儿吗?”奥尔良公爵问道。 第二百八十三章 安娜·玛丽亚·路易萨·德·美第奇的惊奇历程(3)   这群王子与公主遇到的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他们谁也没想到,只是为了尽快完成国王交代的工作所玩弄的小小手段,竟然在一周内获得了近一万里弗尔的收入,这笔收入虽然无法与税收或是银行、船队获得的利益相比,却也十分惊人,只是一想也没什么可奇怪的,首先,能够来到巴黎的人就不会是穷苦的贫民,一部人甚至可以说是小有身家,虽然他们不知道所谓的“赞赏费”是王太子的主意,却很愿意用一顿饭或是一瓶葡萄酒的钱来夸耀自己拥有的财富,至于大部分人或许觉得随手抛洒钱财是一种愚蠢的事情,但在他们的心中,为他们表演或是显示画作的人都是曾经为国王和大贵族们服务的,他们投下“赏赐”的时候,仿佛也有几秒钟与那些不可一世的大人物有所关联,也就不那么心痛迟疑了。   还有一种人,那就是真正的显赫人物,他们可以在赌桌上随手输掉几百里弗尔,既然已经知道这四座艺术学院都是由国王授意,王子与公主督造的,当然也不会在乎这点支出,不过也有人真的因为戏剧中的某个角色格外称心,或是与自己的对头在某座雕塑或是画作的看法上相持不下,冲动地投下了成箱的金路易来一较高下的。   在得到国王和公爵的首肯后,王太子小路易这才略微安心了一点,他在装钱的箱子前走来走去,兴奋地捏着拳头,虽然作为王太子,他早就有爵位和封地,但这是不同的,他还是第一次意识到为什么他的父亲会这样重用柯尔贝尔,柯尔贝尔又为什么那样看中商业,土地的收入是稳定的,但要迅速的大量敛财,只靠领地是远远不够的。   “对了,”王太子突然说道:“父亲,还有一件事情。”他说。   “什么?”   “我给您准备了一份礼物。”王太子说,然后他让侍从搬来了一幅画,掀开遮挡的帷幔后,露出的是一副群像画。   “这幅画是一个荷兰画家送到巴黎来的。”王太子说:“这幅画引起了许多人的议论,一些人认为这幅画糟糕至极,另外一些人认为这幅画极其出色。”   “你是后者?”   “是的,父亲,我是后者,我认为您也会喜欢这幅画的,所以我就从那个画家手里把它买下来了。”   “这个打扮,”国王转头问道:“公爵,是阿姆斯特丹的士兵吧。”   “大概,”奥尔良公爵说道:“应该是射击手,看,他们手握火枪。”   国王笑了笑,也只有王太子会如此做,其他的大臣或是贵族是没有那个胆量将这幅画像送到他面前的,但他可以理解小路易的想法,王太子在艺术品上的鉴赏力与对美的捕捉力可比他这个父亲强多了,他完全是出于对父亲的爱和对国王的信任才将这幅画送到他面前的。   除了题材之外,这幅画引起这样大的争论还是因为这位画家大胆地采用了过于强烈的对比——明与暗,大与小,前和后,这样的画面呈现在人们面前,就像是一台被暂停的舞台场面,这种新颖的表现手法当然会让习惯了画面亮度均匀柔和,每个人都几乎一样大小的人们感到不适,但也有品味出众的人认为这是不可多得的佳作。   “你说那是一个荷兰画家?”国王说:“那么有时间,我会召见他的。”他挥手让侍从们将画收起来,“既然你们已经来了,我们就一起用晚餐吧,柯尔贝尔也一起,我正好有些事情要和你们说。”   国王所要说的事情,正与大郡主有关。大郡主在几个月前辗转不安,正是因为担心国王会为了法兰西把她嫁给西班牙的国王卡洛斯二世,卡洛斯二世是个怎样的人,之前我们已经描述过,在此不再赘述,不过比起路易十四,有的是不在乎儿女的君主,譬如利奥波德一世,他几经考量,最终还是将自己的长女安东尼娅嫁给了卡洛斯二世,即便他知道卡洛斯二世无法让女人有孩子。   这件事情,奥尔良公爵与国王都商量过是不是要让大郡主知道,但最后他们还是决定,这件事情与其让大郡主从别人口中听到扭曲或是错误的版本,倒不如让他们来说。   这件事情一被说出来,大郡主顿时失去了所有的胃口,幸而晚餐已经到了尾声,并非惺惺作态,只是一想有个女孩遭遇到这样可怕的事情,大郡主就觉得浑身发冷,尤其是出卖她的还是她的父亲。   “看来利奥波德一世已经下定决心要站在我们的对立面。”柯尔贝尔说。   “除非是奥斯曼土耳其的苏莱曼一世重生,率领他的八十万大军大举西征,不然就别想看我和他坐在一起。”国王说:“不过除了寻找盟友之外,还要一个原因。”   “西班牙的王位。”奥尔良公爵阴沉沉地说道。   “他已经有了两个儿子,长子费迪南虽然夭折了,但幼子约翰还在,”国王说:“他们都是腓力四世的女儿所生,那位公主并未放弃继承权,她的儿子有权利继承西班牙王位。”   “但兄长的继承权应当居前,”大公主说:“母亲是腓力四世的长女。”   “那么看来,卡洛斯二世的态度会非常重要,”奥尔良公爵说:“难怪利奥波德一世愿意付出那么一笔大价钱。”   大郡主有点不安,但大公主立刻拍了拍她的手背:“相信我们的父亲,”她说,“相信他们对我们的爱。”   “我之所以先要告诉你们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国王说:“我最担心的就是你啦,我的侄女,您要信任我,还有你的父亲。”虽然王子与公主们必然要面对一桩政治婚姻,但路易十四和奥尔良公爵会尽力让这桩婚事不至于变成一场无可挽回的悲剧,大公主如此,大郡主也是如此。   大郡主向大公主微笑了一下,并不是那么勉强:“只是想到那位安东尼娅公主……她应该是69年生的。”小昂吉安公爵比她小一岁,还是一个只会大叫大嚷的娃娃……还有卡洛斯二世的身体状况……现在不知道这位国王是个阉人的人,在各国宫廷中也已经很少了。   她几乎注定了要遭到无尽的嘲笑与轻蔑。   “对那位公主来说,最好的就是卡洛斯二世在十年内死掉,这样她至少可以避免嫁给一个疯癫的狂人。”奥尔良公爵刻薄地说。   “八年。”国王说:“婚约上写明了,利奥波德一世的长公主满了十二岁就会嫁到西班牙。”   “天啊……”   大公主轻声喊道,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说到这个,”沉默片刻后,国王也发现自己似乎说了一件并不会令人感到愉快的事情,为了消弭餐桌上的古怪气氛,他轻咳了一声,“你们可能会有一个新朋友了。”   “谁?”   “安娜·玛丽亚·路易萨·德·美第奇,科隆纳公爵未来的妻子。”国王说:“她是67年生的。”   他看向自己的女儿与侄女:“在科隆纳公爵回来之前,你们要帮我好好照顾她。” 第二百八十四章 安娜·玛丽亚·路易萨·德·美第奇的惊奇历程(4)   利奥波德一世的长公主所遭到的不幸就像是掠过晴朗天空的一抹乌云,为了尽快拂去它的阴影,美第奇的安娜在当天下午就得到了觐见国王的许可,宫廷中的贵人一边对科隆纳公爵所有的恩宠又是艳羡,又是嫉妒——谁都知道安娜公主虽然是以奥尔良一系的王室成员身份被允许居住在卢浮宫的,但看看蒙马特的玛格丽特,国王,王太后甚至王后都拒绝了她的觐见,可想而知,她之后的年月只能在修道院中寂寥地度过。   安娜公主被国王另眼相待,不过是因为她身上有着与科隆纳公爵的婚约,即便科隆纳公爵回到了意大利,他的未婚妻子依然可以享受仅次于大郡主的看待,人们窃窃私语,因为国王召集了所有的王室成员,来欢迎这个将来的新妇。   安娜公主论起来也不过是个孩童,但这个孩童也知道,她没有在托斯卡纳大公置办在巴黎的宅邸里过夜,就立刻被允许觐见,完全可以说是一种殊荣——在巴黎或是凡尔赛等候了几天,几个礼拜,几个月也没能见到国王的人大有人在。   “虽然这么说,”安娜的乳母却不甘愿地抱怨着:“就不能等几天吗?一两天也好,我们……公主才到巴黎,需要好好休息。”   “快别说了,”安娜的女官快手快脚地脱掉安娜公主身上的衣服,“下午三点觐见,我们需要十一点就准备妥当,现在是,”她匆匆看了一眼墙边的座钟,是早上七点:“我们只有四个小时,不能就这么让公主去见国王,幸而这里有浴室,但还缺了一点东西,芭芘夫人,请您过来给公主洗澡,我去……”她左右张望了一下,“去找一个朋友,看看能不能得到一些帮助。”   “您的朋友,我怎么不知道您在巴黎也有朋友?”芭芘夫人低声咕哝,慢吞吞地走过来,满心不甘愿地接过被蓬松的棉布浴巾包裹着的安娜公主,按她说,简单地擦拭一下也不是不可以,但……发自内心地说,她不太敢反驳这位女官的话,哪怕她出身低微,但总有一种让人无法忽略的威仪在身,就算是曾经的大公夫人也不敢对她发疯——或者也有大公的母亲对她如同女儿一般的关系。   “头发也要洗。”临离开之前,女官还这样嘱咐道,换来了更多语焉不详的抱怨,毕竟洗过的头发需要一次次地用烘干的布巾擦干,就算巴黎有那种圈织的毛巾,能和干燥的沙子那样吸水——鉴于此时的女性几乎从不剪发,安娜公主的头发也长到了膝盖,清洗和弄干它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于是乳母大声叫唤着女仆来帮忙,一边将公主抱进了浴室。   早在安娜降生前,托斯卡纳大公就依照巴黎的黎塞留宅重新改造过自己的宫殿,所以乳母对那些那些盥洗设备一点也不陌生,只是那只可以容纳得下两个人的大白瓷浴缸还是让她微微咂舌,还有数之不尽的浴乳、香脂、油膏等等,她只懂一点法文,倒是安娜公主认得上面的每一个字,这些装在色彩缤纷的玻璃瓶里的东西,各有效用,还有着不同的气味。   乳母还没有愚蠢到弄得小公主身上气味驳杂,她小心地选取了几瓶玫瑰香味的浴乳和香脂,在小公主在温暖的浴水与馥郁的香氛中昏昏欲睡的时候,女官回来了们,她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身后还跟随着许多送货的商人,以及一些带着仆从,但又不像是贵族的人,他们让公主的侍女感到莫名其妙,尤其是最后一位,他手持手杖,带着黑色的卷发(假发),披着斗篷,左右各有一个可爱的小侍童捧着一个巨大的多层箱子。   他傲慢到不屑于与那些眼露疑惑的侍女说话,一路长驱直入,直到乳母匆匆从浴室里跑了出来:“上帝啊,”她叫道:“这是谁?”   “他是尚帕涅先生。”女官说,一说出这个名字,乳母的神色就顿时变了,从紧张,警惕变成了阿谀与谄媚,要说起尚帕涅先生,就算是佛罗伦萨的女士们也渴望着能够被他服务一次,可惜的是他的家族原本就是法国王室的御用理发匠,等到他在国王陛下庇护下彻底显露了自己的才华,就算是法兰西的女士们也已经排队排到了一年或是两年后,更别说是外国人了,这还是在他只接待子爵夫人以上等级的前提下。   姑且不说芭芘夫人是如何疑惑和她一样人生地不熟的女官是如何邀请到尚帕涅先生的,尚帕涅先生已经如同一个军官一般指挥着他的仆从在公主的寝室里摆布开他的阵势,只不过他的士兵都是一些闪闪发光的别针、发簪,金色或是黑色的假发,栩栩如生的丝绒花朵与还带着露水的真花,还有隐秘的发圈和发套等等……   “请把公主今天的衣服拿出来。”他说,而后盯着那套衣服若有所思地看了好一会儿,在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之后,向女官点了点头,表示大概可以了,然后他又看了公主的珠宝,若说一开始还有侍女不太敢相信这个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就是著名的尚帕涅,那么看到他若无其事地从那个像是永远拿不完的箱子里取出与珠宝相配套的发饰——无论是钻石,祖母绿,红宝石还是黄玉,甚至是煤精……一些发饰的品质甚至超过了公主的珠宝,对此尚帕涅只是不在意地摆摆手,“发饰上的宝石都很小,”他解释说:“所以比其他珠宝上的宝石更出色一些是很正常的。”   芭芘夫人不知道女官请来尚帕涅先生用了多少钱,毕竟这位先生在二十年前的费用就高达几百里弗尔一次,但不得不说,物有所值,佛罗伦萨曾经是文艺复兴的中心,但随着意大利一次次地四分五裂,易主换将,所有的辉煌一去不复返。而时尚这种东西,又往往与一个国家甚至地区的力量与财富紧密相关。   现在这顶桂冠属于巴黎。   尚帕涅先生已经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地握着火钳为玛利·曼奇尼小姐烫发卷的小学徒了,他从业已有二十年,进过无数贵女的香闺,浸润在昂贵的香脂、珠宝的闪光与滑腻的绸缎中度过了自己的四分之一个人生,他触摸过的发丝要超过任何一个纨绔子弟,见过的雪白肩膀与丰腴手臂连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也无法相比——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作为一个理发匠,他执行的最后一步程序最为关键,所以贵女们耍弄的各种小把戏都无法躲开他的眼睛——他是对整个巴黎的时尚风向最了解的人,哪怕是最微小的改变。   所以只要请到了这位先生,在装扮上,安娜公主就不会出现任何差错。   安娜公主回到寝室里的时候,寝室的所有帷幔与窗帘都已经被高高拉起,房间里明亮而又干净,只有玫瑰的甜蜜香气,尚帕涅先生嗅了嗅,真心实意地说:“太好了,”他弯下腰,对着小公主说:“这是国王最喜欢的味道。”   “真的吗?”安娜公主睁大了眼睛问道。   “当然,我是不会说谎的,尤其是对您,您就像是一颗闪耀的星星。”尚帕涅说,他也在仔细地打量这位美第奇的公主,巴黎人对美第奇可不陌生,不说其他,法国王室就有两位来自于美第奇的王后——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的法国国王可不会继续选择一个弱小的诸侯之女为妻了,但要说科隆纳公爵,国王对他的恩宠人尽皆知,只差在法律上承认这个私生子——国王不承认他也不是因为不爱他,而是因为太爱他了。   安娜公主年龄还小,非常可爱,但可以大概看出今后的风貌,尤其是对尚帕涅这个见过无数贵女的理发匠,他锐利的眼睛估测着这位公主长大之后的容貌——她发量丰沛,眉毛浓密,可以看得出是一个身体健康的孩子,她的皮肤,如任何一个贵女,被养成了雪白细薄的样子,可以看见隐藏在皮肤下的静脉血管,会说法语,举止还有一些拘束,不过想想宫里的小欧根先生,小昂吉安公爵,想必很快就能被教导出来。   虽然描述的字数很多,但对尚帕涅先生只是几秒钟的事儿,在做出判定后,他迅速地为安娜公主装扮起来,甚至还为公主的衣着和珠宝做了一些建议:“国王并不怎么赞成孩子如同大人一般的装扮,”他说:“尽可能地减少累赘的花边与首饰。”他指挥着裁缝迅速地为公主的衣服做减法,一边兴致盎然地说:“这不是意大利,也不是西班牙的服饰,是巴黎最新的式样,”他看似随意地问道:“这是那位的建议?”   “是奥比涅夫人的。”一边的侍女随口说道。   “哦。”尚帕涅先生环顾四周,发现那位奥比涅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他想起那位夫人,虽然看上去面容寡淡,但尚帕涅先生怎么会看不出那份被故意隐藏起来的美貌?不过也是,托斯卡纳大公的宫廷要比法兰西的宫廷混乱得多了,加斯东公爵的女儿除了聚敛钱财,偷窃藏宝(美第奇家族的收藏)之外对任何事情都是不管不问,大公的母亲也注重权势胜过一个家庭的安宁,这位夫人先是大公长子的侍女,再是长女的女官,美貌只能引来无穷无尽的流言蜚语与可怕的威胁,无论是来自于女人还是男人。   安娜公主登上卢浮宫派来的马车时,已经与来到巴黎时大不相同,她黑色的卷发只是被简单的挽起,戴着栀子花花冠,首饰只有悬挂在脖子上的一串珍珠项链,身上的皇室蓝色缎裙原先点缀着许多花边与蕾丝,现在被尚帕涅先生指挥裁缝拆了不少,但又补上了不少珍珠(从另外一串项链上拆下来的),所以不但不显得寒酸,反而更显得她皮肤白皙,神态可爱。   尚帕涅先生目送着她离开,就带着一群仆从赫赫扬扬地离开,而在安娜公主尚未抵达卢浮宫的时候,有关于她和身边人的情报已经摆在了国王的桌子上。   路易看完情报,看了看自己的弟弟:“知道是什么人为那位奥比涅夫人引荐了尚帕涅吗?”   “是蒙特斯潘夫人。”菲利普露出了匪夷所思的神情:“虽然我不太敢相信,但王兄,难道蒙特斯潘夫人身后的势力竟然是……”   “罗马教会。”路易替他说完了这句话。 第二百八十五章 安娜·玛丽亚·路易萨·德·美第奇的惊奇历程(5)   这个答案令人吃惊,但也不是那么意外——罗马教会与法兰西曾经亲如一家,现在却是势同水火,这是必然的结果,就像是现在,别看利奥波德一世的神圣罗马帝国似乎已经承继了法兰西以往的地位——在罗马教会心中的,但那也只是因为这位皇帝正需要教会来帮他对抗那些新教诸侯与法兰西,若非如此,你们会看到一场更加精彩的大戏。   蒙特斯潘夫人骄傲地将自己的筹码摆在国王面前的时候,国王也猜想过她是否运用了自己的天赋——但蒙特斯潘夫人与她的两个妹妹并未能继承母亲的特殊之处,蒙特斯潘夫人的母亲可以让一个公爵为她不惜一切,她们不能,她们没有这种魔力,这件事情对她们来说应该是件好事,但对蒙特斯潘夫人夫人来说却不是,她能够让意志不坚的侯爵先生跪伏在她的脚下,却不能扼杀由此滋生的独占欲与施虐欲,这可真是太糟糕了。   侯爵先生的死亡应该与蒙特斯潘夫人脱不了干系,但国王前去调查的时候,六尺之下只余一具白骨,针对凡人,巫师的手段太多了——他们那时候还以为蒙特斯潘夫人的势力可能来自于曼奇尼家族,或是加约拉的其他家族,但等到科隆纳公爵夺回了加约拉,他们就知道自己的想法错了。   当一个问题只余下一个答案的时候,这个答案无论多么匪夷所思都是可能的,于是路易毫不犹豫地沿着结果往回推,加上对教会的假设,那么一切不合情理的地方就都有了解释。   首先我们来看书信,托斯卡纳大公身在意大利,他经常盘桓的锡耶纳甚至曾经是一位罗马教皇的出生地与领地,教会要在其中安插人手简直是轻而易举,摩德纳大公的领地同样也在罗马涅大区,只需要策马奔驰一个白昼就能抵达罗马,鸽子更快,当然,意大利人们用鸽子传信早在亚历山大六世的时候就开始了。   钻石粉末的事儿呢,就算教会没有在摩德纳大公身边放置棋子,据说有意皈依天主教的约克公爵也早已成为了他们关切的目标,虽然查理二世曾经许诺过在平定了国内的叛乱后就皈依天主教,但现在看起来,他更喜欢在天主教与新教之间左右摇摆,尽力争取最大的利益,甚至拖延了给他的头生子洗礼的时间。   路易的密探回报说,查理二世正准备在国内弄出一个“高派”新教来,简单点来说,就是另一个天主教会,但教首是他,这种风骚的做法无疑在让人们张口结舌的同时,也让天主教会变得更加尴尬。   所以他们必须阻止约克公爵的一时冲动——也许不是那么冲动,反正约克公爵绝对不能因为谋杀了奥尔良公爵夫人死在法兰西,他们已经很了解路易十四了,若是奥尔良公爵夫人死了,就算有教会和查理二世,法国国王也一定会砍了约克公爵,反正英国和法国已经做了一百年的敌人,大可以继续做下去——路易当初愿意帮助查理二世,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什么真正的情感,而是因为君王的权威不容轻慢,那时候查理二世已经是个成熟的年轻人,路易还是一个少年,他们能有什么契合的话题?   至于加约拉岛的银钥匙,更是无需多说,罗马教会要比任何一个统治者更清楚里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像是宗教裁判所里的教士,原本就出身里世界,巫师的社会也应该有不少他们的“自己人”……   而蒙特斯潘夫人——她的孩童与少女时期全都是在修道院里度过的,教会想要介入和影响她,还能更简单一些吗?   “那么我们应该怎么对待那位夫人呢?”菲利普问道。   “我们遇到了两个很有趣的问题,”路易说:“第一,那位奥比涅夫人是如何会去决定拜访蒙特斯潘夫人的呢?第二,”他轻轻一比,而后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蒙特斯潘夫人又如何欣然为她引荐了尚帕涅呢?别人或许不知道,但她应该知道,尚帕涅的另一个身份就是你麾下的密探。”   “她们,不,应该说是罗马教会愿意对您妥协。”   “看来特兰西瓦尼亚大公确实让利奥波德一世受到了威胁。”路易说:“他这样急不可待地与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订立了婚约,也有这个原因在内——特兰西瓦尼亚大公不但打下了上匈牙利(近代的捷克斯洛伐克地区),几乎将奥地利与神圣罗马帝国的其他地区隔断,而且还有意与奥斯曼土耳其人联盟,”路易变化了一个手势,张开手指包住另一个拳头:“利奥波德一世虽然从很早开始就和我一样想要设立常备军,但要同时面对两位强敌,还是力有未逮。”   “哈布斯堡十年前还在凭靠雇佣军和诸侯们的军队对抗土耳其人,”菲利普说:“利奥波德一世虽然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但他的声音只能在维也纳回荡,他只是一个盲目的可怜人,根本无法与您相提并论。”   “对我你无需如此谄媚,”路易说:“还是把你的甜言蜜语留给奥尔良公爵夫人或是你的情人吧。”   “那么把话说回来,”菲利普说:“罗马教会显然发现无法得到利奥波德一世的助力,相反的,可能还要偿付出去一些,就决定改弦易辙了喽!”   “只能说是两边下注吧,”路易说:“就像是托斯卡纳大公。”   “据我所知,他现在解决问题的方法已经很简单了,当利奥波德一世要求他成为自己的盟友时,他拒绝的干脆利落——他在信里说,如果他成为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盟友,法兰西的路易十四一定会飞奔而来把他的脑袋挂在自己的桅杆上。”   这下子路易真的大笑了一阵。   “那位特兰西瓦尼亚大公……”菲利普说:“您知道吧,他是个胆大妄为的人,他不但正与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商讨如何征服奥地利,还正在策划与您达成联姻的关系。”   “等等?”这倒是路易不知道的事情,他伸出手,菲利普从贴身的口袋里抽出一封情报送到国王手里。路易打开看了看,“他最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   “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提议只会激怒您。”特兰西瓦尼亚大公的爵位事实上来自于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在欧罗巴的天主教与新教国家里都是不被承认的,既然如此,他在真正地成为匈牙利之主前,对法兰西王室成员的觊觎都是一种僭越的行为,完全值得被敲断四肢后吊死。   “特兰西瓦尼亚大公现在只有一个女儿,”菲利普说:“若是他有意联姻,难道是看中了我的儿子?”   “或许是小路易也说不定。”   “您就别开这种玩笑了。”菲利普说,他看到路易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面:“但也有可能是另一个儿子,菲利普,蒙特斯潘夫人怀孕了。”   菲利普先是一怔,而后就露出了一个阴沉的笑容:“难怪她们决定在这个时候掀开底牌。”   “那位奥比涅夫人我不知道,但蒙特斯潘夫人一定是想要再等等的,”路易说:“但可能就是她怀孕了,所以罗马教会不会等到她彻底地征服我,一旦我愿意信任她,爱她,那么教会对她的掣肘就等同于无了。”   菲利普叹了口气:“没想到她那么快有身孕了……不知道小卢西该怎么面对她。”   “不用面对,”路易有点诧异地看了菲利普一眼:“为什么要面对,我让她到枫丹白露休养去了。”   “嚄,”菲利普说:“我现在知道您是真的没爱上她了。”   “她是一个得力的好下属,这点我必须承认,”路易说:“但她也得到她想要的东西了,不是吗?”   ……   科隆纳公爵回到巴黎的时候,果然没有看到蒙特斯潘夫人,因为王室夫人要得到国王的允许才能宣布怀孕,即便她有意设计了一种新款式的长裙——就是将腰线移动到胸膛下方,将自己隆起的腹部显露给每一个人,宫廷中也不曾流传过哪怕一句王室夫人已经怀孕的消息。   这让科隆纳公爵感觉好多了,虽然玛利·曼奇尼的被囚有一大部分原因属于咎由自取,但作为始作俑者的蒙特斯潘夫人还能如此得意实在是令他如鲠在喉,但他也不能要求国王拒绝蒙特斯潘夫人的献媚——在听说蒙特斯潘夫人很有可能是罗马教会的“特殊使者”之后,他还劝说路易可以更加宽容一些,毕竟蒙特斯潘夫人怀着他的弟弟妹妹。   “正因为那是你的弟弟妹妹,”路易温和地说道,“所以我才要让她明白,这个孩子与你之间的界限。”科隆纳公爵抬起头,看到的是一双与自己如同取自于同一块海蓝宝石的眼睛:“她也是一个女巫,小路易的位置她是绝对无法撼动的,这点……她要比你的母亲清楚……”路易拍了拍科隆纳公爵的脊背:“但你就不同了,在蒙特斯潘夫人的心里,你是一个需要逾越过去的障碍——她会怎么想呢?她会希望她的孩子有着和你一样的地位。”   “但那是不可能的,”路易冷酷地说:“你是我的头生子,卢西安诺,你诞生在爱情里,虽然它离去的很快,但我爱你,就像是爱你的母亲,我绝对不可能让任何人凌驾于你,哪怕是小路易。”   “我明白的,父亲,”科隆纳公爵低声说:“我明白。”事实上,他和小路易还在襁褓里的时候,路易就为他们设定了两条同样堂皇且宽阔的道路,并且永不相交,所以他才能在玛利·曼奇尼暴露出真正的本性时,还能与王太子小路易相处融洽——他们就像真正的亲兄弟那样相亲相爱,除了偶尔也会在心底怜悯或是嘲讽对方一番。   “但,蒙特斯潘夫人的孩子呢?”   “他们会在奥尔良公爵的监管下度过安逸平静的一生。”路易说,他并没有有意拒绝蒙特斯潘夫人的接近,作为一个君王,他没有那样的洁癖,但那个孩子不会是第二个卢西安诺,甚至不是第二个哈勒布尔公爵,他们不会得到任何来自于路易的权力。   那些孩子甚至可能无法出现在宫廷里。   科隆纳公爵轻轻地,安心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迁怒一个无辜的婴孩是不对的,但他无法容忍在父亲的身边看到他们,一看到他们,他就会想起以一个无名者的身份留在巴士底狱的母亲。   “你去看过你母亲了吗?”   “去了。”这是必须的,甚至早于觐见路易,玛利·曼奇尼一定会满怀着悔恨与惊恐等待着他,如果科隆纳公爵出了什么事,她一定会选择自杀。   “那么再去一次吧,”路易说:“带着美第奇的安娜。”   “可以吗?”   “她是你的妻子,”路易这样说,“她不能不知道,我会让以拉略陪伴你们,等摈退左右,告诉玛利,她可以拿下面罩,用真实的面貌和你们相见。”   “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您。”   “别责怪我的薄情就行了,”路易眨了眨眼睛:“我知道有人经常说我太国王了。”   ……   美第奇的安娜是在次日看到自己将来的丈夫的,她羞涩地接过了对方带来的栀子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觐见国王的时候戴着栀子花花冠,然后他请求她和自己去一个地方,见一个很重要的人,但不能带着她的乳母与侍女。   虽然芭芘夫人坚持要跟随,但最后那位女官奥比涅夫人以一种相当强硬的态度应允了公爵的要求,她后来这么对芭芘夫人说——这门婚事在同房之前都可以作废,于是芭芘夫人就乖乖地什么都不说了,而且就算他们待在一起又能如何呢?科隆纳公爵固然成年了,但安娜公主还不到他的腰呢。   科隆纳公爵的马车一路慢慢地沿着皇后林荫大道(它已经被延伸到巴士底广场)往目的地去,越过了一群又一群衣着绚丽的行人,美第奇的安娜躲藏在玻璃车窗后,以一个固定的姿态盯着外面,目不转睛——除了接到邀请函的杰出人物,一些名不见经传的画家,雕塑家和音乐家,舞者和演员,也都涌入了巴黎,他们在皇后林荫大道上表演和展示自己的作品,除了求取一点钱财来支付自己的餐费和住宿费之外,就是渴望得到某位贵人的赏识,如年老并且穷困潦倒的伦勃朗那样,一跃成为王室的御用画家。 第二百八十六章 安娜·玛丽亚·路易萨·德·美第奇的惊奇历程(6)   巴士底狱曾是巴士底城堡,作为监狱的时间不长,城堡前的广场直至今日依然是个人们乐于聚集的地方,这里比起皇后林荫大道,更适合演员和舞者,他们的表演容易流于低俗,但绝对不无聊,甚至会令人哈哈大笑,民众们围拢成一个有一个圈子,不是鼓掌就是吹口哨,美第奇的安娜看到一个波西米亚女人正在训练一群白老鼠钻火圈,爬绳梯,几乎挪不开步子。科隆纳公爵站在她身边,摘下帽子,对着一个窗口挥了挥,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母亲总是会站在那个能够看得到卢浮宫的窗口,希望能够看见她的君王与丈夫。   安娜看完了整整一出才意识到自己犯了怎样的一个错,她不安地向科隆纳公爵道歉,科隆纳公爵却只是摇摇头,“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他说:“一个对我很重要的人。”   科隆纳公爵这样说,让美第奇的公主不由得升起了几分好奇心,她跟着公爵一路走过去的时候,不断地听到有人踏着沉重的脚步离开的声音,应该是被有意调开了,黑衣的教士走在他们前面,双手放在袖口里——教士可以说是宫廷的必要配置,或者说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他们不但是罗马教会的爵爷,也是国王的大臣,但这位看上去十分可亲的教士,就算是科隆纳公爵对他也表示出了足够的尊敬和谨慎——他也是波旁一系的亲眷吗?或者有着不可说的尊贵身份?安娜公主这样猜度道,没注意到自己的脚步正在慢下来,科隆纳公爵看了她一眼,想起安娜也只是一个孩子,玛利·曼奇尼的房间在最高处,为了防备敌人的进攻,城堡的旋转阶梯时常故意做得不一样高低,好让敌人在陌生的环境中吃个亏(自己人当然是提前熟悉和习惯的)——一个成年男性爬上最高处的房间也要气喘吁吁,更别说是一个孩子了。   于是他就低声说了一声“失礼了”,就将安娜举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肩膀上。   科隆纳公爵继承了路易的身高,加上安娜,就几乎要碰到上层阶梯的底面了,安娜不得不低下头,抱住科隆纳公爵的头,这对她来说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科西莫三世是个好父亲,但他身体虚弱,几乎没有抱过他的任何一个孩子。   他们继续向上攀爬了十几分钟,才来到一个走道前,教士拿出钥匙,打开了门,安娜公主才看到里面居然是一个套间,通往卧室的帷幔垂着,青灰色的石砖上铺着厚实的羊毛地毯,壁炉里虽然没有点起炉火,但可以看得到厚厚的烟灰,表明它使用的频率很高,小厅里的家具都是齐全的,三角橱、斜面的写字台,小圆桌与三四把椅子,一个带着丝绒面具的男性正站在窗前,“注视”着他们。   科隆纳公爵将公主放下来,疾步上前,拉起那个人的手吻了吻,那个人伸出手去,深情地抚摸着公爵的卷发与肩膀,脊背,他说了话,不是法语而是意大利语,带着锡耶纳的口音,安娜公主惊奇地看着他们,她实在是猜不到这个人与公爵有着怎样的关系。   他们今天的向导,那位黑衣教士等公爵终于后退了一步,就走上前——公主看不到他是怎样动作的,也许就是那么简简单单地一摘吧,就将那个丝绒面具摘了下来,在面具下——公主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张属于年轻或是年老的先生的脸孔,但不是,藏在面具后竟然是一个女性,可能与安娜现在的女官奥比涅夫人差不多年纪,她欣喜而有点惊讶地看着安娜,“这就是公爵的未婚妻子?”她问科隆纳公爵,公爵有点窘迫地咳嗽了一声。   “大概是没错了。”以拉略说,他也注视着玛利,也许他以为会在这位曼奇尼身上看到不甘与悔恨,但要他说,科隆纳阿公爵阿公爵夫人的情况似乎比她在加来或是凡尔赛的时候还要好一些——他希望她是真的醒悟了,而不是有着其他令人不快的想法。   玛利走了两步,安娜公主的眼睛里全是好奇——教会会对人们说,只要女巫会穿男人的裤子,这个罪名甚至曾经写在圣女贞德的判决书上——不过这也不算错,因为玛利·曼奇尼确实是个女巫。   玛利先是深深地吸了口气,虽然那个面具属于魔法产物,对她的视线和呼吸、进食等等都没有什么妨碍,但它仍旧是个枷锁,能够短暂地摆脱一会是件好事,她想要走向安娜,仔细地看看她,但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随手从一边的圆桌上拿起一个苹果,放在银盘上,用指尖敲了敲,苹果就自动四分五裂,变成了削好的小兔子——苹果皮的耳朵还在颤动呢。   “哇!”安娜公主无法抑制地叫出了声:“谢谢。”她羞涩地向这位……夫人屈了屈膝,虽然她还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但科隆纳公爵已经做出了表率。   “这是我母亲。”科隆纳公爵说:“科隆纳公爵夫人。”   “科隆纳公爵夫人已在罗马的陵墓中长眠,如今我只是一个无名的囚徒,”玛利说,在女孩的眼睛里看到一丝迷惑的时候,她笑了:“别去想太多,孩子,您就只当今天的来访只是一个奇怪的梦吧,”她轻轻叹息了一声,转向以拉略,“请替我感谢陛下。”   “陛下说无需道谢,”以拉略说:“他为科隆纳公爵做出这样的安排时,就决定了一定要让您亲眼看看公爵将来的妻子。”   玛利突然转过头去,即便只能看到后背,也知道她深深地呼吸了好几次来平息自己的情绪,房间里末的三个人默契地没有打搅她,几分钟后玛利转过身来的时候,已经神色如常:“可以让他们和我一起坐坐吗?”   “当然可以,”以拉略说:“您有一个下午的时间。”   对美第奇的安娜来说,这个下午确实像是一个奇妙的梦境,她和科隆纳公爵在一座警备森严的监狱里,在一个华美的囚室里,与一位高贵的男装夫人共享了许多魔法、甜食和笑话,在暮色四沉的时候,小公主打起了盹儿,她被沉默的科隆纳公爵抱了下去,在登上马车之前,她被唤醒,然后喝了一小瓶药水。   这瓶药水会让她模糊了之前的记忆,她只会记得科隆纳公爵带她游玩了半个巴黎,尽兴而归,或许有一天她会想起今天的事情,但真到了那时候,这也不是什么至关紧要的事儿了。   ……   安娜公主醒来后,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她的乳母芭芘夫人抱怨着巴黎人实在是过于……放纵了,一边给公主端上了丰富的早餐,今天下午国王还要召见他们,“陛下希望您能和大公主,大郡主她们一起接受教师们的指导。”   “但我已经有奥比涅夫人了。”安娜说,奥比涅夫人就是安娜的教师,同时负责着好几门课程,从针线活儿到法语。   “和这个不同,”奥比涅夫人就在此刻走了进来,说道,“这是奥尔良公爵夫人开设的女校,您会有更多的老师,还有同学。”   “这可有点不成体统,”芭芘夫人咕哝着,毕竟这个时代的贵女们多半都在修道院里或是家里接受教育,而不是在什么“学校”里和一群陌生的女孩坐在一起,学习男士们才会去关心的东西,这实在是有点荒诞不经。   “我倒觉得这很好。”奥比涅夫人说,她语调柔和,但与之相反的,她有着一双锐利坚定的眼睛:“我觉得那会是一件好事。”   ……   “巴黎人怎么看?”路易问道。   “他们觉得这件事儿着实有点荒诞不经。”奥尔良公爵说。“您开设了那样的课程——如果说六岁到十岁的孩子只是学习绘画、阅读与写作,以及一些简单的计算他们还能理解的话——那些大女孩们学习的东西,几乎要与大学里教授的东西齐平了。”   “也就是说,拒绝入学的人居多喽?”   “恰恰相反,”奥尔良公爵说:“他们蜂拥而至,现在一个名额大概已经等同于一座葡萄园——还是有价无市。”   “有人转让吗?”   “还没人做出这样的蠢事来,王兄,”奥尔良公爵说:“谁都知道那份名单是您亲自定下来的。”   路易点点头,确实,他没有急切到以为可以一蹴而就,在这座女校里,没有任何男性——从学生到教师都是如此。不说学生,单单教师与学生之间产生丑闻的事情从来不少——他是读过阿贝拉尔神父与海萝丽斯的书信集的,当初这位神父就是少女海萝丽斯的老师,路易十四从不轻易考验人性。   不仅如此,学校的学生也是经过甄选的,免得被有心之人利用,路易无所畏惧,但他担心的是他的教育工程无法推行下去。   他不是不可以只为男孩们准备学校,但胡格诺派教徒之所以将男孩与女孩们一同送入学校,不正是因为他们发觉,一个族群要健康而又稳定地发展下去,两者的教育都不可或缺吗?毕竟除了父亲之外,母亲也在家庭中担任着一个重要的角色,甚至可以说,在六岁之前,孩子们最初的观念与信仰就来自于和他们最亲密的母亲。   另外,他让奥尔良公爵夫人来主持此事,也是希望她能从险些被自己的兄长谋杀的阴影中摆脱出来。   ……   巴黎人虽然对这所女子学校议论纷纷,却依然趋之若鹜的原因有很多,譬如这座学校位于塞纳河中的西岱岛,巴黎圣母院与礼拜堂正位于这座岛屿上,学校的位置正对卢浮宫,虽然现在国王更多地住在凡尔赛宫,但他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在卢浮宫住上几个礼拜,他的宫廷与朝廷,也会随之移动到卢浮宫。   还有的就是国王的名单,那张名单上的人有亲王,有公爵,也有军官和官员,无一例外的是,他们都是深受国王信任的心腹重臣,不是为国王立下过赫赫功勋,就是为国王效力多年不曾懈怠,他们几乎是毫不犹豫就将女儿送到了国王的学校里——哪怕那些反应机敏的人给出了一个几乎令人无法拒绝的好价钱。   这些在人群中涌动的暗流,在奥尔良公爵夫人明确地宣布,只有名单上的女孩才能入学之后变,变得更加炽热不说——那些幸运的女孩在自己的课堂上,无比惊愕与狂喜地看到了大公主与大郡主的事儿可都是转眼间就传遍了整个巴黎。   这座女校事实上暂时只有一百多个学生,十几个老师——没办法,学生或许可以更多,但能够担任教师职责的女士就实在是太少了,这里的教师大部分来自于法兰西科学学院,简单地说,就是那些学士与教授的妻子和女儿,她们有幸耳渲目染,又有许多空闲时间和书籍文卷,不至于与其他女性那样只懂得周旋在客厅、卧室与厨房之间。   还有一部分教师来自于贵族阶层——那些天资聪颖如同珍珠一般无法被尘沙遮掩光华的女士们都在跃跃欲试。   譬如蒙庞西埃女公爵身边的女伴,那位曾经受辱于费利佩·朱尔斯·曼奇尼的拉法耶特女士,她在前者死去之后摆脱了他的魔法,去到乡间休养了几年,后来蒙庞西埃女公爵获得赦免,回到巴黎,她又受邀来陪伴女公爵,虽然芳华已逝,但她的魅力原本就来自于她的学识与天赋,在宫廷中依然很受王太后等贵人的照看。   只是蒙庞西埃女公爵也没想到,奥尔良公爵夫人才显露出要招募女性教师的意思,拉法耶特夫人就立即毛遂自荐了。   拉法耶特夫人此时已经完成了两本小说,在学校里教授古典文学,负责高年级的学生,也就十岁到十四岁的女孩们,低年级的学生则由另一位外来的教师,弗朗索瓦丝·奥比涅夫人负责,据说这位夫人原先是个法国人,但后来去了意大利,有人说她出身卑微,但拉法耶特夫人和她喝过茶,聊过天,认为这位夫人并不逊色于自己,或是别的教师。   只能说爱造谣中伤别人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第二百八十七章 令人垂涎三尺的王太子妃之位   美第奇的安娜公主当然很高兴在负责低年级女生的教师行列中看到奥比涅夫人,她甚至忍不住轻轻地向自己的女官摆了摆手,奥比涅夫人对她眨了眨眼睛,就继续正襟危坐——奥尔良公爵夫人知道国王对这座女校,或说范例的看重,所以她仿效着一些女子学校(当时已经有一些小型的女子学校,主要是修道院与某位落魄的夫人在自己的住宅里开办的,一般只有几个学生),为学生和教师们规定了统一的服装样式,同时也是为了避免有外人潜入学校,酿出意外。   低年级学生是白色的亚麻或是棉布衣裙,高年级生则是蓝色的衣裙,教师则统一为黑色衣裙,一些高年级的学生还有点不习惯,但她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如此之多的同龄人,加之身份相近——即便不那么相近,对方的父兄也必然是能够被国王记住名字与家庭情况的未来重臣——于是没几天,她们就熟悉和亲昵起来了。   当然,最受拥趸的还是大公主与大郡主,不那么出乎意料的,最多朋友的居然不是大公主,而是大郡主,这样一想也正常,大公主已经定下了瑞典的国王卡尔十一世做丈夫,大郡主人们一直传说她要成为西班牙王后,但随着卡洛斯二世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长女签了婚约,大郡主不免再一次受人觊觎。   虽然大部分情况下,大郡主最有可能缔结一门门当户对的婚约,也就是政治婚姻,但若是法兰西的大贵族们——也不是没有可能啊,奥尔良公爵,王弟菲利普深受国王的看重与信任,如果能够从不谙世事的大郡主这里入手,进而动摇奥尔良公爵,最后获取国王的恩准,那么,单单就大郡主的嫁妆,就是一笔令人垂涎的收入。   孔蒂亲王的长子是最后可能的人选,他今年十二岁,与大郡主年岁相当,并且继承了母亲的美貌,父亲和路易十四也能算上半个连襟,又是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的亲弟弟,成功的希望很大,孔蒂亲王的次女也是十一岁,这次被父亲送到圣路易女子学校,也有推波助澜的意思。   事实上无论是大公主还是大郡主——她们在这里与其说是为了学习,倒不如说是为了给她们的父亲与伯父,也就是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站位,好让那些贵族们放下不应有的顾忌,也让整个社会更加宽容地看待女性中的教育者与被教育者。   毕竟这个时代,依然有男士认为女性和孩子一样,大脑的发育天生就不够健全,对待孩子,他们的意见是各种严厉的惩罚,对待女性嘛,他们会认为她们更应该在男性的保护中平静而安逸地度过一生,除了照看自己的家庭,无需在任何事务上耗费心力,就算是如拉法耶特夫人这样聪慧的女士,宫廷里的先生们也依然认为,她的智慧是魅力的附加物,简单点来说,就是为了征得男性们青睐而非尊重存在的。   对此路易也不能说些什么,免得有人以为他发了疯,他只能为自己的孩子多做打算,另外为将来的女性们打开一道不那么狭窄的门,今后这道门能不能打开到让她们昂首挺胸出入的地步,就要看她们自己的决心与魄力了。   所以,接受过如柯尔贝尔这样的重臣教导过的大郡主,看这些同龄人几乎可以一眼看穿,哪怕是要比诈谋奇计,这些孩子又如何能够与王太后,王后身边的贵女们相比?!于是大郡主就和奥尔良公爵抱怨了几句,如果要在谋算中达成一桩毫无感情可言的婚约,那么她为什么不去嫁给一个大公或是国王呢?至少后者可以为她带来一顶王冠。   “这就是我要抱怨的事情了。”奥尔良公爵喃喃地说:“王兄怎么可以让柯尔贝尔或是卢瓦斯侯爵来教你们,活见鬼,你们又不是王子,看看他们把你们变成什么样子了。”   “我觉得这很好,”大郡主想起她的一些同学,一些果实过早成熟,一些果实却还十分青涩,她们所期待的就是如诗人们所描绘的那样,只要拥有美貌与贞洁,就能迎接到一份高贵的爱情,她靠在奥尔良公爵的膝盖上,就像是任何一个深爱着父亲的女儿那样,满怀信任:“荣誉,地位与权势,比爱情更罕见,我或许会期待爱情,但那会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而且,”她抬起头看着父亲:“大公主的婚事也要比人们想象得更美满,父亲,正如大公主和我说的,越是珍贵的东西,就越要努力争取,哪怕十分艰难,但站在原地自怨自艾只会引来旁人的嗤笑与轻蔑。”   奥尔良公爵伸手摸了摸女儿厚软的长发,他的头发在小时候是打卷的,但长大之后就变直了,王兄的头发倒一直打着小卷,大郡主的头发没有继承到他和亨利埃塔,却和国王一模一样,也不怪有人质疑大郡主的身份——但奥尔良公爵知道王兄和亨利阿塔绝对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亨利埃塔是很早就知道了国王不会容许任何人破坏他与弟弟之间的感情,国王呢,他每天都有比女色更值得关切的事情要去处理,这点身为王领密探首领的奥尔良公爵是再清楚不过的了。   “我见过那小子,”奥尔良公爵突然说,大郡主要顿一顿才能猜到父亲所说的那个小子是孔蒂亲王的长子,也是她的夫婿人选之一:“单从外貌上来说,他还不算太糟糕,毕竟他也是一个波旁,她的母亲又是一个曼奇尼,但他,”他目光游移地说:“在个人的道德上难以令人恭维。”   “那位只有十三岁……还是十四岁?”大郡主听出了奥尔良公爵的意思,不免有点惊讶。   “按他自己的话来说,”奥尔良公爵回答说:“他天赋异禀。”   “呃。”大郡主说:“所以还是算了吧。”   “但我真不想让你离开法兰西。”奥尔良公爵沮丧地说。   “那么我就只有进修道院了,父亲,我的身份特殊,您又会给我一大笔嫁妆,无论我嫁给了谁,都会是个问题。”大郡主冷酷地说。   “您是个残忍的人。”奥尔良公爵说,“国王要把大公主留到二十岁……”   “别,”大郡主继续无情地补刀:“大公主和我提起过这件事情,她请我来转告您,请您劝劝陛下,别干这种蠢事。”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站起来,捧住父亲的脸:“国王之前就做得很好,我也希望您能这么做,与其考虑八年后的问题,您倒不如设法解决我现在的问题。”她认真地说:“给我找个丈夫,一个好丈夫,对法兰西,对我都有利的丈夫,让那些动荡的心都平静下来。”   她端详着奥尔良公爵的脸:“您想说什么?”   “有那么一个。”奥尔良公爵慢吞吞地说。   “一个?”   “您的丈夫人选。”奥尔良公爵说,“但问题是,他们的使者带来的画像并不是王子,而是一位公主。”   ……   首先要说明的是,这个时代的君王们还没有狂妄到无视伦理的地步,他们的使者带来了公主的画像,可不是为了和大郡主谈婚论嫁的,他们的猎物是还有一年成年的法兰西王太子小路易。   说起来王太子小路易的婚事早就被提上了各国君王的备忘录,尤其是法兰西在佛兰德尔与荷兰连续取得莫大的胜利之后,当然,如丹麦这样很有可能成为敌人的国家路易是不会考虑的,毕竟他的大公主将来会是瑞典王后,瑞典又与丹麦将来又必定为了挪威甚至更多的地方开战,路易还没有冷漠到无视女儿立场的地步,而且若是与丹麦联姻,那么卡尔十一世以及瑞典贵族一定会怀疑法兰西与成其结盟的诚意,法兰西会失去这么一个重要的盟友。   另外,丹麦又能给法兰西什么呢?若是荷兰还在,路易倒是要考虑依仗丹麦遏制荷兰的发展,但现在荷兰只是法国的一个大省,法国对丹麦一无所求。   更不用说,王太子小路易的婚事可能是在联姻问题上,法兰西人最最重要的一枚筹码了。   也因为这个原因,公爵以下的贵女都不在可选行列之内,小路易的妻子人选顿时大缩水,与他年龄相仿的公主不多,一些君王甚至还没鞥生下女儿,就算他们今后有了女儿,丈夫与妻子年龄差在十几岁上就不说了,他难道还要小路易到了三十岁才结婚?到时候一定会有人怀疑小路易在男性能力上有问题,也许还会多出很多不必要的麻烦,譬如奥尔良公爵的儿子,十几年后他正值婚龄,路易不会怀疑菲利普,但就怕有心人从中生事。   这样下来,能够被选择的竟然只有两个人选,一个是勃兰登堡-普鲁士的大公腓特烈的幼女,另一个则是葡萄牙国王佩德罗二世的长女。   这两者都有缺憾,勃兰登堡大公腓特烈在法国与荷兰的战争中,旗帜鲜明地站在哈布斯堡这边,同时他也是曾经的奥兰治亲王,现在的威廉三世,一个徒有虚名的乌德勒支大公的姑父——威廉三世是在尘埃落定后才被放出伦敦塔,回到荷兰的,可以想象那时候他有多狼狈,绝大多数荷兰人都相信他将荷兰人出卖给了英国人,换来了乌德勒支,他先祖的荣誉都因此蒙上了耻辱的灰尘,但威廉三世不愧为是奥兰治的后人,他顽强地坚持了下来,将乌德勒支管理的井井有条的同时,还不忘搜罗那些愿意相信和帮助他的人,勃兰登堡大公腓特烈在这方面给了他很多帮助。   这样的行为不免给法兰西的荷兰总督蒂雷纳子爵带去了一些麻烦,但他终究也是莫里斯·奥兰治的外甥,也有着奥兰治家族的血,他战功赫赫,也得到了一部分荷兰人的支持。   路易并未想过处理掉威廉三世,他还需要威廉三世成为英国与法国在荷兰的缓冲,但这不是说,他就完全不在意勃兰登堡大公的行为了。   而且霍亨索伦曾经是哈布斯堡的臣属,普鲁士则是波兰的附庸,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平起平坐,波兰的路德维希一世甚至曾经在阶下为臣的路易十四可不愿意给将来的法兰西国王挑选这么一位王后。   至于葡萄牙国王佩德罗二世呢,也有问题。   葡萄牙王室始于勃艮第,勃艮第的亨利之子娶了卡斯蒂利亚(尚未合并之前的西班牙的一部分)国王的私生女为妻子,获得了葡萄牙作为伯爵领地,在1139年独立,但后来哈布斯堡曾经在1580年借由联姻得到了葡萄牙,但又在1640年重新被若昂四世夺回,这位若昂四世又是谁呢?他是最后一位勃艮第王朝的葡萄牙国王的私生子。   即便不论这个,现在的佩德罗二世又类似于曾经的英王亨利八世,甚至比亨利八世还要令人忌惮,因为亨利八世的兄长确实是遇到了不幸,但佩德罗二世的兄长确实是被他软禁的——他现在也只是一个摄政王,虽然迫不及待地与曾经的嫂子结了婚,单在69年生下的这位伊莎贝拉公主实在是……身份尴尬。   就算现在的葡萄牙王后萨伏伊公爵之女已经以前夫阿方索六世无能解除了婚约,但这位公主还是不免被人有意忽视,据说她出生在一个偏僻的修道院而非王宫,王后对她十分冷漠,摄政王也对她不闻不问,路易真怀疑这是不是葡萄牙人的一个阴谋?但就使臣送来的画像来看,这位摄政王又诚意十足——路易的意思是,这幅画像极尽美化之事,看上去甚至不像是个四岁女童——至少画像上的孩童应该与大郡主年龄相仿。   除了这个之外,萨伏伊公爵甚至亲自来到了巴黎,为自己的外孙女说项,萨伏伊的领地分别占据了法国、神圣罗马帝国与亚平宁半岛的一部分,虽然小但十分重要,虽然这个萨伏伊公爵的头衔来自于神圣罗马帝国,但从姿态和言语上,这位公爵几乎已经愿意承诺与法兰西签订秘密合约。   这样,国王的天平就不得不向那位伊莎贝拉公主倾斜了。 第二百八十八章 阿方索六世之死   辛特拉宫位于葡萄牙都城里斯本的北郊,这是个风景优美,气候宜人之地,十四世纪的时候葡萄牙国王约翰一世在这里建造了行宫,贵族们也大多在这里有自己的宅邸,不过近几年来,已经很少有人到那里避暑,不为别的,只因为葡萄牙名义上的国王阿方索六世就被软禁在这座行宫里,虽然人们都说他是在这里“养病”。   佩德罗二世的使者在一座丘陵上勒马驻足,注视了那座行宫很久,就像是要穿透那厚厚的城墙看见里面的人,他的视线中有轻蔑,也有无奈和怜悯,过了好几分钟,他才一提马缰,疾驰而下。   经过重重关卡与验看后,使者终于来到了阿方索六世的面前,在这个时代,病人的房间从来就是密不透风并且阴暗潮湿的,即便点着昂贵的香料,那股子混杂着陈脂与腐肉般的恶臭还是如同液体或是固体那样在房间里堆积,使者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尽可能缓慢地代为转达了佩德罗二世的问候与——真实的来意。   他说完就走了,甚至没有等待帷幔中的阿方索六世垂问或是回答,应该说,他的使命就在于此,若是画蛇添足,反而会让他受到责备——因为佩德罗二世也不需要得到一个回答,不,他所需要的回答不是用舌头和喉咙讲出来的。   守候在床边的仆人无法阻止使者的离去,他虽然忠诚,但和他的主人一般,无论宫内宫外都没有任何权力,只一听到阿方索六世的喘息声,他就连忙拉起帷幔,摇曳的烛光照亮了锦缎深处犹如地狱般的一幕——那是一堆滚动的脂肪,从被称之为嘴巴的缝隙里酝酿与吞吐着酸臭的气息,同时,连着上方的另一道缝隙——鼻子,它还在不断地流出浓稠的白色,灰色或是黄绿色的液体。   仆人见惯不惊,抽出一旁的法国毛巾——这是从加来商人那里买来的新货,因为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毛圈而格外厚实,吸水性好并且柔软,以往需要十来条亚麻布巾才能擦干净的脸现在只用一条就能擦干净。   只是今天他随手将毛巾丢在地上的时候,微微一顿——上面有血。   他连忙掰开国王的嘴检查,发现陛下只是咬伤了舌头,他定了定心:“我去给您拿瓶药水。”他说。   那团肉猛烈地颤抖了一下,发出几个音节,仆人听懂了只有几个人能够听懂的意思,国王是在说,不要药水。   他站在床边,十分难过,因为他知道阿方索六世不要药水不是因为他没有感到痛,而是受到了威胁。佩德罗二世的口信没什么可质疑或是责备的地方,他只是简单地告诉兄长,自己与曾经的嫂子结婚后,生下的女儿伊莎贝拉很有可能成为法兰西的王太子妃,记住,是很有可能,他的口信中没有提到最大的妨碍是什么,但谁都知道,伊莎贝拉公主最大的劣势就是她虽然是摄政王与王妃的女儿,但如果只是摄政王的女儿,那么她就没有资格成为现今欧罗巴大陆上最强大国家的王太子妃。   谁都知道,摄政王只是在等着阿方索六世死去,因为他不愿意担上弑杀兄长与国王的罪名,但阿方索六世——虽然他三岁就出现了偏瘫的症状,之后的十几年里一直由他的母亲代为管理朝政,当然,这位王太后缺少政治天分,心胸狭隘。卡特琳娜公主,也就是阿方索六世的妹妹嫁到英格兰的时候,带走了葡萄牙的两处殖民地锡兰与孟买,已经让葡萄牙宫廷里的大臣与贵族很不高兴。而后在接下来的几年里,葡萄牙在与荷兰,与西班牙的战争中都一再失利,这位王太后就更是成了葡萄牙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这样的局势下,年轻而勇敢的麦略尔伯爵毅然决然地发动了政变,在62年的时候推翻了王太后的统治,以他为首的葡萄牙政府与军队顿时焕发出了勃勃生机,不但连续打退了西班牙的进攻,更是就此让葡萄牙在西班牙的统治下独立出来。   极具讽刺意义的,麦略尔伯爵获得的胜利,被冠在了甚至无法独立行走的阿方索六世身上,他被称之为“胜利王”。   这位“胜利王”不曾有一天掌握过权力,先是王太后,再是麦略尔伯爵,因为无法运动,以及不加限制的饮食,他的身躯愈发肥胖,又因为没有接受过任何正统的教育,所以就连正常地和人交流也不能,但不知道是不幸,还是幸运,他居然有个十分聪慧的头脑与坚韧的意志,哪怕只有仆人的唠唠叨叨,他也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了解他的人都说,他并不是如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那样,只是一头狂暴的野兽。   也许是有着这样的考量,在百般权衡下,麦略尔伯爵为他选择了萨伏伊公爵之女,这种选择一开始没人反对,现在的葡萄牙属于布拉干萨王朝,这个王朝,如上所述,并不正统,所以哈布斯堡一直在质疑他们的合法性,所以他们不可能从哈布斯堡体系中选择新妇,而萨伏伊公爵的女儿,妙就妙在虽然论父系,她是哈布斯堡的臣女,但论母系,她是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的远亲。   但麦略尔伯爵就算是将灵魂卖给了魔鬼,也没想到这位公爵之女是个怎样雷厉风行而又果断凶狠的人物,这位公爵之女只和阿方索六世过了一夜,就确定了后者没有生育能力,不能让她有孩子,她就当机立断地与国王分房,三个月后,她就突然离开王宫,来到里斯本大主教的面前,请求他宣布自己与阿方索六世的婚约无效。   与这个雷霆般的消息同时抵达麦略尔伯爵面前的是佩德罗二世的支持者与他们的士兵,这位为葡萄牙立下了无数功勋的伯爵大人也只得黯然退场,之后的事情无需多说,佩德罗二世成为了摄政王,而后与萨伏伊公爵之女结婚,伊莎贝尔公主就是在第二年的年初降生的,所以从法律上来说,她是合法的,但从正统性上来说,她只能算是亲王之女,过分点说,若是今后发生了什么意外,阿方索六世复辟,她可能只是一个叛国贼的女儿。   所以虽然佩德罗二世表现的非常热切,但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还在犹豫不决的原因,佩德罗二世的使者带来的口信,也就是一封催命书,他依然如同一个伪君子一般,仿佛只是来告诉自己的兄长这个重要的好消息,但最重要的,还是希望阿方索六世自己去死。   阿方索六世会甘愿去死吗?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他从三岁起就卧床不起,双腿萎缩,身躯臃肿,他永远记得自己的母亲,父亲和弟弟是怎么看他的。萨伏伊的公爵之女曾经是他的希望,她也确实是个勇敢的女士——即便面对这么一个丑陋的躯体,她也尝试过,阿方索六世永远感激她的尝试,但她的勇敢也体现在她的背叛上——葡萄牙的贵族们最终倒戈或是选择中立,正是因为王后公开了阿方索六世没有生育能力的秘密。   就像是路易十四在和大臣们商讨大郡主与卡洛斯二世的婚事时,卡洛斯二世再愚蠢,再残暴,再丑陋与扭曲都没关系,但一确定他没有生育能力,大臣们立刻坚决地站在国王一边,因为一个随时会被宣布无效的婚约根本没有必要讨论下去——人类的婚姻原本就是为了繁衍而存在的。   阿方索六世成为了所有人的弃子,他先是被迅速地送往了亚速尔群岛,而后又被带到了辛特拉,也许是佩德罗二世觉得,还是把他放在身边比较安心——他是一个高贵的囚徒,永远离开了他的大臣与军队,身边只有仆人,前来问候他的只有海鸟和松鼠,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坚决地要活下去——就算是为了嘲弄他的弟弟佩德罗二世,佩德罗二世想要干干净净地登上王座,不可能!   为了这个,阿方索六世可以忍耐任何痛苦与折磨,没什么,他早就习惯了,他已经坚持了三十年,大可继续坚持三十年,也许佩德罗二世还会死在他前头,这么一想,阿方索六世都要笑出声来。   他觉得自己能做到,尤其是现在,他的身体状况甚至要比以往的几年都好。卧床不起的人最怕的就是身体起了脓疮——那些和床单紧密相贴的部分,据说脓疮溃烂,人会发热,就会死了。所以仆人每天都要为他擦拭和用药,一开始的时候他的医生沿袭传统,给他放血,灌肠和涂抹药膏,这些药膏有时有用,有时没用,不过自从仆人秘密找来了法国的医生,他们现在改用烈酒和一种紫红色的药水为阿方索六世擦拭身体,这种药水可以内服,也可以外敷,效果出色,刚才仆人说要给他拿的就是这种药水。   但现在阿方索六世不敢相信他们了,他担心仆人端来的会是一瓶毒药,之后的几天,他一直只允许他们给他外敷药水。甚至忍耐着只用白煮的鸡蛋和牛肉,撒上一点盐,不喝酒,只喝清水——这种行为与其说是为了防备有人刺杀他,倒不如说是在向所有期望着他去死的人宣战,不,他绝对不会去死!   于是,那些曾经在他的生命中消失的无影无踪的大臣和贵族们又都出现了,他们看似都是来殷勤问候的,事实上却用眼神和微妙的身体语言来催促阿方索六世——您应该回归天主的怀抱了,人世间已经不再有您的位置,您应当为了葡萄牙牺牲,他们用无声的语言这样说道,就连亲自为他洗礼的里斯本大主教也是如此,他甚至带来了圣油,不顾阿方索的反抗与仆人的喊叫,给他提前做了临终圣事。   阿方索六世固然没有佩德罗二世那样健康,但他的生命力还是十分顽强的,他喷了大主教一身臭烘烘的口水。   然后第二天,麦略尔伯爵来了。   这位伯爵先生如今已年逾不惑,但在阿方索六世的记忆中,他一直要比同龄人更强壮敏锐,他虽然一手遮天,但对国王陛下依然保有着足够的尊敬与爱戴,在他掌握朝政的时候,他经常来拜访阿方索六世,有时候也会提起一些重要的政事,阿方索六世说起那种别人无法听懂的语言时,他也会耐心地听下去,直到阿方索六世感到疲倦为止。   现在回想起来,他掌权的那几年,反而是阿方索六世最愉快的时候。   麦略尔伯爵一走进房间,就看到了两点浮现在黑暗中的光亮,仿佛一瞬间,他就回到了1665年的时候,那时的他意气风发,挥斥方遒,发誓要为自己的国王与国家奉献终生,他这么说的时候,阿方索六世也是这么看着他的——那双眼睛,今天也在闪闪发亮。   他慢慢地走到床前的椅子前,坐下,而后一言不发。   那双眼睛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在圣母升天节前的一个礼拜,王太后也来了,她一直不喜欢这个孩子,因为他幼年时就成了一个不堪用的废物,她以为自己会说出许多残忍的话,但她一看到阿方索六世,就抬起手蒙住了面孔,哭了起来。   最后来访的人,出乎意料,是年幼的伊莎贝拉公主,她怕得都不敢直视床上的阿方索六世,在乳母的催促下,她一点一点儿地靠近床边,跪在阿方索六世的身前,求他赐福于她。   阿方索六世看着她,他应该憎恨她的,她是耻辱的证明,是两个叛贼的结晶,是罪人的报应,但——那是个很小,很小,很小的女孩,在她的脸上他能看到自己的弟弟,也能看到自己的妻子,他知道她的身份是如何地尴尬——她的父亲一日没有登基,她就一日无法拥有一门称心的婚事,不,更大的可能,她连出嫁的机会都不会有,因为她孩子的血统也会遭到质疑……布拉干萨王朝原本就有很多被人诟病的地方,那些位高权重的人为何要选择这样一个人来做自己的妻子,徒增隐患呢?   伊莎贝拉公主在那里跪了不知道多久,她只知道对她一向冷漠的母亲对她说,这是她唯一拧转自己命运的机会。   直到她浑身僵硬,她才感觉到一样沉重而又宽厚的东西落在了她的头顶,几秒钟后,她的乳母上前来抱走了她,她在乳母的肩膀上看过去,只能看到在阴影里的一团朦胧的白影,这是她的伯父留给她的最后印象。   在圣母升天节的前一天,阿方索六世因为饮用了太多烈酒,在昏迷中毫无痛苦地死去了。   圣母升天节后的第三天,佩德罗二世正式登基,萨伏伊公爵之女成为王后,他们唯一的孩子,伊莎贝拉公主也得以正名。   同月,法兰西与葡萄牙之间的婚约谈判正式开始。   ……   PS:真正的历史上佩德罗二世83年才得以正式登基,这位伊莎贝拉公主只活了二十一岁,未婚无子。 第二百八十九章 阿方索小堂   2020年7月5日星期日——一个傻瓜的法兰西游记(4)   凡是要到法国去的,必然要去巴黎,要去巴黎的,必然要去凡尔赛。   作为一个穷困而又大胆的人,我不准备付给旅行社65欧元来让他们将我从巴黎送到凡尔赛,当然,为了省掉这笔小费用,我给出的代价是一张12欧元的火车票,因为迷路从三公里变成了三十公里的步行路程和一双因为穿了不适合的新鞋与长途跋涉而鲜血淋漓的脚。   我起初的想法并没错,因为从火车上下来,就可以看得到一条掩映在层层绿荫下的大步行道——这条步行道的左右侧镶嵌着两对一掌宽的黄铜线,它们原本是四条轨道,在十七、十八世纪的人们还需要用马车代步的时候,凡尔赛每日的拜访者数以千计,路易十四就命令工程师在这里建造了一条有轨马车道,而且还是双马车道。   但自从汽车诞生后,这条轨道就被废弃了,不过您们也知道,法国人对路易十四的一切都狂热得令人发指,他们尽可能地保留下所有与那位太阳王有关的东西,于是他们就将这四条轨道撬起,在里面灌注水泥,而后重新压上翻过来放置的轨道,原先的轨道是个口向上打开的U字,翻过来就变成了平面的宽铜线。   现在这条道路上只允许步行,而且就我看到的,所有的人都尽可能地避开路面上的铜线,当然,他们并不都是法国人,或者明确地说,他们大多都是外国人,但就算是最粗鲁的美国人……嘿,你知道的,为了所谓的自由,他们能够做出最蠢最下作的事情来,可在这里,他们就得老老实实的——我想这和某种传闻有关。   我看了看周围,据说在凡尔赛有着最多的退役军人,也许是太阳王最先设立常备军就是从凡尔赛挑选士兵,所以凡尔赛与附近的里摩日人大多都会选择在高中或是大学毕业后从事军职,就连女士也不例外。   任何一个敢于在凡尔赛胡作非为的家伙,都是要立刻,马上和随即挨上一顿好揍的。   我得说这真是令人欣慰。   随着人流往前走上几分钟,就能看到分岔的小路,路边是白墙面,张着深蓝色雨篷的咖啡馆或是餐厅、书店、纪念品店等等,不过我没有走进去,因为从这里,我们就能看到凡尔赛宫了。   凡尔赛宫有着一个很著名的别名,“黄金、白银、象牙与水晶。”黄金和白银不必多说,就是妆点在门框与窗框上的金银箔与饰品,象牙指的是从台阶而始,延伸到地面、柱子,至天顶终结的白色大理石,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些大理石因为空气与水汽的腐蚀而微微有些发黄,却要比原先的纯白更多了一些温润典雅的韵味,也让这座庞大如同小城的宫殿就像是由象牙砌筑的。   水晶就是在凡尔赛宫里无处不在的玻璃和镜子,在太阳王建造凡尔赛宫的时候,玻璃和镜子的价格还未低廉到现在这个地步,虽然在传说中,路易十四将灵魂卖给了魔鬼,依靠巫师们的帮助在玻璃与镜子的产出上有了很大的发展,但我们都知道那只是胡说八道——我想应该是这位向来宽容敏锐的国王一定是有幸遇到了一些不为人所知但才能兼备的工匠或是学者。   从火车站走到凡尔赛宫的脚下并不远,也就是我说过的,三公里左右,然后,从这里可以看到极具盛名的三百三十九阶台阶,大概就等于十五层楼或是十六层楼的高度,这个高度对老人,孩子和残疾人都不太友好,曾经有人提出过,要在凡尔赛宫的左侧或是右侧加装电梯,但这个提案虽然每年都要被提上一次或是两次,也许更多,但从来就没有通过过。   所以在这里你们可以看到另一个有趣的景象,那就是和凡尔赛宫一样常驻于此的抗议人群。   接下来,就是我犯蠢的时候了,原本我可以和其他人一样,安安稳稳地沿着那三百三十九级台阶,去达成我十二年来最大的夙愿,但我的好奇心并不允许我这么做——我看见一群穿着色彩鲜艳的半透明防晒服,戴着帽子,穿着运动鞋露出一双毛腿的美国人,正在往另外一个方向走。   众所周知,凡尔赛原本是一块沼泽地,在买下凡尔赛后,从路易十三开始国王们就不断地烧毁密林,填埋沼泽,路易十四筹建新宫的时候,就有人就有人建议他就原先的狩猎行宫扩建,但路易十四没有同意,他另外选择了一块广阔的地方,就是这里。   这里距离原先的狩猎行宫不远,虽然也是一处洼地,但它却连接着丘陵群,这也是为什么凡尔赛宫的大运河可以无需高架水渠,就可以直接从塞纳河引水过来的原因。   这些美国人打算的就是,不去和其他人那样攀爬台阶,而是从右侧较为平缓的坡地攀上去,而后往北走,走到大运河与塞纳河的交界处,再从那里往凡尔赛宫走,就是说——与其他游客相反。   我当时觉得这真是一个好主意,诸位,全当我被魔鬼迷了心吧。   在地图上看起来只有小小的一段,在真实的世界里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们在下午一点的时候开始另辟蹊径,以为一两个小时后就能抵达终点,但谁知道我们一直走到了太阳落山,四周变得黑沉沉的也没能看到大运河,活见鬼,凡尔赛宫每年都有近一千万人的游客,人呢?为什么这儿只有我们?   那时候我们又累又饿又渴,什么话都不想说,我都在想要不要露宿一晚上,然后看情况是不是要打报警电话,但就在我左右张望,想要找一块平坦的地方时,我看到了灯光。   我几乎可以确定那就是上帝在回应我的祈求,我飞奔而去,天哪,那果然不是幻觉,那是一座小礼拜堂。   我都不知道这里怎么会有一座小礼拜堂,里面有个很好心的神父,他接待了我们,给我们水和面包,芝士,还有一些即食火腿,我狼吞虎咽一番后才来得及慢慢打量——这是一座小堂,毫无疑问,但华丽的程度甚至不逊色于我在巴黎看到的圣路易礼拜堂,它应当也是一座哥特式建筑,因为我看到了拱顶与弯曲的肋架,基座墙面至少有十英尺,没有窗,所有的窗都需要抬头仰望。   那些巨大的彩色玻璃花窗——一时间我看不出花窗描绘的是哪个故事,应该是个圣人。   我从第一面花窗看起,那上面描绘了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和他的母亲,旁边天使环绕,分别捧着王冠与权杖,还有圣球,这是在说,画面中的婴儿,应该是个国王或是皇帝,但除了圣路易,我不知道还有那位国王曾经被封圣……我正要猜想这个国王是不是圣路易的时候,却看到花窗的围边是红底金城堡,这个图样我在葡萄牙王室的纹章上看到过。   等等!这就太奇怪了,在凡尔赛,法兰西最瑰丽的宝冕背后,却有着一个与葡萄牙王室有关的小礼拜堂?   我恢复了一点气力,就站起来,一扇花窗接着一扇花窗地看过去——第二幅花窗是一个孤独的小国王,他一个人坐在宝座上,座下大臣无数,却没有一个人朝他看,他们只看着他身边的贵妇人,现在我已经能够猜到她是国王的母亲,王太后了,王太后为幼子摄政并不罕见,但我也发觉了,王太后,无论是在第一幅,还是第二幅,都没有看着看着小国王,第一幅里她看着地面,第二幅她看着另一个婴儿。   第三幅花窗王太后消失了,一个大臣站在了成年了的国王身边,大臣们的视线终于落在了国王身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隐约感到一阵无来由的欢喜,但几分钟后,我的心就变得沉重起来,国王倒下来,他的身边不再簇拥着大臣和将领,只有仆人和医生。   第五幅令人感到迷惑,因为在国王的床边,主教正在为他行临终圣事,仆人哀泣流泪,但国王的手正从床单下伸出来,放在一个幼小的女孩头顶,女孩的乳母在画面的一角,伸出手来,似乎在祈求,也似乎在时刻准备着将女孩带走。   第六幅,我看到是一个国王和他的王后,他们身披皇室蓝色底金百合的冕袍,头戴王冠,手拉着手,他们身后就是一座小礼拜堂——难道正是这对法兰西国王与王后建造了这座小礼拜堂?   “这是路易十五和他的妻子,葡萄牙的伊莎贝拉公主,也是路易十五的王后。”   我转过身,看到方才接待了我们的神父,那些美国人也跟在他身后,他们一定很好奇,我也是。   “我可以知道一下,”我问:“他们为谁建造了这座礼拜堂吗?”   “葡萄牙的国王阿方索六世。”神父说,这个名字让我感到陌生,神父笑了笑,显然很能体会我的感受,太阳王以一己之力,压制得同时代的君王如同白昼时分的星月一般黯淡,大部分人或许只记得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因为他竭尽全力与路易十四做了一生的敌人,或许还有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因为这家伙也够传奇的,他是太阳王的亲眷,但起过篡位之心,后来更是沦为叛国的逆贼,他还以西班牙将领的身份和法国打仗……最后却是路易十四没有一点犹疑地将他送上了波兰国王之位。   虽然现在大家都明白,这只是一次哈布斯堡式的操作……无论如何,波兰王室在2020年还姓波旁没错。但谁都要感叹一声,太阳王的心胸与魄力确实无人可及。   “阿方索六世是伊莎贝拉王后的伯父,公主的母亲,萨伏伊公爵之女曾经是阿方索六世的妻子,但后来阿方索六世没有生育能力而被宣判婚约无效,后来她又嫁给了阿方索六世的弟弟,佩德罗二世。”一个美国女孩突然补充道,当所有人都在看她的时候,她耸了耸肩,“我挺喜欢太阳王的,所以就看了点和他有关的历史。”   “我也喜欢太阳王。”另一个女孩说:“但我真不知道阿方索六世是谁。”   “一个可怜人吧。”先前的女孩说。   “但为什么伊莎贝拉王后要在这里为自己的伯父建造一座礼拜堂?”一个美国男孩问出了我的疑惑。   那个女孩犹豫了,她小心地瞥了一眼神父:“我不能确定那是不是真的,也许只是一个传闻。”神父没有说话,女孩就看向了花窗——倒数第二幅,几乎被床单完全掩去的人。   “据说那时候太阳王正在为王太子小路易选择妻子——当时伊莎贝拉公主也在选择范围内,并且可能性很大,而且葡萄牙当时急需有一个法兰西王后,但问题是,当时阿方索六世虽然疾病缠身,但还活着,他活着,佩德罗二世就是摄政王,谁也不知道阿方索六世,或是有人借他的名号,在什么时候将佩德罗二世拉下王座,到那时,伊莎贝拉公主就只是一个囚徒之女……”   我,还有其他人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我顿时觉得这座礼拜堂前所未有的阴寒——“有许多人去‘探望’了被软禁的阿方索六世,包括王太后和里斯本大主教,但阿方索六世始终没有自愿下地狱的意思……”女孩的视线停留在那幅花窗上,那个幼小的女孩,背对着人们,但可以看得出她有多么地惶恐不安,她几乎是蜷缩起来的。   “后来,阿方索六世因为饮用了太多烈酒而死,但据说他在死前祝福了伊莎贝拉公主。”   女孩说完,礼拜堂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叹息了一声:“也就是说,没有他的牺牲,伊莎贝拉公主就无法成为法兰西的王后了……”他停顿了一下,伊莎贝拉王后在史书上也有一席之地——太阳王一手创立的医护体系与公学体系就是这位曾经处处受到质疑的王后继承甚至进一步普及的,所以她的画像有时候比她的丈夫路易十五还要常见。   也有人低声说:“难怪伊莎贝拉王后和路易十五为他修建礼拜堂,这真是他应得的,这根本就是圣人的行为吧。”   “路易十五陛下与王后陛下确实有意为阿方索六世寻求封圣的机会,但很可惜,那时候教会正陷入一场大动乱中,这件事情就拖延了。”神父突然说:“不过伊莎贝拉王后的子孙从未放弃过——也许今年您们就能看到又一位新圣人被列品了。”   人群顿时轻微地骚动了一阵,我也很惊讶,没想到竟然会误打误撞地在这里见证了一个新圣人的诞生。   “那么说那件事情是真的喽?”一个人问道。   对这个无礼的问题,神父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你们今晚可以在这儿休息,”他说:“明天我会带你们去大运河。”   第二天那位神父果然带着我们去了大运河,原来这座礼拜堂就位于大运河与塞纳河交界处的矮树林里,这里人迹罕至,我们真是太幸运了。   神父不曾要求我保密,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将这件事情记叙下来,虽然它与太阳王没有和凡尔赛没有多少干系,但……我觉得,在太阳王的光辉下黯淡无光的星辰之中,这颗星辰虽然很快就坠落了,但它最后那一瞬间的闪光……   非常美。 第二百九十章 情窦初开的王太子小路易   虽然数百年后的人们已经对这桩密事不甚了了,但在葡萄牙与法兰西的婚约谈判开始之后,无人不知这门婚事是建立在阿方索六世的尸骨上的,对此路易十四感到了些许不快——他并不那么急着为王太子小路易寻找寻找合称的配偶,要知道,小路易要在明年才正式成年,虽然葡萄牙公主确实是最合适的人选——路易十四觉得自己也是可以等等的。   但对佩德罗二世,不,应该说,对葡萄牙来说,他们急需一个可靠而强大的盟友——正如之前描述的,葡萄牙还是伯国的时候,是勃艮第公爵亨利的幼子娶了卡斯蒂利亚国王的私生女取得的,卡斯蒂利亚正是西班牙的前身,因此从传统意义上来说,葡萄牙是西班牙的从属,而在一百多年前,哈布斯堡由同样借助婚姻夺回了葡萄牙,直到佩德罗二世与阿方索六世的先祖,最后一位勃艮第系葡萄牙国王的私生子后裔,设法用战争与谈判“重新继承”了葡萄牙,而葡萄牙从西班牙独立,也不过是在阿方索六世时候的事情。   但对于法兰西,葡萄牙大概拿不出太多的贿赂来收买路易十四,毕竟他们索求的是一个王太子妃的位置,路易十四对小路易的看重有目共睹,他又是嫡长子,将来必然是法国国王,不夸张地说,如果路易十四拿出这个位置给利奥波德一世,利奥波德一世一定会立即抛下以往所有的恩怨,欢天喜地地将自己的女儿嫁给法兰西的王太子路易。   所以,在阿方索六世受到逼迫的时候,最有良知的葡萄牙人也不过是默默地为他祈祷,但要说让阿方索长命百岁,让葡萄牙失去这门重要的婚事,那些最有良知的人也会心不甘情不愿……说来讽刺,但事实就是如此,哈布斯堡的西班牙系与奥地利系一向互为臂助,这次利奥波德一世甚至不管不顾那个几乎已经公开的秘密——卡洛斯二世没有生育能力,也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那个疯癫的怪物,几乎已经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一旦葡萄牙没能和唯一能够与利奥波德一世对峙的路易十四联盟,那么独立不过五十年肯很有可能随时迎来奥地利与西班牙的联军。   不过佩德罗二世的如此做法,也让葡萄牙与法兰西的这门婚事成了必然,否则从阿方索六世离开人世的那天起,葡萄牙人会憎恨法兰西人到世界末日,甚至超过西班牙人和奥地利人。   这件事情,路易十四还单独与小路易谈了谈,毕竟就个人情况而言,伊莎贝拉公主不是最好的人选,另外,阿方索六世的死也会成为背负在她身上的十字架——哪怕她不这么认为,也会有别有用心之人让她这么认为,尤其是路易十四听说佩德罗二世竟然让伊莎贝拉去求告阿方索六世——他可以理解这种做法,但永远不会赞赏这种近似于将不谙世事的幼儿送上祭坛的做法。   “我会派去一些教士和女官。”路易十四这样说的时候,王太子小路易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可,可以吗?”他有些结巴地说,一般而言,在确定了婚约后,公主会接受一些有关于她将要度过余生的国家的教育,譬如最重要的语言,免得嫁过去之后甚至无法与丈夫对话,但路易十四的行为,无疑是在质疑葡萄牙王室的教育水准——但问题是,这一记耳光佩德罗二世和他的大臣们还不得不吃下来,因为佩德罗二世之前的行为几等于半胁迫,伊莎贝拉公主又因为不是男孩,以及出生的时间的尴尬——如果不是这门婚事,她大概会被所有的葡萄牙人无视到死吧。   当然,最重要的是,葡萄牙比法国更需要这门婚事。   距离葡萄牙公主伊莎贝拉嫁到法兰西还有八年,佩德罗二世可以做出让自己只有五岁的女儿去恳求伯父为了自己与葡萄牙去死的事情(即便伊莎贝拉公主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很难说,在这八年里,他会不会潜移默化,甚至强迫伊莎贝拉公主成为一个葡萄牙的傀儡,他为自己的王太子选定的是法兰西的王太子妃,不是葡萄牙公主。   路易十四一点也不担心佩德罗二世拒绝,他甚至有心促使这位国王将伊莎贝拉公主移出里斯本——葡萄牙并不严格地遵循萨利克法,也就是说,在葡萄牙,正式被承认的伊莎贝拉长公主是有继承权的——只要佩德罗二世与他的妻子没有生下儿子……鉴于葡萄牙的王位曾经二次因为婚姻而转移,佩德罗二世一定会对所有的法国人心生警惕。   一旦伊莎贝拉公主离开里斯本的葡萄牙宫廷,那么路易十四就可以为小路易打造出一个称心如意的妻子来。   “也许你还可以去看看她呢。”路易十四亲昵地挽着儿子的肩膀上,这让小路易有点不好意思而又高兴地笑了起来,他猜想是不是父亲察觉除了他对对科隆纳公爵的一点羡慕?要知道科隆纳公爵与托斯卡纳大公的长女安娜定下婚约之后,路易十四就设法将安娜公主接到了巴黎,现在,虽然科隆纳公爵和安娜都要上学,但在休假日里,他们几乎形影不离——科隆纳公爵还不至于对安娜公主产生爱恋之情,但加约拉岛之战后,无论精神还是躯体都精疲力竭的他显然很需要这样单纯而又温暖的陪伴——安娜公主也许是因为是在祖母与女官的膝下长大的,要比同龄人更沉默、敏锐与懂事。   这对一个孩子来说是不幸,但对科隆纳公爵将来的妻子来说是种幸运,科隆纳公爵的身心在安娜公主的安抚下得到了平静,他们时常一起蜷缩在帷幔后的窗台上读书,或是在大运河上泛舟,又或是骑马去矮树林……只是骑马,科隆纳公爵显然已经厌倦了杀戮,服侍他们的侍从都说,这一对实在是令人奇怪,因为他们可以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不说话。   听到他们这么说,路易也只是微微一笑,当初,他还允许玛利到自己的书房里来的时候,他们也经常待在一起,却一言不发,甚至各自做各自的事情,但浓烈的情感就是这样一点点地在无边的寂静中生根发芽——哪怕它最后结出了苦涩的果实,那也不是因为他或是玛利有错,只能说种子落在了错误的土地里。   但科隆纳公爵却无需面对这样艰难的选择,托斯卡纳大公并不是一个睿智的君主,但他对自己的子女还是相当关爱的,路易十四的要求并不合理,但几经斟酌,他还是默认了此事,毕竟这种做法,对安娜公主是最有利的。   她将来正式步入婚房的时候,将要面对的不是一个可怕的陌生人,而是一个情投意合的郎君。   当然,对现在的安娜和远在葡萄牙的伊莎贝拉公主来说,真正的爱情还很遥远,但能够在爱情之前构筑起亲情与友情的础石。   也不是什么坏事,万一爱情远去,她们至少可以得到尊重,不至于落入最糟糕的境地,就像是曾经的安妮王太后……   “你可以给她写信。”路易说,他可以将托斯卡纳大公的女儿接到巴黎和凡尔赛,是因为从母系上来说,安娜公主也是波旁王室的成员之一,但葡萄牙的布拉干萨王室与波旁王室几乎毫无关系,佩德罗二世可以容忍法兰西的教士与女官,但绝对不会允许伊莎贝拉公主在成婚前就长居法兰西。   “好吧,”王太子叹了口气:“我听人说,”他靠近路易:“您也给母亲写过信?”   “写过很多,”路易说:“如果说这儿世界上谁是最可信任的大臣与将领,你的妻子必然是其中之一,但就像是蒂雷纳子爵或是沃邦将军,又或是卢卡斯侯爵,你要让她了解你,你也要了解她,这样你们才能心有默契,进退如一……呃,你为什么这样看着我?孩子。”   “没什么,”小路易神情古怪地说:“我想我要的大概不是这样的教导……”他还是去问问达达尼昂伯爵吧,虽然他的母亲和父亲都不觉得这种模式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但他之前说过吧,他羡慕的是科隆纳公爵和安娜,不是他的父王和沃邦将军——那简直就是噩梦好不好!   对于王太子的鄙夷路易十四一无所觉——毕竟他还不是上帝,他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太阳王罢了。他觉得自己成功地破解了一个很大的难题,要知道,就算是几百年后,一个父亲也未必能够很好地在婚姻方面指导自己的儿子,他后来听说,王太子去找了达达尼昂伯爵,还有他的叔叔奥尔良公爵的时候还挺惊讶的,他在晚餐的时候试探地问了问奥尔良公爵,王太子还有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时……   奥尔良公爵:“呵呵。”   奥尔良公爵就知道。他的王兄,当然,是个毋庸置疑的好国王,一个出色的统治者,但上天总是公平的,不是吗?去掉太阳王的荣光后,你会发觉这位陛下生来就少了一根有关于“爱情”的弦,他是个控制欲旺盛的家伙,任何失去控制的东西都是他无法容忍的——他当然没法懂得王太子那颗年少慕艾的心。   达达尼昂伯爵还亲自来和奥尔良公爵商量过,要说王太子对从未谋面,年纪只有自己三分之一的葡萄牙公主有什么旖旎的幻想是绝对不可能的,他只是目睹了科隆纳公爵与安娜公主的和谐相处后也产生了一些天真的念头罢了——最关键的问题不在这里,而是……不但有人企图从大郡主这里找到一条通天之路,也有人试图从王太子这里打开口子。   幸而路易十四不是那种沉溺于女色的人,王太子耳渲目染,当他开始憧憬爱情的时候,他的第一选择是自己的妻子,而不是别人——路易十四的答案不能说是错误,但肯定不符合小路易的期待,他甚至有点毛骨悚然——达达尼昂伯爵如临大敌地跑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不插手,只怕别人就要插手了。   但怎么和王兄讨论这事也是一个问题,路易大概没办法接受如王太后和马扎然主教的做法,尤其是他与玛利的前车之鉴还宛然在目,但宫廷里的人一定会希望王太子的第一个女伴是法兰西人,国王又让王太子入了公学,虽然王太子身边的人经过甄选,但要说他们没有自己的私心是不可能的。   “真是令人头痛啊。”奥尔良公爵叹气,但王太子身边肯定要有一个能够引领他进入爱情殿堂,但又不至于过于贪婪(无论是对金钱,权势,还是爱情)的年轻女士,这位即便没有头衔,也会对王太子产生不小的影响,这场隐藏在帷幔后的厮杀丝毫不逊色于男士们的战场。   “蒙特斯潘夫人有意提供一个人选。”达达尼昂伯爵说道。   “她不是快生产了吗?”奥尔良公爵问道:“还有这样的心力?难道是她的两个妹妹之一?”   “不,”达达尼昂伯爵摇摇头:“蒙特斯潘夫人的两个妹妹受到了严格的监视,她们也不是如蒙特斯潘夫人这样的人——她们对权势没有那么急迫的需要,也许是因为她们一个尚在襁褓,一个还在母亲的肚子里,就成为了莫特玛尔公爵之女的缘故,蒙特斯潘夫人推荐的是一个与王太子同龄的女士。”   “推荐?”奥尔良公爵蹙眉,只能说,也只有他的王兄敢将这样的女性放在自己身边,蒙特斯潘夫人夫人若是男子,就是如富凯一般的人物——她对权势与财富的追求永不止歇,“是拿了钱,还是做了交易?”   “应该是拿了钱。”达达尼昂伯爵说。   奥尔良公爵停顿了一下,达达尼昂伯爵暂时还不知道蒙特斯潘夫人身后是罗马教会,“那一定是一大笔钱。”他说。   ……   奥比涅夫人如今有着两层身份,科隆纳公爵的未来妻子,以及托斯卡纳大公之女安娜公主的女官,与奥尔良公爵夫人开办的女校的教师之一,她还有一个未公开的身份,那就是罗马教会的使者。   她一来到巴黎,就前去拜谒蒙特斯潘夫人,这个举动不但警告了在怀孕后就有意摆脱教会的蒙特斯潘夫人,也半公开了自己的身份,她等待着国王的召唤,虽然法兰西的国王们一直擅长和喜好在罗马武装游行,但如太阳王这样的人物,不会只因为个人喜恶而做出重大的决定——教会没有军队,但永远有任何一个君王无法忽视的力量。 第二百九十一章 奥比涅夫人与里世界与罗马教会的关系   出现在国王身边的女人总会招致许多不必要的打量与探究,奥比涅夫人虽然谨慎,但就连拉法耶特夫人也能看出她有意伪装自己,别人就更不必多说了,所以她是受奥尔良公爵夫人的召唤入宫的,奥尔良公爵夫人是荣誉校长,要见一个出色的教师并不令人奇怪,甚至可以当做一种消遣。   只是奥比涅夫人才进了房间,奥尔良公爵夫人向帷幔后的房间微微一屈膝,就无声地告退了,只留下奥比涅夫人一个人在房间里,换了一个女士,她也许会心跳脸红,但奥比涅夫人早在罗马的时候,就读过有关于这位国王的所有资料,她比这里的大多人都要了解路易十四。   但听说过一头狮子,见过一头狮子的画像,和亲眼见到它的感觉是完全不同的,路易十四从深红色的帷幔后踱出来,手上习惯性地提着一根手杖,他今天的外套是暗金色的,直垂到膝盖,因为织金衣料原本就足够华贵,所以没有刺绣与点缀宝石,甚至连纽扣也只是黑色的煤精——奥比涅夫人俯首行礼,在得到允许后,她的视线从外套的下摆移动到第二颗纽扣,然后停住,她没有身份,只是平民,是没有资格直视国王的。   “请坐,夫人。”路易十四说。他也在观察这个来自罗马教会的使者,奥比涅夫人用来伪装自己的手法很巧妙,她首先剔除了的大部分眉毛,谁都知道,眉毛在人类的表情和面容上占据很大的比重,一个没有眉毛的人,一定会让人感到古怪,但眉毛稀疏是一些人常有的问题;另外她的嘴角仿佛是出于惯性地下垂,让她看起来十分严肃,对一个女官和教师来说是优点,对一个女性来说是不折不扣的缺点,她今天穿了一件介于灰绿与茶褐之间的衣服,这种看起来就乱糟糟的颜色更是让人见了就生出厌烦之心。   “那么,”路易十四旋转了一下手杖的握柄:“我们谁先提问?”   “当然是您,陛下。”奥比涅夫人毕恭毕敬地说道。   “蒙特斯潘夫人是怎么回事?”   “她是克雷芒十世选定的人。”奥比涅夫人平缓地说:“您身边的每个人都在教会的关注之下,尤其是这位夫人,她的两个父亲,一个是您的将军与大臣,一个是您的御医,内廷外朝,她生来就具有莫大的优势,而且她又野心,最重要的,陛下,她很美。您要承认这一点。”   “我承认,她的美非常的有价值。”路易十四说,蒙特斯潘夫人一出现,几乎所有的人都会认为她将是太阳王的挚爱,路易之前不能做的事情,一推到王室夫人的胡作非为上,无论是大臣和将军都会立刻闭嘴——他们认为,这是一件很值得宣扬和鼓励的妙事。   奥比涅夫人掩唇而笑,“确实,陛下,您的主教一直在担心您随时随地会变成一个不可理喻的暴君。”   “拉里维埃尔?”   “就是那位大人。”奥比涅夫人轻轻弯腰,以示尊重,“陛下,他认为您的生活中缺少快乐,他说您过得就像是一个苦修士,而您知道的,几乎所有的苦修士都是疯子,不是那儿有问题,就是这儿有问题。”   “我要扣他的俸金。”路易十四说:“他怎么会这样认为呢?我觉得我的生活中充满了快乐。”   “您是说矗立在罗马教会上的快乐吗?”奥比涅夫人说:“恕我狂妄,陛下,您充满了冒险精神。”   “只能说从美男子腓力四世开始,法兰西的国王们就开始遵从这一传统了,”路易十四坦白地说:“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夫人,您是一个聪明人,不然不会承担起这份危险的工作,所以我明确地和您说,如果您是想要和我讨论有关主教任免权的事情,恕我不能和您继续交谈下去了。”   “看来您势在必行。”   “为了法兰西。”路易十四说,主教任免权对于教会来说,是为了扩张自己的宗教势力与获得巨额收入,现在法兰西的财务状况在柯尔贝尔的殚心竭虑下可以能够稳定在一个令人乐观的局面上,所以路易十四还不至于在这方面与教会竞争,但问题是,他有意在法兰西全境普及初级教育,监管中等或是高等教育——谁都知道,几乎每座大学在最初的时候都带有宗教性质,一些大学更是让教士来充任教授,之后耶稣会更是开办了许多初级学校。   路易十四还没那么伟大,他创立学校,从初级到高级,只是为了在民众的心中建立起国家与国王的概念,就像是他的新军,他们很清楚,自己在为谁而战,应该对谁献出忠诚,甚至性命,像是之前那种混乱到与雇佣兵差不多,只要有饷金可拿就尽可以为任何一个人效力——无论他是外国人还是叛国者的事情,绝对不允许再发生。   但耶稣会的学校,无疑会打破这种概念,因为对罗马教会来说,他们的学生应该先尊重和忠诚信仰,简单点来说,当国王与教会两选一的时候,学生必须站在教会这边,路易十四当然无法容忍,所以他必须取得地方主教的任免权,才能保证他的权力不被教会分割。   奥比涅夫人果然是个聪明人,她立刻放下了这个话题,因为国王已经给了答案,这个答案是不可能更改的,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绪,接着说道:“我之前说到,蒙特斯潘夫人是现在的教皇克雷芒十世选中的人,他希望蒙特斯潘夫人到了您的身边后,可以在一些事情上改变您的想法。”   “我不太明白,”不解风情的国王说:“一位女士如何能够扭转任何重要的局势,能征善战的将军,或是善于言说的使者,又或是心有灵犀的大臣也未必能够做到的事情,一位王室夫人就能做到吗?有时候,别说是他们,就连一个国王也未必掌握得住事态的发展呢。”   “事实上这样的情况并不罕见,克雷芒十世的错误是他没想到蒙特斯潘夫人过于急切和率直,她太想要得到王室夫人的职位了,所以毫不犹豫地将她应该好好藏着的东西全都摆在了您的面前,”奥比涅夫人说:“她这种炫耀般的行为只会引起您的警惕。”   “事实上我还是有点感动的,看,我给了她王室夫人的职位,”路易讽刺地说:“但这就是您们放弃她的原因。”   “我的外祖父是贝内代托·奥特斯卡尔奇,”奥比涅夫人说:“您也许对这个名字不够熟悉,但陛下,我可以告诉您,他现在是罗马教会的红衣亲王。”   路易确实有点意外,在密探送来的资料上,奥比涅夫人的前三十年过得并不如意,她确实是个美人,但身份卑微,因为她的父亲犯下了叛国罪,被关在一座监狱里,他的母亲是监狱长的女儿,很难说,当时这位先生是不是希望借此来换取舒适一点的环境和待遇,但弗朗索瓦丝·奥比涅是在监狱中诞生的没错。   奥比涅三岁的时候,就随着被流放的父亲,和自己的母亲与兄弟一起前往法国的殖民岛屿马提尼克岛一起生活,那时的马提尼克就是一个荒凉落后的地方,他们为了生活耗尽了心力,奥比涅十二岁的时候就失去了父母,回到法国后由叔叔婶婶抚养,她在修道院学校里上过学,接受了极其严格的教育。   但你要说她的监护人对她是不是关爱有加,那纯粹就是在胡言乱语,因为我们固然无法记录奥比涅十五岁之前的情况,但在她十六岁的时候被迫嫁给了保罗·斯卡龙,就说明这对夫妻即便没有想要伤害自己的侄女,却也没有为她考虑的意思——保罗·斯卡龙是什么人?他娶了弗朗索瓦丝的时候就已经四十二岁了,而且他虽然是个诗人,但没有任何产业,只靠在沙龙和宴会上插科打诨来向贵族们献媚才能获得钱财和门路,说句恶毒的话,也就是一个博人一笑的小丑。   另外,保罗·斯卡龙不但老迈,还经常生病,身体虚弱到无法独自站立的地步,他也许原本面容端正,但因为长久的病痛折磨,看上去就像是一具裹着皮肤的骷髅,皮肤焦黄发黑,每次参加宴会前都要像女人那样用胭脂铅粉来装扮自己,免得令人厌恶。   像是这样的一个人,想想就可怕,更别说与他同床共枕了。   奥比涅夫人的叔叔婶婶选择保罗·斯卡龙,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斯卡龙不要女方的嫁妆,奥比涅夫人是肯定没有嫁妆的,她几乎是双手空空地回到法兰西的。   这样的一个丈夫,也不怪奥比涅夫人坚持在丧夫之后改回原姓。   “我真正的外祖父,是在我的丈夫去世之后找到我的,”奥比涅夫人说,一边理解地笑了笑:“虽然间隔了那么多年,他大概也只是偶尔想起他在法国还有一个女儿,我的母亲已经死了,但我的表现让他很满意,所以我就进了科西莫三世的宫廷,我连续成为了他孩子的保姆与女官,现在又来到了这儿。”   “您的外祖父希望您能够取得怎样的结果?除了主教任免权之外。”   “克雷芒十世已经八十四岁了,他最多只能坚持一两年,您也知道,法兰西的红衣主教是绝对不可能被选做教皇的。”   “您的外祖父有把握?”   “很大,陛下,若是有您的支持,那就更大。”奥比涅夫人说:“法兰西会需要一个盟友的。”   “利奥波德一世曾经要求科西莫三世与他签订盟约,您知道科西莫三世是怎么回答他的吗?他说。‘陛下,我很愿意和您成为盟友,但我怕文件上的墨水尚未干涸,路易十四的军队就踏入了佛罗伦萨。’这句话我可以同样奉送给您的外祖父,利奥波德一世绝对不会就这么看着罗马教会倾向法兰西,所谓的盟约一签订,利奥波德一世的军队就会在圣彼得大教堂的广场上向教皇致意。”   “唉,”奥比涅夫人平静而和善地说道:“您只记得表世界,难道忘记您还有一个里世界了吗?”   路易这下子可真是有点惊讶了。“罗马教会已经堕落到这个地步了吗?”他问。   “这个问题在三十年前您就应该得到了回答,您知道您的第一位王室夫人,当然,不公开的,玛利·曼奇尼就是一个女巫吧,但她同时也是那位主教先生的外甥女,对此罗马教会当然也是知晓的。”   “这三十年我确实在寻找一个能够给我答案的人,”路易注视着奥比涅夫人:“巫师们与罗马教会,里世界与表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他们之间又有怎样的牵系?”   ……   在法兰西的国王追问奥比涅夫人,希望长久以来搁置在自己心头的问题可以得到一个答案的时候,在西班牙的托莱多,里世界与表世界也在此刻重叠在了一起。   曾经立起了无数火刑架的双王(伊莎贝拉一世和斐迪南二世)肯定没想到,只不过一百二十年之后,被他们驱逐到低地地区苟延残喘的巫师们,竟然再一次出现在了西班牙的宫廷里,他们几乎都是黑巫师,能够拒绝听从博斯的命令,并且从路易十四如同篦子般的追缉下逃脱出来的,不是力量强大,就是足够幸运。   西班牙的王太后与摄政王分别守候在国王的床榻两侧,一言不发地盯着巫师手中的药水瓶,那种与半凝固的血液无比相似的药水看上去就极其邪恶,更别说里面还有活着的水蛭,它们兴高采烈的扭动着,仿佛也在为自己的牺牲感到荣幸。   “就是这个吗?”王太后不安地问道,她的手下意识地握住了胸前的玫瑰念珠,又像是被烫到了那样猛地松开。   “只有这个,”巫师说,他见惯了凡人如此作态,所以并不生气:“它能让您的儿子,西班牙的国王变得健康和长寿。”   “多长寿?”摄政王问道。   “直到他可以与新妇同房。”巫师回答说。   “那就足够了,”摄政王喃喃道,“拿过来吧。” 第二百九十二章 奥比涅夫人与里世界与罗马教会的关系(2)   卡洛斯二世躺在床上,即便躺着,他也像是一只死在沟渠里里的猫和狗,面目狰狞,手脚僵硬,身体扭曲,就算是常与畸形的野兽与复生的腐尸共在一处的黑巫师,也不禁感到一阵厌恶,他们私下里不止一次地嘲笑过利奥波德一世的贪婪,为了争取一个盟友与西班牙的王位,他宁愿让自己的长女一待成年就步入这样的噩梦里。   但这时候他们自然表现的十分恭顺,为首的黑巫师举起药水瓶子,“以防万一,”他说:“还请您们按住他的手脚。”   “这药水会让他痛苦吗?”王太后问。   “我说是的话,您就会放弃吗?”黑巫师嘲讽了一句,而后像是挽回般地说道:“当然,您是一个母亲,但任何一种医疗方式都不会让病人感到舒适,放血、灌肠或是用烙铁烙,这些药水会肃清他体内浑浊的杂质,让他的脑部黏液增多,减少他癫痫发作的机会,还能让他的黄胆汁增加,黑胆汁减少,好让他的身体可以变得火热起来,还有血液,这种药水会让他的血液而变得湿润,就像是一些种子需要浸泡在水里才能发芽,这样他的种子才能变得强壮,在王后的肚子里生根发芽。”   这种让几百年后的人们听来简直如同梦中呓语般荒谬的解释却让王太后安心了许多——或者说她必须感到安心,她从床边退开,“我不行,”她悲戚戚地说:“我看不得我的孩子受苦,让仆人们来做这件事情吧。”   “我已经准备了几个仆人。”摄政王说,他与王太后对视了一眼,彼此心知肚明,应召唤而来的仆人只是从一处荒僻的农庄里找来的农民,他们力气大,见识少,甚至不知道房间里的老爷、太太和教士大人就是王太后与摄政王,他们甚至将身着黑袍的巫师看作了教士,他们想着每个人一个银币的报酬,一边按住了躺在床上的小老爷。   在农夫的眼中,这个小老爷也如同魔鬼一般——等被灌服了药水,他挣扎起来的时候就更像了,王太后与摄政王都退在房间角落,远远地看着那双从帷幔的缝隙里伸出来踢腾的瘦腿,因为卡洛斯二世很少走路的关系,这双腿对农夫们来说还不如一只鸡或是兔子,他们念着天主的名字,等手下的人不再挣扎了,“教士”老爷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试了试鼻息,他们在胆战心惊地让开,在他们鱼贯而出之后,摄政王轻轻地一点头,门口的侍卫寻踪而去,当然,这些人都必须死在这里,一个不留。   不管怎么说,哈布斯堡家族现在已经取代法兰西,成为了罗马教会依仗的儿子,为了证明自己的虔诚,西班牙的国王们从不敢公开驱使巫师,巫师们在西班牙就像是一群被到处驱逐的野狗,但这都过去了,黑巫师们不会愚蠢到一次就将卡洛斯完全地治好。不,应该说,他们并不是在治疗卡洛斯,只是走了捷径,让卡洛斯二世成为一个非人可要比让他成为一个健康人简单得多了。   在巫师的药水里,有吸血鬼、狼人和奇美拉的血,它们与颠茄、曼陀罗与一些不可言说的材料混合在一起,必须要说,这也是一种需要胆量、技巧与天赋的方法,因为稍有差池,卡洛斯二世就不是像现在这样哀嚎着扭动躯体与四肢,而是立刻死了。   卡洛斯二世与和不久前死去的阿方索六世有着许多类似的地方,就像是等同于半个囚犯,疲弱的身体,失去了男性最重要的能力等等,但卡洛斯二世比起阿方索六世还不如的地方在他的头脑与思想还不如一个三岁的孩子,他无法理解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自己痛、难过、想要呕吐,他的须发暴增,变得黑硬并且尖锐,他的骨头在皮肤下消弭或是增长,他的心脏甚至从肋骨的缺口里跳了出来,在薄薄的皮肤下蠕动着,他伸出尖锐的指甲抓着床单,混沌不清地喊着母亲、唐璜,但他们都不敢走上前。   “很快。”黑巫师看到王太后瞪着他们的时候,马上说。   卡洛斯二世的痛苦从深夜一直持续到了第二个夜晚,异变一直没有停止,床榻上满是粪便、尿水、汗液和血渍,王太后与摄政王只得先到隔壁的房间睡一觉,黑巫师们被托莱多的教士们监视着,只能苦巴巴地忍受着卡洛斯的哭喊与呻吟,幸而几个小时前,这位可敬的陛下就没能发出太大的声音了。   一个黑巫师走上前去查看了国王的情况:“他正在好转。”他说,确实,卡洛斯身上的异变正在慢慢减少,这代表他身为人类的那部分已经被作为怪物的那部分吞噬,当然,黑巫师们不会如实告诉房间的任何一个人,他们诡异地交换着眼神,卡洛斯二世可不是第一个接受这种药水的凡人。   翻开宗教裁判所的卷宗,你会看到很多原先温和谦卑的人,仿佛就在一夜之间变成了魔鬼的可怕传闻,有些时候只是以讹传讹,有些时候就是黑巫师们的杰作,最著名的莫过于曾经在贞德麾下与英国人奋勇作战的吉尔斯·德·莱斯将军,以及在出嫁前与丧夫前一直以睿智机敏著称的伊丽莎白·巴托丽夫人。   人们将巫师们称之为魔鬼的仆人,这并非空穴来风,巫师,尤其是黑巫师们,认为凡人不过是他们放养的牛羊,无论是被屠宰,或是被献祭,又或是被用作实验,都是他们的荣幸,他们多半生性恶劣,就像是博斯,时常逼迫凡人们作出种种可怕的选择——他们不屑用武力或是魔法逼迫凡人喝下这种药水,只需摆明被他们篡改的“事实”,这些凡人就会不顾一切地扑过来。   当然啦,谁不畏惧衰老与死亡?   还有如卡洛斯二世这样的情况,他的生死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情,而是直接牵系到西班牙和神圣罗马帝国,尤其是黑巫师们表明,不但能让卡洛斯延长寿命,还能让他与女人同房,繁育后代的时候,王太后与摄政王的心立刻就向天平地一侧倾斜了过去。   对于卡洛斯二世所受的苦,他们大概是不会太在乎的,黑巫师们甚至可以猜到,他们也许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卡洛斯二世还是难逃一死,他们也有预备妥当的后手,只不知道是对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还是对法兰西的路易十四……   就在这个黑沉沉的房间里,卡洛斯二世醒来了,他的肺部第一次完全膨胀了起来,他吸入一口浑浊的空气,若是常人,一定会马上剧烈的咳嗽起来,他倒觉得十分惬意——虽然这时候他还不知道什么是“惬意”,他第一次可以紧贴着床榻入睡,不至于被拱起的肩胛顶到,他伸展四肢,指甲勾破了床单,他侧着耳朵听了听,就继续把它们撕碎。   帷幔被撕碎之前黑巫师们就觉察到了,为首的黑巫师在教士的“随同”下谨慎地靠近床榻,他在晃动的烛火下看到了卡洛斯的脸,虽然哈布斯堡最具特色的巨大下颚还在,但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因为卡洛斯二世正在向他微笑,只是一笑,然后他又重新昏睡了过去。   如果王太后与摄政王在这里,看到了这个笑容,和那双眼睛,他们一定会料到大事不妙,但这里只有对卡洛斯二世毫不熟悉的教士与黑巫师,他们并不清楚卡洛斯二世原先只是一个愚钝的白痴,对那双眼睛里显露出的好奇漠不关心——等到卡洛斯二世再一次醒来,又是一周之后的事情了。   ……   路易捏着从托莱多传来的密信,轻轻地叹了口气。   他想起了奥比涅夫人在之前的谈话中做出的预测,或许还有指责。   巫师的历史,事实上要比罗马教会,不,甚至要比他们的救主更长,因为早在公元前,巫师们就如同水渗入土壤一般,与凡人们的生活密不可分,但那时候他们还不叫巫师,他们是长老,是祭司,是萨满,是神祇的侍从和使者,也就是多神教最早的信徒,他们具有非凡的力量,可以让那些凡人震惊、恐慌与服从,他们曾经掌握了巨大的权力,君王们也必须向他们低头,或是与他们合二为一,就像是曾经的苏美尔与埃及。   甚至连最早的教会亲王,主教和教皇,都曾经是这些非凡者,他们原本就是从巫师里分离出来的一支,所以才不断地有各种各样的圣迹出现,而圣经中所记录的,种种可怕或是痛苦的战争,也几乎可以看做两股属于巫师的力量在相互角斗——无论是埃及人,还是罗马人,又或是任何一个敢于与天主对抗的种族,都是如此。   路易记得当时他就问,是不是因为巫师中也有了分歧——他们显然想要用不同的方式来统治凡人,奥比涅夫人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只是他们大概没想到,不过几百年,他们不但没能成为真正的神祇,反而成为了凡人的奴仆。至少在主后三百年(公元后三百年),教会已经有了两百个主教,意味着有了两百个教区,但从那时候,能够显示圣迹的圣人就已经是凤毛麟角,再往后,就只允许死后封圣,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开始有人伪造圣迹。   这说明了什么呢?只能说明,从那时候开始,非凡者在教会里的力量就开始变得薄弱了。   路易曾经说过梅林是巫师们的最后一搏,他也几乎成功了,也不怪巫师们至今将他奉若圣人,但梅林最后还是失败了,他被自己的弟子囚禁在巨石之中,不免令人联想到巫师们的基石——他的结果也许不是那么美妙。   那么,那些创立了教会的非凡者们呢,他们也不会想到,他们的后裔竟然会沦落到成为被凡人雇佣的战士,而且价格低廉——路易不知道教会是怎么做到的,但从以拉略的情况来看,那些教士哪怕出身里世界,也无法摆脱如同诅咒一般的理念灌输——他们也隐约察觉到自己的力量可能与巫师同出一源,但他们不但不因此与巫师亲近,反而愈发憎厌这些……魔鬼的仆从,希望能够用自己的虔诚与性命来洗濯与生俱来的罪恶……   以拉略之所以是以拉略,还是因为他遇到了马扎然主教,这个比起红衣亲王更像是政客的聪明人,一旦被他揭开了暗幕,想要看见和承认自己与亲人的愚蠢不是什么难事。   但罗马教会也不是没有底牌的,没有以拉略,他们还会有方济各、西彼廉、高尔乃略与多明我……他们之所以愿意与路易十四谈判,也不是对他有什么畏惧之心(他们是这么说的)——“你知道吧,”奥比涅夫人说:“英格兰国王查理二世的儿子能够诞生在这个世上,就因为他的父亲服用了巫师的药水。”   “这有点不公平,”路易马上回答说:“我并没有权力去命令一个国王。”   “但你做了一个多么恶劣的榜样啊。”奥比涅夫人说:“你看,在您之前,即便巫师们出入宫廷,君王和权臣们还是有意远离这些魔鬼的仆从,他们只能在小人的阴谋与女人的裙摆下苟且,但您呢,您是怎么做的呢?您毫无畏惧地让他们从幕后走到了前台,您让那些国王和大公看到了好处,他们见到你是怎么使用巫师的,并且从中得利的,当然也会仿效。”   “更主要的是罗马教会已经失去了对国王们的威慑力。”路易轻声说,奥比涅夫人立刻抿住了嘴唇,免得自己露出怒容:“在我第一次将巫师们派往敦刻尔克或是佛兰德尔的时候,教会没有给我大绝罚,这就是个错误。”   “是的,这是个很大的错误,我的外祖父也是这样认为的,”奥比涅夫人说:“但谁也不会想到一介凡人竟然能够贪婪到这个程度……”她突然停顿了一下:“我的外祖父说过一句十分荒谬的话,陛下。”   “请说。”   “您没有信仰,是吗,陛下?” 第二百九十三章 奥比涅夫人与里世界与罗马教会的关系(3)   路易微笑着,不说话。   虽然很多人都曾有质疑,但奥比涅奥比涅夫人还是第一个直接将问题提到他面前的人,他的不回应让奥比涅夫人蹙眉:“您是承认,还是不愿意回答?这里是您的国家,您的都城,您的宫殿,您何必如此小心谨慎?”   “我从不考验人性。”路易说,而后他的笑容变得顽皮起来:“我可以回答这个问题,夫人,我一向无比虔诚,笃信天主,祂是我唯一的主人,我就如同羊羔一般温顺地跪伏在祂的脚下,服从祂,朝拜祂。”   奥比涅夫人简直说不出话来,“圣天使桥上还有您的士兵留下的矛印呢!陛下。”   “不比您的罪过更深,”路易说:“您的话若是不幸让第二个人听到了,那就是在摧毁他们的信仰。”   “能够听到我们交谈的人,除了您的巫师还有谁呢?”奥比涅夫人说。   “您以为巫师就没有信仰吗?他们口称梅林,但其中知道内情的人,或许并不像您以为的那样多,没有什么比持续了一千多年的绝望与憎恨竟然只是兄弟阋墙更可笑了,不,一定要说,更可笑的是他们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最后掌握了权势的竟然是教会。”路易轻轻地敲了敲扶手:“只能说,教会唯一没能预料到的就是凡人的科技竟然会发展的如此之快。”   在钢铁的冶炼与火药的制作使用尚在襁褓的时候,巫师的魔法,狼人与吸血鬼,还有魔法生物,确实会对凡人造成莫大的威胁,让他们不得不依仗教会的庇护,就连他们的君王也是如此——但他们没能预料到的是,相比起缓慢到几乎一成不变的里世界,表世界的发展实在是太快了,哪怕教会一直在干预和监视——尤其是与战争有关的技术。   现在的人们已经无法认出十四世纪的火枪(那只是一个黑沉沉的管子),现在的火炮也在迫使厚重的城墙与巨大的舰船做出改变,甲胄更是从铆片、链甲、周身覆盖的全甲,变成了现在仪式性的胸甲……   还有的就是,一千年来凡人依然在持续不断地繁衍,与必须小心控制人数的里世界不同,只要不出现饥荒与瘟疫,凡人们可以在他们几十年的生命里一直连接生育,直到再也不能为止——相对的,里世界的巫师们却要有意识地控制人数,免得里世界的生态失去失去平衡。   一个巫师,准确地说,一个非凡者面对一个凡人的时候,无异于一头猛兽对着一个孩童,他尽可以为所欲为;但如果他面对的是十个凡人呢,除非如博斯这样的疯子黑巫师,一般巫师都会选择避让;那么,一百个,一千个呢?在科隆纳公爵回到巴黎之后,路易让他变成巨龙……试了试,虽然这样的形态确实会令意志力薄弱的凡人崩溃,但对经过战场的士兵就没有太大的用处——他们也许会惊慌一阵子,但经验和本能会让他们闪避而又试着发动攻击,巨龙所造成的打击也不比火炮更可怕,就算是如阿涅利变换成的那种火焰巨龙,它的躯体依然可以被强弩炮弹撕碎。   当非凡者的力量无法威胁到凡人的时候,他们崇高的地位就会变得岌岌可危,路易的到来又加速了这一问题,为什么佛兰德尔的黑巫师们没有继续他们对法兰西王室的诅咒,甚至要逃离低地地区,因为他们很清楚,如果他们继续留在那里,就要面对路易十四的军队。   不曾尝试过在这位陛下的天罗地网中四处逃亡的巫师永远不会理解他们的感受——户籍、身份证明、行走许可、严密的关卡与像是无所不在的巡逻队,就像是一根根绞索那样套在了他们的脖颈上,不是没有黑巫师被发现后大肆杀戮,但那些愚蠢的凡人不但没有如以往那样吓得逃走,反而迅速地围拢过来,黑巫师也是人,也会感到疲累、饥饿与干渴,他们的材料与魔力也不是永无止境的,他们一旦被抓住,就会施以严酷的刑罚,而后处死。   巫师们在这位国王的面前退缩了,罗马教会也是一样,就像是一个大胆的红衣主教在酒醉后的胡言乱语——谁知道魔鬼会不会也是天主创造出来的呢?毕竟没有了魔鬼对人类的危害与诱惑,天主与他的使者似乎也没有了存在的必要,当然,这句话听到的人和说的人都被“处理”掉了,但以拉略说,它确实给了如他一样的年轻人一点有趣的启发。   路易说罗马教会没有在他攻打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时候给他大绝罚,也不算是说错,当时罗马教会只是犹豫是不是应该为了一个新教地区(荷兰与佛兰德尔都是新教教徒新教教徒居多)绝罚一个天主教国家的国王,但如果红衣亲王之中有人意识到路易十四是个怎样的人——他们也许确实会孤注一掷。   看看现在的局面,连续夺得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法兰西毫无疑问已经是一个庞大的国家,拥有近十五万常备军的路易十四更是无人可与之相提并论,他富有,并且慷慨,宽容——他的大公主已经与瑞典的卡尔十一世联姻,他的王太子与葡萄牙的伊莎贝拉公主联姻,他又一力推举自己的叔叔孔代亲王成为了波兰国王,他的私生子科隆纳公爵更是与意大利的托斯卡纳大公之女联姻,若是有人打开地图,他会发现,法兰西周围的国家,除了神圣罗马帝国,西班牙,英国与丹麦之外,无人能够与其一战。   但神圣罗马帝国现在正被匈牙利的特兰西瓦尼亚大公掣肘,鉴于这位大公与帝国有杀父之仇,能够和平解决争端的可能性很小,而且这位大公还与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有往来——在他已经掌握了部分上匈牙利的时候,利奥波德一世当然会担心奥斯曼土耳其人会在某天通过上匈牙利直入奥地利的腹心。虽然说,能够威慑这位特兰西瓦尼亚大公的人不是没有……请看右侧的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也就是我们亲爱的大孔代……   西班牙,更是不必多说了,哈布斯堡的王太后属于那种做不好还想做的蠢货,摄政王唐璜显然在女色方面更有成就,卡洛斯二世不具备生育能力和寿将不永也已经是个不公开的秘密,谁让西班牙的使臣当初做出了一副志在必得的姿态来呢?谁都会想要知道知道这桩婚事为什么会突然无疾而终。   至于英国与法国,说实话,他们做敌人要比做朋友更娴熟,就连路易十四也不意外,所以想要从中谋得什么好处——像是给人猝不及防的一击几乎不可能,而且英国在法国唯一的立足地,也就是敦刻尔克,也已经在查理二世的半推半就下卖给了路易十四。   至于丹麦,它要对付近在咫尺的瑞典就够吃力了,哪怕恨透了路易十四,他们也没办法为罗马教会所用。   另外还有一个关键问题,那就是英国和丹麦都是新教国家,罗马教会暂时还做不出自打耳光的事情。   这样大略整理了一下,路易觉得,自己应该可以稍微理解一点那些红衣主教的想法了——克雷芒十世只有两年不到的寿命,当然不会畏惧再一次的阿尔维农。所以他就没有一丝犹豫,就将那些快要朽坏的手段又拿出来耍弄了一番,若是得逞,他大概也可以成为一个圣人——罗马教会一定会很高兴看到又一个法国国王被他们任意摆布。   可惜的是和他有着同样妄想的人却不多,至少奥比涅夫人的外祖父就不是,他让自己的外孙女将教会的真相带给路易,是在表示善意,也是在显示力量——看来这位贝内代托·奥特斯卡尔奇先生可能已经掌握了教会里的大部分权力(应该是更接近于里世界的那部分),如果他有意教皇的宝座,决定与路易十四结盟也并不令人意外。   “但法国需要教会的地方也许不那么多。”路易说。   “我之前说过,您起了一个坏头。”奥比涅夫人毫不退缩地说:“现在天主的惩罚已经到了,陛下,你不但要面对表世界的火炮、舰船与军队,也要面对里世界的巫师与怪物,查理二世已经允许梅林的后裔进入他的宫廷,西班牙的摄政王也正在打开疯狗脖子上的枷锁,您之前从巫师那里得到的种种优势,正在失去……甚至正在转为劣势。”   “您在里世界的力量并不如人们以为的那样强大,”奥比涅夫人直白地指出:“法兰西的巫师们就只有那些混杂在波西米亚人的女巫,加约拉岛的巫师来自于亚平宁半岛,他们很有可能还要跟随科隆纳公爵征战,您并不能将他们全都留在身边或是军队里,至于以拉略,他和他的族人即便愿意为您效力,但在敦刻尔克他们就曾经失职过一次,这就表明修士们也并非万无一失。”   “您率先拔出了匕首,就不要责怪别人抽出刺剑,”停顿了一下后,奥比涅夫人继续说道:“我的外祖父并无恶意,虽然他也认为,您是一个极其无礼和傲慢的人,但他也必须承认您是一个宽和而又愿意遵信守诺的人,他甚至坦言说,您未必要与他定下一个一个长久的合约,也许您和他在不久之后也会产生矛盾,但至少在三年里,您和他的立场是完全可以一致的。”   不得不说,奥比涅夫人的这段话几乎要说服路易了。   路易不是没有考虑过,其他君主在看到他驱使巫师并未受到任何来自于凡俗与天主的惩罚后,也会做出一些类似的尝试,毕竟对一些大胆的人来说,就算是魔鬼也不是不可以一用,遑论魔鬼的仆从?只是自从梅林失败后,亚瑟王的死仿佛就成了一片萦绕在君王心头的阴影,让他们不敢再让那些魔鬼的仆从站在大臣之中——就连那些巫师们也似乎放弃了这方面的野心,几百年下来,这个禁忌也几乎成了一条不成文的法律。   但路易踏出第一步后,别人自然也可以染指这只禁果。   他的王家特别卫队也是为了这种可能预备的,但奥比涅夫人提出的密约,意味着他可以将这些这些可信的年轻人留在自己与科隆纳公爵身边,让那位红衣亲王的巫师与修士去和英国、奥地利或是丹麦的非凡者对抗与厮杀。   无论是蒂雷纳子爵,孔代亲王或是绍姆贝格、沃邦将军都知道路易是个爱惜士兵的国王,应该说,路易爱惜任何一个忠诚于自己的人,能够避免多余的伤亡——他所要付出的代价不过是钱财与一些表面上的退让,还是非常值得的。虽然这笔费用非常可观,按照西斯笃五世的敕令,红衣主教的人数被限制在七十名,要超过三分之二,也就是四十七个人才能被选举为教皇,就算奥比涅夫人的外祖父也有准备,路易十四也要保证有三分之二的三分之一倾向于这位红衣亲王……   现在看来他也没有多少迟疑的机会了,卡洛斯二世的突然好转,与黑巫师们脱不了干系,就连西班牙这个曾经处处火刑架的国家也开始容许巫师插手国王的生死之事,其他国家只会更肆意,除了科隆纳公爵,路易也要考虑其他孩子,还有王太后与王后,奥尔良公爵等人的安危,还有远在波兰的孔代亲王与他的长子……这么一看,他还真是有点捉襟见肘……   ……   奥比涅夫人的外祖父,罗马的枢机主教首领在接到国王的回信时,也不是那么意外,他知道那位陛下一定会答应与他结盟,虽然在罗马,这位国王的名声就和美男子腓力四世那样一片狼藉,更有人说,他会与英格兰的亨利八世那样,建立一个仅属于他的教会,同时担任教首,将教权与王权同时握在手里。   虽然说,这种想法对一个野心勃勃的国王来说,十分地有诱惑力,但从枢机主教首领这里得到资料来看,这位国王有些时候会显得异常仁慈,如亨利八世,他固然让英格兰从教会的控制下摆脱了出来,但代价就是连绵了近百年的宗教战争,最后不但教权旁落,国力衰退,就连君权也被严重地动摇了。   路易十四不是那种会做蠢事的人,哪怕他确实是个无信者也无所谓,实话实说,与这种理智理智胜于情感,甚至信仰的人打交道,倒让枢机主教首领觉得轻松不少。   “叫巴拉斯主教来我这里。”枢机主教首领吩咐到,一边的教士立刻俯身从命,不过十来分钟,巴拉斯主教就出现在枢机主教首领的门外。 第二百九十四章 奥比涅夫人与里世界与罗马教会的关系(4)   巴拉斯,如果还有人记得他的话,他曾经是巴黎宗教裁判所的大审判长,但在第一次投石党暴乱的时候,因为罗马教会与法兰西国王的矛盾,他接受了教会的贿赂,怀抱着成为主教乃至大主教,甚至枢机主教的念头背叛了国王与马扎然主教,来到了罗马。可以说,如果没有马扎然主教的另一手准备,没有年轻但果决的以拉略,没有勇敢的小女巫玛利,没有那些那些忠诚的火枪手,本文在第一章就可以戛然而止了。   但这位大人在来到罗马之后,并未得到他被允诺的东西,罗马教会当初耗费了多少心力,才能将非凡者驱逐出他们的行列,又怎么会轻易让一个大审判长成为他们的同僚?那时候的教皇还是乌尔班八世,之后又连续更替了四位教皇,他却依然被遗忘着,和罗马城内的那些修士住在圣天使堡的底层,吃着干巴巴的面包,喝着清水,每天不是祈祷就是训练,只等一声召唤——被教会驯养已久的修士们固然甘愿忍受这样的驱使,巴拉斯又如何能够接受这样残酷的事实?   他当然是一个强大的修士,但那又如何呢?魔鬼的仆从,也就是巫师们早不如几百年前那样猖獗,教会——并不一定非要他们,或更直接的——他,他们手中有的是修士与巫师,说起来,这两者的差别也不是很大……巴拉斯离开巴黎的时候就已经年过四十,如今也已经快要七十岁了,他绝望过,诅咒过,最后是麻木。   拯救了他不是别人,正是枢机主教首领,在他被这位大人召唤的时候,十分惊讶,因为他完全想不出这位大人为什么要见自己,当然,他要感谢这位大人,因为正是这位大人把他从不见天日的囚笼里释放了出来,并且给了他一个主教的位置,虽然这个主教是没有教区的,但他依然无比激动,这才是他所期望的,平静的,没有任何波澜,富足充实的生活,每一个教士都能享受到,他和裁判所的同僚们,里世界的族人们却永远无法触及的东西。   当然,这位大人还不至于宽容到白白浪费一个主教的位置,巴拉斯很快就知道,这位枢机主教首领,距离教皇宝座最近的人,与现任教皇克雷芒十世相处的很不愉快,甚至到了快要直接翻脸的地步,他一见到巴拉斯,就问他能为自己收服多少非凡者,巴拉斯沉默了一会后,告诉他说,那些顽固愚昧的修士几乎无法被收服——在被驱赶出去之前,巴拉斯平静地说出了最好的解决方式——既然无法被收服,那么就不要收服好了。   顺便提一句,那时候他已经去过了南锡,见到了以拉略,以拉略在法兰西国王这里得到的宠信让他嫉妒得发了狂。   现在想起来,也许他确实是疯了。   巴拉斯有一点确实要比以拉略强,他一回去,就当机立断地毒死了圣天使堡留守的二十七名修士,而后回到他族人所在的日列岛,迅速把整座日列岛都卖给了这位枢机主教首领,很难说枢机主教首领是不是一开始就有着这样的打算,但巴拉斯这次可总算是得到了回报,终于披上了主教披肩。   只是他大概没想到,他只安宁了几年,就听到了这么一句话——“巴拉斯,你回巴黎去吧。”   ……   幸而这次巴拉斯无需以一个丧家之犬的姿态回巴黎,枢机主教首领给他的身份是教会的特使,他从第勒尼安海绕过撒丁岛,乘船越过半个地中海,在马赛登陆,然后走陆路去巴黎。   巴拉斯当然不愿意去巴黎,不说整个法兰西已经成为了太阳王的禁脔,罗马的主教在巴黎毫无权势可言,枢机主教首领还有意让他为路易十四效力——他猜测那位大人一定和这位国王有了什么暗中交易,但这不是他能选择的,他几乎没有退路,只是让他以这样的年龄和身份回到巴黎,回到法国国王身边,他自己都觉得窘迫难安,尤其是他知道知道太阳王对以拉略十分慷慨。   以拉略族人所在的加约拉岛现在已经是路易十四私生子科隆纳公爵的封地,以拉略也已经完全臣服在路易十四脚下,他曾经背弃过路易十四,在他最危难的时候,差点让这位陛下还未能长成就夭折,难道还能从以拉略的手中夺走他的宠信吗?   不过这大概就是枢机主教首领所期望看到的,他不会派去一位可能被路易十四收买的修士或是主教,但巴拉斯,就算太阳王表示既往不咎,他也会天真地相信以及接受吗?   这样一想,巴拉斯主教就不由得感到难过起来,他在海上的行程风平浪静,他倒希望遇上风暴或是海盗来延缓他与路易十四见面的时间,可惜的是地中海近似于半个内海,很少会出现延误航行的飓风,至于海盗,路易十四重新建立起法兰西的海军后,用来磨砺他们刀剑的除了海盗还能是什么呢?无论是英国的,还是意大利的,又或是奥斯曼土耳其的,他们要么逃走,要么就在礁石间的绞刑架上跳起了死亡之舞——巴拉斯就看到了一些。   作为教皇特使,他顺理成章地受到了马赛市长与市民们的热烈欢迎,这让他感觉好多了,只是与他记忆里不同的是,这座城市可能从来就没有这样干净过——他怀疑人们是为了迎接他连夜清扫街道,后来他才知道,马赛在是十年前,就依照国王最新指定的法律,设置了卫生署,他们负责招募工人来整运垃圾,清扫街道,并且有权利惩处那些随意便溺与乱丢杂物的人,除此之外,就连马赛最著名的鱼市和屠宰场都搬到了城市外面,城市里还连通了上下水。   “这需要花费一大笔钱吧。”巴拉斯忍不住问道,而且这个卫生署……如果真要长期运转下去的话,也需要一笔钱。   这个问题让马赛市长短暂地迷惑了一会,是的,在法兰西,税赋的种类一向是不确定的,因为与英国的百年战争,法国国王从议会和法院手中取得了制定税法的权力,但基本上主要有这么几种税收—军役税,人头税与念一税,还有筑路徭役税和盐税,以上几种税收里,人头税原先是每个阶层都要缴纳的,但后来因为教会用一笔钱买断了交税费用,贵族们也紧随其后,需要缴纳税金的人依然只有平民。   所以涌入巴拉斯心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国王设置这样的部门,是不是为了增加税收的种类,但他这么一提,市长才表示,国王并未因此增税,“我们的陛下十分富有。”这位先生得意地说道:“他不但没有增加税赋,还减免了全国一年的人头税呢。”这让之前已经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农民与工人感恩戴德不已。   至于卫生署——“那是国王的官员啊,”市长理所当然地说:“当然是国王负责给他们薪金。”   巴拉斯简直难以相信,别说是法国国王,就他在罗马看到的那些家族,他们一旦争斗起来,首先遭殃的肯定是那些必须依附他们生活的工匠和农民,因为他们需要更多的士兵,火枪和炮弹,但钱呢?它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若是他们在争斗中输了,首领与骑士的赎金一样要从平民身上盘剥,赢了呢?那么贵族会为自己造一座别宫,或是召开一场盛大的宴会与比武大会,为自己的女儿准备嫁妆等等,但要说为子民们做些什么?天主,他们生来就是侍奉上位者的,能够有吃有穿就足够幸运了,还想要从老爷的盘子里分一匙羹吗?   巴拉斯不明白国王为什么会关心马赛的卫生问题,明明它距离巴黎或是凡尔赛还很远,即便觉得那些穷苦之人身上太臭,他也可以把他们赶到不至于影响到自己的地方去。他怀着这样的念头入睡,在凌晨三四点的时候被惊醒,他打开窗子往外一看,在翻腾的海雾之中,看到了一群举着扫把的人,有那么一瞬间,他还以为自己看到了一群巫师,但他们很快就开始放下扫把,开始清扫街面了。   他们不但清扫街道,还用水冲洗路面,对了,马赛的大街小巷也不再被尘土与泥泞覆盖,它们现在是灰黑色的砂浆道路,平坦整齐,两侧还有下水道,下水道上是应该是倒模出来的格子板,巴拉斯没有仔细看,但可以看得出水下去的速度很快,想来等到马赛再一次暴雨倾盆的时候,这里的人们可以免受水淹之苦。   这些人的动作极其娴熟,迅速,他们之中的一些人抢在清扫者的前面,抽出牛皮弓,将一颗颗的小果实打在临窗的窗户上,巴拉斯一开始还不明白,但很快,他就听到了房间里催促丈夫或是儿女起身的声音,原来他们还同时做着叫早人的工作,果实从窗户跌落到地面,马上就被扫走。   巴拉斯还注意到了,马赛的人们居然有很多人都用了玻璃窗,他在罗马也见过不少宅邸都换了玻璃窗,就连几座教堂也换了花窗,据说都是法国的玻璃,玻璃的价格竟然低廉到这个程度了吗?就连这些普通的平民也能用得起?   他没有心思继续睡下去了,他点起了蜡烛——这里的蜡烛都有玻璃灯罩,又精美,又明亮,竟然不比罗马的差,他拈出一张羊皮纸,在上面写了几行字,这还是他在罗马养成的习惯,每天都要记些什么下来,哪怕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但他今天只写了几个字,就听到外面有很大的喧哗声,他忍耐了一会,终于派身边的教士去问,是什么人在外面大叫大喊。   外面很快就安静了,教士回来说,是一群胡格诺派教徒正在准备离开马赛。   “离开马赛?”巴拉斯吃惊地问:“他们是要离开法国吗?”   “也许是,”教士幸灾乐祸地说:“但路易十四已颁布了钧令,不允许胡格诺派教徒轻易离开法国,他们被禁止上船,现在正被押送到奥尔良。”   巴拉斯因为这件事情,又去问了马赛市长,因为马赛是个大港口,所以这些事情确实在不断地发生,马赛市长愤慨地说,他实在不明白这些胡格诺派教徒是怎样的狼心狗肺才不愿意接受国王的好意,说真的,天主教徒不喜欢看到胡格诺派教徒,胡格诺派教徒也不喜欢看到天主教徒,现在国王为他们预备了一块好地方,他们为什么不愿意搬迁过去呢?   当然是因为圣巴托洛缪大屠杀,巴拉斯在心里说。   圣巴托洛缪大屠杀还要用一个公主与一个国王的婚礼来做借口,路易十四连这样的借口都没有,也不怪这些胡格诺派教徒会担心,一旦他们迁移到奥尔良特区,国王的军队就会像是一头恶狼般地扑过来,将他们吞噬干净。   但现在的太阳王想要做什么事情,很难做不成,在巴拉斯的车队往巴黎去的时候,他在平坦的大道上看到了那群胡格诺派教徒教徒,估计马赛市长征用了不少马车,他们有老人,也有孩子,还有女人,单靠双脚走,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奥尔良,看得出他们都小有身家,还能从附近的村庄购买食物和水。   巴拉斯倒不觉得路易十四只是为了处死这些异教徒才要求他们迁移到奥尔良,如果是那样,在马赛这些人就可以直接被沉到海里,但既然没有,那么国王一定有别的用意,他猜度了好一会儿,就不由得慢慢地闭上了眼睛,他昨天很早就被惊醒了,之后又主持了一场弥撒(应市长要求),又已经是这样的年纪……如果是原先的大道,因为杂草丛生,坑洞处处,他还没那么容易睡着,但现在的大道就像是一道展开的缎带,马车轻微且有规律的晃动反而更让他有了几分睡意。   但似乎总有什么与巴拉斯过不去,他正在半睡半醒间,就听到了一阵尖锐的吵闹声。 第二百九十五章 一场滑稽戏   巴拉斯主教怀抱着一腔怒意,一脚踢开了马车门,巨大的响声让发出喧闹声的人们吓了一跳,但他们一见到巴拉斯身上的主教服和圣带,就立刻眼露精光地跑了过来,跪在他身边,七嘴八舌地说着些什么。   这让巴拉斯吃了一惊,他昨晚没有休息好,今天想要打个盹儿还被吵醒了,脑袋不由得突突直跳,几乎没法听清楚他们在说些什么,幸而这里还有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他设法排开那些来请求主教大人做主的人,殷勤地邀请巴拉斯到他的庄园里做客和休息。   巴拉斯勉强保持着一些尊严和谨慎,先回到马车里,而后疲倦不堪地听身边的教士回报了此人的身份,原来这个人正是这座小城的领主,他在这里有着大片的土地与领民,今天他正要办理一起无比邪恶的案件……   巴拉斯完全不想知道是某个人丢了一只公鸡还是某位女士被人摸了屁股,他只想好好休息一下或是继续自己的行程,但这位男爵先生恳求他给予他招待一位教皇特使的荣光,巴拉斯只得答应下来,他的车队来到这位男爵先生的庄园,在那里果然受到了极其盛大的招待——当然,普利瓦这样的小城甚至无法与马赛相比,遑论巴黎或是凡尔赛。不过第二天巴拉斯睡眼惺忪地爬起来的时候,他的随从高兴地告诉他说,这里的公鸡和土豆都很新鲜。   一说到土豆,巴拉斯就有点不愉快,因为土豆也是路易十四引入法兰西,继而风靡了整个欧罗巴的。穷人们用它来果腹,贵族们用它来开创各种各样的吃法——煮着吃蒸着吃,炖着吃烤着吃,切成丝炒着吃磨成泥拌着吃……还能做成手指长短粗细的条炸着吃,罗马的教士们提起路易十四就耸鼻子,就像是闻到了一堆臭狗屎,吃起他推广的土豆来倒是毫不留情。   巴拉斯没想到的是,一个小城里的男爵也那么富有了,他是说,他的早餐里就有黄咖喱的土豆炖公鸡,实实在在的一大锅,公鸡不算是什么,土豆更不算什么,但这样珍贵的香料就有问题了,而且不单是供给他一个人的,巴拉斯打定了主意,他可不会为了一锅黄咖喱土豆鸡就卖了自己,他虽然吃了,可不会承对方的情。   不过这位男爵先生也没愚蠢到这份上,在国王取缔了包税官制度之后,作为普利瓦男爵的他也好受不少了——以往那些包税官从国王这里买下了征税权后,要往上加百分之二十,三十甚至五十的利润,才能满足他们的胃口,男爵先生无需缴税,但他的子民需要缴税啊,他又不是那种凶恶到了极点的家伙,甚至有点软弱……在包税官还在的时候,他只能勉强保证自己的城堡不会漏水,他的餐桌上还能有猪肉和葡萄酒,至于其他,他就顾不得了,无论是领民的痛苦还是别的什么。   等到包税官制度一被撤除,他也可以高高兴兴,毫无压力地向领民征收原定的佃金或是收成了,感谢上帝,至少在他乘坐着马车穿过荒野,或是骑马入林狩猎的时候,不会有因为交不起税,失去土地,失去家园和亲人,饥肠辘辘走投无路的“野人”提着棍棒和石头给他一下……   最初的时候只有需要干活的男人能吃饱,到了后来,在晚上“不小心”被自己母亲翻身压死的婴儿都少了,他看了报纸后,又让管事跑到奥尔良与巴黎去买烟草、番茄和辣椒的种子,这些东西虽然没有小麦可靠,但可以赚上好一笔钱,佃农们现在甚至可以奢侈地喝上麦酒,头巾和衬衫上镶上几道花边,像个老爷那样地抽抽烟斗,穿上皮靴了。   但万能的天主啊,普利瓦男爵愁眉苦脸地想到,那些该诅咒的穷鬼,在吃不饱肚子的时候他们不能安分守己就算了,现在日子好过了,他们竟然又中了魔鬼的奸计,做起说不出多下作的事儿来了。   巴拉斯主教以为的,只是丢了一只公鸡或是被谁摸了屁股的事情,男爵先生可以用每人打上十棍子的方法来解决,问题是,在巴拉斯经过普利瓦的时候,有一件大事在他的农庄里发生了。   有一个农户家里被毒死了十二个人。   这个数字就算是普利瓦男爵也要觉得心惊胆战,他可是连战场都没上过,就算是投石党运动时期,最混乱无章的时候,他的小城和农庄因为饿病死了不少人,他也不用去收敛和埋葬啊,他只是觉得自己的领地愈发空荡了。但等到国王亲政,感谢上帝!他的领民就陆陆续续回来了不少,不过最幸运的还是那些坚持留在田庄里,没有逃走的佃农。他们在别人抛弃土地逃走的时候坚持了下来,又在人们还未回来之前,向男爵先生多佃了不少田地,再雇了那些没有耕地的人给他们干活之后,竟然就此资产丰盈起来了。   就普利瓦男爵知道的这个人,他是说被毒死的那位先生,他之前是村庄里的牛倌,也因此有一点积蓄,在其他人无奈抛弃了家园的时候他还忠诚地守着村庄没走,男爵还因此感动地赏了他一个金路易,他将这块金路易穿了孔挂在脖子上,就像是勋章那样地戴着——当然了,当他要求更多的佃田时,男爵先生也答应了,如果他没记错,牛倌大概将他所有的亲眷,朋友的地都佃了下来。   这些人有些回来了,有些没有,反正回来之后,他们是怎样不得不成为牛倌的奴隶,又如何怒发冲天地诅咒牛倌的,男爵先生没兴趣知道——这个案件也不难解决,棍子,实在不行还有烙铁,或是开花梨,虽然国王的监政官不会取信这样得来的证据,但……这里毕竟还是乡下嘛。   结果也不令人意外,凶手就是唯一的幸存者,第十三个人,死者的小侄儿——他父亲和兄长死在了勒皮或是芒德,他孤身一人回到了普利瓦,结果他的叔叔不但没有照拂他,还把他当做一匹牛马般的使唤。他甘愿承受是因为叔叔承诺说会将女儿嫁给他。然后给他一处田地和房屋,让他们安身立命。谁知道一转身,他叔叔就将女儿嫁给了一个士兵,虽然这个士兵并不为路易十四效力,但他夸耀说国王的监政官是有可能从他们所在的军队里淘选士兵去奥尔良,凡尔赛或是巴黎的,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叔叔就没犹豫。   这小伙子也没犹豫,他弄来了毒药,下在婚礼的麦酒里,一下子就干掉了十二个人。   如果只是这样,也很简单,普利瓦虽然小,但也有行刑的广场,他可以选择被绞死或是被砍头,可惜的是很早之前国王就废除了如车轮刑,四马分尸刑等较为残酷漫长的执行方式,但这个小伙子给出的毒药来源又牵出了一桩麻烦事。   那是三个教士干的好事,他们在秘密售卖所谓的“争夺继承权药水”——这个名字固然有些拗口,但难得的教士们居然没说谎,当然啦,把在你之前的继承人全都干掉你当然就可以成为第一继承人,就像是那个小伙子干的那样,如果他没有那么冒失,他叔叔积攒下来的钱财,牲畜和田地就全都是他的了。   于是男爵先生就命令士兵们去拘捕那三个教士——主要是他绝对不想有这么三个人留在他的领地上,活见鬼,他也有可能继承和被继承,他可不想某一天只是喝了杯酒就荣幸地提前去见了上帝。那种毒药立竿见影,连做临终圣事的时间都不会给你留下。结果他的士兵命令教堂的神父交出那三位教士的时候,已经跑掉了两个,只剩下了一个叫做拉维古勒的家伙。   然后这个家伙就拿出了一份特许状——特许状,就是说,有幸拿到这种要么由教会颁发,要么由主教签发的文书的人享有特权,可以做一些原本禁止做的事,或免做一些原本必须要做的事。这三个教士当然是前者,他声称,这种“争夺继承权药水”是为了告诫信众们远离贪婪与堕落才出现的。   可不是,凡是生出了贪婪之心的人,都被这种药水送到地狱里去了。   普利瓦男爵翻来覆去地考虑了一晚上,也没能决定应该将这件事情交给普利瓦的主教先生,还是普利瓦的监政官先生,但凡牵涉到罗马教会的就没有简单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这份特许状是真是假——结果他在马赛的妹妹给他写了封信,告诉他说,教会特使很有可能会从普利瓦经过,所以……   这件事情对普利瓦男爵也许是只烫手山芋,但对巴拉斯主教却不是,他一听,就猜到这份特许状出自于那个头戴三重冕的疯子之手,所谓的“争夺继承权药水”,他只拿来嗅了嗅就知道出自于巫师,也就是那群被克雷芒十世握在手里的可怜虫,他听到男爵说,还有两个教士在逃的时候,他的神色就变的更为危险了。   “是假的。”巴拉斯干脆利索地说,他从男爵手中接过了那个拉维古勒教士,准备带着他一路去巴黎。   出于普利瓦男爵的意料,这位教皇特使竟然没因为他的僭越给他难堪,他满怀喜悦地为这位宽容的主教先生准备了一辆新车——来自于奥尔良的最新式马车,除了更大的玻璃窗,更华美的内饰与更坚固宽大的车厢之外,它的轮子是充气橡胶的,除了车身会变得更为稳定之外,马匹也能用很少的力气拉动马车——马车的速度会更快。   这是意外之喜,至少巴拉斯总算可以在马车上舒舒服服地打上一个长长的盹儿了。   ……   就在巴拉斯还在路上打盹儿的时候,路易也在度过他平凡忙碌的一天。   他已经从巴黎回到了凡尔赛,当初他留在巴黎,是为自己的女儿与侄女做后盾,没看就连一向喜欢自由自在的奥尔良公爵也老老实实地在卢浮宫待满了五十天么?幸而没人敢尝试触怒国王,由大公主,大郡主,王太子与科隆纳公爵负责的四座艺术学院大大地满足了外省人的好奇心与巴黎人的虚荣心,而且就算是公开展示结束了,依然有大量的画家、舞蹈家与音乐家留在了巴黎。他们一方面想要等待一个直上青云的机会,一方面也是因为巴黎人和蜂拥而至的游人可以满足他们最最基本的生活需求。   他们固然可以回到他们原先的城市,但见过了凡尔赛与巴黎,他们又怎么甘心继续待在偏僻荒寂的小地方?这里到处都是美景、贵人和机会,虽然能够愿望得偿的人很少,但谁能保证自己不会是下一个伦勃朗?   卢瓦斯侯爵前来觐见国王的时候,路易十四正难得地抽出一点时间,欣赏王太子送给自己的礼物,也就是那张《夜巡》,后来听那位倒霉的荷兰画家伦勃朗说,这不是原先的那张《夜巡》,那张夜巡虽然让他的雇主们很不满意,但他们最后还是折价将那张画拿回去了,但他们对待这幅画的态度与创作者大相径庭,他们不但为了把画悬挂在既定的墙壁上而将画面的四周裁掉,弄得画面的整体失去平衡,还因为所在的房间里采用泥炭明火照明和取暖,所以在画面上堆积起一层厚厚的黑灰。   从朋友这里听说了此事的伦勃朗十分难过,就重新画了一幅《夜巡》,比原作要小一点,但更完美,因为这幅画不必追求雇主的满意,只需要达成创作者的目标,它被大公主一眼看中毫不奇怪,就连路易也可以说是爱不释手。   卢瓦斯侯爵进来后,路易就招手让他过来,和他一起欣赏这幅作品,若是不熟悉这位陛下的人,也许会心头忐忑不安。不过卢瓦斯侯爵从佛兰德尔之战的时候就开始跟随国王,怎么会不知道这是国王表示亲近的意思,他连忙上前几步,站在国王身边,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这幅作品。 第二百九十六章 一场滑稽戏(2)   伦勃朗的《夜巡》完成在二十多年前,荷兰人的射手队长班宁·科克上尉偶尔见到了伦勃朗为一位商人以及其妻子画的肖像,也就是著名的安斯洛夫妻画像,颇为欣赏,就有意请这位画家为自己与手下的队员画像。   在这位队长的想象中,他应该看到一副巨大的画像,他和他的队员神情骄傲,衣着华美地环坐在一个圆桌边,桌上摆着瓷盘、银器与丰富的食物,每个人都精神奕奕,姿态优雅——当然,那时候的大部分画家都是做如此处理的。   但伦勃朗显然有自己的想法,他将这幅群像置放在一个夜晚的舞台上,射手队长与队员们听闻了一个警报后齐齐出动,走上街头,身边簇拥着民众,在这幅画像中,不但构图一反常态,就连形象和光线都与往常不同,位于中心的只有队长与副官,还有一个依偎在队长身边的金发小女孩,只有这三个人沐浴在明亮的光线中,其他人则隐没在暗色调的中后背景中,可能只露出一张脸,又或是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这种叙述方法虽然创造了一副犹如盛大戏剧般的画面效果,却让科克队长和他的队员气恼不已,因为他们每个人都给了伦勃朗一百荷兰盾,也就是说,他们认为每个人(不只是队长和副官)都应该在画面上占据同等的位置,同样清晰的脸和身体,而不是模模糊糊的一团,就连占据了最中心的科克队长也不高兴,因为伦勃朗还在画面的主要位置加了一个不知所谓的金发小女孩,当然,她是画龙点睛的一笔,但科克队长和队员们显然没有那样的鉴赏能力,他们只觉得自己的钱打了水漂,几乎要将伦勃朗告上法庭。   这件事情让伦勃朗大伤元气并且失去了以往的好名声,从那之后他的生活就变的艰难起来了,所以虽然在荷兰人心中,法兰西的国王路易十四就是一个魔鬼般的人物,他还是以六十八岁的高龄,长途跋涉到巴黎来,希望能够在这里找到一个机会。   但说真的,就算是在梦里,伦勃朗也没想到自己这么一个连法兰西皇家绘画与雕塑学院都没有资格入内(他没有获得推荐)的可怜人,竟然会被法兰西王太子看中,甚至被引荐给国王。   而让荷兰人又是憎恨,又是恐惧的太阳王,竟然也出乎意料的和蔼可亲,他不但对伦勃朗的用色与光线表示欣赏,还邀请伦勃朗进入他的学院充当教授,当然,也给了他一个宫廷御用画师的名头,鉴于伦勃朗擅长描绘舞台情景般的群像场面,伦勃朗将会接替勒布朗,为国王的宴会与游行,还有凡尔赛与巴黎的人文景观做“记录”。   不过这都是以后的事情了。   卢瓦斯侯爵的审美必然是要和国王一致的,他甚至得当而准确地点评了一番伦勃朗先生的新《夜巡》,一旁的奥尔良公爵摸着手杖柄毫不掩饰地笑了出来——就连路易也忍不住拍了拍卢瓦斯侯爵的肩膀,就算是知道这位先生在有意恭维,国王陛下也必须感念这份深情厚谊——虽然说,这大概是因为最近有人提出,不应让卢瓦斯侯爵继承其父陆军大臣的位置,才会让前者如此担忧。   这个建议或许有私心,但也不是全无道理,因为一个重要的职位若是被一个家族把持的太久,就很容易滋生出种种野心来。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栗子莫过于终结了墨洛温王朝的矮子丕平,他之所以能够成为国王,正因为他的祖父,他的父亲,他自己都是墨洛温王朝的宫相,英格兰也有过这样的权臣贵胄引发的叛乱,不由得国王们不警惕,大臣们不疑惑。   卢瓦斯侯爵当然也很清楚这个问题,所以他最近愈发殷勤了,路易怀疑,如果他觉得太阳是方形的,那么卢瓦斯侯爵立刻会设法通过一条法律——任何时候,任何地点,任何人以任何方式表述太阳是圆的,都是对国王与法兰西的亵渎与犯罪……   路易只能希望卢瓦斯侯爵现有的应激状态都只是暂时的,免得他真要重新找一个陆军大臣。   路易并不打算改变原先的想法,不是他过于傲慢,他是真不认为,在他的朝廷里,能够出现第二个矮子丕平。   “您今天来见我,”路易一边坐回到他的位置上,一边问道:“应该不是来和我讨论伦勃朗先生的吧。”   卢瓦斯侯爵竟然难得地迟疑了一下,他看得出今天国王的心情很好,自从在荷兰与佛兰德尔取得辉煌的胜利后,他们的国王陛下就开始专心内政与民生,或许还有艺术……人人都能感受到,陛下那紧绷的心弦正在慢慢地放松,这是件好事,也是许多人一直以来的期望——国王就应当接受万千臣民的侍奉,尽情享乐才对,像个清教徒似的是怎么回事?   但如果他把那件事情放在国王面前,至少今天的好心情,国王就别想保持下去了。   “说吧,”路易察觉到对方的踌躇不决,就让他坐下,“如果是必须让我知道的事情,我总要知道的。”   “是的,陛下。”卢瓦斯侯爵说,然后他看到奥尔良公爵伸出手,“等等,兄长,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路易看了一眼卢瓦斯侯爵,奥尔良公爵这样说,是能够让卢瓦斯侯爵这样的重臣犹豫再三的,一定是个关键人物,他可以和国王讨论晚上的菜单,但有些时候还是要懂得避讳。   “是谁?”路易简单地问。   “布荣公爵夫人,”卢瓦斯侯爵深深吸了口气:“还有卢森堡公爵。”   路易轻轻往后一靠:“你可以留下来,菲利普。”他叫着奥尔良公爵的名字:“现在你可以和我们详细地说说。”   若是巴拉斯主教已经抵达了凡尔赛,他一定会觉得眼前的情景颇有点熟悉。   事情同样要从一个小角色的身上说起,一个贪婪的妇人,为了获得父亲和丈夫的遗产,一连谋害了好几个人,这种事情也不算罕见,哪怕死去的父亲和丈夫身上都有着一个爵位,但一个从男爵与一个爵士(骑士),放在如普利瓦这样的小城还能引起一点注意,但在巴黎——他们只怕连觐见国王的资格都没有。   这件事情最后被送到高等法院,是因为为这位妇人提供了“争夺继承权药水”的神父,分别拿出了布荣公爵夫人与卢森堡公爵的全权委托书,也就是说,他们是为这两位大人物效力的,他们也说,他们从别人那里获得的贿赂与非法所得,大部分是被布荣公爵夫人与卢森堡公爵拿走的,他们最多也只是代理人罢了。   自从路易亲政,巴黎高等法院就成了他的第二朝廷,法官们并不敢进一步深入这个案件——布荣公爵当初在第一次与第二次投石党叛乱中都站在反对国王那一边不说,就连孔代亲王逃亡到西班牙后,他的妻子与儿子也是在波尔多受到这群人的热烈欢迎的,虽然路易十四表示既往不咎——就连孔代亲王也被他送去做了波兰国王,但布荣公爵夫人确实一直没能获得回到凡尔赛或是巴黎的资格。   谁也不知道法兰西的国王陛下心里是怎么想的,这个案件无疑是放在路易十四手里的把柄,他只要轻轻一推,就能让布荣公爵夫人落入无法得救的深渊之中,甚至取回布荣公爵的封地——因为这个案件的罪名是亵渎圣灵和行使巫术……鉴于那瓶药水还真是巫师的杰作。   但问题是,这个案件所指的另一个人,也就是卢森堡公爵,弗朗索瓦·亨利·德·蒙莫朗西-布特维尔。   这个人,在路易十四的军队中虽然也可以说是战功赫赫,但在宫廷中却是平平,没有什么别的缘故,只因为他是孔代亲王没有血脉的兄弟,也是最亲密的朋友。   在第二次投石党暴乱中,他不但始终站在孔代亲王一边,还在孔代亲王失败后和他一起逃到了西班牙,并且以路易十四的敌人身份自居。   路易对那些有才能的人一向宽容,卢森堡公爵当然也不例外,他却总像是有点接受不了孔代亲王重新回到巴黎,回到年轻的路易十四麾下,发誓要对他效忠的事情。哪怕孔代亲王也说,他能够成为卢森堡公爵,国王陛下的鼎力相助功不可没,他也始终与路易保持着一个不能说疏远,也不能说是亲近的关系——至少没有召唤,他是绝对不会主动来觐见国王的,这点简直与最近回到凡尔赛的沃邦将军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种情况当然也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卢森堡公爵与路易十四都不认为这是什么无法接受的坏事,前者而是因为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国王,后者是因为愿意容忍——就算卢森堡公爵没有什么军事天赋,单就孔代亲王离开法兰西,前往波兰的时候,交付在国王手里的一个是小昂吉安公爵,一个就是卢森堡公爵,路易也要好好地对待他。   但卢森堡公爵与国王之间的疏离,却让一些人找到了挑拨的机会,他们并不打算一开始就从蒂雷纳子爵、沃邦将军或是蒙庞西埃女公爵这里入手,但像布荣公爵夫人,与卢森堡公爵,换了一个心胸狭小的国王,也许会迫不及待地接受卢瓦斯侯爵奉上的证据,一举将曾经的敌人打入地狱吧。   “布荣公爵夫人就算了,”路易摇摇头:“就母亲告诉我的那些,那就是个糊涂人,但卢森堡公爵的全权委托状他们是怎么拿到的?”作为一个将领,一个公爵,这样重要的文书怎么可能被别有用心的人拿到呢?   卢瓦斯侯爵闻言立刻按了按额头,“陛下,您大概是想不到会有这样荒谬的事情的……”   “我的王室夫人,一个是女巫,一个是狼人,”路易头也不抬地说,“您觉得我还有什么没法接受的?”   卢瓦斯侯爵的头顿时更痛了,他是在拉瓦里埃尔夫人携子去了哈勒布尔之后才知道,原来这位羞怯、温柔的王室夫人,竟然是个狼人,还是一个狼人族群的首领,哈勒布尔是国王给她赏赐——不是因为她侍奉了国王那么多年,不,等等,他是说,不是单纯在床榻之间服侍……好吧,他不该过多地去关心一位王室夫人,但一想到特雷莎王后笑吟吟地和他说了这两桩匪夷所思的事儿……卢瓦斯侯爵就觉得,也许那个陆军大臣的位置也不是那么重要。   “您说得对,陛下。”卢瓦斯侯爵不知道是恭维还是嘲讽般地说道:“比起您这个,这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他整理了一下思绪:“陛下,您知道,卢森堡公爵身边有个秘书,叫做波纳尔的。”   “唉,这个我真不知道。”路易说,然后他看到卢瓦斯侯爵终于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看看陛下,”奥尔良公爵不失时机插口道:“多么活泼啊,您应该感到高兴的。”   接下来就是他挨瞪了,幸而这对王家兄弟只是为了让卢瓦斯侯爵别再那么紧张——同时也是一种暗示,国王陛下并没有乘机剿除孔代亲王残余势力的打算。   “这位波纳尔先生,”卢瓦斯侯爵说:“他奉命将一份重要的委任状送到波尔多去,于是他就携带这份文书,从卢森堡去到波尔多,结果他不太走运,竟然把它给丢了,他万般无奈,就去向神父寻求帮助……”   这下路易可真有点吃惊了:“你是说,他丢了文件,没有寻找警察,也没有寻找法官,却去找了一个神父。”   “他就是这么做的,一个虔诚到发昏的教徒。”卢瓦斯侯爵神色微妙地说:“他去找了一个神父,那个神父对他说,如果他想把文件找回来,就要在九天时间里,在三座不同的教堂里背诵三首圣诗,于是他就这么做了。”   “文件找到了?”奥尔良公爵兴致勃勃地问。   “怎么可能。”卢瓦斯侯爵说:“他去恳求了布荣公爵夫人,布荣公爵夫人的卫队长帮他在一个年轻姑娘那里找到的,但她并不愿意归还这份文件。” 第二百九十七章 一场滑稽戏(3)   “她想要钱吗?”奥尔良公爵说,一边猜测着这个姑娘的身份。   “我不太清楚。”卢瓦斯侯爵心情复杂地说,因为他在翻阅审讯记录的时候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位波纳尔先生是怎么将如此重要的文件落在那位女士那里的呢,简单点来说吧,与达达尼昂伯爵经常遇到的那样,他只是在酒馆里偶尔邂逅到了一位维纳斯的使者,在酒馆里的姑娘,无论她是侍女,还是老板的妹妹或是女儿,经常操此行当,这只是一段短暂的爱情故事——如果不是波纳尔先生将一个袋子忘在了她的床榻上。   也有可能是这个女孩偷得,但接下来的时候,原本很好处理,一个平民之女,随便用钱收买也好,用监狱和酷刑恐吓也好,别说是卢瓦斯或是达达尼昂,就算是柯尔贝尔也有上百种手段让她乖乖地将文件交出来——但事情发展到这里,不论布荣公爵夫人,还是波纳尔先生又都发起蠢来,他们竟然又去找到那个神父,因为他们觉得,他们能够找到文件,正是因为这个神父为他们虔诚地祈祷了一番。   “那个神父叫什么?”奥尔良公爵听到这里,不由得问道:“难道是圣方济各或是圣彼得么?”   “这个您就别提啦,这个神父叫做勒萨热,他还有一个帮手,叫做拉瓦赞,他们不久前到波尔多,凭借着一根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一大堆愚民愚妇,甚至引来了不少有权有势的人,布荣公爵夫人也在他们的教堂里做过弥撒,”卢瓦斯侯爵干巴巴说:“总之,这位神父又给他们做了一大套法事,告诉他们说,他会诅咒那个女孩,如果她坚持不将那份重要的文件交还给他们。”   “卢森堡公爵被控诉施行巫术是否于此有关?”路易问道,虽然在很多时候,神父也会充当巫师的角色,弥撒也未必是为了祈福和感恩,但一旦被证实基本上就是证据确凿。   “不是这个,”卢瓦斯侯爵顿了顿,因为邦唐正为他端来了一杯葡萄酒,他向国王微微一躬身表示感谢,端起酒来就一饮而尽,他确实已经口干舌燥了,“如果是这个,上帝啊,真不算什么,因为这位神父只诅咒这个女孩将会失去她的爱情。”   这下子就连邦唐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细微的诧异之情,这对邦唐来说可真是难得,他是国王身边除了王后,王太后,王室夫人以及子女最亲近的人,甚至可以说,一些连王后,王太后也未必知道的事情,他都知道,而且不论内宫外廷。   除了在敦刻尔克遭到刺杀后,国王不得不独身进入里世界的那段时间,邦唐从来就没离开过国王左右,他见过的,听到的可能比一万个凡人更多,早就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不边的本领,更直白地说,他是专业的,经过训练的,所以……除非是遇到了真的很好笑的事情。   别人不觉得,但路易可以感觉到邦唐为卢瓦斯侯爵收回杯子的动作,和缓步踱出房间的速度,都有点快,他相信他的这位侍从长肯定是跑到外面去笑了。   国王和奥尔良公爵就只有一边笑,一边叹气了,奥尔良公爵看了一眼王兄:“我想我必须向您道歉,”他说:“我那时候完全不明白您为什么需要那么多学校……”   卢瓦斯侯爵在一边认真的点头,他那时候也在想,男孩就算了,为什么还要让女孩一同入学?但他一想到自己将来的儿媳,孙儿媳可能就是另一个布荣公爵夫人的时候,他就怕得发抖,这是一口气就能将一个姓氏几百年来的奋斗彻底埋没的白痴哪。   “那么,那个女孩失去她的爱情了吗?”奥尔良公爵问道。   “她有没有失去爱情我不知道,”卢瓦斯侯爵木然地说道:“但她的床榻上依然从不缺伴儿这点是真的。”   “布荣公爵夫人与波纳尔,”他继续说道:“都觉得受到了欺骗,于是那位神父,勒萨热说,这是因为他们遇到了一个危险的女巫,一个诱惑人堕落的魔鬼,”他抬起手揉了揉额角:“于是他们就将那个女孩从酒馆里带出来,带到教堂里,施行了一场黑弥撒。”   这下子就连奥尔良公爵也开始蹙眉了。   “他们……在教堂里杀了那姑娘,还把她大卸八块,丢到河里,但比起妖言惑众,神父们似乎不太擅长消除痕迹,处理尸体,他们和装着尸块的木桶一下子就被巡逻队抓到了。”卢瓦斯侯爵说,一边看着国王,路易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自从路易亲政,他就着手改变法兰西看似统一,实则四分五裂的情况——从信仰上来说,他从罗马教会那里拿来了主教委任权;从钱财上来说,他取消了包税官制度;从地方力量上来说,那些在战争中受伤或是退役的士兵,全都被国王派了出去,他们与国王的监政官一起,接过了地方治安的权力与责任,如果只是丢了一只鹅,或是有人欠债不还,这种事情他们是不会管的,但牵涉到人命,无论是自杀,还是他杀,又或是意外,他们都是要整理上一份名单递交到凡尔赛的。   尤其是在波尔多,因为这里曾经是反对国王的大本营,监政官更是提了十二万分小心,他应该也有揣摩国王的心思,所以就将关系到这件事情的人全都拘押了起来,除了布荣公爵夫人,她是被软禁在自己的城堡里的。   “那么卢森堡公爵又是怎么牵涉其中的呢?”路易问道。   “他们虽然杀了那个女孩,但还是没能拿到那份文件,于是……于是在神父的撺掇下,波纳尔先生竟然借着卢森堡公爵对自己的信任,重新弄到了一份新的委任状,除了之前卢森堡公爵与布荣公爵夫人商定的职位和人选之外,在公爵签名与正文之间,还有一段空白,他们就在这上面写了几行字……就是您看到的这个,也是那两个神父所掌握着的所谓依据。”   路易打开看了看:“字迹不对。”他说。   “对不对已经不重要了,”奥尔良公爵说:“他们要的是您的态度。”   监政官,警察,高等法院的法官们,只要国王一点头,他们就会立即将布荣公爵夫人与卢森堡公爵推上审判席,他们最好的结果也就是被幽禁一生,而且罪证确凿,就算是波兰的路德维希一世也说不出什么来,国王不但可以收回一片公爵领地,还能够乘机侵吞卢森堡……   “卢森堡公爵呢?”国王问。   ……   巴士底狱的监狱长曾经做了巴士底城堡三十年的总管,但在这三十年里,他见过的达官贵人,竟然还不如他这几年里见得多——路易十四是个独裁的国王,并且年轻、强壮和果断,十五万的常备军保证了他所有的敌人都是个悲剧,无论是法兰西之外,还是法兰西之内。   尤其是在国王从荷兰与佛兰德尔凯旋而归后,巴士底狱的客人就一个比一个尊贵了,就在一年多前,就连来自英格兰的约克公爵也在这里做过客,这让监狱长挺骄傲的,尤其是他听说,已经有人将巴士底与伦敦塔相提并论的时候——虽然他认为,总有一天,巴士底狱的名气会超过伦敦塔。   就在他也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在巴士底狱养些小动物的时候(伦敦塔有渡鸦),一个看守跑进来说,有一位可敬的贵族前来拜访他,监狱长感到惊讶之余,连忙戴上了帽子,穿好了靴子,急急忙忙地迎出去。   来人正当壮年,容貌丑陋,衣着朴素,但监狱长从窗口一瞥的时候,就看到他骑着一匹价值在一千五百里弗尔的战马——他的儿子也是国王的火枪手——他一眼就能估的出来。   这位先生看到监狱长,站的笔直,但脱下了帽子,他的帽子上只简单地插着一根白羽毛,就像是任何一个军官那样,而不是夸张的鸵鸟毛,他看向监狱长的眼神冷峻并且严厉,就像是随时要拔出刺剑给他一个透心凉,监狱长看到看守给他让出道路时,几乎是紧贴在墙壁上的。   监狱长注视着这位先生,他的面孔让他感到一丝熟悉,他回想着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个人,希望不是通缉画像,但随后他就想起来了……   “我是弗朗索瓦·亨利·德·蒙莫朗西-布特维尔。”他说,“我是来向您申请一个房间的,先生。”   ……   回到四十五年前,也有一位弗朗索瓦·亨利·德·蒙莫朗西的名字出现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中,可惜的是,原因并非一场风流韵事或是别的小事,人们对他津津乐道,是因为他竟然在红衣主教(首相)黎塞留主教颁布了“禁止一对一决斗法”后,悍然与另一位先生展开了不死不休的战斗,而且就在黎塞留主教的窗下。   这种完全可以称之为挑衅的行为,当然令得黎塞留主教勃然大怒,他几乎没有一丝犹豫地就判处了布特维尔伯爵的死刑,据说这位伯爵先生从容赴死,只担心自己那蓬漂亮的胡子因为需要受刑而被提前剪掉,没有,他的脑袋从肩膀上掉落的时候,胡子也好好地待在他的脖子上。   那时候我们的卢森堡公爵还是一个待在母亲肚子里的胎儿,只有六个月,他出生后,虚弱的母亲将他交给他的姑姑,也就是孔代亲王夫人抚养,所以他与孔代亲王之间的感情,是一般的兄弟和朋友都无法比拟的。   他必须承认,他确实更希望孔代亲王登上王位而非路易十四,但让他的心情愈发复杂的是,孔代可能是又一个路易十三,甚至是路易九世,但他永远无法成为路易十四。至少在施行一个君王的权力与承担相等的苦难时,孔代的表现远远无法与路易十四相比——路易十四似乎总是能够看到很远,很远,很远,连他们都想象不到的地方,为了这个,他的目光甚至不会落在脚下,更别说是过去。   孔代是这么对卢森堡公爵说的,在他成为路德维希一世之前,但卢森堡公爵只想到,固然路易十四的目光总是注视着更遥远的地方,但这位陛下踩到一块小石子的时候,会不会随意地把它踢掉呢?   现在摆在太阳王面前的就是这样一枚小石子,其中充满了阴谋的气味,但……这对国王太有利了,卢森堡公爵想到,就算是送出这份礼物的人居心叵测,但对国王能有什么损伤呢?他现在就像是一条被撕裂了一道口子的鲸鱼,国王的鲨鱼游曳在他身边,只要国王点一点头,他们就会扑上来疯狂地撕咬。   这种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托在另一个人的良心上的感觉,实在是太痛苦,太折磨人了,知道了这件事情的卢森堡公爵没有通报者以为的那样逃回卢森堡,或是波尔多,又或是西班牙和英国,他坐在房间里想了一会儿,拿出路易十四颁发给他的勋章与绶带摆在桌子上,反反复复地看了又看。   在黎明到来之前,他就从凡尔赛离开,去巴黎,敲响了巴士底狱的大门。   ……   路易听说,早在卢瓦斯侯爵带着文件来见他之前,卢森堡公爵就动身到巴黎去,然后在巴士底狱找了一个房间,安安静静地待了下来之后,也觉得有点好笑。   “看来我们要走一趟了。”他说。   “您要亲自去?”卢瓦斯侯爵问道,他脸上的神情有点……可能是嫉妒,如果路易十四决定顺水推舟,定下卢森堡公爵的罪名,卢瓦斯侯爵可能要兔死狐悲一番,但路易现在决定到巴士底狱去——当然不可能去处死第二个弗朗索瓦·亨利·德·蒙莫朗西,只可能是要亲口赦免卢森堡公爵的罪过,他就又开始吃醋了。   奥尔良公爵当然要跟随,他喜欢瞧热闹的毛病在还穿着小裙子的时候就有了,现在更是变本加厉,只是到了巴士底狱的时候,他和卢瓦斯侯爵,监狱长一起留在了房间外面。   之前说过,巴士底的监狱长已经决定要战胜伦敦塔,所以他也为那些高贵的囚徒们准备了舒适的房间,卢森堡公爵就在其中的一个房间里,甚至还是一个小套间,他坐在一把椅子上,盯着烛火发呆。   在看到路易十四的时候,他知道是孔代亲王赢了。 第二百九十八章 一场滑稽戏(4)   在这场赌博中大赢特赢的除了孔代之外,就是卢森堡公爵,还有布荣公爵夫人了,据说她在波尔多已经担忧得几乎要倒下去死掉,但有了国王的明示,无论是宗教裁判所还是高等法院的判决都来得很快,勒萨热神父和他同伙拉瓦赞,还有那个鲁莽额度的波纳尔,甚至没能回到巴黎,直接就在波尔多行了刑,也因为这个原因,以拉略远赴波尔多,与曾经的上司与导师巴拉斯擦身而过。   一连经过了好几个城市之后,巴拉斯才知道,他在马赛受到的优待并非极致,甚至可以说不甚符合对一个教皇特使的标准——无论有没有他,它们都是整洁、富裕并且有秩序的,并不是特意展示给他们看的华丽外罩——他敏锐地觉察到,虽然法兰西依然是个天主教国家,但教皇的影响力已经降低到了最低点。   譬如马赛的市长会坦诚,他还没有让整座城市为他运转起来的资格;譬如普利瓦的男爵先生可以一点都不顾忌地将棘手的案件转嫁到他,一个教皇特使身上;也譬如,和他一同跋涉过半个法兰西的胡格诺派教徒,他半是不解半是质问地问过押送他们的官员和军官——他的意思是,如果这些都是不愿意改信,也不愿意去死,甚至想要逃走的异教徒,那么他们为什么不索性杀死这些可恶的囚徒呢?   这些人的回答不尽相同,有些人说,他们要听从国王的旨意,有些人说,这些胡格诺派教徒会在奥尔良为法兰西做工,还有人说,他们的信仰是受南特敕令保护的,而路易十四最新颁发的限制迁移令,违反了它的人并不至于去死。   这三个回答看似相似,却有不同,第一种就是巴拉斯最常见到的人,他们无知并且盲从,只是他们在这里盲从的不是教会而是国王;第二种却是因为利益;第三种人是教会最讨厌的那种人——他们会思考,也有足够的理智来避免自己陷入不必要的狂热。   但不管是哪一种,让任何一个罗马的红衣亲王来看,都要比异端更可恶,没有什么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天主最虔诚的信徒,是教会最忠诚的战士,一边却时刻想着将教会取而代之更罪恶的事情了——尤其是巴拉斯看到了……就算是那些最贫苦的农民,也能够如同一个老爷般的生活时,他就生出了浓厚的嫉妒之心。   这种想法并不奇怪,因为当一个人牺牲了很多珍贵的东西,只为了能够跃到另一根高枝上去,多年后,回首一望,却发现自己抛弃的那根枝条反而变得更加茁壮,更加丰美的时候,就会滋生出恶毒的汁液来,毕竟谁也不希望自己的付出全都做了无用功,甚至相反,这是人的本性,无可厚非。   只是现实并不会因为巴拉斯的诅咒而改变,他一路而来,看到的都是在一个欣欣向荣的新世界里人们所能看到的东西,仿佛他离开的不是二十年,而是两百年那样,即便接近巴黎,他都认不出他曾经白白耗费了多年时光的城市了——它就像是一座围绕着绿丝绒的王冠,在每条大道上耸起的白色大理石门就是王冠的饰板,每条大道都贯穿了巴黎城,当然,人们最热衷地还是从往王后门穿过,因为它连接着皇后林荫大道,这条大道连接着卢浮宫与巴士底狱广场。   巴拉斯的马车碌碌前行的时候,巴拉斯仿佛觉得自己回到了罗马,因为罗马在很久之前就在街道边建造起了三到四层的小楼,它们形式统一,风格相近,平整的道路上人流如梭,玻璃橱窗——请注意,这里竟还不是一个集市,却已经有着诸多的餐厅、成衣行、珠宝和古董铺子、假发与理发店等等……前来迎接他的使者不无骄傲地说,国王在重建了巴黎之后,就认为原先只在几个地方开设集市并不合理,在巴黎的访客日益增多的时候,店家再集中在一起,不但只会徒然地增加某个大区的压力,也会造成许多负面的事故与意外,所以他颁布了特别法令,在巴黎、凡尔赛与附近的几座城市,都可以不受街区与行业的限制,人们尽可以选择他们中意的地方做买卖。   但能够出现这样的需求,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情,那就是法兰西人的购买力正在飞快地增长,不然哪怕是在巴黎,也不会出现这种触目所及之处满是商铺的状况——过去的巴黎为什么会有固定的集市?是因为这么一两个集市就能满足整个巴黎人的需要,现在,数倍,甚至数十个相似的集市就像是雨后的蘑菇那样出现在了巴拉斯的面前,而且每个商店里都有顾客进出,餐厅里人满为患,就连路边的小摊贩也都快要忙不过来了。   巴拉斯就算没有什么财政天分,也知道法兰西正在进入一个良性循环——在路易十四悍然发动了对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战争时,看好他的人没几个,战争是最耗费钱财的,人们认为,就算是这位年轻的国王可以获得几次胜利,占据几座城市,最后还是要因为如同无底深渊般的军费支出而破产,这种情况在历史上并不少见,有很多国王,需要好几代才能用矿产和税钱还清他们在银行家那儿欠下的债务。   而且巴拉斯还听说,路易十四居然抵押了枫丹白露才能支持对荷兰的战争,只差抵押卢浮宫了——那时候,巴拉斯和罗马教士们有着相同的想法,他们只要静静地等待路易十四自己把自己绞死就成了,谁知道路易十四竟然就肩负着这样的枷锁,一路往前,以一种无以复加的幸运和勇气,连着摘下了佛兰德尔与荷兰这两颗璀璨的宝石呢。   想到就连利奥波德一世也在等待法国自行崩溃——巴拉斯苦涩地笑了笑,如果利奥波德一世知道自己竟然落入到了这样尴尬的局面,即便不顾特兰西瓦尼亚大公与奥斯曼土耳其的威胁,他也一定要抢先一步,将太阳王扼杀在强者的襁褓里的。   不过这世上,又有谁能未卜先知呢,就算是他也不能,巴拉斯来到巴黎,因为国王已经回到了凡尔赛,他决定要在这里略微停留几天,才会去请求觐见国王陛下,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他在犹豫,就像是一个犯了罪的人不愿面对受害者,又像是一个悲哀的失败者被迫向他曾经轻蔑过的人屈膝……   他去了圣犹士坦教堂,圣犹士坦教堂就是巴黎宗教裁判所的所在地,巴拉斯离开的时候是它的主人,回来的时候就是客人了,他惊讶地发现,这里进出的教士与修士已经不再有几个他熟悉的面孔了,想必以拉略在他离开后就好好地“清洗”了一番这里——他百感交集地走进教堂,而后兴味索然地走了出来。   人们注意到一个腰系紫红色腰带(主教特有)的黑衣教士在街上走,不禁纷纷地投去了好奇的目光,不过他们几乎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也只是多看了几眼罢了,但巴拉斯看到的要比旁人更多,他发现,在巴黎街头走动的女人也要比其他地方更多,她们不是如人们想象的那样都是娼妓——娼妓不会如她们那样有着坚定的脚步与锐利的眼神,巴拉斯还看到了几个女巫——真的是女巫!她们没有打扮的奇形怪状,没有疯疯癫癫,蓬头垢面,只在漂亮的裙子外面套着一件女仆围裙。   但什么样的人会让几个女巫来做仆人?   巴拉斯忍耐了很久,才向一个经过身边的教士打听,那个教士先是看了一眼他的主教服,行了礼,才说:“大人,”他恭敬地说:“您见到的那些女士,都是国王医院里的护士。”   “国王医院?”巴拉斯问道:“国王的医院?”   这个问题让教士露出了为难之色,当然,从理论上来说,他的灵魂是属于教会但躯体是不折不扣地属于国王的,只是对一位……应该是非法兰西的主教大人来说,这种行为近似于僭越。   医院的概念出现的很早,早在古罗马时期,人们就知道应该到神庙里去祈求药房和草药,但那时候,神庙多半只会服务长老与军人。但自从基督教兴起之后,信徒们时常将与自己同信仰的病人带回到家里治疗——他们多半都因为信仰遭受了追捕和折磨。那时候这些信徒的家里就被称之为“收容所”。   在313年,基督教被君士坦丁大帝承认合法后,这样的收容所就变得多了起来,它们承担着很多职责,要看顾、治疗病人,也要收容那些无家可归的穷人,或是朝圣的信徒,慢慢地,它们的名字从收容所变成了救济院,而且逐渐变成了以收容穷人为主,而非单纯的治疗。   直到十二,十三世纪,这些地方才开始有“医院”的名词出现,但在英国,它们还是被称为“上帝之家”,在德国,它们则被称之为“圣灵之家”,可在法国呢,它们怎么就变成了“国王之家”?   巴拉斯是宗教裁判所的大审判长,长达三十年的执法生涯,你猜他看到过和审判过多少因为畏惧病痛和死亡施行巫术或是黑弥撒的人?他太知道,人们在虚弱和痛苦的时候,精神会有多么脆弱,又多么容易被别人控制了——当那些人在“国王的医院”里痊愈之后,他们是会感谢上帝给了他们一个好教皇,还是感谢上帝给了他们一个好国王?   路易十四这是要彻底地消弭教会在法兰西的影响啊。   他现在倒是能够理解克雷芒十世了,他八十多岁了,难道还要看着罗马教会彻底失去了他们在法兰西的荣光,看着法兰西也多出一个“教首国王”吗?   ……   一辆马车从巴拉斯面前驶过,巴拉斯的主教服和他一副咬牙切齿的古怪表情引得马车里的人频频回顾,直到马车转过街角,那个人才回过头来,摩挲着手杖柄,若有所思地道:“那位主教先生看起来有点陌生。”   “可能是外省的。”他对面的勃兰登堡-普鲁士使臣这样回答说,不过他并不在意他的小主人看到了谁:“殿下,”他说:“我似乎说过,在凡尔赛,只有路易十四可以手持长杖。”   “我会记得把它留在马车里的。”勃兰登堡-普鲁士大选侯的长子,腓特烈·威廉·冯·霍亨索伦恋恋不舍地放下了镶嵌着一枚巨大的蓝宝石的手杖,自从太阳王的威名从巴黎传至整个欧罗巴,他的种种嗜好与习惯都在迅速地被人模仿——就像是西班牙还是一个强盛的海上巨人时,各处宫廷都是黑压压的一片,如今法兰西正如锦上繁花,于是人们又迫不及待地装扮享受起来。   对如腓特烈这样的年轻人,他当然会更倾向于巴黎与凡尔赛的新风尚,谁不喜欢绚丽的色彩,柔滑的织物与闪烁的宝石呢?这柄手杖甚至是他耗费重金,收买了太阳王的御用工匠仿造着路易十四经常拿在手里的那柄打造的。   就算没有这个规定,他也是没办法把它拿到凡尔赛去的。   “虽然我知道不应该,”腓特烈问道:“但您是见过大郡主的,大郡主……的容貌和性情,如何呢?”   使臣能够体谅腓特烈的心情。不管怎么说,这位殿下正是最年少多情的时候,他对自己将来的妻子——如果一切顺遂,肯定是会有好奇心的。   “她是一位相当可敬的女士,”使臣谨慎地说:“要说到相貌,殿下,您应该很快就能见到她了,不过就我所知,波旁家族里,都有着一副令人称羡的好容貌。”   “但她的母亲是一个都铎,祖母是一个哈布斯堡,”腓特烈比划了一下,做出一个大下巴的意思:“我真担心……您知道的,就算是哈布斯堡的公主,人们也都说她们的脸庞都是被天使亲吻过的呢——我觉得那个天使一定太用力了……才会让她们的脸凹得可以在里面炒菜。”   “这可真是有点刻薄了。”使臣不得不说。 第二百九十九章 腓特烈与大郡主   腓特烈一边说,一边用手杖头挑开车帘往外看去,巴黎的变化简直就如色彩斑斓的万花筒那样迅速,别说是离开了二十年的巴拉斯,就算是一年前还在巴黎的使臣,也不禁啧啧称奇——那里原本不是一条狭窄的小巷么,现在怎么成了一泓清澈的大水渠?这里原本应该是座旧衣铺子,现在却成了一座漂亮精致的小剧院?这里原本应该是个民宅——他的仆人曾经借住在这里,现在它是一座小广场,鸽子起起落落,飞扬的灰色羽毛让使臣不由自主地耸起鼻子。   “这些鸽子?”腓特烈给了使臣一个眼神,别说这里是巴黎,就算是卢浮宫,如果多了许多肥敦敦的美食,也一样有大胆的人去捉来吃,毕竟这不是物资富足的三百年后,鸽子不但在穷人的食谱上,国王的餐桌上也有这道菜,“这是国王的鸽子。”使臣笑着说,他也是第一次来就特意询问过身边的人。   事实上这和贵胄重臣们在庭院里放养孔雀没什么区别,只是路易十四将鸽子放在整个巴黎,就是在向外来者展示他的权威,也表示,巴黎的市民们至少没有被饥饿逼迫到违反法律的地步。   除了这些,还有许多外省人很难习惯的法规条令,譬如马车和行人都必须靠右行走,不能在塞纳河和街道上倾倒粪便、垃圾,不能随意损坏树木、公用设施(就是水渠以及消防用龙头等),不能在晚间十二点后在公开场合大吵大闹,马屁股后面要悬挂粪兜,以及狗或是其他有主人的动物都要系上约束带……等等,要让这么一座庞大的城市如此有规有矩,整整齐齐是很难做到的,但路易十四就做到了,虽然那些被人们不恭敬地称之为乌鸦或是黑狗的警察(因为他们身着黑色制服)功不可没。   “我想我一定要学习一下这里的法律。”腓特烈说。   “恐怕不能,”使臣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您是不可能长时间留在这里的。”   腓特烈无奈地耸肩,当然,他来到巴黎,最重要的任务是见见奥尔良公爵的大郡主,也许不久的将来她就会是他的妻子,但这门婚事的谈判可能不会太早启动——勃兰登堡的选侯,普鲁士公国的大公,腓特烈的父亲是要站在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这边的,因为法兰西的国王即便再强大再富有,也无法让普鲁士成为一个王国。   所以勃兰登堡的大选侯一开始给出的价码是一个公主,而非他的长子腓特烈,但路易十四的意思也很明显,他并不需要一个可有可无的公主,勃兰登堡大选侯的野心他也清楚——勃兰登堡大选侯完全有可能直接舍弃他的女儿,只要利奥波德一世愿意承认他是普鲁士国王。   所以勃兰登堡的大选侯,也是犹豫再三才将自己的长子腓特烈派到巴黎,他长子腓特烈已经有十七岁,看似风流倜傥,轻浮天真,但他的野心一点也不比自己的父亲少,他对太阳王路易十四又是崇拜,又是恐惧——不仅仅在真正的战场上,也在他的政治手段中,谁也没想到法兰西的国王竟然能够说服英格兰的国王为他设下陷阱,拘下了奥兰治的后人威廉三世,让他父亲的一大优势——他父亲是威廉三世的姑父,荡然无存;又在英格兰的查理二世将威廉三世推出来之后,将奥兰治的另外一个后人,蒂雷纳子爵任命为荷兰总督,这种胆量与气魄,就算是利奥波德一世也未必能够展现得出来——奥兰治的威廉一世就是从神圣罗马帝国的臣子成为国王的(虽然只差一步),就蒂雷纳子爵因为其舅舅与老师莫里斯亲王在荷兰民众中的威望筑定的基础,加上总督的权力与财富,想要就此更进一步也不是不可能——没看见威廉三世只有一个乌德勒支,他一样被人们称为荷兰王呢……   不过这位国王用人一向大胆,虽然人们都说,在战场上,这位国王只是坐在特等包厢里的观众,但一边能够控制住自己的好胜心,放手让将领们依照自己的节奏去作战;一边又能够保持对他们的信任与理解,为军队提供足够的保障并为他们压阵的君主并不多,就连曾经的蒂雷纳子爵,也因为不得不遵从老孔代亲王夫人(大孔代的母亲)莫名其妙的命令而失败过。   路易十四自称太阳王,或许没错,他不但自己发光,也允许围绕着他的万千星辰发光,腓特烈知道利奥波德一世就无法做到这点,不,不是他无法做到这点,而是因为从一开始,他几乎就没这个条件,他不是生来就是皇帝的,他的宝座是经过万般筹谋而来,又怎么能够相信别人不会或是不能分去他的权力呢?   甚至勃兰登堡的大选侯也是如此,霍亨索伦这个姓氏,虽然普鲁士大公们一致将其解释为“高贵”之意,但人们永远不会忘记,索伦家族还只是伯爵的时候,曾经为霍亨斯陶芬家族(神圣罗马帝国的缔造者)效力,就连腓特烈的名字,也是来自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   他们成为选侯的时间也只有两百多年而已。   但法兰西的国王们就不曾有这样的烦恼——法兰克的查理曼大帝曾经在公元800年时候,被教皇里奥三世加冕为罗马人的皇帝,这意味着灭绝了三个多世纪的西罗马帝国由此复辟,查理曼大帝是公认的“奥古斯都·凯撒的继承人”。   血统、威望、权力,路易十四是腓特烈所知的,唯一一个毫无缺憾的君主。   所以比起那位素昧平生的大郡主,腓特烈的焦躁不安倒不如说是为了太阳王路易十四,只是所有人都以为这是少年的情窦初开,或者说,他也宁愿别人这么认为。   他在踏上通往凡尔赛宫的台阶时,心中就在不断地描绘着路易十四的容貌,在普鲁士有不少太阳王的小像流传,一些人故意把他画得很丑,一些人却把他画得很美——要让腓特烈来说,还不如丑点呢,若是后者的那种美化方式,路易十四何必在身边放上一个王室夫人,对着镜子自己看看就得了。   路易十四在迎接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的时候,是站在阶梯的末端,绿植迷宫之间的长方形广场的,但腓特烈还只是一个大公之子,所以国王就在胜利女神厅接受他的觐见。   如今在大画廊两侧有两座小厅,只为了人们在觐见国王之前可以稍稍打理一下自己,侍从们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勃兰登堡大公的长子,与那位气喘吁吁的使臣比较,这个年轻人也只是脸色更红润了一些,身上没有难闻的气味,也没有显出挪不动步子的狼狈模样,即便不如卡尔十一世,也不会逊色太多。   奥尔良公爵马上就得到了回报,毕竟这些侍从,尤其是分派给使臣与外来贵族的那些,几乎都是他的密探,他现在切实地感受到了王兄的心情,就算是侍从们说,从容貌上来说,腓特烈要胜过卡尔十一世,他也有些不以为然——直到他看见了这个年轻人,霍亨索伦家族的容貌与波旁家族的不同,波旁家族的人面容偏于秀丽,路易十四还可以说是俊秀,奥尔良公爵就完全可以被称之为美人了,那么腓特烈呢,他的头发与眉毛都极其浓密,有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鼻梁高且宽阔,嘴唇又细又长,下巴和额头一样宽大丰满——完全是另一种风格没错了。   腓特烈并非平民,他是有资格直视国王的,行礼之后,他几乎可以说是迫不及待地去看路易十四的神色,与满心挑剔的奥尔良公爵不同,路易十四对这位大公之子的第一印象不算很坏——对腓特烈来说,他对于君王的印象可能就只有利奥波德一世,威廉三世与他的父亲,威廉三世暂且不论,对他腓特烈只有怜悯,他的父亲则一向冷漠而又严肃,至于利奥波德一世……这位皇帝虽然比路易十四还小两岁,但从来就是一股说不上来的,精疲力竭的劲儿,甚至要比威廉三世更带着几分阴郁古怪。   腓特烈看到的路易十四,十分随意坐在一把丝绒的扶手椅子上,侧首与奥尔良公爵说着什么,腓特烈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与奥尔良公爵都没有蓄留胡子的缘故,显得要比真实年龄更年轻,一点也看不出是有两个成年儿女的父亲。   虽然法兰西人崇尚华服美饰,但这位国王只穿着一件灰蓝色的丝绒外套,白色的紧身长裤,只在肩下别着一排钻石别针,他没有戴夸张的假发——虽然假发早就风靡到了各座宫廷,也许是因为今天没有狩猎活动,他只着着一双轻便的羊皮浅口鞋。   怎么说呢,出于腓特烈的意外,路易十四一点也不像是个国王。   这对年轻的大公之子来说,简直就是一个难题,晚上他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幸而使臣的房间距离他不远,他就去诚心实意地请教了那位老臣,使臣确实犹豫了很久,毕竟——他那里还有一个时刻期待着成为国王的大公呢,“这件事情我不能告诉您,”他说:“但您可以自己思考,那是一个很简单就能得到的答案。”   腓特烈回去之后想了不一会儿,一个念头就如同雷霆一样地劈进他的脑袋里,唉,他怎么就那么蠢呢——路易十四完全不需要“像”一个国王?因为他不再需要任何人来承认他是个“国王。”他当然也可以松懈和悠闲地像是个无所事事的学者,因为在这之前,他已经摧毁了他所有的敌人。   ……   若是路易十四听到腓特烈的评论,准要跳起来否认,至少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可以万事无忧了,法兰西境内,还有巫师和胡格诺派教徒,以及投石党的余孽;至于法兰西境外,就像是学者领悟得越多,也就会觉得自己更无知那样,一个国王征伐得来的领地越多,也就意味着他的敌人越多,他虽然得到了荷兰与佛兰德尔,却与西班牙、丹麦和神圣罗马帝国成为了死敌,英国也从朋友变回了敌人,还有虎视眈眈的罗马教会……法兰西越繁荣越强大,他们的恶意就越尖锐越浓厚。   当然,这是任何一个即将迈入辉煌的王国或是帝国都要面对的,除非法兰西突然变成一个懦夫与蠢蛋的国家,他的邻居,敌人和朋友才能安心,才能表示友好,但算了吧,路易十四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   所以他一直在尽量争取更多的盟友,虽然奥尔良公爵认为,勃兰登堡-普鲁士大公很难站在他们这边,但路易也不需要他站在自己这边,只需要他保持中立就够了——勃兰登堡的大选侯一开始甚至连中立都不想站,是路易通过波兰的路德维希一世威胁了他——普鲁士还有一部分在波兰人手里呢。   路易当然不会让大孔代-路德维希一世为难,但若是勃兰登堡大公固执己见,他也会支持路德维希一世为波兰开疆拓土,波兰的施拉赤塔一定会对他万般感恩的,勃兰登堡-普鲁士大公应该也想到了这个问题,才会表示屈服——他甚至可以以此来回击利奥波德一世的问责——因为依照传统和法律,一个接受臣子效忠的人必须能够在必要的时刻庇护向他献上忠诚的人。   利奥波德一世如今在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压迫下连气都喘不过来,别说是帮勃兰登堡-普鲁士大公夺回在波兰的领地了,他甚至要示好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才能保证奥斯曼土耳其人不会直接打进维也纳。   所以罗马教会也由此分成了两个派别——对法兰西的路易十四的,一种就是克雷芒十世的,视路易十四为基督与教会的敌人,如果可能,他们会称他为第二个尼禄,另外一种就是枢机主教首领的,他们认为,教会的敌人还是异教徒,新教教徒和奥斯曼土耳其人,无论路易十四如何,只要他没有如亨利八世那样公开另立教会,他就是值得挽回的,当然,主要还是他们认为,现在的欧罗巴并没有那个天主教国家可以与法兰西相比。   但路易也知道,大郡主与大公主的婚事,让罗马教会不免忧心忡忡,因为一个瑞典,一个勃兰登堡-普鲁士都是新教国家,如果他真让勃兰登堡-普鲁士的女儿成为王太子妃,只怕他在教会的反对者会更多。   看来不但是王太子,就连将来的奥尔良公爵之子,也只能在天主教国家里选择妻子。   提到这个,路易又想起了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据说他不但奇迹般地恢复了健康,还有了一个正常的头脑,已经有人在后悔他们没有坚持让大郡主嫁到西班牙去了。 第三百章 腓特烈与大郡主(2)   这件事情大郡主也有所耳闻,但她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微有风吹草动就惊慌不安的小女孩了,哪怕还是有人故意窃窃私语,让她听到——她马上就会去找到父亲或是伯父,国王与奥尔良公爵即便不会因此剪掉对方的舌头,也会立刻把他们驱逐出凡尔赛宫。   任何能够被允许住在凡尔赛宫的人都不会是一般的贵族,曾有人说他们在自己的领地上的时候就是一个小小的国王。但在真的被“请”出房间,看到马车在外面恭候,行李也被粗暴地打包而后丢出来的时候,甚至会有人大声地哭嚎起来——如果是二十年前,他们虽然有点遗憾但也不是不可以接受,但二十年后,国王的监政官、从高等法院走出去的地方法官、警察系统与驻军,早就为这位陛下打造了一个钢铁般的天罗地网,任何人,任何事情都无法摆脱他们的眼睛与束缚,回到他们的领地,他们顶多也就比普通的乡绅体面一点,想要如以往那样手握大权是不可能的。   大郡主丝毫不讲情面,雷厉风行的行为,让勃兰登堡的使臣都开始犹豫了,他觉得,法兰西的公主们似乎并不如他之前了解到的那样温柔可亲,“谁给了你这样的错觉?”腓特烈惊讶地说:“她的父亲是法兰西最富有的奥尔良公爵,国王最信任的王弟,从无败绩的名将,她的伯父是有着十五万常备军的太阳王路易十四,后者还不到四十岁就为法兰西打下了几乎等同于原先国土三分之一的新领地,就算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也不敢直撄其锋——她为什么要对着一群原应仰其鼻息的小人恭顺?”   他笑了笑:“父亲的想法我也知道一点,”这位在宫廷的流言蜚语中风流成性的年轻勋爵捏着手杖说道:“但问题是,为了一个空洞的承诺就要与这样的……”他点了点窗外,“看看那些军官和士兵,先生,在我们和利奥波德一世还在和雇佣军的头目打交道的时候,我们所见到的法兰西人却在以进入国王的军队而骄傲,女人们追逐他们就像是蝴蝶追逐花朵——看看他们,你想到了什么?”   使臣沉默了一会:“罗马人,殿下。”   “就是罗马人,”腓特烈注视着正从街道上走过一列士兵,他们正从一家家具店走出来,一个扛着一个小木马,一个提着一把漂亮的椅子,一个背着一把折叠梯子,他们在人行道上排列成一排,然后步伐一致地向前走去:“多美啊,先生,我在书本上读到卢库鲁斯、大西庇阿、庞培、安东尼、凯撒、屋大维这些人的时候,我的血液就像是沸腾了一般,我多么希望能够回到一千年前,与那些睿智且英勇的将领并肩作战啊,可惜的是,当我走进军营,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糜烂、堕落、无耻与下作……所谓的将军就像是一个商人那样买卖士兵的性命,士兵们争先恐后地避战、逃跑和投降,他们若是离开了队长的视线,就要去强暴与屠杀,即便对雇佣了他们的人也是如此,任何一个发生战争的地方,人们都要被蹂躏两次,一次是敌人,一次是‘朋友’。”   “在神圣罗马帝国,在勃兰登堡与普鲁士,在意大利,在匈牙利或是西班牙,一说起某人在军队找活儿干,他身边的人都要感到羞耻,但在法兰西呢,路易十四拥有十五万常备军,已经令得诸国震撼,现在请您告诉我,如果现在路易十四发出敕令,征召更多的士兵,会有多少人蜂拥而至?”他平静地说道:“而且有了荷兰与佛兰德尔的胜利,所有的银行家都会迫不及待地答应这位国王的借贷,哪怕他什么抵押都没有。先生,军资充足,人数众多,武器与战术先进,又有这样多的名将,他甚至还开设了一座军事学院——什么样的胜利他拿不来?”   “但其他国家不会视而不见的——他们不会允许第二个罗马帝国出现。”使臣低声说道。   “我也是用这个理由说服我父亲的。”腓特烈露齿一笑,“先生,现在的世界已经注定了不会再让如罗马帝国那样的庞然大物出现,那么路易十四又要依靠什么让法兰西永远,即便不是永远,也要尽可能地延续它如此璀璨的生命?事实上,路易十四已经在这么做了,如果说与瑞典的卡尔十一世联姻,是为了荷兰与佛兰德尔,法国的王太子与葡萄牙的公主联姻是为了信仰和西班牙,那么他策划让孔代亲王成为波兰国王又是怎么回事呢?若是说他宽容,能够将孔代这样的将领留在身边岂不是更好?”   “他是为了波兰-波旁王朝。”腓特烈感叹道:“这样的事情,哈布斯堡做过,现在轮到波旁了。”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使臣说:“但您若是决定与大郡主结婚,利奥波德一世绝不会允许普鲁士立国。”   “难道利奥波德一世就长生不死了?”腓特烈轻描淡写地说:“有路易十四的支持,有大郡主的嫁妆,一个名号有什么紧要?只要勃兰登堡-普鲁士能够成为与哈布斯堡的奥地利对等的大诸侯,总会有人妥协的。”他站起来:“我倒觉得,我们现在最紧要的事情,还是要将这桩婚事落定。”   他叹着气:“大郡主可不是那种只要说点甜言蜜语,送点珠宝,就会咯咯笑着为我神魂颠倒的贵女啊。”   腓特烈的苦恼也是所有大郡主甚至大公主的追求者们最大的障碍。   因为大公主很早之前就被确定了要成为瑞典卡尔十一世的王后,所以为了保证自己的女儿不至于遭受到她母亲,祖母曾经遇到过的那些折磨,路易就命令他的大臣和将领在宫廷内开设讲堂——这种事情堪称惊世骇俗,这时候,别说要么联姻,要么进修道院的公主,就连如奥尔良公爵这样的次子也不会受到多么系统和深刻的教育——路易十四不但这么做了,还让大郡主成了大公主的同学。   但现在看来,这种教育还是相当有效的(虽然对大郡主起了一点反作用),大公主与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先是书信往来,而后又在巴黎与凡尔赛共处了一段时间,可以看得出,卡尔十一世对这个既能和自己在文学、艺术甚至政治上如同信手拈来地交流,也能与自己一起纵马驰骋,狩猎游河的未来妻子十分满意,或者说,但凡不是个无能愚蠢,心胸狭隘的白痴,作为丈夫的,当然也会喜欢一个能够与自己并肩同行的伴侣。   而在这两年里,国王从大郡主身上发现了他们在教育上还有一点缺失,于是他和奥尔良公爵就带着孩子们走遍了大半个法兰西,开阔他们的眼界,明朗他们的心胸,让他们不至于困在一点小挫折里无法挣脱——至少孩子们都看到了,相比起穷苦的平民,他们的烦忧不但不值一提,要解决也是轻而易举。   奥尔良公爵甚至在与王兄小酌的时候,玩笑般地说,他简直是在养育国王和女王……国王则回答他说,他没有说错。   像是这样养育出来的大郡主,就像是一座美轮美奂的城堡,每个人都会被它的壮丽与宏大所震慑,但想要攻占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折损在这位贵女裙下的先生只怕不比路易十四在荷兰之战中损失的士兵少。   尤其是现在她几乎不缺少任何东西——珠宝、地位、尊荣、爱,任何人献上的殷勤都只能说是锦上添花而已。别提婚姻,只是想要打动大郡主,让她在奥尔良公爵与国王面前美言几句的人,多数都是铩羽而归的……有些城府不够的年轻人,甚至无法在大郡主或是大公主平和却清亮的眼神下坚持过一场小步舞。   腓特烈很清楚,他具有的优势不多,但很重,其中之一就是他是勃兰登堡-普鲁士大公的长子,注定了要继承他父亲的一切。   其二么……   他站了起来,在使臣疑惑的目光下整理了一下衣服,戴上帽子,“今天您要自便了,先生,”他说:“我和大郡主约定了要见面。”   使臣猛地张大了嘴:“等等?谁?”他不那么相信地打量着腓特烈,今天腓特烈的穿着还不如他平时在勃兰登堡的打扮呢,甚至可以说是有点寒酸——深褐色的外套只在边缘有点同色绣花,纽扣是浅黄色的琥珀,紧身裤下是直到膝盖的黑色军靴,小牛皮的腰带上挂着火枪和匕首,只有帽子上的钻石别针,翻在外套上的白色蕾丝大衣领勉强还算符合他的阶层。   腓特烈没有多说什么,走出门去,跨上他心爱的灰马,临走还朝使臣挥了挥帽子。   他策马穿过两条街道,走进市集,马蹄踏踏地越过人们的身边时,他就像是任何一个厌倦了狩猎与牌局的年轻贵族那样好奇地注视着街道上的一切,有人向他礼貌性地点头,行礼,或是鞠躬,但没人认出他,他沐浴着阳光,笑容满面,一个店主忍不住喊道:“漂亮的先生!”他问道,“上帝保佑,您难道遇到了什么好事儿么?”   “对啊,”腓特烈这样回答道:“有一件天大的好事等着我呢!”   这也是与勃兰登堡,维也纳等地不同的地方,巴黎、凡尔赛的民众似乎对贵族没有太大的恶感——不过这也是近二十年的事情,主要是因为原先那些最恶毒和下作的贵族们经过了黎塞留、马扎然与两次投石党暴乱后(这里不说这两位主教是什么好人,只是贪婪的鬣狗碰上了残忍的狮子罢了)被清理了不少,等到路易十四亲政,又有以富凯为首的旧人被国王删减了一波,等到对荷兰与佛兰德尔的战争结束,军队中出现了一大批新贵,他们就和当初的穿袍贵族那样,是受国王的拔擢才迁越了原先的阶层,必然自成一个体系,也因为他们之前不过是工匠与农民,所以并没有立刻忘记身边的亲眷和朋友。   很奇妙的,原先只有贵族与平民的时候,法兰西国内的冲突一次比一次激烈,但自从有了军队新贵(从军官到供应商)这一中间阶层,最高的阶层与最低的阶层之间反而就像是有了缓冲剂,虽然平民们还是会在酒馆和教堂里嘲讽贵族的无能,说他们的笑话,但真的想要举起粗陋的武器,四处纵火、抢劫,用马车和草包搭建工事与堡垒的想法,却已经很少了。   如果路易十四知道腓特烈的想法,准会告诉他,贵族和教士们总将平民百姓看做愚昧的牲畜,但就像是一个东方哲人所说,你若是将一个人视作囚犯百般警惕与虐待,他就会像是一个危险的罪人那样伤害你,但若是你愿意像是对待一个朋友地对待他,他就会用自己的性命来回报你。   法兰西的民众想要的东西也不多,他们现在能够喂饱每个家人的肚子,能够有一个遮风避雨的屋子,能够靠着进入军队、学校来改变自己的阶层,能够在保证生存的同时看到希望,他们就愿意为国王和法兰西效死。   看着街道上的景象——人们与马、马车熙熙攘攘地来来去去,有爵爷,有法官,有军官也有平民,谁能想到二十年前,略微穿着华贵一点的人走在街道上,若是没有侍从和仆人,必然会荣幸地被穷人投掷的粪便、死猫死狗“沐浴”一番呢?   有几个小贩挤过来,向腓特烈举起手里的篮子,向他兜售饼干、坚果或是蜜饯,也有绣花手绢,小玩具和其他零碎东西,腓特烈用一个大埃居换来了一把红白相间的芙蓉花,准备拿去送给大郡主。   与腓特烈相同,今天的大郡主形容也相当朴素,当然,只是与她在凡尔赛宫宴会与舞会上衣着相比,但要让腓特烈说,只穿着一袭乳白色衣裙,就像是他手中的芙蓉花那样静静地坐在喷水池边的大郡主,却让他怦然心动。 第三百零一章 腓特烈与大郡主(3)   除了两三枚点缀般的戒指,别针,大郡主今天佩戴的珠宝也只有颈脖上的一串珍珠,但就是这串昂贵的珍珠,都让人有意识地远离了大郡主身边——在人工养殖珍珠尚未出现的时候,所有的珍珠都是天然生成的,既然说是天然生成,就不免出现瑕疵、扭曲或是畸形。如最近正在建筑与装饰上兴起的巴洛克风格,原意就是畸形的珍珠,因为它并不符合古典主义者崇尚的绝对对称与统一的审美要求。   大郡主现在戴着的珠链,每颗都有小拇指头那么大并且直径相近,光洁无瑕,不过比起珍珠,少女的肌肤更是纤薄细腻,甚至可以看得到皮肤下蓝色的静脉,腓特烈站了一会,就走上前去,“抱歉,让您久等了,殿下。”   “是我提早了一点,”大郡主毫不在意地说:“早晨从卢浮宫一路走到这里来感觉很舒适。”她收起放在膝盖上的书册,腓特烈连忙替她拿在手里,一边不经意地看了一眼封面,发现那是古罗马建筑师维特鲁威撰写的《建筑十书》,拉丁文版本。他握在手里的时候,可以感觉得出书本里有硬质的书签,还不止一处,他心头一动,如果是其他的贵女,他一定会随口问她何时对这样枯燥的东西产生了兴趣。   但在大郡主面前,他就要谨慎地多了。   “对了。”大郡主说:“殿下,等下,您是否可以称我为玛丽女士呢?”   “当然可以,”腓特烈立刻明白了大郡主的意思:“那么您也可以称我为威廉先生。”   大郡主笑了笑:“当然。”   虽然国王将建立四座艺术学院的工作交给了他和王弟的四个孩子,但外界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并不多,而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也懂得如何保持缄默,更不会借此机会簇拥上去阿谀献媚——国王有意用这件事情来让王子与公主们将他们在书本里学到的东西付诸实践,可不是要你们越俎代庖的。   所以不但是大郡主,大公主与王太子,科隆纳公爵,在工地与办公室里,一概以先生,女士称呼,不知情的人们只知道他们出身显赫,却不知道显赫到那个地步——他们还因此吃过小小的亏,不过很快找回来了,还有利息,毕竟他们身后还站着国王和奥尔良公爵。   从那之后,至少没人再敢在明面上敷衍和欺骗他们,至于在暗地里——“就算是我的伯父也无法避免这种情况呢。”大郡主说。   腓特烈发誓自己是真的感到惊讶:“但您的伯父……”是太阳王。   “除了天主,没人能够控制人心。”大郡主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哪怕是最底层的工人,一个大埃居可以让一些人诚惶诚恐,一些人感激涕零,也会让一些人心怀怨恨。”这是她走到宫廷之外才领悟到的东西:“所以我们在很多情况下,只能保证大部分时间,大部分人获益。”   “那么那些始终无法感到满足的人呢?”   “那就只能看天主的旨意了。”大郡主说。   腓特烈笑了笑,他看到了总有身着黑色外套的人在他们身边出没,“想必天主一定有许多愿意为他代劳的仆人。”   “这是毫无疑问的。”大郡主笑着说,戏剧学院距离他们约定的广场不远,他们只走了十几分钟,腓特烈就看到了矗立在一座小广场边的庞大建筑——但那不是戏剧学院,那是巴黎歌剧院,以前这里是个臭气熏天的鱼市场和鞣革工坊,后来因为巴黎整改,这些都被搬迁到下游去了,这里就空出了很大一块地方,路易十四下令将此地留置起来的时候,人们都认为国王有意建造新宫,没想到一座辉煌的建筑确实立地而起,但它不仅仅属于国王,它属于整个巴黎甚至法兰西的人民。   这个时代的戏剧,事实上可以说是雕塑、音乐、绘画与芭蕾等所有艺术表现意识的综合,当初路易十四将戏剧学院交给大郡主,可以说是相当偏心,但也正是当时的大郡主需要的——戏剧学院需要最多的协调与谈判工作,涉及的人和事情也最多,大郡主在处理有关于卡洛斯二世和她的谣言时,能够采取这样果断的措施,与她在这段时间里的锻炼不无关系。   歌剧院的一侧才是戏剧学院,它曾经属于布荣公爵,但因为布荣公爵在投石党暴乱中站在了国王的对立面,直到今天,布荣公爵夫人也未被允许返回巴黎,或是凡尔赛,所以柯尔贝尔就以一个极其优惠的价格把它买了下来。   这座建筑是不折不扣的古典主义式建筑,完全对称的建筑中间有一座精巧的采光亭,采光亭贯穿上下,阳光可以从最顶层的玻璃一直投射到最底层大厅的中央,照亮太阳神与九个缪斯的大理石雕像。   左右两侧的大厅,一侧是玻璃窗,一侧是一座座的壁龛,古怪的是里面只有一座的雕像,虽然从装束上看像是一个罗马人,但:“这好像是莫里哀先生?”腓特烈惊讶地问道。   大郡主笑了:“是的,是伯父的特许,这里总共有二十四座壁龛,任何一位对法兰西戏剧有着杰出贡献的人都可以有一座雕像。”   腓特烈注意到了法兰西三个字:“那就不奇怪了,”他感叹地说,“他们会彻底疯狂的。”他在法兰西的宫廷里看到了荷兰的画家伦勃朗时,还在惊讶一个荷兰人如何能够甘心情愿地为路易十四效力,现在看起来这是一个多么明智的选择!   直至现在,画家,雕塑家以及音乐家,在达官显贵的眼中依然只是下贱的工匠,他们之中最荣耀的也不过是进入宫廷,为国王做工。如果他们知道,只要你有才华,有能力,不但能够在巴黎得到大把的金路易,还能得到贵人的赏识,尽情地展现自己的天赋——甚至可以将自己的名字和雕像流传到百年之后……看着莫里哀雕像下的一排金字,腓特烈都能看到一双双嫉妒到通红的眼睛。   “莫里哀先生还在坚持去世之后,把自己的骨灰藏在雕像里面呢。”大郡主无可奈何地说,但这绝不可以,这里不是墓地,也不是教堂,于是莫里哀先生改弦易辙,决定用自己的头骨做一个道具,就哈姆雷特中王子捧着的那个……   “这让我想起了佛罗伦萨。”腓特烈说。   “伯父确实有意在巴黎重现文艺复兴时期的辉煌。”大郡主理所当然地说,在别人,哪怕是现在的托斯卡纳大公口中说出来都会让人觉得他是在痴人说梦的话,对路易十四来说,也是一步步走过去,就能达成的目标。   腓特烈觉得利奥波德一世会愿意听到这句话的,虽然他会很不舒服,但太阳王倾心于艺术,总比倾心于军事好,就连腓特烈,他也必须承认自己的心微微地松了一松。   这时候,莫里哀,拉辛还有高乃依都走了出来迎接大郡主的贲临,高乃依已经七十多岁了,从一个律师变成戏剧文学家,人们都觉得他是疯了,只有他知道自己每天都过着梦想中的日子,衣食无忧,写戏,看戏,和同僚们交流,甚至暗中彼此倾轧都变成了一件有趣的事情——也可能是因为国王严禁他们使用过于卑劣的手段。他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完成一部不再采用三一制的长篇巨著,也就是著名的罗马五贤帝的故事,他希望能够借此让自己在“圣殿”——他们对那些壁龛的称呼,占据一席之地。   莫里哀无需多说,虽然壁龛里已经有了他的雕像,但他还是在孜孜不倦地创作一出有关于浪荡子弟的新戏,事实上他想写的是一出歌功颂德的歌剧,不过自从路易十四看过了同样形式与内容的一出短剧后,就严禁他继续创作类似的作品了——过度的吹捧只会让他尴尬,极其尴尬。   至于拉辛,他是39年生人,所以还不是那么急切,他最近在创作以古希腊神话为题材的一幕悲剧,希望能够在凡尔赛宫的剧场上为国王演出。   但今天他们三人齐至,不是为了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作品,而是为了让·德·拉·封丹。   拉封丹也是一个有趣的人,他和高乃依一样,也曾经是高等法院的律师,但他喜爱写作,对法律行业并不热情,他在第一次投石党暴乱的时候就回到了乡下,希望能够平静度日,无奈他在投资和买卖上缺乏天赋,没过多久就破了产,不得不回到巴黎寻找机会。   嗯,他找到了富凯。   富凯对拉封丹还不错,问题是他还没来及回报这个恩主,富凯就成了国王的阶下囚,于是这位拉封丹先生就骑士精神上身,毅然写了一封情深意切的求告书送到了卢浮宫,他不知道他的求告书甚至没有被送到国王面前,就被邦唐归纳为无用文件,和那些零散的求情书信一起丢进了熊熊燃烧的火炉。   拉封丹并不知道此事,但他送出那份书信后就害怕了,梦里都在想着自己被国王砍了头,就一路逃回了乡下,等到国王亲政,他衣食无着,就又回到了巴黎,这次他聪明了,只在艺术沙龙和剧院里厮混,他是有才华的,没多久就被莫里哀看中,继而拉辛也成为了他的朋友。   最终的转机在大公主五六岁的时候,国王想要一些可以给孩子们看的故事,要浅显,要动听,要简单,拉封丹之前就在乡下写了几个小寓言,因为在乡下,就算是教士和乡绅,能够掌握的词语量也不多,过于聱牙诘屈他就要失去唯一的市场了,听到有这个机会,拉封丹当然毫不犹豫双手奉上自己撰写的三卷寓言诗,并在得到国王的认可后,发誓自己会继续写下去,写到死。   今天拉封丹到戏剧学院里来,也是因为戏剧学院需要他的寓言诗来实践课程中学生学到的东西,以及用来考试,毕竟让学生们一次次地都用长达四五个小时的演出来完成作业或是考试内容,也实在是太不合理了,这种场面一般只会在年终考试的时候出现。   大郡主对拉封丹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他的寓言诗是她每晚的睡前故事,一看到他,大郡主就想起自己位高权重的父亲,每个夜晚都会为自己唱安眠曲,说故事,看着她睡着才悄然退出寝室的事情,心中不免温情脉脉——她和气地请他们起身,和众人一起看了几场短小的演出,戏剧学院成立不久,但这些学生却已经似模似样,就连大郡主与她身边的腓特烈都看的兴致勃勃。   “但最后的旁白就不要了,”大郡主看完之后提点到:“让人们自己去思考,胜于将沉重的道理塞到他们的脑子里。”   拉封丹俯身称是,他原先在每个故事后面都缀上了他所想要表述的东西,在表演完,会有一个旁白演员把它读出来。   “把最后一个故事重新演一遍,按我说的,不要最后的旁白。”大郡主说,于是那些套着动物面具的人就又走上舞台。   腓特烈的视线虽然凝聚在舞台上,心思却放在大郡主身上,他起初还以为国王任命大郡主等人做艺术学院的总监,只是一个虚头衔,只是一个游戏,真正做事的另有其人,没想到大郡主真的能够提出意见,其他人也愿意遵从。   而且这个意见并非无的放矢,取消旁白之后,整出戏剧反而变得完整并恰到好处,原先的确有画蛇添足之感,座下的观众都是老道的剧作家,当然不会放过这种细微但明显的改变,顿时响起了一片恭维声,拉封丹还说,自己回去要将这些道理全部删除。   大郡主连忙阻止了他,因为出版物与戏剧不同,一些想象力不足的人可能无法完全理解作者的意图。   她忙于与这些剧作家讨论,甚至忘记了自己还有一个客人在身边。   腓特烈完全不介意,只觉得自己打开了一个珠宝匣子,他以为这个珠光宝气的匣子就足够他去爱惜了,谁知道里面还藏着许多需要探究才能看见的珍藏。 第三百零二章 腓特烈与大郡主(4)   腓特烈对大郡主产生了这种强烈的好奇心与一种无限近似于好感的感情,并不奇怪,大郡主固然面容秀美,但作为勃兰登堡-普鲁士大公之子,腓特烈见过的美人并不在少数,单就美貌,胜过大郡主的也有几个——但大郡主身上有着这个时代的大部分女性都没有的东西,那就是对自己的信心与爱护,这点在男性身上我们时常能够看到,但在女性身上却很罕见。   在路易十四的年代,女性们被视作身躯成熟但心智不全的伪成年人们,她们必须时刻做出牺牲,成为了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才能被视作“完全的”,要么就是献身给天主,但这也可以理解为一桩婚姻,修女们是基督的新娘,她们就像是一个妻子侍奉丈夫那样侍奉天主,要保证自己的虔诚,贞洁和甘于清贫。   当然我们知道,女性的野心与欲望事实上并不比任何一位先生逊色,不说曾经的曼奇尼们,也不说王太后与王后,就说那位隆格维尔公爵夫人,她不断地撺掇自己的兄弟与路易十四争夺王位,甚至不惜奉献出自己的丈夫与爱人,难道只是因为厌倦了绣花和生孩子吗?   最初的时候,腓特烈也认为,路易十四的大公主与大郡主也是这样的人物,太阳王教育和引导她们,和一些老奸巨猾的君主那样,他们嫁出去的不是一个女儿,而是一个奸细,有时候他们对自己的儿子也是如此,借助操控自己的丈夫和妻子,令自己的娘家得到丰厚的利益,甚至吞并另一个国家,在欧罗巴的历史并不罕见。   但随着他对大郡主逐渐了解,腓特烈才发觉,路易十四对他的女儿与侄女怀抱的期待或许还不止于此,当现在这个世界,依然只有男性掌握者几乎所有的权柄与发言权的时候,他居然也有意让她们在胜利的宫殿中占据一席之地——腓特烈可以想象得到,一旦他与大郡主结婚,大郡主会毫无疑问地接手过一部分大公(或是普鲁士国王)的权力,她不会乖乖地屈居在内宫之中,以生育和“爱情”为生。   害怕吗?或许,不仅仅是腓特烈,就连勃兰登堡的使臣,也经历了不赞成-赞成-不赞成三个痛苦的阶段,最早的时候,他不赞成这门婚事,和勃兰登堡大选侯的想法一模一样,他们不能激怒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后来他又选择赞成,是因为他看到了法国国王是如何宠爱这个侄女,又了解到了大郡主的嫁妆——大郡主的嫁妆可能有八十万到一百万里弗尔,远胜于一个公主,而且奥尔良公爵还有意将一片外领地(非法兰西境内)附赠给她,她可能还带有一支军队,这些对于必然要向外扩张的勃兰登堡-普鲁士简直就是雪中送炭,另外就像是腓特烈所说的,有些时候,一些东西别人不给,你也可以自己去索要;但最后他又为什么不赞成了呢?还是同样的问题,大郡主不是勃兰登堡-普鲁士的人们所期望的那种王后。   一个国家会对异国的王后有多么排斥与嫉恨,单单看看路易十四的母亲和妻子就知道了,他们甚至不允许国王和王后感情诚笃,国王若是不愿意接受“王室夫人”,与王室夫人有私生子,他们能够造谣国王在生育方面有问题,进而怀疑王后与国王的嫡子是否血统纯正——别笑,路易十三就不是那种热衷女色的国王,他更愿意和先生们一起狩猎打牌,于是那些国王很有可能更喜欢同性伴侣的流言蜚语就像是野火那样越烧越旺盛,路易十三不得不先去找了一位“王室夫人”,然后才与王后同房,有了路易十四与奥尔良公爵,即便如此,在路易登基之前之后,依然有人传说路易十四另有自己的亲生父亲……   这还是建立在王太后,王后鲜少插手政务的前提上呢。   一旦大郡主嫁到勃兰登堡-普鲁士,她必然是要成为国王的智囊,或是“着裙大臣”的,贵族们可以忍受一个本国的“王室夫人”在国王的文件上签名,却不会容忍王后对他们指手画脚,到时候会产生怎样可怕的冲突就连天主也未必能估算得到——尤其是大郡主深受法兰西国王与奥尔良公爵的宠爱,这是一把双刃剑,在勃兰登堡-普鲁士需要支持的时候,人人都会向她欢呼;但若是大郡主在勃兰登堡受了欺辱,甚至受到了伤害,那么这也许会成为法兰西国王对勃兰登堡开战的最佳借口。   “你知道吧,”使臣忧心忡忡地提醒道:“若是您们的婚约达成——您有这么一位强势的妻子,您可能会在很多地方都不那么如意?”   腓特烈来到巴黎也有好几个月了,除了时常与大郡主一起外出,他和大郡主有时也会以“威廉先生”。“玛丽女士”的名义信件往来,讨论他们遇到的一些事情,或是某些书籍的观后感——与他曾经有过的约会不同,腓特烈觉得自己就像是在另一座开放的大学里学习,繁忙、琐碎和沉重,又有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充实感。   比起腓特烈司空见惯的舞会、晚宴、购物或是赌博,与大郡主在一起,当然要辛苦得多,尤其是他意识到,如果他和大郡主成为夫妻,这样的情况也会成为常态之后——腓特烈不会喜欢,或者说难以承受,但作为将来的勃兰登堡-普鲁士大公,更有可能是——国王,他又对此甘之如饴。   他承认自己的天性中有懦弱和贪图享乐的那部分,也正是因为他知道自己有着这样的弱点,他才更需要一个如大郡主这样的妻子。   “另外,”他补充道:“先生,我想我们都忽略了一件事情,”年少的大公之子摸着下巴——他在普鲁士的时候蓄起了一点胡须,但来到巴黎后就全都刮得干干净净了,毕竟法兰西人一概向他们的国王看起,不留胡须:“我与大郡主的婚事,还没落定呢。”   “除了您,难道还有其他合适的人选吗?”使臣不以为然地说。   “还真有,”腓特烈想起了他听到的一些传闻:“譬如卡洛斯二世。”   ……   “怎么可能!”托莱多大主教喊道。   “确实不可能。”胡安·帕蒂尼奥说,迫于外界的压力,先王腓力四世的私生子唐璜·何塞不得不和卡洛斯二世的母亲,曾今被他驱逐的玛利亚王太后表演起相亲相爱的剧目来,胡安·帕蒂尼奥虽然是唐璜公爵的下属,但谁也不能否认他对西班牙与卡洛斯二世的忠诚,所以在一段时间的拉锯战后,从巴黎回来的他被拔擢为海军大臣,这个职位在西班牙的朝廷里有多么重要不必多说,同时他还负责着外交事务,可以说是半个首相。   如今这位“半个首相”也快要不堪重负了,也许是看到法兰西在吞下佛兰德尔与荷兰之后似乎已经心满意足,又或是神圣罗马帝国也正在忙于对付奥斯曼土耳其人,英国人也在忙碌于对付罗马教会与再一次从盟友变成了敌人的路易十四……唐璜公爵与玛利亚王太后之间又掀起了一阵又一阵的波澜,有好几次他们的火枪手与侍卫,直接在街头厮杀,弄得人心惶惶。   如果说这不过是故态复萌,那么让胡安快要精疲力竭的还有他们的国王卡洛斯二世,众所周知,哈布斯堡的血液过于浓郁带来的恶果全都落在了卡洛斯二世身上,他甚至不如葡萄牙的阿方索六世,阿方索六世只是身体残疾,头脑倒还清楚,卡洛斯二世却只是一只只会狂喊怒吼的野兽。   胡安·帕蒂尼奥之所以会屈从一个私生子,也是因为从这位国王身上一次次地品味到了失败的苦涩,他似乎总是沉浸在另一个世界(也许是地狱),无法理解别人的意思,也无法被别人理解,胡安很早就知道,卡洛斯二世是无法履行他的义务和使用他的权力的。   但这样的情况突然发生了改变,某天——当然,这其中牵涉到人世间最黑暗最邪恶的那些东西就不说了,在胡安与那些必然会反对的人知道之前,卡洛斯二世就被灌下了魔鬼的仆从炼制出来的药水——唐璜公爵与玛利亚王太后并不认为自己有错,据说这种药水可以延长一个病入膏肓之人的性命,并让他如同一个健壮的年轻人一般。   联想到卡洛斯二世不久之前定下了的婚约,他们可能已经计划好,一等哈布斯堡的公主满十二岁,就要求她与卡洛斯二世同房——也许他们会有一个健康的儿子呢?   胡安不否认自己也有这样的念头,毕竟他们这几年来愈发地提心吊胆,卡洛斯二世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的最后一人,如果他在没有亲生子的情况下死去,那么他姐妹所生下的儿子就有资格继承西班牙的王位——鉴于西班牙的玛格丽特为利奥波德一世所生的两个儿子都已不幸夭折,最有可能就是她的姐姐为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生下的小路易。   一想到一个波旁会成为法国与西班牙的共主,所有的国家都会为之心惊胆战——这样路易十四无需一兵一卒就能得到比佛兰德尔与荷兰加起来还要广阔的领地,与更为绵长的海岸线,他的王太子还娶了葡萄牙国王的女儿为妻,虽然这位公主在完婚前必然会发誓放弃对葡萄牙的继承权——但路易十四的特蕾莎王后就没发过誓吗?没有嘛?   有这样的威胁在,在唐璜公爵与玛利亚王太后的先斩后奏下,就算是托莱多大主教也不得不忍下了这口气,更不用说别人了,幸而上帝保佑,他们的国王确实在康复,而且医生检查过后也说,国王的四种体液已趋平衡,尤其是可贵的黄胆汁,这意味着国王的男子气概正在增强,国王的贴身侍从也说,自从国王出生起就一直空空如也的蛋蛋也变得有分量了……这对所有的西班牙人都是一个好消息,鉴于卡洛斯二世已有十三岁,也有人提出应该安排几位合适的“淑女”陪伴国王。   玛利亚王太后与唐璜公爵却难得地保持了一致,他们拒绝了这样的要求,就算是引起了人们的怀疑也依然坚持。   只有胡安·帕蒂尼奥与托莱多大主教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卡洛斯二世恢复的不单是身体——他的神志也终于在十三年后回到了这个躯壳里。   卡洛斯二世虽然恢复了神志,但因为之前的十三年他都在浑浑噩噩中度过,所以他就像是一个才降临于世的婴儿,他对什么都感兴趣,会兴致勃勃地尝试,也会模仿着人们说话和做事,一开始的时候或许会被忽略,但很快就有忠诚的侍从回报给了托莱多大主教与帕蒂尼奥海军大臣——他们一个是王太后的支持者,一个是唐璜公爵的支持者,但奇妙的是,他们更忠诚于国王,他们当然希望……希望国王能够尽快补上缺失的十三年时光,但无论是玛利亚王太后还是唐璜公爵都保持着一种冷漠并且暧昧的态度。   他们根本不希望卡洛斯二世有自己的思想——因为那样他们手中的权力就会被国王夺走了。   虽然托莱多大主教与胡安·帕蒂尼奥一再劝说,但关系到自身的利益,这两位并不算怎么聪明的上位者都表现的相当坚决——托莱多大主教与帕蒂尼奥只得暗中动点手脚,像是胡安送来了他的外甥女做国王的侍女——他的外甥女是个聪明且有学识的姑娘,大主教则送来了他只有十岁的弟子,他出身不显,只是一个教堂园丁的儿子,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能被留在国王身边,但他能够成为大主教的弟子,就注定了他天赋出众,有他的陪伴,卡洛斯二世已经无限地靠近一个正常人了。   但就算卡洛斯二世能够成为一个健康的人,要否认之前与哈布斯堡公主的婚约,重新与法兰西展开谈判,也是不可能的,而且如果卡洛斯没有问题,那么奥尔良公爵的女儿也就不那么有资格了。 第三百零三章 巴拉斯主教觐见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   巴拉斯没有等待得太久,他现在的身份毕竟还是教皇特使——表面上,法兰西的路易十四还是一个相当虔诚的信徒,没看他只在罗马游行却没将当时的教皇邀请到巴黎或是阿尔维农长居么?   只是与腓特烈见到的国王不同,巴拉斯是在辉煌且庄严的朱庇特厅觐见国王的,而且在这座大厅里,几乎每个有资格在凡尔赛有一个房间的人都到了,甚至是才生下国王第三个儿子的蒙特斯潘夫人,也坚持来到了现场,她装扮奢靡,妆容浓重,斜倚在国王的宝座边,手中的扇子不时地轻轻打开,又迅速合拢,时而抵住下巴,时而按在胸口,她尽量显示出一派平安无事的模样,但越是如此,熟悉她的人越是感到奇怪。   比蒙特斯潘夫人更接近国王的人还是奥尔良公爵,他今天身着深红色的织金提花外套,缀满丝带与宝石,不过今天他可没自己的王兄来得耀眼,路易十四今天穿了一件绗缝的皇室蓝色丝绒长袍,长袍上的绗缝线都是银线,每一个交叉点都缀着一枚会让任何一位女士无法拒绝的圆润珍珠——在钻石的新切割法出来之前,在欧罗巴的贵族心中,珍珠才是珠宝排行榜上的冠军,毕竟想要得到一枚完美无缺的圆形珍珠实在是太难了,当哥伦布出海寻找新大陆的时候,当时的卡斯蒂利亚女王还特意嘱托他带回珍珠——但在路易命令珠宝工匠们研究出新的钻石切割法,让钻石能够发出媲美星辰的光辉后,钻石也成了人们追逐的目标……然后在每颗珍珠周围,都环绕着一圈细小的钻石,钻石的火彩与珍珠的柔光相互辉映,将国王衬托的犹如一个凡间的神明。   路易十四因此没有佩戴更多的珠宝,只在领巾上别了一枚别针,但这枚别针上镶嵌着一颗杏子那么大的钻石。   巴拉斯必须承认自己满怀嫉妒与悔恨之心,他在舍弃自己的职责与义务的时候,没有丝毫犹豫,因为当时的路易十四也只是一个会被一群挥舞着草叉与棍棒的暴民逐出卢浮宫甚至巴黎的可怜虫罢了,人们先是认为当时的奥尔良公爵加斯东会成为法兰西的国王,后来又认为会是战功赫赫的大孔代成为国王,没人认为——除了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这个还未成年的少年会一步步地走上来,不但将加斯东、大孔代这些曾经的敌人踩在脚下,还击败了西班牙人,奥地利人与荷兰人,兵临罗马,让整个教会都为之颤抖。   别说表世界的权势无法影响到里世界,巫师和修士们再傲慢,只要他们对外界依然有依仗,有交流,他们就不能无视这么一个强大的统治者——虽然他们有着凡人无法企及的魔法与才能,但如果巫师、吸血鬼与狼人能够与人类对抗,当初退避到里世界的就不会是他们,而是凡人了。   巴拉斯不是没想到自己仍然要向法兰西的国王屈膝,他没想到的是他要向路易十四,他曾经抛弃与轻蔑的……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行礼。他深深地弯下腰去的时候,即便面无表情,口中喃喃地说着动听的话,路易还是能猜到他在想些什么,就和任何一个赌输了的赌徒,巴拉斯不会为自己的贪婪与恶毒忏悔,只会恨路易与菲利普没有去死。   当然,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是加斯东,巴拉斯所受到的待遇应该会好些,毕竟当初与罗马教会勾结在一起的就是这个野心勃勃的家伙。   ……   就在前几天,蒙特斯潘夫人还想要请求这位教皇特使为自己的新生子洗礼,但这个要求被驳回了,为新生儿施洗的人将会与这个新生儿有着无法摆脱的牵系,这点以拉略早就提醒过国王,所以路易的每个孩子,都是由拉里维埃尔红衣主教施洗的。这位胆小而又喜好美食与金路易的红衣主教,路易可以保证自己可以牢牢地掌握住他,但巴拉斯?就算是让以拉略来施洗路易也不会让他接近自己的孩子。   “您也知道吧,夫人,”路易和气地与他的王室夫人这样说道:“我对您的来处并非一无所知,您向我展示了您的力量,我自然会追本溯源……”他停了一下,因为蒙特斯潘夫人已经立刻扑在了他脚下:“请您宽恕我吧,请您保护我吧。”她鬓发散乱,面色苍白地喊道,虽然路易很清楚,若论自私薄情,谁也无法与蒙特斯潘夫人相比——她还只有七岁的时候,就决意要朝自己的亲生父亲心头刺上一刀。   但同样地,如果蒙特斯潘夫人想要求得某人的爱护与原谅的时候,她也是真心实意到了极点的……这种类似于美丽而凶悍的野兽臣服般地袒露腹部的行为,可以让最坚硬的石头融化。   路易还曾经疑惑过他的御医瓦罗·维萨里如何能够愿意原谅自己的长女,莫特玛尔公爵又如何能够如同一个真正的父亲那样为她考量……现在他总算是明白了,因为他也在迟疑:“站起来,夫人,”他说:“既然我没有让法官来审判你,而你的房间也在凡尔赛,不是在巴士底,”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您就应该明白我不会以您之前的欺骗来惩罚您。”   “一株植物在错误的地方萌发了根芽,”蒙特斯潘夫人说道:“但它定然还是必然会向着阳光的,陛下,我为您开了花,结了果。”   “所以我才能容忍你……接受你,”路易说:“事实上这对另一个人是非常不公平的,她在接受惩罚,而您却还在逍遥法外。”   蒙特斯潘夫人握紧了裙摆,她知道国王指的是谁,她不得不这么做,玛利·曼奇尼在国王心中的地位太特殊了,除非她犯下了无法宽纵——哪怕只有一点的大错,她是没法得到国王的重视的,虽然她现在也在后悔——她不该那么急躁的,不,应该说,从她丈夫这里她就错了,因为他正在为卢瓦斯侯爵做事,他的死亡很有可能被深究……别人不知道,她的父亲瓦罗·维萨里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他是被巫师的毒药毒死的。   她更没能想到的是,她的主使人,克雷芒十世竟然失去了对罗马的掌控,而那位枢机主教首领对他的做法不但不赞成,甚至反对,以至于派出了奥比涅夫人,一下子就揭开了她的最后一层遮羞布——她现在依仗的东西不多,除了孩子,就是她的两个父亲,还有手中那股属于克雷芒十世的力量。   “那么还请您告诉我,巴拉斯在这场阴谋中担任着怎样的角色呢?”路易问道。   “他?”蒙特斯潘夫人几乎没能掩饰过自己的轻视,“您知道日列岛吧,”路易点点头——日列岛与加约拉岛隔着一个意大利,遥遥相对,她就接着说了下去,“罗马教会的修士们也不都是来自于一个里世界,”这个路易也知道,因为巴拉斯当初离开的时候就带走了他的人,以拉略也因此能够快速简单地接过巴黎裁判所的权力,后来他还从加约拉岛带出了不少他的族人来补充巴拉斯留下的空白:“他将日列岛卖给了克雷芒十世,整个的。”蒙特斯潘夫人说道。   “卖给了克雷芒十世?”路易沉吟道:“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   “很显然,克雷芒十世与您有着相同的想法。”如果是查理二世,或是利奥波德一世,虽然知道里世界的存在,也不会容许巫师们出现在帷幕之外——巫师们自从梅林之后,就在阴影中沉寂了数百年,可以说,如果不是出现了根本没有任何信仰,也没有任何顾忌的路易十四,这种情况也许会一直持续到凡人的科学能够战胜巫师的魔法为止。   但路易十四对巫师们的放纵与利用,不但刺激了君王们,也刺激到了罗马的教士们,要说起对巫师的利用,路易十四可不会有他们娴熟。   借助曼奇尼家族,路易十四已经得到了加约拉,其他君主可能也会仿效,罗马教会当然也不会就此放弃——这个力量可能是最后一点属于他们的东西,巴拉斯在罗马一直郁郁寡欢,在洛林的时候,他又败在曾经的学生以拉略手中——为了得到教会曾经许诺给他的东西,他当然会不择手段,不过路易这才从蒙特斯潘夫人手中知道,巴拉斯竟然比曼奇尼家族,甚至玛利·曼奇尼更疯狂,只为了一个没有教区的主教位,就把日列岛的里世界“钥匙”奉给了克雷芒十世。   说真的,巫师们若都是如此,也不怪就没再出现过第二个梅林——不,路易想到,就连梅林当初被自己的弟子与爱人囚禁在巨石中的结局也有待商榷,不管怎么说,要让他相信将一个私生子打造成了一个圣王的人,竟然会像是一个酗酒的屠夫那样被一个女人耍弄,实在是太难了。   “每个地方都有犹大,”路易摇了摇头:“你对巴拉斯还有多少了解,都说给我听听吧。”   蒙特斯潘夫人当然不会与巴拉斯有多少联系,但她麾下的巫师与修士竟然有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日列岛的,自从他们听说巴拉斯的所为后,除了一些不能放弃家人和家族的巫师,几乎都反向了蒙特斯潘夫人——他们做出这个决定无可厚非,认为蒙特斯潘夫人这样无可挑剔的美人必然受到国王宠爱的人可不止那些廷臣亲贵,蒙特斯潘不了解巴拉斯,他们却一定了解,其中还有好几个人是跟着巴拉斯一路从巴黎来到罗马的呢。   详细了解过巴拉斯是怎样的一个人后,就有了今天这场奢靡、壮观,令人眼花缭乱之余又压力重重的觐见仪式。   巴拉斯遭了这么一场威吓与冷待,之后的谈判就要简单得多了,巴拉斯带来了克雷芒十世的谕旨,当然,完全可以当做笑话来看。   那些审判(对克雷芒十世认为有亵渎与施行巫术的人——譬如卢森堡公爵);恢复旧教规,也就是拒绝缴付人头税,要求国王允许金银币外流(教士缴纳给教会的种种费用)等等,还有的就是教会向平民百姓征收的什一税……因为这笔税赋从来就是不知所踪的,反正教会已经有好几百年没有收到了;还有的就是路易清楚地说过,不会让给教会的主教任免权——路易十四接过所谓的教皇亲笔书信,随意地往桌上一丢,巴拉斯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没能发声。   “我也许应该对那个真正的教首说话,”路易说:“巴拉斯,你的主人。”   巴拉斯的脸猛地涨红了,他抬起头,怒视国王,但国王身边的两个修士用更加冷漠的眼神逼迫他重新低下头去。   “对于教会的期望,”路易慢吞吞地说:“我会履行作为一个虔诚的君主所应履行的职责——合理的那部分。”他一边说,一边舒展了一下自己的肩背,安静了没几年,他又要出征了——相比起克雷芒十世的痴人呓语,枢机主教首领的脑子就清醒得多了,他在信中以商榷的口吻与路易说了几件事情,首要的就是奥斯曼土耳其人对奥地利的威胁。   虽然波兰有大孔代——路德维希一世,又有索别斯基,但奥斯曼土耳其人册封了特克伊·伊姆雷,一个因为反抗哈布斯堡的统治而失去了父亲与许多亲人的匈牙利贵族为特兰西瓦尼亚大公,就是为了在必要的时候能够通过特拉西瓦尼亚攻打奥地利。   匈牙利被哈布斯堡,特兰西瓦尼亚与奥斯曼土耳其分作是三部分,上、中、下,特克伊·伊姆雷一直打到了上匈牙利,也等同于打开了一条通天之路,虽然路德维希一世与索别斯基也在竭力阻截奥斯曼土耳其人,但很显然,他们没法穿过特兰西瓦尼亚大公的领地,这样,法兰西是否愿意伸出援手,就成了一个极其关键的点了。   虽然路易很愿意看着利奥波德一世去死,但作为天主教联盟的一员,他不能袖手旁观,所以他必须派出军队——这次御驾亲征也是必须的,不然利奥波德一世成为联军统帅的话(这几乎是必然的),他麾下的将领将会十分被动,这次路易甚至不会动用绍姆贝格,虽然绍姆贝格元帅有主动请缨。   但巴拉斯他肯定是要带走的。 第三百零四章 国王的再一次御驾亲征   对路易十四的决定,现在的人们已经很少有质疑声,但为法兰西担忧的人依然不在少数,哪怕随着火枪与火炮在战场上的大规模运用,身在后方的国王已经很少会被战火殃及,但这次路易十四的敌人是奥斯曼土耳其人,对大部分欧罗巴人来说,那就是一群会口吐火焰,耳冒黑烟的魔鬼——而且虽然奥斯曼土耳其的扩张势头已经随着苏莱曼一世的离世而逐渐放缓,但它依然是个庞大的帝国,一只猛虎固然会令人畏惧,一只巨象更能令人退避三舍。   甚至有人提出,国王哪怕派出援军,也无需御驾亲征,只稍派几个得力的将领代为履职也就罢了。   “但哈布斯堡这里,一定是利奥波德一世亲自统领军队,如果我不出现,那么联军的统帅非他莫属,我不认为他会亵渎天主,与魔鬼做交易,但他一定会偏向于奥地利人以及他的盟友。”路易这样对奥尔良公爵说道,而且这次他要带走王太子小路易,那么奥尔良公爵和他的儿子就必须留在凡尔赛或是巴黎——这和上次他打荷兰与佛兰德尔,带走的是奥尔良公爵留下小路易是出于同样的理由:“科隆纳公爵已经亲临战阵过,小路易即将成年……”路易顿了顿,“在利奥波德一世的长女与西班牙的国王卡洛斯二世成婚之前,他大概不会有力量和心思来组建联盟来与我对抗,所以这几年来最大的战役或许就在此次,而且与我对荷兰与佛兰德尔的战役不同,”他平静地说道:“这场战争会更残酷。”   “您对小路易的要求太过苛刻了。”奥尔良公爵悻悻然地说:“他才是正常的,王兄,你不正常。”   这样无礼的话,让别人听来,一定会大惊失色,即便国王立刻命令卫兵将说话的人驱逐出去,甚至关入巴士底也不是不可能,但奥尔良公爵这么说,路易完全了解他的意思:“不不不,”他说:“我并没有任何责备他的意思,相反的,我很高兴,”路易说:“你知道我曾经几乎拥有一份爱情,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是应该遗憾还是应该庆幸,我在彻底地陷落前止步,我很愿意看到小路易能够得到我失去的那份礼物。”他思索了一下:“他与我不同,他有一个强大而又亲爱的父亲,还有一个忠诚而又慷慨的叔叔,他……有放纵与失败的权力。”   路易说完这句话,房间里就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路易是在五岁的时候失去父亲的,他虽然为路易十三回报了仇敌,无论是诅咒了他的巫师还是幕后黑手,甚至罗马教会……但路易十三在他心中的印象愈发淡漠不是不争的事实,他还算是幸运的,奥尔良公爵现在就连父亲的脸都快想不起来了。   “对不起,哥哥。”奥尔良公爵低声说,投石党暴乱时期,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依然坚决地将他摒除在政务之外,所以那时候的情况如何恶劣,他要在几年后,重新整理当时的记忆,从蒙庞西埃女公,大孔代,蒂雷纳子爵甚至绍姆贝格元帅那里试探与询问,才能有所了解。   但要说与路易感同身受,这是不可能的——如果一定要例举一下的话,若是加斯东公爵或是孔代亲王取而代之,他们的结局不会比伦敦塔里的爱德华五世与约克公爵好到什么地方去(注释1)。   要说奥尔良公爵没有抱怨过马扎然主教与王太后的偏心,那绝对是假的,虽然成人后,他无论遇到了怎样的诱惑与动乱,都坚决地站在了王兄这边,但他方才无心的一句指摘,说明了那些黑暗的东西终究还是在他的心里留下了一点痕迹。   “没什么,”路易坦然地说:“而且,哪怕我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你就完美无缺了吗?”他拽拽弟弟那条打成蝴蝶结的浅蓝色领巾:“菲利普,我们都有缺憾,但没有让事情变化到最糟糕的地步,就已经很好了。”   奥尔良公爵想要笑一笑,但失败了,他也许还是那个被困在小裙子里的男孩,他的王兄则始终无法彻底地向另一个人交付真心,对国家来说这是好事,但对路易自身来说——他现在都要开始羡慕王太子小路易了,他有个好父亲,并且没有失去他,所以这孩子才能有这样可爱的苦恼。   “我现在要赞成您的想法了,”奥尔良公爵说道:“把他带到战场上去吧,只要见多了那些可怕的奥斯曼土耳其人,他的烦恼定然会不翼而飞。”   路易倒是毫不掩饰地笑出声:“那么说定了,菲利普,你要为我镇守凡尔赛,巴黎和法兰西。对了,”他摸了摸手杖:“如果可能,在这两三年,你最好能够和亨利埃塔再生几个孩子,我不想让我的小儿子太寂寞。”   “您还没有给他起名字吗?”奥尔良公爵问道。   “等我回来会给他一个名字的,”路易面无表情地说,他现在看起来又像是一个国王了:“在我离开法兰西的这段日子里,科隆纳公爵要和他的妻子回锡耶纳,他要在那里争夺和接受安茹遗民的忠诚——所以里世界的这里就只有米莱狄夫人了,她是个精明的密探头目,但要处理更大的事情,还是力有未逮,所以我将一部分事务转给了蒙特斯潘夫人,就看看她能够为她的儿子挣到多少东西吧。”   奥尔良公爵明智地没有就此追问下去:“您是否还有意让科隆纳公爵参与到锡耶纳事务中去?但据我所知,科西莫三世有两个儿子。”   “很可惜,那两个孩子,一个虽然与科隆纳公爵年龄相仿,但没有任何可称道的地方,甚至没有他父亲的敏锐与慎重,至于那个小儿子,他生来体弱多病,有医生说他可能无法生育。”   “如果巫师们能够治好卡洛斯二世,”奥尔良公爵说:“那么他们就能让那孩子痊愈。”   “这件事情我也要和你说一声,”因为有关于里世界,密探的头目是直接对国王负责的米莱狄夫人和以拉略,所以这件事情奥尔良公爵还不知道:“那些黑巫师们……所谓的治疗很有可能是饮鸩止渴。”路易回想起以拉略带给他的密卷:“在巫师的魔法中,任何与生命力相关的交易都是不对等的。”   “但如果可行,依然会有人前赴后继。”奥尔良公爵说。   “在巫师们依然掌握着这个世界的时候也许可以。”在古希腊,古罗马与古埃及中,时常会出现大批奴隶或是同时,或是陆续但不间断死去的事情发生——在巫师们依然是祭司与萨满的时候,他们可以为所欲为,但现在,不可能,而且这种法术会引来巨大的反噬。   具体是什么,就连以拉略也不太清楚,但西班牙现在的局势,简直就像是砌筑在一个小球上的金字塔,随时可能完完全全地倾塌下来——那个小球就是被施加了黑巫术的卡洛斯二世。   “于是罗马教会就袖手旁观?却在这里追究卢森堡公爵是不是为了几百个里弗尔授意教士们去卖砒霜?”   “罗马教会很清楚谁会是他们的敌人。”路易说:“而且就算是卡洛斯二世死了,或是唐璜公爵又或是哈布斯堡的王太后死了,无论之后是谁统治西班牙,法国人,或是奥地利人,难道还能皈依新教吗?若死得只有大臣和平民,那么他们就更加不用担心了。”他摇摇头。   “两位都是?”奥尔良公爵问的是克雷芒十世与奥比涅夫人的那位外祖父。   “为什么不,他们在这方面相当一致,”路易拿起那两封书信给菲利普:“前者疯癫,后者野心勃勃,不过他们都更担忧我将大公主与大郡主嫁给了新教国王与大公的事情。”瑞典早在克里斯蒂娜的父亲古斯塔夫二世的时候就已经皈依新教了,现在大部分瑞典国民一出生就是新教教徒,这也是为什么当初克里斯蒂娜女王一有皈依天主教的意思,国内新教教会就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她表兄这边的缘故。   大公主伊丽莎白嫁到瑞典之后——罗马教会当然还是希望她保持对天主教的信仰,不过爱女儿的路易十四却认为,伊丽莎白最好和她的丈夫与臣民保持同一信仰——路易是一个宗教实用主义者,不意味着别人也是,因为宗教信仰冲突而产生的怨偶也不在少数。   至于大郡主,路易就更不会强求了,开什么玩笑!勃兰登堡-普鲁士可是新教国家(姑且这么称呼),但天主教的新捍卫者,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用起他的时候,也没犹豫过啊,要让大郡主保持天主教徒的身份,先去问问利奥波德一世,他是以什么样的名义接受一个新教教徒的效忠的吧。   ……   在法兰西,以及任何一个信奉基督的地方,人们时常说,说魔鬼,魔鬼就到——国王和奥尔良公爵才提起大郡主的婚事,勃兰登堡-普鲁士大公之子就来求见路易十四了,他求见路易十四的原因也很简单,他的父亲勃兰登堡大选侯要遵从利奥波德一世的旨意,率军援救维也纳,所以他必须尽快回到普鲁士,履行一个继承人的职责。   说完来意,腓特烈期望地看向路易十四,虽然勃兰登堡的使臣一再说,法兰西的国王很有可能拒绝出兵,又或者只是让麾下的将领代劳,他却不这么觉得……他的猜测是正确的,法兰西的国王点了点头,“也许我会和您的父亲在匈牙利见面也说不定呢。”   这位小威廉先生的眼睛立刻发出光来,但它很快就黯淡了,因为他想起自己必须固守普鲁士,根本不可能和自己的父亲——和路易十四一起与那些异教徒作战。   路易若是听到了腓特烈的心里话,一定会告诉他说,就算是上了战场,他也只会在距离战场有一定距离的城堡里安然等待他的将军奉上胜利——一个国王,除非他是亚历山大或是凯撒再世,最好还是不要跑到战场上给自己的士兵与将领找麻烦了。   腓特烈怀抱着隐秘的遗憾告退了,接下来,路易还有许多工作要做。   虽然已经决定了让奥尔良公爵留下,但要挑选哪位将军以及元帅和国王一起前往匈牙利,也是一个问题,蒂雷纳子爵在荷兰,大孔代已经是路德维希一世,国王身边竟然只有沃邦将军可用——路易计划召回蒂雷纳子爵,还有大孔代也让自己的长子回到了国王身边,任其调用。   绍姆贝格元帅曾是奥地利人,让他在利奥波德一世与自己之间为难不是路易的风格,不过国王才表露出了这个意思,这位绍姆贝格元帅就立刻跑到国王面前——他胸前的闪光立刻引起了国王的注意,那不正是国王第一次给他的赏赐——那枚大钻石别针么。   据说那时候蒂雷纳子爵还打算和这个外国人(彼时绍姆贝格尚未取得法国国籍)决斗,来决定这枚别针的归属——不是为了这枚别针的价值,而是为了它蕴含的意义。   他来向国王请缨,也是理直气壮的,早在二十年前,路易十四就赐予他法国国籍,让他成为一个法国人了,“而且,”他直白的说,“陛下,您这次不用我,您要让别人怎么看我呢?他们一定会说,我的忠诚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瑕疵,所以陛下才不愿意用我,”他微微扬了扬眉毛:“另外,您这次不让我去,是因为利奥波德一世可能是联军统帅,那么再不久的将来,他还可能是法国的敌人,到那时,难道我还必须被排除在外吗?”   注释1:爱德华五世是爱德华四世的长子,他在父亲死后即位为英国国王,但不到一年,就和他唯一的弟弟约克公爵理查一起神秘地在伦敦塔内失踪。由他们的叔父摄政王格洛斯特公爵理查三世即位。 第三百零五章 国王的再一次御驾亲征(2)   如果可能,路易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出征——他连续定下好几门儿女婚事,就是为了在夺取了荷兰与佛兰德尔之后让法兰西可以休养生息——圣路易缔造的辉煌早就在弗朗索瓦一世的时候远离了法兰西,之后因为天主教教徒与胡格诺派之间,红衣主教与其反对者之间(黎塞留与马扎然)的数次内战,让这个强壮的战士一再自残自伤。   等到路易十四即位,当时的法兰西就像是一个披着褴褛布衣的高大乞丐,虽然不至于如托斯卡纳大公那样尾随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身后祈求一点怜悯,但就如一位哲人所说,在一个人不断地回忆先辈的辉煌时,就意味着他本身没有一点可令人钦佩的地方——若是路易十四当初在投石党人,或是狼人的袭击中夭折,法兰西或许也要迎来一个古罗马的悲剧式结局。   ——四分五裂的政权、居心叵测的官员与贵族,浑浑噩噩的民众……   路易十四当初征伐荷兰的时候,也有人劝他说(不知道是因为受了贿赂,还是本意如此),之前夺取佛兰德尔的战争能够获得胜利,已经大出人们的意外,国王完全可以见好就收,何必为了征伐荷兰而近似于孤注一掷地抵押王室财产与宫殿——但那时候,路易十四看得很清楚,首先因为佛兰德尔的特殊地理位置,如果他止步于布鲁塞尔,那么即便他夺取了整个佛兰德尔,也会在荷兰、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的压力下一点点地将佛兰德尔“让”出来,因为单单一个佛兰德尔,是无法支撑起他现在的十五万常备军的,没有这样规模的军队,他想要稳固自己在如此广阔的新领地上的统治就是白日说梦。   但若是他得到了荷兰,不但可以从荷兰的国库中得到足以抵消两次战争费用的巨额资产,还能将这只肥壮的乳牛收入囊中,虽然它一时半会大概还无法习惯国王套在它头上的辔头,但这两年也已经开始向法兰西输血了没错……毕竟路易十四施行的分阶税收,最高也没有高过西班牙统治时期的最高税收,针对荷兰商人与银行家的税收,最低一阶甚至低于原先大议会的定价。   加上蒂雷纳子爵在成为荷兰三省总督后严格实行的战时法政策——最无法忍受这项政策的莫过于那些不是国王也是国王的议会成员,但别说荷兰,就连法兰西的三级议会也在路易亲政后名存实亡,高等法院也要受国王的调派,这些追本溯源,不过是海盗和商人的家伙,从血统和姓氏上,根本无法与同样是奥兰治后人的蒂雷纳子爵相提并论。   说到军队,那些时刻准备着背信弃义的雇佣军和家族中的鲁莽之人,又如何能与蒂雷纳子爵手下的职业军人相比——后者几乎日日夜夜地期待着遇见叛乱或是小人作祟,好往自己的肩膀上加颗星星或是加柄利剑……   那些心怀不甘的人也有试过挑起民众对法国人的不满,当然,荷兰民众对法国人没有任何好感。但每个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人,并不都是会真心实意地接受自由高于生命的。   他们度过了被严密的法律束缚的几个月后,惊讶地发现,在街道上无所事事地游荡,惹是生非的蠢货少了,压在他们身上的人头税与战时税加起来居然不比被议会统治的时候沉重——不是路易十四做了圣人,而是荷兰现在已经没有了舰队,是的,没人会认为那些大商人或是议会会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钱来维持舰队的运行吧,这些还是从最底层的民众那里搜刮的,不过那时候,这个理由也令人无法辩驳就是了。   无论是什么地方的民众,能够衣食无忧,安安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是不是能够在晚上九点之后出门无关紧要,而且就如蒂雷纳子爵所说,只要一个城市能够保证五年之内不出任何骚乱,就可以取缔一些较为严格的措施,有了希望,人们也愿意忍耐。   要说有什么真的是国王的宽待也无法挽留的,可能就是信仰问题了。   因为本身没有信仰,对宗教问题路易十四一向是个苦手,他对胡格诺派教徒的观感又不好,所以为了维持国内的技术、教育与经济发展,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胡格诺派教徒聚集在一个地方,免得他们在他无法看到的地方又纠结起一股势力来,这些胡格诺派教徒从尼姆,蒙托邦与拉罗谢尔,以及其他一些地方被强行迁移到奥尔良,要说完全没有损失,那是不可能的——路易十四没有体恤到这份上。   也许是看出了国王的无情与坚决,胡格诺派教派中竟然也分出了几个势力,温和派决定遵从国王的命令,迁移到奥尔良特区——他们认为,能够将胡格诺派教徒聚集在一起,形成一股比较大的力量,也胜过他们分散各处,被天主教徒们各个击破;有中立派,他们想尽了各种办法想要逃走;还有的就是激进派,但他们在国王的军队前没能掀起一点风浪。   还有一股力量,他们请国王的御医尚博朗斯来替他们陈情——他们想跟着大公主去瑞典,或是跟着大郡主去勃兰登堡-普鲁士——前者也就算了,后者路易十四就要感叹他们的嗅觉灵敏了,也许直到现在,利奥波德一世也不知道勃兰登堡大公的长子正在巴黎呢。   “你可以回去这样告诉他们,”路易对尚博朗斯和气地说——对这个毫不犹豫地贡献出了产钳与接生技术,为法兰西的王家医学院加设了一门重要课程,或许能够为法兰西挽回数以万计的婴儿与母亲性命的人,即便他也是一个胡格诺派教徒,国王也愿意对他表示亲善:“我确实会让大公主与大郡主带上足够的仆役与臣子,”他注视着尚博朗斯的眼睛:“但我有两个要求,先生,首先他们要是一个法国人,然后他们要有拿出足够的资本,让我相信他有成为我女儿与侄女的陪嫁的价值。”   说完,路易又点了点尚博朗斯的胸口,“譬如您的儿子和学生。”   尚博朗斯闻言先是一怔,而后就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他原本就不是那种激进的胡格诺派教徒,当初被选为首领,也是因为他拥有极大的民望,他的儿子与学生——自从进了医学院后,对胡格诺派教徒以往的一些做法更是不屑一顾了,他们觉得,在被强迫改信与压迫的时候,反抗与逃亡都有情可原,但在国王如此宽容的时候,再如此行事,就等同于叛国了。   “我们首先是法兰西人。”他的儿子这么说。   国王的意思很明确,比起一个天主教徒,他甚至可以容许一个胡格诺派教徒跟随在大公主或是大郡主身边,但前提是,那是一个法国人,而不是荷兰人或是瑞典人——他想起由奥尔良公爵亲自监制刊印的教学用书籍,那些无处不在的学监,那些被描写的栩栩如生的圣人和英雄(无一例外都是法兰西人)——这位国王正在坚持不懈地向每个人灌注民族与国家的概念,无论是什么人,信奉什么,哪怕是魔鬼,他也必须将自己是个法国人这一概念深深地印刻在灵魂里,胜于任何其他定义。   所以即便没有路易十三的非正常死亡,路易十四也不会忍受胡格诺派教徒,他不是无法容忍他们的信仰,而是无法容忍他们因为信仰将这个国家一分为二。   但那是国家和民族……君主呢,路易十四难道不应该希望人们完全地忠诚于自己与他的后代吗?这样的行为对一个国王来说实在是太危险了,因为当人们将国家与民族置于国王之前的时候——他们也许会为了这两者抛弃国王。   “那么,您呢?在您的预想中,您将处身何处?”尚博朗斯听到自己的问题,才知道自己竟然不知不觉地将话说出了口,在短暂的晕眩后,他突然镇定了下来——国王是在早晨接见他的,现在阳光已经非常灿烂,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胡桃木的地板上留下了灼热的印记,就算是看着,眼睛都会觉得刺痛,但当你沐浴在阳光里的时候,阳光带给身体的热量一会令你倍感舒适。   太阳王,多么恰如其分的称号啊。   路易想了想,他还真没想过,从他一出生,他就与这个国家紧密相关,如同一体。   “如果一定要说,”尚博朗斯听到国王陛下轻轻地说道:“先生,朕即国家。”   ……   朕即国家,如果不是尚博朗斯先生的问题,路易十四也许还不会想到这句话,但……朕即国家,并不如一些人所以为的,意味着无尽的享乐与奢靡——在命运的天平上,当一个人的分量能够与整个国家并驾齐驱的时候,也意味着他背负着普通人根本无法背负起来的重量,当然,他可以放弃,可以拒绝,但从那个时候开始,朕即国家对他而言也就失去了意义。   尚博朗斯先生受到了怎样的冲击暂且不论,但路易十四几分钟后就轻轻将这句话抛在了身后,任何豪言壮语,没有事实支托的话,也就是一股不那么礼貌的气流。   因为已经决定了要去救援维也纳,路易十四之前施行的一些重要政策,都要跟着进行修改了。   他若还在巴黎或是凡尔赛,执行的人可以随时随地的请求觐见,询问国王的意见——但国王若是远在匈牙利,一来一去,即便用巫师的渡鸦,也会耽误很多时间。   所以国王要放权给奥尔良公爵,大公主,大郡主,甚至还有正在军事学院里就读的小欧根,除了已经年迈,只喜欢在女官的簇拥中聊天,打牌的王太后,就连一向谨慎缄默的王后也被拉了出来,奥尔良公爵夫人更是不必说了,她原先就在负责巴黎与凡尔赛的女性教育工作。   路易十四说了,在他离开巴黎的一年,两年,或是三年里,他的一系列政策要不间断地执行下去,不管遭到了怎样的挫折,或是看到了什么可喜的成果,他还特意提了,虽然大公主,大郡主与小欧根都有工作要做,他们也依然要每天学习——就连小昂吉安公爵,他的课程和老师,国王也给他安排好了……   对此路德维希一世,也就是大孔代的长子自然感激万分,毕竟小昂吉安公爵在凡尔赛的意义就是人质,没有法兰西的支持,他们父子很难在波兰立足,遑论建立权威,这次他的到来就是路德维希一世投桃报李——不过路易十四从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让小昂吉安公爵变成一个废人——也许有些人会这么做,但路易十四深知一个无能的废物能够惹出比一个聪明的野心家更多的麻烦。   而且小昂吉安公爵的年龄,也可以让国王的初级教育向更低年龄的人群发展,这时候人们对幼儿的教育依然多半依靠家庭中的女性,孩子的母亲、姑姑或是姐姐,但这样长大的孩子,在性格上往往有很大的缺陷——毕竟那些疼爱他的人必然对其百般纵容,结果就是他们粗野暴虐的性格,要依靠教师的鞭子和木棍纠正,这就形成了公学中不可避免的体罚制度,当然,这点也和教师们的资质有关系。   有了胡格诺派教徒在教师资源方面的补充,路易十四可以尽快地开设起针对六岁到十岁孩子的课程与学校,虽然此时的人们都觉得要到了十岁,孩子们才不是半个动物,但事实证明,孩子的性格与思想成熟的时间远比他们以为的要早。   小昂吉安公爵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面对怎样可怕的一个世界,他依然过得优哉游哉,唯一不满意的是大郡主陪伴他的时间又缩短了,他只能在早上和她待一会儿。   他的父亲来看过他,但离开的速度和来到时的速度差不多快,小昂吉安公爵甚至还没能记住他的脸。   他身边的人也开始忙碌起来了——至少在国王离开前,小昂吉安公爵要搬离他之前的房间,转到一处靠近王后的套间里去,这样王后才能保证更好地照顾他,还有一些课程,也必须先在套间里开始。 第三百零六章 国王的再一次御驾亲征(3)   路易十四的此次出征——除掉对洛林与阿尔萨斯的,应该算作第三次,他的宣传喉舌——报纸、画册与流动剧团,都尽可能地大肆宣扬了,不是路易变得骄傲了,而是与对荷兰和佛兰德尔的不同,他们这次是冲着基督的敌人,信奉魔鬼的奥斯曼土耳其人去的,在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们还未将祖先的荣光败掉之前,这样的出征无疑如同又一次十字军东征,是虔诚并且勇敢的。   在这样的宣传下,每个法兰西人都挺起了胸膛,虽然国王不要他们缴纳额外的军役税,他们还是设法为国王募集到了十万里弗尔的军费,还有五百匹矫健的卡马尔格马,卡马尔格马的意思是“白色的海之马”,长在法国南部罗纳河三角洲的本地好马,这里的每匹马肩高都在五尺五寸左右,年龄都在两岁到三岁之间,这让路易十四的大军看上去更加浩荡与奢侈了,因为几乎每个士兵的身下都有一匹坐骑,身边还有一匹到两匹的驮马——他的龙骑兵、近卫军与火枪手队更是无需多说。   在没有摩托车与汽车的年代里,这样的军队会让任何一个君主都感到嫉妒,也会让任何一个将军如痴如醉,绍姆贝格元帅就对路易十四说,幸而他还是竭尽全力争取了随同出征的机会,不然就要失去目睹这一壮美景象的机会了——一边的卢瓦斯侯爵听了,就忍不住瞪他,这个景象确实令人惊叹,但随之而来的是每天的军费支出飙升到了一个可怕的地步。   “等我们离开凡尔赛区域,”路易十四说:“军队就要分批开拔了。”这样才不至于对沿途的城市与军用仓库造成太大的压力,这次路易只带了三万人的军队,两万人的后备,视情况是否要投入,五万人几乎就是一个小城的长居人口数了——在征伐低地地区的时候,在敌人的土地上他们当然可以横征暴敛,但从这里往联军的聚集地,也即是斯洛文尼亚的萨瓦河流域,经过的多半都是法兰西的领地,爱惜民众甚至不愿意在战时提高税赋的路易十四当然不会因为罗马教会,或是利奥波德一世的催促而伤害到法国的经济与收成了。   从巴黎到萨瓦河流域约有五百法里左右,按照路易十四的速度,他们应该可以在六月初抵达联军驻扎地点,他也让渡鸦给波兰的路德维希一世送去了亲笔书信,保证他们可以在差不多的时间同时赶到——最好路德维希一世能够比路易十四更晚一些,理由和路易给大臣们的回答一样,在诸位将领中,也只有他能够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并驾齐驱,不落下风。   事实上,也正如路易预料的,他们在六月七日抵达了卡姆尼可。   利奥波德一世约定在此与法兰西的国王路易十四会面,鉴于法兰西的国王从来不曾屈居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他们甚至无法在一座建筑里会晤,因为一座建筑必然只能有一处正门,进入的前后顺序将会直接影响到后续的谈判,如果利奥波德一世允许法国国王走在他身前,就是以法国国王为尊,反之亦然。   所以法国与奥地利的大臣们一直争吵到了路易十四距离卡姆尼可只有三天路程,才勉强决定,在城市中心位置的大广场搭建一座帐篷,帐篷分别向着维也纳与巴黎同时打开一道门,这样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与法国国王就能同时踏入帐篷,不分先后了。   利奥波德一世和路易十四在看见这个安排的时候都不由得神色古怪,嘴角抽搐——因为这种安排他们似乎在迎接新妇的时候都用过,因为此时的国王与皇帝都只会迎娶外国的公主为妻,所以要在两国边界搭设一个两端开口的搭帐篷,公主与本国官员,贵女从一个出口进去,在帐篷里将娘家的服饰与珠宝全都换成婆家的,然后单独从另一个出口出去,那里有夫家的官员和贵女迎接……   路易十四飞快地将这种荒唐的念头抛去,这些官员也已经考虑得十分周详了,帐篷的开口不但装饰着法兰西与路易十四的旗帜,还用了皇室蓝色的丝带装饰,一看就知道是太阳王专用,他扶着手杖走了进去,现在正是下午三点,阳光正好,帐篷的顶面是白色的细薄丝绢,里面的人只会觉得凉爽却不会感到阴暗或是压抑。   这是路易十四与利奥波德一世这对宿敌的第一次见面,不是画像,也不是雕塑,不是从别人的口中,不过路易十四大概不会认为自己将利奥波德一世看做敌人,他在心里说,如果一定要给个定义,只能说他们也只是为了自己的国家与家族,在欧罗巴这座鲜血淋漓的角斗场上相互厮杀到最后一刻的斗士吧。   所以无论如何,路易十四都不会轻易地将他所珍重的东西或是人寄托在利奥波德一世的道德与名誉上,因为若他是利奥波德一世,他很清楚自己会怎么做。   如果后世有导演想要重现这一场景,小路易十四两岁的利奥波德一世给人的印象,大概不会令人感到意外——他比路易年轻,但肿大的眼袋却让他显得比路易更老,更疲惫,他的眉眼勉强还算端正,但那张哈布斯堡传承不绝,只有愈发明显突出的大下巴甚至影响到了他的鼻子——他的鼻子难看地歪向了一边。   他戴着黑色的长卷发,当然,是假的,深重的颜色与他灰黄色的皮肤并不协调,他身着黑色镶嵌纯金边条的盔甲,肩披深红色的丝绒斗篷,同样拄着一柄金色的手杖。   路易站住端详这位敌人,现在的盟友的时候,利奥波德一世也在打量这位久闻其名,但也是第一次见面的法国国王。   从外貌上来说,波旁家族显然更得上帝的荣宠,从路易开始,从容貌上来说,他们就是无可挑剔的,顶多有人因为法国人爱剃须的传统,嘲讽他们有些娘娘腔罢了——不过路易十四早已超过了六英尺,肩膀宽阔,腰背挺拔,哪怕他不是一个国王,只是一个骑士,也会让宫廷中的夫人贵女如同鸟雀索取饵食一般竞相追逐。   如果只是这些,还不值得利奥波德一世心怀嫉妒,他一眼就看到与路易十四装扮的一模一样的法国王太子小路易,这个十四岁的少年,也有父亲的肩膀那么高了,他和路易十四一般穿戴着半身银甲,乳白色的外套垂到膝盖,孔雀蓝色的斗篷掀开一半,露出与外套同色的紧身裤与靴子。   他看上去生机勃勃,身体康健,是每个国王或是皇帝梦寐以求的继承人。   利奥波德一世与路易十四还有一个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他们也都是结婚当年,王后就身怀有孕,次年就生下嫡子的,但利奥波德一世的长子从出生起就十分虚弱,在勉强支持了一年后就夭折了,倒是大公主,幸运地活到了现在,但对利奥波德一世来说,公主除了联姻之外没有任何值得他高兴的地方,他还是期待一个儿子,结果王后在四年前又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他只来得及给他一个名字,那个可怜的孩子就又去见了上帝,同一天生,同一天死。   仿佛上天还觉得给利奥波德一世的打击不够大,两年前,王后又生了一个公主,这次她坚持得久了些,从2月9日坚持到了2月23日……利奥波德一世几乎都麻木了,但今天他一看到法国王太子,就想到了自己夭折的两子一女,胸口不免酸意翻涌。   不过无论如何,这位皇帝与路易十四表面上的礼仪与姿态还是要摆足的,于是有幸跟随君主走到帐篷里的臣子,就看到两位统治者动作一致地将手杖往身边的人手中一递,上前两步,左手抚胸,右手摘帽,微微俯身鞠躬后,戴上帽子,露出笑容,就像是一对异父异母的兄弟那样亲亲热热地挽着手,一起在上首的座位上坐下。   那些虚伪透顶的你来我往在此无需赘述,奥地利与法国的底线,早在维也纳和凡赛尔数以百计,大大小小的会议中被确定了,就算是利奥波德一世与路易十四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突发奇想地做什么修改——路易十四之所以愿意援助利奥波德一世是为了平息国内一些质疑其虔诚的谣言和传闻——虽然之前路易也有感动圣母的半个圣迹在,但在天主教同盟国家遭受到异教徒攻打的时候,法兰西依然保持袖手旁观的态度,甚至趁火打劫,也不由得别人怀疑法兰西还是不是罗马教会最坚定的支持者了。   虽然作为所谓的“长女”,法兰西以往的行为大概也和传说中的美狄亚没有什么两样了(注释1),路易十四却不想节外生枝,而且就奥比涅夫人的外祖父与国王达成的交易,能够乘机缓和与罗马教会的关系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罗马教会依然在宗教世界里保持着不可动摇的地位,同时还掌握着远超过任何一个王室的里世界的力量。   像是克雷芒十世,他的不幸在于他有个敏锐急切的政敌,蒙特斯潘夫人的凉薄又超出了他的估计,才会造成现在这个局面,不然他也是可以给太阳王带来一些阴影的——另外,就是路易十四对科隆纳公爵的安排,他现在已是托斯卡纳大公科西莫三世,前奥尔良公爵加斯东之女的女婿,在这场战役结束之后,路易十四就要着手安排他继承那不勒斯,但和所有的继承权战争那样,罗马教会对继承人的认定是一枚极其重要的筹码……科隆纳公爵的真实出身大家心知肚明,若是路易可以在对异教徒的战役中获得大胜,科隆纳公爵也可以从他这里分得一些荣誉。   利奥波德一世或许没有卑劣到要利用异教徒来战胜法国,但奥地利所面对的情况与大部分神圣罗马帝国选地帝侯的情况相同,那就是没有常备军,只能在战时匆忙招募——如果是筹备中的战争也就算了,像这种遇到敌人突袭,并且兵力悬殊的时候,这种招募法就要令人捉襟见肘了。   现在利奥波德一世除了自己的军队之外,就只有西班牙、勃兰登堡-普鲁士、萨克森、巴伐利亚三个诸侯国能够给予援助,以科隆大主教为首的三个主教国只是冷眼相观,还要归功于路易十四——在攻打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时候,他们俨然是法国的盟友,今天当然也可以对奥地利的窘境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而且他们也不需要对罗马教会证明自己的虔诚。   除了这些,还有丹麦、瑞士等国家的一些士兵和军队,只能说聊胜于无……   还有一支军队也是利奥波德一世苦苦等待着的,问题是,这支军队也有一半属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因为这只来自于波兰的军队统帅就是曾经的孔代亲王,现在的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他在路易十四与利奥波德一世会面后的第四天抵达,当天就先去见了太阳王。   “把这封信给扬·索别斯基公爵。”利奥波德一世说。   ……   扬·索别斯基公爵对自己的国王一来到卡姆尼可,就先去觐见法国国王路易十四颇有微词,但他也很清楚,没有法国国王,大孔代再骁勇善战,也无法坐稳这个波兰王位,而且他也要感谢路易十四,没有路易十四在经济上的支持,波兰的小麦卖不到一个好价钱,他和路德维希一世又能有什么办法重新收拢一部分那些叛乱的鞑靼人和哥萨克呢?   像是戏剧里,或是传说里,那种只是凭借智慧、勇武或是胆魄就能说服别人投靠自己的好事儿,在现实中根本不可能发生,他和路德维希一世是用糖、盐和面粉、肉干,还有足够的俸金,才终于让那些野蛮人回心转意的,即便如此,也只是一小部分,一些鞑靼人和哥萨克人索性投入了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怀抱,另外一部分重新回到了俄罗斯。   ……   注释1:美狄亚,又译米蒂亚。在希腊神话中,她是科奇斯岛会施法术的公主,也是日神赫利俄斯的后裔。她与来到岛上寻找金羊毛的伊阿宋王子一见钟情。   为了帮助伊阿宋取得金羊毛,美狄亚用自己的法术帮助伊阿宋完成了自己父亲定下的不可能任务,条件是伊阿宋要和她结婚。取得金羊毛后,美狄亚和伊阿宋一起踏上返回希腊的旅程。美狄亚的父亲听到她逃走的消息,派她的弟弟前往追回她。美狄亚杀死了自己的弟弟,并将弟弟的尸体切开,分割成碎段,抛在山上各处,让父亲和追赶的差役忙于收尸,以此拖延时间和伊阿宋一行人离开。 第三百零七章 国王的再一次御驾亲征(4)   “那么我们……”   索别斯基公爵瞥了一眼这个急切的侄儿,摇了摇头:“我们要等待这场战役的结果,孩子,同时,我们也能从这个过程中获得很多东西。”他知道这个侄儿为何会如此殷勤,奥地利人的贿赂早就把他喂饱了——他失望的不是这个年轻人的野心,谁敢说没有幻想过坐上国王宝座的那一天,尤其是那些不若路易十四与利奥波德一世的人,这两位统治者还未降生,王冠和权杖就为他们预备好了。   而他们还要用钱财、土地和胯下的战马,手中的刀剑去争去抢,在他决定率军转向利沃夫的时候,心中难道没有对路易十四的怨恨吗?他的母亲是波兰大指挥官的女儿而不是儿子,他的领地与城堡也是通过婚姻得来,他的荣耀建立在他的功勋上——路易十四看似给他留下了选择,但他知道他能走的道路只有一条。   那时候,如果他坚持返回华沙,即便能够成为波兰国王,一个没有了民众与士兵爱戴与信任的国王又有什么用?他是能够改革选王制度?还是能够操控那些主教和大贵族?又或是要求那些施拉赤塔为自己效力?他什么都做不到。他只有回到利沃夫,这样波兰人民至少还有他们的索别斯基公爵,一个对抗异教徒的英雄。   他在利沃夫的时候,曾经担心过,如果法国的孔代亲王并不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光明磊落怎么办?毕竟他也是与自己的亲眷争夺过王位的人,没想到的是,不过几天,两个信使连接赶到面前,第一个信使送来了大孔代已经成为波兰国王的消息,第二个信使传来了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即将率军前来救援的消息。   发自真心地说,那时候索别斯基是满怀感激也有点不信的,但事实如此,波兰的新王才戴上王冠,就穿上了盔甲,没有宴会,没有游行,甚至弥撒也是在国王不在场的情况下举行的——他率领着法兰西在低地地区之战后闻名遐迩的龙骑兵,日以继夜地奔驰,只用了一周不到的时间就赶到了利沃夫。   别说这五六天的时间太长了——现在乘坐火车从华沙到利沃夫只需要十三个小时,但那时候的华沙至利沃夫几乎没有通达的大道不说,路德维希一世和他的军队还要通过不少战场和被奥斯曼土耳其人占领的战场,以及那些波兰大贵族的领地,战斗和交涉从来就是最耗费时间的——至少在信使离开后,索别斯基最乐观的估计也是两周,甚至一个月他也没什么可责怪的。   那时就连索别斯基的亲卫,甚至索别斯基本人,在看到飘扬着的蓝底金百合旗帜的时候,也忍不住站起来高声喊叫着大孔代的名字。   说起来还有件很好笑的事情,就是孔代的读音在波兰语中近似于康德,一些鞑靼人与哥萨克人又误听成康沃——在波兰语中这是一个通用又方便的粗俗用语,大概意思就是问候你的母系亲眷,普及程度很高,于是他们也跟着高叫:“康沃!康沃!”   这不怪他们,因为在波兰,一个贵族一般都有两种展现身份的方式,一种是人们熟知的纹章,另外一种就是他们在战斗时喊叫的口号,每个家族都不一样,就和他们的纹章那样,像是冰雹啦,刀锋啦,魔鬼啦这种令人听了就周身发寒的简单词语。   等到路德维希一世和索别斯基一起将利沃夫里的奥斯曼土耳其人赶出去之后,路德维希一世才和索别斯基说,他有意将自己家族的战斗口号定为“兽口”,这也是有点渊源的,因为孔代家族是波旁家族的旁支,波旁的纹章是蓝底金百合,孔代家族不能用一模一样的,所以在蓝底金百合上,他们刷出了一条红色斜条纹,红色在纹章学中是de gueules,gueules在法语中通常指动物的嘴,当然这是一个十分契合而又勇武的口号。   然后他们一走出帐篷,就听到了惊天动地的“康沃!康沃!!康沃!!!”   ……   虽然之后路德维希一世尽可能地纠正过这种错误的概念,无奈它给人的印象太深刻了……一想到这个,索别斯基就不禁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他的侄儿也想到了——尤其是即将到来的大战,只希望那些法国人和奥地利人听不懂波兰语。   笑过了,索别斯基公爵才拍了拍侄儿的肩膀:“就这样吧,”他亲昵地说:“就算是鞑靼人也知道,好东西只有攥在手里的时候最值钱,让别人看出你的急切,只会让宝物蒙尘,而且,这不过是个开头,以后如何,谁也不知道。”   法兰西的大孔代,将自己的长子带到波兰来,长孙却留在凡尔赛,甚至拿自己世袭的领地与爵位与法国国王交换了他的全力支持,人人心知肚明,他不是来做这一任波兰国王的,路易十四和大孔代都有意让波旁的血脉长久地在波兰流传下去。   但对于那些波兰的大贵族,那些施拉赤塔议员们,他们会愿意吗?不,他们不会愿意的,且不说不同国籍的所谓“君主”不断轮替能够给他们带来多少好处,他们也渴望着有朝一日成为王座上的人——可以说现在的波兰,就是一个缩小了的神圣罗马帝国,你可以去问问那些选帝侯,愿不愿意放弃手中的权力?   而且一旦波兰有了一个正统且高贵的国王,他必然要与法兰西的路易十四那样,尽力消减大贵族的领地与势力,巩固与拓展王权的,波兰的大贵族即便改信了数次,也能够稳稳妥妥地传承十几代,甚至日益膨胀,他们会愿意有这样一个国王?   所以对于利奥波德一世投来的橄榄枝,索别斯基一点也不感兴趣,路易十四至少还会用金路易银埃居来买他的小麦呢,利奥波德一世真把自己当做罗马皇帝吗?只凭着一封书信就意图煽动起他的野心?当然,他有野心,但也正是因为他有这份野心,所以他要先休养安歇,垒实自己的基础,才回去考虑之后的事情——大孔代是21年生人,他是29年生人,他还有时间。   索别斯基公爵这样想到,就吩咐自己的侄儿去问问,路德维希一世有没有从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这里回来,几分钟后,他的侄儿告诉他说,路德维希一世还没有从路易十四的城堡中离开,看天色,很有可能要一起用晚餐甚至留宿了——索别斯基公爵立刻露出了牙疼的神色,一边咕哝着“这些娘娘腔的法国人”,一边摇晃着脑袋回到帐篷里去了。   利奥波德一世选择卡姆尼可作为联军的聚集地点不是没有理由的,这座城市是斯洛文尼亚的一座大城不说,在它身后就是阿尔卑斯山,在它一侧则是著名的维利卡普拉尼高地,距离卡姆尼可约有两三法里,这座高地一千多年来一直是欧罗巴最大的牧民聚居地,可以想象这里有多么辽阔,完全可以容纳下数以十万计的军队,这里丰茂的牧草也可以供给战马与牛群,如同云朵一般的牲畜与奶制品也能减缓军需的压力。   路德维希一世从久违的床榻上起身的时候,还有些如同梦中——平心而论,华沙的条件不但不如凡尔赛,甚至连巴黎也不如,他第一次在华沙老王宫住宿的时候,心中甚至在猜测,退隐到法国修道院的约翰二世,现在的生活条件是不是比自己还要好点?毕竟国王的工匠们发明出抽水马桶的时候,谁也没想到修道院的教士竟然会比闺阁里的贵女更热情——他们也喜欢淋浴间,浴缸与自来水管,不过想一想,有许多修道院最早可以追溯到古罗马时期,那时候的盥洗设施,无论是上水还是下水,都要比之后的新建筑更齐全。   他一醒来,就有贴身侍从上前来服侍,看到他没有端着水盆的时候,路德维希一世还有点反应不过来,但他马上想起来了,虽然路易十四是五天前才进入这座城市的,但他的工程队早在一个月前就赶到了,他们也不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只像是一群忙碌的工蜂那样围着预定给路易十四的那座城堡进行改造。   所以这里有如同凡尔赛那样设施齐全的盥洗室。   路德维希一世一边感叹着将脚趾探入滚热的浴水中,一边询问自己的贴身侍从,法国国王那里有没有人来传信,安排今天的会面,贴身侍从回答他说,邦唐先生一早就特意来告诉他们,陛下希望能够与路德维希一世共进晚餐,在此之前,路德维希一世陛下应该好好休息,平静身心。   本来路德维希一世昨天就要和路易十四谈话的,毕竟接下来的事情都很紧急,——但路易一看见他那张憔悴的脸,以及全都白掉的头发就吃了一惊,连忙让身边的医生和修士为他检查身体——主要是路德维希一世之前的几天确实一直没休息好,他和索别斯基公爵善待那些哥萨克人与鞑靼人,虽然对波兰以及其他天主教国家来说是件好事,却引起了一些大贵族的不满,要他说,这纯粹是做贼心虚,因为当初就是他们设法截下了鞑靼人的军费,引发了鞑靼人的叛乱的。   问题是路德维希一世暂时还无法奈何他们,他现在深深体会到路易十四在第一次投石党暴乱时面对自己的心情了,也许他真该说声报应……“我记得我的行李里应该有着一条镶嵌琥珀的金项链,对吧,”他问道:“把它送去给邦唐先生。”   侍从迟疑了一下:“给邦唐先生?”   邦唐是什么人呢?法兰西国王身边的第一贴身侍从,有人戏言他才是陪伴在路易十四身边最久的人,胜过王后与王室夫人——他是路易十四身边的第一道也是最后一道关卡,无数人为了能让他在国王面前说上一句话卑躬屈膝,丑态百露——可惜的是能够让这位谨慎到过分的侍从总管为其开口的人并不多。   正是因为这份谨慎,他引来了许多人的嫉妒与憎恨,至少路德维希一世还是孔代亲王的时候,就听过这么一个笑话,人们都说,这位邦唐先生总是会对拜托他做事的人说:“我会禀告国王,我会禀告国王……”久而久之,这句话就变成了一句敷衍用的陈词滥调,以至于一个修道院院长询问他现在几点的时候,邦唐先生也在说——“我会禀告国王,我会禀告国王……”。   但只要对路易十四身边的情况略有了解的人就知道,邦唐先生一直保持着一个贴身侍从应有的缄默与谦卑,他根本不会向什么人许诺说自己会去禀告国王,别人质疑他也就算了,若是因此怀疑路易十四有意疏远或是惩罚他们,才不给任何回应那就糟了——他们这么说,只是为了嘲笑和打击邦唐。   “但陛下,”路德维希一世的侍从问道:“他会接受吗?”   “会的。”路德维希一世和善地说:“邦唐对于陛下,”他自然地这样称呼路易十四:“就像是一个可信任的朋友和亲人,这不是贿赂,而是一份礼物,陛下会对此感到高兴的。”   路德维希一世说的很对,邦唐拿到礼物后,就立刻走来告诉了路易,路易欣赏了那条沉甸甸的琥珀项链,波兰城市坦斯科盛产琥珀,这枚项链上的琥珀都被打磨成拇指大的四方形,呈现出透亮的金黄色,说不出的动人。   “既然是给你的礼物,”路易说:“你就好好地收下吧,邦唐。”   “但这太贵重了。”   “我这里还有整整一箱类似的琥珀呢,邦唐。都是路德维希一世的礼物。”   “但您是国王啊……”   “您却是国王身边不可或缺的第一侍从,”路易安抚地说道:“邦唐,如果是扬·索别斯基,您要小心,但这是路德维希一世,曾经的孔代亲王,他也是波旁的一员,他知道您是值得这份礼物的,也知道我会认为您值得,所以别担心啦,收下吧,收下吧,随便您把它装饰在谁的脖颈上。” 第三百零八章 国王的再一次御驾亲征(5)   所以说,路德维希一世赠给邦唐的金项链,与其说是为了讨好这个国王身边的第一侍从,倒不如说是为了让路易十四心中欢喜,孔代亲王对路易也算是了解颇深,知道这位陛下,看到自己喜爱的人得利,远胜过自己受礼,或者说,作为太阳王,他拥有整个法兰西以及殖民地,现在还有荷兰与佛兰德尔,洛林与阿尔萨斯,自然对物质没有太大的需求。   这也是为什么,路易在与自己亲近的朋友或是亲人会面的时候,总是会穿着的十分朴素——邦唐为路德维希一世准备的衣服居然也如同国王一般,除了皇室蓝的颜色之外没有过于昭彰王室的奢侈——没有金银线的刺绣,没有镶嵌珍珠和宝石,没有缎带与蕾丝,国王只在领巾上别了一枚琥珀别针,比起装饰更像是为了更加实用,毕竟丝绸的领巾就算是打了结也很容易松脱。   至于为什么是琥珀,当然是因为这就是从路德维希一世赠给路易的礼物中挑选出来的,为了承他的情。   昨天下午的时候天空阴沉沉的一片,路易只匆匆一瞥,就被路德维希一世的苍白面容吓到了,没有大孔代,大孔代的儿子亨利可没办法控制得住波兰的大贵族和施拉赤塔们,路易十四与孔代家族在波兰的投资就都成了泡影,幸而国王总是将维萨里与另外几个可靠的医生带在身边,喝了药水,好好地睡了一觉,现在只剩大吃一顿,就随时可以恢复较为良好状态了。   不过这种想法也只是与最糟糕的时候相比较之后才会产生的,因为现在正是下午三点左右,浅灰色的云层早在几个小时前就消散了,所以透过狭长窗洞的阳光,还是为这个房间提供了足够的光线,路易仔细打量路德维希一世,他比在巴黎的时候苍老多了,也许是因为双颊深深凹陷了下去,凸显出颧骨的缘故,又因为眉头长时间的紧蹙在一起,那里留下了深刻的沟壑,他的唇角可怕的下撇,就像是一柄尚未拔出刀鞘的弯刀。   不过若是有一位天使或是魔鬼降临到他面前,问他是否想要改变之前的想法——譬如说,回到凡尔赛继续做他的元帅和亲王,大孔代肯定是不愿意的,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旺盛的火焰。几百年前,次子,幺子与私生子想要为自己弄上一顶王冠还不是什么难事,现在呢,不说欧罗巴已经没有一块空置无主的土地,就连通过婚姻来得到领地都成为了一种妄想——国王与国王之间不断地联姻,造成了合法的继承人可以一直数到一百,抑是更多,没有足够纯正的血统、位于前列的排位,足以威慑他人的军事力量,想要成为国王几乎不可能。   波兰虽然是选王制,又有桀骜难驯的大臣和将领,国内的局势也很复杂,但大孔代认为哈布斯堡的祖先曾经做到过的事情,他当然也可以做到,连续一两代的王位被把持在孔代家族之后,等到那些大家族被削弱,继承制被提上日程表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所以说,路德维希一世不是在为自己战斗,他还在为了波旁-孔代家族之后的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荣耀战斗——现在的孔代家族纹章,已经加上了王冠,路德维希一世当然希望这顶王冠可以永远地戴在他的后代头上。   对此路易也不能说什么,毕竟在波兰选王事件中,他是推手和得益者,孔代家族是法兰西的大家族,大孔代在军队中又有旁人无法企及的权威,本人也隐约是那些大贵族的首领,他的离开,让路易回收这一阶级的权力,爵位与领地的过程,变得顺理简单了许多。   之前路德维希一世才说过,这里被国王的工匠整修得如同一座新的城堡——他们甚至在那些狭长的窗洞里镶嵌上了玻璃,只是因为防御的需要,没有扩大或是增加,不过他们在地上铺设了厚软的地毯,墙上挂起了帷幔,或是油画、屏风,将那些阴冷坚硬,泛着青黑色的石块遮挡的一点不露痕迹,就连盥洗室这种很容易被浸湿的地方也是如此。   这里所有的家具,也是一眼就能看出都是来自于巴黎或是凡尔赛的,斯洛文尼亚曾经被奥斯曼土耳其占领过很长一段时间,这里的艺术风格有着强烈的伊斯坦布尔风格,与现在欧罗巴人推崇的巴洛克风格大相径庭,作为法国人,路德维希一世当然更欣赏后者,他一边称心如意地抚摸着椅子富有弹性的扶手——他记得自己离开巴黎的时候,家具商人们还只是用纺织品包裹椅子的靠背与座面,没想到他离开不久,椅子的扶手都变得柔软了。   但比起路易的厨师,这些工匠与官员又不得不黯然失色了——比起英国,波兰菜还不算太坏,当然,也许任何地方的菜比起英国菜都有值得称赞的地方——因为波兰小麦种植十分发达的缘故,波兰人对于面食十分热衷,除了面包之外,他们会将面粉做成酸味儿的面汤,或是包成饺子,后者一般只会在圣诞夜的时候吃,不过只要经济能力能够承受,你也可以随时享用这道美味。   因为国王的要求——毕竟大孔代现在已经是波兰的国王了,所以在晚餐时,桌上的丰盛菜肴里有波兰人喜欢的野猪肉、鸭子和排骨,也有酸面汤,红菜汤和饺子——路德维希一世一点也没看那盘显眼的饺子,一个劲儿地向鳕鱼汤、虾仁馅饼和酸甜的干炸鲱鱼发起了进攻……还有牡蛎和炖在蛋里的蛤蜊。   这个都要怪波兰人一点也不喜欢吃鱼,虾,任何从水里捞起来的东西,路德维希一世一直在打仗,所以也没心思和时间满足自己的胃口,而且波兰厨子们也不擅长做鱼……路易等了一会,发觉路德维希一世甚至没给那盘饺子一个眼神,他就自己去拨了两只放到盘子里。   波兰人的饺子可不是像东方人那样,用水干干净净地煮熟,它们就像是牛肉那样,和洋葱与黄油一起煎,然后蘸着酸奶油来吃。   路易犹豫了一下,没有蘸酸奶油,直接把饺子放在了嘴里。   路德维希一世停下动作,好奇地看着他。   “……您应该提醒我的。”路易停顿了几秒钟,强行把嘴里的东西吞下去后说,路德维希一世毫不在意地挥了挥叉子:“您总要尝试一下的,也许您会喜欢呢?”   “我以为会是猪肉。”路易说:“为什么他们要在里面放酸白菜?”   “这是他们的传统,也许是您的厨师认为第一次给您尝试应该比较贴近……波兰人的习俗,”路德维希一世说:“波兰人现在已经开始用土豆做饺子馅了,陛下,那要好吃一点。”   “我觉得不太可能。”路易想象了一下土豆饺子会是什么味道……他的厨师们偶尔会做土豆夹奶酪和培根,除了吃多了很容易让人塞不进束身衣和紧身裤之外,它的滋味堪称上佳,但土豆馅的饺子?还是不了。   当然,除了饺子之外,其他波兰菜还是值得一尝的,不过路德维希一世坚持认为,它们的滋味因为有了大量的香料得到了很大的提升,虽然他和路易接下来就只关注法国菜了——国王的厨师队伍尽可能地带了大量的香料,糖、盐和蜂蜜,还有奶酪和葡萄酒。除了这些之外,还有苹果、梨、李子、樱桃、榛子、核桃和甜栗子,欧芹、木瓜、桃子、桑葚和杨桃;蔬菜是洋葱、韭菜、豆类、卷心菜、胡萝卜、莴苣、蔓菁、菠菜以及甜菜根。   也许有人要问,这些水果与蔬菜,有些并不在这个季节采收,有些无法存储很长时间,它们又怎么能千里迢迢地跟着国王到这里来呢?这里就要感谢那位潘帕先生了——诸位应该还记得他制造出了高压锅,有了高压锅,距离罐头就没多少弯路需要走了,洛林又在大量地产出玻璃——这些新鲜好滋味的水果和蔬菜都是被装在玻璃罐头里带到斯洛文尼亚的,虽然因为需要蒸煮而略微失去了一点原味,但在贫瘠的军伍生活中,就算是路德维希一世也有因为无法吃到足够的蔬菜而口唇开裂,牙龈流血的情况发生,当然,还有更为窘迫的一些病症,在这里就不说了。   “这些要多少钱?”路德维希一世立刻放下了口腹之欲,端详起侍从拿给他看的罐头。   “如果您想把它用到军队里,暂时还不太可能。”路易说:“我们现在还只是在试制,不是成规模地在生产,我只能说您可以带走一部分。”   “几箱就够了。”路德维希一世放下罐头,露出了一些遗憾之色:“波兰人虽然也在种植甜菜,但它的甜味是不如蔗糖的。”   “我确实听说波兰的糖贸易非常可观。”路易说:“现在他们在和谁交易,和威尼斯人?”   “还有英国人。”路德维希一世说。“他们显然正在试图接过荷兰人的商队与航线。”   路易摇头,“何止,他们还在有意争夺我们与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盟友关系与钢铁与煤炭的贸易。”   这个情报可比玻璃罐头更值得路德维希一世惊讶:“查理二世?”   “应该是他。”路易说:“毕竟威斯敏斯特教堂和修道院的墙壁上插满了国会议员们的头颅之后,他就是真正的英国国王了,据说英国民众都认为他会是第二个亨利八世,奇妙的是反对他的人并不如我们想象得多,”法国国王轻轻举起叉子在酒杯上一敲,它就发出了一声清脆悠长的哀鸣:“也许英国人也在期待一个姿态强硬的国王,当然,对外强硬,对内却要温柔多情——那些议员们在看到查理二世终日觥筹交错,鼓乐齐鸣的时候,也许还在嘲笑他们的国王只是一个‘快乐王’,却不知道从那时候开始,民众就已经开始倾向于查理二世而非前者了——毕竟议员中有很多都是如奥利弗·克伦威尔这样的清教徒。”   路德维希一世顿了一顿,如果在他面前的不是国王,他一定会说,哪怕是最不堪最无能的国王,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你也应该随时保持十二万分的警惕与敬意,因为他们有着天主赐予的权力与天赋,非常可怕的天赋,随时可以将你推入炼狱——只是他随后就想起,自己现在也已经是个国王了,所以他只是一笑:“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小心英国人与奥斯曼土耳其人呢?”   “如果说这场战役,”路易说:“英国人的手还伸不到这里,但他们一定会非常乐意与默罕默德四世的大维齐尔做一些利润更丰厚的生意。”   “您是说火炮和火枪。”路德维希一世说。   “是的,”路易点点头:“我们在前进的时候,我们的敌人也不会止步不前,据我所知,奥斯曼土耳其人的西帕奇骑兵早几年就开始更替武器了,我不知道你在利沃夫遇到的敌人如何……”   “他们确实有在数量与口径上不亚于我们的火炮。”路德维希一世说。   “所以这场战争只怕没有我们以为的那样简单。”路易问:“您对现在的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默罕默德四世有什么了解吗?”   “说来他和您算是同龄人,而且……”路德维希一世露出了复杂的神色:“他在48年,六岁的时候,就取代了他被废黜的父亲易卜拉欣一世成为了奥斯曼土耳其的统治者——但直到现在……他应该还未能亲政。”   “说说看吧,”路易在桌面上点着手指:“我们相互对应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利用的地方……”   “我觉得,陛下,我们应该先从奥斯曼土耳其的大维齐尔,也就是他们的首相说起,就我知道的,他是一个如同黎塞留主教的人物,”路德维希一世说,他没有提起马扎然,是因为马扎然主教在路易十四的心中就如同第二个父亲:“傲慢,残忍,野心勃勃,这场战争完全可以说是来自于这位先生的谋划与驱动。” 第三百零九章 国王的再一次御驾亲征(6)   路易十四认真地倾听着,法兰西的密探现在已经遍布国内与半个欧罗巴,还有英格兰与苏格兰,还有在殖民地的一部分——但这些密探,无论是不是巫师,都没办法彻底的深入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不是因为他们有意懈怠,而是因为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太特殊了。   首先,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与大维齐尔虽然允许帝国内存在不同信仰,但就像是路易十四在新被征服的佛兰德尔与荷兰施行不同程度的税收,奥斯曼土耳其虽然说是多信仰帝国,但对那些不同信仰的东正教徒、天主教徒与新教徒,甚至还有一些佛教徒,他们从来就低人一等,不但要承受比信奉唯一真神的教徒更沉重的税赋,还要缴纳“血税”——也就是将自己的儿子交出去成为苏丹的士兵,这些孩子在很小的时候离开父母与故土,回来的时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奥斯曼土耳其人了,除了这些,他们在法律、商业行为与婚姻上,各个都要低于唯一真神的教徒。   尤其是在一些被奥斯曼土耳其人统治了多年的大城市,像是波斯尼亚,那个曾经被莫里哀先生拿来作为一场大剧场,无耻而又大胆地欺骗了利奥波德一世的使臣的城市——莫里哀先生回来之后说,那座城市行走着的几乎全都土耳其人——不,应该说,是所有人都尽可能地依照他们的装束打扮自己,任何一个出格的人都会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即便如此,像是那些陌生面孔的人,就算是假意皈依,也会被苏丹的密探……这些人大部分都是从耶尼切里军团(苏丹的亲兵军团)里退役下来的士兵与军官,在军团中他们不被允许结婚,终日接受忠于信仰与君主的教育(说到这里,莫里哀先生还意味深长地看了路易十四一眼),这让他们即便离开后,他们也不会舍弃自己的职责。   所以,任何一个外国人,只要出现在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城市里,他遇到的每一个人,从旅店主人,香料商人,咖啡馆的招待,甚至一个做骆驼与马匹租借生意的人,都是缠绕在他们脖子上的绞索。   至于巫师和里世界,很遗憾,也许那里存在过,但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教团要比罗马教会激烈得多——虽然过程不是很清楚,但他们可能是直接劫掠了一批女巫,在孩子诞生后就杀死母亲,等到这些孩子长大,他们自然而然就成为了教团最狂热的信徒与刽子手,凭借着这柄锋利的刀子,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与大维齐尔就像是一个熟练的农民挥舞着镰刀收割麦子那样,一点一点地将巫师们驱逐出了他们的领地。   也许会有人问,难道就没有巫师如法炮制地以各处里世界作为栖身之处吗?有的,但之前说过,奥斯曼土耳其人的信仰是绝对不容许有任何谬误与动摇的,他们并不如罗马教士那样,关心的只有赎罪券的箱子里是不是有金币叮咚一响,他们一边不断地拓展宗教领地,一边清洗那些不够虔诚的人——这对巫师来说相当致命。   就如加约拉岛与日列岛,巫师们事实上还是会和外界有联系的,一个天主教徒,一个新教教徒,一个不管什么教徒,在看到切实的利益时他们会犹豫,会假装看不到,听不到,但真神的信徒却不会。   里世界并不是一个额外的空间,它在表世界真实地存在,只是十分荒僻以及不为人知,同时酝酿着奇特的力量,促使魔法生物的形成,也更适合巫师生存,它们往往是一条深邃的峡谷、一个孤单的小岛、一处茂密的丛林,一块雾气笼罩的沼泽……但若是有人生了疑心,也有决心,又有足够的人力去探查,还是能够从地图和计算上发觉不对的。   问题是这样的话,巫师们要在奥斯曼土耳其人的领地上活动,就变成了一件难事,除了信仰问题之外,他们就像是泼洒在白纸上的墨水那样显眼。不过让路易十四意外的是,阿蒙对他说,虽然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教团无法容忍巫师,却能容忍吸血鬼和一些魔法生物,虽然他们全都被归纳为魔鬼,但有些时候,也有堕落的信徒愿意与他们做交易。   在阿拉伯地区就游荡着一支吸血鬼氏族,阿蒙称他们为阿萨迈,这些阿萨迈在黑暗与热砂中游荡,做着雇佣兵与刺客的买卖,他还问路易十四有无兴趣收买这群血族,路易想也不想地就拒绝了。他是在与梵卓的提奥德里克,茨密希的阿蒙两位亲王接触,以及阅读了大量巫师的典籍,才知道血族对自己的祖地十分看重——一般来说,血族的祖地就是二代或是三代吸血鬼出生的地方,他们甚至还有可能做过国王和领主,在对于血族来说也极其漫长的时间里,他们精心经营自己的领地,培养继承人,建立军队,甚至举行审判,处决那些被他们认为可能对氏族造成危害的血族,也都在那里。   茨密希在十三氏族中,是相当强大的一支,可命运多舛,他们竟然是第一个因为人类的权力交替,国土更迭而失去祖地的血族,这让本来就有点疯疯癫癫的阿蒙亲王做起事来更加无所顾忌了,与此同时,来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冈格罗一族也很尴尬——这种情况对他们来说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那就是一族彻底地毁灭另一族,而后统领两处领地。   但冈格罗不敢对上茨密希……   好吧,这些姑且放在一边,主要是阿萨迈一直游荡于阿拉伯地区,而奥斯曼帝国疆域最庞大的时候,有着四个核心领域——尼罗河流域,两河流域,小亚细亚和巴尔干半岛,这里分别诞生过波斯帝国,亚历山大帝国、罗马帝国以及东罗马帝国、阿拉伯帝国——以及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所以阿拉伯也只是奥斯曼帝国的一部分,他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才能让这群血族放弃领地?   而且“魔鬼”也没法进入苏丹的皇宫,甚至都城都很难进去,他们提供不了什么有价值的情报。   路易十四有关于奥斯曼土耳其的情报,大部分还是来自于商人,虽然威尼斯人和英国人一直在和奥斯曼土耳其人暗通款曲,但要说到关系亲密,他们暂时还无法与法国相比,而且在路易亲政之后,像是葡萄酒、香料、土豆、巧克力、咖啡、脂粉、玻璃、瓷器,绚丽多彩的衣料与新切割法的宝石,还是源源不断地被送往了伊斯坦布尔,苏丹的白人与黑人总管是最大的买家,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这些商人往往身兼两职,但谁让法国商人总是能够不断地拿出新鲜的好东西来呢。   但想要探知到什么真正的机密就很难了,“我只知道默罕默德四世迄今为止仍然没有亲政,”路易有点无奈地说:“他的父亲易卜拉欣一世据说是个狂妄的疯子,所以在默罕默德四世六岁的时候就被强行罢黜,现在的王太后,她是个威尼斯女人,就拔擢了科普吕利的人做大维齐尔。”这也是为什么奥斯曼土耳其人虽然在69年的时候从威尼斯人这里夺取了克里特岛,威尼斯人却还抱着一线希望的缘故,毕竟之前有三百年,奥斯曼帝国都在王太后的把持之下,也许他们以为,这位威尼斯女人,默罕默德四世的母亲也会成为一个女苏丹呢。   可惜的是这位女士注定无法成为第二个许蕾姆(注释1),科普吕利虽然是她拔擢的,但一开始,就毫不客气地向她索取了四大特权,一:行政权不受干涉;二:拥有人事任免权;三:所有的奏疏都要经过他过目;四:要求完全的信任,不能对他有所质疑。这四条要求几乎就是要将苏丹与他的母亲完全地架空,若是放在苏莱曼一世,甚至是许蕾姆苏丹时期,只需要他说完第一条,后面的事情就无需劳累他的舌头了,因为苏丹会立刻命令守候在身旁的宦官拿长弓来绞死他。   但令人咋舌的是,默罕默德四世的母亲竟然真的答应了,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信服这位大维齐尔,于是他执政五年,处死三万五千人,其中有四千个是达官显贵,这是什么概念呢——当时在奥斯曼土耳其的宫廷里处理政事的官员也不过三百个——他的刀斧手让托普卡帕宫的议会大殿上的成员在五年里轮换了至少十次甚至更多。   凭借着这样酷烈的手段,这位大维齐尔稳稳地坐定了无冕之王的位置,他也不是一个只有残暴的天性,没有卓越的才能的人,在他统治这个庞大帝国的这些年里,他重新组建了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海军,解除了威尼斯人对伊斯坦布尔的封锁,夺回了两座重要的岛屿;他派军剿除了小亚细亚的叛军;将帝国的边境线推到顿河,伏尔加河一代——直接对上俄罗斯;还有的就是再一次攻占罗马尼亚,恢复在那里的统治。   如果说之前奥斯曼帝国在易卜拉欣一世的掌控下,就像是一辆被疯马拖拽着飞快奔驰,随时可能散架的马车,那么科普吕利就是让这座马车缓下来的人,当然,同时他也举起了手中的武器,让人们看到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依然有着獠牙利齿,他在61年死去,将职位与权力交给了自己的儿子。   “您知道他在临终前是如何对默罕默德四世说的吗?”路易说:“还是四条,永远不要听女人的话,永远不要让大臣变得富有,永远保证国库充盈,永远别让军队闲着。”   路德维希一世怔了一怔,“看来默罕默德四世确实做到了,至少肯定做到了最后一条,”他品味了一下:“难怪您会说他是一个如黎塞留主教一般的人物。”   “还有他的儿子,艾哈迈德,”路易补充说道:“也继承了他父亲的理念与思想,这次大战,就是一个最为确凿的证明。”   “多么可怕啊,”路德维希一世说:“只是为了一个人,或是两个人的意愿。”   “所以人们才会追逐权力。”路易说,“不惜一切。”   路德维希一世很难确定路易是否意有所指,他摇了摇头,若路易十四是这样的人,他现在还是孔代亲王,甚至更糟——只是一个傀儡,就像是之前的波兰国王,“那么接下来就由我来说吧,”他站起来:“我的情报多半来自集中在军事方面,陛下,这次我们可能要面对二十五万个敌人。”   “听起来相当可怕,”路易回答说:“说给我听听吧。”   “首先就是您刚才提到过的耶尼切里军团,不过包括战士和付辅兵,而且这场战争,苏丹和大维齐尔允许所有的奥斯曼参军,所以总人数达到了十七万人,包括西帕奇骑兵,还有大量的阿扎普(步兵);他们的附庸,小亚细亚-安纳托利亚的库尔德人,巴尔干半岛的鲁米利亚人,特兰西瓦尼亚,摩尔达威亚和瓦拉几亚(罗马尼亚地区)的仆从军,还有为苏丹服役的克里米亚鞑靼人,以及匈牙利新教徒,他们可能还有数之不尽的火枪,火炮和弹药,从被特兰西瓦尼亚大公占领的上匈牙利到特兰西瓦尼亚,一路往下,都是他们的领地,他们可以从中获得补给,无需携带太多辎重。”   “那么我们呢?”   “您这里有三万人,”路德维希一世说:“我这里有一万五千人左右,还有奥地利人,丹麦与挪威人,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以及瑞士……我们的总人数可以达到十五万人左右,但陛下,这里有个问题。”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请往外看。”   注释1:罗克塞拉娜(Roxelana,1506年-1558年4月15日),土耳其语称许蕾姆(Hürrem,意为“高兴者”),阿拉伯语称卡里玛(意为“尊贵者”),奥斯曼帝国苏丹苏莱曼一世皇后。因为在政治上权势很大,所以在奥斯曼帝国的历史上被称为许蕾姆苏丹。 第三百一十章 国王的再一次御驾亲征(7)   我们之前说过,利奥波德一世选择卡姆尼可是有原因的,在维利卡普拉尼高地已经聚集起十五万大军,其中有奥地利的五万人,西班牙的三万人与法兰西的三万人,剩余的人数则有另外的天主教国家瓜分——但要说聚集了好几个国王的卡姆尼可只有他们在,那是不可能的,除了大臣、将领与仆役,这里还有君王们的近卫军,他们是国王最信任的士兵,也是一国之内最为精锐的部队——从五百人到三千人不等。   路易十四就是那个有着三千人近卫军的国王,也是仅有的一个,所以虽然利奥波德一世心不甘情不愿,也不得不让出卡姆尼可最大的一座城堡——如果他敢敷衍推责,路易十四保证自己会转身就走,而且不需要承担任何道德与信仰上的指责,毕竟为援军提供供给与营地原本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与奥地利大公的责任。   利奥波德一世还想过让西班牙人占据这座城堡,毕竟西班牙人与法国人援军数量相等,但就算是卡洛斯二世已经恢复了健康与神智,要他立即担负起国王的职责是不可能的,所以西班牙人的统帅是他们的海军行政大臣胡安·帕蒂尼奥,帕蒂尼奥与托莱多大主教都是不折不扣的保王党,也十分看重西班牙人在这场战役中的表现,所以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卡洛斯二世千里迢迢来此。   帕蒂尼奥位高权重,出身高贵,问题是,就算是卡洛斯二世在此,他都未必能够与法国国王并肩齐行,遑论与他争夺驻地?胡安·帕蒂尼奥更是不必多说了……   所以这座大城堡,理所当然地就归了路易十四所有,哪怕他不是第一个抵达卡姆尼可的。   从这座矗立在高处的城堡塔楼往下看,可以俯瞰大半个卡姆尼可,这种位置选择十分常见,毕竟城堡从一开始就是被用作军事用途的,路易首先看到的就是他的近卫军。   事实上,从路易十四登基到第一次投石党暴乱的这段时间里,路易十三给他留下的近卫军团早已因为纪律松懈,人心涣散,成了一群乌合之众,当时被马扎然主教留在卢浮宫保护国王陛下的全都是国王和他的火枪手,等国王离开圣日耳曼昂莱,被他所用的是来自于奥地利的绍姆贝格与他的雇佣兵,后来蒂雷纳子爵败于绍姆贝格之后又被他说服,国王才算是有了第一支军队,所以他一回到巴黎,就迫不及待里将跟随他的流民安置到凡尔赛——比起出尔反尔,贪婪短识的巴黎人,他更愿意从凡尔赛这些因为脱离了饥饿与困苦的民众中挑选他的士兵。   这些士兵最初就是国王的新军,等到这些新军在洛林、佛兰德尔、荷兰的战役中经历过了硝烟、死亡与鲜血的考验,国王就拔擢了他们其中一些最为勇敢而又聪慧的人到自己的近卫军团,因为基数大的缘故,即便精挑细选,太阳王的近卫军团还是被迫扩增到了原先的三倍。这次能够与国王一同来到卡姆尼可的士兵更是经过了如同篦子一般的审查,他们都是天主教徒,身材高大,容貌俊秀,每个人胸膛上至少也有一枚银色太阳章,说明他至少杀死过两个敌人,或是与其他人攻克过一座堡垒。   像是这样的人,一个两个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一百个也不是不可能,但三千个,就足以令所有人为之侧目了,但在城堡的塔楼上往下看的时候,这种景象是非常赏心悦目的——广场与连廊上来来去去的全都是年轻漂亮,生机勃勃的小伙子,穿着统一样式的制服——皇室蓝色的缎面外套,白色的紧身裤,直到膝盖上方的黑色皮靴,纽扣和镶边都是银色的,肩章上的利剑标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六月份的天气在斯洛文尼亚已经有点热了,有些人没有戴着帽子,有些人戴着,但将宽檐帽的两侧卷起来,然后用别针固定住,让帽子多出了四个角。   这种行为还被军官们喝止过,因为无论是制服还是帽子,又或是靴子,都是国王给近卫军的士兵们配置的,这种做法无疑是在损坏国王的赏赐,但路易十四知道后,也开始卷起帽子,之后不但没有军官再去指责士兵们,就连他们自己也开始模仿着卷帽子,好与国王保持一致,没几天这种卷边帽就成了巴黎与凡尔赛的新风尚。   路德维希一世早就在心中准备好了适当的措辞,但在看到这些小伙子后,他突然想到,路易十四不但在这种小地方表现出了他对士兵的体贴,更是在不久之后宣布,国王赏赐给士兵们的制服、帽子、靴子与皮带等配件,包括毯子等个人用品,都可以在他们休假或是退役后带回家里继续使用——当时别说是那些普通士兵,就连他麾下的几个亲信也露出了欢喜的神色,他知道他们并不缺少衣服和饰品——这些将会是如同瓷器、珠宝和家具一样,传承下去的珍贵纪念品。   就连他自己,还有他的长子,也将他们的元帅礼服与将军礼服,珍而重之地藏在了衣箱里呢。   突然袭来的感慨让路德维希一世沉默了,但路易十四已经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越过这座城堡,将视线放在城墙之外,他们看到就是色彩斑驳的人群——与路易十四与路德维希一世熟悉的法兰西军队不同,其他国家,就连奥地利与西班牙,就算是近卫军团,也难以做到完全的统一。   别说制服是否统一与战斗力没什么关系,一支着装混乱,表示不清的军队,不但无法与普通民众进行划分,就连他们自己也很界定自身——连自身的定义都无法确定的士兵与军官,又怎么能够对军队有荣誉感与归属感?进而愿意做出牺牲?这里的牺牲不只是说要他们献出性命。遵守纪律,认真训练也是一种牺牲,有时候人们为因为一时冲动而无所畏惧,但长时间的无趣与辛劳,却不是什么人都能忍耐下去的。   当士兵们意识到——我是国王的士兵,我应当是个高尚与虔诚的人时,路易十四的目的就达到了。   但在城堡之外,士兵和军官们随心所欲地穿着自己喜欢的衣服,他们的服装与一般的欧罗巴人看起来没有什么区别,衬衫、外套与紧身裤,普通的士兵穿着软底鞋,军官穿着靴子,一些军官还在帽子上插着一枚色彩鲜艳的羽毛,他们也在肩膀上点缀肩章,但这些肩章并不是用来显示军衔的,是用来防止长戟与火枪磨坏衣服肩部的……军官们除了帽子上的羽毛之外,还有的就饰在袖口装饰金属条——但这种做法一些火枪手也会这么做,为了防止袖口被火药的烟尘污染与损伤;也有军官采用宽宽的腰带彰显身份,他们多半是鞑靼人或是哥萨克人,不过只要不是他队伍里的士兵,又有资本,士兵也可以这么做……   至于武器,当然,法兰西的军队也允许他们自己购置武器,但军队下发的武器是统一的,而且也是主力,他们的私人武器可以作为预备,但在这些人里,他们的武器五花八门,从基督诞生之日时就有的弓箭、长矛,到长戟、十字弩,最常见的短剑与刺刀,到最新的长柄或是短柄火枪,手雷等等,你都能在他们的腰带上和身边看到,有时候你竟然还能看到石锤与捆绑在一根木棍上的羊颌骨。   第一次见到这种武器的时候,路易十四甚至不认为这是一种武器,他还以为这是某种诅咒用具或是宗教仪式必需品呢,但他身边的亨利,也就是路德维希一世的长子,告诉国王陛下说,那还真是一种武器,而且在鞑靼人中十分常见——而且这种武器的最好用料应该是鹿或是马,因为羊的颌骨虽然锐利,但不如鹿的长……但因为鞑靼人的活动范围里很少出现鹿,羊倒是很多,所以他们经常会用吃剩下来的羊颌骨做矛头或是匕首。   ……没有亲眼看到,只是从情报里了解,果然是不能真正掌握实际情况的,路易在心中想到,举着羊颌骨的是一群鞑靼人,他们当然无法成为近卫军团的一员,很有可能是来索取补给与佣金的,但让路易十四关注的是,在混乱之中在,这些鞑靼人甚至要比那些士兵与军官更有规矩与纪律。   但他们身边的人可不会这么觉得,他们无不露出了厌恶的眼神与轻蔑的姿态,直到其中一个意欲将鞑靼人首领一把推开的雇佣兵突然惨叫出声,路易十四虽然始终注视着这些鞑靼人,但因为距离太多,人群密集,他不太清楚那里发生了什么——但人群迅速推开后,他就看到那个雇佣兵正跪在地上,举着光秃秃血淋淋的手腕,一个鞑靼人平静地上前,一刀贯入了他的喉咙。   这段小插曲来得猝不及防,而且肉眼可见地即将转化为一场可怕的群殴,因为正有人匆忙赶来,在看到尸体后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哀叫——这些人可能是来自于意大利的雇佣兵,意大利几乎是雇佣兵最为昌盛和繁忙的地方,毕竟那里的领主热衷于战争但不喜欢战斗,无论是同一城市的大家族还是对抗外来的敌人,如法国人,他们都会雇佣外来者而非亲身上阵。   这样的行为固然会带来很多恶劣的后果,但对雇佣兵的发展确实十分有利,意大利的雇佣兵们装备精良,据说他们甚至不惜巨款也要向法国人购买他们的最新枪械,做着军火买卖的路易十四当然知道,想来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这些意大利人即便在卡姆尼可也以为自己可以继续凌驾于他人之上——但很显然,鞑靼人不是他们熟悉的那些人。   也许那位意大利雇佣兵首领还想要说些什么,路易十四拿起望远镜继续密切地关注他们,他发现雇佣兵首领的肩膀上披着一件“克里姆”,就转过身来询问路德维希一世:“你身边有人雇佣了意大利人吗?”“没有,陛下。”路德维希一世说,他也将望远镜举了起来:“没有,应该是他从某个波兰人或是匈牙利人那里买的。”克里姆是一种在匈牙利骠骑兵与波兰翼骑兵那里时常可见的短斗篷,夏天时用来取代原先披挂在身上的野兽毛皮,一般会掀起一半搭在肩膀上,通常都有着厚重的内衬和金银线刺绣,所以看起来十分堂皇,喜爱奢华的意大利人会去为自己购置一件也不奇怪。   路德维希一世一边否认,一边庆幸自己身边没有那样的蠢货,这个意大利人或许以为自己被公爵和伯爵雇佣,他也就等同于半个贵族了,竟然以为能够与野兽讲道理——鞑靼人首领的斧头劈开了他额头的时候,他的嘴巴还在蠕动着呢,华丽的克里姆没能给他带来一点帮助,他身边的同伴倒是拔出短柄火枪来——没想到那些鞑靼人肮脏打结的羊毛衣下居然也有着相同的,不需要敲打火镰点火就能击发的火枪。   意大利人首先就倒下了两个,鞑靼人发出野蛮的叫喊,拔出武器就冲了上去,周围的人不是跑开就是攀上了矮墙——鞑靼人结束战斗只用了几分钟,然后就飞快地跑了,就像是一阵带着血气的旋风,反正等到利奥波德一世的卫兵姗姗而来,这里只有死人才能回答他们的问题了。   “这些鞑靼人!”路易十四忍不住说。如果他现在还有余力向东发展的话,他一定要设法将这些鞑靼人收入囊中,他们的作战能力实在是太强了,他的新军勇敢无畏,忠诚可嘉,但有个问题,那就是他们缺乏那种在战场上必须的野性——不过这也是热武器取代冷兵器之后,军队中的通病。就像是那些意大利雇佣兵,他们在战场上或许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但他们习惯了远距离地开枪射击,等到面对面时胜负已定,近距离厮杀的机会并不多。 第三百一十一章 国王的再一次御驾亲征(8)   当然,法国士兵也曾在荷兰与佛兰德尔的战争中,在打空子弹后,以枪身上的刺刀继续近距离的白刃战,但这种近似于打扫战场的近距离作战可没办法与对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战斗相比。   奥斯曼土耳其人的作战方式单一却有效,他们没有类似于法国的军衔制度,没有将领-军官-士官-军士-士兵的指挥链,不讲究任何谋略或是机动。   一个军官下可能有成千上万的士兵,他们从不发布复杂的命令(士兵们也未必听得懂),通常就是:拿下一座城堡,或是夺取一个村庄等等,无论他们怎么做,做到就行——反正对苏丹或是大维齐尔来说,他们只是一些可以随时补充的消耗品——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霸主位置完全就是以堆积如山的骸骨与如同大河江湖的鲜血换来的。   不得不说,当如同鼠群或是蚁群的阿扎普(奥斯曼土耳其的普通步兵)向着你铺天盖地地冲来的时候——任何一个人都会感到害怕。路易十四担忧的就是这个,所以他这次必须御驾亲征,不然他不能保证利奥波德一世或是其他人会不会让法国军队去对抗最为凶猛的第一波进攻。   “我倒是不介意转让一些鞑靼人给您,”路德维希一世说道,毕竟之前他们收服那些鞑靼人的时候,路易十四的援助功不可没,但:“他们只怕很难在这场战争中产生决定性的作用。”用野兽来对付野兽当然是件容易的事情,问题是鞑靼人的数量根本无法与那些阿扎普相比。   “并不在这场战争里,”路易十四说,一边计划着特殊军种的筹备工作,一边说:“对抗野兽需要人类的智慧。”他放下望远镜,“不过我们首先要确定法国人在这场战争中的位置,还有您,我亲爱的朋友,如果您在这场战争中损耗太甚,您在波兰的统治也会受到影响。”法国国王不太虔诚地建议道:“别去关心那些救世主之类的虚名,就算是教会愿意给您一个圣人的头衔也别干,没看圣人都是死人吗,死后的事情就让我们死后再去关心吧,如果您还是有点忧心,那么等到这场战役结束,如果维也纳还在,我们就设法从利奥波德一世那里给您弄一座教堂或是修道院。”   这通话倒是让路德维希一世又是暖心又是啼笑皆非,其他不说,从利奥波德一世那里“弄过来的”修道院或是教堂,难道还能算成他的功劳吗?他怀疑自己在做临终圣事的时候说起这件事情,为他施礼的教士会唾他一脸的圣油……不过和路易十四待的时候长了,是会变得疲沓一点,尤其是对上帝,路德维希一世一边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一边说:“您知道明天的会议吧。”   “是的,我知道。”路易十四说。   “那么您是已经做好了准备吗?”路德维希一世说,按理说,联军的统帅应该是利奥波德一世,但他肯定会站在路易十四这边——他不知道路易十四收买了多少人,但他知道路易十四是个顽固的人,他想要做到的事情,很少有做不到的。   “如果有什么意外,”路易十四说:“那么就让维也纳和利奥波德一世去死吧。”   ……   第二天的会谈,也被后世的人们称之为“国王会谈”而不是通常以所在地命名的卡姆尼可会谈。因为在这场会谈里,一共一个皇帝与三个国王在场,利奥波德一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三个国王是:法国的路易十四,葡萄牙的佩德罗二世,波兰的路德维希一世。   鉴于佩德罗二世的长女已经是法兰西的王太子妃,路德维希一世原本就是法兰西的孔代亲王,在他成为波兰国王的路上路易十四也是不遗余力,他们当然不可能在这个时候成为路易十四的反对者,但利奥波德一世这里也有勃兰登堡-普鲁士,萨克森与巴伐利亚三个选帝侯,与西班牙的全力支持。   国王会谈的地方被安排在卡姆尼可的市政厅里,在路易十四与利奥波德一世第一次会面的时候,他们的臣子为了作出平等的安排,竭心尽力,后来两位君主并肩坐在两把椅子上,利奥波德一世是坐在右侧的椅子上的,这算是法国人的小小让步,因为在帐篷里利奥波德一世是主人,路易十四是客人,但在这场会谈中,路易十四不可能再退让——议政厅的大门洞开之后,利奥波德一世只略一犹豫,路易十四就昂首阔步地率先走了进去,并且径直坐在了那把唯一的主人椅上。   有那么一瞬间,人们都以为利奥波德一世会当即离开,但他并没有这个勇气,或者说,他至少还有一点对奥地利的责任心,他来到路易十四右手的首位,坐了下来,然后是葡萄牙国王佩德罗二世,在利奥波德一世的对面,他下首是路德维希一世,但紧接着勃兰登堡为首的三位选帝侯也紧跟着坐在了利奥波德一世这边。   事实上,“国王会谈”中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就连前线距离他们也还有好几座城市,几百里呢,路易十四向上帝与圣十字架发了誓,虽然他做了联军的统帅,但绝对不会干涉任何一个将领的指挥,他只是一个监督者与一个裁决者,无论是什么人,法兰西人,奥地利人,还是波兰人,又或是天主教徒或是新教教徒,在这场战争中,只要觉得自己受到了冤屈,或是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他们就尽可以向他申诉,他保证自己绝对会公平地对待每个人。   不说利奥波德一世,还有另外两位国王,三位选帝侯是怎么想的,但对于将领们,甚至是奥地利人,当然也会愿意有着这么一个名誉统帅,但随后,路易十四也向他们发誓说,如果在这场战役中,有人因为怯懦或是各种卑劣的理由在面对凶暴的敌人时逃走,令得那些勇敢虔诚的战士无谓地死去,以圣母的名义,即便别人不追究,他也要追究到底,无论那是一个人又或是一个国家。   他甚至不经意地说,这里有三万法国士兵,但法兰西境内还有十倍于此的军队——太阳王当然可以将自己的誓言实践到底。   这也是路易十四在了解了雇佣兵,尤其是意大利的雇佣兵之后才做出的决定,毕竟对雇佣兵来说,钱再多无法享受也是一场空,所以在遇到局势不利的时候,他们第一个反应就是逃走,现在法国国王威胁他们说,如果他们敢在战场上这么做,只要被捉到他们就会被吊起来绞死——一些雇佣兵居然还真的在听到了这样的敕令后逃走了……对此法国军队之外的将领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只有绍姆贝格元帅能够理解路易十四的忧虑,因为他是奥地利人,做过雇佣兵的首领,也和奥斯曼土耳其人打过仗,他知道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用兵方式,在看到敌人黑压压地一阵扑过来的时候,只要不是参孙或是大卫(两者都是圣经中描绘的强者),都不免会生出逃走的念头,这时候就要忠诚与荣誉来说话了,但雇佣兵是没有这个的,他们一旦决定了舍弃钱财保存性命,就会立刻转身逃走,你们也知道的,一旦有人带头逃走,最顽强的军队也会如同海沙砌筑的堡垒那样倾倒般的溃散。   路易十四没办法挑去奥地利人与西班牙人军队中混杂的雇佣兵,不是每个国王都有资格建立仅属于自己的常备军的,他只能靠着这种恫吓来提前驱逐一些心怀叵测的胆小鬼,也让留下来的人有所预备,至少他们不会逃得那么毫无负担。   只是在亨利,沃邦与绍姆贝格即将动身,参加将领们之间的会议时,国王也提了两条建议,第一就是加强督战队的力量,包括但不限于提供更优良的马匹、武器和更多的士兵,第二就是在前线筑造更多的防御工事。   水泥早在二十年前就被路易十四用在了凡尔赛,经过连续不断地开发与创新,法兰西的水泥工厂不但产量惊人,还能提供出各种不同的水泥,从坚固程度到凝结时间都有不同,卢瓦斯侯爵的军备仓库里也储存了不少的速干水泥,这些水泥正和小麦与肉干一起被送往卡姆尼可。   所以沃邦的想法就是在萨瓦河流域建造工事,低矮的堡垒、曲折的城墙与隐藏起来的堑壕,话音一落,会议上就不免议论纷纷。虽然在场的将领都听说过沃邦的大名,知道他在防御和攻打堡垒这方面有着出众的天赋——但他也过于异想天开,奥斯曼土耳其人有二十五万大军,他们的战线会有多长谁也不知道,而且谁又能知道他们会在何处展开攻击呢?   “那么诸位的意思难道是想要仿效曾经的匈牙利人吗?”沃邦问道。   这里他指的是摩哈赤战役,也就是匈牙利国王拉约什二世与著名的奥斯曼土耳其苏丹苏莱曼一世的战役,这场战役中,匈牙利人也抱着要将奥斯曼人引入腹地,而后与两支援军联合,在平原上发挥匈牙利骑兵的优势,一举将敌人一举歼灭的如意算盘,但当时的拉约什二世大概没料到,逐步后撤与诱敌深入在所有的战术中从来就是一种最为需要纪律与勇气的技巧,匈牙利人的后撤在遇到了阿扎普步兵的大肆进攻后就变成了溃退,他们终于奔逃到预期的战场上——一座点缀着零星沼泽的平原上时,人人都想着逃走,奥斯曼人的西帕奇骑兵与耶尼切里军团不疾不徐地在匈牙利人的舞台上屠杀了两万五千人,也就是匈牙利人全部的军队。   另外两支援军一听说,头也不回地就撤走了。   匈牙利的国王拉约什二世就死在这场战役里,并不怎么荣耀,因为他是在逃走时陷入沼泽,因为身上的盔甲太重所以被活活淹死的……现在匈牙利地区的人,还会说:“就像是摩哈赤那样惨呢。”   这些将领中的一些人所有的想法,沃邦也知道,他们并不是不勇敢,只是习惯了用城堡来抵御奥斯曼土耳其人的进攻,但只有城堡是不够的,要更多的消耗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力量,只能进攻而不是等待。   沃邦提出,他们不但应该单就萨瓦河以北展开防御,还要在萨瓦河以南展开进攻,这不是说,他们就要主动向奥斯曼土耳其人发动进攻——他们应该如几百年前的骑士那样,摧毁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田地,焚烧他们的房屋,破坏他们的道路,哪怕这样只会让他们死一个阿扎普,他们也许就能够少死一个士兵。   利奥波德一世的将领,也就是同样负有盛名的拉依蒙多·蒙特库科利表示反对,他是一个老将,打过三十年战争,对奥斯曼土耳其人有着很深的了解,他不得不承认,这种坚壁清野的方式确实会让奥斯曼土耳其人感到烦恼,二十五万人会对敌人造成压力,也会对统帅造成压力,而且他们的骑兵坐骑所需要的草料每天也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这些单靠从后方运送过来是不够的。   “但斯洛文尼亚人一向感恩我们的皇帝陛下对他们的宽容。”从1500年起,哈布斯堡就掌控了斯洛文尼亚,并有意将其合并到奥地利内,如果如沃邦所言,强行赶走居民,焚烧房屋与提前收割麦子,污染水井等做法毫无疑问会引来斯洛文尼亚人对利奥波德一世的憎恶。   沃邦都快要气笑了,明明有更能保证胜利与减少伤亡的办法,却因为利奥波德一世的贪婪被拒绝,难道法国人都是圣人吗?就连维也纳的主人也不愿意为它付出些代价,却要毫无干系的人做牺牲?   “但如果奥斯曼土耳其人来了,他们一样保不住家园,甚至还要丢掉性命。”绍姆贝格说道,换来拉依蒙多·蒙特库科利的瞪视,但绍姆贝格虽然之前是个奥地利人,现在却是法国人,而且不同国籍的骑士为一个国王效力也不什么罕见的事儿啊。 第三百一十二章 国王的再一次御驾亲征(9)   “不不不,这很关键,”亨利说,他现在是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的长子,如果不出意外,他也会是波兰国王,虽然为了避免大贵族与施拉赤塔阶层的猜忌,亨利在交还了法国的公爵爵位后,只是波兰的一个伯爵,也就是施拉赤塔阶级,按照这个等阶,他甚至没有资格与这些将领平起平坐,但路德维希一世已经六十多岁了,万一路德维希一世不幸去见了上帝,那么路易十四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亨利送上波兰王座,所以即便他突然插嘴,也没人敢打断他:“应该说,”这位十几岁就已经是个军人的男士笑吟吟地说:“若是奥斯曼土耳其人来了,杀死了他们的亲人,焚烧了他们的房屋,抢走了他们的财产,他们诅咒的是默罕默德四世,但如果按照沃邦先生所说的,他们就要诅咒利奥波德一世了,这样吧,”他愉快地建议道:“我们可以寻找一个折中的办法,先生们,我们可以向利奥波德一世陛下求告,请他拿出钱来,补偿那些可怜的民众。”   这句话一说出口,在场的人顿时都僵住了——除了与法兰西联盟的葡萄牙人之外,勃兰登堡选帝侯差点笑出声来,幸好及时忍住了,但他忍住了,葡萄牙国王佩德罗二世却不必,因为受够了西班牙哈布斯堡的气,他也不介意给奥地利的哈布斯堡一些难堪,反正他与利奥波德一世之间没有任何谈和的余地,加上他原本就是一个放诞的人,于是他响亮的笑声就充满了整个会议室。   原本蒙特库科利元帅已经与利奥波德一世商定了,哪怕有路易十四在,无法将法国人推向最前线,至少也要让他们承受一些损失,这种做法让蒙特库科利这位耿直的老人十分不满,但也无可奈何,毕竟他是奥地利人,他不能看着维也纳受奥斯曼土耳其人肆意蹂躏,而且西班牙的哈布斯堡与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堪称双辅双成,西班牙的哈布斯堡因为卡洛斯二世的残疾与痴呆陷入衰落,才会被法国国王乘机夺取佛兰德尔,又因为卡洛斯二世没有生育能力,注定了没有后代,法国与神圣罗马帝国一定会因为西班牙的王位打上一仗,有这样的可能,就算是再正直的人,才会暂时放下自己的良心,去做一些有利于国家,却会有损于自身荣誉的事情。   但亨利伯爵如此说,这个局面就变的尴尬起来了,他们难道还能明说,要除了奥地利之外的军队去对抗奥斯曼土耳其人的阿扎普步兵浪潮吗?请注意,他们是援军,是基于同为天主教国王,或是利奥波德一世与罗马教会的雇佣,才会来到卡姆尼可的人,如果他们察觉利奥波德一世有着这样的企图,就算是耶稣基督重新降临在这个世上,他们也绝对不会再为这场战役动一人一刀。   更不用说,亨利伯爵也已经给出了解决办法,是的,如果给出赔偿,又告诉那些斯洛文尼亚人,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大军已经在路上,他们也许会遵从利奥波德一世的旨意,离开自己的家园——但利奥波德一世,或者说,奥地利的国库真的能够承担起这份支出吗?要知道,随着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不断地改良火枪,火炮,舰船——其中最为疯狂的一个就是利奥波德一世。   蒙特库科利元帅隐约知道一些利奥波德一世与路易十四的事情,说起来,利奥波德一世在少年时期,对路易十四是有些轻蔑的——相比起太早去见上帝的路易十三,利奥波德一世的父亲费迪南三世可是劳心费力,直到确定为自己的儿子谋得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位才安心离去的,他离去的时候,利奥波德一世十七岁,身边没有权臣,王太后也无法在政务中置喙,除了要和那些诸侯周旋,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真正的皇帝。   但自从路易十四亲政,他与路易十四之间的境地就像是反转了一般,那些选帝侯们愈发地得寸进尺,咄咄逼人——之前他们或许也是如此,只是那时候利奥波德一世还不能完全地领会政治上的奥妙,所以一时半会无法察觉,但随着他逐渐成长,那些卑劣的伎俩就再也逃不过他的眼睛了,他满怀愤怒,又没办法如路易十四处置大臣那样处置他们,因为论地位,他们是平等的。   之后又因为两岁的年龄差,路易十四抢先娶了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的长女——要说,利奥波德一世每天晚上都在诅咒,那个可能得以同时继承西班牙与法兰西王位的,或是成为西班牙国王之父的男孩最好能够早点夭折,可惜的是,这个男孩不但没有夭折,反而愈发地强壮聪慧了,相对的,利奥波德一世的两个儿子却都夭折了,一个甚至没让他见到面。   如果说,政治上利奥波德一世要责怪该死的选帝制度,后代上他要责怪上帝,那么法国国王利用了他的贪婪与不能知人善用的缺陷,在佛兰德尔事件上恶狠狠地坑害了利奥波德一世一把的事情,就连蒙特库科利亚元帅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反正利奥波德一世是恨透了派了一群戏剧演员耍弄了他一遭的路易十四。   之后蒙特库科利元帅还在法国人全力攻打荷兰的时候,与蒂雷纳子爵交了几次手,没有取得失败,也没有取得胜利,他知道利奥波德一世有点失望,但奥地利的军力(不是常备军)在奥斯曼土耳其人倾巢而出的时候也只能聚敛五万人,当时蒙特库科利也只有一万五千名士兵,如何与蒂雷纳子爵相当于他三倍的军队拼斗?人数这样悬殊,就算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将领,只要他懂得稳定战局,也能将蒙特库科利阻拦在低地地区之外,遑论对方是蒂雷纳子爵?   这位年迈的元帅看着会议桌对面的人,沃邦四十余岁,亨利伯爵三十多岁,绍姆贝格虽然年逾六十,但精神奕奕,身体健壮,声音洪亮,听说这次出征还是他主动请缨,想必之后还能为路易十四效力二十年也说不定,虽然大孔代被路易十四送去做了波兰国王,但巴黎还有卢森堡公爵,而且路易十四的军事学院也已经开学了,只要十年,不,六年,甚至三年,就会有一批受如卢森堡或是绍姆贝格这样的名将教育和指导的军官出现在战场上,原本有这个资格的只有他们的儿子,侄儿或是外甥,又或是朋友与亲眷的子女……现在……一想到法兰西最终会变成怎样的一个庞然大物,蒙特库科利动摇的心就会立刻坚定起来。   但无论他如何坚定,这里还有除了奥地利之外的国家,而且就算是勃兰登堡这三位选帝侯,也不会允许奥地利人紧缩在他们身后,看着他们与奥斯曼土耳其人厮杀——他们对沃邦提出的,坚壁清野,增设防线与地堡的战术很感兴趣,当然,这样利奥波德一世的钱囊免不了一空二白,但他至少还有他的都城维也纳对不对?   ……   路易十四可没觉得利奥波德一世会为了钱感到为难,为了保证利奥波德一世不在佛兰德尔之事插手,他可是实打实地按照秘密协议,给了利奥波德一世价值五十万里弗尔的金币,要不然他也不至于在攻打荷兰的时候抵押了枫丹白露。   他可以为法国的新领地抵押枫丹白露与王室珠宝,领地,那么利奥波德一世就算是为了维也纳与奥地利,向银行家们借贷一笔费用又如何呢?反正他听绍姆贝格元帅说,也不知道那位瑞士将领是如何想的,他确实建议如果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在财政上有困难,他这里有几个可靠的银行家推荐。   也不知道他是有意献殷勤,还是无意推波助澜,不过路易十四这里确实有他请求觐见的书信,但路易十四提起这个人的时候,就连邦唐也有点犹豫,因为这位卢梭先生正是一个日内瓦人。   日内瓦神权共和国位于瑞士与法国之间,它是如何形成的呢,很简单,在路德宗成为神圣罗马帝国选帝侯们的谋私工具后,由马丁·路德点起的火焰仍未熄灭,法国北部城市的一个贵族之子,约翰·加尔文逐渐接手了新教的思想,并在皈依新教后大幅改动了新教的仪式与典籍,让它更贴近寻常民众——这些都没什么,问题是他认为既然上帝的国家可以民主化与共和化,那么人间的国家又为什么一定要被君王和领主统治呢,当然,他是个一个谨慎的人,这样的话最终还是他的教徒喊出来的,只是有了这样的思想,他无法在法国继续立足,于是他就来到了日内瓦,在信徒的簇拥下剥夺了日内瓦主教与萨伏伊公爵对日内瓦的所有权,从那时候起,日内瓦就如他所期望的那样,成为了一个新教的教士与信徒管理的城市。   简单地说吧,他有两个称呼,一个是日内瓦的教皇,一个是胡格诺派的创始人。   这样的两个名号,就算是约翰·加尔文去世一百多年了,但法国的天主教徒对他还是又忌惮又厌恶,又因为日内瓦人不断地接受那些不愿意改信的胡格诺派教徒,与法国的关系更是恶劣,所以提到一个日内瓦人,法兰西人就像是提起了一个魔鬼。   事实上没有任何信仰的路易十四不会在乎这个,不过竟然连邦唐也露出了异样的神色,他要为身边人考虑,于是他明面上拒绝了瑞士人的请求,私下里却让绍姆贝格元帅去见了那个人——绍姆贝格也是新教教徒嘛,他们一定有不少共同语言。   在绍姆贝格打发走的这天,路易十四见了另一个人。   他就是那天在路易十四与路德维希一世的注视下,杀了半打意大利雇佣兵的鞑靼人,他们的首领,他的衣着可比国王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整齐与华丽多了,但还是看得出不太适合,就像是将一张漂亮的鹿皮裹在一头野狼的身上——他的容貌令人难以恭维,不是丑陋,而是粗劣,上帝创造他的时候一定心不在焉,用料马虎,或者说,是风沙与时间把他打磨成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座狰狞的树根。   他全身上下,可能只有一个地方是值得赞叹的,那就是一双明亮的眼睛,虽然被掩藏在层层叠叠的眼睑后面,但它掠过你的时候就像是刀锋折射的光,没人能够忽视,他一进门,见到路易十四,就大声地喊道,“向您致敬,陛下,向您致敬!”声音大得几乎可以震动房梁,路易抬了抬眼睛,露出一个微笑,他可没忘记那天这个鞑靼人的下属,可是从肮脏到不会有人看第二眼的带毛羊皮衣里拔出了最新的短柄火枪。   那种无需火镰打火直接击发的短柄火枪还是路易授意以拍卖的方式流出去的,价格高昂,这个鞑靼人是怎么拿到——至少三柄的?要弄到这些不但需要钱财,也需要人脉。   就在国王还在思考的时候,那位鞑靼人首领已经屈下一条膝盖,跪了下来,右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胸口,与法国人或是英国人不同,匈牙利与波兰人都习惯了向贵人屈膝下跪,“陛下,”他说:“尊敬的陛下,鞑靼人巴约巴什向您问安,我的主人打发我来,让我来为您效力。”   “您的主人是谁啊?”路易问。   鞑靼人的首领说了一个波兰大贵族的名字,这次他受路德维希一世的征召到卡姆尼可来,应该也算是被他收服的大臣之一,看来路德维希一世回去后,想起他的嘱咐,就将他们送过来了。   “并不全是如此,”那位鞑靼人首领说:“因为那些意大利人正要索我们的命,所以我们的主人才让我们到这里来受庇护。”   “您大可以不说得这样明白,”路易说:“您不怕我会拒绝么?”   “他让我来正是知道鞑靼人永远不会背叛救了他们命的人。”鞑靼人的首领说,“陛下,我,还有我的兄弟,儿子与侄子,我的母亲,妻子与女儿,都是您的了。” 第三百一十三章 大战之前   在波兰,在奥斯曼土耳其,在俄国,依然残留着奴隶制度的根子,一个鞑靼人首领若是对他所要效忠的人说,我们都是上帝的奴仆,仿佛在某个程度上与其平等的话,那么听了这话的人肯定要不高兴——可见这个鞑靼人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武人。   路易对这位鞑靼人首领感兴趣也不只是因为他显示出来的胆量与危险,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国王,早就知道任何出现在他眼前的事情都不会是巧合,他驻跸何处整个卡姆尼可甚至斯洛文尼亚的人,包括奥斯曼土耳其人都知道,何况是这么一个波兰大贵族麾下的鞑靼人呢。   甚至有可能,他的行动也是受到那位大贵族的暗示的,虽然说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但如果国王的臣子宽宏大度,又有意向国王示好的话,也有可能将自己赞赏的骑士送到国王面前。   虽然如此,鞑靼人首领的话语还是让路易一阵无语,他抬手让鞑靼人首领站起来,自己回到座位上。   鞑靼人的首领抬起身来,就像是一棵遭受过雷劈雨打的黑梭梭的柏树那样站在原地,他伴随着他的主人,也见过不少达官显贵啦,什么在墙板上层层叠叠的丝毯,桌上的银杯金盘,又或是镶嵌着宝石的衣服和王冠,他都见过,他也见过身着色彩斑斓的皮毛和锦缎围绕在国王身边的女人的大臣,见过持着长戟的卫兵就像是餐桌边的刀叉那样整齐地排列在道路两旁,他见过大到可以遮盖一整个天空的帐篷,见过马匹和牛羊犹如云层一般的涌向天边,它们被屠宰后,血就像是河流那样汹涌地流淌……   鞑靼人首领早在来到卡姆尼可之前,也就知道了法国国王是一个强大的苏丹,或是可汗,他统领的疆域也许不如奥斯曼土耳其的默罕默德四世广阔,但绝对要更为富饶与统一——人们对奥斯曼土耳其有一个错误的印象,那就是苏丹总能言出法随,事实上,奥斯曼近似类似于曾今的罗马帝国,因为疆域过于辽阔而不得不采取分封总督与将军,官员的方法来统治,由于苏丹也担心这些曾经忠心耿耿的仆人会因为长时间手掌权柄而滋生出不应有的野心,所以这些帕夏与大小维齐尔甚至都是从耶尼切里,也就是苏丹的奴隶亲兵中拔擢的。   他们的权力、荣耀和性命,甚至子嗣都掌握在苏丹手里,苏丹在议事大厅的金色窗子后可以随意地处死任何一个他觉得不够忠诚的大臣。   但人性中那些恶劣的部分,从来就不是教育、训练或是威胁能够消弭的,就像是利奥波德一世的使臣曾经错误地相信波斯尼亚的总督会将波斯尼亚卖给他们——如果一个帕夏或是维齐尔能够摆脱奴性,并且不顾掌握在苏丹手中的人质,孤注一掷的话,这样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而让鞑靼人曾经的主人感到嫉妒的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不但拥有一个巨大的国家,他的权力也如同以往的苏莱曼一世大帝那样集中在自己手里,麾下的臣子与将领又是那样地忠贞不二,愿意完成他交托的任何工作——就连现在的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孔代亲王,也对这个几乎可以做自己儿子的国王言听计从。   但当这么一个人驾驭着法兰西这匹强健的骏马在战场上驰骋的时候,无论是谁都会退避三舍,鞑靼人之前的主人在没有见到路德维希一世的时候,还抱着一些妄想,在见过路德维希一世的时候,他的心就在无形的压力下屈服了,因为他甚至不敢去对抗路德维希一世,又如何敢去谋算能够让后者屈膝的法兰西国王?他让鞑靼人到国王面前来,就像是送上一份珍贵的礼物,是来向国王献媚的。   他倒是猜中了路易十四的心思,因为法兰西自从最后一次十字军东征后,就失去了对抗异教徒的兴趣——反而对罗马教会的敌人兴致勃勃起来,法国与奥斯曼土耳其的联盟最早可以追溯到弗朗索瓦一世与苏莱曼一世在1536年签订的“百合花饰和新月的渎圣联盟”,这个联盟引起了多少动荡与审视就不说了,单看名字就知道教会有多么的愤怒难安。   只是这个联盟在路易十三时期遭到了破坏,因为荷兰、威尼斯与英国也开始与奥斯曼土耳其交易而逐渐变得薄弱,奥斯曼土耳其亟需的钢铁与煤炭都可以从这三个国家获得,法国就不再那么重要了。那时候又恰逢法国爆发了第一次,第二次投石党内乱,路易十四后来的刀锋也是对准了国内、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对奥斯曼土耳其这里有所疏忽却也正常。   所以对路易来说,奥斯曼土耳其人是陌生的,路德维希一世虽然尽可能地提供了他所知道的情报,但没有什么能够比一个跟随着波兰大贵族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打了几十年的鞑靼人更有用的了。   ……   大维齐尔科普鲁律·艾哈迈德是个身体健壮的年轻人,他的父亲正是科普鲁律这个姓氏在伊斯坦布尔的奠基人,不过这个傲慢的大维齐尔已经在61年去世了,之后他的儿子,也就是艾哈迈德接过了他的权力与位置,他与他的父亲不同,谦逊温和,彬彬有礼——当然,这是一种会让一些人倍感微妙的形容词,因为至少在宫内的王太后与苏丹绝对不会这么认为——他若是真的这样温和,早就被他父亲的政敌四分五裂了。   但让这位大维齐尔担忧的是,与他年龄相仿。也就是在42年出生的苏丹默罕默德四世,显然已经厌倦了做一个吉祥物与摆设,他和一个女奴说过,他渴望如他的高祖父那样,只需要一个手势就能让宦官举着长弓,用弓弦绞死正在金窗外议论政事的大臣——虽然那时候他喝了很多酒,但艾哈迈德知道,酒这种魔鬼带来的液体,只会让人说出他的真心话,却不会让人违背自己的意志。   这也不能怪默罕默德四世,他是苏丹,却没有权力,当然会觉得自己受到了压抑与背叛。   至于王太后,当然,她与任何一个苏丹后宫的女人那样,是海盗或是军队劫掠而来的女奴,她因为得到了易卜拉欣一世的宠爱而成为了人上之人,却和任何一个奴隶那样缺少感恩之心,她的苏丹被废黜与处死的时候她没有发过一点声音,所以即便她是拔擢了科普鲁律的人,科普鲁律依然会在最后的时刻警告默罕默德四世不要听从女人的话。   永远不要听从女人的话,这是为了避免威尼斯人的王太后以奥斯曼土耳其的力量去为基督徒谋取利益。   永远不要让大臣们有钱,那是因为大臣们一旦有了钱,他们第一不会再为了钱上战场,第二就是会因为手握财富而产生野心。   永远保持国库充盈,那是为了应对战争,没有什么比战争更耗费钱财的了。   永远不要让军队无所事事,当然,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为了统治这片广袤的国土,他们需要数之不尽的军队,这些军队就像是挂在墙上的刀剑与拴在笼子里的狗,不能时不时地见见血,他们就要因为饥饿而反噬主人了。   艾哈迈德想到这些,就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的帐篷就像是苏丹那样被驻扎在整个营地的中心与最高处,当然,整整二十五万人不可能全都一起行动,就算他们愿意,道路与给养也会不堪重负,所以艾哈迈德所在的营地主要由耶尼切里军团、西帕奇军团与仆从国附庸军,也就是穆特菲里卡骑兵团组成——后者与耶尼切里军团与西帕奇军团不同,他们几乎都来自于那些被奥斯曼土耳其征服地的贵族领地,他们又是人质,又是战士,有着丰厚的薪饷,与亲兵军团一样身着统一的制服。   这两个军团的角色类似于路易十四的龙骑兵与近卫军团,有马匹,扈从与最新式的武器装备——譬如火枪与火炮。他们从不会在正式开战初期就出现在战场上,这些任务会被交给底层的步兵与骑兵。   这些地位低下的骑兵主要来自于瓦拉几亚,摩尔达威亚与我们熟悉的特兰西瓦尼亚——瓦拉几亚在这个时代也颇被人们熟知,那要归功于曾经的瓦拉几亚大公弗拉德三世,踏踏在1456年至1462年间统治现在的罗马尼亚地区——作为一个虔诚的教徒,他异常热爱将异教徒敌人处以穿刺刑,最多的一次,有两万名俘虏被他穿刺在长矛上,痛苦地死去,他们的尸身从战场上沿着道路一直抵达他的城堡大门,据说一些看了这个情景的敌人,被吓得转身就跑。   不过自从这位大公死去,瓦拉几亚就又回到了奥斯曼土耳其的手中,现在它和其他两个地区都是帝国最重要的附庸国,按照苏丹的法律,除了平时的血税,领主的义务,一旦有了战争,当地的牧民家庭里的男人一样要服兵役,他们当然无法与耶尼切里军团与穆特菲里卡骑兵团相比,他们的马匹和武器都是自己配置的,身上的服色更是驳杂混乱。   它们就像是围绕在营地外围的一圈多彩织带,在外面就是灰色与黑色的阿扎普,也就是最卑微的步兵,他们多半都是农民或是工匠,但对于征召,他们就和那些克里米亚的鞑靼人那样,并不怎么反感,因为他们想要借着这个机会来劫掠,只要他们能够回家,他们的劫掠所得往往能够让一个家庭好几年都过得富足顺遂。   鞑靼人似乎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波兰的鞑靼人和克里米亚的鞑靼人,只有少数的鞑靼人首领才能拥有马匹、帐篷和贵金属器皿与珠宝,还有火枪,大部分鞑靼人甚至连马匹都配置不起,但他们在战场上却是最勇猛的先锋——他们就和他们的先祖那样擅长拉弓射箭,他们的箭矢并不比火枪的子弹温和到什么地方去。   这些鞑靼人流散在营地的周围,就像是女人裙子边缘垂下的流苏,与这些鞑靼人相似但又保持着距离的是哥萨克人,这些“自由人”,没有信仰,也没有家族,没有姓氏,但他们懂得如何使用马车链接成的大车阵作战——因此他们负责着一部分小型火炮,军械与补给,也懂得如何在河流与湖泊里作战,虽然这场战役里可能用不到这种特殊的技巧。   还有的就是一些高原上的库尔德人,埃及的马穆鲁克,甚至还有威尼斯人,匈牙利人,意大利人,和奥地利人,因为从苏莱曼一世起,只要愿意为苏丹打仗,骑士们可以保留自己的信仰,所以愿意为异教徒效力的天主教徒与新教徒还真不少,只是他们一旦阵亡,他们的家属就只能获得很少的一点封赏,所以他们不得不奋勇作战,免得自己的孩子和妻子最终一无所有。   除了士兵之外,附庸国与仆从国还要为帝国提供物资——木材、火枪、马匹、矿物金属、沥青、硫磺和硝酸盐等等,还有大军开拔后必然会如同潮水倾泻一般对粮食的索求,但就算是这些国家愿意倾其所有,二十万大军的重量他们还是负担不起,所以艾哈迈德不但招募商人为军队提供补给,还有意从经过的村庄与城市劫掠食物与钱财,来保证士兵们不但不会哗变,还会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充满了渴望。   他们也却是这么做了,从奥斯曼土耳其的占领区出来之后,这支异教徒的大军就展开了一场血腥的狂欢,所到之处一片狼藉,哭嚎声中,饥饿的狼群蜂拥而至,离开后甚至不留一块完整的骨头,只有斑斑血迹说明这里曾经发生了怎样的悲剧。   那么这位被伊斯坦布尔的人们认为一个善良的大好人,苏丹的大维齐尔艾哈迈德是如何认为的呢?他当然十分满意喽。   这样的情形一直持续到第三座城市。   那是一座空城。 第三百一十四章 大战之前(2)   这座城市叫做科切维,也可以被称之为一座大城,城市里不是没有人——哪怕是在几百年后,面对火山爆发或是洪水侵袭这样可怕的事情,也一样会有顽固不化,过于自信的人不愿意离开——当然了,这种人免不了受到严酷无比的教训,现在是,过去也是。   被送到艾哈迈德面前的时候,这些基督徒依然抱着一些幻想,他们天真的就像是个孩子,竟然相信那些鬼话——就是奥斯曼人会善待所有的异教徒的那套——但他们怎么就不想想呢,若是如此,从三个主要的大军团往下,就没有任何薪饷的奥斯曼土耳其士兵们,那些数量巨大的炮灰,又怎么会在毫无回报的情况下心甘情愿地为苏丹卖命呢?   这也是为什么艾哈迈德容许他们随意劫掠与屠杀的缘故,养这些阿扎普,就像是养着一群狗,在大战来临之前,他就要用基督徒的血肉去激发他们的贪婪与残酷,这样才能让他们在战斗中不畏苦痛,无惧死亡——大维齐尔一听到有这样的事情,他就立刻提起了警惕,马上命令竖起尖利的木桩——可不是只有基督徒才会使用穿刺刑的。   这个命令当然是在这里的每一个奥斯曼土耳其人所乐于看到的,一些阿扎普去砍树,当然长矛也可以,但一根粗糙的树枝能够够尽可能地延长受刑人的痛苦。大维齐尔的亲兵迅速地剥掉了一个基督徒的衣服,他赤身露体地暴露在阳光下,拼命地颤抖着,就像是一块乳白色的脂肪,他要比另外几个人都要来得年轻而又强壮,这也是艾哈迈德选中他的原因,他一意识到这群奥斯曼人要对他做什么,顿时吓得屁尿奔流,除了尖叫之外什么都说不出来,倒是另外一个看上去像是雇佣兵的家伙想要说些什么,但立刻被另一个人拉住了,他立刻退了回去,一言不发。   他的选择是正确的,艾哈迈德并不需要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在一群奥斯曼土耳其士兵面前显示自己的仁慈,他一直等到那个牺牲品被士兵们架在一只马鞍上,不那么锋利的尖头木桩一点点地被锤子敲打进他的两腿之间后,他才在嘶哑的嚎叫声中开始询问这个城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留下的这个基督徒,一个蠢货,他是个商人,也是一个城市议会的议员,与不少奥斯曼土耳其人做过生意,他也去过伊斯坦布尔,甚至在家里藏了苏丹的旗帜,他不愿意放弃自己的产业与货物,拒绝按照联军统帅使者所要求的那样离开科切维,他以为,就算是奥斯曼人来了,只要他发誓皈依他们的信仰,他依然可以享有自由与权力,甚至可能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   他身边的几个人,一个是他忠实的仆人,另外几个都是雇佣兵,这些雇佣兵与其说是保证他的安全,倒不如说是要保证他的派头,他之前还想过,要如同一个总督那样威风赫赫地走进奥斯曼人的营帐呢。   他大概没想到艾哈迈德甚至懒得和他说些什么,如果不是前者担心因为语言的问题——他是能够说匈牙利语、法语和一部分神圣罗马帝国方言的,而让他所想要知道的情报在传递过程中出了什么差错的话,他甚至不会出现在这些基督徒的面前。   在阿扎普七手八脚地将木桩竖立起来的时候——这个过程中他们还不慎让受刑人从木桩上掉落了,不得不重新来了一回,很难说他们是不是故意的,反正就算是那个最忠实的仆人也没有敢往他那儿看一眼,艾哈迈德所需要知道的所有答案,在几分钟里就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要说之前没人与塞巴斯蒂安·沃邦产生类似的想法吗?当然有,但任何一个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战斗的国家,公国或是伯国,坏就坏在没有一个统一的声音,居于最高位的国王或是领主不愿意舍弃自己的利益,他们麾下的臣子与骑士就愿意吗?更不用说,一些地区甚至尚未向国王或是领主效忠,彼此之间只是联盟关系,想要将所有的力量集中在一起,对抗苏丹的大军实在是太难了。   甚至在这场战役里,如果不是法兰西的国王路易十四御驾亲征,与他提供了同等兵力的西班牙海军大臣胡安·帕蒂尼奥也在斟酌许久后,同意了这种做法,其他的援军也不同程度地表示了赞成,坚壁清野的战术依然只可能停留在纸面上,即便如此,天主教联军的势力也只能保证做到萨瓦河流域的部分城市能够俯首听命。   再延伸出去,就不是坚壁清野,而是他们必须在奥斯曼土耳其人之前,先和斯洛文尼亚的当地领主打一仗的问题了。   科切维的领主是倾向于哈布斯堡的,也是他向市民们作出承诺,如果他们愿意离开,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可以给他们一些在税赋与劳役上的补偿,这里的人一半是出于对奥斯曼人的恐惧,一半是出于对领主的信任,才拖家携口地离开了科切维,他们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几乎所有的食物,提前收割了小麦,刨出了土豆,牵走了马匹与牛羊,还有他们所有的积蓄,无论是老人,孩子和女人都走了,他们可能去了别的城市,在那里等待战争过去,也有可能躲入了丘陵与森林——奥斯曼土耳其人固然可以去追索他们的踪迹,但这对艾哈迈德的军队毫无用处——他们不可能耗费时间,偏离行军路线只为了找到那些愚弄了他们的基督徒。   在确定了这座空城并不是人们无意识地逃走,而是天主教联军有意阻碍他们的行进时,艾哈迈德挥了挥手,让自己的亲兵去处理那些基督徒——他没忘记还有数以万计的“猎犬”正在等待喂食,如果没有足够的血肉供给,被这群饥肠辘辘的畜生反噬也不是没有可能。   克里米亚的鞑靼人也在此时回到了他的营帐前,他们回报说,不但这座城市已经如同被啃过的肋骨一般,就连之前的道路也被破坏了,而且这种破坏方式与以往不同,道路不是被掘了陷阱,放倒树木,而是被堆砌了很多巨大的石块。   “石块?”艾哈迈德惊奇地道,难道这附近还有一座采石场吗?   “正是,伟大的帕夏,”克里米亚的鞑靼人说:“整齐的就像是城堡和宫殿里的砖石,每块都可以容纳下一头巨熊,它们排列在道路上,沉重的只有可敬的神明才能把它挪开。”   艾哈迈德只以为这群鞑靼人说话过于夸张,但他亲自到那里一看,就知道鞑靼人没有说谎,不过他也辨认出来这种“石块”并不是“石块”。“这是水泥。”他说,水泥也是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向法兰西购买的重要物资之一,作为手握实权的大维齐尔,他当然能认得出来,而且……他伸手摸了摸横亘在路面上的水泥块,这种水泥可能就是被禁止出口的速凝水泥,他们的学者也一直在研究,但始终没有研制出相似的产品。   要让水泥成为路障是件很容易的事情,水泥粉在没有凝结之前并不如凝结后那么沉重,水到处都是,至于要把它做到多大,就看木板做成的模具有多大,这些水泥块横在路上,用马匹和阿扎普也能拖走,但无疑会大大延缓他们的行军速度。   艾哈迈德看过去,这里至少有一百多块水泥方砖,就算是速凝水泥,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做到的事情,另外那些基督徒也说了,那些人可能干了有好几个晚上,那么问题就来了——天主教联军是怎么知道他们的行军路线的呢?   那些如同钉子一般被抛洒出去的骑兵也保证了没有细作可以靠近他们。当然,大概的方向是无法隐瞒的,但这种精准到城市的防御与阻碍就令人倍感疑惑了。   艾哈迈德在原地思考了一会,就转身回到了科切维,科切维虽然空了,但建筑还是在的,他径直去了大教堂,科切维的大教堂也是这座城市里唯一的一座教堂,艾哈迈德看到一群教士的仆人正在拆卸大教堂的彩色玻璃——这些对于信奉真神的奥斯曼人来说都是亵渎,但这些彩色玻璃还是能够卖给其他的天主教徒的。还有人陆陆续续地从里面搬出座椅、十字架、圣像等等……这些没能被天主教的神父们带走的圣物现在都是奥斯曼人的战利品了。   艾哈迈德走入中殿的时候,这里除了柱子、墙壁、地面与穹顶之外已经空无一物,阳光从被拆走了玻璃的细长窗口照进来,照亮了教士们的黑袍,他们一见到大维齐尔,就双手抱胸,向他行礼,艾哈迈德也做出同样的姿势还礼。   教士们向两侧退开后,艾哈迈德就见到了教长,也就是这支军队的宗教统帅,他恭恭敬敬地向教长鞠躬,“我来寻求您的帮助,”艾哈迈德直言不讳地说道:“教长,我怀疑那些基督徒们与魔鬼勾结在了一起。”   “是的。”教长说,他是个很容易令人印象深刻的老人,因为大部分人在衰老之后会变得温和,他却恰恰相反,他的白发与白色胡须就像是一根根尖锐雪亮的铁刺,眼睛深深地凹入了眼窝,鼻子就像是一把锋利的钩子,只差一点就能勾住往上弯的下巴。   这些教士就是奥斯曼土耳其人的——里世界中的力量,虽然他们的先祖也是巫师,但他们与巫师脱钩的历史甚至早于罗马教会,而且更彻底,他们在亚瑟王还在任用梅林做自己的首相的时候,就已经认为自己的力量来自于真神了,他们对巫师的恶感远胜于罗马教会——在伊斯坦布尔,狼人和吸血鬼都能有一丝喘息的机会,唯独巫师,他们在教士这里得不到一点宽容。   虽然已经猜到了,但艾哈迈德的脸上还是露出了憎恶之色,就像是看到了一座散发着腐烂臭味的泥沼。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教长说:“我们之所以在这里,为真神而战,就是为了清除这些堕落的异教徒,还有他们的魔鬼主人。”   他向艾哈迈德点了点头,就挥手召唤身边的教士,艾哈迈德虽然是大维齐尔,但一见到这种情景,就立刻束手后退,直到侧厅,靠在柱子边。   在空荡荡的中殿里,十来位教士又一次做出了双手抱胸的姿态,他们的头深深地,谦卑地低着,几乎碰到了胸膛,教长站在他们中间,举起双手,就像是一株花中的雄蕊,停顿了几秒后,老人看着洒落的阳光,开始高声念诵起神圣的经文,并且做出复杂的手势。   在他完成了这段祈祷后,教士和他一起脱下了黑袍,露出里面的白色外衣,长裙,腰间的黑色带子,头上的黄色帽子——在他们的教义中,脱去黑袍就意味着摆脱了凡俗的困扰,留下的黑色带子表明他们暂时还无法摆脱凡俗的躯体,白色的外衣长裙则意味着他们神圣的神明,至于那顶黄色的,高高耸立的帽子,则是代表坟墓。   此时鼓声响起,而后笛声响起,教士们步行环绕场地三周,并且相互行礼。   之后在单调稳定的乐声中,他们一只手朝向天空,祈求真神赐予护佑,另一只手朝下,意味着将这份赐予分发给信徒们,他们以左脚为中心旋转,来象征世间万物生生不息,周而复始——他们会不断地旋转上很长一段时间,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来接近真神,祈求恩惠。   即便是大维齐尔,艾哈迈德也只能在一边沉默而虔诚的注视着他们,同时在心中念诵经文,而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成群的渡鸦、鸽子与鹰隼,正如同冰雹一般地坠落。   ……   瓦罗·维萨里听到了一声惨叫,他立刻跑到隔壁的房间,就看到胡德倒在地上,他的水晶球碎成了无数晶亮的小片,他按着脸,鲜血从指缝里流出来。 第三百一十五章 大战之前(3)   胡德是最早跟随路易十四的巫师中的一个,虽然那时候他还只是受雇佣,看在闪亮亮的金子份上为一个凡俗的国王服务,但敦刻尔克能够如此之快地成为国王期望的军事重地与大港,他与身边的同伴功不可没。自从路易十四建立了所谓的“特殊王家护卫团”,他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年轻巫师们的首领,地位与达达尼昂伯爵在火枪队里的表兄皮埃尔差不多。   这样一个深得路易信任的人,甚至曾作为陛下的护卫从佛兰德尔到荷兰,他当然不可能留在巴黎——在卡姆尼可安顿下来之后,随着国王的火枪手们被派遣出去的还有巫师们的渡鸦与其他鸟类,它们在空中翱翔,寻找着奥斯曼土耳其大军的踪迹,这样沃邦将军和他的支持者们才知道应当选择哪几条路径设置障碍,清理与迁徙哪几座城市的居民。   不过从一开始,路易就知道这种做法未必可以长久——这次他来到卡姆尼可,与诸王相会,不那么意外地发现这些重要之人的身边都有了几张陌生的面孔(国王愿意相信的人可不多——他们宠爱的臣子与夫人密探一样会送上画像),而且巫师和巫师们只要一看到对方,一听到对方,甚至观察对方留下的魔法痕迹,就知道对方大概来自于哪个家族了。   路易是始作俑者,当然不会做出什么愚蠢的事情,就是巴拉斯脸色非常难看,也许他在懊悔自己不应该鼠目寸光地选择了抛弃法兰西王室,来到罗马,做了这么一个不尴不尬的主教,现在别说是加约拉的巫师,或是曾经的学生以拉略,就算是如瓦罗·维萨里,胡德这样的巫师也比他更得国王的欢心。   不过这位大人最擅长的就是不在意空洞的荣誉与虚名,他被路易十四带到卡姆尼可,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位陛下对他不具任何好感,现在已经不是他委屈和迟疑的时候了——再踟躇下去,如果,他是说,等到开战,他们遇到了奥斯曼土耳其里世界的力量,又或是其他别有用心的天赋者,他和他的修士们一定会被路易十四毫不犹豫地派遣出去。   枢机主教首领命令巴拉斯,而不是别人到巴黎来,就隐约带着处理巴拉斯这个见风使舵的小人的意思,是的,就算是巴拉斯明智地舍弃了疯癫的克莱芒十世,投入他的麾下,但枢机主教首领和克雷芒十世那样,根本不会信任这么一个见利忘义,眼光短浅的家伙,能够用他来展示自己的诚意,又能消除身边的隐患,那真是再划算不过的一笔买卖了。   巴拉斯身边还有不到五十名修士,也是他最后的家底,但这时候别说是这些修士,就连他也不得不走出一副尽心竭力的姿态——瓦罗·维萨里的房间就在胡德的旁边,巴拉斯的房间位于走廊的另一端,但他居然也只比维萨里慢了一步。   这边维萨里刚将药水灌入胡德的喉咙,巴拉斯就如同一道黑色的旋风那样冲了进来,在他冲进来的时候维萨里差点敲碎了防御用的魔药瓶,但巴拉斯立刻就在胡德的身边跪下,他将双手放在胡德的脸上,按着他被水晶碎片上附着的诅咒摧毁的眼睛,快速地念着经文:“……他们来到一个叫做伯赛大的地方,有一个看不见的人,祈求耶稣摸他……耶稣就摸在他的眼睛上,说,你看到什么了,那人就说,看到人如同树林一般,于是耶稣就再按他的眼睛,他就又能看见了……”   维萨里跪在胡德身边,衣袍上都是胡德的血,眼睛不但对于凡人,对巫师也是一个很重要敏感的器官,奥斯曼土耳其的教士,也就是巫师的后裔们很少出现在伊斯坦布尔的地方,也让其他巫师很难了解他们,现在看来他们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地方的天赋者,从英格兰,法兰西或是罗马教会,甚至更危险,因为他们不但毁掉了胡德的水晶球,还透过水晶球伤害到了施法者本人。   他的魔药甚至可以让失去眼球的人重新生出新的器官,但对上面的诅咒,维萨里即便还没来得及检查就预料到它们不那么好处理——但巴拉斯的……法术,姑且那么说吧,显然很有针对性。   胡德的呼吸和心跳一下子就平稳了起来,他放松地向后仰倒,不再疼得浑身抽搐。   维萨里一边猜度着是不是因为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教士是不是与罗马教会的教士有着共通的地方——他们都成功地将与生俱来的能力与虔诚的信仰糅合在了一起,成为了凡俗之人的刀剑,而后对准了自己的同类,他们认为自己的力量是上帝或是真神赐予的想法也并非空穴来风,因为经过了这样的改变后,他们的法术确实已经与巫师们魔法大相径庭。   但他还是必须向巴拉斯道谢的。   路易听说了这件事情后,就派去仆从,赏赐给巴拉斯一小箱子金币,这让巴拉斯很失望,毕竟现在谁都知道,国王对信任的人都是赏赐肩带与钻石别针的,如果是从自己身上摘下的钻石别针那就更妙了——当然,直到今天,蒂雷纳子爵与绍姆贝格元帅也不知道他们之所以得到这样的赏赐,纯粹是因为当时的国王囊中羞涩。   巴拉斯在罗马十分落魄,但他的家族在日列岛的积累与他在巴黎得到的赏赐,还不至于让他为了这笔意外之财开心,他叹着气,反手就用这笔赏赐贿赂了国王的第一近侍邦唐,希望能够尽快觐见国王。   “难道他会要求回巴黎或是罗马去吗?”路易说,邦唐就笑了笑,“要不要和我打个赌?”路易亲昵地与身边的卢瓦斯侯爵说道:“巴黎,或是罗马?”   “我赌科切维或是斯洛文尼亚的另外一座城市。”卢瓦斯侯爵微微一躬身,说道。   “你真是个狡猾的人,我的好先生,”路易说,向邦唐一点头,邦唐就知道国王是准许巴拉斯主教觐见的了,他转身离开,卢瓦斯侯爵与国王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您与我想法一致,”路易在巴拉斯到来前的几分钟里说道:“这个如同‘风信鸡’(注释1)般的人物,毕竟也曾经是巴黎裁判所的大审判长,以拉略和我说过,他虽然心性卑劣,但在神术与战斗能力上,倒是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个修士和骑士的。”   “他虽然不愿意跟随您到这里来,但他的双手已经浸在了滚热的沸水里,总要捞点什么上来才不至于蚀本。”卢瓦斯侯爵说,而后他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因为他发现刚才的措辞实在是有点粗俗,路易大笑:“没什么,先生,我听过这句话,从柯尔贝尔那里,您和他共事了那么久,受他影响无可厚非,而且这句话也许不那么含蓄,却是十分贴切的。”   “还有的就是。”卢瓦斯侯爵说:“他在罗马的时候,也许听说过一些巴黎和凡尔赛的事情,但一些事情不是身临其境是感受不完全的,巴拉斯是个傲慢的人,他在那时候离开巴黎只是认为马扎然主教与您无法给他与其匹配的回报,在罗马他甚至有意染指红衣亲王的位置,现在他回来了,看到了以拉略——曾经的学生,居然也已经穿上了主教的袍子,而且有了三个教区,也不由得他不心生嫉妒,要知道,陛下,他虽然是主教,但没有自己的座堂,也不受知情人的尊重,这个职位只是克雷芒十世随手打发他的。”   “所以你的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陛下,他也抱着一点希望,如果他能够在您的面前展示他的能力,您也许也会让他在您的宫廷里占有一个位置,甚至取代以拉略的。”   路易露出了一个莫名所以的眼神,卢瓦斯侯爵眨了眨眼睛,“这个世界上不知分寸的人多着呢,陛下。赌吗?”   “一个金路易。”路易下注。   “一个金路易。”卢瓦斯侯爵说,他话音方落,巴拉斯就大步走了进来。   从外表上来说,巴拉斯要比以拉略更可信一些,他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虽然鬓发灰白,但有着一种优雅的古典美,就像是一尊出自于公元前希腊或是罗马的大理石雕像,他披着黑袍,用紫色的腰带系着,胸前挂着一枚黄金的大十字架,为了避免晃动,十字架的链条被分别固定在双肩上,十字架挂在第二颗纽扣上。   与一般的主教不同,他在腰带上还有着用来挂刀剑和火枪套的钩子,不过所有前来觐见国王的人,除非国王特许,都要在房间外卸下武装的,所以巴拉斯只拿着一个盒子。见到卢瓦斯侯爵的时候,他微微愣了一愣,仿佛很意外国王在接见他的时候身边还有其他人。   “陛下,午安。”他将疑问按在心里,上前深深鞠了一躬,而后吻了吻国王的戒指。   “坐下说话吧,”路易说:“主教先生,我想您一定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我说。”   “是的,陛下,非常重要。”巴拉斯说,他在侍从搬来的椅子上坐下——路易虽然不喜欢这个人,但他从不会在这些地方故意羞辱别人,邦唐还送来了茶水与奶酪——斯洛文尼亚的奶酪是国王的厨师们唯一认可的当地食物,卡姆尼可身处高地边缘,六月的阳光已带上了一丝酷烈,但在这座古旧的城堡里,窗户狭小,就算有地毯与帷幔,也无法完全掩盖石砖的阴冷,所以邦唐端上来的茶水依然是滚热的,卢瓦斯侯爵的膝盖上甚至还有一块毛皮。   “我从瓦罗·维萨里先生那里来,陛下。”巴拉斯说。   “胡德的眼睛如何了?”   “已经没有什么大问题了,但奥斯曼人已经察觉到了巫师们的把戏,想要继续下去可能不行了。”巴拉斯说。   “你确定是奥斯曼人?”路易问。   巴拉斯的脸上不以令人察觉地掠过一丝笑容,“陛下,我毕竟是宗教裁判所的大审判长,哪怕只是曾经,我在罗马的时候,可不止一次地与那些异教徒的祭司打过交道,”他停顿了一下:“我的修士们找到了一只渡鸦,您要看看吗?”   路易的视线落在了那个盒子上,“给我看看吧。”他是经过战场的人,难道还能被一只死掉的渡鸦吓到吗?   巴拉斯打开了盒子,这只盒子可能原先是用来盛装香料的,这只渡鸦已经四分五裂了,但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巴拉斯随手拨弄了一下,让国王和卢瓦斯侯爵看到一双眼珠,那是渡鸦的眼珠,就像是两块染色的小石子那样滚落在零散的羽毛里,“渡鸦的眼睛可没有蓝色的,”他说:“这是一种法术,能够让偷窥者变成瞎子,您身边的巫师也能做到,但只有那些异教徒,他们的法术会让受法术影响的人或是动物的眼睛变成蓝色。”   “他们的法术能够影响到那么多的渡鸦吗?”路易问,他这次带来了上百名巫师,想必其他国家也不会少到什么地方去,胡德和另外几位巫师驱使着渡鸦窥视敌军的时候,也曾经与其他巫师的鸟类仆人发生过冲突。   “那些异教徒,我不得不说,陛下,他们与魔鬼勾结在一起,只差打开炼狱的大门走进去了,有时候确实能够带来绝大的危险。”巴拉斯说:“所以我来见您,想要让您允许……”   “允许?”   “允许您让我和我的同伴先去会一会那些可憎的魔鬼,陛下,我和我的下属们能够追索到任何一只狼人或是吸血鬼的踪迹,人类更是无法逃脱我们的眼睛,我会为您带来可喜的消息,让您先于任何一个君主之前得到一场毋庸置疑的胜利。”   注释1:一些居民的屋顶上往往会有一只闪光的金属制的公鸡——风信鸡,就是一种风向标,用以指示风向,和现代用箭头形的风向标是一个意思。风信鸡过去被居民认为是避邪之物,后来人们把鸡身两侧分别涂上金色和黑色,以辨别风向。又称风向鸡。 第三百一十六章 大战之前(4)   巴拉斯能够主动请缨对路易十四是最好的,前者也是一个干脆的人,一得到国王的允许,就立刻告辞,他和他的修士在第二天一早就出发了,胡德在窗口目送他远去,心情复杂,这位大审判长对巫师们来说可是如同恶魔一般的人物,尤其是那些法国巫师,不过就算是加约拉的巫师也对他有所听闻——凡是来到法兰西的异国巫师,也要小心他的长镰,他是从来不讲道理的。   “有时候如何做出选择可真是一件重要而又困难的事情啊。”胡德这么说,然后他看到一群年轻人,更正确地说,大孩子们正从城堡的马厩跑到内广场上,他只是一瞥,就惊讶地张大了嘴巴:“维萨里,”他喊道,“那是不是维埃诺瓦王太子殿下?”   一旁正在配置药水的维萨里听到他这么说,就走到窗边往下看,果然,他一眼就认出了王太子,也就是我们的小路易,之前说过,小路易才完成了自己的成人仪式,科隆纳公爵的成人仪式就是被路易十四带到了荷兰的战场,小路易则被父亲带到了这里,依照规模来说,小路易的排场可要比科隆纳公爵大多了,不过这种排场无疑引来了凡尔赛的女士们一致反对,可惜的是,太阳王决定的事情很少有人能够改变。   就像是现在,王太子殿下出现在这里没什么可惊讶的,让胡德与维萨里惊讶的是他身边的一群人并非是他们司空见惯的法国侍从与仆人,而是一群戴着毡毛高帽,穿着长袍,系着皮带的鞑靼人孩子。   “陛下知道吗?”维萨里脱口而出,随即他就意识到自己犯傻了,路易十四有着极强的控制欲望,他甚至恨不能让整个欧罗巴依照自己的指挥杖旋转,何况是在这座城堡里。   ……   路易十四确实知道王太子多了很多新的玩伴。   他端起茶来喝上一口的时候,不由得蹙眉,因为茶水里加了糖,他捏起一块点心,结果也是甜的,他看向侍立一边的邦唐,“哎呀,我亲爱的朋友,”国王啼笑皆非地问道:“是我在什么地方让您失望了吗?”   邦唐责备地看了他一眼,口上却说,“您总是十全十美,无可挑剔的。”   “我不这么认为,譬如我从不爱甜的茶水,也不爱甜的点心。”路易说。   “我只是觉得您最近过于疲惫,需要一点甜茶来提提神罢了。”邦唐一本正经地说,从他的脸上和语气里,你是不会察觉到他在想些什么的,“啊,我知道,你是在责怪我让小路易和那些鞑靼人在一起。”路易说。   “如果王太后知道,圣路易的后代竟然会容许一群野蛮人的子女成为自己的侍从,她一定会当即昏厥过去的。”邦唐说。   路易随手将杯子摆在窗台上,他们和维萨里一样,正在凭窗眺望城堡的内广场——这座城堡虽然老旧但足够广阔,采用的也是双广场结构,也就是说,有两道城墙,主塔和内广场,教堂在里侧,外侧是士兵与仆从,铁匠铺与马厩的所在,刚才小路易就是带着人吵吵闹闹地从马厩那里跑进庭院的。   这样的行为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特别是路易的火枪手们,他们看上去似乎在思考,说话或是休息,但他们的眼睛没有离开过王太子,手没有离开过他们的火枪和刺剑——路易看到卢瓦斯侯爵在皱眉,和身边的沃邦将军说着什么,想必他们很快就会要求觐见国王,请国王别让王太子和那群鞑靼人在一起厮混,这实在是太过有损于王太子的威仪了。   “如果他们来敲门,邦唐,”路易连忙说:“就说我正在休息。”   邦唐瞪了太阳王一眼,如今能够与敢于这么做的人已经不多了,邦唐的位置看似卑微实则重要,他对路易十四又是那样的忠心耿耿——他甚至直到现在都保持着单身,不是没有结婚,而是没有接受过任何一个女士的求爱,因为他说——他着实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应付另一个主人了……这个玩笑在凡尔赛流传许久,人们在笑过之后也不免有些感动。   路易十四也有意给他一个爵位,但邦唐说,他要等到无法服侍国王了,要离开宫廷去颐养天年之后才会接受这个封赏,不然他的身份反而会变得尴尬起来——毕竟路易身边的人几乎全都是达官显贵。不过就算是没有爵位,奥尔良公爵,王弟菲利普一样要称他为先生,人们都知道他是国王最亲密的朋友。   之前说过,邦唐知道的东西可能要比王弟菲利普更多,但他很少,应该说几乎从未插手过任何事务,这还是他第一次显露自己的态度,路易知道他的顾虑,“帮我打发了那些人,我会和你解释的。”   “您无需和我解释。”邦唐无奈地说,转身去应付了沃邦将军与卢瓦斯侯爵,他回来的时候,端着一大壶没有加糖的茶水,还有一些咸酥点心,路易高兴地提起茶壶给自己和他倒了一杯茶,“没关系,”国王说:“你是我的朋友,邦唐,一样看着小路易长大,我知道你对他的心丝毫不逊色于我和菲利普。”   “那么我就要僭越一次了,”邦唐向国王鞠躬,感谢他赏赐的茶水,然后说:“我想卢瓦斯侯爵和沃邦将军,甚至还有绍姆贝格元帅,他们肯定还要来敲您的门,不见到您绝对不罢休。”   “因为王太子身边有鞑靼人吗?”路易说:“并不只有鞑靼人,他的侍从依然在他的身边。”   “他们都是罪犯和异教徒。”邦唐说,“所有看到这一景象的人都会忧心忡忡。”   “我知道,但小路易身上一直就有一个很大的问题。”路易说:“我希望能够借着这个机会解决。”   邦唐停了停,很显然,他不太明白王太子身上有什么问题,王太子不如太阳王聪慧,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不过路易十四本非常人。王太子性情敦厚,谦逊虔诚,感情丰富并且单纯,如果不与他的父亲比较,他是欧罗巴,甚至整个世界的君主和大臣们都想要的王位继承人,在私下里的谈话中,凡尔赛的人们甚至认为,如果将来有这么一个王太子即位,也许会是件好事,真的,像是太阳王这样的国王,只要有一个就行了。   毕竟人世间也只有一枚熠熠生辉的明日。   那么这位维埃诺瓦王太子还有什么会让路易十四不满意的呢?想到这里,邦唐也不免有点忧心,他决定了不娶,也不会接受任何人的爱情,也不会没有任何后代,他是决心要将这短暂的一生全都奉献给法兰西王室的。   路易十四与特蕾莎王后直到今日,也只有大公主和王太子,但邦唐也知道,一个不受国王喜爱的王太子,也一样会如不得宠的臣子那样受苦和受折磨。   “你还记得你来到我身边没多久,”路易完全不知道邦唐的心中已经在出演《哈姆雷特》的序幕了,他之所以想到要和邦唐谈谈,因为在凡尔赛里,邦唐身为第一侍从,也可以说是半个宫廷内相,王太子如何,他是有权发言的,所以他的想法,邦唐必须知道:“大概就是几个月后,就是第一次投石党暴乱。”   “我记得,陛下,”邦唐说,他是男爵的幺子,本来他的父亲把他送到马扎然主教身边,希望他成为一个教士,他也努力服侍马扎然主教了,谁知道马扎然主教觉得他在这方面有着超越常人的天赋……就把他送到了国王身边,因为在行过“吊裤礼”后,男孩的身边就应该有自己的贴身仆从,而不是女官和女仆了:“那天晚上,我被塞到了仆人的车队里,满心忧虑,我以为我之后会被送到其他地方去,再也见不到您了。”   “幸而我们很快就在圣日耳曼昂莱见面了,”路易说,“然后我们几乎没有再分离过,我信任你,邦唐,你就像是我的另一个兄弟。”   邦唐心潮起伏,他再次微微一躬,感谢国王对他的赞誉,这比所有的钻石别针都要来的珍贵。   “那么您记得,直到我们回到巴黎,直到我亲政,从主教先生,从王太后,从加斯东公爵,从大臣和将领手中取回我的权力,又用了多长时间吗?”   “十年,陛下,整整十年。”   “这十年可不太好过,”路易感叹道:“而且之后的十年,我依然要与许多敌人作战,他们一些甚至曾经是我的朋友,我的亲人。”   “他们纯属咎由自取,陛下,您的仁慈如同普照大地的阳光。”   “太阳也会在夜晚隐匿光芒,邦唐,我也有过邪恶的念头。”   “人们需要光明,也需要黑暗。能够得到永远的安宁也是一种不可多得的恩赏。”   “但小路易,”路易说:“你发觉了吗?”   邦唐沉默了一会,很明显,他在国王的提醒下,也已经意识到,王太子小路易所遇到的最大的问题。   人人赞颂王太子小路易温和有礼,那么什么样的人才能时时刻刻如此呢?而且这并非是一些善于伪装之人玩弄的把戏,王太子的宽和与慈悲是发自于内心的,这让他得到了很多人的喜欢。如果他是一个爵爷的儿子,又或是一个商人的孩子,当然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但他不是,不仅不是,他身份崇高,仅次于他的父亲与叔叔……   整个法兰西,以及法兰西的殖民地,附庸国都会是他的。   小路易无疑是幸运的,他的母亲是西班牙公主,父亲是法兰西国王,而且他诞生的时候国家已经初步平定,没有太大的波澜,他的母亲与父亲虽然是政治婚姻,但理性永远胜于感性的路易十四绝对不会因为大臣或是王室夫人给王后难堪,他是在父亲与母亲的爱中长成的,国王最爱的女人玛利·曼奇尼夫人,与他们的头生子,他的兄长卢西安诺因为已经有了科隆纳公爵的封号,以及严苛的继承法,永远无法威胁到他——路易十四也不会允许。   之后的两个弟弟,一个远在佛兰德尔,一个想必也会被封到本土之外,他们不可能如加斯东公爵或是孔代亲王对待路易十四那样动摇他的王位,反而将会成为他的臂助之一。他的妻子也已经被确定为葡萄牙的长公主,她会是他最大也是最有力的一个盟友,他的姐姐与堂姐妹的婚姻也是如此。   依照现在的情形,路易十四还会将一个无比富足与繁荣的法兰西交给他——法兰西的呢绒已经超越了英国、玻璃和镜子超越了威尼斯人、染料超越了意大利人,还有从荷兰人这里夺取的商路航线,金融体系等等——他尽可以坐享其成。   他可以说是在花团锦簇中长大的一个孩子,温和宽容是必然的,因为他几乎没有什么必须去争去抢的。   “嗯,看来你也意识到了。”路易十四说,这也是来到卡姆尼可后他才发现的。   小路易不是不好,而是太好了,想想吧,这样一个大好人,他会得到尊敬与爱戴吗?不,不会,不但是法兰西以外的敌人,也不但是敌人,一旦人们发觉,他是一个真好人,那么就算是他最信任的亲人,最亲密的朋友,也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背叛他,谁让他拥有这样大的一笔产业呢?   得到了他,就得到了半个欧罗巴。   “但陛下,这些鞑靼人会教会他什么呢?”邦唐疑惑地问:“他们是不会背叛他的,因为有您。”   “他们当然不会背叛小路易,”路易说:“我之所以成为现在的样子,是因为我知道,如果我继续无知与无能下去,将会面对多么可怕的结局——或许还不如伦敦塔里的两名王子,邦唐,就在那一晚,我离开巴黎的路上,如果没有玛利,早在三十年前,我就已经成为狼人的粪便了,甚至之后,只要我稍稍踏错一步,等待我的就是死亡甚至更为不堪的结局。”   “因为我看到过那些暴民和流民,”路易说:“所以我能始终保持警惕与谨慎。”   “但小路易没有看到过,他以前接触到的最底层的人,也不过是王宫里的仆人,或是学院的建筑工人。他不知道人类可以做出多坏的事情。” 第三百一十七章 大战之前(5)   王太子小路易确实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就如路易所说,他见过最糟糕的人也已经是常人无法企及的阶层了——不是说那些侍从或是仆人都有爵位,他们在凡尔赛或是卢浮宫工作,就能够碰触到一般人根本无法接近的大人物,像是卢瓦斯侯爵,像是大臣柯尔贝尔,像是孔蒂亲王,有时候他们只是说了几个字,甚至只是笑了笑,或是神色不愉,这样的情报都是可以卖出一大笔钱的。宫中最底层的壁炉仆从——也就是负责给每个房间点燃壁炉的人,每月也能从外面拿到上百个里弗尔的钱,别以为这种人就没什么可值得收买的地方——卢浮宫与凡尔赛的房间壁炉何时点燃,一个套间中被允许点燃几座,用什么样的木炭,都能很好地体现出国王对这个房间的客人是否看重以及爱护。   一个月上百个里弗尔的收入,换算成真金白银就是每年有一千法郎的收入,也许有人还无法对此有个具体的理解,这样说吧,在英格兰,划分勋贵阶层的依据就是每年的收入必须达到一千五百英镑,而一个富裕的农民,他一年的收入最多也不过二十英镑——这些鞑靼人呢,即便来人也是一个鞑靼人的首领,狡猾而机敏,但他最贵重的财产可能还是他的马匹与那几把短柄火枪。   至于其他的享受,鞑靼人并不怎么在乎,甚至不必与路易的军官相比,他连一个军队中的仆人都无法相比,他和他的兄弟,子女族人,首要寻求的还是生存,马匹和枪支从来就被放在首位。   所以当鞑靼人首领依照传统,承诺将自己和自己的妻子儿女,放在国王的膝下,如同一个奴隶发誓忠诚于自己的主人后,路易十四向他索要孩子,他还以为国王是想要一些人质呢——谁知道国王竟然愿意让他们做自己继承人的仆从……他和自己的兄弟站在一处阴影里,看着迥然不同的两种人从他们面前离开,他的兄弟就忍不住咂舌:“你看到了吧。”   “我看到了。”鞑靼人首领说,王太子与他的随从再朴素也是身着绫罗,从外套里翻出来的衣领就像是层叠的花朵那样漂亮,鞑靼人的孩子,就算是首领的孩子,他们也只是套着一件羊皮袍子,至于里面有没有什么,天晓得!他们的尊贵体现在他们穿着靴子,还有的就是系着皮带,皮带上挂着匕首和火枪。   “我说的不是那个,”他兄弟说:“那孩子多漂亮啊,如果拿到伊斯坦布尔,苏丹的黑宦官会用一整箱子的珍珠或是宝石来交换。”   鞑靼人首领想也不想地就冲着他兄弟的后脑勺来了一巴掌,“你就是个蠢货!”他低声道,但不是因为他兄弟有这样的想法——他们虽然为波兰的大贵族效力,但在没有眼睛看着的时候,他们也会劫掠白皮肤的女人和孩子,有时候直接卖给商人,有时候亲自去一次伊斯坦布尔——孩子的价格多半还要超过女人,但:“别傻了,”他舔着嘴唇说:“想想吧,就算是奴隶,如果可以成为国王的奴隶……”   “他还不是国王呢。”   “总有一天会是的,”鞑靼人的首领说:“法兰西人的传统与我们不同,他们非常看重长子,我是说,他们在天主的见证下娶的妻子生下的第一个儿子,就算是个白痴,他也一定要将自己的产业交给他。”   “你是想让安沃成为王子的侍从么?”   “还有梅朵呢,”鞑靼人首领说:“他们不能有很多妻子,但他们可以有很多女人,其中最得宠爱的女人会成为国王最亲近的人——她们的孩子也会成为公爵或是亲王,我听说我们的国王就有两个不是妻子生的儿子,现在都是公爵,而且有一大片领地,大儿子还与一个大公的女儿有婚约。”   “天啊,天啊,真神啊,耶稣基督啊。”他兄弟眼睛顿时就亮了,他伸出手指,在身上胡乱比划了两下,“这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鞑靼人首领说:“所以别说那种愚蠢的话了,那孩子要比你以为的有价值多了。”   “但我总觉得有点奇怪,”他兄弟说:“这位国王有着这样多勇武的士兵,精良的武器,忠诚的侍从,他为什么还会留下我们呢?”   “我也不是很清楚,”鞑靼人首领说:“但他一定有他的用意在,别以为这些高贵富有的人就会无端端地大方,他们可精细着呢。”   ……   王太子小路易只觉得好奇,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怎么说呢,这些鞑靼人的子女最令人诟病的就是他们的粗野,这种粗野不但体现在他们红褐色的粗糙皮肤上,油亮打结的羊皮衣,又或是镶嵌着铜头的靴子,就算是烈日炎炎也没有拿下来的平顶帽,还有他们敏捷的身姿,轻巧的脚步,和那双一看就知道是猎人才会有的明亮的黑眼睛。   他们无论男女,都将长发编成辫子,戴着耳环,鞑靼人和奥斯曼人与波兰人那样认为有一蓬大胡子才能显出男子气概,所以一些年轻人早早就急不可待地蓄留起胡子,但鞑靼人首领送来的几个孩子,他的幺子安沃与女儿梅朵,年纪都与王太子差不多,安沃还没有来得及长出胡子,但他说起话,做出事情来已经很有成人的气势。   他们之所以从马厩跑到内广场来,是因为王太子许诺他们可以拿到他赠与的火枪与刺剑。   一群大孩子跑到库房,王太子这里当然有路易的手令,安沃看了一眼兴高采烈试着武器的同伴,指着那些正打开着检点的箱子问道:“我们能不能有那样的衣服?”   小路易一看,那是近卫军的制服,他立刻摇了摇头:“不行,”他说:“那是服从与忠诚与我父亲与国王的士兵与军官们才有的制服。”   “但我们现在不正是您父亲的士兵吗?”安沃问道。   “不一样,”小路易耐心地说:“他们都是跟随着我父亲打过一次仗或是两次仗的人,”他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制服上的肩章和标识等等。安沃听了,就点了点头,“我明白了,”他拔出别在腰间的短斧在空中挥动了一下:“如果我也在战场上斩下了敌人的头,一个或是两个,我就应该有资格穿上这样的衣服了。”   “是的,”小路易说:“火枪和刺剑是我个人所有,所以我可以把它们赠送给你们,但制服是公产,就算是我的父亲,也不能毫无缘由地允许毫无功绩之人身着军服,另外,”他认真地说:“就算是你们上了战场,也一定要记得去找你们的长官,这样你们的战功才能被记录在册。”   “长官?我们是鞑靼人,应该会被单独成军。”安沃说,一边不动声色地与梅朵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他们父亲最先的打算是不行了,法兰西人的王太子固然单纯,但法兰西的军队里已经有了极其严密的规章制度,他们不可能凭借着王太子的喜欢在一夜之间就迁越原先的阶层。   “我听说鞑靼人从来就是一个勇武的民族。”小路易说:“你们必定可以立下赫赫功勋。”   “这正是我们渴望并且期待的,为了您和您的父亲与国王,我们最仁慈和慷慨的主人。”安沃说,同时抚胸一礼。   王太子小路易发现,他越是了解这些鞑靼人,就越是难以理解他们对于战争的狂热——他不知道应该怎样描述,他的父亲有世界上最勇敢的士兵,但他们也会畏惧死亡与痛苦,这些鞑靼人呢,不管他们年纪有多小,是男人,或是女人,他们迎接战争就像是在迎接一场盛宴,他们忘我地投入其中,说是作战,更像是在享乐。   路易没有马上回答他这个问题,他只说,让小路易继续去看,去听,去思考:“也许答案明天就会放在你面前了呢。”这个有些时候相当不负责任的父亲说。   次日,卢瓦斯侯爵就看到王太子和那些鞑靼人跑出了卡姆尼可,到邻近的丘陵与林地里去狩猎了。   要说安全,这里应该是绝对安全的,不说高地驻扎着十几万人的军队,这座有着一个皇帝与三个国王的城市附近也早已被细细地篦过一边,小路易身边也不只有鞑靼人,他也有属于自己的火枪手与侍卫,但卢瓦斯侯爵还是坚持提醒国王陛下,这样的事情还是只可一,不可二。   “您有没有觉得……陛下,”卢瓦斯侯爵委婉地劝谏到:“王太子殿下最近变得有点……直率了?”   “您是想说,他变得粗鲁了吧,”路易也坦率地回答道:“让你们感到烦恼的是,他不再是那个愿意遵从成规旧俗的王太子殿下了,”他向后一靠,露出奇妙的表情:“但我的孩子,法兰西将来的国王,什么时候要去遵守别人制定的规矩和法律了呢?”   ……   卢瓦斯侯爵直到回房,才发现自己的衬衫都已经紧贴在了脊背上。   ……   这也是邦唐不再劝说路易的原因,自从王太子和那些鞑靼人在一起,邦唐才觉出,与路易十四相比,王太子小路易就像是一朵养在宫廷里的玫瑰花,虽然开得漂亮,却难以脱离人们给他设定的种种规矩和藩篱——卢浮宫与凡尔赛宫的传统,一些无伤大雅,但另外一些就会成为国王的掣肘,这点从襁褓起就万事顺遂的小路易是无从分辨的。等他长大了,继承了路易十四的位置,连接几代法兰西国王好不容易巩固与集中的王权,很有可能就因为这点小小的瑕疵而功亏一篑,法兰西又会回到那些诸侯群起,混乱不堪的状态,路易十四所建立的军队,夺取的领地与新的教育、军事与政治体系也会如同空中楼阁般悄然崩溃。   小路易自己也应该察觉到了,不然他就不会有意地疏远一些原本十分亲近的侍从了。   要知道,如果不是路易把王太子带在身边,那些人或许敢对王太子指手画脚——那些鞑靼人虽然野蛮,但他们十分清楚自己的身份,知道应当怎样侍奉自己的小主人——他们所表现出来的态度与其他的侍从一比较,高下立现,就算王太子小路易明白他们的出身有别……但正如路易十四说的,在国王面前,谁不是忠诚的奴仆呢?   只是这也不免让小路易感到沮丧,因为他的宽容并未能换来等同的感恩,他甚至不想再见到他们——于是这天,在卢瓦斯侯爵被国王的反问吓得冷汗淋漓的时候,他已经带着鞑靼人和一些火枪手出去狩猎了。   卡姆尼可就在阿尔卑斯山下,一侧是高地,南边就是横亘过眼前的萨瓦河,有着数之不尽的马鹿、山羊、狼、狐狸和白鼬,最后一种小生物是王太子最想要获得的猎物之一,众所周知,国王的冕袍内层几乎都采用上好的白鼬皮制作,王太子野心勃勃,一心想要为自己的父亲猎取足够多的白鼬,做一件新的冕袍。   从早晨到午后,每个人的马鞍袋里都装了好几样猎物,还有一只肥壮的马鹿,按理说已经足够了,但王太子还有一点遗憾,今天他们竟然没能猎到哪怕一只白鼬。   就在这时,他身边的鞑靼人首领之子安沃突然发出一声唿哨,就像是鸟儿在拍打翅膀,法国人听不懂,但鞑靼人马上就明白了,他们迅速地策马上前,长弓与短弩短促地鸣响后,一只白鼬如同闪电般地从众人马蹄下蹿了出去,小路易大喊了一声,立刻追了上了去。   猎狗汪汪地叫着,众人紧随着王太子,慌不择路的白鼬带着他们一路飞奔,林木从稀疏到密集,好几次小路易都差点被弹跳的树枝拍下马,他一边俯下身体,一边追索着那只白色的影子。   它跑得飞快,带着这些想要猎捕它的人转了最少一打的弯,越过一条小溪,跨过好几根倾倒的树木,仿佛就在一瞬间,它突然出现在一个空旷的圆形场地里——这里应该是树木因为雷电或是朽坏倒下后形成的空地,几个人于此席地而坐,围绕着一堆很小的火,一个人伸出手,一把抓住了它的尾巴,把它提了起来,白鼬发出了一声锐利的尖叫。   那个人,还有围绕在火堆边的几个人都是目瞪口呆,他们也想不到这里会突然出现一群鞑靼人和法国骑士。 第三百一十八章 大战之前(6)   见到白鼬被人一把攥住,为首的火枪手顿时松了口气,他只略略一扫,猜想这些人可能只是一些牧民、守林人或是伐木工,他将手伸到口袋里,想要抓出一枚小银币的时候,却听到身后爆发出一声比白鼬更急促尖锐的喊叫,一柄短斧擦着他的面颊飞过,直接披中了那个站起身来的人的面孔。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火枪手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但他也立刻拔出了火枪——只见那些鞑靼人飞快地从他们身后绕出来,就像是狩猎野兽那样,他们毫不犹豫地对那些火堆边的人发动了攻击,火枪手们一边护着王太子后退,一边分出一部分人与从林中冲出来的人作战。   这些野人甚至比他们见到的鞑靼人更寒酸,很多人身上甚至没有皮袍,只有累赘的布条累加在一起——他们的脑袋与四肢从肮脏的条状物里伸出来,活像是一根根凶狠的拖把,他们手持着长矛、粗陋的刀剑,木棍与石块,就像是被惊动了的鸮鸟那样成群结队地涌出来——这场战斗来得实在莫名其妙,而又酷烈异常。   王太子小路易虽然没有去过战场,但他有个异母兄长卢西安诺,也就是科隆纳公爵,虽然他们在暗中一直在争夺父亲的爱,但兄弟之间也有着几分真情实意,科隆纳公爵又是路易的头生子,很有长兄的风范,无论是在凡尔赛,巴黎或是加来,又或是南特,他一直都十分照顾弟弟妹妹。   作为第一个被路易十四带上战场的孩子,科隆纳公爵当然也不止一次地与小路易、小欧根甚至大公主与大郡主描绘过战场上的情景,当然,单独与男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他的言语就要直接得多——火枪与火炮盛行的时代,战争造成的伤亡已经非常可怕了,火枪的子弹即便没有后世的子弹那样大的威力,依然会造成许多血肉模糊的伤口;火炮还在使用石弹的时候,就已经可以令人筋断骨折,在换了铁弹与霰弹之后,它会像是一把死神的犁那样直接在战队里犁出一条鲜血淋漓的道路来;还有那些被掷弹兵抛进堡垒的火药罐,如果实在不幸,那么堡垒里的敌人可能会连一具完整的尸体都留不下来。   这样的场面,即便只通过科隆纳公爵干巴巴的复述,就足以让王太子心惊胆战了,他甚至还做了几次噩梦,只是考虑到祖母与母亲对科隆纳公爵的忌惮,他没让任何人知道噩梦的源头。   小路易觉得,自己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他将会勇敢地面对任何痛苦与死亡,哪怕那是针对自己的。   但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真正的战斗竟然是这样的——与科隆纳公爵所说的,在弥漫的硝烟里,在高耸的堡垒下,在鼓声中,在有序的队列前,士兵们穿着整齐的制服,神情严肃地踩着节拍向敌人走去——他们的敌人也是如此,即便会有人受伤,会有人死亡,也是庄严并且井然有序的——它或许会是如勒布朗先生陈列在凡尔赛大画廊里的一幅杰作,又或是高乃依先生创作出的一出隆重而宏大的悲剧。   但他所见到的,却是如同野兽一般的人类。   国王的火枪手本能地想要拉开距离,这个做法很对,这场遭遇战出乎两者的意料,但要对付这些连鞑靼人也不如的暴徒他们的武器与马匹占据了绝大的优势,但就如在真正的战场上,在这种密林里与一群野蛮人贴身战斗绝对不是什么正确的对策——但他们一后退,他们身后的鞑靼人就冲了上去。   鞑靼人一旦与这些人纠缠在了一起,情势就变的更加混乱了,他们就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猎犬遇上了一群饥肠辘辘的恶狼——是的,一开始的时候,鞑靼人的突然发难砍到了所有正在火堆边的暴徒,但随着从林中涌出的敌人越来越多,长矛与长柄斧头如同林木那样被竖立起来,他们身下的马匹倒成了累赘。   一个火枪手拉住了王太子的缰绳,他正是达达尼昂伯爵的表兄皮埃尔,这个沉默寡言的好先生,为国王效力的时间甚至超过了达达尼昂伯爵,也是一个年逾五十的老人了,但国王在询问他要不要受封一块小小的领地,平静而愉快地在家乡度过余生之后,他和达达尼昂伯爵一样,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甚至说,他宁愿在战场上被一枚炮弹当胸击中,也不愿躺在床上,在女人的哭泣中回到上帝脚边。   也因为有着这样的忠诚,胆量和经验——在这场战役中,国王把他派到了王太子身边,这是一个重要并且荣耀的任务,皮埃尔先生当然要保持十二万分的谨慎,但王太子立刻将手放在了他的小臂上:“那些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皮埃尔先生说。   “但他们正在攻击我父亲的下属。”王太子说:“我命令你们去帮助他们。”   “我首先要保证您的安全,”皮埃尔打量了一下此时的情况,“让我们到方才的那处小丘去,殿下,您可以从那里居高临下地观看这场战斗。”他挥手叫来一个火枪手,将王太子的命令传达下去,而后与另外一些侍从一起,护卫着王太子策马奔上那处小丘,王太子立定的时候,看到另一个火枪手正策马向驻军的方向去。   这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当然,最稳妥的当然是将王太子送回城堡,但皮埃尔先生大略估算了一下敌人的数量,如果这里只有鞑靼人,那么局势还有可能变化,但这里还有王太子的侍从与火枪手——与其在情况不明的时候贸然返回卡姆尼可,不如在这里等待援军到来,驻军地比起城堡距离这里更近。   王太子小路易一登上丘陵,就能够将整个战场看的更加清楚了,火枪手与法国侍从们正在有序地退出密林,鞑靼人与那些暴徒纠缠在一起,但也正在慢慢地后撤,他在这里看不见安沃的脸,也不太明白安沃为什么会突然发动攻击,但王太子觉得,他现在只怕在后悔。   安沃在后悔吗?不尽然,法兰西的王太子是无法了解鞑靼人的想法的,他们不擅长放牧,不擅长种麦子,也不擅长经商,他们也没有土地或是房屋,一个部落又一个部落的鞑靼人就像是被风吹动着的滚草,只能靠着出卖自己的武力为生——他们已经习惯了在任何时候战斗。   在王太子的火枪手还在考虑应该给那个抓住了白鼬的人一枚小银币,还是一枚大银币的时候,安沃已经一眼认出了这些人也是鞑靼人——克里米亚鞑靼人,而且是最底层的奴兵,也就可以说是消耗品,他们究竟是怎么潜入这里的暂且不得而知,但这些人头脑简单却嗅觉灵敏,就像是你在遇到一头野兽的时候绝对不能转过身去那样,安沃不假思索地就投出了手中的战斧。   密林中藏着的人竟然要比安沃以为的多,他们虽然武器粗劣,但人数占有优势,从马上往下看,全都是一条条伸出来的手臂,在密林中马匹无法提速,敌人给安沃的压力也在随着数量增加,此时一只干枯的手紧握着的火把猛地敲在了安沃坐骑的后臀上,马匹吃痛,猛然向前一窜,直接冲向了几根竖立起来的长矛,安沃见势不妙,立刻从马镫里滑出靴子,从马上跳到地上,他一落地,就有至少三柄武器向他刺来,安沃看定了一柄羊颌骨的短矛,让它击中了自己——就像是所有的鞑靼人都抱怨过的那样,羊短窄的下颌骨只撕开了安沃的皮袍,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了一道翻卷的伤口,看起来可怕,却并不严重。   安沃伸手一把抓住了那柄短矛的矛头,他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但作为首领的儿子,充足的肉食保证了他有与成年人匹敌的力气,尤其是他选择的那个敌人虽然凶狠但十分虚弱,安沃把他拉进自己的怀里,用短刀了结了他的性命,而后用肩膀举起他,就像是举着一枚盾牌那样,径直扑向了另外两个敌人——他的敌人嚎叫着,其中一个挥舞着一柄石锤,这枚石锤直接让他的“盾牌”从肩膀上滑落,另外一个敌人挥舞着一根木棒,向他的脑袋打过来。   但这时候安沃已经抓住了一柄战斧,他不知道这是他的,还是敌人遗落的,但他就像是意大利人善于使用刀叉那样善于使用战斧,他一边矮身让开那根来势汹汹的棍棒,一边反手一下,砍伤了“石锤”的腿,他没有补上另外一下,跳过倒下的石锤,将自己与“棍棒”的距离拉近到只有一臂,然后他理所当然地挥动了一下手臂,“棍棒”的表情终于凝固在惊慌失措上。   可就在这时候,一个攀到树上的克里米亚鞑靼人向他射了一箭,他跌倒在地上,身边是杂乱的马蹄和靴子,这种情况下,能够被同伴发现和救援的几率低得可怜,安沃咬着牙,正准备一跃而起,就有一锤子敲在他的背上,他不知道是不是另一个“石锤”,但这一下似乎抽走了他所有的力气。   随着一只马蹄踏过他的身体,年少的鞑靼人耳朵,口鼻和眼睛都流出血来,他当然是不甘心的,他的父亲告诉他说,他将要去服侍法兰西苏丹的长子,他以后很有可能会成为一个贵族,一个领主,就像是他们曾经的领主——如果不是他与王太子年龄相仿,这件好事儿还轮不到他,他的兄长更强壮,更勇敢。   ……   虽然王太子要求他们去救援鞑靼人,但皮埃尔还是冷酷地看着鞑靼人折损了快一半,那些装束古怪的暴徒与流民也已经几乎全都离开了密林才让侍从与火枪手列阵射击——这些陌生的鞑靼人似乎对新式火枪不是很了解,他们一个劲儿地往前冲,以为可以凭借速度与人数来抵消热武器的威胁。   这当然只能说是一种可笑的妄想。   就在这些暴徒开始迟疑与踌躇的时候,法兰西人的军队也到了,沃邦将军亲自率军前来,在看到王太子的时候才终于松了口气,接下来的事情就要简单得多了,那些暴徒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沃邦早就让军队包围了整座密林。   王太子立刻就被护送回了城堡,直到第二天,他才知道安沃虽然侥幸生还,但他的妹妹梅朵和其他年轻的鞑靼人都死了。   有关于此事的情报也被送到了路易十四的面前,当然,一群克里米亚鞑靼人,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先锋与探子突然越过了萨瓦河,潜入到距离卡姆尼可如此之近的地方,实在是令人意外和担忧。   “我可以知道他们是怎么来到这里的么?”路易问。   “他们得到了维利卡普拉尼高地牧民的帮助。”卢瓦斯侯爵回答道:“这些牧民经常会使用羊皮气囊来渡过萨瓦河,这次他们可能一下子弄了几百只羊皮气囊,才将一群克里米亚鞑靼人带入了卡姆尼可地区。”   “等等……”一旁的小路易吃惊地问:“您在说谁?那些牧民难道不是斯洛文尼亚人吗?”   “对啊,”卢瓦斯侯爵说:“他们可以说是斯洛文尼亚人。”   “那么他们怎么能……”王太子想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表述:“他们怎么能够去帮助我们的敌人?”   “说的很对,”路易说:“我们的敌人,可不是他们的敌人啊。”斯洛文尼亚只是被神圣罗马帝国的哈布斯堡控制,可不是就属于哈布斯堡了……“对于那些牧民来说,我们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没有什么区别,他们一样要缴纳赋税和服役,不,应该说,他们更憎恨我们,因为我们夺走了他们的财产和家园。”   王太子小路易顿时张大了嘴——他以为他们是正义的,那些牧民,那些斯洛文尼亚人应该如同十字军圣战时的耶路撒冷、黎波里、大马士革人那样发自内心地拥护他们呢! 第三百一十九章 大战之前(7)   王太子小路易会感到懊丧与担忧,路易和其他人倒不会如此——在小路易身边也有修士和巫师,他们可以保证王王太子绝对的人身安全,潜入的克里米亚鞑靼人也不是很多,在这个时代,要完全地分割出战场与后方几乎不可能,一个指挥官要面对的事情多入繁星——像是层出不穷的拖沓、叛逃与背弃,从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儿,何况他们现在甚至不是在法兰西的土地上作战。   有了卢瓦斯侯爵的解释,王太子才惊讶不已地知晓,随着联军的军队来到卡姆尼可,从卡姆尼可扩散出去的半个斯洛文尼亚首先遭受的是一场来自于君主国神圣罗马帝国与其盟友的劫难——依照传统与协议,利奥波德一世要为前来援助他的军马提供很大一部分供给,单单一个奥地利公国根本不可能承担得起——那么斯洛文尼亚作为哈布斯堡的附庸与仆从,就要承担起这份沉重的责任了。   卡姆尼可是一座大城,但这里还有多少原先的居民?还有维利卡普拉尼高地上的牧民,他们在这里放牧,数以千万计的牛羊现在都已经被密密麻麻的士兵取代,他们都不是自愿离开自己的帐篷和房屋的,很多人更是双手空空,满心绝望——卢瓦斯侯爵在路易十四的提点下,也只能保证法兰西人不会如同匪徒那样抢走牧民们的牛羊,或是居民们的财物,他们的妻子与儿女也能得以保全,但无论是路易十四还是卢瓦斯都无法插手到西班牙人,奥地利人或是神圣罗马帝国其他诸侯们的军队里去。   而就如我曾描述过的,雇佣兵除了雇主给付的薪饷之外,最主要的收获还有两处,一处就是战场与战场附近的城市与村庄里的平民所有的资产,另外一处就是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遗产”。哈布斯堡因为还未完全取得斯洛文尼亚,所以在面对斯洛文尼亚的领主时,还戴着那副和气的假面具,但那些平凡的民众对他们,就和咩咩叫的羊羔差不多,他们不会考虑这些雇佣兵会对卡姆尼可造成多么大的损失,哪怕这些被驱赶,被掠夺的市民与牧民全都死了,只要这座城市依然存在,那么仍旧会有人不断地迁移进来,繁衍生息的,他们,还有这里的领主与贵族,甚至是富有的商人,都不会受到什么严重的损失。   但对于卡姆尼可的居民,还有高地上的牧民来说,他们遭受的就是灭顶之灾——想象一下吧,在一个宁静温暖的夜晚,孩童期待着树林里的浆果,丈夫估算着麦田里的收成或是新生的小羊,妻子惦记着新作的奶酪,年轻的男女思念着自己的爱人……老人则跪在圣像或是十字架前,低声祈祷……他们也许听说了异教徒的大军已逼近萨瓦河,战争迫在眉睫,但就像是每个怀抱着一点侥幸心理的人那样,因为生活穷苦,经不起颠沛流离带来的折磨,他们留了下来。   然后他们就被赶走了。   如果他们有幸遇到的是法兰西人,那么他们还能获得一点补偿,但如果是别人……高地上的牧民要比卡姆尼可的市民更野蛮和凶狠一些,他们在被驱逐与掠夺后就立刻决定投向奥斯曼土耳其人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被他们带进来的鞑靼人也只有一百多人,所以才没有引起驻军的注意。   意识到除了法兰西人之外,真正的军队或许并不如自己所以为的那样公正磊落之后,王太子难得地陷入了沉默,等他略微从这样的惊骇中挣脱出来之后,路易又让他去和卢瓦斯侯爵的下属一起登记死伤的士兵,皮埃尔先生的冷酷让王太子身边的法国人没有受到太多折损,但还是有人死了或是受伤,当皮埃尔说出三死十一伤的数字时,听起来一点也不惊人,但等他一个个地点出他们的名字之后,模糊的形象立刻在王太子的意识中清晰了起来,他的眼睛里不由得盈满了泪水,“真的吗?安托万、巴雷和加布里埃尔……”他哽咽了一下:“他们……”   “很遗憾,”皮埃尔说:“殿下,但他们为您而死,这是一件荣耀而又值得尊敬的事儿。”   王太子悲伤地摇了摇头,他和他的父亲路易十四一样,很清楚死亡从来就没有什么荣耀的……路易一直以来就是尽可能地减少士兵与军官们的伤亡,但只要是战争,死亡就不可避免——王太子想起在离开凡尔赛的时候,他的父王正在命令勒沃设计一座大教堂,据说要将所有为他,为波旁家族,为法兰西战死的英雄们的名字铭刻在教堂的墙壁上,让每个后人都能了解到他们的英勇事迹。   说起来有件事情现在的人可能不太相信,在太阳王决定在大剧院里立起剧作家的雕像时,巴黎的人们认为这是一桩值得赞颂的美事,但等到国王有意为普通的士兵,军官建起一座大教堂的时候,人们却开始议论纷纷,完全不明白国王为什么要这么做——之前也有被国王宠信的元帅和将军被允许在王宫的墙壁上悬挂画像,或是在指定的大教堂里下葬,但那些出身寒微的士兵?就连一向万事不过心的拉里维埃尔红衣主教也曾就此事探听过王太子的意思……   王太子也是直到现在,才意识到父亲的用意,他记得那三个人,安托万是个风流种子,是一个男爵的次子,比王太子见过的任何一个贵女都要擅长打扮;巴雷是个皮肤黝黑的马赛人,他原本应该在海军舰队上服役,但因为他的父亲攀上了卢瓦斯侯爵的关系,才会来到他身边;加布里埃尔……他的年纪并不比王太子大多少,生性腼腆,但很擅长照顾马匹……   一个修士为三个人做了临终圣事,他们肩并肩地躺在两张桌子拼起来的床榻上,王太子第一眼就看到了加布里埃尔,那个年轻的火枪手,从露在床单外的身体来看,他没有受到太多伤害,就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是面容苍白,嘴唇青紫,脖子上系着丝巾,来遮挡喉咙上的口子,据说他的马不幸在后撤的时候跌倒了,他从马上摔下来,一时间没能拉出压在马身下的脚,一个鞑靼人扑过来,干脆利落地割开了他的脖子——巴雷的身体就要比他多出更多伤口,致命伤是在胸口开出的一个窟窿,比起加布里埃尔的苍白脸色,他黝黑的皮肤让王太子想起那些因为洗涤与晾晒多次而褪色的丝绸,皱巴巴的,泛着灰色——安托万的脸上覆盖着他最喜欢的那顶帽子,上面的鸵鸟毛被染成了鲜艳的红色,已经折断了,垂落在帽子的边缘,王太子上前一步,想要揭开帽子的时候,修士阻止了他:“别,殿下,”他说:“他的脸被踩烂了。”   王太子默然地收回手,他知道修士在说什么,真实的战斗与他想象中,与剧作家,画家描述的完全不同,人们就像是野兽那样凶狠地撕咬在一起,他们固然没有利齿獠牙,却有刀剑和火枪——还有钉了铁掌的马蹄,一旦在混战中落马,没人会看到你。   “要去看看那些受伤的士兵吗?”皮埃尔问。   “他们怎么样?”   “感谢天主,”皮埃尔说:“有两个人要截断胳膊,三个人要砍掉脚,但他们都能活下去。”他含糊地说,在国王陛下还未大胆地将巫师引入军队之前,这五个人也非死不可,但现在就算是少了两只手,两只脚,他们也能回到巴黎或是凡尔赛——为国王战斗负伤的人,无论他出身如何,都可以在巴黎盆地获得一处小小的封地,与一笔可观的年金,保证他和他的家庭可以富足无忧地过完余生,他的孩子可以获得入学与参军的资格,若是想要进入教会或是踏上仕途,他们也会受到格外的优待。   所以在法兰西人的军队里,即便是在伤兵营地或是宿舍里,也不会一片死气沉沉,王太子走进房间的时候,那几个不幸的人因为巫师的麻醉药物还在沉睡,他们将会度过一段辛苦的日子,但他们总会平静下来的——至于另外几个受伤的人,他们只是骨折或是皮肉伤,所以王太子贲临的时候,他们居然正围坐在一起打着纸牌,牌桌上摊放着一些亮晶晶的小东西,王太子故意挪开视线,给他们时间七手八脚地将桌上的钱币扫进口袋。   与这些活跃的火枪手们不同的是那些波兰鞑靼人,安沃被单独安排在一个房间里,他很走运,虽然被马蹄踩断了好几根肋骨,内脏也受了伤,但这些伤势对巫师来说,并不算什么大事——这场战斗,就算是路易也不知道应不应该责怪这个少年人,他有意想要在王太子面前展示自己的机敏与武力,却没想到一个小小的试探,竟然会引来如此之多的敌人。   在看到王太子的时候,他先是沉默了一下,然后从床榻上跳下来,跪在他面前,用额头去碰王太子的脚,小路易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别这样,安沃,”他说:“我不怪你。”   “那么说您还要我。”安沃难过地说。   “我还要你,但你以后不能这样莽撞了。”王太子说,鞑靼人首领确实提过他还有好几个儿子,只是他们现在都在外面打仗——像是这样的人,无论是路易还是路德维希一世,都不会让他们来服侍王太子——一来,这种做法是种浪费,说真的,谁也没想到第一场战斗竟然会发生在发法兰西的王太子身上;二来,比起安沃,那些年长的鞑靼人首领之子,只会更加狡猾与多变,在王太子的心性还未成熟之前,他身边还是不要有这样的陌生人伴随。   王太子的回答让安沃露出了一些惊喜之色,但也只是一些,梅朵是他的同母妹妹,和他感情深厚,即便对鞑靼人来说,女儿的价值远不如儿子,梅朵的死亡依然会让他们感到伤心。   这时候,一阵悲恸的嚎哭声从远处传来,“那是谁?”王太子问。   “那些高地牧民。”皮埃尔面不改色地说。   “他们要被处死吗?”   “不仅仅是处死,我们现在在斯洛文尼亚,”皮埃尔说:“要按照这里的传统与法律行事。”   是的,在巴黎与凡尔赛,各种酷刑依然存在,尤其是针对那些敢于伤害与刺杀国王,王室成员的人,但最残酷的那些,像是锯刑、鼠刑与铁处女等,基本已经被取消了,但刺客们依然会被砍掉手,或是被钳子夹断手指,然后才砍头或是绞死——这些人在对王太子展开袭击的时候,就注定了难逃一死,但克里米亚鞑靼人的死亡方式与那些牧民的死亡方式是不同的。   那些鞑靼人是被马匹活生生撕裂的——在这之前,拜伏在路易十四的鞑靼人首领还特意切开了他们的四肢关节,不然马匹很难真的将人类的肢体扯断——与法兰西仁慈的五匹马(脖子,四肢)不同,因为女儿和侄儿的死亡而悲痛的鞑靼人首领只用了四匹马,等到那些克里米亚鞑靼人落在地上,他就把他们立在削尖的木杆上——也就是艾哈迈德对那些基督徒做过的那种事儿。   这是因为克里米亚鞑靼人是强壮的骑兵,至于那些牧民,他们被鞭子抽打着,哭泣着剥树皮,削木杆,为自己准备刑具,一看到身边那些血肉模糊的躯体,他们怎么能够忍耐得住自己的悲恸?   这些木杆会如同弗拉德三世对那些奥斯曼土耳其人所做的那样,从法兰西人的驻军地一直延伸到国王的城堡,组成一条血腥的道路,不是路易十四或是他麾下的将军乐于看到这样的景象,他们如果不那么做,反而要被那些鞑靼人或是斯洛文尼亚人看轻,那些高地牧民也不会感激,只会觉得法兰西人软弱可欺——说起来,这些牧民将克里米亚鞑靼人藏在距离法兰西驻军最近的林地里,是不是已经有了这样的想法呢?   不管他们是怎么想的,等到这两百多人被一个不剩地穿在了木杆上,整个卡姆尼可城都变的安静了许多,就连那些时有时无的小冲突都突然不见了——之前法兰西人受到的挑衅可不少,那些惯于胡作非为的雇佣兵可不会因为法兰西人的宽容慷慨感到羞愧,他们只觉得这些法兰西人真是又蠢又懦弱,有些人甚至在传说,法国人之前得到的胜利不是因为他们勇武无畏,只是因为他们的武器足够新式,弹药也十分充沛的缘故。   现在他们知道了,法兰西人绝对不会介意把你当做一只待烤的羊来处理,还要你自己来处理那根用来贯穿自己的刑具——虽然整个过程中,他们也必然是客客气气,温和可亲的。 第三百二十章 罕见的争执   王太子病倒了。   这不奇怪,王太子小路易出生的时候,他的父亲已经亲政,巴黎也早就成为了路易十四的一言堂,一些残酷的刑罚虽然还在法律书上写着,但早就不再执行,无论多么严重的罪行,至多不过砍头或是绞死,他对于酷刑的了解也只在书本上——现在突然让他看到两百多人,两百多条活生生的躯体被穿刺在木矛上们,扭动着哀嚎上好几天才能死——简直比宴会上的烤羊还要来得痛苦,烤羊就算是要被剥皮切肉,也是在被割断喉咙的事儿。   只能说长时间地跟随在路易十四身边,耳渲目染以及受了老师的教育,小路易才能勉强不在鞑靼人与外国人面前露出懦弱的姿态来,在林地里遇到袭击的时候,他看着与自己日夜相随的侍从们死去,就是一个大打击,等鞑靼人将木矛如同密林一般地竖立起来,就又是一个大打击,他在晚间就发热了。   幸而路易十四料到会有这样的问题,所以让儿子与自己同寝,他也只是闭目养神而已,听到身边的小路易发出不安的声音,他伸手一摸,就摸到了滚热的皮肤,再一看,王太子已经烧到面孔绯红,他一边叫来了御医,用物理方法为小路易降温,一边将小路易抱在怀里,虽然小路易也成年了,但在父亲的怀抱里,即便神智模糊,他还在慢慢地平静了下来。   小路易再次清醒过来,恢复了力气,是在一周之后了,城堡外的长矛已经撤去——因为路易十四绝对不会允许腐烂的身体带来瘟疫,虽然鞑靼人的首领更希望它们在上面悬挂到变成白森森的骨头,这些尸体在第三天就被奴隶卸了下来,堆在一起烧掉,他们的骨灰被安沃要去,抛洒在沼泽里。   小路易也没有见到安沃和他的父亲,因为战争已经可以说开始了,零星的遭遇战与针对后勤与附庸的偷袭都在不断地发生,向来作为哨探与前锋的鞑靼人不可能留在这里,安沃也早已跃跃欲试,要向新主人展示自己的力量——之前的挫败让他十分气恼和沮丧,如果不是有巫师的魔药,他就死了,因为鞑靼人绝对不会允许一个脊骨断裂,站也站不起来的族人浪费食物和床铺的,他父亲最仁慈的行为也不过是给他干脆利落的一刀。   一个人若是受到了致命的打击,那么结局往往有两个,要么更怯懦,要么更无畏,安沃可以说两者皆有,在他意识到自己竟然在胆怯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要去战场,要用敌人的血肉来抹去这种令他作呕的本能。   所以他只在王太子门外站了站,感谢了他对自己的庇护,就急不可待地上战场去了,他倒不认为王太子会和他出现在一个地方,毕竟法兰西人和鞑靼人不同,他们的首领凭借的可不单单是个人的勇武,这点他的父亲在他来到卡姆尼可之后就解释过了——他的父亲依然穿着粗陋肮脏的老羊皮衣,但解开腰带,拉开长袍后,匍匐在红褐色皮肤上的是锋锐的刀子,连发火枪和金属榴弹:“并不止这些,”鞑靼人首领说:“一个部落的战士,每个人都有,”他注视着安沃的眼睛:“他还有更多,多到可以武装数以万计的士兵。”   他的父亲带他去看了法兰西人的军营,帐篷如同云层那样覆盖在高地的碧荫上——如果只论数量,西班牙人与奥地利人也有这样多的士兵,但法兰西人的帐篷,武器和服装都是统一的,与周围驳杂的队伍一比,他们就像是一个庞大的巨人。安沃顿时明白了父亲的意思,毕竟他的父亲是首领,他虽然是幺子,但也能看到父亲是如何管理部落的,他们的部落加起来也只有一千人,甚至更少,但要让他们只听从一个声音,别说有多难了。   所以即便父亲要让他去服侍一个如同羔羊一般温顺的孩子,他也接受了,因为这个孩子将来能够继承他父亲所有的资产,包括他们。但这个孩子和他的兄长是不一样的,安沃发现了,他身边的大部分人,似乎都希望他能够保持现在的温厚与纯洁,他们似乎——并不希望他与他冷静但残酷的父亲想象——安沃能够得到首领的爱护,就因为他除了勇武之外还擅长思考,他也想过,对鞑靼人来说,他们需要怎样的一个主人呢?   毫无疑问,任何奴隶都会需要一个和善的主人,他们可以从这个主人身上汲取血液充盈自身,甚至改换一下彼此的位置也说不定,但就在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也突然想到了另一个问题——他能够想到的事情,那位大苏丹(路易十四)也应该能够想到,在他无法选择自己的继承人的时候,他会允许王太子继续这么懦弱下去吗?如果是,他又何必让安沃成为王太子的侍从?   安沃知道王太子的侍从都是大部落首领的儿子,他们不但都是长子,次子,还有领地与封号,最卑微的一个也要胜过他千百倍。   国王选中他,一定是因为安沃身上有着他们没有的东西。   安沃在床上躺着的时候,就在思考这件事情,不过国王身边的人都是心思机敏之人,他们也担心鞑靼人会给王太子造成“不好”的影响,于是他们就提出建议说,安沃的脊骨折断过,虽然有巫师的治疗,但很难说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让他继续成为王太子的侍从……也许会有一些问题。   安沃的父亲没说什么,他直接让安沃和自己一起去了卢布尔雅那。   卢布尔雅那是联军预定的第一道防线。   卢布尔雅那是一座比卡姆尼可更重要的城市,与卡姆尼可间隔着一条萨瓦河,周围是群山,城市位于一座洼地之间,连接着四条大路,可以说是商人与军队的必争之地,这个城市中央有一座山丘,山丘上有一座原本属于当地家族的土木堡垒,在哈布斯堡控制了这里之后,又在原址筑起了一座砖石城堡,沃邦将军跟随着国王来到这里,第一件事情就是带着自己的工兵军队去破坏奥斯曼土耳其人必经的桥梁与土壤,第二件事情就是加固与改造这座城堡。   所以在安沃来到这里之后,已经完全认不出这个他曾经经过的地方了,卢布尔雅那城堡已经从原先的长方形变成了六角形,棱堡之外是壕沟,壕沟之外又是低矮的地堡,地堡之外还有一层层的壕沟,一个山丘简直就如同鼹鼠的地穴,山丘下的城市已经被清空,几乎所有的路口都被建了简易工事。   不过鞑靼人在开战前,多半要作为斥候行动,安沃跟随父亲和兄长游荡在奥斯曼土耳其的大军周边时,也时常被他们的克里米亚鞑靼人与西帕奇骑兵追击甚至围剿,他受了几次伤,但没有在卡姆尼可那次严重。这天他才回到自己的帐篷里,就被父亲召去,当他听到自己的父亲说,让他和沃邦将军一起去迎接法兰西的王太子时,他别说有多惊讶了。   之前才说过,安沃不认为法兰西人的王太子会和他一起出现在战场上,毕竟这里太危险了,战场上的局势千变万化,谁也猜不到会发生些什么。那位沃邦将军也一直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让小路易亲至卢布尔雅那也是路易十四的一意孤行,天晓得法兰西的国王现在与王后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并且也已经成年,但小路易的一些特性让路易担忧,这不是说小路易不好——在宫廷里无忧无虑地长大的孩子总是这个样子,如果不是路易有着一个成人的灵魂,又经过了两次朝不保夕的投石党人叛乱,他也大概脱不了小路易现在的样子。   仁慈,宽容,温柔——但最致命的就是小路易只有这些。路易可以保证在他去见上帝之前,他可以牢牢地握住法兰西这艘大船的船舵,不让它脱离设定的路线,但一双软弱的手是做不到,不,应该说,一颗软弱的心是做不到的,小路易虽然成年了,但他对一个国王可能遭到的威胁与必须忍受的痛苦一无所知,他甚至不能深刻地理解真正的屈辱与死亡。   那些克里米亚鞑靼人的死亡只是一个小小的开端而已,对任何一个国王,甚至大臣,都只是一件随手都可以处理掉的小事——不是说尊重生命是件坏事,但有些时候命运就是如此戏谑,如果掌握权力的人不能做出正确的决定,那么他会发现,也许不过一时犹疑,却会造成更可怕的后果。   伴随着王太子而来的人竟然是波兰国王的长子亨利伯爵,他的脸上还带着苦笑,因为路易十四坚持要将王太子派往卢布尔雅那,他麾下所有的大臣和将军都和他吵了一架——当然,也许不那么激烈,但至少可以用争执来形容。甚至他的父亲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听闻了这个消息,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匆匆赶来,将路易十四从床榻上拖了起来,强烈要求他收回这个可笑的主意。   亨利伯爵有点羡慕,不不不,他羡慕的不是王太子小路易,他自小跟随父亲颠沛流离,在军队中而不是在宫廷中长大,但与人们的想象不同,他早就习惯了这种生活,虽然辛苦但十分充实,而且他也要比王太子更有自信,他不单是父亲的继承人,也是他得力的左膀右臂,不可或缺。   他羡慕的是路易十四。亨利伯爵与他的父亲,先前的孔代亲王,现在的路德维希一世在波兰的这段时间里,可算是受够了波兰大贵族与施拉赤塔们的阴阳怪气与推脱塞责,在看到路易十四高居王座的时候,亨利是多么地羡慕啊,可当孔代亲王真正成为一个国王后,他们才意识到一顶王冠能够沉重到什么程度——也深刻地理解了路易十四为什么会如此不择手段地就为了消减国内大贵族的势力,尽可能地将所有的权力掌握在手里。   路易十四也曾经众叛亲离,或者说,那段时间,除了他的王弟菲利普之外,没人站在他身边,包括他的母亲和马扎然主教——但他现在已经有了一群可信的大臣与将军,他们或许也有自己的私心,但一心谋求陆军大臣之位的卢瓦斯侯爵与身为意大利人的绍姆贝格元帅也在冒着触怒国王的危险下一再谏言的时候,他们对路易十四也是有着几分真情实感的,卢瓦斯侯爵甚至说,如果国王认为王太子应该亲临战场,那么也请不要在此时此地——至少不要在卢布尔雅那。   就连一向只爱袖手旁观置身事外的御医兼巫师,瓦罗·维萨里也说,他们大可以用巫师的手段来弥补王太子缺失的课程。   他们应该知道,在国王已经开始怀疑他们的时候,他们的阻止很有可能让他们陷入糟糕的境地,在太阳王的威势已经覆盖了大半个欧罗巴的时候,就算是元帅或是陆军大臣,要被投入监牢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但他们还是说了。   虽然他们最终还是没能说服国王。   王太子小路易在沃邦元帅与近卫军的护卫下进入城堡,在这段不短的路程里,他是迷惑而不安,不是因为父亲坚持要他到这个危险的地方来,而是因为,他看到的一切都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那些是平民吗?”他问。   安沃转头看了一眼被近卫军们阻挡在远处的人群:“不,那是我们的前锋。”他说。   “但如果我没看错,”王太子说:“他们甚至没有武器。”就不说火枪了,这些人几乎个个赤手空拳,连根木棍都没有。   “这要等到开战之前才会给他们。”安沃说,然后他看了一眼沃邦将军:“殿下,他们都是高地牧民,您的父亲饶恕了他们的罪过——然后他们就接受了我们的招募,他们都是勇敢的人,您会看到的。” 第三百二十一章 血肉翻滚的卢布尔雅那   法兰西王太子在林地遇刺的事情可不如小路易所想,两百多条性命就可以打住的事情——同样的事情三百年后在不远的萨拉热窝发生,引起了席卷了整个世界的大战,这件事情一样导致了萨瓦河流域的民众被驱逐、囚禁或是被处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更多人为这个意外付出了代价,即便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这些高地牧民彻底地走投无路了,在他们失去了牛羊、帐篷,以及四处流亡的权力后,为了自己与家人,他们只能卖掉自己,以一个十分低廉的价钱——他们所能期望的就是,在战争结束后,活下来,活下来的胜利者就能从这场战争中获得回报,这份回报甚至可以弥补他们之前的损失——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奥斯曼土耳其的奴隶兵也是这么想的。   这些奴隶兵一样是新鲜并且低廉的,在坚壁清野的战术被联军的将领们采用过后,艾哈迈德所率领的奥斯曼大军确实遇到了一些麻烦,首当其冲的就是粮食,二十五万人一天就能吃空一座城市,艾哈迈德原先的计划就是从经过的城市勒索和劫掠一部分,但这样的设想破灭后,附庸和仆从国的军队立刻感受到了食物的压力,为了安抚那些饥肠辘辘的鬣狗,大维齐尔艾哈迈德就允许他们随意劫掠——虽然他们必须经过的城市都空了,但附近还有其他的村镇。若是以往,这些村镇只要愿意奉上粮食、女人和金银,大维齐尔就会保证对方不受伤害,但现在,艾哈迈德必须将自己面对的压力转移到前者身上,当然,他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没有一丝犹豫,那都是基督徒的村庄。   就算是在伊斯坦布尔,基督徒虽然可以保有自己的信仰,不必遵守奥斯曼土耳其人必须遵守的,种种复杂繁琐的清规戒律,但他们一边要肩负着沉重的税赋,一边也被视作困缚在土地上的奴隶,不会得到一点尊重。在奥斯曼土耳其尚且如此,在敌人的土地上更是如此了,一定要说有什么值得惋叹的,那就是大维齐尔艾哈迈德受到了很大的损失。   因为按照传统,如果一个村庄,一个城市向大维齐尔投降,它所有的资产就全都是大维齐尔的,虽然这笔资产也有着苏丹的一部分,但总比现在,艾哈迈德什么都拿不到来得好——山丘上支起了巨大的帐篷,大维齐尔的帐篷只比苏丹略逊一筹,它几乎占据着整座山丘,用垂挂的丝绸帷幔分作几个房间,分别用作寝室、会客室会议厅甚至还有厕所,所有的地方都铺上了华美的丝毯,摆设着精美的家具。   在艾哈迈德的手边就有一个小圆桌,桌上的银壶里装着掺入蜂蜜的牛奶,银盘里装着甜润的点心,举着铃鼓、排箫、长竖笛的乐师坐在帐篷的边缘,他们是富有盛名的奥斯曼土耳其军乐团中的几名乐师,但在没有开战的时候,他们会为大维齐尔以及其他高级军官服务。   帐篷的一角掀开了,从这里可以看到浩浩荡荡,鳞次栉比的帐篷,就像是一条蜿蜒的牛皮河流,一眼望不到边际,奴隶兵就像是牛羊那样被关押在露天的圈舍里——他们裸露着白色的皮肤,与牛羊没有什么区别,这些原本都应该是大维齐尔的财产,但艾哈迈德一察觉天主教联军的用意,就立刻放弃了这个权利。   他的决定很及时,占据军队最多数的阿扎普立刻就安静了下来,那些人是很容易得到满足的,一个奴隶,一枚钱币,或是一块油滋滋的好肉,一瓶酒就能打发。虽然说基于人数,艾哈迈德不得不失去了一大笔可观的收入,但这些钱财与他的项上人头相比,又算不得什么了——在奥斯曼土耳其,一个苏丹如果在战争中大败而归,也无法保住自己的王位与性命,何况艾哈迈德终究还只是大维齐尔,默罕默德四世虽然愿意听从他父亲的教导,但对他就不好说了。   艾哈迈德注视着如同蚂群般的士兵们,心中满怀忧伤,他已经意识到,他不但可能无法取得默罕默德四世期望的胜利,甚至可能要永远地留在这里,作为一具无名的骸骨。   ……   大维齐尔的忧虑无人知晓,就算是穆特菲里卡骑兵团或是耶尼切里军团的成员,遑论那些最底层的阿扎普。   当然,这些阿扎普就算知道了,难道他们还会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不成,这些步兵原先就是奥斯曼土耳其的各大军团用来消磨敌人兵力所用,来源复杂身份卑微——其中一大部分是安纳托利亚的土库曼人,还有边境省份的平民——二十户到三十户人家要出一个男性士兵,并且提供食物和装备,当然,那点食物通常是只够他去到征兵点,还有一些志愿步兵,他们都是教徒或是皈依后的基督徒,他们的薪饷也是由他们的村庄,而非军队支付的——那么也许会有人感到疑惑,既然如此,他们又为何要参军呢?回到上一题,答案还是一样的,他们需要从战争中获得钱财,来应付愈加沉重的税赋。   像是这样的情况,大维齐尔允许他们肆意劫掠就像是阿里巴巴打开了大盗的宝库之门,那些被提早收割与焚烧的麦田,空荡的城市,荒芜的村庄给他们带来的不安顿时消失了,无论你走到什么地方,都是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   他们的欢喜建立在基督徒的痛苦上。   那些以为自己不会被波及的村镇,在面对奥斯曼人的大军时几乎没有抵抗的可能,他们哀求着想要觐见大维齐尔,但这些人的脖子往往断的最快,这些阿扎普当然不会希望大维齐尔改变主意。   而且与奥斯曼人曾经征服过的地方不同,艾哈迈德不需要拖累他们的奴隶,俘虏中的女性,孩子和老人全都会被杀掉,只留下年轻的男性奴隶。   这些奴隶就是与联军的高地牧民以及周边的斯洛文尼亚人碰撞在一起的第一批士兵。   这是一桩残酷无比的事情,因为这场战争本来与斯洛文尼亚的市民与牧民毫无干系,但战场在他们的家园,他们的妻子与孩子变成了燃料和食物,他们的父母就像是牲畜那样被杀死,他们自己则成为填补壕沟与刀锋的“材料”——他们或许彼此相识,甚至一起喝过酒,跳过舞,但现在只能衣不蔽体地冲向对方,一些人拿着棍棒和农具,一些人则双手空空,有些胆大天真的人还在期望大人们许诺的赏赐,有些人却只能跪下来望着天空祈求上帝拯救他们,反身逃走的人也不在少数,但无论是联军还是奥斯曼人都有督战队。   法兰西的王太子小路易并不是卢布尔雅那的统帅——即便只是名义上的,他用望远镜看出去的时候,吓得浑身发抖。   这简直就是落入人间的炼狱,林地里的战斗让他夜不能寐,两百人的穿刺刑让他连白昼也不得安宁,这里有多少人在战斗和死去?一千,三千或是一万?他无法计数,只知道这还只是一个开端,联军和奥斯曼人的军队甚至还没看到彼此的脸,就已经有那样多的人死了。   在林地里的遭遇战已经告诉了王太子小路易真正的战斗不会有什么开场白,骑士们不会喊出自己的名字与封号,也不会相互鞠躬,失败的人也不会得到什么赞赏与隆重的下葬,现在他知道就连最庞大与最高尚的,对异教徒的战争也是肮脏和腐臭的。   与人们想象的不同,在这些被奴役与强迫着战斗的人群中,你听不到多少愤怒的呐喊,他们几乎都是沉默的,被棍棒击中了头颅,被草叉戳穿了胸膛,被连枷敲断了脖子的时候,他们发出的哀叫也如同叹息一般,他们就像是牛羊那样大睁着眼睛倒下——从望远镜里一看,到处都是这样的人,他们倒在扬起的尘土间,流着眼泪。   “你一定会在想,”沃邦将军突然说:“这不像是您的父亲会做出来的事情。”   小路易慢慢地摇摇头:“不,先生,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沃邦有点惊讶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王太子,王太子成年不久,但身高与体重已经丝毫不逊色于一个真正的成人了,只是面孔上还残留着一点稚气:“安托万,巴雷和加布里埃尔都死了,先生,就在不久前的遭遇战中。”他哽咽着说:“我的父亲认得的人,应该比我多得多吧。”   沃邦将军点点头:“是的,殿下,陛下的记忆力极其出众,他能够记得很多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他顿了顿:“而且每次战斗之后,您的父亲都要在战死士兵的抚恤名录上签字,虽然这件事情卢瓦斯大人就能处理,但他一直坚持到了今天。”   “那是种什么感觉呢?”王太子喃喃道。   “我不知道,但陛下一定很不好过。”沃邦将军说。   “所以为了我们的士兵,”小路易说:“我们必须舍弃我们的名誉与道德。”   “您是法兰西人的王太子,陛下是法兰西人的国王,”沃邦说:“您的父亲说过,一个君王有多么受外国人的憎恨,就有多么受本国民众的爱戴。”他接过小路易手中的望远镜,“战斗不会那么快结束,您要去休息一下吗?”   “父亲希望让我看到的就是这些吧。”王太子往外看去,没有望远镜的加持,他无法清晰地看到那些斯洛文尼亚民众的面孔,但失去了细节之后,色彩就占据了他几乎所有的注意力。   天色碧蓝,地面是一种粗糙的暗绿色,壕沟就如同纵横交错的黑油彩条,如同蚁群一般的人混杂在一起之后像是灰色的水流,他们一会儿流向这里,一会儿流向那里,一点点地将壕沟与地面填充起来。 第三百二十二章 血肉翻滚的卢布尔雅那(2)   这样的场面无来由地让小路易想起勒布朗等人作画的情景,身后有一整个王室资助与支持的画家从来不会吝惜颜料,他们总是会用铲子一般的刮刀随心所欲地挑起一团颜料投掷在画布上,而后轻巧地把它抹开,最后才用画笔修饰,有些时候,一些颜色与形状并不符合他们的预想,他们就挑起更多的新颜料,用它们遮掉原先的色彩。   联军与奥斯曼人的指挥官似乎也是有此意,一群接着一群的奴隶与雇佣兵被驱赶着上了战场,他们的生死无人关心,也没人在意胜负,谁都知道这种战斗没有什么意义,用一句拗口的话来说:“我之所以投入这些消耗品是因为不想让敌人的消耗品消耗了我的士兵。”   等到这些所谓的“士兵”被消耗掉一波后,督战队才有序地撤回城堡山——就是卢布尔雅那城堡所在的那座山丘,他们退回到第一道防线之后,大维齐尔的马尾旗帜也终于在远方慢腾腾地出现,这场血腥的序幕才算是告一段落。   在天色昏暗之前能够听到的呻吟声到了晚上就听不见了,七月的温度让尸体发酵出一股难闻的气味,于是那些奥斯曼人在挖掘堑沟与砌筑炮台之前首先要清理山丘之下的战场,他们潦草地将死者堆在一起,浇上油脂,这样的火堆照亮了人们的脸,有时候也能听到衰弱的呻吟声,一些只是侥幸受了伤的斯洛文尼亚人被活活地灼烤而死。   除了这些不祥的光亮之外,就还有通宵干活的工匠们燃起的火把,他们要为奥斯曼人组装大炮,奥斯曼土耳其人在热武器上并不逊色于欧罗巴人,更早一些时候,他们甚至能够在战场上现场浇筑炮管——但在科普吕利时代之前,奥斯曼人就失去了这种从容,艾哈迈德所能做到的只有保证携带上一百门以上的轻重型大炮。   这些大炮都是拆卸成炮管、支架等用牛车与马车拉拽到战场上的,要重新将它们组装起来需要不少时间,大维齐尔就命令他穿着黄色靴子,戴着高帽的近卫搬来一箱子金币,但凡完成一座大炮的组装,轻型的可以抓走一把金币,重型的可以抓走两把金币,有这样的重赏,工匠们无不尽心竭力,通宵达旦,汗流浃背不说,甚至有人在踉跄地走到箱子前抓起一把金币的时候,就倒地不起,呼吸断绝。   这样的死亡当然不会让大维齐尔艾哈迈德动容,如果他在这里败了,回到伊斯坦布尔也不免被弓弦绞死。他躺在卧榻上,半睡半醒了一会,黎明的时候就起了身,越过山下的城镇,就是城堡山与城堡山上的卢布尔雅那城堡,这座城堡原本就是一个身着盔甲的巨人,现在法兰西的沃邦将军又在他的盔甲上缀满了尖刺,地堡、壕沟、矮墙与斜坡的防线组合让这座山丘宛若一只巨大的刺猬,可想而知,要攻下这座城堡会多么艰难。   “那些是什么?”艾哈迈德突然问道:“那些就像是荆棘样的东西?它们不是自然生长出来的吧。”   “地下不会长出黑铁的荆棘。”他身边的大教长这么说,他无需如艾哈迈德那样依靠望远镜也能看到很远的东西,“那是人工造物。”他们看到的正是在蒸汽机被制造出来之后,被大批生产出来的另一种产品——铁丝。   铁丝早在几百年前就有了,工匠们用钳子拉出铁丝,将铁丝缠绕在固定口径的管筒上,切断后做成线圈,然后编缀成链甲,但这样的拉丝法在有了蒸汽机后就被彻底地淘汰了,蒸汽机力大无穷,无休无眠,可以日以继夜地制造铁丝,这些铁丝还是第一次被应用在战场上——之前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战争中,一来法国才是攻方,二来产量不足,所以才没能大量使用——它对于联军和奥斯曼土耳其人都是陌生的。   但就算是卢布尔雅那突然矗立起了黑铁的大树,也不能阻止战争的进程,大教长向他告辞,接下来他还要去占卜一个适合开战的日期。大维齐尔艾哈迈德难掩心中的不安,他回到帐篷里,沉吟了一会,走到上锁的箱柜前,打开了它,在大维齐尔的箱子里,摆满了珍贵的饰品、柔滑的衣物与华丽的武器,他的手放在箱子上好一会儿,始终拿不定主意——如果有人在他身边,一定可以看出这位仅次于苏丹的尊贵之人紧盯着的是一柄银嵌宝石刀鞘的弯刀。   这柄弯刀的刀鞘十分精致,但也因为精致,在十几柄镶金嵌银的弯刀中毫不起眼,艾哈迈德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把它取了出来,挂在腰带上。   他才掀起帷幔,就悚然一惊,因为外面的帐篷里居然站着一个人——一个茫然的侍童。   “你怎么在这儿?”艾哈迈德问。   “大人,”侍童恭恭敬敬地道:“主人让我来送……”接下来的话他没能说完,也说不完了,因为艾哈迈德已经抽出刀子,抹开了他的喉咙,孩子瞪着眼睛倒在地上,他的血将金黄与暗绿交杂的丝毯染成一片暗红。   艾哈迈德认得他,他的主人有个兄弟,在大教长身边服侍,艾哈迈德不能冒险。   ……   第二天早上的时候,奥斯曼土耳其人带来的轻型火炮已经组装完毕,他们试探着轰击地堡,将炮弹打入壕沟,这些地堡墙壁出乎意料的厚重,狭长的射击孔让炮弹无法射入,低于地面的壕沟前方有向前倾斜的小坡来减缓炮弹的威力,虽然有效但还是令人失望。尤其是当第一批阿扎普步兵冲进了壕沟,占领了地堡之后,发现里面的士兵大部分都已经从连接的壕沟里撤走了。   壕沟前的铁丝网也给阿扎普以及骑兵们造成了不少麻烦,尤其是那些从牧民与鞑靼人转化来的低级骑兵,他们没有甲胄,身上披挂着野兽的毛皮,很容易就会被铁丝网拉住,被子弹贯穿。没有他们给予城堡里的人持续不断的侵扰,守军的压力就要小多了,就连守在地堡与壕沟里的士兵所受到的损失也很小,他们甚至可以说是有序地,从容地后撤到更安全的地方,修整后才再一次投入到新的战斗中。   这样的局面一直到奥斯曼人的重型火炮组建完成才有了改变,重型火炮可以压制守军的反击与摧毁地堡,奥斯曼人开始拆除铁丝网和填平壕沟。   大维齐尔艾哈迈德与大教长都看了被拆下来的铁丝网,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这种金属荆棘对防卫有着多么大的作用——每隔一两寸就环绕着尖锐刺条的铁丝,稍微不注意就能够如同猫狗的牙齿那样深深地咬入一个人的皮肉,如果强行拉扯,就会连皮带肉地撕下一大块,甚至刮擦到骨头,就算只是拉住了衣服也很难挣脱。   这还是针对步兵,如果是针对骑兵,马匹的四肢更是容易受到铁刺的伤害,继而造成残疾甚至死亡。   “如果我是基督徒的将军,我会把它们留在之后的战场上用。”艾哈迈德端详着它们说道。   “也许他们觉得可以将我们阻拦在卢布尔雅那。”大教长说,完全不顾艾哈迈德阴沉下来的脸色。   ……   之后的战斗不但残酷,而且冗长到令人麻木。   在正式开战之后,虽然枪支与大炮都已经在双方的军队中被普及,但堑沟与城墙,云梯与攻城车的使用还是占据了战局的大部分,只是呼啸而过的不再是箭矢而是子弹,人们相互投掷的也成了金属榴弹而不是瓦罐,但大炮中填装的仍然有很大一部分是花岗岩石弹,它们在攻击城墙的时候甚至可以胜过那些装着火药的炮弹,同样的,城堡的守军们回击的炮弹也有一部分是水泥做成的,这种几百年后只能被用作训练弹和针对性打击的炮弹具有的动能和真正的石弹没有两样,所需要的火药分量也差不多。   沃邦将军更是早一步将卢布尔雅那城堡的城墙加固了一部分,用来安置大炮,免得出现尚未击败敌人,城墙就已经先行倒塌的可笑事故——当然,城墙,地堡、炮弹都需要大量的水泥,但尝过了佛兰德尔与和荷兰之战的甜头,法兰西的商人甚至在没有任何许诺与抵押的情况下,就先行提供了数之不尽的石灰石、煤灰、铁矿渣等等。   他们的主动让卢布尔雅那城堡的攻防战变成了又一场消耗战,奥斯曼的二十五万大军能够令任何一位君王颤抖,艾哈迈德所依仗的也只有人数上的优势,哪怕卢布尔雅那的大炮从未停下怒吼与轰鸣,子弹如同暴雨一般倾泻,他依然不断地发出进攻的指令,在这些士兵身后是手持棍棒与鞭子的督战队,在督战队后是耶尼切里与穆特菲里卡军团,任何冲出了督战队防线的逃兵会被他们就地斩首。   加上攻占城堡之后,大维齐尔给出的,可以随意劫掠与屠杀的许诺,阿扎普们就像是一群丧失了神智的野兽那样疯狂地冲杀上前,他们在城墙下如同褶皱的丝绸一般堆积起来,数量之多,让城内的守军不得不焚烧他们的尸骸,免得第二天敌人得以借此攀上城墙。   与其同时,奥斯曼人沿用一贯的手法,营造巨大的攻城车——他们在攻打伊斯坦布尔的时候就造了超过城墙的攻城塔,现在当然也可以如法炮制,甚至更进一步,但这样的打算因为周围的树木都被沃邦砍倒和焚烧,进行的有些缓慢且无法遮掩,所以很快就被守军发现和毁掉了;不过奥斯曼人也一样擅长挖掘堑沟,没有了地堡的威胁,他们一直将壕沟延伸到守军火力的边缘并且往下挖掘,上方覆盖着成叠的牛皮帐篷来防御炮弹,虽然守军投下去不少火油,但没能造成什么威胁。   人数占据优势的奥斯曼人一边挖掘,一边日夜不断地滋扰,沃邦将军坚持了整整一周,在短短七天内他看上去像是苍老了十年不止,双目赤红,面颊凹陷,值得安慰的是王太子小路易已经在三天前回到了卡姆尼可——卢布尔雅那城堡的陷落已成定局,王太子小路易也终于见过了真正的战争,没必要留到最后一刻碍手碍脚。   死亡每时每刻伴随在人们的身侧,无穷无尽。   沃邦一直密切地注视着奥斯曼人的动向,在战斗的间隙,如大维齐尔仍然需要做祷告与斋戒,在这时候,奥斯曼人的攻势不会停止,但因为没有指挥官的关系,他们只会遵从前一个命令,也就是战斗到死,这也是奥斯曼人的军队所具弱点之一——他转过身去,声音嘶哑地说:“我们可以撤退了。”   沃邦早就预备了一条暗道可以从城堡山直达萨瓦河边,这里虽然也免不了有奥斯曼人的仆从国骑兵游荡,但他们主要负责的是警哨与巡逻的任务,本身的力量并不强,人数也不多,从卢布尔雅那城堡撤出的最后一部分军队有惊无险地通过了最后一道屏障——萨瓦河,在他们回身看向被他们放弃的城堡时,就看到一道白色的烟尘贯穿了天地。   ……   卢布尔雅那城堡如奥斯曼人之前攻打的所有城堡那样,一开始就用石块与水泥封堵了所有的城门,攻打城堡的阿扎普们只能用云梯与攻城车来攀上城墙,一开始的时候他们甚至是迷惑的,因为城墙上突然就没了人,不过在以往的战争中,守军崩溃,舍弃城堡逃走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他们如同饥渴着血肉的鬣狗那样迅速地奔下城墙,向着距离自己最近的宅邸跑去,希望能够在里面找到食物、钱财和颤抖的市民。   越来越多的士兵攀上城墙,加入了劫掠的队伍。   对这些只比奴隶胜过一筹的阿扎普来说,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好的,只有几个特兰西瓦尼亚人跑向了城堡的中心,也就是主塔所在的位置,那里无论是属于城堡的主人,还是守军的将领,都会留下不少有价值的东西,他们一见到主塔大门前的阶梯已经被撤走,门上挂着大锁,更是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于是他们就搬来踏脚的石块,撬开了锁冲了进去。   他们确实在这里找到了一些零散的钱币,器皿和饰品,更多的士兵涌了进来,他们疯狂地在每个房间里跑来跑去,一个不甘心的阿扎普终于发现了脚下传来的声音有点不对,他小心翼翼地躲开其他人的视线,沿着一个隐蔽的梯子走了下去。   所有的城堡在地下都有房间,仓库和蓄水池,这座城堡也不例外,阿扎普闭了闭眼睛,让自己习惯地下黯淡的光线——隐约的火光从通道的尽头传来,映亮了墙壁,他走了过去,一转弯,眼前就豁然开朗,那是一个巨大的仓库。   一个苍老的妇人坐在木箱上,举着火把,她看见一个奥斯曼的大胡子,一点也不惊慌,“哦,”她说,“我还以为我要等更长时间呢。”   她一垂手,火把点着了一旁的导火索。   阿扎普的笑容停滞在脸上,他在这一瞬间也许想了很多,但已经没人能够知道了。   ……   在卢布尔雅那城堡的攻防战中,奥斯曼人损失了近一万人,但在之后的大爆炸中,他们死伤了差不多的人数,还失去了这座城堡。 第三百二十三章 血肉翻滚的卢布尔雅那(3)   埋藏在城堡下的火药桶一只接着一只爆炸的时候,就连萨瓦河上也掀起了阵阵不安的涟漪,沃邦看着岸上追逐着他们的克里米亚鞑靼人因为马匹受惊跌倒在地,一边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他不是在为那些奥斯曼人祈祷,他们信奉的可不是一个神,又是他们的敌人。   他是在为国王的钱囊祈祷——相比起其他人,沃邦可能是最不担心王太子在卢布尔雅那遇到不可逆转的伤害与危险的人了,因为按照国王的安排与争取,他们要承担的责任很小——主要是为了拖延奥斯曼大军的进程,无需固守卢布尔雅那,他们在卢布尔雅那损失的人甚至比在佛兰德尔损失的人更少。   当然了,为了让其他人无话可说,不愿意出人的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就只能出钱了,水泥和火药,还有铁丝网,就算工厂已经建起,价格仍不算便宜,商人们千里迢迢把它们运送到这里又是一笔可观的费用,这笔钱路易十四从来不曾向利奥波德一世索要过,利奥波德一世也就没办法责怪沃邦或是任何一个法国人。   在这场战役中,路易十四调拨来了一百门大炮,配备了五千枚炮弹,还有用来投掷的金属榴弹两万枚,枪支与子弹,工具无数,还有的就是五十万磅的火药,在卢布尔雅那城堡的地下,沃邦将军就荣幸地埋藏了一千磅火药——火药一瞬间爆发出来的能量将整个城堡都掀上了半空,城堡里的人无需多少,几乎没有多少侥幸幸存下来的人——事实上城堡山都塌陷了半座。对大维齐尔艾哈迈德来说,值得庆幸的是,他并不认为这是一场值得夸耀的胜利,所以没有急不可待地走进城堡里,他的帐篷依然伫立在城市边缘。   爆炸发生的时候,整座城市都在撼动,就算不用望远镜,他们也能看到卢布尔雅那城堡已经变成了一座陵墓,数以万计的奥斯曼人被埋葬在了里面,如同暴雨一般倾泻的石砖与碎岩又造成了不少额外的伤害,艾哈迈德固执地骑上了马,前去查看情况的时候,一路上都是受伤的人在哀嚎哭泣,触目所及处处都是血迹与残肢,尸体上蒙着灰白色的尘土——与路易十四的军队不同,奥斯曼人的军队里没有成系统的医生,他们的将领与大维齐尔身边的医生并不会屈尊为一个普通的士兵效力,他们更多地需要依靠自己的兄弟与朋友,但他们的兄弟和朋友几乎也都在之前的浩劫中死去或是受了重伤。   他们的呻吟声此起彼伏,被他们弄得心烦意乱的艾哈迈德做了一个无声的手势,他身边的一个侍卫立刻会意地走开了,很快就有另一群士兵过来,他们小心地审视着每个伤者,如果觉得对方没有什么价值可言了,就一刀割开他们的喉咙,毕竟现在的大军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粮食可供这些受伤的人浪费,幸而首先冲入城堡的都是阿扎普步兵或是低级骑兵,处理掉他们并不会引起太大的混乱。   一个人突然策马来到艾哈迈德身边,在大军中有权利与资格这么做的就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大教长,“你为什么杀了亚沙?”   对于大教长的质疑艾哈迈德早有准备——亚沙就是那个兄长在大教长身边服侍的少年:“他擅自走进了我的帐篷。”   亚沙的行为事实上在两可之间,你可以说他暗藏阴谋,也可以说他过于鲁莽,但就算没有任何理由,艾哈迈德作为大维齐尔,杀死一个侍童也不会受到惩罚,只是大教长怀疑亚沙确实看到了什么,“我听说了一些传闻,”大教长说:“艾哈迈德,我不会轻信别人的话,以为你是一个不虔诚的人,但我希望你在任何时候都不要走到魔鬼那里去。”   “但我们的敌人正在服侍魔鬼。”艾哈迈德说,奥斯曼土耳其人也使用火药,他们在攻城战中,经常挖掘堑沟直到对方的城墙下,而后埋藏火药,引爆直至城墙崩塌,但他们大军中所有的火药加起来也未必有这场大爆炸中的火药那么多。   “这不是你背叛至仁之主的理由。”大教长说:“我会驱逐那些魔鬼和他们的信徒,你要坚守信仰。”   “我会的。”艾哈迈德说。   ……   艾哈迈德是不是有坚定自己的信仰,这话很难说,但他绝对帮其他人坚定了他们的信仰。   也许是因为一座座空荡的城市,日渐减缩的食物,又或是卢布尔雅那的大爆炸,首先动摇的就是奥斯曼土耳其人的仆从与奴隶兵们,那些鞑靼人与基督徒,他们没有信仰支持,也被排除在真正的嫡系之外——即便大维齐尔允许他们肆意劫掠,却依然又无法如预期的那样得到称心如意的回报——他们手上倒是有不少奴隶,但听说,因为大爆炸带走了近万阿扎普步兵,所以这些年轻的男性奴隶都要被征召去填补空缺……等到这些奴隶也死伤殆尽了,接下来就是他们,若是如之前那样,他们就算是受伤或是死了,也有掠夺所得可以保证家人安然无忧,但这次联军的坚壁清野让他们的腰囊仍然难看地干瘪着。   这让他们再一次有了逃走的想法。   相当讽刺地,大维齐尔身边的三支军团第一次出动,他们的刀剑与箭矢,火枪对准的却是自己人。   在黑夜中,火把被投掷在那些克里米亚鞑靼人,或是库尔德人,又或是马穆鲁克人,还有那些基督徒的脚下,或是马蹄边,而后就是子弹的呼啸声或是弓弦的嗡鸣声,按照大维齐尔的命令,无论是火枪还是弓箭,都连发了三次,三次之后能够继续站立着的人和马几乎没有,就算有,他们也丧失了冲上前去的勇气,只敢折身回转。   整个过程没人大叫大喊,安静得令人感到恐惧,大维齐尔的威严再一次矗立了起来,第二天他又赏赐了许多肉食——给所有人,就算是最卑微的鞑靼人也有。   “他从什么地方弄来那么多羊肉?”大教长的仆从,也就是亚沙的兄长忍不住问。   大教长给了他严厉的一眼,“亚沙已经回到真神身边了,”他说:“大维齐尔不是你能够责问的。”他当然知道——那么多口热气腾腾的大锅子里,不只有羊肉,但这时候不是计较个人恩怨和道德的时候。   亚沙的兄长闭上了嘴,亚沙擅自走进帐篷确实有他的授意,大维齐尔的敌人比他的朋友更多——但亚沙可以被处死,但不应该由大维齐尔亲自动手,只能说他一定看到了什么,大维齐尔甚至不敢让他说出哪怕一个单词。   再次喂饱和安抚了麾下的狼群,大军抛下了如同鸡肋一般的卢布尔雅那,向着萨瓦河北岸进发,这座空城里甚至没有大维齐尔留下的一兵一卒,他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后路,大教长看了,心情愈发沉重。   大维齐尔艾哈迈德面无表情地按着腰侧的弯刀穿过卢布尔雅那的时候,没人能够察觉到他的异样——在攻城之前,他意外地用那柄弯刀杀了亚沙——那个将弯刀交给他的人,曾经说过,除非他做出了决定,不然就绝对不要让它尝到新鲜的血。   他犯了一个大错。   现在,这柄弯刀虽然还和他间隔着衣服与皮肉,却像是伸出了触须般的血管,和他的心脏亲密地连接着,马匹往前进行一步,它就要变得更重一点,更冷一点,他的心跳也会变得更为缓慢和艰难——有好几次,艾哈迈德几乎就要向大教长求援,但另外一个有关于这柄弯刀的传说,还是让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嘴。   如果不是真的,艾哈迈德心想,就请求大教长为自己解除这个诅咒吧。   ……   王太子小路易一回到卡姆尼可,必然是先要去觐见路易十四的,他是小路易的统帅、国王和父亲。   小路易急切地跑到房间里的时候,意外地发现房间里居然还有一个人,这个人他完全不认识——而且从座位、姿态和眼神来看,这位殿下居然和路易十四保持着一个近乎于平等的地位——但他不是国王,也不是皇帝。   “他曾经是位国王。”而且还是法兰西的国王呢。路易十四在心里补充道,然后看向提奥德里克:“我可以让小路易叫你叔叔吗?”   “您还真是……”提奥德里克无可奈何地说:“一个随心所欲,肆意妄为的人啊。”   提奥德里克与茨密希的阿蒙亲王不同,虽然路易十四已经快要让自己的儿子做了里世界的国王,提奥德里克除非必须,否则根本不会出现在国王面前,遑论其他的王室成员,只是无论他如何努力地切割里世界与表世界的关系,这位任性的陛下只是随手一拉,就轻而易举地将他拉开的距离缩短到几近于无。   还是以一种难以拒绝的方法,如果路易十四拿出对待阿蒙的态度来对提奥德里克,梵卓的亲王倒是可以理直气壮地保持一个冷漠而又疏远的距离,毕竟提奥德里克的墨洛温王朝与路易十四的波旁王朝间隔了好几个王朝,论起血缘关系更是风牛马不相及,但任何一个……血族,在一个国王要求自己的继承人如同对待自己的叔叔那样对待自己的时候,还是不免有些动容。   提奥德里克死去的时候只有二十几岁,没有孩子。   “提奥德里克叔叔。”小路易一向是很愿意听父亲的话的,于是他虽然满心疑惑,但还是立刻上前,向提奥德里克脱帽行礼。   “你也许会觉得有点陌生,”路易指了指他的外套口袋,“但他一直保护着我和你,我的儿子,就是那只猫仔。”   小路易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他是知道父亲身边总有一些巫师在的,像是瓦罗·维萨里,还有他兄长的母亲,他的兄长也是一个巫师,但因为他出生的时候,路易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处理那些巫师与里世界,所以王太子对于里世界的看法——就是一处属于法兰西的,但遥远到他可能永远也去不了的飞地,那些巫师呢,就是飞地上的法兰西子民,虽然他无法亲自去管理,但他的兄长会恪尽职守,和管理荷兰三省的蒂雷纳子爵没有太大的区别——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他的兄长与他将会互为臂助。   里世界与表世界也不应该是相互排斥,而是相辅相成。   他也听闻过父亲身边有着两个吸血鬼亲王为之效力,但……他忍不住掏了掏兜,掏出一只胖乎乎肥敦敦的蓝灰色猫仔。   猫仔就是路易留给小路易最重要的护身符之一,一旦有什么意外,小路易至少可以独自逃脱。   提奥德里克突然有了一种想要马上化身蝙蝠扑啦啦飞走的冲动,但房间的窗户关着,虽然他想要穿过或是撞碎窗户都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但……他瞥了一眼旁边的路易,这位陛下正笑容满面,梵卓的亲王不想去考虑这其中有多少捉狭的成分,只低头轻轻咳了一声:“暂时还放在您这里吧,殿下。”   他不满地补充道:“在战争结束之前,这里只怕都不太安宁。当然,这都要归功于您的父亲。”   路易只是微笑。 第三百二十四章 风花雪月的凡尔赛   “坦白来说,”提奥德里克直言不讳地说道:“我一开始并不打算介入到那么深的地步——如果不是茨密希的阿蒙突然发了疯……”   “你一定要好好感谢提奥德里克叔叔,我说,”路易愉快地道:“如果没有他,我也许就不会有你这么可爱的孩子了。”   “马扎然主教只犯过一次错误,那次他差点死了,从那之后,您父亲身边就总是跟随着教士——只能说那时候国王陛下或是主教先生有其他的想法。”提奥德里克说,然后他停顿了一下:“不,应该全都是我们这位陛下的想法,我不认为马扎然主教会疯狂到无视自己与法兰西人的信仰。”接下来他看了路易一眼:“你觉得我应该继续说下去吗?”   “我觉得我们之间没有不可告人之事。”路易开玩笑地说,而后微微颔首:“说吧,小路易也是十四岁了,提奥德里克先生,那时候我也几乎是这个年纪。”   “您的父亲胆大包天。”提奥德里克毫不动容地说道:“殿下,在他之前并非没有毫无信仰之人,他们要么太愚蠢,要么太聪明,要么就太无耻,您的父亲可能兼此三者有之,总之在梅林与亚瑟王时代之后,教会对巫师们的打击是最严厉也是最广泛的,远胜过所谓的宗教裁判所——当然,您可以理解为那只是两股政治势力彼此绞杀,因为他们的本源同出一体。”   小路易紧张地捏了捏手,猫仔不满地叫了一声,他局促地把它掏出来,放在膝盖上,改去交缠自己的手指。   “在700年到1200年之间的五百年,教会确实成功地做到了梅林没有做到的事情,他们取而代之——小先生,巫师能够做到的事情教士们都能做到,只有少数巫师,因为血缘与婚姻,当然,前者是最重要的,他们得到了国王的庇护,苟延残喘——这样的情形直到十字军圣战后才有所缓解。”提奥德里克说到这里,路易举起手,示意暂停。   “告诉我,孩子,你已经上完了这段时间的历史课,你可以推测一下,它最终造成了什么样的后果。”   面对国王的问题,小路易思索了一下,当然,以一个国家继承人的身份:“教会原本想用圣战来巩固自己的权力,但他们失败了。”   “非常严重的失败,”提奥德里克说:“教会的教士在连续征战中不断地折损,以至于他们必须从里世界招募新血,这些新血就是裁判所的法官与审判长。”   “你可以看到,”路易说:“宗教裁判所在一开始的时候还会受到教会的掣肘,但不过百年,他们的合作对象就转向了世俗势力。”   “就像是西班牙的双王。”提奥德里克说:“那时候卡斯蒂利亚女王与阿拉贡的费迪南国王用宗教裁判所来肃清朝廷中不同的声音,掠夺臣民的财富,他们将这件武器应用得当,为之后的统治者省下了不少力气。但,”他加重语气到:“但就算是他们,也没有您父亲做的那样……过分,”很显然他尽可能地选择了一个和缓的词语:“教会虽然来自于巫师,也可以说,来自于更古老的多神信仰,但他们确实将自己打造成了一个贞女,哪怕在国王与女王中,没有那种愚蠢的狂信徒,但长达数百年,持续不断地教育与指引,也在无形中矗立起了一道严密的防线,让许多人就此不敢越雷池一步。”   “我知道,”小路易抿着嘴唇说,“我上过哲学课。”这就是为什么受到越多教育的人,信仰反而不那么虔诚的缘故——国王让女巫在军队里做事,也是在他的新军里,若是以前的军队?哈,他们不是会四下逃散,就是会一拥而上,将女巫们送上火刑架,将“疯掉”的国王囚禁起来。   像是以往的那些国王和女王,也是因为自幼受到了系统的教育,虽然这些课程中必然包括神学,但同样也会有古代哲学(主要是希腊与罗马)的内容,这些兴盛于多神信仰时代的哲学课程能够让人头脑清醒,思维敏捷,不会局限于一处难以自拔。   也许有人会问,最初的大学难道不正是教会创立的么?是的,教会人士,尤其是那些尚未被酒精和女色夺走最后一丝理智的高级教师很清楚,教育是一桩多么重要的事情,他们不是不能愚民,而是无法继续愚民——在那些握着权力与钱财的人意识到知识不能垄断在教会手里的时候,他们就会开始学习(在他们没有这样的觉悟时,教会可是伪造与诈骗犯的巢穴)——教会只能抢先一步,将这个权力拿在自己手里。   “所以现在大部分人依然相信有炼狱。”路易若有所思地说。   “所有人,除了您。”提奥德里克说。   “连我也未必能够否认,毕竟也没有哪个死去的人回来告诉我们是不是真的存在炼狱,地狱和魔鬼。”国王说:“但这种思想,您也可以说是信仰,就成为了教会的无形资产,也就是说,他们可以用它来和人讨价还价,先生们,譬如赎罪券,譬如绝罚,譬如临终圣事。就和商人手中的钱币,骑士的刀剑与国王的冠冕那样,他们精心打造了一座虚无的殿堂与监狱,每个人想要做什么事之前,他都要斟酌一番,免得下了地狱,或是失去了升入天堂的资格,教士们呢,他们于此倒是无需付出什么的,除了他们的唾沫。”   小路易深深地吸了口气,之前他也隐约可以感受到一点——但今天他的父亲显然是掀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   “也许您在奇怪我们为什么要选择这个时候,”提奥德里克说:“因为您已经见过了凡俗之中的变化无常与血腥残酷,接下来就要亲眼见见非凡之中的诡异莫测了,而且就如我之前所说的,这个罪魁祸首正是您的父亲。”   “您的父亲是罕见的根本不在乎那些筹码——那些被教士们握在手里的筹码的人,他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君王都要来得野心勃勃,他简直就像是另一个凯撒,见到了就要掠夺,他无法容忍有另一个声音出现在他的朝廷甚至教堂里,他开了一个坏头,比亚瑟王更糟,亚瑟王身边只有一个梅林,而他身边——你知道的吧,他不介意接纳任何一个有能力的人。”   “于是问题就来了,”路易接着说道:“我知道人人都在盯着我,看着我什么时候下地狱,但他们等啊等,我不但没有下地狱,还得到了荷兰与佛兰德尔——那层壁垒,不,应该说是细纱,终于被我戳穿了。”   说到这里,就连提奥德里克也露出了讥讽的神色,曾经的美男子腓力四世(国王)在军事上彻底地打破了教会的幻想,路易十四则是在信仰上让教会的最后一点威严荡然无存,说起来法兰西还真是罗马教会的好女儿——一个高纳里尔,一个里根(注释1)。   “所以从荷兰之战后,各国君王都开始启用里世界的巫师为己所用了,”提奥德里克说:“巫师中有着长远眼光与睿智头脑的人不多,但他们也有凡俗之人无法取代的部分,英格兰国王查理二世的儿子,还有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的突然痊愈,大概都和他们脱不了干系,而且在这场战争中,若是您在那些国王与将军的身边看到了不像是骑士也不像是教士的存在,那些可能就是巫师。”   “而且听说那些奥斯曼土耳其人也带来了他们的大教长与教士。”提奥德里克说:“我对他们还有点陌生,所以接下来,您最好还是带着猫仔,而且最好不要离开您身边的教士。”   小路易乖乖地点了点头,提奥德里克忍不住瞥了一眼路易,小路易虽然是路易十四的儿子,又被他带在身边很多年,但从脾气和性格上来说,与他的父亲倒是没什么相像的地方:“那么我就先告辞了,两位。”他说,而后就化作了一团灰黑色的雾气,从窗子的缝隙里钻了出去。   提奥德里克也可以走出去,但房间外的走廊上全都是教士,虽然他与国王身边的教士都有默契,但要说起来,他们最好还是能不见面就不见面的好。   小路易看着雾气消失,犹豫了一下,路易从他的膝盖上抓起猫仔,放到门外,还推了推它的屁股:“稍微等会,”国王陛下说:“晚餐的时候给你鲑鱼。”他走回来,就看到他的王太子神色复杂——先前不知道就算了,现在他知道猫仔就是提奥德里克的一部分……他是能知道国王对它做了什么吧……   “提奥德里克会理解的。”路易说:“你想对我说什么?”   “父亲,”小路易说:“我还以为您会让科隆纳公爵来管理法兰西的里世界……”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路易说:“我怎么会犯下这种幼稚的错误,在我好不容让法兰西合为一体的时候,又亲手将它撕开?”   “但我只是一个凡人啊。”   “我也只是一个凡人。”路易十四说。   “并不是这样,”小路易说:“您并非凡人,我知道。”   “嗳,”路易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和我说说吧,儿子。”   今天只是恰逢其时,他不介意在他的监督下,让小路易更深地了解一下他将会统治的另一个世界,但他听到了什么?   ……   “国王是巫师?!”蒙庞西埃女公爵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正在床榻上,本来这是一个无比美好的夜晚——女公爵在连续失去了三门称心如意的婚事——路易十四、奥尔良公爵与孔代亲王之后,已经失去了寻觅一个夫婿的冲动与狂热,不过愿意向这位法兰西最富有的女继承人献殷勤的人依然不在少数,其中还有几个外国公爵与王子。   但要让女公爵说,如果法兰西还是三十年前那个疲弱乏力的样儿,她或许会考虑嫁到外国去,尤其是她的父亲不可能成为法国国王,她也不可能成为法国王后的时候,但现在的法国,强大而昌盛,繁荣且时尚,她在贵女中的地位仅次于王太后与王后,大公主,她疯了才会离开法国。   有这样的考量,女公爵绝对不会接受外国人的求爱,能够环绕在她身边的只有法国人——没错,虽然女公爵已经四十多岁了,但国王也恭维过她犹如一枚盛开的玫瑰,正是色彩最浓郁,香气最鲜明的时候,因为路易十四提前研究出了对人体没有太大伤害的化妆品,解放了巫师,对工匠与学士屡次给予荣誉与奖赏,女公爵与其他贵女不至于如以往的女性那般,为了美丽提前迎来衰老和疾病——她身躯高大丰满,皮肤光洁白皙,深栗色的头发与眼睛就像是一头母狮一般在凶狠中带着妩媚的神气,她的追求者虽然不全都出自于真心实意,但说起恭维话的时候也不是那么为难。   不过女公爵近一年来唯一的入幕之宾就只有洛增伯爵,这个幸运的科蒙家的小子,他曾是国王火枪手卫队中的一员,但因为他屡次违反国王的规定——他是那种惯于寻欢作乐,胡作非为的人,所以早在佛兰德尔之战前,他就被赶出了火枪手的队伍——之后人们经常看到他在布洛涅树林游荡,后来又不知道通过谁,他走进了凡尔赛宫,并借机搭上了女公爵。   洛增伯爵人品堪忧,但从外貌上来说,他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而且有着一副健壮的体魄,他在女公爵的房间里,在她的床榻上,经常是穿着一件宽松的亚麻寝衣,就是一件长度大略到膝盖的长袖袍子,下面空无一物,领口的绳结完全打开,露出赤裸的胸膛。   现在他就这样轻轻地靠在女公爵的身后,抚摸着她的脖颈,用呼吸摩挲着她的耳朵,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出了这句话。   ……   注释1:两者都是莎士比亚戏剧《李尔王》中的角色。   李尔王是英国的一个老传说,后被莎士比亚改编成戏剧,也是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之一,叙述了年事已高的李尔王意欲把国土分给3个女儿,口蜜腹剑的大女儿高纳里尔和二女儿里根赢其宠信而瓜分国土,小女儿考狄利娅却因不愿阿谀奉承而一无所得,前来求婚的法兰西国王慧眼识人,娶考狄利娅为皇后。李尔王离位,大女儿和二女儿居然不给其栖身之地,当年的国王只好到荒郊野外……考狄利娅率队攻入,父女团圆。但战事不利,考狄利娅被杀死,李尔王守着心爱的小女儿的尸体悲痛地死去。 第三百二十五章 风花雪月的凡尔赛(2)   蒙庞西埃女公爵背对着洛增伯爵,脸上红晕未散,眼中却结上了冰霜,作为贵女中的首领,她甚至要比王后,王太后更习惯与擅长那些勾心斗角之事,毕竟前两者有太阳王庇护,她可没有,或者说,她的地位并不在前列,她望着投在地板上的月光,莞尔一笑,就连呼吸都没不曾变得急促:“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呢?亲爱的。”   洛增伯爵轻轻地挽住她的胳膊,把她转过来,让她面对自己,“确实只是一个传言。”他假惺惺,甜蜜蜜地说道:“我一开始的时候,也感到惊奇,但夫人,近几年宫廷里一直有这样的谣言,他们说,玛利·曼奇尼是个女巫,在国王在敦刻尔克受伤的时候,险些不治,是她与魔鬼做了交易——不,应该说,是国王与魔鬼……”   “够了。”女公爵说,一边将手指按在他的嘴唇上,如果是那些对蒙庞西埃女公爵真正了解的那些人,一看到她这样做,立刻就会闭上嘴巴了,但洛增伯爵——他一直认为,蒙庞西埃女公爵如他之前玩弄过的女性那样,是个目光短浅,心性不坚的人,这句话或许也没错,因为蒙庞西埃女公爵的父亲加斯东公爵一直十分厌恶这个女儿,当然也不会关心她,教导她,她的幼年时期虽然在卢浮宫的宫廷中度过,但路易十三和安妮王后也不会如同对待自己的孩子那样去认真的教育她,不夸张地说,蒙庞西埃女公爵的很多知识甚至是跟着路易十四的大公主与大郡主一起上课后才获取的。   但要说她在政治上一无是处,那也是大错特错,她有野心,也有魄力,在发现事不可为的时候,她做出决定的时间比任何人都快——就像是国王在第一次投石党暴乱的时候回到巴黎,她毫不在乎对方是个有妇之夫,与孔代亲王你来我往,好一派郎情妾意,甚至为孔代亲王背叛了自己的父亲,但孔代亲王一旦不再有登上王位的可能,她就毫不犹豫再次投向了自己的父亲;加斯东公爵失势后,路易十四派出达达尼昂伯爵做使者,揭穿了加斯东公爵借着为她管理领地时中饱私囊的恶行,她又顺水推舟般地断绝了与父亲的关系,回到卢浮宫,甚至在加斯东公爵死后,以“奥尔良之女”的名号,为新的奥尔良公爵菲利普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排除了不少麻烦和障碍。   所以说,这位女公爵,至少是一个相当识时务的人。但洛增伯爵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也是女公爵的态度与感情迷惑了他,要说蒙庞西埃女公爵有没有被这个年轻人打动呢,当然有,在怎样令女性愉快上,洛增伯爵远胜过她之前任何一个爱人,她甚至已经想好了要为洛增伯爵谋一个职位,赠给他一大笔钱以及一个城堡,作为法兰西最富有的夫人,她绝对不会在这方面亏待洛增伯爵,但:“好啦,”她挽住了他的脖子,轻声责备道:“今晚的夜来香开得多么好啊,先生,月色如同白银一般,我们应当在床榻上倾诉爱情,而不是探讨朝政。”   如果洛增伯爵到此为止,蒙庞西埃女公爵也会在之后保持沉默,顶多为他谋取一个远离巴黎并且不那么重要的闲职,但洛增伯爵却不这么认为:“正是为了爱情,夫人。”他抚摸着女公爵蓬松的长发说道,不得不说,现在宫廷里已经开始不再流行那种梳得很紧,或是耸立起来的发髻,贵女与女官们开始如中世纪的初期法国女性那样,将头发披散下来,而后佩戴发带,小巧的冠冕,也有将头发梳成一条或是很多条辫子的——这些都是因为凡尔赛宫的套间都有了洗浴设备,虽然还是有医生固执地认为经常洗浴有损于皮肤上的屏障层,但随着太阳王的权威一日胜过一日,他的一举一动也就成为了人们追奉的时尚。   因为国王好洁净,凡是出现在他面前的人必然会将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像是原先那种擦了油脂、撒着面粉,一旦梳起来就有好几天不能拆掉的高大发髻从来就是跳蚤、臭虫与灰尘泥垢的聚集地,一位外地的贵妇人前来觐见的时候就犯了这种错误——在她头上蹦跳的虱子让路易十四脸色大变,连连后退。   不用说,当天晚上,宫廷中就流传起了关于这位夫人的笑话——人们都说,她的威力远远胜过荷兰人的舰队与西班牙人的火炮,因为这两者都没能让太阳王后退,她却做到了——这位夫人连夜逃回了自己的领地,但从那之后,只要有可能,就算是每天要付给仆役与管理蒸汽锅炉的锅炉官一笔不小的费用,凡尔赛的人们也要每天早上洗澡和洗头发。   所以渐渐地,蓬松清爽的披发逐渐取代了硕大的发髻,教士们也十分认可这种行为,因为这种发型要比之前的发髻朴素和自然多了——他们一向认为男士与女士过于热衷妆饰自己是一种近似于堕落的行为。   想到这里,洛增伯爵就不由得讽刺地一笑,法兰西虽然还是一个天主教国王,但用英格兰的亨利八世的话来说——这是法兰西的天主教,不是罗马的天主教,法兰西上至红衣主教,下至一个小小的助祭,凡是圣职人员,全都由国王任命,而非教皇,罗马教会在法兰西人的心中早就名存实亡。   这可真不能怪罗马的那些红衣亲王们,还有那位行将就木的老人会做出这样疯狂的决定来了,他们在地上的权柄原本就少得可怜了,一旦去掉了法兰西,他们还有什么?一个四分五裂的意大利?而且没有了与神圣罗马帝国分庭抗礼的法兰西,哈布斯堡的主人是不是还会如现在这样与教会互为臂助就很难说了。   洛增伯爵心不在焉地低头,埋入那把茂密的长发,他必须说,经常清洗的头发闻起来确实要比那些擦了油脂和面粉的头发好多了,而且女公爵会在沐浴时和沐浴后使用玫瑰水。   “说完,亲爱的,”女公爵推了推他:“告诉我,这又怎么与我们的爱情有关了呢?”   “因为国王必然不会答应您和我结婚的。”洛增伯爵说到这里,带着几分真实的气恼。   女公爵微微一滞……当然,之前洛增伯爵向她求过婚,但她是谁?是蒙庞西埃女公爵,欧罗巴地位最高的女性之一,她还没天真到那份上,就算是国王和大臣们同意,她也不会轻易将自己交付出去,所以那时她只是设法搪塞了过去,但现在——是她让洛增伯爵有了这样的错觉吗?或者说,天真的那个人不是她?而是洛增伯爵?   “我有证据。”洛增伯爵说。   “所以您就打算用这个来威胁陛下吗?”女公爵好奇地问。   “我并不想令您为难,”洛增伯爵说:“我若是在场,也许只会令陛下感到难堪——所以殿下,这件事情只要您和他单独说就行了。当然,”他急忙补充道:“如果他愿意成全我们,欣然同意,我们也可以决口不提那件事情。”   “哦,我明白了。”女公爵说,原来如此,如果是洛增伯爵如此说,这么一个没了她甚至无法进入凡尔赛的小人,相信他的人可不会太多,但如果是蒙庞西埃女公爵——国王的堂姐,一个与国王青梅竹马,一个几乎成为了法兰西王后的人如此说,人们就一定会相信或是半信半疑的,接下来必然会有人推波助澜,火上浇油,路易十四就算能够处理此事,也必然会焦头烂额一段时间——至于她会不会吵嚷起来,毫无疑问,那些人认为她一定会的,因为国王绝对不会允许她与洛增伯爵之间的婚事。   蒙庞西埃女公爵的领地,以及财富原本就足够庞大,加斯东公爵死去之后,国王的高级法庭又将大部分动产判给了她,国王在战争中向她借贷,后来也与超过常规数倍的利息一同返还了,甚至还赠给了她一座位于阿姆斯特丹旁的小港口。这样的财富,足以撼动一个国家。   “好吧,”女公爵含情脉脉地摸了摸年轻爱人的脸:“等路易从斯洛文尼亚回来了,我会去问问他的。”   洛增伯爵听了,就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却已身在巴士底狱。   ……   之前我们说过,巴士底狱的监狱长也是有着野望的,他的野望就是巴士底狱能够成为如伦敦塔一般令人望而生畏的监狱与处刑地——伦敦塔怎么会如此著名?还不是因为在它的塔楼里,囚禁与处死过不少达官贵胄,其中甚至包括一个国王,一个王弟,两个王后,数个公爵……他也一直期待着——上次不也有一个约克公爵被关在这里了么?遗憾的是没能处死他,他倒很愿意充当那个刽子手。   当第一王室夫人,蒙特斯潘夫人与第一贵女,蒙庞西埃女公爵联袂而来,给他送来一个犯人的时候,监狱长满心欢喜,但一知晓对方的身份,他的脸就立即微妙地拉长了——洛增伯爵,谁不知道呢?女公爵的爱人而已,虽然他一直宣称,只要他愿意,他就会和女公爵结婚,但谁都知道这不可能,国王不会答应女公爵和这样一个人结成婚事。   现在看起来,哦哦,这位先生可能要不妙了。   如果洛增伯爵还是国王的火枪手,那么要囚禁,审讯他还需要通过法院,或是国王的许可,但他现在没有任何身份,又是被秘密收押,没人会关心他去了哪儿——凡尔赛多的是这样的人。   “您们需要人手吗?”   “不必。”蒙庞西埃女公爵笑吟吟地道:“我们的仆人都很有力气。”   蒙特斯潘夫人挥了挥手,监狱长立刻就乖顺地退下了。蒙特斯潘夫人身边的仆从立刻抓起洛增伯爵,往他的头上浇冷水。   现在虽然正是最酷热的月份,但巴士底狱的地下室依然阴冷无比,洛增伯爵一下子就醒了,他在看见蒙庞西埃女公爵的时候,还茫然地微笑了一下,也许他以为这还是爱人之间的小玩笑,但他看见了蒙特斯潘夫人的时候,他的脸色就倏地变了。   “看来您认识我。”蒙特斯潘夫人说。   “我当然认识您。”洛增伯爵喘息着说。他转动眼珠,终于在燃烧的火把下看清了自己身在何处,他恐慌地看向蒙特斯潘夫人:“您背叛了我们!”   “太好了,”蒙特斯潘夫人毫不动容地说:“看来我们可以少问几个问题了。”   “能够用这个来威胁路易的也只有教会了。”蒙庞西埃女公爵说,“人是会变的,亲爱的。”她向蒙特斯潘夫人点了点头,蒙特斯潘夫人就说:“开始吧。”   “不不不,不!你们不能这样对我,夫人,您不能这样对我!我是教皇的使者!”   “如果您是教皇的使节,那么您就应该有证明,您的文书呢?”蒙特斯潘夫人厌倦地说道:“算啦,别嚷嚷了,克雷芒十世不会给您任何文件,免得被您出卖——这点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先生,现在回答我吧,除了教会,还有谁?”   “谁?”   “很遗憾,回答错误。”蒙特斯潘夫人后退一步,“不过这无关紧要,先生,我们并不是一定要得到答案。”   洛增伯爵还没能领会她的意思,他就被两个健壮有力的仆人提了起来,他们娴熟地剥掉伯爵的衣服,所有的,让他像是待宰的去毛公鸡那样赤条条地站在地上,而后在伯爵的喊叫声中抓着他,强迫他看过这个房间里所有的刑具。   现在的人们也许不知道这种行为代表着什么,事实上,在法兰西,施刑也是需要经过一个隆重的仪式,受刑人先要被剥光衣服,然后一一看过房间里的刑具,然后依照罪名,或是从小到大,从轻到重,逐一施刑。   洛增伯爵当然知道接下来他会有怎样的遭遇,他语无伦次地哀求着,嚎叫着,但蒙特斯潘夫人一直在侧耳倾听,片刻后,她摇摇头,“没什么有用的。”   蒙庞西埃女公爵莞尔一笑:“正合我意。”她指向了一件刑具:“从这个开始吧。” 第三百二十六章 风花雪月的凡尔赛(3)   猎巫活动过去也不过一百多年,虽然这些巫师中未必有多少货真价实的家伙,但客观地说,当一个年轻的姑娘而不是一个老太婆被指证的时候,观众一定分外地多,法官也会兴致勃勃,人类在创造美和毁灭美这两个方面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   洛增伯爵能够在厅堂与床帏两处满足蒙庞西埃女公爵,就注定了不会是个徒有其表的家伙,虽然无法与法兰西雕塑与绘画学院的艺术家们创作的作品相比,也是躯干精瘦,四肢修长,他的皮肤不知道是因为恐慌还是不见天日如同墙壁一般的惨白,双腿打软,站也站不起来,需要两个刽子手扶着他。   唉,诸位看到这里,可别以为洛增伯爵生性懦弱,他虽然是个小人,但能够成为国王的火枪手,就表明他不是一无是处的,他也许可以在战场上,在决斗中无惧伤口甚至死亡,但没人会不畏惧女公爵指出的那样刑具——虽然路易十四在亲政后,不公开地废除了一些酷刑,只保留了五马分尸、火烧、沸水、斩首与绞刑五种只有大罪才会受到的刑罚,但从万森城堡搬运到巴士底狱的刑具可从没束之高阁过——法兰西的国王有太多敌人了,死亡并不能威慑住每个人。   若要对一个人严刑拷打,大多会采用循序渐进的方法,但如女公爵这样,直接用可怕的酷刑摧毁敌人意志的方法也不是没有,巴士底狱的监狱长不会拒绝女公爵的要求,在不断地祈求与“上帝啊,上帝啊!”的喊叫中,洛增伯爵骑上了“马”,当然,不是那种活生生的马,而是一个截面为正三角,长度与马匹相似的木块,它被架起来,高度超过一般人的脚能够碰触到地面的距离,洛增伯爵的手被捆起来,吊在屋梁上,木楔的尖角切入他的两腿之间。两个刽子手分别在他的两只脚上拴上铅块。   “快些。”女公爵说,于是刽子手又加了几块铅块,这样洛增伯爵本身的重量,加上铅块的重量,把他的整个身体往下拽,一般男性在偶尔撞到下半身的时候都会痛得叫不出声来,现在这位伯爵最重要的男性特征却正在被缓慢地碾压,他的眼睛就和他的蛋蛋一样,正在慢慢地凸出来。   也许是女公爵露出的快意神情,又或是刽子手有意在两位贵女面前显示能耐,他们抓住了从屋梁那一头垂下的绳子,一前一后地拉起来,在几乎撕开了房间的惨叫声中,就像是在马背上“驰骋”的伯爵没一会儿就血肉模糊,不管怎么说,无论男女,那里都是最脆弱的,血沿着三角体的两侧往下流,在烛光中乌黑发亮,他的脚在空中摇晃着,连带着下面的铅块。   对伯爵来说,也许有着几个世纪那么长的几秒钟过去了,他绝望地向前一挣,头往下一垂,昏了过去。   监狱长一直在一边瞪大眼睛瞧着,伯爵才昏过去,他就娴熟地拿着一个有着很长壶嘴的酒壶,交给刽子手,让伯爵嘴里一插,“这是加了蜜糖、压片、柠檬和盐的酒。”他说:“看着吧,马上就醒。”   伯爵确实立刻就醒了:“饶恕我吧,”他一睁开眼睛就气息奄奄地说道:“饶恕我吧,圣母啊,饶恕我吧。”   蒙庞西埃女公爵冷漠地看着他:“你可以愚弄我,欺骗我,”她说:“但你不该……”她在这里思考了一下,因为洛增伯爵并不能威胁到路易十四,她的堂弟,法兰西的太阳王:“你只是一条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但我不能饶恕任何叛逆,包括我的父亲,你当然不能例外,亲爱的,但你可以选择,是经受了长达数天的折磨后体无完肤地死去呢?还是痛痛快快地说出所有的东西,让刽子手一刀切开你的喉咙,或是折断你的脖子呢?”   女公爵的话让伯爵露出了绝望的神色,他一开始确实想着能够说服女公爵,祈求她的怜悯,从而逃过一劫的,但女公爵这样平静的表现——甚至没有大叫大嚷,就说明她已经过了情绪最为激烈和容易被动摇的时刻,也许把他送到巴士底狱之前她就已经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   “我可以说出所有的事情,”伯爵说:“但我希望能够如同卡拉伦斯公爵那样体面的死去。”   克拉伦斯公爵乔治是英格兰国王爱德华四世的弟弟,曾经反叛国王,爱德华四世就如同罗马人那样将他浸在葡萄酒里溺死,蒙庞西埃女公爵看了一眼身边的蒙特斯潘侯爵夫人,蒙特斯潘略一沉吟,就答应了下来:“你还能得到一个医生和神父,”不然单失血和痛苦就能把他弄死:“不过你可以想想,伯爵先生,当你在黑暗的房间里遭受酷刑,等待死亡降临的时候,那些唆使您的人可还好好地享受着他们的荣华富贵呢。”   蒙特斯潘夫人的话音方落,蒙庞西埃女公爵就看到伯爵的眼睛里迸发了比之前更加深刻的恨意,无论那些人向伯爵许诺了有什么才让他有胆量去推动这桩同时针对女公爵与国王陛下的阴谋,现在他肯定拿不到一丝半点,甚至还受了那么大的屈辱与痛苦——蒙特斯潘夫人侧身与蒙庞西埃女公爵说了什么,女公爵转过头去:“您难道不知道我已经准备赠送给您一座城堡,几份地契,还有一个不错的职位吗?”   洛增伯爵已经被解了下来,他两腿之间一片狼藉,具体点来说就像是一个被捣烂的羊腰子布丁,全靠监狱长不停地为他喝酒,才能勉强保持清醒,一听到这样的话,他就更加懊悔了。   女公爵没有再说什么,就走了出去,蒙特斯潘夫人在几分钟后跟了上来,与面罩寒霜的女公爵不同,这位夫人依然面若桃李,双眼亮如晨星,就算是女公爵深谙内情,也不由得迟疑了一会——蒙特斯潘夫人美得简直就像是第二个弗里尼。古希腊的名媛弗里尼曾经因为被控亵渎神明,而被送上雅典法庭,这个罪名是能够致她于死地的,但她的辩护人只是脱去了她的长袍,让她美丽的胴体暴露在众人眼前——法庭中有五百零一个法官,他们一致认为,让这样的美消失才是亵渎神明。   现在的蒙特斯潘夫人也是如此,哪怕蒙庞西埃女公爵是女人,对着她的时候也升不起嫉妒之情,哪怕她知道蒙特斯潘夫人还充当着国王的匕首也是如此——宫廷中的不少人都知道这位夫人是个心狠手辣之人,但从内心深处涌出的怜爱之情还是让女公爵邀请夫人和她坐同一辆马车回凡尔赛。   “奥古斯特怎么样了?”在回程中,蒙庞西埃女公爵问道,奥古斯特就是蒙特斯潘夫人为路易十四生下的那个儿子,但与科隆纳公爵,甚至哈勒布尔公爵不同,国王陛下对这个孩子十分冷淡与苛刻,甚至没有见他一面就御驾亲征了——当初两位公爵出生的时候,宫廷内举行的小小庆祝会也没有落在这个孩子身上,国王的态度就是大臣与贵族们的指向标,他们默契地忽视国王的新生子,就像是蒙特斯潘夫人只是到枫丹白露去度了一个假,甚至王太后也从来不提此事,奥古斯特这个名字还是蒙特斯潘夫人自己起的。   “他很好,殿下。”蒙特斯潘夫人说,她自认已经得到了想要的一切,但孩子出生后,一股无法言说的嫉恨还是席卷了她的心身,为什么?她并不比玛利·曼奇尼或是拉瓦里埃尔夫人差!从容貌,身材到对国王的助力,她都要远远超过她们!但路易十四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她们这边,蒙特斯潘夫人没有蠢到看不出路易的意图,路易十四有意压制这个孩子,就是警惕她会利用手中的权力作乱。   “等陛下从斯洛文尼亚回来就好了。”蒙庞西埃女公爵安慰说:“我在吉维尼有一座庄园,”原本她是想把它送给洛增伯爵的:“我把它送给你,”她温和地说:“你有时间可以带着奥古斯特去待一段时间,那里风景很美。”   “万分感谢,”蒙特斯潘夫人说:“可惜的是在国王陛下回来之前大概不可能,殿下,如果没有必要,”她打开扇子,遮住自己的半张面孔,同时看向窗外:“您最近不要离开凡尔赛,如果想要到别处走走,那么也别来巴黎。”   看来巴黎又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女公爵叹了口气,与凡尔赛不同,巴黎的民众——正如路易所说,是一群三心二意又擅长忘恩负义的暴徒,他们也许永远不会满足,她知道一直有人抱怨国王宁愿启用外国人(绍姆贝格)和乡下人(凡尔赛人)也不愿意启用巴黎人,他们似乎已经彻底地忘了他们曾经两次武装暴动,将国王赶出巴黎。   要她说,路易已经尽可能地公正了,巴黎虽然失去了原先的政治地位,但也得到了从荷兰那里夺来的桂冠——之前路易十四摧毁了荷兰的阿姆斯特丹又在巴黎重建了另一个金融中心的行为,让那些不愿意看着他们手握的证券与汇票作废的商人成群结队地跑到了巴黎,随着证券交易所与新的中心银行打开大门,整个欧罗巴的黄金白银似乎都在向着巴黎流淌。   与此同时,国王在巴黎开设的四座艺术学院,又一举奠定了巴黎作为整个欧罗巴甚至更广大的地域(殖民地、奥斯曼土耳其与俄罗斯等地)的时尚王者地位,甚至有人说,意大利的文艺复兴事业已经被法兰西的巴黎继承了。   有时候女公爵也很难理解这些人在想些什么,也许巴士底狱的监狱长与刽子手忙碌起来之后,他们才会开始怀念此时的平静生活吧。   ……   路易十四接到渡鸦传来的讯息时,已经不太在意了,王太子小路易的身边虽然没有被渗透进什么心怀叵测的人,但在他为学院忙碌的时候,也确实有些怀着恶意的人接近了他,不过作为一个父亲,路易一向很谨慎,他们没有找到挑拨离间的机会,就向小路易提起了路易曾经差点成为一个巫师的事情——也许他们以为小路易会因此畏惧自己的父亲,进而疏远和烟雾。   但路易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小路易成为一个虔诚的教徒,特蕾莎王后也不是一个蠢人,比起畏惧,小路易更感到好奇,他有段时间还在考虑自己会不会成为一个巫师,“当然不会,”路易说:“那是有原因的。”   当时他尚未亲政,敦刻尔克是他的第一场战役,远离巴黎与凡尔赛,远离主教和王太后,身边没有太多可信的人——当时的伤势又不是一般的医生可以治愈的。   “那是什么感觉?”小路易忍不住问。   “一种,奇妙的感觉,”路易说:“并不坏,亲爱的,那是另一种仿佛能够凌驾于所有人之上的感觉——他们都是凡人,你是巫师,你能够做到他们永远做不到的事情,你可以飞翔,也可以用手指头点火,还能够操控动物和魔怪——如果我不是国王,如果我是菲利普而菲利普是我,我想我会留在里世界。但并不因为力量或是别的什么……如果菲利普是国王,那么我就要设法为他收服那个陌生的地方。”   “就像叔叔,还有科隆纳公爵现在做的那样?”   “嗯,”路易十四说:“因为一个国家一旦分裂,就会发生十分可怕的事情——就像是一头巨兽遭到肢解,无论它的头脑与意志有多么强大,没有躯体就只能徒然地哀嚎,甚至会因为腐烂的伤口而逐渐变得虚弱,最终倒下——所有,所有的分裂都是如此,无论它多么细微,或是多么有必要,又或是出于某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像是信仰啊,人种啊,或是地区,贫富,地位等等……”   “所以,”路易说:“我可以宽恕任何一个敌人,哪怕他曾经想要杀死我,或是已经杀死了我所爱的人,但我,还有将来的你,唯有一种罪恶绝对不能宽恕,那就是任何敢于切割法兰西的人,无论他是为了什么。” 第三百二十七章 萨瓦河   虽然已经成年,但王太子小路易要体会到路易十四话中深意的时候可能还要到很久之后——这是时代的人们依然无法理解什么叫做统一的国家和民族,遑论为之战斗而死,这涉及到从古希腊,古罗马时期就深植在人们心中的民主(并非现代民主)、分封与因为婚姻、战争甚至买卖不断转换的领地所有权(大至一个国家)方面的种种问题。   路易十四为什么要建造凡尔赛宫,为什么要在佛兰德尔与荷兰大胜之后建立四座艺术学院,为什么要宽恕那些胡格诺派教徒,为什么要让蒂雷纳子爵与他的三子哈勒布尔公爵前往荷兰与佛兰德尔,正是因为他实在无法继续忍受这些这些名义上的臣子,实质意义上的诸侯,在遥远的东方,就算是孩子也知道要进攻必须握紧拳头,这里的爵爷与骑士却总是渴望着将这个国家四分五裂。   虽然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这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但可想而知,如果没有一系列战场与商场的胜利为国王争取了发言权,法兰西的路易十四也不过是另一个利奥波德一世——就连自己的国家遭到威胁都必须仰仗朋友乃至敌人的援助。   “不过不必太急切,”路易握了握儿子的手:“我要交到你手上的,必然是个完整而又强大的法国。你……”他想了想,没有继续说下去,三个儿子中他最爱的是小卢西安诺,也就是科隆纳公爵,但最偏向的莫过于小路易,小路易将来要承担的职责也必然要比其他的孩子更重,他甚至很有可能被人称之为一个平庸之辈——因为太阳王的光辉若无意外还能照耀欧罗巴半个世纪,而如今路易十四就已经有了荷兰、佛兰德尔与法国,还有一大片殖民地,一支无人可比的陆上军队,留给将来的路易十五的余地已经很少了,但他还将继续开拓下去,步伐不停到最后一刻。   路易对这个孩子有期望,也有愧疚。   ……   王太子小路易也许还无法了解路易十四,一个国家只能有一个声音的严苛要求,但现在的沃邦将军,绍姆贝格元帅与亨利伯爵,还有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却已经深深地领会了其中的深意。   尤其是沃邦,他固然是在孔代亲王麾下出身的,但孔代亲王治理军队也算是颇有手腕,等到了路易十四麾下,慢慢地他就被宠坏了——当然,这里所说的被宠坏了,纯粹针对一个军人而言,他习惯了如同战旗一般无言但坚定地矗立在身后的国王陛下,习惯了卢瓦斯侯爵一手创立的畅通无阻的后勤补给,习惯了精良的军械与充足的马匹,习惯了精神奕奕,装束整齐,严守军规并且意志坚定的士兵……   他在固守卢布尔雅那的时候,因为身边几乎全都是法国士兵,他还不觉得什么,但等到撤过萨瓦河,融入联军之中,他就像是从一座宏伟洁净,井井有条的宫殿一下子进入了一座混乱不堪,肮脏发臭的贫民窟。   到处都是人。   这些人,你甚至不能称他们为士兵——比沃邦之前在卡姆尼可看到的还要差,因为游荡在卡姆尼可的至少还是将军与诸侯的亲兵,他们中的一些看上去就像是乞丐,一些看上去就像是疯子,还有一些看上去就像是盗匪,他们别说武器,甚至衣衫褴褛或是索性一丝不挂,只在身上胡乱过着一些皮毛或是布料。   沃邦的队伍穿过所谓的营地时,他们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们的衣服、火枪、马匹和马车,特别是那些受伤的人,一个鞑靼人跑上去和沃邦说了什么,沃邦命令所有的士兵拔出武器,并且在伤员马车边布置了更多士兵,才避免了之后的惨祸——一部马车边的护卫略有疏忽,马车上的伤员就立刻被拖下车,他们见此大惊失色,立刻冲上去用枪托打,用刺刀刺,才将人从那群士兵堆里抢回来。   抢回来的伤员在几十秒里就已经是赤光光的了,他的丝绸内衣,他的漂亮裤子和外套,他的靴子,袜子,他脖子上的十字架,就连身上的绷带也被割断抢走了,伤口崩开了不算,等他回到城堡里,才发现自己漂亮的栗色头发也被切走了一大绺。   因为头发也是可以卖钱的。   他后来说,他毫不怀疑如果其他法国士兵没有把他抢回来,那些人或许会就这么生吃了他也说不定,他也让别人看了身上的咬伤。   像是这样的人还有很多,也正是因为出了这么一回事,沃邦在之后的行程中保持了沉默,哪怕他看到自己设计的战壕、地堡与防护墙要么就是粗制滥造,要么就是根本不存在,那些水泥、铁制工具、甚至泥沙等等,都能换成钱,而那些士兵宁愿在之后的战斗中死去,也不愿意在工事上耗费力气。   他们怀抱着一丝侥幸——他们与奥斯曼土耳其人间隔着一条萨瓦河,之前他们焚烧了所有能够搜索到的船只,也许那些异教徒根本过不了河呢,就算能过河,也已经精疲力竭了呢,就算他们还有力气挥刀开枪,死的人也未必是自己啊,何必让自己这样辛苦呢。   沃邦眉头紧蹙地穿过了所谓的联军前沿,他一回到卡姆尼可,就去觐见国王,要求国王后撤到更远的地方。   “我怀疑只要奥斯曼土耳其人过了河,他们就能长驱直入。”沃邦毫不客气地说。   一边的绍姆贝格有点脸红,但他之前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人,当然知道那些雇佣军是什么德行,尤其是被安排在最前沿的,肯定是最糟糕,最没有价值的那种,他可以想象这些人已经做好了一开战就逃跑的准备,而利奥波德一世也一定为他们准备好了足够的督战队。   “您可以不相信我们的盟友,”路易说:“但您要相信您为我营造的防御工事啊,我亲爱的朋友,如果您认为周围还有比城堡山更安全的地方,那您就指出来吧。”   一旁的亨利伯爵之前还有点忧心忡忡——为了他父亲路德维希一世,这下子也要笑起来了,毕竟城堡山经过了沃邦长达数月的加固,几乎等同于重建,这里有储藏了大量的食物与军火,有足够多的士兵,还有来自于深深地下,不虞污染的水源。他甚至敢保证,这座城堡可以保证三个月内绝对不被攻破,而且法国的预备军就在边境,随时可以开拔。   “而且我也不能离开,”路易说:“您们都没忘记,我是这里的统帅吧。”   众人齐齐俯身一礼,路易十四要与利奥波德一世争夺这个统帅的位置,正是为了保证利奥波德一世无法做那个鹬蚌相争中的渔人。   “恕我直言,”王太子小路易大胆地说:“父亲,利奥波德一世对我们,对法国从来不曾抱持一点善意,将来也必然会是我们的敌人,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来援助他呢?”   路易往桌上一靠,支起了自己的下巴,“冠冕堂皇地说,这是信仰之战,我们是天然的联盟,作为天主教国家,面对异教徒的时候当然应该放下成见,一致对外。”   “不那么冠冕堂皇地说呢?”   “我要看看利奥波德一世的力量,看看他盟友的,看看奥斯曼土耳其人的——也看看我们的,这是我们的士兵和将领第一次遇到的战争——我是说,沃邦,”他突然叫道,沃邦连忙站直了身体:“在这之前,您也没有想到过这种场景吧。”   “完全突破了我的想象。”沃邦说。   “对着敌人,无论怎样的想象都是没用的,”路易说:“唯一的办法就是去亲眼看,亲耳听,亲身感受。”他按住小路易的肩膀:“虽然我应该把你送回巴黎,但之后的战争我还是希望你能看看。”   “陛下……”在场的人异口同声,也相当一致地露出了不满的神色。   “先生们,”路易十四说,“你们觉得王太子下次看到这场盛大的场面会在什么时候?他还是如现在这样,只是一个旁观的看客吗?他还能说,我要回巴黎吗?”   “但是陛下……”   “奥尔良亲王还在巴黎。”路易淡淡地所说:“如果您们确实对我,对您们自己,对王太子毫无信心——那么我告诉你们,巴黎还有第三继承人与第四继承人。”这句话实在是太沉重了,没人敢接话,倒是王太子小路易站了起来:“我能够体会到各位的心情,考虑到你们的烦忧,但我在这里要支持我的父亲,我的国王,我已经成年,下一场战争我可能就是统帅,我必须留在这里,先生们,我相信您们能够保证我与父亲的安全,我将和父亲在一起,目睹您们为法国取得胜利!”   路易安慰地摸了摸儿子的肩膀。   “那么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他转向小路易:“你现在回你的房间去,好好休息。”   王太子小路易知道接下来的事情不是他能参与的,就向国王鞠了一躬,退下了。   路易之前让沃邦去了卢布尔雅那,可不是想要炫耀什么,正是为了避免这位得力的将军与他的军队被强行卷入之后混乱无序的大战中——他看到的当然要比沃邦更多,他的密探们每天送来的情报都能堆满一整个房间——主要是联军中太混乱了,正所谓“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利奥波德一世麾下没有多少可以直接指挥的军队,他仰仗的还是几位强大的诸侯,而这些诸侯下的爵士与骑士也是各怀心思——不一定是坏心思,但就算是好心,无法服从命令的士兵也一样会导致最坏的后果。   这里就能看出职业军队与雇佣军的最大差别了,职业军队中的将领可以将自己的意志贯彻到最小的一个小队,雇佣军中连最高等级的团长和队长都未必会遵从统帅的命令——他们接受的命令往往都是广而泛之的,像是守住一个村庄什么的,也只有如此,越是精密的机械就需要越是坚硬的齿轮,这些人是不是能够完成任务还在两可之间,别说让他们去做什么类似于迂回转向分散聚合之类的复杂工作了。   “知道奥斯曼人有什么好吗?”路易说:“他们的军队只有一个声音——大维齐尔。”   联军的数量原本就无法与奥斯曼土耳其的大军相比,他们这里的声音又太多。   沃邦点点头:“奥斯曼土耳其人没有什么战术,但他们的士兵悍不畏死。”   “只要有大维齐尔,”路易说:“他们会战斗到最后一个人。”   “这是一种奇怪的传统,”绍姆贝格说:“所以一般而言,奥斯曼土耳其的敌人会着重打击中营。”   “也是被数个强大的军团紧紧包围着的地方,就像是被花瓣包裹着的花蕊。”路易说:“所以我让沃邦作为先锋,去了卢布尔雅那,我的将军也不负所望,为我取得了辉煌的胜利。”   “这都是因为您给了我足够的火药和水泥。”沃邦说。   “但只有你欣然从命,”路易说:“我已经展现了我的诚意,所以他们无法要求我们做得更多,于是这些胆小的恶人就开始胁迫路德维希一世陛下了。”   说到这儿,亨利伯爵不由得面露愤怒与忧虑之色,作为根基不稳的波兰国王,要慑服那些大贵族与施拉赤塔,在与异教徒的战斗中获得胜利,毫无疑问,是最好不过的手段,但问题是孔代亲王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虽然身体强壮,但已经从巅峰落下,“明天起你就到你父亲那里去。”路易说:“带着药物和巫师。”   波兰也有巫师,但这些巫师孔代可不敢用。   “还有绍姆贝格元帅,明天你的任务就是为路德维希一世掠阵。”   绍姆贝格站起来,微微鞠躬,然后坐下。   “沃邦和我留在后军。”路易又对亨利伯爵说:“你去和你的父亲说,明天你们可以试探性地进攻,但我不认为我们的胜利会来得这样轻易,不过没关系,只要生命无虞,我们还可以尝试很多次,奥斯曼人的大维齐尔可未必能够如此。”   “您觉得我们可能要固守卡姆尼可吗?”   “这是最大的可能。”路易说:“与二十五万人正面对抗,除非我疯了。”   坚壁清野可不止是搬走或是焚烧所有的粮食,往水源里投毒,萨瓦河上下游一百里内所有的船只都被收拢并且凿穿了,大维齐尔艾哈迈德的哨探早就传回来这个消息。   于是巫师们的渡鸦就看到了这一景象。   数以千计的奴隶——几乎都是年轻的男性,他们都是奥斯曼土耳其人从邻近的村镇劫掠而来的,往常的时候,在战争中获得的城镇都是属于大维齐尔的,也就是说,城镇里有钱势的人只要奉上足够多的赎金,他们还可以继续以往的生活,但因为联军的提前清洗,奥斯曼人的补给线变得又长又远,大维齐尔也不再玩那套宽容开明的把戏了,所有的基督徒都遭到了灭顶之灾,老人和孩子是最先被杀光的,接着是女人,然后男性,这种以往最受欢迎的奴隶全都归了军队。   有几个大胆的奥斯曼随军商人和士兵违背了大维齐尔的命令,想要偷偷将一个漂亮如同明月的男孩送往伊斯坦布尔,他们以为这算不得什么——毕竟漂亮男孩在伊斯坦布尔的价格已经高到一个非常可怕的地步了,尤其是这场战争注定了他们无法获得太多的奴隶,这个价格可能还要往上走。   他们贿赂了不少人,但这件事情被早就监视着每个人的大维齐尔的耳目发现了,在所有人的注视下,那个奴隶被活活烧死,士兵和商人被剥掉衣服,充入奴隶的队伍。   穆特菲里卡的骑兵身着鲜艳的衣服,在帐篷与帐篷间飞驰,不断地重申着大维齐尔的命令,还有他的许诺,他许诺不但之前的卢布尔雅那,之后的任何一座城市,归去时的任何一座城市,他都不取分文,他还愿意拿出苏丹给自己的赏赐,分给这里的每个士兵。   大维齐尔的侏儒和侍从,还不断地走到士兵前,描绘那些天主教国王与爵爷头上戴着的黄金王冠有多么闪亮,身上的皮毛大氅有多么柔滑,身边的女人又多么丰满漂亮,宅邸有多么豪奢,他们吃着的都是肥美的鹿肉,喝着的都是香甜的葡萄酒,他们每个都价值一座城市乃至一个国家,只要抓到其中的一个,不但能够得到多如树叶的赎金,还能获得官职和封地。   就算是抓不到那些国王,能够抓到一个骑士也足够他们发达了,那些闪亮的盔甲,那些精美的火枪,那些高壮的马匹……每一样都可以在伊斯坦布尔卖出一笔可观的价钱,还有骑士的赎金,或是索性作为一个奴隶卖掉——都可以,都可以!   去吧,去吧,去打仗吧,赢了你就能得到一切,去到天堂,输了也没关系,一样可以上天堂,有数不清的处女等着你去恩宠!去吧,去吧,去吧!   这样的话语固然会让贵族们或是将领们嗤之以鼻,但对于那些几乎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可怜人来说,简直就像是一针强心剂,他们的眼睛鼓了出来,鼻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就算是因为很长时间没有好好地吃上一顿而面颊凹陷,面孔上也浮起了一层鲜红的幸福光泽。   他们挥着鞭子,木棍,以及任何随手可以拿到的东西,毫不吝啬地抽打着这些新的奴隶。   这些奴隶都是刚刚被劫掠到军队中的,他们不像是那些经过了长期劳作而变得虚弱的老奴隶,就算是经过了好一番饥饿的折磨,他们依然有力气在刀剑的威胁下拖动水泥块。   大概沃邦也不会想到,他之前丢在道路上阻碍奥斯曼大军行进的水泥块,在把它们搬开后,大维齐尔并没有就这么把它们丢在路边不管,他命令士兵和奴隶从两旁的林地里砍下树木,去掉树皮,截断头尾后把它们滚在水泥块下面,用这样的方法一路让它们一路追随着大军走。   这种方法曾经被古埃及人用在搬运建造金字塔的石块上,那种石块一般重量在两吨左右,沃邦浇筑的水泥块大小约有两立方,重量巧合般的与金字塔石块相似——但与曾经的埃及人奴隶不同,奥斯曼人的奴隶可喝不到啤酒吃不到面包,他们相互残杀,或是等着身边的同伴倒下,而后分食他们的尸体,他们麻木不仁地拖着沉重的水泥块,一路步伐不停——虽然在这场战争中有这样的记录,但后来人们实在是很难相信居然有二十多块这样的大水泥砖被运到了萨瓦河畔。   路途中有多少奴隶因此而死无人知晓,但有士兵因为臂膊无法抬起而找到教士求助,他并不是因为搬运石块或是木头,而是因为要持续不断地从绳索下拉出就地倒下再也无法起身的奴隶导致的。   到了两百多年后,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终于彻底消亡的时候,人们还能在萨瓦河边看到这些水泥块的残余。   现在的大维齐尔艾哈迈德却完全想不到之后的事情,他只能关注眼前,这里是方圆百里之内萨瓦河最狭窄的地方,只有三百尺,他也看到了对岸的工事与军队,桥梁被拆除,船只被凿沉,他却毫不在意,只是挥了挥手,他的侍从飞快地跑下去发出命令——残余的奴隶与那些被雇佣的士兵开始忙碌于砍下更多的树木,把它们运到河边。   河边沿着帐篷一路排开的正是大水泥砖,它们看上去就像是一行寡言少语的战士,帐篷被割开,编成结实的牛皮绳。这些绳子用来固定木杆做成的筏子,这些筏子相互连接着一起,然后被一群强壮的鞑靼人推下水,河水立刻把它们推往东南方向——木筏群上的牛皮绳一端固定在水泥块上,它立刻被绷得笔直。   一些牛皮绳断裂了,一些没有,艾哈迈德立刻命令砍掉那些奴隶的头——如果那些断裂的牛皮绳是他们编制的。然后剩余的奴隶被迫继续编出更多的牛皮绳。   更多善于游泳的哥萨克人跳入水中,他们身上只有刀剑和斧头,面对着的却是工事与火枪。   在明亮的正午阳光下,这群哥萨克人无畏地向前冲去,一个倒下了,两个倒下了,但第三个就有可能冲开防线——沃邦当初的忧虑可不是无的放矢,如果联军按照他的要求老老实实地挖掘了符合标准的战壕与筑起工事,奥斯曼人的攻势还不会如同烧红的刀刃切开凝结的牛油一般顺利,但他们的懈怠最终导致了他们的大败。   哥萨克人可不止这一批,更多的哥萨克人游过了这三百尺,他们的肩膀上套着绳索,一上岸就开始拉起它,将绳索彼端的木筏拉向自己——说来可笑,如果没有那些敷衍的工事,他们或许还很难找到固定绳索的东西——这里毕竟是宽阔的河滩,但有了这些没能保护联军士兵,却为奥斯曼人提供了方便的水泥块垒,他们可以直接将铁锚扎在那些东西的缝隙与沟壑间。   从天空俯瞰,萨瓦河就像是一台空荡的织布机,哥萨克人正在卡上一根根纵向的丝线,木筏就像丝线上的珠子,一颗颗的连缀在一起,它们被固定拉直后,就有更多的士兵进一步予以加固,奥斯曼人的教士给予祈祷,军乐队奏起音乐,数之不尽的士兵就如同蚂蚁一般急促但有秩序地从木筏组成的浮桥上跑过。   “这些浮桥可没办法让火炮通过。”艾哈迈德对大教长说。   大教长严厉地看了他一眼:“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保证我们勇悍的士兵不被魔鬼的诅咒伤害。”   “是为了对基督徒的胜利,”艾哈迈德说:“苏丹是这么说的。”   大教长蹙着眉毛看着他,但艾哈迈德只是一动不动地等待着。   “莫桑,你跟他去。”大教长终于移开了视线。   莫桑是个教士,不久前他的弟弟才死在艾哈迈德的帐篷里,他向大教长鞠了一躬,就跟着艾哈迈德走了。   ……   “那些奥斯曼人在喊些什么?”一个雇佣兵团长不满地问道。   他的副手递给他一个望远镜,脸色非常难看:“他们的火炮通过了浮桥,他们正在欢呼。”   这怎么可能!?雇佣兵团长几乎要尖叫起来,但事实如此,这些奥斯曼魔鬼正在向他们涌来。   利奥波德一世对这些雇佣兵的德行确实十分了解,那些督战队并非虚设,他们逼迫雇佣兵们向前,与奥斯曼的阿扎普步兵们撞击在一起,这是一股可怕的洪流,虽然雇佣兵们原先计划着逃走,但事实上一旦被卷入其中,几乎没人可以有这个机会和时间,他们几乎无法呼吸,只能大喊大叫着挥舞刀剑——火枪在这个时候几乎没有用,因为就算是最新的连发火枪也只能打到两三个敌人,而且火枪造成的伤害很难让这些阿扎普们感到恐慌——只有刀劈斧砍,血淋淋的残肢,流淌的内脏,凄厉的嗥叫才会让他们改变去路。   这些雇佣兵们一旦倒下,就会有几个阿扎普扑上去搜罗他的东西,然后就是新的斧头或是刀剑砍在他们身上,之后又是另一些人为他们报了仇。鞑靼人与哥萨克人骑着马,举着火枪,不断地游荡在阵地之外,寻找着突破的机会,他们看到了督战队,就想要击溃或是驱散他们,因为没有督战队,这些雇佣来的士兵就会逃走。   但利奥波德一世的督战队可不同于这些雇佣兵,在这里要提醒一句的是,督战队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都是一些贪生怕死之辈,他们是将领的可信之人,装备和补给都是最好的,而且他们与奥斯曼人始终间隔着雇佣军的军队,他们间隔着混乱的人群遥遥相望,就像是围绕着羊群相互警惕的狼和犬。   在雇佣兵的队伍里还有一群可怜的人,他们就是原先高地上的牧民,因为他们对劫掠和侵占他们家园的联军感到不满,有意将奥斯曼人的克里米亚鞑靼人引入了卡姆尼可,还差点阴差阳错地伤害到了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的王太子。   那两百多根穿刺柱只能说是效力于法国人的鞑靼人的报复,联军的报复是将他们所能搜寻到的所有牧民全都赶到了这里,他们手中除了棍棒之外没有任何武器,面对着奥斯曼人和身后的督战队,他们无论向前向后都是一个死。   这些牧民中也许还有人孤注一掷——比起奥斯曼人,这些外来者显然更可恶,但战斗一开始,就由不得他们了——奥斯曼的阿扎普根本不在乎你是被迫的还是自愿的,所有挡在他们面前的东西都要被摧毁!   这片战场几乎要经过容纳不了更多的人了,但浮桥上还是不断地有士兵涌入这里,一些士兵甚至从桥上跳下来,从齐腰深的水里湿漉漉地爬上河滩,甚至有人无法按捺心中的血性,挥刀砍向自己的同伴。   这样的状况可能就持续了十几分钟,与诗人们想象和描绘的完全不同,整个战场就像是被成群的野兽践踏和撕咬过,督战队已经后撤,留下绝望的人群,有人哀嚎着投降,但屠杀一直到大维齐尔艾哈迈德发出命令才停止。   此时战场上属于联军的已经没有多少人,就连受伤的人也很少,他们都死了,尸体在河滩上铺设成一条绚丽的长毯,阿扎普们有条不紊地剥索着他们的战利品,就和那些雇佣兵对沃邦的伤员做过的那样,这些死去的雇佣兵也难逃被掏空最后一点价值的命运。   火炮没有在这场战役中发挥作用,没关系,之后还有机会,这里距离卡姆尼可不远。   这场胜利让奥斯曼人的军队士气大振,直到他们看见了卡姆尼可。   在中世纪,几乎所有的城市都有着又高又厚重的城墙,不然无法抵御敌人或是盗贼的劫掠,卡姆尼可也不例外,沃邦没有费心去重新修筑城墙,只在原先的城墙外增设了棱堡与外城墙,因为时间紧迫,也不需要考虑费用与善后事宜,这些棱堡与城墙都造的粗糙而且笨重,有些地方甚至不太合理,但这份粗糙笨重与不合理全都是为了增加这座城市的防御,正确地说,增加对奥斯曼人的防御设置的,反而给了城内守军很大的安全感。   在看到棱堡和伸出的火炮炮口的时候,大维齐尔艾哈迈德的喜悦就消失了,奥斯曼人的帐篷重新在城墙下如同连绵的菌类那样铺展开,大维齐尔的帐篷是最显眼的。   “围绕着他的是耶尼切里、穆特菲里卡与西帕奇。”安沃说。   王太子从塔楼上往下俯瞰,虽然知道这些敌人不可能攻入这里——他相信自己的父亲,但这样的情形——他一边感到头晕目眩,一边感激自己最后还是决定留下来。   奥斯曼的二十五大军当然不可能都在这里,这里可能有几万人,那已经是密密麻麻,如同覆盖了整个大地般的数量,他们看似浩浩荡荡,永无止境,他们在夜晚点起火把,就犹如天上的星辰跌落在地上。   这是一种让人看了,会觉得浑身发麻的景色。 第三百二十八章 卡姆尼可会战   与人们想象的不同,这样庞大的会战在开始的时候超乎寻常的无聊。   联军已经决定据城自守,而奥斯曼人也无法绕开卡姆尼可,诸位都应该记得卡姆尼可一侧的高地,如果奥斯曼的大军敢于无视联军的军队从洛伊布尔山口进入奥地利,进而北上威胁维也纳的话,那么联军可以如同截断一条大蛇那样截断他们的大军,封死他们的补给线,也许无需战斗,他们就会溃散在奥地利境内。   所以说,斯洛文尼亚才是联军与奥斯曼人决定的战场。   路易十四与沃邦,或是任何一个曾经与奥斯曼人作战过的欧洲将领,都知道奥斯曼人在战术上数百年来几乎毫无进益,他们那种除了苏丹之外就是苏丹的奴隶,畸形至极的政治体制让他们无法立起一支正规的现代军队,他们的军队虽然如同巨兽,但也只是一只臃肿愚笨的巨兽,与之相对的,就是他们在军备上依然在不断地进步。   奥斯曼人在卡姆尼可城外驻守下来之后,他们就开始有条不紊地构筑工事,挖掘壕沟,制作攻城车,奥斯曼人的攻城车采用了最新的金属连接件,在大维齐尔艾哈迈德的威胁与诱惑下,它们很快地在城外矗立起来,每座都有城墙那样高,最底层的基座有一座房屋那样大,最顶端也可以容纳十个以上的士兵,攻城车的最上方是吊起的小桥,一旦攻城车可以靠近城墙,它就会被放下,躲藏在攻城车里的士兵就会沿着攻城车里的旋梯飞快地跑上顶层,攻入城墙。   这样的攻城车已经立起了三十座,但艾哈迈德并不觉得足够,他的总管发疯也似地催促着——幸而在开战之前,这里有太多的人手,太精细的工作他们没法干,但为攻城车等器械准备材料还是可以的,大概有数千人提着斧头进了附近的森林——在战争结束之后,这里有好几年都很少能够看见野兽与人烟,因为林木几乎都被奥斯曼人砍伐一空了。   金属连接件被消耗一空后,用来固定这些木头的就只有牛皮绳索了,数以百计的帐篷都被拆掉了,它们的牛皮被蒙在攻城车上,浇上水后可以防备火油与箭矢。加上之前用来固定木筏与铺设浮桥的牛皮,有近万人没了帐篷。   但这样的行为,让一些聪明人心头戚戚,艾哈迈德无疑是在告诉他们,只有攻下卡姆尼可,他们才能有一席栖身之地,否则就只能如同野兽一般在荒地里喘息休憩。不过时间也不允许他们继续想下去了,因为在抵达卡姆尼可的第三天一早,大维齐尔的马尾毛旗帜就竖立起来了,它们环绕着大维齐尔的帐篷,就像是死神飘扬的袍摆。   然后是军乐团,也就是人们熟知的梅赫特尔军团队,他们都是虔诚的真神教徒,为首者穿着一件敞开的开襟长袍,里面是白色紧身上衣,下面是丝绒的宽松长裤,他将一把弯刀搁在自己的肩膀上,头顶着一顶如同带提手茶壶般的白色帽子,他口中发出的号令就是指挥棒,其他的乐手全都穿着白色的衬衫,打开的马甲,带着刺绣的裤子,靴子,最前面的三个人扛着巨大的旗帜。   他们走动起来是很奇怪的,每个人都要先迈出右脚,在第三步的时候停下,右转然后左转,向左右人行礼,他们在帐篷间神色肃穆地行进,一边演奏,先是声音尖锐的芦笛,然后是号角,之后是砰砰响的铜鼓,小钹,咚咚咚几乎要打到人们心中去的皮鼓,在他们之后是一列教士,他们一边走,一边祝福着即将奔赴战场的士兵们。   在军乐队与教士们尚未回到大维齐尔的帐篷中时,第一批士兵已经开始攻城。   要看记录,这样的攻城战是极其无聊的,没有什么奇巧的战术,也没有什么诡诈的阴谋,奥斯曼人依据壕沟与工事逐步向着卡姆尼可的城墙进发,而沃邦筑造的棱堡从两侧与前方给予他们打击——大维齐尔艾哈迈德在建造了三十辆攻城车的时候还要继续,人们还有非议,现在他们都闭嘴了,因为加设在城墙与棱堡上的火炮只需要两到三发炮弹就能打废一部攻城车。   奥斯曼人的火炮也在轰鸣着,但它们不但在数量上无法与联军的相比,质量也是如此,沃邦的棱堡采用了奥斯曼人之前看到的那种水泥砖,里面混杂着铁渣,价格昂贵但物有所值,而且它们的底座都是夯实的泥土,奥斯曼人也有采取以往的手段,挖掘壕沟直到城墙底部,这样火炮的重量,后坐力与城墙本身的重量就会让所在的地面塌陷。   但这种手段沃邦在佛兰德尔就用过,火炮有射击角度,但榴弹投掷手却没有,为了这场战役,考虑到将要面对的敌人数量,路易十四甚至没有让工厂制造更多的金属榴弹——这种东西杀伤力大,波及范围可观,但制造速度太慢了,无法满足这场战役与国王的需要,所以到了后期,人们就将火药加上石子塞到小酒桶里填满,塞上引信,那种小酒桶是波尔多人用来装葡萄酒的,容量只有一升,比原先的瓦罐还要轻一些,问题是不耐储存,只是在这里,这个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掷弹手将这些火药桶朝着牛皮覆盖的壕沟扔过去,有时候不那么准,只落在壕沟一侧,或是没能击破牛皮和下面的木板,但里面的人一样会被震到口鼻耳朵流血,心脏破裂而死,这些人很快被拖了出来,换上另外一批工兵。   攻城塔一样在倒下,里面的人也不免从里面坠落,或是被沉重的塔身碾压,还有那些如同蚂蚁一般疯狂地向前,向前,不断向前的阿扎普,他们就像是无穷无尽的,即便是在城墙下累积起如同山丘般的尸骸也毫不在意。   这样的战斗一直持续到黄昏,无论是奥斯曼人还是联军都换了好几批,只不过前者的被轮换者大概没法回去帐篷了,后者还能回到营地吃喝休息,受伤的人也能得到妥善的照顾——几次下来,伤兵们都知道,那些悬挂着白色、蓝色与红色,但都统一绣着金百合的旗帜的地方就是医院。   在医院这个概念还未普及的时候,在这里建起医院的人除了路易十四就没有别人了。西班牙的将领胡安·帕蒂尼奥在被新涂刷了白垩,撒了药草的宅邸里行走的时候,眉头都没有解开过,在这里的可不止有法国人的伤员,因为按照协议,法国人在守住了卢布尔雅那一周之后,接下来就要由三位选帝侯的军队面对奥斯曼人,勃兰登堡-普鲁士大公早就在和路易十四眉来眼去,萨克森与巴伐利亚虽然站在哈布斯堡这边,但立场也并不那么坚定,他们的士兵一样被送到这里之后,口中除了感谢上帝就是感谢法国的国王,这样的情绪对他们将来的计划十分不利。   但他能够阻止吗?别说是这些来自于神圣罗马帝国诸侯麾下的士兵,就算是西班牙人的士兵,要他们离开干净整齐的屋子,简陋但暖和的床铺,有效的药草和虔诚的修士,让他们回到营地里去发热,去呻吟,去哀叫着等死,胡安·帕蒂尼奥会第一时间被哗变的士兵撕得粉碎,丢到熊熊燃烧的篝火里。   他站在一个房间的窗外往里面看,里面燃烧着一根粗壮的蜡烛,每个士兵都在兴奋地低声呼喊,因为修士正在小心地起开一听玻璃罐头——这听罐头甚至不是牛肉,猪肉或是土豆,从在烛光下晃动的透明汁水来看,应该是某种水果罐头,啊,他看见了,修士将罐头里的东西全都倒进一个白色的大瓷碗里,那是柑橘,柑橘并不是什么非常稀奇的东西,但胡安知道,法国人的水果罐头为了保证不轻易腐烂,往里面加了大量的糖。   这样的耗费也只有在佛兰德尔种植甜菜,在马提尼克等地种植甘蔗的法国国王能够应付得了了,当然,他的罐头也卖出了一个很高的价钱,不管怎么说,它的形状与颜色很美,吃起来又比蜂蜜更甜美,就连对路易十四恨之入骨的利奥波德一世都要在早餐和晚餐,召开宴会的时候加上这么一道点心,更别说是别人了。   胡安·帕蒂尼奥作为西班牙的新贵,不但为自己的妻女买过,也为西班牙的王太后与国王卡洛斯二世买过,他知道这个价钱,也知道法国国王此次携带了不少这种几乎可以用来赏赐的罐头,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这里就有三马车,联军的其他将领也领受到了这份恩惠,胡安的房间里就有这么一箱,但水果罐头确实是最少的。   哪怕如胡安这样有自制力的人,在看到饱满的金色果肉伴随着粘稠的汁液落在瓷碗里的时候都忍不住分泌唾液,更别说是那些几乎从来没有尝过好东西的士兵们了——他们耸着鼻子,贪婪地嗅闻着空气中的甜香,嘴巴不由自主地张开,舌头也伸了出来,期待着睁大眼睛。修士就像是一个母亲对待自己的诸多孩子那样,端着瓷碗,每人一勺地分配过去,保证每勺里都有一瓣果肉,一大勺汤水,那些士兵在吃到的时候简直要把勺子都吞到喉咙里去,吃到的人都鼓胀着腮帮,除了第一次,没人会贸贸然地把它囫囵下去,他们躺在那里,痛苦与恐惧仿佛都消失了,露出了孩子一般天真的笑容。   胡安深深地吸了口气,转身走开了。   ……   不但是奥地利人,西班牙人,英国人,就连一部分法国人也觉得他们的太阳王拥有了太多的士兵,但对这位君王来说这些人还远远不足——国王的军队永远不会是单一的,在人们将坐骑、狗儿和服饰都要分成好几个等级与用处的时候,国王的士兵与军官的分类只会更加复杂,他需要纯洁的新军,忠诚的近卫军,也需要传统的龙骑兵,更需要最先进的火炮兵与火枪手,他还需要能够在海上驰骋的海军,甚至里世界里,原本凡人不该触及的力量。   他和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注定了要成为敌人,那么他就会抓住一切机会削弱敌人,作为天主教国家,作为一个仍然处于宗教信仰可以引发战争的年代,他无法拒绝维也纳的求援,那么他有没有可能乘机从这场战役中获得最多的利益呢?让他的军队经历这样的大战是一方面,探查敌人的底细是一方面,另外绍姆贝格也给了他一点启发,既然绍姆贝格能够成为一个法国的将军,其他的奥地利人,或是其他神圣罗马帝国的人就不能吗?   既然他们都是雇佣兵。   雇佣兵就意味着谁都可以雇佣他们,路易十四正需要更多的士兵,来完成之后宏大计划中的一项。   胡安能够想到的事情,其他人也能想到,但这完全就是路易十四的阳谋,他们没有权利要求士兵拒绝法国人的治疗和看护,一些士兵甚至已经开始为这些修士与修女(当然,我们都知道那是一些女巫)清理附近的宅邸,扩展医院,他们可以得到报酬,没报酬也行,毕竟谁也不知道接下来被抬下战场的是哪一个。   扩展医院是必须的,因为第二天,奥斯曼人的攻势就逐渐凶猛起来,在军备与工事上取得的优势被大维齐尔艾哈迈德用人数硬生生地拉平,阿扎普们踩踏着同伴的尸体往上攀爬,奥斯曼人的火炮被一再推上前,即便进入了守军火炮的射程也毫不在乎,火炮手们不是在比较经验与计算能力,而是在单纯地比速度,有时候是棱堡上的火炮被掀翻,有时候是进攻方的火炮发生爆炸——双方的火炮在数量上都很可观,但守军的火炮手总有那么一两个比较爱惜自己的性命。   在一个棱堡被打开缺口后,奥斯曼人顿时蜂拥而至,攻城塔第一次被推到城墙边,虽然炸药桶立刻被丢了下去,但它在倒下后又倚靠在了城墙与尸体累积起来的丘陵之间,于是最强壮的一些阿扎普就立刻咬着刀子爬了上来,他们落在城墙上,与守军的士兵展开战斗,幸而这个情况立刻被发觉了,更多的守军扑了上来,好不容易才将这些奥斯曼人丢下城墙。   但这样的进展无疑激励了更多的奥斯曼人,若是你站在卡姆尼可的城墙上,你会发现除了你的后背之外,左右和前方都是敌人,他们就像是从天上倾倒的雨水,从地上溢出的岩浆,你可以杀死一个,十个,一百个,但之后还有一千个。   轮到这一时段固守城墙的人正是勃兰登堡的选帝侯弗里德里希·威廉,他的妻子正是曾经抚养和监护过荷兰的威廉三世的奥兰治之女,他曾经和法国人争夺过荷兰没错,但现在他已经开始有意与这位正值盛年的国王结为同盟,虽然路易十四的大公主已经令人遗憾地成为了瑞典人的王后,但他依然抛出了自己的儿子,预备与路易十四的王弟菲利普,奥尔良公爵的女儿联姻。   他的儿子腓特烈从巴黎回来之后,他进一步地得到了更加详实可靠的信息,这让他的想法变得更加坚定,虽然暂时他表面上还站在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这边,但他的心已经属于太阳王了。   也是基于这种想法,在联军之中,他是仅次于波兰国王,与法兰西人最为暧昧的一个,也因为这个原因,他从路易十四这里购买了许多军火与装备,当靠上城墙的攻城塔已经超过三座的时候,他摸了摸胡须,做出一副忧郁的姿态:“把那些拿出来用吧。”   “现在吗?”他身边的将军问道。   “难道还要等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大维齐尔来要求我跪拜的时候,才当做礼物拿出来吗?”弗里德里希没好声气地说。   “但那可真是太可怕了。”   “不会比这些异教徒更可怕了。”弗里德里希说。   一个白色皮肤的阿扎普正在此时攀上城墙,他身边都是同伴,这让他拥有了无比的勇气,他面对的敌人只是一个年少的士兵,他手持火枪,在与敌人距离一百尺的时候也许还能保持镇定,但他们的距离似乎在一瞬间就被拉到了面对面,他能够嗅到一股浓重的屠宰场气味——血的气味与动物的臭味,他看到了犹如豺狼一般寻找着猎物的眼睛,在黄昏的光线中发亮,他举起了枪支,意图用火枪末端的刺刀御敌,但仿佛就在一眨眼间,火枪就从他的手里飞了出去。   白皮肤的阿扎普步兵举起了锤子,准备再来一下,之前是火枪,现在是人。   基督徒举起双手,像是在祈祷,也像是在哀求,或是投降,但什么都阻止不了阿扎普将锤子敲向他,先是手臂折断,然后是头颅迸裂,年少的士兵倒在地上,面容奇异地并不狰狞。   阿扎普喘着气,直起身体,而后他就看到了比太阳还要明亮的光。 第三百二十九章 卡姆尼可会战(2)   国家与国家之间的贸易,即便在几百年后,让一个普通人来说,“军备贸易!”也会成为脱口而出的第一个词。   路易十四从巴黎到斯洛文尼亚那列浩浩荡荡的行列里,除了他的床榻与浴缸之外,军备才是真正的重头戏,罐头不过是些点缀罢了,在这些可怕的货物之中,白磷弹又占了一个重要的位置——因为白磷弹造成的结果太可怕了,当初在佛兰德尔对付黑巫师的时候,路易曾经尝试般地用过了一次,凡是看见的人就没有不做噩梦的,巫师也一样。   这让路易对白磷弹的使用变得谨慎起来,他也几乎没有遇到必须拿出这种杀手锏的时候,但在这场会战中,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白磷弹,它比任何炮弹与子弹,刀剑与箭矢,甚至是魔鬼和野兽更令人惧怕,而且对阿扎普这些鲜少有坚实的盔甲防护的步兵尤其如此。   白皮肤的阿扎普步兵看到的就是白磷弹从小炮里发射,在空中爆裂的闪光,白磷在空气中燃烧的时候发出剧烈的光与烟雾,看上去并不可怕,简直就犹如焰火一般,只是所有如这个阿扎普步兵直视火焰的人都无不陷入了短暂的失明中,他们惊骇地大叫,一旁的基督徒士兵想要上去搏杀的时候,被他们的长官与兄弟及时地制止了。   发蓝的白色花朵在空中盛开,花瓣散落,轻盈的就像是雪花或是灰烬,它们一旦落在了人身上,就疯狂地燃烧起来,曾经对巫师都产生了巨大杀伤性的白磷弹在凡人身上更是所向披靡——这种火焰不是水、沙土或是布料能够熄灭的,就连那些敢于去帮助着火的伤者的人也不免被殃及。   城墙上就此立起了一根根的蜡烛,人类的脂肪和皮肤烧得噼啪作响,惨叫与哀嚎响彻天空,一些发射白磷弹的炮手发起抖来,不得不被另一些更冷酷的人替代,他们向攀附在攻城车上的阿扎普们射击,更大的亮光笼罩了城墙与棱堡,哪怕远在上千尺之外的大维齐尔艾哈迈德也能看见。   “看啊,”艾哈迈德说:“我们保持着如同天使一般的仁慈,我们的敌人却让我们的士兵看见了何谓地狱。”   “他们会下地狱的。”大教长说。   “在我们之后,”艾哈迈德说:“这是战争,大教长,不是做礼拜。”   “有些界限是永远不能跨越过去的。”大教长说。   艾哈迈德看着他,风吹动了他身边的三马尾旗帜,因为卡姆尼可传来的白光在他的脸上和身上投下了丝丝缕缕的影子,让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半人半魔鬼的怪物。   他双手交叉抚肩,向大教长深深地鞠了一躬,就走开了。   “他在慌张,”莫桑说:“如果大败,我们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但谁也无法越过他——按照法律,他要被五马分尸而死。”   “你不应该为你弟弟的死耿耿于怀,”大教长说:“他确实不应该在没有受到召唤的时候进入大维齐尔的帐篷。”   “我的弟弟已经受到了惩处,但他一定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而这些正是大维齐尔不想让我们知道的,他有什么不愿意让我们知道呢?”莫桑说,他语气平平,但一针见血,大教长蹙眉:“我会看着他的。”   白磷引起的火还在燃烧着,这种并不单纯由工匠与学者们研究与制造出来的白磷弹能够持续燃烧更长时间,也能够引燃更多的东西,它们确实强有力地遏制了阿扎普步兵们的冲锋,奥斯曼人的士气为之一挫,艾哈迈德回到帐篷里,从身上解下弯刀,反复摩挲着,弯刀刀鞘上的红宝石闪烁着微小的光芒,刀柄上的象牙装饰初一看犹如花朵,再一看却是无数缠绕在一起的幽灵。   ……   晚上的时候卡姆尼可的城墙上点起了无数火把,工匠与士兵通过临时的坡道、滑轮吊车与吊桶将水泥和沙子送上城墙,连夜修缮那些被奥斯曼人火炮击损的地方,其中遭遇到了几小股轻微的骚扰,但没有起到什么作用。   而在维利卡普拉尼高地上也晃动着点点星火,这个时代的军队里依然存在着大部分人无法夜视的状况,但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这里不但有他的士兵,也有路易十四的龙骑兵,还有大贵族们豢养的翼骑兵,这些骑兵加起来约有一万两千人左右,而且各个都强壮无比,眼睛在黑暗中如同狼群那样闪闪发光,几个修士装扮的巫师行走在他们之中,抬头不断地望着天空。   这几天天气晴朗,但依然会有云层,只是不那么厚重。   巫师们测算着风向与风速——这是他们身为占星师时经常做的事情,但这次路德维希一世并不需要他们给予什么玄妙的指示,只要保证风的速度与方向能够满足他们的要求。   波兰人的翼骑兵距离一列骑兵远远的,他们的装束也很奇怪,在马背后承载着两只小桶,身上背负着弓箭,从这些人身边散发出来的气息让马匹们不安地躁动着,路德维希一世再一次看了一遍身边的人,尤其是几个将领——他率领着那群带着小桶的骑兵与自己的两千名近卫军最先出发,另外几支队伍按照计划陆续跟进或是迂回。   从天空往下看,就能看到庞大的骑兵队伍正在如同一只章鱼那样缓慢地伸出自己的触须,向着奥斯曼人的帐篷包围过去。   ……   帐篷的外围也燃着篝火,一群哥萨克人拉起了他们的马车防线——也就是将马车排成一列,作为营地的防护,营地里到处都是哥萨克人,他们喝着酒,吃着乌黑的烤肉,蹲下身体踢着脚跳舞,扬起的尘土几乎可以建造一座新的堡垒,虽然也安排了值守的人,但他们也会被轮换去喝酒。   所以在他们彻底地安静下来之前,肯定是所有人都处于一种酩酊大醉的状态。   一个哥萨克守卫注视着声音渐渐变得低微下来的营地,某个哥萨克人正在唱着歌,仿佛是在歌颂美丽的姑娘,英勇的战士与公正而又慷慨的大维齐尔,还有伊斯坦布尔的苏丹,他听得是那样入神,差点忽略了正从黑暗里走来的陌生人。   “什么人?”他大叫道,然后他看到了一个骑着马的克里米亚鞑靼人。   鞑靼人穿着一件粗陋的羊皮衣,腰间垂挂着与他毫不相称的丝绸褡裢:“我来交换一支火枪,你们有吗?”   因为除了三支最重要的军团之外,苏丹所有的士兵都是自己预备武器和食物的,所以哥萨克人没有怀疑,“你用什么换?”   那个鞑靼人止步在距离他们约有五尺的地方,丢下褡裢,它发出许多清脆的声音,一个哥萨克人捡起来打开,里面装着两个银烛台,一个盘子,都有碰撞的痕迹,而且是教堂的圣器,肯定是这个鞑靼人从什么地方偷来或是抢来的。   一个哥萨克人举起身边的火枪,但那个鞑靼人摇了摇头,“这个不行。”他说:“我要法国人的。”   哥萨克人笑起来:“那个就算那些敲锅子的也未必换给你。”   法国人的火枪不但射程远,准头好,它的刺刀还是卡套式的,而不是如其他国家那样采用插口式,在士兵们面对步步紧逼的敌人时,可以无需临时配装刺刀,直接从热武器战进入冷兵器战,谁不想有这么一样武器呢,虽然这里有足够好几磅的白银,但要换一支法国火枪还是不太可能。   至于哥萨克人说的敲锅子的,是说那些耶尼切里军团里的士兵,他们没有旗帜,或者说,旗帜就是他们用来做饭的大锅,他们的团长被称之为汤勺,副团长被称之为掌厨,队长被称之为灶头——他们用敲锅子作为进攻的号角,在恳求援助的时候也以“锅边的”称呼自己的同伴,若是在战斗时失去了自己的锅子,那个军团就会因此失去所有的荣誉。   虽然在之前的战斗中,他们也缴获了一些法国人的武器,但这些肯定只有如耶尼切里这样的亲兵团才有资格留用或是拿去交换。   “如果是西班牙人或是奥地利人的,”那个鞑靼人说:“我就不能给你们那么多。”   最后他们以一个银烛台加上一个盘子成交,那个鞑靼人拿起火枪空试了试,就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   “看到了吧。”巫师说,那些骑兵从他的玻璃球前退开,点着头,他们还是尽量避免与这些身份特殊的人接触——巫师们都是魔鬼的仆从,这个观念在欧罗巴还是相当根深蒂固的,但他们也要承认有了巫师的帮助,他们能够减少不少困难与可能的伤害。   那个克里米亚鞑靼人——当然,他只是安沃假扮的,鞑靼人几乎都是当地人与匈奴人的混血,他们的面容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克里米亚鞑靼人与波兰鞑靼人不同的地方是他们大多皈依了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教派,所以他们经常戴着黑色的无边帽,穿着条纹袍子和开敞的马甲。   从安沃的袍子里钻出来的正是一只夜鸮,骑兵们向他投去了钦佩的眼神,安沃把它还给巫师,鞑靼人对巫师的忌惮没有那么重,他们的萨满在部落中相当受尊敬,要让安沃说,如果奉养得起,他的部落倒是很欢迎巫师入驻。   “我的鸮鸟也只能接近到这个距离。”巫师解释说:“奥斯曼人的大教长应该就营地里。”   “我明白。”路德维希一世说。   他看向前方,无声地伸出权杖一指。   ……   那个克里米亚鞑靼人离开后,短暂地玩赏了一会银盘和银烛台,哥萨克们重新拿起了乐器、酒壶与武器,但在乐器奏响周期爱你,一个听觉灵敏的哥萨克突然抬起了头,而后是其他人,没有比他们更熟悉马蹄声的了!   “敌人!”   一个哥萨克大叫道。   (他们随即听到了许多噼里啪啦的声音,就像是有什么被敲碎了,马蹄声呼啸而过,往哥萨克人的马车上投掷了装着煤油的小桶后,骑兵们抽出箭矢,往身边的什么地方一擦——黄磷与红磷的混合物顿时燃烧了起来,他们一回身就往黑暗中射了一箭,箭头上的火焰引燃了煤油浸染的木板或是牛皮,它们发出了不祥的红光,无论哥萨克人用泥土还是用水都不能熄灭。   一部分哥萨克人立刻追了上去,然后他们发现这样的情况正在很多地方发生,这不是滋扰,而是一次正式的袭击,虽然出乎意料——从浓厚的夜色中浮现出了野兽的毛皮与鸟儿的羽毛,那是波兰人的翼骑兵。   路德维希一世身先士卒,他的儿子亨利伯爵因为路易十四的恩许,陪伴在侧,他们身边越过了一列又一列的翼骑兵。   有关于翼骑兵的传说有很多,不过较为常见的说法是,他们矗立在马鞍后的羽毛架子是为了防备匈奴人的套马索——在金帐汗国的匈奴人与波兰人作战的时候,他们经常用套马索拉下马上的骑士。   不过就路德维希一世曾经观察到的,这个说法未必正确,但匈奴人的套马索也被波兰人的翼骑兵学到了手,他们挥舞着缀着勾爪的绳索,笃地一声就嵌入了哥萨克马车的缝隙,而后借助马匹的拉力与冲力,一下子就能将被烧得摇摇欲坠的马车拉散。   一旦有一部马车散开,那里就是一个缺口,虽然哥萨克人聚集起来,试图对抗这些不速之客,但首先,他们之中能够在黑暗中自如视物的人不多,其次,燃烧起来的马车也越来越多了。   拉倒了马车的翼骑兵们一旦得手,就立刻向着两侧退开,甚至丢下了套马索,紧接着,马蹄声一如夏日雷声一般滚滚而来,后续的翼骑兵就像是一柄锐利的长矛那样直刺大营的中心。   之前焚毁了哥萨克人的车阵的骑兵们从他们身边散开,继续在这座帐篷之城里纵火。可想而知这会是怎样的一个场面,到处都是火,到处都是烟雾,到处都是一片耀眼的朦胧,你看到的似乎只有同伴,你发觉敌人的时候你已经死了,有人在哭嚎,有人在吼叫,奥斯曼人以士兵的数量为傲,现在也要以它为苦。   越来越多的奥斯曼人从帐篷里被驱赶出来,或是索性被烧死在帐篷里,路德维希一世与他的长子带着波兰贵族与施拉赤塔们在大营里左冲右突,显示出了令人惊叹的好运气与好胆魄,有几个巫师一直紧随着他们,免得他们弄错了方向——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突然之间,一队盔甲光亮,衣着艳丽的骑兵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有人高叫道,“穆特菲里卡!”不过就算是没人说路德维希一世也能猜到,为首的骑兵扫视了一番,同样在来犯的敌人中认出了国王父子,他向着他们一鞠躬,而后拔出身边的弯刀。   亨利伯爵拨马而出,和他战在了一起。 第三百三十章 卡姆尼可会战(3)   “我们走!”路德维希一世喊道。   在数万人的大营中,在黑暗中,在大火中,他们一路奋勇往前,就算是路德维希一世,又或是他们身边的巫师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顺利生还,这里太混乱了,每个人都将自己的牙齿咬到几乎要折断的地步,他们挥舞刀剑,狂乱大叫,尽可能地聚集在一起——在这种情况下,一旦落单就是一死,但奥斯曼人也在不断地冲击着他们,就像是河流冲击礁石,有人落马,有人丧命,有人失踪。   巫师们紧紧地跟随着路德维希一世,他们有一样犀利的武器,那就是经过提纯的火油与火药,有时候他们会点燃导火索后甩动小桶,让它在空中飞出很远才落地,那么咋咋呼呼的奥斯曼人就会向着起火的地方去了,有时候它们则被用在他们的敌人身上,没人会不惧怕这种仿佛直接从地狱引来的烈火——它是无法熄灭的,早先奥斯曼人已经在攻城战中尝过了这种火焰的苦头,就连最勇猛的战士也不由自主地想要回避。   他们之前遇到了穆特菲里卡,就表明他们已经距离大营的中心不远,在听到了咚咚咚敲打大锅的声音时,路德维希一世也不是那么意外——他与奥斯曼土耳其人的统帅大维齐尔艾哈迈德遥遥相望,间隔着一个耶尼切里军团,这个军团的每个士兵都带着白色的大帽子——他们很少直接投入战斗,只在战役的决定性时刻出现,给顽强的敌人最后一个打击。没有经过攻城战的他们养精蓄锐,精力充沛,因为有着丰盛的食物也从不会出现夜盲的情况,苏丹和大维齐尔从来就是给他们最好的装备与器械,他们手中持着的都是最新式的火枪,并且摆出了路易十四曾经在佛兰德尔战争中摆出的射击姿态,他们虽然大多都是步兵,却要比一支骑兵队更棘手。   翼骑兵向着他们冲去,枪声大作,马匹连带着骑士倒下,在帐篷与尘土之间,火焰偶尔的闪光照亮了路德维希一世的面孔,他用波兰语发出指令,轻骑兵们蹄声隆隆,反复巡游,寻找着军阵的缝隙,他们也一样手持着火枪,与耶尼切里军团的士兵零星交战,但很显然,耶尼切里名不虚传,他们有着如同钢铁一般的意志,哪怕同伴就在身边死去,他们的胡须也不会轻易颤抖一下。   伴随着周边越来越响亮的呼叫声,耶尼切里军团的士兵甚至从军阵里丢出了火把,显露出与他们对峙的敌人,环绕在周围的西帕奇骑兵们发出奥斯曼人熟悉的呼叫,他们正在歼灭那些从勇气上来说完全值得尊敬的敌人,大维齐尔做出了一个要求他们投降的手势,他身边一个身着黄色衣服的随从正向他们策马疾驰而来——他是艾哈迈德的使者。   路德维希一世神色不动,他从身后摘下一柄长弓,搭上箭矢,一箭就射死了黄衣服的随从。   艾哈迈德还没有来得及勃然变色,就突然听到了一阵阵响亮的呼喊声,所有站在路德维希一世身后的翼骑兵与龙骑兵都在与有荣焉地大叫,他们催动马匹,显然是要发动一场壮烈的攻击。   路德维希一世听着那令人啼笑皆非的“康沃!康沃!康沃!!”一边毫不畏惧地向前冲去,他身后是钢铁、羽毛与皮毛的洪流,耶尼切里军团的锅声也急促地响了起来,它在催促,在鼓励,但也就在这个时候,那些曾经摧毁了哥萨克人马车车阵的小桶又出现了,只是最后一点火药,火光迸现中,奥斯曼人以为绝对无法突破的防线裂开了一道狰狞的血口。   “康沃!”路德维希一世嘶哑地大叫,大维齐尔的帐篷矗立在一座低矮的丘陵上,距离他还有数百尺,这段距离是多么地近,又是多么地远,耶尼切里军团的士兵们发疯也似地扑了上来,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躯阻挡马蹄,但路德维希一世的眼睛只盯着那个身着长袍的人。   甚至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巫师也在减少。   “魔鬼!”一群教士挡住了巫师们,法兰西的巫师们露出了讥讽的笑容:“谁?你们吗?”要说谁不知道谁呢?寻根溯源,所有的非凡者都同出一脉,巫师的历史要比上帝或是耶稣更早,也要比他们的神明更早,但这时候没人会想要去计较这种永远无法说清的事情,他们就和身边的士兵那样,毫不犹豫地相互绞杀在一起。   让奥斯曼人吃惊的是,他们竟然无法与这些魔鬼相抗——这些巫师是路易十四精挑细选出来的人物,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当初决定处死所有的男性巫师,留下女性巫师为他繁衍有非凡能力的孩子,自然也注定了不会信任他们——他们很难直接接触到巫师留下的文书与卷宗,当然也学不会什么强有力的魔法,他们现在使用的法术几乎都是依照着经书慢慢地摸索出来的……当然,对他们来说,这就是神术,但苏丹怎么可能容许他们掌握过于危险的魔法呢?   “这是亵渎!”莫桑高叫到,虽然大教长之前说过,这些异教徒已经与魔鬼做了交易,但直到现在他才不得不相信——一个凡人居然真的将所有君王都讳莫如深的非人力量引入了俗世间的战争,难道他就不畏惧吗?不痛苦吗?凡俗的荣耀如何与天堂的光芒相比?他倒在地上,浑身颤抖,因为魔鬼的诅咒而手足麻痹,只有喉咙还能发声。   “随便你怎么说吧。”一个巫师说,他随手从一旁抄起一把弯刀,抹开了莫桑的脖子。   莫桑尝试着去抓住伤口,作为巫师的后裔,他有着顽强的生命力,但血液带走了他的魔力,他的神明也并未降临在他身前,或是用雷霆打死他的敌人——作为一个奥斯曼的教士,他是多么的可悲啊,因为他并不如其他教士那样虔诚,并不完全相信会有无数处女在天堂等着他,他和大维齐尔艾哈迈德一样,有着对权势的野心,这才葬送了弟弟的性命。   有人从他的身上踩踏过去,但他已经不觉得疼痛了,他的眼睛正在迅速地暗淡下去,他有没有感到后悔谁也无从得知,这么一个小人物差点毁了大教长对艾哈迈德的信任,但现在他已经什么都不能干了。   一百尺。   这是路德维希一世与大维齐尔艾哈迈德最后的距离,令人难以想象,不过在他与艾哈迈德之间,还有如同城墙一般坚实的耶尼切里军团的士兵,他们是所有士兵中最强壮与无畏的,而路德维希身边也剩下了几十人而已。   路德维希一世从胸前拔出了火枪——来自于路易十四的馈赠,他没有引燃火药,就这么按下了扳机,一缕耀眼的亮光从枪口闪现——然后又是一次,再一次,连续五次!   第一次在这个战场上出现,不是圆形,而是锥形的子弹从枪管中呼啸而出,一百尺的距离路德维希一世几乎可以保证每枪都能命中。   他能成功吗?   他不知道,比枪火更闪亮的雷霆突然从大教长的手中迸发,它们跃向空中,而后钻入地面,在大维齐尔艾哈迈德面前交织成一张明亮到整个战场都能看到的白色细网,子弹撞击在上面,无数蓝色的光弧就像是网里的鱼儿那样疯狂地跳跃着,大教长的胡须发出了焦臭的气味,周围所有人的头发,帽子上的羽毛,身上的皮毛都竖立了起来。   “这是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艾哈迈德说:“把他留在这里!大教长,俘虏他!”   大教长只是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我已经做出足够的退让了。”他说,电流消失了,他也后退了一步。大教长的意思很明白,他方才召唤雷霆是因为他不能看着艾哈迈德被一个异教徒杀死,但他不会插手凡人的战争,除非对方是魔鬼,或是他们的随从。   艾哈迈德只得将视线转向身边最近的黄衣随从,但还没等他发出命令,更大的响声与火光产生了,几支队伍从大营各处飞驰而至,与路德维希一世汇合,好似溪流聚集成大河,原先想要围拢上来的奥斯曼人突然又在其他地方遭到了不亚于之前的打击,大营再一次地混乱起来,士兵们互相践踏,帐篷连着帐篷被拖倒和燃烧。   而路德维希一世已经在援军的召唤下,找到了一条最近的缝隙,率领着自己的骑士们一路冲杀了出去。   路德维希一世见到了熟悉的蓝底金百合的旗帜才终于定下心来,他的儿子亨利伯爵还在他与奥斯曼人僵持着的时候就已经回到他身边,只是不免伤痕累累,烟灰满面,他带出去的一万两千名骑兵,最终汇聚在他身边的不够半数,路德维希一世也已经疲累地说不出话来。   亨利伯爵连忙扶住了父亲,把他送到马车里,这场战斗在名义上来说,是为了杀死大维齐尔艾哈迈德,但就算是提出这个目标的利奥波德一世也不觉得它真能成为现实——在数十万人的大营中杀死他们的统帅,除非是大天使长加百列投下雷霆,如同毁灭索多玛那样毁灭奥斯曼人的阵营,甚至可以说,路德维希一世能够冲到艾哈迈德面前,就足够他们惊讶的了。   没人能够指摘波兰国王,除非有人认为自己也能到大维齐尔艾哈迈德面前去走一遭。   一万两千人能够留下一半,路德维希一世还要感谢路易十四,路易十四赠给这个亲眷的可不只是桃子罐头,他出色并且超出预期地完成了他的工作,接下来就是其他人苦恼了。   说起来,他们的压力或许也并不如他们想象的那样难以应付,卡姆尼可现在已经是座魁伟的城市,威尼斯的商人受到钱财的驱动,还在不断地将意大利的火山灰(水泥的主要材料)送往斯洛文尼亚;同时,经过瑞士,整个法兰西的商人们源源不绝地送来了能够让他们坚持到冬天的给养。相对的,奥斯曼大军庞大的数量根本不可能让他们进行任何持久战,除非他们劫掠周边——但周边,除了那些要么愿意遵从命令坚壁清野的地方,几乎所有的村镇都被他们清洗过一次了。   等等,如果艾哈迈德愿意,他还能转向上匈牙利,问题是,上匈牙利正属于特兰西瓦尼亚亲王,也就是他们最有力的臂助与跳板。   ……   被路德维希一世的翼骑兵与龙骑兵杀死的奥斯曼人,可能还不到在黑夜与火焰中惊慌失措,相互践踏,彼此厮杀,逃走以及因为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死掉或是失踪的士兵的十分之一。   大维齐尔艾哈迈德甚至有冲动想要处死一两个军团长,但他知道这于事无补,何况说起来这并不是他们的错,三个军团都履行了自己的职责,而外围的那些阿扎普,鞑靼人或是哥萨克人等等,你原本就不能指望他们有着多么坚韧的意志,强壮的体魄与冷静的头脑,大维齐尔在用他们的时候毫不吝啬,难道不正是因为他们没有多少价值可言吗?   而且那些基督徒不但有了比他们更好十倍的火枪,火炮,还有那么多的炸药,火油——艾哈迈德确实有整整二十五万人的大军,但他们依然是血肉之躯,依然会感到恐惧,会因为疼痛而想要逃跑……艾哈迈德不知道基督徒还有多少这样火药,火油,还有攻城战中遇到的那种可怕的白磷弹——他看过最先逃回来的那些人后,就下令把他们杀掉了,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懦弱,也因为他们的伤口看上去实在是太可怕了,那样深到可以触摸到内脏或是骨头的伤口……他们的呻吟和惨像会直接影响到其他的人。   他拔出那柄弯刀,脸上阴晴不定,顿了顿,他又把它插了回去,不,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对自己说,他还有如同麦粒一样多的士兵,他还有取胜的机会。   但另一个声音在说,真的吗,他还未踏入奥地利,就已经损失了三万人,接下来他还要在这里丢弃多少性命,耽误多少时间?默罕默德四世的来信已经表述了对他的不满,他的政敌更是如同狼犬那样在一旁寻找着下口的机会。   “主人,”他的随从在帐篷外低声禀告:“大教长要见您。”   大教长在这次战斗中是损失得最厉害的,他带来的战士并不多,为了狙击巫师们,他失去了最亲近的弟子莫桑,现在他身边只有寥寥几个可信之人,而且这些基督徒竟然不顾他们的上帝,公开地使用起巫师来了,这种行为让大教长又是惊骇,又是烦恼,他走进大维齐尔的帐篷,想要询问艾哈迈德是否已经想好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们或许可以在这里击败那些联合起来的基督徒们,但问题是,在这里消耗的时间,士兵和补给,会导致他们在敌人的土地上举步维艰,现在还是最炎热的时候,但冬天也会很快来临,二十五万的大军是个臃肿的怪物,前进和后撤的速度都异常缓慢,如果拖延到冬天,会造成更多的非战损失——他们的雇佣兵,奴隶和阿扎普所能拥有的御寒物资远比人们想象得要少。   而且战争的时间拖得越长,士兵们也会发现他们从这场战争中得到的东西不足以弥补他们离开家和土地之后的损失,结果就是会出现大量的逃兵。   大教长心事重重,而艾哈迈德满心疑窦,大教长很少会来他的帐篷,他是否已经发现了什么,又或是莫桑确实查到了什么?他虽然死了,却还是在大教长的心里种下了一枚恶毒的种子,现在这颗种子已经生根发芽,即将开花结果。   艾哈迈德的耳朵轰轰作响,大教长在说什么,他能够听懂却无法理解,他的手指神经质地在身边的佩刀上摸索着,那个声音在催促他——任何时候都要先下手为强;他已经被发现了;大教长是否已经准备将他的失败回报给苏丹?——他是有那个能力直接与苏丹身边的教士联系的;他是否因为弟子莫桑的死对他怀恨在心?他必须获得胜利,不然已经长成的默罕默德四世绝对不会放过他。为什么大教长不允许他驱使魔鬼?就连最虔诚,最伟大的君王也曾用过魔鬼;基督徒也在驭弄魔鬼,他应该有这个权力;他是在为苏丹作战,为真神在地上的代理人作战,他必须获得胜利,无论用什么手段……   等艾哈迈德回过神来,他已经将那柄弯刀送入了大教长的脊背。   事已至此,艾哈迈德反而冷静了下来,因为大教长前来的时候带着诘问的心思,所以帐篷里只有他们两个,他伸手挽住大教长倒下的身躯,双鬓灰白的老人居然还有最后一点气息,他大睁着眼睛,如果艾哈迈德用的只是普通的刀子,他不但无法伤害到大教长,反而会自己受罪,但艾哈迈德拔出的是一把魔鬼的弯刀。   大教长并不为自己流逝的生命感到担忧,他会去天堂,与圣人坐在一起,但他必须担忧艾哈迈德与苏丹的军队,艾哈迈德是个凡人,他不知道与魔鬼交易需要付出多么惨重的代价,那些基督徒会坠落到火狱里去,艾哈迈德也注定了必然如此,但苏丹的军队不能葬送于此。   这场战役最终无功而返,损失的也只有几个人的性命,但大多数军队都可以得到保全,但如果继续待在这里……   艾哈迈德伸出手,按住了大教长的嘴巴。   ……   “那些奥斯曼人在做什么?”绍姆贝格问。在城墙上的人都听到了如同浪潮般的恸哭声,还有那些鞑靼人,哥萨克人,他们正在用刀剑割下自己的头发,将尘土摸在自己的额头上。   他们等待了一会,得到了一个不幸的坏消息。   奥斯曼人的大教长死了。 第三百三十一章 卡姆尼可会战(4)   欧罗巴与另外一个位于遥远东方的国家不同,他们的将领,甚至是国王如果在战争中死了或是被俘虏了,那么剩下的人只会作鸟兽散,很少会有人叫嚣着为他复仇,或者说,这是继承人才有的权力,要等到他们重新推举出继承人才能继续下一步——所以即便是狮心王理查这样的勇悍的国王,也不得不承受被拘押与勒索赎金的屈辱;圣明如同亚历山大抑是亚瑟王,他们死后偌大的帝国也只有分崩离析一途;更不用说现在,跟随着国王和将领打仗的几乎都是诸侯与雇佣兵,前者只承认自己的封臣义务,后者只看谁能给他们钱,一旦他们的主人和雇佣者死了,他们立刻就会放弃一切,打道回府。   奥斯曼人的情况要略微好些,但若是大维齐尔艾哈迈德真的被俘虏,或是被杀,失去了唯一统帅的大军也只有折返伊斯坦布尔,现在死去的是大教长,只能说这不是一个好消息,因为大教长是一个精神领袖,他的死亡只会激起所有奥斯曼人的愤怒。   之后卡姆尼可的修士们在记录这段战事的时候,出人意料的只有寥寥数字,并没有长篇累牍的述说——他在记录中说,从那天起,奥斯曼人的进攻就变得疯狂起来,再也没有白昼与黑夜的区别了,他们时时刻刻都在进攻,也在不断地剿灭那些试图向卡姆尼可运输给养的商队,而卡姆尼可的守军封死了所有的城门,就和过去的几百年间那样,他们用石块和水泥浇筑每一个城门,让它变成一个实心的秤砣。   不过在这之前,谁也没想到法兰西的国王竟然会在这座城市里储存了那样多的火药、油脂和白磷弹,这笔财富已经足以买下一座城市或是更多,它们焚烧敌人时升起的火焰让城墙都在发红,烟雾就如同暴雨那样连接天地,即便如此,守军们依然遭到了可怕的打击——有好几次奥斯曼人都攀上了城墙,他们的白帽子在风中晃动,犹如一面面令人胆寒的旗帜——有这样帽子的士兵属于耶尼切里军团,按理说,他们应该在最后才被投入。   所有人都以为大维齐尔艾哈迈德疯了,也许吧,他几乎已经注定失败了,就算能够能拿下卡姆尼可,残余的物资也无法支持他去到维也纳,默罕默德四世所追求的,能够超越其先祖苏莱曼一世的丰功伟业已经化作了泡影,艾哈迈德注定了要在大集市广场上被五马分尸。有这样想法的人不单有他们的敌人,奥斯曼人也在这样窃窃私语,大教长已经去了天堂,最初的愤怒也化作了疲惫,就算是最愚笨的鞑靼人也知道攻下这座城市已经成为了不可能的事情。   ——那件可怕的事情是在攻城战开始的第十一天晚间发生的。修士这么写道。   当时,他听到了一种仿佛从地狱里溢出的古怪声音,无数的呻吟,无数的哀泣,无数的吱吱格格与无数的丝丝拉拉,他披上衣服,举起蜡烛,走出门去——他的小修道院距离城门不远,他也是少数几个没有和国王们一起离开的修士——他对这里的情况很熟悉,因为在白天的时候,他和工匠们一起干活,为守军搬运油脂、炮弹和箭矢。   他走到连接着城墙的活动斜坡上——那是几条木板拼凑而成的斜板,非常陡峭,他以为会看到一群倦怠不堪的士兵,或许还有一个焦躁的军官,但让他吃惊的是,站在城墙上的竟然是个主教,他可以向圣母发誓,他绝对没有看错,那就是一个主教!虽然他穿着常服,但腰间的紫红色带子在火把下是那样显眼,城墙上也没有士兵,只有穿着褐色长袍的修士与黑色法衣的教士。   那位主教大人看到了修士,也有点吃惊,但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来到了,他无暇顾及一个小小的凡人,他只挥了挥手,修士就浑浑噩噩地走回到房间里,但他的意志保持着一点清醒,他几乎要从房间的窗口爬出去,但还没等他想到从钟楼上的小房间落到距离他足有三十尺的地面时,他看到了黑色潮水正从城墙外耸立起来。   再一看,那是什么潮水啊,那根本就是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不,哪怕是魔鬼,也不会比它们更可怕了,魔鬼至少还有皮肤,眼睛,嘴巴,这些被白磷弹与火油焚烧过的躯体简直就像是一粒粒黏在一起的……炭块,人们经常在冬天的时候,在壁炉里挂上一口锅子,在里面煮汤,或是架上烤叉,烤上肉块,但就算是最老练的厨师也有失手的时候,这些东西一旦落入木炭里,就会立刻迅猛地燃烧,发出烟气,然后卷缩起来,最后和木炭紧紧地粘在一起。   修士看到的就是这种东西,它们的身体里还闪烁着暗红色的光,一些没有头颅,一些没有手脚,但它们都粘结在一起了,修士之前听到的就是这些东西移动的时候发出的声音——黑色的烟尘与碎屑不断地飘落下来,还有数之不尽的残肢,被灼到半熟的内脏——修士认为自己那时候应该大声地祈祷了起来,不过他也承认,自己也有可能在惊骇之余流泪或是颤抖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爬回房间的,他甚至不敢伸出头去看一看。   更有可能,他听到的祈祷声并不是自己的,而是那位圣人的。   他的小修道院距离城墙那样近,近到被拆掉了半座院墙与好几个房间去封堵城门,但他所畏惧的魔鬼们始终没能如他想象的那样攀上塔楼,把他撕碎,吞噬。   修士在看到窗户投进了阳光后才终于艰难地爬起身来,看向窗外,窗外触目所及都是一片片的黑灰,他竭力不去想它们原先是什么,但让人庆幸的是,他看到一列脚印正从城墙走向城内。   后来,这位修士的笔记被留在了这座小修道院里,大约1997年的时候,几个历史学家在研究卡姆尼可会战的时候,偶尔发现了它,不过他们始终认为所谓的魔鬼只是修士的臆想,在战场上这种情况十分常见——和其他有关“异常”的文件与资料一样,这份记录很快就被罗马教会找到并收藏了,并且就此不见天日。   ……   巴拉斯主教的心情十分复杂,他以为路易十四会在这场战役中宣泄他的仇恨。他被枢机主教首领如同祭品一般奉献到国王面前,在这个国王还年少时,巴拉斯抛弃了他和法兰西,差点让他死于非命,他现在已经成为了让教会也不得不避让的庞然大物,而巴拉斯却还是一条碍事的狗,这个主教职位还是把它吊死前丢下的一块面包,免得它在饥肠辘辘中变得疯狂。   他也知道,国王向罗马教会索要了他和他身边的这些教士,是有意将他们当做盾牌与弃子的,巴拉斯倒也不怎么怨恨,他虽然鼠目寸光,又忘恩负义,但他还有一点属于自己的尊严,他不会哀求一个受害者放弃复仇的权力——但路易十四在最后一刻——确实是最后一刻,还是放弃了原先的打算。   他给了巴拉斯情报(巴拉斯实在不想知道这份情报是从而来的),也给了巴拉斯更多的修士与教士,还有几样圣物。这让他们能够击败敌人,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路易十四听到巴拉斯已经击退了敌人的消息,就愉快地一拍手,一边吩咐胡德去解除最后的保险——这个我们姑且放到后面,一边等待着巴拉斯前来觐见,主教先生肯定是要先来见他的。   巴拉斯一路上已经想了很多,从裁判所想到巫师,从巫师想到胡格诺派教徒,又从胡格诺派教徒想到了罗马教会,他想着国王如何愿意宽恕他,他又有什么可堪一用的地方……不过他不用思考很久,因为几分钟后,路易十四就直截了当地揭开了谜底:“我有意让以拉略去罗马,你觉得呢?”   巴拉斯几乎没能控制好自己的嫉妒之色,以拉略去罗马的意义,可和他去罗马的意义完全不同,他身后站着太阳王,最富有和最强大的一个国王,他说话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喉咙几乎发不出声音:“但我只是一个主教,陛下,在罗马,主教多如牛毛。”   “嗄,”路易露出了一个有趣的神情:“我难道还希望您能够给我们什么惊喜么?先生,您肯定是要留在巴黎的,”他说:“我希望您你能如现在这样恪尽职守,忠心耿耿,”这句话让巴拉斯忍不住低了低头,“如果你能做到,”路易说:“拉里维埃尔主教先生已经七十岁了,先生,”他望着难掩惊诧之色的巴拉斯点了点头:“我就给你弄个红衣主教的披肩,还有一座位于巴黎的宅子,如果你觉得有需要,那么凡尔赛宫也会有你的一个位置。”   巴拉斯完全懵了,他根本无法理解,如果国王说他在巴士底狱给他留了一个位置,他肯定会相信,但红衣主教?还是法兰西的红衣主教?马扎然主教离世后留下的资产支持起了一个国家好几年的开销,巴黎的红衣主教能够拥有多么大的权势简直无需多说!就算他没法做到马扎然主教的地步……那也要胜过他在罗马做一个寂寂无名的小主教无数倍!   “但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不不不,陛下,您要我做什么都行,哪怕到地狱里去打水!”巴拉斯在肯定了自己不是在做梦,也没有被戏耍之后,急切而又激动地喊道,他的双手紧紧地握住了胸前的十字架,膝行过去,毫不犹疑地亲吻了路易的鞋子。   “我要你做的事情并不复杂。”路易说:“你给了教会什么,就给我什么。”   巴拉斯猛地抬起头,喘着气,眼珠不安地转动着:“但我已经……”   “这些我要交给以拉略,”路易说:“教会里的人会如何对待你们,看你和以拉略我就知道了——他们在以拉略手里,总要比在教会的手里来得安全。”   巴拉斯不甘地沉默着,确实,如果他是被他出卖给教会的族人之一,他也一定愿意追随以拉略,而不是一个苛刻恶毒的凡人。   教会里的主教,神父,修士,所有知道内情的人都把他们当做魔鬼的随从看待,与巫师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他们就像是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用奴隶兵那样用他们,最危险的事情他们在做,但总是只能得到一点残羹剩饭。   “我不回罗马了呢?”他问道。   “不回罗马。”路易说:“现在法兰西的圣职全都由我指定。”   “我不知道……”   “以拉略会知道的,”路易笑道:“我一向认为,应该让一个人去做他擅长的事情——以拉略从未让我烦心过修士的事情,我想你也可以,或者说,罗马的以拉略和巴黎的你也能够达成我的期望……我不认为你会没有什么后手,现在,我要你把这个后手交给以拉略,然后你可以在巴黎度过之后的平静日子。”   法兰西的国王用脚尖点了点他的十字架:“你在三十年前想要得到的东西,先生,你现在就能得到。”   ……   邦唐在巴拉斯离开后走了进来,路易抬头一看,银托盘里只有一杯茶,看来邦唐也不认为国王会愿意留巴拉斯喝杯茶,也没这个必要,从某方面来说,路易还挺喜欢这种人的,只要诱饵足够,他就会飞扑而来。   “您真的决定把巴黎交给这个人?”   “我需要这么一个人来为我监管巴黎。”路易说,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也许是我太宽容了。”他才离开法兰西没多久,那些野心家就又在蠢蠢欲动了。   “蒙特斯潘夫人在巴黎立起的绞架还不够吗?”邦唐说。   “拉里维埃尔主教在神学院里的时候可不是什么勤劳刻苦的好学生,而且他现在确实已经精力不济,”路易说:“我需要有个绝对站在我这边的红衣主教。”   “巴拉斯?”   “他的年龄和经历恰好适合,而且没人能够给得起更高的价钱了。”如果是二十年前的巴拉斯,路易根本不会考虑,但现在的巴拉斯已经折磨得失去了所有的信心,他会紧紧拉住路易十四丢下的救命绳索。   当初选定拉里维埃尔作红衣主教的时候,就因为他不是一个野心勃勃,喜欢对别人指手画脚的人,国王给他的一切他都乐于接受,并且十分满足,他在凡尔赛有房间,在巴黎与枫丹白露都有宅邸,过着怡然自乐的生活,除了偶尔要为国王的不虔诚遮掩一二。但这么一个乐天派式的人物,让他去面对来自于罗马教会与法兰西守旧派势力的压迫就太勉为其难了。   路易十四在出征前就答应他说,会在回来之后重新选择一个红衣主教,拉里维埃尔主教会隐退到一个修道院里去做院长。   有关于这个人选,路易十四原先想要给以拉略,但罗马教会的不安分让他改变了主意,虽然现在枢机主教首领愿意与路易合作,甚至送来了自己的私生女做人质,但谁也说不定之后会怎样,而且路易在圣职任免权以及宗教税收上分毫不让的行为注定了他很难与教会和解,只要教会还有一个具有雄心壮志的主教,就不会。   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选一个自己人进入教会呢?   以拉略是一个极其大胆,并且善于抓住机会的人,他是意大利人,正值壮年,又能暗中操控加约拉岛与日列岛(巴拉斯手中的权力)的修士们,无论是宗教裁判所还是罗马教会,他都无需担心找不到有力的支持者,他身后还有路易十四,太阳王这个不折不扣的巨人扶助。   而且相比起那些欲壑难填的罗马教士,他索求的绝对不多,路易和他试探性地提过此事,以拉略当然是愿意的,即便就此一路上必然遍布荆棘,那些已经固化的阶级必然会对他百般诋毁,万般呵责——但一想到这件事情成功后的回报,他那张就算是过了不惑之年依然看上去有些可爱的面孔就不由得露出甜蜜的微笑,他甚至向路易推荐了巴拉斯。   巴拉斯是个眼光短浅的可怜虫,但他还是有着一些好处的——巴拉斯在巴黎做了二十年的宗教裁判所的大审判长,他在罗马教会钻营了二十年,他手中也有一批忠诚于他的修士与巫师,他年纪老迈,如果路易十四给他一个机会,那就是他最后的一个机会,哪怕是他,也经不起再一次的折腾了。   而且那些人能够给他什么呢,他对罗马教会已经失去了信心,巴黎的权贵已经换过了好几波,除了国王,他没有任何熟悉的人。   当然,必要的敲打还是要有的,但就算巫师的寿命要比凡人长久,也是指对普通的凡人,路易觉得,巴拉斯能够让他用十年就不错了,十年,也足够他挑选和培植起一个合适的红衣主教。   正在这么计划的时候,胡德回来了,和巴拉斯一样,这样重要的事情,他完成后一定是要来回报的。   这位巫师浑身沾满了白腾腾的灰粉,脚下更是带着一些为不可见的乳色泥泞。   “事情都处理完啦?”路易问。   “一切如您期望。”胡德说,他的衣襟全都湿透了,不是因为他要做的事情有多么艰难,而是因为它太危险了,危险到一不小心处理,就可以将半个卡姆尼可送上天的程度。   联军们的火药并不是无穷无尽的,而且自从攻城战开始,他们就隔绝了与外界的往来,之前就用了那么多的火药,路易十四也没办法凭空变出来一些,但卡姆尼可为了满足十多万人的胃口,可是囤积了大量的食物,这些食物里就有大量的小麦面粉。   卡姆尼可是座古老的城市,也就是说,和大部分罗马时代的城市一样有下水道和地下墓穴,从某种程度来说,它的底部也是千疮百孔,有巫师与火油,把它们变得干燥是件很容易的事情。   路易没有指望这些东西能够如卢布尔雅那那样起到出其不意的结果,但他必须保证,就算巴拉斯和他的修士们那里出现纰漏,他的预备手段也能将那些可怕的恶鬼埋葬在石块里——梵卓亲王提奥德里克怎么会离开巴黎,千里迢迢地跑到斯洛文尼亚,也就是因为听闻了血族的希太族族长似乎已经与某位位高权重的人类达成交易的关系。   希太族的圣器是一把弯刀,据说被这把刀杀死的人全都会成为它的奴隶,供其驱使——不全对,但它确实能够驱使尸体。   与魔鬼交易对奥斯曼人来说是悖逆神明的事情,但现在已经有了一个路易十四,就很难说会不会有一个艾哈迈德。 第三百三十二章 卡姆尼可会战(5)   “我觉得这场战争可以结束了,您说呢,邦唐?”路易问。   “我也这么觉得。”邦唐说。   这世上的人总有一种错觉——别人能够轻而易举做到的,他们也能做到,他们不知道路易能够以一个凡俗国王的身份介入里世界,除了必要的胆魄之外还有就连马扎然主教也而不得不承认的好运气——他可能死在黑巫师的诅咒下,曼奇尼家族也有可能拒绝他的提议,又或是一个虔诚的教徒会认为他亵渎了神灵而刺杀他,这都是有可能发生,路易也已经做好了准备接受的事情,幸运的是这些事情都没发生。   现在就要看看那些贪婪终于胜过了信仰与忌惮,向里世界伸出手的君王们会落得怎样的一个下场了。   不过就他们现在要面对的这位大维齐尔,艾哈迈德,情况可能非常不妙,因为就在尸鬼袭城未果之后,奥斯曼人不但没有继续攻城,还派出了使者,有意与联军和谈。   “说到底,大维齐尔也不过是苏丹的奴隶,”提奥德里克这么说:“但大教长在宗教地位上仅次于苏丹,他们的身份在某种意义上是平等的,大教长对艾哈迈德没有防备才会被他刺杀,但大教长的弟子马上就发觉了。”   “他们向苏丹回报了此事吗?”   “是的。”提奥德里克说,他的动作算是快的,在尸鬼们被巴拉斯与他的修士摧毁的时候,他就动身前往奥斯曼的大营去搜索那柄魔鬼的弯刀,但他还没到大维齐尔的营帐,就差点被发觉和攻击——原来这时候大教长的弟子们已经乘艾哈迈德松懈的时候一拥而上把他抓住了——他们是在艾哈迈德召唤出魔鬼之后才这么做的,你可以解释成他们需要提给人们证据,也可以解释为他们也希望看到尸鬼们为他们攻下卡姆尼可。   但他们肯定没想到大教长一去世,路易立刻命令军队退出城墙——他问过提奥德里克,奥斯曼人对巫师和血族的态度究竟如何——事实上即便没有梵卓亲王,就路易的商人为他在伊斯坦布尔搜罗到的书籍看来,在奥斯曼土耳其,哪怕是最虔诚,最坚定的信徒也会与魔鬼交易,或者说,他们认为,能够与魔鬼交易,甚至欺骗魔鬼得到好处,是一桩值得夸耀的事情,但他们的教士就要刻板和严苛得多,也就是说,如果和希太族长做了交易的是艾哈迈德,那么大教长一定不会允许他驭使这柄弯刀。   路易的巫师也能确定,虽然他们在陪伴路德维希一世冲阵的时候杀死了不少奥斯曼人的教士,但其中绝对不可能有大教长,奥斯曼的大教长用雷电保护了大维齐尔艾哈迈德,他们撤退的时候还能看到这位白髯老人还是相当精神矍铄,神采奕奕的。   那么,在冲突中艾哈迈德杀死了大教长也是有可能的,他虽然是个凡人,但希太这个氏族原先来自于埃及,他们的族长甚至曾被埃及人奉为死亡与黑暗之神,虽然后来他在与另一个血族的争斗中落了下风不得不离开埃及,但他精研古埃及魔法是毋庸置疑的事情,这柄魔刀可能远不止人们以为的那些力量。   事实上,提奥德里克就没嗅到那柄魔刀的气味,也许它已经为真正的主人汲取了足够多的灵魂和血液,也已经返回到他身边了。   总之,那些奥斯曼人的教士没能找到那柄魔刀,但他们总有寻觅与查找种种蛛丝马迹的办法,毕竟在伊斯坦布尔,这些教士就等同于宗教裁判所的法官和审判员——“应该是大教长给了他们什么讯息。”提奥德里克说。   “大教长一定希望这支大军还能够返回伊斯坦布尔,”路易推测道:“这场远征已经注定失败了,但看大维齐尔艾哈迈德的行为,就像是想让这二十五万人为他殉葬——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是否还保持着将败军之将五马分尸的传统?”   “艾哈迈德可以变成一个疯子,但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要聚敛起这些士兵可不容易,科普鲁律辛辛苦苦忙碌了近二十年,也只有这么一点可堪一用的牛马,”提奥德里克说:“他们应该得到了默罕默德四世的旨意,才能剥夺大维齐尔艾哈迈德的权力与身份。”   路易点点头,移动了棋盘上的一颗棋子,提奥德里克垂头一看,不由得露出了难以相信的神色:“你怎么能够做到的?”他问:“就算是小路易也要比你有技巧。”   “事实上我确实不太擅长使用计谋,”路易说:“我只喜欢将所有事情都尽可能地安排得妥妥当当。”   “也许你的将军和大臣喜欢你就是因为这个,”提奥德里克说,“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你是我见到的最不在乎钱财,最不看重享受的人。”   “我以为我已经是法兰西的国王了,”路易说:“我还有好几个王室夫人呢。”   “是啊,谁不羡慕,就连我也知道现在巴黎最美的夫人只有凡尔赛的蒙特斯潘夫人。”提奥德里克调侃道:“不过你真不打算册封你的小儿子?”   “这要看蒙特斯潘夫人做事是否合乎我的心意,”路易说,顶了顶他的王后:“我的儿子总是会被承认和册封的,但他现在也还在襁褓里,所以我们不必太着急。”   “有时候你还真是残酷无情。”提奥德里克移动士兵——它快要走到底了:“但要小心,被小看任何一个女人。”   路易抬起头来瞥了一眼梵卓亲王,他在密卷中有看到过提奥德里克二十几岁就突然死去——那时候他不但年轻而且健康,很有可能与女人有关,王后,或是他的爱人,路易没有说话,挪过一个骑士,吃掉了只差一步就能到达底线的士兵——它差点就能变为棋盘中除了国王之外的任何一人,大多都是王后——“所以我会将她所有的野心扼杀在摇篮里,但我也会十分公平,只要她能够为我做事,我不会让她双手空空的。”   “但蒙特斯潘夫人一定会感到嫉妒,因为你对科隆纳公爵夫人还有拉瓦里埃尔夫人都要比对她来得宽待。”   “玛利和露易丝和她不同。”路易说:“你的生命比我悠长得多,见过的人也一定比我多得多,那么您肯定知道,有种人是天生坏种,他们似乎与生俱来就要作恶。”   “这样评述一位女士,还是为您诞下了孩子的女士,略有些过分了。”提奥德里克说。   “玛利·曼奇尼是我第一个爱上的女士,”路易说:“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她的爱情单纯而又自私,我的爱情则几乎湮没在了当时的重重危机里,我必须承认她的爱情对我来说是种珍贵的安抚,但这种情感最终还是变了质,我欺骗了她,说了谎,让她和我的孩子处在一个艰难而又危险的境地里,所以我偏向她,因为我知道我无法给她她所希望得到的东西。”   “至于拉瓦里埃尔夫人,她是奥尔良公爵夫人曾经的侍女,她并不是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女士,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描述,不过那时候我确实十分厌恶那些不断被大臣们推荐到王后与王太后的贵女,我可以说是任性了一次,冲动了一次,在她被允许挽着我的手臂出现的时候,我看着那些人,就在心中猜测,如果他们知道我宁愿要一个狼人做王室夫人,也不要他们的侄女或是外甥女,他们的表情会有多难看。”   “但您对拉瓦里埃尔夫人也有着一份歉疚之心。”   “她是个甘愿默默吃苦也不对我倾诉的人,我也许并不爱她,但我尊重她,她并不贪婪,所以哪怕她最后还是犯了一个错误,但先生,我还是给了她一个孩子,一处封地,她可以在那里和她的族人安然度日。”   “所以说,”路易接着说道:“这两位女士,一个曾经被我爱过,一个曾经被我尊敬过,她们为我做事,就像是任何一个值得赞赏的大臣和将军——而这位蒙特斯潘夫人呢?”他停顿了一下:“她很幸运,她有两个深得我心的父亲,我也正需要一双为我戴上红手套的手——既然她为此不惜杀死自己的丈夫,陷害科隆纳公爵夫人,无情地利用自己的养父与亲生父亲,那么我就遂她的心愿。”路易平静地说。   “那么她和您的孩子呢?”   “我不会让她的孩子留在她身边。”路易说:“我为他找个合适的监护人,而且我不认为蒙特斯潘夫人能够有太多的时间陪伴孩子长大,她可以得到她想要得到的东西,但绝对不会轻而易举。”   “那么您认为她会就此俯首听命吗?”   “也许会挣扎一二吧,”路易笑着说:“那时候就要您来帮助我了。”   “我可不是你的大臣。”提奥德里克说,一边将路易的国王挤压在角落里。   “我可没有这样认为过,虽然我们并无任何亲缘关系,但我觉得,法兰克的国王一定会很愿意看到法兰西成为欧罗巴最辉煌,最强大和最繁荣的应许之地。”   “也许不仅仅是欧罗巴。”提奥德里克说,“您的言辞让我心动,我会看着您的,人类的生命短暂,但总是如此璀璨。”   “现在就请您见证这一次微小但明亮的闪光吧。”路易说。   ……   在后世的记录中,人们一致认为,太阳王路易十四作为此次联军统帅接受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投降时,手中一直捧着一只小猫是为了表示对奥斯曼土耳其人的轻蔑,又或许是为了暗示他们都是一群魔鬼的仆从——但土耳其人认为,这是太阳路易十四感念于他们的勇悍与忠诚,所以才会带着一只猫仔完成了整场仪式——因为在土耳其,真神的教徒们的确从不凌虐动物,他们甚至很喜欢猫狗,认为只有懦弱胆小的人才会伤害无辜的动物。   反正无论他们怎么说,都不会猜到路易只是想让提奥德里克参与这场投降仪式,毕竟没有提奥德里克亲王的情报,他不会这样坚决地要求大军后撤,留下空荡荡的城墙,只留下一些教士——大教士的突然死亡让路易十四警惕起来,然后就是耶尼切里军团的无谓伤亡,只有一个即将孤注一掷的人才会这么毫不犹豫地将他认为可以舍弃的大牌随意丢下。   尸鬼也许会得到胜利,也许不会,但无论会还是不会,如果在城墙迎接它们的是一群凡人,必然损失惨重,甚至毫无生还的可能,路易十四固然想要削弱利奥波德一世的力量,但还没想过要卑劣到这个地步。   ……   奥斯曼土耳其的使者紧抓着吊篮,被拉上城墙的时候,首先闻到的就是一股浓郁的甜香气味。   这座城市的每个角落到处闪动着灶火,蒸腾的白烟与香味混杂在一起——金黄的面包不断地从简陋的炉灶中被取出,每个士兵和市民,只要愿意就可以伸手去拿,爱吃多少吃多少。   喜笑颜开的士兵们大概不知道,这些由细腻的小麦粉(因为采用了蒸汽机做驱动,所以法国的小麦总是磨得又细又干净)烤制成的面包,都是因为受了潮,所以必须立刻拿来加工的——这些东西只差一点就要将这座城市掀翻,现在却成了他们口中的美食。   奥斯曼土耳其的使者猜想过他们可能被痛恨与轻蔑的视线注视着走过半个城市,但他们没想到的是,真正关注他们的人居然不是很多,因为战役已告结束,一些人还搬了酒出来喝,以及他们捕获到的猎物,甚至还有人拿出了罐头——当然不是桃子或是柑橘罐头,只是一些普通的肉罐头,但对这些奥斯曼人已经足够刺激了。   奥斯曼人的给养原本就只供给大维齐尔直辖的三个军团,从阿扎普开始,到奴隶兵与雇佣兵,他们几乎全都靠劫掠为生,但这次卑劣的基督徒竟然搬走了整座城市,村镇,提前割走了麦子,他们找不到一点吃的,喝的,如果不艾哈迈德允许他们进入那些原本应该属于大维齐尔的城市抢劫,他们也许根本坚持不到这里——但就这样,也有人开始吃马,他们声称马都是在基督徒与他们战斗的时候留下的——马的主人一般也不敢声张,至少架上火堆上的还只是他们的马。   这还算是温和的,到了今天,几乎没什么人会去关心别人在吃什么了。   而且他们已经没有了统帅,死去的大教长,或是还苟延残喘着的大维齐尔艾哈迈德。   艾哈迈德唯一的价值也就是承担起这场大败的后果了,其他人对和谈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压力,就算是神武的苏莱曼一世也曾在1529年面对维也纳的双重城墙无功而返,之后奥斯曼土耳其与欧罗巴人的战场要么在海岛,要么在匈牙利一带,对一个地区的反复争夺实属常事。   王太子小路易以一个侍从的身份站在父亲身边,睁大眼睛看着那些昂首挺胸走进来的奥斯曼人,激烈的情绪在他的胸中鼓荡着,与路易十四这个异端不同,王太子虽然不是什么狂信徒,但也憧憬着曾经的圣路易给法兰西带来的荣光——对路易十四来说这也只是一次必须的磨练,对他,对他的王太子,对他的军队,并不是所有的战争都会出现丝毫不将人当做人的局面的。   路易并不知道他今后的战场会不会出现在奥斯曼土耳其这边,但他的长子,也就是科隆纳公爵若是能够统一意大利,那么他一样要对上奥斯曼土耳其人——奥斯曼的苏丹对欧洲虎视眈眈了数百年,他们也不止一次地攻打过那不勒斯,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家们也提到过即便是佛罗伦萨的市民也有被奥斯曼人劫掠去卖为奴隶的。   现在看起来,奥斯曼土耳其还是一条巨蟒,虽然因为过于贪婪的灵魂与过于膨胀的身躯让它吞下了苦果,但这枚苦果真正的发挥效用可能还要等上很久,他们以一种令人觉得疑惑的奴隶制度来取代封建制度,却因此巧妙地取得了一个平衡,仿佛每一个奥斯曼人都能够接受这种方式。   这么说起来,真正继承了古罗马的还真不是神圣罗马帝国,而是奥斯曼土耳其才对,一样矗立在无数奴隶尸骨上的金字塔,一样随时可以从神仆变成将领的祭司,一样严厉而又苛刻的神法而非世俗法律,一样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任何人——从奴隶到皇帝,都是如此。   这样的想法让路易十四接受奥斯曼土耳其人的跪拜时没有掀起太多的情绪波动,对法兰西和他,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了,法国在这场战争里的耗费丝毫不逊色于对佛兰德尔的一战,相对的是,他的军队折损很小,也成功地捍卫了基督世界的威严,他已经和枢机主教首领商议过,为了避免一些人以信仰为借口兴风作浪,他将会去罗马接受教皇的褒奖。   带着军队。   所以在和谈结束之后,法兰西人的撤离竟然要比奥斯曼人更快,他们从斯洛文尼亚南下,就可以直抵意大利境内,只需要两个礼拜不到的时间就能进入罗马城——据说克雷芒十世在发出最后一道敕令的时候就已经奄奄一息,现在居然还奇迹般的没有死,路易想起枢机主教首领的信件,不由得猜想罗马教会,至少是圣天使堡已经完全落入枢机主教首领的手中了呢?   那位可敬的红衣亲王在书信中的口吻,可不像是要让克雷芒十世来面对路易十四啊。 第三百三十三章 圣路易   事情果然如路易十四所预料的,他距离罗马还有七天路程的时候,克雷芒十世就传出了病重濒死的消息;第五天的时候,这位可敬的老人就去见了上帝;第三天的时候,西斯廷教堂的大门封闭了(教皇选举开始);最后一天的时候,路易十四才进罗马,就听到一阵又一阵的欢呼和大哭大笑,他们还传送着一张小纸条,小纸条上的名字是贝内代托·奥特斯卡尔奇。   路易十四见了不由得微微一笑,看来枢机主教首领终于成功地将宗座的冠冕收入囊中了,他没有迫不及待去恭贺与谄媚新教皇的意思,反而立即驻扎在了科隆纳家族的领地上——科隆纳家族曾经是十二世纪到十五世纪之间在罗马威风赫赫的大家族,曾经有过一位教皇与许多位枢机主教,不过这样的权势也已经随着教会的衰落而无影无踪了,他们现在只能保证祖地,也就是科隆纳镇的安宁与富足。   也就是这座城镇能够承担得起路易十四,王太子小路易,以及随行的五千名精兵悍将的进驻了,近卫军、火枪手与龙骑兵,因为才从与奥斯曼人的战场上下来——虽然这场人人以为会又艰难又漫长的战阵结束的有点虎头蛇尾,却一点也不妨碍人们对他们的尊敬与畏惧。   科隆纳家族尽可能地提供了所有,美食、酒甚至还有游女,不过后两者都被拒绝了。   不过另外一份礼物就真让路易十四喜出望外了,因为来人正是他最心爱的长子小卢西安诺,科隆纳公爵。与公爵随行的是他的小未婚妻安娜·美第奇,还有未婚妻的叔叔佛朗切斯科,与将来的托斯卡纳大公,科西莫三世的长子费迪南,他也是安娜的哥哥。科西莫三世让还未成年的费迪南来罗马,一方面是为了寻求教皇的赐福,一方面就是为了觐见太阳王路易十四,将来美第奇家族是否得以保全,还是更进一步,就要看法兰西是否愿意伸出援手了。   科隆纳家族的家长方才从路易的房间里告辞,他们之间的联系还是已经去世的马扎然主教拉起来的,现在人去事非,路易十四也将对马扎然主教的一部分感情投注到了对方身上,何况他的长子还占用着对方家族子弟的一个爵位,科隆纳的家长当然可以感觉到路易十四的和善,在获得了一个口头允诺的公爵爵位后,他激动得浑身颤抖——别意外,法兰西的一个公爵爵位与一个来自于意大利战争时期的公爵爵位相比,谁都知道哪个更重。   科隆纳公爵之所以这样受人尊敬,是因为谁都知道他的父亲是路易十四,而不是因为科隆纳家族。   科隆纳家族的家长告辞离开后,邦唐收起茶杯,路易看了看窗外:“小卢西什么时候能到?”   “科隆纳公爵大概要在午后抵达了,”邦唐说:“他之前正在那不勒斯。”收拢那里的里世界力量:“我准备了很多奶油卷,炸土豆条和樱桃果酱蛋糕。”这些都是科隆纳公爵喜欢的:“当然,我也会提醒他刷牙。”   路易现在的笑容要真实多了,科隆纳公爵也有一段时间是被邦唐照看的,路易十四是国王,不可能随时随地地和自己的儿子在一起:“那么你觉得科隆纳先生的提议怎么样?”   “有利有弊吧。”邦唐托着盘子走到门外,把它们交给门外的侍从,又走了回来:“这要看您预备怎么做。”   路易沉吟了一会,科隆纳家族的家长提议的是,让教皇来主持科隆纳公爵与科西莫三世之女的婚礼,这样做的好处在于,由教皇给予赐福的婚礼,没人能够质疑科隆纳公爵身份的合法性,也能让他在那不勒斯王位争夺战中取得在正统性方面的优势;坏处就是……当初路易向科隆纳公爵承诺的,可不是一个那不勒斯,而是一整个意大利啊。   是的,路易从来没有想过止步于那不勒斯,统一或是分裂,从来就只有两选一,而分裂是永无止境的,几百年后依然会有一个横越欧洲与亚洲的庞大国家因为分裂而彻底毁灭,更别说是早就习惯了纷争与割据的意大利。路易十四为了一个统一的法兰西尽心竭力,也不会看着自己的孩子以及他们的后代被拖入一片肮脏混乱的泥沼。   但科西莫三世不但有一个女儿,也有两个儿子,长子就是费迪南,幺子吉安,无论按照那种继承法,他们的继承权都在安娜郡主之前……   不过且将这些抛在身后吧,科隆纳公爵和他的妻子还未成婚,他们还没有继承人呢,路易放下了那些属于国王与统治者的残酷念头——这是夏日的末尾,艳丽的赤阳也已经不再那么炙热,黄昏时分的碧荫下一样会令人感觉舒适怡然,古罗马人建造的庭院里流淌着人工的溪流,喷泉从女神的水瓶或是从花枝里跃出,在最后的余光下折射出如同钻石一般的光芒。   安娜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以护送自己的母亲返回故国为由在巴黎与凡尔赛停驻了很长一段时间,在巴黎的学习,还有与科隆纳公爵的亲密相处,让她对将来的婚姻不但不感到紧张和恐惧,反而十分期待——要说罗马也曾经繁荣过,佛罗伦萨也是文艺复兴的中心,但自从回到了佛罗伦萨,安娜就感觉到了这里固然还保留着一些过去的色彩,但已经暗淡陈旧,只值得缅怀,而不值得去享有与追求了。   这座行宫已经完全按照法兰西国王的偏好布置过了,没有太多的颜色,没有过分的装饰,没有累赘的帷幔,所有的一切又典雅又舒适,无以计数的花枝从水瓶,屋角的抽屉与扶手的末端垂挂下来,为这里的空气带来清甜的氛围。   比她更急切的是科隆纳公爵,自从离开了凡尔赛,他有三四年没能看见自己的父亲了,他在之前的战役是否受了伤,又或是感到疲倦?性情是否有所改变?对他来到意大利之后所做的一切是否感到满意?他一边忐忑不安,一边又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   路易甚至没有在房间里等待自己的儿子。在科隆纳家族的家长说话的时候,他就一直在眺望着窗外的庭院,这座宅邸原本属于一个显赫的罗马将军,这座客厅也是原先的餐厅,撤掉了古罗马人的坐塌后,这里的主人依然保留了面对庭院的这一部分——这一部分只有廊柱,没有墙壁,只是将垂挂的帷幔换成了百叶木门。   路易就从这些木门里走了出去,一直走到几株很大的月桂树下,古罗马人用月桂枝叶编织成桂冠戴在凯旋的将军头上,现在已经过了月桂花期,但月桂叶子的清新气味也足以令人心旷神怡——路易一开始只是躺在树下小憩,一听到科隆纳公爵来了,他就立即从树下一跃而起,迎向自己的儿子。   第一眼的时候,无论是路易十四还是科隆纳公爵都微微一怔,虽然原因截然不同,路易是因为科隆纳公爵居然又在这短短几年里长高了许多,也许是因为那不勒斯的事情,他更加瘦削和苍白,他曾经与他的父亲很像,现在却又不那么像了——他现在更像是他的母亲,玛利·曼奇尼,尤其是他的浅色头发在长大后逐渐变深,比路易的金褐色还要深,几乎都可以说是黑褐色了。   至于路易呢,巴黎和凡尔赛的人们认为路易十四并非常人,他的敌人更是捏造(也并不完全是捏造)他可能是个巫师的谣言也并非空穴来风,主要是相比起王后特蕾莎,路易的容貌在近十年里似乎没有什么很大的改变,他的身体没有变的臃肿,他的面孔没有皱纹,他的头发依然有光泽并且浓密。有那么一瞬间,科隆纳公爵就觉得几年的时光仿佛根本不存在,他还在凡尔赛宫,和自己的父亲与国王在一起。   不过在科隆纳公爵还在怔愣的时候,路易已经遵循自己的本能,一步上前,紧紧地抱住了科隆纳公爵,现在的科隆纳公爵只比路易略低一点,但路易还是毫不费力地将他举了起来,科隆纳公爵顿时红了脸,喊叫了起来,他身后的安娜则完全呆住了。   路易的鲁莽行为将几年的时间与漫长的距离造成的疏远感一下子打破了,他放下科隆纳公爵,牵着他的手,走到月桂树下,坐在一张精美的丝毯上,这张丝毯有着鲜明的奥斯曼风格,因为宗教信仰的问题,奥斯曼土耳其的大部分丝毯都不会如欧罗巴的挂毯那样编织出人物和动物,它们大多都是几何图案和花卉:“怎么样?”路易笑吟吟地问:“它原先被铺在大维齐尔的帐篷里。”   奥斯曼土耳其人虽然说是与联军和谈,事实上就是投降,他们要将剩余的人带回伊斯坦布尔,才能让默罕默德四世将怒火集中在艾哈迈德一个人身上——如果路易不是法兰西的国王而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或是奥地利的大公,他至少要狠狠地咬下一大口才会允许这些奥斯曼人离开,但既然他不是以上的任何一人,以及,利奥波德一世经过这场战争,不但不会对他,对法国有什么感激之情,只会有更大的忌惮与愤怒——他当然不会表现的过于苛刻。   在这场和谈中,联军获得了大量的财富——虽然大部分都是奥斯曼人的劫掠所得,路易的收获无疑是最为巨大的,除了战争赔款、军火贸易的收入,还有利奥波德一世的欠债——那些水泥、火油、白磷弹和面粉,以及火炮,枪支和弹药,路易十四愿意拿出来人们都要说一声慷慨,利奥波德一世难道还能无耻地赖掉这笔账不成?   甚至利奥波德一世自己的将军也说,维也纳城得以安然无恙,战争甚至没有在奥地利境内爆发已经算是大幸运了,为了一些小小的欠债而咕咕哝哝实在是太有失一个君王应有的风度了……   利奥波德一世对着一百五十万里弗尔的账单……路易十四还宽容地允许他分期偿付。   将思绪从那叠厚重的账单上抽回:“你准备一下,”路易对科隆纳公爵说:“你要陪着我参加之后的大弥撒。”   科隆纳公爵咬着奶油卷抬起头,一时间没能听明白路易的意思,“还有小朝圣。”路易补充说,倒是一边的安娜·美第奇喜悦地拍了拍手,“太好了,陛下,太好了!”   “是太好了,”路易摘下公爵的奶油卷,丢在盘子上:“怎么,不愿意吗,我的小卢西?”   “我愿意!”科隆纳公爵终于领会了国王的意思,他的面颊顿时嫣红得如同一个健康的年轻人般:“我愿意,父亲,我当然愿意了。”他紧紧握着拳头,若说科隆纳公爵此生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大概就是他的出身,他知道父亲的无奈,也知道母亲的悲哀,但理解他们的苦衷,可要说不对此耿耿于怀是不可能的。   能够跟随自己的父亲与国王参加大弥撒一直就是他最大的渴望,遑论服侍国王完成小朝圣(即是仅限于罗马的朝圣活动),他在狂喜了片刻后,突然冷静下来:“那小路易呢?”   “我在意大利的时候,属于你,小卢西。”路易说。   ……   王太子小路易已经知道了,他也知道要动摇路易十四的决定很难,而且要保证波旁的血脉在意大利流传下去,科隆纳公爵小卢西安诺必须被牢牢地牵系在路易十四手中——有时候,锁链不但是用钢铁打造的,也是用感情打造的。同时,这也是在为科隆纳公爵造势,至少能够以此来争夺那些安茹后裔的支持。   只是理解归理解,在科隆纳公爵陪着他的父亲前往圣彼得大教堂做弥撒,他却要待在房间里的时候,王太子还是忍不住叹气,他把头放在书桌上们,枕着一本记述了圣路易事迹的书本——路易十四身边的人,卢瓦斯侯爵啦,邦唐先生啦,还有蒂雷纳子爵,等等,似乎有意将其打造成为第二个圣路易。   如果他们能够成功,这也不是一件坏事,现在小路易已经知道了,如果让那些谣言传播开来,确实会造成一些麻烦——巫师这个身份有一点不好的地方就在于,它是天生的并且无法摆脱,这就注定了巫师们总是会聚集一处并且与凡人区分开来——一旦一个统治者或是有权势的人同时也是巫师,事情就会变得很麻烦,因为他必然会下意识地偏向于巫师而不是凡人,但凡人的基数又注定了比巫师大,所以,别说是国王,就算是国王身边的人,像是曾经亚瑟王身边的梅林,就算他有着那样的功绩,最终还不是落得个被学生永远地囚禁,他的子民与同类都被驱逐出都城的结果?   路易十四不但不愿意成为巫师,甚至进一步要将里世界掌握在手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时候有随从敲门,询问王太子殿下是否愿意见一见想要拜访他的人,王太子摇摇头,“不了。”他说,路易十四的意思很明显,法兰西是他的,意大利是他兄长小卢西安诺,科隆纳公爵的,他的父亲虽然是位仁爱之王,但很难容得下自作聪明的蠢货。   自作聪明的蠢货还真是不少,谁都知道今天的法兰西国王可不是曾经的圣路易,他更像是曾经的美男子腓力四世(法兰西国王,阿维农之耻的缔造者),他带着军队来到罗马,让那些红衣亲王们胆战心惊不已,就怕这位国王因为克雷芒十世做下的事情迁怒教会,给他们搬个家——法兰西阿维尼翁的“宫殿”到现在可还矗立在他们心里呢,这也是枢机主教首领,贝内代托·奥特斯卡尔奇成功地压倒了其他候选人,只用了两天一夜就踏上了教皇宝座的原因。   谁都知道克雷芒十世还在苟延残喘的时候,他不但送出了自己的私生女后裔做人质,还让出了日列岛的修士首领巴拉斯作为贿赂,在阿维农事件后,法国的红衣亲王被排除在教皇候选人之外已经有三百年了,这位陛下支持的人绝对不会是毫无希望的拉里维埃尔红衣主教,那么除了他之外,最有可能的就只有枢机主教首领了。   贝内代托·奥特斯卡尔奇加冕后,选择了英诺森作为自己的圣名,也就是英诺森十一世,以英诺森为圣名的教皇之前有十人,但最著名的莫过于英诺森三世与英诺森十世,英诺森三世在位上的时候教会的权势达到了顶峰,他迫使国王向他称臣,宣布神权高于王权,自称“众王之王”,并向整个欧罗巴征税;英诺森十世在位的时候,教会已经从权利顶峰跌落,但一点也不妨碍这位教皇的野心膨胀,而且他同时还是哈布斯堡在欧罗巴的支持者。   因为枢机主教首领选择了这么一个圣名,也不免有人认为,他是哈布斯堡的支持者与法兰西国王的反对者——不说他是如何成为教皇的,反正过河拆桥,翻脸无情也是罗马教士的传统技能之一,或许他们还以为,既然路易十四在获得如此辉煌的胜利后,没有先回巴黎或是凡尔赛,而是先来朝圣,是因为这位国王同样被所谓的信仰控制着,因为畏惧着他身上深重的罪孽会把他带入地狱,所以才会迫不及待地赶来忏悔。 第三百三十四章 见鬼去吧   摆在路易十四面前的是一条粗劣得可以透过窟窿察觉各种秘密的亚麻长袍,一根铁链腰带,一顶荆棘冠冕。   路易十四完全将之后的小朝圣看做与儿子的一次游玩,顶多算是一场特殊的演出,当邦唐走进来,和他说,有几个方济各会的灰衣修士请求觐见国王的时候,他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一边嘱咐着小路易别总是吃肉,同时还看着小卢西安诺也别吃太多甜食,一边在热柠檬水里擦洗了脸和手,才去另一个房间见那些修士们。   然后他就看见了他来到罗马后收到的第一份礼物。   方济各修士们看到这位容貌俊美,态度随和的国王只是笑了笑,就看向了他们,从他们的兜帽一直看到双脚,虽然衣服可以更换,面色可以矫饰,但一个农夫与一个爵爷必然有着更多截然不同的地方,而且这些特征几乎无法掩盖——一个在罗马的官邸里养尊处优的教士,与一个在偏僻的修道院里靠着自己双手劳作才能得食的修士,怎么可能一样?   这些修士是真正的修士,路易十四的视线就不那么锐利的可怕了:“谁让你们到这儿来的?”   “上帝。”为首的修士说。   “上帝只会对一样东西说话,”路易说,“那就是每个人的内心,在万籁俱寂的黑夜里,他就走到人们的心里,和每颗善良或是荒唐的心脏说话,它的主人是否遵照了他旨意去行事?或是已经将他的教导抛却脑后?又或是口中念着经文,言行上却犹如魔鬼?他怎么对您的心说话?他告诉您,我是虔诚,还是虚伪?”   他轻轻点了点那件麻布衣衫:“耶稣基督曾对众人说,‘你们谁没罪的,就可以拿石头来掷这个女人!’现在我也要来问您,您是否有这个权利来认定我是无罪的,或是有罪的,若是我穿上麻衣,戴上荆冠,系上铁链,如你们要求的那样徒步走过整个圣墓,那么我就是无辜的么?你们不能够如上帝那样走到我的心里,你们怎么确定?”   他顿了顿:“若是让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来做这件事情,他就变成一个好人了么?若是一个可憎的异端来做这件事情呢,他的罪过是不是就赎清了呢?若是魔鬼和他的仆从呢?”   “那怎么一样呢?”一个修士忍不住说:“您与他们的罪孽是不同的。”   路易叹了口气:“您说话的口吻让我想起市场上的商贩,他们是有一杆秤杆的,您们的秤杆在哪里呢?”   “您的言论让我想起那些激进的新教徒,”为首的修士说:“他们也坚信,主就住在他们的心里,除了他们自己,他们是谁也不信的。”   “您错了,”路易轻声说:“我是信的,因为对我来说,世上的任何东西只要有价格,就能落入我的囊中。”   “那么,上帝的呼召能不能为您,为法兰西的民众赎回纯洁的信仰呢?”为首的修士制止了其他修士因为这种亵渎之语而生的愤怒,掀开兜帽,用炯炯有神的眼睛看向国王。   “这要看呼召我的是真正的上帝还是魔鬼。”   “我以为呼召魔鬼的已在我们面前。”为首的修士咄咄逼人地道。   “有些魔鬼可见踪迹,有些却来无影去无踪,虔诚的好人,有时候盲目也是一种罪孽,就如同那些举着石头要砸死那女人的人。”   路易说:“请把这个拿过去看,小鸟的兄弟们(方济各曾经称呼小鸟为姐妹),看看驱使您们来的,是圣洁的鸽子,还是凶恶的秃鹰。”   为首的修士鞠了一躬,接过邦唐转交的文件——也不过薄薄的一张纸罢了,而后他露出了一股悲哀的神气:“我是不愿意相信有这种事情的,但您拿出了真凭实据。”他说:“问题是,无论如何,您是有罪的。”   “人生来就背负着罪孽,”路易说:“不过即便现在地面开裂,地狱就在我脚下,我也不会认为我做了什么需要如此行事方能赎还的罪过,”他严厉地说,“当一柄锐利的刀剑没有去切割盔甲,而是去劈砍草木时,他是错误的;当猎犬没有去追索一匹饥肠辘辘的野兽,而去撕咬一匹只是偶入歧途的骏马时,他也是错误的;当一个地方的人不去处死一个劫掠了许多人的盗匪,却要绞死一个偷窃了三枚铜币的小偷时,他们更是错得不能再错,我尊敬您们,才不追究您们的过错,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过于软弱,善于妥协。”   “您如所罗门王那样傲慢,”为首的修士说:“陛下,您在罗马,而非巴黎,在上帝的脚下,您应该保持谦卑。”   “我只向上帝俯首屈膝,”路易十四尖刻地说,“与您们不同。”   “我们早已舍弃了世俗的繁华,”为首的修士说:“除了侍奉我主,我别无所求。”   “之前让一个国王赤足,穿麻衣,系着苦链站在城堡外忏悔的是格列高利七世。”路易发笑:“他如今已是圣徒,若我如此,罗马人也会铭记您们的姓名,”他一针见血般地戳穿了这些修士甚至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心思:“我只能告诉你们,亨利四世曾经做过的事情,前半段我大概做不到,但后半段可能没什么问题。”   修士们脸色发白,亨利四世在遭受了那样的羞辱后他是怎么做的呢?   他统率大军,南下罗马,将格列高利七世赶出了梵蒂冈,客死南意大利的萨莱诺。   “我甚至无需回法国。”路易轻声说:“我的军队就在这里,在罗马。”   “……可这对您并没有什么坏处。”一段时间的沉默后,另一个修士争取道:“圣路易每天都做两次弥撒,就寝前还要念诵五十遍圣母经,为了参加晨祷,他子夜时分就要起床,他曾是一个方济各修士,耶稣曾经给门徒洗脚,他也曾给穷苦的盲人濯足,您也曾经抚触过大麻风的病人,陛下,苦行并不会给您带来羞辱,只会增添您的德行。”   “您或许没说错,”路易的视线转移到他身上,那个修士仿佛不堪重负地低下了头,没有别的原因——国王的眼睛太过明亮了,“但您的话让圣方济各听到了,准会发笑,圣方济各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十分荒唐,但他幡然悔悟的时候,并没有对他的朋友说,你们也要随我一样做,否则是错误的;当他身着一身粗劣的长袍,双手空空地走出家门时,他也没对他的父亲说,您的行为是错误的,您应该如我那样放弃世俗的生活,到主的怀抱里去;当他走到人群里,劝说他们听从主的意旨时,也没有因为他们不愿听从而去打他们;当他离群索居,独自在岩山上过着如同野兽一般的日子时,他也没将那些不曾苦修的兄弟看做懒汉与蠢货——现在我还是要问一句,是什么让您们认为,可以以自己的意志来左右一个人的行为呢?”   他拿起那枚荆冠,“多么容易啊,只要带上它,走短短的一段路,说着忏悔的话,我就能如您们所说的那样成为一个圣人了。这并不难,也不危险,收益巨大,我如果如你们所说的那样信主,我就应该这么做,但我认为,横亘在我心里的,终究还有一根无法拔出的刺,每当我要违背我的灵魂时,这根刺就要扎痛我。”   那个修士似乎还想要说些什么,但被他们的首领阻止了。   “我只能说愿上帝保佑您,陛下,同时感谢您的仁慈。”为首的修士说,他的话并非无的放矢,苦修会被如圣路易这样的国王甘之如饴,但也有可能会被如美男子腓力这样的国王嗤之以鼻,他们甚至可能被狼狈不堪地驱赶出去,但路易只是抬抬手,让他们带着苦衣、链子腰带和荆棘冠冕离开了。   “虽然换了别人,也许会觉得有几分道理,”路易与邦唐抱怨道,“但他们背后的人只希望看到两种结果。”   “我正洗耳恭听呢。陛下。”   “第一种结果就是我就此成为了第二个圣路易,”路易说:“你知道吧,邦唐,人们对盗贼倒是宽容,因为他们知道对方就是一个堕落的魔鬼,但对一个圣人,他们却会严苛地时刻举着放大镜来看,一旦教会如此作势,”他噘嘴:“我之后只怕就要处处受到掣肘了。”   “您会得到教皇的祝福,而后为了他的旨意牺牲。”邦唐也看得很清楚:“就像是圣路易。”   “第八次十字军东征的时候路易九世已经六十六岁了。”路易说:“如果只是他的个人意愿,他大概不会千里迢迢地跑到突尼斯去打仗。”   “最擅长放贷的可不是犹大人,”邦唐说:“教会给出每一分都要捞回一百倍的回报来。”   “还有第二个可能,”路易说:“那就是营造出一点事故来,人们固然愿意听听一个圣人是如何苦行的,却更愿意听听一个魔鬼是如何在圣墓前被惩罚的。”   邦唐的神色变得冷硬起来:“我会命令他们再一次清理巡游路线。”   “不用这样担心,”路易毫不在意地说:“他们能用的也只有巫师和修士,巴拉斯现在就在我身边,明天以拉略也会赶到。”   ……   正如路易所说,有巴拉斯与以拉略,他们的朝圣之路一片平静,虽然路易十四并不想要成为第二个圣路易,他还是做了一些圣路易做过的事情,他承诺要以圣路易的名义在罗马修建一座教堂和修道院,并且将在这次战役中缴获的若干圣物供奉在教堂里,在朝圣时,他每天供给一百个穷人面包和牛奶,并且和他们其中的三个人用餐。   科隆纳公爵敏锐地察觉,这三个人也不能说是真正的穷人,他和路易说了,路易就笑着回答他说,罗马是不可能有真正的穷人的,因为单单朝圣者的布施就不是一个小数目了,当然与科隆纳在那不勒斯看到的,真正的穷人不一样。   在圣彼得大教堂举行的大弥撒中,王太子与科隆纳公爵一同出现,他们一左一右地站在路易十四身后,看着自己的父亲与国王受到教皇的祝福,新教皇英诺森十一世也给了他们祝福,这让一些人脸色很难看,因为小路易就算了,科隆纳公爵可是人皆尽知的私生子。   英诺森十一世此举可能是为了挽回一些不良后果……不过这些对路易十四来说远远不够。   “您确定吗?”英诺森十一世与路易十四之后私下会面了一次,他们就像是两个陌生但友好的客人面对面而坐,教皇没有向路易行礼,路易也没有亲吻教皇的戒指,“您该知道巴拉斯此人吧,”英诺森十一世说:“一条愚笨的老狗!”   “暂时度过这几年罢了,我有一个很喜欢的人,但他缺少资历。”   “以拉略?”英诺森十一世蹙眉。   “以拉略。”   “他可是一个宗教裁判所的法官啊。”英诺森十一世说:“巴拉斯的圣职授予已经让很多人为之诟病了。”   “那么说以拉略就不是第一个。”路易说:“反正他几年后就要回巴黎去了,难道他们还担心他在这短短一段时间里就成为教皇吗?”   “当然不可能。”英诺森十一世说:“主教?”   “我希望是大主教。”   “那么几年后他就要被拔擢为枢机主教了。”英诺森十一世说:“除非他确实立下了什么功劳,让人无话可说。”这是在暗示教会税收与圣职任免权。   “这个不可能。”路易说:“但我可以让出一部分染料和呢绒上的利益,只给您的家族。”   “不够。”   “足够了,只是一个大主教的位置。”   “我是贝内代托·奥特斯卡尔奇,也是英诺森十一世。”   路易往椅背上一靠:“我不能确定,但我确实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克里特岛。”   所有曾经对十字军感兴趣的人大概都会知道被医院骑士团(后改为罗德岛骑士团)固守到最后一刻的罗德岛,但这座岛屿并不是基督世界的最后关卡,基督世界失去了地中海通往亚洲大陆的最后一座海上堡垒,也不过几年时间而已——这座海上堡垒就是克里特岛。   克里特岛曾经属于一个国家,也就是爱琴海文明或是迈锡尼文明,它的出现甚至比古希腊更早,但在之后的发展中,因为地域与思想的禁锢,它们的发展最终落在了希腊之后,之后它连续被古希腊人,古罗马人,阿拉伯人,拜占庭人占领,在十二世纪的时候威尼斯人借着十字军东征,拜占庭帝国分裂的机会,买下了克里特,直到1669年。   说起来,奥斯曼土耳其人能够攻下克里特岛,还要感谢科普鲁律家族,老科普鲁律为江河日下的奥斯曼帝国打了一针强心剂,令得这个因为庞大而愈发迟钝的国家重新焕发出生机,之后他的儿子,即是因为这场大败要被处以五马分尸之刑的艾哈迈德,就是这场战役的策划者与组织者,只可惜奥斯曼土耳其从来没有用以往的功绩来抵偿罪过的传统。   或者说,艾哈迈德的生死全在苏丹默罕默德四世一念之间,但如同任何时候与任何地方的老臣幼君,你很难让一个年幼的国王对代他执政的臣子抱持什么好感,更别说王太后让科普鲁律的儿子做了之后的大维齐尔。   艾哈迈德回去之后难免一死,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内也会动荡一阵子,英诺森十一世瞥了一眼路易十四,他也阅读过所有与这位国王有关的文件,这位国王有着赌徒一般的性情,像是他取下了佛兰德尔之后,面对混乱不定的新领地,还有以神圣罗马帝国为首,随时可能形成一个庞然巨物的联军,他居然丝毫不放在眼里,也不顾大军在外已经超过了一般雇佣时限的好几倍,近似于孤注一掷地对荷兰发动了进攻。   活见鬼的是他居然还成功了。   这大大超出了罗马教会的预料,也让他们变得被动起来,英诺森十一世只能庆幸那时候他没有跟着前教皇错上加错——至于颜面什么的,对一个政客来,有时贵重如同黄金,有时候低贱如同泥土,时代变了,大人,他现在心里说,能够迫使国王向自己称臣的时代早就过去了,而且亨利四世率军发回来后,格列高利七世也没得什么好下场。   不过,“这您也拿出来做筹码么?”英诺森十一世说:“克里特岛是威尼斯人的,威尼斯是意大利的,科隆纳公爵不会就一个那不勒斯王就满足了吧。”   “那只是第一个胜利罢了。”路易十四说:“还有很多呢,阁下。”   第一个,英诺森十一世有点意外,“那些修士说你如同所罗门王般的傲慢,我觉得还真有点。”路易十四的意思是,之前他率领着联军取得的卡姆尼可会战的胜利,并不算胜利呢。 第三百三十五章 孩子们的第一场婚礼   克里特岛对罗马教会来说,意义当然比不上医院骑士团坚守到最后的罗德岛,以及众所周知的伊斯坦布尔(君士坦丁堡),乃至圣城耶路撒冷,但它妙就妙在是一座进可攻后可防的军事重地,从它往西,就是西西里岛,撒丁岛和意大利,从它往北,就是希腊,从它往东,就是罗德岛与小亚细亚半岛,而且它是横过来的,与罗德岛就像是两只伸出的手,抱住了上方的爱琴海。   如果不是如此重要,奥斯曼土耳其人也不会由此与威尼斯人撕破脸——是的,威尼斯人与法国人不同,他们可是正大光明地与异教徒做生意的——还打了一百多年的仗。   路易十四的提议也不由得英诺森十一世不升起贪婪之心,成为教皇后,在权势上他没有可攀爬的余地了,他的家族也会如同水蛭那样趴在教会上吃得肚肠饱满,所以无论是谁,之前的克雷芒十世也好,现在的英诺森十一世也好,他们总是会在人生的最后也是最辉煌的阶段追求荣耀与理想——对于一个教士来说,什么样的荣耀是最崇高的荣耀?什么样的理想是最伟大的理想?当然就是为天主征伐四方了。   而且这样的战争,被称之为圣战的战争,所得到的财富也总是有十分之一要奉献给罗马教会的,教会也可以继续在夺回的领地上得到不菲且持续的收入,就算如法兰西的国王那样有意将新领地收为己有,要保证领地的正统性,不会在之后的继承与转让方面出问题,一样需要教会作保,当然,这样的保书价值不菲。   至于太阳王所有的武力,英诺森十一世也已经看到了,亲眼看到,路易十四的军队就在科隆纳镇,教皇在路易十四小朝圣的时候,穿上修士的衣服,带上可信的人,像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修道院院长那样走出圣彼得大广场去看了,那些士兵们强壮,年轻,衣着鲜亮,武器装备齐全,言行之间带着一种只要面对面才能感受到的血腥气——他们都是从之前的卡姆尼可会会战的军队中撤出来的人。教皇在一家人家小憩的时候,那家人家说,这些士兵和军官都是在与奥斯曼土耳其的魔鬼作战时表现表现英勇,才得此殊荣,伴随自己的国王前来罗马朝圣的。   按理说,上千名士兵就足以给这样一个城镇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了,但教皇没有看到有人抢劫,偷窃和强暴,镇子上的居民和士兵们往来的时候也像是一个熟悉的朋友,而不是必须满怀戒备的敌人——这很稀罕,不说意大利这种被雇佣兵蹂躏了上千年的地方,单就语言不通就是一个问题——在这个时候,只有贵族和国王,学者与教士学习外语,更别说,意大利的地方语言尤其多。   他们看了一会,才发觉比起能够说得天花乱坠的银舌头,还不如叮当响的银埃居与金路易呢,印着路易十四头像的钱币在这座城镇上俨然已经成为通用货币,法国士兵们的军饷逐月发放,从不拖延,在战场的每一天还有战时津贴,他们出手阔绰,从不斤斤计较,也很愿意与人交朋友,他们拿出了不少具有强烈伊斯坦布尔风格的东西——应该是从战场上得来的战利品,吸引了不少无所事事的小伙子,还有闻讯而来的商人,让这个地方变得更加热闹。   在酒馆的时候,教皇的仆从还听到了一件新鲜事,那就是大家都知道,但凡有军队在的地方,也会有另一种古老的买卖,听说这里有一整支国王的军队,游女与名姝连夜赶来,但让她们大失所望的是,只有很少的士兵愿意与她们交易,而且这种很少的交易也在不久后被喝止了。   英诺森十一世可不知道路易担心的是他的士兵和军官没在之前的三场战役里丧命,却因为梅毒倒了大霉,而且这种疾病还会随着父亲和丈夫传播给孩子与母亲,哪怕巫师们有魔药,他也绝对不会容许这种在别处司空见惯的行为在他的军队里泛滥开来。   教皇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心中一动,他甚至试探性地想要知道法国人的军队里是否因此产生了不满的情绪——很可惜,没有;他又让仆从去问了小教堂里的神父——一般来说,随军神父每到一处,都会前往教堂或是修道院里做弥撒,英诺森十一世想要知道的是,既然路易十四近似于公开地在军队里安插巫师与异教徒(至少是一些过于离经叛道的学者),有没有有人质疑他们正在忠诚于一个魔鬼的随从?   英诺森十一世不敢如疯癫的克雷芒十世那样派人走到巴黎去宣扬他们的国王是个巫师,但如果有……他是说,做人总要未雨绸缪。   最后么,他应该庆幸自己只是去问了科隆纳家族的神父吗?   英诺森十一世庆幸地叹了口气。   这支军队在罗马的时候固然会让教皇与红衣主教们辗转难安,但他们绝对会希望看到这支军队出现在伊斯坦布尔……不不不,这个可能还有点早,不过幻想一下还是很令人愉快的。英诺森十一世提起茶杯,“成交。”   “成交。”路易也提起茶杯,和他碰了碰。   当然,之后还有数不清的详细条陈要慢慢谈,有马上可以攫取到手的利益,有细水长流的利益,有不知道可不可能看到的利益……反正英诺森十一世已经知道路易十四肯定不会是路易九世(圣路易)了,他也不在乎死后能不能得到一个圣人的名号。   既然这样:“我说,”英诺森十一世堪称和蔼可亲地说:“既然您已经在罗马了,为什么不索性将科隆纳公爵与安娜大郡主的婚事办了呢?”   这句话让路易也不由得愣了愣,“安娜还没到缔结婚约的年纪呢。”   “哈,”英诺森十一世这下可得意起来了:“陛下,您完全不必担心这件事情。”   路易十四真不用担心这件事情,罗马教会在公元前就学会了如何作弊,等到了中世纪,大批一字不识的领主出现后,他们更是擅长用各种文书来为自己增加产业——像是一个死者的遗嘱上会莫名其妙地丝毫不顾他的父母、妻子与儿女,将田地与庄园赠给修道院的时候时有发生,像是贵族与国王联姻时,新娘与新郎,要么一个,要么一对,年纪不够(哪怕他们是以女孩十二岁,男孩十四岁为成年标准的),他们也能在出生证明与婚书上动手脚。   于是托斯卡纳大公科西莫三世在67年生的长女安娜,突然在1677年就满了十二岁,可以与科隆纳公爵结婚了。这对路易十四来说,无疑是最有利的。首先,科隆纳公爵已经十七岁了,已经完全脱离了孩子的范畴,作为一个有发言权和可信的成人好几年了,路易十四的意大利攻略可以提前两到三年实施;其次,如英诺森十一世所说,能够亲自见证与目睹长子的婚礼,也是一个父亲最大的心愿;最后,他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看看这里的人们,对时隔一个多世纪后,对法国人再一次出现在意大利抱持着怎样的想法——是期待,还是反感,又或是仇恨?   ……   佛朗切斯科,美第奇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他的痛风症在几分钟内就发作了——美第奇家族的麻烦来了。   如果举行婚礼的时候,法国国王没有到场,托斯卡纳大公和美第奇家族的主人还能装作科隆纳公爵与这位太阳王毫无干系,但很显然,这位国王有意让自己的私生儿子如同曾经的那不勒斯国王费迪南那样,不但能够如同一个正统婚姻所生的孩子那样受他的庇护与赏赐,还要让他从父亲的血脉这里继承一个王国。   一想到神圣罗马帝国会如何,西班牙会如何,意大利的诸侯们会如何,佛朗切斯科的痛风就不像是生在脚指头和膝盖上,而是生在脑袋上,但无论是他,还是托斯卡纳大公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哪怕科西莫三世最初的愿望是从法国国王这里得到一些帮助,以保证美第奇家族在托斯卡纳地区的统治可以继续下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一阵喧闹声,他让仆人把自己抬到窗子边,往下看去,正好看到费迪南,也就是科西莫三世的长子,正和科隆纳公爵,还有法国的王太子小路易有说有笑地往外走,他们年龄相近,又都是男孩,所以,虽然王太子小路易与费迪南认识的时间不长,他们还是迅速地成为了好友——佛朗切斯科认真地看着,慢慢地蹙起眉头,因为除了科隆纳公爵与王太子小路易之外,围绕在他们身边的居然只有一两个意大利随从,其他全是法国人,哦,还有一个,但那也是一个叫做安沃的鞑靼人,他的父亲是个鞑靼人部族的首领,他向法国国王宣誓效忠,这个孩子就等同于人质。   他们骑马出去了,带着火枪,回来的时候收获颇丰,他们叫嚷着要烤鹿肉,也有人说应该煮羊汤和鱼汤,这是从巴黎传来的新食谱,最近从巴黎和凡尔赛传来的东西太多了——珠宝、脂粉、服装、诗歌与戏剧,还有雕塑与绘画——它们已经取代了佛罗伦萨,取代了锡耶纳,取代了米兰,成为享乐与文明的中心了。   佛朗切斯科满怀忧虑,加上痛风,他几乎睡不着觉,他竖着耳朵——在用完晚餐后,男孩们又出去了,因为法国国王不但带来的军队,还带来了一个剧团,虽然因为存量有限,他们带来的道具不多,但也足以让这些孩子们兴致勃勃地看完一场又一场了。   费迪南没有他叔叔和父亲想得那样深远,和此时的大部分纨绔子弟一样,他的父亲和母亲不幸的婚姻让他的教育有了很大的缺失,虽然现在科西莫三世也已经开始尽可能严厉地教导他了——但美第奇一代传给一代的痛风时不时就让科西莫三世必须卧床休息,于是这个活泼的男孩就又跑出去玩儿了。佛朗切斯科不想责怪他,这是科西莫三世与他的妻子不好,等到大公想要教育他的时候,他的性格与习惯都已经定型了——他不坏,就是懒惰和不愿意承担起责任。   科西莫三世如此焦急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美第奇家族的人都不算太长寿,他也担心自己坚持不了几年……现在看来,只能希望他的兄长能够坚持上二三十年吧,就算费迪南不行,他们或许还能考虑他的孩子……   费迪南笑嘻嘻地走进佛朗切斯科的房间时,佛朗切斯科本能地觉得有点不太对,但他还是勉强坐了起来,用一种温和的语调问他们去做什么了,当然,狩猎、游泳和看戏,还有跳舞什么的,还有纸牌和骰子。   “我觉得你要准备起来了,”佛朗切斯科暗示道:“费迪南,你妹妹的婚礼要提前举行,你是她的哥哥,应该尽点心意才对。”   “我是在尽心尽力啊,”费迪南在他的床头坐下,翘起了脚,“您也应该找个巫师来看看您的脚,还有父亲,我真不知道你们在顾虑什么,现在每座宫殿里您都能看到巫师光明正大地出现。”   “任何时候谨慎都不是坏事,”尤其是他们,佛朗切斯科动了动身体,费迪南立刻上前来给他拿枕头垫在身后,然后给他倒了杯水,他确实不是个坏孩子,仿佛是为了安慰佛朗切斯科,他说:“我和科隆纳公爵的关系很不错,叔叔,他向我承诺了,绝对会好好地对安娜,而且他们之后会有很长时间待在意大利,而不是法国。”   我最担心的就是这个,佛朗切斯科在心里说:“那么科隆纳公爵是准备在婚礼后,带着安娜在法国待一段时间吗?”   “当然了,总要让母亲看看安娜。”费迪南冷漠地说,然后他又高兴起来:“不仅仅是他们,叔叔,我也已经答应了王太子殿下,和他一起回凡尔赛。”   佛朗切斯科眼前一黑,当即昏厥了过去。   ……   科隆纳公爵与安娜·玛丽亚·路易萨·德·美第奇的婚礼在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大教堂举行。   路易十四之前,查理八世曾在意大利登基,宣布自己是那不勒斯之王,而后路易十二则以安茹后人与维斯孔蒂后人的姿态同时要求继承米兰与那不勒斯,路易十四是第三个在三百年内踏入意大利的法国国王,当然,法国对意大利的野心从来就没有掩饰过,路易十四也无意伪装成一个无所求的善人。   但无论什么时候,婚礼总是一件愉快的事情,他挑选着和他一起去参加婚礼的人,除了护卫与侍从之外,邦唐肯定是必须的,还有沃邦和绍姆贝格,卢瓦斯侯爵等将领,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一个叫做尼古拉·卡蒂纳的人,他是律师之子,也曾经是个律师,但他在某一天发现自己更适合军队——也许我们还记得,那个和沃邦一起前来巴黎的那个朋友,因为有个在图尔比格街上的爱人而误打误撞地带着国王和他的护卫救了孔代亲王一命的人。   他就是尼古拉,在塞巴斯蒂安·沃邦就此入了孔代亲王与路易十四的眼后,他也获得了奖赏与提拔,不过沃邦投靠了国王,他还留在孔代亲王的军队里,他一直追随孔代到了西班牙,而后又在敦克尔刻之战中一道成为俘虏,后来亲王得到宽赦,他也被释放了,他原本想要继续捡起律师的职业,但没过几个月,愿意为他做担保的沃邦又设法把他塞回到了军队里。   在之前的战役中,他累积的功勋并不少,只是他生性沉稳,过于谨慎,所以不如沃邦或是其他人那样显眼。   但只要有沃邦在,他是不会就此泯然于众人的,这里就不怪邦唐总是能够获得如此之多的尊敬和贿赂了,也许路易十四对他印象并不是十分深刻,但钦点随员的时候,他在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就随手勾了一勾。   这种在凡尔赛和巴黎,可能只有公爵与侯爵才能得到的殊荣,落在一个律师之子的身上,我们可以想到尼古拉·卡蒂纳先生有多么惊奇与高兴,虽然他不是那种轻浮的人,也不由自主地跑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开始精心地打扮自己,还有他的马和武器,他还去和另外一个军官换了一根腰带——因为那根镶嵌着黄金与宝石的牛皮腰带具有鲜明的奥斯曼土耳其风格,看见的人就能知道他正是这场圣战的士兵之一。   等到出发的时候,在广场上聚集了约有一千多人,宫廷的大臣,将军,军官,士兵……乐队,还有随从与仆人、厨师、杂役等等,他们聚集在街道上,即便已经有意压低了声音,还是免不得掀起了一阵又一阵嘈杂的风潮。 第三百三十六章 孩子们的第一场婚礼(2)   大约早晨八九点钟的时候,打扮停当的路易十四也从他的行宫里走了出来——这座巨大古老的宅邸原本属于科隆纳公爵,但在路易十四进入罗马之前,可科隆纳家族的家长就已经让出了这座宅邸,并在门楣与露台下悬挂上蓝底金百合的旗帜。   这份殷勤是完全值得的,路易十四这次没有骑马,而是乘坐马车前往佛罗伦萨,在马车里,随侍的就是卢瓦斯侯爵与科隆纳家族的家长,他有一个很普通的名字,叫做乔瓦尼,在意大利人中很常见,他的容貌也如同任何一个意大利人那样,深色的头发和眼睛,带着一种忧郁不安的气质。   路易十四的身边是王太子小路易,小路易有些兴奋,当然,谁不会想要见见佛罗伦萨——文艺复兴运动的摇篮,举世闻名的胜地,就算有巴黎与凡尔赛后来居上,人们依然会说“它们如同第二个佛罗伦萨”,想到自己很快就要去到那个如同珍珠,如同花朵一般的城市,年少的王子根本冷静不下来。   路易轻轻揽了揽王太子的肩膀,将怜悯的眼神收藏好,这座城市的情报早就巨细靡遗地送到了他的办公桌上,在托斯卡纳大公的信中,也委婉地诉说了一些令人羞惭的事实——佛罗伦萨或许曾经如同珍珠,如同花朵,但现在珍珠的光泽早已消失,徒留下暗淡发黄的表皮,花朵也早已凋谢,勉强只有一点能够被用来追忆往昔的颜色。   看来王太子小路易必然要和那一千名勇敢并且充满希望的士兵一起大失所望了。   ……   尼古拉·卡蒂纳与塞巴斯蒂安·沃邦并驾而行,今天他们都穿着的十分光鲜,士兵与军官们也是如此,他们的马都刷过了好几遍,每根鬃毛都在发光,他们的火枪与刀鞘也经过了一次次的擦拭,靴子也装上了纯银或是镀银的马刺,一些人还披着从翼骑兵或是鞑靼人那里换来的毛皮,全然不顾今天的天气有多么炎热。   他们一开始还颇为兴高采烈,但越是往前走,就越是沉默,他们的眼中装满了不可置信。   在卡蒂纳与沃邦才来到科隆纳镇的时候,也被镇子的败敝吓了一跳,但他们随即想到,这只是一个罗马的城镇,并非如锡耶纳与佛罗伦萨这样的大城,因为各种原因而出现民生凋零的情况也不奇怪——而且这里的穷困与荒寂也让他们少了很多麻烦——意大利人对法国人的观感可不太好,但这里的居民发现,这些法国士兵并不劫掠,也不杀人,更不会焚烧他们的房屋,若是看中了他们的东西,无论是饰品、家具或是食物,都愿意拿着真金白银的埃居与路易(钱币)来买,他们就立刻抛下成见,欢欢喜喜地做起了买卖。   卡蒂纳与沃邦的想法当然是错误的,科隆纳家族在罗马经营多年,出过一个教皇,好几个红衣亲王,他们的祖地,也就是科隆纳镇,怎么会如法国的普通村镇那样荒芜贫穷?只不过意大利的领主们依然承继着数百年前的做法,对他们的子民横征暴敛,肆意妄为罢了。   他们以为科隆纳镇的情况已经够糟糕了,没想到离开科隆纳镇之后,他们脚下的道路就迅速地变得破碎起来——如字面意义上的那种破碎,古罗马时期建成的道路可能有几百年没有精心修缮过了,到处都是裂开的石块,荆棘就从裂缝里生长出来,裂缝形成了凹坑,里面还有积水,除了这些,还有倒下的树木,蔓延到路面上的藤蔓——那些倒下的树木一些是天然,一些是人为,这里可能有不少想要劫径的强盗,他们放下了树木,却发现来的不是一只羔羊,而是一只周身盔甲的狮子,就立刻逃走了。   士兵们不得不脱下他们漂亮的外套,开始干活,幸而他们也习惯了做这些,毕竟他们的沃邦将军就是一个基建狂人。道路很快被疏通,马车继续前行,王太子小路易不住地往外看。   他看到了漫长而单调的,一直蔓延到天边的焦褐色,虽然托斯卡纳不算是意大利的主要粮食产区,但王太子小路易是亲自参与过大工程的,也和父亲一起去看过凡尔赛的农地,他当然知道这种情况有点不正常,耕作或是收获过的地面不是这个样子的。   他们在傍晚的时候来到了一座城市,市长与市民们在街道两侧恭迎法国国王与他的军队,王太子在跳下那车的时候,差点被一丛黑麦草绊倒,他吃了一惊,还以为有谁不小心在这里丢了一捆马草,但随即就无言地发觉,这些黑麦草不是落在地上,而是从砖石的裂隙里长出来的,就和他们经过的大路一样,城市里的街巷居然也是草芜丛生。   这还不是最让他惊骇的——在晚餐后,这里的市长特意来向路易十四致谢,因为他慷慨地赠与了这里的人们面包与钱币,算是打搅了他们的补偿,“如果你们要感谢我,”国王说:“那么就为我的儿子科隆纳公爵与托斯卡纳大公之女安娜郡主的婚姻祝福吧。”   “我们会做一场大弥撒和全城游行,来感谢您的慷慨,也祝福您的儿子能够和他的新妇早日拥有一个健康的继承人。”   国王笑了笑,安娜郡主事实上只有十岁——这场婚礼纯粹就是出于政治需要,“只愿他们幸福安康就行了。”他说:“我会另外向锡耶纳大教堂赠送十二箱蜡烛,一套银器皿,还有一些亚麻布。”   “请允许我代表所有的锡耶纳人感谢您,陛下。”市长说。   “锡耶纳?”王太子原先还在一旁慢吞吞地喝着他的牛奶,闻言不禁惊骇地向市长看去:“这里是锡耶纳?”   锡耶纳市长的脸上掠过了一丝羞愧与怨恨,但不是对他们的,“是的,”他悲凉地说:“这里就是锡耶纳。”   锡耶纳,王太子小路易完全不敢相信,他下意识地往外看去,只看到了一片黑暗——曾经富足昌盛的锡耶纳,如今的夜晚也只有几点寥落的灯火,整个城市沉寂得就像是死了。因为一直在马车上,王太子无从分析出这座城市的大小,但一看糟糕的路况,斑驳的墙面,黯淡的衣着与老旧的家具、帷幔,绿锈处处的金属配件,他还以为这是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呢。   “城市要衰落下去是很快的。”路易十四在一旁所:“磨盘越是庞大,想要让它转动起来就需要更大的力气,一旦失去保护和滋养,就算是巴黎或是凡尔赛,也会变成你现在看到的样子。”   “抱歉,”王太子小路易对市长说:“我没想到锡耶纳出了这样的变故。”   “没什么,”市长说:“就算是我,二十年前回来的时候,也差点没能认出这就是我的锡耶纳。”   “您是个尽忠职守的人,”路易十四说,从口袋里拿出一枚金路易赏赐给他,等市长告退之后,王太子小路易脸上的神色顿时变得复杂起来了:“锡耶纳变成了这个样子,佛罗伦萨……”   “不算最坏。”路易十四安慰道,但小路易完全没被安慰道。   也幸而有了这样的思想准备,在第二天他们抵达佛罗伦萨时,卢瓦斯侯爵听到王太子清晰地松了口气,他还以为会看到一座倾溃如同罗马附近那些古老建筑般的佛罗伦萨,不,它正如路易十四所说,虽然花朵凋零,珍珠失色,却还是花朵与珍珠,这里曾经的人文思想与文学艺术如同火炬一般照亮了整个欧罗巴,现在它仍有余晖。   托斯卡纳大公与他的弟弟,还有儿子,女儿在城门处迎接路易十四,虽然抱持着不太好的想法,但一贯谦和的路易十四也不会让儿子的丈人难堪,他上前几步,挽住了科西莫三世的手臂,和他一起往前走去。   所有人都露出了笑容,佛罗伦萨人与法国人,这对在近两百年前如同仇敌一般的人,现在又像是朋友那样相亲相爱起来,如果有人询问,他们会说佛罗伦萨与法国的仇怨早在玛丽·美第奇成为法国王后的时候就结束了,如今他们又迎来了两位天造地设的佳人——虽然科隆纳公爵的身份还有待商榷,但最愚蠢的佛罗伦萨人也知道,想让法兰西王室多一个美第奇王后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科隆纳公爵挽住了王太子小路易的手臂,如果没有经过锡耶纳那一遭,也许小路易根本不会注意到——路面显然是被清理和刷洗过的,虽然缝隙无法掩盖,但他们巧妙地用细碎的石子填充了,这些石子不是随随便便填充上去的,无论颜色和形状都与周边的石砖相当吻合,看上去甚至像是有意为之,不愧是曾经培养与接纳了无数画家与雕塑家的美第奇和佛罗伦萨。   这里的墙面也经过了装饰与粉刷,无法遮掩的地方用丝毯、帷幔和旗帜盖住,他们还用繁茂的花朵来掩住一些小巷,可能里面还是一片狼藉,小路易收回视线,在心中叹息了一声,“怎么了?”科隆纳公爵问道。   “没什么。”小路易说,他已经决定了要在这场婚礼中拿出自己的一部分收入来感谢前来祝福新人的民众,佛罗伦萨的民众显然也不那么好过——虽然他们看到街道两侧的人还有着丝绸外套,但丝绸的新旧从来就是最容易被看出来的,在凡尔赛与巴黎的宫廷里,在蒙庞西埃女公爵等贵女的教导下,对衣料的材质与穿着时间,是否合体等细节问题如数家珍的王太子一下子就看出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件体面的衣服了。   他们在三天后,迎来了教皇英诺森十一世与一群红衣亲王,还有更多的教士们,红色的宽檐帽与带兜帽的斗篷在街道上相互摩擦的景象佛罗伦萨人已经有好几百年没有看到了,他们兴奋地在房间里奔来奔去,就是为了目睹这一盛大的场面,还有无数的人跪在地上祈求得到祝福——教皇也做出手势,满足了他们的愿望。   在圣母百花大教堂完成的仪式以及之后的宴会不必多说,不但是法国国王,就连托斯卡纳大公也变得慷慨起来,银币就如同冰雹那样洒落在人群里,还有面包,啤酒和土豆——这是来自于法国的食物,也是尽可以随意大吃大喝的。   人们吃饱喝足,就开始跳舞,唱歌,他们唱的是一曲委婉动人的情歌,仿佛正在为房间里的一对新人代为表达浓厚的爱意。   房间里的新人还真没什么爱意可言,科隆纳公爵已经十七岁了,小他一岁的王太子小路易也早已情窦初开,他也已经不是个孩子了——这不能怪路易十四,科隆纳公爵成年前后是由米莱狄夫人与玛利·曼奇尼照看的,两者的出身虽然有着天壤之别,但有个想法是相当统一的,那就是不能让科隆纳公爵的爱情先于事业遭到挫败,所以在她们的安排,科隆纳公爵自然地接受了一个女孩,他们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日子,然后在科隆纳回到巴黎后相互告别。   科隆纳公爵的性格中有属于路易的一部分,也有属于玛利的一部分,米莱狄夫人在信中这样写道,所以他对于失去的爱情有点遗憾,但并不感到痛苦与记挂,也许是因为这道试题在他提笔之前就有答案的关系——总之,科隆纳公爵已经是个真正的成人了,相对的,就算在巴黎接受了几年教育,安娜郡主依然保持着原先的单纯与天真。   仪式进行到最后一步,是新人同房,科隆纳公爵和安娜郡主要在证人的注视下完成这个艰巨的工作——这在法国已经相当罕见,但在意大利还相当盛行,见证人分别是英诺森十一世,路易十四,托斯卡纳大公和……王太子小路易。   虽然鉴于安娜郡主还是个孩子,同房只是一个虚假的仪式,但看到站在屋角对自己眨眼睛的小路易,科隆纳公爵还是忍不住给了他一个白眼,但他也知道父亲这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给他们这对同父异母的兄弟更多的关联,毕竟证人是要在婚书上签字,并且在有人质疑这段婚姻时,站出来作证的。   路易十四是现在的法兰西国王,小路易却是将来的。   除非路易十四成为血族的一员,不然的话,无论是小路易,还是科隆纳公爵卢西安诺,能够相互伸出援手的人肯定是彼此而不是别人,这也是为什么一旦玛利·曼奇尼说了那样的话,路易十四就一定要将她囚禁起来的缘故——为了卢西安诺与小路易这对兄弟不至于走上兄弟阋墙的道路,国王绝对不会容许有一点点可能的遗憾与漏洞。   说是见证同房仪式的完成,但新婚夫妻也只是在证人的注视下在床边坐了坐,祈祷了一番后就算是大功告成,安娜郡主在巴黎的学校养成了良好的作息习惯,这时候已经开始揉眼睛,保姆和侍女就簇拥着她回了隔壁的寝室,科隆纳公爵留在房间里,免得有人因为他在新婚之夜出现在了公开场合而质疑这场婚礼是否合法。   倒是路易十四与托斯卡纳大公可以一同出现在大厅接受人们的恭贺,在皮蒂宫里,他们看到的就只有一张张笑脸,听到的都是阿谀奉承的言语,宾客们也不像是他们来到佛罗伦萨时看到的平民那样窘迫,他们的衣衫艳丽多彩,珠宝闪闪发光,金色与银色的钱币被装在贝壳碗里,向着人群抛掷过去,每一次都会有人高叫佛罗伦萨万岁,美第奇万岁与法兰西万岁,或是太阳王万岁……   等到宴会过半,喝到酩酊大醉的人也出现了,皮蒂宫和曾经的卢浮宫一样,没有任何卫生设施,于是就有人直接呕吐在地板上,还有人在柱子后面做无法令人直视的事情——纵情释放自己的欲望,嗯,我是说,除了解手之外的那部分,路易就从长桌后站起来——鉴于他是这里身份最高的人,他无需和任何人解释就可以离开,他离开后,宴会持续到了第二天的凌晨。   第二天早晨的阳光方才投上皮蒂宫的滴水兽,就到了做弥撒的时间,在之前的夜晚放浪形骸的男女穿好了衣服,端正了神色,按着剧痛的额角走进稀稀朗朗的队伍里,他们在圣母百花教堂听了讲道,领受圣体,还参观了圣物室,这里可能是佛罗伦萨的荣光保存得最完整的地方,所有的一切——天顶画、壁画、大理石柱子、地面,彩色玻璃像,黄金与白银的器皿,数之不尽的圣物,都说明这个城市曾经何等辉煌。   人们在大教堂里看到的器皿、纺织品和圣物,至少有三分之一是美第奇家族奉献的——圣物室里还有两位美第奇家族的教皇留下的书卷与念珠等珍贵的纪念品,也有玛丽王太后陆续送回到大教堂的种种奇罕之物——壁画与天顶画也是由美第奇家族供奉的画家完成的,圣母百花大教堂的修缮与维护也一直有他们照看负责,他们的虔诚就如同日光那样照亮了整个佛罗伦萨。 第三百三十七章 孩子们的第一场婚礼(3)   科西莫三世深深为之骄傲的东西却没能引起路易十四的共鸣,虽然确实一直有人称他为第二个圣路易,但路易十四一开始就以太阳王自称,他并不需要教会赐予什么高贵的名头!   也许几百年后,路易十四本身就会成为一个形容词而不是名词,当人们说道某个强大的国王,某个睿智的统治者的时候,甚至某个富有而慷慨的人的时候,他们就会说“他可真像是有一个路易十四啊!”。   有着这样想法的路易十四当然不会对教堂、圣物或是玻璃彩画有什么看法——若是他对佛罗伦萨乃至整个托斯卡纳大区的情况一无所知,他或许会驻足欣赏片刻,毕竟圣母百花大教堂和它的藏品都具有不小的艺术价值。   但这座教堂越是富丽,就显得佛罗伦萨越是荒芜。   ……   也许对科西莫三世,以及那些有资格出入皮蒂宫的人来说,那些卑微的穷苦之人们过得如何艰难,与他们没有太大的关系。但第二天,路易和王太子小路易就换了装束,装扮成一对普通的贵族父子,带着侍从和教士,走出了皮蒂宫。   这些人中最难过的莫过于王太子小路易,他对佛罗伦萨一直抱有甜蜜而又浪漫的幻想,毕竟有不少蜚声天下的学者与艺术家都来自于这个曾经被缪斯们宠爱的自由城市,他们的画笔与墨水笔,描绘了多少繁华的场景,述说了多少动人的故事?   他们将佛罗伦萨誉为人间的伊甸园,在这座城市里的人无忧无虑,富足高尚,脚下的地面都仿佛镀着白银,餐具都是黄金,墙壁上挂着丝毯与帷幔,娇小的少女与英俊的少年在葡萄叶的遮挡下沉溺于甘美的爱情。   现在他们只能看到灰沉沉的房屋,狭窄的街巷与昏暗的天空。   一个屋子若是长久地没有人去住,就会堆积灰尘,失去生机,一座城市也是如此——佛罗伦萨曾经以发达的纺织业,商业与银行业而被誉为这座半岛的桂冠与明珠,但这里的呢绒生意早在英国人与法国人开始进入这个行业后变得可有无可,银行业的地位则被后来居上的热那亚,威尼斯与荷兰夺走,至于商业,意大利和奥斯曼土耳其遇到的都是相同的问题——新航线让商人们的贸易路线从地中海变成了大西洋沿岸,商人们不必再从被奥斯曼土耳其垄断的陆上线路经过,也无需再在意大利耗费宝贵的时间和精力,在法国,西班牙与葡萄牙的诸多港口迅猛崛起的时候,意大利的诸城邦慢慢地衰败下去也是必有之意。   如果说托斯卡纳公国原本还能凭借着文艺复兴时期积累的,有形无形的资产苟延残喘一段时间的话,那么在执政方面毫无天赋的科西莫三世就是一个灾难。   每个意大利人,提起科西莫三世,都要说,他执政二十年,唯一做出的正确决定可能就是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法国国王的私生子科隆纳公爵,并且委婉地拒绝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利奥波德一世的拉拢,虽然从之后的事情来看,托斯卡纳公国的隐患也是从这一刻开始的,但谁也不能否认,在科隆纳公爵的统治下,托斯卡纳公国的民众总算是得到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不过这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王太子小路易看着那些尽力妆饰过,但还是显出了几分颓色的建筑,老旧的船只与残缺的桥梁,心中除了失望还是失望。他和他的父亲走过很多城市,巴黎,凡尔赛,南特,马赛,加来,敦刻尔克……还有之前的斯洛文尼亚的两座城市,一座城市怎样破败都不令人意外,但这并不是位于两个强大的国家之间,连最起码的独立都无法保证的斯洛文尼亚,而是意大利的佛罗伦萨。   “二十年前,”米莱狄夫人说,她是来为这对尊贵的父子做向导的,毕竟换了别人,他们未必会带着国王和王太子去看他们真正想看的东西,“这里还不是那么糟糕,但自从柯西莫三世开始亲政——是的,他和您的父亲一样,殿下,即位之后,有一段时间是由他的母亲代为执政的,那位夫人做起事情来犹犹豫豫,循规蹈矩,虽然不算太好,但也不算太坏。”   “这是我想让你看到和听到的另一些事情。”路易低下头,适时地说,小路易立刻点了点头,他之前就足够聚精会神,现在更是努力要将米莱狄夫人所说的与他看到的结合起来。   “既然您们才从罗马来,又去做了小朝圣,”米莱狄夫人说:“那么我们就先从信仰和道德说起吧。”她微笑着睨了王太子一眼——米莱狄夫人是马扎然主教的人,她的年纪比路易十四还要大几岁,虽然她也是一个女巫,比起凡人,青春更愿意在她身上停驻,但眼角与唇边的皱纹已经无法遮掩,她也不想去遮掩,它们连同凹陷下去眼窝和面颊,更让她有着一种年轻的女性无法拥有的奇异魅力。   她看起来就像是深秋时分,虽然枯萎了,但还是固守在枝头的玫瑰花,年华不在,颜色与香味却更加浓郁了。   她察觉到了王太子的注视,就向他眨了眨眼睛,王太子凭借着毅力没让自己脸红,倒是路易十四在轻声发笑——这个笑容让米莱狄夫人想起了他们初见时的乌龙——作为马扎然主教的密探,她戏耍过多少人啊,却差点被将要效忠的新主人一枪打死——要是她真死了,这个笑话达达尼昂伯爵准能说上一辈子。   当然,她也不该去戏弄另一个路易,除去他的身份,他的父亲可还在身边呢,米莱狄夫人咳嗽了两声,将之前有意营造的暧昧气氛打散:“让我接着说吧,”她屈了屈膝以示忏悔,然后接着说:“我在这里待了一段时间,先生们,我发觉,佛罗伦萨的法典可能要比法兰西的更厚重。”   “据我所知法兰西的法典已经足够让那些想要做法官和律师的学生们叫苦不迭了。”路易说,他在亲政后,虽然删改了不少繁文琐章,但也增加了不少条文。   “公国的法律书上其实只有一行字,”米莱狄夫人说:“科西莫三世·德·美第奇。”   “这位大公在亲政后,增加了很多条法令,但让我来看,这些法令不但对托斯卡纳大公国,对佛罗伦萨,对比萨,对锡耶纳,以及其他地方没有一点好处,对他自己也没什么好处。”米莱狄夫人说:“殿下,我曾有幸奉国王的命令,在玛利·曼奇尼夫人,也就是科隆纳公爵夫人的麾下,帮助她治理加约拉。”   “我知道。”王太子点点头,法兰西是他的,加约拉是兄长的,这点甚至不用路易十四亲自告诉他,王后特蕾莎也早就和他说过了,这片领地可以说是玛利·曼奇尼夫人的嫁妆,按照传统与法律,它确实应该属于他的兄长没错,除非他的兄长无嗣,他的后代才有可能继承加约拉,而且还要看加约拉什么时候从里世界脱离出来,正式出现在人们眼前。   “玛利·曼奇尼夫人,”米莱狄夫人打开扇子,轻拍胸口,颇有些怀念地说:“她不是一个恶毒的人,但很任性,傲慢,有些歇斯底里,也或许有过一些愚蠢的念头,但万幸的是,那时候的她至少还愿意听您的父亲的话,还有我的一些建议。”   “您知道那时候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米莱狄夫人望着远方的老桥——那里曾经是佛罗伦萨的珠宝与古董交易中心,人们往来如梭,现在除了桥面两侧的商店之外,竟然没有几个人影:“她时常会被一时的情绪驱动,做出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来——具体的我在这里就不说了,因为有许多都直接涉及到您现在不容许被接触的部分,”她抱歉地对王太子点点头:“我提起这位夫人,也就是要告诉您,科西莫三世比起玛利·曼奇尼,在冲动行事与不计后果,或说是眼光短浅部分,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直起身体,指向远处,“看到那座小屋子了吗?”   “看到了,”王太子说:“它看上去很新,而且与周围的建筑不太协调。”   “这是科西莫三世设立的新海关。”米莱狄夫人带着讽刺的笑容说道:“殿下,您应该知道一下,这是商人们进入托斯卡纳之后,来到佛罗伦萨的第十座海关。”   王太子小路易明显的怔了一下,他没能明白什么叫做第十座海关,海关不是只有一座吗?因为加来,敦刻尔克,南特等地都有海关,他都曾亲自造访,还在加来看了商人们如何通过海关。   “对,”米莱狄夫人说:“这都是科西莫三世下令建造的。”   “这么说也许会有点蠢。”小路易问道:“但这些海关都会被用来检查和收税吗?”   “检查还在其次,”米莱狄夫人所:“关键在收税上,不,这个问题一点也不蠢,因为我听到这件事情的时候,第一反应和您一样,是的,所有从外面进入佛罗伦萨的货物,哪怕是一捆羊毛,也要经过十个关卡,然后缴纳十次税金。”   “这样还有商人会愿意来吗?”小路易脱口而出。   “当然不会有了,这里的经济原来就不景气,托斯卡纳大公国有十个海关的故事一被传开,愿意来这里的人就更少了。”   “科西莫三世为什么要那么多钱?”小路易想了想,托斯卡纳公国从科西莫一世开始就坚定了自己的中立地位,既不投向哈布斯堡,也不投向法兰西或是西班牙,毕竟他们连自己的军队都筹备不起来,所以科西莫三世需要钱财,应该不是用来打仗,至于他们的奢靡生活,托斯卡纳地区原先的税收也能满足,他为什么要弄出这种可笑的事情来?   “因为他要支付公共礼仪办公室的费用。”   “什么是公共礼仪办公室?”小路易问:“是不是……像是父亲不久前取缔的那个?”他说的是路易十四亲政不久之后,设立的一个巡逻队,他们由一些退役的老兵组成,为了杜绝巴黎人喜欢将粪便垃圾随意倾倒在街头河流里的恶习,他们可以罚款,也可以送人进监狱,上过战场的他们可不会畏惧死猫死狗。   那个时间段,巴黎的街道至少可以容许人们走下马车,跳下马匹而无需担忧被粪便埋过膝盖,也不必害怕在月光下怡然自得地散步时,尿水会伴随着一声“小心!”让你一身臭烘烘湿淋淋,塞纳河里也逐渐能够看到鱼,和游泳的人了。   当时的粪便和尿水都需要集中起来被粪便车拉走,但随着巴黎的改造范围一再增大,下水道工程在几年前彻底结束,新公寓也取代了之前的老旧棚屋,这种行为已经相当罕见了,于是这些老兵要么退休,要么就去干了别的事儿。   “您觉得呢?”   “应该不是。”王太子叹着气说,他也看到了浑浊的河水和虽然冲洗过,但还是残留着许多坚实污垢的路面。   “这座所谓的公共礼仪办公室纯粹就是为了满足科西莫三世的个人需求设置的,但它需要的人手和心力甚至超过了佛罗伦萨的其他部门。”这时候他们也走到了市政府门前,这座市政府厅的门楣上镶嵌着百合花——它曾属于美第奇家族,是美第奇家族当时的家长,佛罗伦萨的僭主科西莫·迪·乔凡尼·德·美第奇赠送给佛罗伦萨市政府的。   市政府广场上矗立着两座行刑台,左右各一座,就像是某种装饰,路易计算了一下,从皮蒂宫到这里,他们已经看到了五座行刑台。   这里的人倒是出乎意料的多,而且他们还看到了一些被绳索套住的年轻人,从穿着打扮来看,他们并不像是名姝与游女,以及她们的客人。   “科西莫三世不是个好色之人,”路易说:“但也不像是个清教徒。”   “这里是公共礼仪办公室的露天办公场所,”米莱狄夫人说:“这些应该是交不起罚款的倒霉鬼。”   “现在佛罗伦萨不允许有人从事这种行业吗?”路易听到那些人在拼命地大叫大嚷。   “怎么可能呢,陛下,”米莱狄夫人说:“他们应该是因为在屋中与年轻女性共处所以被处以罚款的……”   这下子就连路易身边的以拉略都不由得转过头来,仔细倾听了:“如实如此,”他说:“难道他是想要成为圣人吗?”   “科西莫三世的道德准则显然有别于其他人。”米莱狄夫人说:“他认为年轻男性若是与年轻女性在屋中相处了,他们就要左爱,就要强暴,就要生孩子,就要堕胎,就要杀婴,就要堕落到地狱里去了,所以,他就制定了那么一条法律。”   “多么发达的想象力啊。”路易喃喃道,“那么。若有人光天化日,在广场上行不伦事呢?”   “那么他们倒是无辜和清白的。”米莱狄夫人说。   这个回答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而又无可奈何。   他们没有继续去看是市政府广场前的这场闹剧,说起来这还与路易十四的到访有点关系,在佛罗伦萨所有身份显赫的人都来到皮蒂宫参加婚礼的时候,他们留在家中的小儿女就开始不安分了,他们或是以庆祝的名义召开了一场场小聚会,乘机与自己爱人相会;或是以这个借口尽情地放浪形骸,胡作非为……   那些公共礼仪办公室的狼犬们也找到了机会。   “难道他们不觉得……”王太子小路易问道:“这种事情实在是过于可笑与苛刻了么。”   “啊,这是因为您从未做过某个人的下属,或是为自己的生计担忧的关系。”米莱狄夫人直接地说,如果说,她还有一天要回到巴黎,也许她会更谨慎,但她与科隆纳公爵相处了那么多年,看着他从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成长为一个年少的,却有着雄心壮志的统治者,要让她就这么放弃在加约拉的一切她也不怎么愿意——尤其是在们,玛利·曼奇尼的愚蠢让她掉进了蒙特斯潘夫人的圈套后。   “任何一个雇主都不会看到自己的雇工白白拿着钱却什么都不干,特别是如公共礼仪办公室这种随时可以被取缔,人人也期望着它被取缔的部门,越是不受欢迎,越是可有可无,他们越要紧紧地抓住任何一件鸡皮蒜毛的小事,并尽可能让它变得越严重越好,因为不这样,就很难显现他们的重要性。”   “但这简直就是一种犯罪。”王太子说。   “在遥远的东方有着这么一个寓言,”路易十四说:“当一个国王喜欢浓眉的人时,城市里的人就全将眉毛描到可以连接在一起;当一个国王喜欢宽大的衣服,每个人的衣服都需要用三倍的布料来制作;而等他喜欢纤细的腰肢时,就有人因为想要腰身纤细而活活饿死自己。” 第三百三十八章 孩子们的第一场婚礼(4)   “您也没有任何不同啊,”米莱狄夫人听到国王这样说,立刻说道:“殿下,您也许不知道,您的父亲事实上是一个对时尚与流行十分敏感的人,像是茉莉花粉、玫瑰胭脂、香水、您熟悉的螺丝卷发等等,始作俑者可不是人们传说的玛利·曼奇尼夫人,而是您的父亲。”   王太子小路易立刻看向自己的父亲,面露惊讶。   “那时候我很需要钱。”从流亡路上带回来的流民数以万计,暴乱中被洗劫过的卢浮宫需要修缮和清理,绍姆贝格与蒂雷纳子爵的军饷需要尽快下发……还有收买仆役与官员的钱——没错,那时候路易就是如此窘迫,但正如数百年后人们的认知,女人和孩子的钱是最好赚的,而且因为这个时代的男性和女性一样喜欢打扮,所以路易在这方面的利润还能翻倍。   “但那个时候的事情又与现在的状况不同,”路易说:“那时候我迎合他们,而现在他们迎合我。”   “是的,不单单是巴黎或是凡尔赛,”米莱狄夫人说:“殿下,人们追逐美是一种天性,它甚至可以战胜法律与道德,或是人类的其他欲望,美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强大,在强大与美之前,人们只会选择前者——有时候,强大与美也是可以融合,或是‘强大’改变了‘美’的定义,”她懒洋洋地摆弄了一下裙摆、扇子和脖颈上的珠宝,“您已经去过很多地方,不但是法兰西,还有斯洛文尼亚,瑞士,荷兰与意大利,那么您有没有发觉呢,越是兴盛的城市,他们的民众就越会让您感到熟悉。”   “因为他们都在追随巴黎或是凡尔赛的新风尚。”路易接口道:“当你变得强大的时候,人们就会无法控制地追随你,他们的目光会随着你转动,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有人洗耳恭听,你发出的每道命令都像是天使给出的神谕,他们模仿你的装扮,模仿你的口音,你的眼睛看不到任何让你感到不快的东西,你的耳朵也不会听到让你烦恼的声音……”   “这就是您的感受吗?”   “每一个有权利的人都能够拥有这样的感受。”路易说:“我,利奥波德一世,科西莫三世,还有伊斯坦布尔的默罕默德四世。”   “然后呢?”小路易说:“父亲,我感到恐惧,我想起一句话,上帝轻声耳语,人间雷霆阵阵。”   “事实却是如此,”路易说:“你以后会继承我的位置,孩子,你会坐在一张前所未有的辉煌宝座上,但我时常忧虑,因为你从未感到过寒冷,饥饿,以及面对死亡的威胁——你的心或许是温柔而慈悲的,但不知道你的话语会造成怎样的后果,你会是一个最为可怕的暴君。”   “我明白,陛下,”小路易说:“所以您把我带到战场上,也带到这里来。”   “佛罗伦萨是个活生生的样本。”路易说:“你要永远记得,在你的有生之年,不然下一个就是巴黎,是凡尔赛。”   “我有个问题,”小路易忍不住问道:“父亲,科西莫三世难道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他的旨意会引起怎样的后果吗?”   “这就要涉及到我之前说到的信仰问题。”米莱狄夫人说,她指了一个方向:“往那里走,我的陛下,还有小殿下,那里是一座小修道院,里面的修士是个贪杯之人,我们可以在那里休息。”   有米莱狄夫人这么说,就有侍从带着酒去叩开修道院的门,一个修士沉默着拿过了酒,就让他们进去了——这个修道院都是死气沉沉的,池塘里绿藻覆盖了水面,圣人的雕像遍布缺口与裂缝——不是有人故意破坏,纯粹是因为风吹雨打日晒造成的,细小的叶枝从裂缝里伸出来,伸向圣人的面孔,仿佛要给这张痛苦的脸庞带来一些慰藉。   这座小修道院属于佛罗伦萨的一个家族,这个家族有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在科西莫一世终于得以成为托斯卡纳大公后,佛罗伦萨经过美第奇家族几代人的努力,终于从一个自由城市变成了君王的私产,以往在这座城市里拥有发言权的家族一个接着一个的不是逃亡就是绝嗣,他们用来埋葬家人的修道院也慢慢地荒废了,这座修道院里他们只看到了一个修士,而且他给他们开了门后就不知所踪,也许去解决那瓶好酒了。   他们在大厅里坐下,这里还残留着许多长椅,王太子小路易还找到了一本残破的印刷圣经,也许是因为坏了又是印刷品,不值钱所以被丢在这里,上面全都是老鼠咬过的痕迹,墙柱与墙柱之间,应该有着雕像或是圣物的壁龛里空空如也,不见玻璃彩画,天顶上的灯架也消失了,让人怀疑是不是这里的修士已经把它们全卖了。   “科西莫三世在年轻的时候,并不是一个虔诚的人。”米莱狄夫人接着说道:“他和任何一个年轻的意大利人那样喜爱饮酒、跳舞、打猎与女人厮混,不过他在成为这里的统治者之后,他曾短暂地担负过一段时间的政务,也许他确实想要做出一些什么功绩来,但沉重的工作很快就把他打倒了,他用何等快速的速度从给母亲手里接过权力,就以何等快速的速度把它还了回去——之后的事情您也知道,他的母亲和大臣为他选择了一门婚事,也就是加斯东公爵的女儿,”她在这里聪明地没有提起加斯东曾经的封号奥尔良公爵,也没有和其他人那样将那个女人称为亨利四世的孙女,因为她很清楚,路易并不怎么喜欢野心勃勃的加斯东,他们之间还有可能间隔着一层杀父之仇,加斯东公爵临终前的诅咒更是世人皆知,“他不爱这个女人,”米莱狄夫人说:“但那位郡主也恰好不喜欢他。”   “这么说太客气了,”路易毫不留情地说,鉴于加斯东连续谋害了他与路易十三数次,他对这个叔叔毫无感情:“事实上这位夫人一向认为自己可以得到一个公主的头衔,她期望着的也是一顶王后的冠冕,而非一个大公的妻子位置,她的父亲为她谋求这们婚事可耗费了不少人情利益,但她始终认为这桩婚事是对她的羞辱。”这些也是在她回到法国,在修道院过着隐修生活,一边抱怨着路易十四对她的刻薄,一边说出来的。   “科西莫三世在结婚的时候给了她不少价值不菲的礼物,”米莱狄夫人说:“我想他一开始或许是抱有一些幻想的,但他很快就发现自己娶了一个无知的泼妇,还必须和她维持婚姻,生养儿女。”   “这里我要感谢加斯东之女的愚蠢,”路易转动手杖:“不然科西莫三世可没那么快决定你的兄长科隆纳公爵与其长女的婚事。”   科隆纳公爵与托斯卡纳大公之女的婚事维持着一种奇妙的平衡,我是说,在明面上,科隆纳公爵是一个徒有头衔,没有领地的空爵爷,安娜郡主却是一个拥有大片领地的大公之女,安娜郡主的丈夫最有可能是一个神圣罗马帝国的实权伯爵或是公爵结婚,科隆纳公爵能够得到这样一个妻子,人们都要说他是个幸运儿。   但反过来说,人人心知肚明,但又始终不能宣之于口的是,科隆纳公爵是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的私生子,而且是这位国王的头生子,虽然在法律上路易十四无法承认他,但从路易十四的行为上来看,他十分看重这个头生子,不但想方设法地为他谋取了一个正统的出身,还给了他一片领地(加约拉),甚至还有意为他筹取那不勒斯。   安娜郡主虽然是婚生女,但她的父亲科西莫三世并不是一个善于谋略,或是拥有勇气的人,他甚至不敢驱逐与囚禁早已失势的妻子,只敢向路易十四求援,并且将放逐玛格丽特·路易丝·德·奥尔良郡主作为婚姻谈判中的一项重要条款,恳求路易十四千万不要以奥尔良郡主的堂兄身份向他提出控诉。   这个时代的婚姻就是这么MMP。   在失去了对爱情与婚姻的向往后,科西莫三世就和大部分人那样,投向了宗教寻求安慰,他的母亲也是个虔诚的信徒,他在小时候受到的影响在他遭受挫折的时候重新展露身姿,他开始变得狂热起来,但就如米莱狄夫人所说,一个普通人因为信仰而陷入疯狂,损害的只有他和他身边的人,一两个小家庭或许更少,但一个君王,一个统治者这么做,就是一场浩劫。   “您觉得街道上很空荡吧。”米莱狄夫人说:“如果您悄悄的来,不要告诉任何人您的身份,您会发觉佛罗伦萨还是很热闹的——在七天前,这里还到处可见乞丐、流浪者和修士呢,只不过为了接待您们,他们都被赶走了。对了,那六座行刑台也没那么干净。”   “六座?我们只看了五座。”   “还有一座行刑台在共和广场。”米莱狄夫人说:“但那里可能还有一些囚犯。”她看了王太子小路易一眼。   “我们离开战场可没多久,”路易说:“他已经看过了两百人的穿刺刑。”   “这节课程有些残酷了。”米莱狄夫人说:“不过既然这样,我们可以去那里看看。”   这座行刑台可能是最大的一座,它的周围摆放着很多站笼,没有一只是空的,让法国人感到惊奇的是,里面居然还有女人,因为他们装束华贵,说着法语,一旁的守卫不敢上前,但在他们想要靠近的时候做出了威胁的动作,米莱狄夫人的随从娴熟地上前,掏出了一个钱袋,守卫困惑地看着他们,片刻后他摇摇头,被钱袋的重量打动了,他比划着手势,说着大概没人能听懂的法语——然后改成了另外一种语还是没人听懂,但他们也明白了,他们可以看看,但不允许释放或是攻击囚笼里的人。   站在囚笼里的人看上去又饥又渴,一些人的服饰并不像是一个穷困的罪犯所有的,也有人衣衫褴褛,他们的脖子被卡在囚笼顶端的木条间,虽然可以站着,但没办法坐下来或是躺下来,他们的眼睛红肿震颤,嘴巴干裂,偶尔可以听到他们在祈祷或是在哭泣,又或是喃喃自语。   有了守卫的允许,他们靠近了这些囚笼,小路易看着他们的时候露出了不忍之色,他出生的时候,路易十四已经废止了大部分酷刑,他也没有去过巴士底狱,幸运的是他之前在卡姆尼可见过了穿刺刑,对这种惨像已经有了一点抵抗力,所以他没有祈求父亲或是米莱狄夫人至少先将这些人从囚笼里解脱出来。   他先让侍从们给了这些人一点淡酒,然后走到看上去最不可能像是一个罪犯的老人面前——他穿着褐色的长外套,平跟鞋,衬衫没有被弄脏的地方还是雪白一片,他可能被关进去的时间还不是太长,还有一点力气与这个陌生的少年对话。   “您犯了什么罪,才被关在这里?”小路易问。   “我是一个教授,好心的先生,”那个老人说:“我教导学生,已经有二十年啦,但我们的大公科西莫三世突然发布了一条法令,不允许任何一个托斯卡纳公国的少年人在耶稣会开办的学校之外接受教育,”他停顿了一下,小路易亲自给他喂了一点酒,他叹息了一声:“谢谢,谢谢,先生——您让我想起了我喜欢的一个学生,好吧,我接着说,先生,他们关闭了我的学校,我就在我的房屋里继续教导愿意和我学习的学生,但有人告了密,我就被抓起来啦,在我没有忏悔之前,我是无法离开这个牢笼的。”   “那么您为什么不忏悔呢?”小路易低声问。   “我自认为我没有罪,先生,”那个老人说:“就算上帝也不能垄断知识。”   “但这样您会死的。”   “教育是我所有的兴趣与意义所在,先生,或者您再给我喝点酒,我也许可以得到大公的赦免令。”   小路易听到周围竟然有人在轻笑,很明显,站在囚笼里的人,只要还能思考,就不觉得托斯卡纳大公会赦免他们。   “您不像是个意大利人。”在一旁观望了一段时间的路易十四上前说道。   老人从眼睛的缝隙里打量这个陌生人,他看到那个好心的孩子正跑到他身边,露出敬爱的神情来,就猜他们不是父子也是叔侄,而且感情很好,最后他的视线落在路易十四胸前的大十字架上:“我是个犹大人。”这也是为什么他不会获得赦免的原因,还有广场上的人,几乎都是犹大人,科西莫三世憎恶犹大人,就和所有虔诚的天主教徒那样,他们被视作污秽,若是犯罪,一个基督徒可以获得特赦,或是用财产赎回自由或是性命,他们不能。   “您有着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先生,您让我感到熟悉,我一定见过您,”老人微微一顿:“啊,不是,我是见过您的画像——”他轻轻吐出之后的几个字:“法兰西的太阳王,路易十四。”   米莱狄夫人与另外几个侍从立刻警惕地走上前,环绕在国王身边。路易却只是摆了摆手。   路易轻轻颔首,“看来你也是荷兰的流民之一,”他说:“我的画像?是用来挂在墙上唾骂的那种吗?”   “不,”老人说,“并不是有意恭维,陛下,”他喘了口气:“您是一个强大而凶恶的敌人,但毁灭了荷兰的是荷兰人,而不是您。”   “荷兰人中也有值得尊敬的人呢,譬如您们的勒伊特将军,甚至维特首相。”   “前者毋庸置疑,后者也是功大于过,但荷兰人就如同曾经的雅典人(注释1),他们的投票最终毁灭了荷兰。”   “您是一个哲学家?”路易好奇地问。   “是的。”回答这句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发出轻笑,囚笼正在老人身边的一个中年人,他拼命地挥动着手指引起国王的注意——他听到老人说出了对方的身份,而那人并未否认——在冒充国王会被处以五马分尸之刑的时代,没人敢这么做,而且他在被捕前也听说了,路易十四来到了佛罗伦萨。   “他就是巴鲁赫·斯宾诺莎!”那人喊道,“他就是斯宾诺莎,先生,陛下,把他带走吧,陛下,”他不敢大声喊叫,也没法大声喊叫,但绝对已经费心尽力,他的额头上都露出青筋了——“留在这里他会死的!发发慈悲吧,我发誓他是我见过最有价值的学者!”   路易十四的视线回到了老人身上:“你不在阿姆斯特丹?”还亏得他听了笛卡尔的举荐,去阿姆斯特丹找过他呢。   “我是一个无国无家之人,”斯宾诺莎说:“陛下,只要允许我写书和教学,任何地方都是我的故乡。”   “我的将军找了你三个月。”路易十四无奈地说,这还真是意外。   “问题就是您在让将军找斯宾诺莎吧……”一旁的中年人嘀咕道——作为一个犹大人,又有着的独特的宗教理念,被一个法兰西国王的将军四处寻找,他只会以为是搜捕吧。   注释1:这里说的是雅典人投票杀死了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的死是一个悲剧,也是雅典城邦民主政治的一个悲剧。起诉苏格拉底的是三个雅典公民,他们依照法律、以怠慢神灵和蛊惑青年人的罪名,在法庭指控苏格拉底。而审判苏格拉底的陪审团是由500个雅典公民组成的,在第1轮投票当中,苏格拉底因为280票比220票被判是有罪的。 第三百三十九章 何止五张羊皮   路易看向那个中年人,他立刻抬起眼睛看向天空,一言不发了。   “能够让我如此急切的永远不是敌人。”法兰西的国王慢条斯理地说:“斯宾诺莎先生,这确实是我的失误,但我想您来到佛罗伦萨之后,应该想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如果是笛卡尔,或是一个数学家,或是一个医生,他有可能无法猜到国王的真实用意,但斯宾诺莎这个人,与其说是哲学家,倒不如说是一个心理学家,他的聪慧让他对所有事情都看得十分透彻,也正是因为太透彻了,所以才会得到那样的下场。   “我,陛下,我……”与那个中年人期望的不一样,斯宾诺莎对这个大好的机会并没有露出什么欣喜的神色:“事实上我在二十四岁的时候就离开了阿姆斯特丹,去到海牙,后来我返回阿姆斯特丹……”   “是因为听到法兰西人入侵荷兰,你要去说服那些议员和官员,让他们留在阿姆斯特丹——无论用什么手法也好,只要能够将法国军队阻挡在荷兰的枢纽之外一周,哪怕是三五天,事情也许都会有转机。”路易说。   斯宾诺莎奇异地松了口气:“是的,陛下。”   “那又有什么关系,”路易拄着手杖,身体微微前倾,丝毫不在意几天没有沐浴的斯宾诺莎身上传来的古怪气味:“如果要处死所有曾经反对我的荷兰人,那么现在阿姆斯特丹的人口至少要减去三分之一,”他直起身体:“我对一些人十分严苛,但对另外一些人又十分宽容,斯宾诺莎先生,您恰好是后者,我看了您与笛卡尔先生的信件,对您的某些理论很感兴趣。”   “是笛卡尔先生拿给您看的?”   “怎么可能?”路易理直气壮地说:“是我私拆的。”小路易,斯宾诺莎和那个中年人都不由得露出了一种难以用言辞形容的神色。   “您与我想象中的那位国王完全不同。”斯宾诺莎说。   “怎样的不同呢?”   “我以为您会更强硬一些。”斯宾诺莎说:“我为我曾经的朋友与同僚担忧,陛下,雄狮不会在乎鬣狗的狂吠,山峰不会畏惧飓风的吹袭,您越是温和,就表示您对荷兰的掌握越完整,越严密,如果他们愿意向您效忠,那是一件好事,如果他们还抱着妄想,他们就要遭受巨大的挫败。”   “您或许说对了一部分,”路易矜持地笑了笑,他必须承认自己被恭维得恰到好处:“不过我更愿意在一个舒适的房间,倚靠在柔软的座榻上,身边摆着咖啡、柠檬水与蛋糕(说到这里的时候,斯宾诺莎和那个中年人都忍不住空咽了几下),然后我们再慢慢地谈。”他看向身边的米莱狄夫人,米莱狄夫人会意地上前摆了摆手,斯宾诺莎身上突然一轻,就像是被一个无形的人拥抱了起来,他的脚尖还虚虚地碰着地面,却已经感觉不到一点重量,他的肌肉在几秒钟里还紧绷着,但随即就放松了下来,并且喘了一大口气。   斯宾诺莎有听说,法兰西的国王曾经与所罗门王那样豢养一大群魔鬼仆从,他神色莫名地看着米莱狄,猜到了她可能是个女巫,虽然在荷兰,也有不少有权势的人会豢养巫师,但这种交易始终都在黑暗之中进行,而路易十四却若无其事地,像是带着自己的王室夫人一般,将一个女巫带在身边,甚至还让她当着那么人施展巫术,“我是否可以认为,您并不改变您原先的想法?”他看向路易十四。   “我为什么要改变?”路易说:“您的头脑并未随着您的年岁老化,您的意志依然顽强,我可以从您的眼睛里看到勃勃生机,您身上依然有我需要的东西,斯宾诺莎先生。”   “是的,陛下,”斯宾诺莎说:“您就是一个胆大妄为的人,既然如此,我可以认为,您并不在乎我之前的罪名喽?”   “私自教学?”路易说:“不,我正要您到我的大学里去任教。”   “勃兰登堡选帝侯也曾经向我发出过邀请,他希望我能在海德堡大学里担任哲学教授,但条件是永远不可提及与宗教有关的事情,但去掉宗教,人类的哲学就像是去掉了骨肉的动物,只有一张空洞的皮毛可讲了,所以我拒绝了他,陛下,现在我依然要说……”   “您可以讲任何您想要讲的东西。”路易说。   “不不不,您不明白,”斯宾诺莎激动起来:“既然您看过我与笛卡尔先生的信件,也调查过我,那么您就应该知道我是怎样在二十三四岁的时候被驱逐出阿姆斯特丹的。”   “您对上帝的理解与他人对上帝的理解,如同天壤之别。”路易说。   “那么您不担心吗?”斯宾诺莎问。   “担心什么?”   “法兰西的年轻人或许也会和雅典的年轻人那样误入歧途。”   “这里我要说明,”路易说:“您将会在我的大学里讲学,在这之前,你要凭借着您的学识与理念与其他教授竞争课时——在我的大学里,这是我的要求,如果您对上帝的诠释能够说服其他人,让他们在逻辑与思想上无法反驳您,那么您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向年轻人们宣讲您的理论。”   “所有的人都是如此么?”   “是的。”   “那么这相当公正了,”斯宾诺莎说:“我已经四十五岁了,我厌倦了四处漂泊与磨制玻璃镜片,如果您在听说了我的事情后,依然愿意雇请我,那么我就去法兰西。”   “您看上去可一点也不像是四十五岁。”米莱狄夫人说。   “众叛亲离带来的孤寂与艰苦的生活,无人理解的痛苦会让一个人衰老的很快。”斯宾诺莎说。   “那么您就在这里等待回音吧,相信它会来到得很快。”路易点点头,他正准备离开的时候,被斯宾诺莎叫住了:“如果您连我这样的罪人都愿意宽恕,接纳,仁慈的陛下,那么您愿不愿意多个可用的人?”   “可用的人?谁?”路易问道,他相信斯宾诺莎的推荐——这些过于睿智的学者眼睛里装不下庸俗的凡人,包括国王和大公,他们入眼的人肯定有可取之处,笛卡尔向他推荐了斯宾诺莎,现在他要看看斯宾诺莎要向他推荐什么人。   斯宾诺莎一歪头,“就是他,”他说:“陛下,他是亚历山大·托里拆利。”   “这个姓氏让我有点耳熟,但我想不起他是什么人。”路易坦率地说道。   “埃万杰利斯塔·托里拆利,这个名字您应该知道了。”斯宾诺莎说:“他是埃万杰利斯塔·托里拆利的养子,陛下,他的父亲曾经是伽利略先生的最后一个弟子,只是在他向伽利略先生求学的时候,伽利略先生的眼睛已经失明,并且只有三个月的寿命,他和伽利略先生之前的学生维万尼一起帮助伽利略先生完成了最后的手稿整理工作。”   这段话斯宾诺莎说的很急,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他怕路易十四在得到他后就心满意足,不会在乎如亚历山大这样的一个小人物,但之前没有亚历山大的喊叫,路易十四也不会发现囚笼里正是他在找的人——他实在是多虑了,因为他一提起伽利略,路易十四的神经就立刻绷紧了。   要说路易十四有什么遗憾的地方,那就是他出生的略微晚了些,许多科学家与哲学家在他能够掌握权力之前就死了,伽利略死去的时候他还只有四岁,像是之前的托里拆利,也在六年后去世,他的密探无功而返,让国王遗憾不已——但养子?   “你是托里拆利的养子?”   “是的,”那个中年人紧张地说道,不过有可能他也没那么老——他们的家人甚至无法靠近站笼给他们喂食喝水,当然也没办法给他们清洁面孔,修剪胡须与头发,加上风吹日晒,看起来比原先的年纪更大些也有情可原:“我是,是是是——是,埃万杰利斯塔·托里拆利的养子……我我……”   “你刚才给斯宾诺莎说话的时候可没那么紧张。”路易无奈地说:“慢慢说吧,我听着呢,我没有什么紧要的事情,也不觉得疲累。”   这个与古马其顿国王同名的男子顿了顿,醒了醒神,深吸了口气,才慢慢地说下去:“我确实是埃万杰利斯塔·托里拆利的养子,他一心钻研学问,迟迟未婚,没想到的是,他三十九岁就得了一场重病,随时要涂圣油,当时我是他的学生,他问我,愿不愿意做他的儿子——我答应了。”   “那么说他的遗产都已经被你继承了。”因为听说托里拆利也早早过世了,另一个学生维万尼则可能去了英国,兴味索然的路易十四就没有命令密探继续调查下去。   “所有的,陛下。”亚历山大明智地说:“如果您有需要,您可以请人来抄录,但请不要拿走,至少不要在近几年内,”他谨慎地说:“我正在跟随老师的笔记做研究和实验,陛下,如果您允许……”   “一起到巴黎去做吧。”路易十四干脆地说,拥有天赋的人总是如同砂砾中的金子那样稀少,但科学的基础一样需要愿意脚踏实地的人去夯实,反正一到科学院,这个亚历山大是否有意欺骗,其他学者一试就试出来了,巴士底狱总还是能挤出一两个位置的。   小路易拉了拉父亲的衣襟。“什么事?”路易侧身问道。   “这位先生犯了什么罪?”小路易问,路易想起他确实没问——主要是他并不在乎对方是不是一个真正的罪犯,作为一个君王,底线总要放得很低,他也不觉得一个面对他也依然坚持着要完成工作的学者会做出什么卑劣到令人发指的事情:“你不是一个犹大人吧。”   “我不是犹大人,我妻子是。”亚历山大满嘴苦味:“我的妻子才为我生了一个儿子,但她奶水不足,需要雇佣一个乳母。”   “那有什么问题?”路易的心中掠过很多念头,是乳母偷走了重要的资料,还是夺走了他们的儿子,情急之下,亚历山大杀了她?   “都不是,”亚历山大木木地说:“按照托斯卡纳公国的法律,基督徒的孩子不能让犹大人的乳母喂奶,如果母亲是犹大人,那么父亲要提交一份书面报告给政府,允许犹大人的乳母给孩子喂奶。”他露出一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神情:“我并不怎么富有,陛下,我没有贿赂公共礼仪办公室的官员,他们就不通过我的申请,我也雇用不到基督徒的乳母,因为她们担心会影响她们的声誉,不过就算她们愿意,我的钱也不够——她们的佣金是犹大乳母的三倍,我的儿子喝了好几天的蜂蜜水,快要死了,不得已,我妻子的嫂子偷偷地喂了他几口——然后立刻就被抓住了。那个慈悲又可怜的女人,陛下,她就在我身后的笼子里。”   路易十四和小路易,还有其他的法国人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会有那么多女性囚犯了,仔细看,她们的胸膛都鼓胀着,面上满是痛楚。   “我会马上去看你的妻子。”米莱狄夫人立刻说,她虽然没有孩子,但她曾经抚养科隆纳公爵直到他成年,也几乎可以说是科隆纳公爵的乳母了。   “万分感谢。”   “好吧,”路易十四说:“除了这位先生之外,你们还有什么人要向我推荐的吗?”他的视线掠过一个个囚笼:“其他人你们也不用太担心,我会让米莱狄夫人去处理此事。”   斯宾诺莎犹豫了一下,没说话,路易看了他一眼,并不焦急,反正他总要说出来的——除非他会觉得把一个朋友留在这样的佛罗伦萨是件好事,路易十四在荷兰人的心中如何残暴也好,他对学者,对艺术家,对有能力的人的爱护是每个人都能看到的,不然人们怎会说,第二次的文艺复兴在巴黎和凡尔赛呢?   但这个问题也许不需要答案了,因为就在这时候,广场的守卫突然和一个人产生了冲突,那个人看样子也不是一个强壮的战士,一下子就被打倒在了地上,在守卫打算给他更多下的时候,路易十四的随从阻止了他。   他被带到国王面前,鼻青脸肿,衣衫肮脏,手上还紧紧地抓着一个布袋,布袋里透出了蜜饯的甜香,想来他是准备偷偷溜进广场,然后给这里的囚犯一些吃的——酸甜的蜜饯可以让他们支持更久。   他看了看路易十四,露出惊骇之色,然后下意识地看了看还站在囚笼里的斯宾诺莎。   斯宾诺莎咳嗽了一声:“陛下,”他说:“这是我的朋友克里斯蒂安·惠更斯。”   克里斯蒂安·惠更斯身上有三个头衔,物理学家,天文学家和数学家,路易十四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我也让蒂雷纳子爵找过你,惠更斯先生。”惠更斯出生在海牙,也没有离开过海牙,才会和斯宾诺莎成为朋友,他也应该在海牙终老——只不过他和斯宾诺莎一样,听到法国入侵阿姆斯特丹,就勇敢地跑去做义勇军了,问题是他和斯宾诺莎还没赶到阿姆斯特丹,阿姆斯特丹就已经成为了路易十四的囊中物——他们想象的激烈战争或是血腥的大屠杀都没出现,在一个朋友那里傻乎乎地待了几天后,听说一个法国将军正在找斯宾诺莎,他们就不假思索地逃走了。   他们也不敢逃回海牙,除了担心牵连到亲朋之外,海牙也已经是法国人的了,他们思考了一段时间——惠更斯身边还有点钱,他们不敢去英国,虽然英国也是新教教徒,但他们的安立甘教派并不是那种宽宏大量的教派,斯宾诺莎不但是个犹大人,还是一个被罗马教会通缉的犹大人,而且新教教派的信徒,听到他那派胡言乱语,也一定会把他送到火刑架上烧死。他们也不敢去神圣罗马帝国,西班牙或是葡萄牙,更不用说法国——那是自投罗网,后来惠更斯建议说,他们可以去意大利的佛罗伦萨。   佛罗伦萨的人们固然知道现在的佛罗伦萨已经不复以往的荣光与自由,但别人不知道啊,惠更斯和斯宾诺莎还以为自己到了一个应许之地,可以开始呼吸甜美的空气了呢,谁知道他们想方设法,辛辛苦苦地来到这里,才发现托斯卡纳公国的种种严规陋俗已经将这里的民众变成了行动与思想上的奴隶,他们身上套着沉重的镣铐,几乎无法呼吸。   斯宾诺莎和惠更斯是想要离开的,但他们……没钱了……他们也不敢暴露自己的真名实姓,于是惠更斯去了一个钟表作坊做事——鉴于他曾经改良过计时机械,斯宾诺莎继续去磨制望远镜与显微镜的镜片,问题是斯宾诺莎好为人师的习惯还是没能改掉,他在海牙就有几个学生,在佛罗伦萨也渐渐地有了一些年轻人向他请教,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就是斯宾诺莎,但智慧的闪光就像是钻石,只需要一点微光就会吸引人们的眼睛。   后来的事情您们也知道了,斯宾诺莎被抓起来了,惠更斯暂时没有受到波及,就想尽了办法——他没办法筹够赎金,但他也不能看着自己的朋友去死。   亚历山大·托里拆利之所以知道这个人就是斯宾诺莎,还是因为他也曾是前去拜访斯宾诺莎的人之一。 第三百四十章 烦恼的科西莫三世   事实上,要说熟悉,路易十四更熟悉克里斯蒂安·惠更斯,因为他曾经三次造访巴黎,并在皇家科学院如鱼得水了好一阵子,他和笛卡尔、莫里、帕斯卡等学者相谈甚欢,他甚至在昂热拿到了一个博士学位,他的法国朋友们当然会竭力劝说他留在巴黎,惠更斯也心动过,但之后不久,法国的国王路易十四就对佛兰德尔露出了獠牙,紧接着就是荷兰。   惠更斯自认无法这样为这样一个暴君服务,就假称自己疾病缠身,回到了海牙,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他和斯宾诺莎又落在了太阳王手里,不过可观点想,总要比落在科西莫三世手里好,他复杂的感情几乎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才想要说些什么,就有一个从另一处跑来的年轻人打断了他。   “先生!”那个年轻人跑到他们身边,用怀疑的眼神看了看围绕在囚笼边的一群人,压低了声音——但也许是因为太兴奋了,这里所有的人都几乎能听到——“斯宾诺莎先生,”他对斯宾诺莎真心实意地恭贺道:“先生,加诸在您身上的冤屈很快就能洗清了,您是有那个资格教导我们的,我们已经说动了大公之子费迪南,他拿着您的文卷去向大公求情了!”   斯宾诺莎张大了嘴。   如果一定要找个形容词,那大概就是他在炼狱中煎熬了许多年,不得不接受魔鬼的邀请时,他的弟子又举起叉子,一把把他插到岩浆里去了——这种感觉实在是难以描述,就连路易十四都觉得有点凄惨,那个学生没有得到应有的回应,神情也慢慢地从兴奋和喜悦变成了迷惑,“……我说,你是对大公之子费迪南说,”惠更斯深呼吸了几次,才能发出声音:“你们接受的并不是一个寂寂无名的磨镜工人的教育,而是接受了一个来自于阿姆斯特丹的……离经叛道的学者的教育……吗?”   “我们并不觉得斯宾诺莎先生的想法是错误的。”那个学生谦恭地道:“他为我们打开了一扇观察世界的新门扉。”   “你们也对费迪南殿下说了……斯宾诺莎的名字?”   学生点点头。“上帝啊,”这下子,惠更斯彻底地说不出话来了:“上帝啊,上帝啊……”他胡乱地叫道:“你们做了怎样的蠢事啊!”他几乎要扑上去抓住那个学生的衣领,大声咆哮,责问他是不是有意要谋害自己的老师了,但在他行动之前,斯宾诺莎倒是大笑起来,虽然他的笑声就像是用铁扫把扫过墙面,听来令人毛骨悚然:“我的朋友,我的克里斯蒂安,”他笑了两声,就低声说:“别责怪他们,也别去恳求上帝了,我们都知道,上帝并不会轻易关注一个人类的命运,祂所能,所会,所知晓的要比这庞大的多,我们只是一粒微尘,祂却是宇宙。”   “快别说了。”惠更斯虚弱地喊道。   “我们做错了吗?”学生看上去比斯宾诺莎还要惊慌一些,“我们甚至已经筹集到了一笔赎金!”   “不是赎金的问题。”米莱狄夫人打断了他的话,“你们是什么时候让费迪南殿下去向他的父亲求情的?”   “我们在今天中午说服了费迪南,”那个学生说:“他答应我们,他正要去见他的父亲谈一件事情,可以顺便求得他的特赦——他看过斯宾诺莎先生的作品了,他认为先生是有相当的真才实学,完全可以与耶稣会的教士们相比的,他也承诺我们说,即便无法使得先生立刻被释放,至少也能换成囚禁或是驱逐。”   米莱狄夫人看了看天色,“我们可真是幸运啊,陛下,”她说,“如果我们再晚一天,我们看到的就只有斯宾诺莎先生的尸体了。”   学生的脸顿时白了,他看向惠更斯,还是不太明白自己干了怎样的一件蠢事。   “我们先离开这里吧。”路易十四说:“至于……这里,惠更斯先生,您先跟我们离开,不然这里只怕要多出一只囚笼了。”   “可是……”   “您是一个数学家,”国王温和地说:“惠更斯先生,那么您就应该知道,一个确定的1永远要比另外一个不确定的数字大。”   “……您说得对,”亚历山大说,他身上也有了米莱狄夫人施加的法术,又喝了酒,吃了蜜饯,感觉好多了:“您还是先离开这儿吧,至于我们,”他摇摇头,“最坏不过走上原先的道路罢了。”   路易点点手杖:“这倒也未必,”他说:“我可以向您们保证,事情绝对不会到最糟糕的那一步。”   学生看向这个陌生人,他的家族还有资格进入皮蒂宫,觐见大公与国王,所以他不认识路易十四,但这个风度卓然,容貌俊雅的先生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因为他带来的消息而变得紧绷的气氛突然就无声无息地松弛了下来,仿佛他就是一个上帝的使者,一个圣人,说出的话必然会变成事实似的。   “看来我们要提早回去了。”路易说。   他带着王太子小路易,还有他的侍从与仆役,就如来时那样浩浩荡荡地离开了,但在中途,米莱狄夫人就离开了,小路易看向父亲:“夫人她是去安排之后的事情了吗?”   “没错。”路易望着投在圣母百花大教堂上的金红色光芒说道,粉色与白色的大理石在余晖中就像是一块块闪烁的沙金,不,不单是这座教堂,还有美第奇的旧宫——现在的市政府,阿诺河上的天主圣三桥、老桥的珠宝商铺,乌菲兹宫、大广场,还有数不清的雕塑、天顶画与水泉,这些都是美第奇家族奉献给这座城市的,就像路易十四可以宣称,他重建了巴黎,美第奇也可以宣称,他们重建了佛罗伦萨。   但这些功绩,如果佛罗伦萨人愿意承认的话,也已经快要被美第奇的后人挥霍一空了。路易十四无心干涉科西莫三世的统治,或者说,这样的统治正合他意,如果科西莫三世是个睿智开明的统治者,他对意大利的庞大计划反而会在遇到托斯卡纳公国的时候变得艰难起来,毕竟科隆纳公爵是科西莫三世的女婿,而科西莫三世还有两个儿子,他看到了,无论是费迪南,还是幼小的吉安,都不算是孱弱之辈。   他还是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得到一桩美满的婚事,得到幸福的。   “科西莫三世会怎么做?”小路易也在看着窗外。   “如果他感到愤怒,也许会放纵自己的恶意,立刻派人将那里的人全部处死。”路易说。   “所以米莱狄夫人……”   “是的。”路易十四说。   “但您是太阳王,父亲,他们应该遵从您的旨意。”   路易不禁发笑:“不,不行,儿子,这里是佛罗伦萨,我也不是路易十二,我不会去阻扰科西莫三世施行他的权力,”他不紧不慢地走着,手杖在路砖上留下有节奏的响声:“这是一种非常无礼的行为,而且如果我这样做了,那么将来也会有人对我这样做——当然,也许没人有这样的胆量,但很多事情,至少不能由我开启,还是为了这种微小的原因。”   他停顿了一下:“只有一种情况可以例外。”   “什么?”   路易十四没有说,但王太子小路易已经明白了。   ……   这对父子之间的相处十分和谐与愉快,另一对父子就不是了。   费迪南与小路易不同,小路易的父亲路易十四,与母亲,西班牙的特蕾莎公主,虽然他们的婚姻中没有太多爱情的成分,但路易是个相当有责任感的人,特蕾莎王后又生性聪慧,因为身份尴尬而度过的十来年里,又学会了谨慎与隐忍,所以作为他们的头生子,小路易是在温暖,富足和爱中成长的,虽然这样的环境让他的性情有些过于温和,但就和任何一个受到宠爱的孩子那样,他有着一颗坦荡而明亮的心。   费迪南却大为不同,他的母亲,很不幸,是个野心勃勃,贪婪恶毒的女人——在新婚燕尔的时候,科西莫三世确实有想过要和她好好相伴相随,度过之后的漫长人生,但她是怎样做的呢?她总觉得,自己是要成为王后的,屈尊嫁给一个商人的后裔——托斯卡纳大公国的历史的确称不上悠久,美第奇家族也是从商业与银行业发家,虽然出了两位教皇与两个王后,在法兰西贵族的眼中,他们依然是一个暴发户。   但她与科西莫三世的婚事议定是在1661年,那时候路易十四已经亲政三年,奥尔良公爵加斯东的政治生命走到了终点,自己也已经重病缠身,老迈不堪,他没有儿子,领地与封号注定要被王弟菲利普继承,鉴于他对长女蒙庞西埃女公爵的冷漠与刻薄,也别指望这个姐姐能对同父异母的妹妹都多少温情,加斯东公爵可以说是用掉了最后一点人脉,才终于将自己的最后一个女儿送到了佛罗伦萨。   可惜的是这位玛格丽特郡主完全不曾体谅父亲的辛劳,她就像是一个女王,甚至神祇般地高高在上,报复性地挥霍与变本加厉的勒索让科西莫三世的爱情迅速远去并且苦不堪言,她也不爱自己的孩子,只把他们当做不得不服的苦役,费迪南才出生没多久,就被她丢给了乳母。   一个乳母,即便她足够尽心,也无法与一个真正的母亲相比,可怜的是那时候科西莫三世的母亲正在忙于政务——科西莫三世抛下的,对这个孙子还不如之后的孙女关切,科西莫三世因为在婚姻上受挫,这个时候就已经开始投身于祈祷与苦修,希望能够从中找到慰藉,也没能想起这个儿子。   结果就是直到快要成年,或者说,在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的大公主要挑选夫婿的时候,科西莫三世才想到了自己的儿子,毋庸置疑的,费迪南让他失望,无论是学业,还是思想,他都像个孩子似的,唯一值得褒奖的就只有他的身体还算健康。   费迪南因为一直由乳母抚养,所以他身边最多的可不是佛罗伦萨大家族和官员的孩子,反而只是一些寻常人家的孩子——当然,这个寻常也已经超过了贫民很多倍,他在他们之中养成了一个轻浮的性子,比他的父亲还没责任感,也不够虔诚,只喜欢到处游逛玩乐。   之前他的叔叔已经和他的父亲说过了,费迪南有意到巴黎和凡尔赛上学的事情——谁都知道他只是去玩耍,科西莫三世从来没有这个方法,主要是他的女儿在巴黎上了几年学之后,虽然令人安慰地成了一个有才学和品德的淑女,但也可以看出,法国人对她的影响已经超过了意大利人对她的影响。   女儿如此,科西莫三世还能忍受,毕竟她是要嫁给别人的,但自己的儿子,尤其是长子,他的继承人——他担心费迪南在巴黎,凡尔度过乐不思蜀的几年后,甚至会把自己当做一个法国人,胜过意大利人,美第奇家族根基浅薄,托斯卡纳大公国能够维持到现在全因为历代大公都在诸国之间圆滑地左右周旋,从不向任何一个国王或是皇帝效忠,不然如托斯卡纳这个连军队都要雇佣的小小公国,早就成为两个强者相互倾轧的牺牲品了。   应允科隆纳公爵与安娜的婚事,也是因为科隆纳公爵名义上是个意大利人,如果他在法律上被路易十四承认,科西莫三世绝对不会答应,免得引来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利奥波德一世的猜忌与怒火。   但如果他真的让费迪南去了巴黎——回来的费迪南还能如他这样,巧妙地站立在两国之中,不偏不倚吗?   他看向身高几乎已经超过了自己的儿子,满心忧虑,费迪南却丝毫没有考虑到父亲的苦心,他来告诉——是的,是告诉,父亲说,他将和法国人一起回到巴黎去,也许会在那里的大学读几年书,他似乎根本没想到更深的地方去,轻松的就像是个金匠的儿子而不是一个大公的儿子。   费迪南并不是一个恶毒的人,只是当一个孩子需要建立起可靠的思想与道德体系的时候,他身边全都是乳母、仆人之类的人物,你就别想他有什么高瞻远瞩的时候——按理说,他在七岁的时候,就应该为他安排老师,但因为科西莫三世之前的倒行逆施,佛罗伦萨有名的学者几乎都已经离开,意大利或是其他地方的学者也不愿意接受托斯卡纳大公的雇佣,一个耶稣会修士前来为他服务——但我们都知道,严苛的寄宿制度与体罚制度就来自于耶稣会学校,这位修士也一样奉行棍棒与皮鞭教育。   当然,作为大公之子,费迪南即便不好好读书,受罚的也是他的陪读,但他的陪读正是乳母的孩子,对费迪南来说,这就是他的兄弟,也正是因为费迪南的本性不坏,他怎么能够忍受得了别人随意(他的想法)责罚他的兄弟?耶稣会修士第一次打了他的陪读,他就跳起来,烧掉了棍棒,反过来带着一群顽童将教师打得抱头鼠窜。   大公虽然严厉地申斥过他,他说是不打教师了,但之后,一上课,他就带着他的兄弟们逃走。   之后大公与他的妻子正陷入到可耻的丑闻与纠纷中(注释1),也没人再关心他的学业了,于是费迪南就和之前的意大利王公之子那样,在街头和妓院里接受教育,他能够成长成现在的样子,而不是变成一个无耻的暴徒与罪犯,算是科西莫三世三生有幸,科西莫三世也曾经产生过,就这样吧,也不坏的念头,但现在他很明显地感觉到,费迪南对法国人的好感有点过了。   他没告诉费迪南的是,他正有意与神圣罗马帝国的巴伐利亚选帝侯的女儿联姻,巴伐利亚选帝侯站在皇帝利奥波德一世一边,这样他也能缓和与利奥波德一世的关系,同时,因为利奥波德一世绝对不会看着法国染指意大利,他也能确保将来托斯卡纳公国不会被将来的那不勒斯吞并。   眼看选帝侯之女的画像已经快要被送到佛罗伦萨了,他应该以继承人与未婚夫的身份前去接受使者的谒见,他现在却要和法国人一起回巴黎,虽然政治中的龌龊大家都心知肚明,但他能把使者和画像送到巴黎或是凡尔赛去,同时打了一个皇帝与国王的脸吗?   费迪南看着父亲气急败坏的样子,心中反而十分愉快,他的整个孩童时期因为受到忽视反而过得无忧无虑,他正处于十一二岁,最活跃也是最叛逆的时候,科西莫三世却开始过于严厉地对待他,如果前者能够一直严厉下去,也许还能纠正费迪南这棵扭曲的幼苗,问题是,当时吉安公爵还未出生,美第奇家族又有痛风的遗传病,科西莫三世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受到上帝恩召,所以在这场家庭战争中,依然是这位大公首先露出了软弱的迹象。   于是费迪南就如同一匹脱缰的野马,彻底地往肆意妄为的道路上跑,不回头了。   注释1:1672年初,玛格丽特·路易丝装病,路易十四将奥地利的安妮的私人医生阿利奥特·勒维尤派往给玛格丽特·路易丝治病。但阿利奥特却没有遵照玛格丽特·路易丝以患病为由返回法国计划,还装模作样地用热水改善她的“疾病”。12月,玛格丽特·路易丝去了普拉托利诺别墅,并一去不回。 第三百四十一章 怎样说服一个顽固的人   科西莫三世与其子费迪南所在的房间,是科西莫三世最喜欢的一个房间,不意外地充满了美第奇人对艺术的豪奢与夸耀,墙面上挂着拉斐尔、达芬奇、提香等大师的画作,天花板上则有着米开朗基罗与弟子的湿壁画,墙角里也有精美的雕塑与华丽的金银器皿,椅子与窗子上的帷幔都是金丝天鹅绒的,地面上的丝毯来自于伊斯坦布尔,顶上的十二枝蜡烛灯架来自于法兰西的洛林,上面的棱形玻璃灯罩折射出无数绚丽的光色,凡是进到这个房间里的人,都不免为之目眩神迷。   费迪南的眼睛落在一幅画作上,那是拉斐尔的《戴面纱的女士》,当初母亲离开佛罗伦萨的时候,没有想着带走三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倒记得偷偷在行李里夹藏这幅画作,结果还被搜查出来了……当时他已经九岁了,在一些情况下都可以提前举办成人仪式,她大概没想到她的长子会为此多么尴尬,他的妹妹和弟弟当时只会哭泣,他麻木地站在暴怒的父亲面前,放弃了最后一丝对亲情的期望。   科西莫三世大概不会想到,他看似粗鲁,大大咧咧的长子事实上有着一颗敏感纤细的心脏,他之所以坚决地要离开佛罗伦萨,离开意大利,去法国,去巴黎和凡尔赛,除了心中厌恶着这座愈发死气沉沉,犹如一潭死水,滋生着腐臭的青苔与粘稠的泡沫的城市,还有对被誉为第二个文艺复兴中心的巴黎的向往,对被称之为地上天国的凡尔赛的好奇,还有的就是路易十四。   路易十四,太阳王,人们传说的是他的赫赫威名,费迪南却对他与两个儿子之间的温情满怀憧憬,可以说,路易十四,一个法国人倒是成为了他想象中的父亲,温和,却也不失威严,通达,但也不会随意放纵。   小路易与科隆纳公爵,一个婚生子,一个私生子,年龄相仿,按理说关系不会很好,但他们现在能够如真正的亲兄弟一般,他们的父亲在其中必然耗费了不小的心思,当然,你可以说,这是一种政治手段——用私生子来拓展力量与领地的国王路易十四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但他和科隆纳公爵是如何相处的,和王太子小路易是如何相处,费迪南都看在眼里,人们能说路易十四野心勃勃,但真正的感情是伪装不出来的。   就像是行走在严冬的夜晚,看到一间燃烧着熊熊炉火,又温暖又明亮的屋子,哪怕不能进去,靠着窗户汲取一点微弱的热量和光亮也是不错的事情,费迪南接受了小路易的邀请,更多的还是因为他想要多看看这样的景象,何况他一旦来到了凡尔赛,除了托斯卡纳大公之子的身份,还是一个非明面上的亲眷,小路易说,会在他的房间一边准备他的房间,众所周知——王太子的房间距离国王陛下的房间从来就不会很远。   “我不会改变我的决定。”费迪南说,眼睛从那张肖像画上挪下来,放在地毯上,那张几乎可以与等重的白银相比的丝毯被科西莫三世愤怒之下丢来的杯子里的香料酒玷污了,不过没关系,皮蒂宫里还有上百张近似的丝毯,随时可以拿来调换——他在科西莫三世再一次暴怒前开口:“但我可以留在佛罗伦萨,等法国人都走了,我会和巴伐利亚大公的女儿见面,然后……我想婚约谈判不会需要太长时间,我想在冬天来临之前去凡尔赛,父亲,小路易和我说,在冬天的时候,凡尔赛大运河上会结冰,”他悠然地说道:“冰层不算很厚,但撒了盐后它们可以冻得更结实,我们可以玩雪橇和滑冰……”   “你已经成年了。”科西莫三世阴沉沉地说。   “我在哪里对我的婚姻没有任何妨碍,”费迪南说:“就像您和我的母亲,你们从新婚的第一天就开始貌合神离,但也没影响你们有了三个孩子。”   “我与你母亲的婚姻无需你来点评,”科西莫三世犹豫了一会,软弱的性格再一次占据了上风:“如果之后的婚事不出差错,你可以陪着科隆纳公爵和你的妹妹一起回巴黎,或是凡尔赛,但我只能给你一年的时间。”   费迪南无所谓地点点头,在面对面的时候,科西莫三世都不能拿他如何,远在百里之外,在另一个国家,大公又能做些什么呢?他不认为他在凡尔赛要需要自己出用度,路易十四富有且慷慨是每个人都知道的事情。他还是他儿子的大舅子呢。   “那么我先告退了,哦,对了,”费迪南举起手里的一本印刷品,“我还有件事情要和您谈谈,父亲。”   ……   此时路易和小路易已经回到皮蒂宫,他们理所当然地居住在最好的房间里,推开窗户就能看到美丽的博柏利山丘。皮蒂宫和凡尔赛宫的选址方式有点相似,都是背靠丘陵,博柏利山丘面对皮蒂宫的这面经过了犹如庭院般的精心打理,一年四季都美不胜收,但这里不如凡尔斯,夜晚会点起煤气灯,这里的夜晚没有灯光,钴蓝色的天光上是山丘漆黑的剪影,白昼时的美景在晚间就是令人窒息的压抑。   虽然知道米莱狄夫人已经去着手安排保护那些不幸的犹大人,但王太子小路易还是忧心忡忡,晚餐也只用了一点面包,路易十四没有强迫他进食,只吩咐邦唐送上一叠小饼干,他和小路易坐在壁炉前,完成今天的政务与功课的时候,可以随手拿来吃。   “父亲,”小路易心不在焉地抄写了几篇文章后,忍不住问:“您的使者已经去向大公询问此事了吗?”   路易十四摸了摸下巴,在繁重的政务中,偶尔抽出一点时间来逗逗儿子也是件有趣的事:“你觉得科西莫三世会给我怎样的回答?”   小路易迟疑了一下:“如果费迪南没有向他的父亲提起此事……我想不会太难。”   之前惠更斯就在努力筹集赎金,这表示,广场上的人还是可以用赎金赎还的,但费迪南——虽然他与大公之子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在凡尔赛不但接受了国王与教师的教育,也接受了贵女指导的王太子怎么会不懂如何猜度人心?他一下子就看出,费迪南与科西莫三世之间的关系非常糟糕,科西莫三世并不是一个好统治者,也不是一个好父亲,与路易十四不同,路易十四固然从孩童起就承受着莫大的压力,但他从不将这种压力毫无道理地转移到身边的人身上,包括他的臣民。   科西莫三世这样的父亲无疑让小路易感到陌生,但经过了战场,这种程度的恶还不至于让小路易大惊小怪,他是真心出于怜悯,或许也有一点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政治本能来邀请费迪南来巴黎的,在小路易的心中,来巴黎和凡尔赛又不是让费迪南荒废学业,舍弃家国,一国的王子与公爵,前往另一个国家的大学就读也很正常,之前勃兰登堡选帝侯的儿子腓特烈也不是到巴黎读书了吗?   “你怎么会这么想呢?告诉我,为什么一旦费迪南提了,大公就会拒绝我的使者呢?”路易兴致盎然地继续问道。   “因为……科西莫三世并不是您这样宽容的人,他——他看似圆滑,实则在一些问题上,尤其是那些触及他底线的问题上会分毫不让,譬如玛格丽特郡主,”王太子小路易慢慢地分析道,路易并不催促他,只将饼干碟子向前推了推:“他与玛格丽特郡主的问题,原本不应该出现在谈判桌上。”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路易点头,表示明白他的意思——有幸福的政治婚姻吗?几乎没有,冷漠相待还算是好的,历史中有丈夫杀死妻子的,也有妻子杀死丈夫的,但这几乎都直接涉及到了王权、继承权或是领地,就像是狮子和老虎互相撕咬,科西莫三世遇到的问题——妻子不爱他,喜爱虚荣,肆意挥霍,偷取夫家的财产等等,可没法和前者相提并论,而且他只要略略注意一下法兰西,就知道路易十四对加斯东公爵以及他除了蒙庞西埃女公爵之外的女儿有多么憎恶,他完全可以用最简单的办法——也就是让侍卫将玛格丽特郡主抓起来,投入一座看管严格的修道院里,当时女性进入修道院(即便她还在一段婚姻之中)是司空见惯的常事,他完全不需要付出超过一百个里弗尔的代价,更重要的是,这件事情也让路易十四看出了他的软弱,之后才有了科隆纳公爵与托斯卡纳大公之女的婚约。   “继续。”路易十四鼓励道。   “他无法掌握权势,也无法拥有爱情,或是一个贞洁的妻子,他的母亲……对他也没有多少爱意,他与他的孩子相当疏远,不亲近,他身边都是一些无能的小人,”说到这里,小路易着重点出:“不但卑劣,还毫无用处,您告诉过我,一个人生存在这个世界上,总是有所需求,而且这些需求是逐层加高的,大公衣食无忧,也不缺少人们对他的认可——他毕竟是这里的统治者,但他情感空虚,这样的空虚总要得到弥补,米莱狄夫人之前说到信仰与道德——她没说完,不过我能猜到,科西莫三世现在几乎已经将所有的感情投注在了他的信仰里,为了显示他的虔诚,他不惜将一整个公国的人奉上祭坛。”   “他当然会希望他的继承人也能如他这样行事,”小路易说:“所以那个学生一说,费迪南去找大公要对犹大人的特赦令,大公不但不会给,甚至会暴怒,因为……因为他的继承人受到了蛊惑,正走在离经叛道的道路上——他一定会立刻命令士兵将那些人处死!”   “那真是太糟糕了,不是么?”路易温和地说。   “但您一定会有办法的,对吗?”小路易满怀信心地说。   “这就要看斯宾诺莎先生的了。”   “唉,难道斯宾诺莎先生的学问竟然能够打动科西莫三世吗?”小路易惊讶地问。   路易放声大笑,“不不不,”他摇着头:“恰恰相反,亲爱的——”他想了想,说道:“在战场上,一个出身寒微的雇佣兵若是被俘虏,多半会被立刻杀死,但一个骑士,或是一个将军呢,即便俘虏他的人不接受赎还,也不愿意宽恕,也不会那么简简单单地杀了他。”   “斯宾诺莎先生……”   “斯宾诺莎先生……你知道他是怎么会从阿姆斯特丹去到海牙的吗?”路易十四没有等待小路易的回答:“他出生在一个富有的犹大人家庭里,他生性聪慧,又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前途曾如同出生的旭日那样光明,但问题就在于他太过敏锐了,你要知道,我的孩子,当一个人可以看到一年之内的事情时,他是一个聪明的人;当他能够看到十年之内的事情时,他是一个睿智的人;当他能够看到百年之内的事情时,他就是一个圣人——但若是他能够看到千年之内的事情,”他有点无可奈何地说:“那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撒旦了。”   “虽然他看到的只如同管中窥豹,少如指间之沙,但就是这点,犹如野火,可以将现在的宗教体系完全破坏掉——我不能和你说,因为你现在的思想还未成熟,会受到很大的影响,”路易继续说道:“但你要记得,我说的是,现在所有的宗教体系。”   这个定论让小路易倒抽了一口冷气。   “你知道为什么他虽然被犹大教会公开驱逐了,甚至在阿姆斯特丹无法立足,只能去海牙磨制镜片,罗马教会却没有通缉他吗?”路易拈了一块饼干,放在小路易的嘴里,“因为他们不想让他被更多人知道。”   “竟然……到了这个程度……”小路易下意识地咬了一口饼干:“但您愿意容留他,教会那里……”   “我会告诉教会,斯宾诺莎的理论将会被限制在一个可以被容忍的范围内。”路易十四说:“当然,他们如果不信,我也毫无办法。”   “反正那时候斯宾诺莎先生也已经在巴黎了对吧。”小路易说,他不再去追究路易不愿意告诉他的东西:“所以说,斯宾诺莎不同于其他人,甚至其他人也会因为他而被再一次审查,那么我们就有了一点时间,但我们要怎么说服科西莫三世呢?”   “坦白的说,”路易回答道:“我的确有个人选,就是不知道他愿不愿意为我说话了。”   ……   要怎样说服科西莫三世呢,这确实是个问题。   路易十四的使者果不其然地遭到了委婉的拒绝,如果只是一群犹大人,科西莫三世倒不在意宽赦他们,但如果其中有斯宾诺莎,那就是两回事了,斯宾诺莎的名字只在一些人的口中相传,但他的理论确实很有煽动性——克雷芒十世曾说过,他的罪孽要比马丁·路德重上一百倍,因为他的文章太容易蛊惑到别人了,甚至不仅仅是年轻人,别忘记,之前勃兰登堡选帝侯也曾想要雇佣他。   科西莫三世直接将文卷投入了壁炉,免得受到诱惑,然后就让士兵们将广场上的犹大人全都转移到美第奇的一座庄园里去,这座庄园位于阿提米诺,原先是一座正方形的城堡,正适合用来关押罪人。   科西莫三世原本想要亲自烧了这些可怕的异端,但他又犯了犹犹豫豫的老毛病,因为他想起斯宾诺莎也有支持者,在阿姆斯特丹,在海牙,在佛罗伦萨他都受到了无声的庇护,而且路易十四也已经向他提出了赎还的要求,如果他不但不同意,反而处死了斯宾诺莎,那些对斯宾诺莎颇为赞赏的人会不会对他产生一些不好的想法?   他本身就是一个虔诚的教徒,自然知道人们会为自己的信仰战斗到怎样的一个地步。   但耶稣会修士可能已经知道,斯宾诺莎就在这里,罗马的英诺森十一世也会知道,或许,他还是应该将斯宾诺莎交出去?   他一边等待着他的法官们给他提交罪证与口供,一边喝着酒来消除心头的烦恼,结果第二天一早,他的痛风就犯了。   凡是患过痛风的人都知道,痛风发作会有多么折磨人,科西莫三世只得闭门谢客,召唤医生来为他放血治疗——原本皮蒂宫里也有巫师,但自从科西莫三世决定要用宗教来麻痹自己,减缓痛苦,他就不见任何巫师,只在必要的时候擦擦巫师们的药膏,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痛风正在不断地恶化。   幸而和他说了一番话后,费迪南就不再到处闲逛,似乎真的要专心等待利奥波德一世使者的造访,科西莫三世又让自己的弟弟佛朗切斯科到皮蒂宫来,看住费迪南,免得出现意外。   麻烦的是,他的病也让路易十四延缓了行程,毕竟到一个地方做客,不与主人正式告别就离开是一件十分失礼的事情。 第三百四十二章 来说服科西莫三世的人   在科西莫三世为了斯宾诺莎而感到苦恼的时候,洛林公爵正在锡耶纳,他的房间里反复斟酌着他离开维也纳之前,奥地利大公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对他嘱咐的每一个字。   这位洛林公爵,可不是用自己的封地洛林换取了一大笔可观的收入,在巴黎有宅邸,在凡尔赛有房间的那位洛林公爵——在这里我们要稍微回顾一些,洛林原先是位于神圣罗马帝国与法国之间的一个大公国,无论是神圣罗马帝国还是法国,无一日不想把它收入囊中,在“好人亨利”死去之后,他的弟弟继承了他的位置,然后亨利的两个女儿分别嫁给了她们的两个堂兄,也就是我们这里提到的两个洛林公爵,兄长查理,与弟弟尼古拉。   这个弟弟可不比奥尔良公爵菲利普,查理在外打仗的时候,一个鲁莽的士兵误传了他的死讯,尼古拉乘机篡夺了他的公爵之位,在查理气势汹汹地率军回转,意欲夺回封号与领地的时候,没有子嗣,身患无法治愈的疾病,也只有数年好光景的尼古拉索性将洛林卖给了路易十四——自己也待在巴黎不回洛林了。   洛林三大产出:木材、煤炭与钢铁,都能令任何一个国王志在必得,路易十四也不例外,他的将军击败了原先的洛林公爵查理,并不承认他对洛林的所有权,洛林公爵因此不得不流亡奥地利,他的儿子也因此成为了第二个失地王,人们只能称他为洛林先生。   这样的局面在巴黎的洛林公爵死去之后被打破,一听到尼古拉死了,利奥波德一世就立刻宣称,他的头衔应该让小洛林先生继承,这里小洛林先生是否愿意继承叔叔的封号暂且不论,这个名号也毫无价值,除非利奥波德一世,或是某个选帝侯,国王愿意借兵给小洛林公爵(暂且如此区别),让他夺回洛林。   但在法兰西的常备军超过十五万,洛林的驻军超过三万的情况下,大概没人会去做这笔赔本买卖,就连利奥波德一世也不愿意,斯洛文尼亚会战之后就更不可能了。   小洛林公爵当然会因此感到痛苦,同时也无可奈何,也许是为了安抚他,利奥波德一世就给了他一份重要但也不是那么重要的工作,就是作为巴伐利亚选帝侯的使者前往佛罗伦萨,去促成巴伐利亚选帝侯的女儿和托斯卡纳大公的长子的婚约。   巴伐利亚大公成为选帝侯是在1623年,这份荣耀与权力是巴伐利亚大公用对哈布斯堡的忠诚换来的——取代了原先的帕斯廷家族,他的成功让小洛林公爵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所以对这份工作,小洛林公爵尽心竭力,一心想让巴伐利亚大公与他身后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感到满意。   他也听说了路易十四正在佛罗伦萨驻跸的消息,可怜的科西莫三世,还派来使者说,在盟约尚未达成之前,最好不要让法国人得知此事,免得横生枝节,小洛林公爵虽然不屑,但为了避免出现意外,他还是答应了,他带着画像暂时在锡耶纳停留——他第一眼看到锡耶纳的时候,想法与法兰西的王太子一模一样——锡耶纳在他的印象中应该是个妖娆丰满的妇人,现在却是一个胸膛干瘪的老太婆。   幸而锡耶纳终究还保留了一点动人的颜色,那就是一位动人的名姝,她据说来自热那亚,母亲是一个大宫女——来自于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帕宫,父亲是苏丹的兄弟,因为一人继承法被现在的苏丹杀死,她的母亲就带着她逃了出来,当然,愿意相信她的人很少,不过此时的名姝多半都会冠上一个如此这般的名头,好提高身价。   但这位自称哈弗莎的名姝确实带着一点特殊的异域风情,她头发乌黑,皮肤雪白,眼角与嘴角边带着无限风情,她不像是现在的意大利女性那样穿着束身衣与大摆裙,反而如伊斯坦布尔的女性那样穿着长袍,系着垂到腹部的腰带,脚下踩着流光溢彩的拖鞋,头上戴着一顶圆帽,帽子上插着一根很长很大的鸵鸟羽毛。   她袒露着胸口,但只是一个含蓄的三角,与最近流行的,越来越大的方形开口与弧形开口完全不同,这让小洛林公爵感到愉快,毕竟他受够了看到法国人的东西。   哈弗莎举着一罐子葡萄酒走进他的房间,腰肢款款摆动,虽然没有束身衣,它注定了不会如凡尔赛宫的贵女那样纤细得令人担心,却也别有风味——主要是它在床帏之间可以爆发出叫人狂喜的力量,小洛林公爵伸手挽住她,接过酒罐,“坐在我的膝盖上,”他说:“我的小知更鸟,你给我带来了怎样的消息?”   对了,他在这位名姝身上花费了不少钱财,可不都是因为享乐,名姝们多半都担负着奸细与掮客的职责,情报从男人们的嘴里流出来,在她们这里聚敛起来,而后她们分门别类,看顾客的需求,一件件地卖出去,只不过她们很少会因为顾客的要求,专门去打探什么事情——顾客们偶尔失言,也许他们自己都不记得,但要打探,必然要留下蛛丝马迹。   哈弗莎告诉他,法兰西国王可能会在圣母升天瞻礼后的第三天离开佛罗伦萨,回转法国。   这样的消息,只要小洛林公爵的侍从精心一点,也能知道,毕竟一个国王的仪仗与侍卫,仆役组成的大军,不是随心所欲,爱怎么走就怎么走的,他们和军队一样需要设定路线,预备给养,需要可能的支援,还有接应。   “我给你一只戒指,里面嵌着的红宝石有你的小指头那么大,”小洛林公爵说,“然后你要把值得这个价钱的消息说给我听。”   哈弗莎看了他一眼,伸出手,意思很明白,不见东西,她是不会说话的。   小洛林公爵从口袋里掏出戒指,给了她。她俯身靠近小洛林公爵的耳朵,带着一点葡萄酒的香甜气息,她说道:“大公长子费迪南昨天与大公吵了一架,据说他有意去巴黎上大学,大公不允许。”   “当然不能。”小洛林公爵说,接下来的话他没说,因为他一旦暴露出他的身份与使命,哈弗莎一转身就会把他卖给其他人,“但这个消息可不值得这枚戒指,这枚戒指价值五百个里弗尔。”   “那么还有一个消息,您也许会感兴趣。”哈弗莎马漫不经心地将戒指套在手指上,发现每个手指都大了,这枚戒指应该属于一个男人。小洛林公爵警告般地紧了紧握着她腰肢的手,引起一阵气恼的尖叫,女人半真半假地靠在他的身上,手按着他的喉结。   “说。”小洛林公爵按下身体里的欲望,拉住哈弗莎:“你应该还知道些什么,都告诉我,不然我会杀了你。”   “我倒愿意死在您的手里,”哈弗莎笑道:“您是一个多么强壮的战士啊。”   “你怎么知道我是个战士?”小洛林公爵看似不在意地问道,握着哈弗莎腰肢和细腕的手却没放松。   “您身上遍布着光荣的勋章,”哈弗莎似乎也没注意到小洛林公爵的身体已经紧绷了起来,虽然在她身下,有很多男人都会身体紧绷,但这种紧绷……也许真的会带来死亡呢,她低下头,用嘴唇代替自己的手,“您走路的姿态,您说话的口吻,您坚定的手势与目光。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呢?您应该是打过仗见过血的,先生,在意大利,有多少雇佣兵啊,虽然您与他们相比,就像是狼群中的狮虎。”   “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小洛林说。   “将来必然是个伟大的将军。”哈弗莎感觉到身下的身体已经和对方的语气一样变得和缓了,她更加大胆地靠向他,咬着他的头发和耳垂——可惜的是小洛林公爵一点也没忘记之前的事情:“要么告诉我所有的事情,女士,要么还给我戒指。”   “您真是一个无情的爱人。”哈弗莎哀叹道:“不过谁叫我爱您呢,好吧,我告诉您,法兰西的国王不久前派出一个使者,想要向科西莫三世赎买几个犹大人,但被科西莫三世拒绝了。”   “为什么?”小洛林公爵立刻直起身体,能让科西莫三世拒绝法兰西国王,那几个犹大人,身上难道有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吗?   “我怎么知道,为了得到这个消息,我可是花费了一大笔钱。”哈弗莎也挺起腰肢,抽回了自己的手,那只戒指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消失在了她的胸衣里。   “你去关心这件事情做什么?”小洛林公爵奇怪地问。   “所有的意大利名姝都在窥视着法兰西国王的一举一动,”哈弗莎说,完全不顾小洛林公爵的脸突然发黑:“太阳王的第一个王室夫人就是一个意大利女人,没道理不能有第二个,哪怕没有这样的可能,据说那位陛下也是一个富有慷慨的好人。”   “啊呸。”小洛林公爵气恼地说:“那么只有这些吗?他为什么要赎还那些犹大人?科西莫三世又为什么不同意?”   “好像是有关于异端什么的,之后的事情我就不太清楚了。”哈弗莎玩着自己的手指,懒洋洋地说道。   小洛林公爵低头想了一会,突然一把将哈弗莎推在地上,站起来,以一种有点怪异的姿态走出房间。   “啊呸!”哈弗莎说,她没有急着起身,躺在冰凉的地板上,露出了一个危险的笑容。   ……   科西莫三世的痛风在圣母升天瞻礼之后就好多了,也许是圣母赐福,但他的脚趾和膝盖不疼了,他的头又疼了——因为巴伐利亚选帝侯的使者,竟然在法国人还没离开的时候,就已经悄悄地来到了佛罗伦萨。   小洛林公爵还是第一次走进皮蒂宫,皮蒂宫是一座宏大壮丽的建筑,墙面采用的石材都是黑色的,采用的是砌琢风格,也就是用巨大的石料,像是积木一样砌筑起宫殿的墙壁。大门左侧有一块长约三十尺的石头,非常突兀地伸出墙面,这是这座建筑的原主人,卢卡·皮蒂早建造这座宫殿的时候特意为之的,意思是皮蒂家族远胜于覅罗伦萨的任何一个家族,包括当时还只是众多家族之一的美第奇。他大概想不到,一百年不到,美第奇家族就从皮蒂的后人那里“买”下了皮蒂宫,这块石头美第奇人没动,它在一天,皮蒂家族的人就要被嘲讽一天,美第奇家族的威势就要显赫一天。   但美第奇家族的威势也仅限于托斯卡纳甚至佛罗伦萨罢了,小洛林公爵这样想到。   他们还是在那间有着拉斐尔作品的房间里会面,科西莫三世才放过血,面色苍白,他看着小洛林公爵的侍从将巨大的等身画像搬到他面前,“让费迪南来见我。”他说,一边有点不安地看了看窗口,此时大概下午三点,今天在圣母百花大教堂里有一场安魂弥撒,为在之前的会战中死亡的军人举办,所以法国人,从国王到科隆纳公爵,王太子小路易都去了,这当然是他精心安排——冗长的大弥撒可能要持续到入夜时分,之后还有游行。   “在费迪南殿下来到这里之前,”小洛林公爵也站在窗口,看着后方的博柏利山丘,“我有件事情想要问问您,有关于法国国王,还有那些犹大人的事情。”   科西莫三世下意识地一蹙眉,他捂着胸口,喘息了几声,好像随时都会昏厥过去,但他还是勉勉强强地支持住了:“只是一些犹大人,他们犯了罪——但被他,被……那位陛下看到了,您知道的,他生性仁慈,所以就提出,代他们偿还罪孽……不过他并不知道他们是怎样可怕的魔鬼,所以……我想,那位陛下,已经改变了原先的注意。”   “我可不这么觉得,”小洛林公爵冷硬地说:“首先,我觉得那位陛下并不仁慈,其次,我也不觉得他会这么容易放弃。”   “我觉得他足够仁慈。”科西莫三世意有所指地说——小洛林公爵的脸立即变得又红又白,失去了领地的国王都会遭到嘲讽,不然就没有失地王这个称呼了,更别说是一介公爵了,他的父亲在法国人的干涉下失去了领地后,就一直流亡于神圣罗马帝国的各个诸侯之间,希望能够从阴谋与动乱中谋取属于自己的力量。   可惜的是他除了大战之外别无长材,也许有人愿意用他,但绝对不会如法国国王那样给予一个外来的将军爵位与领地。   耻辱和仇恨如同火焰那样在他的心中燃烧着,让他英年早逝,但他也将火种种在了独生子的心里,小洛林公爵知道科西莫三世在指什么,他是在说,法国国王并没有得到了洛林后,对他的父亲以及他斩草除根——他要么承认路易十四确实宽容,要么承认路易十四根本看不起他们,不认为他们会掀起什么风浪。   这两种结果小洛林公爵都不愿意接受,他转过脸,尽量用一种平平常常的声音问道:“这是拉斐尔的作品吗?”   科西莫三世虽然心中暗笑,但他也希望这位使者能够在回去之后不要多嘴饶舌,于是他点点头:“是的,是他的作品,蒙面纱的女人。”他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一边喝了一大口加了压片的酒。   “它让我无比缅怀那个时代的佛罗伦萨,”小洛林公爵仿佛无意般地说道:“虽然我无缘亲眼目睹,但我的父亲曾经向我描述过佛罗伦萨——泉水、黄金与丝绸点缀的大理石之城,到处都是学者,艺术家和美貌高贵的男女。”   这下子轮到科西莫三世露出了异样的神色,他虽然没有丢掉佛罗伦萨,但这座城市已经死了,比起洛林公爵,他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   “言归正传,”在夺回了一城后,小洛林公爵带着一些细微的得意洋洋说道:“我在锡耶纳的时候,听说路易十四正要从您的手中赎买几个犹大人?”   “一定要说的话,只有一个。”科西莫三世:“我已经拒绝他了。”   “那个犹大人是什么人?是个骁勇善战的将军么?”   科西莫三世笑了:“怎么可能?那是个最为懦弱无能的宗族。”   “那他是个负有盛名,知识渊博的学者么?”   “也不是,他只是一个沉溺于异端邪说,并且有意将这种疾病传染给其他人的魔鬼。”   “好吧,最后我问一句,他是个善于敛财,精通账务的商人么?”   “更不可能了,虽然他的族人都精通于此,”科西莫三世:“但他在海牙的时候以磨制镜片为生。”   “那就是了,”小洛林公爵拍拍手掌:“既然如此,您为什么不索要一大笔钱财,将这个魔鬼送给路易十四呢?”   科西莫三世卡住了,他固然想要处死所有的异端,尤其是如斯宾诺莎这样的,教会的眼中钉肉中刺,但……他的女儿已经嫁给了法国国王的私生子,他想要的是两面逢源,而不是彻底地得罪任何一方。   “路易十四是我们的敌人,这点您要承认。”小洛林公爵抬起头,咄咄逼人的态度让科西莫三世感到一阵不快,他转过头去,咳嗽起来以拒绝回答这个问题。   小洛林公爵摸了摸手里的杯子:“利奥波德一世陛下和我说,当我完成这个使命,首先要回到维也纳,向他报告。”   科西莫三世抿住了嘴唇。 第三百四十三章 热热闹闹的叛乱活动   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以及王太子小路易等一行人,在圣母升天瞻礼节之前的一天就离开了佛罗伦萨,比预期的早了四天,这样的变化,来自于国王接到的数封密信。   在回程中,王太子小路易与自己的父亲同坐一辆马车,从佛罗伦萨到巴黎约有两百三十法里,马车每天的行程约在五十法里左右——当然,如果道路平坦,每到一处驿站就更换好马,昼夜不息地奔驰的话,那么每天的行程可以提高到原先的两倍或是三倍——但路易十四仿佛没有这么做的意思,他在驿站留宿,在白昼的时候打开车帘,观望外面的景色,甚至有点怡然自得的味道。这让对密信的内容略有所知的王太子小路易感到迷惑不解,又有点安慰。   如果父亲没有表现得十分焦急,那么就应该……不会有什么很大的问题吧。   ……   让我们将时间略微提前一点,大约是路易十四正进入佛罗伦萨,科隆纳公爵与科西莫三世之女的婚礼还未举行之前。   阿姆斯特丹虽然因为临海,所以空气十分潮湿,但八月份的时候,气温倒是相当舒适的,早晨到下午都很凉爽,只有晚上的时候有些阴寒——所以荷兰总督,蒂雷纳子爵的办公室里一到晚上就点起了壁炉,升腾的火焰很快驱散了空气中的雾水,让房间变得干燥起来,蒂雷纳子爵舒舒服服地伸展腿脚,他也是六十六岁的老人了,在战场上不免风餐露宿,关节毛病几乎是每个将军和士兵的隐痛,所以在改造市政府——也就是蒂雷纳子爵将来的住所与办公场所的时候,国王特意命令,每个大房间都需要增设卫生设施与壁炉。   不过壁炉再好,也不上蒂雷纳子爵在南特尝试过的水暖房间——在公寓后有一座蒸汽锅炉房们,蒸汽在推动机械做工后,残余的热水或是别的什么,反正蒂雷纳子爵也不是很明白,就通过预先埋设在墙壁与地板里的管道送到每个房间,让房间里总是暖融融的……只是在国王的蒸汽驱动的铁甲战舰开出比斯开湾之前,这种技术暂时还不能大规模地推广。   遗憾之余,蒂雷纳子爵也不由得精神振奋,劳碌了一整天的身体又像是被灌注了能量一般变得精神奕奕,他摇了摇桌面上的铃铛:“咖啡!”   片刻后,他的贴身仆人给他送来了……一杯牛奶,“老爷,”跟随了他也有三十几年的仆人说:“邦唐先生不允许我们在晚上给您提供咖啡。”蒂雷纳子爵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要说达官贵人们仰望与憧憬的是路易十四,他们的仆从仰望与憧憬的就是路易十四……身边的邦唐先生,他们热切地记录着邦唐先生的一言一行,竭力向他靠拢,以至于,虽然很多外地的官员一时间没能养成沐浴与更衣的好习惯,他们的仆从也会帮着他们养成的。   毕竟在这个时代,女主人的话也未必有男主人的贴身男仆或是男管家的话有用。   蒂雷纳子爵现在面对的就是这个问题,他的老仆人显然决定了,任何时候都要与邦唐先生站在一起,对于邦唐先生的嘱咐,蒂雷纳子爵是怎么服从路易十四的,他就是怎么服从邦唐先生的,像是壁炉啦,外套啦,牛奶啦,糖啦……等等,对了,还有蒂雷纳子爵最讨厌的蔬菜——别说大人就不会挑嘴,蒂雷纳子爵和大部分贵族一样,认为蔬菜是女人和孩子,甚至穷苦之人才会吃的东西,在一场宴会上,唱主角的永远是肉,各种各样的肉,蔬菜只是点缀,而且很多都是豆子。   但自从他们的国王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弄来了很多蔬菜的种子,并且大力推广后,法国人开始热衷于吃蔬菜,但蒂雷纳子爵依然顽固地拒绝除了豆子与土豆,红薯之外的蔬菜,这三种唯一能入他口的蔬菜还是因为前两种和肉炖了之后会有肉的味道,红薯则是甜的。   但他六十六岁了,请容重申一次,六十六岁了,路易十四很清楚,荷兰的复杂情势会让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精疲力竭,但他确实找不出能比蒂雷纳子爵更适合的人选,他只能将蒂雷纳子爵派往荷兰,但同时,虽然曾经跟随孔代亲王掀起了的第二次投石党叛乱,甚至成为国王之敌的蒂雷纳子爵,在老城之战后他对国王始终忠贞不二,作战勇敢,目光敏锐,即便要面对自己曾经效忠的孔代亲王,在敦刻尔克之战中他也没有丝毫犹疑,只在回到巴黎之后,他确实因为孔代亲王与他之前的情分,向王弟与王太后求过情。   所以路易对他还是极其看重的,而重视感情的路易,对这个年长的朋友和臣子必然十分爱护,在某种程度上,邦唐先生的确是国王的口舌,他一表现出对蒂雷纳子爵的尊敬,就算蒂雷纳子爵远在数百里之外的阿姆斯特丹,也没人敢在国王面前进谗言。   这样的生活让蒂雷纳子爵感到愉快,虽然有时候他还会梦回战场,但他也知道,这是国王的安排,对他也是最好的安排,在他为国王稳定了荷兰三省的局面后,或者说,等到法国彻底地吞并荷兰之后,功成身退的他就可以带着一个侯爵,或是公爵的爵位回到封地或是巴黎附近的庄园休养,国王也承诺了,凡尔赛永远有他的一个房间,他会是一个满身荣耀的小老头儿。   对一个失地公爵(他的祖父色当公爵曾经因为卷入对黎塞留主教的叛乱而失去领地与爵位)的次孙来说,还有比这更好的结局吗?   很显然,有人认为,有。   蒂雷纳子爵在端起杯子,痛苦地喝掉不加糖,也不加蜂蜜的牛奶时,他的老仆人突然轻轻地咦了一声,走到壁炉前——壁炉前为了安全,是装有铁栅栏的,而且国王要求,铁栅栏呈一个U字形状,高过壁炉口三寸,它是可以活动的,需要加炭火点火的时候可以打开,加完炭火,点火完毕后要关上并用插销固定——这不是国王无事生非,而是因为之前已经发生了一场可怕的事故——因为宫廷里的女士们穿着的裙子,裙摆加上裙撑,已经越来越大,大到在某些时候,她们没有别人的帮助就无法上马车,出门或是往后看,有时候,她们坐在壁炉边,裙摆就会不知不觉地落在火里,然后那些漂亮的丝带,蕾丝与绸缎……可想而知,它们燃烧的速度有多快,快到你根本无法在被烧死之前脱下裙子。   这场事故的受害者只是一个厨房女仆,但一听到这件事情,国王就立刻下了命令,一月之间,凡尔赛所有的壁炉都加装了这样的铁栅栏,虽然不太好看,但也确实让很多人松了口气——等到王太后与王后坚持给这些栅栏镀金上银,最后的反对声也消失了。   蒂雷纳子爵房间的壁炉栅栏只是普通的黑铁栅栏,它不止一次有效地阻止了打瞌睡的蒂雷纳子爵将脑袋或是腿伸到壁炉里去,栅栏的顶端呈现出一个漂亮的金百合花图案,老仆人看到的就是一条悬挂在花苞颈部的银项链。   银项链的吊坠是一个号角,蒂雷纳子爵一看就顿时清醒了不少,他拿过项链,将号角捏在手里,“你取出吧,老巴恩,记着你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老爷……”巴恩在蒂雷纳子爵身边三十多年了,怎么会不知道,号角就是奥兰治家族的纹章标志呢?   “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蒂雷纳子爵轻松地说,甚至带着一点好笑的味道。   老仆人叹了口气,“您都这个岁数了……”他摇着头,看了看空掉的牛奶杯子,把它放回到托盘上,走了出去。   虽然喝的是牛奶,但对于蒂雷纳子爵来说,在号角项链的催化下,这杯牛奶也和咖啡差不多了,他握着吊坠,用指甲反复拨弄了几下,吊坠就啪地一声打开了,这支吊坠有一根成年男人的中指那么长,两根手指到三根手指那么宽,足以放下一卷小纸条,蒂雷纳子爵打开读了读,上面的内容果然没有超出他的意料:“我确实老了,”他自言自语道:“但还有个人还年轻着呢。”   ……   第二天的晚上,蒂雷纳子爵换过衣服,披上斗篷,戴上帽子和面具,按照纸条所写的时间与地点去了阿姆斯特丹的圣尼古拉教堂。   圣尼古拉教堂原先是一座建成于十三世纪的天主教教堂,但在十六世纪,荷兰的新教势力超过了原先的天主教势力后,它被改建成为一座新教教堂,原先陈列在壁龛中的雕像都被拆除了,圣像也被涂抹,以至于整座教堂看起来朴素了许多。   但自始至终,有两样事物终究没有改变,那就是木制天顶——以造船的木头与造船的工艺制作的教堂穹顶,看上去就像是一艘倾覆的大船,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还有的就是人们脚下的石头地板——那密密麻麻的字迹表明,这一块块长方形的石砖原本都是墓碑,圣尼古拉教堂矗立在一座公墓上,当初的建造者如何想我们已无从追索,但这种犹如被千百个死者默默注视的感觉,确实会让人更期望从沉重累赘的生命里解脱。   进入教堂是不应该继续戴着帽子和面具的,蒂雷纳子爵将面具握在手里,将帽子夹在胳膊肘下面,走向坐在成列座椅中的一个人。   “好久不见,威廉。”   “好久不见,亨利。”   问候完,两位年纪悬殊的表兄弟就默然无语了,威廉三世50年才出生,蒂雷纳子爵11年出生,威廉三世出生的时候,蒂雷纳子爵就已回到法国,为孔代亲王效力了,他们原本可能在战场上见面,但威廉三世的鲁莽举动让他被英国的查理二世囚禁了很长一段时间,尘埃落定才被释放,他得到了乌得勒支,但这片狭窄的土地与其说是他的领地,倒不如说是英国人与法国人势力的缓冲带。   他没有军队,为了“帮助”自己的外甥治理乌得勒支,查理二世毫不羞惭地派遣了十几个英国人填充在乌得勒支的宫廷和政府里,威廉三世只是一个任由他们摆布的傀儡。雪上加霜的是,荷兰的民众对这位亲王既不信任,也不尊敬,首先,威廉三世在他们抵抗法国人与英国人入侵的时候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荷兰被瓜分之后,又摇身一变成了乌得勒支亲王,很难不让人认为,他之前是投靠了英国国王查理二世,出卖了荷兰。   对此威廉三世无从辩解,查理二世可不会公开宣称他囚禁了荷兰的执政,他只会说,招待自己的外甥在伦敦塔里住了一段时间安,固然谁都知道伦敦塔是座监狱,但伦敦塔另一个无从质疑的身份则是都铎王室的宫殿——几乎没什么可指责的地方。   还有的就是,英国人在乌得勒支横征暴敛,文书上却有威廉三世的签名与盖章,虽然一些荷兰人知道这并非威廉三世的本意,却也不免对他充满了仇恨。   将这些英国人一只一只地驱逐出去,将被流放和被囚禁的忠诚下属一个一个地找回来,再将涣散的民心一点一点地重新收拢,这就是威廉三世这几年来做的事情,蒂雷纳子爵一直看在眼里——基于国王的命令,与对血亲的怜悯,只要威廉三世没有直接威胁到法国的统治,蒂雷纳子爵不会做什么。   因为威廉三世的统治一旦稳固下来,受影响最大的而是英国,而不是法国——他原本是英国在荷兰的代理人,就像是蒂雷纳子爵是法国的代理人,但就像他的先祖沉默的威廉那样,威廉三世显然不甘心只做一只橡皮图章,他在荷兰的作为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查理二世的权威,英国所有的南荷兰与泽兰不断地掀起了一场又一场的暴乱——很难说这是威廉三世授意,但乌德勒支,泽兰与南荷兰正是瓜分荷兰中英国得到的那部分,任何一个国家都不会对殖民地,新领地宽容,在乌德勒支的民众可以不被苛捐杂税压迫的时候,泽兰与南荷兰又怎么能够继续忍受英国人的盘剥与压榨?   相比起来,法兰西所拥有的北荷兰,格罗宁根与弗里斯兰就要平静得多了,不是路易十四的税收不重,而是从一开始,路易十四就制定了阶梯式税法,简单点来说,虽然北荷兰三省的税收要比法兰西国内重得多,但与之前的税收——微妙地相差不多,之前我们提过,这是因为荷兰之前的税收囊括了海军的舰船制造与维护费用,在荷兰被征服之后,舰队也不复存在,这笔税金当然就可以免除了——然后,每个荷兰人都能看到,他们要缴纳的税金并不是始终这么多,只有十年,十年后税金就会下降到原先的二分之一,二十年后是四分之一——也就是法兰西人所要缴纳的税金,也就是说,如果现在看到告示的是年轻人与中年人,甚至是才迈入老年的人,他们都是可以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与法兰西人同等待遇的。   但法兰西人的税法中还有许多用来调整的细节,惩罚与奖励同样巨大,像是如果有一个地方发生暴乱,那么附近三天之内脚程的村庄与城镇都要被问责,主犯最低的惩处也是流放——法国国王不需要暴徒与乱民!从犯与被波及的村庄则要缴纳更为沉重的税赋,以及承担法兰西人为了平定暴乱而产生的额外支出。   相对的,如果有人愿意告密,或者阻止,甚至消弭——譬如一个素有圣名的牧师所做的,那么他们可以向法国国王提一个要求。   这点就算是一些生性高洁,无欲无求的好人也很难拒绝,因为在一个被占领区,当地的民众必然会遭受到各种各样的苦难,哪怕路易十四不是一个极其贪婪的人——也不免会发生一些无法避免的悲剧。   暴乱无法解决所有的问题,或者说,只会引来更大的问题,但向国王提出要求——这就等同于有了一条直达上天的申诉通道,有了这样的一个人,只要他保留这个愿望,任何一个法国人,哪怕是蒂雷纳子爵,也无法阻扰他开口说话——他们也因此不得不收敛一二。   毕竟谁都知道太阳王的密探就如同荒原与城市里的鸟雀那样多。   别说不愿反抗的平民过于愚昧,懦弱——被夺走了什么,才会想要夺回来,比起那些曾今的贵胄巨贾,荷兰的普通民众在法国人的统治下,不说比以往过得好,也不能说比之前过得差,如果你有造船与其他出色的手艺,过得更好也不是不可能——法兰西从来只有一个声音,那就是国王,荷兰之前所有的陈规陋俗在他面前都犹如尘埃一般,普通的民众只要愿意好好干活,就能拿到足够养活他和他一家子的钱,也许还能在餐盘里加上一块肉,在妻子或是女儿的脖子上系上一条精美的蕾丝带呢。   这样的人何止千千万万,他们才是真正的荷兰,虽然他们也会为命运多舛的奥兰治家族惋叹,但这声叹息的重量绝对压不过他们刚出生的幺子,或是老父亲的手杖——他们绝对不会让自己轻易卷入到暴乱里去。 第三百四十四章 热热闹闹的叛乱活动(2)   “您这样,”蒂雷纳子爵想了很久才说,“是很不妥当的。”蒂雷纳子爵从来就是一个性情直爽而又正直的人,所以他没有提起上一次威廉三世装作一个普通人,只带了几个随从跑到伦敦去,遇到了怎样的事情,虽然说,那时候威廉三世还以为查理二世无论如何也是他的舅舅,他的父亲威廉二世哪怕没有在这位国王四处流亡的时候接纳过他,但至少也愿意贷款给他——查理二世所假称的,想要归还的款项就是这一笔,但威廉三世大概没想到,这位快活王是绝对不会在意再欠上一笔债的。   虽然蒂雷纳子爵没说,但威廉三世已经听出了他的意思,他的脸在黑暗中热了起来,眼眶更是酸痛不已,一想到自己的天真给他,给奥兰治家族,给荷兰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他就恨不得杀了自己——“我来这里,不是要与您说这些的。”   “那么您要与我说什么呢?”蒂雷纳子爵问。   “您的身体里有着一半属于奥兰治的血,”威廉三世低声说:“如果您愿意,我愿意舍弃我现在的身份,甚至性命,先生,只要您一点头,我就将乌得勒支奉献给您。”   蒂雷纳子爵叹息了一声:“我们现在正在教堂里,不然我就要以为你是被魔鬼附了身了,好先生,我知道你在乌德勒支做出的努力,您将那里管理的很好,我不认为有什么缺憾,以至于您的大臣与人民要起来反对您,驱逐您,您看上去面色红润,身体强壮,也不像是随时要去见上帝的样子,您为什么要将乌得勒支交给我?”   “我只想交给一个奥兰治,这么说吧,”威廉三世说:“只要您愿意做一个荷兰人,您就立即可以拥有半个荷兰,四个省,所有人都同意了,只要您愿意舍弃您作为法国人的权力与义务,他们就奉您做国王——至于我,我可以随便到什么地方去。”   “这个消息真是令人震惊,”蒂雷纳子爵说:“您们已经认为,这几年来积蓄的力量已经足以对抗国王了吗?”   “加上您,就足够了。”威廉三世说,“我们不会要求更多的权力了,您也可以成为路易十四的附庸,向他鞠躬。”   蒂雷纳子爵笑了,但不是因为欣喜,而是因为愤怒到了极点:“我曾经对您抱有一点血缘上的亲情,因为我很爱我的舅舅莫里斯,他就如同我的第二个父亲一般,您也是一个奥兰治,因此在很多问题上,我与我的陛下愿意勉强忍耐——但这也许是种错误,因为您们由此认为我们都很愚蠢,我的国王愚蠢到让一个因为一点点蝇头小利,不,应该说是空中楼阁般的利益就会立刻出卖他,出卖掉自己的尊严与道德的小人来做荷兰总督,而我呢,您们认为我会有那样野心,以及笨钝的头脑,竟然会相信,荷兰人愿意让一个法国人来做他们的国王。”   他转向威廉三世——之前他们是并排并地坐在长椅上的,老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闪光,就像是钢铁或是别的金属:“想想您的祖父吧,威廉!他和您有一样的名字,他将荷兰人从哈布斯堡家族的暴政下拯救了出来,为此他耗尽了所有的资产,两个儿子也在战争中丧命,他被斥责被叛逆,他的亲人和朋友都因此受到牵连——他那时认为,他应该得到一个王位作为回报,当然,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很多人都这么认为,但荷兰人是怎样回报他的呢?”   “当我阅读到他的事迹,看到他是怎样屈辱地在一桩卑劣的阴谋中死去的时候——别说那是西班牙人做的!当时他正在荷兰人中,他本该得到的保护到哪儿去了呢?甚至没人愿意发出一声警告!他的儿子,也是您的父亲,本应该作为王储而登上王位,但就算是一个执政的位置,他们也给的不情不愿!而他,年轻而有才干的威廉二世,他又是怎么死的,在什么时候死的!一样的刺杀,却比他的父亲更年轻,而您,威廉,第三个威廉,您在荷兰有过无忧无虑,备受宠爱的日子么?他们看您就像是看着一个想要偷走他们钱囊的贼!”   蒂雷纳子爵说着,已经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他站起身,双手交叉,横在胸前,做出一副凶狠的姿态:“像是这样的人,威廉,如果你来告诉我,这是一个阴谋,一个陷阱,我倒要高看你们几分,但若是真的,”他的唇边掠过一丝微笑:“我倒要真正地感到惊讶了,他们不但能够舍弃一个国王,舍弃一个将军,现在还能舍弃他们最后的一点希望,天啊,他们虽然只是新教教徒,但我要说,他们简直就和那些犹大商人跟没有什么两样了,他们竟然能够如此地贪婪与残忍!”   在蒂雷纳子爵站起来的时候,威廉三世也站起来了:“您不会懂得的,先生,我们愿意为荷兰牺牲,即便要流尽最后一点血。”   “那么您知道我的陛下曾经对我说过什么吗?”蒂雷纳子爵说:“牺牲,是一个漂亮的词儿,却不是一个好词儿,因为一旦有人提起,总是要伴随着许多悲哀与伤痛,而且无论是怎样的牺牲,如果后面不跟着‘回报’这个词儿,那么悲伤的就更加悲伤,痛苦就将更痛苦,有时候甚至会让这个词儿变得太过沉重,沉重要没人能够负担得起——沉重的只有将它抛弃。”   “所以,”他继续说道:“所有的牺牲必然要伴随着回报,就像是基督耶稣总是会回答他的追随者,只有这样,才能让牺牲变得有价值。”   “这样的言论难道不如同商人一般吗?”威廉三世问:“为了理念与德行牺牲,是不应该索取回报的。”   “恰恰相反,”蒂雷纳子爵说:“没有什么比免费的更不值得人们去珍惜——您的祖父就是这样做的,他为荷兰人背弃了他的君王,荷兰人感谢他了吗?没有!他用自己的钱财雇佣士兵的时候,荷兰人感谢他了吗?没有!他的眼泪滴落在儿子的尸体上,荷兰人有感谢他吗?没有!一旦他说,要成为国王,他们就义愤填膺,认为他一开始就在图谋荷兰的所有权了。”   “他们已经感到懊悔了。”威廉三世说。   “用冷漠与嘲讽来表示悔意,我看到了,”蒂雷纳子爵轻蔑地说:“您做出了多少让步,才让他们……承认您?您却没想过这原本就是您的,如果他们没有坐视西班牙人杀了您的祖父,那么在法律与道义上,您就是毋庸置疑的荷兰统治者,荷兰将成为一个统一而完整的国家,无论是英国人,好吧,还有法国人,都别想从你们的领地上切一块下来,但荷兰人放弃了,现在您,还有他们就要吞下这枚苦果。”   威廉三世摇了摇头,“我是来说服您的,现在却快被您说服了。”   “不管这是您的一时冲动,又或是一桩阴谋,抱歉,殿下,我都不准备继续奉陪下去了。”蒂雷纳子爵提起自己的斗篷。   “您难道不怕国王的密探将我们的会面告诉路易十四吗?”威廉三世问。   “何止他们,我回去后还要写封信,详详细细地与陛下说这件事情呢,他看了准会开怀大笑。”蒂雷纳子爵说。   “您不畏惧吗?也许路易十四会对您生出猜忌之心,您距离他这么远,又掌握着军队,税收和民众。”   “您应该听说过孔代亲王,”蒂雷纳子爵说:“不过您说得也许对了一半,陛下很有可能回信给我说,子爵先生,既然乌得勒支的民众如此殷切,真诚,您不应过多推拒,尽快接受为宜……等等。”   “这可不太一样,波兰并不属于法国,但北荷兰……”   “您还是没有明白我的意思啊,”蒂雷纳子爵无奈地说:“我是想要告诉您,我可敬的太阳王,是个拥有无比强大的军队,国家与民众的人,他的心胸因此开阔得犹如大海一般,像是这样的国王,是绝对不会对他的臣子满怀猜忌的,因为他和我,都很清楚,即便我真的背叛了他,他能够打下一次荷兰,当然也能打下第二次。”   威廉三世张了张口,几乎说不出话来。   “所以无论那些人想要玩弄些什么把戏,都算了吧,”蒂雷纳子爵说:“对陛下来说,这些手段都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威廉,回你的乌得勒支去吧,在英国与法国之间,你至少还能抱有奥兰治的姓氏,别让它彻底地在荷兰消失。”   他转过身去,就要离开,却被威廉三世叫住了:“我还有件事情要和您说,”他站在成排的长椅中。就像是一件被遗忘了很久的东西:“我想这是告密。”   “听起来很难想象,你刚才还愿意为荷兰奉献生命,”蒂雷纳子爵皱眉:“你要告诉我什么?”   “这与荷兰无关,”威廉三世说,“与人最基本的道德有关。”   “我知道人类最恶的时候可以恶毒成什么样子。”蒂雷纳子爵说:“你可以说了,我洗耳恭听。”   “您知道拉瓦里埃尔夫人吧。”威廉三世说,看到蒂雷纳子爵点点头后,他接着说道:“她为路易十四生了一个孩子。”   “哈勒布尔公爵,”蒂雷纳子爵说:“拉瓦里埃尔夫人因此被册封为布鲁塞尔公爵夫人。”他微微低头,表示尊敬:“与他们有关?”   “一些荷兰人,”威廉三世说:“他们想出了一个卑劣的计划,那就是雇佣一只军队,潜入布鲁塞尔,掠走公爵夫人与她的孩子。”   蒂雷纳子爵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多少人?”   “一千人。”威廉三世说,他的天性中有着不合时宜的地方,这让他能够勇敢地接受流亡与死亡,但也让他无法接受用一个幼童和女性来让敌人屈服,他们可以斗争,从乌得勒支到其他地方,甚至可以到北美洲,也可以坚持十年,二十年,或是一百年,但这样的行为,无论放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都是极其无耻的,他坚决反对过,但他知道,那些人虽然表面上答应了他,但从账面上的钱款流动来看,他们还是去做了……他看着蒂雷纳子爵,有点羞愧,但如果蒂雷纳子爵能够及时派出军队,也许还来得及。   他没能想到的是,蒂雷纳子爵先是一阵错愕,然后垂着头,反复念了几遍“一千人”,而后又开始摇摆脑袋,就在威廉三世也以为他发了疯的时候,他突然大笑起来!   ……   拉瓦里埃尔夫人的塞尔维亚狼人族群虽然在之前的里外世界战争中折损了不少,但绝对超过了一千人,他们在哈勒布尔森林定居之后,陆陆续续又有其他散失的族人找到这里来,狼人的需求不如人类那样强烈,或者说,他们的本性会让他们更趋向于平静而又规律的生活——毕竟你不会看到一只狼穿绸着缎,涂抹脂粉。   再则作为这里的领主,拉瓦里埃尔夫人有权利收税,或是不收税,或是决定税金的高低,又有国王派来的学者与商人为他们建立学校与商路,所以他们的日子十分惬意,除了拉瓦里埃尔夫人有时候会想念孩子的父亲,小公爵虽然在女巫的帮助下,没有显露出狼人的特征,但他的身体显然要比一般孩子更强壮,走和跑都要比人类的孩子更早,也更早开始吃肉,他喜欢在森林里奔跑,也会如同小狼一般呜咽,最近还在尝试嗥叫。   像是这样的状况,只怕哈勒布尔公爵在能够懂事到掩藏天性之前,没法回到凡尔赛,不过路易也和拉瓦里埃尔夫人承诺了,小公爵的成年仪式必然是要放在凡尔赛宫的。   哈勒布尔城堡遭到袭击的那天,她正在给国王陛下写信,有关于哈勒布尔公爵,也有关于布鲁塞尔,路易将他们安插在这里,当然不只是为了一时的慈悲之心。   那天的战斗可能持续了两个小时,或是三个小时,但呈现在纸面上,也只是一句话而已。   死亡人数:一千零三十二人。   这封信一开始的时候并不受除了路易十四之外的人重视,它们和其他路易十四与其儿女,以及儿女的母亲来往的信件一起被收藏起来,但随着后世通讯技术与网络技术的飞跃性地扬升,越来越多的人都开始对这位太阳王好奇,一个大胆的亚洲学者甚至有意于搜集路易十四与他的诸多婚生,私生儿女的讯息,因为让他看来,后期随着法兰西的疆域(囊括所有的,即征服得来,继承得来,买卖得来以及殖民地)逐渐拓展,路易十四仿佛早有安排似的、将他与王后的儿子,与诸位王室夫人的儿子,王弟的儿子,全都送上了大公或是国王的位置,这也就是著名的波旁六王冠——这样的行为,不免让这位学者想起了在他的故国曾经施行了上千年的分封制,不过也有说,这是拾人(哈布斯堡)牙慧,因为哈布斯堡一直就是采用以上方法拓展自己的领地与影响力的。   这个暂且不论,也因为这位学者的好奇,在一场凡尔赛宫例行的太阳王相关展览中,几封看似寻常的信件引起了他的主意,其中一封信件是这么写的:   本信写自于一六六七年,圣母升天瞻礼前四日,布鲁塞尔哈勒布尔森林城堡。   致我的主人,我的国王陛下,我最挚爱的人:   我再次诚心实意地将我的心,我的灵魂与我的躯体交在您的手中。   我们分离已久,但您的身形与容貌,您的微笑,依然如同镌刻在岩石上的文字那样深刻地留在我的心里,我的思念与日倍增,在痛苦的时候,仅有您于我最大的馈赠给我安慰,那就是哈勒布尔公爵,我们的巴蒂斯特。   他现在的身高已经超过了我的膝盖,几乎可以抱住我的腿,十分活泼,甚至令我头痛,幸而在他可以外出之后,他将大部分时间全都消耗在了森林里,这座森林,我的陛下,我要感谢您,因为对我们,对巴蒂斯特来说,这里简直如同伊甸园一般——这里原先就有一座小湖,之后我们的族人又在其他地方发现了隐藏的溪流与泉水,他们简单地将其称之为绿湖、樱桃溪与白泉。   樱桃溪之所以得名是因为溪流两侧全都是樱桃树,令人惊讶,也许是因为两侧都是陡峭的山壁,竟然没有被野兽和鸟类发现,可惜的是等我们发现,樱桃已经结过一次了,等到明年春天,我会送您一点樱桃,希望能够给您的餐盘增添一点颜色。   我们最近还发现了一群新来的鹿群。   巴蒂斯特的长辈捉了两只才会走路,还在哺乳期的小鹿给巴蒂斯特,巴蒂斯特似乎有意让它们成为自己的坐骑,他跌倒了几次,但没有受伤。   您上次有提起过布鲁塞尔,陛下,就我看来,他们始终就如同一窝蚂蚁一般,时时蠢蠢欲动,想要寻找机会,他们的市长表面上对我十分尊敬,私下里却有着诸多抱怨与质疑,但鉴于他还愿意遵从您的意旨与法令,配合您的将军做事,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剥夺他的职位。   另外,今天早上还发生了一件事,也许是因为之前您调走了这里的一部分军队,有人认为可以乘机做些什么,他们雇佣了大约八九百人的意大利与奥地利的雇佣兵,连同这里的暴徒,一千多人,在拂晓时分向哈勒布尔城堡发动了攻击——不,确切地说,他们首先企图劫掠这里的村庄和镇子,但你也知道,蒙您的恩许,我的族人生活于此,加上后来迁移至此的……流民,城镇的人数早就超过了一万八千人。   我不知道是否该将其称之为一场战争,因为他们甚至没能进入城镇——战斗持续了大约两个小时左右,大约有二十几个族人受了伤,没人丧命。   但我想我们的敌人应该是遭到了诅咒,他们在惊慌之中,跑进了附近的沼泽地,然后一个也没能走出来。   一千零三十二人,无一生还。   愿上帝宽恕他们。   您的露易丝·德·拉瓦里埃尔   ——看到这里,那位亚洲学者有些无法理解的是——这位曾经的王室夫人,布鲁塞尔公爵夫人,是如何计算出,那些不管是不是遭到了诅咒,跑到沼泽地里的敌人总共有一千零三十二人的呢? 第三百四十五章 热热闹闹的叛乱活动(3)   事实上,关于太阳王,后世的人们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传说,其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就是,他身边如同曾经的所罗门王(所罗门王曾经驱使七十二个魔王),或是如亚瑟王那样,簇拥着无数巫师与狼人,吸血鬼,他以一个人类的身份同时统治着白天与黑夜,无论人或是非人,都要在他的王座下俯首屈膝。   当然,有关于这点,路易十四的后代是坚决否认的,哪怕他们已经延续了很多代,血脉散落各处,但只要他们听到,看到有人敢于以这种或是其他方式亵渎他们的先祖,他们就一定会追究到底,没错,并不是每个太阳王的后裔都能继续保有财富与权势,但波旁这个姓氏即便到了2020年也依然十分有力,不容小觑。   对此最为愤怒的莫过于那些将事实与研究比什么都重要的学者了,问题是,他们的速度似乎永远没有波旁后人来得快,甚至有人开玩笑般地说,太阳王将他的鸽子与猫头鹰密探留给了自己的子孙。   也许这是真的。   总之,在2020年盛夏的最后一个月,有人在布鲁塞尔的哈勒布尔森林野行的时候,发现了一些十七世纪的钱币与小饰品,他将这些交给一个古董商人,古董商人仔细询问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后,就和他一起带着金属探测器跑去了森林,在森林中他们收获颇丰,而商人在地图上做标记的时候,发现这些古物的遗留痕迹显然是沿着一条明显的道路往森林深处去的,他们沿着这条线索往前走,一直走到一个很大的沼泽前。   这座沼泽有一个非常朴素的名字,叫做克雷兰沼泽,据说这里曾经有一个偏僻的村庄,里面的大部分人都姓克雷兰,但因为布鲁塞尔大开发波及到了哈勒布尔森林——主要是一条高速公路直接经过森林的边缘——探险和好奇的旅客愈来愈多,虽然森林依然属于公爵后人……但他们还没有蛮横到用强制手段赶走游人。   所以在一百多年前,这些村民就都搬迁到别处去了。   一般人见到那么一处大沼泽,一定会万般沮丧,但作为半个考古学家的古董商人,反而愈发兴奋了起来,他秘密招募了一支队伍,想方设法地用抽水机抽干了沼泽的一小部分,非常小的一部分,淤泥里可观的古物与钱币证实了他的一些想法。这些人再接再厉,更进一步之后,令人惊骇的事情发生了,从淤泥里翻起的,不再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财宝,而是层层叠叠的白骨与部分蜡化的尸体。   更多的考古学家与历史学家闻讯而来,因为受够了波旁家族的干涉,一想到这座森林曾经属于太阳王路易十四的王室夫人布鲁塞尔公爵夫人与他们的儿子,他们立刻尽可能地飞快地瓜分了所有沼泽里挖出来的东西——他们的做法真是太正确了,因为哈勒布尔与布鲁塞尔公爵的后人,立刻申明这座沼泽以及沼泽所在的哈勒布尔森林是私人领地,他们有权利拒绝任何人在此考古与挖掘,不管那些学者如何抗议,他们都被立即驱逐了出去,并且还要承担相应的法律责任。   那个古董商人无疑是罪责最重的一个,不过很快,这个人如何就没人会去关心了。   因为那些侥幸带走了沼泽中的尸骨的学者,在邀请了更为专业的人员,应用最先进与精密的仪器检测后,从那些蜡化的尸体——水分充足的土壤里或者是隔绝空气的地方,尸体的脂肪会蜡烛化,由此停止腐烂,随着时间流逝,最终变成石膏样,这样的尸体会最大化地保留在死亡状态——经过对残余纤维与纽扣、皮腰带等小东西的对比,学者们最终确定,这些残骸几乎全都属于十七世纪游荡在奥地利与荷兰边境的雇佣兵,这在考古发现中不算什么,最关键的是,这些尸体并不是被子弹或是匕首杀死的,他们更像是遇到了一个庞大的狼群,有些人的脸上居然还清晰地保留着惊恐万分的神情,他们的死亡原因多半都是窒息或是出血,伤口很显然都是被大型犬类动物撕咬后留下的……事情到了这里,也许还能平静地度过,但一个多事的检测人员竟然提取了伤口上的血肉去检测——然后他就发现了两个人的DNA。   这个问题大概有三个解释:一,这个死者恰好与另一个死者重叠在了一起,他们的血相互污染,才会造成同时出现两个DNA;二、杀死他们的人使用了一种类似于野兽牙齿的武器,并且在杀死他之前给别人造成了伤口;三、他们遇到了具有人类DNA的巨狼——简而言之,狼人。   所有看到第三条的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可能呢?人人都知道,亚瑟王与梅林只是传说,太阳王的女巫与狼人也只是因为他的敌人太多,所以放出这样的谣言,那时候罗马教会虽然不如往昔,但也有着现在的人们无法想象的威势,也许那些人以为可以用这样的罪名来动摇路易十四的统治也说不定。   所以这可能是第二条,这件事情被另一个来自于亚洲的学者,以凡尔赛宫的一封布鲁赛尔公爵夫人写给路易十四的信来佐证,还要一些同时期的,孔蒂亲王与蒙庞西埃女公爵的信件可以提供一些偏证,他们都在信中偶尔提到过国王的王室夫人拉瓦里埃尔夫人身体虚弱,甚至无法为国王生下更多的孩子,却有着一群野蛮的族人,实在不太称职,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学者们也说,在那处沼泽里,至少还有数百人的尸骨存留,这也和布鲁塞尔女公爵的信件内容对上了,眼看事态即将走向失控的边缘,法兰西政府出面了,他们组织了一个考古与勘测团队,对克雷兰沼泽进行了挖掘,最后他们证明,这个沼泽确实曾经是一个战场的遗留物,这些雇佣兵的敌人很有可能是一群保留着野蛮习俗的鞑靼人,他们习惯用羊颌骨做武器,可能造成如犬牙撕咬般的伤口。   因为太阳王确实曾经招募过一群鞑靼人,这个答案看似合情合理,一般人也不会去追究。   所有的尸骸与古物几乎也已经被追回了,毕竟那些擅自进入别人领地的学者和工人原本就不够理直气壮,在获得了一定的补偿和被承诺放弃追究责任之后,他们痛痛快快地交还了自己的资料,当然也有不痛快的,但正如之前所说,波旁的势力已经遍及了整个欧罗巴,他们可以让你如意随心,也能让你寸步难行。   之后又过去了好几年,一个最先跑到克雷兰沼泽,拿到了整整一车厢尸骸的学者终于要去见上帝啦,当神父给他抹了油,又问他有什么要忏悔的时候,他看着天花板,喃喃自语地说了一些并不严重的罪过,正当神父要代天主宽恕他的时候,他却突然地挺起了身体,大声地说道:“……那些尸骨上的伤口绝对不是什么武器造成的!”他响亮的声音在房间里回荡着,虽然知道这是最后一刻的返照,但房间里的人还是忍不住又是吃惊,又是害怕,因为他的模样实在是太可怕了,他紧紧攥着拳头,青筋毕露地喊着:“没有哪种武器是会吃人的!那些人不但被杀死了,还被吃了,被吃了!上帝啊,才不是什么鞑靼人,他们是……”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神父将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胸口,“您已经被宽恕了。”   他倒了下去,孩子们停顿了一会,没人理解他的意思,他们恸哭起来,神父看了一会,确定床榻上的人不会再坐起来喊些什么,就和执事一起退出了房间。   才走出房间,他就深深地叹了口气。   ……   路易十四并不知道拉瓦里埃尔夫人轻描淡写的几行字给他的后人增添了多少麻烦,但他对哈勒布尔的情况还是很了解的,因为哈勒布尔是布鲁塞尔公爵夫人以及哈勒布尔公爵的居住地,就像是巴黎和凡尔赛,必然森严壁垒,出警入跸,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接近公爵或是公爵夫人的。   所以就算是布鲁塞尔公爵夫人将森林周围的居民全都迁走,只允许她的族人居住在城堡周围,人们也可以理解,毕竟一旦有了战争,城堡周围的居民有权力进入城堡避难的,作为法国国王的王室夫人,还抚养着他们的私生子,公爵夫人不愿意让佛兰德尔人住在周围也很正常。   在狼人的村镇之外又是军营,有专门的商人为他们服务,久而久之,除了这些外来人十分傲慢与自闭之外,外人对他们的了解还真是少之又少——因为要援助利奥波德一世,路易十四就从这里调拨了一批士兵,也许军队的调动让一些人以为找到了一个绝佳机会——他们想做什么路易用脚趾头想也知道。   只可惜不能看看他们的脸——当那些人冲进房屋,以为会看到一群瑟瑟发抖的小羊羔,却迎来了一群饥肠辘辘的恶狼时……那表情一定非常动人。   拉瓦里埃尔夫人的使者还特意来向国王说明了一下,他们之所以将尸体扔进沼泽,是因为外来的流民狼人还没有习惯哈勒布尔平静有秩序的生活,他们四处流亡的时候,一丁半点的恶意都会让他们立即变身并大肆杀戮——杀死敌人后,他们也是出于不浪费的传统,吃了一部分……所以这样的尸体没法让人看,只能全都让沼泽处理。   国王只嘱咐他们要更小心一些,不过等到军队回到哈勒布尔,这些居心叵测的家伙就会安静一些了,而后,“也应该让布鲁塞尔公爵夫人名正言顺了。”他说。   事实上蠢蠢欲动的人很多,在国王的密探提交上来的情报中,洛林,阿姆斯特丹,格罗宁根,马赛都在暗流涌动,只是现在还不知知道会有多少渣滓被翻上来,当然,也少不了巴黎,巴黎似乎永远不缺少暴民,无论他们的国王如何爱护与尊敬他们。   路易伸展了一下身体,从办公桌前站起来,走到窗前去,他没有先回凡尔赛,直接进了卢浮宫,从这个房间的窗口可以看到奔流不息的塞纳河,要说这个风景应该是很美的,不然这个房间不会被设定为国王的办公室,问题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为之,他的王室夫人蒙特斯潘夫人在南岸的圣日耳曼大道的煤气灯上挂满了谋逆者的尸体。   “邦唐,”路易叫来自己的侍从总管:“去和蒙特斯潘夫人说一声,这些东西挂上两三天就行了,要是引发了瘟疫就是大麻烦。”   邦唐难得地踌躇了一会。   “怎么啦?”路易问。   “是这样的,陛下,”邦唐说:“在您回来的那天晚上,蒙特斯潘夫人就来找过我,她说……”   “她说?”   “她说,请您安心,煤气灯上的谋逆者她是每天一换,反正巴士底狱还有很多,足以让她换到整个巴黎都安静下来为止。”   路易收回投向窗外的视线,似笑非笑,“她是在向我抱怨,在报复我呢。”   “公平地说,”邦唐一本正经地说:“您对蒙特斯潘夫人,是过于苛刻了。”   “让我吃惊,”路易说:“你是在为她说话么?”   “我只知道现在人们都称她为血腥的阿泰纳伊斯,她手下的冤魂也不比之前的两位血腥之女差到什么地方去了。”邦唐走向窗户,放下一层灰色的细纱帷幔,免得国王总是看到那些令人心烦的景色。   路易所知道被冠上血腥之名的女人有两个,玛丽一世,她掀起的信仰之战让上千人丢失了性命;伊丽莎白·巴托里,她用少女的鲜血沐浴,被发现的时候也造成了数百人的死亡。她们都没有什么好结果,死去的时候万人欢庆。   “您是在怜悯她么?”路易问。   “我是在担心您,陛下。”邦唐微微一鞠躬:“世人都说,不要轻易去得罪一个女人,也不要轻易去得罪一个小人,更不要轻易去得罪一个魔鬼,而您三样全都齐全了。我不认为您无法掌控她,但就像一个人愉快而娴熟的玩弄着锋利的刀刃时,旁观的人哪怕知道他不太可能受伤,还是免不了心惊胆战。”   “看来被蒙特斯潘夫人惊吓到的人不少,”路易托着下巴,“好吧,亲爱的邦唐,我曾经承诺过她,要如同一个国王对待王室夫人那样对待他,之前我在打仗,现在我回到巴黎,是应该见见她了。”   ……   蒙特斯潘夫人是带着孩子入宫的,这个没有举办过欢庆仪式,也没有得到国王承认的孩子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蒙特斯潘夫人也不可能亲自去抱她,所以陪伴她的是斯卡龙夫人——斯卡龙夫人是个私生女,但她有个无法与外人道的长辈,正是现在的英诺森十一世,另外,因为国王将女子学校的创立与运行工作交给了她去做(名义上是奥尔良公爵夫人),她原本无需跟在蒙特斯潘夫人身后入宫。   “我说你们想的未必也太多了,”蒙特斯潘夫人骄傲且憎恨地说道:“我来到巴黎的时候没去杀了国王,现在已经为他生了一个孩子,难道还会对他不利吗?”   “我不认为您能对陛下做什么,”比起蒙特斯潘夫人,斯卡龙夫人的力气很大,抱起一个孩子轻而易举,即便要走上那么长的一段路,她也没有喘息或是停顿:“但您应该知道,您近来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您又不愿意遵从我的建议,到巴黎之外的地方去休养一段时间。”   蒙特斯潘夫人对她怒目而视:“谁也别想夺走国王给我的权力!”   斯卡龙夫人微微蹙眉,“如果您一定要这么认为。”斯卡龙夫人并不觉得路易十四交给蒙特斯潘夫人的是权力,他交给她的是火刑架的柴火,绞刑架的绳索,或是慢性毒药,不过蒙特斯潘夫人还抱有幻想,毕竟前两位王室夫人也几乎在做和她一样的事情,结局却都不错。   她现在也有一个国王的儿子。   但不一样,斯卡龙夫人在心里说,她跟在蒙特斯潘夫人一路走过去,在长长的走廊上,人们都在为她们让开位置,女士屈膝,男士鞠躬,他们的眼中充满了惊艳的神色,却会在蒙特斯潘夫人昂首挺胸地离开后,露出一丝轻蔑与惊惧。   她也想起了教皇特使(不是那个骑了木马的倒霉鬼)对她说过的一些秘闻——蒙特斯潘夫人的母亲是个魔鬼的后裔,她继承于魔鬼的血脉虽然淡薄,但一旦苏醒,就能够诱引与迷惑大部分男性,甚至女性——除了那些意志坚定者,这样的血脉,也不怪曼尼奇家族一定要索回。   但这种血脉的拥有者,未必能够得到幸福,他们的命运在血脉苏醒的一刻就不再被自己控制,也许有,但蒙特斯潘夫人的母亲绝对不在其列——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保护者,他们会不断地引来数之不尽的垂涎者。   除了这个问题之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这种血脉的拥有者,还会无法控制地感知他人的情绪,并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这原本也是他们能够轻易令得他人臣服的原因之一,但当初的魔鬼,大概也没想到会有人暴殄天物般地将一个尤物用来对付暴徒。   那些痛苦、悲伤与恶意,已经深深地影响到了蒙特斯潘夫人,大部分时间她还能保持镇定,但在无人之处,她已经疯狂到开始自残——虽然名义上是用来治疗头痛的手段,但放血疗法早在十年前就已被国王的学者与医生证明无效了,在巴黎与凡尔赛,几乎找不到一个愿意为病人施行放血术的医生,连理发匠也不愿意,她只有自己给自己放血。 第三百四十六章 热热闹闹的叛乱活动(4)   宫廷中现在有很多贵女学着蒙特斯潘夫人的样子在脚腕上缠上蕾丝或是丝带,深色的丝带衬着白而薄的皮肤确实是个美景,但他们大概不知道在丝带下面是深可见骨的伤口——凭借着巫师的强韧体制,蒙特斯潘夫人可没有对自己手软过,当然,她对别人更强硬,巴士底狱的监狱长简直将她奉做了女神——那些原先几乎只是被用做摆设的刑具,现在每天都能迎来好几个新客人。   “够了。”   这句话不会是奥比涅夫人,也不会是邦唐,甚至不会是奥尔良公爵说的,能够让蒙特斯潘夫人这条漂亮的疯犬平静下来的也只有太阳王,路易十四,她的主人。   “但是……”蒙特斯潘夫人还想要争取一下,但国王只看了她一眼,向奥比涅夫人伸出手:“那是我的孩子吗?”   奥比涅夫人默默地放下了孩子,有关于这个孩子的教育,奥比涅夫人也和蒙特斯潘夫人保持着不同的想法,蒙特斯潘夫人对这个孩子十分看重,并且娇宠,虽然说已经到了学步的年纪,但如果不是奥比涅夫人的坚持,他的小脚可能直到今日才能够碰触地面。   国王一说起奥古斯特,蒙特斯潘夫人就立刻不说话了,她也不是一个傻瓜,之前奥比涅夫人抱着奥古斯特在长廊上经过的时候,宫廷中的达官显贵对她固然十分殷切,却对她身后的孩子视若无睹,毕竟这个年代,哪怕是王太子妃,王后怀孕都要得到国王的承认——有时候只是一句话,一个很小的宴会,但没有这个,没人会承认这个孩子存在,就算他就在他们眼前,那么大的一个。   比起她的一点不满,奥古斯特的身份当然是最重要的。   奥古斯特落在地上,回过头,怀疑地看了看他的母亲和斯卡龙女士,他的母亲虽然不太尽责,但每天早晚都会记得看看他,抱抱他,奥比涅夫人他更熟悉一点,现在这两位女士都在轻轻地推他,要他往前去——他的前方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陌生人,正在用审慎的眼神打量着他。   作为一个父亲,要路易十四马上就对奥古斯特产生爱意是不可能的,但他回来之后,蒙庞西埃女公爵已经和他描述过这个孩子有多么可爱,多么活泼,现在他终于看到他的幺子了——相比起他的三个兄长,奥古斯特也许是与国王最不相似的那一个,他的容貌大部分继承于他的母亲,他的头发是栗子棕色,卷曲得非常厉害,他的眼睛是金琥珀色的,虽然也很动人,但这种颜色显然不属于波旁,他的嘴唇与眉骨也和蒙特斯潘夫人一样,有着鲜明的棱角,虽然在孩童身上看起来不明显,但可以想象他长大之后的样子,蒙特斯潘夫人就是那种艳丽且凌厉的相貌。   但他一定是国王所有的孩子中最漂亮的一个,蒙庞西埃女公爵说他可爱并不怎么确切,他让路易想起了那些被描绘在画布上的孩子,也许是因为执笔者总是成人,他们在画面上的魅力更像是来自于两个时间段——孩子与成人之间的矛盾——奥古斯特就是如此,国王在他犹犹豫豫地向前走,然后差点摔倒的时候握住了他的小胳膊,把他放在膝盖上,他摩挲着孩子的头发,仔细查看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下巴,孩子明亮的眼睛,湿润的小鼻子,形状完美的下巴让他的心中涌出一丝爱怜。   他是因为这个孩子的母亲才让这个孩子受到了委屈。   “我听说你称他为奥古斯特,”国王说,蒙特斯潘夫人立刻低下头去,奥古斯特是个有意义的名字,它在英文中是八月的意思,但蒙特斯潘给自己的孩子起名当然不是因为她喜欢这个月份,他的出生日期也不是八月——奥古斯特事实上是奥古斯都(拉丁语Augustus)的变形,至于奥古斯都,所有人都知道这个词语意味着什么——它曾经成为每个罗马皇帝的名字,现在也同样被皇帝与国王们继承,虽然这个孩子是无继承权的私生子,但蒙特斯潘夫人的野心依然可见一斑,“不过既然你已经用了这个名字,”路易说:“那么我也不会去更换它,他就是奥古斯特,我的第四个儿子。”   蒙特斯潘夫人欣喜若狂,立刻离开椅子,跪倒在地,感谢国王的恩赐——这样奥古斯特就得到了一个正式的承认,今后他至少能有一个公爵的头衔,按照路易十四之前的作为来看,他可能还有一处封地。   “三天后,”路易玩着奥古斯特的小手指:“我会在凡尔赛举行一场晚宴,来庆祝奥古斯特的生辰,你可以想想你有什么需要邀请的人。”他看向自从进了房间,几乎就没再说过话的奥比涅夫人:“夫人,您也一起来吧,虽然我想就算没有我,你也一样可以得到大公主或是奥尔良公爵夫人的邀请,但现在既然您就在这里……”   “我并不热衷于此,”奥比涅夫人说:“但这是我的荣幸。”   蒙特斯潘夫人差点没能控制住自己,她起身,走了几步,来到国王身前,改而跪伏在路易的膝盖上,把头放在奥古斯特的怀里,国王笑了笑,“您先将奥古斯特带下去吧,夫人,”他侧过头:“邦唐,为夫人和奥古斯特准备一个房间。”   邦唐俯首遵命,带着奥比涅夫人和奥古斯特退了下去。   取代了奥古斯特,蒙特斯潘夫人依偎在国王的怀里,心满意足,在国王离开巴黎的这段时间里,她时常回溯过往——她还是阿泰纳伊斯的时候,与国王第一次见面,那时候国王还是一个少年,她也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有着一些天真念头的孩子,她几乎要哀求国王,容许她留在他身边——她那时虽然小,但也已经深刻地了解到权力有多么恶毒与尖锐——别以为宫廷之外就没有善于玩弄权势的人了,一个普通的旅馆主人就可以叫他们在凄风苦雨的晚上一起滚出他的屋子;一个连圣职者也算不上的读经员可以拒绝他们进入村镇;一个屠夫,一个渔民,一个农夫,都要比没有身份的他们高贵;父亲储备的魔药在最初的时候可以为他们换来衣服和食物,换来住所——却没法换来一份可用的身份证明,他们不是没有尝试过,却被骗了好几次,也是在这之后,他们才知道,一个没有身份的流民,想要见到能够签署身份证书的大人物有多难。   国王曾经是他们的一个机会,父亲却拒绝了他,那时候蒙特斯潘夫人不是很明白,但后来她就猜到了——一旦接受了国王的庇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就是国王的奴隶了,不是说国王会对他们如何,而是他们从此之后就不得自由了,就和在曼奇尼家族的时候一样——但一个人在世上,又有多少人能够拥有真正的自由呢。   她怨恨过自己的父亲,也嘲笑过他的天真,即便是现在,她也不觉得他做出的选择是正确的——如果她不是莫特玛尔公爵之女,蒙特斯潘侯爵夫人,只是一个御医之女,她是无法成为王室夫人的,她受够了爱情的苦头,她只会追求权势与金钱。   “那么你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呢?”   蒙特斯潘夫人吓了一跳,她还以为自己不知不觉地将真心话说出了口,但看国王的神色——他应该只是猜测,“我想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陛下。”   “过去的事情,什么样的过去?”   “并不令人愉快的过去,”蒙特斯潘夫人说:“还是不要提它了吧,陛下,您一路辛劳,难道不想要好好休息一下吗?”   “您现在的作为可不像是想让我休息啊。”路易握住了蒙特斯潘夫人的手。   “有时候运动才是最好的休息方式,您说的。”蒙特斯潘夫人从他怀里站起来,“虽然距离晚上还有段时间,但让我来服侍您吧。”   这时候就体现出身为一个女巫的好处了,她无需仆人帮助,也能从紧绷绷的束身衣与层层叠叠的裙子里摆脱出来。   ……   “上帝啊,这就是凡尔赛宫吗?”亚历山大兴奋地喊道。   巴鲁赫·斯宾诺莎,亚历山大·托里拆利,克里斯蒂安·惠更斯三人,他们被路易十四看中,从流亡者与广场站笼里的囚徒摇身一变就成了国王的座上宾,他们被士兵们从囚笼里释放出来,沐浴更衣后塞进法国人的马车,跟着大军一路跑到了巴黎的时候还有点恍惚,除了斯宾诺莎——一般来说,一个哲学家总是对人类的心理与行为有着深刻的研究,其他两人完全不知道是怎样的一回事,等到了巴黎,也不算是巴黎,因为国王直接把他们塞到了沃子爵城堡,也就是原先富凯先生为自己打造的黄金安乐窝,在被国王收为己有后——在合法的前提下,这里就被改造成了皇家科学院。   与凡尔赛一样,因为这里聚集了众多国王看重的学者,他们总也有家属和朋友,后者也有自己的家庭,所以这里很快也形成了一座城镇,国王甚至还按照巴黎新区的式样,建造了一些公寓在这里,于是他们,主要是托里拆利,与依然形影相吊的斯宾诺莎与惠更斯不一样,他可是有妻子,还有好几个孩子的,马上就分配到了一座有着十几个房间的大公寓。   他马上神气活现地招待起了自己的朋友,不过让他们更加快活的是这里简直是所有学者与研究者的天堂,这里的“项目”只要经过国王的允许,你就可以放手施为,无论是悖逆教义,还是无视伦理——不过通常会产生这些问题的多半都是医学科目,他们之中要担心的人只有斯宾诺莎。   与人们猜测的不同,斯宾诺莎来到这里之后,没有急切地想要参与到这群人中去,也没有立刻开始宣扬与阐述自己的理念,与在阿姆斯特丹,海牙与佛罗伦萨时的不同,他反而沉静了下来,虽然也有出没在课堂、沙龙和聚会里,但对半都是听别人高谈阔论,自己却像是被封住了嘴。   这让他的好友惠更斯有点担心,但还没等他和斯宾诺莎好好谈话,国王的使者就送来了路易十四的旨意,也可以说是邀请——国王为幺子奥古斯特的晚宴,有不少学者都被邀请了,他们不过是其中之一。   托里拆利可能是最没有心理负担的一个,在他发现他在佛罗伦萨藏着的所有东西也跟着他来到巴黎之后,他对曾经的故乡就没了一丝挂念,一心一意地在就决定做个法国人了,作为一个法国人,一个巴黎人最重要的是什么?当然是凡尔赛啦,看是肯定要看过的,最好能够进去走一走,但这样的资格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有,那些外省的贵族甚至不愿意回到自己的领地,只在巴黎消磨时光,不就为了一张邀请函。   当然,能够在凡尔赛有个房间,那就更是人生无憾了。   “但要完成这样的大工程,”惠更斯说:“需要耗费多少钱财和人力啊。”   “也许确实耗费了不少,”斯宾诺莎说:“但这座工程并不是埃及人的金字塔与罗马人的斗兽场,它就和巴黎那样,不但没有对人民造成伤害,反而长久地帮助了他们。”   “您是说国王雇佣了他们,然后给他们工资,好让他们养活自己的家人。”惠更斯说。   “主要是流民,”斯宾诺莎说:“这里曾经有着数以万计的流民。”会让任何一个国王感到恐惧的数量。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对这位国王如此了解了。”惠更斯说。   “既然我们已经来到了这里,”斯宾诺莎说:“还有可能花了这个国王一大笔钱,我想他不会随随便便地就打发了我们,我们可能要在这里待很久,既然如此,我们就应该好好地了解他。”   “他或许确实与我们想象的不同。”惠更斯说:“他尊重知识与科学。”   斯宾诺莎只是微笑,有些事情还是别和自己的老朋友说了,他在路上,在巴黎,在凡尔赛无时无刻地在汲取有关于这位国王的消息,荷兰人称他为暴君与独裁者,这点也许没错,虽然他们被直接送到沃子爵城堡,但在沙龙里,也总是能听到某人的亲眷,甚至自己被投入监牢,挂上煤气灯的事儿——这位国王在对待谋逆者的时候,与其他君王也没什么区别。   接下来他们就没有继续讨论此事了,因为接下来还有三百多阶台阶要走——这是所有有幸得入凡尔赛宫的人们(那些有特权可以乘坐抬轿的人例外)所要面对的第一道关卡,幸而国王的建筑师考虑到了这点,这么多台阶不是直挺挺从上到下的,每二十阶就有一座平台,即保证了安全,又可以让人有休息的地方,后来王后又在中间与两侧的位置增加了大理石雕塑,雕塑的底座距离地面大约有一尺半,宽度也有一尺半,这样走得疲累的人也可以坐下来——这时候的男士也就算了,女士们的宽大裙幅不但大,同时也非常沉重,据说有外省的女性贵族,得到允许觐见的许可后,要在家里练习骑马和走路,才能不那么狼狈地出现在凡尔赛的迷宫广场。   这样的座位被人们称之为王后座,一开始惠更斯还有点抱怨连连,完全不明白国王为什么要将凡尔赛宫修造在这么高的地方,但他攀到一半,坐在王后座眺望远处的时候,就突然心平气和了——他看到了碧蓝的天空,深绿色的森林,褐色与金黄色的土地,银光闪烁的湖泊,还有紫红色与粉色的花田,赤色屋瓦,鳞次栉比的屋顶,灰色的道路从白色的大理石台阶下一直延伸到不可见的远方。   这就是路易十四每天都能看到的景色吧,他突然有点理解了,如果他也是一个国王,也能让荷兰呈现出这样的景象,他不会觉得吞并与侵占其他国家是一种罪恶,只会觉得自己如同上帝那样将恩福传播到了四面八方。   他深深吸了口气——在高处,就连空气的质量都要比平地好,正想要和自己的朋友斯宾诺莎说话的时候,忽然一阵喧嚣,斯宾诺莎第一个从王后座上站起来,顺手拉了一下还在懵懂中的托里拆利和惠更斯,他们站起来,才发现周围所有的人都站起来,或是退到台阶两侧——原来正有抬轿从下往上而来。   之前说过,能够在台阶上用抬轿的人可不多,除了王室成员之外,就只有寥寥数位国王心爱的大臣与公爵,还有一些年长又值得尊敬的人,像是御医首领洛姆、勒内·笛卡尔等,不过笛卡尔很少到凡尔赛来,洛姆则更愿意在医学院里消磨最后的时光,柯尔贝尔有时候会用,毕竟他时常需要来往于巴黎与凡尔赛之间,而且工作繁重,不过他通常只用一抬很小的抬轿,朴素的就像是一把椅子,他时常坐在上面,垂着头打瞌睡——虽然这样不免会召来一些嘲笑,但能同时满足他那颗小小的虚荣心和谨慎的本性。   但如果是柯尔贝尔,他是不会引起这样大的动静的,所以三位学者很快就看到了风波的源头。 第三百四十八章 热闹滚滚的叛乱活动(5)   那是一座缀满了玫瑰与丝带的抬轿,其数量足够半座宫殿的贵女用来打扮自己。   而且与柯尔贝尔的小抬轿不同,这座抬轿是古罗马式的,也就是说,人在里面并不是坐着,而是半躺着的,它不但体型庞大,鎏金底座遍布精美的波浪花纹,扶手末端是象牙的,被雕琢成一个伸出的天鹅头颅,坐垫和靠背都是丝绸充填毛绒的不说,还摆放着缀着流苏的抱枕。   抬着抬轿的两名仆役,不但衣着远胜过一般的外省贵族,就连容貌与身材也是如此,就算是放在国王的军队里也毫不逊色(后来学者们才知道他们确实是军官,甘愿做这种低贱的事情完全是出于爱情)。   有资格坐在这样的抬轿上的人,也正如人们的想象那样,是个姿容艳丽,神采飞扬的女性。她一手轻轻摇着鸵鸟毛的羽扇,一手挽着一个男童的腰肢,免得他过于顽皮而掉下抬轿,对于人们的惊呼与赞美她丝毫不受影响,只在看到有价值得到她回应的人才会微微一笑,或是伸出羽扇来轻轻点点对方的肩膀,又或是伸出手来让对方匆匆一吻。   “天啊,”托里拆利毕竟是一个意大利人,“这难道是阿芙洛狄忒与厄洛斯(古希腊的爱与美女神与她的儿子)么!”   “对一些人来说,确实如此。”斯宾诺莎说,然后吞下了第二句,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她就是冥王哈迪斯座下的三头犬,但这件事情他要慢慢和两个同伴说:“她就是蒙特斯潘侯爵夫人。”   这么一说,另外两人也恍然大悟了,“但不是说这位夫人在凡尔赛宫里也有自己的房间,而且仅次于王后吗?”她是有什么事情出去,然后在今天回来?   “怎么可能,今天对她和她的孩子来说是个大日子。”斯宾诺莎说:“她之前可能也曾带着那位小殿下来过凡尔赛,不过你们要知道,在国王承认之前,王后,王太子妃,王室夫人,无论谁怀孕了,谁有了孩子,都是假的,不存在,就算他就在你面前,也不能和他说话,甚至不能注视他,不然就算僭越。”   “等等,为什么这种事情要国王承认?”托里拆利惊讶地问道。   比起一直在佛罗伦萨的托里拆利,惠更斯也算是在法国居留过一段时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过法国宫廷中有这样的规矩也不是一两年了,”他说:“我的一个朋友说,不但必须对孕妇或是孩子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就算是孕妇本身,如果国王没有宣布她怀孕,她一样要在王宫的宴会上出现,跳舞,喝酒,用赌博和游戏消磨到很晚,还要穿束身衣,化妆,不能蓬头垢面令得王室蒙羞。”   “呃……也就是说这位夫人在怀孕的时候也要……”   “不,路易十四对自己的王室夫人还算是宽容,”惠更斯说:“他让她去了枫丹白露。”   这样就不算是在宫廷里了,但问题是,那位小殿下在枫丹白露出生后,国王没多久就去打仗了,这段时间对蒙特斯潘夫人来说可算是折磨,她以诞下了国王的孩子自豪,但在国王承认前,谁也不会正视这个孩子,他没有名字,也无法进入卢浮宫或是凡尔赛宫,就连蒙庞西埃女公爵也不敢把他带到王太后面前,只能劝慰她说,等到国王回来之后,孩子就会马上得到承认的。   但科隆纳公爵,还有哈勒布尔公爵出生的时候,据说国王都是在外面的房间等候着的,哈勒布尔公爵更是一出生就得到了公爵爵位,以及一大片领地。   蒙特斯潘夫人在平定巴黎的暴乱时,越到后期,越是疯狂,也是有原因的。   也正是因为之前被压抑的太久,所以一得到国王的承认,她就迫不及待地要向整个凡尔赛展示与国王的儿子,她在凡尔赛有房间,偏要先带着奥古斯特返回枫丹白露,再从枫丹白露回到凡尔赛。   抬轿在台阶上行进的总是非常缓慢的,幸而接近九月,阳光已经不是那样强烈,蒙特斯潘夫人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宽檐帽,又拉过儿子,给他戴上帽子,今天她与她的孩子将会是凡尔赛最闪耀的星辰,她曾经失落的东西,总要变本加厉地夺回来。   斯宾诺莎望着抬轿摇了摇头,事实上,哪怕是他这个来到巴黎不过几天的人,也能看出,这位夫人与之前的两位王室夫人,科隆纳公爵夫人,布鲁塞尔公爵夫人是完全不同的一种人,国王对待她们的态度也不同,也许蒙特斯潘夫人乐于享受之前两位夫人所没有的赫赫权势,华衣珠宝,众人的奉承与瞩目,但她越是如此,国王用起她来就越发没有顾忌。   斯宾诺莎在心里说,人们都说太阳王路易十四是个宽容仁慈的人,但让他说,这位陛下倒像是个锱铢必较的商人,他付出了什么,总要人千百倍地偿还的。   那么,路易十四从科西莫三世手里赎买他们,惠更斯是个出色的数学与物理学家,托里拆利可以说是伽利略的继承人的继承人,他又有什么能为这位陛下效力的地方呢?就如曾经的勃兰登堡选帝侯所要求的,他可以到他的大学讲学,但不可以涉及宗教——他对宗教所抱持的理念是绝对不会被现在的任何宗教所接受的。   ……   “有关于巴鲁赫,”路易十四向邦唐承认道:“算是我的一次任性吧。”   “真稀奇,”邦唐为自己的主人送上一杯红茶和一点蜂蜜梅干:“您在四岁的时候没怎么任性过,在四十岁的时候反而任性起来了。”   “四岁的时候我可没有任性的权力。”路易直言不讳地说:“我甚至必须继续穿着裙子,直到我成为国王,现在我有权力了,难道还不能偶尔任性一下吗?”   “但您这样,罗马教会一定会感到头痛不已。”   “他们的反应有时候还真是快。”路易说:“不过我会妥善地解决此事的,叫他们别担心。”   “我还是第一次收到来自于罗马的贿赂,”邦唐说:“这让我更加好奇,陛下,这位斯宾诺莎先生原先名不见经传。”   “他能够与笛卡尔通信,就不应该是寂寂无名之人,”路易捏了一块蜂蜜梅干:“他的名声之所以没传开,一来是因为他被驱逐出了原先的犹大教会,也就是说,他是犹大人,但犹大人的社会不会再接受他,他无法成为教授或是学者,犹大的年轻人不会听他的课程,也不会有犹大商人资助他,所以他只能靠着最基本的手工活儿来养活自己。   你也知道,最底层的人并非没有聪慧和勇敢的特性,只是为了生存,他们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当然更不可能往上攀升,在海牙,除了惠更斯这个不在乎阶层与信仰的朋友之外,斯宾诺莎进不去任何沙龙的门,他的理念与想法当然也只能像是被锁在匣子里的珠宝那样,不为人们所知。”   “您让我好奇,”邦唐说:“他究竟有着怎样的想法呢?”   “他是所有宗教的敌人。”路易轻描淡写地丢下了这么一句可怕的话,也只有邦唐,才能继续稳稳地端着银壶,为他续上一杯热茶:“他的主旨,说起来也很简单,邦唐,他承认这个世界是有上帝的。”   “这很好,陛下。”邦唐说。   “但他不承认这个上帝是有人性的,”路易注视着银杯中尚未消散的涟漪:“他不承认,他不承认这个上帝也会如同人类那样思考,有人类的淫欲,有人的感情,会去遵守人类的道德观念与行为准则——他甚至认为,上帝是没有形体的,他无所不在,却又不能让任何人感到,听到与看到,他也没有任何下属与造物,没有天使,没有魔鬼,没有地狱和天堂,他就是冥冥之中的一个意念,一个最初与最后,他并不会因为人类的作为改变自己的行迹,无论他是在作恶还是在行善。”   就算是邦唐,听了这些话,也不由得站在原地怔忡了好一会儿,接下来,他才慢慢地说道:“马丁·路德只是走了一小步,这位先生却想要飞翔。”   “嗯,所以他是所有教会和信徒的敌人。”路易说,所以犹大教会还敢驱逐他,罗马教会却不敢公开审判他,因为他的想法,就像是一剂猛烈的毒药,就算是稀释在大海里,也能毒死所有的人——马丁·路德只是想要剪除教会的冗枝枯叶,就已经差点成为教会的祭品,如果不是当时教权与王权的争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阶段,马丁·路德的变革正是那些大公与国王需要的,得到了诸多诸侯的保护,他也没法安然地寿终正寝。   斯宾诺莎呢,他对上帝的诠释,如果被人相信了,那么现有的三大教会,它们的基座就会在一夜之间坍塌到无法重建的地步——别看着三个教会(暂且将新教囊括在基督教内)彼此称对方为异教徒,还爆发了数次宗教战争,绵延近千年,但它们的源头却在一个地方,都在耶路撒冷,上帝在他们的经书里有着不同的名字,但归根结底,其躯干与肢体并无太大不同。   现在斯宾诺莎的行为,就是要掘走他们的根,让枝叶枯萎,让果实掉落,让无数以此为生,甚至攫取权力和财富的人一夜之间双手空空,从最辉煌的宝座上落在最肮脏的泥沼里。   “您想用什么办法来说服斯宾诺莎呢?”邦唐问。   “如果我说不能,您会怎么做呢?”   “我只会遵从一个人的命令,那就是您。”邦唐也不是什么虔诚的人,不然他早就离开路易了——无论以怎样的一种方式,正如路易所说,他是他的朋友与亲人,“但我想他会给您带来很多烦恼。”教会就算不能公开审判斯宾诺莎,也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让他永远地沉默下去。   路易举起手,邦唐会意地俯下身体,国王陛下在他的耳边轻声说了几句话,不由得让这个忠诚的宫廷总管发笑:“您可真是太坏了。”邦唐说。   “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拿这个来说服斯宾诺莎,不过可以试一试。”路易说,又拈了一枚梅干,梅干的表皮是甜的,但里面还是很酸,他享受地皱起嘴巴和眉毛:“再拿点梅干来。”味道厚重的梅干配着红茶味道真是太好了。   “差不多了,”邦唐瞥了一眼盘子:“三小时后晚宴开始。”   “好吧。”   “那么,陛下,我可以再提一个问题吗?”   “请说。”   “您一再说您任性了一次,是因为斯宾诺莎先生并不能带来什么利益,反而会造成一些麻烦,是吗?”   “是的。”   “但您不愿意看着他去死,是因为您也有着和他一样的想法是吗?”   “是的,邦唐。”   “那么说您不是一个纯粹的无神论者。”   “我曾经是,”路易说:“但自从我成为路易十四,我就不那么认为了。”   邦唐一鞠躬,就不再说话了。   路易没有对他说谎,他确实曾是一个无神论者,直到他成为了路易十四,但他的想法与斯宾诺莎无形地契合了,如果有那么一个无所不能的神明,无论他以什么名字出现在人类的历史里,那么他对于人类,岂不是如同人类对于蝼蚁吗?一个人会在乎蝼蚁是不是崇拜他,是不是爱戴他,他会披上蝼蚁搜集的草叶,会吃蝼蚁奉上的果实吗?他会命令蝼蚁,组建一个教会来宣扬他的伟大吗?   就算那个神明足够仁慈,他也只会多撒一点糖粒罢了。   他不会,上帝也不会。   ……   晚宴前,巴鲁赫·斯宾诺莎得到了觐见国王的机会,这让蒙特斯潘夫人不太高兴,她以为自己可以占据晚宴前国王所有的时间,但她确实还没到能够让国王改变自己想法的程度,一切如常进行,只是在走进待见的小房间时,就算是面对国王也还能平静如常的斯宾诺莎也有点头晕目眩。   这里是法兰西权势金字塔的最高处。   斯宾诺莎只认得几个人,他们曾陪伴着国王一起去到佛罗伦萨,还有一个人,无论从任何一方面,都高于任何人,虽然斯宾诺莎没有见过他,但也猜得出这个所有人都要向他鞠躬行礼的人正是王弟菲利普,也是奥尔良公爵,国王最信任的弟弟,也是一个将军,他在身上披着深红色的肩带,穿着森林绿底色,银线绣花的外套,乳黄色的紧身长裤,这样对比强烈而且鲜艳的颜色,贵女们也未必敢轻易采用,但在这位公爵身上,人们之能说人与衣服相得益彰。   他与路易十四有一些相似的地方,也有一些不太相似——主要是轮廓柔和的眼睛与嘴唇,这可能继承于他们的母亲,哈布斯堡仅有的不会令人太过诟病的部分,他和大部分法国男性那样不留胡须,看上去十分年轻,精神奕奕。   说到胡须,这里可能只有斯宾诺莎留着胡须,无论是犹大人,还是崇尚古希腊的学者,都喜好留一把大胡子,加上生活与教会对他的折磨,他早早双鬓灰白,胡须也是犹如鹌鹑羽毛般斑驳,事实上他不比奥尔良公爵大上几岁,但看起来就像是两代人。   奥尔良公爵也不应该说是待在候见室里,他一路径直走进来,和几个他看得顺眼的人说几句话,就往觐见厅去了,斯宾诺莎敏锐地发觉对方看了他一眼,不过在这里几乎每个人都要看他一眼,因为他从穿着打扮到容貌形态,都和他们常见的人不同。   候见室里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地少下去,斯宾诺莎毫无疑问地,总应该是最后一个,但路易十四最好的一点就是不给人无谓的希望,邦唐是那个大略估算时间与人数的人——他了解国王,知道他会在什么人身上耗费多长时间,他看看钟,觉得差不多了,就走了出来,询问候见室里的人是否需要茶水,这句话让国王的贴身侍从来说,就是委婉地告诉他们,今天国王没时间接受他们的觐见了,他们要改日再来。   等到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的走了,斯宾诺莎终于得到了国王的召见。   路易十三的时候,晚宴还在晚上十点开始,凌晨两三点钟的时候结束(一般国王会在十二点前就寝),但我们都知道,晚餐过于饱足,吃的太晚对身体不利,但这个时代的传统就是如此,于是路易十四在凡尔赛宫落成后,才将晚宴时间改到八点,在晚上十二点前结束。   如果之前那些有幸觐见国王的人,亲眼目睹斯宾诺莎被引入觐见室,一定会嫉妒的两眼流血,因为国王竟然留给这位学者长达一个小时的时间,与他们只有短短几分钟的觐见时间简直就有着天壤之别。   斯宾诺莎也不是第一次见到路易十四了,他向这位陛下鞠躬——意外地发现房间里只有他,国王和一个侍从,也就是邦唐先生,这位先生据说是人们被允许进入凡尔赛宫后应该首先认识的第一人。 第三百四十九章 热闹滚滚的叛乱活动(6)   没有别人让斯宾诺莎略微放松了一点,他得到了一个座位,与国王环绕着哲学与历史交谈的时候,邦唐还送上了滚热的茶和甜蜜的点心,众所周知,甜味是能够让人放松的,他们的谈话是何时深入到政治方面的,斯宾诺莎一点也不知道,等他突然警醒,他已经不知道说了多少危险的话了。   邦唐在一旁听着,也总算知道路易十四为什么要冒着这样大的危险,将这人带回法兰西了。   他的一些理念让邦唐想起了柏拉图的乌托邦,又让他想起了马基雅维利的君王论,他仿佛糅合了这两种理念,又隐约凌驾于它们之上,他一边支持人们在思想上的开放与自由,一边又支持政府或是君王对躯体的限制与掌握,他不像是大部分崇尚古希腊哲学的学者那样,一味地要求人类摆脱社会与个人责任所赋予的枷锁;也不像一些法律人士,认为严法峻刑才是整个世界稳固的根基,他认为,最好的政治体制莫过于仅将国家所能干涉的权力范围限制在人的行动,而非人的思想上。   国家,或是国王,不应当是个独裁者,他们更应该如同一个协调者,不断地协调各种方面,各种形态的事物和事件,让他们变得和谐,统一,以增强整体的力量——当然,在这个过程中,一个有活力的政府是必须的,是绝对必要的,并不是每个人都懂得如何善用自己的力量与思想。   但同时,他严肃地指出,他这么说,并不是要让政府如同对待一个孩童般地对每个人进行制约与控制,它应当相信,人性终究是趋向于良善与光明的,它们应当承认人类必然所有的弱点与黑暗面,引导他们去学习,让他们去思想,与内心对话,提升自己的品德而不是野蛮地否认或是拒绝。   如以往的教会那样,垄断教育,不允许民众拥有智慧是一种奴隶主对奴隶的行为,只会引来极端的悲剧。   ……   之后更加大逆不道的言辞,邦唐就连想都不愿意去想,他现在可算是明白了,巴鲁赫·斯宾诺莎是个如何疯狂,如何邪恶,又如何珍贵的人物了,甚至在他的话语中,他隐约可以找寻到国王的行为与之契合的部分,斯宾诺莎的思想,就和路易十四一些暗藏的想法一样,远超过现在的人类数百年,甚至更多。   他的理念如同一柄匕首,直指人心深处,能够轻而易举地挑起他们的本能——对自由,对秩序的两重追求,不必奇怪他在海牙,在佛罗伦萨,在那样窘迫的环境中,用假名也能招揽到学生,只要听过他的讲学,很难有人不为之心悦诚服,同时,邦唐也感到了一阵寒意——之前路易十四说斯宾诺莎是宗教的敌人,现在看来,从深处说,他也是君王的敌人——如果那是个昏聩,或是守旧的国王,一定会对他所传播的那些危险思想恨之入骨。   一个聪明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能够教导出一群聪明人的人。   邦唐甚至可以说,斯宾诺莎的遗毒将会危害到数代之后的波旁,毕竟路易十四还是一个人类,他可以保证他的儿子是个好国王,他的孙子是个好国王,但还能掌控百年之后的事情吗?   让斯宾诺莎陡然清醒过来的是一阵强烈的咳呛——他按住了嘴,免得在国王面前失礼,一边感到一阵阵的后怕,也许是路易十四的一些想法与他不谋而合,这是他见到的第一个,比他的朋友和亲人还要了解,不,应该说,和他在思想上无比契合的人,他不知不觉就畅所欲言起来,几乎将心中所有的一切倾倒而出。   “现在。”路易耐心地等他忍过这一阵子——三位学者一来到巴黎就做了体检,虽然现在的医学科技还不能完全地解析人体,但有了巫师的帮助,像是一些明显的病症都能得到发现和治疗——托里拆利身体没有什么大问题,在站笼里留下的一些后遗症只要适当的休养就能痊愈,主要是他的妻子与还未断奶的孩子,因为受了惊吓和不得不长途跋涉而变得身体虚弱,疾病缠身,但有国王在,这些问题都不是问题;惠更斯则是有着一些贵人们的通病,因为喜爱饮酒所以肝脏肿大,因为喜欢吃海鲜而有痛风症,这两种偏偏是巫师们也无法一举解决的病症,只能从限制饮食入手;最危险的是斯宾诺莎,之前我们提到过,他二十几岁就被驱逐出阿姆斯特丹,接下来的二十多年他以磨制镜片为生,无论是水晶还是玻璃,在砂轮上被削磨的时候都会扬起大量的细小灰尘,这些灰尘会被磨制镜片的工匠吸入肺部,他们通常会在中年因为肺部疼痛,无法呼吸而死,斯宾诺莎也不例外,他还有颈椎,脊椎和腰椎上的一些疾病。   巫师们在国王的要求下正在为他治疗,采用的是一种极其罕见的洗肺术,过程痛苦而艰难,时间漫长,但效果还是相当不错的,至少现在斯宾诺莎只会在心情激荡或是激烈运动的时候猛烈地咳嗽,但没有之前那种无论如何也喘不上气的感觉了。   “我有一个想法,斯宾诺莎先生,”路易十四说:“不过首先我要问问你,您看向了无限的远方,那么您有看过您的脚下吗?”   “如果您是指我现在的处境,”斯宾诺莎说:“我看到了。”   “那么您现在可以有两个选择,”路易十四说:“您在我的庇护下,继续您的研究和教学,您会教导出一些合意的学生,写出一些凝聚了心血的文章,您一定会希望看到您的理念被他们扩散出去,”他举起手,示意斯宾诺莎不要打断他的话,“但只要他们,人,或是书,一离开法国就会立刻被封禁,被拘捕,在我死后,您和您的学说也一定会迎来覆灭的结局,”他笑了笑:“我了解我的孩子,小路易不会接受您所要传达给人们的东西。”   “不过也有可能,您的学说会在某个偏僻的地方发扬光大,但您可以看看吗?在这样的情况下,事情会演变成一个怎样的结果?”   “……战争与混乱。”斯宾诺莎说。   路易赞许地点点头,马丁·路德不过是希望教会改革,新教与天主教的宗教战争就延续了几百年,斯宾诺莎的“自由”所引导的人们,所指向的绝对不会只有教会,一旦君王们察觉了这个问题,斯宾诺莎以及他的思想会被一瞬间扼杀在襁褓里。   而且,斯宾诺莎怀疑,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路易十四根本不会允许他和他的思想离开法兰西,甚至离开沃子爵城堡这么小小的一点地方。   “我喜欢您的文章,您的思想——哪怕它对我,对我的后代有很多不利的地方,但它让我看到了人类的未来,一个如太阳般辉煌光明的未来,我不想让它变成一种异端邪说,也不想让您变成一个邪恶下作的小人——就像他们对待萨沃纳罗拉,你知道在他死后,他被描绘成了什么样子,”路易屈起手指:“荒唐、愚蠢、淫邪,他们说,他之所以成为教士,不是因为受到了上帝的感召,只是因为太过丑陋,还是个天生的无能者,无法获得女人的爱情,他就将所有的怒火倾泻在那些虔诚的人身上。”   “至于他的改革,他的心愿,他的希望,”路易接着说道:“在他被处死的那一刻,不,甚至更早,就已灰飞烟灭。”   “人类总有一日会正视他的功绩。”   “但你还能找到他的文章吗?”路易说:“他的弟子也死了。您说过,您愿意正视人类本性中的懦弱,那么您会要求您的学生,那些热切执著的年轻人为您的理想牺牲吗?”   斯宾诺莎动了动嘴唇,久违的窒息感迎面而来,他确实可以想象得到,不用想象也可以——之前他的学生只是受到了一些家庭与教会的批评和惩罚,只是因为他的理念还未在现实中被践行,但若是……那些人是不会心慈手软的。   “现在,”路易十四接着说道:“请您看看外面。”   斯宾诺莎看向外面,从这个窗口看出去,可以看到大运河,虽然是人工挖掘出来的,但水波粼粼,丝毫不逊色于佛罗伦萨的阿诺河,“您看到了吧,”路易十四起身,来到窗边,斯宾诺莎立刻站起来——没人能在国王站起来的时候还坐,“如果我向河流里投入一只火把,它会燃烧起来吗?”   “怎么可能呢?”斯宾诺莎说。   “那么如果我抽干河水,投入柴火,浇上油脂,那么它能燃烧起来吗?”   “当然能,陛下。”   “但这要很长时间吧。”   斯宾诺莎没有第一时间回答,他看向窗外:“那会是很长的一段时间。”   “长到可能你我都看不到。”路易十四毫不客气地说:“您的学说在现在,在大部分人还都愚昧无知的时候,是无法发展起来的,虽然你可以说服学者,说服他们的学生,但对于那些连经文都无法看懂,只会跟着说‘阿门’的民众,他们只会听教士老爷或是领主老爷的话,就像是那个杀死了阿基米德的罗马士兵,他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样的罪过吗?不,他不懂,这甚至不能说是他的责任。”   “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设法把民众脑子里的水控控干,然后看看能不能填点最基本的东西进去,至少要让他们学会自己思考,”路易叹了口气:“您的理念不是不好,先生,我要说,是太好了,任何一个人,只要他能明白您的意思,就会愿意为这样的一个将来奉献一切,但也正因为如此——”   “火把。”斯宾诺莎艰难地说。   “对,他们就是投入河流的火把。”路易说:“所以,您现在要做出抉择了,我喜欢您,先生,将来我或许会因为您而被写在历史书上,您就是这么一个伟大的人,我希望我能为您的丰碑奠基,但不是现在,先生,不是现在,您愿意等待吗?也许您看不到,但我可以向您保证,您的名字将会成为人类发展史上最为璀璨的一颗明珠。”   斯宾诺莎握了握手,“您想让我怎么做?”   “成为一个发誓缄默的学者吧。”路易说:“您在巴黎,在凡尔赛都是自由的,您是我的座上宾,您可以随意地去任何一座沙龙,随心地挑选任何一个学生,或是与其他学者高谈阔论,我不会对您有什么限制,但您要将一些暂时无法被人们理解的东西写在书上,整理成集,然后交给您的学生,或是可以相信的人,甚至是银行的保险柜,您将会留下一大笔遗产,用以印刷您的书。”   斯宾诺莎想了想:“您是说,您希望我将我现在想要做的事情,推迟到几十年或是一百年之后。”   “您的眼睛能够看到哪里,就决定是哪里好了。”路易说。   没有哪个学者会不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自己的作品出版,或是看着自己的理念被发扬光大,被众人认可,但路易十四所说的问题,斯宾诺莎当然也能看到,他之前拼命地搜罗学生,甘冒被处死的危险,怀着一颗火热的心脏与一个空荡的胃囊,只因为他知道他正在受到犹大教会与罗马教会的压制与监视,也许他一死,所有的文稿都要被焚烧殆尽,所以他才竭尽全力,想让自己的思想留下一点根苗。   将文稿存在银行保险柜里,或是更近一步,将文稿分别寄存在友人和学生那里,等到他们觉得情况合适,就拿出来付印,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之前他穷困潦倒,连墨水和纸张都需要别人资助,当然不可能做到这点,但——路易十四对他的欣赏是无法伪装出来的,而且太阳王有什么必要伪装?   他拥有一切。   虽然在死前无法看到自己的思想被承认,被赞扬,这很遗憾。但如果没有路易十四,斯宾诺莎早就死在了佛罗伦萨的站笼里,他还有什么拒绝的理由?   “最后一个问题。”斯宾诺莎说。   路易点点头。   “您对我,对我的想法,了解得如此深刻,”斯宾诺莎心中有个声音教他不要再说下去了,就这样吧,这位慈悲的陛下已经为一个卑微的学者设想的十分周全,他只要感恩戴德地接受,然后就能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教导学生,与同僚与知己交谈、辩论和思考,不用为一张床铺或是一块面包犯愁,也不必将珍贵的时间耗费在没有价值的工作上,但,作为一个正直而高尚的人,他觉得这个问题他必须得到答案,“那么您也能看得出来吧,哪怕是百年之后,我的学说一旦能够公开出版,被人们接纳,它会影响到很多人,他们……他们未必会继续愿意沿袭原先的道路走下去——您的统治,您的王朝,也许会在一夕之间……”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在一夕之间,被倾覆……”   说完这句话,他就几乎要昏厥过去了,幸而他此时靠着窗口,可以拉住帷幔稳住身体。   “但这就是历史的进程。”   出乎意料的,国王马上回答了他,这些东西他一定放在心里思考了很久,才终于能说出来:“正如您所说的,先生,人类的天性就是自私,这是人类能够从万千生物中搏杀出来生存至今的原因——我遍览群书,从最早的苏美尔文明,直到现在,斯宾诺莎先生,您也应当已经发觉了,社会制度的逐步进化——也可以称之为文明,是随着人类所拥有的智慧逐渐从少到多而产生的,民众越是聪慧,制度就越是先进,合理,公正。相反的,就如教会和国王们曾经做过的那样,限制民众对知识的掌握可以让自己占据在一个相当有利的位置,但我要说,如果让您和我回到苏美尔时代,就您和我掌握的知识与经验,您可以成为大祭司,我可以成为国王甚至神祇的化身,问题是,如果有选择,您会愿意去统治一群猴子么?”   有时候人们很难理解,为什么一个社会的变革会从上至下,一些获得利益者会反对那些给予他们特权的人,其实这一点也不奇怪,人类的基因里似乎已经刻印下了推动整个社会不断向前的要素,这让他们联合在一起,从猿猴变成了人,也不会在某一时刻戛然而止。   斯宾诺莎瞪着他,“我一定是在做梦,”他喃喃道:“不然怎么可能听到一个国王在说这样的话呢?”   “我也很自私,”路易微微一笑:“我固然已经为法兰西戴上了一顶辉煌的桂冠,就不会希望它跌落泥沼,任人耻笑,我有了后代,就会希望波旁的姓氏永远站立在权势的顶峰——但有些时候,一些进程是无法被阻挡的,就像是洪水,堤坝总会被冲垮,所以,您就是我为子孙预留的避风港,只要听过了您的课程,看了您的书,了解了您的思想,就算他们不愿接受,到时候也会做出正确的选择。”   斯宾诺莎闭上眼睛,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三百五十章 热闹滚滚的叛乱活动(7)   这场庆生会,不但是对路易十四的幺子,也是他第三个私生子,蒙特斯潘夫人为他生下的奥古斯特小殿下意义非凡,更多的还是进一步显示路易十四对法兰西内外的强大掌控力——国王在外征战的时候,通常也是他的政敌或是外敌玩弄卑劣手段的时候,在这上面吃亏受罪的国王可不在少数,又因为这次御驾亲征是要支援另一个天主教国家,对抗二十五万人的奥斯曼土耳其人,路易十四还调拨了一部分占领区的驻军,这让一些人以为找到了机会,他们迫不及待地上蹿下跳,丑态百出——如果他们愿意牺牲的是自己,这样说可能有点过分,但问题是,他们嘴上说的天花乱坠,冠冕堂皇,却只会将别人推向绞刑架或是斩首台,他们自己么,即便到了最糟糕的地步,还是能够全身而退的。   这些人在看到国王匆忙改变行程,从佛罗伦萨提前返回凡尔赛的时候,还在心中暗笑不已,以为终于把握到了这位陛下的软肋,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阴谋并不会令现在的路易十四烦恼,他只是借此找到了一个好机会,好尽快返回法兰西——带着他搜罗的学者与另外一些有价值的人——怎么说呢,您们以为他真的只搜罗了斯宾诺莎等三人?   意大利虽然已经没落了,但它终究是文艺复兴的发源地,稍微发掘一二,就有数之不尽的珍宝落入囊中,哪怕它们现在色泽暗淡,满是锈蚀,但只要稍加打磨,就能焕发出耀眼的光泽来。   现在他们都是法兰西,都是路易十四的。   路易的志满意得完全发自于内心,他在佛罗伦萨的胜利远胜过对奥斯曼土耳其人的胜利,只可惜无法宣之于众,这股兴奋与愉悦最终全都被他倾泻在了奥古斯特的庆生宴会上——这场宴会规模与之前两位小公爵的相同,所有的王室成员都出席了,国王更是当场册封奥古斯特为蒙特利尔公爵。   一听到这个名字,宾客的眼神顿时就一通乱飞,蒙特斯潘夫人的脸上也顿时失去了血色,眼中的喜悦也被失落与羞恼取代——现在人们都知道了,国王的私生子所拥有的封号,往往与国王许可他们的封地密切相关,像是科隆纳公爵,从一开始国王就有意让他谋求那不勒斯的王位甚至更进一步,哈勒布尔公爵,连同他母亲的布鲁塞尔女公爵的封号,则是为了他将来成为佛兰德尔大公而做准备。   那么,蒙特利尔在什么地方?在法国最大的殖民地,也是最荒僻和寒冷的殖民地——阿美利加的北方,寒冷的魁北克区域有一条圣劳伦斯河,河流里的一座岛屿与周围的土地就被称为蒙特利尔。   这无疑就是在说,蒙特斯潘夫人的儿子不但无法留在法兰西,甚至连欧罗巴也没他的位置,他成年后,就要被打发到遥远的殖民地去——这时候的魁北克可不是几百年后的魁北克,它的产出几乎只有毛皮和鱼类,对如今的法兰西人来说,是个荒寂无趣的地方,本地居民也只有土著,罪犯和流亡者,根本收不到什么税金……   看来这个孩子还真是不讨国王喜欢。   特蕾莎王后看了看蒙特斯潘夫人,碰了碰国王的手,路易给了她一个安慰的眼神,“我会和她谈谈的。”   要让路易十四来说,阿美利加远比阿非利加有价值,或者说,将来发展与变化性更大,它现在的贫瘠与荒凉完全是因为距离法国本土太远,法国本身就人口不足等等客观原因,但蒙特利尔公爵现在还是一个走路都摇晃的婴儿,他的母亲蒙特斯潘夫人也不可能离开凡尔赛与巴黎,代他管理领地,那么将这处殖民地分封给他,等他长大了,正好法国的人口也正处在一个膨胀的状态,可以为他提供足够多的移民并缓解国内的压力,军队里的新人也将在之后的战役中被打磨锋利——正好让他带到魁北克去。   蒙特斯潘夫人气的直拉脖子上的项链,她在宴会开始前还有点迟疑不决,是戴国王补给她的那条——按照传统,所有为丈夫生了孩子的妻子都应该在产后得到一份礼物,蒙特斯潘夫人的礼物是一条极具奥斯曼土耳其风格的羽毛与花朵造型的项链,伊斯坦布尔工匠有着一种特殊的技巧,先将宝石镶嵌在白银底座上,再用黄金包裹白银,所以从外面看,宝石底座浑然一体,非常漂亮;又或是国王回到凡尔赛,和她度过的第一夜后,送来的红宝石与珍珠的项链,这也是传统,国王与王室夫人共度一夜后,是必须有所馈赠的。   前者很有意义,后者则能显示出国王对她的宠爱,蒙特斯潘夫人犹豫不决,最后还是选择了羽毛花朵项链。不为别的,只因为今天是国王册封奥古斯特的日子,她希望这天所有的一切都完美无缺——结果最终打破了这点的是国王陛下。   她气得差点就拒绝了国王的邀舞,不过在她挽住国王手臂的时候,国王俯身轻轻对她说了几句话,她就又变得神采奕奕了。   “国王还真是将蒙特斯潘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啊。”孔蒂亲王半是讽刺,半是赞叹地说道。   “这有什么奇怪的,”站在他身边的柯尔贝尔说道:“她的一切都自于国王。”   “不是,我是说,”孔蒂亲王说:“她在愚弄和要挟整个巴黎的时候,可没有那么愚蠢。”   “她是个聪明人,也是一个恶毒的人,”柯尔贝尔说:“但她有个问题,就是太看重权势了,在权势面前她可以放下一切,包括尊严和智慧,就像是一条凶狠的狗,在面对主人的时候,就算主人要敲死她,剥了她的皮,吃了她的肉,她还是会摇尾巴,遑论国王至少还给了一个儿子呢,她的结局最坏也坏不到什么地方去。”   “我可不这么认为,我曾经以为科隆纳公爵夫人与布鲁塞尔公爵夫人已经够糟糕的了,没想到国王还能找出更糟糕的来。”   “她是莫特玛尔公爵之女,是法国人,是美女,”柯尔贝尔斜睨着孔蒂亲王:“我以为这就是你们期望的那个人呢。”   孔蒂亲王正要说话,却突然咳嗽了两声,柯尔贝尔也机警地闭上了嘴巴,原来是国王的御医,瓦罗·维萨里正从他们身后走过来,众所周知,蒙特斯潘夫人和她的妹妹们都不是莫特玛尔公爵的血脉,她们就是爱屋及乌中的那群小乌鸦,莫特玛尔公爵的妻子已经在三年前去世——也就是维萨里的前妻。   瓦罗·维萨里这个人的来历也是无从查询,可能和国王身边那些“占星家”与“炼金术师”差不多,他与他的妻子,从某一方面来说,婚约不受承认,所以莫特玛尔公爵才有祈求陛下开恩,承认他与别人妻子达成婚约的可能……反正这件事情真是乱透了。   蒙特斯潘夫人倒是毫不在乎,据她身边的侍女说,她甚至给莫特玛尔公爵和维萨里御医同时写信,叫他们爸爸,要求他们帮她在国王面前美言呢。   说魔鬼魔鬼就到,这里他们才提起蒙特斯潘夫人的两个父亲,维萨里御医就从柯尔贝尔身后走了过来,然后莫特玛尔公爵居然也从孔蒂亲王身后走了过来——他们经过的地方,都微妙地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他们,贵女们还有些激动。   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在公开场合见面。   莫特玛尔公爵注视着维萨里,维萨里也注视着莫特玛尔公爵,维萨里曾经无数次在噩梦中看着他的敌人浑身溃烂地痛苦死去——公爵也曾无数次在幻想中持剑刺穿“他”的喉咙,只不过噩梦中的那个总有鲜明的面孔,幻想中的那个却是面容模糊。   他们平静地走近,莫特玛尔公爵略微俯身,抬手压了压帽檐,维萨里则鞠了一躬。   “今天的宴会真是热闹啊。”莫特玛尔公爵说。   “是啊,”维萨里说:“只是人太多,这里的空气就变的浑浊起来了。”   “医生说过我不能在空气浑浊的地方待得太久,先生,可以陪我出去走走吗?”莫特玛尔公爵说。   “我很愿意。”维萨里说,于是这两人就肩并肩地走了出去——宴会在维纳斯厅举行,厅外就是盛名在外的冬青树迷宫,这座迷宫不但大,而且岔道和死路很多,在死路的尽头总是有一对对称的座椅,好让精疲力竭的人坐下来休息,维萨里和莫特玛尔公爵走了很长时间,保证不会和什么人意外地“偶遇”,才在一处死角里坐了下来。   “您今天来到这里,”首先开口的还是莫特玛尔公爵:“是因为蒙特斯潘夫人的邀请吗?”   “是的,”维萨里露出了一丝又是怜悯又是讥讽的神色:“她说,我没有参加她母亲的葬礼,至少应该参加自己外孙的庆生会。”   莫特玛尔公爵也笑了:“玛莲娜临终的时候对我说,她要去见您了。”   “她一直不知道吗?”   “我不想让她知道,”莫特玛尔公爵坦然地说:“我是一个卑鄙的小人,我为了夺走她,甚至不惜陷害您,我希望您去死,这样她才能完完全全地属于我。”   “那么您现在还爱她吗?”   “爱情在她死去的那一刻就离开了我,说来真奇怪,”莫特玛尔公爵说:“她就像是一堆永远不会燃烧殆尽的炭火,在她身边,我的血液永远在沸腾,翻滚不休,但她死了,我的心就变成了一捧灰烬,不但冰冷,而且永远不会再热起来了。”   “您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她是个女巫的呢?”   “很早。”   “您有怀疑过她吗?”   “你要问我是否察觉到自己的异样,”莫特玛尔公爵说:“有的,我曾经认为我不会那样疯狂,我有过好几个妻子,也有爱人,但从不会有人能比她会让我如此疯狂。”他看向深黑色的冬青树丛:“但不全是这样,先生,她是个可爱的好女人,除了太过脆弱与天真之外,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我不知道我对她的爱有几分真实,几分虚假,但我想,我们的生活是平静而又幸福的。”   “平静而又幸福……”维萨里苦涩地咀嚼了一下这个形容词:“你的话让我想起了阿泰纳伊斯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我说的是阿泰纳伊斯,阁下,我一直想要知道,这封信是出自于她的想法,还是您设法加以润色了呢?”   “这封信令您心如死灰,”莫特玛尔公爵说:“是我让人写的,因为玛莲娜很爱她的女儿们,不可能与她们断绝联系,如果她们依然眷恋着您,那么玛莲娜也不会忘记您——当然,她还是没有忘记您,只是以为您死了,但那时候我是打算斩断你们之间所有的关系的。”   “您说您对玛莲娜的爱情已经与她一起长眠在六尺之下,”维萨里说:“现在看起来并非如此——如果没有蒙特斯潘夫人后来给我写的信,我几乎就要相信您了——阿泰纳伊斯,”他轻微地停顿了一下:“她至少知情吧,但她原先并不是一个……这样的孩子,是我先前过于愚钝,太过傲慢,才让她,她的妹妹与玛莲娜受了太多的罪……事情才会到这种无法挽回的地步。”   “我必须承认您说得对,”莫特玛尔公爵看向维萨里:“但其中也有一部分,完全出自于她的天性。”   他看向维萨里:“我虽然生来就高高在上,但我见过很多如蒙特斯潘夫人这样的人,他们就如同一条永不餮足的毒蛇,在他能从你这里得到食物的时候,会显得异常温顺,一旦你无法满足他们,他们就会高高跃起,一口咬断您的喉咙。”   维萨里发出一声悲凉的长叹。   “您知道陛下会给她怎样一个结果吗?”   “我不知道,”莫特玛尔公爵说:“但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应她的祈求。”   他看向维萨里:“你呢?”   维萨里抿起嘴唇:“我只是一个御医,”仿佛是为了解释,他继续慢慢地说道:“国王已经赋予了她足够多足够大的权力,如果这些还不够,那么我也没有办法帮到她。”说到这里,他就像是放下了一个很大的负担:“我曾经对您充满了憎恨,公爵,您夺走了我的一切。”   “我很抱歉,如果您想要听到的是这个,我愿意给您补偿,不过您大概也不需要什么补偿了。”莫特玛尔公爵不算是个机敏的人,也没有什么出众的才能,但胜在他跟随国王(哪怕不是那么情愿)很早,而且做事有章法,也并不十分地热衷于权势,这么说吧,他是一个很擅长与适合做辅助者的人,别以为辅助者很容易找到,能够正视自己的不足并且承认自己平庸的人并不多。   但比起瓦罗·维萨里,是的,明面上,维萨里只是一个御医,御医在凡尔赛宫里的地位不算太高,但如瓦罗这样能够随时侍奉在国王身边的御医就不同了,不然那些达官显贵们又为何争着抢着要住进凡尔赛,甚至甘愿屈身做国王的侍从呢?虽然路易十四没有明言,但谁都知道,一个人在条件相似的情况下做选择的时候,必然会选择他熟悉的人或是事物,像是那些从路易十四少年时陪伴他到现在的人,哪个没有飞黄腾达?   而且作为被金字塔尖接纳的人,莫特玛尔公爵也隐约听说,维萨里率领着一个巫师学者团,一些在重要机械与药物上的关键零件、配方都只有巫师能够产出——像是二十年前就已经风靡到了伊斯坦布尔的新型染料,迄今为止,其他国家也没能破解出那些染料的配方,它们每年都给法兰西带来了大量的真金白银。   “我接受您的道歉,阁下,”维萨里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天空,这世界上似乎只有月亮和太阳是永恒不变的,“您几乎毁掉了我。”他依然用那种不紧不慢地语调说道:“但过去了那么久,不,”他低下头:“应该说,我的生命中已经不再只有玛莲娜,阿泰纳伊斯与我的另外两个女儿。”   “您的另外两位女儿……”   “我知道,我要感谢您,您给她们找了很好的婚事,是一个落魄的魔药师无法做到的,”维萨里平和地说:“但我想我不会出现在她们面前,她们生活得很平静,只要有您这么一个父亲就够了。”   “您和我的想法一致。”莫特玛尔公爵说:“您现在身负重职,人们对您的关注并不会给她们带来什么好处。她们并不是阿泰纳伊斯,不会觉得快乐。”   “您说得对,”维萨里站起来,“那么,我们就握个手,说声再见吧。”   “万分荣幸,先生。”莫特玛尔公爵站起来,他并不想欺骗自己,但他对这个从监牢里爬出来,双手空空,没有任何资本与身份,只能凭借着自己的天赋与智慧一步步地往上攀爬,终于和自己面对面站在一起的男人充满了钦佩,他见过如阿泰纳伊斯这样的人,却没见过如维萨里这样的人,后者比前者更罕见,他脱掉手套,和维萨里握了握。   然后他们就向对方告辞,分别回到了宴会厅和自己的房间。   莫特玛尔公爵正是那个必须回到宴会厅的人,他的身份终究与御医不同,他看着坐在国王脚下的阿泰纳伊斯,她环抱着蒙特利尔公爵,眉眼飞扬,双腮嫣红。   这可能是她最难以忘怀的一天。 第三百五十一章 热闹滚滚的叛乱活动(8)   这场庆生宴会,起到的作用可不止蒙特斯潘夫人期望的那些,巴黎和凡尔赛原先还有些动荡不定的局势在国王回来的那天就平静了不少,等到这场宴会一结束,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回到了往常的轨道上。煤气灯上的尸体都被放了下来,巴士底狱的人有条不紊地关押的关押,流放的流放,处死的处死;官员与贵族们继续从四面八方赶来,争先恐后想方设法地求得觐见国王的资格,或是在各个显贵的沙龙或是宴会上出没;不是为了追求权势,而是为了追求美和知识的游人与学生也再次如同大海中的鱼群那样漫步再巴黎或是凡尔赛的街道上;一些商铺和剧院虽然失去了主人,但很快有别人接手,并在重新装饰后变的更加美轮美奂,不幸被卷入是非之中的艺术家和学者(非常少,因为蒙特斯潘夫人很清楚国王看重的是什么),他们的课堂、画廊与作坊也由人及时地填补。   直白地说,如果路易十四从佛罗伦萨回来之后,一副忧心忡忡,大事不妙的模样,倒是会让更多的野心家与投机取巧的人蠢蠢欲动,但他一踏入法兰西的境内,就像是根本没有听说过有叛乱事件发生的样子,回到凡尔赛后更是一心一意地为蒙特斯潘夫人与他们的儿子大办宴会,施舍民众,甚至将蒂雷纳子爵也邀请到凡尔赛——这种轻描淡写,丝毫不将那些叛乱者放在眼中的态度,让一些人更加愤怒,也让一些人踌躇不前——正如之前所说这其中真正为了自由与独立的人并不多,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虽然对占领地的民众不如对法兰西人宽容,但他也摆出了明确的年限与要求,这些都是由教士与低级官员一个个地走到街道,走到村庄中宣讲的,确保每个人都清楚明白。   这种做法对那些心怀叵测之人造成了两个很不好的影响,第一:他们无法借着法国国王的名义征收更多的税赋,尤其是路易十四设置了举报制度以及搭建了直达天听的阶梯之后,这意味着一个稍有学识甚至胆量的人就能打破他们的假面具;第二:他们想要由此来煽动与恐吓平民参与暴乱也不可能了,这些可能连自己的指头也数不完的农民和工匠至少知道一点,那就是只有一种情况下他们会被判处死刑,那就是叛乱!   其他的罪行顶多只会挨上一顿鞭子,被囚禁起来或是被流放,更多的是交点罚款,清扫厕所和街道,或是去为国王干活——修建仓库,道路和堡垒等等,但后者也是有一日三餐和些许收入的。   但就在那些无缘凡尔赛宫或是卢浮宫的小人心有戚戚的时候,一些嗅觉敏锐的家伙却已经嗅到了不同的气味。   最鲜明的痕迹莫过于那些在蒙特利尔公爵的庆生宴会后,被留下的几个人,柯尔贝尔,卢瓦斯侯爵,卢森堡公爵,蒂雷纳子爵,绍姆贝格元帅,沃邦将军等等……也许有人要说,这些人原本就是国王的近臣,在凡尔赛宫都有自己的房间,留宿一夜并不奇怪,但还有一些年轻人也被开恩,得以从凡尔赛宫的窗口看到日出的景象。   他们其中有几个人日后有着赫赫威名,不亚于他们的前辈,但现在,因为各种原因,他们都还只是一群不成熟的孩子。   至少国王的议事厅里,那些将军与元帅们是这么看的。   “不过这确实是个机会。”绍姆贝格说。   “一场或是多场的考验,”蒂雷纳子爵说:“如有万一,我们也能及时挽回。”   “我无法说出我的意见,陛下。”卢森堡公爵说,他在路易御驾亲征的时候被留在巴黎,蒙特斯潘夫人站在帷幔之前,他就隐没在帷幔之后,他是个骁勇的将军,却也有着一颗精细的心脏,在他掌控与指挥的军队与警察部队前,没有一个暴徒与罪人能够侥幸逃脱。   “您要相信您的学生啊,”国王说:“您不是曾在我面前褒奖过他们很多次吗?”   以上的几位将军与元帅,都在法兰西皇家军事学院里做过教授,编写过教材(这让如绍姆贝格这样从雇佣兵出身的将领吃了不少苦头),指点过学生,但其中耗费最多心血的,出人意料的竟然是卢森堡公爵,也许是因为孔代亲王的关系——孔代亲王之前是叛国者,现在又是波兰国王,作为他的奶兄弟与最亲密的朋友,卢森堡公爵曾有段时间认为自己不可能再受到重用,在被诬陷后更是心灰意冷,所以就专心致志地将自己的所有精力投在著书与教学上。   他的军事著作甚至早于国王宣布要建立军事学院之前。   就算是协助蒙特斯潘夫人“清理”巴黎的时候,他也没忘记去上课,而且军事学院中那些心思浮动的学生,也是他一个一个地按下去的,他的功绩被国王看在眼里,对他的态度也变得更加柔和,即便房间里的人,只有卢森堡公爵一个隐晦地表示反对,他也不介意:“我亲爱的公爵,”路易说:“您究竟在担心什么呢?”   “如果只是暴乱,”卢森堡公爵说:“我相信他们应付得来,但……”他说着,就不由得举起手,按住自己的胸膛:“陛下,我要感谢您对我的信任——也要感谢您对路德维希一世的支持与宽待,所以我在这里,也要慎重地提醒您,如果事情如我们猜想的那样的发展,我们也许会迎来又一场举国之战。”   “我明白您的意思,”路易敲打着椅子的扶手:“您是希望,在事情才有征兆的时候,就一举把它们打回去,这样也许就能延迟后面一场大战。”   “您是一个英明、勇武而又仁慈的国王,”卢森堡公爵鞠了一躬说道:“在您的统治下,法兰西就如同一头强壮的雄狮一般,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您的敌人在您的脚下颤抖,对您充满恐惧,但过多的恐惧就是憎恨,陛下,您应当知道,恐惧会带来臣服,憎恨却会带来谋逆——您或许应当略微放松绞索,让他们保持对您的敬畏,而不是孤注一掷。而且……”   他没有说下去,但国王看向柯尔贝尔,柯尔贝尔上前一步,他当然可以接过卢森堡公爵的话,但他不能这么做,让国王觉得他的臣子在一唱一和——柯尔贝尔能够从一介商人之子攀爬到现在的位置,有了三个公爵女婿,就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误,他向国王鞠躬,然后才说:“法兰西现在的财政状况虽然能够支持又一场如同对荷兰,甚至更大的战争,但问题是,我们仍然需要时间来消化荷兰,佛兰德尔,巩固洛林与阿尔萨斯,以及您在之前的卡姆尼可大会战中的胜利果实——陛下,如果可能,我希望能够有三年到五年时间来解决这些问题。”   “三年或是五年……”国王沉吟了一会,对一直靠在他身边的王弟菲利普,奥尔良公爵微微一笑:“你怎么觉得?”   在这里,奥尔良公爵从来就是距离国王最近的人,无论从什么意义上来说哦:“但我们的敌人不会给我们时间,柯尔贝尔,”他毫不客气地点了总管着法兰西财政之人的名字:“您也说,我的兄长在卡姆尼可会战中取得了可喜的成果,不但是对异教徒的,也是对利奥波德一世的,他面对的是一张一百五十万里弗尔的账单,虽然可以分期付款,”他轻蔑地一笑:“但您觉得,就奥地利现在的状况,能够承担得起哪怕其中的任何一笔吗?”   路易虽然允许利奥波德一世分期付款,事实上也不会给他分个几十年,事实上,利奥波德一世需要在一年内偿还这笔巨大的债务。利奥波德一世甚至不能拒绝,因为当初路易十四就是在罗马教会的征召下,作为天主教国家的联盟出兵援助利奥波德一世的,从传统和盟约来说,利奥波德一世都必须负责援军的军费,不然这样的事情再来一次,就别指望还有谁来救援了。   而且自从罗马教会的教皇换成了不断对路易十四示好的英诺森十一世,教会也在催促利奥波德一世尽快偿还欠款,因为在这种盟约中,教会就类似于商业行为中的中介人与半个担保人,如果利奥波德一世不付钱,教会就要代他给出法兰西应得的回报。   “问题是,利奥波德一世的援军还不止法兰西吧。”沃邦直率地说,换来了一阵微妙的沉默。   “如果换了你,菲利普,”路易问:“你会怎么做?”   “我会问问债主的敌人,愿不愿意从我这里买点什么。”菲利普摸着下巴,意味深长地说道:“卢森堡公爵担心的可能就是这个问题,利奥波德一世一定会耍手段来设法抵消掉这笔债务。”   “洛林与阿尔萨斯的叛乱少不了这位陛下的干系。”绍姆贝格说。   “所以您担心的就是这个,”奥尔良公爵对卢森堡公爵说:“一旦那些年轻人出现失误,没有平息暴乱,甚至中了敌人的圈套,令得局势变得更加恶劣的话——那些下作的混球就可算是找到机会了。”   路易咳嗽了两声:“别这样说一个皇帝。”   “咦,您知道我说的是谁吗?”奥尔良公爵瞪大眼睛,“很好,看来对他的品质我们都有一个统一的认知。”   “这也是每个君王必有的品质。”卢森堡公爵冷冷地说。这句话倒没错,换个位置,路易十四也会这么做,不然这份压力就要转移到他和他的民众身上。不过利奥波德一世原先计划的就是用异教徒来消耗法兰西的军事力量,路易十四也不过是回报一二,应该说是相当公平。   “那么话说回来,”绍姆贝格说:“我觉得我们应该相信我们的学生。”   “我相信他们,但他们还需要更多的磨练,不能在这种重要的时候直接给他们指挥权。”卢森堡公爵说。   “我也认为应该更加谨慎一些。”柯尔贝尔也大胆地说,刚才他没有插话,但现在看来他也觉得让军校的学生们在这种关键时刻用暴乱试手有点危险,然后蒂雷纳子爵也有点犹豫,他虽然很想看到后辈们尽快展现属于自己的风姿——在这里他是最年长的一个,但卢森堡公爵的担忧也合情合理。   “那么我们就来下个赌注好了,”路易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金币:“我允许你们调动军队,以防万一,”他的视线掠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但如果他们能做好,那么您们就欠我一个金路易,对了,一个地方一个金路易。”   “我压王兄。”奥尔良公爵笑吟吟地跟上。   绍姆贝格也认可国王的想法,他跟了国王,然后卢森堡公爵与柯尔贝尔压了对面——倒不是因为他们坚决反对国王的意见,而是全都跟了国王,谁来对赌?国王明显地是在安抚有点紧张的卢森堡公爵——表明自己的态度,这样卢森堡公爵和其他人就不会担心国王因为此事留下什么芥蒂。   蒂雷纳子爵左右张望了一番,哭笑不得地压了卢森堡公爵,之后在场的人都陆陆续续地压了一枚金路易,国王这边精妙地多出了三枚金路易,简直是……只能说大家都在陪着陛下玩耍,但也考虑到国王应有的体面。   “就让它们留在这里,”路易注视着桌面上的两堆金灿灿,“但我觉得我会赢。”   “您总是会赢。”奥尔良公爵说。   ……   让·巴尔是敦刻尔克人。   他今年二十七岁,是法国皇家军事学院里的第一批毕业生——军事学院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招收孩子们入学,就连大学生也暂时不在招收行列里,所有的学生和教师都来自于军队,所以学生的年龄几乎都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并且有作战经验。让·巴尔的出身在诸多显贵中不算太出色——他原先是个私掠船船长,也就是人们通常所说的海盗,还在荷兰人的将军麾下做过事。   不过他始终记得自己是个法国人,所以一听到敦刻尔克回到了法国人的手中,他就立刻跑回了敦刻尔克,因为他是带着船回来的,所以马上就被拔擢为海军上尉。   国王设立了军事学院后,他被具备了一双慧眼的赛涅莱侯爵(柯尔贝尔之子)推荐给了国王,他不单是学院里的学生,还是半个教师,别奇怪,这样的情况在学院里并不罕见,在交通和讯息都不够发达的时候,想要向别人学习,想要教导别人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像是蒂雷纳子爵,他就是成年后立即进入军队,然后在舅舅的指导下成为一个将领的。   巴尔的父亲与伯父说起来都应该是被挂起来的人物,不过他们十分幸运,不但能够安度余生,还能教导自己的儿子与侄子继续自己的事业——也就是做海盗。不过此时的所谓海军,无论是荷兰,英国,还是西班牙或是葡萄牙,几乎都是从海盗私人转公开的,所以让·巴尔只要有真材实料,那些出身不凡的学生也愿意听他讲课。   虽然说巴尔与其说是在讲课,倒不如说是在吹嘘和自夸,所以多数课程都是在大笑与大骂中结束的——这并不影响巴尔与同学们的情谊,更不用说,他们还要一起进行艰苦的训练,一起大吃大喝,一起去造访布洛涅树林的“名姝”——他们之间的感情和巴尔在学期结束后收到的课时费一般丰厚。   这让巴尔在毕业的时候十分地依依不舍,在最后一次酩酊大醉后,他甚至错过了马车,只能自己骑马返回敦刻尔克,要他说,这样要更自由一些呢,他买了一些好吃又不容易坏的燕麦饼、黄油蛋糕、腊肠和葡萄酒供他和马在路上吃喝,就上了马,沿着干净整洁的大道——这也是国王亲政之后修建的,不会在雨天积水,也不会在旱天扬尘,平坦得不会伤害到马蹄,他一路驰骋,没有受到任何阻碍,极其畅快。   敦刻尔克距离巴黎约有八十法里,巴尔的马还是赛涅莱侯爵赠送的,作为柯尔贝尔的儿子,他从来不会囊中羞涩,这匹马也是法国最好的塞拉马,虽然不如阿拉伯马或是阿尔捷金马来得有名,但胜在比它们更坚强,更适合法国的气候与食物,善于长途跋涉——而且这匹马是精心挑选出来的,身高已经超过了通常的塞拉马,有五英尺两英寸那样高。   它一天就能跑上四十法里,巴尔爱惜马匹,只让它跑三十法里,就在驿站休息,就这样他也在第三天跑到了距离敦刻尔克只有一法里不到的一座小村庄里,这里有他的一个亲眷住在这里,巴尔和他的马吃光了所有的食物,喝光了葡萄酒,决定晚上就住在这里。   他和马走进村庄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这座村庄很小,小到只有一个礼拜堂,一条街道。他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礼拜堂,敲了门,而后受到了热烈的欢迎——这个亲眷也和海盗有关系,他是个狡猾的商人,负责给海盗销赃,不过自从一次失手,差点被绞死之后,他坚信是上帝在惩罚他,于是他就决定去做教士了——就是披着教士的皮继续做他的买卖。   巴尔去了巴黎,他是知道的,这个侄儿前途无量,当然应该受到更好的接待,正在教士上下摸索,寻找他的好藏货时,突然有人在外面敲门。 第三百五十二章 让·巴尔的一夜   教士立刻竖起他的耳朵听了听,手上的动作没有停止,但从拿出来变成了放回去。巴尔也站了起来,无声无息地打开了枪套,教士对他摇了摇头,对通往二层楼面的阶梯指了指。   看到巴尔藏好之后,教士才去开了门,门外没有月光,星光暗淡,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他点燃在小厅里的灯随即将金红色的光芒投在敲门的人身上——哪怕被教士硕大的身体遮去了一部分,他也马上认出了来人竟然是他堂弟的表妹的女儿的小姑子——这个镇子实在是太小了,几乎人人都有关系,这孩子还接受过他的祝福呢。   不过有那么几秒钟,教士差点就尖叫起来,因为来人虽然还能辨认得出原来的面貌,看上去却像是一个刚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食尸鬼,面色发黄——是那种里面透着灰白的黄色,头发蓬乱,浑身沾满了泥土,等等!作为半个海盗,教士嗅出了从她身上传来的血腥味,那么说,那些滴滴答答的东西不是水,而是血喽?   “伊娃?”教士背在身后的手抓住了匕首。   “是我,大人,救救我。”那个叫做伊娃的女人说,然后一头栽倒在教士面前。   教士以一种与他肥胖的身躯完全不相称的速度跳了起来,越过伊娃的身体,伸长了脖子(如果他有)向着静寂的街道望了望——他在礼拜堂里住,镇子虽然小,但这座礼拜堂还是按照教义上的要求,不但建得又高又大,坚固美观,位于广场边缘,还距离镇子上的任何一座房屋有一段距离,伊娃和他都没弄出什么大动静,没有惊动什么人。   他站在门口等了一会,才动手将伊娃拖回礼拜堂,这时候巴尔也已经走出来了,在教士不赞同的目光下,他搬起女人的头,教士只得去搬起女人的脚,把她放在内间的地毯上,而不是继续躺在冰冷的石头地上,说真的,幸而有巴尔的帮忙,一个彻底昏厥过去的人,和尸体一样沉重,教士已经很久没有干过这样的苦活儿了。   然后,他们仿佛有默契一般的,教士拿了一团干燥的海绵(从海里捞出来后晒干的那种),提着一桶水,沿着伊娃走过来的路一路打扫过去,等他回来之后,木桶里依然荡漾着明亮的水波,但习惯了看到父兄做这种事情的巴尔一眼就能知道他刚从广场上的水井重新打了水——在他们还是海盗的时候,就有人犯过这种错误——在没有自来水的年代,一般人家都会在家里储备一点水供给早晨起来的人用,士兵们搜查村庄的时候,会有精明的家伙去检查水桶,如果水桶空了,很有可能就是被用来清洗伤口或是除掉受伤的人留下的痕迹了。   教士将水桶放回原先的位置,礼拜堂里也已经被巴尔擦得干干净净,壁炉里的火重新燃烧了起来,里面的东西还在噼里啪啦的燃烧——用来擦拭伤口的干海绵,染上血的衣服等等,伊娃面朝天地躺在地摊上,现在可以看到一道伤口从她的左肩一直延伸到右胸。   巴尔与教士对望了一眼,这种伤口对他们来说再熟悉不过,他们就像是看到了一个可能要略高于伊娃的人,对她举起了短剑或是长刀,想要砍断她的脖子,但不知道是他手软了,还是伊娃警惕地躲开了,不,应该是她在那一霎那猛地避让并且后退了,这道伤口才不至于致命。   这个聪明的姑娘浑身是泥,也不是单单是因为她在逃走的时候慌不择路,她还弄了一些湿润的泥巴涂抹在伤口上想要止血,不然的话,但如果她是从教士知道的那个地方跑来的,这段路也已经足够她流干身体里的血了。   教士点了一支蜡烛,凑过去看那道伤口,那道伤口看上去已经不是那么狰狞,经过简单的擦拭后,上面被洒满了药粉。教士啧了一声,没别的,这正是国王的药,在它才被造出来的时候,在海盗这些要靠着不规矩的买卖活命的人中流传的特别快,他也倒卖过这种装在褐色小瓶子里的药,有一段时间,它的价格与同体积的宝石相等,现在价格虽然不再那么吓人了,但也等同于同体积的黄金。   但只要有卖家,就永远有买家,这不是药,是一条命。   他的侄儿一动手,用掉的“金子”就可以给他的圣母玛利亚像鎏层金,教士一边遗憾地咂着嘴,一边看着巴尔又拿出了一小瓶药水,这种药水可能比之前的药粉还要珍贵,上面还配着橡胶滴管,他拨开伊娃的嘴唇,只往里面滴了一滴,就收了起来。   这个药水可真是立竿见影,伊娃立刻就醒了,她的眼睛里还残留着之前的惊恐,尤其是她看到了巴尔的时候,但教士马上就挤了过来,她顿时就安心了,“是谁?”教士简单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的丈夫,我的丈夫……叔叔……”伊娃小声而急切地说道,甚至想要坐起身来,握住教士的手,但她身负重伤,身体虚弱,越是急着想要说什么,越是说不出来,她的面孔甚至都因此扭曲起来。   然后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人在敲门了。   教士顿时停住了所有的动作,他看向伊娃,伊娃的眼中迸发出极度的憎恨与慌张,他明白了,对着巴尔,向“老地方”示意了一下,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然后故意踏出沉重的脚步声,还在不断地打着哈欠,像是刚从床上爬起来似的。   他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门前,打开门闩又用了好几分钟,外面的人一等门打开,就急不可待地一拥而入,一个人还想要伸手推搡教士,但教士是什么人呢?除了三百磅左右的体重之外,他在年轻的时候,也是船上的一把好手,要在晃动的甲板上自如地行走,坐卧站立,没有一双就像是钉着钉子的腿脚可不行。   所以那个人不但没能推倒教士,还差点因为反作用力摔倒在地上,如果不是他的同伴适时地抓住了他。   没能恐吓到礼拜堂里的教士,反而让自己出了丑,为首的那人脸色就不太好看了,教士举高蜡烛,“哦,”他说:“是你,杰克。”   教士认得这个人,他是伊娃的丈夫。但他不是一个法国人,而是一个英国人,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在敦刻尔克没有被卖给路易十四的时候,它是英国人的城市,这里和附近的城镇里都有英国人,他们偶尔也会和法国人结婚。但这个英国人又有所不同,因为他是敦刻尔克的英国滞留兵。   说起来这群人也是又可怜,又可笑——他们曾经属于那位距离英国王位只有一步之遥的护国公克伦威尔,克伦威尔死后,查理二世既不愿意赎买他们,他们也不愿意回到英国,主要是担心查理二世会以叛国罪将他们流放,或是处死,他们也不愿意为一个国王效力——这样,最终大约有七千人到八千人滞留在了敦刻尔克。   不过士兵与军官是不同的,这些人中的军官在得到路易十四的承诺后,也愿意进入法国人的军队或是军事学校做事,失去了指挥者后,这些士兵们有段时间完全茫然不知所措,但很快地,他们迎来了国王的旨意与新的管理者,他们被打散,分开重新编队,收缴武器,身上漂亮的红色军服也改成了深褐色的工兵制服,虽然说也不是太难看,但其中的意味着实深长,一些敏感的士兵甚至拒绝换上新制服,他们随即就被逮捕和处死。   愿意屈服的士兵,路易十四也不可能随随便便地将他们塞到自己的军队里,作为工兵,他们被要求去修缮敦刻尔克周围的工事与道路——巴尔之前经过的那条宽敞平坦的大道就有他们的功劳。   在有了收入,也有了固定的居所后,人类最基本的需求也被提上日程,他们之中的一部分打定了主意要孤身一人直到去见了上帝,另外一部分人却决定了要在这里继续自己的生活,他们娶了法国姑娘,也开始学习法语,也许几代之后,他们也只会认为自己是法国人。   当然,这样的人并不多,因为法国人为什么不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一个法国士兵呢,谁都知道路易十四对自己的士兵有多好。这些英国士兵,他们也许比在国内的同伴过得更好,更安全,但与法国士兵一比,就什么都不是了。   但这个杰克是例外,首先,他是个军官,甚至还是一个贵族,他没有接受法国国王的邀请,也没有回到伦敦,哪怕他的亲人来找寻过他,他似乎就决定在敦刻尔克终老了,教士的……亲眷,一个年轻的姑娘爱上他也没什么可奇怪的,虽然他年逾不惑,但身体强壮,容貌俊美,还有这一种年轻的小伙子没有的沉稳与可信,他还是那些英国人的头儿。   教士对这桩婚姻不是很看好,现在看来,可能比不好还要不好一点。   “我来找伊娃,”杰克平静地说:“教士先生,我们遇到了很不幸的事情。”   “什么事情?哦,天啊,圣母在上,”教士说:“你们遇上了强盗吗?”   “不是,”杰克说:“更正确地说,是我遇到了不幸,先生,伊娃与另一个年轻人相爱了,她背叛了,我今晚发现了他们,但在争斗过程中,我可能误伤了伊娃,我正想要向她道歉,看看她的伤口,她就逃走了,”他叹了口气:“我想她是误会我要杀了她,请您告诉她,我是不会伤害她的,请她出来,我带来了医生,我很担心她,她还有着我的孩子呢。”   教士盯着他,这家伙!他在心中想道,如果他不是干这个活儿的,不是见惯了满口谎话的同类和密探,他也许真的会信以为真的,毕竟一个通奸后被丈夫发现的妇人什么都会说的,就算伊娃之前说了什么,也能由此得到合理的解释。   他表现得相当含情脉脉,还提到了孩子,一般人大概会觉得,就算是为了孩子,愤怒的丈夫也会宽容妻子的罪过吧。   但这可瞒不过教士:“这真是太糟糕了,”他说:“但伊娃没有来我这里,”他转过身去,“等等,我去把马牵出来,然后和你们一起去找找,天主啊,圣人啊,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儿啊,等我们找到她,我一定要狠狠地责骂她,对了,那个混蛋是谁?”   杰克说了一个名字,教士露出了一个糅合了气恼与愤怒的神情:“这是不对的。”他说,不过他怀疑杰克是从哪儿看到这个名字的,不过估计多半是听说,因为拥有这个名字的人教士前不久才为他做过临终圣事。   “您是说伊娃没有来过这里吗?”杰克说,一边带着两个人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教士的去路:“但我觉得除了这里,她不会到别处去。”   教士回过身,似笑非笑,他有着一张憨厚的圆脸,看上去真不像是个海盗:“您是在指责我说谎吗?”   “我只是在担心您站在我妻子的立场上,让她偶尔犯下的错误变成了真正的罪过。”杰克轻声说,他的两个下属已经开始搜索小小的礼拜堂,礼拜堂虽然和教堂一样是十字结构,但两侧的耳室几乎就是如名字一般的耳室,一个被教士当做了储藏室与忏悔室,一个被教士当做了自己的房间,之前伊娃就躺在他房间的地毯上,但现在那里除了少了一张地毯之外……哦,教士站在那些英国人后面,露出了微笑,因为原先的地毯虽然没了,地上却还是有着一张原先挂在墙上的毯子——长时间被地毯覆盖的地方肯定与其他地方有着不同的颜色与质感,虽然天色已晚,只能靠着蜡烛照明,但,幸好,因为杰克真的低下身去看和用手指摸了。   杰克什么也没能找到,他嗅了嗅空气,也只嗅到了熟悉的海货气味,还混杂着劣等香料蜡烛的味儿,这种古怪的气味笼罩下来,就算有人在这里流了血,他也没法发觉。   “我更担心了,”杰克说:“如果伊娃不在这里,那么她会在哪儿呢?”他看向教士,“你是说要和我们一起去找找?那么我们一去去马厩吧。”   教士眨了眨眼睛,事情到了这里,他也没有反抗的余地,他们一起到了马厩,教士立刻在心里大叫了一声糟糕!   他的骡子旁边赫然就是巴尔的那匹好马!   教士想也不想的就是一低头,这个本能反应救了他的命,因为杰克一看到那匹马,就毫不犹豫地拔出了自己的短剑,这一下削掉了教士头上残存的几根毛发,不过这时候教士根本没注意到这个,他径直前冲,抓住马厩的围栏,一下子就跳到了里面,迅速地奔到骡子的食槽里,一伸手就从里面提出了一根三个牙齿的草叉。   草叉是一种常见的农具,但看这柄草叉被磨损的地方发出的亮光,就可以知道打造它的工匠可用了农具没资格使用的好钢,于是这柄草叉的作用也就很难说了,教士身形臃肿,武技却丝毫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士兵,他喊叫着,挥着草叉,以栅栏与食槽作为屏障,居然也和外面的英国人打得有声有色。   “不要耽误时间。”杰克说,他夺过身边一个人持着的火把。   教士吞了口唾沫:“你们不想听我说些什么吗?”   “没必要。”杰克说,当然,也许这匹马只是赃物或是走私物品,也许伊娃半途就遇到了野兽或是去了别的地方,又或是这个教士还充当着别的什么角色,但他和他的事业不允许任何差错。“那确实是匹好马。”他遗憾地说,随手将火把丢进了马厩里。   火把一落地就凶猛地燃烧了起来。   教士大喊起来,但只需要一两分钟,这里就会彻底地变成一座小炼狱,这点时间完全不够人们跑来救他的命,他也可以跳出去,但那些英国人正在等着,他必须在被烧死和被刀子刺死之间做选择,但这时候——钟声响了。   小礼拜堂没有钟楼,只有一座木架,木架上悬挂着一口大钟,这口钟不但被用来召唤人们朝拜他们的天主,也用来让他们警惕入侵的魔鬼——说实话,敦刻尔克周边的村镇都不怎么干净,走私犯、海盗和销赃的商人,总要有几个落脚点——钟声响在不应该响起的时候,那些已经被惊动的人们不再犹豫,就持着刀剑,火枪和其他比起农具、渔具更像是武器的鱼叉、连枷、铁网等东西跑了出来。   “他们来了!”一个可能是被留在外边放风的英国人一遍喊着,一遍冲了进来。   杰克稍一犹豫,“我们走!”他说,以他为首,英国人如同旋风一般地卷了出去,就像来到时那样迅速。   火浪逼人,教士狠心戳伤了他的骡子,强迫它间隔在火焰和自己之间,骡子大声哀鸣,塞拉马也在不安地踢腾与嘶鸣,不断地摇摆着脑袋,想要冲出马厩——教士正想要从骡子食槽上翻出去的时候,却只听一声可怕的咯吱声,不知道火焰烧到了什么地方,有什么东西坍塌了,然后不知道是什么扑头盖脸地打了下来,教士一声大叫,那是燃烧着的草盖——海边的人很喜欢用晒干的海草做屋顶,马厩也不例外。   他感觉脸上一痛,双手就不自觉地一松,从食槽上掉了下去,而后他的大腿被什么重重地压住了,他推着那东西,才意识到是被他戳伤的骡子,它吸入了很多烟尘,终于昏厥过去了,重达几百磅的皮毛肉就这么压住了教士的腿。   教士才要嚎叫,就感觉眼前突然一黑,湿润的水汽与血气扑面而来,然后是一双有力的手臂,“没事儿了,叔叔。” 第三百五十三章 敦刻尔克是个大舞台   教士的耳室是有一个阁楼的,巴尔藏身的地方正是阁楼的楼梯,这是一种巧妙的设计,大概在第三个到第六个台阶,这一部分是个整体并且安装了铰链,可以往上翻起,下面挖出一个地窖或是索性与地窖连同,就成为一个精致的藏身处了——这还是从英国传来的设计,天主教徒用来避免新教教徒的迫害,或是相反。敦刻尔克还属于英国的时候,一些人逃到这里来,也将这种设计带了过来。   教士的台阶“门”还带有一条缝隙,里面的人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巴尔带着伊娃藏进去之后,他看到来人总也有四五个,也有可能更多,就没有立即冲出去,但一听到他们要到马厩去,想到自己的马,就知道不好——他们一离开礼拜堂,他就立刻钻了出来,杰克做出决定的时间很短,但总算让他找到了敲钟的机会,等这些英国人被吓跑了,他就将铺在伊娃身下的,那张又冷又湿的地毯披在身上,冲进马厩。   他将教士拖出来,粗略地检查了他的身体,确定没事后又跑向栅栏,放出自己的马,然后将教士交给第一个冲进这里的人:“我必须马上走,”他说,一边翻身上马,“这里的英国人要发动暴乱!”   这也是他为什么耽误了一两分钟的原因,伊娃在藏身处的时候在巴尔仅剩的一点葡萄酒的作用下,稍微清醒了一会儿,可能还不到半分钟,但足以让她说出她必须让巴尔知道的事情了。   伊娃是个不幸而又幸运的女孩,她并不知道自己的丈夫之所以愿意娶她是因为他需要松懈法国人的警惕心,他并不爱她,所以在她意外地,或是也不是那么意外,因为出于爱情,她一直关切着自己丈夫的一举一动,而作为一个军官和首领,杰克大概不太明白,夫妻之间几乎没有什么秘密可言——事情就这么发生了,伊娃被发现了,在旁人还在犹豫的时候,杰克毫不犹豫地想要杀死她。   她又是幸运的,出于一点点少女的自尊心,她没有告诉自己的丈夫,她的父母,亲眷甚至镇子上的人们都是半个罪犯,她并不像是普通的乡村女孩那样对刀剑,暴行与阴谋一无所知,她和教士那样,铭刻在血液里的本能让她逃过一死,她也知道要怎么止血——用泥巴止血是这儿最有效的医疗方式之一,别说发热什么的,她若是让血继续流下去,不是虚弱到跑不动就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她又正确地找到了教士,更幸运的是,她遇到了巴尔,巴尔既是国王信重的新人,又是军事学院的学生,所以,虽然他这次回到敦刻尔克是半公务半私人,但身边还是配齐了最新的药水和药粉,以防万一。   他这么说,那个镇子上的人立刻表示知道了,他目送巴尔的马奔向了镇子外的大道,一边和后面来到礼拜堂的人解释缘由,一些人在藏身处找到了伊娃,还有一些男士带着武器去找英国人,不过他们没能找到。   ……   这座城镇正位于海滨与敦刻尔克大道之间,由一条两三百尺的小径连接,从这里跑到敦刻尔克,巴尔只需要一刻钟,甚至更快,但马蹄一踏上坚实的路面,巴尔就迟疑了,他停顿了大约两三秒钟,就毅然决然地拉转马首,从平坦的水泥道路上转向泥泞的海边荒原。   敦刻尔克周围的荒地就如所有的海边荒地一样,土壤呈现出可怕的灰白色,种不活任何庄稼,但总有几种顽强的植物能够在上面生长,它们不是带着刺,就是枝条坚韧的就像是牛筋一般,更致命的还有难以估测的陷坑与沼泽,这些是因为降雨融化了土壤里的盐分造成的,虽然不像是森林中的沼泽那样会吃人,但如果骑在马上,是有可能因为失去平衡而摔下马的。   遑论现在还是晚上。   巴尔随身带着煤油马灯,可以挂在马脖子上,让它和自己看清前路,但在这样的荒原中,一点光明无疑是在给他的敌人指路,他猜想那些英国人可能在大路设伏,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也在荒原预备了人手?   从无路的荒地里走,又不敢点灯,他的速度就要大大减慢了,幸而学院的伙食永远照顾到各方面的需要,巴尔不会如他的先辈那样有夜盲症,他骑着马走了一段路,到了荆棘、藤蔓与小沼泽渐渐增多的地方,就下马,牵着马往前走。   ……   杰克的一个队长回来了,“我们没看到有谁经过。”他打开怀表看了看——这在巴黎和凡尔赛也是紧俏货色,但杰克就有办法弄到几个,它们被分给这次大行动的各个领导者,以保证他们可以步调一致地开始战斗。   “他可能没从大路走。”杰克说:“也许他就是这里的居民,对这里总归比我们熟悉——你再带着人去荒地里看看,如果走出去半小时还是没能找到,那么你们就回来吧。”   “那么他去警告了法国人怎么办?”   “一个小时内他赶不到,”杰克淡淡地说:“一个小时后就是我们开战的时间,他就算给敦刻尔克带去了消息也无关紧要了。”   ……   杰克的估计很准确,巴尔还没抵达敦刻尔克,就看到了不祥的暗红色,从这层如同血光般的颜色中传来了厮杀声。   他回到大道上,重新上马,一边拔出了长刀。   连接着大道的城门在夜间本来是关闭的,但不知道英国人是怎么做到的,现在一座大门与两侧的小门都开着,英国人和法国人正在相互厮杀——英国人已经脱掉了令他们深感耻辱的深灰色“土豆”服,他们是这么称呼它的,穿着寻常的外套,但每个人身上都披着一条鲜红的肩带,仿佛又一次成为了护国公的新模范军,他们高呼着克伦威尔的名字,像是要把他从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顶上摘下来,王冠般地戴在自己头上似的。   巴尔嗤笑了一声,作为海盗的后代,巴尔当然不会有什么根深蒂固的“君权神授”思想,但海盗们只用刀剑和拳头说话,他们只钦佩强大的人和胜利者,太阳王路易十四两者皆是,护国公克伦威尔只不过是个失败者,而且他的清教徒作风也让海盗们深为不屑,要巴尔说,如果克伦威尔与路易十四换个位置,就算是为了那些漂亮的女人,酒和美味的食物,海盗们也只会愿意跟着他们的国王干!   他如同旋风一般地冲入了人群。   巴尔在军事学院里同时充当老师和学生,别人向他学习的时候他也在向别人学习,如何在马上使用武器是一个新来的鞑靼人学生,叫做安沃的人教会他的,巴尔必须承认他可能学到了十分之一不到的技巧,但足够他摧毁英国人的防线——突然被撕开的裂口让英国人猝不及防,主要还是因为他们的武器太差了,他们不是国王的士兵,国王军队中的武器装备他们当然是没份的,他们能够叩开城门还是靠英国商人带来的火药与法国人的松懈。但在城门被打开后,原本预定了要在法国人的晚餐中投毒的人失了手,只有很小一部分法国士兵无法继续战斗。   于是在城门处就形成了一个僵持的局面,但更多的士兵正在赶来,巴尔又造成了另一种恐慌——巴尔可是穿着制服回敦刻尔克的,虽然在黑夜里看不清皇室蓝的颜色,但在火把的光亮下,点缀在肩头的金色穗子与胸前的金色纽扣可是熠熠生辉,英国人不免想到了……   “骑兵!”一个英国人喊道,他可能不全是英国人,因为他太年轻了,很有可能他的父亲是个英国士兵,他也许有个法国母亲,但他认为自己是个英国人——他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国王的骑兵也许正在如同坚壁铁墙般的向他们推来,他的勇气就不翼而飞了,他毕竟还那么小,可能刚成年。   但在战争中,死神永远不看死者的年岁,他下意识地想要逃走,却被不知道什么人击中了面孔,他的整张脸立刻就变了形,他开始哭叫,胡乱挥舞着武器——这种行为在两军对峙的时候根本就是在自杀,更多人的刀剑击中了他——巴尔在跳下马之前就看不到他了,他一边高叫着自己的身份,一边和法国士兵们站在一起。   “火枪队就要来了。”一个人喊道。   于是巴尔和其他人就开始向甬道里后退,而英国人们,除了几个已经晕头转向的可怜虫,也慢慢地停下了脚步,他们没能冲到城墙内,就已经等同于失败了——等到法国人的火枪队来了,他们却在甬道里的话,也可以说是在自杀,杰克站在火把下面,不断摇曳的火焰把他的脸照得阴晴不定,“我们走。”他说。   英国人离开的时候,敦刻尔克上空突然传来了宏亮的钟声,这意味着敦刻尔克地区所有的法国人都会警惕起来。   等到火枪队来了,他们就出城追击英国人去了,但巴尔没有能够离开,虽然他还是来晚了一步,但在敦刻尔克驻守的旺多姆公爵要见他,他就只能收拾收拾,去见敦刻尔克地位最高的人了。   说起来,巴尔和旺多姆公爵也不是没有一点关系——旺多姆公爵的孙子小约瑟夫正是巴尔的同学和学生,他们的关系非常好——你知道的,哪怕他们身份悬殊。让·巴尔的父亲只是一个私掠船的船长,旺多姆公爵的姓氏也是波旁——旺多姆公爵是亨利四世的私生子,他的青年时期在与黎塞留和路易十三作对中度过,但等到马扎然主教时期,也许是因为不再那么精力旺盛,他开始与主教和解——只不过在路易亲政之前,这位老先生已经过起了近似于隐居的生活,只是路易十四的计划中敦刻尔克需要一个值得相信而又有分量的重要人物镇守,所以他就来了。   这位老人的鬓发已经如同白银一般,但身体还很健康,比起奔波了半个晚上,又参加了一场战斗的巴尔还要精神焕发一点,他让仆人给他们端来了肉、面包、黄油和奶酪,还有茶和咖啡,葡萄酒,巴尔向他道谢,然后坐下来,不管不顾地大吃了一顿。   他原先预备在教士那儿享用丰盛的晚餐,没想到遇到了英国人的事儿——直到事情告一段落他才感到饥肠辘辘,肠子都像是和肠子紧贴在了一起,他拿出了单枪匹马冲撞英国人战线的勇气来对付他新的敌人——所有的食物,在几分钟后就解决了战斗。   “我喜欢你这样的年轻人。”旺多姆公爵说,他对让·巴尔也很了解,他孙子给他的信件里对这位朋友有着详细的描述,他对年轻人们的友谊抱有相当大的希望,倒是他的儿子有点隐约的不满,让·巴尔的出身实在不敢恭维,但这位也曾年轻过的老公爵已经在数十年的风云变幻中养出了一双锐利的眼睛,当初他能让儿子娶了曼奇尼姐妹中的一个,成了国王的半个连襟,保住了领地与爵位。现在也能看出,他们的国王路易十四可不是那种会在乎出身和血统的人,像是军事学员里的年轻人,将来也许就会是另一个孔代、亨利(指蒂雷纳子爵)、绍姆贝格、沃邦……像是这种身份寒微的人,你不在这个时候结交,还要等到他位极人臣的时候才去去阿谀奉承吗?   在仆人端走空荡荡的盘子后,巴尔才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而后他露出了一点担忧的神情。墙角的座钟指向凌晨四点,现在还不到日出的时候,但灰蓝色的天际显露出斑斑点点的殷红——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像是听到了枪声和呐喊声。   “那些英国人……”他小心翼翼地问道。   “嗯,”旺多姆公爵坐得直挺挺的,“一群不安分的家伙!”他说,但语气中似乎没有太多忧心忡忡的成分。   让·巴尔很快在旺多姆公爵的麾下得到了一个职位,他听到的消息也越来越多,而且大多对法国不利。   一会儿有人说,英国人焚毁了一座满满当当的军备仓库,里面装满了毯子和帐篷;一会儿又有人说,英国人阻截了一只为路易十四运送小麦的商队,他们带走了一部分粮食,另外的全部烧掉;一会儿又有人说,英国人用火药毁掉了敦刻尔克大道——也就是敦刻尔克到巴黎的那条大道;没过几天,听说敦刻尔克的船坞也遭到了破坏,在港口里停泊的舰船被浇上了油脂,险些变成了一堆昂贵的燃料。   巴尔完全弄不懂旺多姆公爵在做什么,他甚至开始担心,是不是英国人设法收买了旺多姆公爵,或是这位公爵依然对路易十三以及其后人耿耿于怀,他看到港口里的舰船为了避免受到第二次破坏,开出敦刻尔克,据说要暂时停泊在加来的时候,他的烦恼升到了最高等级——他跑去向神父忏悔了。   巴黎和凡尔赛有着不可为人道的秘密——国王的小鸟们有很多都是披着法衣的。   在几百年后的人们还在为神父是否有权利泄露别人对其忏悔的内容争执不休的时候,这个时代,甚至更早的时候,神父们早就是教会与国王的耳目了,他们之所以会在平时的时候对忏悔内容保密,只因为它们并不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利益——举个栗子,一百多年前在阿尔萨斯地区兴起的鞋会起义,连续失败了很多次,为什么呢,因为他们虽然倡议废除教会法庭,限制教士俸给,却总是有成员跑到神父那里去做忏悔……   忏悔过后,巴尔的感觉好多了,但他有点无法面对旺多姆公爵,因为老公爵对他还真是不错,不过几天后,旺多姆公爵就打发他去搜捕暴徒的首领,也就是那个叫做杰克的英国人,于是巴尔马上接受了命令,出去了。   让·巴尔是敦刻尔克人,他知道怎么对付那些英国人,或者说,怎么卡断他们的生路。   一方面,他用威胁和收买的方法控制住没有参与暴乱的英国人——虽然他们声称自己是无辜的,但巴尔很清楚他们一定会给暴徒们提供补给甚至藏身处,他将这些英国人都集中到了一起,承诺说,如果暴乱结束之后,他们被证明是清白的,就可以带着赏金安然无恙地回家。另一方面,他用重金悬赏英国暴徒的脑袋,尤其是他们的首领,那个叫做杰克的人,但其他人也价值不菲,于是整个敦刻尔克地区的海盗以及他们的后代都行动起来了。   毕竟自从路易十四整肃近海海域之后,他们要么被收编成为法国海军,要么就只有收手不干了么,像是这样大发横财的机会可不多。   这些事情旺多姆公爵也应该能想到,也能做到,巴尔不愿去想旺多姆公爵为什么不,他将杰克带到旺多姆公爵面前,公爵一看这个人就笑了起来。   “我不知道您有着怎样的一个姓氏和名字,”旺多姆公爵说:“但您的名字肯定不是杰克。” 第三百五十四章 入瓮   “请容许我想您介绍,巴尔先生,”旺多姆公爵笑吟吟地道:“这位是威廉·佩恩先生,他的名字您也许在学校听说过,毕竟他的父亲,老威廉·佩恩现在已经是查理二世的海军上将了,或者,还是舰队的司令官呢。”   巴尔不由自主地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国王的密探们收集的情报,也会在整理之后分发一部分到军事学院,一些人他们的老师和同学甚至和其相处、共事或是敌对过,老威廉·佩恩颇有才干,同时也是一个保皇党,问题是他唯一一次独立指挥舰队作战的时候,因为与陆军司令官发生内讧,而导致失败并且因此蒙羞,所以声名不显。   但他的名字一样被法兰西皇家军事学院的学生与老师们熟悉,因为在约克公爵被囚禁在伦敦塔后,他的党羽都受到了波及与猜忌,倒让老威廉凸显了出来,他原先就是约克公爵舰队中的舰长,也参加过之前对荷兰的战争,他接过约克公爵的权柄完全有可能。   可这位小威廉先生……   “但他们都说他已经在这里住了好十来年了。”巴尔说。   “嗯,我想他是隐名埋姓跑到护国公克伦威尔的军队里去做了一个士兵。”旺多姆公爵说,在这个军功一样可以令人显赫与攀升的年代,贵族家的孩子也有拒绝父母的安排,跑到军队里做一个普通士兵的事情发生,而且此时只要十四岁就可以成为一个士兵,这样算来,这位小威廉先生可能是在十六岁的时候来到敦刻尔克的,不过他大概没想到事情最后会演变成那个样子——护国公克伦威尔先是丧了命,而后是查理二世复辟,之后就是查理二世将敦刻尔克卖给了法国国王路易十四。   “我听说有英国人来找过他。”巴尔分析道:“您原本应该可以和家人一起回伦敦,”老威廉应该不至于付不起这笔赎金:“但您拒绝了——就是为了今天,先生,您是一个奸细。”这个罪名可远胜过暴徒或是敌人,无论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他们抓到奸细就是把他们吊在树上风干。   杰克,不,应该说,小威廉先生也不由得神色微变,但很快地,他挺直腰背,露出了无所畏惧的神情:“我是一个英国人,”他说:“还有我的同伴——只要不是软骨头,你们的国王本应杀死我们,或是流放我们,而不是将我们继续留在敦刻尔克。”   “我并不奇怪,有些忘恩负义的人总是无法领会到他们曾经得到一份怎样的宽容,”旺多姆公爵说,作为曾经与路易十三与黎塞留主教作对的人,他对国王这种生物再了解不过了,要他说,路易十四也许不是一个好人,但真是一个好国王,只要你愿意向他效忠,甚至无需效忠,只需要愿意遵守他的法律与规矩,你就可以在太阳王的光辉下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那些不愿意参与暴动的英国人也正是有着这样的想法,他们在护国公这里曾经得到的东西,太阳王也一样能给,“就像是你将圣水洒在天使的身上,他准会笑嘻嘻,但要是洒在魔鬼的身上,他就要痛得跳脚。”   “还是别说魔鬼什么的了,”小威廉·佩恩讥讽地说:“难道您不知道您们的国王,被称作第二个所罗门吗?”   “我们将此看做一种荣耀,”旺多姆公爵说:“不过太阳王的名号最终也会如那位伟大的国王那样闪耀在史书中。”   “可惜的是您们的国王似乎并未能如所罗门王那样睿智,”小威廉流露出一丝快意:“我们毁掉了敦刻尔克的仓库、船坞,码头和道路,你们现在已经是一座孤城了。”   旺多姆公爵笑了,“好吧。”他对巴尔说:“我知道你对我的很多行为抱有疑惑,年轻人,我很高兴你能保持对国王的忠诚与一个军人应有的警惕,你也显示了你的才干,另外,时间也到了,至少差不多了,现在,”他拍了拍椅子的扶手,慢慢地站了起来,“让我们到塔上去。”   旺多姆公爵说的是国王在敦刻尔克继大船坞之后营造的第二个巨大的建筑物,兼具灯塔、堡垒与瞭望所之用的敦刻尔克灰塔,原先人们有意用国王的名字为它命名,或是叫做国王塔,但路易十四说,现在已经有了不少譬如“国王面包”,“国王大道”,“国王发型”,“国王内衣”……之类稀奇古怪的称谓,这座塔就老老实实地以地点为名吧,于是它就被叫做敦刻尔克塔,因为主体建构是水泥砖砌筑而成的,人们也叫他灰塔。   它高三百尺,这样的高度几乎等同于现在的三十层楼,如旺多姆公爵这样年纪的人,要靠着双腿爬上去几乎不可能,小威廉先生心中满是猜疑,他们的人没办法接近这座灯塔,他也是第一次看到这座宏伟建筑的内部——灯塔底层也就像是一个中古时期的堡垒,除了常规的旋转扶梯之外,差不多就没别的了……等等,他被带到一个小房间的门前,他之前以为它是预留给守塔人的,结果旺多姆公爵先走了进去,接着是小威廉与监视他的两名军官,最后是巴尔。   这时候小房间里几乎已经没法自如转身了,巴尔伸出手,抓住小门的门环,把门拉上,闩紧。   旺多姆公爵坐在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抓住一角垂下的绳索,拉了拉,从外面传来了一阵铃声。然后,让小威廉先生大惊失色的事情发生了,这间小屋子竟然晃动了起来,然后,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依然可以感觉到……   “它是在上升吗!?”他喊道。   “挺敏锐的,”旺多姆公爵顿了顿自己的手杖,“一个小器械罢了,不必太在意。”完全看不出他第一次乘坐的时候将脊背紧绷到差点扭伤的地步。   这座最简单的升降梯如南特船厂的许多设备那样,是用蒸汽驱动的,蒸汽房就在灯塔一侧,但很少会有人注意,毕竟灯塔边通常都有这样的储藏室。它可以让人们迅速地上下这座灯塔,以及为如旺多姆公爵这样的老人,或是身体孱弱的学者提供服务。   小威廉先生就像是许多第一次乘坐升降梯的人那样紧紧将身体贴在墙壁上,他就像是被装在笼子里的动物那样,毛发蓬乱,面色灰白,之前的气定神闲荡然无存,幸而升降梯的速度不算很慢,几分钟后,随着一阵可怕的晃动,它停止了,巴尔打开了门。   他们在踏入升降梯前身处于密封空间,只有高处的窗户投下光亮,但在这里,巴尔一打开门,明亮的光线就刺痛了小威廉先生毫无防备的眼睛,他的泪水无法控制地流出,他抬起手,遮住面孔,感觉到一股狂猛的风就像是一只隐形的公牛那样冲向自己,差点把他推回小屋。   一只手臂及时地抓住了他,他说了一声谢谢,放下了手臂。   他看到了一片浅淡的碧蓝色,它下方是一片浓郁的靛青色,这就是英吉利海峡,法国人把它称作拉芒什海峡。   从这里到英国本土,约有四十海里,从这里看过去,可以看到一条雪白色的海岸线,因为从多佛尔到普利茅斯,海岸边遍布白垩石,也就是让小威廉先生以及其他英国人魂牵梦萦的白色海岸。   看到这一景象——在以往的十几年,有意不让自己想起故国亲友的小威廉·佩恩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   巴尔也随之走到了墙垛前,海风激烈,但带来了冰凉和新鲜的空气,他不由得做了一个深呼吸,这个年轻人同样被眼前的景色撼动,但他的着眼点可与小威廉先生不同——他本能地看向了对岸的港口——用人类的眼睛当然是看不清的,但他却突然变了脸色:“那是什么?!”他喊道。   作为一个海盗的后裔,巴尔对舰船可真是再熟悉不过了,无论它是大是小,是经过还是仍留在他的视野里,他一眼就看到了——旺多姆公爵在他焦急地看过来时,就抽出身边的望远镜交给他,他立刻把望远镜放在脸上,而站在他身侧的小威廉先生则宽慰与期待地微笑着。   “你也要看看嘛?小威廉先生?”出乎他意料的,旺多姆公爵说,于是他身边的军官就抽出了一只望远镜交给小威廉。   小威廉一拿到手,就知道这种望远镜不是能够在民间流通的那种,它大概有一尺半到两尺,镜片直径约有两寸,筒身应该是黄铜镀银,用丝绒保护着,他拿到手里调试的时候,估计出它里面镶嵌着镜片至少有五片,他将它对准眼睛的时候,有一瞬间的不适,因为它一刹那间就将景物直接拉到了眼前,他眯着眼睛小心地调整着。   从小威廉与巴尔的望远镜里看出去,能够看到正在穿过英吉利海峡的舰队,巴尔迅速地数了数,不论吨位,它们的数量已经超过了两只手的手指,虽然它们的桅杆上都悬挂着三色旗——橙色,白色与蓝色,也就是所谓的奥兰治亲王旗帜。但巴尔立刻在心中呸了一口,谁都知道荷兰人的舰队是失去了它们最后的统帅后,就四分五裂,不成气候了,它们不是被商人们乘机攫取到手里,就是沦落成了私掠船,又或是被荷兰流亡政府收缴,但后者可能也只有四五艘吧,毕竟蠢人不是很多。   总计十二艘舰船,荷兰人,或是奥兰治家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拿得出来,只能说,就如路易十四预估的那样,他们的老敌人,暂时的盟友,那些该死的英国人,终于撕下了假面具,与法国再一次开战了!   小威廉一点也不曾掩饰自己骄傲的笑容,他当初拒绝离开敦刻尔克,就是为了能够看到这一天,虽然他也没有想到这个时刻来得这样晚,他在看了一会那几艘漂亮的三甲板战舰后,就开始移动望远镜,旺多姆公爵的态度让他不安,他想要看看——事情会不会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变化呢?   他在右手侧看到了一点茶褐色的小点,哦,他看到了,那个方向可能是加来,看来法国人也不是愚钝到没有一丝警觉的,他们说是将舰船驶向加来,实际上却玩了一个小手段——在巫师们的渡鸦已经快要在军队中普及的时候,小威廉先生倒不奇怪他们是如何知道的,但要他说,不,已经完了,他们的海军指挥官完全不懂得如何在海上作战,现在的风向有利于英国海军,而不是法国海军,他们没有办法抢占到T字头位,他们的失败已经显露征兆。   巴尔也察觉到了,如果让他来指挥,为了跳出现在的不利局面,他也许会命令舰队绕行,看看能不能绕到后面去踢英国人的屁股,但这样就要将敦刻尔克暴露在敌人的炮火下,还有的就是英国人可以派出另外一支舰队,与先前的舰队前后夹击——还有一个问题,就是这些来自于加来方向的舰船中竟然还有体型臃肿的加来船。   这让他顿时愁眉苦脸起来,他记得……这些加来船应该也来自于英国,无耻的查理二世因为拿不出亨利埃塔公主(奥尔良公爵夫人)的嫁妆,就厚颜将差不多已经淘汰的三十艘加来船作为嫁妆的大部分送到了法国,之后这三十艘巨大的舰船就像是落入海中的石头,彻底地悄寂无声了,他也听叔伯们嘲笑过年轻的国王——当然,他们不否认他还算是个好国王,但他对大海与舰船的了解实在是太少了,或是有着错误的认知,反正这些船已经差不多可以算是淘汰船了,除非国王把它们送到殖民地去做商船。   那时候巴尔也猜想路易十四是这么做的,但现在,他在法国舰队里看到了至少五艘加来船——它们的体型特征太明显了!他一边沮丧,一边又不断地往后,希望能够看到一些奇迹。   但巴尔很快就发现不对了,因为那些加来船竟然正在越过那些应该在航速上远远超过它们的战列舰!   他将一声兴奋的呼喊压制在喉咙里,将望远镜拼命地压在自己的眼眶上,压到眉骨与颧骨发疼也不松手,连旺多姆公爵什么时候来到他身边,一起举着望远镜观望也不知道。   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它们都在竭尽全力地驰骋,争夺最重要的那个位置!   一般人可能很难理解什么叫做T字头位,顾名思义,如果将海战的双方画成一张平面图,你就会看到一个类似于大T字的图案,因为当时甚至很久之后,舰船的炮口都是横向布置或是正横向敌人有利于发射稳定的,所以能够抢在敌人之前将舰队挡在对方面前,横向排列成一列的舰队就能夺得最大的赢面,而没能夺得这个位置的另一方,因为只能排成一条直线,只有头舰能够发射炮弹,后面的舰船则需要时间慢慢相互让开位置才加入战斗——在激烈的海战中,这段时间往往是相当要命的。   这也是为什么庞大的加来船会被逐渐淘汰的缘故,它太慢了。   但他们现在看到的加来船却像是被墨丘利(古罗马的交通与商业之神)加载了翅膀一般,跑得飞快,简直就像是在海面上飞了起来,它们让巴尔想到了巨鲸,虽然身体庞大但速度惊人,一想到这样的巨型舰船以最少6节的速度奔驰在波涛之上,巴尔浑身的毛发都竖起来了——一千吨的加来船,那就是向着人们碾压过来的一座岩山,它甚至无需武器,单凭速度带来的重力,就能对敌人造成致命的威胁!   但他能够发现的事情,英国人也能够发现,也许正如旺多姆公爵预料的,指挥舰队的正是那位老威廉·佩恩,他是一个沉稳而富有经验的海军将领,只是总被命运捉弄——在估测出他们的舰队可能无法抢过法国人的舰队时,老威廉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从地图上来看,这支英国舰队最有可能从多佛尔港口出发,而加来正在敦克尔刻的下方,两支舰队在狭窄的英吉利海峡中形成了一个锐角,在发现对方的舰队可能后发先至的时候,英国舰队的头舰航线开始转向西北,后面的舰船朝着逆时针方向一路排开。也就是说,哪怕法国舰队插入了他们原先的前进路线,平行于加来-敦刻尔克一线,英国舰队也背靠着英格兰的海岸线保持了横向位,这样他们虽然没有优势,但也绝对没有劣势。   巴尔不知道法国舰队现在是谁在指挥,但他看到了,在最窄的那段海域里,两支舰队几乎不差分毫地排列成了正横向,至于谁先开火的就不必多问了,大家都知道必然要有这样的一战——英国人和法国人的仇怨与野心就像是被困缚在一只小笼子的两只狮子,不决出一个胜利者来决不罢休。 第三百五十五章 以牙还牙   从今天开始,就是为了感谢忠实读者的大回馈月啦!   每天双更,但第二更会加更在第一更的后面,也就是说,会有三千字到四千字的免费字数馈赠!作者已经尝试过了,无论是加更前买还是加更后买,点数都是不变的,都按照第一更四千字计算。刷新一下,或是退出后回来看都可以。   本月的双更回馈总计二十五天。每天下午两点更新第一更,加更会在六点以前加更完毕。   ……   在之后的历史上,这场战役几乎无人提起,因为在这之前,在这之后,动辄上百艘舰船对战的战役数不胜数,这场舰船数量不过以往十分之一的战斗甚至没人认为这能算得上是一场战争——虽然也有人声称,这是法兰西蒸汽铁甲舰船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上,但奇妙的是,那时候,无论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都没有留下相关的记载。   正如旺多姆公爵所估测的,英国人的舰队司令官正是老威廉·佩恩,这是老威廉·佩恩的第二次独立指挥作战,也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为此他筹谋已久,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儿子小威廉十几年如一日地在敦刻尔克做一个法国工兵——固然查理二世一直表现的对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十分亲热,令得许多保守派人士对他不满,但老威廉觉得,只要查理二世做一天国王,他就不可能没有一个君王应有的野心。   而且说句实话,路易十四也只是表面上态度温和,在应该出手的时候也没犹豫过,要不然英国怎么会丢了敦刻尔克?别说查理二世是心甘情愿地以一个这样低廉的价格卖了英国在法兰西的最后一个落足点的,那时候路易十四也是乘人之危——鉴于当时查理二世与议会的关系也已经摇摇欲坠,一个不好,白宫宴会厅前的行刑台就又要搭建起来了。   还有后来的英法联军阻截荷兰议会逃亡船队一事——不夸张地说,英国人纯属出力不讨好,路易十四先按着查理二世已经得到了一个儿子的消息秘而不宣,却在最后一刻才让英国舰队的司令官约克公爵得知此事,约克公爵虽然知道这是英国人的阴谋,却不得不迅速转回伦敦,抓紧时间稳固自己的位置与安抚自己的支持者。   结果荷兰积存了近百年的丰厚资产全都归了法国人。   路易十四从来没有轻视过查理二世,任何一个能够成为国王的人都不会如人们想象得那样无用,“快活王”、“宴会王”也只是查理二世的一种伪装,和他伪装成一个仁慈宽容的君主没什么两样,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出乎意料的卑劣下作,冷酷无情。   他们身后是他们的家族,数以千万计的民众,广袤的国土。   朕即国家,从另一方面来说,国家,即朕。   在路易十四四处征伐的时候,查理二世也没有停下自己的脚步,在摆脱了议会的束缚后,他一边仿效克伦威尔与路易十四,建立起属于自己的陆上常备军,一边继承了父亲查理一世的野望,继续增强英国在海上的力量——与法国人不同,英国人本身就能造船,也擅长在海上驰骋。为了筹备军费,舰船的制造与维护费用,查理二世不但大力发展商业,允许私掠船的存在,还不顾宫廷与朝廷上的反对声,开始买卖爵位。   就路易十四所知,现在英国人的舰船应该已经超过了两百艘,甚至更多。   让·巴尔从望远镜里看到的舰船,可不是普通人理解的那种小舰队,它虽然总数不过十二,却有七艘一二级战列舰,四艘三级战列舰,还有一艘格外庞大和惊人的旗舰,也就是让查理一世人头落地的海上君王号。   这艘舰船几乎能够与经过增强的加来船相比,长度超过一百二十尺,宽度超过四十五尺,吨位也超过了一千五百吨,因为查理一世的坚持,原先的九十门火炮也扩增到了一百零四门,虽然在这艘舰船的制造过程中,英国人因为增加的赋税抱怨不休,甚至把他们的国王扔上了断头台,但它一旦被制造完成,没人不为它的宏大壮美惊诧。   老威廉也是其中的一个,他的心脏就像是拍击在船舷上的海浪那样砰砰地跳个不停,在被任命为这支舰队的司令官后,他几乎就都没有离开过他的海上君王号,他抚摸过它的每一部分,包括那些最大净重有六十磅的炮弹,他就像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爱恋一个风韵十足的名姝那样深爱着这艘船,他早就打定主意,他会在这艘舰船上战斗到最后一刻。   当然,首先,他要和这艘舰船一起成为英国舰队辉煌的开端。   与一些思想老旧的将领不同,老威廉不在乎在桅杆上挂上奥兰治亲王的旗帜,也不在意去掉那些属于查理一世的纹章与装饰,更不在意以一种不够光明磊落的方式毁掉英法之间的盟约——只可惜事情不如他原先期望的,法国人也不是毫无准备,原先说是要撤往加来的舰队竟然突然折返,不过他毫不畏惧,看看那些舰船吧!简直可笑,他们竟然将笨重的加来船也拿出来用了!   “不对!”从看见法国人的舰船,也不过过去了几分钟,老威廉就突然大喊起来:“不对!不对,他们的速度太快了!”   连续经过了好几场海战——地中海战役、第一次英荷战役、肯梯斯诺克海战、波特兰海战、加巴德沙洲海战和斯赫维宁根战役,西印度远征战役、洛斯托夫特海战之后,这位经验丰富的老将一下子就估算出了那几艘加来船的航速,加来船之所以被淘汰就是因为速度太慢,无法抢占头位,但现在,那些身后尾随着一条长长的白色波浪的加来船,至少有8节,也就是8海里每小时!   他当机立断地要求舰队转换方向,因为他们的舰船,除了海上君王号,其他的舰船,哪怕是三层甲板的一级战列舰,依然无法与裹挟着这种速度的加来船对抗——他隐约想起,之前确实有人提起过,查理二世招募的学者正在研究一种以蒸汽驱动的机械,它虽然是黑色的钢铁,但产生的力量可以与数十,甚至上百匹强壮的骡子和马相比,而且不知疲倦,只要有燃料,就可以昼夜不息地运转下去。   那些如同一把刀子,劈开了暗蓝色海面的浪花,不正是桨轮留下的痕迹?   他举着望远镜,仔细地寻找法国舰船上桨轮的位置,但让他失望的是,从船身上来看,船只的桨轮不是明轮,而是暗轮,它们已经被妥当地保护起来了,他也在数着船身上的炮门,越看就越是心惊,一二级战列舰一般携带八十门以上的火炮,如海上君王号这样的XXL型号火炮数量就超过了一百门,几乎已经达到了极限。   但这样的巨型加来船,可以说是威尼斯人的最后挣扎,又因为查理一世的慷慨,他们用了最好的龙骨和最好的工匠,简单地说吧,它们每一艘都有如海上君王号的体积,炮门当然也不会比海上君王号更少。   老威廉不知道的是,它们的吨位早就超过了此时人们的认知——全身覆盖着的铁甲就已经超过了三十吨,这还是工匠与学者,还有军官们再三测算下来的最低底线,它们是战列舰中的重装骑士。   但这些重装骑士的第一次出场并不如人们以为的那样赫赫扬扬,反而相当低调,五艘加来船在覆盖上铁甲后,又涂刷了黄褐色的油漆,看上去和一艘普通的舰船没什么两样,就是大了点,也是因为英国舰队的统帅是老威廉,才能立刻判断出这些加来船的航速远超过一般舰船。   “看来我们遇到了一个谨慎的敌人。”艾斯特雷斯元帅说,他身边的副手点点头,表示同意,这是蒸汽铁甲舰船第一次出现在战场上,换了一个不够谨慎的敌人,哪怕他看到了加来船的速度与火炮的数量,也会怀抱着侥幸心理,以为可以试一试——毕竟早在十几年前,连威尼斯人也不再使用加来战船了。   艾斯特雷斯元帅和老威廉一样,也是一个从路易十三时期过来的老将,这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战,听说国王选择了他做这支舰队的统帅时,他顿时热泪盈眶,哪怕指挥权要分给另一个海军将领,亚伯拉罕·迪凯纳也是如此。   这时候,他们的旗舰,也就是第一艘完工的铁甲舰船,由国王亲自行了“下水礼”的王权号,已经越过了英国舰队原先的航线,也就是说,如果英国舰队依然按照原计划前进,法国舰队已经抢占头位,具有了莫大的优势,但问题是,英国舰队在还有三分之一的地方开始折向上方,反而与它们拉开了距离。   两支舰队奇妙地并肩同行了大约十几分钟,直到双方都正面了对方,他们所在的位置不是英吉利海峡最狭窄的地方,也差不多了,如果要形容一下的话,就像是被迫在一个三尺巷道里面对面打斗的暴徒,几乎没有辗转与回环的余地——没有技巧的时候,就只有用暴力来解决问题了,就如巴尔看到的那样,炮火升腾,烟雾弥漫。   也许是命运有意为之,法国人的王权号与英国人的海上君王号正是彼此的对手,在一阵试探的炮火攻击后,他们不约而同地换上了重型炮弹,在这样狭小的战场上,重型炮弹能够发挥的力量比原先更大,更可怕,这时候,船只的吨位注定了它们的成败——巨大的加来船就如同一座漂浮在海面上的炮台,它们的炮口全部打开,不断地喷吐着金红色的火焰与黑色的烟雾,稳定的船身与最少超出吃水线六尺以上的炮口完全无需担心因为被击中,或是后坐力造成的摇晃与移动影响到准头与打湿火药。   法国人的船上火炮也要比英国人的火炮有着更大的口径,更长的炮身,可以将炮弹打得又远又猛。   在这样的轰击下,一艘英国三级战列舰首先因为起火而不得不退出战场,老威廉放下望远镜,“换白磷弹。”   他的大副顿了顿,没有说话,老威廉的命令立刻被传了下去,仿佛就在瞬间,落在法国舰船上的炮弹腾起了比日光更灼亮的白光,浓厚对烟雾弥漫在整个甲板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一个船员拉过外套遮住了眼睛和鼻子,想要冲出去的时候,另一发白磷炮弹落在了他上方的桅杆上,在点燃了绳索与船帆的时候,也有星星点点的白色磷火落在他身上,它们立刻燃烧起来,直往皮肉里钻,他立刻大叫起来,在地上拼命地翻滚着。   他被人拉起来的时候,半个身体都黑了。   英国人的白磷弹里除了白磷之外,还添加了一种特殊的材料,可以让白磷附着在任何东西上燃烧——老威廉看到王权号正在燃烧的船帆、甲板和船身,略微松了口气,这些火焰几乎将艉楼与艏楼都遮盖住了,还有那些仿佛如同死神之眼的黑色炮口,但他还没来得及笑一下,就看到从王权号的各个角落里突然迸发出来的白色粉尘——它们和白磷一样都是白色的,却像是它最致命的死敌,一落在黄绿色的火焰上,火焰就立刻像是遇到了水那样熄灭了。   他将希望寄托在那些附着在船身上的火焰,但不知道为什么,它们也渐渐地熄灭了,老威廉紧紧地盯着那些被火焰焚烧过的地方,突然将望远镜塞给了身边的大副:“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大副没说自己也有望远镜,他举着望远镜看了看,沉默了几秒钟——如果不是在战时,他可能沉默得更久:“我看到了黑铁。”他说。   虽然他们几乎不敢置信,但金属与木头的质感是无论如何也能看得出来的,而且烧掉了表层的油漆后,铆钉和铁甲连接的地方也可以看得出来了,如果有足够的白磷——白磷燃烧时的温度确实可以融化黑铁,但只是薄薄的一层白磷,如果是木头它还能继续燃烧下去,面对厚重的铁板它无能为力。   艾斯特雷斯元帅看着船医们一阵奔忙,一般来说,船上只会有一两个医生,但路易十四无论在陆军还是在海军里,船医都是以一比五十的数量进行配备的,虽然这些船医里有女人,甚至有巫师,但只要有人被他们救过命,船员们就不会多嘴饶舌,或是阳奉阴违地想要对他们干什么——首先要感谢国王在军队中施行的教育普及制度,其次,就算是再愚昧的人也没蠢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这些船医,就算是女人也有着很大的力气与矫健的身手,他们一边呼喊着,要求船员避让磷火与受伤的人,一边迅速地对伤员进行处理——只是被磷火烧到小部分的人,他们就割下受伤者的衣服和皮肉,不然磷火会一直烧到骨头;沾染了太多磷火的人,他们要么把他拉到粉尘喷洒的地方,要么打开专用的储水舱,直接把人推下水,一进到水里,磷火就不会再烧了,也能减轻灼伤带来的痛苦与损害。   这些伤员之后还是需要进行进一步治疗的,但现在在巫师的药物帮助下,他们至少可以保证性命无忧。   艾斯特雷斯元帅看着窗外繁乱的景象,“可以了,”他说:“命令所有的火炮都换成白磷弹。”   他一开始不太明白国王为什么不允许他首先使用白磷弹,看到了那些受伤的人后他就明白了,这样的恶毒名声绝对不能落在法国人头上,最少的,他们不能是第一个在战场上使用白磷弹的人。   法国人的报复立刻落在了英国人的头上,路易十四使用白磷弹可比查理二世早多了,就连巫师们也会在这种像是从地狱直接抽出来的火焰前畏缩后退,何况是一群凡人,英国人固然也有一些防备,但他们更多地是为了防备白磷弹在运送和储藏过程中碎裂自燃,所以只有沙子和水桶,这不能责怪查理二世,也不必觉得难以理解——在三百年后一样有苛待士兵,将士兵们视作工具与牲畜的事情发生,何况是认为贵族与平民属于两种生物的十七世纪?   当法国人的白磷弹铺天盖地地倾泻在英国的舰船上时,引起的火焰直冲向了高空,仿佛日光都黯淡了许多,身上沾染了白磷的船员们哭叫着,如果对白磷还有所了解的军官还好,他们直接跳下了水,一些茫然无知的士兵只懂得在地上翻滚——白磷的火焰可不是用翻滚的方法就能熄灭的,它们就像是无数双细细小小,长着锐利牙齿的嘴巴,一直啃到内脏和骨头,直到氧气被血肉隔绝,才会熄灭,它们造成的伤害就像是最迅猛的火焰,所经之处发黑,变脆,枯干的就像是木炭。   英国人的舰船上也只有一两名船医,查理二世还没有信任巫师到允许他们进入军队的地步,这里的船医也只懂得放血和截肢,在屠宰场里他们是一把好手,但面对白磷的时候,不比一个三岁孩童更值得信任。   海上君王号毫无疑问地被集火了,不但是王权号,它两侧的加来船也分出了一部分火力在它身上,与覆盖着铁甲的加来船不同,价值超过了四万英镑的海上君王号也只是一艘木船,哪怕甲板与上舷板足够厚重,它也经不起白磷焚烧,而且除了白磷弹之外,法国人还有装药炮弹和子母弹——这些都是路易十四的学者与工匠研究出来的新武器。   与下了大注的查理二世不同,路易十四显然将这次战役视作了一次实弹演练。   即便只是尚未完全的新武器,也让英国人吃了一个大亏,法国人这里的舰船也有因为白磷弹而不得不弃船的,但这些舰船并不是法国舰队的主力,更何况更多的舰船在发现英国人使用了白磷弹后,就开始往加来船后避让——就像是普通士兵躲到重甲步兵身后那样,他们固然受到了一定的损失,但比起英国人……单单一艘海上君王号就足以让法国人心里平衡了。   海上君王号还在燃烧,它身侧的一艘二级战列舰却也沉了下去,侥幸幸存的士兵哭泣着漂浮在海面上,竭尽全力地避开船只沉没后形成的旋涡与燃烧着的木板、船帆——上面都沾染着白磷。几艘小船上坐着军官与舰长,他们仿佛在船上看了海上君王号一眼,没有去到别的船上,而向着英国的白色海岸划去,一路上他们尽量拉起了一些士兵,法国人也没有继续攻击他们。   令人无法呼吸的烟雾已经渗透进了艏楼。   “我们要换旗舰了,上将!”一个军官冲进来喊道。   老威廉认出他是自己的通讯官:“大副呢?”   “他死了。”通讯官说,然后就拼命地咳嗽起来,老威廉看向窗外,周围像是笼罩着一层灰色的纱。   “换哪艘?”老威廉问,查理二世虽然已经决定背弃与法国人之间的盟约,但说不上是胆怯,还是慎重,又或是卑鄙地不愿意承担起挑衅的责任,他一边不择手段地挑动敦刻尔克地区民众对法国人的不满与愤怒,一边唆使那些新模范军的滞留兵掀起暴动与进行破坏,可在不宣而战的同时,却不敢挂上自己的旗帜,只敢以奥兰治亲王的旗帜掩人耳目——就像是那只铃铛不会响似的。   因为最后一个原因,他甚至不愿意派遣更多的舰船,让他的话来说,在敦刻尔克一片混乱,法兰西的占领地与本土也是暴乱处处的时候,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肯定没法如以往那样严密地控制敦刻尔克,他们的舰队或许根本不需要作战,只要越过英吉利海峡,抵达敦刻尔克港口,就有新模范军的士兵前来欢迎他们了。   到时候,别说敦刻尔克,也许加来也能手到擒来呢。   事实上并没有,法国人没有那么愚蠢,路易十四之所以敢于在敦刻尔克放上旺多姆公爵——这个被人们认为过于老迈而几乎无所作为的老将,是因为他根本不需要在敦刻尔克留下一个多么勇悍而又机敏的将军——正如人们所说的,再精密的阴谋也无法抵得过一柄大锤,再出色的将领也无法在如蒸汽铁甲舰船这样的利器前力挽狂澜,法国人只需要稍稍推波助澜,就能达成路易十四的计划——一个毋庸置疑的大威慑。   老威廉可以想象得出来,这场战役或许不会被太多人铭记,但在英国研究出白磷弹与蒸汽铁甲舰之前,或是研究出对付这两者的东西之前,英国不会再与法国开战。   那会是在几年之后呢?反正他大概是看不到了,他的儿子……现在老威廉只能向上帝祈祷,祈愿他的儿子没有被抓到,或是被抓到了,他们愿意看在他所有的姓氏与出身的份上,像对待一个贵族那样地对待他。   “我们没有旗舰了。”老威廉说:“法国人不会留下任何一艘船。”既然是震慑敌人,战役虽小,战果却一定要异常辉煌,再则,他们的想法是一样的,用了白磷弹,就表示他们不会俘虏舰船,只会摧毁。   “上将先生……”   老威廉碰了碰通讯官红肿的眼睛,它们颤抖着,因为不断的刺激而流下泪水:“你很年轻,”他说:“您还有无限希望,就像是我的儿子,现在我给您两条命令。”   “我听着,先生,请说吧,我会马上传达下去。”   “第一:您挑选所有没有超过四十岁的船员,撤离海上君王号。”老威廉说:“等你们回到伦敦,您要将所有的一切,看到的,听到的,和感觉到的,如实告诉国王和议会。第二……”他做出一个手势示意对方别说话:“第二:您告诉所有四十岁以上的人,告诉他们,我要用海上君王号发动最后一次攻击,我与海上君王号同在,也希望他们与我同在,我们也会与上帝同在。”   通讯官怔了一会,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他也许还想说些什么,但老威廉只是指了指外面。   烟雾正在变得更加浓郁,而周围的温度也正在不断地升高。   通讯官没有继续犹豫下去,他向老威廉深深地鞠了一躬,就跑出了艏楼的指挥室。   老威廉继续看着外面,他已经快要看不清了,只有震耳欲聋的炮击声还在持续着,但从他身下的船体传来的震动告诉他,这些巨响更多地来自于法国人。   几分钟后,一个皮肤呈现出粗糙的红褐色,双鬓灰白的船员跑了进来,“小伙子正在撤离,”他说:“您想让我们干什么?”   “去开船。”老威廉说。   ……   “你觉得他们在干什么?”   迪凯纳将军问身边的人,不过他也不需要回答,因为他只是习惯性地自言自语,“那些英国人不要他们的船了吗?”   他在另一艘蒸汽铁甲舰船上,这艘船的名字是太阳王号,船员们会骄傲地说自己在国王船上服役,他也深感荣幸可以成为这艘船的舰长,他是个胡格诺派教徒,原本对荷兰的海战应该由他指挥,但那时候国王正在迁移胡格诺派教徒,他担心这会不会是又一场圣巴托洛谬大屠杀,所以没敢离开法兰西,后来他得知荷兰的海军将领勒伊特在这场战役中身亡,后悔得差点没去自杀——这是何等的荣耀!   于是他跑到巴黎,向国王毛遂自荐,但国王一时也没能用到他的地方,他就在军事学院里待了一段时间,然后是南特的船厂,等到开战——虽然国王一再申明这场战役并不需要两个统帅,他还是通过艾斯特雷斯元帅达成了自己的愿望——他今年六十七岁了,也不年轻了,但他的身体还是非常强壮的,这场战役是艾斯特雷斯元帅的最后一战,可不是他的!   “哦哦,让我想想,”他说:“这并不稀奇,海盗们也常这么干,”他最后瞥了一眼正在沉没的对手,“来吧,”他喊道:“我们也动起来!”   “嗄?”   “傻瓜!”迪凯纳将军轻蔑地说:“还看不出来吗?”他说:“英国人正准备最后一搏呢!”   海上君王号在熊熊火焰与烟雾中开始转向,调头的时候,王权号当然也发现了,用已经无法挽回的舰船撞击敌人,在海战中并不罕见,如果是在辽阔的海面上,他们或许还有回环的余地,但现在,在狭窄的海峡里,左右都是舰船,回避的可能就太小了——艾斯特雷斯元帅发出命令,要求王权号立即停止射击,退后——在帆船,与桨帆船上都很难做到的事情,在蒸汽桨轮船上却不是什么难事,有着一个常人身长的桨轮在隐藏的护甲下反方向转动,拨动海水,王权号开始缓慢但坚定地后退。   它的前方是燃烧着的海上君王号,在彻底放弃了灭火后,它已经成为了一把昂贵和巨大的火炬。   “那是什么?!”   在被军官们推入船舱,看向外面的最后一眼,艾斯特雷斯元帅像是看到了什么东西……   一个年轻的军官猴子一般地攀上去,又跳下来,带着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情喊道:“那是太阳王号!”他喘了口气:“那是太阳王号!元帅阁下!它正在……正在撞过来!”   仿佛是为了为他佐证,这句话才落地,巨大的撞击声与震荡感就从外面传了过来,所有人,包括元帅,一起摔倒在地上,那个大胆的军官竟然又爬了上去。   这种景象,不是亲眼目睹,是绝对无法想象的。   两个巨人绞在了一起,一个火红,一个乌黑,火焰和烟雾都被撕裂,太阳王号的撞角直接刺入了海上君王号的腰侧,因为它的重量远远超过了海上君王号,海上君王号正在被它压向海水。   然后,用蒸汽作动力的另一个好处显现了出来,太阳王号以一种相对海上君王号更为快捷的速度与轻快的姿态后退,然后再一次撞了上去,将之前的创口拉得更大,海水助纣为虐般地涌入船舱,海上君王号慢慢地俯下了傲慢的头颅——也许是觉得这样的羞辱还不够,太阳王号撞击了第三次。   最后一次撞击彻底地毁灭了海上君王号,它燃烧着,一个人突然从艏楼里走了出来,他的膝盖沉没在海水里,他抬着头,仰望着太阳王号,又看着距离他不过几百尺的王权号。   “那是谁?”迪凯纳身边的军官问道。   “无关紧要,”迪凯纳说:“反正他要死了。” 第三百五十六章 余波   虽然可以放在作者有话说里,但我知道有很多大人是不看地不看地,反正这章也是有加更的,所以就毫不客气地放在前面啦。   有关于一个读者大人提到的,蒸汽驱动将轮船是不是能够如上一章中描写的自如停止,后退的问题。   当然能啦!   首先,王权号等法兰西加来蒸汽铁甲舰船的吨位大概与海上君王号相仿,一千五百吨左右,不是万吨巨轮。   另外,它采用的也不是如风帆和桨轮船那样,用锚来固定,它们采用的是螺旋桨——螺旋桨的出现并不如我们以为的那样晚,平行历史中1752年就有科学家认为螺旋桨要比明桨轮更先进,并且安装在轮船上使用。螺旋桨再加以改进,可以通过机械控制来保持空悬(也就是原地停留),或是反转,来让舰船后退。而且无论是王权号,还是太阳王号,它们后退的速度并不如大家平时看到小船或是汽车那样,一两秒就能完成的事情,速度确实是很慢的,全力前进的时候可能有8到10节,后退的时候就可能只有2-3节(这是作者考证过的)。   至于学者和工匠怎么会想到的……不是他们想到,而是国王和将军要求的啊!   就像是甲方会对乙方要求色彩斑斓的黑,五颜六色的白,当舰船还在改造的时候,国王,尤其是将领,会按照他们的经验,提出各种要求——蒸汽驱动舰船最好的一点就是无需完全仰仗风帆和人力,他们当然也会提出一些在战斗中积累的野望——谁都知道在海战中如果能够“强壮而又灵活”会是一个多么大的优势吧。   另外,太阳王号撞击海上君王号的时候,海上君王号已经起火,这意味着风帆已经无法使用,只能凭借人力桨轮驱动,所以速度很慢,被撞穿船舱后,底层的桨手溺死或是受到撞击而死,海上君王号就几乎等同于丧失动力,只能待在原地,才有了之后的二次和三次撞击——整个过程持续了很长时间的,不是几分钟的事情!   另外还要申明一点的是,因为路易十四和巫师被“广泛使用”,书中的法兰西甚至其他国家,科技的发展可能要比平行时代超出一百年左右,毕竟有很多发明是发明了,没有得到好机会被推广,或是如产钳那样被秘藏,又或是被位高权重的人出于私欲而随手毁掉,也有可能是因为没有想到——很多发明都是灵光一现,不是必须有厚重的基础才能达成的。   以上,谢谢大家的打赏,月票和推荐票的支持呐!   ——以下正文。   巴尔放下望远镜的时候,早已浑身麻木,动弹不得,不得不请别人帮助,才能从半曲着膝盖的姿态恢复成站立的模样——他一边难看地龇牙咧嘴,一边用力地揉搓手肘,膝盖和面孔,他的脸一阵阵地发麻,他实在是太兴奋了!   在海战中,除非是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海盗船队遇到了毫无准备与防护的商船,否则很难出现全灭的情况,尤其是在浩瀚的大海上。   哪怕如英国与荷兰这样以海上力量为主的国家,也无法做到彻底地歼灭对方的舰队——以第一次英荷战争做栗子,前后两国总共进行了九次海战,普利茅斯之战,双方出动的舰船都在半百左右,但只有英国方面损失了一艘纵火船;肯梯斯诺克海战,荷兰损失了两艘战船;达格尼斯海战,英国被击沉三艘,被俘获两艘,荷兰一艘船只因为意外爆炸而被毁掉;波特兰海战,英国损失三艘,荷兰损失比较严重,损失在八艘或是九艘舰船左右……斯赫维宁根海战是最为重要的一战,荷兰人损失了十一艘战舰,英国人的战损则高达三十五艘,但与他们各自出动的上百艘舰船总数相比,这个数字也只能说是让他们都受到了重创。   这次英国人突袭敦刻尔克,可以说是派出了一支精而少的强兵,查理二世与英国议会的想法并不过分——虽然很难说他们与利奥波德一世是否有意勾结,但在法兰西境内以及占领区暗流涌动的时候,路易十四对看似平静的敦刻尔克有所疏忽也很正常——小威廉·佩恩也是与父亲约定好,在“起义”的同时,动摇人心,制造混乱,毁掉敦刻尔克对外的通道,寻找机会潜入敦刻尔克城,破坏船坞或是逼迫在这里内停泊的舰船避让到其他港口,甚至反客为主,抢先一步占领敦刻尔克的法国人政府,用旺多姆公爵来威胁和收服这里的驻军。   小威廉大概没想到,即便没有被他忽视的妻子不顾一切的告发,他的一举一动也已经落入了密探和旺多姆公爵的眼里,路易十四更是早就料到,在他与法兰西对查理二世的帮助越来越少的时候,查理二世的天平就会往敌人方面倾斜,而英国人最渴求的是什么呢?当然是加来和敦刻尔克,尤其是后者,对法国人来说,他们的国王愿意赎回这座城市可真是仁至义尽,但对英国人来说,这是他们永远难以忘记的耻辱。   个人感情永远不会被放在国家利益之前,那么接下来就是他们谁先开战,以什么样的名义开战了。   打着奥兰治家族的名义,对法国发动攻击,也在路易与将军的推算之内,因为从卢森堡公爵,蒂雷纳子爵到柯尔贝尔,卢瓦斯侯爵,都认为法国现在还需要时间来消化之前的战果,那么路易就不能让这场战争被拖延或是扩大——接下来,他要么设法与查理二世谈判磋商,要么就狠狠地一拳打在英国人的脸上,打得他们晕头转向,失去与法国对抗的勇气。   这就是为什么国王愿意将他最新的秘密武器拿出来的原因。   让·巴尔的喜悦溢于言表,其他人也是如此——单指法国人,小威廉·佩恩在看到海上君王号被撞停、沉没的时候就已经疯了,他马上被控制住,押送回监房。   旺多姆公爵一边喝着用来安神的迷迭香酒,一边用英国人的失败来做下酒菜——之前说过,这座战场实在是太狭小了,加来船的速度(无论是前进还是转向)都要比英国人的桨帆船快,他们在击沉了自己的对手后,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展开包围圈,围歼其他的敌船——在数量与火力都完全无法与法国人相比,又跑不出去的时候,英国人投降了。   艾斯特雷斯元帅与迪凯纳将军都不是那种恶毒的人,他们允许英国人投降,投降的船员与军官一个接着一个地转乘到小船上,被大船拖着离开自己的船,他们以为,法国人会俘虏剩下的一艘一级战列舰与两艘二级战列舰,但迪凯纳将军跑到王权号上和元帅商议了一番后,令人惊骇的一幕发生了。   法国人击沉了所有的英国舰船。   就算是无法与装载了蒸汽驱动桨轮的铁甲舰船相比,这也是一二级战列舰!   别看英国人总爱夸耀自己的舰船如同星辰那样密集和繁多,但他们所拥有的一二级战列舰依然屈指可数,多半都是三级战列舰,或是巡洋舰,又或是纵火船——查理二世对于这场夺回战,也抱着一点侥幸与炫耀的成分,也许他现在还在汉普顿宫里做着所有的舰船都只是做了一次武装巡游,连块油漆都不会掉地回到他的怀抱的美梦呢。   英国人,甚至还有一部分法国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映亮了半个海面与天空的金红色火焰,船只的弹药库爆炸的时候发出的声响甚至让敦刻尔克居民的房屋都跟着颤抖,他们跑出来,左右张望却一无所获——巴尔与旺多姆公爵所在的灰塔也在摇摆,灰尘和碎片落了他们满头,巴尔听到旺多姆公爵有些失神地喃喃自语,“十万英镑,十七万英镑,二十五万英镑……”   他起初还没明白公爵在说什么。但他很快就想到了,三十年前,查理一世坚持要造得完美无缺的海上君王号总造价就高达七万英镑,现在一级战列舰造价都在十万英镑上下,二级战列舰在六万到七万英镑左右,旺多姆公爵正在计算路易十四的将军们正在把多少钱打到英吉利海峡里。   明白之后,巴尔也感到心痛了,作为海盗的儿子,他当然知道一艘船对船员和船长来说有多么重要,但与此同时,他的心中还涌动着另一种奇异的快感,就像是一个吝啬鬼终于得到了可以毫无心理负担地肆意挥霍的机会——法兰西被欧罗巴的其他国家大肆嘲笑“无海军”的情景还历历在目,现在他们却也已经毫不可惜地将敌人的舰船全都打进海里!   也许柯尔贝尔先生还是在小心翼翼地平衡法兰西的支出与收入;也许法兰西的海上军队还不是那么强壮和无所畏惧;也许他们将会迎来更大更多的考验与试炼,但在此时此刻,无论是谁,只要他是法国人,他的心情就像是飞扬的旗帜那样,一直被卷上了天空,久久无法落下。   巴尔的眼眶里含着泪水,他向着身边的军官举起手,他们紧紧地拥抱,亲吻彼此的面颊,他们都有很多话要说,但都卡在了喉咙口,旺多姆公爵一口一口地吞着酒,直到最后一滴,才把空掉的瓶子重重地砸在墙壁上。   碎片四溅!   “让我们回去吧!”公爵说:“今晚我们要举行一场盛大的宴会!”   凯旋而归的舰队自然受到了敦刻尔克人热烈的欢迎,但那五艘加来船,就像是来时那样,也没有出现在更多人的眼前,它们也许会继续隐匿在加来或是南特的港口里,等待国王的又一次命令,它们的同伴,当然,毫无疑问地,也会在之后继续增加——那些曾经因为这些铁甲舰船的高昂造价迟疑过的人也不必继续担忧了,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次真实演练更能展现自己的价值。   旺多姆公爵也曾质疑过——因为这些铁甲舰船不但侵占了大量的人工、财力,还影响到了火枪与火炮的建造——法兰西出产的钢铁大部分都被送往了南特,就是为了满足铸造船只护甲以及配件的需求。   在给国王写信的时候,旺多姆公爵翔实地描述了他所看到的一切,他越写越心热,差一点就要向国王请求,让他成为其中一艘舰船的舰长了,幸好他正准备这么写的时候,他的随身侍从敲门了。   “什么事?”旺多姆公爵的头脑终于略微冷静了一点,“我说过不要打搅我吧,在宴会开始之前?”   “抱歉,老爷,”他的随身侍从说:“但小威廉·佩恩先生要求与他的妻子见面。”   “那个勇敢的女孩吗?”旺多姆公爵一笑,“好吧,你去问问她,她如果愿意,就去,如果不愿意,也没什么可说的。”   公爵的随身侍从跟着他也有好几十年了,他得到回答后,站在那里想了想:“要告诉她那件事儿吗?老爷?”   “什么……哦,你说的是,我准备在宴会之后砍掉小威廉先生的脑袋吗?告诉她吧,她也应该预料到了。”   公爵的贴身侍从一点头,就退了出去。   ……   小威廉·佩恩坐在房间里,法国人没怎么苛待他,这个房间原本属于一个军官,整洁,但也舒适,甚至称得上有点奢侈,因为路易十四对他的士兵,将官们一向十分亲近,所以若是你在军队里,除了饷金,总还会有各种福利甚至免费的补给品,所以柔软的床单和毯子也好,陶瓷的茶具与餐具也好,宽大的扶手椅也好,都不需要主人花钱。   窗台上还摆着一罐子海芋花,这种花在海边非常常见,形状优美,花朵洁白,它让小威廉想起了自己的妻子。   真可笑啊,在他和妻子在一起的时候,他想的只有他的国家和父亲,现在他失去了国家与父亲,想起的却只有妻子。   他已经知道伊娃同意来见他了,所以门扉被推开的时候,并不意外。   伊娃是被抬进来的,她幸运地没有发热,但失血过多还是不免让她变得异常虚弱,她的父兄和朋友都不赞成让她来见小威廉,但她还是来了。   他们是相伴了多年的夫妻,今天相见,却像是一对陌生人,伊娃看着小威廉,小威廉也看着她,从她灰白色的面孔一直落到腹部:“孩子,”他问:“还在吗?”   “还在。”伊娃说,居然一点也不意外,或是气恼,她对他的爱,仿佛在那一晚就伴随着鲜血流淌干净了。   “他是个顽强的孩子。”小威廉欣慰地说,他是否犹豫过,在他发现自己的妻子可能让他们的计划毁于一旦的时候?后来他想,他应该是没有的,他忠于自己的国家与国王,他将来的妻子也必然是个虔诚贞洁的英国贵女——他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完全不如他的想象,他和他的父亲都失败了,而且直到现在,法国人也没有让他写信给亲友,要他们赎还自己。   旺多姆公爵称他为奸细。   他抬起头:“如果是个儿子,就叫做威廉,这是我和我父亲的名字,如果是个女儿,就叫做阿米莉亚,这是我母亲的名字。”   伊娃微微挑起一边的眉毛:“我想我没听错,”她慢慢地说:“你是在给这个孩子取名字?”   “法国人已经决定要处死我了,”小威廉理所当然地说:“我不知道他们是否允许我见你第二面,我当然要先给我的孩子取名。”   伊娃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但你应该还记得,那晚你毫不犹豫地想要砍断我的脖子吧。”   “我只能说我很遗憾,”小威廉平静地说:“我不能让我们的计划出现一点差错。”   伊娃嗤笑了一声:“计划?你是在说你那些根本不算是什么秘密的秘密吗?”她满意地看到小威廉的眼中射出了刀剑般的锐利光芒:“你是不是还暗中嘲笑过我们的国王陛下,以为他会将一群不安分的畜生放在心腹之地?!”   “我不准你这么说!”虽然很想继续听下去——小威廉并不觉得自己的谋划出了什么差错:“我们是敌人!我们怎么对待你们都可以,那不是我的国王!”   “多么真实的话语啊,”伊娃喃喃道:“又是多么卑鄙,杰克,不,威廉,即便是盗贼,他们偷窃的也只是人们的钱财,而不是爱情与希望,我之前曾经思考过你为什么能够对我这样残酷,现在我明白了,你轻视我,或者说,你轻视所有的法国人,你觉得我们应该被你玩弄于股掌之间。”   “但你错了,”她接着说道:“我之所以愚蠢,是因为我爱你,我做了一个错误的选择——事实上我在走进来之前就应该放弃幻想,你甚至没有给我一个真实的名字,在我向上帝祈祷,请求天使与圣人保护我的丈夫杰克的时候,威廉一定正在暗中放声大笑。”   “……我会给你补偿……”小威廉说。   “听我说完吧,”伊娃说:“我们的国王陛下,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们英国人不会轻易地舍弃敦刻尔克,哪怕查理二世因为个人的私利做出了出卖它与你们的决定(小威廉听到这里的时候握起了拳头),但敦刻尔克,还有距离它不过六法里的加来,是你们梦寐以求的立足点,有了这两座城市,你们才能向法兰西发起进攻——你们国王迄今为止依然宣称他同时也是法兰西的国王——既然如此,你又怎么会觉得我们的国王陛下会对此毫无防备呢?”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小威廉说:“我们确实毁掉了道路和军备仓库。”   “军备仓库与道路都是可以重新修缮和填充的,至于你以为的,断绝了敦刻尔克与外界的通道,就能让这座孤城落入你们的囊中,很可惜,你的父亲做不到,你也做不到——国王陛下之所以这样纵容你们,是因为他不想做第一个破坏盟约的人。”伊娃说:“虽然自公元年起,破坏盟约的君主就数不胜数,但在英法之间,在……”她笑了笑:“在这个时刻,陛下并不愿意做那个承担罪名的人。”她轻声咳嗽了几声:“他留着你们,一来是因为敦刻尔克地区确实需要人手,二来,有了你们,陛下的密探知道盯住你们,就知道英国人什么时候想要动手了。”   “明白了吗?”她补充道:“你们就是一支挂在屋顶上的风信鸡。”   小威廉几乎不敢相信,他,敦刻尔克被卖给法国人也有十几年了,也就是说,在查理二世才回到伦敦,年轻的路易十四就已经开始设置针对他们的圈套了吗?   还有一点就是,伊娃是什么人?他发觉不但他的妻子不了解,他也不了解他的妻子,他只知道她是个胡格诺派教徒,有个叔叔是教士,还有一个关系不太亲近的舅舅在军队里,父亲是个富有的海商,但除了这些……他一向认为他的妻子浅薄无知,丝毫没有探究她的兴趣,她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的?她是国王的密探吗?   “我不是国王的密探,”伊娃说:“你也不是,所以你对这里的了解也只在纸面上,你知道我是胡格诺派教徒,也就是新教教徒,所以你觉得,和我结婚总比和一个天主教徒结婚好,你也见过了我的父母,我的叔叔,你知道我的舅舅在军队里——那么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的名字是亚伯拉罕·迪凯纳。”伊娃说。   小威廉茫然地抬起头。   “你也许不知道,他今天就在那支舰队里,他是太阳王号的舰长,”伊娃痛快地说道:“你应该看到了,太阳王号直接撞穿了你们的海上君王号,”她怀着复仇的快意,飞快说道:“也就是你的父亲,老威廉·佩恩的旗舰……”   小威廉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喊叫,他向伊娃扑过来,却被身边的士兵一把按住了。   “我也许应该说节哀,但威廉先生,正如你所说,我们是敌人,我不会怜悯和同情一个敌人。”伊娃从椅子上略微欠了欠身,仿佛要更清楚地看清小威廉的脸,记住他痛苦欲绝的神情:“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她说:“我向女巫拿了药,”她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把这个孩子堕下来!”   这句话一下子就让小威廉清醒了过来。   “你不能!”   “我能!”伊娃轻蔑地说:“什么威廉,什么阿米莉亚,都见鬼去吧,我绝对不会让它出生!”   “你会下地狱的!”   “就让我下地狱吧!”伊娃朝他的脸上唾了一口:“我为什么要养一个骗子和敌人的孩子!”   “留下它!”小威廉急切地喊道:“他是威廉爵士的后代,他的祖父是海军上将!他在英吉利有领地与庄园可以继承!留下它!你难道不想要成为一个贵夫人吗?!这样的身份可以让你出现在查理二世的宫廷里!”   伊娃几乎笑出声来:“我答应求婚的时候,你一定在心里说,我是个头脑简单,眼光短浅的女人吧,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因为我的生命中似乎只有爱情,是的,威廉,只有爱情,我想要的就只有这个,当它消失了,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干扰我的决定——哪怕是上帝或是地狱。”   她看着他,露出少女一般的笑容,也是这个笑容让小威廉彻底地绝望了:“我要去巴黎,去凡尔赛,国王听说了我的事情,要给我赏赐,我想我会很快忘记你,我会有崭新的新生活。”   “伊娃……”   “我感觉好多了,”伊娃说:“看到你这样痛苦。”   说完,她示意了一下,就有仆人把她抬走,她在椅子上闭着眼睛,如她所说,将一切抛在身后。   次日,看守小威廉的人发现,小威廉·佩恩已经服用了大量的海芋花,用它毒死了自己。   “这个人疯了。”看守说,用海芋花毒死自己可是要受好一番罪的,而且自杀的人总要下地狱。   ……   路易十四在凡尔赛接到了旺多姆公爵的信件,说起来也只是一桩巧事,小威廉·佩恩终究不是一个经过训练和考验的密探,他轻视伊娃,就没有过多地探究她的身份,她的身份给了他便利,也给了他致命的一击——迪凯纳的父亲就是一个海军军官,众所周知,当时的海军军官就是另一种身份的海盗,他的家族从南特迁移到敦刻尔克——那时候敦克尔克还属于英国人,这种做法和胡格诺派教徒迁徙到荷兰或是英国这样的新教国家没什么两样。   但他们终究还是没有离开法国,在亚伯拉罕·迪凯纳被路易十四重新启用后,他在地中海一带清缴海盗,几年没有回家,也让小威廉误以为这个舅舅不但不得重用,与伊娃的关系也不够亲密——如果小威廉能够更在意伊娃一点,他会发觉伊娃的父亲,兄长与叔叔都有着一个惊人的好身手,这样,他也不会以为伊娃只是一个软弱的普通女人,让伊娃找到了逃走的机会。   不过对伊娃来说,小威廉·佩恩也只是一个过去式了,对路易十四,小威廉就更无足轻重了,让他高兴的是,在这场战役中,老威廉·佩恩的死亡让查理二世失去了一个强有力的支持者和一个富有经验的海军将领——后者甚至比前者更重要。还有被俘虏的一干人等——也许查理二世也打着让新人累积经验的想法,在里面居然有不少出身海军世家的年轻子弟。   现在头痛的就是查理二世了,他要么承认英国人首先背信弃义了,然后从路易十四这里赎走俘虏;要么坚决不承认——现在依然有雇佣兵的存在,一个国家将舰船与士兵租借给别的国家,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但这样路易可不会将这些人还给查理二世,他的巴士底狱里还有不少空房间呢。   不过,无论查理二世要做出什么决定,大概率地都与他打着的名头无关了,路易已经决定,他要处理掉“鱼饵”——也就是荷兰的流亡政府了,看来他们和当初的查理二世那样,跑到什么地方都不受欢迎,就连查理二世也只用了用奥兰治的旗帜,并没有人和他们接触,既然如此,在法兰西将要平静度过的几年里,还是让他们彻底地沉默下来吧。   想到这里,路易就准备给新法兰西总督写信,那些荷兰人一定不知道,他们以为万无一失的藏身地,早就被无数双眼睛注视着了——冬天即将到来,狩猎的季节即将结束,还是收起罗网吧,至少那些荷兰人不用被冻死,只要舒舒服服地被绞死或是被砍头,还是挺幸福的。   随着新法兰西总督的回信一起到来是一群阿美利加的土著,也就是一群印第安人,那片冻土的原主人。   他们是来种植牛痘疫苗的。   阿美利加有野牛,但没有养殖牛群,野牛身上也没有发现牛痘,所以在斟酌了一番后,帕吕奥伯爵就将这群印第安人送到了巴黎,但让蒙庞西埃女公爵说,他更像是送来了一群动物或是小丑,尤其是这群印第安人没有换上法兰西的衣服,继续穿着牛皮衣服,带着羽毛头冠和骨头项链的做法,让他们看起来极具观赏性。   第一次来到凡尔赛的印第安人也察觉到了情况的异样,他们站在广场上,人群之中,先前的新奇与喜悦已经一扫而空,只留下了不安与隐约的气恼。也有人想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却被阻止了。   “国王陛下还没到呢。”劝阻他的人说。   于是他和另外一些轻佻的家伙都安分了下来,既然这些印第安人已经被允许觐见国王,就和任何一个外省人那样,在国王给出他的态度之前,无人可以随意地轻慢他们,没看国王的礼仪官也是客客气气,按部就班,没有露出一丝不对吗? 第三百五十七章 新法兰西   与印第安人一起到来的是新法兰西的总督卢松勋爵的许多礼物与一封言辞恳切到甚至有点卑微的信件,虽然言辞还有点生硬——也许是因为他终究是个军人的关系。但只要是个能够用脑子而非膝盖思考的人,就能知道蒙特利尔公爵的册封,意味着路易十四的视线已经从欧罗巴内部转向了殖民地。   在这个时代,君王们的荣耀依然从欧罗巴,而不是从殖民地来,无论是先前的百年战争,三十年战争,还是还未发生的七年战争,九年战争,不夸张地说,几乎全都局限在这块富饶成熟的大陆上,欧罗巴是国王与皇帝们的宝座,殖民地不过是给他们的军队与人民提供给养的乳牛罢了。   但路易十四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在他咬着牙打下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时候,有人信誓旦旦地说,新王过于穷兵黩武,法兰西没有足够的人口填充这些地方,但事实上,不过十年,若是你走在佛兰德尔或是荷兰三省里,你会发现,这里到处有人在说法语,穿着可能只比巴黎晚了一两个月的时兴衣裙,天主教堂一座接着一座地矗立起来,教士们每天都要为一个或几个婴儿洗礼,手臂酸痛到抬不起来。   它们反哺法兰西的日子甚至比柯尔贝尔先生预料的还要早,佛兰德尔有三分之二的土地都是丘陵与平原,他们种小麦,种土豆,种蔬菜,养牛和羊……商人们不断地从这里带走大量的农产品和纺织品,然后将法兰西境内的货物运送到这里——这里的人什么都要,犁头、草叉、连枷……煮锅煎锅、陶瓷或是黄铜的杯子和碗,漂亮的裙子和丝带,玻璃镜子……等等。   这种令人艳羡的良性循环形成也不过几年,但现在荷兰与佛兰德尔几乎已经不会成为法兰西的负担了,也不怪英国的查理二世和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选择在这个时候动手,如果他们再不做些什么,他们的支持者就更少了——别忘了路易十四承诺过,只要不犯下任何罪过地度过二十年,新领地的民众也能和法兰西人那样沐浴在太阳王的光芒下。   敦刻尔克的胜利无疑给了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当头一棒,相对的,骄傲的法兰西人也与他们的国王那样,一边大肆嘲笑那些可怜的蠢货,一边继续自己的生活——宫廷里只有奥尔良公爵夫人,也就是查理二世的妹妹受到了一些影响,但这些影响在路易的宽待下很快就消失了,凡尔赛的人们已经习惯了看国王的身边有那些人,只要奥尔良公爵还在与国王共进晚餐,奥尔良公爵夫人依然出现在舞会上,与蒙庞西埃女公爵,王后与王太后坐在一起,那么就不会有人对她说三道四。   这些来自于殖民地的土著也是如此——哪怕他们看上去就像是一群凶猛的野兽,那也是国王的野兽。   路易十四对印第安人也很感兴趣,说句刻薄的话,这些印第安人可能比某些尸位素餐的大臣更有价值,他一边翻阅着皮埃尔·德蒙与尚普兰先生的日记(他们是法兰西在北美殖民地的开拓者),一边将觐见的时间放在了下午,在凡尔赛宫旁边的高丘上,那里经过十来年的修缮与维护,现在已经成为了一个野餐和望远的好去处,想必也会让这些习惯了幕天席地的印第安人不那么紧张。   当宫廷中的人们知道,国王不但仔细斟酌了会面的地点,还特意钦定了印第安人的菜单——此时的宫廷多以禽类和鱼类为主菜,但对印第安人来说,这两者都不是他们最常食用的东西,所以就换成了以牛羊肉为主的大菜,量也要比原先的更多……诸如此类——之后,那些古里古怪的视线和窃窃私语就几乎不见了。   那些人大概不知道,这些印第安人是会说法语,也能听懂法语的吧。   路易十四在明亮的白色帐篷里,接受他们的敬礼,听他们自己介绍自己的时候,就看到自己身边的几个官员和侍从都有点尴尬——他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这些印第安人的法语居然还说的比英国人或是荷兰人还要标准,只是很慢,有时候遇到了复杂不常用的单词,他们也要相互商讨一下,或是要求说话的人重读一边,才能理解。   换了一个人,他大概不敢要求路易十四这样做,路易也不会宽容地答应,但这些印第安人的目光十分干净,态度直率,他们的要求里没有蕴含着什么恶意,或是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就是单纯地想要理解彼此的意思罢了。   他们的首领,一个有着法国名字“罗格朗”的人还取出一些烟草请法国人的“大酋长”抽,虽然路易并不推崇烟草,但也试了试——他的宫廷里也有精致的长柄烟斗,他用的这支还是不久前从奥斯曼土耳其人那里缴获的,与法兰西宫廷里以金银、象牙为主的器皿摆件不同,这柄烟斗的主要材料来自于海泡石,尚未经过烟油浸润的海泡石是灰白色的,整体呈现出一只大张着嘴巴的雄狮形象,烟嘴是琥珀的,路易见到印第安人的首领好奇地注视了它一会,就和他交换了烟斗。   罗格朗接过烟斗,握在手里,抬起头来注视着路易十四。罗格朗在法语中是大个子的意思,按照他自己的话来说,他的印第安名字也有着高大的含义在,所以对这个名字并不排斥。   “事实上,法国人的名字大多也是从绰号来的,”路易说:“像是你的罗格朗,还有爱喘气的埃布尔,和勇敢如熊的伯纳德,以及红头发的人卢梭。”   “你们和我们很像,除了你们的皮肤更白。”罗格朗说:“您的战士要我们到这里来,他说你有意让您的儿子成为魁北克的主人,我愿意和您结盟,共同对抗我们的敌人。”   “我已经看过了他的书信,您是休伦的酋长,”路易说:“你们的敌人太多了,易洛魁人是你们的敌人,蒙塔奈人也是你们的敌人。”   “易洛魁人曾经杀死过你的战士,”罗格朗说:“蒙塔奈人也已经投靠了英国人。”   “您让我感到惊讶,”路易直言不讳地说:“你们距离这里那么远,却已经知道很多法国人也不知道的消息。”   “我并不太清楚您与另一个酋长的问题,”罗格朗说:“但我看到那些白人杀死了您的战士,你们相互争斗,就和我们与易洛魁人那样。”   路易点点头,有时候事情也许并不那么复杂,在他与查理二世还保持着温情脉脉的假象时,在北美的英国人和法国人确实还在打仗,只不过因为路途遥远,信息不通,所以有时候一座堡垒,一个定居点的沦陷,可能要等换防的军队抵达才能被知晓。   这种事情早在尚普兰时期就发生过。   “我有许多战士,”路易说:“他们可以从这里一直排到魁北克,你们有多少战士?”   “休伦的战士十分勇敢,他们一个人就可以抵得上一百个。”   “无论怎样勇敢,都比不过一枚子弹。”   “我准备了许多河狸皮,野牛皮和木头,”罗格朗说:“你们可以用酒、子弹和枪来换。”   “我承认你们都是好猎手,好战士,但结盟的双方必须力量对等,”路易说:“强者无需与弱者交谈。”   “正如狼不会与兔子说话,”罗格朗说:“但魁北克的冬天能够将话语冰冻起来,你们的战士会被冻死,或是生病。”   “说到生病,”路易说:“你们比我们更值得烦忧,冬天只有一季,春天到秋天却有三季,可怕的疫病会让你们的战士与母亲一个接着一个地死去。”   “您的大臣告诉我说,您有办法让我们不再生病。”   “我有很多巫医。”路易说。   罗格朗低着头想了一会:“我承认您比我的部落更富有,更强大,也更受神明的庇护,那么您认为,我们怎样才能取得和您结盟的资格呢?如果您要礼物……”   “我很喜欢你们的礼物,但足够了。”路易说:“我不想改变主意,先生,我想要一个强大的盟友,因为魁北克距离这里那样遥远,我的儿子又那样幼小,我不希望等他长大后,见到的只是一片荒芜——您的部族不是最强大的,也不是唯一,有时候盟约被破坏,不是因为一方背弃了另一方,而是因为另一方过于弱小,在残酷的倾轧中,不知何时就会悄然湮灭。”   “您是说战争。”   “永无止境,直到只有我们。”路易说:“我不需要第二个红褐色皮肤的盟友,你们也不需要第二个白色皮肤的盟友,除了彼此,我们面对的都应该是敌人。”   “您像是一条想要吞下天地的大蛇。”罗格朗说,“您方才还在责备我有太多的敌人,现在却要我成为整个世界的敌人。”   “我可没责怪过你有太多敌人,我责怪的是你有太多敌人。”这句话让一些人听起来会犯糊涂,但罗格朗显然不在其列,“那我需要的东西太多了。”   “我不希望你有第二个白皮肤的盟友,却不在意您有第二个红皮肤的盟友。”路易说,“在这里我同样有很多朋友。”譬如瑞典人,譬如葡萄牙人,譬如一部分意大利人,荷兰人与佛兰德尔人。   “我需要考虑。”罗格朗最后说。   “您有很多时间,我的儿子尚在襁褓。”路易说。   ……   晚上路易来到了特蕾莎王后的卧室里,与所有的夫妻那样,他们各自有自己的套房,见到国王来,王后当然不胜欢喜——在蒙特斯潘夫人为国王生下一个儿子后,宫廷里又有人开始讨论王后应该再给国王生个儿子,虽然王太子小路易已经成年了,但一个国家只有一个继承人实在是太危险了。   “那么您觉得我需要再给您生一个孩子吗?”特蕾莎一边帮国王更换寝衣,一边玩笑般地询问到。   “如果上帝愿意再赐给我们一个孩子,”路易说:“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他摸了摸王后的面颊,说起来,他并不怎么愿意与特蕾莎有第三个孩子,大郡主与王太子是个健康的孩子可真算是上天保佑——他和特蕾莎的血缘关系也太近了,但那时候他几乎没有选择,马扎然主教和王太后也不会允许他选择——还有法兰西的贵族们,他们到现在还是很忌惮科隆纳公爵,也就是因为担心国王对这个意大利女人怀抱着太过深切真挚的爱情。   “我老了。”特蕾莎王后叹息到,她和路易同岁,对于男性来说,四十岁正是年轻力壮的好时光,对于女性来说……   “我不那么觉得。”路易说,“您如同我们初见时那样美。”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美人。”特蕾莎王后说:“我的父亲和母亲都不太喜欢我,宫廷中的人也时常为我叹息,担忧我将来不得丈夫喜欢。”   “美有很多种。”路易吻了吻她的额角,特蕾莎王后确实不是一个美人:“你的美如同蛎壳,打开后方见光华。”   “那是因为您的爱如同海上的月光那样照耀着我。”特蕾莎王后说,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近二十年的夫妻,让他们熟悉他们彼此的每一寸,他们的爱平静而又从容,并不激烈,但无论是王后,还是路易,心中都充满了满足。   等到热情褪去,路易望着垂下的帷幔,轻声说:“我觉得他就要来了。”   “您也觉得会是一个儿子吗?”   “会是一个相当健康的儿子。”路易说:“和小路易一样。”   特蕾莎王后笑了,“您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别好。”   “是的。”   “因为那些印第安人吗?”特蕾莎王后很好奇,她也见到了他们了:“他们是另一种鞑靼人吗?”   “也可以这么说,”路易也没有睡意,他翻了个身,王后立刻投入他的臂弯,“但他们又和鞑靼人不太一样。”   “什么样的不太一样?”王后问道:“我听说他们非常野蛮,和动物一样残酷无情。”   “动物的残酷永远比不过人类,不然就是它们用我们的毛发做枕头,皮肤做靴子,吃我们的肉了。”路易说,王后立刻往他的怀里缩了缩:“你的话让我害怕。”然后她感到她面颊下的胸膛一阵震动。“不,”路易说:“不用害怕,文明的力量才是最伟大的。”   “不应该说是上帝的力量吗?”王后说。   “信仰原本就是文明的一部分,每个文明都会衍生出相对应的信仰。”路易说:“印第安人也有他们的信仰,但和他们的文明一样,十分落后。”   “您想要他们做什么?”   “魁北克太冷了,”路易想起他看过的那几本日记与纪实书籍,“他们第一次在那里过冬,八十个人就死了三十六个,那可都是强壮的小伙子啊。”他抱了抱王后的肩膀:“但英国人已经在那里占据了一块很大的地方,而且那地方比起魁北克来更温暖,如果我们不去占领它,他们就会取代我们。”   “他们说魁北克只有毛皮,虽然河狸皮确实只有那儿的最好。”王后喃喃道:“我给伊丽莎白准备了很多,瑞典也很冷。”   伊丽莎白与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的婚礼也快要举行了,法国的大公主即将成为瑞典王后,虽然路易说过要把她留到二十岁,但事实不允许他这么做——毕竟王后都有生育压力,这是毋庸置疑的家里有王位要继承,像是特蕾莎与路易,王太子小路易没什么可让人指责的地方,但人们还是觉得王后应该为国王再生一个儿子,这样才保险。   “法兰西的人口已经增长到了三千九百万。”比起路易第一次人口普查后的两千万,实在是值得庆祝,问题是,你要说人口已经多到了可以迁移到新法兰西这样遥远艰苦的殖民地去,还没到那个程度,而且几年后必然还会有一场,或是更多场艰巨的战役在等着法兰西人——为什么圣经上会说,战争、饥荒、瘟疫与死亡四骑士总会接踵而至?因为战争会让强壮的男人在战场上死去,留下衰弱的老人和女人,孩子,田地荒芜后必然会迎来饥荒,饥馑而死的人群会引发瘟疫,而后就是更多的死亡——到那时候,法兰西的人口必然会出现巨大的缺口。   想在十年内大量移民到阿美利加是不太可能的事情,那么法国人在阿美利加的利益就只有让印第安人来捍卫,与印第安人结盟是必然的结果,这点新法兰西的总督卢松勋爵,甚至更早的尚普兰,德蒙也有深刻的认识,他们与印第安人(主要是休伦)的关系很不错。   今天休伦的酋长罗格朗给路易十四的印象也很好,他们要比鞑靼人更擅长学习——也不是那么顽固,他们有信仰,但他们从未因为信仰和法国的传教士发生过冲突——他们有自己的解释方法,如果你要求他们皈依天主教,他们也会遵从。   而且印第安人并不如鞑靼人那样贪婪,虽然凡尔赛宫中的人会说他们野蛮,但他们看到了什么想要的东西,第一个想法还是交换,而不是如鞑靼人那样将劫掠放在首要选项里。   “……为什么不设法弄过去一些阿非利加的奴隶呢?”   路易十四想着要如何平衡印第安人与法国人之间的关系,蒙特利尔公爵不是哈勒布尔公爵,他没有一个愿意和他一起去封地的母亲,也就是说,至少要等十五年,波旁家族的人才能成为北美的主人,在这之前,他必然要一力扶持罗格朗和他的部族,让他的部族与法国人结成的联盟能够对抗英国人,西班牙人还有荷兰流亡政府,与其他虎视眈眈的敌人。   所以王后的话他只听到了一半,但这一半也足够了,他感到惊讶:“你怎么会想到这个?”他问:“是有人对你说了些什么吗?”   “孔蒂亲王,”特蕾莎王后说:“但也有可能是因为他身后的商人。”   路易哦了一声,因为孔代亲王已经成为了波兰国王,国王也收回了他的封地与爵位,这样身为其亲弟弟的孔蒂亲王的身份就有点尴尬了——不是因为他的爵位,他的爵位不是从父亲那里得来的,而是他祖父的堂兄弗朗索瓦·德·波旁那里得来的,主要是因为有着这么一个显赫的兄长,他在凡尔赛的宫廷里就很难掌握平衡。   他现在主要工作是为路易十四担任使臣或是接待外交人员,还有的就是柯尔贝尔先生无法解决的一些事情,可以去让孔蒂亲王解决——在权力的顶峰上把自己晾晒成一条咸鱼的孔蒂亲王无从钻营,就只能在积累财富上动脑筋了,他麾下有不少得用的商人,他们接受他的庇护——因为国王信重的近臣很少有愿意接受那些奴隶商人投靠的。   法兰西的奴隶贸易也是一个难以治愈或是剜掉脓疮,贩卖黑人的买卖最早是葡萄牙和西班牙人在做,然后法国人也开始参与这种获利超过百分之三百的买卖,英国后来居上,现在是奴隶贸易的大卖家和大买家,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在中南美洲开辟种植园,英国人则用奴隶开拓美洲中部,倒是阿美利加的北部很少出现黑人,一来开发不足,二来黑人无法适应那里的气候。   但如果有必要,将黑人们视作牲畜和工具的人也不会在意这些小问题。   路易又叹了口气,这也是个问题,他不喜欢奴隶商人,虽然作为一个国王,底线可以放得很低——他还是一个将灵魂卖给了魔鬼的人,但就他所了解到的,就算是最恶毒的魔鬼也无法与一个奴隶商人相比——奴隶商人已经不能算作一个人了,人总有同情心和同理心,别说行刑台下总有观众,观众们至少知道自己正在看着一个人,一个同类在受苦和死去。但一个奴隶商人,他在看着一个奴隶的时候,和看着一只羊,一条鱼是一样的。   他不喜欢奴隶商人,奴隶商人就不会来他面前自讨没趣,但他们一样会盯紧能够在国王身边出现的人,通过他们来影响国王,如果路易十四采取了他们的建议,将黑人贩向魁北克,他们就能从国王的腰囊里掏出一大笔钱。   但路易一开始就没这样打算过:“我需要的不是奴隶,”他对王后解释道:“我需要的是战士,拿着火枪和弓箭,骑着马和英国人作战的那种——毛皮贸易应该还能持续一段时间,”他思忖道:“奴隶是无法做到的,他们的思想与本性都已经被扭曲了。”既然他们是被作为牲畜卖出去的,你就不能指望他们为你打仗。   至于几百年后会不会有人认为黑色的河狸更重要,那就是另外一种说法了。   “您是个仁慈的人。”王后说。   “对于一些人来说,我是的。”路易安慰她道,然后两人都不再说话,他们相拥而眠到第二天早上,特蕾莎王后醒来的时候国王已经离开,倒是邦唐还等在套间外,他手捧着一串黑蓝色的珍珠,据说来自于塔希提岛,这也是传统,国王和王后,王室夫人,又或是任何一位贵女同床之后,都是要赠她一份礼物的,不然国王和那位女性都要被宫廷里的人耻笑。   王后欣然接受了这份礼物,不过三个月后,一份更珍贵的礼物到来了。   路易十四和特蕾莎王后的第三个孩子。   魁北克的休伦部落的印第安人,在参加了庆祝宴会后准备动身离开了,现在正是将要春暖花开的到时候,等他们到了魁北克,魁北克的河流也已经解冻,鹿群和野牛群也开始重新漫步在荒原和树林里,他们可以顺遂地回到自己的部落——他们想要带走一个巫医,还有三头牛,这样他们就能给自己部落的人种植牛痘了。   在他们之前,魁北克已经有两个部落,不知道是因为风雪,还是因为天花而消失了。   这让休伦的酋长罗格朗也安心了一点,有时候疫病也是一种武器,他们的部族能够不受天花的侵害,就等于多了许多战士,以及战士的母亲,法国的大酋长又承诺说,法国人会卖给他们比英国人更好的武器,虽然回去之后,他们就要为这位大酋长打仗,但对他们的部族也是有好处的。   他们和易洛魁人是持续了几百年的死敌,蒙塔奈人原先是他们与白人的中间人,但因为休伦的印第安人想尽办法摆脱了他们,直接与法国人做生意,蒙塔奈人也把他们当做敌人了,罗格朗不畏惧他们,但他们一样有白人的盟友,他不能让自己部落的战士处于本可避免的劣势之中。   路易十四不知道印第安人带回去的牛和医生是不是能够让休伦人免于天花的侵害,但没有了天花,还有麻疹,疟疾等传染病,印第安人对这些疾病都没有什么抵抗力,但这些也不是他能控制的,只能说,希望他的新盟友足够幸运吧。   还有特蕾莎王后提到的奴隶贸易……路易十四不会假惺惺地说他的领地上没有奴隶和奴隶商人,甚至可以说,在劳动力问题解决之前,这是他也会感觉到棘手的事儿。   “利益。”他说。 第三百五十七章 淘气的维拉尔先生   路易十四很快将休伦人与黑人奴隶抛在了脑后,他们首先不是法国人,不是他的民众,其次无论是黑人还是印第安人,他们距离国王都太远了,黑人奴隶现在被普遍用在加勒比海的岛屿上,印第安人更是与大部分法国人毫无关系,在蒙特利尔公爵的庆生会后几个月,国王一直在举行宴会——理由,只要找找总会有的。   只是路易十四的宴会总是伴随着隆隆的枪炮声,洛林的叛乱人们习以为常,阿姆斯特丹与格罗宁根属于新占领区,偶尔起些波澜也在人们认可的范围之内,倒是马赛——这座古老的港口城市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六百年前,它由古希腊的福西亚人建立,在罗马共和国时期接受罗马的保护——但,请注意,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它依然是座独立城市,虽然因为在罗马内战时期站错了队伍,失去民事权,但马赛人一直将追求自由的心保持到现在倒是没错。   大鼻子的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曾经在马赛附近遭遇过海难,所以在马赛建造了一座巨大的要塞,不过好像没什么用,无论是对抗风暴,敌人还是瘟疫。在路易十三统治时期,马赛爆发过一次黑死病,造成了数万人的死亡,所以在路易十四亲政之后,他还特意派遣出官员去马赛等港口城市巡访与检查,保证港口的安全与整洁,减少如黑死病这样的瘟疫再次发生。后来国王的医生们研究出了牛痘,在巴黎与凡尔赛之后,港口城市的人们是最先接受种植的,毕竟港口人口的密集程度以及流动的频繁程度是远胜于内陆城市的。   于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教士认为,法国国王已经被魔鬼迷惑了心智,他不是要拯救马赛的民众,而是要将他们奉献给撒旦,一旦将那些从长着角的牛身上取下来的牛痘液注入人类的身上,那些接受了种植的人就会长出牛角,变成牛脸,或是和牛那样哞哞叫……   稍有常识与理智的人当然不会信教士的胡言乱语,如果种植牛痘就要变成牛,那么现在的巴黎和凡尔赛岂不是已经变成了国王的养牛场呢?但会相信这种谎言的人就不是什么聪明人,更不用说,这个教士在一次公开讲道的时候,弄过了两个被收买的人来,他们先是像观众展示了自己身上的牛痘种植痕迹,而后被教士的圣水一浇,就马上滚在地上,大叫大嚷,学着公牛哞哞地叫唤。   教士乘着这个机会,就将愚昧的民众煽动起来了。   被派去马赛处理此事的人正是如让·巴尔这样,第一批的军事学院毕业生,肖德·路易·埃克托尔·维拉尔,他是53年生人,出身寒微——正是国王在流亡途中收拢的流民之一,但他们好在原本就不是普通的农夫或是工匠,他的父亲是个律师,在凡尔赛落足后,凭借着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薄人脉,他在巴黎谋了一份微职,在政府部门里辗转多次,最后落在了孔蒂公爵的麾下做事,有着这样的父亲,等到维拉尔成年,也就理所当然地进入了军队——虽然他的父亲希望他能够继承自己的事业。但那时候的年轻男孩,哪个不想为国王持刀举枪地效力呢?   维拉尔也是从军多年后,才以一个军官的身份进入军事学院的,当然,他和让·巴尔,还有旺多姆公爵的孙子路易·约瑟夫·德·波旁是三个在巴黎和凡尔赛的胭脂街道上负有盛名的三位猛将,与让·巴尔不同,他从宫廷里得到的消息要更多一些,几乎不逊色于约瑟夫,他在接受任命的时候就猜到这是国王和老将们对他们的最后一次测试。   因为八九十年前的大瘟疫,马赛的人口直到现在还没恢复,这场暴乱也被普罗旺斯的总督严密地封锁在了一个可控的范围内,但因为暴乱产生的混乱造成的种种损失肯定是回不来了——整个马赛都处在一种严重的停滞状态,维拉尔一到马赛,甚至没兴趣先去清理和扫荡城市——他和路易十四一样吝啬,面对高耸的城墙,他做了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他找来几具古老的投石机,就像是鞑靼人对付欧罗巴人那样,将几具似乎感染了天花的尸体扔进了马赛城。   在城墙后严阵以待的马赛人顿时疯了,不过过去了几十年,人类的记忆还没那么短暂,那时候空了大半座城的马赛留给生还者的记忆立刻重新浮现在他们眼前——虽然天花不像黑死病那样有着高传染性和高致死性,但这个时代的人们仍然无法明白和理解疫病是怎样转播的——看看鸟嘴医生的防护服就知道了,他们觉得,接触(哪怕是踩踏过病人进过的路面);说话和呼吸,或是浑浊的空气;甚至通过注视,都有可能让一个健康的人被感染上瘟疫。   没人敢去收敛天花病人的尸体,它们就挂在屋檐上,吊在树枝上,躺在砂砾间,迅速地腐烂并发出臭味,人们跑去教堂,拥挤在教士周围,争先恐后地领取圣餐,想要借此来逃开瘟疫与接踵而至的死神——但仿佛在突然之间,有人发热了,也有人觉得浑身疼痛,还有些人身上长出脓包……整座城市充满了哭喊声与祈祷声,而后是诅咒。   城市中的一些地方起了火。也有人想要从港口逃走,但维拉尔从外封锁了港口。   一周不到,马赛的民众就自己打开了城门。   普罗旺斯的总督也不由得面露怜悯之色,“您这样做,”他说:“也许会为您自己招来祸患的。”   “您在说些什么啊,”维拉尔说:“天花病人是那样好弄到的吗?”   “但那些尸体?”   “只是一些罪犯罢了,”维拉尔说:“我麾下有个医生,能够用药膏弄出惟妙惟肖的天花脓疱来。”   普罗旺斯总督看了看他:“假的?”他有看了看马赛:“但据我所知,真的有人得了天花。”   “您可以让医生去看,绝对不会是天花,哪怕是黑死病呢。”维拉尔说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疑心生暗鬼罢了。”   维拉尔的家庭曾经十分富足,但在连年饥荒与由此引发的暴乱后,他们能够逃出性命已经算得上侥幸——流亡对如路易十四这样尊贵的人来说也是不堪回首,对一个普通人的家庭就更别说了,在流亡途中,让维拉尔的父亲印象深刻的是,一个曾经做过医生的人,他能用各种有毒的果实,叶片,根来刺激皮肤,让皮肤上生出不祥的瘢痕与脓包。   这让他去乞讨的时候,很少双手空空地回来,人们与其说是同情他,倒不如说是害怕和厌恶,就算大家的情况都不太好,在碰到这种危险的病人时,他们也不会介意给出一把麦子,或是一碗豆子。   等他们生活安定了,回忆起那时候的事情,维拉尔的父亲就和维拉尔说了,维拉尔这次突然想起这件事情,就问了问随军医生——还真有人会做,对医生来说这不算什么,毕竟医生首要认识的就是各种有毒的草药和浆果,它们一些可以让人立即丧命,一些斟酌分量后可以救人。   马赛的民众当然是不愿意相信的,但国王的军队在进入城市后,没有丝毫踌躇地就去清理了尸体,从容地行走在大街小巷里,更是登门入室,他们也没有穿上防护衣,带着面具——这里有两个解释,要看他们相信哪一个,一个是国王的士兵们已经种了牛痘,他们没有变成牛,也没有因为天花受害;另一个就是他们被几具尸体吓破了胆。   维拉尔是丝毫不在乎马赛人是怎样想的,他骄傲于自己没有损失一兵一卒就拿下了马赛,那个妖言惑众的教士与他的随从被送到了他的面前,回想起国王的密探送来的情报——在马赛人恐慌到了极点的时候,这位先生倒是毫不在乎,这么一想,维拉尔就耸耸肩,不顾教士愤怒的咆哮与抗议,当着总督与马赛城市议会成员的面,剥掉了这些人的衣服。   教士的身体暴露在人们的眼睛下,因为牛痘按照国王的要求,必须种植在左臂上方,便于验证,所以——他们马上看到了那个金百合印记——医生们一开始用的是银刀切开伤口,但那种做法不太适合孩子,所以后来国王的御医首领洛姆,在发明了鸟嘴防护服之后,继而发明了种植牛痘的工具,它的原理与蘸水笔相似,中空的管道连接着一个尖头,尖头刺入皮肤,牛痘液体随之流入。   为了让人们能够铭记国王的恩惠,所以这个尖头很快就变成了简化过的金百合图案,在伤口愈合后,图案的轮廓就更模糊了,但还是能看得清,这个痕迹居然还挺新鲜的,维拉尔看了一眼就笑了出来:“原来你们也会怕感染天花吗?”甚至连工具都没有要求医生调换。   知道自己受了骗的马赛人怒视着教士和他们的随从,不过这件事情是有好处的,那就是被国王派到马赛的官员和医生都好端端地待在地牢里,虽然精神萎靡,但没有受刑,没有死掉,不过维拉尔再慢一点就很难说了,火刑架都已经做好了,只是教士认为应该占卜一个合适的日子,才来搞个盛大的篝火宴会——其实只是他担心没有种植成功或是医生隐瞒了什么步骤罢了。   “放心吧,”看上去就是一个纨绔子弟的维拉尔先生笑吟吟地说:“火刑架是不会被浪费的。”   虽然差点被做成了烧烤,但医生的道德底线显然比一般人更高些,听说有人得了天花,他就立即去看了——还有一些马赛城里的医生,他们原先是极力支持种植牛痘的,无奈教士的言语比他们更有力,人们不但不信他们的话,还把他们当做奸细与叛徒抓了起来。   经过一番讨论后,他们一致认为,城市里并没有人得天花,这个结果就让人迷惑了,如果说这座城市里根本没有天花,那么那些高热、皮肤上鼓出疹子与脓包,还有浑身疼痛的人是怎么回事呢?   “我也不太清楚,”维拉尔说:“不过让·巴尔和我说过,在海盗中会有一种刑罚,他们把人倒吊起来,挂在一个黑洞洞的房间里,在他的喉咙上割一个小口子,旁边放上一个桶,告诉他说,他的血会滴在桶里,等滴满了,他就会死。”他做个了手势:“但滴水的只是一个皮囊,如果那个海盗能够坚持到第二天不死,他就能活,如果他不能——巴尔说没人能,第二天他们都只能收到一具惊骇而死的尸体,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它还真像是被放干了血而死的。”   “难道不是因为倒吊而死的吗?”普罗旺斯总督忍不住道。   “是有这种可能,”维拉尔说:“但他说,蒙上人的眼睛,告诉他他会被烙铁烫,那么哪怕只是放上一块冷冰冰的铁,他也会被烫伤,出现红痕和水疱的。”   “确实会有这种状况。”医生也这么说:“有些人过于敏感,即便只是虚言恫吓,他们也会把自己吓疯。”   普罗旺斯伯爵没有再说什么,在人群中肯定会有国王的密探推波助澜,但他也知道,人们常说,叫魔鬼,魔鬼就来,一个经常自怨自艾的人,身体也不会健康到什么地方去,这些马赛人原本就是惊弓之鸟,冲动之后也一定会有后悔的人——很难说那些声称自己感染了疫病的人是不是真的有感到不舒服……   之后的事情无需多说,教士和他的追随者都被送上了火刑架,“就算是为了大公主与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的婚礼提前送上焰火吧。”维拉尔咕哝道,露出了天真的笑容,他今年只有二十四岁,容貌俊秀,确实可以装出这种姿态,只是他身边的人都不由得脊背发寒。   “伊丽莎白大概不会喜欢这种焰火。”看完了密探的报告,路易十四信手一丢,烦恼地揉了揉额角,别误会,他不是为了维拉尔的所作所为——他不是一个生性残忍的人,但那个教士与马赛人的行为确实激怒了国王——如果不是那个教士没有种植过牛痘并且有了私心,他好不容易培养出来的官员和医生就要变成一堆毫无用处的灰烬了。   “普罗旺斯的总督也是一个无用之辈。”奥尔良公爵说。   “也不能全怪他,他大概没想到马赛市长竟然会愚蠢到相信一个教士的话。”路易说,如果不是有这个市长予以庇护、掩饰和参与密谋,有着士兵护送的医生和防疫官员也不会毫无防备地被抓住:“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等过段时间,我会派另外一个人去做马赛市的市长。”   “普罗旺斯的总督也要换。”奥尔良公爵说。   “这几年大概不可能,”路易说:“虽然我们的学生已经遍布中低层官员,但一个总督不是忠诚或是刻板地按照律条做事就能担任的,而且,”他划了一个圈:“宫廷和朝廷上的人也不会同意,我得等等——菲利普你能让亨利埃塔多生几个孩子吗?等他们从学校毕业,我们身上的担子就要轻松得多了。”   奥尔良公爵瞪了兄长一眼,随着岁月流逝,他发现自己的王兄愈发地“活泼”与“无所顾忌”了,不过想想他们在成年前所遭受的苦难,这种仿佛将日子倒过来过的行为也不令人意外:“我和其他女人生的孩子行吗?”   “应该也行。”路易说,就像他将自己的三个私生子都封了公爵,并且有意让他们在将来仿效那不勒斯的首位国王,从私生子转变为血统纯正高贵的王室源头的行为,在达官显贵的口中是极受推崇的,因为上千年来,作为最大诸侯的国王也只是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拓展自己的领地:“但直到现在,你还没和亨利埃塔和解吗?”   说起来也挺可笑的,亨利埃塔当时对人们有意将她的女儿大郡主嫁给当时还是个傻子与残疾,并且注定了无法拥有后裔与长久寿命的卡洛斯二世的时候,始终保持沉默,一言不发,显然有意让大郡主成为她弟弟的牺牲品。路易和菲利普都能理解她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她生下儿子的时候年岁也不小了,而且比起来自于西班牙的特蕾莎王后,她作为一个外国王妃在法国过得更加艰难——毕竟特蕾莎王后也许会给波旁家族带来一顶西班牙的王冠,亨利埃塔的兄长却是英国的查理二世。   国王将女子学院交给她与蒙庞西埃女公爵,也有意提拔她,稳固其在宫廷中的位置的意思,但夫妻之间的事情,他作为菲利普的兄长,没有插手的余地——奥尔良公爵气恼的是她竟然不爱女儿——在大郡主长成的时候,他一直在外面为国王打仗,以为他的妻子,在幼儿与少女时经过这样多的磨难,一定也会对自己的女儿倍加宠溺,就像他和路易。   结果呢?   让奥尔良生气的不仅仅是亨利埃塔对女儿的冷漠,他虽然也知道所有的王室婚姻都是一种政治盟约,甚至会是钱财交易,但他和路易一样,为了一点点可能,都在尽所可能地戴着枷锁在站笼里跳舞——路易能够竭尽全力地为女儿谋求权力与爱情,他当然也能,她就这么不相信他吗?她是怎么对大郡主说的?即便是为了法国,他和路易也没有卑劣无耻到用自己的女儿与侄女的终生幸福去换取一纸盟约的地步!   “好吧,”路易是无法奈何自己的弟弟的,“只要是你的孩子。”   在现在的法兰西,出身寒微但清白的人也不是没有出头的机会,柯尔贝尔是商人们崇拜的偶像,沃邦是年轻军官们的目标,绍姆贝格则是外国人在法兰西的顶峰,就连鞑靼人安沃,也因为在卡姆尼可会战中的英勇表现,得以随侍在王太子身边,在男性的勇武与智慧依然能够受到尊重的时候,他们给了平民们莫大的信心,贵族们也愿意接纳他们成为金字塔阶级的一员。   但类似于总督、监察官、大法官这类官职就要敏感得多了,持剑贵族尚且无法容忍穿袍贵族夺取他们的地位与荣耀,贵族们又如何甘心情愿地在一个曾经的平民面前俯首?但换了有王室血统和姓氏的人就不同了,没人比贵族更懂得尊重这两者。   “您也可以和蒙特斯潘夫人有更多的孩子啊。”奥尔良公爵不愿意过多地提起亨利埃塔,就笑吟吟地来打趣国王。   “她只会有一个孩子。”路易说,奥尔良公爵听出了国王的言下之意——换了别人,大概也只有邦唐和特蕾莎王后能够听懂,邦唐和他都是因为足够了解路易,而特蕾莎王后是感同身受——如果蒙特斯潘夫人与国王有很多个孩子,她反而会愈发狂放无忌,因为熟悉国王的人都知道,国王对孩子都很疼爱,多一个孩子,路易身上就多一条锁链,处理蒙特斯潘夫人的时候就不免要缩手缩脚,但如果只有一个孩子,那么患得患失的就要变成蒙特斯潘夫人,因为她与国王之间微薄的情分全要靠这个孩子牵系——国王没有任期,王室夫人却是有的。   “但她一定会动手脚。”奥尔良公爵说。   “我的密探会看牢她的。”路易说:“另外,我还有你呢,弟弟。”   “既然您给我这个权力,”奥尔良公爵不客气地说:“我就接受了。”虽然奥尔良公爵是国王在宫廷中的眼睛和耳朵,但他之前对蒙特斯潘夫人确实一直保持着谨慎的态度,主要是人们很难相信国王对蒙特斯潘夫人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奥尔良公爵之前也是其中的一个,他不愿意为了这么一个女人影响了他与兄长之间的感情。   但现在看来,国王对蒙特斯潘夫人的态度和他对奥尔良公爵夫人亨利埃塔的态度差不多——都是类似于一种不能说厌恶,但也绝不是喜爱的感情,他们审视着她们,就像是注视着一尊随时会碎裂的雕像。   “等我回去,”奥尔良公爵说:“我会和亨利埃塔谈谈的。”   “对亨利埃塔好一点,”路易说:“小时候的我们曾经是关系亲密的玩伴。”   “谁说的,”奥尔良公爵说:“您忘了我从小就很讨厌她吗?我还把她从你身边的椅子上推到地上,她哭起来真难看。”   “唉……”路易转过头去。   ……   路易的大公主与菲利普的大郡主都已经过了十四岁,也不怪瑞典王室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履行婚约了,在这个时代,十六岁正是一个女孩成熟的年纪,她胸脯鼓起,腰身纤细,面颊嫣红,已经做好了成为一个妻子与母亲的准备——尤其是,无论是大公主与大郡主,国王一向很注意她们的健康状况,在各个方面,她们没有受过如亨利埃塔或是特蕾莎这样的苦,甚至还能和一个王子那样接受政治教育与上武技课,学习骑马(跨鞍)和用火枪。   更不用说,路易一次次地对大公主说,虽然瑞典与法国的盟约很重要,但她的幸福和生命更重要,在大公主的嫁妆里,除了法国与瑞典在婚姻谈判中提到的五十万里弗尔的钱财之外,路易还准备让她带走一支骑兵连队,这支骑兵连队所有的支出将全都由法兰西王室支付,他们也只会听从大公主的命令。   “真的吗?”大郡主听了,两眼闪闪发亮,她的“特殊教师”可是清楚而又详细地和她讲过查理一世时期,英国王室所遇到的一系列可怕的事情的,那时候她的外祖母和外祖父一样都被宣布有叛国罪,那时候如果不是查理一世的妻子玛丽王太后当机立断地抛下还在襁褓中的女儿,跑到巴黎,只怕断头台上就会多一颗戴过王冠的脑袋了。   就连亨利埃塔,虽然贵为公主,出生的时候非但没有礼炮鸣响,主教祝福,民众跪拜,还不得不在嗷嗷待哺的时候离开了生母,被寄养在一个不起眼的小贵族家庭,虽然几年后玛丽王太后把她接到了巴黎,但日子也没能好过多少——哪怕现在已是奥尔良公爵夫人,但她的身高与体重甚至比不上自己十四岁的女儿,也不如她声音洪亮,步伐矫健——她的身体不是太健康。   所以说,在权力的旋涡中,身为王室成员也不是能保证自己总能安然无恙的。何况大公主嫁到瑞典,就和她的母亲和祖母那样是个外国人王后,所要面对的质疑和阴谋大概也不会少到什么地方去。   “真的。”大公主点头,“但父亲说,为了不让人们说三道四,这支连队的人员不能用法国人,只能用瑞士人。”   “瑞士的雇佣兵相当有职业道德,”大郡主说,“但这样小欧根就要伤心了。”   “快别这么说吧,”大公主说:“他只是我的另一个弟弟罢了,就和小昂吉安公爵那样。”如果是其他贵女,在她面前这么说,大公主准要不快,但如果是大郡主,那就是善意的提醒:“我会在离开前和他见一面。”   也许是因为小欧根第一次觐见国王的时候,向他伸出手的就是大公主,那时候不过九岁的小欧根正处在人生中最为晦暗的一阶段——他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份,高贵而又尴尬的身份,他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利奥波德一世与苏瓦松伯爵夫人的私生子——在这个时代,贵族们对这样的关系有着很奇怪的看法,他们并不会谴责皇帝与夫人对婚姻的背叛,却会介意苏瓦松伯爵夫人——她虽然是意大利人,但她的姐妹是路易十四的王室夫人,她的丈夫是苏瓦松伯爵,国王的半个连襟与表亲,那么,作为一个法国人,她应该成为路易十四的王室夫人,而不是利奥波德一世的,这种行为近似于叛国,不管是法国人还是奥地利人都不会觉得满意。   要说苏瓦松伯爵,他是个性情率直的军人,对轻浮的妻子他一向保持着不闻不问的态度,也有可能,他的爱情与亲情,全都寄托在了另一个女人身上,但那个女人是个平民,她为了生了好几个孩子,但始终无法与他步入教堂——他从莫特玛尔公爵身上看到了希望。   正如他希望的,路易十四是个慷慨的人,他为国王解决了小欧根这个难题——他承认了这个孩子——反正他会有更多的东西留给他的亲生儿女,国王就册封他的爱人为莱蒙女子爵,又让主教先生修改了从小欧根往下的出生证明,将第一个苏瓦松伯爵夫人的死亡时间提前,他与爱人的婚约立定的时间则紧随在后。   虽然后世的人看到这一系列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时不免目瞪口呆,但对这个时代的教士来说,全都是常规造作,苏瓦松伯爵心满意足,回到军队里继续为国王打仗去了,小欧根,正如之前所说的那样,留在了凡尔赛宫,和王太子,小昂吉安公爵等一起被王太后照看与抚养。   他的房间甚至距离王太子不远,在上课的时候(在大公主没有去女子学院时),他们也经常接触和相处。   小欧根不幸地继承了一些来自于哈布斯堡的面貌特征,他外貌不扬,又因为过于方正的下颌显得老成严肃,身边又有王太子与科隆纳公爵衬托,就显得更加惨烈。大公主伊丽莎白就像是他的对照组——波旁家族的孩子从小都是浅金色的卷发,长大后呈现出金褐色或是棕褐色不等,她又继承了路易漂亮的眼睛,和她母亲特蕾莎王后最具美感的鼻子和嘴巴,最令人庆幸的是,哈布斯堡的大下巴没有在她脸上露出端倪,她的面部轮廓让人想起那位出身美第奇家族的王太后。   在路易的看重下,她更是有着一种任何贵女都不曾拥有的骄傲与尊严,又因为路易的教育,她仁慈,善良,又聪慧。   这样的大公主,要让一个自卑的少年人萌发出甜蜜而又苦涩的情感,一秒钟都用不到。 第三百五十八章 小欧根   人们在记述十七世纪到十八世纪,法兰西最为著名的将军们时,欧根·德·萨伏伊无疑是相当令人瞩目的——他出身显赫的萨伏伊家族,却有个不幸的童年,他三岁时母亲就因为一场可怕的事故丧了命,他的父亲苏瓦松伯爵立刻娶了新的妻子,他的继母出身平平,却和他的父亲感情深厚,并连续生了好几个孩子——小欧根被送到祖母那里,后来又在九岁的时候被送到凡尔赛宫被王后抚养,他和王太子以及科隆纳公爵,当时还是小昂吉安公爵的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二世关系融洽。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直到这个年轻人以赫赫军功被册封为陆军元帅,他的国王路易十四再三要求,他也没有步入教堂,也没有任何子女,有不可信的谣言称,欧根亲王曾经恋慕过路易十四的大公主伊丽莎白,在被拒绝后就放弃了对爱情与婚姻的追求,但愿意相信的人并不多,当时恋慕大公主的年轻男士们足以从凡尔赛排到维也纳,但他们也很清楚自身应该承担的义务与所拥有的权力,爱情的消逝并不影响他们拥有婚姻与子女。   欧根亲王却终身未婚,也没有任何合法或是不合法的子女。   ……   这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现在的大公主依然还只是一个纯洁的少女,小欧根也只是堪堪成年。   大公主的邀请是通过王太子发出去的,小欧根十二岁的时候,就完成了初级学校的所有课程,成为皇家军事学院的一名新生了,与第一批几乎全都是军官以及优秀士兵出身的学院不同,他们稚嫩的就像是春日的小树,奋力地迎接着上帝赐予他们的一切,无论是阳光,还是暴雨。   “我们去大运河吧。”大公主说,小欧根就跟在她身后,他们默然无语地一直走到运河边,运河波光粼粼,春日的河水与天空,都像是染上了一层新芽的翠绿碧蓝,说不出的明媚动人,令人一见就觉得心神舒畅,但比起平静的大公主,小欧根心中却充满了绝望和苦涩。   多么奇怪啊,人就是如此,明明知道将要降临的必然是一场凄冷的狂风暴雨,却总还抱着一线希望,仿佛下一刻阳光就会撕开乌云,将温暖的光线投在自己身上似的。   小欧根恭谨地服侍大公主上了船,这种威尼斯船是王后特意从意大利采买的,是一种风景,也是一种交通工具,还有的就是,当凡尔赛宫里的人只想单独谈谈话,不想被别人窃听的时候,他们就会乘坐这种小船,从运河这一端到末端的大湖,需要半小时,这段时间足够他们说完想要说的话了。   哪怕在踏上小船的时候鼓足了勇气,但小欧根发现,他依然无法做第一个开口的人。于是,几分钟后,大公主要求道:“和我说说话吧,欧根,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殿下。”小欧根说,他看向大公主,大公主今天没有戴宽檐帽,而是用一柄精致的遮阳伞来遮挡过于强烈的光线,柔和的光打在她的脸上,让她的面容看上去就像是浮动在晨光中的珍珠,她的头发简单地盘起在,只是为了不失礼地缀着珍珠和钻石,没有戴耳环和项链,这种姿态往往只有在家人面前才会有——家人,小欧根曾经渴望过家人,但现在他又憎恨起这个名词。   “我想知道,”小欧根问道:“您之前说,最后一面,如果不是最后一面呢?”   “那么您想随我走到什么地方呢?”大公主反问道:“瑞典吗?但我的父亲,您的国王已经说了,他不会让法国人和我一起去瑞典,我所有的一切,除了我的灵魂和躯体,都要留在法兰西,我要接受瑞典人民奉献给我的任何东西,成为他们的王后,从那天起,我就不再是法兰西的公主了。”   “如果说您不允许一个法国人和您一起去瑞典,”小欧根说,一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船桨:“那么一个奥地利人呢?”   大公主危险地耸起眉毛:“别说,”她严厉地说道:“别说,别告诉我,您竟然有着那样的打算!”   “利奥波德一世直到今天也没能有个健康的男性后裔,”小欧根死死地握着手里的船桨,急切地,一口气地说下去:“我已经成年了,我很健康,虽然有点矮小,我,我要走到他面前去,告诉他我的母亲是奥林匹娅,他见过我,我也记得他,他曾经把我抱在膝盖上,称我为他的儿子,我愿意承认他,也要求他承认我,我至少可以得到一个公爵的爵位……我……”   “啪!”   一记耳光把他剩下的话全都打了回去!   小船微微地左右摇晃着,大公主已经站了起来,小欧根下意识地伸出手,怕她跌到水里去,这个举动让大公主心软了一下,但她想起之前小欧根说的话,她的心又迅速地坚硬了起来:“愚蠢!”她跺着脚喊道,“何等愚蠢!你怎么会有这样的念头?”   对小欧根,路易十四和苏瓦松伯爵确实有着自己的心思,但前者让小欧根活着,并且允许他如同王子那样的生活与学习,后者愿意让出自己长子的名头和继承权,就说明了他们对这个无辜的孩子,还是抱着一点怜悯之心的,又因为奥林匹娅也是玛利的姐妹,玛利是小欧根的姨妈,路易十四甚至允许他住在凡尔赛。   凡尔赛的房间可不是那么容易有的。   小欧根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也知道,如果他这样做,无疑会让很多人陷入尴尬的境地,首先就是苏瓦松伯爵,而后是路易十四,但他也时常想着,如果他在意外中和母亲一样死去,或是留在了奥地利,也许对所有人都好,他不认为自己会是一个平庸的人,但如果他是法国的欧根·萨伏伊,他就不可能与大公主有任何关系。   除非大公主愿意和大部分贵妇人那样,在婚后,生下丈夫的第一个孩子后,就开始沉沦在糜烂的婚外关系里。但小欧根也知道,虽然路易十四有着三位王室夫人,但他对婚姻的尊重远超过任何一个君王,甚至连科隆纳公爵夫人也不能越雷池一步——这不是单纯的因为感情,更多的是因为他必须保证自己的婚姻,与正统婚生子的权力。   而比起王后,或是奥尔良公爵夫人,大公主与大郡主接受的教育反而更多地来自于她们的父亲,大公主为了能够与将来的丈夫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有合契的话题,在婚约确定时就开始学习瑞典语,如同翻阅典籍那样阅读和背诵瑞典王室与卡尔十一世的情报,才能让卡尔十一世在巴黎与凡尔赛的短短几天里就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她,就连同为瑞典人的,不免对未来的王后吹毛求疵一番的使者与大臣也完全倾倒在了她的裙下。   要达到这种程度,她所秉持的可不只有美貌。   她的眼睛是那样的美,就像是翻卷着波涛的大海,它们不但继承了路易十四眼瞳的光泽与颜色,也继承了它们的勃勃野心,与小欧根在其他地方见过的贵女不同,大公主与大郡主都是那种对自己将来的道路了如指掌的人,她们不会允许有人成为她们的障碍——这一记耳光,只是对幼年同伴的小小惩戒罢了,小欧根毫不怀疑,如果他将这个念头付诸实施,无论是不是能够成功,巴士底狱会是他最后的归宿。   他抬起手,遮住眼睛,阳光实在是太强烈了,他在心里说。   “我不会选择你,或是任何一个人,除了卡尔十一世。”他听到大公主平稳地说道:“我将努力争取,不但要获得他的承认,获得王太后的承认,也要获得瑞典人的承认,我要手掌权杖,怀抱王子,与卡尔十一世并肩坐在白银御座上,我要维系瑞典与法国的同盟,保证它无论任何时候也不会与法国成为敌人,波旁的血脉将会在那片冰冻的土地上流传下去,流传很多年。”   “我知道你喜欢我,爱我,”大公主没有拉开欧根挡在眼前的手,“但你觉得我什么时候会需要这份爱呢?”她说:“对,就是我遇到危险,被上帝与民众抛弃,无处可去的时候,那时候不但是我,就连法国与波旁也必然摇摇欲坠,告诉我,你想要看到那样的状况出现么?”   “别逼我,殿下。”   “您还那么年轻,您不是我,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如同我们这样的人,身系千线万缕,我们的一句话,一个动作,就可能掀起滔天的巨浪,殃及数以万计人的性命与生活,我们必须小心翼翼,未雨绸缪,不可放纵自己,给别人,给自己带来灭顶之灾——我亲爱的朋友,你的爱情必然是美妙而又纯洁的,但请原谅,我无法接受,因为我不属于自己。”   “你属于法兰西,也属于瑞典。”小欧根嘶哑着声音说道。   “您会忘记我的。”   “我不会。”   “那就不忘记。”大公主笑了,她坐回原先的位置,抽出手帕在运河里浸透,而后绞干,敷在小欧根的脸上,因为卡尔十一世爱好狩猎,路易十四也希望大公主有一定的自保能力——至少能够长途骑马而不掉队,所以她手上的力量一点也不小,小欧根也还是一个少年,皮肤还没那么厚重粗糙,所以他的面颊被留下了一个鲜明的红色印记。   “如果你不愿意忘记,那么记得我也无妨。”大公主接着说道:“留在凡尔赛,留在法国,留在我父亲身边,你已经进了军事学院,将来会为国王打仗,你也许会成为一个伟大的将军,到那时候,你会发现,我也只是一片被你夹在书本里的漂亮花瓣,比起爱情,你会更怀念我们的友谊,与你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更有可能是无穷无尽的懊悔。”   “人生在世,总有不如意的地方,我的父亲也无法做到十全十美,何况是我们。”大公主说,“再长大些吧,小欧根,你会发现,这世上比爱情重要和有意义的东西太多了。”   她的话终于让小欧根发出了一声犹如哀鸣般的呜咽,一只落在高高翘起的船头,整理了好一会儿羽毛的黄雀吃了一惊,拍打着翅膀飞走了。   ……   “这句话可真是一点不错。”路易说。   维萨里慢慢地收回手,解除法术。他的神色之中有悲哀,也有释然。是的,他也曾经认为,爱情和亲情对他来说,是最重要且绝对无法割舍的,当他在监牢里的时候,他所想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让莫特玛尔公爵去死!不为人所知的是,他甚至希望过妻子去死,也曾诅咒过抛弃了自己的女儿。   他曾经想过,一旦攀爬上高位,要怎样报复几乎毁了自己一生的莫特玛尔公爵,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他才蓦然惊觉,那些他曾经认为很重要,重要到可以放弃一切来换取的东西,在他的心里已经如同一件被损坏的旧物,他依然爱它,毫无疑问,但那股因为它被毁坏而产生的愤怒已经消失了——他不再是一个受曼奇尼家族豢养的,虽然有些能力但也随时可以舍弃的魔药师,他在国王身边,与他关系亲近,从加约拉岛来的巫师无人不需他的指引和帮助,虽然他不会如大家族的巫师那样乘机掠夺和控制那些年轻巫师,但随着数量与时间的累积,他的威望也被推向了一个顶峰。   国王将自己与玛利·曼奇尼的儿子推向了意大利,位置关键的加约拉岛将来也许会是一柄锋利的匕首,比起必须陪伴在科隆纳公爵身侧的米莱狄夫人,加约拉岛的总督人选最有可能是瓦罗·维萨里。   维萨里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被命运从最底层的泥沼里推向如此辉煌的地方,更让他惊讶的是,他并不会惶恐,觉得难以接受——他甚至没想过,他根本没有学习过应该去如何管理与统治一个地方,不,不应该这么说,他身边就有一个最好的教师。   他与莫特玛尔公爵握了手,他没有忘记,但这些仇恨与爱意一起在时间里褪了色,他可以报复这个凡人,但这也意味着他必须放弃他原先连想也没有想过的权力。   如曼奇尼家族那样,用权力来满足私欲无疑是最愚蠢的,他在路易十四身边看到的这些,维萨里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复制在暴乱后几乎已经被离弃的加约拉岛,巫师和凡人,应该一样拥有平静和富足,并且不断演化到最好的生活才对!他怀抱着这样的野望,以往的一切都还在,但已经距离他十分遥远了,甚至是他的妻子与女儿。   那个出身高贵而又卑贱的凡人男孩也是如此,维萨里想,大公主说得没错,只要他有才能与野心,几十年后,他回过头来,就会发现大公主让他做出了一个多么正确的决定。   “您觉得他以后会怎么样?”路易蹲在水晶球边问道。   “请别用这个姿势和我说话。陛下,”太猥琐了,维萨里压下之后的形容词:“殿下是个聪慧而又明智的女士,她就如同一柄华美的利剑,虽然冰冷,却能让人清醒,”他说,并不全是恭维,如果他的妻子也是大公主这样的人……也许他的命运会被再一次改写,“萨伏伊先生也只是一时冲动,他还是个孩子,他并不知道漫长的时间总会带走什么……”   “然后带来什么。”路易一边站起来,一边接道:“我必须说,小欧根虽然有点阴郁,但他确实有着出众的天赋,沃邦元帅,苏瓦松伯爵,甚至之前的亨利伯爵(大孔代之子)都向我赞扬过他在战斗上有着野兽一般的直觉。”   “战斗还是战争?”   “他还没有经过战争呢,”路易说:“不过我正要让他去试试。”接下来还是别让他留在凡尔赛受折磨吧。   ……   苏瓦松伯爵同时接到了国王的旨意和两个人,一个人正是他名义上的长子小欧根,另外一个则是一个波旁,也即是旺多姆公爵的孙子,国王半个连襟的儿子,一看这两个人,苏瓦松伯爵就要叹气。   旺多姆公爵的全名是路易·约瑟夫·德·波旁,本文中有太多路易了,所以就让我们叫他约瑟夫吧,他与垂头丧气的小欧根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在装扮上无限地向奥尔良公爵靠拢,在油嘴滑舌上无限地向达达尼昂伯爵靠拢,在风流韵事上则无限地向孔蒂亲王或是莫里哀先生靠拢,不过最好的是,他身上没有多少来自于达官贵胄的坏习气,也许是在军队里服役后才到学院的关系,也很能受苦。   但国王怎么会想到把他派去洛林?苏瓦松伯爵思忖道,在军事学院没有建立的时候,战场上的学问只能由长辈传给晚辈,他不介意带着小欧根,却不太明白旺多姆公爵明明在敦刻尔克,他的孙子约瑟夫怎么会被安插在往洛林的军队里。   不过这也不是他能干预的事情,旺多姆公爵也不能,当然,这位老而弥坚的波旁也没有愚蠢到这个地步,他确实写了封信给苏瓦松伯爵,连同三十个火枪手交给他——希望自己的孙子别在这位将军麾下出什么事故,如果出了,也希望将军能够在惩戒他的时候“稍微”手下留情一点。   幸好约瑟夫还是一个知道轻重的家伙,在苏瓦松伯爵给旺多姆公爵回信的时候,他正拉着小欧根,骑着马在行军的队伍边悠闲地游走——这有点越线,但他也确实领取了巡查的任务。相比起已经在军队待了几年的约瑟夫,在军事学院里也还算是新人的小欧根还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大军延绵不绝地行走在道路上的景象。   这里的军队甚至只有三千人,而国王三次御驾亲征,士兵的数量都在五万左右,那将会是个多么震撼的景象,他简直不敢想象,他也几乎没有去想象的时间,虽然对于约瑟夫,巡逻只是一桩用来打发时间的小事,但对没有丝毫实践经验,只懂得纸上谈兵的小欧根,他看到的所有事物都是新鲜的。   约瑟夫也隐约听说了一点大公主和他的事情,毕竟爱情就和打喷嚏,怎么也掩盖不了,只是凡尔赛宫中的人见多了对大公主一见倾心的年轻人,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地方,他们还觉得很有趣呢,因为大公主对待小欧根,就像是对待小昂吉安公爵,或是亚历山大——也就是奥尔良公爵的儿子,在69年出生。   他一听说,就知道小欧根没可能。大公主可是连他都不敢去招惹的人,教导她的可不是特蕾莎王后,而是太阳王路易十四!   因为国王把小欧根派了出来,也有人说这是因为国王担心他会妨碍到即将到来的婚事,约瑟夫却不这么想,太阳王要做成的事情,就连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也无法阻止,何况是小欧根?就算他是萨伏伊亲王的孙子也不能。   约瑟夫更愿意相信这是国王的恩惠,让小欧根远离巴黎和凡尔赛,总比让他眼睁睁地看着所爱的人远嫁要好,而且艰苦的军旅生涯会如同粗粝的石块那样磨掉所有不切实际的粉色幻想,至少小欧根在晚上的帐篷里,咬着牙齿为自己的大腿上药的时候,他肯定想不起大公主来……虽然他们在狩猎的时候也会骑马,但狩猎说到底还是游乐,烈度和时间都无法与巡逻相比,啧啧,那两条可怜的大腿。   约瑟夫当然可以提醒小欧根做好保护措施,但躯体的痛苦总比灵魂上的痛苦好处理不是?他可找不到捆扎破碎心灵的绷带。   小欧根对同伴抱持着的险恶心思一无所知,他不得不休息了一天,然后继续履行自己的职责,等他们终于越过了马恩河,抵达洛林地区的边缘地带时,他终于不用面目狰狞地骑马,然后在一阵阵的隐痛中入睡了。   在烈日下奔驰的结果,让他的皮肤不如在巴黎的时候白皙,却意外地让他平平无奇甚至有点丑陋的面孔变得更和谐了,他并不高大的身躯在马鞍上也不再那么端正——要纠正这种漂亮但对肌肉和筋骨都没什么好处的贵族习气是很难的,他微微向前探着身体,一双警惕的眼睛扫视着周围,不放过一点异样。   他们的军队在行军途中,已经遇到了逃亡的民众,据说洛林的暴动是由一些原先居住在洛林与阿尔萨斯,却因为瘟疫事件,被奥尔良公爵王弟菲利普驱赶到神圣罗马帝国境内的流民发起的,他们将没有离开洛林的人一概视作叛徒,将迁移来的法国人视作仇敌与盗贼,他们一旦攻占了一个村庄,就将里面的男人全都吊死,女人和孩子在遭受了万般折磨后被溺死或是烧死。   他们身后有谁自不待言,但因为他们原本就是洛林和阿尔萨斯的居民,对这两个地区十分了解,所以一时间阿尔与阿尔萨斯的总督有点拿他们无可奈何——他们还有指挥官,有后勤补给,有最新的武器。在毁掉了几座村镇之后他们的胆子也变大了,甚至敢来伪装成流民来攻击军队。   对于那些叫嚣着法国人滚回去之类的蠢货,苏瓦颂伯爵也懒得说什么,一概处死了事,问题是,这些暴徒除了武器和指挥官之外,他们之中似乎还有巫师出没……幸而他们这里也有巫师,才不至于无功而返。   “要来点吗?”约瑟夫策马靠近小欧根,举起一个银酒壶。   “我们现在正在巡逻。”小欧根说。   “我以为你会要点。”   “如果你是在提醒我,今天是大公主离开巴黎的日子,”小欧根说:“我没忘记,但痛苦让我清醒,我喜欢这种痛苦,我不需要酒。”   “如果你坚持。”约瑟夫说,“还有个事儿你要不要知道?”   “什么事?”   “陛下会将大公主送到马尔默。”   小欧根诧异地回过头。   ……   马尔默是什么地方呢?它是一座踞守波罗的海海口厄勒海峡东岸的港口城市,58年前还属于丹麦,罗斯基勒条约把它连同堪的纳维亚半岛南端的斯科讷省,布莱金厄省,哈兰省和巴哈斯四省割让给了瑞典,让丹麦的老王与新王耿耿于怀的地方莫过于此。   之前法兰西看似烽火处处的时候,丹麦国王也没忘记趁火打劫,他没有针对法国的勇气,却设法筹集了一万四千人攻打马尔默,但卡尔十一世的将军固守要塞,他们在围城三周后,因为丹麦国王弗雷德里克四世承担不起更多的军费,终告放弃。   也许正是为了警告弗雷德里克四世,在与路易十四商榷后,瑞典人决定将更衣仪式放在马尔默。   这种古怪的仪式我们早在特蕾莎王后嫁到法国的时候就见过了,仪式一般在两国的边境举行,有着一个很大的帐篷,大公主要先在一个帐篷里脱掉所有法国出产的衣物和首饰,然后换上瑞典人带来的。但要说,法国和瑞典可没有边界相邻,但路易十四认为北荷兰已经是法国的一部分,当然也可以把它与瑞典的边界认作举行仪式的地方。   这个说法,别说是瑞典人,就连荷兰人也不敢说些什么,至于路易十四要将女儿一直送到马尔默,这种危险而且不符合礼仪的行为,也没人敢阻止,就算有,他们也绝对无法在国王的军队前说不——瑞典人的心情无疑是难以言喻的,他们当然很高兴看到法国国王和他的军队彻底地羞辱和恐吓了丹麦人,但等他们知道,其中一支三百人,衣甲鲜明,装备齐全的骑兵连队竟然是属于大公主,并且会被她带去斯德哥尔摩的时候,愉快的心情顿时就变得沉重起来。   这种沉重一直延续到路易十四为女儿搭建的帐篷,瑞典的贵女才掀开帐篷的门,就下意识地一退,使臣投去了询问的目光,法国人总不见得还在帐篷里装了一队骑兵吧。   “不是,大人。”贵女轻声说道,她也是伯爵之女,但她看到的东西——实在是太惊人了。   “法国人在帐篷里挂满和铺满了河狸皮。”   她不安地说。   就算法国人的盟友休伦人部落占领了最大最好的河狸皮产地,河狸皮对欧罗巴的人来说依然是种奢侈品。因为法律与传统,只有国王可以用紫貂皮,主教和公爵可以用雪貂皮,商人和一些低级官员只能用羊皮,狐狸皮和鼬鼠皮,平民索性不允许使用任何皮毛——河狸皮因为发现的晚,所以没被列入法律条文,又因为它色泽华美,温暖结实,不怕水,受到了很多人的青睐,所以价格一直居高不下,一个法官甚至抱怨他必须用收入的百分之一去买河狸皮帽子……这个足以容纳三四十个人的帐篷里却挂满了金褐色发亮的河狸皮,从帐篷顶一直到地面,简直比在帐篷里挂满了金币还要令人吃惊。   难怪那位伯爵之女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往前走,那种感觉几乎能令人窒息。   但对大公主来说,她的心中只有对父亲的爱和感激,河狸皮不但让帐篷里变得异常暖和,也让她面对瑞典女官时依然可以保持一个公主的傲慢与矜持,在以大郡主为首的侍女们张开帷幔,遮挡住她的身体时,只能勉强站稳的瑞典女官们更是不敢多嘴饶舌哪怕一句——比起特蕾莎王后所遭遇的尴尬,大公主就像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换了一次衣服,等她穿着打扮完毕,缓缓走出帐篷,那些瑞典人才松了口气。   大公主转过头,帐篷的两侧高高掀起,人们纷纷俯身鞠躬,脱帽行礼,因为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正站在帐篷的彼端注视着自己的女儿,她热泪盈眶,深深地匍匐在地,向自己的父亲与国王最后一次道别。 第三百五十九章 瑞典人与洛林-阿尔萨斯人的一点小事   相比起骄傲的法国人,瑞典人当然不会因为这样的情景感到高兴。   我们之前说过,这个时代君王与君王们儿女之间的婚姻,都只是政治盟约的另一种表现方式,王后,或是王太子妃嫁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度,迎接她们的绝不会是善意,只会是怀疑、考量和轻蔑。   在两国边境线上的“交接”仪式就是对这些无辜少女的第一个下马威,按照传统,大公主应该在众目睽睽(即便只有女性)卸除所有的衣服与珠宝,甚至不留一根缎带,而后,连一个侍女,一条狗都不能带,一个人瑟瑟发抖地穿过所谓的边界线,接受丈夫一方贵女的服侍。   在特蕾莎王后嫁过来的时候,路易就提醒过前去迎接王后的女官,无需弄出这样的场面来——难道让贵女们在茶余饭后,榻上帷里,将王后的身材当做用来打发时间的消遣,国王的脸上就很有光彩么?一个国王若要让另一个国王垂首,一个国家要让另一个国家臣服,难道不应该让将领和大臣用武器和谋略说话吗?戏弄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孩有什么可得意的!?   路易十四尚且不允许有人轻慢特蕾莎公主,更不会让瑞典人伤害他的女儿。   当太阳王站在帐篷外,距离大公主可能只有十几步远的时候,没人敢对这位国王的行为指手画脚,在大公主身边,更是僭越地使用了数位公爵与亲王之女作为侍女(她们原先都只需服侍王太后与王后),瑞典人的女官大多都是伯爵或是侯爵的女儿——瑞典王太后显然有意让这位新王后难堪,却没想到因为身份的差异,在帐篷里的时候,就算法国人的侍女在那条用丝绳暂代的边境线上踩来踩去,举着厚重到根本看不见里面发生了些什么的帷帐让大公主更换衣服,瑞典人的女官也瑟缩着说不出话来——只有一位公爵夫人,她可能是王太后派来的所谓专属女官,这种身份的女官几乎可以说是掌握着新王后将来的喜怒哀乐——她是专门来指导新王后如何在陌生的宫廷里生活的,但多半都会是个狱卒和刽子手。   这位公爵夫人只踏出一步,大郡主就迎了上去,她虽然只能被称作大郡主,但她的父亲是奥尔良公爵,伯父是路易十四,在奥尔良公爵回到凡尔赛后,奥尔良公爵夫人倾注在她身体里的那些阴暗的东西,也因为奥尔良公爵毫不掩饰的偏爱与看重消失了,她爱自己的父亲也爱自己的伯父,更爱与她如同姐妹一般的大公主。   她站在公爵夫人的面前,公爵和公爵也是不同的,奥尔良公爵在法兰西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国王对他的弟弟如何纵容世人皆知,有人怀疑哪怕奥尔良公爵要坐一坐国王的宝座,他也会欣然应允,而且大郡主现在显然是在保护大公主。   公爵夫人一看到大郡主,才要说些什么,就被她胸前的蓝色钻石摄取了心神。当然,这位夫人还没有目光短浅到这种地步,她突然哑口无言,是因为这枚蓝色钻石曾经属于腓力四世,后来作为嫁妆被他的女儿带到了奥地利,奥地利的大公,也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曾经将它镶嵌在权杖上一段时间,她的丈夫作为外交官也看到过,回来后还绘声绘色地和她描述过。   你也可以说这也许是另一颗蓝色钻石——但从大小、形状与色泽上与她丈夫描述的没有太大差别,公爵夫人也听说了,因为之前的卡姆尼可会战。作为被援助一方的利奥波德一世欠了路易十四一大笔钱,虽然他尽力筹集和借贷了,但还是陷入了入不敷出的地步,虽然路易十四大方地表示,他也可以用领地来偿款,但利奥波德一世严肃地拒绝了——他有可能拿了一些珠宝来填补坑洞。   至于这颗钻石是利奥波德一世卖掉后流入路易十四手中,还是直接作为偿还的欠款交给法国人的,公爵夫人无从得知也不想知道——仿佛是怕别人联想不到钻石的来历,这颗钻石还以奥斯曼土耳其的风格镶嵌成了一枚眼睛的式样。   奥斯曼土耳其距离瑞典很远,但自从路易十四击败了奥斯曼人二十五万大军后凯旋归来,士兵和军官们带回了大量的缴获与赎金,这里面有不少珠宝和装饰品,一时间,这种极富于异国情调的优美风格竟然在艺术家与贵族们的推动下风行起来——艺术家们是喜新厌旧,而出入凡尔赛的贵夫人,如果没在身上佩戴一两件土耳其风格的珠宝,那就是在说自己既不得丈夫的尊敬,也不受男士们的青睐,要么就是她的丈夫与爱人都是无用之辈,没法给她谋来一件具备特殊意义的珠宝。   在这些珠宝中,最多的就是“魔鬼之眼”,奥斯曼土耳其认为,这种蓝色的眼珠形状的珠宝能够保佑他们不受魔鬼侵害,法国人对土耳其人来说就算是魔鬼,不过这一点也不影响魔鬼们兴高采烈地把它们戴在胸前。   这种风尚很快就从巴黎与凡尔赛流传到欧罗巴各地,瑞典也不例外,公爵夫人也戴着一枚魔鬼之眼的胸针,但它既不是战利品,也不是凡尔赛或是巴黎的工匠打造的,只是斯德哥尔摩工匠拙劣的仿造品——事实上也不那么粗糙,但公爵夫人不由自主地就微微拱起了脊背,似乎这样就能将肩膀上的胸针藏起来。   “请稍候。夫人。”她和气地说:“大公主很快就能换好了。”   她用的是瑞典语,就纯熟度来说,闭上眼睛,你会以为是个斯德哥尔摩的贵女在说话,公爵夫人不甘心地蠕动着嘴唇,仿佛还要说些什么,但大郡主已经转过身去,向侍女们发号施令——她换成了法语,公爵夫人学过法语,但在这样的语速中她……听不太明白,在无从知道这些法国人还想要做什么的情况下,她犹豫了。   她是瑞典女官中身份最高的人,她不说话,因为踩踏在柔软昂贵的河狸皮上,不由自主地僵硬了身体的瑞典侍女,更是无奈——法国贵女身上的珠宝和皮毛简直能够与瑞典王太后相比,而且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整整十二个!她们一把端过瑞典侍女捧着的衣服和珠宝时,没人能够反抗。   也就是她犹豫的几分钟里,大公主已经在快手快脚的侍女协助下,换好了衣服。   这种用普通人的眼光看来实在是难以理解的交接仪式,用现代的心理学来分析,也就是一种类似于摧毁式的心理攻击,有多少公主因为必须忍受这样的羞辱,而在仪式结束后就立即昏厥或是痛哭不止——这时候她甚至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只有丈夫国家的女官与侍女,她不得不依靠她们,接受她们的抚慰或是管教,这种情绪一直会被她带到宫廷里,一直忍受到诞下继承人,甚至会延续到她闭上眼睛,去见了上帝。   路易十四的大公主可能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没有在离开故国的时候,在送行的人群前没有哀恸欲绝,痛哭流涕的公主,她表现的很坚强,这种坚强不能说是她独有的,顽强的公主也不是没有,但绝对没有一个公主有着路易十四这样的父亲,他不仅仅在言语上,也在行动上支持大公主的独立,让她得以保有一个法兰西公主的尊严。   她在告别父亲之后,虽然穿戴着瑞典人的衣服,戴着瑞典人的珠宝,却始终高昂着头,她对以公爵夫人为首的女官十分冷淡,倒是对使臣相对的温和,不是她对这位公爵夫人有什么意见,只是从王太后,与王后这里知道,一般而言,前来迎接公主的使团中的男性多半都是国王的亲信,女士们则多半是王太后或是有权势的贵族与大臣的妻子,她们一开始就是怀抱着挟制新王后的想法而来的,为了这个,大公主就不能允许她们继续留在她身边。   那位公爵夫人不是没有打过乘着大公主不熟悉瑞典国内的情况,独身一人孤立无援的时候,乘机完成王太后交付的任务的,但只不过第二天,她在服侍大公主起身的时候——这时候的瑞典还是春寒料峭的时候,大公主身上只穿着柔软的寝衣——她要求大公主先从床上起来,站在地上,脱掉寝衣,好让她们给她穿上长内衣。   这让男人听起来或许没什么,但大公主早就知道,虽然说是服侍她更衣,但这段时间可以从几秒钟到几分钟不等,就算壁炉火焰熊熊,也足以让她狼狈不堪。   “我要在床上换衣服,”大公主说:“我不想得风寒。”   “但这是不合规矩的。”   “如果有什么写在书上的规矩,规定你们的王后不能在床上换衣服,”大公主说:“那就请拿来给我看。”   公爵夫人抿住了嘴。   “我要在床上换衣服,”大公主客客气气地说:“这是第二次了,夫人。”   “不行,殿下。”   “那么,”大公主扫过房间里的众人:“斯巴雷夫人,请来服侍我,我要在床上换衣服。”   斯巴雷夫人有点愕然地抬起了头。   说到大公主身边的瑞典女官们,她们或许不知道,这边随行人员的名单才定下来,那边路易十四的密探就拿出了一份周详的情报,大公主在巴黎到马尔默的长途跋涉中,早就对她们的情况了如指掌,说句粗鲁的话,简直比她们的丈夫还要了解她们,至少她们的丈夫不会知道她们有几个爱人。   王太后指定的女官首领当然首当其冲,大公主估计自己不会和她有多少和平相处的机会,她是大臣阿克萨·奥克森谢纳的妻子,阿克萨·奥克森谢纳是卡尔十世的亲信,也是王太后摄政期间的左右手。不过这都是近二十年的事情——奥克森谢纳还是伯爵的时候,他效忠的是古斯塔夫二世,也就是克里斯蒂娜女王的父亲,女王即位后,他继续为其效劳,但随着时光流逝,他的野心也在膨胀——他希望女王能够和他的儿子约翰结婚,而我们都知道,克里斯蒂娜并不愿意和任何一个男人结婚,她与奥克森谢纳发生了冲突,奥克森谢纳当即转身投靠了克里斯蒂娜的表哥。   没人会以为卡尔·古斯塔夫是朵纯洁的小白花,克里斯蒂娜若是真的发自内心地想要退位,就不会在之后的许多年里依然谋求复位,她甚至说,如果卡尔十一世不能做好一个国王,她会返回斯德哥尔摩,重新登基,不过这种可能已经随着路易十四对她的失望而彻底消失了。   奥克森谢纳二十岁的时候就成了古斯塔夫的总理大臣,其人必然有着出众的才干,可惜的是他的儿子约翰就要略微逊色,虽然继承了他父亲的爵位(卡拉二世登基后为了褒奖奥克森谢纳,给了他公爵的爵位),却没能做出多少可观的成绩,所以他一直紧紧地靠在王太后这边,也许是因为黏贴的时间太长了,长到就算是卡尔十一世成年,这对夫妻也还没能够及时转圜。   那么,我们再来说说大公主掠过这位公爵夫人呼唤的斯巴雷夫人,这位斯巴雷伯爵夫人又是谁呢?她丈夫有个堂姐,艾芭·斯巴雷,她的名字倒是广为人知,可惜不是什么好名声,她曾经是克里斯蒂娜女王的侍女,并且和女王传出过百合的绯闻,大公主还知道一点别人不知道的事情,那就是她曾经在非公开的听证会上指证过女王喜欢穿男人的衣物,并且以一个男人自居,从一个侧面佐证克里斯蒂娜很有可能终生拒婚,也不会有继承人——她会这么说,也是有原因的,不说女王是不是有这样的倾向,作为一个侍女背叛主人,在卡尔十世登基后,她依然留在斯德哥尔摩的王宫,就能说明很多问题。   克里斯蒂娜作为君王确实有欠缺的地方,但如果不是很多双手在推她,她也未必会沦落到一处寂寂无名的修道院里。   在女官们不动声色的打量下,斯巴雷伯爵夫人的脊背上满是冷汗,法兰西的大公主靠在枕头上,双手交叠在腹部,姿态泰然——虽然按理说,现在她就应该是瑞典人的王后了,但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应当抛弃原先的身份,她们将要面对不但是新王后,还是太阳王的独女。斯巴雷夫人想起昨天瑞典使团和法兰西使团因为与大公主随行的三百名雇佣兵产生的冲突——也不能说是冲突,因为瑞典人才抗议了几句,法国人就打着哈欠说——我们的国王陛下连同他的一万五千名忠诚的士兵还在距离这里不到三法里的地方,如果您们觉得三百人实在是有点寒酸,那么,我们连夜策马回到马尔默,请陛下调拨更多的人护送大公主直到斯德哥尔摩也不是问题啊……   她站在这里,却似乎仍然能够听到穿过厚重的墙壁传来的声音,这三百名雇佣兵都是骑兵,各个都是又高大,又强壮的男人,他们衣着艳丽,披着皮毛斗篷,斗篷下是刀剑和火枪,虽然说是被雇佣来的,但他们甚至要比瑞典军队里的士兵和将官更恪守纪律——他们每晚都会在大公主寝室下值更,为首的首领更是每天都要觐见大公主,询问她是否有什么需要。   大公主对他们也不陌生,有什么事情,或是想要知道的,都会让他们去做,或是从他们这里得到回答。   说真的,如果不是这些雇佣兵都是男人,她们唯一的用处都要没了。   那么她是应该继续站在这里,还是应该如大公主要求的那样,取代奥克森谢纳公爵夫人,成为女官首领呢?   对公爵夫人的打算,斯巴雷夫人很清楚,宫廷中的贵女最会用这样的软刀子杀人,别看只是一件小事,一开了头,接下来所有的事情,新王后都要听从公爵夫人的安排,公爵夫人也就能用斥责和教训的方式,讨还路易十四对她们的羞辱了——王太后,甚至大部分瑞典贵女都会乐于看到这一景象,但,太阳王的大公主真的会如他们所愿吗?   大公主现在身边确实没有侍女,但如果她也拒绝了,大公主真的会毫无办法,只能任由他们摆布吗?斯巴雷夫人不觉得,她问过自己的丈夫——他同样在使团里,斯巴雷伯爵咀嚼了好一会才说,这三百人,恰好是无论遇到了任何情况,都能保护着大公主从不管什么地方逃回法国的人数。   “从斯德哥尔摩也行吗?”   “也行。”   “从丹麦人的军队呢?”   “也行。”   这就是大公主勇气的来源,太阳王留下这三百人,也正是在宣称,他对大公主的庇护并不会因为她成为瑞典王后而消失。   想要如对付之前的新王后那样摆布法兰西的大公主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一想到这里,斯巴雷夫人就大胆地走上前一步,在公爵夫人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来到她的前方,而后转向身后的侍女:“把王后的衣服送上来。”   在半笼的帷幔,温暖的毯子里,大公主如之前的几天那样从容不迫地换好了衣服,然后完成自己的个人清洁工作,去了祈祷室(也就是用来处理个人需求的地方)——瑞典人多半都是新教教徒,她也免了每天的早祈祷,用餐,用餐后雇佣兵首领就来敲门,问好和询问大公主有何需要。   在整个过程中,公爵夫人就像是突然被施加了巫术,没人看到她,也没人听到她了,终于等到斯巴雷夫人退出房间,公爵夫人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臂,她的眼睛恶狠狠地向外瞪着,那张原先还算秀丽的面孔也扭曲了:“你知道……”   斯巴雷夫人根本不等她说出什么威胁的话:“我不想说些什么,你知道为什么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还在马尔默吗?”   公爵夫人顿了顿:“为什么?”她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难道他还真打算毁掉婚约,将王后带回法兰西吗?”   “不,”斯巴雷夫人充满怜悯地说:“他在等我们的国王。” 第三百六十章 瑞典人与洛林-阿尔萨斯的一些小事(2)   如果路易十四没有异想天开地带着一万五千名荷枪实弹的士兵护送自己的大公主直到马尔默,按照传统,卡尔十一世应该在斯德哥尔摩等待迎婚使团将大公主送到老王宫,而后在圣尼古拉大教堂举行婚礼。   但路易十四的御驾出现在阿姆斯特丹的时候,卡尔十一世就和他的母亲,还有大臣,国会议员们争论过他是否应该去觐见法国国王,不知有意无意,后者曾经在卡尔十一世的教育问题上造成了很多疏漏与错误,但也让年轻的卡尔十一世养成了有些孤僻但又固执的性格,他和所有人大吵了一架——若他还是那个方才成年的男孩,也许他真的要屈服在他们的喋喋不休之下,但卡尔十一世才率领着上万人的大军与丹麦人作战,并且取得了胜利。   他始终牢记着大公主对他说过的话,在这个世界上,舌头永远不会比刀剑更锋利,在巴黎和凡尔赛的时候,他也听闻了许多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事情,路易十四和他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都是幼年丧父,由母亲以及重臣摄政,路易十四曾经走过的路,他完全可以仿效和参考——法国的安妮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比他的母亲,荷尔斯泰因-戈托普的海德维希·伊丽欧诺拉更爱国王,也更能控制住自己的贪欲,即便如此,路易十四显露在众人前,也是因为他的军队击败了蒂雷纳子爵,人们才一次看到他们的小国王。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回到斯德哥尔摩后,卡尔十一世就想尽办法,建立起一支仅属于自己的军队,其中的艰难不必多说,他要面对的敌人曾经是他最倚重的亲人和朋友,但他宁愿向法国的银行家借贷,也要走出第一步——他成功了,一个毫无能力,性情平庸的少年国王与一个击败过宿敌的少年国王完全不同,他终于在朝廷上有了自己的支持者。   现在,他还需要一个有力的帮手,来执掌他的宫廷,取代王太后伊丽欧诺拉,这样他才不会被多方掣肘。   那个人当然就只有法兰西的大公主伊丽莎白,他爱她,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美貌,也不是因为她的嫁妆,更因为她受到过系统与良好的教育,其才能与眼光丝毫不在王子和公爵之下,她不单会是他儿子的母亲,也会是他的左膀右臂,甚至避风港。既然抱有这样的期望,他就不会如其他的国王,王子那样,冷待,或是索性无视自己的妻子。   他裹挟着之前大胜的威势,与其说是说服,倒不如说是慑服住了他的母亲和大臣,不是乘坐马车,而是日以继夜地策马往马尔默去,如此急切也是迫不得已,他虽然无需迎接新娘,但需要在大公主抵达斯德哥尔摩的第一晚,就带着礼物(一般是昂贵的珠宝)去拜访和抚慰她,如果他不这么做,就表示他对新王后并无多少体恤与尊重之情,一些人免不了又要兴风作浪。   他一气奔到马尔默的时候,已经是华灯高上,卡尔十一世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去请求觐见,但他的使者还没出发,路易十四的使者就来了,卡尔十一世见过他,达达尼昂伯爵,一个总是笑容满面,却被很多人畏惧着的花花公子,他向卡尔十一世花俏地摆弄了一番帽子鞠躬行礼后,就代国王询问他说:“需要休息吗?还是还能支持?如果能支持,就到我的房间里来见我吧。”   这种随意的口吻和态度一下子把卡尔十一世带回到数年前,他向伯爵一点头,表示自己能够支持得住,马上就去觐见国王,他在伯爵离开后,匆匆忙忙地擦了脸和头发,换了衣服,带着最可信的侍从,来到国王临时下榻的马尔默城堡。   这座营建十四世纪的城堡并不怎么舒适,不久前这里还打过一场攻防战,卡尔十一世对这里很熟悉——他甚至还记得一个士兵如何从城墙上跌倒地上,摔得脑浆迸流,但此时,对一个国王来说,城堡永远是最合适的行宫,这里可以容纳足够多的人,有水源,有防御工事,也有仓库等必须的附属建筑。   他一进门,就嗅到了咖啡的香气,瑞典人喝咖啡的时间并不长,但尝试过这种能够提神醒脑的饮料后,他们就再也放不下了——因为瑞典所处的方位实在是太糟糕了,他们位于欧罗巴的最北方,一年中有八个月日照时间不超过四个小时,上午十点到十一点才看到日出,下午三四点它又沉下去了……现代人都知道,自然光照与人们的自然节律,主要是睡眠和消化功能的相互调节休戚相关,也会影响到人们的情绪,十七世纪的人未必了解这个,但他们也知道终日昏昏欲睡不是什么好事。   咖啡能够帮助他们在应该工作的时刻保持清醒,这让它一跃成为瑞典人最喜欢的饮料。   邦唐送上的一壶黑咖啡,按照瑞典人的习惯,沏得非常浓,厚重而苦涩,卡尔十一世向路易十四行礼后,马上拿起来喝了几口,滚烫厚重的液体流入他的胃里,带来一阵寒颤。   “这里还那么冷。”路易十四说,比起温暖的巴黎和凡尔赛,瑞典的气温确实不敢令人恭维。   “是的,陛下。”   “这里是马尔默,瑞典的最南方,斯德哥尔摩会更冷吧。”路易看着他:“我可以叫你卡尔吗?”   “可以,陛下。”卡尔十一世说,这里并不是公开场合,虽然他是瑞典的国王,但面前的人同时也是他的半个老师和岳父。   “那么卡尔,”路易温和地说:“你知道,我几天前,才将我花园里最美丽的一朵玫瑰花摘下来,送到这里,我看着这片冰天雪地,心中忧虑,不知道它能不能习惯这个陌生的国度,能不能在这里重新长出根芽,展开叶片,盛开花朵以及结出果实。”   “玫瑰美丽,却不是什么柔软的花朵,”卡尔十一世说:“她有着尖刺,也有着强壮的茎秆——更有我,陛下,我向您发誓,您的玫瑰会在斯德哥尔摩绽放出更动人的光彩。”   “伊丽莎白应该告诉过你,言语是最空洞和苍白的东西,”路易说:“但它可以抚慰人心,我记下你的诺言了,卡尔。”   他看了卡尔十一世一眼。   “长夜漫漫,我们不妨来聊聊天,说说一些我想告诉你的事情吧。”路易挪动了一下身体,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一些,他已经习惯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是打仗还是送嫁,邦唐都会好好地把他的家具和浴缸都带上了——凡尔赛的椅子从很早之前开始就在椅垫,椅背和扶手上包裹绸缎,内衬鹅绒,这两张椅子又格外宽大,邦唐拿来毯子,给两位国王一人奉上了一条。   “一个国王,必然要娶一个公主,”路易拿这句话开了头:“不,不要说国王,哪怕一个贵族任性妄为,娶了身份卑微的女人做妻子,他一样要被取缔继承权,甚至被整个宫廷排斥在外的。所以,我想您也很清楚,您将来的婚姻,必然不会是如传说或是戏剧里所说的那样,出于纯洁的爱情。”   “我的情况,”他继续说道:“与其他的国王又有不同,我的少年时代,是在颠沛流离与惶恐不安中度过的。”   “是的,”卡尔十一世钦佩地说:“您是一个生而伟大的人。”虽然他的母亲与摄政大臣各有心思,造成他教育缺失,但他至少还能在斯德哥尔摩的宫殿里平静地长大,没有受过任何的苦,但路易十四就不同了,他的敌人无法掩藏他现在的光辉,就将他晦暗的少年时代拿出来说笑,他们说,路易十四的母亲安妮王太后曾经以典卖珠宝为生;他们说,路易十四曾经堕落地与流民厮混在一起,甚至还亲自去种植土豆;他们说,现在的奥尔良公爵夫人,投靠了路易十四的亨利埃塔公主甚至差点因为无医无药发热而死……   但让卡尔十一世这样聪明的人听来,这样的艰难反而能够欧衬托出路易十四超乎常人的理智与顽强来,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点光芒最容易被人记住那样,他能够从这样危险而又窘迫的局面里挣脱出来,创下这样可观的一份事业,他的心性与魄力早就超过了那些只会摇唇鼓舌的可怜虫。   “您看,我直到二十二岁的时候,才议定了我的婚事,作为法兰西的国王,我选择的面非常狭窄,最后,您也知道,西班牙的特蕾莎公主成为了我的妻子,她与我同岁。”路易注视着壁炉里的火,回忆着当时自己的想法:“法国和英国曾经是敌人,波旁与哈布斯堡也是敌人,我们相互倾轧,不断地寻找机会毁灭对方,但又不得不相互通婚,因为我们别无选择——那时候,我的大臣们不断地向我推荐美貌的女士,”他向卡尔十一世笑了笑,卡尔十一世有点尴尬,因为他的大臣也在这么做:“我可以理解他们,因为我们与西班牙,与哈布斯堡之间几乎没有和平相处的可能,我的妻子是西班牙的公主,如果她嫁过来之后,能够得到我的爱,让我因为这份爱而疏忽了哈布斯堡的威胁,那么法兰西就要迎来灭顶之灾了。但是……”   他轻轻一转:“但我同时也感到疑惑,因为特蕾莎公主一旦成为我的妻子,她就是最靠近我的人,我最亲密的朋友与亲人都无法达到我与她的程度,我和她生儿育女,相随到老——我曾经看到过我的母亲是如何痛苦地度过了前半生,她也是西班牙的公主——我要让这样的悲剧继续下去吗?”   “我想要改变。”路易继续说道:“我给她写了信,希望她能够早日学会法语,并向她介绍卢浮宫内的人物和情况,当然,只是非常粗疏的,因为肯定会有人拆开我的信——我想她如果还有自我与思考能力的话,她一定会明白,”他看向卡尔十一世:“那就是无论别人怎么说,怎么做,她的丈夫并不希望她和他是一对敌人。”   “我也这么希望。”卡尔十一世说。   “没有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但有时候君王是例外,”路易说:“有人说,世界上有三种人,男人是一种,女人是一种,国王是一种,”卡尔十一世笑了,路易接着说道:“我一点也不奇怪,腓力四世肯定会教导他的女儿,即便是出嫁了,也要牢牢地站在西班牙这边,记得自己是西班牙公主,而不是法国王后,但这样的事情怎么有可能发生呢?卡尔,一个女孩成为了一个男人的妻子,与他有了儿女,最终还将一起进坟墓,她在母国度过的短短十几年,又怎么能够与之后的几十年相比呢?”   “除非是一种折磨代替了另一种折磨,一种痛苦胜过了另一种痛苦。”路易说:“所以,在新婚之夜,在人们都离开了我们的寝室后,我就对特蕾莎说,别管西班牙,也别管法国,就看着我吧,我会尊重你,会保护你,会履行一个丈夫应尽的职责,而你也只要回报我就好。你猜那时候特蕾莎怎么回答我?”   “我可以知道吗?”卡尔十一世有点羞涩地问道。   “你可以知道,”路易说:“伊丽莎白不单单是我的孩子——特蕾莎说,一个吃惯了苦头的人是不在意再吃一些苦的,但若是尝到了甜头,反而之后就要吃不得苦了。然后我就告诉她说,如果我违背了我的诺言,她尽可以爱怎么报复我,就怎么报复我。”   卡尔十一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别以为她真的不会做什么。”路易十四说:“一位尊贵的女士在遭受了欺骗之后,所能爆发出来的怒火足以焚毁整个王国。”   “但您为什么要做出这样的承诺呢?”   “因为夫妻才是一体。”路易说:“你与伊丽莎白的婚姻,是法兰西与瑞典的盟约,但同时,也是一桩神圣的契约,你们的手牵在一起,向上帝发誓的时候,也是作为亚当和夏娃的后代,并不只是国王与王后。你们虽然没有血缘牵系,却要创造出新的血脉——那就是巴拉丁奈特-茨韦布吕肯(卡尔十世创立的瑞典王朝)与波旁。”   “您希望我怎么做呢?我爱伊丽莎白,但我需要您的指导。”卡尔十一世低声道。   “我不会和您承诺,或是说一些可笑的话,譬如法兰西人不会希望我的大公主能够对你施加影响,让瑞典成为法国的附庸什么的,别说瑞典人,就算是您也不会相信吧。”   卡尔犹豫了一下,“是的,”他坦白道:“我不会相信。”他,路易十四都是国王,他们知道任何个人情感都是无法与国家利益相比的。   “但这种顾虑,”路易十四说:“可能比您想象得更远。您是一个国王,就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注定了要和您的大臣与诸侯做对头,从您的父亲卡尔十世就有意开始收敛从古斯塔夫二世与克里斯蒂娜女王那里流失的王室财产与领地——那时候,他们为了稳固自己的统治,毫无顾忌地册封贵族,恩赏封地,现在瑞典王室的收入有多少?古斯塔夫一世时期的三分之一,又或是更少?”   您已经在有计划地建立与拓展常备军,建造战舰,拔擢中低层官员,这很好,但那些人,你知道我指的是那些人,他们大概不会束手就擒,您觉得会有多少国会议员愿意服从您的命令?您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窥视之下——卡尔,寿终正寝的国王才是少数,多数国王不是死于小人,就是死于逆贼。   还有最糟糕的,您的母亲,王太后与您从未意见一致过,您的总理大臣奥克森谢纳公爵与她关系亲密,朝廷与宫廷中的贵族只会更倾向于愿意遵守旧规则的他们而不是您。   “您身边还能有什么人,是能让您无条件信任的呢?只有您的妻子。”   路易迅速地说了下去,“我愿意给我的王后一个承诺,最初的时候只是出于怜悯,我认为我的妻子应该得到我的尊重,但后来,我发现,一个怀抱着忠诚与热爱的妻子,能够给她的丈夫带来多少力量与帮助……卡尔,我现在虽然是太阳王,是法国的主宰,但若是有一日,我失去了一切,那么站在我身边的也只有特蕾莎而已,因为我们一起在上帝面前发了誓,她的光辉只来自于我,而不是来自于她的父亲,人们见到她只会说,那是法国国王的妻子,是法国国王的母亲,却不会说,是西班牙的公主。”   “就像是伊丽莎白。”卡尔十一世喃喃道。   “就像伊丽莎白,”路易说道:“您将要面对的困难不比当初的我更少,虽然我不想承认,但很快,伊丽莎白就是你的妻子了,我希望你们能够与我和特蕾莎一般,相互扶助而不是如他们期望的那样相互仇视——因为,”他向前倾身,往壁炉里丢了一块木柴:“对贵族们来说,国王也许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王后裹挟着母家的势力,可以成为国王的助力或是掣肘,你觉得他们会如何选择呢?”   “我选择如您与特蕾莎王后一般。”卡尔十一世一开始或许还有一点对于婚姻与王后的畏惧,但现在已经完全不再踌躇不安了。   “至于法国与瑞典,”路易端过咖啡喝了一口:“现在我要作为一个国王和您说话了,先生,从亨利四世开始,法兰西谋求的就是天然边界,也就是说西侧以布列塔尼半岛为限,正对英国,东边以罗讷河谷和马赛-土伦-尼斯一线为终点,比利牛斯山高山屏障隔开西班牙;东部的阿尔卑斯山阻挡意大利与瑞士,东北部的汝拉山脉、黑林山脉、莱茵河谷则切开法国与神圣罗马帝国……”   “您不但做到了,”卡尔十一世说:“还更进了一步。”   “这就是所有的欧罗巴人担忧的事情,除了法国人,”路易毫不掩饰地说:“您是否也想过我会得到整个欧罗巴?”   “您不想吗?”   “之前有过一个帝国,它叫做罗马。”路易说,无趣地旋转着咖啡杯:“您现在还没有彻底地了解您的国家,更正确地说,掌握它,所以您不能理解——征服和统治完全是两回事,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对于一个有理智的人来说,能够掌控住的东西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我承认我有野心,但也许并不比亨利四世更膨胀。”他望着卡尔十一世:“但有可能我会想要去看看河狸是怎么筑巢的。”   一个一口气打下了佛兰德尔与荷兰,为法兰西增扩了三分之一新领地的人这样说,还真是令人无法置信,卡尔十一世在心里嘀咕了一会,不过他在和大公主通信后,也开始主动要求学习了,古罗马史是所有君王的必修课,他当然也了解过——古罗马帝国的疆域曾横跨欧亚,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皇帝的旨意(除了最早的屋大维)甚至未必能出罗马城,几乎所有的领地都被分割,由当地的总督统治——还有现在的奥斯曼土耳其也是如此,不然当初利奥波德一世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就信了波斯尼亚的总督会将波斯尼亚卖给奥地利。   “那么您呢,”路易问道:“告诉我,您看到了哪里?”   卡尔十一世低下头,想了想,“我想就我一生,”他叹息着回答说:“最大的成就或许也就是卡尔马联盟重新成立。”   卡尔十一世所说的是在1397年,在丹麦的玛格丽特女王主持下召开的卡尔马会议中结成的斯堪的那维亚国家联合,挪威、瑞典和丹麦三个王国共同拥戴一个统治者,也就是玛格丽特女王,这个联盟一直延续到1523年,瑞典贵族古斯塔夫·瓦萨宣布瑞典独立。   说起来,卡尔十一世的瑞典王位还是从瓦萨王朝传承下来的,这种做法无疑是反客为主,但如果能够如路易十四那样令得瑞典只有一个声音,这样的目标也不是没有可能达成,只是明确了这点之后,卡尔十一世也懂得了路易十四的意思——他所能望见的也只有斯堪的那维亚,法国在路易十四时期,至少不会再向北拓展势力——他们在几十年里都不会有需要彼此敌对的可能。那么就算是为了瑞典,为了自己的野望,他也会与自己的妻子站在同一立场上。   “我更想说是为了爱情。”卡尔十一世抬起双手,压着面孔说。   “嗯,那玩意儿没用。”路易说。   ……   就在国王与另一个国王之间的对话告一段落的时候,一个为爱情所苦的人则在泥沼中跋涉。   路易十四亲政后就开始修路和造桥,洛林作为最先被并入法兰西的新领地,又是玻璃瓷器,钢铁与木材的主要产地,所以从很早就开始有了宽阔的道路与桥梁,平定叛乱的军队本来是可以沿着它们一路深入洛林的,但洛林的暴徒也不是傻瓜,他们破坏了一座桥梁,道路就此中断,苏瓦颂伯爵看了看地图,确定下游,距离这里大约一两法里的地方还有一座桥,就决定往那里走。   洛林春季多雨,河水浑浊,翻腾不休,离开了大道,猎人与村民们行走的小路就是所谓的兽道,又窄又小,又湿又滑,藤蔓拖拖拉拉地扯着他们的胳膊和脚,天色昏暗的时候又下起了雨,参考地图,还有向导的记忆,他们来到了一座只有两三百人的小村庄。   这座村庄原先连名字都没有,还是测绘地图的教士们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莫纳,意思就是小。   莫纳村的村长居然还是向导的一个亲眷,虽然有点远。   这位村长身形高大,但他一进到房间里,就一直佝偻着脊背,像是背负着沉重的石块似的,他从浓密又乱糟糟的眉毛下面看人,和他们见过的村民一样充满了畏惧与惶恐,一双巨大的手死死地握着还算体面的绸罩衫,像是不那么做,就会有人把它抢走似的。   苏瓦松伯爵只是随口问了问,他们这一路也在其他村庄住宿过,洛林人对他们的态度都差不多——他们终究还不能算是法国人:“这里有多少房间?”他问,在得到一个含糊的数字后,伯爵蹙眉,看来只有军官们可以住进屋子里,不过士兵们也有帐篷,“给他们找个合适的地方。”他说。   村长就给他们指了一个地方,那是块凸起的巨大岩石,出奇的平坦,据说村民们都在那里晾晒麦子,足够士兵们在那里驻扎——约瑟夫和小欧根作为军官,是可以在村庄里住宿的,但苏瓦松伯爵要求他们必须看到所有的士兵都安然睡下了才离开。   军队的新帐篷还有一部分来自于卡姆尼可会战的缴获,不过被收缴后,被翻新、去虫和刷过防水涂料,每顶帐篷可以容纳十个人,士兵们已经能够迅捷而熟练地完成这项工作了,不过就这样,他们也耽误到了天色彻底乌黑,等他们披着斗篷回到村子里,喝了一大杯加了胡椒的热葡萄酒,预备入睡的时候,距离天亮也不过三四个小时了。   也许是因为太累了,小欧根反而睡不着,他躺在床上,看着前方的一片黑沉,计算着大公主已经到了什么地方……   然后他就听到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第三百六十一章 瑞典人与洛林-阿尔萨斯的一些小事(3)   随着这个人一同来到房间的还有烛光——巫师和学者们从沥青中弄出了不少奇怪的东西,石蜡就是其中一种,因为它在某一阶段的形状很像是油膏或是蜂蜡,就有学者想着是不是可以用来制作蜡烛,这项成功的产品让这名学者和他的巫师助手获得了一整套珍贵的玻璃试验器皿和一笔一千里弗尔的奖金,还被允许进入凡尔赛宫觐见国王——路易十四对他的学者和巫师从不吝啬,他们也变得越来越大胆,发现和发明的东西也越来越多,其中有不少立刻成为了为路易十四聚敛钱财的最好工具。   自从石蜡得以大规模地被提取和生产,蜡烛的价格也迅速地下降,贵族们用通宵饮宴来炫耀自身财力的行为也渐渐地成了历史,毕竟稍有资产的商人都能够在房间里点亮四支或是六支蜡烛了。   洛林因为国王在这里开设的工厂与实验室,就算是平民也算得上富庶,有一支蜡烛也不让人感到太奇怪,但小欧根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气,这种香气表明这根蜡烛并不是普通的石蜡蜡烛,而是一根鲸蜡蜡烛,采自鲸头头蜡的蜡油做成的蜡烛,在点燃后有催动爱情的作用。   擎着它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的头发和肌肤都有点湿漉漉的,但不是因为雨水——她应该才沐浴过,擦了香膏,浸透了水分与油脂的面孔,胸膛和手臂,鼓胀并且富有弹性,看着就让人想要把手伸过去摸一摸——她一路走过来的时候,确实有不少人都这么做了。   她将蜡烛放在窗台边的小桌上,走向小欧根,眼睛中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遗憾,“我来服侍您,大人。”她直白地说道。   小欧根坐起来,看着她。   她停顿了一会,依着床柱跪坐下去,然后抓起小欧根的手,把它放在那堆软乎乎的东西上。“怎么样?”她挑逗地问道。   “不怎么样,”小欧根说:“我十年前就不用乳母了。”   ……   女人在黑暗中轻微地呸了一声:“小孩子!”她说,也不是非常恼怒,她站起来,重新整理好自己的衣服,端上蜡烛,走出去了。   小欧根无言地躺回到床上,房间里除了潮湿的气息之外更多了一层香膏的气味,这种香膏与他在巴黎和凡尔赛闻到的不同,凡尔赛的贵女们早就习惯了玫瑰和茉莉的香膏,这里的人还在用没药和檀香粉做香膏——等等,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如果说,一支鲸蜡蜡烛还有可能是游女们从什么地方买来的赃物,但不会有哪个游女会涂擦如此昂贵的香膏——鲸蜡蜡烛虽然贵,但如果只是点燃短短的一段时间,还不至于让她们损害得太厉害,香膏的气味要如此浓郁,非得擦到足够的数量才行!   所以说,在凡尔赛宫中,在贵女环绕中长大也许也没什么不好,小欧根迅速地估算着这名游女在身上擦掉了多少金币——根本不够她的度夜资,一边翻身下床,穿着整齐,带好武器。   因为村庄里的居民们没有如巴黎人那样建造多层的小公寓楼,他们的房屋还是如以往那样,更像是一个巨大的仓库,而后用木板隔开,一个这样的大房间还有厅堂和厨房,就注定了房间不会很多,所以军官们都被分散开了——小欧根踌躇着,因为他不知道和他住在一起的约瑟夫是不是已经沉溺在温柔乡里了,却听到一声轻轻的支呀声,他握紧了短柄火枪回过身去,看到约瑟夫正站在他身后,他看向约瑟夫,约瑟夫做了一个手势,从还没关紧的房门里,小欧根看到一个女人正躺在床上,喉咙被拉开了很大一条口子,鲜血浸透了床单,约瑟夫退回去,给她拉上床单,不是因为最后的怜悯与仁慈,而是免得旁人一眼就看出了不对的地方。   小欧根强按下胸膛中翻涌的不安,和约瑟夫一起跟着那个女人——她看上去只是一个普通的游女,不那么意外地,他们看着她径直走到了村长的家里,在那里她和一个人小声地争论了几句,像是“孩子”什么的——约瑟夫用手肘撞了撞小欧根,露出了戏谑的神情,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一声压抑的喊叫,在暗蓝色的天光与银白色的雨丝中,几个黑色的影子晃了晃,一个影子塌陷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从这几个影子里分出了两个,往小欧根与约瑟夫临时下榻的地方去了,他们想起那户看似木讷,甚至连头也不敢抬起来的人——这家人可有三个年轻的小伙子呢。   约瑟夫看了小欧根一眼,两人默契地举起了手中的短枪。   枪声响起。   在村长的房屋边游荡的几个黑影被打倒了三四个,那两个正在往小欧根这里来的人更是首当其冲,他们倒在地上,一时间还没有死,却在痛苦地哀嚎,雨声再也无法掩盖的枪声与叫喊声犹如一首乐章的开端,之后从村庄的各处都掀起了一阵暴乱的波澜——小欧根与约瑟夫在黑暗中,一言不发,作为旺多姆公爵的孙子与萨伏伊亲王的后裔,他们的武器装备一向是最好的,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在对战奥斯曼人的大维齐尔时所使用的连射短枪他们也有,而且不止一柄。   他们跑到了苏瓦松伯爵的房间里,与他会合的时候,他们经过的地方已经倒下了好几个暴徒——叛乱者们的打算和谋划也不能说是全错,从十二世纪开始,一有战争,就会有游女与名姝浩浩荡荡地跟在军队后面,有时候她们的人数甚至会超过顾客,在没有战事的时候,士兵与军官也乐于享受她们的安抚。   “但我遇到的游女技术太好了,”约瑟夫笑眯眯地说:“在布洛涅树林里遇到这样的姑娘我不会奇怪,但这里是什么地方?除了木匠就是铁工,要么就是猎人,她们难道是要来做慈善吗?”他转向小欧根:“你应该杀了那个女人,不然我们还能更从容一些。”   苏瓦松伯爵拍了拍小欧根的肩膀,与约瑟夫不同,在凡尔赛浸润了多年的小欧根没有如那些有封地的贵族后代那样轻慢人命的思想,旺多姆公爵从来就不是一个善男信女,因为不喜欢优柔寡断的儿子,这个孙子可是被他带在身边,一手抚养长大的,有这样的想法,一点也不出奇。   伯爵不知道哪种想法是对的,但他必须说,看到小欧根与他的母亲没有太多想象的地方,他感到了一阵安慰。   “我们的随军医生对入口的东西都看得很严格,他们找不到机会在酒水食物中下药,也只有用游女来麻痹我们了。”苏瓦松伯爵说,损失的情况飞快地报了上来,在村庄中借宿的军官连他们在内一共有三十二人,还有他们的卫兵,加起来约有上百人——幸运的是,除了一个过于奋勇,一头撞上了一只暴怒的公牛,差点被踩成面饼的军官之外,其他人都只受了一些轻伤。   村长跪在地上,原本就佝偻着的脊背弯曲更加厉害了,他的双手被缚在背后,只能抬起头来哀告——当然,在他的话里,他和村民们都是无辜的,他们只是受到了暴徒的胁迫:“您们随时可以离开,但大人,”他喊道:“我们却无法离开这里,他们说要报复我们,要杀死我们的孩子,卖掉我们的女人,他们是真正的士兵,一点没错,大人!他们就和您们一样,是强壮的狮子,我们只是一群羔羊,我们怎么敢违背他们的意思呢!?”   一旁的约瑟夫听到了,低下头嗤笑了一声:“你们捅死那个游女的时候可不像是一群羔羊啊。”   “我也不觉得你们有多么爱惜你们的村庄。”苏瓦松伯爵说:“你们准备了加了乌头和曼陀罗的酒,但因为我们的医生,知道素有的食物和酒水都要经过检查,你们没敢拿出来,所以你们又抛出了那些女人……她们可是说,好几天前就被邀请到这里来了,你们正在等我们。”   “还有那些木头,油脂,石蜡和毛毡,”约瑟夫踢了踢屋角那些看似不起眼的桶和木箱,“你们是想要等着我们沉睡之后,点燃房屋,把我们,游女和房屋一起烧掉吧。”但没想到他们远比暴徒们想象的更警醒。   村长沉默了一会:“他们给了我们一点钱。”他垂头丧气地说。   小欧根也在旁听的行列里,他没有擅自插话——主要是因为他的心还在砰砰地跳个不停,他的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那张原本就很平庸的面孔因此更显得严肃老成——他总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没能想到,当士兵们将搜查出来的金币,哗啦啦地倒了一桌子的时候,他突然浑身一冷,他想到自己漏掉什么了!   士兵!   他们可是带了数以千计的士兵!他们就驻扎在了距离村庄不过几百尺的岩石地上,居高临下,一旦看到了村庄起火,他们马上就会过来增援,在这样的黑夜与雨天里,人的双脚绝对不可能跑过马匹,就算是到了第二天天亮才开始追踪也是一样,他从椅子上跳起来:“士兵!我们的士兵!”   他一喊,苏瓦松伯爵也立即发现了这个巨大的漏洞,他刚站起来,就看到一直表现的十分懦弱与无能的村长突然从地上窜起来,他大张着嘴巴,布满污垢的牙齿差点就咬住了小欧根的喉咙——如果不是小欧根及时地拔出了自己的匕首,匕首横过村长的脸,几乎将它一分为二,约瑟夫从旁边冲出来,给了村长一脚,把他踢翻。   村长哀嚎着:“时……时你们杀了我,贝尔,玛亚,我的女儿,我的妈……妈妈,我的……孩子……!”   约瑟夫又踢了他一脚:“我不在乎你死了谁,告诉我你们想干什么!”   “去!去死吧,法国人!”村长仇恨地喊道:“你们带……带啦了瘟疫!却把我们敢走!我要杀了……杀了你们!”   “去问问其他人吧,”约瑟夫说:“这个人话里错别字太多了。”   “不用那么麻烦,”小欧根说:“他们没法在食物里动手脚,也不可能有成规制的军队,那么就只有利用现有地势了。”他这么说的时候,轻微地摇摇头,因为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当时苏瓦松伯爵夫人动身回到巴黎的时候,就是在经过一座峡谷的时候出的事。   雨水,黑夜,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   “我知道他们要怎么做!”小欧根喊道:“立刻让我们士兵从那块岩石地上下来!”   万幸的是,此时雨水已经不再如上半夜那样密集,士兵们从睡梦中被唤醒,苏瓦松伯爵连帐篷都不要了,他们飞快地从那块岩石地上转移到下方的树林里,火把被一只只地点亮,照亮了不明所以的面孔,他们揉着面颊,迷惑地寻找着敌人,“怎么了?”他们这样问道。   就在还有一两百人还在岩石地上的时候,他们突然感到脚下一阵奇异的颤动,就像是一个巨人就要苏醒了一般。还有就是树林里传来了同伴们疯狂地大叫声,但还没等他们理解其中的意思,他们的身体就无法控制地向着一边倾斜过去——一个士兵看着眼前的景色在迅疾地改变,他明明没有坐在马匹上,也没有待在马车里,却以一种飞快的速度移动着,他身边的每个人都东倒西歪,纷纷跌倒,拼命地想要抓住什么来稳住自己的身体。   他听到了呼啸的风声,突然之间,他明白了——不是他们在移动,而是他们脚下的地面在移动!   他们连同这块山体,直接跌入了深谷。   ……   一共有九十八个人的性命,就算是巫师们也无法挽回,他们的尸体都是不齐全的,面对着白色亚麻布上的斑斑血迹与不自然的凹凸,苏瓦松伯爵转头看着村长,“你们也有准备了吧。”   这块岩石地像是一条伸出的舌头,在山里不少见,它与山体连接的地方有时候很坚固,有时候很脆弱,不知道是村子里的人弄到了火药,还是它的寿命确实已经走到了终点,它被布置成了一个杀人的陷阱——村民们在岩石下面支撑起了巨大的木头,但和一些城门石闩那样,这种木头下端被削尖,只要加以敲打就会倒下,失去了支撑的岩石,又加上多余的重量,就会如之前那样崩塌。   就算不能杀死所有的士兵,暴徒们也能得到逃走的机会。   接下来的事情无需多说,死亡的士兵在火焰中化作了灰烬——他们应该也不会高兴留在这个陌生且对他们充满敌意的地方。随军的神父给死者做了临终圣事,愿他们早日升上天堂,与天使圣人肩并肩地坐在一起。至于村民们,为了麻痹法国人,他们之中留了一些女人,还有孩子,苏瓦松伯爵盯着孩子们看了一会——其中没有婴孩,孩子们多半都已经记事了,他环顾四周,这座村庄位于河边,但没有船只。不过就算有,孩子们也不会懂得如何驾船——这时候所有的技术性行当都是父传子,子传孙的,别说驾船,就算是送信走路也有专门的送信人,而不是什么人都能随随便便做的。   他将向导、村长,与那些参与了暴乱的男性提出来,按照叛国罪处刑——也就是说,斩断四肢后,再绞死,在鲜血与哀嚎中,所有的村民,还有游女,除了孩子之外,一个个地被吊死在树上,他们的孩子麻木地咬着手指,看着他们蹬着双脚——神父在木板上写上了他们的罪状,把木板吊在死者的脖子上,这也是警告与威胁。   对于这些孩子们……“就看上帝是否愿意宽恕你们了。”苏瓦松伯爵说,这座村庄很小,也很隐蔽,若是没有地图与向导,他们可能都找不到,看情况,他们与外界的交流也很少,那些游女与葡萄酒等好东西,都是那些心怀叵测的家伙带来的,但在严刑拷问了几人之后,他们去到约定的地点,那里早就人去楼空,看来这些村民也只是被他们用过即弃的棋子罢了。   没有了成人,没有了船只,马匹,这些年纪最大不过十岁出头的孩子们想要靠着自己走到下一个村庄并不容易,这时候不同于几百年后,也只有如苏瓦松伯爵统领的军队才能在荒野中长途跋涉,林子里有野兽,河流里有湍急的水流,还有人,人有时候比前两者更危险。   他们当然也可以继续留在这里,但既然村民们已经决定舍弃自己的村子,法国人又何必怜悯他们呢,苏瓦松伯爵最后瞥了这群孩子一眼,点了点头,就有士兵纵马出去,点燃了房屋。   他们继续向下游走,很快将焦黑的村庄与那一双双怨恨的眼睛抛在身后,这是每个强大的国家必须付出的代价,不过苏瓦松伯爵变得更加小心,幸而之后,越是靠近他们的目的地,他们就能明显地感觉到,空气就不再那么紧绷或是诡异——村民们或是殷勤,或是戒备,但都表现出了“我虽然不喜欢你们,但还是愿意奉承或是应付你们”的意思。   “因为越是靠近国王镇,”那是一座因为玻璃业而迅速发展起来的小镇,管理这里的监政官没有考虑太多,就以国王镇为它命名,“蒙受那里恩泽与庇护的人就越多。”约瑟夫说。   小欧根沉默地看向已经能够隐隐绰绰看到影子的镇子,说是镇子,但更像是一座新城,它隐没在山峰之间,耸立着高大的烟囱,甚至高过了城墙,据说,那里的人口已经超过了五千人,五千人的吃喝,娱乐和日用,足以支持起周围村镇的产业,更别说他们还需要附近的人为他们做一些零碎冗长的工作。   “但这里也有人因为那件事情被驱逐,或是丧命吧。”   “你说的是奥尔良公爵在洛林遇到的那场大叛乱?”约瑟夫说,他是旺多姆公爵的孙子,旺多姆公爵当然会和他详细地说过此事,毕竟以后如果不出意外,约瑟夫作为波旁家的一员,与国王血脉较为紧密的人,也有可能会被派到新占领地或是殖民地去做总督,所以他知道的可能比蒙庞西埃女公爵等贵女还要多些:“瘟疫当然不是奥尔良公爵带来的。”   “你以为我是蠢货吗?”小欧根瞪他。洛林并不是用军事力量征服的,而是当时的洛林公爵卖给路易十四的,奥尔良公爵根本无需用这种手段来削弱当地人的力量:“他们应该是弄巧成拙——瘟疫指向的是奥尔良公爵,他才是受害者。”   “但总有人相信这些鬼话,”约瑟夫说:“而且,奥尔良公爵是第一个发现不对,并且及时做出措施的人,他和他的士兵能够安然返回巴黎,完全是因为他愿意相信医学和科学。”   “难道那些人就不相信吗?”   “他们认为奥尔良公爵有一件圣物可以让他免于瘟疫的侵害,所以他们就聚集在他的城堡前,他们才是将瘟疫带给无辜者与健康者的罪人,只是那时候他们只认为王弟在诅咒他们,瘟疫才会愈发严重,但,”约瑟夫比划了一个大圈,“那时候大概有上万人聚在一起,他们在一条溪流里喝水洗澡和便溺,在一个锅子里吃东西,在一条毯子里睡觉,怎么不会令得疫病横流呢?或许也会有人警告他们,劝阻他们,但他们一心一意地认为,只要有了圣物,就算是快烂掉的人也能瞬间活蹦乱跳。”   “有人说奥尔良公爵之后将这些人驱赶到神圣罗马帝国境内,就是为了报复他们。”   “这可真是有点尴尬了,”约瑟夫捧着脸说:“一边发誓说是法国人带来了瘟疫,一边又说公爵的行为是在报复,只有受害者才能说是在报复吧。”   “诅咒他的人不少。”小欧根想起他还在母亲膝盖上的时候,也听过利奥波德一世咒骂过奥尔良公爵,那时候他并不知道那是谁。当时这场瘟疫席卷了好几个城市,虽然距离奥地利还有段距离,但萨克森选帝侯因此和利奥波德一世争执了好一段时间——当然,他也不是完全无辜,没有选帝侯的允许,瘟疫怎么会莫名其妙地在洛林骤然爆发?   洛林可不是什么港口城市,也不是中心地区,因为多山林,人口并不密集,突然爆发疫病实在是太不合情理了。   “那么你在想些什么?在想奥尔良公爵不该这么做?”约瑟夫问,他并不生气,比起他,小欧根是第一次上战场的人,他之前一直在宫廷——苏瓦松和凡尔赛里长大,像是王太子就很温和,他会对延续了二十年的仇恨心生恻隐之心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不,”小欧根说:“如果是我,我也会这么做,这些感染了瘟疫的人,继续留在洛林只会让疫病进一步地传播出去,国王与洛林公爵议定的税收是固定的,就算洛林成了一片死地,国王每年给洛林公爵的还是那个数目,如果洛林没有交出足够的税赋,王室也许会被这个巨大的数字拖垮,这样事情最终会变成什么样子就不好说了,可能洛林公爵的兄长打回来的时候,我们的军队根本无力抵抗——最后就只是一场空。而且,”小欧根说:“他们恨错了人,”他顿了顿:“不过也许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的仇恨是不是正确的,他们只要反抗法国人,就能拿钱,就像是这里的人,”他看了看四周:“他们依靠法国人过活,就不会敲碎自己的餐盘。”   “说得对,”约瑟夫说:“就是这样,我的好先生,死人永远比不过活着的人。” 第三百六十二章 出乎意料的小欧根   在看到最新的战况汇报时,就连路易十四都有点吃惊。   在决定安定叛乱人选的时候,路易十四没有动用手中的重器,甚至将蒂雷纳子爵召回反凡尔赛,这种轻蔑的态度与他还在少年时遇到的两次投石党叛乱有着天壤之别,但他的敌人也要承认,他们乘着路易十四远征的时候掀起的波澜,涌起的暗流,在国王大胜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时候就早已有乏力的迹象——虽然欧罗巴的君王们从来乐于相互攻讦,但事实上,延续了数百年的圣战传统依然牢固地深植在人们的心里,就算是君士坦丁堡的最后一个皇帝,君士坦丁十一世,直到现在还是有人会相信,天使将他变成了大理石像埋葬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只待天主指定的时候到来,他就会从泥土中一跃而起,挥舞刀剑,身披紫袍,带着基督徒们重新打入金门,夺回君士坦丁堡——这还是一个失败者,路易十四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胜利者。   若是路易十四仓皇失措,长吁短叹,他的敌人倒要得意,只可惜路易十四根本不将他们放在眼里——为什么欧罗巴君王们征得得来的新领地,总是会不断地掀起反抗的热潮,这和他们顽固的诸侯思想有关,国王也是大诸侯,如果只是通过继承和婚姻取得的领地,他们也许还会宽容点,但对于从战争中得来的,他们总是会错误地继续将该处的民众当做敌人看待,你会对敌人温情脉脉,宽容仁善吗?当然不会,所以他们对待新领地,总是以无休止地盘剥与勒索为主,如果有人感到不满,他们就痛下杀手。   但路易十四从一开始就考虑到了,既然他先是重金买下了洛林,又以倾国之力打下了佛兰德尔与荷兰,那就不打算在五十年或是一百年后让它们冠上波旁之外的姓氏,他没有将那些桀骜不驯的民众当做法国人宽待,也没有把他们视作奴隶,事实上,无论是佛兰德尔,还是荷兰,又或是洛林,只要那里的民众愿意接受路易十四的统治,就算是三倍于法国人的税收,他们手中积攒的钱财也足够他们安身立命——当然,如果他们还是有什么怨言,那么路易十四也不会强求他们继续做他的子民。   从之前洛林-阿尔萨斯送来的密信来看,苏瓦松伯爵确实如他向国王承诺与平时表现的那样,是个踏实做事,但必要的时候也能够施展狠辣手段的人,密信上的一行行数字就是他向国王呈上的回报——他不如蒂雷纳子爵,或是沃邦将军那样有着出色的天赋,但确实沉稳可靠,只是大概他也没想到,首先在平定洛林叛乱中迸发光芒的,不是自己,也不是进入军队好几年,又有着一个老将做祖父的路易·约瑟夫·德·波旁,而是小欧根·萨伏伊。   这位不过堪堪成年的男孩,似乎天生就应当出现战场上,若是说村庄里的密谋会被两个少年人发现,还带着一点意外的性质,那么他与奥地利与萨克森两地的雇佣军直接对上,那就是意外之中的奇迹了——密探的回报因为多半是从俘虏和村民口中得知的,带着一点散乱与夸张,那么苏瓦松伯爵的回报就是带着军人惯有的直率风格。   苏瓦松伯爵说,那天小欧根率领着一个十人巡逻队,巡逻到国王镇外的一处野地时,意外遭遇到了一群流民的袭击,他们轻而易举地击败和抓住了他们,但其中的一个俘虏引起了小欧根的注意,他在跌倒的时候用奥地利语咒骂了一声——因为早就知道有奥地利人在收买、指导与利用洛林-阿尔萨斯人掀起暴乱,所以这句让小欧根顿时回到了过去——那时候他正坐在母亲或是利奥波德一世的膝盖上,这种近似于俚语的咒骂让他感到万般熟悉。   他们仔细地检查过这个人之后,发现他的手脚,面部皮肤与牙齿确实不像是一个流民所有的,应该是个奥地利佣兵,一开始的时候,他还在说谎与哀求,想要用这种拙劣的手段逃过一死,也许是因为看着这支巡逻队的首领竟然是个孩子的关系。   ——您知道小欧根先生用怎样快捷的方法得到了口供吗?苏瓦松伯爵在信中写道,他说,那个奥地利人会以卡姆尼可的克里米亚鞑靼人的方式死去。   看到这里,路易十四忍不住一笑,卡姆尼可会战前,王太子小路易也意外地遇到了一群流民与为奥斯曼人查探军情的克里米亚鞑靼人,他们意图袭击王太子——路易不是那种嗜血残虐的人,但身在野兽群中的时候,不沾血腥才会被人轻视,于是在他的授意下,投靠了他的波兰鞑靼人就用曾经的瓦拉几亚大公弗拉德三世的手法,将俘虏活生生地插在木桩上——就像是烤羊那样,从下往上,贯穿整个身躯。   “但那样要很多时间吧。”路易十四喃喃道。   小欧根当然没有浪费这样多的时间——如果他这样做了,那么也没有之后的一场大胜了,他直接竖起一柄套筒火枪,木柄的部分埋在土里,刺刀向上竖起,果然,这样可怕的酷刑让那个奥地利人毫不犹豫地卖了他的同伴——他竟然是因为被一头方才苏醒的巨熊追击才不幸与自己的队伍失散的,他们的队伍有一千人五百人,正在往国王镇进发。   曾经的此地居民知道一条法国人不知道的道路,但要他说,他也说不出这条道路究竟在哪里。小欧根履行诺言,给了他一个痛快的死亡,旋即飞马回报苏瓦松伯爵,苏瓦松伯爵并不畏惧与那些奥地利人打一仗,而且国王镇说是镇子,实则一座有着城墙与堡垒,工事的新城,一千五百人除非出其不意,不然几乎没有可能被打下来。   但小欧根并不满足于固守,虽然那个奥地利人不知道这条道路在什么地方,但他和约瑟夫按着地图查找了好一会儿后,估计了可能有三四个地方会是洛林人所知的密道——但苏瓦松伯爵不允许他们离开国王镇,因为按照之前的估计,那支军队应该离他们不远了,如果探查的队伍正好与他们迎头撞上,他们可能没有被俘虏的机会。   但小欧根另有想法,太阳王对他的士兵们一向优容,士兵们在军队里,每周有三天可以吃到肉,另外两天是蛋和牛奶,还有一天和斋戒日是鱼,所以他们的眼睛不会如平民那样,一到晚上就看不清——他们询问了苏瓦松伯爵的随身侍从,那位年长的侍从也为奥地利人打过仗,在他的回忆里,奥地利雇佣兵之中的大部分人还是很难在夜晚看见东西的,但他们也不知道,来的是纯雇佣兵,还是混杂了一部分奥地利军官,利奥波德一世仿效路易十四建立自己的常备军也有段时间了,他当然也不会对自己的军官吝啬。   约瑟夫与小欧根商议了一通(这都是后来苏瓦松伯爵问来的),他们觉得,这些人应该更多是雇佣兵,毕竟路易十四才为利奥波德一世解了围,如果被法国人抓到奥地利人做下了这样卑劣无耻的事情,利奥波德一世连同作为中介的罗马教会脸上都不会太好看,更不用说其他的盟友也不免心下嘀咕。   苏瓦松伯爵只有三个女儿,小儿子还在襁褓,没有太多与这样大的年轻人打交道的机会(即便有,也是绝不敢阳奉阴违的),让他疏忽了,他拒绝了小欧根与约瑟夫,就心满意足地转身去做战前的布置工作了,谁知道,他的视线才一离开,两个大男孩就带着几个侍从溜出去了。   或许真有命运眷顾,这两个胆大妄为的孩子真的找到了密道——也不能说是密道,那是一处法国人不知道的狭窄山谷,它就像是一个被扯开的衬衫裂口,从出口往彼端看,又像是一个巨大的枣核,而且它距离国王镇还真是令人惊讶的近——现在要去考虑邻近几个村庄的人是不是知道有这个密道已经太晚了,谷口外就是微微起伏的密林,密林外是一条宽宽的,被人为修整出来的平地,平地上有低矮的防护墙与地堡,它们身后就是国王镇的城墙。   小欧根这时候已经不能说大胆,而是应该说无所畏惧了,他将马匹交给约瑟夫,只带了侍从就开始往上攀爬,在深蓝色的夜色中,他就像是一只孤零零的山羊那样在岩石的缝隙间登上落下,好几次都差点从峭壁上坠落(这都是那些惊魂未定的侍从说的),有些时候,就连微弱的天光也消失了,他们就像是在噩梦中行走。   幸而他们终于到达了一个高处,从这里,可以看到几点火光,被利奥波德一世赋予重任的雇佣兵首领也不是平庸之辈——别忘了绍姆贝格元帅也曾经是个奥地利人与雇佣兵首领——首领限制了他的士兵用火把与篝火照亮,取暖,驱赶野兽,一千多人极具纪律性地坐卧在一起,只有轻微的鼾声与交谈声,小欧根看到他们的队伍中还有马车,虽然无法查看车辙的深度,他也猜到了——那应该是火炮。   国王镇的城墙采用的是沃邦将军的设计,由水泥与厚重石砖砌筑而成,但它终究还是一座工业城镇,不是真正的军事堡垒,它的城墙未必能够经受得起火炮的轰击。   小欧根也许在这时候就有了主意,他和约瑟夫回到国王镇的时候,毫无疑问地受到了苏瓦松伯爵的一顿斥责,按照军法,他们还要接受惩罚,但小欧根这时提出了一个让他心惊的想法。   小欧根的想法还是如之前一样,他并不甘于待在城墙之内,等待敌人前来袭击,他们距离敌人如此之近,而敌人尚未料到他们已经有所察觉,那么他们应该将这个优势很好的利用起来——小欧根原先的想法是率军伏击,但现在他有了很好的注意,那座山谷又窄又高,因为两侧的山峰向中间倾斜,所以下方的人很难抬头看到上面的情况。   萨瓦松伯爵这样写道:那时候,我问他他有什么计划,他说,玻璃厂不是有很多黑油吗?   路易十四当然知道黑油,黑油也是巫师从煤炭中提炼出来的一种油脂,它的产量不高,但能有比煤炭更高更稳定的温度,烧出的玻璃也更纯净,现在国王与诸侯(不限于法国)的宫殿,没有又大又亮的玻璃窗与玻璃穿衣镜,可是要被人暗中嗤笑很久,这也是路易十四的重要收入之一,那些暴徒们第一时间想到要摧毁这里并不奇怪。   但说产量不高,也是对煤炭与钢铁说的,这里至少还有两千磅煤焦油的存量。   小欧根不需要太多人手,在苏瓦松伯爵的军队里,能够轻轻松松背负起五十磅重量,而后从巴黎跑到凡尔赛的掷弹兵不在少数,他们用装水的皮囊装起了煤焦油,跟着小欧根,约瑟夫,一起在黑夜中攀上了那座无名山峰——据说小欧根还在他们出发前,用布条系紧了每个士兵的嘴巴,这样就算是他们失足掉下去也不会发出哀嚎。   他们甚至无需攀到最高处,只是这时候已经快要四点了,身边的事物都不再是灰黑白色,而像是褪色的蛋彩画,但只要抵达了正确地点——小欧根甚至早就用折断的树枝做下了标记,接下来的工作就简单了,掷弹兵们沉默地甩动水囊,把它们从凸起的岩石上掷向谷底,有人发现了他们,但太晚了,这样向内倾斜的山壁注定了谷底的人很难爬得上来。   几个掷弹兵在丢下了水囊后,解下身上的榴弹。   榴弹在人群中爆炸,火焰与碎铁片,弹丸一起飞溅往四面八方,引燃了煤焦油。   虽然山壁上没有多少植被,但谷底肯定藤蔓丛生,草木葱茏,火焰席卷了整座山谷,雇佣兵在浓烟与大火中,很难再听从首领的指挥,他们要么向后跑,要么向前冲,相互践踏,哀嚎与诅咒声就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 第三百六十三章 一家有女   后世的人们为欧根·德·萨伏伊亲王写传记的时候,一般都会遇到好几个难题,要么就是无法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要么就是因为很有可能被欧根亲王的崇拜者认为他们是有意在诋毁或是嘲讽这位卓越且伟大的军事家。   其中最容易被人诟病的问题有两个,一个是欧根亲王虽然战功显赫,甚至在放弃了自己的长子继承权后,依然被路易十四慷慨地授予了亲王爵位,但他直至耄耋之年,也没有过一桩被公开承认的婚事,或是爱人,又或是子女。甚至有段时间,人们怀疑路易十四是否有意避免让他的朝廷和军队里出现一位威望过高的领袖,但事实证明,路易十四曾经不止一次地向他许诺,无论欧根亲王愿意娶一个什么样的女性,只要出身清白,或者不那么清白,只要他愿意,国王陛下就愿意封她爵位,让她能够与欧根亲王公开合法地在一起。   但这样的建议无疑被欧根亲王拒绝了,他的随身侍从,还有国王的随身侍从邦唐,以及蒙庞西埃女公爵等宫廷中人在他们的自传和有关凡尔赛的传记里,也提到了,这位亲王似乎没有爱上过什么人,即便有贵女愿意向他抛去爱情的花朵,他也只会漠然地后退一步,任凭娇嫩的花瓣碎在脚下。   他没有孩子,最终他将自己的爵位和领地,还有大半的资产交还与馈赠给了他的挚友,也就是之后的法国国王路易十五,还有一些零碎的,具纪念意义的勋章、珠宝和圣物盒等分赠给了几位好友——他们多数都是与波旁王室有关的人,毕竟他从九岁起到十四岁成年,一直待在凡尔赛宫,并且与王子公主们一起长大——几百年后,人们无论是在意大利,在荷兰,或是在西班牙的国家博物院里都能够看到这位举世闻名的大元帅送给友人们的礼物。   原本瑞典的王家博物馆里也应当有这么一件珍宝——欧根亲王送给当时的瑞典王后,法国的大公主伊丽莎白的是一件圣物盒,里面有着据说是圣人尼古拉的一缕头发,具体是不是人们无从得知,因为瑞典王后(王太后)去世的时候,有几样东西随她下葬了,她丈夫的肖像画,孩子们的乳牙,她父亲路易十四的亲笔书信(主要是祝贺孩子出生的信件),还有的就是这只圣物盒。   不是没人猜测过两人之间是否有着一段单纯而又痛苦的情感故事,但除了在凡尔赛宫的那几年,自从欧根亲王进入军队服役,大公主伊丽莎白嫁入瑞典王室,他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除了最后的那只圣物盒,他们也没有任何书信或是使者代为联络的痕迹。   还有一件事情,是苏瓦松伯爵的一个军官偶尔向亲友提起的,他说,欧根亲王的首战并不如人们以为的是在1682年的大同盟战争中,而是在他以一个方才成年的少年身份,加入法国军队的第一年,甚至可以说是第一个月,在洛林的国王镇与叛乱的暴徒们发生的一场战斗。   人们之所以要质疑这场战争的真假,完全是因为这场战斗居然没有任何记载——这个时期洛林-阿尔萨斯确实出现过一些零星的叛乱,但无伤大雅,骄傲的太阳王甚至聚集了他所有的将军与元帅在凡尔赛宫通宵达旦地痛饮欢歌,来庆祝法国对奥斯曼人的大胜,只派了堪堪在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的第一批学生去碾碎那些可怜的渣滓。   因为太阳王与柯尔贝尔先生,卢瓦斯侯爵对军中制度,条令以及书面记录的严格要求与审计,后世的人们确实在一些文件上找到了欧根亲王的名字,当然,那时候他还不是亲王,还有之后的旺多姆公爵,路易·约瑟夫·德·波旁,以及作为统帅的苏瓦松伯爵,也就是欧根亲王的父亲,按照纸面上的时间计算,当时的欧根亲王也只有十四岁,这样的年纪,虽然可以被称之为一个成年人,但距离能够发声还有段时间,而且这是他第一次离开巴黎与凡尔赛。   学者们一致认为,在这场战役中,欧根亲王应该是作为一个观摩者存在的,苏瓦松伯爵不可能让他指挥军队或是去参战,记录似乎也证明了这点,但那位军官的亲眷写下的内容却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因为在这份记录中,这位军官——他是掷弹兵队长,明确地指出,当那时候还是小欧根先生的欧根亲王与旺多姆公爵的孙子发现了一群大约一千五百人的奥地利雇佣军,就在距离他们所在的国王镇不足一千尺的山谷里休憩时,是小欧根先生拒绝了苏瓦松伯爵的退守国王镇的命令,坚持要主动进军,攻击敌人——他的方法是收集玻璃工厂里所有的煤焦油,装在水囊里,由他,还有两三百个勇敢的掷弹兵背上山谷两侧的峭壁,然后从顶端丢下去,然后引火。   煤焦油本来就是一种非常容易燃烧的粘稠液体,而且那是正值初春时节,山谷中干燥的枝叶远比新萌发的芽片要多,狭窄的谷底立刻就燃烧起来了,那位军官如此向自己的亲眷描述:在山谷的两端,都有我们的士兵等候着,那些冲出来的人,都被杀死了,而留在山谷中的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好,他只知道,等到火势渐小,烟雾被风吹走,他们走进去的时候,哪怕隔着厚厚的牛皮靴底,他的脚还是被地面灼痛了;那些被烧死的人和草木都融合在了一起,根本看不清那黑黜黜的一堆堆是什么东西,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呛人气味,他们的身边跟着神父,他向空中抛洒圣水,圣水一碰到地面就立刻化作了小小蒸汽……   他和其他士兵按照命令去翻开那些“东西”,他不认为里面还有活着的人,整座峡谷都是黑色的——他的一个朋友翻到了一具尸体,它在被翻开来后蓬地一声爆炸了,里面热乎乎的杂碎泼洒了他和朋友一头一脸——他们差点就疯了。   他们做完这些事情后,就有士兵们将那些侥幸冲出了山谷,却还是难逃一死的人搬进来,他们的尸体一样被焚烧到扭曲,焦黑……   这样可怕的事情,让每一个参与者都只想尽快忘记,而且苏瓦松伯爵也希望他们能够三缄其口,那位军官也是在退役三十年,快要去见上帝的时候,才在酒后偶尔对自己的亲眷提起的。   战争向来是最残酷的,正如人们所说,死亡也许只是一个数字,但这样的死亡——对当时的人们来说,不够光明磊落,不够道德,甚至不够浪漫(没错,这就是法国人),这让欧根亲王的崇拜者们简直怒不可遏,因为欧根亲王长达五十年的戎马生涯中,一直有着“战场绅士”的称号,他不但愿意尊重自己的朋友,也会尊重自己的敌人,从不采取非必要的伤害与杀戮手段,要说,他还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时,就毫不犹疑地将一千多人烧死在狭窄的山谷里,实在是耸人听闻。   他们提出的反驳意见也不是无中生有,一:这位军官的亲眷,也是这件惨事的记录者,幸运又不幸的是,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一个著名作家,在听闻这件事情之前,已经有了好几部令人闻之落泪的好作品,在记录过程中,他当然无法如一个纯粹的记录者那样可观和理智,他甚至是以那位军官的角度来着笔的,这样,在大幅度增强了这份记录的感染性的同时,也让它的真实性与可信性大大降低。   二:这件事情凡尔赛,巴黎与洛林都没有相关的记载,有人去当地寻找过那座埋葬了一千五百人的峡谷,什么都没能找到——在洛林的叛乱评定后,路易十四决定拓展玻璃与钢铁产业,于是以国王镇为中心,法国人用火药炸平了周围数法里的岩山,那里早就变成了一座坚固的大城。   三.几百年后,依然有人试图找到证据证明此事确实发生过,他们用了金属探测器,以及一些普通人完全无法理解的东西——因为在那份记录里,没人带走死者身上的武器装备或是饰品,钱囊,还有军官提到过的火炮,那么就算是峡谷被有意掩埋了,那么这些东西也一定依然存在着。   他们一无所获。   ……   一无所获是当然的,因为路易十四在看过密信与苏瓦松伯爵的战情回报后,就决定将这件事情压下去,一个国王或是公爵可以在卡姆尼可穿刺两百个异教徒,现在的小欧根却绝对承担不起焚烧了一千五百人的重量——他不想让这样的名声紧随在一个十四岁的孩子身后,而且他也隐约感觉到——小欧根的行为与那些士兵都来自于奥地利有关。   好几年前他就确定小欧根没有忘记三岁之前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并非苏瓦松伯爵的亲生子,他的亲生父亲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   还有大公主伊丽莎白。   国王命令苏瓦松伯爵先将那些残骸连同火炮等全都搬运到另一个地方去,又掩埋了山谷,拓建城镇与工厂,移植了生长迅速的植物,别说五十年,不过一二十年,人们就再也认不出那里原先的模样了——他做这些,除了对小欧根的怜悯之外,也有一些赞赏。苏瓦松伯爵在信中没有写到,却让巫师的渡鸦代为传了一份口信,他担忧小欧根的心性受到了他体内的哈布斯堡血脉的影响——路易却是这样想的,带坏小欧根的可能不是利奥波德一世,而是他。   他在对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时候,就用了类似的陷阱,只不过是用火药,陷阱布置在城堡里,战果也要比小欧根的一千五百人显赫多了——那是一万人。小欧根拒绝苏瓦松伯爵的提议,采取这种看似残酷的手段——却可以最大限度的保证自身的力量不受折损,事实如此,在那场称不上战斗的战斗中,法国人只有十几个士兵受伤。   但要说服如苏瓦松伯爵这样固执的老旧贵族和将领,是很难的,所以路易十四没有更多的解释,反正他的旨意总会被遵行的。   不过这都是之后的事情了,国王在阅读这份信件的时候,孔蒂亲王正带着一位尊贵的客人前来觐见国王,孔蒂亲王在自己的兄长突然变成了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之后,安分了好长一段时间,但看看路易十四没有生气,甚至乐于看到波旁的血脉延伸到欧罗巴东部地区,作为太阳王的远亲和半个连襟(他的妻子也是一个曼奇尼),他又神气活现起来了,他看到国王带着笑容,就鞠了一躬,轻快地问道:“我的陛下,是有什么好消息么?”   “不算什么很大的好消息,”路易十四说:“孩子们在洛林取得了一场微小的胜利。”   “总有一些不自量力之徒,如跳梁小丑,”孔蒂亲王如同吟唱诗歌般地恭维道:“却不知除了令人们发笑之外,毫无用处。”   路易十四温和地点点头,“您说得很对,只是一些小人。”他说:“不过您是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吗?”   “有一位客人,”孔蒂亲王说:“他希望能够到这里向您致意。”   “他应该不是一个一般的客人,”因为孔蒂亲王直接把他带到了国王的房间外面,凡尔赛外等候觐见国王的人中不乏公侯伯,他们要等待的时间也从一天到一个月不等,“不过您还是要告诉我,他是谁?”   “一个希望能够与您成为姻亲的人。”孔蒂亲王向房间左右一扫,看到邦唐的时候他顿了顿,但侍从总管用平静的神情告诉他自己是不会离开的——他只听从国王的命令,孔蒂亲王只得轻声咳嗽了两声,“陛下,”他说:“想要见您的是另一个国王。”   在他说出第二句之前,路易十四还在想他还会有哪个姻亲——大公主已经是瑞典王后了,科隆纳公爵也已是科西莫三世的女婿,接下来是王太子小路易与葡萄牙公主的婚事……等到孔蒂亲王说完,他马上就猜到了,只是不免还有点不敢置信。   “您是说……”   “是的,就是那位,陛下。”孔蒂亲王说。   ——卡洛斯二世曾经是大郡主的噩梦。   现在看来还是,不是路易十四刻薄,巫师的药水能够治好他的癫痫,却没法让他变得英俊——当初就连梅林也没能做到,不然他追求的那位女士就不会毫不犹豫地把他关在一块石头里了。   他的面容凝聚着哈布斯堡长久以来近婚婚配的毒素,看到他路易十四就会变得更加虔诚——他必须感谢上帝,他身体里可有一大半哈布斯堡的血脉,他的妻子也是一个哈布斯堡的女人,他,他们的孩子能够面容秀美,体态端庄,除了天主创造的奇迹之外没有其他理由可讲——像是卡洛斯二世这样的,才能让后世研究遗传学的人感到安慰。   卡洛斯二世是61年生人,他曾让腓力四世感到安慰,因为那时候腓力四世也已经五十六岁了,他上面有四个哥哥,都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死去了,他的到来让整个西班牙都陷入了狂欢,可惜的是这份欢乐维持的不太久……很快人们就发现这个孩子身体虚弱,生性木讷,和一个痴呆的傻子没有什么区别。   等到他可以“成年”的时候,还抱着一线希望的王太后与托莱多大主教更是陷入了绝望,一个无法有后代的国王,可以说天生失职,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为何会被退位?就是因为有人指证她是个无法与男人同房的女人!如果她不是女王,也许会被烧死,而不是仅仅是被流放——卡洛斯二世也是一样,虽然作为一个男性,他可以挣扎到五十岁或是六十岁(在此之前可以将罪过全都推到王后头上)才承认自己是个无用的垃圾,但就算没有唐璜公爵的推波助澜,他到了十四岁,或是二十岁,还没有让一个女人怀孕,诸侯与贵族们一定会感到不满,他们甚至向外看,寻找另一个王位继承人。   国王为王国服务,可不是说说而已。   到那时候,卡洛斯二世不单不能成为一个国王,他甚至会像是那些公主那样,徒然被作为政治交易中的货物与砝码,别说权力,就连婚姻、生死或是名誉都无法自己掌控——也许被痼疾折磨得混混沌沌,更说不上接受教育的卡洛斯二世不会有这样的痛苦,但现在……他站在路易十四面前,就说明他已经走出了第一步,而且在西班牙国内,他也有了支持者,不然他无法出现在法国国王面前。   卡洛斯二世站在路易十四面前,他的身体已经可以说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心性却还如同幼儿——但不是一般的幼儿,而是在阴谋与倾轧之中,磨砺得鲜血淋漓,因为变得格外敏锐与尖利的一颗心脏,他就像是一头粗糙的野兽,路易心想,如果说做君王的天赋,他有,利奥波德一世有,卡尔十一世有,毋庸置疑,他面前的卡洛斯二世也有,但卡洛斯二世又要胜过卡尔十一世,卡尔十一世的母亲和摄政大臣虽然贪婪,但他们至少不会将那孩子视作可以随意摆弄和舍弃的傀儡。   但卡洛斯二世在变得健康之前,他的大臣,母亲和私生子兄长都是这么做的,路易十四不知道他是否能够理解之前的事情,他希望卡洛斯二世不要了解,因为那太悲哀了。   卡洛斯二世也在注视着路易十四,路易十四高踞宝座,但坐着,他站在台阶下,两人的视线恰好相平——但那是两张对比残酷的脸,路易十四的容貌如何,我们现今已经不必多说,卡洛斯二世继承于哈布斯堡的巨大下巴,却已经严重到让他的整张面孔向着一侧歪去,看上去就像是一个被人打歪的泥巴人,他的眼皮不断地颤抖,眼睛就像是一个七十岁的老人那样浑浊,他的头发很早就脱落得差不多了,现在虽然戴着假发,却还是能够从额头与鬓角看出端倪,还有,路易向他问好的时候,连续说了三遍,最后一遍要提高到快要失礼的地步,卡洛斯二世才能听到。   虽然路易十四神色不变,但卡洛斯的心还是不断地向下坠,他为什么会冒险,孤身一人到凡尔赛来?因为他托莱多大主教对他说,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虽然是个不敬畏上帝的狂妄之徒,但作为一个国王,他有着丰富的个人感情,哪怕这份感情还不至于影响到国家与政治,但可以在他的权衡中起到很大的作用——在他与西班牙的特蕾莎公主成婚的时候,他就不断地用书信的方式指导公主如何适应法国的宫廷;他为自己的私生子谋求那不勒斯,但在之前,他用为科西莫三世解决到他令人烦恼的妻子的方式,先行将科隆纳公爵未来的妻子接到巴黎;他在为王太子小路易选中葡萄牙国王佩德罗二世的长女为王太子妃的时候,也特意要求,王太子应该有与他将来的妻子互通书信的权力;更不用说,他将大公主伊丽莎白送往瑞典出嫁的时候,那种几近于蛮横的态度,让瑞典的贵女与贵族们如何地抱怨不休……他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君王,但在做好一个国王的时候,他也在努力平衡亲情与权力的天平。   而西班牙人现在唯一的选择,似乎也只有奥尔良公爵的女儿,也就是人们熟知的大郡主,但这位大郡主的父亲,大家都知道,是路易十四最信任的弟弟,人们说国王就连王座也愿意与奥尔良公爵分享,可不是空穴来风——托莱多大主教甚至明明白白地告诉卡洛斯二世,之前凡尔赛的大臣们是愿意与西班牙缔结婚约的,即便那时候他还是一个病弱到连床也起不来,随时可能死去的可怜虫,但那份证明了他没有生育能力的文书,却是法国国王摆在他们面前的,他用这个说服他们拒绝了西班牙的联姻要求,毕竟无法同房的婚姻是不受天主与法律保护的,随时可以宣布无效。   卡洛斯二世在动身之前,就已经让一个侍女怀了身孕,证明了他能够成为一个丈夫与一个父亲的能力,但这些可以说服法国的大臣,却未必能够说服法国的国王,在对奥斯曼土耳其的大胜后,路易十四在法国人,甚至一部分外国人心中的地位直追圣路易,他现在的话已经很少有人反驳。   西班牙一方面很愿意与这样如日中天的法兰西结为盟友,一方面又烦恼于法兰西这头庞大的巨兽带来的威胁,托莱多与马德里的宫廷中各股势力错综复杂,他们谋求的东西也从不一致,但就卡洛斯二世愿意相信的两个人,托莱多大主教与胡安·帕蒂尼奥,他们的野望是暂时与法兰西保持亲密的同时,又能与奥地利的哈布斯堡暗通款曲,为此,托莱多大主教主动承担起了安抚利奥波德一世的任务,而帕蒂尼奥与卡洛斯二世要设法取得路易十四的信任。   要取得这样一位君王的信任可不容易,卡洛斯二世的请见就是一种最好的恭维,若不然,在卡姆尼可的时候,利奥波德一世的大臣与路易十四的大臣就不必在如何安排会面地点上如此斤斤计较,万般筹谋——但让卡洛斯二世来看,路易十四对他的态度十分平常,就像是见了一个少年贵族,而不是西班牙国王,既不惊讶,也不喜悦。   卡洛斯二世暗暗握了握拳头,在容貌与身材上,他注定了要失分,法国国王大概也不会相信西班牙的哈布斯堡会真正成为自己的盟友,但他要设法说服路易十四——西班牙和他甚至可以因此作出一些让步……当然,没有让步是最好的。   但这样,就要看他是否能够用感情来影响太阳王了。   他不知道路易十四现在头痛的是什么。   勃兰登堡-普鲁士选帝侯的长子腓特烈,恰好也在昨天赶到了凡尔赛。 第三百六十四章 大郡主的修罗场   路易十四可以向上帝与圣母发誓,他绝对是认认真真地对待卡洛斯二世,就像对待瑞典的卡尔十一世,但问题是,在初见的时候,卡洛斯二世暴露出来的问题还不是很大,但交谈了一段时间后,如路易这样敏感的人,就能察觉出卡洛斯二世身上的种种异样——这种感觉是很难解释的,卡洛斯二世在言谈举止方面,让他想起那些被做得栩栩如生的恐怖人偶,它们极端地近似于人类,又总是差了那么一点点,哪怕他表现的十分恭顺,可亲,也依然会让路易觉得,他随时都会把身上那层丑陋的皮剥下来,露出血淋淋的本质。   他并不是没有思想能力,但缺乏自我,从他的对答中,路易可以听到很多人的影子,大臣,主教和某位尊贵的女士,一些答案更像是背下来的,但——就是这些背下来的答案,会让法兰西的大臣们欣喜若狂。   也许还有人记得,当初虽然知道卡洛斯天不假年,容貌丑陋,还是一个残废与傀儡,法国国内想要让大郡主与其缔结婚约的呼声还是很高,毕竟西班牙是一头巨大的骆驼,就算早在腓力四世的时候就失去了一个强大的国家应有的荣光,但其底蕴还是不容小觑,而且从血统上来说,路易十四体内的哈布斯堡血脉也要胜过波旁血脉——法兰西与西班牙相互联姻已经有段时间了,还有的就是,如果大郡主与卡洛斯二世的婚约能够达成,法国人无疑是在利奥波德一世的脸上重重地抽了一记耳光。   可以说,对法兰西,这桩婚事有百利而无一害,西班牙更愿意让出一部分重要的利益——也就是海军亟需的教官,士兵与舰船。   但对于路易来说,他并不看好这门婚事,西班牙与法兰西联姻已久,但更多的时候,它都在作为奥地利哈布斯堡的另一条手臂掣肘法国;他的王太子小路易的妻子是葡萄牙的大公主,西班牙能够给出的,葡萄牙一样可以给,毕竟那时候海上的霸主正是这两位;另外,就他了解到的,卡洛斯二世现在的状况并不稳定——谁也不知道黑巫师的药水究竟会制造出怎样的一个怪物来——他的巫师和他坦言过,如果巫师们的药水能够如此灵妙,巫师们就不会为了躲避教会的围剿,不得不潜入所谓的里世界躲藏起来了。   具体地可以参照一下新教,那些诸侯为何要庇护新教教首马丁·路德,因为他长得好看吗?不不不,还不是因为新教可以成为王权刺向教权的一柄匕首?这是战争,相对的,如果巫师们真的能够令死者复活,治愈顽症,让一个痴呆的残废变成一个健康人,现在的教会早就不复存在了。   卡洛斯二世给路易十四的感觉就像是一个被许多双手缝合起来的畸形怪,但他能让女人怀孕,生孩子就让路易十四最大的底牌失去了效用,对大臣们来说,长得丑,性情古怪,头脑愚钝有什么问题?能让波旁的血脉在西班牙留存就行,他们还巴不得卡洛斯二世是个傻子呢,只要大郡主能够生下西班牙的继承人,等到王太后死了,她就是宫廷中身份最高的女人,可以挟持自己的丈夫与孩子对西班牙的政事指手画脚,对法兰西岂不是一桩再好不过的买卖?   太阳王难得地感到了一阵疲倦,他让邦唐带领这位尊贵的客人下去休息——凡尔赛宫一直有三个保留套间,就是为了招待这种不请自来的贵客准备,“还有,让奥尔良公爵来见我,我要和他共进晚餐。”路易十四说。   ……   路易打算在晚餐的时候和自己的弟弟说这件事情,但作为宫廷中的密探头目,奥尔良公爵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他记了孔蒂亲王一笔账,却也有点无可奈何,毕竟对孔蒂亲王这样的人来说,一桩婚事,男方看地位与权力,女方看嫁妆,和容貌,身材有什么关系?说句粗俗的话,帐幔一放,就算是头驴子也能忍耐——历史上多的是年轻的国王娶了一个丑陋肥胖年老的妻子,又或是豆蔻年华的公主嫁给了可以做自己祖父的人,卡洛斯二世虽然丑,但血脉高贵,又拥有一个巨大的帝国,能够成为西班牙的王后,说真的,会是很多贵女梦寐以求的事情。   甚至有人说,如果不是卡洛斯二世有着这样的缺陷,那么他求娶的就应该是大公主,而不是大郡主。   心烦意乱的奥尔良公爵斟酌着什么时候找借口揍孔蒂亲王一顿,就接到了国王的旨意,让他去和自己共进晚餐,王弟与国王共进晚餐是常事,但今天国王肯定是要和他商榷此事,奥尔良公爵知道,这桩婚事,不但他不愿意,路易也不愿意,只看他们该怎么说服那些大臣了。   这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三刻了,在没有宴会的时候,国王会在下午六点用晚餐,而不是九点或十点,留给奥尔良公爵的时间不多,他整理了一下手上的工作,怀抱着一颗忧虑的老父亲的心,准备动身前往国王的套间。   但还没等到他看到窗外的大运河,他就听到了一阵激烈的吵闹声,还有金铁敲击的声音,经过战场的公爵立刻跑到窗边往外看。   他立刻看到了自己的女儿,她被几个少年拱卫着,面对着一群西班牙人。   ……   虽然从书面语言上来说,卡洛斯二世是孤身一人到凡尔赛来的,但就算是查理二世作为康沃尔公爵在欧罗巴诸国游荡的时候,他身边还是有着一大群仆从,路易十四在投石党叛乱,被迫逃出巴黎的时候,身边一样前呼后拥,作为西班牙国王的卡洛斯二世,身边同样少不了侍从与仆人。   这些侍从与仆人,一大半都和勋贵们的仆从那样,居住在凡尔赛宫下的建筑群里,那里几乎已经成为凡尔赛的卫城了,他们每晚离开,早上入宫服侍主人,但也有一些侍从,是有权利与主人一起长居凡尔赛的套间的,其中就有何塞·帕蒂尼奥,也就是胡安·帕蒂尼奥的侄子,还有阿尔贝罗尼,他是托莱多大主教的弟子,他们两人可以说是陪着卡洛斯二世“长大”的,深受这位喜怒无常的国王信任,现在他们一个挡在卡洛斯二世面前,一个站在两群人中间,都是一副焦急不已,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模样。   自从大公主出嫁之后,奥尔良公爵之女大郡主玛丽就是同龄贵女中身份最高的一个,她与大公主就是法兰西王冠上的两颗明珠,大公主离开了,她的光辉就愈发引人瞩目,在凡尔赛的宫廷中,追逐大郡主的狂蜂浪蝶不知道有多少——虽然大郡主外嫁的可能性很大,但谁不想试试呢,那可是虽无公主之名,却有公主之实的贵女!   大郡主也已经习惯了,她身边总是簇拥着无以计数的人,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但能够交心的除了大公主之外,屈指可数——她的侍女和王后,国王身边的侍从那样,需要看出身和地位,唯一的例外可能就是伊娃,这位年轻的女士出身寒微,但因为在之前的敦刻尔克平叛战中立下了不小的功劳,得以被路易十四召见,也许是因为她身上的某些特质打动了国王,国王竟然特例让她做了大郡主的侍女。   这不免引起了一些波澜,但路易十四亲政二十年,在战场上所向披靡,政场上也是得心应手,像他说的,他现在已经可以任性一二了,王太后根本不管,王后被问到的时候,她就说,我儿子身边还有一个鞑靼人呢,于是那些窃窃私语也慢慢地消失了。   冲突的根由就在这位伊娃女士身上。   西班牙人的装扮从几年前起,就在下意识地向法兰西的风尚靠拢,尤其是在路易十四的学者与工匠们研究出了最新的染料后,被老派的西班牙人称之为“轻浮”的鲜亮色彩也逐渐占据了整个宫廷,但这次不公开的出访,仿佛是为了宣告西班牙人的身份,从卡洛斯二世开始,他的侍从都身着传统的黑色外套,外挂肩带,虽然也用了假发,衬衫上也缀了蕾丝与花边,但一看就知道不是法国人。   这样一群人,走在凡尔赛里是非常突出的,尤其是他们的国王卡洛斯二世,甚至让一些猝不及防的贵女花容失色,这让卡洛斯二世的随从十分生气,虽然他们应该体谅——他们看惯了他们国王的脸,但凡尔赛的贵女们通常却是将波旁王室成员当做风景欣赏的……作为贵族与骑士,他们不能对女性发难,但怒意就这样累积起来了。   而伊娃,她虽然也接受了侍女必有的教育,但与在凡尔赛中日夜浸润的贵女还是有很大不同,譬如说,那些见了卡洛斯二世就顿然失色的贵女们虽然惊慌失措,但她们能马上猜到来人的身份,退避行礼。   相对的,与西班牙人正面相遇的伊娃倒不觉得这样的人有什么可怕——别忘了她的叔伯父亲也都曾经是私掠船船主,在战斗中因为火焰,刀剑或是毒液受伤的人也不少,他们的脸可能比卡洛斯二世还要狰狞一些,但她不知道该不该行礼——她没见过这群人啊……   也许她只犹豫了几秒钟,但已经无法按捺住怒气的西班牙人还是爆发了,他们没有为难这位女士,却要求向她的兄长或是丈夫提出决斗的要求——如果他不愿意向西班牙国王道歉的话。   伊娃的丈夫已经被处死很久了,如果可以,伊娃倒挺愿意把他从棺材里叫出来向西班牙人道歉,但随后,听说自己的侍女被西班牙人留住的大郡主就匆匆赶来了。   卡洛斯二世可能终此一生也难以忘记这个美妙的景象。当时正值黄昏,他们身边伫立着数以百计的大理石与青铜的雕塑,透明的水流从雕塑手中的水瓶、弓箭,甚至它们的口中,胸前喷溅而出,在薄纱般的金色光线中折射出无数璀璨的细小光点,在光点之中,一个身着乳白色长裙的少女在一群少年少女的簇拥下向他走来。   她的面庞环绕着圣洁的柔润光芒,盘起的金褐色长发上没有珠宝梳子或是发针,只有初绽的栀子花与翠绿的枝叶,她的颈脖与手腕上妆点着象牙和珍珠,但就算是这两者也在她洁白肌肤的映衬下黯然失色。   她来到卡洛斯二世面前,屈膝行礼,她说了什么,卡洛斯二世几乎没能听清,但就算是天使的歌唱也不会比它更动听了,他的眼睛湿润了——自从他“痊愈”之后,他身边没有少过正值芳龄的侍女,但没有一个能够这样……他无法形容,他的时间还没有充裕到可以去学习诗歌,但他想要吟诵一首诗歌,急切地,热烈地,他呆呆地看着大郡主,他的心就像是融化在了最后的余晖里。   何塞·帕蒂尼奥也在看着大郡主,他的叔叔是支持国王更换婚约,选择法兰西的大郡主做妻子的,他的理由中有很重要的一条,那就是法国的大郡主已经十五岁了,一结婚马上就能生儿育女,利奥波德一世的女儿比大郡主小了七八岁,要等她生孩子,至少还要五六年。   虽然胡安·帕蒂尼奥没有说到最后,但聪明的何塞·帕蒂尼奥也想到了——可能卡洛斯二世的情况不如人们以为的那样乐观——他等不及利奥波德一世的女儿安东尼娅了……   不久前,何塞也随叔叔见过那位公主,哈布斯堡的安东尼娅,她有着一张典型的哈布斯堡脸,完全无法与法国的大郡主相比,身材矮小,声音虚弱,八岁的孩子看上去就像只有六岁,四年后,或是六年后,也很难说有什么改变的可能——另外,他们带去的巫师也说,安东尼娅公主的生机还不如现在的卡洛斯二世旺盛,他们在一起,很难说能不能有孩子。   至于大郡主么……何塞在最初的悸动后,就立刻隐晦地观察起这位郡主的……胸膛和臀部……   这种观察行为会被数百年后的人们认为是猥亵与骚扰,但在这个时候,尤其在何塞相当于半个使臣的时候,这种行为是相当合情合理的——在后世的小说与电影中,人们看到一个王后直截了当地问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女孩,可能的王子妃人选是否来了月事的时候,会觉得惊诧和难以理解,但在十七世纪,通常情况下,国王与王子都不会亲自去另外一个国家探望自己未来的妻子,反之亦然,他们对丈夫(妻子)的所有了解一是从画像,二就是使臣们的回报,一般而言,那会是很长的一封信。   如果这些人要描述的是一个国王或是王子,他们会描述他是否高大,肩膀是否宽阔,嗓音是粗野还是优雅,鼻子是否足够大(那时候的人们认为大鼻子的人有着比较强烈的需求),如果对方成年了,他们会去向他的爱人,或是他经常拜访的名姝提出一些比较私密的问题……   若是他们要观察的是个公主或是郡主呢,就像何塞那样,他们会端详她的身段,远胜过她的脸庞,因为一个王后,王太子妃是否能够生育远超过她是否拥有一张漂亮的面孔,他们会细细品味她走动的姿态,从密密叠叠的裙摆下窥视她是否有个丰满的臀部,她的胸膛是否足以负担得起一个婴儿或是更多婴儿的索取,他们甚至会收买她的侍女,让医生嗅闻她的私物,来确定她是否已经有了做母亲的准备……   别笑,诸位,也别谴责,在十七世纪,婚姻的真谛还是如上帝所说,是为了人类的繁衍,这点远在爱情或是政治之上,这也是为什么,一旦男方,或是女方确定不能生育,无论是为了什么,他们的婚约都是不成立的。   而且在一门婚事中,哪怕是已缔结了婚约,只要没有同房过,一样可以被解除——路易十二就是以此为理由宣布他与第一个妻子婚约无效的,哪怕法兰西的让娜哭叫着他们一晚上同床了三次——好吧,这个话题最好还是不要继续下去,但何塞,这个十三岁的男孩确实是抱着一个严肃并且端正的态度来看大郡主的。   大郡主转过头去的时候,那道令人不快的视线马上消失了。   “我是西班牙的国王卡洛斯二世,大郡主,”卡洛斯二世说,他控制住颤抖的手,脱下帽子,向大郡主行了一礼,他从来没有那么高兴过——他是说,他的癫痫已经被治好了,不然就凭刚才那股悸动的情绪,他就得发病,倒在地上滚来滚去,口吐白沫:“我没想到会这样快地见到您,殿下,这是一桩多么值得庆幸与喜悦的好事,就像是鸽子降落在圣以西多尔(马德里的守护圣徒)的面前,给他带来美与智慧的光芒似的。”   大郡主有点吃惊,也许是因为卡洛斯二世给她的印象已经落入低谷,虽然他过于直接的赞美在凡尔赛宫显得粗俗又无礼,但他看上去确实与那个连依靠着自己的双腿行走都不能的痴呆有着天壤之别:“您的话让我感到万分荣幸,”因为之前知道侍女伊娃被西班牙人截住了,有了准备,她也能从容地直视卡洛斯二世:“但陛下,请允许我重复之前的话,伊娃是我的侍女,她来凡尔赛不过一个多月,她并不能认出这里的每个人,我为她的鲁莽与无知向您忏悔,”她握起双手:“陛下,如果您愿意接受,就请把她还给我吧。”   “当然。”卡洛斯二世想也不想地回答,他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却听到了一声嗤笑。   “等等,”那个人越过了大郡主,挡在了她和卡洛斯二世之间:“我们或许应当感谢您的宽容,西班牙的国王陛下,”那个年轻人怀抱着手臂,昂着头,笑吟吟地说道:“但您的侍从之前说,要伊娃女士的丈夫,兄长或是父亲来向您们道歉,或是接受你们的决斗邀请,您们才愿意释放这位无辜的女士……”   “您是谁?”何塞问道。   “我是费迪南·德·美第奇,”年轻人说:“我的父亲是科西莫三世。”   科西莫三世,托斯卡纳大公,托斯卡纳公国不是一个强大的存在,但位置很关键,何塞迅速地做出了判断,“看年纪您不是这位女士的父亲,那么您是她的丈夫?”   “不。”费迪南摇摇头。   “那么您是她的兄长?”   “也不是。”费迪南拖长了声音,慢悠悠地道。   “那么您以什么身份来为这位女士发声呢?”   “以爱人的身份。”费迪南大言不惭地说,他向伊娃眨眼睛,伊娃瞪了他一眼,要知道,她刚才就打算用实际行动告诉这些西班牙人,无需兄长,父亲或是丈夫,她就能和他们决斗,任何一个人——如果她是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女孩,早在那一刀劈过来的时候去见上帝了。   她也看到了大郡主身后的那些年轻人,虽然从路易十三时期巴黎就不允许公开决斗了,但这种干巴巴的条令丝毫不能对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形成妨碍,他们随身带着刀剑,火枪,就不是用来做摆设的,但首先走出来的竟然是费迪南,出乎她的意料,不过她一点也不觉得费迪南对她有意,费迪南和其他男孩那样,眼睛里除了大郡主外就没有别人,何况是她,她不是妄自菲薄,但让·巴尔为她送行的时候就说过,巴黎或是凡尔赛,就算是要做爱人,也是要看身份和地位的。   伊娃的想法也是在场其他人的想法,卡洛斯二世看着费迪南,然后是另外的年轻人——他当然是会感到嫉妒的,他现在虽然算得上是个健康的人,但是不是真的完美无缺,他看那些和他同床的侍女就能看得出来,她们尽可能地不看他,他的脸,他歪斜的肩膀,他凹陷的胸膛,他细如麻杆的双腿……她们渴求的是每早的珠宝与赏赐。但与此同时,一股信心从卡洛斯二世的胸膛间翻涌而出,他想起了托莱多大主教与帕蒂尼奥先生对他说的话……   他是西班牙的国王。   西班牙的国王陛下,就注定了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男性之一,那些俊美的,强壮的,聪慧的男性和女性都要为他头上的王冠匍匐在地,他无需在意他们,他生来就高高在上,他的垂怜可以让任何一个勋贵或是他们的妻子,姐妹,女儿欢喜不尽,他手中的权势胜过一双康健的腿,他手中流过的金子与银子也比白皙的肌肤更耀眼,而马德里与托莱多宫殿的珠宝,足以照亮他的双眼——而去掉那些会因为岁月流逝而失色的东西,任何一个聪慧的女性都会选择他而不是别的男人。   “那么,您要为她道歉吗?”他听到自己问道。   “不,陛下,”费迪南说:“我选择决斗。”   接下来就是奥尔良公爵看到的场面了,在奥尔良公爵的仆人慢吞吞(公爵怀疑他有意为之)跑到他们所在的位置,高声传达公爵的命令,让所有人都住手之前,西班牙人已经倒了四五个——先走出来的是费迪南不错,但他的几个伙伴,可不会让他专美于前,于是一对一的决斗就变成了五对五,一对一的决斗西班牙人或许还有获胜的机会,但五对五——这些年轻人,从勃兰登堡的腓特烈,鞑靼人首领的儿子安沃,到托斯卡纳的费迪南,他们可都是法兰西皇家军事学院的旁听生,国王有派遣教师专门指导他们,他们最先开始学习的就是配合,因为说到个体战斗,他们从小就有连续并且完整的课程与老练的指导者。   西班牙人吃亏就吃亏在依然采用了一拥而上,而后分别选择对手,单独击破的战术,无耻的法国人——他们这样说,却一下子就迅速地散开,在一眨眼间就干掉了一个敌人,数量的优势迅速压过了力量与技巧的优势,不用往下看也知道结局如何。   虽然西班牙人诟骂不休,但在一对一决斗的时候不应有其他人帮忙,但在五对五的时候,朋友与朋友是可以相互配合的,达达尼昂伯爵和他的朋友就参加过这样的多人决斗,他看完了全场,甚至得意洋洋,欢欢喜喜地吹起了口哨。   幸而有巫师在,除了一个被费迪南贯穿了喉咙,没有任何挽回机会的倒霉鬼之外,另外几个倒下的西班牙人侥幸逃过一死,就是卡洛斯二世的颜面不太好看,不过他们在凡尔赛,不是在托莱多或是马德里,又是他们首先挑衅,西班牙人也无话可说。   伊娃看了看费迪南,她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那个一上来就被费迪南刺死的人正是第一个跳出来呵斥并且一直抓着她的人。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一段小插曲   三百年后的人们可以在凡尔赛的历史展馆里看到一根教鞭,白蜡木材质,在手柄的位置缠裹着黑色的丝线,除此之外没有任何装饰,与展馆里的其他展品简直有着天壤之别,如果不是被放在一个恒温保湿的玻璃柜里,也许会有人以为是那个解说员随手摆在角落的工具。   毋庸置疑,它引起了很多人的好奇,完全不明白这样的一件东西为什么会被如此珍而重之的保存下来的人,不免纷纷去看旁边的解说牌,几分钟后他们的脸上几乎都会浮现起一种无比心领神会的笑容——尤其是那些有着很多个孩子的父母。   它确实只是一根普通的白蜡木教鞭,关键在于,它曾经抽过好几位尊贵人物的屁股。   ……   奥尔良公爵跑下去的时候,局面已经被控制住了,落败的西班牙人当然怒不可遏,但正如费迪南所说,这里是凡尔赛,不是马德里或是托莱多,奥尔良公爵答应会给他们一个回复,他们也没办法强迫这些法国人立刻付出代价——他们也不是完全站在正义的立场上,之前卡洛斯二世的侍从也有小题大做的意思,而且任何时候,一群男士都应该对一个年轻的女士保持尊重和宽容才是。   卡洛斯二世回到房间里的时候还有点心不在焉,他的头脑里全都是托莱多大主教与帕蒂尼奥灌输给他的东西,能够自我思考的部分不太多,而为了让他尽快具有一个国王应有的威仪,大主教用了一些很难为人称道的卑劣手段,这让他根本不会去在意那些侍从——侍从里只有阿尔贝罗尼与何塞·帕蒂尼奥勉强能够被他当做一个人来看待——他径直回了自己的寝室,开始专心致志地在自己的行囊里翻找,他该送大郡主怎样的礼物呢?   而他倚重的两个侍从,阿尔贝神父与帕蒂尼奥已经承担起了安抚其他西班牙侍从的职责,帕蒂尼奥严厉地训斥了那些满心不甘的年轻人,因为在多人决斗中,法国人并没有使用任何卑劣或是无耻的手段,他们的同伴一死四伤是因为他们过于轻敌,另外的就是,他们应该牢牢记住,他们此行的任务并不是要和法国人打仗,而是要为他们的国王迎回一位高贵而又富有的新娘。   当然,现在还要加上美丽和健康的。   阿尔贝神父则说,他会为那位死去的同僚祈祷,幸而法国人绝对不会允许第二个死者出现,刺剑留下的伤口也不会让他们变成残废,这是他们的不幸,但也可以作为谈判中的筹码,不管怎么说,他们都是在凡尔赛宫中受伤和失去性命的。   他们费了好一番口舌,好不容易才将愤愤不平的西班牙同伴们打发走——这些人是没有资格在凡尔赛宫有一个房间的。   “你觉得……法国国王会因为这件事情在谈判桌上做出退让吗?”帕蒂尼奥问道,阿尔贝神父比他年长几岁,又是托莱多大主教指定的继承人,他对这位圣职人员还是抱持着几分尊敬的。   “我更希望我们能够有谈判的机会。”阿尔贝神父说:“法国已经不是二十年的那个法国了。”   “陛下是西班牙国王。”帕蒂尼奥说。   “也许最大的问题也在这里。”阿尔贝神父想起托莱多大主教和他说的话,他深深地担忧着,只希望这个秘密不会如同之前的那个(指没有接受黑巫师治疗前的卡洛斯二世无生育能力)被泄露了出去——对于路易十四来说,西班牙并非要通过卡洛斯二世与大郡主的婚姻才能得到,或者说,没有这桩婚事对法兰西才是最有利的。   现在他们只能祈祷,法兰西的贵族与大臣们,能够如上一次那样,因为国家与他们自己的利益,将大郡主送上西班牙人的祭坛。   ……   且不说西班牙人怀着怎么样的痴心妄想,路易十四并未如同帕蒂尼奥与阿尔贝神父预想的那样踌躇不决,如果不是何塞·帕蒂尼奥,而是胡安·帕蒂尼奥在这里,他就不会轻易相信了奥尔良公爵的话——有很多事情没有当即得到答案,就永远不会得到答案了,奥尔良公爵是有那个权力当即做出判断和决定的,但他没有,就表示他根本不会太在意这件事儿。   在奥尔良公爵的带领下,这群少年不像是犯了错,倒像是立了什么功劳般的昂首挺胸地走入了国王的会客厅,路易十四靠在书桌边,看似漫不经心地翻阅着一份文件,等到奥尔良公爵向他行礼,又伏在他肩上低声说了方才的事情后,他才看着他们微微一笑。   “玛丽,”他叫着大郡主的名字,“你先带你的侍女们回你的房间。”   大郡主屈膝一礼,她已经微感不妙,就在转身的时候抓紧机会向腓特烈抛去了一个警告的眼神,让男孩们更谨慎一些。   天知道这位勃兰登堡-普鲁士选帝侯的长子与继承人在想什么——他回了大郡主一个媚眼。   大郡主朝天翻了个白眼,看来只能听天由命了。   “我知道你们刚才做的事情了。”路易十四说,于是男孩们纷纷将视线从那些动人的身影上收回,毕恭毕敬地看向地面。   “还请您宽恕我们的鲁莽,陛下,”腓特烈上前一步说:“不过那时候……”   路易摆了摆手,“我知道那群西班牙人是什么德性,”他轻慢地说:“不,我不是要责怪你们,我为何要责怪你们呢,无论是做法兰西的国王还是作为大郡主的伯父。”   “还有我,作为一个父亲,我应该感谢你们。”奥尔良公爵也在一边笑容可掬地说道:“你们的想法与我不谋而合,我也一直想着要揍这群西班牙人一顿——或许很多顿。”   “您是一个好父亲。”费迪南说,他想,也许波旁王室的父亲都是这样关切儿女的。   “我只能说我必然会竭尽全力让我的孩子能够得到幸福。”奥尔良公爵看着他们,除了卡洛斯二世,这里也有两个强有力的竞争者,一个是托斯卡纳大公的长子,一个是勃兰登堡选帝侯的长子,但对于那些贪婪的勋贵们来说,托斯卡纳与勃兰登堡绝对不可能与西班牙相提并论,至于卡洛斯二世的容貌是否丑陋,突然的痊愈是否有内情,西班牙国内的情况多么复杂危险,都不在他们的考量里面——公主嫁到异国,从来就是要受苦的,有时候也不免遇到生命危险,人们对此习以为常。   “所以说,”路易十四道:“我们不但不会惩罚你们,我们还要奖励你们,好先生们。”   路易十四第一次正式给出赏赐的时候,对象是蒂雷纳子爵与绍姆贝格将军,那时候他囊中羞涩,只能用自己的随身饰品赏赐他们,现在的太阳王当然不会有这样的顾虑,七个男孩,腓特烈、费迪南、安沃以及几个年轻军官,包括只有八岁的小昂吉安公爵——他在决斗的时候大声为其他人鼓劲儿来着,每个人都得到了一柄鎏金的短柄火枪,还有十枚国王用来奖励作战勇敢的士兵的金路易——这些金路易正面不是国王的头像,而是罗马战神玛尔斯举着长矛的侧身像。   这让原先还有点忐忑不安的男孩们又是兴奋,又是骄傲,就在他们一个兴奋地涨红了脸,爱不释手地翻看着国王的赏赐时,奥尔良公爵轻声咳嗽了几声,拉回他们的注意力:“好吧,既然这样,”他说:“在我们这里,事情告一段落,接下来,”他说:“诸位,我想王后陛下也许会想要和你们谈谈。”   在安沃和其他人还有点不明所以的时候,腓特烈和费迪南的神色突然变了。   这里要涉及到一个古老的传统,从中古世纪开始,诸侯,甚至国王们,会将自己的儿子送到他们的领主(是的,一个国王也有可能是另一个国王的附庸)的城堡中接受如何成为一个骑士的正统教育,除了武技之外,这些男孩们在礼仪、音乐与艺术方面的教育,却是交给城堡的女主人来负责的。   费迪南与腓特烈,还有安沃与小昂吉安公爵,还有那些年轻的军官——他们的父亲都是路易十四的将军与大臣,也可以说是附庸了,都是皇家军事学院的学生,并且在凡尔赛宫里有着自己的房间,也就是说——他们都受路易十四与特蕾莎王后的庇护,也要接受他们的教导,站在一个军人与国王的立场上,国王与奥尔良公爵都只会为他们的行为叫好,但站在王后的立场上,他们作为主人和半个主人,与客人刀戎相对就是极大的失礼,应该受到惩罚。   腓特烈终于知道大郡主临走时给他的一瞥是什么意思了,但已经太迟了……国王与奥尔良公爵已经飞快地走出了房间,而王后正带着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举着一根白蜡木的教鞭走了进来。   “好吧,”她挥了挥教鞭,满意地听它在空中发出嗖嗖的声音:“男孩们,”她说:“脱掉你们的裤子,然后抬起屁股来吧。”   ……   这根被有时候十分恶劣的邦唐先生收藏起来的教鞭一共打了两个国王,一个大公以及一个公爵的屁股,而且这四个人在历史上也是赫赫有名,不过这时候他们并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来瞻仰这根抽打了四个尊臀的教鞭,特蕾莎王后不是什么大力士,也很少会责罚侍从和侍女,但似乎所有的母亲都在如何打孩子屁股上有心得,她公正地对待了每个人,保证他们痛得要命又不至于受到什么真正的伤害——除了他们那颗幼小脆弱的心脏。   这件事情几乎也没什么人知道,西班牙人得到的回复只说行凶者确实受到了惩罚,却也无计可施,他们的国王卡洛斯二世并不想让大郡主觉得他过于咄咄逼人,而杀死了一个西班牙人的人是托斯卡纳大公的儿子,他不是法国人,这其中的纠葛就更加难以理清了。   那天晚上,可怜的费迪南慢吞吞地挪回了自己的房间——他觉得自己就像是错误地坐在了一盆烧得旺旺的炭火上,幸好他们的房间距离国王套间都不远,一名巫师与一个医生在他的房间恭候这位小爵爷,他喝了药水,“我还是觉得痛。”他咕哝道。   “这瓶药水只是保证您不会发热。”巫师明明白白地说:“可不是用来止痛的。”   “没有止痛药水吗?”费迪南问。   巫师咧嘴一笑:“没有。”   费迪南哀嚎了一声,他知道这肯定是国王或是王后的旨意,他们确实……做得过了点,西班牙人虽然无礼,但也不是没有周旋的可能,卡洛斯二世在看到大郡主时态度就变得十分温和了,但这是这份温和刺伤了他们的眼睛和心,他们当然知道西班牙国王是为何而来的。   少年的心中,权谋与利益当然是比不过容貌与一个健康的身体的。   他叹着气,他并没有如其他人那样喜欢,或是热爱奥尔良公爵的长女,他……只能说对她十分尊敬……让他动心的是另一位女士。   但如果处理不好,是会被她揍的吧……   “你觉得我会揍你?”   突然从黑暗中响起的声音差点让费迪南跳了起来,但他马上就倒了下去——因为对方一巴掌打在他受伤的地方,那只手冰冷,还有点粗糙,两者接触的时候发出的声响清脆响亮。   费迪南快要晕过去了——为了保证他肿胀的臀部不至于因为与毯子摩擦而变得更痛,更烫,所以他的仆人是让他赤裸裸地趴在床榻上的,也就是说,他现在只穿了一件衬衫……“伊娃?”   “是我。”   伊娃坐在他床边,借着暗蓝色的天光看着他,就像是在看着什么罕见的动物:“我还以为你只是在说笑,或是礼貌。”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费迪南说:“你很美。”   “我只是一个私掠船船长的女儿,”伊娃说:“我还曾有过丈夫和孩子。”   “爱情是看不到这些的,爱情只能看到你。”费迪南说。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他听到对方笑了一声:“……你说的对,”伊娃温柔地说:“只是爱情。”   她伸出手。   ……   次日路易十四特意让邦唐先生去看了看那几个孩子,他们都恢复得不错,只有费迪南的伤势不知道为什么加重了。 第三百六十六章 人心中的天平   大郡主听到侍女们说,伊娃早上的时候,从费迪南勋爵的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她还有点不敢相信。   伊娃是个漂亮的姑娘,但她的美就像是她的生身之地,带着一份无法抹去的粗粝与野蛮,凡尔赛人甚至连巴黎人都看不起,而巴黎人则轻蔑所有的外省人,一个来自于小渔村的女人在国王的褒赏下,一跃成为大郡主的侍女,与伯爵之女,子爵之女相提并论,她们怎么会甘心呢。   不过,虽然伊娃一直自嘲地说自己是个视爱情为生命的傻姑娘,但她从小要强,过得和一个男孩没什么两样,在她父亲和伯父的纵容下,她会用剑,用火枪,能够用拉丁文念诵圣经,也能够计算百以内的加减乘除——别笑,在路易十四还未将初级教育学校普及到法兰西各处的时候,这样的教育程度可不是每个人身上都能看到的。有趣的是她的长辈还多是海盗与不能见光的销赃者,他们的见识居然远胜过人们常见的那种小贵族,他们没有说,一个私掠船船主的女儿学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也没说,一个女孩不应该玩刀弄枪,和男孩子一起接受教士的教导……   “杰克”最失败的一点就是他口中说着自己已经舍弃了尊贵的姓氏与与生俱来的地位,他始终牢牢记得自己是英国海军将领的儿子,是贵族之后,他为了获得敦克尔刻人的信任,与伊娃结婚,却没有了解她的欲望,他把她看做一个摆设——如果他愿意多问一句,甚至对伊娃放在箱子里的匕首和火枪好奇一点,他就不会如此粗率地处理他的妻子。   “我以为你们会生气呢。”大郡主一边举起手,让侍女们给自己的袖子系上缎带,一边好奇地问,别看都是一些如同花朵,鸟儿般的少女,她们之间的阶层可是十分鲜明的,像是帮她套上长内衣的女士绝对是房间里身份最高的那个,系缎带的又是另一个身份,伊娃虽然是她的侍女,但顶多只能递个梳子什么的。   费迪南是托斯卡纳大公的长子,也就是注定的未来大公,他的身份完全值得贵女们为他打赌,看看是谁先拔得头筹——虽然这种比赛未婚的女性肯定是要被排除在外的,但大郡主身边也有夫人服侍啊,她这么一说,就有一位夫人掩着嘴唇笑了起来。   当然,贵女之间的倾轧算计丝毫不逊色于她们的丈夫在朝廷上的所为,但既然在凡尔赛就没有头脑愚笨的人,她们当然也会权衡利弊——与人们想象的不同,对于一个突兀的外来者,从国王骤然提拔的新贵到嫁进来的王后,他们会发现宫廷里的人并不如传说中的严苛、恶毒,但这不是出于善意,而是他们正在品尝前者带来的新鲜感,毕竟这些无需靠着自己劳作才能生存的人有多么无聊就不必多说了,所以在新鲜感消失之前,他们几乎不会受到什么明确的攻击。   伊娃恰好正在这一阶段,而她本身所具有的果敢——她是怎么从英国人的追杀中逃生,又是怎么将自己的丈夫送上绞刑架,又是怎么“意外”失去腹中胎儿的事情,早就在凡尔赛传开了;以及在凡尔赛人中很少看见的爽直性格,浅褐色的皮肤,粗黑的头发,闪闪发亮的大眼睛,也给她争取了不少分数(凡尔赛人虽然推崇雪白的皮肤,但这仅对贵族而言,像是伊娃这种明确了身份来历的人,想要靠着涂脂抹粉来掩盖出身,才会让人发笑);她也没有太过强烈的竞争心与想要在宫廷里为自己博一个丈夫回去的野心,反倒像是一个……   “一个来参观的游人。”一位夫人这样说,侍女们纷纷点头,嫉妒和诋毁也是需要力气和时间的,她们何必为了一个可能几天后就会离开凡尔赛的外来人生气呢,而且在这场追逐战中获得胜利的不是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她们就挺满足的了,而且,伊娃至少还是一个法国人。   “我只是以为……”大郡主感叹地说。   “国王是有这个想法,”那位将伊娃评论为一个游人的夫人说:“但这位女士似乎并没有这种想法。”   这也是一个原因,就算是一个罪犯,只要得到了太阳王的青睐,他一样可以摆脱所有的罪名,扶摇直上,一身显赫,荣华无限。   看看米莱狄夫人就知道了。   伊娃也是一位女士,她的前程更是令人无从琢磨,毕竟他们的国王在选择王室夫人这点上,从来就随心所欲。   ……   “那是因为我已经尝试过一次婚姻了。”伊娃这样对大郡主说:“我曾幻想过爱情与婚姻的甜蜜,但,您知道的,就像是一个孩子,在吃到她心心念念的东西时,却失望地发现它没那么美好。”   “那是因为您不幸地遇到了一个无耻的奸细。”大郡主说。   “也不全是,”伊娃用脚尖点着地面:“我之所以选择了他,是因为我想要试试与母亲,祖母甚至曾祖母不同的生活,她们的丈夫都是私掠船船主,他们一离开家,就是好几个月,甚至一两年,几年的也有,他们没有回来的时候,就像是死了,回来的时候,在我的印象中,带着湿漉漉的咸味衣服,还有拂之不去的血腥气味,就是全部的他们了。”   “所以,”她接着说道:“我在看见‘杰克’的时候,当然,我知道他是个英国人,也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军队,在我们的村子附近以养羊与照料田地为生,那时候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农夫,我就想,也许我可以成为一个农夫的妻子,因为我身边的男孩不是船员,就是军人。”   “我正在试着理解,”大郡主说:“您是说您并不是真正地爱他是吗?”   “怎么可能呢,就算是农夫,敦刻尔克周围也有很多农夫呢,他又是一个英国人,”伊娃微笑着说道:“我是怀着一颗滚热的心与他结婚的,他告诉我说,他希望有个平静的后半生,与我有很多孩子,安葬在敦刻尔克的土地上,那时候我是信了的。”   大郡主握住了她的手,伊娃看向她:“谢谢,”她说:“但不用安慰我,看我的眼睛,殿下,在他想要杀死我的时候,我的愤怒就超过我对他的爱,等知道他是个奸细,我对他的憎恨就越过了一个母亲的天性,”她拉着大郡主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眼睛中射出炯炯的光彩:“他还以为用贵族的姓氏和财产可以让我留下孩子,但他错了,仇敌的孩子也是我的仇敌,我怎么会让他吃着我的血长大呢?哪怕是违背了教会法,我也一样要切割掉所有与他有关的东西——在爱情中滋生出来的痛苦与憎恨也许办不到,但从我的血脉与家族中滋生出来的厌恶可以做到。”   她的父亲,祖父,身边的许多人都是私掠船船长和船员,在大海上,私掠船就是海盗船,而作为海盗的始祖,英国人和法国人从来就是死对头,如果‘杰克’只是一个新模范军的退役士兵,只是一个农夫,伊娃还不会决绝到那个程度,但正因为他喊出了自己的身份,他的孩子也没有可能继续活下去。   “但那也是你的孩子。”大郡主忍不住问道。   “正因为是我的孩子,殿下,孩子是母亲的财产,”伊娃冷酷地说,她也知道大郡主有可能与西班牙人的国王缔结婚约,作为敦刻尔克人,她也是不赞成的,但这其中涉及到太多东西了,她不是一个聪明人,但也不笨,知道这些东西还不是她能触及的,“而且,”她还是忍不住说:“如果我留下了孩子,我也绝对不会让他知道他的身世,与他的父亲有一丝一毫的关联,孩子应该属于母亲,因为他是从我们的身体里脱离的。”她靠近大郡主,对这个对她一直十分关心与爱护的贵女,伊娃觉得自己可以多说一两句:“任何一个男人都能成为孩子的父亲,但他们的母亲永远只有我们。”   说完这句话,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她可以感觉到大郡主的手握紧了,“但在这里,我还是要求圣母玛利亚保佑我们,殿下,希望我们依然可以保有做出选择的权力。”   “愿圣母玛利亚保佑我们。”大郡主说。   “如果,”伊娃突然更靠近了一点,几乎要到失礼的程度的那种,她俯在大郡主的耳边说道:“如果事情真向我们不想看到的发展了,殿下,我愿意和你一起离开法国。”   大郡主瞪圆了眼睛。   ……   大郡主要感谢伊娃对她的安慰,甚至她觉得,如果她真的要嫁到西班牙,嫁到那个对法兰西充满敌意的国家去,她也许真的会带上伊娃,伊娃是一个战士,别的贵女也许不知道,她是知道的。   她没有告诉伊娃的是,她并不怎么害怕,真的,几年前她听说自己要被嫁给卡洛斯二世,一个残废,命不久矣的傻子,她就像是个被送上祭台的牺牲那样只懂得流泪和瑟瑟发抖,完全想不到自己该怎么办,如果不是她的父亲与伯父发现了这点,让她和大公主一起上课——说是上课,倒不如说是往纯洁的花苞里注入政客的毒素——就事实而言,如果那些给她们上课的“教师”能够有嫁到别国王室的机会,他们大概会欣喜若狂吧,因为王后,王太子妃可能是最靠近权力顶峰的外人了,换了其他人,除非遇到路易十四这样宽容的国王,但就信仰、出身和人脉就足够他们好好经营上好十来年的了……   就像是一个懵懵懂懂的幼童在遇到恶狼的时候就只要哭叫逃跑,一个强壮的猎人在看到恶狼的时候反而会欣喜万分,现在的大郡主并不畏惧将来面对的使命——她可能会被嫁给卡洛斯二世,卡洛斯二世的丑陋和畸形还在,没有消失,但对现在的她来说,这已经不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了。   她甚至也听出了伊娃的意思,这个勇敢,当然,也可以被说成狠毒的女士,愿意作为她的侍女一起到西班牙去,很显然,她是怀抱着做朱狄斯的侍女的心(注释1)去的,她甚至暗示大郡主,如果事情真的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大郡主可以仿效曾经的法兰西公主,英国国王爱德华二世的妻子(注释2),行弑君之事。   想到这里大郡主又是惊骇,又是想要大笑,如果她真的要嫁到西班牙去,也许比起身边这些在仪态和谈吐上无可挑剔的贵女,伊娃才是最好的选择。   注释1:朱狄斯是一个犹太贵妇人,在亚述大军包围犹太城市拜突里亚时,勇敢地潜入敌营,引诱亚述将军荷洛芬尼斯,将他灌醉并斩首,终于解救了自己的城市和人民。在画家的笔下,朱狄斯身边的女仆往往会占据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是朱狄斯不可或缺的帮手,与朱狄斯一样有着无上的勇气与坚毅的气质。   在彩蛋章我发了一张朱狄斯为题材的油画,大家有兴趣可以去看看,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张油画。   注释2:法兰西的母狼,伊莎贝拉公主,英国国王爱德华二世的妻子,因为爱德华二世有点基基的甚至纵容自己的姘头戏弄和伤害他和伊莎贝拉的儿子,伊莎贝拉就和自己的爱人(没错,她也有)逼宫夺权,几个月后,爱德华二世在囚禁处被杀死——嗯,有件事情不得不说,在民间传说中,这位爱蓝颜不爱红颜和江山的国王是被……烧红的铁钎穿刺而死的,穿刺刑之前作者之前已经描述过啦,据说附近的居民都听到了那声惨绝人寰的哀嚎呢…… 第三百六十七章 一百万里弗尔的嫁妆   在曾经的卢浮宫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国王如此,一个卑下的仆人也是如此,路易十三就抱怨过,有三个人负责他房间里的壁炉,一个向总管通报国王需要点起壁炉,一个搬运木炭,一个点燃壁炉,如果让点燃壁炉的人去和总管说话,那就是相当不得体的行为,也会让那个负责向总管禀报的人觉得自己受到了欺辱。   而且,如果路易十四没有改变的话,那么几十年后,他的太孙妃一样会因为找不到负责给她斟一杯水的人从晚上渴到早上。   路易十四当然不会允许这种愚蠢的事情发生在凡尔赛,他建造凡尔赛是为了辖制那些野心勃勃的贵族,用美食、烈酒、舒适的床榻与无与伦比的景色来麻痹他们,用通宵达旦的舞会、日益奢侈的华服珠宝,赌博、狩猎以及“带来爱情的名姝”来消耗他们的精力,掏空他们的钱包,混沌他们的头脑——而不是将他们集中起来,反过来掣肘国王的。   所以在凡尔赛宫中虽然依然保持着严明清晰的阶级,但那些密如丝线的繁杂规矩从来就不会限制到国王,相反的,国王拥有所有的特权,他也可以给予任何他青睐的人特权,可以说,越是受他看中,喜欢的人,就越是可以言行无忌,就像是王弟菲利普,奥尔良公爵,还有波旁的孩子们。   伊娃女士显然是个与辉煌华美的凡尔赛宫格格不入的人物,如果不是国王的旨意,她是不可能与大郡主有什么往来的,大郡主对她,一开始也不免怀抱着看顾与庇护的念头,她没有想过,这位不过是略略受了她一点恩惠的女士,竟然愿意和她一起去西班牙——她的出身让一些大臣诟病,但也就是因为这个出身,让她要比大郡主身边的其他贵女果决与坚毅——她在提起这桩婚事的时候并不哀叹或是露出怜悯之意,而如同一个猎人一般,面对着一只凶恶但会带来巨大利益的野兽跃跃欲试。   她的话激起了大郡主的野心,以至于她在听到她的父亲奥尔良公爵深夜来访的时候,并不觉得惊慌,反而在心中升起了一把火。   奥尔良公爵也确实没想到会看到这样一个女儿,大郡主在寝衣外加了一件柔软的深红色丝绒长袍,在烛光下犹如覆盖着一层金色薄纱的长发一直垂到膝盖,她的面孔嫣红,就像是喝了酒,又像是才骑了马,她的眼睛熠熠生辉,让奥尔良公爵想起他麾下最勇敢的一个士兵。   谁都知道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二世已经带着侍从来到了凡尔赛,支持这桩婚事的人可不少,国王与奥尔良公爵在晚餐的时候谈论政事也是人们司空见惯的事情,所以说,那些侍女们都以为奥尔良公爵是来宣判的——而且结果应该如人们猜想的那样,这桩婚事路易十四很难拒绝,毕竟那是西班牙。   大郡主向奥尔良公爵屈膝一礼,“父亲。”她说。   “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奥尔良公爵说。   “那一定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大郡主说:“告诉我吧,父亲,我正期待着,就像是一艘舰船正期待着风浪。”   “先坐下,”奥尔良公爵说,他们移动到壁炉前,公爵这才发现大郡主只穿着拖鞋,没有穿上袜子,他责备地瞪了女儿一眼,“把你的脚放在我的膝盖上吧。”他说,今天公爵穿了一件厚重但柔软的提花缎外套,大郡主没有拒绝父亲的好意,她的双脚很快藏在了父亲温暖的怀抱里。   奥尔良公爵将手放在上面,“就像是一对小鸽子。”他说:“我依然记得,你还在襁褓里的时候,你的脚掌还不如我的大拇指长。”   大郡主温柔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我长大了,父亲,虽然我不愿意,但我总是要离开您的。”   奥尔良公爵沉默不语了一段时间,他凝望着烛光,像是一个巫师,想要从里面占卜出未来,“你已经见过了卡洛斯二世了是吗?”   “是的,父亲。”   “你觉得他……怎么样?”   “并不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可怕,”大郡主说:“我去过布卢瓦的医学院,我见过罹患了天花与麻风病的人,他不算是最令人恐惧的。”   “但你可不需要和天花或是麻风病人结婚。”奥尔良公爵说。   “他和这个世上大部分男子一样,具有无法掩盖的优点,也有令人无法忽视的缺点。”大郡主说:“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志在必得,与陛下一样,他也是国王,单就这点他就胜过了许多人。”   “但我和你的伯父,我们的陛下,并不打算答应这门婚事。”奥尔良公爵说,“除了我们对你的爱之外,孩子,还有的就是,如果你嫁到西班牙,陛下也不会高兴看到你有孩子。”   “啊。”哪怕听到了这样可怕的事情,大郡主却毫不动容:“我记得柯尔贝尔先生和我们讲述过陛下与特蕾莎王后的婚姻契约,按照谈判的结果,特蕾莎王后应该为法兰西带来五十万里弗尔的嫁妆,但事实上,这笔嫁妆从腓力四世时期拖到现在,而且西班牙也不像是能够支付这笔欠款的样子,陛下迄今为止都没有提过这件事情,他应该有意借此否决特蕾莎王后在离开西班牙时签署的放弃王位继承权的声明。”   奥尔良公爵点点头:“王后陛下已经怀孕,这个孩子很有可能是个男孩,如果是男孩,那么他最有可能继承西班牙的王位。”   “也就是说,如果我嫁给卡洛斯二世,反而是得不偿失,”大郡主说:“哪怕我嫁过去了,西班牙的哈布斯堡也不可能站在法兰西这边,倒是您们要为我感到痛苦。”她顿了顿:“但朝廷上支持这门婚事的大臣一定不少。”路易十四的企图虽然不是不可能,但其中的操作和比一桩婚事麻烦和复杂得多了,说不定还要来场战争。大郡主如果嫁给卡洛斯二世,并且有了一个儿子,那么波旁的血脉一样可以在西班牙立足。   “所以我们要改变他们的想法。”   “改变他们的想法?”大郡主说:“这很难。”   “也不是很难,”奥尔良公爵拢了拢女儿的双脚:“要知道,这个世界上,人们做什么事,保持着什么样的想法,甚至信奉着什么,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单词,那就是利益。”他接着说道:“我和陛下商议过了,我们要将你的嫁妆提高到一百万里弗尔,并且加上弗里斯兰的一处封地,紧靠着海尔德兰。”   大郡主真正地吃了一惊,虽然早有人估计大郡主的嫁妆会在八十万里弗尔以上,但一百万里弗尔是什么样的概念呢?特蕾莎王后嫁给路易十四的时候也只有五十万里弗尔的嫁妆,就这样,这份嫁妆西班牙人到现在也没有支付;路易十四从洛林公爵这里买下洛林的款项也正是一百万里弗尔;丹麦国王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成为王太子妃,给出的筹码也是一百万里弗尔;甚至为了欺骗与迫使神圣罗马帝国的哈布斯堡,也就是利奥波德一世在法国攻打西班牙所属的佛兰德尔的时候保持中立,在那场可笑的骗局中,波斯尼亚的售价也是一百万里弗尔;还有利奥波德一世在之前的大会战中欠下的债务,也不过是一百五十万里弗尔,开个玩笑,如果利奥波德一世有个儿子,能够娶了大郡主,他就根本不必担心路易十四来催债了。   “有了这一百万里弗尔,”奥尔良公爵说:“会有很多人动心的。”要拆开大臣的联盟很容易,大郡主固然美得如同初晨开放的第一朵玫瑰,但她的魅力也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必然无比丰厚的嫁妆,以及她的夫婿必然能够成为国王与奥尔良公爵青眼相待的人物:“还有弗里斯兰的一处封地,那里紧靠海尔德兰。”   大郡主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听说自己要被嫁给畸形怪物就吓得只会哭泣的女孩了,公爵这么一说,她马上明白了国王陛下与父亲的用意:“您们打算在之后的婚约谈判中提出对海尔德兰的权力吗?”   “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奥尔良公爵说:“那么我们也只有改变原先的计划,但对于一个异国的公主来说,丰厚的嫁妆并不能代表什么,我们会要求西班牙将海尔德兰作为礼物赠送给你,然后你会带着海尔德兰与弗里斯兰的部分领地嫁入哈布斯堡-西班牙王室。”   “正如埃莉诺王后。”大郡主喃喃道。   “正如埃莉诺王后。”奥尔良公爵说:“阿基坦的埃莉诺。”这位王后曾经有过两段婚姻,她的领地阿奎丹公国富饶辽阔,也是她先带入法兰西王室,后带入英国王室的嫁妆,传记中,她是一个矜贵而又具有无比魅力的女性,但这份矜持与傲慢——她对自己的前夫路易七世可不太客气,她后来的丈夫亨利二世也对她十分尊敬,给了她底气的正是她同时也是阿奎丹女公爵。   “你会被册封为海尔德兰女公爵。”奥尔良公爵说。   大郡主抬起头,泪光闪动:“陛下没必要这么做。”路易十四当初瓜分荷兰,是因为当时的法兰西亟需消化佛兰德尔与荷兰两只巨大的猎物,没有多余的精力对上虎视眈眈的神圣罗马帝国与英国,但要说路易十四会就此放弃对荷兰的野望,那是不可能的。   但海尔德兰会是大郡主的一道护身符,因为如果大郡主有了孩子,她的领地当然可以给孩子继承,但如果她没有孩子就去世了,那么她的领地应该由与她血缘最近的一个人继承,也就是波旁家族的某个人,可能就是她的弟弟。   西班牙人如果不想看到海尔德兰落入波旁手中,就要谨慎地对待这位新妇。   “当然,更有可能,西班牙人不会答应这个要求。”奥尔良公爵说:“那么所有的事情就迎刃而解了。”   “父亲,”大郡主向公爵伸出手,当公爵俯身上前时,她轻轻地在耳边说:“腓特烈给我留了一封信,”她握住父亲的手:“他回勃兰登堡去了——但不是逃走,也不是回避,他向我发誓说,即便要触怒他的父亲,他也一定要破坏这门婚事。”   奥尔良公爵当然知道腓特烈突然离开的事情,也知道他给大郡主留了信,他甚至知道信件的内容,只是他没蠢到说出来,他就如大郡主期望的那样快乐地笑了出来:“他爱你。”   “是的,他爱我。”大郡主收回自己的手和一双已经被温热的小脚:“有时候我反而要庆幸,有这样的一场考验,对他和我都是好事。”她记得柯尔贝尔先生说过的,人们会格外看重让他们付出了大代价的东西,无论这件东西是不是真有那样的价值,反过来说,如果轻易得到,哪怕是举世罕见的珍宝,他们也不会太在意,即便失去,也不过是叹息一声罢了。   作为勃兰登堡-普鲁士选帝侯的长子,腓特烈毫无疑问地是天之骄子,就算是凡尔赛挫去了他的些许锐气,但他依然是个骄傲的男孩,与大郡主相处的时候,他那股子非他莫属的劲儿和卡洛斯二世也没什么区别——他也确实是大郡主最有可能的夫婿人选。   但卡洛斯二世一出现,这位尊贵的先生可就慌了神,他在西班牙人面前还能勉强保持住自己的仪态与气概,但今晚来和大郡主告别的时候,他的脸是白的,手是冷的,眼神中充满了狂怒与焦躁:“只希望他别真的和选帝侯吵上一架吧。”大郡主说。   “我想应该不会,”奥尔良公爵也觉得有点开心,毕竟任何一个岳父都不会太喜欢女婿,能够看到那个狂妄的傻小子吃亏受罪,他还是挺高兴的:“这门婚事也是勃兰登堡大公期望的。”尤其是他们提高了嫁妆这一筹码后。 第三百六十八章 柏林宫的父子   腓特烈回到勃兰登堡的柏林宫时,他的父亲大选侯正站在会议室最大和最完整的一面墙壁前看着欧罗巴地图——不是之前修士们描绘的那种,比起一种确切的地理描述更像是一副宗教画的地图,而是他邀请了普鲁士境内的巫师们,借助了渡鸦的眼睛测绘出来的地图。   这幅地图平时几乎都被掩藏在帷幔之后,大选侯很少把它拉起,以免引起人们的质疑,因为只要一看到它,别人就知道这幅地图绝非凡人可为——腓特烈一看到它,也不由得放缓了脚步,他和自己的父亲一起注视着这幅地图,与之前隐晦不清的图画不同,这幅地图准确地勾勒出了勃兰登堡-普鲁士现有的疆域——从地图上看,勃兰登堡-普鲁士就像是一条飞扬起来的细长缎带,勃兰登堡在左下方,东普鲁士在右上方,中间是东波美拉尼亚,丝带包围着的就是波兰。   勃兰登堡-普鲁士的霍亨索伦家族在大部分有着悠久传承的家族中,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个新贵,首先,霍亨索伦家族是在十一世纪才被册封为伯爵的,那时候他们的姓氏还是索伦,后来因为效忠于霍亨斯陶芬家族和哈布斯堡家族才得以在原先的勃兰登堡公国绝嗣后有幸被指为新的选帝侯,而腓特烈的祖父,又通过婚姻得到了普鲁士,并且将两地合二为一,腓特烈的父亲在即位之后,更是励精图治,谨小慎微,才终于将人们口中的“欧罗巴沙土瓶(指贫瘠)”的勃兰登堡与混乱的普鲁士治理成现在这个欣欣向荣的样子——所以人们才会称他为“大选侯”,这是一个富含褒义的词语。   这幅地图就像是一桶混杂着冰块的冷水直接浇在腓特烈的身上,他发热的头脑猛地清醒了过来——大选侯知道走进房间的是自己的儿子,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背着手,看着地图,好几分钟后,他才转过身来,看着腓特烈。腓特烈已经超过了二十岁,是个健壮而又漂亮的年轻人,他在离开柏林的时候,嘴唇上还留着浅淡的胡须,现在已经全部清理掉了——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因为胡须很容易藏污纳垢而不喜欢身边的人蓄须是谁都知道的事情。腓特烈身上的外套甚至还是法兰西皇家军事学院的制服,皇室蓝底色,白色纽扣和金色的腰带,一直可以拉到膝盖之上的靴子,这身装扮让腓特烈看起来又精神,又英俊,也让大选侯忍不住叹气。   “你想去休息?还是现在就和我谈谈?”父亲这样问儿子。   腓特烈很明显地抓了一把身边的椅子,他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茫然,接下来却突然变得比之前更镇定了:“我现在就和您谈谈。”   “我让人端酒来。”大选侯说。   他们两人一起移动到壁炉边,就像奥尔良公爵和大郡主那样,勃兰登堡比凡尔赛还要冷一些,壁炉中的火焰投出了金红色的光线,让整个房间都像是浸润在黄金和血液里,腓特烈先喝了一大口加热过的巴登酒,巴登酒也是葡萄酒,因为巴登在勃兰登堡-普鲁士最南,葡萄酒的酒精含量也要比其他地区出产的葡萄酒高,这一口下去,他的身体就立刻热起来了。善解人意的仆从还送来了白肉肠,黄芥末与小牛肝汤,他捏起肉肠,剥了皮,在黄芥末里沾了沾,就大口地吞了下去,又喝了一大碗汤,大选侯安静地等他吃喝完,看着他用葡萄酒漱了漱口,才示意他可以开始交谈了。   “我听说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二世已贲临凡尔赛。”大选侯说。   “是的,”腓特烈说:“我见到他了。”   “据说他的身体状况大有改善,”大选侯说:“就你看到的,确实如此吗?”   腓特烈沉默了一会:“他能够自如地行走,能够骑马,能够狩猎,他的一个侍女据说已经怀孕,他的头脑看上去也很清醒,能够用法语和我们说话。”   大选侯盯着他看了一会,欣慰地一笑:“我很高兴你没有因为个人的私欲而随意羞辱一个国王。”作为他的继承人,腓特烈必须保持冷静,一个国王是否长得丑陋,是否年老,是否畸形,没人关心,腓特烈说的几点才是人们关心的,他的身体看上去还挺健康的,也能控制自己的情绪与思想,还能让一个女人怀孕,这就足够了。   “但你比他健壮,比他英俊,也比他更有学识,”大选侯一针见血地说:“大郡主也更爱你,这就是你为什么会在我面前的原因。”   “是的,父亲。”腓特烈说:“我来寻求一个机会。”   “我正在为你,为你的后代寻求一个机会。”大选侯说,他对腓特烈没有隐瞒过自己的心思:“你也许会是一个国王,要么你的儿子会是一个国王,但如果引发了利奥波德一世对我们的愤怒,霍亨索伦可能还要等上一百年。”   “父亲,大郡主的嫁妆是一百万里弗尔,外加弗里德兰的一处封地。”   大选侯微带讶异的抿住了嘴唇——之前说过,勃兰登堡一直就是欧罗巴的“沙土瓶”,为了振兴公国的经济,大选侯可耗费了不少心思,甚至也效仿法国国王用起了巫师,但就算是巫师,也不可能无中生有,他们最少需要一个方向——让大选侯更心动的是弗里德兰的一处封地——弗里斯兰位于北荷兰上方,临着瓦登海,外面围绕只是一群岛链。虽然还不知道大郡主的嫁妆在哪里,但不由得大选侯立场不稳——他一直孜孜以求的就是为勃兰登堡-普鲁士拓展出一个出海口,而不是如现在这样,被卡死在欧罗巴内。   就算是大郡主的领地中并没有港口,弗里德兰也要比距离大海十万八千里的勃兰登堡好多了,而且如果他与法国国王成为姻亲,想要租借北荷兰或是别处的港口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现在他想要训练海军都只能在阿尔斯特湖里游来游去!   大选侯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但他也很清楚,利奥波德一世恨路易十四恨的要命,倒不是说他们之间真有什么无法解开的冤仇——纯粹是嫉妒,很多人都能看得出来,毕竟他们年龄相仿,身家相当,还是连襟——活见鬼的连襟!利奥波德一世自诩天生英才,一心一意地成为真正的“皇帝”,却始终慢路易十四一筹,不但是婚姻,就连继承人也是如此,而且,就大选侯知道的一些秘闻中说,路易十四曾经狠狠地耍弄过利奥波德一世一次,大概就是在佛兰德尔的问题上,毕竟如果不是他先与利奥波德一世有过秘密谈判,利奥波德一世怎么会在法国攻打佛兰德尔,西班牙人节节败退的时候袖手旁观呢?   不久前的大会战更是直接刺激到了利奥波德一世,毕竟不得不向自己的宿敌求援,还因此欠下了一大笔债务,连王后的珠宝都抵押出去了才能偿还……就足以让利奥波德一世用路易十四的名字来取代魔鬼了。   如果勃兰登堡-普鲁士向路易十四靠拢,无论出于私还是公,利奥波德一世必然也会将霍亨索伦家族视作仇敌与叛逆,那么大选侯筹划的,将普鲁士公国升级为王国的事情,就不知道要拖延到什么时候了,偏偏这点必须取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承认,法国国王在这点上可帮不上忙——除非利奥波德一世第二天突然承蒙上帝感召上了天堂,而选帝侯们选出的皇帝正是路易十四……算了吧,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可能,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现在已经对法兰西又是嫉妒,又是忌惮,他们选了路易十四做皇帝,路易十四就敢让这个皇帝名副其实,别说别人,就算是大选侯也不会投票给那家伙。   “但是……”腓特烈握着杯子,迟疑不决地说道:“如果皇帝陛下也乐于见到这个结果呢?”   “什么?”大选侯已经猜到了一点,但他也起了心思,想要看看腓特烈是不是能够思考到那一步:“你怎么会觉得皇帝陛下会愿意我们与路易十四结亲呢?”   “有几个原因,”腓特烈舔了舔嘴唇:“首先,父亲,大郡主是奥尔良公爵之女,又有着如此丰厚的嫁妆,她不太可能被嫁给一个法国人,这很……浪费,所以,”他看了看父亲的脸色:“她终究还是要与一个强大的国王,或是一个大公结婚的,但大公主已经嫁给了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王太子妃是葡萄牙的公主,给太阳王以及奥尔良公爵的选择并不多……”   “不多,但不是没有,萨伏伊,帕尔马……”大选侯随口举了两个例子。   “是的,但若是如此,法国国王一样会得到助力,既然如此,我们与他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区别在于,普鲁士要从公国升为王国,需要利奥波德一世的承认,但他肯定会希望大郡主成为一个大公夫人,而非王后。”   “可若是从另外一方面来说,如果大郡主没有成为我的妻子,那么她最大的可能就是成为西班牙王后。”腓特烈一摊手:“父亲,就我看到的,奥尔良公爵与路易十四对她的宠溺——以及法国对西班牙的……志在必得,她一旦嫁到西班牙,”他有点艰难地说道:“就会以最快的速度怀孕,卡洛斯二世看似健康,但谁也不知道他能活多久,作为王太后,大郡主必然会代子摄政——她肯定是会极力倾向于法国,而不是奥地利或是别的国家,到那时候,哈布斯堡也等同于失去了西班牙。”   “西班牙人不会允许她这么做。”大选侯说。   “奥兰治。”腓特烈只说了一个字,但大选侯立刻就明白了,因为当初奥兰治的威廉二世只留下了一个遗腹子,也就是威廉三世的时候,威廉三世的周围也是经过了一番你争我夺的,先是荷兰人,再是勃兰登堡——大选侯的妻子正是威廉一世的女儿,然后又是英国人,他们为什么要围绕在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身边,还不是因为他几乎就等同于荷兰?   想必法国人也会这么做,如果西班牙还是那个如日中天的西班牙,西班牙人当然可以无所畏惧地拒绝法国人,但腓力四世的时候,西班牙就衰弱到付不起特蕾莎王后五十万里弗尔的嫁妆了——卡洛斯二世即位后,腓力四世的私生子唐璜公爵——既然无法继承王位,他当然也不会多么爱惜这个国家,更是横征暴敛,四处排斥异己,想要为西班牙做点事情,就要像胡安·帕蒂尼奥那样满含屈辱地臣服在一个私生子的脚下才行。   更别说西班牙的王太后了,她连唐璜公爵都对付不了,甚至被驱逐了出去,如果不是朝廷上的大臣看到了路易十四的大胆行径,决定孤注一掷地请求黑巫师治疗国王,因此需要一个人来掣肘唐璜公爵的话,她还不知道飘荡在哪儿呢。   “你几乎要说服我了。”大选侯喝了一口酒,酒已经冷了,但吞到肚子里还是热的。   “我也不能确定,这要看利奥波德一世是愿意继续持着他的仇恨与嫉妒,还是愿意在几年后得到西班牙。”   “他也许什么都想要,”大选侯说:“他有可能会愿意看到大郡主嫁给你,然后拒绝我们的要求。”   “那么就告诉他,只要婚事成功,我们愿意拿出大郡主一半的嫁妆作为酬谢。”腓特烈说:“他欠了路易十四一百五十万里弗尔。”   大选侯反复摩挲着酒杯,“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应该冒这次险。”   “毕竟神圣罗马帝国与西班牙婚约在先。”腓特烈说:“神圣罗马帝国的大公主安东尼娅也八岁了,距离她成年也只有几年而已,如果破坏了西班牙与法国的联姻,卡洛斯二世很难找到另外一个适合的公主或是郡主,这样,也许几年后……”   “路易十四会愿意吗?”   这句话问到了关键的地方:“我在凡尔赛见过路易十四与他的孩子们如何相处,还有他如何相信自己的弟弟,奥尔良公爵也将自己的女儿看做珍宝一般,”腓特烈肯定说:“他们会寻找别的办法来谋求解决此事,牺牲大郡主不是唯一的办法。”   “让我想想。”   “别太久,父亲,”腓特烈说:“我不是想要催促您,只是……如果这件事情最终让法国人解决了,无论他们做出任何决定,大郡主、奥尔良公爵甚至是路易十四,都会对我非常失望。”   “我会慎重考虑的。”大选侯说,事实上,他要比他儿子想象的果断得多,腓特烈还在焦虑中无法安睡的时候,一个年轻的使臣就策马冲出了柏林宫,他身上带着大选侯的亲笔信,信中大选侯极尽卑微,满口阿谀的同时也竭力陈清厉害——就像是腓特烈所说的,利奥波德一世得做出选择——要西班牙,还是一时的意气。说真的,如果西班牙真的与法兰西联姻,法兰西是得利的,毕竟波旁的血脉还是留在了西班牙,大郡主更有可能代病弱的丈夫或是幼小的孩子摄政。   所以大选侯的语气虽然谦卑,但他不是来请求宽恕,而是来求赏赐的,他是说,他愿意为利奥波德一世解决这个问题,如果大郡主最终成为他儿子的妻子,那么大公主安东尼娅与卡洛斯二世的婚事就不会有变,西班牙依然属于哈布斯堡,但要与卡洛斯二世竞争,一个公国继承人的身份完全不够——因此,他来请求皇帝的承认,允许普鲁士公国晋升为王国,因此,他愿意付出六十万里弗尔作为报偿。   利奥波德一世一定会在看了信后气得大叫大嚷,愠怒异常,但大选侯却觉得,如果他冷静下来之后,他只会细细衡量其中的利益得失,最后做出一个明智的选择。   大选侯的猜测没错,利奥波德一世看了信后,立刻将大选侯的使臣投入了监狱,并且发誓说一定要将霍亨索伦的叛逆和他吊在一起,但那个年轻勇敢的使臣还没吃到监狱里的第三餐,他就又被释放了,第二次被秘密召见后,他安然无恙地回到了柏林宫,带回了让腓特烈与大选侯期待的消息。   ……   唐璜公爵,腓力四世的私生子,也已经是个年近不惑的人,但和他眼尾嘴角积聚起来的皱纹相称的是那份属于浪荡子的魅力,就像是积存在木桶底部的劣酒,因其浑浊不堪反而有了一种特殊的魅力,他没有结婚,似乎也不想结婚,他成为卡洛斯二世的摄政王也有十年了,这十年里他以无能和贪婪而著名于欧罗巴。   西班牙原本摇摇欲坠的政治与经济经过这位摄政王的一番摆布,更是无法遏制下坠的势头,眼看就要滑入深渊。于是,以胡安·帕蒂尼奥和托莱多大主教为首的一群大臣们——怀着他们仅存的一点良知与忠诚,联系了被驱逐的王太后玛利亚,近似于疯狂地雇佣了黑巫师,设法让他们的国王卡洛斯二世从痼疾与疯狂中摆脱了出来——等等,正确地说,他们原先期望的也只是一个能够让女人生儿育女的躯壳罢了,毕竟卡洛斯二世的情况谁看了也不会认为他还有如同常人一般健康强壮的时候。   但令一些人欣喜若狂,令又一些人气恼沮丧的是,卡洛斯二世康复的不但是身体,还有他的神智,虽然一开始的时候,他就像是个婴孩一般木讷无知,但很快,人们就发觉他有着很强的学习能力,像是上帝派下天使,将智慧灌注到他脑袋里似的,他似乎可以成为一个国王——反正也不是每个国王都是如太阳王那样睿智机敏的。   只有唐璜公爵不觉得,他总觉得卡洛斯二世身上有着数之不尽的违和感,但他也知道他这么说,别人只会嘲笑他,认为他不甘心被健康的国王夺走权力,尤其是王太后与托莱多大主教。   “看着吧。”他喃喃道——他之前才知道国王已经被悄悄送到凡尔赛去谋求之前与奥尔良公爵之女的婚事了,当然,比起利奥波德一世的女儿,法国国王的侄女更有价值,毕竟哈布斯堡之间的联姻本来就是一种浪费,而且大公主安东尼娅也太小了,自从国王被证明可以和女人同房,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期望国王能够有一个合法的继承人——唐璜公爵不觉得这会是一件简单的事儿,但这件事情暴露了一个问题,那就是他的权柄已经不如之前那样牢固了,那群人一起欺骗他——他被邀请去狩猎,十几天后才回到马德里,那时候国王早就不在王宫了。   “他们都在对付我!”他恨恨地说,拉了拉铃绳,叫仆人端一杯酒来,谁知道他才拉铃,仆人就匆匆忙忙走了进来,他还以为仆人和自己心有灵犀呢,却见他空着手,灰白着脸说:“大人,王太后的侍从来说,教您马上赶到阿兰胡埃斯宫去。”   唐璜公爵一怔,然后马上明白过来了:“她要生了?”   阿兰胡埃斯宫距离马德里约有一百里,也就是那位有幸怀了卡洛斯二世的孩子的侍女和王太后暂时行居的地方,唐璜公爵不无恶意地揣测过胡安·帕蒂尼奥也觉得丢脸,毕竟这个侍女正是他的亲眷,但在国王没有大婚之前,王室夫人是不能公开出现的,这个侍女也只能带着肚子转移到人们看不到的地方去。   只是这毕竟是国王的孩子,就像是唐璜当年那样,他的出生需要有可信的证人证明,唐璜公爵也只能连夜赶去阿兰胡埃斯宫——他在侍从的引导下近似于小跑地冲过走廊,穿过无数房间,等到周围越来越黑,越来越热,他就知道快要到了,外面的房间里挤满了男男女女,人们向他行礼,公爵理也不理,径直往里面走。他一进去就看到了产妇,还有露在外面的两只青黑色的小脚。   一个教士正在往产妇的头上抹油,她颤抖着嘴唇,面色就像是擦了铅粉,还没等公爵说些什么,她头一垂,就死了。   接下来就是一派混乱,王太后命令助产士剖开产妇的肚子拿出孩子——公爵不知道助产士是不是听了她的话,反正他几分钟后就看到了那个婴儿,也知道了产妇难产的原因——婴儿有两个头。 第三百六十九章 尘埃落定   在历史书上,除了如阿基坦的埃莉诺这样值得大书特书的事件,大部分婚姻都只有寥寥几行字——尤其是对公主与王后而言,很多时候,她们只会被记录为谁的女儿,谁的妻子,谁的母亲,她们自己如何,没人关心——但从路易十四时期开始,波旁家族的贵女们就有了另开一页的资格,虽然那时候人们对于异国王后总是十分警惕。但经过学者的分析,路易十四与奥尔良公爵显然不是那种对自己的儿女毫不在意的人,可以说,无论是王太子,大公主还是大郡主,以及之后的公爵之子,他们的婚事都被安排的极其稳妥和有利,这里的有利不仅仅只针对法兰西或是她们的父亲。   如果要从中挑选一位来说,人们大概都会众口一词地提起幸运的玛丽,也就是奥尔良公爵的长女,凡尔赛的大郡主。   之所以是“幸运的”,是因为她曾经两次差点与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二世商定婚约,但都没有成功。   ……   一旦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愿意插手,那么事情就变的简单起来了。   因为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的婚约在前,如果利奥波德一世不愿意让步,那么罗马教会依然会支持先前的婚约,除非西班牙人能够证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大公主安东尼娅没有生育能力,这点西班牙人当然拿不出来,而且利奥波德一世没有再给西班牙的哈布斯堡机会,他让他的巫师调制了一些魔药,将大公主安东尼娅的发育时间往前调整——简单点来说,就是强迫大公主安东尼娅提前成为了一个成熟的女人而不是孩子。   在凡尔赛的大郡主听说此事之后,一股寒气从脚下冲上心头,她有慈爱的父亲与宽仁的伯父,对这种事情根本无法想象——在这个时代,贵族家庭的女孩们,只要没进修道院,在食物充足,活动足够的情况下,一般是在十二岁到十三岁才会成熟,神圣罗马帝国的大公主安东尼娅几岁?八岁而已!   但这对于利奥波德一世与马德里的亲奥地利派来说是一件寻常事,他们甚至已经开始斡旋,希望能够将卡洛斯二世的婚事提前,当然,是与大公主安东尼娅的。   利奥波德一世已经做出了这样的态度,西班牙人虽然垂涎于大郡主的嫁妆,却也不得不偃旗息鼓——奥尔良公爵也隐约从国王那里知道,卡洛斯二世的头生子一出生就夭折了,而且情况可能比他们想象得更糟糕,西班牙人隐而不宣几乎就能佐证这一点——看看哈勒布尔公爵与蒙特利尔公爵就知道,哪怕是私生子,国王的儿子诞生后也是要举行欢庆宴会的,夭折的孩子也应该举办几场盛大的弥撒,但马德里或是托莱多宫廷中的人就像是全死光了,没有一点反应。   这时候路易十四和王弟暂时还不知道因为国王的侍女生下了一个魔鬼,原先站在国王这里,认为应该迎娶法兰西的奥尔良公爵之女的胡安·帕蒂尼奥,与托莱多大主教,还有王太后,都改变了之前的想法——法国提出的要求是将弗里斯兰割让给法国,然后法国以嫁妆的形式返还西班牙,但如果大郡主嫁过来没几天就因为难产而死,或是生下畸形的怪物,路易十四肯定会直接要求罗马教会宣布婚约无效,这样弗里斯兰岂不是白白给了法国?   但神圣罗马帝国的大公主安东尼娅又是另一回事,她并不受利奥波德一世宠爱,而且也是一个哈布斯堡,就算是为了哈布斯堡,她也会保持沉默,或者他们能够要求她保持沉默。   “换了法兰西的大郡主,哈!”唐璜公爵笑嘻嘻地说:“看看瑞典王后伊丽莎白吧。”他的幸灾乐祸让王太后玛利亚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却也无可奈何,毕竟唐璜公爵也没说错——路易十四的大公主伊丽莎白虽然在仪式上,可以说是除了自己什么都没能从法国带过来,但在仪式结束之后,她的法国侍女与随从就立刻赶到了斯德哥尔摩,除了随嫁的那支军队之外,这一年还陆陆续续有胡格诺派教徒迁移到瑞典——这都是在婚姻谈判中约定了,就算是卡尔十一世也无法提出反对意见,这些行为当然引起了瑞典人的反感,但就如路易十四看到的,一个外国王后无论怎样讨好婆家的达官贵胄都是没用的,一句“你是法国人!”就可以毁掉你所有的努力,所以……不若阿基坦的埃莉诺,她和路易七世十五年的婚姻里只有两个女儿,但也许出乎人们的意料,这位王后不但悍然干预国事,插手政务,还曾经在被发现与雷蒙德公爵有着暧昧关系的时候,率先提出离婚。   阿基坦的埃莉诺一直就是阿基坦的埃莉诺,但无论是之前的路易七世,还是之后小了她十岁的亨利二世,他们的宫廷里也没人敢喊叫“她是个外国人”,相反的,这位女性一直保有自己在军事、领地与政治上的独立,无人敢轻易小觑于她。   比起之后的公主,王后,阿基坦的埃莉诺可活得愉快多了,哪怕她在生下第八个孩子后与亨利二世也翻了脸,她还是可以在自己的宫廷与领地上逍遥自在地度过之后的几十年,被多情漂亮的年轻人簇拥,直到八十三岁寿终正寝。   路易十四想要为波旁家的女儿们打造的也是这条道路,无需多言,事实也是如此。   虽然瑞典人对他们的新王后抱怨不休,但他们却无法拒绝她的嫁妆——丰厚的资产,一处位于格罗宁根以南的港口,还有新式武器和军队,以及数以万计的胡格诺派教徒。   整个斯堪的纳维亚现在也不过两百万人口——这里太冷,太荒寂,如果不是有路易十四与大公主的承诺和命令,就算是胡格诺派教徒也宁愿迁移到英国或是神圣罗马帝国中信奉新教的诸侯国——按照原先的计划,每年会有一万个胡格诺教徒迁移到瑞典,主要是斯德哥尔摩周边城市,这样的迁移会视情况持续三年到五年不等。   在农业、渔业或是工业,甚至打仗都需要人口的年代,人原本就是一种珍贵的资产,愿意离开温暖的法国的胡格诺派教徒几乎都是最为顽固与具有强攻击性的一群人,他们离开法国让路易十四也省了不少心,至于大公主,现在的瑞典王后,她抵达斯德哥尔摩的第二天就宣布皈依新教了。   去掉了宗教的藩篱,胡格诺派教徒与大公主就只剩下了一种相同的身份,那就是法国人,胡格诺派教徒要在那块冰冷的土地上立足,繁衍,强大自身,除了伊丽莎白王后之外没人可以投靠,他们只能有一个主人。   大公主,不,接下来我们应该称她为瑞典王后,她给路易十四的信件上也说明了这点,那些胡格诺派教徒的首领几天前才来觐见过她,还有国王卡尔十一世,卡尔十一世对着这些教徒充满了信心与关爱——因为他们几乎都曾经是造船工匠,这些人正是从马赛和南特迁移过来的,雄心勃勃的年轻国王当然喜不自胜,不过他可能没注意到,王后身边的侍女多了几个胡格诺派家庭的女孩,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也不会太在意,但这些就是王后与胡格诺派教徒的联系人——现在胡格诺派的人数还不多,等到人数逐渐对当地的斯堪的纳维亚人产生威胁,产生冲突,那么就是伊丽莎白王后展示力量的时候了。   路易十四在看到伊丽莎白明确地写道,在这五年里,她要设法先生下卡尔十一世的继承人的时候叹了口气,但也无可奈何,毕竟这段时间还真是生产的好时机,几年后也许他们又要开始打仗,一桩没有继承人的婚姻是不稳定的,就算她与卡尔十一世之间有感情,但若是有了一个儿子,说个最坏的打算,就算是卡尔十一世在战场上死了,瑞典与法国的联盟还是稳固不可动摇。   伊丽莎白还在信中庆贺了大郡主,因为如果没有什么差错,大郡主的未来夫婿就应该是勃兰登堡-普鲁士的腓特烈了。   能够狠得下心来的不单是利奥波德一世,还有言辞谦卑但姿态强硬的大选侯,为了给自己的儿子谋得这门好婚事,这位在必要的时候会变得异常大胆的选帝侯竟然也仿效着路易十四向商人大笔借贷,筹了五十万里弗尔给利奥波德一世,另外三十万里弗尔收买诸侯与教会,让普鲁士公国一举成为了普鲁士王国,腓特烈再来凡尔赛的时候,他就是普鲁士的王太子而非诸侯之子了。这种行为实在是鲁莽又危险,毕竟路易十四没有给过他任何承诺,如果路易十四认为应该早上十来年让波旁的血脉融入西班牙王室,那么他和他的后代都要背负上一百年也未必偿付得了的沉重债务,如果有其他国家有意趁火打劫……那么普鲁士王国可能是迄今为止寿命最短的一个王国。不仅如此,一旦被绝嗣——当然,这很有可能,那么霍亨索伦的先祖们争斗了数百年的成果也就毁于一旦了。   腓特烈在离开巴黎的时候还是一个有点天真的小子,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他甚至按捺住自己对大郡主的挂念与爱意,先去觐见了国王,他满怀忐忑,直到国王挽留他一起用晚餐——他的心就猛地落地了……在没有举办宴会的时候,国王只会和最亲近的人用晚餐,他的亲眷和最看重的大臣,腓特烈甚至还未从军校毕业,当然不可能为国王效力,那么剩下的选择就只有一种了——他与大郡主面对面而坐,间隔着芬芳的暖房花卉与金银器皿,一对年轻人笑意盈盈。   路易十四与奥尔良公爵对望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   嚎叫声哪怕间隔着几个房间,听起来还是清晰无比。   现在唐璜公爵倒要庆幸他们没有直接将卡洛斯二世带回马德里,而是远离马德里的阿兰胡埃斯宫,这座宫殿位于塔霍河边,是一座夏季行宫,因为之前不幸遭到过一次火灾,所以周围的民居都被拆除,西班牙人不必知道他们的国王会如同疯狗一般的叫唤。   他唇边浮现的笑容无疑刺痛了王太后玛利亚的心,她恶毒地盯了他一眼,然后转向正在调制药水的黑巫师:“你们不是说他之后会一如常人吗?”   “难道不是吗?”一个瘦高个的黑巫师从容不迫地说道:“听听这叫声,多么嘹亮,中气十足啊。之前陛下能够这样叫喊吗?”   托莱多大主教忍不住诅咒了一声,不过这完全影响不到这些黑巫师,论诅咒他们才是行家,他们在烟雾缭绕中交换眼色,事实上如果真有什么万妙万应的灵药,他们早就用在自己身上了,也不会给卡洛斯二世用,不然呢?等到这些凡人过河拆桥吗?   “那么那婴儿是怎么回事?”帕蒂尼奥沉声问道,他的侄女本应当有门称心如意的好婚事,他是出于……自私,才让她成为了卡洛斯二世的侍女和榻上人,他没想到后果竟然是这样的惨烈,他倒要庆幸她去了天堂,不然看到自己生下这样的怪物她一定会发疯。   “陛下的出生可没经过我们任何人的手。”黑巫师之一说:“要追根溯源,还是要从哈布斯堡的血缘上说。”   王太后玛利亚气恼地叫骂起来,但没人听她说话,“有什么办法可以让王后生出健康的孩子吗?”帕蒂尼奥问。   现在有利奥波德一世作梗,他们没法解除之前的婚约,王后只能是哈布斯堡的安东尼娅,黑巫师们不由得摇了摇头,啧啧出声:“一个八岁的孩子……”   “这是你们的过错!”王太后叫嚷道:“原本我的孩子还能活上很多年!”   “这可不好说,瞎子,聋子,癫痫和痴呆,”瘦高个的黑巫师轻蔑地说:“你想要什么总要付出代价,诸位,你们想要一个健康的国王,就注定了他无法再耗费如同废物般的半生……”   “那么怎样才能让西班牙有个健康且寿命长久的继承人?”帕蒂尼奥打断了黑巫师的话,问道。   黑巫师微微地卷起了嘴角:“您知道上一个提出这种愿望的人是谁吗?”   “谁?”   “亨利八世。” 第三百七十章 哈布斯堡的公主们   人们所知的亨利八世,没什么可说的,一个残暴却又不失圣明的君主,之前新教教派虽然发展的如火如荼,但如亨利八世这样,身为国王又宣布自己身为英国最高宗教首领的……他还是第一个,可能也是最后一个,这个羁傲不逊的国王一生为之苦恼的可能就是他的继承人问题。   亨利八世最初的时候也没那么疯狂,他十六岁娶了他兄长的妻子阿拉贡的凯瑟琳,虽然妻子大了他好几岁,但少年人最爱丰满的果实,他们之间也有过一段柔情蜜意的日子,直到二十多年后,凯瑟琳为亨利八世生了好几个孩子,但存活的依然只有一个女儿,也就是日后的血腥玛丽。年近四十的亨利八世终于开始恐慌,他的目光频频落在年轻的贵女身上,但一个国王固然可以拥有无数爱人,但要让他们的孩子有继承权,就非得有教会承认的婚姻才行,不然等到亨利八世百年之后,英格兰的宫廷肯定会动荡不安。   之后正如历史上记载的,为了解除凯瑟琳与自己的婚约,亨利八世不惜与罗马教会彻彻底底地切断了联系,他自立新教,并自己担任教首——这件事情震撼了整个基督世界,因为之前也有国王很遗憾的没有亲生的继承人,但他们最后也都决定将这件事情交给他的遗孀与大臣们去解决——一般而言,他们会寻根溯源,找到教会法与继承法肯定的另一个君王,或是君王之子来担任国王。   但亨利八世如此,他人也无从指责,只是之后他的行为也不禁令人倍感疑惑——第二个王后安妮·博林的死亡还能说是因为她过于轻浮以及没有生下一个儿子,那么在珍·西摩之后呢,西摩王后已经为亨利八世生了一个儿子,但他似乎还无法从中得到满足,因为西摩王后死在了产床上,他又娶了克里维斯的安妮,安妮嫁过来没几个月就成了国王的“姐妹”。亨利八世的妻子换成了美艳的凯瑟琳·霍华德,但不久之后,凯瑟琳·霍华德又和当初的安妮·博林一样因为通奸罪被处死,国王的王后又变成了一个寡妇凯瑟琳·帕尔。   最终,除了事实上没有戴上王冠的克里维斯的安妮还有凯瑟琳·帕尔之外,亨利八世的六个王后之中有四个都算是死于非命——就连当初的阿拉贡的凯瑟琳也是如此,她孤身一人死在了修道院里,官面文章中这位王后是因为年老和身患重病,郁郁寡欢,但……   “但巫师们都知道并非如此。”瘦高个的黑巫师愉快地说道:“你们常说,所有的事情都由上帝安排,我们则说,所有的事情都有梅林安排,但事实上,只有命运能够掌控一切——您听过一些传说吧,”他转而看向王太后玛利亚,“在你们的传说中,时常有女巫出现,她们一眼就能看出某人将来的命运,尤其是那些大人物,因为他们在时间的长河中留下的痕迹会非常厚重,难以磨灭,还有的就是女性——主要是婚姻和孩子,”他比了一个手势:“这并非虚言,只不过……”他突然顿了顿:“总之,像是亨利八世那样的人,一定会有人告诉他,他会绝嗣,除非……”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王太后玛利亚不痛快地喊道。   “英国的巫师也有着相当悠长的历史,梅林是他们的嘛,”瘦高个黑巫师说:“他们一定有一些我们不知道的手段,不过就博斯曾经猜想过的,亨利八世的继承人是要用尊贵的血去换的,”他笑了笑,这个笑容让在场所有的人不寒而栗,“当然喽,要说摆在祭坛上的祭品,有血肉的要比无血肉的好,活生生的要比死了的好,高贵的要比低贱的好,”他摸了摸下巴:“当时的英国,除了国王,最尊贵的人莫过于王后,他用阿拉贡的凯瑟琳,一份光荣的血脉作为第一份献祭,只可惜还不够,所以又有了安妮·博林。安妮·博林痛苦的死亡终于让西摩王后生下了一个儿子……西摩王后是第三个。”   “所以你就是在胡说八道,”帕蒂尼奥打断他道:“既然如此,之后的几位王后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瘦高个黑巫师只耸了耸肩:“很显然,亨利八世食髓知味,他还想要个约克公爵。”   胡安·帕蒂尼奥低着头,斟酌了一会:“最终那个王子也没能活多久。”   “亨利八世死的太早了,”瘦高个黑巫师说:“他又太贪婪了,如果他愿意将另外两位头戴王冠的牺牲转给他的儿子,不,应该说,来自于神圣罗马帝国的克里维斯的安妮身边应该也有巫师,她才会那么痛快地决定让出王后的位置,这样亨利八世才不得不放过她,不过之后的凯瑟琳·霍华德就没有那样的好运了,凯瑟琳·帕尔是个幸运儿……”   “亨利八世还来得及,你说的是这个意思吧。”   “要不然呢,固然她非常富有,但亨利八世之前可没在乎过他的王后应该有多少嫁妆,之前她还有过两次婚姻,面容寡淡,国王决定娶她的时候,她正在与托马斯·西摩商谈婚事,当时人们都感到惊讶,因为她实在不像是亨利八世会喜欢的类型。”   瘦高个黑巫师说完之后就回到卡洛斯二世的房间里去了,王太后玛利亚与其他人面面相觑一会之后,做作地笑笑:“真是一同胡言乱语,是吧,诸位。”   没人回答她,她也不需要回答,房间里的人,包括唐璜公爵,都是希望卡洛斯二世至少在健康长寿这方面不亚于其他国王的,因为如果卡洛斯二世在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死了,就意味着,外国的势力就会伴随着新王直接取代他们,房间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托莱多大主教低声说道:“这是魔鬼在诱惑我们。”但也知道这只是无比虚弱的最后挣扎,从他们将黑巫师邀请进宫廷的第一天,他们就注定了无法从泥沼中脱身出来了。   王太后玛利亚与胡安·帕蒂尼奥对望了一眼,对现在的卡洛斯二世,他们只觉得棘手,并不觉得宽慰——因为他们一开始想要的是一个温顺但身体康健的傀儡,而不是一个疯癫却寿命短暂的“国王”,卡洛斯二世的教师们称赞年轻的国王具有超人的智慧,能够在短短几年间赶上别人十几年的辛苦,但这种……这种智慧只能让卡洛斯二世意识到自己的权力却无法意识到自己的义务,他就像是个顽劣的孩子,因为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地位,而有意胡作非为。   他不是乖乖遵照王太后的命令回来的,而是与他随行的何塞·帕蒂尼奥与阿尔贝罗尼在他的酒里掺了曼陀罗,把他麻倒了才运出凡尔赛的,因为他坚持要娶大郡主玛丽,但不说法国人并没有多少诚意,西班牙人也很难答应将弗里斯兰卖给法国,毕竟西班牙人原先拥有的佛兰德尔被法国人无耻地夺去后,西班牙在低地地区也只有那么一处立足点了。   这桩婚事不成,有人失望地叹息,但也有人因为庆幸而举杯,只有很少的人知道,这桩婚事不成最大的坏处,就是西班牙王室最少要到四年或是五年后才能有一个正统的继承人,卡洛斯二世的情况忽好忽坏,还有那个不幸的侍女……王太后等人实在没什么信心保证下一个孩子就是健康的。   也许卡洛斯二世也意识到了这点吧,就何塞的回报,大郡主确实彻底地成熟了,她已经做好了成为一个妻子与母亲的准备,如果卡洛斯二世的妻子是她,也许几个月后他们就能听闻喜讯——“再为国王陛下准备几个侍女。”王太后玛利亚叹着气:“告诉我,孩子,”她和善地对何塞说:“法兰西的大郡主有着怎样的容貌呢?”如果卡洛斯二世喜欢的是那张脸和身体,他们倒不也不介意给他几个,如果不讲究身份——可以挑选的余地就更大了。   确切点说,王太后已经不打算为卡洛斯二世准备有身份的贵女服侍了,上一个是帕蒂尼奥的亲眷,为了西班牙,他可以做出牺牲,但别人就很难说了,至于那些身份卑微的平民,小贵族,死了多少都不会有人注意——她或许也可以如亨利八世……如果要说身份尊贵,谁能比上哈布斯堡的公主?   “据说大公主安东尼娅已经是个成熟的女人了。”王太后玛利亚说——既然男人们都不愿意开口,那么作为一个母亲,她可以让步:“利奥波德一世既然有意将婚事提前……诸位,那么我很愿意满足他的愿望。”她说,眼神平静地看向大臣和主教,如果是为了哈布斯堡,为了哈布斯堡的血脉能够继续在西班牙延续下去,她能够嫁给原先的公爹和舅舅,她的女儿也能嫁给她的舅舅利奥波德一世,那么她的外孙女也应该能够接受她的命运。   这就是哈布斯堡公主的命运——她一边这样说道,一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绢,没有什么时候,能够比现在更让她对她的继女,也就是法国的特蕾莎王后嫉妒异常,虽然同为哈布斯堡的公主,但她是多么地幸运啊,一个尊敬她和愿意保护她的丈夫,两个健康可爱的儿女,而且听说她又怀孕了……   ……   在普鲁士的王太子与法国奥尔良公爵的女儿的婚事谈判,正在紧锣密鼓的进行时,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二世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的女儿,大公主安东尼娅的婚事谈判也正式被提上了日程,这件事情毫无疑问又要罗马教皇的特许,因为新郎的年纪够了,新娘却还差得远,不过介于利奥波德一世声称大公主已经是个女人了——这桩婚事也不是没有转圜的可能,于是在大郡主还在愉快地品味爱情与青春的甜蜜时,比她小了七岁的安东尼娅已经被送上了前往西班牙的船只。   对于年方八岁的女孩来说,她的婚姻就是一座炼狱,而她的新婚之夜就是与一个魔鬼同床共枕,据说,当时房间的证人都转过头去,不忍目睹当时的惨景——虽然王太后玛利亚和托莱多大主教告诫过卡洛斯二世,不能真的对他的新娘做什么……但那只野兽从来就没想过要遵守承诺,在他企图二次施暴又被人拉开后,他生气地嗥叫着,狂暴着,认为自己有权利对自己的新娘做任何事情。   在几天后辗转得知此事的奥尔良公爵菲利普看着被撕下来,作为证物的一角床单,和曾经的大郡主那样心底生寒,他跑进国王的房间里,跪在路易的脚下,亲吻兄长的脸,差点让路易从椅子上翻过去——“你这是怎么啦?”路易问道,虽然兄弟关系亲近,但现在他们都已经是快要做祖父的人了……菲利普还能这么做……嗯,他怀疑地摸了摸脸,猜测这是不是弟弟在恶作剧他,别说,在境况宽松后,不但是他,就连菲利普都变的要比少年时更无所顾忌了。   别人不敢捉弄国王,菲利普就很难说了,上次晚餐的时候,他还分享了一块夹着黄芥末的白肉肠给国王呢。   “我在感叹,”奥尔良公爵说:“幸好您有时候不那么像是一个国王。”   “谁说的,总有人抱怨我太过国王,并因此看我不顺眼。”路易说:“不过我知道了,你是为了那件事情吧。”他当然也看过那份情报,不过他看的比奥尔良公爵更远一些。   “是的。”奥尔良公爵说。   “这就是为什么,如果有一丝可能,我就不想让玛丽嫁到西班牙的原因。”路易说:“正好,几分钟后我的特别护卫团团长和我的御医维萨里会来和我禀告一些发现,你也一起听听吧。”   法国巫师的意见与西班牙黑巫师的没什么区别,普通巫师虽然不如黑巫师精通那些邪恶的法术,但大家族至少会知道一点,他们又轮番嗅闻,品尝和用魔法测试过那张染了鲜血与体液的碎床单,确认了卡洛斯二世的生命可能不会超过五年,顶多七年到八年。   “那么他有没有可能孕育子女?”奥尔良公爵问道。   “能。”巫师说:“但您要知道,要让一个这样的病人变得健康,他们肯定用了不少恶血——就是狼人或是吸血鬼的血,巫师们之前也有人尝试过,毕竟,”他含蓄地示意道:“强壮,青春与悠长的生命谁不喜欢呢,但最恶劣的影响很快就出现了,就像你们看到的,狼人的血会让人变得狂暴,吸血鬼的血会让人变得疯癫……”他摊开双手:“要不然,现在您们与我们的位置就要调换一下了。”   维萨里咳嗽了一声。 第三百七十一章 好事连连   还有一件更令人恶心的事情,路易十四和奥尔良公爵都是看过了但没有向任何人提起,那就是西班牙人竟然给卡洛斯二世又找寻了好几个金褐色头发与蓝色眼睛的年轻女士,这无疑大大安抚了愈发狂暴的卡洛斯二世,而且他们还在谋划——有关于王后怀孕的事情,虽然神圣罗马帝国的大公主安东尼娅事实上只有八岁,但在婚书上她是十四岁,所以她理所应当地可以成为一个母亲——路易十四怀疑他们也许会冒大不讳,将一个私生子充做王后的头生子。   这件事情他交给西班牙的小鸟们继续去打探和监视,暂时性分不出太多关切——他的西班牙大攻略计划也到了一个紧要关头,那就是他的次子,未来的安茹公爵将要诞生了!   特蕾莎王后如今已经不算是怀孕生子的最好年龄,不过安妮王太后生下安茹公爵的时候也已经四十岁了,而且路易十四对特蕾莎王后从来没有什么限制,她有国王的尊重和爱,在宫廷里除了王太后和大臣们偶尔会给她找找麻烦外,也算是过得如鱼得水——她唯一遗憾的是长子一开始被王太后抚养,成年前又来到他父亲麾下学习与效力,与她的关系不如一般母子亲密,但对小路易来说,这种与母亲略有距离的关系才是最让国王和法国臣民放心的。   次子的来到让她倍感喜悦,她和路易说,她觉得她会更爱这个孩子,因为她正被王太后与大臣逼迫着,他就来了,在怀孕的整个阶段,他也没让她受过什么苦,和当初十分淘气的小路易截然不同,而后她又担心这会不会是一个公主——御医维萨里不得不采用了一次历史悠久的母兔测孕法。   母兔测孕法来自于巫师,萨满,祭司,总之就是在教会占据优势之前的那些非凡人群,但因为必要和重要,它一直被隐秘地保留和使用——具体做法就是将孕妇或是疑似孕妇的尿液注入母兔的子宫,然后过段时间就切开母兔的子宫,看看里面有没有兔子胎儿,如果有,多半就是受测试者又孕了——维萨里能够做到的更近一步,他剖开母兔的子宫,又剖开兔子胎儿的身体,确定里面雄性兔子占据多数,就确定王后怀的确实是一个王子。   说起来,这个未来的王子,还是第一个在凡尔赛宫降生的波旁家的王子呢——之前奥尔良公爵夫人的儿子出生在圣克鲁宫,虽然路易十四不在乎弟弟菲利普的孩子在什么地方落地,但菲利普却始终能够很好地把持住自己与兄长之间的那道界限,更不用说,他的儿子出生在他的封地才更合情合理一些。   “我决定这个孩子用你的名字。”在王后寝室外的小会客厅里,国王与身边的奥尔良公爵这样说道。   “非常荣幸,”奥尔良公爵随口说,换了其他大臣固然会诚惶诚恐,但他肯定路易不会高兴看到自己这样,“第二个名字呢?”   “夏尔。”路易说。   “有什么含义吗?”   “今天的天空多蓝啊。”路易说,换来弟弟的一瞥,当然夏尔在法语中有天蓝色或是蓝天的意思,但在英语中就是查理,在西班牙语中就是卡洛斯,路易给次子这个名字当然不是因为卡洛斯二世,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卡洛斯一世,当然,你也可以称他为:托上帝的洪福,神圣罗马帝国哈布斯堡王朝皇帝查理五世,尼德兰君主,德意志国王,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首位国王卡洛斯一世,十六世纪欧洲最强大的君王,西班牙盛世的缔造者与维持者。   “卡洛斯二世,还有利奥波德一世听了要气死。”奥尔良公爵说。   “那我们能省下多少事儿啊。”国王感叹道,奥尔良公爵忍不住大笑:“这样您的将军和士兵倒要埋怨他们了,因为他们没了建功立业的机会。”   “你说对,”路易说:“战争残酷,但底层的平民要发家出身,也只有通过这一途径,”他淡淡地说道:“就算是初级学校出来的毕业生,也要先给我到军队和警备系统里去做事。”   “他们都是一些好小伙子。”   “被吊在城墙上的更多。”路易说,这也是贫寒子弟的一个问题,他们太容易被收买了,希望他们能够尽快意识到,国王为什么要费心费力的普及教育呢?还不是因为需要充足到可以接受一定损耗的人手?   但就算有聪明人能够看得出来,他也只会更谨慎小心,更忠诚,而不是胆怯地避让,毕竟在他们面前,有着太多显赫的前辈了——在大会战结束之后,国王又设法提拔了一批法律人士和低级官员,与之前逐渐成为穿袍贵族的“监察官”阶层不同,他们的位置并不固定,经常变换,上下只在国王与其亲信的一念之间。像是这样的人,他们的前程地位全在国王手中,命运难卜,只有俸金没有封地和庄园,也不会是联姻的好对象,自然而然形成了另一个阶层,大略与柯尔贝尔麾下那群以钱财开道的银行家、商人与工厂业主相近。   不过这些人在这间房间里你是看不到的,亲眼见证王后生产的人中甚至连穿袍贵族也很少见,大多都是常见的持剑贵族,他们的家族历史有些甚至超过了波旁,他们见到奥尔良公爵亲亲热热地直接坐在国王的椅子扶手上和他说话,眼中不禁充满了嫉妒——别说这种事儿有习惯的时候,国王的权力越大,追逐他的人就越多,别说奥尔良公爵,就连王后特蕾莎他们也敢拉下去。   只是这可能只有十来尺的距离,一些人一辈子也跨不过去。   路易根本不会在乎他们怎么想,他瞥了一眼挤在房间另一端的达官贵人,吩咐邦唐送冰蜂蜜水上来,一边也请蒙特斯潘夫人去询问王后的生产情况如何——是的,王室夫人既然领了王室的俸禄,也就要为王室做事,在贵女们多半都在王后寝室目睹王后生产的时候,她就负责起了两者的联络。   蒙特斯潘夫人在经过人群的时候,男士们,无论是一直相当持重的卢瓦斯侯爵或是生性轻浮的孔蒂亲王,都不禁将视线落在她的胸口一秒钟或是很多个一秒钟,因为按照传统,为了避免产妇难产,所有的纽扣和丝带都要打开,所以那片动人的景象一下子就掠走了先生们的心智,蒙特斯潘夫人莞尔一笑,转身走进房间。   与被打开的紧身衣不同,房间里倒是遮得严严实实的,虽然学者和工匠们已经研究出了显微镜,马尔比基,还有西顿汉姆等也已经证实了有细菌这种事物的存在,但国王能够让助产士和医生们做到的也只有沐浴,净手与更换衣服,戴上面罩,对于一些传统做法,他还是在王太后的震慑下保持了沉默——反正房间里的物品都经过了清洗,蒸煮和日晒,金属器皿,主要特指产钳,也已经用烈性酒精擦拭过了。   今天为王后接生的医生并不令围观的众人满意,倒不是因为他是个男人——在欧罗巴对女人的贞洁没有太过严格的要求,而是因为他是个胡格诺派教徒,他们担心他会做出什么对王后与王子不利的事情来。路易却很安心,尚博朗斯原本就不是一个激进派,而且他有很多亲友都在即将迁移到斯德哥尔摩的胡格诺派教徒中,他真心期望他们能够在一个新教国家得到信仰的自由与平静的生活,就此一点,他也会尽心竭力。   这是特蕾莎王后的第三个孩子,但间隔时间太长,她敏锐地察觉到自己的力气可能撑不到孩子自然降生,幸而有尚博朗斯与产钳在,在看到婴儿毛茸茸的头顶时,虽然不是最后一刻,尚博朗斯还是毅然决然地使用了产钳,在一阵快要崩断的紧张情绪中,红彤彤皱巴巴的婴孩落在了尚博朗斯的手中,他浑身颤簌,有勇气和准备与亲身经历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他想起远在伦敦的亲眷,他们自豪于为查理二世接生了头生子,也就是将来的英国国王,而落在他手上的婴儿,将来也可能是个国王……这样的想法,在他还没走出房间,就听到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就变得更加坚定了,有第二个王位继承人当然是好事,但安茹公爵的到来竟然能够如同王太子到来时一样值得人们欢喜到疯狂,这可就有大文章可做了。   路易从蒙庞西埃女公爵手中接过了安茹公爵,刚出生的婴儿真难看,他忍了忍没做评价,打开襁褓确定这孩子确实是个男孩后,他将孩子递给王太后,率先将帽子抛向空中,这是一个信号,男士们一边高喊着万岁,一边争先恐后地跑向门外,冲着走廊,窗外,露台下的人群抛起帽子,宣布小王子已经出生了。   相反的,如果是公主,他们就要悲伤地将双手交叉在胸前,特蕾莎王后生下大公主的时候就是如此。   路易看过孩子,挥了挥手让预备在门外的又一群人走开,他们是为了安抚王后的情绪而准备的西班牙乐手,不过有国王在,三次生产他们一次也没派上用场,还有守候在凡尔赛宫外的另外一些人。   这个时代人们为了保证孕妇顺利生产的手段多的你想不到,也是特蕾莎王后和王室夫人的数次生产让路易十四和奥尔良公爵大开眼界——公爵也让侍从去告诉巴士底狱的监狱长,用来施加鞭刑的囚犯可以押送回去了,王后顺利生产,他们用不到了——他也是听说曾经有个王后因为见了二十个人被同时鞭打,吓得一下子就把孩子生出来了。   他们又等了几个小时,等到王后的生产彻底结束——此时夜色已经变得异常深沉,房间里点满了蜡烛,到处金碧辉煌,王后被擦拭干净,喝了一点镇痛的药水,说真的,这次生产比前两次都快,也不那么痛苦,毕竟巫师们不讲上帝那套女人必然要为生产遭受折磨的调调,路易十四也不。她看到国王正从门外走进来,奥尔良公爵为他捧着一个天鹅绒匣子。   路易在床边坐下,吻了吻王后的额头——湿漉漉,滚热的额头,“谢谢,”他真心实意地说:“这是我对您的感谢。”   公爵打开匣子,里面是一条流光溢彩的宝石肩带,圆形的钻石环绕着正方形的蓝宝石与红宝石,它们都用了最新的切割方式,简直就像是一场绮丽的美梦。   “陛下……”   “我已经和母亲说过了,”路易十四将肩带简单地搭在王后肩膀上:“安茹公爵会交给你亲自抚养。”   “陛下……”特蕾莎王后的胸膛猛烈地起伏了一下,作为一个母亲,她当然希望孩子可以在自己身边长大,但不会有法国人高兴看到他们的王子在一个西班牙女人——虽然王太后也是西班牙人,但她几乎已经是个法国人了——的身边长大,但如果他将来有意争夺西班牙的王位,那就代表着,代表着在身为西班牙人的她身边长大,会说西班牙语,阅读西班牙人的文章,对西班牙了解颇深的他会有一把很有利的筹码。   那些癫狂到不惜使用黑巫术也要让卡洛斯二世有个继承人的西班牙人不就是在畏惧会有一个法国人统治西班牙吗?曾经有着广阔殖民地与占领区的他们再清楚不过被他们奴役过的人曾经过着怎样的日子了……他们担心法国人国王会让西班牙沦落为第二个佛兰德尔,但就连佛兰德尔也不曾横征暴敛过的路易十四怎么会做杀鸡取卵的事情?从次子一落地他就有了计划,如果西班牙人只是想要一个西班牙的国王,那就给他们一个好了!   “你也很想让夏尔回到西班牙吧。”路易摩挲着妻子的手。   特蕾莎王后默然不语,她母亲是法国国王亨利四世的长女,鉴于西班牙与法国的恩恩怨怨,这位王后也是所谓的“外国人”王后,她与腓力四世生养了八个孩子,最终只有特蕾莎侥幸存活,长大,腓力四世不会以为这是他的问题,只将怒火与失望投注在王后身上,等到第一个王后死了,他娶了同为哈布斯堡血脉的玛利亚王后。玛利亚王后更不会喜欢特蕾莎,在确定与路易十四的婚约前,特蕾莎的处境与葡萄牙的伊莎贝尔公主差不多——如果不是她的妹妹年纪太小,她也只有走进修道院郁郁终生一条路可走。   她想让自己的孩子回到西班牙吗?   当然! 第三百七十二章 国王的巡游   安茹公爵到来后没多久,又一桩好事发生了,瑞典的卡尔十一世派来了来了使者——瑞典王后伊丽莎白也已经有孕近九周了,对此路易不知道是应该宽慰好,还是遗憾好。伊丽莎白今年也不过十六岁,他本来期望她能够在二十岁的时候才开始生养,但特蕾莎王后也提醒他说,如果这样,那些瑞典人就更加能够理直气壮地嚷嚷了,毕竟上帝创造女人就是为了繁衍,一个无法生育或是生育很少的女性是有罪的——这样伊丽莎白想要在斯德哥尔摩立足就愈发地艰难了。   幸而这时候王后已经生产完了,国王大可以将所有可用可信的人全都派到斯德哥尔摩去,伊丽莎白王后也在信中说,她需要一些精干的人来服侍她,因为瑞典宫廷中依然有一部分人是王太后派或是亲哈布斯堡派,更不用说,现在的波兰国王是波旁,瑞典又和波兰打过很多次仗。   当初卡尔十一世在婚姻谈判中,愿意用利沃尼亚的一部分交换大公主伊丽莎白嫁妆中位于格罗宁根的一片领地,这也让很多人认为他们的国王被法国女人迷惑,做出了近似于叛国的行为——他们看也不看利沃尼亚的那处领地是一片荒寂的盐沼泽地与灌木林地,还有很多可怕的传说,平民根本不敢接近那里,也没有军队驻扎其中——如果不是路易十四答应了阿蒙的请求,设法帮他夺回茨密希的祖地,路易十四也不会做这个要求。   但大公主伊丽莎白所有的,格罗宁根的港口可就重要多了,卡尔十一世虽然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但只要他能够看懂地图,就会将丹麦-挪威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当然是敌人的位置。丹麦,挪威与瑞典原本就是从一个共主联盟,卡尔马联盟中分裂出来的,挪威与瑞典共享斯堪的维纳亚半岛,而丹麦就在两者下方,在丹麦与挪威是联合王国的时候,他们就像是一把钳子那样钳制住了瑞典的喉咙,让瑞典只能在波罗的海中兴风作浪——当初瑞典一再对波兰发动战争也是因为这个道理。   但在海洋已经成为霸权的象征时,瑞典也不甘心落于人后,格罗宁根是荷兰的最北端,正处在丹麦的下方,大公主的领地就像是一柄对准了敌人要害的匕首,如果丹麦继续有意遏制瑞典的发展,那么他就要警惕来自于后方的刺杀。   这笔交易事实上对瑞典更有利,也算是路易十四对瑞典的安抚,如果卡尔十一世胆敢做出如曾经的路易七世那样的蠢事,路易十四也不会惮于宣布婚约无效,将大公主伊丽莎白连同这处关键的领地交给另一个国王或是诸侯。   卡尔十一世深知这点,他没有如一些愚蠢的国王那样为了折磨自己的妻子而有意不开尊口——这样王后还要拖着疲惫酸痛的身体参加宴会和舞会,这里伊丽莎白才有了征兆,他就带着伊丽莎白去了才竣工不久的王后宫。这座宫殿位于王后岛上,因此得名,在十六世纪后期被焚烧过一次,卡尔十一世与大公主的婚约确定后他就开始着手重建这座宫殿——并且将其作为新婚礼物送给了自己的妻子,它现在可是名副其实的王后岛了。   等到三个月后,约定俗成的日子,他就带着王后回到老宫,当着所有人的面宣布了这一喜讯,不过等等,按照这个时间来算,路易十四可能要比瑞典人知道的更早些。   奥尔良公爵看了,也露出了欢喜的神色,他的兄长有多么爱护他的女儿,他就有多么爱护兄长的女儿,他当然会希望大公主的婚事一路顺遂,大公主嫁过去也没多久,能够有孕就代表她身体康健,地位稳固,就算先生下一个女儿也没问题,天使总会送来更多的孩子。他的思绪很快从大公主转到了大郡主,大郡主与大公主年龄相仿,腓特烈也已经到了生儿育女的年纪,婚事谈判结束之后,他们可能很快就会举行婚礼,作为一个父亲,他不由得心生哀愁,唉,就像他的蠢哥哥,他当初还希望将大公主留到二十岁呢。   两兄弟对望了一眼,最终还是不得不屈服于现实,不过万幸的是,布卢瓦皇家医学院所培养出来的学生至少不再是那老三样了,除了放血、灌肠与烙铁之外,他们至少可以真正地去挽救别人的性命而不是去残害无辜的病人,细菌的发现让医生和护士也开始大规模地使用酒精,如果买不起酒精,那么他们也学会了用沸水消毒器械与绷带——战场上的士兵被这些有些过于奢靡的手段救回来不少……他的思想被拉得越来越远,差点没听见国王的自言自语。   “……你觉得怎么样?”路易问。   “什么怎么样?”奥尔良公爵下意识地反问道,“哦,抱歉,哥哥,我刚才走神了。”   “我说,”路易耐心地说:“我们跑到瑞典去看看伊丽莎白好不好?”   奥尔良公爵倒要庆幸他们不在餐桌边了,不然他准要一口酒或是热汤喷洒在国王的脸上——国王可以离开自己的国家,跑到另一个国家去吗?当然可以!但绝对不能是什么女儿怀孕了我很担心所以我来看看这样可笑的缘由!君王齐聚,要么是为了和平,要么是为了战争,除了这两点之外没有任何可能!   当初路易十四亲自将大公主送到瑞典就招致了很多大臣的反对,但因为之前也有国王送嫁的事情发生,所以他们还能勉强接受,现在伊丽莎白没有遇到任何迫害——她,只是怀孕了!作为父亲和未来外祖父的法国国王就要亲自跑到斯德哥尔摩去?怎么可能?奥尔良公爵抿着嘴唇,严肃地摇摇头,看到一贯比他更无所顾忌的弟弟露出这样的神色,路易向邦唐投去询问的眼神,结果邦唐也在左右摆动脑袋。   “好吧,”路易悻悻然地说:“但我最近确实有了一个很重要的想法,菲利普。”   “只要您别跑到斯德哥尔摩去。”奥尔良公爵说。   “我想要做一次盛大的巡游,”路易兴致盎然地说:“但不是在凡尔赛,也不是在巴黎,或是某个地方,弟弟,我想巡游整个法国。”这句话一落地,他就得到了两枚意味深长的白眼,“看来您也听过如果要开窗就要提出拆屋子的想法。”奥尔良公爵毫不留情地指出:“你一开始就这样计划了吧,一旦我拒绝了您的第一个要求,您就能强迫我同意第二个要求了。”   “我坐在这把宝座上已经有三十五年了,菲利普,”路易正色说:“虽然不能说没有离开过巴黎或是凡尔赛,但那些时候我都在法兰西之外的地方,不是在打仗,就是在赶路,”他真心实意地说:“看看,削弱诸侯,整顿地方,普及教育,巩固王权,统一信仰,肃清苛捐杂税……等等,我们不是做了二十年就是做了十年了,难道你不想看看我们的成果吗?”   “我以为您的小鸟总是会为您带来无数的情报,”邦唐说:“就像给您衔来谷子。”   “没有亲眼目睹,我永远不会放心,不久前还闹出来卢森堡公爵的事儿呢。”路易说:“而且国王巡游不是传统吗?”   “是传统……”邦唐迟疑地说,但自从失地王约翰之后,这种国王带着一整个宫廷(朝廷与后宫)浩浩荡荡地巡游各处的行为几乎已经没有了——主要是现在的国王要么命令不出都城,要么像路易十四这样,已将最大的权力攫取在手中,无需靠着这行为来衰弱诸侯的能量——因为国王巡游的时候,所有的供给——从他的王后,王室夫人,大臣和将领,到士兵和仆人,都是由下榻之地的贵族提供的们,还要是最好的,这样的耗费可是非常惊人的。   “别说了,邦唐,你还不了解我们的陛下吗?”菲利普说:“他爱做什么就要做什么,我们可劝不了他。”   “也不是现在,”路易高兴地说:“我们还要完成与普鲁士的谈判才能离开。”   “谢谢您还记得我的玛丽,”菲利普说:“还有安茹公爵呢,他还那么小。”   “就因为他还那么小,他难道还会记得我们把他扔下自己去玩吗?正好小路易的婚事还要等几年,他可以留在巴黎或是凡尔赛,倒是你的亚里克斯……”   “亚里克斯,我妻子大概不会愿意让他离开她身边。”奥尔良公爵的神色略微阴沉了一点。   路易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奥尔良公爵夫人,也就是英国的亨利埃塔公主,也许是因为在幼年和少女时期都在动荡不安中度过,所以格外的敏感和纤细,这让她能够准确地捕捉到查理二世的想法,促使了约克公爵与查理二世的不睦,却也让她在与奥尔良公爵的婚姻生活中无法得到幸福与安慰——奥尔良公爵也有错,路易十四虽然能够督促自己的弟弟尊敬妻子,却没办法阻止他在外寻花问柳,要说,他这样稳定地保持着一个王后与一个王室夫人的行为才是异端。   “那么就让亚里克斯留在她身边吧,是我考虑不周,”路易坦言道:“最起码要等到他能骑马赶路才行。”   “不……”没人能够比奥尔良公爵更清楚国王身边的位置能够卖出多可怕的价钱了,路易只是爱屋及乌,但比起可以让她肆无忌惮地接受国王爱护的大郡主,奥尔良公爵一向有意淡化他长子在宫廷中的人们心中留下的印象。他可没忘记自己曾经被王太后安妮与马扎然主教施加了怎样的错误影响,如果不是有兄长在,他绝对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奥尔良公爵之子在王位继承权上可是相当靠前的……   “对了,”路易又突然说:“说到婚约谈判,和伊丽莎白一样,我准备让玛丽带走二十个女官。”   “不会还有一支卫队吧。”   “一视同仁啊,弟弟,玛丽也是我的女儿。”   “这可不能让外面的人听到,”奥尔良公爵没好气地说:“人们会传说亨利埃塔与您同床共枕过,我倒是没关系,但亨利埃塔一定会纠结得不成样子。”   “唉……”路易叹了口气,他原先以为亨利埃塔始终郁郁寡欢是因为没有生下继承人带来的压力,谁知道有了亚里克斯之后她变得更加神经质了:“我要说的是另一个女人,”他说:“你还记得让·巴尔带回来的那位女士吧。”   “那位伊娃女士?”西班牙人来之前菲利普大概还不会太注意她,但现在作为宫廷密探头目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她现在是科西莫三世大公之子费迪南的爱人,上帝知道他们是怎么看上对方的,不过他们都表现的很冷静。”   “费迪南与这位女士有着一些相似的地方,但问题不在这里,你知道她和你的女儿保证过,就算是要嫁到西班牙去,她也会跟着大郡主吗?”   这下子可让奥尔良公爵吃惊了:“现在呢?”   “她大概没有放弃这个想法,”路易说:“不过她前两天来找我,询问了可能的婚期后,她问了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她问她是否可以进入法兰西皇家军事学院就读。”   “我现在可真是有点不确定了,”奥尔良公爵喃喃地道:“她确实是个有勇气的女孩,但——军事学院?您开设的初级学校允许女孩入学都引起了一些麻烦——他们不会允许她出现在他们之中的。”   “我已经拒绝她了,”路易说:“虽然我很愿意满足她的这个愿望,但我担心会有人将其视作耻辱,她也许会被他们凌辱,甚至杀死。”   “他们会这么做的。”奥尔良公爵说,虽然以女巫为首的医护战地团已经取得了士兵们的理解与爱戴,但军队中,将女性视作被保护者和财产的人依然不在少数,他们会宽容地对待一个骄傲甚至是残酷的女士,但如果她直接碰触了那些女人不该碰触的事物——当初贞德是什么结果,伊娃也会是什么结果。   别说贞德被赐福封圣了,在战争结束后,被册封,恩赏,在人们的感谢与颂祷中,自由、平静且富足的度过后半生才是她应得的回报。   “她真是太大胆了。”公爵说。   “嗯……”   “您别告诉我您也为她请了几个老师。”   “当然不,”路易说:“我只允许费迪南和她在大郡主动身前往普鲁士联姻前继续亲密相处罢了。”   “那位费迪南先生现在正是军事学院的学生,”公爵说:“他不会认为这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吧。”   “很不幸,”路易说:“他似乎并不介意。” 第三百七十三章 国王的巡游(2)   费迪南勋爵与伊娃女士的风流韵事很快就被扩散到宫廷的每一个角落,对这位意大利的贵人没有选择一个真正的贵女反而选中了一个渔村农妇的行为,不免引起了很多非议——毕竟他现在可以说是王太子的随从和朋友,又是国王的被监护人,但自从路易十四册封伊娃为尼斯伯爵夫人,这种非议立刻就转化成了嫉妒——让一些平庸迟钝的人来看,伊娃就像是一个小丑,因为特别与不讲廉耻而引起了国王的兴趣,才能得到这样的赏赐。   姑且不论这些真正的小丑是如何上蹿下跳的,伊娃很清楚国王给她这个爵位是因为她愿意成为大郡主的陪嫁侍女,并且作用不限于宫闱之内——无论是凡尔赛又或是斯德哥尔摩的宫廷,人们一看国王的宠爱二看你的爵位与官职,作为大郡主的首席女官,伊娃欠缺的也就是一个爵位,一个伯爵爵位不单是佩戴在她头上的桂冠,也是她持在手中的武器。   费迪南也深知这点,他说不出让伊娃拒绝这个爵位与这份工作的话,他知道自己拿不出更好的东西给自己的爱人,他们在人们古怪的视线中愈发放诞无忌,不加掩饰。在伊娃又一次突然消失的时候,大郡主身边有好几位夫人都劝她说,要么不再让伊娃进入她的房间,要么要求她断绝与费迪南勋爵的往来,但大郡主都拒绝了:“好啦,”她亲昵而又不容拒绝地说:“只是这段时间而已。”   她现在倒要庆幸起大公主,还有她,在情窦未开的时候就接受了大臣们的教导,像是这些年长,富有经验且满心阴谋诡计的男士这里,她们早就习惯了将任何事情都放到心中的天平上去称量和计算,虽然有时候她也会感到厌倦和烦闷,但她和大公主对于爱情的免疫确实让她们少吃了很多苦头——也许有遗憾,但遗憾总比失落和痛苦好,后两者是可以杀人的。   大郡主之所以欣赏伊娃这么一个说起来十分粗俗与卑微的女孩,也因为始终对其抱着一种隐约的羡慕与鼓励之情。在看到别人得到了自己无法拿到的东西时,人们总是分作两类,一种是嫉妒,一种是宽慰,大郡主毫无疑问的是后一种,也许是因为她一早就做出了选择,也预备好了承受必然的结果——她可能无法像伊娃那样单纯而炙热,但她乐于看到自己身边有这么一个人能够得到短暂的幸福。是的,短暂的幸福。   她没有告诉那些女官的是,伊娃和费迪南的恋情也只有一年,顶多两年了,她与大公主同龄,腓特烈则二十岁了,婚约谈判一结束,她就要动身前往普鲁士,作为随身侍女的伊娃也必然会随行,与大部分陪嫁的女官一样,她有很大的可能不会再次步入婚姻。费迪南则肯定是要留在巴黎或是凡尔赛,直到他完成学业,或是回到托斯卡纳公国,履行一个继承人的职责,反正他和伊娃,远隔千里,几乎没有再见的机会。   不,就算见到了又如何呢?   大郡主摇了摇头,她坐到梳妆镜前,让侍女们为她拔掉发夹,拉开缎带,松散发卷的时候,一位女官突然匆匆而入,在她耳边说了一些什么,大郡主神色微变,马上站了起来。   奥尔良公爵菲利普,路易十四的王弟,作为除了王太后,王太子之外国王最近的血亲,他的房间毫无疑问的距离国王的套房最近,而后才是王太子与王后陛下,奥尔良公爵夫人以及子女的套间也位于同一条长廊上,而且套间与套间之间的门都是可以打开,然后将房间连通在一起的。大郡主因此无需从自己的套间出来,就能直接穿过小厅来到母亲的房间,不用走在长廊上被无所不在的眼睛打量,而后招来无数流言蜚语,不过就算是这样,她在深夜突然造访奥尔良公爵夫人的寝室,依然会引起一些小小的波澜,但若是放任公爵夫人一意孤行,之后的麻烦就算是奥尔良公爵也很难收拾。   奥尔良公爵夫人,原先的英国公主亨利埃塔,在大郡主走进来的时候,还在一脸固执地和自己的首席女官争执着什么,但一看到大郡主,她的气焰就像是被冰冷的空气吞没的暖意那样猛地消失了,也许是因为第一次西班牙人带来卡洛斯二世的画像时,她没有反对甚至推波助澜的缘故,她在这个女儿面前抬不起头。   大郡主闭了闭眼睛,拉紧了身上的羊毛寝衣,“您在做什么?母亲?”   “我在……”奥尔良公爵夫人说:“我在……我在考虑一些问题。”   “在这个时候?”大郡主问:“明天一早我们就要跟随陛下出发去圣日耳曼昂莱。”   奥尔良公爵夫人不安地挪动了一下身体:“我有点不舒服,玛丽,我可能没法去了。”   “母亲,”大郡主冷冷地说:“国王那里有的是医生和巫师,您觉得他们会为了您欺骗陛下吗?”   “我不想离开凡尔赛。”公爵夫人说。   大郡主向前走了两步,“点上蜡烛,这里太暗了,”她说,然后蜡烛拿来了——奥尔良公爵不爱亨利埃塔,虽然对她还算尊敬,但也是在国王的要求之下,宫廷中的侍从与仆妇们从来就是眼光敏锐的势利之辈,她们固然不敢对公爵奥尔良公爵夫人如何,但在公爵奥尔良公爵夫人与大郡主之间,她们毫无疑问地倾向于听从大郡主的命令:“你们都出去。”大郡主说。   公爵奥尔良公爵夫人不甘心地张了张口,但她最终什么都没说,看着自己和大郡主的侍女有条不紊地退出了寝室。   接受过柯尔贝尔、卢瓦斯以及米莱狄等人教导的大郡主从容不迫地在奥尔良公爵夫人面前坐了下来,烛光明亮,她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奥尔良公爵夫人的脸,这一看她才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她的母亲竟然会如此苍老憔悴了?亨利埃塔公主是1644年生人,就算是女儿已经快要出嫁了,她也不过三十几岁,作为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她不应该露出这种神情和姿态。   大郡主没有一丝犹豫地握住了她的手:“妈妈……”她柔声道,虽然奥尔良公爵夫人在前十二年的教育中差点让大郡主变成了一个懦弱可怜的弃儿,但她还是爱她的,她也知道很多母亲,尤其是宫廷中的贵女会这样指导和牺牲自己的女儿,“告诉我,”她说:“什么让你想要拒绝国王的邀请呢?”   “我想留在凡尔赛,”奥尔良公爵夫人低声说:“如果我走了,谁来照顾亚里克斯呢?”   亚里克斯是亚历山大的昵称,他是大郡主的弟弟,今年不过四岁,但这不是原因,至少不是全部的原因,在国王的随行名单里,还是一个幼儿的亚里克斯当然无法被加入队伍,但王太后,王后都会留在凡尔赛,她们以及数之不尽的贵女与仆妇会将奥尔良公爵之子照看得好好的,不出一点差错。   “但陛下不会在意。”大郡主说:“陛下现在已经很少会在意什么人了,”她平静地望着母亲抬起的面孔说道:“只有很少的几个人,才会让他去考虑他们的所思所想,但您,您不是。”她残酷地说:“他会关心您,当然,他若是听说您因为生病,或是担忧自己的儿子不愿意随驾,他只会点点头说,好吧,就这样吧,她不想离开自己的儿子,那就这样吧,让她留在凡尔赛。”她握紧了奥尔良公爵夫人的手:“他根本不会往深处探究,也不需要,而,”她顿了一下,因为奥尔良公爵夫人正在试图挣脱,仿佛不听就能永远将这些残酷的话挡在外面似的,但大郡主死死地抓住了她:“那些知道您想要什么的人,我的父亲,我,还有您所谓的‘朋友’们,他们谁也不会提起,我们也不会提起,不会有人煞风景地告诉国王,您不愿意随驾是因为您认为您的儿子应该得到更多的赏赐,领地或是爵位。”   “玛丽!”奥尔良公爵夫人哀叫了一声,就像是被自己女儿的话灼伤了:“他会明白的,陛下……陛下……我为他做了很多事情,很多,玛丽!”   “我不明白您在担忧些什么?”大郡主困惑不解地问道,她是真不明白:“亚里克斯是父亲的长子,是我的弟弟,他注定了要继承父亲的一切,当然,父亲有几个私生子,但他们绝对不可能威胁到亚里克斯,法律和国王都不允许,您为什么要如此急切?父亲和陛下都正在盛年,亚里克斯也只有四岁,如果您愿意停止继续折磨自己,您也有着旁人无法企及的幸福生活……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奥尔良公爵夫人没法拉回自己的手,与大郡主不同,她出生的时候和幼年时期都过得不太好,所以身体一直十分虚弱,大郡主却和大公主,王太子那样,经常出去骑马狩猎,甚至还有武技课程,但她看上去就像是快要晕倒了,大郡主担心地松开了手,奥尔良公爵夫人也没有逃开,只是抬起手来按住了自己的眼睛:“我知道,”她说:“但你的父亲不喜欢亚里克斯。”   “您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大郡主诧异地喊道。   “国王也不喜欢他。”奥尔良公爵夫人艰难地说:“玛丽,你是幸运的,因为你是一个女孩,但亚里克斯——你在凡尔赛宫生活,你听到过人们提起过他吗?他就像是不存在似的。”   “那是因为他还小,妈妈,”大郡主柔和地劝解道:“等他长大,他可能会成为夏尔的同伴,或是一起进入军事学院就读,那时候人们当然就能看到他了。”   “那么小昂吉安公爵怎么说?”奥尔良公爵夫人反驳道:“不,你明白我的意思,玛丽,别装糊涂,我的亚里克斯,他最坏的地方就在于他的父亲是王弟菲利普,奥尔良公爵,他又是个男孩,他的继承权……”   “够了!”大郡主惊恐地喊道,她站了起来,左右张望了一番,确定没人违背她们的命令留在房间里:“现在国王和王后已经有了第二个男孩!”   “这个孩子是要成为西班牙国王的,陛下早有安排,”奥尔良公爵夫人说:“就算有了第三个,第四个男孩又如何呢?你父亲也意识到了,虽然他需要一个继承人,但亚里克斯确实无法得到他的喜欢——因为。”她咬牙切齿地道:“他畏惧国王,也爱他的兄长,他不想让任何东西破坏陛下对他的信任。”   “并不是这样……”大郡主烦恼地说,虽然她知道母亲至少说对了一部分。“但您这样吵闹,又能如何呢?”她回到座位上,继续说道:“您应该了解陛下,他不会单纯地因为个人喜好而赏赐别人——他从来都是看功绩的。你至少要等到亚里克斯长大一点,显露出国王欣赏的才华——他是陛下最喜欢的弟弟的孩子,国王一定会对他极其关注……”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了最后几乎听不见了——因为她想起母亲之前说的话,奥尔良公爵夫人所指的应该就是她依照国王的命令,成功地说服了英国的查理二世与法国秘密结盟,并且劝动了查理二世借助巫术得到了一个继承人,因此彻底地与约克公爵撕破了最后一张遮羞布的事儿……   大郡主盯着母亲:“您是在……在责备陛下,还有父亲,给我筹备了太多嫁妆……您是认为,他们因为忌惮亚里克斯,所以就将您的功劳全都记在了我的身上……所以才能问心无愧地对亚里克斯不闻不问……吗?”   奥尔良公爵夫人没有回答,却将头转向一边,这无疑是给了大郡主一个肯定的答案。   大郡主不敢置信地坐在椅子上,面孔麻木,手脚冰冷,她知道自己的嫁妆不但媲美大公主,甚至还超过了一些,路易十四还开玩笑地说,那是因为国王不如奥尔良公爵有钱(他还向奥尔良公爵借贷过呢)。在得知她要嫁到普鲁士,而不是一个法国人的时候,也有大臣们为之抱怨不休,因为这实在是太大的一笔资产了。   但,她没想到自己的母亲竟然也会这么想。   房间里的沉默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大郡主心中思绪万千,又像是空白一片。她试图如她学习到的那样去分析奥尔良公爵夫人的想法,当然,奥尔良公爵夫人和特蕾莎王后一样,也是一个外国公主,但她没有特蕾莎王后那样幸运,奥尔良公爵并不爱他,也不像路易十四那样自制,他虽然是个勇敢的将军,忠诚的弟弟与臣子,但也是个过于风流不经的混蛋,他并非不尊重妻子,但也经常无意识地漠视和疏远她——尤其是在卡洛斯二世求婚的事情发生之后,他气恼于自己的妻子竟然会如此对待他们的女儿。   这……当然不能责怪奥尔良公爵夫人,但也很难责怪奥尔良公爵,因为此时的大部分男性都是如此,像是路易十四和莫特玛尔公爵这样的才是异端……但对于心思敏感的奥尔良公爵夫人来说,她认为十分正确的选择,经历了十几个痛苦的夜晚做出的牺牲在丈夫这里不但一分不值,还成了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她直接被剥夺了女儿的教育权。   就连陛下也认为这是她的过错,如果奥尔良公爵夫人与自己的两个兄长之间还有牵系,就像大公主与王太子,那么她或许还会觉得有依仗,但不说查理二世与约克公爵对亨利埃塔几乎毫无感情,就算有,亨利埃塔做下的事情也足以让他们对她翻脸了。   “看来这件事情确实不能怪您。”最后大郡主说道:“但是不是要随驾,我还是请您多加考量,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亚里克斯——您要明白,无论陛下,还是父亲,现在对您都无所求,您呢,恰恰相反,如果您留在凡尔赛,藏在房间里,他们对您的印象就更加淡薄了,而一个让国王感到陌生的女士,是很难为自己的儿子求得什么的——您该知道有多少人愿意用成箱的金币来换取这个机会……为了亚里克斯,您更应该高高兴兴地出现在父亲和国王面前,这样……这样,等到我出嫁之后,您再提起亚里克斯的事情,我保证您会得到一个令您满意的答案。”   “你要做什么?玛丽?”奥尔良公爵夫人问道:“不,你什么也不必做,这都是我的错!”她绝望地嘶喊道:“我爱亚里克斯,但我也爱你啊!你是我的女儿,也是我的骨血!”   “我知道,妈妈。”大郡主说:“所以我只是……有点失望。”说完,她就转身离开了房间。   ……   大郡主没有食言,反正随着正式缔结婚约的日子日渐临近,国王对她愈发宽容,哪怕是在巡游的第一天。   她,国王和奥尔良公爵坐在同一部马车上,值得宽慰的是,奥尔良公爵夫人也如大郡主期望的那样,默默地登上了随驾的马车。听了大郡主的话,路易忍不住给了弟弟一个责备的眼神,说起来,还是因为奥尔良公爵有些过于混账——国王是没办法亲自去抚慰奥尔良公爵夫人的,不然就凡尔赛宫的流言传播速度与程度,第二周他们就能听到整个法兰西的人信誓旦旦地说国王与奥尔良公爵夫人有暧昧关系了,这是路易绝对不想看到和听到的事情——所以他可以理直气壮地瞪自己的弟弟。   奥尔良公爵摸了摸自己的脸,他可以发誓说他是真的没想到奥尔良公爵夫人的想法竟然会如此古怪而扭曲,他当然爱自己的儿女,这段时间他看上去更偏爱大郡主也是因为大郡主就快要出嫁了,他们之后可能要十几年,二十年才能重新相见,他当然会尽可能地多多寻找机会与女儿相处,至于儿子,他还是个婴孩,奥尔良公爵不觉得他能和自己有什么共同语言——要说忌惮吗?也有,但王太子小路易和他之间的年岁差太多了,等他长大,王太子的势力早已稳固,奥尔良公爵一点也不觉得那个臭烘烘的小子能够成为第二个加斯东。   他不让宫廷中的人过多地提起亚里克斯,也是因为他觉得过早地将亚里克斯放在人群的视线中央不是什么好事——宫廷中居心叵测的人太多了,他们或是利用,或是谋杀一个孩子不会有任何心慈手软的可能,别忘了就算是王太子小路易,也差点被他们变成了一柄刺向路易十四的匕首——他都打算好,等到亚里克斯再长大一点,不会轻易夭折了,再把他送到奥尔良去,但这样,奥尔良公爵夫人更是会以为他为了避免国王的猜忌,而有意放弃长子了吧。   奥尔良公爵不雅地呸了一声,“我会去和亨利埃塔谈谈的。”他说:“我真不明白她怎么有这样的奇怪念头。”   单就亚里克斯是他的儿子,奥尔良公爵就坚信国王陛下绝对不会让他沦落到尘埃里。   “我大概可以猜到一点,”路易说:“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等到巡游结束,我会给她一个答案的。”   奥尔良公爵笑了笑,“不,哥哥。”他说:“我知道您会给她一个什么答案,但我也有我的想法啊,您要先听听我的。”   “嗯,好的,我会先听听你的。”路易说,并不那么放在心上,反正他相信菲利普就像是相信自己,然后他看向窗外:“啊,”他说:“我已经看见修道院了。”   ……   圣日耳曼昂莱,正是故事一开始的时候,路易十四与王弟,王太后,以及英国的王太后及亨利埃塔公主一行人,狼狈不堪,心神俱疲地从爆发了投石党暴乱的巴黎逃出来后选择的落足点,这里因为有国王驻跸,甚至还有几年被称之为法兰西的都城,只是路易十四,马扎然主教和王太后谁也没有承认过。   在投石党暴乱的那几年,波旁王室在圣日耳曼昂莱的日子可不太好过,王太后要典卖衣服才能维持王室必须的支出——他们还解雇了很多仆人,直到富凯到来之后情况才得以慢慢好转,路易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富凯的情景,那时候的富凯正是意气风发的好时候,他还给国王带来了一件漂亮的新衣服——路易不能确定他是否后悔过,但他确实没给过这位财政总管什么机会,毕竟那时候他太穷了,穷到必须将良心暂时搁置的地步。   与第一次逃亡时来到圣日耳曼昂莱时不同,这次他们不但更快——因为从巴黎和凡尔赛都有水泥大道辐射到圣日耳曼昂莱,更轻松,更愉快——也更受欢迎了。路易这里才说看到了修道院,也就是修建在圣日耳曼昂莱宫殿旁边的那座,就听到了人们的欢呼声,圣日耳曼昂莱的人们要么聚集在道路两侧,要么骑着马,驴子或是骡子,跟在国王的车队后方,或是更远处的荒地里跑着,灰色的道路上也零星出现了花瓣,树木上悬挂着缎带与纸条,纸条上写着上帝保佑国王之类的话。   路易接过侍从从树枝上摘下的纸条,拿给奥尔良公爵与大郡主看,三人不由得都是微微一笑。   等到了圣日耳曼昂莱,市长和一概官员,小贵族们更是奉上了一个大到双手展开才能拿住的银盘,献给国王陛下,银盘上的浮雕描绘了路易十四获得的三次大胜——佛兰德尔,荷兰与对异教徒的大会战,国王欣然接受,又有圣日耳曼昂莱教堂的大主教与教士们上前,迎接和祝福他们的国王陛下。   “上次我们来这儿的时候,”奥尔良公爵悄声对大郡主说:“我们还以为这里的人都死光了。”   大郡主连忙用羽毛扇子挡住了脸。   然后国王和王弟上了马,大郡主和蒙特斯潘奥尔良公爵夫人等贵女上了抬轿,就继续往里面走。路易仔细地端详着一路上的景色——与其他城市一样,圣日耳曼昂莱宫和修道院都在丘陵的高处,城区位于它们的下方,所以现在虽然已经能够看到了,但距离抵达还有一段路程,路易如此仔细是因为虽然他离开后没有再来过圣日耳曼昂莱,但因为这个地方距离巴黎和凡尔赛都很近,近到国王的任何旨意都会立即覆盖此地的地步,所以这个地方应该和巴黎,或是凡尔赛那样,不存在哪怕一点混乱或是阳奉阴违的蛛丝马迹。   重新修缮和铺设的道路、广场和城墙,非常平整,两侧都有泄水的沟渠——数百年后会有人抱怨这种平整的地面失去了古老的韵味,但对于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来说,不会有凹坑,不会有凸起,也不会积存雨水,泥垢和粪便,又结实又平坦的地面,简直就和上帝赐给的一样完美无缺,据说它们还能用上好几十年。那些走路的,骑马的和驾驶马车的人,可不会觉得用石头子儿填充的泥路能够比这个更好。   ……   还有就是,他们所行进的主道宽度很明显地达到了路易所要求的十二尺宽度,当然,这里的尺是法尺——这个距离可以容许两匹马车并肩而行,两侧还能容留出狭窄的步道。在这条道路两侧全都是热情洋溢的本地居民,他们挥舞着帽子,或是手套,又或是丝带,殷切地期望着能够得到国王的一瞥,不过路易首先关注的还是那些身着墨蓝色制服的警察。   警察这一词语与职务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而且他们的职责奇妙地与现在甚至几百年后的警察契合——相比起军队,他们的职责是城市内与街巷之中的巡逻与治安维持,对企图反对国王或制造骚乱、暴动的罪犯予以逮捕或是处刑。   警察系统的雏形早在路易十三时期就已形成,但那时候他们的形态更类似于黎塞留主教从暴徒中拔擢出来的匪徒首领,他们是半公开的密探,不受欢迎的客人与败坏主教与国王名声的蠢材,这种情况在路易十四亲政后得到了很好的改变,主要是路易十四的军队经过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战争后,有一大群因伤或是其他理由退役的士兵需要安置,他们对国王忠心耿耿,哪怕能力略有不足,也足以应付警察的工作。   虽然其中的大部分人还是更愿意和国王一起去打仗,但听了国王的旨意后,他们也觉得,去到各个地方,作为国王的手臂、眼睛和耳朵,甚至是喉舌也不错,他们都和教士们学习过一段时间,能够识字和算数,也足够勇敢无畏。在这里我们不能说他们受到了每个人的欢迎,但有国王派出的监察官以及地方法官的支持,那些心怀叵测的家伙也很难对他们如何。   警察的制服同样经过国王与王弟的审查,它们是深蓝色的,用的是银纽扣,束着很宽的黑牛皮腰带,挂着乳白色的肩带,他们的帽檐向着三个方向高高翘起,变成了三角形——这也已经有人向国王回报过,据说是因为这些离开了军队的士兵们依然想要保留一点属于以往的东西,国王当然也欣然应允了,不过现在看来,这种帽子应该好在比一般的宽檐帽更紧凑,不容易影响视线也不会轻易被什么剐蹭到。   在欢呼的人群前走来走去,不断地用警惕的视线打量着每个人的警察还都配备了一根棍子,一柄火枪和一柄刺剑,他们将手放在腰带上,走动的时候显得异常威严,路易仔细观察着民众们对警察的态度——他们是有些不满,也有点畏惧,但还没有到视警察如蛇蝎的地步,还有几个淘气的小子在人群中钻来钻去,想要觊着某个空隙跳到卫兵的队列里——路易一点也不怀疑他们大概是想要偷走骑兵靴子上的银马刺。   当然,他们甚至没能碰到飘扬的马衣就被警察抓住带走了。棍棒毫不留情地敲打在脊背和屁股上,带来一阵哀嚎,但这种哀嚎声很快消失在了黑洞洞的小巷子里,警察们重新走出来的时候依然衣着光鲜,看来圣日耳曼昂莱不但修缮了主道,小巷里也用了水泥和石头,不然就和路易第一次到红孩子集市的时候那样,在穿过房屋与房屋之间的小径时总不免一身污糟。   说到房屋,街道两侧的房屋也明显地带着翻修过的痕迹,虽然不至于如巴黎那样全部推倒重新建造,但外墙、台阶和门窗肯定都改换过了,台阶和外墙在涂刷了白垩后甚至称得上洁净如雪,窗户与门上镶嵌着大块的玻璃,玻璃后面也有一些好奇的小脸蛋。   每隔一百尺,就有一根黑黜黜的煤气灯柱矗立在那里——煤气也是国王手中最值钱的产业之一。   在路易还是少年人的时候,马扎然主教为了减少巴黎夜晚城内的混乱与犯罪,就建议国王施行了一个所谓的“提灯人制度”——国王向商会和市政官员颁发皇家政令,允许他们开展夜晚照明租赁服务,这种服务兼顾照明和保护作用——当一个人购买了他们的服务后,这些提着一盏装着一点五磅大蜡烛的提灯的强壮男士,就会恭恭敬敬地把他们护送到家,免得遇上醉汉纠缠或是更可怕的事情,这种服务以一刻钟计时,反响居然还更不错,毕竟那时候巴黎的街道还有以割喉街为名的。   等到路易重建巴黎,竖起路灯,在很短的一段时间里,路灯的照明依然是蜡烛或是油脂,每盏路灯照明时间为八小时到十小时,这笔支出非常惊人。幸而等他从洛林公爵这里买下了洛林,巫师们从煤炭里提炼出了油脂和一种可以燃烧的气体——也就是煤气,它就不再那么令人为难了。或者更正确地说,它反而变成了一笔可观的收入,所有的城市都在期待着建起煤气工厂,他们要铺设管道,要重新打造炉灶,立起路灯,还有源源不绝的煤炭需求……除了洛林之外,路易十四打下来的佛兰德尔也有很不错的煤炭产区,这些都在不断地充盈国王的内库,而后变成武器和舰船。   “这里的街道都已经立起路灯了吗?”路易侧身问道。   为国王牵马,兴奋得面孔通红的市长连忙答道:“正是如此,陛下,圣日耳曼昂莱早在十年前就是一座光明之城,受您的恩惠,您在圣日耳曼昂莱宫往外看的时候,您准能看到一座如同被星辰笼罩的城市。”   “我会的,”路易说:“此乃人间第一美景。”   而后他看到了一座完全由有着云雾花纹的白色大理石砌筑的建筑:“那是教堂或是小礼拜堂吗?”   “呃,抱歉,陛下,”市长有些窘迫地说道:“那是法兰西皇家银行在这里的分部。”   “啊,真让我惊奇。”路易说,他倒是真心高兴,对于一个不那么虔诚的国王来说,他当然更愿意看到这座辉煌华美的建筑属于他的银行而不是上帝,他注意到银行的阶梯上似乎站着一群犹大人,他们也在向国王欢呼行礼,不过和周围的人拉开了一道明显的距离,路易点了点头,为首的那个老犹大人呆了呆,似乎不太敢相信国王是在向他们颔首。   这时候路易已经转开了视线,与胡格诺派教徒不同,胡格诺派教徒和天主教教徒是仇敌,但无论是胡格诺派教徒还是天主教教徒都会排斥和轻视犹大人,作为国王,路易不会轻易地因为宗教信仰而驱逐或是残害某些人,但他也不会让他的大部分臣民感到惊恐与无法理解。   他们一路往前,可以感觉到马蹄下的路面正在徐缓地上升,路易不再允许市长继续为他牵马,他邀请市长骑着马跟随在侧,好询问一些他比较关心的问题。 第三百七十四章 国王的巡游(3)   国王会关心些什么呢,事实上,在路易十四的御驾还未离开巴黎的时候,巴黎和凡尔赛的达官贵胄们就已经从蒙特斯潘夫人这里买到了答案,然后将这份答案转买了一个或是几个好价钱——这是国王默许的,贪墨与阳奉阴违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有,但若是他们知道国王在意什么,他们就算是为了粉饰门面,也会竭心尽力地去完成一部分工作……要不然呢,路易总不能将他们一个个地吊死在煤气灯柱上。   要培养起一批真正具有职业道德与爱民思想的官员,只怕还要二十年。路易在心中想道,幸而圣日耳曼昂莱的市长的推荐人正是柯尔贝尔,柯尔贝尔也许也有不少欠缺的地方,但对国王的忠诚和了解还是不少的,他推荐的人也是一些很识趣的家伙——圣日耳曼昂莱市长几乎能够回答得出国王提出的所有问题:像是初级教育的普及;济贫院的设置;上下水工程的修缮与维护工作等等,就算不是如数家珍,也不至于结结巴巴,胡言乱语,甚至还能拿出完整的数据和时间,当国王提出,要亲眼去看看学校与济贫院的时候,他也没有推诿或是为难,非常干脆地答应了下来。   虽然这种做法非常地不合传统抑是礼节,但在场的人没有一个能够改变国王主意的,他们在距离圣日耳曼昂莱宫殿还有几百尺的地方转了一个弯,往学校和济贫院所在的地方浩浩荡荡地走了过去。圣日耳曼昂莱和所有的城市一样,无形中分作上城区与下城区,上城区就是距离国王的宫殿与修道院最近的宅邸与公寓,下城区就是紧靠着城墙的低矮棚屋,当时因为靠近城墙的建筑最容易受到攻击,也有可能在守城的时候被拆掉做工事和投掷物,所以只有穷人会住在那里。   哪怕现在的攻城战与守城战几乎已经用不到石弹了,但下城区依然不是贵人们会涉足的地方,学校还好点,它是由一座小礼拜堂扩建而成的,因为是新建的,就算看上去十分粗糙(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但因为有着玻璃窗和涂刷白垩,看上去还是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在里面读书的都是底层居民的孩子——管事、仆人、磨坊主、金匠等等,他们要比真正的贫民富足,但要让自己的孩子读书,在国王提倡普及初级教育还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女孩,因为男孩可以被送到修道院从教士那里接受教育,但女孩,只有贵族家的女孩才有可能在女子修道院里学习。   现在这些孩子都有了学习的机会,他们被一群群地驱赶出来,不安而羞涩地在教师的指挥下向贵人行礼的时候,动作居然也不算太过笨拙,路易注意观察了他们的衣服,与那些拥挤在街道两侧向他高呼万岁的成年男女不同,后者多半身着鲜艳的绸缎,丝绒,孩子们却几乎都只穿着统一的灰色亚麻外套,长裤或是裙子,一些男孩也和女孩一样在腰里围着围裙,显然是怕他们太过顽皮,将衣服磨坏弄脏。但看脸色,就算不如玫瑰花儿那样好看,至少也是圆乎乎,红彤彤的,他们的鞋子也都挺合脚的,头发也足够整齐——不过这点要归功于教师们正往手掌心里吐,然后往孩子们的脑袋上抹的唾沫。   “这里有多少学生?”路易问。   “三百五十个男孩,一百二十个女孩。”市长恭谨地回答说。   路易温和地向几个大孩子提了一些问题,这些大孩子差不多就要从学校毕业了,他们能够完成万以内的加减乘除,能够抄写、阅读简单的文章,还能唱圣歌,不夸张地说,这些已经足够让他们脱离简单重复的体力劳动,从事一些比他们的父辈更轻松的工作——还有两三个最为出色的孩子已经确定被教师们推荐给主教、法官或是律师,能够到巴黎或是类似的城市大学里接受进一步的教育。   如这些教师期望的那样,国王满心赞赏地勉励了他们一番,不仅仅在精神上,也相当现实地给了他们每人一个金路易的赏赐,这些孩子如何又惊又喜就不说了,他们的老师都几乎兴奋到要昏厥过去了。   按照国王的吩咐,学校几乎都依靠着水渠或是取水的机井建造,配置完整的卫生设施,好让孩子们从小养成爱好洁净的好习惯——这道水渠从学校延伸出去,直到下城区,下城区的状况当然不如国王的队伍之前经过的上城区良好,这里还有一部分墙面覆盖着木板,地面也不够平整,市长有些气恼地说,因为总有人偷走水泥块,这种说法让现在人听来匪夷所思,谁会要水泥块呢?但事实上,在这个时代,棚屋里的人们可没有那个钱来铺设木地板或是大理石砖,他们看到水泥路这样好,就动了心思,把它们敲碎了挖回去铺在自己的房屋里。   “不过等到明年,或是第三年,我们就有足够的资金来完成下城区的改造了。”市长说。   路易倒不认为他在说谎,因为圣日耳曼昂莱曾经是国王驻跸过好几年的地方,就像是巴黎和凡尔赛因为有了路易十四而光辉日盛,也有不少人跑到圣日耳曼昂莱来参观这位伟大的太阳王曾经的住所,虽然宫殿进不去,但他们也可以尝尝国王“称赞”过的美食,光顾国王“定制”衣服的裁缝铺,以及专供国王的王室夫人,著名的科隆纳公爵夫人的脂粉铺,为国王以及他忠心耿耿的火枪手们打马蹄铁的铁匠铺,甚至还有人声称他曾经在路上为国王服务过——他是一个总是担着两个大木桶,披着一个大披肩的“服务人员”,两个木桶一头装着清水,一头供人解决个人问题,他就说自己有幸见过国王的尊臀……这当然是在胡说八道,但就有人相信,因为谁都知道他们的国王很爱干净,不会像那些贫民那样随随便便找个角落就蹲下来释放……   天晓得,在圣日耳曼昂莱已经建造了公用盥洗设施的时候,还是会有游客愿意付上一个小埃居来享受一下国王同款……   虽然也有人说这简直是造谣和污蔑,但在“太阳王”强大的带货能力下,没有什么产出的圣日耳曼昂莱确实借此达成了收支平衡甚至还略有盈余——市长这么说,也是因为国王巡游的第一站就在圣日耳曼昂莱,他已经想好了要仿效某个特殊地点的苦路——让游客们按照国王巡游的路程走一次圣日耳曼昂莱了,当然了,在这段路程上,肯定会有很多需要他们慷慨解囊的地方。至于国王是不是真的品点过这些食物,用品或是有过什么美妙的风流韵事,游客们还能跑到凡尔赛宫去问吗?   这种做法或许确实有些……过于鲁莽了,但这个市长不愧为是柯尔贝尔推荐上来的人,他很清楚比起所谓的王室威仪,国王更在意他的旨意与法令是否贯彻到底了,他也起过一些不该有的心思,但最终还是压抑住了自己的欲望——他甚至可以骄傲地说,圣日耳曼昂莱的收入中,至少有三分之一被他真真切切地用在了实处。   至于另外的那三分之二就别说了吧……这还是因为圣日耳曼昂莱的主教和监察官都不是太过贪婪的人呢……   说到圣日耳曼昂莱修道院的主教,他也真不是一个坏人,至少济贫院的修建工作就是他主持完成的,这是一座新的建筑,运用了最新的建筑材料,也就是水泥砖,有三个庭院,呈品字排列,中间是教堂,里面居住着最为穷困的人——主要是外来的流民与乞丐,然后就是病人,这位主教原先在迎接国王的队列里,但一听到国王要参观济贫院,他就马上跑到济贫院收拾去了。   “这里可以容纳多少人?”   “三千人左右。”圣日耳曼昂莱修道院的主教殷勤地回答道,市长犹豫了一下,他当然愿意继续做国王的向导,但……总不能让他一个人拿走所有的好处吧,在法国,高等圣职人员的任免权在国王而不是教皇手中,主教也是需要向国王展现能力与忠诚的,所以市长在考虑了一会后,退后两步,将舞台让给自己的同僚。   可以看出,济贫院经过匆忙的打扫,路面都是湿漉漉的,庭院里也见不到吵闹的孩子与粗鲁的妇人,从擦拭过的窗户看进去,可以看到每个人都在认真而又忙碌地做工——济贫院虽然算是一桩慈善事业,但每个人都要做工,男人们负责磨碎从各处收罗来的骨头,这些被碾磨成齑粉的东西最后会变成田地里的肥料;女人们则做纺织与编织的工作,孩子们有时候会去给他们打下手,有时候则会去挑拣羽绒。   每个房间里都非常安静,这倒不是因为国王贲临,而是因为济贫院的规矩就是如此,有些地方的济贫院就算是庭院和睡觉的地方也不允许被收容的人说话,他们必须保持沉默来显示自己的谦恭。   从连接着三处的长廊走过去,在教堂的后面,就是医院了,姑且这么说吧,因为医学院中的医生与护士数量还没奢侈到可以下放到这些地方的缘故——这里负责照顾病人的只有修女与修士,不过现在的他们所能用的不只有向上帝祈祷:“我们提供糖、滚水和药草。”主教说:“还有干净的床铺。”   确实如此,这里的床铺干净的会让人吃惊,因为国王来到济贫院完全是突发奇想,可以说这些雪白的床单与蓬松的帷幔不至于全是表面功夫,“这里只有一些轻症病人。”主教恭维道:“您的子民虔诚,富足又健康,圣日耳曼昂莱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瘟疫和畸形了。”   “这是件好事。”路易说,这里没有一个病人,或是几个病人一个房间的传统,大约一百八十张床铺,所有的病人都在一个大厅里,用帷幔隔开,但既然主教说这里没有传染病人,那就还能忍受,空气中虽然有点酸臭味,却也不可避免,国王停留了一会,就离开了,毕竟他身边的随员太多,留在这里对病对他们都不好。   有趣的是一直跟在国王身边的大郡主,还有如费迪南以及腓特烈这些身份尊贵的少年人都不由得眼睛睁得大大的,只怕他们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这些呢,毕竟作为郡主,大公之子与王子,不是路易十四,谁敢带着他们进济贫院这种地方呢?而且别处的济贫院只会更坏,更混乱。   “我刚才看到有人在啃骨头。”大郡主低声说。   “嗯,不奇怪。”路易也低声说,大郡主肯定是看到了那些负责碾磨骨头的男人们偷偷地啃了骨头,这在济贫院是司空见惯的常事,毕竟这里的人不可能经常吃到肉,有些骨头还算新鲜,带着碎肉,残留着骨髓,他们就免不了啃上两口……所以说这份活儿是很有油水的,在一些比较严苛的济贫院,还会有人因为一根肥美的骨头打架呢——这也是他亲政很久之后才知道的。   “所以在做出任何决定之前,”路易对大郡主说,“最好能够尽可能地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方方面面。”   有时候好心办坏事就是这个缘故,就如他们现在看到的,也许会有好心人认为这种辛苦的工作不应该让济贫院的人来做,却不知道没了这份工作这些男人们就得失去生活中的最后一点安慰,他们只会感到愤怒与失望,最后酿成什么结果谁也不知道。   看过了济贫院,又大致看了看下城区的情况——国王终于愿意回到他的圣日耳曼昂莱宫了,这让很多人都松了口气,国王在下城区里走来走去,又不安全又不稳妥(对任何人而言都是如此),幸而陛下看上去还算满意,也答应了会在第三天召开宴会和接受人们的觐见。   这才是一个国王应做的事情呢。 第三百七十五章 国王的巡游(4)   能够得以觐见国王,与一干重臣贵胄济济一堂,对圣日耳曼昂莱的人们来说是可以在壁炉前说到下一个国王的乐事,但对于大郡主这样生于凡尔赛宫长于凡尔赛宫的孩子只会觉得无趣,于是一群改装换衣的年轻人在路易十四的默许下,以侍从与女官的身份出了圣日耳曼昂莱宫——在圣日耳曼昂莱的街道上,这样的人几乎超过了这里的本地人,毕竟国王的宫廷也随着国王一起来了,单就有名有姓的人就超过了一千人,更别说普通的侍从了——不过他们还是引来了不少人的瞩目,毕竟这几个孩子实在是太漂亮了,尤其是大郡主,奥尔良公爵原本就比路易秀美动人,亨利埃塔公主也是一个美人,继承了他们优点的大郡主在人群中就像是会发光。   费迪南不用说,他原先就是美第奇家族的人,美第奇家族从来不缺美人,而他的母亲加斯东公爵的次女也相貌姣好,只有腓特烈略微逊色一点,但作为一个已经进入军队的年轻人,他那张看上去十分严肃的面孔更为他增添了几分武人的风姿。   他们看到的街道可比原先朴素多了,缎带已经拆下,花瓣也已经被扫掉,只有湿漉漉的白垩还在散发着古怪的气味,这种气味有些人很喜欢,有些人很讨厌,但大郡主和她身边的人都是前者,因为国王的医院里经常用到石灰水消毒,他们一嗅到这种气味,就会觉得这个地方干净,令人安心。   “我们该怎么走?”大郡主问道,她转动着脑袋,左右张望,“这条街是……从修道院到小肉店广场后面的那条路?”   从修道院到小肉店广场后面的那条路——别惊讶,这就是这条两侧房屋从腰部以下都刷了白垩的街道的名字,自从路易十四从巴黎和凡尔赛镇开始规定每条街道都必须有名字,一些街道原先就有,但就像尽可能端正地固定在一个煤气灯柱上的街道名牌,从中世纪末期传承下来的名字多半都这样又长又累赘,但指向性很明显,就像是本活地图似的。   沿着从修道院到小肉店广场后面-街往前走,毫无疑问,他们很快就抵达了小肉店广场,这里名至实归地真有一家小肉店,肉店里挂满了香肠,散发着甜蜜的气味,这要归功于国王对蔗糖产业的大力开发——现在法国的南亚美里加殖民地,橡胶和甘蔗是主要产出,随着蔗糖的价格一再下跌,取而代之的就是它的广泛应用——为了招徕客人,小肉店的老板举着一根叉子在炉膛里烤香肠,油脂和糖分被火焰灼烧后产生了强烈的美拉德反应,空气中弥漫着可以让圣人复活的浓烈香气。   当然,现在还没人知道什么叫做美拉德反应,但人对于糖和油从来就有着无法遏制的渴求,伙计每过一小会儿就要去割下一大根或是一小根,一些人索性学着老板的样子在那只敞开的小炉子上烤香肠,然后吃得满嘴流油。   这种小炉子也是国王的新产业滋生出来的衍生物,因为里面烧得不是木炭,而是煤块,煤块比木炭便宜得多,燃烧时间也更长。   腓特烈忍不住跑过去买了几根香肠,和大郡主分了,虽然举着叉子吃香肠是一种别说在宫廷里,哪怕是在普通家庭里看来也是有点愚蠢的事情,但烤香肠真是太好吃了——薄薄的一层肠衣被烤得又香又脆,里面滚烫的红白色肉粒混杂着黑色的胡椒,散发出浓郁的肉香气,亮晶晶的糖分从里面一滴滴地流出来,一直挂到叉子上和手上。   也许这里不久之后就要改成叫唤广场了,因为不断地有等不及的孩子猛地咬上一大口,结果被烫得嘴唇舌头起泡,惨叫不已,但就算是这样,他们还是紧紧地抓着这种美味的点心不肯放——他们的母亲一边大声地骂着,一边捞起裙子给钱。   就这么短短一会儿,大郡主就看到有三个孩子如愿以偿,她默默地计算了一下香肠的价钱,这座城市即便不如巴黎或是凡尔赛繁华,也称得上十分富足。她转过头去,想问问身边的伊娃,她在敦刻尔克的时候,普通市民是否承受得起这样的额外支出,却看到费迪南正在帮伊娃分开一块面包,将滚烫的香肠夹在面包里面,这样就不会让香肠的油脂弄脏她的手指和裙子了——也许是她的目光过于意味深长,费迪南从容不迫地笑了笑:“腓特烈就在我后面。”   果然腓特烈也举着面包走了过来。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大郡主接过面包,感受着香肠从里面散发出来的温度,“后面就是磨坊路,磨坊路的第二个路口就是葡萄酒街,”不但买了面包,还打听了一下周围景况的腓特烈说道:“但我们不去葡萄酒街,那里多数都是酒馆,葡萄酒街旁边就是水渠街,那是一条新街道,开了好几家咖啡馆。”   如果这里全都是男士,那么酒馆肯定是最合适的聚会场所,但既然有女士在,酒馆就不是什么合适的场所了,毕竟酒馆里的女人几乎全都是名姝与游女,也许会有一些很不堪的景象。   但咖啡馆就不同了。咖啡还是从巴黎,从路易十四这里流行起来的,相比十五世纪的阿拉伯咖啡馆,十六世纪40年的威尼斯咖啡馆,50年代的英国咖啡馆,60年代的荷兰咖啡馆,法国的咖啡馆要晚了一百年,但就算是晚了一百年,它依然与大部分国王喜好的东西一样迅速地风行起来,也因为咖啡有着提神,清醒头脑的作用而不是恰恰相反,兼具价格不那么亲民,咖啡里出没的客人总要比酒馆的客人温和礼貌一些。   水渠街顾名思义,就是新修建的水渠通过的街道,水渠里的水与凡尔赛,巴黎一样引自于塞纳河,清澈的水流在灰色的渠道里奔涌前行,里面有人在游泳,侍从们不得不先将他们赶走——这时候的人们可没泳衣,那些大学生们一开始还有些不满,吵吵嚷嚷,但在看到大郡主一行人的时候他们就立刻狼狈地逃走了。   圣日耳曼昂莱的咖啡馆就开设在宽阔的水渠两侧,因为水渠两侧都架设了木栈道,花木葱茏,景色优美,往来的人也如同风景一般,哪怕是冬天,这里的风也要柔和一些,咖啡馆的老板甚至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在咖啡馆外支起大伞或是蓬盖,让人们沐浴着阳光,尽情地享受咖啡与美景。   如果不看人们的装束打扮,这种景象简直和几百年后没什么区别。   大郡主一行人就来到了这条街道上最大的咖啡馆,这座咖啡馆奢侈地使用了大块和多块明亮的透明玻璃,几乎让室内室外毫无区别。一些客人见到有仪态优雅,衣着华美的女士在侍从的引导下进入咖啡馆,就站起身来,微微一躬后,举着烟斗让出了最好的位置,大郡主微笑着感谢了他们,等到众人再次落座,她也不由得好奇地打量起这座可以容纳上百人的大厅。   在巴黎和凡尔赛当然也有咖啡馆,但始终居住在凡尔赛宫,后来虽然曾经被路易十四带去南特等地,但也没有脱离队伍自由行动的大郡主还真是第一次踏入这样的地方:“这里真美。”她由衷地说,她这样说,可不是因为这座咖啡馆的装饰装潢有多么富丽堂皇,说真的,有什么地方能够比过凡尔赛吗,她喜欢的是这里的氛围——胡桃木色的墙板中镶嵌着厚重的书架,书架上摆着镜子、油画和数之不尽的书籍,还有报纸,公报和各种各样的画册,有印刷的,也有手抄的,这里除了咖啡,还提供水烟,烟斗等,烟草的气味并不浓重,只让空气中多了一些馥郁厚重的烟雾。   这里的人要么三五成群,又或是两两相对地坐在一起,要么就单个儿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人阅读,也有人讨论,或是交流情报,当然,圣日耳曼昂莱的人们现在最关切的就是国王,一群人绘声绘色地和别人描述他们是如何迎接与接待国王,又是如何因为工作得力,姿态从容而获得国王赞许的,他们尽可能详详细细地深入到每个细节,从国王的翻边靴子,衣摆的绣花,帽子上的羽毛,再到他说话的腔调……总之,任何地方都是那样的尊贵和不可侵犯。   大郡主与腓特烈对望了一眼,没有打破这些夸夸其谈之徒的虚言——真正有能力,或是有资格的人怎么会在这时候出现在咖啡馆,他们都等在圣日耳曼昂莱宫外,候着觐见国王呢,就算要等很长时间,他们也和巴黎或是凡尔赛的那些外省人那样,会尽力留在距离国王最近的地方,而不是跑到这样远的咖啡厅来吹嘘个不停。   费迪南侧过身体,对伊娃低声说:“他们一个劲儿地说国王的靴子,衣角,帽子上的羽毛,还有仪剑,声音什么的,不是因为他们根本没法看到和听到别的什么吧。”伊娃一听就笑了,费迪南的评价挺尖刻的,但十分真实和中肯,因为国王的随员都是身份高贵之人,普通的仆役可不会允许在他们走开之前直身抬头——就连一些身份较低的小贵族和官员也是如此,既然如此,他们当然也只能看到国王膝盖以下的部分,还有国王提着的帽子——路易十四对女士一向很尊重,在见到女士的时候,他总是会把帽子拿在手里,就算对一个女仆也是如此。   不过大郡主听到的是两声轻笑,她循声望去,看到的是一位头发银白的老人。   他也看见了大郡主,就点了点头。   “那是谁?”腓特烈问。   “我不认识,”大郡主说:“但我觉得他应该认识我。”   腓特烈不禁担忧起来,但他再次转过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个位置已经空空荡荡,那个老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咖啡馆。   ……   老人行走在木栈道上,深褐色的木板让他想起了荡漾在白色瓷杯里的饮料,咖啡和其他被太阳王路易十四推向法国人的东西那样已经深入到了最荒僻的城市与村庄,不,更正确地说,国王的思想与政策也应该被囊括在内,简直令人迷惑,这位孩童时就已即位的国王是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天赋和野心的呢?无论是商人,还是官员,又或是学者,都不是在短短几年里就一蹴而就的事情,他亲政也不过二十年,就有了这样一个庞大且统一的国家,还有十五万甚至更多的常备军,以及数千万民众的拥护。   别人看到国王巡游,只看到了如日中天的太阳王所拥有的权力、威势、富足或许还有风流,但这位老人却已经看到了更深的地方,是的,国王巡游在失地王约翰时期就不再有了,但无论何时,这种行为都有着深远的意义,他也不认为路易十四只是一时冲动,或者说,他更希望这是国王的一时冲动。   “老伙计。”他身后的一个声音说,老人站住了,他转过身,看到了另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旺多姆公爵。”他说,一边举了举帽子。   “圣西蒙公爵。”旺多姆公爵说:“怎么突然改换见面的地点,”他用手指戳了戳帽子算回礼:“我看到那里有很多年轻的女士,是因为这个原因吗?”   “我们又不是英国人。”圣西蒙公爵慢慢地说,他伸出手臂,于是旺多姆公爵就伸手挽住,两个年龄相近的公爵先生就这样慢悠悠地沿着水渠走着:“我们的咖啡馆可不会粗鲁地拒绝可敬的女士们。”   “女士们也有权利享用咖啡。”旺多姆公爵说:“毕竟一开始咖啡就是国王与科隆纳公爵夫人一同分享的嘛。”   “别提那个意大利女人了。”圣西蒙公爵说:“我们应该庆幸国王最终做出了一个明智的决定。”   “看来你也是蒙特斯潘夫人一方的。”   “我谁也不是。”圣西蒙公爵说:“她也不过是个可怜虫。”   “唉,这可怎么说呢?”旺多姆公爵假惺惺地叹道:“她深得国王宠爱。”   “我看到那儿有一把椅子,”圣西蒙公爵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们走过去坐下来聊吧,老家伙,我们都已经不那么年轻了。”   旺多姆公爵表示同意,虽然今天的阳光照在身上还是有点暖洋洋的,但他之前为国王在潮湿寒冷的敦刻尔克待了好一两年,那对老手脚,就算每天待在烧着壁炉的房间里也暖和不起来。   他们的侍从已经抢先几步跑了过去,他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身上披着的斗篷与其说是必要的保暖品倒不如说是装饰,他们将斗篷取下来铺在长椅上后,被腰带与肩带勾勒出来的优美曲线顿时吸引了更多女士的视线。旺多姆公爵呵呵地笑着,“看看,”他说:“我倒想起当初您在宫廷里是怎么叱咤风云的了。”   圣西蒙公爵瞪了他一眼,别人看这对老人,手挽着手就像是一对再好不过的朋友,绝对想不到他们在年轻的时候却是一对你死我活的敌人。旺多姆公爵的爵位虽然悠长到可以追溯到1514年,但1598年亨利四世将这个爵位以及领地封赏给了自己的私生子塞萨尔,也就是现在的旺多姆公爵。旺多姆公爵与路易十三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两人的关系却糟糕到了极点,旺多姆公爵曾经三次参与叛乱,还谋划刺杀黎塞留主教,直到他被路易十三驱逐到了英格兰。   也许是因为岁月流逝,年纪老大,五十岁的时候这位旺多姆公爵终于低了头,他与马扎然主教和解,并在路易十四亲政后继续对他宣誓效忠,这位老人因为身份特殊,路易十四轻易不会移动这枚重要的棋子,而且,小声地说,比起大孔代,蒂雷纳子爵甚至绍姆贝格,这位旺多姆公爵并不是一个多么出色的将才,他令人慑服的地方最多的还在他的经验和血统。   那么圣西蒙公爵呢?他正是被路易十三一手拔擢起来的卑微之人,当然,这个卑微是相对于如旺多姆公爵这样的人来说的,他同样出身于一个骑士家庭,也许是家学渊源,他非常地擅长骑马,狩猎和调弄马匹,对于喜欢狩猎到在凡尔赛建造了一座狩猎行宫的路易十三,这位容貌俊朗,身材高大,又是个好猎手与好马倌的侍从非常称他的心,于是,至少在表面上,圣西蒙公爵的爵位就是这样落在这个外省人身上的。   但这和大部分传说一样是绝对不可信的,就像是人们坚持认为,黎塞留主教当时能够代替路易十三做主,事实却是只要路易十三在外面打仗或是滞留,政务国事就都会被堆积起来,黎塞留主教从来没有擅自做主的权力,比起僭主,他更像是个权臣,完全无法与他的弟子马扎然相比,路易十四登基的时候太小了,那时候他确实无法料理国务。   至于圣西蒙公爵是如何成为圣西蒙公爵的,旺多姆公爵是再清楚不过的,说起来路易十四和他的父亲还真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他们都爱拔擢那些身份地位的人,因为这些人必须依仗国王才能跻身宫廷与朝廷——如今的达达尼昂伯爵是什么身份,圣西蒙公爵就是什么身份,旺多姆公爵当初可是在这家伙手里吃了不少亏,甚至当初流亡英格兰,还遇到过来自圣西蒙公爵的刺客。   只是圣西蒙公爵大概没想到,除了路易十三,他没有可依仗的对象,但路易十三手上可用的人就太多了——在旺多姆公爵流亡英格兰后没多久,西班牙和法国在皮卡第地区展开了战斗,在这场战役中,圣西蒙公爵的叔叔奉命固守拉卡佩勒,因为当时的负责军备和给养的正是圣西蒙公爵的政敌夏维尼伯爵,他就做出了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就是拒绝支援和提供给养给拉卡佩勒,圣西蒙公爵的叔叔只得放弃拉卡佩勒,之后虽然法兰西夺回了皮卡第的被占地区,但西班牙人已经将这片地区践踏得差不多了,路易十三在夏维尼伯爵的唆使下,发誓要惩罚所有不战而败的将领——圣西蒙公爵的叔叔也在其中,哪怕圣西蒙公爵哀求了国王,黎塞留主教以及王后,也还没能改变路易十三的决定。   人们传说圣西蒙公爵一怒之下向路易十三递交了辞呈,国王马上就同意了,他只得黯然返回封地,迄今也未重回巴黎,也没去过凡尔赛。但旺多姆公爵从马扎然主教这里得知,当初路易十三之所以偏向夏维尼伯爵,正是因为圣西蒙公爵在骤得高位之后,犯了很多人都会犯的错误,那就是得意洋洋,忘乎所以——尤其是他向英格兰派出刺客的事儿,并不是出自于路易十三的旨意。   也许作为一个受到国王爱重的臣子,他估错了自己的分量,旺多姆公爵毕竟还是波旁的血脉,他是该被斩首,还是囚禁,又或是流放,只有路易十三能做决定,圣西蒙的出身还是太低了,他无法理解宫廷与王室中那些错综复杂的感情与关系,夏维尼伯爵自然也就趁虚而入了。   “你还在恨着我的兄长吗?”旺多姆公爵问。   “我只是他的一个臣子。”圣西蒙公爵说。   “不,你还抱着一些怨恨,当然,你觉得你是在为他分忧,为他斩草除根,他却听信谗言,杀了你的叔叔,把你放逐出巴黎,不过没关系,反正你也报了仇了。”   圣西蒙公爵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可别胡言乱语了,”他说:“我能做什么。”   “你什么也没做,”旺多姆公爵说,“这就是为什么路易十三会死在加斯东公爵和西班牙人的阴谋里。”   “我离开巴黎的时候已经被剥夺了所有的权柄。”   “有些东西不是国王的一句话就能拿走的,也许能,但也要时间,夏维尼伯爵以为没了你他就能一跃成为国王的新宠臣,但他还真不是一个有才能的人,那时候路易十三已经后悔了,但在把你重新召唤回来之前,他就死了。”   “难道你还会觉得惋惜?”圣西蒙公爵瞥了对方一眼:“如果他还在,虽然你不会遭到刺杀,但你大概是没法回到法国,回到巴黎的。”   “我当然挺高兴的,他可不算是个好哥哥,不过我们也不是什么好帝弟弟,”旺多姆公爵问道,“但他已经在天堂待了几十年了,你却还在你的封地里,你……”   “我觉得我现在的日子很不错。”圣西蒙公爵说:“我也快要承蒙圣召了,无论是卢浮宫还是凡尔赛宫,都让年轻人去忙吧。”   “如果是那样可就太好了,”旺多姆公爵冷笑着说:“但你想对国王做什么?我是说,路易十四。” 第三百七十六章 国王的巡游(5)   “我还是那句老话,”圣西蒙公爵说,“我什么也不想做。”   “问题就在这儿,”旺多姆公爵说:“您偷走了国王的权柄,却没有把它还回来。”   “它是我一手一脚建造起来的,”圣西蒙公爵不悦地说:“就算是国王也没有权利把它拿走。”   “希望您在五十年前也敢这么对路易十三说。”旺多姆公爵顿了顿手杖:“那时候确实是个好机会,国王的敌人们同时掀起了对他的暴乱与阴谋,而您与夏维尔伯爵之间的私人恩怨又造成了一段时间的权利真空,”公爵说:“但没有路易十三,也就没有圣西蒙公爵,您已经背叛了您的国王一次,现在还要背叛上第二次吗?”   旺多姆公爵这样说,是因为当时路易十三是为了与黎塞留红衣主教的密探组织分庭抗礼,才大胆地拔擢了当时寂寂无名的圣西蒙公爵,但那时候还只是一个普通侍从的克劳德先生,很显然,他认为他的天赋与辛劳才是这张沉甸甸的罗网最终能够形成的原因,他也许在最初的时候感激过路易十三,但很快,他的野心胜过了这份感激,夏维尔伯爵也正是觑中了这点,才能在这对君臣中挑拨离间——如果那时候黎塞留红衣主教没有突然离世,路易十三急着收敛他的权力与财富,他们或许还有相互挽回的机会,可惜,无论是路易十三,还是圣西蒙公爵,都拒绝向对方低头。   站在路易十三的立场上来说,有圣西蒙公爵,也能有夏维尔公爵,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密探需要一个不可或缺的头目,但夏维尔伯爵确实令他失望了。而当时的圣西蒙公爵或许也只是在等路易十三察觉到这个错误,圣西蒙公爵现在表现的非常强硬,但让旺多姆公爵来看,也许他也始终沉浸在一种微妙的遗憾里,他很有可能并没有想到事情最终会演变到那种无法收拾的地步。   “您说我的国王,先生,我还不曾向路易十四效忠,”圣西蒙公爵倨傲地说,他出身平平,不免时常显露出高人一等的姿态来:“也说不上背叛什么的。”   “但您正站在他的领地上,”旺多姆公爵说:“您的爵位来自于他的父亲,他继承了他父亲的王冠,您就应该对他俯首称臣。”   “您是指封臣的义务,当然,我会遵从他的旨意,为他提供食物、乐师、女人和士兵,或是马匹,盔甲,但除了这些之外,他不能对我指手画脚,也别想让我离开我的封地。”圣西蒙公爵说,同时露出一丝轻蔑的笑意:“我老了,旺多姆公爵,我对脂粉,对跳舞,对赌博都没什么兴趣,我不会去巴黎,更不会去凡尔赛。”   旺多姆公爵看了他一眼。他想起自己的孙子写给他的信中说,国王曾经无意间和他们说过一句话,他觉得非常有道理——那就是永远别把他人看做蠢货,虽然有些人确实很蠢,但人群里永远会有聪明人,以及能够理解聪明人的人——路易十四煞费苦心地建起了如同地上天国一般的凡尔赛宫,又将巴黎变作了金融与艺术的殿堂,有一大部分原因就是为了吸引整个法国甚至欧罗巴的人脉、钱财与资源向这两座姐妹一般的中心城市聚拢。   在阅读史书的时候,也许会有人觉得奇怪,那些贵族们如何会放弃在自家领地上说一不二的尊贵地位,跑到卢浮宫,或是凡尔赛宫做一个小小的仆役——这种情况我们大略可以参考数百年后的超大城市对中小城市近乎于摧毁性的倾轧——按照马斯洛的理论,人的需求分作五等,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自我需求。在中小城市里,那些能够满足第一与第二等需求的人可以说是少数,更直白地说,他们属于上层阶级,就像是那些固守在领地上的诸侯与贵族们,但要满足之上的三等需求,一处几乎不可能再有任何改变的领地就变成了对他们的桎梏。   这个时代,就算是一个伯爵,他的领地也仅限于两三阿朋特(法国面积单位,约20-50公亩)的平坦耕地与约有耕地三倍面积的山地或是丘陵;公国,也就是公爵的领地,是伯爵的十倍;大公国,大公的领地则是公爵的十倍,当然,有些时候这些领地也会出现缩水或是“差错”,也就是说,有些人的领地也不过是一张空头文件。   除了寥寥无几的大公与公爵之外,可以想象,一个只能守在领地上的伯爵,侯爵或是男爵,子爵会有多么难捱,他们固然可以对领地上的民众生杀予夺,但除了一些性情古怪的家伙之外,很少有人能够从中得到源源不绝的乐趣——追逐享受,或是更进一步,满足自己的野望,也就是对第三等到第五等的追求,在那些荒僻无趣的地方根本不可能达成——但凡尔赛或是巴黎可以满足他们。   他们可以如洛林公爵那样直接卖掉自己的领地,沉溺于无尽的舒适、奢靡与快乐之中;也可以如莫尔马特公爵那样,为了自己的爱情而向年轻的国王屈膝;他们也能够如同蒂雷纳子爵或是大孔代那样,因为国王赏赐给他们的权柄而发誓忠诚……但也有一群人,一群我们上面提到的聪明人,他们或早,或晚地看明白了,路易十四接过了从路易六世开始传承下去的意旨,是的,从路易六世开始,每个法兰西国王都在孜孜不决地寻求聚敛王权的方法,之前的国王们几乎都采用了“共御外敌”的方法,借助对外战争来加强王权,削弱诸侯,他们干得不坏,至少在十字军东征、百年战争与三十年战争——这一连串大大小小的战争之后,法国的贵族们确实元气大伤,毕竟作为封臣,他们没有拒绝国王索取士兵与军备要求的权利,不然国王就能收回他们的领地。   到了路易十三的时候,路易十三也还在外面打仗,到了路易十四,这个年轻的国王虽然没有提出什么过分的要求,但他的胜利缔造了两个对贵族们相当不利的结果,一是国王的威望在民众中达到了一个无法逾越和摧毁的高度,二就是国王借此建起了一只能够轻而易举击败任何诸侯甚至联盟的常备军。看看查理二世在伦敦想要组建起一支常备军有多难就知道了,那时候的法国贵族们知晓国王竟然为了他的军队甚至抵押了枫丹白露宫的时候,不得不说,多半都抱着看好戏的态度。   当初马扎然主教为什么异常坚决地不允许对低地地区开战?正是因为这个地区面积过于广袤,又直接影响到数个国家,法兰西如果敢对佛兰德尔或是荷兰开战,那就像是一脚踏进了一个大泥沼,脱身不得又得不到什么好处——他大概没想到他的国王学生竟然会如此放诞,他就像是一个大胆的赌徒那样,用尽了无法对外人言的卑劣手段,怀着一颗滚热而又疯狂的心脏,在低地地区投下了所有的筹码。   他赌赢了。   这是一个巨大的胜利,也蒙蔽了一些人的眼睛,或是引起了他们的贪婪之心,就算是那些不爱享乐的人,他们也会期望在国王的胜利中攫取一部分利益,关键在于,如果他们继续留在距离国王千里之外的地方,又有什么人会对国王提起他们呢?于是他们就放弃了自己的领地,把它们交给国王的官员,自己前仆后继地拜倒在了国王的靴子下。   但总有人能够看穿这些伎俩的,有人始终拒绝离开领地,哪怕路易十四已经在凡尔赛宫为他们留了一个房间,甚至套间。   “那么您就打算在您的封地上待一辈子喽?”旺多姆公爵说。   “是的,回去告诉国王,”圣西蒙公爵说:“我们还是不要相互打搅了。”   “那么您的孩子呢?”旺多姆公爵说:“虽然他现在还很小。”   圣西蒙公爵固然老迈,但他的妻子到还很年轻,他的儿子令人惊奇的小——他是75年生的,还是个蹒跚学步的婴孩。   “他或许会抱怨,”圣西蒙公爵说:“但我想我可能听不到了。”   “那么我就直截了当地说了,”旺多姆公爵道:“只怕事情没那么简单,先生,您猜国王为什么突然想要来这么一场大巡游?”   “他在展示,力量,或是魅力什么的。”圣西蒙公爵叹息着说:“我的儿子还很小,但别人的孩子可不小了,他们都是年轻人,权势、爱情与钱财都能让他们动摇,一旦这些年轻人跟着国王跑去了巴黎,凡尔赛,老家伙们再坚持又有什么用呢?天知道会不会再跑出来个洛林公爵。”   “所以有人想要阻挠这次大巡游,而您知道了却依然保持沉默。”旺多姆公爵说:“您预备着看着国王去死吗?”   “不至于,”圣西蒙公爵平静地道:“您也说只是阻挠。”   “当初他们怎么对您说的?他们是不是说只希望让路易十三小小的吃上一顿苦头?”旺多姆公爵露出了讥讽的神色:“您怎么会如此狂妄?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太阳王的光芒有多么耀眼,他的敌人就有多么阴暗,他们嫉妒他,憎恨他,用尽了手段想让他陨落……”   “我有点不明白。”圣西蒙公爵突然打断了他的话:“先生,您也吃过路易十三和黎塞留的不少苦头,但看您现在的话,您倒是挺爱您这个侄子的。您也知道他在做什么吧,他有意剥夺所有贵族的领地和天生的权力,他要求他们臣服在他的脚下,充作犬马,他自诩太阳王,也许正是因为太阳只有那么一颗——他甚至不屑于星辰和云朵的衬托,所有人都是他的仆人和奴隶,您也是,您的子孙也是,您们失去了领地,您们的爵位就像是空气中的泡沫,与那些徒有虚名就沾沾自喜不已的乡巴佬有什么区别?”   “……”旺多姆公爵沉默了一会,然后他笑了笑:“关于这个,我还真要赞同您的意见,是的,您说的很对,我们的陛下大概不会允许法兰西有第二个声音。”   “您不打算反对?”   “我为什么要反对呢,”旺多姆公爵说:“先生,我是旺多姆公爵,也是亨利四世的儿子,但更重要的是,我也是一个法国人。”   圣西蒙公爵闻言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嗤笑:“我还以为只有孩子才会轻信国王的教士们传播的那些思想。”   “正确的思想。”旺多姆公爵不紧不慢地说:“也许您期望着看到一个分崩离析的法国,这样就不会有人会去追究您的失责与渎职,您甚至可以靠着窃取的权力谋得更大的利益,但我必须劝告您一句,国王让我到这里来,并不是畏惧,又或是犹疑,他的手里有三股隐秘的力量,您以为他会对那些人的阴谋一无所知吗?他只是不愿意看着自己父亲留下的痕迹最终被白白耗费或是被错误地使用罢了,圣西蒙公爵,”他站起来:“陛下要我对您说,如果您愿意奉上那份小小的纪念品,他会很高兴,但如果不,他也不会太在意,毕竟他也可以自己来拿,很简单,”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您知道吧,除了国王的火枪手和侍从之外,有一支五万人的军队也一直紧紧地跟随着他。”   “就算是国王,”圣西蒙铁公爵说:“也没有那个权力随意剥夺一个贵族的资产,爵位或是领地。”   “叛逆除外。”旺多姆公爵说:“您觉得他们找不到证据吗?”他轻微地摆动了一下脑袋:“我知道您还想要观望一阵子,但我想我们的国王不会有太多的耐心。”   ……   大郡主一行人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咖啡馆见到的那位老人是个怎样的人物,他们高高兴兴地回到了圣日耳曼昂莱宫,带着他们觉得漂亮或是美味的特产,预备奉献给国王,大郡主觉得陛下会愿意看到这些的,因为绚丽的画板,柔滑的布料和肥美的香肠,都不是生存的必需品,这表示这里的人们生活富足,才会开始追求享受。   他们在另一个房间里等候的时候,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正从国王的接见室里走了出来,约瑟夫一见到他,就立刻蹦了起来,跑过去揽住了对方的脖子,亲亲密密地喊道:“祖父!” 第三百七十七章 国王的巡游(6)   来人当然是旺多姆公爵,他受国王的邀请,前来与国王一同完成接下来的巡游,对于他没能说服圣西蒙公爵,这个曾经的敌人和同僚的事情,路易十四也不是太在意——发自内心地说,他倒希望圣西蒙公爵不要改变原先的主意,毕竟推动路易十三走向死路的无数双手中就有圣西蒙公爵的一双,固然路易十三也有错(站在臣子的立场上来说),但要说路易十四对父亲与国王的死亡不那么耿耿于怀才是一桩荒谬的事情。   圣西蒙公爵如此傲慢顽固也是有原因的,他和许多不愿意屈从国王的贵族一样,以为在自己的领地上,掌握着人脉与军队,不受国王的蛊惑与引诱,哪怕不能与国王平起平坐,也能和国王谈判,尤其是像圣西蒙公爵这样,拥有着一股隐秘势力的人,他早已打探到,法兰西现在的富庶与安宁也不过是昙花一现——无论英国还是神圣罗马帝国都不可能看着法兰西继续做大,不,应该说,他们甚至不允许法兰西保有现在的荣光。   战争不可避免,所以路易十四必然要在开战之前平抚法兰西,才能保证他在外打仗的时候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与旺多姆公爵不同的是,圣西蒙公爵并不是一个波旁,他甚至不像是个法国人,对是否会有一个英国主子毫不在乎,他也不介意看着法兰西四分五裂,这样他才能正大光明地拿出手中的力量,而不是继续在狭小的领地上苟延残喘。他联系到了很多人,他们都足够聪明,能够看明白路易十四正在麻痹和消耗他们。   “当然,”圣西蒙公爵在他的宅邸里与他的同谋们说道:“如果我们愿意离开领地,先生们,国王固然会为我们安排一个显赫的地位,也会有可观的收入,我们可以通宵达旦地享乐,也能舒舒服服地在床榻上消磨一整个白昼,但问题是,这些与我们的领地不同,这些都是国王赏赐给我们的,他可以给我们,也随时随地能够拿走,交给另一个人,但我们的领地不同,那是国王无法夺走的。”   “但我们的领地所能给我们的确实不多。”一个同谋者这样说道,房间里的每个人都带着黑色的丝绒面具,但这也只是欲盖弥彰,毕竟他们都是熟人,发言者的领地只是一片荒寂的沼泽,盐碱地与树林,提供不了多少收入,就算他一再加重赋税也无不能,而且自从国王的巡回剧团就像是蒲公英的种子那样飞向四面八方后,他想要将加税的罪名嫁祸在国王头上也不可能了。   在这个时代,平民们的娱乐很少,如果来了一个流动剧团,他们不会舍不得时间和一些小钱,而剧团的演员们在表演之前肯定会先行述说一段巴黎或是凡尔赛的新鲜事儿,好让人们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国王又做出了怎样的决定与筹划,像是以前那样,某天领主随心所欲地指定一个太阳税或是雨水税,却说是国王的命令的事儿不再有了。   而且除了这个之外,国王的教士们普及的初级教育也教出了一大批至少能够看懂简单文字的学生,他们或许还是农民或是工匠,但他们会到城镇的酒馆和咖啡馆里去看报纸,然后将报纸上的内容复述给村庄里的人听。   还有耶稣会的教士们,也已经成为了国王的喉舌,他们一边协助国王开设学校,一边也不吝于告诉人们他们想要知道的事情。这让很多贵族感到难过起来了,因为欧罗巴的封建制度注定了爵爷领地上的民众应当归属他们统治,也就是所谓的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换而言之,我臣民的臣民也不是我的臣民,现在路易十四却越俎代庖,取代了诸侯的位置,统治整个法兰西的民众,民众们崇拜和敬仰国王的同时,当然不会继续支持总是盘剥无度的老爷。   “所以我们要和国王谈判。”另一个人说,“如果他还想在之后的战争中得到我们的支持。”   “我觉得路易十四未必需要我们的支持,”之前的人这样说道:“他现在已经有了足够多的常备军。”   “唉,您误会我的意思了,”那个人厚颜无耻地说道:“我们的陛下或许在法兰西没有敌人,但在法兰西之外他的敌人可不少……”   “您是在建议我们叛国吗?”第三个人说。   “我是想要谈判,”那位先生说:“我觉得我们应该要求国王召开三级议会。”他说着,与圣西蒙公爵对望了一眼。   三级会议最早出现在十二世纪的法兰西,在王权得到强化之后,与现在的路易十四一样,法国国王不但希望他的旨意能够从上至下,也希望能够听到最底层的声音,不是为了爱惜民众,而是为了保证自己的权威基座不受动摇。所以,一开始的时候,三级会议为国王服务,一旦国王想要打仗,或是营造城堡,宫殿等大支出的时候,就会召集三个等级——贵族,教士与平民的代表,“听取”他们的意见。   不过平民们很快发现所谓的三级会议只是在嘲弄、欺骗和敷衍他们,举个栗子——如果国王想要打仗,所以准备提高三倍人头税,他就会看似公平公正地召集代表们举行三级会议,但贫苦的民众想要和贵族与教士老爷平起平坐是不可能的,三级会议三个等级基本上就是各自讨论各自的,然后将他们的想法提交给国王。问题是,一般而言,教会与贵族不缴税,唯一需要缴税的是平民,所以平民这一等级的陈情书往往就是废纸一张,甚至出现了国王在三级会议上同意了平民降低人头税的要求结果却不了了之的情况出现。   自从路易十四亲政后,这种名为民主实则剥削的三级会议就没有再召开过,路易十四不需要,普通的民众也不需要,上通下达是国王从最初的时候就在努力做到,也已经做到的事情,贵族们惶恐不安的原因就在这里——再继续下去,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也能喊出我是法国人,我是法国国王的子民的时候,他们的权威也就名存实亡了,到那时,哪怕他们留在领地上,也未必继续保佑现在的荣光。   这位先生要求再次召开三级会议,所抱持的想法在场的人都清楚,因为原先只是国王为了追求金钱援助而设立的三级会议,在1357年的时候,因为约翰二世被英国人俘虏,需要支付大笔的赎金,当时的王太子查理不得不召开三级会议谋求帮助,但在这时候,贵族与教士乘机发难,他们一边批准筹措资金赎回国王,一边提出了非常苛刻的要求——条件具体如下:   1、允许三级会议代表参加国王的御前会议。   2、改组行政管理,罢免不得人心的官吏。   3、三级会议有权不经国王批准而每三个月自行开会一次。   4、会议代表不受侵犯。   这份条款无疑直接侵害到了国王的利益,约翰二世回来后就不再承认条款中的大部分内容,1439年,因为对外战争,国王夺得了不经三级会议就能征收新税的权力后,三级会议更是名存实亡,等到了路易十三,路易十四时期,三级会议只能在记录和书本上占有一席之地。   “但路易十四现在可没被英国人俘虏,”一位先生戏谑般地说道:“事实上,他还有着五万人的近卫军,随着他一起行动呢。”   “我们当然不会愚蠢到去和国王以及他的军队打仗。”圣西蒙公爵说,“但国王有护卫,他的监察官,法官和那些所谓的走狗喽啰有军队吗?不,他们没有,而我们,在这里的每一位先生都有骑士和自己的法庭,我们有权利保卫自己的家园不受任何人的侵害……”他停顿了一下:“而且,命运无常,谁也不知道上帝的惩罚何时到来,尤其对那些升斗小民。”   房间的人不由得交头接耳了一番,圣西蒙公爵的意思很明白,他们也许不会直接针对国王,却会弄出一些小麻烦来让国王不得不妥协,譬如国王的驻军营地,国王的行军大道,国王的军备仓库,国王拔擢的那些低级官员——国王甚至不能因为这些损失而责怪他们,因为这些事务他们从来就没有插手的可能。   “但这样国王一定会非常生气。”一直站在窗边没有说话的人突然插了一句。   “反正结果都是一样的,”最先发言的人说:“反正我们都是没法走进凡尔赛宫的人,国王为了聚敛权力和财富,总有一天要把我们吞噬掉,但如果我们的意志足够坚定,只要国王在法兰西之外还有敌人,他就不得不安抚我们,我们就还能为我们的子孙后代留下一点什么。”   “你说我们都没有资格走进凡尔赛宫,”站在窗边的人质问道:“那我们该如何保证没人会被国王利诱,各个击破呢?”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把你们召集起来的原因,”圣西蒙公爵说:“别担心,我们还有许多同伴,法兰西的每个省市都有,如同摊上星辰,我们只需要一个统一的联盟,有组织的行动,而不是没头没脑地左冲右突,做一些徒劳的事儿——诸位,”他略微提高声音,“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和准备,听从命令,只要神圣罗马帝国的军队一出现在边境线上,我们就要立刻行动起来,但要注意,别留下任何把柄,别与外国人有任何联系,别让国王有机会以叛国罪处死你们!”   “我们只对法国的国王说话!”一位先生自以为诙谐地说,但只换来了几声干巴巴的苦笑。   “这位先生说的很对,”圣西蒙公爵说:“我们只对法国的国王说话,重新召开三级会议,夺回我们的权力!”   他说的就是以上提到的四条,如果路易十四不得不妥协,那么贵族就有资格如英国的国会议员那样,直接参与到政治事务中并且可能在不远的将来直接架空国王。   公爵说完,为了鼓励在场的同谋,还特意拿出了一瓶波尔多苏玳的贵腐酒,当琥珀色的酒液和醇厚浓重的香气引得人们啧啧赞叹的时候,倚靠在窗边的人却不由得叹气——二十年的经营,路易十四正如他的名号太阳王那样,将他的光芒撒播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里,无人可以逃脱他的影响,哪怕圣西蒙公爵已经决议与国王分割,但他拿出来酒和酒具——璀璨明亮有着多刻面花纹装饰的玻璃酒杯暂且不去说它,单单波尔多苏玳的贵腐酒,贵腐酒最早出现在匈牙利,距今不过三十年,但路易十四才喝过商人们奉献的美酒,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要求商人们送来更多这样的酒,而是派出密探去寻求这种美味酒水的制造方法,以及让葡萄酒园主们尝试酿造这种好酒——之后不必多说,十年前波尔多苏玳地区就成功地复制了这种味道醇美的甜葡萄酒,并且成功地成为了国王的又一个钱囊。   这样的事情可不止发生在一处,所以说,法国的民众不会加入反对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队伍,法国的人头税自从路易十四亲政后就没变过,又因为路易十四大力倡导工业与商业,普通的农民只要在闲暇时间去做做短工也能赚钱,区区人头税对他们来说一点也不吃力,在喂饱自己与妻儿老小之余还能享用咖啡与烟草,一点葡萄酒或是麦酒,他们不止一次地感谢上帝让他们有了这么一个好国王……想要煽动民众,这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此,就算圣西蒙公爵的计划根本是下下策,却也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了。   他满怀忧虑地将杯中的贵腐酒一饮而尽,和公爵告辞,独身走出了这座隐秘的宅邸——也许是因为各有心思,没人和他一起行动——其他人几乎也是如此,他头也不抬地上了马车,拉起车帘,在黑暗中冥思苦想,不知道应不应该走出最后一步。   马车停下的时候,他还在奇怪自己竟然这样快就回到了临时下榻的旅店,他们会合的地方可是相当荒僻的,随即,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猛地一把拉开了车帘。   车帘外暗蓝色的天光如同水流一般覆盖在荒凉的原野上,两柄火枪正毫不掩饰地对着他。 第三百七十八章 国王的巡游(7)   “请下来吧,伯爵先生。”   伯爵探着脑袋看了看周围,除了手举火枪的两位先生之外,还有四五个策马在周围游荡和望风的家伙,他按捺住心中的惊慌,“如果您们需要一些资助……”   来人笑了,他动了动枪管,另外一人拉开了车门,伯爵只得顺从地下了马车,他一下马车,才看到他的车夫和两个侍从正面色苍白地趴在地上,五体投地,一动也不敢动,伯爵在心中骂了一声,但也不敢说什么,做什么——这些盗匪显然训练有素,经验丰富,不说他们是怎么强迫马夫把马车赶到这里来的,又如何让两个站在马车车架上的侍从没能发出一声警告,单就整个过程中伯爵竟然一无所察,就足够令人感到惊骇的了。   伯爵下了车,其中一个盗匪点点头:“先生,”他说:“把你身上的武器都拿出来吧。”   伯爵还想要说些什么,不过在两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注视下他还是改变了主意,这些盗匪们披着的斗篷都是昂贵的黑色毛呢,除了手里的火枪,腰带上还别着备用的火枪与匕首,刺剑碰撞着他们直到膝盖以上的靴子——他的视线在靴子上略一停留,就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靴子很漂亮,但只有国王的军队里,军官们才会穿这种会将小腿裹紧的羊皮靴子,当然,还有火枪手与近卫军,他沉吟了一会,将怀里的火枪抽出来,反转握住枪管交给两人之中的一个,然后俯下身,从靴筒里——他穿着的靴子有着宽大的翻边,高度也直到脚踝,这才是多数贵族的穿着——拔出他的短剑。   “只有这两件吗?先生?”“盗匪”之一问道。   “我是个绅士,不是军人。”伯爵回答说,对方轻轻颌首,示意他回到马车里,然后还没等伯爵坐定,那两个盗匪一个跳上了马车,一个跳上了车夫的位置,只听外面有人轻轻地吁了一声,车轮就从缓到急的转动了起来。   那个人就坐在伯爵身边,伯爵仿佛不经意般的轻轻嗅了嗅,更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因为他们的国王在很小的时候对洁净就有着很高的要求,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很注重个人的卫生状况,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现在——现在人们每天洗澡或是擦拭身体都已经是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就算是这辈子也不可能踏入巴黎或是凡尔赛半步的村夫民妇都学会了用煤炭炉子温一点热水,用来在早上擦脸和手。   像是伯爵这样的人,家里更是早早按照巴黎的最新款式整修了浴室与盥洗室,大城市的旅店里也有这样的设施,所以他身上绝对不会出现什么肮脏难闻的气味——这很正常,但一个盗匪身上也能干干净净,只有一点松柏香气那就不对了,不是他们付不起洗浴的费用,而是对大部分人来说,将时间和金钱耗费在这上面,一两次或许还能接受,但每日如此,似乎就有点……不切实际了,这笔钱用来做什么不好呢?   但贵族们最喜欢的就是毫无意义的抛费,这样才能与他们轻蔑的那群人彻底地切割开。虽然他们时常在家中大骂国王,但真正支持起国王的种种新产业还是竭尽全力——甜蜜的糖果,提神的咖啡,艳丽的绸缎与呢绒,白如凝脂的瓷器,明净到像是不存在的玻璃,璀璨的煤气灯与蜡烛……以及浴室与盥洗室的家具与器皿,管道与设备……诸如此类,等等等等,最大的消费者暂时——可能在十年、二十年之内,还是这些爵爷与官员们。   伯爵的年纪要比国王还小些,他似乎从有记忆起,就免于遭受更年长一些的人所受过的苦,也就是污秽不堪的宅邸与道路,不过他还是嗅到过那些令人难以忍受的气味的,尤其是那些……身份低下的人,就算是富有的商人,也有很多人宁愿多撒香水而不是每天进浴室的,他们身上累积起来的气味,仿佛已经腌入了皮肉,就算是来拜见他的时候洗了澡,也还像是一块在滚水里汤锅的腥膻猪肉。   但伯爵在这个“盗匪”的身上嗅到的是同类的气味,他转过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马车里悬挂着玻璃灯罩的煤油灯,因为采取了最新的支点悬挂法,所以即便马车时而会微微颠簸,里面的燃料也不会轻易泼洒出来。   “我的马夫和侍从会怎么样?”伯爵问道。   “他们会安然无恙,只需要辛苦地走上一晚上,就能好端端回到自己的家里啦。”那人回答道,他的声音带着轻微的南方口音,伯爵马上想起了国王身边的宠臣之一,达达尼昂伯爵。达达尼昂伯爵的出身一向为人诟病,他并不是伯爵(最初的时候),却时常以这个头衔自称,他还是一个加斯科尼亚人,加斯科尼亚人在巴黎人的眼中就是一群乡巴佬,如果不是国王青眼有加,达达尼昂不可能爬到现在的位置,最可恨的是他在得位之后,设法拔擢了一大批同乡,以至于巴黎也多了很多有着南方口音的人。   “那么我呢?”   “您么……”来人轻轻地摘掉了面具,让伯爵看到了他笑吟吟的面孔。   ……   “您当然会受到最好的招待。”   旺多姆公爵说,他面前是怒不可遏的圣西蒙公爵,他将一杯加了威士忌的热牛奶朝对方推了推:“年纪,年纪,好家伙,您可得记得自己的年纪啊,我们都不是小伙子了,这样发火对我们的健康没有任何好处。”   “国王的绞架和斩首台更没好处。”圣西蒙公爵说:“他怎么敢这么做!”他相当地理直气壮,毫不畏惧,虽然口中说着绞架与斩首台,但因为他与同谋还在起事阶段,没有留下任何书信,往来文件,甚至连相互之间的联系都很少,路易十四别想轻易给他定罪,别说处死或是囚禁他,就连剥夺他的领地和爵位都不可能!除非国王突然发了疯——别看现在有许多贵族都成为了国王阶下的走狗,但狗儿也是需要安抚与喂食的,如果国王真敢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对一个公爵动手,就算是一个根基不够深厚的公爵,也不免引起广泛的质疑与动摇,路易十四是个聪明人,他不会那么做的。   “我还以为您会感到高兴呢。”旺多姆公爵看圣西蒙公爵大概没有进食的心思,就将大银托盘挪到自己身前,开始吃圣西蒙公爵的“国王面包”和热腾腾的加酒牛奶,不说别的,国王的厨子还真是相当出色,就算是这种临时索要的小点心也做得好吃极了:“这可是国王的邀请。”   “什么邀请……”圣西蒙公爵喊道:“我是被抓到这里来的!”他攥紧了拳头,他才一离开密谋的屋子,还没上马车就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终究还是一个密探头目,但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从黑黜黜的角落里就窜出了几道影子,一件大斗篷劈头盖脸地把他罩在了里面,然后——大概有一百头公牛坐在了他身上,他无法动弹,又被捆得结结实实,被人提上了马车,马车走了一段路,就走到了这里。   要说不害怕那是假的,他的年纪大了,按理说不应该那么畏惧去见上帝,但他的孩子太小了,他至少还要活上十来年才能保证他今后能够安康无忧,这也是为什么他收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利奥波德一世的贿赂,与路易十四作对的缘故了。他如果安安分分地交出手中的密探名单,放弃权力,守在宅邸里,或是凡尔赛宫的一个房间里……他的小儿子所能有的前程一眼就能看到底、也就是如旺多姆公爵的孙子那样,向国王效忠,在军队或是国王的火枪手连队里厮混上一阵子,去军校上学,然后从一个军官做起——如果他有天赋,也许可以成为如沃邦或蒂雷纳子爵这样的人,但就算是蒂雷纳子爵,在战场上也受过伤,甚至是致命伤——他怎么能让自己的独子与老来子遭受这样的威胁?!   当然,他也可以他的小儿子留在身边,什么地方都不去。但在路易十四这里,凭借着血统或是国王的偏爱就能飞黄腾达的事情早就不存在了,他就连王室夫人都要用——虽然这几乎可以说是一桩笑谈,但也可以看出,太阳王身边必然都是一些有才干的人——作为从一个普通侍从攀爬到现在这个位置的人,圣西蒙公爵怎么会不知道这个过程中会有怎样的辛劳与艰难?   他想要为自己的儿子谋求的是一个轻松、富足而又尊贵的未来……国王如果不愿意给,他可以自己来拿……   但所有的设想,所有的阴谋,所有的筹谋,都似乎成了一个虚幻的美梦:“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圣西蒙公爵接着说,“我难道不是遇到了一群可憎的匪徒吗?”   “这样说国王的小伙子们可不太好,”旺多姆公爵屈起手指搔搔鼻子:“别装傻了,我还能不知道你吗?路易十三的小狗狗可不会这么迟钝,您应该猜到了吧。正是国王邀请您到这里来……”他笑了笑:“以及,”他迎着圣西蒙公爵愤怒的眼睛说出了之后的话:“您被允许随驾,好先生,多么令人羡慕,您可以紧随陛下,在整个大巡游里沐浴在太阳王的荣光里呢。”。   圣西蒙公爵盯着他,像是要从旺多姆公爵的脸上看出一个地狱来:“随驾?”   “随驾。”旺多姆公爵说:“赶快笑笑,这可真是一桩妙事啊!”   “多久?”   “我不是说了吗,整个大巡游,”旺多姆公爵说:“一年吧。”   一年。   圣西蒙公爵无力地跌坐在椅子里,正如他说的,国王没有权力无缘无故地拘捕或是谋杀一个贵族,一个男爵也不能,遑论一个公爵——君王的威严,法律的严苛在贵族面前总是不堪一击的,就算是色当公爵,他的领地也不是因为叛国罪被剥夺,而是为了换回自己与长子的性命,作为交换条件之一还回王室的,所以就算圣西蒙公爵近似于半公开的反对国王,意欲破坏国王的统治根基,路易十四依然很难直接给予惩处,甚至连申斥也不能。   也许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国王可以通过边缘和淡化圣西蒙公爵来将他驱逐在权力中心之外,但问题是,利奥波德一世大概不会给他们那么多时间。   但反过来想一想,如果国王不能毫无理由地贬斥一个臣子和贵族,那么他赐予的恩惠,他的臣子是不是应该诚惶诚恐地接受呢?如果路易十四今天是派了使者到圣西蒙公爵的宅邸里,圣西蒙公爵还能设法婉拒——他并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人,凡尔赛宫建成后,有极尽钻营哪怕屈居阁楼的人,也有固执地只愿意留在领地的人。   但现在他已经在……圣西蒙公爵大步走到窗前,他已经在圣日耳曼昂莱宫了,想必明天的宴会上,他就“有幸”出现在国王身边,接受人们的羡慕与恭维了。之后不必多说,他会像一件行李那样被国王带走。   一年,整整一年里,他大概都没法与自己的密探头目联系了,就算能联系,也不等于将这些人交给国王吗?但若是不联系……这些人可不是什么圣人……没有固定的资金注入,他们会慢慢地散掉,一年之后,哪怕他想要把这些人召集起来也不可能了,如果他的儿子已经成人,或许还有挽回的机会,但活见鬼,他也只比国王的幺子大一岁,现在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时候圣西蒙公爵还不知道,最令人绝望的还在后面。   第二天他在宴会上见到了所有的同谋——当然,他们都是有幸被国王邀请来伴驾的人,他们会随着国王巡游过大半个法兰西,持续时间超过四个季度,当然,国王带着整个宫廷,再带上几十个人毫不吃力,国王还慷慨地为他们提供了仆从和护卫……   该死的侍从和护卫! 第三百七十九章 国王的巡游(8)   圣西蒙公爵设想过很多——路易十四会如何应对他的勒索——国王也许会像是对付富凯那样对付他,不,不太可能,因为圣西蒙公爵还未进入路易十四的宫廷,没有领受任何职务,国王没办法用渎职或是贪污的罪名来惩罚他;他也想过国王会寻找他与利奥波德一世或是任何一股外来势力勾结的证据,所以他一直很小心,所有的约定都只在口头上而不是在书信上,他甚至从未与那些人派来的使者面对面地说话;他也想到了,卢森堡公爵曾经遭受过的不白之冤——也就是那桩可笑的伪证罪与谋杀罪,虽然只要略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阴谋——一位有着领地与巨额资产的公爵怎么会和一个教士,一个骗子联袂去骗取区区几百里弗尔的钱财?还要搭上几条人命?但在政治斗争中,这种可笑的牵连并不罕见,卢森堡公爵幸运之处在于路易十四需要将领,那些意欲把他拉下地狱的人才没能成功。   不然哪怕卢森堡公爵最终被判定无罪,单单在监牢里被拘押的那段时间,就足以摧毁他的身体与名誉了。   对此圣西蒙公爵也很小心,具体就表现在他几乎不离开自己的领地,更不用说跑到巴黎或是凡尔赛去,他的领地被他经营得相当稳固,可靠的亲信也不少,他也豢养着一些士兵,即便事情到了最糟糕的地步,他觉得自己也有机会如当初的旺多姆公爵那样逃到伦敦去。   他身边还有巫师呢。路易十四身边有巫师,这个秘密已经不算是秘密了,圣西蒙公爵最坏的猜想是国王会让一个巫师来诅咒自己,因此他不惜耗费重金雇佣了一个巫师在身边,他倒是挺可靠的,圣西蒙公爵能够在花甲之年有一个儿子,与巫师的秘药也有脱离不开的关系。   不过圣西蒙公爵觉得,事情不会恶化到他必须选择后两种结局,这不是他过于自大,又或是过于愚蠢,只是总有些人,无法摆脱陈旧的观念给他们带来的影响。   欧罗巴诸君王的王权在十二世纪之前一向不甚强大,追根溯源,这是古罗马帝国崩溃后留下的恶果——因为当初瓜分了这个庞大帝国的都是如日耳曼人、凯尔特人、斯拉夫人这样的蛮族。虽然他们的后代在两千年后自诩为人类文明之光,但在那个时候,他们的确只是一群连如何建立起完整的,自上而下的统治体系也做不到的野蛮人,他们的统治中残留着深重的部落痕迹,即便是国王,也必须将国土分封给各个诸侯,然后自己居有都城周围的一片领地,说是国王,但和一个大诸侯也没有什么不同,很多时候,国王也要在有士兵,有领地的领主面前退让或是保持尊敬。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国王们开始与教会合作,国王借助信仰的力量来不断地宣扬自己的正统与纯粹,将自己与上帝合二为一(国王登基的时候,确实有宣称国王与圣灵合体),以此来要求诸侯们向他们表示忠诚与献出力量,让自己成为军队里的唯一声音,具体可见九次十字军东征。   不过等教会也逐渐成为了一个庞然大物的时候,国王们就多了一个敌人——国王们不再将刀剑对准异教徒,因为在教会的号召下出兵,无疑是为教会增加筹码,于是他们就将兵戈朝向彼此,国王与国王们之间的战争,固然有领地与钱财这两大导火索,但无人可以质疑的是,凡是聪慧的国王,都会借着这样的战争从诸侯的身上吸血——因为领主们获得领地的同时也代表着他们必须履行封臣的使命,跟随国王打仗就是其中绝对不能推脱的一项。   然后,在近千年的鹬蚌相争之后,商人也成为了交缠其中的一股力量,当然,他们不是以商人的身份,而是戴着自由城市、自由港口或是下议会,三级议会中的市民阶级等面具来加入战斗的,他们有时候偏向于领主,有时候偏向于国王,但归根结底全都是为了自身的利益,这种情况在意大利和曾经的荷兰十分常见。   所以,如果换了一个恪守传统的国王,圣西蒙公爵的计划也许真的能够成功,但他应该想到的,路易十四从来就不是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国王也许不能把他们视作罪犯,囚禁或是处死,但他可以“邀请”他们到行宫来,长达一年的大巡游,不,他甚至可能把他们直接带回巴黎,带回凡尔赛宫——这对他们来说,只是换了一个囚禁的地方,但对于不知情的人来说,他们可是得到了无上荣耀,一跃成为了国王的宠臣,他们就算一年,两年,三年……不和领地联系,或是将领地的一切事务交给国王的官员处理,人们也会觉得理所当然,当然啦,没看那么多人挤在凡尔赛镇,也不过是为了谋求这么一个机会么?   但他的同谋,圣西蒙公爵是说,那些被拘捕,或是尚在摇摆不定的人,一定会暗地里咬牙切齿吧,他们一定会觉得,是公爵出卖了他们,才能获得国王青眼相待……而他能做什么呢?他还能在宴会和舞会上大叫自己确实有意背叛国王,与外来势力勾搭不成?他连申诉自己不是被邀请,而是被劫持到国王的巡游队伍里的也不能——谁会信呢?为了成为这五千人中的一个,蒙特斯潘夫人,或是奥尔良公爵的一封推荐信都已经被抬价到一千里弗尔了。   圣西蒙公爵苦中作乐地想,他大概可以得到三千或是五千里弗尔的待遇吧,也就是说,在用餐的时候坐到可以看到国王的位置,也许国王还会赏他一杯葡萄酒,蒙特斯潘夫人也会给他一个美艳无比的笑容,王太子,或是大郡主也会屈尊和他说上几句话。   反正他是没办法洗白自己了。   事实与圣西蒙公爵所料想的不远,在宴会后,路易十四还赏给他一袋子金路易,好让他在赌博游戏中痛痛快快地玩上一把。   之后的日子圣西蒙公爵在人们的奇异目光中简直如坐针毡,他还想过逃跑,但他身边的侍从与仆人简直比冥府前的三头犬还要警醒,他们也不接受任何贿赂或是威胁,娴熟从容的姿态让圣西蒙公爵都要怀疑起路易十四是不是早在二十年前就有过这样的打算。   路易十四是不是早在二十年前就有过这样的打算人们不得而知,但圣西蒙公爵等人直到国王从圣日耳曼昂莱启程也没能找到脱身的办法可是千真万确,他们沮丧地上了马车,马车边是国王的近卫军,“我们要去哪儿?”圣西蒙公爵瞥着那些衣着光鲜,身体健壮,装备齐全的骑兵们,慢吞吞地问道。   “加来和敦刻尔克。”旺多姆公爵和圣西蒙公爵同坐一部马车,这对曾经的死敌,后来的同僚,现在的不相谋者,相互瞪了一会,就收回了视线,圣西蒙公爵又斜睨了一眼身边的侍从,还有旺多姆公爵身边的约瑟夫小先生,看来想要乘机挟制旺多姆公爵要求国王释放自己的可能也没了,当然啦,国王怎么会突然发蠢,给他这个机会?   “我听说除了我们看到的这些之外,还有五万人的军队跟着国王。”圣西蒙公爵停了一会,带着一点不甘心地说道:“国王就这样惧怕他的臣民吗?五万人,都可以掀起一场战争了。”   “虽然不知道您有什么打算,”旺多姆公爵慢条斯理地理了理自己的肩带——鲜红色的肩带,简直能刺伤圣西蒙公爵的眼睛:“但我可以告诉您,您要以为有五万个士兵跟着国王跑来跑去,那就是大错特错了。”他笑眯眯地说:“他们说陛下有五万个忠诚的士兵守卫,只是指王驾所在之处的驻军罢了。”   圣西蒙公爵的脸色一下子就晦暗了下来:“我不相信。”   “您总是这样,克劳德,但世上的事情从来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二十年了,我的好先生,国王一直在扩充他的常备军,也许那你的密探会告诉你说,国王现在有十万陆军,但那只是巴黎和凡尔赛,以及奥尔良等地的军队,最强大,也是最表层,人尽皆知的力量。”旺多姆公爵说:“您也许没能注意到,国王所派遣下来的官员做的事情——在路易十四亲政的二十年里,哪怕他在和荷兰打仗的时候,人头税也没加过,他可不是无缘无故对这些贫民好的,他要求他们的忠诚和服从,就像是对那些凡尔赛的流民——每个年轻的男士都要接受教育和训练,有吧,即便在您的领地上。”   圣西蒙公爵动了动嘴唇,他当然知道,但……他和所有的贵族一样,认为贫民愚昧无知,就算是接受了教育和训练如何呢?他们目光短浅,忘恩负义,注定了他们永远只是一群只会被鞭子与食料驱动的牛马——无论国王怎么做,只要他们稍加撺掇、煽动和蛊惑,这些可悲的东西还是会跟着他们的指挥棒乱转。   虽然说……圣西蒙公爵也必须承认他的领民们也不如以前那么听话了,但要说那些只是和教士们学了一点数数和单词,做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训练的年轻人就能被称为国王的士兵……那么路易十四吹嘘他有五万士兵随同护驾也不是不可能,他也许露出了一个轻蔑的笑容,因为他看到旺多姆公爵正在挑眉。   接下来旺多姆公爵没有再说话,马车在平坦的道路上行走了大约三刻钟,即将走出圣日耳曼昂莱的时候,圣西蒙公爵突然拉开了车帘,因为他听到外面有人在唱歌。   “上帝保佑我们的国王……”一听这起始的音调和歌词,圣西蒙公爵马上就猜到了这是国王的音乐总监吕利创作的“天佑国王”,因为这首被用来逢迎阿谀的歌曲歌词简单,音调平易,所以一下子就从巴黎传到了法兰西各处,就算是不喜欢路易十三也不喜欢路易十四的圣西蒙公爵也不得不“熟悉”了这首歌,因为几乎每个人都会哼哼上几句。   他靠着车帘的缝隙往外看,就看到了一群人,有些骑着马,有些骑着骡子,更多人徒步而行,他们跟着国王的车队,在道路两侧的原野里行走,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地,无论男女老少都穿着最好的衣服,“这些是什么人?是圣日耳曼昂莱的人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约瑟夫说:“他们是附近的农民与工匠。”   圣西蒙公爵不说话,他仔细打量着人群,有些人因为走不动就慢慢地被落下了,但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而来,人数因此变得越来越多,然后随着数量的增加,一个特殊的景象也引起了圣西蒙公爵的注意,那就是这些人身上几乎都有蓝色与红色的丝带,女士们系在脖颈上,男士们系在肩膀上或是别在胸前。   蓝色属于王室,红色属于路易十四。   他们的歌声也越来越响亮了:“上帝保佑我们的国王,祝他万寿无疆……天佑国王,祝他战无不胜,天佑国王,祝他永浴荣光……”他们的数量飞快地超过了国王的护军,虽然看不到路易十四,但圣西蒙公爵立刻转过身去看旺多姆公爵的脸色,可惜的是他们居然一旦也不惊慌。   到下一个城市还有三个小时的路程,直到他们再一次看到城门,一路上竟然始终有人群跟随着国王,国王的护卫们不去驱赶他们,也不觉得紧张,反而笑嘻嘻地看着他们——他们就像是蜂群那样时聚时散,也像是林间的溪流那样忽隐互现,圣西蒙公爵一开始对旺多姆公爵所谓的五万士兵嗤之以鼻,但随着时间流逝,他的神情就愈发地凝重起来了。   圣日耳曼昂莱的民众们对国王的欢迎,也许可以解释为市长提出了严苛的要求,或是一种低劣的谄媚方式,那么这些人呢?来来去去也已经有好几万人,唱着歌颂国王的歌,一路跟随,没人来向国王表功的话,是不是说,他们确实是出于真心呢?他们对国王的拥护,只要有十分之一的真实,那么国王哪怕身边没有一个侍从,只要高呼一声,他身边就能聚集起五万,不,十万,甚至是二十万,三十万人的军队,也不是不可能……   “怎么可能呢……”圣西蒙公爵喃喃道。 第三百八十章 国王的巡游(9)   这种情形巴黎和凡尔赛的人们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了,但对于圣西蒙公爵和他的同党来说却异常意外和苦涩,受到拥戴甚至被神化的国王并不在少数,譬如曾经的圣路易。但像是路易十四这样,被民众们视作圣人,视作主宰,又视作庇护者,甚至视作可亲可敬的长者(虽然国王今年也不过四十岁)的情况,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到。   被民众畏惧的君王不在少数,或者说,要做到这点并不困难,只要有足够的绞刑架和斩首台就行了,但要让民众敬畏,这就很不容易了——路易十四似乎对自己抱有很大的信心,他的近卫军从不驱赶那些追赶御驾的民众,如果有人马车陷入了泥地里,马儿或是骡子折断了腿,还会有士兵哈哈大笑着跑过去帮忙,如果有人大声祈求,国王或是公爵也会听听他们的愿望,吩咐官员处理或是给点赏赐了事。   具体应该怎样描述圣西蒙公爵也很难说——不过随着国王的车队距离圣日耳曼昂莱越来越远,他也越来越沉默,他的“朋友”们也鲜少聚会和在一起急切地讨论,他们愈发沉默,在车队距离敦刻尔克还有五十里的时候,圣西蒙公爵看到他们中的一个伯爵走到国王面前,向他鞠躬的时候,竟然不那么意外。   只是他仍然无法下决心交出手里的最后一点力量,这原本是他想和国王交换权力与地位的东西。   ……   路易十四将圣西蒙公爵的踌躇不决都看在眼里,圣西蒙公爵是路易十三的一个错误,他并不讳言——圣西蒙公爵当时的地位与身份大概就和他麾下的沃邦、柯尔贝尔甚至富凯差不多,路易十三坏就坏在既没有坚持住对圣西蒙公爵的信任,又没有毅然决然地处理掉他,取回自己赋予他的权力——就像路易十四对富凯那样。   不过路易十三是路易十四的父亲,他当然不会去责备自己的父亲,对圣西蒙公爵以及如他一样心怀侥幸的人,他可以如朱庇特那样挥舞雷霆权杖,将他们一网打尽,但如果是在二十年前,他是会这样做的,但在二十年后,在他根基稳固,国库充盈,拥护者众多的情况下,他却没必要就此大做文章。所以,无论是旺多姆公爵,还是奥尔良公爵,看到的都是一个平静而悠哉的国王,他的小鸟不断地送来各处的消息,而他就像是欣赏莫里哀先生的新戏那样时而对着它们发笑,时而对着它们摇头。   越来越多的“被追随者”送到了大巡游的队伍里,就连一个在狩猎时“不幸”摔断了腿的侯爵先生也是如此,他与圣西蒙公爵四目相对的时候,不免苦笑连连,他们都是坚守领地,绝不接受国王贿赂或是引诱的守旧派人物,但他们实在应该想到,他们的陛下从来就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好人儿。   还有一些固执的老人,不是被国王“邀请”来的——虽然他们也是不得不如此——因为他们的儿孙都已经成了国王的人质。当然,这些年轻人都是自愿的,在父亲或是祖父的压制下,他们或许无法离开领地,到国王的军队,或是巴黎,又或是凡尔赛去,但国王就驻跸在他们的城堡(封臣有义务为国王提供最好的住处),或是距离他们不远的行宫里时,谁能遏制住他们欢快的双脚?他们不看一眼威严又可亲的国王陛下,不看一眼俊美洒脱的奥尔良公爵,不看一眼娇媚动人的蒙特斯潘夫人,不参加一次通宵达旦的宫廷宴会与舞会,怎么能甘心?   无论是年轻的男士,还是年轻的女士,他们是听不进长辈的劝导与教训的,与顽固的老人相比,他们并不看重打他们有记忆起就一成不变的领地与城堡,国王并没有剥夺他们的爵位与财产,恰恰相反,他还给了他们很多机会——众所周知,年轻人的天性就是冲动、好奇与傲慢,而且有让·巴尔以及约瑟夫·波旁这样的同辈人在前,他们又怎么会认为自己会就此碌碌一生,双手空空?   这些年轻人的投效当然得到了国王的赞许与恩准,自己的继承人都已经成了路易十四的囊中之物,老人又能怎样?若是他们依然抱持着原先的想法与做法,首先要吃亏受屈的就是他们的孩子,如果国王更无耻一些,没有了继承人的他们就算是保住了领地与权力,又能把它们交给谁呢?   路易摸了摸耳朵。   “怎么啦?哥哥?”奥尔良公爵注意到了,借着酒杯的遮挡,侧身问了一句。   “有点发热。”路易说:“我听人们说,如果你总是被人念叨,耳朵就会发热。”奥尔良公爵听了就不由得发笑:“我没听说过这种说法,”他说:“当念叨您的人肯定不少,”他看向人群:“这里爱您的人和恨您的人只怕要打个平手。”   “事情总要被解决的。”路易捻起一枚浆果,却没有立刻把它放在嘴里:“对波旁的国王来说,现在正是最好的时候。如果让小路易来做,我不太敢保证他能够做好。”他叹了口气,没有继续说下去,奥尔良公爵也没有发出声音,他知道兄长对王太子小路易是有些失望的,但他和许多大臣都认为,王太子小路易不是第二个太阳王才是好事……他们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有两个路易十四——一个年富力量,大权在握;一个青春正好,野心勃勃……   当然,奥尔良公爵可以保证,最后的胜利者必然还是自己的兄长,但这种争斗不但会伤害到法国,甚至会波及整个欧罗巴——这简直就像是两头巨龙在相互厮杀。   小路易不像他的父亲,路易十四会失望,更多人只会觉得这是上帝赐福法兰西。   “不过我相信,”奥尔良公爵为自己的兄长斟了一杯酒:“等到大巡游的队伍到了敦刻尔克,会有很多人改变想法。”   “希望如此。”路易十四说:“我更希望与真正的敌人作战,而不是无益的内耗。”   “他们会明白您的苦心的。”奥尔良公爵说。毕竟这次出面说服他们的会是一个不可抗御的庞然大物。   因为此番驻跸的只是一座小城,所以国王开宴的地方被移动到了庭院——而不是通常的大厅,这座城堡的大厅容纳不下那么多人,事实上这座庭院也很残旧,但在夜晚的时候,被火把与蜡烛照耀着的树木与繁花也胜过了绸缎与金箔,或是说,不足的地方也有大臣与贵妇的珠光宝气充填,但在人群中,最耀眼的反而不是国王或是奥尔良公爵,而是蒙特斯潘夫人。   奥尔良公爵曾经疑惑过国王如何会选择这么一位王室夫人,要说,蒙特斯潘夫人固然美貌,但一见她公爵就知道她不会是国王喜欢的类型,看看先前的玛利·曼奇尼,她胜在感情真挚,又与国王结识在年少时候;后来的拉瓦利艾尔夫人,她更多地是引起了国王的怜惜之情,但蒙特斯潘夫人呢?她实在是弄错了一件事情——她只看到国王如同对待一个将领或是大臣那样地对待他的王室夫人,却未能真正地了解路易十四的本质。不,应该说,她终究不是莫特玛尔公爵的女儿,而她的另一个父亲也不是一个擅长阴谋的老练政客,以至于她无法把握那根最重要的“界线”。   奥尔良公爵听着蒙特斯潘夫人发出的大笑声,在心中说道,这位夫人最糟糕的地方就是将自己卖得太便宜了,不是他怀疑玛利·曼奇尼或是拉瓦利艾尔夫人的感情——这么说吧,换了任何一个宫廷中的贵女,如果能够得到国王的青眼相待,她绝不会傻乎乎地要求什么物质或是荣誉上的赏赐——国王的恩宠才是最珍贵的,有了国王的恩宠,要什么没有?   像是蒙特斯潘夫人……她自以为要比旁人聪明,从国王这里得到了王室夫人的职位,收受贿赂的权力和享受人们追逐逢迎的机会,但国王看待她和看待玛利,又或是拉瓦利艾尔夫人是完全不同的……   国王没有为她准备后路。   不过奥尔良公爵知道的女士中有不少这种思想古怪偏激到令人无法沟通的人,他的妻子奥尔良公爵夫人亨利埃塔也是其中一个。她本来握着一手好牌——就算是经常受欺负,但她和路易,菲利普是一起长大的一点不假;因为她曾差点成了路易的妻子,最后却阴差阳错地成了他的弟媳,又因为奥尔良公爵菲利普过于风流,路易十四对她始终抱有一点歉意;后来在对荷兰的战争中,亨利埃塔秘密返回伦敦,成功地促成了英国与法国的联盟,又挑拨了查理二世与约克公爵的关系,这点功不可没,路易十四也对菲利普说过,他应该好好对待他的妻子。   但奥尔良公爵还是难以接受亨利埃塔的一些想法,也无法理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从婴儿起就一直过着颠沛流离,寄人篱下的生活,她似乎总是被笼罩在一层看不见的阴郁与悲伤之中,这种情绪在她与奥尔良公爵缔结婚约之后也从未消失过,甚至影响到了他们的女儿大郡主,还有他们的儿子,近来更是变本加厉——也许是因为大郡主不再相信她——毕竟她曾经打算牺牲大郡主,两次。也有可能是因为奥尔良公爵坚持要将他们的儿子亚里克斯送到王太后那里接受照顾和教育……奥尔良公爵夫人认为这是一种惩罚与折磨,但这只是因为亚里克斯的年纪太小,无法参与大巡游,所以暂时由留守凡尔赛的王太后照顾罢了。结果就是奥尔良公爵夫人在巡游行程中一直郁郁寡欢,到了这里还病倒了。   奥尔良公爵还和她解释过,他和路易虽然有点生气她对大郡主的不看重,但他们也没有责怪她的意思,她完全无需因此忧心忡忡,大郡主也许会有一些心结,但母女之间,又有什么样无法消解的仇怨呢?让时间来缓和大郡主的情绪吧,也许回到凡尔赛她们就能和好如初了。   但结果只有一个——徒劳无功。奥尔良公爵夫人不是不相信他们的话,也怀抱着对女儿的歉疚与向往,但她紧绷的情绪就像是钢琴的琴弦,自始至终无法松开,她的愁虑就像是海面上翻滚的泡沫,这边消失那边又出现了,奥尔良公爵无可奈何,只希望环境的改变能够让她的病况转好。   她和蒙特斯潘夫人最相似的就在这里,她们认定了什么就是什么,一点也不会听取别人的意见,或是抬起头来看看周围的真实情况——奥尔良公爵看到蒙特斯潘夫人正提着宽大的裙摆,在一群人的簇拥下,神采奕奕地向着国王这里走来,她打扮的就像是个森林中的宁芙(女妖),有着一种咄咄逼人的美貌,“和我跳舞吧,陛下。”她热切地喊道,一边伸出雪白的手臂。   “我待会儿要见几个重要的人。”路易说,随手将自己的金杯递给她:“你在这里好好玩。”   如果是玛利·曼奇尼或是拉瓦利艾尔夫人,奥尔良公爵想,路易至少会和她们跳一曲再走。   蒙特斯潘夫人的眼中掠过一丝旁人难以揣测的复杂神情,“陛下……”   “去玩吧,”路易说:“明早你会看到梳妆台上有一份礼物,你会喜欢的。”说完他向弟弟点了点头,起身离开,奥尔良公爵忍住没有向蒙特斯潘夫人投去怜悯的一瞥,但这不正是她想要的吗?   “我去见见让·巴尔和他的叔叔。”在走廊上的时候,路易说道:“你呢?”   “我想先去看看亨利埃塔。”奥尔良公爵说:“希望她的病已经好了,仪式上如果她不出现,人们难保会议论纷纷……”   “别勉强她。”路易说:“虽然……”他摇摇头:“等回到凡尔赛宫我们再另外想办法。” 第三百八十一章 国王的巡游(10)   保罗总觉得自己要比别人幸运得多,而了解他的人都要说此话不假。   他和大部分北加来海峡地区的人那样有着一眼就可以看到结局的命运——他们有时候是英国人,有时候是法国人,还有一些时候哪国人都不是,他们的生活依赖走私与劫掠,从法国到英国,或是从英国到法国,头脑简单,身体健壮的男人们出去“干活儿”,女人、老人和孩子们负责窝赃、分赃和处理赃物(去掉赃物或是走私物品上过于明显的标识),另外还有一些身体虚弱,但头脑灵巧的家伙成为了商人,他们负责贿赂官员,买卖“货物”,也有一些天赋出众的孩子,他们有幸成为了书记与助祭这样的人物,算是爬出了这个该死的泥沼。   保罗的伯父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们的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私掠船主,换句不那么好听的,就是走私贩子和海盗,但比起其他私掠船主,保罗的曾祖父是个相当有远见卓识的人,他从很早开始就意识到海盗不会是桩长远的买卖,而且论起收益远远不如那样舒舒服服坐在宽敞的大房子就能拿钱的官员。当然,作为一个水手出身的家伙,十次里有九次他都被骗了,换来了不少嘲笑,不过他的坚持在保罗父亲这一代终于有了回报,保罗的伯父是个聪明又漂亮的孩子,他被送到意大利读书,又设法结交了一些朋友,终于弄到了那不勒斯一个驻堂神父的职位,这也是为什么,保罗差点因为走私罪被绞死后,还能以一个“清白无辜”的身份成为教士的缘故。   不过这位神父也已经垂垂老矣,保罗也已经快五十岁了,他们的家族中没有再出现过称得上极其出色的人物,只有一个年轻的让·巴尔,正在国王设立的军事学院读书,但也因为太年轻了,又只是一个低级军官,很难说将来的前程如何。经过了一番不甘后,保罗倒心平气和起来,他在主神圣的地上住所继续干着他的老买卖,预备着再弄点钱,就把远在意大利的伯父接回来,毕竟能够在自己的家乡安度晚年对任何人都是一桩好结局。   但命运的性情总是如此恶劣,在那个晚上,他先是迎来了好久不见的侄儿,亲亲的让·巴尔,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地招待许久不见的侄儿,距离死神造访也只有那么一步的伊娃又突然跑到了他的礼拜堂——伊娃和保罗教士的血缘有点远,但伊娃也能喊他一声叔叔,他也是看着伊娃长大的,毕竟在这里许多人都沾亲带故——然后就是该死的英国佬掀起了暴乱,他的礼拜堂被烧了,让·巴尔连夜赶到敦刻尔克报信,他一边照顾那个可怜的姑娘,一边待在房子里等着……   后来的事情不必多说,英国人的暴乱很快就被平定了,而惩罚了他们的人,哈,正是他的好侄儿让·巴尔,人们都说敦刻尔克的总督旺多姆公爵十分欣赏这个年轻人,许诺会拔擢他和赏赐他,事实也是如此,“杰克”的脑袋被悬挂在城墙上的时候,让·巴尔也成为了一个年轻的校官,他给叔叔带来了一笔赏金,这笔赏金足够他重新建造一座白色大理石的礼拜堂。   这还不算,国王听说了有关于那个不幸的姑娘伊娃的事情,就打发人来说,要她到凡尔赛去觐见国王。保罗教士一开始还有点忧心,因为她迟迟没有回来,但让·巴尔写信给他说,伊娃在凡尔赛得到了国王与大郡主的青睐,她现在已经是大郡主的侍女了,之后还有可能陪嫁到西班牙或是普鲁士去。   保罗教士倒不担心陪嫁的事儿,他虽然出身卑微,但作为一个商人和教士,胜在识多见广。伊娃虽然一直傻乎乎的,但她也是私掠船主的女儿,见过血和尸首,她在言语或是计虑上或有不足,但必要时的果决与疯狂更容易让她在陌生的环境中取得优势。   他没想到的是,伊娃居然和国王提起过自己,当国王来到敦刻尔克的时候,国王就召见了他。   他一边庆幸着重建礼拜堂的时候,他也为自己裁剪了几件新法衣——完全理直气壮地,因为他的法衣全都毁在了大火里,他总不能穿着凡俗人的衣服为人们敲钟念经啊,而且如果是走私来的呢绒和绸缎,也花不了几个钱。他今天就穿着一件厚缎的黑色法衣,带着一枚金十字架,手腕上挂着精致的象牙与石榴石的念珠,恭恭敬敬地踏入了国王的行宫。   保罗教士,或者说,所有第一次见到路易十四的人,都会惊讶于国王的容貌,身姿与年龄的不契合,在这个时代,四十岁可以说是进入了衰退的年纪,但国王看起来竟然与50年生的让·巴尔不遑多让,他的眼睛依然如同孩童般的清澈,面颊红润,头发茂密,身材高大,略显瘦削,但举止行动之间显得很有力量。   国王亲切地让保罗教士坐到自己身边来,他略微问了问有关于礼拜堂的重建工程,又许诺说,愿意为大郡主在敦刻尔克建造一座教堂,如果保罗教士愿意,他可以成为那里的驻堂神父。保罗教士当然愿意,他喜滋滋地和国王提起,就算他没有做一个驻堂神父的经验,他的伯父也可以给他帮忙——因为他们的家族也只有这么一个,不,现在可以说是两个杰出之人,他不免提起了他远在意大利的伯父,国王在听到他伯父的座堂时微微顿了一顿,“真巧,”他说:“我又听说过这座教堂。”   “您听说过?”保罗教士也有点吃惊:“那是一座新教堂。”   说是新教堂,鉴于保罗教士的伯父也有七十多岁的了,这座教堂当然不可能比他更年轻,是十七世纪初的建筑,但在那不勒斯,最多的就是教堂,有许多教堂始建于六世纪或是更早,只是在后期经过了多次整修,也因为这座教堂是新教堂,保罗教士的伯父才有可能成为那里的驻堂神父。   至于国王怎么会知道——那是因为这座教堂正比邻纳波利湾。   因为保罗教士的这句话,他得到了一个观礼位。   得到观礼位后,他就暂时不能离开敦刻尔克了——保罗教士也没有任何异议,国王曾经在敦刻尔克遇刺是众所周知的事情,而且经过了佛兰德尔,荷兰与卡姆尼可大会战,一个强盛而又富有的大国崛起已经成为不可争辩的事实,法国的敌人又如何愿意坐以待毙?刺杀从来就是最好的谋略,更别说如现在的法国,无论政治与军队都被一个人掌握在手里的情状——王太子小路易可没办法威慑住太阳王麾下的那些骁将重臣,他们现在如此唯唯诺诺,尽心国事,只不过因为坐在王座上的是太阳王,若是太阳王骤然离世,必然少不了想要为自己打算的人。   一个弱小而混乱的法国才是哈布斯堡甚至英国人愿意看到的。   保罗教士在自己的房间里享用了一顿美味丰盛的餐点后,也不点蜡烛,径直走到窗前,尽情地观赏着眼前的景色。   对一个私掠船主的儿子来说,大海和港口是最常见的东西,但这个位置可不是保罗教士这样的人每天都能拥有的——国王的城堡,也就是敦刻尔克城堡(国王贫乏的取名才能),是一座比保罗教士伯父的教堂还要新的建筑,因为它是在第一道敦刻尔克船坞完工后才开始建造的,与其说是一座行宫,更像是一座堡垒,但此时的堡垒已经无需如以往的城堡那样密闭阴暗,房间的窗户都镶嵌着巨大而又透亮的玻璃,保罗教士眼前的玻璃宽度达到了五尺,他可以毫无妨碍地俯瞰整个港口。   敦刻尔克港口现在有三条船坞,就像是一柄尖锐的三叉戟,直对英国的萨福克、埃塞克斯与肯特郡,尤其是绍森德——也就是泰晤士河的入海口,谁都知道从泰晤士河口溯流而上就是伦敦——英国的要害,所以路易十四对查理二世从与自己结盟转而与哈布斯堡眉来眼去,甚至有意掀起敦刻尔克暴乱,一点也不意外,君王无私情,这点早就有无数人证明过。   能够从查理二世这里得到英国在法国的最后一个立足点,路易十四已心满意足。   国王下令,由法国的工匠、建筑师与不为大多数人所知的巫师一同建造的三条船坞,出奇的空空荡荡,保罗教士明明记得自己在偶尔拜望敦刻尔克驻堂神父的时候,看到过船坞里至少停泊着一百艘舰船,但现在它们就像是被一个淘气的孩子拿走了,海面银光潋滟,没有一点残留的痕迹。   保罗教士正在猜想它们都到哪儿去了的时候——他不免想到了战争,与英国人的或是与其他人的,但国王在此,港口不可能一艘船不留……他心痒痒地,不知道这些人在玩什么把戏,也许与所谓的观礼有关?他想,几乎要去找找自己的侄儿,问问他们是不是在筹备什么大事件,不过随即他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时候却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   教士想了想,随手拔出一柄匕首插在外套里,走过去开了门,门外站着他的侄儿让·巴尔,神气十足,肩膀上的箭矢与星星闪闪发亮,他一见到叔叔,就举起了手里的酒瓶。   “你怎么来了?”   保罗教士随口问道,一边为侄儿关上了门,在看到他拔出匕首放在桌上的时候,让·巴尔有点吃惊:“您在国王的城堡里。”他说。   保罗教士瞪了侄儿一眼:“有句话叫做一上秋千,万事万了。”“打秋千”是一种流行于海盗中的说法,因为那时候人们为了威慑罪犯,会将海盗们挂在港口的绞刑架上直到彻底腐烂,等到尸体里的水分被吹干,分量减轻,尸首就会在绞刑架上摇摇晃晃,看上去就像是在打秋千……“就算是伊娃也不会说这样的话。”   这还真不是说笑,在路易十四的宫廷里,毒药和匕首可不少见,为了消弭不同意见或是搬开前程上的绊脚石,直接毁灭躯体仍然是最行之有效的办法。国王在意的人可不多,一个死人更是很难让路易十四从百忙之中抽出珍贵的时间,除非你是卢森堡公爵这样的人物,保罗教士在蒙受国王恩宠的同时,更是小心翼翼——有黎塞留与马扎然两位红衣亲王在前,谁不想从国王的信重中攫取莫大的权力?就算不能,看看拉利维埃尔与以拉略吧,前者是个肥胖的庸人,不过胜在投效得早,后者不过是个宗教裁判所的审判长,现在也已在罗马穿上了红衣。   教士们的倾轧可比海盗们的争斗危险和密集得多了,保罗教士很难保证,在人们还没弄明白国王为何对他如此青睐的时候,会不会有一两个冲动的家伙给他一刀。你当然可以不相信或是感到冤屈,但最关键的问题是你那时候还没有机会亲自申诉。   “怎么也不点蜡烛?”让·巴尔说,他走到桌前,放下酒瓶,从抽屉里找到火柴,点燃蜡烛,房间里顿时亮了起来。   “我在看港口。”教士说,“我说真的不要紧吗?从这里我可以看到整整三条船坞,还有周围的工事。”   “多佛的人只要举着望远镜就能看到的东西没有保密的价值。”让·巴尔说:“你能看到,看明白的也是如此。”   “我看到船坞都是空的。”教士说。   “哎呀,我不能告诉你船都到哪儿去了。”让·巴尔说。   “我也不想知道,”教士说:“但看你笑嘻嘻的样子,应该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我想你来我这儿,大概还是要和我说些什么的吧。”   “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让·巴尔看着他的叔叔说:“我想知道更多有关于那位叔祖父的事情。”   “哦,”教士说:“我想也只有这个了。” 第三百八十二章 舰队!舰队!!舰队!!!(上)   “对了,”在大略了解到国王的用意后,保罗教士又问道:“观礼位是什么意思?圣母升天瞻礼不是才过去吗?”   “那么您也知道,陛下的生辰就在圣母升天瞻礼的后一个月吧。”让·巴尔说。   教士瞪圆了眼睛:“但那些巴黎人,凡尔赛人,怎么能忍受国王在敦刻尔克举行欢庆仪式呢?”他虽然一直在敦刻尔克的小镇里过活,但商人和走私贩子都需要消息灵通,他当然知道巴黎人和凡尔赛人几乎就将国王当做了奉在凡尔赛宫或是卢浮宫的神像,就算是国王出去打仗,他们都要抱怨不休,这次国王决定大巡游,他们也嘀嘀咕咕个不停,看看国王的御驾吧,除了那些有幸奉命侍驾的,更多人是自己跟来的,当然,这可不是每个人都能支持得了的费用,所以这些人几乎都是腰囊鼓胀的达官贵胄。   若是让那些人知道国王生辰的庆祝仪式竟然在敦刻尔克举行了,他们会像晚上的烟花那样爆炸的吧,教士心想,同时心中升起了一股痛快的情绪,他也认得不少巴黎人,也看过巴黎的报纸,他知道巴黎人自诩为法国的一等子民,视外省人为奴仆与异类,他们每日夸夸其谈,骄矜狂妄,令人生厌——如果国王真决定在敦刻尔克开启庆祝仪式(国王的生辰庆祝仪式一般都会持续很长时间),他倒很有兴趣看看那几个巴黎“先生”的面孔,一定很尴尬吧。   “我只能说巴黎人和凡尔赛人都很难提出反对意见。”让·巴尔笑吟吟地说。   教士眨了眨眼睛。   ……   “毕竟相对于巴黎,或是凡尔赛,敦刻尔克有着一个无可比拟的优势。”路易十四笑吟吟地转过身来,他第一次心甘情愿地穿上了奢侈而又沉重的华服:“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能够忍受下来的,”国王皱着眉对自己的弟弟抱怨道:“这件衣服简直可以当做盔甲用了。”   奥尔良公爵今天代替了国王的第一仆从,为国王穿衣着衫,国王抱怨的外套之前就是他提着的,当然知道分量——可能有五十磅重吧,确实与一套盔甲的重量差不多了,有些盔甲还要更轻一些呢:“这件衣服的布料原先就织进去了金丝,之后女仆又在上面绣满了精致的纹样,”奥尔良公爵对这些再清楚不过了:“然后是纯金丝的镶边与宝石扣子,别针什么的。”   他退后一步,仔细端详:“无可挑剔,哥哥,当然,我说的不是衣服。”   路易十四笑了,他比奥尔良公爵年长两岁,但现在奥尔良公爵看起来却比他年长,公爵当然养尊处优,又注重养护——他在战场上也不忘涂抹面脂,看起来原本就比同龄人年轻,却还是无法与国王相比。两位尊贵的兄弟四目相对,匆匆移开,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国王在敦克尔刻遇刺后的那段时间究竟有着怎样的遭遇,知道国王如何从死神手中夺回性命的人更是寥寥无几——虽然梵卓族长发誓说,他所持的血族圣器之一虽然能够将一个凡人转变为巫师,或是血族,但在注入的血液消耗殆尽后,不会留下什么痕迹——也许,毕竟如果那只圣器能够无限制地制造巫师和血族,这世上早就没了凡人立足的地方了。   只有路易和玛利知道,他在进入里世界后,确实被激发了仅属于巫师的天赋,而且相当出众,如果不是因为路易原本就是一国之主,他也许真的会留下,抑是被留下。   但那些非凡的血液真的已经完全离开了路易十四的身体了吗?曾有人试图利用王太子与蒙庞西埃女公爵指证国王是个巫师,或许他们正是对国王产生了怀疑——巫师拥有比凡人更悠长的生命与更长久的青春,这点无人不知。   “等一下。”奥尔良公爵突然说:“您应该用点粉和胭脂。”   路易看了自己的弟弟一眼,一旁的仆从有点迷惑,国王从来不用脂粉,但邦唐也突然插嘴说:“我也觉得您需要用点脂粉。”   “今天海风太大了,”奥尔良公爵说:“会吹得皮肤刺痛,嘴唇干裂,还是得做点防护。”   “公爵说的很对。”邦唐说,没有站在国王这边,而站在另一边对他也挺新鲜的,但他已经猜到了王弟的用意,当然要表示支持。   “最有分量的两个人说话了,”路易走回来,将手杖交给一旁的仆人:“而且意见一致,看来我只得屈从于您们的压迫了。”这句话让别人听到准会肝胆震颤,不过对奥尔良公爵和邦唐来说,只觉得亲昵,奥尔良公爵安下心,接过邦唐送来的脂粉——国王是不用脂粉,但他的盥洗室里肯定有全新的脂粉配备,因为可能留在国王卧室里过夜的特蕾莎王后,蒙特斯潘夫人以及王弟菲利普,每天都需要仔细妆扮自己很多次。   可能是这些脂粉不要钱的关系,奥尔良公爵不那么客气地在国王脸上擦了厚厚的一层,又小心地擦了一些胭脂在面颊上,也给国王用了一些唇脂。等到国王再次从椅子上站起来,镜子里的他已经不再那么突兀了……就算有人直面国王,也只会以为国王因为脂粉而显得精力旺盛,青春常在。   路易接过手杖,在地上轻轻地敲了敲:“我们走吧。”   奥尔良公爵上前一步,邦唐则后退一步,王弟走在国王后面,在被白色的光骤然刺痛眼睛的同时,他听到了人们仿佛能够惊动天地的欢呼声!   他的脚步也缓了下来,欢呼声是给国王的。   路易径直走向巨大的露台,这座露台面对着敦刻尔克港,雪白的大理石与金银箔让它宛如一枚半圆形的宝石盘,从露台的边缘垂下了太阳王,也可以说是法国的蓝底金百合太阳旗帜,两侧与顶上垂挂着雪白的帷幔,劲烈的海风将它们抬起又放下,翻卷如同海上的波涛,国王先向着聚集在露台下的贵人、官员与民众微微颔首,手指轻触帽檐,而后转身回到设在正中略靠前的鎏金座椅上坐下。   广场上的乐队开始奏乐,人群逐渐散开,不,应该说,贵人与官员们正在各就其位——他们有特设的看台,如保罗教士看到的那样能够俯瞰整个敦刻尔克港,普通民众留在广场上,一边享用着国王赏赐的面包和啤酒,一边等待着盛大仪式的开场。   路易身后的人们,从特蕾莎王后到奥尔良公爵,也逐一落座,在这座露台上的几乎全是王室成员,王后的视线迅速地扫过奥尔良公爵夫人的座位,随后松了口气,万幸,奥尔良公爵夫人虽然一直虚弱到无法参加宴会和舞会,今天还是坚持着来了——今天的仪式她必须到场,不然之后的流言蜚语准要变本加厉,王后不太喜欢奥尔良公爵夫人,但也没有恶劣到愿意看着她去死的地步。   保罗教士坐在看台最偏僻的一个位置上,对此他毫无不满之心,他的手脚和面颊都在发麻——因为他大概已经能够猜到国王为什么会在,敢在与必须在敦刻尔克拉开这场庞大庆典的开场帷幔了,他听到身后有人窃窃私语,猜测国王是不是在海上安排了某个特殊的表演,是烟花吗?不太可能,现在可是阳光最热烈的时候。   有人说,一定是烟花,因为他已经听到了礼炮鸣响的声音。   保罗教士的嘴角拉开了,确实,一开始是敦刻尔克的大炮鸣响,但从远处传回来的可不是回声,人们从不明所以的沉默开始轻微的骚动,一些视力出色的人已经看到了从西南方向出现的几点黑影,他们站起来,引来了一些人的不满,但很快,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舰船正在向他们驶来。   起初的时候,它们看上去是那样的小,小的可以用针鼻遮挡,但仿佛在瞬息之间,它们就拓展到连手掌也无法遮挡的地步,人们一边交头接耳——因为他们没有看到与这样庞大的船体匹配,层层叠叠的巨帆,却看到了灰白色的烟雾直冲天际,一些曾经在海上作战的将领是看到过船只被笼罩在烟雾中的——那是火炮轰击时升起的烟雾,又或是船体与帆布燃烧生成的,但那些舰船,浑身乌黑的舰船,一点也不像是被摧毁了,它们正在以超过六节的速度斩波劈浪地前进。   事实上,因为航程在这里,就算是蒸汽铁甲舰船以六节以上的速度前进,仍然需要一段时间,但民众们一是好奇于这种古怪的新舰船,二是更多的舰船紧随其后,他们兴奋地点数起来,根本无从察觉时间的流逝——一、二、三、四……十,一百,两百,三百!当这个数字出现的时候,就算是一些大臣也不由得瞠目结舌,他们听说过国王正在打造属于法兰西的海军与舰队,但……法兰西的海上力量在马扎然时期还几乎等同于一片空白。   这些人中圣西蒙公爵与他的党徒尤为显眼,他们的神色和三十年前的法国海军一样虚弱与茫然,他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拒绝冲入耳朵的计数数字,怎么可能呢?“也许路易十四只是弄来了一些武装商船……”一个男爵声音漂浮地说道。   但他们很快就要失望了,在人们兴奋的计数中,居首的黑色舰船已经在准备入港,曾经撼动了路易十四的舰船一下子就让众人失了声,这是怎样的一个庞然大物?简直就是一座浮动在海上的堡垒,让如圣西蒙公爵这样曾经靠着情报谋生的人来看更是不可思议,因为它身形庞大,速度却很快,转向也足够轻盈,好比一个全身盔甲的骑士在跳着愉快的小步舞……等等!圣西蒙公爵猛地举起了望远镜,就像是让·巴尔曾经在那场小海战中所做的,紧紧地压在眼睛上,虽然涂刷了油漆,但他还是能够分辨出铆钉与板块连接的痕迹。   只要亲眼见过舰船的人就知道,舰船的船体外壳板不会是一块一块,只会是一条一条的,这样才能固定在肋骨架上,所以那些方方正正的板块是什么呢?圣西蒙公爵想起了他隐约听说过的一些风声——当时他并不怎么相信,或许相信了,但也不应该……有这样多,他看到了多少,有三十艘同样覆盖着厚重盔甲的船。   三十!一个多么奇妙的数字!圣西蒙公爵当然记得亨利埃塔公主,奥尔良公爵夫人的嫁妆里就有三十艘加莱赛船,那时候宫廷与朝野中议论纷纷,多半是指责,人们认为国王不应该因为一时冲动与天真的野心,允许英国人用鸡肋一般的加莱赛船充作嫁妆,但在国王的坚持下,这三十艘加莱赛船还是被作为嫁妆的一部分交付给了法国人。   这件事情圣西蒙公爵追踪了一段时间,后来听说它们被送到了南特,可能是被作为商船使用了,他就没再注意。   然后,间隔了十来年,它们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作为……铁船!   圣西蒙公爵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个可怕的噩梦,如果早知道……他又何必投靠到英国人与奥地利人那里去呢?但这真不是他的错,谁能造出这样的铁船?又通过怎样的手段来驱使与控制它们?退一万步来说,路易十四从什么地方弄到了这样多的铁?   ……   “这要感谢利奥波德一世。”路易十四一本正经地说。 第三百八十三章 舰队!舰队!!舰队!!!(下)   路易十四想要建造铁甲舰船,最大的困难有三个,一个就是需要巨船船体,造船的时候所用的木头并不如人们想象的那样,从森林里砍伐下来,剥掉树皮,锯成需要的形状就能打造船只——一艘船,尤其是战舰,所需要用到的木料不但繁复而且需要长时间的各种特殊处理,龙骨、连接在主龙骨前端的艏柱、桅座、舵座、舷板、舵叶所用的木料有时候多达三种甚至六种,从无到有造起一支足够有威慑力的舰队,需要的是大量的金钱,时间和心力。   英国的查理一世当初就是因为过于沉迷于舰队的建设,令得民怨沸腾,才会被他的臣子们砍了头,路易十四不想步其后尘,也不想用尽一生来完成这桩沉重的伟业,就只有另辟蹊径——亨利埃塔公主的嫁妆中三十艘笨重的加莱赛船,旁人看来是鸡肋,他看起来是闪烁着金光的一笔巨大财富。   第二个困难就是驱动沉重船体的动力,这已经不是人力可以参与的事情,风力——如果有能推动铁甲舰船的风,就只有不受控制的飓风了,这样的风绝不是区区几张船帆可以控制与收拢的。幸而这个问题早在被提出来之前就解决了,如果没有蒸汽机,路易十四根本不会提出铁甲舰船的设想。   第三个困难,就是铁甲舰船上的铁。之前我们提到过,路易十四在南特的船厂最终完成的七艘铁甲舰船用掉了法兰西十年所有的钢铁储存,法兰西是个钢铁贫乏的国家,除了洛林之外几乎没有大型的铁矿出产地,但就像是路易十四说的那样,感谢利奥波德一世,法兰西没有的,奥地利有啊……   利奥波德一世欠了路易十四一百五十万里弗尔的巨额债务——按照特蕾莎王后的嫁妆计算,他得娶三个西班牙公主才能偿还这笔债务,还要西班牙王室拿的出——奥地利的财务状况一向不怎么理想,更别说他同时也要给付另外几个国家的军费——因为有着同一信仰的缘故,天主教国家当然要站在同一立场,但就算是嫡亲的兄弟,也要账目分明——尤其是战争。   遍览史书,国王们很少因为奢靡的生活被指责与推翻,无论他们穿着多么华美的衣服,佩戴着怎样罕见的珠宝,造了怎样宏伟的宫殿或是教堂,都没关系,引得臣子背心,民众沸腾的就只有战争,这是一个真正的魔鬼,又吞噬钱财,又吞噬生命,除了痛苦与悲哀之外什么都生不出来。   这样的信仰战争,作为被救援的奥地利当然不能抵赖,法兰西的卢瓦斯侯爵与大臣柯尔贝尔将账目做得非常清晰,有条理,没有一点可以挑剔疑惑的地方,利奥波德一世的财务大臣在皇帝的命令下不得不一再以胡言乱语,装疯卖傻的方式拖延,不但让其他国家看了笑话,作为担保方的罗马教会也颇有微词,奥地利这样做,是想在下一次奥斯曼土耳其人来犯的时候独身对敌吗?   但利奥波德一世是真的……拿不出钱来了……   利奥波德一世如何苦痛我们就不说了,路易十四等了大半年,利奥波德一世的财务大臣与使臣换了三波之后,终于暴露了他的真正想法,当然,说用领地来偿还债务是不可能的,若是如此,奥地利人一定不会在乎与法国人再打一仗——他要的是黑铁。   无论什么时候,铁都是重要的战争物资,尤其是进入热武器时代后,火枪要铁,火炮要铁,建造堡垒与工事的时候,掺杂了铁渣的水泥也会更坚固,这样重要的物资利奥波德一世当然不愿意给——但他面前只有这两条路了,另外一条是将收税权卖给商人,也就是所谓的包税,这个错误法兰西人早在一百年前就犯过,奥地利也是,利奥波德一世可以说是紧随着路易十四的脚步改革税法的,他当然不愿意功亏一篑。   他给了铁。   奥地利的施泰里舍尔铁矿,是一座高达两千四百尺的铁山,欧罗巴最大的露天矿,早在公元三世纪,罗马人就在这里开采铁矿,产量丰富,品质优良,是利奥波德一世与奥地利王室最有价值的财产之一。利奥波德一世可以说是咬着牙拿出了施泰里舍尔铁矿近一半的库藏,才终于抵消了大部分债务。   这一半库藏,让路易十四终于能够满足三十艘铁甲舰船的护甲与火炮的需求。   现在人们看到的就是太阳王最称心如意的杰作,哪怕距离遥远,人们依然可以感受到三十艘巨舰给他们带来的压力——除了宫廷里的人,在这里聚集的多半都是敦刻尔克附近的居民,他们不是水手就是渔民,对船只的大小十分敏感,哪怕其中有人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却可以轻易估算出这三十艘舰船的排水量,他们一边估算,一边怀疑自己出了错,因为这几艘加莱赛船的吃水量显然与他们认知中的不同——也许是装载着什么沉重货物的缘故?   但没等他们再次计算,更多的舰船就像是跟随在鲸鱼群的海豚那样出现在他们面前,三十艘黑色的巨舰横列成一线,后来的舰船依照级数分层排列,如人们计算的那样,这里有三百二十艘舰船,去掉三十艘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区分的黑色舰船,有一级战列舰三十艘,二级战列舰五十艘,三级战列舰在百艘左右,还有一些属于护卫舰与补给舰船,但它们也都配置了四十门左右的火炮。   这些舰船在人们的赞叹与沉默中排列成了四个纵列,然后从黑色的巨舰开始,炮口打开,巨龙的喉咙颤抖着,震耳欲聋的轰鸣伴随着浅灰色的烟雾越过深蓝色的海水,掀起了一阵阵的波动,不断扩散的震颤一直冲到堤岸边,白色的浪涛人立而起。   訇隆!   这是九月的第一声炮响,也是法兰西的皇家舰队在百年辉煌的开端中发出的第一声怒吼,法兰西有海岸线却无海军的历史就此成为过去,炮声与人们胸膛中的心跳共同奏响了一曲宏伟的交响乐,不知何时,无论是贵族,还是官员,又或是普通的民众,他们都不由自主地将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仿佛不这么做,那颗剧烈跳动的心脏就要跃出胸膛。   訇隆!!   多么响亮,多么密集,多么壮丽!火炮的轰响连绵不绝,就像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雷声,翻滚过整个敦刻尔克,金红色的火焰令得太阳都为之黯然失色,甚至能够映亮深黑色的海水深处!   訇隆,訇隆!!!   当人们想要欢呼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有人抓住帽檐,想要将帽子丢上半空,却手足无力,或许他们的朋友和家人想要对他们说话,他们的耳朵却依然被隆隆炮声彻底地占据着,一些人拥抱在一起,另一些人则奔向船坞,伸开双臂,像是这样就能将这些巨大的舰船拥抱在怀里。   不仅是平民,也不单是贵族,前者忘却了畏惧与嫉恨,后者忘记了尊贵与矜持,他们都站了起来,望远镜在众人的手中从一个人传递到另一个人,一开始的时候只有看台的贵人们相互传递望远镜,但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黄铜管身,鎏金镀银,甚至镶嵌着宝石与珍珠的望远镜也在水手与农民的手中被举高。   哪怕是最卑微,最贫苦,甚至是最贪婪的人,他们也没有去注意手中的望远镜价值几何,也没有抓着看个不停,他们每人持着望远镜深深地看上几秒钟,将那些舰船的每一个细节刻印在眼睛和心里,就传给下一个人。   訇隆!   路易难得地没有去关注旁人的情况,虽然这是他的愿望,但没有亲眼看到,亲耳听到之前,他是无法体会的……这不是想象就能达成的画面与声音,他有点恍惚,那些如同刀刃一般排列在狭窄海峡之中的舰船——是的,是他的,经过了整整二十年,他终于为法兰西打造了一支强有力的舰队,真正的,如同海上狼群一般的舰队。   也许会有人说,这支舰队并未经过战争的考验,但路易知道,海战之中,舰船才是最重要的,任何一点进步与优势就能扭转整个战局,就像T字头战术一直沿用到了三百年后,舰队是否能够在战斗中取得胜利,依然要看船只的速度,吨位,护甲,火炮的数量……快就能占据有利位置,吨位与护甲代表着舰船的防御能力,火炮更是不必多说……   即便如此,国王还是第一个清醒过来的,他含笑看向身边的卢瓦斯侯爵:“你们预备了多少次空炮?”   “当然是四十次,这是您的四十岁生辰。”卢瓦斯侯爵轻轻地拭着额头细密的汗水,声音略微有点嘶哑——国王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他也笑了:“每艘。”   “真是一群混蛋!”路易低声说,“记得提醒我,船上的每个人都能拿到十枚金路易,这是国王的谢意。”   “请容我代他们向您致谢,陛下。”卢瓦斯侯爵说。   这时候广场上的人突然骚动了起来,路易凝神看去,原来是他的铁甲舰船正开向船坞,身形庞大到可怖的铁甲舰船曾给船厂的工人和国王等人带来了多大的震撼,就给敦刻尔克与宫廷中的人们带来了多少惊恐,当初单就一艘王权号就差点让王太子等人喘不过气,整整三十艘巨型舰船简直就像是取代了天地的怪物,人们的脖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之前跑到船坞上的人更是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他们一边跑,一边跟着那些指着他们发笑的人哈哈哈。   “真好啊。”圣西蒙公爵听到他身边的人说:“法兰西。”   法兰西吗?   圣西蒙公爵记得他的领地上也有国王的监政官与教士开办的学校,他还派过密探去打探过里面的教学内容,教师们要求学生们忠诚于国王这点并不令人感到意外,还有一点却让他有点无法理解——为何他们还会要求孩子们再三重申自己是个法国人?   他们当然是……法国人。   圣西蒙公爵注视着眼前的人,他用头巾扎着头发,皮肤黝黑粗糙,嘴唇发白,大概是个水手,他伸出的手里拿着一个望远镜,是圣西蒙公爵的没错,他看上去有点畏缩与焦急,畏缩当然是因为圣西蒙公爵看上去就是一个显赫之人,焦急则是因为他的朋友已经跑到了距离黑船最近的地方,正在拼命地向他挥手。   “回答我一个问题,这个望远镜就是你的了。”圣西蒙公爵说。   “请问吧,大人。”水手有点错愕,但还是恭敬地回答道。   “舰队很好,但它是国王的,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呢?你们为什么要那么高兴?”   水手眨了眨眼睛,似乎不太明白公爵提出的问题,他带着一种孩子般的迷茫腔调说道:“大人,”他说:“我是法国人,这是法国人的舰队。”   圣西蒙公爵停顿了一下,“这是你的了。”   看着水手匆忙跑向同伴的背影,“我们是多么的愚蠢啊。”他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路易十四的野心要比之前的任何一个国王都大,他不只想要延续波旁家族的辉煌,格局也不仅仅局限于宫廷与朝野,他的雄心壮志辐射向法兰西的每一个角落,就如他自称太阳王,他想要让他的每一个子民都能被他的光芒与热量覆盖,就像是一个巴黎人,或是凡尔赛人,在将来,他们不单会为了自己的容貌,才能,学识或是血统骄傲,还会为自己身为一个法国人而骄傲。   那么国王能够得到什么呢?   当然,朕即国家。 第三百八十四章在余波中沉醉   不过这时候已经没人去在乎圣西蒙公爵的呢喃了,令人迷惑的是,之前人们还在欢呼,现在的声音却逐渐低沉了下去——但不是因为失望,他们怎么可能失望!不曾亲身经历的人大概不知道,当一个莫大的盛景毫无预兆地降临在人们面前的时候,敬畏就会取代欢喜,让他们变得诚惶诚恐起来;又或是说,就像是香槟会令人微醺并且兴奋,威士忌与朗姆酒却会令人迅速地沉醉下去那样,过于浓烈的满足也会让一个人变得晕淘淘的,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整整三十艘庞大的铁甲舰船要同时停泊在船坞中不是不可能,但这样无疑会遮挡人们的视野,让他们无法看到海上的境况——从敦刻尔克、加来与南特等诸多港口与造船厂调拨来的舰船当然不可能就只是鸣响几声礼炮就算了——铁甲舰船在给了观看者一个无与伦比的深刻印象后,就向港口两翼移动,让出了宏伟的大舞台。   而后人们就看到,以乳白色的云层,澄净的天空,宝石蓝色的大海作为背景,国王的三百余艘舰船分作三方,在海面上展开了一场模拟的海战,首先是两方作战,而后第三方有意鹬蚌相争渔人得利,最后三者全都相互穿插交缠在一起,烟雾翻卷,炮口喷出赤色的火焰,船上的水手身着不同颜色的外套,相互厮杀呐喊,不断地有人落入水中——就算知道这是一场表演,观看的人也不由得握紧双手。   这场“鏖战”持续了大约一个小时,虽然观众们可能会觉得只过了三分钟或是五分钟,三方的舰船就在指挥官的命令下有序的后退,黑黜黜的铁甲舰船再次上场——这次它的对手可不是同僚,而是靶船。如果有英国人或是荷兰人在这里,看了必然愤怒至极,因为这些靶船就是被法国俘虏和收缴的两国船只。   其中最为显眼的莫过于勒伊特将军曾经与之并肩作战二十年的“七省号”,在英法联军与荷兰的最后一战中,这艘船风帆着火,桅杆折断,艉楼和艏楼都有受损,但有了荷兰的船厂,想要把它重新修缮完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路易十四沉吟良久,还是决定略微修补一番后,将其作为靶船使用。有着这样显赫身份的舰船当然不可能在普通训练中被使用,现在却是一个最为恰当与合适的机会。   敦刻尔克人对“七省号”倒是熟悉无比,主要是当初荷兰人在海上驰骋显威的时候,“七省号”作为勒伊特将军的旗舰,不管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看到了都要颤抖,他们在辨认出“七省号”后不免一阵唏嘘,但随即铁甲舰船一下子就把他们拉回到了现在,为首的“王权号”率先开炮轰击,将“七省号”重新矗立起来的桅杆与艏楼彻底击毁,它伤痕累累的风帆也在几分钟后结束了自己多舛的命运,在火焰中化作灰黑色的烟雾,但给了这艘舰船最后一击的是“奥尔良公爵号”,因为之前与英国人的试战中,“太阳王号”成功地将英国人的“海上君王号”撞沉,因此在这次表演中,国王就将这份殊荣让给了自己的弟弟。   奥尔良公爵不免兴奋到面色绯红,在“奥尔良公爵号”彻底地碾过“七省号”的残骸时,他从座位上跳了起来,拼命地鼓起掌来——国王不得不轻轻地挡一下,免得兴奋过度的奥尔良公爵从露台上跳下去,紧接着,他站了起来,走到露台边缘,向远处挥动帽子。   今天国王特意戴了一顶鲜红色的宽檐帽,就连上面的鸵鸟羽毛也是红彤彤的,没有一点杂色,在露台上摇摆的时候,就算距离如此之远,舰船上的人也能够看到——于是,装载在三十艘铁甲船上的大汽笛同时被拉响了,甚至盖过了之前的隆隆炮声,人们的耳朵嗡嗡作响,这才有人注意到国王正在向他的舰队致意。   先前被惊骇压制住的情绪终于沸腾了,人们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叫喊声,他们叫嚷着法兰西万岁,或是路易十四万岁,太阳王万岁,一边努力地想要涌到露台下——这时候那些贵胄重臣们所拥有的权力终于显现了出来,他们与那些民众不同,纷纷亲自走上来向国王表示祝贺,一时间阿谀之词不绝于耳,就算是教士们赞美天主也未必有他们这样诚心实意,舌灿莲花。   “今晚会有一场盛大的宴会。”路易说,然后他转向民众,因为敦刻尔克城堡正位于三条船坞的中心点,面对大海,与船坞连接的广场也有着码头、临时仓储与运输通道的重要作用,所以十分宽阔,与梵蒂冈的圣彼得广场那样,长度在一千一百尺,宽度五百尺,足以容纳几十万人。当然,为了国王的安全,经过甄选后,这里也只有数万普通民众,但看出去,人头济济,每一张面孔都像是沐浴在阳光中的花朵那样,洋溢着浓郁的喜悦之情,男士们用力地向国王挥舞帽子,女士们甚至有跳起来的,还有人——主要是距离露台最近的那些乡绅、军官,向国王深深地鞠躬。   “欢呼吧,”路易喊道:“我的子民!”   海啸般的欢声顿时席卷过整个广场,如海面上的波浪一般,直没过整个敦刻尔克!   路易的眼睛不由得微微湿润,是因为舰队吗,不全是,最主要的是,正如圣西蒙公爵为之沮丧不已的是,至少在敦刻尔克,这里的人们已经将自己看做法国人,法国的敦刻尔克人,而不是单纯的敦刻尔克人——国王二十年来的潜移默化,敦敦教导终于起了作用。王权为何衰弱,又为何强盛?归根结底,与国王所拥有的领地与势力紧密关联,最初的法兰克,国王只拥有一小块王室领地,顶多只能算是一个大诸侯,领地的大小又限制了人口的数量,人口的数量则直接影响到军队与财政——因此法兰西的国王一直孜孜不倦地以各种方法,包括但不限于联姻、继承和买卖,来拓展自己的领地。   路易十四也是这样做的,但又不仅如此,他是法国的国王,他的子民当然不应是一个伯爵或是一个公爵的子民,他们属于法国,也属于国王,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这条在路易十四这里行不通!   在他说出“朕即国家”的时候,就已经看见了——他终将完全地将整个法国紧紧地握在手里!   邦唐从露台后的房间走了出来,他身后的两个侍从抬着一个三尺见方的箱子,一个三尺见方的箱子要让两个强壮的年轻小伙子来抬,当然是因为里面的东西太沉重了——卢瓦斯侯爵不由得深深地吸了口气,里面全是黄灿灿的金路易!   国王的手深深地插入到金币堆里,抓起了一大把金币,然后举起手,让金光闪亮的小东西在阳光下闪烁出耀眼的光泽,露台下的人们看到了,不由得一顿,而后喊叫得更加响亮了,“看来还是金币比较讨喜。”路易戏谑地与奥尔良公爵说了一句,就挥动手臂,往空中洒出一片璀璨的金雨。   一眼望去,帽子和头发全都被伸长的手臂取代了,国王连接撒了三次金币,注意不去洒在一个地方,免得引起踩踏事件,就把位置让给了自己的弟弟奥尔良公爵,奥尔良公爵虽然很热衷这种活动,事实上,他比自己的兄长更喜欢受人瞩目,但他看着国王正在回到房间里,就匆匆撒了两次,让王后,王太子继续撒币活动……就追了上去。   “哥哥,哥哥,陛下!”他喊道,匆匆忙忙的姿态从他不再穿裙子而改为裤子之后就很少见了,路易停下脚步,转向自己的弟弟:“慢点,”他顿了顿手杖:“有什么事情要这样急切?”   “我可以到奥尔良公爵号上去吗?”奥尔良公爵恳求道,他在南特就曾经登上“王权号”,但“奥尔良公爵号”是最新完成的十艘铁甲舰船之一,比起王权号,它的武备与装甲更臻完美,尤其是工匠们按照国王的要求,将它的桅杆与艏楼、艉楼装饰得美轮美奂——这是“太阳王号”之外的其他舰船都没有的,让人一看就知道国王对弟弟的看重。   更关键的是,国王曾经向弟弟许诺过,只要弟弟愿意对他忠诚,他就不吝启用对方,奥尔良公爵做到了,路易十四也做到了,这就让奥尔良公爵起了野心——他从荷兰回来之后,就没有再去过战场,几年来他已经厌倦了舞会与打扮,正想要嗅嗅硝烟和血的气味——如果这艘舰船属于他,是不是说,今后它就是他的旗舰了?   路易看出了公爵的心思,不由得哭笑不得:“海战陆战可不是一回事啊。”他说。   “我第一次上战场就为您取得了一次巨大的胜利。”奥尔良公爵说,这倒是真的。   “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浪费他的天赋。”路易说:“是的,公爵号当然属于公爵,”他亲昵地拍了拍弟弟的肩膀:“而且,如果你想要登上奥尔良公爵号,马上就有机会了,”他说:“因为我们要乘船去雷恩。”   ……   所有地方,有欢喜的人,就有悲伤的人。   露台上的王室成员都参与了抛洒金币的活动,奥尔良公爵夫人当然也不例外,大郡主看着母亲苍白的脸色,摇摇欲坠的身体,踌躇了一会,还是走上前去扶住了她的胳膊,“站起来,”她低声说:“站起来,母亲,不能让别人误会你。”   异国公主在任何一个宫廷里都是不受欢迎的角色,因为不久之前的英国人暴动,敦刻尔克的人们对奥尔良公爵夫人的观感更是不怎么样,贵女中的流言蜚语更是比刀剑更伤人,在这个人人欢腾的时刻,一个英国公主,法国公爵夫人如果显露出了什么不一样的态度,那么等着她的必然是人们的指责与攻击——尤其是英国几乎已经摆明了要与法国再度交恶的时候。   正确地说,百年战争带来的疮痍两个国家都未曾愈合,就算是路易十四,他与查理二世的“朋友关系”也仅限于两人,是不公开的秘密,亨利埃塔公主与奥尔良公爵的联姻也只是暂时的媾和,英国不想看到一个强大的法国,法国也不想看到一个统一的英国。   所以在这个时候,奥尔良公爵夫的表现就很重要了。大郡主咬着牙扶起母亲——公爵夫人的重量有一大半都在女儿身上,但大郡主也能感觉得到她在努力支持——她确实十分虚弱,但这时候,就算她下一刻死了,也得让人们看到她是高高兴兴地死了的。   她和大郡主都能感觉到人们的视线都集中在他们身上,这时候王太子小路易迅速地走过来,扶住了公爵夫人的另一边手臂:“再坚持一下,夫人。”他低声说。   这时候王后正手持一把金币,微笑着注视民众,请他们祝福国王,祝福法兰西,为奥尔良公爵夫人争取时间,等奥尔良夫人终于走到她身边,她立刻将手里的金币塞给公爵夫人,奥尔良公爵夫人勉强将手臂伸出露台的围栏,金币翻滚落下,她却看向了更远处。   不是舰船,是多佛。   英国。 第三百八十五章布列塔尼的微妙之处(上)   英国与法国之间的海峡宽度注定了多佛与敦刻尔克两者很难有什么秘密可言。   在晴天,风平浪静的时候,两者就可以遥遥相望,如果有望远镜的加持,想要看到对方在做什么更是不难。   驻守在多佛白崖灯塔的守塔人看到了法国人的舰队,炮声也很快地引来了士兵与军官,他们跑到灯塔上,举着望远镜,看到的东西与法国人差不了多少,一个年轻,视力敏锐并且擅长绘画的军官尽可能地描绘下了他所看到的一切,而后综合了其他人的描述,整合成一份详尽的情报,送到了伦敦的汉普顿宫。   “快活王”查理二世在那天难得地没有举行哪怕一场宴会或是舞会,海军大臣与财政大臣受他召见后,门外的侍从听到了查理二世嘶哑而又扭曲的大骂声,没多会这两位大人就遮头盖脸地跑了出来,查理二世在自己的房间里沉默了好一会儿,连晚餐都没吃——夜幕降临的时候,他带着两个教士离开了汉普顿宫。   人们一开始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但第二天他们就知道了,因为他们看到了约克公爵。   约克公爵因为谋刺法国的奥尔良公爵夫人未遂,被路易十四抓住投入了巴士底狱,查理二世虽然迫于颜面和国会的要求,将弟弟赎了回来,但一回来,这位公爵就成了伦敦塔的常客。   总有一些嗅觉灵敏的人听闻了敦刻尔克海上军演的消息,他们马上将这两件事情联系在了一起,看来查理二世不是被触动了兄弟之情,而是不得不释放约克公爵——法国海军虽然强大,但还稚嫩,如果等到他们用海盗和荷兰流亡政府磨锐了刀剑……英国在失去了对法国的陆上优势之后,又要失去对法国的海上优势了。   他必须召回约克公爵。   ……   现在,让我们将时间略微拨回一点,去到路易与奥尔良公爵说,他们要乘坐舰船去往雷恩的那个时候。   雷恩是什么地方呢?雷恩是布列塔尼公国,当然,现在是布列塔尼大区的首府,它的领主是法兰西的国王,当初弗朗索瓦一世和克洛德公主(路易十二与布列塔尼女公爵的女儿)结婚,在继承了法国国王之位的同时成功地将布列塔尼揽入怀中。   这是1518年的事情,也就是说,距离现在,也不过一百多年,一百多年,对于一个人来说足够漫长,但对于一个国家来却很短暂,布列塔尼与法兰西之间的关系就像是狼和猎人,有时候巨狼能够咬断猎人的咽喉,有时候猎人能够劈开巨狼的脑袋,现在这头野兽虽然暂时被锁链铐住了,但依然算得上是法国与路易十四的心头大患。   之前的叛乱没有布列塔尼的参与,倒是有点令人疑惑,但等到国王轻轻说出“雷恩”这个词语的时候,奥尔良公爵与周围的人还是不免变了颜色。   说起来,布列塔尼与法国之间的关系丝毫不比英法之间简单。布列塔尼人来源颇为复杂,一部分人是原先的高卢人后裔,一部分人则是因为盎格鲁和撒克逊两个日耳曼部落入侵而向南迁移,越过海峡到达布列塔尼的威尔士人与康沃尔人,他们曾经受罗马人的统治,也是西罗马帝国最后一处沦陷的领地,所以他们隐约也以最后的罗马人自居。   在罗马帝国彻底地覆灭之后,布列塔尼人面对的就是日耳曼-法兰克人的进攻,法兰克人与布列塔尼人征战多年,还是无法征服这个地区,最后不得不承认布列塔尼公国的独立——之后的法国国王曾经多次利用婚姻来谋取布列塔尼,但布列塔尼也不止一次地反叛与重新独立过,这次叛乱中居然没有布列塔尼的身影,原本就很反常,人人都觉得其中必有阴谋。   布列塔尼的雷恩原先并不在大巡游的名单上,与南特不同,虽然南特有一座布列塔尼公爵城堡,但本来就是布列塔尼公爵(安妮女公爵的父亲)所建造的,又因为南特曾经是胡格诺派教徒的集中地,经过了数次血腥的篦梳之后,这里反而更为安定,之后又因为国王有意在这里改建铁甲舰船,在这里驻扎了一支上万人的军队,可靠性就更强了。   但雷恩是什么地方呢?它从公元前一世纪,罗马统治时期就是看护布列塔尼的大门,公元510年布列塔尼成为公国,它就是公国的都城,历任布列塔尼公爵都要在圣皮耶大教堂举行加冕典礼,更要在城门处接受市长的钥匙,发誓守护布列塔尼。它是布列塔尼独立支持者的圣地,也是反法势力最为根深蒂固的城市之一,国王的大巡游要停驻在这座城市里,他的大臣和将军是绝对不同意的。   “我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路易说:“但布列塔尼不同于任何地方,这里的民众是战士,就连查理曼大帝也不曾征服他们,只要强大和无畏才能让他们屈服,”他掠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你们在巴黎,或是凡尔赛见过那些有权代表布列塔尼的人吗?没有,”他代为回答道:“他们意志坚定,头脑清醒,如果大巡游让过了布列塔尼,他们只会愈发轻视波旁,更不会把自己看做一个法国人——因为法国人是布列塔尼人的手下败将。”   “我要摧毁他们。”国王说:“这样我们才算真正拥有了布列塔尼。”   有资格进入这个房间的人面面相觑,他们不认为有说服国王的可能,他们看向奥尔良公爵,如今也只有公爵可能劝说国王改变主意,奥尔良公爵轻声咳嗽了几声,大臣们见机告退,将空间留给这对尊贵的兄弟。   “我们先用晚餐吧。”奥尔良公爵说,很快,丰盛的晚餐送了上来,路易在晚上一向很节制,但今天他们的午餐只用了一两个“国王面包”打发了事,现在路易也确实感到饿了,他先坐下,然后让公爵坐下——在路易十三时期,王弟与公爵需要为国王奉帕举灯,路易对这种繁文缛节反而不感兴趣——如果这种洗脑方式有用,路易十三就不必为旺多姆公爵与加斯东公爵烦恼了,对一个有尊严的人来说,这反而会促使他努力攫取权力吧,对王弟来说,也只有攀上王座一途了。   奥尔良公爵也习惯了与国王一起用餐,他一撩外套,也跟着坐了下来,用加了柠檬的温水洗过手,先上来的是热鱼汤与蛤蜊汤,在海边吃海鲜当然是最令人愉快的,新鲜的食物带来的是鲜美的滋味与醇厚的口感,奥尔良公爵一边小口地喝着汤,一边问道:“您预备怎么对付那些布列塔尼人?”   “我要先看看他们的态度和想法,”国王说:“看他们是为了个人的私利,还是为了布列塔尼的人民。”   “我觉得应该是后者,”奥尔良公爵说道:“不然凡尔赛里我们就应该能够看到布列塔尼人。”就像洛林公爵,他们会乐意将布列塔尼卖个好价钱,但同样的,任何时候,举起正义旗帜的人也会是位高权重之人——像是威廉·奥兰治。这也不奇怪,因为无论是政治,还是战争,首领都需要有足够的见识与经验,至少要接受过正统和完整的教育,不然就会和大部分暴动那样,无声无息地消弭在历史的长河中。   这不是鄙视,也不是信口开河,如果诸位没有忘记我们之前提到过的鞋会起义——愚昧之人在和神父忏悔的时候老老实实地坦白了一切,就算没有,一个目不识丁,也不识数的农民如何看懂地图,书写信件和计算兵力与补给呢?   “如果是后者,”奥尔良公爵又问道:“您打算怎么做呢?”   “我是一个爱好和平的人,”路易说:“我想先和他们谈判。”   ……   在今天之前,圣西蒙公爵还嘲笑过旺多姆公爵竟然要受一个后辈,哪怕他是法国国王的指派,向曾经的敌人俯首屈膝,没想到的是,他很快也步了旺多姆公爵的后尘。   国王要他和布列塔尼的几个掌权人谈判,不过让圣西蒙公爵来看,读作谈判写作威胁,但他想了想,如果他是布列塔尼人,也很难找到什么回旋或是争取的余地,毫无疑问,在陆地上,路易十四就像是巨人安泰那样永远不会输(注释1),有了这支庞大的舰队,尤其是三十艘铁甲舰船后,假以时日,无论是西班牙或是英国,都只能徒呼荷荷。   路易十四并不像如曾经的查理八世那样直接兵临布列塔尼,事实上,他似乎真如他所说的那样,渴望和平——对此圣西蒙公爵保持个人意见。但这里要说的是,国王可能将要制定两条法律,一条是海洋法,另外一条是屠宰法。   两条直接与布列塔尼大区息息相关的法律。   打开地图,你会发现,布列塔尼地区是一座伸向大海的半岛,三面环海,一面向着法国内陆,也不怪这里的子民会如此凶悍,他们可以说是没有退路的,但无论怎样勇武的战士,都需要吃喝,穿衣,需要各种用具与武器……布列塔尼最大的两样出产就是海产与牲畜。   有了这样一支舰队,法国国王可以从容不迫地封锁法国近海,所有的渔船毫无疑问地要被控制在国王的官员手中,虽然具体的法律还未出台,但就圣西蒙公爵略微了解到的一些情况,这两部法律里必然包括了类似于许可证之类的东西,简单点来说,没有国王允许,任何船只不得出航——这时候尚无公认的领海概念,无论是航线还是海面,都看诸国的海军军力如何,火炮所及的地方就是国王的领地——这条在海上一样管用,但如果这样的话,单就海洋法一样就能让布列塔尼三分之一的人口忍饥挨饿。   至于反抗……圣西蒙公爵并不认为那些残破的小渔船能够与国王的舰队对抗。   至于屠宰法,这条法律国王倒是早在斟酌之中,因为如果屠宰、储存和饲养不得当,都有可能引发瘟疫,巴黎和凡尔赛,还有奥尔良,布卢瓦地区都已经开始施行屠宰法,虽然有些磕绊,但那些盖了印章的鱼、猪肉,牛肉、羊肉和鸡鸭很快得到了夫人与厨娘们的青睐,这个时代如果食物中毒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治好的,很多人,尤其是老人和孩子,一场上吐下泻就能要了他们的命。   但圣西蒙公爵的密探也呈交过相应的报告,圣西蒙公爵敏锐地发觉,这同样也是国王用来扼住领主喉咙的手法之一,当领地上的产出必须经过国王官员的手才能转变成叮当作响的钱币时……就算是你固守在自己的领地上,一步不踏入巴黎或是凡尔赛也没用——所以他才会鬼迷心窍般地接受了利奥波德一世的贿赂,这是路易十四不对,当然。   想来那些布列塔尼人也会有相同的想法,国王可能不会大举征伐布列塔尼,但布列塔尼的两大产出如果都被国王的法律限制——哪怕他们偷偷出海,国王的法律可是明确地表示,没有经过审查的肉类和鱼都无法被公开出售,如果引起中毒和瘟疫,售卖人会有一个算一个地吊在路灯杆子上。   最令人气恼的是,这种法律还颇受民众的欢迎,想必他们也受够了泥巴鸭子,白垩面包和涂油生肉(看起来比较新鲜)。   实际上除了这两样,布列塔尼还有一个不错的出产,就是康佩的陶器,但自从国王在洛林烧出了漂亮的好瓷器,康佩的陶器就再也卖不出价钱了。   国王的意思很明白,他也许不会妄动干戈,但如果布列塔尼人坚决不接受法国国王的统治,他会慢慢地困死布列塔尼。   ……   “事实上,有关于布列塔尼,”国王说:“还有一个大问题。”   “什么问题?”奥尔良公爵问道。   “听说过亚瑟王吗?”   注释1:安泰是海神波塞冬和大地母神盖亚之子。他从来也不会感到疲劳,他的身体一接触到大地就能吸取大地的力量。 第三百八十六章 布列塔尼的微妙之处(中)   就算是法国人,也不可能没听说亚瑟王。   亚瑟王是英格兰传说中的国王,圆桌骑士团的首领,他究竟是否存在,又或是有没有那样多的传奇故事,凡人不得而知,但从巫师那里,亚瑟王确实存在,问题是他最终卷入了教会与巫师们的争斗,教会有意湮灭这位王者的事迹——就像那些失败的罗马皇帝会被砍掉雕像上的头颅那样,他们有意将亚瑟王的种种功勋扭曲成虚假的传说,让后来人误以为这位伟大的王者从来没有真正地存在过。   亚瑟王存在于六世纪左右,当时的教育垄断在教会和巫师手中,巫师在争斗中失败不得不退避到里世界,掌握发言权的就只有教士,教士们将记录了亚瑟王与梅林的文卷销毁殆尽,敲碎雕像,处死知情人——后来的人们奇怪于亚瑟王的传说竟然无从查考最初来自于何处,也正是因为如此。   除了巫师,现在最早记录了亚瑟王的是一位威尔斯的修士,在他撰写的《布灵顿人的历史》,亚瑟王率领威尔斯人与萨克森人作战,但从最为具体详尽的还是公元十二世纪的时候吟游诗人走遍欧罗巴时传唱的与亚瑟王有关的歌谣,路易怀疑,这是逐渐在里世界站稳脚跟后巫师向外界递出的信息,毕竟有亚瑟王,就有梅林与他的巫师们。   那么也许会有人问,亚瑟王的传说如何会与法兰西的布列塔尼相关联——这是因为在十二世纪的时候,布列塔尼正被安茹王朝(金雀花王朝)所统治,所以那时候这处领地是属于英国人的没错。   在布列塔尼的首府雷恩的西南部,有一座古老的森林,名字是布斯里昂德森林,这座森林中有一株树龄超过一千年的古橡树,据说古橡树的脚下就埋藏着亚瑟王特意三次派遣圆桌骑士出外寻找的圣杯。   “是盛放过基督之血的圣杯吗?”奥尔良公爵问道。   “是,也不是。”虽然对于王室成员,里世界与魔法都不是什么秘密,但毫无疑问,现在的路易十四肯定要比奥尔良公爵知道得更多,他稍稍抿了一口甜酒,继续说道:“圣杯的概念可比基督早多了,毕竟追根溯源,犹大教派很有可能出自于埃及的唯一神教,但你也知道,埃及的魔法,巫师与里世界曾经距离当时的人们很近……近到人们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一餐一食都与神明有着密切的联系,那时候的法老将教权与王权合二为一,并且自称是太阳神拉之子,可不是空穴来风。”   “您是说那时的统治者有可能是巫师吗?”   “很有可能。”路易悠然地向往道:“在最初的最初,非凡者对凡人来说,也与神明没有什么区别,也许非凡者所拥有的力量不如他们描绘的那样强大,但对于那时的人们来说,已经非常足够——不单埃及,就连古罗马与古希腊……看看那些神明留下的传说吧。   神明与人类的区别在那里呢?除去无法考证的那些,他们和凡人一样有着欲望与限制,哪怕他们更聪慧,更强壮,更敏捷,寿命悠长,面容美丽,青春常驻……但这样的存在,与我们现在见到的巫师又有什么不同呢?”   “我记得您曾经说过,”奥尔良公爵说:“非凡者逐渐衰败下去是因为凡人也拥有了智慧。”   国王点点头:“是这样,菲利普,你看,我为什么不愿意成为一个巫师,又怎么敢于试图并且也已经征服了里世界呢?如果我只徒然有一条舌头,哪怕它是银的(指巧言善辩),也不可能说服哪怕一个生性傲慢,认为自己高居于凡人之上的巫师,但我有我的臣民,我的士兵,我虽然不是巨龙,但一样可以让火焰席卷与吞没他们的身躯与灵魂。”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盘子里的浆果,用叉子把它们按压得粉碎:“不同于沉溺在过往中的巫师,凡人总是不断地在往前走——这个过程很早就开始了,早于教会存在之前,甚至从希腊与埃及,或是更早的苏美尔文明时期就开始了。   一旦凡人的力量终于跨越了天赋的壁垒,第一个神明被弑杀,第一个被臣子推下王座的非凡者吞下最后一口冰冷的气息时,那时的祭司、萨满,无论是什么——凭借着血脉与传承凌驾于所有凡人之上的可怜虫,就被撕下了无所不能的面纱——他们能做到的,凡人一样可以做到,他们做不到的,凡人或许也能做到。   失去了距离与不可知带来的威胁,凡人自然能够取而代之,他们从被奴役者变成了奴役者,非凡者先是从神明变成了人,又从国王变成了臣子,面对着愈发昌盛的凡人世界,他们只能步步后退,直到现在,他们大概也早就忘记了自己先祖曾经有过的荣耀了吧。”   “如果正如您所说,”奥尔良公爵问道:“他们之中难道就没有远见卓识之辈想要阻止这个进程吗?”   “有啊,”路易说:“奴隶制。”   奥尔良公爵立刻明白了,哪怕让一个孩子来选,他也懂得统治一群奴隶远胜于一群自由人,那时候的奴隶确实与没有思想的牲畜类似,大大减缓了凡人给统治者们带来的威胁,但这种行为与制度,对人类与文明的摧残不是一般的巨大。   即便如此,他们最终还是无法改变既定的命运。   “弱者不可能控制强者,”路易说:“这是不可动摇的规则,比任何法律或是传统都要强大——当凡人还是一群无知的动物时,巫师当然可以高居其上,但随着凡人开智,力量从弱转强,两者的立场就要倒换过来了……”国王的目光突然投向了更远的地方:“而且就算如你所说,有人看到了将来,作为一个睿智的人,他也未必甘愿驻足不前。”就像是他,他也看到了,他可以阻止——对于波旁的后代来说,能够将王冠、圣球以及权杖永远传承下去也许会是他们最大的期望,但对于路易来说……虽然如今的他正如太阳一样有着无人可以抵抗的威望与权势,他也许可以将他看到的小小火星掐灭在手中,将必然来到的未来推迟上百年或是更久。   但就像是他说过的那样,会有人愿意去统治一群猴子吗?   他不知道他对文化与思想的放纵与宽容是不是会引发另一场可怕的变革,但说为了波旁的传承,让人们重新回到混沌的黑暗时代……   他不愿意。   “王兄?”   奥尔良公爵的询问唤醒了陷入沉思的路易十四,他这才发现,自己正将话题带入错误的方向:“还是让我们继续先前的讨论吧,”他说:“亚瑟王寻求的圣杯并不如现在的教会所说的,是盛装基督之血的杯子,这只是一个称呼,正确地说,它属于巫师,是无数个巫师为了延续与研究魔法的奥秘,将魔力长时间地繁复投注在一个魔法器皿中的结果。他们将魔力储存在器皿里,而后在战争或是其他紧迫的情况下汲取使用。”   “听起来……”奥尔良公爵迟疑地说:“一个弹药库房?”   “可以这么说,”路易笑了:“一个弹药库房,可以说,那时候如果圆桌骑士们真找到了圣杯,教会与巫师们的战争也许就不是现在这个结果了,梅林是真的存在过,那时候的男女巫师也要比现在的巫师强大无数倍,而且你也知道,教会与巫师的争斗,本质上也只是两股非凡者的争斗。当然,我们都知道,圣杯没能找到,梅林死了,而后被神化,亚瑟王也是如此。   教会不能告诉人们,伟大的亚瑟王不但有着一个巫师老师和首相,他还曾经为梅林寻找过魔鬼的财产,于是他们就宣称,亚瑟王的圆桌骑士们寻找的是承装着基督之血的圣杯。”   “那么说,这个圣杯还在布斯里昂德森林喽?”   路易看了一眼兴致勃勃的奥尔良公爵:“是不是也就这样啦,弟弟,如果它早一百年诞生,或许都会有所不同,但……”他摇摇头:“如今已经太晚了,我们的火炮可以杀死真正的巨龙,而且,”他推开盘子:“火炮,炮弹甚至操炮手都能源源不绝地得到补给,巨龙能吗?”   “巫师的数量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问题,”路易继续说道:“最先做出退避里世界的巫师很明智,同时也很愚蠢,你知道我的意思吧,菲利普。”奥尔良公爵点点头,国王的意思是——他们聪明的是选择在居于弱势的时候避入里世界,愚蠢的是竟然就这样得过且过下去了,他们似乎从未考虑过乘着这个大好机会变得更为强大,如果他们能够强大到压过数量的劣势,他们也许能够再次统治凡人。   别说他们做不到,路易能够这样近似揠苗助长般地不断拓展在民生与军工上的势力范围,巫师的魔法不可或缺。   “您当然无需在意圣杯,”奥尔良公爵思考了一会问道:“但巫师们肯定有不同的想法吧。”   “这就是我们必须小心的地方了,”路易说道:“里世界通常都是不受人注意的地方,也就是说,不是贫瘠,就是荒凉,要么就是往来不易,但位置往往都很关键。另外,里世界的巫师们从某种程度而言,也是相当有价值的——我希望他们能够为我所用,弟弟,不仅仅是加约拉岛——所以,雷恩就很重要,毕竟对于巫师们来说,它是圣地。”   他注视着白瓷盘上的一抹黑红色的浆果痕迹:“除了圣杯,梅林当初与湖中仙女薇薇安就邂逅于此,后来梅林被薇薇安设法囚禁在一块巨石里,巫师们一直怀疑那块囚禁了梅林的巨石也在布斯里昂德森林。还有圣米歇尔山,”路易慢慢地说道:“传说亚瑟王最后沉眠的地方——湖中仙女守护的阿瓦隆就在圣米歇尔山。当初贝狄威尔将亚瑟王的圣剑投入湖中,被湖中仙女收回——你知道亚瑟王的圣剑意味着什么吧。”   “英格兰的巫师们……”   “英格兰,还有整个欧罗巴——法国、瑞典、挪威、丹麦、立陶宛-波兰、普鲁士、奥地利、葡萄牙、西班牙、瑞士、俄罗斯……甚至奥斯曼土耳其……所有的巫师,虽然论起来,他们的根源都应该在埃及,但没有那个巫师会否认梅林才是他们公认的魔法之神,亚瑟王更是巫师们最理想的国王,鉴于他们距离成功只有最后一步……”路易突然笑了笑:“你觉得如果亚瑟王重生会如何?”   “别开玩笑了,”奥尔良公爵下意识地喊道:“一点也不好笑!”他这样说完,才发觉自己竟然出了一身冷汗。   “你说得对,一点也不好笑,”路易说:“所以无论是为了里世界,或是我的法国,我都要彻底地掌握布列塔尼。”   “法国也曾经有巫师吧。”奥尔良公爵满怀疑窦地问道:“但就只有我们看到的那些吗?”   “法国的巫师大半出自于布列塔尼,这里是他们的祖地,但你也知道,布列塔尼成为法国的也只有一百多年,甚至不到两百年,这也是为什么法兰西的里世界力量如此式微的缘故,他们似乎更期待一个英国国王。”路易说:“当初查理七世应该和他们之中的一股势力有过合作,就是贞德,”他补充道:“但很显然,那份盟约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最后的结果可不算皆大欢喜。”贞德的缔造者们最后流散四方,混迹于波西米亚人中,路易亲政后才终于把他们重新收入王室的羽翼之下,但真诚地说一句,这些女巫们所拥有的大概还不如当初巫师们所有的百分之一,路易当初就觉得奇怪,这些人竟然连加约拉岛的巫师都无法与之相比。   加约拉岛的巫师只是拉蒂纳地区的巫师迁移到加约拉后的子孙,可不是整个意大利的……但就路易看到的,法国的里世界虚弱得简直就像是同时期的法国海军……   现在看来,当初法国的巫师们应该有一部分依然认为自己是英国巫师,还有一部分则是与查理七世合作却又失败的巫师——他们由此拒绝与王室往来,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巫师可能依然愿意接受王室的雇佣,黎塞留主教与马扎然主教也应该因此做过一些努力——像是以拉略。可惜的是路易十三还是不免一死,就连路易十四自己,也差点成为了政治倾轧与阴谋的牺牲品。   “您觉得我们能找到圣杯吗?”奥尔良公爵跃跃欲试地问道。   面对弟弟的试探,路易耸了耸肩,“你若是愿意,可以去试试。”就算是法国人,说起圆桌骑士来也不能免俗——他们几乎就是所有男士们与女士们最浪漫的幻想。   所以他就不煞风景了,譬如:只要完全地征服了布列塔尼,就算没有他们也能造个圣杯出来什么的…… 第三百八十七章 布列塔尼的微妙之处(下)   雷恩的亚瑟子爵最近的心情可以说是糟透了。   在听说法兰西的国王路易十四即将开始大巡游的时候,他就不舒服过一段时间。   看名字,诸位,亚瑟可不是一个法国名字,但从十二世纪至今,有不少布列塔尼公爵都选择过这个英国名字——这是一种隐晦而又直接的反抗方式。人们都说,布列塔尼一直在英国与法国之间左右摇摆,直到女公爵嫁给了法国国王路易十二,布列塔尼也不得不勉强臣服。又因为路易十二没有儿子,女公爵还差点令得布列塔尼再一次独立——后来弗朗索瓦一世娶了路易十二与女公爵的女儿,两者的儿子弗朗索瓦二世即位后,布列塔尼才真正成为了法国的一部分。   但就在亨利四世时期,布列塔尼还爆发过一场暴乱,谋求独立,当然,这场暴乱很快就被平定了,但布列塔尼人依然顽固地认为布列塔尼只是布列塔尼——路易十四的官员与教士在布列塔尼很难将国王的政策贯彻下去,无论他们这样威逼利诱,布列塔尼人依然会大声宣称,他们是布列塔尼人,不是法国人!   他们甚至拒绝国王允诺的种种好处……从土豆到人头税,样样如此,或是消极怠工,或是阳奉阴违,他们的固执令人头痛。   他们甚至开始憎恶法国人胜过英国人,英国人至少没宣称布列塔尼是他们的不是?   亚瑟子爵从来没有天真的认为,太阳王路易十四会允许布列塔尼这样近似于国中之国的存在继续下去——佛兰德尔属于西班牙,荷兰索性是个独立的国家,路易十四还不是一意孤行地一路打穿了整个低地地区?!他和西班牙人打仗,也和奥地利人打仗,又和奥斯曼土耳其人打仗,他的胃口永不餮足,视线永远落在天地的尽头……   他连最荒凉的北亚美里加也要紧紧地抓在手里,何况是原本就属于法国和他的布列塔尼。   但圣西蒙公爵带来的口信,正确地说,威胁,也是国王可以轻易做到的,就算他不信,几天后也能看到国王的舰队——国王会乘着他的铁甲舰船绕过整个布列塔尼,在瓦纳一带登陆,而后从陆路直达布列塔尼的都城雷恩,这几天他的密探已经能够频繁探知国王的驻军在布列塔尼与卢瓦尔的边界聚集移动了……他们是国王于近卫军之外最为坚实的盾牌,各个忠诚无比——当然,如果有国王愿意像是对待子侄一般地对待士兵,他当然可以得到忠诚。   他固然毫不留情地嘲笑了圣西蒙公爵——虽然对方是个公爵,但从谱系上论,谁都知道圣西蒙公爵所宣称的,他们是查理曼大帝后裔一事纯属胡编乱造,而且就算是查理曼大帝的后裔——布列塔尼人也不会畏惧这个手下败将(查理曼大帝未能征服布列塔尼)。而且圣西蒙公爵不但被黎塞留从巴黎赶了出来,也同样没能在路易十三的儿子那里讨到什么好处,不然他来到布列塔尼,就会担负着另一个使命了。   “查理二世也不过是在东施效颦罢了。”亚瑟子爵喃喃道,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眺望着黑夜中的布斯里昂德森林,虽然他什么也看不见。距离他不到五百尺的地方,两个国家的使者各自占据了一个房间。英国人的使者可不是某位爵爷或是大臣,而是巫师,查理二世比路易十四更大胆,秘密使团里竟然有超过三分之一都是魔鬼的同僚,他们傲慢地要求亚瑟子爵站在他们这边,共同对抗法国国王路易十四。   亚瑟子爵举棋不定。   作为一个布列塔尼人,他当然愿意让布列塔尼回到独立的状态,至少要从路易十四手中谋求最大的自主权,但问题是,如果他的密探传回来的讯息有一半是真的,那么布列塔尼的海军确实会遇到一个棘手的强敌——路易十四现有的舰队,别说是布列塔尼,就算是英国人也只怕难撄其锋。   敦刻尔克海域之前的那场小海战,亚瑟子爵也是有所听闻的。那种黑色的巨大铁甲舰船,确实会直接判定海上战役的成败,之后英国人似乎也在努力建造类似的舰船,只是不知道有没有成功。亚瑟子爵担心的是,英国人会不会如前一阵子那样,煽动布列塔尼反叛或是暴乱,让它们拖延路易十四大举征伐的脚步,却丝毫不去考量合作者的利益,甚至推波助澜——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尴尬局面——一国之君也会说谎、推搪和翻脸无情,到时候布列塔尼要面对国王的怒火,英国人却没有任何损失。   圣西蒙公爵不值得亚瑟子爵尊重,但他带来的敕令确实千真万确,而路易十四也确实能做到他摆在布列塔尼人前的威胁,三百艘舰船足以封锁布列塔尼的所有港口,巡梭每一处渔场,检索每一艘船只和鱼市,标准在国王的官员这里,鱼、龙虾和牡蛎却经不起任何拖延,如果布列塔尼人不低头,就算能够打到鱼,也只能看着它们腐烂在码头上。   布列塔尼的另一个产业,畜牧业与屠宰业也是如此……   至于康佩,亚瑟子爵更是口中发苦,康佩的表兄早就在抱怨自从洛林开始出产陶瓷,康佩的陶器就不怎么好卖了。   是反抗,还是拖延,又或是屈服?亚瑟子爵辗转反侧,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出决定,但太阳王的舰队不会等他。子爵胆战心惊地看着信鸽送来的消息,黑色的舰队正在一日比一日地逼近瓦纳,他的表兄亲自写信告诉他说,国王确实有一支铁甲舰队,战列舰周身覆盖着铁甲,喷吐着白色的烟雾,每天可以行驶四十海里以上。英国人自始至终没有露过面,就连商队都谨慎地绕行或是缓行了,也就是说,哪怕布列塔尼人投靠了英国人,英国人也未必能给布列塔尼人什么帮助。   所以在那些英国巫师们要求进入布斯里昂德森林的时候,亚瑟子爵甚至是有点高兴的,布斯里昂德森林有个别名——迷途森林,每年都有不少误入其中最终不知所踪的人,无论平民或是贵族,这座森林都是一视同仁,有时候就连前去搜索与救援的人也不免陷在里面。   如果这些魔鬼的仆从在里面丧了命,他倒免得与路易十四解释他这里怎么会出现英国人的踪迹。   ……   布斯里昂德森林对于凡人们来说,是一处危险而又富饶的奥秘之地,但对于巫师们来说,它是一座宏伟而又神圣的陵墓。   与凡人们的猜测不同,巫师们倒是很清楚,梅林的葬身之处确实就在这里。但要找寻到它,别说凡人,就连巫师也很艰难。因为在梅林被薇薇安囚禁或是刺杀于此后,为了避免有人做些什么,女巫摩根——也是湖中女仙之一,对通往梅林陵寝的路径施展了魔法,凡是踏入那里的人就要迷路,走不出去也走出来,巫师们把那里称作迷途谷。   迷途谷对凡人和巫师有着一样,不,应该说,对巫师有着更加强烈的妨碍,英国巫师们一向自诩正统,在这里也没能讨到什么好处,在又一个同伴被拉入散发着腐臭气息的泥沼后,一个红色头发的巫师忍不住问道:“当初我们为什么不将梅林的尸骨移回伦敦?”   “也许是因为那时候布列塔尼还是英国国王的。”另一个帽子上插着灰色羽毛的巫师没好声气地回答道。   “别抱怨了,”最为年长的巫师说道:“事已至此,怨言没有一点用处,我们已经在布斯里昂德了,这就很好,就算找不到梅林,这里也有我们可以用到的东西。”   “那些意大利巫师会保护路易十四的。”红发巫师不安地说。   “我们才是梅林的后裔,”灰羽毛帽子的巫师不屑地说:“那些轻浮的蠢人只擅长在床帏间行事,他们得到路易十四的信任,只因为一个加约拉女巫成了他的爱人。”   “我不这么认为,”队伍中唯一的女巫说:“他们能够变成巨龙,有人亲眼看到了,两只巨龙曾经在加约拉岛上空作战。”   灰羽毛帽子发出了一声尖锐的讥笑,他是英国大部分男性巫师的代表,看不起女巫,也看不起红发的凯尔特巫师,虽然前者也十分强大,后者则比梅林更早地居住在不列颠,但自从蛮族——也就是日耳曼人入侵,凯尔特原住民反而成了奴隶和牲畜。凡人的阶级概念也影响到了巫师,红头发的巫师在里世界也是地位低下。   年长的巫师不悦地咳嗽了一声。虽然他对女巫与凯尔特人也不怎么样,但梅林当初侍奉的确实是凯尔特人最后的国王,而布列塔尼也可以说是凯尔特非凡力量的最后聚集地,在这里大发厥词或是显露恶意,会招来什么就很难说了。   “梅丽说的没错,”年长的巫师说道:“我也听说路易十四不但与巫师,也与吸血鬼,狼人有着同盟关系。”   “凡人之间的争斗应该让凡人自己去处理。”灰羽毛帽子烦躁地说,他不愿承认自己自从进了森林,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巫师们是有,并且相信预感的,他占卜了几次,都没得到令人安慰的回应。   “如果查理二世能解决,”年长的巫师说:“我们就不会在这里了,他也不会答应我们的请求。”   “像凡人那样开办学校么。”灰羽毛帽子说:“我不觉得这会是个好主意,巫师有巫师的传统,我们不能像是作坊主招收学徒那样教授学生,您是怎么说服那些大家长的?”   “有加约拉与凡人的火炮在前,我不需要说服他们。”年长的巫师说道。“我们必须保证巫师的力量能够战胜人类的武器。”   女巫梅丽转过头,叹了口气:“我们真能做到吗?路易十四身边有巫师,有吸血鬼和狼人,还有宗教裁判所的教士……”   “有一样东西肯定能吸引到这位妄尊自大的陛下。”年长的巫师说。   “什么?”   “亚瑟王的圣剑。”年长的巫师回答说。   “但我们没有……”   “我们只要放出消息就行了。”年长的巫师说:“只要路易十四如我们所知的那样野心勃勃,他肯定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可以扰乱大不列颠的机会。”   亚瑟王的圣剑一般是指他佩戴的王者之剑,这柄剑的名字就注定了必然会被大不列颠的统治者所拥有,要知道就像是英国国王总是宣称自己是法国国王,法国国王也从未放弃过对英国王位的垂涎,一旦得到王者之剑,路易十四进可宣称自己乃是天命之主——两国的,退可引发英国国内的又一次内乱,也算是回报了查理二世一记耳光。   ……   “唉。”路易十四抬起头,惊讶地望着维萨里说:“你们假造了一把圣剑?” 第三百八十八章 圣剑与圣杯   维萨里如果还是原先的那个维萨里,他当然无法看到有关于圣剑的资料,也无从仿造它,但他现在可以说是在巫师中最为接近路易十四的人,其资格与权力不亚于米莱狄夫人,曾经对他这样的外来巫师后裔紧紧封锁着的书籍与密卷他当然可以随心所欲地翻阅——亚瑟王的王者之剑来自于湖中仙女的馈赠,在人类的记录中,是一柄黄金剑柄上镶嵌着珠宝,剑身以精钢打造的双手剑,它的剑鞘可以保证王者不受伤害——当初亚瑟王先是丢了剑鞘,才会在之后的战争中受了无法挽回的致命伤。   路易十四站起来端详维萨里捧到他面前来的圣剑,也就是王者之剑——巫师们的记载必然要比人类清楚得多,剑柄上盘绕着两条巨龙,巨龙的眼睛是闪闪发光的琥珀,膜翼高高扬起,身上的鳞片小如米粒却片片清晰可见,它们就如同活物那样温顺地在国王的手中俯首低头,尾端缠绕在向上弯曲的弧形护手上,银白的剑身上密布如同涟漪般的锻打纹——虽然是湖中仙女制造的长剑,但这柄奉献给凯尔特人最后一位王者的剑还是具有着昂前列的凯尔特风格,剑刃并不十分锋利,甚至还有一点钝厚,长度超过了路易十四之前看到的任何一柄双手剑,他以为重量可观,但拿到手才发觉它的重量就和他最熟悉的护身剑差不多。   他随意地提剑一劈,只听一声巨响,剑刃所指的方向,国王最喜欢的那张桃花心木书桌整整齐齐分做了两半,连同上面的墨水、纸张和文件倒了一地。   “总要有点特殊之处。”对着国王意味深长的眼神,维萨里从容地说。   “确实,它或许可以说服一些人。”路易收起它,因为王者之剑的剑鞘具有着防御任何伤害的作用,并且人尽皆知,所以维萨里等人是没办法重新复制或是伪造出来的,“梅林时期的巫师可比现在的巫师强多了。”维萨里解释说:“但王者之剑在记录中也只说它格外锋利,据说亚瑟王曾手持着它击倒了四百七十名围攻他的撒克逊士兵。”   “可惜了。”路易说:“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你想让我用它来做点什么——但不行,维萨里,就算你们拿来了真正的圣剑,也不过是一根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罢了。”   维萨里一怔。   路易耐心地解释说:“你们也许觉得,英国人会因为我手持亚瑟王的遗物而动摇,至少那些苏格兰人一直在祈求亚瑟王重新回到大不列颠,但不说我是一个波旁,就算是亚瑟王真的从阿瓦隆回到了英国,那些红头发的凯尔特后裔真的会愿意重新拥护一个一千年前的国王吗?他们已经不需要国王啦,查理二世如此,亚瑟王也是如此。”他轻声说,而后看向维萨里:“这就是凡人与巫师最大的不同了,”他和蔼而又冷酷地说道:“巫师们依然停留在梅林的时代里,凡人们却已经走到了距离你们很远的地方,你们珍而重之的东西,早就被我们弃之如敝履了——若说有什么不容他人质疑的王者之剑,诸位,往外看,我的舰队,我的火炮,我的军队,这些才是我的圣剑与骑士。”   “不过你们的努力也不说是完全白费。”路易又说道:“我听说有一些英国巫师也来到了布列塔尼,他们似乎想要在我们彻底地征服布列塔尼之前找回梅林与亚瑟王留下的圣物。”   “您说得我都有些不确定了,”维萨里先前都有些脸色发白,现在总算恢复了一点,他应该料到他的国王总是会有点异乎寻常的想法,而且他总是那样骄傲,从他还未亲政,毫无力量的时候就是如此——他也略有听闻,曼奇尼家族曾有意将他永远地留在里世界,但最后还是被他说服的事儿——想必曼奇尼的大家长后来必然懊悔万分,他们放出了怎样的一头巨兽啊:“如果那些人也有同样的想法……”   “他们的想法或许会和您一致,”路易像是被逗笑了:“都是巫师么,可能要再等上一百年,巫师才会放弃原先那种凡是巫师必然高凡人一等的想法呢。”   维萨里犹豫了一下,“陛下,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   “请说。”   “在您的设想里,巫师会有怎样的一个结局呢?”   路易沉吟了一会:“简单点说吧,维萨里,”他说:“巫师们对我来说,就和洛林,阿尔萨斯与布列塔尼的凡人,还有胡格诺派教徒一般,是需要修剪的枝条,我不希望你们妨碍到别他植物的生长与繁衍,但也不希望你们的生长与繁衍受到多余的破坏,总有一天我的国家里,每个具有不同信仰与理念的人都能平和地相处,你们也应当如此——虽然鉴于巫师的微妙性,你们也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要和凡人处在两个维度里,但等等吧,会很快的,你们也会成为一个……普通的民众。”   “听您那么说,我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悲哀,”维萨里说,他已经意识到之前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他在里世界受够了苦,但还是不免受到它的影响,才会以为一柄假造的圣剑能够影响到国家与国家之前的博弈,正如路易十四所说,现在已经不是梅林的时代,在火枪与火炮前,就算是圆桌骑士与亚瑟王也是不堪一击——而没有力量的人发出的声音总是最微弱的,他的傲慢已化作了无尽的沮丧,因此也没有对国王的预言发出什么质疑之声:“您是说以后巫师也会成为凡人吗?魔法会消失?”   “魔法也许不会消失,”路易说:“但只要凡人的力量能胜过魔法,就足够了,就像是现在的人会畏惧士兵手中的火枪,却不会畏惧士兵那样,那时候巫师也不过是拥有合法武器的平民罢了,人们惧怕的从来就是特权,而非某个,某类人。”   “我现在有点好奇了,”维萨里喃喃道,在国王投来询问的眼神时,他说:“如果当初您留在了加约拉,巫师和凡人又会走往哪里呢?”   路易想了想,“我不能确定,但我觉得,那大概不会是什么好事。”   ……   路易与维萨里不知道的是,距离他们千里之外的地方,也有人提出了同样的问题。   巴士底狱被黑暗笼罩,若有似无的血腥气从阴寒的地窖攀援而上,一层层地直到最高处,如伦敦塔,最高处关押着最尊贵的囚犯,迄今为止,还只有一个,他或说她曾有个邻居,是可敬的约克公爵,但自从约克公爵被他的兄长查理二世赎买回去之后,这里就只剩下了一个人。   对监狱长来说,最大的遗憾莫过于他无法公开这位的身份,除非他想和绞刑架上的尸首一起跳个舞。值得安慰的是,这位“先生”也没给他找过什么麻烦,除了经常倚靠在窗口,俯瞰巴士底广场,遥望远处的卢浮宫之外,他最常用书籍和音乐来打发时间,也会看看报纸,还有一些经过特许传送进来的信件。   这位先生所受到的待遇与一个公爵相同,还有一个仆人照顾他的起居,监狱长时常拜访他,探问他有没有什么需要——一般而言,他得到的回答都是不,或是摇头,今晚也是如此,监狱长估算着这位的年纪,也许“他”会在这里度过漫长的后半生,如果国王不改变主意——监狱长又是惋惜,又是庆幸,他已经做好了在回忆录中留下正确答案的打算,到时候他的回忆录准会受到所有人的欢迎,就是现在,也有不少人好奇地前来打探这位尊贵囚犯的身份了。   监狱长正要沿着楼梯走下去,眼前的光线突然轻微地一跳,烛光猛地一暗,又一亮,监狱长抬起头,铁一样冰冷的寒气切过他的面颊,冲进他的鼻子,他也嗅到了那股轻微但鲜明的血腥气,他的心脏猛地紧缩了一下——他担心是有哪个囚犯自杀了,这种情况也不是没出现过,总有那么一两个疯子甘愿投入地狱也不愿继续受这里的折磨与羞辱。   想到这里,监狱长连忙一手举起烛台,一手抓着墙壁,匆匆忙忙,跌跌撞撞地冲了下去,但还没走出几步,他就脚下一顿,毫无防备地摔了出去。   蜡烛熄灭,短暂的一声呻吟后黑暗里就没了一点声响。   无形的黑影从他的身下蔓延出去,就像是藤蔓那样慢慢地往上爬,它到了阶梯的末端,这里是个圆形的小厅,墙壁上有一扇打开着的木窗,木窗里投入了白色的月光,在地面上形成一个明亮的圆形,黑影在这里停了一下,从地面升起,蛇一般地指向上锁的门扉,只听咔嚓一声,门就打开了。   这座囚室是一个套间,外面是一个小会客室,里面的装饰与家具丝毫不逊色于主人曾在卢浮宫或是凡尔赛宫的房间,黑影没有驻足,继续悄无声息且快捷地向前,穿过会客室,打开了通往寝室的门,寝室里的四柱床垂挂着厚重的帷幔,它伸出“脑袋”,细长的舌头吐向空中,仿佛在嗅闻什么,几秒钟后,就像是失去了最后的耐性,它从地上跳起来,径直跃入床帏!   但有一柄细剑比它更快!   影蛇简直可以说是自投罗网般地扑上了尖锐的剑尖,虽然是影子,却和真正的蛇类那样疯狂地扭动和摇摆着,它的身体猛地拉长,继续扑向目标,却只咬住了一张丝绒面具,丝绒面具发出了凡人无法听到的尖叫声,从被咬住的地方开始翻卷和凹陷,竟然反过来吞噬了这个不速之客——但几秒钟后,它的颜色倏地从深红色变成了灰白色,像是被失职的女仆弄褪了色,又从囚犯的脸上落了下来。   玛利·曼奇尼一把抓住了面具,挥动细剑,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谁?!”   一从碧蓝色的火焰从黑暗中跳了出来,照亮了来人与玛利·曼奇尼的脸。 第三百八十九章 加约拉之梦(上)   玛利·曼奇尼是被一阵古怪的叫声唤醒的。   首先跳到她脑子里的是塞壬这个名词,塞壬是飞翔在海上的人面鸟,在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这种魔鸟在加约拉岛的曼奇尼堡附近十分常见,也是她最喜欢的一种魔鸟。后来因为她的一个堂弟无缘无故地受到了这种鸟类不间断的袭击,加约拉岛的巫师们就对这种鸟儿进行了围剿,不过几年,她就只能在魔药原料的储藏室或是标本室,又或是疯癫巫师的帽子上可以看到这种鸟类的踪迹了。   她一边惊奇于自己竟然没有死掉,或是受到严重的伤害,诅咒或是失去意识,一边坐了起来,她发现这并不是她在巴士底狱的房间,不,确切地说,这是她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在加约拉岛上,曼奇尼堡里,属于她……等等,她跳下床,赤着双脚走到窗前,由细细的铅条与彩色小块玻璃组合而成的梅林像见到她靠近窗户,就动了起来,让出大块的透明视野,好让她看到外面的景象。   玛利僵硬了一下,她想起这是哪里了,这里应该是属于她父亲,更正确地说,属于曼奇尼家族大家长的房间。作为女儿,她就算得到了父亲最多的宠爱也只来过这里寥寥数次,但这里留给她的印象尤其的深,深到她马上就能回忆起每一个细节。   她的脚下传来暖融融毛茸茸的触觉,不用低头玛利也记得自己的父亲用狮鹫的皮毛来做地毯,施加了魔法后,它会在冬日散发出柔和的热量,她的脚趾在皮毛间蜷起,与此同时,那些唤醒了她的声音正在远去,玻璃上掠过黑色的影子,曼奇尼的女儿抬头望去,看到成群的梦魇正在降落。   如曼奇尼这样的家族拥有梦魇并不奇怪,但在玛利的印象中,自矜身份的父亲与叔伯们从不直接乘坐梦魇,出行的时候只会选择梦魇拉拽的马车——这里也有曼奇尼的巫师们已经没有那个自信可以控制得住梦魇的缘故——梦魇是种性情暴戾、魔力强盛,喜好血肉(尤其是巫师血肉)的魔怪,只是乘坐马车的话,巫师们可以用傀儡或是雇佣别人来充当车夫,同时车厢也是一层强力的屏障,但直接骑乘……梦魇如果察觉到骑手的虚弱或是胆怯,它们会把他甩下马背,踩踏他的胸膛,撕开他的喉咙,痛痛快快地大快朵颐一番。   当一匹最为强壮并且装饰着华美马具的梦魇盘旋着落在碧草如茵的斜坡上时,玛利下意识地握住了用来施法的袋子和魔杖,她也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但她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来人并非她的父亲、叔伯与堂兄弟,但不知为何,另一种轻微的快乐与期待从她心中升起,促使她倾向窗户,将面孔靠在冰冷的玻璃上。   她看到了,来人……   那是她的丈夫,加约拉大公路易·迪厄多内·波旁。   ……   加约拉大公从梦魇上一跃而下,梦魇原本就要比普通马匹更高大,这匹梦魇的肩高几乎与路易的身高平齐,巫师娴熟地从挂在马鞍边的布囊里抓出一些用朗姆酒浸渍过的鱼肉塞到坐骑满是獠牙的嘴里,梦魇满意地咀嚼起来,任凭胆战心惊的随从把它牵走。   在路易统治加约拉之前,巫师们偏好用凡人的肉——就是那些劳累而死的傀儡、无魂尸之类的东西来喂养梦魇,以此来恐吓敌人以及满足自己不可告人的欲望,但路易不爱弄这些花样,事实上梦魇也不太喜欢凡人的血肉——它们只喜欢巫师的,如果没有巫师,那么那些具有魔力的野兽或是深海鱼鱼肉也行——在很久之前,岛屿上依然满是怪物的时候,它们尽可以自给自足,但随着没有被人类踏足过的荒野越来越少,魔法也在消退和离去,它们的猎物越来越少,最终只得依赖巫师的豢养。   路易也为它们的饲料头痛过一段时间,直到有一条巨大的深海鱼被卷上海岛。   梦魇们吃鱼,或者说,所有的具魔力的血肉它们都喜欢,但它们无法投入深海捕猎,巫师们倒是可以,另外深海的魔法残留也要比陆地上更多,具有魔力的生物也更多。路易麾下有一千名巫师就此昼夜不息地在无光的深海中狩猎,他们让加约拉的波旁家族有了令任何一个里世界的家族都无法抵御的空中骑兵军团。   据说这位野心勃勃的后来者还在筹建一个驰骋于陆地上的奇美拉军团,只是奇美拉的胃口是狮鹫或是梦魇的三倍,对鱼肉也不太感兴趣,所以这暂时还是一个想法——但只要加约拉大公能够找到办法,他总能找到办法,里世界就要迎来又一场浩劫。   他的敌人们对他充满了仇恨与忌惮,但在加约拉岛上,加约拉大公是如同梅林一般受到尊敬与爱戴的人物。他改变了这座曾经等级森严,凡人被视作牲畜,吸血鬼与狼人被视作动物,普通巫师被视作基石的岛屿,大家族与议会忌惮的东西一概不被他放在眼里,他有胆量,也有智谋,更有力量。   曼奇尼家族的大家长大概从未有过这样疯狂的猜测——路易从一个对里世界一知半解的凡人走到加约拉或是三分之一个里世界的无冕之王,也用了二十年不到的时间而已,哪怕他曾经是个国王。那时候曼奇尼的巫师们仍然不觉得他会是一个多么值得敬畏的存在——也许是因为那时候他快死了。   曼奇尼家族当时与真正掌控法国的马扎然主教勾结在一起,出于私心,他们并不希望看到王座上坐着一个性情强硬的国王,他们隐瞒了国王能够从致命的诅咒中痊愈的事实,设法将路易的弟弟菲利普推上了王座,也就是现在的腓力七世。   他们不久之后就后悔了,虽然王弟菲利普成了新王,但他与原先的国王路易十四的兄弟之情并未受到破坏,而路易·迪厄多内·波旁也不曾因为失去了世俗的王位,身处陌生且对其不怀好意的环境中而茫然失措,他迅速地找寻到了自己的位置——一开始的时候,人们对他没多少提防——当然,也是因为如路易这样觉醒的很晚,又是在外物的催化下觉醒的巫师很少会显露出强大的魔力。巫师中的血统歧视可比凡人强烈得多了。   最初的几年,路易仿佛也在证明这点,他缺乏一个巫师,他们是指,在里世界出生与长大的巫师对魔法与生俱来的理解与信任,他笨拙的施法让人发笑……不过曼奇尼家族还是给了他一个议会席位与一座巨大的宅邸,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法国国王的兄弟,腓力七世就算是为了自己的兄长,也要保证曼奇尼家族在他的朝廷与宫廷里有着毋庸置疑的显赫地位。   谁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路易·迪厄多内·波旁成为了中低层巫师,那些年轻的,敏锐的,热烈的巫师们所崇拜与臣服的对象,他们就像是臣民侍奉国王那样侍奉波旁,而这个外来者在最后一刻方才显露的,巨大而危险的魔力,更是成为了一枚令得局势完全倾倒的砝码。   当时身在巴黎的腓力七世与他的兄长同时发动了对里世界的战争,曼奇尼家族与其附庸的成员凡是在巴黎的,全都进了宗教裁判所,凡是在加约拉的,不是被路易化身的火焰巨龙吞噬,就是被他的巫师侍从杀死或是拘捕——不过就算是被拘捕,最后也不免一死——他们唯一可以庆幸一下的是,自从路易执政之后,将巫师用来砌墙的行为就被终止了。   仅有的,安然无恙的曼奇尼家族成员只有玛利·曼奇尼,还有她与路易的孩子。   不过这并不值得惊讶,玛利·曼奇尼坐在床上想道,她是路易的妻子,又是他的将军与密探,她从未迷茫和犹豫过——从路易为了她留在里世界的那一刻起,她就发誓要将一切奉献给了他,他失去了一顶王冠,她就要还给他一顶。   她都想起来了。   路易执政二十年,作为一个公正而又严明的统治者,又有腓力七世的支持,他不但成功地取代了大家族与魔法议会在普通巫师中的统治地位,还向加约拉之外的里世界发起了挑战,这让一些墨守成规的老家伙们感到难堪与不满——不同于巫师们的一贯保守做法,路易的性格更为开放与大胆,他努力让每个巫师走出去,而不是困守在加约拉相互倾轧,而走出去的巫师则受到腓力七世的欢迎与容留,表世界的资源,里世界的魔法如同水流一般彼此交融,互通有无,曾经不为人知却又不容违背的规则与律法在两兄弟的面前都成了一纸空文。   当然,别说是那些里世界的大家族,就连罗马教会也因此大发雷霆过,他们甚至在不久前才威胁过腓力七世要将其罚出教门——但加约拉大公(虽然这个封号暂时还未在表世界得到公认)路易的刀剑立即指向了罗马——罗马教会确实掌握着里世界的一部分力量,与巫师们也有往来和交易,但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加约拉大公与三处宗教裁判所的大审判长暗中达成了盟约——还有几处的宗教裁判所也保持着观望与中立态度……最麻烦的是,与腓力七世还有加约拉大公不同,罗马教会并不情愿让他们的教众知晓与接触到真正的里世界。   这也许和他们的上层,从教皇到红衣主教,几乎全都是凡人有关——他们好不容易才从巫师手中夺走权力,又怎么会允许他们轻易取回?他们的犹疑最终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他们和加约拉大公谈判,要让一切恢复原样,但用膝盖想也知道这不可能。   里世界确实富饶而特殊,但它是真实存在的,也就是说,资源不可能永不匮乏,在巫师的人口膨胀到极限之后,里世界就无法保持原先的平静与孤立。   首先受到伤害,逼迫与驱逐的是原先在这里的魔怪,之后是如裁判所教士的家族(令人吃惊,但他们确实与他们的敌人共处一地),再来就是狼人、吸血鬼,最后是普通的巫师,在阶级愈发鲜明的同时,每个人能够分到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与此同时,巫师中的大家族在竭尽全力寻找出路(只有他们的时候,也在压抑与限制普通巫师与外界的连通——因为后者正是他们的燃料与筹码,没了他们,那些在弹丸之地高高在上的人们也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小玩意儿罢了。   加约拉大公之所以受到普通巫师的崇拜与拥护,也是因为他不那么贪婪,也不那么目光短浅,他从不曾将自己局限在一个加约拉岛上——他就和每一个伟大的君王那样善于做出必需且得当的牺牲,他也曾是个国王,因此没有强烈的虚荣心,对头衔或是荣耀毫无兴趣,看重实质的利益胜过一切,这让罗马教会之前玩过的所有把戏都很难得逞……   罗马教会做出了怎样的让步,玛利暂时不得而知,她想起自己正身怀有孕,所以才会留在岛上休养,而不是与自己的丈夫与主人一同远征低地。   门外的声音纷乱、吵闹到安静用了几分钟的时间,路易的周围必然簇拥着很多人,他们需要他的智慧,需要他的指引,他的庇护与他的姓氏——不是曼奇尼,而是波旁。不过这种时候,路易会温和地遣走他们,他一直很注重个人空间,不会把阿谀奉承与虚情假意带进他与玛利的居室。   “玛利。”   加约拉大公走进房间,玛利恍惚间想起,她有个很爱她的丈夫,他们没有依照传统分开两个房间,一直同起同卧,就算是路易成了加约拉大公也是如此。   “卢西……”玛利问道,“卢西呢?”她隐约记得自己与路易的长子应该有另一个名字,但最后她想起来了,他们的长子是卢西安诺,他已经成年,之前和路易一起远征。   “他留在腓力七世身边,”路易抚摸着她的头发:“放心,一切都很好,国王的身边总是最安全的。” 第三百九十章 加约拉之梦(下)   玛利想要反驳他说这可未必,但她立刻想起路易之所以留在了里世界——她的喉咙翻涌着一股酸苦的气味,她一直告诉自己路易是为了她才留在里世界的,但她也知道,揭开漂亮的假象——路易当初之所以伪装成一个巫师进入里世界是因为他受了诅咒,没有曼奇尼家族的秘药他必然要迎来死神,曼奇尼家族则为了自己的私利与贪欲,伪造了国王的死讯,让他不得不留在这里,从国王变成了一个巫师。   路易现在已经是加约拉大公,作为他的引领者与庇护者,曼奇尼家族的痕迹却如风中细沙,不留一点痕迹,一半是他永远无法舍弃的野心,另一半又何尝不是对曼奇尼家族的仇恨呢?   她想起父亲和堂兄是如何诅咒她的——他们诅咒她说,她出卖了家族与血亲得来的爱情绝不会长久。   胡说,她想,她现在就在路易的怀抱里,他的手臂是那样有力,怀抱是那样的滚热,他们的一个儿子已经成年,另一个还在她的肚子里,但将来也会是个不容小觑的大人物。   “好了,玛利,”路易轻轻地推了推她:“我才回来,身上可不太干净,你还带着孩子呢,”他说:“我去沐浴,你去看看晚餐如何?”他退后一步,玛利这才发现他面带倦色,风尘仆仆,身上更是萦绕着无法忽视的阴冷气息——低地地区的巫师多半都是黑巫师,作为里世界的波旁,腓力七世肯定不会让路易和巫师们去面对凡人的军队,他们的敌人只可能是那些连巫师们也要惧怕的魔鬼,他们就算是死了,诅咒的威力也依然十分可观。   路易所说的沐浴,当然也不仅仅是沐浴,巫师们继承了罗马人与凯尔特人关于洗浴方面的传统,也因为有很多诅咒需要通过洁净身体与灵魂来驱散,玛利接过侍女递来的马鞭草,轻轻地抽打身体,然后才穿过长长的走廊,走下楼梯,往底层的厨房去。   厨房里热火朝天,炉子上炖着天鹅、鹌鹑和鹧鸪,炉子上悬挂着腌肉和香肠,鸽子被放入馅饼里,厨娘用力搅拌着鱼肉,牡蛎被一块块地挖出来,和香茅一起煮成汤,百里香的汁液被投入加热的葡萄酒,迷迭香被洒在土豆泥上……   “这是土豆吗?”   “是的,夫人。”侍女恭敬地回答说——但玛利的印象中……不,加约拉是有土豆的,这种植物巫师比凡人知晓的更早……是吗,她突然不确定起来,但这时候有人询问她奶酪里放鼠尾草还是罗勒,她就顿时忘记了土豆,改去尝奶酪的味道了。   奶酪与香草混合起来后的浓郁气味还未消失,她就和路易一起坐在桌边,桌上的菜肴琳琅满目,“这可真难得……”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但又迅速地停住了,只要不出征,路易总是和她还有孩子一起用餐,有时候就连早餐的时候也在一起,她在抱怨什么?就连路易也投来了奇异的目光——“没什么,”玛利不安地说:“我几天没见您了?”   “算上今天,有七天了。”路易说。   “我却觉得像是过了好几年。”玛利说:“也许这就是有孕之人的胡思乱想吧。”   “接下里是冬天,”路易说:“低地地区的战争暂告一个段落,玛利,接下来这段时间我不会离开加约拉,卢西安诺也快要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可以一起度过好几个月,也许我能看着孩子降生。”   “那可真是太好了。”玛利虚弱地说,“我也这么希望。”   接下来的几个月,路易果然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卢西安诺也回来了,他已经是个年轻漂亮的小伙子了,意料之中的很像他的父亲,他们过着平静安逸的生活,每日几乎固定不变,这样的日子总是不免让人忘记了岁月的流逝,在春天来临之前,玛利与路易的第二个儿子降生了,路易已经与腓力七世约定,他也会有个公爵的头衔,只是腓力七世无法给他相称的领地,在表世界,他也无法冠上波旁的姓氏,因为路易·迪厄多内·波旁应该已经是个死人了,除非路易愿意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弟弟的私生子——不,路易不愿意,何况这个孩子也是一个巫师。   “我会送他一处新领地。”路易说,玛利也知道这并非虚言,因为随着法国军队攻下了佛兰德尔地区,佛兰德尔黑巫师们为自己侵掠的里世界也成了路易的囊中之物,“是哈勒布尔吗?”玛利随口问道。   出乎她意料的,路易突然停顿了一下:“不,是安得列斯群岛的一处。”   “为什么不是哈勒布尔?”玛利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说,她只觉得两眼模糊,一片滚热到快要沸腾的情绪从她的心间汹涌地冲出,她的身体颤抖着,在困惑不解的同时感受到巨大的痛苦与悲哀:“为什么不是哈勒布尔?!你把它送给了谁?”   “不是我,”路易说:“是国王陛下,他与塞尔维亚狼人达成了盟约,那里被他交换给了狼人。”   “是布雷兰吗?”   “是布雷兰,”路易回答说,他比玛利还要困惑不解,只能猜想玛利可能是从其他人那里知道布雷兰的事情的,狼人毕竟也是里世界的生物:“怎么啦?”   “您怎么可以这么做!?”玛利喃喃道:“您怎么可以背叛我,欺骗我!”   “你怎么了?”路易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发生了什么?谁在控制你?”   “是您啊,陛下。”玛利说:“除了您,还有谁呢?”   “但我不是国王陛下,我只是加约拉大公。”玛利熟悉的声音这样回答道:“从六十年前起我就不是路易十四,只是巫师路易·迪厄多内·波旁了。”   朦胧的雾气散开,玛利发现自己身着黑衣,举着同色的伞,和路易肩并肩地站在一座宏伟的哥特式大教堂外,来往的人和马车都不少,但在巫师的法术下,他们无法看到和听到他们。玛利一眼就看出这座教堂正是法国王室专属的长眠之地——圣丹尼大教堂,她脊背发寒,情不自禁地抓住了身边的人,“我们在为谁送行?”   “还有谁呢?”路易说:“我的弟弟,腓力七世,法兰西的国王陛下。”   玛利惊恐地看向周围,然后是路易,她发现他的鬓发也已经出现了丝丝缕缕的银色,眼角与唇边都有了不祥的细纹,她握紧了他的手,他的手骨骼坚硬,皮肤却已经开始松弛,啊,她想,路易也已经八十多岁了,巫师的寿命与青春都比凡人长久,但路易受过好几次致命的诅咒,以至于他只比普通人略好一点,但不……玛利呻吟着,她,曼奇尼,加约拉有着无数的魔药师,他们可以延长路易的寿命,为他驱逐死神……她这样想道,却无法控制地悲戚起来。   仿佛突然之间,路易就衰弱了下来,她,还有她与路易的几个孩子环绕在床边,相比起无比哀戚的众人,她和路易倒是最平静的两个,也许是因为覆盖着面纱的关系,她总是看不清路易的脸,当他伸出手的时候,她马上紧紧握住了它。   “您想要什么?”她听见自己问:“您需要一个神父来为您做临终圣事么?”   “不,我是一个巫师,魔鬼的仆从,”路易幽默地回答说:“我注定了无法上天堂。而且我觉得,我这一生没有什么需要忏悔的,也没有什么可抱怨,或是遗憾的地方。”   “是的,我的陛下,”玛利自然而然地接道,她似乎这才想起,路易已经取回了王位,但不是法兰西的,而是那不勒斯的,并且以此谋求了整个意大利,数位强大的王者都没有做到的事情,被他做到了,可惜的是他还是没有办法取回他原先的姓名——与自己的兄弟也只能以堂亲称呼,而不是路易十四与腓力七世:“您已经如同圣人一般地完美了。”   “我很高兴最后的一刻有你们陪伴在我身边,”路易说:“无论是梅林,还是上帝,我都要去见他们了。”   “去吧,”玛利说:“陛下,我会紧随您而来的。”   “我爱你,玛利。”   “我爱你,陛下。”玛利说,“并且永远比您更多一些。”她很高兴路易没有拒绝她,她感觉到被她握着的手正在慢慢地失去力量:“我的爱曾经对您造成困扰,路易,”她喃喃道:“现在我希望它能够消除您的危机……”她站起身,取下面纱,但她还是什么都看不清:“你不会死的,”她说:“因为你并不是我爱的那个路易。”她仰起头:“虽然一切都是那样的合我心意,但正是因为……因为如此,我知道这都是假的,你们并不了解路易,也不了解我。”   她身边的人——他们的长子卢西安诺、女儿,次子和幺子……他们的朋友,亲眷……路易忠诚的大臣与侍从……他们突然吵闹起来了,他们的话语就像是细密的丝线那样缠绕在玛利耳边,玛利却只是露出微笑,她丢下侍女为她准备的毒药瓶,举起匕首,割开了自己的喉咙。   ……   路易猛地从床榻上跳了起来,随侍在他身边的邦唐被惊动了,他就像是一直警惕的貂鼠那样跃起,在呼喊侍卫的同时握住了烛台与火枪——烛台有时候比匕首和短剑还要好用,用来插蜡烛的尖端锋利的就像是一根大针,分叉的蜡烛座可以起到格挡的作用,不过等到侍从还有教士跑进来后,他们没有发现任何异样。   “陛下?”   “我做了一个噩梦,”路易说,他看向教士,还有最后一个跑进来的维萨里:“不,等等,”他又否认道:“我不确定,维萨里,我做了一个非常奇怪而且真实的梦,维萨里,”他又叫了一声:“我……”停顿片刻后,“我能马上知道玛利如何了吗?”   “可以。”维萨里说,“不过我需要一些帮助。”   “去帮他。”国王对两个教士说:“邦唐,服侍我起身。”   于是整个舰船的人都动起来了,艏楼与艉楼灯火通明,不久之后另外的舰船上也来了使者询问情况,奥尔良公爵和王太子小路易更是亲自跑了过来,他们发现国王突然陷入了一种无法言喻的虚弱状态,但路易坚持说自己很好,只是……他仿佛在一个梦境里度过了上百年的时光,并且差点在梦中永辞人世,“最后玛利突然……她突然割断了自己的喉咙,而在这之前,她认为我不是我……只是她的一个幻想……”随后他就被猛地抛出了梦境,此时路易根本不敢去想如果自己真的在梦境中去世……他还能醒过来吗?疲惫,衰老,虚弱,了无遗憾……他像是已经能够走完了一生,如果不是玛利……还有他,这并不是他的第一次生命……   路易没有继续说下去,但他的神色已经能够说明一切,奥尔良公爵与王太子对视了一眼,在国王身边坐下,握住他的手,邦唐为国王拿来一条厚重的毛毯,路易把它裹在身上,顿时感觉好了不少。   而在另一个房间里的维萨里与教士们,他们的神情只有比国王更难看。   玛利·曼奇尼出事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玛利的告别   路易曾经想象过——他会如何与玛利做告别。   他在敦刻尔克受到刺杀,重伤的同时身怀诅咒,即便进入里世界也未必能活命的时候,他就想象过,自己若真的无法逃过既定的劫数会怎样。   当然,法兰西依然会有国王,他的弟弟菲利普,那时候的安茹公爵,也是一个聪明而又果断的孩子。在路易的坚持下,他没有如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希望的那样,变成一个王权之下的畸形怪物,只要给他时间和机会,他完全可以成为如路易这般或是更好的国王——路易将会被秘密送回巴黎,与他们的父亲与祖父那样,在一场盛大的葬礼后,长眠于圣丹尼大教堂。   对此他虽然有点遗憾,但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后来他摆脱了死亡与诅咒的威胁,回到了他的国家,他的世界,他令法兰西如同火中的金冠那样,在遭受了残酷的灼烧之后,反而显露出原先的辉煌灿烂。与此同时,他也设想过,万一他有了意外,这艘庞大的舰船应该交给谁来掌舵——这样的忧虑直到奥尔良公爵显露出军事与政治上的天赋才渐渐散去。   等到王太子小路易成人,虽然不如他的父亲和叔叔,却也足够沉稳自信,也许经过路易十四后,如他这样宽仁的国王对法兰西乃至整个欧罗巴来说反而是件好事,现在路易与特蕾莎王后有了第二个王子,奥尔良公爵也有了继承人,王国的将来更是无需太过担忧——于是对人人都要迎来的结局,路易倒很少想起了。   非常偶尔地,国王会想象一番,等到他躺在床上,额头上涂着圣油,在教士与家人的祈祷中安静地等待着最后时刻来临时,他会命人将玛利·曼奇尼从巴士底狱的房间里释放出来,和她道个别,说声抱歉后就让科隆纳公爵带她回那不勒斯——她虽然不能成为法国的王太后,却可以成为那不勒斯(意大利半岛)王国的王太后,她也许会回到加约拉,在怀念与孩子的簇拥下度过安宁的后半生。   路易从来没有想过,玛利·曼奇尼会在他之前死去,巫师的寿命与青春远比凡人来得长。至于他对玛利的惩罚——哪怕玛利·曼奇尼是被他囚禁在巴士底狱的囚徒,但他没有隔绝过她与外界的往来,允许她与别人通信,接受别人的拜访,他没有严厉地将玛利视作一个罪人——说起来,玛利并没有什么罪过——或者说,她的罪行只是一个想法。   只是有时候,一个想法就已经罪不可赦。   但更多的,如路易希望的,也如她希望的,她安安静静地待在巴士底狱,依然是因为他们之间有着足够的爱。   在玛利意识到她对路易的爱已经变成了对路易的威胁时,她就要把它扼杀在襁褓里,就算是她自己,她也绝对不允许路易有这么一个敌人。   这几乎可以说是路易与玛利之间的一种默契,从爱情之中酝酿,在时间与不断变化的身份与职责中发酵的,近似祭司与祭品之间古怪而又深厚的情感,玛利是奉献者,路易是接受者,他们自以为已经看到了之后几十年里会发生的事情——他们相互毗邻,却又永不相见,永不相见的同时,却又彼此依恋,思念……也许就如路易所希冀的那样,在他们相见的最后一刻,他们会对视,因为对方的突然苍老而发笑,之后就是永远的平静,一个在六尺之下,一个在阳光与浪涛之间。   在开头与末尾间的几十年里,她就在巴士底城堡的房间里,即便他身在凡尔赛,每日拂晓,或是黄昏,也能感觉到她从遥远的高塔之上投来的视线。每当鸽子或是渡鸦掠过国王的发梢,他就会想,这是玛利的使者。   就和所有庸俗的凡人一样,路易十四也以为一切总是不会改变,永远不会改变,至少不会那么快,那么突然。   ——她本应长命百岁。   在路易醒来的时候,他的面颊上依然留着滚热的鲜血泼溅在他身上的感觉——就像是烧融的铅水倾倒在了他的脸上,那种尖锐的痛楚几乎让他大叫,如果不是因为他还怀抱着一线希望……他肯定会哭喊起来——他裹着毯子,坚持不离开椅子,不然他肯定会立刻昏迷过去(虽然玛利在最后清醒了过来,将路易抛出梦境,但梦境也确实对国王造成了一些伤害),他一个劲儿地颤抖,嘴唇发黑,皮肤没有一点血色,但没能听到玛利安然无恙……至少性命无虞的消息前他是绝对不会放松哪怕一星半点。   ——她会化险为夷。   普及了“巫师”之后,情报流通的速度确实要比原先快多了,但无论怎么快,巫师们所仰仗的还是渡鸦与鸽子,就算利用水晶球与它们的眼睛,速度最快的渡鸦依然需要三小时才能飞回巴黎——巴拉斯的鸽子带来的信中说玛利·曼奇尼突然陷入昏迷也是四个小时之前的事情。   从水晶球里,维萨里可以看到从渡鸦身下飞快掠过的波涛。而后是沙地,树梢与田野。   他看了一眼国王,心情沉重。   路易已经没有余力去观察御医或是别人的眼神,他靠在奥尔良公爵身上,王弟紧紧握住他的手,像是要赋予他勇气。   ——她会受一些苦,但会好的。   “快到了。”维萨里说,他看到水晶球里的景物先是变得轮廓清晰,而后色彩艳丽,才意识到白昼已经降临,大部分的鸟类在夜晚都看不清东西,巫师的渡鸦喂过特殊的养料和受过训练,但在晚上的时候还是飞得不怎么快,现在天色大光,渡鸦的速度明显地提升了……他们已经能够看到了远处凡尔赛的金色亭子折射出来的灿烂霞光。   ——一切都会过去的,在几十年后,这一晚就只是一个噩梦。   渡鸦正在降落,一只手不那么情愿地伸了出来,水晶球里露出了巴拉斯愁闷的脸,国王的心和身体猛地向下沉去,奥尔良公爵与王太子小路易一起紧紧地拥抱着他,路易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渡鸦传来的画面——巴拉斯的神情仿佛已经能够给出结局,但人总是这样,抱着可笑的妄想——巴拉斯走向了那扇紧闭的门扉,他推开门,他绕过桌子,他掀起帷幔,他在垂挂着床帏的四柱床前停下,一个装作仆从的侍女啜泣着,慢慢地拉开了厚重的床帏。   这张床帏还是新的,宝石蓝色,上面玛利亲自绣了金色的太阳王纹章,不知道是不是有意,镶嵌在太阳花环里的每张人脸都笑得很傻,路易看过,虽然他从不曾如玛利期望的那样从巴士底广场经过,但他确实看到过——那一张张甚至可以说是愚蠢的笑脸让他感觉熟悉,尤其是面对镜子时——然后我们会忘记今天,他想道,就像每个得以从不幸中痊愈的人。   然后他看见了玛利的脸。   ——她应该得到幸福。   玛利仰面躺在那里,双手交叠在胸前,也许有人会说,看上去不像是死了,而是睡着了——但路易见过那么多死去的人,他一看就知道躺在那里的不过是具空洞洞的躯壳,那是一件东西而不是一个人,它的脸上有着一个凝固了的笑容,肌肤就像是劣质的白蜡。   它的脖颈上缠绕着一根宽宽的丝带。玛利从不会这样使用丝带。   “把那根丝带拉开。”一个嘶哑的声音说,瓦罗·维萨里要想一会才理解那是国王在说话,距离那么远,要操纵渡鸦不太容易,他让渡鸦落在玛利身上,用翅膀扫扫丝带,巴拉斯奇妙地领会了它的意思,他迟疑了一会才吩咐侍女拿掉丝带,侍女深深地叹着气,解开了丝带。   丝带下是个裂开的口子,血迹已经被冲洗掉了,从口子里可以清晰地看到血管和骨头。   ——她用了多大的力气啊。   国王盯着那道裂口,一动不动,那种场景就算是最铁石心肠,最无关其身的人都不由得要眼睛酸楚,心寒胆裂——奥尔良公爵甚至可以感觉到兄长直接瘫软在自己的怀里,换了一个如他这样深谙内情又不了解国王的人准会奇怪路易怎么会对一个明显已经失去宠爱的王室夫人如此失态,这般苦痛。   但在这个世界上,菲利普要说,没人能够比他更了解路易,他的国王与兄长——对很多人来说,太阳王就是一个完人,但就像路易十四私下承认的,他在情感方面有着一个很大的缺陷。   他只有大爱。   更正确地说,他的个人情感,是无法越过他身为一个国王的职责与权威的……他对玛利有爱,但更多的是歉疚,因为他与玛利的爱丝毫不对等。   但上帝啊,奥尔良公爵在心里喊道,如果您不想让他做路易·迪厄多内·波旁,那就继续下去吧,别让他突然成为一个凡人,别让凡人的苦恼与痛楚来折磨他!但仿佛事与愿违,国王突然挺直了身体,“预备!”他喊道:“我们……”   舱室里的每个人都盯着他,他们几乎能够预测到国王的下一句话,他会命令舰队返回敦刻尔克,或是加来,又或是直接在附近的港口停靠登陆,而后飞速返回巴黎吗?说起来也无可厚非,在这场刺杀中,国王虽然侥幸生还,但他也确实受了伤,需要更仔细的检查与更严密的防备,以及更充分的休息——还有对玛利·曼奇尼,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国王的初恋情人更真挚,更深切的哀悼……   但突然之间,被人们注视的人停住了,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路易一个个地看过去,能够在这场大巡游中伴驾的人无不是重臣贵胄。孔蒂亲王、亨利伯爵(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大孔代之子),卢瓦斯侯爵,卢森堡公爵、柯尔贝尔、旺多姆公爵……能够在这个关键时刻进入房间的人更是重中之重,他们投来关切与探寻的目光,毫无疑问,只要是太阳王路易十四发布的旨意,他们都会遵循。   路易闭上了眼睛,当这双蔚蓝色的眼睛重新回到人们视野里的时候,路易·迪厄多内·波旁离开了,太阳王路易十四回来了。   他的大巡游刚开始,布列塔尼,普罗旺斯、洛林与阿尔萨斯甚至佛兰德尔,还有更多地方的忠诚民众或是不逊之徒都还在等待着,观望着,猜测着……无论为了什么,既然他还活着,还能够站立,能够说话——大巡游就必须继续下去!在必将到来的大战开始之前,这场大巡游甚至可能奠定一场胜利或是失败的基础……作为一个国王,路易十四应该早有准备,他是要奉上祭品的。   ——她死了。   “原计划不变。”国王说。他推了推奥尔良公爵,公爵分毫不退,第一次那样顽固地拒绝了国王的暗示——路易大概不知道他的泪水已经越过了他的面颊,落在了公爵的手上。   “让科隆纳公爵即刻返回巴黎,”国王继续说道:“完成……之后的事情。”众人沉默着俯首从命,然后他们看着奥尔良公爵将国王送回寝室。   “我是不是看错了……”等其他人都离开了,奥尔良公爵和邦唐才一同退出房间,公爵望着邦唐,说道:“兄长的鬓发……”   “是白了,”邦唐说:“明天一早我会帮他染一下。”   “我去应付那些布列塔尼人。”奥尔良公爵忍耐着愤怒与悲伤说道,他按着胸口,走了出去,留下邦唐。邦唐知道自己应该去休息,但翻腾的情绪注定了他办不到,他凝视着跳跃的烛火——虽然路易很早就说过,他是第一个与魔鬼做了交易的人,受到反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要让邦唐就这么心平气和的接受绝不可能!   路易和玛利,这对命运多舛的小爱侣可以说是在邦唐的注视下长大的,僭越一点说,他们就是邦唐最亲爱的人。之前两人之间的反目与疏远已让邦唐感到无比悲哀。现在她死了,路易也险些丧命,最恶毒的是,这桩诅咒利用的竟然还是玛利对路易的爱以及路易对玛利的爱,除了路易与奥尔良公爵,在场最愤怒的人就是邦唐。   “等着吧。”他说,然后按灭了蜡烛。 第三百九十二章 国王的职责   国王变了。   让人意外的是,除了王弟与国王的第一是侍从邦唐外,第一个发现这点的竟然不是如孔蒂亲王与卢瓦斯这样国王一向信重的大臣,而是最新投靠过来的圣西蒙公爵——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手中的情报网络一个不留地交了出去,卑微的程度远超过他被国王“邀请”加入大巡游的时候。   旺多姆公爵不由得感到好奇,他来拜访圣西蒙公爵,想要知道他这样做到的理由——他还以为这个曾经的敌人和朋友要经过好一番磨折与踌躇才会心甘情愿地交出最后的“资产”呢。   圣西蒙公爵迟疑再三,“不是我不愿意告诉你,”他说:“这是一种难以表述的感觉,”他就是依靠着这个能力才能从一个普通的侍从扶摇直上成为路易十三的重臣的,“我只能说,先生,您有没有觉得,自从那一天后,国王就……不再那么富有耐心了呢?”   旺多姆公爵吸了口气,他是国王的私生子,经过了三个国王,当然知道当一个国王失去耐心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人们为何畏惧君王?莫过于君王从来就有着一言万钧的力量。   人们或许会觉得他们过于残酷、冷漠,却不知道他们每天要面对多少错综复杂,沉重繁琐的公务,每件事情,哪怕是最微小的,都可能会牵涉到成千上万的人,而国王们却要在几分钟,几刻钟,至多几天做出决定,即便如此,时时变化的局面依然会掀起难以令人置信的种种波澜——所以在很多时候,一个有能力与有魄力的国王会如同一台冰冷无情的机械那样迅速而无情地处理手中的事务才能保证国家这艘庞大的舰船继续平稳地前进。   但要让旺多姆公爵说,路易十四已经是个相当了不起的国王了,他在力挽狂澜的时候,也在努力保持内心中的那点人性——所以曾经背叛过国王与国家的大孔代才能等得到他的宽恕,甚至得到重用;身份敏感的蒂雷纳子爵可以成为荷兰总督,而卢森堡公爵在遭受诬陷的时候,国王也没有顺水推舟地夺去他的领地与封号,而是还他清白,让他继续在军队里任职;还有那些胡格诺派教徒,旺多姆公爵毫不怀疑,如果是路易十三,如果他有着路易十四这样多的常备军,他一定会将所有的新教教徒驱逐出去,而不是宽容地留给他们一处栖身之地,不要求他们改信,也不要求他们交付沉重的税赋。   其他不说,又有哪个国王能够在连续发动两次近似于举国之战,却宁愿向商人抵押宫殿,而不是向平民征收战争税,或是卖出包税权的?路易十四的执政时间越长,民众对他的拥护之心就越强烈,不正是因为自从这位年少的国王亲政之后,就没有提过一次人头税么?   想到这里,旺多姆公爵甚至觉得,圣西蒙公爵担心的事情并不那么重要,当然啦,这也是因为圣西蒙公爵还是负罪之身,而他早已是国王信任的大臣了,站在国王的立场上,他觉得圣西蒙公爵和那些布列塔尼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倒宁愿国王变得严厉一点呢,好让这些不识好歹的家伙尝尝被太阳灼烧的滋味!他们还以为这是路易十二的年代,法国国王对这片国中之国无可奈何的时候了么!?   “不过既然你已经将手里的人全都交了出去,”旺多姆公爵有口无心地安慰道:“国王至少会给你在凡尔赛留个房间,你再看看你的孩子里有没有足够聪明忠诚的人,就像我的小约瑟夫,陛下现在可需要年轻人了。”   圣西蒙公爵瞪了旺多姆公爵一眼……别人不说,旺多姆公爵还能不知道吗?他在子嗣上的运气不太好,还是在路易十四开始启用巫师后才大着胆子寻求魔药的帮助,他的儿子是75年生的,可他是06年生人,年逾古稀,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他企图胁迫国王的原因——他实在没法再等十几年,二十几年,亲手将儿子带入凡尔赛宫,为他谋求前程了。   现在他的儿子能靠自己稳稳当当地走上一百来步,或是骑着小马就很了不起了,这其中固然有妻子过于溺爱的原因,但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能和一个成年了的,在国王的军队中效力多年的年轻人相比吗?当然不能!   “看来我只有努力活得更久了。”圣西蒙公爵咬牙切齿地说。   “值得庆幸的是你终究不曾彻底地站在国王的敌人那一边,至少与这次的事儿无关。”旺多姆公爵说:“也许我可以建议国王把我们的房间安排在一起,克劳德,老家伙,”他仿若不经意地问道:“你想吗?我们可以一起去凡尔赛大运河钓钓鱼,划划船……”   圣西蒙公爵瞥了这个老对手一眼,几十年纠缠下来,他们了解对方的程度可能超过对自身的了解,旺多姆公爵显然是在拉拢他,要说凡尔赛宫是个大战场也不为过了,旺多姆公爵胜在也是一个波旁,并且有个出色的孙子,至于圣西蒙公爵,他说将手中所有的力量都交出去了……你信吗?在不触怒国王的前提下,他必然还是有所依仗的。   现在旺多姆公爵就在寻求同盟,圣西蒙公爵发现自己也没什么可选择的,他离开巴黎太久了,他在自己的封地上固然有着无数朋友和亲眷,在卢浮宫和凡尔赛却是一个孤零零的可怜人,有旺多姆公爵做中介和担保,他能尽快打开局面:“我可是很会钓鱼的,到时候你可别太嫉妒我,”他说:“也许我们今天就可以比试比试了。”   “我很愿意。”旺多姆公爵说:“但今天?”   “只有今天,”圣西蒙公爵意味深长地说:“今天我们在瓦纳上岸,明天我们的陛下就要受到一份意外的礼物了。”   旺多姆公爵眨了眨眼睛,看来他已经钓上一条鱼了。   ……   瓦纳地区所在的海湾,也就是基伯龙湾,因为到处都是浅滩、暗礁和狭窄的水道,所以并不适合如铁甲舰船这样的一级战列舰泊入,这支庞大的舰队停靠在贝勒岛,国王一行人在这里换乘较小的舰船进入基伯龙湾,基伯龙湾有两处港口,但国王选择了纳瓦罗港,布列塔尼人猜测,这是因为纳瓦罗港距离卡纳克更近的缘故。   卡纳克是一座很小的村镇,也没有什么军事或是财政上的优势,它的特殊在于它被绵延了数法里的花岗岩巨石阵包围着,这些巨石的历史远超于人类落在纸面上的历史,在还没有检测仪器的时代,人们只能说,在基督徒、罗马人甚至凯尔特人之前,这些巨石就矗立在这里了。   布列塔尼人当然不会奇怪国王会起意到卡纳克一游,国王也是有好奇心的嘛,而且卡纳克巨石阵被学者们认证过有着星象占卜与祭祀场所的作用,在基督徒的传说中,它们也可以说是一处圣地——这些巨石曾经都是强壮的罗马士兵,那时候他们因为受皇帝的旨意,追捕基督教的圣人,上帝就派下天使来拯救他的牧人与羔羊,天使一见到这些士兵,随手一指,就把他们化作巨石了。   至于这些巨石可能比耶稣基督出生的时候还要早出现,以及那时候罗马皇帝怎么会派出至少一万名士兵来追捕一两个基督教的圣人(罗马鼎盛时期也只有三十万到三十五万人的兵力),教士们大概是不屑于解释的……   与别处不同,布列塔尼人是不会欢迎法国国王的,他们顽固到了连土豆都不愿意接受的地步,当然,这也有布列塔尼人拥有富庶的海洋与平原,对土豆的依赖不如别处大的缘故——至于国王的使者给出的告诫,暂时还未传入平民的耳朵——卡纳克就有一群年轻人,跃跃欲试,想要给法国人一个颜色看看。   他们倒也没有狂妄到想要去袭击国王,只打算国王的车队在卡纳克驻留的时候,偷偷地将王旗换做布列塔尼的黑白条纹旗帜。   这群人中为首的人正是卡纳克镇长的儿子,他与朋友在镇子里唯一的小酒馆里聚会的时候,还不知道他们的计划早已胎死腹中——一个火枪手与两名侍从来到镇上,平静地告诉镇长,在天亮之前,这里的每一个镇民都必须离开镇子,去到距离这里十法里之外的一处荒地,哪怕是快去见上帝的老人和还在吃奶的婴儿也不例外,所有敢于留在这里的人都会被视作刺客,被处以斩手、烙铁与五马分尸的酷刑。   “这不可能,”镇长吃惊地喊道:“距离天亮也只有几个钟头了,一些老人和孩子根本走不动,我们也没有足够的马车!而且你让我们离开我们的家,谁来保护我们的财产呢?”   “这不是我们关心的问题,”火枪手说:“我只能建你们尽快收拾动身。”他顿了顿,“就像你说的,距离天亮只有很短的时间了。”   “你们还说你们的国王是个仁慈的人呢!”镇长愤怒地说。   火枪手笑了:“你也说这是我们的国王,”他伸手点了点帽子:“等到你能够看到我们的旗帜的时候,我们的士兵就要进入镇子了,我希望那时候这里已经空无一人——我也是一个仁慈的人,镇长,希望你对你的民众也足够仁慈。”说完,他就转身离开了,留下又惊又怒的镇长。   无论这个法国人是在虚言恫吓或是真心劝诫,镇长都赌不起——卡纳克镇上的人口还不如巨石阵中的巨石多——这些巨石原先据说有一万块,经过数千年的风吹雨打,人拖马拽(附近的民众把它们当做免费的石料),已经只有三千根不到了。镇民也只有两千多人,但就像是镇长说的那样,里面有老人,病人,孕妇和孩子,别说十法里,就算是一法里他们也未必能够靠着自己走到,而且那处荒地就是从卡纳克伸向基伯龙湾的一处半岛,路上布满粗糙的砂砾与荆棘,没有平坦的道路,也没有淡水和食物。   镇长一边叫喊着仆人,让他去召回自己的儿子与亲眷,一边懊悔忘记了去问问那个火枪手,他们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但如果是为了保证国王不受侵扰,那么那些法国人可能只会逗留很短的时间,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得带上充足的补给,但这样,镇子上的车辆与马匹更是捉襟见肘。   他忧心忡忡地望着钴蓝色的天空,现在是晚上八点,已经是大多数人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等待入眠的时候了,他的仆人举着火把跑了出去,然后更多的火把被点亮了,散向四面八方,整个镇子都从朦胧的睡意中苏醒了。   随之而来是哭叫与诅咒,这个时代的人们可不比现在的人们,他们几乎从不离开自己的家,除了出海,到码头做事之外,到距离几百尺之外的教堂去做弥撒或是去集市买卖货物,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件需要提前准备很久,郑重其事的大事了,突然把他们全都驱逐到距离十法里之外的荒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还能不能回来,可以想象这些人有多恐慌。   镇长的儿子在这之前就跑了回来,作为一个传统的布列塔尼人和年轻的小伙子,他气恼得面孔通红,呼哧呼哧地喘着气:“您就这样妥协了么!”他愤怒地问道。   “不然呢?”镇长说:“你要赌一把吗?赌法国国王只是说说而已?”   “他不会。”年轻人说:“也不敢。”   “他的敌人是利奥波德一世,卡洛斯二世,查理二世与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穆罕默德四世。”镇长说:“我们是什么玩意儿?”   “但布列塔尼……”   “布列塔尼依仗的也是他的仁慈,”这点镇长一直看得很清楚:“他愿意好好对待布列塔尼,布列塔尼就有机会,但如果他不,他所要付出的代价也远比布列塔尼小,我们就更不必说了。”   他看向满脸惊愕的儿子,笑了:“要不然你以为那些胡格诺派教徒怎么会这样温顺?国王可是让他们迁移到数千里之外的地方……难道他们就是一群只会绵绵叫的小羊羔吗?布列塔尼说起来和他们也没什么区别……我们并没有与这位国王较量的可能。” 第三百九十三章 国王的权力   卡纳克镇子上的人不得不披星戴月地出发了,他们将所有值钱和用来维系生命的东西全都放在了马车上,马匹,驴子骡子的背上,自己的肩膀上——马车只有四辆,其中只有镇长的马车是人们印象中那种有车厢和行李架的马车,也许是出于责任感,也许是出于无法反抗法国人的愧疚,镇长将马车让给了两个即将临产的孕妇,还有镇子里的老神父,因为老神父不但快要七十岁了,他还让出了属于教堂财产的两辆敞篷马车——也就是那种更类似于马拉平板车的马车。   最后一辆马车属于镇子上的商人,他的马车是所有马车中最大的,因为他时常需要将外面的货物拉进来,然后将镇子里的渔获或是手工制品卖出去——卡纳克因为也是一处圣地,这里的人们经常捡拾掉下来的石块雕刻成十字架或是圣像出售。   此时天色依然是深靛青色的,在月光下景物黑白分明,只有有火把的地方才有一点颜色,镇长看过去,每个人的脸都充满了哀愁与愤怒,他转过头去,身边是商人佛尔南,佛尔南是个身躯矮小的人,皮肤与其他海边的人一样黝黑粗糙,只有与临产孕妇大小相近的肚子才能说明他比其他人更多地摄入了布列塔尼的咸奶油、酥饼、蓝龙虾和苹果起泡酒,他站在镇长身边,愁眉苦脸,手里搓着布列塔尼特有的怪模怪样的帽子。   他的两个儿子与三个女儿正匆匆忙忙地在人群里跑来跑去,计算人数,聪明人当然不敢和一个国王讨价还价,但总有一些蠢人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佛尔南的子女都在胡格诺派新教学校里学习过计数和写字,让他们来统计与分辨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屋子最好不过。   很快,佛尔南的儿子和女儿就回来了,不那么意外的,在场的人只有一千五百三十名,还有几百人显然有意衡量一下法国国王的耐性,镇长抿了抿嘴,他已经疲惫得没有一点力气了,正如他和儿子喊过的那样,如果法国国王真有意让卡纳克变成一桩血粼粼的警告,那么他们可能连国王的影子都看不到就得去死了。   痛苦的死,作为叛国者是不可能被干脆利索的绞死或是斩首的。   镇长可以说是在这座统治体系中地位最低的一个管理者,但只要是站在高处的人,就会对权力的把戏了如指掌,他不会在意他的镇民用何种方法驱逐了流民,难道路易十四会在乎一两个……哪怕几百个布列塔尼人吗?   说起来,这位陛下愿意给他们一整晚的时间,已经够宽容的了,镇长想到这里,立刻行动起来,他带着镇子里的警备队员——他们只在需要的时候是,其他时候就是普通的农民和渔民,都是一些年轻强壮的小伙子,为首的就是他那个喜欢惹是生非的儿子,他的眼眶红彤彤的,一脸不甘愿,但他在父亲的教导下,也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   除非他们愿意看着那些人死,不然他们就得把他们拉出来。   事实上,也不是每个人都是固执透顶的傻瓜,一些人只是心怀侥幸,像是有好几个孩子,孩子会很小,需要抱着和背着才能走动的人家,还有衰老到站不起来,又没有亲眷的穷苦夫妇,还有瞎子、瘸子和正在发热的倒霉鬼,还有一些略有资产,这些资产还没有办法带走——像是镇子里唯一酒馆的主人,他的财产就是酒,这些东西没有十辆马车运不走。   “而且,”他说:“就算是法国人,也是要喝酒的吧。”他觉得最坏也不过被法国人抢走了酒,但至少他还能看着他的屋子和作坊呢。   “如果是那样,”镇长毫不留情地说:“那个火枪手就会告诉我说,所有的布列塔尼人都要滚蛋,除了一个酒馆老板和他的伙计。”   酒馆老板讪讪地笑了笑,他提起包裹——看来他也不是没有一点准备的,临走的时候,还爱惜地摸了摸每一个酒桶,就像是里面装着他的孩子,“希望他们只是喝酒。”他说。   除了这些人之外,最麻烦的就是一些老人,他们自认为随时可以去见上帝,那么就让他们在自己的屋子里寿终正寝好了,谁也别想赶走他们,就算是法国国王也不能。   “但神父跟着我们一起走,”镇长也不想多费口舌,这些人就是想和法国国王赌一赌的蠢货:“没人会给你们做临终圣事,你们想到炼狱里受苦吗?”这句话顿时慑服了绝大多数人,就算有几个偷藏了圣油的老家伙也被小伙子们提着手脚,从屋子里搬了出来。   这些人,还有无法行动的人,残疾人和太小的孩子,孩子可以塞到马车的缝隙里,其他人则被允许扶靠着马车走,还有两个实在动不了又不讨人欢喜的老人,镇长在自己的马车后面拉了一块破烂的小舢板,让他们坐在里面被拖着走。   黑暗中,窃窃私语与诅咒——甚至有针对镇长的,一直就没有停下来过,也许是因为不信任,又或是叛逆心,队伍走得格外慢,若是有人催促他们,他们就大声说,还没到限定的时间呢。但这样的状况很快就消失了,在镇长的怀表——还是佛尔南从巴黎带回来的,指向两点三刻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到了如同夏日滚雷隆隆而来的马蹄声,他们看到在月光下,一列又一列如同剪影般的骑兵队伍掠过天地之间,他们前进的方向正是卡纳克,镇子和石阵,至少持续了有半个小时。   在周围重新变得寂静之后,镇长蠕动了一下干涩的嘴唇,想要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接下来,他们前进的速度变得快了一点,在接近四点钟的时候,他们可能也只走了一半多一点的路程,镇长的心不免灼烧起来,偏偏他的马车里又传来了痛苦的呻吟声——一个产妇竟然要生产了,而另一个产妇,不知道是因为受了惊吓,还是被带动了,也跟着喊叫起来。   幸好镇子上的女人生产从来不需要医生和接生妇,年长的妇人可以充当这两者,但这样他们就必须停下来了,一些人被派去取水,一些人需要去捡拾柴火,镇长握紧了拳头,佛尔南正让自己的女儿拿些干净的棉布过来,一看他这个样子,不由得心下一沉。   他还没能出口询问,一个高傲的身影就穿过早晨的薄雾踏入了这个临时的营地:“为什么停下?”那个年轻的法国军官问道。   “有两个妇人要生产了。”镇长说:“请您,还有您为之忠诚的陛下宽容一点吧,这不是我们能够主宰的事情。”   “你说得对,”那位军官居然表示认可,但镇长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就露出了一个轻蔑而又冷漠的笑容:“看来这就是上帝的旨意了,这两个布列塔尼人的孩子注定了没有目睹无上荣光的可能,带着她们继续走,镇长,如果你们无法按时抵达我们指定的地点,那么你们失去的就不只是这些了。”   镇长猛地拉住了儿子的胳膊,这个和国王的火枪手差不多的年轻人按住了短剑,差点就冲了出去,但他的怒火随即就被从薄雾中徐徐踱出的骑兵队熄灭了,他满怀耻辱地退了下去,马车里传出哭声,停下的队伍再次出发,法国人的骑兵队一直尾随着他们,就像是一条无形的鞭子,每个人都只能闭上嘴,拼命地往前跑,他们的喉咙里满是又甜又腥的味道,但也许是上帝保佑,他们居然顽强地支持到了半岛末端的荒地。   火枪手轻声哼了一声——国王陛下一早就下过命令,无论是大臣,还是士兵,甚至一个仆役,只要他是法国人,就不允许独自在外面行走,作为国王的使者,他更是和一个骑兵小队共同行动。   “波旁先生。”一个骑兵策马上前,“我们已经统计过了,一个不少,还多了一个。”   “马车里的产妇吗?”   “两个产妇,但只有一个孩子活下来了。”   “或许是因为上帝也觉得布列塔尼人已经够多了。”约瑟夫·波旁说,作为旺多姆公爵的孙子与指定的继承人,母亲又是玛利·曼奇尼的姐妹,他知道的东西要比别人多得多——这次针对国王的刺杀涉及到了很多人,很多层面,其中不乏直接或是间接受过路易十四恩惠的人,约瑟夫不知道他们是怀抱着怎样的心情去利用这样一个无辜的夫人——去刺杀一个这样好的国王的,但这并不妨碍他迁怒。   ……   “我曾经想要做一个好国王。”路易说。   如果有可能,任何一位君王,都不会愿意成为尼禄这样被人们讥讽与憎恨的暴君,只希望成为如图拉真、哈德良这样有着高尚与圣洁名声的皇帝的,虽然路易说过,敌人的诅咒才是对国王最好的赞美,但他在付诸于行动的时候,还是尽可能地考量到了每一阶层的感受——他虽然剥夺了贵族们的领地与军队,但也回馈了他们官职和钱财;他要商人为他做事,但从来没有如其他国王那样拖延或是抵赖债务;即便面对异教徒,不管是胡格诺派等新教教徒,又或是奥斯曼土耳其人,他都显露出了足够的宽容;甚至如大孔代,孔蒂亲王这样差点成为了代理国王的人,他在托举和使用他们的时候也没有丝毫芥蒂。   这样的思想与做法让他得到了无数人的忠诚,却也让一些人错误地认为,他们可以一再而,而在三地试探国王的底线,反正也不需要付出什么惨重的代价。   意识到这点的时候,路易的心头首先涌上的竟然不是愤怒,而是疲惫,他感到了一阵深深的厌倦,玛利永远地离开了他,也像是带走了他身体里最为重要的一部分,他曾经无法享有但期望过的东西……那些纯洁的,温暖的,可爱的东西……都消失了。   他曾经想过要如何对待这些顽固的布列塔尼人,温和,循序渐进,设身处地,诸如此类,等等等。   但他也可以……   为所欲为。   一想到这里,路易就不由得发笑。“行啦,”他转向身边的奥尔良公爵,“我们下船吧。”   卡纳克镇的人一夜之间就被驱赶到了荒地,但国王的队伍却是在第三天的中午方才启程,就算是换乘了三级战列舰,舰船的高度也不容许他们直接离开,以往乘客们若是要离开这种巨型船只,仰仗的就只有小船。软梯从船舷放下去,他们一个个地爬到小船里,然后小船再往码头去,整个离船的过程才算结束。但这样无疑会损伤到太阳王的威仪,于是纳瓦洛港的官员,只能按照法国人的要求,在码头建造起一座木质的楼阁,楼阁的高度与舰船的船舷齐平,中间用锁链与木板链接起来,成为一座宽大的空中浮桥,浮桥与楼阁都用闪闪发亮的丝绸包裹着,还用了大蓬五颜六色的丝带,太阳王的旗帜从高处垂下,旗帜的燕尾缀着沉重的金穗,在阳光中刺痛了每个布列塔尼人的眼睛。   路易十四必然是走在所有人前面的,他身后是奥尔良公爵,之后是一大群炙手可热的达官贵人,国王在拄着手杖走下阶梯的时候,看着手杖尖在深红色的丝毯上留下的深深凹痕,前来迎接的亚瑟子爵等人不免开始怀疑那桩传闻是不是真的,他们不敢抬头随意打量国王——子爵之前敢于在英国人与法国人之间左右摇摆,是因为路易十四对待反对者一向十分温和,只要不是道德败坏,愚蠢透顶,他似乎都愿意给对方一个机会。   相比起来,把一百多颗国会议员的头颅插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与被他们出卖的奥利弗·克伦威尔一起在风中摇摆的查理二世,显然更危险,所以当时他更偏向于查理二世的秘密使团,也许处理得当,布列塔尼人不但可以得回自主权,还能重新独立也说不定。   但这个狂妄可笑的念头很快就被国王的军队打破了,路易十四不想再将布列塔尼的人们视作臣民的时候,他们所要面对的东西就和路易曾经的敌人所感受的那样可怕,或是更可怕,因为他们并没有真正的军事力量——布列塔尼真正的军队早就被查理八世与路易十二消耗殆尽了,在路易亲政前的那次暴动就算是马扎然主教都没放在眼里,遑论现在的太阳王。   “这是什么?”路易感兴趣地问道,前来迎接他的,除了亚瑟子爵等布列塔尼的贵族之外,居然还有一群装在囚车里的犯人。   “一群欺诈犯。”亚瑟子爵说:“他们自称是查理二世的使者,却拿不出任命状或是其他具有法律效用的文书。”   这些正是查理二世的秘密使团成员,除了踏入了迷途森林就没了音讯的魔鬼仆从之外,使团里还有几个普通人,路易十四的军队围了雷恩之后,亚瑟子爵立刻做出了选择。   “你是想让我来审判他们吗?”这也不是没有过,因为按照传统,身份最高的那个人会自动成为巡回法庭的最高法官,平时是亚瑟子爵,现在当然就是国王。   “让我们按照法律来,”国王亲切地说:“欺诈犯应该先被砍掉那只伪造了文书的手,然后再被绞死。” 第三百九十四章 国王的一个小决定   亚瑟子爵脸色发白,他和他身边的人都不间断地“探听”过这位陛下的喜好与偏向,在以往的记忆与情报中,路易十四不是一个易怒嗜血的人,他还以为……秘密使团虽然拿不出,也不能拿出查理二世的任命状与其他正式文书,不,等等,应该说,如今的他们就算能够拿出来,亚瑟子爵也不会让他们拿出来,不然一个叛国罪的罪名就要扣在他的头上了。   但这些人……可不是普通的骗子,即便是秘密使团,成员也无一例外的都是贵族!   果不其然,这里国王的判决才下达,被牵到临时行刑台上的使团成员几乎都要崩溃了,他们语无伦次地哀求,狂叫,哭喊——他们叫嚷着自己并非平民,应当受到更多的尊敬与宽赦,又叫喊着亲眷朋友的名字——别说英法之间仇怨深重,但他们之间依然时常有联姻与血缘关系,那种发生在一个国家里的,因为断嗣,臣子们就向另一个国家请求得到一个国王的事情,在一个封地里依然可行。   路易坐在高台上仔细倾听,他身后确实有与这些人有关联的大臣与贵族,不过能够跟着国王出来大巡游的人,就算没有足够的忠诚也有足够的智慧,哪怕不谙内情,他们也能感觉国王身上那种阴冷的不祥之感,一些人几乎敢保证,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说话,路易十四就会让他成为下一批被送上绞刑架的倒霉鬼。   “一共是十三名,陛下。”大法官赛吉埃·勒布伦靠近了御座,低声说道。   “这可真是一个吉祥如意的好数字。”国王说,他伸手拂过递来的文件,在上面从容不迫地签上了名字,虽然那些使团成员都有一个显赫或是不那么显赫的姓氏,但在这里,他们都只是一些善于欺骗与讹诈的下等人,贵族们或许会听取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却不会相信一个贫苦之人的坦白——这不怪他们,在那个时代,以及后续的很多年,人们一直将高尚的道德与无瑕的品行与身份高贵的人紧紧相连——他们没有正式的文书,也没人敢为他们佐证,他们就只有去死了。   很快,第一个人被拖了上来,他竭力想要保持平静,用镇定与憎恶的目光来威慑那个疯狂的法国国王,但他失败了,对痛苦与死亡的恐惧很容易就让他涕泗横流,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当行刑人粗鲁地将他努力蜷缩在蕾丝袖口里的拳头拉出来的时候,他更是颤抖着嗥叫起来,又戛然而止——他昏过去了,行刑人不由得看了一眼高台,卢瓦斯侯爵做了一个手势,于是……行刑人举起了斧头,随着一声沉闷的咄声,一只苍白的手翻滚着落在地上。   鲜血喷涌而出,受刑的人被剧痛惊醒,醒来后只瞥了一眼,就又昏厥了过去。   在这个时代,行刑台周围总是会聚集着很多人,一来是因为这个时代没什么平民百姓有资格与钱财享受的娱乐,二来按照当时的医学理论,人类的躯体和血液都能入药,新鲜人血可以增强人的精力,人的脂肪可以用来包裹伤口与做蜡烛,人的骨头可以用来治疗头部疾病——头痛和流鼻血都能。所以在行刑台上的罪犯和屠宰铺子里的猪牛羊差不多,都有着一群急切的顾客。   但今天,围观的人们格外沉默,不仅仅是因为国王亦在此处的缘故。   这可是十三个贵族老爷啊。   贵族一向可以得到格外的原宥,除了叛国罪之外,他们的任何罪行都可以用钱财与爵位抵消,有时候落在他们身上的最高刑罚也不过是终身囚禁,而且囚禁时的待遇——从衣食住行每一方面,都和他原先的生活没有太大区别,一些罪犯甚至可以在自己的囚室里与家人会面,管理账务甚至接待来访的客人。   一个贵族若是被处死必然是一件大事,这里却有整整十三个,别说观刑的平民们噤若寒蝉,到了第四个的时候,就连站在国王身后的贵人们,也有一阵轻微的骚动,一位伯爵很不幸地看到了自己的亲眷,他忍不住想要上前恳求——不是恳求国王,他暂时还没那个资格,在国王开口前对国王说话,他恳求的是大法官赛吉埃·勒布伦。   他将自己的钻石胸针和戒指都摘下握在手里——伴驾的时候人人都会尽可能打扮得光彩夺目,好让国王看见自己,佩戴在身上的珠宝更是价值不菲,这些足够大法官说句话了,他想,何况人们也许不会指责国王,但也许会诟病当时陪伴在国王身边的赛吉埃·勒布伦。   但他立刻被拉住了,他回头一看,正是他的一个好朋友,后者正在如日中天的赛涅莱侯爵麾下做事,他瞪着伯爵,用力但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严厉的目光就像是冰水那样熄灭了伯爵的勇气,他无力地垂下手,让开目光不去看那个可怜的人。   伯爵的朋友松了口气,如果是别人也许可以试试,但赛吉埃·勒布伦?他正是路易十四要求高等法院的法官们搬迁到蓬图瓦兹——也就是从一个独立的机构成为国王附庸的时候,欣然应允的十四名法官之一,当时人们都觉得他疯了——高等法院彼时可以说是尾大不掉,每个法官都将自己当做了无冕之王,他们不但在第一次与第二次投石党暴乱中站在国王的反对者这边,还公然宣称要悬赏马扎然主教的头颅,以及身体的每一部分,他们蔑视国王就像蔑视一个手工作坊里的学徒……那时候看好这位国王的人不多,但赛吉埃就有这样的勇气与眼光。   他确实赌赢了,国王不但给了他蓬图瓦兹法庭首席庭长的职位,还让他作为使团首领,去迎接西班牙的特蕾莎公主到法国完婚呢,这位好先生更是就此对国王感恩戴德,崇敬不已,就算是最善于口灿莲花的达达尼昂伯爵与最能够揣摩国王心思的邦唐或是柯尔贝尔先生也没他匍匐得更低,想让他说出哪怕一句违背了国王意愿的话,只怕比登天还难。   不看别的,卢瓦斯侯爵还认认真真地看了审问的笔录与提交的证据呢,这位大法官却只有一个想法——国王说他们是骗子,他们就一定是骗子!别说查理二世,就算是耶稣基督降临在他面前,这里是他的十三个门徒,他也会这样坚持的!   所以说,擅自去贿赂这个人,他不但不会按照你的意思去劝说国王,甚至还会在国王的面前出卖你,到时候事情只会变得更麻烦,国王也会更恼怒,十三个英国人就够多了,别再多出一两个法国人了。   不过那位伯爵很快就不用再烦恼了,整个行刑过程也没用多长时间,十三具尸体被整整齐齐地挂在了临时竖起的绞刑架上,或许有人恳求过用斧头砍掉他们的头,但斩首的刑罚一般多用在贵人身上,他们当然是没有这个“资格”的,他们被砍下的手摆在他们摇晃的脚下,迅速地招来了一大群密密麻麻的飞虫。   “这应该不是全部。”路易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   “还有二十二名巫师,”维萨里说:“他们进了迷途森林,说是有意寻找梅林的遗迹,来……做一些事情。”   “针对我的刺杀,又或是蛊惑一些蠢人。”路易漠然地说道:“他们大概不知道自己也只是别人用来转移视线的迷雾罢了。”那些人没有在敦刻尔克,也没有在加来,或是大海上,更没有在布列塔尼,查理二世毫无疑问的是参与者——所谓的秘密使团确实引走了一部分视线,留在巴黎的又是巴拉斯,他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虽然以拉略提醒过他,巴士底狱有着一个需要时刻关注的囚徒,但他以已度人,并不认为这个已经被抛弃的女人会有什么可观的价值……   “你们找到那个法术了吗?”路易说:“算了,上车。”   维萨里低下头,在一干艳羡的目光下荣幸地成为了国王的同车人——蒙特斯潘夫人在国王冰冷的目光下让出了自己的位置——带着点心虚,这件事情她绝对没插手,她或许讨厌玛利·曼奇尼,但怎么允许有人对国王造成威胁?   “现在科隆纳公爵和米莱狄夫人正在托斯卡纳、那不勒斯、加约拉等地区搜索有关这种法术的记录,”维萨里说:“奥比涅夫人正在寻求罗马的帮助,拉瓦利埃尔夫人,哈勒布尔公爵的母亲派出了他们的族人——前往塞尔维亚一带寻找线索,还有路德维希一世陛下,他也搜罗了一些祭司与萨满……”   “有大概的方向吗?”路易打断了他的话:“其实也很简单,如果我死了,谁得到的利益最大,谁就最有可能。”   维萨里叹了口气,太阳王如日中天,几乎已经成为法国的象征,若说为了那张御座,奥尔良公爵与王太子小路易反而是最不可能的人,除掉感情因素,他们谁也触摸不到路易十四所能达到的高度,如果路易真的被刺杀,没人能压制得住路易十四麾下的骁将重臣,让那些诸侯与爵爷俯首帖耳,法国只会再次陷入不间断的动荡中,他的敌人将会乘机掀起暴乱与征伐,将这个庞大的王国再次推入腐烂的泥沼。   所以说起来,还是外国人和国王的反对者最有可能,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不说,曾经可以说是盟友的英国国王查理二世——几乎已经不再掩饰对路易十四的敌意,还有同为哈布斯堡的西班牙,在他们的国王卡洛斯二世奇迹般地痊愈后,他们也开始谋划着,想要恢复百年前的荣光了,还有荷兰的流亡政府,以及如佛兰德尔、洛林、阿尔萨斯以及布列塔尼这样,虽然名为法国领土,却更偏向于哈布斯堡,或是索性想要独立的地区……可能还有一些察觉到路易十四正在削弱地方势力,统一法国,增强王权的贵族——如曾经的圣西蒙公爵……   还有一个,罗马教会,虽然说现在的教皇英诺森十一世与路易十四之间的关系不如以往的那样僵硬,他甚至派来了自己的私生孙女充当人质与传信人,但要说罗马教会与法国国王的恩怨,除非路易十四愿意交出主教任免权,取消金银与贵重物品对外流出的限制,否则教会和法国王室的关系永远不会好。   “我希望能够在玛利的葬礼结束前听到确切的消息,”路易温和地说,但一想起还摇摇摆摆地悬挂在绞架上的十三具尸体,维萨里可不认为国王真的“一如既往”,而且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们也不需要什么确凿的证据,更多的还是为了避免以后出现相同类型的刺杀——路易十四之后的敌人只会越来越多,不会越来越少。   “我会的,陛下。”维萨里说:“不过您可以代我去询问几位大人吗?”   路易有点吃惊,他甚至笑了笑:“谁?”   “血族的亲王。”   ……   梵卓的亲王提奥德里克,他曾经是法兰克的国王,巴黎是他的祖地,也是因为这点,他在路易十四第一次接触里世界的时候担任了引导者与守护者的职位;还有一位,茨密希的亲王阿蒙,他是一个疯癫而又势力强大,丝毫不逊色与提奥德里克的血族,他却是因为看中了年轻的路易十四,有意将其发展成后裔才接近国王,在这个过程中他甚至差点杀死了路易,后来因为需要夺回被波兰国王约翰二世·卡齐米日丢掉的祖地——也就是利沃尼亚,才逐渐与路易建立了平等的盟友关系。   提奥德里克是个古板而又克制的人——血族,他当时出现在路易面前,是因为阿蒙对国王的冒犯,在路易十四成为太阳王后,他继续庇护了路易的孩子一段时间,等到小路易也成年了,他就向国王告别——因为对提奥德里克来说,一个国王与一个血族亲王本不该有过于亲密的关系。   同时也是为了限制阿蒙——他若是总在国王或是王室成员身边,就很难要求阿蒙远离巴黎或是凡尔赛了,茨密希原本就不受任何规则限制的魔党成员,他继续留在路易十四身边,有百害而无一利。   要寻找梵卓的成员,还是不那么难的,毕竟梵卓的成员多数都在大城市里,他们是黑夜的贵族,一些血族还有着半公开的身份,与凡人有来往和交易,而且路易身边多的是教士与巫师,后者要找到血族,还是很容易的,只是要和梵卓亲王对话,维萨里现在还没足够的资格。   但要给亲王传一封信,那还是可以的。   出乎意料的是,提奥德里克亲王当天晚上就到了。 第三百九十五章 国王与两位血族亲王的谈话(上)   短短二十年,血族亲王的容颜当然不会有一点改变,提奥德里克依然是路易熟悉的样子,一个庄重胜过俊美的年轻男子,眼睛中有着与外表丝毫不相符的疲惫与苍老,他死于盛年,也许正是因为这点遗憾,他对法兰西有着超乎寻常的保护欲与期待。   路易在见到伫立在窗外的亲王时,并不意外,“今晚的夜色真好啊,”他说:“殿下,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提奥德里克望了一眼国王身后,虽然哪里什么都没有,但他知道国王身边的巫师与教士必然严阵以待:“您这样会让人担心的。”他说:“陛下,您终究还是一个凡人。”   “提奥德里克,”路易十四带着几分倦意说:“在表世界,有个人叫做儒勒·马扎然,在里世界,我的引导者与保护者就只有您,我现在需要防备的人太多了,殿下,我认为您不会是其中之一。”   “虽然我不认为我能够担负起这样沉重的责任,”提奥德里克说:“我只希望您能够允许我向您提出一些建议。”   路易点点头:“我很愿意听您说话,甚至只有我们两个,先生,我们可以到巨石阵去走走。”   提奥德里克不再劝说国王留在房间里,说真的,作为一个血族,他也不那么愿意留在教士与巫师的包围中,他轻轻地落在国王面前,提起巨大的斗篷,覆盖在他身上,伴随着烟雾与轻柔的噼啪声,一群毛茸茸,圆头圆脑的小蝙蝠裹挟着路易飞了起来,他们穿过了窗户,升上高空,雾气在他们身边流淌,上方是银白色的月亮与暗蓝色的天空。   徒步行走需要三个小时,骑马也需要两刻钟的路程在血族亲王的速度前不值一提,仿佛瞬息之间,他们就抵达了巨石阵所在的地方,巨石阵并不如人们所以为的,一块块的巨石矗立在一个地方,它们就像是一支庞大的军队,向着北方整齐地列阵延伸。   “我们现在在莱芒尼石阵,往北去是卡尔马利石阵,之后是凯尔斯堪石阵。”从蝙蝠重新化作人形的提奥德里克说。   路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能够在空中飞行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事情,但血族除非刚饮了血,不然身体是没有温度的,他们化身的蝙蝠也是如此,加上高空的寒意,国王就更冷了,不过提奥德里克立刻将一件黑色的斗篷盖在他身上。   “巫师的作品。”提奥德里克说。   “我也有一件,”路易说:“玛利送给我的。”   提奥德里克没有说话,他们两个静静地沿着矗立在黑暗中的石柱向前走去,难怪人们会将它们联想成披裹着盔甲的士兵,沉默,威严,高大,每一个特征都与人们想象中的强壮武士相似,除掉被附近的人们拖走与风雨侵蚀下损毁的部分,可以清晰地看出,这些石柱都是有规律地排列着的。   “两根对称矗立的石柱是指引与限制走向的廊道,三根石柱组成的则是门,门有时候会延长到三百尺到五百尺——直到终点的圆形祭台,祭台后是墓室。”路易说,人们对巨石阵有着很多猜测,圣迹、天文台、祭祀场所等等——都对,这是巫师们留下的痕迹,那时候巫师们还是受人尊崇的祭司或是萨满,他们驱用奴隶与法术建造了这座伟大的奇迹之城,留下的痕迹可以回溯到公元前三千年,“这也是玛利告诉我的,”路易说:“看着这些,提奥德里克,我真奇怪巫师是如何沦落至此的。”   “就算是神明也无法撼动命运。”提奥德里克说:“从公元后,魔法就在消退,先是神明,而后是魔怪——我是说如同阿尔戈斯或是许德拉这样的,然后是巨龙,巫师,血族与狼人能够成为黑暗中的主宰,也不过是短短几百年里的事情,但若是卜算将来,也许人类终究将会取代或是战胜一切。”   路易看向这位亲王的神情十分温和,他和提奥德里克从一开始的时候就很亲近,就是因为提奥德里克虽然是个吸血鬼,但他的思想依然十分靠近人类,他也曾是个国王,知道做一个国王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又能得到怎样的权利与荣耀。   “但我要说的是……”提奥德里克说,此时他正走在一座格外高大的石柱下,这个石柱的高度可能超过了十五尺,以至于月光根本无法照在他的身上,只有一双赤红色的眼睛犹如壁炉中的余烬在闪闪发光,路易停顿了一下,“请说。”   “首先我要告诉你的是,路易,这桩刺杀确实与血族有关。”提奥德里克说。   “我也已经猜到了,我只在里世界与表世界都树敌良多,但我身边同样有着里世界的力量予以抵抗与庇护,如果里世界的力量真的大到可以随时随意地处置一个国王,里世界早就成为表世界的主宰了。”路易将手放在冰冷的石块上,“风吹雨打并不能摧毁石柱,至多让它表面斑驳或是光滑,但如果有植物的种子落在缝隙里面,它们生长的力量就能切开石块,路易手下按着的这块石头就是如此,它有一大块皮肤摇摇欲坠,就因为里面长出了一根不知名的藤曼。他们一定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说:“可能有多方面施力,我是这么猜测的,看来我引起了很多人的不安。”   “是我首先破坏了规则,”提奥德里克说:“所以作为梵卓的家长,我不能在议会上提出控诉。”   “血族也有议会?”   “存在的时间并不长,”提奥德里克说:“我们一直犹豫不决,是否要按照人类的规则与法律要求我们的族人。”   “无有规矩,不成方圆。”路易说:“哪怕是血族,你们的数量并不少,而且遍及每个大城市,不,应该说,只要有人类的地方,就有你们的踪迹,而且你们之中还有不少人与人类聚居在一起吧。”   “那么您也许知道,在议会中十三氏族只有七个氏族属于隐宴派系,另外有四个氏族属于中立派系,两个属于魔宴派系。可就算是前两者,他们对待人类……”提奥德里克卡了一下,他看着路易,神色严肃,显然并不准备说出那句过于令人不悦的真话。   “将人类视作牲畜。”路易说:“你们甚至要比巫师更加高人一等,提奥德里克,因为巫师就算会猎取凡人做还魂尸,他们也知道自己在驭使人类,但血族,无法得到你们青睐的人类就是餐盘上的食物,人类不会和牛羊说话,将它们视作同类,你们也不会。”   “您曾经在巴黎驱逐了诺菲勒,”提奥德里克说:“这可以说是掠过了血族的底线,在议会中血族议员们争论不休——诺菲勒虽然对我们来说也如同动物一般,但他们也是血族,尤其是他们虽然在议会中没有席位,却也请求了一些议员为他们发声——他们要求报复。”梵卓的亲王向前走了一步,走出黑暗,暴露在月光下:“但也有一部分议员认为,您并非针对诺菲勒,而是清除贫民区与废弃管道后造成了诺菲勒族人无处藏身,您没有让教士来围剿他们,而且最初的时候,是他们先对您不利——所以如此种种,议会的决定是不参与您与诺菲勒之间的事情,当然,因为您之后有了巫师和裁判所,诺菲勒所能做的也只有重新隐匿起来。”   “那么什么让您认为,我这次会踩踏您们的底线呢?”   “我看到了您是如何收服加约拉的,”提奥德里克说:“请不要对我说谎,陛下,您有想要侵吞里世界——更多的里世界与里世界的力量,也包括了血族,是不是呢?”他没有等待路易给出回答:“您当然会这么做,您是一个贪婪的人,不将所有的东西握在手里就没法安心,利沃尼亚……”   “这是我应允了阿蒙殿下的。”路易说。   “是啊,这是您应允了他的,但陛下,阿蒙和我都清楚,您给了一个过高的价钱,您在与一个疯癫的魔鬼谈交易,阿蒙再堕落,他也还是一个血族,又是茨密希的家长,您怎么会认为他会和以拉略那样为您所用?您没有什么东西可给他,凡俗的权利对他来说一文不值,而若是让其他家长知道您的想法,无论是秘宴还是魔宴成员,又或是中立成员,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地让您永远地消失。”   提奥德里克上前一步,他的身影几乎完全笼住了国王,阴冷的气息迎面而来,他盯着路易,路易发现自己完全没办法挪动身体。   “看到了吧,感觉到了吧,陛下,您在凡人中至高无上,但在血族面前,您也只是一顿美餐,我们不介入表世界,隐身匿迹,并不代表我们拿您无可奈何。这次谋刺可能就是一次警告,您很幸运,有着一个坚贞并且顽强的爱人,又或许您有其他的办法,但我们有十三个氏族。您不会每次都这样幸运的。”   路易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您坚持,我会考虑的。”   提奥德里克盯着他看了一会:“这个您留下,”他说,“鉴于您之前遇到了那样危险的事情。”他一伸手,一只蓝灰色的猫仔就被放在了路易的怀里,它不安地叫着,丝毫没有提奥德里克的沉稳,“事实上有件事情我一直想问您,”路易喃喃道:“您的化身为什么是只猫仔?”   提奥德里克亲王是梵卓的家长,他的化身或是毒蛇或是别的野兽毫不出奇,但为什么会是一只猫仔?   “血族的化身有雾气、蝙蝠和猫,”提奥德里克也有点无可奈何,“除了猫之外,我总不能让您身上缭绕着雾气或是趴着一只蝙蝠,至于它为什么那么小,陛下,再大一点就要和您身边的教士起冲突了。”   “我只是一时好奇,”路易笑吟吟地将猫仔放到口袋里,“这样就很好,很便携,殿下。”   提奥德里克显然还想说什么,但路易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少年国王了,他摇了摇头,后退了两步,“我送您回去吧。”他在阴影里重新化作蝙蝠群,将路易送回了房间,不然凭着路易凡人的双腿,他可能要走上好一阵子才能回到驻跸之处,一路上别的不说,这里可是对法国国王充满了敌意的布列塔尼,很难说会不会有什么巧合。   路易目送着提奥德里克化作烟雾,被海风吹动着,飞上天空,消失在视野里,他放下了窗幔,走向床边的小圆桌,在摇动的烛光下掏出猫仔,然后是一只玩偶。   猫仔呼呼大睡,就像是一团融化的油脂,又热又软——这种情形当然不对,始作俑者就是路易另一只口袋里的玩偶——它站起来,笑了两声,声音很小又细,但见过那位阿蒙先生的人一听就知道——不是说他的声音不优美,这种优美很容易令人联想起穿刺在荆棘上的夜莺,仿佛每一声都带着血和死亡。   “好家伙,”玩偶,或者说附着在玩偶上的阿蒙说,“我就猜到提奥德里克肯定会来找你。”   “梵卓和茨密希好像不是一个派系的吧。”路易解开斗篷,把它放在椅子上,“不过也没什么奇怪的,敌人总是比你的朋友更了解你。”   “隐宴与魔宴也不能说是完全的敌人,我们只是,按照你们人类的话来说,就是理念不同。”阿蒙说——当然,谁也不信,“就像提奥德里克说的,我们也是血族,而且魔宴的思想比隐宴更激进,如果您真如提奥德里克所说的那样,想要将一切收入囊中,陛下,这恐怕很难,很难,就算您将该隐从地底下挖出来也不太可能。”   “因为血族和巫师是不同的。”路易说。   “是啊,巫师或有可能与凡人和谐共处,血族却没有那么可能,您应该是最清楚的,因为您是那种稍微遇到威胁,就要一力追究到底的人。”阿蒙玩偶歪在烛台上说,玩偶的玻璃眼珠在烛光下灰蒙蒙的一片,就像是提奥德里克所说,他应该分出了一部分雾气收缩在玩偶的体内:“提奥德里克担忧的就是这个,他知道您总是能知道您想要知道的,然后……”他打开双手:“猫就要打翻餐具架了。” 第三百九十六章 国王与两位血族亲王的谈话(下)   “在这方面,您和提奥德里克殿下的观念一致。”路易说。   “是啊,巫师或有可能与凡人和谐共处,血族却没有那么可能,您应该是最清楚的,因为您是那种稍微遇到威胁,就要一力追究到底的人。”阿蒙玩偶歪在烛台上说,玩偶的玻璃眼珠在烛光下灰蒙蒙的一片,就像是提奥德里克所说,他应该分出了一部分雾气收缩在玩偶的体内:“提奥德里克担忧的就是这个,他知道您能查到,然后……”他打开双手:“您一定会设法永远地,至少在您的生命中,消除这种威胁吧。但这和您曾经遇到过,来自于里世界的危险不同,陛下,他也是为了您好,您无法对抗我们的。”   “我会,”路易仿佛没有看到玩偶陡然露出了邪恶笑容与小小的獠牙:“但阿蒙,难道这次十三个氏族都参与了此事吗?”   玩偶有点惊讶地搔搔脸,虽然无论是陶瓷的偶人脸或是血族都不会觉得痒痒:“上次让我们这么干的是二代血族,我们的父母,您还没有这样的资格呢,陛下,我直接说吧,这次参与了谋刺的是末卡维和辛摩尔。但没有血族会站在您这边,无论是魔宴隐宴或是中立,您在人类中玩弄的权谋是无法撼动血族的。”   “我并不需要谁站在我这边,”路易另外抽过一张椅子坐下:“您现在这个样子能喝酒吗?”   “能,不过最好加点血。”阿蒙垂涎欲滴地说:“这应该不过分吧,陛下,就一杯,医生给您看病也要抽掉这点血呢。”   “我身边没有那种蠢货。”路易说:“但我可以给你一点。”他拿来一瓶布列塔尼有名的气泡苹果酒,金黄色的酒液滴入鲜血后变成了漂亮的橙色:“多美啊,祝您健康,”阿蒙说:“陛下。”   玩偶也只比杯子高一点,它直接跳进杯子里,低头大大地吸了一口:“您的血就像是一股汹涌的熔岩,”它说:“无论表面多么平静,坚硬,内里都是灼热并且充满毁灭性的。”   “这是我一直压制着自己的结果,我想要成为一个好国王,为此我放弃了很多,更确切地说,从一开始我就站在原地,没有越过那根脆弱的细线。”路易也喝了一大口:“我不是那种失去了才会惋惜的人,但玛利的骤然离去还是让我感到疲惫与失望,阿蒙,您和提奥德里克先生也都是亲王,身居高位者,您应该能够理解……当我发现一条途径无法走通,或是走通的话需要耗费很多力气和心血的时候,我当然会放弃这条路径,改换另一种,现在看起来,也许是当初的我错了,有些人也许是生来不懂感恩的……不,也许他们懂,只是没有吃过苦药,就算是蜂蜜他们也不会觉得甜。”   玩偶阿蒙唧唧笑了两声:“确实如此,陛下,凡人在您面前犹如蝼蚁,您当然可以随意使用天主赋予您的权利。”   “您和提奥德里克都认为我会对牵涉进此事的血族动手吗?”   “您是一个顽固的人,这点我很早之前就知道了。”   “末卡维与辛摩尔,您说了这两个名字,”路易说:“我知道辛摩尔的祖地在牛津,末卡维的祖地在托莱多,是西班牙人和英国人和他们做了交易吗?”   “是的,卡洛斯二世与查理二世许诺出去的都是领地与特权,”阿蒙说出了提奥德里克一直没有正面交付的讯息:“陛下,十三氏族各个都有祖地,但祖地几乎都属于各个氏族的家长,大部分血族后裔都会流散各方,您知道的,我们每天都需要进食,除非遇到了黑死病这样的状况,不然低等血族很快就会被人察觉不对——他们是没法进教堂,没法用银器,也畏惧阳光的,但有一种情况,陛下,如果他拥有贵族的姓氏与领地,那么他的异样就会被他的权势与身份掩盖。”   “就像是曾经的伊丽莎白·巴托里。”路易说,血腥玛丽在历史上有两个来处,一个是英格兰女王玛丽一世,一个就是匈牙利的伊丽莎白·巴托里,路易在里世界的时候看过有关于她的记载,她是一个五代或是六代血族,在丈夫去世之前是个人类,在丈夫去世之后才被转化,她以为城堡雇佣女仆为名消耗了近千名少女(这还是有记录的前提下),被揭发后,因为姓氏与出身,也只是被囚禁在城堡自己的房间里——据说门窗都被砖石封住,如果她还是一个人类,一定会过得非常痛苦,但她是个血族,所以对她来说,也不过是舍弃了原本一些不那么重要的东西罢了。   所以对血族来说,如果有一处封地,不但自己的食物来源可以轻而易举地解决,就连发展后裔也不再是难事——贵族老爷有着数之不尽的怪癖,人们总能谅解一二的,就连最麻烦的望弥撒以及其他圣事,也可以借口在城堡中的小礼拜堂中“完成”,而不是在众目睽睽下彻底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拥有领地的贵族还能收税,还能开设法庭,雇佣医生,豢养士兵与处刑人,他们的城堡是平民的禁地,不仅允许,就算是国王的士兵也不能入内。   “但能让您和提奥德里克来警告我的,只有这两个家族的家长吧。”路易说。   “他们有意为自己的直系后裔谋求一处封地。”玩偶阿蒙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听说他们在秘宴的会议上指责提奥德里克与您来往过密,以此来推托自己的罪责。”   “他们难道不该以您和我的交易为例子吗?”路易说:“您可是得回了利沃尼亚。”   “他们并不敢与茨密希做敌人。”阿蒙笑吟吟地说,然后他看到了国王揶揄的神色:“您还说血族不同于人类呢,”路易十四直言不讳地说:“殿下,您知道对我来说,血族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吗?我并不认为血族是魔鬼或是怪物,一定要说的,他们也只是从人类中超拔出的一种新生命罢了,您和提奥德里克都提醒我说,血族以人类为食物……”国王信手打开摆在圆桌上的一只小匣子,“人类难道就不曾将同类当做食物了么?你们只是摄取血液,我们吃得还要复杂一些呢,从油垢到皮肤,从脂肪到大脑,从骨头到内脏,我们不但吃,还吃得精细,吃得科学,吃得正规呢。”   “看来提奥德里克担心的没错,”阿蒙哀鸣了一声,“您是决心要与我们作对的了。”   “怎么会,”路易摇摇头,“难道您们不需要秩序吗?”   “血族有自己的律法,”玩偶阿蒙从酒杯里跳出来,奇迹般的周身没有一点水渍,它的玻璃眼珠小得就像是两点豆子,却流动着邪恶的晶莹光泽:“而且对秘宴来说,他们的律法已经相当完整,他们连看也不会看您一眼,也不会听您说一个字,如果您胆敢威胁到他们,您别以为他们会如诺菲勒那样逆来顺受。”   “现在法国有两千万人口,”路易突然说:“以后还会更多。”   “羔羊再多有什么用。”   “羊也会吃血肉的。”路易说:“您们为什么会需要封地呢,几百年前您们并不需要——因为人类在发展,在开拓,您们转化的新生儿希望依然保有原先的惬意生活,任何一个血族也能找到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可现在不行啦,到处都是人类,他们无处不在,也更加强大了,就像是巫师那样,您们的优势正在变得微弱。”   “但至少在你还是一个凡人的时候,路易。”玩偶阿蒙说:“你会为你的狂妄付出代价的。”   “我如何难道很重要吗,也许我死了,法兰西会动荡一阵子,但人类还是会继续往前。”路易握住了杯子:“我不明白你们在不满些什么,我正在谋求巫师,血族甚至所有的里世界居民共存的将来。”   如果说原先玩偶阿蒙确实在有意夸大恫吓,现在倒是真的……他的情绪已经复杂到快要让这具玩偶身体爆裂了:“难道你还能让我们改变食谱,或是像亚伯献祭上帝那样向血族献祭人类的头生子与独生子吗?”   “您们需要的只是血液而已,”路易说:“并不是生命。”   玩偶阿蒙微微睁大眼睛,要说血族只需要摄取大约一杯到三杯血液就足够了,但为了避免留下痕迹,他们一般都会在用餐完毕后将猎物杀死,“你是说放血吗?”它想起了一个可能,但:“我们不能摄取死血。”凝固的血液会让血族衰弱甚至死亡。   “医学在发展。”路易说,阿蒙甚至不知道他是在说笑,还是发了疯:“我现在可知道我为什么会一眼看中你了,路易,好一个癫狂的君王!”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路易说:“我可以用丝绸、美食与宅邸来雇佣巫师,当然也可以用同样的东西来雇佣血族,既然我们和我们的敌人都已经背弃了原先的律法,那么就让我们更彻底一些吧。”他顿了顿:“当然,我没有意思针对全部的十三个氏族,我还是那句话,殿下,我希望我的领地与国家无论在白昼黑夜都有规则可循,我也不会提出过于苛刻的条件,但法兰西——至少不应有曾谋刺国王陛下的罪犯出没吧。”   “您想要雇佣谁?”   “梵卓。”路易说。   “我想也是,”玩偶阿蒙说:“茨密希是魔宴成员,我们并不赞同秘宴成员的保守与谨慎,但并不是不能,陛下。”   “怎么说呢,殿下,难道您愿意接受与人类的盟约束缚吗?”   “这正是我的来意,”玩偶阿蒙说:“陛下,我甚至不介意与末卡维以及辛摩尔敌对,反正我们原先就不太对付,但我希望,我希望我能够拥有您,我最初的愿望,陛下,我想要您成为我的后裔,接过茨密希的权柄。”   “这个愿望我大概无法满足您,”路易说:“我属于法兰西。”   “前五十年,或是六十年或许如此,但之后呢?”玩偶阿蒙在桌子上走了两步,伸出两只纤小的手,摸着路易的脸:“岁月从来不是血族的敌人,就算你垂垂老矣,在你喝下我的血后,你就能重获青春与活力,并且就此永恒。”   “多么美妙啊,至少听起来如此。”   “这并不是一个困难的选择,路易,等你老了,死去,被子孙埋葬,在泥土中腐烂,与沙土虫蚁为伍,秀发、雪肤,如同宝石一般的蓝眼睛,都只有画像与人们的记忆还能留存,但画像会褪色,记忆会淡化,总有一天,你的辉煌也会逐渐黯淡,人们再也不记得曾经有这么一个国王……但如果你成为了我的后裔,路易,这一切对你来说不过是短短的一瞬。”   茨密希的族长难得如此真情实感地说道:“当你醒来,你依然秀美如初,令人倾倒,你所喜爱的艺术、音乐和戏剧将会跃升到一个新的高度,或者有着更多的快乐与新奇的事物等着你去享受,你甚至无需如现在这样的辛劳,仍然可以高高在上,主宰一切。”   “或许,”它接着说道:“我之前说错了,并不是所有的氏族都不愿意站在你身边,如果你愿意接受我的邀请,不但茨密希,我甚至可以为你说服勒森魃的家长,陛下,如果你确实有着那样的野心。”   “也是您的野心,殿下,如果我成为了茨密希,难道法兰西还能有第二个血族家族占据王座吗?”   “你可真是清醒啊,”玩偶阿蒙说:“但你觉得提奥德里克会接受你的雇佣吗?他是那样的古板,而且如果我无法成为你的父亲,我就是你的敌人。”   “血族有十三个氏族,您之前这样提醒我。”   玩偶阿蒙后退了一步,“我简直要佩服你了,路易。你要大胆到什么地步啊。” 第三百九十七章 三十年后的约定   茨密希的家长阿蒙亲王从来就是一个放诞不羁的存在,他做出什么都不奇怪——玩偶用一种近似于喟叹的口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路易知道他已有所决断——提奥德里克曾虚言恫吓,但阿蒙绝对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真可惜,”路易在它行动之前说道:“太晚了。”   “什么太晚了?”阿蒙问道。   “您应该在三十年前,在见到我的第一晚这么做,”路易无所畏惧地笑了:“强行转化,或是杀了我。”   “现在也不晚,陛下,三十年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您知道我所指的不是这件事情,”路易说:“但正如您所说,血族的寿命要远超于人类,这是您们的优势,却也是您们的劣势,譬如说,现在。”   “现在?”   “您若是在那晚杀了我,或是强行让我成为您的后裔,那么血族,不,应该说,里世界或许还能苟延残喘上一百年,甚至几百年,直到人类强大到不容许有任何一处被他们忽略的角落——但若是到了那时候……血族,以及所有不同于人类的智慧生物,都会迎来一场浩劫,这场浩劫最终会由人类的胜利做终结,您的后裔,殿下,到那个时候,要么死了,要么就和马戏团中的狮虎一般,成为人类的娱乐工具……”   “您是在羞辱我,羞辱血族吗?”出乎意料的,阿蒙居然没有勃然大怒,他表现的异常平静,不过人们一般对将要死去的人都会相当宽容。   “我在说事实,”路易更加平静,他的语气甚至没有一点波动:“血族的寿命悠长,提奥德里克提过,您的存在时间可能要远超于他,也有血族揣测过,您可能是三代或是四代,阿蒙同样不是一个基督教徒的名字,殿下,您提到过所罗门王,有意让他成为您的后裔,我是否可以说,那时候您已经是茨密希的家长?或是他们的始祖?您经过了那样长久的岁月,看到了那么多的事情,您怎么会不懂得我的意思呢?”   蜡烛微微摇晃了一下,即将燃烧到尽头:“在人类的历史中,”路易说,“让我们往前,往前,再往前,越过公元,殿下,我们可以看到,事实上,人类最先崇拜的是天然和动物,那些他们无法解释,又无法抵抗的强大存在,飓风、雷电、洪水,各种凶猛的野兽猛禽,就像是埃及人的诸神,他们几乎都带有鲜明的动物特征,其他地方的原始神明也是如此,但从古希腊与古罗马时期,神明的形象就从动物变成了人……为什么呢,很简单,因为人类在前进,他们变得更聪慧,更强壮,他们或许依然无法对抗洪水和干旱,却能利用它们,至于那些曾经被他们尊崇的野兽,也因为从猎人的角色变成了猎物,不再值得被他们奉上神坛。”   “从神坛到祭台,也不过是几百年的时间罢了,”路易继续说道:“遥远的东方有句话,马扎然主教深以为然,他也将这句话交给了我,我发现它可以被用在很多地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赞叹道:“多么具有哲理的一句话啊,殿下,其实我们可以发觉,对人类而言,这种非我一直是不停转换着的,人类这种自私的生物,不过是按照自己的喜恶来划分阵营罢了。”   “如果当初您转化了我,或是杀了我,那么法兰西就不会出现一个竟然敢驱使巫师与血族的国王,”路易叹息了一声,“我与菲利普,与所有人最为不同的地方就在于我可以说是没有信仰的。”   阿蒙的身体轻轻一动,虽然这件事情已经算得上是公开的秘密——对亲近这位国王的人来说,但路易亲口说出来,还是让这位血族亲王感到震撼。   “我没有信仰,我不相信有炼狱和天堂,我不在乎将来是坐在圣人还是坐在魔鬼身边,我认为,人类只有意识没有灵魂,所以我对不同信仰者都能一视同仁。”路易一口气说了下去:“如果没有我,菲利普成了法兰西的国王,他或许会是一个好国王,但他不会是破坏者,表世界与里世界的隔膜还会存在下去,人类按部就班地繁衍,成长与拓展……但总有一天,所有的一切都会在他们的眼前无处遁形。”   “你觉得这个过程会需要多久?”阿蒙问。   “五百,不,三百年吧。”路易说:“而且我不是说怀疑,而是说确定,您知道已经有学者和船长奉给我一份测算图表,因为他们怀疑有一些他们无法辨识但存在的东西,我的数学家更是说,没有什么他们无法计算出来的东西——我将加约拉岛所在的地区给他们做尝试,结果表明,他们从潮汐,暗流与海生物的繁衍中确实推算出了某处应该有一座岛屿,哪怕他们什么也看不见,摸不到。”   “如果没有你……”   “也许会晚上一两百年,但结果是不变的,不会有哪个君王会对自己的国家漠不关心,消失的领地也是他的领地,只要它还在国界线以内。”路易说:“那时候人类的发展将会到一个怎样的程度呢,殿下,在古罗马人从青铜换做黑铁的时候,祭司、萨满、魔怪就不得不退一席之地了,殿堂里全都是人类的神明,我不知道血族存在了多久,是不是如教士们所说是上帝的惩罚,但我知道,一个强者是不会甘愿退让的。”他没说的那句话是——如果血族真的完全凌驾于人类之上,那么现在做统治者的就不会是人类。   “您看,您可以杀了我,但时间不会倒流,我做过的事情利奥波德一世,卡洛斯二世,查理二世也都在做,去掉了最初的忌惮之后,血族就已经成为了曾经的神灵——犹如野兽,您们以人类为食物,曾比人类更强大,”路易疲倦地笑了笑:“或许现在也是如此,速度更快,力量更大,可以化身蝙蝠与烟雾,不致命的伤势可以迅速痊愈,在少数个体相对的时候,你们的优势毋庸置疑。但我们都知道,人类最可怕的地方并不在于他们的个体,浪潮汹涌而来,再锋利的长矛也无济于事——而且我们现在有的不仅仅是长矛。   血族寿命悠长,殿下,我无法看到的事情,您却能看到,我的身躯与意识化作灰土,您却有可能看到血族的覆灭——如果您们坚持继续——‘非我族类’。几百年后的人类会将你们排除在‘同我’之外,他们会像狩猎驯化野兽那样狩猎和驯化你们,直到最后一个血族消失。”   “……我确实应该在二十几年前就把你转化为我的后裔。”在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后,阿蒙说:“但你是在计划,将数百年后人类对我们的威胁与利用拉到现在吗?”   “我只是想要尝试一下,”路易说:“血族并非没有智慧与思想的野兽,与巫师一样,如果他们能够与人类一同与时俱进……”   阿蒙露出了惊讶的神色,在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陶瓷面孔上可不太容易,但他就是做到了:“你居然是这样想的?”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路易反问道:“我的长子就是巫师,难道我想看着自己的后裔成为马戏团供人取乐的一员吗?”   “人类与血族有着无法消弭的矛盾,人类是我们的食物。”阿蒙说。   “还是那句话,人类是在发展的。”路易说:“就算是现在,只要你们愿意,也能摄取足够但不致命的血液吧。”路易温和地说:“末卡维与辛摩尔的血族亲王愿意受人类君王的雇佣,是为了他们的直系后裔谋取领地与封号——但难道一个封号就能让受害者与他们的亲友变成瞎子和聋子,傻瓜和白痴,才不呢,他们所求的也不过是一些税赋上的优惠罢了,为此付出一两个子女甚至自己有什么关系?人类的生命有时候很可贵,有时候又很廉价,巫师们驱使的还魂尸难道也是他们自己一个个劫掠来的吗?既然如此,我也不过是让这些变得更有规律与章法一些罢了。”   他迎着阿蒙古怪的目光:“一定要说,我也只是一个有点强迫症的普通人。”   “我在几分钟前还打算杀掉你,”阿蒙说:“但现在我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知道你与提奥德里克担忧的不过是我会对上所有血族,”路易说:“我不是那样的傻瓜,我会为我的爱人与孩子的母亲复仇,也会消弭暗藏的危机,但我不会掀起表世界与里世界的战争,除非有人想我这么做——您可以看着我,看我怎么做,我说过人类总是趋吉避凶,我也不例外啊,殿下。”   “我依然觉得你会是一个巨大的变数。”阿蒙说。   “那么您也可以试试,”路易说:“不过我觉得我所预测的未来不会有什么改变。”   玩偶站起来,在桌面上走来走去,阿蒙很少有这样犹疑不决的时候,尤其是面对一个人类,一个人类算得了什么呢,他从来可以一眼看穿他们,或是高尚,或是卑劣,或是纯洁,或是贪婪……漫长的岁月让他对上任何一个人类都会觉得兴味索然,就像是一个渊博的学者面对着一本浅显的画册。   然后这本“画册”让他看到了不远的将来。   路易说的很对,作为从所罗门王时期过来的阿蒙,可以说是看着魔法是如何迅速的衰弱与消退下去的,人类所以为的传说与神话,他可都是亲眼看过,亲耳听过的,人类是如何变得强大,并且继续强大下去——也是他可以佐证的,相比起来,血族的强盛也只有短短的一两百年……   在人类只有青铜或是黑铁的长矛时,血族坚韧的皮肤,迅捷的速度与如同公牛或是巨熊般的力量确实可以令人浑身颤抖,但现在人类的火炮早已能够摧毁巨石堆砌的城墙了。   他是否应该相信或是接受路易十四的胡言乱语?比起查理二世或是利奥波德一世,这个人类又贪婪又宽容,他有这样的胆量,要求血族成为法兰西子民中的一员,但同时,他也将法兰西,而不是一处,两处封地,给了血族。   我一视同仁,他这样说。   “我曾给了你三十年,”阿蒙听见自己这样说:“我可以再给你三十年,路易。”   ……   瓦罗·维萨里一走出镜面就腿软到差点摔倒。   就连巴拉斯也忍不住说:“我们未必来得及救您。”那可是茨密希的亲王。   “那么你就真的只有滚回罗马去了。”路易淡淡地说。   巴拉斯低下了头,在玛利·曼奇尼的事上,他没什么可推卸的,“以拉略在罗马教会发展的很不错,所以我不想把他召回来,但我想如果我确实有需要,他不会介意向我推荐几个人。”路易看向巴拉斯:“我不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但我希望我麾下的人能够恪尽职守,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您真的要……”   “同样的事情我已经做过一次了,”路易说:“不过那时候我将这件事情交给了狼人与巫师,他们梳理得也不过是表面上的枝枝蔓蔓,现在看起来,深埋在黑暗中的根系还是需要掘出来,焚烧干净才是。”   “这会是一场大波澜。”   “所以我会发动一场表世界的战争。”路易就像是在说——亲手煮一杯咖啡那样简单轻松地道,“我已经厌倦了与一些蠢货遮遮掩掩地你来我往——等我在布列塔尼的巡游结束,我要颁发一个敕令。”   “我可以……知道一下吗?”维萨里艰难地问道。   “我有意将法兰西分省。”路易说。   巴拉斯面色灰白:“您不是想,不是想……”像是当初的英格兰的亨利八世那样另立新教吧……   “你们在想什么呢。当然不,”路易说,罗马教会对法兰西国王没有多少掣肘的地方,他也有了两个正统的继承人:“我有意将布列塔尼分做五个省,”他转动酒杯:“以后就没有布列塔尼了。诸位。” 第三百九十八章 切割布列塔尼与布卢瓦皇家医学院   后来的人们研究这段历史的时候,一致认为太阳王的执政风格正是从这次大巡游——布列塔尼段突然发生改变的,他们推测,路易十四很有可能在布列塔尼段的大巡游中遇到了一些非常不愉快的事情,也许与这位君王自从登基即位以来络绎不绝的阴谋与刺杀有关,布列塔尼人被卷入其中并不令人感到意外,也能说他们相当不幸,遇到了这位好国王彻底失去耐心的时候。   在种种论说中,也有人提到了科隆纳公爵夫人的死,这位夫人去世的时候不过四十岁,当时的人虽然平均寿命都不那么乐观,但对养尊处优的贵族来说,这个年岁依然可以称得上香消玉殒,不过这种设想召来了一些人的嘲笑,因为在人们的认知中,太阳王一直如他自己所说——朕即国家。   他就是法兰西,你如何要求一个国家意志会如同一个凡人那样被情爱烦扰?   人们更多地还是赞同布列塔尼人触怒了国王的说法,后来越来越多的证据仿佛也证实了这点,布列塔尼人的叛乱在国王的御驾还未离开雷恩的时候就爆发了,一直持续到国王抵达南特,在这场叛乱中,有着英国,神圣罗马帝国与西班牙的影子,还有一些如丹麦、瑞士这样,不得不站在法兰西对立面的国家,以及如佛兰德尔、荷兰这样新占领地区的流亡者们。   令人惊奇的是,路易十四像是早有准备,他的军队在卢瓦斯与柯尔贝尔的通力合作下,一向保有旺盛的精力、足够的警觉与迅疾的速度,因为国王的大巡游,早有两万五千人到三万人的常备军从卢瓦尔河大区转向布列塔尼大区,国王身边的巫师与教士更是投下了迷雾与升起阻碍,他们雇佣来的鬼怪没能起到一点作用,长眠在迷途森林的亚瑟王与梅林也没能给那些自诩前者后裔的英国人一点帮助和指导,那些人走进去之后就再也没了一点声音——国王的车队在重新修缮过的平整大道上飞驰,黑夜中骑兵手持的火把连成一条条刺目的赤红色波浪线。   卢森堡公爵被国王留下镇压布列塔尼人的叛乱,宝蓝色金色太阳的王旗被高高举起,相比之下,黑白条纹的布列塔尼旗帜黯然失色。   并不是所有的布列塔尼人,尤其是有幸觐见过,或是随驾时见过国王与他的军队的人,他们很清楚,布列塔尼若是能在武力上与法兰西对抗,那么当初的布列塔尼女公爵就不必满怀羞辱的连嫁两次,不断地被迫怀孕——他们连路易十二时期的法国军队都打不过,更别说是现在的路易十四了。   但如果他们不反抗,正如路易十四所说,布列塔尼就再也不存在了,不是公国,不是大区,只是省,而且省与省之间没有直接的联系,或者说,法国国王并不承认——所有人都清楚,在他们这一代,也许他们还记得布列塔尼,如果按照国王的命令分省,他们的儿子,孙子就会自然而然地将自己称为莫尔比昂人,滨海人,或是伊勒-维莱讷人了,而不是布列塔尼人。   怀抱着自己只是希望国王修改或是收回敕令,而不是叛乱的布列塔尼贵族就这样满怀侥幸地上了战场,结果无需多言,不过对失败者来说,它也不是那么恐怖,除了首领与主要成员无一例外地以叛国罪被处以砍手,开腹、阉割与五马分尸之刑外,随从者多半是斩首、绞刑或是长期囚禁,士兵们被送去服苦役——反正现在布列塔尼很多地方都需要开拓与修复。   英国巫师们所幻想的,国王会带着几个随从孤身走入迷途森林,虔诚地寻求圣剑与圣杯的事情根本没发生,路易从一开始就将布列塔尼的圣迹与巫师们的记录当做了有趣的故事看,就像他说的那样,如果有需要,他自己就可以造出一柄圣剑,一只圣杯来——若是玛利·曼奇尼没有遇到不测,他也许会这么做的——他甚至想过,需要有必要,再过一段时间,他会带着玛利·曼奇尼来到这里。   卡纳克的巨石阵,沉没在海底的伊苏城,祖母绿海岸线上的海盗城堡,绵延到天边的玫瑰岩,藏在古橡树中的圣杯,湖中仙女持有的亚瑟王圣剑,囚禁着梅林的巨石,能够令人返老还童的不老泉,鬼怪横行的黑暗荒原,还有女巫们用来惩罚不忠情人的迷宫……这些都是巫师们耳熟能详的故事,玛利很小的时候就被送到了卢浮宫,所以她从没能如其他巫师那样朝拜过他们的圣地。   等到她长大了,她更期望与路易一起结伴去往布列塔尼,接受梅林的祝福,她甚至还开玩笑说,如果路易对她不忠实,她就将路易留在女巫的迷宫。   路易当时就很随口地问道,然后你就抛下我一个人,回到加约拉去吗?   不,玛利说,我会和你一起永远地留在那里。   现在回想起来,路易不觉得悲痛,也不觉得甜蜜,确切点说,自从玛利离去,他的胸膛里就像是被挖走了一大块,玛利知道她带走了那么多吗?——“真是任性啊。”路易喃喃到:“还有我的一部分呢。”   “陛下。”   路易从窗外收回视线:“谁的信?卢森堡公爵?”一般而言,在餐后的半小时里,路易不接受觐见,也不处理公务,邦唐打破这个习惯,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回报。   “卢森堡公爵,”邦唐蹙眉:“还有一封没有任何署名的信件。”   路易只一瞥就认出了信件外侧的火漆印,火漆是新近的发明,但火漆上的印章却是埃及人的滚筒印章。   “给我吧。”路易说,邦唐奉上信件,微一停顿,就退了下去。   打开卢森堡公爵的信件,没什么出奇的东西,这位公爵甚至要比大孔代更严肃刻板一些,一封信里只有开头与结尾有两句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抄来的恭维之词,信件的内容就是一份详细的战情报告——布列塔尼没有成建制的军队,他们用来对抗法国军队的士兵与军官有许多都是凭借着一股冲动与热情跑到战场上来的,但谁都知道,冲动和热情或许在角斗场上行得通,在战场上,最需要的是冷静,指挥官要冷静,士兵也是如此,要摧毁这样的“军队”对卢森堡公爵来说一点也不难。   然后,他说,士兵们的折损,倒是出在了战事结束之后,不,也不能说是很大的折损,因为没有死者,主要是他们保护官员对城镇进行人口普查与登记的时候,遇到了一些可笑的刺客,他们拿着各种各样的武器,从火枪到草叉,从锤子到连枷,甚至有凳子和干鱼——他们都有亲朋好友死在了之前的战争里。   “于是我就满足了他们的愿望,”卢森堡公爵干巴巴地诙谐了一下:“把他们送去和他们的亲眷相亲相爱了。”   布列塔尼人大概不会认为这是会让人发笑的事情,但无论是路易十四还是卢森堡公爵都必须这样做——国王的律法总是筑造在断头台上的,对敢于袭击官员的布列塔尼人心慈手软,布列塔尼人还会嘲笑你软弱的像个娘们,士兵和官员们也会产生逆反情绪——毕竟冒着生命危险的是他们,国王的敕令就别想贯彻下去了。   有了悬挂在绞架上,摆在斩首台上的血淋淋的范例,他们之后的工作果然顺利多了,毕竟法国人并没有劫掠、强暴或是驱逐他们,只有一些胡格诺派教徒有点惊慌,因为国王的普查表上注明了他们的信仰,但只要官员们告诉他们,国王并没有强求每一个胡格诺派教徒往奥尔良的意思,他们就安心——至少表面上安心下来了。   “那么为什么还要登记信仰种类呢?”一个大胆的新教教徒问道。   “因为会有一些人迁移到这里来。”官员说:“不过就算是天主教徒,国王也不允许你们打架。”   胡格诺派教徒如何想我们暂且不说,当国王提出自己的想法时,卢森堡公爵也挺吃惊的。   但对于路易,这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情,当初为了分解胡格诺派教徒在被他们长期盘踞的城市中拥有的力量,国王就把他们迁移到奥尔良,如今轮到布列塔尼——在这里的人们都会说自己是个布列塔尼人而不是一个法国人的时候,想要迁移他们不太可能,他们的人数太多,布列塔尼的面积也过于辽阔——它原先是个公国,而胡格诺派教徒原先也不过是占据了几座城市罢了。   那么,要将一股力量稀释,除了拿走之外,当然也可以掺入,在法兰西的人口已经增长到两千万的时候,也已经有些城市出现了人口增长带来的问题,而除了如巴黎,凡尔赛,奥尔良之外,底层的平民对生活在哪里并不在意,布列塔尼是一处风景秀丽,物产富饶的好地方,路易十四又有着那样的诚信——在他还未亲政的时候,他就收容了上万个流民,他要求民众迁移到布列塔尼去,他们不会不愿意。   布列塔尼虽然不像曾经的洛林与阿尔萨斯那样人丁稀疏,但它的人口又怎么能够与整个法兰西相比?   等到一股股被军队保护着流民与平民在这里定居下来,那些高叫着我们是布列塔尼人不是法国人的傻瓜还能坚持自己的理想与行动吗?路易若不是仍然无法从那种空虚中摆脱出来,倒是很愿意就此与邦唐,或是奥尔良公爵打上一个金路易的赌。   他嘶声笑了一下,将卢森堡公爵的信放在一边,打开了阿蒙写给他的信。   茨密希亲王离开后不久,梵卓的家长提奥德里克就来了,他当然很生气,却又无可奈何,因为茨密希的特殊性,一旦阿蒙被路易说服,那么秘宴也不能继续保持原先的超然姿态——别忘了,秘宴与魔宴之间的争斗从来没有结束过,而一个国家能够给一个势力多少支持,看加约拉就知道了,秘宴议会成员除了大骂魔宴成员都是一群疯子之外也别无他法,他们只能傲慢地宣布自己将处于中立位置,也就是说,随便辛摩尔或是末卡维如何与一个凡人国王做对,他们不参与也不鼓励。   阿蒙给路易的信中没有多少新鲜的内容,只是重新在字面上推演了这个法术,这个法术看似简单——将受害人拖入梦境后让其迅速地过完一生,通过梦境中的意外或是因为疾病,或是衰老死去。但它被创造出来,最初的时候可不是为了针对一个凡人——是辛摩尔的黑魔法,阿蒙这样写道。   辛摩尔是血族的十三氏族中历时最短的一个,因为他们的根源来自于巫师,他们渴望永恒的生命,却不愿意轻易地接受初拥,免得受到血族的控制,在经过无数次试验后,他们通过炼金术,魔法与一个血族长老的血将自己转化成了吸血鬼。在成为吸血鬼后,他们的魔法开始变得衰弱,更多地倾向于血族的天赋力量,但他们的典籍还流传了下来,甚至比任何一个巫师家族都要来得长远齐全。   这次的法术就是辛摩尔的一个长老提供的,这个法术曾被他的父亲用来谋杀他的兄长,因为在当时,没有继承权的次子谋杀长子是要被判处“基石”之刑罚的,他才想方设法创造出了这样一个堪称无声无息,难以防备与察觉的暗杀法术。   这个法术需要血亲的血,强大的魔法器皿,身份高贵的祭品,以及其他一些珍贵的用品,一些在现在已经找不到了,但他们一定用了其他东西来代替。   就阿蒙猜测,血亲的血可能来自于哈布斯堡家族成员,说起来路易只有四分之一波旁血统,四分之三全都属于哈布斯堡,偏偏哈布斯堡家族成员还不少,不过要对路易起作用阿蒙说,里面很有可能有国王或是亲王,公爵的血。   至于高贵的祭品,在几百年前还算罕有的东西,在现在也不是什么问题了,如果可以,国王们总是拼命地为自己增添子嗣,尤其是正统的。   失势的王室直系也不比一头羊羔更有价值。   关键在于这个法术需要一个能让受害者放下全部戒心的人,当初的辛摩尔长老选择的是兄长的幺子,那个兄长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五岁的小儿子会将自己拖入死亡的深渊吧。   如果不是路易的幺子尚无清晰的自我意识,他们倒想如法炮制——他们最后选中了玛利。   谁都知道玛利对路易有多么执着。   他们几乎成功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布卢瓦皇家医学院的特殊研究项目   “事实上,这或许也是我的愿望也说不定。”路易说,换来提奥德里克惊讶地一瞥。   路易没有解释,因为这直接涉及到他的另一个身份,如果他没有以一个国王之子的身份降生,而只是一个普通的贵族,他是会心甘情愿地与玛利·曼奇尼成为一对巫师夫妻,或许他也会在之后夺取曼奇尼家族甚至里世界的发言权,就像在梦境中那样——那个巫术折射出来的可不单单是玛利的想法啊。   “然后呢,”提奥德里克问道:“您计划如何回报辛摩尔与末卡维?”   “我从来不是一个崇尚暴力的人,”路易温和地回答说:“我只是喜欢秩序,提奥德里克,我的朋友,我统治白昼时分的法兰西,黑夜我不参与也不介入,”他看着血族亲王不相信的眼睛微微一笑:“但如果可以,我当然会希望与我分享权柄的存在都是我的朋友或是盟友。”他没有等待提奥德里克给出回应:“据我所知,血族曾有一段时间非常混乱。”   “现在不了。”   “多好啊,我相信占据了大多数的血族和我一样厌恶混乱,所以你们创建了秘宴、魔宴与中立党派,你们按照氏族分割黑夜中的领地,每个城市都有生着獠牙的领主,你们就和我的大臣一样,谨慎地管理着你们的子民,或者说是羊群,所有经过你们领地的血族都要请求觐见您们,获取您们赐予的狩猎许可。”   “您想说什么呢?”   “现在法兰西有多少茨密希的领主,又有多少梵卓的领主?”路易说:“承蒙您与阿蒙先生的帮助,我很愿意将这部分权力交给梵卓与茨密希,或许还有您们的盟友……”   “这就是您的打算,”提奥德里克气恼地说:“您打算用血族去对付血族!?你以为我们会因为一个凡人丢出的一个筹码厮斗?”   “三个种族,”路易就像是没听到他在叫嚷些什么似的:“辛摩尔,末卡维,诺菲勒,这三个种族是绝对不被允许留在法兰西的,法兰西的本土,新占领区,殖民地,所有悬挂了金百合王旗的地方都不允许有这三个氏族的血族出没,至于其他氏族,我希望能够与他们达成盟约……”   “这不可能!”提奥德里克忍不住打断了国王的话:“您对他们来说只是食物……”   “秘宴与魔宴,还有中立氏族的战争还未结束吧,”路易轻声说,视线投向不知名的黑暗:“辛摩尔与末卡维如何会甘愿成为人类的仆从,还不是因为秘宴现在并不是魔宴的对手,哪怕魔宴只有两个氏族。”他回转视线,平静地看向提奥德里克:“他们需要更多,更安全的食物来源与栖身之处,才能创造出更多的后裔——不是食尸鬼那样的劣等品种,而是强大的,聪慧的,漂亮的后裔,好让秘宴在与魔宴的战争中取得优势。所以,你觉得我用什么说服了阿蒙?”   “你不会的……你多么爱惜自己的子民……”   “我珍惜每一个法兰西人,”路易说:“从男到女,从年幼到年长的,因为他们为我带来税收、士兵与粮食,源源不绝,我不愿意看到无谓的牺牲,但在战场上,死去的人从来就是一个数字,那是以千,以万来计算的,提奥德里克,只要我发动一场战争,就像是之前对布列塔尼,不断流逝的生命之中,我只要提取十分之一,或是百分之一,也足够对你们现有的局势造成影响了吧。”   “你不会这样疯狂的,”提奥德里克说:“不然我就要第一个来结束你的生命。”   “相对的,阿蒙和他的盟友就会疯了一样地保护我,以及愿意继承我意愿的任何人,”路易:“魔宴和秘宴最大的分歧也就是在对人类的态度了吧,说真的,我能够理解秘宴成员的想法,因为人类的发展着实太快了,如今还有魔法能做到,凡人做不到的事情,但也许几百年后,凡人也可以做到你们能做到的事情——我向阿蒙揭开了这块幕布,现在也要让您看看,提奥德里克,殿下,秘宴的做法现在行得通,但一旦人类胜过了血族,你们就和将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没有什么区别。”   提奥德里克神情变幻,与阿蒙相比,这位亲王殿下偏于稳重,敏锐不足,但只要有人向他指出,他也不会继续遮住眼睛。   “就算您们认为几百年是段足够漫长的时间,没关系,您可以拿着另一个理由去说服他们,我愿意接受梵卓,茨密希,”路易继续说道,“不是说,我只会有这两位盟友,如果您们想要在法兰西保持秘宴对魔宴的优势……”他轻轻叹了口气:“也许一个凡人的国王做不到什么,但如果一个氏族,或是两个氏族,加上宗教裁判所,加上巫师……加上十五万人的军队……我相信他们会改变主意的,毕竟我的要求并不过分。”   提奥德里克默然不语,路易说得对,如果是三十年前,这种威胁只会引人嗤笑,但现在,这位凡人的国王确实已经将里世界三分之二的力量掌握在了手里,至少在法兰西……按照他制定的法律,在每个城市,每座村庄,每家旅店都要有详细的人口登记制度,这样如同篦子穿过发丝般精密的管理方式下——血族们没有国王的默许,很难在一个地方长久地定居,更别说固定的狩猎与发展后裔了。   相对的,只要这位国王倾向于某个氏族,某个氏族必然可以得到长远稳定的发展。辛摩尔与末卡维只是得到了一两座城市,而路易十四的盟友却能得到整个法兰西,甚至它所能辐射到的地方。   “看来我是无可奈何了。”提奥德里克说,他的语气第一次如此疲惫沮丧。“我只能说我惊讶于您的冷酷,不管怎么说,陛下,您是个人类。”   “不,”路易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出来:“殿下,您应该知道的,所有的君王都是怪物。”   ……   若是有深谙内情的人或许会指责路易十四的无情,因为他的行为无疑给了血族们一张杀戮通行证。但作为一个国王,一个统治者,不知道什么时候应该做出牺牲,做出怎样的牺牲,如何做出牺牲,那可真是该去死了——就像他对提奥德里克说的,他珍爱子民,但发动战争的时候也没犹豫过。   但如果没有战争,没有与血族的盟约,难道法兰西的民众就能安宁无忧地过着富足的日子吗?别说笑了,这个答案凡尔赛曾经的流民就能回答你,或是洛林,阿尔萨斯,荷兰,瑞典,瑞士……甚至英国,西班牙,奥地利这样强大的国家所有的子民也能给你一样的答案,没有血中淬炼出来的利剑,一个国家再平静,再安宁,再富有,也不过是一只等待被敲骨吸髓的羊羔罢了。   而且,任何时候,混乱都只会带来更多的痛苦与死亡。   另外,路易十四没有告诉提奥德里克与阿蒙的是,他虽然是个凡人,却确实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一个凡人都要狂妄。   他可没打算永远地让出手中的权柄,无论是白昼还是黑夜。   自从路易十四亲政后,每年都有大笔的款项流向仅有寥寥几人执掌与通悉的研究项目——银器、阳光、符咒、法术、血……与里世界有关联的一切。   当然,那些医生和学者们并不能完全知晓自己究竟在研究什么东西,就像是国王初抵布卢瓦时,医学院的院长,也就是小洛姆,国王前任首席御医的儿子,恭敬地前来迎接,觐见的时候,奉献给国王的成果中就有抗凝血药剂这种会让大部分人无法理解的成果。   当然,这种药剂并不曾冠上“抗凝血药剂”这种直白的名字,就和许多中世纪药剂一样,它被称之为“十二草药剂”,也就是用材料的种类命名,也可以称为“西顿汉姆药剂”,因为当时的药物命名方式要么从它的材料上说,要么从制作者的名字上说——或是效用,但很少——它的效用虽然最主要在抗凝血上,但无论是主导了药剂发明的西顿汉姆与他的巫师助手,都以为这种药剂是用来分离血液中的四种特质的。   路易当然不会告诉他们,他有意研究这种药剂,是为了操控里世界的一大力量——血族。   血族为何会分裂为秘宴与魔宴,就是因为随着时间流逝,原本松散稀疏的凡人社会逐渐形成了繁荣昌盛的大城市,大村镇格局,在人类的数量足以压制血族的天赋时,血族也只有退让到凡人无法触及的黑暗之中,如同野兽一般隐藏自己,而不是如千年前那样,要么肆意屠戮,要么伪装神灵,要求人类献祭——那时候真是他们的好时光。   事实上就算路易不挑明,如阿蒙,提奥德里克这样的血族亲王也知道血族正在走向覆灭,秘宴姑且不去说它,单论魔宴,在狩猎与发展后裔这两方面过于放纵的态度,与前者相比,与其说是强硬,倒不如说是濒临绝境前的疯狂。   血族为了保持自己的强大,以及发展后裔,有一样东西是永远不可缺少的,那就是——血。   血族不能摄取死物的血,这点路易在加约拉的时候就知道了,血族在极端饥饿的时候可以用动物的血暂时充饥,但会变得虚弱,但就算是用动物的血,他们也不会去吸死人的血,死人的血只要一小口就能对他们造成伤害。   血族只饮用生者的血。   但这不是血族的狩猎对象多数死亡的原因,主要是血族也畏惧教士与士兵的围剿,为了避免受害者叫嚷和揭发,他们在饱足后——就像是路易所说,他们只需要一杯最多三杯血液,最多十二盎司,也就是零点三五升,距离危害生命的一点九升还很远——不得不扭断目标的脖子来保证自己的安全。   虽然路易对医学发展十分关心和支持,但在巴黎之外的地方,放血依然十分流行,时常有人一次放血八盎司甚至更多,足够喂饱一个吸血鬼了……开玩笑的。总之,此刻的人们对于血液还没有后期那样珍视与看重,如果国王用钱来买血,就算是现在的法兰西,也会有人高高兴兴地来卖,换取一些零用钱的,毕竟现在还有人认为应该定期放掉“坏血”呢。   如果单靠十七世纪的医生和器械,药物,想要研究出抗凝血药剂是不可能的,但有了巫师——里世界很早就有了可以令人血流不止的法术与毒药,他们要做的也不过是将这种完全无法被凡人理解的东西一点点地打开让国王的医生和学者们研究和分析——主要的毒药,说一样大家比较好理解的材料吧,科莫多巨蜥的唾液。   被科莫多巨蜥咬过的动物都会出血不止,它们的唾液就是一种很好的抗凝血药剂,巫师们很早就发现了并且用在了毒药里,涂抹在匕首或是与钻石粉末混合用,可以导致受害者创口流血不止。   当然,这种药剂的产量不高,路易十四还要等在吸血鬼身上试验过之后,才能确定是不是应该设法增大出产量。   所有的战争中,军队的供给,尤其是食物是最重要的,如果血族能够接受加了抗凝剂的血,那么路易就真的能够掌控血族间的平衡了——十三个氏族,只要有一个氏族接受了他的血,其他的氏族就必须跟进,不然就只能看着一个氏族独大。甚至连诺菲勒,辛摩尔与末卡维都不例外。   同时,路易也能够在与血族达成盟约的时候,避免牺牲太多自己的子民,有时候牺牲是必要的,但不是说,它就要永远地继续下去。   没有什么不能改变,路易所要做的就是将所有的变化先一步掌握在手里。   他如今已经有了巫师,狼人与血族的盟友,这意味着他可以做很多事情。 第四百章 布瓦卢皇家医学院——平民的医疗   除了对血液的一些研究之外,就是国王一直十分看重的防疫、抗生素、寄生虫等项目,虽然在时代的局限下,这些医生就算有了巫师的帮助,所能做到的依然只有最粗劣的表面工作——简而言之,就是能够用手指触摸到,眼睛看得到的东西才能被人们认可,不过即便如此,他们的研究仍然得以惠及周边的居民,尤其是有关于食物毒素、寄生虫与一些流行性疾病。   像是在中世纪后期开始就十分盛行的“舞蹈病”,这种病症往往会有多人罹患以至于被人们认为是一种瘟疫,或是诅咒,但事实上,这种病来自于一种寄生于黑麦与大麦中的真菌菌核——这种菌核有着收缩肌肉,引发幻觉的作用,几百年前就有巫师将其作为一种魔药的主要材料使用,只是在此之前,巫师高高在上,为了驱使凡人为他们劳作,甚至不惜造出如还魂尸这样的东西,当然也不会好心地去提醒普通人——也有可能有巫师这么做了,但没能得到重视,毕竟在不久之前,焚烧女巫还是一项在乡间与城市都是十分盛行的活动。   要避免这种疾病的蔓延事实上也很简单,那就是在磨制面粉之前,首先经过一道筛查的程序,因为麦角菌菌核的颜色是褐色与黑色的,而且宽度在三分之一寸,长度在一寸左右,形状如牛角,与麦粒有着迥然的差别,以往也不是没人发觉过——不过在平民们连漂浮着草梗与粪便的牛奶都能喝下去的时候,他们大多不会耗费珍贵的时间与力气在这上面。   一个聪明的工匠发明了一种筛选设备来筛掉菌核,“舞蹈病”与“昏睡病”的情况果然得到了很大的缓解,被筛下来的菌核也没有被丢弃,医生们大胆地将其用在止血药剂上,因为菌核所有的收缩作用,针对内出血有着相当出色的表现。   还有一些疾病,都是出自于不良的生活习惯与环境,像是随意便溺,饮用生水,房间杂乱,人畜混居等等,但这些只要人们的生活变得富裕了,都可以得到改善,而且路易十四身上最为人所知的特点之一就是非常注重个人清洁,虽然平民们可能一辈子都没可能看到国王,但追随从巴黎与凡尔赛传来的最新风尚,已经是每一个法兰西甚至占领区人都会做的事情了,就连仇视法国的奥地利人,西班牙人也不例外。   即便无法如贵人那样奢侈,但有了一点富余之后,就算是平民,也能在早上用手巾擦擦手和脸,穿上整齐洁净的衣服(用肥皂洗过的),喝上一杯热牛奶,热净水或是麦酒,配点新鲜的奶酪与面包,舒舒服服地走出门去工作。   牛和猪的安身之所也从人类的房间里搬到了屋舍后的石圈里,肥敦敦的猫在主妇的裙摆边擦来蹭去——因为国王身边就有一只猫仔,为了向国王献媚,宫廷中的男男女女也开始养猫,哪怕罗马的教士与一些虔诚的人为之惶恐不已——平民们更是很快地发现了养猫的好处,有猫在的地方就很少有老鼠,对平民来说,一块面包和一块干肉都是珍贵的财产,不容亵渎的那种,而且老鼠猖獗的时候还会咬掉老人和婴儿的手指。猫儿驱赶了老鼠,也避免了这些灾祸的发生,相对的,人们只需要付出一点小小的回报,像是壁炉前的一小块地方,一碟牛奶或是一条鱼干。   主妇用脚尖推开了身体柔软的大猫,与宫廷里的土耳其猫、俄罗斯长毛猫或是暹罗猫相比,他们只能养得起普通的夏特尔猫,也是本地的红毛猫,这是一只强壮的士兵,它跟着女主人走进厨房,在这条街道最有学识的人去看过医学院的“显微镜子”之后,他们才知道看似清澈的泉水和河水里都有数不清的小虫子,这种小虫子会带来疾病,轻则腹泻,呕吐,重则丧命。   女主人从储水缸里舀水,把它们装在一个陶瓷水壶里,然后放在灶台上烧开,这些水是他们今天的饮用水。   在储水缸的底部有着一些白色的残渣,那是明矾。   早在公元前1500年,埃及人就开始用明矾澄清含有杂质的水,但就如之前描述过的原因,中世纪的人更多地用明矾来固色(固定染料在布匹上留下的颜色)与鞣制皮革,而不是用来洁净饮水,在亨利八世之前,世界上所有的明矾几乎都来自于意大利,教皇国,但后来因为人们众所周知的原因,英国人开始自己制作明矾。   制造明矾需要如同炼铁一般焚烧石头,这种造业对环境有很大的污染,树木被砍伐殆尽,土壤与河流都被灰烬染黑,所以路易一边大量进口明矾,一边不断地督促学士们研究更为安全与大产量的明矾分离法,学者们完成了前一个要求,也就是采用化学药剂分离制作明矾,但暂时还做不到后一项,也就是提高产量,但在国王的支持下,明矾的价格还不至于成为平民的负担。   这也是因为现在的法兰西到处都有工作可做。   曾经拒绝过流民,甚至产生过流民的领主和官员都在懊悔不已,不过谁能想到那个如此年少的国王竟然能够缔造出这样一个庞大兴盛的国家呢,他的手指仿佛是金的,在什么地方点一点就能涌出蜂蜜和牛奶,虽然说,一些来自于和平,一些来自于战争。   说到产业,医生们也开始对一些职业病进行研究,其中最为著名的是水银引发的“疯帽匠病”与“镀金瘫痪病”,这种会导致手指溃烂,眼睛红肿,口齿不清、浑身颤动的疾病,主要来自于慢性水银中毒,因为这个时代的人们普遍在镀金、制作镜子与鞣制皮毛的时候使用水银又不加防护。   医生们暂时对这种疾病没有什么可用的治疗方法,唯一的办法就是减少与水银的接触,如果是无法避开的工匠,也至少可以佩戴上医生们监督制作的防护面具与衣服——只要他们愿意和承受得起。   不过他们不会再用水银治疗一些疾病了——主要是梅毒。   另外一个职业病得怪路易十四,路易十四对水泥的巨大需求令得各处的人们,只要有条件,都开设了石灰厂,不断吸入石灰粉尘后工人会咳嗽,呼吸困难,最终窒息而死,在征得同意后,医生们切开了死者的肺部,不意外地发现里面也如水泥制品一般凝固发白。   “这个疾病同样可以用防护设施来延缓发展的速度,但是……”小洛姆停顿了一下:“陛下,要统一行会的意见并不容易。”   路易抬了抬手,“我知道了。”他说。   他看向身边的柯尔贝尔,柯尔贝尔鬓发雪白,但因为国王在大巡游中给了他足够多的恩宠,他看上去比自己的儿子塞涅莱侯爵还要精神矍铄一点,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已经没有要出嫁的女儿了,减轻了不少压力,反正他一看国王的眼神就知道他在询问什么:“我们还需要一点时间。”他说。   “我知道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但有些问题需要率先解决。”人力永远不够,这是路易最大的烦恼。   “我会去和这些人会面的。”柯尔贝尔说,以他现在的身份,与行会成员见面与商谈会被别人嘲笑,但在他们还没办法将行会连根拔起的时候,为了保证工人的“使用期限”,对行会做出一些让步也不是不可以。   行会对路易十四的观感极其复杂,一些人爱他,一些人恨他,尤其是国王的新产业影响到了很多人,尤其是行会中那些有发言权的人——行会主要就是掌控着制造产出商品的工人们,无论他们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信仰什么和做哪个国王的臣民,他们都要遵守行会颁布的法律,接受行会的调控,就像是英国的亨利八世与教皇国掀翻了谈判桌后,意大利的明矾行会就发布了命令,不允许工匠们为英国人工作,或是售卖明矾给他们。   但为路易十四工作的工匠们是没有这种顾虑的,他们不按照行会的要求做事也没关系,他们的身家性命全都挂在国王的权杖上,所以……行会的权威确实受到了一定的挫折。但同样的,路易十四也不喜欢这些所谓的行会,他需要的是千万个如同战士一般驯服娴熟的工人,而不是一群散乱的手工艺人,行会那种隐晦而又迟钝的运作方式根本无法与路易所期望的那种大工业时代相匹配。   但这时候确实不是处理行会的时候,不是别的,主要是路易十四的学校培养出来的学生流向了政府与军队,商人暂时还不是他们会去选择的职业。   “如果可能,陛下,首先解决一下尚博朗斯的问题。”小洛姆苦恼地说。   “是有关于那个的推广吗?”路易想了想,也只有这个了,因为身为胡格诺派教徒的关系,尚博朗斯自动退出了有关于牛痘的工作,所以路易就让他率领着一群医学生继续研究产钳等与生育有关的医学项目,之前的主要工作应该就是推广产钳,“产钳的使用确实提高了母亲和孩子的成活率,”小洛姆说:“接生前清洁与消毒工作也避免了感染问题的发生,但伦敦的接生士行会——就是钱伯伦家族创立的行会,派来使者要求我们立刻停止这种……这种行为。”   省略号肯定代表了一些不那么好听的话,路易笑了:“行啊,”他拍了拍手,“如果钱伯伦家族真的有这样的要求,就让他们自己来法国向我申诉好了。”对这个家族,路易没有一点好感,如果不是有留在了法国的尚博朗斯,他们不知道还要将产钳的秘密保留多久——这种可以拯救无数母亲和孩子的小小器械被他们弄成了马戏团里的小丑箱——是人就会贪婪,但贪婪到放弃作为人的底线,放弃作为一个医生的职业道德与良知,那就是罪不可恕,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能狠下心来,看着那些因为没有产钳而挣扎辗转几个小时,甚至一两天才能死去的产妇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被送入墓地的……甚至不是一个,两个,而是成千上万,路易不知道他们能够将这个秘密保持多久,但如有可能,他们手中沾染的血腥只怕不比一个残酷的暴君来得少。   在路易的要求下,尚博朗斯正在普及产钳,看来这个消息倒是传播的很快,不过想想钱伯伦家族当时就是靠着产钳才勉强在伦敦立足——当时的伦敦医学院(也可以说是行会)对这些法国人可没什么好感,他们之间势同水火,不是有国王从中转圜——等等,如果查理二世知道钱伯伦家族的秘密就是一两把小钳子,他们只怕很难继续得到上位者的支持,毕竟他们在伦敦收受的接生费用可是惊人的高。   那些被迫付了一大笔钱的达官贵人,都会在心里骂上一句“骗子”吧,尤其是他们知道法兰西的一个农妇也能用一个极其低廉的价格接受产钳的帮助时,也不怪他们会如此急迫。   “如果他们真来了呢?”一直站在一边沉默不语的尚博朗斯突然问道。   “如果是你的亲眷,是钱伯伦的族人,”路易思忖道:“那么他们应该也是医生吧。”   “呃,”尚博朗斯说:“应该是。”在这个时代,一个家族的人往往总是从事同一行业,有时候一个行会人人沾亲带故也是有可能的。   “那么就让他们留下吧,医生永远不嫌多。”路易说:“那个使者也是吧。”   “是的。”小洛姆哭笑不得地说。   “那么就让他给你们做事吧。”路易捏了捏手指:“上次你还说牛痘的工作缺少人手。”   “如果是牛痘,”尚博朗斯上前一步:“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使用胡格诺派教徒。”   “理由。”   “陛下,对天主教徒来说,我们终究还是异教徒,如果让他们发现牛痘的工作有新教徒在里面,一些心怀叵测的人可能会引发一些谣言,对之后的推广工作不利。”要说人有多愚昧,医生是最明白不过的,于是在场所有的医生与学士都点起头来。   “虽然已经有很多人种植了疫苗,”小洛姆说:“但一样有人在造谣说,种植了牛痘的人会长出牛角,牛尾巴,发出哞哞的牛叫声……”他无可奈何说:“他们宁愿相信一个疯疯癫癫的老修士,又或是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婆子嘶喊出来的胡言乱语,也不愿意相信真正的教士与医生,他们说,他们不畏惧死亡,因为那是上天注定的,才不要变成半牛半人的怪物。”   “我们是否应该采取一些措施?”他接着问道,因为他知道国王陛下资助了不少剧团用来宣扬他的功绩与政策,如果有他们帮助宣传……   “不用了,”路易说:“既然他们认为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那么就这样吧,不管怎么说,这对法兰西是有好处的。”   说完,他少有的,认认真真地画了一个十字。   ——作者的话:钱伯伦家族将产钳的秘密遮遮掩掩了近两百年(1569年发明,1813年5具不同形状型号的产钳在钱伯伦家族的阁楼地板中被发现),他们虽然有试图卖过这个秘密,还写过论文,忏悔过,但始终没有真正大白于天下,产钳是其他医生慢慢摸索出来的,1733年才普及,也就是说,近两百年里,确实有成千上万甚至更多的产妇和孩子因为缺少一把产钳而在痛苦中慢慢地死去。   钱伯伦家族难辞其咎。   至于产前清洁,甚至要延迟到1865年,首倡者被抵制嘲笑,产褥热病才慢慢消失。   护理工作在1860年南丁格尔开办护理学校后才被认为是一桩值得尊敬的工作。   任何能够拯救生命的工作都值得我们尊敬与重视。 第四百零一章 丰特莱修道院医院及疗养处   接下来,小洛姆带着国王一行人去了丰特莱修道院医院——牛痘的研究工作就在这里进行。   在这里首先要解释一下的是,国王的布瓦卢皇家医学院固然是在布瓦卢城堡成立的,但这座城堡不但做过法兰西的王城,居住过不下七位国王与十位王后,更是路易十二的出生地,所以这座城堡只能说是医学院的荣誉殿堂。医学院真实地址在昂热丰特莱修道院——它是安茹王朝王室成员的安息之地,修道院不但极其庞大并且拥有着广阔的领地与富饶的出产——落在路易十四眼里,自然也成为了一桩不可明言的罪过。   路易还没疯到强夺丰特莱修道院的资产,幸而这座修道院的院长原本就是马扎然主教的一位信徒,在他明智的配合下,修道院不但成为了医学院的驻地,同时也成为了法兰西乃至整个欧罗巴最大的医院。   在路易十四普及医院这个概念之前,无论是信奉上帝,或是信奉真神,又或是信奉梅林的地方,医院是养老院,济贫院、孤儿院、监狱与墓地等等各类机构的综合体,一般来说,如果是修道院或是教堂开办的,病人至少可以得到一点汤水与最后的安慰,毕竟那些神父与修女们也并不全是道德败坏之人,但若是城市议会,或是官员,抑是商会开办的,那么问题就大了。   后者开办的那种“医院”与其说是给予病人治疗与休养的地方,倒不如说是收容街头流浪的穷人与罪犯的大猪圈——疯子、痴呆儿、娼妇、乞丐、年老体衰的人、病人、甚至没有工作的人都被囚禁在一起,有时候负责人会粗暴地将男女分做两处,有时候索性免掉了这道手续。少至几百人,多至几千人,上万人拥挤在一座带着围墙的建筑里,没有上下水,充足的食物,蔽体御寒的衣物,还能干活的人被带去干活,夜晚到来时被送回房间——房间里通常居住着很多人,他们的寝具是一堆干草,通常很快就会被人类的体温,体液与墙壁上渗出的水浸透,发出霉臭的气味。   这种医院里无论有着多少病人,都只有一个医生,这个医生毫无疑问是用来装饰与推诿用的,当然也不可能去治疗谁。   除非他是那种狂热的医学教徒,我是说,那种距离罪犯也不过一步之遥的疯子,他们利用那些失去了自主能力的不幸之人进行研究与做试验——这种病人一般都是精神病人,因为他们足够健康又年轻,他们有一个小房间,被铁链锁在床上或是墙上,身上到处都是跳蚤和臭虫,还有老鼠袭击留下的伤口——这让医生在他们身上留下的痕迹不是那么明显。   医生在他们身上试验烙铁、灌肠与放血的医疗方式,也试验一些草药的功用,反正这些人是不会说话的畜生,随便他们摆布。令人不知道该如何描述的是,一些医生居然也确实试验出了一些可靠有效的医疗方式。   令人惊骇的是,此时这类行为无论在法律还是在道德上,居然不会引来太多的指责——若罹患精神疾病的是一个富有或是有身份的人,那么他或是她会被亲人囚禁在一个合适的地方,依然会有仆人侍奉他直到死。沦落到这种“医院”的都是穷苦之人,而后者的声音不管有多么尖锐悲惨,都无法被大多数人听到了,或者他们听到了也不会在乎。   路易不是一个博爱的圣人,但他不会愿意看到科学以这种方式进步。   丰特莱修道院原本就有医院,不,应该说,是一个宗教式的疗养处,人们认为沐浴在上帝的光辉下可以令得疾病不治而愈,这当然是不可能的,除非原先就只是一些轻微的病症,这座修道院内的医院只有十几个房间,治疗手段也只有圣水、草药和祈祷。   国王向修道院长租用了修道院后方的一大片山地,并且在这上面建起了鳞次栉比的屋舍,这些屋舍奢侈地使用了玻璃窗户,并且外墙与内壁都用白垩涂刷,在阳光下犹如一片不融的冰雪殿堂。   在这里居住着的也不单是病人,还有医学生和医生,以及护理人员,能够住进这里的病人不单看财力与身份,也要看病症的轻重与特殊性——因为就算是医学院里的教授也要积累经验,像这样“真正的”医院之前从未出现过,医生的服务对象又仅限于中上阶层,最少要付得起诊费的那些人,所以接触面很窄。   接触面很窄的结果就是医学的发展始终十分缓慢,有时候哪怕是国王,面对医生也不过是一个实验材料,虽然可能不是有意的。但那时候医生们也真的只有“试试这个,这个不行,试试那个,那个不行,再试试别的……”直到把病人折腾得去见上帝为止。   你甚至不能责怪他们,说句残忍的话,医学的基座就是累累白骨砌筑而成的,在小白鼠和小白兔还未被送上实验台之前,人类就是当仁不让的牺牲品。   但能够在这样漂亮、干净、温暖舒适的房间里死去,或是接受一些治疗,衣食无忧,这里对穷苦的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堂,那些护理人员和医生就是天使。   几百年后也许很难有医护人员相信,有那么一些病人,不但能够甘之如饴地接受任何一种可能会带来各种痛苦与折磨,却未必有效的医疗手段,就算病情恶化了也能平静地接受,去见上帝之前还会发自内心地感谢你……   这里的每个病人都是如此,尤其是那些得到免费诊疗的穷苦人。   更有一些年轻的病人痊愈后留在这里做了护工,有了充足的饮食后,他们的身体要比修道院里教士和修女强壮得多了,能够轻轻松松地将一个病人从这里搬到那里,也能为医生或是护士运送各种沉重的器械或是食水。   还有一部分人去距离这里不远的另一个地方做了牧工,也就是牧场的工人,这个牧场不但为修道院和医院提供牛奶,还为他们提供牛痘的种苗。   路易没有惊动太多人,他和这里的医生一样披着白色的亚麻外袍,这里的人太多了,总要有所区别——护士们则和军队里的护理人员那样套着白色的围裙。这里的病人,无论穷富身份,都已经习惯了看到成群或是单个的医生走来走去,观察病人的情况,有病人走过来想要询问什么的时候,国王身边的医生就会代为解答。   “现在这里有多少人了?”路易问道。   “六千人,陛下。”小洛姆说。   路易点了点头,他最初建造这所医院的时候,上限是八千到一万人,“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愿意到这里来,至少不会那么快。”   “这里有天主教徒,有胡格诺派教徒,有犹大人,有葡萄牙人,西班牙人和英国人,普鲁士或是波西米亚人也有,甚至还有土耳其人。”小洛姆不失时机地恭维道:“您的威名与仁慈已然传遍天下,您对敌人也足够宽仁,对子民更是爱护,他们虽然忠诚于他们的国王,却不得不折服在您的光辉之下。”   路易摇摇头:“要注意防疫。”有很多疫病都是从境外输入境内的,在清洁与防护这方面他一直以身作则并且有着明确和严格的法令,所以现在境内已经很少出现有规模的疫病,但其他国家可就说不定了,而且如小洛姆所说,皇家医学院与医院名声在外,必然会有一些已经被医生宣告无药可救的病人挣扎着跑到这里来。   “一切依照您的吩咐。”小洛姆说,他缺乏洛姆医生的无畏精神——他的父亲当初制造出鸟嘴防护服就是为了深入疫区,但他为人谨慎这点还是很受国王喜欢的,他指给国王看,“我们现在处在的位置都是轻症病人,梅毒、肺结核、麻风,水痘都在右翼。而且各个疾病也已经分了区。”这座建筑群国王是看过模型的,它就像是一只展开翅膀的鸟儿,头部位于山巅,属于那些尊贵并且需要隐藏身份的人,展开的翅膀一端属于非传染性病人,一端属于传染性病人,翅膀的“羽毛”就是一栋栋二层或是三层小楼,中间以树木,石墙阻隔。   往下是犹如伸开的鸟爪,沿着山势一路伸向河谷的多层公寓,那些几乎无法支付医疗费用,但因为病症特殊或是典型被留下的幸运儿就住在那里,没办法,如果不做任何区隔的话,也许有些人宁愿去死也不愿意与一群吵吵嚷嚷的乞丐待在一起。   “传染区的排水直接排入沼泽。”小洛姆说,国王也已经看到了特意被抬起的那部分。   “很好。”路易十四说,虽然瘟疫不太可能通过河水蔓延,但还是小心为上。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有一处隐秘的新墓地,教堂与修道院的墓地从来就是一地难求,这处墓地虽然距离修道院还有一段距离,但对于那些未必付得起丧葬费用的穷人来说又是一个值得感恩戴德的地方。   “医生,教授和学生们怎么样?”   说到这个,小洛姆就有点愁眉苦脸,“有些过于大胆,有些过于谨慎。”他说,倒没有十分虔诚的人,在这座允许解剖与研究人类躯体的医学院,略有些信仰的人就待不下去——甚至有些学生或是教授只是因为无法面对自己的良心就逃走了——他们的同理心不允许他们像是对待畜生那样对待同类。   一开始小洛姆还在担忧这些人会不会影响到外人对这座医学院的观感,离开的人有些保持沉默,一言不发,有些则愤怒地将这里称作炼狱,医生和学者都是魔鬼,路易十四就是撒旦——他考虑过是不是要去警告他们,但负责这里的奥尔良公爵听了只是大笑,说这种局面正是国王需要的。   果然,在一些人为此却步的时候,更多胆大妄为的家伙迫不及待地跑了过来,小洛姆这才想起……他的父亲说过,一个医生必须有一颗冷酷如同冬日钢铁的心,因为哭泣与哀怜,祈祷与忏悔是没法救治病人的——作为鸟喙医生行走过数个城市的老洛姆可能早就做过这样的选择了。   在瘟疫横行的城市里,鸟喙医生就是执掌着生杀大权的审判官,他画上一个符号,一个人,一栋房屋,甚至一条街道就要被严密地封闭起来,直到里面的人全都死去,或是侥幸苟延残喘到再没有一个发病的人。   “我知道会有一些不通世情的家伙参入其中,”路易说:“所以,我把这个地方交给你而不是他们之中的一个,”蓝色的眼睛注视着小洛姆:“你不是那种具有天赋或是勇气的人,我对你的要求也不是这个,洛姆,你知道我的底线在什么地方,你要帮我控制住他们,我要将这里打造成一座圣洁的希望之城,而不是一个疯人院。”   小洛姆敬畏地点了点头。   路易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发觉正有人盯着他看,虽然医生都戴着简化的鸟喙面具,但很难说有没有敏锐的人察觉到他的身份,他在被人认出来之前走开了。   ……   丰特莱修道院医院不是炼狱,但有一个地方是的。   那就是布雷泽医学研究院。   布雷泽医学研究院在之后的几百年里一直被人当做是个名字古怪的俱乐部,因为里面没有一个医生拿出过论文和实证,甚至没有一桩病例。   当然没有了,因为这个研究院针对的不是凡人,而是里世界的巫师,狼人与吸血鬼。   血族议会成员的想法没错,路易十四确实不是那种逆来顺受的人,哪怕他的敌人并非人类,他设法安抚了提奥德里克与阿蒙的同时,也在设想如何统治黑夜中的法兰西——他已经知道应该怎样使用巫师,也知道如何掌控狼人,但吸血鬼确实是里世界里最为强大且不可知的一族,除非吸血鬼中有完全属于路易的人。   但这不可能,人类一旦成为吸血鬼,他就不会再站在人类的立场上思考了,除非路易也成为吸血鬼,不然他根本无法保证对方的忠诚,更不用说,血族之中还有等级与血亲的牵连与压制,这些问题路易甚至无法深入探究,更别说解决了。 第四百零二章 布雷泽城堡的研究所(上)   国王也是微服乔装后,秘密来到布雷泽城堡的。布雷泽城堡之所以被国王选中,也是有原因的,因为在它的地下,是松软的石灰岩,自它在十二世纪初建以来,拥有者就不断地在下面挖掘——储藏室,巡查暗道,地下工坊、厨房甚至面包房,冰窖与其他用处的洞窟等等,在路易十四决定启用这座城堡之前,它已经有了三层地下建筑,最底层与护城河连通,深度五十四尺左右,既可以得到水源,也能拥有排水。   这个地方经过重新整修后,除了永远不见天日,以及空气混浊之外,也不比一般城市贫民居住的窝棚或是地下室坏到什么地方去,巫师与一部分大胆的人类医生、士兵们在此轮班,他们很少交谈,从巫师那里学来的手语飞快地流通起来。当路易在维萨里以及卜凡第的大家长陪伴下走入通道时,守卫们先是警惕地打量他们,验证过他们的身份后才深深地鞠躬,拉起铁闸门允许他们继续深入。   石灰岩的洞穴通道只经过粗略的打磨,巫师的荧光植物与火把交相辉映,按照警备的要求,三十尺内必须能够看清对面来人的五官——因为狼人一跃就至少有二十尺,这里的守卫都配备弓弩与火枪,射程都在五十尺以外,三十尺的距离可以保证他们连续射击两次——在这种狭小的通道里,狼人庞大的躯体可以保证这两发弩箭或是子弹没有脱靶的机会。   路易抬起头看了看上方的天顶,这个高度可以容许人类从容地往来,但对于变化之后的狼人就不太友好,他是亲眼见过狼人的,它们的速度与力量,巨大的体型在开阔的地方就像是一部覆盖着装甲,满身尖刺的战车——也许是考虑了这点,对狼人更加熟悉的巫师们没有过于开拓地下洞穴和通道,而且,他们可能只走了几百尺,就经过了好几道铁闸门。   “请容许我……”在即将到达目的地的时候,一个巫师上前来,他的手里举着一瓶药水,维萨里认出他正是德龙家族的一个子弟,德龙的家长曾经参与到谋刺玛利·曼奇尼,动摇其统治的阴谋中,但也不是每个德龙人都愿意支持他的,何况在大家族中,拥有才能却因为身为旁支而郁郁不得志的人太多了。   德龙家族的天赋就是驯养魔法生物、魔兽,狼人曾是巫师的盟友,但很快就沦落到牲畜一般的位置了。   这也不奇怪,在狼人,巫师与吸血鬼这三大黑暗种族中,狼人可以说是拥有最多兽性的种族,也就是说,身体中的动物性胜过了人性,众所周知,人类才是最可怕的猎手——狼人在失去了最宝贵的特质后,成为地位最为卑微的一支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血族们会分做中立、魔宴与秘宴,但这是立场,不是壁垒,在路易十四与血族的冲突中,无论魔宴还是秘宴,又或是中立者,都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同类这边,而他们在面对罗马教会或是其他敌人,譬如巫师时也是如此——这才奠定了血族在表世界与里世界的基础,就算是主旨为“避世”的秘宴,他们也同样是黑夜中的贵族与领主,拥有权力与荣誉,更有严密且上下贯通的组织体系,从最高的亲王到最底层的“幼儿”,他们的法令与规定是可以得到彻底以及有力的执行的。   当然,那些失去了“亲长”,或是有意被胡乱制造出来的“贱民”,没有自制力,胡作非为的家伙们,是不被承认为血族的一员的。   至于巫师们,比起血族秘宴与魔宴之间的相互敌对,他们更像是割据一地,闭关锁境的诸侯,他们致力于营造一个可以达成内循环并且保证自己永远居于绝对优势的小世界,甚至不愿意往外多看一眼——就像是曾经的加约拉,巫师们都是在各个家族中相互通婚,尤其是嫡系,不与外界连通,也不向下兼容。   但这样的小世界,至少可以拥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平静,或者说是死气沉沉的安宁。   狼人们却是三个种族中处境最糟糕的。   巫师与血族轻蔑地将狼放在人之前,并不是无的放矢,狼人继承了狼的许多习性——像是嚎叫、结群、头狼繁育等等,一些对于狼群来说十分有利且合适的习性,落在狼人中就显得不那么合适了,尤其是在魔法侧开始退入里世界的时候。   人们在数百年后研究狼群,会发现狼群的狼只数量基本上都在十几、二十几左右,那是因为狼群中只有首领才能孕育后代,所以狼群中,往往是父母率领着子女,又或是少数情况下的,祖父母率领着子女与孙辈,而成年后的公狼和母狼都有可能遭到驱逐,如果它们不想离开,就要争夺首领的位置,取而代之。   离开后狼群后的年轻狼只如果组成了自己的狼群,那么与自己的父母,祖父母就是敌对的关系,并不会因此融合成一个更大的种群。   这种行为模式在狼群中可行,在狼人中却造成了一些问题——他们的族群永远无法扩大到可以抵抗巫师与血族的地步。   一个血族氏族能够拥有多少后裔姑且不说,每个后裔都会无条件地服从亲长的命令这点就要远胜于狼人,巫师没有这样特殊的制衡天赋,但他们的数量是优势。   另外,一个血族遇到另一个血族,即便是魔宴成员遇到了秘宴成员,也很少会不死不休,一个巫师见到了另一个巫师,除非一方是正需要实验用材的黑巫师,他们也不会莫名其妙地争斗起来,但狼人就不同了,他们遇到巫师和血族必然是一场血肉横飞的死斗,不同族群的狼人遇到了也必然要开战。   所以里世界几乎没有狼人的栖身之处,巫师和血族没有那么宽容,也没有那样大的区域可以让他们分割。   他们原本可以居住在人迹罕至之处,但随着人类将脚印印在了每个他们所能到达的地方,这样的地方也越来越少了,森林被焚烧,荒野被开垦,还有数之不尽的战争,不断变化的边境线也导致了狼人的族群一次又一次地爆发冲突——就像是克雷兰,塞尔维亚狼人的首领,他原本是源自于英格兰国王雷克兰的一支,梅林随侍亚瑟王的时候,他追随梅林,但因为梅林与亚瑟王最终的失败,巫师退隐,他和他的族人被放逐到塞尔维亚,后来奥斯曼土耳其人攻占了塞尔维亚,在他们的统治下,狼人连苟延残喘的余地都没有,克雷兰只得带着族人接受了护持当时正在四处游荡的查理二世的雇佣——那时候查理二世确实应允了他们可以返回英格兰。   后来的事情就不必多说了,几度阴差阳错,他和他的女儿反而成为了路易十四的附庸,塞尔维亚狼人成了哈勒布尔狼人。   这个结局确实令人意外,毕竟一开始的时候,塞尔维亚的一部分流浪狼人差点成为了弑君的凶手,克雷兰以及族人也确实剿灭了巴黎近郊的狼人。   巴黎,热沃日以及上卢瓦尔地区,是法兰西原住狼人的栖息地,路易十四原先还有意观察一番,看看他们是否可以为其所用,但结果令人失望——比起塞尔维亚狼人,这些狼人不但弱小、蠢钝,还有着令人啼笑皆非的狡狯与卑劣性情——他们简直就是狼人中的诺菲勒,就算是路易十四尚未亲政,急需力量的时候,也未必会决定用这些非人生物,遑论现在。   尤其令路易感到厌恶的是,这些狼人虽然无法对抗外来的敌人,祸害凡人倒是很有一手,在热沃日的狼人一年要杀死数百个成人,拖走尸体或是将其撕裂后留在原地,带来极大的恐慌与不安,不止一个村庄因为“狼灾”慢慢地被荒废掉了,对路易看来说这是一桩不可饶恕的罪过。   在得到塞尔维亚狼人的忠诚后,拉瓦利埃尔夫人率领着族人扫过大半个法兰西,他们的战果除了死掉的之外几乎全在这里了。法兰西狼人虽然无用、可憎,但狼人和狼人之间的根本还是一样的。   路易微微闭上眼睛,走入蒸发后形成一片银色雾气的药水,这种药水可以消除人身上的所有气味,免得狼人记住他们身上的味道。   经过了这道手续,他们就可以看到狼人了。   在原先可能被用来储藏麦子的洞窟里——没有窗户,四面都是坚实的岩壁,狼人的爪子或许可以抓下表层的碎页,但要想掘出一条足够他爬出去的通道,不可能。而且这只浑身覆盖着红棕色的毛发,四肢廋长,被截去了指骨的狼人饮食中都混杂着德龙家族用来麻痹魔兽思想的药物。   他看上去更像是一条鬣狗而不是一只狼。   不过从外表上来说,他也不是很糟糕,这里的巫师与医生就算有一些道德败坏,以虐待其他生物为乐的家伙,也不能损坏国王的财产。他被打理得挺干净,除了被实验和困缚的地方有毛发掉落、皮肉开裂等无法避免的伤害之外,身上也没有什么多余的疤痕,只是一看到,一听到有人靠近这里,他就不禁夹住了尾巴,开始哀鸣起来。   在他的黄色眼睛里,你甚至看不到太多的憎恨与愤怒。   德龙家的巫师走过去,手持着一根短短的魔杖,他们之间的铁闸门徐徐升起,狼人几乎贴附在地上,一动不动。   “是因为必须保持这种形态吗?”路易问道,他见过拉瓦利埃尔夫人狼形和人形的样子,人形按照他的审美来说,不算坏,很有风格与韵味,狼形也很美,这种……近似于半狼半人的样子,但又不似塞尔维亚狼人那样皮毛丰厚——稀疏的毛皮下可以看到遍布凸起颗粒的皮肤,看上去实在是令人感到有点恶心。   “只有最强壮,意志坚定的狼人才能变幻成巨狼。”巫师说,“他可以变成一个瘦弱的人类,但在那种情况下,实验结果是无效的。”毕竟他们要实验的武器只会在对付狼人的时候用到。   国王观看了之后的实验。   这时候的实验也没有什么科学性与系统性可言,巫师与医生们尝试的也不过是人们流传的几种对抗狼人的方式罢了——现在他们可不是在研究狼人,只是要确定如何才能快好地杀死狼人。   要对抗狼人,办法有很多,在这方面他们也远不如血族与巫师——民间常用的方法有三个,一个是呼唤对方的真名,这方法不能说错,因为狼人无论保持半人半狼还是狼形,都需要集中精神与注意力,一旦被叫出真名(意味着在凡人间的身份被揭开)   一些意志薄弱的狼人就会恐惧到无法继续保持狼人形态变化成人类,也就不具威胁性了,但这种方法也有问题,有时候反而会让狼人在恐惧中发疯,彻底失去控制后他就是一头真正的野兽了,其结果不言而喻。   第二个方法是在他的额头画十字架,或是敲三下。这种方法无疑只能对被抓住的狼人有用……   第三个方法就是大喊大叫,以及强光,火焰——当初面对狼人围攻,玛利就让路易的侍卫烧掉了倾倒的马车来拖延时间。这点和吸血鬼相似又不相似,吸血鬼厌恶强光是因为强光往往代表着阳光,也就是他们的天敌;狼人厌恶强光,和他们厌恶洋葱、蒜头差不多,是因为他们过于灵敏的嗅觉会受不了,又及,吸血鬼忍耐不了这两种东西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在对银器的抵抗上,狼人又远远无法与吸血鬼相比了,只有低级的吸血鬼幼儿会被银器灼伤,至少路易不止一次地看到过阿蒙和提奥德里克握着银酒杯,还有十字架,等阶高的吸血鬼也能忍耐上一段时间,但狼人都会被这两者威胁到——银子弹可以贯穿他们坚韧的皮肤与厚实的毛发,十字架也会留下深深的烙印。 第四百零三章 布雷泽城堡的研究所(下)   路易不是那种有特殊嗜好的人,他只看了结果——也就是一系列的演示,确定医生与巫师们送上来的报告都是如实无误的,就起身离开了,他们的时间不多,还有有关于吸血鬼和巫师们的情报需要呈报。   这里只有寥寥几个“贱民”——也就是没有亲长,一“受拥”就被抛弃的怪物,还有诺菲勒族群的几个吸血鬼,前者不必说,从来就是血族的弃儿,后者因为失去祖地,圣器,只能在地下排水道与墓穴里生存而被其他氏族视若拖累与羞辱——加上路易十四的驱逐令,他们无法成群聚居,只能四散而行,是不是少了几个谁也不知道。   对吸血鬼威胁最大的还是阳光,虽然无法拿到高等阶吸血鬼的资料,但只要对比一下普通弩箭,普通子弹,普通火焰,银子弹,魔法火焰与阳光对吸血鬼的损伤程度,也就一目了然了,阳光对低阶吸血鬼的伤害几乎是不可逆并且会蔓延的,可以说,低阶吸血鬼碰到阳光就像是冰霜碰到了滚水。   血族终究不敢走到最后一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吧,就算路易被他们杀死,他的继承人,不管是小路易,还是奥尔良公爵,都一定会疯狂到掀开每一个屋顶,让阳光照到每一个角落——人类的数量,终究是太多了,对吸血鬼,对巫师,对狼人都是如此。   还有一项实验,也就是加了抗凝剂的血,是否依然可以成为吸血鬼的食物呢。   答案是可以,不过名字虽然是抗凝剂,但其中大部分还是巫师的功绩——防止血液凝固的毒药与延续生命的药水,融合在一起后就可以保证皮袋中的血液可以保持十二个小时以上的“新鲜”,这段时间看似短,但如果只是被路易用来与血族交易,已经足够了,不管怎么说,最主要的也不过是要避免人们对采血的怀疑——放血治疗一直持续到了十八世纪,血液的来源无需忧虑,平民们要做一次放血治疗可不容易,要一大笔钱呢。   这些血喂给了“贱民”与诺菲勒吸血鬼后,他们并未如那些喝了“死血”的吸血鬼那样面色青黑地死去,只是——“他们抱怨说这些血真是太难喝了,有的酸,有的苦,还有一些像是尿水。”一个医生说。   路易瞥了他一眼,这不是别人,正是马尔比基,真没想到他竟然大胆到这个程度,“他们之前难道喝过那些东西吗?”   “我不知道,陛下,”马尔比基说:“但我有个猜测——他们看上去还挺高兴的,好像他们在喝活人的血时只能尝到一种味道。”   “你问过他们吗?”   “他们说就是血的味道,没有什么区别,少女的血也未必更甜美,老人的血也未必更苦涩。”马尔比基说:“我还问过他们如果吃点人类的食物,那是什么味道呢?”他自问自答道:“就像是在吃一片虚无的空气。”   “你难道还想给他们准备一份菜单吗?”   “有什么可奇怪的呢,陛下,您都打算豢养这群恶犬了。”   “你只是一个凡人,不害怕吗?”   马尔比基的眼睛闪闪发亮:“作为一个医生,一个研究者,”他说:“唯一能让我感到害怕的是无法追索到最后的答案。”   那时候他从意大利跑到法国来,也只是因为听说路易十四是个慷慨的君王,当时他因为在研究解剖学而被教会惩罚,不得不放弃原先的工作到比萨大学教书,但就算是在比萨,他还是无法放开手脚做研究,周围总是充满了警惕的眼睛,稍有行差踏错,就有教士给予严厉的警告,他也找不到可靠的资助人——显微镜的镜片可是很贵的!更别说尸体也所费不赀,他要的尸体都必须是最新鲜的,那些干瘪了的和腐烂的尸体毫无裨益。   不过为了研究,为了答案,他倾家荡产也不在乎,直到一个同僚提醒他说,他接受的尸体是不是越来越新鲜了……   马尔比基差点就被作为谋杀的同案犯被送上了法庭,他这才终于下定决心跑到了法国,有了国王的庇护,他不但可以继续快乐与随心所欲地做研究,还能免于良心发痛——这里的实验“材料”都是十恶不赦的罪犯,他们原本应该被酷刑折磨而死,现在他们所受到的惩罚也不过是分尸罢了——就是分得多了点。   “我也希望能够得到一个或是很多个答案。”路易十四说,“但别忘了最终的目的。”   马尔比基退后一步,向国王深深地鞠躬,他是意大利人,而意大利人……每个意大利人都渴望着一个强有力的国王来统治他们,结束意大利四分五裂的悲惨局面,虽然这位国王是法兰西的,但如果是他,他的长子科隆纳公爵或许能够达成他们的愿望也说不定。   国王的最终目的当然就是为了永远的恒定与安宁,为了这个目标,任何一个能够动摇其统治的存在都不该存在,也许在他有生之年,他无法达成这个愿望,但只要有一个开端,他的后人总能推开这些荆棘与乱石,为人类留下一条坦途的。   作为“研究对象”的巫师在布雷泽城堡是最少的,他们都是黑巫师,荷兰与佛兰德尔的战场上的战利品——残余。在这里工作的巫师们对黑巫师们没有什么同理心,主要是黑巫师在面对他们的时候也没什么同理心,巫师是黑巫师最好的实验材料,反之亦然,而且路易并不需要知道如何才能杀死黑巫师——他知道怎么干。   他想要知道的是——魔法的根源,它从何而来,往哪里去,又是怎样的路径?   他的子孙后代中,尤其是科隆纳公爵一支,出现巫师的可能性太大了。   得到了国王的赞许,马尔比基喜不自胜,事实上他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忐忑,主要是暂时他们还拿不出什么成果来——巫师和人类似乎没什么区别,他们体内没有多余的内脏,心脏没有更重,脑子也没有更大,他们自己也无法解释魔法从何而来,不过国王能给他们更多时间那真是太好了。   他没注意到国王的视线在一个巫师身上一顿——他是曼奇尼家族的人,虽然也已经是旁支,但他的脸与玛利·曼奇尼依然有着几分相似,这个意外让路易的心猛地坠了一坠,他没有多说,就准备转身离开。   “陛下……”一个声音突然叫住了他,路易转身看过去,他有着旁人难以企及的记忆力,这张面孔似曾相识,“你是博斯的学生?”   “我可没有这样的幸运,只是一个学徒而已,陛下。”那个黑巫师无视旁边顿时警惕起来的人,从铁栏之后的石台上站了起来,靠近他们,火把照亮了他的脸,那是一张年轻的脸,虽然受了许多折磨,但眼睛至少还有亮光。   “一个交易。”他咳嗽了一声,说道。   “什么交易?”路易说:“我可以得到我想要的一切。”   “为了省掉一些小麻烦,”黑巫师说:“陛下,我就直接说了——我知道那些家伙对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做了什么。”   “我不应该相信一个黑巫师。”   “我所求不多,陛下,我可以为您工作,当然,作为研究者而非被研究者。”黑巫师低下头,深呼吸了几次压抑住咳嗽的冲动:“黑巫师能比巫师做得更好,更多。”他又补充道:“另外,您看看我的年龄,我没有参与到任何有关于您父亲,或是您的阴谋中,我用来与您交易的东西也只是我偶尔得到的——我知道您尽可以得到您想要的,但如果只需要给出很小的一点恩惠呢,就像是你向渡鸦抛洒面包屑,我只要一点面包屑就够了,陛下,仁慈的主人,我甚至可以向基石发誓,永远不离开这里。”   路易望着他,令人不安的一分钟过去了,国王点了点头,黑巫师的肩膀终于放了下来。   他握着铁栏杆坐了下来,身体内的虚空与疼痛似乎都离他远去了,他赌赢了一把。   ……   因为布雷泽城堡距离丰特莱修道院很近,而国王驻跸的索米尔城堡与两者形成了一个等边三角形,国王的秘密出行暂时只有很少人知道,不过无论如何,特蕾莎王后肯定是其中的一个。   索米尔城堡在腓力二世后就被设置成了军营,所以国王决定在这里留宿的时候,这里的总管费了好一番心力才总算将这里布置成了一个与国王相匹配的小行宫,但因为空间有限,王后的套间紧靠着国王的套间,有着相毗邻的露台,幸好今晚路易去了布雷泽,蒙特斯潘夫人没有被召入房间侍奉,特蕾莎王后也避开了一场尴尬——她在侍女的帮助下拆散了发髻,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到露台上看看,你们就别跟着了。”她说,这无疑是不合礼仪的,但有路易十四在前,连续为他生育了一个女儿两个儿子的特蕾莎王后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威仪,而且现在他们又不是在凡尔赛或是卢浮宫,侍女稍一犹豫,就默默地行礼告退了。   房间里只留下了特雷莎王后一个人,她扭动脖子,难得地一阵轻松,月光与轻风抬起薄纱的帷幔流入房间,她从打开的门扉里——这里的门扉应该是新造的,镶嵌着玻璃与铅条,颜色晶莹透亮,不过还是无法与月色下的河谷相比——这里有着一大块的白色卵石河滩,在黑色丛林与暗蓝色天空的映衬下甚至有些耀眼,一队骑兵正从南面走了过来,一开始王后还以为那是巡逻的队伍,后来才发现那支队伍擎着王旗,她马上快步来到露台边,按住冰冷的石栏,往那里看去。   仿佛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队列中的一个人抬起头来,他看到她了,他摘下帽子,向她挥了挥,因为光线昏暗,不那么鲜明的红色鸵鸟毛在空中摇晃了几下,然后他又挥了挥手,特蕾莎知道这是他在催促她回房间,虽然时值盛夏,但晚上的河谷还是有点寒意的。   特蕾莎王后并不觉得冷,但她从来不愿耗费路易的好意,她想今天国王可能会在她的房间里留宿——她按住自己的胸膛,慢慢地走回房间,迟疑了一会,没有召唤侍女,只略微擦了一点玫瑰油,咬了咬嘴唇。看向镜子的时候,她看到了一张平庸的脸,但就是这张平庸的脸,也因为丈夫的喜爱与尊重变得荣光焕发起来。   毕竟已经做了二十年的夫妻,特蕾莎的猜测没错,路易带着礼物走进了她的套间,侍女们看上去比王后还要高兴,王后亲自服侍国王沐浴更衣后,两人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手握着手。若是国王身边躺着的是蒙特斯潘夫人,她准要求一份恩宠,但特蕾莎远比她了解国王,于是她先和国王说了养老院与孤儿院的事情。   之前说过,以往的医院可能起着济贫院与收容所的作用,但现在医院就是医院,那些失去或是没有劳动力的老人与孤儿就成了问题,路易十四当然考虑到了这个问题,他要求法兰西所有的修道院与教堂都必须附设一座收容所,或是一家孤儿院,这不难做到,因为大部分修道院与教堂都有这样的收容所,只是规格不一,也没有什么统一的配备与条令,管理者也是一言难尽。   收容所里的老人,孤儿院里的孩子,都会有一部分他们承担得起的轻省活儿做——这些工作都是由国王的工厂与作坊分派出来的,带有一定的慈善性质,还有从王后与宫廷贵女这里风行起来的慈善捐赠事物——在这个时代的人们对慈善事业一无所知也不关心的时候……或者说,他们更愿意给教士一笔钱做弥撒来为那些罪恶的灵魂祈祷,也不愿意让他们晚点上天堂。   所以国王就和他的主教,教士们撒了一个弥天大谎,他们说,但凡颂《天主经》、《玫瑰经》、《宗徒信经》的人,念诵一遍就是距离天堂近一步,不但可以自己念,也可以雇佣别人念——相比起还要做事的工人仆从,收费昂贵的教士,那些收容所里的老人,孤儿院里的孩子,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最好的“代念经人”,就算是不识字,只要还能记得一些经文,能够发声的人就能给自己弄到一份吃饭和住宿的钱。   这样下来,就算是完全失去了言语能力的老人,或是被抛弃的婴儿,居然也得到了一些照顾,一部分来自于慈悲的好太太,好先生,一部分来自于同病相怜的同住人。   这样修道院和教堂所要承受的压力就不是很大了。   而且随着法兰西的兴盛,被抛弃的孩子与被遗弃的老人也愈来愈少了,今天王后去了收容所与孤儿院,孤儿院里的婴儿几乎都有着一个不太名誉的出身,“他们的母亲大多都是游女与名姝。”特蕾莎王后靠着路易说。   对此路易也是无可奈何,在大多数人口袋空空的时候,迫于生计,肯定会有很多女性成为不名誉职业的工作者,但在大多数腰囊鼓鼓的时候,也会促使游女与名姝增多,尤其是他们占领了荷兰与佛兰德尔之后,原先游荡在低地地区的名姝失去了原先的恩主,就跑到巴黎或是凡尔赛来寻找机会了。   她们带来的不好风气又影响了许多平民家的女儿,因为随着底层男性有了积攒钱财的可能,他们在这方面丝毫不吝啬。   女性在这个时代没有正式工作的可能,无知的女孩有时候甚至只是为了一顶帽子,一杯咖啡就去卖身,并且因为这份“工作”的丰厚报酬欢欣鼓舞。 第四百零四章 莫里哀在香波城堡奉献给国王的一场演出   “我有一个计划,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路易说,特蕾莎靠在他怀里,他轻轻地紧了紧手臂,想起特蕾莎刚嫁给他的时候,身体消瘦,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就像是陪伴着一块多角的石块,又凉又硬,虽然迫于情势,路易最终让她有了孩子,但她在怀着小路易的时候,只有一个肚子是大的,让人看了就心惊胆战。   那时候确实有人嘲笑法国王后犹如苦修的修女那样骨瘦如柴,面容枯槁,丝毫引不起男人的兴趣——他们的国王可真是受苦了——如果不是有路易在,特蕾莎未必能够如此顺利地将小路易生下来。在小路易出生后,特蕾莎才算勉强在卢浮宫中立稳了脚跟,之后她又生了大公主伊丽莎白,在路易的爱护下,才慢慢地开始养出颜色来,虽然面容五官是无法改变的了,但身体逐渐变得丰腴,皮肤变得光洁雪白是谁能看到的,而且有了这两点,就算是最难看的女人也能有几分姿容。   她靠着路易的时候,就像是一团发热的羽绒,又软又烫。“什么计划?”这句话放在二十年前她可不敢问。   “纺车。”路易说,如今的法兰西,除了军队医院这些较为特殊的地方之外,底层女性的地位一如既往的低,路易不是一个盲目尊奉女性的人,但女性的价值如果只能在不正当不道德的行业中得到体现的话,那么对法兰西基础阶层的稳固与人口发展就有着相当不利的地方。   也许会有人说,这种古老的职业贯穿了整个人类的发展史,从未完全消失也从未造成什么巨大的影响,有必要过于关切吗?但路易在一本书中看到过,一个极具远见的人严厉地批判过这种境况——不是要彻底地灭杀这种行为和职业,这是办不到的,但这种职业与行为绝对不能成为一种令人羡慕的常态。   人类天生有着惰性,什么东西一旦能够轻易获得,祂就不会再采用另一种更加艰难的方式,直白点来说吧,当一个男性想要满足天生与繁衍的欲求时,他要与一个女性结为夫妇,然后生育儿女,他会努力工作,养活妻儿和自己,他创造的东西就是社会的资产,但这个过程一定会非常漫长与痛苦。   现在呢,为了满足他最原始的欲求,有一种简单到极点的方式,所要付出的代价也远比缔结婚姻,生儿育女来得容易,哪怕教会一直在呐喊,不是为了生育所行的事儿是罪恶的,但有几个人会去听从呢?   游女与名姝的数量一向没人关心,毕竟路易十四还没有如罗马教会那样连她们的卖身钱都要收税,但今天王后去了孤儿院,才发现弃婴里多半都是这些女人的孩子。   二十年前,或许有平民抛弃自己的孩子——不然就要看着孩子活活饿死,近几年却没有这个问题,国王的工厂与作坊开得太多了,男人可以很容易赚到养家的钱,孩子五六岁就可以开始在家里做手工活儿养活自己。   游女和名姝却是没办法带着孩子干活儿的,她们有避孕的法子,但不能保证百分百——一旦怀孕,如今的堕胎手术都是由非法医生、助产士甚至老鸨充任的,很容易导致一尸两命,她们若是不得不生下孩子,就会直接扔在国王开设的孤儿院门口。   这种职业不但对女人算是饮鸠解渴,对男人也是,很多曾经强壮聪明的工人或是农夫就是因为迷恋这种快速浓烈的“爱情”,白白耗费了十数年甚至数十年的光阴,到头来双手空空,疾病缠身。   所以路易说什么也要让社会的发展走上正轨不可。   “我正在要求我的工匠与学者们试着制造更容易使用,更有效率,纺出来的布匹更漂亮的纺车。”路易耐心地为妻子解释道:“我想了很多方法,很多职业,”像是制作脂粉,制作陶器,制作镜子等等,但不是规模不够大,或不是每个地方都有条件与原料,又或是女性的力量不足——这还真不是底下的官员敷衍推责,一些工作在无法借助机械的时候,还真是只有男性可以充作工人:“只有纺织。”连挑染女性都没力气挑起染缸中的布料,而且纺车并没有数量上的要求,几十台也可以,几百台也可以,几台也没问题,“但如果只靠那种长度不过三尺,稀疏到可以用来网鱼的纺机……”那还是算了吧。   “现在这件事情已经有眉目了,也许等我们回到巴黎,就能看到样品了。”   “听起来真好,”特蕾莎说:“我认为大部分女孩还是宁愿靠自己的双手做活的。”   “这是当然的,”路易说:“没人愿意将自己等同于货物。”   他注视着微微摇动的烛光,晚上的风穿过了打开的长窗,带来令人倍感舒适的新鲜空气与微微的凉意,“我想将这台机器命名为玛利纺织机。”   特蕾莎动了动,将手放在丈夫的胸口:“这很好,”她真心实意地说,“陛下,我想玛利一定会感到高兴的。”不是为了荣誉什么的,而是今后人们一提起玛利,就会将它与路易十四联系在一起。   路易握住她的手:“别生气。”   “也许您不相信,我并不讨厌玛利·曼奇尼,”特蕾莎轻而易举地想起了那道明艳曼妙的身影,“她给了您爱情,虽然我不愿意那么说,但这是我无法给您的。”他们缔结婚约的时候路易就是一个国王,她也是一个王后了,不过我也有她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特蕾莎在心里说。英国国王爱德华一世曾经为爱妻埃莉诺矗立起十二座十字架——在她的棺木停驻的每个地方,路易却没办法这样做,玛利的死讯甚至无法公开,因为她在几年前就“去世了”,而且国王的尊严与职责也不会允许路易如此为她哀悼——除非他决定舍弃特蕾莎王后与他们的三个孩子。   科隆纳公爵已经将她带回加来,虽然国王有意让玛利长眠于巴黎,但巴黎的圣德尼大教堂没有玛利的位置,让她孤零零地另处一地路易也不愿意,于是路易和科隆纳公爵商榷后决定,将玛利送往加来安葬,他们在那里度过了最快乐,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   那里永远吹拂着轻快的海风,天空碧蓝,阳光璀璨。   特蕾莎抬起身体,吻了吻路易与她交握的手指,“我知道您有多么疲惫,只要她能让您快乐哪怕一秒钟,无论是谁,我就要感激她。”   “你这么说让我感到歉疚,”路易说:“也许我应该为你造一座宫殿。”   “我不想要宫殿,”特蕾莎说:“我总是和您在一起,”仿佛福至心灵,“但如果您有计划让女性得到更多的工作,可不可以将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做呢?”   路易下意识地看向特蕾莎,他看到了一张平静而又期待的脸。   ……   以布雷泽城堡为起点,向西北方面蜿蜒而行,一路上有着十几座宏伟的堡垒,宅邸与庄园更是不计其数,这是当初国王选中卢瓦尔河谷作为布卢瓦皇家医学院落点的原因——国王的野心注定了布卢瓦皇家医学院将会是法兰西现代医学的开端,他不想将它局限在一个城镇,一个城市里,不,应该说,他一开始就想让它成为一座庞然大物——一个医学中心城如何?   这里的十几座城堡,以及周围的领地,基本都属于法兰西王室,也避免了很多掣肘与缠磨,无论布卢瓦皇家医学院之后如何发展,只要有王室的支持,至少在用地方面没有任何问题——当然,现在这十几座城堡还未成为整个欧罗巴的医学圣地,人们也只以为国王想要在大巡游中检阅军队一般查览属于王室的财产。   特蕾莎王后的请求没有得到回复——她耐心地等待着,令所有人感到安慰的是,国王的忧伤与悲痛随着夏日的燥热缓缓流去,只留下了一点无人知晓的印痕,等到了布卢瓦,他又是那个人们熟悉的国王了。   这让莫里哀,还有他的三个搭档,勒布朗、博尚与吕利——对之前的计划感到了一丝犹豫。   在香波城堡——也就是国王与王后驻跸的城堡附近,一座老旧的酒馆迎来了不少身着华贵的客人,但之前的客人,谁也比不上这几位,他们各个衣着艳丽,一个穿着浓郁的紫色——活脱脱就是一瓶上好的葡萄酒;一个穿着娇嫩的粉色,这时候粉色还是男性的专属,因为它象征着淡化的血色,不过军人们穿上粉色代表勇武,这位先生穿上粉色像是在临摹一个天真的婴儿;第三个一身鲜艳欲滴的翠绿色,只有国王的染料工厂里最新产出的化学染料才有这样漂亮的颜色,这应该是一种炫耀,当然,看看他身边的人;最后一位先生戴着黑棕色的假发,一直垂到脊背,虽然穿着白色的外套,外套上却也绣满了各种纹样,纽扣更是闪闪发亮的钻石。   酒馆老板一看到这样的人物,连忙迎出门来,他们索要了一个房间,谢绝了老板送上的酒与食物,关上门,就开始此起彼伏地叹起气来。   这正是国王在艺术方面最看重的四个人,他们干得相当不错,切切实实地(在国王的支持与指导下),将巴黎从一个半废弃的政治中心变成了一个被缪斯深深青睐的艺术之城,现在人们已经将巴黎称为第三次文艺复兴的中心,又一座黄金的佛罗伦萨,他们功不可没。   国王的大巡游,这四个人是必不可少的,毕竟他们一个要作画纪念此事,三个要负责国王巡游中的演出——音乐、舞蹈与戏剧。   这四个人中,消息最为灵通的还是莫里哀,他的剧团成员被无数达官贵人追逐着,耳厮鬓磨之间总是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舌头,不过就算是莫里哀,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听到这么一桩大事情。   “我不认为这是一个好主意。”勒布朗最先说。他才能平平,能够得国王欢心只因为他从不违背国王的意愿。而且他是19年生人,年纪已经很大了,实在是缺乏年轻人的冒险精神。   “国王如果已经忘记了之前的悲痛,那么我们还是别再一次提起它了。”博尚虽然是31年生人,说起来正值壮年,但他是个胆小怯懦的人,虽然他不像是勒布朗,在芭蕾这方面有着出众的天赋,但在路易十四拔擢他之前,这位先生也只是一个宫廷舞蹈教师,只是幸运地成为了国王的指导者。   “人们都这么说,”吕利说:“但我不觉得。”三人望向他,吕利虽然身为国王的音乐总监,但他并不是一个善于鼓舌弄唇之人,他有才能,对下属的要求也十分严苛,平时寡言少语,这还是他第一次明确地表露出对国王的看法。   “最大的问题就在这里,”莫里哀说:“陛下不言不语……然后,”他望向紧闭的房门,“所有人都跟着装成这件事情没有发生过……他甚至不能给她做一场弥撒。”   “所以你就想让我们来充当教士的角色吗,”勒布朗说:“我们很有可能激怒国王。”   “那么你就别加入,”莫里哀说:“事实上,只有我和光耀剧团也足够了,布景不一定需要,我也可以作曲与编排舞蹈……”   “不,等等等等,我没有说不参加。”博尚连忙说:“我……我只是不希望让陛下再一次感到难过。”   “有时候流泪并不代表痛苦。”莫里哀说:“当然,也有可能你们是对的,我是错的,但我觉得,我们应该做些什么,而不是这样看着……等着事情结束。”   “太仓促了……”博尚说。   “我们之前有排练,”莫里哀说:“只是没有演出过。”   “请让我加入,”吕利坚定地说:“我希望国王能够得到一点安慰,虽然我能拿出来的东西微不足道。”   “那么……告诉我们,那是一出什么样的戏剧?”勒布朗说,他还是不那么情愿,但莫里哀这样说了——难道作为一个法国人,他对国王的爱还比不过一个意大利人吗。   “丘比特与普绪克。” 第四百零五章 丘比特与普绪克   国王穿过人群,在最前方落座,他的身边坐着王后与奥尔良公爵,往外是大郡主与王太子,他们的身后是数以百计的达官显贵,他们之中随便抽出一个,都是权势熏天,一言一行就能决定无数人命运的强悍之人,但在这里,他们就像是与太阳同处在一座天穹的星辰那样黯淡无光。   香波城堡是弗朗索瓦一世的得意之作,可惜的是因为连年战争,他还没等这座拥有数百个房间的城堡建造完毕就去世了,后来的国王断断续续地又建造了缺少的部分——不是他们有意如此,香波堡毕竟在布卢瓦,而不是在巴黎或是凡尔赛,国王通常只将其作为狩猎行宫或是避暑行宫使用。   这座建筑最终还是在路易十四亲政十五年的时候完工的。   要说香波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莫过于为了保证每个房间都有独立的取暖(壁炉)设备与盥洗设备,在它的顶部有着许多可爱的小阁楼,外墙也有突出的墙体,那是壁炉的排气通道与排水管。   另外一个特殊之处则要一直追溯到弗朗索瓦一世国王时期,正如人们所传说的那样,文艺复兴的三杰之一达芬奇,在米兰、罗马与佛罗伦萨漂泊多年后,最后侨居法国,并在这里终老,弗朗索瓦一世非常欢迎和尊重他,甚至有谣言说,达芬奇死在了弗朗索瓦一世的怀抱里。   弗朗索瓦一世在建造香波堡的时候,那时候还在世的达芬奇给他提供了一部分设计,最可信的就是一对相对环绕的旋转楼梯,从这两座楼梯上下的人可以相互看见但不会相遇,它的形状——让数百年后的人一看,大概会觉得很像DNA链条,非常地优雅并且具有超前的时尚感。   有人说这是弗朗索瓦一世为了避免王后与王室夫人直接撞见而设置的,路易并不这么认为,如果一个国王连妻子与王室夫人都无法安排妥当,要治理这么一个庞大的国家更是一个笑话了,弗朗索瓦一世却是一个相当值得钦佩的国王。   光耀剧团就在这座双螺旋楼梯前演出,这并不是一场严格规整的大戏——虽然莫里哀就是一个出色的剧作家,但剧团也时常演出一些古老的剧目——观众们固然喜欢新鲜,追求刺激,但耳熟能详的东西也会让他们感觉舒适,也更能体现一个剧团的演员所具有的天赋与才能。   古希腊与古罗马的神话题材不但会被画家,雕塑家使用,也一样会被演员与剧团运用自若,毕竟最古老的戏剧,也就是公元前古希腊人戴着面具表演的悲喜剧,就多半取材于那些传说故事。   路易十四一直以太阳王自称,他的大臣与将领们在一些敏感的时候不想直白地说出那个名字,也以“阿波罗”代指这位尊贵的陛下,但莫里哀觉得……比起太阳神与缪斯或是其他女神,丘比特与普绪克更适合用来与路易十四与玛利·曼奇尼相比。   这样的小剧,无法拉起帷幔,演员都是徐徐从双螺旋楼梯上走下来,出现在人们面前的,却巧妙地与戏剧内容相契合了。   丘比特与普绪克的故事要比罗马神话传说中的其他爱情故事更曲折一点,虽然后世的人们都喜欢将丘比特描绘成婴孩,但在丘比特与普绪克的故事中,丘比特已经长成一个俊美年轻的神祇。普绪克是一个地上国王的女儿,因为其美貌无匹,被人们崇拜甚至超过了维纳斯,维纳斯愤怒之余,就让丘比特带着金箭去让普绪克爱上一头丑陋的野兽(丘比特的金箭可以让一个人爱上任何一种生物)。   谁知道丘比特一见到普绪克,就不由得被普绪克的美貌征服,他无法悖逆母亲,就给出神谕,让国王将普绪克送上一座高塔,他在夜晚与普绪克相会,恩爱,做一对无人所知却又幸福无比的夫妻。   他对普绪克唯一的要求是绝对不要看他的脸。   但普绪克的姐妹们或许是出于嫉妒,又或是出于担忧,认为普绪克的丈夫有可能是头可怕的怪物,在她们的怂恿下,普绪克在丘比特入睡后,点起蜡烛看到了他的脸,蜡泪滴落在丘比特的脸上,惊醒了年轻的神祇,丘比特又怒又惊,就回到了奥林匹斯,再也不出现了。   普绪克追悔莫及,就前往维纳斯的神殿向这位爱与美的女神祈求,维纳斯当然气恼不已,但在众神的劝说与丘比特的恳请下,她终于答应,只要普绪克通过她设置的考验,就能来到奥林匹斯山上,与丘比特重聚。   在传说中,普绪克完成了考验,被众神认可,也成为了奥林匹斯山上诸多神明中的一位。但在光耀剧团的《丘比特与普绪克》中,故事到普绪克发誓无论遭受多少苦难,也要通过考验,得回自己的爱情时就戛然而止。   黑发的少女伫立在观众前,嘹亮的歌声直冲云霄,回音回荡在这座辉煌的行宫里,其中蕴含的决心与一丝隐约的绝望就像是从剖开的胸膛里挖出心脏那样令人倍感震撼——   普绪克有错吗,当然,她有错,但她的错来自于丘比特的错。   丘比特爱上了普绪克,但在他的心里,这份爱是不对等的,是不合理的,他居高临下,要求一个陷入爱情的少女能够保持理智与冷静,但这从一开始,就是不可能的。   爱情怎么可能被控制,被计算呢?   普绪克犯了错,玛利也犯了错;普绪克接受了考验,玛利也接受了考验;普绪克最终还是得回了自己的爱情,玛利也是,但这份爱情——是她用自己的生命换回来的。   最后一个音符落地,偌大的厅堂鸦雀无声,就算是最受国王宠爱的奥尔良公爵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国王在哭泣。   无声的悲泣,总是要比响亮的嚎啕更能令人伤痛,而且这可能是人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太阳王在公开的场合落泪,肆无忌惮的,痛痛快快的,没有一丝遮掩的,在令人心碎后又令人心悸——蓝色眼睛被泪水冲刷后犹如倒映着天空的湖水,透明的泪珠在面颊与衣襟上闪闪发亮犹如钻石。   他依然腰身笔直,双手放在两侧的椅子扶手上,他的视线穿透眼前的演员,演员后的双螺旋楼梯,楼梯后的乐队与布景,之后的房间与墙壁,一直看到遥远的彼方,玛利长眠的地方。   他望了很久,没有人敢去打搅现在的国王,最后他将视线收回来,落在隐藏在阴影中的莫里哀身上,莫里哀顿了顿,大胆地走了出来,默默地向国王鞠了一躬。   “你就没有担心过我会对你生气吗?”路易问。   “担心过,陛下。”莫里哀说:“但您赐予我们的恩惠就如同太阳赐给人类的那样多,而我们略尽微薄之力,就像是举着蜡烛为太阳照亮,也许徒劳无功,也许徒增笑柄,但陛下,难道说,我们就能……无动于衷地看着……看着您……”他不再说下去了,但在那家旅店里,他说了很多——无论是他,还是勒布朗,又或是吕利与博尚,如果国王赐给他们的只是钱财与官职,他们固然会激动会感激,却不至于舍弃如今所有的一切。   但国王让他们创办了四座艺术学院,让巴黎成为了第三次文艺复兴的中心,他们就算无法与曾经的文艺复兴三杰相比,也可以说是被人们记传的四位奠基人,所以吕利和莫里哀是极其坚决地冒这次险,胆小的博尚与最年长的勒布朗最后也还是参与到了这桩危险的密谋中。   路易抬起眼睛,环顾四周,莫里哀没有采用那些老于世故的演员,丘比特与普绪克的表演者就和雕像与绘画中表现出的那样只有十四五岁,最美好的,最纯洁的青春,少年少女,他们之间的爱情若是没有掺入过多的杂质,会多么明亮与动人啊,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份杂质,更是令人难以忘却,难以舍弃。   “我想我要感谢你。”路易说,他的面颊上仍有泪痕,却已经可以发自内心地微笑,他站起来,轻轻地拍了拍莫里哀的肩膀,向身后的人略一颌首,走出了厅堂。   经过莫里哀的时候,不少人都向这位剧作家投去了钦佩与惊奇的眼神,不是没人注意到国王的沉默,但玛利·曼奇尼之后已经有了两位王室夫人,而且玛利可以说是背负着罪名被“藏”起来的——以往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事情,如果有贵人犯了不可饶恕的罪,但国王或是有权势的人不希望他去死的话,是有可能将他隐名埋姓地送走或是囚禁的——没人以为玛利可以回到巴黎,回到卢浮宫或是凡尔赛宫,但谁也没想到国王对她的感情有这样深刻。   与曾经的大孔代,孔蒂亲王,卢瓦斯侯爵,达达尼昂伯爵等人相比,莫里哀虽然作为一个剧作家相当有名,在获得国王的青睐后在经济方面也没有什么值得踌躇的地方,但要说有什么权势就是笑话了,不过这都是在今天之前的事情了,毫无疑问,在今天之后,国王至少会愿意听他说上几句话——这不免让一些人嫉妒到面孔都有些扭曲了。   莫里哀将这些人的脸一一记在心里,凡尔赛宫里的人可以不记得朋友,但一定要记住仇人,等到所有人都走掉了,他才大大地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然后吕利,勒布朗与博尚都跑了过来,和他一起坐在冰凉的地板上。   “要了我半条命。”勒布朗说,他这几天通宵达旦,为这出小剧画了一打背景——可以卷起来的画轴,需要改变场景的时候,就有人从上面放下来和收回去。   “陛下很高兴,这就行了。”博尚说,他按住胸口,免得心脏跳了出来。   莫里哀与吕利交换了一个眼神,博尚与勒布朗的初衷不是那么纯粹,幸亏莫里哀赌赢了——在凡尔赛宫他身份不显,但作为一个观察力出众的剧作家,国王与玛利·曼奇尼之间的情感纠葛可逃不过他的眼睛,“明明是一对好人……”他不由自主地说道,然后就闭上了嘴。   他可以隐晦的揣测与抚慰国王,但明明白白地说出来——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过了今天,太阳王就只是太阳王了。   “我想我们应该预先祝贺莫里哀先生,”勒布朗说:“您们觉得陛下会怎么赏赐莫里哀?”他微妙地迟疑了一会:“不会是爵位吧……”   “那样我们今后就要向莫里哀先生鞠躬了。莫里哀老爷,早上好,中午好,晚上好!”博尚哈哈地笑着,举起帽子做了几个夸张的动作,莫里哀看在眼里,知道他们也开始嫉妒了,“没有你们我也干不成,陛下知道的。”他说:“陛下不是那种厚此薄彼的人,我想我们也许都会得到一份丰厚的赏赐。”   “那敢情好。”勒布朗说,一边思忖着是不是要为玛利·曼奇尼画一幅画像……   “我倒觉得,你很快就会有一份额外收入了。”吕利说。“最近布列塔尼的人快疯了,他们拼命地想要找到一个能够代他们在陛下面前陈情的人。”   “我看上去有那么蠢吗。”莫里哀疲惫地说。   “他们总要试一试的。”吕利说。   ……   能够让如吕利这样的外国人也知道的事情,当然也称不上什么秘密了。   路易十四在看到不知道转了多少人的手才呈到他面前的信,笑了笑,这是他今天的第二个笑容,奥尔良公爵也慢慢地放下了那颗悬着的心,他当然比莫里哀更靠近国王,但路易的平静却让他不知道该如何着手……一个国王当然知道应该将弱点遮掩起来——而作为身份敏感的王弟,他绝不可以是那个撕开伤口的人。   “据说是布列塔尼的温和派。”奥尔良公爵说。   国王第三次笑了,辛辣的笑:“这些家伙——总是要到走投无路的时候才会出现什么温和派,他们占据上风的时候这些温和派就像是死了一样,布列塔尼人如此,荷兰人也是如此。”   “那么……”   “让卢森堡公爵继续,布列塔尼……不,今后就是滨海三省,告诉他,不将这三个省彻底地篦梳过一遍,就永远不必去听那些人在哀嚎什么,”路易说:“接下来我们可能要忙碌一段时间——菲利普,我预备将一些奥尔良人迁移到布列塔尼去。” 第四百零六章 木匠约瑟(上)   木匠约瑟是奥尔良城的一个行会成员,已经做了五年的学徒,三年的帮工。   这是看似寻常的一天,他回到家里——奥尔良城巨大而坚固,城中处处可见辉煌的教堂与壮美的府邸,可惜的是这些和他与他的妻子,儿女没有什么关系,他们居住在卢瓦尔河的下游,距离城墙下的贫民区也没多少距离,每当约瑟沿着河岸与奔流不息的黑色河水疲惫不堪低走回家时,总觉得这就像是一个预兆,暗示着他们总会堕落到那种最糟糕的境地里去。   但这是三周之前的事情了,现在他的情绪显而易见地正在好转,眼睛中藏着无法掩盖的欣喜,仿佛黑暗中射入一道光芒,为他指出了那道走出困境的门扉。   他的家也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家——我是说,一个完整的套间。虽然路易十四亲政之后重建了巴黎,新建了凡尔赛,但太阳王的光辉暂时还没能投射到奥尔良来,约瑟与家人所暂居的地方是从灰白泥公寓租借的一个房间。   这种租房方式一直延续到数百年后,像是人们依然能够在奥尔良等法国城市看到的,这些建筑矗立在狭小细长的用地上,看上去就像是一条扁扁的肥皂,有时候朝向街道,有时候朝向另一座建筑的墙面,它的底层往往是公用的,走廊,办公室、起居室、会客室或是卧室,完全看主人或是房东怎么安排,当然,如果是房东,若是建筑朝向街道,他就会把它们租出去,作为商铺,若是面对不见天日的暗巷,他就把它分隔成房间出租,唯一的相同点是,底层总有一个公共厨房。   地下室一般则用来储藏食物、用具或是也出租出去,总有囊中羞涩的穷人会需要这么一个栖身之处的。   从二层往上,到三层,四层或是五层,阁楼,就都是切割得密密麻麻的房间了,那时候的出租方式也很有趣,因为租房的单位从来就是间,房间的位置又都要看房东安排,所以只租一间的就算了,若是租很多间,那么他就很有可能无法拥有足够的隐私。   以上文的莫里哀先生举例,他可算不得是个穷人,在巴黎皇后广场租借了四个房间,问题是,房东将两个房间安排在二层,另外两个房间安排在三层——所以即便称得上奢侈,莫里哀先生还是不得不将自己的生活分割成两个部分,并且慷慨地与另外十几个邻居分享……   幸而约瑟没有这样的烦恼,虽然迟迟无法升做匠师,但他一直过着虔诚的生活,不酗酒,也不去找女人,积累下来的钱财不但能够养活他的妻子和三个儿女,还能在这座灰白泥公寓里租借到一间位于二层的房间,虽然是面对着暗巷与墙壁的,但作为一个帮工,有个可以舒舒服服睡觉的地方就很不错了。   他在黑沉沉的走廊里眯着眼睛往前走,另外一半则全靠脚尖试探和摸索。   之前也有人用手摸来摸去,结果碰到了墙上的钉子或是别的什么,总之他割破了手,流了很多血,几天后就因为发热死掉了,约瑟听过这个故事后,就更加小心了,就算没有发热,他也不能弄伤自己的手。   带着他的匠师有两个帮工,手上只有一个推荐名额——约瑟是个又有天赋又有耐性的好人,问题是这反而引起了匠师的忌惮,他不需要另一个强有力的竞争者,如果不是帮工晋升为匠师除了原先匠师的推荐之外,还需要帮工先在会长面前做出一件手艺很高的产品,也许约瑟连尝试都不必了。   约瑟若是在这个时候手受了伤,匠师就能理直气壮地直接把他赶出自己的作坊了。   在乱糟糟的一片昏沉中要找到自己的房间不太容易,走廊上原先有窗,但为了御寒,上面钉满了木板,光线只能从缝隙里流进来,也没人敢在这里点蜡烛,全木质结构的房屋太容易起火了。   约瑟抽吸了一下鼻子,这座公寓的外墙上涂刷了石膏灰泥,用来防火,这还是国王陛下在66年的伦敦大火后,严令每座公寓都要涂刷石膏灰泥防火后才有的,这座建筑的房东儿子据说正在奥尔良公爵麾下做事,因为有着这么一层关系,这座建筑也是最早刷上灰白色的,灰白泥公寓也因此取代了原先的名字。   这种谄媚的行为招来了不少嘲笑与诋毁——毕竟奥尔良公爵菲利普远不如之前的奥尔良公爵加斯东“温和”,但房东我行我素,如约瑟这样的工人也更愿意租借这样的公寓,哪怕那层薄薄的灰白泥未必有什么用。   “哎呦!”   也许是因为走了神,约瑟很不幸地在什么上踢疼了自己的脚趾头,他低下头,勉强辨认出那是一个生锈的船锚,看上去很像是邻居巴罗干得好事,他总是从外面捡,正确低说,偷东西,然后把它们堆在走廊上,约瑟担心这会让别人以为自己也是一丘之貉,警告过巴罗很多次,却始终无济于事。   因为巴罗就是他的师兄弟,匠师的两个帮工之一,也是匠师的侄子,无论约瑟是不是有理,又或巴罗是不是个贼,匠师绝不会站在约瑟这边。   所以约瑟这一脚趾头换来的唯一好处就是他终于到家了。   隔着薄薄的门板,他就听到了一阵阵有规律的碰撞声,并不悦耳,但约瑟听起来就像是天堂的妙音,他微笑起来,轻轻地敲了敲门,门后的声音顿时停下了,随着一阵隐约的忙乱声,门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谁?”   “我,约瑟,亲爱的丽达。”   听到自己丈夫的声音,丽达马上抽开了门闩,打开了门,约瑟连忙侧身进去,丽达紧随着就关上了门。   屋子里的空气真是不太好闻,他们最小的女儿还在吃奶,最大的男孩也不过六岁,别说房间,就算是这座公寓也没有下排水设施,用的是尿桶,房间里的奶腥味和粪便尿水蒸发后的膻味混杂在一起,简直能直接杀死一条狗。   约瑟和丽达倒是早就习惯了,在冬天的时候房间里就不可避免的全是这种味道,现在虽然是夏末,但因为他们需要保守的秘密,所以就算是面对暗巷,那扇仅有的木窗也不会打开。   “你吃过晚饭了吗?”丽达问,因为只有一个公共厨房,使用厨房还要给钱的关系,这时候的贫民反而不会在家里吃,一般都是买点面包、黄油和牛奶带回家,这些东西的质量姑且不去考虑,在满足肚子这方面还是不成问题的,“我吃了点面包。”约瑟说,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仿佛要探查一番周围的动静,然后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纺锤来。   丽达与约瑟的房间长宽约在十五尺左右,换做后世的平方数,在二十五平方左右,听起来挺大的,但要注意的是,这里住着两个大人,三个孩子,他们所有的工具,家具与财产都放在这个房间里,还要辟出一角垫上石板,这样冬天才能有烧火取暖的地方。   这个房间里最令人瞩目的莫过于一张笼罩着帷幔的大床,看到的人准要取笑这对贫寒的夫妇居然还想要做老爷和太太,但约瑟走过去,拉开帷幔,里面的东西就显露无遗了。   那是一张纺车,不,很难说这是人们认知中的纺车,这应该说是一台机器,和一张双人大床差不多大,上面固定着十二支纺锤,白色的棉线纵横交错,从这头拉到那头,在这座机器的右侧,有着一个很大的轮子,摇动轮子就能带动机括,机括摇动纺锤,十二支纺锤就一起干起活儿来。   约瑟拔起其中一只纺锤,将新的纺锤按上去。示意丽达过来干活,丽达知道约瑟这是要看纺车的运作情况,马上走到屋角取来煤油灯,拨亮烛火,站在纺车前工作起来。   约瑟凝神关注了一会,发现纺车的运作就像是加了油脂的轮桨一般顺滑,顿时彻底地放松了下来,“太好了,”他说:“不过今天我们就到这里吧,已经纺了很多线了,你要好好休息,免得伤害眼睛。”   “煤油灯很亮,亲爱的,”丽达快活地说道,“这些小东西多可爱啊,约瑟。”她贪婪地望着上下摆动的纺车,完全着了迷,她的母亲,祖母,曾祖母……总之所有的母亲和女儿都纺过线,用过纺锤,但谁能想到会有一种机器可以像是十二个不知疲倦,永远不会出错的人那样干活儿?   “我们现在可以不必靠纺线赚钱了。”约瑟满足地说,而后他突然露出了警惕的神色:“没有人问过你手里的棉线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吧?”   “没有,”丽达说:“我走了好几个地方卖掉线团,”她小心翼翼地回忆了一会:“没有,约瑟,就像你提醒我的,我从不告诉别人你做了什么。”她再次爱惜地摸了摸纺车:“不过你的匠师,还有巴罗,他们都抱怨过你在作坊里干自己的活儿。”   “只是为你做几个纺锤罢了。”其他部分都是约瑟偷偷摸摸地租用一座半废弃的磨房,又在半夜悄悄搬回房间组装起来的。   “我们还要等多久?”丽达说,“我都不想把它献给国王了,你知道我这几天纺了多少线吗?”   “别说傻话了,丽达,”约瑟说:“我们若是把它献给国王,你就可以开设一家自己的纺织作坊了。”   “这怎么可能呢?,”丽达被他逗笑了,“行会首领可不会允许一个女人开设作坊。”   约瑟的嘴唇动了动,但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和丽达打开了铺盖卷儿,因为纺车占据了原先床的位置,他们就只能在家具与杂物的缝隙里委屈几天了,丽达提着壶,四个人轮番在尿桶上方用打湿的手巾擦了手和脸,婴儿不必说,他们的第二个孩子是女孩,性情温和,才会走就懂得给母亲帮忙,男孩却淘气的不得了,把水弄到了地板上,平时丽达就不说什么了,但今天和之后的好几天全家都要睡在地板上,就生气地给了他几巴掌。   男孩号啕大哭。   这种刺耳的配乐在灰白泥公寓里不少见,男孩哭累了,肚子咕咕叫,但父母和妹妹都睡着了,房间里也没有吃的东西,他气愤地提起那只废弃的纺锤,扔在地上,换来一声朦胧的呵斥。   过了一会,男孩也蜷缩在棉堆里睡着了。   ……   早上男孩醒来的时候,发现他的父亲正跪在圣约瑟的画像前祈祷——虽然后世有人考证耶稣以及其养父约瑟都是石匠,但教士门一致认为耶稣与圣约瑟是木匠,所以虽然圣约瑟并非木匠的主保圣人,但木匠们通常都会礼拜他的圣像。   “我们还要等多久呢。”丽达在送别丈夫的时候,感叹地说道。   “不用多久了,”约瑟亲吻了妻子,“国王很快就要巡游至奥尔良了。”   约瑟来到作坊里,他来得不算晚,匠师还是恶声恶气地骂了他,还分给了他许多繁杂的零碎活儿干——像是打磨抛光、上油涂蜡什么的,这种事儿通常来说都是学徒干的,但自从顾客更愿意让约瑟来做他们定制的家具,而不是匠师后,匠师就没再让他在外人面前显露天赋与才能。   巴罗却一直没出现,不过这也是常态了,约瑟知道巴罗有不少狐朋狗友,他们经常在一起喝酒,找女人,或是去做一些卑鄙无耻的行当。   约瑟可以称得上温顺地做完了匠师分派的工作,一抬头才发现已经日当正中,他起身走到小广场另一侧的面包店里去买面包,一个老人也在买面包,他也是木匠,不过他不但是匠师,还是木工行会里屈指可数的几位长老之一,德高望重,他瞥了一眼约瑟,约瑟就跟着他,两人来到一家酒馆里,长老掏出一枚大埃居,换来了一盘热气腾腾的猪肉香肠。 第四百零七章 木匠约瑟(中)   因为还是帮工的缘故,约瑟的收入有很大一部分要给自己的匠师,还要养三个孩子和妻子,有时候也要让几个埃居出来给自己的兄弟和父母度过暂时的难关,能够慷慨地拿出一枚大埃居来痛痛快快吃一顿的机会并不多,他和这位长老——居伊长老也是不第一次见面,他们在某些地方有着相同的理念,一种相当危险的理念,在最坏的结果是被驱逐出行会甚至更糟糕的时候,一盘子猪肉香肠算什么?   约瑟几乎没有推辞,就拖过盘子,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像是打磨上油这种工作,反而是最吃力,最受罪的,打磨需要力气,还是那种需要全神贯注予以控制的力气,上油更是不必说,无论是底油还是色漆,都会对眼睛造成很大的伤害——在这时代,职业病是非常常见的,常见到你一看到某个人,就知道他是做什么行当的。   约瑟的眼睛就经常鼓胀、红肿与震颤,都是因为中了油漆的毒才会有的。   他知道这些还是用因为好心的教士老爷和那些女巫医生——他们这样称呼那些军队里的女人,对她们又敬畏又恐惧,还有一些如他的匠师与巴罗等人,甚至想要把她们拖出来烧死,免得带来灾祸,当然,这是不可能的,谁也没办法冲进国王陛下的军营里。   约瑟一边咀嚼着肉肠,一边考虑着是不是应该如教士,还有女巫医生建议的那样去买一副可以隔绝毒气的眼镜,但那至少需要十个埃居,他暂时还拿不出来,不过如果他的作品确实获得了国王的赞赏与许可,就像他和妻子许诺的那样,他们至少可以自己开一家纺织作坊,而无需受到匠师与行会的掣肘……一副眼镜又算不得什么了,但那时候他还需要眼镜吗,他也可以成为一个匠师了。   居伊要比约瑟年长得多,年近五十的他已经攀登到了一个普通匠师所能攀到的顶峰,也就是行会长老的位置,想要成为行会首领就不太可能了,毕竟这个位置也已经由杜波家传承了快两百年了。但年纪一旦上去,尤其是身在其位的时候,一些年轻人与底层的帮工学徒看不到的东西他也能看到了。   行会就像是一个人,稚嫩过,青春过,强壮过,如今也已经迈入了老朽之年,开始腐朽和发臭了。   最早的行会实际上是商人开创的,为了联合起来对抗贵族的盘剥与勒索,最为昌盛的时候,莫过于十二三世纪时候的意大利,那时候的意大利处处都是自由城市,城市议会由商人把控,行会甚至有自己的军队或是雇佣军,城市与城市之间的战阵也并不罕见。后来,从商业行会中,手工业者紧随今后创立的工业行会反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极具讽刺意义的是,这同样是被压迫者反抗压迫者的战争。   商人从贵族与国王那里取得权利后,一转身就将自己受过的苦施加在手工业者身上了。   那时候手工业者要从商人那里购买越来越贵的原材料,然后以一个愈来愈低的价格卖给另一个商人,因为有着商业行会的控制与打压,所有的价格都是固定的,质量与分量也是如此,工匠们发现,自己的手艺与时间愈发不值钱了,最坏的时候,工人的酬劳只能养得起自己,连妻子与儿女的肚子都填不饱。   伴随着压迫总有反抗,手工业者的行会应运而生,以巴黎为例,两百年前只有一百家手工业者行会,现在已经有了三百五十家。要说行会好吗?毫无疑问,在最初的时候,它给工匠们带来了希望,手挽手,一起发出声音的手工业者成为了商业行会的最大敌人,在一番争斗后,工匠们也终于有了与商人对等的权力——他们的原材料由行会去与商人们商榷,以一个合理的价格购买,保证质量与分量;同样的,商人需要的商品也由各个行会首领去商定,谈价,而后分配给地下的作坊;手工业者的行会首领也必须有参加议员竞选的资格,行会被允许拥有一定的武力,等等……当然,与之相对的,行会也要保证商品的质量与交货时间,这个就不必多提了。   行会的成员除了上列的种种之外,还能得到许多照顾,像是依照行会规定,工匠间应该如同兄弟姐妹一般的友爱,禁止不正当的竞争与诬陷,如果有一个行会成员病了,视情况而定,行会要支付他三个月左右的家用,如果他死了,他的妻子就是其他行会成员的“姐妹”,他们不但要为他送葬,还要扶持他的子女,甚至有行会成员要去朝圣,都会有两个同伴随行,一起去,一起回来。   在没有完全与健康的法律行规与执行者的时候,行会确实起到了毋庸置疑的作用,也不怪它能够迅速地成长为一个庞然大物,但居伊必须要说,任何东西变得有价值之后,如同发酵的酒糟引来蝇虫,以权谋私或是独断专行也在黑暗中迅速滋生——尤其是行会首领从受人尊敬的长者——也就是一些要么天赋出众,要么勇气过人,要么公正严明的人身上转移到他们的子女身上的时候,这不奇怪,人都是有私心的。   奥尔良城中的木工行会首领杜波家就是一个最鲜明的例子,杜波在法语中是居住在森林边的人的意思,有着这样的姓氏的人,不是伐木工就是猎人,杜波家当然是前者,他们最早的时候为卢瓦河附近的领主效力,后来作为自由民迁徙到奥尔良,依然做他们的木匠活儿。   虽然没有见过,但居伊听父亲说,作为奥尔良第四任行会首领的杜波确实是个好人,虽然手艺活儿不能算是最好的,但他是个虔诚的教徒,又是一个公正的议员,他在任的时候,没有什么可指责的,死去的时候,更是一个城市的木工都在为他哀悼——以至于他的儿子在后来的选举中,用贿赂的方式战胜了另一个候选人的时候,行会成员也没太在意,反正首领是不是一个手艺出众的人并不重要,他们要看的是他能不能为他们带来利益。   他们不知道的是,罪恶的大门一旦打开,就再也没有关上的可能了。   杜波的儿子更应该去做一个商人,没人能比他更懂得如何“买进卖出”了,他从商人这里收钱,也从匠师这里时候收钱——以此来延长帮工与学徒的期限;更从后两者身上收钱,如果他们不想将最能赚钱的那几年葬送在匠师的作坊里。另外,学徒晋升为帮工,帮工晋升为匠师都要给钱。   他也对外来的木匠收钱,不然他们就没办法在奥尔良立足,因为不在行会中的木匠不允许在行会中立足。   不仅如此,他不但控制了原材料与成品的买卖,到了今天,他的子孙还在控制新技术与新机械甚至新工具的开发与应用,简单点说,就算是有了更好用的工具与技巧,只要杜波不允许,奥尔良里所有的木工作坊就都不能用。木工们若是设计和造出——如约瑟造出的新纺车,没有杜波的允许,不但不能拿不出卖,甚至不能制作和试验……   这也是为什么,约瑟要将新纺车偷偷摸摸地藏在家里,而不是光明正大地放在作坊里的缘故。   虽然国王的敕令还悬挂在城门前的公示架上。   “‘陀螺’你做的怎么样了?”居伊长老问道。   约瑟已经吃空了盘子,他谨慎地抽出一块手帕来擦了擦嘴:“我已经做了十二个‘陀螺。先生,一抽就能转得飞快。’”他转动眼珠,打量周围,现在已经过了吃饭的好时候,他们身边的人不多:“但‘玩耍’的时候总要发出声音,我的邻居就是巴罗,您知道的,一个卑鄙无比的小人。”   “我已经从我的外甥那里知道,陛下最快会在一个礼拜内抵达奥尔良城,到时候我就带着你去觐见陛下。”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约瑟说:“向圣约瑟起誓,凡是国王赏赐了我什么,我都要拿来作为对您的谢礼。”   “如果你的作品能够获得国王的青睐,”居伊瞥了他一眼:“我就得到了我该得的那份酬劳,所以你就别担心了,我不是杜波那种贪婪的人。”   “当……当然,我……我只是,居伊先生……”约瑟涨红了面孔,结结巴巴地解释道,但居伊只是摆了摆手:“我不能过于频繁地跑到灰白泥公寓去,但在我提出觐见的请求前,我还是必须看一眼的。”   “那样东西大得很,先生。”   “那么我就向您购买一件家具好了,衣柜可以吗,你把它运到我位于河边的仓库里去。”   “……好吧。”约瑟犹豫了一下,他不敢将新纺车公开,有着很多原因,其中最有可能的是会被匠师或是行会首领乘机纳为己有——这种事情非常常见,还有的就是为了避免后续的麻烦,后者很有可能来个一了百了,奥尔良城里那么多木匠帮工和学徒,少了一两个有什么可奇怪的。   约瑟敢冒这个险,第一是因为国王给的太多了,一笔可观的赏金,一个作坊(包括房契与生产设备),还有,如果他愿意,还可以到巴黎与凡尔赛去——约瑟天赋出众,为什么还没能成为匠师,就是因为现在行会要求,匠师必须拥有作坊和工具,还需要一笔押金,一旦他的纺车得到了国王的许可,他就都有了;第二,就是因为居伊长老是难得的好人,他虽然严厉,苛刻,但在他的作坊里,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学徒至多三年,帮工至多两年的制度,如果有人无法支付成为匠师的钱,他还会给一笔贷款,他做了三十年的匠师,也已经给行会提供了七个匠师啦。   这也是让杜波腹诽不断的原因,学徒与帮工在作坊里耽误的时间越长,行会得到的利益就越多,付出的义务就越少,毕竟只有匠师才是行会的正式成员,因此居伊长老虽然近来在镂空与拼接工艺上取得了一些不小的进展,却因为始终无法取得行会许可,不能用在家具和画框上,也不可能拿去卖给顾客。   居伊长老也从抗议、指责慢慢地转向了沉默,但他的沉默可不是因为放弃——他只是在寻找机会,将杜波家从行会首领的位置上拉下来,但要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几代杜波人,已经搭建起了一张细密厚重的大网,在奥尔良城里,没人能够反抗他们,甚至其他行会的首领,也会因为利益相关或是兔死狐悲的原因来打压他们。   但如果他们有可能来到国王面前……   “那么就这样,礼拜四,我把那些陀螺和衣柜都送到您的仓库里去。”约瑟说。   然后他就起身迅速地离开了,居伊长老又慢吞吞地喝了一杯麦酒,才离开了酒馆。   ……   约瑟与居伊都不知道的是,在他们于酒馆会面的时候,约瑟的邻居巴罗就像只耸动着鼻子,抖动着胡须的老鼠那样窜出了房间,跑到昏暗的走廊里,他贴着约瑟的房间门听了一会,听不出里面在干什么——帮工偷偷在自己的房间里干私活也是常例,毕竟私活的酬劳都是自己的,但他听不出约瑟做的是那种东西……不过他猜是某种非常复杂的东西。   他站在门外想了好一会儿,里面的声音始终非常规律,乓乓乓,吱!乓乓乓,吱!乓乓乓,吱……他的心里就像是有一百只猫在抓,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   终于,他顾不得走廊的油腻肮脏,趴下去凑在门缝上看,却嗅到了新鲜的木头味道——门缝也被新钉上去的木条挡住了,他几乎可以确定,里面一定有着一样大家伙!某样,客人定制的大家具,不然约瑟不至于连这点缝隙也要盖住——帮工私下做点小活儿无可厚非,但若是大买卖,匠师就能把他赶出自己的作坊! 第四百零八章 木匠约瑟(下)   想到这里,巴罗就兴奋到快要爆炸了,他叔叔曾经不满地告诉他,他确实有意将自己的推荐资格用在巴罗身上,但他也不是没仇敌,如果他们知道自己徇私,在行会会议的时候揭发出来,他和巴罗都要受罚——如果巴罗的手艺还算过得去,那还有说情的余地,问题是巴罗的手艺别说是约瑟了,就算是约瑟代为指导的学徒也比他强!   但若是只有一个帮工呢?   巴罗浮想联翩,却没忘记应有的警惕心——在这点上他倒有着十足的天赋,房间里规律的碰碰声突然停了一下,然后就是覆盖了光线的影子,他立刻从地上跳起来,躲在一个废弃的柜子后面。   约瑟的长子走了出来,手里拿着钱,他要去给母亲买棉团。丽达一直很小心地按约瑟的吩咐,寸步不离房间,但像是打水,买棉团这种事情就只要交给儿子了,六岁的孩子在此时人们的心中也是半个大人了,而且如果不是因为约瑟正在忙于制作与试验新纺车,他也该去上学了,这点事儿他完全能干好。   巴罗脑子一转,立刻跟了上去。   当他看到约瑟的长子对着一只挂在窗口的风干鸡流口水的时候,他就知道机会来了。   约瑟的长子在看到巴罗的时候,先是警惕地向后一跳,就算父母没有警告过他,他也知道巴罗不是一个好人——巴罗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没少踢过他的屁股,而且孩子总有一种天生的能力,知道什么样的人不能靠近。   “嘿,小崽子!”巴罗喊道。   如果巴罗笑眯眯地和约瑟的长子说话,孩子倒会觉得害怕,现在他露出了一副司空见惯的恶劣样子,约瑟的长子也只是厌恶地皱起了脸,想要从他身边跑过去,但巴罗横向生长的身躯将巷道堵得严严实实——“你是要去市场吗?”他问:“是要去买棉团吧,是吧。”   “你要是敢抢我的钱,我会告诉爸爸的!”   “我才不要你的钱,你手里有一埃居吗,小埃居也行,有吗?”巴罗讥讽地说道:“只有几个利亚德的话,还不够我买一瓶酒呢。”他说的没错,约瑟的长子握紧了手里的几个利亚德,面值最小的铜币。   “我叫住你没别的事儿,既然你要去市场,就给我带瓶酒,带一只鸡回来吧,就是广场边的棉纱酒馆,你知道的。”   “我才不给你带东西呢。”   “你和你的爸爸一样懒惰,小子,如果你不给我带,我不但要敲你的脑袋,你也别想进我叔叔,或是我的作坊。”巴罗说:“我还要和其他人说,你是个懒鬼,这样就没人会招收你做学徒了。”   约瑟的长子后退了一步,他确实感到了一阵恐惧,一般来说,儿子总会继承父亲的职业,约瑟也不例外,虽然他不知道没几个人会相信巴罗的话,但六岁的孩子正处于一个非常敏感的时期,约瑟对巴罗的退让也让他有了一个根深蒂固的念头,那就是不能招惹巴罗:“……好吧,我给你带,先生。”   巴罗给了他一个埃居。   约瑟的长子很快就回来了,也许是担忧母亲,也许是畏惧巴罗,他跑得气喘吁吁,面孔通红,脊背上的汗水流进了腰带里,篮子里的鸡虽然黄中带黑,鸡身上的油脂都快凝固了,但还是散发着诱人的香气,他几乎想将手指头插在鸡屁股里刮一刮,然后放到嘴里吸吮,却还是忍住了。   “好小子,”巴罗说,接过篮子看了看:“还有面包和黄油呢?”   约瑟的长子呆了呆,“酒馆主人就给了我这些……”   “那就应该有找钱。找钱呢?”   约瑟的长子面色发白,他隐约感觉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他努力地寻找着……一个合适的答案,可他终究还是一个六岁的孩子,和所有的孩子一样,被蛮不讲理的大人一恐吓,就吓得头脑一片空白,一个字都想不起来,只会一个劲儿地发抖。   “看来你不但懒惰,还是个骗子!一个贼!”巴罗压低了声音喊道,“我就知道!约瑟是个贼,他偷了作坊里的木头,还偷了匠师的客人,你是他的儿子,所以你也是一个偷儿,圣母玛利亚,你们都活该被赶出作坊,被驱逐,被吊在站笼里!”   一提站笼,就算是六岁的孩子也要双脚发软,谁不知道呢,广场和教堂前都挂着这种依照人型打造的铁条笼子,罪人被关在里面,除了笔笔直地站着之外摆不出其他姿势,手脚脑袋也动弹不得,风吹日晒雨淋,还有乌鸦来叼走他们的眼睛鼻子和耳朵,蛆虫在他们的伤口里拱来拱去,成团地往下掉,他们和他们的亲朋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这样的罪人一般要被摆到只剩下森森白骨才会被拿走,有时候骨头会留在笼子里直到下一个罪人进去。   虽然路易十四已经免除了这种可怕的酷刑,但约瑟的长子,一个孩子怎么会知道呢,他听到巴罗的恐吓,看到那张狰狞的脸,终于忍耐不住,哭了起来:“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我不是贼!”   “你是,你爸爸也是!”   “他也不是!”   “那你告诉我啊,他在做什么!?他一定在做一个圣物龛!”   “不是!”   “那么就是在做一张漂亮的四柱床!”   “没有!”   “啊,我知道了,肯定是在做一个大书桌,这是一位伯爵先生交给匠师的单子!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要马上去和匠师说,他就是个贼,他偷了匠师的买卖!!”   “不,不不不,不是的!”一听到竟然有伯爵这样的大人物,约瑟的长子更慌张了,他甚至丢下篮子,抓住了巴罗的袖子:“我父亲只是在做纺车,纺车,用来纺棉线的那个!不是书桌,也不是四柱床,更不是圣物龛!”   巴罗一怔,这个回答也超过了他的猜测范围……约瑟在做纺车?   ……   约瑟回到家的时候,一切如常。从延续了整整一天的繁重工作中脱了身的男人没太注意孩子们,他走到纺车边,爱惜地摸了摸,“准备一下吧,丽达,礼拜四我们就要把它送到河边的仓库里去。”   正在忙于收取棉线的丽达闻言顿了顿:“您已经和居伊长老说好了吗?”   “说好了,”约瑟说:“他会带我……”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不是杜波,他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助我们的。”   “愿主保佑他,”丽达说:“还有我们。”   约瑟上前抱了抱丽达,“我们会称心如意的。”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从身后的背囊里掏出面包,黄油,“今天我们好好地吃一顿。”闻到面包香味的大女儿立刻跑了过来,约瑟将面包分给她,然后是妻子,之后才注意到儿子没过来,这可很少见:“你是不是又闯祸啦?”他问。   “他跌了一跤,把买回来的棉团都弄脏了。”丽达没什么好声气地说。   “没什么,以后我们想要多少棉团就有多少棉团。”约瑟说,“来吃吧,孩子。”   约瑟的长子迟疑地走过来,他对母亲说了谎,因为父亲和母亲都一再警告过他绝对不能告诉别人他的父亲在做什么,他也一直很小心地保守着这个秘密,今天却在惊慌下对巴罗说了……但这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对吧,反正父亲刚才也说了,礼拜四就把纺车搬到河边的仓库去。   今天是礼拜二,礼拜四就是后天,纺车顶多再在家里摆一天,不,听父亲的口气,他要先将纺车拆掉,那么就算有人来看,也看不到什么。   他还记得昨晚父亲给他的几巴掌,还有那只原本就坏掉的纺锤,如果父亲知道他泄露了秘密,一定会狠狠地揍他。从心底蔓延上来的畏惧让他闭上了嘴,只小口小口地咬着面包,他的眼睛还红着,丽达也以为只是因为在路上摔倒弄脏了棉线的关系,却不知道事情在他们不知道的地方发展到了一个怎样可怕的地步。   ……   约瑟与巴罗的匠师正要休息的时候,却被自己的侄儿喊起来了。   “有件事情我想和您说。”巴罗想了一下午——他不太明白约瑟为什么要鬼鬼祟祟地造什么纺车,纺车挺多木匠都会做,甚至学徒也能。他不知道是不是算是抓住了约瑟的把柄——他倒希望约瑟造了大书桌与四柱床呢,每个作坊的商品规格与数量都是由行会指派的,小点的如木桶、铲子之类的东西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像是家具就触犯了行会规定了。   “说吧,我听着。”匠师打着哈欠,他没有儿子,只有女儿,所以这个作坊最终只能交在侄儿手里,所以他对这个蠢货一向宽容,只可惜了约瑟,他真是一个有才能的孩子,但谁让他没有一个好姓氏呢。   于是巴罗就将下午的事情说了。   匠师先是瞪了巴罗一眼,这可真是一个混球,然后又思忖起来,纺车?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约瑟为什么要躲开其他人的眼睛造纺车呢,完全没这必要,纺车……嘿!他摇了摇头,这其中肯定有缘故。   几秒钟后,巴罗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叔叔就如字面意义地那样从床上跳了起来!   “纺车!”他大喊道,一边咬牙切齿:“啊,纺车!我该想到的,这折磨人的魔鬼!这下三滥的窃贼!这该下地狱的无赖!”   巴罗都被这样的突变吓得倒退了一步:“圣母啊,”他喊道:“你是怎么啦,我亲爱的叔叔,您看上去真可怕!难道是中了咒吗?又或是得了病!!”   “你才得了病呢!蠢病,我亲爱的侄儿!国王的敕令就贴在城门旁,你都没有看过一眼吗?”匠师喊着就往外跑,跑到一半才想起自己等同全身赤露,又跑回来整整齐齐地穿好衣服,不是平时去作坊的打扮,而是上教堂做礼拜的打扮,翻得衣箱乱七八糟,巴罗一阵阵地发愣,一股脑儿地在旁边瞎嚷嚷:“您怎么啦,您是不是病啦,要不要医生,要不要教士来驱邪……”   匠师穿戴完毕后才来得及呸了一声,“别说傻话了,赶快和我去见杜波。”   行会首领在真正的贵人面前也不过是个卑微的工匠,但在如巴罗这样的人面前就是不可撼动,不容高攀的大人物,巴罗一听就和约瑟的长子那样战战兢兢起来,他的叔叔一把把他拉上骡子,叫妻子关好了门,告诫她说,谁来也别开。   出门的时候,作坊附近已经陷入了如同墨水般的黑暗中,他们两人骑着一匹骡子,往有亮光的地方去了,那是奥尔良的上城区,也就是达官贵人住着的地方。   杜波家都在上下城区交界的地方。   ……   礼拜四的时候,约瑟向匠师告了病,出乎意料的是匠师这次居然没有冷嘲热讽或是阴阳怪气。他像是厌烦至极地挥了挥手,就让约瑟走了。约瑟心中隐约有点不安,却也说不出什么,他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回到家里,将拆分后的纺车装到一个柜子里,拜托两个朋友帮他悄悄地搬到居伊长老的仓库里。   在仓库里,他在居伊长老的面前将纺车重新组装起来,然后取出棉团,羊毛团,抽出线头固定在纺锤上,慢慢地拉过纺车,而后绞在纺车边的轮子上。   约瑟不是纺织工,但要制造纺车,就不可能不懂纺线的步骤,虽然有点笨拙,他还是成功地演示了怎样让十二支纺锤吱吱呀呀地旋转起来,居伊在一旁看着,喜不自胜,一边摸摸纺车的框架,一边摸摸纺出来的棉线,检查它们的质量。约瑟手脚不停地工作着,因为按照国王敕令中要求的,对纺车的产量也有要求。   “你的纺车还用了煤油润滑吗?”就在约瑟忙碌到大汗淋漓的时候,居伊突然问道:“有办法解决吗,如果纺出来的线都带着煤油气味就麻烦了。”就他看到的已经很好了,但如果棉线会被油脂的气味污染,那就是有了瑕疵,他当然希望能够呈给国王一样十全十美的成品。   约瑟迷茫地直起腰:“没有啊,先生,纺车里……”他才回答到一半,居伊就猛地神色一变,冲向仓库的大门。   门从外面被紧紧地闩上了。   然后居伊就看到了火光,有人点燃了从门下的缝隙流入的煤油。 第四百零九章 行会最大的敌人   新纺车摆在了国王面前。   路易十四饶有兴趣地绕着它走了几圈,然后回到位置上,新纺车的发明与制造者上前,颤抖着手开始操作纺车——如之前描述过的那样,纺车有一张四柱床那样大,高耸着的轮轴也有四柱床的床柱那样高,要让它动起来,需要一个人或是两个人协同操作,伴随着熟悉的吱嘎声与碰碰声,一根又一根银亮的棉线慢慢地在纺锤上膨胀起来。   无人可以否认,这种纺车不但要比原先那种小小的,只能拿在手上,放在膝盖上的纺车更有效率,也能纺出更好的线,纺车的制造者一开始还有点因为敬畏而产生的缩手缩脚,伴随着纺锤逐渐变得“肥胖”,他的神情也变得轻松与骄傲起来,不过这份骄傲完全值得国王赞许,路易点了点头:“这确实是我见到的最好的纺车。”   约瑟张着手,傻乎乎地看着,还是邦唐上前,示意他应该跪下,接受国王的赏赐与褒奖了。   他跪在地上,路易俯身,可以轻而易举地看到他毛发稀疏的头顶——不是因为纺车的关系,不,应该说,在遭到那场可怕的谋杀前,他的头发还是好端端的,只是在大火燃起的时候,他不顾居伊的劝阻,竭力想将纺车搬运到火焰无法触及的地方,但这怎么可能呢,炽热的赤色包围了整个仓库。   来人早有预谋,居伊选择的地点更是方便了他们纵火,成桶的煤油被搬运到仓库附近,一等到居伊与约瑟,还有他们的纺车进了仓库,他们就将仓库的大门从外面闩上,将煤油倒进门下与墙板间的缝隙,而后点了火。   如果不是国王的“鸟儿”一直注视着奥尔良城的每个地方,约瑟和居伊就算扔掉了纺车,也别想从火焰熊熊的仓管里逃出来,就算逃出来了,也有被行会首领雇佣的士兵等在外面,他们总归是难逃一死的。   居伊与约瑟都没能猜到和想到的是,如果他们真的在行会首领杜波面前拿出了新纺车,杜波并不会拿着新纺车去向国王邀功,他们只会毁掉纺车,还有它的发明人。   看到这里,准有人感到迷惑,难道将新纺车献给国王,得到国王的赏赐不是一桩好事么?   是好事,甚至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好事。但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愚昧的蠢货,他们只能看到眼前三寸的地方,只能理解自己出生到二十岁之间的事情,又或是什么都明白,却畏惧改变,与路易十四渴望着改变这个国家乃至整个欧罗巴,世界不同,他们希望世间所有的一切都不要改变,永远不要改变。   当然,后一种人,一般而言,都过着称心如意的日子,像约瑟或是更糟的那些人,他们是不会在乎的。   路易十四既然有心为女性创造出一份足以让她们被允许走出家门的工作——医院的护工依然被认为不是“正经事儿”;不管是法国,还是西班牙,又或是奥斯曼土耳其,男性还是田地间与作坊间的主要劳动力;像是矿洞、冶炼、工程等等,又不是女性可以承担得起的沉重作业——就算有那么一两个女性,她们也多半是随着丈夫与儿子,打下手或是做零工的。   这样看来,只有纺织业也是最合适的。在法兰西吞并了荷兰与佛兰德尔之后,法国的商业与纺织业都在迅猛地发展——商业无需多说,佛兰德尔从来就充满了英国商人,为什么呢,正因为佛兰德尔正是欧罗巴呢绒产出最大的地区,他们每年要向英国人购买上千万里弗尔的羊毛,并且将其加工成为更有价值的漂亮呢绒,卖到四面八方。   但请注意,诸位,无论是法国还是佛兰德尔,纺织工人依然都是男性,而且所有的步骤都是手工完成的,要让一个人变成一个纺线工或是织布工,需要好几年的学徒——帮工——匠师的过程,女性在家里纺出的线与织出的布,并不被视作有价值的出产。   而国王在敕令的附件中,提出的,纺车必须能够让一个女人也能娴熟自如的操作的要求(所以约瑟才会让他的妻子来尝试操作),让一些嗅觉敏锐的家伙闻出了一些不祥的气味。   与商业行会不同,手工业者的行会并不怎么喜欢这位国王——虽然路易十四自第二次投石党运动结束后回到巴黎,就创造了不少利润可观的新产业与新行当,但让那些墨守成规的人看来,这纯粹就是贵人们凭着自己的心意在胡作非为;假若只有这些也就算了,买回洛林之后,因为洛林有铁矿与山地,还有陶土,国王就顺理成章地开办了王家所有的大作坊,钢铁、镜子、玻璃、陶瓷……   无需多说,国王开设的作坊,从工具、技术到工人,都没有行会插手的份儿,这让各个行会首领又是难堪,又是嫉妒,国王的大作坊每天产出的好东西就像是塞纳河流淌的河水,它们换来的金路易可以如同阳光那样铺满巴黎与凡尔赛的广场,但他们就是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最可恨的是,因为在国王的作坊里做事,并不严格要求必须是匠师或是行会成员,甚至你原先只是一个农民或是一个士兵,只要你愿意,就有官员安排一个熟手来教你做工,这样,行会不但拿不到学徒-帮工-匠师晋升过程中必须缴纳的费用与贿赂,行会的新血也流失了很大一部分。   这也不奇怪,如果有其他出路,谁愿意去做三年的学徒,两年的帮工,有时候还要分别延长一年——而且是不是能够成为匠师,还必须由行会首领决定——这又是一笔可观的支出,而且随着行会对匠师数量的制约,现在要成为匠师还要有作坊,有配套的工具和设备,还有一笔抵押金。最近还有人提出,在帮工成为匠师后,应该给他的匠师免费效力三年或是五年。   对平均寿命只在四十岁左右的工匠们来说,他们能够为自己和自己的家人干活的时间就可能只有十年或更短……   但如果是在国王的作坊里呢,无论是年轻的还是年长的,都不必为自己的将来担忧,年轻的工人,只要不懒惰,不蠢钝到一个无可救药的地步,国王不断开设起来的作坊总有他们的栖身之处;而那些失去了帮工与学徒的老手们呢,他们每教会一个人,就能领一份赏金,而且他们在国王的作坊里,除了人头税,无需缴纳任何多余的费用。   行会首领当然会对此怨气丛生,他们的存在原先是支持幼苗成长立稳的好桩子,但如今他们却是绞杀乔木的藤蔓,没有了新的“乔木”,他们别说享受最高处的阳光雨露了,就算是靠自己站着都不可能。   但他们的对手可不是卑微的工匠,也不是头脑发昏的长老或是异想天开的议员,他们面对的是一个遮天蔽日的利维坦(圣经中的海中巨兽),他们甚至不敢直视他,更别说玩弄什么阴谋诡计了——但要说他们就此乖乖从命,不做任何反抗了,那又是胡说八道。   在国王的敕令下传之前,他们已经加强了对匠师、帮工与学徒的控制,尤其是匠师与帮工的儿子们,如果他们的儿子或是侄子没有成为学徒,继承他们的手艺,行会就会剥夺他们的匠师或是帮工资格,赶出行会,甚至城市,通告其他地方的行会,不允许他们继续做这个行当,强行低价买下他们的作坊和宅子,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像是更恶劣的欺辱、毁掉做工的手和眼睛,或是杀人什么的,也不是没有。   除此之外,还有对新工具,新技术以及新的创意与想法的限制——因为国王的大作坊里采用的技术与产品(如染料),有一部分来自于学者(巫师),行会无从插手,但他们可以拒绝它们渗透进他们的行会——别忘记,行会成员的原材料也是由行会首领统一购买的。   他们还曾试图与商人勾结起来,不过商业行会与手工业行会原先就是仇敌般的关系,路易十四与商人的关系又一向相当亲密,商人们只愿意中立或是旁观——反正无论那一方得利都少不了他们的一份,虽然他们绝对看好国王,但谁知道呢……   不过就算是行会中人,只要聪明点,也知道这不过是拖延时间罢了,他们还能苟延残喘,靠的也不过是太阳王的不经心罢了,就连布列塔尼的诸侯们也不是值得路易十四正视的敌人,他们又算什么?但就是这么一点微薄的希望,也在国王的敕令中破灭了。   敕令中已经明确地说了——将来的纺织产业是没有门槛的,可能一个人稍微学习几天,就能上手工作,男人行,女人也行,甚至孩子和老婆子也行,这无疑将会彻底打破行会的垄断——谁不想让家里多份收入?就算行会成员被控制了,农民、仆人或是士兵的家属也行啊,会有数之不尽的人在国王的大作坊里做工。   而与之相对的,等这样的大作坊建造起来,靠手工纺织过活的行会以及成员就别想有出路了,正确地说,是行会首领以及那些趴在行会体系上吸血的人要走投无路了,毕竟行会成员还能放低身段,到大作坊里去做工。   约瑟只是一个不受匠师看重,还有些忌惮的帮工,巴罗也不知道的事情他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了,但他们的匠师作为杜波的心腹,却早就被提点过——受纺织行会首领的委托,木工行会的首领早就决定了,不但不会允许麾下的匠师去研究什么新纺车,如果有帮工或是学徒做出来了,也要连着纺车一起毁掉。   可以说,如果不是有居伊长老从中遮掩,也许约瑟还会暴露得更早一些,可惜的是到最后他们还是没能掩藏住这个秘密,差点被人烧死在仓库了。   为了保住纺车,约瑟的头发都被烧掉了,睫毛和眉毛也是如此,一颗脑袋看上去就像是一颗焦黄的鸡蛋,让人看了就要发笑,但发自内心地说,他的新纺车确实是最好的——既然国王向法兰西甚至法兰西之外的地方都发出了敕令,送到他面前的纺车——即便有行会的阻扰,也有足足十来辆,其中还有英国人与西班牙人的。   约瑟的纺车能够带动最多的纺锤,纺出来的线也最牢固最光滑,路易毫不犹豫地选中了他,接下来他还要和其他的同僚一起工作,他是纺车的冠军,织布机则有另一个佛兰德尔人博得头筹。   一听说自己可以在国王的作坊里工作,约瑟又惊又喜,差点昏厥过去,要说他之前也是有点惶恐不安的,他终究还是要在行会里做事——匠师也只是行会成员之一,他这下彻底地得罪了杜波,别说奥尔良,别的城市他大概也待不了,也许得带着国王的赏金跑到别的国家去才行,但既然现在已经是国王的匠师了,他还需要担心些什么呢。   他激动之下,双膝跪地,低着头要去亲吻国王的脚,邦唐连忙拦住了他——路易在亲政之前还能忍受这种礼节,在亲政之后除非必须,他从不接受任何人的吻脚礼。   虽然没能亲到国王的脚,但约瑟还是在国王走后,不停地吻着他走过的路面。行宫的地面当然都是光洁如镜的大理石,但这样的情景旁人也很难看得下去,达达尼昂伯爵正好来向国王复命,见了就走过去,笑吟吟地劝说道,如果约瑟不赶紧出去,跑到奥尔良的殉难广场去,他就看不到之后的好戏了。   约瑟不知道那里有什么好戏,可他终究还只是一个工匠,一个穿着华美的贵人来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话,他怎样也要听到耳朵里,他也察觉了自己似乎有些失态了,连忙向达达尼昂伯爵行了礼道了谢,就在侍从的引领下,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殉难广场顾名思义正是奥尔良的人们为了悼念圣女贞德所设立的(改名),但今天这里审判的却是货真价实的罪人,约瑟才一过去,他所熟悉的人,大多都是行会成员就立刻让开了一条路,他看到广场里已经立起了绞刑架,还有一个高台,高台上摆了铺着白色亚麻布的长桌与高背椅子,正中坐着一个闪耀如同星辰的贵人。   这个贵人正是奥尔良的主人,奥尔良公爵,王弟菲利普,他懒洋洋地,心不在焉地卷着自己的长发,斜睨着跪伏在地上的罪人,“他们挺走运的,是吧,”他降尊纡贵地与身后侍奉的人说道:“陛下早几年就废除了很多刑罚。”   侍奉在他身后的居伊长老,或者说,新的木工行会首领,顺着公爵的视线看过去,看到了悬挂在旧城墙上的站笼——站笼里还有着残存的枯骨……“是的,殿下,他们真是太幸运了。”谁都知道,宁愿触怒奥尔良公爵,也别触怒国王,国王或许会宽恕你,但奥尔良公爵绝对不会,如果不是以叛国罪的名义来处置这群小人算是抬举他们了,公爵倒愿意让他们好好地吃一通苦头。   但就算没有站笼,或是车轮,又或是开花梨,罪人们的绝望也少不到哪里去。   几个主谋,行会首领杜波与两个长老,告密者约瑟的匠师与巴罗,前者被判处鞭刑然后绞死,后者被判处拔舌然后绞死。   他们雇佣的士兵则被判处直接绞死。   被直接绞死的人在前者面前受刑,他们晃晃悠悠的时候,杜波与长老的哀嚎声也响彻了整个广场,被拔掉的舌头血淋淋地丢在地上,有大胆的人冲上去立刻抢走——这也是一味难得的药材。   约瑟恍恍惚惚地看着,他都觉得自己可能还在沉睡,这是一个好梦,也是一个噩梦……直到他与居伊视线相触。   短短一碰,两人就立刻转开了脸。   他们的性命对杜波来说有多么廉价,杜波的性命对真正的贵人来说就有……不,根本就没有任何的价值可言吧…… 第四百一十章 多米诺骨牌式的倾塌   约瑟与居伊都不是蠢人,但他们所受的教育与积累的经验注定了他们所能看到的只有这些——约瑟甚至不觉得痛快,殉难广场上的绞刑架与行刑台物尽其用地维持了近三个月——在木工行会的首领杜波以及同党受刑并处死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奥尔良纺织行会的首领,以及一群与他一样顽固天真——天真到以为只要阳奉阴违,拖延敷衍,就能将自己的特权与地位维持下去的傻瓜笨蛋。   行会最早诞生在十二世纪,到现在也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   一些如杜波这样的家族,几乎将行会视作他们自己的王国。他是无冕之王,长老是大臣,匠师是子民,帮工与学徒则是奴隶,他们也似乎真的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只要别出现在真正的贵人与官员面前,他们就能穿锦着缎,食案方丈,沉浸在无法自拔的幻觉里洋洋自得。   直到今天。   就算是约瑟被带到国王面前,又或是杜波被处死,行会首领们依然不觉得他们的生活会有什么改变——他们骄傲地想到,国王也未必能够将王国传给自己的儿子,行会却是数百年来,子承父业,从不断绝的。任何一个行会首领,他的姓氏可能要比当地的贵族老爷更古老一些,有时候甚至追溯到罗马人或是高卢人的时候——所以,怎么可以没有行会,没有他们呢,没有了这些,法兰西的手工行业不是要走到死路上去了吗?   路易十四就算有几十万人的军队,行会的匠师也是只多不少,要是没了行会,这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就没活儿干啦,他们难道不要发疯,到时候,就算是国王陛下也要惶惶不可终日吧。   他们怀抱着这样可笑的念头,看着木工行会的杜波凄惨地死去,看着纺织行会的鲁贝也被送上了绞刑架,又看着蜡烛行会的,铁器行会的,金银匠行会的首领,都一个接着一个地,就像是飓风中的小舢板那样被卷入了这场莫名其妙的风暴——似乎整个奥尔良城的人都在反对国王似的,但他们知道没有,他们还是希望能够为国王效力的……尤其是路易十四出了名的不在乎出身与姓氏,商人们以柯尔贝尔为目标,行会首领也会想要推举出这么一个能够为他们说话的人啊!   他们要得不多,真的不多……   所有人都陷入了一阵无从捉摸的迷雾中,包括如那些如曾经的约瑟那样受到迫害与压制的人,他们不敢置信地看着奥尔良的行会体系就像是堆叠起来的多米诺骨牌那样,只被一根小指头轻轻一点,就哗啦啦地从一到一万,到十万,到百万那样无可挽回地倾塌了。   每个人都在说糟糕啦,每个人都在说完啦,每个人都在忧心忡忡,担心自己失去了工作,没法养家活口。   但等到太阳升起,他们惊讶地发觉,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还是要到作坊去做工——那些失去了匠师或是帮工的作坊也有他们熟悉的人过来接手,这些人或是没有参与到阴谋中,或是从帮工被拔擢起来的匠师,一个人负责抑是两三个作坊——这些新作坊的负责人(不是主人)安抚帮工与学徒的时候说,别担心,原材料与辅料会有的,订货单子也会有的,负责谈价(买进卖出)的人也会有的,他们只要好好做事,也会有酬劳可拿的。   即便如此,做工的人还是免不了围着匠师们七嘴八舌地问个不停,问题是这些匠师知道的也不多,实话实说,他们的胆子都快给吓破了,想想看吧,殉难广场周围的路灯柱都快被挂满了——为了避免尸体腐烂引发瘟疫,还有鸟嘴医生给他们涂刷石灰——这种待遇近几年已经相当罕见了,毕竟路易十四不是那种喜好用死亡与痛苦来威吓子民的国王。   但对一直表现得桀骜不驯的行会成员来说,这种威胁立竿见影——行会首领们期望的,在失去了他们的控制之后变得混乱与疯狂的局面并未出现。那些曾经屈服在他们淫威下的行会成员更不敢去挑战国王的耐心——国王的官员指明的新行会首领在绞刑架下就位,对官员的吩咐没有一点异议,种种上传下达的过程更是流畅的如同上了油脂的新式纺车一般。   以新的木工行会首领居伊做栗子,杜波还在蹬着腿儿在空气里跳舞,他就开始着手筹办国王交代的纺车与织布机工场了。   是的,国王觉得作坊一词已经不足以形容他的产业,新的名词“工场”也就应运而生,原先的木工行会名存实亡——因为所有的匠师、帮工与学徒都要被统合到之后的大工程里。   原先的订单都要被推后,无论什么样的卖家都不可能与国王相提并论——幸运的约瑟被指为这个工程的总匠师,他会挑选一百名他认可的匠师作为弟子,教导他们如何制造纺车,另一个制造了织布机的英国工匠也是如此。等到这些人学会了,他们就要回到各自的作坊,一边教学一边与自己的学徒与帮工制作纺车与织布机。   这些都要在一个月内完成。   也不是没人抱怨,因为这实在是太不合规矩——不过等到铁匠行会的新首领也出现在被借用来作为教学场地的仓库里,最后的杂音也消失了——新式纺车与织布机上都有铁铸件,之前约瑟是偷偷拿去让别城的铁匠打造了,为此付了很大一笔钱。不过铁匠也如约定的那样,不问这是做什么用的,也不说是约瑟的订单。   这些铁匠却会巨细靡遗地询问这些铁铸件将会起到什么作用,需要有什么特殊功效,又需要多长的使用时间等等……   这种行为在行会死亡之前是不可能的,因为铁匠与木工之间若是这般深入交流,不但跨了行也触犯了忌讳,铁匠会觉得自己做了贼,木工也会不高兴,甚至打起来或是弄出人命也不是不可能。   但这种行为显然有着国王的支持,铁匠们愁眉苦脸,他们和木匠一样,也要在规定时间内里交出足量完美的配件,在这个前提下他们可没有慢慢返工打磨的时间,而正如人们确信的,当一个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总要比一无所知地着手更能做得准确,快速。   一些铁匠甚至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也确实让新式的纺车与织布机更加完美。   他们获得了一大笔可观的赏赐。   国王没有等到新式纺车被成批地制造出来就离开了奥尔良,毕竟他的大巡游也不过进行到三分之一的地方,但等国王一行人的车驾进入普罗旺斯地区的时候,奥尔良城已经送上了最新的棉布。   由新式纺车与织布机纺织出来的棉布又光滑,又细密,丝毫不逊色东印度公司千里迢迢从印度运回来的货物,也不畏惧多次洗涤,至于是不是会因为光照变色褪色,还要由时间验证。   不过就算保留了这个弱点,它的宽幅与产量也足以让人们喜笑颜开了,手工在这点方面是永远比不过不知疲倦的机器的,而且随着木工行会与铁匠行会被强行组合成一个整体,有识之士担忧的,新式纺车与织布机造成的纺织工大批失业进而引起社会动荡的事儿并未发生——国王的纺织工场就像是有着一张巨口的怪物,来多少人都能吞下。   不看国王一开始就准备用它来引导女性走出家门吗,如果连现有的纺织工人(男性)都接收不了,这难道不是在说笑话吗?曾经满怀担忧与戒心的纺织工人看到国王的工场建起来后,也慢慢地放下了心,毕竟这些绵延在奥尔良城外的屋舍面积是那样的广阔,木工行会与铁匠行会的数千成员以及其帮工,学徒更是昼夜不休地干着活儿,一架架的新式纺车与织布机不断地被运往城外——“每台机子至少需要一个人来忙活吧。”他们这样说道,一边点数着机子的数量,机子越多,他们就越安心。   何况,就算是暂时没有被雇佣,纺织行会的新首领也给了他们一笔安家费,让那些因为缺少原料而不得不停工的作坊成员不至于忍饥挨饿,流离失所。让路易有点吃惊的是,这笔费用竟然不是他们向官员申领,而是新首领从原先的行会首领所有的产业中抽取的。   “原来这些人也不是不能做好事的。”奥尔良公爵讥讽地说道。   “他们并不是白痴,只是心怀侥幸。”路易淡漠地说,奥尔良城原先的纺织行会首领难道不知道有了新式的纺车与织布机会带来更多产量与更好质量的产品吗?   但这样的结果有利于工人,有利于买家,甚至商人也有利可图,但对行会来说这反而是一个大麻烦——没有了学徒-帮工-匠师这一过程,行会的作用就少了一大截,不夸张地说等同于无了。毕竟当一个女人,一个孩子,一个老人也能轻而易举地在几天里学会如何使用机器,进到国王的工场里做事,他们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那些学徒、帮工、匠师都是心甘情愿地将收入的大部分交给他们的不成?   而且国王,或是领主,又或是大商人的工场,可以直接与上游的供货商,或是下游的卖家谈妥买卖,他们更不需要行会在其中掣肘,纠缠,供货商与卖家也一定乐于少掉一层盘剥。   所以新技术,新原料,新机械,对行会的既得利益者来说,有百害而无一利,他们急切到这个地步,也不奇怪。   不过有了奥尔良城的先例,其他地方的行会也不得不看清了事实,低下了头,一些畏惧于行会的威胁不敢动作的工匠居然也鼓起勇气,偷偷地跑出所在的城镇向国王呈上自己的发明,有些是纺车与织布机,有些不是,但只要路易看过觉得有价值的,全都接受了下来。当然,也有一些人的作品并不如他们以为的那样出色,或是重复了,国王的官员也一概接纳,把他们安排到国王的工场里做事。   柯尔贝尔与卢瓦斯侯爵整理近来的文书后计算出来的数量让他们不由得发出一声喟叹——只不过短短三个月,他们竟然已经接受了上万名工匠的投奔——别觉得这个数字小,有勇气的人从来就不多。   随着工匠的人数,职业的种类,来处的数量越来越多,行会,这个在法兰西乃至欧罗巴,以及英国盘踞了数百年的庞然大物终于发出了哀鸣……   总是有人说:“我们为什么不到国王的工场里去呢?”就算没有天赋,没有发明,在国王的工场里,只要你认认真真干活,酬劳是不绝对不会短分少数的,更不会让你白白地给帮工或是匠师做工,也不必从孩子的嘴里挪出一笔奉献给行会首领的钱……想要晋升,工场的首领,或是官员也说了,纯粹以你的产出与年资为标准——有专门的部门统计核准。而不是由一两个人说了算。   柯尔贝尔创立的制度在数百年后的人眼里可谓又落后又粗疏,但对这个时代的人们而言,它们就和工场与机器一样新式又高贵,他们简直是带着敬仰的眼神去观摩这些制度的,而且多半都集中在赏赐与晋升的部分。   这也是人之常情。   行会首领们最大的敌人终于到来了,有人说坏事总是一传百里,好事也是如此。   酒馆里,公寓里,广场上,或是教堂中,都有行会成员窃窃私语,交头接耳,“那里还要人吗?要多少?女人要吗?孩子呢?你看我父亲把头发染黑了去试试行吗?”   也有大胆的工匠面对行会管事的勒索时反过来恐吓他要去别处干活——行会罗网被国王的工场撕开了一条口子,他们再也不怕被行会驱逐后没法立足做事了。   更多的是因为没有贿赂的钱,行会要求的作坊、工具与抵押金的帮工或是学徒,连带着家人,悄无声息地就没了。反正国王的工场里有人教导他们如何干活,他们也不是懒惰的人,或是笨蛋,为什么还要留在作坊里受苦?   帮工学徒是行会金字塔最底层的阶层,他们陆续地,大批地离去,终于导致了行会最终的崩溃。   仿佛就在一夜之间。 第四百一十一章 奥朗日的凯旋门   若说巴黎盆地是法兰西的心脏,那么普罗旺斯就是法兰西柔软的腹部。   而且这个腹部,一定是爱与美之女神维纳斯的腹部,同样的秀丽、柔美与富饶,令人难以忘怀。   如女神肌肤一般雪白的是海边的沙子,玫瑰是她的面颊,薰衣草是她的双瞳,这里的海风就像是她的吐息,温暖并且带着永不消逝的馥郁气息。   这里的人们多半从事农业与渔业,数之不尽的新鲜蔬果,橄榄油与大蒜,还有香料与鱼虾摆满了普罗旺斯人的餐桌。   要说普罗旺斯的人们对国王的观感如何,好感肯定是要胜过恶感的,毕竟路易十四的一系列措施与法令显而易见地将这个南部地区得到了更好的发展——国王的化妆品产业与香料产业,染料产业都要用到这里的玫瑰花与薰衣草;国王的道路更是让他们的蔬果与渔获得以运送到更远更多的地方;国王的官员们拿来的种子,像是土豆、番茄、咖啡等,他们也在试着种植;而且听商人们说,国王有意将马赛从一个军用与渔业港口打造成商贸港口,就像是荷兰的阿姆斯特丹。   让普罗旺斯的人来看,马赛完全担当得起这份重任,它朝向科西嘉岛与阿非利加大陆,东侧就是意大利,西侧就是法国与西班牙,朝向法国内陆与神圣罗马帝国,无论是从海运,还是从陆运上来说,它都是一颗璀璨的钉子——没说错,它将来会像是钻石那样昂贵与耀眼,也会成为法国国王征服意大利的立足点。   路易十四从不遮掩他对意大利的图谋,这点从他想尽办法缔结了私生子与科西莫三世之女的婚约就能看出——虽然这是一种堪称厚颜无耻的绕弯子继承法。   私生子在教会法以及基于教会法的其他法律中是没有继承权的,所以,虽然他是路易的长子,却必须要从另一个波旁的后代,也就是奥尔良公爵的女儿身上谋求对那不勒斯的权力——因为托斯卡纳的安娜大郡主从其母身上获得了对那不勒斯的继承权,这样,只有成为她的丈夫,科隆纳公爵才有资格发起与那不勒斯有关的继承权战争。   当然,如果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无论是罗马教会,还是西班牙以及神圣罗马帝国都不会袖手旁观,甚至意大利的那些诸侯也不会,当初意大利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统一的征兆,只不过都被他们破坏了——哈布斯堡体系不会允许法国波旁的势力进一步拓展,罗马教会也无法容忍一个完整的意大利——难道他们还真的只要一个梵蒂冈就心满意足了吗?   至于米兰等诸侯国更是无需多说,他们不知道诅咒了托斯卡纳的科西莫三世多少次了——这头恶狼无疑是科西莫三世引入意大利的。   但科西莫三世也很清楚,美第奇家族归根结底还是一个商人家族,在欧罗巴人几乎没有“常备军队”的概念,所有的战争都由雇佣兵来完操控的时候,金钱可以起到一个举足轻重的作用——直到现在,不,早在一个世纪前,这种做法就被证明了过时与不可靠。   就如科隆纳公爵偶尔说起的——军队是属于国家的暴力机器——这句话科西莫三世可以用他疼痛无比的膝盖来发誓绝对出自于路易十四之口,他也看到了,这头被一整个国家豢养的野兽有多么可怕如果路易十四确定要对意大利行军,谁能来阻止他呢?那些上战场就像是在做买卖的雇佣兵吗?   他一点也不后悔这么做,尤其是看到了他的大儿子费迪南,以及小儿子吉安的状态后,他们不是什么恶毒的人,但和所有的美第奇人一样,缺乏对政治与军事的天赋。   而且,费迪南虽然成年不久,身上也出现了痛风的症状,痛风多年的他知道,一旦发病,除了哀嚎之外病人什么都没法做,小儿子吉安虽然没有症状出现,却也身体羸弱,到现在还没办法骑马,游泳,或是长时间地待在室外。   所以,当费迪南跑到凡尔赛去并且不愿意回来的时候,他的臣子为之烦恼不已,科西莫三世表面上愠怒异常,心里却十分平静,如果费迪南能够得到如洛林公爵那样无忧无虑的一生,也不是什么坏事,而且将来的意大利国王的身体里,也一样有美第奇家族的血。   科西莫三世觉得自己或许还是有可能看到将来的意大利国王出生的。   但若是科隆纳公爵确有此意,那么来自于法兰西的支持绝对不能少,马赛依然是一座重要的军事港口,将来它会连同现在还是隐蔽之地的加约拉一起成为射入意大利胸膛的两支利箭。   马赛已经被确定为国王大巡游的一个落足点,不过马赛人可能还要等上一段时间,因为国王的大臣与将领们商议过一段时间后,国王的车驾将从奥朗日进入普罗旺斯大区,然后向下,往阿尔维农,也就是被罗马教会视作奇耻大辱的那个地方,之后是普罗旺斯的旧首府埃克斯,最后才是马赛,而后国王会继续往东,往南——可能要在摩纳哥稍作拜访和停留。   奥朗日事实上是个相当敏感的地方——因为在不久之前,它还是属于荷兰的。奥兰治的威廉,指的就是拥有奥朗日的威廉一世,这座领地原本属于拿骚家族,后来被威廉一世继承,之后他和他的子孙后代就都以奥兰治为姓氏——哪怕这座领地一直在法国的腹地并且被法兰西国王实质上拥有,但在荷兰覆灭之前,威廉三世不得不出让这个领地之前,它确实是国中之国。   路易十四的大巡游,将奥朗日作为普罗旺斯地区的起点,正是为了向这里的人们重申法国国王对这里的合法统治权与拥有权,也是为了震慑那些潜在的奥兰治家族的支持者,为此,国王的马车将会从奥朗日最为著名的提贝尔皇帝凯旋门下通过,这座凯旋门是罗马人为了庆祝与纪念凯撒大帝在马辛那大败希腊人建造的,并且在公元前17年献给了当时的罗马皇帝提贝尔——奇妙的是,当时的用意与现在的用意几乎一致,也是为了警告奥朗日的居民,消弭他们的斗志与勇气。   这座凯旋门以巨大的石灰石健走啊啊,三个拱门一大两小,最高处有六十尺高,柱体上有着浅浮雕,描绘着凯撒大帝的丰功伟绩,卢瓦斯侯爵与孔蒂亲王如此安排,对路易十四也是一件隐晦而又深刻的恭维。   孔蒂亲王还做了一件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儿,当然,对当事人,也就是莫里哀先生与他的光耀剧团来说,不是什么坏事,奥朗日有一座也是最古老的,最庞大的古罗马剧院,随着罗马帝国的分裂与衰败,时间的流失,风与阳光的摧毁,这座可以容纳八千人的剧院早就彻底地被废弃了,如同奇观一般的屋顶崩塌了,只留下墙壁与柱子,还有漏斗型排列的座位。   奥朗日人曾经将它的墙壁作为工事使用,后来剧院里也住了人,变成了一个很小的居民区。   孔蒂亲王让这些人都搬迁了出来,整修了大剧场,让莫里哀先生排练一出令人高兴的新戏,好献给国王。   “太冒险的事儿还是别做了。”这位长袖善舞且运气好到过头的先生意味深长地说道,莫里哀深深地叹了口气:“请相信我,我的勇气已经全都用完了,就在上次,我现在连个台阶都不敢跳。”就算他想要再疯一次,博尚等人也不会配合他了:“不过阁下,是什么让您认为我可以在几天里立刻拿出一出新戏呢?”   “不能吗?”   “不能。”   “那么你就看着办吧,莫里哀先生,反正国王已经知道并且期待着呢……”   莫里哀如何在无人处咒骂孔蒂亲王我们就不知道了,但孔蒂亲王很高兴给了这家伙一个难堪——莫里哀的行为确实取悦与抚慰了国王,但也让很多人下不了台……尤其是如孔蒂亲王这样也姓波旁的人,他乐滋滋地穿过广场,往国王的行宫走去,他当然也能在国王套间附近有个房间——他正要进门的时候,看到一群人搬着家具与帷幔、地毯之类的来来去去,“谁啊?”他好奇地问道,因为这个房间显而易见地要比他更靠近国王。   凡尔赛的人都知道,房间距离国王的套间越近,住在里面的人就越是得宠,以往也有受到宠爱的王室夫人的房间虽然小和少,但比王后更靠近国王的。   但站在门外的可是王太子,他的东西正从那个房间搬出来,孔蒂亲王暗中咋舌,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问候这位殿下。   王太子却早已看到了孔蒂亲王,他向亲王点点头,亲王立刻走了过来。   “科隆纳公爵会住在这里。”王太子小路易说,孔蒂亲王心头一顿,立刻看向对方的脸,但从语气和神态都看不出什么异样的地方,王太子小路易现在已经很懂得这些人的想法了,他轻松地一笑:“别多想,叔叔,”他亲昵地说,“科隆纳公爵刚从加来来,我想他一定会希望和陛下多相处一会。”   孔蒂亲王感叹地瞧了他一眼,他们是真的挺喜欢这位宽仁和善的王太子的,但他有时候好得还真是没什么真实感,如果教会拒绝给路易十四一个圣人的称号,倒是可以给将来的路易十五一个——当然,这时候他还不知道路易十五将来的另一番“丰功伟绩”。   ……   科隆纳公爵形容憔悴,他可以说是失去了母亲—整整两次,第一次他不得不向父亲与国王的权威低头,也能理解后者的痛苦,但第二次,他终于可以完全地将自己的愤怒与哀痛倾泻出去了。   他一见到路易就上前几步,跪伏在父亲的膝盖上,这种姿态自从他过了十岁,就很少再有了。   原先他还能勉强忍住泪水但一等到一只温暖的手掌落在他的头顶,他就忍不住呜咽起来。   “我绝不放过他们,绝不!”   “我也是。”路易说:“放心,卢西,我们无需等候太久。”   之后的谈话,也不过寥寥几人知晓,更多的内容甚至只有这对父子铭刻在心,大多数人只看到科隆纳公爵陪伴着国王陛下出现在了奥朗日古罗马剧场。   国王威势赫赫,大臣与将领衣着华贵,神色傲慢,在王太子身后,是一位令人们感到陌生的青年人,无数双视线聚集在他身上,因为他居然与王室成员分享包厢。   这位青年贵族的身份很快如风送来的玫瑰香气一般飞快地流入每个人的心里,其实普罗旺斯当地的贵族也有见过他,只不过近几年科隆纳公爵一直在托斯卡纳,加上从少年到青年,容貌与身材总有很大的变化,才会让人感到陌生。   不过就算科隆纳公爵是第一次出现在国王身边,就路易十四对他的爱怜体恤,王太子的温和以待,他也足以成为凡尔赛与普罗旺斯的大人物。   短短一段路程,已经有不少人谋划着要重新撰写一份邀请函,重新备上一份礼物,再召来几个知情识趣的好人儿了。   科隆纳公爵看也没看那些不断地在他的父亲与国王面前低下的头,他很小的时候:并不明白其中的涵义,现在却不由得心绪难平——他知道在国王表态前这些人是如何地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还有,那些恶毒的罪人,他们之所以选择玛利·曼奇尼是不是因为,她只是一个卸下了职务的王室夫人?而他也只是一个没有领地的公爵?   如果他已经是意大利的国王,他们敢这样对待一个国王的母亲吗?   科隆纳公爵并不想要去怨恨父亲,这也是玛利·曼奇尼对他说过的——当初她不是没有选择,国王也没有欺骗过她,甚至他们之间的婚约也是在她的默许下成立的。   科隆纳公爵无法抹除母亲为爱情做出的牺牲,他只能将怒火转向那些毁灭了一切希望的人。   可不是路易,菲利普,邦唐等人有这样的想法,只要是知情人,甚至王后,都觉得总有一天,他们会言归于好。 第四百一十二章 摩纳哥公国的来客   这一晚奥朗日的古罗马剧场里灯火辉煌,仿佛又回到了罗马的帝政时代,莫里哀别出心裁地采用了大量的火把照明,又雇佣了数百人披着长袍乔装成古罗马人的样子,在摇晃不定的灯光下,演员同样身着托加、帕拉(外衣),丘尼卡(内衣)出场,脸上戴着面具。   一出场,莫里哀就大声地宣告,今天他要为“伟大的凯撒”献上一出古希腊的讽刺喜剧。   话音一落,想要为难莫里哀的孔蒂亲王就和身边的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莫里哀确实走了一条捷径,在没有排练,也来不及准备布景、音乐与服饰的时候,有什么能够比一出古希腊的戏剧更合宜呢?毕竟古希腊与古罗马时期的戏剧,从来就是戴着“悲喜”、“男女”、“老少”面具的演员在舞台上演出的,没有任何布景与伴奏,所以对演员的要求很高。   但光耀剧院的演员一向自持的就是自己的天赋与经验,如果用古希腊古罗马时期的戏剧规范去要求他们,他们的演出是不会出什么太大差错的。   何况领衔的正是莫里哀先生,他虽然不如年轻时精力十足,声音嘹亮,但在如何控制与调整舞台状况上没人能比他更娴熟从容——一干年轻的男女演员在他的引领下,即便在这样粗陋的条件下,也为国王奉上了一出精彩的演出。   哦,对了,如莫里哀先生所说,这出好戏还是奉献给“伟大的凯撒”的,这个名词可谓意味深长,毕竟法兰西的国王是没有那个权力自称皇帝的。   在欧罗巴的历史上,“皇帝”(Empror)和“国王”(King)两个词从来就有着截然不同的意义。国王从一开始就是指世袭与独裁并举的封建式君王,皇帝呢,最早在拉丁文中是军事统帅的意思,所以如果有人从现代回到古罗马帝政时期,听到有人称你为皇帝,可不要高兴的太早。   因为这时候的皇帝可能还不如国王呢。   帝政时期的皇帝所指的是元老院授权的首席元老、执政官、军事统帅与护民官、大祭司——可不是独裁者,独裁者反而会被视作对罗马帝国的背叛,是个贬义词,甚至在早期的罗马帝国,人们很少用皇帝这个词来称呼最高领袖,而用“凯撒”与“奥古斯都”来称呼罗马皇帝。   凯撒一词自然是来自于曾经的凯撒大帝,奥古斯都则是指凯撒的政治继承人盖乌斯·屋大维·奥古斯都。   莫里哀在这里将凯撒之名冠在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的头上,是种相当狡猾的做法,如果他直接称路易为皇帝,而路易接受了,这是不合法律与传统的——在欧罗巴甚至英国人的认知中(英国人现在大多也是曾经的日耳曼蛮族),皇帝的头衔应该自屋大维这一系得到传承,才是无可辩驳的正统。   罗马帝国覆灭在三支蛮族之手后,分裂成了东西罗马帝国,西罗马帝国与东罗马帝国相继灭亡,不过这妨碍蛮族的后人代为复兴,公元800年,法兰克国王查理在罗马大教堂接受了教皇的加冕,教皇宣布他为“罗马人皇帝”“奥古斯都”——但随着法兰克的分裂,这顶冠冕几经辗转、撕扯与争夺,有段时间竟然落在了意大利的小诸侯头上。   这种可笑的局面一直持续到公元十一世纪,出身东法兰克贵族的奥托从罗马教皇手中再次接过了冠冕,宣布建立“德意志民族的神圣罗马帝国”——这个称号一直持续到十九世纪,不过在十三世纪的时候,皇帝的冠冕就从继承变成了由七大选帝侯推选,哈布斯堡以此把持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之位——虽然也不过是一百多年的事情。   那么也许有人要问,既然如此,一个凯撒的名号又如何能够受到国王们的青睐呢?这又与国王们的野心有关系——罗马帝国曾经横跨亚欧大陆,神圣罗马帝国也在书面意义上拥有现在的普鲁士、奥地利、匈牙利、波兰、意大利与法国,荷兰比利时等领地、公国与王国。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若是有人将其制作成一份地图,就会发觉路易十四的大方略正微妙地与之契合——就算不属于法兰西,至少也是属于波旁家族的,也不怪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嫉恨如狂,这原本是哈布斯堡,或者说是这位年轻君王梦寐以求的战果。   虽然剧场面积广阔,又只有火把照明,但这个时候谁都懂得应该紧盯着谁,国王在听到了那声“献给凯撒”之后,确实笑了,然后他转过身去和自己身边的科隆纳公爵与王太子说了几句话,人们心中都清楚,今天那座由丝绸帷幔妆点的露天包厢中,不止坐着一个国王。   接下来甚至没人能够全神贯注在莫里哀的演出上,除了国王和他的两个儿子,还有他的亲眷们,奥尔良公爵看得哈哈大笑——莫里哀有意将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弄巧成拙的“聪明的奴隶”,在剧院中心的石灰石舞台上做出一副跌跌撞撞,狼狈不堪的样子,因为做了错事又不甘心受罚,因此巧计百出,可惜的是无论如何,总会被高高在上的主人识破,最后还是不得不跪伏在地,向主人祈求宽恕。   想必这样,那些心怀不忿的贵人们应该舒服一点了——至少孔蒂亲王不再那么如鲠在喉了,一个演员不应让自己显得比凡尔赛宫中的贵人更聪明,更勇敢——虽然也许不久之后,他能够一步登天,但总也有国王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路易轻轻地笑了笑,“我还准备让他到意大利待一段时间的。”他对科隆纳公爵说。   科隆纳公爵对莫里哀很有好感,虽然当初他是和博尚一起创立舞蹈学院的,但舞蹈和戏剧从来就很难分开,他也从莫里哀先生这里得到了不少有用的建议与意见,莫里哀先生有点轻浮,却有着一颗孩子般的纯洁之心——这里不是说那颗真正的血肉心脏……莫里哀先生的风流韵事可能比凡尔赛宫的贵人们加在一起还要多。   而且莫里哀先生这次可以说是为玛利·曼奇尼发了声,其他人不是无法窥见国王的内心,就是因为种种顾虑不敢上前,像是奥尔良公爵,当时科隆纳公爵又远在那不勒斯……   “现在不用了吗?”科隆纳公爵问道,如果莫里哀去了意大利,在托斯卡纳大区,他可以保证他的安全不会受到任何人的威胁,而且崇尚美与艺术的意大利人也会欢迎他的。   “不用了,”路易说:“莫里哀是个聪明人。”在大巡游后,他会给这位大胆又敏锐的艺术家一点应有的奖赏,也算是安慰。   然后他站起身,脱下手上的一枚戒指,系上缎带,向剧场中央的舞台丢了过去,一直关注着国王的莫里哀先生立刻跑过去,准确地将那颗价值一千个里弗尔的戒指接到手里。   这可能是他从事演出事业之后,获得的最为丰厚的一次奖赏了,莫里哀在心里想道,他不知道的是,在回到奥朗日的临时住所时,还能获得另外一份惊喜——国王让他排演一出奉献给圣母玛利亚的新戏,在即将到来的圣母无染原罪瞻礼时,在巴黎的皇家剧院演出。   这就是说,他不用担心被赶出凡尔赛了。   ……   之后的几天,莫里哀先生将那些荷兰人,佛兰德尔人甚至布列塔尼人递来的恳请转给了达达尼昂伯爵。这些可怜的人,他们现在轻易见不到国王身边的人,荷兰的流亡政府原先打算在荷兰于亚美利加大陆的殖民地建立新荷兰,但这样的打算很快就被法国同样在殖民地的“国王军”粉碎了。   这支国王军几乎与法兰西本土没有关系,从将领到士兵都是殖民地人,他们……出身或是来历都不怎么清白,但在路易十四的注意力还在欧罗巴的时候,卢瓦斯侯爵与沃邦将军也就不那么挑剔了,反正这些军人所需要的东西——也不过是些淘汰下来的火枪,火炮与舰船,这些如今的法兰西已经根本不在乎,甚至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半废弃军备,在亚美利加却是人人渴望的利器。   有了这些武器与装备,亚美利加的法国人打得荷兰人找不到一点喘息的机会,流亡政府还是要流亡——这里也要提一下曾经觐见过路易十四的印第安人,他们现在已经和“法国国王军”成为了坚实的盟友,如果说单单只有法国人,荷兰人或许还有可能窥见一丝可乘之机,但加上了亚美利加的原住民……那就一点希望都没了。   不久前,“国王军”的将领还特意送回了一面破烂不堪的荷兰旗帜,作为对国王四十岁生辰的贺礼。   于是,荷兰的温和派总算是出现在了人们的面前,他们到处钻营,四处恳求,只希望路易十四能够宽仁地对待他的手下败将,按他们的话来说,一位如此显赫、高贵与伟大的国王,这样穷追一个没有军队与人民的流亡政府……实在是毫无意义。   但所有人都记得,路易十四曾说过,荷兰已经不存在了。   一个不存在的人如何发出声音,没人能够听到他们的呐喊与哀求——他们已经求到了一个演员这里,可见也快走投无路了。   佛兰德尔的问题比起荷兰也不是那么重要——诸位还记得路易提出并且执行的阶梯式税收吧。   年限已至,一些“温顺”的佛兰德尔人已经被特许与法兰西人缴纳同等的税收,谁都知道,法兰西只有人头税,这笔税金放在什么地方,无论是伯国。公国还是王国,都会让人觉得仿佛来到了天堂。   于是,一个残酷的笑话出现了——那些曾发誓绝对不会被一个法国国王统治的佛兰德尔人都后悔了,但国王的旨意不可能朝令夕改,他们注定了要继续承担沉重无比(尤其是与前者相比)的赋税,他们不敢与国王的军队对抗,就去抢掠与杀戮他们的邻居。   那些前来求告的佛兰德尔人倒不是加害者,而是受害者,只是这种事情实在是太讽刺了。   布列塔尼人是前来宣告自己的臣服的,莫里哀不知道,达达尼昂却觉得又是怜悯又是好,这些人不知道最可怕的惩罚还在后面——国王已经决定要将布列塔尼分裂成几个省,然后将奥尔良人,或是其他地方的人迁入布列塔尼——如果布列塔尼人还在坚持那套“我不是法国人,我是布列塔尼人”的说法,等到布列塔尼境内的外来人超过了原住民……当你是少数人中的一个时,你会发觉你的特立独行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犹大人如此,新教徒如此,布列塔尼人当然也不会例外。   不过这些都已经与一个演员,莫里哀先生无关了,他甚至没有对不起这些人的馈赠,他确实将他们的话传到了国王的耳朵里,至于国王是否会改变主意,难道还是他能操控或是知晓的吗?反正他已被允许继续留在凡尔赛,他也相信,路易十四不会忘记为他做事的人,他就安心地等着吧。   怀着这样的心情,莫里哀先生开始筹备国王要求的新戏,在这段时间里,他的光耀剧团也跟着大巡游的路线在各个城市演出,从奥朗日到阿尔维农,阿尔维农的特殊性不必多说,在这里曾经有七位可敬的教皇驻跸……至于合法性与合理性我们暂时就不要深究了,反正这里完全可以说是法兰西的“圣地”。   莫里哀先生正在考虑是不是应该去给玛利·曼奇尼夫人做一场大弥撒,这时候却有人敲他的门。   一位尊贵的先生说,他很愿意与莫里哀先生见一面。   莫里哀完全猜不出对方是谁,不过他也只是一个演员——他不认为自己有重要到什么地步,也许是个马赛或是别处的贵族,希望能够靠着他来得到大臣的引荐……   虽然说,让莫里哀最终答应下来的还是因为对方给的太多了…… 第四百一十三章 悲哀的芙里尼   价值五千里弗尔的珠宝,只为换来莫里哀先生为国王呈现一出旖旎的新戏——《芙里尼》。   芙里尼是什么人呢,她是一个古希腊的名姝,因为皮肤微黄而被人称之为“蛤蟆”,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她五官与躯体的完美,她的裙下之臣数以千计,钱囊丰满甚至支持得起维修底比斯城墙,她在波塞冬节的时候宽衣解带,披散着卷曲的长发走入海中,人人都惊呼这是阿芙罗狄忒(维纳斯)重新降临人间。(注释1)   有雕塑家以她为模特创造了《克尼多斯的阿芙罗狄忒》,在这之后,任何人创造美神雕像的时候,都无法摆脱她的窠臼。   不过这并非是在她身上发生的,最为著名的事情。   最著名的是,这位名姝曾经被嫉妒的爱人告上法庭,罪名是亵渎神灵,在当时,这个罪名是可以致她于死地的,幸而她足够富有,雇佣了一个聪明的辩护人,这位辩护人没有去搜索脱罪的证据,收买证人或是伪造文书,他密授机宜后,直接将芙里尼带进法庭。   在五百零一个市民陪审员的面前,辩护人毫不犹豫地拉开了芙里尼身上仅有的一件丝袍,将那具几乎能够令人窒息的美妙胴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至于辩护词,只有一句:“难道能让这样美的r-ufan消失吗?”   这句话与芙里尼的躯体彻底地征服了这五百零一个陪审员,他们一致认为,这样美的躯体,不是神灵的化身也是神灵的赐予,芙里尼当即被宣布无罪。   莫里哀的光耀剧团也不是没接受过定制剧目,但这种几乎没有任何转折与寓意的故事,一般而言,对任何一个将戏剧视作事业的人来说都是一种羞辱——无他,因为它的特殊性,经常被一些名不见经传,也对扬名没有一星半点的兴趣,只想弄一份快钱的所谓“剧团”来演,着重点也只在“芙里尼”的长袍被拉下的那一瞬间——更有一些游女与名姝以此来招徕顾客。   但对莫里哀来说,这份相当于国王赏赐五倍的佣金,也实在是很可观了。   只是他慎重地考量了一番后,还是摇摇头,甚至将之前的礼物——也就是勾引他上门的一匣金路易也都拿了出来,放在了顾客的面前,“抱歉,先生,我不能答应你们的要求。”   那位贵人敲了敲手杖——现在手杖几乎是欧罗巴贵人们的标准配备了,它们有着许多超越了原先用处的作用,譬如现在,急促的咄咄声无疑是一种威胁与不满:“如果你是担心这出戏剧偏于下流,莫里哀先生,你可以让女演员穿上乳白色的紧身衣。”   莫里哀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了对方一眼,突然微微一笑:“我想最重要的问题不在这里。”他说,坚决地将沉甸甸的匣子往前推了推,“请恕我无法答应您们的要求。”他站起身,在没有获得允许的情况下就转向房门,门边的侍从看了那位贵人一眼,那位贵人神色难看,但还是点了点头,莫里哀自己开了门,走了出去。   房间里的贵人在几分钟后也站了起来,走向窗口,掀起帷幔,莫里哀正走到街道上,他那辆小巧精致的马车正从街道的转角处踏踏地驶来,才一停稳,莫里哀就一把拉开门——甚至不等仆人从马车上跳下来,就钻进了车厢,而后不过一两次呼吸的时间,马儿又抬起了蹄子。   整个过程急切地就像是有恶狼追在他身后。   贵人的面色更是铁青一片,同时又有着一点惶恐,这时候通往隔壁的房门一响,另一个更尊贵的人走了进来。   来人正是摩纳哥亲王,他与路易十四同名,比路易十四小四岁,但看上去反而要比太阳王年长十四岁甚至更多,除了路易十四的一些“特殊原因”之外,这位先生近几年来日复一日的心力憔悴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摩纳哥亲王看向他的大臣,大臣苦笑着摇了摇头。   “局势竟然已经恶劣到这个地步了吗?”摩纳哥亲王问道:“连一个演员也知道了路易十四的心意——我注定要失去了我的国家与人民了吗?”   “我们或许还有别的办法。”他的大臣干巴巴地说,但他们心里都很清楚,路易十四身边的人最擅长的就是体察国王的心意并且永不悖逆,为了避免可能的误会与差错,他们会远离那条无人可见但人人知道的底线——像是布列塔尼,荷兰与佛兰德尔的事情,那些人怎么会哀求到莫里哀那里去的呢?   他终究只是一个演员,还不是因为如真正炙手可热的人物,像是奥尔良公爵、蒙特斯潘夫人、孔蒂亲王、达达尼昂伯爵、沃邦将军等根本不见他们吗?   有什么比被勒索敲诈更可怕的?就是没人愿意接受你的贿赂,你的结局人人都瞧得明白,也不会有人敢冒这个风险(无论什么样的)为你谋求一丝苟延残喘的机会。   亲王走到书桌边,拿起剧本翻了翻,扯开嘴角苦笑了一声,摩纳哥只是一个袖珍国家,三面被法国包围,一面朝向地中海,注定了必须靠着左摇右摆与卑躬屈膝才能生存,它曾经被热那亚、西班牙,现在又被法国控制,但现在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已经显露出了要将这块瑕疵去除的意思……   《芙里尼》的剧目,就是亲王与他的大臣们所能做出的最后努力。   这是一份巧妙的恳请与申诉——一方面,他们用芙里尼来代指摩纳哥,一样的美丽、脆弱与卑微;另一方面,如果路易十四听到了什么不利于摩纳哥或是格里马尔迪家族(即摩纳哥王室)的消息,也是别人的诬陷,他们唯一能做的,也就只有如芙里尼那样,放弃抗争,卸下盔甲,完全地袒露自己,向法国祈求一份怜悯……   但别说路易十四,就连一个下贱的演员也一眼瞧出了其中的奥妙,甚至不顾身份的悬殊,钱财的诱惑,直接逃走了。这岂不是在说,法国国王不但未曾对自己的计划有丝毫遮掩,也没有了一丝转圜的可能——所以莫里哀连尝试一下的兴趣都没有。   亲王的大臣痛苦地呜咽了一声,“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   “不是不做,”摩纳哥亲王平静而又冷漠地说:“是不能。”他放下剧本,在书桌边坐下,盯着从窗口投入的月光瞧了一会:“路易十四的敌人已经做了所有我们能做的事情,我亲爱的朋友,如果是二十年前的法国,我倒有勇气奋力一搏,但现在……”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现在那就是一头受了伤的雄狮,只会更加地凶猛恶毒,如果我们不能用情感来打动他,也绝不能如布列塔尼那样成为宣泄怒火的对象。”   “但也不是说,”他又突然说道:“我们就真的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就算路易十四夺走了摩纳哥,难道我们就不能把它夺回来吗?”他伸手抚摸了一下缀在胸前的族徽——在红白菱格的盾牌两侧是挥舞着长剑的修士。   这与摩纳哥立国的根源有关,摩纳哥在十三世纪末的时候还属于腓尼基人,但弗朗索瓦·格里马尔迪,一个热那亚人,与仆人一起伪装成圣方济各的修士,潜入摩纳哥城堡,等到城堡里的人都睡了,他们偷偷打开城门,引入军队,一举夺取了摩纳哥城堡,而后以城堡为中心,掠夺了周围的村庄与城镇,现在的领地以现代的方式计算,也有二十平方公里左右了。   当然,这片面对地中海,风光秀丽,位置重要的领地总是会引来无数双贪婪的眼睛,热那亚人,西班牙人,法国人,撒丁王国都或明或暗地控制过摩纳哥,可以说,如果摩纳哥的立国是凭借着勇武与谋略,那么让它矗立到今天去,却全凭格里马尔迪后人的政治智慧。   但这样的摇摆似乎也到了尽头,就像是一个娴熟的走钢丝者终于看到了末端的平台,摩纳哥亲王不甘中也带着一丝解脱般的悲凉与释然,还有的就是一份侥幸——如今的法国固然强大无匹,但一个国家不会永远地强大下去,只要摩纳哥的格里马尔迪家族没有如布列塔尼家族那样绝嗣,最后的结果还很难说呢。   毕竟神圣罗马帝国的使者也曾造访过摩纳哥……   摩纳哥亲王也知道,路易十四之所以不接受任何恳请,也是因为不久之后法兰西可能就要迎来一场大战,他怎么能够允许如摩纳哥这样立场不明的公国盘踞在法国腹地?   这场大战法兰西将要面对的敌人可能有半个欧罗巴之多,也许还要加上英国与其盟友——法兰西如果继续能够如之前那样大胜,那么他也愿赌服输,但若是法兰西败了,或是惨胜,那么摩纳哥的归属能够被重新放上谈判桌。   想到这里,摩纳哥亲王不由得因为屈辱而热泪盈眶,这种不是依靠自己,而只能仰仗别人,或是敌人自身的衰弱来维持统治的感觉就像是吞进了火炭,五脏六腑都像是被焚毁了,却又不得不忍耐着露出笑容。   现在他只能期望法兰西与神圣罗马帝国之间的战争早日开始——他可以免于遭受更多的折磨,只等尘埃落定。   ……   “卡洛斯二世有继承人了?”   路易难得地惊讶了。   卡洛斯二世与法国的王太子小路易同岁,有后代虽然有点早,但并不令人意外,但利奥波德一世的大公主安东尼娅只有八岁啊,就算是欧罗巴人计算岁数从出生后一年才算一岁,但一个九岁的女孩如何能够生育后代?虽然说,他们的“同房仪式”确实得到了证实。   但这个孩子是货真价实的,他已经在托莱多大教堂受了洗礼,也就是说,无论他是不是出自于安东尼娅王后的肚子,他都已经是西班牙王国的第一继承人了。   奥尔良公爵与达达尼昂伯爵对视一眼,大家心知肚明,这个孩子绝对不是正统出身,但要说,卡洛斯二世已经痊愈了——至少身体健康,西班牙人何至于连这四年,或是八年也等不及,要知道,这种弄虚作假,一旦被揭穿,西班牙哈布斯堡的所有继承人都会被质疑!   现在大部分欧罗巴国家都有王后在贵族的注视下生产的陋习,就是因为曾有王后用健康的外来子换走自己生下的死胎。这种事情若是处置不当,留下疑问,会直接动摇到整个哈布斯堡的正统性。   “这肯定是有原因的。”路易想了一会后说:“你们可以先将重点放在西班牙,利奥波德一世就算想要提前开战(以此免除债务),也不会允许非他女儿的血脉登上西班牙的王位。”   “叫那个自称知晓不少内情的黑巫师过来吧。”   ……   托莱多老王宫。   卡洛斯二世的继承人诞生,按理说应该举天同庆,至少整个西班牙应该沉陷在一片欢乐之中,但欢乐只在老王宫外,老王宫内却是一片危险的死气沉沉——西班牙现在的实权派,玛丽亚王后,唐璜公爵,还有托莱多大主教,以及何塞·帕蒂尼奥,坐在一个房间里,他们中间是一个摇篮,摇篮里是卡洛斯二世的儿子。   他确实是卡洛斯二世的血脉,令人喜出望外,问题是他的母亲理所当然地不是安东尼娅王后,一个八九岁的女孩不可能生出孩子,他的母亲身份卑贱,也已经死了——但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在场的众人还是冒了很大的险。   “我们必须这么做,我们只能这么做。”玛利亚王后喃喃道,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   “我们什么也没做,这就是安东尼娅王后与国王的孩子,正统的继承人。”唐璜公爵咬着牙齿说道。   “国王陛下并不承认。”大主教说。   “这无关紧要。”帕蒂尼奥说:“关键是别让他碰到这孩子。”   他看了一眼周围,“陛下今天又到地下宫殿去了。”   注释1:(维纳斯是从海中泡沫中诞生的爱与美女神) 第四百一十四章 人间地狱(上)   在场所有的人,包括从来就是放浪不羁,喜怒不定的唐璜公爵都蹙起了眉。玛丽亚王太后更是按住嘴巴,忍耐着不要露出恶心与畏惧的神情——哪怕卡洛斯二世是她的亲生儿子,但他,至少现在的卡洛斯二世,已经不是她所爱的那个孩子,而是一个从地狱爬出的魔鬼,套着西班牙国王的皮囊罢了。   这也是在场的四个人,或许还要加上不曾发声,但显而易见地不会站在卡洛斯一方的安东尼娅王后,因为需要这个羸弱的女孩做伪证,不是一般的伪证——她要在巫师与医生们的帮助下通过灌肠的方法,让自己的肚子丑陋的鼓起来——脖子青筋绽露,呻吟声连绵不绝,这倒用不着假装,宗教裁判所的水刑偶尔也会采用这种方法,受刑者有多么痛苦难当,王后也是如此。   她袒露着这样的肚子,在众目睽睽下被送入帷幔——外国王后做不到的事情,西班牙人自己做起来却很容易,他们将那个也是刚产下的孩子藏在助产士的箱子里,然后淋上血水,从帷幔里抱出来。   人们在为西班牙的新王储欢呼的时候,王后也在发笑。   帕蒂尼奥还担心过还是个孩子的王后没法忍耐住这样的痛苦,但他真是低估了这位哈布斯堡的大公主,她可真不愧为是利奥波德一世的后代,一听说他们的谋划,她立刻就猜到卡洛斯二世引起了太多人的不满,以至于他们连区区几年都等不了……她对自己的丈夫没有爱意,只有恨意,不管怎么说,一个在第一次同房的时候就粗暴地殴打她、凌虐她到昏迷甚至差点死了的人,她只希望他能早日去见上帝——她甚至不在乎父亲利奥波德一世会不会因此勃然大怒,他把只有八岁的她强行改写年龄到十二岁(女性成年年龄),送到托莱多成婚,只是为了保证西班牙的王位不会旁落到波旁家族或是将来的王位继承人出自于一个波旁女人的肚子。   但他知道吗?!知道卡洛斯二世只是一头疯狂的野兽吗?!知道自己会面对怎样的一个主人吗?或是他从来没有想过——他根本不在乎她会怎么样,是不是能够生存到能够孕育后代的时候,她……她只是为哈布斯堡,以及她的弟弟(哪怕他还不知道会不会出生)铺平前往西班牙王位的道路。   这个问题安东尼娅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   “王后陛下,”一个侍女轻声说:“国王陛下去了地下宫殿,今晚可能不会回来了。”   “蛇麻草酒还有那些东西还是要准备好。”安东尼娅说,她注视着梳妆镜里的自己,哈布斯堡遗传的大下巴可不仅仅毁了男性继承人的容貌,对女性它更加残忍,就连利奥波德一世,也更愿意和自己的私生儿女享受天伦之乐,而不愿意长久地与自己的亲生女儿相处——前来迎亲的大臣帕蒂尼奥与托莱多大主教,看到她的时候更是不那么显而易见地叹了口气。   她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就算是笑容,也是个丑陋的笑容呢。   她长得丑,她知道,但公主与王后们可矜的从来就不是容貌,她不是一个愚昧无知的女孩——这要感谢法国的路易十四,利奥波德一世虽然恨透了他,却也忍不住什么都和他学,听说路易十四也让老师们如同教导王子那样教导公主与郡主,他也这么做了,虽然因为与卡洛斯二世的婚约,安东尼娅也学习了三四年。   但在这三四年里,她没有一日懈怠过。她以为这能换来父亲对她的爱,当然,这是一个可笑的想法。   卡洛斯二世见到她的时候,更是不加掩饰地露出了憎恨的神情。他不顾周围人的劝阻,真的和她同了房——可不是因为侍女们所说的,是对她一见钟情……只不过要羞辱她和让她痛苦罢了。   接下来的日子,只要卡洛斯二世想起她,等待着她的就是一顿残酷的虐待,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她身边的侍女有些是玛丽亚王太后派来的,也有一些是利奥波德一世派来的,她们的职责中,监视与控制大于服侍王后——即便如此,她们在看到国王陛下如此残暴的时候,也不由得浑身颤栗,并对年幼的王后不可遏制地产生了同情之心。   不过最终让她们站在一起的——无论是西班牙的贵女,还是奥地利的贵女,还是因为卡洛斯二世日益强大的欲望,谁也不知道那些黑巫师对他做了什么,但自从卡洛斯二世变得健康之后,他开始热衷于和所有他看中的女性同房,任何女性,成婚的,未婚的,心甘情愿的与不那么心甘情愿的。   如果只是这样,还只能说他过于风流,可以当做一个笑话来讲,但问题是,这位国王就如安东尼娅王后所说,是只野兽,胡安·帕蒂尼奥麾下有一个可靠的军官,可以说是一个忠诚的好人,数次为西班牙出访或是出征,但就是这么一个人的妹妹,也被卡洛斯二世“失手”错杀——说是错杀,但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看见妹妹的尸体时,哀嚎得就像是一头挨了鞭子的狼。   那姑娘甚至不是唯一的一个,还有两位贵女也死得极其不名誉,后来,一个出乎意料的人站了出来——那就是王后安东尼娅。   安东尼娅庇护了她们。在王后,王太后的默许下,她们弄来了蛇麻草酒,这种酒可以麻痹卡洛斯二世的神志,让他无法辨清他身下是谁——一旦国王进了王后的套间,或是吩咐那个贵女去服侍他,她们就设法让他喝下这种有意做的格外甜蜜的酒,然后让豢养在宫殿暗处的“名姝”们出场。   “名姝”们与贵女不同,在这个时代,她们再光鲜亮丽,对顾客来说也是玩物与牲畜,在床榻上挨打受骂是常事,还有性情恶劣的客人会剥掉“名姝”的皮肤,拔掉她们的头发,打掉她们的牙齿甚至挖出她们的眼睛,在她们的面颊上动刀子……如果受害的“名姝”侥幸未死,顾客也只需要付出一小笔钱就能摆平此事,死了也不过是多加几个钱。   王后的侍从和她们说得很清楚,她们也只当自己接待了一个粗暴恶劣的客人,如果受伤了就可以拿到一笔她们这辈子怎么也赚不到的钱,王后还会给她们一个将来的栖身之所,而且受伤了也会有医生在一旁等着——这可比在之前的鸨母手下做事更安全,就算是遇到了不幸,王后也承诺给她们一个漂亮的墓地。   最后一个条件看了也许会令人觉得匪夷所思,但身份卑贱的“名姝”们就算是有人愿意为她们举行葬礼,神父们或许还会拒绝为她们行圣事,她们也不能葬在教堂墓地里,只能在囚犯与流浪者的墓地里找到一处长眠之地,更有些时候,她们会被丢在荒野里任凭野兽吞噬。   侍女们听了王后的话,就去国王套间与王后套间做了安排,提问的侍女也不是怀着什么侥幸心——谁敢怀着这样的侥幸心,但要做出这样的安排,除了王后之外也只有王太后,王太后对此却是从来不管不问的。   今天被安排的“名姝”,侍女居然还有着几分熟悉,她是一个容貌艳丽只是显然已经到了荼蘼之时的女人,这种危险的客人也只有这种名姝愿意接待,年轻不经事故的名姝或许还会恐惧,哭泣与逃走,但这种快要走到生活尽头的小人物,有的是对抗苦难的经验,以及无所畏惧的勇气。   “我,我最怕的是再不愿意赊账的面包店主人和在外面碰碰碰敲门的房东。”她笑吟吟地说:“我要赚一大笔钱,然后到一个温暖的港口,买栋可以看见阳光、海鸟和大海的屋子过活。”   让侍女记住她的是,她可能是唯一一个服侍过国王三次以上的名姝。   ……   米莱狄夫人慢悠悠地在蜡烛上点燃了长烟斗,将琥珀烟嘴递到嘴边,吸了一口,将青白色的烟雾从红唇的缝隙间丝丝缕缕地吐出来……看着它们在空中飘荡成鸟、野猪和蛾子的图案,才懒洋洋地靠在了丢满了鹅毛枕头的长榻上。   能够应付得了现在的卡洛斯二世,一头怪物的当然不可能是一般人,不过贵女们一般很少接触到贵胄重臣们所能接触到的机密,所以虽然知道有巫师的存在,却对此不够敏感。当然,之前被豢养在这里的可不是米莱狄夫人,她之前一直在那不勒斯,忙着渗透进意大利东南部里世界的事儿。   但玛利·曼奇尼,科隆纳公爵夫人的骤然离世让她不得不将那里的事情转给了戎刻,赶赴巴黎,与科隆纳公爵一同将他母亲的尸骨送回加来安葬。   这件事情让科隆纳公爵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作为他的半个母亲与老师,米莱狄夫人原本肯定是要陪着他度过这段痛苦时光的,但很显然,无论对意大利人,还是对法国人来说,复仇比悲恸更重要,不过比起愿意将仇恨酝酿成一杯甘醇美酒的意大利人,路易十四,太阳王从来就不是那种善于忍耐的人,尤其是如今的他拥有着无需忍耐的强大力量。   米莱狄夫人立刻被派往托莱多,这里有一位“名姝”,虽然不是巫师,却是米莱狄夫人的下线,米莱狄夫人不但给她钱,也给她药水和“器具”,她才能在这里坚持到今天——米莱狄夫人一到,就立刻取代了她。   比起其他人在小房间里等待时必有的惶恐不安——能够忍耐与遮掩,但还是会痛,会怕死的,米莱狄夫人就要从容得多了,她要到成年后才知道自己是个女巫,但在加约拉,她有最好和最齐全的巫师老师,她的天赋也不逊色于任何一个大家族子弟,若不然她怎么能够成为玛利的左右手,科隆纳公爵的老师?   而且这里的黑巫师,多半来自于佛兰德尔与荷兰,只是一群丧家之犬,他们的来历米莱狄夫人可能要比帕蒂尼奥或是托莱多大主教知道的更清楚一些,她或许没法在这里翻天覆地,但要逃走不是什么问题。   路易十四也和她说过,如果出现意外,她可以先逃走。   米莱狄夫人不觉得有这样的必要。在她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女巫的时候,就面对过马扎然与黎塞留,这两位曾经让整个法兰西都为之俯首的红衣主教,更是太阳王路易十四——毋庸置疑的欧罗巴之主的仆人,她怎么会畏惧几个黑巫师?更何况,卡洛斯二世在享乐的时候,还不至于让他们继续随侍在侧。   若不然王后与侍女的李代桃僵之计还不至于能够用到现在。   小房间里没有窗户,蜡烛带来了融融暖意,米莱狄夫人舒展着身体,几乎要小睡一会的时候,突然听到了一声尖叫!   这声尖叫,以及随即响起的哭喊声,十分幼嫩,幼嫩到只可能来自于一个孩子,米莱狄夫人只从暗门的缝隙里瞥了一眼,就如同一只色彩斑斓的大猫那样轻而快速地蹿了出去。   王后安东尼娅被一耳光打到地上的时候,只庆幸卡洛斯二世并未发现她与贵女们设下的计谋——虽然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差错,蛇麻草酒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卡洛斯二世走进来的时候十分清醒。   他今天格外暴虐,一进来就赶走了侍女,并动了手,也正是因为这点,她们也没来得及打开门,召唤替代的人进来……不,书架正在移动,今天安排的人竟然不等召唤,自己就走了出来——不不不!安东尼娅在心中大喊,卡洛斯二世正背对着暗门——她却看得一清二楚,朱红色的丝绒裙摆几乎刺痛了她的眼睛。   米莱狄夫人左右看了看,随手操起一本厚重的书本,也许是《罗马十二帝》之类的,装帧的十分精美,也就是说,犊皮纸的内页,硬木板包裹羊皮的封面,黄金的镶角,往那颗尊贵但畸形的脑袋上狠狠一砸!   正在施暴的卡洛斯二世应声而倒,安东尼娅目瞪口呆,米莱狄夫人咧嘴一笑:“是有些粗鲁,但挺有用。是吧,王后陛下?”   安东尼娅看着她,又犹豫不决地看了看门外,门外就是侍从和侍女。   米莱狄夫人等着,几秒钟后,她听到小王后颤抖着声音说:“他没死,对吧。”   “谋杀国王的人是要被烧手,挖出内脏和五马分尸的,”米莱狄夫人看似漫不经心地说,“是的,国王陛下没死。”   王后又看了看她。 第四百一十五章 人间地狱(中)   米莱狄平静地看着王后,猜想着她什么时候才会反应过来大喊刺客,这样的应对无疑是最好的,她免了一顿折磨,卡洛斯二世醒来后她也可以直接将责任推到米莱狄身上——事实也是如此,凶器还在米莱狄夫人手里呢。   米莱狄夫人见到的贵人与女人——这里没有说错,太多了,一般而言,贵人不会为一个卑贱的“名姝”考虑,即便她冲出来是为了打救前;至于女人么,米莱狄夫人也不是没有见过被自己的丈夫打得鼻青眼肿的女人——若是有人出来主持公道,让她的丈夫受了苦,她反而要跳起来破口大骂甚至动手撕抓的。   谁知道这个小王后会不会痴心妄想,以为抓住了刺客会换来卡洛斯二世的另眼相看呢。   王后的脑袋还有点晕陶陶的,她坐在地上想了一会,抓着一边的椅子爬了起来,将身子靠在桌边,忍耐着肋骨下方一阵接着一阵的灼热——也是到这里之后,她才知道挨了打之后皮肤和肌肉都会滚烫,桌子的边缘镶嵌着鎏金的黄铜,带走了恼人的温度,她感觉清醒了一点,才看向那个……女士。   这位身着朱红色丝绒长裙的女士居然还相当的气定神闲,而且说起话来也有条有理,口音文雅,也许她原先就有一个很不错的出身,世事变幻不定,早些时候安东尼娅也没想到过一个公主,一个王后会像是畜生那样挨揍,现在她不了,命运会如何玩弄凡人,她还不清楚吗?   一样冷冰冰的东西突然贴在安东尼娅的脸上,她吓了一跳,随即才发现那位女士正拿着一块浸了酒的手帕按在她肿胀起来的脸上。她下意识低声道了谢——一个不到十岁的女孩能有多大的面孔?米莱狄夫人一只手几乎就能把她的脸全部罩住,卡洛斯二世的一记耳光就能让她半张脸如同猪头。前者回想起她跑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对方已经能够娴熟地将身体弯曲起来,将腹部,胸膛藏起来,放在一个贫民棚户区出生的女孩身上毫不违和的动作居然出现在一个公主与王后身上……   她的手突然被抓住了。   王后并未如米莱狄夫人以为的那样,高声大叫有刺客,她低声,急促地说道:“等等。”为了避免引起卡洛斯二世的“兴致”,现在西班牙宫廷里的贵女几乎都穿着颜色暗沉的黑色或是灰色长裙,这位女士一走出去就会被人质疑注目:“我有一件很大的连帽斗篷,夫人,您穿上它,然后我带着你走出去,我会托人把您送走,送到别人不知道的地方,您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情,永远不要,不要让国王抓住您,不然……”王后说:“相信我,总有比烧手,剜出内脏,分尸更可怕的事情。”   “嚄,我没听错吧,王后陛下,您是要放我走吗?”米莱狄夫人任凭她抓着自己的手,好奇地问道。   “您是想要打救我吧,”王后说:“您原本可以藏在房间里别出来的。”   “如果不是他下了狠手,”米莱狄夫人说,她做过监牢,待过最混乱最黑暗的街区,知道一个人只是想给某人一些教训,或是想要下杀手,又或是完全失去了控制——像是酗酒的父亲或是丈夫,会是个什么样子,她分辨得出来,今天的卡洛斯二世显然就是第三类:“他想要打死你,你感觉得到吗,或说,他觉得打死你也无所谓。”   “确实无所谓。”王后说:“我已经生下孩子了,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已经有了联系。”当然,利奥波德一世也许另有想法,但如果她死了,那就什么都不是了,没人会为她寻求公正:“所以我要感谢您。”   米莱狄夫人好奇地打量了王后一眼,典型的哈布斯堡面孔,下颌骨的凸出导致了她还算秀丽的上半张脸就像是被捏坏的泥人,完全变了形,只有一双眼睛还算动人明亮,“您有一颗美好的心,王后陛下。”也许会有人苛责这位王后连同贵女们雇佣名姝与游女来做自己的替罪羊,但米莱狄夫人既然待过最不堪的地方,当然知道王后的雇佣对一些女孩来说反而是条求之不得的生路:“那么您呢,”她问:“等国王醒来,您要怎么说?”   “等您走了,”王后说:“我就把他搬到床上去,给他灌酒,等他醒了他什么都不会记得的。”   “如果是那样,”米莱狄夫人灿然一笑,就算同是女子,王后都忍不住脸红,那是一个相当有魅力——虽然她不知这种魅力从何而来——的笑容,她感觉到压在她脸上的手落下,迅速地捏了捏她的身体:“骨头没事。”米莱狄夫人说,“不过那什么蛇麻草酒就别给他喝了,你没想到蛇麻草酒对他已经没作用了吗?”   “您是谁?”王后问。   “我们有我们的手段。”米莱狄夫人说,“您的生命里有白昼与黑夜,我们只有黑夜,我们知道该怎么和杂碎打交道。”她说:“只要您愿意信我,我倒是能让他什么都不记得。”   小王后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她没说话,但摘下了所有的首饰——从发夹到手镯,从戒指到项链,所有人都知道卡洛斯二世怎么对待自己的妻子,每次……之后,他们都会送来珠宝安慰,她倒是一点也不缺这些东西,闪闪发亮的钻石在桌子上堆成了一小堆:“这些您都可以拿走。”   “您真是一个慷慨大方的好人。”米莱狄夫人笑道,然后一躬身就将卡洛斯二世扛了起来,丢到床上,在卡洛斯二世哼哼着要醒来的时候,她跨骑在他身上,捏着他的面颊,给他灌了一小瓶药水。   “现在我可以保证他明天醒来什么都不记得。”   王后看着卡洛斯二世,在吞下了药水后,他一侧脑袋,就像是死了一般的睡过去了。   “我真希望我能更有勇气一些。”王后说。   “他是西班牙人的国王,”米莱狄夫人说:“无论是生,是死,都只能让西班牙人来决定。”   “您是谁?”王后再次问道。   米莱狄夫人垂下眼睛,“一个身份卑微的人,王后陛下,同样受人雇佣。”她故作迟疑地说:“王后陛下,我可以不要报偿,但若是可以,我想要知道,您是否见过一位叫做贝拉,莫利罗家的女孩?”   王后先是感到迷惑,然后又突然身体紧绷,迅速地转开视线,“抱歉,我不知道是不是见过这个女孩。”   “四个月前她受雇佣来王宫干活,她懂得数数与写字,阅读,人们都说她会去服侍贵人而不是待在厨房里,但只过了几天,她就突然踪影全无,她的家人去打听,寻找,也突然没了声息……”   “别问了!”王后压低了声音,严厉地说。   “一个爱慕着她,愿意为她去死的年轻人托我来打探消息。”米莱狄夫人声音轻柔地回应说,“他变卖了手里所有的产业,等待在王宫外面,只想得到一个确凿的回答——她……是死了吗?”   王后深深地吸了口气:“别问了,你可以带走那本书,它的价值几乎与我的珠宝相等,把它带给那个年轻人。叫他远走高飞,永远不要回到托莱多。”   米莱狄夫人盯着王后:“他告诉我说,如果那个姑娘确实是死了,那么就告诉他,她的尸骨被埋葬在哪儿,他要到她的坟墓上去,代替夜莺为她唱歌。”   小王后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绞着双手:“我不能告诉你,”她难过地说:“圣多明各会照看她的,如果他无法忘记她,就让他到任何一座圣多明各的圣像下去,向圣人祈祷,祈求他保佑他心爱的女孩吧。”   ……   圣多明各,是米莱狄夫人在这次行动中获得的最有价值的东西。   她对王后说的话,九分真,一分假。   贝拉确有其人,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也是真的,那位爱慕着她的年轻人嘛,也是存在的,只是他在贝拉的家人突然消失之后,就失去了追查此事的勇气,米莱狄夫人是怎么知道的呢?他就和大部分男人那样,在酒后向一位名姝倾诉了。   姑且不说这种行为有多么奇特,米莱狄夫人可是巧妙而自然地利用了此事,而更有趣的是,王后的确认识那个女孩。   任何一座宫廷里,服侍王太后王后,以及王太子妃与公主的必然都是名门之女,但她们的侍女,以及真正要做事的那些女仆,多半都是雇佣——只是按照此时的惯例,这些侍女与女仆也是出自于王宫的仆从之家。   在这个年代,儿子固然要接过父亲的职业与产业,女儿也往往会嫁给父亲的同僚之子,派别泾渭分明,传承井然有序,有些仆从世家甚至能够一连服侍好几个王朝的王室成员。   但有时候王宫也会吸纳新血,通常这些新血也不是一般的平民可以充任的,他们通常与某个仆从世家有关联,又或是较远的分支,这次的贝拉就是这样的女孩,她在修道院读过书,家中资产不算丰盈也是衣食无忧,按照她父亲原来的想法,是希望她能够在王宫里找一个丈夫。   可就和所有受宠爱的孩子那样,贝拉有自己的想法,她的想法就是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   他们一直暗中书信往来,偶尔还在王宫外约会……所以不像是其他女孩,贝拉第一次毫无缘故的失约就让那个年轻人开始担忧了。这时候他又听到了一些很不好的传闻……只是他看到了贝拉家人的下场,不免胆寒起来——只敢暗中寻求帮助,但一介平民,他能找到什么人呢,他甚至不敢和别人讲明是什么事。   这是一个藏有宝藏的木箱,米莱狄夫人想,然后我从王后安东尼娅这里拿到了钥匙。   ……   次日卡洛斯二世醒来的时候,果然没能记得之前的事情,他只记得自己打了王后,熟悉的手感——然后他去推了推王后寝室里的书架,以前他从来不碰这个,他早就厌恶了学习。书架巍然不动,他就叫人把它砸开,但里面只是一片石墙。   王后安东尼娅神情麻木地看着她珍爱的书籍全都被丢在地上,强行按捺住心中的庆幸,昨晚那位夫人离开后还告诫她说,为了以防万一,最好能够将那座密室封存起来——她的侍女找来了几个爱慕着她们的侍从,这些勇敢的小伙子,疯狂地干了两三个小时,总算将那片墙面弥补完全,事实上,如果卡洛斯二世去摸一摸,他会发现墙壁还带着湿漉漉的潮意。   幸好他没有。   但对这位暴虐的国王来说,有时候也未必需要证据,他心中不快,就强行将王后带到了他的“地下宫殿”。   其实这是什么地下宫殿呢?!   托莱多老王宫坐落于一座高度约在一千尺的山丘之上,周围城市壁垒环绕,也少不了教堂与修道院,其中有不少教堂与修道院,由原先异教徒们修建的神殿改造而成——因为托莱多几经夺还,每次都会有对宗教场所的重新修缮与整改,所以有些地方,就连原先的设计与建造者也无法弄清真正的构造。   卡洛斯二世的“地下宫殿”就是位于圣多明各修道院地下的一座庞大的陵墓,他往来于此不为人知,是因为托莱多老王宫与这座修道院有一处密道,原先修建它的人可能是为了避难,但自从托莱多宗教裁判所在这座修道院设立,不但将地下陵墓改成了监牢与审讯室,更是将这处密道变成了与当初的双王(卡斯蒂利亚女王和阿拉贡国王的联合王国-西班牙)密谋的地方)。   就像是马扎然主教与路易直言不讳过的,那时候双王借助宗教裁判所的手毁掉了不少政敌,掠夺了无数财富,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也成了整个欧罗巴地区最为长久与昌盛的一处。   等到卡洛斯二世愈发无法控制自己的恶念,这里又成为了他“消遣”的妙处。 第四百一十六章 人间地狱(下)   安东尼娅王后,一个奥地利公主,她怎么会知道这样隐秘的地方,知道莫利罗家的贝拉?   当然是因为卡洛斯二世。   就算是成婚的时候,受了那样的苦,安东尼娅依然有着一点可笑的幻想,她知道自己面容丑陋,也知道卡洛斯二世曾经因为想要法兰西的大郡主,奥尔良公爵之女做王后,亲自跑到巴黎去。她也看过那位公主的小像,就算是小像,那美丽的面容依然足以令人心往神驰,而且从诗人传颂出去的作品来看,这位大郡主并不是一个徒有空壳的人偶。   更不用说,她还有一大笔嫁妆,在她快要出嫁的时候,利奥波德一世还在哀叹自己没有一个合适的婚约对象,白白便宜了普鲁士人——安东尼娅也知道,她父亲之所以抬手允许了这门婚事(同时答应了勃兰登堡公国升为普鲁士王国的请求),是因为勃兰登堡大公答应,如果这门婚事成功,他可以挪动大郡主的一部分嫁妆,为利奥波德一世解决因为大会战而欠下的战争债务。   一个公主的嫁妆,足够解决一个皇帝的烦恼,可想而知她的陪嫁箱子有多充盈,要说不羡慕,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安东尼娅呢,她的父亲所有的资产都是一个负数,需要用包税权与国内的铁矿来偿还债务,她的嫁妆自然也十分地……不可观,卡洛斯二世讨厌她也是人之常情——她当时是这么想的。   不过她很快就知道了,一个正常的人,是的,甚至不需要是个好人,他都不会这么对待一个无辜的小孩子。   卡洛斯二世就是一头有智慧的野兽。   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此,当一个人有智慧的时候,上帝肯定会希望他将智慧用在创造美与善上,上帝不知道的是,也有一些人他们的智慧也与美好,良善有关,但不是为了创造,而是为了摧毁。   一路上,从寝室到走廊,从广场到街巷,从洞开的铁闸门拾级而下,卡洛斯二世一直紧紧地抓着王后的手,他成年了,王后却还是个孩子,等进了不见天日的陵墓,她简直就是被拖着走的。   卡洛斯二世与王后的侍从,侍女都被留在了外面,这里只有两种助纣为虐的恶徒,一种是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一种是来自于佛兰德尔或是其他地方的黑巫师,可笑的是宗教裁判所成立的初衷就是为了缉捕巫师,没想到数百年后他们倒开始为一个国王效力,虽然他们还是尽可能地以国王为中心,对立着或坐或站。   将这种古老的地下陵墓开辟成监牢与审讯室,是最好不过的。这种陵墓原先就有通风——毕竟这里虽然是供死者长眠的,但总有人进入送行或是哀悼,就是穿过泥土与岩石的风总是阴冷了一点,不过没关系,这里用火把照明与取暖,还有昼夜不息的炭火盘,好让行刑者随时能够烤红烙铁与别的刑具。   卡洛斯二世第一次将王后带来的时候,还说要和她一起看场演出,安东尼娅还期待过——路易十四就经常带着王后出现在公共场合,她自惭形秽,不敢求得卡洛斯二世的爱,那么至少可以求得一点尊重吧,哪怕只是在寝室之外。   然后她就看到了贝拉,莫利罗的贝拉。   只穿着一件亚麻长袍的少女瑟瑟发抖,完全不明白自己将要面对什么。卡洛斯二世是原告,也是法官,更是行刑手——他控诉说,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巫,在与他同床共榻的时候咬伤了他的手,踢到了他的双腿之间——重要的是后者,卡洛斯二世自然怒不可遏,为虎作伥的教士们则开始讯问贝拉,事情是否如此。   安东尼娅回想起来,这不过是一个令人作呕的阴谋。天真的贝拉还在辩驳说,是国王强迫了她,她在王宫外有爱人,并已经约定了要在明年或是后年结婚,她对她弄伤了国王很抱歉,但如果可以,她希望能够得到国王的宽恕。   殊不知教士们等着就是这句话。   也许她一言不发也没什么用,不过有了这句话,他们就尽可以用对付女巫与罪人的手段来对付她。   他们先将贝拉身上的亚麻长袍扯掉,可怜少女的皮肤上还留着对比鲜明的淤青与瘢痕,这些教士一看,就说是魔鬼给她留下的痕迹,她必然是女巫无疑。而后,他们又要用纯洁的水来再次验证她是否与魔鬼做了交易——在行刑室里不可能有河流,他们就抬来装满的水桶,用漏斗同时从上下口灌水,直到姑娘的肚子鼓胀到快要爆炸,他们才把她放开。   耻辱与疼痛让贝拉放声大叫——若干时日后,当安东尼娅伪装妊娠并生产的时候,就在想,也许这就是上帝赐予自己的惩罚,惩罚自己当时竟然恐惧到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贝拉从嘴里,从另外一处吐水的时候,教师们就声称她是魔鬼的妻子,无法接受纯洁的水,所以才会一滴不剩地排出来,女巫的罪名无可辩驳,接下来就是处刑。   正如安东尼娅所说,如果让卡洛斯二世抓到了那位勇敢的夫人,她要面对的远比烧手或是剜出内脏来得可怕。   他们将可怜的女孩绑在固定在地面的大十字架上,卡洛斯二世亲自担任行刑手,他用烧红的烙铁烧灼少女的身体,从上而下,不留一点余地。   安东尼娅和贝拉一起放声惨叫。   王后清晰地记得,她身后的教士牢牢地按住了她的肩膀,她想要闭上眼睛却不能。   只有很少的一点血,不知道是不是被用了药,贝拉始终意识清醒。安东尼娅更是昏厥过去又被弄醒,与贝拉一般泪流满面。   卡洛斯二世倒是很高兴。他看着教士们完成了之后的工作,也许是觉得不够,又或是安东尼娅的激烈情绪引起了他的不满,他要求王后也和他一样,亲自来审判罪人。   他赐给贝拉的是绞刑。   听起来何等仁慈!但西班牙的绞刑并不如法兰西或是其他国家那样,在高处设绳圈,套进罪人的脖子,然后撤掉踏脚或是让他自己跳下去,西班牙的绞刑是让罪人坐在椅子上,绳圈套在脖子与特质的椅背上,行刑手从绳圈里套进一根铁棍,转动铁棍,收紧绳圈,最后将人绞死。   这种绞刑除了让行刑者更加吃力,让受刑人更痛苦(因为力量分散施加在整个绳子上,所以需要很长时间才能绞死罪人)之外,没什么值得称赞的地方,所以,当绳圈套在贝拉脖子上,安东尼娅握着铁棍——她怎么样也只是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有力气一下子绞死贝拉?   绳圈松了紧,紧了松,贝拉痛苦地呻吟着,安东尼娅更是快要崩溃:“求求你,上帝呀,”她祈祷着:“圣母啊,求求你们,快让她死吧,让她死吧……”这时候让人无法忍受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贝拉竟然跟着她一起祈祷起来,天啊,如果这里有一个人在,他或是她就算是死,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可惜的是这里只有一群真正的魔鬼,他们从炼狱中爬出来,深深地憎恶着这个美好的世界,在看到这个景象的时候,他们竟然大笑起来。卡洛斯二世更是要了酒,痛饮起来。   安东尼娅想那时候她肯定是疯了,她将铁棍扔向了卡洛斯二世,只是她已经没力气了,所以看上去铁棍只是从她的手里掉了下来。   “你真是太令人失望了。”卡洛斯二世轻蔑地说。   安东尼娅以为他会继续,或是让别人去绞死贝拉,但卡洛斯二世有了新想法,贝拉和安东尼娅被带到另一座询问室里,这里只矗立着一尊铁雕像——铁处女,另一样让罪人肝胆俱裂的可怕刑具。贝拉被放进去的时候,立刻发出了痛楚的喊叫声,血沿着她的脊背、腿一直流到脚趾上,与人们想象的,罪人是站立在铁处女中的不同,一开始的时候,铁处女是被倾斜或是平放的,长铁钉从雕像外刺入罪人的身体,等到铁处女被竖立起来,里面的受刑人就被“挂”了起来。   “门”没有立刻被关上,教士还在调整双眼,心脏和肝脏处的铁钉,免得一下子就处死了里面的罪人,令得国王不快。   安东尼娅直到现在还很难相信——自己竟然不假思索地冲了过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地撞上了“门”。   一声压抑的惨叫后,她立刻被拉开,门也打开了,但为时已晚,三处足以致命的铁钉深深地刺入了贝拉的眼睛,心脏和腹部。   她居然还微微地笑着。   安东尼娅因此被鞭挞了十几下,当然,对王太后的说词是王后去了修道院,受到圣人的感召后,自愿领了“苦鞭”——卡洛斯二世那时似乎还有理智,没有把她打死。她昏昏沉沉地在高热中睡了很久,黑暗中永远漂浮着一张惨白又带着微笑的脸。   也许在那时候,她就决定要看着卡洛斯二世去死。   她承认自己是个自私的胆小鬼,但她也想过,如果到了最后,西班牙人不愿意让自己的国王去见上帝,或是下地狱,那么就让她来。   ……   米莱狄夫人既然得到了圣多明各这个关键的词语,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简单得多了,唯一的麻烦是现在这座修道院属于托莱多宗教裁判所,那些与卡洛斯二世沆瀣一气的教士们极其警惕,任何人靠近都会引起他们的怀疑,而大家都知道,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抓捕罪人是不需要证据的。   “但他们一定很怀念双王时代。”米莱狄夫人说。   在场的人都知道他的意思,双王时代国王与女王,还有宗教裁判所算是一丘之貉,他们相互庇护,相互支持,从迫害与勒索中得来漫天的财富,西班牙的基座说是由此奠定也不为过,不过自从双王相继离世,后继的国王们与女王们就要小心得多了,或许他们也发现,宗教裁判所的这把刀子过于锋利了。   裁判所的教士大概早就有了谋求政治权利的想法,他们无限度地迎合卡洛斯二世,纵容他的疯狂,也许就打算着乘着这段时间从宗教转向宫廷,从幕后转向幕前。   他们格外警醒也有了理由,毕竟他们要对抗的还有一整个西班牙宫廷。   若是其他人或许会感到为难,不过米莱狄夫人很快就邀请来了两位帮手,是的,宗教裁判所里的教士也曾是巫师,以至于无论凡人还是普通教士都无法伪装成他们,但路易十四麾下也有真正的裁判所教士啊。   米莱狄夫人也不需要他们做什么,只要去看看就行了。   他们去了,回来的时候面色苍白,在述说其中的境况时,除了米莱狄夫人,几乎所有的人都跑出去吐过。   米莱狄倒是一片平静,这群年轻人幸运地没有经过美第奇王太后执政时期——虽然那时候名义上的国王是她的三个儿子,但主持政务的不是那位意大利王太后就是黎塞留主教。   这两位是不折不扣的政敌,有一点倒很一致,那就是对胡格诺派教徒的憎恶。   最为人们所知的是那场大屠杀,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宗教裁判所的监牢里,多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新教教徒。   人类在如何折磨同类上的智慧与耐心远超过如何料理美食,曾摆在米莱狄夫人面前的刑具比国王的宴会菜肴还要丰富,她受过其中的一些,更多的使用过。   路易十四亲政后,就逐步取缔了一些残酷的刑罚,这些年轻人或许听说过,但亲眼见过的可能只有空空如也的站笼。   米莱狄夫人一边考虑这是不是自己的疏漏,一边环顾众人,看看有没有因此感到畏惧,出现纰漏的人,幸好这些年轻人并不需要长久地潜藏在托莱多。   等到这件事情结束,托莱多她只会留下几个最可靠的人。   毕竟之后……   托莱多会陷入一场无与伦比的大混乱。 第四百一十七章 托莱多的暗流   赤金色的深秋很快就要过去了,托莱多人即将迎来十一月一日的诸圣瞻礼,作为天主最忠诚的侍从,从双王时期,也就是西班牙立国的那一瞬间开始,国王与大主教都在竭力保证西班牙在信仰上的纯洁性与唯一性。   后人经常将托莱多称之为“三种文化之都”,意思是,托莱多的基督徒,摩尔人与犹大人都能够和平自由地居住在这座城市里,事实上在基督徒占领此地后,无论是摩尔人还是犹大人要么改信要么送命要么逃亡,并不存在信仰自由之说,犹太人的会堂,摩尔人的寺庙更是被拆除或是改建成教堂,无一幸存。   要说三者有和谐共处的时候吗?还真有,那就是阿拉伯人(摩尔人)在这里统治的三百年间,可惜的是这样的宽容没能换得西班牙双王的怜悯,现在你在托莱多看不到一个摩尔人,犹太人也从原先的两万多人,变成了现在的一千人左右。   他们的先祖要么是因为胆小怯弱,要么是因为不愿舍弃积累的财富,要么是轻信了旁人的谎言,在双王驱逐托莱多的犹大人时,表示愿意改信,留在了托莱多。毫无疑问,他们很快就懊悔了,笃信天主教的西班牙女王与国王,看待犹大人就像是看待一只无力反抗的肥羊,先剃毛,后剥皮,再抽筋、拔骨……在西班牙进入了衰弱阶段后,他们更是赤露露地开始吞噬鲜活的血肉,但到了这时候,这些犹大人已经没有反抗的余地了。   这些犹大人,因为舍弃了自己的信仰与种族(犹大人甚至不会去接触这些改信者),又无法融入基督徒的社会——就算他们表现的再虔诚,人们说起他们的时候,依然会说:“那个犹大人!”哪怕不是狂信徒,或是教士,他们也会被别人轻易地指责成高利贷者,贪婪的商人或是骗子,周围的人用警惕或是厌恶的眼神看着他们,好像他们随时都会做出十恶不赦的事情来。   皈依者所受的苦他们都受了,但如他们所想,皈依者应该得到的奖赏与接纳就像是摇摆着的火焰,看似近在咫尺,想要抓在手里却不可能,还会被灼伤。   在大约二十多年前,还是腓力四世统治西班牙的时候,托莱多的城外还发生了一场小瘟疫,有人高喊这是犹大人带来的!他们无法触及到已经逃亡到阿尔及利亚的托莱多犹大人,却能围攻那一千多个改信者聚居的街区,他们举着火把,运来稻草与木柴,差点就要和1348年到1351年的黑死病泛滥期间的基督徒一般,烧死这里所有的犹大人。   一部分足够天真的改信者们诚惶诚恐地举着十字架与圣像(犹大教会并不承认耶稣)走了出来,跪在地上,哭泣着哀求这些基督徒,他们用先祖的坟墓发誓说,他们和他们是一样的,也是最为虔诚的基督徒,绝对不会做出有违教义与法律的事情。   他们当即就被干草叉与连枷戳死与打死了,尸体被堆在马车上燃烧。   其他改信者看到了这样的景象,吓得只敢蜷缩在自己的屋子里,但这有什么用呢,他们的房屋又不是城堡,根本不可能抵御得住火焰的吞噬,幸而托莱多大主教开恩(看在钱财的份上)驱散了那些愤怒的基督徒,但等改信者走出屋子,才发现自己的店铺、仓库甚至宅邸的马厩、厅堂与小礼拜堂,都被洗劫一空。   他们欲哭无泪,却连申诉与追索的勇气都没有,最后救了这些人的还是运气,那场瘟疫不是黑死病,也不是天花、麻疹、霍乱或是其他恶性传染病,只是一场小范围的水痘,等到鸟嘴医生赶到村庄里,隔离了被感染的人,它也就慢慢地消失了。   这场混乱迫使一些改信者不顾一切地寻求离开托莱多的方法,但这可不太容易,托莱多大主教也不愿意放走这些温顺的羔羊,总要榨尽他们最后一点血油才行。   谁也没有想到,被人们称之为“诸圣瞻礼之夜”的西班牙平民大暴动也就是从这些犹大人开始的。   说起来也不算新鲜——黑死病可以寻找犹大人做替罪羊,国王与教士要让一两个,也许更多的犹大人做替罪羊,还不是一件简单到极点的事情吗?   最早在午夜之后的酒馆与伎寮流传开的是一桩血淋淋的风流韵事——据说他们的国王,卡洛斯二世有一个极其得宠的王室夫人,她为了长久地抓住国王的爱情与目光,不惜雇佣了一群黑巫师,还有堕落的教士,为她举行各种邪恶的黑弥撒,以此来保证青春永驻,魅力无穷。   当然,这种黑弥撒,少不了种种香艳至极又带着一点血腥气的细节,从王室夫人每天都要用少女的鲜血沐浴(这个可能直接来自于匈牙利的伊丽莎白·巴托里),到她用男性的体液来涂抹身体(这个可能是从罗马贵妇用角斗士的泥垢来保养皮肤引申来的),再到习以为常的,每个女巫都要做的,与魔鬼,或是魔鬼的仆从进行多人多次互动行为等等……   这种流言从来就是最容易被人津津乐道,挂在嘴边的,更不用说,这些很容易引起人们的兴趣,无论是在酒桌边,还是在床榻上,灼热专注的视线就是最具效能的催化剂——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流言并未如其他流言一般,慢慢地消失在人们的茶余饭后。   不,应该说,恰恰相反,也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竟然有人将这些传言与托莱多越来越多的失踪案与死亡案件联系在了一起。   与人们以为的伊丽莎白·巴托里案不同,巴托里当初被控告凌虐仆从,做黑弥撒等等罪名,可能是因为她卷入了侄子特兰西瓦尼亚亲王加布雷尔·巴托里反哈布斯堡王朝的阴谋——不过法庭与证人是否依照哈布斯堡的授意污蔑了她,谁也不知道。   如果这位想要博得卡洛斯二世恩宠的王室夫人确实存在,那么事情还不至于被拉到托莱多大主教与帕蒂尼奥面前,但人们只要稍加追究,就会发现这位夫人并不存在,是的,卡洛斯二世将整个宫廷都视作自己的狩猎场,又怎么会专注在一个女人身上。   既然没有这个女人,那么暗藏的魔鬼会附身在谁身上呢?因为托莱多城的确是从这位小王后与卡洛斯二世成婚后开始不断地出现失踪人口的,一些人毫不迟疑地将罪名扣在了这个奥地利女人身上,每座宫廷都似乎如此,一个占据了王后之位的外国女人本来就负着沉重的原罪,但也有聪慧的人蹙眉,王后安东尼娅不受国王尊敬爱护至少在托莱多城里人所皆知——她甚至不能随意走出王宫,身边的侍女也多半都是西班牙人,没有国王的允许,她身边的侍从也不会为她做事。   王后与王室夫人,事实上也都是一群可怜的女人……她们的权柄只能来自于她们的父亲,丈夫与儿子。   卡洛斯二世对安东尼娅的残暴与冷酷,竟然还成了一件好事。没多少人相信王后安东尼娅有这个权利与手段造成这样可怕的结果——在有心人整理过后,发现托莱多城里竟然少了两百余名年轻的男女,而且不是一般的渔夫农妇,就和莫利罗的贝拉一样,他们的家庭就算不是那么富裕,却也能够承担得起孩子的养育与教育费用——失踪的人竟然有很大一部分在王宫做事,还有一些是画家与金匠的学徒,大学学生,唱诗班成员等等。   再追查下去,不但这些孩子,就连这些孩子的父母、教师或是与之有紧密关系的人,要么就是突然消失了,要么就是因为各种罪名被下了狱。   到了这一步,无论是托莱多大主教还是帕蒂尼奥都无法继续安坐下去了,当初伊丽莎白·巴托里被定罪的时候,确定了受害者是五十人或是五十一人,也有一份供状声称有三百五十人,但被当时的人们视作一个过于夸张的笑话。但受陷在圣多明各修道院的受害者已经远超过这个数字了。   看到这个的时候就连帕蒂尼奥也不由得抬头怒视卡洛斯二世,他与托莱多大主教一直在忙于促使卡洛斯二世的头生子能够以一个正统的身份出生——他连何塞·帕蒂尼奥被驱逐出国王的侍从行列,也只以为是一种隐晦的抗议……   一旁的托莱多大主教却是胆战心惊,他心爱的弟子正在国王身边,他为何不来回报自己,大主教丝毫不怀疑这个孩子会背叛自己,也不认为他会坐视国王如此胡作非为——那么他现在在哪里?   还没等他开口询问,卡洛斯二世瞥了一眼帕蒂尼奥丢在他面前的这份文件,居然还如同豺狼嗥叫一般地笑了笑:“啊,”他用那种纯洁无邪的语气,嘶哑着喉咙说道:“有那么多了吗?我一点也不觉得啊。”   如果说托莱多大主教与帕蒂尼奥对那些受害者有多少同理心,那也是在胡说八道,但去掉托莱多大主教的弟子,若是那些受害者被发现,那必然是一场大丑闻。   国王可以冷酷,暴虐,譬如最近的查理二世,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上插满了脑袋,民众们依然将他称之为“我们的快活王”,他们不是不恐惧,只是人们在面对无法抗御的罪行时,如果能够找到罪行发生的原因,他们的压力就会大大减轻——“受害者有罪论”就是因此而生的。   如果卡洛斯二世要处死一个人,十个人,甚至一百个人,一千个人都不要紧,但他必须给出理由,哪怕那是一个荒诞无比的理由,即便如此,也不免会引起一些不安与蠢动,更不用说像是现在这样——圣多明各修道院里的罪人……要说他们是巫师,是魔鬼的仆从,或是犯了什么不可赦的重罪,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愚昧的民众也不会焚烧健康年轻的女性或是男性呢,这些都是家庭与领主的资产,是有益的,他们只会烧掉没牙的老太婆,因为她们只会吃,不会干活。   但卡洛斯二世——他最初的受害者都是贵女,在王太后与王后身边的侍女(其中还有一个帕蒂尼奥的外甥女)不幸地连续葬身在这头野兽之口后,在王宫里,他就没有那么随心所欲了——但他将视线转向王宫之外的时候,那些粗鄙无礼,容貌丑陋的农妇野人又无法给他足够的乐趣,他们的皮肤不够白皙,声音不够柔美,没有羞耻感,卡洛斯二世动手的时候感觉自己是在杀猪。   于是,就有人为他搜寻猎物,贝拉这样位于底层的宫廷侍女,见习骑士,唱诗班成员,大学学生,艺术家的学徒……越是容貌姣好,前途无量,就越是能让卡洛斯二世兴奋不已——也许是因为有着一张畸形的脸,以及愈发扭曲的躯体,还有对权力的渴望却不得满足……   托莱多大主教的弟子,阿尔贝罗尼,也许是因为卡洛斯二世与宗教裁判所对大主教的一些忌惮,他只是被关押了起来,除了差点被漆黑无声的长久拘禁弄疯,满身污垢,蓬头散发之外,没有受到什么致命的伤害,他一被释放,就立刻急切地在托莱多大主教手里写着什么,大主教一反手握住那只瘦骨嶙峋,冰冷僵硬的手,“安心,孩子,你得救了。”   但是……阿尔贝罗尼张大了嘴,想要说些什么,却因为长时间不与人说话,一时间发不出声音。   然后他就昏厥了过去。   托莱多大主教摇了摇头,他知道……阿尔贝罗尼想要告诉他的,大概就是两件事,卡洛斯二世有意夺权以及犯下了怎样的罪行。   但前者没有多大意义,卡洛斯二世的事情他们也有所耳闻,只是他已经注定了活不久,他们也愿意纵容他,免得节外生枝。至于后者……他会为那些不幸的孩子做一场,或是很多场隆重的安魂弥撒。   ……   阿尔贝罗尼醒来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已经上了天堂,然后才辨认出这是大主教的一处住所,他上次来的时候睡在地板上,现在却睡在床上,柔软的羊毛毯子给他带来了无比和煦的安抚,就像是母亲的手掌,空气中满是没药的香气。   他不记得自己是不是对大主教说了那些重要的事情——他担心自己长久不说话后就不能说话了,在被囚禁的时候一直对着墙壁自言自语个不停。   “咔”地一声,门开了,阿尔贝罗尼艰难地转了转干涩的眼睛。   他还有点惧怕从外面传来的声音,因为卡洛斯二世不止一次地强迫他观刑,还曾拿起“开花梨”威胁他,要让他上下两处口一起四分五裂。   进来的是何塞·帕蒂尼奥。 第四百一十八章 犹大的孤注一掷   “他们想让犹大人来做替罪羊?”阿尔贝罗尼惊讶地说:“这怎么……可能呢,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不会相信的,如果犹大人能做到,我是说,劫走年轻的基督徒,甚至将触须伸入王宫,他们就不会凄惨到只有一千多人了。”   “现在已经一千人也不到了。”何塞说,他在阿尔贝罗尼床前坐下,他与阿尔贝罗尼年岁相当,只差一年就能成年,当初他们的叔叔与老师将他们送到卡洛斯二世身边无疑抱有厚望,现在看起来却是得不偿失,也许这就是代价——他们不知道路易十四是如何控制与掌握那些巫师,那些魔鬼仆从的,但帕蒂尼奥、托莱多大主教还有唐璜公爵,以及玛丽亚王太后都算是失策了。   只不过他们无需付出什么代价,或者说他们还承受得起损失。   “他们已经开始在广场处死犹大人了。”何塞接着说,为了给卡洛斯二世收尾,唐璜公爵等人忙碌了好几个昼夜,他们将圣多明各修道院的地下部分“清理”干净,尸体拿去焚烧,苟延残喘的“罪人”给予干脆利落的一击后也是如此,他们不但要封住活人的嘴巴,也要封住死人的口舌——那些伤痕累累的躯体是会代受害者发言的,其他不说,那些需要极其漫长的时间,专门的器具,开阔的场地才能完成的刑罚,怎么可能会是卑微到极点的犹大人的杰作?   在犹大人的“供状”上,所有的受害者都是在黑弥撒中被杀死而后被抛弃在海里或是烧掉的。   这座属于大主教的宅邸,他的寝室外就是广场,阿尔贝罗尼看了何塞一眼,无言地伸出手,何塞把他的手臂绕过脖子,带着他走到床边,阿尔贝罗尼掀起帷幔,就看到了广场上矗立着几根火刑柱,此时火焰已经熄灭,但为了警告众人,宽慰亡魂,那些被烧到焦黑、蜷曲与残缺不全的躯体还被铁链吊挂在上面。火刑柱的下方是一片乌黑的痕迹,那是油脂混合着碳灰后留下的印记,可能要好几场大雨才能把它们冲刷掉。   阿尔贝罗尼似乎听到了几声压抑的哭叫,但这一定是幻觉,犹大人聚居的地方距离他们很远,现在他们更是无法走出自己的社区半步。   “他们处死了多少人?”   “三十多人,”何塞将阿尔贝罗尼送回床榻上,后者浑身颤抖个不停,就像是得了癫痫,“还有更多的人在监牢里,唐璜公爵说,如果人们还是不满意,那么他们就拿更多的犹大人出来烧,或是处以其他残酷的刑罚,只要能够平息事态。”   “他们怎么能这么做?”阿尔贝罗尼喘息着说,虽然,虽然那些人是犹大人,是出卖了基督的人,但首先,他们已经改信,是基督徒了,其次,当初国王和大主教都许诺过,保证他们的安全。现在呢,他们承担着一个可怕的罪名,而这个罪名是属于一个魔鬼的。   何塞迟疑了一下,没告诉他,他们的国王陛下卡洛斯二世还相当兴致勃勃地想要成为行刑手呢,反正行刑手都是要套上面罩的,没人知道他是国王——毕竟在宗教裁判所的地下室里,有些刑罚是没法付诸于实施的,譬如五马分尸。   阿尔贝罗尼闭着眼睛,仿佛在思考着什么,思考了很久,何塞则耐心地等待着。   “我不知道……”阿尔贝罗尼说:“对我们的亲长来说,这无疑是一种背叛,我的朋友,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这么做……但如果我什么都不做,我一定会感到懊悔。”   “你想做什么?”   “我有个远亲在托莱多做着奶酪与火腿的买卖,他有好几条船在帕尔马与意大利之间往返,你去告诉他这件事情,告诉他,如果他愿意帮助这些皈依者,我会记得这份恩情。”   何塞垂下眼睛,他是一个典型的西班牙美少年,有着漂亮的黑眼睛与浓密的睫毛:“你现在甚至还未取得圣品。”他说:“而且大主教若是知道了,他肯定会对你生气。”   “那些犹大人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阿尔贝罗尼说:“而且如果你愿意,你是愿意的,不然你不会来告诉我这件事情。”   “嗯,”何塞坦然地承认了,“是这样的,”他说:“阿尔贝罗尼,我身边的仆从都是叔叔安排的,但我有一大笔可以动用的钱。”他暂时找不到可以相信的人,但他知道阿尔贝罗尼是意大利人,而他自从成为了大主教的弟子之后,阿附在他身边的同族可不少。   “你哪来的钱?”   “是卡洛斯二世的。”何塞坦然地说,“他让我为他筹备一支军队,和路易十四的常备军那样的,只忠诚于一个人的军队。”   阿尔贝罗尼瞪大了眼睛:“但他不是驱逐了你吗?”   “但钱已经‘用出去了’啊,”何塞轻蔑地说道:“他不敢向我索要,这件事情可不能让我叔叔,你的老师,甚至王太后或是唐璜公爵知道。”   阿尔贝罗尼很显然想要笑一笑,但如今他真笑不出来,“你有办法买通驻守在犹大街区外的军官吗?”   “他现在是一位名姝的裙下之臣。”何塞说:“我今晚就去见那位女士。”   ……   “所以说,世上总有谁也无法预料到的事情。”米莱狄夫人说,原本她已经“收服”了那位军官——西班牙人将犹大人当做了替罪羊的事情,她也颇感意外,不过想想这也不奇怪,黑死病的时候罗马教会也不是如此?那时候教士们是为了避免教会的威望因无法解决黑死病而遭到打击,现在是为了避免动摇卡洛斯二世,不,正确地说,是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的权威……   一个畸形痴呆的国王已经够糟糕了,一个畸形又恶毒的国王会让民众对王室的忠诚度降到最低谷。   这两名少年的慈悲心与同理心令人感动,可惜的是,作为路易十四陛下最得力的密探头目,米莱狄夫人是必然要将整个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未来的西班牙国王必须是夏尔·波旁!   她叹息着登上了马车,有何塞与阿尔贝罗尼,她的行动变得简单和轻易了许多——她直接叩响了犹大智者的门——在犹大教里,智者等同于神父,当然,这位智者在表面上也是皈依了基督教的人,但他始终没有过放弃让皈依者重新改信,他像是一个圣人一般地奉献自己,同时也怀抱着希望,但在年轻的时候,他在那场瘟疫引起的暴乱中失去了妻子。   从那天起他就一直在竭尽全力地策动托莱多的犹大人逃到阿尔及利亚或是任何一处善待犹大人的地方。   可总有人怀抱侥幸,就像他的小儿子,他总说,还有时间,又或是说,对犹大人来说,每个地方都是一样的。   ……   “您是谁?”   “我是谁已经不重要了,留给你们的时间并不多,”米莱狄夫人开门见山地说:“在诸圣瞻礼的时候,广场上又要点燃欢庆的烟火,在你的儿子之后,你的孙子与孙女也要成为一堆廉价的燃料了!”   “但我还能做什么!?”智者发出一声大叫,他已经完全不在乎了,他穿着犹大人的黑色长袍,戴着显眼的黑色圆帽,蓬乱的白发从帽檐刺出来,眼眶肿胀,虹膜充血,“魔鬼!拿走吧,我的一切,如果你要拿走得到尊严,看着我的痛苦取乐,那么我要说,你做到了,你做到了!看着吧!”他一把撕裂了外套,衬衫,露出干瘪的胸膛:“刺吧!往这里!”   随即他就感到了一阵刺骨的凉意——米莱狄夫人的匕首正指在他的胸膛上,满是褶皱的皮肤泛起了一阵细密的小疙瘩。   他惊骇地沉默了。   “看来您也不是那么勇敢无畏哪。”米莱狄笑道,她将匕首往前一送,智者本能地一退,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的两个随从已经轻轻一推,将他推入房间,而后掩上了门。   米莱狄还以为这个顽固的老头儿因为羞惭而勃然大怒,但他居然只是深吸了几口气,就平静了下来:“……面对死亡与痛苦,心生畏惧并不是一种罪过。”他的理智也因为冰冷的匕首回复了一点:“基督徒为何要来到一个犹大人的家里,诸位,如果你们不是来把我拖到火刑架上的,那么你们又是来做什么的呢?”   “我们来和你谈笔买卖。”米莱狄说。   “真有人真心实意地与犹大人谈买卖吗?”智者说:“如果上了法庭,每个法官与陪审员都会发誓说犹大人是个骗子,这点无需任何证据证明,所有人都会点头,包括我们自己——想来您要和我谈的买卖一定非比寻常。”   “是的,不过首先,我要和您说说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难道要处死几个犹大人还要有什么原因么?”   “处死几个犹大人,哪怕杀死一千个呢,也不需要什么理由,但隐藏在其中的缘由就很值得深究了。”   “我要先问一句,夫人,这后面的缘由,可以改变现在的结果吗?”   “这要看你们如何做。”   “我们甚至出不了这个街区。”   “如果一个买家连货物都拿不出来,又怎么能来谈买卖呢?”   “啊,原来我们竟然是货物么。”   “能够成为货物,而不是燃料,就已经是一笔非常可观的利润了。”   “你要我们做什么?”   “做西班牙人不愿意,也无法去做的事情。”   “什么事情?”   “毁灭他们的国王,”米莱狄想了想:“或许还有他的儿子。”   ……   诸圣瞻礼的前夜,托莱多大主教在两名侍童的帮助下,换上了新的祭衣,祭衣上缀满了金银线、宝石与珍珠,算是王太后与唐璜公爵为了大主教在这段时间的忙碌,以及阿尔贝罗尼在国王的密室里受得苦做的赔偿,阿尔贝罗尼更是可能提前几年取得圣品——只是阿尔贝罗尼似乎并不为此感到喜悦,他甚至不愿意参加诸圣瞻礼的大游行,只愿意在自己的房间里祈祷。   大主教想起阿尔贝罗尼的眼睛,还有何塞·帕蒂尼奥,这就是少年人的坏处了,忍不下一点污垢,他们不知道这个人世间有多么的坏,不然那为什么要有地狱与最终的审判呢?但他们真的还太小了,尤其是阿尔贝罗尼,何塞也只是有所耳闻,不像是阿尔贝罗尼——他看不见,但听得见。   他悲哀地摇摇头,重新换回了舒适的寝衣,祭衣庄重华美但就是太重了。   因为明天一早就要主持游行与弥撒,大主教睡得很早,还喝了一杯药草茶保证自己的睡眠不受打搅,他的睡眠还真是很好,好极了,因为他是被一阵猛烈疯狂的摇晃惊醒的,他努力地辨认了好一会,才发现摇晃他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唐璜公爵。   “出事了!”唐璜公爵大叫道:“圣多明各修道院被攻破了!”   什么!托莱多大主教发现自己听懂了每个单词,但组合起来他就不明白了……什么叫做圣多明各修道院被攻破了,说实话,如果不是之前的事儿,圣多明各修道院他都不那么熟悉……宗教裁判所与罗马教会貌合神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大主教胡乱摘下帽子,嚷道。   “是西班牙人。”王太后绝望地说。   ……   说来有趣,卡洛斯二世的罪恶被揭开,竟然有好几双手在有意无意地推动。   米莱狄不必多说,她是一个娴熟的木偶师,何塞与阿尔贝罗尼出自于依然不曾被权势与名利腐蚀的纯洁灵魂,犹大人的智者则是为了最后一线希望,以及一点私心(米莱狄承诺说,会先救出他的两个孙辈),而陷入绝望的犹大人呢,是最后的疯狂一搏。   要推动一群名义上皈依改信,实则依然与托莱多的基督徒格格不入,又遭遇了莫大冤屈的犹大人远比说服一群虽然有所质疑但还是愿意承认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的统治的托莱多人容易得多了。 第四百一十九章 异教徒与叛逆的胜利(上)   说句令人恶心的话,从卡洛斯二世,到托莱多大主教,到王太后与唐璜公爵,甚至包括尚有理智的帕蒂尼奥大人,他们从未没有将托莱多的犹大人看在眼里,放在心里。   这有犹大人的过错,也有他们自己的过错——他们实在不该忘记,犹大人的祖先名字叫做雅格,后来改名为异色列,异色列的意思是“与神角力者”,这可不是一个学者的名字。   据说,这位伟大的人,不但与神角力,还在与神搏斗的时候伤了脚筋,这也是后来犹大人在宰杀动物的时候要将脚筋抽出来的原因。   雅格有十二个儿子,后来迁移到埃及,在十五王朝与十六王朝受到优待,为什么这群外来者能够得到如此温厚的挽留呢——与后世的犹大人完全不同。   那是因为当时还是闪米特人的犹大人根本就是以勇武著称的民族,他们受埃及法老的雇佣,在军队里为他效力,这点与后世在罗马军队中的蛮族,与在奥斯曼土耳其军队中的鞑靼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犹大人在埃及的地位下降,差不多快要沦为奴隶了,于是在摩西的带领下,他们逃出埃及,在巴勒斯坦一带定居。   后来雅格的十二个儿子形成的十二个部落统一成一个国家,让与菲利斯定人作战胜利,拥有一支强大军队的扫罗做了国王,等到扫罗年迈,他的继承人就是大卫——有很多人叫做大卫,但那个据说用投石索杀死巨人的也只有这么一个——这样的国王当然也不是因为足够仁慈才得以上位的。   大卫之后就是在表世界与里世界负有盛名的所罗门。   追根究底,能够御使七十二魔神的所罗门才应当是所有巫师的祖先,可敬的人神,只不过现在的里世界,尤其是巫师社会,在亚瑟王时代产生了一段相当巨大的裂差,散失的历史与知识让他们只能追索到梅林时代,所罗门王也已经是传说故事中的人物了。   总之,看看这些人物,就知道犹大人并不是如十七世纪以及后世的人们以为的那种温顺无害的民族,他们事实相当地具有攻击性。事实上,从犹大人即便面对驱逐、掠夺、屠杀也能坚持自己的传统与信仰这点来看,他们就不是那种纯良天真的种族。   而且,就算是羔羊,在看到同类鲜血淋漓的尸骸时,也会不顾一切地挣扎一番的。   托莱多的犹大人在被拘禁在自己的房屋里,不允许外出的时候,差不多就猜到自己的结局了。托莱多大主教等人在观望,如果这三十个,五十个犹大人还无法平息民众的愤怒,那么他们就继续献祭更多的犹大人,一百个,五百个,一千个……直到那些愤怒的民众也感到心惊胆战,不敢发出声音为止。   就像是一个哭闹着要玩偶的孩子,父母为了让他停止哭闹,就不断地塞糖果给他,但若是糖果吃完了,孩子还在喋喋不休,那么接下来就是耳光与拳打脚踢了。   托莱多大主教等人是绝对不会将卡洛斯二世交出来的,他们已经从国王奇迹般的痊愈中清醒过来,从满心欢喜变成了忐忑与厌恶,只是这样的丑闻绝对不能发生在西班牙国王身上。   在人们的认知依然保留在儿子会继承父亲的一切——从姓氏到职业,从容貌到性格……的时候,如果让托莱多乃至整个西班牙的人知道他们的国王竟然是那样的一头魔鬼,就连新生的王太子也难保被质疑其德行。   ……   托莱多的犹大人悄悄地聚集在一处隐秘的地窖里,来人都是一家之主,都是一些强壮的男性,他们受智者的召唤而来,却看到了一个美艳的妇人。   他们不认为智者会被一个妇人迷惑,但不免都投去了疑问的眼神,智者重新梳理了头发,露出了那双睿智的眼睛:“我不多说什么了,诸位,也许您们正在困惑于托莱多的基督徒投注在我们身上的罪名,可怕的罪名,”他环顾四周:“但我敢发誓,这里绝不会出现哪怕一个有罪的人。”   “确实如此。”犹大人们纷纷这样表示,对于突如其来的弥天大祸,他们又是惊恐,又是愤懑,他们或许不那么虔诚——对基督徒而言,但他们即便不站在基督徒这边,也不会站到魔鬼这边啊。   另外,若是只有一两个受害者也就算了,他们怎么能够威胁得到那样多的人,还有一些是在宫廷里服侍贵人的年轻基督徒。   “那么真的是一位贵夫人么?”其中一个人这样问道。   智者摇了摇头,他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天顶:“往更显贵的地方想。”   “天啊,是王太后么,又或是那个奥地利女人!”   米莱狄笑了一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身上:“这就是你们的想象力吗?!可怜,哪怕是想象,你们都不敢往真正的罪魁祸首上想。”   “……您想要对我们说什么?”一位身躯宽胖的男士沉默了一会,问道。   “让你们做替罪羊的是托莱多的大主教,海军大臣胡安·帕蒂尼奥,王太后玛丽亚与唐璜公爵。”米莱狄说:“他们在保护谁?又是谁有这样恶毒的心肠,这样可怖的手段,这样荒诞的权力?还要我继续往下说吗,诸位,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犯下这样可怕的罪行的——他需要有无法撼动的地位,有守口如瓶的仆从,有如臂使指的狼犬……   他就是你们的国王啊,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   这个名字一落下来,陵墓中顿时鸦雀无声,活人都像是变成了死人,只有轻微的咯咯声响起——竟然有人颤抖到牙齿打战。   他们也对卡洛斯二世的疯狂有所听闻——确凿地说,犹大人虽然深受歧视,但他们是机敏灵巧的商人,他们善于捕捉任何消息——尤其是对他们不利的。   他们之前想过最坏的情况莫过于卡洛斯二世要彻底地驱逐所有的犹大人,但他们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这样的原因……有好几个失去了亲人与朋友的人落下了泪来,“……只是为了这个么?”   “不然呢,”米莱狄说:“他们就算要将卡洛斯二世送上断头台,也绝对不会因为这样的罪名。”   “但他们之所以这么做,从根源上说,是因为有人揭破了这桩丑陋的恶事。”依然是那个宽胖的犹大人说道,他紧紧地拧住自己的长袍:“您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英国与法国都是西班牙的大敌,能够动摇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的威望,绝对是查理二世或是路易十四乐于看到的事情。   “我是法国人,”米莱狄温和地说,对那些危险的注视毫不在意:“是的,这件事情是我做的,但我也能发誓,我绝对没有想到他们会这么做。”她无奈地打开双手:“我的国王是路易十四,法兰西境内也有不少犹大人,你看到我们的国王,或是大臣这样做过么,不要说是这样的罪行,就算是天花,或是白喉横行的时候,我的国王陛下派出的也是医生,不是军队啊。”   这句话让在场的犹大人不由得一瑟缩,之前托莱多城外的瘟疫引发的基督徒暴动,有不少犹大人被烧死……他们就像是被一柄锋利的小刀刺了一下。   “我也在努力挽回我的错误,”米莱狄正色道:“所以我来了,先生们,我恳求了您们的智者,好让他给我这么一个忏悔与打救的机会。”她停了停,犹大人一言不发地等待着:“我和你们都很幸运,遇到了两个好孩子,他们设法找到了一支船队,可以将你们送到帕尔马岛去,等到了帕尔马,你们可以去阿尔及利亚,又或是去法兰西,悉听尊便。”   投向她的视线依然多半带着忧虑,没有太多喜悦:“我们的街区外是一千五百人的军队。”   虽然说,留在托莱多的犹大人也只有一千上下,但这一千上下是老幼妇孺都算在里面的,从托莱多到港口将会是一段无比漫长的路程,绝对不比摩西带领着犹大人逃离埃及容易,何况他们之中可没有能够降灾十次的人(注释1)。   “所以你们也要降灾给那些会阻扰你们离开托莱多的人。”   “所以说,”这些人中隐约的首领终于开口了:“你还是要利用我们。”   “你可以不接受,”米莱狄说:“然后和你的妻子儿女一起在诸圣瞻礼的火刑柱上为庆典与弥撒助助兴。”   “这是你带来的灾祸。”   “如果你要这样认为,”米莱狄带上了一丝怜悯的神色:“就这样认为吧,也许圈舍中的羊羔也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被宰杀呢。”   犹大人的首领无言以对,米莱狄的话十分刻薄,却一针见血,他们都已经退到了最后一步,愿意改信基督教,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与生俱来的身份,他们与基督徒将彼此都视作异教徒——而异教徒,从来就不会被视作同类……甚至不如一只羊。   “智者,我们是否可以听取您的意见。”一个年长的犹大人问道。   “你们可以做出任何一种选择。”智者说:“不仅如此,我让你们到这里来,我就愿意为您们承担一切,诸位,无论事情的结局如何,我都允许你们埋怨,憎恨,唾骂甚至鞭挞我,将你们所有的悲伤与痛苦都施加在我身上,因为当初那位带着雅格的后代走出埃及的人也是这样做的。”   “那么,智者,我们也决定了,”片刻后,犹大人的首领向智者深深地鞠了一躬:“我们也要走出托莱多。”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要确定他们要怎么做,怎样做了。   米莱狄之所以想到要驭使这些犹大人,是因为他们无论如何,也在托莱多经营了数百年,他们落到这样狼狈凄惨的境地,完全是因为措手不及,就像是米莱狄说的,谁会想到除了黑死病,这种罪行也能提出犹大人做替罪羊呢,而且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甚至摆出了一种要将他们连根拔起的姿态——他们默默忍受,是为了求一条生路,不是求一条死路的。   有了米莱狄的帮助,犹大人们雇用到了一些意大利人与加泰罗尼亚人,这两者都是不会在乎雇佣者是什么信仰的人,他们武装起来,与他们的犹太雇主一起对圣多明各修道院发动了进攻。   在后世,人们会震撼于修道院的宏伟壮大,一些不知内情的人大概不知道,修道院有时候要比公爵或是国王更富有,它们被修建得犹如带有城墙的堡垒也不奇怪,但今天有雇佣兵伪装成朝圣者潜入其中,然后打开了门。   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与士兵冲了出来,他们如何惊怒就不必说了,这些无耻的盗贼中竟然也有巫师和教士!他们针锋相对,那些在平常时候耀武扬威,不可一世的士兵就倒了霉——他们在对手无寸铁的平民时,就像是恶犬冲入了羊群,但在对上训练有素,装备优良的雇佣兵,就像是恶犬碰上了狼群,完全没有抵抗的勇气与能力。   犹大人与雇佣兵不顾一切地冲入了卡洛斯二世的“地下宫殿”,也许有裁判所的教士看到了,但他们不是很在意,里面早就空了,除了刑具之外,连根小手指都没留下——大主教的仆从还是很得力的。   他们这样想的时候,就听到了好几声惊骇的嗥叫。   然后,伴随着尖锐的“找到了!在这里!”的叫声,一具接着一具,只用粗陋的麻布包裹,或是赤露露的尸体就这样被拖了出来。   “不可能!”一个裁判所教士下意识地喊到:“那些东西不是都被烧掉了么!”   米莱狄在掀翻了一个教士后,微微一笑,既然要揭开托莱多宗教裁判所与卡洛斯二世的下作勾当,她怎么会眼睁睁地看着大主教销毁证据!?   主持此事的确是大主教的心腹,但收敛与焚烧尸体是个脏活,他也只是远远地站着看了几眼……   巫师要迷惑凡人可真是太容易了。   注释1:法老王因他心里刚硬,不肯听从摩西和亚伦屡次的请求,让以色列民离开埃及地,神就吩咐摩西、亚伦在法老面前多行神迹奇事,用十大灾难降临到埃及。 第四百二十章 异教徒与叛逆的胜利(中)   托莱多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们一起在心里大喊了一声不好!   他们与卡洛斯二世的“狩猎”活动也不是没人发现过,按理说修道院里教士与修士应当自己做事,但既然裁判所的教士们一直自诩为“上帝的法官”,当然不会屈尊去一些卑贱的工作,所以在圣多明各修道院里,有不少被雇佣来的仆从与工人。他们一向行事小心,但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不过那些鬼鬼祟祟的老鼠或是纯粹的倒霉鬼,不是被他们捉住了,就是被那些不愿意被卷入此时的达官贵胄送了回来。   退一万步来说,他们作为宗教裁判所,审讯一两个可能为魔鬼做事,甚至被魔鬼附身的人有什么问题吗?西班牙可不是法国,从双王时期兴盛并且日臻完美的拷掠之术一直传承至今,每逢庆典,广场上也总有熊熊燃烧的火把,教堂与城墙上的站笼也总是满满当当,从不出缺。   问题是,今天的事儿,明显是有计划,有组织的——冲击修道院的雇佣兵,直往地下陵墓去的改信者,还有明明处理了,却突然重又出现在这里的“证据”。裁判所的教士们不由得咬紧了牙齿,不顾一切地向“地下宫殿”的入口撤去——他们的想法很简单,为了避免发生意外,审讯处只有一个出入口,只要封住这里,然后焚烧,再用融化的铅水封住大门,他们就能争取时间来等待援军到来。   米莱狄当然不可能想不到这个问题——她带来了所有为她与路易十四效力的巫师,反正今天过后,托莱多必然陷入一场大乱,事态平息后,掌权者也一定会细细地篦梳整座城市,再把人留在这里,难道还怕托莱多的站笼不够满吗?   既然如此,裁判所的教士们毫无疑问地处在了劣势——一来是人数上的压制,再狼狈为奸,黑巫师也不可能会缉捕了他们数百年的裁判所教士和睦相处,他们当然是要跟着国王回王宫的;二来,也有一百多年了,随着西班牙的黑巫师多半被驱赶到荷兰与佛兰德尔等地,托莱多的修士与教士也开始懈怠了,可能还不如以拉略当初收买的几个修士来得虔诚、强大。   不过想想也不奇怪,如果不是已经虚弱与怯懦到随时可能被西班牙王室与托莱多大主教放弃的地步了,他们怎么会想出用这种残酷而无耻的手段来向卡洛斯二世献媚的?   吃人的老虎固然要被打死,但第一个向他投掷人肉,让它知道人肉如何美味的罪人更应该被处以极刑。米莱狄披着黑色的斗篷,漂浮在空中,借着火光掠过一张张惊慌失措的面孔,他们应该料到今天的事儿不会那么容易过去——有人在背后指使与推动,就不会轻易偃旗息鼓。   女巫举起手,一蓬耀眼的金红色火焰从她手中迸发!   修道院外的犹大人,以及他们收买的数百个流民都看到了,他们没有一点迟疑地冲了出去,一边奔跑,一边喊着:“杀人啦,杀人啦,魔鬼杀人啦!”   别以为大主教和帕蒂尼奥,公爵与王太后会在诸圣瞻礼前安安稳稳地睡觉,托莱多的民众也会如此,恰恰相反,诸圣瞻礼前的一个夜晚,才是他们最为忙碌的时候。   诸圣瞻礼与基督徒的大部分节日那样,糅合了别他宗教的类似节日,十一月一日原本是古罗马植物女神波莫纳的节日,人们在这天烤坚果与苹果来为她庆祝,十月三十一日则是古凯尔特人用来祭祀亡魂与感谢秋日的节日,这一天凯尔特人的死神萨曼会将故去的人全都召回人间,为了避免恶灵滋扰,人们要装扮成鬼怪的模样,同时摆放食物来平息他们的怨恨。   等到了十一月二日,基督徒们还要相互赠送用葡萄干制作成的面包,这种面包被称之为灵魂之饼,可以保证吃了它的人上天堂——是不是能上天堂再说,反正家里的主妇总是要忙碌上一阵子的。   还有大游行,大弥撒时全家都要穿的衣服(就算不是新的也要浆洗干净),准备奉献给修道院与教堂的钱或东西,至少足够一两天吃的食物——因为接下来大概没时间做饭,藏好家里值钱的东西(因为有人专门会乘着大家都去做弥撒,游行的时候来偷东西),觉得有需要的人还要准备一点小钱和器皿,好到火刑架下的余烬里搜集一点骨灰做药……总之,对平民来说,诸圣瞻礼前的一晚他们总是彻夜不眠。   现在也不是太晚,不过十一二点的时候,修道院门前发生战斗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在高处和远处张望了,一听到说杀了人,更是跑来了不少手持锤子、刀斧或是连枷的人,他们没跑几步就遇上了被米莱狄收买的流民,要说他们也不会轻易听信外人的话,但这时候,贝拉的爱人出现了。   他流着泪,拍打着胸膛,顿着脚,撕心裂肺地哭喊着,这里认得他的人不在少数——毕竟他为了心爱的姑娘变卖了许多家产,人们对这个忠贞的年轻人,印象深刻,也很有好感,一听说他在一个教士身上发现了贝拉从不离身的圣物匣,就马上一起和他赶了过去。   他们赶过去的时候,雇佣兵们已经控制了大门,数十具尸体已经被搬了出来——米莱狄在选择留下那几具的时候,已经做足了准备,这些都是容貌保持的尽可能完整,或是有着鲜明特征的。一开始也只有一两个人被认了出来,后来听说这件事情的人多了,那些无缘无故就失去了亲友的人立刻都跑了过来……   很难说,这些人是想要得到一个“是”的答案,还是得到一个“否”的答案。   米莱狄只知道不断地有人发出尖锐的咆哮以及仿佛从心里,而不是喉咙里发出的恸哭。   她看过那些尸体。它们都那样青春,那样美貌,如果没有遇到这些恶鬼,他们应当有无比美好的未来——就算没有,任何一种未来都要比在六尺之下与蛆虫一起腐烂来得好。   圣多明各修道院的教士才开始做这件事情的时候,是很小心的,但时间久了,他们也就粗心大意了起来——那些年轻人对他们熟悉的教士与修士毫无防备心,他们还能没下一大笔雇佣盗贼的钱以及美其名曰减少多余的口舌。他们从未想到会被发现……而且毫无防备,没有一点遮掩与推脱的余地。   在最初的悲恸与不敢置信之后,前来认领亲人的人当然要询问是谁,在什么地方发现了他们,毕竟这些孩子身上留下了这样鲜明的拷问与折磨的痕迹,后来他们也不用问了,因为整座圣多明各修道院都已经充斥着愤怒的人群,他们到处翻找,除了米莱狄留下的“证据”之外,还真的找出了不少零星的证物,一个十字架,一条腰带,一对戒指……种种不起眼的小玩意儿,也许是无意间丢在什么地方,又或是被恶徒留下来回味把玩的。   此时的人们早已失去了理智,就连一些亲友失踪了好几十年的人,也将他们当做了罪魁祸首——这时候想要用宗教裁判所的积威来威吓与压迫民众已经不可能了,修道院的士兵与仆从已经被人们的怒火席卷与撕裂,裁判所的修士与教士们被迫退到钟楼上,往下一看就是一片明亮的火海——这里可能有几千个举着火把的人。   “渡鸦回来了没有?”一个教士颤抖着问道。   “就算没有渡鸦,国王陛下他们也应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了,我们只要再稍微等一会儿……”   “他们已经在造云梯了。”   “国王的援军一到,这些乌合之众就会全部跑光……”   “他们还把刑具都搬出来了。”这句话一出口,这些曾经不可一世,自以为能够如同神明一般操控他人命运的人都发起抖来——他们怎么可以,他们怎么能……不不不,他们绝对不敢……   “闭嘴!不然我就把你丢下去,想必下面的这群贱民一定会很高兴得到这么一份礼物的!”   被斥责的教士一脸忧虑地闭上了嘴,而斥责他的教士则强行按捺下心中的恐慌——那些外来的巫师明明可以把他们抓住,甚至杀死,却在最后一刻放过了他们,这些人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他们要干什么!?   ……   “这样就可以了吗?”犹大人的首领问道。   米莱狄摇了摇头,“一个修道院还不足以让大臣与大主教调动你们街区外的一千五百人。”   “那么我们还要攻打什么地方?”犹大人的首领平静地问,如果换了一个急躁的人,他准会指责或是催促米莱狄,但他知道,事已至此,主动权早就不在他们手里了。   “不是你们,”米莱狄看向老王宫的方向,“是另一个人。”   ……   王后安东尼娅跪在圣约瑟的圣像前,虽然她应当侍奉西班牙的主保圣人圣特雷萨修女,但她今天要做一件可能有害于西班牙的事情,也许圣特雷萨并不能保佑她。   “王后陛下,国王陛下请您到他的套间去。”门外侍女说道,话语中满是迟疑与担忧。   “告诉他们,我马上就去。”安东尼娅说。她看向圣约瑟,大卫的后裔,童贞圣母玛利亚的净配、耶稣养父、天主圣子之鞠养——虽然罗马教会因为诸多原因,始终未能与他封圣,但在奥地利,有很多人将其奉为自己的主保圣人,他是妇女与儿女的看护者与守卫,也是临终者最后的安慰。   小王后闭上了眼睛,若有万一,这就是她最后一次祈祷,就将它视作为自己做的临终圣事吧。   她站起来,离开自己的套间,向不足百尺的国王套间走去的时候,心中一直回忆着那位“名姝”再一次出现在她面前的场景。   那晚在垂下的床帏里突然多了一个人,如果不是安东尼娅已经习惯了受到惊吓,也许会立即昏厥过去。一只手按在了她的嘴唇上,玫瑰的香气就像是一枚无形的甜蜜糖果,从她的鼻子直入胸腔,它在安东尼娅的面孔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散去。   “请原谅我这样鲁莽的求见,”米莱狄说:“但王后陛下,您身边太多耳朵和眼睛了。”   小王后借着从缝隙间投入的细细光线看了她一会:“是您……您不是一个寻常的伎女或是雇佣兵吧。”   “是的,我不是。”   安东尼娅微微顿了顿,“或许我还应该说……您既不是西班牙人,也不是一个奥地利人,或是英国人……”   米莱狄改变了一下姿势,安东尼娅这才注意到她压住了自己裹在身上的床单,让自己一时间无法迅速地脱离柔韧的桎梏。   “你怎么敢!?”安东尼娅低声喝问:“只要我大叫一声……”   “那么您就真的要断了自己的生路了。”米莱狄说:“陛下,我几个小时前才和一些人做了交易,非常划算,用一个早该下地狱的灵魂换一千条无辜的生命,现在,我来问问您,您要和我做交易吗?”   安东尼娅冷漠地笑了笑,她虽然还是一个孩子,但在离开奥地利之前,利奥波德一世与大臣们把能教她的全教了,法兰西的路易十四,安东尼娅的父亲,与哈布斯堡的最大的敌人,“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会信的。”   “为什么这么说,我可从未欺骗过你。”   安东尼娅卡了一下,论无耻与狡辩,她怎么可能胜得了从监牢里爬出来的米莱狄?   “我没有伤害过您,陛下,我只救过您,我对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我为您,还有您的侍女免除了一场灾祸,但,”米莱狄说:“只要卡洛斯二世还在,您们的危机就永远不会解除。”   “世事多变,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   “说得好,陛下,也许您明天就会被卡洛斯二世失手打死。”   “他不会……他身边的人也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米莱狄盯着她看了一会,才轻轻地说道:“您知道人们为何要畏惧疯子么?”她不等王后回答:“因为你永远无法预测一个疯子的行为。而您,您最大的价值已经消失了,哪怕十分荒谬,您承认了,还有西班牙的贵族们也亲眼目睹了您被鼓胀着肚子送入产房,生下一个儿子。这个孩子将会链接着西班牙与奥地利的两个哈布斯堡家族,您,您也许反而会成为一个麻烦,因为您正是这桩罪行最可信可靠的证人和最无从辩驳的证据……”   小王后惨白的面孔让米莱狄感到了一丝怜悯,但她还是铁石心肠地继续往下说:“西班牙人或许更希望您在一场意外中死去,然后是他们无法控制的卡洛斯二世,至于奥地利,除了那个孩子,玛丽亚王太后依然是利奥波德一世的姐姐,两国的友善关系完全可以持续下去,也许等到这个孩子长大,您的父亲会将他的小女儿嫁给他,完全有可能,两者的岁数差也只有四年而已。”   利奥波德一世会这样做吗?西班牙人会这样做吗?安东尼娅不用去问自己或是任何人,得到的答案都只有一个。   她被迫在八岁的时候就履行了与卡洛斯二世的婚约,她的新婚之夜鲜血淋漓,卡洛斯二世对她就像是对它,没有一点尊重与爱意,难道这些,她的好姑妈,玛丽亚王太后,还有时常出没宫廷的唐璜公爵,托莱多大主教,帕蒂尼奥等人就看不见,听不见吗?当然不,他们什么都知道,但他们觉得,这样一个被自己的父亲与国家献上祭坛的女孩根本没必要在意。   她写给父亲利奥波德一世的信也是石沉大海,唯一的一封口信,还是申斥——利奥波德一世的使者严厉地警告她说,作为奥地利的公主与西班牙的王后,她应该更恭顺地侍奉自己的丈夫,博得他的爱,还有信任,而不是每次都想着尽快地逃离他……安东尼娅知道利奥波德一世对她很失望,他大概希望自己能够如同法兰西的大公主,或是大郡主那样,完全掌握了婚约者的心,从而不但在宫廷,也在朝廷上成为奥地利的臂助吧。   但他怎么不看看路易十四是怎样做一个父亲与伯父的!一个连自己的父亲都不关心,不爱护的孩子怎么能够有幸获得别人的爱!   蓦然间,她的面颊微微一凉,她才发觉米莱狄正轻轻拭去她流下的泪水。   “哭泣会让人感到痛快,但什么都解决不了,”米莱狄说:“您是我见过的最为坚强的一个孩子,就算您恨法国人,但是不是应该打起精神,听听我们的国王陛下许给您的条件呢?如果您觉得不满意,也不是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哦。”   安东尼娅侧过脸:“我已经是西班牙王后了。”   法兰西的国王哪怕拥有法国、荷兰、佛兰德尔等地,难道还能带给她另一顶冠冕吗?   “您方才才说,世事多变,陛下,”米莱狄开玩笑般地说道:“也许您依然会是一位王后呢。” 第四百二十一章 异教徒与叛逆的胜利(下)   王后安东尼娅才一进门,迎面就是一记耳光。   她熟练地就势跪倒在地,身后的侍女也一同匍匐下来——如字面意义上的匍匐,时常挨打的人都知道,当面对一个无法抵抗,或是不能抵抗的暴徒时,摆出这种臣服的姿势反而是最不容易受伤的,人的头骨相当坚硬,脊背也要比柔软的胸膛与腹部更不容易受到致命的伤害,最主要的是,如果被打得鼻青脸肿,对接下来的计划相当不利。   卡洛斯二世发出一声刻薄的冷笑,一俯身就想要抓住小王后的头发,把她拖起来狠狠地揍——他对此也很熟练,安东尼娅已经屏息静气,做好准备挨上几下了,谁知道她只感觉只有几处发根轻微地一痛,有什么粗鲁地扫过她的发髻——她连忙用余光瞥过去,看到卡洛斯二世正有点茫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卡洛斯二世身后的侍女倒是看得清楚明白,卡洛斯二世的眼睛和手根本没法配合,他又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只得悻悻然地踢了安东尼娅一脚,他还有那些散落在这个房间另外几处地方的侍从们都没注意到,安东尼娅在抬起头的那瞬间与手持酒壶的侍女对视了一眼。   “给我再倒点酒。”卡洛斯二世回到桌边,他的癫痫、弱视与麻痹症都在巫师药剂的治疗下痊愈了,但这不意味着缠绕了哈布斯堡上百年的痼疾就不会卷土重来——或者说,黑巫师们用一种饮鸩止渴般的手段让他在表面上痊愈了,但腐烂的根源不但没有被拔除,反而侵入了他的脊髓与脑子。   这让卡洛斯二世经常会做出令人无法想象也无法理解的行为,这种情况在他“造访”凡尔赛的时候还不明显,回到托莱多后就更是变本加厉,以至于王太后和唐璜公爵不得不将宫廷与朝廷搬到托莱多,而不是让卡洛斯二世回到马德里——马德里的敌人太多了。   “别磨蹭!”卡洛斯二世又催促道:“你若也和我的妻子一样要么没耳朵,要么没脑子,我就把它们挖出来。”   侍女颤抖了一下,匆忙放低壶口,金黄粘稠的酒液从银壶中倾倒到金杯里,卡洛斯二世急不可待地取过,大口吞下。   米莱狄夫人与安东尼娅王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提醒过她们,她们用来混淆卡洛斯二世头脑的蛇麻草酒已经不管用了——蛇麻草这东西有着轻微的毒性,会给人带来幻觉,但喝多了,也会产生适应性,那时候它起到的作用就不多了,在米莱狄的建议下,王后就改换了另一种曼陀罗与桃金娘的混合汁液。   讽刺的是,如果只有王后一人,或只有她和奥地利的女官,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到这种事情的——就算是被送上断头台的查理一世,怜悯与同情他的也大有人在,而令人最为惊讶与吃惊的是,卡洛斯二世居然能够让周遭最应当忠诚与亲近他的人满怀对他的憎恶与恐惧,强迫、羞辱、毒打、威胁,如果这些不够还有死亡,足以让那些人,无论来自于哪里,都默契地成为了王后的同谋——他们原本应该是王后的狱卒与敌人。   而卡洛斯二世身边的人,从王太后开始,到帕蒂尼奥,都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不将这些身份低微的人看在眼里。   何塞还曾经强烈地请求胡安·帕蒂尼奥,他的叔叔介入此事,虽然此时不能说国王与平民共罪,但至少可以让卡洛斯二世收敛一点,但帕蒂尼奥也有着他的顾虑,以及,他觉得卡洛斯二世快要死了,何必节外生枝。   至于卡洛斯身边的那些人,无论是作为狼犬的侍从,还是作为臂膀的黑巫师们,他们也已经泯灭了良知与理智,根本不觉得那些软弱无能的凡人们能够做些什么。   他们错过了很多次机会,今晚可能是最后一次。   “来我的身边,”卡洛斯二世又喝了满满一大杯酒后,醉醺醺地摆了摆手,就像是在召唤一只狗,“我的王后。”   王后安东尼娅从地上站了起来,温顺地走到卡洛斯二世面前,再次跪下,这样的角度让卡洛斯二世感到舒服——他最近又感到脊背与胸膛的骨头开始不对了,后者凹陷,前者凸起,他都不能骑马了。   “我觉得你该受到一点惩罚。”他说。   安东尼娅没蠢到去问原因,“如果这能让您快活。”她柔声说。   “当然能让我快活,”卡洛斯二世抬起眼睛,露出一大块灰白色:“我总觉得您背叛了我,王后,虽然我没有证据。”   安东尼娅的呼吸停顿了一下,米莱狄夫人又猜中了,她说,哪怕卡洛斯二世没有那晚的记忆,但狼要吃肉,狗要吃屎,难道还要摆出什么证据不成?   真是一个粗鲁的……女士,安东尼娅想道,幸而她垂着头,没让卡洛斯二世看到她扬起的嘴角:“这是绝对没有的事儿,”她故作惊慌地喊道:“我甚至走不出我的套间!”她呼吸急促地膝行两步,强忍着恶心抱住了卡洛斯二世的脚:“如果有人对您说了什么什么!陛下,也请相信我,我正是为了想要取悦您才那样做的!”   卡洛斯二世一顿,努力地睁开眼睛,混沌的头脑仿佛也清醒了一点,他说什么王后背叛了他,纯属恐吓,但王后的话,似乎……也许她真的背着自己做了什么?   他摇摆着身体站起来,带着一股狠劲儿给了王后一脚:“你干了什么!?”   ……   安东尼娅王后可以说是做了什么,也可以说是没做什么——她不过是请求奥地利的大使为她找了一个黑巫师,准备举行一场黑弥撒来获得国王的欢心。   从王后与侍女的口中得知此事,卡洛斯二世与他身边的黑巫师们都发出了讥讽的笑声,不过这其中也有让他们心动的东西,那就是王后为了这场黑弥撒,准备了大量的祭品与材料。   自从圣多明各修道院的事情被王太后与大主教等人知晓之后,他们将那里清理得异常干净,如果不是宗教裁判所没有刑具会让人奇怪,他们会连刑具都拿走焚毁,他们虽然没有责备已经算是放弃的国王,但国王身边的人都被警告了,包括那些怙恶不悛的巫师与为虎作伥的侍从。   没有了“寻欢作乐”的对象,卡洛斯二世就变得难伺候起来,他们只得竭力将国王的视线引到那个奥地利女人身上——看来她也无法继续忍受下去了,才想出这样荒谬的主意。至于那些黑巫师们,他们也渴望重操旧业,除了献媚于王上之外,也因为他们可以从这种勾当中不断地获取从血液到灵魂各种新鲜珍贵的材料。   如加约拉的巫师也会制造傀儡,凡人的医生也会用人类骨灰、内脏入药,黑巫师们的“血肉资产”分量是否充足,质量是否优良,品种是否繁多,甚至直接影响到他们的法术有效程度与强大程度,说是身家性命也不为过,虽然在之前已经积累了不少,但会有一个守财奴觉得囊中的金币太多么?   听到王后的侍女招认说,王后典卖了许多珠宝,雇佣了好些人,乘着诸圣瞻礼的时候,绑了不下二十个朝圣者的时候,他们的眼睛都发出光来。   卡洛斯二世也有快一个月没能碰过活跳跳,滚烫烫的血肉了,他下意识地搓动起手指,之前王太后与大主教都严厉地告诫过他,但他是谁,他是国王!西班牙的唯一统治者!万民的父亲与主人!   他哺养了他们,当然也可以屠宰他们!   “我觉得您可以用一个更直接的方法来取悦我。”卡洛斯二世说。   ……   夜色深沉,空气阴冷。   “下雨了。”一个黑巫师如此说,他们伴随着卡洛斯二世往王后说的地方去了,乘着夜色,静悄悄的,谁也没惊动——主要是指王太后,从卡洛斯二世开始,没人认为王后敢对国王说谎,再说,就算没有这桩事儿,卡洛斯二世也只会找王后的麻烦,他们可以逍遥一晚上,不用陪着喜怒无常的国王。   卡洛斯二世有意将王后带上,谁知道王太后的女官突然来传唤王后,说是奥地利的使臣突然造访,要求面见王后,王后只得往王太后那里去了,卡洛斯二世只奇怪那位女官有着一张令他陌生的脸,但新玩具的从天而降让他感到兴奋,这个念头一闪即逝。   朝圣者!多好的猎物啊,他怎么没想到呢,托莱多从来就是一出基督徒,犹大人与摩尔人的圣地,当然,现在只有基督徒了,但能有这个财力与力气朝圣的人都不会是那种枯瘦黧黑,让人毫无兴趣的贫民。他们总有一些身家,有些人还有仆人,身体健康,容貌就算不够秀美,至少也很端正——这个时代,粗糙的食物与频繁的病痛会导致穷苦的人面容丑陋,而穷苦的人一来缺少教育,二来为生计所迫,很难顾及得到道德这种奢侈的东西,所以此时用外貌来品评一个人的灵魂,也不是毫无缘由。   但这种标准一旦引申到如卡洛斯二世这样的人身上,就是一个灾难。   像是这样的人,正是卡洛斯二世嫉恨的对象,他们无论身份,还是钱财,又或是权力,都无法与卡洛斯二世相比,但他们却能有卡洛斯二世梦寐以求的健全身躯与清晰的头脑——卡洛斯二世在马车里都不由自主地咬住了牙齿,在朦胧的意识方才苏醒的那个阶段,他和王太后,还有大臣们,甚至唐璜公爵,都是怀抱着希望,并满怀喜悦的,他每天在镜子里看到自己,都觉得自己就算不能如路易十四那样自诩为阿波罗,至少也是一个阿瑞斯(战神)。   正是因为怀抱着这样的心态,他才大胆而自信地去了巴黎,向法兰西的大郡主求婚。   卡洛斯二世觉得,他对大郡主,完全就是降尊纡贵,按理说,路易十四的大公主才在身份上与他相配,可惜的是他那几年身体状况不佳,才会错过了这个机会。大郡主只是公爵之女,而且看路易十四的身体状况与继承人状况,她大概是成不了公主的,而且法国施行的是萨利克继承法,除非波旁绝嗣,不然她的丈夫没有得继承法国王位的可能。   不过大郡主的嫁妆应该可以弥补这一点。   卡洛斯二世没想到自己会被拒绝。   巴黎之行没有带给他荣耀,却给了他耻辱,卡洛斯二世神经质地咬着指甲,他不会忘记的,只要他找到机会,不,他找到机会了,他诅咒了法国国王,可惜的是那些无用的家伙,居然在最后一刻失败了,他气得要命,却又无可奈何——不过今天王后提到的黑弥撒又给了他灵感,如果魔鬼会答应一个女人取得丈夫宠爱这种无聊的要求,那么夺取一个国王的灵魂难道不会让祂更加心动吗?   “快点!快点!更快些!”他大喊起来,几乎与此同时,他感觉身下一震,马儿飞驰起来,国王打开窗口,雨水如同鞭子那样抽打在他脸上,他伸出舌头,闭着眼睛,贪婪地舔抿起来。   一个骑在马上的黑巫师无意间一瞥,看见正有一道火光的河流往王宫去:“瞻礼的游行现在就开始了吗?”他嘀咕了一句,就转过头去,在黑夜里,雨水里骑马,不够专心致志可是要摔断脖子的!   ……   米莱狄混杂在前往王宫请愿的人潮中,她的人一直小心而又隐蔽地控制着走向与秩序,保证人们的情绪一直维持在狂热之中,不会被黑夜,雨水与王室以及教会的权威吓退。   老王宫矗立在山丘上,人们啜泣着,抬着受害者的躯体,一路艰难地攀爬了上千尺,直走到王宫前。   老王宫是一座正方形的城堡,四角是方形尖顶塔楼,民众们看到一卷王旗从其中一座塔楼的窗口被放下来,看到熟悉的哈布斯堡双头鹰的时候,他们都激动地喊起了国王万岁,但他们很快就失望了,因为从窗口露出脸来的是王太后。   人们气愤地鼓噪起来,要求国王出来和他们说话,听听他们的冤屈与苦难,审判那些邪恶堕落的教士,王太后消失了,但接着出现的也不是国王,是大主教,人们安静了一瞬间,只听一声:“我们要国王!”就又像是加了柴火的锅子那样沸腾起来。   大主教从窗口缩回头,神情别提有多难看了:“陛下呢?”   “我只知道他不在王宫里。”王太后干巴巴地说。 第四百二十二章 这就是我们的国王?!(上)   若是托莱多大主教,王太后以及唐璜公爵等人还没有想到这些事情的幕后必然有人操纵,他们就白白做了那么多年的执政者了,他们也有命人周密地监视国王,但卡洛斯二世的身份原本就是一个大麻烦,当他决意要跑出去的时候,那些人并不能阻挡他,他身边还有不少黑巫师呢!   一想到最关键的人物居然在这样微妙的时刻失踪,托莱多大主教就恨得咬牙切齿,但他也是无计可施,只能一边绞尽脑汁地搜索着国王可能去的地方,一边让人细细地盘问国王身边的侍从与侍女,但留在王宫里的人当然不会是卡洛斯二世的心腹,这就注定了他必然一无所获。   唉,如果不是他们还在和罗马教会纠缠有关于卡洛斯二世长子的事儿——罗马教会对这些勾当再清楚不过,他们有个贪婪的胃口,西班牙又不如以往,想要说服那些红衣亲王无疑就变成了一件难事,何况现在的英诺森十一世在某些事情上更偏向于法兰西的波旁而不是奥地利的哈布斯堡,这就让事情变得更加错综复杂了起来。   有那么一瞬间,这个房间里的人都想让卡洛斯二世去死,就连他的母亲也不例外,对王太后来说,这个孩子早在黑巫师到来就死了,现在只不过是个占据了卡洛斯二世躯壳的魔鬼。   “实在不行,”大主教说:“就让我们把大王子抱出去。”之所以没说王太子,是因为没和罗马教会谈妥之前,他们实在不敢冒着将一个私生子奉上王位的风险。在场的人只有王太后的嘴唇动了动,大王子还很小,外面凄风苦雨,气温很低,还有愤怒的民众,让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去安抚他们,担起责任——实在是太可笑了。   “把他抱来吧。”王太后说,他们不会让卡洛斯二世接近王子,当然也不会让王后安东尼娅接近王子,王子被养在王太后身边,侍女们奉命下去了,王子被抱来后,王太后摸了摸他的脸——也许是因为还小,也许是因为他的母亲并非哈布斯堡的公主,这个孩子从外貌上来看还算正常,不过王太后还是很少会这样亲近他,因为一看到他她就不免想起疯狂的卡洛斯二世。   大主教亲自抱起大王子,往外走去。   王太后摇了摇头,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在侍女的扶持下,她慢吞吞地往自己的套间走去。在走廊上,一道闪电突然击穿夜空,撕裂窗户外的沉沉黑色,侍女与女官们一阵惊慌的喊叫,王太后也不由得心脏狂跳,她按着胸膛,突然想起了那个幼小而又稚嫩,命运多舛的王虎。   哈布斯堡的女人……   “让王后到我的套间来吧,”王太后难得地发了慈悲,“今晚的风雨太大了。”如果外面的事态最终失控,他们可能要被围困在城堡里,或是要逃走,那时候再让王后到自己身边来,未必来得及。   她点选的女官对王后安东尼娅一直抱有怜悯之心,当然很愿意接受这个命令,她提起裙摆,匆匆忙忙地折返,从另一处楼梯奔上去,向王后报告这个喜讯。   她才一进王后的套间,就看见房间里的侍女都已经披上了瞻礼游行时的黑斗篷,不由得有些惊讶,因为瞻礼游行距离现在还有好几个小时呢,她们现在应当好好休息才对——但她转念一想,也许是王后担心今晚事务繁杂,她和她的侍女可能没有穿着打扮的时间,或者说,等卡洛斯二世被找回来了,看到王后在舒舒服服的大睡,也许会迁怒到她头上。   “王后还没有休息吗?”她低声问道。   “陛下决定今晚不睡了,”王后的侍女同样小声地回答:“为了西班牙,王太后,国王陛下,她要念诵五十遍玫瑰经来为他们祈福。”   王太后的女官迟疑了一下。   古代修士有每天颂念五十首经文的习惯,后来圣母敬礼流行,修士们就以此来奉给圣母,对人们来说,这五十首经文就如同穿起的玫瑰花环一样令人满口芬芳,心中欢喜,所以称之为玫瑰经,后来还出现了用来计数的玫瑰念珠。   虽然每首经文不过几百字,但一整篇玫瑰经就是五十首经文,连着念诵五十遍,就是二百五……十首,王后确实做好了彻夜不眠的准备。女官犹豫不决的是,是不是要强求王后到王太后那里去,虽然说王太后这里也有安静的祈祷室,但这样直接打断王后是不是不太好……   她踮起脚尖,在侍女的指引下往里看去,王后没有自己的祈祷室,她就在小会客室旁边的休息室里开辟出了一个小角落,那个娇弱胆怯的孩子正跪在圣母像前,手持玫瑰念珠——小小的手指捏着第二颗大珠子,表明她已经开始念第二遍了。   “那么……等祈祷结束,还请王后陛下到王太后的套间里去。”女官叹了口气说,“别太晚。今天……”她含糊地说:“有太多事了。”   侍女感恩地向她深深屈膝,在她走到走廊上的时候,另一个侍女追上来,将一串由珍珠与琥珀穿成的玫瑰念珠交给她:“这是王后陛下的谢礼,夫人。”她充满感情地说道:“请您放心,一等祈祷结束,我们就立刻奉着王后到王太后那里去。”   女官微微一笑,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在转过身去的时候,她不免想,如果这孩子没有嫁到西班牙来,或者不是嫁给卡洛斯二世就好了。   王后的侍女看着女官走远,才回到房间里,一关上门就差点双膝发软,跪倒在地——在游行用的黑斗篷下面,是她们早早换上的旅行衣装——这时候的女性在宫廷里穿着的大摆、袒胸,里面还有紧身衣的正装是没办法骑马的,甚至走路都不能太快,所以在王太后等人在民众的愤怒与高呼中焦头烂额的时候,她们已经按照约定,换好了外出时穿着的简便厚重,颜色暗淡的衣服。   王后身边有七名奥地利贵女,又有十二名西班牙贵女,去掉连同帕蒂尼奥的外甥女,生下了大王子的那位女士,以及被卡洛斯二世失手杀死的两位贵女,与恳求家人帮助她们逃走的六名侍女,现在王后还有九名可信的侍女。   按理说,她们之间就算不相敌对,至少也是冷漠疏远的,毕竟按照传统,王后身边的侍女都是王室夫人的后备役,尤其是西班牙贵女,但卡洛斯二世如此,再野心勃勃的女人也会退避三舍,而留在王后身边的西班牙贵女(现在只有三个)——也不会对自己的家人有什么眷恋之情——如果她们家人足够爱她们,重视她们,早就设法把她们弄走了。   所以当王后询问她们,如果可能,是不是愿意和她一起离开西班牙的时候,她们都甘愿冒这个险。   只是谁也没想到,王太后的一时恻隐,差点让她们的计划暴露——女官晚来一步,就会发现王后的房间里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等她叫嚷起来,王后可能还没能逃出王宫。   “你去挂一个十字架在门上。”王后站起身,镇定地吩咐道,“然后上门闩。”这挡不住人,但至少可以拖延一点时间。   一边已经有侍女推开了伪装成书架的暗门——书架是卡洛斯二世绝对不会去关注的东西,后面是个很小的暗室,侍女们都知道,平时代替她们服侍国王的“名姝”都藏在里面,但今天她们走下去的时候,见到的是一条新的密道。   这条密道还散发着泥土的湿润气息,她们颤抖着,跟着王后提着的一盏磷光灯往前走。   仿佛走了有一世纪那么久吧……陡然之间,亮光与新鲜的空气涌了进来! 第四百二十三章 这就是我们的国王!?(中)   亮光来自于一盏煤油马灯。   卡洛斯二世对路易十四不愿意将大郡主嫁给他这点,十分地计较并且生气,但对于法国来的好东西,他也不吝于使用,这盏煤油马灯与普通的火把、蜡烛不同,在风雨中也不会熄灭。   不过来人将灯芯捻得很小,即便在黑夜中,距离远了也不会太明显。   王后安东尼娅连同愿意和她一起离开的侍女们总有十来个,虽然米莱狄夫人告诉她说,会有人接应与引导,但并没有他们不熟悉的人来到房间里,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们很清楚,如果卡洛斯二世回不来,那么她们最好的结局也是幽禁一生,如果卡洛斯二世能回来,她们也同样无法继续忍受在惊惧不安中的日子。   若是王太后的女官去而复返,她一定会惊讶于王后的套间竟然变得如此“干净”,大部分珠宝与衣服,昂贵的摆设与器皿(如烛台、玻璃杯与梳妆匣等),还有色彩艳丽,图案华美的丝毯与帷幔,只要不是绣着或是缀着双头鹰图样的,也都拿出去典卖了,它们换来的钱财,一部分用来雇佣那些大胆的名姝来服侍国王,一部分用来贿赂与收买,还有一部分换成了可靠的汇票,在王后身上,以及她信任的几个女官身上,都藏了一部分。   这些都逃不过米莱狄夫人的帮助,但事到临头,王后安东尼娅还是不由得惶惶不安,她努力压下心中的恐惧,拉上兜帽,与侍女一同穿过狭窄的通道,看到亮光时,她当然期待着对方正是米莱狄布下的暗子,但一看到那人的面孔,她就吓得差点尖叫起来,因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帕蒂尼奥海军大臣最为器重与信任的一个军官!   但她没能叫出声来,军官一边低声说着“恕我冒犯”,一边一掌按住了她的脸,小王后还是个孩子,面孔不大完全可以被蒙住,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边的一个侍女想也不想地冲上前来,拔出了发针,就往军官的手臂上刺去。   发针不是什么新鲜事物,在贵女们依然流行着戴头巾的时候,她们用发针将头巾固定在发髻上,后来从法国宫廷开始,男性与女性都开始戴起装饰华丽,帽檐宽大的帽子,这些帽子也需要用发针固定,发针要比固定头巾的更长,更粗,也很尖锐,不然没法固定住比头巾厚重的帽子,但对女士来说,这种发针却是一种方便携带,隐藏的武器。   军官一缩手,迅速地后退,然后从口袋拿出了一样东西并高高举起。   虽然不断地有雨丝打入王后的眼睛,但她还是在这一瞬间认出了曾经属于自己的一枚别针,正是她第一次与米莱狄夫人见面的时候她赏赐给后者的。   “你怎么会……”王后忍不住问道——这个人她是有些了解的,卡洛斯二世都在她面前夸耀过这个年轻人是如何击溃英国人的一支武装商队的,要知道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已如残阳余晖,能够有这样的功绩已经很了不得了。   那位军官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她们跟着他走,时至深夜,又下起了雨,外墙上的火把都被熄灭了,可这位先生走动起来从容不迫,没有一丝迟疑,王后与侍女们满怀忧虑地跟着他走,时而经过空置的房间,时而穿过灰尘密布的廊道,又有些时候需要越过一个阴森无光的大厅。   她们事实上只走了很短的一段路,花费了很少的一点时间,但这些女孩都几乎要精疲力竭了。   但结果是值得庆幸的,仿佛只转了一个弯,她们就看到了在钴蓝色的天光下,犹如一片浓重阴影的车队,它们停驻在王宫后的街道上,这条街道用于给王宫的厨房供货,供水,所以石格子路面一直维护的很好,从这里可以直抵托莱多的郊区,王后安东尼娅不止一次地从老王宫的西北塔楼往外眺望,想象着自己如何能够逃离这座地狱。   一登上马车,王后的侍女就低声地欢呼了一声,她看到座椅上已经放了皮毛斗篷,脚下也有厚实的地毯,座椅面更是鼓胀胀地包裹着丝绒与鹅毛,这部马车从外表上毫不起眼,里面却舒适的惊人,等她们坐下,还发现了装着葡萄酒和食物的提篮。   车夫已经戴上了比常人更加宽大的帽子,无需吩咐,护送她们来到这里的军官点查了人数,一挥手,马车就在雨中陆续启动了,马蹄踏在小石块上,凹陷处溅起点点水花——三个西班牙贵女被安排在一辆马车上,虽然她们与那些奥地利贵女同过患难,但在这个时候,这样的安排显然更符合她们心意。   三个少女不约而同地伸出手来握了握,眼中充满了紧张与希望。   “那个人……”   “嗯,是索尼娅的兄弟。”其中一个说,她一眼就认出他来了。   索妮娅是被卡洛斯二世凌虐而死的。人们都说她兄弟早晚会在卡洛斯二世的胸膛上插一刀,也因为这个原因,帕蒂尼奥把他调回了马德里,不过他之前在宫廷里担任侍从的几个月已经足够他对这座老王宫了如指掌了。   索妮娅的兄长看着车队远去,这支车队并不是他的手笔,他没有足够的钱也没有这样的人脉——除了坚固舒适的车厢之外,这些马车用的马虽然都是杂色的,但都是上好的赫雷斯马,也就是卡尔特教士们培育出来的安达露西亚马,这种纯种马被称为不是热血马的热血马,性情温顺,聪慧,就算是杂色也要好大一笔钱,但要在这样的雨夜出行,可能还要昼夜奔驰以摆脱可能的追兵,这些马是必不可缺的。   如果他的妹妹也能够乘坐着这样的马车逃离王宫,逃离国王该多好啊,军官在心中喟叹道,他在为卡洛斯二世打仗的时候,卡洛斯二世却在伤害与凌辱他最亲爱的人,而他还天真地以为,在失去父母,兄长又要出征数年的时候,西班牙的王宫,王后的侍女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与最安全的位置呢,事实证明他大错特错。   所以,当米莱狄夫人找到他的时候——他出乎意料地,相当干脆地答应了下来。   ……   托莱多大主教身着祭衣,抱着包裹着双头鹰王旗的婴儿走出来的时候,仰望着塔楼的民众就是一静。   大主教用他宏亮,清晰的声音(毕竟他已经习惯了对着成千上万的人布道)说,他们申诉的冤屈,国王陛下已经知晓,不过除了那些亵渎了神灵的教士,还有一些嗅到不祥的气味的恶人在他们没能看到的时候就业已逃走了。不过不用担忧,失望,陛下已经亲自带着侍从追上去了,很快,在黎明到来的时候,他就会带着那些十恶不赦的罪犯凯旋,他们会在诸圣瞻礼的大弥撒后,在广场上审判与处罚这些可恶的罪人,所有的罪孽都会在火焰中被彻底地净化,那些不幸的灵魂也会毫无遗憾地升上天堂去。   要说,大主教的说词没有什么明显的纰漏,又或是说,这时候的民众,还没有那个资格与能力来接受系统的教育,就算是在托莱多,具备逻辑推理能力的人也多半是贵族与教士,大主教的安抚明显地起到了应有的作用,一些人虽然还很悲伤,但已经平静下来了,只有死者的亲眷还在痛苦中不甘愿地迟疑着。   米莱狄夫人就在人群中,她披着褐色的头巾,看上去毫不起眼,这种情况也在她的意料之中——路易十四曾说,民众就像是一群蒙着眼睛的驴子,没有判断与分析的能力,很容易被煽动或是被裹挟,尤其是他们都是肉体凡躯,手上如果没有积蓄(大多没有),那么每天的三餐与一席栖身之地就是他们思想中最重要的东西。   一两个小时也许没什么问题,但再下去,就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第二天的工作,看不到结果,或是以为看到了结果,他们就会如鸟兽一般散去,无论多么重大的秘密,都难以掀起他们心底的波澜了。   所以,在大主教认为事情已经告一段落,正要劝说人们早日回到家里,准备第二天的诸圣瞻礼的时候,贝拉的爱人走了出来,他昂着头,让自己的面孔暴露在火把的光亮下,“我看到了陛下的儿子,”他说:“那么贝拉呢,她的父母,也想要看看自己的女儿——啊,天主,也许这就是他们无缘无故失去了踪迹的缘故!?主教大人,您知道我们在什么地方找到了贝拉的圣物匣么!”   大主教不知道,他甚至不太记得贝拉了,但他知道裁判所为了掩盖他们的罪行——或许还有卡洛斯二世的,缝上了不少人的嘴巴与眼睛,但……   “您真的对此一无所知么!?”贝拉的爱人继续大喊道,他的面孔不知道是因为雨水,还是汗水,一片亮晶晶的细密小点,让他看起来就像是泪流满面,“那是天主在地上的住所!”   这就是最大的问题了——宗教裁判所与罗马教会的关系复杂到了极点,别说难以解释,就算是能解释,大主教能明明白白地告诉这些凡人贫民吗?绝不可能!   “您说陛下去追猎那些罪人了,”贝拉的爱人冷冷地说:“但我听说,圣多明各修道院是陛下的第二座王宫,他时常去那里苦修,念经,待在哪儿的时间比在任何地方都要多……”   大主教的脸色阴沉了下来,贝拉的爱人看不见但也知道从这时候起,自己恐怕没法在托莱多或是整个西班牙存身了,但他只觉得无比的痛快!   “您是在妄言,先生。”大主教说:“您在污蔑我们的国王么!?”   “我们只需要得到一个确凿的答复!”贝拉的爱人喊道。   大主教只能不去理睬那个人——不过他已经给了侍从一个眼色,让他去弄走那个人……无论他是不是,他都会出现在明天的刑场上,罪名当然是叛国罪。   但等到那个侍从率领着仆人跑下去,就只看到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人群,他们蠕动着,将那个年轻人收容在人群的最里面,大主教的侍从看着那一张张冰冷的面孔,甚至不敢如往常那样恐吓辱骂,在干巴巴地“请求”了几次未果后,他徒劳无功地回到了大主教身边。   “他们……”他胆怯地说:“他们说要在这里等着国王陛下回来……”   房间里的大人们都露出了烦恼的神色,去寻找国王的人还没回来,他们不担心别的,就担心卡洛斯二世荒唐到诸圣瞻礼也不回来,那么他们就要面对一大群满怀质疑与愤怒的民众了。   这时候突然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大主教抬头看去,原来是阿尔贝罗尼,“或许我可以试试,”他说:“我去把他们劝走。”   托莱多的大主教一看到这孩子,神情就柔和了下来:“别去,”他说:“太危险了。”   一般人在面对几个凶狠的暴徒时就会吓得手脚麻木,何况是成千上万的人……   “只是一些普通的民众罢了。”阿尔贝罗尼说:“请让我试试吧,老师,总不能让他们一直聚集在这里——长久的等待,无用的等待,只会让怒火升腾得更加猛烈。”   “你要怎么说服他们?”唐璜公爵问道:“他们似乎不怎么相信我们。”他左右张望了一番:“而且我总觉得里面有我们的敌人在推动。”   “肯定有,”王太后说:“不然这群乌合之众早就散了。”   大主教也认为这很有可能,但阿尔贝罗尼坚持要去,他说,就算这些人不愿意听他的,他也只是一个孩子,想要全身而退还是没有问题的,也许他还能仔细观察一番,看看里面是谁在唆使,在鼓动那些平民。   最终让大主教让步的是突然发生的变化——那些平民将从圣多明各修道院搜找到的死者与没能逃走的教士一起摆在了老王宫门前,这样就算是卡洛斯二世回来了也会是个问题,在众目睽睽之下,卡洛斯二世,还有那些蠢到竟然没能逃走的裁判所的教士与修士……谁也不能推测到事态会如何变化与发展。   阿尔贝罗尼恭顺地接过了老师赐给的使命,还有一件灰鼠皮的斗篷——卡洛斯二世的折磨极大地损伤了他的身体,像是这种又潮湿又阴冷的天气,他的咳嗽就没停下来过。   “我和你一起去吧。”一直没说话的何塞·帕蒂尼奥说,众人不意外,他们两个原本就是很不错的一对朋友,如果不是何塞被卡洛斯二世赶走,阿尔贝罗尼或许还不至于被关了怎么久没人知道。   “不用了,”阿尔贝罗尼笑了笑:“或许我很快就会回来了。”   “你要怎么说服他们?”何塞问。   “只要他们离开这里就行了,”阿尔贝罗尼说,“我会告诉他们说,那些罪人很有可能逃到了竞技场哪儿去了。”   “啊……”王太后说,竞技场指的是托莱多的古罗马竞技场,与诸多古罗马人留下的痕迹一样,几乎都只有外围城墙与环形座位还保存完好,里面的其他建筑早就坍塌或是摇摇欲坠了额,但竞技场与他们所在的老王宫处在托莱多的东西两端,等到这些人跑到那里,只怕很难再有时间和力气跑回来。   “如果他们发现这是一个谎言……”   “那也只是一个小孩子在胡说八道,”阿尔贝罗尼说:“他们应该对轻易相信我的自己生气。”   “我陪你去。”何塞说。   阿尔贝罗尼看了他一眼:“如果你坚持。”   阿尔贝罗尼的行为还是相当冒险的,毕竟老王宫前聚集了太多人,只要有一两个不明事理,或是被愤怒悲伤控制了情绪的人,他的处境就很危险。   “我们可以让别人去。”大主教说。   “不行,”阿尔贝罗尼说:“除非是您,或是帕蒂尼奥大人,又或是唐璜公爵——他们也许相信一个国王身边的小侍从,但怎么会相信一个陌生人呢?”   这句话也对,阿尔贝罗尼,还有何塞,在与卡洛斯二世关系亲近的那几年里,他们三个可是经常出现在一个地方的,人们对他们很熟悉。   ……   米莱狄夫人伸手碰了碰帽檐下滴下的水珠,雨不是很大,但这个时候,雨水已经不那么令人愉快了。   大主教猜测的没错,如果没有组织者与维护的人,这些人早就散掉了,但米莱狄与她的十来个下属,还有一些灵巧善言,外貌特征不是很明显的犹大人,在人群中来回穿梭,一边鼓励着受害者的亲人坚持到最后一刻,一边以后者的朋友身份,分发葡萄酒与面包,承诺了一笔小小的补偿等等来维持现在的境况,当然,也少不了鼓弄唇舌,来促发他们的同理心与同情心,更有些狡猾的密探,对他们大加褒奖,还说,等到国王回来,也一定会亲自接见他们,给他们奖赏。   这种猜测并不过分,在人们的记忆里,平民出身但因为捕猎“女巫”有功发了财甚至一跃成为“老爷”的人也不是没有。   人们一边大口地喝酒,来抵御无孔不入的寒气,一边满怀憧憬地想象着。   阿尔贝罗尼与何塞从城墙上被挂下来的时候,他们都没注意到,直到侍从们点燃了火把,火光下,两个少年走到他们中间,其中一个很快就被人们认了出来,“那是国王的侍从和朋友。”一些人交头接耳地说道。   “我带你们去见陛下,”那个少年侍从说:“他在竞技场。”   间隔着火光与雨丝,他的视线与米莱狄碰在了一起。 第四百二十四章 这就是我们的国王!?(下)   阿尔贝罗尼的出现吓住了一个人。   他是个强壮的小伙子,站在米莱狄身边,是米莱狄安插在托莱多的一个密探,同时也是一个巫师,站在这位夫人身边,也有保护她的意思。因为他们距离太近了,所以阿尔贝罗尼与米莱狄相碰触的那一瞬间也落在了他眼里。   让他受到惊吓的是——“您是怎么收买到他的?”他忍不住低声问道。   “托莱多大主教的弟子,”米莱狄微笑着说道:“我可没有这样的本事。”   阿尔贝罗尼……他确实是托莱多大主教的弟子,也深爱着如同父亲一般的恩主——他出身寒微,只是一个园丁之子,虽然因为聪慧与敏锐,受雇主的推荐与支持,在意大利的耶稣会教会学校就读,但拔擢了他的还是那时候来罗马觐见教皇的托莱多大主教,不然凭着他的身份与家资,即便只是想要拿到圣品,也要耗费十几年的功夫——然后还要在某个荒僻的村庄或是城镇蹉跎上另一个十几年。   若是狠得下心,借着恐吓与勒索,还能筹集到一笔用于上下打点的款项,改到另外一个富庶尊贵的地方就任,但如果不能,那么就只有在原地守着一座教堂吗,甚至一座礼拜堂终老了。   托莱多大主教的相携,就像是从天堂垂下的一根蜘蛛丝,一把把他从凡间拉到了云端——一个园丁之子,一下子就成为了宫廷的侍从,国王的伙伴,这种事情,一些人是连想象一下也不敢的。   在刚来到卡洛斯二世身边的时候,阿尔贝罗尼与何塞有着同样的心思——就是要成为国王最信任的好朋友,为此他们还可笑地争斗过几次,不过,这两个机敏的孩子很快发现,卡洛斯二世并不如法兰西的路易十四,不是那种光芒四射,睿智通达,心怀仁慈的好君王,但没关系,如路易十四这样的国王本来就很罕见,而且路易十四也并非毫无缺憾,一个平庸的国王,只要他身边有着忠诚有能力的大臣与将军,一样让西班牙重新回归到光荣的航路上。   但从巴黎回来后,卡洛斯二世似乎彻底地抛开了伪装……就像是可怕的传说中,野兽撕下了裹在身上的人皮,露出獠牙。   何塞又与阿尔贝罗尼有所不同,他是贵族之子,是海军大臣帕蒂尼奥的侄儿,他有那个勇气与国王争执,到帕蒂尼奥先生面前控诉,国王奈何不了他,就把他赶走。阿尔贝罗尼一是不愿意辜负大主教的信任,二是还抱着一点希望……一点微薄的希望——也许随着时间流逝,加上委婉的劝说,又或是王后诞下国王的继承人,一切就好了呢?   之后的事情无需多说,我们都知道了,阿尔贝罗尼并不是被单纯地关在黑暗狭小的监牢里,他有时候会被带去观刑,有时候也会被迫如王后那样给受刑人一个仁慈的终结。不过更多时候,他待在自己的房间里,近似于自我惩罚般地倾听着外面的声音。   猜猜他都能听到什么?   绝望的嗥叫、悲恸的哭泣、微弱的呻吟、痛苦的诅咒与凄婉的哀求……但最让阿尔贝罗尼无法忍受的还是……祈祷……   老人的,青年的,少女的,后者尤其多,为了迎合卡洛斯二世的喜好,那些纯洁娇弱犹如海芋花般的少女,经受了百般折磨,她们在恍惚之中,以为自己犯了罪过,下了地狱……   只要还有一点力气,她们就会断断续续,混乱无序地向上帝,向圣母,向圣子与圣人祷告,求他们伸出手来,打救她们……   不!不!!不!!!   每当听到这样的祈祷,阿尔贝罗尼就不禁想要嘶喊,想要摇晃牢门直到它碰乓作响,轰然倒塌!   不,你们受骗了,即便地狱,也不会有这样的刑罚,这样的恶毒心肠,这样的残酷手段!就算将最可怕的野兽牵到这里来,将最卑劣的魔鬼召唤到这里来,它们也会吓得浑身发抖,一心一意只想逃走!   别说了!别哭了!别祷告了!   不会……   有人来打救你们的……因为……   因为……   因为……   因为……   因为对托莱多权力金字塔顶峰的那些人来说,要安抚一个躁动而又尊贵到无法使用强制手段的“人”,一些凡俗百姓的生死与痛苦实在算不得什么……对他们来说,这点代价小得无需在意,甚至可以视作“无”……   谁也不知道阿尔贝罗尼在领悟到这点的夜晚有没有撕裂自己的胸膛。   就像是托莱多大主教所说的,他和何塞都还太年轻了。   只是就算是大主教也没能想到,长久的囚禁不但摧毁了阿尔贝罗尼的身体,也摧毁了他在教会学校与大主教身边建立起来的理念与思维方式——他是一个园丁之子,他几乎忘记了,但卡洛斯二世又让他想起来了,他只不过侥幸地成为了大主教的弟子,若不然,若不然他也只是卡洛斯二世用来“消遣”的一样玩意儿。   大主教不知道,即便没有米莱狄的出现,王后安东尼娅没有做出抉择,阿尔贝罗尼也已经做好了让卡洛斯二世去死的准备。——   米莱狄斜睨了身边的年轻巫师一眼,她从不期待这些巫师能够懂得权谋的奥妙。   让一些巫师来看,米莱狄,以及授意她如此做的法国国王实在是有点画蛇添足,他们也有巫师,国王还有血族与狼人的盟友,他们完全可以反击回去——卡洛斯二世身边虽然簇拥着黑巫师与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但要寻找机会,也不是没有……   但路易十四需要的不单单是卡洛斯二世,或者说,单单一个人的死亡。   法国的敌人所希望的很简单,法兰西的霸主地位现在已经几乎无法撼动,他们也只能退一万步地说,希望它维持在现在的状态,而后逐步萎缩与褪色,也就是说,他们想用路易十四的死将法兰西的辉煌凝固在这个巅峰时刻,而后视事态变化,寻隙而入或是见机行事,趁火打劫也不是不可以。   路易十四是为了复仇,但也是为了下一步。   他已经有了第二个儿子,他与西班牙腓力四世的长女特蕾莎的儿子,他一出生,就注定了拥有西班牙王位的继承权,除非西班牙能够拿出五十万里弗尔的嫁妆。如果不是奥地利在大会战后背负上了沉重的战争债务,利奥波德一世也许还会为了自己的儿子忍痛拿出这笔钱,但首先,利奥波德一世要卖掉自己的权力(允许普鲁士升为王国)与国内的铁矿才能继续支持下去;其次,卡洛斯二世与他的大臣居然弄出了一个“婚生子”,也不由得让只是让女儿去拖延几年——拖到他与王后,腓力四世的次女生下儿子,好去争夺西班牙王位——的利奥波德一世大为恼怒。   他绝不会为一个哈布斯堡的外孙付出五十万里弗尔的,这和让路易十四的儿子继位有什么两样!路易十四也有四分之三的哈布斯堡血统!   所以说,如果卡洛斯二世去世,在法国国王的支持与帮助下逃往罗马,向英诺森十一世求助,并且揭露了这桩密谋的王后安东尼娅,不但可以以年龄不足以及圆房未能成功的理由申请婚姻无效,还能请求教皇裁定——卡洛斯二世唯一的儿子为私生子无权继承西班牙王位。   如此,事情回到原点。   波旁的夏尔将会成为西班牙国王。   但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经营良久,法国与西班牙又保持了近百年的敌对关系,一个法国人入主西班牙,很有可能引起持续不断的暴动,甚至会被西班牙人架空,就像是曾经的瓦卢瓦王朝的亨里克,继位不到一年就不得不舍弃王位,跑回了法国——路易十四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他必须让哈布斯堡在西班牙有一个最为狼狈不堪的落幕,任何手段都无法遮掩,最孤陋寡闻的人也会为之毛骨悚然,几欲作呕——只有这样,西班牙人至少不会在一个法国人走入马德里或是托莱多的王宫时心怀憎恨,愤愤不平……   ……   托莱多的民众们在黑暗与雨水中向着竞技场艰难跋涉的时候,他们的心中并没有有着太多复杂的情绪。   法国是骑士精神的源头,但最具骑士精神的并不是法国人,而是西班牙人。   距离《堂吉诃德》写就发行也不过七十年的事情,虽然后世的人们都认为这本书是为了嘲弄与讽刺所谓的骑士精神而写的,但仔细读来,无论是书中的堂吉诃德还是他向往的那种骑士,都不是性情卑劣,行为下作的伪君子,恰恰相反,他和他的“骑士”是真正做到了骑士八大美德的人。   西班牙人一向崇尚勇武与忠诚,不畏牺牲,这种性格与理念曾经让西班牙成为欧罗巴的霸主,即便现在西班牙的荣光已经如同落日余晖,但这种光还照在西班牙人的心里。   他们没有怀疑大主教的话——国王原本就有保护领民的权力与义务,尤其是如托莱多这样荫蔽在王室麾下的城市,他们也很高兴看到一个能够骑马打仗的国王,哪怕有人提起,卡洛斯二世很少骑马,多数都乘着马车,也被人反驳说,现在的战争并不一定需要国王挥舞战锤冲向敌人;也有人说,国王面对的只是一群暴徒,邪恶的巫师,他并不需要怎样慎重的对待他们,他身边一定拥着无数教士,举着巨大的十字架,为了表现虔诚,国王可能还要步行呢。   米莱狄的烈酒带给了他们滚热的血液,充足的力气与幻想的权力。   他们紧随着阿尔贝罗尼的小矮马,穿过大半个托莱多,当看到竞技场上方的红光,听到风传来的隐约喊叫声时,有人急不可待地举起了连枷、锤子与草叉,他们兴奋地期待着,想要在国王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几个脚步轻捷的人已经翻过了山丘,来到了竞技场的顶端。   托莱多的古罗马竞技场无疑是类似建筑中较大的几座之一,因为它可以用做马车比赛,周长超过一千五百尺,但形状与其他角斗场都是一致的,漏斗形,场地在漏斗底部,观众席在中部与边缘。   既然是为了让观众们观看比赛,而不是让选手观看观众的,那么毫无疑问,从上往下俯瞰,比从下而上的眺望要清晰与方便得多。   于是,他们看到了。 第四百二十五章 魔鬼的末日(上)   匹克只是一个普通的铁匠。   在托莱多,除了金银丝手工艺人之外,最多的就是铁匠了。托莱多的铸造工坊是整个欧罗巴都负有盛名的,甚至在一百年前,西班牙还在和奥斯曼土耳其人打仗的时候,苏丹还要求每个土耳其军官都要有一把托莱多钢剑。   所以说,哪怕匹克与他身边的市民没有显赫的姓氏与地位,也有一把或是很多把趁手的武器。匹克手中就提着一把漂亮的尖头锤,一端可以凿开铁头盔,另外一端可以打凹护心甲,他身边的两个人举着草叉——与后世的现代人们想象的不同,真正的草叉并不是完全竖直的,四根尖锐的叉头微微向里弯,考究一些的人还会在顶端铸上小箭头——就是恶魔尾巴的形状。   这样的草叉是马上骑士的噩梦,在马速不足的时候,一些农夫就会从旁侧冲出,用草叉袭击骑士,草叉虽然锐利,却也无法穿透盔甲,但它们可以卡进骑士盔甲的缝隙,然后将骑士从马上拽下来。   匹克的父亲也有这样一柄草叉,据说在它之下丧命的有英国人、法国人、荷兰人也有奥斯曼人,不过匹克一直坚定的认为这是父亲在胡吹大气,毕竟他家从曾祖父这一代开始就没有离开过托莱多半步,所以在离开家的时候,他非常理智地选择了他惯用的锤子。   而且骑士们也有用锤子的,但绝对没有用草叉的骑士。   匹克将锤子珍惜地擦了擦,揣进怀里,他的鞋子已经被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如果不是有人走出来,告诉他们要带他们去见国王,也许他也已经离开了,他惦记着自己的工坊,也担心帮工与学徒没有认真干活,还有积累在手里的单子,另外锤子见多了雨水也会生锈。   像他这样的人很多,不过随着他们走过了大半个托莱多,身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思忖着想要回家的人反而少了。   米莱狄不知道什么叫做“沉没成本”,但她知道,人们总会格外看重那些让他们付出良多的东西。变故发生的时候是在黄昏,一开始的时候大部分人只是跟着鼓噪与想要寻乐子,但在围攻了圣多明各修道院后,在愤怒与冲动的裹挟下,他们冲到了老王宫门前,直至子夜,当然,在那时他们或许还有回身的余地,毕竟他们那时候只能得到疲惫、黑暗与雨水。   但现在,他们为了这件事情已经消磨了好几个小时,眼看黎明就要到来,就算是没有匹克这样的野心,他们也想要得到一个结果,免得自己变成了白白耗费了一夜时光的傻瓜。   ……   哈布斯堡在1505年通过婚姻手段谋取了西班牙王位,自此后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统治了近两百年,可惜的是,哈布斯堡不愧为是被称为用“婚床”来征服欧罗巴的家族,他们的国王并未能有如特拉斯塔马拉王朝的女王与国王那样出色的政治才能,也不善于统治,在战场上也显得平庸无能。   唯一可称得上是战功显赫的还是二分之一个哈布斯堡人,也就是哈布斯堡的腓力与西班牙的胡安娜共同孕育的后代查理五世,他和法国人,奥斯曼土耳其人,新教教徒都爆发过战争与矛盾,并且获得了绝大多数战役的胜利,西班牙帝国可以说是在他的统治下一跃成为了欧罗巴的霸主——他与西班牙,在当时的地位,也与现在的路易十四,还有法兰西差不多。   不仅如此,他还重用了当时在葡萄牙受到冷遇的航海家麦哲伦,支持他去寻找新大陆——大家都知道,麦哲伦后来找到了南亚美利加。   后来,查理五世不但继承了西班牙以及其殖民地,那不勒斯、撒丁、西西里岛,南亚美利加,还继承了祖父的奥地利,尼德兰与卢森堡,名义上的神圣罗马帝国,还有阿非利加的突尼斯,奥兰。   第一个被称之为“日不落”的不是英国,是西班牙。   但与路易十四截然不同的是,查理五世的光辉并未能映照在西班牙的平民身上。   查理五世在位三十六年,几乎一直都在打仗,先是为了争夺欧罗巴的霸权与法兰西打,后来不堪重负的法兰西不得不与奥斯曼土耳其结盟,西班牙就与奥斯曼土耳其成了不死不休的敌人,直到1542年,奥斯曼土耳其与法兰西逼迫西班牙签订了休战协议为止。   与此同时,查理五世还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对宗教改革运动深恶痛绝,与其他将宗教信仰视作工具与旗帜的国王不同,他是真心想要建立一个“纯洁”的地上天国的,于是,在一系列申斥与告诫后,他在46年与新教教徒开战,这场战役一直持续到55年,并且从52年之后,他就迎来了连续不断的失败。   诸位,一场大会战,就让奥地利的利奥波德一世背负上了让他喘不过气来的债务,查理五世1520年亲政,接着与法兰西打了四次大战,与奥斯曼土耳其人也打了二十年,与新教教徒也打了快十年,而且期间不是并驾齐驱就是无缝连接,对西班牙的国库与民众的压力可想而知。   这时候也许会有人说,从亚美利加源源不断而来的金银应当可以弥补这个空缺,但事实,如路易十四这样宁愿典卖宫殿也不愿意加税的君王少如凤毛麟角,查理五世更不是这样宽容的国王,这些金银大多落入了贵族与大臣、以及教士的手里,而百姓得到的只有更多缴纳赋税的权力。   而且大量金银的涌入,还造成了通货膨胀的问题,也就是说,平民没有因为新大陆的被发现得到什么好处,他们手中的金银币还因为外来贵金属的渗透,迅速地贬值了……   匹克的曾祖父就是在那时候,不得不从金匠堕落到铁匠的(那时候金匠无疑是一种较受尊敬的行业),他们搬迁到托莱多后,更是彻彻底底地抛弃了过去的身份,成了铁匠行会的成员之一。   但匹克是在祖父的膝盖上听说过过去的荣光的,他最为津津乐道的莫过于他们的一个亲眷就曾经因为揭发过一个女巫得到了一大笔奖赏,还成为了贵人的随从,也许现在他也成为了一个老爷了吧。   怀着这样的念头,他是最先攀上竞技场外围墙垣的,从最高处望去,他可以看见中心的圆形场地上,确实聚集着一些人——能够被用作马车比赛,这个场地肯定不会小,但令人称奇的是这里居然有足够的火把,将整个场地照亮,最中间的地方更是亮如白昼。   从上往下,从黑暗看向亮处,匹克毫不费力地就看清了场地里的情景,等他有些迟钝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尖锐的惊叫!   ……   古希腊人祭拜月神阿耳忒尼斯的时候,用外乡人献祭;色雷斯人祭拜酒神巴克斯的时候,也会肢解强壮的男性作为祭品;古罗马人在祭拜春天的谷物神时,还要特意选择红头发的人来献祭。   到了今天,当黑巫师们要选择祭品的时候,活人依然是最好的选择。   对于这些人,无论是黑巫师,还是卡洛斯二世,甚至他身边两个随身服侍的教士,都没有什么怜悯之心。可笑那些人见到了教士的长袍和十字架,还以朝圣者的身份向他们求助,这样的求助当然是得不到回应的,黑巫师还乘机嘲笑了他们一番,于是他们又改口说,自己是乔装成朝圣者,乘机行偷窃之事的罪人,不值得成为一场圣事的祭品。   这是真的。   在选择诱饵的时候,米莱狄从没想过要用那些真正无辜的人,这个世界什么都缺,就不缺罪孽深重的人。   伪装成朝圣者来行骗、偷窃甚至抢掠,最坏的时候可以毁灭一整个家庭,一座村庄的团伙并不在少数。主要是因为在这个时代,朝圣者通常都是最为虔诚的教徒或是修士,他们拄着拐杖,背着行囊,带着一条狗,带着缀有贝壳(圣人雅格的象征)的帽子,徒步、骑马或是乘坐马车走上了漫漫长路。   因为这些好人前去朝圣不是为了赎罪,就是为了祈福,所以一路上,只要是信徒,见了他们肯定要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一点食物,一堆篝火,一个房间(有时候是马棚),朝圣者生病了要给他请医生,有时候还要给一点钱,找一个地方给他们安心养病,许多旅店、驿站与收容所设立的最初目的都是为了这些朝圣者。   而所有的朝圣者也被默认为是无害的善人,农夫会允许他们和自己一起睡在一张床上,领主也会给他们一处栖身之地,哪怕出过很多类似于引狼入室的事情,这种行为依然是值得嘉奖与鼓励的。   这些伪装成朝圣者的盗匪打得就是这样的主意,不过他们还不敢去对付托莱多的居民,他们的目标是从各处往托莱多朝圣的人,他们都是外地人,而众所周知,在漫长的朝圣路上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   他们盗窃、抢劫,杀人——不能留下去申诉的嘴,如果朝圣者年轻,又长得端正,他们就把他卖到其他地方去做奴隶,当然,天主教徒不能让另一个天主教徒做奴隶,但奥斯曼土耳其人不在乎,他们的宫廷和宅邸里常见“白奴”——这些白奴,通常都是要被阉割的。   米莱狄寻找诱饵的时候,他们已经害了上百个人了,毕竟他们做这笔买卖也有好几年了——这些人能够迷惑住别人也不意外,他们之中有慈祥的老人,有和蔼的主妇,有漂亮的年轻小伙子与姑娘,他们视情况,将自己伪装成朝圣者,或是找一处废弃的农舍装作驿站与旅店。   那些朝圣者不到最后,是不知道与自己同行了好几天,又或是热情招待他们的“当地人”是将自己当做一只活动钱囊或是有“血肉”的货物的。   他们的哀求没能起到一点作用,或者说,卡洛斯二世与他身边的人就像是一群被关久了快要饿疯的狗,见了鲜血淋漓的生肉怎么可能不扑上去咬,他们甚至懒得去另外寻找一个地方——也许也是因为受了王后安东尼娅与那位黑巫师的暗示——竞技场确实是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远离托莱多内城,就算发生了什么事情,也很难被人察觉。   而且就算是被察觉了又如何呢?   卡洛斯二世是西班牙的主人,当然也是托莱多唯一的主宰。   那位据称是王后安东尼娅委托奥地利人雇佣的黑巫师一直站在一边,知趣地没有加入到狂欢的人群中去,国王身边的人一边满意他的自知之明,一边也派出了两个巫师监视着他,不过很快这两个人也被黑弥撒的仪式吸引了过去——就算是黑巫师,也很少能享受到这样的饕餮大餐的。   王后的黑巫师看似安分守己,但他的眼睛一直紧紧地盯着立在国王身边的蜡烛架与他身前的火盆。   路易十四出征的时候甚至要带上床榻,卡洛斯二世是“寻欢作乐”来的,更不会让自己不舒服,有一辆马车上载着他最喜欢的一把椅子,鹅绒坐垫与靠枕——这都是特别定制的,因为他现在的畸形身体没法在普通的椅子上坐稳,还有食物、酒,和他喜欢的刑具。   巫师的法术将他眼前与头顶的雨水吹开,身边是熊熊燃烧的火盆,既是为了辟走寒气,也是为了烧红烙铁、开花梨等铁质刑具。   就是这个火盆,还有蜡烛。   国王用的蜡烛当然是最好的鲸蜡蜡烛,它在空气中散发着馥郁的香气,火盆中也投入了气味浓烈的香药,这种在教堂里时常可以嗅到的珍贵香料的气味,掩盖了血和内脏的腥膻味儿,也掩盖了巫师投下的秘药气味。   在黑弥撒的过程中,主持与参与者往往也要用药和酒,让自己慢慢地陷入一个通灵状态,这种状态一直会持续到仪式结束——不过只要巫师都知道,神明从不垂怜人类,所有的药物,祭品与仪式都是为了增强祈祷者的力量。   非凡者的力量只要足够,就能做到很多事情,人们祈求的不过是杀死敌人、恢复康健,繁衍后代,这些他们都能给予。   也因为这个原因,没人察觉,在这些秘药中,可能多了一味特殊的添加物。 第四百二十六章 魔鬼的末日(中)   这位黑巫师当然不是王后安东尼娅委托奥地利人雇佣来的——他就是那个侥幸从路易十四名为医院实为研究所里逃出来来的……实验品。   这位实验品先生没有辜负国王的信任,他轻而易举就获得了同类的信任,说实话,如果不是他知道路易十四麾下还要许多比他更加强大的巫师,他倒宁愿与这些人在一起,多痛快啊,凡人对巫师原本就如同牲畜工具一般,对黑巫师更是犹如脚下践踏着的泥土——黑巫师最令里世界忌惮的就是这个问题,他们动起手来是没有丝毫顾忌的。   即便是在巫师最为尊贵的年代,也就是古希腊与古罗马时期,名为祭司与萨满的巫师们想要活祭依然需要寻找时机,现在更是几乎不可能——就算是国王也不能,所有被酷刑处死的,也不是祭品,而是罪人。   真是太可惜了。   实验品先生在心中发出最后一声叹息,投掷在火中的香料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气味,有一个从来就十分警醒的黑巫师猛地抬起头来,但还没等他发出声音,早就知道他又是一个出色的魔药师,又是一个狡猾的漏网之鱼(他从佛兰德尔来)的实验品先生已经送出了手中的利刃。   暗中召唤出的藤蔓缠住了魔药师的身体,让他的身体依然保持直立状态,滚热的血从他的后腰汩汩流出,带走了他的力气与思想,他也不是没有最后的手段,但紧紧贴在他身后的实验品先生的手指与腰间都在闪烁着魔法器戒的光芒——自从得到了加约拉,几大家族的资产都成了国王的私藏,当然,其中最有价值的不是金子与宝石,而是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埃及时代的魔法物品。   这些被珍而重之收藏在家主才能开启的迷窟中的物品,要对付一个没有背景与家族的黑巫师太容易了,就算是他耗尽了生命与魔力的最后一击,也犹如虫蚁落入泥沼,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算是距离他只有几步的卡洛斯二世。   在第一个死者逐渐狭窄的视野中,他看见正有人举着火把,从竞技场高耸的边缘冲下来。   他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事情。   那时候他还只是个黑巫师的学徒,和大部分黑巫师的学徒与弟子那样,他是被诱拐的,但他不记得自己的父母,亲眷和朋友,清晰的记忆只有他和老师相处的那十几年。要说他和老师有多深的感情,那根本就是在胡言乱语,黑巫师的弟子从来就是被视作实验材料、祭品或是老师的预备身体的,同时还要充任任劳任怨的助手与劳工。   但这是他第一次识破老师的谎言。   老师说,他们是生来高凡人一等的;老师说,凡人畏惧他们,就像是兔子畏惧豺狼;;老师说,他们掩藏身份,消匿踪迹,是为了不被打搅……他几乎要信了的时候,他们被发现了——他们当时在一座村庄里,装作医生与他的弟子,为的是村庄附近的一处古罗马时期的陵墓,也为了村庄里鲜活的人口。   村庄里都是一些凡夫愚妇,可就有那么一个管事,有幸服侍过一位宗教裁判所的教士,虽然时间短暂,却亲眼见过真正的巫师,他一看他们的模样,就心生疑惑,又在他们离开去陵墓探查的时候,偷偷翻看了他们的行李——他们已经足够小心了,但管事也不需要什么确凿的证据。   在村庄里,管事的话是很有权威的,他们还在陵墓里的时候,村民们就聚集在了一起,他们就像现在这样,举着火把,冲入半废弃的陵墓,火把在黑暗中连成一线,而后蔓延成赤色的潮水。   潮水向他们冲来,如果只是一两个人,甚至十个人,他的老师,一个在里世界中也是凶名赫赫的黑巫师,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他们,但——他的老师一开始还很从容,他的药水与诅咒融化了最先冲到他面前的人,又召唤出了几个笨拙的泥偶——他之前也骄傲地与弟子讲过,如果真的遇到了这样的情况,只要毁掉最前的几个人,那些愚蠢的凡人就会吓得转身逃跑了。   他的话是对的,也是错的,村民们确实感到了恐慌——在看到最勇敢的几个人就像是高热下的蜡烛那样融化时,但恐惧虽然大部分时间都会令得人们退缩,但也有些时候,也会让人们爆发出凶悍的勇气。   ……   死亡并没有将太多时间留给第一个牺牲品,他还没有回忆到老师在火刑柱上的惨叫时,就彻底地失去了思考的权力。而在他的头慢慢地垂下时,黑巫师们也看到了向他们冲来的人群。   卡洛斯二世的第一个反应就是高喊“护卫!”但他马上意识到,他今晚为了痛痛快快地消遣一番,是没有带着通常意义上的近卫侍从的,他身边大多是黑巫师与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但他是在托莱多啊,西班牙的中心,他是国王,怎么可能遇到什么危险呢?   他早就厌倦了王太后,唐璜公爵与大主教,大臣们对他的束缚与管教,在他从巴黎回来后,这种严苛的对待曾经稍微松弛了一点——他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被放弃了,但因为不久之前的事情,对他的监管又开始严厉起来了,那些从贵胄近臣的子弟中挑出的侍从,就和何塞那样,被国王视作监视他的眼睛与耳朵。   国王在椅子上发出了尖锐古怪的叫声,“杀了他们!”在恐慌与药物的推动下,他的双眼发红,浑身颤抖,除了杀死眼前这些敢于僭越的平民之外没有别的想法。   “杀了他们!”就算没有国王的命令,巫师与教士也是这么想的,他们还不知道圣多明各大教堂已经沦陷,还以为是偶尔被人发现——他们是不惮于杀人的,也不怕要担负责任。就算这些人并不知道这里是他们的国王,但等到他们封住了所有的嘴巴,消除了所有的痕迹,这些人就是胆敢袭击国王的盗匪。   长时间对无辜者的玩弄与凌虐,让这些非凡者产生了一种错觉——凡人是一种脆弱而又愚笨无能的小玩意儿。   他们,还有卡洛斯二世都忘记了,他们以往对付的人,都是戴着镣铐,没有水,没有食物地在一个不见天日的监牢里待了很多天,终于见到人的时候,也往往是一个虚弱的少女,或是少年,对着十来个强壮(或是具有特殊天赋)的成年男子。   有时候还有好几个擅长拷问的狱卒,那时候的拷问者,不是浑身肌肉膨胀的大汉是没法做的——王后安东尼娅就没法绞杀可怜的贝拉,像是拉肢刑、车轮刑、木马等等,也都是需要有足够的力气才能转动绞盘、敲碎骨头,搬动重物的。   所以,如那位魔药师的老师遇到的那样,无论是巫师和教士,他们的攻击确实成功地打到了最先冲到他们面前的人,但相比起这里的成千上百人,这几十个人就像是蛋酒上泛起的泡沫,略微一翻就没了,哪怕他们死得异常凄惨,但除了最中心的祭坛之外,别处只能靠着摇晃的火把照亮产生的微弱光线视物,结果就是他们想要的威慑并没有进入太多人的心里。   他们的行为反而如同火上浇油,确证了这里,这些人真的是巫师,或是堕落的教士!   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地呐喊起来,有人喊:“在这里!”有人叫:“天杀的魔鬼!”也有人嚷嚷着:“我的朋友(兄弟、妻舅、叔伯)死了!”因为没有直接看到鲜血淋漓的惨状,听到的人们反而生起了无限的愤怒与勇气,他们怒吼着翻过一排排的阶梯座位,举着各自的武器,扑向那些身着长袍的人。   他们甚至无需多加辨认,平民们很少会穿着长袍——就算有,他们也不会在这个时候穿着走出来。   接下来完全就是一阵混乱的斗殴,或者说是淹没般的碾压,人们抓着一个身着长袍的人就是一顿打,连枷抽在脑袋上,草叉刺在身上,绳索套在脖子上……巫师与教士们护着卡洛斯二世想要逃走,可米莱狄为什么要选择竞技场呢?因为竞技场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陷阱,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入中心,要寻找缝隙遁走——如果没有米莱狄与她的巫师或许还有可能。   卡洛斯二世仿佛只是一晃神,他身边的一个教士突然手按喉咙,倒了下去,一个黑巫师匆匆往下瞥了一眼,看到了从指缝里露出了金属箭尾,“是短弩箭!”他失声叫道。“我们必须马上离开这里!”   如果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刺杀……   如果……   “不行!”另一个巫师叫道,他们已经被逼到了残破的皇帝位上,这个位置是留给皇帝或是祭祀的,是个半圆形的平台,因为质量可嘉一直留到了现在,巫师们向人群投掷法术,将沸腾的凡人阻隔在平台周围约有八九尺的地方,但他们没法离开,他们的力量不足以带着卡洛斯二世,就算是他们自己想要逃走,施展法术时也会被隐藏在黑暗中的巫师逃走。   没办法了,那个看着教士死去的黑巫师看向国王——令他惊喜的事情发生了。   卡洛斯二世还没等他劝说,他就喊道:“我是国王!我是你们的国王!我是卡洛斯二世!西班牙人!你们在围攻自己的国王!你们想要叛国吗!”   ……   那一瞬间的寂静甚至会让人觉得自己突然变成了一个聋子,靠近平台的人骤然停下并且安静下来——在他们还没有明白自己是产生了错觉,又或是罪人在胡言乱语的时候,后方的人还在鼓噪与推搡他们,但很快地,就像是被石子击破的湖面似的,这句话如同涟漪一般迅速地扩散开,可怕的寂静也随之而来。   人们面面相觑,仿佛身处在一个噩梦之中。   是噩梦吧。   已经有人——并不是每个托莱多的教士都是圣多明各教堂与修道院的,他们之中也有平民出身的执事与助祭,又或是唱诗班的人,也有在教堂做事的帮工,他们遇到这种事情,总是有一种无法推脱的责任感在,在人们围攻巫师的时候,他们以敏捷的身手,锐利的目光,与专业的学识肯定了这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黑弥撒祭坛。   那些已经被折断肢体、挖出内脏的可怜人浑身赤露,但他们的衣物还被抛在一边,没来得及焚烧和丢弃,作为旅人看护者的圣雅格象征物贝壳还在帽子上闪着光,他们还找到了苦鞭,绑在腿上的铁荆棘,这些表明这里的受害者不是虔诚的信徒就是苦修士,这种罪孽无疑是根本无从宽恕与推脱的。   人们的不敢置信不是因为不敢相信有这样的罪行在托莱多发生,而是不愿意相信这样的罪行之中竟然还有他们的国王。   怎么可能呢——在他们的印象中,在大主教与王太后竭尽全力的粉饰下,卡洛斯二世是一个虽然病弱却仁慈的国王,在他痊愈后,他的康复更是被渲染为天主的恩赐,是个有福之人,他的虔诚更是无可指摘。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出现在一场鲜血淋漓,腥臭四溢的黑弥撒现场——人们绝望地看向彼此,想要为他寻找一个理由,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西班牙人曾经期待过一个如查理五世般的国王重新出现在西班牙,哪怕西班牙最为鼎盛的时期,平民们也不曾受过什么好处,但没有哪个人会希望自己的国家如同落日一般暗淡衰弱下去的。   卡洛斯二世神迹一般的痊愈给了他们一个振奋起来的理由,虽然税赋仍然沉重,工作依然辛苦,衣食住行还是那么艰难……但人就是一种有了希望就能爆发出无穷力量的生物。   米莱狄注视着沉默中的黑暗,她与路易十四筹谋良久,就是不想在夏尔·波旁继承了西班牙王位的时候,还要面对一群这样的人。   他们要彻底地毁灭西班牙的哈布斯堡。   她静静地点了点头。   俯视着人群,从服从性的寂静中取回了自信的卡洛斯二世深深地吸了口气,站了起来:“我是……”   一团污泥迎面而来! 第四百二十七章 魔鬼的末日(下)   “他不是国王!”一个声音在狂怒中高声嘶喊!   “他是魔鬼!”   “魔鬼!”“没错!魔鬼!”“魔鬼!”“杀死魔鬼!”“烧死他们!”“把他们拖下来!”“魔鬼!把我的女儿还给我!”……   米莱狄的人喊了第一声,一如点燃浇油木柴的火种,人群在短暂的死寂后突然爆发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月光照在卡洛斯二世惨白的脸上,除了恐惧之外,他有的就是愤怒,他们怎么敢!在知道了自己是国王后,他们竟然没有毕恭毕敬地跪下来,贡献出自己的脊背给他踩踏——他们竟敢把他叫做魔鬼!   他原本就不是一个能够控制自己的人。   不,应该说,他原本是个白痴,在他重新拥有思想后,如果给予精细的照顾与循序渐进的教育,他至少可以成为一个普通人,一个平庸的国王——可惜的是,他身边的每个人,包括大主教与王太后,他的亲生母亲在内,都有自己的心思,就连帕蒂尼奥,他看过了路易十四,就开始渴望也有一个英明的主人——急于求成是他的过错。   阿尔贝罗尼与何塞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怎样从一个洁白无瑕的婴儿变成一个魔鬼的。   “我要回王宫了。”阿尔贝罗尼说:“我去告诉他们,国王被暴民们围攻了。”   “你留在这里。”   何塞冷静地说,“他们一定会怀疑你的,你最好不要在这件事情解决前出现在大主教面前,我去告诉他们。”   阿尔贝罗尼苦涩地笑笑:“我想我不可能再回到大主教身边了,我是一个叛逆。”   何塞看了看自己的同伴,对这句话不置可否,比起只是园丁之子出身,又一直跟随大主教学习的阿尔贝罗尼,他知道的东西要更多些,如果事情真如哈布斯堡的敌人所希望的那样发展——最大的可能这个敌人就是法国的路易十四,阿尔贝罗尼今后会如何还很难说呢。   他自告奋勇说要回到老王宫去回报这个坏消息,也有一部分私心,他要尽快回到帕蒂尼奥身边,去告诉他这件事——帕蒂尼奥……他忠诚的从来不是那个国王,他忠诚的只有西班牙,只要路易十四计划的不是吞并西班牙——帕蒂尼奥也许不是不能接受。   至于其他人,他们忠诚的是权势与钱财,棘手的可能只有王太后,唐璜公爵都不会在意,反正无论是波旁还是哈布斯堡,他都没继承权可言,攀不上那个王位——“你留在这里,”何塞又说:“你要设法接触那些人,尽量保证国王的性命不受威胁。”他眨了眨眼睛,阿尔贝罗尼顿时会意,他们连犹大人都无法看着对方去死,何况是这群无辜的平民?   不能让他们杀死卡洛斯二世,不然王太后等人只会如释重负,然后宣布他们,或是他们之中的一些人为叛国的逆贼,处以极刑后杀死,阿尔贝罗尼要和他们的领头人讲明利害,设法让他们与王室展开谈判,一边迅速地将卡洛斯二世的疯狂行径广而告之——让封口失去必要;一边逼迫卡洛斯二世签下赦令,宽恕他们任何的不敬行为,也是给这件事情定下论调。   这种事情在历史上也不是没发生过,不过因为举行黑弥撒与凌虐无辜者的罪行被自己的子民推上耻辱架的卡洛斯二世还是第一个。   阿尔贝罗尼还记得自己曾有过的,对卡洛斯二世的一点同情心,他在宫廷与老师身边也隐约听闻,黑巫师的药物虽然让卡洛斯二世痊愈了,但也带来了很多不堪的后遗症,像是畸形的后代,混乱的思想,佝偻的身躯等等……那么他的精神呢?他是不是不受控制地变成这个样子的?   但在监牢里的一百多个日夜让他明白了,不受波及的旁观者当然可以去试着理解卡洛斯二世,如果他的确不是地狱到访人间的使者。   但受害者绝对不能,永远不能,卡洛斯二世可以得到上帝的宽恕,那也要他先站在上帝面前。   他毫不犹豫地向人群走去。   最后一颗棋子到位了,米莱狄轻轻松了口气。人群中的犹大人也是如此,他们迅捷而又隐蔽地从围困国王的民众中脱离出来,几乎可以说是飞奔般地回到自己的街区,他们正与奔驰的马匹擦身而过——仅仅间隔着一条小巷,从巷口不断掠过的骑兵表明大主教与王太后不得不放弃对犹大人的斩草除根,赶去拯救他们的国王。   没有了这一千五百名士兵,犹大人雇佣的暴徒就能突破西班牙人的防线,犹大人舍弃了他们在托莱多所有的财产,拖老携幼,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托莱多。   直到马车远远地将这座古老的城市抛在身后,智者才缓缓地放下了肩膀。   就算是进了坟墓,他也不会告诉他的族人们,他的两个子孙并不是如他所说地托给了另外一群犹大人——他们早就被安排去了马赛。托莱多的犹大人不会知道,他是受了“贿赂”,才努力鼓动犹大人成为法国人手中刀剑的……若是被他们知道了,他会被犹大社会驱逐出去,连他的后代也不例外,他们会飘荡在外,难寻落根之处。   但他也只有那么一点私心而已,而且谁也不能否认他做的决定是正确的。   “看啊!”他身边的一个年轻人突然叫道。   他随着对方的视线看过去——托莱多正在燃烧。   自己的国王是魔鬼的帮凶,对一向笃信的西班牙人来说不可谓不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他们不敢将所有的怒火倾泻在卡洛斯二世头上,但绝对敢去大肆屠戮魔鬼的信徒——也就是所有的异教徒。富有且排外的犹大人绝对首当其冲,他们可以说是打了一个绝妙的时间差,利用了在军队撤离与获知了噩耗的民众冲进犹大街区展开暴行之间那段短短的时间——他们只要稍稍犹豫一会儿,就要演出一场堪称滑稽的悲剧了。   只是,接下来,只要他,还有他的子孙还在法国,他就是法国人手中的傀儡了,因为法国人随时可以将他身上的遮羞布掀开,他只能尽心竭力地为路易十四做事。   只希望这位国王能够如智者所知的,对犹大人没有太深的偏见吧。   ……   对这些犹大人来说,托莱多的事情终于告一段落,西班牙的人们却依然持续着他们的噩梦。   那些将国王围困在了竞技场的民众在发现自己的并不是巫师与异教徒,而是国王的时候,他们的心中不是没有畏惧的,如果不是有阿尔贝罗尼及时出现,名为救援国王,实则教导他们如何利用国王这个人质与王室大臣谈判的话,他们大概早如一群散沙被各个击破了。   只是这样的手段无法瞒过如托莱多大主教,海军大臣帕蒂尼奥这样的人,他们一眼就看出何塞居然也是同谋,气得面色发白。   何塞坦然面对他们的怒视与责备:“我也是离开王宫之后才知道阿尔贝罗尼如此想的,不过我觉得他没错。”   “你知道一个叛国罪的犯人要面对什么吗?”帕蒂尼奥说:“不过我首先要把你关起来。”他把何塞带到一个偏僻的小房间里,这个房间甚至没有窗户,他在关门前停顿了一下:“你会后悔的,何塞,你毁了自己的前程。”   “我不这么觉得。”何塞等自己的叔叔走出很远后,才轻声说道。   比叛国罪更可怕的是什么?是渎神,是接踵而来的调查与绝罚,没人推动就算了,但路易十四已经如愿与腓力四世的长女有了一个次子,法兰西就算是连续两次大战的时候都没有向西班牙索取王后的嫁妆,为的不就是今天?   卡洛斯二世一旦被绝罚——罗马教会甚至无法站在哈布斯堡这边,因为国王举行了黑弥撒,有数千个证人,无数证据。想必这个消息还会如同长了翅膀一样被法国国王安插在西班牙的密探散播出去,对于失去了法国这个宗教长女,必然对不能说仅有,也有着极其重要的位置的西班牙,罗马教会怎么能够允许这么一个在明面上反复打他们耳光的国王存在?   这比曾经的法国国王将教皇邀请要阿尔维农还要差!至少前者还是天主的护卫者,卡洛斯二世却是完全地背弃了自己的信仰——举行黑弥撒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亵渎十字架,圣像,辱骂与玷污天主,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罗马教会当然无权将一个国王当做异教徒处死,但绝罚是必须的,不然教会的颜面与正统性何存?   但一个国王若是被绝罚,这就意味着所有在天主的见证下签订的契约都将失效,他的盟友可以背弃与他的约定,他的封臣无需履行义务,他的妻子可以否认与他的婚姻,他的子女也变成了私生子女,说是众叛亲离一点也不为过。   要不然当初就不会有卡诺莎之辱的事情发生。   现在教会的实力已经远不如卡诺莎城堡的时候了,但有着对西班牙王位虎视眈眈的路易十四在,他一定会促使这件事情落实。王太后说要向利奥波德一世求援——说真的,在场的人也并不怎么看好,如果现在唯一的王子出自于王后安东尼娅的肚子,或许还有回旋余地,但……发现安东尼娅逃走以后,大主教与帕蒂尼奥毫不犹豫地就封锁了往罗马与法国的路线,遗憾的是为时已晚,路易十四的人显然是多管齐下——犹大人逃走,民众暴动,国王被困,王后逃走,宗教丑闻大白于天下……如此种种,他们几个人就算是耗尽心神也处理不过来。   何塞还是一个少年,但他已经看得到结果。   卡洛斯二世完全失去民心,即将迎来教会的大绝罚,王后安东尼娅会跑到罗马,恳求教皇英诺森十一世的收留,同时申诉——与卡洛斯二世的婚约无效,以及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王室企图将私生子混淆成婚生子的行为,这样,西班牙的哈布斯堡就彻底没了继承西班牙王位的可能,剩下的选择……似乎除了路易十四的次子夏尔就没有别人了。   利奥波德一世恐怕不会袖手旁观。   不过路易十四要为次子取得西班牙王位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何塞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沉思着,这也算是一场赌博吧。阿尔贝罗尼大概还不知道,如果事情真到了那个地步,他那个老奸巨猾的老师,也未必会舍弃他——也许他还能更进一步呢。   至于他,作为一个野心勃勃,聪慧敏锐的少年人,怎么能忍受在卡洛斯二世这样的国王麾下从命,又或是说,为一个襁褓中的私生子效力呢?   他不在乎谁做西班牙的国王,只要他是“西班牙的国王”,何塞就愿意献出自己的忠诚。   ……   丑闻!丑闻!这是绝对的丑闻!   举行黑弥撒这种事情,不夸张地说,在宫廷里,是能做不能说,为了除掉政敌,情敌,争夺上位者的宠爱,多得是达官显贵雇佣巫师与堕落的教士来做这种事情,教会也是睁一眼闭一眼,但……像是卡洛斯二世这样,做到大半个托莱多都是证人,整个西班牙在一周内也是尽人皆知,也算是罕见了。   与一群平民谈判让唐璜公爵很不高兴,但除了他还没什么人了,王太后的精神完全垮了,大主教要去彻查所有的修道院与教堂——他们真不知道还有没有如圣多明各教堂这样的地方!帕蒂尼奥要去应付朝廷上的同僚,筛查民众中的奸细,同时整备军队——战争只怕迫在眉睫!   幸而无论如何,他还是将卡洛斯二世带了回来。   卡洛斯二世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满身污臭,那些民众虽然不敢殴打或是杀死国王,从人群中扔出一两块污泥还是敢的,这些泥团就地取材,散发着浓厚的血腥气,一闻到这个味道,唐璜公爵就想起了人们呈现给他的“证据”。   他侧过头,干呕了几声。   “现在有个办法,”托莱多大主教说:“可以避免国王被绝罚。” 第四百二十八章 回报(上)   唐璜公爵鼻尖的血腥气陡然浓烈起来。   他们之所以放弃卡洛斯二世,是因为正如黑巫师所说,令这位畸形的国王痊愈的魔药里含有许多可怕的物质,这些来自于魔兽、怪物与人类的血与内脏会逐渐让一个人失去理智,但对他们来说,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在历史上失去理智,或是索性是个白痴的国王可不少。   而且,他们不是没有打算过,乘着卡洛斯二世尚有理智,还能戴住那张温文尔雅的假面具时,用欺骗的手法与法兰西的大郡主签下婚约,大郡主的嫁妆丰厚得令人目眩神迷,也已经成年,只要卡洛斯二世坚持一两年,她的嫁妆可以完成许多西班牙的大事——平定物价、重建海军、拓展陆军等等。大郡主也已经成年,帕蒂尼奥亲自去见过她,动人的身姿也意味着只要她一嫁过来,就能生儿育女,只要国王有了继承人,那么法国与奥地利哈布斯堡的打算都要落空。   糟糕的是,这件事情不知道怎么被卡洛斯二世知道了,他的突然造访反而弄巧成拙,路易十四与大郡主的父亲奥尔良公爵的态度竟然比卡洛斯二世还是个傻子的时候还要坚决,卡洛斯二世也因此受到了刺激,在这件事儿之前,他也顶多会用鞭子抽抽马夫或是女仆——可不会将事情弄到这样无法收拾的地步。   唐璜公爵将那些巫师和教士割掉舌头之后,全都留给了那群暴徒,用来消弭他们的怒气,要他说,他们也算是罪有应得,都是他们带坏了国王,那些家伙还想逃走——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像是突然不能使用魔法了,公爵身边的巫师有点不安,公爵倒毫不在意,反正对他一介凡人来说,魔法并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抬起眼睛,而后移开——那些黑巫师说,卡洛斯二世可能活不过一年了,他们一来是为了少些烦恼,二来也是出于怜悯,这毕竟是个国王啊,他们想,随便他胡闹吧,反正几个月后他就死了。   谁知道……不,应该说他们太疏忽大意了,他们的敌人可不会觉得几个月的时间很长,看看他们做的好事!   不过托莱多大主教说得对,他们不能这样等着敌人的第二波打击到来,不能等着教会绝罚西班牙国王,那么,就让卡洛斯二世在教皇做出绝罚决定之前去世吧。英诺森十一世虽然倾向于法国国王,但他也不会完全偏向于路易十四,教会现在一向是自持中立的,那么,如果卡洛斯二世死了,教皇也不至于落井下石到对一个死人绝罚的地步。   房间里的人没有继续说话,大主教也没有明确地说出——重复一遍,那终究是个国王。   王太后也没有说话,托莱多大主教走了出去,作为大主教,和当初的马扎然那样,他手中总有一些得意的小收藏。   “让谁去送?”唐璜公爵问。他不是真的在问送去毒药的人选,而是在问谁会是那个可能的替罪羊,如果卡洛斯二世能够就此寿终正寝就算了,万一被人发现他被谋杀,那么他们一定要交出一个可信的人选。   大主教不说话,药物是他提供的,其他的人也必须参与其中,才算达成了盟约,唐璜公爵拿出了一个鼻烟壶,交给大主教,帕蒂尼奥接过改装在鼻烟壶里的毒药:“我麾下有个军官,他的妹妹死在陛下手里。”   这样就齐全了,若是有人问起,这个军官是有动机这么做的。   ……   那位军官正是放走了王后安东尼娅的人,他在房间里听到有人敲门的时候,还以为是这件事情暴露了,不过他也做好了准备,从桌边站起来后,还从容不迫地整理了一下衣服,才打开了房门。   在看到帕蒂尼奥的时候,他几乎要确定了,他差点就先向他的主人和将军致歉——没想到帕蒂尼奥摆了摆手,直接把他推到房间里,而后反手关上了门,因为背对房间里的灯光,他无法明确地辨认出大臣的表情,但帕蒂尼奥的声音无疑是相当抑郁的:“你还记得你的仇恨吗?”   “怎么可能忘记,”军官说:“虽然我尊敬您,爱您,但先生,等到最后审判的那天,我的妹妹坐在圣人身边,我肯定是要继续留在炼狱里,看着我的仇人从地狱爬出来,好拖着他一起融化在熔浆里的。”   “那么你现在就有这个机会了。”帕蒂尼奥说:“我不瞒你,如果有了差错,你是要被作为一个叛国罪的罪人处死的。”   “您的话让我害怕,不是因为我会如何,而是我不免要猜测,那个恶魔犯下了怎样的罪过,才让您们不再继续庇护他了呢。”   “你也许很快就会知道了,但现在,”帕蒂尼奥说:“拿着这个鼻烟壶上去,将里面的药水滴在那个人的耳朵或是鼻子里。”   “然后呢,他就死了吗?”   “他就会死了,你的仇就报了。”   “无声无息的么,毫无动静的么?”   “毫无疑问!”   “我简直不敢相信!”   “你很快就能遂心如愿,先生,但要快,没有太多时间了!要在今天,就在今天!”   “我十二万分地愿意去做这件事情。”   说完,军官拿过鼻烟壶,小心地放在自己的贴身口袋里,掠过帕蒂尼奥,走了出去。   ……   现在正是拂晓时分,在当权者的默许下,军官没有受到任何阻扰,任何关注,就来到了国王的套间外。   他轻轻一推门就打开了,国王的寝室在套间的最深处,也就是说,来人要走过三个房间才能进入寝室,窗幔垂着,房间里光线暗淡,却不妨碍军官如同猫儿一般越过障碍,直抵国王的床前。   卡洛斯二世的床榻与后世人们看到的大致相同,四根高耸的床柱捧起沉重华丽的床帏,床帏的厚度甚至超过了皮革的甲胄,层叠的金银线刺绣哪怕是在微弱的光线下依然熠熠生辉,房间里弥漫着没药与檀木的气味,显然是为了祛除卡洛斯二世的臭味——不是那些污泥作的祟,从很早开始,卡洛斯二世身上就有这种犹如腐烂的鱼和内脏散发出来的恶心味道了。   这都是军官的妹妹在信中与他抱怨过的。   他想起自己承诺过,只要一有机会,就带她离开宫廷,离开国王。   他没做到。   军官定了定神,提起床帏,等眼睛逐渐熟悉黑暗,他就能看到了——他看到了卡洛斯二世,他非常仔细地端详着国王,从纠结在一起的头发,到发灰的肤色,再到那个占据了半张面孔的大下巴,他的眼睛闭着,但嘴巴张着,痛苦地喘息着,不是因为受了伤或是别的——他的胸膛就算在躺着的时候也高高耸起犹如山峰,迫使他的头往后仰,勒住自己的脖子,他萎缩的手臂和小腿都露在外面,脚趾末端膨胀,就像是十颗快要爆炸的浆果。   像是这样的人,死对他反而是种解脱吧。   军官向前探了探身体,居然还从肮脏的气味中嗅到了一丝油脂的味儿,国王的额头确实亮晶晶的——有人给他涂抹了圣油,做了临终圣事,那么说,等他死了,他还能上天堂吗?   他为自己的妹妹做了弥撒,买了赎罪券,但就算这样,他的妹妹死去的时候也没能做过临终圣事这点始终让他耿耿于怀。   军官在黑暗中笑了笑,他将那只鼻烟壶里装着的毒药倾倒在国王的床单上,另外取出了自己的毒药——自从妹妹去世之后,他就想方设法从一个巫师那里买来的毒药,据说能让人死得万般痛苦,就像是他遍体鳞伤的妹妹。   他一直没有机会,帕蒂尼奥很警惕,他又不是国王的近侍,机会又只有一次。   他差点就将这瓶药用在了自己身上,但……谁知道呢,命运无常。   ……   卡洛斯二世醒来的时候先是觉得渴。   他先是喊了仆人,但他只能发出很小的声音,他气恼之下,将床边小桌上的东西都扫在地上,但没有人,没有,他警觉起来,不对!必然有个侍从是睡在他床榻之下,随时准备着服侍他的。   人呢?   虽然近乎毫无理智,也不存在任何良知,但卡洛斯二世也有着野兽般的智慧与直觉,他感觉得出空气中的异样,有什么地方不对了,他知道。   卡洛斯二世坐起来,有什么从他的鼻子和耳朵里流出来,他伸手一摸,一闻,太熟悉了,血,新鲜的,热乎乎的血。   如果这些血是在别人身上,卡洛斯二世只会兴奋,但在他自己身上,就不好了。   他惊惶地反复摸着自己的鼻子,耳朵,嘴,现在它们都在流血,他站起来,拉起丝绒的寝衣擦拭自己的脸,他想要找一面镜子,但后来才想起来他有段时间不照镜子了,没有镜子,尤其是法国人的镜子,他还能欺骗自己说,自己犹如阿波罗般的英俊强壮。   但他现在想要镜子。   他想了想,拧开了通往王后套间的门,这扇门王后从来没有关上的权力,他一打开门,就走了进去,想着王后会不会惊骇地从床上跳起来,就像以往那样,但他一进房间,房间里又黑又冷,没有一点活人的气息,他就知道不对了。   卡洛斯二世一下子忘记了镜子,他猛地拉下了王后床榻的帷幔,又横冲直撞,一连掀开了几个房间的家具,仿佛这样就能把王后抓出来似的,但没有,哪里都没有。   “王后……”他咕哝道,他想起来了,有时候王太后会召唤王后到她那里过夜。   他直接走向了王太后的房间。   ……   王太后已经换上了黑色的丧服,虽然她一直说自己的儿子早死了,现在活在躯壳里的是个魔鬼,但就算是这具躯壳,死了的时候依然会让她感到不虞,但她能做什么呢,她只是一个妇人。王太后暂时忘记了自己与唐璜公爵、大主教与帕蒂尼奥等大臣争权夺利时的欢快劲儿,竭力酝酿着悲痛的情绪,明天,不,今天她就能送走这个麻烦了。   她正这样想着,就听到一声巨大的碰撞声,她的女官之一推开侍从,大叫着跑了进来:“是陛下!殿下,是陛下!陛下往这里来了!”   王太后不由得心中一惊,但她很快就稳定了自己的情绪:“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更大的碰撞声传了过来,王太后颤抖了一下,往外看去。   一个侍从飞了进来!绝非本意,因为他显然是被人抓住,投掷进来的,他撞开了门,而后擦过地面,掀开桌椅,直滚到王太后脚下。   王太后看到了卡洛斯二世,他不像是快要死了,不,应该说,他看上去比任何一个活人都要来的精力充沛,强壮无匹,他一伸手就将另一个企图阻拦他的侍从捉起来,往王太后这里丢过来!   王太后惊叫了一声,不过惊骇归惊骇,她的反应还是非常敏捷的,不但躲开了侍从弹球,还让开了被吓得瘫软的女官。   她抛下女官和侍从,一头钻进了自己的寝室,幸而她的寝室与小厅之间还有一道门。   卡洛斯二世跑到门前,他早已忘记了自己要做什么——他的头突然疼起来了,非常剧烈的头痛,就像是被人用了碎头机,啊。他记得那种机器,亲自用过很多次——那种机器就像是个套在头上的铁头盔,但压在眉骨上方的铁圈让它可以通过后面的螺杆拧紧,卡洛斯二世还极具创意地在用刑过程中用小锤敲打头盔,每一次微小的震动都会让受刑人痛不欲生。   现在他就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碎头机套在他头上,铁圈在不断地勒紧,勒紧,他的额头吱吱嘎嘎的,他的眉骨折断了,眼球则在压力下不断地凸出,随时可能爆裂或是弹跳出来,他视力模糊,泪水和血水汹涌地流出来,将整张扭曲的面孔染得血红。   他忍耐不了这份痛苦,就不顾一切地敲打脑袋,往墙上撞,但没用,他想要寻求帮助,但看到他的人只想跑开,或是尖叫,每一声尖叫都像是有人拿着小锤……   敲。 第四百二十九章 回报(中)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为了国王的“死亡”,西班牙此时的当权者都留宿在老王宫里,帕蒂尼奥与大主教固然在焦急地等待回音,唐璜公爵也没有离开,当他们听仓皇失措的侍从以及女官来报告,卡洛斯二世不但没死,还如同一头强悍粗野的猛兽一般从自己的房间里冲了出来,跑到了王太后的房间里。   唐璜公爵立刻从自己的床上跳了起来,他穿着整齐,毕竟据说大主教提供的药物相当地立竿见影,他们随时要迎来“国王已死”的呼喊——摆在手边的葡萄酒、咖啡与熏肉跌落一地,他的侍从连忙提起斗篷,他却摆了摆手,迅速地思索了一会儿后,他说:“拿我的短枪来。”   这柄短枪是路易十四配发给他的火枪手们与近卫军中的佼佼者的,因为是最新式的转轮燧发火枪,所以一直没有大批量地流出,这柄短枪的来源不太名誉,相对的是绝对算不上平易近人的价格,不过就如后世人所说的,有很多事情,办不成是因为付出的代价不够。   这柄一下子可以打出七发尖头子弹的火枪是唐璜公爵的心头爱,他试过用它打野猪皮与薄盔甲,效果惊人,不过就算是他也很少使用这柄枪,不为别的,只因为这种枪的子弹不是通常的圆弹丸,而是锥形的长子弹,这种子弹对原主人也是限量配发的。   但今天他有一种感觉——只怕要用上它了。   侍从把枪拿过来的时候,公爵摇摇头,“你拿着。”他说:“如果有……我们都不希望的情况发生,你得开枪。”他看到侍从明显地畏缩了一下,刺杀国王的人会被视作叛国者,这样的罪犯是要烧手、剜出内脏后五马分尸的,“别怕,”唐璜公爵说:“他们绝不敢让外人知道国王不是安安稳稳病亡在床上的。”   他匆匆说完,就带着侍从奔向王太后的套间。   他在长廊上与大主教、帕蒂尼奥等人相逢,三人视线一触就分开,神情都糟糕透顶。   与所有的王室房间分布相同,距离国王越近的人越尊贵,王后套间就在国王的套间旁边,王太后的套间也与他们在一条长廊上,短短百余尺的距离,一片狼藉,窗幔被撕下来,玻璃被打碎,烛台和花瓶,画框都变成了凶器,女官和侍从大多已经跑走,只有两三个最坚强也是最忠诚的仆从还战战兢兢地守候在门外。   帕蒂尼奥一扫就记住了这几个人,这几个人是活不成的了,他们的忠诚反倒成了他们的催命符——这些人看到他们到来,就像是看到了莫大的希望,眼睛中迸发的光芒令人叹息,“快去救救殿下吧!”他们喊道:“他在殴打殿下!”   唐璜公爵瞥了一眼身边的侍从,侍从颤抖着低下头。   ……   要说王太后知不知道王后安东尼娅,她的侄女每天过着提心吊胆,随时可能被丈夫殴打折磨的日子,那可真是个大笑话。   但那又如何呢,卡洛斯二世的拳头没有落到她身上,她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唯一的烦恼就是男人们不允许她染指宫廷之外的权势。她不但对安东尼娅以及其他贵女的伤痕与哭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甚至不允许人们在她面前说那些“让人不愉快的事情”,如果有什么必须与王后一同出席的场合,她还会让自己的女官去提前通知王后遮掩好淤青、瘢痕——“免得让人嘲笑哈布斯堡的公主仪态有失。”   她从来没有想过,作为西班牙宫廷里地位最高崇的女性,卡洛斯二世的母亲,王太后,她至少可以伸出手来,略微庇护一下王后,哪怕不能让卡洛斯二世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也不至于让他成为一个以戮杀无辜的弱者为乐的罪人,但对王太后来说,她不觉得这对她有什么好处。   相反的,如果要庇护王后与贵女,她就要面对卡洛斯二世。王太后必须承认,她怕自己的儿子,在他还是个畸形的病弱孩子时,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了上帝赐予的惩罚——她与丈夫腓力四世是舅舅与外甥女,不,应该说,腓力四世还是她曾经的公公,这段不正常的婚姻关系完全是为了政治需要,但对一个虔诚的教徒,简直就是一桩无论如何也无法赎清的罪过。   当初才生下卡洛斯二世,她就在产床上失声痛哭。等到了卡洛斯二世以那种邪恶透顶的方式“复生”,她更是没有直视过他或是与他单独待在一起,仿佛这样就可以避免自己被魔鬼攫取灵魂似的。   而且她一见到安东尼娅,也不免嫉妒起她的年轻与尊贵,从表面上来看,卡洛斯二世可比当初的腓力四世好多了,而且因为卡洛斯二世的问题,托莱多大主教与以帕蒂尼奥为首的大臣们对她充满了怜悯,并没有过于仇视这个外来的王后——她毕竟也只是一个孩子。   甚至风流成性的唐璜公爵也说过,这位小王后虽然容貌平平,但性情温柔,待人和善,有着值得称道的纯洁品行,应当得到宫廷内外的尊重。   姑且不说其中有多少真心,这种说法在得到大部分的人认可时,也让王太后泛起了一股酸楚的苦意,她完全忘记了当初西班牙人反对她是因为她为卡洛斯二世摄政的时候,极力推动对奥地利有利而不是对西班牙有利的政策,与法国敌对,导致了西班牙政府在她摄政的四年间两次破产,一次对法国的大败,以及失去了葡萄牙(葡萄牙独立)。   安东尼娅虽然也是奥地利公主,但还是一个孩子的她要干涉政治还早得很,人们当然不会吝啬善意,但王太后就像是着了魔一般,又嫉又恨,知道她受了折磨,心中还会觉得快慰。   她还在心中说,只是被打了几下,又能如何呢,当初她也被腓力四世打过。   只是王太后大概没想到,如此种种,就像是一根被拽紧的弹簧,在终于被拉扯到极点后,她曾经的懦弱,嫉妒与逃避如今都像是暴雨一般地倾泻在了她的身上。   王后安东尼娅,还有那些贵女,侍从,女官都逃走了,面对卡洛斯二世,她再也没法找到一面合适的盾牌了。   卡洛斯二世还是撞开了门,抓住她的头发,把尖叫不止的王太后拖了出来。   他已经失去了最基本的判断力,无法辨认出眼前是什么人,他只知道自己的头痛得快要裂开,每一点微小的声音都会让他崩开,他只想消除这个声音的源头——对于一个习惯了使用暴力的人,在失去理智的时候,他唯一会和能做的事情毋庸置疑就是摧毁。   王太后从来不知道被卡洛斯二世殴打竟然是这种感觉——她被腓力四世甩过巴掌,但卡洛斯二世的拳头让她就像是一条摇晃在风暴中的小船,她晕头转向地跟着他转来转去,用面颊、脖子和鼻子去迎接铁锤般的拳头,她的脑袋轰鸣作响,手脚软得就像是煮过的面条,她的心大喊着快逃,人却连方向都认不清。   大主教跑进来的时候,就看卡洛斯二世正提着王太后的头发,把她的头往墙上砸,往桌子上砸,往床柱上砸,往地面上砸——他发出一声怒吼,却来不及阻止卡洛斯二世将王太后丢在地上后,跳起来踩在她的肚子上。   王太后的身体古怪滑稽地向上一蹦——只有肩膀和脚动了的那种蹦跶,就再也没了声音。   大主教听到他身后的帕蒂尼奥在喊什么,但他还来不及领会到其中的意思,就被一头疯狂的公牛撞了出去——正如字面意义上那样,让他联想到赛牛比赛中追逐着人群的大公牛,每头都超过了两千磅的雄性公牛,长着一双伸开手臂也未必抱得住的大角,一下子就能撞翻一堵夯实的厚墙。   他飞了出去,然后被卡洛斯二世猛扑上来紧紧地压住,一口咬住了他的耳朵!   卡洛斯二世开始摆动脑袋的时候,大主教嘶声惨叫,他的惨叫让卡洛斯二世的头更痛,太痛了,痛极了!为什么没人来救救他!为什么还有这样多的人在叫喊!他们都该死!都应该被处以极刑!他要烧了他们,撕了他们……活吃了他们!   帕蒂尼奥只慢了大主教一步,他是个军人,当然看得出现在的国王已经无法理喻,果然接着王太后,大主教也成了牺牲品,他连忙上前——对王权残存的些许敬畏让他没有动用腰间的短剑、火枪,而是伸出手臂,用力掰住卡洛斯二世的肩膀,把他往后拉,但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拉一头铜铸的公牛,卡洛斯二世浑身滚烫,沉重的让他耗尽了力气,依然无可奈何。   大主教的惨叫已经变成了含混的哀鸣,卡洛斯二世没能消除让他痛苦的噪音,已经足够不耐烦了,涌入他喉咙的鲜血更是激起了流淌在脉管中的恶毒天性,大主教在失去了一只耳朵后,又迎来了一阵更亲密的“接触”——卡洛斯二世吞下碎肉软骨,开始撕咬大主教那张代天主发言的嘴唇和厚软的面颊。   帕蒂尼奥大叫着,但毫无作用,唐璜公爵的侍从惊慌地看了主人一眼,公爵却没有给出任何指示——帕蒂尼奥和他的侍从一同对卡洛斯二世用力,但毫无作用,卡洛斯二世和大主教紧紧地贴在一起,就像是两团糅合在一起的面团。   眼看大主教已经快要喊不出来了,帕蒂尼奥再次尝试了一回后,定一定神,从身边拔出了短剑。   他没有疯癫到直接将短剑刺入国王的脊背,只是用短剑的剑柄——托莱多出产的西班牙短剑有着“断刃器”的别名,经常被用于折断敌人的长剑,所以有着很大的圆形护手,他用这个圆形护手敲打那只尊贵的肩膀,就如同人们用木棍敲打野狗,让它放开口中的猎物一般。   “看来有用……”唐璜公爵喃喃道,他明智地站在距离旋涡最远的地方,身边的侍从也是如此。   卡洛斯二世的注意力从大主教身上转开,虽然没了理智,奇异而又强烈的自尊心却未离开,一个声音告诉他说,正有人羞辱和伤害了他,羞辱和伤害了一个国王——他的头仍然很痛,但他放开了大主教,转过头去看是什么人……帕蒂尼奥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现在的卡洛斯二世看起来,不但不像是一个国王……甚至不像是一个人了。   哈布斯堡的大下巴毁掉了他的面部骨骼,癫痫则时常让他脸上的肌肉扭曲,松弛或是紧绷,双重作用下,卡洛斯二世的尊荣可想而知有多么狰狞,而就是这张狰狞的面孔,现在已经被鲜血完全地覆盖了,只有一对很小的眼珠在闪闪发亮,他喘息着,露出发黄的牙齿与紫红色的牙龈。   和一只刚从鲜血淋漓的肚子里拔出脑袋的猎犬没什么两样。   “那究竟是什么药……”帕蒂尼奥喃喃道,几秒钟后他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难道是他信任的那个年轻人觉得让卡洛斯二世在睡梦中死去还不足以平息他的仇恨?   卡洛斯二世的模样同样让帕蒂尼奥的两个侍从惊骇到放松了力道,结果就是——卡洛斯二世猛地挣开了他们的束缚,冲向帕蒂尼奥,一把握过后者还提在手里的短剑,反手就给了他一剑!   他终究不是一头真正的野兽,他用拳头殴打王太后,用牙齿对付大主教,是因为一时间没能找到武器,但一看到帕蒂尼奥的短剑,他立刻就把它夺了过来,然后刺向了他的大臣与恩人。   只一下,短剑就贯入了帕蒂尼奥的腹部。   帕蒂尼奥只觉得一点凉意——深入骨髓的那种,而后就是温热的液体汹涌地涌出,润湿了他的皮肤,之后才是尖锐的剧痛。   十几年来的军队生活与长久的训练让帕蒂尼奥在被疼痛占据心神之前做出了正确的反应,他后退,然后就地一滚,正躲过了第二刺,他用余光看到他的侍从正奔过来弥补他们的过失,但卡洛斯二世也许真成了魔鬼,他只一抬手,就打翻了一个侍从,另一只手则将后者的同伴刺穿——这个人伤在胸膛,他立即倒下,显然是不得活了。 第四百三十章 回报(下)   帕蒂尼奥按着伤口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向门外跑去,他看到了唐璜公爵,也听到他在大喊动手,公爵的侍从举起了让他感到眼熟的短枪,却迟迟不敢击发——帕蒂尼奥知道他的顾虑,唐璜公爵之所以不敢自己开枪就是因为他身份特殊,他若是杀死国王,如果有人想要乘机攻讦,他死无葬身之地,但他的侍从,应该说是物似主人形,很显然也不够忠诚。   他听到身后传来了哀嚎,沉重的呼吸声接踵而至,卡洛斯二世就在他身后。   死神的镰刀仿佛已经勒住了他的脖子,帕蒂尼奥听到公爵发出了第二声急促的命令!   但那个怯懦的年轻人甚至闭上了眼睛,手指颤抖着就是无法用力,帕蒂尼奥发出一声悲叹,后悔自己没有带上火枪,但就在他孤注一掷地转过身去——至少要留给西班牙一个还能说话的人——的时候……   一声轰鸣。   卡洛斯二世的身躯要比帕蒂尼奥矮得多,也小得多,很难想象他是如何凭靠着这具躯体造成这样可怕后果的……子弹将他向后推,他仰面摔倒在地上,短剑从手中脱出,丝绒寝衣因为是深红色的,房间里又光线暗淡,所以要等一会儿,帕蒂尼奥才能看到寝衣上正有一个地方缓慢地变黑。   唐璜公爵咽了口唾沫,他一开始没能认出那个及时夺枪击发的年轻人是谁,后来那张与某个不幸的女孩有着几分相似的脸让他恢复了记忆。   “你干了什么?”帕蒂尼奥几乎支持不住了,他跪在地上,被那个年轻军官扶持着,靠在对方身上。   “我什么也没做。”年轻的军官平静地回答:“这是个罪人,是吧?”   帕蒂尼奥深深地吸了口气,既是因为伤口传来的痛楚,也是因为他的错误——他实在不该有私心,也不该擅自揣测旁人的心思,他连自己的侄子都没法掌控……   “医生来了。”   没派上任何用处的唐璜公爵叫嚷道,事实上来的不但有医生还有巫师,放在以往,帕蒂尼奥这样的伤势只怕好不了,但有了巫师,也许大主教和王太后都有一点希望,只是这时候太过敏感,他不敢将巫师这个名词也叫出来。   巫师和医生检查了房间里的人,死了两个女官,一个侍从,王太后……看来他们要举行两次隆重无比的葬礼了,大主教精神上受到的打击只怕比躯体上的更严重,帕蒂尼奥也侥幸生还,让人吃惊的是,卡洛斯二世居然还活着。   他不但活着,还顽强地在所有人都保持了漠视与缄默的时候,在没有治疗,没有照料,没有进食与饮水的状况下坚持了十来天,让人不得不相信王太后所说的,这具尊贵的躯壳里装着一个魔鬼。   因为已经擦过了油,没人去关心卡洛斯二世如何,所有的人,无论之前是不是怜悯或是憎恨过他,都抱着一种漠然的态度等着他去死,卡洛斯二世顽强地坚持了这么多天——实在是令人厌倦。先前有个侍从被命令去看管和观察他,但后来,人们可以从红衣主教阿尔贝罗尼的记录中看到,负责此事的换成了当时还是一个少年的他。   阿尔贝罗尼红衣主教堪称一个令人称奇的人物,不是因为他出身卑微,自宗教改革之后,罗马教会中也多了许多出身平平却天赋出众的人,他令人好奇的是,他曾经背叛过他的老师,当时的托莱多大主教——在从托莱多点火,而后蔓延到整个西班牙的反王室,正确地说,反哈布斯堡的暴动中,他赫然站在暴徒的行列里,而非国王、主教与大臣这边。   换了另一个人,他的结局不是被处死,就是被囚禁,最好也不过是被大主教送到某个远离俗世的海岛上去做一辈子的苦修士,但看官方记述与他自己的回忆录来看,他在托莱多暴动方才平息的那几天就回到了老王宫,那时王太后已经去见了仁慈的天主,唐璜公爵也放出了国王因为悲痛而卧病在床的消息,大主教则宣布要做一场苦修来为西班牙祈福,还有的就是海军大臣帕蒂尼奥,他倒是毫不掩饰地说自己在暴动中受了伤,需要养伤。   阿尔贝罗尼主教在回忆录中,挺直白地这样写道:那时候(指谈判结束之后),有一些好心人想要帮助我逃走,至少离开西班牙,免得我被国王与主教送上绞刑架,或是发配到某个修道院里去,但何塞比他们更早地找到了我。   一见到何塞,阿尔贝罗尼就知道事情可能不会如自己以为的那样发展了。何塞等同于他的同谋,如果何塞已经可以自由地在外面走动,那么他的罪责可能得到宽免,虽然说,他觉得大主教要怎样对他他都可以接受,因为从某个方面来说,他确实辜负了这位显赫人士的期望没错。   不过他的紧张很快就变成了担忧。   何塞告诉他说,大主教不幸受了伤,不过这件事情不能宣之于众,只能以闭门苦修打发好奇的眼睛,当然,也不能说能瞒得了太多人,但只要能让这桩丑事不至于成为平民茶余饭后的谈资就行。   大主教的伤势非常严重,耳朵和面颊的地方都不是致命伤,问题是这些地方很容易出现感染,而且大主教的腮帮几乎被咬没了,牙齿暴露在外面最少也有三分之二,没有了肌肉不能咀嚼,也不能吸吮,他在痊愈之前只能喂点热汤和粥,对他的康复很不利。   唐璜公爵拿来了他从法国人那里弄到的最新药物,白色的药粉可以防止大主教的伤口溃烂,但距离好转还有段时间,这个时候,因为无论是大主教(他勉强支撑着用写的来表达意思),还是帕蒂尼奥,又或是完好无缺的唐璜公爵,都不赞成让原先的宗教首领耶稣会会士尼塔德来取代大主教的位置,首先尼塔德虽然入了西班牙籍,但还是一个奥地利人,其次尼塔德正是玛丽亚王太后的支持者,他与王太后执政的结果人尽皆知。   于是,还不是教士的阿尔贝罗尼迅速被推上了大主教代言人的位置——好笑的是,大主教表示非常宽慰,也愿意信任自己曾经的弟子,因为阿尔贝罗尼已经证明了他是一个心怀慈悲的人,对权势也不是太过心热。   毕竟大主教有很长一段时间要避开人们的视线,在这段时间里,很容易形成权力真空,或是转移,不在这里放个可以让自己安心的人,大主教只怕要坚持戴着面具出来主持弥撒了——帕蒂尼奥也同意,唐璜公爵原先就是法国派,对阿尔贝罗尼的倾向有所察觉的他还想搭乘这艘顺风船呢,王太后倒有可能反对,不过她已经死了。   阿尔贝罗尼忙完了王太后的葬礼之后,就接过了照料国王卡洛斯二世的任务。   这位后来的红衣主教大人,在文笔上没有什么值得称赞的地方,但就是这样的平铺直叙,才让发现了这本文札的人毛骨悚然——他详细地记录了卡洛斯二世最后的时光,连续十一天。   在阿尔贝罗尼回到老王宫之前,卡洛斯二世就因为“重病”而被放置在自己的寝室并涂抹了圣油,按理说,国王的御医应该围绕着他尽心竭力到最后一刻,不过大家都声口一致地说,国王陛下拒绝任何治疗,他说自己时日已到,应该去见上帝了,不需要任何人再来为他效力。   他既然如此虔诚,人们也只能随他所愿。   在国王的身体上,阿尔贝罗尼这样写道,有许多处溃烂的疮口,最大的一处在胸口,还有一些在肩膀,头部和腿部,这些疮口虽然因为时值冬日,房间阴冷,没有太快腐烂,招来蚊虫,却开始出现了奇异的液化现象——国王的疮口边,皮肤亮晶晶的,并且鼓起,全是蓄积起来的水,这些水被放掉后,皮肤紧贴肌肉,变成了干燥的灰白色,并且往内翻卷。   疮口虽然没有溃烂,却也没有愈合的意思,它们就像是一张张饥渴的嘴巴,向空气中散发着微乎其微的热量,这些热量引来了老鼠,它们焦急地从天顶,窗幔顶与壁炉上跳下来,围绕着国王的身体跑来跑去。   接下来阿尔贝罗尼没有说他是不是赶走了那些老鼠,不过后世的人们都觉得他肯定这么做了,也许还让侍从设法搜索了一番,阻止老鼠再次跑进国王的寝室——这些是人们理所当然的想法,就算是对一个卑贱的囚犯,一个好人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老鼠啮咬。   阿尔贝罗尼主教在写完老鼠后就转移了视线,他写,国王从甜蜜的好梦中醒来了,他呻吟着,睁大眼睛观察周围的情况,他叫了侍从,叫了大臣,叫了托莱多大主教,叫了王后,叫了王太后,甚至还叫了与他关系不佳的唐璜公爵——当然,这些人不是有重要的事情去办,要么就是死了,或是有着其他无可指摘的理由。   反正阿尔贝罗尼都认认真真地和他讲了。   国王突然变得愤怒起来——阿尔贝罗尼主教这样写道,言辞中带着一点让人不敢置信的漫不经心,他揣测说,国王一定是因为悲痛于自己的无能为力才变得如此暴躁,此时正是多事之秋,他却只能躺在床上什么也不能做。   也有可能他是过度哀恸,王太后死了,王后却是“离开”了西班牙,卡洛斯二世醒来的时候,她已经到了罗马,取得了教皇英诺森十一世的庇护,并且以自己还是处子之身,婚约未能完成最后一步为理由,要求教皇宣布她与卡洛斯二世的婚姻无效,当然,这个申诉也代表了,卡洛斯二世现在唯一的儿子是个私生子,和他轻蔑的唐璜公爵一样,没有继承西班牙王位的资格。   所以,卡洛斯二世快要死了,但继承他的王位的人,可能就是他最厌恶的路易十四的次子,夏尔·波旁了。   虽然这种事情说给快要死了的病人不太好,但阿尔贝罗尼主教是被无数民众崇敬的圣人(他死后确实封圣了)整理这本札记的人,只能说这位主教大人过于率直了一点。   在阿尔贝罗尼的描写中,他没有一点遮掩地用了“绝望”这个词,卡洛斯二世哀叹说:“这是上帝赐予我又夺走的帝国。”又说:“朕已经一文不值了。”   如果有人要说,阿尔贝罗尼主教在这里的记述有着一种幸灾乐祸的感觉,那纯属错觉,阿尔贝罗尼,一个圣人,他几十年如一日地将慈悲抛洒在整个西班牙,尤其是那些穷苦之人的身上,怎么可能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国王呢。   阿尔贝罗尼说,在听说了自己的国家将会被交给路易十四的儿子后,卡洛斯二世几乎就没有一时安宁,他不断地要求见这个见那个,但那些人真的到来时,他又因为高热昏厥过去了,有时候他也许醒着,却因为病痛的折磨而根本无法保持应有的仪态与理智,说不出任何可用的旨意来。   “国王非常痛苦,他说,他的脊背就像是被拘束拷拷着的人。”在这里阿尔贝罗尼主教特意解释了一下,拘束拷就是一种相对于拉肢架的刑具,拉肢架是将人拉长直到四肢脱臼,拘束拷就是强迫人蜷缩在一起——从几小时到几天,最先感到痛楚的就是脊背。   然后是窒息,也就是呼吸困难,卡洛斯二世抱怨自己的胸口犹如被压了一块巨石。   他的四肢在几天后从指甲尖开始变黑,这时候他的疮口终于开始腐烂发出腥臭的味道,他需要将嘴巴张大到极限,不然就没法吸入足够的空气,他断断续续地发出了微弱的哀鸣与哭叫,可惜的是,阿尔贝罗尼这样写道——没人能够帮他。   就算是这样,国王依然坚持活着,房间里的肮脏气味早就盖过了圣油与没药的香气,阿尔贝罗尼举着蜡烛,仔细地观察着那具“像是会呼吸的尸体”,还是“掩埋了很多天的。”他这样补充道。   最后国王开始吐出黑色的血液,然后是内脏的碎片,他胸口那处最大的疮口露出了白骨,隐约可见下面的心脏。   这颗心脏在国王忍受了十几天的折磨后被挖了出来,放在玻璃瓶里,用烈酒浸泡,存放在托莱多大教堂的圣物室里。   ……   阿尔贝罗尼在羊皮纸上写下最后一句话,画上一个小点作为结束,然后才将羽毛笔插回到墨水瓶里。   “圣物室里确实有颗心脏,”何塞神情微妙地问道:“但你确定是卡洛斯二世的吗?”   “当然不是。”阿尔贝罗尼说:“那不是人类的心脏,为了避免发生什么意外,他们委托我去处理掉。”   “处理?”   “随你怎么想。”阿尔贝罗尼说。   “那心脏是谁的?”   “它属于一个纯洁无瑕,完全有资格被人们尊奉的人。”阿尔贝罗尼说:“另外一个原因是,王后陛下委托我设法照看它。”   “王后陛下……”何塞叹气:“如果教皇判定她与卡洛斯二世的婚约无效,她就不是我们的王后陛下了。她实在不该这么做——我不是说她不该逃离卡洛斯二世,我是说,她的父亲一定会感到非常愤怒,因为她的行为无疑支持了法兰西的波旁索取西班牙王位的正统性。”   阿尔贝罗尼默然不语,安东尼娅的行为完全可以说是孤注一掷,并且有着很大的后遗症——她急于摆脱这桩婚姻给她带来的阴影,却忘记了,就算是婚约无效,她的监护权一样会从西班牙王室重新回到利奥波德一世手里,利奥波德一世可不是那种会对自己子女心慈手软的人,他能将只有八岁的长女嫁给一个畸形短命的傻子,又怎么不能做出更可怕的事情来? 第四百三十一章 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   英诺森十一世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   在他还是一个神父的时候,他渴望过成为第二个乌尔班二世,这位教皇以发起十字军东征为理由而将自己的名字永远地铭刻在历史里,不过现实证明这种想法已经没有一丝半点成功的可能性——毕竟天主的长女与奥斯曼土耳其人眉来眼去很久了,哪怕不久前路易十四回应了教会的召唤,在大会战中击败了曾经的盟友,但我们都知道,胜利不会影响国家与国家之间亲密的关系,失败才会。   于是,他在选择圣名的时候,不由自主地想起的人是英诺森三世,和他一样的意大利籍教皇,他最为辉煌的战绩是逼迫英国、丹麦、瑞士、葡萄牙多国称臣,有着“万皇之皇”的称号——英诺森十一世没奢望过拥有这个显赫的称号,但他同样有着野心。   可惜的是这份野心在他成为教会中枢之后变得黯然失色,罗马教会在十七世纪到来的时候,已经堕落与衰退到几乎无法挽回的地步,宗教改革被教士们深恶痛绝,但让英诺森十一世来说,如果没有改革,或是改革不再继续下去,那么到时候有没有教会都很难说呢。   他接过洁白的祭衣时,已经很明白了,自己接过的也是一个千疮百孔的教会。   也许有人不敢相信,在教会依然征收着全世界——至少在天主的世界里——的十一税,又从圣职买卖、遗产(圣职者)、官司(贿赂与收买)费中大把捞钱,还有着可观的土地产出,甚至还有一群投资者、银行家与商业行会的成员兢兢业业地为其效力的时候,依然会入不敷出,濒临破产的边缘。   谁也说不清这些钱都到哪儿去了,也许是那些壮丽的教堂,主教的袍子与马车、十字架,如同蜂群一般为他们效力的仆从,又或是一些阴谋与交易?反正这些钱款你别想追溯,也别想阻止,不然就算是教皇——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出现过“七天教皇”,“三天教皇”,甚至“一天教皇”的,只是很多时候,教会对这些短命的不幸家伙不予记载,就像是他们从来没有出现过,让后世的人们迷惑不已。   但英诺森十一世是很清楚的。   他无法清除教会中的泥垢,就只能往上涂刷金子来保持这座地上天堂的辉煌纯洁,这也是为什么,他在成为教皇之前,就开始与法兰西那位傲慢不逊的年轻国王你来我往的缘故——这位国王睿智、冷静、强大,最重要的是,有钱……   不是在说笑,英诺森十一世就任后,才发现竟然有人贪污了宗教裁判所的经费……罗马教会的教士固然轻蔑那些在他们心中等同于猎犬与马匹的裁判所成员,但除了一些利欲熏心,见识短浅的人,大部分裁判所的成员都很清楚自己最后的退步之处还是在里世界,教会截断了他们的经费,就等同于将他们与教会切割开,让这群宗教雇佣兵倾向世俗的权力——就像是巴黎的宗教裁判所。   英诺森十一世不想去回忆曾经的那两位教皇愚蠢到了什么地步,虽然说,那时候他们如此做也不是毫无理由的,也几乎成功了,但……如果他们知道会引出如路易十四这样的怪物,他们肯定会希望路易十三长命百岁。   幸而他在事情失控到无法挽回之前即位了,他马上补足了各处宗教裁判所的经费——巴黎的也不例外,那可真是有点难,毕竟如果不是没有别的生财之道了,教士们也不会向裁判所伸手——如果不是有路易十四的担保,也许英诺森十一世真要参考这位国王的做法,大胆地将圣彼得大教堂典当出去来缓解这份燃眉之急了。   不管怎么说,有了这份法国国王担保的贷款,宗教裁判所与教会还不至于撕下最后一层薄薄的遮羞布。当然,法兰西的路易十四也不是圣人,他做了担保,也在教会里插了一个人——曾经的巴黎裁判所的大审判长,也就是接替了巴拉斯的以拉略。   巴拉斯卖了路易十三,巴黎,与之后的前途换来的大主教之位,以拉略一来罗马就得到了,他还有两个收入可观的教区,与那些深受宠爱的主教们毫无区别,大大振奋了那些里世界教士与修士的心,对此英诺森十一世不置可否,哪怕教会中一直有人指责与诟病此事,但他们真该看看那群国王!   他们只差用出第二个、第三个或是第四个梅林来了,也是巫师们愚蠢地将自己封闭在了里世界里,在政治场上没有一点可取之处,要不然现在罗马教会中的凡人就要开始恐慌了——如今的罗马教会必须有与那些巫师对等的力量,不,应该说,是与那些用了巫师的国王对抗的力量!   一想到这里,英诺森十一世就忍不住要诅咒路易十四,距离他们彻底地将凡俗的权力与里世界的非凡力量阻隔开来也只有最后一步了,路易十四却粗鲁地闯入其中,像头野猪般地毁了所有的一切!他们现在的艰难,这位国王至少应该负上一半甚至更多的责任!   可惜的是他也只能在心里咒骂,放眼欧罗巴,现在竟然没人能够与其并驾齐驱了……英诺森十一世在那张被诸多教皇使用过的大书桌上托着额头苦恼,他应该支持利奥波德一世,不为别的,没有军队的教会,能够运转至今,依靠的就是这种在多国中长袖善舞并且乘机攫取权势与钱财的能力,但利奥波德一世,不说别的,就连生孩子都比不过路易十四!   路易十四都有两个儿子了,他还是膝下空空!别说公主,就算是西班牙允许女性继位,也得是在没有男性继承人之后!   利奥波德一世的大女儿还是个蠢货,她不但没有如其他的奥地利公主那样自始至终地站在奥地利,最多哈布斯堡这边——还投靠了法国人!   这桩大丑闻可以说是震惊了所有人,西班牙王后乘着雨夜逃出托莱多,在法国人的帮助下,先是逃入了葡萄牙,而后从葡萄牙入境法国,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马赛乘船到了比萨,再从比萨日夜兼程到了罗马……英诺森十一世在接到密探(是的,教会的教士几乎全都是教皇的密探)的回报,说是王后安东尼娅也许会以不曾圆房的理由要求他宣布她与卡洛斯二世的婚约无效……   这是可以轻易宣布的吗?!仁慈的天主啊,据说卡洛斯二世命不久矣,虽然爱人众多,但这位国王迄今也只有一个私生子——西班牙的秘密使者还在罗马与他们百般交涉、谈判,希望将这个孩子裁断成婚生子呢,如果安东尼娅与卡洛斯二世的婚约不成立,没有开花的树木怎么能够结出果子来?就算再垂涎西班牙人的贿赂,教会也做不出这种自抽耳光的事情。   站在英诺森十一世的立场,无论是为了对抗法国——一想到法国与西班牙联成一体,英诺森十一世这个半盟友都要浑身发抖,还是为了教会在奥地利与西班牙可能得到的利益,他都不可能答应那位奥地利公主与西班牙王后的请求。   问题是,法国的使臣,孔蒂亲王正是随着这位女士一同来到罗马的。   法国人必然会不顾一切地破坏这桩婚事,同时确保卡洛斯二世无法生出正统的婚生子——这点可能路易十四早有打算,他两次拒绝了西班牙人的求婚,同时,在最窘迫的时候也没有追索王后应该带来的五十万里弗尔嫁妆,就是为了将西班牙留给他的儿子,一个波旁。   然后,就在几个小时前,他接到了另一个坏消息——卡洛斯二世去世了。   国王已死!接下来就是国王万岁!   “安东尼娅……女士知道此事了吗?”他问前来报信的教士。   那位教士也知道教皇肯定要问起西班牙王后的反应,“她说……”他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她说感谢上帝!”   “……”   “算了,”英诺森十一世说:“我还是去见见她吧。”   ……   虽然对自己的丈夫不够忠诚,也不够尊敬,安东尼娅对教皇还是表现出了足够的服从,她一见到英诺森十一世,就跪下,吻了他的戒指。   英诺森十一世收回手,“坐下吧,孩子,我要和你好好谈谈。”   “请说吧。”安东尼娅说,她的语气与神态都让英诺森十一世觉得自己可能要无功而返,她看上去就像是被卸掉了枷锁,被放出了囚笼。   “您比我最小的孩子还要小,”英诺森十一世开诚布公地说道:“陛下,我的外孙女如果有孩子,他或是她都可能比你大得多,发自我的内心,而不是一个执掌教会的老人的内心来说,我是愿意看到您得偿所愿的……”   “这门婚事,”安东尼娅说:“您必须承认,原本就是错误的,我只有八岁,距离成婚的年龄还有四年,我的父亲,我的姑母,还有托莱多与维也纳的大主教,有意促成了这个错误。”   “我承认这点,但您也应该知道,既然我的主教为您与卡洛斯二世主持了这桩婚事,您们在祭坛前发了誓言,这桩婚事就算是成立了。它得到了天主与圣人的祝福,与许多人的婚姻一样,它也许不是那么十全十美,有缺憾,有瑕疵,但陛下,既然它得到了许诺,它就应该被继续下去。”   “不幸的婚姻并非我这一桩,”安东尼娅说:“但得以被解除的婚约也并非我这一桩。”   “但解除了之后呢?”英诺森十一世温和地劝说道:“您的监护权,会回到您的父亲手中,我也不愿对您说谎,您的父亲明确地告诉我说,如果您坚持要解除婚约,并且如魔鬼诅咒的那样成功了,他会将您送到一座位于海岛上的女子修道院去,那里远离尘世,从最基本的吃穿开始,都要靠修女们的双手劳作才能获得,她们同时还会进行严苛的苦修——您知道吗,修女的苦修并非如您在小礼拜堂念一段玫瑰经那样简单,她们要从凌晨三四点开始做祷告到天明,然后在田地里耕作,或是在房间里纺织或是缝补;每天的饭食只有黑面包与清水,就算那样也没有足够的供应,不过也没关系,因为她们时常禁食;她们要保持沉默,除非必要,不许交谈,她们还会相互抽打自己,来驱赶体内的魔鬼……在那里的修女,没有活过三十岁的……”   英诺森十一世充满感情地看着她:“现在事情有了变化,我觉得,陛下,您无需去走那条圣洁却必然艰苦的道路——卡洛斯二世,您的丈夫,还有您的婆母,都已经死去了,愿天主宽恕他们的罪孽——而您,只要愿意,您和他已经有了一个婚生子,您可以回到托莱多,成为新王的摄政王太后,与您的姑母那样……”   他放低了声音:“陛下,西班牙是您的了。”   安东尼娅安静地听着,英诺森十一世几乎以为自己要说服她了,别说她还是一个孩子,在很多地方,八岁也可以说是一个半成年人了,何况安东尼娅是奥地利公主,西班牙王后,她也看到过玛丽亚·安娜,同样是奥地利公主的西班牙王太后如何肆意地享受权势带来的好处的。   现在的西班牙,对安东尼娅来说不再是个地狱,反而快要如天堂一般了。   相反的,如果她坚持要解除婚约,重新回到奥地利,迎接她的绝对不会是鲜花与温情,不说利奥波德一世如何,她的行为如同将西班牙双手奉给哈布斯堡的敌人——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就算是一个最卑微的农民,只要他是奥地利人,都不会对这位公主抱有任何好感与怜悯。   这是人之常情,当对自己没有损害时,人们通常会表现的非常大度,但若是有……他们就要斤斤计较起来了。   “我知道我应该相信您。”安东尼娅的回答让英诺森十一世蹙眉,这不是一个好答案。   “我也相信过我的父亲,我的大臣,我的朋友,我的母亲……”   “但那时候,回应了我的祈求的,甚至不是上帝,”安东尼娅平静无比地说出了近似于亵渎的话:“那时候,我就对自己说,若是有人愿意打救我,就算是魔鬼,我也会坚决地完成与他的契约。所以……殿下,虽然我很感谢您的劝慰,我也知道,一旦回到奥地利,我的下场会非常不堪,若是放弃申诉,回到西班牙,我倒真有可能成为第二个玛丽亚·安娜……”   她笑了笑:“但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最后一个不会对玛丽亚·安东尼娅说谎的人也死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2)   安东尼娅的坚决让英诺森十一世除了叹息之外别无他法,他也并非虚言恫吓,因为西班牙的使臣与奥地利的使臣随即联袂而至,他们重申了托莱多大主教与利奥波德一世的意思,也就是说,如果安东尼娅愿意撤回申诉,回到西班牙,将卡洛斯二世的私生子认领到名下,她至少可以得到五十年的尊贵荣华。   如果是在安东尼娅才被嫁到西班牙,对婚姻还抱有一丝期望的时候,他们是有可能如愿的,可惜的是,在王后遭受折磨与死亡的威胁时,他们一个都没出面,现在他们的话也起不了作用,就如安东尼娅对英诺森十一世所说,她若是回到西班牙,当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那就是对于自己的背叛——这位奥地利公主怀着一颗超乎寻常的叛逆之心,一等到天黑,她就从教皇为她安排的住所里直接跑到了孔蒂亲王的下榻处,恳求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庇护。   这种做法无可厚非,历史上并不缺少祈求庇护的人反而被出卖的事情,别说公主,国王也受过这样的背叛。   而且从亲缘上来说,安东尼娅祈求法国国王的庇护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别忘了,法国国王的母亲也是一个奥地利的安娜,从近处说,路易十四的妻子王后特蕾莎正是她的姨妈,只是这样的作为……   远在奥地利的利奥波德一世勃然大怒。   他咬牙切齿地发誓,如果事情正如他所不期望的方向走,他不会将这个叛逆的女儿送到修道院里去——当然不是因为怜悯与慈悲——他要将她作为一个叛国的罪人那样审判与处刑!像对待一个女巫那样,把她活活烧死!又或是像匈牙利人对待那位女伯爵那样,把她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小房间里,门也封掉,只留一个小口用来送食物和水——看看她什么时候才会发疯。   他佝偻着脊背,在签字厅里走来走去,他与西班牙的公主还没有一个儿子,没有继承人,如果英诺森十一世经不住法国人的逼迫,宣布安东尼娅与卡洛斯二世的婚约无效,那么路易十四的次子就真的要取代哈布斯堡,成为西班牙的主人了。   要说他是欢欣鼓舞,真心实意地将自己的公主嫁给卡洛斯二世的,那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奥地利与西班牙虽然同出于哈布斯堡一系,上百年来联姻不断,但奥地利是奥地利,西班牙是西班牙,这终究是两个国家,每个国王都在渴求更多的领地,利奥波德一世也不例外。   他更希望,安东尼娅能够为他争取时间,如果他与王后有了一个男性继承人,她也能以王后或是未亡人的身份为奥地利与她的弟弟争取西班牙的王位,当然,退一万步来说,如果安东尼娅能够生下一个男孩,也总比一个波旁来得好。   波旁,路易十四,他在口中喃喃道,这个姓氏,这个名字,就像是用烧红的笔尖写在他心上的。   利奥波德一世走到窗前,凝望着窗外的景色,不知不觉间天色已暗,霍夫堡宫外的街道已经燃起了点点灯火,黑色的煤气灯柱就像是一个个最警惕并不知疲倦的卫兵,安静地守护着民众的安全——他的警察局长也有说,自从有了这些灯火,隐藏在黑暗中的罪行少了不知道多少,商店的主人延迟了关门时间,街道上的人也多起来了,不过随之而来的就是卫生问题,但只等经费到位,公共卫生设施的建设也会被提上日程。   这不过是利奥波德一世向路易十四学习的一点点小内容罢了。   利奥波德一世只比路易十四小两岁,他们有着许多奇妙的相似之处,即位的时候面对的是一个纷乱、衰弱与四分五裂的国家,权臣掣肘,民众对王室毫无信心,他们也同样有着旺盛的野心,精妙的手腕——别以为利奥波德一世面对路易十四处处受挫,他就是一个平庸之人了。   利奥波德一世并不是一开始就注定了要登上王位的人,他是费迪南三世的次子,他的兄长才是真正的继承人,在三十年战争中,奥地利死亡了数百万人,经济萧条,百废待兴,他的父亲耗尽了心血,来重建这座庞大的帝国,但像是命运发出的嘲笑,他父亲寄予希望的长子,居然在二十一岁的时候,因为染上了天花而病亡——甚至不能说是夭折。   那时候这个年轻人已经有了罗马王的头衔,斐迪南三世也已经转移了一部分权力到长子手中,只等着百年之后平稳过渡,谁知道他竟然要为自己的儿子举行葬礼——但这时候费迪南三世已经年近五十并且身体状况欠佳,已经没有懊悔与悲伤的时间了,他马上就将次子提到了他兄长的位置,带在身边仔细教导。   可惜的是上帝也只给了他三年时间,三年后他追赶着长子的步伐而去,留下了十七岁的利奥波德一世。   利奥波德一世事实上也是一个惊才绝艳之人,作为次子,如曾经的法国王弟菲利普那样,他不适合显露出过人的天赋,以及对权力的追求,哈布斯堡的近亲联姻也带给他一些不幸的特征——大下巴引发的呼吸困难,身材矮小,骨架畸形,在54年他的兄长去世之前,他一直被作为一个未来的教士受到培养,人们都以为,他将来会是一个红衣亲王,而不是将领或是大臣——毕竟如路易十四这样宽容的兄长实在是很少。   王位继承人应该受到的教育,他只获得了五分之一,或是更少,他一即位,面对的就是叛乱不断的匈牙利,奥斯曼土耳其的威胁,岌岌可危的国内经济,各有心思的领主与大臣,以及居心叵测的选帝侯们——他还要与法兰西的路易十四争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头衔。   虽然在三十年战争后,这个皇帝的头衔几乎等同于空王冠,但在那时候,哈布斯堡把控这个位置已近三百年,如果在利奥波德一世手中失去它,奥地利的虚弱与无能必然会暴露在群狼的目光之下,幸而经过百般斡旋,利奥波德一世精明地从德意志诸侯对法国人的反感入手,借助那么一点点微弱的情感倾向,遏制住了当时的马扎然红衣主教发起的攻势,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之位最终还是回到了哈布斯堡的手中。   让利奥波德一世最为不甘的是,这场战争是属于他与马扎然主教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反而并不怎么热衷,那时候利奥波德一世还天真地以为,这位国王正如人们传说的那样,是马扎然主教的傀儡。但很快,路易十四就亲政了,亲政后,他就像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朝阳,无论是月亮还是星辰,都在他的光芒下变得无比暗淡。   要让人们不将利奥波德一世与路易十四比较,那是不可能的。在路易十四还未亲政的时候,利奥波德一世显然凌驾于这位年轻国王之上,虽然那时候法国的境况已经有了很大的改善,但这些功绩都被归纳在马扎然主教身上——霍夫堡的人们提起路易十四,都在嘲笑他将一个意大利女人选做自己的王室夫人,还如同一个理发匠一般地为她梳妆打扮,拾裙纳履,这当中固然有夸张的成分,不过也说明了当时的人们一点也不看好这位心肠过于柔软,脾性过于温和的国王陛下。   尤其是他们听说,这位国王在流亡的时候,还收容了许多流民,又把他们带到了凡尔赛的时候,更是又好笑,又轻蔑——与后世人们所期望看到的王室不同,这时候的人,更崇敬杀伐果断,勇武冷酷的统治者,圣人?那是留给教士们去做的。   但不过短短几年,这些愚蠢的声音就消失了。   因为路易十四连续打下了佛兰德尔,荷兰,又在大会战中击败了奥斯曼土耳其人。   利奥波德一世再次被人们与路易十四比较,不过他们的位置已经完全颠倒了过来——哪怕利奥波德一世那时候已经收复了整个匈牙利,平定了数次叛乱,又以压迫农民与工匠(强制他们为贵族服役)的方式,从领主与教士的手中换取了对国王与皇帝的支持……依然无法与煊煊赫赫的太阳王相比。   除了这些,还有一点是利奥波德一世从未宣之于口的……那就是同样有着哈布斯堡血脉的路易十四,并没有显露出任何畸形的特征,他健康,强壮,身材颀长,头发浓密,是难得一个画像与本人没有太多差别的君王。   如果他只是空有皮囊,或只是一个守成之君,利奥波德一世还能好受一点,但……在中世纪之后,还能为自己的国家与家族开疆拓土的国王少如凤毛麟角,不看如西班牙这样曾经的强国也只能在新大陆上拓展自己的权力,拥有着强大的翼骑兵的波兰国王也要从异教徒手中夺城掠地——虽然欧罗巴的每个君王都抱着重温“奥古斯都”盛名的幻想,但一旦真有人那样做并且可能达成的时候,他面对的敌人绝不会只有身前的那个。   路易十四却做到了,哪怕他付出了差点令得国家倾覆的代价,他也做到了。   没有一个国王会不嫉妒他的,利奥波德一世更是如此,尤其是,在路易十四筹划着从西班牙夺取佛兰德尔地区这件事情上,利奥波德一世还是推手与助力,但那不是他心甘情愿的!这都要怪路易十四,谁能想到一个国王,一个本应高尚纯洁的人,竟然……竟然用了那样卑鄙无耻的手段,而且是对着一个皇帝!一个与他并肩同坐的君王!他怎么能这样做!?利奥波德一世绝对不会承认他中计是因为他过于贪婪与薄情,他只能将所有的罪责全都推到路易十四身上去。   他也不承认,他想要得到西班牙王位的诸多理由里,也有那封寄存在托斯卡纳大公手中的秘约的原因,那张他签下了名字的文书……如果他的孩子能够成为西班牙与奥地利的共主,这桩秘密也就等同于无了,但如果不……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咒骂无用的王后!   这时候的人们并不知道近亲联姻很容易造成流产与畸形,但既然利奥波德一世已经有了孩子,那么生不出男孩就全都是王后的错,如果王后不是带来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哈布斯堡公主,利奥波德一世绝对会选择仿效英国的亨利八世!   “陛下……”   利奥波德一世神情阴鸷地转过身去:“我说过谁也不要来打搅我吧。”   “是王后陛下,她希望陛下能去见她一面。”   ……   霍夫堡的侍从们看着国王陛下就像是一团浓缩的风暴那样卷入了王后的套间——他们一点也不奇怪,王后会被羞辱一通,也许还会被揍一顿,但国王陛下进去后,只与王后短短交谈了几句后就走了出来,面带笑容,神态轻松,一边高喊着要去做弥撒,一边吩咐侍从为王后准备一套珠宝做礼物。   聪明的人没一会儿就猜出来了。   王后有身孕了。   虽然还不知道这个孩子是男是女,但在这样关键的时刻……如果他是个男孩,别说王后,就算是任性的大公主安东尼娅也能逃脱利奥波德一世的怒气了。   王后的侍女们也不免笑容满面,玛格丽特却只是摇摇头:“只能说这个孩子来得太及时了。”   她摸了摸肚子,这里已经孕育过四个孩子,可惜的是两个儿子一个只活了九十天,一个刚生下来就死了,只有两个女儿侥幸得生,不过长女安东尼娅也可以说是已经死了,幼女与她同名,但身体状况同样不值得称道。   如果这个孩子又流产或是夭折,玛格丽特想,只怕她也要去见上帝了,医生说她虚弱的身体经不起再一次生产,但她能怎么办呢,不生孩子是不可能的。利奥波德一世原先对她还不错,但随着岁月流逝,他从66年期待到今天,依然没能得到一个继承人,也不怪他愈发暴躁,更不用说现在这个孩子还牵系到西班牙王位花落谁家。   “去给我拿纸笔来,我要给我的姐姐写信。”王后说。   利奥波德一世嫉妒路易十四嫉妒得快要发疯,玛格丽特王后也是一样,只不过嫉妒的是她的姐姐,法国王后特蕾莎。谁都必须承认特蕾莎有着一个如同从传说中走出来的丈夫,高贵、俊美、强壮并且慈悲,他对王后的尊重与爱护无人能及。   而且他们还有两个儿子。   但现在,她必须去哀求她的姐姐,请她庇护自己的女儿。 第四百三十三章 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3)   特蕾莎王后在日耳曼昂莱接到了自己妹妹的信件。   浩浩荡荡的大巡游到了日耳曼昂莱,基本上也到了尾声,路易十四虽然在行程中不免受到了一些阻碍与威胁,但至少他还是完成了自己的初步设想——就是借着大巡游,一来视察他的国家是否如他所预期的那样发展。在这里必须要说,这是非常有必要的,除了如布列塔尼这种生性叛逆又有着很大独立性的地区之外,另外一些地方,也因为当地领主,官员目光短浅,或是贪婪成性,以至于国王的法律形同虚设。   最直白的例子就是路易十四规定了所有的法国民众,除了人头税之外无需缴纳任何多余的赋税(商业、金融例外),这无疑令得许多贵族以往的敛财方法失去了作用,农民与工人或许愚昧无知,但说起钱财来,他们也会变得格外精明——于是各种各样的骗局,或是威逼都有了,虽然说这些人没法再将罪过推到国王头上,却也给路易十四的政策造成了一些困难。   路易十四舍弃自己的权力,尤其是在悠长的百年战争中法国国王们从议会手中夺取的加税权,就是想让法兰西的财政进入一个良性循环。简单点来说吧,就是先让民众们富足起来——只有在看得到希望,并且也相信这份希望的时候,人们才会心思安定地劳作、学习与生儿育女,而不是终日惶惶,在不安中满怀忧虑与焦躁,就像是一只浸透了油脂的火药桶,一碰就会爆炸。   路易十四前的法兰西,卡洛斯二世即位后的西班牙频繁出现暴动,多半都是因为这个原因。   在未来一片黯淡的时候,只要稍加挑拨,民众们就会毫无顾忌地陷入疯狂的战斗——反正他们手里空空如也,就算失败了也不会失去什么,但若是真有人愿意履行承诺,他们就能立即跳出现在的生活,从看不见尽头的苦难中解脱出来。   反言之,如果民众们腰囊里总有钱币叮当作响,餐桌上摆着面包、黄油与果酱,锅子里有一只鹅,或是一只鸡,这时候有人敲了门,说:“出来,伙计,让我们举起草叉或是连枷,去反对国王,绞死他的官员吧。”你猜他们会做出怎样的回应?   所以说,路易十四或许并非一个慈悲之人,却也不会允许有人私下作祟,让他的子民继续陷于贫穷与绝望之中。   又及,民众对国王的信任与爱戴,也能让他得到相当丰厚的回报吶。   大巡游的第二个目的,就是为将来的战争——哪怕现在仅有的男性继承人只有路易十四的次子,依然只有战争能够消弭所有的反对声音,路易十四对此再清楚不过了,但为了迎接这顶王冠,为法兰西消除之后几百年间的消耗(战争与谈判),这还是相当值得的。   战争债券的发行是紧随着国王脚步而蔓延到整个法兰西的,国王每到一地,贵族们必然踊跃认购,商人们甚至需要贿赂国王身边的人才能跻身其中,但让柯尔贝尔也感到吃惊的是,这里面占据了半数以上的竟然来自于普通民众的认购。   路易十四自从亲政以来,二十年没有征收过额外的税收,同时近似于严苛地监管着贵族与官员,哪怕是在战争中也是如此——而那些平民们,正如后世的某位强大的领袖所赞颂的,如同荒野上的草木,只要给他们一点生养休憩的时间,他们就会猛地爆发出令人惊骇的生命力来。   人口的增长已经让国王仅凭着人头税就能与以往的税收总收入打平,等到战争债券发行,民众们在这二十年里积攒下来的钱财,更是如同涓滴细流汇聚成大江大河那样,汹涌地流入国王的内库。   当然,这其中也有国王在法荷战争的时候发行债券,让贵族与官员,还有商人们赚到盆满钵满的原因——那时候谨慎起见,没有对民众完全开放,现在有了这样的机会,也不怪这些人会不顾一切地将真金白银换成了一张张漂亮的证券文书——他们坚信国王必然能够大胜!   如果路易十四确实能够大胜,兑现债券不是什么问题,单单军费上就可以少出一大笔支出,更不用说西班牙所拥有的,那些富庶辽阔的殖民地——西班牙的总督并不擅长统治,他们只懂粗暴简单的掠夺与屠杀,路易十四觉得,如果让他的官员去治理那些地方,现在的殖民收入还能再翻最少一倍。   路易十四的教育系统现在已经能够为他提供不少得力的政府工作人员了,这些官员是国王的爪牙与耳目,也是他的手臂与双足,他们为他管理这个国家,将来还要被派遣到荷兰、西班牙与阿美利加,或许还有更远,更多的地方。   不过前提是,他们首先要在法国磨利自己的獠牙。   那些敢于对国王的政策阳奉阴违或是漠然视之的领主与诸侯就是这些监政官们最乐于向国王献上的猎物——大巡游的第三个目的——平息法国境内一切不安定的因素。   在这方面,与国王的官员们配合的还有国王的教士,我们都知道,从更早之前开始,法国国王就将圣职任免权握在了自己手里,一开始或许只是为了钱——但后来,国王们发现,如果教士与主教是自己人,他们行事的时候就只会更加方便而无需担忧教会的掣肘,这也是罗马教会一直耿耿于怀的原因。   但譬如现在,路易十四无论是对胡格诺派教徒,还是对犹大人,甚至还有少部分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有相同信仰的人,都不必太过关注——他有两个宗教亲王,一个是我们熟悉的红衣主教拉里维埃尔,一个就是已经在罗马成为大主教,更有可能很快晋升为红衣主教的以拉略。   他们一个在法国,一个在罗马,虽然一个平庸,一个敏锐,合作起来倒是天衣无缝,很好地为太阳王路易十四稳定了法国在宗教界面的种种问题。   在法国的教士也几乎全都成了国王的密探,有他们在,没有什么地方是国王的触手无法碰到的,在他们的引领下,那些因为国王的新政而失去了权力与荣华的小人根本没有一点反抗的可能,就一个接着一个地不是被投入了监牢,就是被挂上了绞架。   就连一向真心不对政治发表任何看法的特蕾莎王后,也要说,大巡游后的法兰西,似乎就连空气都干净了很多。   她甚至有心情回忆起她妹妹的模样声音。在她们都还是西班牙公主的时候,作为腓力四世与波旁公主的女儿,毫无疑问地,她不如腓力四世与奥地利的哈布斯堡公主的女儿玛格丽特更受人喜爱,她的父亲也要更偏向于妹妹而不是她,宫廷中的人以国王与王后的意志为自己的意志,让她的日子愈发艰难。   当初能够达成与路易十四的婚约,可能是她以往的不幸积累起来才能兑现的幸运。   就算如此,腓力四世依然冷酷地要求她在婚前起誓放弃对西班牙王位的继承权,完全不顾她嫁入法国王室后的窘迫拒绝支付在谈判中允诺的五十万里弗尔的嫁妆——他大概没想到特蕾莎王后也不是那种唯唯诺诺,天真到有些愚蠢的奥地利公主,一旦发现娘家不可靠,她就没有一丝迟疑地投向了婆家。   更正确地说,投向了她的丈夫与主人路易十四。   哪怕到了现在,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相守二十年,特蕾莎王后在读过妹妹的信后,就立刻把它交给了国王。   一定要说有什么值得意外的地方,可能就只有这位奥地利王后对长女抱持的最后一点温情吧,她将长女托付给姐姐,明确地说,不希望她回到奥地利,当然是为了安东尼娅公主的将来着想。不说她肚子里的会不会是个男孩,就算是,利奥波德一世的高兴也是暂时的,刻薄一点讲,这份高兴也未必会惠及到可以说是背叛了奥地利与利奥波德一世的安东尼娅公主身上。   “您觉得那会是一个小王子吗?”特蕾莎王后问。   路易慢慢地折起了信纸,现在的人们已经很少用羊皮纸来写信了,信纸在他的手中发出很小的沙沙声,“也许吧。”   “我们需要做些什么吗?”特蕾莎王后低声说。   “不,”路易说:“不,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情。”他知道王后问的是否需要将西班牙人有意混淆私生子与婚生子的事情扩散出去——虽然西班牙人“认可”了这个孩子是王后所生,但就算是用脚趾头去想也知道一个八岁的孩子没法生产,所以他们的使者一直在与教会交涉,也可以说是在交易。   所以这件事情知晓的人并不多,或者说,还没有真凭实据,但如果他们设法让安东尼娅公主发声,是可以让人质疑利奥波德一世这个过于及时的婴孩的正统性的。   “不能这么做,”路易说:“这是一把双刃剑,如果它确实起到了作用,那么之后的王室继承人就都要受到质疑了,你我的孩子,我们孩子的孩子也不例外。”   “您是一个仁慈的人。”特蕾莎王后说:“那么我们……需要将安东尼娅接到法国来吗?”   “她是奥地利的公主,又是西班牙的王后,留在罗马会更合适,我让英诺森十一世来庇护她,然后让以拉略负责她的安全。”路易斟酌着说,然后他看到自己的妻子似乎放松了一些:“你怎么了,在想什么?”   “有人说,您可能促成夏尔与安东尼娅的婚约。”特蕾莎王后不那么安心地说。   路易明显地愣了愣:“怎么可能?他们的血脉太近了,”他安慰地握了握王后的手:“我们无法选择我们的婚姻,但孩子们的,你也看到了,我尽可能为他们选择血缘较远的配偶,医生已经告诉我们,近亲很容易造成流产与畸形。我们是幸运的,特蕾莎,可不能保证我们的孩子也是如此。”   特蕾莎并不如路易那样介意近亲婚配,但她也习惯了不与路易争执,反正路易也说了不会让夏尔与安东尼娅结为夫妻,这样她就放心了——安东尼娅大夏尔太多了,尤其是她之前还有一门婚事,连着两次成为西班牙王后这件事儿不由得让她想起了当初亨利八世的第一个王后。   而且听说她还生了病,受了伤,虚弱的身体是不是能够履行一个妻子与王后的义务还很难说。   “与其担心还在襁褓中的夏尔。”路易说:“我们倒不如来烦心一下大郡主呢。”   “大郡主……哦,是的,”特蕾莎王后叹着气:“她与普鲁士的王太子还有婚约,虽然我不该问,不过事情变成这样,普鲁士那里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变化。”   “这就要看那位国王陛下是否能够说服他的盟友与大臣了。”路易轻声说道:“不过他至少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   ……   留给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确实还有好几个月的时间。   要掀起一场对法大战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对现在的利奥波德一世来说,在无法确定王后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的时候,他只能竭尽全力地拖延时间——这里就要落在罗马教会的主人身上。   英诺森十一世虽然曾与路易十四结盟,但国家与国家之间从来只看利益,而且路易十四虽然慷慨,但在圣职任免权上从不让步,也让教会中的红衣亲王们抱怨连连,另外,英诺森十一世哪怕算是一个温和派,也不愿意看到西班牙与法国联统为一体……   那太可怕了。   同样地,路易十四也正在等待他在西班牙酿造的毒酒发酵,他也需要时间,于是在所有有关之人的默许下,安东尼娅公主的申诉,竟然被成功地延迟了几个月,直到奥地利王后怀孕满七个月的时候,终于生下了一个小王子。   这个孩子虽然是早产儿,瘦小,虚弱,但依然被利奥波德一世迫不及待地命名为——腓力。 第四百三十四章 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开战之前的喜乐融融(上)   如果我们这个时代的人,有幸穿梭时空回到1679年,他会发现一桩奇妙的事情。   将十数个国家,也就是一整个欧罗巴加上英国、奥斯曼土耳其、以及俄罗斯等国卷入,时断时续地打了近十年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在1680年的开战日之前,居然到处充满了和乐融融,幸福快乐的气味。   首先,我们要来看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与奥地利大公利奥波德一世,毋庸置疑地,这位皇帝虽然一直就是抑郁与焦虑的代言人,但他在这一年,难得的称心如意——身体羸弱,几乎被巫师与医生同时判定,很难再生下孩子的王后给他生了一个男孩。   这个男孩对已经被逼到悬崖边上的利奥波德一世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恩赐,哪怕他的排行有些尴尬,虽然是长子,却先要成为西班牙而不是奥地利的统治者。   在历史上,这种事情也并非没有先例,尤其是在欧罗巴依然被诸多诸侯国分而治之的时候,将来这个孩子——腓力将会同时继承两个国家,西班牙与奥地利,而后也许会由他的后代接过这两顶辉煌的冠冕,又或是如曾经的法兰克国王,与神圣罗马帝国的查理五世那样,将手中的权力分给自己的兄弟与子女。   且不说这不是利奥波德一世的一厢情愿,如果不是有路易十四在前——一个强大的法兰西就足够别国难过了,路易十四又连续与瑞典、葡萄牙、普鲁士等结为姻亲,也就是变相地结交可靠的盟友,一旦这个联盟形成,巩固,其他国家能够守住原有的领地就已经称得上一句幸运,至于其他的飞地与殖民地,少不了被这头庞然大物吞噬殆尽。   有了这样的认知,他们当然是愿意与法国的敌人站在一起——也让利奥波德一世提出对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时候,没有受到太大的阻力,甚至有人暗中推动——看地图就知道,法国可以与西班牙连在一起,奥地利则不能,前者的威胁性要比后者大多了。   在这样的气氛下,就算是利奥波德一世依然要为国内外的债务担忧,烦心,他还是设法借贷到了一大笔钱。别误会,这笔钱不是用来支付军费的,而是用来为他的第一个儿子腓力“将来的西班牙国王与奥地利大公”举办盛大的命名礼宴会的。   命名礼仪式指的是婴儿降生后的洗礼仪式与正式命名仪式,只有经过了这两个步骤,这个孩子才算是真正地成为了一个在法律与道义上被认可存在的,有权力与义务的“人”——卡洛斯二世的那个私生子正是无法将这个步骤进行下去,才会最终止步在命运的转折点。   如果这个孩子的父母只是普通人,那么这场仪式与之后的宴会,只会有几个最亲近的朋友与眷属参加,但既然他的父亲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奥地利大公利奥波德一世,他的母亲又是西班牙国王腓力四世的女儿,他的命名与洗礼仪仪式必须是最隆重的。   奥地利虽然在三十年战争结束后,除了那场对奥斯曼土耳其的大会战,没有再直接参与任何一场大战中,当然也不会出现失败与损失,但就像是利奥波德一世,奥地利人也感觉到了来自于法国的压力,从深宫到街头,越来越多的老人开始缅怀曾经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查理五世,相对的,更多的年轻人开始追求从巴黎或是凡尔赛传出的最新风尚——人类都是慕强的,一个国家,或是一个文明拥有倾轧同类的力量时,你会发觉,它同时也会成为人们倾慕与追逐的对象,年轻人如此,老人也是一样,只不过后者见到过以往的辉煌,不免在仰望会中混杂上几分嫉恨的酸楚罢了。   利奥波德一世在仿效路易十四架设夜间的路灯,重建道路,街区的时候,还遭到过不少反对呢。   他也不是那么情愿,有什么能比背负着敌人的债务更可恼的,大概就是你还要紧随着他的脚步,摹仿他的做法进行变革吧,但这种变革的好处也是立竿见影,可笑的是,因为奥地利的变革是在法国之后,还避免了不少法国在改革中遇到的曲折与阻碍。   如今的维也纳也已经有了后世政治、经济与文化中心之城的影子,街巷四通八达,房屋鳞次栉比,玻璃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碧树犹如卫兵一般伫立在人行道的两侧,广场上处处可见雕塑与饮水池,地面上即便不说一尘不染,至少也没见到粪便与垃圾。   如巴黎的卢浮宫,维也纳中心的霍夫堡宫最初的时候也只是一座用于军事方面的城堡,后来哈布斯堡的皇帝们一直在加以修缮与扩建,不过到了利奥波德一世这一代,鉴于国库与内库都不那么宽裕,他只建造了一座“利奥波德翼”——类似于卢浮宫的大画廊,将原先的旧堡与后方的一座小宫殿连接起来——这样看起来霍夫堡宫还不至于太寒酸。   当然,它绝对无法与路易十四的凡尔赛相比,顺带一提,这也是利奥波德一世一直耿耿于怀的原因之一。   不过宫殿的落魄,可以用宾客的显赫弥补。虽然在路易十四面前,利奥波德一世始终落在下风,但对于其他人来说,他依然是个值得敬畏的君王,遑论这场命名礼宴会同时也是皇帝在战前吹响的一声号角,站在这里的是敌人,还是朋友,全要在今天做出决定。   像是如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葡萄牙国王佩德罗一世,波兰国王曾经的大孔代等必然不会站在利奥波德一世这里的,前来参加宴会,奉上贺礼的只有使臣,而如西班牙的反法派系成员,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五世,以及瑞士、米兰,都灵与热那亚等公国或是小诸侯,都是亲身前来向利奥波德一世道贺的。   后者中最有分量似乎只有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五世,哪怕他也只是一个平庸的君主,但有丹麦与挪威在,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就很难倾力投入之后的王位继承权战争——但这种局面很快就被打破了,因为英国的查理二世虽然没有来,却派出了他的兄弟约克公爵。   这位约克公爵有着“伦敦塔主人”的别称,这个别称当然是为了嘲弄他和查理二世,因为有着这么一个心胸狭隘的兄长,他自己也是野心勃勃,所以这位公爵一年里倒是有六个月都“住在”伦敦塔,只有什么不得不让一个分量足够的人去办才能办成的事儿发生时,他才会被放出来。   谁都看得出他身边有着不少双监视的眼睛与危险的臂膀——主要是不让他乘机逃走,但真的敢于去嘲笑这位公爵的人也不多,毕竟查理二世的儿子还没能长成,而且出过卡洛斯二世的事情后,国王们在子嗣上,对如何使用巫师都开始谨慎了起来。   上一个长时间被囚禁在伦敦塔,同样朝不保夕的还有一人——童贞女王伊丽莎白,她也是在侮辱与恐吓中度过了整个少女时代,但这不妨碍她接过姐姐的王位,谁知道约克公爵会不会是下一个“伊丽莎白先生”?   约克公爵的出现恰如其分,又不至于让人们觉得英国人太过卑躬屈膝,又能表现出查理二世对即将签订的盟约的重视——约克公爵依然是斯图亚特王朝的第二继承人。只是看到约克公爵的人不由得在帽檐下眉来眼去一番——看来英国与法国确实已经成了敌人。   英国与法国的仇怨远比法国与西班牙,与奥地利的来得深,查理二世与路易十四的友谊只能说是阴差阳错,机缘巧合,随着他们的少年时代飞速掠过,康沃尔公爵成了查理二世,英国的护国公一系被挂了墙头,他们的情感也算是走到了终点——英国与法国即便没有开战,也是摩擦不断,尤其是路易十四有了铁甲舰之后,英国的舰队在敦刻尔克战役后受到了莫大的打击——除了沉没的舰船之外,还有的就是他们在西班牙与荷兰人身上立起的信心。   据一些无法考证的说法,英国人也正在谋划建立一支铁甲舰舰队,不过比起法国人,他们在技术与资金上都可以说是捉襟见肘,也不怪他们会立即决定与利奥波德一世站在一起。   除了这些人,还有对利奥波德一世来说最为重要的六个客人。   六个选帝侯。   当初在“金玺诏书”中,查理四世首次确定了大封建诸侯通过选举成为皇帝的合法性,确定了帝国的七个选帝侯,他们分别是三个教会选帝侯,四个世俗选帝侯,其中的美因茨与科隆大主教为了私利,在法国对佛兰德尔、荷兰的战争中站在了法国这边,他们也确实拿到了好处,现在,他们也因为个人利益,站在奥地利这边,因为如果法国与西班牙联统,他们受到的威胁首当其冲。   世俗选帝侯中,莱茵-普法尔茨选侯,萨克森选侯,巴伐利亚选侯已经确定站在利奥波德一世这边,唯独已经从勃兰登堡选侯晋升为普鲁士王国的威廉一世,他的儿子已经与法国奥尔良公爵的女儿玛丽大郡主定下婚约,更微妙的是,这位大郡主丰厚的嫁妆里还有属于利奥波德一世的一部分。   威廉一世没有让利奥波德一世太过难堪,虽然他已经选择了路易十四,他在宴会中与选帝侯们站在一起,但等到宴会中途,他就私下觐见了皇帝,委婉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   “也就是说,”利奥波德一世神色晦暗不明地道:“您们决定了,要在圣神降临瞻礼时为那两个孩子举行婚礼喽。”   “那是个好日子,”威廉一世不卑不亢地说:“您也这么觉得吧。”   这个时间当然是经过选择的,圣神降临瞻礼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五旬节,复活节之后,五月的月末——战争离不开粮食储备,而且在农忙与收割的时候,除了如路易十四那样大手笔的常备军(专职军人),从农夫转化来的士兵一定会想着从战场逃到农地里去,所以打仗的时候一般会被安排在深秋到严冬的那几个月。   一旦大郡主与普鲁士王太子婚约达成,他们就要迎来战争了。   “路易十四能给您什么?”利奥波德一世问道,他坐在那张他最喜欢的宝座上——宝座顶端是分别望向两侧的双头鹰,很难想象,缺了一支会是怎样的丑陋模样:“有什么他能给而我不能给的?先生,您终究还是我的御前大臣(选帝侯们分别在帝国中有着官职),您也同样是选侯之一,您与路易十四本当平起平坐,而不是甘愿成为他的附庸。”   “我并不是他的附庸,陛下,”威廉一世已经过了轻易动怒的年纪,对利奥波德一世的挑拨与刺激只是微微一笑:“但我们的盟约是在您决意开战之前,我首先应当履行那份契约,我们都心知肚明——而且如果我作废了这份婚约,您的军队只怕很难坚持到看到胜利的曙光。”——如胜利女神果真站在您这边。   “看来您并不愿意顺从我的好意,那么我就直接地说吧,”利奥波德一世阴冷地道:“先生,普鲁士距离法国很远,距离奥地利倒是很近。”   “陛下,我以为这是您面对的威胁而不是我的。”   “您要面对的又岂是一个奥地利。神圣罗马帝国七个选帝侯,只要您投向了敌人。”   “他们都已经被您说服了么?”   “他们比您更为眼光长远,见识卓著。”利奥波德一世刻薄地说。   “那么,如果您坚持……”威廉一世从容地道:“我现在就可以走出去,告诉法国的孔蒂亲王,我预备将我儿子与他们的大郡主之间的婚约作废……”   “您真愿意这么做?”   “正如您向我描述的这个境况,陛下,您让我这么做,我就这么做。”威廉一世盯着利奥波德一世说道,只见这位比路易十四还小了两岁,看上去却差不多与威廉一世同龄的皇帝突然拍了拍手,“好了,先生,”他说:“我现在要说,我见到了您的忠诚,多么可贵!我必须说您经受住了我的考验——虽然有点严苛,但我,先生,相信我,并不愿意让您陷入那样的困境里去。”   他站起来,伸出手,握住威廉一世的手臂——如果不是因为身高不够,他或许还会抱住对方的肩膀,威廉一世按捺住嫌恶的情绪,耐心地问道:“我可以知道您的想法么。”   “婚事继续,”利奥波德一世低声说:“但盟约未必。” 第四百三十五章 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开战之前的喜乐融融(中)   “难道要成为皇帝或是国王,必要条件不是血统,不是法律,而是要看是不是足够无耻吗?”奥尔良公爵看了国王交给他的信,满怀感叹地说道。   路易笑了,这也是这二十多年来他一直坚持奥尔良公爵对自己的忠诚,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没有伤害过自己的弟弟与臣子,他才会如此放肆地说话:“我也是国王,”他说:“你把我也骂进去了。”   奥尔良公爵做了一个鬼脸,作为一个快要四十岁,女儿也已经将要出嫁的男人来说,这个鬼脸有着与年龄不符的可爱。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路易说,“皇帝也好,国王也好,甚至只是一个总督,一个市长,只要他愿意对自己的子民负责,他就不能太受道德的约束。”   奥尔良公爵笑了笑,看向一旁的王太子小路易:“你是不是有点不明白,殿下?”他当然是懂得,几年前他还是洛林与阿尔萨斯的总督。   王太子小路易思忖了一会:“我大概能理解您们的意思,但……”   “但总有些感觉过不去,对吧,”奥尔良公爵抽出自己的手套,在自己的手心里随心所欲地拍打了几下:“和他说说吧,路易。”   王太子立刻看向自己的父亲,路易当然愿意给他一个答案。   奥尔良公爵之前那样说,并非毫无缘由,在这封由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写给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的秘密信件里,他简直可以说是一个无赖——他原原本本地向路易十四控诉了利奥波德一世是如何的下作,恶心——他要求威廉一世继续与奥尔良公爵之女的婚约,除了约定的,大郡主的嫁妆会有很大一部分用来偿还奥地利公国在大会战中欠下的债务之外,还有的就是谁都知道奥尔良公爵有多么爱护这个女儿,路易十四也对这个侄女青眼有加,可以说,为了大郡主,他们也不会对普鲁士公国如何……   简而言之,利奥波德一世是又要钱,又要人——他厚颜无耻地要求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在婚约缔结后与他站在一处,与法国做敌人,为此他甚至承诺了,如果他的儿子腓力将来继承了西班牙王位,普鲁士国王的女儿会是最新被他考虑的联姻对象。   对此威廉一世即便不能说是不屑一顾,也不太敢相信,主要是因为利奥波德一世的为人……路易十四对女儿与侄女的看重与溺爱,从来是哈布斯堡派系的嘲笑目标——古罗马时期的父亲是主人,对子女甚至有买卖的权力,中世纪的父亲是领主,一样可以操控子女的人生,这个时代的父亲依然以温情脉脉为耻辱——但不可否认的,路易十四对子女的柔情,就像是覆盖在钢铁上的皮毛,让他看起来不再那么冷酷与咄咄逼人。   利奥波德一世就……尤其是大公主安东尼娅,西班牙的小王后,竟然大胆到乘着托莱多暴乱,国王重病垂死,王太后更是早一步去见了上帝的时候连夜出奔到罗马,以没有圆房的理由要求教皇解除她与卡洛斯二世的婚约,并且否认那个男孩出自于自己的肚子,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西班牙人固然面颊红肿,利奥波德一世难道就好看了?对女儿刻薄恶毒的父亲不是没有,许多公主因为国王不愿意给嫁妆而在修道院里孤苦一生,但弄到举世皆知——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竟然将自己只有八岁的女儿嫁给了一个那样的怪物……这就有点……   反正威廉一世绝不会认为他比大公主安东尼娅更能引起利奥波德一世的怜悯之情的,一般而言,缔结婚约就代表着两国之间的盟约达,虽然说这不代表两国之间从此就能平和相处了,但新娘的嫁妆还没清点完,那里就直接撕开了最后一层遮羞布——之后的几十年里,或是几百年里,普鲁士王国的王子与公主的婚姻,只怕在政治层面上得不到多少信任了。   但这对利奥波德一世,或者说,对奥地利的哈布斯堡有什么妨碍吗?,当然没有,不但没有,还有很多好处呢!没有了联姻带来的帮助,普鲁士王国之后的发展必然举步维艰,作为七大选帝侯之一,利奥波德一世不必担忧它会对自己的子孙造成威胁。   威廉一世十分干脆地说明了这个情况,他不愿与法兰西为敌,也不想与奥地利以及盟友为敌,只要看看地图,就知道他确实有苦衷——普鲁士位于神圣罗马帝国的右上角,与法兰西间隔着奥地利与其他选侯……如果他坚持加入法兰西的阵营,军队能不能出帝国范围还很难说呢。   “他将这个问题摆在我们面前,”王太子小路易忍不住说:“就是为了让我们原谅他的‘无能为力’吧。”   “说两面投注也不为过。”奥尔良公爵说:“我们可以打个赌,胜败的天平如果向乙方无限制地倾斜了,他肯定会及时醒悟,做出正确的决定来。”   “对威廉一世与普鲁士王国,这个做法是对的,就是有点无耻。”路易目视王太子:“现在,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了。”   王太子站了起来。   “奥尔良公爵之前说,是不是做皇帝,做国王的人都要如此无耻,是的,孩子,当你只是一个人的时候,你可以坚守你的信仰、道德、喜好甚至怪癖,但一旦你不是一个人的时候——一个丈夫要为自己的妻子负责,一个父亲要为自己的儿女负责,一个儿子要为自己的父母负责,一个国王则要为他身后数以千万计的民众负责——为了这份责任,你要抛弃很多东西,很多对常人来说司空见惯的东西,你的爱情、亲情、欲望、信仰、然后是作为一个人的道德与思维……”   他深深吸了口气:“我曾经尝试过固守我的底线,但总有人去不断地试图打破它,”奥尔良公爵走过去,把手放在兄长的肩膀上,路易握住了他的手:“于是,我也在不断地后退,我不是一个完人,孩子,”他说:“如今我能坚持的也不多了,除了你们,我的血亲,与波旁,我拥有的也只有法兰西与我的人民……”   “父亲……”   “孩子,我在这里和你说话,并不是要你变成一个如利奥波德一世那样无情残忍的人。”路易向王太子伸手,他立刻会意地走了过来,路易一手拉着弟弟,一手拉着儿子:“我只会和你们说,事实上,我的底线是,我的亲人更在法兰西之上,”他感觉到握着的手微微一抖,他看向王太子,安慰地笑了笑:“你也应该察觉到了,我的儿子,有句话说,世界上有三种人,男人、女人与国王,是的,有时候一个统治者也与一个怪物差不多,但这并不是理所当然的,我一直认为,就算是国王,首先也应该是个人,完全地将感情摒弃在外,剩下的东西只会令人生畏,令人厌恶。”   “就像卡洛斯二世与利奥波德一世?”小路易低声反问道。   “所有的暴君都是如此。”路易说:“他们有些失败了,有些成功了,我不希望你成为那样的人,但我却要你理解,世上有些人是这样的,当你与他们往来的时候,你要站在他们的立场上,用他们的大脑去考虑,才不至于陷入被动的局面。”   “直白点来说,”奥尔良公爵补充道:“一个骑士要懂得如何与一个骑士战斗,也要懂得如何与一个卑劣的盗贼战斗。”   “但如果我万一也遇到了不得不做出抉择的时候呢?”王太子问道。   “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做出决定,”路易说:“但就像是我说过的,你要做出任何决定前,都要顾及到你所承担的责任,你要记得你是在为两千万法兰西民众代言,就像是利奥波德一世与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为他们身后的千万子民代言那样。”   “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小路易说:“他们的行为确实无耻,但若是为了他们的子民,这种无耻又是一种高尚的行为了。”将来他若是成为国王,也必然会需要做出这样的选择,另外,当他面对敌人与盟友的时候,也要将这些考虑在内——当他们爱护自己的子民时,必然要对别国的民众足够残酷才能维持其中的平衡,所以父亲才会说,一个不受别国民众仇视与憎恨的国王,不会是个好国王。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王太子还在咀嚼与领会父亲与叔叔的教导,邦唐却轻轻地走上前来:“请原谅,我并不想打搅您们,但先生们,胜利厅中的人已经苦候许久了。”   ……   如之前描述过的,凡尔赛宫是一个十字型的大型建筑,它的第一层,中心是胜利女神厅,前方是大画廊,左右两侧是巴克斯厅、尼普顿厅、维纳斯厅与马尔斯厅,后方是国王办公用的朱庇特厅与朱诺厅,方才他们就在较小的朱诺厅里对话。   利奥波德一世举办盛大宴会的理由是儿子的命名日,路易十四举行这场宴会却是为了生儿育女的前奏——不是他,而是即将出征的年轻将领们。   与后世的战争不同,在这个时代,身为军官与指挥者的将领是需要身先士卒的,尤其是在冲锋的时候,哪怕是如奥尔良公爵这样身份尊贵的人也是如此,路易十四身为国王也一样要出现在战线的前列——所以,在军队中,贵族的折损率不比普通士兵低,有许多家族因此绝嗣。   所以在一场紧迫的大战即将到来前,年轻的将领们最紧要的事情反而与军事无关——他们没结婚的要赶快结婚,结婚的要赶快生出孩子来,在施行萨利克法的地区与国家,这个孩子还必须是男孩。   而在这场有关于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战争中,国王看重与经过磨练与考验的新人都在出征名单里,无论出身如何,被国王亲手挑中就注定了只要不是命运不济,必然能够飞黄腾达,所以说,除了如旺多姆公爵的孙子约瑟夫,萨伏伊的欧根这样的显赫之人,就连出身平平的让·巴尔、维拉尔、塞涅莱等人也不由得让那些有个女儿的贵人们双眼发光。   除了以上五个人之外,这里还有数以百计的校官与尉官,无需多说,能够站在这个大厅里的军官都是能被国王记下名字的,前途无量说的就是他们,而且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他们不幸战死或是受伤成了残疾,国王在军队中施行的保险制度与丰厚的抚恤金也能保证他的妻儿衣食无忧,还有各种针对军人家眷的特权——像是酿酒、租赁与盐铁贸易许可证,免试的军事学院预备生资格,又或是在驿站、邮局与其他国王设置的部门担任职员或是管理者的资格,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人们将之称作“国王的庇护”,军人们也会自豪地宣称国王是他们的“父亲”,他们对路易十四的忠心只怕丝毫不逊色于那些曾经跟着圣路易前往圣地朝圣与战斗的敕令骑士们,路易十四也时常毫不吝啬地称他们为自己的“孩子”。   有这些就足以吸引不少巴黎与凡尔赛外的贵族,又或是那些比起“穿袍贵族”还要令人不屑的金融新贵,他们没法打入持剑贵族与穿袍贵族的阶层,就只能从军队下手,而且这些军官,往往会让人误会征兵的官员将容貌也纳入了条件之一——不过这个时代的人们也确实认可那种,相貌丑陋的人是遭受了魔鬼诅咒,相貌堂堂的人则是受到了天使祝福的鬼话的——反正这些容貌即便不能说是俊秀,也极其端正或是威严的年轻男子,身着国王特意命令手艺与眼光最为精妙的裁缝量身定制的军礼服时,举止从容,神色坚定地走进大厅的时候,旁侧的女士们不免举起羽毛扇,将微红的面颊与闪亮的眼睛藏在后面,从缝隙里打量这些军官——这里面很有可能就有她们的丈夫。   对依然抱有美好幻想的女孩来说,器宇轩昂,年轻强壮的军官当然要胜过大腹便便,年纪老大的官员,对军官们来说,这些女士们要么拥有一个辉煌的姓氏,要么拥有一大笔可观的嫁妆,远比他们自己能够挑选到的女性更合宜,他们挺起胸膛,目光炯炯,努力做出一副完美的姿态来。   这种微妙的变化逃不过那些贵妇们的眼睛,她们窃窃私语,乐不可支,直到胜利女神厅通往朱诺厅的双门訇然大开,礼官走出,高呼“国王驾到!”   这是一个奥尔良公爵无论看了多少次,都不会感到厌倦的景象,原本熙熙攘攘的大厅突然鸦雀无声,男士们如被风吹过的麦草那样摇晃着帽子迅速地俯下身体,女士们则如同娇弱的落花一般垂着头在地板上打开自己的裙摆,房间里只能听到国王的手杖敲打地板的声音。   国王走出去三五尺,才有人陆续起身,他们一抬头,视线就聚集在国王的身后——谁能够在这个时候走在国王的身后,就表明他是国王最爱重的人之一。 第四百三十六章 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开战之前的喜乐融融(下)   一如既往,在国王身后的人,左侧是孔蒂亲王,右侧是奥尔良公爵。   孔蒂亲王除了有个身为波兰国王的兄长之外,还有一个身为法兰西国王的堂兄,有着这样的身份,在很多需要身份显赫的使者的时候,路易十四就会把他派出去,而作为这个时代的使者,无论对使者本身还是对出访国家的人来说都不是那么安全——使者很有可能被刺杀或是驱逐,使者也很有可能成为密探与谋杀犯。   孔蒂亲王不是没遇到过危险,也不是没做过危险的事情,但他有着两个好兄长还有匪夷所思的运气,让他得以一次次地完成国王交付的任务,如今他即便没有波旁的姓氏,也能在凡尔赛宫凭仗着国王的信重睥睨左右,走在大臣与贵族的最前方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至于奥尔良公爵我们就不必多说了。   在这两位身后是国王的大臣与将领——也就是所谓的穿袍贵族与持剑贵族,当然,这里的二十多人都是这两类中的佼佼者,自从大孔代去了波兰做国王,在持剑贵族中为首的就是蒂雷纳子爵,然后是卢森堡公爵——虽然蒂雷纳子爵保持着谦逊的态度,愿意走在卢森堡公爵身后,但卢森堡公爵却心道,如果这时候的法国国王是大孔代,作为其养弟与挚友的他倒是当仁不让,但现在的国王是路易十四,蒂雷纳子爵虽然最初站在投石党一方,但谁也不能否认,他转投到国王阵营的时间比这里的任何一个将领都要来得早。   事实上这里还有一人没有出席,不然这个位置应该是他的,那人就是旺多姆公爵,倒不是因为他功勋赫赫,只因为他也是一个波旁,虽然是在法律上承认,政治层面与宗教立场都不会被承认的那种非婚生子,但波旁就是波旁,路易十四不是那种会仇视血亲的统治者,他甚至愿意让大孔代去做波兰国王,由此可见一斑。   不过今天旺多姆公爵实在是来不了了,医生和巫师们都说他已经如同燃烧到最后的蜡烛那样,只凭借着最后一点烛芯和蜡油勉强保持着微弱的亮光,像是这种必然通宵达旦的宴会,所有人都从开始待到结束,国王和孕妇都不例外,他更没有这样的特权,所以在恳请了国王的允许后,他在凡尔赛宫自己的房间里舒舒服服地喝着酒,吃着奶酪,听着窗户缝隙间传来的音乐声打发时间。   他等待的人可不是只能跻身于厅堂的儿子,而是他的孙子。   将来的旺多姆公爵,约瑟夫,还有让·巴尔,维拉尔等人,在队伍的最末端,但不是厅堂里的,而是紧随着国王的那些,他们一进到胜利厅,就立刻被无数双眼睛紧紧地盯住了,相对于虽然位高权重,但已经结婚生子的前几位大人,这些年轻有为的将领更受贵女们的青睐——是的,贵女,而不是商贾与低阶官员的女儿。   如果只是约瑟夫,后世的人们还不会感到奇怪,因为除非旺多姆公爵犯了如色当公爵那样的错,他注定了将会是个握有实权的将领与爵爷,但让巴尔与维拉尔呢?这里就要让我们来看沃邦了。   这位沃邦先生最初的时候也只是孔代亲王麾下的一名陆军上尉罢了,但在巴黎的投石党暴乱中,他毫不犹豫地站在了国王这边,成为了一个拥王党,这个身份让他有那么一阶段举步维艰——毕竟那时候孔代亲王还有意法国王位,但自国王把他调到自己的近卫军里,他便如鱼得水了,在对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战争中为自己博得了不少荣耀和功勋,凯旋后国王也没有辜负他的期盼,除了一再拔擢之外,也给了他一个子爵的爵位——正与他的兄长相当。   别说一个子爵爵位算不得什么,在2020年,法国贵族家庭也只有三千五百个左右,在这个时代更少,沃邦之所以能够得到一个子爵爵位还是因为他的父亲就是一个子爵,只不过这个爵位要留给他的兄长,他的姓氏是有历可查的。   但这可以说是一个信号,法兰西即将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谁都知道,但这场战争的收益真是太丰厚了,丰厚到低至平民百姓高至达官显贵,没一个提出反对意见的,在交头接耳与窃窃私语中,国王的小会客厅里做出的结论,已经传遍了整个巴黎与凡尔赛。   不过就算没有路易十四故意放出的流言,单单看佛兰德尔与荷兰,人们也知道路易十四不是如亚历山大大帝那样只爱征伐与掠夺,却对统治毫无兴趣的君王,一旦他得到了西班牙,就意味着这块与法兰西紧紧相连的大地也会充满了国王的官员、军队与密探,那将会是一大块肥美的好肉,只等着有功之臣去分割。   与英国等国家不同,法兰西的贵族是可以世袭的,并且必须是有地贵族,这也造成了法国国王对爵位一向十分吝啬,但在蒙特斯潘夫人的沙龙里,她为了给自己的儿子蒙特利尔公爵造势谋权,甚至已经给出了鹫尾花勋章的价码——在法国,因功授爵的人一般都是透过获得圣路易骑士勋位或其他骑士勋位晋升为贵族的。鹫尾花勋章只代表着最低微的男爵甚至爵士(骑士),但……只要能够得到爵位,就代表着阶级的飞越,哪怕要付出从富饶温暖的法兰西迁移到荒凉的新大陆上的代价,也是从者济济。   王室夫人一向是国王的风向鸡,贵族们一看国王竟然抬手给了蒙特斯潘夫人这样的权利,就知道国王可能……这也许是几百年来唯一的机会了,要知道,他们的儿子,次子与三子,幸运的话还有第四个与第五个,总之,只要不是长子,就注定了没爵位与领地可继承……虽然严格地执行着萨利克法,但谁想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沦落到更低的阶层里去?   他们盯着沃邦将军胸前的圣路易骑士勋章看个不停,已经有人打听到,国王最可信的近侍邦唐正在召唤勒布朗等人,设计一种专用于军队的勋章,还在采买需要的宝石与钻石——这是不是意味着,将来,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结束之后,这座宫殿又会多出一些爵爷来呢。   一些人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提前投资了。   除了年轻的军官之外,还有一个人是许多人的目标,那就是柯尔贝尔的儿子塞涅莱——柯尔贝尔商人出身,在获得国王看重后一路做到了财政大臣与海军国务大臣,国王的财务几乎全都交给他来打理,他也确实是一个在金融方面极其有天赋的人,在同时顾及法兰西与国王的同时,还能为自己谋得一大笔家业。这笔钱财足够他为三个女儿换来一个公爵女婿之外,还为他的儿子增光添彩——塞涅莱的爵位是国王的恩赐没错,但也少不了那三个公爵女婿的推波助澜——他们也受不了总有人说他们有个商人亲眷。   塞涅莱侯爵年近三十,不过这个时代的男性往往晚婚,除了少数政治婚姻——国王与其子嗣之外的男性往往会选择先事业后婚姻,这也是因为他们工作的地点,不是宫殿就是法庭,不是法庭就是军队,不是军队就是教堂(等等,这个打住),总之,一位先生要结婚,哪怕到了四十五岁也不晚的,倒是女士们,寻觅如意郎君的时候也只有短短几年,不然就要进修道院了。   塞涅莱侯爵的出身虽然平平,甚至不太好,但他的爵位可是实实在在的,而且这次他也要随同出征,柯尔贝尔的三个女儿也说,期望着她们的弟弟可以早日缔结婚约,生儿育女——在这里的大部分人都有着这样的愿望,尤其是一些独生子,为了功勋他们必然要上战场,但他们也要保证自己家族的嫡系血脉得以传承下去,而不是交给一个从不来往的远亲旁支。   于是,一等国王与王后、蒙特斯潘夫人,以及大郡主等人跳过了舞,回到座位上,就发觉胜利女神厅似乎也变成了维纳斯厅,到处充满了炽热的眼神与脉脉的温情。   二十年前的法国宫廷所流行的风尚不是来自于西班牙就是来自于意大利,西班牙还占据了主要位置,不过那时候西班牙哪怕日暮西山,却还是一个强大的国家,也不奇怪会被其他国家仿效追随——是的,不但法国,就算是那时候的其他国家,也通常是黑压压极其压抑的一片……巨大的环领和头巾也很常见。   现在么,法国才是艺术与时尚的皇帝,也因为从路易十三开始,法兰西对宗教就保持着一个宽容态度的缘故,人们对美的追求更是没了枷锁与藩篱。   在一些偏僻的地方,女性还带着头巾,涂脂抹粉会被斥责为娼妇的时候,凡尔赛的女性们已经开始或是盘卷,或是松散着润泽动人的秀发了,理发工匠们将黑色的,金色的或是栗色的长发一缕缕地烫成很小的小卷,梳理成各式精美的样式后,戴上缀着钻石与羽毛的饰品——这是针对那些已经结了婚的女士们,未婚女性们则默契地戴着花冠。   约瑟夫就在与一位戴着花冠的女士跳舞,这位女士衣着富丽,容貌尚可,还有一个好姓氏,条件算是上非常不错,或许就是这点坏了事——她不但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竟然还主动与约瑟夫说起话来,对一个未婚女孩来说,这可真是有点莽撞,约瑟夫一边懒洋洋地应付着她,一边尽量不与她对视,因为他一看向她,她就立刻露出一个……该怎么说呢,一个更适合让她父亲露出的笑容来。   约瑟夫知道自己可能是她所想要狩猎的最好的一个目标,年轻,前途无量,受国王看重,还有爵位与领地,更别说他还是一个波旁,非婚生子是耻辱,但国王的非婚生子则血脉高贵。   但他是绝对不会选择这样一个女性做妻子的,不说其他,她的智商实在是太感人了,她竟然没能察觉他的厌倦,不,也许察觉了,所以她努力想要引起他的兴趣,“嗯?”约瑟夫转过头去——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在宫廷里不太常见的名字。   伊娃。   宫廷中的女士是不会有伊娃这样的名字的,这个名字多半属于一个仆人,但约瑟夫也知道宫廷里现在有位女士的名字就是伊娃,她是大郡主的侍女,也是一个私掠船船主的女儿,还嫁过人,可惜的是她的丈夫是个英国奸细,早些时候被让巴尔和他的祖父挂在了敦刻尔克的城墙上。   告密者正是这位女士。   和约瑟夫跳舞的女孩对伊娃满怀嫉妒并且由此生出了憎恨之意,毕竟她是巴黎人,伊娃却是敦刻尔克人,她的父亲是个男爵,伊娃的父亲是个海盗,如果是个公爵之女成为了大郡主的侍女,以及托斯卡纳大公的爱人,她们还能心平气和一点,但就是这么一个连她们的马夫也不会瞥上一眼的女人,却成了时时刻刻都能伴随在法兰西最尊贵者之一身边的人,也不怪她们的心里就像是长了藤蔓那样又酸又痛。   约瑟夫的伴儿对伊娃的指责,让约瑟夫听来纯属陈词滥调,他在凡尔赛可听得太多了,毕竟这位女士在凡尔赛宫可以说是格格不入,他也曾心生反感——他也是一个公爵的继承人么,一个平民是没有资格伴随在大郡主身边的,但后来他听说,伊娃主动对大郡主保证,如果大郡主要嫁去西班牙,她一定会跟着到西班牙去,嫁给西班牙人来稳固大郡主的地位。   那时候卡洛斯二世的疯狂已有端倪,虽然说是痊愈了,但谁也不知道他能不能有孩子,又能活多久,西班牙有和法国关系紧张,王后或许还有幸免的余地,但她的侍女就很难说了,尤其是伊娃出身卑微,他们更是不会手下留情。   那时候,无论是国王,还是奥尔良公爵,王太子又或是爱护着大郡主的任何一个人,听了这话都很感动,国王还决定,要在大郡主嫁去普鲁士的时候,赐给伊娃一个爵位,又是奖赏,也是为了她能够在陌生的宫廷里能有发言权。   想到这里,乐声正好停了,约瑟夫礼貌地向女伴一点头,“有件事情您大概不晓得,”他说:“伊娃女士很快就要被册封为弗尔内女爵了。”   对方睁大了眼睛,但这时候约瑟夫已经向大郡主走过去了。 第四百三十七章 爱情与战争(上)   深谙内情的人早已改变了对伊娃女士的态度,在严格执行萨利克法的法兰西,女性的地位完全取自于男性,在未婚的时候人们看她的父亲或是兄弟,结婚后人们看她的丈夫,虽然在路易十四即位后,为了提升女性的地位做了不少事情,但这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   这里,被称为某某公爵夫人,某某伯爵夫人,又与女爵不同,简单地说,女爵的爵位是国王恩赐给她本人的,也有一片小小的封地,这些是可以被当做嫁妆带入夫家,然后留给自己的儿子的,具体可见原先的埃力诺女爵与布列塔尼的安娜女爵。   不过伊娃的头衔虽然是弗尔内女爵(弗尔内就是她父亲所在的城镇),但领地却在格罗宁根的一处临海荒地,那里被命名为新弗尔内。   诸位大概还没有忘记,大公主伊丽莎白带到瑞典去的就有属于格罗宁根的一处领地,那里现在有瑞典与法国的联合驻军,来扼住丹麦的咽喉,新弗尔内虽然又荒凉又狭小,但与伊丽莎白公主的领地遥相呼应,一旦大郡主或是大公主那里出现什么令人不想看到的坏事,她们至少有一处退身之地。   弗尔内女爵的皮肤在经过巴黎与凡尔赛的乳脂滋养后,呈现出一种漂亮的蜂蜜色——她并不如其他的外省女性那样用紫茉莉籽粉与小麦粉将自己刷白,实话说那样并不好看,但这意味着你愿意屈从于宫廷的游戏规则,而不是视而不见或是置若罔闻。   这也是凡尔赛的人愈发看不惯伊娃女士的原因,但现在有了国王的这道旨意,她很快就会变得炙手可热的。   “我对这倒没什么兴趣。”伊娃说:“一开始的时候还觉得新鲜,但翻来覆去,他们似乎也只有这点花样,还不如杰克或是让。”   “你说的是你的亡夫,还有让·巴尔吧。”大郡主说:“我还以为您会憎恨你的丈夫呢。”   “当他被挂在城墙上的时候,我就心平气和了。”伊娃拍着手说道:“还能怎么样呢,我并不觉得往他的屁股里插根木杆更能让我宽慰,他虽然不爱我,但我爱过他,既然如此,还是让他体面点吧。至于巴尔,”她瞥了一眼还在大厅里旋转如飞的海军军官:“我和他太熟悉了,就像您和王太子,即便没有血缘关系,我们也和兄妹似的,我愿意为他而死,他也愿意为我而死,但要让我们结婚,那就是让我们一起去死。”   大郡主闻言哈哈笑了起来,伊娃身边的大公之子费迪南却露出了不知道该笑,还是该翻白眼的古怪神色。   约瑟夫走到他身边,悄声问道:“她还是不愿意留下来?”   费迪南摇摇头:“她说一个爱人的价码远不够她付出的牺牲,”他有些怅然,“我见到她的时候,已经太晚了。”换做今天的伊娃,她甚至不会和杰克结婚:“而且她已经获封女爵,她说,哪怕我愿意给出妻子的位置,她也不会带着法国的领地嫁给我,这样会导致一系列的麻烦,当然,我也可以用托斯卡纳的领地来做置换,但……”   “但您的父亲肯定不愿意。”约瑟夫接口道。   他们沉默了一瞬间,虽然路易十四与托斯卡纳大公科西莫三世有着极其亲密的往来,还是半个儿女亲家,但要论到国家利益,谁也不能保证将来如何,而且看太阳王的威势,只怕他不会止步于一个那不勒斯,就像是所有的枭雄那样,他的长子既然有了一个意大利名字,而不是他原先定的法国名字,就意味着波旁也许也会成为意大利国王的姓氏。   这样,作为科西莫三世的继承人,费迪南就尴尬了,也不怪科西莫三世听到费迪南偷偷跑来法国后会那么生气。   凡尔赛也不愧为是一所有实无名的政治大学,费迪南来了没几年,也已经能够明白很多事情了,但明白归明白,他知道自己不是那种有雄心壮志的人,别说他们的先祖,佛罗伦萨的僭主科西莫一世,就算是他父亲科西莫三世,一个平庸之辈能做到的事情他也不认为自己能做到——科西莫三世现在手中还握着利奥波德一世出卖西班牙的证据呢,换做费迪南,也许只需使臣三言两语,就会满怀惶恐地将之交还或是毁掉了吧。   科西莫三世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点:“您也应该回佛罗伦萨去了,”伊娃说,“您弟弟也有八九岁了,您的父亲正在亲自教导他,还有一些大臣,也似乎时常伴随在他身边。”她没说完,但费迪南也懂得她的意思,虽然说意大利人也执行长子继承法,但如果领主或是诸侯坚持要更换继承人,要对付不讨人喜欢的儿子,还是很容易的。   就算科西莫三世狠不下心杀了自己的孩子,他也会被迫成为教士,在修道院里度过孤独的余生。   “您不愿意接受我的安排也有这个原因在吧,”费迪南说:“我只是一个胆小且无能的人,自己的命运都无法把控,更别说给您保护与荣誉,您瞧不起我也是应该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您,”伊娃说:“但您的确是个好人。”   费迪南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环顾四周,他在凡尔赛不缺少朋友,但就算是与他最亲密的伊娃,也比他更像是个政治动物——她说的很对,他们相识得太晚,如果她还是那个会被贵族名号迷惑的渔村姑娘,他们也许还能有个结果,但如今……她就像是一块干燥的海绵,在浸透了自己的血也浸透了别人的血,有过这样惨痛的教训,又幸运地得到了国王与大郡主的青睐,她在与他相爱的时候就一定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场在她投入“战场”前的游戏罢了。   他甚至不能指责伊娃,因为他拿不出任何筹码……他能公开宣布将要娶一个无爵位,无嫁妆,无姓氏的平民为妻吗,他的父亲,乃至法国国王都会出手干涉的,他也没有勇气放弃继承人的位置,他太清楚自己只是一个碌碌之人,一旦失去继承权,他会飞快地沦落到最肮脏的泥沼里。   大郡主叹了口气,气氛变得沉闷起来了,幸而这时候她的未婚夫腓特烈正从大厅回到她身边来,说起来,费迪南若是有腓特烈的脸皮就好了,这位王太子不可能不知道他的父亲厚颜在信中做出了怎样的请求,却不妨碍他继续坚决地待在大郡主身边,可能要等到婚约缔结之前他才会回到普鲁士,因为他必须在柏林迎接自己的新妇。   “您刚才在和谁跳小步舞?”大郡主漫不经心地问道,之前她与腓特烈已经共舞过,她对舞蹈又不是太热衷,所以就让腓特烈随意。与人们的认知不同,从大公主开始,凡尔赛的贵女们一个个看似温柔妩媚,天真宽和,却和外面的女性有着很大的本质上的区别——具体是什么很难说,但她们身边的男士却是能够亲身感受一番的。腓特烈与费迪南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来费迪南方才已经经受了一番打击,不知道是来自于大郡主还是来自于伊娃女士。   “和蒙特斯潘夫人。”腓特烈说。   在座的人自然而然地看向大厅的中心,蒙特斯潘夫人比国王之前的两个王室夫人更乐于与擅长享受荣华富贵,在这样的场合,她更是彻底地放开了自己,像是一朵盛开到极点的花,又像是竭力张开双翅鸣叫的鸟儿——在路易十四创办了舞蹈学校之后,法国宫廷中原本就已经有了一定粗略模型的舞蹈体系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现在主要的有小步舞,加沃特舞与对舞,也有来自于波兰的波洛奈兹舞,阿尔卑斯的利安德勒舞,不过现在大厅里奏响的是圆舞曲。   现在他们跳的当然也是圆舞,也就是后世华尔兹的雏形,它和利安德勒舞一样来自奥地利,华尔兹原本就有着滑动、滚动,旋转的意思——不过现在愿意跳这种亲密轻快的舞蹈的人多半都是年轻人,或是擅长调-情说爱的花间高手——因为这种百年前还只在奥地利的北部农村流行,成为奥地利宫廷舞蹈不过三十年的舞蹈……实在是太轻佻了。   在宫廷的人们还只习惯拉开距离,面对面,姿态从容也有些拘谨的对舞或是更古老的加沃特舞,顶多是碰碰手臂的对舞时,这种男女单独相对,距离近到只要略微一碰就能亲吻的舞蹈,让一些人看来实在是有碍观瞻,据说英国的新教教会已经将这种舞蹈列入了禁忌之列,保守的教徒也将其视作洪水猛兽。   但对蒙特斯潘夫人来说,这种能够完全地显露其曼妙风姿的舞蹈彻彻底底地胜过了其他的老古董,她在生育时膨胀的腰身早就回到了原先的盈盈一握,在物质上从不吝啬的国王让她得以随心所欲地置办合宜的珠宝与衣服——她也做到了——每场舞会上都是最耀眼的那个。   她现在正在和卢森堡公爵跳舞,不过看公爵硬邦邦的肩膀与不苟言笑的面孔,也是一个不得不去做的任务——与国王亲近的人不免要诸多逢迎这位女士,免得让人误会蒙特斯潘夫人已经失去国王的宠爱——不是说国王真对她有什么真情实意,蒙特斯潘夫人确实起到了一些大臣与将领都无法起到的作用。   “待会儿你该去邀请蒙特斯潘夫人跳舞了,”伊娃女士对费迪南说:“你是科西莫三世之子,如果你今晚没请她跳舞,明天人们就会传说托斯卡纳大公与国王的关系正在恶化。”   费迪南点点头,他也不像几年前那样任性了,他起身往蒙特斯潘夫人的位置上去,大郡主盯着那里看了一会,“也许是我的错觉,今天蒙特斯潘夫人倒是异常地安分守己。”   约瑟夫听见这句话就笑了:“因为受到了一些惊吓的关系吧。”   “您还要些小蛋糕吗?”腓特烈突然说,很显然,接下来这两位波旁可能要说到一些他现在就算知道也要装作不知道的事情,大郡主看了一眼摆在卧榻边的蛋糕架,没去计较腓特烈不够精心的借口:“去给我拿块柠檬蛋糕来吧。”腓特烈和她轻轻一吻,立刻走开了。   约瑟夫啧了一声,他之前是有意这样做的——利奥波德一世固然卑劣,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也不能说光明磊落,大郡主用扇子拍了拍他的手:“你是说在布列塔尼发生的那件事情?”这件事情凶险就凶得如同冰层下的暗流,在悄无声息间置人于死地,甚至不留什么痕迹,如果不是他们挑错了人选,国王陛下也只会去被判定为在昏睡中无疾而终。   “蒙特斯潘夫人害怕了。”   大郡主微微颔首:“不奇怪,”她叹了口气,她并不讨厌之前的科隆纳公爵夫人,就是玛利·曼奇尼,科隆纳公爵也对她关爱有加,他们是血亲和家人:“若说这件事情成了,蒙特斯潘夫人毫无疑问是得利方,她已经做了王室夫人,与国王有了孩子,也已经得到册封,小路易我的堂兄生性温和,特蕾莎王后也不是那种心胸狭隘到一等国王死了,就要将王室夫人的珠宝与爵位剥夺,驱逐出宫廷的人。”   “另外她对自己的儿子获封蒙特利尔公爵一事也时常抱怨连连,”约瑟夫说:“更别说她一直视玛利·曼奇尼夫人为眼中钉肉中刺。对了,她之前就谋算过曼奇尼。”   “但这件事情她还真是没被牵连在内,”大郡主说:“她是个聪明人。”   “也不是那么聪明,”约瑟夫说:“我的母亲,您知道吧,玛利是我的姨妈……她对这件事情十分关心,我听说,虽然蒙特斯潘夫人终于摆脱了嫌疑,但我的母亲说,她也要受一受我的姨妈受过的苦了。”   “唉,”大郡主打开扇子:“我最近一直在忙着嫁妆的事情……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吗?”   “也不算什么新鲜事,”约瑟夫说:“她爱上国王了。”   大郡主顿了顿:“确实不算什么新鲜事,”她冷漠地说:“陛下只会觉得厌烦吧。” 第四百三十八章 爱情与战争(中)   但停顿一下后,大郡主又自我否认道:“不,等等,言语并不能代表灵魂,爱情也不一定只会给人带来好处。”就算是玛利·曼奇尼据说也曾经想让国王放弃王位,与她一起隐居在加约拉。   “我母亲可是一个曼奇尼。”约瑟夫说,曼奇尼家族的历史可不那么光明磊落,在玛利成为加约拉的主人之前,巫师们提起曼奇尼也总是有点暧昧,国王身边的御医瓦罗就是因为来自于曼奇尼家族的妻子才不得不从里世界逃出来。   也因为这点,曼奇尼家族的人总是会对情爱之事格外敏感。   “她是怎么让你们知道的?”大郡主又问道。   “是在审问的时候,”约瑟夫说:“听到人们说,这桩阴谋是针对陛下的,她就立即发誓说,她是绝对不会这样对所爱之人的。”巫师对巫师,誓言可是有效力的。   大郡主笑笑:“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或许是她自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您为何如此质疑陛下的魅力?”约瑟夫开玩笑般地说道:“宫廷中的人先是嫉恨玛利·曼奇尼夫人,而后是拉瓦利埃尔夫人,再来是蒙特斯潘夫人,甚至是王后陛下,还不是因为就算没有王冠权杖,我们的陛下依然是个如太阳神一般无可挑剔的完美之人。”他回身望了望国王所在的位置:“时间对他尤其宽容。我的父亲说,他像是经过了磨砺与淬炼而更加璀璨夺目的的宝钻,别人却如同因为不断的折损与染秽而变得圆滑晦暗的玻璃。”   大郡主也随着他看了过去:“我并不否认你的话,”她说:“我说的是蒙特斯潘夫人,她可不是那种值得相信的人,而且再真实的心意,也会随着境况变更而改变,如果她确实受到了严厉的审查,她会将爱情摆在桌面上作为一道有利的筹码而祈求国王的宽容——不过她现在还能出现在这里,看来那件事情确实与她无关。”   “希望奥尔良公爵不会在意我对你说了这些。”约瑟夫说:“但这是我母亲的心愿。”   “她讨厌蒙特斯潘夫人吗?”   “作为一个女人与一个曼奇尼均是如此。”约瑟夫说——曼奇尼五姐妹,长姐早逝,四姐妹各有遭遇,但与玛利·曼奇尼关系最好的还是劳拉·曼奇尼,她容貌不如奥林匹娅,也不如玛利,但她性情纯挚,在文学与音乐上都有长才,就算出身尴尬,但在与旺多姆公爵的儿子结婚之后,夫妻两人的关系还是相当融洽的,约瑟夫作为他们的日子,没有如父亲那样一事无成,在还很年少的时候就显露出了出众的品质——老公爵直言不讳地说这正来自于母亲而非父亲的遗传与熏陶。   而劳拉·曼奇尼一直耿耿于怀的就是玛利与国王之间的情感悲剧,对于国王的选择,她无从指摘,毕竟她是众姐妹中最睿智通达的一个,但这不是说,她对国王的其他爱人就会有什么好脸色了,尤其是蒙特斯潘夫人,玛利被陷害,完全出自于这个女巫的手笔,而如果玛利还是科隆纳公爵夫人,那些人未必会选中她作为“引子”。   总之这位夫人是鼓足了劲儿要与蒙特斯潘夫人过不去了。   大郡主在凡尔赛宫中的地位众人有目共睹,出嫁后她就是普鲁士王太子妃,将来还是普鲁士王后,她的态度确实可以在某个时候对蒙特斯潘夫人造成致命的打击——不过约瑟夫发现他也许多此一举了,大郡主对这位夫人的观感原本就不好。   “因为她曾经骄傲地宣称,她永远不会爱上我们的国王陛下。”大郡主说:“她现在应该开始后悔了。”   “国王的爱价值连城。”约瑟夫说,然后他也不禁微微一笑,难怪最近蒙特斯潘夫人开始焦躁了,她也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错误了吧,无论是出于利益还是出于真情实感……她实在不该将国王陛下当做那些肤浅愚蠢的凡人,摆出一副轻蔑的态度来——不过像是这种能够弑夫的女人,当然无法理解国王与玛利·曼奇尼之间的纠葛究竟意味着些什么。   这时候费迪南已经与蒙特斯潘夫人一同翩翩起舞,不管他们心思如何,从外表与姿态上来说,都相当地悦人耳目——费迪南有着一张典型的意大利面孔,眉骨高耸,眼窝深陷,面部轮廓凸出,看上去十分地有男子气,掩去了几分年轻人的稚嫩;蒙特斯潘夫人虽然已近荼蘼,却正是最美艳的时候,来自于异种血脉的异样魅力毫不掩饰地被她利用到淋漓尽致,让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地目不转睛。   ……   蒙特斯潘夫人后悔吗?当然。   她从小见惯了一遇到她母亲就神魂颠倒的男子,从里世界到表世界都是如此,从最低贱的马车夫到高贵的公爵先生,都是她母亲的手下败将,她和妹妹虽然没能继承母亲的所有,但也已经超过了绝大多数女性,不,应该说,蒙特斯潘夫人从不认为有人可以胜过她。   她觉得,既然路易十四可以被玛利·曼奇尼征服,改日要他屈膝在她的裙下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但随着时间流逝,她就愈发不确定起来。后来她为国王生了一个儿子,却被册封为蒙特利尔公爵,她心中更是愤愤不平——玛利·曼奇尼的儿子成了科隆纳公爵,现在国王正在为他谋求那不勒斯的王位,拉瓦利埃尔夫人的儿子是哈勒布尔公爵,人们都说他将来会为国王管理佛兰德尔,她的儿子呢,却要被流放到新大陆的最北方,一个人烟罕至,除了皮毛与木头没有任何出产的地方!   说真的,如果不是在布列塔尼出了那样的事情,把她给吓倒了,她或许还要玩些小手段来让国王改变主意——但一回到巴黎,她就被投入了巴士底狱!不是玛利·曼奇尼待过的那种舒适的监牢,而是实实在在的,摆满了刑具,法官与行刑手都是巫师的那种!   作为一个女巫,蒙特斯潘夫人堪称无能,不是她不聪明,而是她缺少这方面的教导,她是在女子修道院里长大的,亲生父亲瓦罗几乎与她没有接触,莫特玛尔公爵也没有丧失理智到给她请一个巫师教师……她一见到巴拉斯,就差不多崩溃了。   受到教训后她确实安分了许多,总算是接受了国王的安排,国王给了她卖官鬻爵的权力,这样才有人会愿意去遥远寒冷的新大陆厮杀——路易十四看着正环绕着蒙特斯潘夫人的一些人,他们要么是意欲一搏的中小贵族,要么是大贵族的次子或是三子,在法兰西甚至整个欧罗巴,他们很难找到插足之地,只能期望在阿美利加的北方找到展现才能的机会——其中不乏想着若是建功立业,也能被召回巴黎或是凡尔赛的人,不过他们也许很快就会发觉,蒙特利尔并非如他们想象的那样寸草不生,荒芜凄凉,它也是一块“流着奶与蜜”的好地方,只是现在它们都被掩盖在厚重的冰雪下。   如今欧罗巴诸多国家的注意力还都在这块大陆上,但路易十四因为从一开始,就决意不将战争的重负推给民众的缘故,对殖民地与新地都很关切,事实上从西班牙与葡萄牙就能看出,殖民地给予宗主国的反哺远超过宗主国自己的产出——虽然在这里用“反哺”这次词语有点讽刺与恶心,因为除了路易十四的总督与军队,其他国家的人对当地的土著并不友好,他们将后者视作动物、工具,随心所欲地处置他们——如果不是亚美利加的印第安人也露出了獠牙,他们现在可能也都是奴隶,就像是阿非利加的黑人。   路易十四对印第安人宽和以待也不是因为同情或是怜悯他们——在殖民地的问题上,法国无疑是晚了其他国家一步的,这导致法国在亚美利加或是其他殖民地的根基不稳,但如果可以与当地的印第安人联合在一起,一个新法兰西……路易十四野心勃勃地想道,也不是不可能。   至于人们对土著的轻视与厌恶——路易十四是可以接受巫师与异教徒的统治者,这些印第安人的信仰还很原始,据去了亚美利加的教士说,他们也不拒绝信仰上帝,既然如此,权当法兰西多了一个种族好了。   在大战将临的时候,路易十四不得不将一部分精力放在蒙特利尔,免得自己在欧罗巴战场上获得了胜利,却又失去了对新大陆的控制——这么说吧,法兰西,西班牙,荷兰等等,是过去与现在,新大陆却是未来。   更何况在英国人与奥地利人的支持下,荷兰的流亡政府也时刻准备着在魁北克一带死灰复燃。   他坐在王座上深深地吸了口气,王后看向他,安抚地将手放在他的臂膀上。   “没什么,”路易温和地说:“我只是想到了一些事情。”   “您总是有那么多事情要想,”王后温婉地说:“您不如去和蒙特斯潘夫人跳跳舞,说说话,纾解一下心情,看着您这样,我总是感觉不太好受。”   “也不能说是什么坏事,不过您说得对,我准备让蒙特利尔公爵提前到他的封地去。”   王后顿时吃了一惊,但国王已经走到了蒙特斯潘夫人的身边。   蒙特斯潘夫人倒是有所预料,“您不爱我,所以也不爱那个孩子。”她悲戚地说:“您就这样打发他走,陛下,他还不会自己走路呢。”   “您读过书,那么您就应该知道威尔士亲王的来由。”路易说。   很难说这是不是一个传闻——英国国王爱德华一世出兵征服威尔士后,答应了威尔士人,给他们一个“在威尔士出生,不会讲英语,生下来第一句就说威尔士话的亲王”,威尔士人的想法当然是想让一个威尔士人来统治威尔士,哪怕他受英国国王控制与指派,但爱德华一世如何会让威尔士继续是威尔士人的威尔士,他将行将分娩的埃力诺王后接到在威尔士新建的卡那封城堡,在那里王后生下了他们的第四子小爱德华,他在威尔士人的面前宣布,这就是他们的威尔士亲王。   这确实是一个“在威尔士出生,不会说英语,生下来第一句就说威尔士话”的亲王,毕竟谁也不能分辨婴儿的嚎啕大哭是在说英语还是在说威尔士语。   蒙特斯潘夫人露出了些许犹豫之色,她渴望地抬起头:“您是说他会是您在阿美利加的代行者么。”   “他代我统治蒙特利尔,”路易说:“他会安然无恙地长大的。”如果没有巫师,他还不敢让一个婴孩去到天寒地冻的蒙特利尔,但有了巫师那就另当别论了,毕竟当初巫师们在逃避教会追缉的时候为他们的后代备置了许多法术与药物。蒙特利尔公爵也不会被要求立刻履行职责,他就是一个象征。   “我会让绍姆贝格将军陪同他一起去到蒙特利尔。”路易补充道,他感到蒙特斯潘夫人突然松弛下来,看来之前她还在忧心国王是不是要驱逐她和她的儿子。   蒙特斯潘夫人放下心来,几年时光她对路易十四也有了一些了解,虽然很生气,但她还得说,路易十四对自己的亲生骨肉还是相当爱护的,而且论起重要性,她还真不如绍姆贝格将军。   路易选中绍姆贝格,也是有原因的,在一些胡格诺派教徒跟随大公主去了瑞典之后,也有一些胡格诺派教徒愿意去蒙特利尔——这也是国王提出的条件之一,他们在那里可以继续忠诚于自己的信仰,而绍姆贝格将军,他也是一个新教教徒,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比起待在全都是天主教徒的凡尔赛或是巴黎,他更愿意在千里之外的新大陆为自己的国王效力。   他也承诺说,一旦战事有需,他会立刻动身回来。   绍姆贝格元帅也有六十五岁了,虽然身体还算健壮,路易想,但如果不是必须,还是让他好好地待在蒙特利尔吧,蒙特利尔的新军正需要这样经验丰富,又有权威与实力的老人来统辖。   他和蒙特斯潘夫人这样说,蒙特斯潘夫人结束了与国王的共舞后,就立刻派了身边的侍女,去告诉绍姆贝格元帅,她正在等待他的邀请,看来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将这件事情敲定,不过这也正是路易十四的意思,他径直回到了座位上,然后随意一瞥,就发现奥尔良公爵竟然不在位置上。   这可有点奇怪,在国王离开之前除非万分紧急,不然没人能够走开,王后马上握住路易的手:“奥尔良公爵让我告诉您说,刚才突然有人来说,亨利埃塔的情况……不太好……”   ……   亨利埃塔,她是英国的公主,查理一世的女儿,查理二世的妹妹,她的丈夫是法国国王的王弟菲利普,奥尔良公爵,他们共同孕育了一儿一女,并且深受国王与王太后的宠爱,按理说,这位命运多舛的女性应该没有什么可值得抱怨的地方。   但她现在就要死了。 第四百三十九章 爱情与战争(下)   亨利埃塔公主一直就是凡尔赛宫中处境最为微妙的一个存在。   在她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她的父亲查理一世就成了第一个被民众推上了断头台的国王,她的幼年与少女时代在法国的日耳曼昂莱与法国国王,王弟一同度过,寄人篱下的日子即便对一个公主,一个王太后来说也不是那么好过——后人很难想象,一个公主竟然会因为请不起医生差点在高热的折磨下丧命。   她曾经期望过成为路易十四的妻子,她的兄长与母亲都乐见其成,但当时的马扎然主教与王太后却不会允许有这样的可能——当时查理二世还流亡在外,约克公爵在西班牙人的军队中为腓力四世效力,护国公克伦威尔距离王座只有一步之遥——可以想象,如果克伦威尔真的决定走出那一步,为了保证他的正统性,他会仿效曾经的理查三世(塔中王子的缔造者),设法假造证据,宣称查理一世的儿女并不合法。   如果那时候路易十四与亨利埃塔结了婚,他不但无法从妻子这里取得任何助力,还会因此蒙受耻辱——所以,他们甚至不惜弄来了一个意大利女巫(玛利·曼奇尼)来蛊惑国王,免得年少的国王真的与英国公主有了什么情愫。   亨利埃塔当时一直是迷茫的,与她的母亲不同,她懂事起就与法国的波旁王室常住,法语好过英语,对日耳曼昂莱甚至巴黎的感觉也要胜过伦敦,哪怕母亲一再耳提面命,她依然觉得自己是个法国人——直到玛利·曼奇尼赤裸裸地被摆在她面前,看,法国人就算要个来历不明的意大利女人,也不要英国公主。   但英国也不是她的。   后来查理二世设法促成了她与奥尔良公爵的婚事,她在伦敦待嫁的短短时日里,依然像是个不受欢迎的客人,两个兄长对她即便不能说是冷漠也相当疏远,毕竟她还是个婴孩的时候他们早已成年,又不曾一起长大,能有什么感情呢。为了她的嫁妆,宫廷与朝廷上的人也是纷争不休,虽然路易十四同意他们用舰船相抵,但还是有英国人认为这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但没有那三十艘加莱赛船,她难道要像当初的特蕾莎王后那样带着一箱子空嫁妆嫁入法国么?   特蕾莎王后的空嫁妆能够得到法国人的容忍,是因为没有嫁妆,她的子嗣就有资格争夺西班牙王位的继承权,她呢,英国也是萨利克法的执行者,就算查理二世没有子嗣,还有约克公爵。即便两者都无嗣而终,英国人宁愿到荷兰去找一个旁支远亲,也不会邀请法国国王来做英国国王——百年战争早就让这两个国家成了死敌。   “亲爱的……”   亨利埃塔转过头,朦胧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也已经二十多年了,她与奥尔良公爵……当初他们在情感上都不怎么情愿,奥尔良公爵在亨利埃塔的印象中,一直就是一个淘气顽劣的小孩子——当初她在母亲的撺掇下有意接近路易十四,奥尔良公爵一把把她从椅子上拉下来,让她直接摔到了地上——当初的疼痛与屈辱这辈子她都不会忘记。   婚后……如果没有路易十四与特蕾莎王后在前,亨利埃塔会觉得心满意足的——奥尔良公爵在王兄的再三提点下,对她还算尊敬,但说到对婚姻的忠诚,这是绝对没有的。谁都知道巴黎与凡尔赛最风流的绝不是国王,而是王弟菲利普。   奥尔良公爵俊美、富有、有权势,也得国王的爱重,无论是为了美色,钱财或是权力,都不会有人放弃这么一个美味的猎物——最疯狂的时候,奥尔良公爵的马车在街道上行走,都会有人试图跳上马车的踏板、车辕或是攀上行李架,以至于国王不得不笑着将他的火枪手派给自己的弟弟。   理所当然的,比路易十四更受宠爱,更被放纵的奥尔良公爵并不会如他的兄长那样谨慎。不能说来者不拒——他还是很挑剔的,但要说半个凡尔赛宫都是这位公爵大人的入幕之宾也不为过……路易十四也不能因此来责备自己的弟弟……在这个时代,如菲利普这样才是正常的,像是路易十四这样一本正经地只有两三个固定的王室夫人的反而会让人发笑。   如果不是王后与王室夫人都有生产,或许还有人怀疑国王是否能够人道呢……   但要让女士来选择,她们肯定是会选择如路易十四这样的丈夫而非奥尔良公爵的。   亨利埃塔对奥尔良公爵原本就没有什么感情,几年后更是寻常得如同客人与主人一般,但有路易十四在——他是那种看重家庭,喜欢看到和乐融融一片的人,在表面上,奥尔良公爵和亨利埃塔还是有着几分情意的,后来在法荷战争中,亨利埃塔做了两国的秘密使者,并且取得了不容怀疑的成功……那时候的亨利埃塔满怀骄傲,并且欣喜万分——尤其是她鼓动了查理二世利用巫师得到子嗣的行为,直接让法国拿到了荷兰的半个国库……为此,路易十四还特意为她定制了一枚王冠,来嘉奖她。   毕竟这种事情无法公之于众,对吧。   但这究竟是为了自己的丈夫,为了法国,还是为了国王陛下,亨利埃塔自己也不能确定。   “菲利普……”   亨利埃塔怀疑奥尔良公爵可能早有察觉,不过奥尔良公爵无论如何也不会怨恨他的兄长,何况路易十四的品行众人皆知,他不会和自己的弟媳厮混——也许就是这点让亨利埃塔更为绝望。但让他们的关系最终跌入冰点的还是大郡主与西班牙国王的婚事……对亨利埃塔来说,一个公主,一个郡主,为自己的国家与家族牺牲是一桩司空见惯的常事,但她不该忽略路易与菲利普——或者说,她不应该认为他们表现出来的脉脉温情都只是无所谓的点缀,一时兴起,又或是伪装。   他们是真的爱着这些孩子的。   她发现的太晚了。   路易十四没有责备她,甚至劝了菲利普,正所谓不知者不罪,亨利埃塔所受的教育限制了她的思维,而且她的想法也没错。   可菲利普与大郡主确实就此疏远了她,王太后更是将她与奥尔良公爵的小儿子接到身边抚养。   或许就在某个早晨,或是某个深夜,她突然发觉,自己竟然没有什么想要去做……没有什么想要得到的了……这样说也许有些无病呻吟,但她确实在一场风寒后,迅速地衰弱了下去。   “别人会说我不知好歹吧,”她看着平静无波的奥尔良公爵说道:“作为一个生来没有父亲,等同于没有母亲,又与两个兄长关系疏远,嫁妆菲薄,几乎无法让自己的丈夫得利的公主,您们对我已经足够宽容了。”她轻声咳嗽了两声:“对了,我还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我应该感到满足。”   “你只是不甘心。”奥尔良公爵说:“你一心想让大郡主嫁给西班牙国王,难道不是因为大公主只是瑞典王后?普鲁士的王太子腓特烈虽然年轻健康,但你怎么看得上一个大公之子?当然,他现在已经是国王的儿子了,但对你来说,让特蕾莎王后的儿子成为西班牙国王,又怎么能比让你的外孙登上王座的好?”   他紧盯着躺在床上的亨利埃塔,他的妻子则因为这三个问题而面颊赤红,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被激怒了。   “难道我做错了吗!?”她低声喊道:“对法兰西让大郡主成为西班牙王后才是最准确的!”   奥尔良公爵难得地露出了惊愕的神色:“我没听错吧,亨利埃塔,那是你女儿!”他走上前两步,让自己的阴影笼罩着垂死的妇人,“你难道不知道西班牙发生了些什么吗?利奥波德一世的女儿绝望到了要向他父亲的敌人求助的地步!那就是个魔鬼!就是个……”他咬着牙齿:“我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是我的女儿,我的玛丽……”   “利奥波德一世的女儿只有八岁,她也能坚持逃到罗马,”亨利埃塔坚持道:“如果是玛丽,也许她已生下一个儿子,那么法兰西就能兵不血刃地拿下西班牙!”   “你在胡说八道!”奥尔良公爵抱起手臂:“我忘了,”他强行按捺下自己的怒火:“你病了,病得很严重,你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亨利埃塔说:“是王后乘机作梗,她不想我的女儿比她的女儿更胜一筹。”   “简直是荒谬,”奥尔良公爵说:“这个决定是我和路易一起下的,亨利埃塔,你不知道……”   “我知道!”亨利埃塔高叫起来!完全不像是个要去见上帝的人:“我已经说服她了,作为法国的大郡主,她应该做出牺牲!”   “就像你吗!?”奥尔良公爵的声音比她更大,“你是否认为,站在我王兄身边的应该是你而不是西班牙的特蕾莎?”   “但你错了,”奥尔良公爵的声音又陡然低沉了下来,“不管是我,还是我的兄长,法国国王路易十四,都不会将这样的重任寄托在一个可怜的孩子身上。”他放下手臂:“亨利埃塔,庆幸吧,你这才说出了你的真心话。”   “我没错,”亨利埃塔坚持道:“是你错了。”   “直到现在你也不敢提起陛下。”奥尔良公爵讥笑道:“亨利埃塔,看来你也明白,他若是知道了你的想法,他会厌恶你的。”   “他应该更懂得权衡利弊,”亨利埃塔仿佛被方才的挣扎抽去了最后的力量,她颓然倒下,靠在巨大的鹅绒枕头里,“过多的温情会妨碍他,让他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统治者。”   “不知道你在用什么人来和他作比较,利奥波德一世还是查理二世,又或是卡洛斯二世,这个我会以为你在羞辱王兄。”   “他本可以成为凯撒。”亨利埃塔喃喃道。   “可我并不愿意成为凯撒。”一个声音突然接道,亨利埃塔触电般地抖动了一下,然后下意识地抬了抬手臂,重病的人不免浑身污浊,面容丑陋,奥尔良公爵瞧着她的举动,儿时的事情涌上心头,为她放下了床幔。   “大郡主在外面。”路易说。   奥尔良公爵会意地出去了,他一看到大郡主,就从那张满是泪水的面孔上知道她刚才听到了不少——因为亨利埃塔已经擦过了圣油,随时可能告别尘世,所以大郡主是匆匆赶来见她最后一面的……不过这样的最后一面,不如不见。   “亨利埃塔。”路易站在床幔前,沉声道。   “是的,陛下。”床幔里传出微弱的声音:“看来您知道我做了什么。”   “我一直就知道,”路易说:“我并不想要责怪您,也不厌恶您,也请您原谅菲利普说的话,他有些太冲动了。”   “您一如既往的体贴。”亨利埃塔说:“但就算您要责怪我,厌恶我,我也不后悔。”   路易十四沉默了一会:“您是为了法国。”   “人们都说我是英国的公主,但我觉得我应该是个法国人——陛下,您在那时候救了我,而不是哪个英国人;当我回到伦敦,又要嫁回法国的时候,我觉得我是回到了法国,而不是要去法国;您对我很好,哪怕我没有什么嫁妆——我看着您是如何战胜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将法兰西再次送上霸主之位的……您就是法兰西人的上帝,陛下,您……您……”床幔后的人急促地喘息了两声:“我要帮助您,我应该帮助您,我……”   “是的,我知道,亨利埃塔。”   “……我做错了吗……陛下……”   “站在我的立场上,我不能说您错了。”   “陛下……”   “亨利埃塔,你还记得我们在日耳曼昂莱的时候吗?”   “陛……”   “那时候,我觉得你很可爱,亨利埃塔,也许在某个世界里,我确实娶了你,让你做了我的妻子,法兰西的王后。”   “……您是在……安慰我吗?”   路易轻轻拉开床幔,注视着亨利埃塔的眼睛,她已经无法聚焦了,也许还能听见,那是上帝对她的慈悲。   对大郡主,亨利埃塔完全不配做个母亲,但这是后世人们的衡量标准,当初特蕾莎与路易十四缔结婚约之后,路易十四一样教导过她很长时间——奥尔良公爵却完全没有这样的兴趣,要说错误,他们也应当承担起一部分。   “不。” 第四百四十章 开战之前——罗马   亨利埃塔公主,奥尔良公爵夫人的死亡就像是一柄锋利的刀子,彻底斩断了法国与英国短暂的柔情蜜意——从康沃尔公爵与路易十四起诞生的友谊终于告终,查理二世的弟弟约克公爵从维也纳回到伦敦后,又迅速地以国王使臣的身份来到凡尔赛,向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呈递了一封信件。   这封书信可不如之前的往来那样含情脉脉,相反的,里面充满了令人不安的种种恶劣措辞,从表面上说,查理二世在信中重提了奥兰治家族,他说,现在的乌得勒支亲王,也就是威廉三世,本就是荷兰的正统——这时候他倒是对当初出卖囚禁这个亲眷,瓜分其领地的事儿绝口不提——他在信中大言不惭地作为威廉三世的庇护人要求路易十四交还原本应当属于威廉三世的被荷兰,格罗宁根,与弗里斯兰。   这种要求当然没可能得到允可,事实上,约克公爵是在朱庇特厅大声念出这封信的,最后一个音节方才落下,环绕在他四周的法国人都大声地鼓噪起来,将军与元帅们甚至举起了手中的权杖,就像棍棒那样挥舞着他们——在这个时代的欧罗巴,可没有礼遇使节的约定俗成,尤其是两国即将开战之前,使者很有可能会被处以酷刑后斩首,好一点就是被强烈地羞辱后驱逐出去。   约克公爵的脸色有点发白,虽然他自认为比兄长查理二世更勇敢……但他记得法国人很喜欢往敌人的使者身上倒满柏油,黏上羽毛后推到街上去游行——这种做法看似不致命,但如果去除柏油的时候不够细心,将柏油连同皮肤一起剥下,就很容易引起高热与溃烂。   他都不确定他的国王与兄长是不是会愿意让巫师和医生来为他治疗。   路易十四倒是毫不惊讶,查理二世对亨利埃塔几乎没有任何感情——你怎么能要求一个年龄相差近二十年,相处时间不超过三年,彼此之间更是尔虞我诈的兄妹有什么真情实感,但对英国人来说,亨利埃塔的死就代表着英国与法国的盟约自然中断,因为亨利埃塔足够年轻,其中的阴谋论更是日嚣尘上。   哪怕大部分英国人连亨利埃塔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而且当初签订协议的时候,查理二世竭尽全力地为自己的外甥威廉三世争夺荷兰的心脏乌得勒支的理由就不单纯——威廉三世信错了人,在法荷战争中一败涂地,连上场的机会都没抓住,查理二世可是功不可没——但那时候这位国王就一定在想着如何吞下荷兰……请注意,整个荷兰。   据说他正在推动法律承认他的数个私生女,鉴于乌得勒支的威廉三世不过而立,查理二世却有好两个正在花期的女儿……国王设法为自己的私生儿女谋得一门显赫的好婚事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如果——如果至今未婚的威廉三世不得不与查理二世联姻,那么作为岳父,吞并女婿的领地同样也不罕见……具体可见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的操作,他就是设法让自己的嫡长子腓力做了西班牙女王胡安娜的丈夫,以此来夺取西班牙的王权。   这封信与其说是为威廉三世发声,倒不如说是在为查理二世发声。   约克公爵心惊胆战地等待着,幸而路易十四一如既往地宽容,他“要求”公爵立刻回到他在巴黎的住所(而非他在凡尔赛的房间),从此刻开始,他和他的随从都要接受监视,不得随意离开宅邸,直到他们离开,当然,最好是马上离开,因为国王并不能保证他的民众会对他们如何。   约克公爵与随从在自己的宅邸里连蜡烛都不敢点,但在黎明到来之前,还是有一大群愤怒的巴黎人跑到街道上,盯着他们的马车一个劲儿地丢死狗死猫死老鼠,还有臭鸡蛋、鱼内脏与粪便,几个贵族笑吟吟地驾着马车跟在后面,为平民们缴付罚款——他们也曾有这样的待遇,那时候他们有多狼狈,多恼怒,现在就有多快乐。   放在平时,这种欢庆活动必然会有奥尔良公爵这个大宝宝的一份,但他现在正忙于处理亨利埃塔的身后事,还有大郡主的婚事,根本无法脱身,只在晚餐的时候痛快地喝了好几大杯葡萄酒。   “少喝点吧。”路易说:“接下来我们只会越来越忙。”   奥尔良公爵用责备的眼神瞥了兄长一眼:“这时候就别提这种扫兴的事儿了,陛下。”他感慨地说:“约克公爵竟然都没有提出去见亨利埃塔最后一面。”   “有血缘关系并不意味着必须感情深厚。”国王说。   “您让蒂雷纳子爵打造的北荷兰-格罗宁根与弗里斯兰一线一定会让查理二世感到惊喜。”奥尔良公爵喃喃道,“如果亨利埃塔知道,一定会感到高兴的。”   “不,”路易摇头:“她虽然说自己是个法国人,但事实上,她仍然有一部分顽固地属于英国,只是她无法选择,就索性自欺欺人了。”他拿过奥尔良公爵身前的杯子,握在手里:“你说,如果大郡主真的嫁去了西班牙,生下了孩子,那个孩子还是应当属于哈布斯堡,而不是波旁吧。”   “这当然。”   “这样,西班牙就会变成哈布斯堡与波旁的战场,就像是威廉三世曾经被英国人与荷兰人争夺教导权那样,若是如此,你觉得最大的受益者会是谁?”   “英国人。”奥尔良公爵叹着气,“英国人自从失去了在欧罗巴的最后一块土地,他们就致力让整个大陆陷入混乱。”   “不然的话,他们又如何对抗他们的敌人,”路易看向窗外:“无论是哈布斯堡,还是波旁,又或是别的谁,任何人想要成为欧罗巴的霸主,英国都会不惜一切地阻止,因为……一旦欧罗巴重新凝聚在一起,那么英国也不过是个资源匮乏的孤岛而已。”   “您想吗,”奥尔良公爵低声问道:“您想要成为凯撒吗,想要成为罗马的皇帝吗?”   “凯撒受了二十三刀。”路易说:“当人们跪在你脚下的时候,想要做的可不单是求告或是感谢。”他微微一笑:“我暂时不能回答你,弟弟。”他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   “事情总有那么多,时间流逝又是那样的快……菲利普,谁也不能预料到明天的事情,不过我们至少可以做好准备。”   ……   “结束了,殿下。”以拉略说:“您可以出来了。”   利奥波德一世的长女,哈布斯堡的公主安东尼娅从祈祷室里走了出来。   她的申诉将会在救主诞生日前得到教皇的允许,经过一系列复杂繁琐的手续后,他们正好可以在之后的复活斋期间为这桩受诅咒而不得不解除的婚约举行大弥撒来赎买当事人的罪过——因为这件事情已经经过了利奥波德一世与路易十四的手,罗马教会也没有拒绝的权力。   但对于西班牙的保王党这是绝对无法接受的,他们受不了自己的祖国与人民就像是摆在砧板上的肉那样被法国与奥地利争夺,无论是奥地利的腓力还是法国的夏尔,他们都不想接受。卡洛斯二世那个看似健康的儿子就成了他们的救世主,而跑到罗马揭穿了这个骗局,同时对西班牙王太后与国王卡洛斯二世的死亡有着一部分责任的安东尼娅就成了他们迁怒与拖延时间的目标。   但路易十四将安东尼娅交给以拉略,可不是一时兴起或是随心所欲。   以拉略对路易十四的忠诚是毋庸置疑的,虽然一开始的时候,他们的相处并不愉快——因为过去的经历,以拉略对位高权重的人都不怎么信任——但路易十四,以拉略只能说他给的实在是太多了……多到了如果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态度,就连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   他也是来到罗马后,才发现也不是不能理解巴拉斯——对一个教士来说,梵蒂冈确实是地上天国,法国国王有两千万子民,教皇却有十倍于此的信徒,他们的钱财就如同河流的分支,每日汹涌不绝地流入圣彼得的领地,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权力与威势——这还是经过宗教改革之后的教会。   就连他也不由得想,如果教会能够回到最鼎盛的时候,作为教皇的大臣,红衣的亲王,一个主教握有多大的权柄?   有国王的支持,一个教士,尤其是他原本就是一个意大利人,在罗马立稳脚跟并不难,以拉略以一个令人瞠目结舌的速度披上了紫红色的大主教袍子,也许再过几年,他就能身着红衣——隐约中他能感觉到,国王对他的期许不仅于此——只要路易十四,他的支持者能够继续胜利下去,或者说,哪怕不是完全的胜利,只要保持现有的位置,以拉略想要更进一步,几步都不会是妄想。   有了这样的想法,以拉略当然不会如巴拉斯那样甘心情愿地做一枚棋子,他要做的是执棋的人。   数年经营,他在罗马已经有了不小的势力,绝妙的地方在于,教士们觉得他是他们这边的,宗教裁判所也这么觉得,他在两者之间娴熟地走着钢丝,不断地将他认为可用的人收揽到麾下——不过如安东尼娅这样的关键之人,他还是会亲自出手的。   安东尼娅迟疑着,以拉略面容秀丽,在年轻的时候还显得有点阴柔,年长后就显得愈发温和可亲了,在罗马,谁不说以拉略主教是个慈悲宽容的好人?但安东尼娅不是一般的妇人,她见过死人,见过被凌虐的人,能辨别鲜血与发酵的死血的味道,看得出血凝结或是渗透进衣料后留下的特殊颜色和质感……   以拉略身着主教便服,也就是说,在黑色的长袍外系着紫红色的腰带,小圆帽和鞋子也都是这个颜色,还有披肩的缀边……这种颜色,又是在用蜡烛照亮的晚上,按理说是很难分辨他身上是不是沾染了危险的颜色与味道——但安东尼娅就嗅到了,那种她时常在卡洛斯二世和他的行刑手……不,应该说,这种感觉更近似于那些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他们不管之前才做了怎样可怕的事情,神情与姿态都是这样轻松自若的……   “别怕,”以拉略柔声道:“只是一些扑火的飞蛾罢了。”   他想起这位殿下正是遇到了那样的事情才逃到罗马来,祈求路易十四的庇护的——托莱多宗教裁判所的教士虽然与他不来自于同一个里世界,但他们接受的训练与教导还是同一根源——来自于早期的罗马教会,他们有相像的地方一点也不奇怪。   “您应该知道吧,”以拉略略微后退一步,“刀子并不可怕,要看它们被握在谁手里,我的主人是路易十四——您既然愿意向他求告,那么就应该知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轻轻摩擦了下戴着手套的手:“他不是个圣人,但他确实有着许多赘余的感情与底线——您不是他会去伤害的人,所以,请相信他,也相信他派来的我。”   “我保证您看到的都是干干净净的。殿下,睁开眼睛,尽管大胆地往前走吧。”   安东尼娅感到了一阵轻微的羞惭,她深深吸了口气,如以拉略说得那样,大步往外走去。   外面果然如以拉略所说,干干净净,什么都没留下。   ……   几乎与此同时,在罗马郊外的圣迦尔女修道院,一个修女的门被轻盈地打开,一个人影闪了进去。   “小德兰姐妹,”那个人俯视着和衣躺在小床上的修女,声音嘶哑:“还是应该称您——克里斯蒂娜女士,又或是——女王陛下?” 第四百四十一章 开战之前——罗马-克里斯蒂娜   小德兰修女,原先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女士,几乎已经快要被人遗忘的人,又一次出现在了法国。   她离开法国的时候,凡尔赛尚未完工,她居住在卢浮宫,后来是枫丹白露,即便如此,巴黎的繁荣依然让她深深地叹息……因为瑞典的斯德哥尔摩与之相比简直就是一座色彩暗淡的普通村镇。如今,她站在凡尔赛里,涌上心头的更不知道该说是愤怒,还是庆幸,又或是一点无从查找来由的喜悦。   她的国家与人民抛弃了她,但她必须承认,他们做得对,那位大公主只要能够为瑞典带去法国的十分之一,她就不愧为瑞典王后,也不算辜负了卡尔十一世对她的深情款款——她是知道卡尔十一世为王后在“王后岛”上建造了一座专属于她的王宫的。   路易十四也在看着这位曾经的女王,现在的修女。   他第一次见到克里斯蒂娜的时候,她退下王座不久,骄傲而狂妄,甚至在他的一再提醒下,依然坚持在枫丹白露宫处死了出卖她的侍从。   枫丹白露是法国国王的领地,城堡,也就是说,从克里斯蒂娜开始,所有人都是被他盛情款待的客人,就算克里斯蒂娜要惩戒叛逆,也应该在回到瑞典后,而不是不顾法国国王的颜面,杀死他的客人之一,这是对国王与“宾客法”的挑衅。   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路易十四彻底抽回了对克里斯蒂娜的支持——身为女性与对天主教的倾向,原本就是这位年轻女王的两大弱点,让她在很多方面处于劣势,不过这种情况也有利于法国设法收拢瑞典,所以说,路易十四原本是想要与她结盟的,但短短几天,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位女士甚至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或者说,无法看懂局势,认为自己无需控制——她不适合成为一个统治者。   路易十四立即与克里斯蒂娜的表嫂,也就是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的母亲达成了协议,对瑞典王太后来说,克里斯蒂娜女士一直是她与孩子的心头大患——谁都知道,她的丈夫是卡尔九世的外孙,克里斯蒂娜才是卡尔九世的孙子,更别提他们是在三十年战争的时候才从德国回到瑞典的,被瑞典人视作外国人也不奇怪。   卡尔十世即位后又经常在外面打仗,并不常在斯德哥尔摩,瑞典人对他十分陌生,他去见上帝的时候,卡尔十一世也只有五岁,那时候已经有人叫出,应该让退位的女王重新回到瑞典,而克里斯蒂娜也说出类似于如果卡尔十一世不能做一个合格的国王,她要重回王座的话来,并且付诸于实行——开始周游各国寻求支持。   法国国王不在这时候落井下石,已经足够卡尔十一世与其母亲感念的了。这也是为什么,在大公主开始议婚的时候,瑞典拿出的诚意是最足的。   但对克里斯蒂娜来说,这就是不折不扣的背叛与欺骗了。   更别说,这里卡尔十一世与大公主伊丽莎白的婚事一定,这边路易十四就让米莱狄夫人为被软禁在罗马的克里斯蒂娜女士送去了修女的头巾。   长达十多年的囚禁生活让克里斯蒂娜完全失去了原先的颜色,就像是被岁月灼烤过的玫瑰花,憔悴,单薄,空洞,只有那双眼睛还残留着一点属于女王的光芒,哦,对了,还有一刀刺穿了“意外访客”的胆魄与身手。   被很多人遗忘了的克里斯蒂娜女士又被一些人想了起来,毕竟法国国王的弱点实在不多,在大战将临的时候,让瑞典陷入内乱显然也是一个好主意,针对原先的西班牙王后安东尼娅的刺杀,不过是他们放出的烟幕弹,在法国国王在罗马的人手正在忙于保护这位前王后的时候,他们就去找了瑞典的前女王。   他们说的很动听,听起来也很有实行的余地,作为在位的统治者,总会被一部分人厌恶与不满,也有些人会有意乘着暴乱与政变谋取攀升的机会,克里斯蒂娜在位的时候,虽然有不少反对者,但也有很多支持者,尤其是那些被她拔擢到贵族阶层的平民,“他们时刻记得您。”那些人这样说,竭力劝说克里斯蒂娜和他们回去瑞典,他们甚至说,只要克里斯蒂娜愿意,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将会是她的庇护人。   克里斯蒂娜倒记得这位皇帝陛下,当初卡尔十世才是他的被庇护人,毕竟卡尔十世的父亲是普法尔茨-茨魏布吕肯公爵的子嗣。   她假意顺从,在对方疏于防备的时候,给了身边的人——也是他们之中发号施令的人一刀——她很清楚,在一群人中,身份最尊贵的人突然倒下,生死不明,其他人一定会先想着救护他而不是抓捕逃走的人,至少也会混乱一阵子。她猜得不错,她和那个人并肩坐在马车上的时候,从修女的长袍下拔出的刀子刺入了头目的腰侧——克里斯蒂娜虽然没有上过战场,她的父亲却是把她当做一个儿子教导的,她知道腰侧是一个相当致命的地方——没有骨头的妨碍,肌肉单薄,刺伤后引起的剧痛会让人叫都叫不出来。   然后她迅速地跳下马车,穿入了黑暗的街巷。   这些人的话她听了不是不心动,但在修道院的十年里,她也不是没有思考过,米莱狄夫人的话虽然残忍但也很实际,她都五十多岁了,不可能再有孩子,没有继承人的结果是不是她从卡尔十一世这里夺来的王位依然要还给他和他的后人?而且就算她还能坐在王位上很多年,她要怎么应对路易十四的怒火?   路易十四谋取西班牙王位的计划可能失败,但瑞典怎么能对上拥有十五万甚至更多常备军的法国?   瑞典也是父亲留给她的瑞典,她失去了它,但不意味着她就愿意为了一己之私看着它成为两大势力倾轧下的牺牲品。   让她感到惊讶的是,没有忘记她的人居然还有那位米莱狄夫人,她居然早就守候在修道院外,在那群人正在忙于救援他们的大人,以及追捕克里斯蒂娜女士的时候,他们反被路易十四的人一举擒获——虽然这种说法会让罗马教会感到气恼不已,不过现在的罗马已经不是克雷基先生担任大使的时候了(就是罗马热闹滚滚一章的男主角),这里到处都布满了法国人的势力,从商人,到教士,再到骑士以及官员都有。   克里斯蒂娜对米莱狄夫人还是有些熟悉的,这位法国国王的秘密情人经常前来修道院探望或说是监视她,她需要什么都可以和米莱狄夫人说,这让她的修道院生活不至于艰难无趣。   米莱狄夫人带着国王的命令——国王说,如果克里斯蒂娜听从了那些叛乱者的唆使,那么她将要接受的惩罚就与那些人一样;但如果她反抗或是逃跑了,哪怕未遂,米莱狄夫人可以听听她的请求,看看她对国王有什么要求。   克里斯蒂娜沉默了一会后,就说,她想要觐见法国国王。   ……   克里斯蒂娜第一次见到路易十四的时候,她是个成熟果敢的贵妇人,而路易十四还是一个少年。   他们再次见面的时候,路易十四已经完全脱去了稚气,现在的他如同一头威严的雄狮,令人无法直视,而克里斯蒂娜呢,十年来的幽禁生活让她迅速地老去,虽然因为体型瘦削而没有露出多少老态,也只在眼角唇边有着细细的纹路,但那头银白色的短发似乎正在不断地述说着她的不甘与苦难。   她的行为已经表明她不会再成为卡尔十一世的威胁,路易也不会对一个曾经的统治者咄咄逼人,他们对视了一会后,路易说:“有件事情我也是刚知道,不过我想我可以告诉您……女士,我的外孙,您侄孙已经出生了。”   克里斯蒂娜露出了恍惚的神情,一瞬间她甚至不理解路易在说什么,但下一刻她就想起来了,路易十四的女儿大公主伊丽莎白现在正是瑞典王后,路易十四的外孙,她的侄孙可不就是瑞典王太子吗?   “也许我该说声恭喜……”她说。   “我们可以同样感受这份喜悦,”路易十四说:“既然我们成为了毋庸置疑的亲眷,克里斯蒂娜女士,现在我愿意给您一份恩典,您可以告诉我,您想要用怎样的方式度过之后的三十年或是更久。”   “您是说我无需回到修道院里去了吗?”克里斯蒂娜问道。   “小德兰修女依然会在修道院里直到故去,但克里斯蒂娜夫人不必。”路易十四说:“除了瑞典,您可以选择任何一个您觉得称心如意的地方安居,您每年都会有一笔与公爵夫人相称的年金,几处房屋,一些仆人,除了不能随心所欲地离开住地之外,您尽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今后的生活。”   “我确实向米莱狄夫人抱怨过修道院的生活,”克里斯蒂娜平静地说:“您的安排正是我所需要的,陛下,请您给我安排一个宁静又温暖的地方,有个地方可以骑马,也可以看看大海——譬如您的普罗旺斯就很好。”   “好吧,就那里。”路易温和地说:“那里的葡萄酒和蜂蜜都很不错。”   克里斯蒂娜提裙,屈膝行礼:“万分感激,陛下。”   “这是你应得的。”路易说:“好好生活,夫人,也许在将来,您不是没有回到瑞典的可能。”   克里斯蒂娜一怔,然后笑了:“不,陛下,我不会再回到瑞典了,时间真是残酷啊,它剥夺的不但有人对人的感情,还有对那些沉重的责任与义务的……我现在就很好,克里斯蒂娜的名字虽然不是那么常见——我说在法国,但也不是那么少见,我会有个新生活,陛下,与过去完全无关。”   “那么,”路易略微欠了欠身:“一切如您所愿。” 第四百四十二章 开战之前——加泰罗尼亚(上)   按理说克里斯蒂娜夫人应该主动告退了,但不知为何,她站在原地,仿佛正在踌躇,不知道是不是该说出之后的话。   “还有什么,夫人,请尽管说吧。”路易说。   “就是那个想要将我劫持带走的人……”克里斯蒂娜说,在马车里刺伤那人的时候她没注意,但后来法国人把他们一起带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房间里,她就看见了为首者的脸:“那是约翰·奥克森谢纳吧。”   “是他,瑞典的反法同盟首领。”路易点头:“您记得他,不,应该是记得他的父亲阿克塞尔·奥克森谢纳吧。”   “是的,”克里斯蒂娜说:“虽然我没有任何可以与您交易的资本,但我还是想要问一句,您会在法国绞死他吗?”   “既然他是那位奥克森谢纳的儿子,”路易说:“我就不会,毕竟瑞典到现在还有很多人记得阿克塞尔为瑞典贡献的一生。”   阿克塞尔·奥克森谢纳是一个老道的政治家与一个在军事方面相当强硬的人物,也是瑞典贵族阶层的代言人,他长袖善舞,性情圆滑,哪怕有敌人也不多,他在最初的时候甚至是克里斯蒂娜的支持者,直到在最重要的几件事情上,女王毫不犹豫地和他唱了反调——克里斯蒂娜厌恶战争,祈求和平(阿克塞尔却认为战争能够为瑞典带来好处);克里斯蒂娜大量地拔擢平民成为官员,军官甚至贵族,阿克塞尔却一直在严格地限制贵族与官员的数量,尤其是从下而上攀升到位的那种;克里斯蒂娜无法接受与表兄卡尔的婚姻(确切地说,与谁都不行),也不想生孩子,阿克塞尔却认为这是女王必须履行的义务……   即便如此,克里斯蒂娜做出退位决定的时候,据说阿克塞尔与女王大吵了一架,并因此导致身体衰弱后去世,他的儿子与朋友不由得将这份罪过加在女王身上,并且从她的支持者转化为敌人,但之后的国王卡尔十世对法国的暧昧态度,卡尔十一世的亲密态度,又让这些一意想将瑞典打造成北方霸主的人如鲠在喉——毕竟法国是那样的一个庞然大物,尤其是在它得到了北荷兰一带后,距离瑞典就已经太近了。   卡尔十一世与路易十四在婚约谈判中交换的两处领地,也就是瑞典从波兰得来的利沃尼亚,大公主伊丽莎白作为嫁妆带到瑞典的格罗宁根一处带有港口的领地——这种事情在这个时代非常常见——但对于那些顽固派的瑞典人来说,这笔买卖对瑞典而言完全得不偿失,还有引狼入室的危险。   这种言论一直持续到大公主生下卡尔十一世的继承人,这个孩子理所当然地拥有父亲与母亲领地与封号的所有权,一些担心法国出尔反尔的人总算安心了一点——因为这个孩子在法律与宗教上都已经被瑞典的卡尔十一世与法国的路易十四承认,在将来法国很难否认这桩婚事的合法性并且让大公主携带着领地回到法国或是另嫁。   但总有些人固执己见,又或者被利奥波德一世的使者诱惑与收买,不过其他人无所谓,阿克塞尔的子嗣又有着不同的意味。   “约翰·奥克森谢纳,我会就此人的问题致信卡尔十一世,”路易说:“等他回复我吧。”   克里斯蒂娜笑了笑:“那我就没问题了。”卡尔十一世不可能不付出任何代价就把约翰引渡回瑞典,但同样的,这笔损失他一样可以从那些老派贵族的身上收拢回来,至少他们今后很难在朝堂上继续攻讦卡尔十一世过于倾向王后。   克里斯蒂娜轻松地告退了,在侍从引领者她离开的时候,从右侧的旋转楼梯往下走的她看到正有人从左侧的旋转楼梯上往上走,两者在两座楼梯相距最远的地方匆匆对视了一眼,从外貌上来看,克里斯蒂娜无法判定对方的身份,但对方戴着一顶显眼的红色帽子,这顶帽子一下子就让克里斯蒂娜想起了一个名词。   加泰罗尼亚。   凡是做过国王或是女王的人,必然会被要求熟悉各个地区与民族殊装扮、特性、习俗与忌讳,这是作为最高统治者最基本的要求。克里斯蒂娜只看了一眼就迅速地转过头,不过嘴边还是浮起了一丝微笑,哈布斯堡有意用她来牵制波旁的盟友瑞典,波旁也一样可以用加泰罗尼亚人来对付哈布斯堡。   ……   加泰罗尼亚与布列塔尼有着很多相似的地方——一样的源远流长,历史厚重,一样是通过联姻被合并到另一个国家之内,一样因为被压榨与勒索而不断地爆发各种起义,谋求独。但与布列塔尼又有不同的是,加泰罗尼亚人以往是相当亲法的,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39年开始的加泰罗尼亚大起义。   因为在这场大起义中,法国可以说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卑劣之徒。   加泰罗尼亚的存在最早可以追溯到希腊城邦时期,后来这里被迦太基人占领,罗马人击败了迦太基人后,在蛮族的攻击下四分五裂,加泰罗尼亚的主人又换成了西哥特人,等到摩尔人(穆斯林人)入侵加泰罗尼亚的时候,作为天主教教区的加泰罗尼亚人就向法国求援,之后,虽然依然保持独立,但它是臣服并且亲近法国的。   在十一世纪,加泰罗尼亚与阿拉贡是两个独立平等的王国,后来两国联姻,通过这种手法,阿拉贡与加泰罗尼亚合二为一——最初的时候甚至是加泰罗尼亚占据上风,直到阿拉贡与卡斯蒂利亚联合在一起,双王当政的后果是卡斯蒂利亚统一了西班牙,加泰罗尼亚不但由此失去了发言权,更是被强烈边缘化,等到了三十年战争的时候,加泰罗尼亚更是被作为法兰西与西班牙的战场。   诸位,若说有什么比战争中的国家更可悲的,莫过于被两个国家开辟为战场的第三方地区了,由此可见,卡斯蒂利亚为主脑的西班牙朝廷并没有将加泰罗尼亚视作本身一部分的意思——虽然名义上,卡斯蒂利亚的军队将与加泰罗尼亚的军团组合成一个联合军队,但事实上,那些卡斯蒂利亚的军队与他们雇佣来的意大利人,和通常的占领军没有任何区别,他们占领村庄,劫掠平民,向城市与商人勒索财物,西班牙国王还一再要求提高加泰罗尼亚地区的兵役与税收。   不过这也没什么好责怪的,在路易十四之前,所以的国王都认为,压榨占领地、殖民地或是如加泰罗尼亚那样坚持自主的地区,是一桩理所当然的事情,他们不会如路易十四那样,即便要求对方臣服,也会给出相应的优待条款,加重税赋的时候,也会衡量民众可以承担得起的重量,并且给出时限——人们恐惧的往往不是沉重的负荷,而是这种负荷永无尽头,他们和他们的后代将如同将石头滚上山的西西弗斯,看不见一点希望。(注释1)   但国王与女王们很少会屈尊低头看一看劳苦的民众,更不必说那些始终桀骜不驯的加泰罗尼亚人——当然,所谓的桀骜不驯都是他们的说法,事实上,加泰罗尼亚人在大起义爆发前,忍耐了整整六年!   在这六年里,原本富庶的加泰罗尼亚人就像是一块被蝗虫啃咬过的青翠麦田,一片疮痍,处处哀声不断,从贵族到农民,每一个都对卡斯蒂利亚人与意大利雇佣兵充满了仇恨,让人罕见的是,大起义的倡导者与组织者竟然是加泰罗尼亚的教士——由此可见,对卡斯蒂利亚人来说,加泰罗尼亚已经没有一个地方不属于他们的敌人了!   加泰罗尼亚人大起义时,选中了法国人做附庸的对象,也不是没有理由的,第一个就是法国曾经从摩尔人手中庇护了他们,也愿意给予他们自主权,第二个原因就要落在加泰罗尼亚的商人这里,卡斯蒂利亚女王虽然因为赞助了哥伦布而获得了新航线,新大陆与海上霸权,但加泰罗尼亚却是被阻隔在这座金山之外的——他们不被允许参与贸易,长久以来,加泰罗尼亚的商业完全仰仗法国的西郎格洛克与普罗旺斯,卖出货物,换回粮食,他们并不想与法国开战。   让路易十四深为遗憾的是,当时法国国王路易十三与黎塞留主教的心思几乎全都放在了三十年战争上,哪怕加泰罗尼亚人愿意奉路易十三为巴塞罗那伯爵,更是等同于将鲁西永奉给了大孔代,大孔代也在后期的战争中击溃了西班牙人引以为傲的佛兰德军团——路易十三和黎塞留主教还是没能抓住这个机会,也许是因为当时他们并未想到可以吞下还是个强国的西班牙吧。   他们虽然给了支援,但根本没有将加泰罗尼亚人的生死存亡放在心上,对进驻加泰罗尼亚的法国军队也没有很好的管束,以至于加泰罗尼亚人发现,法国人与西班牙人也没什么区别——他们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不过对黎塞留主教以及其继承人马扎然主教来说,加泰罗尼亚人的期望一钱不值,马扎然主教甚至在58年的时候差点签下了《比利牛斯条约》将加泰罗尼亚的归属权完全交还给西班牙——因为西班牙允诺可以将鲁西永永远划分给西班牙。   之后西班牙也屡屡提起这件事情,甚至在路易十四与特蕾莎王后的婚事谈判上……路易十四当然不会如此犯下如此显然易见的错误——就像对待特蕾莎王后那五十万里弗尔的嫁妆……他总是避而不谈或是转移话题,也从未放弃过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巴塞罗那伯爵”的封号。   后来西班牙的腓力四世去世,痴傻的卡洛斯二世即位,西班牙人忙于内乱与争斗,也因为加泰罗尼亚现在依然由西班牙的军队占领,这仿佛是一种既成事实——加泰罗尼亚属于西班牙,毫无疑问,有什么可质疑的呢?   加泰罗尼亚人与法国国王可不这么想。   路易十四的宫廷里,加泰罗尼亚人的红帽子也不少见,因为法国的比利牛斯山附近就有一些从西班牙迁移到法国的加泰罗尼亚人,他们的生活在路易十四亲政后好过了不少,所以哪怕有路易十三与黎塞留的背叛在前,经过法属加泰罗尼亚人的劝说,西班牙的加泰罗尼亚人愿意再相信法国国王一次。   这也是因为在39年的大起义后,加泰罗尼亚人的有生力量几乎死伤殆尽,遑论近几年来,西班牙虽然已被驱逐出了强国的行列,对加泰罗尼亚的监管反而更加严苛——毕竟西班牙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殖民地,没有太多可以吸血的地方了。   而且,平心而论,路易十四与现在的法兰西也正是如日中天,不可一世,有这样的国王与国家庇护,加泰罗尼亚才有可能会摆脱西班牙的桎梏。   卡洛斯二世无嗣而终,更是让人觉得,这也许就是上帝的旨意,加泰罗尼亚,甚至整个西班牙,终归还是要属于波旁的。   ……   注释1:西西弗斯触犯了众神,诸神为了惩罚西西弗斯,便要求他把一块巨石推上山顶,而由于那巨石太重了,每每未上山顶就又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他就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做这件事——诸神认为再也没有比进行这种无效无望的劳动更为严厉的惩罚了。西西弗斯的生命就在这样一件无效又无望的劳作当中慢慢消耗殆尽。 第四百四十三章 开战之前——加泰罗尼亚(下)   来人虽然做着典型的凡尔赛宫装扮,但从细节上,譬如克里斯蒂娜看到的红色帽子,以及斗篷上垂下的亮晃晃的金穗流苏,翻边的靴子与黑色的马甲,过多蕾丝与花边的衬衫还是能够看出与其他贵族的不同的——但就像是之前所说,在凡尔赛宫里,前来觐见国王的人不知有多少,哪怕加泰罗尼亚人在法国占得比重不多,但他们一样受到国王的恩惠,他们来拜见与感恩也是很正常的。   但今天的这位先生,他的本名与他使用的身份并不相符。   事实上还不止于此,这个身份的原主人是个军官,原先是个加泰罗尼亚牧民——凡是居住在比利牛斯山的加泰罗尼亚人有很多都是农民与牧民,或是从事牛羊与奶酪,黄油等牛乳制品买卖的商人,比利牛斯山阳光强烈,让他们皮肤粗糙发黑,长久的野外生活更是让他们的举止放诞,说起话来高声大气。   这位先生看起来却更像是一个养尊处优的人,他的皮肤几乎与凡尔赛宫的先生们一样白皙,走动行礼之间也是温文尔雅,循规蹈矩,唯一让人们还能感觉到一点不同的是,他有着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与之相对的,他的面容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圣像画上的圣人侍从,温和且平庸,可惜的是一道细长的黑色胡须横在嘴唇上方,就像是落在白纸上的狠狠一划,让他的面孔生出了不少危险的气息。   “让我们再听听您的姓氏吧,”路易十四说:“塔马利特,唉,弗朗西斯科·德·塔马利特,这位可敬的先生曾经领导了加泰罗尼亚大起义,他作战勇敢,就连大孔代亲王也对他赞赏有加。”   “是的,那正是我的父亲,”来人骄傲地说,“可惜的是那时候他要面对两个敌人,西班牙,还有法兰西。”   “这可有点狂妄了,”路易说:“那么现在你们加泰罗尼亚人还打算继续面对两个敌人吗?”   “我们不能了,陛下,”来人鞠了一躬,“我父亲已经在66年去世了,而我,陛下,我们这里并没有出色的军事将领,我们缺衣少食,没有武器,马匹与钱财,双手空空。”   “那么你们还有什么呢,虽然我拥有一切,但我从不盲目地施加慈悲,我所付出的一切都有足够的回报。”路易摩挲着手指上的戒指:“加泰罗尼亚人是出色的商人,这我常有耳闻,既然如此,你就该知道,空洞的口号与许诺是无法打动我的。”   “我们有勇气,也有决心。”塔马利特先生从容不迫地说道:“还有我们的忠诚,我们愿意奉您的次子为巴塞罗那伯爵,以及西班牙的主人。”   路易笑了:“这些可不够,巴塞罗那伯爵的封号与领地是我从父亲路易十三那里继承的,夏尔也理所当然地应当继承它,西班牙属于谁可不是你们说的算了,如果我失败了,不必多少,如果我胜利了,”他微微低头看向塔马利特:“法国也有布列塔尼,也有洛林与阿尔萨斯,现在还有佛兰德尔与北荷兰,你们难道以为加泰罗尼亚可以例外吗?”   “您接受了我的觐见,就代表您的棋盘上必然有着我们的一个位置,”塔马利特并不气馁:“而且只要您愿意给予我们如布列塔尼人或是比利牛斯山同胞们的待遇,我们很愿意接受法国的统治。”   “我确实有这样的计划,但我无法确定你们是否还有39年的力量与勇气,”路易道:“不过这样说下去也毫无意义,您说您的人民正在忍饥挨饿,没有可信的领导者,缺少军备与粮食,这些我都能给你,但在这之前……”   “之前……”   “我要鲁西永,”路易说:“我可以先给你一笔赏赐,你也可以认为是一笔无息贷款,你拿着它去找我的商人,他们会提供给你所需要的东西,但作为回报,你们要先将鲁西永地区的西班牙驻军赶出去,为我打开通往西班牙的大门,当我的脚踩踏在鲁西永的红色土地上时,你就能感受到一个国王的慷慨了。”   “您已经十分慷慨了。”塔马利特轻轻地松了口气,加泰罗尼亚人已经沦落到了地狱的最低层,他们所求的已经非常少,他停顿了一下,将之后的一些问题吞了回去,毕竟他们的筹码太少,就像是法国国王所说,他们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塔马利特告退后,奥尔良公爵就走了出来。   “哥哥。”   路易转过头,望着公爵,他的弟弟,神情复杂。   “你还记得吗?”   “什么?”   “第一次的时候……”   “啊,陛下,我永远不会忘记。”奥尔良公爵说,他四十年的生命里,受过无数次诱惑,而最多最强烈的莫过于王座的吸引,旁人的推波助澜,自己的野心,都在每个深夜里折磨着他,但无论那一次,他都坚强地坚持住了——他记得他的诺言,王兄也记得,王兄能够忍耐住一个国王必有的猜忌心,把他放到将军甚至元帅的位置上,让他统领军队,驰骋战场,在朝廷上也任由他肆意发表意见,干涉朝政——他难道就不能回应兄长的信任吗?   所以,路易一说起第一次,他就马上想到了,路易说起的正是他第一次让奥尔良公爵留在他的议事厅里,他清楚的记得,在场的大臣与将军们先是面露惊愕,而后多数人都露出了不赞同的神色,英国曾经有理查三世,法国也有加斯东公爵,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为了防备兄弟阋墙的事情再一次发生,不惜将奥尔良公爵养成一个“女孩”。   是王兄救了他,让他不至于如同一株扭曲的树苗那样长成一个怪物。   “那么我现在又要说,我需要你,弟弟。”   “我随时听候您的吩咐。”   “到鲁西永去吧。”   让奥尔良公爵前往鲁西永,作为法国国王的先锋与使者,路易也是考虑过很久的,他麾下将领不少,但要能够慑服住加泰罗尼亚人的可不多,毕竟加泰罗尼亚也可以说是西班牙王室的一部分,在39年大起义的时候也成立过加泰罗尼亚共和国,看那位塔马利特先生就知道了,他们对法国依然保有戒心,路易也必须承认,比起他的人民,加泰罗尼亚人还不在他慈悲心的囊括范围里——他选择牺牲品的时候毫无疑问会是后者,既然如此,加泰罗尼亚人名义上需要一个领袖,实质上却是需要一个人质。   如果夏尔已经成年,路易还真会考虑让夏尔承担起这个重任——王冠固然璀璨,但它的重量也一向不可小觑,既然夏尔将会成为西班牙的国王,他若是成为能够被加泰罗尼亚人承认的统治者,简直就是一举两得的好事——问题是现在的夏尔还只是一个蹒跚学步的婴孩。   如果大孔代还在,作为波旁家族的战神,他当然是最适合的,但他已经是波兰的路德维希一世了……   孔蒂亲王也是波旁,但他……做个使者还算将就,但要他上战场……路易暂时还不想背上荼毒血亲的罪名。   奥尔良公爵就这样变成了最好的人选,但不得不说,这桩事情,可能比之前的洛林之行还要危险,也要比法荷之战的时候更不可测,陌生的土地,陌生的士兵,陌生的民众,你只能看到热切的眼睛,垂下的头颅与卑微的膝盖,但就像是死在庞培雕像下的凯撒,一个人跪下来拉住你衣服的时候,可能不是为了哀求,而是抱着凶险的恶意。   更不用说,路易一开始就有意将鲁西永当做突破口,鲁西永连接着法国与西班牙,面临地中海,法国军队展开进攻时,完全可以双管齐下,但他能看到的事情,利奥波德一世与西班牙反法联盟的人不可能看不到,他们对加泰罗尼亚愈发紧迫,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如果加泰罗尼亚人能够达成路易十四的要求,那将会大大减轻路易十四的压力,毕竟战争一开始,法国要面对绝不会只有西班牙一个敌人。   “您在担心什么呢,”奥尔良公爵转过来,跪在兄长身前,抬起头望着他:“在您的照耀下,我与您的军队必然能够战无不胜,上帝也会保佑您与我的,就像之前的每一次。”   “等到玛丽(大郡主)抵达普鲁士之后,你再出发吧。”因为法国与普鲁士并不交界,所以法国人可以一直将大郡主送到普鲁士边界,路易曾经亲自为女儿送嫁,他也不想剥夺奥尔良公爵的权力。   “我正是这么想的,”奥尔良公爵说:“等一离开凡尔赛,我就悄悄出发去朗格多克,然后往鲁西永去。”   “等等,我并没有这样想……”   “这是一个难得的好机会,”奥尔良公爵说,“奥地利人与西班牙人时常嘲笑我们太过宠溺儿女,您曾经亲自送嫁,他们一定想我也是如此,而且他们一定会盯紧您的每一个将军与元帅,这样我们就能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但大郡主……”   “我不是您。”奥尔良公爵难得地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口吻对兄长说话:“我只是王弟,公爵,我想要离开法国还是很简单的。” 第四百四十四章 开战之前——特兰西瓦尼亚   路易动了动,“不,”他在开口之后就立刻懊悔了:“不,我还是再考虑一下吧,弟弟,让我再想想……”   “不用想了,”奥尔良公爵打断了他的话:“陛下,没有比我更适合的人选了。”他笑着举起手:“我向您发誓,等我回来,我会好好在凡尔赛陪您一阵子的,也许五年,或是十年?”   “这场战争也许就要五年十年的。”路易一想起来就感觉疲惫,但这个时代的战争,像他征伐佛尔德兰与荷兰时的那种情况才叫不正常,无论是西班牙,又或是神圣罗马帝国,抑是荷兰人,都习惯了间断性的,漫长的,非职业的战争——简单点来说吧,在路易十四前,虽然已经有了常备军的概念,但始终没谁能够真正地将其付诸于实施——因为代价太高。   而价格低廉的士兵,或者说,从农夫与工匠中招募与征召的士兵,是没有什么道德、荣誉感与好胜心的。而被作为利器使用与看重的雇佣兵,又价值不菲,所以不能长期雇佣,另外,除了瑞士雇佣兵,其他地方的雇佣兵似乎也不比盗贼与无赖好到什么地方去。   让现代人很难想象的是,在路易十四之前的战争中,无论是不是已经见到了胜利的曙光,又或是为生死存亡最后一搏,都会出现军队里的士兵因为需要回家播种或是收割,又或是雇佣兵们因为佣金谈不拢、滞留一处太久、死伤太大等等原因而随意抛下军官与将军们一走了之的情况出现……这种松松垮垮,让人恼怒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有志之士开始重视军队的正统化,问题是,想要变革军队,所需要的代价不但巨大而且持久。   之前路易完全可以说是打了诸国一个措手不及,他大胆地向商人借贷,而后用不过旁人三分之一甚至更少的时间就打下了佛兰德尔与荷兰,然后就可以静待两处新地的反哺——荷兰不论,现在的佛兰德尔已经足够支持得起国王军备支出的……具体的数字暂时还只有少数人知道,但在可能面对多国联军,多处作战的时候,老当益壮的柯尔贝尔先生与卢瓦斯侯爵看上去还没荷兰之战的时候焦躁不安——嘴边没有水疱,头顶不算光亮,眼神也没摇摇晃晃——就可以知道,如果法国的经济轮盘还在稳定地转动,要维持这场战争的开销大概不会有什么问题。   而且如果能够吞下西班牙与它的殖民地,这就是一笔利润无比丰厚,值得法国的,不,世界上所有商人都愿意到绞刑架上跳舞的买卖。   “那就正好,”奥尔良公爵说:“等我厌倦了战争,我就会回到您身边来的。”   路易抿紧了嘴唇,他不想说出不吉利的话,但战场上子弹和箭矢可不会因为你身份尊崇而躲开——奥尔良公爵又喜欢身先士卒,冲锋在前,而且他在开战前还总是会仔细地打扮自己,衣着鲜亮的后果就是很容易被视为目标或是猎物。   但他不能阻止公爵,这不是爱惜,是羞辱。   “好。”他最后只有这么说。   “我在凡尔赛等着你。”   当然,这句话也只是一种象征,一种比喻,因为在之后的战争中,路易十四不确定在多面作战的时候,自己会不会再次御驾亲征,这么说来,他也不能对奥尔良公爵太过苛责,毕竟一个国王的生死可比一个公爵重要太多了。   奥尔良公爵原本想要和自己的哥哥一起用晚餐,但这时候突然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一听到他的名字,公爵只能表示遗憾并尽快告退了,他一直很清楚自己应该何时留应该走。   这位破坏了温情时刻的人有着一个奇怪的名字,特克伊·伊姆雷,姓在前,名在后,正与其他的欧罗巴人不同,但正是匈牙利人的传统——这个名字之前我们也提起过,当时奥尔良公爵还开玩笑地提起,这位特兰西瓦尼亚大公有个女儿,也许他会有与波旁联姻的妄想。   玩笑归玩笑,除非法兰西与波旁回到了百年战争时期,且是对法国最不利的那个时期——那时候英国人征服了大半个法国,路易十四才会考虑与一个匈牙利贵族联姻——特兰西瓦尼亚大公是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给予对付方的封号,利奥波德一世作为匈牙利与波西米亚国王坚决不承认,其他国家,包括法国都对此保持暧昧态度——不承认也不否认。   关键是这位特兰西瓦尼亚大公在战场上确实很有一些手段,并且嗅觉敏锐,大会战的时候,他的军队最先离开了大维齐尔的视线,也避开了之后的溃败,他的使者后来也曾经礼节性地前来拜访过路易十四——别误会,不是想要联姻,大公很清楚自己没有这个资格,他想要与法国人做的是军火买卖。   虽然在大会战中,特兰西瓦尼亚站在奥斯曼土耳其这边,法国站在神圣罗马帝国这边,却不妨碍他们在之后成为很好的贸易伙伴,奥斯曼土耳其掌握着东西方交易的黄金通道,虽然在新航线与新大陆被发现后,这块黄金有点褪色,但匈牙利依然可以凭借着这个庞大帝国的余晖变得富庶起来。   而且这位大公先生并不是那种会被仇恨冲昏头脑的人,他一边继续对抗哈布斯堡,一边与奥斯曼土耳其虚与委蛇,也在全心全力地治理属于自己的特兰西瓦尼亚地区。特兰西瓦尼亚地区有着丰富的矿藏,木材与农业资源,又连通着神圣罗马帝国,捷克、波兰、俄国与奥斯曼土耳其,商业也十分发达,只要统治者不过分贪婪,战争不那么频繁,他们可以迅速地变得强壮有力。   不过它的不幸也正是因为处在这两国,尤其是野心勃勃的奥地利与奥斯曼土耳其之间,奥斯曼土耳其虽然已奄奄一息,但依然是头巨兽,而利奥波德一世更是一向将匈牙利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另外还要加上新旧教徒的冲突,作为新教徒的特克伊的父亲就是在反对利奥波德一世的暴乱后被作为叛贼处死的。   因为两位使者——加泰罗尼亚的塔马利特与特兰西瓦尼亚的特克伊,一前一后,觐见的时间甚至不超过一个下午,路易十四就很自然地比较起他们来,说起来这两者相同的地方还真不少,他们都是年轻人,出身尊贵,他们的父亲都是因为反对哈布斯堡的暴政而死,他们继承了父亲的领地,爵位与意志,率领着自己的人民为自由而战。   他们的年龄甚至都很相近,都不超过三十岁,特克伊甚至比塔马利特还要年轻,他是57年生人,至今不过二十五岁,但他看起来竟然比路易还要苍老,他肤色黧黑,眼角和唇边都有明显的细纹,他的眉头总是紧蹙着——看得出他努力想让它们舒展开,但也许从他的父亲被绞死后他就没有露出笑容,以至于十分为难。   他的肩膀格外宽阔,背部更是如同一头强壮的公牛,他的双手哪怕戴着手套,也看得出有着粗硬的骨节与砂纸般的皮肤。   塔马利特看上去要比他光鲜得多,但路易若是有选择,他倒更希望塔马利特与特克伊掉换个位置,他虽然不常御驾亲征,但他见多了军人,知道军人是个什么样子。   特克伊也在谨慎地观察路易十四,他不止一次地觐见过默罕默德四世,还有他的大维齐尔,就是那个在大会战中被这位国王无情击败的倒霉鬼,他能够死在战场上还算幸运,不然苏丹也要派宦官拿着长弓来用弓弦绞死他。   大维齐尔在苏丹面前是个奴隶,在特克伊面前却是个主人,他注视着特克伊的时候甚至不将他当做一个人看,只是在打量一样工具,看看他是不是还趁手,有没有长出令人厌恶的倒刺,可以说,特克伊的每一次觐见都像是一次危险的旅程,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拖下去处死。   这次特克伊坚持来觐见法国国王,他身边的人也是一再阻止,因为法国一向自诩“天主的长女”,“教会的捍卫者”,虽然大家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但特克伊又是新教教徒又是奥斯曼土耳其的“狗”——他如果被送上斩首台或是火刑架,没人会多说一句话,教会甚至还要褒奖法国国王呢。   而且法国国王虽然不能说是一个宗教狂热者,但他确实是个天主教徒没错,而且因为胡格诺派教徒曾经掀起数次叛乱,他对新教保持着不关注也不在意的姿态就足够让人说句“宽容”了,谁知道一个异教徒走到他面前会发生什么事情!   但特克伊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这次不是军火或是粮食买卖,而是一桩更为重要的事情,不是他,别人很难取信于路易十四。   他的视线停留在路易十四,光华熠熠的太阳王身上只有一瞬间,也许是养尊处优,又或是不留胡须,路易十四比他想象的还要年轻许多,那些画像竟然能没有经过太多的修士——不过据说他的儿女,甚至弟弟的孩子也都十分美貌,大公主能够被瑞典人迅速地接纳与承认——这个优点功不可没,王太子小路易也被人形容为皎皎明月,还有大郡主,更是毋庸赘述,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二世为她发了疯,普鲁士的王太子更是快要成为半个法国人了。   但这些人肯定没有亲眼见过路易十四。   在这个时代,人们认为美丽的人必然生性高洁,身份尊崇——这倒也不是在胡说八道,因为只有出身尊贵,钱囊丰满并且有着大量闲暇时间的人才能把自己打理干净,经常更衣,使用香水与脂肪,保持牙齿洁白,皮肤白皙——要经常劳作或是训练的人是无法达成这种要求的,像是特克伊。   至于他见过的大维齐尔与苏丹,也是面貌端正之人,但他们依然无法与他面前的路易十四相比。   人们总说是美会带来权力,权力又会带来美,而路易十四则是将美与权力完全地糅合在了一起,他是权力的化身,也是美的化身,他的力量与权威如同太阳,金光璀璨却也令人无法直视,每个人在他面前,都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特克伊也这么做了。   路易十四并不知道特克伊在想些什么,不过特克伊一直保持着足够的谦恭——他很清楚所谓特兰西瓦尼亚大公乃至亲王并不曾受到欧罗巴君主的认可,礼官通报的时候也只称他为“某某先生”,而不是“公爵”,“大公”或是“殿下”——他在凡尔赛也只是一个骑士阶级的低等贵族,如果他不是特克伊,而大战在即,他是没资格觐见国王的。   但既然他走到了国王面前,路易十四就像对待任何一个朋友那样温和可亲——有资格接近国王的人都这么说,不是虚伪的乔装,只是到了路易这个位置,他就无需凭借着虚张声势来巩固别人对自己的印象了。   “请您宽宥,”特克伊在获准落座后,平静地说道:“陛下,我不擅长交谈,所以只能简单直白地告诉您……”   “利奥波德一世与默罕默德四世达成秘密盟约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第一声号角   在场的人,可能就只要带来这个消息的特克伊与路易十四不曾惊诧万分了。   “啊,”路易说,“我就想利奥波德一世会选择怎样一个盟友。”   在路易征服了洛林、阿尔萨斯、佛兰德尔、荷兰之后,哈布斯堡的包围圈已经彻底地被他切断,奥地利要穿过法国本土才能与西班牙携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于是,奥地利的盟友也只有那么几位——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们。   他们其中有三个教会选侯,罗马教会虽然还与路易十四保持着暧昧关系,但因为路易十四对王权甚至教权的寸步不让,现在的英诺森十一世哪怕曾经与他有过秘密协议,也不得不站在教会的立场上一再申斥法兰西国王的言行——可能也有一部分出自于他的本心,毕竟法兰西吞并或者共治西班牙是罗马教会也不愿意看到的,想想吧,现在法兰西虽然还属于天主,但它的钱财与教士都归国王而不是教会,如果西班牙,这个传统强大的国家也落入路易十四手中,罗马教会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殿堂就更没挽救的可能了。   同时,这三位教会选侯也很清楚,一旦法兰西得到西班牙,很难说路易十四的野心是否会迅速地膨胀起来,毕竟这时候就有人在称他为“凯撒”了,当初罗马的凯撒统治了多大的地方,谁都知道,那是一整个欧罗巴,英吉利以及半个亚美利加,而且这位陛下也已经证明了,他打仗是可以越打越富有的,他的民众、大臣与将军也是他狂热的拥护者,除非路易十四连续遭到几次如狮心王理查那样的惨败——理查当初甚至被囚禁过,不然他的权柄指向什么地方,他的士兵就会如浪潮那样汹涌向前,淹没他们的敌人。   所以,这三位教会选侯虽然在切分荷兰的时候与这位国王和乐融融,如今却要坚决地站在利奥波德一方了。   至于另外四位世俗选侯,波西米亚选帝侯正是利奥波德一世,曾经的勃兰登堡选侯现在是普鲁士国王,他在路易十四与利奥波德一世之间转圜自如,为自己博取了不少好处——可以说是半中立,虽然名义上依然效忠于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但实际上会出多少士兵,出给谁,谁也不能预料……当然有人会愤愤不平,鉴于大郡主会带走那笔丰厚到能够抵充普鲁士一年税收的巨额嫁妆,但一些明眼人,或说不那么贪婪心怀幻想的人,就知道大郡主绝对不会嫁给一个法国人。   大郡主的选择面事实上是相当狭窄的。   能够让普鲁士国王保持着这种“风向标”姿态事实上已经足以弥补这份损失了,路易以及他身边的人都这么认为,因为普鲁士虽然高高盘踞在神圣罗马帝国的顶端,与法国间隔着三位教会选侯的领地,但它却与萨克森、汉诺威亲密无间,与瑞典分享一个内海,与波兰也有着很长的接壤线,可以说,无论他倒向何方,都会直接对“盟友”形成有力的掣肘。   普法尔茨则是因为选帝侯资格曾被剥夺,而后又被利奥波德一世返还,所以他们也只会站在利奥波德一世这边,另外的就是萨克森选侯与巴伐利亚选侯,这两位都接受了利奥波德一世的贿赂与许诺,当然,也有对法兰西愈发忌惮的缘故。   但这些还不够,这些诸侯与奥地利一样,被法国隔断在西班牙本土之外。   英国,这个与法国有着百年恩怨的国家,不要说旧怨,在荷兰不复存在后,英国与法国就如同两头凶恶的野兽,再次面对面了,尤其是英国失去了敦刻尔克后,他们的商人所需要的新航线新港口全在西班牙与法国的手里,他们不想被路易十四扼住喉咙,就必须联合利奥波德一世击溃太阳王与他的国家。   至少要让法兰西回到黎塞留主教执政时期,那时候多美好啊,法兰西的军舰还不足一个人手指与脚趾加起来的数量。   但这些君王与诸侯加起来的军队,依然无法与路易十四的十五万常备军相比。   之前的数次战役已经证明了,法国的陆上军队已经无人可以匹敌,与英国的海上战役也让路易十四的坚持得到了最好的验证——利奥波德一世甚至狂怒地砸了自己的房间,喊叫着不允许继续出口钢铁给法国——他也这么做了,可惜的是已经太晚了,蒸汽铁甲舰船如何,单单看之后每个对海上霸权有想法的国家都在拼命地制造此类舰船就知道了。   法国国王却已经有了一整支这样的舰队。   “但这实在是太……难以令人相信了。”   邦唐忍不住说,他在国王的房间里一直就和一只茶壶,一尊烛台那样沉默安静,现在都忍不住插了嘴,可以想象这个消息给他带来了多大的震撼了。   要知道,奥地利一直致力于取代法兰西,成为罗马教会的“长女”——或者说,暗中的控制者与得利着,就像当年的美男子腓力四世(法国国王)对教会所做的那样,除了对教会的支持与保护之外,利奥波德一世也表现的比路易十四更虔诚——谁都知道法国国王做礼拜,望弥撒就像是学生做功课,纯粹是不得不做,有口无心。   “弗朗索瓦一世可以这么做,利奥波德一世当然也可以这么做。”路易说。   当初弗朗索瓦一世为了对抗如日中天的哈布斯堡的查理五世,不得不与奥斯曼土耳其的苏莱曼一世达成盟约,这个盟约让欧罗巴人无不惊骇万分,甚至将之称之为“亵渎圣灵的同盟”,但结果谁都看到了,查理五世受到苏莱曼一世的牵制,终于停下了不断前行的脚步——法兰西也得到了喘息与长成的机会。   可以说,没有当初弗朗索瓦一世的疯狂行径,就没有现今的法兰西。   利奥波德一世也已经到了抉择的关头,他这样做,才算得上是个称职的君王。   说完这句话后,特克伊就立刻抬起头来,注视着路易十四的面孔,在听到一个令人惊骇的消息时,人们的第一表情往往代表着他心里的真实想法,特克伊虽然看上去不像是个贵族,但他终究还是一个贵族,又长期屈从于阴晴不定的苏丹与大维齐尔的麾下,奥斯曼土耳其的宫廷里,除了苏丹都是奴隶,在金窗大厅里对答,稍有不慎就会被宦官们拿着弓弦绞死——所以从任何一个细微的地方揣测别人的心情或是想法,对特克伊来说早就是驾轻就熟,炉火纯青的事儿。   他一抬头就看到了路易十四神情淡漠的脸。   不是故作镇定,而是理解、早有预料与司空见惯。   看到他抬头,路易十四微微一笑,这个笑容并没有多少轻蔑鄙视的成分,却一下子击中了特克伊心中阴暗无比的那部分——他突然想起,有许多诗人会将阳光比喻为一枚枚金色的,灼热的箭矢,凡是经过曝晒的人就知道这样的形容有多么贴切,现在的特克伊却也能感受到,甚至有过之而不及。   阳光并不都总是给人带来温暖与舒适的,与凡尔赛宫的金碧辉煌一同经常被人提起的,是巴黎煤气灯架上摇晃的尸体。   人们都说这是国王的宠妃蒙特斯潘夫人的恶行,特克伊才不相信呢,没有国王的允许,巴黎的街头连一只死老鼠都不会出现,遑论尸体,他也通览过这份国王的资料,他在还是少年时就被赶出了巴黎,应该忠诚于他的民众反而成了追赶与伤害他的暴徒,他会对巴黎保持任何好感才奇怪!   只不过他还不能那么快地放弃巴黎而已,但时刻在巴黎人的心上敲敲警钟还是可以的。   国王的微笑让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宽容的长辈,特克伊的虚言恫吓在他面前如同阳光下的冰雪一般迅速地消融,没能起到一点作用。   “那么这个秘密协定是默罕默德四世亲自与利奥波德一世商定的吗,”路易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看来他也不是一个如传说中那般碌碌无为的苏丹呢。”   默罕默德四世是42年生人,48年即位,与路易十四,利奥波德一世,卡洛斯二世等国王一样,都是在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成为了一个庞大帝国的主人,他的母亲一如之前的苏丹生母,都是后宫的女奴,但她没有许蕾姆那样的手段,即便成为了王太后,朝廷依然是一片混乱,到处都有渎职、受贿行贿、贪污甚至叛乱,这种情况一直到她终于与易卜拉欣一世指定的摄政大臣科普鲁律议和才终告结束。   科普鲁律确实是个杰出的人才,可惜的是除了遇到了路易十四,又死得很是时候的马扎然主教,任何一个被托孤的大臣几乎都不得好下场,在科普鲁律还在世的时候,默罕默德四世就不再把他看做自己的老师与大臣,而是仇敌了,科普鲁律的儿子艾哈迈德继承了他的大维齐尔之位后,他以圆滑的姿态与巧妙的手腕在苏丹与其他大臣之间周旋,但无论多么精妙的政治手腕都需要有强大的实力支撑——在奥斯曼土耳其尤其如此。   路易十四不确定艾哈迈德发起对奥地利的战争是默罕默德四世有意推动,还是他也感觉到需要有一场巨大的胜利来巩固自己的地位——也许就算没有他插手其中,艾哈迈德依然免不了一败涂地——这样默罕默德四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绞死这个不顺眼的人了。   因为伊斯坦布尔对巫师的不友好,教会在那里也是寸步难行,时刻受到监视,有关于默罕默德四世的情报并不多,但既然他有着魄力与长久的敌人奥地利组成同盟,那么他也应当是个不容小觑的家伙——路易轻轻摩挲手指,“利奥波德一世会给出怎样的回报……唔,上帝啊,”他蹙眉说道:“难道是……”   意大利。   他无声地做出了这个名词的口型,特克伊慢慢地点了点头。   四分五裂的意大利。   意大利在十七世纪还只是一个地理名词,或是诗人与理想家想象中的统一而强大的国家,它在路易十四的时代,依然被诸多公国与侯国切割成无数小块,去掉那些并不能影响局势的小诸侯,可能对之后的战争造成影响的,大概只有教皇国——这个毋庸置疑,也有萨伏伊公国——因为萨伏伊公爵的继承人还在为法国国王打仗,公爵自然也不会站在奥地利这边。   热那亚共和国是西班牙的附庸。   米兰公国,那不勒斯王国,西西里王国,撒丁岛属于西班牙的哈布斯堡所有。   托斯卡纳公国与法兰西算是半个姻亲,但在军事力量上,谁都知道不能指望佛罗伦萨人。   威尼斯共和国,它依然扶摇不定,但如果他们知道了奥地利与奥斯曼土耳其联手,必然会站在法国这边——他们之前已经持续不断地和奥斯曼人打了几十年的仗,就为了夺回威尼斯仅有的海外领地——克里特岛。   没有了克里特岛,威尼斯人的商路就算是断了一半,他们不想慢慢地衰弱而死,就必须把它重新纳入怀抱。   更何况,为了遏制法国的霸权,利奥波德一世很有可能引狼驱虎,将意大利卖给了默罕默德四世。   一般人听来根本不敢相信,但对利奥波德一世与他的国家来说,这并不是太大的损失,如果在这场战役中重挫法国,逼迫路易十四舍弃西班牙,将之前,甚至更多的领地割让给他们,哈布斯堡完全可以说是奠定了之后一百年的稳固基础,没人再能动摇他们头顶的冠冕。   至于胜利之后,那些盟友,如英国人,奥斯曼土耳其人,会不会得寸进尺——路易想,利奥波德一世必然会想方设法然他们与自己两败俱伤,他出卖意大利——别忘记意大利还有一个教皇国,英诺森十一世也许会气得给他大绝罚!也要与基督的敌人,地上的魔鬼君主做交易,还不是看中了奥斯曼土耳其的人海战术可以用来对抗法国的十五万常备军?   等到旷日持久的战争结束,不,他也许不会等到战争结束,只要太阳王失去了原有的光辉,他就可以反戈一击——如果是其他国家就算了,但奥斯曼人?所有的天主教徒都会站在他这边的!教皇国也不得不支持他,除非他们还有第二个梵蒂冈。   默罕默德四世未必发觉不了利奥波德一世的阴谋,但和每条上钩的鱼儿那样,有时不是因为愚蠢,而是因为贪婪。   “不过利奥波德一世可不会轻易在任何盟约上轻易落笔,”路易说,他在利奥波德一世还很年轻(那时候他也很年轻,年轻到有点莽撞),“可能只是使者带去口信,表明如果默罕默德四世有意在意大利半岛更进一步,他不会加以阻挠罢了。”   路易叹了口气,按理说意大利有大部分属于西班牙,但看来他在那不勒斯的动作终于引起利奥波德一世的注意了。   如果奥斯曼人的军队登上半岛,损失最大的竟然不是哈布斯堡,而是波旁。 第四百四十六章 第一声号角(2)   特克伊的期望自然是想与法兰西结为盟友,有这么一个堪称奥地利心腹之患的敌人作为盟友,路易十四当然欣然笑纳,但除了他之外的人,都显得有些忧愁——路易十四在大会战的时候,也不能说是击溃了奥斯曼土耳其的军队,只是当时大维齐尔与大教长意外身死,军队失去了将领——尤其是对奥斯曼土耳其这样中层断裂严重的军队来说,另外,默罕默德四世可能也不是那么真心地想要将这场战争持续下去,撤离的奥斯曼土耳其人远要比伤亡人数来得多,路易十四的火枪没能给这头庞然大物造成致命的伤口。   但如果利奥波德一世有意放纵奥斯曼人长驱直入意大利半岛,那么接下来,法国的东南侧都要不得安宁,路易十四在那不勒斯的布置也要成为镜花水月——毕竟一个无法庇护民众的君王是无法得到拥护的,那不勒斯与西西里的民众与贵族对卢西安诺一直保持着谨慎的态度,如果是在和平时期,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路易十四都能等得起,现下的情况却是逼迫他立刻做出选择。   可要对上奥斯曼土耳其人动辄数十万的大军,法国的十五万常备军就顿时捉襟见肘起来了,可以想象,默罕默德四世绝对不会愚蠢到留给路易十四周转的时间,他的大军会和反法同盟保持着微妙的默契,就像是群狼与一只老虎一同撕咬一头狮子。   “从好的一方面来说,”路易仿佛没有感觉到众人的不安,“如果我们这一次依然打出了一副好牌,那么意大利就不是什么问题了。”   “我真希望将来的发展也能如您的猜测那样乐观。”邦唐说。   带来了一个坏消息的特克伊如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带着巴黎皇家银行的秘密贷款,军备与人员,他倒是心满意足,发誓说他必然会给利奥波德一世带去他此生难忘的教训——鉴于利奥波德一世与默罕默德四世只有不可宣之于众的“秘密合约”,他会选择在路易十四首肯的关键时刻出兵,并且迅速地占领利奥波德一世所有的上匈牙利——这是必须的,不然等到苏丹的使者带着弓弦前来,他就很难敷衍过去了。   当然,除了这些,特克伊还留下了另外一份诚意——他将他在伊斯坦布尔的多年布置留给了路易十四,其中甚至有拓扑卡帕宫里的白宦官,众所周知,白宦官是可以出宫的,也带有半个使者的身份,他们对苏丹原本应该忠心耿耿,但事情总有万一,至少特克伊耗费了数年的时间,上万里弗尔的钱财,终于买到了一张嘴巴和一只耳朵。   问题是这只耳朵与这张嘴巴都很谨慎,说是一次性的也没大错,只能用在最紧要的时候。   要说用来探测开战的时间,那就是愚蠢到有点可笑了,像是这种体量惊人的战争,根本无法掩饰踪迹。几个月后,就算是最卑微的普罗旺斯农夫,又或是伊斯坦布尔的奴隶,或是罗马的一个教堂杂役,西班牙的一个工匠,英国的一个渔夫,抬起头就能看到战争的阴云正弥漫在他们头顶。   大臣们的仆人与使者日夜在道路上奔驰,将领们告别妻儿,走入军营,宫廷中的宴席与舞会虽然不曾中断,但气氛日益一日地紧张,国王已经很少出现在赌桌边或是狩猎森林中,文件在桌子与地毯上堆积如山,如同不断涌入军备仓库的小麦与肉粉。   特克伊最要紧的那个线人暂时还要留着,但他收买到的另外几个人,终于派上了一些用处——有了这些奸细的配合,米莱狄夫人将她最得意的两只“小鸟儿”派了出去,进入了一位维齐尔·哈比(军事大臣)的宅邸。   这是一桩很危险的事情,因为这两只“小鸟”都是女巫。   如果不是因为在大会战的时候,大教长意外身亡,她们可能还近不了维齐尔的身,毕竟现在的大教长并没有之前的那位足够警惕与经验丰富,他几乎将注意力全都投注在了默罕默德四世与新任大维齐尔的身上,以至于没能将每个维齐尔都囊括到他们的防护圈里。   这两只小鸟儿也没有做太多多余的事情,在那座警备森严的宅邸里,她们只是奴隶,绝对不能引起旁人的一点点警惕,但女巫就是女巫,她们借助着药水和法术,从这位维齐尔·哈比的书桌抽屉里窃取了一些资料——这些资料不曾提起与利奥波德一世有关的事情,但只要一看,就知道默罕默德四世即将发动的战争长剑所指的绝对不是神圣罗马帝国——也是奥斯曼土耳其一向选择的目标,而是意大利半岛。   这些情报很快被送到了凡尔赛,然后是那不勒斯,因为路易十四要用这个来说服那不勒斯的安茹贵族臣服于他的长子,哪怕这位公爵的身份有待商榷——不过退一步来说,他从妻子这里得来的继承权倒是有踪可寻,再者,国王的私生子一样流动着尊贵的血液,很多人也只是需要一个借口罢了。   而且意大利的分裂也注定了他没有一个真正的统治者,那不勒斯阿拉贡王室一系的来历也有些能被挑剔的地方——当初阿拉贡国王阿方索祭拜安茹,夺取了那不勒斯之后,将那不勒斯交给了自己的私生子费迪南——从教会法上来说,这是不合法也不合理的,但当时阿拉贡国王权势熏天,教会自然也会装聋作哑。   至于卢西安诺的继承权——当然,名义上他首先是个婚生子,然后他的继承权从妻子这里得来,他的妻子又从她的父亲那里得来,至于加斯东公爵,也就是波旁一脉,又是从昂古来姆的弗朗索瓦一世那里得来(就是那位与奥斯曼人秘密联盟的勇者),弗朗索瓦一世又是从奥尔良的路易十二这里得来(这位国王同时也是安茹公爵,他还短暂地统治过那不勒斯一段时间)。   这几年来路易十四与卢西安诺以托斯卡纳公国为基地,向那不勒斯试探与扩展,按理说,在西班牙的哈布斯堡的统治下,这些安茹贵族的日子并不好过,查理八世与路易十二的失败又让他们满怀戒心,一直到路易十四打下了荷兰,这种情况才稍有变化,但要规规矩矩循序而进的话,要取得他们的信任还要很久呢。   对路易十四,这位真正的太阳王,那不勒斯贵族们又是倾慕又是警惕,但路易十四有点很好,至少在表面上,他是个愿意遵守诺言,从不说谎的人……(利奥波德一世:呸!)他这样说,又拿来了证据,再有安茹贵族们自己安插的人手相互佐证,他们也不得不相信——意大利要迎来又一场可怕的浩劫了。   奥斯曼土耳其与意大利的恩怨甚至早于英国与法国,毕竟奥斯曼土耳其正横亘在欧罗巴与富饶的亚美利加之间,原先只是陆上,后来奥斯曼土耳其肆意扩展,一连掠夺与占领了塞浦路斯、罗德与克里特各座岛屿,连海上的路线也把持了,靠着海上贸易发展起来的意大利人当然不愿意——问题是在十五、十六世纪的时候,无论是军队还是武器,欧罗巴人都无法与奥斯曼土耳其人相比,别说夺回岛屿,奥斯曼的海军还时常冲入港口,掠夺财富与少年少女,焚烧教堂,屠杀商人与士兵……   没人会天真地以为,他们的领地一旦被苏丹占有,他们还能是这里的主人——苏丹之下全是奴隶,无论你是身着绫罗,还是粗麻——就算是商人与工匠,凡是见过,听过伊斯坦布尔的人,也都不会觉得在苏丹的统治下会过得比现在更好。   奥斯曼人是允许你继续信奉天主,但这就意味着不管你从事何种职业,出身如何,都只能是奴隶的奴隶——凡是尊奉真神的人就必然要高他们一等,这已经不是多交赋税与多服劳役就能忍耐过去的事情,凡是看看苏丹统治下有多少天主教徒逃走或是改信就可窥一斑了。   其他地方的人还能够心存幻想,经常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打交道的意大利人可不会这么天真。   至于罗马教皇,他的态度也很明确,以往不被狠狠敲诈一笔,拖延上几个月几年,几十年也有可能的,有关于卢西安诺,科隆纳公爵的继承权事宜,以一种迅速流畅到几乎可以说是诡异的速度通过了——卢西安诺现在已经可以冠上安茹公爵的头衔,虽然有关于那不勒斯的事情,还要看战争的结果才能确定。   虽然卢西安诺在托斯卡纳公国的这几年也曾出海剿灭过海盗,并获得了胜利,但要他真正面对如奥斯曼土耳其这样的大敌他还是会感到恐惧的,他终究还是一个年轻人,幸而路易十四知晓了这件事情,已经派遣他的海军与将领到那不勒斯来了。   只是这位将领让一些不知情的人有点失望,因为他看起来居然不比科隆纳公爵大多少,而且他的父亲可不是如蒂雷纳子爵或是大孔代这样的名将,而是那个人们熟知的商人出身的财政大臣柯尔贝尔。   在军事学院还未成立之前,所有的军事家几乎全都是家族传承,譬如蒂雷纳子爵,他在舅舅莫里斯亲王的军队中服役,而莫里斯亲王本身就是一个相当具天赋与才能的军事家,还有如让·巴尔,他的父亲,祖父与叔伯全都是私掠船主,你说天赋异禀的人有没有,有,但太少了。   塞涅莱侯爵倒是不卑不亢,不慌不忙,反正所有的质疑都会在看到他身后的五十五艘舰船,包括十二艘铁甲舰船后主动消失,也有人提醒说,正因为塞涅莱侯爵是柯尔贝尔的儿子,在这场战争中为国王陛下筹划全局的财政大臣绝对不会在军备与补给上有所克扣与迟疑。   柯尔贝尔的到来让科隆纳公爵安下心来,他对自己的父亲与国王有着无限的信任,他握着塞涅莱侯爵的手,将他迎接进自己的行宫——原先路易十二就预备在此加冕,安茹贵族们觉得这里很适合将来的那不勒斯甚至意大利国王,就将科隆纳公爵奉到了这里。   “看起来他们对您足够尊敬。”塞涅莱侯爵环顾四周,这里金碧辉煌,甚至不亚于凡尔赛宫。   “我只能说多数都是心怀叵测之辈。”没了旁人,与塞涅莱侯爵在凡尔赛也算是共度过一段时间的科隆纳公爵疲惫地倒在椅子上:“他们要我率领着他们取得胜利——我现在算是知道父亲在对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时候有怎样的感受了,那些大臣、将领、士兵和商人,都虎视眈眈,如果他让他们失望,他们会在他的敌人给出致命一击后争先在他身上撕下一块血肉。”   “我的父亲只是一个商人,但他也说过,人的欲望是被利益驱动的。”塞涅莱侯爵说:“您无法补偿他们的损失,他们自然要从别的地方找回。”   科隆纳公爵苦涩地笑了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渴望陛下能够伸出援手,又深深地恐惧着这点。”   “您是在担心国王陛下因此分薄了力量,被人乘虚而入吗。”塞涅莱侯爵说:“别担心,陛下为了这场战争准备了二十年,有什么样的情况他没有设想过呢。”   “如果我能……更快一些就好了。”   “欲速则不达,”塞涅莱侯爵说:“而且这样很容易步了查理八世与路易十二的后尘,陛下原本就预备用另一个二十年来做这件事情,但现在……”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也许是个机会,殿下。”   “您说得对。”科隆纳公爵说,一边从椅子上站起来:“我想我该告辞了,先生,您长途跋涉而来。”   “不比训练时更吃力,但您确实应该好好休息一下了。”塞涅莱侯爵说:“你看上去心力憔悴。”   科隆纳公爵点点头,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眼神涣散,头发蓬乱,面色苍白,他有好几个晚上没能好好睡觉了,但有了父亲的回应与支持,他就能真正地放下心来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来不及洗漱就倒在了床上,但事与愿违,堪堪入睡就被一阵激烈的敲门声惊醒了!   “他们来了!他们来了!”一个声音大喊道。   “奥斯曼人?是奥斯曼人吗!他们到了哪里!”科隆纳公爵同样大声地问道。   “不不不!不,殿下!是俄罗斯人!他们向波兰发起了进攻!” 第四百四十七章 第一声号角(3)   同样从睡梦中被惊醒的还有不花。   不花就是那个在大会战中当机立断,向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效忠,从原先的波兰主人转到法国人麾下的鞑靼人。在欧洲北部的鞑靼人,几乎都是蒙古人的后代,不过经过几百年的繁衍与流浪,大部分鞑靼人已经更像是欧罗巴人,他们说波兰语,俄罗斯语甚至瑞典语,早就忘记了从先祖那里传承下来的东西——尤其是那些他们几乎已经用不上的。   语言总是最先被抛弃,又是最先被捡拾起来的,如今的鞑靼人还能记得几个零散的单词已经很不错了——不花的名字就是从他的祖父,曾祖父或是更早的长辈那里传承下来的,传承下来的缘故还是因为这个词语发音简单,而且寓意吉祥——不花的意思是牛。   无论到了什么地方,对蒙古人,又或是鞑靼人,牛都是一种相当珍贵的资产。   但不花的儿子就用了波兰人的名字,他就是被不花送到国王儿子身边的人质——安沃。   大会战后,押对了赌注的安沃随着法国国王的大军,来到了巴黎,然后是凡尔赛,路易十四是个宽容慷慨的人,他允许不花在他的军队里任职,甚至允许他自己组建起一支鞑靼人军队,但不花仔细考量后,还是谨慎地拒绝了国王的招揽——他依然忠诚于路易十四,但他不打算留在巴黎,或是法国腹地的任何地方,因为他在法国军营里待过一阵子后,发现这种等级分明,条例森严的地方并不适合鞑靼人。   他没法将他的族人,也就是他的军队拉到巴黎来,他们无法适应这里的气候与法律,也无法按照那些将军的要求训练与拘束自己,与其让国王失望地把他们一个个地掉在煤气灯柱上,倒不如让他们待在习惯和适合自己的地方继续生活与战斗。当然,这些鞑靼人的儿女,将会有一部分被送到巴黎与凡尔赛——不花也很清楚,之前持续了几百年,不,上千年的战斗方式正在产生剧烈的改变,也许就在这几十年内,他们被淘汰无所谓,但他们的孩子得抓住骏马的尾巴。   路易答应了他的要求,至于要将这些鞑靼人派遣到什么地方,他也早有计划。   利沃尼亚。   当我们端详欧罗巴的地图时,我们能够看到,瑞典就如描述过那样,像是一条岔开腿的裤子,左边的裤角,不夸张地说,几乎全都是近百年来,从古斯塔夫一世开始,逐步征伐而来的,其中有俄罗斯的一部分,也有波兰的一部分。利沃尼亚很难说是裤脚——更像是一只悬挂在长裤下的鞋子——它与瑞典的其他领地间隔着一个芬兰湾。   瑞典的守旧派与反法派,对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做了利沃尼亚与北格罗宁根的交换后,感到非常生气,主要就是因为利沃尼亚不但链接着波兰与瑞典,波罗的海在利沃尼亚也有着许多重要的港口。相对的,北格罗宁根虽然也有港口,位置紧要,但与瑞典之间间隔着一个丹麦,是块不折不扣的飞地——这笔买卖让很多人认为并不划算,认为他们的国王受到了法国女巫的蛊惑,愤愤不平直到现在。   但让卡尔十一世做出这个决定的,当然不仅仅只有他对大公主伊丽莎白的爱,利沃尼亚虽然是个好地方,但它同时紧靠俄罗斯与波兰,如果波兰的国王依然是那个受到大贵族掣肘的约翰三世,他不会这么做,但现在的波兰国王是大孔代,他本身即是一个能征善战的将领,身后还有路易十四毫不吝啬的支持,与之前的任何一个通过选举即位的波兰国王都截然不同。   卡尔十一世虽然也有雄心壮志,但他终究还是一个年轻的国王,亲政不久,对上大孔代,他必须要说没有十分的把握可以得到胜利。   相比之下,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五世,却只是一个平庸之辈,他应当仿效路易十四,却一味跟着利奥波德一世走,也就是打算用联姻来解决国家与国家之间的问题,他先是想要将妹妹嫁给法国王太子,未果后又想把她嫁给巴伐利亚选侯的儿子,被巴伐利亚拒绝后,他又企图与卡尔十一世谈判……   就算没有大公主与他的婚约,在丹麦与波兰之间,卡尔十一世也会选择丹麦-挪威。   除了吞并丹麦,或者说,吞并丹麦所有的挪威后,瑞典就等同于拥有了整个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半岛之外就是浩瀚的北海与挪威海,接下来,只需要略微挪动一下棋子,继续征服丹麦也不是难事——哪怕不被法国国王,波兰国王允许,瑞典也已经如英国一般,有了一块完整的领土,而无需时刻担忧腹背受敌。   如果继续与波兰争夺领土,除了大孔代与路易十四之外,他也要担心俄罗斯是否会乘虚而入,毕竟,无论波兰,还是瑞典,又能说是俄罗斯的心腹之患。在十七世纪初,俄罗斯因为王室绝嗣陷入动乱时,瑞典与其签订了《斯托尔波沃条约》,用几个边境城市换走了俄罗斯唯一的出海口……   俄罗斯的沙皇从来没有放弃过重新夺回失去的领地,或许更多。   有了这样的想法,卡尔十一世必然会倾向于法兰西,至于今后如何,他觉得,能够在有生之年吞并挪威,已经足够耗尽他的所有心力了,之后就交给自己的孩子吧,就像父亲将一个新的瑞典交给自己一样。   至于路易十四做出这个决定,也不单单只是为了收拢茨密希的吸血鬼,里世界对表世界的影响必然随着时光与科学的进步变得越来越少,国家与国家之前的天平上,非人类这枚筹码的分量也会逐渐变轻,他与卡尔十一世的交易,是为了大孔代能够尽快在波兰奠定权威,也是为了将瑞典的视线引到丹麦-挪威身上——在大孔代还没有慑服住那些大贵族之前,最好不要有大的战争。   波兰的翼骑兵虽然闻名整个欧罗巴,但也有个极其致命的问题——对波兰国王而言,因为他们几乎都是属于那些拥有大量土地的波兰贵族的,在欧罗巴人已经很少继续奴隶制度的时候,波兰的农奴制度还在继续,贵族们驭使农奴,产出小麦或是其他能够换来马匹与盔甲的资产,然后用这些豢养士兵,配装军备——所以,一旦发生战争,国王就必须向这些贵族低头,请求他们出兵。   大孔代幸运就幸运在有路易十四的支持,才能带着自己的军队前往华沙,但如果瑞典与波兰开战,他的军队还是没法支持得起这场战争的。甚至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争的硝烟味已经非常浓重的时候,路易十四也婉拒了大孔代,或是新的波兰王太子亨利回到巴黎为他效力的请求,只要求他们保持波兰的稳定,还有的就是利沃尼亚。   利沃尼亚名义上虽然属于法国,但实质上它也是一块飞地,在今后,它也许会再次通过联姻或是别的方式,正式归还波兰或是瑞典,但现在,路易十四罕见地有些捉襟见肘,于是利沃尼亚暂时由另一个波旁,波兰的王太子监管,有趣的是,他还被任命为利沃尼亚总督。   这时候的人们还不知道,在数年后,利沃尼亚确实被正式交还给波兰,大孔代,也就是路德维希一世,正式册封自己的儿子,波兰王太子为利沃尼亚公爵,从那之后,利沃尼亚公爵就成为了波兰王太子的头衔,就像威尔士亲王是英国王太子的头衔。   不过现在的利沃尼亚总督还是亨利伯爵,因为大孔代离开法国的时候,就将自己的爵位,领地一起交还给了王室——波兰国王当然不可能继续向法兰西国王俯首称臣,所以他的儿子亨利身上的昂吉安公爵的爵位,也被路易十四转给了他的儿子,小昂吉安公爵,这样小公爵也能在凡尔赛不受滋扰与轻视地成长。   但亨利这下就只有一个来自于妻子的伯爵爵位……   虽然有点尴尬,但知道有顶王冠等着自己,亨利伯爵也能平心静气地等待,与父亲相似,他也是一个出色的将领,而且因为少年时一直处于动荡与暴乱中,这位伯爵大人更喜欢军营,而不是宫廷,这倒是投了那些年轻的施拉赤塔的喜好,他们一起在黑夜中围绕着篝火舞蹈与歌唱,大吃大喝,挥舞弯刀,鸣响火枪——这些人后来都成为了利沃尼亚公爵的心腹。   还有一个不断被后世的人们提起的人就是不花。   这个老奸巨猾,目光敏锐的鞑靼人,日后竟然成为了波兰国王的陆军大臣,一个如同奴隶,或是武器一般的人,与那些高贵的施拉赤塔,还有更尊贵的参议员、长老、主教平起平坐,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但这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一张高悬于老王宫议事厅的大幅油画上赫然有着一张五官扁平,皮肤呈现出黄褐色的脸。   不花在大会战的时候,毫不犹疑地选择了法国国王,又在凡尔赛与利沃尼亚之间,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利沃尼亚,他一看到亨利伯爵,就又马上决定投入他的麾下——不花不认为在他还能看到和听到的时候,波兰与法国会发生战争,而且就算发生了,对他来说是个陷阱还是个机会还说不定呢。   他带着他的鞑靼族人成为了亨利伯爵的下属,不得不说,比起法国的火枪手与骑兵,鞑靼人更懂得如何在荒野中奔驰与打仗,亨利伯爵就让鞑靼人去教导他的军官和士兵,这让原本不那么熟悉,甚至有点相互戒备的双方迅速地熟悉了起来,就在今晚,不花还和一个火枪手痛饮了半夜,在喝多了后,那个火枪手说,他很想回法国,回到路易十四的军队里,为国王打仗。   “哎呀,你忠诚的难道不是亨利伯爵与路德维希一世陛下么?”不花不免奇怪地问道。   “是这样没错,”火枪手说:“但我是个法国人,而这场战役直接影响到法兰西的未来。”   “另外,”那个火枪手继续说道:“现在的波兰没有战争。”   看来他错了。   不花在心里喊道,他今晚正与那个火枪手倒在同一个房间里,一听到号角发出的尖锐声响,他们就立刻跳了起来,虽然头痛欲裂,但还是飞快地穿好了衣服,佩戴上武器,跑到广场上。   他们在听说敌人不是叛乱的暴徒,也不是奥地利人,或是奥斯曼土耳其人,甚至丹麦人——而是俄罗斯人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吃了一惊,因为在他们的想法里,俄罗斯显然并不在预测之中。   俄罗斯曾经是个危险的敌人,但自从伊凡雷帝在暴怒之中一锤子敲死了自己的儿子,令得自己与王朝都绝了嗣,由此引发了俄罗斯近百年的大动乱——不但俄罗斯人争先恐后地推出所谓的“继承人”,就连当时的波兰国王也插了一手,他先是支持一个冒充王嗣的人,然后又想让自己的儿子去做沙皇,不过这个打算很快被俄罗斯贵族击溃了。   现在的罗曼诺夫王朝,沙皇是阿列克谢一世,这位沙皇并不受到欧罗巴诸王的承认,因为从下往上追溯,他的父亲,也就是罗曼诺夫的第一个沙皇,是上一个王朝末代沙皇皇后的侄孙,他的祖父还是一个修士,以至于他的王位显得有点来之不正。   虽然那位可悲的皇后侄子是被强迫成为修士的,人们却不会去深究原因,他之所以获得俄罗斯人的推崇,是因为他哪怕先是被强迫进了修道院,后来又被波兰国王囚禁与威胁,却始终没有俯首屈从,他的高洁品质获得了俄罗斯人的一致拥护,那时候他还在波兰国王的监牢里,却一点也不妨碍他们跑到他儿子面前,要求他成为俄罗斯的主人。   请注意,是要求,而不是请求。   当时的沙皇可不是一个好头衔,之前已经有数个戴上了冠冕的头颅碰咚落地,修士的儿子坚持不允,之后又提出了很多刻薄的条件,人们一概允诺,才让他点了头。   这场谈判可能用掉了这位年轻的罗曼诺夫先生全部的心力,他在四十九岁的时候就去见了仁慈的上帝,他的儿子阿列克谢一世即位,阿列克谢一世即位的时候还很年轻,所以是他的老师代为摄政,结果就是——一团糟。   当初的动荡直到现在还有余波,后来又连续发生了尼康主教掀起的宗教暴动,以及与波兰的数次战争,吞并乌克兰等等重大事件,直到现今,俄罗斯国内并不安宁,国库也不够充实,阿列克谢据传更是疾病缠身,三个儿女也是明争暗斗,始终不曾停息,所以,亨利伯爵虽然有所防备,却没有想到竟然会是俄罗斯人吹响了这场战役的第一声号角! 第四百四十八章 第一声号角(3)   为了简单地叙述瑞典与法兰西之间的婚姻谈判与交易,我们往往说,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与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交换了彼此的领地——利沃尼亚与格罗宁根,事实上,他们交换的只有这两处领地的一部分,大公主伊丽莎白带去的是一个军事港口与一个商业港口,还有两处之间的领地,路易十四以内维尔圣马丁修道院院长(波兰的前国王约翰二世)的名义购买的也不过是利沃尼亚维泽梅高地下的一个城市卡尔萨瓦,也就是茨密希家族的祖地。   不过这笔交易可能只会延续到这场王位继承权战争结束,瑞典终于吞并了挪威以及丹麦,法兰西得到了西班牙,挫败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以及诸侯的反法联盟,这将是一段非常漫长的时间——之后法国或是波兰的波旁是否能够如同吞噬洛林或是布列塔尼那样,以这处领地作为立足地,征伐周边,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当他亲爱的朋友与兄弟路易十四写信来,希望他能够派遣一支军队代那位可怜的修道院院长管理他的新领地的时候,欣然从命,不过在这个时候,他还要监视着波兰的大贵族阶层,免得他们被利奥波德一世花言巧语地骗走,所以他让自己的王太子亨利伯爵代他出征。   路易十四在信中隐约地提到了,这片领地也许会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后被转让给波兰——第一;这片飞地对法兰西并没有太大的用处;第二:没有什么能够比夺回被抢掠走的领地更能巩固新王的权威;第三:等到王位继承权战争结束,如果卡尔十一世如他期望的那样吞并了挪威,丹麦,在他之后的国王,就必然会将视线投向他从母亲这里继承的北格罗宁很领地,之前说过,荷兰的格罗宁根对斯堪的纳维亚半岛来说正是咽喉要地,就算瑞典的新王出自于波旁女士的腹中,但国家与国家之间,仰仗血缘与感情是件可笑的事情。   路易十四没说,但路德维希一世,也就是大孔代也能看得明白,前者将利沃尼亚的领地让给波兰,也是希望在将来,让波兰与瑞典都无法摆脱对方的掣肘,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在他们之间埋下了一颗隐患的根苗。   但路德维希还是要感谢路易十四,就像卡尔十一世不顾王太后与大臣的反对也要达成与路易十四的交易。   王太子亨利带着他的军队出发了,里面有法国的火枪手,也有波兰的施拉赤塔与翼骑兵——这两者一般来说是不可分割的,因为波兰依然施行着老旧的农奴制度,农奴们供养施拉赤塔老爷以及他们的主人,大臣与教士,施拉赤塔们用农奴提供的资料豢养昂贵的骑兵,所以说,军队中的翼骑兵并不是属于亨利,甚至不属于他的父亲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只属于他们的主人——这些主人不过是遵从国王的召唤,前来为国王服役罢了。   还有的就是鞑靼人,其中最让人看重的莫过于不花,这个有着蒙古名字的鞑靼人,他的儿子正在法兰西的王太子身边,也可以说是在亨利的儿子小昂吉安公爵身边,为了这份交情,不花也要和亨利更亲近一些,现在亨利麾下的鞑靼人都是这位将军的仆从,当然,期间少不了争斗与倾轧,但不花有着法国国王的支持,无论财力还是军备都要高于普通的鞑靼人,他在军中竞争的对象从来就是那些施拉赤塔。   不过这位狡猾的鞑靼人也会拉拢一些人,从法国火枪手到翼骑兵都有,来自于法国的威士忌就像是一柄插入黄油的热刀子那样为他打开了一条顺遂无比的道路。   他才来到广场上,就有人来和他说话,来人正是王太子亨利身边侍从的仆人。   “但我们在卡尔萨瓦啊。”不花抱怨了一声,半真半假,要指责敌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那纯粹是在发昏,俄罗斯人在伊凡四世的时候意欲夺取波罗的海入海口的时候,选择的是爱沙尼亚地区的纳尔瓦,这次他们选择了同样是边境地区的卡尔萨瓦,也有情可原。   首先,纳尔瓦正处在芬兰湾最内,也就是说哪怕俄罗斯人打下了纳尔瓦,他们依然处在瑞典军队的包围之中,要穿过整个芬兰湾才能进入波罗的海,两侧都是敌人,想要在这里建造船厂或是行船都不可能—卡尔萨瓦的位置在纳尔瓦的下方,并不濒临海湾,但从卡尔萨瓦径直向西,就是利沃尼亚的枢纽城市里加。   卡尔萨瓦与里加之间正间隔着维泽梅高地,看来俄罗斯人一边计划着占据高地,一边计划着打开里加的大门,里加这座城市重要就在于它正上方就是里加湾,一个风平浪静并且面积广阔的内陆海湾,在里加湾的船只,只要穿过依尔贝海峡就能抵达波罗的海。   俄罗斯沙皇显然正利用了卡尔萨瓦的空虚时刻——瑞典人退出,波兰人与法国人初来乍到,对一切都很陌生。   “事实上我们确实听到了一些风声,”亨利王太子说:“但他们都指向了纳尔瓦,甚至塔尔图,却不是卡尔萨瓦。”   “看来是有人意欲混淆我们的视线。”不花说,他向王太子鞠了一躬,他们已经来到了战场上,俄罗斯人显然想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并不能说是大军压境,亨利王太子猜测可能只有一万人或是两万人,分别从奥斯特罗夫与奥奇波卡这两座城市的方向而来,这两个城市正与卡尔萨瓦形成一个三角形。   这些俄罗斯人在拂晓时候出城,黄昏时分抵达城外,然后在一片沼泽地边驻扎下来,很显然,他们计划在下一个黎明来临的时候发起突袭——卡尔萨瓦并不是一个重要的城市,它的围墙虽然足够宽却不够高,城门年久失修,没有如今非常常见的棱堡,城市内也没有足够的武装,房屋低矮,街道狭窄。   亨利王太子所率领的军队总计不过五千人,这个数字也已是城市人口的三倍,以至于他不得不仅带着军官与侍从入城,他的士兵则分散居住在环绕城市的农庄里——他们正在飞快地被召集起来,幸而亨利王太子带来了二十门中小火炮,以及,他的军备一直是向路易十四的近卫军看齐的。   他们一路攀到这座城市最高的地方,也就是山丘上的一座钟楼,钟楼边是一座孤零零的小礼拜堂,他们举着望远镜往据说有俄罗斯人驻扎的地方看过去,居然看不到什么,不花身边的一个鞑靼人忍不住问道:“那里真有一万个人吗,殿下,我的眼睛如同夜枭一般,连田地里的老鼠也看得见,但我没有发现一丝踪迹。”   亨利王太子只是点点头。   看着这位殿下平静而肯定的神情,不花不禁想起了安沃和他说过的一些事情——出没在宫廷里的魔鬼、精怪与巫师——想必那位陛下身边也有类似的“东西”,“真是活见鬼了,”他在肚子里说:“以前可从没出现过这些玩意儿啊。”就在这十来年,他们一下子就从偶尔的鳞毛片爪变得随处可见了。   亨利王太子一点也不会怀疑为他带来讯息的人——这是有原因的——来人正是茨密希的族人。   茨密希的首领阿蒙可不会随随便便地为任何一个凡人效力,不过他与路易十四达成的交易也能延伸到波旁家族,还有的就是他既然已经与波旁达成协议,就不会再向沙皇投去青睐的目光——这样,他就不会看着卡尔萨瓦再次易手。   如那个鞑靼人一般心怀质疑的人并不少,但无论如何,他们还是听从了亨利的命令,以不花为首的鞑靼人被派出去探查,巡逻,士兵,还有被强制征召的城市居民开始建造工事,封堵城门与加固城墙。一时间卡尔萨瓦里充满了哭叫与诅咒——因为亨利要求他们将房屋拆除来满足工事物料的需求,对着那些满是仇恨的眼睛,亨利完全不以为意——他是从战场上走出来的将领,又长久地与父亲和路易十四在一起,早就知道该如何安抚这些民众。   果然,只听到他们的损失会得到赔偿,人们就安静了下来,虽然依然有人嘲笑这个波兰王太子是被吓破了胆子,“是在噩梦中看到俄罗斯人打过来了吧!”他们一点也不相信俄罗斯人会选择这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城作为进攻的目标。   然后,在沼泽与河流上的雾气尚未彻底消散的时候,沙皇的双头鹰旗帜上闪动的金光就刺痛了他们的眼睛。   ……   “是吗?”阿列克谢一世说:“看来……”我们犯了一个错误,“我们还是要面对一场真正的战争。”   说完,他轻轻咳嗽了几声,卡尔萨瓦战事的开端就不太顺利,让房间里的人都不免露出了烦恼的神情,从沙皇到大臣。阿列克谢一世的视线片刻后落在了用金线绣成的双头鹰旗帜上,仿佛已经陷入了沉思,但他的思绪与此刻的战事无关,他想起的是同样使用了双头鹰标志的神圣罗马帝国利奥波德一世。   如果要深究的话,俄罗斯沙皇(沙皇一词来自于凯撒)并不能得到欧罗巴诸位君王们的承认,毕竟从根源来说,他们就和匈牙利的特兰西瓦尼亚亲王那样有些令人尴尬——俄罗斯最早的时候是基辅公国,后来蒙古人(鞑靼人)入侵东北罗斯,俄罗斯的诸侯们就接受了鞑靼人的金帐汗国的册封,莫斯科大公……以及其他公国无不如此,直到伊凡三世时期才得以摆脱金帐汗国的控制,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   也是这位伊凡三世,为了洗净接受异教徒册封与奴役的耻辱,他与拜占庭末代皇帝的侄女结婚,并自诩继承了东罗马的冠冕,也就是说,与神圣罗马帝国自以为接过了西罗马帝国的衣钵那样,俄罗斯也认为自己是拜占庭的“长子”。   这种说法无疑是虚荣的,也不被他人承认,但毋庸置疑的是,从留里克王朝到罗曼诺夫王朝,每个沙皇都在致力于将他们的虚言化作现实——当另一只双头鹰发来密信,意图与阿列克谢一世达成盟约时,他心动了,哪怕阿列克谢一世原先的计划中,没有战争。   他病了很久,就算不顾一切地用了教士与巫师的药物和治疗,他也活不了太久了,而他的两个儿子,长子与次子,虽然有着高贵的血脉,但和他一样,体弱多病,因为自幼如此,所以在学习上也很难做到持之以恒,聚精会神,阿列克谢一世也无法苛责他们,只是偶尔也不免叹息几声。   以后……怎么办呢,一个羸弱的皇帝,如何面对国内与国外那些如同虎狼一般的敌人?   他的长子费尔多已经十岁了,坐在座位上勉强还能坐稳,也努力做出庄重的样子,但一看就知道他什么都没能弄明白。   父亲的视线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看上去像是被长针刺了一下。   “但我们的人数数倍于他们,就算是他们有了防备,也无法与三万人的大军对抗。”一个大臣及时地说道,既是为了回答皇帝的问题,也是为了给皇帝的长子解围,他正是皇后的家族米洛斯拉夫斯基的成员,皇后去世后,他们的政敌家族纳雷什金找到了机会,不断地向沙皇推荐他们家族的年轻女士——最有可能的是一个叫做娜塔莉亚的姑娘,她年轻,健康,强壮,一看就像是能够生下一个更完美的继承人的人选。   莫斯科的宫廷里没人不知道阿列克谢一世的心思,他珍爱自己的儿女丝毫不逊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但他的长子比起路易十四的继承人实在是……令人忧虑。   “是啊,我们有三万人,”另一个大臣讥讽地一笑:“但他们并不需要与这三万人对抗多久,他们只要坚持到附近的援军抵达卡尔萨瓦就能将我们拦截在韦利卡亚河以外的地方。”   之前的大臣瞪了对方一眼,反驳他的是人正是纳雷什金家族的人。   沙皇痛苦地皱起了眉毛,他的头颅里咚咚作响,头皮就像是被撕裂了一般,实在是没心力去调节这两个家族的矛盾,他已经决定了再次缔结婚约,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的小心思他很清楚,但他没有责怪他们给他挑选了这么一个无能的妻子与母亲——没有生下健康的继承人必然是女性的过错——已经足够宽容了,但要他保持一个鳏夫的身份,不可能。   “瑞典的援军吗?”他说:“丹麦是否已经在行动了?”   “您说克里斯蒂安五世,”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的大臣立刻回答说:“他的使者说,将会有五万人的军队随时预备着对瑞典发起进攻。”   “能两万五千人就很不错了。”阿列克谢一世轻蔑地说。   “瑞典在利沃尼亚的驻军原本就不多。”米洛斯拉夫斯基的大臣虽然在对沙皇说话,却用眼角的余光瞥着他的长子——一个多病懦弱的继承人,对一个皇帝来说不是好事,但对大臣来说……“我们还有时间,只是开始时有点小小的遗憾罢了。”   “希望您的将军真如您所说。”阿列克谢一世说,难的地带着一丝严厉。   “他是一个勇武的人,亦愿为您效死。”   “就算是个逆贼也无所谓,我只要胜……”阿列克谢一世还没说完,就听到门外传来了一阵喧扰声。 第四百四十九章 第一声号角(4)   生过病,尤其是那种会引发头痛的疾病的人都知道,一个病人,在不舒服的时候,别说是巨大的噪声,就连寻常的说话声,桌椅碰撞的声音,音乐声,都从平时的可以忍受、忽略、欣赏变成了糟糕透顶的折磨,阿列克谢一世也不例外,又因为他是沙皇,无需遮掩自己的脾气,他一把抓起床边的黄铜夜壶,就往门上砸去!   忘记说一声了,阿列克谢一世身体欠佳,所以这场会议是在他的寝室里举行的,不过这种行为在当时司空见惯。   门外的声音立刻停止了,然后又传来了几声孩子的哭叫声,尖利,细长并且有恃无恐,阿列克谢一世按住额头,“把他们带进来!”   很快,一群惶恐不安的侍女簇拥着两个孩子走了进来,说是孩子也不是那么确切,因为这两者之中,身为阿列克谢长女的索菲亚已经十三岁了,对女孩来说已经成年,另一个孩子倒是不折不扣的孩子,他是沙皇的次子,年仅四岁的伊凡。   阿列克谢一世松开手,浮肿的额头上被他的戒指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众人都担忧地望着他,唯恐沙皇一怒之下将什么随手可拿到的东西掷向公主与王子,但与人们想象中的沙皇不同,罗曼诺夫王朝的皇帝们对孩子一向很有耐心——也许是因为留里克王朝的伊凡四世(雷帝)的前车之鉴实在是太令人难以忘怀——后者在狂怒之下失手打死了自己最有能力也最爱重的长子(原先的次子,先前的长子夭折了),也因为这件事情令得长子的妻子流产,虽然伊凡四世还有两个儿子,但和现在的阿列克谢一世一样,都身体孱弱,头脑愚笨,根本无法承担得起沙皇的权责,不过十年就一死一失踪,留里克王朝因此绝嗣,才有了现在的罗曼诺夫王朝。   沙皇注视着他的长女。   仿佛是诅咒,或是祝福,他的两个儿子不断地让他失望,头生女儿倒是强壮得活像是一头母熊,有时候阿列克谢一世恨不能把她的健康与活力换给两个儿子一些,当然,这不可能,就算是巫师,萨满或是教士都说不可能——不是不可以,邪恶的法术固然可以让一个病弱的人变得康健,但必然有着令人绝望的后遗症,也许有国王或是皇帝想要试一试,可看到了西班牙的卡洛斯二世,有这个胆量的人就不多了。   阿列克谢一世当然不会让自己的两个儿子去做巫师的小白鼠,但他确实让巫师们还有萨满们占卜了一番——看看有哪位贵女有可能为他生下一个完美的继承人,结果大家都知道了,纳雷什金家族的娜塔莉亚拔得头筹。   只是在娜塔莉亚生下儿子之前,他还是十分关切他仅有的两个儿子的,伊凡比费尔多的情况还要糟糕一些,他不仅病弱,还有点痴呆,和他同龄的男孩都能跑能跳,能流利地说话了,他还是只会像头猪仔一般的尖叫。   “发生了什么事?”阿列克谢一世说:“你来告诉我,索菲亚。”   索菲亚,罗曼诺夫的长公主迅速地在脑中组织了一下词语——说起来她的过错可能比伊凡更多些——之前她正在走廊上偷听父亲与大臣们的对话。   俄罗斯一向施行的是长子继承制,女性并不在贵族与大臣的眼里,作为长公主,索菲亚唯一可能涉及政治的地方大概就是她将来的婚姻,但作为阿列克谢一世唯一健康的孩子,她终究还是得到了一些特权,从教育,到宫廷,偶尔阿列克谢一世也会和她说说外面的情况,不过这种待遇就像是一个善心的主人呵护自己养育的小狗,狗并不能因此得到干涉主人行事的权力。   但见多了自己的两个弟弟——在阿列克谢一世与王后看不到的地方——他们是如何被人嘲笑,轻蔑的,索菲亚当然也无法升起对未来沙皇的敬意,费尔多需要旁人搀扶才能行走,一天有半天都只能待在床上,伊凡已经被确认为是个白痴,巫师们说,他在母亲的肚子里没有长好,脑子有缺损,这是巫师们也无法解决的事情。   相比起来,索菲亚除了是个女孩之外,什么都比这两个男孩强。   她的聪慧更是让她能够一眼看到自己的未来,很不幸,比起欧罗巴的公主,俄罗斯公主的含金量着实微薄——俄罗斯皇帝虽然认为自己是拜占庭,也就是东罗马帝国的继承人,但迄今为止也未得到诸位君王的承认,对如利奥波德一世,路易十四这样真正的国王来说,俄罗斯沙皇的地位堪堪只能与大公齐平,甚至低于大公,遑论他们的孩子?所以作为俄罗斯公主,她最大的可能是被嫁给俄罗斯宫廷中的大贵族,作为一枚筹码与人质来换取他们对她弟弟的忠诚。   索菲亚不甘心。   如果真要成为一件礼物,她何不为自己争取利益呢?   问题是,她的父亲不是路易十四,阿列克谢一世虽然近似于溺爱般地对待唯一长成的女儿,却不会容许她干涉朝政,尤其是她成年之后,她就失去了坐在父亲的膝头假装不经意地翻阅重要文件的权力。但有些时候,她依然可以装作淘气的模样,偷藏在帷幔或是门后听听父亲和臣子们在说些什么。   阿列克谢一世当然不会不知道,但出于宽容或是不在意,他没有因此惩罚或是警告过索菲亚。   一个可爱的小女孩能做什么坏事呢?   索菲亚的头脑飞快地转动着,不过几秒钟,她就决定不能对父亲和沙皇说谎:“我在门外偷听您们的谈话,”她直白地说:“伊凡突然冲了过来,拉扯我的头发。”阿列克谢一世看了一眼她的头巾——俄罗斯的贵女们暂时还没能受到法兰西的影响,至少在公开场合,她们还是做着异常严谨的装扮——也就是上一个世纪的女性喜好的服饰,黑色的发巾包裹住面庞,不露出头发,衣袖宽大的长袍掩盖住身体的曲线,没有蕾丝与缎带,只有少量的绣花。   看得出索菲亚公主的发巾是重新披上去的,有些歪斜,她的脸上还残留着几道细细的划痕,一看距离和大小就知道出自于幼童的手笔,阿列克谢一世叹了口气,他都想象得出当时的情景——公主跪在门外的地毯上偷听他与大臣的谈话,四岁的王子踉踉跄跄地跑过去,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不,等等,也许……阿列克谢一世沉默了一会,锐利的视线扫过伊凡的侍女们,伊凡是个白痴,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这意味着他很容易被利用,譬如这次,一些厌恶索菲亚公主的人就利用他的手将长女推到了他面前,让他不得不做出惩戒。   “你的行为不合礼仪,也超出了你的本分,”阿列克谢一世对索菲亚说:“到修道院里去吧,索菲亚。”   索菲亚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   阿列克谢一世笑了笑,也该让这个胆大妄为的女孩受点教训了:“你要虔诚地向天主悔过,也为你的父亲与国家祈祷。”他深吸了一口气:“但不是永远,索菲亚,我们可以一起回去莫斯科。”   索菲亚立即跪了下来,“感谢您的仁慈,陛下。”   “我希望你能记得这个教训。”他的目光又在伊凡的身上停留了一会,他记得自己听到了伊凡的尖叫,他是说,一开始的时候,索菲亚只是一时间没有防备,但回过神来肯定狠狠地回击了她的弟弟,他知道自己的长女对兄弟并没多少手足之情:“还有费尔多与伊凡,你也要为他们祈祷,”他轻轻地说:“你应该爱他们,然后才能为他们所爱。”。   索菲亚想要反唇相讥——她可不需要一个随时可能去死,又或是连说话都不能的兄弟的爱,但她有错在先,不敢再说什么。   等到这一干人都离开了,阿列克谢一世伸手招来自己的贴身侍从——他的身份与权力与路易十四身边的邦唐类似,沙皇呢喃了些什么没人能听到,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今天后,索菲亚长公主,还要伊凡王子身边的人全都要重新换一遍了。   处理了这些“小事”后,阿列克谢一世已经感觉有些疲惫了,但他还是勉强支撑着,从另一座城市调拨了大约一千五百人到卡尔萨瓦。   ……   没人认为,卡尔萨瓦这座小城能够阻挡得了近三万俄罗斯人的进攻,这座城市边防简陋,与奥斯特罗夫与奥奇波卡之间除了已经失去作用的韦利卡亚河之外没有任何天然阻隔,沼泽地,荒野与坡度低缓的丘陵简直就是每个攻城方渴望的战场——毕竟现在他们无需靠着云车与攻城锤来决定战役的胜负。   “如今是火炮时代了。”俄罗斯军的将军骄傲地说。   事实上,要说火炮,俄罗斯方无论从口径,射程还是准确度都无法与波兰王太子亨利的相比,亨利王太子的火炮均出自于法兰西的匠人之手,俄罗斯的火炮则参差不齐,一些来自于奥地利,一些来自于奥斯曼土耳其,还有一些甚至是金帐汗国的遗产……   但在数量上,它们看起来还蛮可观的,另外,因为人数远逊于敌人,波兰人无法出城应敌,俄罗斯人尽可以将卡尔萨瓦整个括入怀中,不过他们的统帅还是决定,要设法找出这座城市最薄弱的地方。   卡尔萨瓦的城墙当然是面对着俄罗斯的地方最为坚固,厚重,但对着其他地方的就未必了,虽然已经用了所有能用的办法,但亨利王太子依然不能保证——能够不丢掉卡尔萨瓦,他看了一眼正倚靠在桌边的茨密希族长阿蒙。   除了路易十四之外的人,与这位时而癫狂,时而残酷的非人类待在一个房间堪称一种折磨,阿蒙丝毫不掩饰他对“食物”的轻蔑与渴望,就算面对巫师、教士或是王太子也是如此,他赤红色的眼睛里总是投射出他们脆弱的脖颈,又或是起伏不定的胸膛,他的手指百无聊赖地在木头、金属、陶瓷上滑来滑去,留下一道道像是被刀剑劈砍过的痕迹。   “别担心,”他客客气气地说:“就算你丢了卡尔萨瓦,我也不会把你做成火腿。”   “因为在您的心中,卡尔萨瓦是我叔叔的,而不是我,或是我父亲的。”亨利王太子说。   阿蒙略感兴趣地瞥了瞥他:“没错。所以我会带你离开,在你失败之后,毕竟路易没法对你袖手不理。”   “您认为我必败无疑。”   “是啊,真糟糕。”   “但我有个想法。”亨利说:“也许能行。” 第四百五十章 第一声号角(5)   “无论您有什么样的想法,”阿蒙窥视着窗帷缝隙间的光亮:“您都需要时间吧。”   “我们会有时间的。”亨利说。   让亨利有如此信心的不是别的,正是这支俄罗斯大军本身。   任何一个有军事常识的人都应该知道,在一支军队里,不应该也不能出现两个声音,但从阿蒙这里亨利得知这支俄罗斯大军竟然有三个将领,一个罗曼诺夫的旁支,深得阿列克谢一世信任,一个娶了纳雷什金之女的哥萨克人——骑兵团团长,还有一个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的人——他曾经去荷兰学习过如何制造与使用火炮,因此甚为骄傲,这支军队的火炮全都被他掌握在手里。   这三个人各有各的骄傲各有各的资本,表面上哥萨克人戈洛文与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的亚历山大对鲍里斯·罗曼诺夫还算尊敬,但私底下他们谁也不服谁,鲍里斯是个肥胖愚钝的人,让另外两个人来说,他就应该像是一个吉祥物那样乖乖地待在帐篷或是房间里,抱着女人吃肉喝酒什么都别管,但对鲍里斯说,一个是如同奴隶一般低贱的哥萨克人——就算他娶了纳雷什金家族的贵女也是一样,米洛斯拉夫斯基家族的亚历山大呢,他们的家族根本就是抓着皇后的腰带爬上来的——这里他忽略了罗曼诺夫原本也只是伊凡雷帝皇后的姓氏,两人对他的轻蔑他一清二楚,只暂时还没找到发作的机会。   与还在病榻上的阿列克谢一世不同,他们并不认为卡尔萨瓦会是什么了不得的阻碍,是,对战争的双方而言,军备、局势、地点以及人心都是需要仔细权衡的东西,但卡尔萨瓦的劣势实在是太明显了。   他们唯一的担忧只有波兰的亨利王太子,他们渴望功勋,而一个王太子,尤其是俄罗斯的宿敌波兰的王太子,实在是太贵重了。   “绝对不能让他们逃掉!”鲍里斯说,一边在地上顿了顿他的手杖,俄罗斯宫廷在衣着上还未有捕捉到巴黎的风尚,但路易十四习惯地持着手杖的行为,倒是被许多人——上至沙皇,下至官员的人予以仿效,而且对阿列克谢一世与鲍里斯这样,病弱或是过于肥胖的人,手杖实在是减轻了不少负累。   帐篷里的将领与军官当然是一片赞同与阿谀,然后那个哥萨克人戈洛文说道:“那么我们为什么还停在这里?”   “我知道,”鲍里斯反复抓握着手杖,他的掌心湿漉漉的,又热乎乎的,“你是想用火炮撬开他们的城墙,然后冲进去,把他从床榻上拖出来,挂在你的马背上——但不,戈洛文,我们不是野蛮人。”   他环顾四周,“我要派出使者到卡尔萨瓦去,要求波兰人与法国人投降。”   这句话暂时没能得到一致赞许,军官们暗暗地交换着眼神,将领们或是装作没听见,或是低头做出思考的模样,被称作野蛮人的戈洛文露出了羞耻的神色,而米洛斯拉夫斯基的亚历山大抱着手臂,乐得看两个敌人的笑话。   “你觉得呢,亚历山大?”鲍里斯可不允许此人置身事外,他盯着亚历山大,要求他给出一个回答。   “……按照传统与礼仪。”亚历山大慢吞吞地说道:“我们确实应该这么做……”   “看,我就知道你会支持我,”鲍里斯一拍手掌(手杖都差点跌落在地上):“如果我们的军队确实已经慑服了这位殿下,那么我们也可以承诺给他足够的礼遇,简单点来说,就是如对待我们的王太子殿下那样对待他,我们将会把他带回莫斯科,在凯旋游行里,他会是最为夺目的战利品。”他心驰神往地想象着:“他可能在克里姆林宫里有个房间,好运气的家伙!”   “也有可能在某座监狱里。”亚历山大冷冷地说道。   波兰与俄罗斯的恩怨一直可以追溯到罗曼诺夫王朝之前,留里克王朝绝嗣后,有过一段混乱而可怕的空白期,这时候波兰国王(虽然不是现在的这位国王,也与他毫无关系)先是连着推举了三个假造的伊凡雷帝的“幺子”季米特里来做沙皇——最后一个竟然还成功了,不过他无限制地倾向于波兰的做法很快让俄罗斯的勋贵们生疑,所以很快就被推翻和处死了。   之后这位波兰国王还想让自己的儿子来做俄罗斯的沙皇,不过因为俄罗斯人的反应过于激烈最终没有成功。   可以说,罗曼诺夫甚至还要感谢这位波兰国王,没有这位国王的推波助澜,胡作非为,俄罗斯的贵族们还不会这样紧迫地需要一个沙皇,他们在请求罗曼诺夫即位的时候,可是答应了不少原本不会答应的条件。   但如米洛斯拉夫斯基这样的大家族,波兰人就是最可恶的敌人,他倒很愿意和波兰的王太子一同游行——如果后者浑身赤露地被浇上沥青,粘上羽毛的话,还有那些波兰人,军官与士兵,就应该被一路钉在十字架上,从卡尔萨瓦到里加。   鲍里斯的想法也很简单,他毫无军事才能,只因为有着与沙皇同样的姓氏才能坐在这里,如果要经过一场战斗才能俘获波兰王太子,谁都知道那不可能是他的功劳,但如果在开战之前波兰人就投降了,那么他却能乘机攫取最大的那份功劳。   但他是罗曼诺夫。   因为皇后已经去世,她与沙皇的两个儿子情况都不能说称心如意,阿列克谢一世仍然没有放弃制造一个更合适的继承人的想法,亚历山大看向戈洛文,如果戈洛文表示反对,他也免得与鲍里斯敌对,可惜的是戈洛文能够以一个哥萨克人的身份走到这里,又与纳雷什金家族联姻,就注定了不会是个鲁莽的蠢货,他一言不发,只向亚历山大露齿一笑。   亚历山大与戈洛文都不愿意招惹鲍里斯,就算他只是一个连表象也没有的空皮囊,鲍里斯的决定自然无人反对,还有不少支持者,毕竟俄罗斯的宫廷与军队还没有脱离旧时代的窠臼,别说像是这种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时候,在一百年,不,五十年之前,就算是两军势均力敌,攻城方还是会派遣使者去要求守城方放下城门,俯首投降的。   “让谁去?”亚历山大问道:“若是可以,我愿意充当这位使者。”   “您不行。”鲍里斯才不会让亚历山大出现在波兰王太子面前:“您是这支军队中最重要的人,我亲爱的朋友,就算失去了我,我们依然可以得到胜利,但如果失去了您,我们的前途就像是失去了太阳那样黯淡无光。”他假惺惺地说了一通,而后将视线落在戈洛文身上,哥萨克人立刻摇头,他也许有着这样的才能,但他也很清楚,在这些俄罗斯人的眼中,一个好哥萨克人应该如同牛马一般强壮能干与“安静”。   幸而鲍里斯也没有想要真的派亚历山大或是戈洛文去,他也不敢亲自去到波兰人的阵营里,思忖了一会后,他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阿德里安神父?”   ……   俄罗斯人的军队里,除了鲍里斯、亚历山大与戈洛文之外,还有第四个声音。   宗教的声音。   数百年后的俄罗斯军队里,依然有着黑衣教士的身影,如今的军队更是不可能离得开教士,虽然他们不是罗马教会的教士,而是正教会的教士,但好像什么地方的教士都是一样的,他们如同盘绕在树干上的藤蔓,一边仰仗着王权而生,一边也在与王权争夺权力。   但在教权与王权上,俄罗斯与英国有着不少相似的地方,那就是正教会的大主教一向就是由沙皇指定的,一般都是他们的心腹,像是伊凡四世时期的大主教就是如此,所以想让沙皇因为信仰对大主教退让,几乎不可能,甚至于,如果大主教有想让教权超越王权的意思,他还要面临杀身之祸——这件事情也是伊凡四世干的。   罗曼诺夫王朝还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就是他们的第一个沙皇,他的父亲正是被迫成为教士,后来因为面对波兰人的囚禁、拷问与威胁巍然不动,而受到俄罗斯人尊崇与爱戴的菲拉列特长老,他虽然身为宗教首领,但他的心毫无疑问地属于自己的儿子,在教权与王权之间,他自然倾向于后者,也让俄罗斯的教会进一步受到了遏制。   这样的教会必然无法干涉沙皇的决定,当阿列克谢一世决定启用俄罗斯境内的非人力量时,他遭到的反对反而要比欧罗巴的其他君主来得少。   在这支军队里,就充满了巫师、萨满与他们豢养的精怪。   这一万多人能够这样无声无息地迫近到距离卡尔萨瓦这样近的地方,也是因为巫师们驱使着他们的“奴隶”——一种叫做森林之妖列许的怪物造成的。   列许这种怪物一直住在荒无人烟的密林与沼泽里,如果有人经过他们身边,他们就抓住他,脱下旅人的衣服,刺伤他们的眼睛,吞噬他们的血肉,为了逃避人类的追猎与麻痹猎物,他们会用灌木将自己伪装成树根与干枯的树枝,也能用它们来假造看似可以行走的路面,又或是遮挡洞穴与通道的入口。   被统帅鲍里斯提起的神父阿德里安此时正在并起三根手指,做出神圣的手势,白色的光他的手指上跳跃着落在一团乱糟糟的灌木丛上,伴随着几声尖锐焦急的唧唧声,两只“列许”从阴影里飞快地窜了出来,随着它们被白光烧灼成粉末,它们造出的灌木假象也消失了,露出了房间的入口。   阿德里安在心里发出一声诅咒,无论是罗马教会还是正教会,没有一个教士会喜欢巫师与精怪,但大势所趋,他们也无可奈何。   房间里残留着“列许”留下的恶心气息,与滑腻腻的黏液,还有一些阿德里安教士不想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他站在房外,想着是不是应该先让几个仆从来清理一下,就看到鲍里斯的侍从正迅速地向自己跑来。   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这位教士的心头。 第四百五十一章 卡尔萨瓦之战的开始与结束(上)   阿德里安教士不幸就不幸在他的老师是一个顽固的传统派,简单地说,就是集教权至上与信仰唯一于一身——他不满于罗曼诺夫王朝诸位沙皇对正教会的控制与威胁,也不赞成,强烈地不赞成阿列克谢一世对非人类的放纵,后者甚至令许多人感到不解,因为在俄罗斯,一个被欧罗巴人称之为野蛮与严寒之地的地方,应当与罗马教会并肩的正教会从来就没有强壮过。   俄罗斯的信仰历史太短暂,也太混乱,早期的斯拉夫信仰缔造了一批祭祀,后来的金帐汗国带来了萨满,巫师与教士竟然都算是后来才迁移过来的移民,他们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为了找寻立足之地,做出了不少让步对世俗的统治者,还有里世界的原住民们,所以在俄罗斯,教会甚至在宗教界也无法唯我独尊。   像是人们熟知的伊凡雷帝,他有这样的称呼是因为俄罗斯人一直将斯拉夫神话中的雷神视作俄罗斯的守护神,基辅大公曾经将他奉做众神之首,还将他的雕像与纪念碑矗立在宫殿附近,有着这样待遇的还有大地女神莫科什,这位女神一样在宫殿边有着一席之地,民众时常来朝觐与祭拜他们,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教会进入莫斯科。   但俄罗斯人并没有忘记这些神明,老人时常会教导孩子们唱诵赞美风神斯特里伯格的童谣:“风变成帮助风车转动的双翼,磨盘才因而将麦子磨成面粉。”民众们会上教堂,但他们一边称赞着上帝的仁慈,一边在祷告词中加入太阳神达日博格的名字,像是如雷神佩伦就不必多说了,他的名字是可以正大光明地镶嵌在沙皇称号之中的。   而且正教会的大主教依然只是沙皇的臣子,若是沙皇愿意,他尽可以囚禁和绞死他们。   因此在俄罗斯,教会的教士们反而对里世界的原住民与巫师们十分宽容,毕竟无论什么时候,神权只有在世俗权力的扶持下才能焕发光彩,既然沙皇不愿让俄罗斯变作西班牙,他们又何苦自寻麻烦?   但总有一些过于蠢钝的人,会做出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阿德里安教士这次与其说是被派遣到军队中,倒不如说是被流放出莫斯科——如果不是因为他是那种“有能力”   的教士,也许他的下场就和他的老师,还有另外几个同僚差不多。罗曼诺夫的鲍里斯不喜欢他,他知道,像是作为使者往卡尔萨瓦去,要求波兰王太子率部投降这种事情——也不是什么好事——波兰王太子亨利是天主教徒,正教教士对他来说,也和异教徒没什么区别,如果这位殿下将之视作一种对信仰的挑衅,情况可能比单纯地因为军事或是政治的原因要求他投降糟糕得多。   这种做法实在不明智,但如果这里的人都足够明智,他们应该尽早发起进攻,就算是兔子在进锅子的时候还要踢腾两下腿儿呢,留给波兰人与法国人的时间越多,事情就越会往不可测的地方走——阿德里安教士这样在心里嘀咕道。   ……   “那么他们是拒绝投降喽。”鲍里斯问。   “波兰王太子亨利要求我们等上三天,”阿德里安教士说:“他因为疾病缠身,甚至无法走下床榻,无法出城向我们投降。”   “你看到他了吗?”亚历山大问道,“他是否真的是生病了?”   “如果躺在床榻上的人就是那位殿下,那么他肯定是生病了。”阿德里安谨慎地说道:“我的侍从们听说,他是因为承受了太大的压力与受了寒气,才突然发热和昏迷的,我见到他的时候,他面色赤红,嘴唇肿胀,都无法准确地注视着一个地方……像是一个病人。”   鲍里斯看了一眼亚历山大,亚历山大随同阿德里安一起前去觐见波兰王太子的人点了点头,表示那人确实是波兰王太子亨利,鲍里斯转过头来:“三天是不可能的,我可以宽仁地允许他被抬进我的营帐,那么,”他望了望天色,他们是黎明时分抵达卡尔萨瓦的近郊的,然后立刻派出了使者,之后是一个晚上的休憩时间,“我再给他们一个白昼与一个夜晚,第三个早晨我们就要开始攻城。”   阿德里安没有说话,他和侍从们再一次去了卡尔萨瓦——从城墙上被吊上去的时候,他盯着城墙上的站笼看了很久。   波兰王太子亨利是在军队中长大的,应该有着一个强壮的身体,与同样坚定的意志,但就算阿德里安无法辨认,亚历山大的侍从——他曾经在巴黎度过了一段隐秘而又愉快的时光,却是绝对认得出来的,何况当时还是孔代亲王之子的亨利没有掩饰面容的必要。   幸而他生了重病,不然波兰人未必会愿意不战而降,这次阿德里安教士甚至大胆地走上前,要求为王太子查看病情,在一番令人不安的讨论后,他被允许走到床边,他的手放在殿下的手臂上,短暂地解除后,正如他所说,这确实是个病人,而且近乎已入膏肓。   看来鲍里斯的愿望是有可能达成的——阿德里安教士回到原处,但总有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情绪萦绕在他心头,是什么地方出错了呢,他不能确定,可在来到鲍里斯面前的时候,他发觉最好还是什么都别说,为了俄罗斯与正教会的老师还在监牢里,等着被绞死,他若是用这种荒诞的理由阻止鲍里斯接受波兰人的投降,鲍里斯会在沙皇面前将所有可能产生的失败与损失全都推到他身上。   不,应该说,鲍里斯或许也做好了谈判失败的准备,若是如此,教士就是最好的替罪羔羊,即便是现在,明明两度亲涉险地的人是他,鲍里斯却提也不提他的名字,只让他回他的房间去,为即将带来的和平与胜利祈祷。   阿德里安教士默默地回到了房间里,这个房间——几乎不能说是一个房间,但在这座小得可怜的村庄里,能够有一个遮蔽风雨的屋顶,挡住不怀好意的视线的墙壁,就已经很不错了。   房间里又暗又闷,教士开始念诵经文。   ……   “魔偶”。   茨密希族长所拥有的血族十三圣器之一,它曾经伪装过法国的国王,如今自然也能伪装成波兰的王太子。   虽然俄罗斯人占据着绝对的优势,但如果毫不犹豫地答应他们的要求,反而会引起怀疑,亨利作为波兰王太子与这支军队的统帅,突然重病不起,无法指挥军队作战这个理由才能打消他们的疑虑。   亨利当然不可能是躺在床榻上的那个,他正在距离卡尔萨瓦二十五里的地方。   只要看地图,就能看到,卡尔萨瓦正在维泽梅高地的右下方,再往下是古城卢扎,俄罗斯人的两座城市又在它们的右手侧,这个区域河流密布,湖泊众多,卡尔萨瓦左方,也就是亨利现在的位置,正是一个大湖叫做卢巴纳斯的,它的另一侧则是加普瓦河的一条支流。   卡尔萨瓦的劣势在什么地方,莫过于它的易攻难守,也许有人怀疑它是如何成为一座城市的,这还要归功于茨密希家族的经营,但在俄罗斯人选择了这里作为突破口后,就算是血族中的魔党,也有了啼笑皆非之感,如果敌人是血族的不同氏族或是教会,阿蒙与他的族人倒是会跃跃欲试,迫不及待,但要面对数以万计的军队……   “再说一次,带您离开倒是没什么妨碍的。”阿蒙说。   “这样我父亲就要另外寻找一个继承人了。”亨利慢吞吞地擦拭着湿漉漉的双手,约翰二世是怎么被夺走王冠,驱逐出波兰的,还不是因为在他的统治时期,波兰一再而而在三地失去原有的领土,卡尔萨瓦的回归让波兰人一派欢欣鼓舞,也可以说是路德维希一世的第一个落足点,如果他失败了,就算是将来可以夺回,他的继承人身份也会受到质疑,甚至波及到大孔代。   “当然,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呢。”阿蒙说:“不过我还不是太能确定……”   “俄罗斯人已经给了我足够的时间,然后,他们还会给我更多的时间。”亨利笑着说道:“不过,如果没有你们的帮助,我还是无法达成预期的目标的。”   “我只是好奇而已。”阿蒙说:“只是我也有种似曾相似的感觉。”   “您觉得熟悉也不奇怪,阿蒙先生,”亨利说:“您应该知道我的叔父,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在修缮敦刻尔克的时候,用了巫师吧,沃邦将军和我描述过当时的情形,虽然没能亲眼目睹,我却印象深刻。”   他转过身,注视着那座巨大的湖面——它正在明亮的月光下被徐徐升起。   “多美啊。”阿蒙忍不住赞叹道。   没有哪块蓝宝石能比这块更大,更纯净,更动人的了。   “希望俄罗斯人的火炮手与骑兵也能这么认为。”亨利说。 第四百五十二章 卡尔萨瓦之战(下)   敦刻尔克的港口扩建与修缮,是路易十四第一次大规模地雇佣使用巫师。   那时候大孔代才以负罪之身回到巴黎,如果不是在路易十四遇刺的时候,他在朋友的劝说下出来与英国人谈判,保住了路易之前取得的战果,之后国王也不会对他如此宽待——但在那段时间里,作为大孔代的长子,亨利明智地没有立刻选择回到父亲身边,而继续与母亲待在别处。   等他回到巴黎,敦刻尔克的重建也到了尾声,所以敦刻尔克是如何被重建的,他只从沃邦等人的口中听说过——他们说,巫师能够将一整座港口的海水全都举起来,推向外侧,露出干涸的沙地与嶙峋的岩壁,在海中施工就像是在地上施工,简单到令人难以想象。亨利确实很难想象那种场景,这应该是在尼普顿(海神)的传说中才能听闻的景象,但他还是牢牢地记住了这桩事情。   在他试图寻找固守卡尔萨瓦的方法时,几乎立刻想到,如果圣人能够立刻倾倒下一场暴雨就好了,卡尔萨瓦周围的土地土质酥松,植被稀疏低矮,道路也不曾如法兰西那样坚实平坦——还有很多地方遭到了破坏,这个地方时常被战火殃及,破坏道路是最简单的防御方式了。   可惜的是,随行的教士与巫师都说,接下来的几天都是晴朗无雨。   亨利也不知道自己何来的灵光一闪,没有暴雨,那么河流呢?   卡尔萨瓦的上方不但有一条支流,还有一个很大的湖泊,当然,要用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来挖掘沟渠当然不可能,但巫师能够举起一个港口的海水,举起一座湖泊,哪怕只是部分的湖水,应该也不成问题。不,卢巴纳斯湖高于卡尔萨瓦,只要掘开湖堤,湖水就会汹涌而下。   后一种方法是巫师们的建议,里世界的巫师们在面对同类的时候,只有比面对异类更警惕,这些法兰西与意大利巫师居然对斯拉夫的精怪十分了解,他们人数不足,要抬起湖水然后倾泻下来不是不能,但效率不高,不过他们很快地捕捉到了足够的卢莎卡与伏加诺伊。   卢莎卡是陆上人鱼,与海中人鱼不同,她们居住在河边的芦苇中或是沼泽地里,传说是没有受洗而溺死的孩子或是女人的化身,巫师们说这纯粹是教士的胡说八道,因为卢莎卡最早的记录在古希腊的神殿里就能查到,那时候教士们的救世主还没出生呢。   是不是这样,亨利也不知道,但卢莎卡看上去与海中人鱼一样面容秀丽,身姿动人——仅限上半身,下半身更像是蛇而不是鱼类,她们只是善于隐匿,对人类不具很大的威胁性,也只有在这些教会力量不足的地方才能有这么多,巫师们把她们捉起来,叫她们指出地下的水道或是因为时间久远被草木掩藏的沟渠。   至于伏加诺伊,他们从相貌上来说与卢莎卡恰恰相反,像是个有长长的绿色胡子的男人,身下是不折不扣的鱼尾巴,皮肤被黑色的粗糙鳞片覆盖,手看上去更像是水獭和青蛙,一双眼睛如同火炭般闪闪发光,他们的危害性要比卢莎卡大——他们力大无比,能够轻而易举地毁坏河堤,磨坊,把人拖到水中。   所以在巫师的计划中,伏加诺伊要承担更多的工作——巫师们将部分湖水聚到空中,冲击湖边的泥土与植被,伏加诺伊遵循卢莎卡指出的方向掘出沟渠,将水流引向卡尔萨瓦的方向。   一开始的时候,这个计划看似很难成功,湖水在空中的时候,体量看起来十分惊人,但一旦落入地面,就马上被泥土与植物吸收了,月光下植物的茎秆与叶片都在闪闪发光,泥土鼓起一朵又一朵的灰色泡沫,但在巫师们重复了第二次与第三次后,一股股污浊的水流终于在人们的期盼下徐徐流向卡尔萨瓦的方向。   这样的场景同样在加普瓦河的支流边发生。   水流是什么时候骤然变得急促的,谁也没能注意到,这似乎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人们首先察觉到的是它们的呼喊声突然从低沉的汩汩声变成了可怕的轰隆声,从灰黑色变成了银白色,人造的洪流击破了最后的阻碍汹涌而下,它们推开,卷走与抽打所有位于它们所经之处的东西,观察情况的巫师们忙不迭地逃走,卢莎卡与伏加诺伊在水流中时隐时没,发出惊恐的喊叫声。   这场小小的洪水向卡尔萨瓦而来,沿着它低矮的城墙环绕了三分之二周,又朝着更低洼的地方去了。   更低洼的地方当然就是战场。   只是到了战场所在的地方,洪水的威力已经变得很小,甚至很温柔了,它们就像是一群贪婪的名姝,默默地掏空了大地的根基,却没有在表面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颜色变深的泥土掩在碧绿的枝叶之下,空气更加湿润,但感觉也如同在晚间下了一场细雨,俄罗斯的士兵们走出帐篷的时候,只觉得说不出的舒服,一点也没察觉到脚下的土地产生了如何致命的变化。   亨利已经无需伪装重病,他身着胸甲来到城墙上,举着望远镜看向俄罗斯人的营地张望。   罗曼诺夫的鲍里斯不是一个聪明人,但到了这时候,他也猜到自己被波兰人愚弄了,他气咻咻地宣布开战,心中并无多少悔意。这时候的战争没有条件也没有概念在时间上太过讲究,漫长的行军过程,繁缛的使者往来,如同点卯般的进攻与防守,才是最常见的,俄罗斯人不但在时尚上没能追上欧罗巴人的脚步,在战争上同样如此。   斯拉夫的巫师们为他争取到的优势被抛得一干二净。   波兰人的军队之前也是如此,不过既然大孔代成为了波兰国王,他也自然将法兰西所有的一切带入了波兰,不仅仅是装备。在进驻卡尔萨瓦后,波兰王太子亨利第一件事情不是修缮或是新建自己的官邸、行宫,而是视察城墙、工事与堡垒,建造炮台,所以现在,他的二十门火炮都已经被移上了城墙,朝着俄罗斯人的方向,看到这一场景,俄罗斯人反而哈哈大笑他们可不认为这些火炮能够在短时间内移动位置,他们在援军未来之前尽可以随心所欲地挑拣发动进攻的地方。   他们这样想,也这样做了,米洛斯拉夫斯基的亚历山大从容不迫地策马上前,指挥着士兵将最新式的火炮移动到他认为卡尔萨瓦城墙最薄弱的地方,连同骡马成列的弹药箱,预备一举拿下这座城市与波兰的王太子。   那些地方虽然已经用火烧过,有马匹和人类的靴子踏过,但它们的重量又如何与青铜黑铁铸造的实心火炮相比,一刹那间,承载着火炮的马车就毫无预警地往下倒去,最初的几秒钟里还有人在想着——是不是马车的车轴坏了,但他们很快发现,整部马车都在不约而同地往下沉,有一个年轻的士兵下意识地伸手拉拽,但一个人类的力量如何与一尊重达数吨的重武器相比,他的手臂立刻脱了臼,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惨叫。   他还算是幸运的,另一部装载着火炮的马车向着一侧倾倒,压死了两个人——一个当即就没了声息,一个骨头碎了一半,看来没希望了,他的同伴帮他了断了痛苦。   大部分火炮都遇到了这样的问题,而且就像是人类走到沼泽里去那样,浸润是循序渐进的,后方的泥土还算坚实,等到马车走到了无法承载的地方,它们也几乎无法后退了。   这时候才有人去探查地面,让他们感到迷惑不解的是,昨晚明明没有大雨,地面却像是经过了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松软,早上的阳光晒干了表层,让他们粗疏大意,落入了波兰人的陷阱。但如果给他们一些时间,他们也不是不可以将马车重新拖拽出来,但此时波兰人的火炮已经发出了轰鸣。   能够被亨利一路带到卡尔萨瓦的火炮当然不会是那种超过十二磅的重型火炮,这里只有十二座八磅火炮与八尊六磅炮,优点是它们的重量都不会超过一吨,得以被快速地转移到城墙上,它们的弹药有实心弹,也有内部装着火药的榴弹,还有被路易十四普及的霰弹。   亨利让装弹手首先装上的就是双倍的霰弹炮弹,这种做法会大大损耗炮管的寿命,但他需要有一个鲜血淋漓的首胜来慑服住这些俄罗斯人——众所周知,霰弹一般都是来对付人类与马匹的,它们的射程很短,只在四百码内有最大的杀伤力,但一等到圆罐形的炮弹底部因为内外压变化而崩裂,里面的子弹如同一个打开的扇面横扫四周的时候,对血肉之躯造成的伤害可想而知。   尤其是路易十四的学士与工匠们经过不断的试验后,将霰弹炮弹里的子弹从碎石子,柔软的铅弹换成了坚硬不易变形的铁子弹后。   亨利要打击的是牵引马车的马,马车边的士兵,一阵短暂的炮击后,陷入泥沼里的马车被染得通红,无论人和马都没有还能直立着的——战场上甚至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片刻后,一群衣着褴褛的人被驱赶了上来,他们可能是鞑靼人士兵,又可能是周围的农奴,但没什么区别,只要俄罗斯人有将火炮拉回去的意思,亨利的炮手就会开炮。   “只可惜了这些轻炮。”不花说。   霰弹对人马有出色的杀伤力,对火炮也是如此——一门新的青铜炮,可以发射五千多枚实心弹,却只能承受两百多发霰弹的发射,战事结束后,这二十门火炮也几乎作废了。   “我想我还是值得二十门火炮的。”亨利调侃般地说道,有他的叔父支持,他无需在军备上过多地担忧——他也自信能够偿还这笔债务,他是波兰未来的国王。他再次举起望远镜看了看——事实上也不是那么需要,俄罗斯人的火炮数量虽然多,但质量堪忧,他居然还能从马车的残骸里看到古老的小型射石炮,沉重阔大的臼炮,与瑞典人在三十年战争中使用的皮革炮……   皮革炮顾名思义,最里面是轻薄的铜管或是铁皮,外面用沾了松香的皮条缠裹,然后加上铁箍,最外面用一层层的皮革包起来——这种炮胜在重量轻,但射程和杀伤力……就不必多说了。   因为多数都是这种要么陈旧,要么敷衍的火炮,俄罗斯人不得不将它们推到距离城墙很近的地方,才给了波兰人的霰弹发威的机会,现在看起来他们不太可能将这些火炮拖回去了,那么要靠人数来取得胜利吗,也许可以,毕竟守城方只有二十门火炮,要么耗空他们的炮弹,要么等着他们的火炮作废。   俄罗斯人退到更远一点的地方,开始营造工事与攻城器械。   俄罗斯沙皇阿列克谢一世如何愤怒暂且不提,波兰王太子亨利确实为自己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在瑞典与波兰的援军抵达之前,这位年轻的军人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当老城卢扎的使者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让他带走了不花以及一部分鞑靼人,还有一百名火枪手与三百名近卫军,他们连同卢扎的数百名雇佣军一起,采用十五世纪胡斯教徒采用过的马车营垒战法,在一个深夜突袭了俄罗斯人的左翼。   胡斯教徒使用过的马车营垒战法,奇妙地与现代的步坦战术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士兵们将马车排成纵队前进,马车的外侧配备金属装甲,马车装载着小型火炮——到了合适的地点,就将马车用铁链联起来,火炮被架设起来,透过马车与马车间的缝隙开炮射击,士兵在炮击后发动进攻。   胡斯教徒用的还是射石炮,现在亨利却能从守军那里调来四磅炮与六磅炮,不过最终的胜利也不能完全归功于这些火炮,而要归功于波兰军队里充沛并富有营养的军用食物。   足够的内脏、鱼和肉类让亨利王太子的每个士兵都能在晚间保持良好的视力,俄罗斯人的士兵却不能,俄罗斯的农奴制度一直持续到十九世纪,普通士兵虽然比农奴好一些,但也没到能够随心所欲享用荤腥的地步,他们在晚上是不能自如视物的,波兰人与法国人,还有不花等鞑靼人却能。   火炮轰鸣,然后是轻骑冲击,步兵随同,不过在倾泻过一阵子霰弹炮弹后,蜷缩在帐篷里而不是工事里的俄罗斯士兵早就崩溃了,他们几乎没能遇到什么有组织的抵抗,直到戈洛文的骑兵终于出现在黑暗与光亮交织的边缘地带。   不花一见到熟悉到让他亲切的马匹与骑士就立即率众撤退了,他们不是俄罗斯人,他们有的是时间。   让亨利感到意外的是,不花居然在这战中抓到了俄罗斯人的统帅,也就是罗曼诺夫的鲍里斯。 第四百五十三章 愚蠢吗?不!   这可真是一桩令人啼笑皆非的事情。   鲍里斯虽然成为了俘虏,却没有多少惊慌不安的神色,主要是因为卡尔萨瓦的情况实在是太特殊。   卡尔萨瓦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与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的一桩秘密交易的产物,虽然从古斯塔夫二世开始,瑞典的军事着重点就从西转向了东方,也就是针对俄罗斯、波兰等北方国家,而不是原先的挪威与丹麦,但在卡尔十世即位后,虽然他还是和波兰开战——也就是第二次北方战争,但因为在这场战争中,丹麦不但与瑞典的敌人组成同盟军,更是在卡尔十世陷入苦战的时候,悍然往前者的背后刺了一刀——不过他们也没得什么好处,卡尔十世与他的表妹克里斯蒂娜相反,性情彪悍而好战,丹麦要战他就战!   就算是与丹麦结盟的勃兰登堡选侯要求他与丹麦谈判,他也没有答应,乘着天气寒冷,他率军冒险踏冰渡海,一路打到西兰岛,直接威胁到丹麦的首都哥本哈根……   如果不是后来荷兰担心瑞典吞并丹麦后,会对荷兰不利因此插手这场战役,或许路易十四提出的交易并不能让卡尔十一世点头呢。   卡尔十世后来因为感染肺炎不幸在哥德堡去世,在去世前他还在筹备对丹麦-挪威的又一场战争,并且已经得到了支持——在他去世后,卡尔十一世虽然暂时无法亲政,却牢牢地记住了父亲的话,另外,哪怕没有接受过系统完整的教育,他的天赋(将军与国王的)依然让他能够从地图上看出,如果不能吞并,至少要控制住丹麦-挪威,瑞典即便打下了再多的领地,也如在一块狭小岩石上砌筑的城堡,时刻有倾覆之忧。   路易十四与他的秘密协议,让许多大臣认为是一场荒谬的交易,但让卡尔十一世说,大公主位于北荷兰格罗宁根的领地,将来会在大公主去世后作为嫁妆被她的儿女,也就是未来的瑞典国王继承,这是法国国王也无法否认的;而路易十四从他手中购买的卡尔萨瓦以及邻近领地,名义上属于曾经的波兰国王约翰二世,当然,路德维希一世(大孔代)或是他的后人必然会想到各种办法从约翰二世手中谋取这片领地,像是现在,波兰王太子亨利已经率军驻扎在卡尔萨瓦,当然,说起来他是在为教会的红衣亲王服务,之前也不是没有这种事情。   这可以说是路易十四买给大孔代的一块踏脚石,毕竟波兰施行的也是选王制度,国王的权威完全无法与法国国王相比,大孔代要在波兰的王座上铭刻上波旁的名字,实属不易。   路德维希一世或许可以成功,或许不能,但卡尔十一世也已经有了计划——他的儿子也有波旁血脉……不是么……   他已经决意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对丹麦-挪威的事业了,之后的事情就交给他的子孙后代去劳碌吧。   也因为这样的原因,波兰的王太子亨利并不能在卡尔萨瓦拥有所有的主权,他有两个主人,一个是内维尔圣马丁修道院院长,也就是原先的约翰二世,一个是他的父亲路德维希一世,他不可能擅自处死一个罗曼诺夫,一个王室成员,沙皇的亲眷。   罗曼诺夫的鲍里斯确实得到了他所想要得到的待遇,说真的,波兰王太子给他的待遇甚至比他在自己的军队中还要好些——毕竟亨利允许这位尊贵的俘虏与自己共享寝帐、器皿、食物等等,而亨利的东西几乎都是从法国来的,意大利、西班牙与荷兰甚至奥斯曼土耳其、金帐汗国都曾影响到俄罗斯的宫廷,但要说起享乐与时尚,现在谁也比不过巴黎与凡尔赛。   他是“乐不思蜀”了,但亨利与不花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   “他是怎么……”不花做了一个隐晦的手势:“怎么会落到您手里的……”   亨利固然成功地拖延了时间,借用巫师与血族的力量与天赋引来了大湖与河流的水,将卡尔萨瓦的周边变成了一个大沼泽,令得俄罗斯人的火炮与骑兵失去了用处,但对波兰人来说不算是一场胜利,对俄罗斯人来说也不算是一场失败,顶多算是有了一点挫折罢了——原本能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的问题变成了需要一点时间的拉锯战。   所以俄罗斯人只是损失了一些火炮,马车与牲畜,还有部分士兵,那些士兵甚至比不得牛马值钱,他们并不在意,还有一些人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战争,从容不迫,正大光明——在巫师驱使的精怪掩蔽下像是个偷儿般的行军倒是让他们怨言不绝——与法国军队中的军官不同,在依然施行农奴制度的俄罗斯,出身尊贵的将领们没有体恤与珍惜士兵的想法。   原本实验性的,在巫师的帮助下取得的优势荡然无存,除了戈洛文之外没人在意,亚历山大气恼于那些士兵竟然愚蠢无能到无法将火炮拖回来,鲍里斯则摇摇头,做出了一副这就是上天旨意的姿态,自顾自地去找消遣了。   他已经做完了他的工作,接下来就是戈洛文与亚历山大的了,他只可惜波兰人言而无信狡诈多变,让他失去了一份不战而胜的荣耀。   问题是这个地区曾被多次当做战场,瑞典人与波兰人,波兰人与俄罗斯人,所以除了几个贫瘠的村庄外,实在是没有多少乐趣可言,我们都知道,在饱受苦难的地方,女人和男人几乎没有什么区别,一样的皮肤黧黑,瘦骨嶙峋,手脚关节粗大,皮肤粗糙……但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向这位鲍里斯先生提供了几个卢莎卡。   教士阿德里安应该提出异议的,他们在敌人的土地上,而卢莎卡作为一种有智慧的魔法生物,不应该被放在如鲍里斯这样的贵人身边,但……他借口祈祷已经很久不出现在鲍里斯面前了,也可以说是对他之前的行为的一种抗议……所以鲍里斯就高高兴兴地接受了这份带着水气与腥味的礼物。   卢莎卡据说是没有受洗的孩子与女人溺死后的产物,她们看上去都是美貌的少女,只在腰部以下是鱼尾或是蛇尾,在巫师的控制下,她们原本不该有什么威胁性,但鲍里斯也不知如何,受了其中一只卢莎卡的诱惑,要去沼泽狩猎。一到了沼泽,那只卢莎卡就一跃而起——巫师套在她脖子上的项圈立刻绞断了她的脖子,但她还是将鲍里斯一把拖下了水。   卢莎卡确实是有智慧的,作为魔法生物,在断首后她依然能够遵循本能行事,巫师们的法术让她们无法撕开贵人的喉咙,或是抓出他的心脏,她却能把他拉入沼泽,潜入暗河……对卢莎卡来说,这种行为并不危险啊,没有杀意自然也未能触犯巫师设下的禁忌。   可可爱爱没了头的卢莎卡竟然一口气拽着鲍里斯沉重的躯体潜游了数百尺,本来他们应该在黑暗中同归于尽,但在失去了辨识能力后,卢莎卡最后停下的地方居然距离波兰人的工事不远,亨利引来的河水与河水让地面变得松软易散,突然凸起一块还让士兵被吓了一跳。   鲍里斯那条用来显示身份的大金十字架与粗链子救了他一命。   这种阴差阳错把自己送到敌人手中的行为实在是让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但在战场上,这种事情也不稀奇,但亨利和不花还是要说一句“太蠢了!”   “但阿列克谢一世……”亨利瞥了一眼不花,“不像是那么愚蠢的人。”他是真不知道鲍里斯是什么样的人吗?   阿列克谢一世虚弱多病,却不是一个无能之人,他也曾经数次御驾亲征,和瑞典人,波兰人都打过仗,还从奥斯曼土耳其那里夺取了东乌克兰,也曾数次平定过国内的叛乱,他……不是一个明知道鲍里斯是个这样的平庸之人,还把他拔擢为这样一场重要战事的主导者的人。   “除非他,不,应该说,这里并不是什么重要的……战事,”不花斟酌着说,他抬起眼睛,与亨利对视:“卡尔萨瓦并不是阿列克谢一世想要夺取的……猎物,他想要的是……”   “纳尔瓦!”   因为阿列克谢一世曾经在56年的时候攻入过里加,却因为听闻卡尔十世正率军往里加进发——那时候的俄罗斯军队无法与瑞典军队对抗,他不得不退军,所以这次人们一听说他向卡尔萨瓦发起攻击,也觉得正在情理之中,卡尔萨瓦正处在瑞典与法国-波兰统治权交替之中,人心惶惶,新来的波兰军队也不熟悉当地情势,正是虚软的时候,而且从卡尔萨瓦一路往西,就是阿列克谢一世得而复失的里加……   但为什么阿列克谢一世就一定要重蹈覆辙呢,阿列克谢一世不是一个固执愚昧的君主,相反的他相当睿智豁达,进攻卡尔萨瓦只是一个掩盖其真正目的的幌子,他的目标已经改换……与曾经的伊凡四世那样,他这次的猎物是位于波罗的海并且距离俄罗斯控制区域最近的——纳尔瓦!   这里亨利与不花察觉到了俄罗斯人的真正意图,匆忙以巫师的手段分别通知路易十四与卡尔十一世,尤其是后者,他们的援军可能更应该往北而不是往南,但他们在第二天的一早得到消息的时候就不由得苦笑了起来,是的,纳尔瓦已经沦陷了……   利沃尼亚地区对瑞典如何重要,就看卡尔十一世将卡尔萨瓦转给路易十四这点受到无数诟病苛责就能看得出来了,哪怕相对的瑞典获得了格罗宁根的港口,从受到丹麦扼颈变成了扼颈丹麦也是一样——瑞典与俄罗斯的战幕就此拉开。   当然,这时候丹麦-挪威可不会袖手旁观,与之前的每一场战争那样,他们也对瑞典宣战了。   法国作为瑞典的盟友,必然要支持两面对敌的瑞典,驻守在北荷兰的舰队和军队剑指弗里西亚群岛,直逼哥本哈根,不过,他们同时也要面对英国舰队的滋扰与威胁。   卡尔萨瓦作为最初吹响号角的地方,反而逐渐消失在了一声比一声震慑人心的炮声中,只是君王们都很清楚,真正的重头还在后面……路易十四和利奥波德一世都还在等待,等待他们之中的一个提出对西班牙王位的……要求。   很难说谁会取得最后的胜利。   法国虽然有着十五万或是更多的常备军,军备充足,技术先进,但他的敌人实在是太多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虽然有着不少支持者,盟友,但他们未必可靠,而且利奥波德一世面对路易十四,已经有过不少失败的积累,这让他似乎缺少了一些底气。   但在凡尔赛宫,这种紧张的气氛是无法占据主导的,大郡主的婚事正在紧张的进行中,国王曾经送嫁,直到他无法继续陪伴自己的女儿,奥尔良公爵对女儿的爱不会比他更少,但他这次肩负着更重要的责任。   大郡主不可能不知情,作为郡主,她在政治上所受的教育,在国王与公爵的坚持下不比她的兄弟少,他们也不会对她隐瞒外面的消息,一无所知对她来说相当致命。   只是大郡主的车队在凡尔赛出发后不久,她的女伴们,除了坚强的伊娃,在突然发现自己身边充斥着荷枪实弹的兵士时,都不由得惊慌失色。   “我们这次的行程不会太安宁。”大郡主说:“我说过吧,诸位。”   “……怎样的不安宁?”一个侍女大胆地说:“请原谅,殿下,我们……没能预料到……我们像是行走在一支军队里。”   这里的侍女都出身显贵,伊娃除外,她们熟悉身边的诸多护卫,但护卫和军人是两种人,她们分辨的出来,而且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这些士兵不同一般——他们甚至不多看娇美的侍女一眼。   “是军队,而且是一支非同寻常的军队。”大郡主说:“拿地图来,伊娃。” 第四百五十四章 阿多尼斯之路(上)   (一个旅行者的札记)   此刻是2021年3月21日星期日,我的读者们,我在巴黎,预备重走著名的“阿多尼斯”之路。   诸位,虽然我来自于一个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古老国家,但对于欧罗巴人来说,无论是爱情,还是浪漫,又或是沉重但繁华的历史,除了法兰西,或者说,除了太阳王治下的法兰西之外别无他处可值得人们一再追寻。   我在巴黎与凡尔赛的时候,已经造访过法兰西王室成员的最终归处——圣丹尼大教堂,也曾在蒙特斯潘夫人最常盘桓的地方——鸽子花园漫步,有幸拜谒了奥比涅夫人隐身修行的圣雅加达女子修道院,也是法兰西第一所女子大学的所在地,蒙庞西埃女公爵,奥尔良公爵夫人等也是这所学校的主持与资助者,据说还曾经在这里做过教师与学生,她们的雕像——连同奥比涅夫人、拉法耶特夫人、曾经的瑞典女王克里斯蒂娜等当时著名的女性——以缪斯九女神的形象矗立在一座巨大水池的正中央。   正中据说原本应该立着太阳神的雕像,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请允许我偷笑一下),当时的太阳王路易十四为了众位女士的名誉着想,并没有安排这样的场面,不过,野史和传说中,一直有人言辞凿凿,在这九位缪斯里,至少有三位夫人确实与这位国王有着一段美好的爱情故事。   首当其冲的莫过于大学的奠基者,奥比涅夫人,她一直被传说为是国王的秘密“王室夫人”,也就说没有被法律与公开承认过的国王爱人,还有人坚持说,国王对她爱重异常,甚至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坚持与她举行了无人知晓的婚礼,但我觉得……这应该不太可能。   路易十四在缔造了一个无比庞大并辉煌的王国后,他也已经近六十岁了,在一场盛大的凯旋式后,他在凡尔赛的一侧建造了特里亚农宫,这座宫殿中大量地使用了大理石与陶瓷,我不是说在摆设与器皿上,众所周知,太阳王是个极度看重个人卫生的人,凡尔赛宫是欧罗巴首座具有完整而细致的上下水系统的宫殿,每个套间都有独立的卫生设施,如维纳斯厅这样的公共空间也有附属的盥洗室——但凡尔赛宫的盥洗室依然遵循着当时的风格,墙壁与地面都是木质的,器具则是黄铜的,特里亚农则大部分都采用了陶瓷。   在路易十四之前,法兰西的陶瓷产业虽然也负有盛名,却始终无法与东方的陶瓷相比,据说是因为土质不同,欧罗巴的陶瓷很难烧制出漂亮的颜色,色泽与手感也有不同,但在太阳王的要求下,他的学者们为他在利穆赞,主要在利摩日掘出了那种曾经专属于东方陶瓷的泥土,于是,那些在建造凡尔赛宫时为国王做工的利摩日人就顺理成章地将自己的木、金属工坊改造成了陶瓷工坊或是工场。   从那时起,法兰西的陶瓷产业就如同插上了翅膀一般迅速地腾飞,甚至超过了原先的玻璃产业,陶瓷也从奢侈的装饰品成为了昂贵的日用品……对于当时的人们而言。   特里亚农宫的盥洗室,经过了五百年的岁月,依然奇迹般的可以使用,当然,普通游客是不可能用的——但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馆员像是打开喷泉池的水阀那样一一打开洗手盆、坐便器与浴缸的龙头,展示给游客观看,那时候的盥洗设备几乎与我们现在差不多了,只是要精致与华美得多。   除了盥洗室之外,特里亚农宫也少不了各种陶瓷瓶、拼花、雕塑之类的装饰品,有法兰西生产的,也有从遥远的东方过来的,其中最令人瞩目的是当时的明帝国与法兰西建立了外交关系后,明的使团带来的礼物——两座巨大的龙瓶,它们几乎能够装得下一个成年男性。   啊,请原谅我这里走远了一点——我是想要说,正如人们所言,卢浮宫是法兰西宫殿群的黑铁枝干,枫丹白露宫是白银的树叶,凡尔赛宫是黄金与钻石的花朵,那么这座特里亚农宫就是象牙的果实了,当你行走在深色的地板、护墙板与柔润的瓷器之中的时候,你所能感受到的就是一种无来由的平静与安宁。   那时候的太阳王可能需要的也就是这个,而在这座宫殿里,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属于王室夫人或是暧昧之人的房间,只有王太后,王后与王弟奥尔良公爵的套间,其中特蕾莎王后的房间与国王的房间仅一门之隔。他们在这里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三十年,特蕾莎王后与国王去世的时间仅差了六个月。   太阳王对这位王后或许没有爱情,却始终对其保持着十二万分的尊敬与信任,这点是当时的任何一个人都无法否认的,哪怕是法兰西与西班牙开战期间,这位王后也一直被庇护在国王的羽翼之下,无论是王弟的妻子奥尔良公爵夫人,又或是蒙庞西埃女公爵,又或是国王的王室夫人……除了王太后,在凡尔赛宫中,都无人能出其右。   特蕾莎王后离开人世后的六个月,为了哀悼自己的妻子,太阳王一直身着黑衣,佩戴黑玛瑙、黑欧泊或是煤玉的首饰,连续好几个星期,特里亚农与凡尔赛都没有举行过舞会,剧作家莫里哀在日记中写道——一股忧郁的气氛就如同丧者的面纱那样覆盖在每个人的心头。   要说在这六个月中,路易十四竟然会冲动地与另一个女人举行所谓的“秘密婚礼”,就算是说他是为了遣走妻子离世带来的痛苦,我也很难相信,不单从感情方面考虑,就是从个人道德与自律方面考虑,太阳王也不至于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给自己留下这么一个黑点。   王室所展出的信件中,这位国王与奥比涅夫人之间的来往,也是极其理智甚至冷酷的,与其说是这位夫人与国王有私情,倒不如说他们之间更像是国王与大臣,或说使节,这位奥比涅夫人在一段时间里显然是作为教会或说英诺森十一世的使者在巴黎与凡尔赛盘桓的。   这位夫人也没有任何疑似有孕与生产的迹象存在。   不过我的一个法国朋友,他的名字也是路易,这个路易说,其中有两尊雕像,一尊被扬起的衣袍半遮住面孔,一尊握着百合半俯匍在地,双目紧闭,看上去正在小憩的,前一个是传说中常有名字的米莱狄夫人——一位作家把她写进了书里,并且把她写作了马扎然主教的密探,事实上,这位夫人更可能是路易十四的密探,又在最后的几年里去了意大利宫廷——鉴于意大利的新王很有可能与波旁家族有着极其密切的关联,所以可能她只是换了一个工作地点。   后一位,我们都知道,欧罗巴的雕塑家与画家有个古老的传统,虽然现代不再有了,但在当时,将一个人画成或是雕成睡着了,就代表着这个人已经死了。   这位夫人也是没有得到过正式承认的王室夫人,据说她与国王也有过一场秘密婚礼——我倒觉得这很有可能,因为秘密婚礼的时间他们都很年轻,就像是罗密欧与朱丽叶,一个十六岁,一个十四岁,年少无猜,青梅竹马——玛利·曼奇尼曾与路易十四一同在日耳曼昂莱长大。   还有的就是嗯嗯嗯,抱歉,我在这里不能明确地说——那个漂亮的年轻人,原本是科隆纳公爵,又是托斯卡纳大公与加斯东公爵之女的女婿,这两个身份固然让他得到了一个正统的证明,以此来寻求对那不勒斯甚至整个意大利的统治权,但人们一致认为,他应该是路易十四与玛利·曼奇尼的儿子,路易十四才会在之后的二三十年里不遗余力地为其铺设出一条光明的坦途来。   还有的就是,我们都知道,每年的太阳王诞辰,波旁家族都有一场非公开的家族聚会,嗯,每到那个时间段,这座半岛的王室成员也会因为各种理由消失一阵子……   好吧,有关于这个问题,我就暂时不多说了,这座群像的爱情成分完全不如巴黎或是凡尔赛的其他地方,譬如路易十五与王后伊莎贝拉在大运河旁建造的小礼拜堂,巴士底狱的套间(允许妻子跟随丈夫,或是丈夫跟随妻子服刑),女士与男士们在莫泊桑的雕像上留下的吻痕与抚摸的痕迹……这些我都欣赏过与赞叹过了,最后,我和许多人一样,预备走上仅属于爱人的朝圣之路——阿多尼斯之路。   阿多尼斯是希腊神话中的春季与植物之神,被两个女神,冥后与爱神所爱,可惜的是他在一场狩猎中被野猪顶撞而死,当时爱神阿芙洛狄特知晓此事,赤足狂奔到他丧命的地方,一路上被荆棘刺破脚趾,留下的血沾染到白色的玫瑰上,人间从此有了红色的玫瑰花……   红玫瑰也因此成为了人们的爱情之花。   但也许是因为我时常思考得过多,也有可能,在聚集点好像只有我这么一只……的关系,我总觉得,这条道路除了鲜血淋漓之外,与爱情并没有太大的关系。   看过历史书的人都知道,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中,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堪称风向标的典范,在法国国王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之间左右摇摆,四处迎奉,竟然也为自己与国家谋得了不少好处——也许会有人鄙薄其行为,因为从法理上来说,他应当效忠皇帝利奥波德一世,从道德上来说,他又该忠诚于自己的姻亲路易十四,这位国王呢,他却一边从利奥波德一世这里半要挟半买卖地弄来了从公国晋升为王国的允许,一边又直白地向路易十四与其王弟,也就是他儿子的岳父坦言说,他将不得不暂时选择“中立”——见鬼的中立。   但你也必须承认,威廉一世的无耻与无赖确实为将来的普鲁士打下了一个坚实的基础,他的国家是在这场战争中被波及最少的,得到的利益却不比任何人少,他的儿子娶到的是法国资产最为丰厚的奥尔良公爵的长女,嫁妆丰厚还有法国国王特别恩赐的一处领地,不仅如此,这位大郡主还年轻貌美,聪慧且有远见。   这桩婚事别说国外,就算是在国内,也有数不胜数的反对者。   利奥波德一世就算是被承诺了可以拿走大郡主嫁妆的一半来偿还他对法国的沉重债务,却依然犹犹豫豫,心怀不忿,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突然升起什么坏念头;至于其他的反法同盟盟友,或是普鲁士的敌人,更是不希望看到这桩婚事成功;法兰西国内的贵族们则是不愿意看到大郡主连同这笔丰厚的嫁妆花落别家。   威廉一世一向胜在目光明锐,当机立断,虽然路易十四并没有对这桩婚事产生悔意,他却已经嗅到了不好的气味——在第N个人深夜请求觐见——也就是请求国王重新考虑大郡主的婚事时,普鲁士王太子腓特烈一世也来到了巴黎。 第四百五十五章 阿多尼斯之路(中)   传统中,王太子应与国王一起,等候在柏林,他们的使者会前往两国的交界地,或是约定的地方,迎接王太子妃,而后将王太子妃送到柏林城市宫,她在那里与王太子腓特烈完婚。   法兰西与普鲁士没有直接接壤的地方,幸而路易十四已经买下了洛林,打下了佛兰德尔与荷兰,不然他们要穿过三个对他们十分不友好的地区,洛林公国,科隆大主教选侯国(曾经的盟友并不代表以后也是),以及萨克森公国——现在他们依然要穿过萨克森公国的边缘地带,附带说一句,上方就是丹麦,才能抵达普鲁士王国的边界。   从地图上来看,就是从巴黎出发,斜向上方,穿过洛林、佛兰德尔、荷兰,而后是萨克森公国,最后是普鲁士王国。   虽然洛林、佛兰德尔、荷兰已不复存在,只有法兰西的洛林区,佛兰德尔大区与荷兰大区,但要说这里的人各个都心甘情愿地成为路易十四的臣民了,不可能,就算可能,利奥波德一世与原本的食利者——像是那位洛林公爵兄长的后人,荷兰的国会议员们,以及佛兰德尔的西班牙人,也会极力从中挑拨,进行破坏。   风平浪静的时候,谁在搅动水波一眼就能看穿,但大战在即,免不了让一些人产生幻想。   对此,我查找到的资料中,路易十四也早有安排,那就是他从近卫军中选拔出来的一部分最为优秀的年轻人——总有些人天生属于军队,像是莫里斯亲王、大孔代或是沃邦,这些人不但有天赋,也有忠诚——对军队与国王的忠诚,骁勇善战,寡言少语,性情沉稳。   他们是士兵,也是军官,甚至可以成为将领,使节,大臣,国王对他们抱着深切的期望,“阿多尼斯之路”,对他们来说这是在战争开始前的一次小小试炼罢了。   但我身边的年轻情侣们并不知道,或者说不在意这样的内情,他们只看见了,在记录中说,普鲁士王太子腓特烈为了自己的爱情,毅然抛下父亲,职责与国家,千里迢迢来到巴黎,护送自己的新娘前往柏林。   这可真是太浪漫了!   ……   法兰西政府与波旁王室对家族的隐私,尤其是与太阳王有关的一向十分看重,但对于一些他们认为可以开放给外人的,又极其周详可亲,像是阿多尼斯之路,人们可以驱车,可以乘坐巴士,还有一种古老的马车可供租用。   值得一提的是,这种马车竟然套着真的马匹,活生生的那种,有人忍不住大叫,毕竟现在除了马场或是乡村里,能够看到真马的机会不多了。据说动物保护主义者还曾经为这种行为抗议游行过,不过在法兰西,你几乎可以做任何法律允许你做的事情,或是法律没有不允许你做的事情,只有一种例外,那就是涉及到波旁……   波旁家族作为一个覆盖了整个欧罗巴的庞大家族一向十分谨慎,但他们也有不愿意退让的时候——王室产业无数,足够他们雇佣上百上千个强大的律师团队,当然还有更高层与更不可测不可说的,我在这里不再赘述,反正这件事情是我们的马夫大叔乐呵呵地和我们说起的,他觉得那些人很愚蠢,马儿是他们的伙伴和助手,他们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去虐待它们?把它们塞在马厩里,不让它们出来跑,出来呼吸新鲜空气,吃些草儿才是虐待。   别说他们让马儿干活,他们也在干活。   马车旅行听上去很美好,看上去也是如此,事实上时间一久你就会觉得浑身僵硬,哪儿都不舒服,幸而路面很平——据说其中还有一段是在路易十四时期铺设的呢,我们从巴黎的边缘地带到了圣丹尼,又从圣丹尼来到了莫城,休息了一晚后又从莫城来到了蒂耶里堡,这时候我身边的人还能勉强支持,只感叹过去的人旅行正是太不方便了。   但从蒂耶里堡到苏瓦松的时候,他们就不由得抱怨起来,怀疑法国政府安排的这条阿多尼斯之路是否合理。   “合理,绝对合理。”马车车夫——换成了一个年轻小伙子,笑吟吟地说道:“当初普鲁士王太子陪伴大郡主走的这条路,停留的地方,都是有记录的。”   我一直在翻看地图,不但是现代的,也有十七世纪到十八世纪的,所以一下子就察觉出了其中的缘由,要说缘由,也没有什么让人不可理解的地方——蒂耶里堡与苏瓦松之间确实有两座小城可以停留,但这两座小城都曾经支持投石党人,又或是曾被胡格诺派占领过,在那个风雨欲来的时候,大郡主的车队必然要以安全为重,他们可能日夜奔驰,从蒂耶里堡到苏瓦松,没有一刻停留。   苏瓦松原先就是一个古老的大城,丕平的次子曾经在这里加冕,这里有坚实的城墙,繁荣的街道,广阔的行宫与数座巍峨的大教堂——在十七世纪的时候,教堂从来是可以被作为堡垒使用的。   奥尔良公爵之女与她的未婚夫普鲁士的王太子在这里留下了不少痕迹,从河边的足印——据说大郡主在此停留驻足观望河面上的金波粼粼,普鲁士王太子就请人在石灰石上刻下大郡主的足印,并在一旁留下自己的签名,内嵌黄铜线条,据说原先还有鎏金,但因为天长日久,风吹雨打,以及游客们不断地抚摸金色已经消退。   但黄铜线条被抚摸得足够多后,看上去也是金灿灿,明晃晃的。   然后我们还参观了大郡主驻跸的行宫,现在是苏瓦松市政厅了,不过办公场所没有占用大郡主与普鲁士王太子的房间,在行宫的南面是一座体量惊人的玫瑰园,这座玫瑰园也出自于普鲁士王太子的手笔,只是那时候他用的都是折枝玫瑰,养在玻璃瓶或是瓷瓮里,在庭院里摆出馥郁美妙的花朵迷宫,现在这些玫瑰都是种植的。   “但玫瑰的品种还是普鲁士王太子指定的那些哦。”这里的工作人员骄傲地说。   后来我们还在一个房间里看到了一座管风琴——那种体积几乎等同于半个房间的管风琴,真不知道普鲁士王太子是怎么做到的。   我一边看,一边在心中重复看过的历史资料,看来普鲁士的威廉一世也很清楚自己做的事情有点过分——在大战在即的时候,路易十四为了不多一个敌人也不会轻易拒绝履行婚约,但他也应该明白一件事情,那就是在天主的见证下完成的婚事,一样可以在天主的见证下被否决——路易十二当初为了得到布列塔尼,他能否认一个给他生了好几个孩子就是没能活下来的女人是他的妻子,西班牙王后也能奔逃到罗马声称自己的丈夫是个没用的东西,就算腓特烈与大郡主完婚,等到战事结束,是否要继续这桩婚事与盟约也要看路易十四的意思。   作为一国之主他当然不能过于卑躬屈膝,但他的儿子却可以。   以爱情为名,就不是屈辱,据说这位王太子就像是“侍从”那样为大郡主还有送嫁的奥尔良公爵效力奔忙,毫无怨言,人人都说他是被丘比特的金箭矢射中了心,大郡主如果不是受了一枚铅箭矢,就该回报以相同的深情厚谊。   可惜的是,这位大郡主,也就是将来的普鲁士王后有着“铁血太后”的威名,想必不是那种能够轻而易举被打动的人……   在这座城市里,总共有七个类似的景点,我们一一走过,最后一个景点就是这里的圣彼得大教堂。   阿多尼斯的含义在这里有了第一个令人印象深刻的体现——大郡主与普鲁士王太子在这里受到了刺杀。 第四百五十六章 阿多尼斯之路(下)   兴奋的游客们立刻往着那著名的几个地方去了,就像他们会抚摸当时的普鲁士王太子,后来的腓特烈一世的黄铜签名,把它们连同大郡主脚印边的几个地方磨得光滑明亮似的——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大教堂里的忏悔室,这桩华丽的小屋子是用硬木打造的,在刺杀发生的时候,王太子以及随从将大郡主藏在了里面,自己却和士兵们一起对敌。   这种情景即便无法亲眼目睹,只能想象,也是令人向往的,王子拯救公主本来只能在童话书上看到的故事竟然在现实中发生了,我随着两三对情侣走过去,他们在忏悔室前合影——如果不是有围栏,也有警卫,他们或许会钻进去试试……桥上的大郡主脚印在没有被封闭起来之前也一直有人去踩踏,因为据说踩了脚印就能获得一桩美满的婚姻……   我却看到了一些看上去也许会让人觉得浪漫,事实上却惊心动魄的痕迹——留在木质忏悔室上的刀痕,我翻看有关记载的时候,说在离开苏瓦松前,嫁妆丰厚的大郡主已经补偿了大教堂的教士们,他们用这笔钱维修了忏悔室,让它和其他损坏的地方看起来一如以往的漂亮干净。   但在大仲马先生写了那本《阿多尼斯之路》,他的儿子小仲马又紧接着写了《铁王后》之后,原本也只是一个历史人物的奥尔良公爵之女,普鲁士王后也成为了一个家喻户晓的人了,说起来,她竟然要比她的堂姐,也就是瑞典王后伊丽莎白更有名一些。   不过我想,如果大郡主地下有知,她肯定更愿意迎接不那么风波频频的将来。   大仲马先生所写的《阿多尼斯之路》,毫无疑问,依照这位先生的文笔与风格,整本小说中虽然也不免死亡、伤害与血腥,但总体来说,还是以真挚的爱情,纯洁的友情与对国王的忠诚贯穿始终,书中的三对爱人,无论身份显赫或是平平,又或是卑微,都有了一个令人称心如意的结局,大郡主与普鲁士王太子的故事到了柏林便戛然而止,留给人们的印象中如果哟朱红色,那绝对是玫瑰,而不是鲜血与伤痕的颜色。   这也是年轻的情侣们热衷于重走这条道路的原因,不过他们憧憬的应该只是大仲马所创造出来的大郡主与王太子,与现实中的人物没多少关系。   在这里,我却要更倾向于小仲马先生所写的《铁王后》,这本同样记录了“阿多尼斯之路”甚至一直写到了腓特烈一世去世,大郡主从王后变成王太后的小说——虽然作者自己说,记述的是爱情,但我们都知道,就像这位先生写下的茶花女那样,在华美的外表与馥郁的花香下,掩藏着冷酷残忍的事实。就算是爱情,就算有爱情,其中也掺杂着无数杂质,不怪有人说,大仲马的爱情如同钻石,闪闪发光,小仲马先生的爱情犹如欧泊,你要在空洞或是凝重的底色中寻找那么一星半点发光的地方。   但不论是《阿多尼斯之路》,还是《铁王后》,书中的第一场重头戏,都在这座圣彼得大教堂。   不过在大仲马的描述中,圣彼得大教堂的刺杀是一场堂皇的表演,在小仲马的描述中,却是一个不祥的预兆。   大郡主的婚事却要比她的堂姐,法兰西的大公主更加多舛,她比大公主更美,也更富有——人们都说,奥尔良公爵与法国国王让她带走了四分之一个奥尔良,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不过是的,在普鲁士与法国的官方记载中,这位大郡主或许在领地上(真难想象当时的太阳王如何做出了这样的决定!)略逊于大公主伊丽莎白,但在钱财与物资上,却要远胜过大公主,普鲁士当时虽然已经是勃兰登堡-普鲁士合并在一起成为的王国,但真正成为现在的德国,大郡主时期打下的坚实基础功不可没。   这里我要说,在任何时候,幸福与灾难似乎都是相当的,虽然大郡主的嫁妆如此丰厚可能与奥尔良公爵原先的计划——据说公爵爱护自己的长女,希望她能够在凡尔赛宫廷中寻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夫婿——不然凡尔赛的人们一定会更希望大郡主嫁给当时的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二世。   如今的人们在听到一个父亲,或是一个母亲要将自己的健康美丽的女儿嫁给一个疯癫的残疾人……可能寿命也不长,在生育上也有妨碍,准会觉得他们疯了,但在那时候别说是大臣或是将领,就算是大郡主的亲生母亲也认为西班牙国王会是一个适合的对象……这是有信件为证的,但这件事情毫无疑问地被奥尔良公爵与国王反对了。   奥尔良公爵,国王的弟弟,法兰西最富有的人,他想出的办法就是加大女儿这里的筹码,才能让那些支持者犹豫不决。   只是后来事情有了变化……在环绕着法兰西的诸多国家,公国甚至自由城邦,都在恐惧一个强大统一的法国的时候,路易十四已经无法与征服佛兰德尔的时候那样,与三位宗教选帝侯成为同盟了,在神圣罗马帝国中,他唯一能够选择或是收买的似乎也只有野心勃勃的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了。   威廉一世只有一个儿子,就是腓特烈,将来的腓特烈一世。我不知道这位容貌平平,但志高远大的年轻人是否对美貌聪慧的大郡主是否有着真正的爱情,但如果事实正如小仲马所写的《铁王后》一般,那么他们之间的政治纠葛一定比他们的情感牵系更紧密不可分。   但“铁王后”波澜起伏的一生仿佛就是在这里起步的。   我离开忏悔室所在的地方,在大仲马先生写了那本书之后,忏悔室原先被拆除的破损部分又从地窖里被拿了出来,教堂里那些因为刺杀而留下的痕迹也被重新显露出来,也许在这里的游客们看到的是爱情的印记,我看到的却是阴谋与政治的瘢痕——无论如何,看着洁白的大理石墙面上因为燎烤而留下的多处黑影,木椅与壁龛边缘深刻到可以伸入手指的劈砍痕迹,还有铅条彩色玻璃画上圣人缺少的头颅与手,袍子边——这些是呼啸的子弹给予这座古老教堂的纪念品。   “阿多尼斯之路”——人们这么称呼它是因为上面洒满了爱之神的鲜血,可如果真的只有爱情,那对那近百条珍贵的生命来说,未免太轻浮了一点——在这条道路上,想要毁坏这门婚事甚至是大郡主与普鲁士王太子本人的人太多了,他们身边的火枪手各个英勇无畏,小心谨慎,即便如此,他们依然举步维艰,并且不可避免的疲惫不堪……甚至在进入柏林之后,大郡主还受到过一次可怕的袭击。   一群哈布斯堡派的士兵与暴民在军官的支持与鼓励下攻打大郡主暂居的行宫。   我不知道当时大郡主是何种心情——那些人竟然能够搬来小型投石炮,行宫的玻璃全都碎了,她的侍女有好几个都受伤了,还有一个因为心悸而死,在那个黑夜中,她在想些什么呢?   我尝试着想象了一下,如果处在大郡主位置的是我,我也许会逃跑,我是说,回到法兰西,奥尔良公爵最初的计划才是正确的,作为王弟的长女,法兰西国王的侄女,拥有着丰厚嫁妆的她依然可以是凡尔赛宫的座上宾,她的丈夫,即便是公爵,又或是元帅,也不敢对她有丝毫无礼,她的美貌会如同黄金一般吸引来无数追求者,更无须担心自己的安危受到威胁。   一个教士从我身边走过,打断了我的思绪,只能说,幸好我不是大郡主。   不,也许对身在柏林的大郡主来说,这样的恐吓已经无法震撼到她了,毕竟从苏瓦松开始,往北而后往东的一路上,各种各样的人们因为各自的原因而不断地出手阻扰这桩婚事,有洛林人,荷兰人,也有佛兰德尔人,还有神圣罗马帝国的新教教徒,法国的胡格诺派教徒……甚至有意大利人,西班牙人……英国人的影子仿佛也在人群后不断地晃动,总之法国的敌人仿佛约定好了那样不约而同地出手——比战争先到一步的总是混乱。   我们这支有幸生活在和平时期的旅游队伍,也不免在之后的旅途中受到了影响,爱情或许会弄浑你的头脑,但那必然是一时的,在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的可怕痕迹显露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已经有人说,比起毅然跨越千里山河去迎接新娘的普鲁士王太子腓特烈,他们更钦佩法兰西的大郡主,毕竟在这桩婚事中,她要面对的东西太多了,与现在的婚姻中可能会涉及到的关键问题——钱财、孩子与感情相比,她被直接威胁到的是生命。   她不但离开深爱着她也被她深爱的故国,还要去到一个陌生并且似乎不怎么欢迎她的国家去。   我们来到汉堡的时候,就算是团队中最精力充沛的人都感觉到了疲累,在身体上也在精神上。   汉堡曾经是萨克森选侯时的一个大城,当然,现在萨克森已经是德国的一个州了,但当时萨克森选侯与普鲁士国王,曾经的勃兰登堡选侯完全可以说是平起平坐,而且因为这桩婚事,这位选侯并不怎么欢迎法兰西的大郡主,在萨克森境内虽然不再有太过猖獗的刺杀,但大郡主的确受到了冷待。   阿多尼斯之路上之所以有汉堡这个地方,还是因为普鲁士王太子在这里为大郡主置下了一座用以落足的堡垒,后来这座堡垒被大郡主设做了学校与礼拜堂——在汉堡成为普鲁士的一个自由城市之后,在这里我们能够看到腓特烈一世与王后的画像。 第四百五十七章 郡主堡   数百年后的人们还在缅怀这位通达果断,性格刚强的美貌公主,但在1679年,这座在十三世纪建成的城堡中,法兰西的大郡主对汉堡,对这座建筑,以及这里的人来说,不算是个好客人,同样地,大郡主对这个冷漠的地方也毫无好感。   腓特烈的父亲与萨克森选侯同为七大(八大)选侯,腓特烈在这里却要比一个法兰西郡主更安全,也要更为自如,如果不是有他在,这支车队可能还要在城外过夜——他从厨房端来了酒,面包和盐,拒绝了侍从,亲自推开了门。   这座宅邸属于中世纪时期的建筑,也就是说,注重安全性胜于舒适性,正方形的城墙与四角的箭楼冷冷地俯瞰着中央的住宅,房间的石墙虽然用胡桃木板与橡木板予以遮盖装饰,却还是有一股遮掩不住的阴冷气息从黑色的木材后渗透出来。   大郡主在侍女的簇拥下早已换下了原先的装束,腓特烈看到了甚至觉得有些遗憾,因为为了缩减路上的时间,也为了混淆刺客的耳目,大郡主在离开法兰西境内后就换上了火枪手的服饰,也就是男装。   在现在,女性们身着长裤衬衫根本不会引起人们的质疑,但在这个时代,在一些比较荒僻的地方,女性穿裤子还会被斥责为“女巫行径”,像是曾经的圣女贞德就被人控诉说身着男人的衣裤,虽然贞德辩解说是为了避免遭到凌辱而不得已为之……但从这我们就能看到,身着男装对女性,尤其是如大郡主这样的贵女,是相当不体面甚至邪恶的。   但有路易十四的宽容,大郡主,大公主都曾穿过男装,主要是长裤,为了能够跨骑马匹,而不是如其他贵女那样优雅的斜坐在马鞍上,那种姿态优雅动人,富有情调,但马匹一快跑起来就会把乘坐者摔下来并且折断她的腿或是脖子。   但要说,腓特烈怎么会愿意为这桩婚事心甘情愿地低下头来呢,毕竟如他这样的年轻人,又是一国的王太子,必然也是有着几分骄傲的。   他不单为了政治,也为了自己的爱情折腰呐。   腓特烈又从来就是那种心胸豁达,还有一点冒险精神的人,看到大郡主改装假扮成一个火枪手,像是一个男人那样地插着短枪,跨骑马匹,将插着羽毛的宽檐帽压低的时候,不但不生气,还不由得拍手称赞,声称自己又一次倾倒在了大郡主的魅力之下。   所以当他走进房间,却看到大郡主已经换下了火枪手宽大的短斗篷,换上了同样宽松却精致的长袍时,还觉得有些遗憾。   大郡主一看到腓特烈手捧着银盘,银盘上摆着酒、面包和盐就不禁微微一笑:“哎呀,”她说:“是主人来招待客人了么?”   腓特烈也笑了,他见多了宫廷中的贵女,也曾疑惑过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如何会将女儿与侄女当做王子一般教育,但如今他可算是明白了,就算是一桩政治婚姻,妻子与丈夫是否能够心意相通,实在是比有多少嫁妆重要得多了——虽然大部分人还是看重后者。   不讳言,腓特烈不是那种会在婚姻之外保持清白自重的人,他和所有的年轻先生一样,有着一些不可避免的风流韵事,但无论是名姝还是贵女,他之前结识的女性,除了大郡主,大概没人能在他托着银盘进来的时候给出这样正确而又有趣的反应来。   腓特烈送来的面包和盐事实上是一个特殊古老的仪式。   这个仪式甚至可以追溯到古希腊罗马时期,在古希腊,所有的陌生人都被视作处于宙斯的保护之下,并且享有不受伤害与威胁的宾客权,这个权利后来也被罗马人继承了下来,就像是变成了朱比特的宙斯,如果要解除这种关系和权利,甚至要通过十分正式与公开的仪式。   在古罗马四分五裂后,这种仪式有过一段空白时期,但因为中世纪时期的人们过得十分艰难,穷苦,又因为前者而变得十分粗俗野蛮,由此延伸出数之不尽的仇恨与罪孽——像是主人劫掠过往的商人或是朝圣者,又或是反过来,朝圣的旅人或是借宿的骑士洗劫了修道院或是城堡,也有借着比武大会或是举行婚礼,丧事等等屠戮仇敌的……这种事儿一再而而在三,弄得个个人心惶惶,几乎要过不下去了。   于是就有教士,也有还未离开表世界的巫师重新提起了宾客权。   一个陌生人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如果与当地的主人没有冲突,没有仇怨的话,主人就应该拿出食物来招待他,他也应当接受食物,这个仪式代表着双方都同意了不与对方为敌,从陌生人来到这里到他离开,他们都应该和和气气的,不动刀剑。   这样的仪式举行的多了,食物作为一样重要的凭证,最后就简化成了面包和盐,毕竟无论那座城堡里,面包和盐肯定会有。   按理说,大郡主的车队在来到汉堡的时候,汉堡的市长应率领着官员与贵人前来迎接,奉上面包和盐,以示欢迎与尊敬。   但有之前的几座城市在,就算是腓特烈也没对汉堡抱有多少期望,他庆幸霍亨索伦的一个旁支正在汉堡,这位先生虽然不能大张旗鼓地迎接法兰西的大郡主,但要设法为他们筹备一处落脚的行宫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没有欢迎仪式,没有面包和盐也没关系,他尽可以为自己将来的妻子准备一份。   在进来房间之前,腓特烈还在担忧大郡主是否能够懂得她的意思,当然,他多虑了,大郡主也是跟着路易十四走过好几个城市的,她当然很清楚——汉堡人的无礼行为无疑是在为萨克森选侯的立场作保证,她的伯父,法国国王也说过,在大战随时可能来临的时候,她这一路上,冷遇可能是最和善的态度了。   不过腓特烈愿意这么做,比起什么价格昂贵的珠宝都要更加体贴温柔,大郡主从银盘里取了面包,捏起一撮细盐往上一撒,放到口中慢慢地咬了下去。   面包倒是十分新鲜,盐也足够细腻——“法国盐。”她说。   “盖朗德盐。”腓特烈说,这种产自于布列塔尼盖朗德的盐是一种海盐,细腻,干净,还带着一种奇妙的紫罗兰香,凡尔赛宫廷中经常用这种盐,大郡主的行李里带了一些聊以藉慰思乡之情,但腓特烈不会私自动用她的东西,那么:“这里也有盖朗德盐?”大郡主问道,这里距离布列塔尼或是凡尔赛可有段路程了。   “巴黎和凡尔赛有着太多令人追逐的东西了。”腓特烈说,他也拿了一片切开的面包,撒了盐吃起来,他没说,但大郡主也能猜到,腓特烈肯定在想,也不怪有那么多人对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满怀嫉恨——法兰西拥有太多好东西了……而且看起来它还会继续丰饶强大很多年……它就像是一头强壮的狮子,统治着一片广阔的领地,随心所欲地狩猎着所有在片领地上生存的动物,并且不容他人染指,就算是教会……   相比起来,西班牙的腓力四世就是一只掉光了牙齿的老虎,卡洛斯二世就是一个畸形的小狗,神圣罗马帝国的利奥波德一世也只是群狼中较为年轻有野心的一只罢。不,等等,他这样说是不是将自己的父亲还有自己也囊括在内了,这可不太好。   腓特烈的古怪神色引起了大郡主以及侍女的注意,“您是累了么?”大郡主问道。   “是有点。”腓特烈说,“好吧,我要向我的贵客致歉,我想我要先回我的房间去了。”他站起来鞠了一躬。   “客人要感谢您的招待,并且期望在将来有所回报。”大郡主温和地说:“但现在您确实应该回去休息了。”一路心惊胆战,奔波不休,就算腓特烈年轻强健,也是面色苍白,脚步虚浮,他坚持为她带来面包和盐,这份宽慰已经足够了。   腓特烈带来的也不止是面包和盐,因为他们尚未完婚,像是珠宝之类的礼物是不合礼仪的,但他用来承装面包和盐的银盘显而易见的是一件如同艺术品般的器皿,托盘中央的浮雕正是爱与美之神与她的儿子,线条深刻细密,银盘周围镶嵌着十二颗手指大的珍珠,侍女们涌上来轮番传看,只有伊娃丝毫不感兴趣,只慢慢地走到大郡主身边。   “你竟然没一点好奇心么?”大郡主回身看着镜子,微笑着说。   “说句真心话,如果一定要说是不是看到过,我还真看到过。”不但看过,还摸过呢,她的男性长辈与同辈几乎都在私掠船上干活,叔叔还是一个销赃的“黑商”,比这更漂亮的银盘,甚至金盘她都看过,摸过和用过——她的“丈夫”实在是太着急了,如果他能耐心点,或是更尊重她一点,在乎她一点,他的阴谋或许还真有成功的可能。   现在么……   伊娃将那颗被海风、乌鸦、蛆虫与阳光掏空的头颅抛到脑后,慢悠悠地为大郡主梳理着垂到膝盖以下的长发,这座府邸与其他同时期的建筑一样是没有上下水的,个人清洁只能靠面粉和少量的清水。不过整个路程中,不说他们落足的地方有没有跟上巴黎与凡尔赛的设备,层出不穷的“意外”也让他们不得不暂时放弃原有的习惯。   这几天他们能够享有短暂的平静还要感谢腓特烈,他是普鲁士的王太子与选侯之子,一部分反对者因为看到他在车队里才变得束手束脚起来,毕竟如今的普鲁士国王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与继承人,如果腓特烈被卷入事故,法兰西国王可真要多个不可动摇的盟友了。   萨克森选侯也不愿看到他们在自己的领地上出事。   “等她们都睡下了,”伊娃在大郡主的耳边说:“我来给您上药。”   大郡主有点脸红,她学过跨骑,但还没有这样长途跋涉过,伊娃倒没这问题,她一向大胆,在得到国王的许可下,她经常在裙子下穿着长裤骑马……一个大郡主的侍女也确实更自由与不引人注目一些。   “不知道父亲那里怎么样了,还有陛下他们。”大郡主低声说。   “您的父亲应该已经到红土城了,”伊娃说:“至于陛下,让·巴尔说他们可能要先和英国人打仗。” 第四百五十八章 血色之城(上)   伊娃所说的红土城是普通人对鲁西永城的俗称,它真正的名字,是拉丁语的“红色的山”Viscus Russulus,鲁西永的名字也由此而来,这座城市位于吕贝隆山区,处于悬崖边缘。   奥尔良公爵此生唯一的遗憾可能就是没能将女儿送至普鲁士完婚,他身上有着更重要的职责。他轻车简从,悄无声息地踏入了鲁西永地区的时候,正值黄昏,夕阳映照下这座小城更像是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血色,却也有一种辉煌的金色从内里迸发出来,正如同前来迎接他的加泰罗尼亚人一般。   加泰罗尼亚人从来就是最骄傲的,因为他们的历史甚至比西班牙,甚至卡斯蒂利亚又或是阿拉贡王国悠长,说起来,还与法兰西有着说不明道不清的许多牵系——在中世纪的时候,这里还被异教徒统治着,是查理曼大帝征服了这里,将它还给上帝,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没有将这里归入西法兰克,而是分封为巴塞罗那伯国——这就是巴塞罗那伯爵的来由。   阿拉贡王国是通过联姻来取得这处领地的,加泰罗尼亚人在阿拉贡又与卡斯蒂利亚合并之前,在宫廷中也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在双王之后,别说加泰罗尼亚人与巴塞罗那,就算是阿拉贡国王也在卡斯蒂利亚女王面前缺少说话的勇气,不知从何时起,加泰罗尼亚人愕然地发现,他们不但在宫廷中失去了话语权,在自己的领地上也要看卡斯蒂利亚人的脸色了。   是的,在加泰罗尼亚人的眼中,西班牙仍然只是卡斯蒂利亚人与阿拉贡人的联盟而非一个完整统一的国家,他们的贵族认为,如果阿拉贡的国王无法公正地对待卡斯蒂利亚人与加泰罗尼亚人,那么他们就要独立——以巴塞罗那伯国的名义。   这也是为什么这些人最初的时候愿意与路易十三与黎塞留主教结为盟友的缘故,但因为那时候法兰西也是内外交困,囊中羞涩,黎塞留主教没能给予他们足够的支持,在西班牙与法兰西两个大国的倾轧下,加泰罗尼亚的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变得更加艰难了。   在马德里,还有托莱多的掌权者还在反复斟酌,游移不定,不知道应该倾向于法国还是神圣罗马帝国的时候,他们可没忘记一直表现极其桀骜不驯的加泰罗尼亚人,在这方面,他们倒是意见一致,有上万人的军队驻扎在这里,以防异动。   加泰罗尼亚人里也有好几个声音,有人认为应该维持现状,等到哈布斯堡与波旁两败俱伤的时候再和胜利者谈判,或是做出威胁,但立刻有人反驳说,不说两位可敬的陛下会不会在红土上开战——加泰罗尼亚地区正处在西班牙与法国之间,就算战场侥幸不在这里,卡斯蒂尼亚人也会夺走加泰罗尼亚人的最后一点财产与最后一个孩子。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除了路易十四,任何一个君王要打仗的时候必然会征收战争税,这种税与人头税不同,是可以无限制地多次征收的,加泰罗尼亚人一向是被压榨得最狠的——事实上,就算没有路易十四的要求,加泰罗尼亚地区的小股暴动也是此起彼伏。   卡斯蒂利亚的官员可是要夺走他们口中的最后一块面包,手中的最后一个孩子,无论什么地方,像是这种眼看着根本活不下去的时候,必然会有人发出怒吼,举起武器反抗的。   何况加泰罗尼亚人从来不是什么懦弱无能之辈,他们身体里流着勇士的血,也有着睿智的头脑。   像是前来迎接奥尔良公爵的塔马利特与克拉里斯神父,前者不用多说,后者则是曾经的巴塞罗那百人市政会的会长保罗·克拉里斯的一个子侄。说起来或许会让现在的人们感到吃惊,在加泰罗尼亚人的数次暴动中,主导既不是平民,也不是贵族,或是官员,而是神职人员,看起来,这位克拉里斯神父在鲁西永的加泰罗尼亚人中,几乎与作为使者走到路易十四面前的塔马利特平起平坐。   这位克拉里斯神父身着黑色长袍,神色肃穆,一见到奥尔良公爵就上前去亲吻他的手,可谓谦恭,但他越是如此,奥尔良公爵就越是觉得事情棘手——这些加泰罗尼亚人的桀骜不驯不是第一天,也不是单单针对西班牙的哈布斯堡,正如柯尔贝尔这个“商人大臣”所说,恭敬与谄媚也是一种货物,并且价值不菲。   不过在表面上,无论是加泰罗尼亚人,还是奥尔良公爵都尽可能地露出了和善的微笑,他们将公爵迎入鲁西永的一座小教堂,这座小教堂名副其实,只有两层高,二层只有一个房间,没有钟楼。   “非常抱歉,”克拉里斯神父低声说道:“鲁西永的大教堂现在的主教来自托莱多,虽然……但我们还是无法完全地相信他,所以暂时只能让您屈居于此。”   “现在鲁西永有多少西班牙人?”公爵问道。   “如果您只是问士兵,那么只有六百名,”神父说:“但如果您要问有多少敌人,那么数量可能要有双倍之多。”   “这里也有人倾向于哈布斯堡。”公爵说。   “不,”神父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容:“我们在这段时日里也不是什么都没做的,先生,自从塔马利特从巴黎回来之后,我们就在着手‘清理’那些卑劣的叛徒,我所说的敌人,除了血堡中的士兵之外,就是卡斯蒂利亚人的总督以及他的追随者,他们的卫队也几乎与驻扎在鲁西永的军队数量齐平了,论起装备,前者甚至还要劣于后者。”   “我听说西班牙人一直在向您们征收双份的战争税与人头税,还有要求你们每一家都要给出一个强壮的年轻人进入军队,他们现在在什么地方,在这里么?”公爵环顾四周,神父为他安排的房间正是教堂上的阁楼,三面都有窗,周围没有遮蔽视线的树木与房屋,空气流通,光线明亮。   “卡斯蒂利亚人把他们都送去了别处,我也不知道这些孩子还有没有可能回来。”神父平静地划了一个十字,“不过他们一旦有可能就会传信给我们。”他顿了顿:“当然,这不太容易,卡斯蒂利亚人对待他们像是对待不驯服的牲畜,一旦开战,他们也会是第一批被送上战场的牺牲品。”   “塔马利特先生提到过,他希望知道我的兄长与陛下什么时候宣布我的侄儿为西班牙国王。”   “我们可以知道么?”   “马德里与托莱多一直在拖延推诿,”奥尔良公爵在铺着白色亚麻床单的床榻上坐下,“他们还没有决定选择夏尔还是腓力。”   “事实上这就说明了他们的态度,卡斯蒂利亚人可不喜欢法国人,”神父说:“无论是依照世俗的法律还是天主的法律,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次子夏尔,这位小殿下也是最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毕竟他的母亲是长姐,论起出生日期,也要比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早,更不用说,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是长子,如果不出意外,也会是将来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奥地利的大公,他如何同时统辖两地……”   “这也许正是西班牙人所期望的。”公爵叹了口气,从那些人的态度上来看,想让西班牙人选择夏尔实在是不太容易,第一:如果是神圣罗马帝国的腓力成为了西班牙的国王,那么在将来,即便这位陛下成年,也要可能无法亲自统治西班牙——他们之间间隔着一个法国呢——而只能派出兄弟或是亲信来远程控制,这样与现在的情况也没什么两样,西班牙依然属于西班牙人;但如果是法国的夏尔成为了西班牙国王,谁也不能否认西班牙与法国紧密相连,不管是路易十四,还是将来的法国国王都有可能通过联姻或是联统的方式来达成法国-西班牙的合二为一……   毕竟对欧罗巴的君王来说,没有什么能比扩增自己的领地更重要的事情了,要让法国继续承认西班牙的独立,将会是一桩很难的事情——有布列塔尼、加泰罗尼亚的前车之鉴,西班牙人怎么也不会相信法国不会吞并自己的国家。   第二:西班牙王太后是哈布斯堡的女儿,为了保证哈布斯堡对西班牙的统治,她先是被许给自己的堂兄,也就是腓力四世的长子,西班牙王太子,谁知世事难料,这个年轻人竟然比自己的父亲还要早地离开了人世,但西班牙的哈布斯堡必须有个继承人,于是……还在豆蔻之年的她就被嫁给了自己曾经的公公……这种畸形扭曲的婚姻关系在当时是可以被理解的,但对一个纯洁的少女来说……没有什么能比这更恶心与令人痛苦的了吧。   为了哈布斯堡,她放弃了对爱情的憧憬,也舍弃了对亲情的妄想,她与丈夫、丈夫的私生子和大臣,还有自己的儿子争夺权力,甚至为此被流放,被囚禁与被刺杀,她失去了那么多东西,现在要她支持法国的波旁而不是哈布斯堡,怎么可能呢?   马德里与托莱多的宫廷中,也以这位王太后为首,隐约形成了两派势力,一方以托莱多大主教与王太后为首,成员几乎都是那些仰仗着哈布斯堡的力量方能立足的守旧派,另外一方以海军大臣帕蒂尼奥为首,帕蒂尼奥站在个人立场上当然希望能够延续哈布斯堡的统治,但他去过巴黎,见过路易十四——为了民众,他更愿意选择这位光辉之王的儿子,而非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   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路易十四的学者们撰写与证述的“血缘与血统论”已经传播到了许多国家,西班牙也不例外,他们已经知道,从腓力二世的儿子开始就初见端倪的畸形下巴与一系列健康问题,都来自于其父母过于接近的血缘关系——虽然路易十四的母亲和妻子都来自于哈布斯堡,但幸运的是,路易十四的父亲路易十三往上,波旁家族几乎与哈布斯堡不曾多次联姻,哈布斯堡的血在波旁的血管中不够浓郁,最可靠的证据就是无论是路易十四还是奥尔良公爵,甚至于他们的孩子,都是王室中难得一见的美人,并且各个身材高挑,强壮并且聪慧过人。   而另一个备选,也就是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腓力,很遗憾,他的母亲是他父亲的外甥女,这桩舅甥婚姻不但导致利奥波德一世与妻子多年无子,还令得这个出生得十分合适的孩子身体情况“不够理想”,这是奥地利宫廷御医的委婉说法,但谁都懂这是什么意思。   有过卡洛斯二世在前,还要谁会希望西班牙的王座上坐着一个疯癫羸弱的国王?帕蒂尼奥已经深刻地理解到让一个病痛缠身的人来做国王是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历史上也只有一个更像是圣人而不是凡人的鲍德温四世(麻风国王)——至于普通人,虚弱和痛苦会让他们失去思考的能力,变得粗鲁暴躁。如果他是国王,那就是一场灾难。   但只要有反对者,西班牙就不会完全地归属法兰西,至少不能和平地归属法兰西。   塔马利特提出的要求有些僭越了,但也不能说是他错,加泰罗尼亚人如果能够得知法国国王什么时候代自己的次子夏尔宣称对西班牙的继承权,就是开战的时候,他们的孩子若是能够有所准备……   “会的。”公爵,换来了神父略带惊讶的一瞥。   “这里的军队也在等待那声宣告吧。”公爵道:“陛下想要看到的是加泰罗尼亚人的忠诚,而不是无谓的牺牲。”加泰罗尼亚人担心的就是这个,他们若是率先在鲁西永或是其他地方暴动,西班牙的军队一定会以最残酷暴虐的手段予以快速镇压,那时候他们都在血腥的泥沼里苦苦挣扎,法国人倒可以以逸待劳,乘隙而入——三十年战争的时候路易十三与黎塞留主教就是这么做的,那时候鲁西永已经落入法国人手里,但加泰罗尼亚人除了死亡与泪水之外没能得到任何东西,包括他们想要的自由。   这也是为什么后来西班牙人又能将鲁西永夺回来的关系。   路易十四很清楚,就算他能够舍弃作为一个人的道德底线,加泰罗尼亚人也不会再一次犯下这种可笑的错误了。   “陛下会首先宣布夏尔·波旁为西班牙国王,而后要求马德里与托莱多的人们依照世俗与天主的法律向他效忠——如果他们没有回应,或是拒绝回应——在既定的时间里。您就能看到……”公爵望向神父的眼睛。   “战争。” 第四百五十九章 血色之城(中)   克拉里斯神父叹了口气。   “还有一件事情,”神父说:“尊敬的先生,按理说,我们应该为您准备一个男仆,但现在的鲁西永,一个年轻强壮的加泰罗尼亚人随时可能被征入军队,这样一个人,不但无法尽情尽力地服侍您,反而会招来多余的视线——所以我们只能为您安排一个女仆。”   奥尔良公爵除了投石党暴乱的那段时间,从来就是养尊处优,不过一个上过了战场的男人,必要的时候也不会挑剔,他甚至是孤身一人,隐姓埋名来到鲁西永的,难道还会在意服侍的人是男是女吗?   但神父还是必须致歉,毕竟对贵人们来说,女仆应该待在见不到人的厨房和洗衣房里,只有男性仆人才有资格进出厅堂。   那个女仆在神父离开后进了房间,她是一个大约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孩,公爵瞥了她一眼后,又侧身观察了一会儿——因为对方的态度有点出乎他的意料。都知道,法兰西的国王路易十四正如他的称号太阳王一般璀璨耀目。而他的王弟奥尔良公爵则被人们称之为皎皎明月,美貌更甚于他的兄长——人们对他的兄长更多的是畏惧,对这位王弟却都是倾慕。   若是一个普通人,能够近身服侍这位公爵已经称得上三生有幸,若是公爵有意亲近,只怕无人能够抵抗。   但这叫做杰玛的姑娘,看着他的时候像是看着一件家具或是一个器皿,没有倾慕,也没有畏惧,连好奇都没有。   “杰玛。”公爵说。   她走过来,屈膝行了一礼,没有开口说话。   “你为什么不说话呢,你会说法语吗,”在比利牛斯山附近,能够说法语的加泰罗尼亚人并不少,毕竟他们的商人长期与普罗旺斯一带的法国人做买卖:“或者我应该说西班牙语?”   杰玛微笑了一下,但这个微笑并非出自于内心,只是一种……礼貌或是机械的反馈,她抬起手,揭开领巾,让公爵看她脖子上的一条刀痕,这条疤痕就像是一条丑陋的虫子那样爬在女孩细嫩的皮肤上,公爵一见,就知道疤痕下的伤口可能伤到了对方的喉咙,他在战场上看到过这样的幸运儿——被伤到了要害却没有死,但因为声带断裂而失声的人不在少数。   “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公爵问,同时也是在试探,那些加泰罗尼亚人对法国有几分诚意。   杰玛指向双唇,又拉起衣服,看向床榻,拿出绣花钱袋。   “我知道了。”公爵拿了一枚银比索给她,银比索是西班牙人的货币,出现在杰玛这样的年轻女孩身上,也不是不可能。   她接下了公爵的赏赐,然后继续回去干自己的活儿——煮沸的饮水、木匣里的奶酪,一件式样粗陋的斗篷,几块亚麻布,一条毡毯,这些都是不会引起太多注意的日常用品,但样样都极其干净,新鲜——看来加泰罗尼亚人也是仔细了解过这位公爵的喜好的。   在公爵走到铜盆前用亚麻布浸透了温水,开始擦拭自己的脸和脖子的时候,杰玛悄然退下,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枚银比索。   ……   在距离这座小教堂不远的一座地下酒窖里,鲁西永的反抗军首领们济济一堂。   除了塔马利特,这里说话最有力的莫过于克拉里斯神父,杰玛来到门外的时候,他正在和众人争论两个问题:是否要让奥尔良公爵介入之后的暴动;以及,他们是否应当继续他们原先的计划。   之后的那个计划可以暂时搁置,毕竟鲁西永现在还在西班牙人手里,他们先要走出第一步,才能走出第二步,但也有人说,至少他们应该对公爵更尊敬一些。   神父沉默了一会:“那位先生并不是一个会斤斤计较这些小事的人。”   “鲁西永有很多好姑娘,”一个皮肤黧黑的中年人说道:“何必让一个魔鬼伴随贵人左右,如果他知道了……那些事情,没准儿会觉得这是一种耻辱。”   “你指的是杰玛所背负的罪孽吧,”神父说:“但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杰玛才是最合适的。”   他注视着对方:“鲁西永确实有很多好姑娘,但问题是,你们也看到奥尔良公爵了,告诉我,诸位,如果这么一个来自巴黎、凡尔赛的漂亮贵人愿意纡尊降贵地温情脉脉一番,甚至许下诺言——还是很有可能兑现的诺言。毕竟我们都知道,公爵的资产甚至超过了法兰西的国库,你们的好姑娘能控制住自己不倒戈么?”他古怪地笑了一声:“也许你们正希望如此?”   几个人躲开了神父的注视,这里的人也都是加泰罗尼亚中的贵人,但加泰罗尼亚的贵人如何与马德里、托莱多的贵人,与凡尔赛的贵人相比,他们确实动过一些念头……尤其是考虑到将卡斯蒂利亚人驱逐出加泰罗尼亚后的事情……   “打消那些多余的想法吧,”神父说:“如果您们愿意,我们可以在成功之后再来考虑,”他不得不先来安抚一下这些焦躁不安的同僚:“一桩名正言顺的婚姻岂不比偷偷摸摸的私情来得好?”他耐心地道:“若是你们有这样的想法,杰玛也是最合适的那个人,不说公爵如何,难道她会抱持着那种不切实际的奢望吗?”   “我们怎么能知道一个魔鬼如何想,”有人嘀咕道:“她受您庇护,有人说您对她如同女儿一般,难保她不会有什么怪异的念头。”   “我保证不会有。”神父平静地说:“她之前得了高卢病,为了避免溃烂与感染,我们只能用了烙铁,她不再有做一个女人的资格了。”   房间里的人都不由得轻轻啊了一声。   所以当杰玛进来的时候,大部分人都一反常态地没有露出厌弃与憎恶的眼神,只仿佛当她不存在——也有人看向神父,他们曾经以为神父收留杰玛是因为他太过慈悲,但现在看来……   杰玛打着手势告诉神父奥尔良公爵已经被安置妥当,神父神色如常,在简单地肯定了她的行为后,又告诉她说,要“谨慎”并且“周祥”地服侍这位可敬的先生,有任何异动都要告诉他们安排下来的几个“钉子”,以免发生意外,距离他们起事不足一个礼拜,在这几天里他们既不能让公爵被西班牙人发现,也不能让他私自“离开”,更不能让他介入到加泰罗尼亚人的内部事务中。   也不怪有人反对神父将杰玛安排在公爵身边,加泰罗尼亚人生性桀骜不驯,但他们对女人的看法与西班牙人或是英国人法国人并没什么不同,他们的担忧转向了另一个方向,一个女人如何能够做好这样重要的事情?   杰玛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古怪神情,她领了神父的命令,就迅速地回到了公爵身边,这时候公爵已经睡下了,她就躺在床边的地板上。   ……   没有杰玛,或是其他服侍的人,公爵要安安静静地度过这几天几乎是不可能的。   他从教堂顶端的小窗,凭借着望远镜往外看的时候,才发现这座城市的街道上确实没有多少年轻,或正在盛年的加泰罗尼亚人在外面行走,仿佛西班牙人的思想中已经钦定了加泰罗尼亚的男性不在军队里就应该在苦役犯的队列里,西班牙人的巡逻卫队不断地踏过教堂前的路面,每个士兵都带着疲倦却倨傲的神情,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盘查任何一个经过他们面前的加泰罗尼亚人,不,应该说,只要他们愿意,他们甚至可以闯入任何一座屋舍进行搜捕或是羞辱以及勒索房屋的主人。   外来者更是必然要遭到详细的盘查。   外来者很好辨认——加泰罗尼亚并非纯粹的欧罗巴人,他们的血缘十分复杂——他们的祖先有从希腊而来的腓尼基人,也有从意大利来的罗马人与迦太基人,还有一部分凯尔特人,以及最被人们认可的,被匈奴人击溃与驱逐的高加索北麓阿兰人与西哥特人互相融合的产物。   所以加泰罗尼亚人皮肤肯定不如其他地方的欧罗巴人白皙,很多人都是深色头发,五官也不够深邃,面部轮廓更是十分柔和,这也是为什么,哪怕他们曾经在对抗摩尔人的战争中始终站在最前列,以勇敢无畏而著名,又因为垄断了西地中海的买卖而变得富庶发达,以卡斯蒂利亚人为主的西班牙势力依然轻蔑地称他们为“劣民”,并且宣布他们不应享有上帝的赐福,应当早日滚到地狱里去。   像是鲁西永的总督就是这种势力中的佼佼者,也许是托莱多大主教或是王太后担心派来一个心怀仁慈的总督会疏忽对加泰罗尼亚人的监视与镇压,所以他们格外细心地挑选了一个贪婪而又暴戾的家伙,就像是放出了一条饥肠辘辘的猎犬,他一边如大主教所期望的那样对鲁西永的加泰罗尼亚人重重盘剥,一边也在不断地中饱私囊。   西班牙人对加泰罗尼亚人的税收与劳役原本就十分沉重,再加上第三重掠夺……有多么悲惨与绝望可想而知。   公爵只有三个小窗,但这两天他看到的暴行就已经超过了两双手手指的数量。   外来者们有些可能有鲁西永总督的特许状,得以保有自己的自由,另外一些不幸的人,就要被投入监牢或是被绞死,教堂前的小广场上摇摇晃晃的总是不缺什么。   但那些商人和朝圣者无论如何还是能够选择远离现在的鲁西永,鲁西永人却不能。   那位如同豺狼的鲁西永总督让公爵来看也不是那么愚蠢,他一边不停地抽走鲁西永以及周边地区的年轻人,一边也在安插自己的族人与招揽雇佣兵,这些来自于意大利的雇佣兵令人熟悉的无赖与下作,他们的搜刮令得鲁西永雪上加霜。   于是在一个晚上,当鲁西永的人们突然唱起一首加泰罗尼亚歌谣的时候,暴动开始了。   公爵一直注意着外面的动静,当火光映亮了窗户,他就马上翻身起床——在鲁西永的时候,他不可能像是在凡尔赛宫那样肆意——一抬手就抓起了外套:“我们要离开这里。”他对杰玛说:“不管神父是怎么命令你的,你又做了怎样的准备,我们现在要立刻转移到其他地方去。”   杰玛冷漠地看着他。   “我知道你有你的职责,但正是因为你负有这样的责任,我才要求你带我离开这里。”公爵一边将匕首、火枪与短剑有条不紊地插回到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一边说:“暴乱与之后的镇压必然会带来混乱,而在混乱中人们能够或是可以做出很多他们往常做不到的事情,我们可以打个赌,杰玛,很快就有人来找我们了。”   杰玛站起来,她带着公爵走出房间,却没让他离开这座小教堂,而是把他带到祭坛上面,在公爵考虑是否要杀了杰玛的时候,杰玛掀开亚麻布,卸下祭坛侧面的一块石砖露出一个很小的洞口,他们马上藏了进去。   公爵起初的时候还有点犹豫,毕竟祭坛里面这样小,一旦被发现就毫无逃脱的希望,但几秒钟后教堂的门就立即被打开了,一群人冲了进来,其中一个人熟悉地跑上了通往顶层的阶梯,但那人不是神父,他很快就下来了,然后低声对另一个人说:“他们不在这里!”   另一个人立刻发出一声诅咒,然后公爵就听到他小声地叫了“杰玛”,杰玛动了动,但公爵随即按住了她的胳膊,幸好杰玛只能发出低沉的嘶嘶声,那么小又浑浊的声音间隔着厚重的石砖外面的人没法听到,那些人踌躇了一会,似乎在思考是否要继续待在这里,之中为首的一个人摇摇头:“没时间了,我们走!”   祭坛里又黑又闷,奥尔良公爵心想,看来正如他所料,加泰罗尼亚人中也有不同的势力,作为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弟弟,奥尔良公爵,他也算奇货可居,那些心怀叵测的人一定会乘着这个机会设法劫持他,至于之后的事情……   他将身体贴在冰冷的石壁上,倾听外面的动静。凌乱的脚步声似乎在表示那些人正在离开,但仿佛在一瞬间降临此处的枪声,喊叫声与刀剑撞击的声音,又表明他们可能遇到了敌人。   “叛徒!”有人这样叫道!   公爵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另一个原因了……无论何时何地,从犹大这里传承下来的职业似乎从来就没消失过。 第四百六十章 血色之城(下)   有人想要趁火打劫,有人却认为这是一个向敌人献媚的好机会,他们在小教堂的广场上遭遇,立刻打了起来。   奥尔良公爵正在考虑是不是要乘机逃离的时候,杰玛动了动,这次轮到她按住公爵了,公爵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做的。他只觉得身下一空,整个人就翻转着掉了下去——很短的一段距离,没有受伤,杰玛落在他身侧,公爵按住了匕首,望向上方,上方石砖的缝隙露出丝丝缕缕的光线,从暗变亮,看来门外的战斗已经得出了结果,胜利者正举着火把往祭坛这里来,他们也许不熟悉小教堂,但要找到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但杰玛拉了拉公爵,率先往前爬去,这条隧道先前狭窄,但十来尺后就变得宽敞起来,杰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掏出了一根蜡烛与火柴,她把蜡烛点燃之后,公爵忽然发现祭坛下的密径应当连接着一个地下甬道,这种地下甬道在教堂里很常见,通常连着陵墓,果然,他们可以低着头快速往前走的时候,一个两侧排满了干枯骸骨的广阔陵墓出现了。   鲁西永与欧罗巴南部许多地区一样,炎热少雨,又因为高居峭崖,不用担心会出现积水或是洪流,这里的空气格外闷热,浑浊,不是裹着亚麻布就是裹着绸缎的尸骸闪烁着幽暗的磷光——在蜡烛的光芒无法投射到的地方,不过这也给他们指出了方向——公爵可以感觉到他们正在逐步往下,往下,最后他听到了水流的声音,空气开始变得潮湿,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因为一阵阵的寒气变得凹凸不平。   他们脱掉靴子,踩进水里,真难想象这里竟然会有地下河,公爵不确定它是人工的还是天然的,只能说这里的水正是阴寒刺骨,那个加泰罗尼亚女人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似乎完全不畏惧公爵会不会因为恼怒或是恐惧而做出什么对她不利的事情来——如果奥尔良公爵身边不是有那样多如同蛇蝎、狮子或是鹰隼一般的女人,他也许还真的会生气,不管怎么说,从上帝赐予的性别、出身到财富,公爵与这个女人毫无疑问地有着天壤之别,而在这时的人们看来,上位者有着天然的权力赏赐或是惩罚比他卑微的存在。   他们在水里与黑暗里艰难地跋涉了几分钟后,才终于看到了一线暗蓝色的天光。   公爵长吁了一口气,他从未觉得新鲜空气是如此可贵,“我们这是到哪儿了?”他问。   杰玛抬起手来想要擦掉脸上的污垢和水,公爵这才注意到她的手在拼命地颤抖,连这个细微的小动作都完不成,原来她还是会感到害怕的,确实,他不能指望世界上全都是如米莱狄夫人或是蒙特斯潘夫人那样就连男人都会畏惧不已的恶妇。   杰玛伸出手,指向上方,公爵一抬头就看到鲁西永在夜色中因为用了赭石上色而呈现出灰黑色的红城墙。   “我们在外城。”   公爵说,他知道外城是什么意思,巴黎也是如此,城墙之外会有一大片棚屋甚至泥窝,供给那些外来的流民,他们做着最卑微的巴黎人也不愿意做的工作,如果说巴黎的平民就像是老鼠,他们就是人人厌恶的臭虫,数量多得惊人,来历也异常混乱难以征询,反正当初他为兄长整改巴黎的时候外城就是一个大难题。   杰玛点点头。   “他们不会追踪过来吗?”   杰玛笑了,摇头,非常肯定地,公爵想,神父一定做了什么安排在那里,可能那就是他留给自己的一条退路。   “我们现在往什么地方去?”   杰玛指向另外一个方向,在晚上公爵虽然能看清东西,但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大概没法弄清杰玛说的是哪里,不过他们很快就乘着皎洁的夜色出发了,公爵偶尔回头的时候,能够看到鲁西永的天空正在变成红色,一种他熟悉的红色,似乎每次暴动都会伴随着纵火。   也许是离开得远了,他们竟然没有听到什么叫嚷和哭泣的声音。   他们在荒草与砂砾中一直走到天色将央,公爵看到了小路——这意味着不远处必然有村庄或是镇子,他再次将手放在了火枪上,警惕地环视着周围,杰玛摆摆手,似乎在请他无需这样担忧,但这时候公爵已经看到了两棵很大的杨树,杨树上悬挂着如今在巴黎已经很难看到的景象——三四个被吊死的人。   “把人吊在煤气灯柱上似乎确实要比树好些,”公爵喃喃道:“至少不会这样拥挤。”他略微放下了些戒心,因为这些不幸的人早已是一具白骨,甚至零零散散落了满地,他们被吊在这里至少也有好几个月了。   有这样的景象在,也不怪村庄外没有一点生气,不过等他们走进这座村庄,公爵才发现里面要比外面更加荒寂,这里是一座快要被废弃的村庄,他们一路走过来,到处都是被焚烧或是倾塌的房屋,虽然平民们居住的房屋不会如贵人一般坚固,但可以看得出,这里有过一场或是很多场灾难。   有一两个脑袋伸出来,蓬乱的头发下是一张麻木的脸,皱纹横生,有那么一瞬间,公爵都无法区别他们与陵墓中的尸骸有什么区别。   “杰玛对这里很熟悉,她将公爵带到一座勉强还算整齐的屋子里,与公爵快要忘记的平民房屋一样,这座房子如同仓库般空空荡荡,有一个烟囱,壁炉,一张已经快要辨认不出的床(但还留着架子)上稻草和泥土混为一体,杰玛从屋角挖出了陶罐。”指了指嘴唇,公爵猜她是要去打水,他也渴挤了。   等到杰玛把水打回来,公爵往陶罐里撒了一点净水药,这是军队里的配给,他还以为会用不上呢,但看来……他的兄长与国王对这些加泰罗尼亚人不抱什么很大的希望,确实是有原因的。   杰玛盯着公爵,眼看着陶罐里的水从微微的浑浊变得干净,她的眼睛在微微发亮,等到公爵觉得够了,她就抱着陶罐走了出去,公爵站到门外,看到她正在给不知道什么时候跑过来的老人倒水,他们有些还能找到木碗或是勺子,有些就直接用手捧着喝。   鲁西永被称之为红色之城,但在美丽传说与颜料矿石换回来的财富后是不那么安全的环境,这里的水都带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金属味,杰玛打来的还有颜色,这里的人只怕很久没能喝上干净的水了。   毕竟干净的水也是一种财富,没看骑士小说或是长歌里都有提到主人奉给教士或是客人“干净的水”么。   “你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公爵坐在一块可能原先用来栓马的石头上问道。   原先他还以为杰玛会把他带到外城某个混乱的区域,这确实可以延缓被追查到的时间,但人一多也意味着眼睛与耳朵多,也许等到西班牙人的士兵一叫嚷,就会有人想起的确有这么一个格格不入的人突然出现在他们身边;但杰玛把他带到这里来,这是一个明显被舍弃了的村庄,这些老人还在这里不是因为眷恋家乡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就是因为走不动了,在洛林和日耳曼昂莱,凡尔赛他都看到过这样的老人,有时候简直令人吃惊,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活下来的。   杰玛不理他。   “他们要失败了。”公爵说。   杰玛回过头,看着他,虽然不能说话,但可以看得出她有疑问。   “我秘密至此。”公爵说:“知道我的人却太多了。”他的兄长说过两个人的秘密就不是秘密,然后他在鲁西永得到了一场盛大的迎接……他真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些什么,谁能控制另一个人的思想呢,没人,他们怎么能确信没人会被西班牙人收买?鉴于那位总督并不是很蠢。   他提前告别了女儿,却得到了这样一个啼笑皆非的结局。   就连奥尔良公爵的到来都能被他们卖出去,加泰罗尼亚人的暴动也应该在那位总督的眼前一览无遗吧,只看西班牙总督是否能够真正掌握住自己的士兵与雇佣军了,如果能,这场暴动没开始就要结束了。   第二天孤身一人来到村庄的克拉里斯神父给了他答案。   “我们还没有失败。”神父说。   “但快要失败了。”公爵根据他曾经经历过的数次暴动简单地说道:“你们没能拿下堡垒,城市呢?”   “也没有。”神父难堪地说:“但我们包围了外城。”   “你们的人数与装备都无法与正规军队相比,”公爵说:“等到援军抵达鲁西永,你们就要被两面夹击。”   “不会有援军来的,”神父骄傲地说:“您所看到的并不是全部。”   也就是说,暴动不但在鲁西永城,而在鲁西永整个地区,“那么说你们要如同一支军队般地作战,这是好事,”公爵说:“我记得塔马利特先生有向我们购买火炮与枪支。”   “是的,”神父说:“您听,那是火炮的轰鸣。”   ……   奥尔良公爵不知道是不是该感谢神父这次至少记得没带别的什么人来,他告诉公爵说,请他稍作忍耐,他们还没能肃清队伍中的叛徒……让塔马利特和他都感到惊讶的是,加泰罗尼亚人中竟然有不少反对路易十四,支持利奥波德一世的……而奥尔良公爵只能对他们的天真无言以对。   至于条件如何,公爵固然向来养尊处优,但我们都知道,一个军人必然有着足够的毅力方能成为一个军人,他也在战场上过过艰难的日子,神父带来了一些干酪、面包和葡萄酒,要支持几天没什么问题。   但他还是避开了公爵提出的一些问题,显然还是不准备让他插手加泰罗尼亚人的事情。   在这个陌生且动荡不安的地方,神父也不担心公爵会逃走,在到处都是西班牙人的情况下,就算他们不知道公爵的真实身份,也一定不会放过一个外貌迥异的外乡人,遑论总督一定将奥尔良公爵来到鲁西永的事儿上报了,鉴于马德里与托莱多宫廷的暧昧态度,奥尔良公爵的处境并不乐观。   公爵没有如神父担心的那样吵嚷,或是不满,他只在这座村庄里走动,竟然表现出十分愉快安然的样子。   “……你说小杰玛。可怜的小杰玛,她的父亲和未婚夫都被指控为暴乱的参与者,所以被绞死了,她兄弟被抓去服苦役——在船上做桨手。您知道的,那种桨手都是用镣铐固定在甲板下的,结果那艘船沉了……她母亲为了养活剩下的孩子去做了游女,那种廉价的……”老头儿歪了下头:“后来得了病,也死了,然后她就接替了她母亲的工作,反正她也不想和什么人结婚——在那个地方,一个卡斯蒂利亚的士兵割了她的喉咙。”   “为什么?”奥尔良公爵问道,继续塞给老头儿一块干酪,难道是因为听见了什么机密?但很少有人会在那种地方对着游女说些什么,就算有,也没什么大用,像是国王的米莱狄夫人以及小鸟们——她们不是身价不菲的“名姝”,就是伪装成性情浮浪的贵女,这样才有可能接触到有价值的情报和人。   老头儿笑了:“先生,”他快速地将干酪塞进没牙齿的嘴里:“在那种地方,卡斯蒂利亚的士兵想要做些什么,难道还要什么理由吗?他还赔了钱呢,赔了一个银比索。”   公爵说不出话来,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并不是每位君王都会如他的兄长那样体恤卑下的平民,遑论那些原本可能是敌人(或许现在还是敌人)的新占领地的平民,这样的事情在几十年前的巴黎或是洛林也会发生,但亲眼看到,亲耳听到还是不由得感到了震撼。   “神父应该帮了她,”公爵说,让老头儿看口袋里的面包:“她的弟妹呢?”   “神父……啊,是的,可惜他来得有点晚”老头儿奥妙地笑了笑:“没人敢买一个快死了的女人,孩子们又生了病。”食物不足的情况下小孩子是很容易病倒的,一旦病倒,死亡就随时可能前来造访——“但……”他伸手掏出面包。   公爵的直觉告诉他接下来那句话才是最关键的。“我还有一瓶葡萄酒。”   “所以杰玛就弄死了他们。” 第四百六十一章 失败与成功   奥尔良公爵将葡萄酒递给那个老头儿,他立刻颤抖着手拔掉瓶塞痛饮起来,公爵将他抛在脑后,心中倒是对先前的疑问有了答案——难怪神父会让这样一个女孩服侍他,同时充当加泰罗尼亚人的眼线,杰玛损伤的不仅是声带,还有作为人的资格。   普通的平民无法得知,但在他这样的上位者中,这样的手段并不鲜见,也许神父不是有意拖延,但绝对有顺水推舟的成分。弑亲是一桩惊世骇俗的罪行,可对他们来说实在不算什么,而且就算是公爵,他也知道——毕竟他也上过战场,知道一个人如果受了伤——哪怕是个强壮的男人,也会被发热和疼痛折磨得丧失勇气与理智,他可不会去愚蠢地责备这个女孩竟然没能照顾好仅有的亲人。   她能够让自己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   但让别人来看,这样的人简直就如同魔鬼一般,没人会站在杰玛的立场考虑,也不知道看着自己的亲人在绝望中苟延残喘是什么滋味,他们只会一味地恐惧杰玛的恶毒与残忍……克拉里斯神父,也大概类似于曾经黎塞留主教与马扎然主教的人物,不该想不到,但他为什么要宽恕杰玛的罪行?   从天堂垂到地狱的一根丝线,杰玛肯定要紧紧抓住,而要得到人们的信服很容易,要让他们抛弃一切跟他走,那就太难了。   公爵不知道神父给了杰玛什么样的许诺,但他总算知道杰玛为什么对他无动于衷了。   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怎么可能得到幸福,哪怕只有一点点,杰玛早已失去了希望,她所有的动力可能就在神父指给她的赎罪之路上。   不过虽然奥尔良公爵知道了这些事情,却始终不动声色,杰玛能够被神父派到他身边来,必然不是一个普通女孩,而且现在也未必到了要与加泰罗尼亚人针锋相对的时候——没几天,神父就带着他们重新转移到另一个地方,让公爵意外的是,这次他居然也被邀请到军事会议上,有资格参与到加泰罗尼亚人的反西班牙人的战争中了。   房间里没有点着蜡烛,也没有燃起火把,这里的人不过双手手指那么多,公爵借着银蓝色的月光,看见了几张熟悉的面孔,他们对神父要比之前的那些人更恭谨,而且公爵没有看到塔马利特。   “塔马利特还在外城。”神父说。   看来战事不太顺利,他心情平静,因为作为法国国王的王弟,他曾经去过洛林,也去过佛兰德尔,他知道暴动是个什么玩意儿。说句不太好听的话,像加泰罗尼亚人这样的暴动,知道的人太多,主事或是有威望的人太少,准备的时间太长,考虑的太多……基本上总会迎来失败的结局。   但也不能一味怪责加泰罗尼亚人,加泰罗尼亚人的百人议会与佛罗伦萨的百人议会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不过后者是不想耗费太多的钱财在常备军上,他们是不能,所以他们无法保守秘密,也没办法建立起一支如臂使指,令行禁止的军队,参与暴动的人都是平民,他们又各自有着指挥者与拥护者。   在塔马利特议员与克拉里斯神父的计划中,在歌谣响起的时候,鲁西永城内与城外的加泰罗尼亚人要一起对西班牙人发起进攻,因为他们不可能用制服来辨别敌我,又在深夜,所以约定了要在胳膊上缠绕白色的带子来分辨身份。   但谁知道计划一开始就出了差错——那些被分配了武器的平民竟然忘记了这件事情,在两队人马意外遭遇的时候,不知道是哪个冒失鬼先动了手,结果就是一场莫名所以的混战——那里又突然来了一群西班牙人的雇佣兵,他们原本还在嬉笑着看热闹,谁知道一个人大叫着类似于“杀死所有的卡斯蒂利亚人”之类的话,被他们听到了。   西班牙人的总督也隐约听到了风声,他立刻派出军队,做了一次黄雀,那些被抓住的人中一看情况变成了这个样子,就断定了这次暴动无法成功,为了逃脱绞刑架与斩首台的威胁,他无耻地向西班牙人投降,说出了所有他知道的事情。   所以西班牙人会那么及时地赶到小教堂来,如果不是奥尔良公爵对这些加泰罗尼亚人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他就是那只瓮中之鳖。   之后的事情公爵也能猜出大概了,失去了先机,加泰罗尼亚人只能凭借人数来与西班牙人抗衡,问题是散乱的非军事人员无法与真正的军队,哪怕其中一部分是雇佣兵相抗衡,所以西班牙人不但控制住了最重要的几个位置——城堡、水源、仓库与马厩等等,还将他们驱逐出了鲁西永城。   鲁西永城是座古老的城市,这意味着它也一样有着厚重高耸的城墙,而且它居高临下,依山而建,就注定了想要从城外攻打它是很难的,最好的方式莫过于围城,毕竟没人能从峭壁上攻入城堡,也没人能从峭壁上为城堡提供给养,但加泰罗尼亚人可能没法坚持太久——虽然神父信誓旦旦地说鲁西永地区将会陷入加泰罗尼亚人的怒火。   但野火来得快,消失的也快,尤其是在那些仅凭着一时的愤怒举起草叉、镰刀或是连枷的农民……加泰罗尼亚人的百人议会没能派出足够的人去组织他们,公爵在心里遗憾地叹息——让后世的一些人来看,他们会觉得迷惑,因为历史上的这类暴动虽然都是由底层人民作为主力的,但率领与指导他们的人不是教士就是贵族……不说后者是处于私心还是公义,他们又怎么能够获得前者的信任呢?   问题是在基础教育还未能普及的时候,多得是只能数到二十(因为人的手指与脚趾加起来就只有二十),签名用打钩代替,看不懂钟表,掌握的单词(仅指能够懂得意思并且说出来)不过几十个的平民百姓,要他们去计算人数,分配供给与军备,看地图,掌握时间几乎是不可能的,遑论使用战术,分析战况了。   不,应该说,能够做到后一种的几乎都是如沃邦、蒂雷纳、大孔代这样要么出身显贵,要么世代传承的人,这些农民与工匠,身边甚至连个指引他们往哪里走,走到哪里,做什么的人都没有。   “所以这次暴动失败了。”公爵说。   神父的神色有些难堪:“还没有——至少没有完全失败。”   “你们希望我做什么?”奥尔良公爵问道,他这下可知道这些加泰罗尼亚人为什么会前倨后恭了,他们——“你们是想要我兄长伸出援手。”他肯定地说:“但陛下也说过,他要看加泰罗尼亚人的诚意。”   “我们已经做了那位陛下希望我们做的事情,但……”神父艰难地说道:“我们确实犯了一些错误。”   何止,公爵在心里说,你们简直就像是在做一场游戏……“你们还能围城多久?”他问:“你们虽然购置了不少火炮,但这些火炮的口径更适合用在战场上,而不是轰击城墙,西班牙人的援军就要抵达鲁西永了吧,如果我是托莱多的大主教,或是帕蒂尼奥,我就会舍弃那些小城,先确保鲁西永不失……鲁西永城上高下低,你们就算打造了攻城车,云梯,它们也发挥不了太大的作用,而且,城外有多少加泰罗尼亚人,你们现在还有多少给养?”   神父侧过头,他毕竟是个神职人员,所以这场战争的指挥权,他一开始就交给了塔马利特,现在看起来大错特错,塔马利特的军事天赋可能并不比他多多少,但神父依然掌握着一部分权力,所以他知道正如公爵所说,加泰罗尼亚人在鲁西永城外几乎没能达成任何可观的战果,相对的,数千人的饮水、食物与装备、弹药反而成了一桩令人深深感到恐惧的事情。   就算是塔马利特,也不得不低头,委托他向奥尔良公爵陈情,希望法国人能够越过比利牛斯山脉,赶走鲁西永地区的西班牙人。   公爵沉默不语,他知道兄长的意思,如果站在国王的立场上,作为西班牙国王的父亲,路易十四可不会在明面上支持加泰罗尼亚人的暴动。塔马利特在巴黎与凡尔赛虽然恭谨,但对加泰罗尼亚人来说,他们既不想被西班牙人统治,也不想被法国人统治才是真的,他们一直在谋求独立,如果法国贸然出军,却为自己招来一群如同布列塔尼与洛林这样的桀骜不逊的家伙,利奥波德一世可真是要大笑一场了。   路易十四对加泰罗尼亚人的要求是,在加泰罗尼亚人驱逐了西班牙人后,向他的次子夏尔效忠,迎接卡洛斯三世(西班牙语中夏尔就是卡洛斯)进入加泰罗尼亚,也就是西班牙的南大门。   当然,其中也有大战在即,君王们虎视眈眈,法兰西的用兵需要更加谨慎的缘故。   加泰罗尼亚人的失败既然在奥尔良公爵的计划之中,这几天他自然也在思考如何破解面前的难题,最大的困难实际上就在于加泰罗尼亚人不愿意让他插手他们的事务,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是问题,虽然归根结底,他们还是希望通过公爵取得法国国王在军事方面的支持。   然后呢,奥尔良公爵在心里道,大孔代曾经征服过鲁西永,但结果大家都知道——鲁西永人拒绝履行他们的承诺。将来的几年里法国国王肯定无暇分心在加泰罗尼亚上,这些加泰罗尼亚人也知道,所以他们现在的话,大概没多少可信的成分。   “但如果我们能够得到鲁西永呢?”公爵问。   ……   鲁西永的西班牙总督并不怎么惊慌,他只遗憾没能抓住法国国王的王弟奥尔良公爵,当然,他还没有疯癫到对这样一个贵人无礼,但众人皆知,路易十四与兄弟的关系十分亲密,哪怕是假的,西班牙人有了这个人质,也能做出很多文章来。   对加泰罗尼亚人的暴动,他丝毫不放在心上,加泰罗尼亚人从双王时代就不停地在反抗与挣扎,但结果总是大同小异,他们正如托莱多宫廷中所说,是一群卑劣的蠢货,他们总以为能够摆脱西班牙成为一个独立的国家,却从没看看自己短小的手脚与羸弱的身躯。   要让总督说,托莱多与马德里的朝廷对加泰罗尼亚人着实太慷慨了,太仁慈了,他们就应该向路易十四学学,把这些加泰罗尼亚人赶出西班牙,或是索性把他们羁押在一个地方,就像豢养牲畜那样。   在这天早上,他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城外的暴民突然散去了,可能来自于佩皮里昂又或是巴塞罗那的援军来了。   一支人数大约在一千到两千人的西班牙军队抵达了鲁西永城,他们的将领身着黑色丝绒外套,披着金色的肩带,一如腓力四世时期那样传统而严肃,军队人数虽然不如总督期望的那样多,却装备精良,精神奕奕,他们身后是一长队马车,装载着火炮与给养,还有许多马匹与牛只,难怪那些加泰罗尼亚人一看到他们,就吓得逃跑了。   他们还带来了唐璜公爵的信件,总督验看过后,确定上面的火漆确实属于那位私生子公爵,在卡洛斯二世亲政之前,这位大人曾是无冕之王,看来在卡洛斯二世去世之后,虽然朝廷被帕蒂尼奥与托莱多大主教分别掌控,但唐璜公爵显然没有意思想要就此罢手的意思。   总督虽然对这位公爵也不那么……恭敬,但那都是在私下里的,表面上,他绝对要好好地接待这位公爵的心腹,何况对方确实为他解决了加泰罗尼亚人带来的麻烦,他在城堡的大厅中摆设了豪奢的宴席,力求让这位使者兼带将军满意。   那位出卖了同僚的加泰罗尼亚人当然是没资格在宴会上有一席之地的,但他伏在窗口往外看的时候,意外地与那位将军对视了一眼,就一眼,他就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大叫!   那是法国国王的王弟,奥尔良公爵! 第四百六十二章 加泰罗尼亚人的野望   伪装成敌人打入对方军营内部的事情,已经不算是什么令人惊奇的事情了,早在1556年,一位叫做弗伦茨贝格的将领就在给雇佣军首领的十五条条例中,就详细地写明了应如何将自己的士兵假扮成敌人的士兵,潜入对方的阵营,传播类似于“首领已死”的谣言来动摇敌方军心的战术。   将一群加泰罗尼亚人伪装成西班牙人的军队也不是什么难事——毕竟此时能够与法兰西常备军在纪律与风范上并驾齐驱的军队还不多——这些来自于加泰罗尼亚贵族私有军队的士兵也各个高大勇武,神气十足,只要穿上整齐的衣服,披上斗篷,配上火枪和长矛,看上去也不比鲁西永的西班牙兵差多少。   真正的难题在于如何让鲁西永总督相信来人确实是来自于佩皮里昂的援军。   后世的人们时常有一种错觉,那就是生活在没有电话,铁路与电报的年代的人们,信息往来是十分滞后的,一个地方的人要到另外一个地方去,往往要在道路上奔驰几天,又或是在河流与近海漂泊很长时间,若是有人想要隐藏自己的身份——无论是因为犯了罪,还是卑微的平民有意跃升等级,只要有足够的好运气,就能凭着谎言与伪装为自己带上一顶丝绒帽子(当时的爵爷都有一顶丝绒帽子,用帽子上镶嵌的饰物来确定等级)   事实上这种事情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一如数百年后一个阶层与另一个阶层依然泾渭分明。即便讯息不够流通,一个陌生人是否真的流着蓝血,只要主人屈尊与其交谈上几句就能一目了然。   毕竟贵人的子女们第一件功课就是背记谱系,他们或许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但要说起血亲、姻亲以及嫡系旁支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可是头头是道。   这些可是直接影响到继承权的关键问题。   还有衣着、马匹、侍从以及旗帜、纹章等细微的地方,更是布满了平民也许终生无法破解的陷阱,只要稍有差错,一场可怕的灾祸就会降临到假冒者的身上。   奥尔良公爵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是因为在当初的敦刻尔克之战中,那位唐璜公爵可是在敦刻尔克与巴黎“旅居”了好一段时间,战争结束后好几个月才被西班牙人迎接回马德里——当然,他所受的待遇完全符合他的身份,卢浮宫有他的房间,有仆从,有亲密的女性“友人”,他甚至可以在自己的房间里接待西班牙使臣与朋友。   一些公务与私人事务当然也一样被送到了他的手中,以便得到及时的处理。   那时候路易十四还在里世界,巴黎人心不定,但当时的奥尔良公爵虽然因为种种——主要是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有意推选他做摄政国王一事而夜不能寐,但他和达达尼昂伯爵的下属依然遵循不为人知的规定条例,将这位唐璜公爵的往来信件,文书,人员巨细靡遗地复制登记了一份。唐璜公爵当然也知道自己必然在法国人的监视下,并不会泄露什么真正的机密——但他的签名、个人纹章与口癖等等,他倒是真没放在心上。   此时这些秘密资料就起到了作用,奥尔良公爵从行李里取出唐璜公爵的纹章铜印时,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然后他自己给自己写了一份任命书,以及一份“唐璜公爵”写给鲁西永总督的私人信件。说真的,虽然克拉里斯神父没有亲眼见过唐璜公爵,却也见过不少卡斯蒂利亚人的达官贵胄,但单看这些书信,他都会相信眼前的这个人是个深受唐璜公爵信任的将军。   在给总督的信件中,奥尔良公爵大胆地以唐璜公爵的身份说,他对鲁西永总督的名字早已深悉于心,也相当欣赏他的为人与成就,才会让自己的心腹在托莱多的大人们做出决定前先行赶来以解鲁西永之忧——言下之意就是向这位总督抛出了一枚橄榄枝,就看他是否愿意接受了。   这位总督奥尔良公爵当然也是了解过的,他曾是帕蒂尼奥的一个下属,可惜的是不如其他人那样受到这位海军大臣的重用,在卡洛斯二世“身体康健”的短暂时间里,他通过“名姝”的枕边风投靠了国王,没想到的是看似已经痊愈的国王很快就发了疯,他不得已只能向王太后屈膝,但因为帕蒂尼奥更倾向于法兰西的夏尔公爵,哈布斯堡的王太后对这个曾是帕蒂尼奥下属的人忌惮不已,竟然把他打发到了鲁西永。   鲁西永总督又是气恼,又是焦躁,但遍观马德里与托莱多,他能投效的人实在是没几个了,托莱多大主教之前又和他几乎没有任何接触,他在来到鲁西永之前曾经联系过唐璜公爵的侍从,但不知道什么缘故,唐璜公爵没有给他回音。   所以,如果来的不但是援军,还是唐璜公爵用来示好与拉拢的使者,这位总督大人一定会急不可待地把他们迎接到堡垒里去的。   ……   加泰罗尼亚人的叛徒以为自己发出了一声大叫,事实上门外的守卫也只听到了一声含混的咕哝,他歪侧着脑袋慢慢地从窗口滑落,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他倒在地上,抽搐不已,也许到等到晚上,好几个小时后,才会有注意到他出了事儿。   但就算被发现了,没有任何伤口的他也只会被人当做生了病。   一个出卖了自己人的叛徒固然会被曾经的同伴憎恨,但同样的,在敌人这里,他也不会得到任何尊敬与看重。   事实上,等到他被发觉的时候,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就连奥尔良公爵都有点吃惊,整个过程甚至比他们预想的顺利,在总督想要和这位使者进行一番私下里的交谈时,公爵轻而易举地杀死了他,总督的下属与官员也都在堡垒里,他们不是被杀就是被控制了起来,城门被打开,加泰罗尼亚人的反叛者冲入城中,在一夜的厮杀之后,这场叛乱终于以加泰罗尼亚人的胜利告终。   值得公爵高兴一下的是,无论是塔马利特,还是克拉里斯神父,或是其他的加泰罗尼亚人,终于收起了他们过于轻慢的态度。   固然奥尔良公爵是上过战场,立过战功的,如果不是身份特殊,他也不怎么在意的缘故,法兰西的第一个大元帅应该是菲利普·波旁才对。只是他给世人们留下的印象依然是:如同女士一般美貌,和他的兄长一样有洁癖,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乐于欣赏所有美好的东西,从音乐到戏剧到名姝——在加泰罗尼亚依然属于西班牙的时候,加泰罗尼亚人从议员、神父到平民,都听说过有关于这位公爵的风流韵事。   只是法兰西的商人们说起来津津乐道,西班牙人说起来语带轻蔑罢了。   他们当初商定了奥尔良公爵这个人选,也是因为他足够懦弱——一个总是与贵女们争奇斗艳的男士要说有多么勇武,没人会相信,至于那些战绩,说不定是路易十四为了给波旁这个姓氏增光添彩,或是用来对抗大孔代才命人如此宣扬的。   现在呢,他虽然还未能在战场上表现出属于他的天赋,但他的强悍与勇敢是谁也不能否认的,在那个房间里,除了总督还有他的两个侍从呢,但他们谁也没能活命,只给奥尔良公爵留下了两处伤口——一处在手臂,一处在肩膀。   鲁西永城终于重新回到加泰罗尼亚人手中的时候,公爵的房间也从荒僻的村庄转到了这座城市最高,也是最尊贵的地方,虽然不能说是最舒适的——城堡中不可能有舒适的房间,这个房间曾经属于鲁西永总督,看得出他的侍从尽力了,公爵甚至看到了来自于洛林的玻璃器皿,利摩日的陶瓷,巴黎的锦缎以及凡尔赛的玫瑰花水。   但这个房间意味着权力。   虽然还不能说是加泰罗尼亚人就此俯首听命了,但至少他们现在已经表现出了应有的尊重,而不是浮于表面的虚伪做作,出现在公爵面前的人也已经固定在了那几个人,他们的议会也将公爵奉在上座。   “问题就在这里,”奥尔良公爵在自己的房间里说道:“他们原先的态度虽然很让我不满,也显得十分愚蠢,但他们现在的眼神和表情却让我无来由的毛骨悚然。”   “你在担心什么?”猫仔说。“前倨后恭罢了。”   梵卓的家长,提奥德里克亲王在路易十四不得不进入里世界的时候,曾经将自己的分身,一只蓝灰色的猫仔派在国王身边,后来因为路易十四的请求,他又护卫了国王的子女一段时间,这次路易十四对奥尔连公爵的鲁西永之行忧心忡忡,他又不得不来到公爵身边。   此消彼长可不单指表世界,当太阳王的光辉不可避免地射入黑暗中的时候,提奥德里克亲王或是阿蒙亲王也不能再如以往那般肆意,提奥德里克亲王的心情极其复杂——他觉得自己不该过于参与表世界的事务,但在法兰西的疆域一再得到拓展的时候,他又必须为梵卓家族做长远的考量。   “我可不这么觉得。”奥尔良公爵说:“对了,我还要感谢您。我就猜这个城堡中也许会有认得我的人。”   猫仔叹气,这些加泰罗尼亚人……他们之中的叛徒竟然有百人议团中的议员,在奥尔良公爵来到鲁西永的时候,他坚持要觐见公爵,不知道那时候他是不是就做好了出卖公爵的准备,幸而公爵也有准备——他能够只带着寥寥几个侍从离开法兰西,更是孤身一人潜入鲁西永,奥尔良公爵的兄长能够点头同意还是因为他身边有着提奥德里克亲王。   梵卓的家长或许无法与一支军队对抗,但必要的时候带走公爵一个人还是没问题的。   “那个人如何了?”猫仔问。   “和那些西班牙人一起被绞死了。”出于仁慈,也因为加泰罗尼亚人要巩固成果,没有太多时间的关系,公爵说:“但另外一些人……就是想要把我带走的那些人,似乎依然在百人议团里。”   “毕竟他们要说是为了保护您,也是可以的。”   公爵才想要说些什么,门就被轻轻叩响了。   猫仔迅速地跳回到阴影里,隐匿了身形,公爵说:“进来吧。”   进来的人正是杰玛,在胜利之后,也有人提过应该给公爵换一个女仆,或是仆人,但公爵可以接受多几个仆从,但不愿意让他们赶走杰玛。   杰玛还是那个样子,恭敬但麻木。   等她走了,猫仔才从阴影里走出来:“那些人难道猜不出你的意图吗?”   “正因为他们猜到了,才不会让别人来接触我呢。”公爵说。加泰罗尼亚人在想什么,洛林人阿尔萨斯人和荷兰人都想过,但除了那些有血亲被吊死和斩首的人之外,在路易十四约定的十年期限后,这些地区的年轻人有不少都认为,做一个法国人也没什么坏处,除了法兰西日益强大富有之外,波旁还真是民众们梦寐以求的君主。   智慧,慈悲,无懈可击的美貌。   哪怕他们不是国王或是公爵,单凭自身的魅力与才能,也足以得到数之不尽的拥护者与追随者。   奥尔良公爵的果断,睿智与勇敢,他们现在都看到了,这样的人想要征服一个年轻人,无论是他还是她都太容易了。   能够被他们信任派遣到公爵身边的都是心腹,但他们自己也不能确定是否会被他折服或是威慑,更别说是那些年轻人了。   只有克拉里斯神父可以担保,杰玛绝对不会产生一点动摇。   “一个从一比索巷里走出来的弑亲罪人,她应该知道自己值什么价。”神父冷漠地说道。   知道一比索巷的人已经暧昧地笑出声。   “她现在只怕连一比索都不值。”   一比索巷是指那些低等游女栖身揽客的巷子,也就是杰玛和她母亲待过的地方。但杰玛伤了喉咙,就算是继续从事那种耻辱的行当也赚不了什么钱了。别说囊中空空的人不会挑剔,就因为手头拮据,他们花钱的时候反而会精打细算。   如果有人听过那首游女们时常唱来打趣自己和客人的歌就知道了——“如果你愿意靠在墙上,那就只要一比索……”意思就是不进房间,简单完事就能便宜得多——还真有很多客人选择一比索。   她已经不是那个天真的姑娘了,一眼就能看到自己的将来,就像是一块掉进了泥沼的面包,越来越烂,到最后谁也认不出那玩意儿曾经也有个名字,是个人。   她感到绝望,不懂事的弟弟妹妹还在要吃的,叫冷,她想了想,就抽出自己的腰带把他们勒死了。   当然,如果她能早几天知道有人正在找他们的话……   当时就有人认为应该处死杰玛,但克拉里斯神父认为她应该在尘世间赎清了自己的罪过才能下地狱去,所以杰玛就被留了下来。   人们往往有一种错觉,那就是美貌的人更容易得到信任,是的,在一般情况下确实如此,但在更多情况下,如杰玛这样的人反而更容易被接纳——她可以轻而易举地混入任何一个下等人聚集的地方,在那些贵人的视线不会触及的地方,反而有许多蛛丝马迹可供捕捉。她不但能够在厨房里帮手,也能在马厩里干活,更不介意去那些仆役们不太想去的地方,比如——祈祷室,也就是城堡的厕所。   像这种粗工杂役在每个城堡或是宅邸里都有,比老鼠更不起眼,如果有些地方杰玛去不了,她就用最原始的本钱收买那些能去的人,她是被毁掉了喉咙,但在免费的时候也能让人忽略这个缺点。   不过这也意味着她越来越不值钱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杰玛对奥尔良公爵对杰玛的想法   一比索也不值的杰玛是否知道人们对自己的轻蔑呢?   她当然是知道的,她只是被剥夺了说话的权力,却依然能够倾听与思考。   但她也知道,那些人,哪怕是最底层的仆役也能对自己露出傲慢自得的颜色,不过是因为她没有任何回击的可能。神父说她是要下地狱的,哪怕她一直在赎罪也是如此,她也不可能拒绝赎罪,她在杀死了自己的弟妹后也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可经过了之前的事儿,她知道了死亡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   弟弟妹妹都那么小,又生着病,看上去不比一枚生鸡蛋更难打破,她给他们吃了游女们用来避孕的狼毒,他们却始终挣扎着不愿意死去,只是不断地呕吐与哭叫,她不得不亲手扼死他们,多可怕啊,那样小,那么孱弱的身体爆发出的力量几乎让她放弃了原先的想法。   但他们不死又能如何呢,即便他们能够侥幸存活,这些孩子的将来依然是一片黑暗。   杰玛怨恨过他们,也怨恨过自己的母亲——大概没人知道,是她母亲把她推到一比索巷子里的,虽然那时候她卖出的价格不止一比索,她母亲知道自己不能活了,就让自己最大的女儿继续干这种耻辱的营生来养活底下的孩子。   她更怨恨自己的父亲与兄长,还有她的未婚夫。   他们如果不曾参与到反西班牙政府的暴动中就好了,他们如果没有赐给她学习的机会就好了,他们如果从来不曾告诉过那些高尚的理想与大义就好了,那么她就算要和如今一般受罪吃苦,也只能和那些愚昧无知的妇人那样以为是魔鬼的诅咒,命运的捉弄,浑浑噩噩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   她痛恨现在的生活,却也畏惧死亡。   神父与人们对她的轻蔑,无视与折磨,全都建立在死亡对她的威胁上。神父让她做的事情,她必须要去做,她不想死,就算她失去了发声的权力,就算她已经满身污浊,就算她得了“马赛病(梅毒)”周身都是治疗后留下的烙印,她也只能心甘情愿地去作践自己。   她被派到那位先生身边服侍的时候,她知道神父为什么会单单选中了她,难道还有谁能比她更加无法动摇的吗?   杰玛甚至饶有兴致地等待着这位尊贵的先生来试图诱惑或是收买她,一比索巷子里也有不少这种女孩,这些贵人们偶尔会兴之所至,和身边的仆人或是路上结识的农民女儿玩一场爱情游戏,也许这些女孩没有妄想成为他们的妻子,可惜的是,往往到了最后,她们所期望的,一笔小小的钱财,一个磨坊,或是一片田地都只是黎明前的露水,天亮了她们只有一双空空的手,有时候还会附赠马赛病或是一个胎儿。   前者或许还能找到一桩不那么称心如意的婚事,后者就只有沦落到一比索巷里了。   杰玛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子,就算那位先生大意到没有探究她的过往,一脱掉衣服她那一身丑陋的瘢痕也能说话,她不会如一个真正的年轻女孩那样怀抱妄想,她甚至憎恶所有美好的东西。又及,如果这位先生能够忍下这份恶心,对她说些好话的话,她只会发笑。   连她自己看了自己都会作呕,若说还会有人愿意爱她,那他肯定是一个圣人,或是一个魔鬼。   在鲁西永易主后,杰玛猜想自己可能要被遣开了,没想到那位先生,不,那位殿下说,希望她能够留下来服侍自己,这无疑正中神父以及其他有意控制这位法国公爵的人的下怀,不过在杰玛再次回到公爵身边之前,克拉里斯神父还是严肃地训诫了她一番,每隔几天也要把她叫去,用鞭子和炼狱警告她不要忘记自己的罪恶。   杰玛心想也许是因为克拉里斯神父有点不太相信公爵没有试图做些什么的缘故,但公爵真的什么都没做,他对待杰玛就像是对待其他的女仆,杰玛和他的接触事实上并不多,尤其是在公爵的随身侍从来到鲁西永之后——当然了,在鲁西永依然被西班牙人控制的时候,他们不能追随公爵,现在鲁西永已经属于加泰罗尼亚人了,准确地说,属于将来的卡洛斯三世了,他们当然要回到主人身边。   这让杰玛难得地有了许多属于自己的时间。   这位来自凡尔赛的法国公爵并不如杰玛印象中的那样高高在上——正如我们所知,能够在暴动中成为组织者与指挥者的人不会是一个农民或是一个工匠,他必然是要受过教育的,而在这个时代,教育暂时还是贵人们的专权——杰玛的父亲虽然没有爵位,却是个骑士。   杰玛见过一个伯爵,这是她璀璨并且无可挽回的青春年华中印象最为深刻的一件事情,虽然那是一个西班牙人——而她父亲所认识的那些加泰罗尼亚的长官与议员们,他们也无一例外都是高高在上的,她清楚地记得自己从门缝里偷窥秘密会议的场景……只是在她的父亲被绞死后,他的财产被没收,妻儿流落街头的时候,这些人一个也没出现。   她的母亲只会哭泣哀叹,杰玛却无来由地想起,父亲有时也会半真半假地抱怨,这些人之所以要反抗西班牙政府的统治,多半还是因为政府的税收与征募已经严重影响到他们的收入——在父亲与兄长死去之后,这个家庭对他们来说也……毫无价值了吧。】   ……   ——您为什么会允许我继续留在您身边?   当杰玛“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连奥尔良公爵自己都吓了一跳。   他确实有考虑过博得杰玛的好感,尤其是在他身边连一个可信的人都没有的情况下,他甚至无需杰玛做些什么,有时候一些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痕迹足以让他做出重要的决定,不过在那座村子里打听到有关于杰玛的事情后,他倒是对她更多了一些真实的怜悯。   ——您需要我为您做些什么吗?   ——如果不,您为什么要对如我这样卑贱的小人物如此和善呢?   公爵想了想,房间里暂时只有他们两个“人”,猫仔在他的口袋微微地打着呼噜。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他放下手里的文件:“杰玛,虽然有点苛刻,但我并不觉得你能为我做些什么——当然我要感谢你在暴乱的时候愿意听我的吩咐,但现在,很显然,让你到我身边的人已经不太相信你了,他担心你被我征服或是收买,你又的确是个小人物,没人会告诉你什么重要的秘密——所以,杰玛,我让你继续留在这里,可以说大半出于对一个弱者的怜悯,还有一小部分对克拉里斯神父的不满。”   他直视杰玛。   “也许这样的描述与形容会让你感到羞耻与愤怒,但杰玛,神父,还有那些往你身上砸石头的人(注1),后者可能只是自私或是冷漠,但你曾经的主人,克拉里斯神父,却让我想起——我不太清楚你有没有看到过人们如何驯养野——譬如那些鞑靼人,他们喜欢驯养猎鹰来为他们狩猎和探查敌情,但那种猛禽不是那么容易顺服的,于是……他们就蒙住它们的眼睛,不让它喝水、吃东西和睡觉,等到它们快被折磨到奄奄一息了,那个将要成为它们主人的人就来打开眼罩,给它们食物和水,几次往复之后,野生的鹰隼就会因为感激与不堪忍受折磨而屈服了。”   他笑了笑,“别这样看我,好吧,我承认,这种手段也曾被黎塞留主教与马扎然主教用过,”那位米莱狄夫人可是实打实地受过烙印,进过监牢的人:“但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我,还有我的兄长都没用过这种手段。”   ——您们也不需要。   “多谢你的恭维。”公爵摸了摸因为这几天来劳碌不停而生出的青黑胡茬,想着自己待会儿应该刮刮胡子了,一边漫不经心地说:“不过如果你是在法国,”他说:“国王会从克拉里斯神父开始一路往下斩首——他们怎能这样对待一个忠诚之人的后裔?!我不能理解,但不妨碍我愿意给予那两位坚贞之人一些奖赏,给他的女儿与妹妹。”   ——您知道我做了那些事情……   “我知道,”公爵说:“但我去过战场,也造访过伤兵营,我知道伤病与死亡是怎么回事。”   一般人或许会对这个弑亲之人避之唯恐不及,但公爵见多了那些生不如死的人——在国王将巫师的药剂与补偿及抚恤金引入军队之前,有许多被子弹、炮弹击中又侥幸未死的士兵被军队里的“医生”或说是刽子手用斧头砍下受伤的肢体(不然发热的可能就是百分之一百)之后,就算是不曾发热,还是会有人忍受不了伤痛带来的折磨与绝望而终日恳求别人杀了自己。   除了痛苦之外,受伤被截肢的士兵只能回家,而回家之后,伤残的他们无法在作坊和田地里干活,只能成为乞丐、流民或是家人的拖累,他们的将来黑暗一片,毫无希望——所以真有人,一般是他们的挚友和兄弟,这样做的。   这些人后来都被国王特赦了,也许对还未去过战场,见过最底层的那些民众时的公爵来说这还有点不可思议,但对两者都曾经经历过的公爵,要理解那些人,以及面前的杰玛,一点也不难。   没了父母,没了姐姐,那些在出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人难道还会突然走出来照顾他们吗,如果这些孩子身体康健也就算了,哪怕成为乞丐或是盗贼,也能活下去,但他们生了病……只要设身处地地想想,就不会对一个不过双十年华的女该横加指责。   “你也许是有罪的,但在这里没人能够审判你,”公爵说,而后将注意力重新返回到文件上:“我不能,神父不能,只有上帝与受害者能够审判你。”至少他处在杰玛的境地,他所能想到的竟然也是这个办法。   杰玛屈了屈膝,和那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一样,无声无息地走开了,至少从表面上,看不出她的内心是否被触动了。   “确实只是一时的怜悯。”公爵说:“等这里的事情结束,我把她带到法国去,一个没人认识她的地方,她可以重新开始。”赎罪、自我折磨或是忘记一切,都让她自己做决定吧。   猫仔在文件上踩了一个梅花脚印,舍弃了原先的话题:“这些人居然允许你参与军事项目啦。”   “不允许不行啊,我如今是债主。”在来之前奥尔良公爵也没想到加泰罗尼亚人的情况如此……微妙,加泰罗尼亚人的勇武固然不可否认,但问题是他们的散漫也能与前者并驾齐驱——鲁西永的暴乱让公爵发现了很多问题,如果不是他坚持要插手,这些加泰罗尼亚人掀起的动乱可能除了在树上多几样特殊的装饰品之外就没其他的结果了。   所以当这些厚颜无耻的家伙们再次寻求,或说索取援助的时候,公爵就拿出了他的钱袋。   注释一:圣经上说,文士和法利赛人,带着一个行淫时被拿的妇人来,叫他站在当中。就对耶稣说,夫子,这妇人是正行淫之时被拿的。摩西在律法上吩咐我们,把这样的妇人用石头打死。你说该把她怎么样呢?他们说这话,乃是试探耶稣,要得着告他的把柄。耶稣却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   他们还是不住地问他,耶稣就直起腰来,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于是又弯着腰用指头在地上画字。他们听见这话,就从老到少一个一个地都出去了。只剩下耶稣一人。还有那妇人仍然站在当中。   耶稣就直起腰来,对她说,妇人,那些人在哪里呢?没有人定你的罪吗?她说,主阿,没有。耶稣说,我也不定你的罪。去吧。从此不要再犯罪了。   这里公爵的意思是,那些口称要将杰玛治罪的人,应该先看看自己背负的罪孽,他们先种下了缘由,才有现在的罪行——杰玛的遭遇主要是加泰罗尼亚人中出现了派系之争,杰玛的父亲与兄长不幸成了倾轧中的牺牲品,才会导致之后一系列的事情发生,克拉里斯神父不是主使,但上位者的冷漠与狭隘让他气恼于杰玛母亲与杰玛的不自爱……有些人没有受过苦是不会明白其中的不易的。 第四百六十四章 巴塞罗那伯爵(上)   奥尔良公爵迅速地将离开的杰玛抛在了脑后,他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加泰罗尼亚人中始终有不同的派系,哪怕愿意投靠西班牙的人很少,但同样的,亲法,中立甚至想独立的人也一样多。他们就像是中古时期的诸侯那样,心不甘情不愿地向金钱这位君主聚拢,奉上自己的骑士与士兵,现在公爵要将他们整合起来,不然一旦对上正规的西班牙军队,他们还是只有溃败一途。   在法国国王大规模地开始改进,加装以及配备热武器之中,西班牙人也不曾落在后面——与其他强大的国家一样,他们从民众身上征收战争税人头税以及更多各种名义的税收,然后将这笔钱用在火枪、大炮与士兵上,这是常规,也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倒也无需太过苛责。   可对于加泰罗尼亚人的反叛军来说,军备不足(甚至需要用农具来抵充),纪律混乱,毫无计划与战术的他们简直就像是地狱里的西西弗斯——那位傲慢的国王曾以一种残酷的方式来考验神祇,结果就是按照众神的判罚,要永远地在地狱里将一个巨大的石球推上一条长长的斜坡。   斜坡漫长,石球沉重,但这不是最绝望的,最绝望的是,每当他将石球推上顶峰,石球就要从没有立足点的顶峰滚落下去,他只能回到原点,再一次开始冗长的劳役。   加泰罗尼亚人的反叛似乎也总是如此,无法忍受,暴乱,被镇压,无法忍受,暴乱,被镇压……循环往复,自从双王之后似乎总是如此——奥尔良公爵能够一跃从人质的身份擢升为有发言权的人,也是因为他让这些人看到了一丝希望。   打开在桌面上的鲁西永地区地图钉着许多小钉子,每一颗钉子都代表着一支呼应鲁西永的反叛队伍,但有多少钉子被钉上去,没几天也会有多少钉子被拿下来,公爵仔细听了那些代表的话,才发现他们居然是以一个村子,一个镇子,甚至几个定居点为单位来发动暴乱的,彼此之间却没有多少联系,像是鲁西永暴乱时发生的错误不止一处,还有虽然同为加泰罗尼亚人,却因为私人的仇恨而相互攻击的——这样各自为政,西班牙人的军队想要清扫他们当然很容易。   这种情况在公爵的加泰罗尼亚人军队里也有出现,不过公爵自认为可以说服他们,至少在此时保持枪口一致对外,问题是,这些所谓的士兵竟然大部分都是农民与工匠,也就是说,他们拿起武器可能只有这几个月,只有少数人曾做过雇佣兵,但就算是做过雇佣兵,他们也毫无纪律而言,也听不懂复杂的命令。   奥尔良公爵将一盘棋子拿来作为士兵的模型,猫仔歪着头在一边看着——既然是数百年前的国王,他必然也是一个骁勇善战的将领,居然也看的津津有味。   “你是打算使用散兵吗?”猫仔问,如果不抬头看,它发出的声音与梵卓家长的外貌十分符合,也就是介于青年与盛年之间的男性。   提奥德里克所说的散兵概念,还是最近几年在法兰西皇家军事学院里被大孔代以及蒂雷纳子爵提出的,简单点来说,以往的所谓散兵战术就是没有经过队列训练,难以控制与约束,也无法掌握战果的平民时常采用的,无法被称之为战术的战术,或更直白点,就是将一群毫无战争素养的人推到战场上,任凭他们自由发挥。   在路易十四之前,因为火枪还需要点燃火绳击发,为了保证火力,士兵们需要排列成整整齐齐的四到五排,有时候多到七到八排的队伍,依次不断地开枪,才能形成对敌人的压制——后世的人们在看到这种在白烟弥漫中,一排排的士兵前进、击发与不断倒下的场景时,不免都觉得有点匪夷所思,完全无法理解,在他们的认知中,这种战术实在是太愚蠢了,简直就是集体自杀。   但在这个时代的人们,却极其推崇这种战术,因为火枪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小,如果子弹不够密集,一个两个人分散射击,造成的伤害对一支军队来说微乎其微,只有一些最不幸的倒霉鬼才会在这种攻击方式中受伤或是死亡。   加泰罗尼亚人面对的就是这个问题,当西班牙军队如同铜墙铁壁般地倾轧过来的时候,寥寥可数的散兵所能发出的微弱力量起不到一点作用。   不是他们不想如同真正的军队一般接受训练——在官员与警察的锐利视线下,加泰罗尼亚人根本不可能明目张胆地组建起这么一支队伍,何况他们也支持不起——奥尔良公爵短短几天就投入了上万里弗尔,才能维持与贯彻自己的想法。   在路易十四后,因为有了燧发枪,在诸位将领的尝试下,原先的横队多列队列变成了线性队列,实际上就是因为燧发枪的击发速度快,威力大,让指挥官无需配备太多行列来保证火力,所以将之前的多列变成了现在的三列,或是四列,但火炮在最前突破或是击溃,火枪队列在后,两侧骑兵机动这点还是不变的。   奥尔良公爵已经亲自去看过了那些加泰罗尼亚人士兵,不意外,也有点遗憾的是,他们之中接受过军事训练的人屈指可数,虽然说到勇气,倒是不缺。   于是他就有了一个想法。这个想法并不新鲜,他的兄长在前几年就已经在有意识地训练一些果敢有能的士兵,让他们单独组成一支队伍,他们在战场上,可以说是被当做散兵使用,但不是那种毫无战斗意识与概念的散兵,而是敏锐机巧,在没有清晰的命令时,也能捕捉到一闪即逝的战机的散兵。   公爵计划将那些加泰罗尼亚人分作两组,一组就是如杰玛曾经的父兄那样,接受过长期的骑士训练的士兵,另一组则是普通的平民,后者将会被严格地按照法国人的方式予以训练,也就是线性队列中的那些士兵,前者呢,公爵会把他们放出去,就像是放出一群凶恶的猎狗,让他们自己去寻找猎物。   他不确定的是将散兵放在队列的两侧还是前方。   “前方,两侧。”曾以猫仔的形态在军事学院旁听的提奥德里克说,“反正你现在没有骑兵,小炮,然后是散兵,也能够麻痹对方指挥官的耳目,然后才是燧发枪队列。”   “可以试试。”公爵说:“没有骑兵真是太可惜了。”   “如果我们能够选择战场就好了,”提奥德里克说:“亨利之前可是让俄罗斯人吃了很大一个亏。”他说的是波兰王太子亨利让卡尔萨玛一夜之间变成了泽国的事情。在地面松软甚至糟烂的地方,骑兵不是优势反而是劣势,但不说这里的战场实在太多,西班牙人也不会给他们选择。   “话说回来,你兄长准备什么时候正式宣布他的次子对西班牙的所有权?”   “如果不出差错,很快了。”公爵说,然后疲惫地按了按额角。   ——   谁都知道,无论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宣布他的次子夏尔对西班牙拥有第一王位继承权,还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宣布长子腓力对西班牙拥有第一王位继承权,都必然是一场不亚于百年战争的大战的开始。   但双方在暗中角力许久,最后才由太阳王路易十四正式拉开了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的序幕——在1680年的四旬节的第一天,路易十四召集了所有的官员,大臣与将军,还有诸国使臣,在凡尔赛的朱比特厅里,他宣布,他的次子夏尔将即西班牙国王位,为卡洛斯三世!   这个消息即便人们早有预料,也不禁纷纷为之震动。   紧接着,路易十四颁布旨意,要求西班牙的马德里与托莱多宫廷的大臣、官员以及诸侯,向他们的新王宣誓效忠,以及不日年幼的卡洛斯二世将会由他的叔叔护送,前往马德里,在那里的大教堂举行加冕仪式。   这样的公开宣称必然引起了神圣罗马帝国诸侯,以及奥地利使臣的大声反对,但这时候反对的声音如何能够压得过欢呼的声音,巴黎与凡尔赛的民众几乎是通宵达旦地庆祝,烟火照亮了黑色的天空与西班牙使臣难堪的面孔,他们之中有亲法的,也有反法的,但没人关心他们的想法。   路易十四的态度很明显,毕竟勒令马德里与托莱多的西班牙朝廷向他的次子俯首屈膝的旨意是有时限的,而且异常紧迫,几乎没给他们考虑的时间,法国国王只想要得到回答:是,或是不!   与此同时,马赛港口的两只舰队在夜色的遮掩下,向南开去。   距离马赛不远的地方,就是佩皮里昂,佩皮里昂往下就是巴塞罗那。这两座加泰罗尼亚地区最为重要的城市关键之处就在于它们是港口城市,现在带来危机的也是大海——与路易十四攻打荷兰的时候不同,现在的法兰西共有舰船三百余艘,即便已经被科隆纳公爵借用了一部分应对奥斯曼土耳其人带来的威胁,还有更多舰船横亘在加来海峡以应对英国人的锋刃,剩余的舰船依然足以成为奥尔良公爵的杀手锏。   如今这些舰船上的火炮已经能够从大海上直接轰击到佩皮里昂与巴塞罗那的城墙。   路易抱着虽然只是在宴会上露了一小会面,却已经累到昏昏欲睡的小儿子,走向他的套间,王后特蕾莎在一旁担心地看着,“有什么可担心的,”路易笑道:“难道我没有抱过小路易么?”他的几个儿子都有不同的生母,但国王对这几个孩子一直是一视同仁,哪怕是蒙特斯潘夫人的儿子奥古斯特也是如此,他都抱过,可能还要比这几个贵女更娴熟一点。   就是一旁的小路易不由得害羞地抓了抓脸,他还依稀记得被父亲抱在怀里的感觉,心情复杂。   果然,就算是被父亲一直抱进了寝室,夏尔依然没有醒,侍女把小王子,不,应该说,西班牙国王拥簇到盥洗室,小厅里只有国王陛下,王后以及王太子,还有须臾不离的邦唐——正是他将多余的侍从与侍女都斥退了。   路易首先在王后的服侍下摆脱了沉重的外套,任何外套在加了层层叠叠的金银绣,镶嵌了上千颗宝石与钻石之后,都会变成一套流光溢彩的盔甲,路易示意王太子也卸下外套,王后则进了小间换了较为舒适的长袍,他们三人就如同普通家庭一般,坐在壁炉前,这时候的凡尔赛在晚上还有点冷,邦唐送来了热茶与巧克力。   路易把巧克力往特蕾莎这里推了推,特蕾莎可喜欢这个了,但她今天吃什么都味如嚼蜡——今晚之后,一切事情都犹如离弦之箭,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别担心,母亲,父亲不会现在就送弟弟去西班牙的。”小路易安慰她说,他也是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了,也即将与葡萄牙公主完婚,不过看来他们的婚礼可能是烟火陪伴着硝烟。不过他并不在意,还有一点兴奋,他从未怀疑过父亲会再一次得胜,只是想起他的弟弟很快就要离开法国,离开父亲与兄长,去一个陌生充满敌意的地方,他也同样担心不已。   “我不是为这个担心,”特蕾莎说:“我当然会相信我的陛下。”她笑了笑:“只是有点感慨。她是腓力四世的儿女中最不受宠爱的一个,当初她的父亲竟然冷酷到拖延或是说有意赖掉她的嫁妆,虽然这可以说正中路易下怀,但他就没想过一个没有嫁妆的外国王后在卢浮宫会多么艰难么。”   国王的婚姻也是政治契约,如果嫁妆始终不到,法国人是可以以此为理由否认这桩婚事的合法性的。   但她的父亲腓力四世大概也没想到,他以为能够敷衍掉的五十万里弗尔,最后竟然要用整个西班牙来偿还。 第四百六十五章 巴塞罗那伯爵(下)   路易十四只是在夏尔的套间里暂留一会,好来安抚妻子与长子不安的情绪,这也许是路易十四时期法兰西所要面临的最大一场考验。他和他们一起分享了邦唐奉上的茶水与点心,就起身离开,回到自己的套间去。   与路易十四最初执政时总是在卢浮宫的签字厅或是在凡尔赛的朱庇特厅不同,现在的法国国王变得更加随意,他在自己的套间,也就是小厅里召开会议,接见官员,不过今天有资格在小厅里等候国王的都是权力金字塔的顶尖人物——如果他们的名字被写出来,这个房间就算无需蜡烛都能被照得金碧辉煌。   当然,其中最耀目的名字还是太阳王路易十四,他将外套留在夏尔的套间里,只穿着一件宽松的丝绸衬衫,紧身裤,持着手杖慢慢地走进了房间,所有人都起身向他鞠躬致敬,路易说:“起身。”他们才抬起身体,而后微微低头,等到国王坐下了,他们才依次落座。   所有的准备工作都在几个月甚至一年多前就完成了,但每个人心中依然忐忑万分,法兰西这座庞大的战争机器终于开动了,冒着蒸汽,发出震动世界的訇然巨响,但不夸张地说,它几乎是在与大半个欧罗巴以及一个英国开战,比起那些对国王无比信任的民众,这里的人更能看清前方崎岖的道路。   “但这是必经之路。”卢瓦斯侯爵说道。   “不是我们选择战争,而是战争选择了我们。”旺多姆公爵感叹到,他是这个房间中年纪最为老迈的,眼睛却要比许多年轻人更明亮,仿佛战争的火焰在双眼中燃烧,作为波旁的私生子,他能够在反叛、谋乱与逃亡后,依然与马扎然主教达成和解,在路易十四亲政前就为法兰西打了好几次胜仗,当然有着不可取代之处,看到他路易就想起年轻的约瑟夫,他们这对祖孙甚至比约瑟夫与他的父亲还要相像,不怪旺多姆公爵将人脉与资产全都交给了孙子而不是儿子。   他的话顿时引起了一片赞同声。   “我们固然无所畏惧,但也要足够警觉。”柯尔贝尔说,他也是个六十岁的老人了,最近一直感到精力不足,但让他说出这句话的原因与他本人基本上没有什么关系——因为他等同于握着法兰西国库的钥匙,所以对金路易流向何处,又从何处而来很清楚,他也许是除了路易十四之外对战事最为清楚的一个——就算是那些出战的将领也未必能通悉国王的安排。   “敌人会变成朋友,朋友也会变成敌人。”他又继续说道,于是在场的人都不由得看向国王身边那把空置的椅子,那把椅子距离国王最近,在路易十四允许奥尔良公爵参政后公爵就一直坐在这里。   奥尔良公爵是以送嫁的名义离开巴黎的,但他们都知道他转道去了加泰罗尼亚,这是国王的旨意,也是他的期望,而与公爵相关的,一桩是与普鲁士王国的联姻,一桩是与加泰罗尼亚人的交易,也正符合柯尔贝尔所说的那些话。   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大概是打定主意要做一只风向标了,加泰罗尼亚人也不是那么可信。   柯尔贝尔这么说,也是因为奥尔良公爵突然抽调了一大笔钱财,虽然那是公爵的私人财产,但法兰西乃至更多地方的商人都是柯尔贝尔的奴仆,他不可能看不见这样惊人的一笔流水。   “奥尔良公爵已经抵达了加泰罗尼亚的鲁西永。”达达尼昂伯爵说道:“加泰罗尼亚人正在他的麾下与西班牙人作战。”   国王的脸上露出微笑:“是的,公爵给我来信说,加泰罗尼亚人的状况甚至要比曾经的投石党人更为混乱。”   “那么原先的计划是否还能继续?”柯尔贝尔问道。   “当然可以,最新的信件中公爵与他的加泰罗尼亚人军队已经取得了很大的优势,至于佩皮里昂与巴塞罗那,也只是时间问题。”国王说:“他说,等拿下了巴塞罗那,他就会代夏尔接受加泰罗尼亚人的效忠。”   “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消息。”卢瓦斯侯爵说:“但那些西班牙人,我们是否还要继续等待?”   “我已经给了他们时间,”国王敲了敲扶手,看向达达尼昂伯爵:“不过伯爵给我带来的情报说明事态的发展可能不那么乐观。”   “现在倾向于我们的是唐璜公爵与帕蒂尼奥,也就是西班牙人的海军大臣,王太后遗留的势力与托莱多大主教显然已经决定接受利奥波德一世的独子作为西班牙的新王,所以如今的西班牙朝廷已经分做了泾渭分明的两股势力,马德里是一股,托莱多又是一股,但托莱多要更强硬一些,哈布斯堡的公主(指王太后)一方随时可能公开自己的决定,马德里却还在迟疑不决。”   “这件事情要让唐璜公爵知道。”国王说,达达尼昂伯爵立即站起来口称遵命,等他坐下。   “如果西班牙人做出了回应,那么殿下是否仍然继续留在加泰罗尼亚?”这是蒂雷纳子爵在发问,众人只能尽量不要露出异样的神情,这个问题就算是波旁的旺多姆公爵也没提出来——鉴于法兰西的历史上时常出现父子相残,兄弟阋墙的事情,就算奥尔良公爵一向敬爱兄长,路易十四也对自己的弟弟十分关爱——但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一场没有舞台与帷幕的演出。   奥尔良公爵名为代幼小的国王次子,他的侄儿前往鲁西永接受加泰罗尼亚人的效忠,实则等同于人质与国王的耳目,这两个身份有一个就随时可能招来杀身之祸,谁能确定路易十四不是在排除异己?但蒂雷纳子爵就问了,毕竟他一直就是一个耿直的军人——他几个月前小中风了一次,如果不是身边有巫师在,至少也要半身不遂,所以,虽然蒂雷纳子爵对荷兰十分重要,国王还是把他暂时召回凡尔赛,让他的副手代为管辖法国在荷兰的领地——让·巴尔与沃邦同时在陆地上与海面上予以襄助,想来还是能够勉强应付过去的。   不过蒂雷纳子爵一直在恳求国王,允许他回到荷兰,在这个关键时刻,威廉三世的姓氏奥兰治是很容易煽动起荷兰人对这个家族的缅怀与向往的,除了同样有着奥兰治血脉的蒂雷纳子爵,没人能够与之对抗。   在场的众人还有好几个帮着国王劝慰他的呢,现在都不由得瞪了蒂雷纳子爵一眼,真不如让他直接滚回荷兰去算了。   蒂雷纳子爵是不能不问,他与奥尔良公爵并无私交,但他更希望陛下能够拥有更多人类而不是君王的感情,他年至古稀却仍然愿意为路易十四驰骋疆场,比起国王陛下的赏赐与器重,他更看重的还是太阳王路易十四的仁慈。   幸好这次路易十四也没有让他的老臣失望,“奥尔良公爵与卢森堡公爵交接后就可以离开加泰罗尼亚了,”现在还在学走路,学说话的国王次子当然不能亲自驾临巴塞罗那,但作为西班牙新王的监护人,路易十四当然可以指派可信的官员与将领代为监管儿子的领地:“你要等他回来吗?”   “不了,陛下,”蒂雷纳子爵说:“不知道您有没有听到昨晚我在大喊大叫……”   “没有,”路易说:“怎么啦?”   “我那样期待回到阿姆斯特丹,昨晚突然醒来,看到陌生的布置,还以为有人把我劫持到了什么古怪的地方呢。”   “唉,元帅先生,”达达尼昂伯爵忍不住说:“那个古怪的地方,据我所知,有一万个人愿意用灵魂来换呢。”蒂雷纳子爵的房间必然是距离国王较近的,虽然不至于如蒂雷纳子爵所说那样吵到国王,但也让很多人嫉妒到要发疯。   他们的话让国王大笑,于是众人也跟着一起大笑,原先有些压抑的气氛也随之散去。   “好吧,元帅先生,”路易说,“不过您要先和我一同去狩猎——就在明天,然后才能回阿姆斯特丹去。”   路易所说的狩猎,也是为了庆祝卡洛斯三世即位的盛大仪式中的一项,在中世纪的时候人们用比武大会来庆祝,现在则是狩猎,不过同样重要,作为国王的将领与重臣,蒂雷纳子爵如果不在明天的狩猎盛会上出现,准会有人质疑他是不是不再受到国王的宠信。   这也是路易在安这位老臣的心,表示他并未因为蒂雷纳子爵的问题而生气。   蒂雷纳子爵站起来,诚惶诚恐地接受了。   ——   凡尔赛森林的狩猎几乎与科尔赛罗拉山的狩猎同时开始。   科尔赛罗拉是伊比利亚半岛的一座沿海山脉,从山顶可以俯瞰巴塞罗那城,西班牙人在山顶修造了工事与堡垒,加泰罗尼亚人与奥尔良公爵则悠闲地带着军队停驻在山下——他们要等到法国国王的舰队到位,再派出使者,如果他们是巴塞罗那守军的将领,他们也会选择投降的。   奥尔良公爵今早用了四个小时装扮自己——他身边的法国侍从见惯不怪,加泰罗尼亚人倒是叹为观止,就算是他们见过的最娇贵的公主也不曾耗费那么长的时间来梳妆打扮,但必须承认的是,四小时的成果相当斐然,那些青年男女见了公爵,几乎无法移开他们的眼睛。   虽然说是装扮自己,但公爵没有如人们以为的那样涂脂抹粉,戴假发,系缎带,他的装束倒更接近加泰罗尼亚人的传统服饰——也就是黑色的紧身裤,白色的衬衫,套着黑色的马甲,外面是深蓝色的短外套,只是脚上不像是那些小伙子那样穿着亚麻鞋子,而是踩着小羊皮的长靴,还有的就是,他可能将一支军队穿在了身上……不不不,这里不是说他全副武装,我是说,从长裤,到衬衫,再到宽檐帽,马甲,短外套,都缀满了亮晶晶的钻石。   有一位诗人说,金子可以让老妇变作少女,可以让丑陋的瘸子变成圣人,钻石的效用更胜一筹,它的光芒比铅粉更能遮盖皱纹与斑点,何况这位贵人虽年近四十,女儿也已经出嫁,从外表上看依然年轻美貌,他将卷曲的金褐色长发用缎带束起来,压在歪斜的宽檐帽下,宽檐帽歪斜的非常厉害,如果没有发针固定,可能随时从头上掉落,帽檐上的鸵鸟羽毛一直垂落到他的腰侧,羽毛尾端系着的钻石坠子与腰侧的银短刀刀鞘相映成辉。   “他让世间的一切都黯然失色了。”一位夫人赞叹地说道。   “真不知道那位太阳王路易十四又是何等的容姿。”她的朋友说。   克拉里斯神父原本不想参与到这种吵嚷的聚会中的,但他现在要庆幸自己来了,比起几个月前的忌惮与厌恶,加泰罗尼亚人对奥尔良公爵的排斥如今已是几近于无,比起后世的人们对上位者的种种繁杂又严苛的要求,这个时代的民众要的真不多——衣食无忧,安居乐业,以及……胜利。   私下里也有人说,如果法国国王愿意让奥尔良公爵来担任西班牙摄政王的话,他们倒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毕竟之前有人连西班牙人也能接受……但对塔马利特议员以及克拉里斯神父这样的野心家来说,奥尔良公爵,尤其是有着法国国王支持的奥尔良公爵,已经快要变成一个阻碍了。   奥尔良公爵进了营地,狩猎营地位于森林深处,是一片极其空旷的场地,马车环绕在周围,中间搭起了开敞的帐篷,就是只有顶篷没有墙壁的那种,在马车与帐篷中间,人和马聚集成一群一群的,有人向他欢呼,也有人在行礼,比起他身边的议员与神父,这些人更有活力,也更愿意亲近公爵。   他们多数都是年轻人,男士们正如之前所说,黑裤白衣,亚麻鞋子,女士们身着黑衣,披着白色的绣花大披肩,穿着色彩缤纷的长裙,但这种裙子不像宫廷中的女士那样垂到地上,它们只到膝盖,膝盖下是白色的长袜,黑色的长带子从足踝开始一路缠绕到膝弯。   一些男士们带着紫色的袋形小帽,女士们则戴着头巾。   一个人率先排开人走了过来,他身边跟着好几条长毛的大狗,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好奇地打量着公爵,他身后的两个侍从分别举着两只矛隼。   “菲利普!”那人叫道,让奥尔良公爵身边的人都露出了不安与厌恶的神色。   “卢波!”公爵欣然回应道。   这位卢波先生不是别人,正是公爵在决定抽调出一部分人作为特殊的“散兵”使用后,如同锥子一般从军团中显露锋芒的一批人的首领。 第四百六十六章 狩猎   能与法国国王的弟弟,奥尔良公爵互称教名的当然不会是一般人。   还记得之前曾经说过,在加泰罗尼亚人心不甘情不愿地交出的部分势力中,有一部分是加泰罗尼亚雇佣兵,请注意,是加泰罗尼亚而不是加泰罗尼亚人的雇佣兵——加泰罗尼亚人并不是缺乏勇气或是武力的一群人,这个富饶美丽的地方最可悲的就是它一直被作为战场使用,当初摩尔人与法兰克人打仗,阿拉贡人与法兰西人打仗,卡斯蒂利亚人与土耳其人打仗,都曾让战火无情地烧灼着这块翠绿的宝石。   在十三世纪初的时候,阿拉贡的国王与法兰西的国王打仗,就有一批伊比利亚的战士群起相应,这些人长途跋涉来到加泰罗尼亚后,阿拉贡国王却与法兰西国王谈和了,他们没了用武之地,也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弥补自己的损失——这些人大多都是伊比利亚内陆的牧羊人、农夫与工匠,在家乡的时候他们是最诚恳老实不过的本分人,但每隔一段时间,就像是晚上偷吃小鸡的牧羊犬,他们会拿上简陋的武器,一顶传承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铁盔,去和异教徒打仗,弄点意外之财……   是的,他们就是这样朴实,远比教士们所说的“感应天主的呼召,为圣地与圣徒而战”来可信的多了。   这些人在这样的战争中积累了不少对战的经验,在阿拉贡国王召唤他们与法兰西国王打仗的时候,他们也毫不犹豫地去了,谁知道他们还没抵达战场战争就结束了,那么谁来付给他们佣金,谁来给他们吃喝,谁来弥补他们因为离开家乡而产生的种种损失呢……一些人还因为这次战争向家乡的犹大人借贷。   这时候有一个意大利人窥见了机会,他将人数大约在一万人,包括骑兵与步兵的加泰罗尼亚雇佣兵们以一个极其低廉的价格收揽到麾下,他带着他们转战各处,从君士坦丁堡,到小亚细亚半岛,又从半岛转至雅典,在雅典公爵雇佣了他们又违背协议不愿意给钱的时候,他们居然在一场正面战争中战胜了公爵,雇佣军团的首领此后以摄政王的身份控制了雅典数十年,直至西西里国王将加泰罗尼亚雇佣军驱逐出了雅典。   离开雅典后,军团暂时在其首领购买的一座小岛上栖身,但不知为何,首领最后将这座岛屿卖给了威尼斯人,加泰罗尼亚雇佣军就此被威尼斯人收入他们的军队,并且在之后对抗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战争中损失殆尽。   但在这座岛屿转给威尼斯人之前,就有一群聪明人离开了军团,他们的首领卢波·德·贝纳塔格率领着他的下属在地中海一带活跃到1462年,最终不知去向。   这位卢波先生显然是有野心继承那位卢波留下的一切的,他原先应该不叫卢波,但他将名字改做卢波,也就有意识地让人将他与那位勇敢聪慧的首领联系在一起——虽然在欧罗巴同名的人很多,但也总有人愿意让孩子继承父亲和祖父的名字。   奥尔良公爵看重此人,可不是因为他的名字,他是不是那位卢波的后代与公爵没有太大关系,公爵在意的是他所拥有的三千名雇佣兵(虽然有点水分)。   这些雇佣兵之中至少有一千名是强壮有战斗经验的老兵,他们被称作“突袭者”,顾名思义,他们不是那种会安安分分待在队列里听从军官命令的士兵,他们犹如盗贼,喜欢三五成群的作战,作战的武器多是一柄长矛、四五柄短标枪,投石索,近战用的短剑或是短刀。   他们也是奥尔良公爵在制定战术时使用的散兵,他们不会畏惧迎面而来的炮火与子弹,又对敌人的动向十分敏感,能够轻而易举地捕捉到击破的缝隙。   至于卢波,除了公爵的身份之外,他最喜欢的莫过于新主人的慷慨大方。他的军团在这短短几个月里迅速地变得富有,膨胀,除了长矛之外突袭者们几乎都配备上了一柄上好的燧发枪,队长们还能得到一柄连发短枪,就像现在的他,侍从为他举着长矛,他的马鞍上悬挂着短标枪的带子,腰间插着短枪,手上擎着猎枪。   雇佣兵们看到金主总是免不了喜笑颜开,何况公爵还答应等他回到巴黎,不但会带上卢波,还会给他一个爵位,这对一个雇佣兵来说意味着什么就不必说了,他亲亲密密,恭恭敬敬地下了马,向公爵行了一个花俏却荒谬的礼节,引起一阵高高低低的笑声却丝毫不以为忤,公爵如果是那种在乎细枝末节的庸俗之人,他就不会在这儿——谁能比得过波旁在礼仪上的造诣?如今大部分宫廷里的仪式与规矩,甚至盥洗室之类的配套建筑都在模仿凡尔赛宫。   公爵回礼,卢波重新翻身上马的时候,眼睛的余光瞥见了一道阴沉不悦的视线,他侧身看去,那个身影一闪即逝,但背影也足以让他想起这是谁——他之前的雇主。像是卢比这样的人,就算没有那三千人的军团也不会有人愿意随随便便地放他走,他是听说了,或者猜到了奥尔良公爵正在招募军官与士兵才半强迫地要求那个人写下推荐信的。   雇主当然不愿意,为了挽留卢波,他还愿意将自己的小女儿嫁给卢波,外带一千里弗尔的嫁妆。   哈,卢波向公爵效忠的第一个晚上,他就从公爵这里得到了一枚价值三千里弗尔的钻石戒指。   没什么能比真金白银更能打动雇佣兵,卢波想,只要有金子,什么东西都能被他拿到手,就算在政治层面上,一个法国公爵,一个王弟也要比一介城市议员更有价值,良禽择木而栖,就算这位雇佣兵从未看到这句话,他也会极力赞成这句话并且身体力行。   虽然他不认为那位议员能做出什么事情,但为了保护好这根高枝,上马后卢波还是让自己的侍从去通知他的同伴加强防备与巡逻,他自己则紧跟着公爵,一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不断地搜索着任何异样的地方。   与后世的人们所以为的狩猎不同,贵人们的狩猎是一场惊险却又秩序的游戏——既然是游戏,就不可能让这群达官贵胄将宝贵的时间与精力耗费在搜索猎物长途跋涉上,所有的猎物都是准备好的,被关在笼子里,依照体型大小,凶猛程度逐一或是逐群释放。   其中也没有如狮子,老虎这样危险的猛兽,最令人畏惧的只有野牛,野牛之后是高大的牡鹿与野猪,野猪之后是如羊、狐狸这样的小野兽,最后是成群的兔子。   作为这场狩猎的半个主人与最重要的宾客,奥尔良公爵当然走在最前面,他身边拥簇着许多人,其中塔马利特议员毫无疑问地占据了首位,不过公爵的左手侧始终被卢波紧紧地占据着,有人低声抱怨,也有人高声呵斥,卢波却巍然不动,他知道有人恶意地把他形容为追逐蜜糖的苍蝇——但要他说,他身边的人难道都是为了纯洁的理想才聚拢到公爵身边的吗?   无论如何,他们也已经抵达了今天的猎场,这片林地曾被大火焚烧,新生的树木尚未成为人们的障碍,地面上碧草如茵,阳光毫无障碍地投射到人们的身上,照得他们暖洋洋的几乎想睡觉,与他们相反的是奥尔良公爵与卢波,他们反而精神抖擞起来。   侍从发出了信号,公爵接过了一旁人递来的猎枪,一头公牛从阴影中讯速地跑了出来,它的正前方就是公爵等一行人,两侧是稠密的林木——野牛只喜欢在开敞的地方奔跑,狭小的地方会让它暴怒不安,这头公牛先前又被关在最小的笼子里好几天,已经快要发疯,它所能看到的也只有一条通道。   它向公爵冲了过来,公爵举起猎枪,不过三百步的距离,野牛只需要十秒钟就能冲到公爵马前,但十秒钟足够公爵击中它——公爵的猎枪上还有准星,他毫不费力地将野牛的头颅套进准星,扣下扳机。   没有枪声,没有飞出枪膛的子弹!   九秒!   公爵不假思索地又叩了一次扳机,依然没能感受到熟悉的震动,他一把甩下猎枪,拉起缰绳,“闪开!”他高声喊道,他的坐骑嘶鸣着,摆动着脖颈,向一侧跃去,与此同时,他身边的卢波开枪了,子弹呼啸着穿透空气,击中了公牛的左肩,但不致命,该死的不致命!   七秒!   疼痛让公牛癫狂起来,它发出一声犹如洪钟般的哀鸣,在停顿了一瞬后,准确地捕捉到了伤害它的人。它喘息着,再度向人群冲去。   六秒!   又一声枪响,卢波只来得急匆匆一瞥,是奥尔良公爵,刚才他往右手侧避让,是个准确的决定,没有妨碍到卢波开枪,那柄哑火的猎枪被抛在地上,但那时候塔马利特议员也已经握着一柄猎枪——虽然他在射击上毫无天赋,应该只是做做样子,这柄猎枪应该没有被动过手脚——公爵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肘,夺过猎枪,紧随着卢波对公牛开了一枪。   但因为他现在的位置不够好,这一枪虽然击中了公牛的头部,却只打飞了一只牛角与一些坚韧的皮肤。   “开枪!开枪!”有人在喊。   三秒!   随行的人中也不都是如塔马利特议员这样纯粹只是做个样子,但因为礼仪与尊重,他们将枪口朝向地面,等着公爵打下这头野牛后再进行他们的狩猎——这不是第一次狩猎,这也不是公爵第一次猎杀野牛,他们只在打赌公爵要用一颗子弹还是两颗子弹……变故发生的时候一些人反应不过来,现在他们听到叫喊声,就下意识地举起了枪。   枪声此起彼伏,但见鬼的,也许是因为慌乱,竟然没人能够击中公牛的要害,它仍然在狂奔!   一秒!   公牛正在眼前,公爵的身下却突然一空——换了别人也许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上过战场的奥尔良公爵却猛然惊觉——有人袭击了他的马!   这种情况下,袭击马要比袭击人容易,带来的威胁也不会比直接刺杀来得少,首先马匹在一匹负伤的公牛面前必然会陷入狂乱之中,动物的本性让骑手也无法控制住它们乱跑、乱踢。   公爵曾经率领着骑兵驰骋疆场,虽然他没有经历过,却看到过敌人或是同伴摔落马下,被马拖拽,被马蹄践踏或是被倾倒的马身压住——骨折,内脏出血,窒息都有可能是他们的死因。   他身下一空,就知道他的马正在跌倒,公爵迅速抬起双足,挣脱马镫,双手按住马鞍飞快地跳开,他在空中的时候甚至能够感觉得到沉重滚热的马身擦过自己的小腿,只差一点,他就要被它压住。随即他落到了地上,幸而因为狩猎所需,这里经过平整,没有尖锐的石块和树枝,他猛烈地团起身躯——周围都是镶嵌着马蹄铁的蹄子,它们落在松软的泥土上,一下子就是一个啤酒杯那样深的凹坑。   卢波看见了公爵落马,他疯狂地大叫着,想要去救援,但不知道是不是有意,一个人竟然穿插到了他和公爵之间,虽然后者也在大叫,但声音中充满了幸灾乐祸,卢波一看,这不正是他的前雇主吗?   野牛冲进了人群,场面变得愈加混乱,公爵左闪右避,好几次想要站起来(也有人下马想要去帮助他)但总是没能成功,卢波的心就像是被灼烧着,此时他的前雇主咧嘴对他一笑,像是要说什么,但卢波已经屈身从马鞍边的革袋里抽出了一柄短标枪。   他面无表情,一反手,标枪就径直刺入了议员的胸膛。   议员惊愕地倒了下去,卢波策马绕过公牛——如果有人阻挡在他前面,他也不去猜测对方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革袋里还有四枚标枪,没用完就到了公爵身前,他伸手一拉,就将公爵拉上了自己的马背。   他和公爵同时吁了口气。 第四百六十七章 獠牙   不过他们的轻松也只有一瞬间罢了,周围仍然一片混乱,鹰隼尖叫,猎犬狂吠,人们相互呼喊着彼此的名字,虽然公爵和卢波的侍卫都在竭尽全力地维持秩序,但此时又有好几头野猪冲了出来。卢波没有犹豫,他打了一声口哨,带着公爵径直冲向密林。   骑兵一向不入密林,因为树木的枝干,藤蔓的条茎,地面攀爬的草梗都有可能让一匹训练有素的军马连着它的主人一起跌倒,但此时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他们必须摆脱这一块敌友难分的泥沼,借着从茂密的枝叶缝隙间投下的斑驳光点,卢波策马转向一条看似巡林人踏出的小径,小径上横生的树枝经过粗劣的折切,但都在普通男性头部高度之下,他们不得不紧贴着低下头,俯下身体。   这时候他们听到了狗儿的叫声,几只蓬松着毛发的猎犬从后面追了上来。猎犬可以在树木中穿插行进,一会儿就越过了他们,两只格外高大的猎犬围绕着马蹄转来转去,马儿不安地跺着蹄子,想要让开它们但因为小径狭窄根本做不到。   “按住马耳朵。”公爵说。   卢波立即遵命,他握着缰绳,用手掌与大拇指将马耳朵折向前方,随即他听到了响亮的枪声,巨大的声音让他顿时失去了听觉——他甚至感觉到有湿润的液体从耳朵里流出。   猎犬哀鸣着倒在地上,公爵随身携带着两只连发短枪,用掉了两枚子弹他毫不吝惜,猎犬们疯狂地散开逃走,他们的马儿虽然被盖住了耳朵,但仿佛仍然有所震动,卢波用银马刺狠狠地踢了它的腹部,它才继续向前跑去。   奥尔良公爵与卢波不能确定放出猎犬的是不是他们的人,他们沉默着一路往前——直到离开猎场区域。   这不是第一次刺杀也不是最后一次,猎场里的人,无论完好无缺还是受伤,或是奄奄一息,都被控制了起来,经过问询与拷掠,确定是加泰罗尼亚人中的反法势力策划的阴谋,不过一些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场刺杀可能是因为奥尔良公爵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或是让他们觉得受到了威胁,就像是现在的法兰西。   因为他们原先是朋友,后来才转为敌人,所以格外地难以提防,公爵坐在壁炉前,在还有些寒意的夜晚享用热葡萄酒的时候,猫仔一边从他的杯子里舔酒,一边说道:“看来塔马利特议员与克拉里斯神父对加泰罗尼亚人的掌控不像我们以为的那样完美。”   “我几乎要说这是一件好事。”塔马利特议员与克拉里斯神父是不折不扣的隐患,对于将来的卡洛斯三世来说,但现在他们不但不是助力,反而是妨碍,就像是公爵要追究这场刺杀的始作俑者时,他们就坚决地站在了加泰罗尼亚人的立场上,而不是公爵或是法兰西的立场上,他们在巴黎,或是在鲁西永的时候信誓旦旦地说要效忠于未来的西班牙国王,如今看起来他们更倾向于一个独立的加泰罗尼亚。   “……”公爵把猫仔提起来握在手里,看着它懒洋洋地窝成一团,他们离开猎场后,猫仔从他的口袋里跑出来的时候卢波的神情可真是太奇妙了,也许他在心里说:法国人!但他不知道,如果事态不可控制,这只猫仔会撕碎所有对公爵不利的人:“提奥德里克先生,您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高尔丁死结。”猫仔说。   他们现在面临的状况,虽然一路胜利——却愈发混乱不堪,塔马利特与克拉里斯神父的权威不足以让所有的加泰罗尼亚人顺服,但这份不足的权威却是法兰西的奥尔良公爵的掣肘,但如果他们突然遇到了不幸——这种状况反而能够向着对法兰西有利的一方面发展。   因为在如今的人群中,没有人能够替代他们的位置,除了公爵。   那些只敢在阴影中发出诅咒,或是刺出匕首的人,公爵毫不畏惧,让他烦恼的是那些中立,摇摆不定或是虽然倾向于法兰西,但依然固执地记得自己是个加泰罗尼亚的人,在遇到矛盾的时候,他们必然会偏向“自己人”,所以他无法如在巴黎那样干脆利索地解决他的敌人,这样的话加泰罗尼亚人必然会立刻转向哈布斯堡。   提奥德里克说现在的情况就如高尔丁死结那样复杂——他所说的就是亚历山大大帝在征服小亚细亚时遇到的一个难题,当地人请他观看一辆传说中的战车,战车上有一个用套辕杆的皮带奇形怪状地纠缠起来的牛皮绳结。据说有人预言,能够解开这个死结的人就是亚细亚之王,他们希望用这个题目来为难亚历山大大帝,大帝却只思考了几秒钟,就拔出剑来一剑劈开了绳结。   奥尔良公爵就有这样的计划——从塔马利特到克拉里斯神父,这些加泰罗尼亚贵族中没有什么可用之人,他们的平庸不是罪过,但确实成了一种拖累,这种拖累导致了之前数次暴动的失败,公爵不希望自己也变作其中的牺牲品之一——他想要斩掉他们的头颅,在加泰罗尼亚人寻找首领的时候,就只能看向公爵。   “做到这个不难,怎么做才是问题。”猫仔说。   “这里是加泰罗尼亚,”公爵点头:“我们可能还要再等等。”他说:“等我们拿下了巴塞罗那……”   这时候突然有人敲了敲门,门外的侍从前来询问公爵,塔马利特议员突然前来请求觐见公爵。公爵看了看窗外,夜色如墨,“现在可不是拜访的好时机啊。”他说。   猫仔钻进了他的口袋,“他必然有重要的事情。”   可不是有重要的事情么!公爵目瞪口呆,他老早知道这些加泰罗尼亚人对他有着种种古怪的看法,他们原先可能以为他们会迎来一个脆弱的“贵人”,只懂得梳妆打扮谈情说爱,当他们发现他虽然确实很擅长梳妆打扮谈情说爱,但也很擅长打仗行军的时候,又不免开始焦虑不安,他们既不愿意让他发生什么意外,又不想让他真正地成为法兰西在加泰罗尼亚的代言人。   至少在今晚前公爵是这么想的。   “你们……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觉得这完全顺理成章。殿下,”塔马利特恭谨且愉快地说道:“要知道,巴塞罗那伯爵的封号最早要追溯到加洛林王朝时代,那时查理大帝征服了加泰罗尼亚,他在这片遥远的领地上设置了藩侯守卫,虽然我们都不知道他为何要如此做——但在十二世纪之前,巴塞罗那伯爵就几乎独立在了法兰西王国之外——毕竟他们当初是向加洛林的国王效忠的。”   “但之后的法兰西国王继承的也是加洛林王朝的遗产。”公爵说。   “我不否认,”塔马利特说:“然后就是在1258年的时候,虽然两者之间的关系名存实亡,借由婚姻关系,这个爵位被阿拉贡国王继承,在科尔贝条约中,阿拉贡放弃了对法兰西南部领土的要求,作为回报,路易九世将巴塞罗那割让给了阿拉贡国王,也即是说,巴塞罗那伯爵的头衔就此归给了阿拉贡国王。”   “可以这么说,不过在1641年,这里被法兰西国王重新夺回,鉴于阿拉贡国王的后人在三十年战争中的所作所为,我完全可以说我父亲,也就是路易十三收回巴塞罗那伯爵的封号是完全符合教会法与世俗法律的。”   “毫无疑问,所以。”塔马利特说出了一句惊天动地的话:“所以,您为什么不来继承您父亲的遗产呢?”   ——   在加泰罗尼亚的贵族们改变想法,准备将奥尔良公爵推上巴塞罗那伯爵的位置,以此来谋求巴塞罗那的独立时,大概忘记了奥尔良公爵对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忠诚,忠诚到国王突然失踪的时候,在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的一力支持下也不愿意接受“摄政国王”的位置,或许他们没有忘记,却认为这是一桩不可能的事情。   有谁能够对滔天的权势无动于衷呢。   在他们的想法中,奥尔良公爵必然会心动——他远在千里之外,身边没有任何可以限制与威胁到他的人,他如果率先接受了加泰罗尼亚人的效忠,也可以说是为自己的侄儿卡洛斯三世开辟坦途——奥尔良公爵的加泰罗尼亚一样可以成为法兰西军队的后盾。   当然了,这也只是一番虚伪的说词罢了,谁都知道这种行径意味着什么——但加泰罗尼亚……别忘记,它原本甚至是个国家。   “奥尔良公爵不会同意的。”托莱多大主教说。他将写着情报的小纸条卷起来,放在蜡烛上点燃,他的身前坐着佩罗,也是西班牙的一位重臣,值得一提的是,他是王太后玛丽亚·安娜的支持者,也是利奥波德一世放在她身边的一枚棋子,他是哈布斯堡的狂热支持者,还是一个奥地利人——和他一样的人在托莱多宫廷中占据了大多数,他们当然是最不希望让一个波旁来继承西班牙王位的人。   如果继承人是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毫无疑问,将来的西班牙宫廷依然会是哈布斯堡的天下,他们的地位与财产不但不会减少,反而会增多,但如果换了波旁……单凭他们现在看到的,就算西班牙与法兰西不会合并,依照路易十四的心性,西班牙也会如法兰西那样进行变革——贵族与官员的权力会被剥夺,取而代之的是集中制的王权。   所以,就算卡洛斯二世的突然暴亡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王太后的死又让他们失去了最主要的发言人,他们也依然牢牢地,顽固地守着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的阵地,决不允许波旁入主托莱多或是马德里,马德里,想起这个大臣佩罗的神色就变得异常阴沉,很明显,马德里的朝廷是倾向于接受路易十四的次子夏尔的……   卡洛斯三世?呸!他在心中唾弃道,他们还不知道卡洛斯二世的死必然与那位太阳王有关系吗?那可是会和魔鬼做交易的恶徒!他们甚至无需诅咒他会下地狱,因为他已经在地狱里了!可惜的是海军大臣帕蒂尼奥是个怯懦的叛徒,他竟然说,哈布斯堡的遗传病可能给他们带来又一个疯癫或是病弱的国王,怎么可能呢!谁都知道哈布斯堡的小王子健康又……又强壮……   佩罗发现自己实在是说不出漂亮或是聪慧,虽然他和法兰西的夏尔王子都还是蹒跚学步的婴孩,但是不是聪慧,几个月的婴儿就能看出来了——但那又有什么关系!他们正需要这么一个国王!   在路易十四之后,利奥波德一世也宣布了,他的儿子腓力将会成为腓力五世,佩罗和托莱多大主教的这次会面,就是要确定他们要怎么回复对方,他们肯定是向哈布斯堡效忠的,这样路易十四必然会将他们视作敌人:“那么马德里是否会和我们打仗?”他担忧地问道。   “会。”托莱多大主教疲惫地回答:“会的,西班牙将会迎来一场内战。”   佩罗转过头去:“那么我就如此回复法国人了。”大主教点点头。   佩罗得到了回应,就离开了房间。托莱多大主教在原地坐了一会,站起身来,打开了连通着隔壁的门。   门后是个小房间,用来忏悔与祈祷,房间里站着大主教的弟子——阿尔贝罗尼。   大主教摘下面具。   阿尔贝罗尼可能是仅有的几个可以注视着大主教的面庞正面不会转过头去的人,他在服侍大主教的时候就看了好几个月,哪怕再狰狞也习惯了。   也因为这份功劳,阿尔贝罗尼在那场动乱中犯下的罪过没有被追究,他还是大主教的弟子,只是前途未卜。比起已经被带去马德里的何塞,他随时都有性命之忧。   但也许只有他这么想,因为大主教直截了当地问他说:“你要不要去法国?” 第四百六十八章 反噬(上)   阿尔贝罗尼呆住了。   托莱多大主教招了招手,让阿尔贝罗尼跟着他出来,祈祷室里是没有座椅的,甚至没有跪垫,只能跪在或是俯卧在冰冷的石砖上,这是为了彰显教士的虔诚,但自从被卡洛斯二世咬掉了半张脸后,大主教的身体因为精神与躯体上的折磨而变得无比衰弱,他与大臣佩罗谈话的时候还能勉强保持一个大主教的威严,对这个最糟糕的时候将自己当做一个婴儿看待的弟子就不必了。   阿尔贝罗尼跟着大主教来到他的寝室,大主教坐回到椅子上,阿尔贝罗尼则垂手站立,他没有急切地询问大主教如何会让他到法国去,是大主教有意与路易十四勾连吗?还是他需要一个潜入巴黎的耳目?但无论是使者还是奸细,阿尔贝罗尼都认为不太适合自己——他沉默寡言,却不能说善于忍耐,不然卡洛斯二世的结局也不会如现在这般。   托莱多大主教长长地吁了口气。   “要知道,”他说,“你与帕蒂尼奥,”这里他说的是何塞·帕蒂尼奥,“你们犯下的罪过,就算是将你们绑在马上,拉成五块儿也是应该的。”最初的时候,大主教对这两个少年在暴乱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还不得而知,但等他从病榻上养好伤终于可以起身,他也弄清楚了那个夜晚的整个来龙去脉——他后悔自己不够谨慎——是的,作为一个上位者,他生来是一个大贵族的幺子,在罗马的时候也师从一位红衣主教,从小到大,他都没有过多地接触过那些低贱的平民,对大主教来说,为了安抚国王,区区几条卑微的性命又算得了什么?   但他是在不该忽略阿尔贝罗尼的思想,他应当意识到,自从阿尔贝罗尼从那座地狱里被打救出来,他的倾向就有了十分可怕的变化。   阿尔贝罗尼与大主教同僚们的弟子不同,他们的弟子往往也都是出生显贵,无法继承家产的次子与幺子不是进了军队就是进了教会,但自从教会改革后,教会也开始看重品行与能力,托莱多大主教遇到阿尔贝罗尼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园丁的日子,却有着一张堪比被天使亲吻过的面孔,性情温和,有礼,还懂得用拉丁语问好与道别(主人兴之所至的时候教他的)。   大主教一眼就看中了他,可以说,大主教是将阿尔贝罗尼从他一眼可以望到头的贫瘠生命力拉出来的人,可就是这个孩子,他无情地背叛了他的老师,一手推动了暴乱的行程——大主教在痛苦地躺在病榻上,忍受着发热与疼痛的折磨时,他只想将阿尔贝罗尼囚死在城墙上或是把他立在犹大的木马上,或是其他酷刑,怨恨就像是铁水那样浇筑在他的心脏上,让它变得坚硬无比。   可也是阿尔贝罗尼,在卡洛斯二世死去之后,无声无息地接过了照看大主教的工作。   照看当时的大主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是说没有侍从或是侍女来做事,问题是面对着一张犹如魔鬼般的面孔,很少有人能够坚持不转开视线,不想要逃走的,偏偏大主教受伤缺损的地方是面颊,这个地方痊愈的非常慢而且照料起来非常艰难麻烦——这还是因为教会派来了两个宗教裁判所的教士来为大主教治疗的结果。   大主教的面颊是被卡洛斯二世咬去了一块,留下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大窟窿,如果没有教会,他也不是大主教,他必死无疑——这个窟窿让他无论是喝水还是吃东西都会漏出来并且污染伤口(这还是法国教士与学者们提出的新概念),所以照料他的人必须用棉花团一点点地把水点在大主教肿胀的舌头与嘴唇上,喂粥、肉汤也要用长柄小勺一点点的直接递进喉咙。这种事情听起来不算难,问题是没了小半个面颊的人,从伤口里可以看见白森森的牙齿与鳜鱼肉色的牙龈,紫黑色的舌头,看上去实在是太可怕了。   在阿尔贝罗尼离开国王的房间之前,服侍大主教的侍女和侍从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可怕的场景,哺食喂水的频率也低得只能保证大主教还能活着——反正大主教那时时常因为发热而昏睡,又失去了清晰说话的能力……也许明天他就死了也说不定。   直到阿尔贝罗尼接手了这份繁重的工作,大主教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阿尔贝罗尼就像是从天上下来,拯救他的天使一般,他的性命完全可以说是阿尔贝罗尼给的。   等他痊愈,大主教也没法儿下决心处死阿尔贝罗尼,就算是流放,他也迟迟无法选定地点,而且他因为留下的疤痕,总是要戴上面具,减少说话的频率,一些事情也只有交给阿尔贝罗尼来说,于是对这个叛逆弟子的处置也就一直拖延到了今天。   然后他说,阿尔贝罗尼,你要不要去法国?   “这里很快就要变成一个大战场了,”大主教说:“反法的与亲法的,哈布斯堡与波旁,还有随便什么想要趁火打劫的家伙,他们将西班牙当做了决一胜负或是敛财的好地方,孩子,”他说起来话来有点模糊,而且为了避免拉扯到嘴边纠结的肌肉,他将一些发音简略或是改动后发出,也只有陪伴了这样的大主教好几年的阿尔贝罗尼才能听懂:“法国驻西班牙的大使正要回到法国去,我把你托付给他,你跟着他到巴黎去,也许你能在那儿寻找到你的将来。”   “那您呢?”   “我在这儿。”   “那么我也不走。老师。”   “别说蠢话,阿尔贝罗尼,你与何塞是好友,但你们是不同的。”大主教说:“他是胡安·帕蒂尼奥的侄子,如今正和他的家人一起好好地待在马德里,身边环绕着侍从与卫兵,没人能够威胁得了他,但你,你只是一个小教士,没人会在乎你的性命。”   “我不会再背叛您了。”   “如果你不想悖逆我,阿尔贝罗尼。”大主教疲惫地抬了抬手:“那么你就应该按照我说的去做,”他看向虚空:“虽然我决定留在这里,迎接一个来自于哈布斯堡的国王,但现在我可以直白地告诉你,孩子,我不认为西班牙或是哈布斯堡能够取得最后的胜利,无论如何,路易十四不会给他的孩子留下这样一个隐患,作为他的敌人,我无法恳求那位太阳王的宽恕,但我想,你可以去巴黎,去凡尔赛,你才华出众,品性高洁,容貌俊美,正是凡尔赛的宫廷最受欢迎的那种人,等你去了那儿……”   大主教顿了顿:“我不知道几年后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子,但如果可能,阿尔贝罗尼,如果你能走到波旁的夏尔身边,如果他最终入主马德里,我希望他的身边你能有个位置——我无法苛求你为我,或是哈布斯堡谋求些什么,但若是为了西班牙,你是不会拒绝的,是吧?”   “……老师。”   “去吧,如果不能,也没关系,”大主教笑了笑:“我也只是想少一桩需要忏悔的过错罢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表示自己不想继续说话了。   ——   大主教也许无法确定很多事情,但他之前对阿尔贝罗尼所说的,奥尔良公爵绝对不会答应加泰罗尼亚人的请求这点,他是对的——这是什么样的异想天开!但回过神一想,公爵也必须承认对一些野心家来说,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加泰罗尼亚原本就是一个伯国,它曾被法国与西班牙轮番执有,虽然在十三世纪初的时候,路易九世为了保证法国领地的完整,与阿拉贡国王做了交易,但在三十年战争中,它又被路易十三占领,路易十三由此宣布它的主权重新回到了法兰西国王的手中。   按照继承法,巴塞罗那伯爵的头衔应该被路易十四继承,但如果奥尔良公爵宣称是自己重新夺回了加泰罗尼亚,并以此要求享有巴塞罗那伯爵的头衔与领地……也不是不可能——不单因为这已是既有事实,也因为法兰西正面临着一场漫长而又艰辛的战争,假如路易十四不想在开局就遇到阻碍的话,他应该是会妥协的。   塔马利特以及他的支持者是这样想的,火光中,奥尔良公爵的眼睛先是微微睁大,然后迅速地平静下来:“您的建议让我感到十分吃惊,”他说:“但我是不会背叛我的兄长的。”   “这不是背叛,”塔马利特一直密切地关注着公爵的神色,他敏锐地捕捉到公爵虽然平复得很快,但瞳孔确实张大了一瞬间——在中世纪的时候女人们就知道用颠茄汁来放大瞳孔,就因为瞳孔放大代表着它的主人看到了令人激动或是感兴趣的东西——公爵的瞳孔可说不了慌,他肯定心动了,但法国人么……总要假惺惺地推脱一番的:“您大可以对您兄长的使者说,加泰罗尼亚人见了您的伟姿,更希望由您而不是您的侄儿,一个孩子来统治他们——这也是事实,是我们的期望,您完全不必担心,您的兄长肯定会理解您,而且感到高兴的。”   呸!公爵在心里说,这些加泰罗尼亚的贵族很显然是把他当傻瓜了,假如他是另一个加斯东公爵,也许还真会迟疑不决,但若是失了法国国王的信任和支持,一个外国人又能在加泰罗尼亚掀起什么风云来?看看波兰的数位国王吧,其中也有一位法国公爵,他是怎么做了三年波兰国王就灰溜溜地跑回巴黎的还用多说吗?   到时候他也不过是个傀儡,加泰罗尼亚人一旦取得独立,他不是会遇到什么意外就是被驱逐回法国。   “我不会这样做的。”公爵说,但他故意流露出了虚弱的口气,塔马利特露出了笑容,他高高兴兴地告退,带着他的是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在走廊上的时候,他遇到了杰玛。   他盯住了杰玛,杰玛低着头,塔马利特嗤笑了一声,克拉里斯神父信誓旦旦地说杰玛是唯一一个不会被奥尔良公爵夺走芳心的姑娘——想来也是,毕竟……只是奥尔良公爵愿意留下她,真的是出于怜悯?不过没什么打紧,杰玛虽然是一件很好用的工具,但在他们这里没有一星半点的地位,他们从不在她面前讨论任何机密。   有人踢了杰玛一脚,不知道是谁,杰玛习以为常,等这些人走了她才慢慢地舒展开自己的身体,走向走廊的尽头,在她的身影即将隐没入黑暗的时候,塔马利特蹙起了眉头:“还是……”他压低了声音说道,身边的侍从听了,点点头。   杰玛父亲与兄长的死,确切点来说,那场暴动的失败,与塔马利特有关,不过塔马利特并不愿意承认他的失败,就将过错推卸到了他的副手,也就是杰玛父亲的身上,反正他们那时候已经被西班牙人吊死了,后来他们的妻儿如何,塔马利特没有太过关注,只是,当然,当初他是见到过杰玛,杰玛也见到过他的,他一直担心克拉里斯神父坚持保下杰玛是否要乘机对他不利,现在看起来也许不,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送杰玛去见上帝或是魔鬼吧。   ——   杰玛如今已经没有资格睡在公爵的脚下或是走廊里了,小教堂里那是迫不得已,她现在独自睡在一处楼梯转角下。   半夜的时候,她的身上突然压上了一件非常沉重的东西,她猛然醒来,开始挣扎个不停的时候,摸到了脖子上的一双手——那双手就像是粗粝的绞索那样把她的脖子紧紧勒住,让她陷入窒息,她的双腿一个劲儿的踢腾,力气竟然比凶手遇到的任何一个人,包括男人都要大,他一边后悔着没用刀子一边挪动大拇指去掐杰玛的耳根。   这时代的医学虽然不发达,但杀人的技术总是有的,这一下让杰玛彻底失去了反抗的力气,她睁大眼睛,但除了黑暗就是黑暗,她就要死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妹……她以为自己一直在寻求一个终结,此时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鄙——她一点也不愿死! 第四百六十九章 反噬(下)   突然之间,一阵天旋地转,凶手被猛地从杰玛身上拽了起来,他被推到墙上,正想要喊叫的时候,一柄冰冷的短剑贴住了他的脖颈,对付一个软弱无力的女人时他就像是参孙(圣经中的大力士)那样英勇无畏,但在面对一个和他一样强壮并且持着武器的人时他就犹如一个孩童般的懦弱,他马上闭嘴了。   来人转向后方,和正在走进来的什么人用法语交谈了几句,蜡烛的光亮照了进来,在暗红色的光线下,凶手看到了一张令人喜欢又令人憎恶的脸——法兰西的奥尔良公爵,他身后的仆人为他举着蜡烛,他身上只披着斗篷,边缘下露出亚麻长袍,穿着便鞋。   “你是什么人?”公爵问道,一边用严厉的眼神注视着对方,他和他见到的加泰罗尼亚人一样装扮,黑色的长裤与白色衬衫,戴着一顶尖端垂下的帽子,帽子已经半脱离了脑袋,让他看起来十分狼狈:“刺客吗?”   凶手瞥见公爵翕动嘴唇,将视线转移到那个逼住他的侍从那里,他怕公爵接下来的一句话就是让人处死他,他慌不迭地嚷嚷起来,说他是塔马利特议员的随从,有许多人可以证明他的清白,他绝不敢对公爵怀抱着任何恶意的念头。   这时候公爵身后的一个加泰罗尼亚人随从也上前来说,他确实认识这个人。   公爵感到了一丝迷惑,杰玛所在的位置确实偏僻,以至于就算她喊叫起来也未必有人能听见,距离公爵的房间更是有段距离,但公爵身边有提奥德里克亲王猫仔,作为血族,他对死亡与血腥的气息极其敏感,如果他们还在小教堂或是在充满动乱的地方,提奥德里克还要仔细分辨一下,但这里已经属于加泰罗尼亚人,作为法兰西在加泰罗尼亚的代理人,公爵身边暗流涌动,却不应该有这种令人厌恶的事情发生。   听说是杰玛,公爵就更奇怪了……不管怎么说,杰玛是那种连死亡都没有什么意义的人,所以公爵才会不经意地说,要把她带到法国去,这是出于一个人的同理心罢了,他不认为自己或是别人能够从这个可怜的姑娘身上得到什么——克拉里斯神父也不会太在意……   公爵的迷惑当然会有人为他解开,当公爵的加泰罗尼亚随从询问对方为什么要对杰玛动手的时候,他狡辩说,他只是来找乐子的……也给了钱,得到了同意,至于他留在杰玛脖子上的勒痕,这是一种“游戏方式”。那个年轻的随从听了,甚至有点脸红,他转头看向公爵,拿不定主意的样子。   公爵笑了一声,他的法国侍卫立刻倒转短剑,在凶手的脸上狠狠一击,一下子把他打倒在地,紧接着,又给了他两脚——在小腹上,剧烈的疼痛让这个男人的两只眼睛都在往上翻,一直翻到可以看到眼白,他呵呵地叫着,像一头经受了凌虐的猪。   “满口谎言,”法国侍卫轻蔑地说:“以为我们没有看过死人吗?”   他们当然看过,而且有了巫师后,巫师对凡人的一些研究也被秘密引入了那座地下研究所,奥尔良公爵只一眼就能看出杰玛脖子上的是致命伤,不是打情骂俏的时候留下来的轻微痕迹,“杰玛妨碍到了你们什么?”公爵像是在提问,也像是在考虑,他看向杰玛,杰玛坐在那儿,茫然地喘息着,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   他再看向那个男人,侍卫会意,提着短剑的球柄,往对方的脸上狠砸了几下,砸得牙齿飞落,这样他虽然还能低声回答问题,但别指望大喊大叫引人过来了。   公爵拉了拉斗篷,摸了摸手指,随手脱下一个钻石戒指抛到对方面前:“这枚戒指大概值八百个里弗尔,”他说:“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说实话,我让你拿着戒指离开,要么……”他微微附身:“要么你就以一个刺客的身份去死,我向另外一个愿意拿着这枚戒指的人寻求答案。”他摇了摇头:“我觉得你不像是个能够掌握机密的人,你所知道的东西别人应该也知道。”   公爵的加泰罗尼亚随从动了动,两个法国侍卫不动声色地按住了匕首,但那个年轻人在迟疑片刻后,没有发出声音来阻止那个男人,又或是诘问公爵有何意图——就这几秒钟里,那个控制着凶手的侍卫干脆利索地剁下了凶手的一根手指,凶手疼得昏厥了过去,又被弄醒——醒来后他更不敢推搪塞责,也不敢说谎来戏弄公爵,他模模糊糊地说了一些话……用西班牙语,也许他觉得杰玛是听不懂西班牙语的,加泰罗尼亚人一向有自己的语言。   公爵听懂了,他甚至有点啼笑皆非……不过世上的蠢货总能蠢得你出乎意料,这是他的兄长与国王说的,只是这种掩耳盗铃式的行为居然会出现一个如塔马利特议员这样的重要人物身上,只能说先祖的英勇睿智未必会被子孙继承,他做了个手势:“好吧,”他说:“我履行承诺,你带着赏赐走吧。”   他身边的加泰罗尼亚随从却听懂了,黑色的眼睛顿时睁得很大,他几乎要认为这是一场骗局,或是诬陷,可这个人确实是议员的随从,就算不是心腹,也是时常伴随在他身边的人。   而且他不认为奥尔良公爵会这么做,后者确实是个法兰西人,但他并不像是他的父母长辈提到过的那些法国人一般傲慢无情,不说他对他们如何亲切,就看他在战场上,对敌人,也没有用过任何卑劣的手段,就知道他是个品行高洁的人。   凶手紧紧地抓着戒指,飞快地沿着墙角下的黑暗溜走,那个加泰罗尼亚随从呆滞了一会,毫无预警地将烛台一把塞给了身边的法国侍卫,迅速地跟了上去。   “随他吧。”公爵说:“你呢,杰玛,你要睡在我房间外的走廊上吗?”   杰玛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她看上去并不能理解公爵的作为,但她也习惯了接受一切不公正的待遇,所以她只是摇摇头。   “殿下,她可能只有这个地方可待。”侍卫说。   公爵明白他的意思,在这个阶层森严的时代里,他可以怜悯杰玛,让她在城堡里有一席之地,却不能用羞辱别人的行为来满足他自己的同情心。   “不会再有什么人来了。”那个侍卫又补充说。   公爵轻轻颌首,他们转身离开,但给杰玛留下了一柄匕首和一支蜡烛,杰玛在这点小小的光明后等待着,仿佛在等待着一个什么重要的结果。她等到了,几分钟后,公爵的加泰罗尼亚随从回来了,他扭曲着面孔,身上带着浓重的血腥气——鉴于凶手已经被公爵的侍卫打得半死,要杀了他并不困难,他走到杰玛面前,几乎不敢看她的脸。   他也轻蔑过这个女孩,也厌恶过她给她的父亲与兄长带来的耻辱,更憎恨她对血亲的冷酷无情,唯独没想到的是,所有的根源竟然在塔马利特议员身上……虽然他也有听闻过这位议员资质平庸,完全无法与他的祖辈相比,却又好高骛远,珍惜羽毛——但他竟然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他怎么可以呢……杰玛的父亲和兄长是为他,为加泰罗尼亚而死的!   也许会有人坚持说,无论如何,做出那种如同魔鬼附身的事情,杰玛肯定是有罪的,但这个人肯定不是这个年轻人。   他站在杰玛面前,杰玛坐在地上,他的神情却像是他匍匐在女孩身前——他弯下身体,松开手指,让那枚戒指滚落在杰玛面前:“你……”他干涩地说:“你走吧,”他说:“离开这儿……离开……别,别回来啦。”   说完,他就像是被一群凶猛的野牛追逐着那样,头也不回地跑走了。   杰玛看着那枚戒指,她想起了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从黑暗的门缝里看向灯火辉煌的客厅,那里坐着她的父亲,兄长,还有……   她现在有一柄匕首,一枚钻石戒指,一支蜡烛。   ——   塔马利特议员正在等。   杀掉这么一个低贱的女孩费不了什么功夫,也掀不起什么波澜,他一点也不担心会有什么意外,就算有,他相信他那个机灵的随从也会知道怎么搪塞推诿,不过宝贵的时间可不能被浪费,在入睡前,他要了一杯热葡萄酒,还有一个助寝的女孩。   幸而在加泰罗尼亚,游女与名姝跟着军队跑的习俗还保持着,他的随从为他安排了一个漂亮的姑娘,还按照他的吩咐,让她先入浴好看看她身上有没有“马赛病”,就在他旁边的房间里,水波荡漾,热气蒸腾,塔马利特心满意足,坐在他最喜欢的椅子上,望着烛火尽情地想象着。   然后有人进来了。   他懒洋洋地摆摆手:“进来,”他说:“让我好好看看你。”   来人带来了一阵包含着水汽的馥郁气息,脚步轻盈,几乎不发出一点声音,但她没有直接走到议员身前,而是走到他的身后,将一只小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议员有点不高兴,他尊贵的肩膀可不是随便什么人能碰触的,遑论一个名姝?他正要责骂她,就感到脖颈处一阵凉意。   她是把手放到他的脖子上了?他想,一阵怒意油然而生,他正要跳起来,给她一拳头,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松弛了下来,脖子和两腿之间都有灼热的液体汹涌地往外流,他张大嘴巴,却只能发出嘶嘶的响声。   然后那个人转了过来,他看清了她的脸。   杰玛认真地看着议员的脸,哦,是的,她想起来了,这个人是最常出现在她家里,也是最尊贵的一个人物,她的父亲与兄长对他毕恭毕敬,满怀信任……他们大概没想到他是比西班牙人更凶狠的敌人,也要更残酷。   议员在最后的时刻也终于看清了杰玛的脸,但他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陷入了一片混沌,什么也不知道了。   杰玛抽出了插在议员脖子上的匕首,作为一个女人,她的力气不如男人大,速度也未必有他们快,但她有一点肯定要胜过塔马利特议员——她亲手杀死过很多人,除了她的弟妹之外,之后杀死的很多人都是强壮的男人——毕竟不是每次她都能靠着沉默与伪装敷衍过去。   第一次的时候她差点反过来被杀掉,但第二次,第三次……她能活到现在凭借的不单是身体,还有经验与头脑。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浓郁的血腥味会让普通人感到恶心,她却只能感到快慰,无穷无尽的快慰——她坐在床上休息了一会,侧过头的时候看到了一面对着床榻的镜子,看来议员正有心好好享乐一番。她站起来,对着镜子揭开长袍——来自于洛林的镜子比威尼斯人的镜子还要平整,光亮,就算房间光线昏暗,也能让她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   她看见了自己的脸,一张年轻而又粗糙的脸,然后是被一道丑陋的瘢痕割裂开的脖颈,之后是比脖颈更不堪入目的身体,她不止一次地得过“马赛病”,用不起昂贵的药物,游女们用传统方法给她治疗——就是切掉疮口,然后用烙铁止血与去除毒素,她的身体看上去就像是布满了圆点的骰子。   ——   克拉里斯神父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心头古怪地一阵悸动,他将这种悸动归罪于公爵在狩猎时遇到的刺杀,不过,只要法兰西的公爵没有离开加泰罗尼亚,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   他做了早祷,而后按照以往的规矩,走到套间外的小厅用早餐。   小厅里站着杰玛。   神父吓了一跳,他有点不明白杰玛怎么会站在这里,虽然他代上帝宽恕了这个罪人,也教导她如何赎罪,但他不会去亲近和怜悯她,所以杰玛不受召唤,是不能走到他面前来的。   难道是有什么急事吗?公爵那儿的?   正如他所想,杰玛递给他一张残破的羊皮纸。   神父迫不及待地接过来低头去看,他看到上面只有一行短短的字。   “您知道塔马利特议员对我的父兄,我的家人做了什么吗?”   神父的心猛地向下沉去,或许只有一刹那,他没能控制好自己的表情,但对杰玛已经足够了。   她藏在羊皮纸下的匕首已经准确地刺了出去。 第四百七十章 双湾海战   路易十四在凡尔赛接到奥尔良公爵的信件时,才算是真正详细地了解了这桩事情的前因后果。   虽然他和弟弟开玩笑时说过别小觑蠢货,蠢货能够做出来的事情有时候能够难住一大群聪明人,但杰玛——这还是他第一次在信上看到这个名字,公爵对这个不幸的女孩虽然充满同情,但还没有到在给国王陛下的信中也提到这个人的程度——谁知道就是这么一个被人轻视、鄙夷、丝毫不放在心上的存在作出了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呢。   杰玛在刺杀神父的时候,也许是因为她心存犹疑,又或是神父要比塔马利特议员更警惕,所以神父在被刺了一刀后发出了响亮的呼喊声,此时又是早晨,侍从们一下子就冲了进来,但神父这时已经被杰玛接着刺了好几道,从肋骨中间刺进去的两刀割破了心脏,所以神父也只多活了几分钟而已。   她立即被愤怒的侍从抓住了,然后公爵与他的法国侍从也被软禁了起来——公爵得知此事,愕然不已,他与提奥德里克的戏言居然成真了——加泰罗尼亚人如今群龙无首,这是好事,但也有坏事,那就是人们理所当然地怀疑法兰西人在其中插了一手。杰玛虽然是克拉里斯神父的女仆,但之前她已经被公爵索要到了身边没错。   奥尔良公爵倒是表现出了相当的坦然,他同意暂时留在房间里,连带他的仆人和随从,直到对凶手的审讯结束为止。   杰玛虽然口不能言,但她能写字,不过她给出的回答,让一部分人不敢相信——显而易见,为了争夺加泰罗尼亚的统治权,法兰西人收买这么一个卑微的仆人来刺杀后者的首领才是他们想象中的正确答案;另一部分呢,则不敢表示自己相信——他们要么与塔马利特议员同流合污,要么就和神父那样,觉得为了一个死者与一个自甘堕落的女人为难自己的同僚实在是说不过去……但这时候,公爵的那个加泰罗尼亚随从走了出来。   这个年轻的小伙子,和加泰罗尼亚人中崇敬与爱戴奥尔良公爵的年轻人大致相同,或者说,与大多数没有受过苦的年轻人一样,他们的胸中燃烧着烈火,眼睛里藏不了一丝阴晦,听说了塔马利特议员竟然是这样的人,他就毫不犹豫地追上去处死了那个凶手——哪怕他是塔马利特议员的亲随。如果不是杰玛动了手,他也许还会冲动地当面质问议员与神父呢。现在这两人,一个罪魁祸首,一个庇护罪犯的人,都已经死了,人们要审判杀死他们的人,他就要走出来说话。   原本这么一个年轻人,也是不能扭转局面的,毕竟他在公爵身边服侍,也许已经被法国人欺骗或是收买。   但又有人走了出来。   这些人可能出于各种理由——为了犹存的良知与道德,对死者的歉疚,或是心怀叵测——抹去塔马利特与克拉里斯这两个姓氏的光环(他们的先祖一个曾经是加泰罗尼亚百人议团的议长,一个是三十年前加泰罗尼亚大暴动的首领),他们留下的势力自然也能被他们瓜分。   塔马利特议员妒贤嫉能的行为也只对下层的民众遮掩,对与他平齐的人,那些议员、教士或是将军……就算塔马利特身边的人守口如瓶,但他们怎么会一无所知呢,他们有时候也会玩弄与塔马利特相似的把戏。当然,他们玩得更好,像是杰玛这种事情,他们要么将死者的后人照看得好好地,要么就索性让他们一家团聚。   塔马利特毫无疑问的是个蠢货。但有了这些人的证词,杰玛的罪过既然不能宽宥,至少也能被减轻——不管怎么说,加泰罗尼亚人与西西里人一样,是有着为血亲复仇的传统的——所以这个女孩虽然难逃一死,却可以痛痛快快地去死。   杰玛一被处死,这件事情就像是被画上了一个句号,公爵的软禁比这更早的结束,女孩的尸身还在绞刑架上晃荡的时候,加泰罗尼亚的贵族们已经迫不及待,络绎不绝地前来造访这位贵人了。正如奥尔良公爵所说,塔马利特议员与克拉里斯神父,就像是一团乱麻上伸出的两个累赘般的脑袋,虽然无能无用,却又是某种不可或缺的象征与目标,现在这些人争先恐后地来谄媚他,是希望法国的公爵能够支持他们成为下一个塔马利特与克拉里斯。   奥尔良公爵当然不会想要见到下一个塔马利特与克拉里斯,他可以毫不掩饰地说,加泰罗尼亚等同是在他的支持与指导下从西班牙人的手中被夺回的,他又已经得到了卢波的支持,虽然加泰罗尼亚人的军队中卢波的士兵并不占据数量优势,但论起作战的经验与冷酷的心肠,那些手脚粗糙的渔夫、农民还有工匠,如何能够与职业军人相比?   在奥尔良公爵写这封信的时候,他已经召开了一场会议——法兰西的加泰罗尼亚省的首次会议,作为法国国王与西班牙国王的代理人,他接受了加泰罗尼亚人的效忠,不是没有反对的声音,不过这些声音都已经与杰玛一同深埋在六尺之下了,公爵说,他看到的只有垂下的头颅。   接下来,他即将在近日攻克巴塞罗那,塔马利特议员与克拉里斯神父的死拖延了一点时间,但对巴塞罗那的西班牙人来说毫无用处,奥尔良公爵派遣使者到他们那里去,口气温和地说,若是他们愿意投降,他可以宽大地,如同款待宾客一般地对待他们,若是他们想要离开,在缴付了赎金之后也可以——他又补充说,他希望能够早日拿下巴塞罗那,因为他听说英国的查理二世已经借他的外甥奥兰治的威廉三世的名义,不断地在北荷兰与南荷兰的分界线上掀起波澜,以及,游曳在多弗尔海峡与英吉利海峡上的英国私掠船与海盗船,也开始持之以恒地针对法国与北荷兰、瑞典的船只发动进攻。   一旦巴塞罗那沦陷,那么路易十四为王弟派出的两支船队也许就可以转向大西洋,减轻法兰西大西洋船队的压力了。   “虽然我也对加泰罗尼亚人……”路易看完信,对旺多姆公爵委婉地说道:“对加泰罗尼亚人的军事才能不抱什么希望。”鉴于他们反对西班牙政府,寻求独立的行为已经持续了数百年,却从未取得什么可观的成果来看——“但这些人的愚蠢还是超乎了我的想象。”他还真要感谢加泰罗尼亚的塔马利特议员向他提出了那个过分的要求,不然的话,他原先的计划可能还真要修改——这场战争的时间也至少要延迟一年,甚至两年——没有奥尔良公爵的力挽狂澜,这次暴乱在鲁西永就要胎死腹中了。   “只是因为……”旺多姆公爵想了想,说道:“这是因为他们的诉求不对,陛下。”这也是因为他近来一直住在凡尔赛,又因为身为波旁,距离国王很近的缘故,对太阳王有所了解后,你会发现他在私人方面,是个大方宽容到几乎有点粗放的人,如果换了路易十三,他是绝对不敢这么与其对话的:“陛下,”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这些加泰罗尼亚人离开宫廷已经太久了,久到他们的视野也缩小到了只有一个城市,一个村镇,甚至一个人——就是他们自己,而一个农夫,一个管事,一个官员,一个贵族,一个诸侯,一个国王,陛下,当他们举起武器的时候,他们的诉求难道会一样么?”   “当然不能,”他自己回答自己,“你是国王,拥有一个强大的国家,而菲利普,他虽然是您的弟弟,但感谢您的宽容与仁慈,他与您接受的是同等的教育,所以哪怕他是孤身一人到了鲁西永,他看到的也是整个加泰罗尼亚甚至西班牙,但那些加泰罗尼亚人呢,他们看到的将来却是十分浅显的——就像是一个目光锐利的人,他走动起来必然是大步子,飞快的速度,而一个只能看到眼前几寸,不明未来的人,他走动起来必然畏畏缩缩,迟疑不决——这时候,后一种人又分作两种,一种道德高尚,心中翻涌着无限热情,但盲目向前的结果不是跌入陷阱,就是被导向错误的目的地;而另一种呢,因为前路难卜,他们的心就不由得产生了退缩与懦弱的情绪,因此他们很容易妥协,会轻易被敌人收买与威胁。”   说完,他望着国王微微一笑:“这就是为什么,一些明智的加泰罗尼亚认为,他们会需要一个国王的缘故,加泰罗尼亚如果有一个像是亚历山大大帝,又或是亚瑟王,或是您这样的君王,他们不但能够独立,或许反过来,重新恢复阿拉贡时代的荣光也说不定呢。”   路易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我算是接过这份甜言蜜语的贿赂了,”他说:“您是在提醒我,有关于奥尔良公爵的事情吧,别担心,他不会接受加泰罗尼亚人的请求,成为巴塞罗那伯爵的。”   “那可是很大的一块领地啊。”旺多姆公爵说:“而且现在正是好时机。”   “那么我们就打个赌好了,”路易说:“我打赌他会在圣母升天瞻礼之前回到凡尔赛。”   旺多姆公爵低头算了算,时间差不多,而且他只是来提醒国王,不是来和他争执的,因而他从善如流地答应了下来,不过他的心中,也希望奥尔良公爵能够如国王期望的那样,拒绝诱惑,如期回到他兄长的身边来。   “对了,菲利普还提到,有关于舰队的事情……”路易说:“他已经知道英国人正在骚扰我们以及盟友的商船了。”   “这些可恶的强盗!”旺多姆公爵气愤地说:“他们不但不以为这是种耻辱的行为,还引以为傲呢,他们竟然在报纸与书刊上大肆宣扬此事,甚至还公开拍卖他们劫掠来的赃物!”   “对他们来说这可不是赃物,”路易说:“是战利品。先生,让·巴尔向我提出了一个很有趣的想法,”他举起信纸,抵着下颌:“我已经答应他了,我想,这个年轻人或许能给我们一个惊喜。”   ——   荷兰之所以能够以一个弹丸小国的身份,取得那样辉煌的成就,甚至一度威胁到英国与法国,不是没有原因的,它占据着同时地处北海、波罗的海至地中海,又是斯海尔德河、马斯河和莱茵河入海口的莫大优势,疯狂地发展海上势力,建造了数以千计的商船与军舰,让数之不尽的东方香料、丝绸,新大陆的金银、象牙、烟草、欧罗巴的武器、羊毛与手工产品,都在这座仿佛链接着整个世界的商贸中心流转——他们的商人更是借着这个优势,成功地更进一步,将荷兰变成了一个庞大的金融都市。   现在它虽然已经被诸国瓜分,路易十四更是以釜底抽薪的手段将荷兰的金融优势抽到了巴黎,但它既然还在这里,地理优势是不可能被改变的,虽然被英国切割去了海牙与鹿特丹这两座重要港口,但法国拥有的北荷兰依然拥有阿姆斯特丹这个最大的港口城市,这里的码头依然忙碌,甚至比原先更为忙碌——这里是国王的领地,掌管这里的也是国王的官员,他们的总督又是对路易十四忠心耿耿的蒂雷纳子爵,也是奥兰治家族的一份子,在最初的动荡过去之后,就算是最顽固的荷兰人,也不得不承认,比起原先的荷兰大议会与行会对他们的盘剥(当然,那时候他们并不认为这是一种盘剥),他们现在的日子要好过不少——之前积累在上层的财富,终于开始丝丝缕缕地往下流动。   造船厂终日忙碌,之前因为被议会与商人带走而参差不齐的船队也得以整整齐齐地从港口离开,原先的航线又变得稠密起来,但没过几天,新的问题又出现了——不知为何,海盗也愈来愈多了,不但多,他们似乎比商队更熟悉航道与日程似的,每次都能成功地拦截到猎物。   侥幸逃离的商船上的人不由得暗中嘀咕,有什么人能够对这些关键且机密的问题了如执掌……还不是那些逃离了荷兰的荷兰人?这让受害者悲哀且气恼,他们曾经因为相信那些人而受苦受罪,现在还要因为他们遭受重大的损失。   他们向他们如今的国王陛下,法兰西的路易十四恳求,恳求他派出海军保证航线的安全,不过他们也不能确定,太阳王终究不是荷兰的国王,而且现在大战将临,法兰西的舰队,这柄利剑,无疑应该刺入敌人的要害,而不是为一群商人保驾护航。 第四百七十一章 双湾海战(2)   五旬节的前一周,一支混合舰队借着夜色的庇护,从黑斯廷斯启程,穿过半个英吉利海峡(法:拉芒什海峡),在怀特岛埋伏下来,预备伏击一支从直布罗陀来的大商船队。   直布罗陀是西班牙属,因为西班牙的海军大臣帕蒂尼奥更认同太阳王路易十四的次子夏尔为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三世,所以这个被他的心腹所掌管的地方暂时还不能被视作战场或是敌占区,商人们依然在这座扼住了大西洋与地中海咽喉的城市里继续着他们的买卖。   这支商队曾经属于荷兰的大议会,据安插在他们之中的密探说,这支有着至少三十五艘加莱船的船队满载着黄金、靛青与咖啡豆,总价值超过了一万五千里弗尔甚至更多,虽然其中也有三分之一的船只是被武装过的,但这个数量的武装商船虽然会让一般的海盗忌惮,却无法让名为军队实则盗贼的猎人们舍弃这只丰美的猎物。   之所以把它称之为混合舰队,是因为这支舰队不但在舰船类型,吨位与船员上泾渭分明地分做了三股力量,就连它们的所有者也是三个截然不同的人——他们分别是,海盗戈特,英国海军舰长坎宁安,荷兰流亡政府的海军将领范巴斯滕。   虽然在这支舰队中,坎宁安舰长作为英国的爵士与将领,理所当然地成为了真正的首领,无论是范巴斯滕还是戈特,都只能说是他的副手,但当他们齐聚到他的“查理一世”号上开会的时候,坎宁安还是不由自主地头疼与不安。   三人在桌前落座,侍从端上威士忌与朗姆酒,转动煤油灯的开关,让整个舱室亮如白昼——范巴斯滕下意识地掏出怀表看了看,现在是半夜三点一刻,外面正是漆黑如墨的时候,他们的讨论可能不会延续很长时间,毕竟在计划中他们要在黎明时分,海面上雾气弥漫的时候发动攻击,坎宁安舰长将他们召唤到这里来,大概是不想再发生之前的那种事情——之前他们在劫掠一支商队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意外还是有意为之,戈特的火炮打中了范巴斯滕所在舰船的桅杆。   他们差点就直接打了起来,也险些放走了商船,如果不是坎宁安指挥舰船竭力追杀到了最后……对于坎宁安的惩罚——主要是在战利品方面,这两人倒没什么可抱怨的,但一看坎宁安就知道这件事情没完。   说起来也正是让人无语,在查理一世时期,荷兰商船还是英国海盗,也可以说是官方许可私掠船的猎物,他们的仇怨交织了有上百年,现在他们虽然有了共同的敌人,但要指望他们立即恩恩爱爱起来完全不可能,“但想想吧,两位,”坎宁安说:“这可是金子、香料和靛青!”他加重语气说道:“就算是为了这一万五千个里弗尔,至少是今天,你们应该是一对能够心无旁骛并肩作战的好伙伴……想想吧,想想吧,这可是一大笔钱!足够你们购买一只大三桅船或是三艘单帆板!或是十门小火炮,又或是你们想要的任何东西……只要一切顺利,先生们,只要一切顺利……”   他看向两人,仿佛正在等待他们欣喜若狂的回应。   但海盗戈特听了这话,便瞧了坎宁安一眼,虽然皮肤黝黑,可坎宁安一看就知道与他们不同——他是个海军军官,也是一个爵爷,举止仪态中总有那种说不出是个什么味儿的惺惺作态,不过再仔细一听,又能听出几分熟悉的感觉来。   海盗咧嘴而笑,哪怕英国海军总是没让码头与港口的绞刑架空着,可谁不知道呢,英国海军,从1500年亨利七世组建以来,首先就是从海盗与水手中招募的——哪怕有了国内丰沛的煤炭资源与来自于印度的黑铁,如今它们看上去也像是个庞然大物了,但这株森天大树汲取的养分可都不算干净,就连它伸出的枝条也黑的滴血。   你甚至无需追溯太久,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弗朗西斯·德里克就是一个著名的海盗,那时候英国为了与西班牙争夺海上霸主的位置,女王陛下不但不惩戒这么一个罪犯,还授予其爵位,给他与一些同行颁发所谓的“许可证”,也就是人们通产所说的私掠许可证,有了这份证件,英国海盗们可以在英国海军的庇护甚至从容下尽情地劫掠英国敌人的船只,用他们的血肉来滋养都铎王朝的最后一位君王与斯图亚特的国王们。   这种买卖,交易一直延续到今天,按照最早的契约,凡是得了私掠许可证的海盗除了要将战利品交给英国政府销赃之外,还要在英国对外开战的时候,为英国海军服役。   有一些如德雷克这样的聪明人,能够窥准机会爬上去的话,他们的子孙就摇身一变,从应该被绞死一万次的海盗变成了可敬的爵爷,这位坎宁安先生只怕也是家学渊源,一想到这里,戈特就忍不住要发笑,不过与其他海盗不同,他的心中没有什么羡慕之情,有人乐于做一条汪汪乱叫的猎犬,当然也有人甘愿做一只在风雨中奔跑的野兽。   戈特的笑容让那位范巴斯滕先生抬起了头,他一如既往的神色冷漠,说起出身,他的身份可能要比坎宁安更贵重,但他从来不提,坎宁安舰长偶尔提起的时候,他就坦言,在他的故国沦陷在敌人手中的时候,一个显赫的姓氏带来的不是荣耀,而是耻辱,所以他已经舍弃了原先的姓氏,只让人们称呼他的教名。   按照年纪,范巴斯滕反而是这三个人中最为年长的,但无论是坎宁安还是戈特,看上去都要比他苍老得多,戈特一直在心里思忖,也许这位范巴斯滕先生没有在海上经历过太多风波,不过范巴斯滕很快向他证明了,有时候天赋是要胜过经验的。问题是,除了在战术与成见上的不快之外,戈特对船员,以及对俘虏的暴行也是范巴斯滕强烈反对的,比起坎宁安的毫不在意,戈特动辄对船员使用“九尾猫”(用一种末端散开成九股的牛皮鞭子施行的鞭刑)或是“挂龙骨”(将受刑人悬吊在龙骨下,让龙骨上附着的牡蛎等寄生贝壳将其割得鲜血淋漓),还有让俘虏们“走跳板”,在桅杆上“决斗”等等毫无理由的残暴行为,让范巴斯滕无法忍受——他可以接受在战斗时杀死敌人,或是任由俘虏或是落水者自生自灭,但他觉得,这种毫无缘由的凌虐只会让人们轻视他们。   对于范巴斯滕这种假惺惺的伪君子,戈特当然看不过眼,更别说在他们一起行动的时候,范巴斯滕还将他的思想与言语落实在了行动上,他插手了戈特船上的事情,让这位海盗船长怒不可遏,因为这种行为无疑是在撼动他在船上的权威。   凡是看过与海盗相关的小说,电影的人都该知道,一个海盗船长如果失去了船员们的敬畏,他将会面临着怎样的下场。   于是,在之后的一次行动中,戈特亲手打断了范巴斯特所在舰船的桅杆。   在发现范巴斯滕看着他的时候,戈特的笑容加深,带上了几分挑衅的味儿,范巴斯滕转过头去,“有更新的消息吗?”   坎宁安蹙眉,然后在叹息中展开,“给两位先生倒酒!”他喊道,等到戈特的朗姆酒,范巴斯滕的葡萄酒都就位了,他才点点头:“是的,先生们,他们正在绕过菲尼斯特雷角,往我们这里来了。”   “敦刻尔克的海军呢?”   “他们还在与多佛尔的海军对峙。”   “还有两支舰队分别被滞留在西西里与巴塞罗那。”坎宁安说,“我们暂时无需担心法兰西的海军。”   “而且我们也有铁甲舰。”戈特向坎宁安抛了一个媚眼:“敬我们的舰长!”   “敬大家,敬一万五千个里弗尔!”坎宁安说,他举起杯子,和两人碰了碰,然后一饮而尽。他们在桌面上铺上了薄薄的羊皮海图,然后用磁铁小船大致区分了一下各自的职责。正如之前所说,这支舰队不但有三个头,就连身躯也有很大的不同。   英国海军舰队一向以火力为准绳,这种思想不能说不对,因为它一直被延续到数百年后,导致了查理一世丢掉了王冠与脑袋的“海上君王号”就有一百零二门火炮,是当时的世界之最。后来,查理二世看见了路易十四打造的铁甲舰舰队,他就毫不犹豫地重蹈了其父亲的前辙,几近于穷兵黩武地也要建造出这么一只仿佛浑身披挂着盔甲的舰队来。   这里要庆幸查理二世为了肃清曾经的护国公克伦威尔的势力,以及削弱国会对国王的掣肘,已经做出了不少危险的改变,这种改变固然让他成了一个毋庸置疑的暴君,也让他对海军以及舰船的改革没有受到太多阻扰——尤其是在敦刻尔克的那场海战中,英国海军显而易见地在舰船上的落后,也让他得到了不少支持者。   而变革的反对者们,他们或许也在担忧查理二世的权利会进一步增大,增大到犹如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地步——如今的法兰西完全就是一个人的国家,议会与高级法庭等同虚设,但在英国“私掠船”舰队不断地带回丰厚的战利品时,他们也不得不在平民的欢呼中再三缄口。   反正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一个国王哪怕再残暴,再苛刻,只要他能带来胜利,他就是一个好国王。   戈特所说的铁甲舰,就是坎宁安带来的四艘铁甲舰船,虽然无法与“海上君王号”,或是如法国的“王权号”那种奇观型舰船相比,它们也都称得上是庞然大物,也就是说,长度都超过了六十米的一级战列舰,装载着比当初的“海上君王号”更多的火炮。   这些铁甲舰无疑是这支混合舰队中的主力舰,相比之下,海盗戈特的舰队就要相形见绌,虽然戈特的旗舰“好运号”也已经是艘漂亮的大三桅船,但它还是木质桨帆船,而不是铁甲船,承载的火炮更是只有四十门,不过戈特与他的船员还有四艘双桅武装快船,纵帆船以及横帆船各有三艘,还有七八艘轻快的单桅船与长笛船——这些船只一般用来运载劫掠所得的赃物。   而荷兰人范巴斯滕所有的舰船位于两者之间,虽然他们也没能打造铁甲舰,但作为曾经被誉为海上马车夫,夺走了西班牙的海上霸主的冠冕,力压英国海军的荷兰舰队,即便在最后一战中几乎损失殆尽,他们依然想方设法地重新组建起了一支舰队,这支舰队几乎都以“七省号”为蓝本,长度都在四十米到五十米左右,都是风帆战舰但要比英国人的铁甲舰更轻快,更灵活,而且每艘舰船上都有数量约在七十门到八十门的火炮。   这样的舰船一共有七艘。   这支混合舰队所有的舰船加起来已经超过了三十艘,这个数字,即便是一般的风帆战舰也足以毁灭一支只有武装商船护航的商船队了,何况其中还有四艘铁甲舰,戈特这段时间里已经看过它是如何地不可战胜,难以对抗——有时候它只是出现在海平面上,商队的瞭望员就会露出绝望的神情来——因为这种武装商船的火炮是无法打穿铁甲的。   他们大致确定了一下阵型、进攻秩序与约定的信号后,坎宁安再次举杯,诚恳地请求两个同伴暂时放下心中的仇怨,共同对抗他们的敌人,或者说追猎他们的目标,他甚至向戈特与范巴斯滕私下许诺道,如果这次行动顺利,他或许可以向海军大臣陈情,允许他们也定制一艘铁甲舰。   因为铁甲舰需要大量的黑铁,所以没有举国之力,普通人想要打造这么一艘舰船完全不可能,范巴斯滕计算过,就算荷兰依然存在,要说服海军部的支持者们打造这么一支舰队都会很艰难……它太过昂贵了,也不知道当初的路易十四是怎么能够下得了这个决心的。 第四百七十二章 双湾海战(3)   英国的铁矿不但少,而且质量很差,所以查理二世一意孤行地要打造一支铁甲舰队的时候,也为难过好一阵子,他不可能从洛林或是奥地利采买黑铁,也没有足够的钱,幸而他效仿路易十四,不断地从各处招揽富有经验与具有远见卓识的学者,甚至工匠,他们帮他从印度找到了铁矿。   印度的铁矿恰好与英国相反,蕴藏量大,容易开采,质量高,加上英国丰富的煤炭资源堪称天作之合,不过要在这短短几年里建成这么一支舰队,英国的民众依然被连接加了几次重税,国会议员们也是气恼不已,但面对着赤红着眼睛的国王他们谁也不敢多嘴饶舌——当然,坎宁安想到,这些达官重臣们大概也是在等待,如果国王能够在与法国人的战争中获胜,他们作为附骥攀鳞之人,一样可以获得大量的战争红利,就像是现在的凡尔赛宫廷中人;反过来说,如果查理二世最终失败了,那么他们同样可以如同对待查理一世那样,把他送上断头台平息民众的愤怒,重新掌握大权。   反正这笔买卖左右不亏本就是。   请原谅坎宁安爵爷用了这样粗俗的用词,事实上,无论是现在,还是数百年后,所谓的绅士风度也不过是食肉者的惺惺作态罢了,别说坎宁安这种确实如戈特猜测的那样,只是家族传承不过三百年的新贵,就算是查理二世,他暴怒起来的时候一样会让人以为自己正身处一个肮脏的小酒馆里,面对着一个从没碰过书本的老水手。   坎宁安固然效忠于这位国王,但他也有两三个不同的主人……多方下注是必然的,他也值得被他们下注,在国王的海军部里,他所在的联合舰队是所有舰队中最得力的,就像是训练有素的猎犬,每次出战都能为主人带回一船又一船丰盛的战利品。若是按照这样的情况下去,或许英国还真能在海上给法国人一个教训也说不定呢……   坎宁安按了按胸口,不知为何,他总有一些隐约的忐忑不安,他想起祖父曾和他说过,在海上搏杀得久了,你就会有一种超乎常人的预感,这种预感会让你避开飓风、暴雨和陷阱,他重新走到桌前,注视着桌上的海图,他们预定在商队船只进入拉芒什海峡的时候就动手,这里距离敦刻尔克还要一段距离,等驻扎在那里的海军姗姗来迟,他们早已裹挟着丰厚的收获扬长而去,唯一要担心的是在布雷斯特也有一支较小的法国舰队驻扎,不过他们可以等到商船船队驶过普利茅斯,到了那里,他们与布雷斯特就间隔着一个海岬,法国舰队要转过一个很大的弯才能抵达战场。   至于戈特与范巴斯滕,他可以说是在这两头倔驴的脑袋前各自悬挂了一根胡萝卜,希望这能让他们暂时忘记彼此之间的罅隙……“但那可是铁甲舰啊……”他正祈祷的时候,突然听到身边有人说——一个年轻的侍从,他看到坎宁安投过视线,面孔顿时涨得通红,坎宁安先是有点生气,但随后想到这个侍从是他的一个“主人”的外甥,送到海军里来求取晋升之阶的,顿时就将怒意压了下去,或许没几年,这个年轻人的军衔还会比他高呢:“你是在担心我对他们的承诺吗?”他走过去,宽容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好小子,”他说:“我理解你的担忧,但你应该晓得,我只承诺了一个定制铁甲舰的资格,好吧,就算他们能够承担得起那笔费用,我可没承诺它还连带着蒸汽机与锅炉的购买许可证。”   “蒸汽机,和……锅炉?”   “没错,”坎宁安说:“来,我带你去看看,你大概还没看到过吧,那种可怕的大怪物。”说着,他亲密地挽着年人的手臂,把他带下甲板。   这个年轻的侍从虽然上船也有好几个月了,但鉴于他的身份,没有舰长的带领,按照军规,他是没资格亲眼目睹甲板下那些昼夜不休,时刻咆哮着的金属巨人的——任何一艘铁甲舰上,锅炉房与蒸汽机房都是机关重地,闲杂人等不许轻易入内。   他只在甲板上看到过矗立在桅杆之间的烟囱,与又细又长的桅杆相比,它就是一个矮胖的黑小子,敦敦实实的毫不起眼,即便如此,它身边的守卫也不允许太多人靠近它,虽然愿意这么做的人也不多,其他不论,烟囱里总是二十四小时地蒸腾着热量与雾气,让它看起来就像是地狱的一个入口。   跟着坎宁安走下甲板,穿过黑暗狭长的甬道,经过数道门扉的时候,侍从的心就无法控制地狂跳起来,不明内情的水手们将烟囱叫做地狱的入口,他们现在就像是走在通往地狱的道路上,周遭越来越黑,也越来越热,一阵阵的震动与鼓荡从他们脚下穿过厚实的木板而来。   他们走到甬道的末端,在一个小房间里,一个士兵打开了地上的圆形木门,他们从木门下的梯子逐一爬下去,落地后侍从就闻到了一股浓重刺鼻的煤油味儿,在海船上这种气味并不罕见,但也没有这样浓重的。他不禁感叹了一句,坎宁安笑了,“你不知道,孩子,原先我们用猪肉和牛油的时候,那股味儿还要令人作呕呢!”   军队里一直有大量采买动物油脂的传统,事实上,与人们以为的不一样,这些油脂不是进了士兵们的嘴巴,大多数都用来给金属器具与武器润滑去锈了,海军的用量比陆军还要惊人,因为海船上除了火炮、枪支、船锚轴承铁链等金属物品,还有很多重要的装置也都是黄铜或是黑铁的,在茫茫大海上航行,一个关键位置的小零件有时候可以掌控上百人的生死,所以海军用起油脂来,只有比陆军更多,更频繁。   这种状况在路易十四的学士们分析与蒸馏出了煤油后得到了很大的缓解,比起动物油脂经过发热、腐烂后产生的浓稠腥臭,煤油的气味就算有点刺鼻也可以忍受,还有人觉得这种气味相当合胃口呢——坎宁安就是这样的人,他深呼吸了几次,空气又潮又热,混杂着煤油气味,真像是到了地狱,但……正是令人爽快啊!   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座体型庞大的蒸汽机,庞大到什么程度呢,他们足以在里面穿行,观望,侍从看不懂也无法分辨什么是飞轮,什么是调速齿轮,什么是连杆,什么是曲轴,但每一次气缸拉动活塞后产生的訇然巨响都让他头昏目眩,他看到身前的舰长正在和某人说话,但什么也听不清——虽然看姿态他们正在大喊大叫,可他的耳朵里只有“碰啪!碰啪!碰啪!”的声音或是嗡鸣,除了这个之外什么都没有。   工人们在狭窄的通道里走来走去,他们注视着像是钟表却要大得多,大到足够装进一个孩子的压力表,不断地转动转轮,扳下阀门,提起操纵杆,他们这样做,每一次都会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侍从偶尔能够听到一两个词,但他听不懂。   他的脚下轻飘飘的,从缝隙间喷发的雾气,灼热的金属与黑洞洞的地板,都让他感觉不那么真实,他一路跟着舰长往前走,穿过一整个大舱室,只觉得浑身就像是被烈火灼烤着那样,“这里就是锅炉房了。”坎宁安说。   他们站在一个类似于跳板但有围栏的地方,下面就是堆积如山的煤炭与一二三四……六座大锅炉,工人们正在往里面投入煤炭。   蒸汽机的舱室让侍从不由得联想到了怪物的肚子,那些缠绕在一起的滑阀机构就是它的喉咙,气缸就是它的肺,转动的飞轮与曲轴就是搏动的肌肉,锅炉房呢,它应当是怪物的心脏,数之不尽的新鲜血液从里面被泵出,沿着血管似的进汽管被送到正需要它们的地方。   “这东西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不能停,它贪得无厌,一刻也不能停止吞噬。”坎宁安注视着鲜红色的火焰说。   侍从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攀上梯子,重新回到甲板上的,但一回到甲板上,他就立刻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坎宁安给他一杯朗姆酒,他接过杯子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手颤抖个不停。“这没什么,”坎宁安安慰他说:“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大家伙,也比你好不到哪儿去。”   侍从定了定神,发出了一声意义难明的叹息,他一边谢过了坎宁安的慷慨,一边环视周围,确定他们身边没有其他的人才问道:“所以您才说,就算是有了铁甲舰,没有蒸汽机……”   “也不能这么说,”坎宁安喝了一大口酒:“看看我们头顶的桅杆与风帆,铁甲舰一样可以依靠风力航行。”   “那么……”   “速度,孩子,速度,”坎宁安笑着解释道:“一千多年来难道只有路易十四想到了在甲板与船舷上覆盖铁板吗。早有人这么做过了,但随即产生的问题就是船只的航速大大减缓,而有这种防御需求的几乎都是战船,一艘缓慢甚至无法行动的战船岂不是陷入泥沼的骑士?所以在动力没有得到解决之前,铁甲舰一直就是人们的幻想。”   他忍住了没有说出后面的话,虽然他一直表现的对自己的战舰十分满意,但他更希望能够在这场战争中俘获一艘由三十艘加莱船改装的铁甲舰,除了它们的火力与吨位之外,就是它们配备的蒸汽机比他们的蒸汽机消耗更小,动力更足……在风帆与蒸汽驱动共用的情况下,它们的速度已经高达十一节,而他们这里最好的成绩也只有九节。   不过这对年轻的侍从来说已经足够了,他满怀喜悦地抚摸着冰冷的船舷,先前对舰长竟然同意为荷兰人与海盗陈情,为他们谋取一份准许状的事儿不再抱有芥蒂,坎宁安让他回到自己的舱室里,距离发起攻击还有两三个小时,他应该保证自己精力充沛。   坎宁安看着他走到甲板下面,情不自禁地摇摇头,那小混球应该庆幸自己是个议员的儿子,不然他早就该被捆在桅杆上,被九尾猫抽得鲜血淋漓了——谁让他来轻易质疑船长的决定?不过能够解释一番,对坎宁安也是有好处的,至少他在给那位议员写信的时候,关于此事也能有个佐证。   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夜晚快要过去了。   今天正如英国人所期望的,黎明之前海上雾气弥漫,他们悄无声息地起航,犹如掩藏在荒草中的狼群,向着猎物围拢过去。   ——   舰队与船队遭遇的时候雾气已经开始消散,但对英国人来说已经无所谓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经近到不用望远镜也能点出彼此的数量,坎宁安担心的是对方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因此改变航线或是分开行动,但,三十五艘,一艘也不少!   这些商船都是加莱船,宽大的船身,高耸的桅杆,航速缓慢到甚至有点摇摆,不但吃水线深,就连甲板上也高高地堆满了木箱——一般这种木箱里会装着一些分量较轻的货物,譬如咖啡豆与羊毛,但就算是羊毛,这个体积也意味着不菲的价值。身为英国海军的舰队长,遑论还有甲板下的珍宝……坎宁安都不由得热血沸腾,别说是海盗戈特与荷兰人范巴斯滕!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就食于敌,他们的劫掠会给法国商人或是为法国人做事的别国商人带来巨大的损失,这些损失也会以税金与贿赂的形式对法国国王造成伤害,而他们呢,他们的战利品会迅速地在伦敦的拍卖会场变作金子,他们可以用这些金子定制船只,购买武器,进一步地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如此往复循环,终将得到胜利!   坎宁安最后通过望远镜看了一眼,那些商船也看到了他们,正在慌乱地企图调头转向,脱离航线,但他们已经落入陷阱,不可能再有逃脱的机会了。 第四百七十三章 双湾海战(4)   坎宁安混合舰队的战术一向是这样的——因为他们针对的都是商船船队,所以无需与正规战争那样与敌人争抢T字头位,一般而言,由坎宁安率领的铁甲舰队来冲破商船队伍,主要是将武装商船与商船分割开,就像是头狼将牧羊犬与羊群分开,而后海盗与荷兰人的主力战舰随之跟上,攻击商船的桅杆或是龙骨,使其失去行动力,后两者的小型舰船则会向四周散开,形成一个松散但很少有人能够逃脱的包围圈。   这次他们一如既往,坎宁安的旗舰“查理一世”升起了黄旗的同时,也加快了速度,一艘铁甲舰押后,三艘铁甲舰分别刺入商船船队的中间与首尾,将商船与武装商船分割开——因为武装商船上有着炮口,十分容易分辨——而后铁甲舰调转方向,横向面对武装商船,因为普通的武装商船的炮弹根本无法打穿铁甲,它们就如同一座无法逾越的壁垒一般。   如果海盗与荷兰人结束的够快,他们就会围拢过来收紧罗网,这时候就算是武装后的商船也会投降。   他们劫走货物,而后视情况,是将船只纳为己有还是当场凿沉。   哪怕没有亲眼目睹,坎宁安都知道现在的锅炉房舱室里必然已经燥热得如同熔炉一般,工人们就像是疯了一样地往敞开大口的炉子里铲煤,火焰熊熊燃烧,雪白的蒸汽冲入气缸,推动活塞,活塞连接着的曲轴带动连杆动作,附着在连杆上的飞轮跟着疯狂地转动起来,到处都是一片轰隆与叮当声——随着这一系列动作,隐藏在铁甲之下的轮桨从静止不动到缓慢上升,而后沉甸甸地坠落,但仿佛就在一瞬间——你只会感觉到船体一震,就像是之前的献祭终于取得了神明的怜悯,不可估量的伟力将舰船从海面上托起,无形的羽翼带着它径直破开海面,空气与云层。   无论多少次,坎宁安都不会习惯与厌恶这种感觉,他大声地喊叫着,感谢国王!感谢上帝!   他愉快地看着“查理一世”号犹如切入黄油的热刀子那样切入冗长的商船船队,它与最近的一艘武装商船距离最小的时候可能只有五尺!两名水手在船舷边伸出手来就能握住对方,他们双目相对,直到翻涌的海水在他们之间形成一道稍纵即逝的白墙。   被“查理一世”号切开的缝隙中,商船急忙转向回避,留给查理一世号两艘武装商船,这两艘武装商船也是加莱船,水手们在甲板上匆忙地跑来跑去,丢弃货物、降下或升起风帆、打开炮口……舵手用尽了浑身力量来抓紧船舵,把它转向一侧,争取在查理一世号转为横位前开炮,但谁都知道在蒸汽驱动与风帆驱动之间,肯定是前者在转向方面更能占据优势——不过坎宁安丝毫不在乎他们的垂死挣扎,他甚至觉得有趣。   果然,哪怕那两艘武装商船开炮了,它们的炮弹——石弹与实心弹,不是在装甲板上弹开就是只能留下一点点凹痕与擦痕,除了石弹四分五裂的时候造成了一些胆小鬼和倒霉鬼的轻伤之外,不管是犹如哑铃的杆弹,还是活像一把游标尺的扩张弹,又或是与流星锤相仿的链弹,索性就是一堆锁链的星型弹……几十年前它们也未必能够威胁得了如“查理一世”号这样有着厚重船板的一级战列舰,现在更是没有一点指望,坎宁安与他的士兵们甚至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徒劳无功地忙碌了好一阵子,最后想要逃走的时候才开炮。   炮声隆隆,但让坎宁安遗憾的是,第一次炮击没能取得任何效果,不过这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情,除了这时候的火炮依然缺乏精度之外,就是炮弹的杀伤力并不如人们以为的那样强,别看这个时代的海战硝烟弥漫,火光四起,看似惨烈无比,舰船被击沉的几率依然很低——这些炮弹主要是用来打击敌人的龙骨、桅杆,使其失去行动能力,而后跳板进行厮杀或是近距离用葡萄弹清理甲板,有时候则用来击穿对方的舱室,令船只进水,或幸运地直接击中对方的火药库房。   像蒸汽铁甲舰又多了一个致命的地方,那就是锅炉舱室,不过既然知道是要害,那里的铁装甲当然要比其他地方更厚。连其他地方的装甲都无法击破的武装商船的炮弹,当然也不能威胁到“查理一世”号的锅炉舱室。   “追上去!”坎宁安在第二波炮击之后命令道,那两艘武装商船似乎已经舍弃了自己的职责,开始专心致志地逃跑,以至于“查理一世”号的第二波炮击也未能取得成效,“查理一世”号紧追在它们身后——武装商船也是商船,那些被他们扔在海里的木箱已经被捞了起来,里面果然装着雪白的羊毛,想必甲板下还要更多更好的东西。   坎宁安再次举起望远镜的时候,只觉得一阵金光刺目,原来他们正从西转向东,太阳此时已经跃出海面,海上一片金光璀璨,波浪折射出的无数光点让人睁不开眼睛,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又伸手擦去流下的泪水,“我们现在有多少节了?”他问身边的侍从。   “六节……不,七节了,先生!”   七节!坎宁安的心就像是他的查理一世号,猛然跳起又猛然跌落,他恶狠狠地抬起头,不用拿出手帕他也知道现在他们正在逆风中航行,什么样的风帆船能够在逆风中跑出七节的速度?他蓦然意识到这个问题,连忙举起望远镜,让他高兴的是,那两艘武装商船确实已经与他们拉近了距离——是速度的限制吗?不!是它们正在缓速,转向,争夺T字头位!   这样说甚至不那么正确,因为查理一世号与它们之间的距离完全不足让前者转向……而且它是孤零零的一对二。在早期海战中,阵型也只有一开始的时候能够保持,最后几乎都会沦落到捉对厮杀,就算是最善战的将军也无法在起伏不定的大海上摆设棋子——查理一世号现在就面对着这种尴尬的局面,所有舰船都默认为这两艘武装舰船是他的猎物,没人试图染指或是越俎代庖。   等等,这真的只是普通的武装商船吗?坎宁安还没有忘记之前的疑惑,他透过望远镜看去,发现之前的炮击不是没有效果,只是,就像是这两艘武装商船的炮弹没能击穿查理一世号的装甲那样,“查理一世”号的炮弹也只是击碎了它们身上的木质船板……就算是武装商船,也不应该这么容易被击碎船板——这时候坎宁安已经能够看得足够清楚了,清楚地看到对方船身上的缺口——在薄薄的碎木板下是黝黑的铁板!   这不是什么武装商船,而是不折不扣的蒸汽铁甲舰!   在失去了伪装的必要后,甲板上的士兵将最后一层遮羞布拉开,去掉那堆木箱后,矮胖的烟囱露了出来,像是嘲弄一般,大量的浓烟冒了出来,在璀璨晨光的映照下格外显眼。   “铁甲舰,是法国人的铁甲舰!”一个士兵忍不住大叫道。   “谢谢,先生,”坎宁安阴沉地道:“我想我们都看到了。”他气恼于受了法国人的欺骗,但要说到惊慌与畏惧,这倒没有,这不是敦刻尔克海战的时候了,他们一样是铁甲舰,有着相近的吨位,无论是法国人的火炮,又或是撞角,都别指望他会不战而退。   伪装成武装商船的铁甲舰开炮了。   这次不是石弹,和那些花俏无用的实心弹——是真正的炮弹。   ——   在坎宁安正在摩拳擦掌,要与卑鄙的法国人轰轰烈烈一战的时候,海盗戈特的舰船已经追逐着商船冲进了海峡入口下方的圣马洛海湾。   说起圣马洛海湾,它与海盗一向就有着不解之缘,海盗最为猖獗的时候,甚至曾经盘踞在这里,成为了这里的僭主,不过他很快就被驱逐了出去,圣马洛城也因此建起了一道坚固而又高大的城墙来抵御海盗的再次入侵,不过圣马洛海湾因为地理优势,还是时常被海盗们视作一个可以被用作避风港与黑市的绝妙之地。   戈特可能比这些商人更清楚圣马洛海湾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块礁石,或许每一粒沙子?他只盯着那几艘因为堆满了货物而像个驼背似的加莱船,将那些棘手的武装商船抛给英国人与荷兰人,只一心一意地追着最肥美的猎物撕咬,他一路追进了泽西岛与曼基耶群岛之间的海域,从这里已经能够看到神圣的圣米歇尔山以及山顶上耸立的教堂。   此时那几艘加莱船看似已经无路可退,它们缓缓地停下,背靠圣马洛城,对着戈特的舰船。   戈特所在三桅船被称为“好运”号——中规中矩的海盗船名,但他看看左边的“查理一世”号,再看看右边的荷兰人范巴斯滕的“沉默者威廉”号,就觉得心满意足,不管怎么说,这个名字至少不那么……令人沮丧,不过如果他能够从英国人这里买到一艘铁甲舰,他就要把它命名为“戈特一世”号。   这枚果实就在他眼前,唾手可得。   就在这时,他眼前的商船突然升起了红色的旗帜,就在戈特迷惑于什么时候红色的旗帜也被用来示意投降或是谈判的时候,绵羊脱掉了羊皮,露出了尖锐的獠牙——加莱船身上的护板突然被一块块地打开,露出了掩藏在下面的炮口,对准了“好运”号与簇拥在它身边的海盗船。   除了“好运”号之外,这里的海盗船都只是双桅船,船身护板不足两尺,结果就是二十四磅炮就足以打穿它们,更别说,那些急不可待上船的海盗们将距离拉得太近,另外,活见鬼的!这几艘加莱船上的葡萄弹机居然能够打出普通炮弹的射程,炮声之后就是一阵接着一阵的哀鸣,甲板上狼藉一片,到处都是飞溅的木片,折断的桅杆与斑斑血迹。   戈特立刻命令后撤,他也顾不得其他的舰船了,幸而他的“好运”号虽然不是蒸汽与风帆驱动并存,却是一艘桨帆船,在船舱的最底部,拴着三百个强壮的黑人奴隶,海盗的鞭子一响,他们就开始拼命地划桨。戈特一边将零散的单桅船与长笛船挡在他与加莱船之间阻挡他们的追击——这些小船被他命令临时改造成纵火船——因为上面堆满了之前从海里捞起来的羊毛,他叫船员往上面浇满煤油,然后点火。   “好运”号缓慢后退,与撤掉了伪装的加莱船之间是一道熊熊燃烧的火墙。   眼看他们就能撤出圣马洛湾,突然之间,伴随着一声响彻天空与大海的悠长尖啸,从泽西岛高高刺向空中的峭壁后面,驶出了一艘铁甲舰与两艘一级战列舰,它们可以说是从容不迫地占据了T字头位,也就是说,横在了特雷吉耶海角与曼基耶群岛之间,没有道德地堵塞了唯一的出口,“好运”号虚弱的船尾正对着数列黑洞洞的炮口。   铁甲舰的桅杆上慢悠悠地升起了一面红色的旗帜。   炮声轰鸣,“好运”号不那么意外地成了少数几艘被炮弹击沉的舰船——它和它的同伴几乎是被关在笼子里,被前后夹击的,守候多时的铁甲舰往它身上倾泻了所有的炮弹,而等到纵火船燃烧殆尽,那些经过伪装的武装商船也加入了蹂躏它们的行列,海盗的舰船,从最小的长笛船到“好运”号,最后都变成了漂浮在海面上的木板。   海盗们之中也有侥幸逃脱的幸运儿,他们抱着木桶或是船板,又或是索性只凭水性高超,拼命地向岸边游去。   “这些人怎么处理?”大副问道。   “这些都是海盗,”他的船长说,“他们一上岸就会抢劫和杀人。”   “我明白了,先生。”大副说,不久之后船长就听到了枪声与哀嚎,或许还有一两声诅咒,不过很快这里就回复了平静。   “好吧,”年轻的船长让·巴尔一边揉了揉耳朵和脖子,一边说:“接下来就看约瑟夫与塞涅莱侯爵的了。” 第四百七十四章 双湾海战(5)   现在让我们回到更辽阔的海面上来。   三十五艘加莱船组成的船队当然不可能以一条细长的线形来航行,一般来说,无武装商船排列成两或三组纵队,武装商船穿插护卫在它们两侧,这也是为什么一开始的时候,英国人的混合舰队需要分别将它们切开的缘故——荷兰人范巴斯滕起初的时候,也与海盗戈特,以及坎宁安一样没有察觉到有什么问题,他让自己的旗舰“沉默者威廉”号升起黄色的旗帜,表明自己正按计划行事。   他看着“查理一世”号追着两艘武装商船而去,另外两艘铁甲舰则开始环绕着商船船队打转,就像是狼将羊群圈在一起,武装商船持续不断地开炮,但没能对铁甲舰造成什么损伤,他的视线恋恋不舍地在黑灰色的铁甲舰舰身上缠绕了一会,才不得已地移开。   这时候那些无武装商船与武装商船已经间隔着很大一段距离,大到足以让荷兰人的舰队切入其中,荷兰人的舰队在英法联军与荷兰开战的时候,随着“七省”号与勒伊特将军的逝去而光芒褪尽,在大败之后,荷兰舰队的舰船一部分被法国人与英国人瓜分,也有一部分被荷兰的流亡政府带走,不过那是很小一部分。   如今的荷兰舰队所驱使的船只都是那些当时正在外远航,没有回到港口的商船改建的。   不过这对范巴斯滕来说,并不是什么问题,荷兰人虽然被称之为海上马车夫,甚至击败了曾经的海上霸主西班牙,依靠的并不单纯是舰船的数量与吨位——曾经的不败将领勒伊特的旗舰“七省”号也不过是三级战列舰,双层甲板,八十门火炮而已,他们依仗的从来都是自己的勇气、智慧与丰富的航海经验。   荷兰人的舰船虽然不如英国人或是法国人,但勒伊特留下的珍贵遗产,正适合如今的情况,也能让荷兰人在英国人面前高高地抬起骄傲的头颅——荷兰舰船的小吨位,低重心,就注定了它在海上必然比那些三层甲板的大舰船更灵活,在商船因为火炮与撞击失去动力后,它们就会蜂拥而上,以五十年来始终没有改变过的战术,靠近商船后跳帮近战——如果只是作战,将领为了减少损失可能还会派出纵火船,但既然他们是为了财富而来的……这种方法自然不可取。   “有商船进了圣马洛湾。”他的大副报告说:“戈特船长追上去了。”   “让他去吧。”范巴斯滕说:“看好我们的船,别让戈特的人靠近。”   “这些法国人遇见我们倒是幸运!”大副说,一旦战斗结束,范巴斯滕不但不允许手下的船员欺辱与凌虐那些水手和商人,对于那些付不出赎金的穷水手他还会给他们几艘小舢板,让他们自己划船离开,当然,如果很不幸地遇到了鲨鱼或是暴风雨,也是他们倒霉。   戈特的下属是要让这些人“走跳板”的。   坎宁安以及英国人的铁甲舰显然不是范巴斯滕有资格去关心的,戈特则是范巴斯特不愿意去关心的,他再次关注了一下武装商船与铁甲船的状况,一些武装商船正在逃跑,一些却还在外侧游曳,似乎想要突破铁甲舰的封锁冲入商船船队,范巴斯滕命令使用纵火船——这些纵火船不是戈特在圣马洛湾困兽犹斗时弄出来的假货,而是真正的作战舰船的一种。   荷兰人的纵火船还分作两种,一种如戈特弄出的代替品那样装载着干燥的柴薪与油脂,由水手划桨靠近敌船,而后用抓钩固定在敌船上,在船上有一扇小门通往船舱的密道,靠近吃水线拴着一艘舢板,挂住敌船后,水手就以此登上舢板脱离危险区域,最后一个离开纵火船的水手负责点火。   另外一种就更危险一些,上面装载的不是木头,而是一桶桶的火药,毫无疑问,它们的威力更大,但可以想象,当这艘满载危险品的小船在漫天飞梭的炮弹中航行的时候……随便那颗炮弹落在船上,甚至只是一块燃烧着的船帆或是桅杆碎片,都会让船和船上的人一起下地狱。   不过范巴斯滕的想法与那时的海盗戈特奇妙地契合,他只驱使了第一种,并且让它提前点燃,冲向企图靠近他们的武装商船,只希望把它们驱走而不是把它们击沉——他还记得他们是为何而来的,也记得坎宁安承诺给他们的准许状。   如今只有三位君王有那样的权能为自己与自己的国家打造铁甲舰队,法国的路易十四,英国的查理二世,以及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除了他们之外,其他的国家只能倾力打造一两艘铁甲舰作为国王的御用舰船或是旗舰,荷兰人如果还拥有荷兰,或许还有可能,但他们如今只有一个在极寒的新尼德兰与加勒比海诸岛屿上苟延残喘的流亡政府。   这样的政府当然不可能弄到如此数量的黑铁与煤炭,也无处冶炼与装配,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握着仅有的财富,从英国人或是奥地利人那里购置铁甲舰。   流亡政府中也有人反对说,他们现在并不需要一艘并不能用来改变局面的铁甲舰,相反的,他们应该将注意力从海上转移到陆地上,在法国国王正在忙于继承权战争,无力顾及殖民地的时候,以新尼德兰为基础,在阿美利加重建荷兰。   但他们一定是没有亲眼看过在海上航行与作战的铁甲舰。   那是一种用言语无法描绘的震撼,凡是胸膛中还有热血的人,必然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得到这么一艘舰船,哪怕荷兰直到覆灭的前夕都还没有三层甲板的一级战列舰。但是,不仅仅是范巴斯滕,许多荷兰人都在设想,如果在那场决定了荷兰命运的战役中,荷兰也能如英国,法国一般拥有那样多的巨型战舰,那么事情的发展会不会与如今恰恰相反?   沉浸在回忆中的范巴斯滕突然被一阵欢呼声惊醒。   距离他最近的一艘荷兰舰船——“勒伊特”号,是的,正是为了纪念那位伟大的荷兰将军才有了这么一个名字,它是一艘印度船,原本就是一艘武装商船,在被改装成战舰后,它不但改名字更是增加了二十门火炮,也就是说,有五十门火炮的大三桅船,按照荷兰的造船风格,船尾垂直于水面,窗户周围的护板是弯曲的铜板,也可以说是一层单薄的护甲。   它的船首像正是海员的主保圣人圣尼各老的雕像,荷兰人习惯不为这种雕像上色,但因为它是新做的,还是一片金灿灿的橡木本色,看上去十分漂亮。   “勒伊特”号的船员已经迫不及待地跃上了跳板——虽然狭长的跳板末端有钉子钉入了商船的甲板,但两船之间依然有不小的高差,以及因为波涛起伏而产生的晃动与震颤,对方的船员也在拼命地想要把钉子拔出来,把跳板推进大海——但无论怎样的危险都无法抵过财富的诱惑。   船上的商品固然是要被送到伦敦或是新尼德兰的,但商船水手们的私产,就全都归胜利者了——这也是一笔不容小觑的资产,毕竟水手们以船为家,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带在身边而不是存放在某个可能被人看见偷走的地方——另外别以为水手们都是穷人,在商船上也有水手们的私舱,里面藏满了他们走私来的好东西。   商船水手一看到“勒伊特”号的船员已经跃上了跳板,向着他们冲过来,就慌慌张张地罢了手,急忙钻进了船舱,紧紧地关上了舱门,不过谁都知道这甚至称不上困兽犹斗,一旦荷兰人掌控住了船只,他们还是要乖乖从船舱里爬出来的。   “小心!”一个曾经的私掠船船员叫道,私掠船只是一种文雅的称呼,他原先也是一个海盗,他们到来的毫无阻碍,反而让他升起警惕心。   “他们都在船舱下面了吗?”另一个船员叫道。   “把他们关起来,”他身边的一个人喊道:“等我们把货物都搬走,就让他们和船一起沉在这里!”话音一落,他和同伴就大笑起来,他们一边大笑,一边拔出匕首,隔断固定着牛皮的绳索,掀开牛皮,下面就是堆砌得整整齐齐的酒桶,这让他下意识地“嘿”了一声。   没哪个水手会不喜欢酒的,任何酒。朗姆酒,葡萄酒,啤酒……只要是酒他们就喜欢,但要说在甲板上放置酒桶,可不是一个脑袋正常的海上人会做出来的事情——固然货船主人一向利欲熏心,能够多运载一些货物就会多运载一些,但在大海上航行,波涛汹涌,船只就算是在风平浪静的时候也是颠簸不断,所以在甲板上,哪怕要载着货物,也是如羊毛之类较轻并且容易固定的东西,但……酒?   在遇到暴风雨的时候,脱离了束缚的酒桶也和一枚炮弹差不多了。   “也许是颜料。”一个船员说,他下意识地顺手一刀插进了酒桶,拔出来的时候他还有些小心,似乎做好了接取酒水的准备,但他随即摇了摇头,手上传来的感觉就不对——像是扎在了某种坚硬又不规则的东西上面,难道是坚果,甚至更值钱的香料?一想到这个他的心就不禁狂跳起来。   他握着刀子,立起脚尖,准备挑开木桶上的盖子。   就在这时,爆炸发生了。   与火炮轰鸣,抑是纵火船的爆燃不同,来自于他们身边的爆炸甚至可以称得上微小,与前两者相比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这正是设计者所期望的——小而激烈的爆炸。   藏在酒桶里的火药不多,可能只有小臂长,粗的一管,但在火药外面,是无法计数的细小石子、铁片与碎玻璃,火药在狭小空间里骤然爆发的巨大能量在一刹那间将它们如同暴雨一般地喷射出去,穿过朽坏的木桶,它们的威力丝毫不逊色于火枪的子弹——这些特殊的“子弹”轻而易举地穿透了血肉之躯,将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赤红色的筛子。   幸运的人当场就死了,不幸的人则被多多少少地喷溅了半个身体、一张脸或是手臂,或是腿,这要看爆炸发生的时候他们站在什么地方,这些细碎的利器要么贯穿了如面颊这种较为薄弱的地方,要么深深地镶嵌在厚实的皮肉里,它们不但带来伤害,还带来了恐惧,痛苦。   在四周的火炮都在轰鸣的时候,人们甚至没能听到从这艘商船上传来的爆炸声,但范巴斯滕一直在用望远镜依次关注每一艘商船,他可能在几分钟后就察觉到了不对,迅速地调焦后,他立刻看到了一个浑身鲜血淋漓的船员,后者并不能看到范巴斯滕,范巴斯滕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但这个人确实在大叫:“救命!”   范巴斯滕的心脏立即被攫住了,脊背一阵冰凉,他一边迅速地移动望远镜,搜索其他的人一边高声命令身边的人叫大副来,等大副来了,他把望远镜给了他,同时命令士兵升起白色的旗帜,凡是看到这面旗帜,荷兰人的舰船就知道这是要他们迅速撤退。   但等范巴斯滕重新接过望远镜,焦急地等待结果的时候,才发现结果令人沮丧。虽然他一发现不对就立即做出了判断与决定,可大部分荷兰船员已经跳上了商船的甲板并认为战局已定,对方不过是案板上的鱼肉,任凭他们摆布——只有很少的一些人,他们都在私掠船上做过事,知道事情不会这样简单——但之前的成功麻痹了大部分船员,他们被爆裂的小弹丸射杀了好一批之后,原先躲藏起来的水手,不,应该说是士兵也出现了,他们的武器远胜过荷兰人,射程远,威力大,甚至能够穿透舱室的隔板造成伤害。   就在白色的旗帜高高飘扬的时候,已经有好几艘船宾主异位,这些所谓的无武装商船就像是张开嘴露出了獠牙的羊羔,一口就吞下了好几艘荷兰舰船。 第四百七十五章 双湾海战(6)   既然知道这是一个陷阱,那么无论其中的诱饵有多香甜,都无法影响到范巴斯滕的决定了,他命令所有的舰船都立即脱离商船并且展开反击,同时还派出了纵火船,两者皆有的那种。   但他们来得容易,猎手又怎么会轻易容许他们脱出罗网?就像是海盗戈特遇到的那样,这些商船都撕开了和善的假面具,露出了隐藏在货物中的小炮,掀开了船舷炮口上的伪装,“这些卑劣的法国人!”范巴斯滕听到他的巡管——负责管理炮手的军官这样喊道,他也这样认为,但最糟糕的问题出现了,除了“沉默者威廉”号之外,绝大多数的荷兰舰船上竟然没有足够的人手。   当我们阅读当时的资料时,我们会看到一个很有趣的数据,那就是一门火炮需要十二个人。   这实在是令人疑惑,但如果你再仔细看下去,就知道这十二个人中,真正执行火炮击发的只有两个人,一个人填装,一个人发射,另外十个人呢?是将火炮退回原先位置的。与在陆地上的火炮不同,船舱里的火炮需要足够的距离来确保它在发射后能够卸掉后坐力,因为在舰船里,任由火炮的后坐力倾泻在甲板上是绝对不可能的——那样会导致甲板裂开。   所以在“管退式炮管”以及其他稳定装置被发明出来之前,火炮的舱室会留出很长一段距离供火炮向后滑动,抵消后坐力,然后,要继续发射的话,就要有人把它们推回到原处,而这样沉重的火炮,没有十来个人是别想把它推回原先位置的。   但舰船的载重同样会限制到船员的人数,再慷慨的船长也不可能专门供养一批推火炮的水手,所以当无武装商船开始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只能静待蹂躏的时候,留在舰船里的荷兰船员可不多,而上了商船的船员,能够逃回来的还不足十分之一。   他们只能奋力脱开跳板,驾走舰船,但要如范巴斯滕期望的那样展开反击,已经完全不可能了!   范巴斯滕指挥着“沉默者威廉”与那些新的武装商船作战,一边升起了约定的红白玫瑰旗帜,这代表着他们需要英国人的支援,但支援迟迟不来,“他们来不了啦,先生,快看!”大副急匆匆地跑来说:“您看,那些武装商船……也是铁甲舰啊!”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原本不可一世的三艘铁甲舰,在对上同样的铁甲舰后,居然也升起了红白蓝三色旗帜——属于奥兰治家族的旗帜,向荷兰人求援。   留给范巴斯滕的似乎只有一条路了,不,不是投降,是突围,他命令放出所有的纵火船——无需靠近敌人的舰船,只要向着那个方向推过去就行,他与“沉默者威廉”号,还有另外几艘损失不那么严重的舰船留下来断后,其他的舰船迅速向大西洋撤退。   “不向朴茨茅斯吗?”大副知道不该质疑船长的决定,但很显然,朴茨茅斯才是最近,最稳固的避风港——那里是英国皇家海军的基地与港口,也有舰队驻扎在那里。   “向大西洋。”范巴斯滕坚决地道。   他的决定是正确的,因为不过一小时,让·巴尔的铁甲舰与两艘一级战列舰就从圣马洛海湾驶来,加入了杀戮的行列,荷兰人的舰船最终逃离的只有一艘,其余的六艘全都被拦截在英吉利(拉芒什海峡),其中的一艘还因为被命中了火药舱而发生了爆炸,最终沉没,范巴斯滕被迫投降,他和另外五艘舰船的船长都被“邀请”到法国人的铁甲舰上。   与梦寐以求的铁甲舰如此接近,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不由得不让范巴斯滕百感交集,他们被暂时安置在艉楼的舱室了,从这里可以看到天空,海面与英国人的铁甲舰——在结束了与荷兰人的战斗后,让·巴尔毫不犹豫地投入了对英国人的围剿。   “希望约瑟夫别太生气。”让·巴尔喃喃道。   ——   约瑟夫·波旁,将来可能越过他的父亲,得到祖父所有遗产(包括国王的信任与人脉)的年轻人,他在军事学院就读的时候,师从卢森堡公爵,人们都认为他会从国王的陆上军队开始自己的军旅生涯,但他也没想到自己人生的第一场大战竟然是在海面上展开的。   这还是因为国王在海上的将领不够多的关系。约瑟夫的祖父旺多姆公爵是法兰西的海军上将,虽然他的父亲也是,但那位先生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功绩,倒是白发苍苍的旺多姆公爵,他在55年的时候曾经击败过一支西班牙舰队,55年的西班牙舰队不能说是如日中天,至少也保有一丝灿烂的余晖,能够取得这样的功绩,也难怪黎塞留主教最终还是与这个叛贼达成和解。   在旺多姆公爵的耳渲目染下,年轻的约瑟夫事实上对海战也不是那么陌生,在为太阳王平定那些小叛乱的时候,他也和让·巴尔一同得到了磨练,但这次——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真不知道国王陛下如何会首肯这种……”他深吸了一口气:“荒诞的主意。”   说归说,他也怀抱着十二万分的热情与期待,如果这场战役他们获得了胜利,那么对英国这块附骨之疽,可以让它五十年甚至一百年都不再复发,但如果不能……这场王位继承权战争可能就又是一场百年战争。   陛下和他们闲谈的时候,提到过,若是可能,他希望能够尽快结束这样战争。战争从来就不是什么美事,哪怕获利甚丰,期间也能将一个国家或是多个国家折磨得奄奄一息,越快取得胜利,达成结果,对整个欧罗巴都是最有力的——也许这就是陛下为什么会通过了这个提议的原因。   让·巴尔所担忧的,正在那艘面对着“查理一世”号的铁甲舰上的约瑟夫会不会因为他插手他的作战区域而生气,说实话,不会。毕竟他们现在谋求的不是单纯地覆灭这支混合舰队,而是要——   要驱赶他们。   坎宁安失去了原先的镇定自若。   为什么查理二世与利奥波德一世都疯了一样地,即便负债也要建造铁甲舰?原因只有一个,在面对威力越来越强大的火炮时,木质的舰船,无论是三级、二级或是一级战列舰,都愈发地失去了原先的优势,只有覆盖着铁甲的舰船能够承受得起火炮的轰击。他起初的自信也来自于此,毕竟“查理一世”号也是覆盖着六英寸铁板的庞然巨物,它们之间相互轰击,但没有几小时得不出什么结果——如果在这之前炮弹没有耗尽,炮管没有爆裂的话。   但法国人的炮弹是装药炮弹。   自从有了火药与炮弹之后就一直有人试图将两者融合在一起,但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火药的引爆问题,我们可以在电影中看到,炮手是如何举着导火索嘶嘶作响的圆形炮弹,把它塞进炮膛,而后发射的,但这样的炮弹有个问题,那就是时不时地出现提前爆炸,或是延时爆炸的问题。   提前爆炸会毁掉火炮与炮手,延时爆炸,尤其是在海上,等于投出了一枚实心石弹,但不知道法国人是如何做到的,他们成功地解决了“信管”的问题,可以猜得出那些“信管”是依靠碰撞产生时的摩擦,或是别的什么办法爆炸的,因为有落空的炮弹,它们并未在空中爆炸。   装药炮弹与实心炮弹所具有的效能完全不同,被前者击中的装甲会如变形,如同鱼鳞一般地翘起,若是被集中轰击,甚至会露出下方的木板,后者就只是几个凹坑。法国人的铁甲舰产生的威胁由此比“查理一世”号大得多。   在连续挨了几次重击,特别是锅炉舱室外的装甲板突然掉落了一块后,“我们到朴茨茅斯去!”坎宁安咬牙切齿地说道。   虽然朴茨茅斯的舰队里多半也是装药炮弹,但那是一支连同他们一共有十二艘的铁甲舰舰队,法国人的铁甲舰只有五艘,他们是占有优势的。   若是从天空往海面俯瞰,就能看到如同一群虎鲸狩猎鱼群似的场景,在抛下了荷兰人与海盗之后,英国人的四艘铁甲舰狼狈不堪地向怀特岛驶去,法国人的铁甲舰与舰队紧随其后,那时一个看似宽松实则紧密的包围圈——法国人的铁甲舰就如坎宁安所说的那样在速度上占优势,他们稳定地控制着局面,在距离朴茨茅斯还有大约二十海里的时候,罗网再次紧缩,将坎宁安的舰队再次紧紧地包围起来。   坎宁安之前已经派出了快艇去朴茨茅斯港口寻求援助,此时朴茨茅斯港口的长官是桑威奇上将,英国的海军上将,他年纪老迈,但经验丰富,不过因为与约克公爵关系融洽而不受查理二世的喜欢,如果不是与法国人的战争,他可能还在乡下继续养老——要他说,他也宁愿养老,夹在公爵与国王之间实在令人难受,而且他今年也六十五岁了,应该是坐在河边钓鱼发呆的年纪了。   等到侍从气喘吁吁地跑来,这位老先生正准备用晚了的早餐,一听到这件事情顿时没了胃口,他随手将叉子丢在餐盘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拉开寝衣,侍从立刻上来帮他换上正装。在这个短短的过程中,上将一直盯着墙上的海图,哪怕坎宁安的使者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什么,他都像是没听到。   在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对身边的副手说:“让所有的船都装上‘白王后’。”   ——   在已经快要看到朴茨茅斯的时候,坎宁安已经觉得不对了。但那时候他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只能用愤怒来掩藏自己的不安——他们究竟要做什么?是不是已经达成了……目的?他想要驱动舰船逃走,或是撞击法国人的船,但他们的机动性完全无法与法国人的舰船相比,几次冲突下来,他们距离朴茨茅斯又远了一些,而这时候,港口处黑烟升腾,他的救援者来了。   坎宁安却一点都不觉得安心。   先前的心动神摇再一次出现在他的身上,他站在艏楼里,望着如同戏耍老鼠的猫儿那样围困着他们的法国人。如果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先进的探测设备,他可以看到自己的四艘铁甲舰正在被拖往海峡南侧,也就是靠近法兰西领海的那部分,但这时候海上作战还要依靠望远镜,眺望台与人类的眼睛,他只知道他们正在远离海岸。   不过对法国人的舰队来说,如此也算正常,他们做出姿态,加大火力,仿佛要在朴茨茅斯的舰队到来之前俘虏或是击沉这四艘铁甲舰。   桑威奇上将却无比犀利地看穿了法国人的阴谋,“一个陷阱,一个圈套。”他说,但他还必须如他们所愿地走进这个圈套里去,因为这是四艘铁甲舰,也是英国海军铁甲舰队中的六分之一,如果它们受到了损失,查理二世绝对会把他送上断头台,而且他同样在军队里的次子,在国会中的长子,都要因此受到波及。   自从查理二世有了继承人,他的脾性反而愈发古怪起来了,也因为有之前的大清理,以及他亲自组建的近卫军与常备军,他才勉强能在那张王座上坐下去——不过他的支持者已经开始少于他的反对者,所以,国王的眼睛里容不下一粒沙子也就不那么奇怪了……但桑威奇上将作为一个长者,他必须要说,查理二世或许会是一个好国王,只要他不过于急切地要与法兰西的路易十四一较高下。   查理二世的心结可能在路易十四还未亲政的时候就有了,但在他流亡数载的时候,路易十四也仿佛傀儡,他还能勉强忍受,但路易十四一旦亲政,就如同插上了羽翼的狮子那样径直飞向了无人可触及的高空,让人人都必须仰视——这就让查理二世觉得有点难受了,他们虽然在年纪上有差异,但人们提起君王们的时候,利奥波德一世,路易十四与查理二世却是时常被摆在一起谈论。   他低下头,咳嗽了两声,上将可能永远无法习惯铁甲蒸汽船的烟囱散发出来的浓郁刺鼻的气味,哪怕海风也无法吹散它们。 第四百七十六章 双湾海战(7)   桑威奇上将的旗舰正是铁甲化的新“海上君王”号。曾经的“海上君王”号盛名显赫,一是因为它在1637年竣工下水的时候,确实是当时最大的舰船,并且拥有最多火炮,二就是因为这艘舰船导致了一个国王的陨落,虽然也有很多原因,但这艘总价值超过了四万英镑的船确实引得民怨沸腾。   在查理二世即位后,这艘巨舰在对法国人的战斗中不幸沉没,但查理二世不知道怀着怎样的心情,重造了这艘舰船,并且率先将其铁甲化,只是要比原先的“海上君王”号减少了不少门火炮——这时代的铁甲舰都是在木船身与甲板上挂装铁板,或是铺设铁皮,重量可观,原先的“海上君王”号火炮总重三百五十吨,加上铁甲它连动都动不了,所以火炮数量被减少到八十门。   不过为了保证火力,原先的火炮都已经数次更新换代,现在的八十门火炮都是现今火力最为强大的。   但就如与坎宁安抱怨过的那样,即便“海上君王”号的蒸汽机与锅炉也经过数次调整,它们能提供的动力依然无法与法国人的相比,这点要归功于路易十四的巫师们寻找到的橡胶,橡胶盛产于巴西,这个地方曾经是葡萄牙人的殖民地,后来被荷兰夺走,荷兰亡国之后,它又被法兰西转卖给葡萄牙——以一个优惠的价格。   葡萄牙与法国如今已经是姻亲,当然不可能在橡胶贸易上与路易十四争执,而且他们也想要铁甲舰,足够数量与高品质的橡胶迅速地流入了法国,虽然英国也有苏门答腊,这个被称之为橡胶岛的地方,但英国人尚未掌握或说窃取到硫化橡胶的方法,橡胶在高温下粘结融化的问题得不到解决,是无法直接应用在燥热潮湿的锅炉以及蒸汽机械上的。   没有橡胶密封,蒸汽在传输与运作过程中就要徒劳地消耗很大一部分,这也是为什么其他两个国家的舰船速度始终无法与同吨级的法国铁甲舰相比的缘故。   朴茨茅斯的英国舰队抵达开战海域的时候,已经日近中天,灼热耀眼的阳光似乎能将黑烟照亮,法国人的舰队疯狂地向几乎已无还手之力的坎宁安的混合舰队倾泻炮弹,哦,不,现在不能称他们为混合舰队了,就算有逃走的小舰船,也不敢重新卷入到铁甲舰的战斗中去。   坎宁安怀疑法国人的舰船上可能载了有一吨的炮弹。   幸而这时候朴茨茅斯的舰队终于到来了,这时候也无所谓什么抢占T字头位了,法国人的舰队所设下的罗网正是与英吉利海峡平行的两列纵队,将四艘英国铁甲舰船夹在其中,像是一个多层的三明治,朴茨茅斯的舰队从港口出发,正与法国人舰队靠近塞纳湾的地方垂直,也就是说,这本来就是T字头位,无需重新变向。   法国人却像是将猎物咬在了嘴里的野兽,贪婪成性不愿放弃,哪怕朴茨茅斯的舰队数量远超过他们——他们的铁甲舰在从容不迫且迅速的转向侧对英国舰船的时候,桑威奇上将的面色阴沉了一些——他还是第一次与法国人交手,这才注意到他们的铁甲舰在转向的时候都要比他们的铁甲舰灵活。   法国人如此狂妄并非没有依仗,因为这时候那支盘踞在布雷斯特的法国舰队也已经来到,这支舰队中没有铁甲舰,但有二十艘战列舰,仅次于敦刻尔克舰队,他们的炮弹与铁甲舰一样,具有可观的威力,联合三艘铁甲舰(另外两艘依然围困住了坎宁安的舰队)竟然也遏制住了朴茨茅斯舰队的攻击。   桑威奇上将感到一阵烦躁,查理二世也很清楚,正有人等着他的失败,也因为无法忍受任何失败,哪怕战争才开始,他那些太过巨大的投入也能让他坐立不安,他只想要好消息,但几次遭遇,法兰西的舰队似乎都没有与英国舰队正面开战的意思,而只要他们愿意撤离,英国的铁甲舰就追不上他们。   有人都在建议说,他们应该出兵敦刻尔克或是加来……当然,每个英国人都想,想得快要发疯,但查理二世迟疑不决——他无法离开自己的近卫军,所以在反复权衡之下,他们决定先用老手段,也就是从伊丽莎白一世时期开始的私掠许可制度,先从法兰西这头巨鲸身上咬下几块肥美的好肉来。   私掠,或者说,公开劫掠获得的利润让宫廷、国会与民众都得到了安抚,但这种安抚建立在一直的胜利上——别说一个国家的暴力机械直接对上无辜的民众又如何,英国人只会感到骄傲并且津津乐道——当然,如果失败了,他们又会痛哭流涕,诅咒可恶的法国人或是任何一个敌人野蛮、残暴,冷酷无情。   有着这样的前提,桑威奇上将必然十分小心,他并不想要得到什么辉煌的胜利,他老了,热血早已凝结,身家也十分丰厚,他原先的期望是能够逼迫法国人舍弃口中的猎物,反正劫掠失败的也不是他,而是坎宁安,一个新贵而已。   让他失望的是,即便看到了在海平线上一字排开,喷吐着黑烟的铁甲舰,法国人的舰队也没有露出丝毫胆怯的样子,他们不退反进,以几张寥寥无几的好牌打出了一场让人眼花缭乱的好局面,最后让桑威奇上将做出决定的是一蓬金红色的烟花——几乎掩盖了日光。   坎宁安所有的四艘铁甲舰有一艘爆炸了,同为铁甲舰,即便查理二世的学者与工匠们在重赏与绞刑架的双重压迫下终于研究出了能够驱动铁甲舰的蒸汽机,但他们还是没办法别出心裁地将锅炉房与蒸汽机所在的舱室改到别的地方去,法兰西人要寻找打击的重点并不困难。   最害怕的莫过于坎宁安,他的旗舰也已经被掀开了一条致命的缝隙,他大声喊叫着,要求他的船员们驾驶舰船尽快脱离法国舰船的攻击范围,但如果能,他们早这么干了,“我们被拦住了!”他的大副说,指着横亘在“查理一世”号前的一艘三桅船。   “那就撞上去!”坎宁安咬着牙齿说:“我们是铁甲舰,装了铁撞角!”反正法国人也这么做过。   大副踌躇了一下,但在坎宁安赤红的双眼前还是屈服了,他跑向舱室外,将船长的命令贯彻下去,横桅杆上悬挂的铜铃被敲响了,传令的船员高喊着“固定自己,预备撞击!”,凡是听到的人无不立刻搜索周围的稳固之处,像是桅杆,护栏或是铁锚,用随手可得的绳索,腰带固定好自己。   “查理一世”号猛然撞向那艘负责拦截他们的三桅船,如坎宁安所说的,它一头撞向了那艘木质的三桅船,黑铁的撞角如英国人期待的那样直接撞进了对方的后腰,这艘三桅船竟然在海面上横移了近百尺才徐徐停住,有水手落海,舱室里也在疯狂进水,船首的火炮都从炮台上被撞落。   法国人的狼狈仓皇让英国人哈哈大笑,但他们大概只笑了几分钟就僵住了……“查理一世”号……拔不出来了。   锅炉里的煤炭还在熊熊燃烧,蒸汽汹涌地流向气缸,将活塞反复推向一端,带动桨轮飞转,桨轮拨动海水,发出的声音震耳欲聋,成堆的泡沫消散了又堆积,堆积了又消散——但“查理一世”号就是动也不动,或者说,它只能拖带着那艘大约长度在八九十尺的三桅船一起动,因为撞角被死死地卡在了后者的舱室里,在摧毁了四分之一的船身与一半的火炮,夺取了近百人的性命后,“查理一世”号就多了这么一个怎么也甩不开的累赘。   按理说这样的情况不该发生,舰船的撞角战术延续了好几百年,对如何打造与使用撞角工匠与船长们比如何对待火炮还要娴熟,撞角又位于船首底部,看上去像是一个矛尖,但尖端后方是没杆的,也就是说,猛然膨胀成一个巨大的钝角——所以它是怎么被卡住的呢?不过坎宁安这时候完全不想知道,他请求工人们加大动能——哪怕毁掉了蒸汽机也无所谓,蒸汽机可以重造,重新安装,但他的旗舰绝不可以落在敌人手里。   “可以是可以,”工人说:“但先生,机器也许会爆炸的。”   “……我想命运不会对我们如此苛刻。”坎宁安说。   他的大副一等回到甲板上,就请求坎宁安脱离“查理一世”号,转移到另外的舰船上去,坎宁安摇头拒绝,“看来我是不可能再回到英国的了,如果命运女神对我如此残酷,就让我和‘查理一世’号一起沉眠于此吧。”   他抬眼望了望四周,摸了摸腰上的短枪,因为“查理一世”号现在等同于深深地嵌入了敌人的舰船,在短暂的混乱之后,法国人与英国人已经开始接舷战,火枪的子弹在空中四处呼啸,也有船员拔出短剑或是匕首,用冰冷的利刃来品尝敌人的鲜血。   “不过,桑威奇上将在做什么呢?”坎宁安喃喃道。   ——   “准备‘白王后’。”桑威奇上将说。   人们都知道,英国的都铎王朝标志是红白玫瑰,红色的玫瑰代表兰开斯特家族,白色的玫瑰代表约克家族,当初兰开斯特的亨利七世迎娶了约克家族的公主伊丽莎白为妻,以此来取得王位继承权的正统性,所以伊丽莎白公主,也是后来的王后,也被人称之为白玫瑰王后。   但桑威奇上将所说的白王后并非那位白王后。   ——   “白磷弹!”   “英国人使用了白磷弹!”   布雷斯特舰队的长官维克多上将眉头紧蹙,但并不意外,在他们在国王的会客小厅里完善这个计划的饿时候,路易十四就提到了白磷弹。首先使用白磷弹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太阳王自己,他用了两次,一次针对可能涉嫌谋害了路易十三的佛兰德尔黑巫师们,一次针对奥斯曼土耳其人的阿扎普步兵,前者是因为黑巫师们有着常人无法比拟的诡异能力,后者是因为要打破奥斯曼土耳其人的人数优势。   他们的国王陛下也坦承,这种弹药在针对血肉之躯的时候,所产生的威胁性与杀伤力是前所未有的,一定要说的话,甚至可能扭转一场必然的败局,但如果可以,他希望能够将这种弹药封存起来,永远别在世上出现。不过用膝盖想也知道,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就算路易十四愿意抱有那份慈悲之心,他的敌人,利奥波德一世或是查理二世,却不会放过这样一个机会。   因为白磷弹的第二次使用是在大会战时,所以利奥波德一世在研制白磷弹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就像他也在打造属于自己的铁甲舰队,而查理二世——英国煤炭资源丰富,但与铁矿一样,他们在阿非利加的殖民地找寻到了足够的磷酸矿资源,而法国虽然都在阿非利加有殖民地,但就和亚美利加那样,在最初的殖民地狂潮中,法兰西落后了诸国一步,以至于到了今天依然十分被动。   路易十四还不至于过于天真,无论是巫师、与异教徒结盟又或是白磷弹等等,他能以此占据优势,别人也不会迟钝地持续保持被动的姿态——像是蒸汽机,查理二世虽然无法窃取到路易十四这里的机密,但他可以高价悬赏,聪明人也不仅仅只在法国,没多久就有几个工程师研究出了与帕潘先生造出的蒸汽机相仿的机械,毕竟蒸汽驱动最早可以追溯到公元一世纪。   白磷弹的技术含量根本无法与蒸汽机相比,它燃点低,接触空气就会自然,所以无需引爆,冒出的烟气和蒸汽都有毒,唯一需要仔细研究的就是如何保证它持续黏着在某样物体上——不然分散开的白磷,或是面对不曾聚集在一起的人群,白磷弹的作用并不大。   很显然,在这方面英国人更进一步,从朴茨茅斯来的英国舰队所发射的白磷弹,能够牢牢地附着在桅杆、风帆与甲板上,就算是光滑的船身甲板,它们也能持续不断在上面燃烧,白磷燃烧所能达到的最高温度不可能融化黑铁,却能碳化铁装甲板下的木头,当木头外层失去了原先的韧性,固定在上面的装甲当然也会掉下来! 第四百七十七章 双湾海战(完)   白磷弹时有时无的刺目强光,在波涛中升起的浓重烟雾,以及灼热的温度,还有白磷燃烧后发出的有毒气体,确实造成了很大的威胁,布雷斯特舰队与原先的诱饵舰队所造成的火力压制骤然下降,被围困的坎宁安舰队不由得精神一振,水手与船员们兴奋地呼喊着,爬上桅杆,挥动帽子与旗帜向海上君王号表示感谢,直到被他们的长官大声吼叫着驱赶到他们应在的位置上——他们还没脱离法国人的陷阱呢!   坎宁安舰长再次抚摸了一下腰带上挂着的短枪,他之前甚至想到了自杀,免得忍受被活活溺死的痛苦,幸好……他大踏步地走上甲板,士气大振的英国船员们正在发动反攻,将法国人赶回他们的舰船。麻烦的是就算是法国人撤退了,“查理一世”号与那艘木质舰船还紧紧地咬在一起,亲密的就像是一对久别重逢的恋人。   “哎呀,”他的大副说:“为什么不也给这艘船来几颗‘白王后’呢!?”   坎宁安呸了他一口,不过脸上笑意盈盈,显然是支持这种做法的,可惜的是“白王后”是特质弹,只有如朴茨茅斯这样的正式舰队才有,他的舰队虽然也是铁甲舰舰队,但他心知肚明,无论从武装还是防护上来说,他的铁甲舰只能算作二级。而他的阶级与资历也不被允许拥有这样犀利的武器。   ——   与坎宁安的渴望不同,虽然看到法国人的舰船确实在后撤,桑威奇上将却未面露喜色,反而神色阴郁。   他的大副还以为上将是因为看到法国人正在对付那些白磷而不高兴——铺天盖地的水龙从对方的船上喷洒出来,将覆盖在甲板与船身上的白磷冲走——要对抗燃烧的白磷,只有两个办法,一个是隔绝空气,一个是降低温度,在海上当然是用水泵抽吸海水来冲浇最方便与合宜。   他并不能明白现在的桑威奇上将,在大多数人都在为转败为胜而高兴的时候,他却在看那些因为染上了白磷的火焰而哀嚎着跳入海水的法国士兵,他是一个老将,战场上见惯了生死,当然不会去怜悯自己的敌人,但……他在监牢和密室里见过那些被用来试验白磷杀伤力的囚犯,那种火焰可以一直烧到骨髓。   哪怕他一直在告诉自己,首先使用白磷弹的不是英国人而是法国人,但路易十四第一次使用白磷弹是对那个凡人无从得知的世界,再一次是对奥斯曼土耳其的异教徒,法国舰队里的士兵却都是天主教徒与新教徒——英国虽然立了国教,但天主教徒依然有着一席之地,这些盎格鲁人,可以将与他们不同信仰的人看做牲畜与草木,但对上他们认为有资格被称作为人的存在,他们又会冒出许多古古怪怪的慈悲心来——这种残忍的行为可能会在将来被他或是他儿子的政敌当做把柄肆意攻讦。   即便这是为了英国。   而那些愚昧的民众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也会化作暴乱的洪流,将他们的“敌人”彻底地吞没,曾经的查理一世如此,护国公克伦威尔也是如此。更何况他们现在的国王查理二世喜怒不定,早上还是有资格侍奉他起床的宠臣,晚上就是伦敦塔断头台上的贵客,因为约克公爵原先就在海军,以至于查理二世对海军又是看重,又是戒备,桑威奇上将一点也不觉得自能够被国王另眼相待。   “法国人逃了!”一个人喊道。   接着是另一个人喊道,越来越多的人看到原先趾高气昂的法国舰队确实在白磷造成的雾气中徐徐后退,不过让英国人在欢喜鼓舞后又勃然大怒的是,在他们撤退的时候,依然企图裹挟住坎宁安舰队的四艘铁甲舰一起离开,尤其是“查理一世”号,“查理一世”号与那艘三桅舰船连在一起,无法分开,而那艘三桅舰船竟然用铁链与另外一艘铁甲舰连在一起,尝试着把它一起拖走……   虽然坎宁安立即下令投下剩余的铁锚,但这种行为在海峡中央位置纯属徒劳无功——下锚位置的深度不能超过锚链的三分之一,因为铁锚需要斜插进海底才能发挥效用,但之前的战斗已经说明了至少坎宁安的英国船员无法与法国人的船员对抗——不是他们不够勇敢,而是法国人不但在人数上有优势,在火力上也有优势,而且法国人的舰船正是用火炮与小炮来威逼他们的,他们的炮弹不足,小炮的射程还没法国人远。   另外,哪怕他们所有的锅炉都到了燃烧至快要爆炸的地步,却还是不可避免地被升起了风帆,借助蒸汽与风帆的双重力量的法国人拉着走。   法国人如此作为,自认为占据优势的英国人当然怒不可遏,就算是不想多生事端的桑威奇上将,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法国人掠走舰船,不然他非得上断头台不可,他再次估算了一下自己的舰队力量——他谨慎地让它们携带了充足的火力,除了舰队中的八艘铁甲舰之外,另外的舰船也已经赶赴战场,它们几乎三倍于法国人,那么他们是否应该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一番呢,以及,如果能够反过来击沉或是俘虏法国人的舰船,也是一份足以让他递交辞呈的大功绩。   “不,”桑威奇上将摇摇头:“只要赶走那些法国舰船就行了。”   他说,让他的大副惊奇而且失望,但他看着桑威奇上将的白发,“理解”了他的想法,只是他心中不免翻滚着浓厚的不甘心,这种不甘心在英国人的舰队里不断地蔓延,蔓延……甚至有船长罔顾上将的指令——也可以说是模糊了他的命令,将积极的防卫变成了积极的进攻,在海上联络还只能依靠眼睛和旗帜的时候,这种事情时常发生。   这些法国舰船让英国人来看毫无荣誉感,凭借着出色的机动性,他们就像是一群打不中又赶不走的牛虻,缠绕着朴茨茅斯舰队忙个不停,持续不断地将战线一再拉长。   英吉利(拉芒什)海峡最宽的地方约一百海里,在阳光不再那么灼热,桅杆的阴影开始从短变长的时候,一直紧咬着牙齿的约瑟夫才终于放下紧绷的肩膀,众所周知,在一场阴谋与作战中,冲锋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但要去做诱饵,去引诱敌人——让他被你激怒,被你诱惑,随时随地处在一种“只要再略略伸伸手就能碰到”的状态下,可真是要有多难就有多难,他为了完成这个任务,甚至忍下心来抛弃了那些落入海中的伤员……   看到他们被英国人拉起来,他总算心安了一些,感谢他的敌人,不过并不妨碍他将预定的计划贯彻到底。   这时候英国人的舰队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被拉扯成了一条细线,按理说,如桑威奇这样的老将不该犯这种错误的,但坎宁安的旗舰“查理一世”号在摆脱了那艘木质三桅舰船的桎梏后,气得快要发疯,发誓要击沉那艘看起来也已经命不久矣的“临时同伴”,他的冲动也许是因为看到法国人的舰船上有许多地方都在起火,烟雾翻滚的缘故——不仅仅是木质舰船,就是铁甲舰,上面的船员似乎也一直在忙于扑灭火焰。   “‘海上君王’号升起蓝色旗帜了!”坎宁安身边的侍从喊道,坎宁安转身一看,是的,碧蓝的旗帜正在“海上君王”号的桅杆上飘扬,这是在命令舰队返回,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毕竟在海上,长官如果已经发出了如此确凿的命令,手下的将官若是继续固执起见,不愿听从的话,那可真是要上绞刑架的。   但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越过了中线,来到了海峡靠近法兰西的这一边,大约三分之一的地方,已经投入了塞纳湾的怀抱。   塞纳湾是个扁圆形的海湾,在它右侧的勒阿弗尔下是一个小小的海港——在地图上看起来很小,但在现实中足以藏下法国人的敦刻尔克舰队,这支舰队同样在黑夜中出发,在坎宁安的舰队躲藏在怀特岛的时候,他们也已经躲进了勒阿弗尔下的阴影里,借助着勒阿弗尔海角的帮助,他们成功地隐藏到了此时此刻。   在看到烟雾升起的时候,这支舰队就从勒阿弗尔港口出发了,他们与英国人的舰队之间相隔着大约半个海峡的宽度,这个距离就算英国人有最好的手持望远镜配上最锐利的眼睛也不可能被发觉,他们与约瑟夫之间的联系也只有约定的时间——如果敦刻尔克舰队没有按时到达,这个结果无疑是最糟糕的,布雷斯特舰队与约瑟夫的舰队很有可能被英国人的舰队吞噬。   但如果约瑟夫没能拉住英国人的仇恨,那么他们奔忙一场,却只能落空,将一个野心勃勃的阴谋变成了一个笑话。   约瑟夫已经竭尽全力,他甚至将白磷装进桶里,让自己的舰船看上去像是烟雾吞没了,又放下风帆,好让它看起来已经被焚毁,不过一等到他看到了塞纳湾的弧形海岸线,就不由得松了一大口气,因为在约定的地方,已经升起了太阳王的旗帜,表明敦刻尔克舰队已经按照计划出发,除非天意使然,不然它现在已经在准备踢上英国人尊贵的后臀了。   ——   朴茨茅斯舰队与敦刻尔克舰队狭路相逢。   桑威奇上将喃喃了一句什么,身边的人没能听清,但他愕然地发觉,他以为这位因为年纪老迈而失去了进取心的长官反而在这种时刻爆发出了惊人的魄力,他仿佛早有预料,也像是正期待着这一刻,与之前的迟疑、犹豫,举棋不定完全不同,他指挥舰队,气势汹汹地向法兰西人扑去。   他的谨慎与最后的勇气无可指摘,但有些时候,无论是谨慎还是勇气都没什么用处,这次让·巴尔提出,路易十四首肯,经过数位海军将领商榷与完善的计划,几乎没有什么瑕疵——虽然在海上,什么事情都能发生,但这次没有意外,敦刻尔克舰队大胆地放弃了加来与敦刻尔克,潜入塞纳湾,又让布雷斯特舰队与数艘铁甲舰做诱饵,就是为了摧毁坎宁安的混合舰队,以及朴茨茅斯舰队,这两支舰队加在一起,就是英国海军有生力量的一半,没了它们,查理二世的野心就只有破灭一途。   别说这只是一半,或许更少,毕竟法国人也从未认为自己能够拦截下所有的舰船。但这样重大的损失,作为失败者的查理二世一定会被国会问责,也会失去民众的推崇,他或许会一意孤行,孤注一掷地将剩余的力量投向荷兰,以威廉三世的名义夺取荷兰,来弥补他的过失;也有可能,他只能将这份最后的能量转向国内,镇压贵族与民众,来确保自己的王位依然稳固。   但英国陆军完全无法与他们的海军相比,威廉三世所有的军力更是杯水车薪,荷兰有蒂雷纳子爵,虽然他很辛苦,但有他在,路易十四对荷兰很放心。查理二世也应该能够察觉到这点——那么……他应该选择后者,如果他还是国王,还有一半的舰队与足以压制国内力量的近卫军与常备军,那么他还能有将来,如今他又有了继承人,谁也猜不到三十年后又会如何,对吧,毕竟路易十三的时候,谁都认为法兰西是棵被蛀空的大树,随时都会倒塌。   可他们有了路易十四。   ——   路易十四接到加来巫师们传来的信件时,也终于可以松懈下来了。   圣马洛湾的战斗毁掉了荷兰人范巴斯滕与海盗戈特这两股最为猖獗的海上势力,塞纳湾的战斗俘获了两艘铁甲舰,摧毁了三艘铁甲舰(除了一艘锅炉房爆炸导致沉船之外,还有两艘是失去动力后英国人自沉),还有五艘英国人的铁甲舰受到了需要大修的重伤,只有两艘铁甲舰侥幸逃走。   路易匆匆掠过有关于英国人的情况,落在了敦刻尔克舰队的战损清单上,法国舰队也有一艘铁甲舰沉没,它被“海上君王”号直接撞击到一座暗礁上,以至于两侧舱室漏水,继而引发锅炉房爆炸而不得不被放弃的,还有两艘铁甲舰受到了必须回厂维修的伤害,除此之外,还有令人安慰的是,这场战役居然没有导致太多人的死亡,死亡人数在一千以内,只是那些受到白磷伤害的人可能要落下终身残疾。   “我可真是放出了一头噬人的野兽啊。”路易折起信纸,说。 第四百七十八章 法国王太子的婚礼(上)   英法之间的仇怨延续了数百年,之间还夹杂着正统之争,无论是英国舰队击溃了法国舰队,还是法国舰队击溃了英国舰队,都会引起一场声势浩大的庆祝抑是审判,正如路易十四所推测的那样,在被后世人们称之为双湾之战的海上战役结束后,英国人陷入了如同伦敦天气般的阴沉与烦躁中,查理二世没有当初路易十四般的勇气—王室的财产与宫殿来弥补战败的亏空,他发行的战争债券一落千丈,无数中小贵族与有产业者都破了产,英国国内哀鸿一片,哪怕在双湾海战中逝去的士兵并不多,伦敦的人们还是在愤怒中穿上了黑衣。   他们在为谁送葬?   为国王。当人们相互问起的时候,他们当然不敢在国王密探的监视下这么说,但他们可以大声地说,他们是在为英国舰队服丧,查理二世为此又气恼又无奈,幸而他一直将军权牢牢地握在手里,尤其是近卫军,这支军队他参考了法国国王的所卫,不但一直在他们的环绕下生活,还给他们最好的装备,最好的待遇,以及崇高无比的荣誉,他们对他忠心耿耿,毫无疑问。   但要说起来,英国人的不满也有情可原,大不列颠虽然远离欧罗巴,但依然是蛮族的后裔,蛮族的国王几乎等同于部落的首领,凡是不能为部落带来胜利的首领就是废物。   除了这个,还有另外一件,从那三支毁灭了古罗马的蛮族那里继承下来的,无耻却让欧罗巴的君王们视为平常的事情——大概就是对盟约的出尔反尔,见风使舵。   诸位,当我们纵观历史的时候,请千万别只相信书本与舌头上的话语,还要看看这些人真实的所为,譬如说,十字军圣战更多的是为了劫掠那些因为商贸与手工业而富饶无比的城市,这其中并没有异教徒或是天主教城市的区别,在近千年的圣战中,天主教徒与异教徒一样被举着十字架与圣人画像的骑士抢劫与勒索;教士们甚至在最后一次所谓的“少年圣战”中,借口只有“纯洁的孩子”才能打下圣城耶路撒冷,招募与欺骗了大量孩童登上船只,说是要让他们为天主献身,实则为教士的钱囊献身。   这些孩子都被卖给了异教徒做奴隶与宦官;如骑士小说中一般品德高尚的骑士不是没有,但十分罕见,罕见到值得让一个国王或是教皇牢牢地记住,当然,这种高尚的品德也未必会在无人处或是对异教徒的时候呈现,骑士们对贵妇人、教士与领主固然优雅谦卑,诚实可信,但对卑微的平民可未必还能摆出和善的姿态——也许他们并不是坏人,但在他们的教育中,地位卑下的人必然品行败坏,这个可是人人承认(连那些平民自己都这么认为)的准则,他们用手中的刀剑来做法官与刽子手,而他们的审判必然是偏向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的,哪怕他们也知道后者未必如表面那样光鲜。   而那些领主之上的君王们,就更是别对他们的道德抱有任何希望了,正如一个古罗马学者在文章中抱怨的那样,当一个暴君还活着的时候,不管他如何残暴、愚蠢或是无能,他发出的每一个旨意都会有人听从,直到一个无法忍受的人终于将其变成一个死人为止,等他死了,倒是什么人都能跑上来踩他们一脚了——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现在,大臣与贵族们只会在君王触动其利益的时候与其针锋相对,但如果国王或是皇帝,只是蹂躏平民的话,他们就会像是溺爱孩子的家长那样,一笑了之,甚至不会多加阻扰甚至纵容。   有着这样的大臣,亲眷与近侍,一个国王比起传说中的“圣王”,必然更容易成为马基雅维利所著的“君王论”那样的可怕怪物,他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即便是为了国家与民众,那也必须是“他的国家与民众”),他们的道德、品行与感情也是如此。   所以这个时代与后世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那就是所有的联盟中,盟友随时都有可能转换立场,简单地举个例子,就像是距离我们最近的那场世界大战中,同盟国和协约国的成员尽可以随心所欲地改变自己的身份……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这种已经卷入了整个欧罗巴的大战中,除了如奥地利,法兰西这样注定了无法动摇的国家之外,就算是西班牙,葡萄牙,或是英国,都可以视情况来确定自己应该站在什么位置的。   就像普鲁士国王就厚颜无耻地向路易十四与利奥波德一世请求(半胁迫)地站在了中立位置,虽然名义上他听从利奥波德一世的吩咐,但他随时都有可能对神圣罗马帝国的其他选侯反戈一击——只要法兰西依然强壮;而路易十四的另一个姻亲,葡萄牙国王佩德罗二世,他从来就是一个薄情寡义的人,不然他就不可能如此坚决地夺走兄长的王国与妻子,并且对他的长女如此冷漠,要知道,这个孩子的出生或许是一种罪孽,却也要他和他的姘妇承担其中的大部分,毕竟一个婴孩没办法决定自己是不是应该被生下来。   这样的一个人,他虽然在这场战役中站在了法兰西这边——因为如果他站在了哈布斯堡这边,并不能得到什么好处,又及,如果是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继承了西班牙王位,哈布斯堡一定会设法将独立不久的葡萄牙重新收拢在囊中——从地图上就可以看到,葡萄牙位于西班牙的左侧,占走了原西班牙近四分之一的领土与近二分之一的海岸线……   但佩德罗二世就像是一个锱铢必较的商人那样,不断地斟酌着葡萄牙为了这份盟约所要付出的代价,他不喜欢长女伊莎贝拉,因为她的出生有“疑问”,她也确实是他与兄长的妻子所生——亨利八世曾经在给教皇的请愿书中说道,圣经中有说与兄长的妻子结婚的人不能有儿子,佩德罗二世与萨伏伊之女数年婚姻也没有儿子,他就有点担心起来。   之前他不愿意承认伊莎贝拉,也很难说有没有仿效亨利八世,在榨取了嫂子与妻子的可用价值之后,向教皇申请婚姻无效的打算。路易十四的选择打破了他的野望,很难说他有没有因此暗中抱怨过法国国王的任性。   除了这些,在法国王太子与葡萄牙公主的婚姻谈判中,除了约定的内容之外,按照法国大臣们的要求,伊莎贝拉公主应该有一份可观的嫁妆——因为按照继承法来说,如果佩德罗二世要让公主放弃对葡萄牙王位的继承权,他就应给出一笔相应的赎金才对。   佩德罗二世当然不可能重蹈腓力四世的覆辙,当初西班牙国王如果将特蕾莎公主的五十万里弗尔嫁妆给了,也就没有现在的事情了,但这份嫁妆就像是从他身上切下了一块肉,他怎么也要让这份投资变得物有所值——他可能比利奥波德一世更关注英法在海上的战斗,葡萄牙正位于大西洋左下方,葡萄牙商人的贸易航线一样与英法有着重叠的地方,他们也和英国人打过仗,争夺过印度这块殖民地——葡萄牙人输了。   双湾海战的结果无疑让佩德罗二世最终下定了决心,比起盟约文件上的签字与印章,与特蕾莎王后当初相等的嫁妆,也就是五十万里弗尔的白银与金子。   这笔嫁妆在1580年前的葡萄牙,真不算什么,在大航海时代中曾经与西班牙并驾齐驱的海上霸主之一——几乎垄断了所有的香料、糖与奴隶贸易的葡萄牙人,因其在大航海与新大陆探索方面的成就,甚至宣称:“我们给世界一个新世界。”他们的殖民地涵盖了大西洋东群岛以及非洲,印度,金子,银子与比前两者更值钱的香料源源不断地被运到里斯本等港口——五十万里弗尔算什么!?五百万里弗尔他们也不会感到吃力。   可惜的是,自从1580年被西班牙兼并,直到1640年独立,就和每个新占地一样,葡萄牙受到了极其严重与残酷的剥削,它的血几乎被抽空,经济迅速地后退,就算若昂四世(葡萄牙独立后的第一个国王)到佩德罗二世都在竭尽全力地改善与挽回,但葡萄牙依然十分虚弱,这是不可辩驳的事实。   这笔嫁妆可以被视作佩德罗二世对路易十四的俯首,要说臣服也不为过,就连路易十四提出,要将王太子与伊莎贝拉公主的婚礼提前,他也同意了。   伊莎贝拉公主的出生日期事实上是错的,有意为之的错误。众所周知,佩德罗二世在67年的时候就将兄长与国王放逐到宫外,篡夺了他的权力与王位,还有他的妻子,在67年还有几天的时候,他突然匆忙地收买了教士,宣布因为兄长没有男性必有的能力,无法让妻子怀孕而导致之前的婚姻无效,68年的时候就娶了曾经的嫂子。   当时的观礼人都说,萨伏伊之女在婚礼上显得十分憔悴,臃肿,完全不像是一个新娘应有的精神奕奕的样子,而且她没有按照传统,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于宫中尽一个新王王后应尽的义务,与她做阿方索六世的王后时完全不同,她早早隐居待产,产后公主没有回宫,在外面抚养了一段时间。   一个刚出生的婴儿肯定与几个月大的孩子有区别,但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与大上三四个月的孩子就差别不大了,所以,虽然伊莎贝拉公主说是69年生的,但她更有可能是68年生的,如果她是个儿子,佩德罗二世肯定会欢喜地承认她,但她是个女儿,佩德罗二世就当她不存在了。   这位公主在婚约确定的时候还只有五岁,为了这桩婚事,哪怕那时候她还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孩子,依然知道自己可能做了一件非常恶毒的事情,这让她感到痛苦与迷茫,即便后来她回到了父母身边,得回了尊贵的身份,衣食无忧,却依然比其他同龄的孩子更阴沉内向一些。   对她来说,在辛特拉宫(葡萄牙王宫)中,仅有的一些亮光也只有法国王太子给她写来的信件了。   路易十四一向是鼓励儿子写信给他的未婚妻,就像是他曾写信给特蕾莎王后,特蕾莎王后也表示赞同,比起路易十四有些天真的想法,这位哈布斯堡的公主一来是想到了曾经的自己,特蕾莎王后还是西班牙公主的时候也一样不得父亲的欢心,伊莎贝拉公主的母亲虽然还是她的亲生母亲,但据说对她也很是冷淡;二来就是她也希望儿子有个一心一意对他的妻子,她深刻地记得当初她收到信件时的芳心暗动,没人能无视一个国王,或是一个将来的国王如此的殷勤备至,温柔体贴,这让她度过了新嫁到法国来时最为艰苦的一段日子。   而这些年来,她也能感受到,一个与丈夫同心协力的妻子能够为丈夫减少多少麻烦,在女人们依然被视作智力不全需要时刻照看的婴孩时,路易十四对她的信任就像是培植起了一棵小树,小树长大后就能回馈给她的主人荫凉与果实——这是一个良性循环,作为父亲的路易十四得到了,她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得到。   伊莎贝拉与小路易往来的信件虽然要经过检查,但佩德罗二世还不至于去篡改或是压在手里不给女儿的地步,所以伊莎贝拉公主不那么合乎传统的……比大部分人更早地知道了自己的婚事将要提前的消息。   能够离开辛特拉宫,离开阴郁的父亲与一心谋求有个儿子的母亲,宫中诸人窃窃私语与古怪的眼神,伊莎贝拉当然不会不愿意,她在法国国王派遣来的学者的教导下,已经能够随心所欲地用葡萄牙语,法语与拉丁文阅读和书写了,她也看了很多书,不单是圣经,书籍是能够打开眼界和心灵的好东西,她越是读得多,就越是能够清晰地看到自己的处境。   也让她感觉痛苦——因为要承认自己是多余的,不被爱的,总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这也是路易十四的期望——他需要一个法国王太子妃,而不是一个葡萄牙公主。 第四百七十九章 法国王太子的婚礼(中)   路易十四也许永远无法理解这些君王在面对自己子女时的态度,他们难道就不爱自己的孩子吗?或许这应当归咎于教会与中世纪学者们对子女教育的偏颇性,那些白发长髯的先生们早已忘记自己还是孩子时的天真淳朴,也不如他们的妻子那样至少有因为怀胎十月后生出的自然情感,他们撰写与发表理论的时候,完全出于自己的臆想。   即便是在数百年后,男士们依然会觉得孩子就如动物一般,只会吵闹闯祸,无法理论,无法教导,只能用皮带与棍子来让他们安静和屈服,如今更是如此,父亲们也许还会关注(而不是照顾)一下他们的继承人,也就是儿子,对于女儿,他们几乎只有一种态度,漠不关心,视若无物。   在这种情况下,除非公主的母亲母国正处于强盛兴旺的时刻,王后也足够爱护子女并且性情坚毅,不然公主不但在宫廷中很难与父亲的姐妹,甚至“王室夫人”相抗衡,甚至可能遭到王室成员与大贵族的轻视,如曾经的哈布斯堡公主安东尼娅,知道现在她还被人称之为“不识好歹”,因为她父亲给她选了一个好夫婿——一国之主,年轻,血脉高贵,头婚,至于卡洛斯二世是个疯子、畸形或是别的什么,没人会去关心。   要知道,在欧罗巴王室里,因为父亲不愿意给出嫁妆,或是不幸没有合适的婚配者,孤寂地度过了整个花期,最后只能在修道院里终老的公主可不在少数。   如果伊莎贝拉公主要抱怨自己的父亲,或是母亲,毫无疑问也会被指责为不懂感恩,幸而她在辛特拉宫外的这段岁月里已经学会了如何保持沉默与忍耐——人们总以为孩子是没有记忆的,大错而错,孩子犹如玫瑰花蕾,如果你用手指去轻轻地抚摸它,它可能只能记住那份温暖与体贴,却无法清晰地记得其中的每一次;但如果你用鞭子去笞它,每一条鞭痕都会留下深刻的瘢疤,而且越是长大,越是明显。   伊莎贝拉公主不但记得乳母——她被寄养在乳母的家里,乳母对她并不好,也许是出于对一个私生女的轻蔑与憎恨,她毫不讳言地说伊莎贝拉是个孽种,而非公主;乳母的儿女也对她百般欺凌——不管怎么说,作为摄政王的女儿,在物资上她没什么缺乏的。   不过这些都没有她在五岁的时候,所遇到的那件事情对她的影响深刻。   她今天的幸福,甚至于葡萄牙以及那些民众们的幸福,都是建立在一个高贵而又无辜的人的坟墓上的。她总是会从梦中醒来,冷汗津津地想起阿方索五世是如何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他的形貌在伊莎贝拉的印象中原来是十分模糊的,最近却越来越清晰,伊莎贝拉并不觉得这是因为她后来在辛特拉宫里看到了前国王的画像,因为阿方索六世三岁的时候就不良于行,也因为这种残疾导致了他精神方面有问题,所以这幅画像是画家参考着年轻的佩德罗王子画的,也许从那天起,佩德罗王子就预备着入主辛特拉宫。   人们都说阿方索六世是个如卡洛斯二世那样被上帝惩罚或是被魔鬼诅咒之人,但伊莎贝拉公主却不那么认为,她一次次地回忆起阿方索六世落在她头顶的那只手,那只手因为血脉不畅而冰冷,水肿,却被服侍他的人擦拭的十分干净,因手掌的主人没有太大的力气,所以那只手掌是拍打下来的,但那点重量却是伊莎贝拉所能得到的最好的祝福。   他用一条属于最尊贵之人的性命换来了葡萄牙与法兰西的婚约,也让她得以逃出囹圄之灾,她的乳母老早就在说,她会被送到最偏远的修道院里,在念经与苦修中结束自己的一生。   有很多次,伊莎贝拉公主都想在信件中将这件事情告诉法国的王太子小路易,但她也知道,他们的信件是要经过审核的,有时候她甚至能看到信纸卷起或是变黄,那是佩德罗二世的密探用药水擦拭信纸看看里面有没有密文而导致的。   小路易这次的信件中说,他们的婚礼很有可能要提前——路易十四已经取得了教皇的特赦令——因为接下来的好几年里,路易十四随时可能要御驾亲征,不在巴黎与凡尔赛,无法为他们主持婚礼。虽然没有国王在,王太子举行婚礼也不是不可以,但这种行为也许会被人解释为国王对儿子的新妇不满意,对一个外国王太子妃来说,这种谣言会让她在凡尔赛寸步难行。   所以,虽然伊莎贝拉公主还没到既定的婚配年龄,婚礼却必须在今年的圣母升天节前后举行,“之后还有连接数月的凯旋式与庆祝仪式。”小路易这样说,同时也向公主致歉,因为这些仪式将他们的婚礼与对英法海战的最新一次大胜带来的快乐与荣誉糅合在了一起,路易十四也有心借此让法国的民众紧绷的心弦略微放松一二——他这次依然不打算向民众征收多余的战争税,而是用王室收入、战争公债、战获、赔偿来应对这份滔天的开支,既然如此,他的民众就应该继续往常的平静生活,为他耕种,做工,学习,寻常而幸福地度过每一天。   这种描述让伊莎贝拉公主感到新奇,她不受佩德罗二世喜欢,公主也不可能插手朝政——王后也不能,倒是王室夫人有可能长随国王身侧,进些谗言或是探取消息,但她能够阅读,就能看史书与报纸,知道每当战争开始的时候,国王就有权向民众征收战争税,而且不是一次两次,而是看战争的进展,连续收取好几次也是有可能的。   以及,这种税收的额度是国王定的。   所以每次战争之后,都会爆发饥荒、瘟疫,带来无尽的死亡,就如同圣经中所描述的,四个毁灭天使,战争、饥荒、瘟疫与死亡总是联袂而至,战争是一头庞大的吸血怪物,能够将一个富庶的国家吸吮到骨肉枯槁。   她不能确定王太子小路易所写的是不是都是真的,她试过询问身边的侍女,但她们不是一无所知就是严厉的阻止她继续关心这些问题——这是男士们的特权,作为一个公主,将来的王后,她的问题是很不得体的。在凡尔赛已经超越了辛特拉宫成为了欧罗巴最为时尚与严苛的地方之后,她若是不能谨言慎行,可能会招来比死更可怕的后果。   是吗?伊莎贝拉公主却不那么认为,她没有天真地以为,她与从未谋面的王太子之间会有什么浪漫的一见钟情,但她可以从往来的信件中看出王太子至少是个敦厚而又宽容的人,而且凡尔赛与巴黎的人们,也不如人们所告诉她的那样,长着一双无比苛刻而又挑剔的眼睛。   因为太阳王路易十四很爱自己的孩子。   不仅仅是他的继承人,王太子小路易以及对西班牙王位有继承权的夏尔王子,他对大公主伊丽莎白同样关心爱护,体贴备至,这种爱护又与外界,譬如伊莎贝拉接触到的那种爱护不同,简单点说,这种爱护含括了期待与扶持,就像对待一个男孩那样,人们对此议论纷纷他却毫不在意。   这样的余晖同时还映亮了周围的人,从奥尔良公爵到大孔代之子亨利,甚至拓展到了王子与公爵之子未来的妻子那里,她,还有托斯卡纳大公的女儿,以及法兰西王室将来的新成员,都承蒙其恩惠。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对即将到来的远嫁并不恐惧,甚至十分期待。王太子说,在巴黎与凡尔赛,贵女们已经在筹备捡起一所女子大学,不是那种修道院式教学,而是与之前的大学一般,教授哲学、数学与医学的大学,那些曾经在初中级女子学院就读过的学生在毕业后可以选择继续深造,未婚女性与已婚女性一视同仁。王太子甚至说,如果她愿意,也可以去上学,接受那些智者与长者的教导,将来她可以成为贵女们的导师,也可以教育他们的孩子,或是作为一个学者……天!真正是太可怕了,伊莎贝拉公主都不敢相信,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她看完那封信,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召唤她到书房里去,然后亲自将那封信递给她。   佩德罗二世不是个仁慈的好人,但他头脑清醒,真正的聪明人可不会如寻常之辈那样随波逐流,他们很清楚女性或许在体力上稍微逊色于男性,但在头脑上并无不同,有时候还会略胜一筹,不过只是碍于种种原因,故意装作不知道,或是胡言乱语罢了——法国的路易十四愿意宽待他的女儿,他当然感到高兴,也受到了威胁——伊莎贝拉公主将来必然会更倾向于法国而不是葡萄牙,但要他屈尊仿效法国人,向自己的女儿道歉,做出补偿,他又不愿意。   是的,无论是作为一个国王,还是作为一个父亲。   欧罗巴的君王们向路易十四学习的地方很多,常备军、燧发枪、火炮、铁甲,甚至是土豆、咖啡和玉米——但有几样东西他们是坚决拒绝或是无法做到的,他们无法如太阳王那样,宁愿打开国王的私库、抵押宫殿也不向民众征收多余的赋税,也无法宽容地对待新占地与殖民地的民众,附带说一句,他们甚至无法认可那些黑色,褐色与黄色皮肤,又不信仰上帝的人也和他们一样是“人”;他们也无法容许异教徒的存在,或是不去压迫与监视他们;他们更无法开启民智,因为一旦让所有人有了阅读和思考的能力,他们以往依仗的东西就会在无声无息间倾塌……他们不理解路易十四为什么要这样做——他曾经是个愿意支持康沃尔公爵回到英国,夺回王位的人——他说过绝不会支持反对君主的暴徒,为什么他就能够埋下这样的隐患呢?   至于路易十四对女性的仁慈,倒是小问题了。更多人,不单单是君王们,只是感到古怪,男孩还能长大,女性对他们来说,就是一辈子的孩童,终生需要监护与管理,这样的存在,要她们去做男人的工作,岂不是荒谬绝伦?   但佩德罗二世也能看明白,巴黎与凡尔赛,甚至整个法国,将来都可能是女人向往的天堂了。女人对权力一样有贪欲,尤其是曾经属于男性的特权——他将这封信给他的妻子萨伏伊之女,葡萄牙王后看过,也给他的王室夫人,或是几个贵女看过,她们或是疑虑,或是诅咒,或是大笑,又或是认为绝不可能,唯一没有区别的就是她们的眼睛里骤然爆发出的光芒——在那一瞬间,耀眼得令人畏惧。   佩德罗二世最终决定不去考虑这些,不久之后伊莎贝拉就是法国王太子妃而不是葡萄牙公主了,他将握在手里的筹码投入了路易十四这边——因为双湾海战法兰西舰队取得的丰厚战果,也因为加泰罗尼亚地区的民众不但驱逐了地面上的西班牙人,也向法兰西的卡洛斯三世献出了他们的忠诚,不知何时来到鲁西永与巴塞罗那的奥尔良公爵作为代理人接受了他们送上的城市钥匙与地图,卢森堡公爵则将会侍奉卡洛斯三世前往马德里圣弗朗西斯科大教堂加冕。   值得一提的是,事实上历届西班牙国王都是在托莱多主教座堂加冕的,因为当初虽然西班牙的政治中心从托莱多迁移到了马德里,宗教中心却没有迁移,还在托莱多,现在托莱多与马德里俨然两个小朝廷,托莱多又坚决不承认法兰西的卡洛斯三世,所以卡洛斯三世只能在马德里加冕,而马德里的圣弗朗西斯科教堂原本是座修道院,不过既然路易十四如此决定,它今后就会取代托莱多的主教座堂吧。   就像是那个托莱多大主教。 第四百八十章 法国王太子的婚礼(下)   相对于葡萄牙国王佩德罗二世的百般算计,千般思量,不说凡尔赛的路易十四,就连总是高高地抬着脑袋的巴黎人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与路易十四的婚礼不同,这桩婚事对法国而言完全就是锦上添花,人们提起这桩婚事的时候,只会说,葡萄牙公主可真是一个幸运的女士,比她高贵的还未出生,比她富有的又垂垂老矣,她的父亲又足够狠心——现在人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弑兄篡位的恶人,但只有如此,伊莎贝拉才有资格跻身法国王太子妃待选的行列里。   也有人对伊莎贝拉公主的出身有所诟病,不过有着凡尔赛宫明里暗里的发声,这个问题就不是什么问题。   反正王太子成为国王陛下后,还一样可以有王室夫人的么,到时候,王后在出身方面的瑕疵,倒是一个优点。   既然如此,兼着来自于比利牛斯山南麓(加泰罗尼亚)与圣马洛湾、塞纳湾海战两处传来的捷报,又因为在这两处得到的胜利是从法国的两个宿敌——西班牙与英国手中取得的,法国上至王太后,下至最卑微的农夫,无不欢欣鼓舞,得意洋洋,一场盛大的欢庆就像是酝酿在酒瓶里的香槟泡沫,只等国王一声令下,就会蓬地一声爆发出来。   在凡尔赛宫里,因为奥尔良公爵夫人逝去而覆盖在人们心头的阴影早已淡漠,年过七旬的王太后犹如焕春老树,精神奕奕地开始与王后,蒙庞西埃女公爵,还有国王的王室夫人蒙特斯潘夫人一起操劳起孙子的婚事。就像是国王在开战、开拓与建造之前会先召开会议,将种种重要的事务分派给将军与大臣,甚至学者与工匠,王太后也要在女士们的会议中确定各人的职责,以上四位尊贵的夫人不过是提纲擎领,负责各种细节的还是受到她们青睐的贵女。   其中法拉耶特夫人接受了筹备诗歌与短文的工作,这些诗歌与短文是在宫中举行宴会时,在每一道美食送上之前,由侍女或是侍从大声朗诵给宾客们听的,也有在音乐会与舞会的间隙间作为衔接或是过渡的节目演出,需要特别说明一下的是,像是在宴会时的诗歌,需要围绕着宴会的主题——譬如这次,主题就是赞颂国王,褒扬胜利,音乐会与舞会间的短小节目也是如此。   一般而言,贵族们在举行宴会,小型音乐会,观看戏剧演出的时候,并不需要格外请人撰写新作,从以往作家的作品中按照寻求挑选就行。但为了即将到来的王太子的新妇,国王在又一次御驾亲征前的告别,以法国民众对一场盛大的欢庆仪式的渴望——整个过程,每个细节,都不能出现任何敷衍了事的情况。   拉法耶特夫人之前已经完成了两本小说,分别是《孟邦西埃公主》与《柴伊德》,正在着手新的小说《克莱芙王妃》,宫廷中的贵女们当然是她的第一读者,让蒙庞西埃女公爵来说,这位夫人的作品丝毫不逊色于拉辛、高乃依或是莫里哀,就算是最爱嫉妒的蒙特斯潘夫人也不得不承认,拉法耶特夫人的才华几乎与自己的美貌一样无人无比。   除了两本小说之外,拉法耶特夫人还在报纸与刊物上发表了不少评论、小文章或是诗歌,在受到国王邀请,成为女子学院的老师之后,她也带动了不少学生将自己的文字变作油墨字与金路易——如果她只是一个阶层低下的女性,也许会受到一些人的苛责,因为在她们之前,女性们或许可以执笔,但不能将这种行为作为一份工作来做。   会让现代的人感到好笑的是,这个时代出身良好的女性如果要靠自己的双手与头脑过活,是一桩相当大逆不道的事情,因为对那些头脑顽固的人来说,需要工作的女人只有女工、女仆与“名姝”,请注意,这三者在道德层面,对大部分人来说都是一样的——女工随时会为监工捞起裙子,女仆也必须随时忍受男主人的滋扰,无论她们是否甘愿。   但拉法耶特夫人又不仅仅是法拉耶特夫人,她美貌,高贵,才华出众,更重要的是,她身后还有王太后,特蕾莎王后,蒙庞西埃女公爵等凡尔赛金字塔尖上的女士支持,而在这些女士身后是路易十四。她的名声只有一小点瑕疵,就是曾经被一个意大利人迷惑,不过这点瑕疵也早已化作尘埃——国王从不提起的人,他在凡尔赛就等同于不存在。   但就算有国王的支持,那些隐藏在暗处的诋毁与微词得以慢慢地被时间磨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拉法耶特夫人与她的战友们确实拿出了令人无可辩驳的战果——她和她的学生们甚至恶作剧般地用男性笔名发表文章与诗歌,当这些美妙的文字被人们四处传颂的时候,就有人宣布作者将在某个沙龙上出现——可以想象,那些满心期待,以为可以看到一个如莫里哀,拉辛这样的男性作家的人却迎来了一位可爱的小姐或是一位娇美的夫人……   最后,当莫里哀也被捉弄到的时候,先生们终于哀叹一声,承认自己在这场战役中已经败了,不过他们也说,女士们或许可以在文学方面与男士们并驾齐驱甚至有所超越,但在数学、物理、化学与哲学上可就未必了——对此拉法耶特夫人只是一笑,她为什么要在意,在后者上女性确实慢了男性一步,但既然国王允许女孩与男孩接受同样的教育,先生们的定论就下得早了点。   近二十年里的磨练,不但开拓了这位夫人的心胸,也磨砺了她的笔尖,坚固了她的精神,哪怕她青春已逝,双鬓夹杂着银丝,但从灵魂的最深处迸发的勃勃生机,却让她看上去犹如不老的克利俄、欧忒耳佩或是墨尔波墨涅(九缪斯中的三位,主历史、诗歌与悲剧)。   她自信自己可以达成诸位女尊主的要求,但她也谦卑地提出,为了这桩工作能够更加十全十美,她希望能够邀请她的一个朋友,也是一位寡居的夫人,塞维尼夫人与她一起筹备此事,塞维尼夫人的名字也时常见诸在报章与各位贵女的案头,王太后欣然允诺。   ——   “我说过我可以自己来。”拉法耶特夫人说:“现在可不是二十年前了。”二十年前,只有最强壮野蛮,和男人差不多的粗俗匹妇会在孤身一个人在街道上走,民众还会向穿着华丽的人投掷死猫死狗。如今么,国王恩养了巴黎人二十年,这里最贫困,最卑微的人也能打扮得像是一个老爷,更别说充足的食物,稳定的工作给他们带来的自信与满足了。   像是这样的人是不会冒着毁掉自己所有的一切的险来作奸犯科的。   “就算我想要在开拔前与您多待一会儿吧,母亲。”拉法耶特夫人的儿子这样说道,他是年轻的拉法耶特侯爵,今年二十三岁,风华正茂,从军事学院毕业后,拉法耶特夫人为他在近卫军中谋得了一个职位,继承了父亲的勇敢与母亲的聪慧的年轻人在军队中升迁地很快,此次国王御驾亲征,在随驾的队伍中也有他的名字。   确实如此,拉法耶特夫人只能随他去。不过就如拉法耶特夫人所说,如今走在巴黎的街道上,几乎没有什么危险——尤其现在正是午后,街头上熙熙攘攘都是人群,或是手挽着手散步,或是驻足在商店的玻璃橱窗前,又或是进出于剧场、图书馆与会所。   深蓝色近黑色制服的警察或是骑马,或是徒步,就像是隐没在五颜六色的浪涛中的礁石,让人看了就感觉安心——当然,这只是对那些安分守己的人来说。   这些警察原本也是一群卑劣怯弱的恶人,但自从国王逐渐往里面注入退役军人的新血后,像是以往那种要么与暴徒相互勾结串联,要么对弱者肆意敲诈勒索,或是两者兼而有之的情况就少多了。在他们的管理与匡正下,巴黎一天比一天安宁,漂亮,也一日比一日兴盛,如果你坐在酒馆里,那些曾经对国王的一些抱怨——主要是因为国王将宫廷从巴黎搬到了凡尔赛,也消失了,虽然有时候他们还是会酸溜溜地纠正外乡人——是巴黎-凡尔赛,不是凡尔赛-巴黎。   巴黎-凡尔赛,凡尔赛-巴黎,拉法耶特夫人笑着想道,事实上并没有什么很大的区别。外乡人如此称呼这两座城市,是因为二十年来,国王不断地在这两座城市间修筑道路,矗立起各种建筑,慢慢地就将它们连在了一起,尤其是在巴黎的旧城墙因为城市外拓的需要被彻底拆除之后,它与凡尔赛看上去就像是一座哑铃形的连体儿,也不怪一些人到了凡尔赛就说自己到了巴黎,到了巴黎就说自己到了凡尔赛,就连巴黎人也已经懒得去辩驳和说明了。   但巴黎必须在前面。   塞维尼夫人欣然迎接了自己的朋友,一见到拉法耶特侯爵她就忍不住笑了,又带着一点遗憾,拉法耶特夫人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塞维尼夫人与拉法耶特夫人是好友,他们的儿女年岁相近,门当户对,她当然希望能让年轻的侯爵成为自己的女婿,但侯爵坚决地认为,自己应当做出一番功业后才会考虑成家立业的事情,塞维尼夫人只能遗憾地将女儿嫁给了格里尼昂伯爵。   格里尼昂伯爵也是一个年轻有为的人,令人遗憾的是,他即将去往普罗旺斯,在那里为国王工作,塞维尼夫人放不下在巴黎的工作——她自己创立了一家报社,所以没法跟着他们去,鉴于塞维尼夫人的丈夫婚后八年就去世了,这十几年来母女相依为命,她和女儿都感到很难过。   听到拉法耶特夫人说,王太后将这份工作交给了自己的朋友,塞维尼夫人十分高兴,在听说拉法耶特夫人向王太后推荐了自己之后,更是欣悦,她一边有点忐忑,一边又有点兴奋,之前对拉法耶特侯爵的遗憾一下子被抛到了九霄云外,紧紧地拉住拉法耶特夫人的人,和她一起走到书房里,搬出了自己的诗集与藏书,与她紧锣密鼓地商讨起来。   比起灵感的产物,这种指定了内容与意向的作品更需要经验与参考。   她们一开始或许还记得拉法耶特侯爵——有很多书都放在很高的地方,要么过于沉重,但谈论到后来,年轻的侯爵就变成了一团空气,他望了望天,摸了摸鼻子,贴着墙壁摸出了书房,来到厨房里。   “有什么吃的吗?”因为母亲与塞维尼夫人十分要好,侯爵在这里也不算是个陌生人,他认得这里的每个仆人,尤其是厨房里的,他一边吩咐厨娘准备晚餐,一边拿起放在篮子里的夹心面包大吃特吃了一通,可别小瞧一个军人的胃口!他在喝啤酒的时候,就听到女管家在叹气。   “我已经很久没看到夫人这样快活过啦,”这位陪伴了夫人的时间甚至超过了她的丈夫与女儿的女管家说:“好先生,您为什么不和我们的小姐结婚呢,她是个多好的姑娘啊。”   “您说的很对,夫人,”侯爵礼貌地说:“只能说爱情还没能到达我的心里,我向往军队更胜于家庭,喜欢骏马胜过淑女。”   “从军并不妨碍您拥有爱情与婚姻呐,就算您不曾中了丘比特的金箭,您也应该为您的母亲考虑考虑,如果您能有个孩子,那多美啊。”   “我母亲的孩子可多了,”侯爵说:“孟邦西埃与柴伊德,还孕育着一个克莱芙。”   “快用针线缝上您的嘴吧,”女管家不客气地说,侯爵也不过是她看着长大的一个小坏蛋罢了:“让您母亲听到了,准要抽您的屁股。”   “现在的巴黎还有谁不知道这三个孩子的么。”   “总有一些喜欢无事生非的人。”女管家说,她停了一下:“别说别人的事吧,您的同学都结婚了吧。您就没有喜欢的姑娘么?”   “我想是没有。”侯爵说,他没说的是,他之所以拒绝了赛维尔夫人的好意,正是因为赛维尔夫人的女儿是大部分人所赞赏的那类女性——害羞,虔诚,墨守陈规——与他渴望的那种女性完全不同。   他一见到这个与她母亲背道而行的女孩,就知道如果他们结了婚,双方都会感到痛苦。 第四百八十一章 法国王太子的固执(上)   还有一个让侯爵不去言之于口的原因就是,别说男士们能够理解他的人太少,就连女士们也是如此。   在宫廷贵女之中,倾慕与向往拉法耶特夫人的人大有人在,厌恶她的人也有,不过最多的还是虽然觉得无法理解,或是可以理解但不赞同,甚至赞同却无法鼓起勇气向前一步的女性——她们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如男士们所说的那样“女性比男性更缺乏理性”啦,“男性本来就在体力与社会地位上拥有优势”啦,“世界对女性并不友好,女性应当更加小心谨慎”啦,“男性更强,应该承担起更多的责任”啦,“为丈夫、孩子与家庭效力也是一份重要的工作”啦……总之诸如此类等等等,她们给自己找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沉溺在过往的蜜糖中无法自拔。   是的,因为身边就有拉法耶特夫人这个母亲,还有母亲的诸位友人,侯爵在还未进入军队之前,是亲眼看到与亲身感受到她们是如何辛劳的。她们不但要证明自己至少能与同阶级的男士并驾齐驱,还要为女性们作出榜样,身先士卒。她们如果结了婚,有了孩子,还要承担一个作为妻子与母亲的责任——除非她们能够冷酷到无视丈夫与孩子,但这是会被人指责的。虽然这若是一个男性作出的事情,人们只会褒扬他为公忘私。   事实上几乎没有哪位夫人罔顾了对丈夫的关心,对子女的教育——令人啼笑皆非的是,这些夫人被视作出格之人,但比起那些更乐于在舞蹈、赌博、偷情中消磨时光的女性,她们却更爱自己的家庭,那一双双围绕着她们的眼睛,绝对没法在个人的德行上指责她们。   侯爵是在拉法耶特夫人的教导下长大的,塞维尼夫人的女儿——在外人眼里,她是个知书达理,聪慧可人的好女孩。侯爵一开始不明白塞维尼夫人,这个大胆到敢于在国王的支持下开出版社与报社的女性,为何会有这么一个循规蹈矩的女儿,不过他很快就想到了——塞维尼夫人太爱自己的女儿了,不忍心让她受自己的苦。   作为一个贵女,只要能够阅读,能够写信,擅长舞蹈与歌唱,懂得如何欣赏音乐与诗歌,在审美方面有着独特而令人赞叹的才能就行啦,何必去走那条遍布荆棘的道路呢?嫁一个门当户对的丈夫,生儿育女,不用考虑生计,不用去追寻自己存在的意义,平静而悠闲的度过一生,才是大多女性会去选择的道路吧。   就像那些女子学院的学生,很多都是还在学习的时候就定了婚事,这份学业不过是给她们在婚姻的天平上增添筹码罢了。   侯爵甚至因此愤愤不平过,在母亲为她的一个学生——一个在诗歌上具有杰出的天赋,却因为早早嫁人而舍弃了学业与才能,不过三年就因为难产死去的女孩感到悲哀时。但拉法耶特夫人说,即便是国王,也不可能将每个人的命运都肩负在身上,当一个人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就意味着她将要承担起这份选择带来的命运。   如果这份选择是错误的,侯爵记得自己这样问道,我们也应该纵容她么?   你如何知道这份选择,对于她来说是错误的呢?拉法耶特夫人说,不要去责怪与你走在不同道路上的人,也不要认为自己选择的道路就是高尚且光明的,你要如同看待玫瑰那样去看待荆棘,因为对一些人来说荆棘也如同玫瑰,对另一些人而言玫瑰也如同荆棘——如此,你捍卫的才是真正的平等与自由。   “自私的自由不是自由,不公的平等也不是平等。”侯爵喃喃道,所以他没有试图纠正女管家的理念,这是她的理念,不是他的,他如果粗暴地干涉了她的认知与想法,等同于侮辱了他们两人。   “吃洋葱炖大猪腿肉吗?”女管家没听清侯爵再说什么,但她点选着今天才送来的新鲜菜色,大声问道。   “吃!”侯爵高兴地回答说,这份菜是来自于普罗旺斯的乡下菜,塞维尼夫人的女儿跟着丈夫去了普罗旺斯后,在信件中给自己的母亲描述了这道看似不登大雅之堂却极其美味的菜肴,抄写了这份菜谱——对她来说,这样的生活也是幸福的吧。   他带着这样的心情,美美地吃了一大锅。   ——   可惜侯爵的好心情一回到凡尔赛宫就被打破了。   凡尔赛宫的房间数量惊人,但前来拜谒国王与国王爱重的人数量更为充沛,拉法耶特夫人因为曾经与奥尔良公爵同为某人的受害者,所以国王特意恩准了给她一个房间,不过后来拉法耶特夫人看到宫殿里的房间越发不足,也厌倦了与一些人虚与委蛇,就婉拒了国王的恩宠,搬出去住了。   反正凡赛尔宫周边已经建起了无数如同别宫般的宅邸,一样有便利的上下水设施,花园与马厩,道路四通八达,没有任何不方便的地方,而且更适合拉法耶特夫人随时离开去巴黎拜访朋友——一些朋友来了凡尔赛也能借宿。   但因为她最新接到的工作,蒙庞西埃女公爵慷慨地让出套间中的一个房间给她借住,毕竟王太后与王后等贵女每日都要细细垂询,再让拉法耶特夫人乘着马车再从外面赶过来,实在是太劳累了。   侯爵将母亲送回套间,蒙庞西埃女公爵善解人意地将距离自己最远的一个房间给了拉法耶特夫人,不是她有意怠慢,而是作为国王最亲近的几个人之一,女公爵的套间外总是排满了想要见她的人,就算他们不敢吵嚷,要一一敷衍应付一番也是让人烦恼的事情。   一回来女公爵的侍女就赶了过来,委婉地询问拉法耶特夫人是否愿意去女公爵身边陪伴一会,拉法耶特夫人与女公爵之间的情分也不单只在金主(拉法耶特夫人的第一本书就是为女公爵所写)与被雇佣者之间,她端详着侍女的神色,猜到女公爵一定遇到了什么为难的事情,才会如此急切地需要她的帮助。   她嘱咐了儿子几句,就离开了,侯爵原本想要立即离开,与那些进了凡尔赛就不想离开的人不同,他宁愿换了衣服在街头巷尾的小酒馆里与彼此都不知底细的外乡人一同痛饮,也不想永无休止地谄媚与被谄媚。   结果他一下子就被王太子抓住了。   小路易的脸色极其严肃,让侯爵都吃了一惊,就算是伊斯坦布尔的商人都知道法兰西的王太子与他的父亲不同,是个温厚内敛的好人,他做出这种姿态……对侯爵来说几乎是第一次看到。   “我和祖母吵了一架。”小路易说,而后停顿一下,纠正道:“和所有的人都吵了一架,除了父亲。”   主要是会因为没人敢去打搅威严日盛的路易十四。   “你们在争执什么?”侯爵好奇地问道,如果说王太子与大臣或是将军起了争执,不,这种可能性很小,毕竟路易十四还在王位上,无论是谁都不会去和王太子太过亲密——遑论那些需要争执的重要事情——不重要的事情他们定然会无下限地迎合王太子,除非是路易十四持着反对意见。   小路易叹了口气:“我想取消……更衣礼。”   更衣礼,事实上这只是一种为了便于称呼而创造出来的名词,因为这个仪式既不会明晃晃地写在婚姻契约上,也不会公之于众(对大部分人而言),宫廷中的人也从不提起——这种几乎可以视作下马威与羞辱的行为。   当今的王太后,王后都曾经经历过,就连路易十四的女儿伊丽莎白也未能幸免(虽然到了伊丽莎白这里这个仪式几乎就是一个象征性的流程)——远赴普鲁士结婚的大郡主也因为普鲁士与法兰西没有紧紧连接着的国境线,只在自己的房间里被侍女们环绕着换了普鲁士的服装就算完成了该项仪式——但这项仪式确实存在没错。   在呈给王太子小路易的迎接新妇的流程表中,就有这么一项——依照传统与商定的条约,葡萄牙公主伊莎贝拉在乘船越过大西洋抵达南特后,法兰西人的港口将会停泊着一艘既不属于葡萄牙人,也不属于法兰西人的船只,伊莎贝拉公主要在这艘船上,在双方证人,也就是葡萄牙人与法兰西人的注视下,脱掉所有属于葡萄牙的衣物与饰品,连一根纤维都不能留下,然后换上属于法国人的衣服,鞋子,才算是真正成为了法兰西的王太子妃。   对此,侯爵虽然是个男性,但因为他的母亲拉法耶特夫人就是宫廷贵女,长随王后以及女公爵身侧,所以对这个仪式的内容还是很了解的,也避免了王太子必须详细描述这个问题的尴尬——然后他就听王太子说,他有意在流程中取消这个环节。   侯爵顿时犯了难。   这个时代的人们令人咋舌地对这种细枝末节格外精心,关切备至,当初路易十四是以太阳王的身份压制了所有前来迎接新妇的瑞典人才能免于伊丽莎白公主遭受这份磨难,大郡主则是因为普鲁士国王需要向法兰西国王表现出足够的诚意才能拿到左右摇摆的资格,按理说,要面对这桩难事是葡萄牙公主,没人会在意——但王太子就提出,要取缔这一令人难堪的仪式。   反对者很多,不完全是出于私心。不管怎么说,因为当初伊丽莎白公主不算是完全完成了这桩仪式,依然有人质疑她对瑞典是否有足够的归属心,这点直到瑞典王后生下了卡尔十一世的继承人才算结束。   葡萄牙公主的身份原本就有点碍难,如果伊莎贝拉公主没有履行这项义务,会不会也有人以此为理由来攻讦她呢。   “她有我。”小路易简单地说。   小路易是有个榜样的,那就是他的父亲路易十四。当初因为特蕾莎王后的嫁妆迟迟没有抵达法兰西,无论宫廷还是朝廷内外都有不少恶毒的流言,就连同为西班牙哈布斯堡公主的王太后也曾冷待过王后很长一段时间,但路易十四却从未动摇过,他温和有礼地对待自己的妻子,尊重她,与她分享权力,他的态度让特蕾莎王后得以在卢浮宫与凡尔赛宫立足——相比起路易十三的妻子,也就是王太后,她真是太幸福了——后者的丈夫曾有二十年不曾与她同床共枕,而人们一味地苛责这位妇人居然没能给国王生下儿子……   路易十四也教导过自己的儿子,无法保护自己的妻子,反而跟随旁人指责与伤害她的人,不说在道德层面如此,至少在责任感上,是有所欠缺的——这点与旁人的说法截然不同,对此路易十四也做了解释——因为国王的权力过大,能够被他信任的人又太少,所以一旦能够取得国王的信重,其收益简直无可计数,但作为妻子,王后天生就是国王的盟友,她若是能够得到国王的爱,就等同于夺走了这其中最好最大的一颗果实,而且轻而易举。   所以一般而言,本国的大臣与贵族们都会竭力破坏国王与王后之间的关系,他们宁愿去阿谀奉承一个违背道德的“王室夫人”,也不愿意向王后屈膝低头,虽然他们的理由一贯冠冕堂皇——当然,他们会对王太子说,担心一个外国女人对他影响过大,以至于动摇了法兰西的根本。   “但,”路易十四笑着对小路易说:“我尊敬你的母亲,也有心爱的人,但她们又何时改变过我的决策呢,除非我原先就想要这么做。将来你也是如此,若是你做出了拙劣的计划,或是愚蠢的行为,别去责怪任何人,因为如果你被影响到了,也是你愿意被他或是她影响到,这仍然是你的错。”   小路易深深地将这番话记在心里,这是他的父亲,一个伟大的国王所说的,难道不比那些学者与政客们的耳语来得可信?他在阅读那份流程的时候,一直在思考,作为法兰西将来的国王,是否要用这种……堪称无聊的手段来折辱自己未来的妻子,难道羞辱一个人就能让她崇敬和爱慕自己吗?就算是个乞丐,又或是个无恶不赦的暴徒也不会这样认为。   他看过每一封伊莎贝拉写给自己的信,也留着自己写给伊莎贝拉的每封信的底稿,他曾经劝慰过这个被罪恶感折磨了多年的女士(她与她的父亲与母亲都不同,依然保有一颗纯洁的心),他许诺说,只要她来到法兰西,就能得到自由、爱和尊严。   然后呢,在她的脚触碰到法兰西的泥土之前,首先要在一群陌生人面前……直到身无寸缕?   这就是他给她的第一份礼物?   王太子不愿意,但这种行为无疑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第四百八十二章 法国王太子的固执(下)   凡尔赛的一天是从早上七点——如果是夏日,或是早上八点——如果是冬天,开始的。   在路易十三时期,所谓的大小起床式就有了雏形,但路易十四对让那些尊贵的先生们来注视着自己起床,服侍自己洗漱更衣毫无兴趣,在日耳曼昂莱流亡的时候无人追随,等他回到了巴黎后也从不提起这桩事情,只偶尔会允许同寝的奥尔良公爵,或是大孔代,孔蒂亲王这些拥有波旁姓氏的显贵在一旁说说话——大多与前一晚的工作有关。   大约九点的时候,国王将自己打理完毕,用了简单的早餐后,前往皇家小礼拜堂望弥撒,这也算是一种必须的表态,毕竟法国国王与教会的关系已经糟糕到不能再糟糕。   望弥撒过后,国王会特意从整座一层厅堂穿过——从玛尔斯厅到维纳斯厅,穿过胜利女神厅,再到尼普顿厅与巴克斯厅,在这段路上两侧都是暂时没有资格单独觐见国王的人,他们急切地提着脚尖,向通道的末端眺望——有时候他们还未看见国王,就知道国王已经来了,因为一旦路易十四到了那里,那里就会立即悄无声息,因为谁也不敢,不能与不愿意忽略国王的一句话,甚至是一个表情。   路易十四持着手杖徐徐走过人群,锐利的蓝眼睛扫过每一张期待激动的面孔,如果某张面孔给他留下过印象,或是引起了他的注意,又或是他身后跟随的亲近之人悄声提醒,他就会驻足在这个幸运儿的面前,询问对方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告知国王。   有一些路易十四通过“非正常”渠道知晓的事情就是通过这种方法处理的,他总不能明明白白地和大臣说,你的乐师、仆人或是亲密的爱人就有可能是我的密探吧,他让一些灵巧的人代他提出问题,接下来要寻求解决的方法也就顺理成章了。   像这样的幸运儿一天通常都有三到四个,身份各有不同,有教士,有爵爷,有工匠或是农夫,虽然比起法国的两三千万人口这个数字简直就可以忽略不计,但也让法兰西以及所有能够被太阳王的光辉照耀到的地方,鲜少有什么令人无法置信的暴虐行为得以长久地存在。   穿过这条长长的通道后,国王向民众们告别,登上通往二层的楼梯。十点到十二点是国王的工作时间,与东方的君王一样,路易十四并不总是在旷阔的朱庇特厅处理国事,更多的时候他会选择自己套间的小会客厅、书房或是任何一处他觉得比较惬意的地方,甚至是在庭院里——有幸在这个时间段觐见与参与国王的人屈指可数,各个权势熏天,把持着一项或是多项重要的工作。   十二点到两点是路易十四的休息时间,两点到四点他和大臣们继续工作,四点后就是国王的个人时间,与家人相处,阅读,听音乐或是打打牌。   以上情况有时候也会视国王是否想要狩猎,跑马或是举行宴会,又或是做大弥撒而改变或是暂停,尤其是在路易十四征服了佛兰德尔之后,国王就愈发地随心所欲——如果他定下了时间,是的,他会准时,但如果没有,那么所有人都要按照国王的需求行动。   今天上午,大臣们鱼贯而入的时候,就发觉他们的陛下似乎又有了什么别出心裁的新想法,他们在心里反复滚动着自己所要负责的内容,确定其中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差错后略微安了安心,分别依照身份与国王的亲密程度一一落座。   今天没有什么重要的议题。西班牙的亲法势力令人失望,在五旬节前,已经被那些“谋逆者”——这里是说那些决意要迎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腓力为国王的人,逼迫到了安达卢西亚地区,他们向法兰西频频求援,显然快要支持不下去了。鉴于加泰罗尼亚地区已经成为了法兰西的囊中之物,如计划的那样,路易十四将会率军亲征——以其子卡洛斯三世的名义,攻占整个西班牙。   比起那些热血沸腾的将军与士兵们,这些大臣还是有些微微的遗憾,毕竟对他们来说,如果能够通过谈判、贿赂与交易来得到西班牙,总要比通过军事力量来得到它的好。不过对国王来说,若是通过一场浩大的战役来征服西班牙,当然,就那些牺牲的人与沉重的军事支出而言,不是好事,但对波旁,这种方式或许更有利于今后几十年或是几百年的统治。   既然决定了,路易十四也不是第一次御驾亲征,而且如今的法兰西有了更为强大的力量,更先进的装备,更勇敢的巨人,更充足的补给与热爱到付出一切的君王,他们更没有必要忧心忡忡。   路易十四已经决定在王太子的婚礼后动身,也已经安排好了这个时期的种种事宜——主要还是王太后代为摄政,当然,主持政务的还是奥尔良公爵、柯尔贝尔、孔蒂等重臣,但在国王康健的时候,王弟与王太子都不能冠上“摄政”的名头,若是如此,就几乎是在公开表明他们意欲染指王座,形同谋逆。   当初路易十四生命垂危的时候,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企图将奥尔良公爵推上“摄政国王”的宝座,奥尔良公爵勃然大怒并坚决拒绝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如果他接受了,那么就算路易还能康复,今后的国王也只能是菲利普,路易要么被终生以一个不知名者的名义被囚禁,要么被永远地放逐至里世界。   路易十四也不打算触动大臣们那根过于紧绷的心弦,他让奥尔良公爵参与政事,上战场已经招来了无数非议,到现在看到奥尔良公爵出现在国王身侧,依然有大臣神色微妙,所以,虽然王太子已经到了当初路易十四亲政的年龄,他还是不能出现在议政之处。   但今天似乎国王有心确立另一个例外,他在上午十一点一刻的时候就结束了会议,当国王起身后,大臣们跟随着他依次离开——就看到王太子小路易正紧张地站在门外,他们还以为王太子是有什么事情要和自己的父亲说,正准备回避的时候,却听到路易十四说:“好了,孩子,现在这里归你了。”   几个大臣不由得变了脸色,但他们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王太子就握紧了手中的帽子,昂然步入法兰西政治中心的中心,又有如旺多姆公爵,以及孔蒂亲王等波旁成员,还有数位公爵,高级教士也随同一起入内,这时候已经有人忍不住开口:“陛下……”   “啊,别担心,”路易十四笑着说道:“不过是做父亲的暂时借给孩子一个房间罢了。”   还有人要说些什么,但已经有人拉住了他,后者做了个手势——意指旺多姆公爵,旺多姆公爵虽然出身不那么正统,但无可否认的是,他如今是波旁家族中辈分最高,年纪最长的一个,他们应该相信性情敦厚的王太子不会做出什么无礼之事,也应该相信旺多姆公爵不会放任灾祸的根苗肆意生长。   ——   王太子小路易将帽子递给随从,在书桌前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当然不会去坐在书桌后面,那是父亲与国王陛下的座位。但可能只间隔了几秒钟,他有站了起来,不过很快他又坐了下去。   旺多姆公爵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王太子与他的孙子约瑟夫年龄相仿,在军事学院中是同学也是好友,他对小路易并不陌生,可以说,他与路易十四一样,对王太子的此番作为并不气恼,甚至有点期待……这个一向温柔可亲,几乎可以说是有点软弱的小殿下,要如何来打他人生中的第一仗呢?   小路易不是一个心性卑劣的人,不,应该说,他德行高洁,为人良善,又兼身体康健,容貌俊美,心思细腻头脑聪慧,也难怪如腓力四世,查理二世,利奥波德一世等人在继承人问题上都要嫉妒得眼睛发红——要知道有时候能够有一个足以承载得起父辈遗馈的儿子简直比创下一番伟业更重要,更关键。   可对一个国王来说,有路易十四,太阳王这么一个父亲,又实在是太悲惨了。   没有任何一颗星辰的光芒能够越过太阳,路易十四如果能够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中获得最后的胜利,又不至于令得国家虚空,那么他的功绩只怕数百上千年后也未必有人能够超越,遑论紧随其后的小路易。更别说,他不可能如父亲那样驰骋疆场,为法兰西拓地开疆——如今法兰西已经有了三分之一个欧罗巴,再加上同样属于波旁的西班牙与波兰,已经有人高喊起“凯撒”的名字——这次利奥波德一世能够联合起那样多的国家,甚至教会来阻碍法兰西的波旁取得西班牙,不就是因为害怕那座可怖的帝国再次真正地出现在这块大陆上么?   所以,明眼人都能看出,一旦为次子夏尔取得了西班牙国王的王位,法兰西这座黄金马车疯狂驰骋的脚步就要缓慢下来了,在小路易统治这座王国的期间,不会再有什么显赫的功绩,令人赞叹的奇迹,最后献媚的学者在撰写有关于路易十五的传记时,都会觉得难以入手。   但事情果真如人们看到的那样简单吗。怎么可能呢。小路易将要戴在头上的王冠可能比以往的任何一个国王都要沉重,他的道路也要比任何一个国王都要来得扑朔迷离,无法捉摸。法兰西以及其属地已经庞大到了近乎无与伦比的地步——胜过任何国家,还有数之不尽的骁兵勇将,耳目肱股——这些人,像是沃邦,孔蒂,卢森堡公爵,卢瓦斯侯爵,柯尔贝尔等人,固然在路易十四面前俯首帖耳,温顺可信,但他们会愿意屈服在一个温和的年轻国王面前吗?   哪怕是那些年轻人——即便小路易也在军事学院就读,他也不能保证那些天赋卓然,性情高傲的同学们会向他低头呢。   在王太子注视着某人的时候,某人会谦恭地低头屈膝,但等他转过身去,他能感觉到,聚集在他脊背上的视线几乎都充满了估量与疑虑。   他真的能接过路易十四留下的权柄,并且将法兰西带上更为辉煌的道路吗?   小路易不能确定,他只知道,他必须通过这场测试。   是的,只是测试而已。   他环顾四周,这里都是父亲爱重的大臣,他们静静地等待着,没人催促,也没人露出轻蔑的神色,但这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的父亲。他摸了摸外套内侧,里面装着他和几个好友——以拉法耶特侯爵为首的几个人,连夜为他撰写的演讲稿,厚厚一叠,里面写满了所有可用的理由与确凿的论据,可突然之间,一阵冲动攫住了小路易。   假如是父亲站在这里,他会说些什么呢?   小路易不知道,但他想,他的父亲与国王,是绝不会与他预想的那样,向臣子陈情祈怜的。   他站起来,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笔直,然后人们就听他平静地说道。   “我们必须确认三件事情,诸位,第一:法兰西比葡萄牙更强大。”   “第二:太阳王的伟大无人可及。”   “第三:我是法兰西的王太子,是太阳王路易十四之子。”   说完,他就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   邦唐深深地叹了口气。   “安心了吧。”路易说,一边喝了口茶。   邦唐和国王陛下就在书房隔壁的暗室里,这个暗室与同类型的房间一样有着绝妙的传音与窥视装置——书房里的声音会丝毫不差地从铜管传进这个房间,人们也能拨动小孔上的遮盖片,从小孔中探查书房里的情况。   听国王这么说,邦唐不禁斜睨了他的主人一眼:“但只要你稍作示意……”那些人就不会继续与王太子为难,要知道路易十四即位以来,改变了多少所谓的传统?何况这次不是法兰西公主出嫁,是迎接新妇,只要路易愿意,多得人愿意装聋作哑。   “但这样我们可就看不到这样勇敢的小路易了。”路易笑吟吟地道。   “……您觉得他做得如何?”犹豫了片刻后,邦唐问道。   “唔……及格……吧。”   “陛下!”   “好啦,邦唐,”路易收起了笑容:“你应该知道,我从不在意他说了什么。”   无论小路易说了什么都无关紧要,但路易必须知道,他的继承人,在遇到问题的时候,是以一个学者,一个将军,一个大臣的立场去思考的呢,还是以……   当然,小路易及格了——老父亲心满意足地喝掉了最后一口茶。 第四百八十三章 婚礼进行时(上)   “您现在要去休息吗?”邦唐问道。   “不急,”路易说,“我想小路易可能很快就会来见我的。”   若有人要觐见国王,都需提出请求,听候安排,而后等待,唯独国王的母亲、弟弟与妻儿无需这个手续,王太子小路易果然在十来分钟后叩响了门,恭谨地询问自己是否可以与陛下谈一会儿话。   他被邦唐迎接进房间,一看到桌上有滚热的红茶与两只杯子,他就知道自己的一切想法都在父亲的预料之中,王太子不由自主地红了面颊,几乎不敢抬起头来。   “咦,为何如此羞赧,我的孩子,你方才表现的不是非常勇敢吗?”路易调侃道,一边伸手示意儿子在身旁坐下。   “但我依仗的并不是我的才能,或是天赋,”小路易坐下后,捧着茶杯,苦恼地说道:“我依仗的是您的权威。”   路易点点头,“给我看看吧。”   “什么?”   “你的朋友们给你准备的东西。”路易说,小路易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拿了出来,交到父亲手里,路易就像是欣赏一卷诗集或是剧本那样慢慢地看完了它。   小路易紧张地从杯子后面端详父亲的神色,路易十四亲政二十年,法兰西的王权已经集中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地步,即便是教会也无法掣肘国王的决断,一旦被太阳王判定为无用之人,或是心怀叵测,即便有着怎样的才华或是勇气,也别想在法兰西的政界或是军队里出人头地。可以说,以拉法耶特侯爵为首的这群年轻人,完全就是在用自己的前途为王太子的固执作保,有些冲动,有点天真,但很可爱。   这份演讲稿虽然很长,但要看起来还是很快的,路易先给儿子一个温和的眼神,免得他过于心惊胆战,“你有一群好朋友。”   “是的,陛下,他们都是很好的年轻人。”   “别紧张,”路易说:“我看得出他们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为你准备了这份演讲稿。”这些年轻人暂时还没法接触到更深的内情,也因为如此,国王可以看出他们已经拿出了所有能够呈现给朋友的珍宝,这点十分可贵,他希望小路易能够重视这份难得的友谊——“但你没有用。”   “是的,陛下,我没有用。”小路易颤抖着声音回答道,他正面对着路易十四施加的无形的压力,他见过无数人在此屈膝低头,却要等到亲身感受才知道有多么可怖,这是一种如同地狱中的西西弗斯般的恐惧——只要一丝差错,就会粉身碎骨:“我选择了……另外一种方式。”   “为什么?”路易平静地问道,几乎将这个问句说成了叙述句。   “我只是想到了您,父亲,”小路易说:“一个非常简单的数学题——陛下,老师和我说过,您一天要解决上百件政务,做出上千条决定,”他抬起头:“您不会每做出一个决定,就和大臣们展开一番辩论……而我是您的继承人,您应当更希望我用您的方法去思考与行动。”   路易笑了笑:“所以这就是你的决定,孩子,但看上去你仍然有些不高兴,因为你不是凭借着自己的力量说服他们的。”   “现在让我来打个比方吧,”路易说:“如果我想要让你去给我猎一头狮子,或是一头熊。你会去么?”   “会的。”小路易斩钉截铁地回答。   “如果你的朋友只能给你匕首,你会向我借一柄猎枪么?”   “会的!”   “这两者并没有什么不同,”路易说:“我如果是个普通的父亲,你就只能借走一柄猎枪,但我是国王,你就能借走我的权柄。事实上,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做,因为很多统治者未必是个愚蠢的人,他们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个聪明人,只是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这没什么可奇怪的,许多人都有这样的妄想——以为自己是个完人。”   “但一个国王,要与自己的大臣比较法律与文学上的才能,要与自己的将军比较统军与作战上的天赋,就如同一个骑士跳下马来,要与自己的马儿比较谁跑得更快那样,是一种极其可笑的行为。”路易直言不讳地说:“你将来会是一个国王,我的儿子,你会拥有一个辽阔而又富饶的大国,你的子民多如星辰,其中的佼佼者更是数不胜数,你所要做的是把他们择选出来,安插在合适的位置上,而不是与他们抢夺荣誉与地位,就好像和马儿抢夺辔头与马鞍。”   他喝了口茶,继续说道:“你要驾驭他们,时刻目视前方,眺望原处,你要做出准确的选择,发出明确的指令,将法兰西这驾马车驱使向光明的未来。”   听到这里,小路易就不免露出了畏惧的神色:“这正是我担忧的,父亲,”他说:“我怎么才能如您这样总是做出正确的决定呢?”   “我也不是一直就能做出正确的决定的。”让王太子惊讶的是,他的父亲这样理直气壮地说道:“我也做出过错误的判断啊,孩子。”   “怎么可能?!”小路易几乎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睁大眼睛,几乎不敢相信面前的人确实是他的父亲,法兰西的太阳王路易十四。   “我也只是一个凡人,孩子。”路易说:“我也犯过错,伤害过别人。只不过,有些错误还能挽回,有些却不能。”他说:“这是我要告诉你的第二件重要的事情,”他低声说:“永远别忘记自己也只是一个凡人,会犯错,也有弱点,并不完美,有时候,你甚至要纵容自己践踏法律与道德的底线,你要冷酷地衡量,野蛮地判定,粗暴地决断——你要明白你并不是万能的天主,你只能做出选择,在危险与更危险,在残忍与更残忍,在痛苦与更痛苦之间,有时候它们的界限是那样微小,留给你的时间又是那样短暂——你一旦犯错,其罪行可能要超过所有监狱里的罪犯加起来的一百倍,因为无论他们如何残忍,都不可能在一个决定中令得上千上万的人死去。”   “多可怕啊,陛下。”   “不比你是以为自己是个不犯错的圣人更可怕,”路易说:“不承认自己也会犯错你就失去了纠正错误的可能。”他摇了摇头:“我知道你在畏惧什么,但当你将所有的权力攫取在手中,你就要承担起这份权力带来的一切恶果。”他握了握儿子的手:“譬如——这一次的事情,你将我的权柄握在手中,告诉了他们三桩事实,而这三件事实是那些大臣们无论如何也无法否认的,是啊,孩子,法兰西比葡萄牙更强大,我则是它的主人,你又是我的继承人,你无需借助那些无聊的仪式来威吓与羞辱你的妻子,来显示你的威严,是的,这很对,但如果你的行为就此戛然而止——我就要失望了。”   他看向小路易:“……告诉我,你还准备做什么?”   “我……我会给伊莎贝拉一封密信。”小路易的眼中掠过了一丝恍然与悔恨:“我要马上告诉她我的想法,在事情还未尘埃落定前!”他在父亲的提醒下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要立刻让她知道这件事情!这件事情——最有可能承担后果的不是我,是她!我……父亲,请你帮帮我!”   “好的,”路易的唇边浮起一个微笑:“在你挽回你的错误之前……我可以请求他们延缓对此事的决定,但如果伊莎贝拉说了不,孩子,你要怎么办?”他顿了顿:“那会是一桩很羞耻的事情,而且在这之后,你做出的任何决定,说出的话,只怕都不会那么有力了。”   “……”小路易站在那儿,露出了痛苦的神色:“那也是我的错。”   “是的,是你的错。”路易说:“但你或许还能挽回,这可能是这件事情中最好的一点了。”   ——   邦唐举着一叠“国王面包”,看着小路易匆匆跑走,他看向路易:“您做了什么?”   “给了他一点小小的提醒。”路易伸手去拿面包,邦唐将银托盘挪开,国王的贴身侍从露出了不赞同的神情:“如果是我以为的那个,您应该更早提醒他。”而不是在这个时候才漫不经心地提起,然后看自己儿子的笑话。   “若非如此……”路易说,却没有继续下去。但邦唐已经听懂了——小路易与路易十四不同,他没有遭受过任何磨难,甚至唯一的一个弟弟,也是在他成年后出生,并且即将成为另一个国家的国王,法兰西正在往昌盛繁荣的道路上走,没有一个值得畏惧的敌人,他的将来必然花团锦簇,没有一点污秽与障碍。   但这样就是好事吗?当然不是,尤其在他将来还会手握着在路易十四时期集中到了顶点的权力——路易一点也不担心小路易将来会成为一个如同尼禄般的暴君,却担心他无法承受住这份权力带来的压力与罪恶感而崩溃……他在成为国王前,必须承认自己也只是一个会犯错的凡人。   一个知道自己也会犯错的凡人在回头看自己做出的决定时,才能看出自己是不是犯了错——不然他连这个概念都没有,怎么能够做出应有的判断?   就连路易十四自己……也是在玛利去世之后,才明白自己犯了怎样的一个大错。   不过那时候,路易十四身边只有需要他来照拂与关切的母亲与弟弟,马扎然主教与其他的大臣也都是在教导一个国王。当路易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愚昧的凡人时,他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邦唐沉默着放下托盘,让国王拿了一个面包。   ——   通过只有路易十四才能驱使的巫师,远在葡萄牙备嫁的伊莎贝拉公主在次日晚间就接到了一封被渡鸦传来的密信。密信很短,却也让她的心潮起伏不定——她当然知道这项仪式,她身边有葡萄牙与法兰西的老师,也有年长的女官,她的母亲也委婉地和她提起过这桩考验——也许对那些大臣,议员与国王本身来说,这件事情理所应当,不值一提,但对于当事人……   伊莎贝拉的母亲是萨伏伊的公主,她嫁到葡萄牙的时候一样经过了这番磨难。或许有人要说,这些尊贵的公主,在沐浴与就寝的时候难道不是一样在侍女的注视下身无寸缕的么。但同一件事情,在恶意与善意的驱使下会有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即便在仪式中没有男性官员,只有女官与侍女,但可笑的是,这些来自于男方国家的侍女与女官,将来很有可能成为国王的“王室夫人”。   如路易十四这样的国王很少,如曾经的拉瓦利埃尔夫人这样的王室夫人就更少了,谁也不知道这些年轻的女性在环绕着将来的王后时,那些苛刻的视线下隐藏着怎样如同毒刺般的嫉妒与憎恨。有时候,在王后还未抵达教堂之前,有关于她身体的各种隐秘就会飞传到整个宫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果对方再恶毒一点,就连平民百姓也会对王后的种种隐私放在嘴里反复咀嚼。   那些奋力想要往上攀爬的女官、侍女也会将王后在身体上的弱点视作向国王发起进攻的武器——谁也不可能是完美无瑕的圣母玛利亚,再细微的缺点都会被她们一再夸大,以此来引发国王对妻子的厌恶。   伊莎贝拉公主当然不会乐于面对这样的困境,但王太子小路易也诚实地写道,如果她没有经过这道仪式,作为尝试了禁果的第一人,她之后在凡尔赛宫里,可能要面对有关于此事的诸多非议与攻讦,作为一个来自于葡萄牙的王后,她所要承受的压力本来就够多——他也不知道这件事情最后会不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向她道歉说,他一时间没能考虑到这个事情对她产生的影响——或者说,他一厢情愿地以为,这对她是有益的,他感到懊悔,不过他向她保证说,伊莎贝拉做出的任何决定都会得到他的全力支持。   伊莎贝拉公主没有思考很久,她给法兰西的王太子,她将来的丈夫回了一封信。 第四百八十四章 婚礼进行时(下)   “事情就是这样的。”小路易拿着伊莎贝拉公主给他的信,对凡尔赛宫中地位最为显赫的三位女性——王太后,王后与蒙庞西埃女公爵说,至于蒙特斯潘夫人?她虽然也能承担有关于这场婚礼的一些工作,在中小贵族与官员间如鱼得水,但这样的事情,她还没资格知道或是接触。   “伊莎贝拉给我回了信,”小路易说:“她已经做出了决定——她希望取消‘更衣礼’,若今后会因此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她说,她从出生以来,遇到的每一件事情都像是考验或是折磨,在炼狱中走过的人不会畏惧火炭的灼热,她也要比身边的任何一位贵女都来得强壮,什么样的挑战她都敢于面对——她感谢我的……宽容,也愿意接受这份礼物。”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也愿意接受随之而来的所有回报。”   他话音一落,房间里就安静了几秒钟,在王太子的忐忑不安中,白发被高高盘起,妆点着玫瑰与钻石的王太后迷惑地瞥了一眼女公爵,又转头对王后说:“炼狱?天啊,谁知道那孩子遇到了什么?她是葡萄牙的公主没错吧。”   “大概就是我所遭遇过的那些吧。”特蕾莎王后说,王太后在老迈后对王后也变得慈爱起来,尤其是在特蕾莎王后生养了夏尔王子后。她们都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的公主,可惜的是对母家都不怎么亲密——这也是这个时代公主们的通病,最悲惨的女性莫过于此,她们被母家舍弃,夫家又对其充满戒备。   但一想到自己的孙子,儿子能够因继承了母亲的血脉而转回去继承那个曾经舍弃了她们的家族和国家,两位哈布斯堡的公主说不出有多高兴。另外,在路易十四的支持下,从王太后,王后到女公爵,都有属于自己的一份事业,所以她们对是否要取消充满屈辱的“更衣礼”并不在意——她们已经十分满足,无需靠着欺压另一个女性来宽慰自己。   “那些顽固的男人们同意了吗?”蒙庞西埃女公爵问道,她与宫外人接触的更多,也看多了男士们的惺惺作态——天啦,男士们都说女士们没法做到他们才能做的事情,要她说,男士们确实要比女士们棋高一着,至少他们能够做到除了怀孕生孩子之外所有在他们的口中,“女士们”才能做到的事情——像是不劳而获、忘恩负义、以怨报德、贪小失大……他们干起来一个比一个利索,还厚颜无耻地当做一项功绩来夸耀呢。   “同意了,”王太子说,“但也不是完全同意,”这也是路易十四教给儿子的另外一课,原来就算是国王的旨意,大臣们如果有自己的想法,也未必会不打一点折扣地执行下去的,让步的程度还要看国王的权威大小:“他们同意让伊莎贝拉单独待在房间里更换衣服。”   “这样就很好啦。”王后说。   “我倒觉得这个提议更适合现在的情况。”蒙庞西埃女公爵说:“这是谁提出的,你可以注意一下。”   “拉法耶特侯爵。”王太子说:“不过我听说这是他母亲的建议。”   “我觉得也是这样,”蒙庞西埃女公爵点点头:“你们只是一帮鲁莽的小子,而那些老奸巨猾的家伙只会等着看你们的笑话。”她完全不知道这句话把国王陛下也骂了进去,王太后也在点头,这个建议确实很好,这样也免得今后有人攻击王后心恋母国,拒绝成为一个法国人——哪怕伊莎贝拉公主说愿意接受这样的后果,但能够减少一些把柄有什么不好?   她终究是将来的法国国王的妻子。   ——   这道小小的波澜平息下去之后,法国王太子与葡萄牙公主的婚礼终于得以继续进行。伊莎贝拉公主在南特港口的舰船上完成了更衣仪式,虽然无人帮助,但她还是迅速地换好了所有的内外衣服——在知道这件事情之后,她就在侍女的帮助下练习了很多次,为此还特意向王后请求定制了好几套凡尔赛宫最新式样的女装。   按照礼仪,伊莎贝拉公主更衣完毕后,法国使者会先走上前,握着她的手把她带往法国人的一方,房间里葡萄牙人要目送公主并退后,直到离开房间,属于葡萄牙的所有东西——如之前所说,一丝纤维都不能留在伊莎贝拉身上,她的侍女与女官也位列其中,不过等到她与王太子完成了婚礼仪式,或是等上一段时间,如果她愿意,这些侍女也是能够来到凡尔赛宫继续服侍她的。   伊莎贝拉公主对这些侍女与女官没有多少眷恋之情,在婚事定下来后,这些要么热衷于追逐其父亲佩德罗二世,要么在达官贵胄前搔首弄姿,对公主不是忽视,就是轻慢的侍女们终于开始对她热情起来了——王后提醒过伊莎贝拉,这些女人可能会恳求她,要她把她们带到凡尔赛宫去。   谁不想到凡尔赛宫去呢?那是黄金与象牙的宫殿,钻石就像是露水那样点缀在深褐色的檀香木地板上。   那里有仿若神明一般的太阳王路易十四,也有多情的奥尔良公爵,王太子小路易又俊美又强壮,性情温柔,心性开阔——还是一个真正的王子,他将来还会继承一个无比庞大富庶的国家!   这些侍女们没有天真到想要成为王后,但她们挺愿意成为国王、王弟或是王太子的爱人的,就看路易十四的三位王室夫人就知道波旁对自己的爱人有多么慷慨。   曼奇尼夫人的儿子即将成为那不勒斯国王,拉瓦利埃尔夫人的儿子已经是哈勒布尔公爵,蒙特斯潘夫人的儿子虽然被封到了蒙特利尔,但自从国王的探险家与勘探人员在那里发现了金矿与铁矿,还有无边无际的白松、红松、铁杉与橡木后,谁也不能说那里只是一处荒凉贫瘠的飞地。   要知道,在法兰西,所有的爵位都是有地的,她们没太大野心,只要有那么一处封地就行,小点也无所谓。   但伊莎贝拉不愿意。   她想她永远记得那只垂落在她头顶的肥厚大手,她没有死在乳母的忽视里,没有在修道院冷冷清清孤寂一生,死后连墓碑上也只有属于修女的一个名字。   这都是因为有一个好人用生命挽救了她的悲惨命运,他本来是可以活下去,几年,十几年,甚至更久,看着自己的伪君子弟弟望着近在咫尺的宝座痛苦难捱,他拒绝了自己的母亲,拒绝了大主教,却没有拒绝一个只有五岁的孩子。   他知道只要他还是国王,只要几个月,法兰西那里或许就不会继续拖延下去——葡萄牙一个从西班牙独立不久的国家还没那个资格来让法兰西的王太子等待,这门婚事会在谈判的时候夭折,等待着伊莎贝拉的就是一个活坟墓。   他应该憎恨这个于他来说代表了耻辱与背叛的孩子的,就连佩德罗也不愿意承认这个出生日期暧昧不清的女儿,她甚至不是一个男孩!   但阿方索六世还是给了她一点光——非常微小的光,也是这位不幸的国王所有的最后一点财产——如果,伊莎贝拉想,如果将来她能得到幸福,她不会感激自己的父亲佩德罗二世,也不会感激自己的母亲萨伏伊公爵之女,她只会感激阿方索六世,她的伯父,也是她在天上的父亲。   离葡萄牙越远,她就越期待,越快乐。   让法兰西的使团人员来看,这位公主意外地开朗,健康,生机勃勃,这可真是太好了,虽然比起她将来的丈夫,这位深褐色卷发,皮肤白皙的公主虽然还有所不足,但也算得上秀丽可亲,尤其是那双眼睛,十分动人,只是不知道蕴含在里面的泪水意味着什么。   作为侍卫之一的拉法耶特侯爵谨慎地用眼角的余光打量着伊莎贝拉公主,他对其他人热衷的——看这位公主是否温顺,是否适合生儿育女这点不感兴趣,他在意的是这位公主的内在——就王太子与其书信往来不断的情况来看,温顺大抵是不可能了,总不见得对父亲如此叛逆的女儿,会突然变成一个逆来顺受的妻子吧,他不由得为王太子担心了几分钟,然后也与一些敏锐的人一同察觉到这位公主对葡萄牙似乎没有什么深厚的情感。   对法国来说这是一件好事,但他们也在怀疑,这位贵女是否过于薄情寡义……   法国人如何想,也不在伊莎贝拉的考量之内,凡是读过史书,看过报纸的人都知道一个外国公主在成为本国王后后,将会面对无数人的质疑与刁难,但就王太子小路易写给她的那些信来看,伊莎贝拉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尝试一下的。   毕竟王太子有着那样一个父亲。哪怕事情最后发展到他们谁都不想看到的地步,她也可以如蒙庞西埃女公爵那样,拥有属于自己的一份事业与收入,一样可以得到法国人的尊敬与爱戴,无需完全仰仗丈夫与国王的恩宠。   不过这样的想法,在她踏上通往凡尔赛的大道时几乎就消失了,她简直难以相信,居然有一个国家的民众会如此拥护倾慕他们的王室。   当迎接新妇的马车碌碌而来的时候,平坦的浅灰色大道上星星点点满是黑色的痕迹——不是那些令人着恼的粪便或是泥土,而是民众们倾洒在路面上的葡萄酒,里面撒了香料和花瓣,伊莎贝拉公主情不自禁地打开了窗户,嗅闻微风中携着的馥郁气息。   无论白昼还是黑夜,道路两侧都有盛装的人群护送随行,一看到伊莎贝拉公主,他们就齐声欢呼,高唱国王万岁,法兰西万岁,他们携带着各式各样的礼物,从质朴的木雕到昂贵的银盘,争先恐后地要奉献给王太子妃,也有人送来自己的女儿与儿子,让那些面色红润,眼睛闪闪发亮的孩子来服侍他们——当然,这些特殊的礼物都被婉拒了。   空气中除了酒、香料与花朵的气味,有时也能嗅到烤肉的焦香,据凡尔赛的使者说,这是他们经过的城市里,那些富有的人或是官员买了公牛、鹿或是猪,烤熟后分给穷人吃,好让他们跟着一起快乐;而在城市的街道上,路灯哪怕白天也不熄灭,路灯柱与门廊的柱子上都裹着彩色的布匹,插着鲜花。   凡是他们下榻的地方,更是被妆点的美轮美奂,舒适至极,这里的水管涌出的全是温度适宜的温水,而不是冰冷或是滚烫的水——这是葡萄牙的辛特拉宫还未能做到的,数之不尽的各种护养乳霜、油膏与脂粉让伊莎贝拉公主目不暇给,还有每天都会送到她手中的一款珠宝首饰——王太子虽然不能来迎接她,却可以让自己的礼物来告诉未来的妻子,他时刻在关注着她。   王太子如此作为也让伊莎贝拉公主的法国侍女收敛起了自己的小心思,若说凡尔赛宫中有一千个贵女希望成为太阳王的王室夫人,那么想要与王太子一试情缘的至少也有一百个,但现在看来,时间未到,她们还要等待——希望不要等的太久。   伊莎贝拉有意不去猜测那些恭顺姿态后隐藏的阴晦,她对自己发誓过要抓住幸福,就一定要竭尽所能,她不会将时间与精力耗费在无端的猜疑上——这点也引起了使团众人的好感,对先生们来说,他们受够了猜疑心重,歇斯底里,不可理喻的妻子,别让他们再有这么一个王后吧。   “这就是塞纳河。”一个大臣对伊莎贝拉公主说道,“它很美吧。”   “是的,太美了。”伊莎贝拉公主说。   夜间的莱茵河看不出有多清澈动人,但黑镜一般的河面倒映着船只的灯光与不断地升上天空的烟火,后者此起彼伏,就如同在河面上搭起了一架色彩斑斓的光桥,令人无法移开视线。   让众人更为惊讶的是,烟火放到最后,居然组成了伊莎贝拉的名字,而后是一顶王冠。   这下子别说是法国女人,就连法国男人都开始酸溜溜了。 第四百八十五章 国王的第三次御驾亲征(2)   伊莎贝拉公主将会发现她在凡尔赛宫中感受到的敌意很少。   不不不,不是因为王太子对她的尊敬令得这些达官贵胄们生出了忌惮之心,在路易十四尚未离开人世或是失去权威之前,没人会太过在意王太子,这是亘古不变的传统与法律——主要是因为在此刻的凡尔赛宫中,无论男人女人都很忙碌,男人们忙碌着路易十四的第三次御驾亲征,女人们则在忙碌于告别与查看账册。   在巴黎与凡尔赛,女性的受教育率可能是最高的,在男人们离开巴黎与凡尔赛后,她们也会接过管理家族产业的责任,这点同样延续了上千年。正因如此,女性的权力往往会随着战争是否频繁而变动,一般而言,男主人离开领地后,发号施令的就是他的妻子或是姐妹,旁支庶系反而没什么发言权,只能与领地上的官员与管事那样听从吩咐,除非男主人被确认已经在战场上死亡。   那样,尊贵的女主人就会立刻沦落为与领地系在一起的有价值的“东西”。只看将来的继承人会不会愿意为了她的姓氏与嫁妆接手她,不然她只能进修道院。   有资格出入或是住在凡尔赛宫的男士们的情况还要更复杂一些,就连走动都要别人搀扶的旺多姆公爵都想要和国王一起出征西班牙,更别说别人了,谁都知道这可能是路易十四的最后一场大战——简单地说,就是最后一次他们得以在国王面前显示勇武果决,让国王记下他们名字的机会。不管是年轻的,年老的,聪慧的,迟钝的,强壮的,虚弱的……他们争先恐后地向能够影响到国王的人行贿,希望自己能够是随军同行的五千人之一。   蒙特斯潘夫人首当其冲,无时无刻地受人瞩目与殷勤让这位王室夫人因为国王的一个儿子即将成为西班牙国王而难受的心情好了不少,在迎接王太子妃的宴会上,她一如既往地是场景中的焦点所在——她穿着一件深红色的绸缎裙子,颜色就像是凝固的血液,脖子上缠绕着好几圈珍珠项链,项链的中间是一枚镶嵌在黄金底座上的红宝石,一直垂到胸脯中央。   她是女巫,得以保持长久的青春,在宫廷中也有人议论和质疑过,但只要国王不说话,没人会去多管闲事……   要说,蒙特斯潘夫人倒是很想给新妇一个难堪,在宫廷中,一个法国人的王室夫人的地位,在礼仪上低于王太子妃,但在实际中却要高于一个外国女人,一旁的贵族都乐于看着她来戏耍对方一通,但巫师们的通讯速度远超凡人,她已经知道了在她儿子奥古斯特,蒙特利尔公爵将来的领地上有三座金矿,两座铁矿,今后可能更多。为了她的儿子,她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玩弄什么手段,虽然她依然十分嫉妒。   蒙特斯潘夫人按了按胸口,那里好像总是空荡荡的,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是如此,就像是一朵离开了枝干的蒲公英。   此时将来的王太子妃已经走到国王面前,屈膝行礼,在无数双目光的注视下,少女有点畏怯,也有点恍惚,但她还是坚持行完了礼,王太子这才上前,与她肩并肩地看向路易十四。   伊莎贝拉公主之前只见过两位国王,阿方索六世与佩德罗二世,她的伯父与父亲,前者病弱臃肿,后者瘦削阴沉,她看过法兰西王太子的画像,也听说过法国国王路易十四骄若艳阳,不过这一切都不如亲眼看到时那样震撼——也许是因为最近路易十四思考与商讨的都是有关于战争的事情,他周身的气氛要比原先冷硬得多,他看了一眼这对未婚夫妻,就点点头——“你们的婚礼会在皇家小教堂举行。”因为小路易还是王太子,所以他的婚礼不可能在大教堂举行。   伊莎贝拉公主敏锐地感觉到路易十四此刻的心情可能不是很好。   还记得路易十四与旺多姆公爵的赌约么,圣母升天瞻礼在公历八月十五日,虽然还不是教会正式确定的宗教节日,但人们依然会在这天游行与做弥撒,为了容易记录,王太子的婚礼也安排在这天——所以奥尔良公爵必然会在这天之前赶回凡尔赛,他也确实在准备动身了,但随着西班牙的反法势力占据上风,他的回程日期一直被往后拖延,不过几天前他才送信回来说,他会走海路回法国。   西班牙固然与法兰西接壤,但这段时间比利牛斯山脉附近一直有刺客与暴徒四处游荡,其中可能牵涉到西班牙的里世界——如今那里也是一片混乱,为了保险起见,公爵身边的梵卓家长建议他改乘船,从巴塞罗那出发到法国的贝基耶,而后沿着运河一路往凡尔赛。   在地中海有着法兰西的铁甲舰队四处游曳的时候,这个提议看上去合理至极,路易也认为这样不会出什么差错,奥尔良公爵面临的最大危机已经过去,在神父与议员不名誉地死去之后,他是加泰罗尼亚人的半个首领(这也是因为他是法国公爵又不愿意继承巴塞罗那伯爵的位置),他和那些加泰罗尼亚议员达成了一致意见——他们愿意接受法兰西人的统治,虽然不得不让公爵离开他们很遗憾,但不久之后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就要将他的荣光投在比利牛斯山脉以南,加泰罗尼亚人也亲眼见到了和听说了比利牛斯山以北的同族过着怎样的生活——如果路易十四能保证同等对待他们,他的儿子又能将父亲的政策持续下去,加泰罗尼亚人也不是不识好歹的蠢货。   卢森堡公爵将是这支大军的前锋,路易十四在见过伊莎贝拉公主后就召唤了他。   “您是希望我提前出发吗?”卢森堡公爵惊讶地问道:“去加泰罗尼亚接应奥尔良公爵?”他迟疑了一小会儿:“不是我不愿意,陛下,但公爵走海路回来不是更顺畅安全一点吗?”   “我只是有种感觉……”路易说:“我希望能够尽快见到我的弟弟,不过如此的话,公爵,您大概就没法参加王太子的婚礼了。”他含着些许歉意说道。   “我是个军人。战争比婚礼更吸引我。”卢森堡公爵说,不过他随即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也就是路易十四这样的国王不会在意,路易摆了摆手:“那么就这样吧。”   公爵鞠了一躬,走了出去。   ——   巴塞罗那港口。   “您不再等等吗?”弗朗西斯科问道,他也是一个塔马利特,但与之前的塔马利特议员不同,他虽然是贵族,却也是一个血管中依然涌动着热血的年轻人,他与许多加泰罗尼亚人一样,渴望一个贤明的新君主——在塔马利特议员筹划着要将奥尔良公爵留下来,成为巴塞罗那伯爵的时候,他也是赞同的。   但议员与神父一前一后接踵被杀,而且是因为那种不名誉的原因,这让围绕在奥尔良公爵身边的那些年轻人都感觉极其失望与羞愧,他们也是愿意为加泰罗尼亚付出一切的勇士,杰玛的父亲与兄长,甚至未婚夫所遭受到的事情他们也有可能遇到。   酷刑与死亡对这些品行高洁的战士来说不算什么,但一想到,自己死后还要遭受侮辱,发誓要保护的女儿与妻子不但没有得到应有的优待,反而沦为游女与奴隶,即便是他们也不由得浑身发抖。   因为有了这样的事情,这些原本支持奥尔良公爵成为巴塞罗那伯爵的人反而都沉默了,他们无法厚颜无耻地请求公爵留下——他是法国人,却已经为加泰罗尼亚人做了很多事情,他们却给不了公爵什么东西,别说巴塞罗那伯爵的称号与加泰罗尼亚,公爵是个高贵而又圣洁的人,他与兄长的情感远胜过那些被如塔马利特议员之流孜孜以求的权力与钱财。   只是看着这样一个如同传说中的骑士那样品德高尚,勇武善战的好人离开,他们确实很难过,在难过的同时,对未来也有一丝迷茫,将来的西班牙之主只是一个孩子,加泰罗尼亚连带整个西班牙都将会被国王指定的总督代为管理直到卡洛斯三世能够亲政。   在这十几年甚至二十几年的时间里,那个总督会不会如之前的西班牙人总督,又或是曾经的大孔代那样,纵容士兵们肆意偷窃、淫辱,甚至杀戮?他们会不会再次背上沉重的赋税,或是被收没财产,被强制服役?   毕竟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场王位继承权战争可能要持续上好几年……   路易十四的光辉固然能够照耀在法兰西人的身上,但他们不是法兰西人啊。   “但我的兄长,国王陛下一直在计划将法兰西的政策推向更远,更广阔的地方。”奥尔良公爵拉了拉斗篷,在海边,早上的雾气带来的还是凉意:“你们应当看过报纸,书刊,或者你们也可以去佛兰德尔甚至荷兰去亲眼看看,去看看那些平凡的民众,”公爵说:“看看他们的生活,然后看看你们的,或是问问他们的过去,我不能说所有的事情都完美无缺,但一切肯定是在往更好的地方走。”   “更好的?”另一个前来送行的加泰罗尼亚人问道——他正是那个给了杰玛匕首防身的人,“法兰西的国王有说过那会是怎样的一个未来吗?”他想要忍住对那些君王的刻薄但还是失败了:“总有人给我们这样那样的承诺,也许是吧,等我们上了天堂,一切就都好了。”   公爵笑了笑,不去介意这孩子的无礼,他沉吟着看向灰沉沉的天空,“一定要说的话,我的兄长倒和我说过一些,诸位,他说,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将来至少一百年内不要有战争,所有有能力的人都能得到一份工作,工作所得足以让他支撑起一个有三个,或是四个孩子的家庭。   每个家庭都应该有一桩漂亮干净的屋子,厨房里的锅子里炖着一只鸡……节庆日里人人都能穿上鲜艳的新衣服,上街游行,唱歌和跳舞,如果他们愿意,也可以乘坐马车或是船只到其他地方游玩……未成年的孩子都要去读书,无论他是贵族还是平民,无论他的父亲是富有还是贫穷,无论他是个男孩或是女孩……”   “每个人?”   “每个人,除了那些犯了罪的人。”公爵说。   “这是天国吧,”那个曾给了杰玛一份善意的人说,也许是因为杰玛最终还是被处死了,他满怀愤懑,却又无处发作,但听到公爵这样说,就算他的舌尖饱含毒液,也说不出什么尖锐的话来:“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世界呢?”   在这个国王们依然将战争视作功绩、荣耀与权力所在的时代,平民们就如同田地里的麦子,领主与君王们毫不留情地一次次地收割他们,压榨他们,喂养他们的士兵与战马,对他们如何,很少会有上等人去关心,不,应该说,他们是看不到被迫匍匐在他们脚下的人的。   “嗯。所以,”公爵低声说,仿佛是在怕惊动了什么:“我们也只能一步步地往前走,哪怕我们可能永远都无法看到,但我们的后代肯定是能看到的。”   “那必须有个好国王,”年轻的弗朗西斯科说:“还有他的后代们,也必须是个好国王。”这种事情,不是可以一蹴而就的。   “谁知道呢,”公爵露出了明朗的笑容:“也许将来没有国王了也说不定。”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另一个人坚决地说道,比之前更决断。   这同样还是一个即便没有了国王,没有了继承人,贵族与大臣们,还有数以百万,千万计的民众,依然要从其他国家邀请一位高贵的王室成员来做国王的时代。   “命运总是那样不可测,我们谁也猜不到将来会如何。”公爵抬起帽子,戴在头上:“但诸位,我可以这样说,如果国王陛下恩准,我会向他请求,回到加泰罗尼亚来的。”   几个加泰罗尼亚人顿时露出了喜色。   “不过我现在必须走了,我要回去凡尔赛,参加我侄儿的婚礼。” 第四百八十六章 国王的第三次御驾亲征(2)   卢森堡公爵是注定接不到奥尔良公爵的了。   虽然有巫师的渡鸦可以使用,但渡鸦和所有的鸟儿一样,虽然可以在晚间飞行,但飞行的速度也无法超越人们的常识,也有巫师与路易十四说,在古老的炼金术里有可以让人们自由联络的镜子——但这种镜子就和童话传说中的镜子那样,双方都必须是巫师,一方是凡人就不能。   还有一种方法是玛利向国王展示过的那种,巫师可以借助渡鸦的眼睛将它看到的东西投影在水晶球里,凡人也能在一旁观看,但这种方法完全可以说是居高临下的监督与窥视,路易十四甚至不愿意将它施加在他信任的大臣身上,遑论他的弟弟,忠诚无比的奥尔良公爵?何况等到奥尔良公爵抵达了加泰罗尼亚,那些加泰罗尼亚贵族身边也未必没有一两个可信的教士,鉴于教士与巫师之间难分难解的微妙联系,如果被他们发现正有一双眼睛在不间断地注视他们,他们会不会认为这是一场阴谋?   提奥德里克亲王也保证说,他交给国王的“猫仔”可以传达回来一些比较强烈的感情信息,如果公爵遇到袭击,猫仔至少可以保证带着他逃走,并且告诉他他们正在何处。   又因为,奥尔良公爵虽然在政场与战场上都足够谨慎小心,但在与自己的兄长相处的时候,他可能是唯一一个不会被太阳王的光芒刺伤或是昏眩的人,他与兄长约定了要走海路返回凡尔赛,在圣母升天瞻礼之前,好及时见证侄子的婚礼——但他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走,而是提前了一天。   这是因为公爵所要搭乘的海船提前两天抵达了巴塞罗那,据船长说,他们是在靠近突尼斯海湾的时候遇到了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海盗,与大不列颠人一样,奥斯曼土耳其的海军也是以海盗与水手作为主力或是前锋的,这些商人不是因为恰好换了新船,逃脱得快,就要被劫掠一空了,也因此他们没按照预定的路线前往马耳他,而是直接返回巴塞罗那。   奥尔良公爵的另一个侄子正在那不勒斯,他听了那个商人的话,立刻要求他更详细地说一说有关于那些海盗的事情,加之归心如箭,他预定的启程日期就从原先的八月一日改成了七月三十一日。   ——   公爵将猫仔塞在口袋里,连同侍从们一起登上那艘三桅船的同时,一只乌青的渡鸦正展翅从山脉上方掠过,投入巴塞罗那城。   但它没能找到自己的主人,那位巫师已经随着公爵上船,渡鸦在窗口叫了两声,不安地踱了几步,正要重新飞起来去寻找主人的时候,窗子突然打开了,从黑暗中伸出一只手,准确地捏住了渡鸦的脖子,一用劲儿,那只可怜的鸟儿就一歪头,死了。   “那些巫师会发现的。”一个声音说。   “发现了又如何?他们已经起航了。”那只手的主人说。   ——   奥尔良公爵乘坐的船只叫做“埃斯库多”号,简单直白——西班牙金币就叫做“埃斯库多”,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它被作为欧罗巴通用货币流通各地,直到路易十四将荷兰的世界金融中心搬迁到巴黎之后,才被金路易逐渐取代。   “埃斯库多”号是一艘可观的三桅桨帆船,船帆高耸入云,洁白如雪,因为是艘新船,到处散发着动人的木头与树胶的香气,水手个个精干,船长富有经验,而且是个法国人,从什么地方来说,都没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他们恭恭敬敬地迎接公爵一行人上了船,将公爵安置在最好的舱室里,也就是人们常说的船艉房。   这是一个大到能够容纳好几十个人,也能分割出卧室与会客厅的大房间,不过虽然窗户都打开通了风,又燃烧着香料,这里似乎还是有一股挥之不去的烟酒气与油脂的气味,这是因为船艉房一般属于船长,但在白天的时候,这里会被当做餐厅使用,哪怕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在这里用餐,但前前后后也有好几批,而且烟草、朗姆酒与熏肉的气味是最容易渗入木头的。   公爵对此不以为意,在战场上他睡过帐篷,树林和沼泽,见过被血肉融化的泥地,一点烟草气味算得了什么?他饶有兴致地盯着墙板上的装饰看,“埃斯库多”号不是海盗船,但船长室里一定有弯刀、短枪之类的武器悬挂在壁板上。“这些武器可以用吗?”公爵问。   船长瞥了一眼火枪,“匕首可以,刀子也可以,但先生,火枪是老式的,没法立即击发,燧石和火药,弹丸都在下面的抽屉里。”如果换了别人,他是不说的,之所以只挂着老式火枪,也是为了避免他的水手们在这里与他发生冲突时,正好有了随手可得的犀利武器。   公爵点点头:“古老的东西虽然未必能用,但看上去很漂亮。”   船长犹豫了一下,不知道应不应该将那柄象牙柄的短枪摘下来送给公爵了,但这位是谁,法国最有钱和最有权势的人!除了国王之外,所有人都要向他鞠躬,他会看上这种不值钱(对公爵而言)的小玩意儿吗?也许会被视作羞辱也说不定,一迟疑间,公爵已经往里走去。   一道镶嵌着铁条的木门隔开了内外区域,船长室一向是最容易引起人们幻想的地方,在后世,一些古旧的酒店依然会将最好的房间称之为船长室,但与人们想象的不同,凡是舱室,尤其是这种海船,就不可能有太多的累赘与装饰品,因为风暴一起,房间里任何没有固定好的东西都会变成致命的枪弹与刀子,所以在这个不大的舱室里,只有一张小单人床,一张吊床,一个木桶——用来夜间便溺,这是船长的特权——普通船员只能走到船艏的位置,在那儿会有延伸出来的一段尖嘴,用来放置船首像和用作公共厕所。那里有一部分甲板是空格栅——上面悬挂着绳索,经常会有新手因为迷迷糊糊地跑上来解决个人问题的时候没能抓住绳索而掉到海里。   船长无需担忧这个,会有人来为他处理掉木桶里的污物,即便他将房间让给了公爵。   小床边还有一个固定在舱壁上的烛台,上面固定着一只蜡烛,船员们的大舱里用的是随时可能打翻,打碎的煤油灯,它显然不那么安全,但便宜。   船长还玩把戏般地推开了小床下的一个小箱子,从里面掏出打火石、火绒,朗姆酒和椰枣干,肉干之类的东西。   “你们不用火柴吗?”公爵问。   “不,”船长说,“那很好,但太容易打湿了。”除了这个小箱子,还有几口很大的箱子,里面应该是船长的珍藏——像是糖、金币、香料以及衣服,饰品等等,不过既然住在这里的是奥尔良公爵,船长可不以为他会看上这些东西,就还留在原先的房间里,现在这些箱子上还堆了几个箱子,里面装着公爵的衣物,化妆品与武器。   门后还悬挂着一面亮晶晶的大镜子,公爵每早要用来梳妆打扮用的。   “只要一日一夜我们就能回到法国了。”船长说:“风向正好。”   公爵放松地吁了口气:“是的,”他侧头一睨,看到船长期期艾艾的:“好吧,你可以和我一起回凡尔赛去,我让我的侍从为你在皇后大道上安排一个窗户。”   船长顿时喜不自禁,连连鞠躬,他正需要这个,不仅仅是为了近距离地观看王太子与其新妇,而是因为能够在公爵的安排下得到一个窗户,无疑是在证明他已经攀上了这根金枝,随时都有可能飞黄腾达。接下来,他打定了主意要让公爵在这段短短的旅程中过得称心如意,于是在公爵就寝之前,居然还能被奉上一大桶滚热的浴水。   公爵让侍从打开窗户——这也是一桩船上最尊贵的人才有的特权,普通船员的舱室都在甲板下面,为了避免进水,舱室里是没有舷窗的,里面乌黑一片,空气混浊。   银蓝色的月光从小小的窗户里投进来,海风携着湿润的新鲜空气掠过公爵露出水面的皮肤,吹走蒸汽,公爵舒服地颤抖一下,从这里他甚至可以看到正在渐渐远去的巴塞罗那,巴塞罗那不像是巴黎,没有通宵点燃的路灯,一入夜就只有一块黑色的影子,在靛青色的天穹下犹如一头沉睡的巨兽。   不断有微小的水沫扑进房间,浴桶里水波起伏不定,里面的公爵就像是母亲怀里被摇晃着的婴儿,他微微闭上眼睛——现在正是七八月,又处在地中海南侧,气温已经提高到浴水可以保证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温热的,他让侍从去给他端一杯酒来,没有葡萄酒,朗姆酒也可以——船长的酒是打开过的,他才不会去喝。虽然船长极其热切骄傲地宣称这瓶朗姆酒是他珍藏的白朗姆酒——醇到可以点燃的那种。   “不知道兄长现在在做什么。”公爵嘀咕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入浴前点燃的蜡烛已经短了拇指长的一截,但侍从还没回来,他低声叫了两声,应该守在门外的侍从也没回音。   他从浴桶里站起来,赤着脚静静地走到床边,将蜡烛用湿漉漉的手巾按熄,黑暗中月光应该更为明亮,事实却恰恰相反。公爵俯下身,悄无声息地拉开那个小箱子,将朗姆酒倾倒在用来便溺的小木桶里,一边从他挂在床边的外套里拿出火绒手枪——这种火绒手枪类似于火绒盒与打火铁盒的合并物,但更胜一筹。比打火石,火柴都要好。   这时候他再往窗外看去,看到的是一片浓郁的雾气,就像是落进了牛奶里。   公爵站在阴影里,一动不动,浴桶里的水散发着最后的热量,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从窗口猛然扑进来的一群细小的黑影没能找准猎物,一头扑进了水里——它们发出了焦躁而又尖锐的叫喊声,相互碰撞着,混杂着一大片噼里啪啦的古怪声响,正要从浴桶里再次飞起来的时候,却迎头撞上了一蓬烈火!   那是点燃了的朗姆酒——幸好船长没过分吹嘘,这确实是高度的白朗姆酒,可能还经过一次提纯,公爵嗅了嗅就几乎能确定了,它在空气中燃烧,就像是一道明亮的幕布,让公爵看清了来的是什么东西。   一群细小的蛾子。   它们有些着了火,有些沾了水,但大部分还能震动翅膀,落下尘土般的鳞粉,密集到身为凡人的公爵也看得到,公爵本来几乎要发出一声大喊,却也因此下意识地按捺住了,他挥舞湿了的长内衣,向着房门冲去。   那些鳞粉落在他身上,皮肤上顿时泛起如同被木炭灼烧般的痛感,公爵将长内衣拍向身后,连续打落了好几只蛾子——虽然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另一只手提起空了的酒瓶,用力往门后的镜子上一敲!   一股冰寒的气息从碎裂的镜子里喷涌而出,卷向飞蛾,与鳞粉交杂在一起,淹没了整个房间,几乎与镜片碎裂同一时刻,不知道为什么始终无法打开的房门向前一倾——开了,公爵可以说是整个人跌出了房间,突然之间,他的耳膜都要被击穿——那是无数细且尖利的噪声,就像是飞蛾在浴桶里发出的但要大上无数倍,公爵一低头,就忍不住呕吐了出来,他尝到了血的气味,耳朵和眼睛都黏糊糊的,他手脚并用地在甲板上爬了几步,看到了自己的侍从。   年轻的小伙子倒在一堆缆绳中间,一手还死死地抓着火枪,另一手抓着匕首,好小伙子,他在最后的时刻依然在坚决地抵抗,他的敌人呢?公爵没有看见,凭借着雾气中泄露的一点光芒——可能是没有熄灭的煤油灯,他看见了侍从的脸上和手上,密密麻麻地爬满了飞蛾。   公爵无法理解自己是如何看到的,那些飞蛾与他平常看到的灰黑色蛾子没有什么不同,手指长短,浑身绒毛,翅膀上布满白色的鳞粉,它们比起蝴蝶更为肥大的腹部正迅速地膨胀起来,呈现出犹如红宝石般的色泽。 第四百八十七章 国王的第三次御驾亲征(3)   这不是红宝石,也不是红色的绒毛或是鳞片,而是人类滚热的血正在虫子的肚子里凝结。   公爵方才意识到这点的时候,那些飞蛾已经腾空而起,留下一个苍白的人体,向公爵纷涌而来,让它们不曾料及的是,公爵没有如普通人类那样仓皇地逃跑,留下一个毫无防备的脊背给敌人。他不退反进,屏住呼吸,冲向飞蛾群,无数火星般的鳞粉落在他赤露的皮肤上,引发了一阵如同针刺般的尖锐疼痛。   这只是一秒钟的事情,公爵冲向死去的侍卫,攫走了他紧握在手中的火枪,一到手,他就朝天击发,只听“碰”地一声,混沌的浓雾都似乎在这一瞬间被撕碎了,飞蛾们在他的身后聚集,逐渐从一条灰白色的影子变成了一个瘦削而漂亮的年轻人。他尖叫了一声——犹如飞蛾发出的那种高频率嗡鸣,身体微微晃动,仿佛一段被截掉了中间片段的影片那样,犹如闪电般地来到了公爵面前。   他目露恶意,翻起嘴唇,露出獠牙,无论奥尔良公爵在凡人中拥有怎样的地位,有着怎样的学识与胆魄,又或是受到怎样的尊崇,对血族而言,他依然只是一味美味的晚餐。   公爵一动不动地站着,好像已经因为恐惧失去了反抗的力气与想法,在一般人中这种情况很常见,有时候他们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但当这个外貌年轻的血族想要抓住公爵的时候,他对上了一条暴怒的黑影。   ——   提奥德里克在变故发生的时候,正盘在艉楼的露台上欣赏无边无际的银色大海。   一开始的时候,浓雾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在海上,早上与入夜时分都会有雾气,有时大,有时小,但他随即听到瞭望台上有人在高喊,“幽灵船!幽灵船!!!”   幽灵船,人们都说是那些不幸丧生在海难事故中的水手,船主与乘客们,因为不甘于接受这样悲惨的命运,在某个时刻——飓风、暴雨或是大雾里,他们驾驶着桅杆倒塌,帆布褴褛,船身与甲板糟烂的船只向着生者的世界徐徐而来,就像是风暴与暗礁带走了他们的灵魂。他们也会带走见到他们的人的灵魂,让他们成为幽灵船上的一员。   但对里世界的人来说,这些幽灵船大多都是巫师的杰作,就如曾经的加约拉岛,加约拉岛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自给自足,但有些东西是他们无法生产的,所以他们还是经常要与外界联系与交易,为了保证隔绝里表世界的幕布不被打破,他们用阴尸或是傀儡操控船只,偶尔这些船只会被凡人发觉,他们就以为这是幽灵的杰作。   事实上,凡人的幽灵事实上并没有他们以为的那样坚强,稳固,有些幽灵会遗忘自己的过去,有些幽灵会随着时间逐渐消散,能够碰触凡间的事物,发出声音,或是对生人造成影响的幽灵十分罕见,而且必然在生前就有不凡之处——简单点来说,当你听说一个幽灵时常在某处徘徊的时候,它很少会是一个农民,或是女仆,倒是君王嫔妃、重臣显贵,最少也要是个领主或是将领,才有资格长时间地滞留在人间。   如果那只是一艘幽灵船,提奥德里克化身的猫仔可不会太在意,但他还是立刻跃下了露台,正在他即将跃入艉楼的船长室的舷窗时,猫的圆形瞳孔突然收缩成一条细线——那艘幽灵船……   要撞上来了!   船上都是老练的水手,他们一边高呼着上帝保佑,一边抓紧了身边的任何东西,他们的眼睛倒映着幽灵船的船首像,一个美丽丰满的女神像,鎏金与颜色都已经剥落,虽然神情肃穆,一张残留着红漆的嘴唇却奇异地张大,细长的舌头从獠牙里探出——多么可怕而又扭曲的笑容!   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下惊天动地的撞击,但没有,好几秒钟后才有人疑惑地抬头,让他浑身发冷的是,他看见幽灵船翘起的船尾正在没入他们的大帆,幽灵船从他们的船上穿了过去,就像是一道色彩暗沉的雾气。   猫仔一下子落在了船长室的地板上,他一掠就知道这个突然变大的房间里少了不少东西……浴桶、床、门,还有奥尔良公爵,这时候他听到外面传来了纷扰恐惧的喊叫声,他跃出房间,又看到桅杆、船帆、缆绳都有缺失的部分,那是一种奇怪的缺失方式,因为无论是什么都不像是被切割或是焚烧造成的缺损,倒像是原本如此,一定要形容一下的话,如同一张完整的油画被人用干面包擦掉了一部分。   猫仔立即转向幽灵船消失的方向,但他只能看到浓雾重重,他的心被难得的焦躁不安占据,不由得在甲板上抓了好几道深刻的印记——一群水手从他身边跑过,虽然遇到了这样的事情,但有更紧急的问题等待着他们去处理——船桨与船身板也消失了一部分,他们在失去了动力之后又面临沉船的危险。   就在这时,枪声响起,猫仔眼睛一亮,一跃就跃上了船舷,又向被浓雾覆盖的海面跳去。   只有一个船员看到了,但他对提奥德里克的身份并不了解,他甚至认为这也是一个魔鬼,在匆忙地喊了一声圣人的名号后,他被驱赶去重新拉起船帆。   ——   蓝灰色的猫仔在浓雾中就开始拉长身形,落地——在幽灵船上落地的时候,已经变成了一只蓝黑色的猎豹,矫健而凶猛。   如果埃斯库多号的船长在这里,他定然会惊愕地发现,这艘幽灵船就像是埃斯库多号的双胞胎兄弟,不,应该说,像是一具骷髅借助着埃斯库多号的血肉死而复生。   这艘腐朽不堪的船只,在穿过埃斯库多号的时候除了他们的猎物之外,也带走了一部分属于埃斯库多号的船板、桅杆与帆布,还有类似于木桶、缆绳之类的杂物,一般来说,它们都很不幸地正处在那些人类的周围。   微薄的血腥气正迅速地在潮湿的海风中消散,但提奥德里克一嗅,就知道这是血族在进食后留下的气味,与狼人不同,就算是最卑微的诺菲勒,他们在进食的时候也很少会弄得血肉狼藉,只有很少的鲜血会流散在空气中——人们对于血族的理解有很多错误的地方,但有一点是对的,他们在进食之后会轻吻猎物被啮咬的地方,让那里迅速愈合,不留痕迹。   不过这也要看情况,看种族,譬如梵卓、托瑞多这种生活在都市中,与人类往来频繁的血族,他们不但摄食有度,行踪隐秘,更很少会致人死亡,因为人若是还活着,穷苦的人会因为自己只是因为营养不良而变得衰弱,富有的人则会以为自己是放血过度,并不会怀疑自己遇到了吸血鬼,但人如果死了,那些不被任何人在意的穷人还好,那些有身份,有姓氏与资产的人就很难说了。   像是如冈格罗、诺菲勒这样的种族,虽然他们也是密隐的成员,发誓要避世,但他们的猎物通常都只有一死,为此他们也很少会掩藏吸血后留下的锥孔形伤口,反正等到血肉腐烂,徒留白骨,就算是睿智的所罗门从地狱里爬出来,也未必能够看得出究竟。   至于从不掩盖行踪的魔宴成员就更不必说了。   还有一种情况,那就是血族们认定了猎物无法逃脱,也无法留下完整的尸体时,他们也会为所欲为——譬如说,在海上。   血族不太喜欢大海,但有时候,他们也会在海岛与船只上举行宴会,一场血腥的,饕足的宴会,在宴会上的人类绝无逃脱的可能。而经常举行这种宴会的,除了乔凡尼一族(中立氏族)之外,就只有末卡维了。   乔凡尼一族之所以会举行海上宴会,是因为乔凡尼的祖地是意大利,意大利半岛虽然四分五裂,但谁也不可否认的是他们的商人依靠海上贸易聚敛了大量的财富,血族家长与年长的吸血鬼很少离开领地去其他地方发展后裔——在这里我们暂且不提疯癫的茨密希一族的家长阿蒙亲王,所以乔凡尼一族的成员有时候也会重温他们作为人类时的爱好——航海。   末卡维的祖地在托莱多。他们的成员在最早的时候,也很少涉足海洋,但随着西班牙成为了大海的领主,血族也逐渐将权力的触角伸向碧蓝的外海——这点就和阿蒙抱怨过的那样,里世界的边界也会随着表世界的变化而变化,除非表世界的君王原先的领地与国土上没有血族,新占领地的血族才有可能与新的凡人国王达成协议。   “末卡维。”提奥德里克说。   血族可以化身为黑雾与蝙蝠,这是已经被人们熟悉的事实,但每个氏族的长老与家长,却也具有第三种变化的能力,就像是提奥德里克与阿蒙做过的那样,他们既可以变化成常见的黑色蝙蝠与黑雾,也可以分解出身体与力量的一部分——变成第三种生物。提奥德里克是猫,阿蒙是另一种小蝙蝠。   末卡维则是飞蛾。   一看见飞蛾群,提奥德里克就知道了这是末卡维氏族在作祟,他一爪子撕裂了那个年轻的血族,后者在嘶嘶的惨叫声中分裂成无数只小飞蛾,它们在空中时而凝聚,时而分散,像是要努力重新聚拢在一起却怎么也不成功。   奥尔良公爵注视着它们,提奥德里克瞥了他一眼,公爵手臂、肩膀与脊背上皮肤已经从珍珠白色变成了可怕的赤红色,这是末卡维的毒鳞粉造成的,但公爵的呼吸还算顺畅,看来他在逃亡的过程中机敏地避开了吸入飞蛾翅膀上落下的粉末——如果是那样,事情就要变得棘手起来了。   提奥德里克伸出尾巴卷住了公爵的脚踝,把他拉到身边来,公爵虚扶着猫仔——不,猎豹的脊背,他痛楚难当,筋疲力尽,很想立刻坐下来或是倒下来休息,但他甚至不能将身体的重量压在亲王身上——猎豹的脊背是紧绷着的,他们的敌人可能还没出现呢。   那群飞蛾还在不停地翻滚与“嘶喊”着,公爵不确定这些声音是从飞蛾的口器中还是依靠着翅膀震动而产生的,但他似乎听到了有类似于西班牙语中“父亲”的发音,他手掌下的躯体略微动了动,公爵抬起头,看到正有一大片浓厚的雾气向着甲板倾倒下来,随后他才发觉那不是雾气,那也是一大群飞蛾。   这可能是奥尔良公爵看到过的最大,也是最美的飞蛾,它们看上去甚至像是蝴蝶,身躯瘦削,翅膀宽大,而且有着几乎等同于两倍翼长的长尾,它们的绒毛与双翼都是无比圣洁的乳白色,尾端散发着动人的碧蓝色幽光,就如同在雾气中闪烁的星光,有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魅力。   “乌利尔亲王。”提奥德里克说,一边微微颔首。   “提奥德里克亲王。”飞蛾群中发出了人类的声音,随后新的飞蛾群突然收束成细长的形态,一个身着白色外套的血族走了出来,他抬起同色的斗篷,笼住那群还在乱撞的灰黑色飞蛾,“您看看,”他略带点责备地说:“身为亲王,您可不该这么苛待一个同阶级者的后裔。”   “我并不知道他是你的后裔。”提奥德里克说:“而且他正企图伤害我的被监护人。”   乌利尔放下斗篷,那个年轻的血族终于重新获得完整的形态了,但他看上去还是很不好——就像是那些被国王控制住的吸血鬼,在长期无法饱腹或是被重伤的时候,血族会形同骷髅——他跪在乌利尔的脚下,一动也不敢动,也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奥尔良公爵大胆而好奇地注视着对方,因为有着那样一个兄长,作为王弟他也对里世界有了不少了解,提奥德里克亲王与阿蒙亲王是他最常见到的两个血族,血族的样貌是与年龄绝对不相称的,提奥德里克亲王的年龄与他“死亡”的年龄相当,也就是在二十五岁到三十岁的样子,面容冷峻而尊贵;阿蒙呢,从外貌上看,只是一个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年轻人,隐藏起来的疯癫时常会被人误认为天真或是淘气。   末卡维的家长与大天使同名,从外表上来说,他也足以被画家以天使的名义凝固在木板上,半长的银发覆盖在肩膀上,又有着一双钴蓝色的眼睛,它们闪着光,即便在昏暗的光线下也依然明艳无比。 第四百八十八章 国王的第三次御驾亲征(4)   乌利尔亲王对公爵友善地笑了笑,他这样做的时候,完全看不出有多凶恶,甚至显得有点悲天悯人,他身形单薄,就和他的化身天使长尾蛾那样,有着一种似乎随时都会崩溃的美感,但就在下一刻,他就与提奥德里克亲王撞击在了一起。   奥尔良公爵不由得想起了兄长曾经和他描述过的,他第一次看到提奥德里克亲王与阿蒙亲王战斗在一起的场景——他之前很难想象,但现在他可以亲身感受一番了——他不知道阿蒙与提奥德里克是如何战斗的,但末卡维家长的战斗方式不但不如人们以为的那样血腥残忍,甚至十分美妙动人。   是的,美妙动人。   他的形态并不固定,身体轮廓几乎是半透明的,皎洁的磁细长光线如同盘绕在雕像上的藤蔓样环抱着他——一开始公爵以为是月光,但在战斗的过程中,这种光芒伴随着乌利尔亲王行动,时而明亮,时而柔和——就像……啊,对了,就像是浓雾中的灯光。   公爵在皇后大道上有着一座宅邸,在卢浮宫里也有属于自己的套间,仅次于国王的标准让他可以随心所欲地眺望半个巴黎,巴黎的街道自从国王颁布了“煤气灯令”后就日夜光明,但在夏日与冬天的早晚,弥漫的雾气还是会将整座城市变成一个混沌的世界,只有兢兢业业的煤气灯,它们在流动的雾气中忽隐忽现,就像是奔流的河水中溅起的水滴折射出的光。   提奥德里克能够将乌利尔亲王的后裔一爪抓碎,在得到血亲的援助前,那个年轻的血族甚至无法凝聚成型,但这头强壮的野兽却无法将自己的攻击落实在乌利尔亲王的身上——无论是獠牙、利爪还是强魄的躯体。   公爵回忆起巫师们给他们讲述的有关于血族的一些知识,对血族的十三圣器也有了解,他也见过阿蒙的魔偶、提奥德里克的灵杖。末卡维氏族所拥有的应该是一提鬼灯,据说这提鬼灯来自于地狱的最深处,里面燃烧着处子的油脂与圣人的灵魂,它能够制造幻觉,也能控制他人的行为。   而且除了末卡维的家长之外,谁也不知道鬼灯的具体模样,因为这盏鬼灯是会随着主人的需求而改变形态的。   公爵是个决斗高手,在战场上一样能够捕捉到稍纵即逝的良机,虽然他连两个血族亲王的影子都捕捉不到,却还是可以感受到提奥德里克亲王的挫败,他紧靠着船舷,握着火枪,倾听着周围的动静,但除了飞蛾那种奇特的锐鸣之外,他没有听到其他的声音,他怀疑自己可能被带到了一个凡人无法触摸与介入的地方。   他又将视线落在了那个末卡维成员的身上,奇怪的是,这个吸血鬼一开始还想要攻击他,现在却只投来恶毒的视线。   公爵心中微微一沉,这时候提奥德里克亲王落回到他身边,虽然形态是猎豹,但他的皮毛比冰雪还要冷——也许这才是血族的常态,在这样瞬息万变的战斗中,亲王无暇顾及操控自身的温度,自然就变成了原先的样子——毕竟所有的血族都可以说是不甘的死者,而死者的血液总是冰冷的。   说起来,哪怕两位亲王交手了数百次,用人类的时间来计算,也不过过了几秒钟。   “提奥德里克。”乌利尔说:“你是无法战胜我的。”   提奥德里克的力量最终只有一小部分,而且在这艘幽灵船,以及它的周围,在浓雾之中,不知道隐藏了多少末卡维的成员。   “放弃吧,”乌利尔又说:“我并不想因为这件事情而杀死另一个氏族的家长。”   “那么你有想过,”提奥德里克说:“一旦路易十四取得胜利,祖地在托莱多的末卡维要如何自处?”   “我来到这里就是这个原因,”乌利尔直言不讳地说:“首先我要恭喜你,提奥德里克,你做出了一个无可挑剔的选择,在人类之中,你的国王不止一次地战胜了他的敌人,他的辉光照耀着大半个欧罗巴,还要将西班牙的王冠戴在他的小儿子头上。但你也犯下了一个无可挽回的错误,你纵容一个凡人将他的权力触须伸进了他不应当触碰到的地域,你容许他豢养巫师,把他们当做狼犬,驱赶了我们的同族。”   说到这里他笑了笑:“虽然诺菲勒几乎不被我们承认,但终究还只是几乎——你的国王越过了最紧要的界限……”   “所以你们即便很清楚他在梵卓与茨密希的庇护下,”提奥德里克说:“却依然动了手。”   “我们动了手,”乌利尔说:“这是三位以上的家长做出的决议,亲爱的提奥德里克,不说路易十四的野心不但覆盖了白昼,还将覆盖黑夜,单单就说他即将成为一个‘凯撒’,提奥德里克,我们就不能允许,我们都知道,一个混乱的、黑暗的、愚昧的欧罗巴才是最适合我们的。”   “啊,我明白了,”提奥德里克说:“确实,人类举步向前,血族却无法跟上,路易已经是你们的威胁了。”   奥尔良公爵在一旁听着,心脏不由得一阵阵地抽紧,事实上,在里世界中,巫师中的顽固派与守旧派也对太阳王不抱任何好感,除了太阳王有意将里世界也归入自己的领地之外,那就是这位国王并不容许里世界继续如之前的一千年那样,死气沉沉,波澜不惊地继续他们的生活。   那些年轻的巫师们只看到了外界的自由,光明与理想,却无法看到老成者所能看到的迫在眉睫的危机——在梅林时代,凡人所依仗的不过是少量的黑铁武器,皮革的甲胄与强健的身体,他们畏惧野兽、洪水、火焰与雷电,蠢笨无知到只能用手指头数数,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好。能够掌控知识、自然,以及拥有天赋的巫师对他们而言简直就如同神灵,或是神灵的仆人一般(在那个时代与更早之前,巫师们确实经常被视作祭司与神仆)。   哪怕后来巫师们的分裂主义者有一部分倾向了教会,但无论是教会还是固守原处的巫师们,他们依然是高高凌驾于凡人之上的。   可就是这些被轻蔑的人类,最终将巫师们驱赶到了狭小的里世界,逼迫血族避世,将狼人的聚集地破坏殆尽。   现在呢?从路易十四亲政时期开始,人类在科技方面的发展就从缓步行走,变成了迅速的奔跑,虽然这多数都是战争的推动,但也是因为路易十四是个几乎对一切神明与非凡者毫无畏惧的人——他的“宽容”才是所有非人最大的敌人。   有许多巫师、狼人、甚至血族,对这位国王的一视同仁十分赞同与支持,就像是提奥德里克,但这是因为提奥德里克是所有血族家长中“最近似于人类”的一个,他对法兰西抱有深厚的情感,以至于会匡扶这片土地上的王室——还有的就是虽然能够看到将来,但因为个人的奇特嗜好,宁愿大笑着袖手旁观的存在,譬如阿蒙。   但更多的里世界居民,尤其是经过了岁月的磨砺的血族长老们,他们却对路易十四充满了畏惧。   路易十四将人类重新打造成了一柄锋利的武器,却用脉脉温情麻痹了整个里世界,他诱惑了巫师,收买了狼人,欺骗了血族——用种种甜蜜的手段与言语,他不将刀剑对准后者,就让轻信者以为他就如圣人那样愿意与狼群共眠,却没发现这个狂妄的凡人正在往他们的脖颈上套上绳圈。   无论是巫师,狼人或是血族,他都要将其牢牢地控制,让他们能够为他所用——诺菲勒被驱赶出法兰西,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曾经谋刺路易十四,而是因为他们对路易十四毫无用处,不然就看阿蒙吧,他对国王的冒犯可能比诺菲勒更甚,但路易十四甚至愿意为他与瑞典国王交易,用一个重要的军事港口换回茨密希的祖地。   问题是,在短时间内,血族可能是这位王者手中最为重要的一张牌,但血族的生命是那样的长久,人类的发展又是那样的快速,梅林时代血族就要避世,几十年,一百年,或是一千年后呢?   若是血族,甚至整个里世界还能自我封闭,无法逃避的黄昏或许还会到来的更晚一些,可路易十四会允许吗?   在他的领地与国土上,有着另一个声音?另一个国王?另一种法律?   “但利奥波德一世,以及反法联军的胜率并不大。”提奥德里克沉默了片刻后,说:“末卡维的祖地却永远只有托莱多,乌利尔,难道你认为国王会受你的威胁吗?”   “我知道这不可能,虽然这是国王唯一的弟弟。”乌利尔看向奥尔良公爵,公爵是个人类,身无片缕,伤痕累累,但依然站得笔直,显得十分骄傲,他投去一个赞赏的眼神:“所以我想让公爵先生成为我的后裔。”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公爵的心猛地一跳。 第四百八十九章 国王的第三次御驾亲征(5)   提奥德里克叹了口气。   当你种下一颗种子的时候,你就知道它终将结出一枚果实。投石党两次暴动令得曾经繁荣强大的法兰西荣光不再,国外与国内的野心家们更是对波旁王室虎视眈眈,甚至不顾与里世界的约定而驱使狼人与巫师谋刺凡人的国王,以至于路易十四过早地知晓了里世界的存在。   国王年少气盛,更有着惊人的胆魄与勇气,如果是在二十年后,他也许会更妥当地处理诺菲勒,还有以曼奇尼为首的加约拉岛的巫师们,但这些话说来毫无意义,事实就是,也许揭开秘幕的不是路易十四,但将它彻底撕下来的肯定是这位太阳王。   他的光芒烧灼着那些阴影里的生物,让他们不得不孤注一掷。西班牙的黑巫师与血族们联合起来对他进行刺杀是一次,现在则是第二次,不过这应该是末卡维氏族的个人行为。第一桩事情对末卡维来说并无过错,毕竟那时候西班牙还属于哈布斯堡的卡洛斯二世,路易十四是他们的敌人,但时过境迁,令人感到讽刺至极的是末卡维将要迎来一个曾经被他们刺杀过的统治者。   末卡维的乌利尔亲王会因此忧心忡忡一点也不奇怪,有诺菲勒在前,路易十四为什么不能再次将另一个血族氏族驱逐出他的领地?除非他有不能这样做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就在提奥德里克身后,这时候就不用提什么里世界与表世界之间的界限了——魔宴的茨密希家长,阿蒙也曾毫无忌惮之心地直接向年少的路易十四发出邀请——虽然在提奥德里克的干涉下没有成功,但阿蒙这样做也不是单纯出于个体的任性,如果路易十四真的被他转化成了后裔,那么他会如曾经的提奥德里克那样被立即宣布死亡,由他的王弟菲利普继位。但如果新王对这位兄长依然抱有几分真情实感的话,那么当时已经失去了祖地的茨密希很有可能在法兰西的支持下返回利沃尼亚,或是从国王这里得到一片新领地作为祖地。   毕竟法兰西有那么……大,对吧。   乌利尔亲王与阿蒙有着同样的计划,谁都知道路易十四对自己的弟弟,奥尔良公爵有多么亲密,看重,甚至可以说是纵容,不是那种对孩子或是女人的纵容,他把他当做弟弟,也当做将军与大臣,而以往的王弟,如加斯东、约克等人,一向深受国王的忌惮,他们别说是建功立业了,就连与大臣交往的亲密些也会引起国王的怒火,动辄被投入伦敦塔或是巴士底也是很有可能的事情,最糟糕的莫过于被国王陛下加上一个莫须有,或是真实存在的罪名,被砍下脑袋。   但如果路易十四对奥尔良公爵的情分有十分之一是真的,那么末卡维就能继续保有托莱多的祖地。   “不,”提奥德里克说:“不仅如此。”他说,他也是一族的家长,虽然暂时还没留下值得托付的后裔,但他也曾经是上一位家长的后裔,当然知道“父亲”对后裔有着多大的权力,这种权力不是立在随时可能变化的武力、智慧与权力上的,而是直接贯穿躯体与灵魂,虽然不能说是傀儡,但只要被转化成后裔,奥尔良公爵就必然会对转化他的家长产生无可抵御的孺慕之情,进而不顾一切地服从于他,接受他的任何安排。   这种控制在被转化的初期尤为明显,也是为了保证后裔不会在“学习”结束前私自逃走引发不必要的混乱,重要的是这个过程少则十来年,多则上百年也是有的。而路易十四,太阳王哪怕权势赫赫,他依然是个凡人,他还能支持得了五十年已经算得上长寿……五十年后呢?当兄长逝去,人类的情感一同被埋在六尺之下,奥尔良公爵菲利普就真的只属于末卡维了。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乌利尔说:“就应该明白我志在必得。”   “你应当知道你的行为将会带来路易十四的怒火。”   “只要他不在乎这股怒火同样会将他的弟弟焚烧殆尽。”   “看来已经没有什么谈判的余地了。”提奥德里克说。   奥尔良公爵感觉到手下的皮毛耸立起来,就立即后退一步,抵在船舷上,末卡维的乌利尔亲王果然在下一个瞬间就飞腾而起,浓雾中更是骤然响起了数之不尽的低沉而又尖利的噪音——并不矛盾,它们若有若无,却能够直刺进人们的脑袋,公爵握住自己的喉咙,才能忍下呕吐与大叫的冲动。   一双手轻轻地拢住了公爵的肩膀。   奥尔良公爵的第一个想法就是杀死自己,他手中依然提着侍从的火枪,也许是因为觉得人类的这种武器不可能伤害到吸血鬼,无论是乌利尔亲王还是提奥德里克亲王都没在意,但公爵随即看见了一张有点陌生但印象深刻的脸——一张笑吟吟的少年的脸,阿蒙亲王。   他顿时松了口气,围绕着公爵的雾气却陡然变得疯狂起来,但阿蒙只是轻轻将公爵往上一提,往外一丢,就把他丢到了海里。   海水冰冷,但对化身飞蛾的末卡维来说,他们并不那么情愿进水,因为飞蛾的翅膀一碰到水就会被打湿、粘结与皱缩,阿蒙亲王随后跃下,伸出一条胳膊挽住公爵。   在深黑色的水里,凡人什么都看不到,血族却没有一点问题,阿蒙带着公爵仿如穿过了一条玻璃甬道般地在深深的海水中游过了大约八九百尺左右,才算是摆脱了末卡维的乌利尔所持有的“鬼灯”所能影响到的范围,他将公爵举起,轻松的就如同举起一个玩偶,把他递给另一艘船上的茨密希族人。   “招待好我们的贵客。”阿蒙笑着说,他的头发和衣服没有一星半点潮湿起皱的地方,就算有人说,他刚从凡尔赛宫的宴会上出来也会有人相信,他的后裔们将奥尔良公爵接过来,把他推拥到船艉的房间里去。公爵只在门开的时候一侧首,才看到亲王正化身成一大群黑色的小蝙蝠,向着白色的飞蛾群扑去。   “放心,殿下。乌利尔亲王虽然也很强大,”一个血族说:“但他的对手是父亲和提奥德里克亲王。”   在“埃斯库多”号上,公爵固然有着最好的房间,但与血族的船相比,凡人的船又不值一提,至少让公爵来看,船艉的这个房间几乎与他在凡尔赛宫的寝室没有太大区别,这里甚至还附设了一个浴室,浴缸上的镀金龙头打开后也一样可以喷涌出滚热的浴水。   在公爵接收到的讯息里,茨密希的血族应当是一群癫狂的,行事无所顾忌的疯子,而且对血族而言,人类就只是食物,但这些血族侍从们表现的就像是在款待一位血族亲王,公爵暗忖,要么是茨密希这个氏族并不如他们的名声那样坏,要么就是阿蒙在茨密希中的地位绝无敷衍、辩驳与质疑的余地。   他突然笑了起来,一个正在为他梳理按摩头发的血族好奇地问道:“我可以知道您在笑什么吗?一个埃斯库多。”   “你可以给我一个金路易,”公爵说,自从路易开始铸造法兰西的货币取代西班牙的货币——之前法兰西流通的货币竟然以西班牙的货币为多,作为王弟与大臣,奥尔良公爵当然以身作则,不管什么时候,钱囊里就只有法兰西的铜币、银币与金币,“我只是在惊讶,我只是一介凡人,却有这样的奇遇。”   “确实如此,”血族的侍从说道:“我们也几乎从未看到过三位亲王的战斗。”他感觉得出公爵没有说出真正的想法,但既然阿蒙亲王已经说了“这是一个贵客”,作为侍从他们当然也不可能对亲王的客人咄咄相逼。   公爵想的是,如果他的兄长把一头猪牵到维纳斯厅或是朱庇特厅,宣称它是国王的客人,一干达官贵人一样要向一头猪鞠躬行礼,问好献媚。   不过现在他是那头猪。   虽然周到,但血族们想要服侍一个人,动作是很快的,公爵几乎看不到他们是如何行动的,身边仿佛只是穿过了几缕微风,他就被打理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公爵确实是波旁家族里最仪表出众,姿态高雅的一个,就算这里是一群茨密希,要侍候这么一个人类,也不觉得有什么委屈的地方。   “您想要休息,还是……”一个血族问道。   奥尔良公爵摇了摇头,“我可以到甲板上去吗?”   “可以,”血族侍从说:“但可能看不到什么东西。”   之前奥尔良公爵还在想,那些年轻的血族为什么不到甲板上去观望三位强大血族的战斗,等他来到甲板上,才发现周围依然被黑暗与雾气占据——如果身边的侍从提起灯,那么灯光就只能照亮雾气,如果他们将灯熄灭,他们所能感受到就只有黑暗。   不过公爵大略还是能够感受到三位亲王战斗的余波,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就像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钟声或是震动,“您是一个敏锐的人,”血族侍从说:“如果您也成为我们的族人,也必然会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存在。”   “我想我必须这样说。”公爵回应道:“我深感荣幸,先生。”   “可惜您的兄长是绝对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的。”那个血族侍从说,看来他还是很得阿蒙喜欢的,知道的事情也要比其他血族多,他用那双深红色的眼睛盯着公爵:“真是太遗憾了,我们无法悖逆您兄长的意愿,不管怎么说,殿下,他为茨密希夺回了祖地。” 第四百九十章 国王的第三次御驾亲征(6)   他说出这样的话来,并不奇怪,在人们的传说,戏剧与小说中,血族们在选择后裔,甚至受害者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偏向那些养尊处优之人,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事实上,国王挑选官员,将军挑选士兵,教士挑选唱诗班成员,老师挑选学生,工匠挑选徒弟的时候,都会无条件地偏向于那些有身份与姓氏的人。   与歧视无关,在医学与教育尚未能普及到所有人身上的时候,只有身家丰厚的人才能拥有健康、道德与美貌——穷苦的人在母亲的肚子里就不可能得到充足的滋养,出生后就要面对饥饿,疾病以及虫鼠的折磨,略微长大后就要在田间辛苦劳作,我们也知道,在高强度强体力的劳作后,人会累得连思考都没有力气,更别说去学习和调养自身了。   在奥尔良公爵随着国王、王太后一路逃亡的时候,他就看到过不少流民或是农民,你看到他们的时候很难想象得到他们也是一个人,与你一样的人,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动物,还是那种被长期囚禁缺少食物和水的动物,肮脏、干瘦、反应迟钝,爬满虱子跳蚤,身上覆盖着的污垢几乎可以当做盔甲来使用。更重要的是,生存的压力会让他们的头脑一片空白,几乎没有思考能力,除了找到吃的喝的之外什么都不会去想,也不会寄希望于将来,这种人你是没法用言语和他们沟通的,甚至连棍棒和鞭子都不怎么起作用。   哪怕是诺菲勒,他们在挑选后裔的时候,也会尽力避开那些与他们分享下水道的流浪汉与乞丐呢。   还有一点就是,如果血族们在选择后裔的时候转化了一个领主,甚至只是一个富有的庄园主,在十几年,几十年内,他们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在这片领地上发展自己的势力,寻找猎物,譬如赫赫有名的弗拉德三世与伊丽莎白·巴托里。   不过若是如阿蒙这般,选择了一个已经头戴冠冕的年轻人,也实在是太狂妄了,不过就算他达到了目的,路易十四的价值也会大大跌落,未必有一个拥有公爵领或是伯爵领的领主来得可观——这样说起来,奥尔良公爵蓦然发觉自己居然还是很值得被转化的,他有钱财,有领地,还有国王的宠爱……   只不过如今即便是疯狂的魔宴成员阿蒙,也不再有那样的奢望了,他的兄长正如他的称号“太阳王”一般,时刻以光辉与热量昭示自己的存在,数以千万计的民众更是身系于此,谁也无法承担起那样沉重而巨大的责任。   末卡维的家长乌利尔亲王一定感到后悔过,当然,他没想到事情会恶化到这个程度,法兰西的国王将要成为西班牙国王的父亲,两国即便不能同治,至少也会从法兰西那里引入法律与制度,按照路易十四的想法,西班牙的里世界只怕就此不得安宁,末卡维与黑巫师们又与路易十四有旧怨,路易十四要惩治起他们可不会有什么怜悯之心。   乌利尔亲王的孤注一掷最终还是没能取得什么好结果,很难说奥尔良公爵的行动是不是一桩阴谋,一个陷阱,提奥德里克原先就是一个出色的战士,阿蒙身为魔宴的成员,毫无疑问地也异常擅长战斗,在他们的两相夹攻下,乌利尔亲王甚至没有逃脱的机会,他的后裔折损了大半,自身也受了不小的损伤。   于是公爵看到的是提奥德里克与阿蒙带回了一口精美的棺椁。   “这是……”   “乌利尔亲王。”阿蒙说。   提奥德里克轻轻挥挥手,甲板上的血族悄无声息地退得一个不留——“我们会把他带回托莱多。”他看着奥尔良公爵:“他可能要沉睡好几十年,血族是里世界最为强大的力量之一,没了末卡维,夏尔将来也能避免遇到更多的威胁。”   “要我说,倒不如我们把他撕裂了分享一番。”阿蒙笑吟吟地说道,仿佛不是在说一桩鲜血淋漓的可怕事情,而是一个不值一提的恶作剧一般,“一个亲王呢,好先生,”他对提奥德里克说:“如果我们夺走了末卡维的力量,他们要重新缔造出一个亲王和家长至少要上百年的时间,对我们的小路易来说岂不是更好?”   “别胡说八道了,”提奥德里克按了按额角,虽然血族不会头痛:“你要引发第二次血战吗?”   “也不是不可以啊。”阿蒙轻飘飘地说,脸上显然写着“唯恐天下不乱。”   “路易不会为此感到高兴的。”提奥德里克冷冰冰地说:“你信不信他会联合起所有的人类,先绞杀血族甚至整个里世界。”   血族直至今日,一共繁衍了四代到五代——当然,血族的“繁衍”是指将人类转化为吸血鬼。众所周知,第一代吸血鬼是该隐,他与撒旦的爱人莉莉丝共同繁育了第二代血族,第二代有十三个后裔,但因为不满第二代血族对他们的控制,他们在建立了自己的氏族后背叛与剿灭了第二代血族。   这十三个氏族延续至今,因为秉持的理念不同,他们之间发生过很多次战争,不过更多的争斗还是因为血族之前可以通过摄食同类来让自己变得强大,在教会的权威被矗立起来之前,血族们并不像现在这样隐蔽与“温和”,他们和人类一样发动大规模的战争,肆意地捕猎人类,直到巫师们的一部分分化成宗教裁判所的教士才让他们逐渐收敛起来。   魔宴与密隐两个立场的氏族固然早已分道扬镳,但在某一点上还是相当一致的,那就是对同族的捕杀与掠食——尤其是后裔对“父母”,或是对上位者的僭越,凡是有这种迹象的后裔会被第一时间处死,只有亲王才有猎捕血族的权力。   如果不是因为表世界人类之间的战争已经严重影响到了里世界与血族,三位亲王也不会彼此相争到这个地步,不过奥尔良公爵能看得出来,阿蒙也不过是在调侃生性严肃的提奥德里克,除了血族亲王之间的默契之外,正如提奥德里克所说,若是血族掀起了一场不亚于1484年的血战,引发了无法控制的混乱与恐慌,他一定会先站在人类这边,彻底地将血族埋葬在黑暗里。   阿蒙转过头去的时候,笑容就已经消失殆尽了,作为魔宴的成员,他就如人类的激进派那样渴望着血族能够彻底地统治人类,就如牧羊人放牧羊群,但事实证明,这样的可能性随着人类科技的快速发展越来越小——他们在1484的时候不得不屈服于人类的数量选择避世,现在除了数量之外,人类的武器更是胜过了血族的獠牙与天赋……   想想十三氏族中总有一些顽固的蠢货号叫着不愿意如“巫师那样被豢养!”他们大概想不到,比起巫师,血族可能连被豢养的价值都没有——总不见得一个个都去变戏法吧……一想到这里,阿蒙还真是想要疯狂一次……   公爵沉默不语,虽然提奥德里克与阿蒙看似都是为他而来的,但他也知道在这艘血族的船上他没有什么发言权,就像对乌利尔亲王的安排——一个食物可没资格对主人发号施令,但就算是阿蒙所说的那样,乌利尔亲王若是消亡了,末卡维需要用一百年来重新地选择一位家长,可一百年对于一个人类来说固然漫长,但对血族,对一个国家而言又是那样的短暂。   路易十四得以将诺菲勒驱逐出法兰西也是因为诺菲勒在十三氏族中地位最低,而且诺菲勒违背了里世界与表世界的条约在前,即便如此,他的兄长也不能将诺菲勒的家长挂在巴黎的路灯杆上……他只是驱逐了诺菲勒,就引得血族们为之不满了许久,如果他再这样做,那么就要面对一群真正的,毫无顾忌的魔鬼了,连提奥德里克也不会再度偏向人类的国王。   ——   奥尔良公爵在次日就上了岸,这件事情中唯一值得高兴的莫过于他以为死去的那个侍从只是因为失血过多而昏迷,也许是乌利尔想要安抚即将成为其后裔的公爵,所以没有纵容后裔屠杀公爵的侍从,不过也有不幸的牺牲者,几个船员与大副,公爵给了他们的家人一份丰厚的抚恤,就带着沉重的心情踏上了归途。   承蒙路易十四二十年来不断地辛劳,从港口就有一条平坦的大道直通向利摩日,利摩日人因为被国王雇佣去建造了凡尔赛宫,又在后来做了国王的陶瓷工匠而变得十分富足,毋庸置疑,这里人人都是国王的拥趸,公爵到了这里就可以安下心来了,何况在这里与奥尔良更是有着一条更加宽阔安全的道路,奥尔良是公爵的领地,不过他没有惊动城市里的人,而是轻车简从,继续向巴黎而去。   在距离巴黎不远的枫丹白露,奥尔良公爵不得不停下来休息,也许是因为快要见到巴黎所以放松下来的缘故,他起了一阵低热,哪怕他坚持说自己完全可以乘坐马车,但他的侍从们在船上就吓破了胆,这次又怎么敢疏忽大意,使尽了各种办法,终于将公爵留了下来。   公爵喝了用生姜煮过加了酒的汤就昏昏沉沉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寝室的窗户被打开了,微风吹拂着白色的纱幔,清甜的空气让公爵忍不住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他正在奇怪侍从如何不经允许就开窗的时候,看到床边站着一个人。   “我想你需要一些新鲜空气。”路易说。   “哎呀!”奥尔良公爵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您怎么会在这儿?”   “在这儿有什么可奇怪的,”路易平静地说:“如果不是知道您已经动身回来了,我可能正在往巴塞罗那的路上呢。”   奥尔良公爵心虚地缩了缩,幸而路易也没打算在这个时候翻旧账,他抬了抬眼睛,邦唐就走出门去让仆人送上了早餐和药水,国王陪着弟弟一边用餐,一边大略了解了一下加泰罗尼亚地区的情况——当然公爵一直有寄信过来,不过他们也担心信件会泄露秘密,或是造成误会,所以关键的东西还是被留在了当面说。   加泰罗尼亚人的混乱情形可以说是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他们向路易索取奥尔良公爵的时候大概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喜好如同一个女性一般装扮自己的法国贵族最终力挽狂澜,更是错误地估计了公爵与国王之间的信任,以及收买公爵所需的筹码——相比起整个法兰西,加泰罗尼亚就太小了。   “我准备亲自前往加泰罗尼亚,”路易说:“然后卢森堡公爵,还有维克多元帅分别往卡斯蒂利亚与太阳海岸发起攻击。”   这段时间对西班牙地图几乎与法国地图一样熟悉的公爵略微想了想就能分析出这三条进攻路线,一般而言,御驾亲征并不一定需要国王亲力亲为,知道自己没什么军事天赋的路易十四也从不干涉将军们的决定,得到了加泰罗尼亚,就意味着法国已经切断了西班牙可能得到的支援——如果奥地利的利奥波德一世能够从意大利借道穿过地中海……但加泰罗尼亚正处在西班牙的左上角,在公爵返回之前,加泰罗尼亚人还在攻打帕尔马岛并且即将成功,一旦如此,利奥波德一世的舰队未必能够穿过柑橘花海峡……这位皇帝大概也不敢将他精心打造的舰队投入这样大的风险里。   相反的,一直在意大利附近巡航的法国舰队倒是可能就巴塞罗那所在的金色海岸-柑橘花海岸-白色海岸-太阳海岸一路直达西班牙的安达卢西亚地区,也就是西班牙的亲法派苟延残喘的地方,既然路易十四并不想要摧毁这里,而是要统治这里,那么从腓力四世延续下来的诸位臣工还是相当有必要被留下来的——仅指亲法的那些人。   卢森堡公爵选择的进攻路线,就是往原先的卡斯蒂利亚,这个地区才是西班牙的反法势力最为稳固与重要的心脏所在,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一旦卢森堡公爵能够在这里取得胜利,就像是失去了兰斯与奥尔良的巴黎,去掉了坚硬外壳的托莱多与马德里也不过是一颗柔软的果仁罢了。   “我可以去您身边吗?”公爵说:“小欧根等人也在您这里吧。”   国王点点头,又摇摇头:“小欧根在我这里,但您要留在巴黎,利奥波德一世不会看着我们得到西班牙,他会发动战争,您要代我平定民众与大臣的情绪,保证军队的补给,维持道路与情报的通畅,这些事情我没法放心地交给别人。”也许有别人,但有能力的人未必有权威,有权威的人未必有能力,又有权威又有能力的人……未必没野心。   他拍了拍公爵的手:“而且你也应该陪陪你的孩子。”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公爵说。   “有王后抚养,他很懂事,也知晓事理。”路易没说的是,确实有些人在奥尔良公爵之子的耳边咕哝着一些令人作呕的挑拨之语,尤其是英国人,奥尔良公爵夫人是因为心头郁结而不幸早逝,但在英国人的口中,她却是因为妨碍了公爵寻欢作乐而被毒死的——国王刚听到这些的时候简直怒不可遏,罕见地允许米莱狄夫人与达达尼昂伯爵将这些人秘密处死,甚至不通过正式的逮捕与审判。   只是这些就不必让奥尔良公爵知道了。 第四百九十一章 国王的第三次御驾亲征(7)   奥尔良公爵再次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凡尔赛宫的时候,并没有太多人知道国王曾经离开凡尔赛,去了枫丹白露迎接自己的弟弟。   无论是兄长还是弟弟,脸上都没有将要面对一场可能绵延十数年,波及了整个欧罗巴连带一个英格兰的大战的忧郁与担心,奥尔良公爵一如既往的风度翩翩,热情洋溢,就连一向并不热衷于舞会与赌博的太阳王路易十四,不但和好几位贵女跳了舞,还在之后的游乐时间中输输赢赢直到子夜时分,向众人告辞的时候国王手上可能还有上千里弗尔的筹码,他把它们抛洒到空中,任由人们捡拾。   第二天人们望了弥撒,第三天就是圣母升天瞻礼——为了便于记忆,这时候的人们时常会选择宗教节日举行婚礼或是签订契约,有时候出生日期与死亡日期也会尽量与前者靠拢——王太子的婚礼在皇家小教堂举行,随后是盛大的游行、宴会与舞会,从厅堂里到街道上,到处都是喜笑颜开的人,不断地有官员、商人、教士向游行的民众抛洒成匣子的铜币,每个人都在喊叫着“国王万岁!法兰西万岁!”,路面上洒满了香水与鲜花花瓣,煤气灯柱上缠绕着缎带,露台上垂下波旁与太阳王的旗帜,煤气灯昼夜不息。   国王乘坐着黄金马车,王太后与王弟乘坐着镀银马车,王太子与他娇小的新娘乘坐着敞篷马车行走在游行队伍的前端,仅次于大主教与教士的行列,人们激动地面孔涨红,声嘶力竭,他们的目光甚至让伊莎贝拉感到害怕,但王太子立刻握住了她的手,无声地让她坚强起来——他没有经过如投石党叛乱这样的灾难,但在路易十四的教导下,不会愚蠢到与一些君王那样对民众的思想与力量一无所知。   骄傲的法国人敬畏强者,轻蔑弱者,哪怕你是一个孩子,哪怕你是一个女士。   作为外来者,却要成为他们的王太子妃,未来的王后的伊莎贝拉,她若是摆出一副傲慢无畏的姿态,人们即便略有微词,也不至于会心生厌恶,但如果她露出怯懦的神色,或是过于谦卑,却会让一些人得寸进尺,为所欲为起来了。   在路易十四即将远征的时候,已经达成了使命的王弟奥尔良公爵必然会被留下摄政,在国王还在的时候,绝对不能对朝政指手画脚的王太子呢?他虽然无需处理国事政务,却也不是说会无所事事了,恰恰相反,他将会作为波旁王室的旗帜与准星固守在巴黎或是凡尔赛——若是有敌人想要趁机动摇,或是蛊惑巴黎与凡尔赛的民众做些什么的时候,王太子会比奥尔良公爵更有用,毕竟他让一些将军与大臣诟病的温和性格,对民众来说反而是种最好的安抚。   这时候一个王太子妃就很关键了,看王太后,王后就知道了,即便无法有个聪慧坚强如同阿基坦的爱丽诺这样的伴侣,一个如安妮王太后这样不恋权势,与特蕾莎王后那样擅长服从的妻子也是一桩好事,只是对伊莎贝拉——这倒是一个关键时刻,如果她能在这几年里做好一个妻子与王太子妃,她将来要面对的倾轧也要轻缓得多,除非她无法生育;同样的,如果在她这里出了纰漏,那么别说将来,不幸没能登上王后之位的王太子妃……也不是没有过。   伊莎贝拉虽然还不是很清楚她将要踏上的崎岖道路,但王太子的支持确实让她鼓起了勇气,她对自己说,虽然自己是葡萄牙的公主,但很长一段时间来,她并不觉得葡萄牙是自己的国家——在每个人都以质疑与轻蔑的神色来对待自己的时候,你很难把那里当做一个家。那么,如路易十四,还有王太子小路易所承诺的,如果她能够,如果她愿意,成为一个法国人……那么法兰西就是她的家。   她将要在这里度过她的整个后半生,不,如果按照她的岁数来算,可能是她的大半个人生。   这是我的民众,我的国家,我的……家。   她在心中说道,而后向街道两侧的人们露出了一个微笑。   ——   游行之后,王太子与他的妻子——并未完成整个仪式,因为伊莎贝拉公主还不足十二岁,小路易也不是疯狂卑劣的卡洛斯二世,他们象征性地在一张床上躺了躺,就分别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伊莎贝拉公主还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很久,但她只喝了一杯热牛奶就立刻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她甚至吓得跳了起来。   她的西班牙侍女尚未被准许进入凡尔赛,身边全都是法国侍女,这些侍女正是前去迎接她的那些人,虽然心中各有想法——主要是因为王太子妃太小了,而王太子已经成熟的可以采摘了……但在王太后,王后,她们的男性长辈的耳提面命之下,在国王尚未凯旋之前,谁也不敢闹出什么事儿来。   她们迅速地给小王太子妃套上寝衣,把她牵到隔壁的浴室里,浴缸里雾气蒸腾,好几双手同时服侍伊莎贝拉,不一会儿就把她打理的整整齐齐,她的女官长,也就是王太后派遣来的一位侯爵夫人,在她耳边轻声提醒,如果是平时,她可以用略微长一点的时间来享受滚热的浴水,但今天是她正式在凡尔赛宫的第一天,国王会与她共进早餐。   匆匆做了弥撒后,伊莎贝拉被带到国王的套间,在通过长长的走廊与宽敞的待见室时,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密集的像是箭矢,她匆匆一瞥之间,就算之前几乎被被半软禁在辛特拉宫外的,也知道在这里的每个人拿到外面就是权势赫赫,一抬手一举足就能改变无数人命运的大人物。   他们在这里却只能像是最卑微的奴仆那样,迫切地等待着一声来自于国王近侍的呼唤。   王太子,不,应该说,整个波旁王室都在国王的套间小厅里等待国王的到来,从旺多姆公爵到奥尔良公爵,从王太后到蒙庞西埃女公爵,一张覆盖着雪白的亚麻布的长方形餐桌在阳光下展开,桌子上摆满了晶莹的玻璃器皿,镶嵌着金边的白色瓷盘,银刀叉,调味盒与馥郁的鲜花。   手杖敲击地面的声音由远而近,国王陛下走了进来。   与之前宴会中的装扮不同,早上总是路易留给家人的,穿着方面也很轻便朴素,他甚至没有穿着大外套,而只是穿着衬衫与丝绒马甲,腰带长长地从一侧垂到膝盖上,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不留胡须的关系,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年近四十的人——因为伊莎贝拉的父亲佩德罗二世就是48年生人,比路易十四小近十岁,但看上去比他还要苍老一些。   国王在坐下前压了压手,于是所有的人都陆续坐了下来,侍从与仆人开始有条不紊地送上各种面包、果酱与黄油等餐点,太阳王的早餐并不奢侈,但就和他的每一餐一样,有冷有热,材料新鲜,味道绝佳。   伊莎贝拉被允许坐在王太子身边,“你可以随意一些。”王太子低声说:“这时候大家都很轻松。”   伊莎贝拉立刻点点头,她谨慎地看着别人都怎么做,确实,每个人都很放松,从穿着到手势,蒙庞西埃女公爵甚至大胆地请求国王把胡椒递给她,国王也遵从了。奥尔良公爵理所当然地占据了国王左手边的位置,让人称奇的是,在他与旺多姆公爵之间,居然还插了一把明显用来给孩子的高腿圈椅。   这把椅子上坐着奥尔良公爵的儿子,他的母亲抑郁去世后,他就被交给了王后抚养,但就像是路易提醒菲利普的那样,没有父亲终究是不行的,幸而如今亨利埃塔公主已经回到了上帝身边,大郡主也已经出嫁,奥尔良公爵也终于可以将儿子放到身边教育。   与所有的波旁一样,公爵之子有着一头卷曲的淡金色头发,面颊犹如粉色的玫瑰花瓣,眼睛却继承了他的母亲,是深色的,他如今也不过是个孩子,却异乎寻常地有着一种忧郁的气质,他对父亲极其依恋,这点就连才见到他的伊莎贝拉公主都看出来了。   国王在早餐快要结束的时候宣布他将在圣母升天瞻礼后的第一个周一离开凡尔赛。   “愿上帝保佑您,也保佑我们。”王太后说,于是餐桌边的所有人,包括奥尔良公爵的儿子,齐齐画了一个十字架,说道:“愿上帝保佑国王。”伊莎贝拉慢了一步,但国王只是向她笑了笑,表示并不介意。   说起来会有很多人不信,在葡萄牙公主,王太子妃的心中,确实对法兰西的国王保持着浓厚的关切之情,除了法兰西国王对她的宽容与慈悲之外,法兰西也将是她丈夫与儿子的国家,葡萄牙现在更是法兰西的同盟,如果法兰西在这场大战中失利,无论是她出生的地方,还是埋葬的地方,都要遭受一番折磨。   尤其是葡萄牙,法兰西如果失败了,那么凭借着路易十四之前的威势与功绩,要保持原先的领土完整并不困难,但葡萄牙就未必了,就算是为了给路易十四一个难堪,哈布斯堡的利奥波德一世也一定会将葡萄牙重新归入西班牙,这样,伊莎贝拉的身份就要受到质疑——一个没有国家的公主如何得到承认?她可能在世上再无存身之处。   她喜欢这里,也许将来还会爱上它,她不想离开这里。   小公主如何想,并不在路易十四关心的范畴内,他教导了王后,王太子,甚至蒙特斯潘夫人,蒙庞西埃女公爵也都在他的控制下,他一点也不担心她们会将伊莎贝拉带往错误的方向。他更愿意去关心佩德罗二世是否彻底地执行了婚姻合约上的条款——按照约定,佩德罗二世应当作为法兰西的盟友,共同对西班牙的反法力量发起进攻。   老实说,如果佩德罗二世有足够的力量对抗哈布斯堡,他也不会如此做出那样疯狂且卑劣的事情,毕竟他身体康健,大权在握,完全可以等瘫痪的兄长去见上帝而后光明磊落地登上王座,奈何法兰西的王太子妃的位置实在太过炙手可热,甚至是利奥波德一世,如果后者不是没有女儿,这位自命为路易十四宿敌的人肯定也会争上一争。   但不能,与不想是两回事,法兰西的太阳王屈尊与佩德罗二世结为了亲家,佩德罗二世必须要摆出应有的姿态,路易十四更是深谙人性,就像是加泰罗尼亚人,他们明明是在求告法兰西的国王给予他们帮助,以脱离西班牙人的残忍统治,但一做起事情来,却处处掣肘,与他们最初的态度截然相反——如果路易十四因为用不到葡萄牙人而纵容佩德罗二世的小心思,葡萄牙人准会嘲笑法国人太天真。   毕竟佩德罗二世的情况又与普鲁士的威廉一世不同,普鲁士与法兰西之间间隔着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们,他又是皇帝的臣子,从道义到法律,以及实际情况,都不容许他马上站到法兰西这边,他如果能够牵制住两大宗教诸侯,就可以说是帮了忙。   当知道葡萄牙的舰队已经开出港口,驶向预定的海域时,路易十四已经到了圣日耳曼昂莱,按照时间计算,在仪式结束前,佩德罗二世就已经开始调动军队,路易满意地亲笔写了一封信给佩德罗二世,在信中他令人安心地描述了有关于婚礼的种种事宜,别小看这封信,若是将来法国人拒绝承认这门婚事,佩德罗二世就可以拿着这封信到教皇面前祈求圣裁。   “陛下……”   “什么事,邦唐。”   “有一个教士……非常年轻的教士。来自托莱多,正在往巴黎去的时候被我们的密探发现了,他们怀疑他是个奸细,因为他随身携带着托莱多大主教的签名信与一些文书。” 第四百九十二章 国王的御驾亲征(8)   闻言路易立刻抬起头来,“哦。”他顿了顿:“但这不是您走到我面前来的理由吧。”   邦唐恭谨地点了点头,“是的,陛下,在他们把他投入监牢的时候,那个教士说他还有一封托莱多大主教写给您的信。”   “已经清理过了。”他接着说,这里的“清理”当然不是人们以为的那种清理,而是指经过巫师与教士们查验的“清理”,毕竟在黑巫师中,擅长媒介诅咒的人可不少。路易捡起托盘里的信件,发现这居然是用相当传统的犊皮纸与宝石墨水写成的,犊皮纸比羊皮纸还要昂贵一些,因为它的原料是还没出妈妈肚皮的小牛,这样一下子就要杀掉两头牛,但韧性和纹理都无可挑剔,宝石墨水则是加入了如青金石、蓝宝石之类的贵重宝石粉末做成的墨水,写出来的字亮晶晶的超级好看,但不用说,也是超级贵的。   “那位大主教可真是一个妙人啊。”看完了信,路易感叹地说道,有趣的是,在卡洛斯二世身前,较为亲近法国的反而是这位大主教,卡洛斯二世能够从托莱多跑出来,隐藏身份来向大郡主求婚,很难说没他的手笔;他与帕蒂尼奥站在一起,共同反对唐璜公爵,因为唐璜公爵很担心如果卡洛斯二世有了一个背景强大的王后,王后会取代他的位置,代理朝政。   没想到的是,现在托莱多大主教反而站在了法国的对立面,不过路易大概能猜得出他的想法,如果卡洛斯二世娶了奥尔良公爵的大郡主,对西班牙来说完全是利大于弊的,首先,大郡主的父亲只是一位公爵,不是国王,她天生就要在宫廷里低哈布斯堡的公主,也就是王太后一头;其二,大郡主的嫁妆足以充实西班牙萎靡的海上力量;最后,大郡主健康,强壮,美貌,举世闻名,她和卡洛斯二世很快就能有孩子。   但一旦卡洛斯二世去世,法兰西的夏尔殿下借由母亲的血统,前来竞争或是取得西班牙王位的话,对这位大主教反而没什么好处。虽然人们常说法兰西是天主教教会的长女,但事实上,在阿维农之囚后,西班牙就取代了法兰西这位叛逆的长女成为教会最虔诚的孩子了,看看就知道,法兰西境内还有成气候的新教教徒,西班牙的新教徒一部分烧成了火把,一部分在绞刑架上跳了舞,有那么一些苟延残喘的,可能都在裁判所的监牢里。   作为托莱多的大主教,他对路易十四过于宽容胡格诺派教徒颇有微词,他也意识到,这位国王其实并不虔诚,路易十四固然每天都会祈祷,望弥撒,有规律地忏悔,但看看他对新教教徒与异教徒的态度,以及对里世界的态度就知道了,他是那种只要能够,魔鬼都能拉来拉磨的自私鬼,他不怕下地狱,也不希望上天堂,只一心一意地照料好他在尘世间的王国。   这样的一个国王,他若是最终成了西班牙的统治者,西班牙的教会和教士们就也要如法兰西的同僚一般,套上枷锁跳舞了。   在托莱多大主教在报纸上指责路易十四不愿意将“圣职任免权”还给教会的时候,路易就猜到他会是立在西班牙的一枚铁钉子,只是他还是低估了教士们的厚脸皮,这位大主教大概猜到,他的弟子有可能在来到巴黎前就被抓住,所以就特意写了一封信给路易十四。   他没有在信中祈求国王的宽容,路易十四确实对民众十分温和,但对他的敌人……这样说吧,如果他对教会与对民众一个态度,教会中的红衣主教也不至于大部分都站在哈布斯堡这边。但他在信中巨细靡遗地描述了在托莱多大暴动中,他的弟子做了怎样的事情……甚至写到了卡洛斯二世……虽然那时候大主教还躺在床榻上因为伤口的折磨而呻0吟不止,但他毕竟是个聪明人,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的弟子会如此忠诚地守护着卡洛斯二世到最后一刻——若说欣赏着卡洛斯二世痛苦地挣扎到最后一刻倒有可能。   再问问另外几个有可能看到过卡洛斯二世临终惨状的人,他就心知肚明了。   如果大主教在信件中叫嚷天堂与地狱,用教会与信众来做威胁,路易只会拿它来点火,但他没有,他向国王描述了——在其他人眼中,阿尔贝罗尼简直就是一个十恶不赦之徒,但他知道,阿尔贝罗尼给予那些民众的帮助,他甚至为那个女孩报了仇——的行为,会被路易十四赞赏。   没错,路易确实对这个少年感到好奇,虽然在密探的回报中也提到了这位年少的教士。   他让邦唐将阿尔贝罗尼带到他面前来。   阿尔贝罗尼当初作为一个园丁之子能够被大主教一眼看中,收为弟子,当然是因为有着一张漂亮的脸,哪怕因为长途跋涉而显得有点憔悴,看上去还是相当地讨人喜欢。国王注视了他一会,“你知道你的老师把你送到巴黎来时为了什么吧。”   阿尔贝罗尼深深地吸了口气,几乎无法控制地哭泣了起来。   他一直认为老师一定恨透了自己,也做好了无论受到怎样惩罚都甘之如饴的准备,他被两个教士连夜带出托莱多的时候甚至还有点恍惚,但现在他怎么还可能想不明白!他的老师已经决定殉教了,才会把他送出来,还是送到对他而言最安全的地方——法兰西。   是啊,换了任何一个地方,只怕他都无法甘心成为君王或是领主的帮凶,他的心依然纯洁,血液依然滚热,他也曾是一个下层民众,深知他们所要承受的苦难,路易十四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但他绝对是个好国王,只有在他的麾下,阿尔贝罗尼才不至于要么死于非命,要么碌碌无为就此一生。   “你的老师猜得很对,我不会随意地迁怒到无辜的人身上。”路易说:“但我想要问你一件事情,阿尔贝罗尼,你喜欢哪个,法兰西的教会,还是西班牙的教会?”   阿尔贝罗尼先是沉默了一会,而后如无法忍耐般地说道:“恕我放肆,陛下,我可没看到法兰西的教会,倒是看到了您的教会。”   邦唐在门外听到了国王的大笑声。   可不是么,阿尔贝罗尼的脸涨得通红,不给罗马教会缴纳十一税,也不缴纳任何如教士遗产、抄写金、捐赠等等各种花色费用——而且不但是王室,所有的法兰西人皆是如此,现在更是迟迟不愿意交出圣职任免权……法兰西除了还挂着一张薄薄的遮羞布之外和另立门户的英格兰有什么区别!想想也知道,如果波旁入主西班牙,西班牙也会施行这种制度……这意味着罗马教会彻底失去了最主要的两根枝干——三驾马车就只有神圣罗马帝国一个还在努力支持了,活见鬼的是帝国诸侯中还有一部分是新教教徒,也不怪罗马的红衣主教们宁愿忍受异教徒带来的威胁,也要站在利奥波德一世这边了!   托莱多大主教看得很清楚,所以他才会说,自己将会是个殉教之人……   “可我不是在问罗马教会,是在问……你,阿尔贝罗尼,你喜欢哪个教会?”   “……法兰西教会。”   “好孩子。”路易说,将大主教的信件往抽屉里一扔,“我也喜欢你,阿尔贝罗尼,你知道你的老师希望您能在巴黎就读神学吗?”   “老师是这么说的。”   “如果你将来还想要继续做一个教士的话,我倒不建议你在巴黎读神学,”路易说:“巴黎的神学院……暂时还不适合你这样的孩子。”事实上,巴黎的神学院比起培养教士,倒不如说是在培养哲学家,如果阿尔贝罗尼有身着红衣的野心,而不是在一个小修道院里埋头典籍,那么……:“你还是去罗马吧。”   阿尔贝罗尼有点惊讶地抬起头来。   “不过我也要告诉你,现在的罗马可不安宁。”英诺森十一世虽然属于温和派,但他年纪太大,疾病缠身,已经无法控制住那些红衣亲王了,以拉略一方的亲法势力现在与那些顽固的家伙争斗不休,从口舌、文书到刀剑诅咒,样样齐全,这时候阿尔贝罗尼被送到罗马,毫无疑问地会被立刻归属到以拉略一方去,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我接受任何安排,陛下。”没想到阿尔贝罗尼却毫不犹豫地说道,“我需要为您做些什么吗?如果我有这个资格。”   “我不认为一个孩子能够为我做些什么,”路易缓和了语气,“也许会有人会让你去做些事,如果你有这个胆量,你也不妨让我看看你有怎样的才能与勇气。”   “您会看到的。”阿尔贝罗尼动了动嘴唇,在路易以为他会代托莱多的大主教向他求情的时候,他忍耐住了,直到离开房间也没做出什么天真的行为。   ——   将阿尔贝罗尼打发去罗马,还是有点缘故的,因为以拉略不久之前才提到过,他需要一个灵巧的孩子来为他做些事情——可能与一些紧要的机密有关。阿尔贝罗尼好在原先是托莱多大主教的弟子,后者又是对抗法兰西人最为顽强的一股势力的首领,那些罗马的红衣亲王们可能不会想到他会是一个站在法兰西人这边的细作。   英诺森十一世的病况每日愈下,他随时可能死去,新教皇也随时可能被选出来,路易担心利奥波德一世会不顾一切地推举一个憎恶法国的教皇上位,加上梵蒂冈内红衣主教们的推波助澜,罗马教会会成为这场大战中最让人厌烦的障碍或是掣肘。   他把以拉略送到罗马,就有让以拉略得位的野望,不过以拉略之前毕竟是里世界的教士出身,根基薄弱,又容易引起种种忌惮——也太年轻,太年轻了!自罗马帝国崩溃之后,教皇的年龄就一次比一次大,如今七十多岁的教皇还能被人称一声正当盛年,八九十岁的也不是没有,以拉略只比路易十四大几岁,一个四五十岁的教皇上台,他的继任岂不是要等几十年?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更何况,漫长的执政时期能容许这位教皇施行数次改革,之前的改革,能够在一任之中完成的堪称凤毛麟角,连续几任才能完成的也很常见……有时候还会被不同意见的宗座推翻……但若是教皇能够熬得过所有的反对者呢——总之,一个年轻的教皇,绝对不可能!   相比起来,这位红衣主教是法国国王的人,反而是个小问题了。   ——   ——   将阿尔贝罗尼打发去罗马,还是有点缘故的,因为以拉略不久之前才提到过,他需要一个灵巧的孩子来为他做些事情——可能与一些紧要的机密有关。阿尔贝罗尼好在原先是托莱多大主教的弟子,后者又是对抗法兰西人最为顽强的一股势力的首领,那些罗马的红衣亲王们可能不会想到他会是一个站在法兰西人这边的细作。   英诺森十一世的病况每日愈下,他随时可能死去,新教皇也随时可能被选出来,路易担心利奥波德一世会不顾一切地推举一个憎恶法国的教皇上位,加上梵蒂冈内红衣主教们的推波助澜,罗马教会会成为这场大战中最让人厌烦的障碍或是掣肘。   他把以拉略送到罗马,就有让以拉略得位的野望,不过以拉略之前毕竟是里世界的教士出身,根基薄弱,又容易引起种种忌惮——也太年轻,太年轻了!自罗马帝国崩溃之后,教皇的年龄就一次比一次大,如今七十多岁的教皇还能被人称一声正当盛年,八九十岁的也不是没有,以拉略只比路易十四大几岁,一个四五十岁的教皇上台,他的继任岂不是要等几十年?这实在是太可怕了!   更何况,漫长的执政时期能容许这位教皇施行数次改革,之前的改革,能够在一任之中完成的堪称凤毛麟角,连续几任才能完成的也很常见……有时候还会被不同意见的宗座推翻……但若是教皇能够熬得过所有的反对者呢——总之,一个年轻的教皇,绝对不可能!   相比起来,这位红衣主教是法国国王的人,反而是个小问题了。   ——   将阿尔贝罗尼丢去罗马,路易在九月第一天抵达了巴塞罗那,因为他继承了路易十三巴塞罗那伯爵的称号,巴塞罗那的市长捧着银盘,举着金钥匙恭候国王与领主贲临,迎接国王的民众身着盛装,面带笑容,一点也看不出一个月前他们还准备将国王的弟弟送上巴塞罗那伯爵的位置,挑唆他与兄长分庭抗礼。   不过即便是巴塞罗那市长,依然无法比过卢波,这个雇佣军首领,一来是第一个向奥尔良公爵表示愿意忠诚于他的,二来也确实是加泰罗尼亚人中的最强武力,还有的就是奥尔良公爵没有违背诺言,向国王推荐了此人。   与所有的雇佣兵那样,卢波是有些油滑的,但在对着国王的时候,他可是严肃得很,路易试着问了他一些问题,他居然也都能回答的上来,不限于加泰罗尼亚,看来他之前确实认认真真地做过功课,路易又随意地提了两三个问题——卢波就看到那个据说是国王最信任的近侍微微地挪动了一下脚步,他立刻明白应该是告退的时候了。   他谨慎地依照市长所说的那样背对着房门,面对着国王慢慢地后退,快要走出房间的时候,国王突然问道:“卢波先生?”   “我在,陛下,请问有何吩咐?”卢波连忙说。   “如果,”国王看似不经意地摩挲着手上的戒指:“如果我给你募兵的权力,你能给我多少人?”   卢波先是怔了一下,随即就陷入了巨大的狂喜之中。 第四百九十三章 法国人与西班牙人   鲁尔是一个加泰罗尼亚青年,他的家庭是典型的加泰罗尼亚家庭,父亲,叔伯,母亲与姐妹,还有一个小弟弟。   他还记得祖父曾经把他带到海岸边的一座峭壁上,指着一座快要倒塌的堡垒给他看,说他们的祖先曾经在这座堡垒里为一个加泰罗尼亚贵族服役三十年,他几乎被恩准成为一个骑士,但可惜的是,这位贵族还没兑现承诺,他就在与卡斯蒂利亚人之间的倾轧中被诬陷入狱,后者没有子女,卡斯蒂利亚人派了一个伯爵来管理这个地方,伯爵厌恶堡垒的阴森与狭窄,就另外寻找了一个地方建起了自己的城堡。   耗尽了一生的男人沮丧地回到家里,他成了一个普通的农民,靠着种植橄榄与葡萄过活,不过他在那位贵族麾下做事的时候,还是积累了一点小钱,这点小钱甚至不会让那些贵人动一动眼角,却足以让他在田地的边缘开设了一个小压榨作坊,他有三个儿子,都非常强壮,他们辛辛苦苦不分昼夜的干活,终于积攒了一笔钱,将最小的弟弟送到了一个商人的船上。   这个小儿子后来阴差阳错地在一场海难中侥幸逃生,他带回了一个钱囊,里面有着一笔可观的金弗洛林(意大利货币),他们悄悄用这笔钱买了更多的田地,扩大了作坊的规模,也各自娶了妻子,生了孩子。   到了鲁尔这一代,这个家族的人数已经扩充到一百五十七人,但又迅速地在这两年萎缩了下去。   最先被抽走的是强壮的年轻男性,鲁尔本来也在其中,不过他的父亲设法用他们的作坊抵偿了这笔“军役债”,不然鲁尔就要和其他年轻人那样,远离家乡,幸运的话会在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后拖着一个衰老残破的身体回来,不幸的话他的家人也许会永远不知道自己的亲人最终埋葬在了什么地方,不,或许连被埋葬的机会都没有。   但很快地,西班牙人的狼犬们又开始追逐加泰罗尼亚人,向他们征收各种税赋,人头税是必须的,战争税则一向由托莱多或是马德里的大人说了算,在落到他们身上之前,官员与总督也会层层加码,他们手中的田地很快就消失了,变成了叮当作响的“皮斯托尔”(西班牙金币),落在了贪得无厌的仇敌手中。   再一次征兵到来的时候,鲁尔的父亲已经拿不出钱,鲁尔只能在母亲与姐妹的眼泪中被士兵们驱赶着离开了家,但这不是他最终决定反抗的原因——作为一个普通人,你很难让他去冒会有生命危险的险,何况西班牙人会一直追究到他的家,但还没过多久——他还没和其他人那样走到服役地点(西班牙人总是会把他们打散与发配到很远的地方),就遇到了一个商人,他告诉他说,他的父亲被投入了监牢,他的母亲病倒了,他的弟弟也被征入了军队,姐妹们也因为拿不出足够的税钱而被逼迫,不得不逃到修道院里。   他立即想要回家,但一个加泰罗尼亚人想要离开军队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西班牙人们并不把他们当做士兵看待,他们在军队中是苦力、仆人和填充枪口的盾牌,他们被严格的监管着,没有武器,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每天都要干到精疲力竭,吃的又少又恶劣,但鲁尔仍然抓住了一个机会,他逃走了。   事实上他应该是没法逃回去的,但他太走运了,恰好遇到了卢波的雇佣军们,那时候卢波已经投靠了法国的奥尔良公爵,也就是说,注定和西班牙人为敌,在鲁尔的指引下,他们成功地潜入了西班牙人的营地,一把火烧光了那里,能够逃出来的西班牙人还不够一双手的手指数。   鲁尔与其他人急不可待地回到了家里,他们惊喜地发现,因为奥尔良公爵的军队已经攻占了他们的城市,他的父亲已经被释放,母亲的病情也在好转,他的姐妹也从受庇护的修道院里回家了,他的小弟弟虽然没有回来,但因为他立下的微薄功劳,公爵的侍从居然也去给他打听了——感谢上帝,那个孩子没有死在战场上,因为他面貌清秀,所以他的长官想把他卖给异教徒,他如今正在巴塞罗那。   对此鲁尔感激万分,他的家人也是如此,但这并不是说,当卢波拿着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征兵手令来招募士兵的时候,他们不会感到恐慌。他们坚决地反对鲁尔的决定——鲁尔想要为法国国王作战,当然,对许多加泰罗尼亚人来说这是一桩好事,一桩彰显其勇气与高洁品行的好事,但世上也有如鲁尔家人这样只希望平静地度过余生的人家,他们不期望子女出人头地,只希望他们平安无事。   “但我们已经没有田地,也没有作坊了。”鲁尔平静地指出。   这句话让所有人都沉默了,是的,他们是幸运的,城里与乡村里有不少家庭最后一个人都没能活下来,哪怕他们有着众多成员,甚至家资殷实,就如同那个杀死了议员与神父的可怜女孩;有些家庭则支离破碎,可能只活了一两个人,他们的家还在,家人也都还在,已经让人羡慕得不得了了。但随着两个姐妹,小弟弟,连同鲁尔都回到了家里,他们就要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他们没吃的了。   虽然鲁尔的父亲当初是被迫卖掉葡萄园,橄榄树林,小麦地与压榨作坊的,那些买下了这些资产的商人也不能白白地受损失,何况当时他们愿意接受这笔交易,都算是同为加泰罗尼亚人的怜悯——谁都知道西班牙人的税赋会越来越重,人们可以携带着钱财逃走,但土地却没长脚。   他们现在依靠的是鲁尔从公爵以及卢波首领那里领来的一笔赏金,这笔赏金对一个人来说异常丰厚,但对一个家庭,尤其是一个大家庭来说简直就是杯水车薪,何况鲁尔的父亲在鲁尔失踪的时候受了很多人的帮助,现在他也应该偿还他们的恩情。   “你们就算不相信法国人,至少也应该相信卢波首领。”鲁尔说,他笨拙地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纸,它被很小心地叠起来,上面的字都是印刷出来的,鲁尔的父亲拿过去眯着眼睛吃力地看着,“这是征兵的条件。”鲁尔小心地解释说,不过这张纸上都是加泰罗尼亚语,又很简单,所以就算是鲁尔的姐妹也能看懂。   “他们都把单词拼写错了。”鲁尔的父亲不满地哼哼道:“这上面说的都是真的吗?”   “这里有路易十四陛下的私人纹章呢。”鲁尔说,指给他的父亲看,鲁尔的父亲事实上早就看到了,只是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对加泰罗尼亚人来说,独立才是他们最大的期望,但事实证明,他们之中没能走出一个如特兰西瓦尼亚亲王这样的杰出人物,贵族们勾心斗角,民众们盲目无知,虽然有着一腔热血,却不知道应该抛洒在什么地方。   看得出应该是大量印刷,而后分发出去的纸上倒是写的很清楚,加泰罗尼亚的年轻人将会作为法国军队的预备军或是辅军,又或是被投入到后勤部队里去,要看他们是否有作战经验,以及身体是否足够强壮,意志是否坚定,又或是有着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待遇最优厚的当然是预备军,在这样的军队中服役当然是最危险的,因为预备军也有可能会被派上战场,更有可能远离故土。   但与西班牙人不同,法国人招募的加泰罗尼亚预备军有自己的编制、纹章、军服以及一系列如正规军一样的配备与补给,他们还要接受三个月到六个月的严格训练,训练期间就有饷金,每月固定,但就这笔固定的饷金就足够鲁尔一家吃饱,等上了战场,每天都能拿到战场补助,如果拿下了敌人的堡垒,或是攻破了敌人的队伍,还有更多的赏金与拔擢在等着他们。   让鲁尔心动的是,无论是饷金还是补助,又或是赏金,都是每个月都能拿到的。   而不是如雇佣军那样,等到仗打完了才能拿到钱。   鲁尔当然是希望能够去预备军的,但他的父亲粗鲁地拨开了他满怀期望伸过来的手指,继续往下看,辅军类似于工匠、医师或是干粗活儿的,简单地说,就是他们要负责军队里各种器械的维修,搭建帐篷,修筑工事,挖掘壕沟,还要跟随医师到伤兵营去打下手,战场上的伤员与死者也要他们来搬运,他们的饷金也是每月一发,也要战场补助,或是你跟随的军官、医师觉得你勤恳努力,也会给你一笔赏金。   但要说最安全的,莫过于后勤部队,他们做的事情几乎就是搬运军备,修筑道路与仓库,比起士兵更像是个工人,他们距离战场很远——毫无疑问,也不被要求与敌人作战,他们还有可能留在当地做事,而不是跑到父母看不到的地方去,当然,他们的酬劳也是很低的,低到如果鲁尔选择了这个,鲁尔的父亲,鲁尔的弟弟和鲁尔都要去干活,其他人才能勉强度过这段艰难的日子。   “要么,”鲁尔的姐妹看完了内容后,不由得窘迫的绞着手指,低声说道:“我们还是回到修道院里去吧。”   鲁尔摇摇头,“或者我去做辅军的活儿,”他不甘心地说:“我们再节约一点也不是不可以。”   鲁尔的父亲习惯地将手伸入口袋,才想起他入狱的时候烟斗连带着烟草袋子都被狱卒抢走了,他咳嗽了两声:“快别说修道院啦,”他说:“既然我和你们的兄长都回来了,那么我就不会再让你们跑去那儿了。”修道院院长固然是个好人,但她也没好到舍己为人,她能收容两姐妹已经算得上慈悲为怀,两姐妹在修道院几乎都是靠着自己带去的一丁点儿食物与野果、草叶为生的,现在她们的眼珠子看上去还像是随时会从凸出的眼眶里掉下来,他用大拇指和食指圈起来,就可以圈住她们的两只手腕。   “告诉我,”鲁尔的父亲严肃地说:“法国人有说过什么时候缴人头税吗?”   他们今年的人头税当然是交过的,但那时交给西班牙人的,不是交给法国人的,现在加泰罗尼亚成了法国的行省,照理说,他们应该给路易十四交人头税,就算是加泰罗尼亚人也觉得这是完全可以理解与顺理成章的事情,他们只希望别有更多的战争税,或说,等到他们熬过这几个月,田地里的收成变成叮当作响的钱币后再来收税。   鲁尔沉默了一会,然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在他的父亲已经焦灼到几乎快要失态的时候才说:“法国国王说,加泰罗尼亚在这一年里什么税赋都不需要交。”   “这怎么可能呢!”鲁尔的父亲无法控制地大叫起来。“这怎么可能呢!他……陛下,不正要和卡斯蒂利亚人打仗吗?”他拼命地晃着脑袋:“这绝对不可能!鲁尔,你一定是听错了,至少,至少应该有人头税吧,或许少点,但肯定会有人头税!”   “真没有。”鲁尔说:“我问过卢波首领,”他用一种与父亲相似的,不可思议的神情说道:“卢波首领说这四个月不会有任何税钱要交。”   “那肯定是他误会了。”鲁尔的父亲顽固地说道,虽然他的妻子与女儿的眼睛里已经泛起了希望的泪光。   就在这时候,他们听到门外突然喧闹了起来,有人敲打着鼓、吹着喇叭,大声喊叫着什么,鲁尔的妹妹从椅子上跳起来,跑到大门后透过门缝观察外面的情况,片刻后,她惶恐不安地回来说,“他们要我们到广场去呢!”   鲁尔的父亲条件反射般地耸起了肩膀,仿佛随时准备着挨揍似的,虽然没说话,但他的样子已经说明了数月的牢狱之灾已经摧毁了他的心灵,鲁尔一阵心痛,“我去就可以,我回来告诉你们他们要做什么。”   “……不行,”鲁尔的父亲下意识地说道,然后他鼓起了勇气:“我和你一起去,女人和孩子留在家里。”他说的是自己妻子,女儿和小儿子。   “别丢下我,亲爱的,”鲁尔的母亲说:“我不想再被你丢下了。”   而后鲁尔的两个妹妹也坚持要去,她们也已经受够了待在家里担惊受怕,既然她们也要去,那么鲁尔的小弟弟就不适合一个人待在家里了,毕竟现在还有点混乱,阴影里到处都是盗匪,于是他们一家人整整齐齐地穿上了最好的衣服——还是鲁尔的赏金换回来的棉布衣服,去了广场。   路上他们也看到了其他人,每个人都是匆匆一碰眼神就离开,就算是有打招呼或是交谈也是又快又短,鲁尔看到了一些和他一样的年轻人,他们有些孑然一身,有些挽着家人,和鲁尔一家有着相同想法的人不少,他们紧握着让鲁尔的父亲感到熟悉的“纸”,看来法国人发放了不少这种征募文书。 第四百九十四章 法国人与西班牙人(2)   这些加泰罗尼亚人首先看到的是让人一眼就难以忘怀的皇室蓝色。   这种典雅纯粹的蓝色被波旁王室钦定为王室专用色,可不是毫无理由的。在璀璨的日光下,它就如同静谧深邃的湖泊;在润泽的月光中,它就如同浩瀚无际的天穹;在阴雨连绵的时候,它的出现会令人精神一振;在晴空万里的时候,它更像是一块熠熠生辉的宝石。   这些作为保护者,也作为彰显国王权威的火枪手们穿着皇室蓝色的制服,骑着高大的骏马,在腰带上挂着燧发枪与长短刀剑,戴着卷起帽檐,缀着鸵鸟羽毛的帽子,高傲地抬着头,将国王的官员——有法国人,也有加泰罗尼亚人,送到广场中央搭建起来的高台上,后者客客气气地道了谢,相互致意后按照各自的身份高低落座,两个人们熟悉的传令官分别站在高台两侧,谨慎地打量着越来越密集的人群。   看看人来的差不多了,传令官之一举起喇叭吹了吹,把人们的吸引力拉到他们身上来,才打开手中的卷轴,清了清喉咙,大声地念了起来。一开始人们还是一片惶恐,但不过几分钟,就有按捺不住的人大声叫嚷起来,他叫喊的是什么呢?与鲁尔的父亲那样,他在怀疑自己听到的东西是不是真的?法国国王真免了他们的人头税吗?他们也不需要交战争税?窗户税?牲畜税?或是别的什么税?   加泰罗尼亚人已经习惯了遭受盘剥,不夸张地说,路易十四只要别追加成叠的战争税,他们就能感恩戴德,但人头税也不要?他们肯定是听错了吧,随着那些人开始叫嚷,一些距离比较远没能听清的人也知道了宣告的内容,他们同样地不可置信,不断地质疑与追问的声音犹如潮水一般此起彼伏,就算是传令官有着如同歌剧院名伶的好喉咙,又吹起喇叭,也没法将文书上的内容继续传达下去。   直到一个法国官员从铺着亚麻布的桌子后站了起来,拔出短枪,朝着天上开了一枪,混乱的局面才终于被强行压了下来。   “那是个上尉。”鲁尔敬畏地说。   “你怎么知道?”鲁尔的父亲看到那位大人已经施施然坐了下来,枪声固然响亮,但让人们安静下来的还是因为那是“枪声”,自从战场上热武器的优势胜过了冷兵器,这种特殊的声音就时常在许多人的噩梦中响起,令人无法忽视。   “看肩膀,还有手腕。”鲁尔说,他的话语中不可避免地参入了热切与羡慕。   “那是个法国人。”鲁尔的父亲说。   “我们也能……”鲁尔失口说道,被父亲狠狠地一瞥——是的,法国人的预备军也是可以转为正式军队的,里面的士兵一样可以因为战功而被不断地向上拔擢,但这样的人有多少呢,十分之一,百分之一还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尤其那是法国人的军队而不是加泰罗尼亚人的军队,凡人就有私心,鲁尔的祖先难道就只有那么一次被拔擢为骑士的机会吗?当然不是,只不过总有人比他更快地找到捷径罢了。   传令官终于可以继续大声念出国王的决定,要说,如果没有鲁尔这样的年轻人,这里的加泰罗尼亚人可能还要迟疑上一段时间,他们受了太多的苦,以至于不认为会有这样的好事落在自己身上,他们就像是徘徊在陷阱边的野兽,总以为甜美的饵料中掺杂着剧毒,但有了自己的儿子,兄弟甚至侄子外甥先带来那样的消息,现在的宣告就像是再次确定,他们的疑心就不那么大了。   除了这些,还有将要成为这座城市的管理者的人,都从长桌后站起来,走到高台中央,让所有人看到自己并自我介绍一番,最先前的就是那个果决傲慢的上尉,他将会负责这座小城的警备力量——他宣称不会再让任何罪恶在这座城市中滋生,而后是市长以及他的官员们,让加泰罗尼亚人感到安慰的是,他们是一些前者熟悉的人,也就是加泰罗尼亚的议员和贵族们,他们温和有礼地告诉这里所有的人,贪婪残暴的西班牙人已经被他们赶走了,他们将会在太阳王仁慈的统治下重获新生,感谢上帝,接下来的四个月里民众们无需缴纳任何税金——他们再三重复,并期望人们能够将这件事情扩散出去,保证最偏僻的村庄也能知晓这个消息。   “但这样,”一个屠夫疑惑地问道:“国王陛下从哪里弄钱来打仗呢?”   “太阳王的金子就和今天的阳光一样多。”那个法国上尉这样说道。然后他的手挪到了腰带上——那里挂着短枪和刀剑,似笑非笑地继续讲到,接下来的四个月里,如果有人向加泰罗尼亚人索要税金,那他不是个奸细,就是个骗子,他鼓励民众们将那个人抓起来,或是向法国人通风报信,“会有赏金哦!”他说,像是没注意到身边的市长和官员脸色都很难看。   说完这个,上尉就向一旁招了招手,他的侍从给他牵来了他的马,他在众目睽睽下回到了自己就在广场边的宅邸,这座宅邸固然足够华美宽敞,符合他的身份,但最重要的是,任何人都知道他住在这里。   人们如何想鲁尔是没法知道的,他们没有离开,而是大胆地簇拥着高台上的官员,不住口地询问问题,一开始官员们还能耐心地回答,但民众们的问题就只有那几个,翻来覆去地就是在追问——真的吗,真的不需要交税吗,任何税?   农民要不要交,不交钱是不是要粮食?商人要不要交?是不是所有的商品,买进卖出都不需要?工匠呢,作坊呢?   不,不,不,都不要,工匠,商人,农民都不要,无论你做什么,在这四个月里,你所要做的就是去干活,然后把自己和家人喂饱!官员们一遍遍地这样说着,口干舌燥,同时心中又是哀怨又是痛苦——路易十四本来是可以要求加泰罗尼亚人交人头税,又或是要求仅商人们交税的,但路易十四曾亲身参与与制定了法兰西的税法改革制度,知道官员们见缝插针的能力简直比穿山甲或是蚂蚁还要来得厉害,为了免得他在加泰罗尼亚立起太多的绞刑架,他索性将所有的税金免除,并广为宣传,免得一桩好事最后成了一场笑话。   广场上的气氛一度相当热烈,如果没有一个蠢货提了这么一个问题。   “十一税呢?”   ——   “这是上帝的居所!是地上的天国!你……你们怎么敢!来人!来人!来赶走这些魔鬼!”   “是不是地上的天国我不知道,”来人无礼,甚至轻慢地说道:“我只知道这里已经是法兰西加泰罗尼亚行省所属的城市,当然,教堂和修道院也是,”他得意洋洋地说:“任何没有经过国王认可的圣职人员都是不合法的,先生,”他说:“请您马上离开国王的教堂和修道院,不然我们就要强制您这么做了。”   “这是我的修道院,这是阿尔瓦家族的教堂,你们不能这么做!”   面对教士的高声怒骂,来人只是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好吧,看来您已经做出了选择。”他一摆手,身后的侍从举步上前,虽然这里的教士们也都举着烛台、裁纸刀,为首的神父还持着一把长矛——可能是从那尊圣人的受苦雕像(这样的圣人雕像时常举着他们死时所遭受的刑罚所用的刑具)那里拔下来的,矛尖寒光闪闪,居然还很锋利。   但怎样的长矛也比不上火枪,看到黑洞洞的枪口教士们就双腿发软,就连神父也不例外,来人随手一拨就将长矛拨在地上,清脆地当啷一声,“别太难看了,神父。”   “你们会有报应的!会下地狱的!你们要被烧上一千年!”神父在侍从们的推搡中喃喃说道。   一个侍从想要给他一拳头,他的主人阻止了他,“我不这么觉得,”来人笑嘻嘻地说,而后在神父与教士的目瞪口呆中,脱掉了俗人的外套,穿上了侍从递来的黑色法衣:“我可是有国王签发的圣职任免书的。”   新神父在旧主人声嘶力竭的诅咒声中伸展了一下身体,以一个主人的姿态来打量彩色玻璃画的铅条窗户,摆放着圣人雕像的壁龛,垂下的丝绸旗帜,白色大理石的祭坛,银烛台,金香炉,挂着基督耶稣的青铜十字架……耶稣,圣母与圣人的雕像上都披挂着圣衣,当然,都是虔诚的信徒们奉献的。   新神父来自于日耳曼昂莱,他的兄长有幸在国王心中留下了名字,在他从罗马神学院毕业后,兄长就把他推荐到了国王的面前,虽然他们的父母更希望他在法兰西的教堂和修道院里找到一个职位,但作为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更喜欢一步登天的感觉——比起在日耳曼昂莱的某个教堂,修道院里从一个普通的教士开始苦熬,如今这样一举成为一个主座神父岂不是更合心意?   危险是肯定有的,但有什么是不需要付出代价的?新神父早有预备,他的兄长也给了他很大的帮助——毕竟他的兄长就是将要保证这座城市安危的警备长官嘛……他的兄长在第二天晚上才有时间来找他,他一进弟弟的房间,就看到新神父一边咬着国王面包,一边翻看着之前的神父留下的账本。   “你可别忘了陛下的旨意。”上尉提醒说。   “不会。”新神父说,路易十四的意思是,如果有人情愿奉献,神父也不必阻止,毕竟这涉及到信仰问题,但如果无人奉献,法兰西国王任免的神父与教士也不必强征,至少在这四个月里。但有一点要记住,人们的奉献,必然是要缴回法兰西而不是罗马的……更不可以落入个人的口袋,除非他想要试试在巴黎的路灯杆上跳舞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我可是一个聪明人。”以后的好日子还多得很呢。新神父指了指房间里摆着的箱子:“这些先给你,还有一部分被那家伙藏到修道院的葡萄园里了,其他地方可能还有。”   “需要拷问的人手吗?”   “不用,那就是个胆小鬼和蠢货。”新神父轻蔑地说:“不,等等,我也许说错了,他在某方面还是很大胆的。”   “怎么说?”   新神父向自己的兄长展示了账本,“看看,这家伙是怎么收税的——不是十一税,也不是九一,八一或是七一——先生,他收的是五一。”   这下子就连见多识广的上尉都惊讶了。   “这些加泰罗尼亚人之前是怎么活的啊!”   这里的五一可不是指劳动节,诸位,是说,这片土地上辛苦劳作的人民,在缴纳了国王的人头税,领主的租税与劳役税,没有固定数目与次数的战争税或是其他苛捐杂税之外,还要缴给教会剩余收入的“五一税”,顾名思义,就是从原先的十分之一,变成了五分之一。   难怪他们不敢相信法国国王会一举取消他们四个月来的所有税赋,这下子就连上尉都觉得可惜起来了,“如果还有试图谋逆的家伙,我是绝对不会手下留情的。”他说,如果他是加泰罗尼亚人,就算要他把路易十四放到圣人雕像的壁龛里他也是愿意的。   “不过这也和西班牙人有点关系。”像是这样肥厚的职位,西班牙人不会留给加泰罗尼亚人,像是原先那个神父叫嚷着的“阿尔瓦”,就是卡斯蒂利亚宫廷中的贵族所有的姓氏,这个贪婪的圣职人员,在成为教士前肯定也是个阿尔瓦,他们当然不会对加泰罗尼亚人有任何的怜悯之情。   上尉走过去打开箱子,箱子里一片金光闪烁……至少有上万里弗尔——真难想象这不过是原先的神父在这座小城里一年聚敛下来的财富……还不算他交给罗马教会的那些。   “陛下的决定可真是英明啊。”他由衷地说道。 第四百九十五章 法国人与西班牙人(3)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加泰罗尼亚地区的每一座修道院和教堂里。   西班牙籍的神父与教士被驱逐出去,聚敛的钱财与土地被一概没收,他们的位置被法国人的教士取而代之,加泰罗尼亚人的助祭等低级宗教人员倒是可以留下——经他们的口,十一税在这四个月中不再被强制征收被广而告之,民众们个个称颂——不是他们不虔诚,而是现在的加泰罗尼亚太需要一个喘息的机会了。   这些西班牙神父与教士的信件如同飞雪一般地落在了托莱多大主教的书桌上。   这是他,也是罗马最担心的——当初法兰西的路易十四征服了佛兰德尔,法国与西班牙都是天主教国家,罗马教会就没有插手,甚至因为收受了路易十四的贿赂而有意对哈布斯堡的诉求置之不理;后来路易十四夺取与瓜分了荷兰,罗马教会同样乐见其成,一来是他们的主教区也可以从中分润,二来则是因为荷兰人都是新教教徒,法兰西是天主教信仰为主,那时候的罗马教会还在做着美梦,如果荷兰成为了天主教教区,也许路易十四会开恩抬抬手,让他们也能从中牟利。   结果大家都看到了。   弗朗索瓦一世从教皇里奥十世那里抢来的圣职任免权路易十四可没蠢到送回给教会,就算是佛兰德尔与荷兰,西班牙同样如此。在佛兰德尔与荷兰被吞并的时候,罗马教会不甚在意,因为佛兰德尔也有一部分是新教教区,荷兰更是新教教徒集中的地方,但加泰罗尼亚的变化,意味着如托莱多大主教与部分敏锐的红衣亲王估计的那样,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即便不会联统两个国家,也一定会将他在法国的政策贯彻到西班牙。   在连接失去了法兰西、英国之后,西班牙可以说是仅有的,能够支持得起罗马教会这个庞然大物的国家了,如同那个俗人姓氏是阿尔瓦的神父,他蛊惑民众得来的钱财,固然自己会没下一部分,但更多的还是缴给了罗马的红衣亲王来保证这个位置不至于旁落别家,像这样的人在西班牙有千千万万。在这样的情况下,就算是英诺森十一世,他也不敢说在这方面继续支持路易十四——不然教皇选举肯定要提前。   托莱多大主教看完了信,却只能一笑了之,他现在已经做尽了他所能做到的一切,还能如何呢?他连自己的弟子都送到法兰西去了。   “主教先生,”教会的使者焦灼地问道:“您是否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做呢?”   “怎样做?”大主教在面纱的遮掩下发出古怪扭曲的声音:“我已经在流西班牙人的血,我们在为天主与教会打仗,做了牺牲,您还要我们怎么做呢?”   使者一时语塞,他也确实想不出还要托莱多大主教做些什么,大主教已经竭尽全力地寻找到了所有愿意反对与对抗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的人,他们组成联军,时刻准备着与法国人决一死战,甚至将亲法的同僚驱赶到了西班牙的最南端,西班牙人已经流血了,“难道我们就这么看着?”   “那么就请教会来呼召君王们来帮助我们,将路易十四驱赶出去吧。”大主教说。   使者的脸色顿时变得难堪起来,别说现在的罗马教会不再有卡诺莎之辱时的辉煌,就算是发起了十字军圣战的乌尔班二世,也不可能指挥一个天主教国王去和另一个天主教国王打仗,哪怕路易十四的所为几乎与异教徒无异,但他强大且富有,没有足够的利益与机会,没有如利奥波德一世这样不得不作为的理由,没有一个君王会把教皇的旨意放在心上。   “如果你们什么也不能做,”大主教淡淡地道:“那么总会祈祷吧,你回去,与那些亲王们说,让他们在上帝与圣人的面前虔诚地祈祷,也许天使听到了你们的祈求,就会落在地上,将法兰西的国王带回天国也说不定。”   这句话可真有点刻薄了,但使者也明白,罗马教会确实除了一条舌头之外什么都出不起,红衣亲王们从不舍得为了这种事情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子儿,也不会拿着个人的人脉与恩情去为西班牙与教会谋利,他们一边担心法兰西国王在征服西班牙后断绝西班牙对教会源源不断的风险,又……说句实话,他们也许还真的在做梦会有天使,魔鬼也行,从天而降把路易十四带走。   教会的使者悻悻然地离开了,大主教身边的侍童捡起了飘落在地上的信件,忍不住痛骂起法国人与那些见识浅薄的加泰罗尼亚人来:“这些该死的,见了些许蝇头小利就忘记了天主与恩人的混蛋!”他气恼地说道,“不过几个月的税金而已——还有,就算法国人说了那样的话,十一税难道不是为了赎清他们的罪过,感念教会与上帝的仁慈,他们自愿奉献的吗?主人,”他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畏惧问道:“难道那些加泰罗尼亚人还真敢拒绝缴纳十一税吗?”   大主教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由得怀念起阿尔贝罗尼,他曾经深深地厌恶过阿尔贝罗尼,也在后悔不应当让他接触太多的繁杂知识与那些低贱的民众——他觉得准是这两样让他最喜欢的弟子产生了思想偏差,所以在把阿尔贝罗尼送走之后,他在挑选侍童的时候,特意选择了一个贵族的幺子。   现在他又后悔了。他不满意这个孩子,如果是阿尔贝罗尼,准能一下子看出法兰西国王的真正用意。   路易十四是那种会用这种低劣的手段来收买民众的人吗?作为一个国王,路易十四可没人们传说的那样仁慈,他在征服佛兰德尔,征服荷兰之后,对这两处的人们均课以重税,罚没反对者的资产,以此来偿还对商人的战争欠款,以及兑现在国内发行的战争债券。   那么他为什么不对加泰罗尼亚人这样做呢?因为加泰罗尼亚人可以说是他征服西班牙的第一站,他做出姿态,来诱惑那些还在左右摇摆,犹豫不决的人,与此同时,他也在通过这种手段,对加泰罗尼亚进行由上至下的梳理与管制——债务人永远无法对债主高声大气,国家对国家也是如此,加泰罗尼亚人受了他的好处,就很难再对他想要施行的法律与条文指手画脚,或是阳奉阴违。   毕竟对那些饥肠辘辘的人来说,一块近在咫尺的面包,岂不是比什么尊严啊,独立啊,甚至信仰重要得多了。   如果阿尔贝罗尼在这里,无需解释,他也能明白这位国王的用意。不过他不在这里,这里的是个白痴——也不错,大主教反而不用对他解释什么,也不必深入讨论和分析,他点点头,拍了拍那孩子的脑袋,那孩子就欢喜不尽了。   ——   鲁尔的父亲终究还是答应了,让鲁尔去参选法国人的预备军。   我们之前说过,鲁尔是个强壮的年轻人,又有卢波的担保,他不费什么力气就获得了成为预备军的资格,他在负责的军官那里登了记,领取了制服和帽子,以及一些零碎的军需用品后回到了家里。   “火枪,火枪呢?”他的弟弟急切地围着他绕来绕去,“让我看看你的火枪!”   “武器是不被允许带回家的。”鲁尔说:“何况我们还没成为真正的士兵呢。”   “你们要训练多久?”鲁尔的母亲问。   “可能要有三四十天吧。”鲁尔说:“我还能回家几次。”   “关于这个就不要多说了,”鲁尔的父亲谨慎地说,“让我看看你的制服,好家伙,”他感叹地摸着厚实硬挺的布料,因为是预备军,所以他们的军服不是蓝色的,而是沉稳的棕褐色,但在袖口与下摆都有蓝色的镶边,帽子是牛皮的,帽檐不宽,只有一掌,也没有羽毛点缀,但靴子黑亮亮,又柔软,“全部加起来也有二十里弗尔了。”他说,这个价格相当于一匹驽马的价,想想这里有多少人成了预备军的士兵,太阳王果然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大度慷慨。   看到这些东西,鲁尔的父亲也终于放下了心,就算是为了这些军备,法国人也不会轻易将鲁尔这些年轻的加泰罗尼亚人当做消耗品。   “还有这个呢,父亲。”鲁尔变戏法般地一拍手,掌心里就多了一枚金灿灿的钱币:“看啊,大家,”他高兴地说:“这是最新铸造的金币,我们的长官说,这不算在饷金里——算是国王给我们的礼物!陛下说……”他努力模仿着法国军官的口吻:“也让我们见见我们的国王!”   “这上面是谁?”鲁尔的母亲好奇地捡起来放在手中反复观赏,金币铸造的非常精美,边缘有齿轮,她都没敢习惯性地上去咬一咬:“看上去像是一个孩子。”   “卡洛斯三世。”鲁尔的父亲了然地说道:“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次子夏尔殿下。”他从妻子的手中拿过金币,掂了掂,“有半个皮斯托尔那么重,如果每个预备军士兵都有一个……”   “确实每个人都有。”鲁尔说。鲁尔的父亲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在阳光下反复看着这枚金币,虽然重量不如皮斯托尔,但从颜色上来看它的纯度可能要高于后者,金币上的孩子可能只有两三岁或是更小,因为是侧面所以面颊圆鼓鼓的,加上蓬松的卷发显得很可爱。   “别把它随便花了。”鲁尔的父亲把它还给鲁尔。   “但家里不是正缺钱吗?”鲁尔疑惑地问道。   “这个月确实没人来催缴税金。”鲁尔的父亲说:“就算我们去教堂望弥撒,做祷告,向神父忏悔——他也没向我们要钱。”他看向大儿子,说了一个名字,就是买走了鲁尔父亲作坊的那个人:“他雇佣我,还有你的弟弟去作坊干活儿,家用足够,”也许是因为听说了鲁尔成了法国人的士兵,所以那个商人并不想把事情弄得太绝对,要把作坊直接还给鲁尔父亲也是不可能的,但给他们一份工作并不难,现在这座小城,不,整个加泰罗尼亚都百废待兴,又有几万个法国人在这里,什么都卖得出去:“还有你的母亲和妹妹,她们也找到了缝制帐篷和军服的活儿来干。”   “这可真是太好了。”鲁尔说,他观察着父亲与母亲,还有弟妹的脸,果然比以前多了些红润与活力,他放下心来,与亲人们共进午餐后,就走出了门,准备回训练营地。   街道上的人甚至比之前还要多,尤其是商人,不但是加泰罗尼亚的商人,从穿着上看还有荷兰、英国甚至奥斯曼土耳其的商人,几分钟后鲁尔恍然大悟——路易十四说过在今年不会在加泰罗尼亚征收任何税赋,也就是说,商人也无需缴纳任何税金,相当于,这四个月里加泰罗尼亚就是一个超大的免税区。   嗅觉敏锐,胆大妄为的商人们当然不会放弃这个难得一见的好机会。   只要有利可图,这个时代的商人们什么都做得出,也因为这点,商人被大多数人看不起。有教士说,商人要上天堂,比骆驼穿过针眼还要难。   但最重要的财政大臣就是个商人的路易十四却很懂得如何驱使他们,让路易来说商人犹如鱼塘中的水藻,阳光与水中养分就如同利益会让它们迅速滋生到扼杀鱼塘中的其他生物。   但如果这里只是一塘贫瘠的死水,水藻反而能变成营养丰富的饵料,引来和喂养鱼塘里其他的生物。   只要把握好其中的节度,商人和大臣,将领一样也能成为君王的臂助。   加泰罗尼亚战乱频频,西班牙人又一再涸泽而渔,可以说,这里几乎快要被商人放弃了。法国国王的免税制度一出,这里就突然像是被圣徒赐福了一般,只要有可能,商人们就会尽力跑到加泰罗尼亚地区完成交易。   他们带来了木材、陶瓷、橄榄油、染料、棉布丝绸毛呢……总之所有你能想到的东西这里都有,他们和他们的雇员要吃喝,要休息,要搬运工和仓库,要……他们什么都要。   即便鲁尔所在的只是一座小城,也因为距离巴塞罗那不远被商人们拓展成了一个大集市,在他完成训练即将开拔的时候,居然还看到有人正在为这里修筑码头。 第四百九十六章 法国人与西班牙人(3)   人们都认为,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会迫不及待地挥兵南下,击溃那些胆敢反对他的人,将所有的叛逆悬挂在绞刑架上或是塞进站笼里,但让他们迷惑不解的是,法兰西国王继鲁西永往南,从容地直至加泰罗尼亚最大也是最重要的城市巴塞罗那,而后又抵达了巴尔斯后,他就停了下来。   路易十四在征伐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那时候法国军队的阵线,每天,不,每个小时都有可能在推进,其不顾一切的势头甚至让人觉得他们的国王与将军都发了疯,让哈布斯堡的利奥波德一世、西班牙的唐璜公爵以及罗马教会还没能反应过来的时候,就达成了他预期的目的。   可他在面对西班牙的时候,却显得格外谨慎。   于是就有人说,路易十四已经不复年轻时的勇敢果决,毕竟在这个年代,四十岁在平民中已经是即将迈入衰老行列的年纪了,就算是养尊处优的君王,在四五十岁因为各种原因去世的人也不少,何况路易十四的儿子都已经与葡萄牙公主完婚,也许很快就有了小王子,这位缔造了法兰西历史上最为辉煌一页的太阳王由此变得保守起来也说不定。   “你觉得呢?”卢森堡公爵问道。   被卢森堡公爵询问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苏瓦松伯爵名义上的长子,小欧根。   “我觉得,这是因为佛兰德尔、荷兰与西班牙从本质上就有着很大的不同,它们的将来也是如此。”小欧根说,他如今已经是个很不错的年轻人了,虽然这个不错无法加诸于他的容貌与身材上——他和卢森堡公爵一样不够高大,微微驼背,五官平庸,雪上加霜的是,他在成年后慢慢地显露出了哈布斯堡的特征……也就是说,他的下巴是扭曲外凸的,即便奥林匹娅夫人的美貌最终为他中和掉不少,人们印象深刻的还是那张过长的面孔。   但要有人看见他的眼睛,那双熠熠生辉,充满智慧的眼睛,准会忘掉上面的事情。小欧根幸运地继承了利奥波德一世,而不是奥林匹娅夫人的头脑——在这个时代,利奥波德一世最不幸的就是与路易十四并存,太阳王的光辉遮掩了月亮与星辰的光芒,这位出身于哈布斯堡的皇帝,并不如人们以为的那样愚钝无知,只是碍于祖辈们留下的严苛律法,诸侯们的百般掣肘,以及局限又危险的领地——奥地利没有港口与海岸线,在飞速发展的大航海时代就注定了发育不良,另外,它不但被诸多国家紧紧包围,更是面对异教徒,也就是虽然正在衰退却依然庞大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第一道防线。   比起贪婪、虚伪、卑劣到有点可笑的奥林匹娅·曼奇尼,有着一个聪明的脑袋,在凡尔赛宫,伴随着王太子以及昂吉安公爵等贵胄子弟一同长大的小欧根堪称一路顺遂,十三四岁的时候更得路易十四恩许,成了法兰西皇家军事学院的第一届学生,在那里他与约瑟夫、让·巴尔,还有其他几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成为了至交好友,又承蒙大孔代、卢森堡公爵以及沃邦,蒂雷纳子爵等将领的指点,无论在功课上还是在军队里都得了不少褒奖与青眼。   唯一值得诟病的,也就是他那微妙的身份——不过知道这件事情的人很少,就连卢森堡公爵,也是大孔代在知晓小欧根将会随他一同出征卡斯蒂利亚地区的时候,写信来提醒他后才明白过来,为什么小欧根·萨伏伊会被安排到他这里,而不是随驾。   这里我们要重新整理一下有关于小欧根的身份,他的母亲是玛利的姐妹,也是一个曼奇尼,她的婚姻不如她的意,主要是因为玛利的一意孤行与僭越行为惹怒了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不过即便如此,苏瓦松伯爵也算得上是一个好丈夫,毕竟曼奇尼家族原先不过一介商贾——巫师的爵位是无法在表世界里得到承认的。   她能攀附上这门婚事,还是因为她是红衣主教的外甥女。   那么苏瓦松伯爵呢,苏瓦松伯爵领位于法兰西,因为法兰西的爵位是跟着领地走的,所以不用多说,这个头衔必然属于一个法兰西领主,这个领主就是苏瓦松女伯爵,也就是现伯爵的母亲,女伯爵的父亲,正是萨伏伊的亲王殿下,也就是萨伏伊大公的弟弟。   所以说苏瓦松伯爵虽然继承了母亲的爵位,但他的姓氏还是萨伏伊,小欧根的姓氏也是由此而来。   萨伏伊原先是个伯爵领,而后有幸晋升为公国,萨伏伊大公一直致力于更进一步——不过现在大概没人去关心此事,萨伏伊的位置恰好在法兰西与意大利之间,右上方就是瑞士,很难说将来会如何——萨伏伊大公或许有过一些愚蠢的念头,但苏瓦松伯爵正在法国军队中服役,又是国王的亲信,他很快写信来警告了自己的堂兄,也避免了一场无端的是非。   然后,让我们将话题拉回到小欧根身上,法兰西所有的年轻人都希望能够在国王的麾下听从他的指挥与敌人奋勇作战,小欧根也不例外,而且因为他的血脉与不可公开的真实身份,他也应该有资格侍奉国王。问题是,因为苏瓦松伯爵是萨伏伊的旁支,还是分离出来不久的旁支,他和他的子嗣也应当有此殊荣,所以,在这场战役中,苏瓦松伯爵与他才成年的儿子,正伴随在国王身边。   因为很早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并非苏瓦松伯爵的亲生子,而是奥林匹娅与利奥波德一世不名誉的私生子,小欧根从来就没有奢望过从苏瓦松伯爵这里得到一个儿子能从父亲那里得到的任何东西——爱、爵位与财产,还有领地。他认为,苏瓦松伯爵能够宽容地允许他占据其名义上长子的位置,就足够宽容了,他实在不该贪求更多,所以他几乎从不出现在苏瓦松伯爵以及其家人的面前。   苏瓦松伯爵如此宽容也是因为他自己也同样地无视了这桩婚事,在奥林匹娅红杏出墙的时候,他也在驻地与一位温柔的女性如同夫妻一般的生活,他们先是生养了两个女儿,在奥林匹娅死后,他恳请路易十四给这位女士一个爵位,好让他们正式成婚。于是路易十四就给了那位女士一个男爵夫人的爵位,他们成婚不久后就有了一个儿子,这个婚生子今年恰好满了十四岁,成年了,于是苏瓦松伯爵就坚决地把他带到了国王身边,他现在是路易十四的侍从之一。   因为有了这两个人,小欧根就不便待在国王身边,才会被送到卢森堡公爵这里来。   卢森堡公爵对这个聪明谦逊的学生原本就十分喜欢,听说了这件事情后,又不免感到一阵怜惜——小欧根幸运地遇到了许多宽容的人——如果苏瓦松伯爵因为奥林匹娅·曼奇尼给他带来的耻辱而拒绝承认这个孩子,那么作为没有姓氏的私生子,小欧根的归处可能就只有修道院……虽然君王们有时候也会承认自己的私生子,给他们爵位与领地,但那个冷性薄情的利奥波德一世可未必会愿意承认他与苏瓦松伯爵夫人之间的私情,以及他们的孩子。   又及,即便苏瓦松伯爵承认了他,鉴于他的生身父亲,法国国王将他隔离在权势之外也是合情合理的,毕竟谁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因为血脉之间的羁绊而突然背叛了法兰西,投向神圣罗马帝国与奥地利,但奇妙的是,他们的国王是大胆的路易十四。   路易十四都敢推举不但背叛过他,还差点成为摄政国王的大孔代去做了波兰国王,一个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私生子又如何,他不但接受了小欧根,还让小欧根与王太子一起在凡尔赛宫中相互陪伴着长大。   卢森堡公爵叹了口气,单凭这点,他也无法继续怨恨与轻蔑路易十四,哪怕是大孔代,他的义兄与挚友,他也不敢说后者若是登上了法国国王的位置,能够如路易十四这样毫无芥蒂地对待曾经的敌人,与敌人的后裔。   卢森堡公爵想了很多,但在现实中不过是一闪念的事情,小欧根错误地理解了这声叹息,急忙解释道:“先生,我是说,在国王陛下征服佛兰德尔的时候,佛兰德尔只是西班牙的飞地,更是充满了居心叵测的新教教徒,他们从未有过一个长期并且强有力的政府,也没有可承认与依靠的君主,他们习惯了散漫与混乱的生活,各自为政,持强凌弱——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国王陛下宽容地对待他们,反而会被他们认为,法兰西不过是个具有着柔弱心肠的巨人,他们不但不会感激,反而会变本加厉地索取好处……如果不如他们的意,他们就会掀起叛乱。”   他顿了顿,接过卢森堡公爵递给他的茶,一饮而尽:“相对的,如果法兰西表现的更为强硬,他们反而会更为谦卑,或说更为谨慎,不敢轻举妄动,免得遭了法国人的害——因为长时间的分裂,他们甚至不敢联合在一起,因为他们不敢保证那些看似可靠的盟友会不会一转身就出卖他们。”   “国王陛下用军队与军队中的法律来统治他们,对那些习惯了受到控制的平民,与习惯了只看利益与权力的贵人来说,反而是一桩他们熟悉的事情——”说到这里,小欧根笑了笑:“我还在凡尔赛宫的时候,时常愤怒于前者的懦弱,后者的无耻,但陛下听闻此事后,曾和我说,设身处地永远是一件最为重要的事情——在你富有的时候,你要站在穷苦的人的立场上思考;在你强壮的时候,你要站在虚弱的人的立场去思考;在你年轻的时候,你要站在老迈的人的立场上去思考,这样你才能理解他们的行为,并且预计到你下达的命令,做出的事情将要引发的后果。”   卢森堡公爵拍了拍手掌表示赞同:“说的很对,孩子,很对,就算你有了一双伊卡洛斯(见注释1)的翅膀,你把它们插在信天翁身上的时候,它们必然是要感激你的,但你若是把它们插在沼泽的青蛙身上,它们在被太阳晒得焦黑之前,肯定是要诅咒你的。”   “至于荷兰,”小欧根振奋地继续说道:“荷兰又与佛兰德尔不同,它虽然独立不久,但也已经是个强盛的国家了,他们的商人和官员,还有船长与士兵,都会说,他们是荷兰人,而不是如佛兰德尔人那样,说我是弗兰德人、加来人或是诺尔人,他们的昌盛延续了一百年,来自于国家与民族的自豪感让他们有了一个统一的认知与意识,就如同现在的法兰西人。”   “是的,这也是为什么荷兰有流亡政府而佛兰德尔没有。”   “所以陛下要把它们切开,要分割他们,哪怕必须分给别人一部分可观的利益。”小欧根说,一边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拳头。   “不然我们就要迎来此起彼伏的叛乱与暴动了。”卢森堡公爵补充道。卢森堡公爵也有一段时间完全无法理解路易十四的行为——荷兰本可以被法国独占,但与蒂雷纳子爵的通信中,他了解到,在最初的时候,荷兰人的敌意确实只对着法兰西人,但随着荷兰被瓜分,政府流亡到殖民地,荷兰人的敌意居然也开始分散——不分散是不可能的,因为直接统治他们的甚至不是法兰西人,向他们征税的也不是法兰西人,放纵士兵肆意掠夺,胡作非为的也不是法兰西人,因为荷兰的七省彼此都紧密地连接着,在一段时间后,法兰西所占领的北荷兰等地区甚至觉得,他们要比其他地方的荷兰人幸福得多了……   这实在是有点可笑,但蒂雷纳子爵所受到的压力确实没他以为的那样重——有了比较,他辖下的荷兰人,新法兰西人当然会感到满足,尤其是他们的国王陛下还承诺十年,二十年后,荷兰人会如法兰西人那样享受微薄的赋税,良好的福利与其他数之不尽的优待。   但如果荷兰只有法兰西人,荷兰人就算马上如法兰西人,或是如加泰罗尼亚人那样受到优待,他们也不会甘心情愿地接受法国人的统治的。   ……   注释1:伊卡洛斯是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的儿子,与代达罗斯使用蜡和羽毛造的翼逃离克里特岛时,他因飞得太高,双翼上的蜡遭太阳融化跌落水中丧生,被埋葬在一个海岛上。 第四百九十七章 法国人与西班牙人(5)   “但加泰罗尼亚,以及整个西班牙又有所不同,”小欧根说:“首先,它是一个曾经强大,如今依然十分庞大的国家,它虽然是卡斯蒂利亚与阿拉贡合并而成,但它已经统一了近三百年,基础比荷兰更为稳固,不可动摇。”   “说下去,孩子。”   小欧根顿了顿,思索了一会,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语言:“西班牙不但强大而且庞大,”他重复:“它还曾经差点取代英国成为了法国的敌人,”英国与法国也曾为了继承权打了近百年的仗,不过随着哈布斯堡的触须借着婚姻一再伸向欧罗巴诸国,神圣罗马帝国与西班牙反而成了法兰西新的威胁,他们就像是一个人身上的两条手臂,紧紧地将法国抱在怀里:“哈布斯堡统治了西班牙快有两百年,他们的统治者将‘法国人是敌人’这点深刻地印在西班牙人的脑子里,在弗朗索瓦一世的时候,卡洛斯一世更是与其征战五十年才奠定了西班牙第一强国的地位,而后西班牙与法国之所以没有发生频繁的冲突,并不意味着两国之间的仇恨已经消失,只能说当时他们不得不各自面对新的,更加棘手的敌人罢了。”   “西班牙人遇到了英国人,而我们则发动了八次宗教战争。”卢森堡公爵说道。   “现在西班牙在衰退,法兰西却正在攀升,我们应当为曾经的强敌变得弱小而痛饮,”小欧根说道:“但世事无常,命运多舛,我们谁也无法预知将来的事情,只能着眼现在——凡是清醒的人都知道,西班牙只要没有灭亡,它就永远是法兰西的敌人。”   “毫无疑问。”   “但要灭亡这样一个庞然巨物,即便我们能做到,也会被全世界的君王仇视。”小欧根深深地吸了口气:“佛兰德尔与荷兰是没有国王的,但西班牙有,一个国王处死另一个国王,这将是其覆灭的先兆,也是绝对不容许发生的恶事,如果陛下一意孤行,他将会是所有人的敌人。”他看向卢森堡公爵,不意外地在他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光芒:“但继承就不同了,当然,一个国家肯定会需要一个国王,人民需要有人指引,官员与将领需要有人管理,就算是上帝,先生,也需要一个能够为他放牧羊群的好人。这是夏尔殿下与生俱来的权力与义务,无可指摘。”   “那时候人人都说我们的国王陛下懦弱到不敢向腓力四世索取那五十万里弗尔的嫁妆,现在看起来,”卢森堡公爵说:“五十万里弗尔买个国家,多便宜啊。”   “但也因为这个原因,陛下不能够如对待那些佛兰德尔人那样对待西班牙人,而且对西班牙人来说,他们也不都是希望让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来继承西班牙王位的,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经营良久,巩固了自己的势力,也引来了指责与麻烦。”   “陛下说过,最显眼的是靶子么。”卢森堡公爵难得诙谐地说道。   “所以最好的发展方向是西班牙人平心静气地接受这个结果,”小欧根说:“但现在看起来这不可能,哈布斯堡,还有以前的既得利益者是不会允许事情往这个方向发展的。”他搓动手指,显得兴致勃勃:“当然啦,我们也会希望有立下功勋的机会,但陛下是个仁慈的人,他更愿意看到我们的士兵可以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虽然为国王奉献自己的性命也是一种难得的荣耀。”   “战事不可避免,不过就如你说的,陛下一定会避免无谓的伤亡与损失。”卢森堡公爵说。   “所以陛下需要一个范例,他要让所有人,尤其是被哈布斯堡长期统治的西班牙人看到路易十四与腓力四世,以及卡洛斯二世的不同。加泰罗尼亚人是第一个向法兰西屈膝表示顺服的地区,国王就给予他们恩惠,就像是给最温顺的小羊吃最鲜嫩的草。”小欧根说:“他不想在这片牧场里种下太多仇恨的毒种,这毕竟是块辽阔的土地,人口繁多,边界复杂,如果西班牙本地人如荷兰的本地人那样被煽动起来,之后的二十年里我们将不得安宁。”   “而且有了加泰罗尼亚地区的示范,陛下之后的政策也能得到贯彻和落实。”   “人们都是跟随着利益行动的。”卢森堡公爵说:“事实上你若是仔细看,孩子,陛下的做法与西班牙人没什么不同,他一样在新占领区抽调了最有可能发动暴乱的青壮年,一样用繁重的劳役与工作消磨他们的精力,迟钝他们的思想,一样让自己的军队,官员取代原先的管理者,一样剥夺了反对者的财富与土地……”他对小欧根眨了眨眼睛:“但我们也都看到了,加泰罗尼亚人不但不曾陷入恐慌与混乱,反而如同一棵被洗净了污浊的小树那样,生机勃勃地绽开了枝叶。”   “这正是我感到疑惑的地方。”小欧根说:“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先生,那就是陛下舍弃了这几个月来加泰罗尼亚地区所有的赋税,这是一笔可观的钱财,但就算是卡洛斯二世,又或是腓力四世,任何一个国王与皇帝都能承受得起这点损失,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甚至背道而驰。   “因为他们不能,不想也不愿意那么做。”卢森堡公爵平静地说出了极其可怕的话:“我们的陛下并不需要贵族,孩子。”   他的视线始终聚集在小欧根的脸上,居然没能从中找到震撼与动摇——“看来你们这些年轻人确实要比我们更早地发现这点。”   “凡尔赛宫廷中的贵人们之所以如此麻木,”他接着说道:“是因为国王陛下一直以来限制与逼迫的都是他的敌人,国内的叛乱分子,国外的君主与领主,查理七世当初借着百年战争的机会取得了征税募兵的权力,让法国国王成为了‘真正的国王’,现在的路易十四就是借着开疆拓土的机会,清理掉那些他认为无用,甚至可能变成掣肘的领主与爵爷,让他的声音成为‘唯一的声音’。他不需要借助贵族与教士来为他管理民众,‘朕即国家’他是这么说的,他只需要面对他的民众,面对法兰西,而不是一群顽固守旧,生性贪婪的寄生虫。”   “……我想陛下还不止于此。”小欧根沉默了一段时间后,这样说道。   “所以我起初的时候很讨厌他,不单是为了我的兄长和朋友。”卢森堡公爵说:“但离开了法兰西,没有了法兰西人为他带上的冠冕,他的敌人必然是能够窥穿陛下的真实想法的,他们即便是为了自己,也会不惜一切地抵抗,”他拿起自己的茶杯,将冰冷的茶水吞到肚子里,“所以,孩子,我们遇到的敌人可能与陛下遇到的完全不同。”   “而我就是为此而战的。”小欧根说。   “我真不知道应该感到高兴,还是应该感到悲哀,或是沮丧。”卢森堡公爵说:“你知道吗,这意味着你的后代将会……”   “将会有个更好的未来,”小欧根温和地说,“如果我有的话。”   ——   小欧根当然不可能只是一个士兵,就算他不是苏瓦松伯爵的长子,他也是从皇家军事学院毕业的,虽然他暂时还只能指挥五个连队的人,相当于半个团,但其中有一队掷弹兵,也有辅军士兵,加起来大约有八百人左右。一开始的时候,连队队长们对这位年轻的指挥官担忧不已,别误会,他们不是为小欧根担忧,而是如这样年轻的贵族子弟,哪怕还没到轻贱普通士卒的地步,也会在战场上因为一时冲动而造成严重的战损,又或是由于第一次见到血肉飞溅的可怕场面,而吓得浑身颤抖,失去思考的能力,只会逃跑或是瘫软在地。   小欧根虽然不知道连队队长们在恭谨的面具后想些什么,但除了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在凡尔赛有着自己房间的他还有一个旁人无法比拟的优势,那就是可以随意地求教如蒂雷纳子爵、沃邦甚至大孔代这样的战场名将,他们或许无法立即将一个没见过战场的年轻人教导成一个百战百胜的将领,但要让他理解与熟悉战场,可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让小欧根来看,真实的战场固然可怖,但还不至于动摇他坚定的意志,几次小规模但惨烈的战斗后,他也明白了卢森堡公爵为何会和他展开了那样的一场对话——西班牙的王权在腓力四世的时候就遭到了非常严重的削弱,等到卡洛斯二世,各自为政的状况就更加严重,他们面对的不是成规模,成建制的西班牙常备军,而是当地贵族的私军,这些仅属于“附庸的附庸”,秉持着数百年来传承不息的“骑士精神”,作战勇猛,不畏死伤,而随同骑士出征的扈从,士兵,后者虽然大多都是农民与工匠,但就像是路易与小欧根提到过的那种人,他们没有接受过教育,也无法具有自己的思想,他们只是一群盲从的动物,只愿意跟着熟悉的人走,哪怕你告诉他们,只要他们愿意跑到法国人这里来就能享有低租的土地,宽敞的房屋,温和的律法,他们也不会相信你,背叛他们的“老爷”的。   在训练有素,装备精良的法国军队面前,这些私军即便如敢于挑战风车的唐吉坷德那样无所畏惧,也没法让卢森堡公爵停下脚步,只是让小欧根感到不适的是,那些环绕在他们身边的目光,恐惧的,憎恨的……他看到表土潮湿的坟墓就修筑在道路两侧,这像是一种无声的抗议与诅咒,但最可怕的还是隐藏在阴影中的凡人。   “他们很快就会被迁移走。”卢森堡公爵说:“你明白吧,就像国王在奥尔良,以及那些胡格诺派教徒聚居点做过的那样。”   小欧根不自觉地松了口气,他看到过资料与地图,知道国王为何会那样做——人在陌生的地方就会变得谨慎小心,也不会有谁轻易为一个不认识的人承担风险,更别说强制迁移不会允许他们带走所有的财产,无法移动的田地与作坊、商铺也只能留在原地。当那些仇恨着法国人的村民与市民被迁移到另外一个地方,单就为了保证自己与家庭的生存就已足够艰难的了,就算他们还想要报仇,想要反抗,也未必能瞒得过邻居的眼睛。   这样,等到他们终于安定下来,可以继续自己的筹谋了……就会发现,时间总是会带走很多东西,勇气、精力、记忆……如果不能,那么死亡也能。   卢森堡公爵的进军速度虽然不至于如路易十四那样停滞不前,但也不快,小欧根看到不断地有人越过比利牛斯山而来,法兰西的教士与官员有条不紊地接收了城市与村庄中的各种事务——他们都是之前的二十年里,路易十四开办的初中级学校里培养出来的,他们熟悉的全都是国王希望他们了解的东西,哪怕对所在地的情况并不是很明确,也能凭借着一个严苛死板的“套子”,与负责将民众塞进“套子”的法国驻军一起将所有的事情打理的妥妥当当。   接踵而来的就是数之不尽的商人,虽然只有加泰罗尼亚地区被路易十四宣布免税,但一座城市换了新的统治者,难道商人还找不到暴利的空子吗?西班牙人的官员签发的许可证必然作废,谁能先拿到法国人的官员签发的许可证岂不是能够大发一笔横财?   也有袭击士兵、官员和商人的事情发生,不过关于这点,路易十四也早早知会过卢森堡公爵,凡是发生了这种事情的城市,或是村庄,不但袭击者要被绞死,站站笼,这个地方的税收不但无法得到优惠,还会翻倍,如果这种事情一再而而在三地发生,税赋也会继续跟着上浮,直到这里的人必须要用自己的土地与资产来抵充赋税为止。   这样的条令一旦被广而告之,被占领地区的情况果然平静了许多。 第四百九十八章 圣地亚哥   在与卢森堡公爵的谈话之后,小欧根就回到了他的军营里,比起苏瓦松的别墅,凡尔赛的套间,他意外地发现,自己还是最喜欢军营里粗陋的房间——这里到处弥漫着新砍伐下来的木头特有的香气,胜过贵女身上的香水;小碳炉(用来烤饼与煮咖啡)在墙壁上熏烤出来的黑色痕迹,看上去也要比丝绸的壁布更具美感;士兵们吵吵闹闹,敲鼓吹喇叭,也要比吕利精心创作的乐曲更能让他快速入睡。   更多的是因为这里没有怜悯或是猜忌的视线吧,小欧根这样想道。   他安心睡去,在树木翻卷的呼啸声中,等他醒来,阳光从掀开的窗板射入房间,小碳炉上的锅子里滚动着深褐色的咖啡,他的侍从给他捧来了靴子,他穿着整齐,漱口,喝了杯咖啡后就去了公爵那里,军团的军官们在公爵的套间里开会,各自确定自己将要争夺的阵地。   若是从地图上看,他们的军队就如同一面打开的羽毛扇子,主要是因为反抗势力过于分散了,而且这里正是坎塔布连山脉所在的地方,也没有一个开阔到可以容纳数万人的战场,“这里是莱昂。”卢森堡公爵说,“我可以把它交给你吗?”   “当然可以。”小欧根沉稳地说,对那些估量的目光视而不见,有人想要说什么——西班牙的莱昂也是一个大城市,应该交给更有经验的将领,但也有人想到了小欧根并不是一个平民军官——在军事学院还未能如初级学院那样面对平民开放的时候,贵族们在军队中依然享有各种特权。   军官们与其说是相信小欧根,倒不如说是相信卢森堡公爵,卢森堡公爵虽然不如大孔代声名显赫,但谁都知道他是个行事谨慎,作风稳健的人,他说将莱昂交给小欧根,就表示他愿意相信这个年轻人——他们重新回忆了一下小欧根在这几个月里的作风,发现这个年轻人居然与卢森堡公爵有着极其相似的风格,是个可靠的指挥者,从不拿士兵的性命冒险。   如此,他们也不是不能接受卢森堡公爵的命令,就算他们可能要为这个年轻的贵人收尾,但想想他们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也不是一群稚嫩的小鸡仔子吗?他们还不是贵族呢,也一样有人愿意教他们(虽然手段有点粗暴),他们现在又和一个还没长胡须的小子计较什么呢?   “但莱昂……”一个军官突然有点犹疑地说道,“先生,我去那里朝过圣,据说圣马克斯修道院里供奉着圣人的骸骨。”   卢森堡公爵的视线转向小欧根,小欧根点了点头,西班牙作为继承了法兰西的“天主教长女”名号的国家,修道院和教堂如同天上的星辰一样密集,既然有了修道院与教堂,就不会缺少圣物。从圣人的衣服、骸骨到刑具,甚至日常用具,都能成为圣物室里的珍藏,圣马克斯修道院里没有圣物才奇怪。   他们在之前的攻城战中也小心地避开了修道院与教堂,毕竟法兰西的军队里也有很多人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等等,”等到军官们都离开了,卢森堡公爵又突然说道:“莱昂或许还有一个需要我们注意的地方。”   ——   皮平是一个小行商,时常游走于法国与西班牙境内,除了各种稀罕的小玩意儿带来的利润,他还同时从路易十四与唐璜公爵或是卡洛斯二世的手里拿钱,可惜的是现在能够雇佣他的似乎只剩下了法国人,卡洛斯二世死了之后,他与西班牙密探之间的关系也断了,唐璜公爵的密探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战争到来之际,他也考虑过跑到某个不太会受到波及的小村庄里去安安心心地休养一段时间,但法国人的密探给出的价码又把他钓了出来,法国人出手慷慨,而且几乎什么情报都要,比起卡洛斯二世或是唐璜公爵的下属要好说话得多了。   而且正是因为开战了,他们对各种消息的需求就更大了。   他抬头望了一眼莱昂古老的城墙,今天他就是按法国人的要求,来打探这座城市的虚实的。   莱昂曾经是消亡了的莱昂王国的都城,但莱昂王国早在1230年就被阿方索九世(卡斯蒂利亚)之子攻占随即被卡斯蒂利亚吞并了,这座城市也从坎塔布连地区的中心变成了一座普通的大城,也许是因为它有着这样的过往,卡斯蒂利亚国王并不怎么看重它,甚至还有意荒废它,更不会特意去修缮与加固它,这座城市迄今为止依仗的还是十二世纪的城墙,唯一值得一提的可能就只有圣马克斯修道院。   圣马克斯修道院也是一座古老的建筑,最初是桑查公主为了让西去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朝圣的人们能够得到一个休息的地方而修建的修道院,可以用来住宿与治疗病人;在十六世纪初的时候,哈布斯堡的腓力,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儿子,因为与西班牙王女胡安娜结婚而成为西班牙国王腓力一世的美男子,因为接受了圣地亚哥骑士团大团长的位置而重新修缮了这座修道院,因为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发源地就在莱昂,所以这里也被称之为圣地亚哥的圣宅。   皮平在还没进城的时候,就觉得气氛不对,从距离城市还有十来里的时候,就陆陆续续地出现了朝圣人,他们三五成群,举着火把,向莱昂行进——这是一种不寻常的迹象,朝圣人虽然不至于穷困到连一支火把也买不起,但如果可能,他们还是不会在夜间赶路的,道路上可能会有让人摔断腿的陷坑,路边的密林里会有嗜血的野兽,魔鬼也时常在黑夜里出现,火把会让人眼睛发红流泪,烧灼珍贵的衣服和头发。   但他越是往前去,朝圣者就越来越多,明明不是朝圣的时候!天主,凭着十来年的经验,皮平很容易就能分辨出他们之中有工匠,有农夫,也有猎人,或是和他一样的小商人,他靠近他们想要打探一下消息,他们却始终守口如瓶,除了祈祷什么都不说。   他能够看到莱昂城墙的时候,路上的光亮已经无需让他点燃自己的火把了,城门前有守卫警惕地打量着每个人,他们……居然让朝圣者进了城!这又是一桩稀罕事!要知道,朝圣者同样也会是引发动荡的罪魁祸首,更别说陌生的,没有工作的,没有文书的流民若是进了城,只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所以朝圣者们一样要有领主签发的通行证,才能在他的领地上畅通无阻。   “你的通行证呢?”守卫拦住了皮平。   “在这里,大人。”皮平当然有通行证,他在这方面从不吝啬钱财,他将一枚比索(西班牙银币)按在手心里递了过去,“我是一个商人,先生,我可以知道一下,最近莱昂有什么大活动吗?”   守卫瞥了他一眼:“别胡乱打听。”   皮平一反手,守卫斜眼一瞧,扫到了一线金光:“你可真是个孤陋寡闻的人,”他的语气也和缓多了,“你不知道圣马克斯修道院里的圣人显灵了吗?”   “圣母!”皮平低声惊叫了一声:“难怪有这样多的朝圣者!”他举起手来划了一个十字,还没放下手来,就被守卫推了一把:“好啦,走吧。磨磨蹭蹭的是想要进监牢吗?后面的人还多着呢!”   “确实……”皮平低声说。   他进了城,穿过靠着城墙边的贫民区,这里居然也有修士们在走来走去,发放圣餐——不过皮平怀疑那些人只是来拿无酵饼的,他也拿了一块,感叹修士们居然有拿出一整张饼来充作圣餐的时候。这张饼还挺实在,从城外就开始叫唤的肚子终于安静下来了,它支撑着皮平从贫民区一直走到中央广场,广场上燃烧着更多的火把,把这里照的如同白昼。   从这里就能看到圣马克斯修道院,修道院的台阶上摆满了摇晃着火焰的蜡烛,外墙壁龛中的圣人雕像在忽明忽暗的光线中仿佛都活了过来,这里聚集着更多的人,可能有几百个,上千也不是不可能,有男人,有女人,有孩子,在黑暗中很难辨别他们的穷富,年纪,皮平只听到有人在大声哭泣,有人在念经,也有人伸手去触摸敲打修道院的大门与墙壁,还有皮鞭抽打在身体上的噼啪声,不是对罪人的,是有人在苦修忏悔。   皮平装模作样地祈祷了一番,他当然是个虔诚的教徒,但这时候他的注意力着实没法集中在祷告上,他的眼睛与耳朵全都被一群身着白色斗篷的士兵吸引过去了。   一般人或许不知道,但皮平……他恰好知道一点——在白色斗篷上矗立着的“圣剑”——长剑形状的十字架,握柄及护手末端呈百合花状,颜色是如同鲜血一般的赤红,代表着来人正是圣地亚哥骑士团的骑士。   这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名字啊。   “圣地亚哥骑士团……”皮平喃喃道:“原来他们还在吗?” 第四百九十九章 圣地亚哥(2)   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历史甚至比西班牙更为古老,在这片土地依然被人们称为卡斯蒂利亚的时候,这个骑士团就已经存在了。   而莱昂与圣地亚哥骑士团又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因为最早,也就是1151年的时候,莱昂王国依然存在,只是被卡斯蒂利亚国王费迪南多三世共同统治的时候,有十二名骑士痛悔于往日的罪过,决意献身于基督,守护圣人圣地亚哥的陵墓——圣地亚哥就是西班牙语中的圣雅各(圣雅各是伊比利亚地区的主保圣人),这支骑士团最初被称为卡塞雷斯骑士,又或是剑堡圣母玛利亚骑士,后来才正式更名为“圣地亚哥骑士团”。   比起曾经赫赫不可一世的圣殿骑士团,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威名或许只在伊比利亚半岛为人崇敬,但他们的发展轨迹与前者微妙的相同——他们一样借着保护前往圣地亚哥陵墓朝圣的朝圣者,以及陵墓周围的领地积累了第一笔资金,而后,就如我们熟知的那样,凭借着手中的刀剑与骑士的荣誉,他们放起贷来,随着时光流逝,翻滚积累起来的财富让他们得以买下一大块领地,大小不亚于任何一个主教区。   骑士团的大首领也等同于一个大主教、大公或是侯爵,他在这片神圣的土地上乃是无冕之王,骑士团的成员们在就任仪式上,要对着圣人的画像发誓要遵循大首领的命令,胜过任何人。   请注意,这是最关键的一点,在这里,骑士团的大首领所有的权威无疑是超过国王的。   就像是法兰西的圣殿骑士团,在将异教徒驱逐出伊比利亚半岛,骑士团失去了最重要的作用后,国王与教会都觉得应该遏制或是取缔他们,与圣殿骑士团不同的是,圣地亚哥骑士团最后一位大首领在1491年的一场战役中“幸运”地战死了,在教皇的判决下,骑士团大首领的位置,骑士团的土地与钱财,还有骑士与士兵,全都被归为当时的胡安娜女王的丈夫,与她共同治理西班牙的美男子腓力一世。   腓力一世取得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大首领位置后,就着手肢解与消耗圣地亚哥骑士团,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十三位骑士,类似于议员与诸侯,甚至有权力废黜大首领的人,逐一被其替换或是处死,后来他索性取消了这个制度,所以早在一百年前,十三骑士与圣地亚哥骑士团那样成了传说。   但今晚,莱昂的人们又看到了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十三骑士。   他们如民众们传说的那样,威武高大,精神奕奕,在闪烁着银光的鳞甲外披着白色描绘着基督圣剑的斗篷,戴着老旧而精美的船盔,也就是一种两侧如同小船的头尾那样高高翘起的头盔,斗篷下是如今已经不那么常见的宽刃剑,脚下踏着厚重的长靴——让皮平来看,这些骑着漂亮的阿拉伯马在莱昂这座老城里巡游的骑士们,与其说是战士倒不如说是演员。   也许是他注视的太久了,一个骑士转头向他看过来,皮平打了一个寒颤,连忙避开到一旁的小巷子里。   “那是谁?”骑士的同伴问道。   “一个平民。”骑士说。   “我不觉得。”骑士的同伴说:“他的目光令人不舒服,一个平民不该有那样的胆量打量一个骑士,德力格,你在这里守着,我去把他抓起来。”   “不用这样大惊小怪吧。”被称为德力格的骑士说道,但他还是拨转坐骑,按照同伴所说的那样去做了。   虽然皮平看到骑士策马往他这里来了,就立刻转身逃走,但人的双腿怎么能够跑过马匹呢,他只记得有什么从空中呼啸而下——后来他才想到这可能是权杖或是轻连枷,骑士常备武器之一。   他猜得很对,骑士正是用他身边的权杖——这里的权杖不是我们熟悉的那种权杖,就像连枷也不是我们以为的那种连枷,它是一种极其类似于钉锤,但要比钉锤更细长一些的武器,骑士没打算就这么杀了他,也许他想要拷问他,所以只是轻轻一敲,但这么一敲,也让他立即昏死过去。   他的意识略微回复一点了的时候,有那么几秒钟都无法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直到骑士的扈从们在主人的要求下搜掠他,他躺在冰冷潮湿的地上,被翻来覆去,扈从不断地报出他身边携带了什么:“三枚皮斯托尔!十七枚里亚尔!五十三枚比索!(分别为金币,银币与铜币)”“一柄小匕首!”“打火石,一袋子盐!”“一双袜子!”“一把算筹!”“一些药粉!大人!”   “等等,”德力格的朋友,那个疑心很重的骑士马上说道:“让我看看那个药粉。”   药粉很快被递到骑士身前去,骑士拿来闻了闻,在火把的照耀下仔细地观察了一下瓶子,瓶子外面裹着纸,上面用很小但清晰的文字标注着药物的名称与用法——所以扈从才知道这是药粉:“这是法国人的药粉。”   “如果他是个商人那也不奇怪,”德力格说:“现在有很多商人们总是备着法国人的药粉。”他没说的是,在各国的军队中,无论是常备军还是雇佣军,也都会想方设法地弄点法国人的药粉在身边——没有什么能比那种药粉更能止血、促进伤口愈合与防发热的了,有时候它就是一条命,更多时候还能避免你失去一条胳膊或是一条腿。   虽然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或是任何一个反对路易十四的国家的教士与官员都会大宣称,这种药粉之所以有疗效是因为出自于与魔鬼交易的法兰西人之手,里面不限但包括有——癞蛤蟆的皮、蛆虫的黏液、胎盘、夭折婴儿的骨灰、男子与女巫交换后留下的分泌物、魔鬼的脚趾、倒十字架的碎片……种种亵渎而又肮脏的东西。可令他们无奈又气恼的是,人们听了他们的布道,反而认为这种药物肯定极其灵验,不但没能阻止法国人在这上面敛了一大笔可观的财富,仿佛还为其做了担保一般。   商人是仅次于雇佣兵们最需要这种药粉的人,这种药粉外敷可以治疗刀剑与子弹留下的伤口,内服可以防止寒冷与潮湿带来的热病,而且在紧急时刻,商人也可以把它卖了换钱,或是换一次逃生的机会。   但另外一位骑士只是看了看手中的药粉,又打开瓶塞闻了闻,确定它和自己囊中的药来自于同一个地方,就让扈从们把这个商人或是无论什么,扔到监牢里去:“也许他就是一个小商人。”他对德力格说:“但这不妨碍我们更小心一些,众所周知法兰西人的密探就如栖息在树枝上的乌鸦那样多。”   不过他说着,还是将皮平的药瓶塞进了自己怀里。   像皮平这样的人有很多,以至于监牢都快关不下了,他们被拥挤地塞在不见天日的洞窟中,不要说站立,就连呼吸都觉得困难,有强壮的人爬到虚弱的人身上,探出身体和脑袋,身体与身体可怕地堆叠在一起,不一会儿最底下的人就会悄无声息地死掉,因为监牢里太多人,以至于狱卒甚至不愿意走进来将死人拖出去,于是他们就和粪便,尿水一起发臭与腐烂。   皮平算是幸运的,因为他是后来的,他被拴在通道边,活像是一条疲惫的狗,但他还能呼吸,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他没有太过懊丧,只诅咒着那两个圣地亚哥骑士,他看出来了,他并不是被发现了——他们并不知道他是法国人的密探。但他们随意地处置了他,就像随手碾死一只小虫子,丝毫不将他的死活放在心上。   他从未如此渴望过法国人能够得到胜利,虽然他应该说是一个卡斯蒂利亚人。   皮平虽然被捉走了,但如皮平这样的“鸟儿”还有很多,他们有些比皮平更机敏,有些比皮平更谨慎,虽然在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命令下,前来朝圣的人可以进城,但要出去就会变得很艰难,但依然有人找到了空隙,他们钻出莱昂城,连夜跑到法国人的驻地,向他们报告了莱昂城的异状。   “我大概能猜出他们想要干什么。”小欧根说:“请神父们过来吧。”   在一个以天主教为主要信仰的国家里,国王的常备军军团里,就像是配备随军护士与医生那样,也必然会在每个军团里配备随军神父,他们要在战后为每个牺牲的士兵做临终圣事,也要在伤兵营里安抚痛苦不堪的伤员与疲惫的医护人员,他们还要为火炮与枪支祈福,为士兵们祈祷,可以说是相当忙碌了。   小欧根现在所有的正是一个完整的军团,在这个军团里,国王体恤地配备了四名神父,各自再有数名助手,小欧根身边还有一名私人神父,这样他要忏悔的时候就无需担忧会泄露情报——当然,这些神父都是既忠诚于上帝,又忠诚于国王的好人。而且各个头脑清醒,身强力壮。   一听到莱昂城中居然又有圣人显灵,又有一百多年来没见的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十三骑士们,最年轻,也是最有权威(因为他正是小欧根的私人神父)的神父不过是思忖了一会,就明白了他们将要面对的事情。   “当初圣人雅各曾在这个地区传教二十年,后来他去了圣城耶路撒冷,并在那里殉教,他的弟子将他从耶路撒冷一路运送回他曾传教的加利西亚,把他安葬于此。”年轻的神父说:“圣地亚哥骑士团也正是持着‘保护圣雅各陵墓’的名义成立并维持至今的,不过自从他们的大首领同时被哈布斯堡的腓力一世兼任之后,骑士团就变成了王室的财产,之后只能说是名存实亡。如今他们重新被提出尘土,放在众人面前,也不过是要利用圣雅各,来逼迫我们退军或谈判罢了。” 第五百章 圣地亚哥(3)   众人听了,无不表示同意。   “但问题也在这里,”年轻的神父说:“这种事情,即便我们知道了,也很难找出处理的办法。”   莱昂以及后来的乌克莱斯,或者说从圣城耶路撒冷沿着比利牛斯山一路,沿着法兰西-西班牙的诸多城市是如何兴盛起来的,还用多说吗,就是因为有着数之不尽的朝圣者沿着这条道路前来朝拜圣雅各的陵墓,这些人遍布整个欧罗巴,以西班牙人与法国人居多,现在西班牙的反法同盟将曾经的圣地亚哥骑士团推向前线,就是为了借助宗教的力量来对抗强大的法国人。   因为法国军队中也有数量惊人的天主教徒啊。   至于莱昂的圣迹,不过是吸引朝圣者们前来的噱头,不要说神父们,就连小欧根也知道有多少种办法可以造出——圣人雕像流泪,十字架发光,或是鸟兽聚集在某处的奇妙景象,有些还需要如巫师这样确实不同于凡人的非人,有些只需要简单的数学或是炼金知识就够了。   但对那些愚昧的信徒来说,他们会听从你的解释吗?凡是朝圣者,要放下手中的工作,要准备路途上的食物,要购买昂贵的通行许可证,要忍受长途跋涉中的种种艰辛,面对盗匪与野兽的威胁……一般而言,单纯为了自己的信仰而朝圣的人并不多,大多数人都是因为陷入了无法摆脱的痛苦泥沼,才希望能够借助朝圣来获得天主的眷顾与心灵的安宁的。   圣地亚哥骑士团的“骑士”们假造圣迹,迎来这样多的人,就是要利用他们对法国人形成压力的,毕竟在战争上决一生死的谁也不会对敌人手下留情,但如果面对一群老人,女人孩子和病人呢?更糟糕的是,他们可能受莱昂城内教士的蛊惑,组成“圣军”来对抗路易十四的军队。   罗马教会迄今为止依然有数以万万计的信徒,这些信徒中还有路易十四的亲人,朋友,将军与大臣,一旦这里的冲突被教会与反法同盟渲染为“宗教战争”,法兰西将会被迫站在“不义”的立场上。虽然教会不至于如卡诺莎之辱时那样逼迫路易十四赤足免冠徒步走到教皇驻跸的地方请罪,但法兰西国内必然会有一阵动荡。   “让我们仔细考量一番吧。”小欧根说,于是众人就一同离开了会议厅,回到各自的房间里。   必须要说的是,当初卢森堡公爵将莱昂交给小欧根,旁人都认为他过于轻信与高估了这个年轻的贵人,但对小欧根来说,莱昂城并不算是个难题——它太古老了,西班牙人又不曾将其视作重要的堡垒,加以修缮与改造,它的城墙固然高大,却还是如双王时期那样,是为了抵御云梯、攻城锤以及低效率的火炮而设计建造的,现在法兰西人所有的火炮完全能够把它击溃,击穿。   莱昂城内的军队,也不是卡洛斯二世以及大臣仿效法国设置的常备军,而是加利西亚地区的诸侯与领主们的私军与雇佣军,还有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圣地亚哥骑士们……应该与当地的教会脱不了干系,他们的战斗力并不强,不说那些不守道义的雇佣军们,那些私人所有的军队呢,虽然士兵们也套着金钱与土地(他们一般都是佃农出身)的枷锁,但要让他们为了主人不惜生命地去打仗,同样不可能。至于那些圣地亚哥骑士,那纯粹就是装饰品了。   原来难题在这儿。   这时候他听到有人敲了敲门——他们议事地点就在小欧根的寝室外的一个小房间,战争时期谁也不会太过讲究。   来人正是小欧根麾下的掷弹兵连队的副队长,他是个身体高壮的年轻人,当然,所有的掷弹兵都是高大强壮的,不然没法将榴弹扔得足够远,他有着一个传统的胡格诺派教徒的名字,叫做科里尼,与那位在圣巴托洛缪大屠杀中不幸罹难的海军上将同名。   “上校先生。”他一进门就规规矩矩地向小欧根鞠了一躬,与其他的连队长不同,这位副队长从一开始就对小欧根保持着十二万分的尊敬,哪怕有人嘲笑他对巴黎来的贵人过于卑躬屈膝,他也丝毫不在乎——所以到了现在,小欧根已经凭借着不间断的胜利令得人们低头俯首的时候,对他还是很亲近。   “快要到晚餐时间了。”小欧根说:“要和我一起用餐吗?”   “这是我的荣幸。”科里尼说。   军营里的晚餐也很简单,土豆,猪肉或是牛肉浇上调味汁,加些可得的蔬菜,但小欧根作为军团的首领,他这里是有好酒的。   科里尼取代了侍从的位置,殷勤地服侍小欧根用了一杯餐酒后,小欧根就示意他可以尽管自己用餐了,他也不客气,痛快地吃喝了一阵子后,他对小欧根说:“上校先生,有关于莱昂的事情,我有一些想法,希望您能听一听。”   “好啊,”小欧根说:“我正想要听听诸位的意见。”   “我想,如果莱昂城里的圣地亚哥骑士假造了圣迹,那么我们是不是也可以仿造他们的办法,让圣迹在其他地方显现,把人们都吸引到那个地方去呢。”科里尼说:“我们现在遇到的问题就是莱昂城内有着大量前来朝拜圣迹的朝圣者,那么若是在其他地方也有圣迹显现,他们说不定就会离开莱昂,到别处去了。”   小欧根想了想,“这也是我曾想过的办法,但从城里出来的人说,几天前莱昂城就不允许随意进出了,尤其是想要外出的人,另外,即便我们能够造出圣迹,又如何能传到人们的耳朵里呢?那些巡游在城内的士兵是可以不经过任何审判就可以将可疑的人投入监牢的。”   科里尼明显地愣了一下:“哎呀,”他说,“我还以为您会指责我假造圣迹的行为。”   他是一个加尔文派教徒——也就是所谓的新教教徒在法兰西称胡格诺派教徒的那种。   新教教徒与天主教徒有着诸多区别,其中之一就是天主教会敬礼圣人,包括:圣母、天使、圣人、圣女,新教教徒一般都只限于十字架——甚至没有耶稣,因为在加尔文派的教义中,耶稣基督在完成了代人类赎罪的伟业后,就回到天上去了,在十字架上雕出耶稣的形象,反而是违背了圣经中“不得拜偶像”的戒条。   所以他说假造圣迹的时候心中并无多少阻碍,但与科里尼不同,小欧根是个天主教徒。   在凡尔赛宫里的人无一例外的都是天主教徒,除了信仰问题之外,就是那位美第奇家族出身的王太后干的好事——当初的圣巴托洛缪大屠杀,可是天主教徒对胡格诺派教徒不分男女老幼,尊卑贫富的大屠杀,从夜晚一直杀到黎明,街道和河流中到处都是寸缕不着的尸体(那时候的人们在晚间睡觉的时候不会穿着珍贵的衣服),鲜血如同阳光一般洒遍各处——那些疯狂的信徒连孩子和孕妇都没放过。   可想而知,胡格诺派教徒对法兰西王室会有多么巨大的仇恨,凡尔赛宫与卢浮宫内当然容不下这些危险的异教徒。   “罗马教会的红衣亲王都在做的事情,”小欧根奇怪地问道:“我们为什么不能做?”要不然呢?世界上哪儿来的那么多的圣物?就算圣人的骨头能拆分开,一个人身上也只有两百零六块骨头,圣母玛利亚也只有一头秀发,但你看看吧,好像街上随便走过什么人,都能从身上掏出一个藏着圣人骨头或是圣母秀发的圣物匣来……   之前我们也提到过罗马教会有多少信徒了。   “那可真是令人失望。”科里尼说道,但看神色,他的言语与内心大概没多少关联,也许是因为他还有另一个方法。   “那么我们伪装成朝圣者,潜入莱昂,而后设法打开城门呢?”   “一个挺古老的办法。”小欧根说:“但不太可行,你们能走进去多少人呢?莱昂城一样有着一万五千名士兵。另外,即便你们打开了城门,他们一样可以驱使朝圣者拦在我们面前。”   “我们会设法引起一些骚乱,”科里尼说:“然后,先生,请您让军队里的新教教徒走在最前面。”   小欧根怔了一怔:“抱歉?”   “您之所以为难,是因为天主教徒不可自相残杀,这是教义,也是您们恪守的准则,但……”他微微一笑:“新教教徒不在此例啊,大人,新教教徒对天主教教徒,天主教教徒对新教教徒,彼此都是异教徒,他们不会有任何犹豫,也不会有任何抱怨的情绪的。”   小欧根看了他一眼,眼中满是疑虑:“但你们仍然是国王陛下的士兵。”   “我们可以离开军队。”科里尼爽快地说:“无论是西班牙人,或是莱昂的朝圣者,又或是罗马教会的教士们,他们谁也别想指责我们的陛下。”   “那么你们自己就可以去了,”小欧根说:“你应该是需要一些什么除了我之外没人能够给你们的东西吧。”   “确实如此,”科里尼说:“一些最新的榴弹。”   “我知道了,”小欧根说:“但我还是不明白,如果你们不在军队里,我是无法将功劳记在你们身上的。”   “难道我们就不能再回到军队里来吗?”科里尼说:“等您飞黄腾达了,想要拔擢一两个人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吧。” 第五百零一章 圣地亚哥(4)   小欧根没有回答他,反而露出了犹疑不决的神色,军官倒是不慌不忙,仿佛能够让小欧根陷入沉思就算是一个阶段的胜利,又或是相信自己终究能够说服小欧根的。毕竟年轻人总是有着一股谁也不服气的劲儿,尤其是这位先生是国王身边的贵人,第一次从军,卢森堡公爵又委以重任,他难道不想立即做出什么值得夸耀的功绩吗?   “我不能确定,”小欧根说:“你能更详细地和我说说嘛?”   “事实上很简单,大人,我知道这次战役中我们有了一些最新的榴弹,据说它们威力强大,身材细小,这样,我们把它们藏在干酪袋或是别的什么东西里面带进去——我们会摧毁监牢,弭平工事,狙杀军官,煽动暴乱,引发恐慌,让莱昂陷入一片混乱……”   “如同圣巴托洛缪那样的混乱吗?”   科里尼住了嘴,他依然深深地注视着小欧根。小欧根却站了起来:“卫兵!”   门外立刻进来了两个卫兵,他们马上站到科里尼身边,“拿掉他的枪,拿掉他的刀子,他的肩章与领章,”小欧根双手环抱,坚定地说道:“把他押到监牢里去。”   “等等,”科里尼虽然顺从地被卫兵卸掉了武器,却抬起手,做出一个暂停的姿势,卫兵看向小欧根,小欧根点点头:“说吧,如果你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   “我的提议没能吸引您吗,大人,”科里尼说:“明明这是一个很好的主意,莱昂城内是你们的敌人,胡格诺派的信徒也是你们的敌人,敌人相互厮杀,您则可以袖手旁观,乐享其成,为什么您要拒绝我呢?”   “我在来到这里之前,”小欧根说:“就听说军队里出现了一些十分愚蠢的理论与想法,先生,卢森堡公爵提醒过我,我的朋友也遇到了那么一些人,我也知道你们的存在——我一直在等待着,虽然我并不想等到什么。”他又是悲哀,又是恼怒地说道:“但事与愿违,先生。”   “早知道您是这么一个懦弱的人,我们就该自行行动。”科里尼说。   小欧根却丝毫没被他的话激怒:“这不是一百年前,或是五十年前的军队,没有我的命令或是允许,你连十个人都带不走,何况你还想要最新的榴弹,”这种榴弹数量不多,威力强大,是国王的学者从地下油脂中提炼出来的一种反应激烈的爆炸物制造而成的:“你只是想要蛊惑我,引诱我犯错。”   “却能给您带来胜利。”科里尼说:“只要您同意,我们甚至可以脱掉制服,离开军队,我们来背负罪孽,让您得到荣誉。”   小欧根瞥了他一眼:“你知道我是如何知晓你们的计划……或说是阴谋的吗?”他看向自己的寝室:“如果您愿意,就走出来吧。”于是,从与议事的小厅连接着的房间里,走出了一个人,科里尼一看他,就不由得惊叫了一声,随后露出了耻辱与憎恨的神色:“原来我们这里有个叛徒!”   来人却落落大方,一点也没有愧疚不安的意思——需要一提的是,他大概与小欧根差不多年纪,正是青春年少的好时候,“叔叔。”他说。   科里尼呸了一口。   “告诉他您是什么人。”   “我是法国人。”年轻的告密者这样说道。然后才是胡格诺派教徒,科里尼的侄子。   “我要说的是,来向我控告您的不止他一个人。”小欧根面无表情地说道。   “他们都是一群懦夫!”   “我倒要说你才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懦夫,因为你只敢屠戮那些无辜的人,那些比起你来更为弱小的女人,老人和孩子!”   “就如你们对我们所做的那样!”   “那是错误的行为,我们已经重新审视过去,忏悔并且改过,你们却还在谋划着犯下更大更多的罪孽!”   “是这样吗?”科里尼轻蔑地说:“可惜的是你们国王的宽容与仁慈仅限于奥尔良的新教教徒聚居区,”仇恨的视线从他的眼睛里射出来:“他让我们与女巫、罪犯、异教徒混杂着居住在一起,就像是将猪与羊、狗圈养在一个地方,我们被监视着,被利用与控制……”   “住口吧!”科里尼的侄儿忍不住打断了他:“奥尔良是王弟的领地与城市,你所说的‘女巫’都是有正当职业与身份的波西米亚女士,我承认我们也许是被迫迁移到奥尔良的,但我们也得到了相应的补偿,所需要缴纳的税赋与任何一个天主教徒并无区别,我们的孩子一样可以在国王开办的初级学校里上学……”   “别说了!天煞的!正是那些耶稣会的教士们教坏了你们!”科里尼无可忍耐地举起了手,他被摘去领章与肩章(意味着被撤职问罪)的时候还没那样愤怒!“你被骗了!路易十四只是需要免费的骡子和猎犬罢了!”   “但如果是那样,”小欧根冷冷地说道:“你就不会站在这里!”   这句话就如同匕首那样贯穿了科里尼的喉舌,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   “不说同样是新教教徒的绍姆贝格元帅,”小欧根说:“你也已经在军队中晋升到了上尉与副队长的位置,”他举起那枚金灿灿的肩章——货真价实的金子,在这上面路易十四从不吝啬,“与你同样的人数以百计。”他放下肩章:“值得庆幸的与你一样愚蠢的人却是少数。”   科里尼张了张嘴,像是要说——这都是一群胆小鬼之类的。   小欧根却已经失去了继续与他对峙的兴趣,他已经发觉了,与这样顽固,见识短浅的人讲道理是不可能的,“把他押到监牢里去吧,”他温和地说:“在开战之前我们再来审判他。”   ——   “当时我只感到脊背上有一阵无法抵御的寒意袭来。”   后来,小欧根在与卢森堡公爵写信回报此时的时候,明确地如此写道:“虽然我是个天主教徒,但我身边也有新教教徒,并且不止一位,在凡尔赛宫与军校里,陛下与教师也从不讳言在法兰西发生过的数次因为信仰而爆发的战争与屠杀,但直到那件事情真正地发生之前,我都以为,我身边那些与我有着不同信仰的人,无论如何,他们应该是如我们一般,将法国、国王陛下与民众放在上帝与圣徒之前的。”   之后他接着写道,“如果那个胡格诺派教徒不是过于急切——又或是因为我看上去还很稚嫩,也有可能,是因为莱昂城内发生的事情足以让许多指挥官心烦意乱,他或许是有可能成功的。我是说,他要么得到了我的允许,要么将军队里的新教教徒聚集起来,按照他的计划行动。”   “显而易见,”他在这里的字迹又深又重:“如果我真的轻信了他,放纵他如何去做了,那么接下来就是一场新的宗教战争,不但陛下的信仰将会遭到质疑,天主教徒与新教教徒之间已经逐渐被平息与遗忘的仇恨也会从卡斯蒂利亚蔓延到国内,国内动荡不安,西班牙的天主教徒也会在教会与大主教的呼召下举着十字架抵死反抗。”——在这里明显有着笔尖停驻的痕迹:“这样,不但陛下征服西班牙的计划会受到重大的挫折,在之后的统治中,西班牙人对波旁的质疑与不满也会如海潮一般此起彼伏,永不停息。”   “幸运的是,那些愚蠢的,被英国人、荷兰人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新教教士们引诱操纵的胡格诺派教徒,大概不知道他们的行踪早就暴露在了璀璨明亮的日光下,他们的阴谋只会令人发笑,并不能造成真正的危害,同时让我感到安慰的是,那些年轻的胡格诺派教徒,也能够明确地将法兰西放在信仰与家庭之前,他们不单没有支持那些人,还迅速地来向我报告了此事,提醒我防备后者。”   “我曾经疑虑过陛下为何要耗费如此之巨的钱财与人力来开设初中级学校,以低廉的学费与强制性的措施来保证每个到年龄的孩子都能接受教育,现在我明白了,公爵先生,经过教育的人懂得如何去思考,而一个懂得如何思考的人,就能够在意志上矗立起坚实的城墙,而不是如荒野中的野兽一般,随意受人摆布。”   那些来自于英国、荷兰、神圣罗马帝国的教士是如何唆使军队中的胡格诺派教徒的呢?除了空口许诺的权力,地位,领地之外,他们还说,若是发生了新的宗教战争,发起了这场阴谋的胡格诺派教徒不但不会受到惩罚,路易十四还要重用他们呢!不管怎么说,法国国王不能逼迫他麾下的天主教徒去屠杀另外一些天主教徒不是?   就像科里尼与小欧根所说的那样。   一些人信了,但总有一些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的。   路易十四永远不会让他的一部分子民去屠杀另外一部分子民。 第五百零二章 圣地亚哥(5)   莱昂发生的事情,并未让路易十四感到惊讶。   他不止一次地对自己的大臣,将领与孩子们说,要时时刻刻设身处地——不单是为了别人考虑,也是为了自己。我们都知道,有时候,那些被刺杀、被背叛,被流放的君王,或是显赫一时的大人物,都会迷惑于自己为何会遭到这样的待遇,但作为旁观者,我们就能看的很清楚——人心总是最难揣测,并且极尽贪婪的。   像是这次事故中的胡格诺派教徒,让天主教徒来看,路易十四秉承其祖父亨利四世对新教教徒的宽容,不但容许他们继续保持自己原先的信仰,也不在税赋与前程上为难他们,至于将四座城市的胡格诺派教徒迁移到奥尔良边境城区的行为,也完全是对于先前这些新教教徒行悖逆之事的些许小惩大诫。   但对那些依然牢牢地记得圣巴托洛缪大屠杀的胡格诺派教徒来说,亨利四世是宗教叛徒(亨利四世原先是胡格诺派教徒,后因继承了法国王位而改信天主教),他的儿子,孙子不但是叛徒的后代,他们对胡格诺派教徒的忌惮与限制——就像是狱卒看待罪犯,让胡格诺派教徒抱怨不休,但说到底,这也是因为后者从来没有停止过在宗教问题上采取激进手段的原因。   但凡一个人憎恶另一个人,无论那个人做了什么,他都能挑拣出罪过来,更别说,路易十三忽视与漠视那些胡格诺派教徒,路易十四虽然也允许他们从军,做商人或是底层官员,却也要求他们举家迁移到聚居区去。   对在路易十四亲政后出生的胡格诺派教徒,国王的这项命令虽然让他们有所损失,但不是不能接受——国王没有剥夺任何人的财产与家眷,给他们提供住房、职位与一些特许状(商用),允许他们继续按照原先的族群或是领里关系住在一起,让他们得以在搬迁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后依然可以保持原先的生活水准与习惯。   孩子们可以去国王开办的学校上学,年轻人可以在国王的政府与军队里寻求机会,他们的教士一样可以在教堂里为胡格诺派教徒服务,大部分人在度过了一段不安惶恐的日子后,也慢慢地适应了新聚居地的生活——但将抵抗的情绪从始保持至终,并且愈演愈烈的,对这桩事情充满了不满与愤怒的人有吗?   有的。   胡格诺派中不乏顽固派与守旧派,或是纯洁派,他们要么是因为在那场大屠杀以及之后路易十三,黎塞留主教等人对胡格诺派教徒的“剿灭”中积累了对波旁家族的深刻仇恨,要么就是担心天主教徒与胡格诺派教徒之间的矛盾缓和会影响到他们现有的威严与权力,要么就是为了他们的信仰不受玷污——在天主教徒与新教教徒中,有时候无信者、伪信者和异教徒,还不如异端来得可恶且不可饶恕呢。   科里尼副队长无疑就是以上三种人中的一个,不过在莱昂事件之前,他伪装得很好,或者说,他也不是纯粹的伪装,在作战的时候他很勇猛,对待士兵与同僚也很友好,只能说,他的信仰显然在国家与民众之前。   路易十四欣慰于小欧根虽然年轻,未经世事,却也能一眼看穿对方设下的陷阱,没让法兰西徒然地陷入到宗教对立的泥沼中去——他亲自给小欧根回了信,一边褒奖了他的冷静与沉稳(科里尼的诱惑还是很有几分吸引力的,尤其是对初战的年轻人来说),一边回复了小欧根的恳请——小欧根在信件的末尾说,他请求国王陛下不要深究与公开此事,他会重新整肃军队,清理奸细与心怀叵测的小人,安抚新教教徒的士兵与军官,但若是公开了此事,不但会激起天主教徒对身边新教教徒的猜疑,也会让那些胡格诺派的年轻人感到惶恐。   这也是他们的敌人可能设下的圈套,路易想到,在一支军队里如果人人都对同伴保持着警戒心,他们如何能齐心协力地对抗外敌?只是这种事情,小欧根,甚至卢森堡公爵都不能代国王做主——这是国王的军队。路易反复斟酌后,答应了他们的请求。他倒是无所谓——毕竟他也不是什么虔诚的人,只是小欧根与卢森堡公爵做了这样的决定,他们不免要更辛苦一点了。   小欧根与卢森堡公爵得到了国王的允许,终于松了一口气。有很多人责备过国王在宗教问题上的“不纯”,因为路易十四始终不愿意如教会与虔诚的天主教徒期望的那样将所有的新教教徒驱赶出去,只是只要略有点理智的人,都能看出,如果在信仰上走独裁的道路,就不免在科学、军事、艺术以及文学上遭到挫败——不,应该说,在任何一种客观条件上做限制,无论是人种、出身、信仰还是性别,都会让整个社会陷入停滞,让国家与民众变得死气沉沉。   在凡尔赛宫长大的小欧根,以及从一开始就具备了强烈的叛逆心的卢森堡公爵,当然不会在乎这个,只是若是不公开审判与处决,也要提防有人从中挑拨离间,幸而军队中有天主教的神父,也有新教的牧师——虽然在之前他们没有出席会议,但就如法兰西的神父全都是国王的神父,新教的牧师们也一样要遵循国王的旨意,他们也实打实地不希望这件事情进一步恶化——一旦胡格诺派教徒被限制了在军队与政府中的出路,圣巴托洛缪大屠杀也不是不可能再来一次。他们非常热切地答应了小欧根的要求,胡格诺派与大部分新教教派一样,只承认十诫与两圣事,也就是洗礼与圣餐,没有望弥撒之类的圣事,但在圣经上说“要时常聚会”,所以新教教徒也一样有做礼拜的行为,只是不如天主教徒那样严谨。   凡是牧羊人,就不可能认不出自己的羊,新教牧师将教徒聚集起来很简单,他们一起唱了经,做了祷告,领了圣餐,牧师就提出要一起为科里尼等人祈祷,若是有人不明白其中缘由的,就由牧师为他解释,这样,军队中的新教教徒就不会受到旁人的蛊惑,担心这是天主教徒对胡格诺派教徒的又一次清洗了。   随从科里尼反乱的人也不是很多,他们在祷告后被处以绞刑,而后被迅速地埋葬,有心人所想要看到的那一幕一直灭有发生。   在处理了这些人后,小欧根试着攻打了一次莱昂,正在意料之中,莱昂的城墙上果然立起了十字架与圣人的画像,圣地亚哥(圣雅各)的圣骸骨被装在水晶盒子里,教士不断地向城墙下的士兵宣告,如果攻打莱昂必然会引发天谴。   “那么就如他们所愿吧。”小欧根说。   于是法国军队就绕开了莱昂,连续打下了萨拉共与蓬费拉达。   萨拉共与蓬费拉达是什么地方呢,正是莱昂一左一右的两座城市,也是莱昂的两条生命线所贯穿的重要点位——莱昂如所有的中世纪大城市那样,地处要害,背靠坎塔布连山脉,左侧是埃斯拉河,右侧是米尼奥河,萨拉共与蓬费拉达正是这两条河流附近的大城,从这两座城市出发,有三条古老的罗马大道,中心点就是莱昂。   莱昂原先人口就有十来万,在教士们不遗余力的宣传下,前来朝圣的人也有那么多,但这座城市不曾出于产粮区,也就是说,它所需要的食物几乎全都要从外面来,也就是萨拉共与蓬费拉达供给。   在小欧根没有掌控这两座城市之前,埃斯拉河与米尼奥河的航运将小麦等商品运输到萨拉共与蓬费拉达,这两座城市再通过古道将它们运送到莱昂。   要说莱昂的官员与士兵们没有想到这点,那是在胡说八道,他们确实储备了一些食物,足够支持上一段时间,但他们没想到的是,小欧根一是没有攻打莱昂——他不但没有攻打,还非常虔诚地在城外的修道院里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弥撒,以表对圣雅各的崇敬,他也没有阻止将“圣迹”传报各处的使者,反而推波助澜,哪怕打下了萨拉共与蓬费拉达,掌控了要道,也没有阻止朝圣者往莱昂来。   朝圣人的数量迅速地从十万增长到了十五万,真难想象,在这种交通不够便利的时代,在短短几星期内就增长了如此只之多的人数——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被法国人占领的两座城市里,有不少担心被法国人谋害或是勒索的人,借着朝圣的名义跑到莱昂去。   莱昂的教士与圣地亚哥骑士团的骑士们还想要阻止人们入城,但……那些并不单纯的“朝圣者”们已经不可能再退回去了,他们拥挤在城门外,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其中不单是那些穷苦的人,连曾经的官员,城议员,军官,还有大商人也夹杂在里面。雪上加霜的是,因为太多人聚集在城外,那里很快流行起了疟疾。   这种疾病即便到了数百年后依然会让人感到棘手,何况现在,人们变得越来越疯狂,甚至有人高叫着回到萨拉共与蓬费拉达,让法国人——他们也是天主教徒么,来为他们打开城门。   别忘记,几乎所有的圣战时期的骑士团,最初都是为了保护朝圣者与朝圣的道路而建立起来的,圣地亚哥骑士团更是为了保护朝觐圣雅各圣骸的朝圣者而存在,虽然在这之前,他们已经名存实亡,但既然现在的骑士用了这个名头,就不免遭到掣肘。   城门訇然大开,朝圣者们一拥而入,这座古老的城市开始遭受前所未有的压力,不但是食物,还有干净的饮水,住宿与不得不提的肮脏之事——猜猜这几十万人会带来多少排泄物?   总之,没有被轻易激怒,又或是因为少年人的倔强,而愚蠢地径直攻打城市的小欧根让圣地亚哥骑士团的成员们感到了深刻的懊悔——德力格和他的朋友们来到了地下的监牢,别误会,他们不是来审讯,也不是来释放这些大多无辜的罪人的,他们是来给这座城市减轻一些压力,也是为了迎入新罪犯做准备的。   皮平的脚已经开始腐烂了,但他居然还活着,他都奇怪自己如何还能活着,他被提出来,看到了阳光,可惜的是这是他看到的最后一缕阳光了,在他之前的人都被绞死或是溺死,用刀剑当然快,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用好刀剑的,粗手大脚的工匠屠夫们就像是做另一份工那样,麻木地把绳套打成活结,套在罪人的脖子上,他们让罪人面朝地躺下,然后脚踩着脊背,一拉绳子就能完工——比直接绞死还要稳妥,绞死的人或许还有可能因为绳圈没能收紧逃脱性命,但折断了脖子的人肯定没办法活。   皮平被放倒的时候,地面上泥泞一片,全都是人在死去之前留下的粪便尿水,他浑身颤抖,眼睛发黑,还是狠狠地抓了一把之前被老鼠咬过的手指才能大叫出来:“我是密探,”他喊道:“我是法国人的密探!”   正要站上来的刽子手(临时工)下意识地一顿,看向旁边的老爷们,不得不说,皮平的抉择是正确的,他立刻被拉到两个骑士老爷的面前。   德力格与他的朋友一开始没能认出皮平,但无论是不是皮平,凡是叫喊着自己是法国人密探的人,总是要经过一番审问,于是皮平终于逃过一死,至少暂时不用死了。   “我能给你们弄到……药!”皮平咋着舌头,用干裂的嘴唇上渗出的血润着喉咙:“法国人的……药!那种灵妙的好药!”   “我们不要那个。”德力格冷漠地说,“你还有别的吗?”   “譬如法国人储粮的位置。”他补充说。法国军队的军备与补给从来都是最好最充足的,卢瓦斯侯爵的“道路-军队-仓库”的政策也已经广为流传,虽然小欧根的军队已经拿下了萨拉共与蓬费拉达,但卢森堡公爵的大军还在附近,周围肯定会有法国人的储粮,如果他们能够乘其不备拿下一部分,莱昂的紧急情势也能得到缓解。   “我觉得……”另一个骑士插话道,但立刻就被皮平打断了。   “我知道!”皮平嘶哑地喊道:“我知道,但不多,先生……不多……”   德力格的眼睛顿时发出光来,“不多也行。”他说,他的朋友在一旁却有些神色古怪,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第五百零三章 圣地亚哥(6)   德力格立刻就要率领着人给法国人一个意料之外的打击,他犹豫过是否要带走皮平,但他的朋友说,他可以来看管这个奸细,德力格当然是相信他的,于是他带着士兵离开了莱昂,而他的朋友则与皮平待在一起。   德力格离开还不到一天,他的朋友就打开了皮平身上的镣铐,在皮平还在迷惑与恐惧的时候,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你是法国人的密探,你有没有办法联系到法国人的将军?”   皮平睁大了眼睛。   你可以说一个人是法国人,是西班牙人,是荷兰人,又或是天主教徒、新教教徒,异教徒,你也可以说他是一位先生,又或是一位女士,一个老人,或是一个孩子,但唯一可以确认的是,任何一种分类中必然有不同的个体。   德力格是个顽固的哈布斯堡派成员,按理说他的朋友也是,但这位骑士与德力格不同,追根溯源,他的祖辈也确实来自于维也纳的郊外,但到了现今这个时候,他倒要比父亲或是叔伯更豁达,让皮平吃惊,他居然向皮平提出,请皮平做个掮客,为他游说年轻的法国将军,也就是小欧根·萨伏伊。   皮平当然欣然从命,求之不得,他在看守者的帮助下,轻易逃离了莱昂,用骑士返还给他的几枚比索,收买了一个附近的牧民把他送到距离法国军队足够近的地方——他也确实诚实地兑现了自己的承诺,也许是担心就算没有自己,这个“骑士老爷”也找到其他办法联系到法国人的关系——他如实地告知了小欧根自己遭遇到的事情,还有他看到和听到的一些传闻。   一点也不奇怪,莱昂城内果然在有心人的鼓动下建立了所谓的“圣军”,他们都是由城内居民与朝圣者组成的,名义上是为了保卫圣雅各的陵墓,但除了那些被愚弄的信徒之外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譬如城内的那些大家族,或是富有的商人,不是早就逃走了,就是固守在自己的堡垒里,不与外界有任何交流。   在遥远的东方,有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说法,莱昂也是一样,最初的时候圣地亚哥骑士团是借着圣人展示圣迹,来呼召信徒们为自己的信仰而战,才聚集了那么多人的,他们甚至没有如以往那样用土石封闭城门,显然做好了打一场惨烈的宗教战争的准备——但不如他们所料,年轻却并不气盛的小欧根在仔细地衡量过双方的情况下,让开了咄咄逼人的锋芒,采用了另一种让旁人看来有些怯懦但十分有效的攻打方式。   他似乎并不在意人们的评价,也不在意路易十四是否会感到失望。   小欧根听到皮平说,那位圣地亚哥骑士邀请他“堂堂正正”的“一战”的时候,几乎忍不住要发笑。这位骑士大人看得算是明白,但他提出的——用平民与士兵的性命来铸造彼此的荣誉与功绩的事儿,小欧根是做不出来的,就算他的道德允许——这种行为也只限于百年前,上下阶级分明,不可逾越的时候,简单点来说吧,在以往的战争中,士兵们要么是受雇佣的职业者,要么就是愚昧无知的平民,两者来源不同,但有一点是一致的,那就是他们不关心,也不在乎战争为何而起,他们又为何而战——他们在这里,或是为了饷金,或是为了服役,各个不是麻木不仁,就是冷漠恶毒。   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时候,那怕是国王的军队,也会因为饷金不足,或是到了收耕时节,甚至只是因为天气炎热或是寒冷,而骤然崩溃的原因了。   但路易十四有着数以十万计的常备军,这些士兵都是从那些忠诚于他的民众中而来的,他们在军队中一样可以读书,受教育,他们不但能够很好地理解指挥官的意图,还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正在为什么人作战,以及为了达成怎样的目的而战。   路易十四向他们承诺过,在这场战役后,法兰西至少可以得到百年安宁。   这意味着他们的儿子,孙子,甚至曾孙,都不会上战场了,也不会担忧背负上沉重的战争税,哪怕路易十四,他们的太阳王回到天上,与圣人坐在一起,法兰西之后的国王也依然可以遵守这个承诺——毕竟在让西班牙成为波旁王室的囊中之物后,法兰西除非有野心成为第二罗马,就不会再冒天下之大不韪发动对外战争了。   像是这样的士兵,无论这支军队的指挥官是谁,都不会愚蠢地为了所谓的“骑士荣誉”与“功勋”徒然地消耗掉他们,何况,这里还有不少小欧根曾经的同学,卢森堡公爵也时刻看着他,若是他发了疯,他们准会乐意地把他送上战场,变成第一件牺牲品。   小欧根连回复此人的意思都没有,幸运的皮平回到了医院,几天后他就在这里看到了一群西班牙人——也就是德力格带去突袭法国军仓的人,他们和皮平一样走运,和他们一起行动的士兵与军官落入了法兰西人早就预备好的陷阱里,几乎十不存一,就连德力格也丧命在火焰与爆炸里,他甚至没能看到一张属于法国人的面孔。   俘虏们中也有不少莱昂人,他们恳求小欧根允许他们写信回去,让家人缴纳赎金,把他们带回去,小欧根答应了,但不是为了赎金。果然,他们的信件让莱昂城内的人感到了一阵难以拂去的沮丧与绝望,德力格的朋友也是如此,法国人拒绝了他的请求,意味着那位统帅压根儿不想如“唐吉坷德”那样在这座舞台上表演,他占据着观众的位置,看着他们在饥饿中进退两难——已经有朝圣者们开始冲击城内贵族与富人的宅邸,他们要吃要喝,但城内的面包房与酒店早在十天前就关闭了。   法国人在这几个星期里也不是没有动作的,他们正在继续向卡斯蒂利亚地区的腹心深入,只留下两支火力充足的连队扼守要道,他们熟练且飞快地建起了堡垒与道路——因为法国军队从不劫掠,即便需要当地人服劳役也会给钱的缘故,他们做起这样的事情来居然毫不困难。   卡斯蒂利亚地区固然是反法者同盟的领地,但对那些耕作一日,才能有一口面包的平民百姓来说,所谓的虔诚,正统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和他们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他们害怕沉重的税赋,害怕士兵们抢走他们的牛马,钱财和女儿,害怕被强迫去上战场,如果那些“敌人”不曾如此,又显露了强大的力量的话,他们会如同羊羔一般的温顺。   据小欧根所知,他们也只是在望弥撒的时候,略微抱怨了一番法兰西人不该如此对待虔诚的朝圣者罢了。不过他们从报纸与刊物上知道,莱昂城内蓄积了可以吃上好几个月的食物,完全不至于造成饥荒,他们也就顺理成章地安心了。   莱昂城内有这样多的食物吗?有的,但它们都是属于军队或是“私人”所有的,这里的私人不是指个人,而是指官员、家族与将军,还有圣地亚哥骑士团。他们当然可以拿出小麦和土豆来消弭人们的恐慌,但之后呢?固守与进攻是两回事,你可以说服一些人守卫圣人的陵墓与骑士团的发源地,但你如何能让他们脱离城墙的庇护,张开手臂面对呼啸的火炮与枪支?   有一些人迫不得已地拿出了储备,但也只维持了一周不到的时间,在莱昂上方的米耶雷斯、奥威耶多、阿威莱斯被卢森堡公爵攻占或是被迫投降,莱昂下方的贝纳文特则被小欧根的军队占领后,莱昂已是孤城一座,没有什么得到援助的可能了,几经考量,莱昂城内的圣地亚哥骑士团终于垂下了高傲的头颅,向法兰西人投降。   不过因为圣地亚哥骑士团具有无法取代的特殊性,他们只能向卡洛斯三世,也就是路易十四的次子夏尔王子投降,此时已是深秋时分,法兰西人的攻势减缓,开始稳固之前吞噬的领地——主要是收割成熟的作物——土豆、小麦与豆子等等。   法兰西人当然不会就这样让这些“骑士老爷”们自己前往巴塞罗那去觐见国王,于是,小欧根就被卢森堡公爵任命为使者与监督,负责将这些骑士们带到国王面前,正在莱昂处理那些朝圣者的小欧根倒很愿意从那些零散繁琐的事务中暂时脱身,何况他也非常想念国王陛下和他的朋友们,虽然不知道在巴塞罗那能遇到几个。   ——   圣地亚哥骑士团的成员们越是远离莱昂,接近加泰罗尼亚,他们就越是沉默,当然,他们一路上走过的都是法兰西人的占领区——他们都是军人,至少也是军人世家出身,他们见过,听过甚至亲身经历过战争后留下的种种疮痍,为了削弱敌人,鼓舞士兵,战后的劫掠与不道德的行为一向是被默认的,被鼓励也不是不可能。但这种情况在法国军队中是不受允许的。   “一定要说,”小欧根这样回答他们道:“大概就类似于不能让圈养的猛兽尝到鲜血的味道吧。”可不是总有一些天真的人呢,会以为人类的情绪、观念与道德底线会像是一个阀门,要关就关,要开就开,一个残虐的士兵回到家里就会变得温柔良善,惟命是从——怎么可能呢!哪怕是尝过血肉的猎犬都会觊觎主人的喉咙,遑论更加残忍善变的人类?   以往的军队,君王与将军们会试着用宗教与信仰来抚平士兵灵魂上的尖刺,现在的法国军队则在路易十四的变革下,将法律与军令视作躯体与灵魂上的桎梏,这个桎梏既保护着陌生的平民也保护着他们自己,让他们还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头野兽。   但这样的改变是需要君王受到损失的,就像是圣地亚哥骑士团慢慢知道的,法国军队的饷金是极其丰厚,并且受到严密监控的,严密到什么程度呢?任何一个士兵在饷金或是其他应有的待遇上遭到不公正的对待,都可以直接前往凡尔赛宫,寻求国王陛下的帮助。   很难想象,但事实就是如此,不但是国王,路易十四还要求,凡是在凡尔赛宫中拥有房间的达官贵胄,无论是走在路上,在餐馆里,又或是在名姝的房间里,凡是有士兵大声申诉,就必须立即转回宫殿,代为禀告国王。   在这种近似于严苛的法令下,敢于贪污士兵饷金或是提供劣质军备的人少之又少,即便有,也会被士兵揭露出来,他们的罪名一向是最重的,判决结果也是如此,不但会被收没所有财产,就连法兰西现存的少数酷刑也是为他们准备的。 第五百零四章 圣地亚哥骑士团大首领三岁半(上)   这是知道,但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圣地亚哥骑士团与圣殿骑士团有着极其相似的结构,在大首领,也就是卡洛斯二世不名誉地死去之后,仅次于他的司铎长与监察长,以及另外十一位骑士就成了这支骑士团的精神与实质上的领袖——但要说他们对法兰西的国王抱有什么希望和好感,那就是在胡说八道了。   除了他们几乎都是卡斯蒂利亚的贵族之后外,还有的就是法兰西的国王美男子腓力不但曾干出将罗马教会整个儿搬出梵蒂冈,迁移到阿尔维农的事情,还诬陷与屠杀了整个圣殿骑士团,将其所有的财产与领地全都收为己有——虽然后来来自于哈布斯堡的腓力一世(西班牙国王)也做了相近的事情,但至少圣地亚哥骑士团还维持着原先的规模与荣耀,十三骑士没了弹劾大首领的权力,却也掌握着国王交付给他们的权力,协助国王(大首领)共同对抗他们的敌人。   在圣地亚哥骑士团以及他们的幕后支持者托莱多大主教,利奥波德一世的想象中,依靠圣雅各陵墓以及加利西亚朝圣路的神圣名号,或是能够大大拖延法兰西人对卡斯蒂利亚的攻势,要么就是将法兰西人以及他们的国王钉在异端的耻辱碑上,从而掀起西班牙国内的反抗情绪以及法兰西国内对路易十四的怀疑与叛逆之心。   他们没想到的是,无论是虔诚但对国王陛下不是那么顺从的卢森堡公爵,还是年轻的,初出茅庐的小欧根,都没踏进他们的圈套,甚至反将一军,把他们依仗的变成了他们畏惧的——在朝圣者变成饥饿的流民,开始冲击莱昂城内的堡垒与仓库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自己失败了。   “这是因为在你们的心中完全没有圣人的缘故吧。”在经过一个村庄,他们住下来歇息的时候,德力格的朋友忍不住讽刺道,谁都知道路易十四对新教教徒十分宽容,对西班牙人来说,异端比异教徒与无信者更可恶,他们是难以理解这种情怀的,于是,即便知道小欧根是天主教徒,他们还是尖锐的指出了这点。   他们应该知道莱昂是什么地方,那是仅次于圣人陵墓的圣地,一个无比重要与耀眼的目标,他们怎能视若无睹地绕开,一点也不把它和数以万计的朝圣者放在心上呢?他们怎么敢用阴谋诡计来污染它,他们还怎能保持作为一个骑士的荣誉?   小欧根看了他一眼,一点也不气恼,反而说:“圣地亚哥骑士团建立的初衷就是为了保卫圣雅各的陵墓,与那些为了拜望他而去的人群,但若是圣雅各知道在他去世之后的那么多年里,护卫他的骑士不但没有宣扬他的美德,反而借着他的名义行魔鬼的事,他准会羞恼地从圣人的行列里跳下去,直跳到地狱里去,免得受人嘲笑。”他没有等骑士反驳,就继续说道:“您敢说莱昂城内的圣迹是真的么?”   “您敢说您们没有企图将朝圣者当做盾牌与刀剑么?”   “您敢说您期待着一场战争,好让你的敌人名声丧尽,却丝毫不在意圣人的陵墓上洒满无辜人的鲜血么?”   小欧根连续问了三个让骑士哑口无言的问题,又接着说道:“在十二门徒中,圣雅各被圣保罗称作‘教会的柱石’,又与圣彼得一同主持会议,他在耶路撒冷殉道,一生虔诚、清贫与缄默,他知道在他死去后的一千年里,有人一边说着‘我愿意遵从圣雅各的旨意’,一边将圣人庇护下的羔羊放在祭坛的事情么。”   “流无辜人的血从来就是天主不愿意看到的,无论他是信或是不信,如果他们愿意往炼狱中走,那就让他们走,但如何惩处他们,这是天主以及他的使者们才能去做的事情,并不是凡人该去做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就是匡扶世间的秩序,让那些虔诚的好人能够平和安宁地度过一生,而不是缴纳沉重的税赋,背负漫长的劳役,或是在战争中哭泣,流血和死去。”   “……”圣地亚哥的骑士沉默了一会:“你们这样是不对的。”他无力地说道,是的,他们或许可以指责法兰西人不够笃信,但那些平民们却不会这么认为,他们看到法兰西人给他们土地,种子,耕牛,固定且不过分的税,他们就心满意足了,更进一步,还有了学校,工场与公正的官员,他们就更提不出反抗的劲儿了。   骑士也是贵族,当然知道曾经教士与领主是如何愚弄领地上的民众的,异端,异教徒甚至魔鬼的仆从——如巫师与女巫之类,他们的冲突原本没有那样激烈,只不过总有人推波助澜,有时是因为领主需要战争和收税,有时是因为骑士需要功勋,有时是因为教士需要来自于赎罪券的收入,有时甚至只是为了消磨掉一部分多余的人口。   路易十四与法兰西人给出的正是民众们最渴求的东西,与这些相比,异端算什么,异教徒又是什么,女巫与巫师——切!只要有百利而无一害,就算是让他们与魔鬼面贴面他们也肯啊。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圣地亚哥的骑士们走进了加泰罗尼亚地区,在莱昂附近的时候,他们还能获得一点尊敬,在加泰罗尼亚人的地方,那些加泰罗尼亚人可是丝毫不掩饰他们的轻蔑与嘲弄——毕竟这些骑士们的父兄,甚至自己也许都参加过对反叛的加泰罗尼亚人的战争,虽然对他们来说,这是平叛,但对加泰罗尼亚人来说,他们是一群卑劣而恶毒的外敌。   正如之前说过的,加泰罗尼亚原本是个独立的地区,它与阿拉贡王国因为婚姻而合并,后来阿拉贡又因为婚姻与卡斯蒂利亚合并,后来居上的卡斯蒂利亚就将加泰罗尼亚人从宫廷与朝廷里驱赶了出去。   圣地亚哥的骑士们不甘示弱地瞪着这些人,“是你们击败了我们吗?不,是法国人!”或是说:“阿拉贡、西班牙然后是法兰西吗?一群只能攀附在别人身上的寄生虫!”   他们差点引起了多场决斗和刺杀,幸好如今的加泰罗尼亚在路易十四的统治下,这些骑士们得以完完整整地见到了法兰西的国王路易十四,还有他们的国王卡洛斯三世。   他们在侍从的引导下,来到巴塞罗那大王宫的时候,路易十四正牵着小儿子的手,带着他在阳光下蹒跚走动。   ——   路易十四一向很愿意在抚养孩子这方面亲力亲为,卢西安诺可以说是在他的膝盖上长大的,小路易也没少感受过父亲的怀抱,夏尔当然也不会例外,只是那些圣地亚哥骑士见到这个孩子,还是不由得吓了一跳。   毕竟夏尔·波旁,卡洛斯三世如今也不过三岁多一点儿,这样小的孩子还很容易夭折,巴塞罗那虽然是个港口城市,但就算是从马赛走,距离巴黎还有很长一段距离,太阳王的胆量可未免太大了一些!   “我想你们更愿意对你们的国王陛下起誓。”路易十四说。   他握着夏尔小小的手,把他放在膝盖上,面对那些圣地亚哥骑士。   十三位圣地亚哥骑士并不都在莱昂,投降的人中也只有骑士团的司铎长,还有四位骑士,这个数量原本是不足以被承认的,他们也有着这样的打算——如果法国国王要求他们授予大首领徽章的时候,他们就暂时从命,但这种授予和认可是不被认可的,没有任何效力,他们实在没想到,路易十四会将卡洛斯三世带到他们的面前来。   司铎长犹豫了片刻,并不认为他们原先的打算能够瞒过这位国王,于是他就坦承地告诉路易十四说,虽然圣地亚哥骑士团大首领的位置早就被加入了西班牙国王的封号,但其中必须履行的一系列繁文缛节中依然包括了——大首领的资格首先要交给十三骑士审议,需要他们批准,在公开的骑士会议上,大首领被授予徽章后,还要发言对他们的批准表示感谢,当然,还有大首领必须对上帝,圣母玛利亚,十字架与福音书宣誓,要遵守骑士团的章程与规定,维护骑士团的荣誉,不让任何人来破坏它,以及,如果他无法做到这点,他将在十三骑士的弹劾下退位并忏悔。   事实上,还真有一位大首领在十三骑士的弹劾下退位,不得不去了修道院呢。   不过在哈布斯堡的腓力一世就任大首领之位后,这个仪式也就是仪式了,十三骑士从监督者摇身一变成了国王的大臣,当然不可能去弹劾国王,他们效忠的人,但卡洛斯三世又有不同,很难说将来会不会有人借机造谣发难。   “原来是这样啊,”路易捏着夏尔的小手指,逗得他咯咯直笑,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没关系,如果是有这样的要求,我们就再等等吧。”   再等等,司铎长尽力不让自己露出异样的神色,要知道,还有几位骑士在阿维拉,在卡塞雷斯与安达卢西亚的雷亚尔堡呢,阿维拉距离马德里已经不远了,卡塞雷斯更接近托莱多,法国国王预备等到什么时候?或者说,这场战争会在他以为的时候结束吗?   如果路易十四能够听到他在心里说的话,他会说,是的。   与对佛兰德尔,对荷兰的战争相比,对西班牙的战争还真是没什么悬念可言。对佛兰德尔的时候,路易十四就是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当时法兰西也是内外交困,如果失败,他可能就是下一个查理一世,对荷兰呢,荷兰是个毋庸置疑的独立国家,又正在鼎峰,他能够打下荷兰完全是占据了觊觎这条大鱼的人足够多,以及荷兰在陆上力量上的薄弱,还有的就是如同迅雷一般的进攻速度。   而西班牙呢,首先,他宣称的继承权是完全有法律可依的,无论是法兰西,还是西班牙又或是教会法,因为腓力四世一直拖延着长女的嫁妆,以至于在婚姻契约中,他是没能完成协议的那个,既然如此,在承认这桩婚事的同时,路易十四也能依据契约来追索妻子对西班牙的继承权——就算当初特蕾莎发过誓舍弃继承权,但那也是在腓力四世给出了五十万里弗尔嫁妆的前提下。   西班牙人曾经为了这桩事情而沾沾自喜,毕竟儿子的继承权在女儿之前,只要卡洛斯二世有一个儿子,法国人就没法染指西班牙,但谁知道呢?卡洛斯二世没能拥有一个合法的继承人,因为嫁妆的问题,不但哈布斯堡的利奥波德一世能够提出对西班牙的继承权,波旁的路易十四也能。   而且在马德里与托莱多,属意路易十四的儿子,也就是卡洛斯三世的人居然还不少,一些人是因为看到了路易十四在法国的变革,譬如胡安·帕蒂尼奥,也有人是纯粹地厌恶哈布斯堡,更有一些人,像是被滞留在巴塞罗那大王宫的圣地亚哥骑士,大概他们也没想到,最终是卡洛斯三世说服了他们。   当然,除了一些小说之外,一个三岁的孩子是没法说服什么人呢的,打动了他们的是什么呢?   健康。   除了健康之外,卡洛斯三世显而易见的也很聪慧,他的眼睛十分明亮,嘴唇嫣红,他的舌头不像是这个年龄的孩子那样总是打结,说起话来哪怕词汇量很少,但很大声,很清晰,甚至胜过接受巫师治疗前的卡洛斯二世,他已经不满足于走,只要有机会,就会在宫殿的地板或是柔软的草地上奔跑。   经过了卡洛斯二世的折磨,每个西班牙宫廷里的人都会渴望一个康健聪慧的国王,毫无疑问,卡洛斯二世已经向他们展示了一个疯子与一个残废能够给一个国家带来多么大的伤害。   哪怕依然有人在情感上倾向于利奥波德一世的儿子,也就是腓力五世,但……腓力五世也是哈布斯堡的血脉,也是近亲婚姻的产物,法兰西的学者们出版的一些医学著作中已经明确地提出,近亲婚配是会产生畸形儿的,无论是灵魂还是躯体!他们一想到,也许腓力五世也会是个歪歪倒倒,口齿不清,犹如一只畜生的国王,就不由得毛骨悚然。 第五百零五章 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大首领三岁半(下)   胡安·帕蒂尼奥作为一个只对西班牙忠诚的海军大臣,之所以选择了波旁的卡洛斯三世,而不是哈布斯堡的腓力五世,就是因为他亲眼看到过波旁家族的兴盛与繁荣。   从路易十四开始,他的弟弟,儿子与侄儿,还有女儿与侄女,各个身体强壮,容貌秀美,头脑聪慧,哪怕路易十四的母亲与妻子也都是哈布斯堡的公主,哈布斯堡的恶劣血脉也没有影响到其后代一毫一分,他很难分析得出这是因为什么原因,但卡洛斯三世肯定要胜于腓力五世是肯定的。   这样的情况一样出现在了这些圣地亚哥骑士们的身上,毕竟除了一些目光短浅,只想要个傀儡国王的人之外,西班牙人也会希望有个睿智强壮的国王再一次带着西班牙走上辉煌的道路,就如同曾经的双王。   他们的心产生了偏移,看卡洛斯三世的目光也是越来越柔和,对法国人也不是那么仇恨蔑视。   “如果法国人能够同意不联统的话,”骑士团的司铎长这样说道,“我们也不是不可以选择……”他看了一眼窗外。法国人对他们还算客气,他们有自己的房间,也可以出去散步,甚至可以通过房间的窗户看到正在庭院里跑来跑去的卡洛斯三世。   联统,指的是一个国王同时拥有两个或是更多国家的王位,这种情形并不少见,哈布斯堡的查理五世就是如此,头衔长得吓人——神圣罗马帝国哈布斯堡王朝皇帝,尼德兰君王,德意志国国王,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首位国王……还有他的祖辈,著名的西班牙双王之一的腓力一世也是如此,不过不是通过继承联统,而是通过婚姻联统。   西班牙人,尤其是卡斯蒂利亚人担忧的莫过于步上加泰罗尼亚人的后尘,简单点来说吧,就是他们担心,若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让次子夏尔继承了西班牙国王的位置后,他会利用继承法,让王太子小路易,也是将来的路易十五的孩子,又或是卡洛斯三世的孩子,联统两个国家,将法国与西班牙合二为一。这样,卡斯蒂利亚人就不免如曾经的加泰罗尼亚人那样,被排除在权力之外——毕竟法兰西如今已经变得异常强大,路易十四麾下有着诸多杰出的人才,他的学校还在源源不断地供应新血。   而且就他们看到的,法兰西现在的军队与政府都已经被太阳王打造成了一座有序且森严的机器,这座机器只会同化他人,却不会被他人同化。   而且,卡洛斯三世无论如何聪慧,他也只有三岁多,一旦他继承了西班牙王位,他身边必然充满了他的父亲与国王派来的主教、学者与大臣,太阳王的总督会代卡洛斯三世代为管理西班牙各省各区,法兰西人的法律而不是西班牙人的法律将会驰行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并且迅速地被人们接受。   也许只需要十年,二十年,或是三十年,在路易十四的第三代长成后,这里的人们就会忘记自己还是个西班牙人,他们会自称法兰西-加泰罗尼亚人,或是法兰西-卡斯蒂利亚人,又或是法兰西-加利西亚人等等。   但要让太阳王低头,答应不联统西班牙的前提只有一个,那就是在这场王位继承战中,法兰西处于劣势,无论是外界的压力,又或是西班牙人自身的反抗,总之,就是那种路易十四若不退让,就无法让波旁统治西班牙的事情发生,才有他们期望的结果出现。   但路易十四与法兰西人当然会希望能够联统,哈布斯堡与波旁有过联姻,但联姻是联姻,西班牙也是法兰西的敌人,没有什么敌人能够比得上死去的敌人,在联统中处在下风的国家当然也能说是“死了”。   可若是无法吞并西班牙,那么无论卡洛斯三世与路易十五关系如何,他们身边的人也会竭力促使他们敌对,最后尘归尘土归土,西班牙还是西班牙,法兰西还是法兰西,与现在毫无区别,路易十四空忙一场。   太阳王会允许这个结果出现吗?!当然不!   ——   骑士们怀抱着这样的心思,一直等到了第二年的四旬节,可惜的是,事情的变化与他们的心愿恰好相违,他们没能等到法国国王的退让,只等到了他们的同僚,也就是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十三骑士中的另外一些人。   看到最后一位十三骑士到场,司铎长不由得面如死灰,最后的期望也破灭了,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们至少还有一个健康的大首领与国王,虽然年纪小了点。   以往的仪式都只在马德里或是托莱多的某座教堂里简单地完成,但这次意义非凡,路易十四决定在巴塞罗那大教堂,也是巴塞罗那的主教座堂里完成这场仪式,到场的人都是名门贵胄,法兰西人与西班牙人济济一堂,只是前者欢喜万分而后者免不了有些尴尬与愁苦。   身披缀着红色百合柄圣剑的白色斗篷,戴着头盔,甲胄遍体的十三骑士们也笑不出来,虽然这场仪式隆重到有人悄悄说是加冕仪式的预演,他们也是第一次得享这样的荣誉,但一想到此时的光耀正建立在耻辱的战败上,他们就不由得满心悲凉。   三岁半的卡洛斯三世这时候已经能够走得很稳了,他尽力不去看站在祭坛边的父亲——太阳王路易十四,按理说在这个场合中,所有人都应该恭谨地站立着,但路易十四肯定是个例外,他坐在一张黑色檀木镶嵌金线的高背椅上,笑容和煦地看向正吃力地走向他的孩子——巴塞罗那大教堂由三座教堂,康诺恩荷斯之家、德卡之家和依亚拉迪亚卡之家这三个中世纪教堂组成。为自己的孩子做选择,路易肯定选择的是最大的那一座,从门外走到祭坛可要很长的一段路,卡洛斯三世又不能得到别人的帮助——不然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曾经的卡洛斯二世,何况他将来要走的路还很长,这段路上是无人能够扶持,也不能够被扶持的,哪怕是他的父亲,或是兄长。   卡洛斯三世虽然聪慧,却还没有聪慧到能够理解这种复杂问题的地步,他只是习惯了相信自己的父亲,他的父亲把他带到深红色,犹如凝固了的鲜血般的长毯前,指着祭坛说,他会在那里等他,但要他一个人走过去,他就听从了。   在孩子小小的头脑里,这种场景不算新鲜,他在凡尔赛宫的时候看多了这种场面——无数比他更高大,更有力的人,无论男女,纷纷屈膝向他行礼,他们的眼睛恭谨地垂下,紧紧地盯着地面,在他们中间是一条对三岁孩子来说异常宽阔的道路,空气中弥漫着金色的灰尘与彩色的斑点,浓郁的香气仿若实质。   地毯又厚又软,卡洛斯三世一步步地向前走去,走累了就从容不迫地站在原地休息一下,与普通的孩子会在此时感到窘迫不安不同,这个一出生就几乎被确定了要成为一个国王的孩子,从未被催促和威胁过,所以,哪怕有人焦急,有人担忧,有人幸灾乐祸,有人满怀恶意,他依然如同一个经历了无数世事的成年人那样沉稳,没有哭闹,没有拒绝继续往前走,也没有跌倒。   他大约休息了两三次才走到祭坛前,将手伸向前方,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司铎长屈下膝盖跪在他面前——不是因为怯懦或是谄媚,纯粹是因为将来的大首领太小了,按照骑士团的法令,他要捧着福音书,让大首领将手按在福音书上起誓——卡洛斯三世还没有他的膝盖高,他难道要撅起屁股对着十字架吗,他又不是圣殿骑士团的司铎长。   “阁下,”他神色严肃地说道:“您是否要向上帝、圣母玛利亚、十字架以及您双手触摸着的福音书起誓,您在成为大首领后,将按照圣地亚哥骑士团的法令与天主的旨意,遵从发下的誓言,守卫与庇护您所追随的圣人的陵墓,朝圣者与您的战友,并向任何一个敢于污蔑与危害它与他们的人发起挑战?”   “是的,我宣誓。”   “您是否能够起誓,要公正地对待骑士团中的每个成员,不姑息任何罪行,也不漠视任何荣誉?”   “是的,我宣誓。”   “您是否能够起誓,您绝不违背圣人的教诲,也绝不背弃骑士的美德?”   “是的,我宣誓。”   “您是否能够起誓,当骑士团与教会出现矛盾的时候,您应当居中调节,善加斡旋?”   “是的,我宣誓。”   “您是否起誓,”在这里司铎长微妙地停顿了一下:“您有权力不听从任何人的命令,即便是国王,而当他的命令与您的誓词相违悖时,您也不会听从他的命令?”   这句话曾经连续刺伤了数位国王的心,但在腓力一世就任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大首领后,这句誓词就变得一文不值了,不过卡洛斯三世还是规规矩矩地回答说:“是的,我宣誓。”   司铎长微微地叹了口气:“那么,您是否起誓,如果您违背了任何一条誓言,骑士团的成员们都有资格将您罢黜?”   “是的,我宣誓。”   这句话……也几乎毫无效用,司铎长站起身,环顾四周,“那么,兄弟们,您们是否允许他成为我们的大首领。”   “我们允许。”另外十二位骑士这样回答说,他们在这之前当然也是完成了交易的,有人为了自己的姓氏,有人为了自己的领地,有人为了西班牙……总之,没人想要面对太阳王的怒火,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徒劳地去为难一个孩子。   之后,在太阳王的注视下,骑士团的监察长——也就是在安达卢西亚的太阳海岸地区才被法兰西舰队打救的胡安·帕蒂尼奥,亲手将大首领的佩剑递给了卡洛斯三世,可怜的卡洛斯三世还没有这把双手剑高,但他还是把它握得稳稳的,然后抬起头,向帕蒂尼奥一笑。   孩子天真无邪的笑容总是能令人动容,“希望我没做出一个错误的决定。”帕蒂尼奥喃喃道,他竭力不去想那柄轻得过分的双手剑剑鞘里是否有剑身,在与司铎长匆匆对视后,率领着同伴们向他们新的大首领屈膝下跪,随着他们俯下身体,教堂里所有的人,除了太阳王,都匍匐了下来。   ——   几乎与此同时。   “我想我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托莱多大主教说,“你们都走吧。”他对身边的教士说,“我会留在这里。”   他的近侍,当然也是一个教士,知道这位长者有意殉教,虽然没人会认为天主教的长女,法兰西的国王会是一个异端,一个异教徒,托莱多大主教的决定让人感到困惑,但他还是忍不住哽咽了,“您完全不必如此,”虽然知道是白费功夫,但他还是竭力劝说道:“法兰西的路易十四也是一个天主教徒,他一样尊奉天主,圣母玛利亚与圣子,您若是不愿意承认他的儿子对西班牙拥有继承权,您也可以回到罗马,或是去到任何一个修道院静修……主教先生,您完全可以这样做,这并不会有损于您的荣誉与虔诚!”   “我确实可以这样做,”托莱多大主教说:“路易十四并不是一个心胸狭隘的小人,但如果我这样做,就等同于亲手拆掉了圣殿仅有的一根支柱,我就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罗马教会不会看着圣殿崩塌,”教士说,“他们会与路易十四达成和解。”   “如此我依然是个罪人,因为我无所作为。”   “无所作为的人太多了!”教士愤恨地说。   “我已经打定了主意,”大主教说:“我的生命如同风中烛火,”虽然有着教会的药剂,但他在卡洛斯二世那里受的伤太重了,它始终无法彻底痊愈:“我很愿意为教会奉献出最后的血。”   “主教先生!”   “走吧,带着那个孩子走。”大主教说,他让最心爱(哪怕是背叛了他与国王的)孩子走了,也会让不喜欢的孩子走,孩子总是没错的。 第五百零六章 上帝的旨意(上)   三岁半的圣地亚哥骑士团大首领高兴地在大王宫的庭院里跑来跑去。   虽然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大首领之位随着西班牙王位一路传承,但一般都是在国王成年后才进行授徽仪式——附带说一句,卡洛斯二世如果不是突然独自跑去了巴黎,他的授徽仪式也会在托莱多举行——所以一个还不到膝盖高的孩子成为了圣地亚哥骑士团大首领的事情,还真是第一次。   但这不是出自于卡洛斯三世本人的意志,也与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十三骑士无关,做出这个决定并将其付诸于实施的人是法兰西的太阳王,路易十四殿下。他这样做,一来是为了进一步巩固次子的王位——虽然夏尔已经是卡洛斯三世,但这个头衔与称号是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基于继承法与教会法赐予的,他还要在西班牙的托莱多与马德里分别举行加冕礼与庆典两次盛大的仪式,这件事情才能算做尘埃落定,而圣地亚哥骑士团大首领的名号,就如同英格兰王太子必有的“威尔士亲王”与法兰西王太子“海豚伯爵”的官方名号,都是一国之主在正式登上王位之前的阶梯。   另外,你也可以将这场授徽仪式看做路易十四的凯旋式,毕竟从法兰西的国王对西班牙的“叛乱者”们正式宣战后,法国人的军队在加泰罗尼亚,金色海岸,柑橘花海岸与卡斯蒂利亚地区势如破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西班牙的反法军们打得节节败退——不然圣地亚哥骑士团的十三骑士路易十四是如何聚集起来的?他们只有少数倾向法国,多数都决意捍卫哈布斯堡与罗马教会在西班牙的利益——也是他们自己的利益(没有哪个诸侯与大贵族会不畏惧将王权完全攫取在自己手中的路易十四的),一心一意地要与法国人死战。   但结果我们都看到了。   胡安·帕蒂尼奥从门外大踏步地走进来,由于法国国王的慷慨,留给骑士团司铎长的套间所有的会客厅并不小,有八九名骑士正簇拥在司铎长身边,他们一开始都面朝露台的方向,不过一听到是帕蒂尼奥来了,他们就有志一同地转过身来,好像对那个还只懂得顽皮淘气的小国王毫不感兴趣似的。   帕蒂尼奥也没有想要去揭开他们的伪装,能够在这个房间里的,都是骑士团中的温和派,也就是说,他们虽然与法国人打仗,但如果事与愿违,他们也没有疯狂到不择手段,不顾一切的地步。如此,帕蒂尼奥又何必让这些过去,也许将来还要一同为国王服务的同僚们感到羞耻为难呢?   司铎长百感交集:“我曾经以为你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胡安。”   帕蒂尼奥走向他,与他无言地握了握手:“我们只是走上了两条不同的道路,但我们的目的地是一样的。萨莫拉。”他们可是可以相互称呼本名的好友,在应该由波旁的卡洛斯三世,还是哈布斯堡的腓力五世来做西班牙国王的问题上,他们固然有了分歧,但归根结底,他们的分歧还是扎根在对西班牙的爱上。   “为西班牙。”司铎长,萨莫拉伯爵这样说道。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我现在是你的俘虏了。”   帕蒂尼奥没有反驳,被一个西班牙人俘虏总比被一个法国人俘虏来得好,不过萨莫拉才这样说,一个倚靠在窗边的骑士就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不用这样遮掩,”他说:“我们都知道,我们被法国人打败了。”   房间里的人顿时都有些尴尬了,除了流亡到柑橘花海岸,最终被法国舰队打救的帕蒂尼奥等人,还有在莱昂投降的司铎长与数名骑士,这里还有大约三五位骑士都是在法国人对卡斯蒂利亚的战争中被俘的。   “但我们必须承认,这是意料之中,”帕蒂尼奥平静地说:“而且他们也给了我们应有的待遇,我们并未遭到羞辱与迫害。”   “何况按照继承法与教会法来说,”另一个年长些的骑士说:“卡洛斯三世的王位完全合法。”   “那么我们将会迎来什么?”又一个骑士低声说:“诸位,法兰西如今已经没有贵族,只有国王了。”   法兰西的爵位一向跟着领地走,路易十四虽然有着数以十万计的常备军,也在致力于集中王权,却也没有堕落到无理由攻打诸侯,领主,剥夺他们的财产与领地的地步,只是只要有眼睛,有耳朵的人都能看见,能听见,随着太阳王的光焰一日胜过一日,越来越多的贵族更希望能够在巴黎或是凡尔赛拥有一席之地,在国王的工场里拿到一支股份,或是在国王的银行中占据一个债券柜子……年轻人更是渴望来到国王身边,在军队里,在政府里,在宫廷里,尽情地抛洒自己的青春与智慧,而不是留在祖辈的领地上如同失去生机的树木那样逐渐腐朽。   也不是没人看穿了国王的计谋,顽固地寸步不移,但首先,只要是人类,就终有一日会老去,他的财产与领地再完好,也要传给自己的儿子,孙子;其次,在路易十四修改了法律中有关于“流民”的条款后,人口的流动不再如往日那样艰难,国王(官员代为)颁发的通行证全境有效,如果他们领地上的民众感到不满,就可以设法迁移到其他城市或是村庄里去;如果他们要留下领民,就要遵从国王的法律,配合国王的官员,驻军将领,甚至学者、工匠,那么……与另外那些愿意将领地交给王室代为管理的贵族相比,又有什么区别呢?   西班牙并不古老,虽然伊比利亚半岛的统治者一直在索求统一的可能,但要说起一王,还是在查理五世之后,距今不过一百多年,法兰西统一却已经近一千年,就算是最后成为法国一部分的布列塔尼,也已经失去独立权两百年了。   查理五世后,西班牙的王位虽然一直被哈布斯堡把持着,但在这位君王之后,就没有再出现过值得人们期待的国王,王权与诸侯、教会总是此消彼长,王权削弱,就意味着教会与诸侯的力量会增强,凡是做过领地上的“国王”的人,要他们舍弃自己的特权,总是十分艰难的。   “所以法兰西才会是今天的胜利者。”帕蒂尼奥说。   “如果给我们时间……给我们一个健康聪慧的国王!”   “也一样。”帕蒂尼奥的唇边带着一丝讽刺的笑容:“我们时常嘲笑腓力四世的无能,痛恨卡洛斯二世的疯癫,但在他们之前,腓力二世,腓力三世难道不是值得尊敬与敬仰的君王么?但当他们要如同曾经的查理五世那样将权力紧握在手中的时候,反对者的声音不是比谁都响亮么?他们甚至愿意与葡萄牙人勾结在一起,即便他们知道葡萄牙人自始至终谋求的只有一件事情——独立,从西班牙独立出去!”   “你们咒骂国王,”帕蒂尼奥接着说道,“但我从未认为这全都是腓力四世的错误,一定要责怪的话,我们是不是更应该责怪那些哪怕知道葡萄牙独立会令得西班牙元气大伤,却还是因为自己的利益而面不改色接受贿赂的人呢?”他锐利的目光扫过众人,一些人无法控制地避开了视线:“不如这件事情严重,但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的事情我还知道很多,但在这里我就不再说下去了,诸位,那着实令人羞愧。”   “所以你……”   “如果要说我的话,萨莫拉,我要说,我不但是西班牙-哈布斯堡的叛徒,对你们来说,也是的。”帕蒂尼奥平静地投下一枚雷霆:“我已经决定请王室来代管我的领地了。”   萨莫拉几乎要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握紧了椅子扶手,“你怎么能?”   “我能。”   “所以你到这里来,是要劝说我们,也这样做吗?”骑士之一问道:“我要说您完全无需如此,”他嘲讽地说道:“我们是法国人的阶下囚,他们要对我们做什么都可以。”   “但我们的国王依然需要大臣与将军。”帕蒂尼奥说:“你们可以选择,是作为一个俘虏,付出赎金后,孑然一身,荣光全无地回到领地,还是作为国王的臣子,随着国王回去马德里或是托莱多。”   “路易十四未免过于贪婪,”萨莫拉说:“他夺走了我们的财产,还要夺走我们的躯体与灵魂。”   “有数不尽的人愿意向这位英主卖出灵魂。”   “那些法国人呢?”另一个骑士问道:“难道他们不想在托莱多宫廷中占据一个位置吗?”   “他们更喜欢簇拥在国王的父亲身边。”帕蒂尼奥说:“我主动请缨,尽心尽力地来说服你们,正是希望,托莱多宫廷依然是西班牙人而非法国人的。”   “路易十四会答应?”   “那位陛下从来就是看事不看人。”   “也就是说,西班牙的土地上依然要施行法兰西的法律。”   “法兰西的法律缔造了一个伟大而强大的王国。”帕蒂尼奥说,他的话让房间里的人沉默。萨莫拉再一次看向窗外,但庭院里已经空空荡荡,年幼的卡洛斯二世已经玩累了,回房间了,但他的眼睛里似乎还能倒映出那个精力充沛的小影子。   “我要和大家商量一下。”他说。   “我等着。”帕蒂尼奥说。   ——   圣地亚哥骑士团名义上的大首领卡洛斯二世已经去世,作为监察长的帕蒂尼奥原先就更亲近法国,如今骑士们能够相信的当然就只有司铎长萨莫拉伯爵,他将所有的骑士,包括原先只愿意待在房间里的两位,都召唤来了自己的房间。   之前他们被迫答应授予卡洛斯三世大首领的徽章,也是经过了一番谈判与交易的,他们现在所期望的也只有尽快回到自己的领地——但帕蒂尼奥带来的消息,无疑是路易十四的得寸进尺……就像是萨莫拉说的那样,法国国王着实贪婪;但只要心平气和地想一想,能够留在年幼的卡洛斯三世身边,当然要比狼狈不堪地回到领地,就此寂寂无名地度过不名誉的一生来得好。   甚至……谁也无法料到命运会对之后的几十年如何安排,一旦太阳王陨落,卡洛斯三世哪怕是个波旁,终究也与他的兄长,将来的路易十五是两个人,只要能够避免两国联统——或者说,只要能够避免西班牙被法国吞并……这样一想,他们若是能够留在卡洛斯三世身边,绝对要比荒废在乡间更有利于西班牙与自己。   虽然这种只能受人摆布,无法挣脱的感觉实在是太差了。   “为什么腓力四世,或是卡洛斯二世就不能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呢!?”一个骑士不免抱怨道:“路易十四的妻子也同时是他的堂妹与表妹啊!”(特蕾莎王后的母亲是路易十三的妹妹,父亲是路易十四母亲奥地利的安妮的弟弟腓力四世,所以特蕾莎王后与路易十四有着双重近亲关系)   司铎长回忆了一下记忆里的卡洛斯二世,还有他们逐渐熟悉起来的卡洛斯三世:“也许这就是上帝的旨意吧。”   ——   得到司铎长代为传达的回应后,帕蒂尼奥并不惊讶,能够成为圣地亚哥骑士团成员的人就不会是泛泛之辈,他们或许会对集中的王权感到厌恶与排斥,忧心后代的将来,但要他们在盛年的时候,远离宫廷,远离朝政,远离权力,作为一个默默无闻之人度过一生,比杀了他们都要痛苦。   路易十四也没想要如英国人对待曾经的奥兰治的威廉三世那样,在卡洛斯三世身边安插上无数的本国人,他当然可以这么做,但事实证明,如果一个国王不是“西班牙”的国王,而是法国国王的傀儡的话,西班牙人一样可以推翻他,杀死他,然后法兰西不会多出一处富饶的殖民地,或是一个可靠的盟友,只会又增添一个致命的死敌。   不然就看看波兰、布列塔尼或是加泰罗尼亚吧。   要消弭战争带来的威胁,未必只有毁灭一途,何况,更多时候,真正的毁灭是不存在的。 第五百零七章 上帝的旨意(中)   “但我不得不提醒诸位一句,”在给出自己的回答后,一个骑士突然说:“我们将来是不是可能要与欧根·萨伏伊共事了呢?”这句话顿时让在场的人,至少大多数人都不舒服起来。   小欧根(他名义上的父亲名欧根)·萨伏伊,苏瓦松伯爵,是萨伏伊公国的旁支,不过苏瓦松伯爵属于法兰西,他的爵位来自于母亲——最关键的是,小欧根·萨伏伊的生身父亲乃是奥地利大公利奥波德一世,也就是与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敌对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陛下。   苏瓦松伯爵的妻子奥林匹娅的姓氏也是曼奇尼,在玛利·曼奇尼成为了路易十四的初恋之人,也是第一个王室夫人之后,这位漂亮的曼奇尼小姐对自己的婚姻大感不满——是的,对她来说,即便苏瓦松伯爵的父亲是一个亲王,母亲是波旁家族的公主,她依然认为自己遭到了莫大的羞辱,不过现在看来,可能是因为马扎然主教看出了她就是一个蠢货,才决意把她嫁到一个不那么出众的家族里去,免得造成更大的损失。   但奥林匹娅的野心并未就此湮灭,她在苏瓦松伯爵在巴黎为国王效力的时候,与奥地利驻巴黎的大使有着长期的暧昧关系,并借此攀上了他们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不过两者的关系并未如她期望的那样公开,也就是说,利奥波德一世并不承认她是自己的王室夫人,没有正式的名号、爵位以及俸金(当时的王室夫人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官职)。   她怀抱着怎样的想法为利奥波德一世生下孩子的,已经随着她的死亡不为人知,但利奥波德一世如此做,很有可能是为了嘲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他的宿敌,幸而也是因为奥林匹娅的死亡,小欧根的真正身世只有很少的人知道。   虽然苏瓦松伯爵宽容地给了小欧根自己的姓氏与长子的名分,路易十四更是将他接到凡尔赛宫中抚养,但如果可能,就如小欧根的祖母所期望的那样,他应当如隆格维尔公爵夫人为爱人拉罗什富科所生的私生子那样,即便占据着长子的名头,却仍然坚持进了修道院,将公爵的遗产交给真正应当拥有他的人。   只是在凡尔赛宫与路易十四身边长大,与王太子、大公主、大郡主等人一同接受最高等阶的教育的小欧根,虽然他也没有意思去与养父的儿子争夺苏瓦松伯爵的荫蔽与馈赠,却也不甘心在一个修道院中寂寂无名地度过一生。   哈布斯堡的血脉严重影响到了他的外貌,他矮小、面孔方正,下巴巨大,眼睛细小,脊背还有点佝偻,但与之相对的是他的勃勃雄心与在战争上的天赋与才能——在莱昂攻防中,他没有因为少年人的意气与冲动而落入陷阱,反而以一个相当沉稳的姿态与卢森堡公爵相互呼应,只用了很小的代价就逼迫莱昂投降——这是桩好事,可也有人说,这个年少的将领在首战中显得过于平庸,怯懦,甚至有人向路易十四提议说,在这个重要的时刻,应该让如沃邦、绍姆贝格这样富有经验的将领来担任前锋。   毫无疑问,路易十四拒绝了他们,对路易十四来说,正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法兰西的陆上军队虽然已经扩编到了近二十万人,但这二十万名士兵,每一个都是用国王的金钱、时间与精力打造出来的,如果小欧根受不了嘲讽、引诱,不计后果地强行攻打莱昂,除了由此引发的宗教问题外,损失的士兵才是最让他感到痛心的。   小欧根的战术让一些人看来波澜不惊,毫无趣味,却正中路易十四的心意,不过因为有人这样说了,他担心小欧根会因为流言动摇自己的信心,还特意给小欧根写了一封亲笔信。   小欧根是否动摇过无人得知,但他的回击倒是来得很快,在征服了莱昂、萨拉共与蓬费拉达等城市之后,迎接法兰西大军的就是著名的山后地区,也就是一片被群山包围的低洼平地,这里有着许多河流与湖泊,但也是卡斯蒂利亚人预设的真正战场。   一百年前,威震欧罗巴的可不是法兰西人,而是西班牙人,他们的大方阵令无数敌人为之闻风丧胆——长矛兵为主组成三个大横队,横队正面大约有五十人到六十人,纵深为二十列,方阵四角是排列成密集小方阵的火绳枪手们,组合之后每个大方阵宽度约有四百五十尺,纵深三百尺,有时候指挥官会视情况在周围增设火绳枪手,或是骑兵队伍。   这种大方阵的成功甚至曾让法兰西想方设法地模仿,“军团”这个单词也是从这时候出现在口头与纸面上的,后来因为火枪的普及与改进,这种大方阵又适时地改由火绳枪手为主,最多的时候高达百分之六十到七十。   尤其令西班牙人感到骄傲的是,他们之前曾在1557年的圣昆廷战役中,以这种战术方阵击溃了法兰西人的三万大军,法兰西人阵亡上万人,被俘虏了六千人,还有数千人四处溃散,西班牙人只损失了数百名士兵,而且没有一个是军官。   紧接着,在另一场战役中,法兰西的两万人同样在与西班牙人的战斗中全军覆灭,西班牙人的战损则没有超过一千人。   鉴于西班牙的军队并不掌握在国王手中,卡斯蒂利亚人也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可以如波兰的诸侯那样,即便无法改变法兰西的波旁入主西班牙,又或是得以迎奉哈布斯堡的腓力五世为国王,他们也能凭借着他们的军队逼迫将来的国王认可他们的权力与地位。   但很快,被他们认为“缺乏勇武的骑士之心”的小欧根·萨伏伊就彻底且快速地击溃了他们的美梦。   他在萨那福利亚镇的战役中在夜间突袭,俘虏了当地的领主与他的六百名士兵。   他在特罗莱山战役中原本担负着侦查与前锋的任务,但在察觉到一股卡斯蒂利亚士兵正在渡河的时候,他当机立断地选择进攻,即便当时他身边只有一百个轻骑兵,即便如此,他依然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迫使有着三千人的对手不得不舍弃了大部分跌落河流与被阻截在密林中的士兵。   最后是那场被后人们称为“帕伦西亚之战”的战役。   在这座城市附近的平原上,法兰西与西班牙人的军队都达到了三万之众,卢森堡公爵是这场战役的总指挥官,而小欧根·萨伏伊奉命指挥一千人左右的骑兵队伍,在火炮相互轰击之后,他率领着骑兵队伍冲向西班牙人,向敌方的左翼投掷榴弹。当初即便会引起怀疑,依然让科里尼心生妄念的榴弹确实有着令人瞠目结舌的威力,小欧根率领的骑兵队伍轻而易举地连续撕开了数座大方阵,直接冲到了西班牙军队的腹心位置,并连续引燃烟雾弹,切断了前后方的部分联系。   在卢森堡公爵命令士兵们加速压进的时候,小欧根在弥漫的烟雾中,乘着对方的将领还未来得及发出围剿他们的命令,率领着队伍冲向西班牙人堆放火药的地方,在那里投下了最后一枚榴弹,引爆弹药,在弹药爆炸的时候他被气浪掀翻到马下,摔断了手臂,居然还能忍耐着剧痛在朋友的帮助下重新跃上马背,冲出混乱的战场。   在西班牙人开始溃散的时候,他还率领着骑兵追出去至少有五十法里,俘虏的士兵与军官不计其数。当然,在之前的战役中,承蒙这位年轻贵人的恩惠,有幸被邀请到法国军营做客的卡斯蒂利亚贵族也不在少数。   这么说吧,在这个房间里,十三名圣地亚哥骑士中,至少有三分之二都是这位其貌不扬,身材矮小,初临战场就如同锥子一般显露锋芒的年轻将领俘获或是因他被迫投降的。   “不,如果他真的那么深受路易十四喜爱的话,他应该回到凡尔赛宫的。”萨莫拉说。   ——   “你应该回到凡尔赛宫。”路易十四说:“那里是你的家,我是这么认为的,孩子,你不这样认为吗?”   小欧根闻言停住脚步,他抬起头来看向路易十四,他的国王,他的监护人以及半个父亲,虽然小欧根的亲生父亲与法国国王如同一对天生的仇敌,但也许是因为奥林匹娅也是一个曼奇尼,是国王心爱的王室夫人的姐妹,路易十四对他十分慈爱,王后,王太后等知晓他身份的贵女也从未为难过他,他在凡尔赛宫中确实如王太子、大公主以及大郡主那样是在玫瑰、黄金与人们炙热敬仰的目光下长大的。   “我会时常回去看您的。”他说,低下头来,恭恭敬敬地吻了吻路易十四的手。   “是因为欧根·萨伏伊么?”欧根·萨伏伊,也就是苏瓦松伯爵与他的亲生子就在国王身边,苏瓦松伯爵也是一个经验丰富,手段老辣的将领,如同国王的长矛一般已经直刺入胡卡尔河上游的关键位置不说,不久之前他才去了萨伏伊公国,说服自己的堂兄投向波旁而不是哈布斯堡,等到尘埃落定,苏瓦松伯爵必然能够凭借着这份功勋在凡尔赛宫有个房间,他的妻子与儿女也会正式出现在凡尔赛的宴会与舞会上,到那个时候,占据了苏瓦松伯爵长子位置的小欧根的处境就会变得尴尬起来——就算没有太多人知道他的真实出身,但既然是路易的半个孩子,他就难以厚颜无耻地侵占属于苏瓦松伯爵长子的利益——在朝廷与宫廷中,有着爵位与领地继承权的长子与次子,幺子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人们对他们的态度与选择都有着天壤之别。   历史上也不是没有本应继承爵位与领地的长子,因为受到了国王或是上位者的青睐,将爵位与领地让给兄弟,自己去做国王的将军或是廷臣的。   “原因之一。”小欧根说,他看向路易,那张比起普通人来格外瞩目的大下巴颤抖着:“陛下,您也许已经知道了……”   “嗯。”路易十四说。   房间里顿时变得安静了许多,只有夏尔王子还在啪啪啪地跑来跑去,他的年龄与当初才离开母亲,被苏瓦松伯爵的母亲抚养的时候差不多,不过那时候小欧根就带上了不符合年龄的阴郁面具,与面孔红润,总是咯咯发笑的夏尔毫无相同之处——夏尔王子向来不受任何拘束,他跑累了就趴在父亲的膝盖上休息,将热乎乎的面孔压在国王尊贵的肚子上,一边歪着头看着小欧根,他对小欧根还有一点记忆,就向他伸出手。   小欧根握住那只软软的小手,眼睛里闪着光。   “玛丽……”在法兰西乃至许多欧罗巴国家的女性都会有玛丽这个名字,但现在路易十四所呼唤的肯定是奥尔良的玛丽,也就是大郡主。   小欧根·萨伏伊与大郡主年龄相近,而且小欧根一来到凡尔赛的时候也有九岁了,在女性十二岁就是可以履行婚约的合法年龄的时代,九岁的孩子已经极其成熟。而且大郡主的美貌是欧罗巴人所公认的,她的父亲奥尔良公爵无需多说,他偶尔兴之所至身着女装的时候可以令得“石头的圣像”也为之倾倒,她的母亲是英国的亨利埃塔公主,亨利埃塔公主有点神经质,但就她不止一次地与路易十四传出绯闻,就知道她也绝不是那种貌若无盐的丑女,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大郡主更是汲取了他们所有的优点,她还是一朵玫瑰蓓蕾就让公爵、亲王、国王们为之神魂颠倒,尤其是卡洛斯二世,人们都说,那个疯子与怪胎国王的耿耿于怀只怕不仅仅是因为大郡主那笔足以承买一支钢铁舰队的巨额嫁妆。   大郡主现在的丈夫,也就是普鲁士王国王太子腓特烈,他对大郡主如此殷勤,按理说应当引起普鲁士人的不满,但大郡主只一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又都偃旗息鼓了——即便是最顽固的老家伙,也必须承认,让一个少年人去冷落这样一个美妙的存在,是不可能,也是不道德的。   小欧根与大郡主朝夕相处了好几年,因为小欧根是王后负责照顾的,他们的房间距离的都不远,还在一起上课,玩耍,小欧根对大郡主产生了倾慕之情也不奇怪,一点也不奇怪。   “我有过一个疯狂的想法,”小欧根说:“我曾经想作为大郡主的护卫,跟随她到普鲁士去。”   “并不疯狂,”路易温和地说,一边轻轻地抚摸着夏尔蓬松,带着热气的卷发:“你爱她。”   “但玛丽并不爱我。”小欧根喃喃地道:“不,她是爱我的,但不是一个少女对爱人的爱,是一个姐妹对兄弟的爱,那是一种高尚的,纯洁的,富有力量的爱。”他说:“她教我如何去爱她,陛下,她说,我应当做出一份事业来,一份辉煌的事业,于是,当一个人提起来我的名字,或是在一份报纸上刊载了我的名字,又或是某一座军团,某一个领地,甚至于某一艘舰船,用我的名字命名的时候,她就可以高声地说,看啊,这就是我最亲爱的朋友,最亲爱的弟弟,欧根·萨伏伊。”   “然后,”他温情脉脉地继续说道:“也许数百年后,有人提起我,也就会提起我身边的人。”   他带着一份天真的向往,热切地说道:“她的名字会因为我被铭刻在历史的书页上呢,陛下。” 第五百零八章 上帝的旨意(下)   “这倒是有些西班牙人的风格。”路易十四低声说道。   “什么?”小欧根疑惑地问了一句。   路易十四的意思是,虽然骑士文学萌芽在法兰西,但不容辩驳的是,将之发扬光大的是西班牙,人们看塞万提斯写的小说《堂吉诃德》,无不哈哈大笑,但若是有心,就能看出,堂吉诃德虽然精神错乱,行事荒唐,但他所有的行为都是遵照骑士的八大美德——谦恭,正直,怜悯,英勇,公正,牺牲,荣誉,灵魂(即虔诚与信仰)而行的,他在这条道路上从未行差过,始终保持着无畏的精神、坚守对正义的笃信,也不曾动摇过对妻子的忠贞,面对“强大”的敌人也从未有一丝一毫的退缩。   事实上,在第二部的时候,很难说堂吉诃德的敌人究竟是臆想出来的风车巨人,魔法师,魔鬼,还是那对百无聊赖,拿堂吉诃德,这个虽然已经即将老去却依然拥有一颗滚热与纯洁的心的好人来捉弄,打发时间的公爵夫妇以及其同谋。   堂吉诃德完成于五十年前,但从中可以看出作者塞万提斯并未将骑士精神视作“落后”与应该被“放弃的”,恰恰相反,在西班牙这头鎏金的铜狮正在逐渐褪去光彩的时候——就像是他在书中所描写的那个,已经不再崇尚骑士精神的世界,他的每一次落笔,无不是在呼喊,祈求西班牙人能够如同他书中的那个堂吉诃德那样,重新举起长矛,跨上骏马,捡拾起他们的信心与勇气,再一次将西班牙推上世界的巅峰。   可惜的是,从五十年前,不,从查理五世之后,西班牙的贵族们就如同他书中的公爵夫妇那样,轻浮,怯懦,沉溺在往日的荣光中不可自拔,他们不但心甘情愿地混沌度日,还希望别人也这样做,仿佛不去关注外面的世界,他们的世界就能永恒不变。   这对波旁是件好事,但对西班牙不是。   为了研究西班牙人,路易十四当然是仔仔细细地阅读过那本有些叛逆的“唐吉坷德”的,以至于一听到小欧根如此说,他就下意识地想到了在十六世纪还十分盛行的“骑士之爱”,这种爱情具体体现在英勇的年轻骑士与他倾慕的已婚贵女之间,他们可能毕生没有超过亲吻手指的亲密关系(也不提倡),更多的时候只是相互遥望,贵女会赠给骑士酒杯、戒指或是贴身衣物,骑士在比武大会上声称为某位贵女而战,也可能会发誓保护贵女的丈夫与亲眷,甚至后代,或是去做某件崇高的事情,并且实践诺言直至死亡。   只是这种行为,也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变了味道,骑士们与贵女之间的“崇高之爱”最终变成了追逐床榻之事的卑劣行径,现在已经很难看到某位男士会那样充满热情与坚定地去爱某位女士,哪怕在婚姻中,也充满了金钱的臭味儿与对权势的渴望。   小欧根对大郡主怀着一份真挚的爱情,但他也许是出于自卑,也许是出于自制,也有可能,是因为大郡主对小欧根,只有姐妹对兄弟的情感,而不是爱情,这份感情并未能开花结果——但小欧根没让这份感情在黑暗中枯萎腐烂,而是将它升华为另一种更为崇高的存在……   也更艰难与痛苦。   路易十四这时候并不知道小欧根果然如他所发下的誓言那样用一生来践诺,毕竟小欧根还是个不足二十岁的年轻人,尚未沾染世俗肮脏的孩子们总是有些令人怜惜的纯真气质。大郡主如今已经是普鲁士的王太子妃,小欧根如果得到了他的允许,会常驻西班牙,守卫在卡洛斯三世身边,相距千里,无论多么炙热的情感也会慢慢地淡化与消失,等到那时候,他会授意特蕾莎王后,或是王太后,为小欧根挑选一名合适的妻子。   他终究也是路易十四看着长大的孩子,也是玛利·曼奇尼的亲眷。   “让我再想想吧,”路易十四说:“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到凡尔赛去。”   “您如果需要我,可以随时召唤我回去。”小欧根说,“我是您的孩子,陛下,说句僭越的话,夏尔殿下就如同我的弟弟一般,我会守护在他的寝室外,炯炯有神地度过每个夜晚。”   路易十四明白小欧根的意思,哪怕夏尔顺遂地在托莱多登基,西班牙人们认可了卡洛斯三世,但反对者与激进派永远不会缺席,在宫廷与朝廷,还有军队中,路易十四肯定要从自己的政治与经济体系中分裂出一部分来匡扶自己的次子,也是为了不至于步上西班牙-哈布斯堡的后尘——贵族们的权力将会受到限制,腐朽的法令与传统要被废除,尸位素餐的官员会被罢黜……这些失去了原有利益的人会做出什么事情来,路易十四再清楚不过。   而在欧罗巴的传统中,让征服了新领地的将领成为总督,或是重要的代理人是很正常的事情,一来是因为被征服之地的民众不免要慑服于他的余威,二是他对新领地至少要比旁人更熟悉,不至于出现被本地人戏耍与欺瞒的蠢事。   就如同圣地亚哥十三骑士们抱怨的那样,如果小欧根要留在卡洛斯三世身边,他们就要面对一个曾经见过他们最狼狈,最不堪样子的同僚了,面对着一个曾经如此彻底地击败了他们的敌人,很难有人能够厚颜无耻地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这样,无论他们要操纵年幼的卡洛斯三世,或是掣肘法兰西的官员,都会有所忌惮。   别说小欧根,就连卢森堡公爵,路易十四都有心让他留在卡洛斯三世身边,只是……没人会觉得托莱多的老王宫,或是马德里的新王宫,能够与凡尔赛相比,卢森堡公爵是因为大孔代的关系,始终与路易十四保持着一个疏远而又冷漠的关系,他被远派到马德里一点也不让人感到意外,但小欧根——在这场战役结束之后,没人会再把他看做一个孩子。   路易十四将小欧根留在西班牙,准会有人觉得他是被法国国王流放了。   小欧根却误会了路易十四的沉默,他迟疑了片刻后说:“如果您觉得有必要,我也可以仿效蒂雷纳子爵……”   “快别胡说了。”那是两码事,路易忍下来了没说,那太伤孩子了。   蒂雷纳子爵的年龄事实上已经相当不适合成为如北荷兰这样重要地区的总督了,但路易十四,他自己为何要坚持去到那里呢?这还是不是因为蒂雷纳子爵从母系的血脉上来说,是奥兰治家族的子孙,英国的查理二世用奥兰治家族的威廉三世来招揽与裹挟奥兰治家族的支持者们,法国的路易十四当然也可以用蒂雷纳子爵来分化与肢解他们。也正如路易十四预料到的,即便如今荷兰有人借着奥兰治最后一位男性继承人,威廉三世的名义号召荷兰人反抗法国人的统治,也因为蒂雷纳子爵而始终无法形成规模。   蒂雷纳子爵是奥兰治家族的外孙,但他胜在曾是荷兰人所推崇的一代军事天才莫里斯亲王的弟子,他曾在舅舅身边从军六年,接受他的教导,十九岁才回到法国,他如今回到荷兰,居然还有不少军官记得“沉默威廉”(第一代奥兰治亲王)的外孙,莫里斯的外甥。   蒂雷纳子爵原本就是一个温和,仁慈,守礼的人,在北荷兰他也无需违背自己的良心,残酷地统治母亲一系的民众,他在法属荷兰三省的时候,哪怕从未停止过对反法者的追捕与审判,但在平民中,他的声誉却相当好,好到人们将他称为荷兰的蒂雷纳,或是法兰西的奥兰治。   小欧根这样说,是有意如蒂雷纳子爵一般,以“利奥波德一世私生子”的身份,来安抚与控制西班牙的亲哈布斯堡一派,带着一些天真浪漫的意味,路易十四甚至不忍心明确地告诉他这是不可行的……欧罗巴的私生子生来就要比一般人背负着更重的过错,如果他们有意染指婚生子的权力就更是如此——私生子中并不是没有出色的人才,像是旺多姆公爵——他能够与路易十三,还有黎塞留主教为敌多年,最后还能全身而退,不管是封号还是领地,都没有丢失,就看得出他是个多么机敏的人,但这样的人,最终依然要让自己的儿子娶一个平民女子(曼奇尼家族并非贵族),只因为她是马扎然主教的血亲,以及王室夫人的姐妹,更要让自己寄予重望的孙子进入国王的军校,军队,为国王打仗,才能将手中的权柄传承下去。   又像是西班牙的唐璜公爵——顺带说一句,他正在困守马德里,还在犹豫是否要向路易十四投降——他虽然曾在敦刻尔克战役中被俘,却也是一个杰出的将领,一个不错的领主,但无论如何,他还是要向卡洛斯二世,一个畸形儿与疯子面前脱帽屈膝,向他效忠,向他致敬。   他固然曾经作为摄政王统治了西班牙多年,但从未有人,甚至包括他自己,有着取而代之的想法。   至于贵族与官员,还有主教们的私生子,就更多了,他们如今的处境还要好些,毕竟政府与殖民地都需要大量的新血补充,但在往前一些,他们的处境也不过是比仆从与农奴好一些,甚至在他们血缘上的父亲死去,与他们同父异母的兄弟上位后,他们就会沦落成后者。   时至今日,虽然私生子被安排成政府职员、教士或是军士的情况大大多于从前,但他们在政治层面,婚姻层面,乃至人际往来方面还是会遭到歧视,有时候歧视还算好的,更多时候他们索性被无视了。   小欧根也是因为被养在特蕾莎王后名下,又被路易十四看重与爱护,才不曾受到知情人的冷待,他没尝过这种苦头,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一旦暴露,不但无法如蒂雷纳子爵的奥兰治血脉那样成为助力,反而会让他陷入到一个悲惨的境地里去,他的话语权不会被增强,只会被削弱——一个私生子……对吧,就算利奥波德一世没有婚生子,他也没有任何权利可言,何况利奥波德一世甚至没有在法律层面承认他。   幸而路易十四无需过于清楚地和他结束,小欧根还是很愿意听从国王与“父亲”的劝导,或是命令的。   “等我们到了托莱多,”路易十四说:“我们再来决定此事。”   ——   “马德里的唐璜公爵已经决定投降了。”教士向托莱多大主教递出了一封密信。   事实上,是不是密信已经不重要了,托莱多大主教原先期望的,因为信仰与个人利益,而产生的强烈敌对情绪带来的大规模反抗没能掀起一点波澜,也许是因为原先国内就有新教教徒(胡格诺派教徒)与天主教徒的矛盾,甚至引发过多次内战,法国国王一开始就对这些问题异常警惕,他麾下的将领也没有错误地踏入他们设下的陷阱。   至于那些据守一地的领主与贵族们——他们见到了法兰西人的下场,当然是不愿意束手就擒的,但他们依仗的西班牙方阵,哪怕已经有了百分之七十,八十甚至九十的火绳枪手的比例,还是无法与已经真正有了“热武器战争”思维与作战方式的法国人相抗。   法国人的将领中有不少年轻人,但他们一点也没有年轻人应有的急躁与鲁莽,这要归功于他们在军事学校中受到的教导与演练——他们稳稳当当,彼此呼应,一步步地蚕食鲸吞了卡斯蒂利亚的大部分地区,还有从白色海岸到柑橘花海岸的海域与港口,以及从加泰罗尼亚地区蔓延出去的城市、山地与田野。   若说路易十四的军队是火焰,那么托莱多大主教大概已经能够看到西班牙这张古旧的羊皮地图上,已经处处泛起了焦黑的颜色,只有很少一点,譬如托莱多,还是空白的。 第五百零九章 托莱多的大主教与马德里的唐璜公爵(上)   大主教将密信折起来,放在蜡烛上烧掉,教士看着他那张因为缺少了血肉与皮肤而变得扭曲如同魔鬼那样的脸,心中一阵颤粟与痛楚:“大人……”   “你出去吧。”   “大人,托莱多的人们不会投降,我们会为天主战斗到最后一刻。”   大主教转过头去,注视着教士,教士不由自主地低下头,不敢与其对视,“出去吧。”大主教重复了一遍。   等教士后退着慢慢离开,房门再一次被扣上,大主教才站起来,站在镜子前细细地观察了自己一番,然后脱掉沉重的大金十字架,主教的冕袍,换上黑色的常服,只在脖子上悬挂着一根用亚麻绳穿起来的木十字架,用厚实的大兜帽盖住了自己的脸——如同一个虔诚谦卑的苦修士那样,走出门去。   没有惊动任何人,他走上了托莱多的街道。托莱多是一座古老的城市,在被天主教徒夺回之前,它曾被摩尔人和柏柏尔人以及西哥特人统治,摩尔人与柏柏尔人都是异教徒,西哥特人也要等到八世纪才终于皈依了天主教,这座城市在他们的管理下留下了不少罪恶的痕迹,幸好这些痕迹如今几乎已经被清除或是取代了,比如矗立在大主教面前的托莱多大教堂。   托莱多大教堂原本是异教徒们的寺庙,在1226年的时候,当时的卡斯蒂利亚国王费迪南三世与大主教共同在寺庙的废墟上放置了第一块石头,将这里改做大教堂的工程由此开始,这桩浩大的工程一直延续到十六世纪,有了五个大厅,八十八根柱子,与大幅大幅的彩色玻璃画窗,其中的故事均来自于圣经;壮观的唱诗班讲坛围栏与坐席均出自于当时最出名,最聪慧的工匠之手,精细的雕刻再现了天主教徒们从异教徒手中夺回这座城市的景象;十六世纪末才完工的八角厅是腓力三世献给殉难者与耶稣门徒的精美建筑,被当做圣物室使用,里面装满了各种圣物,从圣路易斯的骸骨,到圣胡安的雕像,再到们多撒主教的十字架,应有尽有。   国王与王后在这里加冕,他们的石棺也被安置在这里。   这里聚集着许多前来朝圣与作战的教士,他们要么早些从各处来,要么是被法国人从他们的教堂与修道院里驱赶出来的,一些胆小的,或是认为钱财、荣誉与信仰不如性命重要的教士,各自逃回了家,在这里的都是无处可去,满怀愤懑的圣职者,他们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夺走了权力与地位。   路易十四的军队看待这些教士还不如看待当地的贵族或是官员,就如法兰西那样,在被攻下或是投降的城市里,圣职者们他们只承认那些由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委任的教士,拿不出国王的任命状,就算是主座神父,甚至主教都要被驱逐,他们要么继续寻求法兰西国王的支持,要么就只有如现在这样,聚拢在托莱多大主教的麾下,向法国人发起神圣的战争!   大主教一看就明白了,那些回到家里,希望能够在将来得到转机的人都是西班牙本地的教士,他们或是领主的次子,或是兄弟,等到卡洛斯三世即位,他们的父兄若是能够稳固地位,一样可从路易十四或是卡洛斯三世手中拿到新的任命;那些愤怒不已地跑到托莱多的教士,大多都是罗马教会的人,或是主教的亲眷,或是给了红衣亲王足够的贿赂,现在他们遇到了一个不愿听从罗马教会摆布的国王,也拿不出更多的钱财,当然只有孤注一掷——也许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会顾虑到教会的反应,与他们妥协呢?   大主教没有祈祷,虽然这里有不少教士正在热火朝天地大声念诵经文,摇晃圣像,以及虔诚地跪拜——十字架式跪拜,也就是模仿基督在十字架上被钉死的那一瞬间,将整个身体都投在地面上,四肢展开,下颌顶着冰冷的石块……用这种姿势跪拜上一个小时,就如同上了“拉肢刑架”一般,这种跪拜方式在修道院中也确实被作为一种训诫的手段使用,因能引起很大的痛苦,十分盛行。   但让外人来看,这里的修士可真是虔诚至极。   等离开了大教堂,来到街道上的时候,教士的黑袍依然时时可见,他们要么站在广场中宣讲,要么赤露着身体,用末端挂着铁片的苦鞭抽打自己,要么向人们展示路易十四的“罪证”——书刊、化妆品、对新教徒的宽容等等,都是这位不虔诚的国王留下的恶魔般的痕迹……他们显然有意重演莱昂城内的故事,可惜的是,让大主教来看,相信他们的人并不多。   看着那些教士脸上流露出来的困惑,大主教简直要笑出声来,他们大概认为,始终没有转移过的西班牙宗教中心之城托莱多,应当很好煽动才对,殊不知这里的居民已经经过了卡洛斯二世与宗教裁判所的事情,罗马教会的公信度已经降到了最低——那件可怕的事儿距离现今不过区区数年,人们的记忆力可不会那么差。   当初的暴动虽然还是被平息了下去,但就算给了大主教没有丝毫掣肘的权力,他也要用余生来洗脱卡洛斯二世带给民众的污秽与罪孽,更何况,在路易十四为卡洛斯三世加冕之前,他还在和唐璜公爵,哈布斯堡一派的贵族,以及帕蒂尼奥一系你争我斗,难分胜负呢。   民众们对上帝的爱不容置疑,但对教会的就很难说了,他们可不明白宗教裁判所的大人与教会中的大人有什么内情,什么纠葛,什么不同……教士们曾经乐于用宗教裁判所这根沉重锋锐的鞭子来抽打、威慑民众,现在也要承受这柄武器反噬后带来的伤害。   “一群愚昧的畜生!”一个教士宣讲到口干舌燥,但得到的回应还是寥寥无几,让他情不自禁地骂了一句,并且吐了一口唾沫。   落在大主教袍子上的唾沫只有一星半点,但出于怜悯,他还是提醒了一句:“可敬的先生,”他对那个教士说道:“知道上一个这样称呼他们的人怎么样了吗?”   “怎么样了?”   “角斗场里还留着他的油脂和骨灰呢,你去就能看到,”大主教描绘道:“黑黑的一片,可清楚了。”   “……”教士瞪大了眼睛,他显然不是托莱多的教士:“你在胡说八道吧。这里是托莱多。”   “对啊,”大主教说:“这里是托莱多。”他发出期期的笑声,走回了自己的宅邸,他的宅邸里住满了教士,但奇异的是没人注意到他,他回到房间,精疲力竭,甚至没有气力脱掉伪装,他想起他看到的民众,一个个身形枯槁,面容惨白——他想不起他们应该是什么样子,但他仿佛还记得腓力四世才即位的那几年,那时候他刚成为大主教,正是志满意得的时候,那时候的托莱多也没有被糟践到现在这个样子,贵族们在山地间建起自己的堡垒与宫殿,平民们一个节日接着一个节日地庆祝,从圣安东的火把节,到鲜花馥郁的贞女节,再到奉献鹌鹑与兔子的圣徒节,相互施舍的赛维拉山区节日,一月份的狂欢节,二月份的戏剧节,复活节人们要去朝圣,圣乔治节在四月份,还有圣马可节,在那天人们都要吃鸡蛋香肠馅饼,还有各种朝圣活动……传道圣徒纪念日,人们让大白鹅赛跑,狗和兔子相互追逐,跳舞,歌唱,模仿基督降临的那一时刻……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些都消失了呢?当然,它们当然会消失的,当人们的口袋里再也掏不出一个子儿,孩子们饿得面黄肌瘦,母亲要在晚上睡觉的时候“误压”死身边的婴孩;年轻的恋人被迫告别,男孩在泥泞的战场上发出最后一声呼喊,女孩为了一家人的生计要去做不道德的买卖,教士们却在晃动着赎罪券与募金箱们恐吓信徒为了自己和家人能够上天堂而榨尽最后一点血泪的时候……   谁还能有力气,有多余的钱财,有那个心思去欢笑,去玩乐呢?   教士、贵族、国王,他们轮番享用着这枚甜蜜的果实,但谁能想到,它也有彻底干瘪的那一天呢?它曾经富有得如同地上铺满黄金,树枝上挂满钻石一般。   大主教甚至不能苛责任何人,包括腓力四世,因为他自己也没注意到。好笑的是,他第一次注意到托莱多的民众已经退到了悬崖边缘的时候,居然还是因为自己的弟子,他曾经因为阿尔贝罗尼的背叛愤怒过,不,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因为惊恐而升起的畏惧所伪装成的怒意吧。   “笃笃。”   “我谁也不想见。”大主教说:“先生们,我要独自安静一会。”   门外的人停了一会,但没走,几秒钟后,门被打开了,大主教气恼地看过去,然后露出了惊愕的神色:“阿尔贝罗尼?”   “是我。”阿尔贝罗尼说。   ——   “英诺森十一世已于三日前,蒙主恩召,进天家去了。”   这个消息,路易十四知道的比托莱多大主教还要早,毕竟他身边和已经成为红衣亲王的以拉略都有快捷的通讯手段,英诺森十一世去世的时间可能要比以拉略知道的还要早些,毕竟罗马教会的枢机主教们早已把控住了梵蒂冈,以拉略根基薄弱,能够做到的也只有勉强与其抗衡,不至于落到如巴拉斯那样的地步。   他还要保护就在罗马的修道院里避世的前西班牙王后,利奥波德一世的长女——毕竟前者身份敏感,就算她与卡洛斯二世解除了婚约,但如果有人劫持了她,并逼迫她承认卡洛斯二世与其有一个合法的婚生子——当然,这种结果在已经被宣布婚姻无效的情况下很难达成,但有些时候,他们只要能够搅乱一池净水就足够了。   路易十四当初将被大主教送到法国的阿尔贝罗尼转手派到了罗马,可没想到这孩子能起到什么作用,但令人惊讶的是,他确实为自己在某个西班牙籍的红衣主教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他生得秀美(要不然大主教也不会一眼看中一个园丁之子),生性机敏,在大主教身边的时候也受到了系统且深刻的教导,很快就取代了对方身边的小侍从,成为红衣主教时常拿来炫耀的“物品”之一。   也因为红衣主教时常带着他,在英诺森十一世即将离世的那个夜晚里,虽然教皇的住所被严密地监控了起来,但看到他的教士并未感到奇怪,只随意地嘱咐了他一句不要乱走,却不知道这个孩子身上就带着一只经过驯化的小家鼠。   红衣亲王们对如何使用巫师一向是很有心得的,要屏蔽巫师们的手段也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在信鸽普遍被使用后,圣彼得广场与大教堂周边如有需要,更是一片羽毛都不能落地,但早在英诺森十一世的情况恶化死之前,以拉略就设法给了阿尔贝罗尼一只用来交流情报的小家鼠。   这支小家鼠并不是魔法生物,也没有被施加任何魔法,情报不在它身上,而是直接塞到它的肚子里,所以……算得上是一次性用品,但这件一次性用品却能在紧要关头起到最关键的作用——以拉略之前差点被调开,知道英诺森十一世随时可能离世,教皇选举随时可能开始,他当然不会离开罗马,失去选举权与被选举权。   事实证明红衣亲王们的速度很快,快到别人会以为他们省略了很多程序——譬如葬礼与弥撒,不过他们确实做了,只是异常简略,以拉略才来得及给路易十四写了一封亲笔信并送交出去,就被关进了西斯廷教堂。   教皇选举若是依照传统与潜规则,与一场超大的买卖没什么区别,红衣亲王们有得讨价还价,你来我往,但这次选举时间不出意料的短得可怕,不过二十四小时,西斯廷教堂的烟囱就冒出了白烟。 第五百一十章 托莱多的大主教与马德里的唐璜公爵(中)   有幸成为第二百四十三位教皇的人如许多人期待的那样是个意大利人,这不值一提,值得让人们谈论一番的是他的年龄正卡在教皇选举年龄的边缘,也就是七十九岁。   梵蒂冈的七十名红衣亲王中,兼具意大利籍,亲哈布斯堡,并且对法兰西有着几分恶意这三个特点的主教大人并不少,但选中了这位,很有可能与正在进行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有关。   罗马教会诸人对法国的不满由来已久,但因为之前的教皇英诺森十一世是与路易十四达成交易后即位,一直在努力从中斡旋,缓解法国与罗马教会的关系——路易十四能够在之前的二十年里不怎么受罗马教会的牵制,这位大人功不可没,但现在看来,很难说英诺森十一世的死亡是上帝的旨意。   特意声明,我们在这里没有诋毁罗马教会的意思,毕竟意外处处都有。   让我们重新回到原先的话题,之所以说这位大人的年龄与他被选中有关,是因为西班牙继承权战争到了现在这个地步,罗马教会以及其盟友已经无法承载再一次突如其来的变故,为了保证这个教皇不被法国国王收买、威吓或是自作聪明地与其达成协议,他们选中的教皇又老又蠢,失聪又盲目,哪怕是一个木偶代替他被放在教皇的宝座上呢,也要比他更灵巧一些,有了这位大人坐在教皇的宝座上,才能保证罗马教会的立场能够始终与利奥波德一世保持一致。   但亚历山大八世虽然够老,却没有老年痴呆,他很清楚,法国国王从圣路易之后就没对罗马教会再有什么深沉的爱意,尊敬更是提不上,毕竟在宗教改革前,罗马教会简直就是一个活地狱,改革后,也不过是从粪池变成了泥沼,何况历届教皇一直在孜孜不倦地试图夺回法国国王从他们手中篡夺的权利,也就是宗教税金,遗产税,圣职任免权等原本掌握在教皇手中,如今却被法国国王牢牢握在手中的东西。   如果他按照那些红衣亲王的要求去做,路易十四即便此时动弹不得,难道还能永远动弹不得吗?太阳王哪怕失去了西班牙,他依然拥有荷兰、佛兰德尔以及原本的法兰西这样一个庞然大物,重演阿维尼翁事件也不是不可能,到时候,教皇又能仰仗谁的权柄与路易十四对抗呢?   在数百年后,会有一个伟大的人轻蔑地询问:教皇有几个师?亚历山大八世也很想问问那些红衣主教,如果他们激怒了路易十四,谁能阻止法国军队进入梵蒂冈?毕竟谁都知道,那位心中可能是……   有趣的是,咒骂路易十四“不虔诚”的人很多,但罗马教会却一直缄默不语,甚至回避——就如同后世的人们戏谑地说,当有人指责你不如何的时候,你最好能够被不如何。若是路易十四如圣路易,或是圣路易之前的法国国王对教会如同长女侍奉父亲那样虔诚,教会必然会对其颐指气使,肆意凌辱,但正因为路易十四几乎已经被证明是个无信者,教会反而对他更为忌惮尊重。   亚历山大八世刚一即位,就有红衣主教迫不及待地要求他否决法兰西的夏尔对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正统性,亚历山大八世一边答应,一边就“病了”,他在圣天使堡深居简出,谁也不见,或者说,就算有人想方设法见到了他,他也是一副奄奄一息,随时都要去见上帝的模样。   红衣主教们当然气恼不已,但他们也是无可奈何,他们想方设法地掩藏了英诺森十一世去世的消息,又在一日一夜间就选出了新的教皇,就是为了借助信仰的力量压制太阳王——法兰西可是一个天主教国家。没想到的是,亚历山大八世在即位前一副混混沌沌,愚昧不堪的模样,即位后倒是清醒——他知道一旦下了敕令,他就是那个现成的替罪羊。   阿维尼翁事件中的教皇卜尼法斯八世上位的过程并不光荣,正如他的敌人诅咒的那样,他如同狐狸那样攫取了教皇的宝座,好似残酷的狮子那样统治梵蒂冈,却犹如一条鬣狗那样卑微地死去——当时的法国国王美男子腓力联合了他的敌人科隆纳家族在他出生的小城阿纳尼抓住了他,剥掉了他的衣服,锁上镣铐,让他倒骑在一头骡子上——就像是对待一个卑劣的罪人那样,除了这些,他还遭受了许多屈辱,以至于即便被释放了(无人敢杀死一个教皇),他也很快在耻辱中死去了。   亚历山大八世今天七十九岁,却不妨碍他想要继续舒舒服服地活下去,也不想让自己的家族对上法兰西的太阳王,他和他的家族固然都在意大利,但太阳王的私生子早就是托斯卡纳大公的女婿,虽然托斯卡纳大公有两个儿子,但长子在巴黎,次子身体羸弱,他自己又因为罹患痛风,别说骑马,连路都走不了,托斯卡纳的人们已经很习惯被卢西安诺大人统治,无数声音都在说,卢西安诺也许可以成为意大利的曙光。   在别处,卢西安诺的身世是会被人诟病的,唯独在意大利——意大利分裂的时间太长久了,民众受够了征伐不断的苦,他们急切地希望看到一个救世主,无论他是雇佣兵,还是罪犯,又或是一个私生子。而且卢西安诺的父亲又是那样一个伟大的国王,在血脉之说依然占据上风的时候,他们也不由得对这个俊美的年轻人寄予了很高的期望。   那么,在路易十四的支持下,卢西安诺一旦成为意大利的国王,亚历山大八世的家族也必然要仰其鼻息,亚历山大八世又为什么要为了哈布斯堡去引来这么一个仇敌呢?   不过亚历山大八世也知道那些“人”不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敷衍拖延,他一边暗中联系到了以拉略,也就是路易十四在罗马的代言人,算是给了太阳王一个警告,一边又装模作样地“病弱”了几天后,才发出了教皇敕令,但不是否认法兰西的夏尔对西班牙王位的继承权,而是谴责路易十四垄断了圣职任免权以及“贵重金属及资产一概不外流”等政策……   这也不能说不对,几乎每个教皇在即位之后都会严厉地就此问题问责法国国王,只是就如世界上的许多“谴责”,这种谴责也只是表面功夫,一般而言是得不到任何回应的,也不会有国家认为这是个机会,乘机攻打法国的。   于是,等到亚历山大八世终于开始依照红衣亲王们的要求,在宗教层面否决法兰西对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正统性时,卡洛斯三世已经在托莱多大教堂正式加冕了。   ——   让我们回到阿尔贝罗尼重新回到托莱多的那一天。   阿尔贝罗尼对托莱多是何等地熟悉?他是个园丁之子,但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大主教带走,他对家的记忆已经模糊不清,或者说,家的概念就是托莱多大教堂,父亲与家人的概念就是托莱多大主教,他曾经以为,自己还会在这里待上很久,在国王身边,在主教身边,他结识了相当多的朋友,尤其是同龄的何塞·帕蒂尼奥,他也以为自己将会成为卡洛斯二世的大臣——发自内心地说,他第一次见到国王的时候,他看上去哪怕不尽如人意,也不像是一个魔鬼。   但破灭来得如此之快,他站在大教堂的门外,一个教士匆匆走过的时候,不相信地回头看了好几眼,才发现来人正是他熟悉的小阿尔贝罗尼,他惊喜地叫了起来——当然,一般人是不知道大主教的作为的,他还以为他被派去做什么重要的事情了,他拉着阿尔贝罗尼进了教堂。   正如之前所言,托莱多大教堂也是一座命运多舛的建筑,他曾是雷卡多时期的大教堂,后来又被摩尔人改造成为了寺庙,十二世纪的时候当时的国王与大主教又把它改回了天主教的大教堂,并且予以更多的装饰与扩建,譬如现在的五座大厅,十五个祭坛,八十八根柱子,以及近三个世纪来才镶嵌上的彩色玻璃,无数绚烂的斑点投射在地面,座椅与墙面上,令得这座天主的地上住所正如名字一般崇高光辉。   这座教堂中的民众似乎也要与它有着同样的命运。   托莱多大主教见了阿尔贝罗尼,先是欣喜,再是迟疑,而后怀疑,最后表情凝固在了悲凉上。   “老师。”阿尔贝罗尼说。   “你为什么回来,”大主教问道:“或者说,是什么让你回来?”   阿尔贝罗尼沉默了一会:“是我自己要回来的,老师。”   “回去巴黎,或是任何地方,只要别是托莱多,”大主教说:“这里很快就要变成地狱了。”   “您的话令我感到疑惑,”阿尔贝罗尼说:“我请求了国王陛下,陛下也应允了我说,他会宽仁地对待托莱多的民众。”   “民众?教士呢?”   “陛下的主教会逐一甄选与鉴别——如果他们真如他们所发的誓言那样……”   “快别说胡话了。”大主教毫不客气地说。托莱多的宗教裁判所都能烂成那个样子,教会更是别提了,他也曾想改革托莱多的教会,可他既得不到教会的支持,也得不到当权者的支持——西班牙的教会如同一株大树,虽然腐朽不堪,但下面的根系有多么细密,复杂与庞大,谁也想象不到,它们又相互缠绕,牵连,以至于谁也不能动——哪怕是唱诗班的一个小成员,身后都可能隐藏着巨大的黑幕。   “主教先生,”阿尔贝罗尼说:“陛下说,如果您愿意……您可以成为波布莱特修道院的院长。”   “价码不错。”大主教甚至懒得去责问阿尔贝罗尼口中的陛下是谁——路易十四是不会允许大主教继续留在现在的位置上的,托莱多大主教必然是波旁信任的人,他将来还会成为卡洛斯三世的心腹大臣——波布莱特修道院是西班牙最大,最富有的修道院之一,曾经阿拉贡与加泰罗尼亚皇室的埋骨之所,能够成为这座修道院的院长,就算对托莱多大主教而言,也不算是个坏去处了。   “但你已经看到了吧,”大主教说:“我们是不会投降的。”他盯着阿尔贝罗尼,“除非路易十四能够答应我们的条件。”   “什么条件?”   “西班牙的教会依然是西班牙的教会,西班牙也依然是西班牙人的西班牙。”   “不可能。”   “那么你可以这样回复你的国王,”大主教用脚尖点了点地面:“猜猜这下面是什么?阿尔贝罗尼,我的好弟子?”阿尔贝罗尼顺着他的动作往下看去,教堂的地面是平整的石块,但缝隙间明显有着新鲜的泥土,要说有人从外面带进了泥土阿尔贝罗尼是不会信的,他抬起头看着大主教。   “对,”大主教说:“下面埋着足够将这座大教堂彻底摧毁的火药。”   “……您就这样告诉我了?”   大主教露出嘲讽的神情:“不然呢,我不是那种天真到以为法国国王会毫无防备地贲临此地的人,是的,就算我什么都不说,那些法国人也会知道,但知道是一回事,要阻止我们可不成。”   的确,要中止一场刺杀很容易,但大主教如此说,就表明那些藏起来的人——阿尔贝罗尼张望了一下大教堂高高耸起的穹顶,也许这下面埋藏的火药不足以毁掉大教堂,但他们肯定还会纵火,这种高大空旷的建筑物一旦着火,单单厅堂间呼啸的风就能将火焰带到四面八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这座辉煌的殿堂变成黑黜黜的煤窟。   “这对陛下是没有什么妨碍的。”难道如此,法国军队就会停驻在托莱多以外举步不前了吗。不可能的。   “我只知道那位陛下十分疼爱自己的孩子。”大主教说:“而且他肯定不希望波旁在西班牙的开端就是一场灾难。” 第五百一十一章 托莱多的大主教与马德里的唐璜公爵(下)   这种几乎等同于用自己的生命来威胁敌人的行为让路易十四有些无奈。   他的巫师们回报说,在大教堂,不,应该说在托莱多几处可观的大教堂里,西班牙的教士们似乎都已经做好了殉道的准备,令人惊讶,但确实如此,不但是他们自己,还有一些笃信的信徒,以及那些古老而又神圣的建筑。   另外,托莱多大主教也不是色厉内荏,这些看护火药的人里居然还有西班牙的巫师与修士们,他们固然争斗了近千年,不死不休,但在这样的敌人面前,他们终于停战了——虽然还没有到并肩作战的地步,但有他们在,路易十四的巫师们也没办法保证绝无疏漏。而一旦有了疏漏,卡洛斯三世的统治就不免有了一个不太好的开头……路易十四考虑着是否应该与托莱多大主教谈判,他可不希望几百年后,游客们走到废墟前,会有导游指着发黑的石头说:这是卡洛斯三世即位的时候,他的反对者们为了破坏其登基仪式而损毁了有着上千年记忆,有着无可估量的宗教与历史价值的建筑……   虽然这不是卡洛斯三世或是路易十四的错,但也却是令人不快对吧。   不过托莱多大主教提出的两个条件,路易十四一个也不会答应。   第一,所谓的西班牙教会还是西班牙教会的,就是不认可法国国王,或者说卡洛斯三世的圣职任免权,但如果西班牙的圣职任免权还在罗马教会与西班牙贵族手中,等同于割裂了西班牙的世俗与宗教的两大势力,路易十四可不希望将来他的儿子还要为国中之国,王中之王头疼。   第二,西班牙还是西班牙,也没什么不好理解的,就是依照那些顽固派的想法,西班牙将会作为一个完整的国家传承下去,而不是如一些法国人期望的,在将来借由继承法或是婚姻与法兰西合二为一,但若是如此,就算小路易依然顾念着与夏尔之间的亲情,他们百年之后呢,西班牙还是西班牙,法国还是法国,两国还是敌人,到时候,如果有人——别看了,就是你,利奥波德一世以及其后代,通过挑拨离间来阻隔两波旁之间的关系,轻则两国交恶,重则西班牙最后还要回到哈布斯堡的手中,更有可能两国因为战争而变得衰弱——之后的事情就更加难以揣测了。   两个条件路易十四一个也不想要答应,但要处理那些如同白蚁一般深藏在泥土中的“非人”还真是一件棘手的事情,波旁的巫师们试着突袭了几次,而托莱多的巫师与修士们则以一场疯狂的报复回应了国王的试探——他们焚烧了一座修道院,火油——就是煤油,这种从法兰西开始盛行的轻质燃料迅速地将这座六世纪建起的土木建筑化作了飘荡着渺渺轻烟的木炭堆,有数名修士没有离开,随着火焰一同被焚烧殆尽,周围的民众去了废墟祈祷,也有人举着画像,画像上写着死者的名字,也许没几天,罗马教会就要将这些人奉为圣人了也说不定。   但路易十四是那种会妥协于暴徒的人吗?无论他们是不是身着法衣,但就在他正在与将军与巫师们商讨应当如何将损失降到最低的时候,邦唐走进房间,低声在国王的耳边说了几句话,路易讶异地一扬眉,“好吧,”他对环绕在身边的臣子说道:“有一个重要的客人来访,看来我必须向您们告辞——我们的会议延迟到明日上午十点继续。”   众人立刻起身告辞,他们陆续离开房间的时候,各个心怀疑虑,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人能够改变国王的态度吗?   走在最后的苏瓦松伯爵在即将踏入转角的时候下意识地一瞥,看到邦唐正带领着两个身披连帽斗篷的人走进国王的房间,他们身材高挑,胜过邦唐许多,看来不像是女士,一个人在走入房间的时候,也许是察觉了苏瓦松伯爵的视线,也随之转过头来,虽然面孔还隐藏在帽子的阴影下,但一缕浅色的头发正从斗篷里滑出来,就像是一抹弯曲的月光。   苏瓦松伯爵看到的也只有这些了,来人在邦唐的引领下走进房间,最先的一个人看到房间里的状况就不由得笑出声来:“好盛大的欢迎仪式!”   胡德面无表情,作为最早跟随路易十四的巫师,他一向深受国王信任,也极富战斗经验,他与巫师作战,也与凡人争斗,在卡姆尼克战役后,更是时常侍奉在路易身边,可以说,一个曾经那样卑微的巫师攀爬到这个位置,实在是出人意料。也因为如此,他对路易简直就如同狂热的信徒仰慕自己的主人一般,由此延伸出的谨慎细微,让米莱狄夫人——她如今已经取代了玛利·曼奇尼统辖着波旁在里世界里的密探队伍,认为,最适合被安排在国王身边。   让一般人看来有些吹毛求疵的性情也确实让胡德立下了不少功勋,尤其是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战开始后,针对太阳王的刺杀又开始多起来了。不过在面对这两位客人的时候,胡德还是觉得自己身边的人手过于单薄了,因为来人正是两位血族亲王,家族家长,阿蒙与乌利尔。   乌利尔亲王不久前才截杀过路易的王弟,奥尔良公爵,虽然他不是想要杀了公爵,而是有意将公爵同化为成自己的后裔,这样,就算是为了弟弟,路易十四也无法如对待诺菲勒那样驱逐他们,反而要继续维持末卡维在西班牙的地位,但他的计划被阿蒙与提奥德里克破坏了。   奥尔良公爵脱险后,也和兄长说了这件事情。但比起巫师,比起魔怪,魔兽,拥有人类的智慧——甚至高上一筹,并且与人类一样有着社会体系的吸血鬼,可不如巫师那样容易剿灭或是收服——巫师更像是具有特殊能力的人类,依然需要住所,衣服,食物和干净的饮水,单看加约拉岛的巫师就知道了,他们依然不可避免地与表世界保持着往来与联系。   但吸血鬼,他们虽然居住在人类的世界里,但人类对于他们来说就是食物,他们也未必需要固定的住所,衣服与人类的交际,如果将他们逼迫过甚,他们还能大肆发展后裔,将一个好端端的世界化作鲜血淋漓的屠宰场——据说在十二、十三世纪他们就在教会的追缉下这样做过,那时候“黑死病”毁灭了一座又一座城市,但那座城市是被瘟疫毁灭的,那座城市是被血族造出的半死人与怪物毁灭的,谁也不知道。   路易十四说是将诺菲勒驱逐出了法兰西,也是因为诺菲勒一来失去了祖地,二来失去了圣物,再来,又有梵卓家族护持着波旁家族,他们无法突破提奥德里克的壁垒,才不得不暂时放弃了仇恨,更正确地说,诺菲勒几乎可以说是一支半毁灭的血族氏族。   但末卡维则不同,他们与西班牙的黑巫师有着一个极其相似的地方,就是既然能够避开严苛的西班牙宗教裁判所的屠杀,就必然有过人之处,能够在西班牙苟延残喘的黑巫师都有着两把刷子,依然能够在托莱多保有祖地的血族就更令人忌惮了——他们的刷子肯定不止乌利尔亲王一把。   这两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只在国王的房间里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就离开了,路易十四在蜡烛的光亮下沉吟了一会儿,看向身边的胡德:“你去给我查一件事情。”   “请吩咐,陛下。”   “你去查查,末卡维,乌利尔亲王是为了什么,才决定与我,与法兰西人合作的?”   胡德露出了迷惑的神色,他是一个巫师,在政治上缺乏敏感度,在他看来,乌利尔亲王在冒犯了王弟之后,依然能够获得国王陛下的宽恕,以及得以为国王陛下效力,已经是十二万分的荣幸了,难道还有什么隐情吗?   路易看着他就笑了,不过巫师缺乏政治敏感度反而是桩好事,毕竟他们能力特殊,“去查查吧,然后把结果告诉我。”胡德终究不是如曼奇尼家长这种与血族往来密切,对吸血鬼们足够了解的巫师——血族可能比巫师更傲慢,毕竟人类也不会对牛羊谦卑,或是平等相待,提奥德里克起初是出于怜悯与心结(这也是他的国家),阿蒙是出自好奇与利益,那么乌利尔呢?他一开始的时候可没打算与路易谈判,而是企图用奥尔良公爵要挟他,现在他居然主动现身,与路易交易……   虽然他请求国王陛下宽宥他之前的罪过,以及允许末卡维保留原先的祖地,以及末卡维家族得以继续在西班牙长居——但路易总觉得,打动了这个亲王的东西不是这些。   ——   末卡维家族在托莱多的历史可比人类长多了,在青铜器时代这里就有人类居住,血族也时常在巨石陵墓中出没,罗马人、西哥特人,摩尔人……来来去去,人类生命短暂,血族存在长久,人类的秘密会随着死亡变作尘埃,血族的秘密却可以因为长生而被永远地铭记。   罗马人喜欢在每座城市营造惊人的地下工程,托莱多也不例外,只是蛮族人占领了这里之后,一千多年里不知道有多少暗渠密道被废弃,但有时候血族们也会以另外的形态自如穿行,尤其是有着飞蛾化身的末卡维,飞蛾是一种很小的昆虫,只要有一道小缝隙就能穿行自如,而且末卡维的天赋就是致幻。   这里的巫师们大概也没想到末卡维竟然会倾向法兰西人,他们一个接着一个地被引出修道院与教堂,火药被移除,煤油被倒空,法国的修士与教士们将他们取而代之,附近的人们在做弥撒的时候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才意识到托莱多已经成为了太阳王的囊中之物。   不过法国军队还是在一个明媚的早晨正式踏入托莱多的,在旗帜鲜明,衣着华美的火枪手队伍中,一辆黄金马车里坐着路易十四与他的次子夏尔,也就是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三世。   卡洛斯三世在托莱多大教堂正式加冕后的第四天,教皇的旨意才姗姗来迟,路易十四甚至懒得看上一眼,要说罗马教会依仗的也不过是当初特蕾莎公主在出嫁前发下的誓言,但既然腓力四世可以无视长女的窘迫与痛苦,拒绝付出那五十万里弗尔的嫁妆,他就别在地狱里抱怨法兰西趁火打劫。   托莱多大主教,不,他现在已经不是大主教而是修士博得兄弟了,他身着朴素的麻衣,系着腰带,望着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往大教堂去了,心中百味杂陈,阿尔贝罗尼在旁边扶着他——他如今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了,但他还是想去罗马的圣彼得陵墓朝圣,如果幸运,他将与圣人门徒葬身在同一个城市里。   “我们走吧。”   阿尔贝罗尼也要去罗马,虽然他的老师希望他能够随驾去巴黎,但他觉得,还是应该先到罗马进修一段时间,不过更大的可能是为了伴随老师走过他生命里的最后一段时光,这是太阳王的恩赐,也是他的报酬,也许会有人觉得不值得,但他觉得很幸福。   他们逆着人流往城门走,在快要穿过城门的时候,被守卫示意去到旁边,因为正有一队贵人从外面来。   来人正是唐璜公爵与他的随从们。   唐璜公爵形色匆匆,如同旋风一般从他们身边策马而过。曾经的托莱多大主教却是面色灰白,固然他已经从阿尔贝罗尼这里知道了马德里已经早于托莱多投降,总还是抱着一线奢望。   也许唐璜公爵只是逃离了马德里呢?他是腓力四世的私生子,但也是西班牙的摄政国王,如果他能立起旗帜,也许尚能保留一丝希望,至少法国人会略微放下一点傲慢。   可如今,他只看到了一个装扮华丽,喜气洋洋,急着跪拜在法国人面前的唐璜公爵。 第五百一十二章 意大利之王   亚历山大八世听说卡洛斯三世已经在托莱多登基即位,也安了心,又命令身边侍奉的教士对外说,教皇又生病了。   圣彼得大殿的露台上挂上了白色的旗帜,人们一见到,就知道教皇再次抱恙,接下来的弥撒或是其他公开仪式都不能主持了,但知晓内情的红衣亲王们不由得各个抱怨不休,他们当初将亚历山大八世推出来也不过是为了找一柄得手的武器与一面结实的盾牌,没想到亚历山大八世也不是什么蠢货,圣父的荣耀没有弄昏他的头脑,他确实是枢机们的棋子,但这枚棋子,你不伸手去拨动它是不会往前走的。   他在红衣亲王的逼迫下发了敕令,斥责了法兰西的国王,就理直气壮地再次倒下,不去关心任何事情了——表面上确实如此。他一关上房门,教皇的私生子就通过密道来到了他的房间里,年近八十的亚历山大八世一见到这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儿子,心头就柔软得如同被火烤过的奶酪一般,他温和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又让他喝酒,又让他吃上好的鱼肉与火腿。   皮埃罗·奥托博尼依照罗马的传统,继承了父亲世俗的姓氏,又托在他的一个兄弟名下做儿子,但他很清楚,他的将来都要寄托在教皇身上,他的父亲希望他穿上教士的法衣,将来也必然是个红衣亲王,但他偏偏更爱一身戎装,这样亚历山大八世不得不为他另做打算——那些将亚历山大八世推上教皇之位的人大概想不到,为了这么一个心爱的小儿子,亚历山大八世会毅然决然地选择与他们,与教会的利益背道而驰。   要知道,他已经七十九岁了,身体状况也不如人意,他能做几天,还是几个月的教皇?他自己也估算不到,他如果是六十九岁,甚至七十五岁,都会另外打算,甚至强行将小儿子塞进教会,但他没多少时间了,罗马是个何等残酷冷漠的地狱他再清楚不过,皮埃罗没了他的护持,将来会被流放到某个孤岛上的修道院也未可知。   他也可以将皮埃罗送到奥地利,或是任何一个天主教国家里去,但他信不过利奥波德一世——一个可以面不改色地将自己的女儿送给一个畸形怪物的家伙能对毫无干系与利用价值的外人好到什么地方去?   这里不是说皇帝与国王以国家利益为重是件坏事,但当时谁都知道,卡洛斯二世是个阉人,他是没法让女人有孩子的,虽然后来西班牙人声称国王在上帝的庇佑下得以痊愈,甚至有了一个私生子,但谁知道是不是呢?利奥波德一世的长女那时候连合法婚配的年龄都还没到,只是个孩子,但为了那么一点点可能,或是一点点可以被拖延的时间,她就成了父亲与国王抛出去的弃子。   那位大公主还旅居在罗马的一座女子修道院里,许多人认为,这位年轻的女士过于鲁莽,薄情和冲动,也有人指责她不够道德,也不那么温顺,缺乏女子应有的美德,但亚历山大八世却以为,她的行为算不得罪过,她的父亲着实不像是个父亲,大公主当然也可以不去做那个女儿,而且她只是恳求教会宣布这桩婚姻无效罢了。   退一万步说,后来这桩事情,也不是被有了儿子的利奥波德一世默认了吗?   他本应该和和气气,高高兴兴地把女儿接回奥地利,重新为她寻觅一桩婚事,但他也许觉得在这桩事情中,大公主得到了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帮助,这种行为类似于背叛,所以就对其置之不理,甚至在西班牙人企图胁迫大公主回到托莱多的时候推波助澜——他或许还打算让大公主以余生为代价来换取西班牙人接受她的弟弟,也就是腓力五世。   但那时候大公主只有几岁?   哈布斯堡的王太后就是这样在托莱多的宫廷中消磨掉一个少女应有的风姿与灵魂的,利奥波德一世应该知道自己的姐姐在托莱多过得是什么日子,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决定将女儿嫁给卡洛斯二世。   这么一个薄情的人可不是托付子嗣的好对象,皮埃罗也不是如小欧根·萨伏伊那种仿佛被上帝亲吻过头脑一般,具有卓越军事天赋的将领,他只是足够勇敢,又有些虚荣心的普通人——亚历山大八世曾经想过把他送到巴黎去,但极其偶尔地,他获知英诺森十一世可能不久于人世,于是他就有了新的打算——他有意表露出对路易十四的不满,对路易十四的人,也就是以拉略以及托斯卡纳大公,还有那不勒斯的安茹贵族,都或明或暗地带上了几分敌意,他接受利奥波德一世的贿赂,也答应他将一些人安排在罗马的教堂与修道院里。   但没人知道他的家族已经投向了科隆纳。   这种事情隐瞒不了多久,但亚历山大八世也不需要隐瞒太久,他的拖延成功地保证了卡洛斯三世在托莱多大教堂完美地登基,现在虽然还有人在质疑他的正统性,但西班牙的民众几乎都已经知道他们的国王是波旁的卡洛斯三世了。   既然如此,路易十四投桃报李,以拉略枢机前来接受他的任命时,转交了一封来自于奥尔良公爵的信件,这封推荐信可以保证教皇的小儿子皮埃罗尽可以随心所愿地进入任何一支法兰西军队,就连在巴黎与凡尔赛的近卫军,甚至火枪手队也是可以的。   “但爸爸……”皮埃罗有点不确定地说道,虽然papa是人们对于教皇时常使用的称谓,但这里的papa又有着不同的含义,亚历山大八世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怎么,你在担心……是的,现在正在打仗,不过以拉略枢机说了,这封推荐信与空白任免状是没有任何时间或是地点限制的。”他顿了顿,“不过你最好还是在我还存留于这个俗世的时候去兑现这份承诺。”虽然太阳王的信用早就被商人与平民证明了,但亚历山大八世还是能够微妙地感觉出那位陛下似乎并不怎么喜欢教会与贵族。   在他还是亚历山大八世的时候,如果太阳王给出的价码他觉得不够满意,还能讨价还价,一旦他离开了俗世,皮埃罗就只是一个普通到随处可见的意大利青年。   “我想到那不勒斯去。”皮埃罗说。   亚历山大八世的脸色顿时变得无比难看:“上帝!”他不由得喊道:“你怎么会有这个念头!”   哪怕皮埃罗想要去的地方是西班牙,亚历山大八世都不会这样恼怒,现在只要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西班牙的反法军队未能如某些人期望的那样对路易十四……形成阻碍、掣肘与烦恼,也许那位陛下连一个额外的眼神都不会投给他们——虽然知道西班牙的军事力量,尤其在陆地上,早就不如当初与法兰西人作战时那样勇武强大,亚历山大八世也不禁要发出一声长叹。   简直就如同一柄烧热的刀子切入黄油一般。   让亚历山大八世最终确定了念头的还是在法英、法西战争中崛起的一大批法兰西的年轻将领,法兰西原本就有几个值得赞美的老成将领,路易十四征伐佛兰德尔与荷兰的时候,这些将领就如同附着在狮子上的羽翼,齐心协力地将已经开始衰弱的法兰西一举送上璀璨的王座,而上帝似乎还觉得路易十四的敌人不够绝望,这些勇武的将军与元帅在功成名就之时还不必担心后继无人——四面皆敌,内外交困会让一个国王忧心忡忡,辗转难安,在路易十四这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战役反而成了这些年轻军官的磨刀石,把他们磨成了一柄柄锋利明亮的刀剑。   亚历山大八世知道皮埃罗是个勇敢的年轻人,与浪荡的罗马贵族子弟不同,他还保持着孩童般的纯真与朴实,也因为这点,他最爱这个孩子,他早有计划,最好的莫过于让皮埃罗去巴黎的皇家军事学院进修,进修两年或是三年,等到皮埃罗进入军队,这场战争也快要到结束的时候了,之后,就像是所有人都认可的那样,欧罗巴至少三十年内不会再有大的战争。   如果皮埃罗不愿意,那么哪怕是去布列塔尼,去普罗旺斯,去加泰罗尼亚,又或是托莱多都可以,作为亚历山大八世的儿子,他必然会以军官而不是普通士兵的身份入伍,他的上官也会予以关照,不让他到危险的地方去。   但那不勒斯?   “不可能,我不会允许你到那不勒斯去!”亚历山大八世高喊起来!   “为什么?爸爸,”皮埃罗平静地问道:“因为那里很快就要变成一个战场了吗?”   “不是战场,”亚历山大八世说:“是一个磨盘,血肉磨盘。”   皮埃罗还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父亲如此紧张,不安,惶恐到手背上的毛发都竖立了起来。   那不勒斯的事情他隐约知道一点,但他毕竟只有十来岁,八十九岁的亚历山大八世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他是不知道的——奥斯曼土耳其作为一个敬仰的圣人都要骑马持刀的归家,怎么可能会对霸权与领地无动于衷,他们始终没有停下过四处征伐的脚步,但等他们吞噬了巴尔干半岛后,面对的就是浩瀚的大海。   对于奥斯曼土耳其人来说,他们很像是最东方的另一个庞大的国家,因为内陆幅员辽阔而对大海之外的世界没有太大的欲望,奥斯曼的海军建立的很晚,并且充斥着大量的皈依者与海盗,前者被虔诚的真神教徒仇视轻蔑,后者被苏丹宠爱的臣子厌恶反感,海军最初的统帅甚至对海战一窍不通,直到一个海盗受到了苏丹的认可与重用。   但海军不利,不意味着奥斯曼就会放弃对欧罗巴的诉求,他们在1571年的勒班陀海战中曾经遭到过重大的挫折——那时候西班牙还是海上的君王,他联合教会与威尼斯人给了奥斯曼人很大的一个教训——但正如之前的大会战证明的,苏丹也许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士兵,之后的几十年里,奥斯曼人继续不断地滋扰意大利半岛,只是攻势一直被遏制在马耳他。   热那亚人取代了西班牙人与威尼斯人合力将奥斯曼人阻隔在爱琴海之外,问题是,这也有奥斯曼人逐渐将视线从海上转移到他们熟悉的陆地上的缘故,如果苏丹有意,奥斯曼的海军一样会对意大利造成威胁——在亚历山大八世很不幸地在年轻时因为朝圣去过西西里岛,在那里遇上了一次奥斯曼的海盗们对皮佐的围攻,因为不是正式的战争,这些海盗们劫掠一番后就离开了,当时还是个奥托博尼家的年轻男孩的亚历山大八世应邀去为那些死者做弥撒。   意大利的城邦里一向以雇佣兵来替代必不可缺的军队,作为一个重要的港口与商业城市皮佐,近八千人的雇佣兵与他们有着长期的雇佣合同,他们也信守承诺,赶来作战了,可恶的是那些海盗,他们带来了数之不尽的士兵——或者说奴隶,他们消瘦、衣衫褴褛或是索性赤露着全身,却没有一丝畏惧之心。   雇佣兵们也曾经想过要逃走、投降甚至反叛,他们经常这样做,但那次他们的把戏失效了,这些奴隶中大多都是皈依者——他们比真正的真神信徒更残酷,更无情,所有的异教徒都会在他们的刀剑,乃至牙齿和指头下用鲜血洗净他们的罪孽,哪怕要付出他们的性命呢,也在所不辞。   那种惨状,即便过了六十年,亚历山大八世也依然牢牢地记着。   欧罗巴不是没有盗匪,但他们至少会允许拿出赎金的人活命,但奥斯曼土耳其的海盗们是不一样的,他们从不介意彻底地毁灭一座异教徒的城市,不过说起来,曾经的圣殿骑士也是一样,哪怕收了赎金,背弃诺言的事情他们也一样做,这点就和他们的敌人没什么两样了。 第五百一十三章 意大利之王(2)   所以皮埃罗一说要去那不勒斯,亚历山大八世就像是被人摘了心肝去,他不得不拿出那时候见到的事情,与自己的儿子反复地说了又说,不过他做起红衣亲王与教皇的时候倒是得心应手,做父亲就不那么娴熟了,若是路易十四或是大孔代在,肯定会告诉他说别和一个满怀热血的年轻人说那样的事情,他听了不但不会恐惧畏缩,反而会更加跃跃欲试,迫不及待呢。   亚历山大八世随即也发现自己干了一件蠢事,他在心中哀叹了一声,让儿子在自己的行宫中暂住,又召唤以拉略枢机来,请他去说服皮埃罗,如果实在无法说服,请他派一个可信的人,将皮埃罗送到科隆纳公爵身边去。   以拉略当然是没法说服皮埃罗的,重要的不在口才,而是他与亚历山大八世都是教士出身,不是军人,他们的谨慎让皮埃罗看来就是怯懦,他考虑了一阵子后,就打算亲自带着皮埃罗到锡耶纳去。   “科隆纳公爵竟然不在那不勒斯么?”皮埃罗惊讶地问道。   “是的,”以拉略枢机说,“他要迎候一个尊贵的客人,所以就暂时从那不勒斯回到锡耶纳去了。”   ——   路易已经有好几年没有看到自己的长子了。   一见到卢西安诺,他就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哎呀,你多像你的母亲啊。”   卢西安诺脚下一顿,他还是个幼童的时候,就比路易真正的婚生子小路易更像路易,长大后他与路易十四的肖似更是让人无从否认他与太阳王的关系,他身上或许有母亲的遗留,但肯定不多,不至于一眼就能看出来,路易这么说,完全是因为他太想念玛利了。   要说卢西安诺在每一个寂静的夜晚,没有怨恨过自己的父亲,那是假的。通过玛利曾经和他说过的事情,他知道他们有过一桩不被承认的婚事,从某种程度而言,他的父亲算是欺骗了他的母亲,更是对她过于严厉,但当他离开巴黎,从小卢西变成了科隆纳公爵后,加约拉的主人,以及托斯卡纳大公的女婿后,他又能不得不承认如果将路易看做一个国王,一个有野心与责任感的统治者,他没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   而且作为一个父亲,路易十四也已经做到了最好,他给卢西安诺,他的长子的,不仅仅是地位、封号与领地,他还给了他在这个时代,孩子们很少得到的来自于父亲的温情与照顾,尤其是在一个国王身上,这种事儿简直可以说是罕见。   像利奥波德一世那样才是最正常的。   “您应该见见我的女儿,”卢西安诺说:“她才是真像母亲的。”   “我会去看她的,”路易站起来说:“但首先,让我们拥抱一下吧。”于是卢西安诺不再犹豫,他飞快地跑上前,与父亲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在嗅闻到国王身上熟悉的玫瑰香水味儿时,他双眼发酸,无法控制地深呼吸,卢西安诺曾经以为自己已经十分坚强,强壮,不但不需要旁人的扶持,还能成为他人的依靠了,但一遇见路易十四,被他深深埋藏起来的寂寞与软弱就又都如同海沙下的碎石那样被潮水翻推了上来。   亚历山大八世向他的私生子皮埃罗详细地描述过现在的意大利的情况,利奥波德一世与路易十四,哈布斯堡与波旁之间的争斗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状态,几乎没有转圜的余地,但众所周知,法兰西已经成为了一头庞大的猛兽,而且它只有一个意志,利奥波德一世虽然身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他统治的帝国却如同多头蛇一般,每个诸侯都有自己的想法。   为此,利奥波德一世甚至不惜舍弃对天主的忠贞,仿效曾经的法国国王与君士坦丁堡的异教徒做交易,当然,对奥地利来说,这也是一件好事,毕竟奥斯曼土耳其西征的道路从来只有两条——陆地上,奥地利是门户;海洋上,意大利是锁链,无论攻破哪一处,默罕默德四世都有值得夸耀的地方,至少在有生之年,不用担心被他的大臣与近卫军废黜。   亚历山大八世之所以知晓,也是因为利奥波德一世已经与罗马教会通了声气——一旦奥斯曼土耳其人逼近梵蒂冈,梵蒂冈的教士就北迁到瑞士,在那里受利奥波德一世以及同盟的庇护——到那时,路易十四有两个选择,要么与奥斯曼土耳其人决一死战,保证那不勒斯乃至整个意大利不遭灭顶之灾;要么舍弃意大利,也舍弃法兰西维持了数百年的“天主长女”的名头。   如果路易十四选择了第一项,那么他就别想继续保持对西班牙、荷兰与佛兰德尔的统治,他会两面受敌——奥斯曼土耳其人与反法盟军;如果路易十四选择了第二项,那么他就必须看着利奥波德一世将意大利收入囊中,如此,哈布斯堡与波旁依然能够维持之前的平衡,而且如果他对教会的呼召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统治下的天主教徒定然会充满怒气,到时候或能掀起第三次“投石党”暴乱也说不定。   可以说,意大利就是利奥波德一世拣选的战场,而不是神圣罗马帝国或是法兰西的任何一部分,这样的压力路易十四尚且要慎重面对,何况是卢西安诺,他在加约拉岛上做过统帅与领主,但加约拉岛屿上的战争顶多只能说是一场特殊的暴动,而不是战争,他又是那样的年轻。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只是托斯卡纳大公的女婿,他对那不勒斯的继承权从妻子这里而来,他的私生子身份在那不勒斯的贵族中流传,虽然不至于造成什么阻碍,但确实有些人不太服气。   在这儿路易十四要说一声呸!换了其他地方就算了,唯独那不勒斯可拿不起这个架子,当初西西里国王阿方索五世从安茹家族手中夺取了那不勒斯,他将自己承袭于父亲的领地交还给了自己的弟弟,却将那不勒斯交给了自己的私生子,也就是人们熟悉的那不勒斯的阿方索·费迪南一世。   这位私生子国王为了抵御安茹家族的反扑,就与意大利半岛的另一个私生子家族,米兰的领主斯福尔扎家族联姻,所以有人将他们之间的联盟称为“私生子间的惺惺相惜”,可真是一点也没错!   像是这样的家族,还不是在那不勒斯传承了多代?那些屈膝弓腰向私生子的后代发誓效忠的贵族们,怎么就不觉得羞耻,难以接受呢?   总之,自从路易十四踏上了意大利的地面,那些在昏暗的光线与帷幔的遮掩下喋喋不休的声音顿时就消失了,当然,其中也有以“太阳王号”与“王权号”为旗舰的两支舰队,在双湾海战后,英法之间进入了一段短暂的平和期,虽然能够和平多久,还要看法兰西之后是一帆风顺还是大意折旗,于是法国人的舰队也可以被调往地中海。   卢西安诺在国王身前坐下的时候,路易才察觉出他有多瘦,那件缀满了宝石与金线刺绣的外套可能还起着盔甲的作用,免得让人察觉出他的烦躁不安,年轻人的双颊应当如同苹果一般的饱满,但现在看上去却犹如盆地一般的深深凹陷了下去,因为同样的原因,卢西安诺的脸上还擦着脂粉,即便如此,还是看得出皮肤干燥,神色憔悴,唯有一双眼睛闪动着好似黑暗中的烛火。   “我来了,”路易说:“别害怕,孩子,我来了。”   “我让您失望了吧。”卢西安诺说。   “路易十二也曾来过这里,然后离去。”路易十四毫不犹豫地将祖辈拖出来安慰自己的孩子,那还是个国王呢,但他在那不勒斯的统治也不是那么顺遂,毕竟在欧罗巴诸国中,一直孜孜不倦并且做到了王权独尊的也只有法兰西,意大利的分裂状态更严重,也更复杂,更支离破碎,更荒诞——在旁的国家可没有一个雇佣兵队长成为一个大公的事儿,也不可能让一个教士的私生子成国王。   “比起他来,你已经很好啦。”路易十二不是一个平庸的君主,但他都没能在意大利立足,又有谁能对卢西安诺指手画脚?   “我不敢与这样一位伟大的君王相比,”卢西安诺说:“但父亲,我渴求着您的庇护与援手。”   路易十四笑了笑,事实上,虽然法国王室的姓氏几度变幻,但追根溯源,卡佩的血脉没有断绝过,路易十二对他们来说并不遥远,基于此他和卢西安诺都要保持谦卑与尊重,不过他也确信,他会比路易十二做得更好——是啦,是路易十四,而不是卢西安诺,卢西安诺只是一方旗帜。   意大利半岛从来就是一片格外特殊的土地,自从阿维尼翁之变后,教皇几乎全都是意大利人,罗马人若是听说一个非意大利人可能成为教皇,掀起暴动也未可知,出身法兰西的教士想要晋升更是不太容易——毕竟当初的美男子腓力(法国国王)独自垄断教皇之位整整一百多年,这简直就是抽在罗马教会身上的一鞭子,留下的深刻印记每个教士(除了法国教士)无不铭刻在心。   罗马教会迫于路易十四在任免权与税金事情上的毫不退让,甚至不得不放任异教徒攻打罗马,来遏制太阳王的野心——如果法国国王真的成了意大利之主,别说是神圣罗马帝国,只怕所有的天主教国家都会在教会的呼召下群起而攻之——法兰西只是收拢了王权,就让欧罗巴以及英国喘不过气来,如果再让他收拢了教权……   所以,哪怕是在表面上,路易十四也不能如路易十二那样联统那不勒斯乃至整个意大利。   “所以你明白了吗?”路易温和地对自己的长子解释道:“总有一日,你会如我一般强大、尊贵,主角与国王在你面前也要屈膝低头,但作为一个国王,你还很年轻呢,你姑且将这次战役当做课堂吧,看着我,孩子,你会发觉,事实上,征战与统治从来就不是什么难事。”   在这方面,卢西安诺比起小路易,是有所欠缺的——小路易在宫廷中长大,卢西安诺却不是。   他又让卢西安诺喝了一杯加了香料与蜂蜜的酒,让他去好好睡一觉,第二天,他们出发,往佛罗伦萨去,那是路易十二也曾经贲临的城市。   美第奇家族的势力早从第一任托斯卡纳大公开始看,就从佛罗伦萨转移到了锡耶纳,但在托斯卡纳大公柯西莫三世因为痛风病加重,连起身都无法的时候,就又回到了佛罗伦萨,美第奇家族的里卡蒂宫里。   这座宫殿可以说是美第奇在佛罗伦萨中最为辉煌的时期建造的,设计人不是别人,正是著名的大师米开朗基罗,后来托斯卡纳大公虽然不在这里居住,但也没有荒废了这里,数百年的经营与布置,就如同将一尊美酒重新酝酿一般,使其更加完美与醇厚。   托斯卡纳大公不能起身,依然让人用轿子抬着自己,把自己抬到国王的房间外,倾侧着身体向路易十四行了礼。   “您完全没必要对法国国王如此恭敬。”他身边的孩子低声咕哝道。   柯西莫三世无奈地看了身边的次子一眼,这是他与法国郡主,曾经的奥尔良公爵之女的婚姻中的最后一个孩子,叫做吉安。   科西莫三世有三个孩子,长子费迪南,女儿安娜,次子吉安,按理说,他无需担忧美第奇家族的今后,但……   他的长子斐迪南固执地留在巴黎不回来,柯西莫三世隐约知道一点原因——他的长子是罕见的对权势毫无欲望的那种人,他更像是几世纪之前的意大利贵族青年,无所事事,好逸恶劳,一心追求爱情与艺术。   他被柯西莫三世与大臣们的期望弄得满心烦躁,就借着访学巴黎的机会逃走了,不过就算他还在意大利,也未必能胜过他的妹夫。 第五百一十四章 意大利之王(3)   科西莫三世不是没催促过费迪南,希望他能早日回到意大利,他父亲的身边——他原先是想让费迪南在凡尔赛以及巴黎的大学,以及国王的身边学习——尤其是后一种,言传身教并不只是一个名词。在路易十四身边能够学到的东西远比在任何一座大学里,任何一个渊博的学者那里学到的东西更有用,对一个将来的统治者而言,没有那座大学可以教导出一个国王。   问题是事与愿违,费迪南到了巴黎,简直就是乐不思蜀,他固然不是个蠢人,却缺乏野心,当如腓特烈这样的年轻王子见了路易十四后,他会滋生出“我也要成为这样的国王的想法”,费迪南却像认为,如果卢西安诺,他的妹夫有路易十四十分之一的才能,他更愿意做一个富贵闲人。   “如果卢西安诺,科隆纳公爵最终成为了意大利的国王,那么我仍然将是托斯卡纳大公,若不,将来的托斯卡纳大公依然是美第奇的后人,关于这点,我们无需过多担忧。”这是他写给柯西莫三世的信中所说的,科西莫三世看了如何我们暂且不知,但后人无不为这位大人的豁达或说懒惰动容——他深谙和平时期的人们所追崇的享乐主义,对任何劳心劳力的事情不屑一顾,对做大公,做国王,也没有任何兴趣,所以他坚持不回意大利,因为他很清楚,一旦回到意大利,他就别想再离开了,总有人会把他推到利奥波德一世或是路易十四的一边。   可两个巨人之间的侏儒能够在他们的争斗中安然无恙吗?费迪南一点也不觉得。   去掉以上原因,费迪南还有一个不愿意回答意大利的原因,那就是他的痛风症状在巴黎与凡尔赛居然好转了不少——痛风是美第奇家族的传统病,我们现在知道这是因为病人摄取了太多的酒和海鲜引起的,但那时候的人对此并不清楚——他们只用放血和苦艾酒来治疗痛风,这种方法无疑是有效的,后者还是来自于巫师的馈赠,关键在于,当病人一边接受治疗,一边仍然在大量饮酒,吃肉,吃海鱼贝类的时候,就算有现代药物也是无济于事的。   而且痛风在这个时代并不被视作一种“恶疾”(譬如麻风病会被视作有罪的人才会被染上),痛风却因为时常出现在王公贵族身上而被视作一种尊贵的疾病……甚至还有罗马医生说,酒神狄俄尼索斯和爱与美之神阿弗洛狄忒的女儿“痛风女神”由于偏心杰出人物,赋予了他们“神的疾病”,而圣经中也记录了犹大王亚萨曾经得过痛风——正因为如此,罹患这种疾病的人对如何治疗它们并不十分迫切,私下里也有可能沾沾自喜,直到疼痛难捱,严重影响到行动和生命的时候才会感到惶恐。   就连法国国王也曾经有两位出现过相当严重的痛风症状,但在路易十四的时候,路易十四只偶尔尝点香槟与葡萄酒,对海鱼和贝类都不怎么热衷——因为这时候的保鲜措施没那么便利,要保持海鱼新鲜要耗费很多人力财力,对肉食也很有节制。总之,在凡尔赛宫里,大吃大喝不受推崇,精致而清淡的食物才是人们的心头好。   费迪南到了凡尔赛宫,也有一段时间相当的不适应,更关键的是,凡尔赛不像锡耶纳或是佛罗伦萨,距离海边有段距离,他吃不到与以往那样新鲜的海产,慢慢地,他的饮食习惯也被扭转了过来,痛风的情况大大好转。   可惜的是好转并不代表痊愈,他在春秋两季,有时候还要加上夏季,还是会时常发作,痛风发作起来的痛苦简直可以与任何酷刑相当,一到这时候,他就无法思考,也无法行动,所以,费迪南深感疑惑,像是他这样的一个人,托斯卡纳宫廷里的人怎么还指望他与健康强壮的科隆纳公爵相争呢?   科西莫三世对长子的内心也不是一无所知,特别是他本人也已经做了三十多年的痛风患者,比起还能行动的长子,他已经连床榻都离不开了,他看着正在向他走来的科隆纳公爵,心头酸楚,虽然他在最初的时候,下定决定要与路易十四结亲,其中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托斯卡纳公国不至于因为绝嗣而被瓜分——顶顶糟糕的状况,就是他死了,他的长子死了,次子也死了,托斯卡纳公国就此不复存在——但若是还有科隆纳公爵在,那么美第奇的血脉依然会在他们的子孙后代的身体中流传。法国国王即便无法让卢西安诺成为意大利的统治者,也至少可以保证托斯卡纳公国继续存在下去。   像这种最终由女婿接过了岳父手中权柄的事儿不但在意大利,在法国,或是任何一个欧罗巴国家都很常见,不过想是一方面,真的看到了结局又是一方面,也不怪科西莫三世感到痛苦。   路易十四站起身来,向着柯西莫三世走过去,伸出手来与其友好的相握,然后他看向科西莫三世身边的一个男童,他有着显著的美第奇家族人的特征,看来这就是科西莫三世的次子,吉尔了。   吉尔今年还不到十岁,在父亲的示意下,他走了几步向法国国王鞠躬,行礼,短短几步路就不由得让路易微微惊诧,也猜到了托斯卡纳大公为何如此谦卑——凡是一个父亲,一个国王有着两个儿子,那么第二个儿子几乎就是第一个儿子的备用品,如果长子不逊,或是无能,次子就会取而代之,但……仔细看看这个孩子吧,虽然他还那样小,但已经显露出了不健康的征兆,他面孔浮肿,脚步蹒跚——因为痛风首先会导致大脚趾疼痛,所以他会习惯性地用脚后跟走路,避免引起疼痛,就算不痛的时候也会如此,这样看起来就很可笑,然后是他格外胖大的肚子,如果去掉其他部分,你要说它是一个成人的肚子路易也会相信的。   巫师们回报说,科西莫三世命不久矣,可能就在这几个月,那么,即便他的长子费迪南能够回到锡耶纳,他有多少魄力、才能不说,只要痛风发作,托斯卡纳就是群龙无首,吉尔现在又是这个样子……他就算是突然倒下,跟着父亲一起去了天国都不会让人感到意外,而且他又是那样小,在这个关键时刻,没人会给他时间长大。   科西莫三世都快要擦圣油了,还是坚持来觐见路易十四,所期望的也不过是那些事情,因为身体状况不允许,他与路易之间的谈判迅速又简短,他再离开房间的时候,已经将手中所有的权力转交给了自己的女婿——虽然之前也是如此,但没一道正式的手续,有心人从中弄鬼也不是不可能——他将会避让到锡耶纳的一座修道院里修养,带着自己的次子吉尔。   这等同于托斯卡纳大公明晃晃地在牌桌上与法兰西坐在了一起,比口头或是书面上的盟约还要可靠,对美第奇家族来说,这是一把豪赌,输掉了就一文不值,赢了美第奇的徽章上就能加上皇冠,佛罗伦萨城内一个不起眼的小药商在成为佛罗伦萨僭主-教皇-法国王后母家-托斯卡纳大公之后,终于也成为了一国之主。   ——   相比起当机立断的科西莫三世,那不勒斯的安茹贵族们就要迟缓得多。   那不勒斯的安茹王朝,第一人是查理一世,也就是圣路易——路易九世的弟弟,他受封普罗旺斯伯爵后随同兄长参与了十字军东征的行动,后来与当时的教皇达成协议,共同对付他们的敌人,当时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康拉丁,从他手中夺取了那不勒斯与西西里,从此成为了西西里与那不勒斯国王,之后他还成为了耶路撒冷国王等等暂且不提——西班牙,或正确地说,阿拉贡国王佩德罗三世一直宣称他对那不勒斯与西西里有统治权。   之后安茹家族在那不勒斯的统治大约持续了有两百年,阿拉贡的阿方索五世继承了祖辈的意志,最终将那不勒斯与西西里夺取到自己的名下,他死去的时候,将西西里给了儿子——也就是现在西班牙所有的西西里岛,然后将那不勒斯给了他的私生子费迪南一世。   所以说,如果一意追究,按照教会法,西班牙人对那不勒斯的统治并不合法,因为私生子无权继承父亲的财产,这也是法兰西一直在谋求那不勒斯王位的原因。   但比起曾经的安茹的勒内,瓦卢瓦的路易十二……科隆纳公爵的身份就不那么理直气壮,虽然他借着的是妻子来自于波旁-加斯东公爵的外孙女的身份,但谁都知道他能够有如今的地位,是因为他有个好父亲。   安茹贵族们在阿方索五世统治期间遭受过严重的打击,但随着西班牙的没落,他们的势力又一次攀上了顶峰,他们固然是愿意接受一个卡佩后人的——卡佩的血脉一直没有断绝过,但他们也和所有的诸侯那样,紧抓着手中的权力不愿放开。   他们说,如果是路易十四来做那不勒斯的国王,他们倒是愿意低头屈膝,但这么一个年轻人……他们是不服气的。   还是那句话,如果有足够的时间,路易十四有着千百种手段慢慢地消磨掉他们的意志——毕竟他也不是个新手了对不对?但现在,面对着奥斯曼土耳其的攻势——鉴于他们数百近千年来几乎没有改变过的,以数量来压制敌人优势的战术,默罕默德四世的士兵将会如同啸叫的海浪一般持续不断地涌上这座半岛,首当其冲的莫过于那不勒斯与西西里。   西西里已经可以说是路易十四代次子管理的重要资产之一,那不勒斯更是长子的立足称王之地,这两个地方,沦为战场不可避免,却绝对不能让奥斯曼土耳其人占领,不然就算能够夺回,奥斯曼土耳其人也只会给你留下一片狼藉的白地。   但就如同意大利的所有地区那样,那不勒斯的贵族们也是各自为政,他们也有眼光长远的人,也有明辨厉害的人,问题是无论怎样聪慧的人,一旦触碰到自己的利益,就不免变得迟钝可恶起来——在那不勒斯,卢西安诺的政策也不是完全施行不下去,只是非常……非常……非常的缓慢,而你要指责什么人的时候,又很难找到根源,或是说,就算找到根源,你会发觉对方也没有什么可追究的地方……毕竟,每个人的私产都应当受到保护,这一点是被写在任何一部法律书里的。   但每个人都要去谈判,都要去交涉,时间就这么白白地被耗费掉了,甚至会出现徒劳无功的状况……   所以卢西安诺见了父亲,才会无法控制地恸哭了一场。他这样的年轻人不怕受罪、受伤、受劳累,却着实受不了这样细小繁杂又冗长的折磨。 第五百一十五章 意大利之王(4)   路易当然不会去指责儿子过于无用,因为他也尝过金杯中苦涩的酒水。   古往今来,金字塔尖上的统治者们,统辖下属,最有用也是最常见的办法莫过于两种——威逼、利诱。至于其他如女色、人质、挑拨离间等小手段,也不过是花边与点缀罢了。   在路易十四方才亲政的那几年里,他毫不犹豫地将如何谋取大量的钱财放在了思考与行动的首位,也许会有人觉得他的行为过于世俗,但事实证明,无论他要选择怎样的道路,钱财永远不是不可或缺的。那些对柯尔贝尔嫉妒得发疯的大臣与贵族不止一次地说过,那时候的柯尔贝尔是国王眼前的第一红人,国王陛下对他信任备至,时刻支持,奖赏不断——柯尔贝尔不但自己做了国王的财政与海军大臣,他还给自己的六个女儿都找到了一门称心如意的婚事——他不是贵族,却是六个公爵的岳父,远远胜过了凡尔赛宫的大部分人。   但他的功劳完全值得国王的回报,只是为了国王的名誉,这份功劳鲜少为人所知,此时的达官贵人们也很少会去关心财政——这是商人们才会在意的小事,毕竟对那些有着大量土地的领主来说,土地就是他们的聚宝盆,可以源源不断地为他们带来财富。   所以说,要从这些人手中夺取他们祖先留下的财富,是非常艰难的,这时候,国王手中能够聚敛起多少钱财,就意味着他的这份事业是否能够完成,完成多少,以及需要多长时间。人们都说路易十四是个罕见的沉稳的年轻国王,但他们不知道的是,在国库与内库都空荡荡的时候,路易也曾一次次地从噩梦中惊醒。   在前两次的投石党运动中,他与弟弟菲利普都曾经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就算没有死于“意外”,一旦大孔代或是加斯东公爵篡位成功,英国有伦敦塔,法国也有巴士底,他与菲利普的性命,也不过是为“塔中王子”的传说再加一道阴郁的色彩罢了。   为路易十四,太阳王奠定了最初也是最稳固的基础的,不是主教,不是大臣,不是将军,而是一个被轻蔑的商人。   国库充盈,路易十四才能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军队,才能买下洛林,才能贿赂法官、议员与贵族,让他们在朝廷上成为自己的支持者,也才能改善民生,开启民智,让那些愚昧而又不逊的平民成为自己的拥趸,没有钱,他连最初的第一步也走不出来。   卢西安诺的状况比他还要艰难,毕竟路易那时候还是正统的继承人,合理,合法,他的诸侯与臣子们应当向他鞠躬屈膝,而那些那不勒斯的安茹遗民们,可能还怀抱着自己应当效忠于一位真正国王的想法。当初阿方索的私生子继承了那不勒斯的时候,因为觉得受到了轻视,就对这些贵族施加重税与多徭的惩罚,这些贵族就起兵反抗他,虽然之后没能成功,但也确实影响到了西班牙(阿拉贡)人对这里的统治基础——从那时候到现在,那不勒斯的贵族比加泰罗尼亚人还要令西班牙的王室与政府烦恼,他们不但不断地掀起暴乱,还一次次地将哈布斯堡的敌人引入意大利,也就是法国国王,像是查理八世、路易十二以及路易十三……意大利战争在法国人的口中并不罕见。   但当一个真正的国王来统治他们的时候,他们倒要担心起自己的利益来。   威胁,当然,路易的军队正在通过海路往意大利来,比萨、里窝那全都在托斯卡纳大公的统治下,两个庞大的港口城市要承担起运载上万人的任务并不艰难,唯一可能对法国造成威胁的只有热那亚与热那亚控制下的科西嘉岛,热那亚原本也是海上的一名霸主,只是随着奥斯曼土耳其占领了巴尔干与爱琴海后从国力到军事上都有萎缩的迹象,之前一直在为西班牙探查新大陆——现在西班牙在名义上已经属于波旁家族,但利奥波德一世肯定不会轻易罢休,但和意大利大部分诸侯那样,热那亚人既不敢得罪利奥波德一世,也不敢得罪路易十四。   就路易所知,在利奥波德一世的使者面前,热那亚共和国的议员们十分坦率地一摊手——要让热那亚去攻打法国的舰队这是不可能的,他们没有这个战力,也拿不到任何好处——别说托斯卡纳,利奥波德一世一直宣称是米兰的封建领主,一旦法国势弱,哈布斯堡立刻就会借米兰侵入意大利,到时候别说新的领地,热那亚能够保全自身已算万幸。   但他们可以让开道路,是的,他们允许哈布斯堡的军队从他们的国土上走过,这已经是一项相当慷慨的承诺了,还愿意承担一部分军费与补给,只要利奥波德一世的士兵们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放浪与不羁,他们宁愿遭受一些损失。   但他们绝对不会直接对上太阳王。   所以说,要用武力威慑那些安茹的残留不是什么大问题,关键在于,威胁之后必然要跟着利诱,当初法国的那些领主是怎么一个个被“说服”的呢,因为路易让他们看到了更可观的利润与更光明的前途——当他们从事工业与商业的收益几乎能够与土地带来的利益呈出十比一的悬殊比例时,很少有人能够不心动,就算他们不心动,他们的孩子也会心动。   年轻人是没法与老人一样能够忍耐得住寂寞与单调的,他们来到巴黎,来到凡尔赛,希望获得贵女、大臣乃至国王的青睐,谋得一份体面的职务,或是到战场上去博得功勋——但这些事儿,没有足够的前期投入是没法办成的,要让国王,或是负责此事的官员与将领看到你,你首先要打扮得足够时髦光鲜,又要依照传统为自己配置齐全,要给自己租一套精致的套间,到外面吃饭,去沙龙拜望的时候一束花总是必须的,还要造访“名姝”,打猎和桌球,甚至还要参与一两次热火朝天的赌博……这些都是要钱,大量的钱,一些大贵族的子弟还能承受,低于他们的阶层就会感到艰难。   虽然路易十四没有采用路易十三时期沿袭下来的“观礼”制度——就是让一群贵族时刻侍奉在国王身边,但随着他再次将权柄紧握手中,又连续征伐洛林、阿尔萨斯、佛兰德尔与荷兰,以及设法收回了一部分诸侯的领地——如大孔代,那些空白的地域就像是一块肥美的油脂,紧紧地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士兵、官员,甚至是移民,作为胜利者,或是胜利者的追随者,能够为自己,甚至为后代从中谋得的权力和财富,可远要比他们熟悉的故土家园来的多得多了。   但这种方式,在那不勒斯是行不通的。   首先,路易十四并不是那不勒斯的贵族们效忠的对象,简单地说,就是我附庸的附庸并不是我的附庸,最先的安茹,也就是那不勒斯与西西里国王是当时法国国王的弟弟,并不是法国国王,之后的法国国王宣布对那不勒斯有继承权,也是因为那位可敬的王弟已经绝嗣。   路易十四也可以宣称自己对那不勒斯有权力,问题是意大利人可能更希望有一个意大利的国王,而不是法国-意大利国王,这和西班牙人一样,他们担心在联统中最终失去意大利的独立性,所以从一开始,路易就计划将那不勒斯,乃至整个意大利交给卢西安诺,毕竟当初曼奇尼家族也是从意大利半岛迁移出来的。   但卢西安诺的继承权从妻子那里得来,也就是安娜从其外祖加斯东公爵那里得来的权力,可在安娜之前,她的母亲还有一个长子,就是费迪南,之后有个幺子,吉安,虽然科隆纳公爵掌握着托斯卡纳的实权,但名义上,他还只是一个代理人,一个随时可能被夺去权力的人。那些贵族们的轻慢也并不是毫无缘由的。   所以,无论是路易十四给出的承诺,还是科隆纳公爵给出的承诺,那不勒斯人大概都不会觉得可信。   还有的就是,国王的学者与巫师回报说,那不勒斯还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它的商业性因为奥斯曼土耳其人对海路的垄断而遭受了打击,而它的产出,则大大地倾向于农业,也就是橄榄、葡萄和小麦,矿产虽然有,但开采不易,质量与产量都只是平平,也没有值得关注的加工产业或是原料……   法兰西人也很喜欢葡萄酒,小麦和橄榄,但法国南部这些的产量也不少,路易不可能为了卢西安诺对那不勒斯倾斜,何况这些东西就算能够支撑起那不勒斯的经济支柱,也没法让贵族们从土地上解脱出来,没有领地,没有对领地内民众的所有权,所谓的国王也不过是个大领主,若是如此,路易十四不若继续让卢西安诺做加约拉与托斯卡纳的主人算了。   可这样,托斯卡纳的科西莫三世以及他的两个儿子,又成了一桩棘手的事儿,哪怕他们没有野心,也会有人借此作乱。   除非……   “除非有一个很大的目标……”路易喃喃道。   ——   留给那不勒斯-安茹贵族们的时间并不长,路易十四的动作很快。   他不知使用了何等手段,在他抵达佛罗伦萨不久,科西莫三世以身体状况已经无法支持他继续履行公国主人的义务为由,宣布退位,他的两个儿子,长子费迪南与次子吉尔,都决定了进入修道院去侍奉上帝,从此之后世俗的事情与他们再无干系,为此法国国王特意赐给了他们两座大修道院以及周围的领地。   至此,科西莫三世与加斯东公爵的政治与经济遗产似乎也只剩下了一个继承人,就是他的女儿安娜郡主。   意大利并不严格地执行萨利克法,女大公与女公爵,女伯爵时常出现,但在之后的即位仪式上,安娜大公将自己的冠冕脱下来,戴在丈夫头上,宣布将与科隆纳公爵共治托斯卡纳公国,就此科隆纳公爵对那不勒斯与托斯卡纳的合法性得到了进一步的加强。   紧接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法国国王册封卢西安诺为安茹公爵。   “原来太阳王也有感情用事的时候啊。”一些人不由得这样感叹到。   安茹公爵,这个称号究竟意味着什么,只要看历代这个称号的获得者就知道了。从卡佩王朝开始,这个称号就仅属于王储,到了波旁王朝时期,这个称号则专属王弟,像是加斯东,菲利普以及夏尔,作为国王的次子,他们都获得过这个称号,只是从加斯东开始,这个称号又被奥尔良公爵所取代,另外要说一下的是,也是从加斯东开始,这个称号罕见地属于“名义上的”,也就是说,作为法兰西国王的祖地,安茹并不受其领主的管辖与统治。   但这个称号,对法国人(甚至对英国人)如何特殊,对那不勒斯人就如何特殊,每个那不勒斯国王的头衔,安茹公爵都在首位,直到阿拉贡的国王将法国人驱逐出意大利。   将一个几乎等同于王储专用的称号赐给一个不名誉的私生子,也不怪有人觉得路易十四是冲动行事,但显而易见,那些聚集在佛罗伦萨的圣母百花大教堂,有幸观礼的那不勒斯贵族们不这么认为,让他们耿耿于怀的事情终于得到了解决,托斯卡纳宫廷迅速地被这些傲慢的人占领,以往滞缓到令人无法忍受的行政速度也像消融的冰河一般,变得顺畅通达,只要是不过分的要求,领主与诸侯们都会在短暂的斟酌后答应下来。   “我觉得这不单单是因为一个称号的关系。”热那亚的使者说,尤其是柯西莫三世的退让,简直莫名其妙,他可是有两个儿子!就算长子无能,至少也要等次子长大,再做出决定也不迟啊——他让自己的仆从去打探消息,但不一会儿,他的仆从就仓皇地跑了回来,“国王陛下要见您!”   热那亚的使者站了起来,神色不太好看,现在的托斯卡纳只有一个国王陛下,那就是路易十四。 第五百一十六章 意大利之王(5)   “今天这里可真是群星熠熠啊。”   热那亚的使臣一踏进美第奇家族在佛罗伦萨的里卡蒂宫,就忍不住低声喃喃道。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路易十四不是那种嗜血暴虐的君王,但他一定会用各种手段来迫使意大利的诸国顺从其子的领导,对此他不知道是何等滋味,要说作为一个热那亚人,他肯定是反感一个独裁者的,但作为意大利人,眼看着这个曾经诞生过罗马这样一个伟大的帝国的半岛,四分五裂整整一千五百年,并因为这种分裂而令得无论是海上还是路上的力量,都要远远逊色于那些从倾塌的帝国身上汲取营养成长起来的国家……他又如何不渴望能有一个新的凯撒来指引他们前进?   美第奇的里卡蒂宫是米开朗基罗·迪·巴多罗米欧为美第奇家族的科西莫·德·美第奇设计,后续的美第奇人又不断地为它增光添彩,不久之前即便被暂时征用为太阳王的行宫,也没有丝毫可以令人诟病的地方,而他们觐见国王的地方,乃是这座建筑最为华美与空旷的正厅,这里的天花板上描绘着完全不亚于圣彼得大教堂顶部的壁画,白色的云彩与金色的圣光在青金石颜料平涂的背景下舒卷闪耀,天使与圣人面容温和而又怜悯,凡人伸出双手向他们祈求,脚下爬着罪恶的黑色魔鬼……墙上挂着深红色与皇室蓝色的丝绒壁毯,帷幔上绣着金色百合,由无数珍贵木材打磨镶嵌出的马赛克地板泛出如同年轻人肌肤一般柔润明亮的光泽……厅正中是一张足以百人一同进餐的巨桌,巧手的工匠精心镶造,从桌面上看,几乎找不出拼砌的痕迹,不过现在他们是看不到的,因为一卷象牙色的丝缎桌布从这头垂到那头,将整张桌子遮得严严实实,一点不露。   在这张桌子上摆放着怎样多的金银器皿,怎样明净的水晶杯壶,怎样新鲜的玫瑰花,我们就不再赘述了,在今天的主人,国王的面前是一张缀着钻石与珍珠的皇室蓝色丝绒台布。   热那亚的使臣被引导着走进来的时候,之所以会那样说,是因为除了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新的托斯卡纳大公以及他的妻子——为了避免产生混乱,我们还是继续将他称作科隆纳公爵,还有他看重的数位臣子将领之外,还有的就是十数位使者。   他们要么原本就是大使,要么就是为了参加新的托斯卡纳大公的即位仪式而来的。   当然,这其中没有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与其诸侯,盟友的使者,但意大利的诸侯们的使者却是齐至的,他们也许各怀心思,但在法国与神圣罗马帝国之间,他们不想选择任何一个,另外,托斯卡纳公国对他们而言也是一个强劲的敌人,现在这个敌人换了一个统治者,他们总要过来试探一番,看看应当如何应对这个外来的家伙。   如今的意大利半岛以及波河平原,林林总总竟然有十来个国家与势力,威尼斯共和国、米兰公国,热那亚共和国,教皇国,托斯卡纳公国,那不勒斯王国是其中较大的几股力量,其他还有如费拉拉与摩德纳公国,曼托瓦侯国,帕尔马公国等等名不见经传的小国家,他们的面积可能还不如法国的一座大城。   虽然他们都被邀请了,但毫无疑问,在这里能够发声的可能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热那亚的使臣当然是其中之一,但威尼斯的大使高高地昂着头,坐在仅次与米兰大使的位置上,不过威尼斯的军事力量也确实胜过热那亚,热那亚的使臣与其眉眼交锋了一番后,最终在萨伏伊公国的使臣身边坐下。   这场读作晚宴,实则秘密会议究竟谈了些什么,要到数百年后人们才能翻阅当时的托斯卡纳女大公安娜身边的一位文书,也是她的弟弟吉安留下的日记,才能略有了解。   吉安是71年生人,在战争开始的时候,他也到了知晓事理的年纪,虽然他的身上已经不幸地出现了痛风的早期症状,但如果按照正常的流程与常理,在他之后的岁月里,必然会对法国国王,以及他的亲生父亲科西莫三世产生怨恨。   在人们看来,法国国王麓路易十四是为了自己不名誉的私生子,夺走了托斯卡纳大公亲生子的合法继承权,强迫后者的长子费迪南与尚未成年的吉安进入修道院,舍弃了世俗的权力与领地,是的,这点就算是路易十四也没否认过,他在临终忏悔中也提到了此事,甚至在很多年后,美第奇家族的这一分支——后来吉安在教皇以拉略一世的允许下还俗,依然得到了波旁家族在新大陆颇为慷慨的补偿。   科西莫三世的退让也被一部分人视作怯懦的行为,美第奇家族最早的药商出身也因此被轻蔑地不断提起,也有人拿科西莫三世晚年宠爱的一个阉人来诋毁科西莫三世已经失去了应有的“男性特征”,直到托斯卡纳女大公安娜的丈夫科隆纳公爵,安茹公爵,在那不勒斯登基加冕,这种令人厌恶的非议与诽谤才逐渐平息。   但在吉安早年这本布满了还带着些稚嫩,纤细的字迹的日记中,他对路易十四充满了惊奇与钦佩,也因此觉得能够理解父亲科西莫三世如何会做出那样的决定……他甚至以一个少年人的热情说,如果他姐姐的丈夫卢西安诺,真的能够做到他所承诺的事情,他也能甘心情愿地按照父亲的嘱咐去做。   ——以下是这位年少的大公之子所做记录的一些摘要——   人们常说,命运无常,而我的老师们也常说(依照传统,吉安殿下的老师是数名教士),凡人时常要遭受身体与灵魂的种种折磨,无穷的困苦,以及变化多端的生活,这是天主赐给我们的教训与磨练,我们要在这条崎岖的道路上行走,运用慈悲的天主与圣徒们赐予的智慧与力量来抵抗魔鬼营造出来的罪恶与磨难,从中坚定自己的信仰,稳固自己的意志,寻找到一条正确的道路。   虽然有时候我也不免感到疑惑,我的家族与父亲,甚至是我,是否做错了什么,才会导致我在还是一个孩童的时候就疾病缠身,在与我同龄的孩子(他们不如我尊贵,也不如我富有)能够自由自在地奔跑在草地或是广场上的时候,我却要紧咬着牙齿,忍受脚趾头间传来的疼痛,那种感觉就像是有人拿着炭火烫在我的骨头缝里。   最令我感到恐惧的是,我的父亲见过了医生后,所露出的那种绝望与沮丧,是的,在我开始生病的时候,他已病入膏肓,在我的记忆力,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身无寸缕——不是他过于荒唐或是荒淫,而是因为……哪怕再轻薄柔软的丝绸,拂过那些发病的地方,都会给他带来如同刀剑劈砍般的疼痛。   更让我担忧的是,从我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只字片语中,我听说我将来也会如此。   我的兄长离开锡耶纳的时候还能骑马,但到了巴黎没多久后就连长时间走路都不能了,这还是在他的症状已经得到缓解之后的情况呢。   看到父亲,我都能看到我的未来,若是如此,我就不奇怪我的父亲为什么会对我如此冷漠了,如果是我,我也宁愿与一个健康的孩子一起玩,而不是一个注定了要变成残疾的人朝夕相处。   与之相对的是,我的姐姐,大公的长女却一直很健康,美第奇家族的诅咒没有影响到她,她跳起舞来的时候轻盈得就像是一只在树枝上蹦跶的小鸟,她的丈夫则高大健壮,如同鸟儿爪子下的那棵大树。   我不知道我父亲是否因为这个原因而最终选择了他们,而不是我和兄长。   ……   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在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修士的时候,满怀愤怒。   ……   我第一次见到太阳王的时候,对他的印象并不深刻,我一直低着头,之后父亲和他的谈话我没能参与,很快就被带到另一个房间去了——但之后的秘密会议中,不知道出于何种原因,我作为书记官被姐姐,也是当时的托斯卡纳女大公,带在身边,我当时的座位距离这位尊贵的陛下很近,近到可以看见他唇边与眼角在微笑与露出严厉的眼神时延伸出的几道细纹。   无法否认,这位陛下正如人们传说的那样容貌秀丽,而且显得格外年轻,胜过房间里的每一个人。   当然,这不是在场的人所关心的,包括我。这里的人,都在思索一件事情,那就是路易十四要用什么样的理由来说服他们支持他的私生子成为意大利的国王呢,虽然在这里,除了热那亚与威尼斯以及几个小国家之外,都是西班牙的属地,我是说米兰公国与那不勒斯王国,现在波旁的卡洛斯三世成为了西班牙国王,自然也能继承这份遗产。   但如果他们愿意投向哈布斯堡,利奥波德一世也不会太过吝啬,他们的使臣来到里卡蒂宫,最大的可能性还是要看看路易十四愿意出价多少,就像是个商人那样,左右衡量,反复比较,最后选择一方——不,也不应该说是最后,因为随着局势变化,他们也随时可以改变自己的立场。   我的父亲说过,厚颜无耻是政客的特色,还是必不可缺的那种。他也说过,比起路易十四,利奥波德一世在统治上更有优势,因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原本就是由选帝侯们选出的,所以哈布斯堡的皇帝们虽然一直在孜孜不倦地寻求增强王权的途径,但毕竟还在路途上,比起已经将法兰西变作一人之国的路易十四,利奥波德一世愿意做出妥协的地方就多得多了。   正在我思忖着太阳王会拿出怎样的筹码时,这场会议的最后一个贵宾,一位红衣亲王从帷幔后走了出来。   ……   这位枢机主教正是罗马不多的几位法国红衣亲王之一——以拉略。据说他原先也是意大利人,不过他后来被派到了巴黎的宗教裁判所,在马扎然主教当政的时候做了大审判长,后在路易十四的支持下回到了罗马。因为当时的英诺森十一世与这位法国国王有过交易,于是这个年轻的教士很快就攀升到了枢机的位置,但因为法国教士的特殊性,他在罗马不受重用,也被排斥在枢机团之外,这点我们都清楚。   ……   他带来了一个令人惊骇的消息,正确点说,是一道教皇的旨意。   听完后我的第一个想法是教皇亚历山大八世终于疯了,或者这份旨意正是临死之人在病榻上发出的梦呓。   ……   他向意大利的君王与诸侯们发出呼召——他有意发动第十次对异教徒,也就是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圣战。   ……   比我直白的人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多些,因为威尼斯的大使一听完教皇使者的话,就哈哈一笑。   这个笑容可真是讽刺极了,想想也是,从乌尔班二世发起呼召开始,十字军东征持续了两百年,最终却一无所获,尤其比起法国,英国与神圣罗马帝国,意大利人只参与过一次圣战,也就是第四次圣战,这场圣战不提也罢——因为无法给出足够的雇佣金,十字军战士竟然在威尼斯贵族的引导下攻打了地中海沿岸的天主教城市……挺匪夷所思是吧,但那是真的。   如果不是当时的教皇将所有的参与者全都开除了教籍,这场由威尼斯人的僭主指引和领导的圣战最终会偏离到什么地方,可真是很难说。即便如此,最后沦落为威尼斯人雇佣军的十字军战士攻打下的也不是什么异教徒的圣城,而是君士坦丁堡,虽然那时候君士坦丁堡的拜占庭皇帝信奉的是正教,但从根源上来说,正教与罗马教会是一根枝蔓上的两颗果子。   这种关系并不妨碍十字军与威尼斯人将这座庞大富有的城市劫掠一空,拜占庭就此变得更加虚弱,完全失去了对抗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力量。   他们总是嘲笑托斯卡纳的美第奇家族出身卑微,但在这座半岛上,大概没有人们认知中的那种高贵的骑士吧,这里只有商人,一份教皇的旨意可以重如千钧,也能轻于鸿羽,只看它能不能带来利益。   圣战毫无疑问只会耗尽参与者的钱财与精力,甚至性命,利益却是看不见也摸不到的。   ……   然后我就看见太阳王看向了威尼斯的大使,“威尼斯不想要克里特了?”他说。   威尼斯人立刻就卡住了,他皱着眉,虽然在路易十四面前不敢太放肆,但我还是能够看得出其中蕴含着几分怒意。   就算是我,也知道在场的人中,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有着最深仇怨的除了热那亚就是威尼斯人了。   还记得之前我提到的第四次圣战吧,威尼斯人借着这场圣战,数以万计的十字军士兵劫掠了无数城市,大大强壮了自己的国家,威尼斯也从意大利北端的一个小国一跃成为了地中海霸主,他们沿着巴尔干半岛的西海岸一路侵袭,夺取了不少富饶的地方作为自己的殖民地,拜占庭覆灭后更是有八分之三的土地尽入了威尼斯人的囊中。   可惜的是威尼斯人大概并不懂得什么叫做狮子吃尽了羊羔后就要来吃狼群了,他们践踏和舍弃的拜占庭本就是阻隔在意大利半岛与奥斯曼土耳其之间的一道城墙,没了这道城墙,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大军的脚步只会越来越快。   在最初的几年,威尼斯人还能凭借着他们无比强大的海军与不善海战的奥斯曼人抗衡,但在陆地上,他们完全不是奥斯曼人的对手,从十三世纪到十五世纪,威尼斯的强大宛如昙花一现,随着它在陆地上的殖民地与港口一点点被奥斯曼人鲸吞蚕食,他的海上力量也在萎缩——毕竟海军是一种极其耗费钱财与物资的军种。   克里特岛可以说是威尼斯与奥斯曼人的战争中最后的一声号角。   那是一座鲸鱼型的大岛,横亘在爱琴海的出口,几乎有三分之一个伯罗奔尼撒半岛大,因为地理条件优越,气候宜人,其古老、美丽与富饶,甚至在军事上,都不是已经属于奥斯曼人的罗德岛可比的,也不是威尼斯人在地中海所有的任何一座岛屿可以相提并论的。   说来可笑,这座岛屿原本属于威尼斯人效忠的拜占庭帝国,在拜占庭覆灭后,威尼斯人理直气壮地占领了这里,但在1669年,经过二十年的征伐,威尼斯人最终还是失去了这颗最宝贵的珍珠。   69年距离今天可不远,法国国王的话可真是戳中了威尼斯人鲜血淋漓的伤口。   ……   “您不要这样看我。”热那亚的大使举起手来,无可奈何地说道:“我们不是不愿意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打仗,但,陛下,您应当知道,热那亚已经经不起再一次挫折了。”   啊,我的历史老师曾经告诉过我,热那亚人与奥斯曼人的战争历史比后者与威尼斯人的还要长,有趣的是,热那亚人也曾经在老主人拜占庭身上插过一刀——热那亚人如何帮助奥斯曼人的苏丹,用涂油的木板将七十多艘奥斯曼人的舰船运过加拉太的陆地,这些舰船后来被搭成浮桥,供大军越过,从而得以攻打君士坦丁堡的侧面,并打开一个缺口——君士坦丁堡的灭亡,他们至少有着一半功劳。   热那亚人如此做不过是为了保留在君士坦丁堡加拉太区的商业殖民地特权,但他们大概没想到,虽然苏丹兑现了承诺,却夺走了他们从拜占庭那里得来的在地中海、黑海的特权,热那亚人的贸易线路就此中断,国力一蹶不振,之后对西班牙与哈布斯堡的两次大额贷款(没收回来)让他们进一步元气大伤,差点到了覆国的地步。   现在热那亚只能说是一个摇摇欲坠的框架,让他们不能立即决定站在那一方的原因就在于哈布斯堡与西班牙各自的欠债,只要有一方拒绝承认这笔贷款,热那亚就只能去死了。   至于圣战……他们更是不可能拿出什么可用的东西了,无论是钱财,人,还是别的什么……   “哦,相信我,”太阳王却说:“我从不认为会有什么彻底的无用之物。” 第五百一十七章 意大利之王(6)   “我会给你们特赦,”路易十四向热那亚人说,“西班牙政府将会分期偿还对你们的钱款,条件是你们必须成为意大利联邦的一员。”   我抬起头,看到在场的人都不自觉地挺起了脊背。   与戏剧与小说中的场面不同,事实上,在任何一桩重要的事情发生前,与会的每个人——能够发言与做出决定的那些人,都对各种可能的发展做过最详尽的探查与猜测,甚至做好了种种应对的办法与将要给出的答案。像是那种突然发难,提出令人无法解决的问题的事儿,是不会发生的。   所以……这些人中,可能真正对科西莫三世,也就是我的父亲做出的决定迷惑不解的可能只有我。   原来如此,如果路易十四提出的是这个条件,我与兄长的牺牲就不算是毫无缘由。   意大利现在的势力,除掉那些无关痛痒的微小势力之外,就如我之前所说的,在半岛本土,米兰与那不勒斯是西班牙的遗产,热那亚与威尼斯保持着微妙的中立(原先偏向于哈布斯堡),托斯卡纳毫无疑问地属于路易十四的势力范围,此外,还有三座岛屿,从上而下分别是科西嘉岛,撒丁岛与西西里岛,科西嘉岛最小,属于热那亚人所有,撒丁岛也是西班牙人的遗产,西西里岛最大,却是属于萨伏伊——这也是为何萨伏伊王室的使者在此并且高居尊位的缘故。   现在路易十四与之前的数位法国国王那样,图谋整个半岛并不令人意外,但如果他谋求的不是合并、联统,甚至不在意大利半岛施行他的政策与法律,他遭到的反对就不会太过激烈。   父亲教导过我有关于那些帝国、王国、公国乃至侯国,以及联邦、邦联之类政体的区别。这是任何一位贵胄最先需要知晓与懂得的知识,与继承法、纹章法一样重要并紧密相连。   路易十四选择在意大利半岛以及周边岛屿施行联邦制度,无疑会让很多人松口气,这意味着意大利的新王不会拥有如太阳王那样对国家与贵族、民众说一不二的权力,威尼斯、热那亚、托斯卡纳……等等将来会是意大利联邦的一员,但相对的,它们与我们依然可以拥有相对独立的立法、司法与行政机关,依然可以握有较大的自主权,虽然将来我们会被成为意大利人,而非威尼斯人或是托斯卡纳人,我们也无权对外发动战争,或是与别国结盟——如果是三百年前的文艺复兴时期,或许还有人会不同意,但现在,意大利半岛几乎不再属于意大利人的时候,就算是威尼斯与热那亚……他们也没有多少可以回旋挣扎的余地。   不说热那亚,这个国土狭小,并时刻面对着米兰与萨伏伊威胁的国家,无论是哈布斯堡,还是波旁,只要愿意,随时可以以微小的代价征服这片土地与上面的民众,威尼斯呢,它确实辉煌过,但在失去克里特后,它就迅速地衰弱了下去,尤其是为了生存(航路),它不得不一再二,再而三地与庞然大物奥斯曼土耳其打仗,不断地征战消耗掉了它最后一点精血,这样一具空洞的躯壳,怎么可能承受得起如法国这样一头凶兽的打击?尤其是法兰西不像是奥斯曼人,他们的军队是可以通过米兰或是托斯卡纳直接攻打威尼斯,威尼斯的军队从来就是一个瘸子,虽然它的徽章是一支插着翅膀的狮子——但谁都知道这头狮子从来没在陆地上发过威,至于它的海军……唉,至少我们可以说它曾经强大过。   在路易十四承诺,他会将克里特岛还给威尼斯之后,威尼斯人也默认了将会成为联邦的一员。   ……   之后有人提议要在意大利联邦中加入神圣两字——幸好,这个提议被否决了,不过提到了神圣两字,有几位大使的神色也不免变得有些古怪。   虽然在名义上,联邦的建立就是为了承应罗马教会与教皇的呼召,发起第十次圣战,共同对抗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侵袭。   但我们都知道,这个联邦最终将要面对的敌人还是奥地利的哈布斯堡,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   利奥波德一世最大的筹码可能会就是与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默罕默德四世成了秘密盟友。别问我是怎么知道的,这种事情法兰西才是始作俑者,利奥波德一世不过是个拙劣的仿效者。   就连姐姐也说,只要看最终获得利益的是谁,就知道是谁是那只在黑幕后操纵的手了。   别说利奥波德一世,路易十四也不是什么好人——在这里我没有任何不恭敬的意思,对国王而言这种评价应当是褒义的。   面对利奥波德一世与默罕默德四世的联手,他的反击又快又具有针对性。   是的,罗马诸位红衣亲王选举出来的教皇又老,又胆小,但只要是人,都是有欲望的,当初的英诺森十一世是为了成为教皇,现在的亚历山大八世——对一个随时可能死去的老人,已经在世俗间拥有最大的权势的老人来说,他会渴求一些什么东西呢?   家族的延续?血亲的荣耀与权柄?以及……死后的升华与功绩?就算如亚历山大六世这样狡诈如狐,狠毒如虎的人在死去的时候依然会在恐惧与期望中紧握着主教的双手忏悔与哀求,何况如亚历山大八世这样如果不是成为教皇,只能说是平庸无能的人?   但越是平庸的人,越是愿意在最后一刻孤注一掷。   红衣主教们,还有那些反对路易十四的人固然与他,与他的家族做了交易,家族得到了钱财与职位,他成了教皇,但教皇何其多,他之前有两百个教皇,之后还会有更多,他的统治时期显而易见的不会太长,一年两年就是极限,他也没有才能,没有魄力提出什么能让人眼前一亮的政策来,他将来也就是一个会让人面露迷惑之色的普通人——就像是那两百名教皇中的寂寂无名之辈。   哪怕是做梦,他也没指望自己能成为圣彼得那样的存在,就连亚历山大六世这样的声名狼藉,千夫所指,他也做不到,他的私生子皮埃罗可不是如亚历山大六世私生子切萨雷那样的有雄心壮志的人,他以为自己所作的最大的一个决定也不会是质疑波旁的夏尔对西班牙的继承权。   路易十四告诉他说,你错了。   他可以成为第二个重振教会权威的乌尔班二世,也可以成为第二个将教会权威提到最高位置的英诺森三世,就算事情到了最后发展不尽如人意,他也可以作为第三个发起了十字军圣战的教皇与前两位并肩于世。   有多少人记得乌尔班二世,英诺森三世,就有多少人记得亚历山大八世。   当以拉略说“只要发出了这道旨意,就算明天就要应天主的呼召,您也是可以与圣人同列的。”的时候,亚历山大八世就确定自己是受不了这份诱惑的。   虽然这份旨意只能算是一个引子。   要将四分五裂长达近千年的意大利半岛整合起来何等困难?但对路易十四来说,如今倒是一个好时机,正所谓握紧拳头才能将面粉糅合成团,意大利半岛的诸侯们不面对一个庞大的,足以吞噬他们所有人的压力是不会妥协的,甚至可以说,即便有了这样的压力,没有足够的利益诱惑,他们也很难齐心协力。   现在外部的压力与内部的诱惑,都由一个人承担了,那就是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默罕默德四世。   如今的欧罗巴人,尤其是意大利人心中还残存对奥斯曼土耳其的畏惧,虽然这点他们或许不会承认,但经过了大会战,路易十四敏锐地发觉,奥斯曼土耳其或许还是一头单影子就足以遮天蔽地的大象,但这头大象已经太老了——或者说,奥斯曼土耳其的“奴隶”制度从一开始限制了它的能量与发展,哪怕最早的时候它因此得益与强悍,但除非苏丹的臣子与军官、士兵都是没有自我的玩偶,这种将苏丹之下的人统统看做奴隶的思想与行为注定了要让这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庞然大物崩溃。   默罕默德四世和他身边的人难道看不出路易十四所施行的改革的好处吗?欧罗巴的君王们或明或暗地向其学习的可不少,但苏丹不能,苏丹不可以,他甚至不敢购买太好的武器与装备,也不敢让太多人看到外面,他只能尽心竭力地捡拾起一星半点的可用之物,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的宫廷与军队里。   也许是由此发生的一些变化让默罕默德四世有了信心,也让一些人开始胆怯,但路易十四很清楚,他要把控法兰西这艘舰船就足足耗费了二十年的时光,比法兰西更大,更多变,更复杂的奥斯曼土耳其帝国,怎么可能在如此短暂的时间段了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一个苏丹所指定的制度在这时候结出了恶果——没有成系统的编制,无论朝廷,宫廷还是军队,都只有苏丹一个人能够发号施令的结果是,就算苏丹是个天使般的大能,他的旨意也只能抵达他所能看到,所能听到,所能触碰的那一小小的部分。   也许给他足够的时间,这份旨意会如同倒进泥土的牛奶一样慢慢地往下渗透,最终遍布各地,下达最底层,但……   不过这些都是我在很久之后才能领悟到的东西,那时候我已经是个老成的官员了。   ……   意大利联邦王国在这场会议不久之后建立,科隆纳公爵,安茹公爵,托斯卡纳大公被推举为意大利国王。   以及,第十次十字军圣战的领袖。   ……   事实上,就算是当时的我,也知道年轻的意大利国王所依仗的绝不是意大利人,而是法国人。   路易十四坚持要将意大利的诸侯们捆绑上联邦的战车,也不是指望他们那点可怜的战力,而是为了避免战后有人背信弃义——这种事情意大利人还挺擅长的,所谓的盟约对国王,大公与诸侯们也不过是比一纸空文更好点——太阳王一边用奥斯曼土耳其人来恐吓他们,一边也用奥斯曼土耳其人来诱惑他们。   毕竟这些奸恶的政客是办法用死了就能上天堂之类的话术来勾搭的,但实实在在的土地与港口能。   第十次十字军圣战与前九次也没什么区别,那些兴致勃勃,眉飞色舞的家伙们所期待的还是劫掠、占领和另外一些不能明写在羊皮纸上的东西,太阳王已承诺了,在圣战结束后,他会公平地分割战利品。   战利品,不再是苏丹的帐篷,马匹或是鞑靼人的臭靴子之类的——而是奥斯曼土耳其的领地。   威尼斯当然是克里特岛,热那亚可以得回在黑海与地中海的殖民地,那不勒斯不但可以消除奥斯曼土耳其的威胁(一般而言,奥斯曼人要攻打意大利,都会自那不勒斯登陆),还能得到更多的补偿——具体要看他们能够打到什么地方。   是啦,太阳王一开始就没想过只是把那些可恶的异教徒们打回他们的国家就罢手,不,应该说,这次十字军圣战就是为了夺回那些原先属于天主教徒的土地。   只是那时候,人们对他,对意大利最好的期望也不过是将奥斯曼土耳其人驱逐出半岛罢了。 第五百一十八章 吉尔·美第奇的补充记述(上)   在吉尔·美第奇于那场奠定了意大利联邦王国基底的秘密会议的记录后,他在两年零三个月后,又补充了一份记录。   ……   诸位,当你们看到这份记录的时候,意大利联邦王国对外的第一场战役,也是一场盛大的战役,一场神圣的战役,终于以这个崭新的,年轻的,在近千年的蹉跎中险些分崩离析的国家的胜利而告终。   一些人始终在期望太阳王路易十四能够在战场上遭受一场重大的失败,从而导致本人以及法兰西的衰弱,甚至灭亡,这种期望他们原先寄托在如洛林、布列塔尼与阿尔萨斯这些虽然属于却不够安定的地方,后来寄托在佛兰德尔与荷兰身上,再往后则是英国,甚至是那些异教徒身上。   可惜的是太阳王在战场上节节胜利,多达十五万的常备军也没有如他们渴望的那样将法兰西拖入一个无法挣脱的税赋泥沼里,主要是陛下在商场与战场上一样知人善任,并足够宽和仁慈的缘故——战争对诸多国王都是负担,也总会给新占地与战区带来无穷无尽的灾难,但在路易十四这里,战争总能带来利益——我不能在这里详细地为你们剖析他是如何做到的,因为我也不甚了解。   我和其他人一样困惑。他的领地上,无论是原先的还是新的,士兵从不劫掠,官员从不贪墨,每条法令都清晰并能够沉入最底层,就连顶顶卑微的农民或是小工也能对此侃侃而谈;他的税赋,即便对新领地的人们来说,也从未到达不堪重负的地步,可即便如此,他的国库与内库也没有出现过枯竭的情况;他到处建立学校(教会一直为之不快,因为他不愿意建造更多的教堂,而且不允许教士充当教士),还不断地修建道路、水渠、桥梁以及各种公用设施,也不怪总有人酸溜溜地把他成为“法兰西的凯撒”(古罗马的公用设施一向是由皇帝负责修造的)。   所以,这位凯撒每到一个地方,无论当时的人们对他有多么愤怒,憎恨(就如荷兰),在几年后,他们都会发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反而热切地拥戴其他来了。让我来看,并不奇怪,因为路易十四的大部分政策大大减轻了平民们的压力,在你脱离了沉重的劳作,反而变得健康,肥壮与宽裕的时候,你当然不可能去反对那个带来这一切的人。   当然,他的反对者也是有的,一些顽固的领主与诸侯在国王的改革中损失了不少,但他们的数量绝对比不过平民,他们的反对声也无法盖过新贵们的欢呼,哦,想到这点我就想发笑,意大利原先的达官贵胄们总担心路易十四会插手他们的统治,在路易十四愿意退一步之后,他们可算是安心了,投桃报李,他们在政事与战事上也没有过多地对国王——我说的是卢西安诺一世——指手画脚。   但路易十四不出手,也不意味着会让那些腐朽到发臭的法令与思想继续下去……有野心的人到处都是,在对奥斯曼土耳其的战争中,那些居心叵测,只想保留自己的力量而不愿尽力的诸侯们,当然也会被生机勃勃的新人取代——有法国人,也有意大利人。   ……   关于战争,我可以猜到那些“大人”们的想法,他们不能确定法兰西人是否还能如以往那样百战百胜,毕竟在他们的心里,奥斯曼土耳其人还是地狱中最可怕的怪物,凡人是无法抵挡他们的,秉承着这一理念,他们只愿意付出一部分士兵,但对卢西安诺要求的佣金,倒是毫不吝啬。   嗯,在这里我要提一句,与法兰西国王,甚至其他国家的国王一早就开始豢养自己的军队不同,或是觉得没有必要,又或是无能,或是不被允许,意大利的城邦依然以雇佣军来保证自身安全。   路易十四一手将自己的私生子推举上意大利国王的位置,当然不会让他顷刻间就成为异教徒的俘虏,那些诸侯们也有让法兰西人为自己抵抗奥斯曼人的想法,但路易十四也是法国国王,为了自己的民众与国家,他不能就这样白白地耗费士兵的性命与昂贵的军备——所以,意大利的新王是与他有签订盟约,雇佣法国人来为我们打仗的。   对威尼斯人,热那亚人或是其他人,法国国王没有要求得到意大利就算相当宽容了,他们简直是迫不及待地请求卢西安诺一世签下了合约,慷慨地给了定金,给了给养,对法兰西军队大开方便之门,允许他们在自己经过与暂驻在自己的领地上。   我极力要求作为卢西安诺一世的随军书记官侍奉在侧,在我身边,还有数之不尽的年轻人在,或是大臣,或是军官,若是能够得胜,他们将来就是意大利-波旁宫廷中的一员,不若那些悲观者所以为的,这里的大部分人还是意大利人,不少都有着极其古老的姓氏。   他们将来会被路易十四与卢西安诺一世扶持起来,就如同密林中的乔木,从小树长成参天巨木,而后夺走那些守旧者的阳光雨露。   ……   为了自己的长子,路易十四虽在盟约签订之后就回到了法国,却留下了他最为信任的爱将,陆上的沃邦,与海上的让巴尔。   沃邦将军与卢西安诺的关系十分亲密,据说卢西安诺还在巴黎的皇家军事学院就读的时候,沃邦是他的老师,也是他的同学。   沃邦将军年近五十,但从外表上看,他还正值盛年,身躯强壮,声音洪亮,他喜欢葡萄酒和海鱼,时常说来到意大利实属心中所愿——不知道是真是假,据我所知,就算是意大利人,想要追随路易十四的人也不在少数。不过沃邦将军确实是个性情豁达的人,这点从他如何对待当地民众与商人就能看得出来,对待那些愚蠢而又过于谨慎的领主时,他也表现的进退有据,温情款款。只是我和他熟悉之后,他笑着说,这都是因为他之前的积累。   因为沃邦将军跟随路易十四的时间很早,几乎就在路易十四亲政后不久,他不但擅长打仗,对建筑与工事也有着出众的天赋,所以每到一个地方,无论是洛林,阿尔萨斯,还是佛兰德尔,又是荷兰,在局势初步安定之后,国王肯定就会给沃邦将军一个任务——那就是协助当地的法国总督与元帅修筑堡垒与城墙。   既然经过了那么多地方,见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沃邦将军也从一个不善言辞的陆军军官变成了现在这个圆滑灵巧的“好人”,他熟练地应付着那些阴奉阳违、咕咕哝哝、又是疑虑又是彷徨,又或是朝令夕改的人,用各种各样令我瞠目结舌的方式打发和应付他们,我都不敢相信,他竟然如此轻松地就完成了国王的交待——也就是将那不勒斯打造成一座完整的壁垒。   我是说,那不勒斯地区,而不是那不勒斯城。   那不勒斯的领主们来源复杂,有我之前提到过的安茹贵族,也有西班牙哈布斯堡留下的臣子,还有拜占庭时期与公国时期留下的一些骑士,霍亨斯陶芬家族的痕迹也不曾完全被抹去,您也知道,所有的骑士、爵爷与领主,一有了属于自己的领地,肯定是要建起城堡的,而后为了抵御从海上来的奥斯曼土耳其人,他们又陆陆续续建造了不少棱堡与城墙。   路易十四要沃邦所作的事情就是将这些分散的力量整合起来。   这时候,意大利本土作战的唯一一个好处出现了,那就是意大利缺什么也不会缺水泥。   早在古罗马时期,罗马人就能用最早的原始水泥建造宏伟的宫殿、斗兽场与神庙,现在他们修筑的道路和水渠还能使用,经过了路易十四的学者与工匠们改造的水泥配方无疑更有优势,所需要的材料,如火山灰、石灰石与海水等,简直取之不能用之不竭,至于人手,沃邦将军则向城内的居民与城外的农民公开征募劳工,这些劳工是有酬劳的并按完成的工作内容计算,实在令人安心——我知道有些军官会拖欠,或是强迫民众服务自己的军队。   唯一令人感到烦恼的是,沃邦将军拆毁了不少古老的废墟来补充工事中需要的建筑材料,虽然是废墟,但还是能够看得出艺术之神在这里留下的珍贵足迹,我因此向他申诉和抱怨,他则大笑着说,果然是美第奇。   幸而他还是允许我先行查看过那些废墟与材料,拿走需要的部分后再行粉碎。   现在我身边的这尊维纳斯像就是这样被侥幸留存下来的。   ……   在抵达那不勒斯没多久,我在一个深夜被翻滚的雷声惊醒,我走出房间,来到露台上,眺望海面的时候才发觉这时候没下雨,碧蓝的天穹上群星闪烁,那么雷电从何而来呢?我的仆人指着东南方向让我看,原来那是法国人的舰队已经和奥斯曼土耳其人的舰队打起来了。   奥斯曼土耳其人的海军力量,与他们常年作战的威尼斯人最熟悉不过,我身边就有那么一个威尼斯贵族,他告诉我说,威尼斯人并非不勇敢,也并非如人们臆想的那样见利忘义,他们也要比任何一个意大利人更虔诚,他们之所以在奥斯曼土耳其人这里受挫折,只是因为奥斯曼人的海军与他们的陆军一样,永远以数量取胜。   奥斯曼人的海军,如亚历山大八世经历过的那样,几乎可以说是海盗的另一种版本,但自从苏莱曼大帝宠爱与信任的海雷丁在伊斯坦布尔去世之后,奥斯曼的海军中再也没有出现过如前者那样具有敏锐嗅觉与战争天赋的将领,虽然他曾经率领着苏丹的舰队与威尼斯人,法国人打仗,将整个地中海夺取下来奉献给了苏丹,但后继无人让他建立的赫赫功勋不免染上了一层暗淡的尘埃。   没有了海雷丁这样的天才,奥斯曼土耳其人的舰队还是如陆上军队那样,以人数与信仰去夺取胜利,正如我的随从所说,他们经受得起损失,威尼斯却不能,在断绝了航道之后威尼斯与意大利半岛的其他地方一样开始了不可避让的经济衰退,国库里没有钱了,但长期维持一支海军需要多少钱这谁都知道,当初荷兰是以举国之力来保证自己海上霸主的位置,法兰西的路易十四要建起自己的舰队也是在亲政许多年后,威尼斯人的船越打越少,如今他们已经不得不用商船改装军舰来对抗奥斯曼土耳其人了。   我瞧了瞧他,在心里说,那么他们的大使还挺会装腔作势的。至少,在谈判桌上,他表现的就像是威尼斯还有三百艘舰船似的……   因为距离太远,我无法从闪烁的火光中辨认出双方的胜负——如果是白天,我还能看看烟雾——据说法兰西的铁甲舰船都是蒸汽驱动,它们的烟囱高高地从海面上耸起,喷吐着黑色,灰色与白色的烟柱,从很远的地方就能看到,但晚上是没法辨认出来的。   第二天中午我们抵达塔兰托海湾的时候,有渔民将一尊看上去十分精美的檀香木孔雀雕像卖给我,还问我要不要一块丝毯——虽然破了,但残留的部分还是很漂亮的,我让他拿来给我看,他拿了,上面令人印象深刻的几何图案几乎说明了它应当来自于某个奥斯曼军官的舱室,那尊孔雀雕像也让我想起里卡蒂宫里父亲收藏的几座印度小像,这些可能都是在奥斯曼人的舰船被击沉后留下的碎片,被早上的潮水推上海滩的。   果然,我回去后就听说了一支奥斯曼人的运兵船与护卫舰被击沉的消息,法国舰队几乎没有任何损失——除了两艘纵火船,来人是一个精神矍铄的年轻军官,我还以为是让巴尔,后来才知道他是刚从荷兰归来的另一个人,据说是蒂雷纳子爵推荐的,他才到让巴尔的舰队,就在对奥斯曼人的海战中获得了首胜。   真是令人嫉妒啊,不管是这个军官,还是似乎永远不缺良将悍兵的太阳王。 第五百一十九章 吉安·美第奇的补充记述(下)   那天卢西安诺一世把我叫去,他要把我送走了,“这里很快就要展开一场大战了。”   我无法违抗他的旨意,何况在父亲隐居休养后,他和姐姐就是我的监护人,“你去凡尔赛吧,”他说:“也可以去看看你的修道院。”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我并不强求你一定要以一生来侍奉天主,这样说或许有点虚伪,”他叹了口气:“一个强盗抢走了一个商人所有的钱财,然后开恩还给他一点路费。”   他盯着我看了一会:“但我有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是路易十四必须要做的事情吧。”我大胆地说。   “不。吉安,”他说:“我也有我的野心。”他顿了顿:“我与父亲说过,等……所有的事情告一段落,你尽可以选择回到世俗之中,又或是继续向上攀升,他不会对你的修道院征税,所有的收入你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只要别伤害到自己的身体与灵魂。”   据我所知,法国国王赏赐给我的是一座很大的修道院,连同属于它的葡萄园与薰衣草田,约有一千两百亩,每年可以得到上万里弗尔的收入,如果我决定等到这场战役彻底结束后才离开修道院,那么我身边也会有将近十万里弗尔的额外收入——我是说,柯西莫三世与所有美第奇家族的财产,除了必须传承下去的部分,都将由我与兄长均分。   当然,太阳王不是那种贪婪的人,他也不在乎这点钱财,我是随军后才知道,原来军队的支出竟然不比流淌出去的河水来得少。   我到了凡尔赛后,与其他的贵胄一般,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王后指定了一个女官来照顾我,我可以选择待在王宫休养,也可以去上学,又或是去修道院进修,我暂时选择留在凡尔赛,看得出王后也希望我如此,毕竟在意大利的事儿尘埃落定之前,说不定就有人想着用我或是兄长费迪南来威胁路易十四。   “那我的兄长呢?”我还以为一到凡尔赛,就能看到他呢。   “他啊,”特蕾莎王后展开扇子,遮住了半张面孔后,又是为难,又是好笑,又带着一点羡慕地说道:“他现在可能在普鲁士。”我听了这个消息,不由得大吃一惊,“他跑到哪儿去做什么?”   要知道,就连我的父亲,科西莫三世,还有托斯卡纳宫廷里的人,都还以为他在凡尔赛或是巴黎呢。这两个地方的浪荡公子很多,“名姝”的寓所遍布各处,路易十四又不是什么严苛的人,他十天半个月的不露一点踪迹也不会有人怀疑担忧。   “他不久前才去了普鲁士。”王后说,我觉得王后的神情很有些古怪,也许我兄长的突然离开确有内情,她在担心我是否会因为对他们产生疑虑,但有某种原因让她不能对我如实道来。   想到这点,我就不再继续追问下去了,等过了几天,我给了身边的侍女一枚戒指,请她告诉我我的兄长怎么会跑到普鲁士去……她犹豫了一会后,就告诉我说,事实上这件事情没什么阴谋掺杂其中,但确实很难说出口。   这里我必须要说,无论是托斯卡纳宫廷,还是凡尔赛宫廷,对于婚姻与爱情都有着属于自己的古怪理解,但有一点是相同的,对于这些贵人来说,身份的悬殊远比道德的悖逆重要,他们可以笑吟吟地接受各种不道德的行为,从公开的王室夫人到一个阉人,但当一个有身份的贵人对一个不足以踏入其阶级的异性动心时,他们就像是犯下了某种不可饶恕的罪过一般,所有人都会极力反对他们之间的事儿。   我的兄长费迪南,科西莫三世的长子,将来的托斯卡纳大公(当然,现在已经不是了),爱上了一个海盗的女儿。   这种足以被后世的人们写作小说,拍成电影的事情在凡尔赛宫里就是一个丑闻!侍女斩钉截铁地说道,虽然她也只是一个子爵的女儿,但她认为,伊娃——就是那个海盗的女儿,侥幸获得了国王的青眼,被允许进了凡尔赛,又迷惑了大郡主,成了她身边的女官,但归根结底,她终究还是一个鄙俗的女人,她连法语都说不好!   不得不说,听到我放浪不羁的兄长竟然对这样一个女人有了真情,我肯定是要追根究底的,那个侍女就算收了戒指,也没有告诉我全部的事情,但我知道了名字,就不难继续打听下去。结果令我张口结舌,真不知道——这位伊娃女士并不算是海盗的女儿,应该说,是与海盗差不多的私掠船主,而且她的叔叔,父亲,甚至堂兄都是从事这个不名誉的职业的。   她之所以能够被国王召唤到凡尔赛里,是因为偶尔揭破了一桩有关于英国人的阴谋,更让人称奇的是,那个奸细竟然是她的丈夫,她险些被他杀死,却还坚持着走到叔叔那里,告知了此事——从某种意义上说,她亲手葬送了自己的丈夫。   就是这么一个女士,虽然我不知道她长相如何,性格如何,但知道她肯定不太好惹……   那时候我的兄长虽然与她有了一段恋情,但当时所有人都认为这桩恋情必然无疾而终,毕竟两者身份相差太多,等到伊娃女士跟着大郡主去了普鲁士,费迪南就该去寻找新的爱情了——他似乎也准备这么做,但后来,你们知道的,一听到他已经被舍弃了世俗的身份,做了一个修士,他就毫不犹豫地整理行李,跑去了普鲁士……   “但如今他们的身份还是那样悬殊吧。”我直白地说:“现在伊娃女士已经是尼斯女伯爵了,我的兄长却只是一个小修士。”   “国王肯定会给他一个爵位的。”王后说:“到时候,这桩婚事倒也不是不可能。”   我并不觉得这桩婚事有什么不好的地方,美第奇家族最先也不过是个买药丸的小商人。后来一想,等到意大利的战争结束,我姐姐的丈夫卢西安诺一世也必然会给我和兄长一个爵位的,如果我们愿意,也可以进入军队或是政府。   我们的前程是无需担忧的。   ……   我以为来到凡尔赛后,对意大利的情况就只有通过与姐姐的书信知晓一二了,没想到太阳王竟然允许我通过报纸、刊物与从意大利来的使者来了解半岛如今的状况。   三者相互参照,比拟,我大概就可以营造出一个大概的轮廓来了。   奥斯曼土耳其的默罕默德四世果然是个有着雄心壮志的人,作为苏莱曼大帝后第二个乘船渡海远征的苏丹,他指挥着他的二十万大军,经过数个月的冗长攻打,终于占领了西西里岛,也就是我之前提到的,原先属于萨伏伊公国的岛屿,有了这座大岛,他才得以将二十万人的军队陆续运送到真正的战场,也就是那不勒斯。   西西里岛最东角,一个叫做墨西拿的小城,是距离那不勒斯最近的地方——从墨西拿可以直接看到雷焦港的城墙,只需要小船,甚至舢板,木桶都能渡过去,奥斯曼土耳其人搭建起了浮桥——据说使用了某种奥妙的手法,但也有人说,异教徒们勾结了魔鬼,才能一夜之间造出了一座供上万人通行的大桥。   之后的战斗从某种意义而言,乏善可陈,因为……在一场面对着二十万敌人的战役中,所有的技巧、谋略或是战术,都是无用的。   奥斯曼土耳其人登陆的地方是意大利半岛的雷焦港。也许有人不太注意到那个地方,这样说吧,人们常说意大利半岛犹如一只伸进了大海的高跟靴子,那么雷焦港就是靴子尖的位置,塔兰托湾就是鞋跟与鞋尖之间的凹陷,莱切的位置就是鞋后跟。   占据了西西里,默罕默德四世就有了信心,一旦事情向着对奥斯曼土耳其不利的地方去,他至少还有退路与整修大军的地方,他沿着意大利靴子的鞋面一路往上,面对着是数之不尽的棱堡、城墙、壕沟等工事,这些工事不断地消耗着奥斯曼士兵的性命,但如之前的每一次,阿扎普步兵的死亡从不被军官与苏丹放在心上,从伊斯坦布尔以及这个庞大帝国的其他地方而来的军队还在持续不断地被船只运送过来。   这是一座血肉磨坊。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即便有了意大利联邦王国,卢西安诺成了国王,路易十四的将军也只把意大利诸侯们的士兵当做工兵使用,他们是没有勇气与胆魄去面对如同海啸一般奔腾而来的奥斯曼人的,他们的数量太可怕了,简直令人绝望,单单看到,就能让人失去抵抗的勇气。   沃邦将军在这几个月里没完没了,近似于疯狂,被人诟病不断的修筑工事的行为,在面对奥斯曼土耳其的大军时终于给出了答案——它们就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子,不停地在奥斯曼大军这头巨兽的身上切割细小的伤口,一开始或许还不能够造成什么影响,但在将要进入冬季的时候,这些伤口造成的危害就显现出来了。   ——   默罕默德四世不是个蠢人,科普鲁律曾经犯下的错误,他不会再犯,当初在大会战中,路易十四以及盟友就采取了坚壁清野的方式,令得同样数量惊人的奥斯曼土耳其大军因为补给不足而陷入困境,这次他先占领了富饶的西西里,而后又勒令商人与总督们运来充足的食物。   所以说,虽然沃邦也使用了类似于的手法,对奥斯曼土耳其大军的影响并不大。   默罕默德四世甚至记得警告军官们,不允许士兵轻易走进完全封闭的空间里去,那场大爆炸引发的灾难带给他的震撼记忆犹新。   但那时候的路易十四需要一个密封的空间,是因为火药的数量不足,而粉尘爆炸时是需要一个空气不甚流通的大空间的。可沃邦将军可没这个烦恼,他的火药与榴弹都非常充足。   凭借着堡垒与城墙,向敌人们投掷弹药,就算是意大利人,也能坚持上很长一段时间,他们还会破坏道路,在荒地里埋设榴弹——在燧发枪被发明出来之后,金属件与火石迅速摩擦产生火星,引燃火药的原理已经被许多人熟知,沃邦将军的工匠就想出了一种可以掩藏在地下,用拉索来引发的火炮……他当时是这么想的,但沃邦看过之后,就问道,既然这个拉索需要人力拉动,那么有没有可能,让敌人自己拉动绳索呢?   当然可以,很多时候,看似可笑的发明只不过是走错了方向,工匠不过是加了一个类似于老鼠夹子的小装置,就可以让敌人自己“拉动绳索”了。   这种埋藏在地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爆炸的武器引发了一阵广泛的恐慌,哪怕苏丹与他们的学士将不曾爆裂的榴弹展示给阿扎普们看,依然无法减轻他们的恐慌,毕竟未知的恐惧才是最深重的。   这种地下榴弹没人知道沃邦将军埋了多少,加上连绵在靴子尖这一部分的堡垒与工事,还有层层叠叠的带刺铁丝网,大大延缓了奥斯曼土耳其人的进攻速度。   默罕默德四世并不认为这能够对他造成威胁,他有无数的士兵,也有无数的小麦。虽然法国人的舰队一直在攻击它们,但他同样有数不尽的船只,他当初能够在西西里岛登陆,一样可以维护这条重要的航道——直到一个可怕的消息传来。   特兰西瓦尼亚亲王反叛了。   反叛者的大军一路往南,所向披靡,竟然已经迫近到了距离伊斯坦布尔不足五十法里的地方。 第五百二十章 巴勒莫(上)   到了这里,诸位,我们暂且可以从吉安·美第奇的日记中摆脱出来,去看详实的史料了,因为在被为后世的人们称之为“意大利统一前的最后一战”中,各方面都有着详细的记载。   事实上,说是最后一战也不是那么确凿,因为之后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战的“都灵战役”正是在意大利北端的米兰公国区域展开与完结的,但对于欧罗巴人来说,与异教徒的战争,与同为天主教徒的战争,显然是不同的。   好吧,让我们暂且放下还未到来的都灵战役,将视线聚集到西西里岛来吧。   ——   西西里岛是意大利联邦王国最大的一个岛屿,右下方就是令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们耿耿于怀的马耳他岛,这个岛屿现在依然由光辉的耶路撒冷圣约翰医院骑士团占据着,也许是因为之前攻打马耳他的经历——屡屡受挫,这次默罕默德四世没有固执地如苏莱曼大帝那样坚持选择罗德岛那样选择这里作为突破口,而是直接攻占了旁边的西西里岛。   西西里岛与地中海诸多岛屿那样风光秀丽,并且比任何岛屿都要来的辽阔富饶——它曾经属于希腊人,古罗马人,拜占庭人,阿拉伯人,诺曼人,施瓦本人,然后是西班牙人。   要说它也是卡洛斯二世的遗产之一,那么又为何被萨伏伊公爵所拥有呢?这要感谢哈布斯堡的利奥波德一世,他为了争取萨伏伊这个位置关键的盟友(萨伏伊正在意大利与法国之间),慷慨地将属于西班牙的西西里岛赠给了萨伏伊公爵,并且册封萨伏伊公爵为西西里国王。   这种举措无疑是相当恶心的,作为萨伏伊公国的主人,萨伏伊公爵当然欣然接受了这份礼物——萨伏伊公国本土又小,又没有出海口,海岸,又夹在诸国之间,就像是一个被装在木匣子里的成人,早就期待着能有伸展四肢的那一天。利奥波德一世又允许他称王——看看曾经的勃兰登堡大公为了将公国晋升为王国做了多少牺牲,就知道能让利奥波德一世点头有多么不容易。   萨伏伊公爵受了利奥波德一世的好处,本应和他站在一处——但在他的堂弟苏瓦松伯爵的劝说下,他还是偏向了法国国王路易十四,当然,他不是觉得路易十四更可亲一些,而是对哈布斯堡来说,西西里是块鞭长莫及的飞地,相对的,法兰西与即将统一的意大利,反而如同钳子一样钳制住了这座岛屿。   迄今为止,利奥波德一世与其盟友依然未能与路易十四正面一战,仿佛两位国王对彼此都没什么意见,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很显然,路易十四是在不断地巩固基础,而利奥波德一世却是在……迟疑,在这种时候,一位君王的回避完全可以被视作胆怯与畏惧——何况利奥波德一世针对路易十四所施行的明计暗谋似乎也没有成功过。   现在看起来路易十四的赢面是相当大的,萨伏伊公爵从太阳王这里得到了对西西里国王的承认,这意味着将来就算是意大利联邦王国统一,西西里也是萨伏伊公爵的囊中之物,并不在被统治的范围之内。   路易十四协助自己的长子对西西里岛实施他的计划时,萨伏伊大使几乎没有插手其中的机会,几次后,他自己也放弃了——毕竟萨伏伊拥有这座岛屿的时间并不长,还有的就是,虽然被那样多的外人统治过,这座岛屿的真正主人——西西里人,依然保有着如同此地阳光一般滚热而又刚烈的性情。   简单点说吧,他们几乎不欢迎任何外来者,因为无论是阿拉伯人还是西班牙人,都留给了他们足够深刻的伤痕。   在屡次强大的外力压迫下,西西里人变成了以家庭、氏族与村庄,或是城市,直至岛屿的,一个从小到大的紧密团体,他们对西西里充满了热切的爱与深重的眷恋,无比看重家庭,顽强地保持着仅属于西西里的宗教仪式,他们只相信“家里人”,排斥外人——他们或许也会相互争斗,但在对着外人的时候,西西里人绝对团结一致。   早在更久之前,路易十四的“小鸟”们就曾经踏上过这片土地,在别他国王与公爵们对平民们漠不关心的时候,从太阳造成的阴影中飞出的“小鸟”们却已经对这片排外的土地有了深刻的了解,他们或许无法成为西西里人的家庭成员,但西西里人也不是愚昧的野兽——他们一样会有朋友、同盟的。   法国的商人们从西西里买走小麦、橄榄油、柑橘、柠檬与硫磺等等重要物资,带来亚麻布、棉布与毛呢,还有玻璃器皿,金银器等,频繁的交易已经让法国人与西西里人达成了数条可信的线路,在旁人以为路易十四也不免要为桀骜不驯的西西里人烦恼时,他的特使已经与西西里人达成了协议——在默罕默德四世的船队还在地中海上航行的时候。   ——   西西里岛一北一南,各有两座著名的城市,都城巴勒莫,面临地中海的锡拉库萨。   巴勒莫如何重要就不必多说了,在这座城市里,因为诺曼皇宫就在这里——这座融合了阿拉伯人,诺曼人与拜占庭人三种风格,拥有九大主体的建筑群,坚固堂皇,意义非凡,被默罕默德四世拣选了作为行宫。   默罕默德四世与奥斯曼人理所应当地将这种行为视作一种仅次于天主赐福的荣耀,但对于西西里人来说,这种行为简直如同往他们母亲的坟墓上吐唾沫那样可恶与可恨,因为奥斯曼人对信仰的执著与对‘纯净’的苛求,他们一进到这座城市,第一件事情就是拆掉所有的十字架,涂刷教堂的壁画,搬走与毁掉雕像,就连诺曼皇宫中的礼拜堂也不例外,不,应该说,作为苏丹驻跸的地方,这里被“洁净”得最彻底。   当阿尔贝托·巴勒莫在皇宫里行走的时候,几乎都认不出这里就是他熟悉的地方了。   顾名思义在这个时代有着特殊的意义——譬如巴勒莫,这座城市的名字也同时是这个城市曾经的统治者巴勒莫的家族名,巴勒莫作为其中的一员,他如同爱着自己的家人般爱着这座宫殿,现在看到它被这样折磨,心中自然痛苦万分,但他还是很好地隐藏起了沸腾的情绪,当然,也有他们已经承蒙路易十四的“小鸟”们发出的警告,在奥斯曼人来到这里的之前,将一些珍贵的圣物都藏了起来的缘故。   这座宫殿里如今都是苏丹的亲卫,也就是人们熟悉的耶尼切里军团的士兵们,他们戴着高高的帽子,身着色彩斑斓的开胸外套,束着宽大的金丝腰带,腰带里插着弯刀,悬挂着火枪与匕首,他们看见了阿尔贝托,就露出笑容来,这种笑容并没有多少善意的成分——众所周知,耶尼切里军团的士兵都是“血税”,也就是从奥斯曼土耳其的附庸国家与地区中强行招募的少年中选拔出来的——远离家乡与亲人的痛苦,以及严苛的军规与沉重的训练还算不得什么,令他们最为畏惧的是,他们之中一些因为容貌秀美,皮肤白皙而被宦官首领选中的“幸运儿”会被剥夺作为男人的权力——在苏丹后宫,分作黑人宦官与白人宦官,在外界的传闻中,两者都不会遭到如此惨绝人寰的酷刑……可惜的是,这也只是传闻罢了。   白人宦官不入后宫,他们是服侍苏丹的,但有时候,阉割并不是为了保证王室血统纯净,也是为了长久地保持受苏丹青睐的少年的青春美貌。   阿尔贝托今年只有十一岁,距离成年还有三年,正是意大利的年少人最可爱的时候,默罕默德四世一眼就看中了跟随父亲与兄长前来谒见的他,命令他留在身边做了侍从,也是因为正在战场上的关系,他还不至于立刻落到地狱里去,但默罕默德四世说过,要把他带到伊斯坦布尔去,那里有——“手艺好的人”……这句话让阿尔贝托以及家人如何毛骨悚然就不说了,反正苏丹以及身边的人都认为这是一项会让巴勒莫人感恩戴德的好事。   没有去理睬那些耶尼切里士兵,阿尔贝托捧着一个大到足以装下一个他的银盘跑上了楼梯,银盘里装满了新鲜的葡萄、橄榄与甜蜜的点心,这些都是宦官首领叫他送去给苏丹的,苏丹在打仗的时候,身边没有妃子随行,也少了很多规矩与禁忌,在接受了数次搜检后,阿尔贝托终于看到了熟悉的深紫色帷幔。   这座宫殿里,最大也是最宽敞的房间原本是诺曼国王的一个小礼拜堂,奥斯曼人来了之后,就将这个小礼拜堂改成了苏丹的寝室,它有着一个很大的露台,风不断地将半透明的细纱吹向空中,顶部的壁画因为原先就是几何图案,所以侥幸没被涂改,半圆形的大顶覆盖在整个房间上方,让整个房间显得十分空荡。   苏丹的床榻会让人联想起平整的高台,它紧靠着墙壁,面对着窗户,上方向着两侧垂下金银编织的床幔,床榻与角落里到处都是柔软的丝绒枕头,青铜的炉子里升腾着馥郁的香气——折断的水烟杆,敲碎的玻璃瓶,撕裂的外衣与卷曲的书籍,表示这里刚才遭受过一场愤怒的飓风,默罕默德四世现在已经平静下来了,他身边的宦官与侍从正在忙碌着将房间回复原先的干净与华美。   不过也许是因为大教长正在他身边的原因,原先的大教长不幸在大会战中回归到他们的主人脚下,现在的大教长依然是个面容肃穆,神情冷漠的老人,他向苏丹恭谨地告退,然后离开了房间,整个过程中没有看阿尔贝托一眼,对他而言,这里除了苏丹之外,所有人大概都和一件会说话,会走动的家具差不多吧。   等阿尔贝托将银盘摆在柔滑精致的丝毯上的时候,默罕默德四世的怒气已经差不多消弭了,他看向窗外,依然不觉得自己会失败,他如此轻易地就得到了西西里,这让还是第一次御驾亲征的苏丹进一步地膨胀了起来——从伊斯坦布尔传来的消息固然让他惊怒,却没有多少恐惧,奥斯曼土耳其迄今为止还没有大败过——虽然在大会战中,他们损失了不少士兵,但在整部历史中,哪怕是曾经的苏莱曼一世也曾经遭遇过不止一次失败。   “我要回伊斯坦布尔,”默罕默德四世说,反叛者只要一看见他的旗帜就会立刻分崩离析,恐惧地呐喊着逃走,用来处死原先的将领与大臣的时间可能还要远胜于此,安排新的可信的人来为他镇守伊斯坦布尔也是一桩麻烦的事情——但不算什么,他在心里说,“你回去和家人说,”他和蔼地对阿尔贝托说:“孩子,告诉他们,你要和我一起回伊斯坦布尔。”   “你可以带走我所有的赏赐,愿意留给谁或是自己都随意。”他抬了抬手,慷慨地说:“全部留下也无所谓,我会给你更多。”   阿尔贝托如默罕默德四世期望的那样真诚地道了谢,比起苏丹赏赐的金银珠宝,他更看重的是回家的会。   ——   阿尔贝托的母亲一听到这个消息,就立即跳了起来,她面露恐惧,紧紧地将阿尔贝托抱在怀里,阿尔贝托是她的小儿子,虽然上面还有三个儿子,但她最疼爱的还是阿尔贝托没错,“圣母啊,圣母啊,”她喊道:“我绝不允许你再回到那个魔鬼身边!”   阿尔贝托的父亲也不由得蹙眉,巴勒莫是一个何等古老又尊贵的家族,即便历经王朝与君主,巴勒莫这座城市可从来没有改过名字,但西西里人的尊严与传统在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大军前不值一提,苏丹让阿尔贝托回来告知一声已经算得上是对阿尔贝托的开恩——对阿尔贝托,而非巴勒莫,从这点就可以看出,巴勒莫家族对苏丹来说一文不值。   “让我们去杀死那个人吧!”阿尔贝托的长兄说,“让我们召集士兵,让那些异教徒看看西西里人的血吧。”   “您能召集多少人呢?”阿尔贝托从母亲的怀抱里挣脱出来,冷静地说:“现在门外就有三百人。”   一半出于监视,一半出于恩宠,苏丹让三十名耶尼切里亲卫,三百名阿扎普步兵护送阿尔贝托回家,然后……巴勒莫有数百倍于这些人的士兵,还有火炮、火枪手与大象。   “哎呀!我们宁愿一死,也不能受这样的屈辱。”阿尔贝托的次兄说。   “我们当初就不应当听从法国人的花言巧语,胆小怯懦地活着而不是勇敢地区死。”阿尔贝托最小的哥哥同样地怒吼道。 第五百二十一章 巴勒莫(中)   “如果这样的话,你们母亲的心就不免要碎了,她如今也许要失去一个儿子,但若是你们过于短视与鲁莽,她不但要失去所有的儿子,或许还要失去自己的丈夫,甚至更多的亲人呢。”   一个声音突然说道。   它让房间里的人无不惊骇万分,甚至有人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拔出了火枪——就是阿尔贝托的长兄,但从耸立的大座钟后走出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巴勒莫家族与法国的联系人——国王的“小鸟”们有不止一位管理者,但意大利人肯定最熟悉那位米莱狄夫人,她的名字长久地在各个家族中流传,据说现在的意大利之王科隆纳公爵就是由她代太阳王与玛利·曼奇尼抚养长大的,科隆纳公爵也一直十分尊敬她,在托斯卡纳宫廷里,她的地位仅次于女大公。   见到她众人就不由得心头一松。   就像是建造一座大教堂必然要先打下坚实的基础,事到临头再来收买与诱惑,必然事倍功半,路易十四早在二十年前就为自己的长子计算好了将来的领地与爵位,又怎么会任由意大利半岛一片空白?不需要军队,也不需要贵族,甚至密探在其中也并未起到最重要的作用——最终取得西西里人信任的还是法国的商人。   在欧罗巴大陆上的商人依然热衷于售卖泥巴烤鸭,白垩面包、甚至皮纸靴子的时候,法兰西的商人们竟然出奇地以信誉成为了人们要寻找买主与卖主时的第一人选。   因为关于商贸这方面,法兰西有着极其详细与严苛的法律,并且一直延伸到法以外的地方——凡是胆敢以次充好,缺斤少两,欺上瞒下的商人几乎都被吊了路灯杆——别说他们在其他国家,又或是殖民地,占领地就可以为非作歹了,法国的官员、军队与使者每到一个地方,第一件事情就是以法语与当地语言向所在地的民众宣读路易十四颁发的法律。   巴勒莫的法国大使馆就有一个对外的小房间,窗口开在街道上,每天都会有个书记官大声宣读法律条文,任何法兰西人,无论是商人还是士兵,只要触犯了其中的法律条文,受害者都可以向他申诉,一般而言,都能获得一笔赔偿与被告知罪犯受到了怎样的惩罚。   巴勒莫的人们一开始是不信的,直到一个大胆的人果然去申诉了——他身后是有一些人的——他得到了回应,心满意足。就此,西西里人才惊讶地发觉,法国人并没有在说谎,他们的官员相当公正。   只是需要仲裁的官司并不多,法国商人吃够了巴士底与苦役船的罪,可不敢轻易触碰太阳王的威严。   奇妙的是,他们也同样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民众中铸造起了太阳王的权威,因为这些人总会说,既然他们的国王能颁发这样仁慈又公平的旨意,他定然是一个无比睿智且对民众充满怜悯的好国王,而且他的官员愿意这样严格地施行他的律法,我们就不必担心他们会随时出尔反尔,欺骗我们。   就这样,当米莱狄夫人带来了旨意,告诉他们奥斯曼人很可能将西西里而不是马耳他作为突破口的时候,许多人都相信了,不仅如此,他们也接受了米莱狄夫人的劝诫,不与奥斯曼人正面对抗,是的,米莱狄夫人不会去质疑西西里人的勇敢,但怎样勇敢,西西里没有正规军队,零散的家族武装在彼此争斗,或是掀起小规模的暴动时还能有点用处,但对上如奥斯曼土耳其这样无需吝啬弹药与人员的大军时,只是螂臂挡车。   是的,他们固然可以用血肉证明自己的勇气,但这意味着无论那方取得最后的胜利,西西里岛都会被黑纱覆盖,可能五十年,或是一百年后,西西里人才能渐渐地从巨大的损耗中得到喘息的机会,而且……鉴于将来不是被萨伏伊,就是被哈布斯堡继续统治,人口的缺口也会让他们的家族变得无比衰弱,再难振兴。   米莱狄夫人的提醒,顿时让房间里的男士们感到又难堪,又悲哀。不过米莱狄只是笑了笑,又说:“不要沮丧啊,诸位,我们期待的机会已经来了。”   “您是说默罕默德四世要离开的事情吗?”阿尔贝托的父亲谨慎地问道。   “是的,”米莱狄夫人说,“特兰西瓦尼亚人反叛了。”她接着说道:“他们直接威胁到了伊斯坦布尔,所以作为伊斯坦布尔的主人,默罕默德四世是一定要回去的。”   “那与我们有什么关系,”阿尔贝托的母亲冲动地问道:“他还会回来,那些……粗鲁的士兵也不会跟着他一起走。”   “确实,”米莱狄说:“二十万大军渡海而来,就不会空手而归,苏丹会让大维齐尔继续攻打意大利,西西里也依然会有驻军……”   “您,不,应该说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想要我们做什么?”巴勒莫的家长问道。   “现在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大部分军力都在那不勒斯,”那不勒斯现在就是一个泥沼,拖住了法意联军,也拖住了奥斯曼人的大军,“默罕默德四世可能还会带走大约三万到五万人。”   “即便如此,留在西西里的大约也是这个数字,”阿尔贝托的父亲这样说道:“依然不是我们能够对抗的数字,或者说,如果我们想要反抗,那么我们一开始就应该反抗,而不是拖延到这个时候。”反正都是一个结局。   “不需要你们去和奥斯曼人打仗,”米莱狄说:“先生,毁掉他们的仓库吧,毁掉他们的道路,毁掉他们的船只吧。”   ——   阿尔贝托只在家里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接着就神色如常地回到了诺曼皇宫,苏丹携带着数之不尽的家具、器皿与侍从,但要走的时候,速度依然出乎意料的快,他只带了“最心爱的”的那些,就乘坐着巨大的銮舆穿过大半个西西里,在锡拉库萨乘上了舰船,往伊斯坦布尔而去。   他原本还预备在巴勒莫乘船,绕过西西里的南侧——因为他的车驾过于繁赘,所以乘船反而要比陆路快,但如此他们将要穿过马耳他与西西里之间的马耳他海峡,因为马耳他还在医院骑士团的手中,为了避免意外,苏丹还是选择了锡拉库萨,他甚至不愿意选择更近一些的卡塔尼亚,一方面是因为卡塔尼亚距离火山很近,一方面就是因为墨西拿附近依然有法国舰船出没。   “给奥地利大公写一封信,”默罕默德四世对自己的书记官说:“问问他是否有将法国舰队牵制在了地中海。”   这封信与其说是询问,不若说是责备,因为利奥波德一世承诺过他与英国人会将法国舰队拖在英吉利海峡与大西洋,至多不过地中海,但英国之前就已经吃了一场惨烈的败仗,也不知道是否能够履行承诺。在他距离锡拉库萨还有两日一夜的路程时,他的密探与利奥波德一世的信都来了,密探说,就他们所见,法国人的舰队确实被荷兰人、英国人与西班牙的流亡者舰队拖在了距离他们足有一千里的地方,他们打仗的时候,炮声不绝于耳,黑烟直上云霄——因为蒸汽舰船都会冒出黑烟来,所以很好查证。   至少,法国人的铁甲舰船都不在意大利。   不然的话,在奥斯曼土耳其人要登陆西西里的时候,它们就该出现了。   这样说,让默罕默德四世略微安心了一点:“如果我们也能有那样多的铁甲舰就好了。”他对大教长说,大教长只是皱了皱眉头,对于这种——可能用到了魔鬼的机械,他们还未决定是不是要接受,另外,他思忖了一会,没有去扫苏丹的兴致:“那么我们必须保证保加利亚的稳妥。”   特兰西瓦尼亚正处在现在的罗马尼亚的中下方,伊斯坦布尔与它之间就是保加利亚,既然他们已经威胁到了伊斯坦布尔,也就是说,他们可能已经占领了保加利亚的大部分领土,奥斯曼土耳其最大的铁矿就在保加利亚,那些铁甲舰队所需要最重要的材料就是黑铁,大教长这样说无可厚非,默罕默德四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舱室无论多么奢华,多么宽敞,都是有限度的,他们更常待在甲板上,船艏楼上的露台平坦开敞,铺上地毯,打起帐篷,摆上柔软的丝绒枕头,也不比苏丹的战场帐篷差多少,默罕默德四世一边和大教长谈着将要用弓弦勒死多少不得力的臣子,一边享受着清凉的海风与透明的阳光,虽然在伊斯坦布尔的悬崖上可以眺望海洋,但眺望与身在大海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阿尔贝托一边听着大教长与默罕默德四世的对话——几乎听不懂,不过看样子他们也不在乎他听去了多少,作为大家族的孩子,他知道这是因为前者大概没把他们当做人看,他们是可以被随时随意处理掉的东西,他沉默不语,殷勤周到地为服侍着苏丹。   宦官首领被轻轻碰了碰,他转过身,看到苏丹最近很宠爱的一个小侍从向他举起茶壶,摇了摇,里面空了。   他点点头,阿尔贝托就悄无声息地抱着茶壶退开,在他往“厨房”去的时候,一双手臂突然从黑暗中伸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了他!   阿尔贝托差点就要大叫出来,但熟悉的香味让他压下了声音,他睁大眼睛看过去,只看到了一个猥琐的水手,他的四肢细瘦的就像是海草,却有力的就像是收紧的牛皮,看到阿尔贝托投来疑惑的目光,他微微一笑:“行啦,”他用米莱狄夫人的声音说道:“我是来接你的。”   什么?阿尔贝托完全糊涂了,因为他要回到苏丹身边,所以之后的一些议题他就没参与,免得露出痕迹。   “这里就要开战了。”米莱狄说,“我答应过你的母亲,要带你回到她身边,安然无恙的。”   “怎么走?他们马上就会来找我!”阿尔贝托话音一落,就听到有人在疯狂地尖叫!“法国人!法国人的船!” 第五百二十二章 巴勒莫(下)   阿尔贝托被米莱狄一把抱起,在一干粗鲁的海员呐喊着地冲过他们所在的地方后,阿尔贝托感觉自己先是漂浮,而后又飞了起来,他越过了船舷,直接面对深蓝色近黑色的海水——它犹如坠落一般的向着少年的面孔逼近,又戛然而止,一双手牢牢地接住了他。   他被放在了一艘小船上,阿尔贝托一眼就认出这原本是悬挂在苏丹王船上的小船,它被漆成朱红色,描着金边,用来在海上迎接宾客,在码头运载货物所用,两个做奥斯曼海员打扮的人坐在上面,一个人在他身后抓住他,他听到一声吆喝,就看见海员之一直接用船桨在大船的船身上一顶,他们就飞也似地冲了出去。   这艘小船不合情理得快,阿尔贝托是西西里北部的贵族子弟,西西里南部以农业为主,盛产小麦、橄榄、葡萄酒与柑橘,北部则以渔业与商业为主,理所当然地,就算他是巴勒莫家族的幺子,也少不了上船,他这边才将灵魂拉回到躯体里,那边就习惯且熟练地估算出了他们现在的速度——只用桨,只有两名桨手的小船劈波斩浪,竟然比升起风帆的单桅船有着更为惊人的速度,他的身下颠簸不休,面孔犹如被细密的刀子切割,那个抓住他的人正在用外套遮住他的脸,但阿尔贝托还是顽固地抬起了头。   不是他不适时宜地耍弄脾气,只是除了这次之外,他这一生大概不会有这样的经验了。   曾经让路易十四以及他的子女,法兰西的大臣与将军,无数民众为之震撼莫名的铁甲舰船正向他们而来。   阿尔贝托乘坐的小船是典型的内陆小舟,黑色的铁甲舰可能有它的五十倍高,一百倍长,它们之间的比例犹如巨人与婴儿,向着他们而来的甚至不是一艘,而是两艘,它们并驾齐驱,犹如两匹强壮的海马,让人看了便不由得目眩神迷,它们距离阿尔贝托可能还很远,激起的波涛却已经让小船仿佛遇到了一场飓风。   不,即便足够远,被蒸汽驱动的铁甲舰也有着媲美正逢好风向又有着三根桅杆,数百名桨手的大桨帆船,它们让阿尔贝托不由自主地想起巴勒莫盛行的木偶戏剧——虽然在奥斯曼人来了之后它就被取缔了,因为在前者的信仰中,偶像是不允许存在的——那些木偶戏剧里也会表现海战,或是航行,船只在碧蓝色的布料上移动的时候,就如现在一样,只一眨眼,或是闪神,它们就转瞬而至了。   “转向!”阿尔贝托用还未变声的尖锐声音叫道,“我们要撞在一起了!”   小船上的海员却像是丝毫不在乎自己乘坐的船只是否会被推翻,或是拉入船底,他们放声大笑,为首的桨手站了起来,挥动双手,在阿尔贝托陡然想起——那位米莱狄夫人据说是个女巫,并且管辖着不少可怕的魔鬼使徒时,他们的小船就像是被一支巨大无形的手臂托了起来——那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就像是从颠簸的小船上突然回到了寝室的床榻上,紧张、不安以及不适都消失了,阿尔贝托宛如在一场幻梦中,看着自己的小船轻盈地滑过了两艘铁甲舰之间的缝隙。   直到它重新跌入海水,阿尔贝托才能反应过来,他神色恍惚地看着身边的人,而那个水手——或者说是巫师,只是摸了摸他的头。桨手已经坐下,开始不疾不徐地划桨,他们似乎并不在乎自己依然在战场上,又被波及的危险,阿尔贝托回头望去,看到了正在海面上切割出一对白色伤口的铁甲舰。   众所周知,路易十四至少有三十艘由大加莱船改装成的铁甲舰,它们被分作三股或是四股力量,在大西洋、地中海为法兰西博得了赫赫威名,利奥波德一世向默罕默德四世许诺会将它们牵制在大西洋,默罕默德四世也因为在攻打西西里的时候只遭遇到了微弱的反抗信以为真,但现在看来,路易十四可能……一股烦躁的情绪涌上少年的心头,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西西里又是诱饵,又是辅笼,就像是猎人对付那些狡猾的野兽,太阳王为了保证默罕默德四世能够完全地踏入陷阱,他牺牲了西西里。   他坐在小船上,可以看到有三艘铁甲舰正在向苏丹的舰队围拢,对面可能还有更多的巨舰——海上已经升起了火焰与烟尘。   默罕默德四世的舰队虽然庞大,但他一心一意想要的铁甲舰依然在建造中,他的旗舰,也是舰队中最无可挑剔的大船是西班牙的巨桨帆船,也就是人们熟悉的盖伦战船,这艘被命名为苏莱曼一世的大船,吨位超过了八百吨,有着堡垒一般的船艏楼,也因为如此,当阿尔贝托在甲板上被米莱狄抓住的时候,没人注意到——它装载着八十门火炮,以及一千五百名战斗人员。   奥斯曼土耳其的海员们依然保留着所谓的巴巴罗萨风格,他们就和古罗马人那样,依然不擅长与不习惯借助火炮的威力,还是喜欢与敌舰靠近后,拍上带着钉子的跳板,冲上去与敌人面对面地厮杀,这也是为什么奥斯曼人的桨帆船总是挤满了士兵与水手的缘故。   阿尔贝托没有见过奥斯曼人如何在海上厮杀,但很显然,法国人并不打算舍长就短,他们的舰船就算是甲板上也覆盖了铁板,即便奥斯曼人能够靠近,也别想固定住跳板,而且他们几乎不会靠近敌人的舰船,法兰西的火炮射程从来就相当可观,哪怕巨大的盖伦船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打下的,他们也能保持着十二万分的耐心,一点点地消磨掉敌人的意志与胆量。   在海战中,不,应该说,在任何战役中,无法轻易拉近对战双方的距离时,射程与杀伤力就成了最关键的东西,奥斯曼人发现自己,或是自己的弹药,都无法打到敌人,敌人却能打到自己的时候,就别提有多崩溃了——虽然他们确实还能坚持上很长时间,从正午一直顽抗到了深夜,在黑色的海面上,竟然还没有一艘舰船沉没。   “我们突围吧。”大教长说:“别和那些法国人纠缠了。”   默罕默德四世有点不甘心,但他也知道自己没法奈何那些法国人,他们不但有铁甲舰,还有像是永远不必担心缺少的弹药,他正要点头,眼角却掠过了一丝锋锐的红光,他还以为这是又一枚炮弹,不由得向那个方向看过去。   “那是……西西里岛吗?!”   大教长悚然而惊,急忙冲向窗口,在片刻后,他又上了甲板。   默罕默德四世没看错。那确实是西西里岛的方向。   大教长向他们的神祇祈祷着,这最好是一艘正横亘在他们与西西里岛之间的舰船,就算是奥斯曼人的舰船也无所谓,但就在他念诵着先知的名字时,火光一点接着一点地被点燃了。   ——   从辽阔的大海上,从距离数十海里的地方,看到的火光可能就是针尖,麦粒大小的一点,但在西西里岛,每一点都是遮天蔽日的大火。   自从卢瓦斯侯爵遵照国王的旨意,法国军队不再就食于敌——如果不是劫掠之后就离开,而是要长久的统治,那么肯定是这种方式更能博得当地民众的信任,只是相对的,国王要付出的绝对比简单的掠夺要多且麻烦,他们要保证道路畅通,仓库盈满并且安全,才能保证士兵们不会军心涣散甚至哗变。   默罕默德一世也仿效了这种做法,只是整整二十万大军的补给,连武器与帐篷都要士兵自备的苏丹可不会如路易十四那样愚蠢到全都背负在自己身上,他只是学习了开拓与整修道路——由当地的民众服劳役;建造仓库——空荡荡的当然要被他征服的领主与贵族填满,当然,与路易十四不同,默罕默德一世不会为此出一个子儿。   西西里岛的富庶,以及因为西班牙王位继承战的缘故,让这座岛屿上的贵族与平民罕见地就像是一只没有剃毛的肥羊,这里原本就出产小麦,一座仓库接着一座仓库被建了起来,而后金灿灿的麦粒就如同河水一般填满了它们,默罕默德四世的书记官们计算过后,认为加上那不勒斯的收成,足够满足大军所需。   如果说默罕默德四世一开始的时候还有些警惕的话了,到了巴勒莫家族献上幺子的时候,他已经安下心来,认为这些黑皮肤的本地人已经彻底地顺服了,如何统治、管理与奴役,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们已经传承了数百年的经验,默罕默德四世从未想过,事情会有什么变化——也许任何人都是这样,在变化到来之前,他们会认为世界总是一成不变的。   ——   不但是巴勒莫一处,西西里的各大城市,只要有奥斯曼人建造仓库的地方,都有人举火,他们不但纵火,也会抛掷简单的陶罐榴弹,或是埋设陷阱,唯独不与成编制的士兵们正面相抗,那些戴着高高的白帽子,或是身着华贵外套的奥斯曼军官在火光中破口大骂,却也无可奈何。   西西里岛对他们来说是个无比陌生的地方,那些烧掉了仓库的人,只要往橄榄林,海边一跑,他们就别想抓住人了。   “等到明天!等到天亮!”他们发誓说:“我要把他们穿在杆子上,挂在城墙上!”   这些军官的想法也没什么大错,但他们才回到房间,一股股可怕的流言就在奥斯曼人的军营里传开了。   有人说,他们的仓库都被烧干净了。   有人说,他们的苏丹已经逃走了。   也有人说,他们的苏丹不但逃走了,还成了法国人的俘虏,或是已经死了。   更有人说,依然滞留在那不勒斯的大军要退回到西西里,他们没了小麦,还要迎来更多饥肠辘辘的人,他们可能要陷入饥荒。   他们更有可能永远回不了伊斯坦布尔——因为苏丹带走了所有的船,而这些船已经沉在了伊奥尼亚海。 第五百二十三章 巴勒莫的后续   大会战的时候,路易十四就觉察出了奥斯曼土耳其军队的致命弱点。   奥斯曼人依仗的永远是信仰与潮水般的兵力,从苏莱曼一世时便是如此,至今也没什么改变,他们所有的战术都是围绕着这两者来的。但这样的军队,注定了无法成为一个有凝聚力的整体,就像是一个庞大的蚁群,在失去发出命令的王之后,他们就会无所适从,心思涣散——因为……奥斯曼只有一个苏丹,一个声音。   默罕默德四世以为自己能够取代曾经的大维齐尔,或是更胜一筹,他也许是对的,但最致命的一点他依然没有改变,更正确地说,无法改变,若是有人能够掌握与苏丹同样的权势,苏丹随时都会变成一具冰冷的尸体,他的子女也会随之丧命,这是第一个弑亲的苏丹酿下的苦酒,后来人也只能饮下去。   默罕默德四世只是因为听说了伊斯坦布尔遭受到了反叛者的威胁,才要回去,对一场战役可能持续数年、十数年甚至半生的时代,这种情况并不出奇,他大可在回到伊斯坦布尔,平定叛乱后再重登西西里岛,举起权杖继续指挥之后的战事。问题是,首先,西西里并不如他所想的那样,是慑于他的大军,苏丹的威严才不做什么抵抗屈膝投降的,他们就如阿尔贝托所想的那样,是将猛兽引入笼子的香甜诱饵。   因为意大利联邦王国是在“第十次圣战”的前提下建立的,如果只是将奥斯曼人驱逐出意大利,不夸张地说,也许就萨伏伊、那不勒斯与米兰等较大的几个公国都可以做到,毕竟奥斯曼人之前也不是没有侵入过半岛,最终还是在劫掠了一番悻悻然地退却——其中有补给不足的原因,也有半岛身后有着一整个欧罗巴的关系。   这样的战果当然是无法与一顶国王的冠冕达成平衡的,所以从一开始,第十次圣战就是要越过意大利本土的,也就是说,他们不但要将奥斯曼人驱逐出去,还要重创他们的军队,杀死他们的苏丹,引发混乱,在奥斯曼人无暇顾及外部的时候,热那亚人要夺回他们原先在亚得里亚海的殖民地,威尼斯人要夺回希腊与克里特岛,米兰与那不勒斯也有意在这头衰老的庞然大物身上咬下一块血肉——譬如阿尔巴尼亚。   而西西里,就算一无所获,至少也无需继续面对奥斯曼人的威胁。   要说这样的想法,早就应当有人提出来,奥斯曼人首先是异教徒,他们现在所有的疆域更是大部分掠夺自天主教国家,但,不得不屈辱地说,欧罗巴的诸位君主,甚至罗马教会的主人,心头依然残留着赛里穆一世、苏莱曼一世这两位勇武的大帝留下的深刻阴影,奥斯曼土耳其帝国从十四世纪到十六世纪始终没有停下过征伐扩张的脚步,也让一些人错误地认为,这只凶猛的巨象依然有着颠覆天地的力量。   无论是利奥波德一世,还是特兰西瓦尼亚大公,又或是罗马教皇,意大利人,葡萄牙人,甚至法国人,他们都觉得,能够将奥斯曼土耳其人的进攻势头打回去就是很了不得的成就了,就像是太阳王在诸国中的权威最终还是在对奥斯曼人的大会战中确立的那样。   可就如我们所知,路易十四的思想并不如这个时代的人们受到历史的制约,大会战中,他只是不愿意徒然地为利奥波德一世与奥地利牺牲法兰西人的性命,但若是——这场战役他是主导,他绝对会尝试着乘胜追击,就像是一群狮子追赶着成千上万的野牛,看上去十分冒险,但事实上,野牛巨大的身躯,尖锐的牛角,坚硬的蹄子——并不与它们的头脑与天性相配,它们跑起来的声势浩大,但也就是声势浩大,并不能对狮子产生任何直接的威胁。   狮子也许会被野牛踩踏,顶飞,造成伤害,甚至死亡,但这不是改变,野牛不会去吞噬狮子,可狮子永远都会去捕猎野牛。   路易十四就有心让意大利变成这样一头狮子。他们为何迟疑,只不过奥斯曼人依然虚张着过往的功勋,所以他要做的也只是在膨胀的假象上戳出一个口子,让那些人看看里面只不过是一片空洞,好让他们鼓起勇气来——现在就是时候了。   西西里岛的人们按照约定,在密探与巫师的帮助与指导下,焚烧了成百上千吨的小麦、橄榄油与数之不尽的军需物资,他们之前一直表现的十分温顺,如此一来,让留在西西里的奥斯曼人措手不及,完全没有准备的他们羞恼成怒,有些在天色未央之前就开始了杀戮与纵火,有些则集合士兵,预备在天明后逐一将本地的贵族与官员拘捕起来,继续勒逼税金与收成。   只是他们没有准备,西西里人却有准备。   巴勒莫家族的士兵与雇佣兵,连同城内的民众,在街头奔跑着,在巷子里埋伏着,在宅邸里固守着,奥斯曼人的数量固然大于他们,但在天空重新变得明亮之前,皇室蓝与金百合的旗帜在港口高高扬起。   一直守在钟楼的巴勒莫家长看到法国人的舰队,就不由得双膝发软——一来他年纪大了,二来他何止是之前的一夜未眠,他的两个儿子紧紧地搀扶住了他,他倚靠在他们身上,听到炮声隆隆,等他喘息了一会,再看去的时候,皇室蓝色与乳白色,深红色的潮水正已经漫入了从码头延伸出去的大街小巷。   有了法国军队的加入,巴勒莫的局势顿时向着西西里人倾斜,奥斯曼人的士兵在占据优势的时候格外凶残,在落于下风的时候又格外脆弱,一见到大势已去,他们竟然纷纷逃跑了。   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法兰西,路易十四倒是要为这些溃兵烦心,不过既然是在西西里,啊,西西里的民众可不是在几百年后才开始变得彪悍起来的,他们之前之所以保持沉默,忍受屈辱,既是为了与朋友的约定,也是因为当时的奥斯曼土耳其的大军的确不是他们能够抵挡的。   ——   “但父亲,”科隆纳公爵忍不住问道:“您怎么知道利奥波德一世会欺骗默罕默德四世,让他以为我们的舰队还在大西洋呢?”   “如果不是这样,默罕默德四世如何会愿意做这个急先锋呢?”路易十四举着一艘小木船哄着坐在他膝盖上的小公主——不久之前她还只是科隆纳公爵之女,将来最好也不过是个郡主,现在却可以正大光明地被称为意大利的安娜玛利亚。   安娜玛利亚这个名字听起来有点累赘,因为科隆纳公爵一心想让女儿继承母亲的名字,这点在欧罗巴并不奇怪——但路易不赞成,玛利这个名字来自于圣母玛利亚,在象征美好、神圣的同时,也有苦难之意,于是在妥协之后,又加上了小公主母亲的名字,变成了安娜玛利亚。   不过宫廷里的人只称小公主为玛利亚女士。   在圣战结束,科隆纳公爵正式加冕为意大利国王,并为自己的妻子加冕之前,她还暂时不能被称作大公主。   但这天肯定不会太远。路易笑吟吟地圈住动来动去个不停的小姑娘,让她用小小的手指去拨弄那艘小船,这艘小船虽然是玩具,但与真正的舰船一样,有可以升降的船帆,有可以打开的炮口与舷窗,还有真正的亚麻缆绳与迷你铁锚。   “虽然之前奥斯曼人也与法兰西有过秘密盟约,但双方都很清楚,只不过是不得已下的姑且为之,无论是当时的法国国王弗朗索瓦一世与苏莱曼一世,现在的默罕默德四世不久前还攻打奥地利,利奥波德一世如此做让我都吃了一惊,何况是默罕默德四世,他们之前可没什么真情实意,只有相互利用,如果让奥斯曼人知道,我的舰队几乎完好无损,随时可能出现在地中海以东,默罕默德四世可不会以为他的所谓海军能够抵挡得住我们的进攻。”   “反正利奥波德一世也不过是想要把他骗过来,消耗我的兵力罢了。”   科隆纳公爵闻言不禁露出了赫然之色,“是我让您辛苦了,父亲。”   有关于科隆纳公爵夫人——玛利·曼奇尼的死,众说纷纭,也不是没人想要从中挑拨离间,但他们大概不知道,路易十四贯注在长子身上的爱可是超乎常人的沉甸甸——不开玩笑的真金白银,领地爵位,王太子路易曾直白地说,他嫉妒卢西安诺,因为父亲不但给了他应得的,还把他不应得的也给他了。   能够在托斯卡纳宫廷与那不勒斯宫廷这种瞬息万变,尔虞我诈的地方如鱼得水的科隆纳公爵更是深谙那些阴影中的把戏,更不会被别有用心的人蛊惑,他理解自己的异母弟弟为何会如此说,别说对待一个私生子,就算对自己的婚生子,一个父亲也不能做的更好了。   而且有关于玛利,路易对他一向不隐瞒。   “接下来,就是对你的考验了,”路易看着他说道:“你要带着你的军队,不但要将奥斯曼人驱逐出去,还要夺回他们从上帝子民手中掠走的土地——这将是一段漫长而又艰难的征途,我的孩子,”他温和而又严肃地问道:“你做好准备了吗?”   “是的,父亲,我已经做好了准备。”科隆纳公爵认真地说道。   路易笑了笑,正准备继续说些什么的时候,只听啪地一声,他低头一看,小船的桅杆被小公主别断了,他连忙展开那只小手,幸好除了一道红痕之外没有别的伤口,他将露出尖口的小船递给身边的安娜女大公。   “哎呀,真是太可惜了。”   虽然女大公在凡尔赛宫廷居住过一段时间,也在巴黎就读过女子学院,知道路易十四与她的丈夫不介意她拥有自己的思想,只是在军事方面,她毫无天赋,所以就只能做一个恭敬而又沉默的听客,之所以发出这样的感叹也不过是因为这艘小船做得十分精美,据说加上发条齿轮还能在水面上航行,觉得有点可惜罢了。   “没关系,”太阳王拔出小公主咬在手里的指头:“可爱的小安娜玛利亚,等你成年了,我会送你一艘真正的大船。” 第五百二十四章 最后一个斯福尔扎   太阳王的承诺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一艘舰船,甚至还有可能是装备了蒸汽驱动的铁甲舰,意味着什么他们再清楚不过。与当初英国的亨利埃塔公主陪嫁中的三十艘加莱船不同,谁都知道当初这些船只等同于半废弃,如果有人有意买卖,也是当做商船买卖的。   但,我是说,如果路易十四愿意卖掉这些铁甲舰中的一艘,苏丹会愿意用伊斯坦布尔一年的税收来换取,这将是一份十分昂贵的嫁妆,鉴于小公主并不是一个法定的波旁,路易十四表现的异常慷慨——别说小公主的婚事至少要在十来年后,法国的太阳王还没吝啬到只愿意给出一艘陈旧报废的舰船的地步。   “安娜玛利亚将来肯定会有许多向她求婚的人。”到现在,意大利的诸侯们还没一个能有铁甲舰呢,就算他们能够打造或是购置大船,覆盖铁板,作为心脏的蒸汽驱动装置却还被牢牢地把握在如法兰西、英格兰或是神圣罗马帝国这样的强大国家的手里。而在海上驰骋,甚至可以说是意大利人得以茁壮的条件与根源——威尼斯的第一个僭主就曾说过,他们的财富从海上来,警告他们的后代必须永远保持在海上的霸主地位,这样才能确保自己的财产不至于被掠夺。   事实也证明了正是如此,别看只有一艘舰船,单就这份嫁妆,安娜玛利亚就尽可以在意大利半岛挑丈夫。   这时候邦唐走了进来,向路易十四通报说,有人求见。   来人正是米莱狄夫人,安娜女大公听说之前她被派遣去接触西西里人,一见到她,马上就抱起小公主,向两位国王告退。米莱狄夫人看上去神色憔悴——她一边照顾着巴勒莫的幺子,免得他真遭了罪,遇了险,一边还要处理巴勒莫城内的种种事务——煽风点火,恫吓蛊惑,造谣中伤一向都是“小鸟”们的拿手好戏,但就如同木偶戏一般,总要有个提纲擎领的人。   她在开战之前设法救回了阿尔贝托,这是她与巴勒莫的契约中约定的,不说劫后余生的阿尔贝托与他喜极而泣的亲人们如何相拥,巴勒莫的事情一旦尘埃落定,米莱狄就马不停蹄地赶往了佛罗伦萨。她已经连续十几个小时没有饮食,没有睡觉,看上去绝对不能说是精神奕奕,却犹如一柄在空气中挥动的细剑那样,行动都带着锐利的风声。   女大公与她擦肩而过,都觉得有点毛骨悚然。   科隆纳公爵却丝毫不以为意,米莱狄夫人可以说是他的第二个母亲,他深深地拥抱了她,然后把她带到路易面前。   米莱狄夫人简要地与国王回报了巴勒莫以及西西里其他地方的情况——战争是没那么快结束的,但事情的发展确实如他们期望的那样——谣言正在西西里的奥斯曼人中蔓延,他们之中应该也有聪明人,但我们都知道,愚昧的人在奥斯曼的军队中肯定占据大多数,苏丹一向只愿意驱策野兽而不是人,军心动摇,分崩离析的剧目在各处上演,而这样的散沙,别说是法国军队,西西里人也足以逐一剿灭他们。   “默罕默德四世如何呢?”   “他一看到了西西里岛的火焰,”米莱狄夫人说:“就命令舰队折返了。”   路易十四点了点头,默罕默德四世不可谓不果断,只要他,不,哪怕是苏丹的王船与帐篷一出现,那些令人心中惶然的谎言自然就不堪一击了,接下来,他只要尽快地收拢起军队——建立在巨大的基数上的奥斯曼人军队,就算是只能聚起其中的十分之一,依然能够对西西里人造成威胁。   “然后您的舰队就把它们阻截下来了。”米莱狄夫人又说。   奥斯人的舰队若论总吨位,绝对胜过任何一个国家,这个庞大帝国积累下来的财富,让苏丹随意抛掷的时候丝毫无需考虑数字,他们虽然暂时还弄不到有关于蒸汽驱动的情报,但要从商人中购买巨桨帆船还是没什么问题的,尤其是荷兰人,他们必然很乐于看到路易十四难堪,而暂时——路易十四也抽不出手去对付这些残渣余孽。   但无论如何,木头是永远无法对抗钢铁与火焰的,到了最后,它们甚至在海上展开了撞角战,在这方面奥斯曼人又略优于法国人,不过法国人的铁甲舰船无论如何都要比木质的桨帆船吨位更大,虽然受伤不可避免——最糟糕的一艘铁甲舰锅炉遭到了损坏,只能灌舱保证它不爆炸,之后只能被同伴拖回港口——但最终的胜利依然属于法意联合舰队。   “他们损失的非常严重,而且到了天色明亮的时候,奥斯曼人的舰船就撤退了。”米莱狄夫人说。   “如果我是默罕默德四世,我也会这样做。”路易十四说,一开始默罕默德四世想要折返西西里,是因为觉察出受到了欺骗,但后来:“那时候舰队距离西西里已经不远了吧。”   “是的。”   “如果他继续与我们纠缠下去,那可真是要证明那句传言的真实性了。”那些阿扎普们、鞑靼人们甚至阿尔巴尼亚人,怎么能看懂海战的胜败,他们只看到起火的船只,烟雾与空荡的港口,就要灰心丧气甚至绝望了。   “真奇怪默罕默德四世那时候没有留下足够的舰船。”米莱狄夫人说。   “苏丹是不会为他的奴隶考量的。”路易十四说,“何况留下的是他的陆上军队而不是海军,船只也只是起到运载的作用,他一定没有将所有的西西里人的船只征募走,对他来说,这些就是留给士兵们的船。而且他或许还想着,平定特兰西瓦尼亚的叛乱后,他还会回到西西里。”   “这么想也理所应当。”米莱狄夫人说。   “你先去好好休息,”路易十四对她点点头:“尽可以恢复到你觉得称心如意的时候,然后就去接手那不勒斯的‘小鸟’们吧。”   “那可就有点晚了,”米莱狄夫人说:“放心,”她对科隆纳公爵微微一笑,“等这件事情完了。我才能安安心心,好好地休息一阵子呢。”   说完她就像是一阵风——不,就如同一阵风般的离开了,科隆纳公爵收回担心的视线:“可惜他们没能留下默罕默德四世。”   “现在能够留下某位尊贵的客人可不如以往那样容易了。”路易十四漫不经心地说:“不过据说他也在海战中受了伤。”   “默罕默德四世回去后……”科隆纳公爵说:“他会面对弹劾吗?”   “弹劾?”路易十四笑了:“也可以这么说,只不过对苏丹而言,弹劾同样是桩致命的事儿,”之前也不是没有苏丹因为大败而被弹劾下位后处死,“将弓弦绞在别人脖子上的人就应该能想到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只看命运如何安排。”他摩挲了一下手杖:“现在伊斯坦布尔的宫廷与朝廷中掌握权力的人应该是王太后,以及……之前的大维齐尔虽然死了,科普鲁律家族可还在呢。”   任何一个家族,一旦有了一个执掌权势的人,肯定能够迅速地攀升与强壮,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如此,王太后又与这个家族曾为盟友,事到如今,如果默罕默德四世的后宫已经有了一个男性继承人……默罕默德四世的结局就不怎么妙了。   当然,如果伊斯坦布尔的达官贵胄们能够顾全大局,继续支持默罕默德四世,那么依仗着奥斯曼土耳其以往的积累,他们就算无法继续远征,甚至因此大伤元气,却依然能够确保原先的领土不受损失。但如果,如果他们的野心超过了他们的理智,默罕默德四世被弹劾下位后,幼子老臣,新旧交替,内忧外患——他代卢西安诺承诺给意大利诸侯们的回报也许用不了多么久。   “我们暂且就在这里等结果吧。”   ——   弗朗西斯科·斯福尔扎正在等结果。   奥斯曼土耳其的大军从节节胜利到节节败退的消息并不是他想要听得,虽然几乎所有的天主教徒都会为了这件事情欢欣鼓舞,是的,虽然他也很愿意看到那些异教徒魔鬼被赶出半岛,但现在他有一个比魔鬼更可恶的敌人。   路易十四。   “我觉得您的选择可能是错误的。”他的老仆说。   “我知道您有着怎样的想法,”弗朗西斯科说,“但路易十四是没法承诺我一个米兰公国的,”他低头笑了笑,“别说那些遥不可及的土地了,就算有,也是属于那些大贵族的……毕竟,法国国王才是米兰的合法继承人,又或是他的儿子。”   从书面上来看,曾经以一介雇佣兵发家,从平民晋升为大公的斯福尔扎早已绝嗣,在1535年,最后一个斯福尔扎死于米兰的都灵,但斯福尔扎家族依然顽固地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只是,就如那不勒斯的安茹,经历了法国人(路易十二)与奥地利人呢(查理五世)的统治,这个家族也已如风中残烛。   弗朗西斯科原先也不是这个名字,但最后一个斯福尔扎就叫做弗朗西斯科,利奥波德一世的密使建议他改成这个名字,以唤起米兰人对斯福尔扎的记忆。   就像弗朗西斯科所说,米兰公国几经易手,最后落在西班牙的哈布斯堡手中,按照传统与法律,他们应当向波旁的卡洛斯三世宣誓效忠,但出于路易十四的私心——他有意将一个完整的意大利交给自己的私生子,就像是第一个那不勒斯国王,于是,米兰在将来就不免变成意大利联邦王国的一部分。   而且这一部分,已经变得异常衰弱的斯福尔扎家族几乎没有插手的余地,比他们古老的家族也有,比他们新兴的家族也有,他们能在将来的意大利宫廷中谋求一席之地也未必能成功,这点从托斯卡纳会议(确定建立联邦王国与发起第十次圣战)中竟然没有斯福尔扎的人列席就能看得出来了。   弗朗西斯科当然知道利奥波德一世不怀好意,但利奥波德一世留给斯福尔扎的余地显然要比路易十四的大——他说,如果斯福尔扎愿意向他的儿子腓力五世效忠,他将会在米兰为斯福尔扎留下一块可观的领地,而他所求的,也与路易十四不同,路易十四想要统一意大利,而利奥波德一世却只希望意大利继续四分五裂下去。   “这样的意大利,”皇帝的密使这样说道:“才适合哈布斯堡,也适合斯福尔扎家族。”   分裂会导致混乱,混乱会带来利益,当初的斯福尔扎是怎么攀升的,现在的斯福尔扎也能如此攀升,弗朗西斯科在几分钟里就做出了决定——他要投向利奥波德一世。   ——   米兰的消息是在路易十四即将启程回到法兰西之前不久传来的。   斯福尔扎的最后一个弗朗西斯科,装作殷勤的模样,邀请和招待了一大批客人——无不都是米兰的显赫之辈,然后在宴会的食物中下了毒——这倒是意大利的传统,然后血洗了他们的家族,在一支哈布斯堡的军队的协助下,他已经把控住了米兰,而后向哈布斯堡的腓力五世屈膝致敬,宣布效忠了。   既然如今的腓力五世还是一个婴孩,就像卡洛斯三世也还是一个幼童,斯福尔扎如此也就是投向了路易十四的敌人。   “看来利奥波德一世与我有着一样的想法。”路易十四说。   “什么想法?”   路易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他不想把战场放在法兰西、西班牙或是奥地利的任何一部分,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任何一部分也不行。”   科隆纳公爵悚然一惊,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当然知道战争会给当地的人们带来多大的伤害,但就和路易十四所说的那样,如果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战争不在法兰西或是西班牙本土上进行,那是最好的。   “也不知道弗朗西斯科·斯福尔扎会不会后悔。”科隆纳公爵喃喃道。   “后悔从来就无济于事,”路易十四站起身来,迎向正在升起的旭日:“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第五百二十五章 战前的谈判   斯福尔扎是否会后悔?这几乎是必然的。不说他作为一个旁支后裔,继承权是否能够被承认,他屠戮了大半个米兰却是不争的事实,之所以没有立即遭到猛烈的报复是因为利奥波德一世还需要这么斯福尔扎这个姓氏,但留给他的时间不多,米兰将是战场,神圣罗马帝国获得胜利,利奥波德一世是不是会遵照承诺给他爵位与领地还要看这位皇帝的心情与容量,法兰西获得胜利——更是不用再说了。   但他还是会这么做,哪怕可以选择无数次,人类在巨大的利益前可以舍弃的岂止是别人的性命?贵族们时常嘲笑商人会卖出用来绞死自己的绳索,这可真是一桩一百步笑五十步的笑话,在足够的价码前,国王都能屈膝跪拜,更别说是他的臣子诸侯了。   弗朗斯西科的身体中斯福尔扎的血液已经很淡了,却依然能够影响到他的性格与行事,他和祖辈一样疯狂,固执,对权势充满渴望且不计后果——据说他迫不及待地“回到”了斯福尔扎城堡,这座城堡曾经在西班牙统治时期被改做了总督府邸,如今它的老主人回来了,虽然弗朗西斯科没能在里面住过一天,他仍然将斯福尔扎家族的纹章——吞噬人类的大蛇挂满了每个举目可见的地方。   幸而他还有点理智,没有狂妄到为自己加冕的地步,也有可能,是因为身边总有奥地利人来提醒他,他应当恭候利奥波德一世的大驾光临,请求皇帝给他册封的缘故。   只是这位“大公”可能还不知道,在他踌躇满志,认为自己握着一张好牌的时候,事情可能还会有另一种变化。   ——   “亚历山大八世的使者?”   托斯卡纳宫廷,不,确切地说,现在应该是凡尔赛宫廷,因为宫廷总是跟随着国王走的,路易十四屈尊纡贵地来到了佛罗伦萨,即便作为客人的身份,也不妨碍骄傲的凡尔赛人在这座美丽的城市中执掌主导权——为此托斯卡纳的贵族们也不免为此与他们明争暗斗了一番。   意大利,尤其是佛罗伦萨曾经是文艺复兴的中心,因此它在半岛几乎有着与罗马一般特殊的意义,论到艺术,论到美,论到知识,他们是不会畏惧任何敌人的,但他们也不得不承认。法兰西人的身上,具备了一种如同旭日晨光,新叶幼雏的生机勃勃之美,他们或许还有点粗鲁,也可能有点莽撞,还有点贪婪,但每个人看到他们,都会感受到一种崭新的冲击,不由自主地想要停驻,观察,看看他们能够舒展或是成长到何种地步。   一些美弟奇的官员们曾无数次抱怨与责备过托斯卡纳大公科西莫三世的长子费迪南的不负责任与肆意妄为,但如果,他们是说,如果能够舍弃家族与身份,将佛罗伦萨与凡尔赛相比较,就像是将一个正在迈入暮年的老人与一个健壮的年轻人相比较,佛罗伦萨有过的辉煌又如华衣,虽然依然光华璀璨,却无法掩盖从躯体内部散发出来的腐朽气味,也遮挡不了日益枯朽的面容;凡尔赛呢?它虽然不如佛罗伦萨有着那样悠久的历史——在城市中,它绝对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虽然路易十四,太阳王的成就给他披上了一件璀璨的外袍,但它的积累是无法与佛罗伦萨这种最早可以追溯到凯撒时期的古老城市抗衡的。   但佛罗伦萨的未来是可以看见的,随着商路的断绝,与那纺织业逐渐从意大利转向英国与法国,这座古城已经不复过往的绚烂,这里的年轻人几乎寻找不到自己的去路,他们的长者也不知道应该把他们引向哪里——他们的经验已经没有一点作用了。   若是凡尔赛就是他们所见到的,那么费迪南一直不愿意回到锡耶纳或是佛罗伦萨也不让人奇怪了。   不说已经去了巴黎与凡尔赛的费迪南,就连佛罗伦萨的年轻人,也在见了路易十四的军队后,跃跃欲试地想要穿上那套漂亮的皇室蓝色制服了。   有些家长坚决不同意,有些家长模棱两可,有些家长要求他们加入意大利联邦王国的军队,有些家长则表现出了非常赞同的态度。一时间,佛罗伦萨城内竟然出现了不少皇室蓝色,别误会,对于那些生性散漫,只是一时冲动才想要参军的年轻人,可不是如今的法国军队会接受的士兵。   他们大概率是受不了艰苦的训练,严苛的军令,以及无法与“名姝”耳厮鬓磨的枯燥日子的。   现在的法国军队,已是一支真正的军队了,以战争为职业,以国家与人民为信仰,以道德与纯净为骄傲,他们有着极其丰厚的俸金,退役金与抚恤金,无需为之后的生活担忧,因此也无需在战场上与占领区搜刮,更不必滋扰市民与农民——很少人会在钱囊饱满的时候,依然选择抢劫与偷盗,分量十足的金路易与银埃居让他们在佛罗伦萨的时候,不但没有如曾经的路易十二的士兵被驱赶、鄙视与诅咒,还很受欢迎。   唯一让佛罗伦萨的部分居民不满的就是这些法国人居然不允许在军营以外的地方留宿,单独行动也不被许可,嗯,这些人,主要就是“名姝”以及一些仰仗着“名姝”做买卖的人……   路易十四倒也不是不近情理,就是那个吧,哪怕他的巫师们已经研究出了针对“意大利病”(你们知道的)的特效药,他也不希望他的士兵和将军一个个满身疮疱,溃烂发臭……这种疾病虽然不如黑死病、天花或是痢疾可怕,却依然会严重影响到军队的战斗力。   特别是他的军队里,有些兵种是很难被取代的,譬如炮兵。   说句会让人感到惊讶的事情,那就是十七、十八世纪,火炮在战场上占据了重要且主要的位置后,炮兵们也变成了一个极其需要天赋与才能的兵种——因为当时的人们是无法看见弹着点的,所以火炮射击的角度和方位,距离,弹道都需要计算……所以,炮兵固然需要勇敢无畏,但在勇敢无畏之后,还要聪明到能够与大学教授学习(是哦,没错,大学教授)学习几何、物理、代数……   其中出类拔萃的人才有资格成为炮手。   题外话,要在一百年后出生的拿破仑就是因为对数字足够敏感才终于成为炮手并迅速脱颖而出的。   像是这样的士兵,可不是随随随便什么人都能取代的。   ——   皮埃罗就是这么一个炮兵。   炮兵是有资格在皇室蓝色的衣服上佩戴红色的肩带,以及各种小徽章的——那是一种额外的褒奖,若是一个炮手击中了一个堡垒,一座桥梁,一道城门……诸如此类,国王就会奖赏给他一枚特殊的金路易,金路易正面是国王的头像,反面就是他击毁的战果。   炮手们一般都有着两三枚这样的成绩,皮埃罗看到过的,最可敬的一位老炮手胸前就像是珠子项链那样串了好几枚金币,看到的人都对他很恭敬。他也十分羡慕,只是他现在还是一个预备炮手,虽然他的数学成绩一向不错,但没经过战场,当然也不可能有这种荣誉。   当他的上级把他叫去,他还很振奋,以为自己就要有一门属于自己的国王火炮——就是镌刻着太阳王纹章的燧发后装炮,这种火炮的磅数可能不如舰炮或是以前的前装炮,但能够灵活地移动与准确的瞄准,皮埃罗见过和抚摸过它,还在演习时候感受过它的威力,一下子就爱上了它,就连睡梦中都喊着它的名字。   事与愿违,他之所以受到召唤……是因为国王陛下特意把他提出来,去接待教皇特使。   皮埃罗正是现今教皇亚历山大八世的私生子,教皇的私生子一向有着联通使者,甚至直接作为使者的权利与义务,虽然皮埃罗想要走上另一条道路,但无论是作为儿子,还是作为士兵,他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哎呀,”来人见了这个状况,便笑吟吟地说:“别垂头丧气的啊,小皮埃罗,我是要去觐见太阳王的,如果你有什么请求,完全可以由我转达啊。”   皮埃罗的眼睛顿时亮了,如果换作别人,他还有可能不信,但这位教皇特使正是红衣主教以拉略。   以拉略稍稍安抚了一下皮埃罗,就往国王的房间去了,一来是枢机主教还没有资格让一个国王等待;二来路易十四也是他与家族的恩人,尤其是路易十四在有了一番成就后就将以拉略送去了罗马,这意味着什么呢?对一个教士而言,最光明的前程莫过于在罗马步步晋升,哪怕是法国教士也是如此,路易十四愿意这么做,其慷慨实在是旁人无法企及的。   “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啊,陛下。”以拉略说。   “抬起头来吧,”路易笑道:“以拉略,你一向是个妄为的家伙,着实无需这样拘束,反而让我们感到陌生。”   “那我就再大胆一次。”听到国王这样说,以拉略也笑了,他抬起头,两人相互端详,他们初见的时候并不愉快,路易十四是因为从马扎然主教那里听说,以拉略是个过于贪婪的人——主教当然是不会去考虑对方有什么困难的,以拉略则对所有的国王不抱好感,作为宗教裁判所的教士,他见过的贵人都是堕落的、恶毒和残忍的,一个如此年少的国王更是容易走上歧途——看卡洛斯二世就知道了,如果只是平民,他几乎做什么都可以。   以拉略却是给路易打开了一道全新的门扉,在这之前,他身边的非人只有玛利一个,但小女巫是没法作为例证或是代表来看的,陆毅更是没可能通过马扎然主教去接触那些隐藏在迷雾中的怪物,以拉略向他索要金子、小麦和布匹,路易是真心甘愿的,只是作为雇佣费用的话,当然很贵,但如果用来搭建一条桥梁,这笔费用就很值得。   路易给以拉略的让他受宠若惊,但以拉略给路易的回报也足够了——路易现在在里世界的势力依然以巫师为主,但毫无疑问,教士是路易预备来削弱与控制巫师的匕首,一个君主当然不会允许手中的势力独一无二,不可或缺。   “叫邦唐拿点蛋糕来,”路易说:“然后和我说说罗马的事情。”   “再给我一点国王面包,”以拉略一摆袖子,“我还没用早餐呢。”   “什么事情让你如此惶急,”路易让开一点,邦唐俯身为他们倒上热茶:“难道亚历山大八世已经快要去见上帝了么?”   “papa身体安康。”以拉略说。   “我还以为他会遭受很多威胁。”路易说:“他的行为超乎了很多人的预期。”   “这倒和您有些关系,当然,papa颁发了那样的旨意,让利奥波德一世十分生气,这样意大利只怕很难如他设想的那样变成您的掣肘,但陛下,也算是一个意外之喜吧,您的建议不但被亚历山大八世听取了,还有一部分枢机也动了心。”   “啊!”   “若是这场圣战能够得到一些成果……陛下,甚至无需夺回伊斯坦布尔,我是说,君士坦丁堡,只要我们能够得回克里特岛,以及亚得里亚海东岸的港口,或是雅典,就足以让亚历山大八世以及所有与之有关的人骄傲地在纹章上记录此事,死后说不定还能封圣,更别说之后源源不绝的利益……而且您是很有把握的,不是吗?   您可是曾经击溃过奥斯曼土耳其的大维齐尔与大军的人。”   “如果你说大会战,那可不能说是击溃。”只不过被他利用了大维齐尔与大教长之间的矛盾,以及那些愚昧的阿扎普,鞑靼人以及阿尔巴尼亚人对新式武器的畏惧与无知罢了,就算到了最后,奥斯曼人的大军依然是在约定了停战后,平稳有序地撤回了他们的国家,并不是溃败。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以拉略摇头:“只要有理智的人就知道要彻底击溃那样多的敌人是不可能的,但数百年来,这是最好的战果了。”   所以路易十四的呼召,是有许多人愿意回应的。   “红衣亲王中可是以意大利人居多。”以拉略说道。 第五百二十六章 痴心妄想的查理二世与利奥波德一世   “确实是意外之喜。”路易十四说。   这时候邦唐已经从门外的侍从手中接过了国王面包,蛋糕和葡萄酒、咖啡等,路易十四一向看重自己的健康,现在的医学还是无法支持起一个完整的保障体系,他很少吃甜食,也不嗜酒,烟草也很少碰,晚上和孩子一起喝牛奶而不是咖啡,但今天肯定是个例外,以拉略是他的臣子,也是一个老朋友,国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可以随意地提起玛利·曼奇尼,又或是马扎然主教,甚至富凯,这些名字或许早就被健忘的凡尔赛人丢进了灰烬里,却还在太阳王的记忆力熠熠生辉。   以拉略又因为曾经身为大审判长的关系,从来以缄默为美德,国王的话不会轻易从他的口中传出去。   “是鲑鱼吗?”以拉略举起国王面包说道,这种夹馅面包之所以叫做国王面包,就是因为路易对狩猎后的“美餐”不敢恭维——对于国王,领主与爵爷来说,在狩猎后烹煮猎物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早一百年,这些猎物还是贵族们肉食的主要来源,但狩猎得到的猎物,有很多都是野生的,即便不是栖息在林地或是荒野里的,也是猎手们猎捕到的,这时候可没成规模的养殖场。   但这种“美味”也有一个致命的问题,那就是寄生虫。寄生虫这种东西,附着在人类身上也有几千年的历史了,在宫中的大厨房里,猎物还能得到精心彻底的处理,在外面,条件可没那么好,几乎都是粗略地处理后,就投入汤锅或是架在篝火上,是不是熟透了谁也不知道,甚至为了避免焦糊,仆人们还会有意识地提前结束烹饪。   结果就是一些可怕的小生物跟随着半生不熟的肉一起进了人们的嘴巴。   如果对十八世纪之前的人进行解剖,你会发现那时候的人们肚子里充满了鼓鼓囊囊的各种虫子,不过他们就算知道了也不会在意,在路易十四之前,贵族们因为虔诚,平民们因为穷苦,都不洗澡,那些肉眼可见的虫子他们都像是养着家畜那样养在身上,又怎么会在乎看不到的?   因为这种考虑,路易十四才在狩猎的时候将野餐的习惯提前了一两百年——在十九世纪初的时候,那种将大大的篮子装满了冷肉、面包与葡萄酒的行为,也就是户外野餐,才开始流行起来。当然,在他尚未亲政的时候,也有人暗中嘲笑年少的国王如同一个女人那样讲究,但随着他威严日盛,这种行为就变成了一种高雅的品味。   国王面包倒要比户外野餐流行的快得多,这不算是完全看国王的面子,而是这种无需正襟危坐就可以拿着畅快淋漓地填饱肚子的食物实在是太适合出现在赌场、舞会,会议室以及另外一些特殊的场合了。而且这种食物贵贱皆宜,你可以往面包里夹昂贵的火腿,也可以往里面夹点普通的烤肉馅,就算是夹点黄油或是奶酪也行。   在佛罗伦萨,虽然痛风病人比路上的石子还要多,但只要略微有点身家的人,肯定会顿顿享用鲜甜的鱼虾,痛饮美酒,哪怕医生已经证实了这种疾病既不是魔鬼的诅咒,也不是上帝的赐福,而是过多的摄入海鲜与酒精引发的“石头病”,依然无法阻止他们继续糟蹋自己的身体——路易十四是个节制的人,但那些服侍他的人肯定会尽情尽理地为他奉上最好的东西——也就是意大利人最喜欢的痛风病源头。   “鲑鱼,可能还有一些牡蛎肉,”路易说,然后他想了想又说道:“在罗马你也应该经常吃到这些吧。”   在这个时代,龙虾还是人们认知中的海蟑螂,意大利人的贵族们喜欢的海鲜包括了鲸鱼、海豚、鲑鱼和梭子鱼,大的海蟹,还有各种贝类,路易这样说,是因为在罗马主教们相互宴请是一桩很常见的事情,当然,在亚历山大六世时期,这种宴请就不免变成了疯狂的彼此杀戮。   “嘿呀,”以拉略喊道:“您还不知道法兰西,还不知道罗马吗?我若是受了谁的邀请,准会以为厨房里有个波吉亚的人在等着我呢。”他说的正是亚历山大六世的家族波吉亚,它以善用毒药而闻名。   “就算不用毒药,都有许多人希望我去死了。”以拉略继续说道,如果他只是一个法国人,即便已经攀升到了红衣亲王的地步,主教们也不会推举他为教皇,当初的阿维尼翁之事,留给罗马教会的耻辱只怕教士们一千年都忘不了。但问题是,以拉略的家族虽然是在里世界的加约拉,但追根溯源,他们原本也在意大利,以拉略是个意大利人,他是有……资格成为教皇的,红衣亲王中的一些不免有些担忧,毕竟现在的法兰西强大且富有,路易十四将这样一个有力的助手送到罗马来,就不是为了信仰或是教会的。   事实上,如果以拉略不是大审判长,有着出众的天赋,他来到罗马后,或明或暗受到的排斥、诬陷甚至刺杀,也早就把他驱逐出罗马甚至丢了性命了。   “好啦好啦,我知道你受了很多苦。”路易将咖啡移到嘴边,隐藏着笑意的眼睛在升腾的雾气后注视着以拉略:“但很值得吧。”   以拉略看向他,“……当然。”片刻沉默后,他说。   那时候,还是一个年少的国王的路易十四曾提出过一个问题——一群无能的人如何能够如此长时期地残忍地统治着一群有能的人呢?   是啊,就和他遇到陛下之前,吃半熟的肉,直接饮用水渠与湖泊里的水,穿着中空的粗劣黑袍,腰系铁链,严守律法,甘愿忍受各种折磨与羞辱,对他来说,岂不是如同日落日升一般寻常的事情么?他已经足够离经叛道,但在马扎然主教找到他的时候,他的第一个想法竟然还是乘机勒索一笔钱,好让苦守在加约拉的家人们能够不受饥寒之苦。   他甚至没想到自己可以取代巴拉斯。   马扎然主教算是引燃了他心中的野心种子,但把它催发出来的还是路易十四。   “怎么了?”路易问道。   “没什么。陛下。”以拉略说:“那时候我们多么年轻啊。”   “难道我们现在就很老了吗?”虽然已经有了不止一个孙辈,路易可从来没觉得自己正在衰老,他依然精力充沛,思维敏锐,也许是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加在他身上的束缚越来越少,他如今反而比才即位时随心所欲,轻松愉悦。   “也许是因为已经看到了道路的尽头吧。”以拉略说:“陛下,您还是那样精力旺盛,我却觉得像是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曾经十分鲁莽。”路易回忆了一下,如果是现在的他,会不会一意孤行地攻打佛兰德尔甚至荷兰?   还是会的,时间能够改变的东西很多,性格却不在其中。   “你看到了我们即将抵达的终点,”路易又问道:“但您看到我们是如何到达的吗?”   “就因为我看到了一些。”以拉略不由得露出一个与有荣焉的笑容来:“陛下,我作为亚历山大八世的特使,是受人委托,来与您做谈判前的节略的。”   “那么就说说吧,是谁想要与我谈判,不会是默罕默德四世吧。”   “默罕默德四世是有心无力了,”以拉略说:“想要与您谈判的是,查理二世与利奥波德一世。”   “赫,两位大人,”路易笑道:“我们正预备打仗呢。”   “正是如此,”以拉略正色道:“他们不想与您打仗。”   “理由?”   “您要听冠冕堂皇的还是真实的。”   “都说说。”   “冠冕堂皇的就是他们深感于您对上帝的热爱与对教会的忠诚,不愿意在您与异教徒作战,夺回天主教徒的城市时与您作战。”   “说的好像默罕默德四世的到来与他们毫无关系似的。”路易嘀咕道。   “真实的说法是,查理二世沮丧于海上的失败,而利奥波德一世……他那里的情况不如他预期的那样好。”与法兰西唯一的国王不同,作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利奥波德一世的冠冕其中最大的成分是荣誉与名头,论起战力,他就只是奥地利大公。他之前虽然说动了选帝侯们,但无论是筹集军费,还是招募士兵的时间都是相当漫长,过程也是起伏不定,难以预测的,如果在这个阶段,法国在左支右绌的时候露出了破绽,那些饥饿的狼群必然会一拥而上。   问题是没有。   于是七位诸侯中(1648年战后的威斯特伐里亚和约中,以补偿的方式设立第八名选侯授与普法尔茨伯爵),竟然有一些诸侯开始动摇了,首当其冲的当然就是与路易十四有姻亲关系的普鲁士国王,他确实履行了承诺,将大郡主的嫁妆中很大一部分赠给了利奥波德一世,算是代偿之前答应下来的回报,也因为这个原因,他在拒绝加入联军的时候也是理直气壮的。   虽然局势若是颠倒过来,他肯定会乐意站在哈布斯堡一边。   缺了普鲁士国王,确实令人心涣散,别说别人,利奥波德一世也犹豫了起来。他对路易十四的仇恨主要还是凝聚在哈布斯堡与波旁的屡次冲突中积累起来的,西班牙继承权之事更是雪上加霜,但要说私人,他倒是没什么怨恨。   利奥波德一世发动战争一是为了打破法兰西即将达成的霸主地位,二来是为了西班牙,三就是经济问题……但如果他们无法击败法兰西——还要尽快,那么奥地利就要真正地陷入到一块无法脱身的泥沼里去了。   有了这样的想法,他就决定与路易十四进行谈判,如果能够通过谈判拿到他想要的东西,他也不一定会选择继续开战。   “他们想要什么?”   以拉略露出了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西班牙的领土与领地十分辽阔,除了本土之外,它还有大部分意大利,佛兰德尔,曾经,殖民地在亚美利加大陆的南部,中部与北部都有很大一块,在阿非利加大陆也是如此,还有许多岛屿,所以……   利奥波德一世可以承认您的次子卡洛斯三世对西班牙的继承权,但相对的,您也要承认他的儿子腓力五世对意大利-哈布斯堡的继承权,也就是说,您会拥有西班牙,而他拥有意大利。   至于查理二世,他想要买回加来,当然,这不太可能,如果不能,陛下,他与英国国会想要西班牙在阿美利加的殖民地……”   “查理一定觉得这挺宽容的是吧。”路易听到这里,忍不住说。   “只是肯定的,”以拉略继续说道:“还有西班牙在阿非利加的那部分——利奥波德一世希望能够把它们交给他的大公主……别这么看我,我觉得他是把能用的都用上了,他的使者说,如果您答应了,他愿意和您联姻,这部分领地会作为嫁妆带回波旁。”   “王太子已经和葡萄牙公主结婚了。”   “您不是还有个次子吗?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三世。”   “利奥波德一世还真不愧为是个哈布斯堡。”路易干巴巴地说。   “所以呢,您怎么觉得?”以拉略拍了拍手。   “我不怎么以为。”路易说:“虽然我也不喜欢打仗——但我走到今天,我的朋友,就是为了减少以后的战争,至少是法兰西的战争,我是绝不可能后退的。”他放下手中的杯子,“而且,以拉略,我们的赢面是很大,有哪个赌徒手握着一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牌却愿意放弃下注的?”   “我想这是有原因的,”以拉略说:“陛下,您别忘了荷兰。”   “所以他们以为我曾经与他们分割了荷兰,就也会与他们分割西班牙?”路易十四摇了摇头,当初也有人质疑他为何要与其他国家瓜分荷兰——那时候他不认为自己有能力对抗诸国联军,但现在?   “回复他们吧,说我拒绝了。” 第五百二十七章 见鬼去吧!   “让他们都见鬼去吧!”   这是路易十四给出的答复。   在他得到荷兰后,不得不说,那时候的法国军队,甚至他自己都已经如同绷紧到了极限的琴弦,受不了一点压力了,才决定与其他国家瓜分荷兰的,如果不是这样,那么反法联盟的建立只怕要提前整整十年。但现在,在他精心筹划了二十年之后,利奥波德一世与查理二世轻轻动动嘴唇,就要从他手中夺走现成的果实?   怎么可能?!   路易十四二十年来耗费的心血可不单对那五十万里弗尔嫁妆,他的军队,他的儿子(原本如果没有夏尔,他也会让小路易执掌西班牙的权杖),他的子民,他尽心竭力充满的国库与内库……这一切,不都是预料到一旦波旁得到了西班牙,他与法国必然会面对无数双嫉妒到发狂的眼睛么?   别说利奥波德一世与查理二世都是被他击败过才勉强提出谈判的,就算卡洛斯二世去见了上帝的那会儿,路易也不会满足他们贪婪无比的胃口——国王与国王的争端从来就很好解决——来啊,来打啊!   在这片大陆上,无论在名义上有多么堂皇,多么雅致,或是多么良善,合情合理,归根结底还是蛮族的那一套,他们从未改变过,也从未想要改变。   以拉略听到国王这么说,就忍不住大笑起来,“哎呀,我亲爱的路易,我几乎都能想象得到利奥波德一世与查理二世听到这样的回复后面色会多难看了,”他想了想:“简直与哥萨克人写给苏丹的回信有的一比了。”   “可不能这么说,”路易坦然地道:“”“我可没让利奥波德一世去草山羊,也没让他去舔魔鬼的屁股。”   以拉略笑得更厉害了。他所说的信件是几年前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在命令一群反叛的哥萨克投降时所写的,其内容粗鲁到就算如同让·巴尔这样的出身都无法复述,因为其亵渎与恶毒,苏丹甚至不允许书记官存档,权当没这件事情发生,但愿意看奥斯曼人笑话的何其多,这封信件还是流传开了。   以拉略不奇怪路易能够看到这封信,他也能看到呢,不过他随即正色道:“我倒是想问问,陛下,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军事力量竟然已经衰弱到了这个地步了么?”   要知道,这件事情发生在五年前,被哥萨克人羞辱了一顿的苏丹不是别人,正是默罕默德四世。   “一头躯体庞大,但内部已经被蛀空的怪物罢了。”路易说,如果他是默罕默德四世,他一定会想方设法地避免战争,因为奥斯曼土耳其在不断地衰退,他的敌人却在不断地强大,但若是不打仗,奥斯曼土耳其留给欧罗巴人的阴影还能维持好一阵子,可一旦开战,每一次失败就是一个可以让人窥见其脆弱内在的窟窿。   “你当初派来使者请求papa呼召诸国,开启第十次圣战,我都不免吃了一惊,尤其是这场圣战的主力还以意大利人为主。”   “意大利的雇佣兵并不如你们想的那样怯懦,他们只是过于贪婪,自私又不守道义罢了。”   以拉略微妙地咧了咧嘴,路易十四的潜台词就是,意大利的士兵就是一群愿意为钱财而死的武装商人,他们或许会受雇佣去打仗,但这些钱财还不足以让他们舍生忘死,但若是让他们能够如同曾经的十字军骑士那样,从圣战中获得大量且“正义”的财富,他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冲上去。   十字军骑士从圣战中得来的财富,可是足以让他们建立起好几个国家的。   “难怪罗马教会的教士不喜欢您。”以拉略说。   “对任何敢于动摇其利益的人他们都不会喜欢,以拉略,你到了罗马后,他们也应该有试图收买你。”   “是的。”说到这里,以拉略依然会露出恶心的神情,在意大利人乔瓦尼·薄伽丘所写的十日谈中,他曾经描写过一个异教徒是如何亲自到罗马去,看看朋友希望他皈依的宗教是怎样的。他的朋友当然会大惊失色,因为他知道罗马教会有多么糜烂,不可救药,谁知道他的异教徒朋友从罗马回来就皈依了,因为“这样一个堕落的教会,居然还没有落到火狱里,肯定是有真神的……”   “我还以为宗教改革后他们会好一点呢。”   “比起亚历山大六世的那时候,”以拉略说:“如今的教士确实更擅长涂脂抹粉了。”   “当初是因为有了新教,他们不得不变。”路易道:“但凡是这样有着无尽的权力,又没有制约的存在,必然会走上一条腐烂的道路,有时候,你会觉得他们在世上仿佛就是为了彰显人类有多么罪恶似的。”他慢慢地摩挲着手杖柄,以拉略觉得他似乎不全是在说教会,沉默片刻后,红衣亲王微微一笑:“那么您觉得罗马应当变成什么样子呢?”   “我只知道它应当有所变化,”路易轻松地说着可怕的话:“但我不知道它会如何变化。”   “我们大概是看不到了。”以拉略感叹到。   “这可不一定,”路易说:“如果将来小路易要加冕,我希望那个把王冠戴在他头上的人是你。”   以拉略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感觉我们的话题正在滑向深渊,”以拉略说,路易十四的暗示让他又是惶恐又是升起了不应有的奢望:“今天我已经受了足够的惊吓,好陛下,我们谈谈别的事儿吧。”   “你想听什么呢?这样吧,”路易毫不在意地说:“我给你一千个愿意皈依的异教徒贵族,再给你十万个里弗尔吧。”   一千个愿意皈依的异教徒贵族可不是一个小数字,但谁让默罕默德四世带来的人足够多呢。   要让一个异教徒皈依,从来就有很多办法,物理说服可以一直沿用到一千年后,甚至更晚,何况奥斯曼人的大军中,也有许多知情识趣的乖乖——他们大多来自于西帕希,也就是奥斯曼人的骑兵队伍,他们之中大多都是被征服地区的贵族后裔,又是苏丹的士兵又是苏丹的人质,他们有着这样的身份,当然不会畏惧因为改信的问题被追究责任。   还有奥斯曼的仆从国与扈从国的军官们,土库曼人,又或是鞑靼人,格鲁吉亚人,他们与苏丹之间更近似于雇佣者与被雇佣者,当然也不会为了信仰这种区区小事迎来杀身之祸。   ……让一些虔诚的教徒不愿意承认的是,与其说以拉略主教带回罗马的是一群昭示了天主之威的皈依者,倒不如说是一堆活动的钱囊,因为作为俘虏,这些贵族是出得起自己的赎金的。   以拉略既可以从路易这里得到十万个里弗尔,又能带回一千个活生生的金人儿,想必罗马的枢机们在接受这种令人愉快又体面的馈赠时,肯定会相信如以拉略所说,法兰西的路易十四是个对天主与教会无比忠贞与顺服的善人……   让以拉略有点惊讶的是,路易十四竟然将这件事情交给了自己的儿子,年轻的卢西安诺来做。   不是他不认可卢西安诺的才能,但这种事情——他只能说路易的儿子果然与他的异母兄弟一般,具备一个统治者应有的资质。直接点说,就是卢西安诺也不是那种教会喜欢的国王,他或许有信仰,但肯定不会爱屋及乌到罗马的教士身上。   在将这一千个人交给以拉略的时候,以拉略才第一次见到了卢西安诺。   “你长大了啊,卢西。”以拉略说,科隆纳公爵留给他的印象还是一个有点忧郁的少年人,现在他看到的却是一个粗鲁的军人,身形高大,胸膛厚实,脸上蓄留着浓密的胡须,鬓发蓬乱,已经看不到一点玛利·曼奇尼的影子了。   “因为要与那些奥斯曼土耳其人谈判的关系。”奥斯曼人与他们的附庸大多喜欢蓄留浓密的大胡子,不留胡须就给他们软弱可欺的印象,为了避免无意义的纠葛,科隆纳公爵就留起胡须来了。   默罕默德四世如今生死未卜,留在西西里岛的奥斯曼人也可以说是遭到了致命的打击,但那不勒斯滞留着这支大军的大部分,这些士兵还被他们的大维齐尔统领着,但流言已经传播到了每个奥斯曼人的心里——他们也不能不信,补给的配额突然地下降到了一个几乎无法让他们饱腹的地步,距离海岸较近的军团也看到了火光与黑烟,曾经林立在碧蓝的天海之间的桅杆也像是在一夜之间消失了(这要归功于法国人的舰队)。   曾经给敌人带来庞大压力的人数也一样会对大维齐尔带来压力,他本来就不是一个非常有才能的人,面对质疑的目光与危险的视线,他只能在帐篷中瑟瑟发抖,向他的真神日以继夜地祈祷——本来,如果奥斯曼人的大军能够视若破竹地径直攻入那不勒斯,或是更富饶的地方,他们还能依靠劫掠维持运转,但那些天主的子民虽然懦弱,却不知道蓄积了多少水泥,曾经在大会战的时候阻碍了他们的人造巨石在这里变成了矮墙、地堡与各种奇形怪状的工事,他们的敌人显然并不指望能够在作战中取得胜利,但只要能够拖延住他们的脚步就足够了。   饥饿会让人虚弱,也会让人愤怒,更别说……苏丹确实已经离开了他们,他们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能回去,是不是还有退路。   不过路易十四与科隆纳公爵都不能如同对待西西里上的奥斯曼人那样对待他们,他们的人数太多了,谁都知道陷阱里的野兽最凶猛,路易十四也经不起奥斯曼人的孤注一掷,他在等待大维齐尔或是伊斯坦布尔的新当权者派来的使者。   使者来了,他带来了新苏丹的信件。   默罕默德四世已经“亡故”,王太后扶持着他的儿子,与科普鲁律家族的小儿子达成了协议,他们急需这支大军回返伊斯坦布尔,甚至不介意付出一些赎金,还有喂饱了热那亚人与威尼斯人的佣金——因为只有他们才有足够的船将这几万人运送回伊斯坦布尔。   “给特兰西瓦尼亚大公写信吧,”路易十四对身边的巫师说,“他应该撤回罗马尼亚了。”   ——   “我们不再试试吗?”特兰西瓦尼亚大公,特克伊的朋友与将领望着仍然能够依稀看到轮廓的伊斯坦布尔,遗憾地问道。   “不了,我们不能太贪婪,奥斯曼人的大军就要回来了。”特克伊说。   说不遗憾是假的。   伊斯坦布尔,曾经的君士坦丁堡,从来就是一座不可动摇的坚城。当默罕默德二世是收买了热那亚人,从热那亚人掌控的加拉大地区潜入金角湾,更是出其不意地铺设滑道,将八十艘帆船拖入海湾,海陆夹击,才终于征服了这座巍峨的堡垒。   从君士坦丁堡变成伊斯坦布尔之后,这座堡垒又被历任苏丹加以修缮与加固,现在它有四层防御,护城河与矮墙,用石灰岩条石修筑的外墙与花岗岩条石修筑的内墙,还有五百座塔楼,可以覆盖任何一段城墙。   虽然来自于法兰西的援助让他们有了威力可观的火炮与大量的火药,但要在奥斯曼的大军折返前打下这座雄城,还是不太可能。   “会有机会的。”特克伊说:“而且不会太久。”   ——   在北荷兰的蒂雷纳子爵才听到奥斯曼人不得不退出意大利的好消息,就迎来了英国人与丹麦人的联军。   面对着法兰西与瑞典的威胁,丹麦人终于找到了一个契合的盟友。路易十四的回答让近年来愈发刚愎自用的查理二世怒不可遏,他像是个疯狂的赌徒,不顾国会的反对,仿效路易十四曾经的做法,将属于王室的财产做了抵押,联合了荷兰的流亡政府与丹麦人,拼造了一支新的舰队,意欲在北荷兰夺回失去的尊严。 第五百二十八章 蒂雷纳子爵生日宴会的前奏   “我叫你去国王身边,就是让你留在陛下身边的。”   蒂雷纳子爵略带责备地说。   “陛下身边人才济济,我也只是一个不值一提的平庸之人罢了。”维拉尔说,他还很年轻,今年还不到三十岁,从军却已经有九年,虽然无法与十四岁从军的蒂雷纳子爵相比,却也有着丰富的作战经验,无论是海上还是陆地上,他说自己是个平庸之辈,但若他真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又如何能够被蒂雷纳子爵推举到国王面前?   但当路易十四问他,是要留在他身边,还是回到北荷兰去的时候,他依然决然地决定要回到他的老师与长官身边。   蒂雷纳子爵是11年生人,也就是说,他已经快是七十岁的老人了,按理说,他应当回到他的故乡阿登省的色当颐养天年,路易也已经感念他这些年的忠诚与勤勉,准备将色当——这座城镇而非原先的色当公爵领地,回封给他,也就是说,蒂雷纳子爵可能作为不受看重的次子,拿回被父亲与兄长丢失的爵位,这可是一桩难得的荣耀。   但北荷兰太重要了,它不仅仅是法兰西在荷兰的领地,也是路易十四预设的钉子,在这场战役之后,他们或许可以彻底地收回当初不得不切割给其他国家的尼德兰领土,鉴于蒂雷纳子爵的外祖父就是奥兰治的威廉一世,他的血统是如同英王傀儡威廉三世那样令荷兰人怀念与尊重的,如果换了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路易十四,荷兰人都不会如同现在般温顺。   蒂雷纳子爵可能无需登上舰船,乘上马匹,冲上战场,但他必须在被北荷兰,在这个关键时刻。   乌得勒支公爵威廉三世在英国人的支持下谋求重振奥兰治家族荣光的叛乱依然此起彼伏,不,也不应该说是叛乱,因为对威廉三世与他的支持者而言,他们是光复荷兰。可惜的是,在北荷兰愿意支持他们的人并不多,流亡政府的议员们倒是与前者频繁接触,他们甚至愿意让威廉三世成为荷兰国王——看来,他们也深刻地感受到,如果他们一开始就坚定地站在威廉三世身边,允许荷兰成为一个独裁者统治的王国,而不是一个由议员与商人们把控的大件“商品”,荷兰还不至于那样快地完全陷落。   蒂雷纳子爵不知道威廉三世有何感想,不过他的大部分注意力还真不在威廉三世身上。   说来好笑,虽然威廉三世的“光复”看来声势浩大,但荷兰共和国原有的弊病还是如同孢子一般滋生在他的政府与宫廷里,英国人更是借着查理二世的权威,横行无忌——据他所知,威廉三世的命令虽然还被限制在乌得勒支与周围几座小城市,他的官员与将领们却分成了至少三派,保王派、共和派与英国派,他们每日争执不休,为了一点权力与得益相互陷害,彼此倾轧。   路易十四与蒂雷纳子爵的想法一致,这不是荷兰与法国的战争,荷兰与法国的战争早就结束了,现在是英国与法国的战争,只顾镇压乌得勒支人的暴乱,是没有什么大用处的,就像是用巨锤殴打飞虫,不一定能得到什么结果,还有可能令得士兵们疲于奔命以及引起其他地区荷兰人的恐惧与惊慌。   要治疗疾病,除了要照料表面上的伤口之外,也要追究病灶所在。   双湾之战重创了英国的海上力量,但现在看来,查理二世的野心可没跟着一起沉进英吉利海峡,他就如同一个赌徒,意欲孤注一掷,他不但模仿着路易十四向商人借贷,发行了大量的战争债券,还向民众征收了三次战争税,他处死了一些反对者,收缴了他们的资产,把他们的脑袋悬挂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尖顶上。   因为是和法兰西人打仗,而且查理二世许诺了可观的回报,也有那些战争债券数额巨大——并不是每个人都愿意相信查理二世,但……路易十四与蒂雷纳子爵私下里谈话的时候,告诉他说,查理二世举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盛大到什么程度呢,就算是伦敦附近的乡绅也在邀请之列,人们才进了温莎城堡——那是英国境内最大的一座王室城堡,国王的军队就围住了城堡。   里面的人陆续离开,或者说被释放的时候,各个面色苍白,神情愤懑,他们手上握着大把的战争债券——别说没能随身带着钱,银行家与放贷的犹大人也都在被邀请的行列里,他们不得不以自己的土地与庄园做抵押,也将自己抵押给了查理二世,他们原先可以袖手旁观,甚至趁火打劫,但如今,查理二世若是败了,他们就要倾家荡产,身败名裂。   这样的查理二世怎么会被一场海上战役击溃?应该说,越是接近失败,他就越是疯狂。   蒂雷纳子爵通过国王的“小鸟”们得知,现在英国所有的船厂,都在日以继夜地开工,哪怕它们并没有制造舰船的资格与能力,普通的帆船查理二世也要——小船可以被用作运载补给与纵火使用。荷兰的流亡政府一边向英国寻求落足点——它们在新大陆的落足点已经被法国人重新夺走了,一边也在不断地收拢那些侥幸不曾被法国人捕获的荷兰船只。   然后是丹麦,丹麦的造船业重要落在渔业而非商业上,丹麦-挪威都有很长的海岸线,也有许多港口,只是丹麦面对着北海,北海西侧又是英格兰,挪威呢,面对着冰冷的挪威海,要越过北海要通过狭窄的英吉利海峡,要穿过挪威海也一样面对着英国的威胁,以及漫长的路程,商人还没有疯癫到选择这样的航线。   丹麦与英国的关系原本也不怎么样,但现在他们却联起手来了,连同荷兰的流亡政府——联军在挪威海聚合后,就往北海而来了。   北海正是一个倒置的钱袋,上方是挪威海,左手边是英国,右手边是丹麦,下方就是北荷兰。   ——   约克公爵举起了望远镜,他们现在正在英国的奥克尼群岛附近,北海的入口处。   这支联合舰队要他来说,只是以数量取胜,质量上甚至无法与那支沉没在双湾海战中的舰队相比,但这时候他们还有什么挑拣的余地呢,他尖刻地发出一声尖锐的嘲笑,嘲笑这支舰队,也嘲笑这支舰队的指挥官,也就是他自己。   如果现在有人看到约克公爵,准要大吃一惊,约克公爵只比路易大五岁,本应当是正当盛年的时候。但他看上去竟然比自己的兄长还要老,两鬓霜白,面孔上皱纹横生,尤其是眼角与嘴边,两条深刻的法令纹几乎将他的面孔分割成三块,让胆小的人一看就免不了要发抖。   但如果你能知道他这些年的经历,你就一点也不会奇怪了。   查理二世对他的忌惮一直可以追溯到他们还在外流亡的时候,等他们回了伦敦,查理二世即位,他就对这位看上去比自己更有才能,也更健康的弟弟百般不顺眼了,只是在没有拿到约克公爵确实的谋反证据之前,再顽固的保王党也不会允许国王处死他的继承人——对,约克公爵是查理二世的继承人,因为这个原因,查理二世一次次地忍下了自己的杀意。   这种情况最后还是被他们的妹妹亨利埃塔公主,法国的奥尔良公爵夫人改变了,在她的怂恿下,查理二世冒大不韪地使用了巫师,在魔鬼的帮助下得到了一个儿子,这可是最荒诞,最无礼,最不虔诚的亨利八世也没做过的事情!   约克公爵因此恨死了亨利埃塔公主,他企图杀死这个女巫,结果反而令得自己身陷囹圄。   从那次开始,他就成了伦敦塔的常客,查理二世似乎喜欢上了这种不露声色的折磨手段,在约克公爵用餐的时候,跳舞的时候,赌博的时候,睡觉的时候,甚至蹲在“祈祷室”的时候,都会有国王的火枪手破门而入,把他带进伦敦塔。   要说公爵在伦敦塔里受什么刑罚,那是没有的,按照他的爵位,身份,国王陛下还开恩给他布置了一套相当奢侈的寝室,书房与待客的小厅,他依然可以锦衣玉食,肆意享受,但谁能在一座监狱里安心入睡?外面还有一个随时可以把他推上断头台的国王与兄长呢,伦敦塔内的幽魂似乎也在期待着新成员的加入,公爵每晚都能听到他们的呼唤声……   约克公爵在短短的十来年里迅速地苍老了下去,他觉得自己就是瓶子里的魔鬼,待足了三百年后,任何一个敢于释放他的人都会被他撕碎和吞噬,憎恨的怒火燃烧着他的理智,如果不是那份不甘一直在督促着他保持冷静,他也许早就疯了。   这次他能够成为英国-丹麦的联军也不是因为查理二世突然有所悔悟,他只是需要一个替罪羊,如果约克公爵能够得胜,那么他得到的奖赏也不过是一段短暂的安宁日子——在人们没有忘记他之前,查理二世不会对他怎么样,但等到人们的狂喜渐渐地消退,那么他又是查理二世手上摆弄着的玩具了。   就像威廉三世。   可如果失败了,这是很有可能的,但有了他,当民众与贵族们向国王问责的时候,查理二世就会把他推出来,到了那时候,哪怕查理二世要把他斩首,也很难有人能够提出不同的意见。而那些愤怒的人群呢?约克公爵可是很了解他们的,一旦一个公爵,一个王弟流了血,他们就会感到宽慰,也感到畏惧了,就像是克伦威尔处死了查理一世之后那样,他们反而会将他们的愧疚释放到死者的亲眷身上。   真恶心,不是吗,查理二世先是受了查理一世,他们的父亲的死的恩惠,现在又要来谋取他的好处了。   “我必须取得胜利。”至少还有机会,约克公爵喃喃道。   “殿下。”   约克公爵回过头,“别这样称呼我,”他说:“陛下已经有了一个儿子。”   “对我来说,你就是殿下。”不过来人还是改变了称呼:“大人,”他说:“一切预备就绪,只等明天了。”   “希望明天是个晴朗的日子。”约克公爵说,他伸出手,亲昵地挽住了这个年轻人。   愿意投靠约克公爵的人不在少数——这也是查理二世一直对这个弟弟不满的原因之一,他觉得约克公爵如果没有野心,就应该赶走这些人,但约克公爵若是赶走了这些人,才是把自己变成了砧板上的鱼肉。   这个年轻人当然是约克公爵的心腹,他能够获得公爵的宠爱还有一个理由——约翰·丘吉尔,出身于古老但正在走向衰败的丘吉尔家族,丘吉尔家族是顽固的保王党,在克伦威尔执政的时候受到了很大的打击,以至于查理二世即位后只在宫廷中占据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小位置。   约翰的父亲老丘吉尔一边将自己的儿子插进宫廷听差的队伍里,一边将自己的女儿送去约克公爵夫人身边,当然,他不是冲着公爵夫人去的,他是冲着公爵本人去的,约翰的姐姐阿拉贝拉很快成了约克公爵的爱人,他们的私生子都已经十岁了。   有着这样一层关系,约翰·丘吉尔也顺理成章地成为了约克公爵的左膀右臂——只是他和他的家族现在已经算是做出了选择,再不能懊悔了,他与公爵一样,对即将到来的战争充满了期待,怀着一股悲壮的热切——必须得到胜利!   ——   阿姆斯特丹的人们接到了蒂雷纳子爵的邀请,不免议论纷纷,子爵虽然可以说是北荷兰的无冕之王,却一向沉默寡言,深居简出,对举行宴会,舞会之类的事情,除非是如庆祝国王生辰,或是王太子成婚这样的大事,他才会举办,不然他宁愿去处理公事,或是视察军务。   “我们可以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嘛?”有人打听道。   “大人准备了一场盛大的演出——大概是为了庆祝他自己的生辰吧。”送来请柬的仆人如实说道。   这个——蒂雷纳子爵的生日是9月11日,现在是十月底……这究竟庆祝的是什么生日啊…… 第五百二十九章 蒂雷纳子爵的海上盛会(上)   蒂雷纳子爵的生日在九月,却在十月底的时候举办了盛大的宴会,邀请北荷兰的人们参加,确实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在荷兰,蒂雷纳子爵的威势甚至要强过奥兰治家族最后的继承人威廉三世,因为荷兰人以及其他地方的人,都觉得威廉三世缺乏一个男性应有的勇气,完全就是英国人手中的一个傀儡,但公平点说,威廉三世并不是那种怯懦胆小,贪生怕死的人,不然他当初也不会单身跑到伦敦去,索取查理二世对奥兰治家族的欠款了。   一定要说的话,威廉三世不过是犯了年轻人都有的通病,鲁莽,轻率,过于相信别人罢了。   后来他被软禁在了伦敦塔很长时间,期间与他的支持者们音讯断绝,他的支持者因此不是散了,就是转去支持了别人,他成为乌得勒支公爵的事情,又招致了许多性情激烈的人的厌恶,他们以为威廉三世与查理二世勾结,将荷兰卖给了英国与法国。   就算他这次举起了奥兰治家族的旗帜,依然有人认为他是在为查理二世做马前卒,而不是要继承他父兄的遗志。   于是,一种古怪的说法出现了,在荷兰,蒂雷纳子爵竟然要比威廉三世更有说服力——他是奥兰治家族的后裔,但也是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大臣,他对国王忠心耿耿,也是一种难得的美德。   不过这里我们还是要说,别以为北荷兰就能风平浪静了,除了查理二世的阴谋之外,还涉及到荷兰商人与议员们对法国人的不满。   众所周知,路易十四对他的民众十分宽和,就算打仗也不会加税,这种恩惠甚至延伸到了他的新占领区。但唯独对商人的政策甚至可以说是极其苛刻的,商人们对这位国王可真是又爱又怕——路易十四的工匠与学者研发出来的各种新产品固然让他们大发其财,甚至成了他们敲开其他宫廷,贵人大门的砖石。但太阳王在制定对商人的法律时,同样严密、细腻,几乎不留任何空隙,量刑更是异常严苛,动辄就是斩首或是绞死。   如果说这些商人还能勉强忍受,那么让他们感觉无法接受的莫过于路易十四收回的种种特权。与另一个大陆不同,在欧罗巴,因为国王打仗的时候必然要向商人借贷(有时候只是为了挥霍),贵族们更是上行下效,所以商人的地位虽然卑微,却往往拥有各种特殊的权力——都是国王与领主们为了偿还债务而赐给他们的。   还记得如今已在法兰西销声匿迹的包税官吗?   举个简单的例子,商人们从国王手中买下奥尔良三十年的税款,但不是国王的官员收缴来给他们,而是他们自己派人或是自行去收缴的。他们在与国王签订合约的时候,奥尔良每年的税款只折合到五万里弗尔,等到他们去收税,税款就会陡然提到五十万里弗尔。而这四十五万里弗尔的差价,就直接进了商人的腰包,国王是无从置喙的。   可笑的是,当民众因为沉重的税赋无以为生,甚至掀起暴动的时候,他们认定的罪魁祸首依然是国王。   虽然这么说也没错……   法兰西的包税制度是路易亲政后第一时间取缔的,然后是林林总总,只要有关于民生、国事的特权,国王陛下是无论如何都要收回的,为此他也牺牲了不少个人利益——不过他认为这相当值得。   所以,等国王陛下开始统治北荷兰的时候,他的政策必然会让荷兰的商人们感到不适与不满。   “荷兰是个商人的国家。”   这句话来自何处,现在已经无法考证,但没人会不承认这句话确如其实。当初荷兰还被西班牙统治的时候,无论是西班牙要驻军,要分区,要设置总督,荷兰人都是逆来顺受,没有一点反对的意思。但等到西班牙人要收取他们认为“过分”的税金时,他们就将西班牙人你赶了出去。   他们在1588年建国,也不是因为怀抱着怎样的野心,不过是为了商人们可以安安稳稳,顺顺利利地继续做他们的生意罢了。但我们也都知道,无论如何,何时何地,让一群唯利是图的商人们治理国家,都不可能让这个国家兴旺稳固的,他们和英国人打仗的时候,也没断了与英国人做买卖,与法国人打仗的时候,也没断了与法国人做买卖,有这样的政府与官员在,就算有十个,一百个勒伊特也是无济于事的。   这些人或许以为在法国国王的统治下,他们还是可以如以往那样尽情地,不择手段地聚敛财富,毕竟每个国王都是如此,但路易十四却是一个对商人无比了解的陛下,他深知这类人能够多么地无所忌惮——对商人来说,任何东西都可以用金钱来计算价值,爱情,亲情,荣誉,信仰,尊严甚至生命……他们总是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骑士,仿佛什么都不放在眼里——这很正常,普通人是如何看待一把椅子,一个杯子的,他们就是怎么看待别人的。   近千年来,善于经商的犹大人一直遭受歧视与驱逐,不是没有原因的。   有了这样的前车之鉴,路易十四让蒂雷纳子爵带去北荷兰的第一件赏赐就是一本经过数次补充与精修的“法兰西商法”。   这本商法就是套在商人脖子上的枷锁。   即便是无思想的动物,在被套上枷锁的时候也会感觉不舒服,想要挣脱,何况是人呢,北荷兰的民众如今已经从丧国的痛苦中慢慢恢复了过来,毕竟他们立国也不过百年,路易十四又不是一个残虐的国王。   感觉越来越无法承受的还是那些曾经的“贵人”,如今的荷兰,已经没有了议会,没有了商会,也没有行会,他们曾有的权力,全都被蒂雷纳子爵握在手中,利润的缩减是不可避免的,更让人生气的是,这些可观的流水都变成了蒂雷纳子爵用来强壮军队与舰船的资金,虽然商人必要的时候可以卖出绞死自己的绳索,但这不是因为他们没能拿到钱吗?   当接到蒂雷纳子爵的请柬时,一些心怀鬼胎的人确实想过寻找借口,不去宴会——查理二世才玩过那样的绝活儿,他们实在担心路易十四也会仿效,但很显然,这不是他们愿不愿意就能决定的。   唯一能让他们安心的是,这场聚会还有不少穷苦的民众代表受到了邀请。   在他们的口中与认知中,路易十四一向是个伪善的人,有这些人在,法国人大概……还不会那样无耻吧……   ——   “理想主义者。”蒂雷纳子爵点评到,然后没能得到回音,他这才想起维拉尔已经在海上了。   今天与那些衣着华贵,珠光宝气的宾客格格不入的那些人,虽然也是受邀请来的,但他们与身边的人完全地背道而驰,这些思想激进的好人已经具备了最初的,粗劣的民族意识,就如曾经的勒伊特将军,他们已经将荷兰视作一个国家,一个值得牺牲的理想,怀抱着这种想法,他们已经荣幸地与那些商人那样,成为了蒂雷纳子爵的小小烦恼。   卑劣与高尚,有时候并不是用来鉴别敌友的好办法。   这时候,身为“理想主义者”与“民族主义者”的德波尔与商人舍恩正站在门厅处,与其他人一同观赏门厅里仅有的装饰品。   被玻璃匣子保护着的法兰西商法。   要说这本商法的装帧固然精美,却也不值得人们看那么久,但蒂雷纳子爵一到阿姆斯特丹,就将这本典籍供奉在人人可见的门厅里,着实意味深长——除了对荷兰商人的威慑之外,也有可能是因为这本书上有国王陛下亲手写下的赠语与签名,因为蒂雷纳子爵原本不想住在荷兰王宫里,是路易十四特意要求的,他才这样做。   最主要的是这座王宫虽然因为路易十四在此下榻过,才被视作行宫,它原先也只是荷兰的市政厅与法院,蒂雷纳子爵才敢接受国王的好意。   “您觉得这位总督先生举办这次宴会是什么意思?”德波尔听到不远处有人这样问道。   “如果只是想要钱。”他的朋友回答说。“那就没什么。”   “还要看他是为国王谋财,还是为自己。”   “希望是后者。”   “希望是后者。”   听到周围人如此附和,德波尔不由得心生厌恶,他径直走到另一个荒僻的角落里,直到有人邀请他他才走进大厅。   荷兰王宫还有一个别名叫做大坝王宫,顾名思义,它就是矗立在堤坝上的,它甚至没有地基,或是人们通常以为的那种地基,而是有一万三千多根木桩承托起来的。这样的建筑堪称奇迹,荷兰人也将其视作一种骄傲,只是没想到它竣工不过五十年,就从市政厅变成了行宫。   德波尔的姓氏意思是“农民”,按照传统,他原应该是个农民,但荷兰的主要经济支柱从农业变成了商业后,德波尔也成了一名水手,而后辗转来到勒伊特将军的麾下做了一名士兵,他不知是不幸还是幸运,在勒伊特将军的最后一战时,没有死在海水里,由此他认为正是天主让他有了新的使命。   就是将法国人赶出荷兰!   前几年的时候,他的事业还算顺利,怀抱着对法国人与国王的仇恨,有不少反对者加入了他的阵营,在乡村,城市与港口,他的支持者也不少,但随着时光流逝,他队伍里的人越来越少,除了蒂雷纳子爵如同篦子一般缜密频繁的“梳理”之外,就是法国人的统治并不如民众想象的那样严苛——人民啊,从来就是最温顺的,你只要给他一点生路,他就不会轻易生出反叛的念头。   等到自愿离开的人数超过了被抓捕,被处死的人数后,德波尔就必须承认自己已经失败了。   但一次失败并不能让德波尔心灰意冷,而且新的资助者出现了,只是他们让德波尔去做的事情,面对着德波尔的语气与姿态,都不由得让德波尔想起了他在军队与商会里遇到的那些人——那些人简直比法国人更可恶!   商人舍恩注意到了德波尔,德波尔大概不知道自己的活动资金里也有属于舍恩的一磅银子。舍恩与德波尔不同,作为一个犹大人——当然,他在别人面前是不承认的,他的父亲是新教徒,母亲是犹大人,按照犹大法律,他应该是个犹大人呢,但他深知犹大人在欧罗巴没有什么好名声,所以一向以新教徒自居。   反正有必要的话再改信好了。   舍恩是个纯粹的商人,还是阿姆斯特丹的制鞋行会的长老。虽然阿姆斯特丹制鞋工业并不算是最发达的,但只要是行会,就注定能发财,他身为长老,已经拥有三家作坊,两个店面,还有一条船,在战争开始前,他正有望成为行会会长,这意味着他的家族就此能够更进一步。   当然,之后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路易十四一向很讨厌行会,除了行会竟然贪婪到连国王的产业都要插手之外,它还大大地影响到了工业与商业的进步——譬如舍恩的制鞋行业,没有行会的允许,工匠不被允许修改用料、式样、染料等等,也不能轻易接受别处的订单,或是接受其他的供应商,也不能自己制定价格,寻找买主。   行会也许在最初的时候保证了手工业者的安全与利益,但几百年下来,种种陈规陋俗——几乎都是为了牟利而设定的,已经将这座庞大的体系变成了一座死气沉沉的牢狱,聪明的人,勤劳的人,或是单纯的人不但不能从中受益,反而会受苦,受罚,倒是那些懂得奉承阿谀,贿赂诬陷的小人,有了一条登天的捷径。   何况这些行会发展到了今天,竟然已经有了自己的法律,自己的军队与自己的官员,在两次的投石党暴动中,行会的助纣为虐功不可没,路易十四可从来没有忘记过。   在法兰西没有行会,荷兰当然也没有。 第五百三十章 蒂雷纳子爵的海上盛会(下)   没有了行会与商会,那些曾经大权在握的人就像是被拔去了爪牙的老虎,再也没有那股为所欲为的劲头了。   法兰西的行会与商会逐渐被国王设置的商业部与工业部取代,那是因为法国的行会暂且还没到能够操控政治的地步,但荷兰的两个“会”就不同了。他们的商会,行会首领多半都是城议员,省议员,进而成为国会的一员,从首相而下的官员与议员,哪怕不是商人也是他们的代言人,他们的势力与荷兰的国运相互交缠,就如同攀爬大树的寄生藤,可惜的是,他们一边汲取着高处的阳光,一边毫不吝啬地绞杀他们的根基——直到荷兰这棵大树倾塌,他们才后悔莫及。   所以,德波尔看不起舍恩,舍恩还看不起德波尔呢。   德波尔轻蔑舍恩,是因为舍恩为代表的商人们薄情寡义,唯利是图,舍恩瞧不起德波尔,是因为从荷兰立国开始,商人才是这个国家的真正主宰,像是勒伊特这样的将军,又或是德波尔这样的反叛者,都是他们手中的武器或是工具,你也许会觉得某样工具足够顺手,但你会因为这点去崇拜或是爱惜它吗?当然不会。   不过因为法国人,他们可能还要暂时联合在一起。   舍恩在心中呸了一声,但作为一个商人,他一向能很好地掩饰自己真正的想法,他不去看德波尔,笑容可掬地向着今天的主角蒂雷纳子爵走去。   作为一个制鞋工坊的主人,舍恩可没资格靠近总督,不过围绕着蒂雷纳子爵的大概都是那些曾经在阿姆斯特丹的市政厅里有着一席之地的人,他们的心中酝酿着毒液,面上一丝不露,口中甜言蜜语滔滔不拒绝,如果换了任何一个性情略微轻浮一点的人,准要被他们奉承得失去了对自己的掌控力,不知道说出或是做出什么荒唐事了。   但蒂雷纳子爵是什么人呢?他的一路走来可算不得平坦,作为羸弱的次子,他才成年就被发配到舅舅麾下从军——色当公爵的爵位与领地与他都没什么干系,幸而他的舅舅莫里斯亲王对他爱护有加,殷勤教导,他才得以获得了大孔代的青睐。   在第二次投石党运动中,他不意外地站在大孔代一边,在老城之战前,他也认为,大孔代若是成为法国国王,要比一个要到八九年后才能亲政的少年国王好——当然,他很快改变了想法,但单凭他曾经与国王打仗,国王就可以囚禁、流放甚至处死他。   路易十四没有那样做,反而重用了他,他改而为国王打仗,直到今日。   在这个过程中,法国宫廷中的人们对他摆出的姿态就算不是一日三变,也是起了数次波澜的。到了今天,蒂雷纳子爵听过无数阿谀,也受过无数白眼,早已不会因为任何事情或是态度而动摇,他平静地听了一番对他的赞美后,对身前的人群点了点头。   “我可敬的先生们与女士们,”他说:“您们觉得今天的餐点怎么样?”   “好极了!”   “无可挑剔!”   “那么今天的酒水呢?”   “甘美至极!”   “音乐呢?”   “如同天堂的圣音!”这句话说来倒不违心,因为路易十四让自己的儿女建立了三座如同圣殿一般的艺术学院,有才能无才能的,受欢迎的不受欢迎的,年轻的,年老的艺术家们就如同河流奔赴大海那样都往“第二文艺复兴中心”巴黎而来了,他们在这里相互交流,切磋与表演,无论表面如何文雅,内里却如同嗜血的斗士那样狂暴——能够在这种可怕的修罗场里显露头角的人物当然不会是泛泛之辈。   就算被派来蒂雷纳子爵身边的音乐家不算是最好的,也是第二好的,就算有人不喜欢这位总督,也不得不承认他为荷兰带来了许多美妙的乐章。   “但这不是最好的。”蒂雷纳子爵并不是那种擅长演讲与煽动的人,他向众人举了举杯子,在将里面的赤色酒液一饮而尽后,他转身看向乐队身后的大帷幕:“诸位,我有一场盛大的表演要奉献给你们。”   人们下意识地往那里看去,但大帷幔后面什么都看不见,而且后面能有什么呢?这里有许多来过市政厅,甚至在这里驻留过不少时间的人,知道那里应当是一面面的黑铁方格玻璃窗。   王宫位于大坝上,如这个时期所有的巴洛克建筑,这座在55年才竣工的建筑,建筑中的房间间隔着一条走廊两两相对,墙体上的窗户数以百计,在旷阔的中央大厅,人们既可以看到广阔的大坝广场,也能看到繁忙的港口与浩瀚的大海。   蒂雷纳子爵示意他们去看的就是面对着大海,也就是北海的那一面。   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帷幔被仆人徐徐拉开,映入人们眼帘的首先就是漆黑的天穹,散落的微光,港口的船只犹如一座座连绵的丘陵,只露出一点缓和的坡度,它们的桅杆就如同参差不齐的杂树。再往远处看,就是一团柔光似的海洋,仿佛触手可及,又远在天边。   舍恩在片刻恍惚后,就从这幅美丽的景色中挣脱了出来,他记得原先这里的玻璃没有那么大,也没有那么透明,就像是不存在似的,但随即他想起大厅不久前才整修过,而玻璃产业也是法国国王手下最有价值的产业之一,他一边感叹路易十四的富有——这座宫殿注定了不会是国王的长居之所,居然也舍得这样奢靡地用玻璃。一边也生出了浓烈的嫉妒与不满之心。   既然您已经如此富有了,又为何要与我们斤斤计较呢?   在欧罗巴别处的国王与领主,还在与商人们合作,勒逼与压榨平民的时候,路易十四却另辟蹊径,从限制商人,善待平民开始了自己的统治,按理说,这种行为应当引发得利者们的怒火,让他落得如同曾经的查理一世那样的下场。无奈路易十四是一个骑士国王,他上过战场,有着无数忠诚的士兵与将领,并且深受民众爱戴——在这样的荣誉与功勋前,任何阴谋都如日光下的露水,尚未成形就破灭了。   舍恩也没指望他们的密谋能够影响到那位陛下的统治,他只希望能够让太阳王做出决定前,能够略微……他是说,只要一点点,站在商人这边考虑一下就行了。   他是这么想的,至于那些被他们推出去的可怜人,他是根本不在乎,不,应该说,根本不在考虑之中的。   外面的夜景固然漂亮,但怎样漂亮,也没法变成一场真正的表演啊……人们在窃窃私语,他们不敢质问蒂雷纳子爵,只能搜肠刮肚地想着种种赞誉的词语——他们能够将蒂雷纳子爵,一个瘦削的老人,形容为如同波塞冬般的伟岸神祇,当然也能对着他们司空见惯的场景做出一首十四行诗来。   舍恩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子,里面是他从一个学者那里买来的诗歌,嗯,不算很好,但绝对符合他的身份,他也是别人奉承的对象,也知道,有时候他并不在意别人说了什么,只喜欢别人在他面前卑躬屈膝罢了。他轻声咳嗽了两声,整理了一下外套,抬起头来看向窗外,准备向蒂雷纳子爵献上一首赞美阿姆斯特丹的小诗——也就是赞美在法国国王的统治与蒂雷纳子爵的治理下,变得更加繁荣与美丽的阿姆斯特丹……   然后他怔住了。   黑色,从来就是许多场景的最佳底色,它深沉的本质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哪怕再细微的亮色凸显出来,所以,舍恩看见了遥远的海上迸发的金色与红色——属于火与爆炸的颜色。虽然有月光,有星光,有船只与码头点缀着的微弱灯光——却无法对其造成丝毫影响与遮蔽。也有可能,是因为它们并不是稍纵即逝,而是不断地膨胀与勃发,一个接着一个。   如舍恩一样的人占据了大多数,蒂雷纳子爵如同鹰隼一般锐利的视线扫过整个大厅,也有人变得紧张,或是愤怒,让他有点吃惊的是德波尔竟然也在其中,看来理想主义者有时候也会向现实妥协。   “那是……什么?”过了很久,才有人颤抖着声音问道。   蒂雷纳子爵让仆人进一步将所有的长窗打开——这也是在整修后才有的,于是,不但是亮光,就连隐约如同雷声的轰鸣也能被人们听到了,夜晚万籁俱寂,人们就算想要欺骗自己,也无法否认这种频繁,不规则的訇然巨响不可能是上帝的赐予。   “一场小小的战斗罢了。”蒂雷纳子爵从容地走到窗边,享受地呼吸着海风传来的气味,好似能够嗅到熟悉的硫磺与鲜血的气息,“由失败者,阴谋家,以及愚蠢的天真孩童共同组织起来的一支舰队……”他笑了笑,“虽然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这么说,毕竟他们甚至没有一艘铁甲舰船,又都是曾经的手下败将,但我想,这里应当有不少人以为他们能够获胜——在不名誉的偷袭后。”   他余光一扫,就看到有人想要冲动地发言,却被身边的人抓住了。   “是否如此,你们应当心中明白,我就不多赘述了,”蒂雷纳子爵说:“且请诸位静静地于此观看这场盛大的表演吧,我想这不会耽误你们太长时间!”   说完,他就在窗前坐下,看着远处的战斗,慢慢地啜饮起甜蜜的吕萨吕斯红葡萄酒。古老的吕萨吕斯葡萄酒今年产量并不高,国王却特意给他送来了一打,蒂雷纳子爵十分珍惜,只在最高兴的时候舍得拿出来享用。   今晚他无疑是相当愉快的,哪怕有人想要离开,甚至与侍从、士兵产生了冲突,他也只是笑吟吟地看着,这样的人也不多——虽然在帷幔拉开后,在场面色惨白、铁青或是绯红的人着实不在少数——他们因为各种原因早早就在打算将阿姆斯特丹出卖给英国,或者说法国的敌人,蒂雷纳子爵召开宴会,正中这些家伙的下怀。   他们可以说是急不可待地联系了英国-丹麦联军,还有荷兰的流亡政府,他们的舰队将会在深夜被引入阿姆斯特丹港口,而后数量呈现绝对优势——对荷兰的法军而言——的士兵们将会冲入这座城市,将法国人赶出去。   哪怕有人提出,这可能是蒂雷纳子爵的计谋,他们也顾不得了,眼看路易十四与意大利人已经与奥斯曼土耳其的新苏丹达成协议,法国人的舰队将从地中海海域撤出,回到大西洋以及北海,他们如果再拖延犹豫,就要错失良机。   好吧,退一万步来说,就算乘着蒂雷纳子爵老迈,在双湾之战中崭露头角的让·巴尔与约瑟夫等年轻将领都还在路易十四身边的好时机,内外呼应,也没能一举拿下阿姆斯特丹,它还是属于法国人的,他们也没什么妨害,还有可能让法国国王知道,荷兰可不是他的法兰西——只要他们想要作乱,这座海上之城就别想安宁。   抱着这样的幻想,一边可惜着自己白白投出去的钱财,一边思忖着如何向法国人献媚讨好,避开这场危机的人们,就这样,在蒂雷纳子爵的强迫下,硬生生地站了半个晚上(仅有女士被允许集中在一个房间里休息),直到天色将央,才终于听到了从外面传来的喧嚣声。   他们先是一轻松,甚至有几个人再也支持不住,跌坐在地毯上,然后又是一阵茫然与张皇,因为走进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常在蒂雷纳子爵身边见到的年轻人,肖德·路易·赫克托尔·德·维拉尔。   看到他阴谋者就知道自己失败了,英国人的垂死挣扎,丹麦人的背水一战,荷兰流亡政府的心怀侥幸,都变作了一场泡影,他们勉强忍耐着没有露出异样的神色,直到这位年轻的将领拿出了一封信件,宣称上面记录了所有与英国人有交易往来的“奸细”姓名,并一个接着一个地念了出来。   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个人被抓出来,然后……立刻被送到了大坝广场上,挂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立起的绞刑架上。   舍恩也是其中一个,他惊恐地大叫,“这是假的,这是诬陷!”   “我可不这么认为,”维拉尔暂时停顿了一下,微笑着说道:“这份名单可是由可敬的约克公爵先生亲自阅览并认可的呢。”   他转过信纸,让所有人看到上面的签名。 第五百三十一章 奥地利的安妮之死   就如之前的每一天那样,蒂雷纳子爵从容而又平静地解决了北荷兰内外的麻烦事,只有维拉尔能够从这位朝夕相处的上司与老师脸上窥出一点骄傲与自喜,虽然这位老人竭力做出了对维拉尔的战绩毫不在意的样子——但这可是维拉尔的初战!他是说,作为主帅的一战,哪怕他的敌人不算强大,但能俘获一位公爵,一位王弟就足以让维拉尔能够在凡尔赛宫得到一个房间。   蒂雷纳子爵格外看重维拉尔是有原因的,他经年累月,戎马倥惚,即便是国王一直关心着他的婚事,他也以已经将所有的精力献给军队与上帝而婉辞了,他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就算是私生子也没有。而在这个时代,学徒,学生,弟子几乎可以被当做继承人看待的,如果有人要将自己的财产留给学生,就和留给儿子一样,不会有人提出异议的。   同样的,学生也会如同服侍父亲那样服侍老师,他们的关系总是会异常亲密,互为担保,甚至可以用性命相托。   蒂雷纳子爵将维拉尔托付给国王,就是希望维拉尔能在国王面前出人头地,维拉尔却惦记着自己年迈的老师,舍弃了这样珍贵的机会回到阿姆斯特丹,也因为如此,蒂雷纳子爵才决意让他成为阿姆斯特丹海军的统帅,这是一桩冒险的举动,幸而维拉尔没有让他的老师失望——若说摧毁那支人员驳杂,各怀心思的舰队还不是什么难事,能够擒获最重要的约克公爵才是一件了不得的功劳。   毕竟这位公爵也肯定会在最安全的地方……   蒂雷纳子爵正笑容满面地与维拉尔商讨是先将这件喜讯通报给国王陛下,还是将约克公爵直接送到国王面前,他的侍从就来通报说,一位从巴黎连夜赶来的大人正等待着与蒂雷纳子爵见面。   这时候蒂雷纳子爵还没有换过昨晚的衣物,神色也有点憔悴,浑身还带着酒水与香水的气味,他端详了一下侍从的神色:“告诉我那是谁,他又告诉你他是为了什么而来的么?”他好决定是不是应该先去换一身衣服。   “是克雷基侯爵先生。”侍从说。   蒂雷纳子爵与维拉尔对望了一眼,神色都有变化:“让他来见我。”蒂雷纳子爵说,一边拽过一旁的花瓶,往手帕上倒了点水,用力擦了擦脸。   克雷基侯爵也算是一个老人了,他出身军事世家,对国王也算忠诚,只是在富凯事件的时候,他愚蠢地错估了国王对富凯的厌恶之心,以至于有很长一段时间不受重用,后来他设法贿赂了当时的王室夫人拉瓦利埃尔夫人,才得以起复,不过国王把他派到罗马去做大使了。   也因为这位生性浮浪好斗的侯爵先生,在罗马与教皇的子侄起了冲突,差点弄出人命来,才险些酿成了又一起“阿维尼翁”事件,现在回想起来,也许罗马教会一直对路易十四虎视眈眈,百般不满,就是因为在憎恶之余更多的还是畏惧吧。   克雷基先生从罗马回来后,终于获得了国王的谅解,在后来的几次战役中,表现的也不错,所以,这次国王御驾亲征,他是伴随在旁的——但侍从说,他是从巴黎来的……“国王陛下不是在意大利吗?”蒂雷纳子爵的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等他看到克雷基,心头又是一沉,克雷基侯爵一反往日的光鲜,身着黑衣,就连帽子上也摘去了羽毛与钻石饰品,风尘仆仆,形容狼狈,面色比年老又通宵未眠的蒂雷纳子爵还要苍白,蒂雷纳子爵一伸手抓住了身边的维拉尔,免得听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后跌倒,幸好克雷基侯爵也没在这时候玩什么花招,“蒂雷纳子爵,”他说:“国王陛下让我来告诉您……”他略略停顿了一下:“法兰西的王太后,奥地利的安妮,于诸圣瞻礼之前的一星期不幸薨世了。”   蒂雷纳子爵没听到那个可怕的名字——在这样的消息中,差点就露出了喜色——别说路易十四正值盛年,在这个时代,哪怕有巫师,死亡依然如同微风一般,随时可能降临,而对他们来说,王太后无疑是所有王室成员中,不会带来太大影响的人。   他强行按捺住自己的情绪,“愿她安息。”而后焦急地问道:“所以国王陛下已经回到巴黎了吗?”   “陛下十分悲痛,”克雷基侯爵说道:“王太后感觉不适的时候国王正在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打仗,所以她一力要求隔绝消息,不让国王知道,等到战事平定,她已经病入膏肓,万幸的是陛下还是见了她最后一面,儿孙也都怀绕在她身边,巴黎的大主教为她行了临终礼,现在应当已经坐在圣人与天使之中了罢。”   “这是肯定的,”蒂雷纳子爵说:“那是个贞洁而又和善的夫人。”   “国王陛下派出了使者——向他的每个将军,在这个关键的时候,他不要求你们赶回巴黎,参加王太后的葬礼。”事实上战事也不是那么紧迫,只是路易十四担心蒂雷纳子爵这样的年纪,匆匆回到巴黎,完成葬礼后又匆匆返回阿姆斯特丹,长途跋涉兼带时间仓促,对他的健康是一种极其沉重的负担,他实在不想举行完王太后的葬礼又要举行蒂雷纳子爵的葬礼,所以就借着战事,索性不允许蒂雷纳子爵折返巴黎。   但这样他又要担心凡尔赛会有人以为蒂雷纳子爵已经失去了国王的宠爱,从而弄出一些事情来,所以才决定——“您,还有卢森堡公爵,沃邦将军,绍姆贝格元帅,都被国王陛下留在了阵地上,”克雷基侯爵说:“您可以派出使者,代您参加王太后的葬礼,其他人也是一样。”   蒂雷纳子爵是怎样的人,我们都已经知道了,他一听就明了了国王的用意,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他看了看维拉尔:“看来您是应该回巴黎一次了,带着约克公爵。”   克雷基侯爵惊讶地看了一眼子爵身边的年轻人,“什么时候打的仗?”   “就在昨天晚上。”蒂雷纳子爵拍了拍维拉尔的肩膀:“我想我至少应当为王太后殿下哀悼一日,让维拉尔和你说吧。”   克雷基侯爵再次打量了一番维拉尔,他露出一个带着点难过神情的笑容,“看来是一场大胜,我的好将军,”他向维拉尔屈尊纡贵地一点头:“详细地和我说说吧,我想陛下正需要这样的好消息来安抚他痛苦的内心。”   ——   奥地利的安妮,腓力三世的女儿,腓力四世的姐姐,当时还是西班牙与葡萄牙的公主,身份尊贵无需赘言。但她与当时的所有女性一样,在父亲与丈夫面前,也只是一件工具与装饰品。如果说作为一个公主,她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婚姻中不会有爱情,只会有责任,那么在婚后近三十年的空寂与折磨绝不是她能够想象得到的。   她1601年生,15年就嫁给了路易十三,那么他们的头生子,也就是路易十四是什么时候出生的呢——38年,也就是说,有整整二十三年,她承受着来自于法兰西与西班牙双方的沉重压力,虽然人们都知道路易十三比起与妻子共处更喜欢与他的侍从狩猎赌博,但所有的指责都还是投掷在了她身上,好像她是圣母玛利亚,没男人也能自己生出个儿子那样。   最后还是黎塞留红衣主教强迫路易十三回到王后身边,他们在38年有了路易,即便如此,另一种恶心的声音从加斯东公爵以及其支持者口中发出——他们认为这个孩子是王后与爱人私通生下的。   黎塞留主教就要求王后再生一个——就是后来的王弟菲利普。   王太后固然深爱着这两个孩子,但要说以往的事情——母家的冷漠,丈夫的戒备,大臣们的戏谑,黎塞留主教的残酷……没有在她的心上留下痕迹,那可真是大错特错,曾经属于少女的柔情早就在最初的几年里消磨殆尽,留给她的就只有一股不甘心的血气——凭什么?凭什么她就要受这样的折磨!   怀着这种心情,她在爱着路易与菲利普的时候,也在怀着一种隐秘的,不好的心思——她必须承认自己将受到的挫折转移到了这两个孩子身上——虽然他们将来会是国王,会是公爵,但在这个时候,他们无疑要受她的摆布。这种情感,让她可以接受马扎然的建议,将菲利普教养成一个“贵女”,也可以在路易受刺重伤的时候扶持菲利普成为“摄政国王”。   但她……她后悔了……   房间里光线昏暗,从罗马赶回来的以拉略红衣主教倾听了王太后的忏悔,在沉默了片刻后,他低声对王太后说道:“您就没有其他想要说的了吗?”   王太后知道他提醒她的也就是她的心事,可她并不想对他,对他身后的上帝说,如果这件事情会让她下地狱,她就下地狱好了,反正她这八十年的后一半,已经心满意足,没有任何遗憾了。   “那么我让陛下进来了。”以拉略说。   王太后微微点了点头,以拉略走了出去,几秒钟后,路易就走了进来。   王太后几乎看不清他,但她可以想象得出,那是一个多么庄重与荣耀的圣人!有时候她都会怀疑,她与路易十三不幸而又痛苦的婚姻怎么能结出这样完美的果实,她要说,就算是亚历山大,又或是所罗门,都不如她的儿子!   路易在她的床边,握住了她的手。   众所周知,像这样年纪的老人,哪怕老眼昏花,脊背佝偻,总是昏昏欲睡,但只要保持下去,他们的时光就像是过不完似的,但只要一跌跤,一受寒,就像是一棵老朽的树被轻轻推了一把,他们就会立刻折断,再也站不起来了。   最初的时候,王太后也只是咳嗽,头昏罢了,但没几天,她就突然发热与呼吸困难了,后来还生了疮疱,出现了抽搐与昏厥的情况——那时候菲利普就要给国王陛下去信,却被王太后阻止了——王太后对此早有预料,她说服了旺多姆公爵,菲利普等一概波旁家的男性成员,以及王后以及如蒙庞西埃女公爵等贵女,直到意大利的战事结束,她才允许她们去告诉国王。   不过那时候凡尔赛的消息也已经传到了路易十四耳中——虽然王太后阻止了,但国王的耳目总还是能够察觉出端倪的。   路易十四踏进凡尔赛宫的时候,王太后已经被擦了油。   “菲利普呢……”王太后低声说。   “我马上让他进来。”因为不知道王太后要说什么,路易才第一个进来,很快,菲利普也跑了进来,握住母亲的另一只手。   王太后知道她应该向路易与菲利普分别道歉,但她担心自己说不完就要离开人世了——她躺在柔软的鹅绒枕头上,眼珠向着一侧转了转,看向路易,然后看向菲利普,她的选择是正确的,因为她发现自己接下来只能发出极其微弱的气音。   她不得不努力盯住菲利普,在死亡前,嗅觉,听觉与视觉都会大幅减退,仿佛残余的所有力量都汇聚在了头脑里,她竭力让自己的嘴唇做出“抱歉”的口型,一边紧握住菲利普的手——事实上菲利普只能看到她的嘴唇在微微翕动,手指也只是在轻微地弹动,他抬起头来,与路易四目相对,却突然心有灵犀般地俯下身,靠近王太后的面孔。   “我从没有责怪过您,”菲利普说:“母亲,我知道您的心,不,我从来没有怨恨过您,我知道……”如果他的兄长不是路易十四,而是查理二世,王太后的行为就是爱,而不是错误。要来指责这个母亲的人,也不过是看到了他这个幸存者罢了。   “我也是,”路易反过来握紧王太后的手:“为了法兰西,母亲,也为了西班牙。”   他顿了顿,“母亲,您为我们骄傲吗?”他的提问让菲利普露出了惊愕的神色,“我们为您夺回了西班牙。”   王太后笑了。   菲利普泪流满面,路易也眼眶酸痛,他眼睛眨也不眨地注视着王太后,他看到过死亡,死亡带给人们的总是恐惧与悲哀,但王太后的面容最终凝固在了安慰与快乐上。   奥地利的安妮死了。 第五百三十二章 王太后的葬礼(上)   王太后的葬礼如何盛大就不必说了。   在钱财上,有一整个富足的国家来支持;在品行上,虽然她是一个外国公主,但法国人众口一词地赞美这位女士确实贞洁仁慈;在情感上,她固然有所不足,但这种不足不是因为她的本心——作为这个时代的女性,她已经做得很好了;除去凡尔赛宫,平民们甚至深为爱戴王太后,一是因为她为法兰西生养了两位杰出的人才,尤其是路易十四,二是因为王太后在路易的支持下,极其热衷于慈善活动——在三十年前,一说到要做善事,女士们就会往教堂去,王太后也总是在弥撒与朝圣中一掷千金,但在这三十年里,这种行为几乎已经看不到了,贵女们更喜欢建造善堂、救济院与孤儿院。   路易的大臣柯尔贝尔出身寒微,对底层官员玩儿的把戏再清楚也没有,也知道那些看似孤苦的贫民具有的道德底线有多么的低——低到几乎没有,更懂得那些隐藏于黑暗中,比魔鬼更可怕的罪犯是如何地擅长见缝插针——如果再如以往那样随心所欲地设立项目,混乱无序地拨款,只看表面与关系安插管理人员,结果大概就和某位著名的作家所描写的慈善机构差不离。   简而言之,就是弱肉强食的战场,胡作非为的泥沼,还有就牟利搏名的剧院,以及滋养毒虫与畜生的巢穴。   鉴于以上原因,柯尔贝尔小心地将自己最得力的助手派给了那些以王太后为首的贵女们,确保数以万计的里弗尔不至于流向会让国王陛下勃然大怒的地方去,譬如某人的腰包。这些钱款对于教会来说可能算不得什么,他们单做一次弥撒就动辄上千里弗尔,还不算祝祷费、特施费、布告费、布道费等等额外的费用,另外如果要请别处的圣像,教士和主教,都是需要加钱的。   但当初路易十三买下现在的凡尔赛——哪怕只是一处贫瘠的沙地,117法亩也不是个小数字了,也只用了一万里弗尔。   巴黎-凡尔赛,这两座如同明珠般相互辉映的城市,周围还是有很多无用地,尤其是无法用来种植的沼泽与砂砾地的,这些地方要买下来价格非常便宜,而为了兴建凡尔赛宫,这里还聚集了大量的工匠,以至于形成了一座利摩日小镇,小镇上的木匠与泥水匠很乐意为王太后与穷人干活,说句不好听的,像他们这种职业,养家活口没问题,但一旦受了伤,还只有救济院可去。   只是这些人也没想到他们以为只是一份外快的活儿会让他们干了十来年,今后可能还要干下去。   主要是因为柯尔贝尔的官员们在尽心尽力地调查了有关于救济院的情况后,发现这些场所不能再如之前那样将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关在一起,像是对待牲畜那样。   他们的报告可谓触目惊心。在善人们的想象中,救济院里总都是一些贫苦但有道德的人聚集在了一起,虽然他们给出的捐助可能不是那么多,但如果勤劳的年轻人愿意努力干活,年老的人与孩子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总是能过下去,甚至积攒点钱离开救济院的。   事实上并非如此,真正的救济院就是一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堆。在这里,有道德良知的人总是死的最快——新来的人一来就会被管理员以及周围的人盘剥一空,彻底的一空,连块遮羞布都不会给你留下,女人不可避免地成为公用的器皿,年轻男性有时候也不能例外,年老的人会成为羞辱与殴打的对象——纯粹为了取乐,至于孩子们——他们是三者的集中,也是最底层的玩偶,因为他们体力比不上成人,脑子又比不过老人,他们终日干活,遭受侮辱,有老鸨大模大样地走进来挑选将来的谋财工具,也有工厂主与作坊主来以一个低廉的价格购买奴隶,又或是窃贼与强盗的头目来招募新血与替罪羊——但这还算是一条出路,更多的孩子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无门无窗的房间里,不留一点痕迹。   你所能想到最坏的事情都会在这里发生。   柯尔贝尔以及他的弟子们甚至感到畏惧,他们不敢担保这样的事情不会在他们开设的救济院中发生——于是,在向国王提交了报告之后,王太后主持的慈善事业——从建筑体系上来说,变成了善堂、救济院与孤儿院。   其中善堂只供年纪在五十岁以上的老人居住,救济院则男女分开,年龄在十四岁以上的年轻人都被聚集在这里,孤儿院就是十四岁以下,到刚出生的婴儿的伊甸园。要说它们是否能够与数百年后的慈善场所相比看,当然不能,除了已经无法动弹,快要涂油的老人与还不能行走说话的婴儿之外,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要干活的,只是有了一个无需缴纳高额租金的栖身之处,免了人头税,王太后等贵女的作坊与工场也能提供给他们一份工作罢了。   这里的管理者应当如何安排,也是一个难题,管理者的薪水微薄,但挡不住从老鸨、工厂主与罪犯头目那里来的暴利啊,后来还是国王陛下为他们找到了一个好方法,那就是让不得不从军队里退役的士兵与军官中挑拣管理人,这些退役的士官们,本来就有国王陛下承诺的退役金,这笔钱相当可观,但不是一下子就发给他们的,而是按月放发,那时候是为了避免他们一拿到钱就去抛掷在了酒馆与游女身上,现在倒是可以成为一种制约——除非贿赂与贪污的钱款能够超过这笔钱财,不然管理者是不会动心的。   而且为了避免长时间的就职,最终将管理变成了统治,这些管理者们还会每隔一段时间就更换所在的救济院,交接的时候账目由专门的监督与会计清查,如果出现了错误与混乱的地方,责任人不弥补亏空是别想离开救济院的,或者说,直接就从救济院去了巴士底。   在王太后去世前,这样的慈善场所已经拓展到了三百所,巴黎,凡尔赛以及盆地里的另外几座城市,人们一看到黑色的铁栅门上有悬挂着金百合、太阳以及圣母皮带的纹章,就知道这是王太后捐助建造的救济院——王太后没有私人纹章,国王就将自己的太阳头像与金百合赠给了她,至于圣母皮带,就是一种贵女们中流行的镶嵌着圣母头像的皮质腰带,当初三十七岁的王太后曾经流产,人们都说她生不出健康的继承人了,但一场暴风雨将国王驻留在卢浮宫——她就这样有了路易十四。   当时与确定有孕的时候王太后都系着圣母皮带,路易十三也发愿说愿将法兰西献给圣母玛利亚,所以王太后的纹章里才会有圣母皮带的部分,还有的就是,所有的救济院都是以圣母玛利亚的圣名加上地名来命名的,譬如——圣母玛利亚-巴黎善堂,或是圣母玛利亚-利摩日救济院。   但对那些孤苦的可怜人来说,王太后就是他们的圣母,又或她就是圣母的人间化身,一听到王太后去世的消息,他们不由得放声大哭,如古罗马人一般,扯乱头发,脱掉鞋子,在面孔上涂抹泥沙,这种哀恸是没有一点矫饰的,看上去也极其丑陋,但没人会去指责他们有失教养。   他们其中的一些人,就向管理员提出,要到巴黎去送别王太后,这当然会让他们失去好几天的工钱,耗尽他们微薄的积蓄,甚至直接影响到他们十来年后的生活,但他们还是显露出了坚定的意志,就像是虔诚的教徒要走去耶路撒冷朝圣似的,“如果您不同意。我们就逃走,不回来也没关系。”他们这样说,这样就算是再铁石心肠的人也不能不动摇,何况这里的管理者还是国王的信徒,他们想到国王如何悲伤,就不能不答应这些人的要求。   几个聪明的管理者还将想要去参加葬礼的人聚集起了起来,组成队伍往巴黎去,免得他们走失或是出现意外,又或是被当地的官员与民众拦截下来——他们的同僚也觉得这种方法很好,于是这样的队伍就变得越来越长,越来越多,一时间还有人以为他们真的是什么朝圣队伍——因为他们还真的举着十字架,路上也时时祈祷。   当卢瓦斯侯爵,还有柯尔贝尔在收到下属的申请,国王也从“小鸟”与官员那里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谁知道一路过来,最终有一万五千人来到了巴黎。   路易十四最初的计划就是将巴黎从法兰西的政治中心改造成经济中心与艺术中心,将政治中心迁移到凡尔赛,既是因为巴黎人不再受到他信任的缘故,也是因为巴黎作为一个古老的都城,已经不再能够满足路易十四的需要。其他不说,如果要将现在的法兰西政府以及所有的官员,贵族塞进巴黎城里,巴黎城里就要人满为患到爆裂了,卢浮宫更是不可能允许每个国王看重与喜欢的人都能有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值得庆幸的是,也因为这个原因。巴黎,以及凡尔赛,都有着数之不尽的屋舍,甚至连接着它们的大道两侧也是如此,机敏的人在这里建造起一排排三层或是四层小楼,凡尔赛宫的仆人与侍从都住在这里,还有军官与士兵的家属,从外省来的官员,游客等等,它们同时也是旅店,商铺,餐馆……在凡尔赛连同一侧的利摩日足以供应十万人的需求,而巴黎居住了十五万人的时候,要容纳这意外到来的一万五千人居然不是什么问题。   路易十四拨了一笔款项保证这些人在巴黎期间的住宿与饭食,还有他们的旅费,保证这些人哪怕不至于因此发财,也能保证今后的生活不受影响后,心头也不禁一阵酸楚,但这种酸楚与他之前的痛苦与悲伤相比,又增添了一丝柔软的安慰——王太后如果能够知道这件事情,一定也会觉得开心——不仅仅是因为她的付出得到了报偿,也是因为这不是因为她是奥地利的公主,又或是法兰西的王后、王太后才有的荣誉,只是因为她本身的仁慈而得到的回应。   就连特蕾莎王后,蒙庞西埃女公爵这样的贵女也不由得为之动容,她们亲自给这些人送去了蜡烛,因为她们知道他们肯定是买不起蜡烛的——虽然蜡烛已经可以从石油中提炼出来,却还不是这些居无定所的穷人所能承担得起的。回来后,她们也都说,要建起更多的救济院,路易看着那一双双发亮的眼睛,找不到任何反对的理由——本来他也没想要反对就是了。   这个时代对女性的不公是铭刻在圣典与石碑上的,路易十四的学校允许同时收容女性与男性学生,就招致了许多指责,如果不是太阳王的威势,也许它们早早就因为各种原因夭折了,即便如此,十数年来,女性学生的出路依然还只能在婚姻中寻找,只能说,接受了教育的她们比起那些依然沉睡在传统中的女性,终于懂得开始寻找前进的道路——当然,这很难,非常难,路易不会去指责那些在种种困难前退缩的女孩,但他还是希望她们能够看到一点亮光。   如果战场、政场以及学院里依然顽固地拒绝女性,那么,慈善呢?女性在这方面反而比男性具有优势,男性若是多愁善感,会被人视作懦弱,女性却被公认为天生具有母性与仁慈之心的生物,男士们应该不介意在这方面让出自己的权力——只是他们不知道,任何东西,任何事务,在变得庞大之后也会带来同样惊人的力量。   只是那可能要很久以后了。   ——   不过从现在开始,人们会牢牢地记住奥地利的安妮,在历史书上,她不再仅仅是国王的女儿,国王的妻子,国王的母亲,或是国王的祖母——她还是一个圣人,拯救了无数人的好人,这样的称号,或是才是最适合这位命运多舛的夫人的。   “陛下……”   “看啊,”路易对邦唐说道:“多美啊,他们在为她送行。” 第五百三十三章 王太后的葬礼(下)   在人们的认知中,什么样的葬礼才是隆重的呢?当然是看送行者的数量,来的人越多,表明爱戴死者的人就越多,在古罗马的帝政时代后期,甚至有人会在葬礼上举办角斗士比赛来招揽送葬的人群。这种传统到了今天,就演变成抛掷钱币,供给面包与啤酒了,不过就算没有这些,来为王太后送葬的人群也足以令人瞠目结舌了。   她不是国王,也不是王太子,甚至不是一个公爵,名义上来为王太后送行,实则还是为了觐见路易十四的使者们都要怀疑太阳王是否因为过于悲痛而做出了荒唐的事情,譬如来送葬的人每人都能拿一埃居什么的,这又不是不可能,只是,王太后,有必要吗?   巴黎与凡尔赛的人倾巢而出,他们倒是为了他们的国王,而不是单纯为了王太后,只是后来加入的一万多人实在是……他们尽可能地打扮整齐了,但与富足的巴黎人还是有明显的区别,看上去就像是干净的河流中突然汇入了一股泥沼水,有些人想要驱赶他们,却被警察阻止了,只能悻悻然地作罢。   夜晚来临的时候,这些人举起了蜡烛,它们星星点点,融汇成一条辉煌的道路,从圣德尼大教堂一直通往漆黑的城外,几乎与地平线上的星辰连接,就像是为王太后引路——引上天堂似的。   ——   “呸!”   约克公爵在心里这样唾道,倒不是他对王太后有什么意见——反正他现在对任何与路易十四有关的东西都看不顺眼……他已经是第二次被送入巴士底了——但作为一个公爵,他应该有与身份相配的接待,路易十四不建议他在法国王太后的葬礼上露面就算了,他也不奢望能在凡尔赛或是卢浮宫有个房间,那么,枫丹白露总可以吧,又或是黎塞留宫……也就是后来的洛林公爵府。   巴士底算什么玩意儿!虽然他是伦敦塔的常客,但来了法兰西,路易十四就能把他安排在巴士底吗?谁都知道巴士底现在就是一座监狱!   “请跟我来!尊敬的大人,请跟我来!”   与沮丧又愤怒的约克公爵截然相反,巴士底的监狱长却是兴奋得面色通红,脚步轻浮,他一路蹦蹦跳跳地带着约克公爵以及“随从”登上了巴士底最高的一个房间,颤抖着手打开了锁:“就是这间!公爵大人,看啊,自从您离开过我就没让别人住进去过,每天我老婆都会来打扫一次,还会除除臭虫与老鼠,知道您要来,我还特意将里面的帷幔和枕头,还有毯子都拿出去晒了晒,保证又干净又蓬松,还有好闻的气味儿,您要花吗?还是要苹果?现在可能没苹果了,但温室里可能还有一些柑橘,又或是月季,先生,您要用晚餐吗?你要小牛肉还是鳗鱼?我担保我老婆的手艺绝对不比你们的英国御厨差!她做的牛肝馅饼好吃得没边!您要来点酒吗?我这里有修道院的啤酒,也有白葡萄酒和红葡萄酒,还有甘蔗酒……或者您需要一点音乐?我给您叫个小提琴手上来好吗?现在巴黎可多这种人了,我有个租客……”   约克公爵真不知道耗费了多少力气才能不对着这么一个小人物大吼大叫,他也在竭力不去看说是随从实则看守那张强忍着笑的脸,虽然他真想给他们一人一耳光,然后把他们吊死在威斯敏斯特大教堂的尖顶上——什么叫做每天都来打扫!什么叫做没让别人住进去!你就看准了我肯定会再住进来吗?   他气得头脑发昏,监狱长却还在喋喋不休——他太渴望如伦敦塔的监狱长那样拥有数之不尽的尊贵囚犯了,结果……因为路易十四,巴黎人辉煌的太阳实在是太宽容啦,曾经背叛过他的大孔代他不在意,实打实的威胁,王弟菲利普他信重有加,就连桀骜不驯的卢森堡公爵,还有身为新教徒的绍姆贝格元帅,要换了一个国王陛下,他们早就在他的巴士底团聚啦,怎么会弄得他的心和巴士底一样空荡荡的……监狱长愁眉苦脸地按了按胸口,可不怪他这样兴奋,他也在为王太后哀悼呢,但他就这么一个贵客!一个!   约克公爵终于在他举着一本有关于他和查理二世的非法书籍——里面的内容就不多说了——就是那种放在几个世纪后也要被禁止公开发行的那种,要求他签名的时候,彻底爆发了,他大喊大叫地将监狱长赶了出去,自己关上了门,顶上了一把椅子,然后垂头丧气地倒在了床上——毯子居然还真的晒过,带着一点太阳的余温。   想到这个约克公爵就更加生气了,他愤恨地在毯子上敲了好几下,权当做敲了路易十四的脑袋。   ——   被约克公爵惦记的路易十四打了好几个喷嚏,一旁的邦唐顿时慌了——说实话,王太后的寿命已经超过了这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但死亡永远是人们最为畏惧的事情,尤其是路易十四的生命关联着的东西太多了,他说“朕即国家”,这句话已经不会令人发笑而是令人生畏了,不然他的敌人也不会一次次地使用各种卑劣邪恶的手段来谋杀他了。   在邦唐的坚持下,路易不得不喝了一大杯加了葡萄酒的热巧克力,在酒精与糖分双重的诱惑下,他沉沉睡去,只是在睡梦中国王还是紧紧地皱着眉,让人担心——邦唐犹豫了一会,不知道该去找王后,还是奥尔良公爵,这时候却有一群人正从走廊彼端走了过来。   这样浩浩荡荡的声势让邦唐面露不虞,他抬起头,示意门外的侍从上前阻挡住那些人,一个人从中昂首阔步地踏了出来,“陛下怎么样了?”她问。   “陛下已经睡了。”邦唐说。虽然依照传统,王室夫人有安抚国王的资格与义务,但——这位蒙特斯潘夫人虽然因其美貌与魅力深得凡尔赛与巴黎人的赞誉与追求,但作为国王最信任的一个人,路易十四对这位夫人有多少真意,邦唐再清楚不过。   玛利·曼奇尼可能是路易十四心中唯一的缺憾,也是一根尖锐的刺;拉瓦利埃尔夫人得到的是国王的歉意;王后得到的是尊重;奥尔良公爵夫人,亨利埃塔公主则令陛下遗憾,甚至连蒙庞西埃女公爵,都能得到太阳王的感激,因为她在数次博弈中都坚定地站在了路易这边。   唯独蒙特斯潘夫人……只能说,她出现的机会太不巧了,国王陛下心中柔软的部分早已变得坚硬,在责任中他必须承担的地方又已经站了王后,就连一点仅存的善意也要留给拉瓦利埃尔夫人与蒙庞西埃女公爵,若是她能够如她最早的时候所期望的,能够将自己的身份看清楚,站在国王的底线前不越雷池一步,最坏也不过是又一个拉瓦利埃尔夫人,好些的话,因为她终究还是莫特玛尔公爵名义上的女儿,国王御医瓦罗的亲生女,她可能还能得到一块珍贵的封地,又或是跟随着儿子去到新大陆。   新大陆现在虽然被欧罗巴的君主们鄙弃,人们也以为那是一个荒凉没有价值的地方,但既然邦唐就是路易最亲近的人之一,他就不会不知道太阳王早就将视线投向了遥远的阿美利加,对陛下的话邦唐一向是毫不怀疑的,既然陛下说过那会是一块富饶的宝地,那就一定是块流着奶与蜜的好去处。   可惜的是蒙特斯潘夫人不这么认为,虽然在最初的时候,她还能勉强按压下自己的野心——蒙特利尔送来的金子或许也起到了一定的安抚作用,但现在看来,她又有了新的想法,也可以说是原先的残渣又翻滚了起来——被陛下在意大利的胜利掀起来的。   谁都能看得出来,路易十四决意在意大利的王冠上镶嵌上属于波旁的宝石,这也不奇怪,毕竟意大利半岛有一半是属于西班牙的,但因为西班牙与意大利之间正间隔着一个法国,路易十四并不打算将意大利这一部分继续归到西班牙的领地范围内——西班牙之前对意大利的统治有多么松散,苍白,单看科隆纳公爵在半岛的节节胜利就可窥一斑了——连科隆纳公爵与托斯卡纳公国的雇佣军都能做到的事情,如奥地利的利奥波德一世当然也能做到。   现在,西班牙人最担忧的就是路易十四强行联统西班牙与法兰西,这当然是路易十四最想做的事情,问题是,如此必然会引发西班牙国内的动荡不安,在哈布斯堡还在虎视眈眈的时候,路易不打算这样仓促行事,既然如此,他就必须让另一股强有力的力量,属于波旁的力量来征服与统治意大利。   意大利的统一也未必不是一桩好事,虽然历届法国国王都曾经梦想过夺取这座靴子半岛,但路易十四早就分析过,庞大的罗马帝国在欧罗巴早就失去了重现的可能,过于广阔的疆域在没有一个统一的思想、语言甚至传统的时候,注定了会在不远的将来分崩离析,这种趋势就算是凯撒重生也别想阻止。   既然如此,意大利最好还是在统一后独立,虽然不能吞并有点遗憾,但它的主人还是波旁这点,至少可以避免一百年内的战争。   可让蒙特斯潘夫人来看,路易就是代他的私生子夺取了意大利,一整个半岛,而不是托斯卡纳或是那不勒斯,这顶王冠就算比不上法兰西或是西班牙,也要比荷兰,卢森堡或是摩纳哥这样的小国辉煌得多了,而她也要说,难道她这个莫特玛尔公爵的女儿,还不能与一个主教的外甥女相比么?   她曾经满足于那份属于王室夫人的荣耀,那是玛利·曼奇尼所没有的,她没有被正式承认过,她的儿子,也只是一个意大利诸侯的女婿,而她的儿子却是有封地的,很大的一块封地——她还记得她还是一个魔药师的女儿时,身为曼奇尼的旁支,一个外来巫师的女儿,是多么羡慕曼奇尼家的小姐,玛利·曼奇尼的……   玛利是被她的父亲,还有马扎然主教,送到国王陛下身边的,借着年幼时的情分,轻轻松松地与国王有了深厚的感情,蒙特斯潘夫人呢?却要靠着出卖母亲,出卖父亲,出卖自己才能来到国王身边,即便如此,也差点被陛下驱逐,不过是依靠着又一次出卖与机缘巧合才能得到路易十四的信任,成为被他承认的王室夫人的。   想到瓦罗还特意来问过她,是否依然坚持原先的想法,只要荣耀与钱财——是的!她从来没有动摇过,但玛利·曼奇尼的儿子能够成为意大利王,她的儿子为什么不能?   他们的身份,按说她的儿子还要略高一筹呢!   “很抱歉,夫人,”邦唐说:“国王陛下没有召唤您。”   “他会高兴看到我的,”蒙特斯潘夫人说:“不做什么,就是去看看他,”她微微侧首,做了一个暧昧的表情:“我想他正需要我的安慰。”   “国王已经得到了足够的安慰。”邦唐说,他已经确定蒙特斯潘夫人得不到国王的爱慕实属正常——凡尔赛的人们都是跟着国王陛下的指挥棒转的,蒙特斯潘夫人可是辜负了她的好头脑,她只要看看王后与蒙庞西埃女公爵是怎么做的,就应该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不,也有可能……她是有意为之。   她在试探,看她在国王的心中占据了怎样的位置。   邦唐顿时升起了一股怒气——蒙特斯潘夫人如果对国王陛下有几分真心实意,就不该在这时候来试探,他的神色不易令人察觉地冷淡了下来:“陛下说过他谁也不见。”   “您应当去向路易通报。”   “恕我直言,”邦唐直挺挺地说道:“在这座宫殿,等等,在这个国家,或是太阳照耀到的任何地方,夫人,没人有这个权力。”   “即便是我?”   “即便是您。”邦唐露出了一个奇妙的笑容:“尤其是您,夫人,您的地位并不在您以为的那样乐观,抱歉。” 第五百三十四章 巴士底狱的约克公爵(上)   蒙特斯潘夫人登时气得面颊绯红,但只要在凡尔赛宫有一席之地的人都知道,国王身边最信任的那个人,可能不是王太后,王后,王太子,甚至奥尔良公爵——不是他们不爱国王,或是国王不爱他们,只是他们的身份注定了路易十四必然对其有所保留,但邦唐不一样,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就伴随在国王身边,见过这位显赫的王者最狼狈,最虚弱的模样,也见过太阳王的炽热光芒下最危险与最污秽的黑暗,路易在他面前,是顶顶无所顾忌,轻松自在的。   也因为这个原因,邦唐才决定不结婚,因为他不知道,如果有了心爱的妻子,有了血脉相连的孩子,他对国王的忠诚会不会产生动摇,哪怕不会,路易十四也许仍然会选择将他移出自己身边——免得他们真挚的友爱之情还是落得一个不堪的下场。   邦唐做出如此牺牲,从奥尔良公爵有时也会满怀嫉妒地抱怨兄长更亲近他的近侍长而不是自己这点就可以看得出来了。如今的人们只要靠近路易十四,就如同沐浴阳光一般可以得到充沛的热量与光明,几乎与国王形影不离的邦唐更是掌握着巨大的权势,那些人为了见国王一面,给出的价码甚至会让国王陛下也感到惊讶。   蒙特斯潘夫人没有足够的勇气来反驳邦唐的话,因为邦唐并未说错,在路易十四的心中,蒙特斯潘夫人的地位远不如之前的两位王室夫人高,她之所以被国王选中,不过是当时正需要这么一个人来担当此职,国王看待她,就和看待那些有才能但野心勃勃,道德底下的官员那样,在一定程度上他会容忍他们,但一旦触及底线,他们与陛下之间是没有任何情分可讲的。   更让蒙特斯潘夫人恼怒的是簇拥在她身边的人居然也没一个敢发生,邦唐露出了一个和蔼的笑容,也许这就是陛下常说的人以群分物以类聚,蒙特斯潘夫人如何,她的朋友——那些阿谀奉承的小人,见色忘义的蠢货,或是见缝插针的投机者,当然也不会冒着得罪国王近侍的危险去代她说话。   最后还是邦唐看在路易十四的份上,向蒙特斯潘夫人微微鞠躬,请求她留给国王陛下一些用于沉思与哀悼的时间,如果陛下真的想要见她,他的侍从会带着礼物去见她的,这几乎是在暗示不久路易就会用一份礼物来安抚她了——蒙特斯潘夫人不在乎礼物,但这也是一种隐晦的示意——表示她还未失去国王的宠爱。   她应当立刻从邦唐给出的台阶上从容不迫地走下来,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魔鬼在作祟,她竟然脱口而出:“如果在这里的是玛利……”   邦唐直起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蒙特斯潘夫人不说话了,她转身就走,身边的一大群人随即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真是令人烦恼啊。”邦唐说。   他回到房间的时候,就看到国王陛下正坐在壁炉边对他发笑,幸灾乐祸地——抱着的陶杯里正在升起袅袅烟雾,加热后的蜂蜜酒散发出来的气味充斥着寝室的每一个角落,柔软厚实的毯子搭在膝盖上,椅子也在轻轻晃动,更显得上面的人逍遥自在。   “我真该让蒙特斯潘夫人进来服侍您的。”邦唐没好声气地说。   “我听着呢,”路易说:“你还真是不喜欢她啊。”邦唐作为他身边最亲近的臣子,总是十分圆滑的,蒙特斯潘夫人应该感到荣幸,能让这位侍从长疾言厉色,不留情面的人可不多。   “并不都是个人原因。”邦唐说。   国王收起了笑容,“我知道。”他说,邦唐刚才是生气了。难道要安抚陛下,奥尔良公爵不能吗?王后不能吗?王太子不能吗?甚至旺多姆公爵都比蒙特斯潘夫人来的名正言顺——蒙特斯潘夫人在没有国王召唤的时候企图登堂入室,不过是企图乘着陛下虚弱的时候博得先机,向人们昭示她对路易十四的特殊性,或是在国王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记罢了。   “……我想今后凡尔赛的人们应该知道谁才是我心中的第一人了。”他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道:“你那是什么怪表情?邦唐。”   “我正在犹豫,不知道该发笑,还是该生气。”邦唐说:“不过我很高兴您终于有了一点精神。”   “母亲的离去虽然突然,”路易摩挲着杯子说:“但她终究已经是八十岁的人了,我并不是不能接受——只是……”他抬起头望着邦唐,“只是突然感到一阵疲倦,邦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您应该好好休息一阵子了,您不是亚历山大一世,也不是亚瑟王,更不是凯撒,您不过是个小小的国王。”邦唐走过去,拿走国王的酒杯,把他拉到床上坐下,服侍他躺下,给他拉上毯子:“您有这样多的将军,大臣,您的国库充盈得如同秋后的粮仓,您的民众爱您如同爱自己的父亲,您完全不必如此劳累。”   路易长长地叹了口气。   “好吧,我会好好地睡上一觉,然后,邦唐,我明天要去一趟巴士底。”   邦唐正在俯身吹灭最后一根蜡烛,闻言不由得翻了个白眼。   ——   约克公爵翻了一个白眼:“我今天中午想吃点牡蛎和小牛肉。”他毫不客气说。   比起伦敦塔,约克公爵在巴士底显然过的更惬意,不是因为伦敦塔的待遇与条件不如巴士底,而是因为他知道,法国国王绝不会轻易丢掉他这张好牌。   别说查理二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那个并非受上帝的祝福而生出的孩子凡是知情人都不免有点发憷——巫师好用吗?太好用了!尤其是在一些凡人看似永远无法触及的地方。   但就算是巫师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当他们要违背命运的安排,做些什么事情的时候,其后果往往是极其可怕并且不可预测的。尤其是有关生命的——无论是新生,还是死亡。   举个例子,卡洛斯二世,他出生就是瘫子、傻子与畸形,寿命短暂,但在西班牙王太后与大臣孤注一掷地将所有筹码压在黑巫师身上之前,他真不算是个性情恶劣的人——服侍他的人中就有胡安·帕蒂尼奥的亲眷,也有托莱多大主教的弟子,如果一开始卡洛斯二世就是一个魔鬼,他们是不会让自己的亲友去受这份苦的,让何塞与阿尔贝罗尼来说,原先的卡洛斯二世也是很普通的一个人,甚至算得上是个好人,因为他身患重疾,许多受病痛折磨的人都会变得性情古怪,脾气暴躁。   然后——黑巫师让卡洛斯二世痊愈了,他看上去如同一头牛犊般的健壮,虽然不够俊美,但加上国王的荣光,也能吸引不少女性的爱慕,那时候所有人,从唐璜公爵,到王太后,到大臣与大主教,都以为他们心愿得遂。   但这份康健与完整是用他的灵魂去换的。   从巴黎回到托莱多的卡洛斯二世就是一个魔鬼。   那么,谁也不能确定,查理二世借用了巫师的力量有的儿子,他们将来的国王,会不会也是一个套着人类皮囊的地狱来客,一想到卡洛斯二世做的事情,国会与宫廷里的人就吓得要命,所以,虽然查理二世在有了继承人后对约克公爵百般看不顺眼,都没办法在大臣们的阻挠下处死约克公爵,只能发泄般地一次次将约克公爵送进伦敦塔,希望他因为鬼魂作祟或是精神压迫而发热生病,一命呜呼。   比起随时可能潜入刺客,或是国王的刽子手的伦敦塔,巴士底狱可要让约克公爵安心多了。路易十四是个怎样的人,你来我往了那么多次,约克公爵也算是能看出一二了——太阳王显而易见不是那种感情用事的人,何况他也不是对其宣战的查理二世。   “所以我才成了您的俘虏啊。”看到路易十四的时候,他这么笑着说道。几乎可以被视作一种挑衅了。   不过路易十四还真的没生气:“啊,维拉尔也这么说。”   “维拉尔,就是那个年轻的将军吗?路易,我的兄长,您可真是一个幸运的人啊,您的麾下竟然有那样多杰出的人才——之前他甚至寂寂无名,而这次,他就算留不下我,也能留下舰队中一半的舰船。”   “您这么说,”路易在听他这么说的时候,先是梗了一下——活见鬼,约克公爵与查理二世的母亲是亨利四世与玛丽·美第奇的女儿,玛丽是路易十三的妹妹,路易十四的姑姑,说起来——他与查理二世,还有约克公爵确实是表兄弟关系,只是这种亲戚关系与温情大概是没有一点关系的:“公爵先生,”反正他对着约克公爵,是说不出“弟弟”这个词的,“是不是要对我说,您是有意背叛您的国家,向我的将军投降的呢?”   这句话顿时让约克公爵跳了起来,他无视国王身边的侍从露出的紧张神色,伸出双臂,朝向天空,戏剧性地喊道:“天主,陛下!您怎么可以这么说呢?我正是为了我的国家,才甘心忍下暂时的痛楚,投奔您,来寻求正义与正统的帮助的!”   “正义与正统,很好,先生,您已经拿住了两个要点,”路易说:“这个名义可以用到一千年后呢,但我知道的是,查理才是英国的国王,也是您的兄长,他或许不正义,但绝对是正统。”   “相信我,陛下,无论是正统,还是正义,都和那家伙不沾边!”   “好家伙,您是在亵渎与悖逆您的国王了,这可不是什么忠诚的行为。”   “您若是知道在汉普顿宫发生了什么事情,您就会相信我的话了。”约克公爵回到路易面前,夸张地鞠了一个躬,“我要说,陛下,我是极其不甘愿与您为敌的,我是受了欺骗与逼迫,才来到海上的,即便如此,当我发觉可以摆脱魔鬼的控制时,我第一时间就升起了您的旗帜!”   “难道不是因为您发觉您的舰队即将迎来不可避免的失败,您就算逃回伦敦,也免不了被查理二世当做替罪羊处死吗?”   “所以我才要说,我可怜的兄长,英国的国王,已经被魔鬼的仆从操控了啊——”约克公爵以一种奇妙的憎恶表情,咬牙切齿地说道:“您也是一个兄长,您也有弟弟,但陛下,您会这么对待您的血亲么?”   “啊,我不会。”路易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过我的弟弟也不会如您这般……就是了。”   “一个没有受过压迫与折磨的人怎么能够与一个时刻担忧着被自己的兄长送上断头台的人相比呢。”约克公爵理直气壮地说:“您多么爱您的弟弟啊,如果查理有您的十分之一,我会对他感恩戴德,哪怕到地狱打水也心甘情愿呢。”   如果您是我弟弟,没准我会比查理二世做得更彻底。路易在心里说,不过在口头上,“那么您是来寻求我的庇护吗?”   “您是一个这样慷慨与虔诚的好人,”约克公爵道:“亨利埃塔就和我说过您是如何爱护她,就如爱护您身边的每个人的,您也曾帮助过我的兄长,在整个欧罗巴都在驱逐他的时候,是你给了他一大笔资助。”   “您说这个啊,”路易往后一靠,悠然地说道:“查理也已经回报了这份恩情。”   这次轮到约克公爵卡住了,他当然知道,查理二世将敦刻尔克卖给了路易十四,以一个低廉的价格,这件事情也是他一向用来攻击查理二世的重型炮弹之一,但他心里也清楚,当时查理二世还只是国会的半个傀儡,他要依仗路易十四的帮助才能夺回王权,才不得不舍弃了英国在法国的最后一个据点。   当然,更重要的是,当时的查理二世没有士兵,没有舰船,留在敦刻尔克的全都是护国公克伦威尔的士兵,也就是谋反者,他们怎么会应从查理二世的号令?要让约克公爵选择,约克公爵也会将这笔眼看不可能收回的资产换成虽然少,但能用的筹码。   问题是,路易十四如此说,看来他是别想靠着空洞的许诺与誓言来求取太阳王的支持。 第五百三十五章 巴士底狱的约克公爵(下)   “您不见得想要英格兰的王位吧。”约克公爵说,然后无赖般地张开了双手:“如果是那样,我还是留在巴士底算了。”   这里要首先简单地说说英法千年以来的纠葛。   在十一世纪中叶,诺曼底公爵在得到教皇的支持后,向当时的英格兰国王哈罗德发起了进攻,并且获得了胜利,在获胜后,他毋庸置疑地成为了这片大陆新的国王,但与此同时,他也没有放弃在法兰西的领地,所以当时——英国国王是法国的诸侯,这一令人匪夷所思的定论是存在的。   从诺曼底公爵这里传承下来的王位经过三代后因为绝嗣而传给了最后一位英格兰国王的外孙安茹伯爵,也就是那位喜欢在帽檐上插上金雀花的风流国王亨利二世,金雀花王朝由此开启——亨利二世统治着法国的安茹伯国、诺曼底公国、阿基坦公国、英格兰、苏格兰、北爱尔兰。   1328年是法国国王查理四世去世,他没有直接的继承人,就和现在的西班牙一样,作为查理四世的妹妹,英格兰女王伊莎贝拉,希望让她的儿子爱德华三世成为查理四世的继承人。但查理四世虽然没有儿子,却又一个侄儿,也就是腓力六世,就和路易十四所说的那样,对于国王们来说,口舌之争毫无意义,能够决定王位归属的只有战争。   这就是著名的“百年战争”。   期间的反复我们在这里就不多说,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在路易十三与查理一世的时候,他们依然会不服输地宣称自己同时是英国与法国的国王……   约克公爵孜孜以求的不就是英国的王位吗?如果到头来反给别人做了嫁衣,他倒不如在巴士底狱养老算了。   路易摇摇头,他可没这种奢望,虽然百年战争过去不久,但到了最后,无论是英国国王,还是法国国王,都心知肚明,他们能够用战争博取的成果就只有这些了——英国与法国都取得过绝对的优势,但就像是两只同样强壮的野兽,即便鲜血淋漓,皮肉翻卷,他们也没办法把对方吞到肚子里。   而在路易十四这里,能够将敦刻尔克夺回,也已经是他的极限——英国可不是佛兰德尔或是荷兰,它立国已久,根基牢固,人们有独立的传统、习俗与语言,也有属于自己的文化与思想,尤其是在亨利八世改革教会之后,英国人的信仰已经从天主教会彻底地分裂了出去。   除非路易十四突然发了疯,他是不会企图染指这么一个棘手的猎物的。   “我不要英格兰,苏格兰或是爱尔兰。”路易说。   约克公爵眨着眼睛。   “我让你成为国王,作为回报,我想要英国在阿美利加的那部分殖民地。”路易说。   “哎呀!”约克公爵立刻说:“这是不可能的。”   “真的吗?”路易好奇地瞪大了眼睛,他的问题让约克公爵猛然卡住,“您到底懂不懂如何谈判啊?陛下,”他抱怨道:“您总要给我一个显示勇气的机会。”到了这个地步,他索性也露出了一个政治家应有的本色:“我不想将来人们在书本上看到我的故事,还以为我是吻着您的鞋子答应下来的——给我一点时间吧,亲爱的兄长,让我痛苦地,迷茫地,寝食难安,辗转反侧地深思熟虑一番,然后为了英格兰,为了我那些受苦的人民,才勉强地答应下来。”   “如果您确实要这么做。”路易站起来:“好吧,随意,反正我最近一段时间都还在巴黎。”   “咦?您难道不准备再回到战场上了么?”约克公爵一边殷勤地如同一个仆人般地弓着身体,又为路易开门,又抢先为他举着灯,“据我所知,利奥波德一世一直在期待着与您堂堂正正地一战呢。”   “那大概是您的消息有点落后了,”路易说:“就在一周前,他的使者不但向我转达了对其姨母(奥地利的安妮)的哀思,还向我提出,为了她的灵魂得以顺遂的升入天堂,在复活节到来之前,他与我应该保持和平。”   约克公爵这次的惊讶可不是伪装出来的了,“您是说,”他吸了口气:“他打算与您谈判吗?”   “大概是吧,不但是他,我想查理二世也有此意愿。”路易和气地说:“所以您看,如果我在您这里得不到一个合适的答案,我也可以仿效亨利六世的作为,看看您真正的兄长愿意为了您出多少钱。”   约克公爵顿时打了一个寒颤,当初狮心王理查从圣地无功而返后,不幸被人出卖给了当时的亨利六世,他对这位皇帝来说可谓奇货可居,想要买他的人可不少——法国国王腓力二世,奥地利大公利奥波德(是的,也是利奥波德),就连亨利六世对这位国王也不抱任何好感,还有的就是已经自居为英国国王的失地王约翰,这位王弟虽然无能,怯懦与卑劣,却很擅长耍弄阴谋,施用手段。   如果不是狮心王还有许多忠诚的臣子,筹集了足够的赎金将狮心王理查买下来,理查可就要成为一个没死在异教徒手中,却死在同为天主教徒的同僚或是兄弟手中的国王了。   路易这样说,意思就是,如果约克公爵不愿意舍弃在阿美利加的殖民地,他就会与查理二世达成交易——当然了,如果约克公爵不幸死在了巴士底,查理二世不但除去了一个心头大患,还不用被议员与大臣质疑,免掉了很多烦心事。   “但那样……”   “您是说我会被英国人所憎恨是吗?”路易有点不礼貌地打断了约克公爵的话:“但我的好先生,难道我现在就很得英国人的欢心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约克公爵顿时哑口无言。   路易十四并不是在虚言恫吓,他回到卢浮宫没多久,就与伦敦来的使者密谈了一番,提出了几乎相同的条件。   “我觉得查理二世只怕不会轻易同意。”邦唐说。   “应该吧。”路易说。随着敦刻尔克的回归,在欧罗巴,英国国王已经没有多少好牌可打了,如果约克公爵在北海的偷袭可以成功,那么南荷兰三省与海上的力量彼此呼应,他们或许还能拿下低地地区,但既然没能成功,还失掉了最后几艘舰船,查理二世的威望只怕已经落到最低。   如果他在让出从1606年英国人在阿美利加建立的殖民地……这件事情也许会比敦刻尔克还要严重一些——事实上是非常严重,几百年后英国人是如何咒骂这对斯图亚特王朝的兄弟国王的我们暂且不提,不过那时候国王们的注意力都还在欧罗巴,英国人可能更多的还是为了意气之争或是某种无法言表的隐忧。   有了这份馈赠,法国人可以将他们原先新法兰西殖民地与之连接成一片,又因为原先的西班牙也已经成为波旁家族的财产,荷兰与其他国家更是不值一提——整个新大陆就全都是路易十四的了。   想到路易十四甚至将自己最小的儿子,虽然是个私生子,册封为蒙特利尔公爵,就知道太阳王对这片土地的野心可能超过了之前每一位君主,英国人怎么能甘心看着他们最大的敌人遂心如意?就算不为了自己的利益,他们也是要坏了路易十四的好事的。   所以查理二世还真是要反复斟酌,通宵无眠的,与他在巴士底的弟弟完全相反。   “那么您希望得到怎样的一个答案呢?”   “站在我的立场上,”路易说:“我当然更倾向于约克公爵。”   “约克公爵只怕要比查理二世更极激进一些。”奥尔良公爵说:“他是英国的海军大臣,又是海军元帅,他还很年轻的时候就在西班牙人的军队里服役——那时候查理二世还只是康沃尔公爵,热衷于追逐女人和赌博。”   “但如果坐在王座上的还是查理二世,他就必须与我为敌。”路易说:“虽然这是每个英国国王的义务,但查理二世向他的臣子与人民透支得太多了,他能够将这笔沉重的债务拖到今天,也是因为他们要面对一个共同的敌人。”   “可他是绝对无法战胜您的。”奥尔良公爵轻声道:“所以他非要约克公爵不行。”他的手指敲了敲桌子,“但您的条件他实在是不敢应允。”   邦唐突然露出了一个奇怪的表情,“恕我妄言,陛下。”   “说吧。”路易说。   “您若是与他们签订了秘密合约,您又怎么能保证他们会愿意履行承诺呢?”   不为人知,甚至连尘封的机会都没有就灰飞烟灭的秘密合约可不少,或许是因为后悔,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又或是因为签订合约的一方突然失掉了原先的平等地位,合约被消除,毁掉的可能性是相当大的,甚至查理二世,或是回到伦敦的约克公爵拒绝承认这份合约,路易十四都算是做了无用功。   “如果是查理二世,那么我有约克公爵。如果是约克公爵,那么……我想他应当暂时无力顾及远在千里之外的阿美利加,当然,我更喜欢约克公爵一点,”他向奥尔良公爵眨眨眼睛:“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但与查理二世相比,他若是成为伦敦之主,要面对的问题绝对要比区区几处殖民地多且重要。”   奥尔良公爵噘嘴,他明白路易十四的用意——如果是查理二世与他们谈成了合约,那么路易十四肯定要等到他们在新大陆的军队取代了英国人的军队才答应处死约克公爵,但若是如此,没有了在继承权问题上的掣肘,查理二世的权力就能再次稳固,甚至超拔,对将来是相当不利的。   可若是回到伦敦,入主汉普顿宫的是约克公爵,那么他就要和当初的查理二世那样,先要鉴别、清理那些曾经的反对者,奖赏追随自己的人,平衡朝廷与宫廷,安抚民众,打造属于自己的军队——这些没个十年做不好,而十年里,路易十四不但可以从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中脱身出来,也早已将新大陆彻底地收服在麾下了。   “不过,哥哥,”奥尔良公爵突然用一种约克公爵听了会嫉妒到发狂的随意口吻说:“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利奥波德一世与查理二世有意停战呢?”在路易十四毫不犹豫且冷酷地拒绝了他们瓜分意大利的请求之后,一位国王,一位皇帝都已经彻底地将路易十四与法国当做了不死不休的敌人,而且他们如今也是骑虎难下,不从意大利或是西班牙,又或是法国那里撕咬下一块肥美的鲜肉,他们就只有拿自己去填满盟友永不餮足的肠胃了。   “啊,”路易十四仿佛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你说那个啊,”他神色庄严地说:“弟弟,那是我说来骗骗约克公爵的……”   ……   房间里先是一片寂静,而后奥尔良公爵的大笑声就充斥了整个房间,邦唐也是一边笑,一边转过头去。   约克公爵怎么也不会想到,路易十四,太阳王,举世无双的王者,竟然会用这种可以被轻易揭破的谎言来欺骗他,但谁也不能否认这句谎言带来了极佳的效果,一想到一旦停战,他就会被查理二世赎买回伦敦,然后如他们的父亲那样被当众处死,以消弭民众的怒火,让他兄长的王位更加稳固,约克公爵就满心地不甘愿。   他答应了与路易十四结盟,至于如何让出英格兰在新大陆的殖民地,路易十四也已经为他考量周详——不得不说,查理二世的作为也快要逼疯这个可怜人了,他毫不犹豫地在巴士底写了好几封给殖民地总督的信,请求他们支持自己夺取王位,当然,其中少不了慷慨的承诺。   要说新大陆的殖民地确实能够给贵族们带来财富,但会被发配到那里的人就如同远离凡尔赛的法国人,别人看来是权力与地位,他们却始终认为自己是在被流放——凡是被约克公爵邀请的人,十之六七都答应了带着属于他们的军队与舰船兵谏汉普顿宫。   接下来的事情就让查理二世去苦恼吧,英国人才离开,法国人的军队——几乎一半都是法国移民与接受了洗礼的印第安人,就带着武器、马匹与帐篷,迅速而安静地占据了他们的居住点与村庄。 第五百三十六章 来自于蒙特利尔与詹姆斯敦的印第安人(上)   行走在巴黎的街道上,“牛角”依然是人们瞩目的焦点。虽然他已经摘下了羽冠,换上了法国人的外套,衬衫与紧身裤,但那张与欧罗巴人迥异的面孔,红褐色的皮肤,与高大的身材,粗糙的皮肤,还是让他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牛角”已经不如第一次来到巴黎的时候那样紧张——他们第一次跟随着蒙特利尔的总督前来巴黎觐见国王的时候,“牛角”和其他伙伴心中的弦一直紧绷着,他们之前一直在和英国人打仗,甚至也和白皮肤的法国人打过仗——那时候他们也弄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区别。   后来在国王的授意下,法国的官员与将领开始试着与印第安人平和地相处,印第安人才知道,原来白皮肤人也是有各自的部落与酋长的。而且就和他们一样,为了野牛、河流与土地,他们一样会打仗。   当初“牛角”愿意到巴黎来,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的同伴与父亲都不同意,因为之前有过印第安人的酋长说是去签订合约,结果一进白皮肤人的军营,就立刻被绞死的事儿发生,他可能连“大酋长”的面都见不到就被他们处死了,但“牛角”很想要尝试一下,他用过那些“太阳大酋长”的商人们带来的武器,虽然他弄不懂里面的技术,但无论是准头,还是威力,后来的商人可比他们原先交易的人诚实多了。   果然,他们见了法国人的大酋长,那是个有着天空般眼睛的白皮肤人,浑身缀满了闪亮的黄金与宝石,住在巨大的宫殿里,但对他们都很和善,他周围的人虽然有点好奇,但还没有如“牛角”之前看到的那些人——像是看动物一般无礼地肆意打量他们。   那次他们来去匆匆,但“牛角”和其他人都得到了一份不菲的赏赐。   这次“太阳王大酋长”的战士们驱走了那些“牛角”以及周围部落不喜欢的白皮肤人,就有人说,应该也将这些白皮肤人一起赶走,不过这种说法很快被如“牛角”这样明晓双方战力的酋长或是祭司责备与压制住了——总有人以为印第安人是一群蛮横无谋的野人,他们可真是大错特错了,事实上,这些阿美利加的原住民非常聪明——他们的战士固然十分英勇,但经过了那么久,和那些外来者打了那么多次仗,他们也已经察觉出来了,很显然,自从有了火枪、火炮,单凭人类的血肉之躯就没办法操控一场战争的胜负了。   要不然印第安人怎么会那么热衷于与白皮肤的商人们交易枪支弹药呢?   而毫无疑问的,“太阳大酋长”所拥有的这种武器,是所有人——无论是红皮肤,黑皮肤还是白皮肤人中最强的,他还有使用这种武器的士兵,成千上万,如同在荒原上奔跑的野牛,他们之所以没有到阿美利加来,只因为他们的大酋长还在与这里的其他酋长争夺一个大部落的所有权——这是“牛角”从他的士兵们那里得知的。   一旦他们做出了那样愚蠢的事情,那位蓝眼睛的大酋长一定会满怀愤怒,将那些如同雷霆般的炮弹倾泻到他们的帐篷上吧。   所以经过慎重的考虑,“牛角”不但答应了继续与法国人之间的合约,还认为自己应当如同朋友那样去向“大酋长”表示敬意与哀悼,他听说了“大酋长”的母亲离世的消息——这种请求当然不会被拒绝,尤其是在这个时刻,于是他与另外几位酋长,就跟随着蒙特利尔的总督来到了巴黎。   与一派平静的“牛角”相比,他身边的另一个印第安人就有些烦躁不安了,虽然他的肤色可能要比任何一个印第安人都要来得浅,因为他的祖父并不是印第安人,而是一个英国人,他甚至有个英国人的名字,叫做罗尔夫。   罗尔夫是在詹姆斯敦海湾地区的印第安部落的酋长,但别看他的祖父是英国人,有着浅褐色的皮肤,一双绿眼睛,但他与英国人却有着深切的仇恨——这种仇恨来自于印第安人与英国人不可消解的矛盾。   为了土地。   后世的人们都很熟悉“五月花”号的故事,英国的清教徒是怎么受了当地的印第安人的帮助才得以在新大陆立足,又是怎么在立稳了脚跟后开始恩将仇报的,我们暂且不提,但他们的的确确不是第一批来到阿美利加的英国人,英国人最早1584年就开始试图在新大陆建造定居点了,只是那时候他们还未学会如何伪装,所以在与印第安人的冲突中,反被这些他们看不起的野人击败了。   后来来到詹姆斯敦的英国人就吸取了这个教训,他们尽量与印第安人维持着和善的表象,甚至与当地部落酋长的女儿缔结婚约——就是罗尔夫的祖父,那几年英国人与印第安人的关系可以说正处于蜜月期,可惜的是假象毕竟是假象,英国人从未考虑过将印第安人视作与他们同样的人类,当因为水源、土地以及野牛等冲突越来越多,越来越激烈之后,已经无需印第安人帮助的英国人悍然与之反目——而还处在原始公社时期,甚至连封建阶段都未能迈入,部落与部落之间不但无法联合,使用的武器还仅限于弓箭,少量的火枪,甚至还彼此倾轧的印第安人根本无法对抗他们曾经的盟友。   罗尔夫之所以对所有的白皮肤人保持警惕,也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们与他们的矛盾就如同大树在地里纠缠的根,”他说:“只是修剪地上的枝叶毫无作用,除非我们死,或是他们死,不然就没有解决的地方。”   “但如果这里的大酋长愿意……”   “他不会愿意的,”罗尔夫说,“他将他的儿子命名为蒙特利尔,这里的白皮肤人如果有着与某个地方一样的名字,就表示他是那个地方的主人,他将英国人赶走,不是为了我们。”他环顾四周,稠密的人流让他感到一阵阵地窒息:“他的子民也需要吃饭,穿衣服和建造房子居住,在我们的土地上,他们还会狩猎我们的野牛,占据我们的河流,也许还会抢走我们的玉米。”   “但这位大酋长的士兵已经很久没有那样做过了。”“牛角”说:“他的战士向我发誓说,今后会有法律来限制他们的行为,任何罪行都要得到应有的惩罚。”   “这份法律同样对着我们。”   “难道在你的部落中,罪人不会受到惩罚,好人只能无辜受罪么?”“牛角”说:“只要他愿意给我们公平。”   “向别人祈求公平不如自己将公平拿在手里。”   “问题是这里的大酋长有着一双无比有力的手臂,”“牛角”说:“你不愿意接受他的礼物,却想要抢夺他的权力,他一定会揍你。”他斜睨了罗尔夫一眼:“而且你肯定打不过他,你的部落和我的部落,甚至所有人的部落所有的战士加在一起都不如他的战士多,他还有数之不尽的武器,小麦和祭司。”   罗尔夫沉默不语。   “要说,你也拿了他的礼物啦,今后还要继续拿下去,每一个印第安人,从女人到孩子,从老人的战士——那些白皮肤人带来的瘟疫,只有他的祭司们施展法术才能予以遏制,他是一个伟大的好人,不管将来如何,现在我要为我的部落向他表示由衷的谢意。”   “牛角”说的是天花。   听到这个,罗尔夫也不由得叹了口气,天花是白皮肤人带到阿美利加,只要染上这种病,部落里的人就会一个接着一个的死去,就连祭司与酋长都无法幸免,幸存者也会变得身体虚弱,容貌丑陋,就像是一个魔鬼般可怕,这种遭受了诅咒的印第安人也不会被其他部落接纳。   是法国人的大酋长允许他们的祭司将“牛痘”带到他们之中,如今环绕着蒙特利尔,已经有许多部落有幸蒙受了赐福,但詹姆斯敦海湾地区,是英国人第一个定居点也是最后一个撤离点,那里的部落虽然和英国人为敌,但也不知道如何能够得到天花免疫,直到“牛角”的部落与他们有了接触。   “牛角”说,如果他们愿意与“太阳大酋长”结盟,那么那位仁善的大酋长也一定会愿意让他的祭司去施放法术,但他也知道罗尔夫正有心重新夺回印第安人的土地——但罗尔夫也一定知道这几乎不可能吧。   没有狼群愿意舍弃口中的食物,也不会有酋长甘愿让出部落的土地,何况詹姆斯敦并不是罗尔夫的部落夺回的。   “我们去和大酋长商量吧,”“牛角”说,“他也许会仔细考虑的。”   “如果可以,”罗尔夫静静地说:“我们也一样可以退让,你说得对,‘牛角’,生命与延续才是最重要的。”   ——   “印第安人与我们的矛盾,或者说,与所有移民的矛盾在哪里呢?”路易十四说:“除了那些过于蛮横,或是天真的部落之外,他们和我们曾经的敌人和朋友一样,都是可以交谈与商榷的。关键在于,印第安人的思想与信仰依然处在一个十分纯洁与朴素的时刻。”   “我听说过,他们并不信仰某位固定的神灵,他们认为任何事物都是神灵,都应当受到尊重,他们信奉天空、风、流水,山峰,甚至野牛,也因为这个原因,哥哥,”奥尔良公爵说:“他们需要我们遵循自然法则,不可过分掠夺,每一寸土地在耕作一季后就要休养生息,每一处森林在猎捕过后也要留下喘息的时间,每一条河流所投下的渔网也要限制在一定的数量里,他们不容许肆意地砍伐林木,也不容许用火药爆破岩石,更不容许焚烧荒野来开垦土地。”   “而且他们也已经学会了保证自己的财产不受损失,”邦唐插嘴道:“原本一切公有倒也方便。”   “私有有时候反而比较容易解决问题,”路易说:“要向一个主人征求许可,总比向一群主人征求许可容易,但就如菲利普所说,最大的矛盾还是在移民与原住民的理念冲突上。”   “那是因为移民的数量,”奥尔良公爵拨弄着匣子里的糖果,“流民为何会令人畏惧?陛下,还不是因为只要是个人,他就免不了吃穿住行,至少要有食物,当移民过多的集中在一个地方,就如詹姆斯敦,据说他们原先与印第安人相处的也不错,但那里正是沼泽地,耕地不多,当英国人的数量最终达到了一个可怕的数字,不得不与印第安人争夺玉米的时候,他们当然就会不死不休了。”   “所以一定要避免这个情况。”路易说:“要避免过于集中,也要提防恶劣的天气,要保证足够的补给,时刻保证与盟友的联系与接触。”   “简直如同一场战争。”奥尔良公爵注视着自己的兄长说:“您是多么地仁慈啊,陛下,如果换了查理二世,利奥波德一世,不,无论是那个国王,都不会如此尽心竭虑地为这么一群无用的原住民考虑,”他带着几分晦暗说道:“您也许不太清楚,您恩赐给印第安人的牛痘疫苗正消除了英国人带给他们的一场危机。”   “那些人做出什么来都不奇怪。”路易十四不会说,每个英国人都是无耻的窃贼与残暴的刽子手,但能够舍弃家乡,漂泊千里,跑到新大陆去的都是什么人呢?失去了土地的农民,失去了工作的工人,因为宗教迫害而不得不离开的清教徒——现实没有给他们高尚的机会,他们就只能变得卑劣,变得冷酷,变得不择手段。   一条满是天花、伤寒或是痢疾病菌的毛毯算得了什么?总比自己,或是自己的亲人去死要好,何况对清教徒而言,那些不愿意皈依的印第安人也只是一些顽冥不化的异教徒罢了,而我们都知道,虔诚的教徒有时候也是最无情的暴徒。 第五百三十七章 来自于蒙特利尔与詹姆斯敦的印第安人(下)   “我可以大胆地说一句话吗?”奥尔良公爵注视着国王陛下,认真地说道。   “说吧,现在不是在朝廷之上,也非宫闱之中,菲利普,不过是兄弟之间随意地聊聊天罢了,你也不是称我为哥哥,而不是陛下么。”   “那么我要说了,如果我没弄错,您可真是太喜欢那些印第安人了。”奥尔良公爵说道,“不,我应该说,您似乎总是对那些贫弱卑微的人充满了同情心与同理心,您生来就是国王,法兰西最为尊贵的人,但您似乎……”他一下子想不起应该用什么形容词:“您不但能够俯下-身体来倾听他们的呼喊,更仿佛就在他们之中……感同身受……一般。”   “但您从未沦落到那种地步。”公爵紧接着说,“我们一直在一起,哥哥,最坏的时候也不过是在日耳曼昂莱城堡——为了保证能够支付得起仆人的工钱,我们的母亲遣散了一大批佣仆,但我们的待遇并不算很糟糕,而且在富凯来到日耳曼昂莱后,这种情况也没有再出现过。”   “哦,确实如此,”路易说:“一定要说的话,弟弟,也许是因为我的灵魂曾经见到过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   “是的,另一个世界。”路易说:“一个没有神祇,没有国王,也没有贵族与教会的世界,那里的人们虽然也会因为权力、地位、资产甚至职业出现阶层与歧视,但仍然有一部分底线是永远不允许跨越过去的……”   “譬如?”   “譬如生命。譬如尊严。譬如自由。”路易说:“也许会有一些利欲熏心,或是狂妄自大的人想要摧毁它们,但也总有一些平凡与具有良心的人如同涌起的浪潮那样一同奋勇上前,誓死捍卫牺牲了无数崇高的圣人才终于得到的安乐盛世。”   “但没有国王,没有贵族,没有教会,”邦唐失声喊道:“他们如何能做到呢?”   “先有人取来了火种,有人将它们点燃,有人将它们引向别的地方,有人以身躯遮挡寒风,有人舍去了自己的财产,有人用鲜血当做燃料,数之不尽的义士前赴后继——他们也曾走错过,也曾踌躇过,但最后他们还是往前走了,一边走,一边呼号,召唤人和他们一道走,他们身后聚集起了越来越多的人,哪怕他们的道路越来越崎岖,越来越危险,最终,他们一直走到光明里,走到了他们向追随者承诺的福地。   这块福地并不是他们从什么人手中夺过来的,也不是用欺骗的手段得到的,它的每一分,都是由他们自己一点点地开垦出来的,追随他们的人在那里平和地劳作,幸福地生活,怀抱着希望——无论如何,他们都认为罪恶会消失,阴影会消退,不公正的判决最终会被匡正,那些可贵的牺牲能够得到报偿。”   “这就是天国吧。”邦唐说:“这就是天国吧,”他忍不住重复了一遍:“但这怎么可能在现实中发生呢?”   “谁知道呢,”路易说:“菲利普,你好奇我从未作为一个平民生活过,却懂得他们的痛苦,那正是因为我在另一个世界中,就是一个普通的人啊,想想吧,当我回到这里,看到我的人民如同猪狗一般生活着的时候,我的心中是如何悲痛与惊骇呢?!”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我不否认我对一些人——十分残忍与冷酷,但菲利普,我也要骄傲地说,自从我亲政以来,我的民众只有往更好的方向走,而不是往深渊坠落。”他往外看去,正能看到巴士底狱:“我厌恶巴黎人,喜欢凡尔赛人,人们都这样说,但这是错的。我厌恶的是那些混混沌沌,任由别有用心的人摆布,或是冲动,或是有意做下种种恶事的坏人。”就像是两次投石党暴乱中,那些暴徒们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   “我喜欢的是那些好人,那些愿意遵守法律,心怀良知,勤劳可信的好人——至于他是胡格诺派教徒,清教徒又或是波西米亚人,印第安人或是别的什么人,都无关紧要。”   “您总是能够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事情,具备我们无法触及的思想与理念。”奥尔良公爵说:“母亲与马扎然主教都说过您是一个天生的王者。”   路易微微叹了口气,笑了笑,他知道就算他说出来了,也不会有人相信那样匪夷所思的事情,邦唐和菲利普也只认为他们的国王陛下只是臆想出了一个他所期待创造的新国家,新罗马,新的地上天国。   公爵思考着这个答案是否能够略微安抚一下凡尔赛人脆弱的玻璃心——他们听说一群新大陆的野人即将登堂入室,可能还有幸成为国王的军官,得到一两处封地,他们就不由得大惊失色——这种行为大概也和国王要将他心爱的马匹、猎狗颁册爵位,赏赐领地差不多了,说实在的,那些印第安人还比不过国王的马和狗呢。   这也是因为路易十四已经是大权在握的太阳王的关系,如果在他亲政前,或是在亲政的早几年那么做,贵族们轻则公开拒绝参加他的宴会、演出以及御前会议,重则就要改奉公爵为新王了。   “好吧,那些印第安人也可以说是高大强壮,容貌端正。”公爵说,一边思忖着是否应该拒绝那些奴隶商人的拜访,他们是来向公爵寻求庇护与支持的,他们从上一个世纪开始就在买卖黑皮肤的人,现在又打算买卖红皮肤的人,但如果国王陛下有意驱使那些印第安人,作为王弟他就要更尊重他们。   “我这样做也并不全是出于怜悯,”路易说:“虽然我的学者们还在新大陆,但我听巫师们说,新大陆可能要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富饶。”巫师们要比凡人更早地移居到新大陆,简单地说,就是他们和清教徒一样,被宗教裁判所追得无处藏身——他们的里世界都是从陆地上切割出来的,当欧罗巴的人口还不是那样稠密的时候,地图上的空白还不那么显眼,但随着人口增多,巫师们的领域一点点地被侵蚀,他们也就不得不退出了原先的祖地。   他们与印第安人的关系,有些十分紧张,有些还算温和,主要看他们是否会在土地、信仰或是行事方式上冲突,所以一些巫师被印第安人们视作祭司,一些巫师却成了恶灵,邪魔……   那些被视作祭司,与印第安人相安无事的巫师们所能触及的范围也更大,在加约拉的巫师们受国王派遣,与他们见面之后,他们也和国王的巫师说了一些他们的发现——煤炭、钢铁、黄金白银……无边无际的野牛与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荒野,还有水量充沛的大河,炙热的沙漠与湿润的沼泽,现在还没人准确测量过这块大陆的面积与周长,但它很有可能胜过现在的任何一个国家——除了奥斯曼土耳其。   单就为了那些土地,就值得他们做出一些让步,何况,如今在这片土地上的殖民者——荷兰已经是强弩之末,英国也是独臂难支,至于西班牙、葡萄牙等,要么早已让出自己的份额,要么只占据了很小一块区域——现在就算是说阿美利加属于法兰西,也不会有人否认的。   如果依照查理二世,或是其他任何一个除了路易之外君主的想法,既然获得了新大陆的所有权,对那些原本居住在那里的住民,那些愚昧的,落后的,无知野蛮的印第安人,无需给予任何待遇,或者说,给野兽什么待遇,就给他们什么待遇。最好能够如同抹掉尘埃那样将印第安人从这片大陆上抹掉。   万幸的是,掌握这个新大陆的人是路易十四,他愿意将印第安人如同其他民众那样看待,只要他们愿意遵守他的律法。   “所以您才改变了注意,容许那些印第安人来凡尔赛觐见您。”   “嗯。”路易点点头,凡尔赛与巴黎的人总是愿意跟着国王的指挥棒翩翩起舞,从绍姆贝格开始,到他麾下的军官与士兵,如果只是粗暴地要求他们尊重、对等地看待印第安人,只怕不太容易,但如果是国王册封的爵爷,在凡尔赛宫的宴会上出现过的人,他们就不会太在乎对方皮肤的颜色了。   ——   “牛角”与他的伙伴也是第一次在凡尔赛宫的宴会上正式露面,他们原先的衣服是不能穿的,若是穿着野牛皮外套,踏着缀流苏的靴子,头上插着羽毛来到宴会上,他们准会被当做一群小丑。   他们在仆从的帮助下换上了陆军上尉的军礼服,这时候的军礼服没有多少军队的成分,除了肩章领章与纽扣之外,就只有一条宽大的浅金色腰带在皇室蓝色的长外套间格外引人瞩目。他们经过的地方,免不了引起一场接着一场的窃窃私语,男士们蹙着眉头,谨慎地打量,女士们的视线中则多了一些暧昧的成分——谁让牛角,以及罗尔夫这些作为代表的印第安人都超乎常人的强壮高大呢。   毕竟在印第安人的部落里,向另一个部落派出使者,那个使者肯定是最强悍无畏的战士。   就算国王的将领们也是风度卓然,仪态出众的好人,但他们身上必然缺乏那种在凡尔赛与巴黎都十分罕见的野性。   罗尔夫与“牛角”等人居然表现的极其从容,出乎邦唐的意料,他特意派在他们身边的侍从只需要略微提点一下位置与动作,既然他们只是生客,而且很快就要离开,那么哪怕略微有点差错也没关系,但如果他们和一些第一次踏入凡尔赛的外省官员与贵族那样仓皇失措,四肢僵硬,就要殆笑大方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牛角”与罗尔夫只是……无法理解。   那些会让陌生的客人战战兢兢的东西在印第安人的眼中,不比一枚纹路清晰的羽毛更美丽,也不比一座陡峭的悬崖更惊人,或是能够与雾气散开后,阳光洒落在大河上的金光粼粼相媲美,蜡烛的光也不如月光与星光柔和,昂贵的没药与檀香让他们更加怀念自己的皮毛与帐篷。   等到国王与王后跳过了舞,又与蒙特斯潘夫人跳了一首小步舞,就有人走到“牛角”身边,低声嘱咐他应该向蒙特斯潘夫人提出邀请,之前已经学过了如何跳舞——并不比学习如何使用火枪更难——的“牛角”立即站起来,来到蒙特斯潘夫人面前。   蒙特斯潘夫人曾经试探地向路易提起了那天的事情,她被邦唐毫不留情地关在门外,路易的回答简直称得上是个警告,一意识到这不但是邦唐的意思,更是国王的旨意之后,这位夫人总算是找回了一些理智,就算是向她邀舞的是个野蛮的印第安人也没露出什么不快的神色。   “我的一个儿子将会是蒙特利尔公爵。”路易对“牛角”说:“这是他的母亲。”   印第安人对婚姻与爱情一向抱持着乐观与自由的态度,男女只要有好感就能在举行一个简单的仪式后成为夫妻,如果婚后不愉快,也可以重新举行一个分别的仪式来宣告婚姻的死亡,然后丈夫与妻子也可以重新寻找合适的配偶,对于贞洁并不如人们以为的那样看重。   “牛角”和罗尔夫的部落里是施行一夫一妻制的,但他知道有的部落里是一夫多妻,或是一妻多夫,知道他们的“太阳大酋长”有两个妻子的时候也不意外,如果大酋长愿意让他的儿子来做部落的管理者:“我希望他能和您一样强大睿智。”牛角说。   “他会在我身边学习到十四岁,成为一个战士后,才到你们那里去。”路易说:“我保证他也会是一个很好的朋友。”   “愿我们与你们的神灵保佑我们的友谊如同大河一般悠长。”“牛角”说。   见到国王的王室夫人竟然和一个印第安人跳了舞,有些人就不由得神色暗淡,或是变幻不定起来。   “准备收手吧。”柯尔贝尔说。   “那太可惜了,”他的女婿之一说:“国王也会需要奴隶吧。”   “有国王的信任,你随时可以重开贸易,但如果没了国王的信任……”柯尔贝尔虽然只是个商人,而他的女婿各个都是公爵,但他斥责起他们的时候却是丝毫不留情面:“你们大可试试,没关系,诸位,陛下可以在凡尔赛给你们保留一个房间,当然也可以在巴士底给你们预留一个。” 第五百三十八章 白色与红色(上)   就算是柯尔贝尔,从国王尚未亲政的时候就陪伴到走到今天的人,也无法理解路易十四如何会对这些野蛮人如此和善,他之所以严肃地要求他的女婿们,下属们以及朋友们将投注在奴隶贸易的资金收回来,也是因为国王希望他这么做,国王不喜欢奴隶贸易,他就这么做。   法兰西人中的大部分,几乎都是如此,太阳王的威信已经达到了一个令人无法企及的地步,即便国王要让他们去死,他们也会的,哪怕路易十四并没有颁布旨意,宣布奴隶贸易非法,他们还是逐渐收敛了手中的买卖,或者不再收买红皮肤的奴隶。   要知道,奴隶贸易中,白人们最初确实是亲自去“狩猎”的,但无论他们的武器有多么先进,总也有人手折损,于是一些聪明人就想出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利用部落与部落之间的矛盾,他们用廉价的玻璃珠子、被淘汰的刀剑、劣质的布匹来获得一些部落首领的信任,然后告诉他们说,以往只会被处死的战俘,可以拿到他们这里来换取物资与武器。   到了后来,他们甚至会主动去挑起这个部落与那个部落的矛盾,鲜血、死亡与痛苦的嗥叫他们是看不见与听不见的,就算能听见看见也无所谓,他们犹如秃鹫,守候在战场边缘,争斗一结束,就有大量的预备奴隶被押送到他们手上。   如果法国人继续奴隶贸易,那么在新大陆上,印第安人部落之间的争斗就不会休止,对路易十四的计划是种妨害,所以能窥见国王心意的人几乎都罢了手,就算有人利欲熏心,也在不久之后被国王的特使与蒙特利尔的总督绍姆贝格以叛国罪的罪名处死了,他们聚敛的财富全都归了国王,讽刺的是,国王又将这笔钱款用在了新大陆的建设中,等同于那些曾被他们吸吮血肉的印第安人又反过来受到了他们的滋养。   不过这些事情都是好几年之后的了,就像英国人如何迫不及待地接过了被法国人舍弃的奴隶贸易——我们在这里就暂且搁下吧,在宴会结束之后,两个分别来自于蒙特利尔与詹姆斯敦的印第安人又受到了国王的接见。   国王在巴克斯厅一旁的小厅里见了他们,巴克斯厅是被用作饮宴所用的,装潢与摆设富丽堂皇,却不像是其他大厅那样端正肃穆,气氛也较为轻快,旁边的小厅是为了备菜与处理撤下的碗盘所用的,有时候也被作为休息厅,里面摆着两三套漂亮的巴洛克式样家具,上面繁复的雕刻、鎏金、螺钿与印第安人那里常见的朴素风格完全不同,“牛角”好奇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不断地触摸着那些栩栩如生的雕像,“他们看起来就像是活的。”他高兴地对罗尔夫说。   “坐下吧,牛角,”罗尔夫说:“白皮肤的人很在乎自己的财产与礼仪。”   “牛角”坐下了,与罗尔夫不同,他的部落对于私有制度依然有点陌生——他们或许会防备白皮肤人夺走他们的圣山与大河,战士也会慎重地对待自己的武器与马匹,但他们的占有欲不是那么强烈,有时候面对着一个新朋友,他们也会慷慨地赠出自己最喜欢的东西。   如果一个战士,只是因为有人摸了摸他的椅子,箱子或是帐篷就勃然大怒,他会被所有人嘲笑。   但罗尔夫就不同了。   最初的罗尔夫,也就是那个与部落酋长的女儿结婚的英国人,他真不是一个坏人,甚至称得上心胸坦荡。只是他是个白皮肤的人,又是个新教徒,就不能不受到长官与同伴的制约——在他之前,与印第安人结婚的移民有吗?还真有,但这些人呢,一旦被发觉,就会被拴在马匹后活活拖死。   伦敦的报纸上,新大陆的原住民一向被描述成为野兽和恶魔,有心人时常指证他们会劫掠白人女性,以激发民众对他们的仇恨,以及显示奴隶贸易,大屠杀与散布瘟疫的正确性,看了报纸的人们自然群情激奋,却不知道那些被作为证据的混血儿要么来自于善行要么来自于罪恶——印第安人会收容流落在外的孩子与女人,有时候男性在接受考验后也会被接纳,他们在部落长大,自然也是部落的一份子,会与部落的人结婚生子;至于罪恶,那些自诩高贵的恶人倒不介意在他们的奴隶甚至“牲畜”身上寻找快乐……   之前法国也有这样的人和报道,但在路易十四表示出反感之后,这种情况就很少出现了——只是不能绝迹,毕竟国王的心力多半还在这里的战场上,幸而一向被路易十四与奥尔良公爵把控着的报纸与刊物,国王的旗帜与喇叭,是绝对不会与陛下唱反调的。   说回来,那个英国人罗尔夫,虽然靠着种植烟草积累了一大笔财富,但他这一生,一定不太好过,他的道德与良心时刻鞭策催促着他向印第安人说出真相,他的信仰与背后的威胁又在不断地阻止他,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与酋长的女儿生了好几个孩子,他将他们带出部落,让他们在弗吉尼亚生根成长,却也将自己一个儿子连同教育留在了部落。   他嘱咐部落的酋长——那时候已经是他岳父的弟弟担任这个重要的职务——说,一定要将他的名字传递下去,而不是如印第安人那样看着天空、大地与动物取名字,也要求无论如何,哪怕是到了最糟糕的时候,也要让这个小儿子与他的家族保持联系。   这份嘱咐救了他们的部落。   罗尔夫14年与印第安酋长的女儿结婚,这份和平只维持了八年,22年因为英国人迁入了大量的移民,他们需要更多的土地,更多的玉米,更多的野牛,他们的索取简直如同深海中的黑洞,永不见底,这无疑激怒了印第安人,他们与英国人开战了。   这场战争一直持续到46年,罗尔夫的部落即便联合了周围的部落,也依然落得个分崩离析的结果。罗尔夫岳父的弟弟在战场上阵亡,他的部落被迫迁移与流亡——幸而他们还有英国人罗尔夫留下的生路,罗尔夫的兄弟与侄子们设法把他们藏了起来,他们才能苟延残喘到今天。   直到今天,罗尔夫依然在孜孜不倦地寻求结盟与谈判的机会——与其他的印第安人,他很清楚,印第安人如果不再紧密地联合在一起,就只有被白皮肤人各个击破的结果,但这真是太难了,部落与部落之间在之前的一千年里积累的仇恨足以蒙蔽酋长与祭司的眼睛;或者有通达,敏锐的首领愿意与他和谈,却因为突然遭到了袭击、瘟疫或是恶劣的天候而不得不中止;更有被英国人收买的部落反过来想要剥掉他的头皮去卖个好价钱。   最让他感到荒唐与滑稽的是,就在他快要绝望的时候,转机来了。   不是印第安人为自己争取到的转机,而是白皮肤人彼此间的仇恨酿成的转机。   法国人赶走了英国人。   他们都是白皮肤的人,信奉上帝,一样需要这片土地,那么他们与之前的仇敌又有什么区别呢?这仿佛一只强壮的老虎驱走了一只贪婪的鬣狗,对印第安人来说也不算是什么好消息,但很快地,“牛角”——他们之所以相识就是因为罗尔夫总是竭尽全力地寻觅任何一个可能的朋友,还有罗尔夫的兄侄们,都为罗尔夫带来了法国人的善意。   罗尔夫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相信法国人,但在与“牛角”的交谈中,他还是不免升起了一丝奢望,也许呢……   印第安人的思绪被传令官的单簧管打断了,它宣告着国王的贲临,国王带着自己最小的儿子,也就是在襁褓之中过就被册封为蒙特利尔公爵的奥古斯特,他还是个孩童,比起国王他更像蒙特斯潘夫人,有点过于精致,路易十四索性在印第安人抵达巴黎之前就为他行了象征着迈向成年的“吊裤”仪式,将小裙子换成了紧身裤,以免出现令人啼笑皆非的误会。   不过一见到这孩子,“牛角”和罗尔夫还是吓了一跳。   “今天你来为我接待这个客人。”路易低头与奥古斯特说道,小公爵听了,顿时挺起胸膛,和这个年龄的所有孩子一样,他很高兴能被当做一个有用的人看待,肩负职责,他彬彬有礼地邀请“牛角”去看他的马,一匹来自于奥斯曼土耳其的黄金马,被作为赎金送来的——这种马产自土库曼斯坦,最著名的特点就在于皮毛如同金丝一般闪闪发亮,拥有无穷的耐力与惊人的速度。   若是其他,“牛角”或许还会犹豫,但一说起马,他简直就拒绝不了。   “这样单纯的人真是令人羡慕,对吧。”路易说。   罗尔夫转过头来,他不知道该不该向国王鞠躬,最后他不伦不类地弯了弯腰,在国王的笑声中窘迫地坐在了他的下首。   “‘牛角’是个勇敢的战士,他很喜欢马,因为马是我们的另一条性命。”罗尔夫说。   “对于战士确实如此。”路易声音轻缓地说道:“您也是个战士。”   “我应该无法与‘牛角’相比,”罗尔夫说:“也许是因为我的血脉,又或是因为我接受过的教育,我时常觉得我在所有人之外,我不是印第安人,也不是英国人,我无处可去,也放不下身边的一切。”   “这几年您确实十分劳累。”   罗尔夫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被讥讽了,他不是“牛角”,英国人给他的教训就是应当将这些白皮肤的外来者全都赶出去,但他也知道自己做不到,或许所有的印第安人都做不到,他们的战士成千上万,又有着雷霆般的武器,这点连“牛角”都能看得出来。   “那么您知道为什么您与‘牛角’有着这样大的不同吗?”路易问道:“不,不仅仅在力量与思想上,还在你们对待白皮肤人的态度上,很显然,他要更温和,更更期待着与我们的联合,但您忧心忡忡,顾虑丛生。”   “白人让我们感到恐惧。”罗尔夫说:“你们也是白人。”他抬起头:“而且你们也需要吃东西,喝水,你们也有很多人,”他往外面看了一眼:“您这里有一千的一千的一千个人,他们都说您的士兵就和河里的沙子一样多。”   路易笑了,他现在倒要感谢路易十三与黎塞留主教对新大陆的不甚在意了。   最早见到与征服新大陆的是西班牙人与葡萄牙人,然后才是法国人与英国人,但他们谋求的都不是一样东西,西班牙人寻求的是黄金,葡萄牙人也是如此,法国人则热衷于皮毛与木材的生意,也因为法兰西人口总量不是那么乐观,国王们也没打算将罪犯流放到新大陆,法国的移民并不多,而且大部分都是士兵,冒险者与商人,哪怕前两者会与印第安人有冲突,也不会酿成巨大的灾祸,而商人么,没有商人会在乎交易的对象是一只狗或是一个虔诚的教徒的。   但英国人是最不同的。   英伦四岛——无论是多么大的岛屿,岛屿就是岛屿,注定了缺少耕地与居住地,自从十五世纪末,英国的领主与乡绅们发现,放牧羊群能够获得比耕作更快捷,更充沛的收益后,他们就开始将公有地与私人土地用篱笆圈起来,改成牧场与农场,发展到现在这个时候,英国有一半土地都是牧场,农民连自有的小片耕地也无法保全,贵人们总有办法把它们弄到手里。   更有甚者,为了破产的农民不至于大批地流入城市,造成动乱,国王与国会还发布旨意,逼迫他们同意以一个极其低廉的价格被农场主与工厂雇佣,如果他们不愿意,就会被视作潜在的罪犯,抓起来服苦役或是坐监牢。   没有了田地,还要被无情剥削的农民正如之前所说的,为了生存,只有拖儿带女地向新大陆迁徙,身后就是悬崖,也不怪这群羔羊变成了豺狼,他们不敢与老爷们作对,却能将连枷与斧头对准接纳与帮助了他们的恩人。   与西班牙人,葡萄牙人,法国人不同,英国人与印第安人注定了不死不休。   罗尔夫没说错,法国也需要新大陆,但法国本土势力要迁移到那里,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可能在蒙特利尔公爵成年之前,法国移民的数量依然不那么可观,那么,为了与英国人抗衡——别以为约克公爵即位后就会继续与路易十四的盟约了,他肯定是要出尔反尔的。   所以,在人数方面居于劣势的法国人依然要如之前那样,与印第安人保持一个相互扶持的关系。 第五百三十九章 白色与红色(下)   罗尔夫还在迟疑,就在此时,国王却说了一句话,让他一下子就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路易仿佛恶作剧得逞一般毫无掩饰地哈哈笑起来,而罗尔夫的神情则是复杂到如同餐后的蛋糕拼盘——因为路易十四说的既不是英语,也不是法语,而是詹姆斯敦地区的印第安人所用的玛雅语。   阿美利加面积广阔,印第安人又是以部落为单位的分散型社会,所以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他们分出了几十个语系,数百种方言,一个部落的印第安人遇到了另一个部落的印第安人,有时候竟然需要如同野兽一般用喊叫与手势来交流——他们的生活又相当朴素,没有私有制就注定了没有商业的土壤,也就没人会从这个部落到那个部落,当然也不会衍生出类似于通用语的东西。   等到白人来到了他们中间,将私产与交易的概念贯注在他们简单的头脑里后,首先成为通用语的竟然是英语与法语。   当初“牛角”与罗尔夫对话就是用的英语。   罗尔夫在语言方面更具天赋,他先前使用英语就如同他的母语玛雅语,等到国王的使者来邀请他到巴黎来,他就在船上向随从与船员学习法语,这种法语虽然用词粗俗,但若只是简单的交流是不成问题的。   但他,或是“牛角”学习法语都算不了什么,一个法国国王,拥有他们无法想象的战士与马匹,火枪的大酋长了,却能够用他们的语言说话,这种意义就非同一般了。   “就算是小小的示意吧。”路易说,他刚才说的是一句玛雅语中的箴言,大概的意思就是——别在开弓的时候犹豫,鸟儿会飞走——就是提醒人们应当时刻警惕,捉住机会,别因为犹犹豫豫而错失良机:“我愿意公平地对待你们,我不是查理二世,我的人民不是英国人。”   “你们会有什么区别呢?”罗尔夫说:“你们的商人也在詹姆斯敦贩卖印第安人。”   “但只要我发出旨意,就无人胆敢不遵守。”   罗尔夫没有收起紧蹙的眉头:“可敬的大酋长,我并不想要质疑您的权威,但为什么呢?您为什么要对我们……这样仁慈?”白人来到他们的土地上可能不过一百年,但就在这一百年里,他们已经让印第安人们受尽了骗,吃够了苦,印第安人的语言中所有表示邪恶与残酷的词用在他们身上都嫌不够,都要创造出更多的来,他实在不敢轻易相信一个白人。   “因为我想要让我的家族,你也可以想象成一个部落,来统治这片大陆。”路易轻声说:“您不是‘牛角’或是别的那种固执到不愿意睁开眼睛看看现实的印第安人,所以我能和你说,我会让我的元帅率领着军队到你们的土地上去,剿灭所有不愿意接受我们的人和事物;然后是我的官员,他们会建起矿洞、房屋与街道,还有水库、仓库与学校,或许还有几座教堂。   但与英国人,与那些盎格鲁撒克逊人不同,你应该已经发觉了,罗尔夫先生,英国人不懂得合作,也不懂得退让,他们永远只想要高高凌驾于所有人之上,奴役与欺压别人,剥削他们劳作的成果,肆意享受,却不愿意给那些受苦的人一丝喘息的机会。”   譬如英国人弄出来的“羊吃人”,路易完全不明白英国国王,国会以及那些贵族的想法,就算他们发觉羊毛比小麦更值钱,想要从农业转向养殖与纺织业,又为何要将那些失地的农民逼到四处流亡的地步呢?他们已经在羊毛上发了大财,只要略微拿点残羹剩饭出来,就足以让民众的愤怒平息了。   他们可好,农民因为失去了土地而不得不抛家舍业的流浪,他们的国王与法院居然还制定法律说,那些流浪者都是因为懒惰才失去了自己仅有的财产,不但能不给救济,还将他们抓起来,送到采石场与苦役船上去——那些还能干活的人为了不遭到这样可怕的惩罚,不得不接受工场主与农场主低廉得过分的酬劳。   低到什么程度呢?   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年轻人都拒绝结婚生子,女性因为受到了更多的歧视与苛待(最低的工资与最繁重的工作),为了有一席栖身之地与一口面包,还要在深夜跑去做游女,而她们的主顾就是那些应该成为她们丈夫的男人——路易看到这份报告的时候简直不敢置信——他亲政的时候最苦恼的问题之一就是法兰西的人口。   人口的急剧下降事实上已经影响到了征兵的工作,这也是查理二世一直无法向法国发起大规模进攻的缘故,哪怕他有小半个荷兰。不过在这之前,这位国王陛下应该是毫不在意的,一来是因为外省会向伦敦输入人口,二来是因为对工厂主与农场主来说,并不需要太多的人手。   谁都知道在未能全面机械化之前,要照看十来亩田地就可能要一家子好几个劳力一同出动,这还是有耕牛的情况下,没有耕牛的人家就更别说了,但放牧羊群,哪怕是要放几百只,需要几个人?一个,两个还是三个?顶多加上几条狗。草地更是只要随手撒点草种就行。   一旦舍弃了农业,转向养殖业,劳动力一定会满溢出来,可路易也要说,既然如此,作为国王,国会议员,大臣,你们难道不该先做好准备,定下计划,用行政与暴力手段让工厂主与商人吃下这批人口吗?甚至只要略微提高一点工资,一个纺织工人就能养家活口,接下来,只要二十年,或是三十年,人口就会随着经济体系的变化而缓慢下降到一个合理的数字的。   但英国的大人们就不,就不,路易甚至要怀疑,他们是不是依靠着践踏民众来获得那种犹如上帝般能够随意操纵他人命运的快乐感觉的。   路易轻轻摇了摇头:“所以,我之前所说的所有的一切,都会是法国人与印第安人共享,你们可以在我们的矿洞中做工,也可以居住在我们的城镇里,可以用我们的煤炭与净水,你们的孩子可以在我们的学校里接受教育,你们的病人可以在我门的医院里接受治疗,你们可以走进我们的商店买东西,也可以向我们的官员寻求帮助与支持,向我们的士兵与将军并肩作战,你们甚至可以让我们的银行为你们保存珍贵的资产。”   “但这片土地原本就是我们的。”罗尔夫说:“你们将它们夺走,然后还给我们一部分,这难道不够奇怪吗?”   “我听说印第安人时常会聆听风的声音,关注烟雾的颜色与去向,接受来自于自然的赐福与惩罚,你们不会去干涉命运的安排,阻止残酷的生存竞争——那么,现在请您告诉我,当你看到一群灰狼正在狩猎野牛,那些虚弱的,年老的,幼小的或是残疾的野牛翻滚着倒下,发出毛骨悚然的惨叫,鲜血从伤口中喷出,你会觉得它们是不道德的吗?”   路易举起一只手,阻止罗尔夫继续说下去。   “现在的印第安人就是那群野牛,而我们,无论是英国人还是法国人,都是捕猎你们的人,很不幸,也许给你们足够的时间,你们能够走出封闭的藩篱,成就自己的文明,但——命运如此,先生,你们没有先进的武器,没有足够的战士,没有充足的补给,你们四分五裂,各怀心思,哪怕在这样危急的时刻,你们都没有糅合在一起,成为一股仅对外的力量。”   “你们没有时间了,”路易低声重申道:“所以,你们只能选择一个不那么贪婪的猎手。”   他与罗尔夫说了有关于那些“羊吃人”的事情,“这是英国人对他们的同胞做出的事情,你如何还能对他们抱有幻想?你也应该察觉到了,与西班牙人,与法国人都不同,他们从未想过与你们共存,他们——当然,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彻底地将你们从版图上抹去,你们的文化,你们的语言,你们的子孙后代,都将消失在历史的河流里,不会有人记得你们的辉煌,也不会有人记得他们的罪恶。”   “但我们是不同的,”路易接着往下说道:“罗尔夫,法国人也许也不算什么好人,但我们要比英国人多一点底线,道德,与一些浪漫的思想,这点你只要与巴黎的人们多接触一下,就能知道了。”   这点路易还真不是在说谎,法国人现在对印第安人的印象——除了那些热衷于奴隶贸易的少数人,都还停滞在报纸与刊物上,也不知道是英国人有意为之还是怎么,他们描述的印第安人几乎和野兽没什么区别——他们从来不会说,印第安人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文字,自己的图腾(纹章),自己的传统,自己的法律,以及爱情、亲情与友情——他们一力将印第安人丑化或是淡化,以至于最初不那么在意殖民地的法国人也受到了很深的影响。   但从今天起,因为路易十四的恩赏与亲近,法国人一定会一拥而上,急切地想要和他们接触,罗尔夫能说英语与法语,“牛角”与其他印第安人也会说法语,他们之间的交流不会有什么阻碍,而人与人一旦有了交流,就很难如之前那样毫无负担地做出残酷的行为了。   就像是两国交战的时候,一定会彼此疯狂嘲讽与诋毁,将对方的军队速写成一群死有余辜的魔鬼。若不然呢,人都是有同情心与同理心的,若是意识到对面战壕与队列里也是一个与自己一样活生生的人,士兵们只怕很难扣下扳机。   还有如之前所说,法国的移民要比英国的移民更多了一份从容,他们是去谋一份额外的财产的,并不是毫无退路,到现在,国王的佛兰德尔与北荷兰还不算是被完全填满呢。   “您要我们做什么呢?”罗尔夫说。   “对你们会有些艰难,”路易说:“我说过,我的律法将会如同阳光一般照耀在你们的土地上,每一寸,我会尊重你们的传统与文化,与你们商榷、交易或是讨论,看看事情应当如何发展与安排,但……”他停顿了一下:“我知道有一些印第安人,”他意味深长地瞥了罗尔夫一眼,“只想把所有白人赶出去。”   “很可惜,这个你们可能永远无法做到。”他向罗尔夫伸出手:“但你们至少可以选择一个愿意与你们并肩而立的朋友。”   罗尔夫胸口一阵翻腾,这个白人的大酋长说的没错——而且,他也没有必要骗他,他还能看不清英国人吗?   与英国人,法国人仿佛会是一个比较好的选择,但,他能做出这个选择吗?他知道,如果他决定了与对方结盟,他的敌人就不单是英国人,还有那些顽固透顶,绝不变通的部落——其中可能还有他曾经的盟友。   他伸出了自己的手。   ——   正如路易十四所想的,罗尔夫与“牛角”等印第安人果然在巴黎掀起了一阵又一阵愉快轻松的波澜。   如今的法国人,有睿智的国王,勇猛的将领,有能的大臣,百战百胜的军队与钢铁巨兽般的舰船,钱囊饱足,生活充实,他们不免就生出了一种在大国臣民中时常可以见到的傲慢姿态,简单点说,在他们身上看不到骄横、无礼与无谓的抛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容不迫,宽容温和的气质。   他们没什么不能接受的。   因为有着许多可以选择的买卖,商人们舍弃国王厌弃的奴隶贸易时也没有多少惋惜的成分。当巴黎的人们,惊讶地发现,罗尔夫等印第安人也不是动物,而是和他们一样有思想的人类时,也不由得升起了几分了解的心思——虽然这种心思就和追逐一幕新戏没什么区别,但这就足够了。   佛罗伦萨曾经是文艺复兴的中心,巴黎也是“第二次文艺复兴”的中心,而文艺复兴的中心思想是什么呢?   以人为中心的人文主义。   这样,将来在他无法亲至的新大陆上,白色的河流才能与红色的河流真正的交汇在一起。 第五百四十章 浪漫的法国人   “母亲!”拉法耶特侯爵一跳下马车就忍不住大声喊道。   印第安人来到巴黎,进入凡尔赛宫,觐见国王的事儿已经发生了有近一个月,巴黎人从漠不关心、略带轻视变成了兴致勃勃,说起来也挺可笑的,他们的态度之所以产生这样的变化,是因为他们的国王陛下对这种红皮肤的野人,不,印第安人很感兴趣,而且不是那种对小丑与新奇东西的兴趣,是那种将他们如同法国民众一般公正看待的兴趣。   等到国王赐给了他们爵位,又拔擢他们做了军官,封赏了领地——哪怕是在新大陆,即便是在凡尔赛宫的人,也不免嫉妒起他们了——嫉妒这种情绪,从来就是一方仰望另一方时才能造成的,这也从另一方面证明了这两个印第安人可能会是国王的新宠。   有了这种想法打底,哪怕是最排外的巴黎人,也不由得想,这些人一定有着什么他们看不出的好处,才能得到国王的庇护,他们看不出来纯粹是因为自己太蠢,反正国王陛下是不会犯错的。   这也和路易十四对爵位与领地颁赐一向十分吝啬与谨慎有关,所有能从这位陛下手中取过勋章与权杖的人,如今无不都是声名显赫,功勋累累之人,从最初不过一介御前商人的柯尔贝尔,到纯粹的外来者与异端的雇佣兵首领绍姆贝格,所以哪怕他的新宠儿皮肤的颜色不太对,也没人以为国王是在任性妄为。   但路易十四确实是在任性妄为。   有时候他看着罗尔夫欲言又止的眼神都觉得挺可爱的,这个印第安人永远都没法猜到路易十四在想什么,他一直在苦恼弄不明白这位国王陛下的优待是为了什么,为了金子,为了土地,还是为了野牛?但无论为了什么他都可以如英国人一般,凭借着先进的武器,残酷的心性,毫无道德可言的行事,来彻底地摧毁阿美利加的原住民。   而不用……这样麻烦。   甚至比英国人更容易,因为英国人是法国人的手下败将。   但他没有。他提出的条件,正确地说,他愿意提出条件,都是对印第安人莫大的恩赐了。别说罗尔夫妄自菲薄,如果他原先还抱着一线微薄的希望,那么等到国王的大臣带着他们去看了南特的造船厂(也是军械厂),看了轰隆作响,如同野牛那样大的蒸汽机,还有巨大如同帐篷的车床,以及被它们同心协力造出的火枪,火炮以及其他他们连想象也想象不出来的各种武器之后,他就彻底地沉默了,就连他身边一向乐观,粗率的“牛角”也是如此。   印第安人已经不是一百年前的印第安人了,他们现在使用火枪的战士早就超过了使用弓箭的战士,他们太清楚这种人造的钢铁猛兽能够造成多大的伤害,假如这些大船,这些轮车,这些如同巨雷般的武器被用在印第安人身上,他们能有多少机会反抗?   柯尔贝尔的儿子塞涅莱侯爵甚至带着他们去看了水泥厂,这种能在一夜之间就凝固如同岩石的灰泥,既能为平民们提供一座接着一座的廉价而又安全的居所,也能成为一道连着一道的堡垒与城墙,而印第安人引以为傲的骑兵与火箭(纵火),对这种水火不侵的造物几乎没什么作用。   罗尔夫几乎要放弃反抗的心思了,与此同时,另一种让他痛苦不堪的情绪又不免缠绕了上来,路易十四究竟想要什么呢?他们能给他什么呢?他日以继夜,反反复复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整个人都显而易见地萎靡了。   路易十四真想告诉他说,自己这样做就是为了让自己开心。   要满足如路易十四这样一位王者的欲望如今已经很难了,因为他什么都有。但他不是没有遗憾的,在他来到这里,亲政之后直到现在,为了波旁与法兰西,他做出了许多会让他自责或是懊悔的事情,到了今天,他已经不愿意再这样迁就下去了——历史也好,现实也好,他如今有能力,也有意愿将自己的底线从法兰西延伸到新大陆,延伸到另一种肤色的人类身上去。   “这样,”他在心中悄悄地说道:“当我的良心在深夜拷问我的时候,我还能为自己辩解一二。”   就这样,既然路易十四已经下定了决心,要让印第安人摆脱那条似乎注定了要落入深渊的悲惨道路,那么他的大臣,将领与子民就没有不迎合他的,作为印第安人的首领,“牛角”与罗尔夫也从凡尔赛宫的宴会上,逐渐地走到了贵族的沙龙里。   当人们屠宰牛羊的时候,他们只在乎牛羊的肉质是不是足够鲜美多汁,但除了极少数人,都很难对同类做出那样冷酷的事情。虽然最初邀请“牛角”与罗尔夫的贵族们也许只是为了阿谀国王,尤其是在宴会上,国王很愿意听听那些印第安人在他们的沙龙里或是家里受到了怎样隆重的款待——能与国王说上话的机会可是价值连城!一点也不夸张,相比起上千成万的金路易,向一两个新贵发出邀请就不是什么大事了。   而且他们很快发现,这些印第安人并不如英国人所说的那样野蛮无知啊。   就算“牛角”与罗尔夫向水手、商人学习的法语并不能算作最优雅的(带着明显的外省口音),但他们的谈话内容却足以弥补这点缺憾——他们当然不能和巴黎人与凡尔赛人谈什么最新的时尚、嗜好或是流派,但他们都和英国人打过仗啊。   法国人与英国人的仇恨我们就无需一再重复了,查理二世在还是康沃尔公爵,以及初即位的时候,与路易十四有过几年柔情蜜意的日子,但即便是这个时候,英国国会也没少了对法国的敌意,等到查理二世稳固了手中的权柄,英国就明火执仗地站在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一边,不断地挑衅起以往的敌人了。   现在是英国人屈居下风,但要是听英国人的坏话,无论是说他们是如何无耻下作,忘恩负义,还是描述他们如何在受伤战败后发出哀嚎,甚至被印第安人残忍的剥了头皮,悬挂在旗杆上做了旗帜,法国人可不会厌倦,永远不。   罗尔夫与“牛角”正是与英国人打了好几年仗的,就这样还是不免被搜刮一空——他们又不愿意随意编造谎话,只能将那些事情说了一回又一回,那些达官贵胄,绅士淑女居然还很愿意一遍遍地听着。   其中最热衷于此的竟然是一批从军事学院里出来的学生,以及年轻的军官们。   那位大喊着母亲,从外面冲进来,满脸兴奋与骄傲的正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也是我们熟悉的人,拉法耶特夫人的儿子,拉法耶特侯爵。   拉法耶特侯爵能在这样的年纪成为国王身边的人,一半是因为他的忠诚与英勇,一半则是因为他有拉法耶特夫人这位美丽而又学识的母亲,在凡尔赛与巴黎,这位夫人的追求者多过河之鲫不说,在贵女中,这位笔尖生花的作者也有着许多女爵与夫人的拥趸。   国王对她的欣赏则来自于拉法耶特夫人一听说王后建立了女子学校,就立刻自请来做教师,还拉来了同样天赋卓著的塞维尼夫人——因为当时人们的思想中,教师还是一种卑贱的职业,仅略高于女仆,拉法耶特夫人能这样做实属难得。   她还将这份工作坚持到了现在,也没放下写作,又收养与资助了数十位家道中落,或是不愿舍弃学业投身婚姻因此与家里反目的年轻女士继续学习与研究。   就连王太后的慈善事业也有这位夫人的一份,她本人却是过得十分朴素,如果不是她依然在凡尔赛与卢浮宫有着一个房间,也得到特许,能够随时觐见国王与王后的话,居住在一幢位于巴士底附近,安静到有些寂寥的二层小楼的这位女士,大概很少会有人相信她竟然是个不折不扣的侯爵夫人。   如果说她还有什么挂念的,可能就只有她的儿子了。   拉法耶特侯爵的手还挂在三角巾上,虽然风流的年轻人将白色的亚麻三角巾换做了暗蓝色的丝绸,但他还是个伤员是不争的事实,一看到他莽莽撞撞地从外面冲进来,夫人不由得一叠声地喊道:“慢些慢些!”只怕他不小心又跌了一跤,加重伤势。   拉法耶特侯爵因为母亲与姓氏获得了国王的青眼,也因此得以在国王御驾亲征时伴随在他的身边,但对这位雄心勃勃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荣耀完全不足以满足他的进取心,他希望人们提起拉法耶特的时候,想起的不是他是母亲的儿子,而是恰恰相反。   只是太阳王身边的星辰太多,也太亮了,不说大孔代,蒂雷纳子爵,沃邦,绍姆贝格等人,在军事天赋与家传渊源上,拉法耶特不但无法与如让·巴尔,旺多姆的约瑟夫,或是维拉尔相比,甚至无法与更年少的小欧根,或是曾经因为富凯受到国王冷落的克雷基相比……   拉法耶特侯爵倒没因此沮丧或是暴躁,可惜的是在不久之前,国王陛下在意大利的战争中,他不幸马失前蹄,跌落后被坐骑踩断了肋骨与右臂,国王立刻派人把他送回了巴黎,万幸如今有巫师和他们的药,他才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还能在短短十来天里就到处跑,除了骑马狩猎不能做之外,什么都做了。   他年轻有为,地位超然,又是一个实权爵爷,正受国王喜欢,没有那座沙龙会不欢迎他,就连蒙特斯潘夫人的沙龙也是如此。他在这些沙龙里听了罗尔夫与“牛角”的叙述后,仿佛一道雷霆打进了他的脑袋里,“我的事业就应该在那里啊!”他这样说。   “母亲!”   看到拉法耶特侯爵这样笑容满面地呼唤自己,拉法耶特夫人就感觉不妙——一个长大的儿子要说什么时候才会这样亲热地叫着母亲,只可能有两种状况——一种有要求,一种闯了祸。   拉法耶特侯爵两者兼而有之。   他要去新大陆。   ——   “哎呀!上帝啊!”拉法耶特夫人不由得倒在蒙庞西埃女公爵的怀里,放声哭叫道:“这难道不是要了我的命去么!”   路易露出了一个尴尬的微笑。   原来如拉法耶特夫人这样理性沉稳的女士也会这样……不拘小节的……在关系到她亲爱的儿子的时候,她也是能够毫无顾忌的。   不过侯爵这样想也不奇怪,原本国王还担心军官与士兵们不愿意离开法国,去到千里之外的新大陆,与红皮肤的人一起做事,而且这段时间还不会太短,至少也要十年左右,或是更久,那就等同于在一个陌生荒僻落后的地方度过整个下半生。   罗尔夫与“牛角”能够如此受欢迎已经出乎他的意料,而他们的演讲居然能够激发出法国人对新大陆的热情……就更是让国王惊讶了,不过“法国人具有的人文主义与浪漫思想”正是他说出来的,也没说错。现在的法国人在精神与物质上都十分富足,路易又一直在有意铸造民族与国家的概念与意识,这些人正是将自己与法国看做最完美无缺的存在的时候——听到英国人竟然如此卑劣无耻地对待曾经对他们施以恩惠的印第安人,他们当然是要匡扶正义,维护道德的……   啊,这么说吧,聪明人总是看的长远,当初国王陛下第三次御驾亲征为什么会有人愿意用上万里弗尔来买一个机会随侍?不就是因为在这之后,法兰西应该不会再有对外的大战了,对内也应该没有,百年之内,太阳王创造的盛世中就不会再有人借着军功被迅速拔擢……但那些有野心的年轻人怎么能够甘愿接受这个结果呢?   他们看到了遥远的新大陆,也看到了国王对那里的重视,一片崭新的土地,对他们的家人来说是一个诡异莫测,险象环生的陷阱,为他们来说就是机会!   而且,如果印第安人能够得到封地,他们呢,他们更应该受到册封吧,在法兰西的领地只有收回王室没有颁册出去的现今,要为家族与后人留下基业,也只有这个时候了。   而且除了巨大的利益之外,他们也愿意和宿敌继续决一胜负,或者只是让他们难过难过也行。 第五百四十一章 五年后(上)   尚帕涅缓步行进在皇后大道上。   自从他的父亲离世之后,这位尚帕涅先生终于可以去掉那个“小”字,直接被称之为尚帕涅先生了。   尚帕涅这个姓氏在巴黎算不得多么尊贵,却很重要,因为即便到了今天,他和他的家族依然牢牢地掌控着从位圣安万托市政街的尚帕涅美发美容沙龙——辐射出去的假发、香水、胭脂、粉饼等等一系列与美有关的事业。   只有少数人知道,太阳王的第一箱子金路易正是从这些色彩艳丽,气味馥郁的小东西里得来的,作为国王陛下事实上的第一助手,尚帕涅无法站在朝廷上实在是有点遗憾,作为补偿,在佛兰德尔战役结束后,国王就给了他相当可观的一笔股份,又特许他经营国王的玫瑰与紫茉莉产业,又能在国王的玻璃与陶瓷作坊里得到近似于成本价的好货,他的财产迅猛地增长了起来,他的父亲原本想用这笔钱为他谋个政府里的职位,但被尚帕涅拒绝了。   他原本就是依靠着为国王陛下效力,侍奉夫人与先生们而发达的,难道他去做一个书记员或是税官,人们就会不记得他们曾经只是国王的理发匠了吗?他已经有了这个手艺,就不应该埋没自己的才能,于是他不但没有拿着这笔钱去为自己谋求一个官职,还背道而驰,跑到国王陛下面前,去恳求陛下允许他继续为其经营产业,果然如尚帕涅所猜测的,陛下欣然同意,还特意将奥尔良公爵的一份小资产——也就是位于圣安万托市政街的一座房屋赐给了他作为褒奖。   这座房屋是一座五层公寓,巴黎新建后的产物,它的基础正是污浊不堪的贫民窟,所以一开始的时候,几乎没人愿意在那里置办产业,最后还是被既不愿意让自己的兄长颜面受损,也不甘心看着自己的努力白白耗费的奥尔良公爵拿下了很大一部分,当然,后来那些人都后悔了,随着国王的权威日益高涨,巴黎从政治中心变成了金融与艺术中心,人群从四面八方而来,这条街道上的所有建筑都成了他们可望不可即的珍宝。   这些建筑底层是面对街道的商铺,有着巨大的玻璃窗户,人们只要抬眼一望,就能将里面的货物看的清清楚楚,到了夜里,就算店堂里不点灯,外面密集的煤气灯也能将路面与橱窗照的如同白昼。   二层到五层都是可以任意切割的套间或是单间,宅邸的主人可以自居,也可以出租——这条街道的房间租金可以说是整个巴黎最高的。不是说上下水与卫生设施,这在巴黎的任何一幢新建筑或是整修过的建筑里都有——那些贵族、艺术家或是演员甘心情愿地付了大价钱住在这里,只是因为尚帕涅在这里。   有人开玩笑地说,尚帕涅的沙龙就是第二个凡尔赛,最尊贵如太阳王,最风流如奥尔良公爵,最美艳如蒙特斯潘夫人,都时常在这里出现,其他的贵女重臣就更不用说了,虽然尚帕涅也可以上门侍奉,但在国王陛下的提点,与尚帕涅夫人——一位没落的贵族之女的竭力运营下的沙龙,已经成为了一处如同幻境的美妙之地。   在男士们可以到像是布洛涅树林这种地方轻松的年代里,女士们除了剧院,教堂,自己的家与庭院,或是别人的家与庭院,几乎没什么可以去的地方,但以上几个地方,她们想要如自己的丈夫一般享受与放纵几乎不可能,一些贞洁夫人,如拉法耶特夫人与塞维尼夫人,她们做不出与爱人寻欢作乐的事儿来,只能从写作与子女中寻找慰藉,这种生活方式值得尊敬,但也不免令人总是觉得缺少了一些什么。   尚帕涅的沙龙就弥补了这个空缺。   虽然说女为悦己者容,但无论男性,还是女性,生来就乐于看到自己更美,更年轻,更时尚,没人会希望看着自己在镜中逐渐老去,腐朽丑陋,令人一看就心生厌恶。   尚帕涅的沙龙里,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油膏、香水、细腻的粉与艳丽的胭脂,还有舒适安静的长榻,从天顶垂落的纱幔,侍女们温暖柔软的手指,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的,若有若无的乐声……还有一年四季永不凋谢的花朵,精美的糕点与甘甜的泉水……   贵女们如果喜欢一个人,那就一个人,甚至连侍女都可以退避在外,如果要与朋友联袂而至,也能有一个隐秘的小房间供她们说说心里话,除了不能与男伴同在一处之外(为了避免麻烦),在这个地方消磨时间实在是要比别处好得多了。   可惜的是尚帕涅聪明地将他的公寓全都设成了这样的房间,也免得那个权高位重的人要来租借,他就要为难了。   尚帕涅之所以是从王后大道走回自己的公寓,是因为国王的生辰在即,王后提前几天到了卢浮宫,召来尚帕涅为自己卷头发,如今药剂师与尚帕涅已经研究出了一种可以将卷曲的头发保持很长一段时间的药水,也不用火钳烫,很受贵女们的欢迎,唯一的缺点就是在刚卷好的时候,它会显得有些僵硬。   如何准确地把握时间,就算是尚帕涅最灵巧的学生与最宠爱的儿子也无法与他相比,他只要一捏头发,就知道应该用多少药水,提前几天,才能保证在正式出场的时候卷曲的头发弧度明显又跃动自如,“像一只张着翅膀的小鸟儿。”他这么说,能让王后满意的也只有他。   想到这里,尚帕涅不禁高高地抬起了头——没人知道王后这么喜欢他,除了他能够为她卷出最漂亮的发卷之外,最关键的还是他秘密带去的染发剂与嫁接用的假发。   人人都知道国王陛下有着一头令人羡慕的浓密秀发,但这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幸运,王后的头发就稀疏得多,原先白发还少的时候勉强还能遮掩,但到了现在,她的头发正在慢慢褪色,那些难堪的色斑也就暴露了出来,她又不愿意用假发,免得人们一眼就看出她已经是个老太婆了。   尚帕涅懂得王后的心思,从容貌上来说,王后就不如国王陛下,说实话,国王陛下那张常人罕见的幼年画像,拿到不知情的人面前,也会有人想象“她”长成后会多么动人。而王后呢,她不幸出自于哈布斯堡的家族,没有继承那张大下巴就足够幸运了,你再要求她如何美貌,着实不可能。   等到年纪渐长,她与国王在容颜上的距离不但没有拉近,反而越来越远……生育后的女性必然要比丈夫衰老得更快,而路易十四与她同岁,就更容易看到出来了,而且他们还不得不时常站在一起给人比较。   王后相信她的丈夫与国王不会做出令她难堪的事情,但如果能,她还是会希望自己能更美一些的。   尚帕涅苦思冥想了很久,才想出了染发剂与嫁接头发的办法,这也不是什么新奇的主意——在古罗马的时候,女性们就会用狮子的尿液来漂白头发,用指甲花的汁液来染红,或是剪下日耳曼女奴的头发,接在自己的头发上面。   王后现在所用的染料是染黑的,成分与墨水相似,维持的时间很短。   尚帕涅额的巧手可以让王后看上去年轻五六岁,免得一些饶舌的蠢货胡言乱语——好吧,就是蒙特斯潘夫人,据说她在自己的沙龙里毫不掩饰地将王后与王太后混淆起来,因为“她们看上去一样的老。”也幸而在场的几乎都是她的仰慕者,又或是不愿意将事情推到国王面前的好心人,才不至于让王后更加难过。   “尚帕涅先生!”   尚帕涅听到有人叫他,就侧转身体过去看,他看到了一个精神奕奕的年轻军官——虽然年轻,但也是满面风霜,他在身上披着一件油光水滑的黑貂皮大氅,从他的肩膀一直垂到脚跟,戴着一顶帽檐很窄并且卷起的河狸皮帽子,系着宽大的腰带,分别在两侧插着一把火枪,挂着子弹带,脖子上悬挂着粗大的黄金图腾首饰,脚上踩着又厚又重的牛皮靴子。   一看到这样的装扮,尚帕涅就能猜到这是个才从新大陆回来巴黎的军官。   自从法国人联合印第安人将英国人赶出了新大陆,法国人就能从容探索这片陌生而又奇妙的新领地了——原先就有商人与印第安人做皮毛与木材的生意,如今还有黄金、煤炭与钢材,还有数之不尽的野牛与鱼群。   在这里要提一句的是,在一开始的时候,能够将对欧罗巴之外的地方都不甚在意的法国人吸引过去的就是皮毛。   新大陆的河流中栖息着一种奇特的动物,它们看上去像是狐狸,但能够在水里生活,所以被人们称作河狸。皮毛厚重并且不进水,是最好的制作帽子的材料,做好的帽子可以防雨并且质地柔滑轻盈,无论是法国人还是英国人都十分热衷于此。   印第安人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狩猎河狸,吃肉,着皮,用骨头制作工具,于是当法国人试探着与他们交易的时候,印第安人最容易拿出来的就是河狸皮。   河狸皮能够带来多大的利润呢,简单地说吧,最高可达成本的两百倍。   因为原先在欧洲,在羊毛与棉花还未普及的时候,贵人们垄断了皮毛,皮毛也因此成为了身份与地位的象征。到了今天,虽然国王们不再对皮毛有太多严苛的规定,但上好皮毛的难得与昂贵还是成为了一种限制,商人、军官与政府官员们想要弄到一件称心如意的皮毛,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国王与他的家族成员们就更不必说了,如果一位国王或是王后没有足够漂亮厚软的皮毛来妆点他们的身姿,负责其衣装的官员就要被追责,大臣们也会感到羞愧,使臣们则会质疑他的实力。   而且皮毛这种东西,是很容易损坏变旧的。   在这五年里,从新大陆源源不绝地流入法兰西的皮毛,尚帕涅是略微知道一些数量的,单单河狸皮就有十万张,还有三万张貂皮,五万张浣熊皮,一万张熊皮,还有好几万张野牛皮与松鼠皮。   有了这些,就算是商人们也能够身着皮毛了,但如这位军官这样奢侈随意地将黑貂皮做成大氅,河狸皮帽子又是在新大陆流行的款式——因为那里多大风与密林,所以宽檐帽并不合适,还踩着厚重的牛皮靴子——在巴黎,风流的年轻人都喜欢穿着绸缎的高跟鞋。这几乎就说明这位先生必然是刚从新大陆回来,并且已经习惯与爱上了那个地方,才会丝毫不做衣着上的修饰。   “抱歉,先生……”   “哈啊,”那个军官摘下帽子,向尚帕涅行了一个礼:“我是拉法耶特啊,先生,您大概没怎么见过我,但我的母亲很喜欢你夫人的沙龙。”   “啊……!”尚帕涅顿时恍然大悟,原来是拉法耶特夫人的儿子,当初这位夫人被蒙庞西埃女公爵引入沙龙的时候就是因为儿子去了新大陆而郁郁寡欢,那时候她的面色和精神都很差,过了好久才在按摩、香氛与装扮,还有朋友的安慰下恢复了一些。   “你母亲见到你,准会高兴得跳起来的!”尚帕涅真心实意地说道,他在新大陆的商业公司里也有投资呢,正因为有了如拉法耶特这样的军人,他才能安安心心每年拿一大笔红利。   “希望她别揍我就行。”拉法耶特说:“您的马车是坏了吗,或者我来捎带您一段?”   “没呢,谢谢你,好心的先生,我的马车好好的,我只是想要安安静静地走一会儿。”   “确实。”拉法耶特侯爵说:“这里多美啊。”   经过修整后的皇后大道已经可以从卢浮宫直接贯穿巴士底广场,直到沙朗通门,它一边就是塞纳河,两侧种植着绿意盎然,婆娑多姿的悬铃木,到了深秋时节,它们的叶子会发黄,落下,在大道上铺设出一条黄金的地毯。   塞纳河的河水早已变得清澈见底,游鱼丛丛,河堤上时时可以看见逃课的学生与约会的男女,间隔百尺就有一座围绕着座椅的花坛,花坛中的山茶花在十一月的时候还是开得很旺盛。 第五百四十二章 五年后(中)   既然尚帕涅先生婉拒了拉法耶特侯爵的帮助,那么侯爵也不会再三强求,毕竟一位军官献殷勤的对象总不会是一个肥胖的老头儿,虽然尚帕涅先生身上如今挂满了各种时髦的要素——不比任何一位贵女差。   要侯爵说,他也愿意慢慢地策马走在悬铃木大道上,一边享受着枯叶碎裂的时候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干净的水流与茶花的芳香,一边左右张望,他在第一次踏进巴黎的时候还是一个孩子,因为母亲受到蒙庞西埃女公爵的喜爱,才从父亲来到她身边(那时候夫人已经与他的丈夫分居),以便在国王的宫廷中谋得一份前程。   他是亲眼看着巴黎重新变了一个模样的,就如同一个不幸堕落的女士重新被拉回到天光下,它变得那样美,那样有序,充满了人性与爱,在这里你看不到任何会让你感到痛苦与悲伤的东西,每个人走过,不管他是徒步,还是骑马,又或是乘坐马车,都是笑嘻嘻的,开朗的模样。   而五年前的巴黎又和现在的巴黎不一样,人们的精气神显然又上了一个层次,你甚至可以看到不少如尚帕涅先生这样肥胖白嫩的人,还能看到色彩鲜艳的呢绒与丝绸鞋子——丝绸鞋子一向是贵人们的专属,因为这种材料太容易磨损了,但如今十个人里就有六七个人穿着光泽动人的丝绸鞋子。   原本他还能看到鹅卵石或是小块石砖的路面,现在也都改成了灰白色的水泥道路,如皇后大道这样的要道的宽度足以容纳两部马车,两匹马,两队手挽着手的行人一同行走,侯爵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如今国王的法律已经细密到教导人们应该如何走路——灰白色的大路用铜线与黑色的石块进行分割,五十尺或是一百尺就有的大理石箭头标明了他们前进的方向,街道两侧的建筑在三层左右的高度搭建起了轻便的拱桥,建筑里的人可以在上面行走,穿越道路,或是下到地面。   侯爵听到身后传来了摇晃铃铛的声音,往后一看,是一辆红橡木车厢,塞拉马的四轮马车,他立刻向着右侧靠边,让出去路,那辆马车在经过他的时候,玻璃车窗上的纱帘拉起,露出一张娇艳的面孔,在发现此人正是侯爵的时候,这位也许在凡尔赛宫与侯爵跳过舞的女士莞尔一笑,摆了摆手帕表示感谢。   侯爵躬身还礼,纱帘后的女士停顿了一下,看出他没有继续交流的想法,就重新拉起纱帘,将漂亮的脸隐藏在精致的蕾丝后面。   如果他愿意,刚刚就可以赶上去,或是与这位女士同乘,或是骑马护送,等到了她家里他就能受到邀请,喝杯茶,说说话,之后的事情么,也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不过……   他收回了思绪,将视线与注意力集中在了门牌号码上,他母亲一开始根本不理解他为什么要如此固执地要求前往新大陆,要建立功勋,他可以去意大利,荷兰甚至波兰,为什么要走到那么远而荒凉的地方去呢?不过等他上了船,母亲的信件也追了上来——孩子们的任性往往都是因为有恃无恐——侯爵不但接到了信件,还接到了两三箱子行李的时候,不由得想起了国王陛下曾说过的话。   之后他们的通信一直持续着,虽然每次间隔时间都很长。上次母亲来信说,他们所在的街道又一次进行了整修,甚至可以说是整个重修了——因为巴黎本来就是盆地,所以很容易产生洪涝灾害,国王陛下虽然之前已经铺设了如同地下河流一般的下水管道,但一层的居民还是时常会在一场气势汹汹的大雨后以为自己被魔鬼搬到了阿姆斯特丹。   所以这条街道上的房屋都被整体抬高了。   侯爵抬头看着黑色木门上的金色门牌号码,这不算什么新鲜东西,在奥尔良公爵负责公共项目的时候就有了街道名称与门牌号码的统一规制,为了显眼,门牌都是纯铜鎏金,公寓门则都涂刷成黑色——艺术家们对此抗议过,当然,没人理睬他们。   他望着那个熟悉的数字,甚至有点踌躇,不过很快,门就被打开了——侯爵夫人一定知道他今天回来,在二层或是三层的窗幔缝隙里往外看,一看到是他,就早早下了楼,亲自给他开了门。   侯爵立即翻身下马,快步上前,带着冲力的拥抱让侯爵夫人一阵摇晃,“天啊,”她说:“你闻起来就像是一匹马!”   他顿时大笑,将侯爵夫人一把抱起,在侍女们的惊呼声中,连着转了好几个圈儿,摇得侯爵夫人头昏目眩,最后也不得不断断续续地发出了响亮的笑声。   不过几分钟后,侯爵还是被侍女们七手八脚地按在了浴缸里,他舒舒服服地躺着,侍女们故意把那些华贵的皮毛送到侯爵夫人面前,引来一阵不体面的尖叫——这些皮毛虽然珍贵,但都是在新大陆鞣制好的,新大陆的鞣制技术与药水还是不如巴黎与佛罗伦萨的工人,气味与革面处理都差强人意,侯爵夫人强忍着翻动了一下,就吩咐管家将它们拿去熟悉的作坊重新加工。   侯爵惊奇地看着直接从黄铜的龙头里流出的热水:“妈!”他大叫道:“现在我们竟然能够与罗马人那样在家里洗热水澡了吗?”   “只是锅炉而已。”侯爵夫人在门外喊道:“我不是写信告诉你了吗?”   “我不知道是这种……太妙了。”侯爵说。   他如一个古罗马贵族那样享受了热水、香油与浴液后,重新刮了胡子,穿上镶嵌着蕾丝的衬衫、紧身裤与丝绸鞋子,总算像是个巴黎年轻人的模样了,才来到依然十分熟悉的小厅里——这间小厅可能比侯爵夫人的寝室还要舒服,因为夫人每天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消耗在这里。   如果一个陌生人来到这里,准会觉得这是一位先生,并且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先生才能拥有的书房,这个房间四面都是从上到下的书架,可以移动的长梯子挂在最高的一层架子上面。面对着窗户的书桌上除了一小部分空白之外,到处都是各种信件与册子,地面上也都堆满了书,侯爵习以为常地挪开几本书坐了下来,侍女们又挪开更多的书好摆放小桌与茶点。   不是侯爵有意这么麻烦她们,侯爵夫人从很早之前就只有在这个房间里能够安下心来,不受幻听与幻觉的滋扰——侯爵只听说过,似乎与某个巫师有关,更涉及到某种不名誉的事情,所以他虽然很想亲手杀死那个人,但还是忍耐了下来,不过蒙庞西埃女公爵还是隐晦地暗示过他,那个卑劣的小人已经为他的罪过付出了应有的代价。   看到母亲伸出手,侯爵立刻伸手握住。   对一对离别了有五年之久的母子,无论说多少话都是说不完的,不过才提到侯爵带给母亲的礼物,侯爵夫人才忽然察觉到,侯爵竟然是单身一人回来的。   “你的仆人呢?”   “我想念您,所以就孤身一人先走了。”侯爵没敢说他是如何日夜兼程地走完了最后的一百法里,只说:“他们还在后面,大概……”他含糊地说了几个字,但还是被侯爵夫人拧了一下,她虽然不是军人,但有个军人的儿子,本人又足够聪慧,一下子就能猜到这是什么缘故。   侯爵叫了几声——他当然不在乎一两根小手指的拧拧,但这是一种儿子应有的态度,然后他又笑容可掬地移开话题,与侯爵夫人说起他怎么做了“牛角”儿子的教父的事情了。   ——   侯爵的仆人是在三天后才赶到的。   侍女们惊讶地盯着他们看了一会,“有什么可好奇的,”侯爵夫人说,“现在的巴黎不是有很多凯尔特人吗?”   “但他们实在是太高大了。”而且粗鲁,简直就像是一块没有打磨过的红褐色花岗石,看着就让人生畏。   “他们都是好人,”侯爵说:“忠诚,又可信,妈妈,您要如同对待我的朋友那样对待他们,他们在战场上救了我的命。”   “这是我们的本分,”那对一模一样的红头发男仆说:“您救了我们一家人。”   当他们被带到厨房里吃饭的时候,“你怎么可以让恩人做你的仆人呢?”侯爵夫人问道。   “他们非常坚持,他们的父母与妻子也这样认为——他们根本不愿意离开我身边——唉,妈妈,您真不知道他们有多惨。”   “我怎么不知道,”侯爵夫人说:“我正在写有关于爱尔兰土豆大饥荒的事情。”   说来这还是奥尔良公爵的委托呢,他这么做,是为了报复言而无信的詹姆斯二世,对,就是约克公爵,他还在与查理二世打仗,但已经迫不及待地在苏格兰的爱丁堡登基了……一登基,他就谴责法兰西国王路易十四无耻地夺取了属于大不列颠的殖民地。   对此路易十四只觉得可笑,并不放在心上,但奥尔良公爵可是那种睚眦必报的家伙,他的报复一向来得如同暴风雨般又快又猛烈,他的战场也不仅限于大海、港口或是新大陆。   “那么您倒可以问问他们。我大概没法将这件事情重复给您听,唉,母亲,若不是知道您有着一双妙手,我也不想让您听到这么悲惨的事情。”   侯爵夫人听了,不由得更生出了几分怜悯,“让他们好好休息几天吧,”她说:“你可以先去帮我问问他们是不是愿意向我倾诉。”让一个受罪的人重新复述他受过的刑罚,如同在瘢痕上切割,实在是件残忍的事情,但这件事情,侯爵夫人还真是没有亲自接触过受害者。巴黎固然有不少爱尔兰人,但他们通常都是杂工,仆人或是士兵,侯爵夫人贸贸然与他们接触,只会让他们感到恐惧。   就算是侯爵的两个仆人,也要管家与男仆们劝说了很久,才敢坐在夫人面前。   ——爱尔兰大饥荒发生在四年前。   就在约克公爵——詹姆斯二世与查理二世打得如火如荼,不可开交的时候,一种会让土豆在地下霉烂的病菌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蔓延开了。   我们都知道,最先将土豆这种高产作物引入欧罗巴的不是别人,正是路易十四。当民众们发现这种作物不挑拣土壤,不在乎干旱,只要肥力足够,就能长出成百上千磅后,就立即如路易十四期望的那样热烈地追求起了这位来自于新大陆的淑女,可以说,能够将法兰西内部的动乱安定下来,土豆功不可没。   等到了法兰西人无需靠着土豆维持生命的时候,这种作物也就流向了外界——本来也算不得什么机密,它们救了无数穷苦之人的性命,让无数人将其看做了天主的恩赐,但世上的事物似乎总有两面,一面是天堂,一面是地狱,土豆也不例外。   土豆在青色的时候可以致命,还有的就是,当它如同人类那样罹患疾病的时候,疾病的传染速度也快得惊人。   前一种还能提防,后一种无法轻易察觉,更无法遏制。   1542年,亨利八世成为爱尔兰国王,之后虽然爱尔兰人反抗过无数次,但始终没能成功。   就如曾经的佛兰德尔、布列塔尼或是任何一处殖民地,爱尔兰,这座曾经生机盎然的绿岛,最终也不得不成为英国人的钱囊与血袋,在“羊吃人”的风潮逐渐蔓延到爱尔兰的时候,英国人更是不会对这些红头发的凯尔特人有什么怜悯之心。   当时爱尔兰的土地几乎都已经被英国人用各种方式兼并、吞没或是强占,爱尔兰人只能沦为佃农,作为佃农,他们的份地只有相当小的一块,当英国人允许他们种植麦子的时候,他们还能勉强活口,等到英国人拔掉麦子,开始种植羊草的时候,他们难道还能去啃草吗?   为了最大化地获取食物,几乎所有的爱尔兰人都不再种麦子,而是种土豆,这种作物可以让他们继续活下去。 第五百四十三章 五年后(下)   “土豆每亩的产出是六千磅,”爱尔兰人这样说道:“夫人,小麦只有一千磅。”   让拉法耶特侯爵夫人感到惊奇的是,这两名红头发的凯尔特人并不是人们以为的穷困潦倒之人,他们是罕见的,在英格兰侵占了爱尔兰后,依然凭借着高贵的血统与显赫的姓氏继续保有自己的庄园与耕地的家族之一,“不过在这里您就允许我不再提起那个荣耀的姓氏吧,”爱尔兰人说:“我们实在是令祖先蒙了羞。”他看了看侯爵夫人:“不是做了仆从的关系,您的儿子是个好人,又是一个忠诚的骑士,我们向其效忠,没有一点惭愧犹豫的地方。”   他露出一种痛苦的神色:“我感到难过,夫人,是因为我不得不舍弃我的子民与我的领地。”   “啊,是的。”侯爵夫人喃喃道,她应该猜到贫苦的百姓不会有这样高大的身材,这种作为武士存在的魁伟身躯,没有足够的小麦、肉与乳脂是养不出来的,“你们一定遭到了非常可怕的灾难。”   “并不是一蹴而就的。”爱尔兰人说:“英格兰人并不承认我的爵位,因为这个爵位是从爱尔兰国王手中得到的。”   “是威廉·华莱士吗?”   “是的,英格兰人拒绝承认他是一个国王,但在我们的心里,”爱尔兰人做了一个手势,“他永远是我们的国王,我们的首领。”他接着说道:“在我曾祖父的时候,英格兰人就编造了许多罪名,将他拘押在监牢里,逼迫他用财产来赎罪,即便如此,在我从父亲手中接过产业的时候,我们依然有大约五百三十亩的田地,而且是那种很好的耕地,爱尔兰人都愿意来佃我的地,因为我不会如英格兰人那样残酷地盘剥他们。”   “一直有人想要从我的手中夺走仅有的土地,我竭尽全力,夫人,但我支持反抗军,我需要更多的食物,土豆的产量是小麦的六倍,而且英格兰人不喜欢土豆,他们不会来抢走土豆,所以——我在我所有的土地上都种了土豆,只有很小的一块用来种小麦。”   “土豆病事实上从六七年前就开始了,我记得很清楚,不过那时候只有几处田地受害,我将样品送到伦敦与爱丁堡大学去,向学者询问这种疾病究竟是如何产生的。”爱尔兰人说到这里,露出了一个讥讽的笑容:“他们告诉我说,这是因为田地里浇水太多或土壤太热造成的,只是偶尔产生的现象,让我无需杞人忧天。”   “然后,就在一个夏天,”他抬起头来望着天花板,仿佛又回到了那天:“一群农民跑来和我说,他们的土豆无论是枝叶还是茎秆都出现了霉变的情况,我连忙赶去看,看了之后,就把它们都拔起来,结果一看,地下的土豆也都产生了霉变的情况。我当时就知道不好,立即架起火堆把它们都烧了,连旁边的土豆也未能幸免。但我这样做了,别人去未必,他们的土豆大片地死去,并且将瘟疫四处传播,我的田地也不能幸免。”   “我向伦敦,还有爱丁堡发去了陈情的信件,当时我想,不管是查理二世,还是詹姆斯二世,只要他们之中有一个愿意眷顾我们的人,我就愿意向他屈膝效忠,真心实意地,但无论是谁那里,我的求告都是石沉大海。”他停顿一下:“我甚至亲自去了伦敦,不但没有见到查理二世,还被下了监牢,之后就有人要我用我仅有的土地来赎回性命与自由。”   “我当然是不情愿的,但夫人,如果我死在了伦敦,我的妻子,孩子还有朋友,我的佃农,他们就再也没有一个可靠的人了,他们会被立刻吞吃殆尽,我只能舍弃了我的耕地,遂了那些人的愿。”他轻轻喘了口气:“我的买主还算是个有着一些怜悯心的人,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用一个过分低廉的价格拿到了一大片地,心情愉快,就如同一个朋友那样,劝我尽快离开伦敦,至于我原先的祈求——别说是不是能传到查理二世的耳朵里,也别说他会不会愿意关心一个穷人,一个爱尔兰人,环绕在他身边的大臣与贵族也不会愿意,他们还想要乘这个难得的好机会拿走爱尔兰人手中残存的土地呢。”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侯爵夫人无法理解地问道,要说法国也有不少殖民地,如荷兰,如佛兰德尔与阿尔萨斯,如阿美利加,还有西班牙,路易十四在这些地方执行阶段税收,劳役与不同的法令,但就算是最为桀骜不驯的荷兰,如遭受了这样的天灾,路易十四也不会袖手旁观,趁火打劫的。   “这就是陛下与查理二世的不同了。”爱尔兰人乘机恭维了一句:“也是我过于天真了,夫人,不过当时我和您的想法是一样的——至少要让人活下去,我们的要求是多么的卑微啊,但我们早该知道,在‘羊吃人’的现象发生的时候,看看他们是如何对待那些穷人的吧,是的,也许只要一先令就能救下一条性命,而那些先生们与女士们只要少系一条蕾丝丝带,就能挽回上百个破灭的家庭。”说到这里,他的声音突然高亢了起来:“但夫人,他们为何要这样做呢?穷人,爱尔兰人,与他们根本就是不同的生物啊,不,应该说,不但不同,还是那种如同老鼠蟑螂一般令人厌恶的存在啊,死掉一些难道不是更好吗?”   这个时候,他的眼眶里已经盈满了泪水:“啊,夫人,我急忙回到了爱尔兰,我的家里,我在离开的时候,虽然已经出现了因为饥饿而死的人,但那些人都是老人与孩子,官员们也承诺我说,将会放发食物,但一等我踏上陆地,我看到却是被焚烧与荒废的村庄,警备森严的城市,还有道路上到处躺卧着的尸体——他们就这样躺着,野狗大快朵颐。   我像是疯了一般地往家里赶,路上竟然遇到了好几拨盗匪,他们什么都要,钱财,食物和水,甚至是你的尸体,幸而我在伦敦的时候,还是得到了一些资助,我饱壮有力气,将他们全都杀了。   我回到家里,我最小的女儿已经死了,还有好几个亲眷,对啦,我不是说过我还种了一些小麦吗,它们都被强行收走了,被当地的官员,我的妻子只能带着佃农与仆人,借着还未完全霉变的土豆过活——但那能有多少呢?夫人,我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吃野草,吃木屑,吃泥土,我的长子吃了有毒的荨麻,死了,死的时候十分安静,我想一定是因为没有呻吟和哭叫的力气,因为我也是这样的。”   他的语气极其平淡,侯爵夫人却免不了毛骨悚然。   “就在我准备去死的时候——我甚至想过在还有一点力气的时候杀了我其他的儿女与妻子,免得他们遭受折磨。”他举起双眼,炯炯有神:“突然之间,就有人走进来,问我要不要去阿美利加做活儿。”   “啊!”侯爵夫人拍了一下膝盖,仿佛就此拍掉了那股寒意:“是啦,他和我说过。”   “是的,是您的儿子,他需要一些人手来帮他打理他在新大陆的产业,受他委托的商人带走了不少人,其中就有我的一家,还有我兄弟的一家。”   “那样说,您完全不必要称他为恩人,”侯爵夫人柔和地说道,“他只是雇佣了您。”   “拯救了我,还有我的家人。”爱尔兰人反驳道:“您看到有人雇佣仆人,连带仆人的一家全都带走的么?”他摇摇头:“他给了我们一个新的五百亩。”   “新大陆的土地资源是非常丰富的。”   “但他完全不必到我们这里来,不必雇佣我们,他可以买一些黑皮肤的人,就像是英国人所作的那样。”   “我们的陛下不喜欢奴隶贸易,这可能是他最不像罗马人的一点。”侯爵夫人说道。   “他如旭日,您们则如皎月与星辰,”爱尔兰人说:“他的光辉经由您们照耀在了爱尔兰人身上。”他站起身,端端正正地鞠了一躬:“虽然我没有那个荣幸见到陛下,但夫人,如果您能见到他,还请向那位圣人转达爱尔兰人的敬意与感激。”   ——   他们大概不知道,正被他们提到的国王陛下正乔装打扮,在达达尼昂伯爵——的表兄皮埃尔·孟德斯鸠的陪伴下,坐在咖啡馆外的椅子上,在深秋的阳光里,注视来来往往的人群。   从古罗马的帝政时期开始,皇帝与国王们就有了在钱币上镌刻自己头像的嗜好,路易十四也不例外,他的造币厂又因为采用了蒸汽机带动压床打造的方法,铸造的钱币又清晰又精美,以至于人们对国王的面孔轮廓十分熟悉——有谁会不喜欢钱呢?   这就让国王陛下的自由受到了很大的约束,他今天心血来潮地想要走上街头,还特意为自己按了一把胡子,来往的人都不由得看他一眼,但他身边是个生面孔——皮埃尔对巴黎人不算是张熟悉的面孔,虽然他也时常随侍国王身边,但他是个与达达尼昂截然不同,沉默寡言,生性保守的人,连歌剧院都少去,更别说沙龙或是宴会,能够一眼认出他的人寥寥无几。   如果换了奥尔良公爵,达达尼昂伯爵,或是让·巴尔,克雷基侯爵这几个巴黎人最熟悉的花间高手,国王定然一下子就被认出来了。   “他们肯定认为您是一个俄罗斯人。”皮埃尔笑着说。   “现在巴黎很多俄罗斯人吗?”   “不多,但陛下,巴黎现在几乎只有俄罗斯人留胡子。”一开始是因为上行下效,后来巴黎人,乃至整个法国人,欧罗巴人都发觉,没有胡子更显得年轻,干净,留胡须的人就不多了,至于俄罗斯人为什么这么顽固,据说是他们认为胡子是男子气概的象征。   这把胡子确实给很多人造成了阻碍,有几个军官驻足良久,还是犹犹豫豫地离开了。   “一定要说的话,现在的爱尔兰人也不少了。”路易说。爱尔兰人的特征还是很明显的,有点粗野,大胆,面孔宽平,粗长的眉毛与杏子形状的眼睛,尤其是他们之中有很多人都是红头发,这种发色要归功于爱尔兰长期没有外族侵入——除了英格兰人,鞑靼人和罗马人都没有,它才能被保留下来。   “蒙特利尔的爱尔兰人更多。”皮埃尔轻松地说,事实上,他应该说整个新大陆上爱尔兰人都很多。   在与约克公爵达成“协议”后,绍姆贝格元帅就带着一群热血沸腾的年轻军官去了新大陆,在他们与印第安人结为盟友,将英国人彻底地赶出去后,一个问题摆在了他们面前——新大陆的面积几乎可以与欧罗巴相媲美,如果单计印第安人的人数,粗略的统计下来可能只有一百五十万人,而对离开自己的国家与家没有太大兴趣的法国移民更少,他们也缺乏留下来的动力——商人只为了赚钱,军人只是为了建立功勋。路易十四不得不向他们承诺土地,于是这些年轻的军人,或是被国王认可的商人,还有许多印第安人,都一跃而成了大地主。   那么谁来为他们种小麦、种玉米,种烟草,种棉花和土豆呢?一些法国商人只能又回到巴黎来,向国王身边的人行贿,希望国王陛下允许他们继续奴隶贸易。在这里路易也不想掩饰,葡萄牙、荷兰、英国和法国都做过奴隶贸易,甚至丹麦、瑞典和勃兰登堡也有插手过……但这种买卖路易大概永远喜欢不起来。   就在路易斟酌着,是不是应该将一部分佛兰德尔或是布列塔尼的居民,胡格诺派教徒先迁移到那儿去的时候……   爱尔兰的土豆瘟疫爆发了。   对此路易并不想要感谢上帝,这后面是无数条血淋淋的性命,不过他的反应还是很快的,他立即分别给查理二世与詹姆斯二世去了信,为法国商人买下了雇佣爱尔兰人与进出爱尔兰的特许权。这两位“国王陛下”正打得如火如荼,只差典卖自己的宫殿了,当然不会拒绝这笔意外收入。   何况他们也在担心继续下去,数百万饥肠辘辘的爱尔兰人会掀起暴乱,他们可没多余的兵力来剿灭他们。   柯尔贝尔与商人们一开始还以为国王在开玩笑……等后者真的拿到了许可证,船队也在英国舰队的虎视眈眈下开进了圣乔治海峡的时候——简直各个目瞪口呆——因为路易十四对人口一向很在意,他们大概没想过有一国之主会按人头把自己的子民给卖了。   是的,按人头,每个爱尔兰人,他们要从自己的佣金中抽十分之一交给英国国王。 第五百四十四章 红色与白色(上)   当路易十四的使臣询问英格兰人,爱尔兰的人口大约有多少的时候,对方只能给出一个大略的数字,五百万。   在十六世纪初的时候,爱尔兰的人口还在五十万到六十万之间徘徊,之所以如此猛增,具有讽刺意义的居然还是因为土豆,土豆高产,适合爱尔兰的气候,没有天敌,所以,即便爱尔兰人大多都沦为了佃农,他们居然还是能够仰仗这种上天恩赐给他们的食物,使得人口畸形的激增。   之所以说是畸形,是因为依照正常的市场经济,甚至封建统治体系,如果一个地方有了如此稳定的食粮供给,充足的人口,一定会渐渐地繁盛与兴旺起来,但爱尔兰却恰恰相反——在爱尔兰拥有大批土地的英格兰人几乎都不会住在爱尔兰,对他们来说,爱尔兰也只是一片殖民地,殖民地上的民众应当如何生存,与他们无关,因为小麦不值钱,不如饲养牲畜,他们就能摧毁爱尔兰的农业,将大部分土地都改做草场。   哪怕也有一小部分种了小麦,英格兰地主们不但不会在危急时刻赈济难民,还会将小麦运往不缺食物的英格兰——因为清苦的爱尔兰人买不起他们的小麦,更让人又是愤怒又是可笑的是,这些小麦运到了英格兰后,还因为大量积压而贬值,甚至霉烂。   一边是吃不完发霉的小麦,还有新鲜的羊肉、牛肉,一边是遍地饿殍。   爱尔兰人因为土豆增加的十倍人口,在短短一两年间就活活饿死了一百万人,想想吧,就连拉法耶特侯爵的仆人这样,有资产与庄园的爱尔兰人都沦落至此,那些普通的民众呢?   那个幸运的爱尔兰人没有告诉善良的拉法耶特夫人,他们受了商人的帮助,勉强恢复了一些力气,在罗斯莱尔港聚集,等待登船出发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在爱尔兰人暂时栖身的地方爆发了一场暴乱。   暴乱的源头是一个女人指证她的丈夫——不,也不是她的丈夫,只是一个乘乱打劫的暴徒,不但夺取过无辜人的性命,还吃了他们的血肉,那个暴徒见机不妙就想要逃走,当然,没有成功,他很快被法国商人的侍从抓住,送上了绞刑架。   结果当晚那个聚居点一下子就逃走了好几十个人。原因不用问,他们都曾经吃过人。   拉法耶特侯爵是怎么与他的仆人见面的呢,就因为当时侯爵隐瞒身份,作为商人的侍从,依照国王的要求,亲眼去看看“爱尔兰如今的状况”的,他一听就不由得怒发冲冠,决意要将那些人抓捕回来,一一处死,毕竟一想到竟然会有这样的魔鬼留在世上,稍有良心的人都会辗转难安。   爱尔兰人就是这么成为侯爵的向导与仆人的。   这些情况都已经被侯爵写成了报告递交给了国王陛下,所以路易在看着街道上走过的爱尔兰马夫、工人与女仆的时候,不免就有一种心满意足的感觉——这些人不但是他从死神,从查理二世的苛政夺下来的,也是从暴徒的牙齿下夺下来的。   能够被巴黎人,甚至被法兰西人长期雇佣的爱尔兰人固然是最幸运的,但那些长途跋涉被送到新大陆的爱尔兰人也不曾有过一丝抱怨,不,应该说,他们就如侯爵的仆人那样,对法国与它的主人充满了感激。   在巴黎的爱尔兰人现在的生活远超过去,在新大陆的爱尔兰人也满心期待——他们一样不必担心被再次驱赶,有固定的居所,足够的炭火与丰富的食物,他们的薪酬虽然微薄,但新大陆的地也不贵啊,如果他们在军队里做事,还有可能被分配一块土地。   法国的商人们一开始还有顾虑,奴隶贸易如此兴盛,就是原本的白人雇农不愿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干活,或是因此索要很高的价钱。   爱尔兰人就没这顾虑,他们虽然也是被雇佣的,但爱尔兰的土地他们是熟悉了,能有一分一寸属于他们吗?   人们之所以眷恋故土,是因为那里有他们最后的退路,爱尔兰人的退路却在另一个大陆上。   于是,爱尔兰人在辛勤干活的时候,商人们也不免计算起他们与黑人奴隶的性价比——现在一个黑人奴隶已经不便宜了,直白点说,一个黑人奴隶在五十年前做十年工就能抵足他的身价,现在则需要做三十年,甚至四十年工才能抵足身价,而且奴隶主还要承担他的衣食住,这样算起来——竟然与长期雇佣一个爱尔兰人没什么区别。   而且黑人奴隶干活,要镣铐、鞭子和监工,要提防他们逃跑,还要提防他们破坏工具,焚烧仓库。后一种行为放在路易十三或是查理一世的时候没关系,但现在,国王的工厂不但能够造出武器,舰船,还能造出可以替代耕牛与人力的大机械,这些机械十分昂贵,也十分有力,更……十分容易被破坏。   爱尔兰人却不会,不但不会,还会小心呵护,因为这些机械也可以被他们用在自己的田地里。   五年里,爱尔兰人向新大陆迁移了足有一百万人,几乎与当时的北阿美利加印第安人与法国人齐平,但后来法国的胡格诺派教徒向新大陆移居了一部分,又有中南部的印第安人向北移动,才在总的人数上占有优势。现在新大陆上已经有了九个大省,绍姆贝格元帅作为总督代蒙特利尔公爵管理与统治他们。   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些原本属于爱尔兰地方势力的阴影也在缓慢滋生,曾经的爱尔兰本土宗教德鲁伊教团,议会与诺曼,或是维京人的遗留力量——忘恩负义总是最常见的戏码。   但总得来说,这件事情不算什么大问题,五年的时间足以让绍姆贝格将军演练出一支强大的军队,这支军队中以法国人与印第安人为主,爱尔兰人只是少数,并且几乎都只在中低层。   不是绍姆贝格元帅多疑,或是有意打压,而是在他们打仗的时候,爱尔兰人才到新大陆,等到爱尔兰人终于安定下来,有余力观望情况的时候,阿美利加已经没有英国人了,除非他们要与法国人打仗,不然他们从哪里获得功勋呢?   倒是印第安人中的酋长,或是勇士,在与法国人联盟之后,作为平等的朋友,他们一样可以得到拔擢与赏赐。再加上路易十四应允,与法国人结盟的部落可以留下自己的领地,也可以用一个合理的价格购买峡谷,森林或是山地,所以几乎每个印第安人都有了一笔可观的资产。   这笔资产让他们吸纳了大量的爱尔兰人,毕竟印第安人的人口也不是那么充足。起初的时候,一些爱尔兰人也不怎么情愿,在五年前,詹姆斯敦的港口市场上还有印第安人奴隶买卖呢!英格兰人的报纸又总是将印第安人描述为会剥头皮的野人;二来,他们也担心红皮肤的人会如同白皮肤的人对待他们那样对待白皮肤的人……   值得庆幸的是,也许不是每个印第安人都是好人,不然法国人就无需与印第安人结盟了。但他们之中大多数确实都如同孩童一般纯稚,当他们与英国人在一起的时候,学到的几乎都是不好的东西——讹诈、欺骗、弱肉强食、酗酒以及狭隘的信仰,以及,总是被一种急切的窒息感压迫着。   而他们见到的每一个法国人,除掉那些一直被称道的好处,最让别人喜欢的就是他们都带着一种满不在乎的轻松劲头,仿佛没什么能为难得住他们,这种思想与情绪迅速地感染了印第安人,然后是受雇于印第安人的爱尔兰人。   人类最为畏惧的莫过于未知的恐惧,与不存在的希望。当爱尔兰的民众承认,不但法国人,就连红皮肤的印第安人也可以是个好雇主的时候,那些不知感恩的恶人还未能掀起风浪,就先湮没在同伴的沉默与戒备里了。   “唉,陛下,您看。”皮埃尔突然说。   路易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定睛一瞧,原来是个在巴黎也相当罕见的场景——一个做贵女装扮的印第安人女士,举着一把精致的蕾丝伞,正从街道的末端走向他们,她身后紧紧地跟随着两个女仆——一个大点,一个小点,容貌相似,都有着红头发与白皮肤,看来也应该是爱尔兰人。   这也是雇佣协议中不成文的规定,那就是如果可以,长期雇佣的情况下,一个雇主会尽可能雇佣一整个家庭,不拆散他们,这对侍女很有可能是姐妹,长者提着箱子,年幼点的女仆则东张西望,她在寻找什么?啊,她找到了,是马车的停驻点,为了免得街道上到处都是阻碍行走的马车,马车的停靠地点是被规划好的。   一个同样是个红头发的爱尔兰车夫从马车上跳下来,打开马车的门,服侍他的印第安主人上车,但那位印第安女士恰好往这边瞥了一眼,在停顿片刻后,她向路易走来,在距离国王还有三步的地方屈膝行礼——因为动作飞快,除了紧随其后的仆人之外居然没人发觉。   “你是怎么认出我的?”路易在确定了对方是真的认出了他,而不是莽撞行事之后,好奇地问道:“我没见过你,女士。”   路易的记忆力一向很好,但凡觐见过他的人他准记得,何况这还是一枚红琥珀,而不是一枚白欧泊呢。   “绍姆贝格元帅的会议室里悬挂着您的画像。”   “他实在不该继承英国人的坏毛病。”路易说:“不过你是怎么看出我来的,我做了伪装呢。”   “我是‘牛角’的女儿,陛……先生,我的第二个印第安名字叫做小隼,朋友和父亲都说过我的眼睛无比犀利。”   “那么我见到就是一只落在牛角尖上的小隼。”路易微笑着说道:“作为第一个认出我来的人,我应该给你一份奖赏。”   “我原不该向您索要奖赏,”小隼说:“我也不应当是第一个认出您的人,但有人也许是敬畏,又或是怕打搅了您,才不走过来的。”   “那么你应当是有所求了。”路易温和地说,他对女人和孩子一向耐心,小隼占据了两者。   “是的。”小隼说,她毕竟不是一个法国人,而是一个印第安人。   ——   “你这次可以在巴黎待几天?”拉法耶特侯爵夫人问道。   “嗯,三十天左右。”拉法耶特侯爵说道。   侯爵夫人一顿,放下茶杯,露出了满怀疑窦的神情:“那您想干什么?”   “别用您,”侯爵说:“让我心慌,妈妈。”   “如果只是为了我这个老太婆,你可用不着三十天。”   “唉,您怎么可以这么说呢,事实上,我正要和您商量,您愿不愿意去新阿姆斯特丹?”   新阿姆斯特丹是一座港口城市,顾名思义,原先属于荷兰,后来荷兰都属于路易十四了,路易十四也没去改名,依然叫它新阿姆斯特丹,新阿姆斯特丹从1625年开始兴建港口与各种建筑,如今也颇有规模,居住起来也很舒适,因为是个港口城市,物质方面也不是那么匮乏。   “我可不去,”侯爵夫人说:“除非您答应我……”   “答应您什么?”   “结婚。生孩子。”侯爵夫人干脆利索地说:“你都三十岁了。”   侯爵沉吟不语。   侯爵夫人心头一沉。   “母亲……”   “你上次这样认真地喊我母亲还是说要去新大陆,然后消失了五年。”侯爵夫人硬邦邦地说。   拉法耶特侯爵抿起嘴唇,握住了母亲的手,“我已经认识了一个想要与之缔结婚约的……女士。”   侯爵夫人在心里说还好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平民?”   “也不能说是平民,她的父亲是一位伯爵,也是军团里的骑兵团长。”侯爵深吸了一口气:“她很年轻,很健康,也很漂亮,有修养,品德高尚,嫁妆丰厚……”   “缺点。”   “妈妈……”   “嘿!我才不觉得会有这样一个姑娘看上你。”   “好吧,”侯爵说:“她是一个印第安人。” 第五百四十五章 红色与白色(下)   “是这样吗。”   让拉法耶特侯爵害怕的是,他亲爱的妈妈听到这句话后,没有当即昏厥过去,也没有尖叫起来,更没有歇斯底里……反正他以为的反应都没有,他还以为拉法耶特侯爵夫人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或是故意不去理解——女士们时常采用这种方法避免尴尬与她们不愿接受的事实。   他担惊受怕地等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侯爵夫人的平静不是装的,也不是没反应过来。   “哦。”她说。   “您不……反对吗?”拉法耶特侯爵问道。要知道,虽然英国人与法国人都有和印第安人结婚的人——法兰西的商人们更是热衷于两头做媒,一头对印第安人说,如果他娶了你的女儿,你就不用担心他们压低价钱;一头对法国人说,你想看到上好的毛皮被定时定点地放在收购站门口吗,和酋长的女儿结婚吧!   这样达成的婚约不在少数。   但这些法国人与英国人都是最普通的平民,或是最底层的士兵,或是没有身家的商人,他们并不介意妻子与女儿的肤色,反对金币的成色很在意,上面的人也不管他们要做什么,有时候还会有意促成。   但对于拉法耶特侯爵这样的贵族,其意义就大有不同了。在英国与法国,不,应该说,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个君主制国家,阶层泾渭分明,逾越阶级的婚姻——除非国王特许,不然不会被承认——或者说,国王特许也只是在法律层面上得到承认,在他们的阶层中,这些不合法的婚姻就像是被剥了皮的青蛙那样,赤露露的,没有一点可掩饰的地方。   像是莫特玛尔公爵执意要娶一个不明身份的女性为妻,就算有国王的册封,这位公爵夫人依然很少出现在公共场合,甚至没有进过凡尔赛宫,哪怕她的女儿蒙特斯潘夫人成为了国王的王室夫人,人们也只会用她丈夫的姓氏与爵位来称呼她,而不是她名义上的父亲莫特玛尔公爵。   国王最喜欢的玛利·曼奇尼甚至没有得到王室夫人的头衔与薪俸——虽然她与国王都不在意就是了。   还有著名的“平民夫人”,伊娃,弗尔内女爵。她是因为要伴随大郡主嫁到遥远的普鲁士去,才得到这个爵位的,而科西莫三世的长子费迪南,也是在她获得爵位后才得以公开追求她的。   直到现在,即便是在金字塔的顶尖,一个国王依然不能与公爵以下的贵族之女结婚,结婚也可以,他们的孩子和私生子一样,是没有任何继承权的。   别说那位印第安人女士的父亲是伯爵——说到这里,侯爵夫人大概也猜出这位女士是谁的女儿了,毕竟当初的两个印第安人伯爵可是震惊了整个巴黎,她不但见过他们,还和他们交谈过呢。   但……单就阶级就足以让一桩婚事被所有人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更何况是不同的种族呢,这还不是一般的不同,印第安人的红褐色皮肤是不容辩驳与混淆的特征。   夫人轻蔑地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是个男人呢。”   “您怎么会这么想。”也曾经驰骋在烟花柳巷,百战不败的拉法耶特侯爵下意识地反驳道:“我以前……”   “以前怎么样?”侯爵夫人说:“你没染上意大利病可真是上天保佑。”她拍拍手:“但你一到蒙特利尔就突然安分下来了,那时候我就猜测你是不是有了心爱的人,但你一直没和我提,那么一定是个不太容易说出口的人……那个,”她和蔼地说:“据我所知蒙特利尔在爱尔兰人开始迁移前男女比例悬殊,而且我觉得,你大概不会喜欢上那些……女士的。”   她从报纸上看到过插图与描述——蒙特利尔在最初的那几年情况如何恶劣就不说了,在艰苦的生活条件下,脆弱的小花儿很快就会枯萎,留下的只有强壮的熊和老虎——不是有意轻慢那些可敬的母亲与妻子,只是你一看到她们,第一个念头就只有这个。   蒙特利尔的游女都是个个能在暴风雪中徒手架设帐篷的好手……   至于印第安人,侯爵夫人必须承认自己没想到,她是个喜欢阅读与写作的人,这代表了她不会如某些女性那样只将视线停留在家庭与子女身上,巴黎掀起了印第安旋风后,人们也对另一个种族的信仰、理念与传统充满了好奇,夫人更不例外。   印第安人以部落区别彼此,年轻男女往往只在部落内寻找配偶——因为部落与部落之间经常会有战争,就算没有战争,部落也会跟着野牛四处迁移。印第安人在选择将来的妻子与丈夫时,女子要健康与勤劳——这才是美的,男子要英勇,要强壮,善于打仗与狩猎。   他们的天性中更是保持着一种原始的忠贞,除了少数部落,一个丈夫只有一个妻子,如果一方不幸早早去世,另一方往往会用刀子割开自己的面颊与手臂来表示悲痛,直到伤口愈合,瘢痕脱落,他们的痛苦才会被时间消磨殆尽,开始重新寻找新的配偶。   如果双方缔结婚约的时间更久,感情更深厚,还在世的一方甚至会孤身走进荒野——这几乎等同于自杀。   拉法耶特侯爵夫人当然很爱自己的儿子,也与所有的母亲认为他又可爱,又漂亮,但在这个时代与地点,在大臣们会像是讨论国家大事那样讨论国王的床榻之事,王室夫人会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工作职位,有俸金有等级——的情况下,她对无论哪一个法国男性的节操都不抱任何希望。   包括她儿子。   五年时间,她几乎可以确定自己的儿子是真心实意地看待这个姑娘的,但拉法耶特侯爵可是在巴黎这个大染缸里浸润了快二十年的人,之前也是布洛涅树林的常客,“你知道印第安人的女士们都是会用刀子的吧……”她试探地问道。   拉法耶特侯爵无奈地黑脸,“您在说些什么啊……”   “我说的是,法国的女士们如果在婚姻中等不到幸福,那么她们就会到婚姻之外去寻求幸福,但我听说,印第安人的女士们有着仅属于她们的处理方式,而且据说她们从很小的时候就要学习如何阉马……”   “妈妈!”   “我挺愿意相信你的,儿子,”拉法耶特侯爵夫人终于收起了那份戏谑之心,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孩子,“你应该不会是如你父亲那样的人,”夫人可是很早就与丈夫分居了,她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告诉我,你想要怎么做。”   “我想和小隼结婚,我们会留在新大陆,您和我们在一起。”   “领地呢?”   “要么交还给陛下,要么留给弟弟。”侯爵不明白自己的母亲如何会流露出一丝失望:“这样不好吗?母亲,我相信我不会逊色于我们的先祖,我一样可以为我的子孙留下一片广阔的领地,小隼也不必受人嘲笑。”   “哎呀……”侯爵夫人怀念而又伤感地说道:“我的好先生,关于这件事情,你有问过这桩婚事的另一个人吗?”   侯爵迟疑了一下,他的母亲顿时明白了:“回头看看你身后的书架,第四层的右侧第十二本,抽出来看看。”   侯爵遵命做了,他翻开那本装订精美的书本,原来是个剧本,是著名的兰斯特洛与女巫的故事。   (注:即——女性最大的渴求莫过于决定自己的命运。)   ——   “是的,陛下,我与吉尔伯特(拉法耶特侯爵)的想法不一样。”小隼说。   “因为你们的爱情没有伤害到任何人,没有违背伦理,没有有损道德,也不是出自于利益与政治意义的交易。”路易说,在少女好奇的目光中笑了笑,“我也年轻过,渴望过纯洁的感情,孩子,我了解你们,也尊重你们,‘牛角’的部落遵循一夫一妻的制度,男人要忠于妻子,女人要忠于丈夫,你们在婚姻中是平等的,远胜过其他部落,也只为了爱情,又远胜于法国人或是英国人。”   “但即便是我,也不能随心所欲,尤其是你与拉法耶特侯爵的婚事,是第一桩……印第安人与白人之间的婚事,会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你们,你们的婚姻甚至可能会促成一两条法令,成为后来人的依仗或是桎梏,影响可能长达数百年。”   “竟然会有这样严重的后果吗?”小隼问道:“大酋长,您的领地如此辽阔,您的子民却有着一个狭隘的心胸。”   “看来您犀利得并不仅仅是眼睛。”路易说:“不过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回凡尔赛宫去。”   小隼是个美丽的印第安女郎,也是一个英勇的印第安战士,很显然,对拉法耶特侯爵的做法,不但他的母亲不赞成,就连他的爱人也不同意,虽然印第安人对所谓的阶层、社交与种种潜规则并不怎么感兴趣,如侯爵所说,他们婚后一样可以长居蒙特利尔——但对小隼来说,这种做法简直就如同不战而退那样,令人感到耻辱。   她已经跃跃欲试,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不过他们,还有拉法耶特侯爵夫人在关于这个问题上的思考深度是远远不如国王的。   小隼与拉法耶特侯爵的婚事看似很小,却直接提起了路易十四对阿美利加的一些心事。   法兰西已经注定了会是一个君主专政的国家,波兰、西班牙也是如此,意大利则是联邦王国,那么……由第五个波旁执掌的阿美利加呢?那片旷阔富饶的大地,将会造就怎样的一个庞然大物?   路易十四从来不曾告诉任何人,甚至邦唐,菲利普的是……在他所期望的将来,也许就在一两百年之后,他希望波旁的子孙能够从一个实权的君主转化为一个崇高的象征。   他说“朕即国家”,是在宣告自己对法兰西的独一无二,因为那时候的法国,濒临分裂,暴乱处处,各方势力为了权力、信仰与钱财争斗不休,民众犹如生活在地狱,忍受煎熬却看不到前进的方向,他们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引导者,至于是国王,还是凯撒,又或是别的什么都无所谓,只不过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君王才是最具有正统性与说服力的。   但就算是太阳,也有西坠的时刻,将来的路易十五应当可以很好地继续路易十四的政策,贯彻他的理念,但路易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小路易不是那种杀伐果断,具有魄力的君主,他是守成之人,对法兰西或许是件好事,毕竟在路易十四的时候,法兰西这部马车一直在日以继夜的奋力奔驰,为路易十四缔造了注定了无人可以超越的功业,它广阔无垠的国土与殖民地已经让一些诗人喊出了“日不落”,因为按照法兰西直接与间接控制的地域计算,若是有人可以在上面行走,是可以做到追逐着太阳直到尽头的。   路易十五的保守可以让这部马车等到休憩的机会,问题是,躯体或许会安歇,灵魂与思想却永不停止。   路易还记得他曾经和马扎然主教开玩笑说,就算能成为一个国王,也不会有人愿意去统治一群黑猩猩。亲政后他就着手普及教育,开启民智,好吗?当然,谁都能看出教育的巨大作用,波兰、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英国与葡萄牙等都在他之后争先开办初中级学校,而不是如以往一般,认为愚蠢的民众才容易统治。   可一个懂得思考,判断的人,又怎么会轻易停下脚步呢?   笛卡尔就在与国王聊天的时候,说起过哲学家芝诺是如何解释为何学识渊博的人为何总是感叹自己太过无知——现在的人民就和芝诺一样,他们在没有接受教育之前,看到的不过是地狱天堂,田地作坊,但等到他们接受了教育,他们看到的世界就要比他们的父祖多得多——里面不乏有原先的统治者不希望他们看到的。   但他们总会看到的。   现在巴黎已经有了许多新奇的观念与政见,其中一些极其激进,激进到敬爱国王的巴黎民众会冲进咖啡馆与酒馆把人拖出来痛打一顿——因为他们居然说——这个世界可以不需要国王这种存在的。   “是啊,诸位,”路易在心里对他的大臣与将领说:“总有一天,人民会发觉他们不需要国王的。”   —— 第五百四十六章 蒙特斯潘夫人向我们告别(上)   人们听说一个印第安人在凡尔赛宫有了一个房间,还成了王后的女官,不由得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过很快,他们就从拉法耶特侯爵殷勤的造访中窥见了他们以为的缘由。   谁也不能否认太阳王路易十四是个对女性满怀柔情与爱惜的好人,他不但爱她们,也尊重她们,甚至给她们与男人争锋的权力,每个伴随在他身边的女性,都必然会得到最好的安排,又或只是一些平凡卑微的女性,但凡国王知道了她们的忧虑,也必然会想方设法给她们解决的。   所以他们都认为,也许很快,国王陛下就会给这位印第安伯爵的女儿一个爵位,做他们的证婚人,让这桩婚事变得足够体面,不至于被拉法耶特侯爵所在的阶级排斥在外。他们果然很快得到了国王的旨意,但几乎与甜美的爱情或婚姻无关——国王颁布的旨意确实与小隼有关,但她只是其中最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   受这道旨意影响的又何止上百万人。   路易十四在这份旨意中宣布,他要将阿美利加分划成十七个区块,分作都督辖区与总督辖区,其中四个总督辖区与六个都督辖区由法国派去的官员与将领统治与管理,主要在沿海地区与中西部的石油、钢铁与煤炭产区,另外七个都督辖区则属于原住民,也就是现在在阿美利加最大的七个部落的酋长,让他们来担任都督一职——还有一部分法国的新贵,会被作为省督被派往法兰西过去与现在占据的岛屿执政治军。   “牛角”作为最先与法国人结盟,功勋赫赫的酋长,他的名字——印第安名字,还有法国名字,都清清楚楚地写在了国王的旨意中,如此,都督的女儿与拉法耶特侯爵的婚姻自然那也是水到渠成,合情合理——总督,都督与省督在他们的辖区中,拥有对军事与行政两方面的权力,也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任免官员,简直就如同一位大公或是公爵,公爵的女儿当然可以成为侯爵夫人。   以往这些职位都是交给皇亲国戚,要么就是国王最信任的人的,太阳王如此做实在是令人难以相信……   不过一如既往,路易十四的旨意无人敢悖逆,只是在之后的宴会上,人们除了看王后身边那位红褐色皮肤的少女,就是在看蒙特斯潘夫人……她的儿子可是蒙特利尔公爵,但问题是,在国王的旨意中,蒙特利尔公爵居然不过是蒙特利尔总督辖区的总督,这简直就是一下子从天堂坠落到了地上,据说这位夫人听了这道旨意,就发了狂,把房间里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连帷幔都被撕裂了。   这位夫人的神情果然很糟糕,可以看得出,她在竭力忍耐,但怎么都压不下那份不甘心,蒙庞西埃女公爵友好地挽着她的手,也不去跳舞就和她说话,都无法让她开颜。   “王后也亲自过去和她说话了。”   “国王邀请她跳舞了……她拒绝了,好大胆!”   “这是第一次吧。拒绝陛下,真是太荒唐了,她以为……”   “她太傲慢了。”   “忘乎所以,令人厌恶……”   每一双眼睛都看到了蒙特斯潘夫人是如何不去看国王向她伸出的手的——这是一种极其严重的失礼行为,没人可以拒绝国王,如果换做普通的贵女,就算被当即逐出宫廷也不会有人为她求情——王后合上了扇子,奥尔良公爵从人群中穿过向他们走去,气势汹汹,显然要教训一下这个竟然敢对自己兄长无礼的人。   不过有个人比他更快,那就是莫特玛尔公爵,莫特玛尔公爵当然比贵女们更早地知道了那道旨意的内容,一听就知道这个名义上的女儿会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只是没想到她竟然敢在这种场合不给国王好脸色,他冲上去握住了蒙特斯潘夫人胳膊,一把把她拽到在地上。   人们发出几声低低的惊呼,然后是国王的御医走了过来,蒙特斯潘夫人的亲生父亲只一抬手,就让她昏厥了过去。   比起“不接受国王的邀舞”,“因为身体不适而昏倒”显然对在场的人都有好处,虽然路易不是很在意,他对蒙特斯潘夫人以及他们的儿子奥古斯都将来的蒙特利尔公爵是有点不公平,她要生气也很正常,何况她在帮国王做事,一个父亲是国王信任的医生,一个父亲则是“善战者无赫赫之功”的最佳代表,莫特玛尔公爵没有什么值得诗人传颂的战功,但他是罕见的那种擅长防守与固镇的将领,无论是沃邦,还是蒂雷纳子爵,甚至曾经的大孔代,都称赞过如何将自己的后背交给莫特玛尔公爵就不必再有顾虑。   奥尔良公爵只慢了一步,他气呼呼地看着兄长只是对他摆了摆手,就随意地向蒙庞西埃女公爵伸出手,女公爵连忙接过,两人就一起走向了大厅正中,吕利向国王鞠躬致意,而后举起了自己的权杖——在这个时候,指挥棒还未被发明出来,乐队的指挥使用一种沉重的金属尖脚权杖敲打地面来指挥……   “殿下,到我这里来吧。”   “旺多姆公爵。”奥尔良公爵说。   旺多姆公爵是波旁中罕见的长寿之人,今年已经九十多岁了,这个年纪就算是花园国王也不敢让他去,更别说战场了,幸而他的儿子虽然无用,孙子约瑟夫却已经担起了家族的重任,他也可以放下心来了,如今他就在凡尔赛宫安心养老——除了随着年纪增长,他愈发喜欢热闹之外,还因为凡尔赛有可信的巫师与医生,还有医院。   医院毕竟不比学校,不是增设官员与教师,配备场地就能随意开设的。   这位老公爵时常在走廊上慢吞吞地拄着手杖走来走去,见人总是笑眯眯的,就和人们喜欢的那种老人那样柔软温和,尤其喜欢孩子与漂亮的女士——所以他与蒙特斯潘夫人的关系一向很不错。   而这位与蒙特斯潘夫人经常共进下午茶,散步与聊天的老人,在奥尔良公爵在自己身边落座后的第一句话就是——   “我们该为国王挑选一位新的王室夫人了。”   奥尔良公爵微微一顿,而后就看到旺多姆公爵身边的显贵们无不露出了赞同的神情。   “那位夫人在国王陛下身边也有好十来年了。”   “她不那么年轻了,虽然还很美。我们应当为陛下考虑,总是对着一支花儿,肯定会感到厌倦的。”   “陛下也许还会要她去做一些事情。”   “有什么事情是别的贵女做不好的吗?”旺多姆公爵平静地说:“诸位,战争很快就要结束了,蒙特利尔公爵也即将成年,等他离开了凡尔赛,他的母亲继续留在宫廷里就不太合适了,而且这么多年,她也没能再给国王陛下生下更多的孩子来。”   他摩挲着自己的纯银杖头,杖头的顶端是一枚大钻石,也是国王的赏赐,国王对旺多姆公爵一向有两重看中,一是因为他是个波旁,二是因为旺多姆公爵的儿子与国王是半个连襟——他娶了玛利·曼奇尼的姐妹,即便如此,当初旺多姆公爵也没停止过为国王寻觅淑女。   发自内心地说,旺多姆公爵觉得他们的陛下十全十美,除了一点——就是在看女人的眼光上实在是……   不说玛利·曼奇尼,她虽然是马扎然主教的外甥女,但她的父亲却是一个平民,本人又过于轻佻、蛮横;后来的拉瓦利埃尔夫人呢?是个军官之女就不说了,她还是英国的公主亨利埃塔的侍女;之后就是蒙特斯潘夫人了,旺多姆公爵一开始还觉得的她应该不错,但现在看来,她也快被国王宠坏了。   如今的蒙特斯潘夫人还不如前两位夫人呢,至少前两位没有她这样贪婪暴躁。   “我们应当为国王挑选一位血统高贵的女士。”   “年轻,漂亮,没有生育过。”   “温顺听话。”   “没错。”“我赞成。”“等宴会结束我们就着手准备。”“公爵,您能告诉我们陛下现在对怎样的女士感兴趣吗?”   “印第安人?”说出这个答案的人被所有人瞪了。   年轻人都去跳舞了,这里围绕着旺多姆公爵的都是一些与波旁家族有着或远或近的亲眷关系的年长者,他们一边大嚼着蓬松甜蜜的奶油小蛋糕,一边若无其事地谈论着应当为国王陛下挑选怎样一位新的王室夫人——奥尔良公爵环顾四周,国王的床榻和办公桌有着一样的意义,如果站在这里的不是太阳王,这些宗室甚至连王后都能操纵或是更换。   历史上这种事儿也不在少数。   “那位女士可不是什么温和的人啊。”奥尔良公爵说:“不过我赞成您们的意见。”   ——   这桩微小的风波在国王陛下造访了蒙特斯潘夫人的寝室后就消弭了,或者说,看似消弭了。   蒙特斯潘夫人是笑着送别国王陛下的,唯有她的侍女战战兢兢,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她们熟悉蒙特斯潘夫人,知道她正在怒火中烧——她想要再有一个孩子,但国王不愿意给她。   “奥古斯特已经快成年了,健康,漂亮,聪明,难道还不够吗?”   当然不够!   国王陛下已经决定要让蒙特利尔公爵在成年后去新大陆履行自己的职责与义务,蒙特斯潘夫人要么跟他离开凡尔赛,要么与自己的孩子相距千里。   蒙特斯潘夫人是否爱过奥古斯特?这是必然的,只是在最初的几个月后,眼看奥古斯特无法为她带来更多的荣耀与利益,她就如同这时的大部分贵妇人一样,将孩子丢给乳母,自己投身于无尽的舞会、赌博与饮乐中,尽情享受国王承诺给她的一切乐趣。   奥古斯特与路易十四的其他儿子又有点不同,因为他出生后不久路易十四就开始了长久的亲征,他一直被王太后与王后抚养,直到八九岁才回到路易身边,万幸的是只要他没有被蒙特斯潘夫人扭曲过,他就是一个好孩子,哪怕有点过于天真——王太后,王后有意如此,而路易也觉得,比起小路易,卢西安诺与哈勒布尔公爵,他得到的东西是最少的,所以国王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在领地与收益方面给他补偿,譬如允许他不向国王缴纳任何税赋,给予商业方面的种种特权,准他自己铸造货币等等。   现在他正脚步轻快地走在长廊上,见到门外的侍从已经离去,就知道父亲已经不在母亲的房间里了,他就端正了一下衣领,叩了叩门,得到许可后才走了进去。   一进去,他就看到门厅(蒙特斯潘夫人的套间仅次于国王,王太后,王后与公爵)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很大的丝绒珠宝盒子,一看就知道是按照传统与礼仪送来的珠宝,他想了想,打开看了一眼——是一套镶嵌着钻石与红榴石的首饰,价值估计在一千五百里弗尔左右,略微超过正常情况下的礼物价值,于是奥古斯特,蒙特利尔公爵就安了心,看来父亲没因为昨晚的事情生母亲的气。   “夫人请您进去。”一个侍女走进来说道。   奥古斯特先是走进寝室,然后才发现母亲正在与寝室相连的浴室里,这个时代在浴室里待客也是一种司空见惯的事儿,只是奥古斯特才进浴室,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奶味儿。   “您又在用骡子奶洗澡啦?夫人?”他问。   蒙特斯潘夫人要比国王陛下年轻很多,但总有比她更年轻的女孩,她依然可以说是整个凡尔赛乃至法兰西,甚至欧罗巴最美的女士,但青春是一种始终无法挽留也无法伪装的东西,她虽然是个女巫,又有着特殊的血脉,却依然不得不心惊胆战地维护着身体的每一部分。   骡子奶就是她找寻到的办法之一,事实上她还应该饮用骡子尿,用牛粪擦脸保持肌肤光泽有度,嚼蜡烛来亮白牙齿,但谁让路易十四是个人所皆知的洁癖呢,如果她这样做了,连墙壁都长了耳朵和舌头的凡尔赛一定会将流言传得到处都是,到时候国王肯定不会再碰她哪怕一下。 第五百四十七章 蒙特斯潘夫人向我们告别(中)   事实上,作为一个女巫。蒙特斯潘夫人有更多的手段来保持美貌——如曾经的伊丽莎白·巴托里,她用少女的鲜血来沐浴,在四十岁的时候依然如同娇嫩的花蕾一般,但这样的事情绝对会触碰到国王的底线,到时候别说路易十四还愿不愿意与她亲密,她也许会被驱逐出凡尔赛也说不定。   “我没有叫你,”蒙特斯潘夫人说,“你怎么想到来拜访我呢?”   “是这样的,”奥古斯特礼貌地说:“夫人,我听说您对国王的旨意有所不满。”在通常情况下,他应当称蒙特斯潘夫人为母亲或是妈妈,但无论是出于尊重,还是源自于亲密,他都做不出来,所以就和其他人一样尊称她为夫人——这个称呼蒙特斯潘夫人应当习惯,但今天听来却格外刺耳:“我想让您知道,虽然我晓得您是为了我才如此失态……做出了那样的牺牲,但夫人,我觉得,陛下做的决定并无什么不妥的地方。”   蒙特斯潘夫人转过头来,瞪大了眼睛,浴水滚热,她却觉得遍体生寒:“你没看过那份旨意吗?”   “我看过,”奥古斯特说:“我将会在明年或是后年,往蒙特利尔去,担任那里的总督。”   蒙特斯潘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确定他是真的明白而不是懵懵懂懂,受人欺骗,就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喊叫:“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难道还不够吗?夫人,”奥古斯特说:“我甚至没有踏入过战场一步,也没有如柯尔贝尔或是卢瓦斯侯爵那样的才能,就要去做一个总督了。”   “但那只是总督!不是公爵领地!你的封号是蒙特利尔公爵!那里原本就应当属于你!”   “陛下确实恩赏了我一处领地。”   “一点残羹剩饭。”   “……就算是大孔代,又或是旺多姆公爵,也会为这份赏赐欢欣鼓舞的。”   “你是太阳王的儿子!”   “要不然呢?”奥古斯特耐着性子解释道:“夫人,正因为我是国王的儿子,才有这样的殊荣与恩典呢。”   “你有四个兄弟,一个即将继承整个法兰西,洛林与阿尔萨斯,一个已经是西班牙的国王,一个哈勒布尔公爵——在蒂雷纳子爵回到巴黎后,他就是毋庸置疑的荷兰之主,还有一个,在一年或是两年后,在你狼狈不堪地被发配到蒙特利尔去的时候,他却可以成为意大利王!”蒙特斯潘夫人低声吼叫道,如果小路易与夏尔她还能忍受——毕竟他们是婚生子,母亲是西班牙的大公主,那么哈勒布尔公爵与科隆纳公爵是她最不能忍受的!   前者的母亲只是一个在巫师界中只能充当角斗动物与实验材料的狼人,后者的母亲则是她的死敌——哪怕玛利·曼奇尼大概没正眼看过她,蒙特斯潘夫人却对她充满了嫉妒与仇恨,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就是了。   “这件事情说来有点复杂,”奥古斯特苦恼地说,他的母亲远比其他女性,甚至一部分男性聪明,但她狭隘的视野与心胸却让这种聪明变成了一种刺向别人与自己的武器:“您要看报纸,看书啊,母亲,陛下做出任何决定都不可能与国家,乃至整个世界毫无干系的。”   蒙特斯潘夫人果不其然地露出了愤怒之色,而后是轻蔑:“也只有你这样的傻瓜不知道吧,那些东西从来就是国王的喉舌,他要它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她从浴缸里站起来,奥古斯特连忙转过头,再回过头来的时候,蒙特斯潘夫人已披上了轻薄的寝衣,光亮柔滑的丝缎如同水流一般从她的肩膀上流淌而下,集聚在她蜷起的双腿间,“他只是偏爱……那些卑贱的货色罢了……”她咬着牙齿说道,每个字都又低沉,又锐利。   奥古斯特抬着眼睛瞥了自己的母亲一眼,深感棘手与烦恼,他很少与蒙特斯潘夫人长时间的相处,不是王后或说是他自己不愿意,而是蒙特斯潘夫人太忙了,每天用来妆扮与装束上的时间就有好几个小时,然后还要在沙龙里招待她的客人们,接受他们的谄媚与追求,当然,还有贿赂,到了晚上,她要么就是在烛光与音乐中翩翩起舞到黎明,要么就在赌桌边一掷千金,又或是喝香槟喝到酩酊大醉,反正能让她留出时间的也只有国王陛下——奥古斯特?有王后与乳母还不够吗?   如此行为让这对真正的母子变得颇为疏远,虽然在王后的要求下,奥古斯特每隔一段时间就回去看望自己的亲生母亲,可就算蒙特斯潘夫人偶尔有空暇与奥古斯特说话,他们得到的也只有越来越深的尴尬与无奈——奥古斯特身边的女性,从王太后、王后到蒙庞西埃女公爵等贵女,都是那种理性绝对大于感性的类型——毕竟她们在丈夫、儿子与堂兄的支持下已经做出了一番事业,而有自己的理想与目标的人又怎会目光短浅,心性虚浮?   “你真不像我儿子,”蒙特斯潘夫人说,又恶毒地加了一句:“也不像是你父亲的。”   这句话成功地刺激到了奥古斯特,他的出身原本就不那么荣誉,伤害他的还是自己的亲生母亲,实在是让他难以接受,只是他的脸都涨红了,还是说不出一句恶劣的话,或是做出什么暴力的举动,就连起身离开这个房间的意思都没有。   蒙特斯潘夫人并不感到高兴,反而愈加气恼,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奥古斯特的脸,奥古斯特是她与国王唯一的儿子,但从性格与面貌上来说和他们都没什么相似之处,他小时候异常可爱,长成后却因为太纤细,反而会让人觉得不太可靠,至于性格上,如果是王太子小路易曾经被忧心过太温和,那么他就是公认的懦弱迟钝。   一种似乎存在已久的声音在蒙特斯潘夫人心中响起,这真的是自己与国王的孩子吗?或是王后把他和其他孩子调换了?这种想法在奥古斯特说出最后一席话后几乎化作了无法动摇的确定。   “总之……”奥古斯特难过地说:“您别再违抗陛下的旨意了,我很愿意接受国王的调派,一点也不觉得委屈。”   说完,他就像是完成了一项重要又艰难的任务般,飞快地跳起来,跑走了。   ——   奥古斯特苦恼于亲生母亲的……贪婪与短视,才不得不尽快到她面前,说了那么一通会令她不快的话,他也是无可奈何。   蒙特斯潘夫人之前的行为已经激怒了在场所有的人,等到流言扩散,情况会更加对她不利——他尤其担心自己将来去了蒙特利尔,从中转圜的人都没了。   蒙特斯潘夫人认为她的儿子是个蠢货,不折不扣的,但她大概不知道,在凡尔赛的人眼里,她才是那个不知好歹的白痴。   蒙特斯潘夫人也许是个聪明的人,可在凡尔赛宫里,那个人不是七窍玲珑,万般精通?她幼年的时候跟着瓦罗·维萨里与母亲颠沛流离,之后的少女时代又在封闭的修道院里度过,就算她再机敏,再有野心,又能从书籍与祈祷中获得什么样的知识与经验呢?她凭借的不过是后来几年罗马教会的主教对她的教导与冷酷的心肠罢了。   她将曾经的主人出卖给路易,而路易也恰好需要这么一个角色,才得以达成夙愿,但她之前所有的一些浅薄的经验,在如王太后,旺多姆公爵这样的人面前,就像是一张轻薄的犊皮纸那样一戳就破,不看她这边才与国王陛下发生冲突,旺多姆公爵就决定要为陛下重新寻觅一个王室夫人了么?   奥古斯特要比蒙特斯潘夫人看到更多,也听到更多,因为夫人可能从不往下看,她的视线不是落在国王身上,就是如奥尔良公爵,蒙庞西埃女公爵,旺多姆公爵,孔蒂亲王这样的实权派人物身上,就连王太后、王后也不被她放在眼里,地位略低,如布雷基侯爵、让·巴尔或是维拉尔这样的人,她是连瞧也不瞧上一眼的。   至于凡尔赛宫的侍从与仆人就更别说了,蒙特斯潘夫人把他们看做工具与牲畜,却不知道,这些侍从,女官都是有姓氏的,仆从也是盘根错节——尚帕涅,莫里哀的家庭就是那种为王室效力了数百年还要继续效力下去的家族,他们在凡尔赛宫的势力就连邦唐也不敢小觑,奥尔良公爵更是在其中安插与收买了不少“鸟雀”。   可以说,在凡尔赛宫,在巴黎,真心喜欢这位王室夫人的人可真是少之又少,路易是出于对女士的尊重与对下属的宽容。   王太后是轻蔑,王后是无所谓,至于蒙庞西埃女公爵——蒙特斯潘夫人大概不会信——是出于怜悯,她一眼就看到了蒙特斯潘夫人的下场,才会施舍给她一点善意,可惜的是,蒙特斯潘夫人毫无察觉,还以为自己将这位女公爵把玩于股掌之中呢。   在国王陛下的又一次集体狩猎中,可能有一百五十名贵族连带数百位家眷与仆从参与了,而这些人里,可能只有两个人不知道,国王的新王室夫人已经挑拣与甄选妥当,她正按着剧烈跳动的心脏,藏在旺多姆公爵的马车里。   旺多姆公爵这个年纪,当然只能做个吃客与看客,不过他今天的心思也不在打猎上,虽然他年轻的时候不但是个好手,还十分热衷于追逐狐狸与兔子,但……他微微一笑,就算在七十年前,有这么一位佳人和他在一辆马车里,他的心思也不会在打猎上了。   这位淑女是波旁们精心挑选出来的,年方十六,是古老的卢塞勒伯爵之女,有着良好的教养——传统型的,意思是,足够蠢和天真,她还很小的时候就被看出未来可期,就和每个有女儿的家庭那样,她的父母也希望她将来能够成为国王陛下的宠儿,得到法律承认的王室夫人。   从秀发到肌肤,从指甲到脚趾,这位可爱的安热莉克女士几乎就是依照着男士们的喜好被打造出来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瑕疵(这是蒙庞西埃女公爵亲自检验过的),她还没说的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是,安热莉克在神态上还有点像玛利·曼奇尼,带着一点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态,旺多姆公爵一点也不怀疑国王陛下一下子就会被她吸引住。   唯一的问题就是她还没结婚,不过没关系,一旦国王动了心,他们就会让应该早已被安排好的人与她结婚,然后她会到蒙庞西埃女公爵身边做侍女,而她的丈夫会到蒙特利尔服役,没有十年回不来——他们可能连见面都没有这个必要,也省去了蒙特斯潘夫人这样的麻烦。   蒙特斯潘夫人的丈夫是怎么突然在正当壮年的时候死了……也是现在没人愿意去提,一提就是丑事,尤其是她终究还和国王陛下有了一个儿子。据说当初蒙特斯潘夫人的丈夫是知道她有意谋取王室夫人的位置,才在一怒之下舍弃了前程回到了家里,并发誓说,绝不放过这个女人——他对蒙特斯潘夫人可谓又爱又恨,他的朋友与亲眷都知道。   “我这样……可以吗?”安热莉克不安地说道,一边摸了摸自己头上的丝带与玫瑰。   “可以,我保准国王陛下一下子就会爱上您的。”旺多姆公爵知道安热莉克为什么会心神不定,从马车的窗口看出去,外面的贵女们可是各个都妆扮得如同一朵盛开的花——随着法兰西逐渐变得安定繁盛,从民众到贵族,都开始尽其所能地打扮自己,男士们都在向奥尔良公爵看齐,女士们则是裙幅越来越宽,褶子越来越多,刺绣越来越密,假发越来越高——原先只是为了掩饰少发与秃头的假发现在都被用来堆砌高髻了,上面装饰着各种各样或是精美或是新奇的东西……   小隼眯着眼睛让开一位贵女扫过来的发髻装饰,她还以为看到了一位酋长,还是一位大酋长,不然不会有那样大的羽冠,那位贵女在同伴的提醒下转过身,笑吟吟地向小隼道了声抱歉——在几天前,她会当做什么事儿都没发生。   但现在就不同啦,这个印第安女孩将来是可以被称作“夫人”的。 第五百四十八章 蒙特斯潘夫人向我们告别(下)   这位贵女一开始还眯着眼睛,随后却突然睁大了,因为她看见了小隼的裙子。   这里要提一下的是,蒙特利尔的着装风格与凡尔赛是截然不同的——就像之前我们描述过的拉法耶特侯爵的大氅与靴子,一眼就能被人看出他来自于什么地方。   蒙特利尔离巴黎太远了,不仅是先生们,女士们到了那里,也会改变自己的许多习惯,衣着也在其中——蒙特利尔四季分明,到了冬天就格外的冷,最低温度在零下十几度左右,又经常有暴风雪和飓风。在凡尔赛与巴黎风靡的服饰在那里都只能做收藏用,不然就等着被狂暴的恶劣天候夺去性命吧。   在国王才见到小隼的时候,她如同一个常见的贵女那样装扮,卷起头发,戴着宽檐的帽子,提着层层叠叠的裙摆,举着精致的小伞……但今天,她虽然没有穿着印第安女性的牛皮裙子,却也将宽大的裙摆从膝盖前方提起,露出里面的紧身裤与靴子——与男士们做一模一样的打扮,靴子还镶嵌着马刺。   也不怪贵女们会受到惊吓,不久前女子身着男子服饰还是一种不小的罪名呢。   路易也看到了,王后向他侧过身,说了一些话,让他不由得面露不快。   这桩事情居然还是与蒙特斯潘夫人有关。   在凡尔赛,王太后没有去世的时候,毫无疑问地她是宫中贵女的第一人,所有人都会随她的调派,她之后应当是王后,不过蒙特斯潘夫人一直在不断地与之争斗,想要篡夺仅属于王后的权力,王后对此不以为意,别说蒙特斯潘夫人了,就算是玛利·曼奇尼当初也没能撼动她的地位,因为对于路易十四来说,她也是波旁,旁人挑衅王后,就等同于挑衅国王陛下,动摇他的权威,他怎么可能允许?   蒙特斯潘夫人应该知道,只是这十几年来,国王从不限制她的权力与欲望,在旁人的阿谀与追捧下,她连最后的警惕心也丢失了,随着国王将奥古斯特任命为蒙特利尔的总督,嫉妒与贪婪又进一步冲昏了她的头脑,如今,她简直可以说是在明火执仗地与王后对着干。   小隼是国王交给王后的,蒙特斯潘夫人却向她示好,有意将这个还不谙世事的孩子诱惑到自己的阵营,但对于蒙特斯潘夫人来说,小隼并不是一个值得她去耗费心力的人,再加上有心人的欺瞒与愚弄,蒙特斯潘夫人用错了方法——小隼不但没被她吸引,反而被她激怒了。   这个印第安人女孩一开始就和国王说过,对于拉法耶特侯爵的处理方法,她是不赞成的,那种远远地避开的行为,简直与面对着敌人逃跑没有什么两样,她的想法与计划与侯爵背道而驰——她要让所有人都心服口服地承认这种婚事。   这个孩子的脾性,不但不像法国的女士们,连印第安人也不太像,印第安人对于爱情和婚姻都保持着一个开放的态度,一对男女要结为夫妇,只需要彼此父母与祭司同意就行了,部落的人如何看,是否愿意奉上祝福,他们是不会在意的。   后来拉法耶特侯爵苦笑着对国王陛下说,这可能是因为他让小隼看了太多有关于政治与人文的书籍——蒙特利尔与巴黎相隔遥远,居民也多是粗略懂得书写阅读的商人或是士兵,船长们当然不会让书籍这种东西占据宝贵的舱室,所以侯爵想要教导小隼阅读书写的时候,他用的是自己的书。   所以,当蒙特斯潘夫人想要将小隼引入她那个纸醉金迷的世界的时候,小隼却如同一只真正自由的鸟儿那样,受惊不说,还以为受到了威胁,她毫不犹疑地将蒙特斯潘夫人的侍女全都赶出了房间,并且执著地按照自己的喜好穿戴衣饰。   小隼的古怪装扮迅速被传到了拉法耶特侯爵这里,他正在国王身边,听到人们这么说,他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没什么,”他说:“从蒙特利尔到詹姆斯敦,女士们在骑马的时候都这么穿。”   “但这可是紧身裤啊。”来人呐呐地说。   “当然是长裤,要不然她怎么跨鞍骑马呢。”拉法耶特侯爵神色如常地说出了更惊人的话:“今天她还要和我们一起打猎呢,我带来了她最喜欢的两把火枪。”   这番话顿时让周围的人大惊失色,虽然在狩猎活动,甚至打仗的时候你都会看到有成群的贵女追随,但她们并不会参与其中的任何一项活动,如果不是小隼,三百年后她们还在侧鞍骑马——也就是将双腿都安置在一侧,有专门的侧骑马鞍,但这种马鞍和骑乘方式,别说是追踪猎物了,就连奔跑也会直接把骑手摔下马,折断脖子,所以女士们哪怕骑上了马,也只是由仆人牵着在平地上走动一会儿。   男士们还未惊讶完毕,小隼就出现了,她将裙摆撩向身后,露出长裤与靴子,双腿分开,高高的马鞍犹如宝座一般把她托起,她从侯爵手里拿过枪,看向国王。   “今天猎物最多的人将会得到我的奖励。”路易说。   随后长号吹响,人们来不及再去质疑小隼——一位女士如何参与到绅士们的活动中来,就率领着侍从、鹰隼与猎狗飞奔而去,小隼也在其中,“您觉得那位女士能够打到猎物吗?”王后问。   “当然能。”路易笑着说:“她可是印第安人的公主。”   印第安公主!这个国王亲口给出的名号在几个小时里就传遍了整个枫丹白露,在男士们与小隼还没回来的时候,小隼的身份就再一次被提高了,贵女们又羡又妒,除了国王的恩宠之外,她们还看到小隼的侍女(是的,她带了侍女)的马背上驮满了兔子与狐狸,还有羽毛灿烂的野鸡,她自己的马背上居然还拖着一头血淋淋的公鹿,虽然说,枫丹白露的猎物当然不会如真正的荒野中那么大,但也盖住了半个马身。   一些贵女感到害怕,但更多的女士们则激动不已,她们也在父亲和丈夫的指导下学过骑马和用枪,但说到打猎,永远是男士们的禁脔,她们是没有那个勇气与资格的——不过既然已经有了一个先行者,就会有更多的人想要品尝禁果。   蒙特斯潘夫人以为没有她的引导,她的庇护,一个土著女孩将会在凡尔赛寸步难行,别说王后如何,她也许算得上称职,但宫廷中的风向,还是要看蒙特斯潘夫人——她与什么人说话,与什么人亲密,与什么人一起用餐、散步,甚至袖口系了几条丝带,都时刻而被人关注着。   而今天,那些簇拥着她的人全都被小隼吸引过去了,就连蒙庞西埃女公爵也不例外,她大胆地摸着公鹿的脖颈,询问小隼是怎么能够打到它的,又是不是所有的猎物都是小隼的功劳,还有贵女们向小隼索要野鸡的羽毛——她们见到的羽毛大多都是经过处理的,这种犹带余温,颜色明艳,形状完整,姿态天成的羽毛还是第一次见到。   王后看了蒙特斯潘夫人一眼,她身边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多半有求于她并且消息不够灵通。蒙特斯潘夫人的神情十分难看,也许对这个倨傲的女人来说,这已经是莫大的耻辱了。   “请容许我向您介绍一下。”   小隼转过身,看到了旺多姆公爵,旺多姆公爵很好辨认,在宫廷里,双鬓银白,眼睛湛蓝的老人并不多,而且他的外套上绣着金百合——虽然没有严苛的法令限制,但除了波旁之外,很少有人会去冒大不韪地去使用这个图案——“这孩子是我一个朋友的女儿,”他将身边的人推向前,“卢塞勒伯爵之女,你可以叫她的名字,安热莉克。”   人们迅速的交换着眼神,彼此心知肚明这就是波旁们拣选出来奉献给国王的新夫人了。   路易一看到这个女孩就笑了,只是这个笑容让熟悉这位陛下的人不禁在心里发出一声哀叹。   “是卢塞勒伯爵的女儿吗?”国王陛下和蔼地说道:“我知道你的父亲,你的家族相当古老而传统。”若不然也不会将自己的女儿完全按照一个王室夫人的模板来塑造——这种想要凭借着不名誉的裙带关系一路攀升的家族在巴黎可不少,可谁也比不上卢塞勒伯爵,毕竟谁也不能这样“为子女长远计”的是不是?   旺多姆公爵等人希望国王能对这位年轻的女士一见钟情,现在看起来倒是这位女士对国王一见钟情了——为了避免计划出错,安热莉克也是在修道院中度过自己的少女时代的,免得她被军官、诗人甚至更糟糕的戏剧演员引发了少女之思——为了便于控制,人们有意让她头脑空空,到时候可别指望她能瞒过国王。   在安热莉克的心中,国王应当是一个如她父亲一样的人物,事实上他们也确实年龄相仿,安热莉克的父亲还要小一些,却已经头发稀疏,身体肥壮,安热莉克以为国王陛下也是这样的,她没有品尝过爱情的滋味,所以也不是很不情愿——国王的冠冕,尤其是太阳王的冠冕所投射出的璀璨光芒,足以遮蔽掉所有的不足了。   “您真好看啊,陛下。”安热莉克热切地说道:“我还以为画像全都是假的呢!”   这下子路易可是真的笑出声来了:“感谢您的恭维,女士,”他说:“您也很美,格外生机勃勃,青春洋溢,看到您,我就感觉三月已经提前来临了。”   安热莉克又喜又羞地抚摸了一下鬓角的玫瑰,这些只有指头大小的玫瑰还是旺多姆公爵府邸温室的产物,虽然不如盛夏时节的玫瑰大而艳丽,但橙红与粉白的颜色,馥郁的气味正如国王所说,仿佛为严冬中的人们带来了春之女神的呼吸。   然后国王就抬起了头,左右张望了一番,因为他那些年轻得力的下属不是去了阿美利加,就是还在荷兰、敦刻尔克与加来,还有米兰为他打仗,所以他熟悉的人并不多,不过他立刻叫来了自己的弟弟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他亲密却不可违逆地说道:“我知道你那里有很多很好的年轻人,亲爱的,年轻人就该和年轻人待在一起,我的好弟弟,我把女士们交给你了,让他们好好相处,晚上还有舞会,别让谁落空了。”   奥尔良公爵叹了口气,走过去把不明所以的少女牵走了,她一路上还在困惑地回头看着国王陛下,但凡不是那么铁石心肠,都得犹豫犹豫,但路易十四始终没有一点动摇,“多可爱啊,陛下,”旺多姆公爵靠近国王,伸出小指头勾了勾陛下的袖子:“她难道不可爱吗?”   “她比大公主还要小上几岁吧。”路易说:“你们这群老家伙……”   “您正需要一个人来让您疏散心神。”旺多姆公爵毫不掩饰地说,“那位,或是和那位相似的女士,不再适合您了。”   “可我不再需要王室夫人了。”路易直言不讳地说:“先生们,所有的战争都将要结束了,接下来,我要和我的妻子一起度过以后的时光,平静的,悠然的,不受任何打扰。”   “那么您现在的那位夫人呢?”旺多姆公爵问道。   “看她自己的意愿吧。”路易说:“随便她,愿意留在凡尔赛也可以,愿意跟着孩子一起去蒙特利尔也可以。”   “我看那位夫人只怕不会那么听话。”   “我曾经牺牲过我最爱的那个人,”路易说:“而那位夫人,我已经给了她想要的东西,她就不该得寸进尺。”   “唉?”旺多姆公爵突然道:“那位夫人呢?”   他说的正是蒙特斯潘夫人,刚才他还看到她正站在阴影之中,用一种可怕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她也应该知道自己被所有人抛弃了,可一转眼,她就消失了。   “要说有什么比房间里有条毒蛇更可怕,”旺多姆公爵说,“就是你找不到她了。” 第五百四十九章 别了,蒙特斯潘夫人(上)   巴拉斯感慨万分。   他在三十年前在教皇的邀请与利诱下离开巴黎的时候,不是没有迟疑过的,毕竟他在巴黎经营了许多年,路易十四当时还是一个脆弱的少年国王,代他执政的马扎然主教却是一个杀伐果断的人——后来他在罗马寸步难行,有那些收买了他的人出尔反尔,不守信诺的原因,也有马扎然主教下定了决心要给他一个教训的缘故。   巴拉斯确实如马扎然主教所说的那样,在罗马苦熬了很多年,如果不是路易十四要将以拉略送到罗马去,他还不一定能回来,走投无路的他会怎么呢?会沦落成为他一直看不起的黑巫师或是苦修士吧。   幸而路易十四那时候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宗教裁判所是他用来遏制巫师的东西,他当然不会把他们交给巫师,而巴拉斯,除了路易十四之外,也几乎没人会再需要他,他是没有后路的。更别说,以拉略从这位陛下这里得到了多少恩惠?巴拉斯不仅自己懊悔不已,就连他的族人都认为他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   为了抓住最后的一个机会,巴拉斯这几年来甚至比以前的以拉略更勤恳,更谨慎,国王给了他一个里昂大主教的职位,他也没有抱怨;让他执掌宗教裁判所,却没有审判权与裁判权,他也认可,总之,他诚诚恳恳地做了十几年,就算国王御驾亲征的时候,罗马教会的使者前来投下丰厚的诱饵,他也没有心动。   就连早已不管事儿的拉里维埃尔红衣主教也为他说了不少好话。   国王曾经玩笑般地问他,想不想回到罗马去。巴拉斯没有一点犹豫地拒绝了,就像他当初离开巴黎那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别开玩笑了,当初他为何背叛?还不是因为当时的法兰西看来已经大厦将倾,没有挽回的余地了么?二十年后,无可救药的却变成了罗马教会,随着意大利联邦王国的建成,哪怕科隆纳公爵,也就是将来的意大利王对罗马的红衣亲王与教皇始终礼遇有加,但对梵蒂冈的请求——保留罗马的独立权,一向不是拖延就是置之不理。   如果梵蒂冈连自己的圣地与地上宫殿都保不住,他还回到罗马去干什么?一起灭亡吗?   他都没能在罗马留下哪怕一点美好的记忆。   巴拉斯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国王的任何安排了,他的族人从日列岛离开后,国王授意科隆纳公爵给了他们一处新的栖身之地——因为日列岛已经成为了新十字军与奥斯曼土耳其争斗最为激烈的地方。   年老的人和孩子留在新的家里,年轻人都进了公爵的军队,他们都说,国王与公爵要比主教们更公平,虽然巫师的功勋是不公开的,但他们的待遇和军衔却不会打折扣,他们的家庭随着大军东征而迅速地变得富裕起来,不过有时候他们还是会羡慕加约拉的教士,因为他们是以拉略的族人,他们是在为太阳王效力的。   不过就算如何后悔,巴拉斯也无可奈何,尤其是随着国王的权力愈发强盛,他能为路易十四做的事情越来越少,还出过一次纰漏——就是导致了玛利·曼奇尼死亡的那次,他为此惶恐不安了很久,唯恐国王陛下迁怒……不过后来路易十四一直没有提起,也没有苛待他们,也许会有人以为这是因为玛利·曼奇尼不再受国王宠爱了,不过对这位陛下愈发了解的巴拉斯觉得,这应该是一种畏惧——有些时候,人们会有意忽略与亡者相关的事情,来逃避他/她已经离开人世永不回来的事实。   就像是那间位于巴士底堡的最高层,被水泥与砖头永远封闭起来的套间。   因为这个房间曾经是巫师与教士们共同设下禁魔阵法的监房,也曾经被一位与路易十四有着共同的子嗣的贵夫人居住过——她也是一个女巫。所以当又一个女巫兼王室夫人因为触犯了禁忌与法律被拘捕起来之后,宗教裁判所里竟然有人提议说,应当将那个警备森严,却十分舒适与奢侈的套间打开,才符合蒙特斯潘夫人的身份。   想到这里,巴拉斯就嗤笑了一声,下令将这个有很大可能是蒙特斯潘夫人裙下之臣的下属剥夺力量囚禁起来——蒙特斯潘夫人如何能够与那位夫人相比?国王囚禁玛利·曼奇尼,除了气恼她伤害了科隆纳公爵,又威胁到了王后与王太子之外,也有担心她在冲动下犯了不可饶恕的过错,以至于失去了转圜的可能。   更别说那位夫人是因何而死的了,凡人不知道,作为宗教裁判所的大审判长,巴拉斯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是为了国王陛下而死的,她本来无需做出这样的牺牲,敌人的阴谋正符合她的渴望,但她对国王的爱最终压过了她的私欲,这样浓烈热忱的感情,也不怪如太阳王这样的显赫人物也会在面对她的死亡时变得脆弱。   果然,巴拉斯去向国王询问,应当将蒙特斯潘夫人关押在什么地方的时候,(需不需要在巴士底重新设一个能够囚禁女巫的房间?)国王陛下说,宗教裁判所里应该有针对巫师的监牢。   当然有,巴拉斯不知道以拉略是否邀请国王参观过那里,不过若说凡人的监牢是泥泞的地狱,虫蚁的巢穴,瘟疫的乐园,那么宗教裁判所的监牢就是连魔鬼都要求饶,圣人也要哀嚎的绝望之地,这里的刑具简直比贵女们的首饰还要多,木头的,金属的,甚至有陶土与砖块,有从古罗马时期流传下来的,也有最新的蒸汽机械——虽然后来被国王陛下毫不留情地取缔了。   这里的牢房倒是很干净,因为虫子能够被巫师用在很多地方,但它没有窗户,厚实的木门上只有一个仅容盘子穿过的活动小窗,平时也关着,牢房里没有蜡烛,没有火把,安静的可怕,一般人进去几天就要发疯。   “您应当感到荣幸,”巴拉斯在见到蒙特斯潘夫人的时候,由衷地说道:“裁判所里的罪犯您的身份是最高的。”   蒙特斯潘夫人尖叫起来。巴拉斯却只是轻轻地拧了拧耳朵,他见过太多罪犯了,在巫师还是魔鬼的随从时,他就在这里审判过不下三四百人,后来在国王的命令下,只有犯罪的巫师才会被宗教裁判所抓捕后,这里的犯人居然不减反增——因为原先巴拉斯的辖区只在巴黎盆地,现在却是整个法兰西。   国王陛下驱使巫师,也警惕着巫师,毕竟他们从思想根源上就与凡人有着最直接的区别,他一边将巫师拉入人间,一边也在他们的脖颈套上不易令人察觉的枷锁。   “我要见国王!”蒙特斯潘夫人大喊道:“我是王室夫人!”   “是啊,”巴拉斯说:“所以这是一场秘密审判。而且,”他在阴暗的走廊上转过身来:“你很快就能见到陛下了。虽然我觉得,您应该希望别见到他。”然后他不意外地看到蒙特斯潘夫人的眼睛里露出了恐惧的神色,看来她也明白了,如果国王不在场,那么这场审判还有可能是别人的阴谋,但如果……那么这场审判就是在国王的授意下被安排的。   让巴拉斯意外的是,蒙特斯潘夫人在恐惧了一会之后,又突然镇定了下来,她站在原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卷发,让它们好好地披拂在肩膀上,又扯下袖子,擦了擦雪白皮肤上的污痕与血迹——不是她的血迹,而是在黑弥撒中堕落的教士洒在她身上的。   “好吧,”她抬着头说:“我会和陛下解释的。”   巴拉斯都感到好奇了,“您觉得陛下会听取您的解释吗?夫人?”   “就算证据确凿又怎么样?我又没有杀过任何一个人,也没有触犯法律——国王的法律中可没有不允许举行黑弥撒这一条,我甚至不是为了想要杀死什么人才这么做的。”蒙特斯潘夫人竟然还能露出一个笑容来,“陛下是个公正的人,他不会因为我破坏他的道德准则的。”   巴拉斯摇摇头,不得不说,蒙特斯潘夫人说的……很对。   审判在一座精致的小厅里举行,虽然说是秘密审判,可不一定非要在黑暗潮湿的地下举行,对吧。小厅里也没有人们印象中的栏杆、审判席与被告、原告席,只有一个很小的平台,平台上摆着一把高背椅,路易十四正坐在那里。   在平台下,还坐着与站着一些人,蒙特斯潘夫人尽可能地逼迫自己不要用仇恨的视线去注视他们——他们里面就有蒙特斯潘夫人的两个父亲。也是他们在昨晚,率领着火枪手与裁判所的教士们围住了墓地,将正在墓地举行黑弥撒的蒙特斯潘夫人与被她收买,诱惑的神父与助祭们一举擒获。   “陛下……”蒙特斯潘夫人叫道。   “我很遗憾。”路易头也不抬地说,他正在看手中的一些资料——“看来我也犯了一些错。”他说。   “我都是为了您。”蒙特斯潘夫人争辩道:“我只想和您再有一个孩子。”   “然后呢?”路易举起眼睛看向她,“这不是理由,夫人,我说过就算奥古斯特在成年后就要去蒙特利尔,您也可以继续留在凡尔赛宫,您现在的头衔、俸金,房间,财产全都可以保留,您可以随心所欲地去任何地方……”   “我只愿能够走到您的心里。”   “你说过不要这个的,”路易放下资料,“也许是因为您以为,有了我的心,才能满足您永不餮足的胃口。”   “您不相信我爱您,”蒙特斯潘夫人说道,“但我没有做过任何对您不利的事情。”   “因为你做不到。”路易毫不留情地说,蒙特斯潘夫人的脸一下子就变得苍白无比,然后又升腾起一阵羞怒的嫣红。   “我们一直在看着您。”莫特玛尔公爵说道,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不但是个女巫,还是一个极其接近于人们概念中的魔鬼的女巫,她的力量就连巫师也不能幸免,但她本性不坏,又给他生了继承人,所以即便他意识到了……自己那种不正常的情感,他也忍耐了下来,并对她的女儿们多有照顾。   但他愿意照顾她和她的女儿,并不是说就对尤其野心勃勃的“长女”毫无防备了,虽然他的“长女”确实很适合成为一位王室夫人,但他不但没有想要借此攀升,反而早早让她结婚,然后让她的丈夫直接把她带去了封地,而不是凡尔赛或是巴黎。   谁知道即便有了儿女,蒙特斯潘夫人依然没有放弃原先的野望呢。   他可以毫不愧疚地说自己已经竭尽全力,就像他曾经的敌人,和现在的朋友瓦罗·维萨里。   说起来也真是有点尴尬,他还以为瓦罗·维萨里会和他不死不休,但等到他们真正相处在一座宫廷里的时候,他却发觉事情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无可挽回——比起他和他的妻子,维萨里最为憎恨的可能是自己——他一直在忏悔自己的过错,认为是自己给妻子儿女带来了不幸,真是一个天真的好人。   维萨里对这个女儿,就是蒙特斯潘夫人是有几分愧疚之心的,但即便再深刻的情感,也不免被她的冷酷与薄情一点点地消磨殆尽,何况以一个女儿的身份来说,蒙特斯潘夫人的许多做法都让人感到心寒——不然当初莫特玛尔公爵就不会把她送到修道院去了。   “首先是蒙特斯潘夫人与安瑟莫神父共同犯下的罪行——举行黑弥撒,偷窃与谋杀孕妇与孩童。”巴拉斯说,他暂时充当检察官。   听到这个罪名,蒙特斯潘夫人的神情就变得不太好看起来,她畏缩地看向国王,不过很快又坦然起来。   “您是否认罪。”巴拉斯问道。   “我不认罪。”蒙特斯潘夫人胸有成竹地说,“法兰西的法典里可没不准举行黑弥撒这条。”她接着说道:“国王的头发和随身衣物也是他偶尔留在我这里的,怎么可以说是偷窃呢,至于孕妇与婴儿,更是无稽之谈,我从只见过安瑟莫神父。”   “难道你不知道黑弥撒里要用到孕妇的骨灰与婴儿的血?”   “天啊,”蒙特斯潘夫人傲慢地笑道:“我难道还要关心一个仆从是如何弄干净庭院或是酿酒做菜的么,他杀了人与我有什么关系。”   莫特马尔公爵看了一眼国王,看来蒙特斯潘夫人已经明白得不到国王的欢心了,现在她承认黑弥撒,却宣称自己并不知道其中内情,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说谎,但就算是她的同谋也无法证明她知晓内情。   路易厌倦地叹了口气,幸好玛利的事情之后,巴拉斯对巴黎里世界的监管愈发严苛,那个安瑟莫神父拿不到新鲜的血肉,只能设法买了一具难产而死的尸体。 第五百五十章 别了,蒙特斯潘夫人(中)   蒙特斯潘夫人自得的是她确实非常了解国王,对巴拉斯宣读的罪名她一概否认,而那位安瑟莫神父也却确实没有实在的证据证明她对整个仪式了如指掌——哪怕后者是事实。不过就算她承认自己知道弥撒的内容,所得到的罪名也不会让她送命,正如之前所说,弥撒是神父主持的,为了保证神秘感与得到这位贵夫人的信任,他有意将这个过程渲染得异常繁琐、奥妙与不可测,所有的材料也都是他和助祭一起准备的。   幸好,巴黎如今无论是表世界,还是里世界都有巡察与密探,比起表世界,里世界的警察与士兵们要更警惕,劳累一些,因为比起表世界的暴徒针对的不过是人们口袋里的钱,巫师们若是犯起罪来,一个人可能剩不下什么,请注意,一整个人,而不是一个人的“身上”。   不过国王在这方面从不吝啬自己的钱财与权力,里世界的巫师们甚至可以在他的支持下对上诺菲勒,更别说是那些囊中空空,居无定所的黑巫师了。在国王亲政后的十年,巴黎的里世界就为之一清,加之贫民窟也被取缔,街道上路灯长明,每个人(包括那些游客)更是一进到巴黎就要登记身份,长居还需要担保人,以往那些猖獗的犯罪行为渐渐地都消失了,以至于现在的年轻人,听到父母辈说,过去的人太阳一落山就会迫不及待地躲进家里,免得被杀掉,都觉得惊奇。   在这样严厉的打击下,就连医生们也不能私自从别人手里购买医学研究用的尸体了,虽然他们的初衷是好的,但总有人为了钱铤而走险,尤其是尸体越新鲜就越值钱的情况下,谁也不知道一个脑袋被打破,脖子被勒断的尸体是真的摔了一跤还是在痛苦绝望中自己了结了自己的。   所以即便是安瑟莫神父,他所要承担的罪名也只有亵渎尸体,入侵私人宅地(墓地),偷窃与污染他人物品(十字架与祭坛都是他从教堂偷出来的)三桩罪名,这三桩罪名就算加在一起,也不至于让他去死——蒙特斯潘夫人说的很对,国王的法典中没有举行黑弥撒是非法行为这一条。   安瑟莫神父一听到判决就软到在了地上,不是恐惧,是欢喜——他要到洛林的矿山服十年苦役,这也是对这些非人通常的惩处方式之一了,毕竟洛林可能是仅次于巴黎,凡尔赛以及加来等几座港口城市中巫师密集程度最高的地区,有一群不喜欢打仗的巫师们留在那里,与学者们一起为国王的内库添砖加瓦,让他们来监管巫师、狼人与血族的罪犯再好不过。   巫师的体质一向高于凡人,寿命也是,安瑟莫神父如今只有四五十岁,他服完十年苦役还能找个安静的小村庄度过之后的岁月——说真的,如果不是来找他的人是蒙特斯潘夫人,他也未必会下这样大的赌注,法兰西可是对巫师最友好的国家。   安瑟莫神父的仆人与助祭也依照不同的程度判了刑,他们也个个露出了欢欣的神色,与神父最后相互注视时他们都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安慰,多么幸运啊,他们到了最后,还是没人有勇气去杀人,不然今天他们肯定就……   几人再看向蒙特斯潘夫人的时候,都不免带上了一点怜悯,蒙特斯潘夫人冷笑着,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她所求的当然不只是再有一个孩子,但黑弥撒还未进行到最后外面的人就冲进来了,也因为这个原因,他们并不知道——就算知道,也没有凭证。   “您的这桩罪行证据确凿,”巴拉斯说:“即便您对黑弥撒的材料一无所知,夫人,您躺着的地方可是孔蒂亲王与路德维希一世陛下的家族墓地。”举行黑弥撒最好的地点莫过于王室墓地所在的圣德尼大教堂,问题是,圣德尼大教堂如今有着十数位以拉略的族人,他们感激国王对家族的照拂,自然尽心尽力,遑论里面还有几个苦修士。   所以蒙特斯潘夫人只能退而求其次,改成了孔代家族的领地……波旁这个姓氏就是从孔代亲王这里而来的(亨利四世原先是孔代亲王,后来入赘到瓦卢瓦王室),孔代家族最早则可以1487年,所以这处墓地的历史却要比巴黎的波旁更古老一些。   孔蒂亲王就算荒唐,也不会愿意让蒙特斯潘夫人跑到自己家族的墓地与小教堂举行黑弥撒,所以这肯定是一桩罪名。   又因为婴儿的血是蒙特斯潘夫人看着取出的,所以亵渎尸体也逃不了,蒙特斯潘夫人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承认了下来,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是公爵之女,这样的罪名是可以用赎金赎还的。   “接下来,夫人,”巴拉斯再次看了一眼卷宗,仿佛这样才能保证自己看到的都是真的:“您被控告试图谋杀旺多姆公爵与安热莉克·卢塞勒小姐。”   蒙特斯潘夫人微微地抬了抬下颌:“我不知道您在说些什么,我为什么要谋杀他们?旺多姆公爵是我的忘年交,我们相处得很好,时常在凡尔赛的庭院里散步说话,而那位……安热莉克,我根本不认识她。”   “因为旺多姆公爵想要向国王举荐一位新人。”孔蒂亲王说,他是波旁中,仅次于奥尔良公爵,与国王顶顶亲近的人,又是一个花丛高手,无论把什么人排除在外,也不会把他忘记——当他知道有人在对旺多姆公爵下毒的时候,心中一阵后怕,本来旺多姆公爵的角色是他来担任的,但谁让他太过风流了呢,他们倒是真心实意想为陛下挑选一个毫无瑕疵的淑女的。“就是卢塞勒伯爵之女,你谋杀的对象之一。”   蒙特斯潘夫人转动眼珠,而不是脖颈或是身体——往他看去,孔蒂亲王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国王不是拒绝她了么,”她说:“我干嘛还要对她下手?”   “那是个多么年轻的女孩啊。”一个声音响起,人们看过去的时候都不由得吃了一惊,原来这人正是国王身边的御医瓦罗·维萨里,虽然蒙特斯潘夫人对他做出过十分残忍的事情,但作为一个父亲,他却从未抱怨与怀恨——还一直尽所可能地不断给予。   他治疗和拯救过许多国王的身边的人,所以当蒙特斯潘夫人才到国王身边的时候,有不少人(侍卫与仆从)都曾借此投桃报李,爱屋及乌,不过蒙特斯潘夫人一向认为这是自己的魅力所致,从未放在心上。   但其他人都知道维萨里是很爱这个女儿的。   “她多么年轻啊,”瓦罗说,眼中满是痛苦:“你也许依然很美,孩子,但你老了,你的灵魂在虚荣与浮浪中变得苍老,这份苍老又从你的躯体深处渗透出来,这是无论什么药物或是魔法都无法挽回的,我看见过你是怎么盯着那些年轻的姑娘,你羞辱她们,折磨她们,把她们从国王身边赶开,即便你知道陛下不会要她们——但安热莉克是不一样的,她是被正式推到国王面前的,身后有着波旁们的支持,甚至王后也已经答应了让她成为自己的女官……”   他略略垂下头:“陛下确实拒绝了一次,但这就能说他不会接受了么?我们会信,你却不会,你怕得浑身发抖,又恨得发抖……你……”   “所以你将旺多姆公爵也计算在内了,”莫特玛尔公爵疲惫地说道:“虽然你知道公爵也不过是个代表,但你按捺不住自己的仇恨。”   “你真是聪明啊,”维萨里接着说道:“我的女儿,不是这桩罪行,我都不知道你继承了我的才能。”   路易的视线不由得的落在了手中的情报上——蒙特斯潘夫人从未表现过具有魔药天赋或是对医学感兴趣,但现在看来,她的才能并不逊色于被她抛弃的父亲,她在毒害旺多姆公爵与安热莉克的时候,采用了一种既不属于里世界,在表世界也很新鲜的材料——烟碱。   烟碱就是从烟草中淬炼出来的一种毒素,而烟草最早是印第安人种植的,移民与冒险者从印第安人那里学会抽烟斗,并且将烟草带回欧罗巴也只有最近的十几年,只是将烟草放在烟斗里吸并不会致命,甚至放在口中咀嚼也不会,维萨里都诧异蒙特斯潘夫人如何能从这种看似无害的东西里寻找到杀人的帮凶。   他都不知道烟碱,只是自从枫丹白露的狩猎之后,蒙特斯潘夫人就被上百双眼睛紧紧地盯住了,无论她做什么,都不会得逞的——不过知晓了这种东西后,人们还是免不了吓得一身冷汗。   旺多姆公爵的睡前酒里被下了三盎司烟碱,安热莉克小姐的乳霜里则被掺入了最少五盎司——从侍从身上搜出的瓶子里残存的药物来看,烟碱是一种近似于半透明的油性液体,几乎没有气味与味道,就算有,旺多姆公爵睡前酒是加了蜂蜜的朗姆酒,浓重的甜味足以掩盖任何异味。   安热莉克因为一早就被家族期待成为国王的爱人,对肌肤的呵护当然是下了血本的,而烟碱是可以透过皮肤被吸收的。维萨里做了试验,只要一盎司烟碱就足以致命了。它的症状又是头痛,呕吐与意识模糊,旺多姆公爵睡前饮酒,安热莉克小姐睡前要全身擦拭乳霜——几乎没有挽回的可能——单单要弄清楚他们是生病还是中毒都需要不短的时间。   蒙特斯潘夫人听说两人都没事,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狰狞的神色,但它转瞬即逝,她又微笑起来:“我不明白您们在说什么,我不知道什么是烟碱,也许有人想要指证我,但陛下。”她挑衅地看向路易十四:“您可以去询问他们,我难道有说这是毒药,要让他们去做凶手么?”   “没有。”路易平静地回答。   蒙特斯潘夫人不是她的母亲,她的魅力还没大到可以让人为她付出最重要的性命,她对那些人说,这只是一些会让人提早睡觉与浑身起红疹子的药剂——前者对旺多姆公爵,后者对安热莉克小姐,因为她要在那一晚争回国王陛下的心,担心有人打搅。   那些人一来是贪蒙特斯潘夫人答应下来的一笔巨大的酬劳,二来也拿药去试过了——他们居然也不想想药物的作用与剂量紧密相关,看到用来试验的动物只是昏睡,他们就答应了下来。   但这样,现在他们就没了最重要的证词,与安瑟莫神父那样,他们也不能证明蒙特斯潘夫人知道烟碱是致命的。   蒙特斯潘夫人得意洋洋地一笑:“您要公正啊,陛下,只是一个小玩笑罢了,如果您坚持,我愿意向他们致歉。”   她是知道自己决没法回到凡尔赛了,才会如此猖狂,仿佛能让路易十四生气,自己也会快活,但国王只是看向莫特玛尔公爵,公爵沉默着一鞠躬,就向门外走去,蒙特斯潘夫人心头掠过了一丝不安,她给自己鼓着劲儿,没事的,没事的,她很小心,没有留下任何证据。   莫特玛尔公爵很快回来了,狱卒帮他搬来了一具白骨化的尸体,放在同样才被搬来的一张桌子上,维萨里走上前,掀开尸骨上覆盖着的亚麻布,然后将一瓶药剂倾倒在上面,紫红色的烟雾顿时升腾而起,从上而下的蔓延——清晰地从口腔到喉头,而后是肠胃的位置,最后蔓延到周身。   “知道了是什么东西,再确定就容易了。”维萨里说,不去看蒙特斯潘夫人刻毒的眼神。   “这是您的丈夫,蒙特斯潘侯爵。”路易说:“那时候我们都没注意到——他死亡的时间实在是太凑巧了。”   “……证据……”蒙特斯潘夫人沉默片刻后说。   “没有证据可以证明是您杀了他。”在蒙特斯潘夫人大笑之前,路易说:“但我们有证人。”   “他们看到您在您丈夫的杯子里投了毒。” 第五百五十一章 别了,蒙特斯潘夫人(下)   这个小厅只有一个出入口,蒙特斯潘夫人站在厅中央,面对着国王等人,后方是狱卒与教士,还有的就是那扇小门。   刚才蒙特斯潘侯爵的尸骨就是从那扇小门里被运进来的,维萨里重新给这个不幸的男士覆上白布,免得……蒙特斯潘夫人虽然早有猜测,但还是一阵晕眩——她听到后面传来了一个稳重,一个轻盈的脚步声。   路易的视线越过蒙特斯潘夫人,看向了那两个孩子,啊,不对,在他们父亲被谋杀的时候,他们还是孩子,如今,他们一个已经是长成的英俊男士,一个是娇柔的少女——他们与蒙特斯潘夫人有着一些相像的地方,但也可以从一些地方看出父亲遗传给他们的特征。   蒙特斯潘夫人在莫特玛尔公爵的安排下,十六岁的时候就开始筹备婚姻大事。她一向自诩公爵之女,但深谙内情的人都不会接受她——那时候,蒙特斯潘侯爵对她来说都是一个高攀的对象,周边的人不是没有反对过,但这位侯爵很早就失去了父母,他的监护人又远在巴黎,以至于不能很好地为他甄选妻子的人选……莫特玛尔公爵起初的时候也不赞成,蒙特斯潘侯爵算得上是个有为之人,但我们也知道,当阿泰纳伊丝(也就是蒙特斯潘夫人)下定决心的时候,是很难有人能够抵抗住她的诱惑的。   莫特玛尔公爵当时觉得,也许让自己名义上的女儿嫁给这么一个人也不错,毕竟这也是她争取来的,只是他没想到蒙特斯潘侯爵一开始就是阿泰纳伊丝选定的跳板,哪怕后来他们有了一儿一女,机会来临时,蒙特斯潘夫人也不曾有丝毫犹豫。   对奥古斯特,她与国王的儿子,只因为他不愿意按照蒙特斯潘夫人的意愿去争斗、去哀求、去诬陷,她就对他不满到了极点,甚至不惜说出恶毒的话来刺伤他,何况这两个只是为了麻痹莫特玛尔公爵所生下的两个孩子呢——母亲原本天生就该有母性的,蒙特斯潘夫人却是一个例外。她在孕育与生养这两个孩子的时候,心头满是怨毒——虽然国王的王室夫人必须已婚,但一般情况下,她们都会避免与丈夫同房,更别说生育了……为了保证自己的容貌与身材不受这两个孩子的影响,蒙特斯潘夫人吃了不少多余的苦头。   她不关心他们,当然也不知道他们的游乐室就在她毒死丈夫的房间上方,更不会知道,游乐室的地板因为干裂收缩,露出了一条细小的缝隙,恰好在灯具的上方,并不起眼,但只要挪开楼上的地毯,把眼睛凑上去,就能看到下方的景象。   那两个孩子看到了她是如何在酒液中掺入药水,而后父亲又是如何毒发身亡的,他们争吵的内容也被孩子们听得一清二楚,只是那时候,长子懂了,幼女却不懂,懂了的长子畏惧心狠手辣的母亲,一直没敢说出真相,而幼女要到自己都要成为别人的妻子时才明白母亲对父亲做了什么。   等到莫特玛尔公爵,这位与他们没什么血缘关系,但还是时常给予照拂的外祖父来询问的时候,他们就说了——也许他们之前还担心着外祖父会偏向于他们的母亲,尤其是他们听说,他们的母亲已经成为第一王室夫人,在巴黎一手遮天的时候。   蒙特斯潘夫人的眼睛突然就红了,眼眶中盈满了泪水,她在没有接到任何提醒的时候就猛地转过身去:“孩子!我的孩子!”她颤抖着声音喊道,但她的长子立刻抬起手,蒙住了妹妹的眼睛,这个举动让孔蒂亲王不加掩饰地笑出声,“看来您的孩子也挺清楚您那一套的。”他毫不留情地说。   “把她带出去。”路易说,于是教士们立刻上前,将蒙特斯潘夫人带走——就在隔壁的小房间,她可以听到和看到,但不能发出声音,或是做出表情,又或是以任何手段来干扰两位证人。   蒙特斯潘侯爵的长子这才放下了手,当然,我们也可以称他为贡德兰先生,因为他已经继承了父亲的爵位与领地,他的妹妹茫然不知所措,兄长则低声安慰了她几句——没有那个孩子会对母亲不抱有期望,他也有一点幻想,但这点幻想很快就被蒙特斯潘夫人的眼泪打破了。   不知情的人也许会以为蒙特斯潘夫人是因为见到了长久未见的孩子而动容,但贡德兰先生——父亲死亡时的场景还深刻地烙印在他的记忆里。   何况自从蒙特斯潘夫人去了巴黎,就算是他结婚,有子,或是他妹妹结婚,她都没有一封书信,一个口讯,要知道,不说当时有多少愿意为她效犬马之力的裙下之臣,就连莫特玛尔公爵也是经常和她见面的。   贡德兰小姐不知道的是,贡德兰先生事实上悄悄去过巴黎,那时候正是蒙特斯潘夫人代国王清洗巴黎的时候,那一具具挂在煤气灯柱上的尸体说明了国王给了她多大的权力,对她多么信任,而这位夫人,无论是怎样的谣言、传闻与小道消息,在酒馆还是在沙龙,都没人提起过她之前的两个孩子。   贡德兰先生想要试探一二都被严厉地责备与警惕了,很显然,这是蒙特斯潘夫人的逆鳞。巴黎与凡尔赛的人只能知道她与国王有个儿子——蒙特利尔公爵奥古斯特。   贡德兰先生没说什么就回去了,他想,可能就算是蒙特斯潘夫人被国王驱逐出凡尔赛了,她也不会回到他与妹妹身边。   这十几年里,对这对兄妹来说,蒙特斯潘夫人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一个名字,对兄长她更是一柄悬挂在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他担心如果蒙特斯潘夫人在国王这里拿到了更多的权势,或是更进一步,彻底地迷惑住了国王,他和妹妹的生命都要受到威胁。   虽然这么想,但贡德兰先生依然以为……她至少会有一点悲伤的。   蒙特斯潘夫人如果一见到他们,就大叫大嚷,歇斯底里,他都不会太难过,也不会如现在这样恐惧,但她……她在没转身的情况下就猜到了证人是他们,并且迅速地做出了“正确”的反应——意图用眼泪与呼唤来打动他们,接下来可能还会做出另一番情深意切的表演……在仆人这些低等人的证言不被承认的年代里,他们可能是仅有的两个证人。   无论是什么,只要能够让他们动摇。哪怕一瞬间就足够了,蒙特斯潘夫人自信自己可以就此找到突破的空隙。   没想到的是,贡德兰先生不为所动,还第一时间按住了可能被她蛊惑的妹妹,至于国王的命令,更是及时又合理。   接下来就不用再说什么了,这两个孩子当时虽然还很小,但这件事情实在是太可怕了,又带来了长期的影响——“我每个晚上都会在噩梦中重演这一幕。”贡德兰先生平静地说,他的妹妹对这件事情的记忆也十分深刻,他们互相佐证,说出对方没有看到的东西,补充一些细节,就连蒙特斯潘夫人当时袖口所用的蕾丝样式都记得一清二楚,简直就是……将现场重新摆在了人们的面前。   “她……倒是当机立断……”维萨里沙哑着喉咙说道,烟碱藏在了蒙特斯潘夫人的写字台里,那时候她刚写好给蒙庞西埃女公爵的信,听到丈夫回来了,就往一旁小桌上摆着的酒里下了毒——蒙特斯潘侯爵匆忙赶回来,一路上又是燥热又是焦急,一看到就马上喝了一大杯——激动的情绪与在剧烈运动后愈发汹涌的血液使得烟碱更快起效,几分钟后他就在愤怒和不解中死去了。   因为不幸的侯爵当时身边没有其他的亲人,仆从几乎全都被蒙特斯潘夫人收买,孩子又小,兼之在这个时代,没有完全的医疗系统,人们也不能或是不懂得如何正确地对待自己的身体——穷人们缺少油脂与蛋白质,富人又太多,在四五十岁死去的人不在少数。   就算有人对侯爵的死因生疑,当时的医生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侯爵的嘴唇和指甲不发黑,嘴巴里没有苦杏仁味儿,也没有口吐白沫,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怎么会是被谋杀的呢?他们最多能够得出侯爵是因为长途跋涉过于劳累,又因为与夫人争执,导致胆汁变浓,血液过热而猝死的。   当时路易又正在打最紧要的一仗——就是对佛兰德尔的战争,除了突然少了一个过于多情的下属的卢瓦斯侯爵,没人会去记得这个名字,后来就算卢瓦斯侯爵想起来了,也没有想到——那时候蒙特斯潘夫人还没来巴黎呢,就算来了,她也没有理由要谋杀自己的丈夫。   卢瓦斯侯爵并不知道这世界上也有不愿意让自己的妻子成为王室夫人的人。   只是从两个孩子的证词来看,蒙特斯潘夫人甚至不曾有一丝犹豫——她都没考虑过也许侯爵能够被说服,就下了毒。   有证人,也有证据,路易先让两个孩子退下,然后就重新召回了蒙特斯潘夫人。   “我想我不用多说了,”路易温和地说:“您有罪,夫人,您谋杀了您的丈夫。这桩罪行,您是无论如何都没法解脱的。”   “我不认罪……您的证人那时候……都是孩子,十几年了,他们也许会弄错,陛下,也有可能……他们被我的,或是被您的敌人收买了,才来诬陷我……那具尸骨也是……陛下,求您啦!我不认罪,这不是我做的!看在我为您做事的份上,看在我们的儿子份上!可怜可怜我吧,我是无辜的哪,陛下,您要公正,您本该是公正的!!”   路易突然笑了,蒙特斯潘夫人的眼睛里迸发出希望的光芒。   “您以为您很了解我,是的,夫人,”他放下手中的卷宗,厚厚的书页已经翻到了最后一张:“我异常看重规则,对人,对非人,对整个国家,甚至整个世界,我希望它们能够有条不紊,纹丝不乱地延续下去,法律是其中一件极其重要的配件,所以就算是我,我也不希望凌驾在它上,是的,我愿意接受它的制约。”他安抚地给予大臣们一瞥,接着说道:   “您一直在提醒我,夫人,您说,我要公正,是因为您很清楚,您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唯一的脱身之法就是借着现在律法的漏洞遁逃出去——之后您也许会到某个修道院里,或是别的国家去,但就您现在聚敛的钱财,以及从我这里拿到的爵位与身份,也足够您在其他宫廷如鱼得水。”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您错了,您可以钻律法的空子,我也可以,我在这里,夫人,那么,您知道什么叫做‘王室巡回法庭’吗?”   “在国王、王后或是其他王室成员出外巡游的时候,”孔蒂亲王善解人意地补充道:“他就有权在任何地方开设王家法庭,在这座法庭中,接受所有自由人的申诉,国王签署的令状(判决书)大于所在地法官或是诸侯的法令。”   “所以,”路易轻声细语地道:“夫人,我说您有罪,您就有罪,这是符合法律条文的。”他做了个手势,“夫人,您还记得您带着信物,来和我见面的那次吗?您说,您只要荣耀、权势与钱财,并不要我的爱,唉,您应当后悔的,您也后悔了,因为您发觉了吧,有了我的爱,你才能为所欲为。”   “譬如现在,”路易认真地说:“如果我爱您,您至少可以留下性命。”他抬起手,邦唐送上了墨水,笔与令状,孔蒂亲王上前躬身,好让国王在令状上签字。   蒙特斯潘夫人瞪大了眼睛,直到眼角开裂,流出血来,她还想叫嚷些什么,就被教士与狱卒拖了出去。   巴士底原本就是一座军事堡垒,也就是说,它是有一座小广场用来骑士训练之用的,在这座广场上已经架设起了断头台,“欢迎,夫人。”监狱长愉快地说,一边剪掉蒙特斯潘夫人的长发,“我特意选了一个经验老到的刽子手,夫人,他原本是预订给加斯东公爵的,手势精妙,容貌俊美。不过还是比不上那个给查理一世砍了头的刽子手,时间仓促,夫人,他又在伦敦。   但我还给断头台刷了油漆,请学院画师给画了圣人的画像,还打造了一把新的大剑,上面刻了您的名字,您要看看吗?”   蒙特斯潘夫人发出一声诅咒,然后,从她被按在断头台上,刽子手挥起大剑的这段时间里,她咒骂了每个人,从她的父亲,维萨里与莫特玛尔公爵,到她懦弱的母亲,到她与侯爵的儿女,然后是蒙特利尔公爵奥古斯特,蒙庞西埃女公爵,王太后,王后,玛利·曼奇尼……   最后,路易十四。   在她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中,刽子手的大剑落了下来。   叫声戛然而止,一颗美艳的头颅翻滚着掉落尘埃。   ——   “别了,”路易说:“蒙特斯潘夫人。” 第五百五十二章 哈勒布尔公爵与蒙特利尔公爵(上)   蒙特斯潘夫人接受的审判与处决都是秘密进行的,只有很少人才知晓其中内情,这也是国王决定提用“王室巡回法庭”这一尚未被取缔的古老律法的原因之一。   如果让人们知道,国王的王室夫人举行黑弥撒,亵渎尸体,试图谋杀一个老人与无辜的女孩,还曾经在十几年前毒死了自己的丈夫——蒙特利尔公爵的处境就要变得又尴尬又为难了,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私生子,还能把他打发走,过了几年这桩事情也就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在人们的记忆逐渐淡去,但他又是国王派遣到阿美利加大陆去的蒙特利尔总督。   虽然在新大陆有十七位总督与都督,但作为国王的儿子,在太阳王的光辉没有彻底暗淡下来之前,总督们必然唯蒙特利尔总督马首是瞻,这和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将儿子们派遣出去做当地的亲王或是总督是一样的道理——现在这片古老的大陆已经在源源不断地为法兰西供血,想来等到人口膨胀、农业发达,工商业初见其形的时候它还会变得更加富饶,强壮,到了那时候,不让阿美利加这枚甜美的果实被其他国家或是个人攫取,就是奥古斯特以及其他新法国人的责任了。   而直至今日,从古罗马帝政时期流传下来的观念依然根深蒂固,那就是将孩子看做父母甚至祖辈延伸出来的分支,一个品行高洁的人必然会有一个道德无瑕的儿子,一个戎马半生的将军也必然会有一个勇武强壮的后代,一个轻浮的人会养出一个花花公子,一个执拗的人的孩子也必然生性古怪……罪犯的儿子,也必然是要成为一个罪犯的。   奥古斯特是个好孩子,但他是路易几个孩子中唯一一个跟随贵女们在宫廷长大的,身边又没有同龄的兄弟姐妹,蒙特斯潘夫人那时正是最得意的时候,对他漠不关心——王太后与王后当然也不会造就另一个加斯东公爵,或是约克公爵,又或是唐璜公爵,她们不至于将奥古斯特养成一个疯子或是傻子,但奥古斯特确实比他的兄姐们更敏感纤细就是了。   另外提一句,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他不是一个巫师。   有了这几个前提,因为一直在打仗而不得不忽视了这个儿子的路易就对奥古斯特倍加关切起来——他没有隐瞒蒙特斯潘夫人的罪行与受到的惩罚——因为这种事情根本无法隐瞒,从他口中得知,总比从一些心怀叵测的人口中得知更能维护父子之间的关系。   奥古斯特在父亲的怀抱里大哭了一场,之后好几天也是从晚上哭泣到黎明,双眼红肿,精神萎靡,凡尔赛宫中没有秘密——只要国王不去阻止,于是很快就有人或是好心,或是有意去询问他这是怎么了。   “我妈妈去了修道院啦。”奥古斯特说。   奥古斯特的妈妈当然是蒙特斯潘夫人,虽然蒙特斯潘夫人只能是“夫人”,但如果在法律上被承认是国王之子的奥古斯特,蒙特利尔公爵愿意,还是能叫她妈妈的。人们听了恍然大悟,也不怪蒙特斯潘夫人会突然在凡尔赛消失了,从王室夫人诞生以来,她在受国王宠爱的时候固然是风光无限,权势滔天,但一旦国王对她失去了兴趣,一个念头就能把她驱逐出宫。   人们只会感叹一声,原来美艳无比,不可一世的蒙特斯潘夫人也会如凡人一般消失的无声无息……也有人说,蒙特斯潘夫人也许还会卷土重来,或是在别国宫廷里再次展现自己的魅力,又或是等到蒙特利尔公爵在阿美利加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宫廷,她一样可以作为公爵的母亲傲然居于所有人之上,就像是哈勒布尔公爵的母亲拉瓦利埃尔夫人。   没人会想到,这位夫人在举行了简单的葬礼后,埋在了遥远的加约拉。   如果她埋葬在巴黎或是凡尔赛,当奥古斯特要去哀悼她的时候,肯定会引起一些人的怀疑,毕竟奥古斯特的血亲实在是少得可怜,并个个有据可查——蒙特斯潘夫人还是有一些狂热与忠贞的追逐者的。   不过,蒙特斯潘曾经幻想过的事情——她的突然失踪会引起动荡或是暴乱什么的,根本没发生。   它甚至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她从来不在意那些没有权势的追求者,但有权势的人在她还是王室夫人的时候倒是不介意逢场作戏一番,她都被逐出凡尔赛与巴黎了他们还白费那份力气干嘛?   至于那些真心实意寻求着他们的缪斯与维纳斯青睐的诗人、歌唱家或是画家……很遗憾,他们没有钱财,没有强健的体魄,也没有足够的毅力——他们追忆这位夫人的方式是很具艺术性的,绘画,作曲与写诗,但这些除了在沙龙与广场上博取几声叹息,甚至传不到国王的耳朵里。   真正就这件事情写了一封信来安慰国王的人是拉瓦利埃尔夫人。   路易看了信,不免有些啼笑皆非,很显然,拉瓦利埃尔夫人误会了他,以为他与蒙特斯潘夫人之间——也许是之后,有了真正的感情。   她虽然是个狼人,但生来就没有什么攻击性,温和到有些懦弱,听到蒙特斯潘夫人的罪名与死讯(这是孔蒂亲王在获得国王的允许后告诉她的)之后,她一边谦卑地谴责了(并不矛盾)辜负了国王信任的蒙特斯潘夫人,一边请求国王千万不要因此过于伤感,也不要迁怒于奥古斯特,她错误地以为,国王要将奥古斯特赶到蒙特利尔去,还说,蒙特利尔的环境实在是太严酷了,如果国王要有一个儿子在那里,她可以让哈勒布尔公爵代替奥古斯特去新大陆,哈勒布尔公爵比他更年长,也更强壮。   如果换了另一个人,路易也许会怀疑她是否另有企图,但拉瓦利埃尔夫人在这十几年近似于流放的生活中始终循规蹈矩,心行如一,从不曾尝试越过国王划下的界线,要知道,当初他将他们的儿子册封在哈勒布尔,就有很多人认为,这个私生子将来是要成为荷兰国王的。   这么多年来,拜访拉瓦利埃尔夫人与哈勒布尔公爵的人可不少,法国人,英国人,荷兰人,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与皇帝,还有佛兰德尔的独立派……可惜的是无一不铩羽而归。   她的谨慎与沉稳让路易十分满意。   路易就回信给她说,他并未迁怒于奥古斯特,将奥古斯特任命为蒙特利尔总督也是好几年前就决定的事情,与蒙特斯潘夫人无关,哈勒布尔公爵之所以是哈勒布尔公爵,也是他的期望与安排,并不需要更变,不过,他希望哈勒布尔公爵能够回到凡尔赛宫来,在蒙特利尔公爵离开之前,他们两兄弟还能相处一段时间。   哈勒布尔公爵巴蒂斯特还是第一次在凡尔赛露面,说来遗憾,他的成年仪式应该在凡尔赛宫举行,但谁让那一年西班牙继承权战争开始了呢。   而在那一年的前后,路易十四以及身边的人都如同张开的弓上绷紧的弦那样,实在是抽不出心力去为他举行仪式——毕竟他的成年仪式不是两三天就能完成的事情。   幸而巴蒂斯特从来也不是那种多愁善感,心胸狭隘的孩子,他自己提出在哈勒布尔森林简单地举行一个成年仪式就够了——与拉瓦利埃尔夫人那样,他缺乏野心,更喜欢与族人在森林中奔跑,嗥叫,而不是在如同盔甲一般的华丽服饰的包裹中,与一些他不在乎也不在意的人勾心斗角……他甚至不太关心路易十四,他爱自己的母亲,但对父亲——大概也就是法兰西的年轻人对这位伟大的陛下所有的崇敬与爱戴吧。   路易最近一直将蒙特利尔公爵带在身边,免得有些人以为蒙特斯潘夫人被驱逐出去的事情会影响到奥古斯特,他接到了巴蒂斯特给他的信,就亲口告诉了奥古斯特。   巴蒂斯特是仅有的一个,奥古斯特还没有见过的兄弟,他与王太子小路易很熟悉,与科隆纳公爵也见过面,说过话,但哈勒布尔公爵……他还是从母亲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的,蒙特斯潘夫人嫉妒玛利·曼奇尼,憎恨王后特蕾莎,但对这位拉瓦利埃尔夫人,则充满了轻蔑与不屑,她甚至叫对方为“雌犬”,奥古斯特怀疑这是因为拉瓦利埃尔夫人正是蒙特斯潘夫人之前的王室夫人,算得上是她的手下败将,她才会这么口不择言的。   可能也有一部分不甘心在里面,奥古斯特想,这位拉瓦利埃尔夫人可是有被册封的,她是布鲁塞尔公爵夫人,蒙特斯潘夫人呢?蒙特斯潘可是她之前的丈夫的封地……   想到要见这个兄弟,奥古斯特就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别怕,”路易轻声说:“他也许有些粗鲁,但不是一个坏孩子。”   ——   这位哈勒布尔公爵……还真是适合与蒙特利尔公爵调换一下封地啊……   原来只是拉瓦利埃尔夫人这么想,现在凡尔赛的人都这么想了——这位公爵也有二十多岁了,当然,科隆纳公爵上了战场之后,也变得粗壮野蛮起来,但那种野蛮,出在不修边幅与风霜侵染上,而这位哈勒布尔公爵,就像是一头掉进了羊群的头狼,无论是犀利明亮的眼睛,白森森的尖牙,蓬乱的短发,沙哑的声音,还是瘦削却挺拔结实的躯体,简单到刺绣都没有的外套,都显得与华美精致的凡尔赛格格不入。   站在国王身后的拉法耶特侯爵顿时心生警惕——因为他看到小隼的眼睛正在迸发光芒,他也隐约听说过一些传闻——拉瓦利埃尔夫人的父亲是个军官,他麾下的士兵是一群犹如野兽的北方人,拉瓦利埃尔夫人还在宫廷的时候,也经常被人责备过于男性化,不够柔美,太过粗野。   但这样的缺点在年轻的男士身上就是优点,尤其对于印第安部落酋长的女儿来说。   男士们的观感则恰恰相反,他们崇尚的骑士是奥尔良公爵那一类的,也就是在战场上也要风度翩翩,一尘不染。   万幸国王的儿子注定了是无需随俗同流的,路易十四虽然没见过这孩子几次,在成年后更是第一次近距离地接触他,却一看就心生欢喜,“好孩子,”他真心实意地说:“快到我身边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于是巴蒂斯特一跨步就登上了御阶,握着国王陛下的手,单膝跪下,跪在父亲的脚下。   他对这位父亲是否有孺慕之情?巴蒂斯特并不确定,但作为一个法兰西人,他是深爱着自己的国王的,他生来就肩负着重要的职责,是陛下放在他身上的,在他还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时。   他也要说,自己绝没有怠惰因循过,在哈勒布尔森林的前几年,有路易十四的威慑,试图从他们这里打开缺口的人还不多,等到路易十四将注意力转向荷兰与西班牙,乃至意大利,哈勒布尔甚至整个布鲁塞尔的魑魅魍魉就开始蠢蠢欲动——狼人们可以肃清凋零的里世界,但表世界,却是他与国王的守军一起坚守与维持下来的。   “我知道。”路易说,就算哈勒布尔公爵不是他的儿子,他也要嘉奖他,巴蒂斯特的成年仪式是在森林与军队里完成的,用敌人与自己的血,但也因为他的全力以赴,不畏生死,人们只看到佛兰德尔的平静,却对那些掩藏在黑暗中的暗流与波澜不甚了了。   国王握了握他的手,“今晚会有一场宴会,”他说:“先让人们认识你,然后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巴蒂斯特笑起来,他看了一眼陛下身边的少年——应该就是蒙特斯潘夫人与国王的儿子,蒙特利尔公爵,和他一样,在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就是个领主的孩子:“什么事情啊,陛下,”他笑起来的时候能够看到两枚巨大的犬齿,还让当时的巫师与教士们担心了一阵子:“不过尽管吩咐吧,只要您说,我一定去做。”   “一些好事。”路易说。 第五百五十三章 蒙德利尔公爵与哈勒布尔公爵(中)   巴黎与凡尔赛的人们最近在茶余饭后的闲谈中必然是少不了这两位公爵的。   也许会有人问,难道战争不该是他们更关心的事情么?问题是,虽然路易十四做好了长久战争的准备,但就连他也没想到,虽然他的敌人们并不如一开始以为的那样强大,却很顽强,他们就像是将牙齿嵌入狮子鬃毛的鬣狗,因为知道自己一松懈就会立刻被咬断脖子,所以怎么都不松口——同时也抱着微薄的希望,也许路易十四也会出错呢?因为虚荣而挪用军费,或是因为好战而催化名乱,又或是对将领与王弟产生了忌惮之心,想要打压他们呢?   可惜的是,这些事情都没发生。   法兰西所属的北荷兰与英国人的战争已经变成了与奥兰治威廉三世的战争,威廉三世身后站着已经无处可去的荷兰流亡政府——现在已经变成那位大公的大臣与将领了,在绍姆贝格连同印第安人一起将他们赶出了阿美利加之后,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而那位威廉三世也是如此……他发了疯似的要与法国人战斗到底——他和他的军队在查理二世抽回自己的力量后变得不堪一击并且四分五裂,但坏就坏在这个四分五裂上,就像是要从洒满了沙子的麦粒中将沙子挑出来那样,要将这些因为各种原因而生出反叛之心的荷兰人弄干净是需要不少时间的。   当然,不止是北荷兰三省,还有威廉三世与英国人所有的领地。   也因为这个原因,哈勒布尔公爵将会成为荷兰国王的谣言甚嚣尘上。   路易是否真的想要这么做呢?不,只要对这位陛下略有了解的人都知道他不会,哈勒布尔公爵不是那种对政治十分敏感的人,但他和他的母亲一样是个愿意听话并且知足的人,他也不认为自己有做国王的才能,他有哈勒布尔森林就已经很满足了,何况布鲁塞尔一直是有国王派去的总督的。   这位总督是连接经过了路易十三,路易十四两朝的老臣,他深知国王的心意——法兰西为什么要荷兰,要佛兰德尔?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英国,英国曾经差点彻底地吞没了法国,如今却连最后一个立足点也保不住——难道他们就能心甘情愿吗?那肯定是不能的。别忘记,威廉三世可是查理二世的外甥,查理一世竟然愿意将自己的公主嫁给奥兰治,就很能说明问题了。   奥兰治家族我们之前已经描述过了,第一个奥兰治只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五世的臣子,他在前者妹妹也就是尼德兰女总督的宫廷里长大与做事,可以说,后来这位奥兰治先生站在了起义的尼德兰人这边,完全是一种彻头彻尾的背叛,应该被绞死的。   而且即便他继承了亡故堂兄的奥兰治亲王头衔与领地,也只是拿骚的分支(拿骚伯爵),那时候他与萨克森选侯的女儿结婚,都被认为是高攀,而他在成为荷兰国王的前几天,就被刺客谋杀,所以认真地说,他的后裔也只是一个普通的贵族——虽然荷兰国会与民众都认可威廉一世是荷兰的国父。   他有十二个子女,但在长期的战争中,他耗尽家产,没有留多少遗产给他们。他的长子也是未来的威廉二世和他一样野心勃勃,决意要将父亲未尽的事业进行到底——不过不是为了反抗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的统治,而是为了强迫荷兰议会在奥兰治的姓氏前俯首听命。   而就是这样一个年轻人,如何能够得到查理一世的看重,将自己的长女嫁给他呢?   自然是为了荷兰,在威廉二世年纪轻轻就染上了瘟疫离世后,威廉三世就立刻成为了英国人与荷兰人争夺的宝物,只是后来荷兰议会与英国国会将荷兰与英国的战争提上了桌面,他的处境就愈发尴尬起来了——英国人若是打下了荷兰还好,他也许会成为一个傀儡,但如果是荷兰战胜了英国——事实如此,他就变成了一块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在路易十四打下佛兰德尔的时候,威廉三世已经差不多被排斥在权力中心以外了。   所以,在路易十四与查理二世还处于柔情蜜意的时期,一同瓜分荷兰的时候,他们的心中都做好了准备,要将对方彻底地驱赶出去的了——如果英国赢了,那么就有了与法国一较高下的基础,若是法国赢了,就能让英国彻底地成为一座孤岛。   也因为那位布鲁塞尔总督与北荷兰总督清楚地知道路易十四的想法,他们也是这么教导年轻的哈勒布尔公爵的,要他们说,哈勒布尔与其在宫廷中谋求权力,倒不如在军队中寻找晋升之阶,这样,即便最后荷兰成为了法兰西的一个大省,哈勒布尔公爵也依然可以保有不容旁人小觑的身份。   国王是不会允许荷兰重新成为一个国家的,这样之前的牺牲岂不是都白费了?   所以哈勒布尔公爵对一些人的窃窃私语并不放在心上,荷兰不会是他的,也不会是蒙特利尔公爵的,等等,应该说,可能除了科隆纳公爵,国王并不准备让更多的私生子成为国王。而且,就算是意大利……   如果陛下让他去蒙特利尔,让蒙特利尔公爵去布鲁塞尔,也有可能是因为他已经从军数年,而蒙特利尔公爵才成年,看上去也不是很强壮的样子。   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跟随着前来召唤他的侍从踏进了游乐室。   游乐室就在维纳斯厅的旁边,在举行舞会与宴会的时候,供人暂时休息与说话之用——里面摆着牌桌、椅子、长榻,还有台球等游乐设施,是了,休息方式中也包括赌博与打台球。   路易十四事实上并不喜欢赌博,为了迎合王太后或是王后的兴致——之前还有玛利·曼奇尼,他才会参与赌钱,如果他不去狩猎,或是散步,也不想阅读,就和自己的孩子们一起打打台球——只是在他的几个孩子中,哈勒布尔公爵还是第一次参与到这种活动中。   侍从们都好奇地打量着公爵,这位从未出现在凡尔赛的哈勒布尔公爵简直就是蒙特利尔公爵的对照组——蒙特利尔公爵纤细,他强壮;蒙特利尔公爵温柔,他粗野;蒙特利尔公爵守礼,他……则过于直率。可以说,蒙特利尔公爵在凡尔赛有多么受到人们推崇与喜爱,他就有多么令人不满与防备,如果不是有国王在,他也许会被流言排斥出宫廷。   哈勒布尔公爵不负众望地打出了一个几乎飞跳出桌面的球,狼人的血脉让他能够看到球体上顿时多了很多条细细的裂纹:“哎呀,”他说:“这个球……”   “是象牙的。”路易十四笑吟吟地说“你在布鲁塞尔用什么球?”   “包裹着橡胶的铜球。”哈勒布尔公爵巴蒂斯特说,他的弟弟奥古斯特立即露出了一个钦佩的神情。   “嗯,好大的力气。”路易等侍从换个球,顺手打了一杆,“我听蒂雷纳子爵说,你是他见过最好的一个掷弹手。”   “我有天赋。”巴蒂斯特说,他没有露出什么骄傲的神气,有什么可骄傲的,他面对的都是一些凡人,虽然他没有遗传到狼人的特征,但他与凡人相比,还是有着更锐利的眼睛,更强壮的肢体与更大的力气,他能够轻而易举地将装着火药的铁罐扔出好几百尺,还能不间断地扔上半个钟头或是更久。   “你已经是上尉了。”路易说:“你有没有听说过,我有意将奥古斯特的领地与你的领地调换的事情呢?”   “听说了,陛下。”巴蒂斯特说,蓬地打出一球:“随你安排,陛下,我不在意,”他真心实意又无所谓地说:“我喜欢打仗,而不是去做一个官员,我听说阿美利加的土地异常辽阔。”   “是的,我也以为,阿美利加会更适合你。”路易说,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奥古斯特不由得发出了一声惊叫:“陛下!”   “别急,”路易说:“我想要让你去阿美利加。”然后他沉吟了一会:“和奥古斯特一起。”   “啊,”巴蒂斯特了然地说:“您是说……您希望我来保护他吗?”   “不,”路易说:“你也是我儿子啊,巴蒂斯特,哪怕你并不在我身边长大……我依然很爱你。”   “那么……”   路易立起球杆,邦唐带着侍从退了下去,“你知道吧,荷兰终将成为法兰西的一个行省。”   “您总是有您的想法与安排,而您从未失败与错过。”巴蒂斯特说:“即便不是您的儿子,我也不会更变我的态度,您是一位伟大的国王。”   “站到我身边来。”路易说:“你也是,奥古斯特。”等到他们都站过来了——恰好是台球桌的窄边,“把这张台球桌看做法兰西现有的领地与能够影响到的范围吧。”他看向巴蒂斯特,估量了一下后者手臂的长度:“巴蒂斯特,去拿那个红球。”   那个红球距离他们只有几寸,巴蒂斯特简简单单一伸手就拿到了。   “这就是巴黎,也可以是凡尔赛,”路易说:“然后去拿那个白球。”这下子巴蒂斯特就有点吃力了,那个白球恰好在他手指勉强能触及到的地方,“这个白球就是布列塔尼,洛林或是马赛。”他点点头:“虽然要费点力气,但依然在能够自如掌控的范围以内。”   “然后是那个黄色的球。”路易说。   “我要走过去,”巴蒂斯特说:“不然我碰不到。”   “一个国王可不能总是在外面。看看狮心王理查。”路易说:“你可以拿上球杆。”   巴蒂斯特遵照他的话去做了,用球杆将黄色的球拨动到身边。   “这球杆就是我的大臣,将军,还有民众,我依靠他们来管理我的新领地——虽然可以,但那不是你或是我的手臂,用起来总有些膈膜与力不从心。”路易说:“但没办法,它们距离我太远了,所以,要对能够帮助到我们的任何人或是事更好些。”   “那些印第安人也是吗?”   “也可以这么说,”路易凝视着距离他们最远,几乎紧靠着另一侧的蓝色球:“也可以说不是,因为阿美利加与其他殖民地就如同那颗蓝色的球一般,先生们,它距离我们太远了,远到就算我将上面全部清空,也没办法阻止他们成为另一个国家。”   两位公爵的神色都不由得变了。   “所以我想了又想,是的,我不但要让奥古斯特到那里去,我也要让你,巴蒂斯特到那里去。”   “我要阻止他们吗?”   “怎么可能?”路易失笑:“我只希望你们能够代替我……”   “代替您?”   “代替我见证一个全新政体的诞生,以及,保证它不会变成对法兰西的一柄利剑。”   巴蒂斯特沉默片刻:“但父亲,您难道不能成为他们的国王么?”他想了想,说道:“阿美利加距离这里虽然远,但马赛距离巴黎也不近啊,有了巫师,我们可以保证通讯顺畅,至于您的将军与官员——如果您担忧的是这个,那么就和英国人的总督那样,每隔几年就轮换一次,您还可以用作对忠诚与才能的褒奖与鼓励……”   “那么那里的民众呢?”路易笑道:“我可没办法让他们每隔几年就迁移一次。”   “他们也是法国人。”   “离开法国就不是了。”路易说:“人们称我为凯撒,我也希望能够成为凯撒,凯撒也希望伟大的罗马能够与世长存,可惜的是,就如同从普罗旺斯移植到下诺曼底的柑橘树会生出味道不同的果子,人移动到另一个地方,随着时间流逝也会发生不同的变化,遥远的距离更是会催化一些激烈的想法,要靠对一个人的崇拜或是畏惧来维持一个庞大的帝国——啊,不说凯撒,就看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吧,所有人都是他的奴隶,他成功了吗?” 第五百五十四章 哈勒布尔公爵与蒙特利尔公爵(下)   “我这样说,你们都能明白了吧。”路易温和地注视着两个孩子:“我知道你们还很小的时候,就会有人和你们说,你们是国王的孩子,将来也是要成为国王的,但……无论是荷兰,还是阿美利加,我竭力想要促成的结局都不是这样的。”   “我不明白,”奥古斯特难过地说:“我并不想要成为国王,”我是一个罪人的孩子,他没有说出口,但在场的人都明白:“但您为什么不能成为那个国家的国王呢?您的光辉完全可以照耀到千里之外。”   “是啊,”路易说:“但太阳要西落,我也会死去,到时候留给那些人的又是什么呢?”他慢慢地说道:“正是因为考虑到那些爱我,信任我,崇拜我的人,我才不能成为阿美利加的国王——想想看吧,那样大的一个地方,一个崭新的地方,我当然可以按照我想要的将它们打造成型,但等我离开这个人世后呢?不管我将它们如何珍爱地捧在手上,它也只有分崩离析一途。”   “您可以将它们留给您信任的人。”巴蒂斯特说。   “我这么考虑过,”路易看向他们,“在你还未来到巴黎的时候,我原先的计划中也只有奥古斯特,现在又多了你,就是因为我也在贪心,希望波旁的姓氏能在新大陆上长久地闪耀下去。”他关爱地看着巴蒂斯特:“哈勒布尔太小了,阿美利加有着可供数千万头野牛奔跑的荒原,耸立入云的高山,如同大海一般的湖泊,那里才是你最终的归处。”   “您愿意让我与巴蒂斯特兄长到阿美利加去做总督,但您不愿意成为阿美利加的国王,是因为您觉得,阿美利加最终无法一体吗?”奥古斯特突然问道。   路易给了他一个鼓励与肯定的眼神:“是的。”   “您甚至没有尝试一下。”   “你可以去尝试一下啊。”路易说,不顾两个孩子诧异的神情:“你也是,巴蒂斯特。如果我再年轻二十岁,我也会试一试,但我现在,”他比了一下台球桌:“我必须留在这里,我要处理的问题已经足够多了,而阿美利加都是那样的远。”   “您的军队与子民难道还会背叛您吗?”   “我还在成年之前就经历过两次投石党叛乱,”路易平淡地说道:“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世界上没有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与生俱来的忠诚,没有顺理成章的获得,也没有持之不渝的连接,一个二十岁的人看八十岁的自己会觉得他如同一块腐朽的棺木,一个八十岁的人看二十岁的自己也会觉得他就是一头鲁莽的小猪,又何况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呢?   他们在遥远的地方,面对着陌生的土著与动物,迥然的气候,荒凉的原野,击败了敌人,建起了家园,靠着自己的双手种植与收获作物,猎取了数之不尽的皮毛,正要舒舒服服地休息的时候,一个他们完全不认得的人走过来,要带走他们的财产——因为他们要向只在钱币的正面见过的国王陛下纳税,孩子们,平心而论地想想,他们会愿意吗?”   “您也可以……”巴蒂斯特说到一半就停下了,当然……   路易笑了,“是啊,我可以不收税,也可以不在那片土地上施行法兰西的律法,也可以通过招募而不是征召来补充军队里的新血,但既然如此,我又何必紧紧地握着权杖不放呢?在明知它几乎无用的情况下。”   “但您一直对那片大陆十分关心。”   “因为如果法兰西不插手,”路易说:“它就会成为英国经济再次腾飞的基础,”他随手一划,将几个台球拨弄到一边:“让敌人强壮就是令自己虚弱,另外,我同样希望阿美利加能够滋养法兰西,只是我不会如那些昂撒人那样暴戾冷酷,毫无人性——事实也证明了,和平与友谊未必会成为发展的绊脚石。”   “您说的很对。”巴蒂斯特点点头,现在布鲁塞尔都有印第安人出没了,人们也习惯了与红棕色皮肤的人如常相处,反正只要到得到印第安人也都受过了洗礼——除了罗马教会一直嘀嘀咕咕地说,这些印第安人的信仰只是浮于表面,因为他们到现在也弄不清新教与天主教的区别——这也是因为路易对于宗教战争的警惕心一向是最高的。   在路易十四的领地里,你可以是天主教徒,或是新教教徒(胡格诺派教徒),甚至是巫师,你们也可以互相翻白眼,吐唾沫,两三个人一起约定了打架也可以偶尔为之,但如果事情发展到群殴,或是多于十人的公开游行,国王的警察与军队就会赶来干涉了。   阿美利加有不少胡格诺派教徒迁移了过去,也许他们认为,到了那里,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毕竟那里的国王代理人是新教教徒绍姆贝格元帅,他们没想到的是,绍姆贝格元帅也早被国王陛下带坏了——他不喜欢罗马教会,却不妨碍他一样讨厌借着信仰生事的小人……   印第安人在这种氛围下,要让他们受到什么深刻的影响就别想了,他们原先的信仰相当原始,大部分人包括祭司在内又是那种性情疏朗的家伙,别说新教与天主教,他们索性就是将三个信仰糅合在了一起,成为了一种“新新教”,无论天主教还是新教,还是印第安人的原始信仰,都能在其中找到痕迹……但他们可是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是个虔诚的教徒的。   “你们到了那里也要注意这点。”路易提醒说。   “你刚才说,如果我们愿意,尽可以去尝试一番。”巴蒂斯特忍不住说道:“您是说,我们可以争取成为那个国家的主人么?”   “我并没有拿走你的野心,孩子。”路易说:“我站在这里,舍弃了阿美利加的权柄,是因为我知道我就算拿到了,结果也不会太好——除非我,或是我的继承人到新阿姆斯特丹或是蒙特利尔去,一个国王是不能离开他的国家的。”他看着巴蒂斯特:“但你和奥古斯特不同,你们具有天生的优势——那就是我给予你们的支持,虽然我并不认为……好啦,别生气,我并不是小觑你们,但……还是那句话,那是一个多么辽阔的地方啊。”   巴蒂斯特真的认真思考了一会,然后他摇摇头:“大概不行,”他对奥古斯特说:“现在在阿美利加最有威望的应该是绍姆贝格将军,对印第安人来说则是‘牛角’,等到我们去了蒙特利尔或是其他地方,要建立起威信是件很难的事情。”   “爸爸也是通过战争来建立权威的,”奥古斯特说:“而阿美利加已经没有战争了。”   “还有一种方法,就是让民众的生活变得富饶起来。”巴蒂斯特的话让奥古斯特笑了起来:“是的,也和我们的爸爸一样。”他顿了顿,“但陛下之前也说了,无论我们怎么做——我们都是那些向民众收税的人,他们原本是可以不需要我们的——除非我们能够给他们他们无法拿到的东西。”   “有什么是他们需要而又无法得到的呢。”巴蒂斯特说,他想起了布鲁塞尔,布鲁塞尔原本有着十分兴盛的染织业,商业也极其发达,等他的母亲被册封为布鲁塞尔公爵夫人之后,她自然也成为了扼住这些商人与手工业者喉舌的人,作为她的儿子,巴蒂斯特即便不喜欢,也要仔仔细细地为母亲打理这些事情。   布鲁塞尔无疑是能够迅速反哺法兰西的地方,不过随着国王的学者与巫师们的发现与发明被应用到现实里,布鲁塞尔的商人们反而要开始依赖法兰西的钢铁、燃料与纺织机,直至蒸汽轮船的输出,而阿美利加,要比布鲁塞尔还要荒凉一百倍,虽然印第安人并不是他们最初以为的那种野蛮的动物,但在五年前才开始接触现代科学的他们要在短短几十年里追赶上法兰西这艘巨舰还是不可能的。   “最少也要二十年,甚至三十年吧。”巴蒂斯特说,他的眼睛里发出光来:“这就是我们的机会了。”他说。   奥古斯特听了,却有点犹豫:“听起来这会是一桩很重要的事情,”他说:“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好,也许……”让国王挑选一个得力的大臣过去会更好?   “父亲这样说,”巴蒂斯特说:“就是因为考虑到将来的五十年法兰西与阿美利加必须保持一个缓和的友好关系吧。”虽然有人发出那样的狂言:这个世界不需要国王,但这纯粹是痴人说梦——等到路易十四去世,将来的法王就是他们同父异母的兄长小路易,也就是路易十五,如果没有这层血缘关系——举个例子,如绍姆贝格元帅,他的倡议与举措只怕很难再如现在这样在凡尔赛的宫廷中畅通无阻——因为他不是一个波旁,必然会有人或真心,或假意地认为他有意自立为王。   这种事情也不是没发生过,最著名的例子莫过于米兰大公,斯福尔扎,一个卑微的雇佣兵,留下的遗毒倒是一直延续到今天。但如果是波旁,那就不同了,别的不说,看看波兰的孔代亲王与意大利的科隆纳公爵卢西安诺吧,他们都是国王的亲眷,所以人们也愿意接受他们的统治。   如果有巴蒂斯特与奥古斯特作为阿美利加与法兰西之间的桥梁,对凡尔赛的人们来说,就像是当初阿方索五世将那不勒斯分封给私生子那样,他们也是愿意接受……“陛下似乎并不认为我们能够成功呢。”奥古斯特若有所思地说:“不然您不该担心我们会发生争斗吗?”   “世界在前进,”路易说:“孩子们,阿美利加是一个新地,但也正是因为是个新地,就如同一块干燥的海绵,它会疯狂地吸收掉外界的每一份知识,所以,它的进步甚至会比巴黎与凡尔赛更快——尤其是,它在最初的时候,本来就是没有国王和教会的。”   他放下球杆,走到窗前,“我知道不久前有人在咖啡馆里演讲,说法兰西应当继承来自古希腊、罗马的遗产,恢复共和制,舍弃帝制,结果他被人从高台上揪下来,拖到街上打了一顿。”   “但这是不可能的,”奥古斯特下意识地说:“看看现在的法兰西吧,如果没有您,它早就衰落甚至分裂了。”   “那是因为现在的人们还没有这样的力量。”路易说着足以让蒂雷纳子爵或是孔蒂亲王,又或是任何一个臣子惊恐到昏厥过去的话:“当初我有意普及教育,马扎然主教就对我说,如果我让子民们睁开了眼睛,他们就不会甘心继续被捆绑在沉重的石磨上了,他们先是会思考,然后就会提出疑问,之后就要反抗了。”   巴蒂斯特睁大了眼睛,“但您还是这么做了。”   “是啊,因为我说,我不想给一群猴子做国王。”路易说:“如果是在三百年前,不,哪怕是在一百年前,我都会设法将你们推上王座,但今天,我不想那么做,因为……”他说:“我都能看到王冠落地的景象,唯一的区别是有没有脑袋跟着一起掉下来。”   “但您是那样的伟大……”奥古斯特喃喃道。   “或许有人能够千万年地受到人们的尊崇,”路易说:“但我肯定不是其中一个。”   ——   那天国王陛下对两位年少的公爵说了什么,无人得知,两位公爵守口如瓶,只是神色看上去都不太好,但人们不能确定,是不是因为陛下有意将他们派遣到新大陆去做总督的缘故。   现在荷兰必然会成为法国的一个大行省已经是不容置疑的事情了,路易十四甚至不愿意让他的私生子继续留在布鲁塞尔——不过公爵的封号无需更变,他将新大陆的一个城市重新命名为布鲁塞尔,也就是新布鲁塞尔。   然后,国王陛下特意派出了孔蒂亲王作使者,接回了蒂雷纳子爵,荷兰局势已定,接下来的事情却非常耗人心力,陛下将这些事情丢给了维拉尔将军,好让蒂雷纳子爵得以平静地度过最后的时光。 第五百五十五章 蒸汽机车与猜猜谁来和我们说再见?   蒂雷纳子爵回到巴黎,百感交集,若说他没有想要回到法兰西的念头那纯属是胡说八道,没人,尤其是一个老人,会愿意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去世,虽然他在阿姆斯特丹的时候,环绕着他的荷兰人对这位又是法国总督,同时也是奥兰治后人的老者观感并不差,不然北荷兰也不至于平静了那么多年。   但作为路易十四,无论如何也不会让蒂雷纳子爵在阿姆斯特丹,在他的职位上去世,对这位元帅,他始终抱持着一种温和与亲近的感情,尤其是在他身边的人已经开始一一向他告别的时候,国王陛下就格外多愁善感起来。   他本来是要去凡尔赛的,但听说蒂雷纳子爵已经动身,就决定在巴黎等着,等到蒂雷纳子爵来了,就邀请他与自己一同乘坐最新的交通工具——蒸汽机车到凡尔赛去。   蒂雷纳子爵虽然年纪老大,精神和身体都还很不错,双眼明亮,声音响亮,一看到蒸汽机车就不由得欣喜地睁大了眼睛:“它能运载多少士兵啊!”他说:“它快吗?”   路易好笑也欣慰地发现,这次蒂雷纳子爵回到他身边,居然要比年轻的时候更放纵轻快一些了,年龄有时候是一种束缚,有时候也是一种解脱呢,“能运载很多人,但最让人愉快的是它是不需要休息的!”国王陛下也大声说:“它可以昼夜不休,永远地奔驰下去。”   “它吃什么?”   “煤炭。”   国王说,一边率先踏上了车厢门前的踏板,然后向子爵伸出手,蒂雷纳子爵握住国王的手,也踩在了柔软厚实的鲜红色地毯上——这时候的机车车厢与一百年后的几乎没什么不同,归根结底,都是由蒸汽机组驱动的轮杆运转来达成各种目的——最早的蒸汽机就被用来拉动矿车,而那些矿车也是有轨道的,所以……让后世的人们想不到的是,蒸汽机车最大的阻力不是教士,也不是资金投入,更不是材料或是技术的不足,宫廷中的人一开始不接受蒸汽机车,是因为它原本是运送肮脏的矿石与牲畜之用的……   “他们坚持要我乘坐马车。”路易向蒂雷纳子爵抱怨道,“天啦,就算现在的水泥路足够平整,但狭小到连双脚也没法伸展的车厢如何能够与这种‘车厢’相比呢?”   “您说得对。”蒂雷纳子爵说道,一边好奇地左右张望,机车暂时还没有发动,它在铁轨上的时候平静的犹如一个有着坚固基础的房间——它就是一个房间,每个车厢都是一个房间,在路易十四御驾亲征的时候,邦唐会给他带上浴缸,现在蒸汽机车的载重与容量更是能让他尽情发挥——所以子爵甚至感到了一丝熟悉,这些都是他常在国王的套间里看到的。   “您的房间就在孩子们的后面。”路易说:“也许您会觉得有些吵闹……如果那样……您……”   “我正需要一些吵闹,”蒂雷纳子爵说:“陛下,我并不喜欢孩子,但一想到他们正是您的延续,波旁的后代,我就满心欢喜,就算立刻下地狱去都心甘情愿。”   “您可别宠坏他们了。”路易说:“主要是我和他们说过很多有关与您的事情,他们崇拜您,可能仅次于上帝与我。”   “我只是您的将军,”蒂雷纳子爵说:“您知道吗,天文学家说,月亮就是一个石球,自己并不发光,是太阳把它照亮,人们才能在夜晚看到它,您就是太阳,我就是月亮。”   国王停下脚步,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蒂雷纳子爵吗,良久才说:“我知道您一直在军队里,但就算是在军队里,子爵先生,您有这样精妙的银舌头,如何孑然一身直到现在呢?”他忍不住说:“告诉我吧,如果您有私生子,我也能保证从婚姻证书,出生证明到洗礼证明给您弄一整套。”   “陛下,”这次轮到蒂雷纳子爵无可奈何了:“那个真没有,我想这就是上帝的安排,您可以将维拉尔看做我的继承人,”他跟上去,“另外,您与罗马教会的事情怎么样了?还是不同意他们独立梵蒂冈么?”   “这是一件顶顶重要的筹码,”路易说:“不在教会身上割一刀我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教会表面上与法兰西结盟,私下里可没少做“好事”。   “可别在您的孩子面前说。”蒂雷纳子爵说。   负责打造这十二节车厢的人正是国王最信任的大臣之一——柯尔贝尔,不过因为他年纪也大了,所以这桩事情主要的负责人还是他的儿子塞涅莱侯爵,塞涅莱侯爵虽然应该算是军方的人,但因为他之前一直在南特的船厂,负责火炮,火枪与铁甲舰的建造,对蒸汽机械十分熟悉,才接过了这桩重要的任务。   按照现有的蒸汽机组的最大马力,车厢最好安排成六节,但问题是,国王一人就需要三节车厢——这是邦唐先生不容变更的准则与旨意,王后也也需要一间寝室与一间起居室,国王的三个儿子,每人一间,顶多容许国王的孩子们共用会客室与盥洗室,那么……简单地一算,七节车厢就没了,剩余的五节——有着波旁姓氏的蒙庞西埃女公爵,旺多姆公爵,还有孔蒂亲王都肯定各占一节,仅存的两节——陛下明确地指出,塞涅莱侯爵与柯尔贝尔父子应当有一节,另外一节……如果蒙特斯潘夫人还活着,她肯定能有一节,但她不是去了“修道院”吗?这一节车厢当然就被所有人眼睛发光地盯着了。   不夸张地说,如果国王陛下还缺少军费或是别的什么,哪怕是把这节车厢挂上十万里弗尔的价钱卖出去,也一样会有人买的……   现在这节车厢就归给蒂雷纳子爵了,十二节车厢必然会导致动力不足,再加上之前的三节货箱——因为距离车头较近的地方会被烟雾与煤气(煤炭燃烧时发出的气味)淹没,所以这三节车厢只能被用作装载行李,所以——它的速度也许和奔马差不多。   但正如国王陛下所说,不知疲倦是这种交通工具最大的优点。   “我们会在黄昏时分抵达凡尔赛的胜利广场。”塞涅莱侯爵说,他是一个看上去就讨人喜欢的年轻人,比起国王第一次带着孩子们去南特的时候,他变得更加沉稳与黝黑了,也更像是个军人。听了他的话,蒂雷纳子爵就往外看去,外面是绵延不绝的花海,“真美啊。”他端着热巧克力,舒舒服服地躺在长榻上说道,虽然骑马,乘坐马车也能观赏美景,但前者还需要自己控制马匹,不能心无旁骛,后者就像是路易十四抱怨的那样——又窄又小,还会摇晃。   蒸汽机车也会摇晃,但这种摇晃比起马车来真是小多了,躺在长榻或是床上更是不会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柯尔贝尔跑到蒸汽车头去看工人烧火了,他对这个意外的感兴趣,塞涅莱侯爵代替父亲服侍国王与子爵,虽然蒂雷纳子爵现在还是子爵——他是侯爵,但只要知道内情的人一点也不会觉得受到了羞辱——据说国王要将色当公爵(蒂雷纳子爵的父亲,子爵是次子)的爵位与领地(一部分)还给蒂雷纳子爵,但被子爵拒绝了。   但在国王的心里,这位子爵的身份可能还要比公爵高一点呢。   在轰隆轰隆,克嚓克嚓声中,蒂雷纳子爵与国王陛下痛痛快快地畅谈了大约一小时,就告退回了自己的房间:“如果不能待上一会,好好看看,晚上的宴会里我要怎么向那些人吹嘘呢?”他这样说,引得国王哈哈大笑。   然后他就沿着狭窄的走廊,走回到自己的车厢里,这个车厢也就是一个房间,配备着一个小小的盥洗室,蒂雷纳子爵好奇了一会盥洗室里的热水是怎么来的,后来就猜到它们应该是从车厢顶部的水管里被引入的——天花板与顶层的中间部分。房间里有一张巨大的床榻,舒适的扶手椅,书桌与高背椅,还有衣架与衣柜,甚至比得过巴黎或是凡尔赛的旅店房间,除了有点过于狭长。   这时候太阳的光辉已经不如他们登车的时候璀璨耀目,蒂雷纳子爵拿出怀表,果然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但他没有换上宽松的寝衣,如他对国王所说的那样要好好休息一番——毕竟国王陛下说,他的孩子也许会来打搅他……   果然,没过一会,就有人来敲门了。   “是您,公爵先生。”蒂雷纳子爵说。   “请称我为巴蒂斯特吧,”哈勒布尔公爵,巴蒂斯特说,他踌躇了一会:“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吧,”子爵说:“我想您的父亲已经允许了。”   说来会让人感到惊奇,蒂雷纳子爵与哈勒布尔公爵可能还是第一次见面,毕竟他们的身份都太敏感了,一个是奥兰治的后人,又是法国国王的将军,一个则是法国国王的私生子,哈勒布尔,也可以说是布鲁塞尔的主人,他们若是来往频繁,定然会引发许多流言蜚语,拉瓦利埃尔夫人索性根本不让他们见面,后来巴蒂斯特进了国王的军队,蒂雷纳子爵就有意避开,巴蒂斯特还见过几次维拉尔将军,蒂雷纳子爵他只见过画像。   巴蒂斯特进了房间:“我一直就很想见您,先生。”他由衷地说道:“您不但是个出色的将领,还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管理者。”   “是啊,管理要比征服更难。”蒂雷纳子爵一挥手,用力到可以带起风声:“但我有国王陛下。”他骄傲地说。   “是的,”巴蒂斯特笑了笑:“您知道吧,我要去阿美利加了,这是陛下最新做出的决定,我之前还有点犹豫,但见到您,就突然安心了。”   “阿美利加比布鲁塞尔或是北荷兰更辽阔,更适合您,”蒂雷纳子爵说:“而且您身后还有整个法兰西,您会比我做得更好。”   “您不回北荷兰了吗?”   “我不回荷兰了。”蒂雷纳子爵校正说:“您是否在为了什么事情——有关于荷兰的,才会来和我说话?”因为到了凡尔赛,眼睛和耳朵就要多得多了。   “有件事情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与陛下说,”巴蒂斯特说:“因为我也是从族人那里知道的,”他看了蒂雷纳子爵一眼,子爵是少数知晓拉瓦利埃尔夫人真实身份的外人:“但您也知道,我的族人事实上……并不怎么擅长阴谋与欺骗,我不能确定这是不是有人故意让他们知道,然后利用我来影响陛下的决策的。”   “无论是什么,”蒂雷纳子爵说:“您先说给我听听吧,我觉得,我在荷兰这么多年,还是挺了解荷兰人的。”   “这与荷兰人——没有太大关系。”巴蒂斯特说:“您知道,奥兰治家族的最后一个继承人,威廉三世,他的母亲是英国的长公主吧。”   蒂雷纳子爵弹动眉毛:“是的。”   “您也知道,查理二世在得到了我们的帮助后,屠杀了大半个伦敦的事情吧。”   “知道。”   “现在看来,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尖顶上悬挂着的人头似乎并不能让那些心怀叵测的人顺服下来——或者说,他们看似顺服了,却始终没有放弃过从查理二世手中篡夺权力,就和那些脑袋还挂在教堂顶上的人那样……他们憎恨国王,厌恶王权,尤其是在查理二世即便卖掉了宫殿与王室领地,依然没能在对我们的战争中取得优势的时候……”   “他们是想要再来一次大叛乱吗?”   “不,他们畏惧父亲,”巴蒂斯特第一次将路易十四称作父亲:“他们担心,如果将一个没有斯图亚特血脉的人推上王位,就像是之前的护国公克伦威尔,法国国王会借此对英国发动全面战争,所以……他们既不允许让查理二世继续做国王,也不打算将权杖交给约克公爵——他们向威廉三世发出邀请,想让他以长公主之子的身份成为英国国王。” 第五百五十六章 威廉三世向我们告别(上)   蒂雷纳子爵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一点也不怀疑哈勒布尔公爵是在说谎,“您怎么不对陛下说?”他脱口而出:“抱歉,”他又迅速地道了歉“是我的错。”他想到这位国王之子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随着母亲离开了巴黎,而与最受国王爱护的科隆纳公爵,与最受国王看重的王太子小路易,甚至蒙特利尔公爵奥古斯特不同,他与路易十四几乎没有多少交集。   有了这种前提,他当然会更谨慎一些,而且,确实如他所说,一群狼人如何能够探听到这样的消息,不过蒂雷纳子爵飞快地站了起来:“跟我来!”他说,然后带着巴蒂斯特跑向了国王的车厢。   这时候他们已经能够看到大路上的行人与骑手,为了保证安全,这道长度不过二十五公里的铁轨紧紧地依靠着原先的胜利大道——也就是连接凡尔赛与巴黎的水泥大道修筑,这样国王的近卫军可以在一侧继续保卫国王的安全,还有国王的宫廷成员,也能跟随国王而来。   车队里的人除了宫廷中的大臣与贵胄之外,在后面缀着的就是那些为国王服务的人了,音乐家,画家与诗人,还有演员与小丑,莫里哀从自己的马车里向着喷涂着白色烟雾的金色车头看去,没错,那些人坚持将国王的蒸汽机车全都涂刷成了一种漂亮的浅金色,它在阳光下奔驰的时候简直就如同一道绚丽的晨光。只是作为代价,每开一次这部御用机车就要重新修饰一次。   “我没看错吧,”莫里哀说:“那辆‘机车’好像停下来了。”   “没有,”他的第七任爱人兼女主演说:“只是速度慢下来了。”   ——   “让那些迎接的人先离开吧,”路易十四说:“让奥尔良公爵来见我。”奥尔良公爵因为正在凡尔赛,所以这次就没有随行,蒸汽机车现在仅有一部,也不会有人察觉到什么——为了让巴蒂斯特将这件事情述说清楚,国王命令机车降低了速度,毕竟他们一离开这里,就会被无数人环绕起来了。   有了国王的命令,小车站的欢迎仪式自然就被取消了,国王直接翻身上马,穿过喧嚣的凡尔赛镇,在人们没能看清自己的时候就一口气跑到了凡尔赛宫的台阶前,驮轿已经被准备好,路易很少会使用这种乘具,但与他选择骑马通过小镇是一个道理,如果他徒步登上台阶,就要接受不停的恭维、问安与寒暄,这样太耽误时间了。   路易没有通过大画廊,而是穿过迷宫旁的道路,直接进了维纳斯厅,奥尔良公爵和他在一个隐秘的小房间里见面,一听说竟然能会有这样的事情,就算是一向无所顾忌的奥尔良公爵也不由得神色大变:“他们竟然敢这样做?!”   这岂不是由官员来指定国王,而不是由国王来指定官员了吗?   “他们也许还觉得很委屈呢,”路易笑着说:“如果不是我从中插手,现在的英国国王应该是奥利弗·克伦威尔,一个与斯图亚特王朝毫无血脉牵系的乡绅之子。”   “可不是,”奥尔良公爵感叹到:“别说英勇,睿智或是谦卑虔诚什么的,他们将克伦威尔推上去,不过是因为克伦威尔虽然掌握着军队,但因为出身不正,他在面对那些议员与长老的时候永远欠缺一份底气。”   “他们不愿意支持约克公爵也是这个道理,换了约克公爵上去,也不过是又一个‘查理二世’,或许他还会清洗得更彻底一些。”当时查理二世可是有一部分保王党官员与将领作保,才能重新成为英国国王的,约克公爵却是和一群被流放到新大陆去的罪犯与失败者厮混在了一起,为了给这些新贵腾出位置,他们一定会不择手段地把现在汉普顿宫里的贵人们送上绞刑架或是断头台。   “让你的小鸟……不,”路易神采奕奕地说道:“不用去验证这桩谣言的真假了,告诉他们,他们要极力促成此事,在英国的小鸟们,甚至可以抛弃伪装,只要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全,他们可以放手施为——还有,之前看好的学者、教授、艺术家们如何了,告诉他们伦敦就要开始乱了,如果他们还是不愿意走,”他从抽屉里抽出一个名册:“这些人就算是使用强硬或是诱骗的手段也要带回法国来。”   “您觉得威廉三世……可以与查理二世以及约克公爵一较高下吗?”蒂雷纳子爵蹙眉:“陛下我很担心,我见过威廉三世,他是个有野心的年轻人,这没什么,有野心的年轻人太多了,但他在年少时的经历,还有在伦敦塔内遭受的磨练,让他非常,非常,非常地善于忍耐与观察,以及雷厉风行,这样的敌人是非常可怕的。”   “也许,”路易说:“尤其,假如他真的成了英国国王,那他绝不会忘记乌得勒支这份巨大的耻辱。”他叹了口气:“所以我们可能要去做一件坏事了。”   ——   威廉·亨德里克·范·奥兰治,他从一出生起,就有很多身份,最早是从早逝的父亲那里得来的奥兰治亲王的称号,后来这个称号被荷兰议会否决,后来荷兰议会给了他一个“国家之子”的称号,代价是将他身边的英国人都赶走,由他们取而代之,之后他的祖母与母亲想要为他争取省督的位置与海军统帅的职位,但荷兰议会立即说,这两者不能同时由一个人担任,他成年后,通过各种手段求得了西兰省议会议长一职。   而后,他的命运就突兀地向着深渊滑去——他怎么也没想过自己会成为舅舅查理二世的囚犯——面对法国人的咄咄逼人,他毫不畏惧,但在伦敦塔的那几年,消息断绝带来的彷徨、猜疑与担忧却能让他彻夜难眠,他的监牢虽然相当符合他的身份,但无论怎样柔软厚重的丝绒与皮毛都没法温暖他被查理二世与荷兰议会折磨与践踏的真心,等到他出狱,最糟糕的设想更是一朝化作了事实——荷兰的民众对他满怀猜忌,他们认为,他将荷兰出卖给了英国人,才能够成为乌得勒支大公。   威廉三世有时候甚至无法确认自己是不是能够坚持到最后,如果路易十四也是一个如查理二世那样横征暴敛,轻视人命的暴君就好了,又或是他派来的总督是个目光短浅,性情恶劣的恶棍也可以,但没有,路易十四在征服佛兰德尔的时候就实践过他对新占领区的所有想法,从总督,到将军,再到最卑小的官员,他们都只要按照既有的流程与法令走下去就行了。   而人民需要什么,也许查理二世不知道,荷兰议会也不清楚,但这一生就是为了夺回奥兰治家族的王冠的威廉三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让他总是露出苦笑的是——当那些民众认可他的时候,他们的代表会说,他做得和蒂雷纳子爵一样好……   挺讽刺的,对吧,蒂雷纳子爵的母亲是奥兰治家族的女儿,这也是为什么他会成为荷兰总督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身体里也有奥兰治的血,二来是因为他曾在莫里斯亲王的麾下服役,甚至可以说是前者的弟子——所以,他对荷兰竟然是有着一份真情实感的,这种情感从来就是很难伪装也是很难隐藏的,也许最初的几年,荷兰人还有些防备,可到了第一批北荷兰人作为法兰西人被登记在册的时候,就算是再激烈的独立主义者也无法指摘法国国王在民生方面的宽和政策。   单一的人头税,合理的商税,平整的道路,新奇却并不昂贵的货物,美味丰富的饭食,华丽时髦的衣着靴子——这些都是从法兰西过来的,哪怕有些人还记得勒伊特将军,也只能在孩子们的笑脸前保持沉默。   威廉三世努力去做了,但无论他怎样追赶,都永远无法与蒂雷纳子爵并驾齐驱——他是查理二世的傀儡,他可以牺牲自己的利益,却没法让那些阳奉阴违的英国人遵照自己的旨意做事——他的思想与声音都被控制在乌得勒支城堡里,身边全都是来自于英国国王的眼线。   他曾经想过与自己的姑父,也就是勃兰登堡大公,现在的普鲁士国王联系,但,虽然他的使者见到了普鲁士国王,但普鲁士国王并不准备激怒自己的姻亲与同盟,也就是路易十四——“我并没有那样的义务。”他在口信中这样说,威廉三世一听就知道了,普鲁士现在与法国异常亲密,他对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有义务,对威廉三世可没有。   “我的人民啊,”站在起伏不定的甲板上,回身眺望着鹿特丹港口,威廉三世在心中呼喊道:“我并不是有意要离开您们的,只是我若继续留在乌得勒支,我永远无法展开自己的羽翼,展现自己的才能,贯彻自己的理念,安心吧,荷兰的人民,我终有一日会回来的,到了那时,荷兰仍旧会是那个强大而独立的荷兰。”   “怎么了,殿下,”陪伴在他身边的英国议会使者问道,虽然按照教会法与传统,现在的威廉三世是不应该被称为“殿下”的,但又何必让他感到不快呢:“您正在奔向一桩好前程呢。”   这种轻佻的语气让威廉三世感到一阵肠胃翻滚,不过他也知道,现在他的手上几乎没有什么可用的筹码,他在乌得勒支建立起来的小小势力,好不容易收拢回来的奥兰治家族的支持者,都已经被他丢在荷兰了——不是他鲁莽轻信,而是英国议会确实拿出了他无法拒绝的价钱。   一桩婚事——他与约克公爵的女儿的婚事。   英国并不严格地执行萨利克法,但相对的,男性继承人的权利依然在女性继承人之前,所以说,他的继承权依然会遭到一些顽固守旧派的反对,但如果他与另一个男性继承人的女儿有了婚约,那么就如红白玫瑰的终局,他的继承权就变得合法合理起来了。   英国议会不喜欢查理二世不奇怪,他实在太喜欢往威斯敏斯特大教堂上悬挂特殊的装饰品了,而且他与他的父亲查理一世一样穷兵黩武,还打了不止一次败仗,国内的民众与商人承担着沉重的税赋,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变成了沉在水底的铁块。   至于他们为什么也不喜欢约克公爵——因为约克公爵正预备皈依天主教。   经过了“血腥玛丽”的英国人一点也不想试试会不会出现一个“血腥詹姆斯”(詹姆斯-约克公爵的名字)。   约克公爵的两个女儿则是他与前一位夫人,也就是不幸的前任海军大臣之女安妮·海德所生,他与后一任妻子暂时还没孩子,这两个已经成人的女士是虔诚的新教教徒,她们无法悖逆父亲的安排,但如果有人支持,她们也愿意嫁给一个新教教徒,不然就可能被约克公爵强迫改信,以及嫁给一个天主教徒。   路易十四不在意的东西,对另外一些人来说却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约克公爵的长女也是一个勇敢的女性,她这样做,无异与自己父亲的敌人媾和,如果事败,她最好的结局也就是伦敦塔。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她可能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那种温顺无知的女性,这也是让威廉三世忧虑的地方,因为这位女士要求与他共治英格兰,也就是说,她会是玛丽二世,与曾经的卡斯蒂利亚女王一样,而作为一个外来者,威廉三世可能无法与她相抗衡——这也将是一种难堪与羞辱,还可能持续很久。   威廉三世摇摇头,他难道还有拒绝的余地吗?   “我们还有多久抵达马盖特?”威廉三世问道。   “天色大明之前。”使者说:“殿下,这会是个好兆头,当我们进入泰晤士河的时候,阳光会洒满您的全身,如同上帝为您加冕。” 第五百五十七章 威廉三世向我们告别(下)   “可惜的是,那是上帝为我加冕,而不是英格兰的人民。”威廉三世说,不顾使者的脸色有点不愉,“我应当有自知之明,是不是?”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抱歉,先生,我想回舱房了,免得让人看到我。”说完,他就径直回了房间。   使者在他身后发出一声无声的嘲笑——在威廉三世尚未踏入伦敦之前,国会议员们就在撰写《权力法案》了,这是一项用来限制君主权力的法案,当然,查理二世或是约克公爵是绝对不会签署的,那样他们就等同于国会的傀儡,但威廉三世与他的未婚妻玛丽小姐会签,他们一个是外国人,一个是女人,都需要国会支持才能登基成王。   让威廉三世自己来看,他的继承权是毋庸置疑的,他也有那样的雄心与才干,但现在他不得不接受英国人的勒索,这让他的心情变得很坏,而他又不得不和他们站在一条船上,尤其是在查理二世与约克公爵,不,现在我们或许应当称他为詹姆斯二世——还活着的时候,他们手中各自有密探与军队,一旦被他们发现有着王位继承权的第三个人出现在伦敦,他们一定会立即先掉转枪口除掉威廉三世再说。   “等到明天……”威廉三世叹息了一声,和衣躺在了小床上,双手交叠起来放在胸口,虽然这里一点也不舒适,还带着潮湿与腥臭的气味——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乘坐的是一艘渔船,但他知道自己应当养精蓄锐,才能在之后的逃亡与争斗中获得先机。   但一阵突然的震动一下子就把他丢在了湿漉漉的甲板上。   威廉三世立刻一跃而起,抓住了自己从不离身的连发短枪,并紧紧地靠在舷窗边,“约翰先生!”他大喊着使者的名字:“发生了什么事情?是遇到了海盗吗?”他听到有人在跑来跑去,又有人在尖叫,还有人在大声诅咒,在犹豫片刻后,他将眼睛凑向舷窗的缝隙——与所有尊贵的客人那样,他住在艉楼的舱室里,从这里可以看到从黑暗中升起的白色烟雾与闪烁着的红色火光,幸好它们并不在他的船上。   一支接着一支的火把被点燃了,威廉三世看到了使者,红色的火光也无法掩盖他铁青的脸色,他看到威廉三世,就露出了一个苦涩的笑容:“啊,殿下,”他说:“不是海盗。”但还不如是海盗呢。   让·巴尔指挥着他的旗舰横在了三桅船前,一边吹着口哨,一边亲手升起了金百合旗,哪怕是在夜晚,在月光的照耀下,纯金银线绣出的金百合与人面太阳依然熠熠生辉,“哎呀!”他也一眼就认出了威廉三世,谁让他曾让自己的肖像出现在画廊与报纸上呢?   使者与威廉三世有那么一瞬间都想过,是不是可以用欺骗或是贿赂的手段来逃过一劫,但使者率先摇了摇头,法国人的舰队——虽然是最小的编制,突然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里……(现在人们依然尽量避免在晚上海战)就代表他们的筹谋还是因为泄密而破灭了,而这位将军,既然能被国王委以重任,就不是能被轻易瞒过或是被收买的。   威廉三世之前看到的火光与烟雾不过是法国舰船的警告,逼迫它不得不停下来,随后它的前后左右都出现了金百合旗,不过就算没有这种阵势,英国渔船的船长也不会想要逃走,他的船只是最普通的风帆三桅船,怎么能与装载了蒸汽涡轮的法国军舰比速度?   “蓬!”比之前的炮击还要更响亮一些,一张长长的带钉跳板被搭上了渔船的甲板,让·巴尔从自己的旗舰转到小舰上才能走到英国人的船上——要知道旗舰的高度几乎是三桅船的两倍,不过首先身手轻快地跃过来的是他的士兵们,他们在同伴的帮助下,将英国人的武器一支支地卸了下来,从匕首到火枪,不放过任何一处。   然后才是让·巴尔,他一抬眼睛就看到一些人的脸上掠过无法遮掩的遗憾,当然,在小说与戏剧里,总有一个英勇的战士能够靠着劫持敌人的首领来让不利的局面变得对自己有利,但让·巴尔先是海盗,私掠船主,而后又是军官,他怎么会做出这种愚蠢的事情来?   “威廉·亨德里克·范·奥兰治先生。”让·巴尔说道。不过他就站在威廉三世的面前,就说明他早就看准了他的猎物,威廉三世摆了摆手,不让身边的侍卫上前——他们可能是最后忠于他的人了:“是我。”   “跟我走吧。”让·巴尔说。   “您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使者喊道:“先生,我是约翰……”之后应该还有长长的名、姓氏与爵位,但让·巴尔只是向后一摆头,法国人的士兵就把他捆绑起来并塞上了嘴,对于其他人他们也是一样安排,威廉三世看着他们一个个被送入舱房,骤然间一股恶寒从脚底升了上来:“您……”他抖动着嘴唇问道:“您的国王陛下……不会允许您这么做的。”   “您错啦,”让·巴尔轻松地说:“正是因为他要这么做,所以才让我到这里来。”因为要私自处死一个公爵,而且还有可能成为英国国王的公爵,所以不能让约瑟夫来做——他是旺多姆公爵的孙子,将来也会是旺多姆公爵,也不能让维拉尔来做,他是一个严肃而品德高尚的军人,唉,这里不是说,国王认为让·巴尔是个卑劣的小人,可以随意派他去做“脏活”,只是让·巴尔最合适,他本来就是海盗出身——实话实说,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如果要计算他在成为国王军官之前的罪行,就算是被绞上一百遍都不够——也因此不会有太大的心理压力,毕竟对海盗来说,除了他们与同伴之外,几乎都不能算做人的。   有时候同伴也不能算作人呢。   “至少留下我的侍卫!”威廉三世冲动地喊道:“还有那些水手!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好人,您尽可以把他们送到苦役船或是采石场里!”   让·巴尔本来一直在专注地凝视着那些仿佛意识到什么已经开始挣扎,但徒劳无功的人,听到他这么说,他转过头来,看着这位尊贵的客人:“很遗憾,”他说:“我向我的国王承诺过,绝不让这件事情成为太阳中的黑点。”   威廉三世张了张嘴,和一条鱼那样感觉到了致命的窒息:“我是……他的手下败将。”不,应该说,他对上太阳王,从来就是一败涂地,他不明白为什么路易十四竟然会……做出这样完全不符合其性格与形象的事情,但他肯定是要挣扎到最后一刻的,他的前途距离这里不足百里,几乎触手可及……他本来以为,明天,又或是明年,他就会成为英国国王。   “您也许在这一生都无法与我的陛下相抗争,”让·巴尔残忍而冷静地说,在他来之前,路易详细明白地和他说了这桩任务的由来,所以他一点也没被威廉三世打动:“您的仇恨会随着您的王冠一起被您的后嗣继承,或许就在不远的将来,它们会再次酝酿成又一场百年战争,所以,哪怕并不情愿,陛下也必须做出这个决定。”   他不再继续说下去了,船上的情况已经彻底得到控制:“和我来,先生,不要弄得自己很难堪。”   威廉三世踏上了跳板,在望着脚下乌黑的海水时,他甚至想要跳下去,但无论是天主教徒,又或是新教教徒,自杀都是不可饶恕的重罪,他又怀抱着一丝侥幸,既然让·巴尔让他跟随自己——是不是,他还有机会,他知道巴士底狱中曾经有个戴面具的囚犯,即便他必须永远带着面具,不得与任何人交谈,写信,或是做任何交流,他也活着。   活着就有希望。   直到他看见了教士。   教士们是来给他做临终圣事的,他们给他涂了油,这个可怜的人,脸色苍白,虽然竭力做出了镇定的神情,却还是差点昏厥了过去,之所以说差点,是因为他就在将要倒下的时候,听见了一声炮响,他立即跳了起来,冲向舷窗,让·巴尔吓了一跳,但没有阻止他。   威廉三世的眼睛倒映着红光——或许那些水手、使者与士兵都还以为能够侥幸逃过,但正如让·巴尔所说,他们如何会允许路易十四的名誉受到损伤?他们在拉开距离后,就炮击渔船,现在,这艘三桅船吃水线上都在熊熊燃烧,吃水线下却在不断地进水,继而沉没,他只能祈祷,他的侍从已经被炮弹撕裂,不至于受火焚水淹之苦。   “你们准备怎么杀了我?”他问,之前的恐惧仿佛就在刚才的一刹那间消失了,或许是知道事情再无转圜的余地。   “距离这里不远有一座沙岛,”让·巴尔说:“今后国王陛下会让人在上面修筑起一座修道院。”   “看来我还要感谢您们的陛下。”威廉三世讥讽地说。   更让他想要大笑的是,他们居然是在太阳初初升起的时候抵达那座沙岛的,沙岛是海盗们的称呼,意思是砂砾堆积而成的小岛,几乎没有植被,看沙子与礁石的颜色,这里还有可能经常被淹没,也只有海盗会记得它,用来放逐船员与埋藏珍宝——商船与军队里的舰船几乎不可能发现它,发现了也不会登上小岛——毫无意义。   阳光照在了威廉三世的身上,哪怕没有镜子,他也能凭借热量猜到自己头上金光闪烁,如使者所说的那样如同被上帝加冕,他踉跄了几步,在让·巴尔等待着他的地方突兀地大笑起来,让·巴尔平静地看着他,他见多了死亡,什么样儿都有,“您自己来,还是我来?”   “啊,原来您还是刽子手。”威廉三世说:“我不能自杀,先生,您准备用刀子,还是火枪。”   “火枪,”让·巴尔说:“很快的,先生,您不会感到痛苦。”   威廉三世喃喃了几句,让·巴尔没有听清,也不在乎,他转到威廉三世身后,对准他的后颈往上开了一枪,这是医生们测试过的,如果对准坚硬的头骨,子弹可能会嵌入骨头或是跳飞,威廉三世虽然是敌人,但与让·巴尔之间交会不多,他并不仇视或是轻蔑他,对让·巴尔来说,这只是一桩需要更谨慎些的工作罢了。   威廉三世应声倒下,如让·巴尔所说,死亡来得猝不及防,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扭曲的笑意。   “啊,”让·巴尔对自己说,“你也差点杀死了一个国王呢。”   ——   “他杀死了一个国王!”查理二世喊道!   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用自己的手杖敲破了御医的头,御医哭喊着,奔跑着,祈求任何人的帮助,问题是他现在正在威尔士亲王的寝室里,周围除了国王就是国王的人,他们怎么会去悖逆国王的旨意?就算是一直对他和善,慷慨的王后现在也只记得伏在床边大哭。   只是这种毫无感情的嚎啕是因为失去了儿子,还是想要借此躲避查理二世的怒火,我们就不知道了。   御医头破血流地倒在她脚边的时候,她甚至还记得拉了拉裙子,免得它被鲜血弄脏,虽然作为英格兰的王后,她有资格每天换一套新衣,但……她低下头,藏起面孔,免得让查理二世发现她没有一丝悲色。   王后也曾爱过这个孩子,但这个孩子——或许正如教士们所说,来自于魔鬼的馈赠只会让人陷入无尽的苦恼与悲伤之中,他体弱,总是生病,头脑迟钝……是一个很难让人喜欢的孩子,除了他的父亲查理二世,但查理二世说是喜欢这个孩子,倒不如说是这个孩子稳固了他的王位,也让他能够除掉眼中钉肉中刺——也就是约克公爵,如今的詹姆斯二世,他的亲弟弟。   查理二世的愤怒终于在御医吞下了最后一口空气后消散了点,他阴沉沉地看向房间里的每一个人,思考着是否可以将王太子的死亡隐瞒起来,在他与约克公爵的战斗已经接近尾声,双方都已经精疲力竭,只等谁出了纰漏的时候,他绝对不能在继承人这方面丢分。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约克公爵还没有儿子。   “您得怀孕了,王后。”他嘶哑着声音说道。   “但……陛下,”王后小心翼翼地低声回应:“我没有怀孕。”   “我知道!”查理二世狂暴地喊道!“但我需要你怀孕!现在,王后,就是现在!向人们宣布,我们有了新的继承人!” 第五百五十八章 英国国王向我们告别(上)   让·巴尔在这次行动中仅驱使了一支袖珍舰队,简单地说,仅有一艘战列舰,三艘护卫舰与几艘小舰,事情发生的地方又距离法国的加来港口很近,更在仅有月色与星光照明的深夜,整个行动速度又飞快,船上的人手也都是信得过的下属——也就是曾经的私掠船船员,他们大多并不怎么清楚自己做了怎样惊天动地的大事——海盗们不但劫掠商船,有时候也作为海上雇佣兵来代雇主除掉对手,对于正规军人来说会让他们歉疚一生的行为,他们却丝毫不以为意,等回到了港口,拿了赏金与休假,他们就嘻嘻哈哈地手挽着手,肩膀靠着肩膀,快快乐乐地去找乐子了。   这件事情,要到很久以后,国王在那座沙岛上修筑的圣尼各老修道院的小礼拜堂有一处塌陷了,工人前来维修,重新打造地基的时候,才发现在地下有一个石棺,石棺里是一具骸骨。这具骸骨双手十字交叉放在胸口,压着一枚奥兰治家族的银徽章,还有一柄利剑。就此可以证明,在这里安息的并不是海盗们的牺牲品——因为海盗们不会留给死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金银与武器皆是。于是人们就循着银徽章的线索去找——威廉·奥兰治的嫡系血脉虽然已经断绝了,但拿骚伯爵一系的血脉却成功地传承下来,经过鉴定,他确实是一个奥兰治。   虽然不能确定他就是奥兰治家族的最后一人,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的尾声中突然失踪再也没有出现过的威廉三世,但大部分人都相信他就是——在那个时代的一些议员、教士甚至王室成员,都隐晦地在自己的回忆录,或是给友人的书信,又或是与子孙的谈话中,都提到了,当时的国会曾作出一个决议,他们不但要将疯狂的查理二世弹劾下位,也要遏制可能已经成为一个天主教徒的约克公爵-詹姆斯二世的野心,简单地说,他们并不想在两个烂苹果中挑一个,他们将视线投向海峡彼岸,曾经被查理二世囚禁多年,却意外地因此结识了许多英国大臣与议员的威廉三世就这样进入了他们的眼睛。   为了英国,也为了自己的权力,这些议员们大胆地决定要将威廉三世迎接回伦敦,让他与詹姆斯二世的长女结婚,然后推举他成为英国国王,至于另外两个,谁知道会有怎样的意外呢?   但他们没能在约定的地方见到威廉三世,哪怕他们确定威廉三世与使者在鹿特丹上了船,但等到船只远离了港口,就没有再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他们就这样连船带人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就像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国会的阴谋不得不就此戛然而止……   在威廉三世的尸骸被发掘出来后,有人说,这可能是当时的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所为,但立刻就有人反驳说,太阳王完全无需去做这种会令他声望受损的事情,若是他担心威廉三世会因为失去荷兰而心怀怨愤,直接影响到英国对法国的政策——姑且不说当时已经将《权利法案》撰写完毕的国会会不会允许他将私仇放在国事之前,就说他当时的权力还要分给他的妻子,也就是胎死腹中的玛丽女王一半,玛丽女王未必会支持这种愚蠢的行为。   更有人说,路易十四一向极其尊重君王对国家的权力与威望,想当初查理二世还是康沃尔公爵的时候,整个法兰西也只有路易十四愿意对其伸出援手——那时候英国与法国已经结束了三十年战争中的短暂结盟,又恢复到了敌人的关系,路易十四如此做,不过是因为康沃尔公爵是毋庸置疑的英格兰的王位继承人,他是在帮助一个君王,而不是查理二世——这些都是马扎然主教在回忆录中亲笔写下的,绝无谬误。   争论到最后,一个结论被多数人接受——那就是当时的威廉三世可能彻底地厌倦了俗世间的争夺与谋算,设法摆脱了英国人的控制,向路易十四祈求庇护,而宽仁的太阳王大度地饶恕了这个罪人,允许他作为一个平凡的教士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修道院里度过余生。   这也——不奇怪,失势后的君主或是公爵遁入修道院的事情在欧罗巴很常见,像是查理一世那样被砍了头才叫令人惊骇莫名。   好吧,我们暂时不去考虑威廉三世地下有知会不会说些什么,他死了,却让伦敦的许多人为此辗转难眠。   其中就有詹姆斯二世的长女玛丽。   要说玛丽,我们先要说说她的母亲,以及外祖父,我们之前说过,她的外祖父克拉伦登伯爵原先只是一个平民出身的律师,后因才干出众而被拔擢为议会成员,后来成为国王查理一世的大法官,又做了查理二世的海军大臣。但追根溯源,他是新贵之中的新贵,哪怕被册封为伯爵,没过三代,依然不会被他所在的阶层纳入联姻的范围。   但他的长女安妮·海德却成为了王位的第二继承人约克公爵的妻子,这其中的算计、交易与一些隐晦到不应被提起的内容人人心知肚明,哪怕查理二世后来声称,那是因为那时候他们正流亡在外,而作为臣子之中最为忠心之人(那时候海德带着一家人离开了英国,随着康沃尔公爵辗转多地),克拉伦登伯爵应该受到这份褒奖。   看看,诸位,褒奖——很显然对约克公爵不是,约克公爵最终勉强接受了这个妻子不过是因为当时海德已经是海军大臣了,他渴望接过岳父的权柄,后来他达成了目的,不过那时候安妮·海德已经因为不停的生产与丈夫的冷漠而痛苦地死去了,克拉伦登伯爵因此对这个女婿充满了恨意,以至于在查理二世屡次三番要对付约克公爵的时候都没有阻拦。   在这样的家庭中长大,可以想象玛丽有多么艰难,她不但要保护自己,也要保护自己的妹妹,似乎没人记得她也不过是个少女——她的父亲厌恶她的母亲,也讨厌看到她和妹妹,与查理一世一样,他也希望能尽早有个儿子。他对这两个女儿不理不睬,除了强迫她们做弥撒(新教教徒不做弥撒)的时候,他连看她们一眼也不愿意,玛丽只比法国王太子小一岁,是62年生人,她的同龄人都已经生下好几个孩子了,她和妹妹还是待字闺中,看来最终的结局也就是修道院。   怀抱着这样沉重的悲哀与仇恨,她最终在国会议员的撺掇下背叛父亲也不出奇了,为了保险起见,她没有和妹妹或是身边的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情,但真的不会有人知道吗?她不确定。   尤其是,人们虽然不知道威廉三世遇到了怎样的事情,但他突兀地消失了是谁都能看到的,荷兰的叛乱者们因此群龙无首,乌得勒支的大臣与将领们无所适从,就连属于英国的南荷兰与泽兰两省的总督,也紧急向伦敦发出密信,寻求应对此事的方法——这件事情是无论如何也没法隐瞒下去的,因为乌得勒支公爵是公认的英国人的傀儡,有人认为这是英国人意欲侵占乌得勒支所为。   这个罪名让查理二世,甚至詹姆斯二世看来都十足可笑,他们为什么要自己去破坏这样好用的一个木偶?威廉三世不但可以为他们安抚荷兰人的民心,还能代他们被荷兰人憎恨与咒骂,必要的时候抛出来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替罪羊——所以他们肯定是要找到他的,也免得这个始终桀骜不驯的外甥做出什么出乎意料的事情来。   而真要去查,国会的密谋是没法掩藏的——他们甚至都被法国国王预先知晓了阴谋的内容,查理二世与詹姆斯二世之前没能注意到,也是因为他们的战争已经转移到了伦敦中心,也就是以白金汉宫,威斯敏斯特大教堂,圣詹姆斯宫三个点共同构成的三角形地区里,詹姆斯二世就在圣詹姆斯宫,查理二世则在白金汉宫,他们之间的距离就算步行也只需要十来分钟,骑马更是不用说了,他们和他们的拥护者已经杀红了眼睛,泰晤士河里飘满了尸体。   在这种情况下,詹姆斯二世当然分不出心去去关心一个千里之外的外甥,只是没想到,他不关心,有人关心,看过了属下送来的情报,曾经的约克公爵,如今的詹姆斯二世发出了一声阴冷的笑声:“天啊,”他说,“我还没坐在王座上呢。”   他站起身来,眺望不远处的白金汉宫,白金汉宫可比圣詹姆斯宫辉煌广阔得多,但詹姆斯二世坚定地认为,这座与自己同名的宫殿应当能够给自己带来吉兆——白金汉宫的灯光与圣詹姆斯宫一样,已经好几天连同夜晚都没有熄灭过,想必查理二世,他的兄长也和他一样,通宵不眠很久了。   他扯过情报,把它撕得粉碎,和报纸一起踩在脚下——报纸上赫然配着国王查理二世与王后,还有一个摇篮的图片,上面说,王后在失去了一个孩子的同时,也得到了一个孩子,在这个时候,无疑是上帝赐予英国人民的恩福,代表查理二世正是被选中的——才会如约伯那样,得到天主的承诺,保佑其血脉延续不断。   詹姆斯二世呸了一口,仿佛不用这种粗鲁的行为就无法表达内心的憎恶似的,查理二世那个从魔鬼那里得来的儿子肯定是死了,因为在这个时候,他别想隐瞒下去,只能宣称王后再次有孕,有孕的妇人在四五个月之前几乎看不出来,而他与詹姆斯二世的战争也就是这几天了。   “别想用这个打败我。”詹姆斯二世说:“难道只有你的妻子会怀孕吗?”他立即命令下属在他们的报纸上说他的妻子也怀孕了。   在他没注意到的时候,窗外的火枪手,炮声正在变得稀疏,连日鏖战,就算军官们拿着钱囊一个劲儿的摇晃,士兵们也坚持不住了,伦敦的这场内战正在向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方向演变,也就是从战术、战力与战备变成了毅力决定一切。   詹姆斯二世再次看了看黑夜笼罩下的伦敦,就转身向两个女儿的寝室走去。   她们都不在,詹姆斯二世并不觉得惊讶,“那么她们去哪儿了呢?”   一个侍女想要说话,却被公主的乳母狠狠地瞪了一眼,她畏缩了几秒钟,却又颤抖着站了出来:“她们在小教堂里,陛下。”年长的乳母发出了一声嚎叫,向她扑了过去,她们扭打在了一起,侍女年轻,但乳母有着一个沉重的身躯,两人不分上下,直到詹姆斯二世不耐烦地命令侍从把她们拉开。   “我记住你了,”“只有这些?”   “还有人……陛下,去了圣乔治大教堂……”侍女结结巴巴地说道。   詹姆斯二世的脸沉了下来,他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摩德纳公爵的女儿,关联着摩德纳公爵的支持,所以他把她留在了圣乔治大教堂,免得出现什么意外,看来这两个平时对继母不冷不热的女儿也知道厉害,愿意向着“教皇的女人”(她们这样称呼继母)低头了。   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得知长女的背叛之前,詹姆斯二世只会志满意得,觉得他那两个顽固的女儿终于开始懂得如何服从她们的父亲了,现在他却只有气急而笑,玛丽与她的妹妹显然是想要借着继母的名誉来哀求他的宽恕——毕竟如果摩德纳的公爵之女并不是她们的亲生母亲,如果她们受到了严厉的惩罚作为继母的她也会被怀疑是那个唆使詹姆斯二世下毒手的恶人。   可惜的是她们错了,詹姆斯二世显然不是那种会受要挟的人,他带着侍从,径直冲进了小教堂,将两个蜷缩在圣母玛利亚脚下寻求庇护的女儿拉了出来,一直拉到圣詹姆斯宫的广场。 第五百五十九章 英国国王向我们告别(中)   “我们看着玛丽小姐人头落地。”奥比涅夫人说。   她大概就此一生也不会忘记那一晚的景象——玛丽的侍女拼死冲进圣乔治大教堂,向在那里的公爵夫人,也就是詹姆斯二世的第二任妻子求救。   虽然詹姆斯二世已经恬不知耻地为自己加了冠,这位夫人倒还是十分谦恭地依然要求别人称自己为公爵夫人——她对詹姆斯二世说,这并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的丈夫与主人不应当成为国王,而是因为,王后本应有国王陛下来册封,而不是自作主张,这种说辞果然获得了詹姆斯二世的欢心,也让一些人对她有了一些初步的改观。   但这种微弱的改变与斯图亚特王朝的传承一比就什么都不是了,詹姆斯二世的两个女儿几乎是在母亲与外祖父的庇护与关爱下长大的,对这个冷漠薄情的父亲没有任何好感,更不会喜欢她这个替代了母亲位置的女人,公爵夫人又怎么会喜欢她们,但她必须去,不然等到尘埃落定,这桩罪名就要落在她身上了。   别说詹姆斯二世一旦达成了他的目的,她就是英国王后,身份尊贵了,被推上断头台的英国王后可不是一个两个,她与詹姆斯二世还没有子嗣,又是外国人,又是天主教徒,甚至詹姆斯二世觉得弑女之事有损于他的声望,她也会被推出去来平息大臣与民众的怒气。   圣乔治大教堂距离圣詹姆斯宫并不远,问题是当时正是深夜,街道上又被尸体、倒塌的建筑,推翻的马车与胡乱堆砌起来的街垒堵得严严实实,马车是别想了,只能骑马。但在黑夜中骑马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玛丽的侍女还是仅有的两名侍从一路护送过来的,但王后的尊体不是什么下等人能够随便触碰的——插句笑话,她可能是整个宫廷里唯一一个需要坚守贞洁的人。   这时候奥比涅夫人就站了出来。   至于奥比涅夫人是怎么跑到伦敦去的——这事儿说来话长——奥比涅夫人在巴黎度过了一段美好而悠闲的时光,作为英诺森十一世教皇的人质与使者,她无需担忧衣食住行,也以王后的女官身份受到尊敬,还就蒙庞西埃女公爵的邀请在女子学校的建立上尽了一份力,之后更是担任了学校的拉丁文教师一职,后来,蒙特斯潘夫人与国王的儿子降生,她还代为照顾了一段时间。   而就是这段时间,她与国王见面的机会多了一些,不但蒙特斯潘夫人开始对她百般猜忌,万般嫉恨,就连凡尔赛宫中的人也在猜测她是否会成为下一个王室夫人——为了避免这种尴尬与不名誉的事情,从来就是素面朝天,一点儿也不打扮的奥比涅夫人只能借着英诺森十一世重病的机会,乘机遁回罗马。   英诺森十一世应当留了一些钱财与人手给自己唯一的后裔,就在奥比涅夫人考虑是应该向蒙庞西埃女公爵提出请求,到她的领地上去做事呢?还是接受大公主的邀请,去瑞典住上几年,又或是去看看大郡主,听说她已经怀孕了,奥比涅夫人虽然没结婚,却照顾过蒙特斯潘夫人与她的孩子,觉得自己应该能帮上忙。   英国人解决了她的烦恼——詹姆斯二世的使者,或说是他的下属,“邀请”奥比涅夫人前往英格兰,去做两位公爵小姐的家庭教师。我们之前说过,在这个时代,别说家庭教师,就连有王室背景的学校里的教师都要受到歧视,奥比涅夫人当然不愿意,但这不是她愿不愿意就能决定的事情——她在罗马已经没有靠山了。   当时的局势又很混乱,奥比涅夫人只能暂时屈从,这两年她一直在两位公爵小姐的身边,幸而詹姆斯二世听了摩德纳公爵之女的劝告,也是真的想要一个睿智的女士来教育这两个孩子,奥比涅夫人又有意避开他,倒也不曾节外生枝——不过玛丽与她的妹妹都不愿意接受奥比涅夫人的指导——奥比涅夫人当然也是一个天主教徒,与她们的继母一样,她们认为她是被继母派来监视与折磨她们的,对奥比涅夫人的一番好意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如果她们愿意听一听奥比涅夫人的话……甚至是公爵夫人的话,今晚的灾祸就根本不会降临——暂且不说公爵夫人如何,奥比涅夫人可是作为教皇密使被派到巴黎去的,她身边全都是些老谋深算,机变灵巧之人,哪怕无法与国会议员或是詹姆斯二世正面抗衡,她至少会教她们在密谋尚未达成之前,躲到她们父亲找不到的地方去。   可她们却因为——不愿意与天主教徒待在一起,而坚决地要跟着詹姆斯二世走……   奥比涅夫人一听,就知道这两个孩子只怕难逃一死——詹姆斯二世之前被查理二世折磨到快要发疯,对王位的执念足以让他抛下一切,包括人性中那些最美好的东西,甚至是至亲之间的血脉牵系——在玛丽与那些国会议员商定了要将他拖下王座,不,如果更早一些,将他永远地斩断在距离王座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的时候,玛丽就不是他的长女,而是他的死敌了。   而这个时候,居然又吹起了狂风,下起了雨。   “太糟啦,太糟啦,”公爵夫人的侍从惊慌地说:“我们怎么赶到圣詹姆斯宫去呢?也许这就是上帝的旨意吧。”   公爵夫人在雷电的闪光中焦灼地看了一眼奥比涅夫人,她不想留下这么一个致命的把柄给自己的丈夫与英国人。   “这样才好呢。”奥比涅夫人说,她抬起双手,迅速地将头巾缠绕在发髻上,又拉下袖口的丝带与外面的罩裙——这种罩裙是蒙特斯潘夫人发明的,如同拉起的帷幔一般罩在裙子外面,非常漂亮但也累赘,在人们的瞠目结舌中,她命令侍从给她牵来自己的马,一边庆幸着考虑到可能需要骑马逃走,所以穿了自己缝制的长裤,一边跨过马鞍,然后向公爵夫人伸出手,一把就将公爵夫人拉上了马。   “天黑,有风,下雨。交战的士兵都会躲回堡垒,火枪与火炮都无法发射,我们只要看准脚下,别折了马蹄就行。”奥别捏夫人说,又指挥侍从摘下廊道上的玻璃煤油灯,挂在马脖子上好照亮道路。   然后他们就匆匆出发了。   现在在温暖干燥的室内回想起来,奥比涅夫人都要为自己的大胆与勇猛惊叹鼓掌,在湿漉漉,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的雨夜里穿过战场,去面对一头盛怒中的野兽——如果不是公爵夫人在这两年一直对她照顾有加,她又是那种知恩图报的人,换了另一个人,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参与其中的。   侍从们急切地赶上来,为她们盖上了河狸皮的斗篷,遮去了大部分雨水,但雨水是四面八方而来的,还是有不少冰冷的水径直投入了她们敞开的怀抱与裸露的面孔,奥比涅夫人的眼睛不断地被滴落的雨水模糊,几乎无法呼吸,一张口就感觉像是在被人用水刑——奥比涅夫人只能感叹幸好在巴黎的时候与大公主一起学会了跨骑,又健壮了身体,不然她就走到半路就要倒下去了。   她不但没有倒下去,还能够弓着脊背,为怀里的公爵夫人挡下一些雨水,即便如此,到了詹姆斯宫,公爵夫人也快昏厥过去了,奥比涅夫人一边紧紧地捏着她的指缝——那里捏一下是很疼的,好让她清醒,一边厉声喊着躲藏在阴影里的几个侍女,帮她一起把公爵夫人带到“陛下”所在的地方去。   他们倒也不必多费功夫,圣詹姆斯宫是一座老旧的宫殿,巴西利卡风格,也就是一座巨大的矩形建筑,角楼、箭塔之间是围墙,房屋沿着围墙砌筑,中间是个空荡荡的广场,公爵夫人一进到广场里,就看到了詹姆斯二世,还有那座粗陋到一眼就看得出是临时搭建的断头台。   奥比涅夫人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如果詹姆斯二世还记得回到房间里,无论他决定如何处置这两个女儿,至少还有一些理智,但现在看来,就算是磅礴的雨水都无法浇熄他的怒火,他站在雨幕中,黑沉沉的仿佛一座岩石的雕像,一定要看着自己的女儿掉脑袋。   但那位玛丽小姐却表现出了足够的勇气与胆量,又或是被死亡逼迫着发了疯,两个强壮的侍从想要抓住她都很难,一旁的刽子手——也是由一位贵族暂时充当的,也显出了为难的神情,他真担心,一剑下去没砍掉玛丽小姐的脑袋,反而砍断了自己的腿或是同僚的手。   也有可能,他并不愿意让很有可能成为英国国王的詹姆斯二世记得他是如何处死一位身份尊贵的女性的。   公爵夫人当时就是一阵狂喜,幸好还来得及,她甚至向詹姆斯二世露出了一个笑容,奥比涅夫人阻拦都来不及——詹姆斯二世勃然大怒,他对着长女喊道:“你以为你能活命,是不是?”他大叫道:“不,谁也别想阻止我!”   说着,他一把夺过刽子手的大剑,就向长女砍去。   这一剑连带砍伤了一个侍从,还有玛丽小姐的肩膀,摇晃的煤油灯只能照亮很小的一块地方——黑色中的一点金色的光,白色的一角衣料与闪亮的利刃,如果不是玛丽凄厉地号叫着,奥比涅夫人都分辨不出她是不是流了血,但詹姆斯二世随即上前,挥下了第二剑,这一剑只砍断了半个脖颈,公爵夫人眼看着自己的继女倒了下去,像是一只厨房里被宰杀的鸡那样发出了含混的咕咕声与嘶嘶声,顿时软了下去,奥比涅夫人甚至来不及扶住她,就奔向另一侧——在那里的詹姆斯二世的次女无法控制的发出了一声尖锐的哭喊。   眼看她就要引起詹姆斯二世的注意,奥比涅夫人只能一把提起那个姑娘——在旁边的侍从要阻拦的时候,她只喊了一句:“这是斯图亚特之女!”就逼退了他们,詹姆斯二世理智全无,他的侍从却还很清醒,英格兰并不严格地遵守萨利克法,女性也能继承王位,谁知道事情会发展到何种地步呢?毕竟看这两位国王都像是生不出男孩的样子。   詹姆斯二世盛怒之下似乎也忘记了命令下属拘捕次女与奥比涅夫人,他一个劲儿地挥舞着大剑在后面追赶,奥比涅夫人则拖着那可怜的女孩绕着长廊上的柱子与詹姆斯二世周旋……   “然后呢?”旺多姆公爵忍不住追问:“抱歉,我们实在不该让您回忆那样可怕的事情,但您是怎么……”   说到这里,奥比涅夫人也不由得露出了迷茫的神情,“我想,”她期期艾艾地说:“是上帝保佑吧。”   就在她耗尽力气,眼看就躲不开下一剑的时候——一道雷霆劈了下来,正劈中了詹姆斯二世高举着的大剑……他立刻就在一团璀璨的光亮中倒下了,在场的人齐声大叫,就连刚醒过来的公爵夫人也不例外,等了好几分钟,才有一个勇敢的侍从上去查看。   詹姆斯二世浑身的皮肤都焦了,他说不出话,也睁不开眼睛,在一片慌乱中,公爵夫人命令人们封锁消息,将公爵搬进塔楼,请医生和巫师们来看望他,至于奥比涅夫人与她仅有的继女,则暂时回到另一个房间里同样接受治疗,进食、沐浴和休息。   “但无论是医生,还是巫师,”奥比涅夫人说,“都没法治好一个被雷电贯穿的人,巫师说,除非采用黑巫师的方法,当然,就是他们用在卡洛斯二世身上的办法,但谁都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公爵夫人在公爵始终无法清醒与表达思想的时候,就是唯一一个做主的人,她思考了很久,终于还是让医生与巫师继续‘治疗’,但绝口不提那个‘最后的办法。’”   她吁了口气,事实上,詹姆斯二世在几天后有短暂的醒转过,不过当时只有公爵夫人和他交谈了一会,随后他就又昏厥了过去,直到因为发热而死,也没能再说出一句话,奥比涅夫人猜想可能公爵夫人有了一些新的想法——卡洛斯二世魔鬼般的行径虽然被西班牙人死死地守着,但世上怎么能有不透风的墙呢,随着时间流逝,人们总能知道真相。   公爵夫人只怕也想过要不要赌一把,但想到约克公爵,詹姆斯二世原本就是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他清醒的时候从不把权力交给任何人,疯了之后也未必,他如果要做些可怕的事情,侍从还能逃走,王后却不能。   摩德纳公爵与罗马教会一定会感到失望,不过很显然,公爵夫人还是选择了一条对她有利的道路。 第五百六十章 英国国王向我们告别(下)   “公爵发了几天热,就死了。”   奥比涅夫人才说完,房间里的人,从国王陛下到奥尔良公爵,从奥尔良公爵到旺多姆公爵,又从旺多姆公爵到孔蒂亲王,最后到邦唐,无不露出了古怪的神色,作为一个国家的主人,无数人阿谀与憎恨的对象,能够寿终正寝的君主并不多,死法也是各种各样,有战死沙场的,也有因为生病而被御医弄死的,还有被妻子与妻子的爱人谋杀的,还有因为一下子吃了太多美味肠胃爆裂而死的,或是在上厕所的时候被刺客一刀子戳进……哔的——但詹姆斯二世竟然是这样死的,实在是太令人觉得匪夷所思了。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从果实就能看到根源,若不是这位野心勃勃的先生一向表现的过于冷酷无情,他的妻子与女儿也不会毫不犹豫地让他去死。   “您说几天,”旺多姆公爵问道:“白金汉宫那里难道就没给出任何反应吗?”查理二世如何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按理说,詹姆斯二世应当没法在床上舒舒服服地受了油膏,在妻子与女儿的环绕下死去才对。   奥比涅夫人深深地吸了口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诸位……”她犹犹豫豫地说:“也许你们也听说了……”国王有“小鸟”么……   “您正逢其时,夫人,”奥尔良公爵说:“所以尽管说吧,我们有心理准备。”   “查理二世去世的时间可能要比公爵还要早些。”奥比涅夫人说,虽然约克公爵已经称王了,人们也改用詹姆斯二世来称呼他,但出于谨慎,她依然这样称他为公爵:“听说,他当晚就知道了公爵被雷电劈中,性命堪忧的事儿——当时他正在用晚餐,刚丢进嘴里一颗蜂蜜杏仁,结果因为大笑而呛进了气管,侍从们好不容易七手八脚地把那颗要命的玩意儿弄出来,呛咳引起的窒息又导致了中风……”   “哎呀!”众人不由得齐齐喊了一声,中风是一种顽固又奇特的病症,别说是现在的医生,就连巫师也没法弄清楚这种疾病的发病原因与治疗方式。   查理二世的王后立刻从汉普顿宫赶到了白金汉宫,她和查理二世的儿子方才去世,现在眼看着就要送走自己的丈夫——虽然她竭力挽回,但也只是留了查理二世不过两三天的时间……查理二世比他痛恨的弟弟还要早些去世,据说离开的时候浑身打了不少洞,好将“坏液体”引出来,却无济于事——除了让他更加痛苦与衰弱。   路易十四估算了一下,查理二世是30年生人,如今也五十多岁了,在这个年代,上位者时常没有任何限制地饮酒、摄入大量的脂肪、蛋白质与糖分,伦敦距海不远,查理二世的餐桌上还要多出许多鲜美的贝类、虾和海鱼,他早几年就有了痛风的症状,想必其他疾病也没放过他——他之前又才失去了唯一的继承人,这个年纪大约也生不出孩子了,没想到又紧接着听到了约克公爵被雷电击中命不久矣的消息,大悲大喜,发生严重的中风也不是不可能。   想到这里,他又问道:“唉,您说的这样详细,是因为有人告诉您了么?”   “是啊,陛下,正是我的保护人,约克公爵夫人。”   在约克公爵奄奄一息,而查理二世的死讯尚未传到他们耳朵里的时候,圣詹姆斯宫里人人自危,男人们前途无光,时刻担忧着自己会被作为叛国者送上刑台——就算是在开明宽容的法国,叛国罪依然是一桩会被施加三种到五种酷刑不等,然后斩断四肢,生殖器官后处死的罪名,英国更不例外,爱德华一世就曾对爱尔兰的反叛者首领施加过这种刑罚,据说他的哀嚎声响彻天宇。   女人们呢,她们不是陷入了迷茫,就是一派慌乱却不知道该怎么做,等到有侍女跑出去,反而被暴徒凌辱杀害,赤身露体被抛在街道上的事情发生后,公爵夫人当机立断,在奥比涅夫人的帮助下,重新收拾了圣詹姆斯宫——自从路易十四给大公主陪嫁了一队侍卫后,其他的国王们纷纷效仿,有些是在女儿出嫁的时候陪送,有些女儿虽然出嫁了,却也送了一队人。   公爵夫人为了避免引起丈夫的不满与嫉妒,将这队不过三十人的火枪手们藏在了里士满,他们听了主人的召唤,当然日夜兼程而来,赶来后立即让城堡的秩序为之一清——别看只有三十人,公爵夫人与奥比涅夫人这下子可了解到法国国王那时候为什么要这么做了,有完全站在你这边的力量,真让人安心,也让人更勇敢,更冷静。   这时候,来自于查理二世的妻子,也就是英国王后,葡萄牙公主的使者也来到了圣詹姆斯宫——在这个国王也要上战场的年代,能够拖延这么些日子已经算是幸运了,公爵夫人平静地接受了王后的旨意,和使者一起去了白金汉宫,到了那里,见了王后,她才知道,原来国王已经死了。   两个未亡人面面相觑,说起来她们还真是相似,外国人——查理二世的王后是葡萄牙公主,公爵夫人是摩德纳公爵之女;天主教徒——是的,活见鬼的她们都是,只不过之前的攻击大多落在公爵夫人身上;没有孩子——她们都怀过孕,但不是死胎就是夭折。   具体她们在密室中谈了什么无人知晓,但等到国会与贵族们参与进来,她们发挥的余地就小了:“查理二世是如何去世的,正是王后告诉了公爵夫人,公爵夫人又告诉了我的。”奥比涅夫人说:“我们又共同设法隐瞒了几天,直到查理二世与他兄弟的尸体都发臭了,王后与公爵夫人才不得不公之于众——不过在这之前,她们设法将安妮——就是公爵的次女藏了起来,并召唤爱德华·海德,克拉伦登伯爵以及他的儿子们入宫,在大部分人得知这个消息之前,克拉伦登伯爵又联系一批愿意支持他们的人,他们与后来的人,我是说,反对者们对峙了起来。”   “伦敦那时候的战役已经结束了,英国并不执行萨利克法,”路易说:“那么安妮公主就是理所应当的继承人。”   “但国会并不承认,至少不愿意就这样承认。”奥比涅夫人说:“他们原先就撰写了‘权力法案’要对国王做出限制,现在更是得寸进尺,具体的在我带来的信件里,陛下,不过您看了就知道啦,很显然,英国人在背弃了教会之后,又背弃了国王。”   “我已经看过了。”路易说:“不奇怪,权力是样好东西,不然为什么人人要去争夺呢。”   “查理二世的疯狂吓破了他们的胆子,也壮大了他们的怒意,陛下,如果您是英国的国王,他们肯定是不敢,也不愿意这么做的。”   “这句话您可就说错了,”路易十四说:“有多少罪行正是借着正义、自由与荣誉的名头肆意横行,让人们得了利益又能安抚良心的?谁也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这些英国议员们所作的事情肯定是其中的第一桩,哪怕是亚瑟王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也不会心甘情愿地交出手中的权力,遑论是他们的敌人,我呢?”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奥比涅夫人:“您曾经做过英诺森十一世的使者,看来您这次又是要做英国王后与公爵夫人的使者了,看来他们交给了您一项沉重紧要的任务。”   “正是如此,”奥比涅夫人站起身来,向路易十四恭恭敬敬地屈膝行礼,而后说道:“我并不是一个正式的使者,但我确实带来了王后的口信。”   旺多姆公爵与奥尔良公爵交换了一个眼色,看来他们都猜到了一些,奥比涅夫人也略微放宽了心:“陛下,”她在国王的示意下重新回到座位上,“王后有意邀请奥尔良公爵之子前往伦敦,与安妮公主缔结婚约,共治英格兰,苏格兰与爱尔兰以及斯图亚特王朝在新大陆所有的殖民地。”   在场的人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了然的神色,这个可能早在他们得知英国议会有意邀请奥兰治的威廉三世成为英国国王就知道了,威廉三世的母亲是查理二世的妹妹,奥尔良公爵之子小菲利普的母亲也是查理二世的妹妹,没理由威廉三世可以,小菲利普就不能,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小菲利普是天主教徒,但看路易十四的大公主嫁到瑞典后就毫不犹豫地改信了新教来看,路易十四应该不会在乎弟弟的儿子信仰什么。   “这是一桩重要的事情,夫人,”路易十四和善地说:“您可以在枫丹白露好好地休息一段时间,让我们来想想该给出一个怎样的回答。”   奥比涅夫人当然没有拒绝的理由,她也知道这时候留在凡尔赛宫反而会迎来过多的注视,枫丹白露反而清净,“这正是我渴望的,陛下。”她说,而后向国王陛下行了礼,告退了。   等到房间里只有自己人了,奥尔良公爵就毫不迟疑地一伸手,从国王手里抽出那封信来看,王后当然不可能亲笔写这封信,在里面泄露的内容也不多,但不用别的,只要看这几条:   1·英国国王不能是天主教徒,必须皈依英国国教——这倒无所谓,就连普鲁士的大郡主也有可能皈依新教呢。而且他们的祖父,也就是亨利四世,也是从新教教徒(胡格诺派教徒)转为天主教徒,才能继承法国王位的,对君王们来说,信仰有时候也不过是类似于擦屁股纸似的东西。   2·直接依附国王的人,不能担任下议院的议员。   3·国王所作的一切决定,政府的命令,必须有枢密院成员签字才能起效。   4·法官的任免权属于议会,议会定罪的人,国王无权宽赦。   5·圣职任免权属于坎特伯雷大主教,但大主教的人选由国会指定,国王决定是否由此人担任大主教一职……   看到这里奥尔良公爵就冷笑了起来,“他们这是需要一个国王,还是需要一幢摆设用的圣像呢?”他一边将信件转给旺多姆公爵,一边说道:“葡萄牙的公主显然有意为国会引入一个敌人,好让她从中取利。”   “这正是我不能决断的地方。”路易说:“也许是我一直以来的行为让她们产生了错误的想法,我并不是那么有野心的人,”听到这里孔蒂亲王在国王的身后做了一个鬼脸:“她们以为我会如同一条饥饿已久的鱼儿那样迫不及待地咬上鱼饵。”   “您不是这样的人,您超级软心肠的,”旺多姆公爵理直气壮地说着让孔蒂亲王目瞪口呆的话:“您若是那种只看利益的人,王太子的妻子就不会是葡萄牙公主,大公主的丈夫不会是瑞典国王,就算是大郡主,您也没答应把她嫁给卡洛斯二世,而为她选了普鲁士的王太子了。”   “但这桩婚事又不同一般。”路易看向弟弟:“这可是一顶王冠。”   “与其说是王冠,倒不如说是绞刑架上的绳圈。”奥尔良公爵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无比厌烦地说:“英格兰今后必然是法权胜过王权,国会凌驾于国王之上,这桩婚事并不能为法兰西,或是小菲利普带来任何好处,反而会进一步引发人们的忌惮……”法国的奥尔良公爵之子到了伦敦,在种种限制下也与嫁到外国的公主没什么不同,你若是碌碌无为,会被人指责尸位素餐,你若是努力进取,会被人认为野心勃勃,一旦出现了什么天灾人祸,你就是推出来抚平人们愤怒的替罪羊。   “但这件事情不仅仅是对小菲利普,还是我们的,”路易拍了拍身边的椅子,让奥尔良公爵坐下:“你晃得我头晕,弟弟。”这个邀请事实上和大郡主的婚事非常相像,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有句话说得好:“没有不想做英国国王的法国国王,也没有不想做法国国王的英国国王”,当初同时统治着两个强大国家的亨利六世让他之后的每一位君王都嫉妒得发狂,虽然这位国王的下场是在伦敦塔里被逆贼砍了头。   但想想吧,凡尔赛的人们只因为卡洛斯二世是西班牙的国王,就愿意把大郡主嫁给这么一个魔鬼(那时候卡洛斯二世表面上似乎是个好人,但私下里什么样谁都知道),如果他们知道只要改信,娶约克公爵的女儿就能得到一个国家,他们还不欢欣鼓舞地跑过来促成此事?   但仔细一想,这桩事情对法兰西而言如同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首先,正如路易所说,一旦奥尔良公爵的儿子成了英国国王,他们对其就再也没有任何权利与义务可言;其次,英格兰、苏格兰与爱尔兰三岛孤悬海外,就意味着这个国家完全可以形成独有的经济与政治体系,王权处处受限,上至女王(安妮)下至平民对法国的一切充满戒备,想如西班牙那样,通过派驻军队与官员的方式逐渐使之同步与同化,几乎是不可能的。   最后,或许都不用等到路易十五亲政,英国和法国又会结束短暂的结盟,回到现在的敌对状态或是更糟,若是小路易因为亲情与奥尔良公爵受到掣肘或是做出了错误的决定,今天凡是支持这桩婚事的人个个都要后悔。 第五百六十一章 七夕番外   玛利瞠目结舌,然后转头看向身边的人:“路易……”她虚弱地问道:“我怎么从来不知道我是个黑人?!”   “不但你是个黑人,”路易打趣地说:“您的兄弟,您的姐妹,您的父亲和母亲,”他环顾四周:“不,等等,就连我的半个父亲,可敬的老师,马扎然主教也是个黑人呢!”玛利是他的外甥女,所以主教也只能染个色了,不然也太为难玛利的外祖母了。   “梅林!”玛利气恼地喊叫起来:“他们怎么敢这样做!”   “他们为什么不能做,他们说……”路易低头看了一眼简介:“该剧的故事背景是历史架空下的摄政时期的巴黎,与真实历史并无关系。”   “见鬼!谁还看不出来吗?该死,路易,他们还选了一个最难看的黑人来饰演我!”   “我也不好看,”路易弯下腰盯着屏幕:“幸好还是白的。”   “量那些昂撒人也不敢把你弄成黑的。”   “他们也不该把你弄成黑的。”路易认真地说:“别担心,我们的孩子已经行动起来了。”   ——现在是2021年,法兰西施行君主立宪制度已有一百七十九年。   路易醒来的时候,就知道自己只是一幅画像。   出于私心,意大利国王卢西安诺一世在授意巫师们为自己的父亲,也就是名义上的科隆纳公爵,事实上的太阳王路易十四作画的时候,悄悄地将自己的母亲,玛利·曼奇尼画在了一起,原本巫师们的画像一等原主离世就会“醒过来”,但也许是因为路易十四始终没有决定成为一个巫师的缘故,虽然他与玛利在里世界的魔法契约没有断开,他的画像却要到一百多年后才终于“醒来”,他醒了,玛利才跟着醒了。   卢西安诺的后代非常高兴地接受了这个意外的结果——他们还以为这幅画像永远不会“苏醒”了,后来法兰西-波旁得知了此事,就请求意大利-波旁的成员将这幅画像暂借到凡尔赛宫,好让小路易以及奥尔良公爵的后代也能与这位伟大的先祖共享天伦之乐。   只是没想到他们才“来了”几个月,就爆发了这样性质恶劣的事儿。   路易挽住了玛利的肩膀,几乎笑出声来,呃,不是他冷漠无情——他和玛利,都是在卢西安诺的邀请下给了血和接受了施法,按照他们曾经的老师戎刻的说法,他截取的是他与玛利迄今为止最为深刻,最为热烈,最为真挚的一段记忆与感情,而我们都知道,所谓的灵魂也就是由记忆与感情组成的,所以在这里的依然可以说是两个真正的灵魂,只是被局限在一个灿烂的片段里。   画像中的路易没有了对王国与子民的责任,也没有了对家族与亲人的牵系,少了许多沉重与黑暗的东西,反而如画像一般,就是个真正的年轻人,性格也变得活泼甚至顽皮起来,他固然对玛利充满了眷恋与爱意,但看着玛利为了这桩事情气恼,又不免感到新奇与感动。   “多好啊,玛利。”他真心实意地说。为了现在的一切。   玛利瞪着他,然后也笑了,她现在与路易之间已经没有了任何膈膜,当然也不会产生误会:“但我还是黑的。”   “没关系,如果你愿意,”路易说:“我就请孩子们拿些墨汁来,你可以把我涂黑。”   玛利转过头去,她才不会这样做,她永远都不会伤害自己的爱人,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以任何方式:“我几天前还在嘲笑他们。”她郁闷地说。   “伊丽莎黑。”路易一本正经地说。   玛利哀叹了一声。路易所说的正是他们不久前从孩子们的电脑里看到的——由英国第五频道制作与播出的《安妮·博林》,安妮·博林,连接两位英国女王,也就是玛丽一世与伊丽莎白一世的母亲,虽然不那么名誉但也是一个正统出身的王后的安妮·博林,一个肤白如雪的大美人儿,“荣幸”地由一个嘴唇肿胀,眼睛凸出,皮肤如同焦炭的黑人女演员扮演……   哦,就像不幸的玛利,这位安妮·博林的兄弟姐妹连带父母亲,都变成了黑人了……   这出电视剧才一开播就被打分到了1·2,当然,是十分制的,后来却被评论平台强行改成了6·9,理由是百分之九十一的一分不符合打分规则——啊,这个路易和玛利不会深究,考虑到英国与法国的仇怨,他们还好好地嘲笑了一番英国王室。   “不过从那时候起,我们就该猜到他们不会轻易罢手。”路易说,他拉着玛利从一幅画像走到另一幅,在一个描绘着起居室的画像里坐下,让玛利靠着自己,又给她倒茶,又给她递蜜饯与小饼干。   在路易还不是画像的时候,他疑惑于画像中的花会不会有香味,茶水是否可口,美味佳肴会不会尝起来味如嚼蜡,后来他成了画像就知道了,原来画像中的这些食物,花卉与植被,是可以做到与实物一模一样的,或者说,与画像中的人物一样,它们也是具有魔力的,甚至可以为画像中的人物补充“养分”,也就是维持他们行动思考的东西。   具体怎么做路易不太清楚,但这些小饼干竟然能够做到与他嗜好的口味一模一样——倒真是让他感到惊喜。   “我真是无法理解……他们究竟是在想些什么啊……”玛利一边抱怨,一边无意识地张口咬住路易递来的一片饼干。   “之前他们让一个黑人来扮演小美人鱼,”玛利说:“然后又让一个褐色皮肤的人来扮演白雪公主,我以为一个黑安妮·博林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他们居然还能更过分!”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路易慢悠悠地说:“要不然呢?他们用什么去偿还那一千五百万黑人的债?”   “一千五百万,”玛利回过头来:“有那么多?”   “可能还要多些吧。”路易说,“说起来,事情的源头还要落在我身上呢。”   “那肯定不是您的错!”玛利斩钉截铁地说,让路易再一次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好吧,不是我的错,一定要说,也只能说我或许改变了历史原有的走向。”   “唔嗯,”路易略微斟酌了一下:“玛利,我们醒来的时间还很短,”他爱怜地抚摸了一下玛利蓬松的卷发:“醒来后我们又几乎没有一刻离开过彼此,我顶顶亲爱的好人……”他低声说:“……看,我顾不得和你说些暂时与我们无关的事情,但现在我可以和你说说——不过需要你先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   “坐到我的膝盖上来,好让我抱住你。”路易说,然后他的怀里就立刻跳进了暖融融,软绵绵的一团大可爱。   “好了,”玛利故作镇定地说:“你快说吧。”虽然他们已经亲近过无数次了,有时候路易还是会让她心旌动荡,神迷意乱,她紧紧地靠在爱人的肩头,一阵阵幸福的昏眩席卷而来。   “在你……离开我之后,玛利,”路易说:“一些来自于阿美利加的印第安人找到了我,他们是来寻求帮助的,英国人正在残酷地奴役与屠杀他们。”   “您是个好心肠的国王,您一定帮了他们。”   “是的,我帮了他们。”路易说:“我原本就想要得到阿美利加,”他停顿了一下:“我甚至想过,玛利,也许我们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个平静安宁的爱丽舍。”   “爱丽舍是冥神为他的王后打造的庭院,”玛利说:“我只要一个小小的阿德罗斯就行了。”   “抱歉,我以为我可以。”路易说,阿德罗斯是阿波罗的母亲走投无路时由阿斯特瑞亚化身而成的小岛,有如加约拉。“命运似乎总是专注嘲弄那些以为可以操控它的人。”   “我们都有错,”玛利轻轻地说:“我们那时候都还年轻,路易。”沉默了一会后她说:“还是说说印第安人吧。”   “比起英国人,印第安人要可爱多了。”路易让开这个话题,继续说道:“我答应了他们的请求,法国人和他们联合在一起将英国人赶出了阿美利加,并且停止了奴隶贸易。”   “啊,我记得我曾看到过黑奴。”   “我不喜欢任何奴隶贸易,”这也是他为什么坚持要将里世界纳入表世界的原因,“也不接受任何形式的奴役,那些英国人被赶出了阿美利加,但他们已经尝到了贩卖与奴役黑人的甜头,怎么可能这样简单的收手?于是,玛利,他们来到了阿非利加,也就是黑人的家乡,虽然阿非利加的地理条件不如阿美利加,但他们一样可以种植棉花,小麦和开采矿物,反正在烈日与洞窟中忍受折磨与死亡威胁的又不是他们。我之前说一千五百万人,可能还少了,因为有很多部落的灭亡都是没有记载的,他们也有可能隐瞒了一部分矿山与盐场的奴隶名册,所以总人数可能还要翻上一倍或是几倍。”   “但这些与法国,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就是问题的根本了,”路易说:“英国的君主立宪制最终被确定下来甚至还要比法兰西还要晚一些,从查理二世时期就摇摇欲坠的斯图亚特王朝是如何将他们的统治延续下来的呢,”他淡淡地说:“当然就是利益了,君王从黑人奴隶身上剥削下来的血肉被他分配给愿意支持他的大臣与民众,那是一场狂欢,”他亲眼目睹:“除了迁移到阿美利加的爱尔兰人,每个昂撒人几乎都得到了回报,可以说,之后的两百年,如果不是有阿非利加的黑人,英国就要彻底地沦落为二三流国家,与他们担忧的那样,需要对法兰西屈膝低头了。”   “但你也知道,有些事情是如同河流一般无法逆行,也与时间一样无法回转的,”路易握了握玛利娇小的肩膀:“阿非利加终究是属于黑人的,昂撒人并不愿意离开他们的领地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只愿意享受新大陆带来的财富,所以自始至终,在阿非利加白人的数量只有黑人的百分之一甚至更少,为了保证自己的统治不被动摇,他们一边制定了残酷的殖民地法律,一边尽可能地愚弄与控制黑人……”   说着,他突然露出了一个调皮的神色:“你知道我干嘛了吗?玛利?”   他快活地说道:“那时候我已经老啦,快要去见上帝了,但我还是愿意怜悯一下那群可怜的黑奴,所以……我就设法贿赂了一些爱尔兰人,让他们去买下黑奴,然后教他们读书写字,通晓事理,甚至还允许他们到阿美利加求学呢。” 第五百六十二章 七夕番外(续)   玛利怔了一下,她虽然出身里世界,但曼奇尼家族对她的教育与当时表世界的家族没什么区别,都是一心一意地将她打造成一头温顺的羔羊,一朵沉默的花儿,她对政治从来就不够敏感,所以才会做出要挟与软禁路易的事情来,现在路易这么说,她能感觉到路易很高兴,但具体为什么那么高兴,她就不太清楚了。   路易没有得到回应,再一看玛利露出了迷惑的神色,他立刻就明白了,“君王与教会们时常会将百姓称作牲畜,但这种称呼,亲爱的,并不全都是出于轻蔑与厌恶,更近似于一种切实的说法,因为在民智尚未被启发的时候,没有接受过教育,不会自我思考,所有的智慧全都被用在生存与繁衍上的平民确实如同动物一般,而国王,领主与教士们有意纵容这种情况的出现,是因为在人类的技术尚未发展到一个程度的时候,动物要比人类更好用。”   “打个比方吧,”他说:“你是见过农夫开垦新地的是吧。”   玛利点点头。   “当农夫要开垦一块新地的时候,在犁铧、牛轭尚未被发明出来的时候,他们是要用人力与木棍来敲、砸与挖动土块的,这种工作方式效率低下,辛劳异常,还会引起各种疾病,导致死亡也不是不可能,而人类是天生好逸恶劳的,如果不能用刑罚与死亡的威胁来逼迫他们,他们是绝对不会愿意去干活的。”   “我听说过,曼奇尼最早的时候也是使用农奴的,那时候我们的城堡里还有许多督工,但后来……”   “嗯,这不是你的错。”路易知道玛利说的是那些还魂尸的事情,很显然,巫师们有着他们的方法来保证有一批任劳任怨的奴隶:“但这种方法显然不能用在一千五百万甚至更多的黑奴身上,所以英国人采用的方法就是用各种手段来消磨他们身上的人性,增强他们的动物性,让他们没有接受教育的头脑变得更加简单,更加迟钝,除了最基本的条件反射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为此他们甚至舍弃了先进的机械与钢铁的农业工具——你大概想不到,时隔五百年后,在田地与棉花地里,再一次出现了奴隶与木头工具。”   “所以说……”   “嗯,我所做的事情,就是揭开蒙在他们眼睛上的黑布,让他们看清外面的世界与自己悲惨的境况,只是,玛利,这真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啊,愿意为我效力的爱尔兰人固然多,但英格兰人如何会允许他们曾经的奴隶来分享他们的‘财产’?而且黑奴中除了奴隶生下的,很少有小孩子,为了掩人耳目,我的下属也不能给予他们太多的特权——他们还是要干活的,年龄,阅历,精力,都注定了没多少人能够走出来。”   “但走出来,对他们难道会是一桩好事吗?”路易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道:“一头骡子,一头牛总是会过得很悠闲,很自在,在它们小小的头脑里是永远不会懂得什么叫做自由,什么叫做生活的,一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也无法发现自己周身污秽,伤痕处处。”   路易还记得,那个年龄只有自己的二分之一,看上去却有着自己两倍年龄的黑人,是如何踉踉跄跄地走进来,不敢置信地伏倒在地上,五体投地——哪怕他已经从巴黎大学毕业,但受到惊吓与压迫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还是跪下——不是礼仪,是畏惧。   在获准站起后,他晕头转向地左右张望,泪流满面……   “他们后来……几乎都回去了,之后就是战争,与昂撒人的,也与自己的同胞。”英国人在奴隶贸易的时候就曾经使用过雇佣黑人部落首领来为他们打仗,劫掠奴隶的诡计,当然也不会吝于分化数百倍于他们的黑人奴隶,在英国人的庄园里,奴隶被用作了好几等,从最值得“骄傲”的黑人管家,到主人的贴身男仆,夫人小姐身边的乳母与侍女,再到厨房帮工,小工,庄园里的铁匠、牛倌、花匠……在田地里做活的奴隶又要胜过在棉花地与甘蔗地里做活的奴隶,可以使用工具的奴隶又要胜过普通奴隶,普通奴隶又要看不起那些带着脚镣手铐的奴隶……   很可笑是吧,但真的,当那些品尝到真正的自由与尊严的黑人们回到阿非利加后,比起白人,更让他们痛苦与恐惧竟然是白人的仆佣军,也就是受英国人指挥的黑人军队,他们对待“反叛”的同胞,竟然比英国人还要残酷,凶狠。   “那么最后他们成功了吗?”   “我没看见,”路易说:“但我醒来后曾让孩子们给我拿了一份世界地图——现在的阿非利加分裂成了十几个国家,有些依然是英国的自治省,有些则是英联邦成员国,也有一些是共和国,或是自由联邦,看来,那些可敬的人还是为他们的后代争到了一席之地。”   玛利想问什么,但突然停下了,路易看着她,“想问什么?”   “我什么都不懂,”玛利低声说:“路易,我给你带来过不少麻烦吧。”   “你不懂不是什么罪过,没有生而知之的人,”路易垂下头,罕见地露出了痛楚的神色:“玛利,我本该教你,但那时候……”他也只是一个鲁莽的年轻人,身怀雄心壮志,眼睛看向遥远的将来,却忽视了身边的人,玛利没有跟上他,但他本应伸出一只手,紧紧地抓住她才是。   “所以要问什么就问吧,这是我欠你的债,玛利,”路易说:“你永远可以向我发问,我会回答你,每个问题,无论多少遍,只求你别厌弃我。”他将玛利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画像是多么逼真啊,但唯有几样东西是没有的,那就是呼吸,温度与心跳——玛利却叹息着依偎了过来,她的身体柔软到不可思议,犹如一朵沾染着晨露的花苞。   “所以这是怎样的一个梦呢?”她喃喃道:“这不是一个梦,路易,我知道,因为我没有这样的幸运能够做到这样的美梦。”   “我是个傻瓜。”   这句话让玛利哈地一声笑了,“那也是我最爱的那个傻瓜。”   她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可能就是刚才的那个问题,却听见门被轻轻叩响了,玛利猛地跳了起来——差点摔倒,路易哭笑不得地扶住她,让她转到一边坐下,在孩子们进来之前,她已经整理好了衣服,端正了神色,只微微露出一点笑容,和那些肖像画上的贵夫人没什么区别了。   在路易允许他们进来之前,她居然还来得及伸手将路易歪掉的肩带拉直。   路易忍住笑,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玛利醒来后,就非常注重自己的形象,尤其是在孩子们面前。   “看来已经有结果了。”路易看了看,指了指其中的一个孩子:“呃,路易,你来说吧。”   “您还是叫我阿兰吧。”那个孩子说——事实上他也有三十多岁了,“这里有十来个路易呢。”   路易这个名字相当受法兰西人的青睐,从圣路易之后——波旁王室就时常采用这个名字,圣路易是路易九世,到路易十四就是第五个,后来又因为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关系,在法国男性中这个名字的比例占到百分之三十,在波旁王室中则高达百分之七十……   人们都说,在巴黎,凡尔赛这种波旁密集的地方,高叫一声路易就能享受几秒钟国王般的待遇——成百上千的人同时向你行注目礼……他们还大多有着出色的面貌,挺拔的身材,超乎常人的气质。   阿兰甚至是这些人中的佼佼者,他也时常被人称为“小太阳王”,在大学剧团里还饰演过太阳王,他正要向真正的太阳王通报事情的结果,却被路易十四阻止了:“对了,我要先回答我的夫人一个问题。”   阿兰看向玛利,也有点无可奈何,他们固然是路易与特蕾莎的后裔,但这是巫师画像,简单地来说,是路易·波旁与玛利·曼奇尼的婚姻证明,也就是说,在里世界,他们才是一对合法合理的夫妻——啊,反正特蕾莎王后不但陪伴到国王到最后,也已经在几百年前上了天堂……   这幅画还是卢西安诺的后代交给他们的呢。   “玛利,我知道你刚才想问什么,”路易耐心地说:“这就要从阿非利加最后的结局开始说了,在英国人开始利用黑人对付黑人的时候,他们也不得不给出一些权力,武器与职位给他们曾经的牛马与工具,但他们也应该想到,那些终究还是人,而不是永生永世学不会阴谋与倾轧的动物,那些黑人们从他们这里学到的东西,最终还是归还给了他们——哪怕是那些依然属于英国国王的领地,黑人依然可以凭借着人口数与从他们这里继承来的无耻与下作保障自己的权力。   最可笑的是,随着时间流逝,一些英国的年轻人竟然忘记了自己祖辈的资产是从何而来的——他们躺在黑人的尸骨堆上,尝着黑人血肉酿成的酒,终日无所事事——毕竟在他们干净漂亮的城市里,甚至找不到一个用来发慈悲的流浪汉,于是他们就说,我们何不去向黑人,那些曾经的奴隶施舍怜悯呢?   他们不知道,那些在黑暗中艰难跋涉,苟延残喘的人,只要给他们一条缝隙,他们就会不惜一切地将铁障彻底撕碎的。”   他看向阿兰,阿兰会意地一点头,继续说道:“黑人得到选举权还是在七十年前的事情,除了那些确实不通世故的‘善人’之外,就是一些无法得到选民支持的候选人在推动此事了。   您大概不太了解现在的选举,夫人,这样吧,您想象一下,就是一个打扮体面的政客走出来说,先生们,女士们,请选我吧,我是最善良,最宽容,也是最具同理心的,只要你们选了我,我就让你们的种种痛苦消失——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他压下一丝轻蔑:“那些平民们的痛苦原本就是他们造成的啊,高昂的医疗费用,雇佣制的治安与消防队伍,通货膨胀,垄断,战争等等……但他们不可能提高工资,缩短工时,普及高等教育,降低医院收费……但比起那些白人选民,黑人选民的诉求想要达成就容易多了,他们也更容易受到欺骗……”   “在一开始的时候。”路易说:“如果黑人还是那样好受欺骗,现在的……”他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个……宣传,”他说:“就不该出现这些愚蠢又令人作呕的惺惺作态了。”   “要在电影中安插进一个黑人英雄,所需要的钱款与支持可比为黑人或是白人平民做出任何有用的举措方便和节省多了。”阿兰说。   “但这样,”玛利现在完全明白了:“岂不是用画出来的面包充饥么?”   “一些黑人的确很喜欢。”阿兰说:“夫人,你可以把它们看做用来麻痹他们的精神酒精。”   “还有一些黑人呢?”   “他们看的很清楚,并且觉得恶心。陛下,您说的很对,”阿兰说:“他们不觉得黑小人鱼,褐白雪公主,黑安妮·博林是对黑皮肤的褒奖与赞赏,稍微有点尖刻与粗俗地说——这根本就是在耍猴,那些英国人还是把黑人看做没有思想与记忆的动物,像是对待一条狗或是一只骡子,给个球就能让他们高兴半天,给把麦子就能让他们忘记过去的鞭子。”   “是有点粗俗,但很正确。”路易十四点头道:“不过这次除了向黑人献媚之外,英国人还想嘲弄我们一把吧。”   “他们是得意忘形了,陛下。”阿兰说:“现在这位导演兼制片人已经被拘捕了。”   路易微微带上了一点笑意。   “这位先生的地理与历史成绩一向不怎么样,”阿兰也微笑起来:“不过能够清清楚楚地弄明白波兰、意大利、西班牙与法兰西所有国土与领海范围的人也确实不多。”   波兰、意大利、西班牙与法兰西的波旁王室血脉自始至终都没有断绝过,除了路易十四时期开拓的领土与殖民地以外,后来这几位彼此之间都有着分割不断的血亲联系的波旁还曾经交易过一小部分国土,可能只是一座岛屿,也有可能只是一个山谷,能彻彻底底了如指掌的人也只有专门研究这个的军事学家与地理、历史学家。   这个导演兼制片人还算谨慎,但他总不能永远待在英国,于是他去了阿美利加,也许在他的想法中,从来就没有国王的阿美利加联邦虽然是法兰西人与印第安人共同建立的,但应该不会为了波旁们的太阳王大动干戈吧。   唉,他们确实没有大动干戈,只是乘着晚上的时候,派人把导演兼制片人的游艇弄故障,而后轻轻一推——把它连同上面的人一同推到了法兰西在南阿美利加仅有的一处领地——一座岛屿。   “现在他被控告三项罪名,宣扬恐怖主义、侮辱王室和国家机构罪。”阿兰说:“可能还有侵犯私人领地,非法持有枪械,毒品等等,”他抬起与路易十四十分相似的蓝眼睛:“陛下,我要把他关上一百年。”   “与之有关的人也已经列入了波旁的黑名单,”他继续说道:“他们会发现,在欧罗巴,他们寸步难行……还有阿美利加。”阿兰用一种复杂的口吻说道:“他们大概不会理解——您的孙子,也就是路易十六签署的‘自由法案’对阿美利加的人民意味着什么。”   “他们只会嘲笑他伪善和无知吧。”路易说。   阿兰最初是想询问——路易十六的举动是否出自于其祖父路易十四的授意,但在看到那双带着笑意的蓝眼睛时,他突然释然了,何必一定要得到答案呢,就算不是出自于这位伟大的王者的授意,也是因为他的言传身教,才让路易十六有了这样一个崇高慷慨的行为。   “还有一件事情,”阿兰问:“有人希望能够得到允许,投拍您与夫人的电影……一般来说,我们是拒绝的……”   “那就继续拒绝吧。”路易说:“现在正是一个好结局。” 第五百六十三章 利奥波德一世向我们告别(上)   太阳王路易十四经过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果然拒绝了英国的一部分人(这是最重要的!)提出的,让奥尔良公爵之子作为亨利埃塔公主的儿子,前去伦敦继承英国国王之位的请求。这固然引起了一阵议论,尤其是在无法知晓内情的民众之间,他们热烈地讨论此事,臆想着那些英国人如何在他们的国王面前卑躬屈膝,一扫百年战争以来的丧气——虽然路易十四已经将英国人彻底地赶出了欧罗巴,但法国人曾经被英国人打到奥尔良城下是不争的事实,要他们说,法国军队不来一次兵临伦敦,实在是不能解气的。   “这就是和平带来的坏处了。”在看报纸的时候,奥尔良公爵笑着说,“现在还有人往凡尔赛丢钱袋吗?”   路易无奈地摇头:“我已经叫守卫抓住他们,把钱袋还回去了。”   那些敬爱着国王,并且在长期的教育与宣传中矗立起朴素的民族与国家主义的民众,非常关心这件事情,当他们知道国王拒绝了英国人的要求时,没有想要去指责路易十四或是他身边的大臣,他们只是认为,可能是因为国王不愿意收取战争税,人头税又多年没有增长和改变,与神圣罗马帝国的战争又一直在持续,所以在军费上不免捉襟见肘,于是,在他们直白的小脑袋里,就有了一个简单的想法。   国王没钱,他们有啊,他们给国王一些就是了,反正他们现在的生活已经不知道要比前五十年好到什么地方去了。   还有一些不够通明的官员和贵族跑去询问银行什么时候再发行战争债券。   “您觉得有可能吗?陛下?”公爵问道。   “就我个人而言吗,我是不愿意看到小菲利普参入到那一摊子浑水里的。”路易说。可以吗?可以,他可以让小菲利普到伦敦去,但就像之前他所说的那样,力量薄弱的外来者如何与那些根深蒂固的本土势力竞争?别说争权夺利,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就算不错了,而且就算他与安妮公主有了孩子,那也是斯图亚特的孩子,英国人不会允许法国人参与对未来国王的教育,那么,到头来,法兰西能够得到什么?   相对的,英国人倒是收获颇丰,他们得到了一个健康的国王,一个可以制约法兰西的棋子,以及一个可能性——别忘了,奥尔良公爵依然是法兰西的王位继承人之一,他的儿子也是,别弄到最后,不是法兰西得到了英格兰,而是英格兰得到了法兰西。   不过很快,无论是凡尔赛宫内,还是凡尔赛宫外,那些乱人思绪的议论声渐渐地都消失了——因为英格兰的内乱又开始了。   斯图亚特王朝的直系后裔只剩下了安妮公主一个,她的表兄奥尔良公爵之子小菲利普又明确地表示了拒绝,英国人发现他们只能接受一个孤零零的女王,按理说,种种纠结应当就此结束,鉴于英格兰现在的状况,他们应当尽快奉女王登基,平复暴乱,安定民心才对,但问题是——现在的汉普顿宫里有两个女主人。   在查理二世与詹姆斯二世的问题上,王后卡塔丽娜与约克公爵夫人玛丽曾经是一对儿盟友,她们彼此掩盖了对方弑夫的阴谋,但面对权势,这种盟约轻薄得就像是早晨的雾气——卡塔丽娜本应当是毋庸置疑的王太后,如果她的儿子还活着,现在即位的却是她的侄女,不过这并不能影响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应当为这个小姑娘摄政,约克公爵夫人也不甘示弱,她是安妮公主的继母——而且英国人遇到了一个难题,他们不得不承认詹姆斯二世的正统性,一来,詹姆斯二世的确是在查理二世之后死的,国王与王太子都死了,王弟自然就是第一继承人;二来,如果詹姆斯二世依然只能被认定为约克公爵,那么他攻打国王所在的白金汉宫就是不容置疑的叛国——他们难道要让一个叛贼的女儿登上王位么?   但一旦詹姆斯二世的正统性得到承认,那么约克公爵夫人就应该是詹姆斯二世的王后……   最令人尴尬的是,王后卡塔丽娜作为葡萄牙公主,至今依然是天主教徒,甚至因此没有正式加冕,这让愿意支持她的人想要拿这点来指责约克公爵夫人都做不到……这时候,我们就要感叹约克公爵夫人——詹姆斯二世的王后玛丽的果决了,她毅然而然地改信了英国国教。   安妮女王顿时松了口气,站在卡塔丽娜王后一边的势力顿时溃不成军,卡塔丽娜先是被迫退居到肯辛顿,而后又退到距离伦敦有段距离的罗切斯特,在这里必须要说这是一个明智的决定,远胜过别的地方,因为她一听说马尔博罗男爵,也就是靠着姐姐的裙带攀上约克公爵的约翰·丘吉尔正率军往罗切斯特来的时候,立即上船,经过泰晤士河,笔直往法兰西的加来去了。   她的决断极其正确,因为这位丘吉尔先生正是受了安妮女王的命令,来拘捕卡塔丽娜王后的,一旦被拘捕,她马上会被押解回伦敦,投入伦敦塔,在那里,坎特伯雷大主教与国会已经准备好了她的罪状——在教皇和其他天主教势力的建议下谋划她丈夫的死亡。   想必英国民众也不会关心她这个外国人王后,天主教娼妇是否无辜,他们只愿意看到一个身份高贵的女人头颅落地,好满足那份阴暗不可告人的欲望,宣泄自从查理二世亲政以来的积累的郁闷与烦躁。   卡塔丽娜跑得快,丘吉尔先生无功而返,幸好无论如何,英格兰的动荡不安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安妮女王举行了盛大的加冕仪式,她的继母作为摄政王太后骄傲地站在一侧,据说还差点挡住了坎特伯雷大主教的路。   卡塔丽娜王后自然是来寻求太阳王路易十四的庇护的,她是法国王太子妃伊莎贝拉的姑姑,虽然在这之前她对这个不名誉的私生女没有多少喜爱,只在她成为王太子妃后按照礼仪派使者送来了礼物与祝福,但现在法兰西与葡萄牙是盟友,路易十四当然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落下口柄,就让伊莎贝拉代他去接待,至于庇护,这倒是要有多少就有多少的。   不说伊莎贝拉是如何招待这位如同陌生人般的亲眷,路易十四又迎来了一位重要的使者,此人来自于霍夫堡宫,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利奥波德一世的特使,他神容哀戚,身着黑衣,一见到他的时候路易还有点吃惊,以为他是来报丧的。   “不,皇帝重病缠身,但距离上帝召唤还有好几个月呢。”这位使者却是出乎意料的爽快与直白,不过这确实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王冠是一种权力的象征,也是义务的代表,一个皇帝,或是一个国王,甚至一个领主,长时间的待在自己的宫殿里,不见大臣,将领,民众都是不可能的,而利奥波德一世已经病到连弥撒都做不了了,这种事情没法遮掩。   而在他死去之前,有几件事情是一定要安排好的,首先就是这场让所有人都感到厌倦的战争。   ——   利奥波德一世、查理二世与路易十四都可以说是一个时代的人,查理二世年岁最长,利奥波德一世最最后,但也只比路易十四小了两岁,他与路易十四有着许多相似的地方,也不免时常被人拿来比较,可以说,在最初的时候,利奥波德一世是不将路易十四放在眼里的。   那时候法兰西是艘腐烂、陈旧、处处疮痍的老船,虽然躯体庞大,但眼看就要分崩离析,被历史的浪涛淹没,而利奥波德一世呢?他是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虽然这个皇帝是被选举出来的,但哈布斯堡也已经在这个位置上牢牢地盘踞了一百年,连他在内,总有七位皇帝,而不管是哪一个皇帝,愚钝或是聪明,残酷或是仁善,都在致力于一件事情——那就是让这个皇帝名副其实。   利奥波德一世也看过法兰西历任国王为了集中王权而做出的种种努力,他觉得,他并不会在这方面逊色于路易十四,哪怕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有诸侯的掣肘,但那位国王还在摄政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的控制下呢,而且就他的密探回报说,那位年轻的国王,虽然十分聪明,但过于软弱,这个缺点很容易让他受到别人的控制——他身边又总是环绕着各色各样的野心家,譬如加斯东公爵,譬如孔代亲王……利奥波德一世那时候还想过,如果自己有一个姐妹就好了,他把她嫁给路易十四,或许可以就此将法兰西纳入哈布斯堡的囊中。   巨变是什么时候来临的呢?   利奥波德一世已经不记得了,仿佛就在一转身间,一头温顺的羔羊就变成了一条狡猾的狐狸,一只凶猛的狮子。   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之前,神圣罗马帝国与法兰西没有正式交战过,但在别处,他们可不止交手了一次,利奥波德一世一次也没赢过,如果只是这样就算了,最让他沮丧的是,他还不得不为他的失败付出钱财,尊严与权力——他是说,错误地以五十万里弗尔的价格卖掉了佛兰德尔,还给了路易十四一个把柄,又在之后的大会战中屈辱的恳求教会呼召其他天主教国家的援助,免得维也纳遭受灭顶之灾——而就算是最顽固,最卑鄙的人也不能否认,在天主教联军中,最强大也最具威慑力,最终也确实令得那些异教徒受到了致命打击的人,正是路易十四。   而他,哪怕百般不情愿,在受了这些羞辱之后,还必须将那些路易十四倡导与推行的好政策拷贝到维也纳乃至整个奥地利来——因为这些政策是真真切切地让法兰西变得强盛安定起来的,幸而这种行为,只要还有一份责任心的君王们几乎都在做,利奥波德一世也时常用这点来安慰自己。   只有他最亲近的侍从才知道,皇帝从不在晚间拉开寝室的窗幔,为什么?就因为他的秘密爱人,苏瓦松伯爵夫人,也就是玛利,曼奇尼,路易十四的第一个王室夫人的姐妹,偶尔在霍夫堡的国王寝室留宿的时候,无意间眺望了一下窗外,脱口而出——   “这里可真像巴黎啊!”   这句话简直就如同尖刺一样刺穿了利奥波德一世的心,只是在今晚,躺在床上已经有三个月的利奥波德一世突然命令侍从将从来就遮得严严实实的窗幔拉开,并要求他们把他带到窗前去。   皇帝凝视着窗外,看着那些明亮的橱窗玻璃,整洁的街道,金黄色的煤气灯,葱茏高大的行道树——突然就露出了一个惨笑:“这里可真像巴黎啊。”   他看了一会,又喃喃道:“也许我不该那么对她的。”   侍从们知道皇帝在说谁,但他们谁也不敢接话,这位夫人突然在回法国的时候出了意外——在想到国王对苏瓦松伯爵的器重与爱护,这份意外究竟有多少人为的成分也未可知,本来利奥波德一世是可以插手的,甚至可以不让那位夫人离开——但他没有。   利奥波德一世对苏瓦松伯爵夫人是否怀抱过爱意,或是只有一些好感?他自己也不能确认,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那时候他只是想给在佛兰德尔之事上欺骗了他的路易十四一个难堪,为此他甚至从未承认过奥林匹娅·曼奇尼,也就是说,她是非正式的,被轻视的,与那些“名姝”没什么区别的存在。   他也想起了他与她的儿子,这个孩子被路易十四留在了身边,利奥波德一世当然知道,但知道归知道,私生子永远无法成为正式的继承人,他还是更期待从王后肚子里出来的儿子,他现在也有了腓力,但不知为何,他忽然剧烈地想念起了那个他从未谋面的儿子,人们都说他是一个强壮的年轻人,一个极具战争天赋的将军,他为路易十四效力,在对亲生父亲的战争中博得了无数功勋。   “可惜名字太难听了些。”他低声说。 第五百六十四章 利奥波德一世向我们告别(中)   凡尔赛的贵人们有个爱好——待在凡尔赛宫前的露台上俯瞰下方的人群。   我们之前说过,凡尔赛宫是矗立在一座高台之上的,从底部的广场到顶端的露台,总共有三百多个台阶,有幸被允许进入凡尔赛宫的人们只有少数人有特权使用抬轿,其他人都要自己一步步地走上来,这些贵人们就会在宴会与舞会的空隙间,懒洋洋地靠在露台的栏杆上,摇着扇子,握着手杖,一边享受着微风吹拂,一边剔抽秃揣,交头接耳。   每一个靠着自己的双脚,慢慢行走在台阶上的人都要被这些傲慢的家伙一一点评,猜测来意,甚至取笑耍弄,但若是他们看到了一顶朴素或是华丽的抬轿慢慢地自下而上,他们又要整理装束,急不可待地跑下去恭候——毕竟如今有资格乘坐抬轿的人可是越来越少,也越来越重要了。   不过有些在军队里为国王效力的贵族,就算是有这个权利也不屑于用——为了显示身体康健,有时候他们甚至会不停步地一口气走到大画廊。   像是旺多姆公爵最心爱的孙子,与国王的养子小欧根·萨伏伊。   无数双视线或明或暗地紧盯着他,人们在扇子与假发下窃窃私语,男人和女人的舌头一样长而无聊,在十年前,这些东西或许还会令他窘迫不安,如今却不能再动摇他一分一毫——凡是上过战场,见过血肉四溅,听过最后一声哀鸣、叹息或是哭泣的人都不会在乎——这些闲言碎语比起生死又算得了什么?   “别理他们,一群无所事事的蠢货。”站在他身边的约瑟夫说道,若是有人投来暧昧的视线,他就恶狠狠地瞪回去,这位又是波旁,又是将来的旺多姆公爵,又受国王喜欢,能够坚持与他对视挑衅的人可不多。   “我也没在意啊。”小欧根挽住约瑟夫的手臂,然后放下——不是他不愿意,就是约瑟夫要比他高上一个台阶,他们并肩行走的时候,挽着手臂反而会妨碍彼此,在年少的时候,小欧根还因此生过气呢:“这种事情早在十来年前我就经过一次了。”   他要感谢苏瓦松伯爵的慷慨,让他得以摆脱满怀耻辱的出身,以一个堂堂正正的婚生子身份行走在凡尔赛,但要知道的人总能知道,尤其是那些不但知道他并非苏瓦松伯爵长子,还是法兰西与路易十四的敌人利奥波德一世的私生子的人——他们不喜欢他,而在这里,不喜欢就足以令得你寸步难行,甚至不必到被厌恶的地步——如果没有路易十四。   路易十四宽待他不过是爱屋及乌,他对玛利·曼奇尼有亏欠,就不愿意再让她的名誉受到损伤,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小欧根都要感激国王对他的爱护与培养,他与他的王后对待他就如对待自己的另一个孩子。他是说,哪怕当初他和自己的母亲一起出了意外,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何况他还能在凡尔赛宫有个房间,与王太子与公爵之子一起长大呢。   就像他身边的约瑟夫,虽然他的祖父也是亨利四世的非婚生子,但他在法律上是受承认的,自己也是婚生子,与小欧根不同,前者在凡尔赛宫依然可以受到尊敬,如果没有路易十四,他是没资格拥有这个挚友的。   还有王太子小路易,想要跻身到王太子身边的人数不胜数,小欧根却得来的轻而易举。   要知道,若说得到国王的喜欢,就表明你能迅速地飞黄腾达,能够得到王太子的喜欢,那么就是在说不单你,就连你的亲眷好友,甚至整个家族都有攀升的可能。   也不怪总有人对小欧根充满恶意。   家族——小欧根心想,他是早就决定要离开苏瓦松伯爵的,不然他就要占据长子的名头、爵位与产业。他又不想如隆格维尔公爵的“长子”那样遁入修门,他喜欢军队,喜欢宫廷,也喜欢醇酒美人,但路易十四也早就和他说了,如果他坚持,国王会重新册封他,在历史上这种情况也不是没有过,如果兄长另外取得了爵位,他是可以将原先应当自己继承的一切转给自己的弟弟的。   等到他得到了属于自己的爵位与领地,娶妻生子,他也会有自己的家族。这么一想,他就不免感到心满意足。   “凡尔赛还是原来的样子啊。”约瑟夫说,他不如小欧根离开的时间长,但也有好几年没回到凡尔赛了。   他们在大画廊的入口处略微站了一会,他们是足够强壮没错啦,但中间没有一刻停顿地登上三百阶台阶,还是有点疲累的。   “谁说的,”小欧根说,“还是有改变的。”虽然大画廊里人头济济,他还是能看出走廊两侧的的壁画都换了内容,据说勒布朗如今已经有了上百名弟子,才能满足国王与王室成员的需求——他在最后一副壁画前略略驻足,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这正是他将莱昂城的钥匙放在圣物匣里奉献给太阳王的画面——当然,这个场景完全就是画家的杜撰,但正合小欧根的心意,莱昂城意义非凡,他又只用了极其微小的代价就将其拿下,实在是值得大书特书一番。   “我也有呢。”约瑟夫指着一幅海战的壁画说道,那是他的船,可惜是上面的指挥官虽然也经过了精心的描绘,但要从上面认出谁是谁,实在是不太可能。   “好啦,小伙子们,我完全可以理解你们的虚荣心,”一个声音插进来说:“但别让陛下久等。”   他们齐齐抬头一看,来人正是另一个波旁,孔蒂亲王,他们连忙向他脱帽致意,又跟着他往国王的起居室走去。   ——   如果路易十四要和大臣们议论政事,一般都会在朱庇特厅,但如果是要和亲密的朋友说话,那就可能在略小一点也更舒适一点的朱诺厅,再往上,如蒂雷纳子爵、柯尔贝尔、卢瓦斯侯爵与苏瓦松伯爵等,那么就会在毗邻国王套间的小议事厅,要是与血亲们说话呢,那多半都在他的起居室或是书房里。   小欧根虽然不是波旁,却是国王的养子,他也是能进到这个房间里的,但每次他都不免感到一阵羞愧——他是个哈布斯堡,而不是一个波旁,更不幸的是他小时候还依稀可见曼奇尼家族的美貌,长大后倒将哈布斯堡那些丑陋的特征继承了个全,那个大下巴简直就是利奥波德一世的翻版,身高也不尽如人意——甚至比不过才成年的蒙特利尔公爵,遑论其他的波旁了。   而波旁们呢,国王与公爵无需赘述,蒙特利尔公爵纤细精致的就像是一尊陶瓷像,哈勒布尔公爵的容貌不符合凡尔赛人的审美,但也很难挑剔出什么大缺点,王太子小路易更是许多人想象中的“圣王”模板,就连鬓发银白的旺多姆公爵,风流不羁的孔蒂亲王也都各具魅力,吸引着人们的目光。   “太阳璀璨,群星闪烁,月光皎洁,”他自嘲地说道:“一块顽石格格不入实在是理所应当。”   “这块顽石心中自有奇珍。”路易接道。   “也是您有着一双慧眼。”小欧根说,他走上前,捧着国王的手吻了吻,“坐下吧。”路易说:“孩子,我想你大概也猜到了,有些事情我要让你自己做决定。”   小欧根叹了口气。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路易直截了当地说——小欧根上了十年战场,虽然路易还会称他为我的孩子,但继续把他当做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看待,几乎是在羞辱他了:“是的,利奥波德一世派遣了一位使者,想要和我们谈判。”   “在十年前他就要与我们谈判,”小欧根傲慢地抬高了头,十年戎马生涯,足以让一个少年成为身经百战的骁将,他又那么年轻,路易十四完全可以理解利奥波德一世:“十年后他又能提出什么条件?”   “意外也不意外,”奥尔良公爵说:“居然十分公平。”   旺多姆公爵咳嗽了一声才压下了笑声,“利奥波德一世毕竟不是查理二世,先生们,他是个好国王,不会盲目地去做那些明知不可为的事情。”据那位卡塔丽娜王太后所说,英格兰之所以在安妮女王即位后依然动荡不安,就是因为查理二世为了铁甲舰与战争剜空了国库、商人与民众的钱囊,国库空荡会造成怎样的危害暂且不说,为了抵偿银行家们借给国王的钱,就需要用税款来抵账——就如路易十四亲政前的法兰西,包税官再度在英格兰,爱尔兰与苏格兰的土地上横行,但之前查理二世数次征收的战争税已经榨干了民众的最后一点骨血,他们再也拿不出什么了,除了饥饿与愤怒。   近来阿美利加的爱尔兰移民突然再一次暴增似乎就能说明一切了。   这是个恶性循环,交不起税——民众逃走——剩下的人要交更多的税——他们不得已就只有逃走——税务再次被分担……据说曾经高叫着“只需要三个工人,一人放牧,一人剪羊毛,一人纺织”的英格兰贵族们都开始恐慌了——在他们的心中,农奴与工人就像跳蚤一样多,抓都抓不完,谁知道突然就有这么一天,他们就都消失了呢?   相比起查理二世,詹姆斯二世,与无能的安妮女王,利奥波德一世显然就要更聪明与仁慈一些,他唯一的错误就是不该放纵自己对路易十四的竞争心,虽然被这样一个同龄人一次次地压制着确实痛苦,但他应该看得更长远一些——至少在佛兰德尔,荷兰与西班牙之前,他应该先稳固自己的王权,保证自己在神圣罗马帝国选侯间的威严与地位。   好吧,他也算是尽心竭力了,要将这些心思各异又掌握选举权的诸侯笼络在身边就很不容易了,在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问题上,作为哈布斯堡的嫡系,他也确实应该走到最后一步——事实上他也是骑虎难下,如果这样重要关键的事情上他都不敢对法兰西发难,他就更别想获得那些野心家的尊敬了。   即便如此,最后的战场仍然不是奥地利,西班牙或是法兰西的一部分,双方都默契地将一较高下的场地约束在了米兰公国,这意味着不但法兰西人不必承受战争带来的损伤与后遗症,奥地利人也不必,而且除了最初几年有过犹如雷霆般的短暂冲突,之后就是漫长的,断断续续的拉锯战,最终不但法兰西人,就连奥地利人也开始砌造堡垒,修筑城墙,简而言之,不进攻,也不后退,完全摆出了一副无赖的姿态。   这种做法不太好看,但确实减缓了战争对奥地利带来的压力,利奥波德一世一直在等待机会,寻找缝隙,但十年过去了,他也得了重病,留在人世的日子眼看没多少了,他的儿子甚至还未成年,他必须承认,他还是输了这场战争,到头来,他还是被迫为了国家,子民与家族向路易十四低头,愿意承认路易的次子夏尔,也就是卡洛斯三世对西班牙的权力,来换取路易十四对其子的支持——别忘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是被选举出来的。   如果利奥波德一世击败了路易十四,他的儿子腓力当然可以如曾经的查理五世那样,同时成为西班牙与神圣罗马帝国的主人,但十年的徒劳无功,已经让选帝侯们心生不满,他不得不考虑,会不会有人乘机篡夺哈布斯堡掌握了上百年的权柄与冠冕。   “所以说,”路易向小欧根详详细细地说了现在奥利地的情况,以及利奥波德一世要面对的难题后,说道:“利奥波德一世希望你能回到他身边,他会在法律上承认你,给你军队——或许还有可能让你做摄政国王,在他的儿子腓力成年之前,你在奥地利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以及,在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前,你也能保有崇高的地位与莫大的权力……”   看到小欧根似乎想说什么,路易举起了手:“别急着回答我,孩子,”他说:“利奥波德一世还有点时间,你尽可以好好考虑。” 第五百六十五章 利奥波德一世向我们告别(下)   “路易十四能给他儿子的,我为什么不能给!?”   利奥波德一世这样说道,让环绕在他床边的人,包括风尘仆仆的小欧根都吃了一惊。   ——   让我们将时间拨转到十几天前,那时候利奥波德一世的使者来到了巴黎,除了有意与法国谈和之外,为了他的继承人小腓力与奥地利,他有意将小欧根·萨伏伊接回维也纳,在法律层面上他会承认这个孩子,而后依照传统,这个年长了将来的奥地利大公十来岁的异母兄弟会成为摄政王,就如西班牙的唐璜公爵与卡洛斯二世。   也因为这个原因——不是一两笔不错的收益,两三座宅邸或是森林,又或是一片荒野与田地——这不但关系到小欧根本人,也关系到他的子孙后代,所以这个决定,就算是太阳王路易十四也不能代他做,不仅不能代他做,还要敦促他接受奥地利人的请求,前往维也纳,送别他的生身之父。   王后特蕾莎在小欧根启程后,不由得对路易抱怨说,她还以为小欧根会迟疑,会拒绝,还斟酌了许多词语预备来说服他,没想到他只是考虑了几个晚上就答应了。路易就告诉他说,正是因为小欧根对他们,对凡尔赛,对法国有着深厚的情感,他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人心善变,就连小欧根自己也不确定会不会在未来的几十年里遭到挫折或是冷落,如果他这时坚决不去维也纳,到时候谁也不敢说,他就不会悔恨起现在的决定,毕竟人们都说,没有得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一旦他升起了比较的念头,其结果绝对不会有利与他或是法兰西。   倒不如让他去维也纳亲自看看,了解一番,权衡利弊后才做出决定,到时候,无论是选择继续留在法兰西,还是受了利奥波德一世的诱惑,他都不会有什么遗憾懊恼的地方。   于是,虽然路易十四还要与大臣、将领与议员们商榷应当如何进行谈判——利奥波德一世的虚弱在使者带来的条约中展露无疑,但对于这个敌人,难道还要心慈手软不成?所以真正的谈判与签约可能要拖延到几周之后,不过小欧根却可以与法国的使臣队伍一起,先行动身往维也纳去。   他们要穿过意大利北部——也就是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战场,然后是大半个奥地利,才能抵达最东端的维也纳,让小欧根来说,他仿佛经过了一首波澜起伏的乐曲,先是法兰西洛林、阿尔萨斯地区的富饶与兴盛,而后是米兰地区的荒凉与贫瘠——战争带来的贫瘠是很可怕的,简单来说,就是什么都没有,人、牲畜、村庄或是城镇,甚至是林地与溪流,到处都是一片片黄黑色的焦土,鼓着水泡的沼泽,还有时隐时现的臭味与白骨;但等他们进了阿尔卑斯山的山口,从这里沿着德劳河往东走的时候,葱茏的颜色又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里,村庄里也有了灯光,城镇的钟声传出很远,他们在重新修缮的水泥路边见到了同样由粗糙的水泥砖与木头造起来的旅店,里面有吃有喝,还有给马匹的饲料;等到了如格拉茨这样古老的大城,还能看见成排的煤气灯,城外还有轰鸣的锅炉厂,这些都让小欧根感到熟悉。   法国的使团在距离维也纳不远的巴登与小欧根分开,免得维也纳人对小欧根的第一印象就是他来自于法国,来自于敌人的国家,至于小欧根将来要如何抉择,他们并不怎么担忧——哪怕小欧根确定要留在维也纳呢。   利奥波德一世如此迫切,是因为囊中空空,他的麾下不是没有得力的大臣与将领,但与年轻有为的小欧根相比,他们年纪大了,也不具备后者这样出众的军事天赋,只能算作守成之人罢了。相对的,路易十四却没这种烦恼,他上有年长可靠的蒂雷纳子爵与旺多姆公爵,中有沃邦、绍姆贝格与卢瓦斯,下有如小欧根、维拉尔与约瑟夫,让·巴尔,拉法耶特侯爵这样的年轻人……他曾经羡慕过英国的护国公克伦威尔,如今仿佛是上天有意弥补,可用可信的人手多如繁星。   使团中也有人说,如果他是小欧根,也许会选择留在维也纳,奥地利与哈布斯堡如今可谓内忧外患,比起已经稳固到不可动摇的法兰西,他若是成了摄政王,更能放手施为,锐意进取。但也有人说,就算他得赐权柄,也要受到如选侯、王太后、重臣以及奥斯曼土耳其人的诸多掣肘,何况看卡洛斯二世与唐璜公爵就知道了,摄政王必然会成为国王的眼中钉肉中刺,一日势弱,其结果不是断头台就是绞刑架,最好也不过是终身囚禁,实在是没什么好值得去争取的。   他们说的也不算错,无论是决定留在维也纳,还是回到法兰西,孔蒂亲王在心中想道,小欧根与国王陛下(路易十四)也定然有这样的想法。   ——   只是就算是小欧根,也没想到利奥波德一世竟然如此慷慨,愿意给出一顶匈牙利的王冠。   人们常说奥地利是横亘在欧罗巴与奥斯曼土耳其的异教徒之间的一堵城墙,也因为这个原因,维也纳一旦受到奥斯曼人的侵袭,教会对欧罗巴的天主教国王发出呼召,国王们就该起兵襄助,但我们也要说,奥地利并不是最接近奥斯曼土耳其人的势力范围的,最惨烈的战场在奥地利的外围——匈牙利。   匈牙利原本也是古罗马帝国的一部分,罗马帝国崩溃之后,大批的日耳曼人与斯拉夫人迁徙至此,在六世纪到九世纪的时候,被突厥驱逐往西的阿瓦尔人(柔然人)也来到了这里,并成为了这片领地的新主人,以此为起点征掠四周,带来无数灾难——这批可怖的敌人最终终结在信仰上,他们皈依天主教,然后成了天主教对抗奥斯曼人的一枚棋子。   后来阿瓦尔人的首领被推举为匈牙利国王,他的后代又因战败被迫娶了波希米亚国王的女儿,并因此在无嗣离世之后被波西米亚国王吞并了匈牙利,不过这位国王也未得善终,他与当时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马克西米利安一世做了交易,如果他绝嗣,那么皇帝就有资格继承匈牙利的王位。   哈布斯堡就这样通过交易与威胁得到了匈牙利,可惜的好景不长,乘着新旧交替的时候,奥斯曼土耳其人乘机攻打匈牙利,导致匈牙利三分,中部与南部属于奥斯曼人,东部属于特兰西瓦尼亚,西部与北部属于奥地利所有。   利奥波德一世的做法几乎与曾经的阿方索五世一致,将一个不那么稳定与完全的领地交给自己的私生子,也与路易十四有点想象,这样,私生子在正统上的缺憾就能被个人的勇武与睿智弥补,“我与特兰西瓦尼亚……大公做了约定,只要你愿意,他愿意与奥地利缔结婚约——他有一个女儿,比你年长五岁,但生得十分美貌,又温顺动人,又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路易十四可以毫无阻碍地称特克伊为特兰西瓦尼亚亲王,虽然这个头衔来自于奥斯曼人的苏丹的册封,利奥波德一世却不能。   他不等小欧根回答,就摆了摆手,他终究还是一个君王,小欧根的话被压了下去:“会有人带你去看画像的。”利奥波德一世说:“至于嫁妆与聘礼,我想一个匈牙利就足够了。”   “一个匈牙利,”小欧根终于忍不住在得到允许前开了口:“陛下,您是否记得正是您在他父亲的死刑判决书上签了字?”   “那又怎么样?”利奥波德一世咳嗽了两声,面色浮起一层绯红:“你在路易十四身边待了那么多年,还不知道权杖与王冠有多么迷人吗?就算特克伊没有野心,作为一个匈牙利贵族,他又怎么能够轻易放弃这个能让匈牙利统一的机会?你难道还天真地以为,他为奥斯曼人的苏丹引路,是为了信仰或是几个叮当作响的金币吗?”   “你总要放弃些什么,才能得到些什么的。”利奥波德一世说,然后他就往后一倒,不说话了,小欧根也被他身边的人带出了皇帝的寝室——带他离开的人也是一个军官,肩膀上有纯金的鸟喙,衔着同色的流苏——自从路易十四开始设置军衔制度,使用领花肩章,给军官与士兵们带来的鼓舞只要有眼睛的人都能看见,在这里就看到熟悉又不相似的纹章标志小欧根也不意外,他的视线往下滑去,就看到了对方佩戴在胸前的胸针,现在的贵族们几乎已经不将家族纹章绣在前胸了,改而用胸针,帽针甚至纽扣来彰显高贵的血脉与悠久的历史——他看到了白马蓝狮,“吕能堡公爵?”   “称我布朗施威希就可以,”对方热情地说:“先生,我和您年龄相仿,又同在军队服役,实在不必如此拘谨。”   小欧根这才注意看了看他,他一路过来心烦意乱,几乎也做好了准备拒绝利奥波德一世的所有要求,即便对方安排好了匈牙利的王冠,但利奥波德一世说得很对,他在路易十四身边长大,怎不懂得蜜糖之中必然裹着毒药,若是他遵照利奥波德一世的安排,去了匈牙利,就真的成了哈布斯堡随意摆布的玩偶了。   特兰西瓦尼亚现在的主人特克伊怎么可能轻易放弃仇恨,将国家与人民交在一个哈布斯堡的私生子手中呢,这其中肯定还有许多不为人所知的阴谋与谋算,他若是轻而易举地被眼前的利益迷昏了头,背弃了路易十四对他的信任,也就丢掉了法兰西对他的支持,那么他在一个危机重重,内瓦交困的匈牙利里还能仰仗谁?   当然就只有奥地利大公,他同父异母的兄弟小腓力了,利奥波德一世给了他一顶匈牙利的王冠,他就要还给小腓力一顶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而且可见的,在将来的几十年,他要一直与神圣罗马帝国保持着一个友好且亲密的关系。   只是就算看得明白,也应该有数之不尽的人愿意为之付出一切吧。   小欧根沉默着和吕能堡公爵去看了据说特兰西瓦尼亚大使亲自送来的画像,这也是必走的程序了,画上的年轻女士确实漂亮,更带着一点东方的柔美与谦卑,这种气质在如今的欧罗巴,尤其是法兰西相当少见了。   小欧根只是摇了摇头,布朗特威希见了,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带着他回到了利奥波德一世特意在同层开辟出来的套间,其大小、装饰与侍从的数量,也几乎与他的婚生子小腓力差不多了。   ——   “您真的要给他安排这么一桩婚事吗?”   利奥波德一世奇异地盯了自己的王后兼外甥女玛格丽特:“你想说什么?”   不但与利奥波德一世是舅甥,还小了十一岁的玛格丽特王后当然不会在意小欧根的出身,她与利奥波德一世多年夫妻,怎么会不知道对方就是一个性情凉薄的家伙,他对这个私生子不闻不问近二十年——如果不是对方如锥在囊中,锋芒毕露,又恰好遇上哈布斯堡家族屡遭挫折,别说西班牙王位,就连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位都未必能保全,具有雄心壮志的利奥波德一世又得了重病,在拒绝巫师的“治疗”后可能活不过明年的四旬节——他也不会想起来还有这么一个孩子……   其他不说,这几年来他提过大公主安东尼娅吗?没有,他就像是没有这个女儿似的。   “您是在说谎吧。”玛格丽特王后大胆地说。她虽然是西班牙公主,但也是哈布斯堡的女儿,在奥地利不能算作纯粹的外人,哪怕利奥波德一世对她始终十分提防,但要知道有没有什么特兰西瓦尼亚大使到访,带来画像,商榷婚事她还是能知道的。   “是啊,”利奥波德一世说:“为了留下他么。”   “但这样只会招来仇恨吧。”玛格丽特王后忧心忡忡地说道。   “别担心,”利奥波德一世说:“他会拒绝我的。”   玛格丽特王后露出了不解之色,但利奥波德一世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闭上了眼睛。 第五百六十六章 穷途末路的利奥波德一世   “原来如此。”路易淡淡地说道:“利奥波德一世也是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   一个智者说,世上只有三种人,男人,女人与君主。之所以要将君主列作第三种人,是因为要做一个真正的统治者,就要摈弃身上的人性,好让兽性与神性取而代之。但问题是,生而为人,无论他/她有着怎样的明悟,都是没法做到完全地抹除掉那些与生俱来的东西的。   而且,要确定什么时候应当拥有兽性,什么时候拥有神性,也是很难的,在历史上,我们可以看到许多君王,创下了令人万般崇敬钦慕,光明磊落的伟业,但一转身,你也能在光明下的阴影中发现数之不尽的,让人难以接受的污秽与毒液,有时候,我们甚至会感叹说,他/她怎么能够做出这样的事情呢——而这个“事情”往往会代表这两个极端——好与坏。   利奥波德一世是个好皇帝,只是他的思想与做法不免受到这个时代的约束,权力又受到选侯与教会的掣肘,世俗的躯体更不免遭到了哈布斯堡长达数百年来近亲婚配的折磨与摧残,最不幸的就是与他同时代的还有一个几乎无法被撼动的巨人。   法兰西的太阳王,路易十四。   年差仅两岁,也同样是幼年登基,注定了他们总是会被一同提起,不断比较,而哈布斯堡家族最大的两块领地——奥地利与西班牙,正被法国拦腰截断,也就是说,无论利奥波德一世想要如何发展,最后都必然会与路易十四正面遭遇。   我们都知道,最让人绝望的不是你与敌人之间有着如同鸿沟般的差距,而是他总是比你更快一步,只差一点,伸手就能触碰到的距离——仿佛只要你再努力一点,运气好一点,你就能超过他了——但事实是,你永远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利奥波德一世命不久矣,这场追逐也到了落幕的时候,这时候他反而冷静了下来,不再往前看,而是环顾四周,他的儿子太小了,在他去见上帝的时候未必能够成年,他的王后,也是他的外甥女,与大部分贵女一般,不关心也不插手政治;在意大利统一的时候,罗马教会的权威更是一落千丈——不久前他们还在哀求意大利人保证梵蒂冈的独立与安全;他的大臣与将领中固然有忠诚的人,但全都分量不足——也就是说,没有能够站在新的奥地利大公与神圣罗马帝国皇帝身边为他压制选侯的人。   小欧根·萨伏伊竟然是他仅有的,并且合适的犹如天主指派的摄政大臣。   他年轻,他是个哈布斯堡,神圣罗马帝国的诸侯们全是他的手下败将,他还在法兰西的宫廷与朝廷上待过很多年,并有路易十四言传身教——哪怕利奥波德一世不甘心,也要承认太阳王的统治几乎无可指摘,更重要的是,经过了那么多年,小欧根也在法国军队与政界都有不小的威望,在巴黎皇家军事学院里充当过讲师,他若是留在了维也纳,也一定会引来许多追随者。   路易十四看重人才,但并不严厉地要求他们必须将一身才能全都奉献给法兰西——除了一些关键的重要人物之外,若是因为经济、信仰或是其他问题,愿意去到或是留在别的国家的法兰西人并不用担心自己会成为“叛国者”,只是最终在他国定居、繁衍与壮大的人并不多——因为除了法兰西,暂时还没有哪个国家可以完全无视之前提到的陈规陋俗、繁文缛节。   利奥波德一世的奥地利却可能是最接近巴黎的地方。   利奥波德一世曾经因为奥林匹娅女士说过维也纳在晚上看上去很像巴黎,而拒绝在晚上拉开对着街道的窗幔,却从不会轻易否决任何一种路易十四施行并被确认可行的政策,他可以骄傲地说,奥地利如今就是一片经过他精心打理的土地,外来者只要有才干,有忠诚,就永远不必担心在这里被石头绊了脚,被野草坏了种子,或是被暗藏的沼泽吞没。   若是他可以再坚持十年,不,哪怕是五年,他相信自己是可以将一个完整的,甚至可以说欣欣向荣的神圣罗马帝国交给儿子腓力的,但谁让命运如此捉弄人呢?   他需要小欧根,他也认为,自己付出的足以抵偿小欧根受到的损失。   当然,不是匈牙利的王冠,不说利奥波德一世是否能够与特兰西瓦尼亚大公特克伊达成协议,就算能,他也不愿意让匈牙利从哈布斯堡中分裂出去——现在他已经失去了西班牙的王冠,必须要握紧剩下的两顶了。   “所以他竟然如同一个宫中的贵夫人一般行事吗?”奥尔良公爵怒极反笑道,他们也可以说是看着小欧根长大的,要说视若己出不太可能,但对这个孩子也是怀着几分爱意与呵护的。   “呃,也许他还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呢。”路易说:“吕能堡公爵的长姐,据说吕能堡公爵也许会在年前被拔擢为第九个选帝侯,利奥波德一世此举无疑是为了增加小腓力的竞争力,免得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位花落别家,但一个选侯的姐妹,不夸张地说,就算是王后,或是大公的妻子,也是有资格的。”   “但他也不该用那种手段。”奥尔良公爵说:“用欺骗得来的感情做筹码,简直比明码标价的交易更可恶。”   “很显然,”路易叹了口气:“他发现了小欧根的弱点。”   小欧根·萨伏伊,哈布斯堡的私生子,会让人感到吃惊的是,这个在战场中能够斩将搴旗、纵横驰骋的年轻将军,事实上却是一个比奥尔良公爵更加多愁善感,柔情似水的人物——在这里路易十四没有任何贬低的成分,生来聪慧的孩子总是会有点敏感多疑,小欧根三岁就失去了母亲,虽然奥林匹娅夫人也不是称职的母亲……后来他被名义上的父亲的母亲抚养,也就是苏瓦松女伯爵,一个波旁家的公主。   苏瓦松女伯爵的爵位却是来自于她的父亲,路易十三的堂弟,苏瓦松伯爵死得可不名誉,他是在一场对国王的叛乱中丧了命的,虽然后来路易十三开恩让苏瓦松伯爵的女儿继承了这个爵位,但那几年的风暴足以让她变得过于小心翼翼,规行矩步,单看她只去过几次凡尔赛,之后依然在苏瓦松深居简出就知道了。   在这样压抑、阴郁的环境中长大,小欧根虽然身体康健,但要指望他有多么开朗就别想了,最糟的是,苏瓦松女伯爵固然寡言少语,唇齿如铁汁浇筑的一般,但他身边的侍女与乳母却没法自始至终守口如瓶——这样的事情也不由得他们不说,联系起孩童时微薄却清晰的记忆,小欧根很清楚自己不属于这里。   等他被国王召唤到凡尔赛,不,这里也不是他的,小欧根甚至不如小昂吉安公爵,毕竟后者的父亲还是国王的堂兄与得力的左膀右臂,现在又是一个可靠的盟友,小欧根的母亲是个差点让他名义上的父亲,还有路易十四蒙羞的无知妇人(他是长子),他的亲生父亲是路易十四的敌人。   小欧根当初向大公主求爱的事情,大公主和路易十四说过,不过就算她不说,路易十四也不可能不知道。   不过这场求爱,与其说是为了爱情,倒不如说是一个孩子在长久的彷徨不安中发的热梦,大公主看得很清楚——她与大郡主,作为凡尔赛里身份最高的两个贵女,也可说是“女主人”的副手,有权力与义务照看如小昂吉安公爵,小欧根这样被托付到这里接受教育与训练的诸侯之子。   由于路易十四的固执,大公主与大郡主所接受的教育,几乎等同于半个政客,对她们来说,爱情不是不甜美,但这种甜美类似于一场盛宴后的最后一点点缀,没了有点遗憾,却不是必不可缺,更别说那时候小欧根在大公主眼里还是个孩子,就算长大了,大公主看他也如同看待自己的弟弟甚至侄儿一般。   若非如此,她就不会打下那一耳光了,小欧根也明白,若不是大公主把他看做亲近的后辈,气恼于他的天真,才会给他教训,不然绝不会这么做的。   “也许我们应该允许他跟着大郡主到普鲁士去。”奥尔良公爵说。   “快别说傻话了,”路易说:“还真让他站在柏林宫外做一个侍从么?”留在法兰西,小欧根才有真正展现才能与天赋的余地,到了普鲁士,普鲁士的人如何愿意让一个法国人来占据军队或是朝廷上的重要位置。   “何况比起爱情,他害怕的是被弃置吧。”路易说,女性监护人与男性监护人的概念是不同的,对小欧根来说,比起索取,他更倾向于被索取,这在一些幼年时期发生了重大变故或是颠沛流离的人身上很常见——他们会竭尽全力地完成别人交付的每一件事情,如果没有,就去追索与寻找,仿佛只要有被使用的价值,就不会被舍弃似的。   这还是路易在大郡主离开过后才渐渐发觉的,小欧根对大公主,而后转移到大郡主身上的倾慕并不单纯出自于一个男性对女性的爱恋,倒像是一个孩子在追着母亲。路易并不反感,也不是那么担心——除了他与过于“自我”的奥尔良公爵之外,在小说、戏剧与现实中这种感情并不罕见,一般而言,如果小欧根追寻的对象不是负有政治使命的大公主,而是其他年长的贵女,她们也许会欣然接受,作为引导者将男孩带入到成人的世界里去。   这样的“爱情”或是有一段,又或是两段,三段也无所谓,等到年轻的男士从年长的贵女怀中“毕业”,也就可以按部就班地进入婚姻的流程了——几乎所有的贵族都是如此。   但利奥波德一世却是希望用感情与责任的镣铐留下小欧根,所以才会挑中吕能堡公爵的长姐。   吕能堡公爵的长姐比小欧根还要大上两岁,一个年近三十的女人,如果不是进了修道院,就肯定是已婚或是守寡,这位卡洛琳女士就是后者,才好与小欧根结婚——她的品行,毋庸置疑,完全无法与大公主相比,却也不至于如蒙特斯潘夫人那样坏,与我们所能见到的那些贵女大略相同,却要比前者更多出几分才能与天赋,她会跨鞍骑马,也会使用火枪,会阅读,会写作,通晓政事,甚至还曾经在巴黎的女子学院就读过好几个月。   可以想象一下,这么一个容貌艳丽,举止优雅又带着些傲慢,眼睛明亮的女性在吕能堡公爵的引导下与小欧根“邂逅”在维也纳森林的王家猎场的时候,小欧根很难不动心——何况这位女士……在情场上几乎与小欧根在战场上一般无二地百战百胜,无往不利,后者差点就受了她的蛊惑……   “那么他是怎么醒悟过来的呢?”旺多姆公爵问道。   “在举行秘密婚礼之前,他坚持要把那位女士带来凡尔赛给我们的国王陛下看一看。”公爵忍着笑说:“对他来说,路易犹如他的父亲,如今他将要完成一桩人生中的大事,如何不先告诉陛下呢?”   “那位女士……额,”路易无奈地说:“有点心虚……小欧根也不是什么真正的傻瓜。”对于小欧根这样的人来说,情爱的迷雾哪怕再浓厚,要击穿它也只需要雷电打下般的一刹那,一旦心中生出疑问,他就不会放着路易给他的权力不用,而路易的“小鸟”要弄清楚这桩事情,简直太容易了。   利奥波德一世期望的是他在没有告知路易十四的情况下与吕能堡公爵的长姐结婚,若是如此,吕能堡公爵一旦成为新的选侯与利奥波德一世放在明面上的王牌,他姐姐的丈夫无论如何也不适合继续留在法兰西的军队里,到时候,小欧根成为奥地利的新大公小腓力在军队中的势力,吕能堡公爵成为他在朝廷上的势力,两相应和,就万无一失了。 第五百六十七章 最后一个敌人的离去与又一份沉重的哀思   利奥波德一世在离开这个人世之前,他口述,王后代笔,给他一生的敌人路易十四写了一封信。   这封信由小欧根·萨伏伊秘密带回,路易在明亮的煤油灯下展开信纸,信纸上是属于女性的秀丽笔迹,口吻与行文却是一个男性皇帝的,利奥波德一世在最后的时刻反而异常清醒,他没有再试图玩弄一些诡计,又或是设下什么陷阱,他直截了当地告诉路易十四说,他愿意放弃对西班牙以及西班牙的所有属地的权力,承认卡洛斯三世的正统性,但相对的,他希望法兰西的国王能够支持小腓力登上神圣罗马帝国的皇位。   要说单就利奥波德一世之前提出的那些条件,是完全不足以收买太阳王的,他手中的筹码也却是少得可怜,甚至拿不出来诱惑小欧根,只能用那种手段来欺骗他——当然,这已经失败了。但他也在信中说,无论什么人成为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都绝对不会是法兰西的朋友,假若路易十四正如他所说,没有成为又一个凯撒的野心,他就应当推动小腓力成为皇帝,小腓力尚未成年,登基后至少也要有十年沉溺在与权臣、将领与各位选侯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利之中,即便侥幸获胜,有生之年也未必能够积累起足够威胁到法兰西的力量,但若是成为皇帝的是世俗选侯之一呢?萨克森公爵是56年生人,正当盛年;普鲁士国王是31年生人,身体康健,巴伐利亚公爵马克西米利安二世是51年生人,也是有为的时候;普尔法茨选侯卡尔一世是17年生人,选侯中最年长的,但他固然老迈,却老骥伏枥,壮志未已——要知道普尔法茨选侯的资格曾被取缔,是他一手连同领地一起夺回,要说他是个温和的人,谁也不会相信。   还有第九位选侯,吕能堡公爵,他就更年轻了。   另外一个令人忌惮的问题还在于,这几位世俗的选侯,居然都是新教教徒。而且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还涉及到一个重要的部分——那就是他的儿子腓特烈也有着奥兰治的血脉,他的妻子是威廉三世的姑母,他们也曾以监护人的身份意图插手荷兰内政。   他现在是普鲁士国王,也许不会做什么,但若是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   路易十四对利奥波德一世的“恳求”并不意外,如果换做他在利奥波德一世的位置上,他也会这么做,他将信纸折起来,就算做出了决定——确实如利奥波德一世所说,比起另外几位野心勃勃,经验老到的选侯,一个还未成年的皇帝才适合现在的法兰西。   “接下来呢,”路易问道:“孩子,你要回米兰去吗?”   “是的,陛下。”小欧根说。   “然后呢,若是谈判顺利,我会在明天的四旬节之前撤走所有的法国人。”路易说,米兰公国原本属于西班牙,但意大利统一迫在眉睫,但如果这样放弃属于夏尔-卡洛斯二世的权力与领地也许会在将来引起争端,所以这个问题还要谨慎对待,路易一边想着是在西西里谈判,还是让卢西安诺到巴黎来,一边看向小欧根。   小欧根自打从回到凡尔赛后,人们都说他变得沉稳了,知晓内情的人都猜想他是受到了来自于亲生父亲与爱人的打击,但路易十四觉得可能还不至于此,年轻人经历的事情太少,若是遇到了巨大的变故,很容易走向一条偏激混乱的道路。“过来。”他摆了摆手,让小欧根坐到自己身边来,路易十四经常如此对待自己的孩子们,小欧根今天却迟疑了。   “怎么?”路易问道:“说吧,你在凡尔赛中有自己的房间,我的儿女把你看做兄弟,你也将我看做父亲,有什么不能和我说的呢?”   “我感到羞耻,”小欧根低声说:“陛下,我感到……非常羞耻。”他颤抖着,流下泪来:“为什么呢,我多么希望我就是您的孩子,就不必承受这份折磨——我的母亲是个寡廉鲜耻的妇人,我的父亲,天主啊,他是一个皇帝,为什么要做出这样卑劣的事情呢?”   “正因为他是一个皇帝。”路易明了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伸出手来,以一种坚定的姿态要求小欧根靠到自己身边来,然后他想了想,小欧根坏在就坏在来到凡尔赛的时候,路易十四已经无需借助计谋就能达成自己的目的了,所以在他的心中,路易十四是个光明磊落的圣王,他去见利奥波德一世的时候,也未免保持着同样的奢求。   但他不能对小欧根说,他如日中天,利奥波德一世却已经是残阳晚斜,人到了他这个时候,已经很难有足够的精力去缜密的思考,周详的安排——路易十四敢打赌说,若是早一年,哪怕只有几个月,他对小欧根的计划都不会如此粗糙,结果也不会这样狼狈。   “我不用空洞的话语来敷衍你,”路易十四慢慢地说道:“我觉得,战争结束了,你也许应该出去走走。”   小欧根猛地抬起头来。   “去旅行,去求学,去享受美丽的风景和人,”路易说:“我正需要有个人代我去探望我的女儿与侄女,还有我的堂兄,我想他们也一定会希望见到你——孩子,你要去看看除了法兰西与米兰之外的地方,”他略微俯下身:“你已经见过维也纳了,你觉得怎么样?”   小欧根露出了厌恶的神情:“拙劣的摹品。”   “你若是看到了其他的地方与国家,就不会这么想了。”路易说:“现在的痛苦也不会这样强烈了。”   “我不知道……陛下,我不知道。”   “所以去吧,”路易摸了摸他的卷发:“放心,你在凡尔赛的房间永远不会被别人占据或是另作他用,它属于你,无论你在哪里。”   ——   利奥波德一世竭尽全力地挣扎到了和谈结束,但他是注定看不到自己的儿子带上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冠冕了,不过之前的皇帝也未必能看见,只是大概没有哪位皇帝在临终前有着那样多的不甘。   据说他的葬礼,除了选侯们与他的大臣,将领之外,居然也有许多官员、小贵族与平民愿意为他送行,维也纳的街道上人头攒动,幸而普鲁士国王的使臣——他的儿子腓特烈在巴黎见过法国人如何在这样的境况下维持秩序,连忙拿来与维也纳人商量,鉴于他的身份,他的提议大部分都被接受了,才没有在利奥波德一世的灵柩穿过街道往大教堂去的时候,因为推搡与踩踏造成人员伤亡。   随着路易十四最后一个敌人的离去,太阳王的威势终于在整个欧罗巴抵达了顶峰。在“维也纳合约”(既利奥波德一世与路易十四关于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停战合约)签订之后,一系列新的谈判也在迅速地展开,英国与法国的,神圣罗马帝国与法国的,还有意大利与法国的,更不用说普鲁士,瑞典与萨伏伊等等……   边界需要重新划分,城市需要再次定义,进出口贸易也需要进一步调整,有人急着表示善意,有人依然顽固地不愿意踏出哪怕一步,巴黎与凡尔赛的外来人口再次猛增到原先的数倍,夜晚与白昼也几乎没了分别。   不过路易最为关心的首要事件,还是意大利国王的加冕仪式。   虽然卢西安诺早在十年前就在那不勒斯大教堂作为意大利国王举行了加冕仪式,但这个加冕仪式显然不够正统,见证的人也不足——在要统治整个意大利的时候,意大利每个地区的使者都应当带着信物与国土前来觐见与观礼。   最后他们决定定都罗马,并在罗马的圣乔万尼教堂加冕。   之前因为卢西安诺终于点头,允许罗马教会继续保有梵蒂冈,教皇甚至慷慨地提出,可以在圣彼得大教堂(原先只有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能够在圣彼得大教堂加冕)为他加冕,但这种可笑的伎俩如何能够瞒得过路易十四与卢西安诺,卢西安诺坚持要在圣乔万尼大教堂举行仪式——这座大教堂是罗马仅次于圣彼得大教堂的宗教场所,位于罗马郊外的拉特兰,是首座天主教教堂,其历史甚至早于圣彼得教堂的大殿十三年——不仅如此,他还拒绝了教皇为他加冕,而是由枢机主教以拉略为他加冕。   这种说不出是尊崇教会还是轻蔑教会的决定一出,就有人知道这位意大利的新王和他的亲生父亲一样,是个没法用地狱来恐吓,用天堂来诱惑的棘手人物。   但无论棘手不棘手,与奥斯曼土耳其人打了好几仗,并且夺回了数座位于亚得里亚海边缘的港口城市的卢西安诺一世,谁也没法动摇他在天主教中的位置了,教会一会儿把法兰西叫做长女,一会儿把奥地利视作长子,不就是因为这两个国家曾经是教会的刀子与盾牌,将异教徒对梵蒂冈的威胁消弭于无形么。   小欧根是作为使臣来到罗马的,他与卢西安诺并不十分熟悉,毕竟他来到凡尔赛的时候,卢西安诺已经是加约拉的领主,很长一段时间都和玛利住在加来,但后来他们在军事学院就读的时候,小欧根也受过这位兄长的照拂,所以就算路易不派他到意大利来,他也是要以个人的名义前来恭贺卢西安诺的。   没想到他们才到罗马,就听到了一桩不幸的消息。   米莱狄夫人重病将死。   小欧根与同行的奥尔良公爵匆忙赶到奎李纳莱宫,这座宫殿曾经属于数位教皇,是他们的夏日行宫,如今是卢西安诺一世在罗马的驻跸之所,他们都知道,米莱狄夫人几乎可以说是卢西安诺的半个母亲,在玛利·曼奇尼,科隆纳公爵夫人离去之后,她可能是这位年轻国王仅有的几个情感寄托中仅次于路易十四的一个。   “叔叔?”卢西安诺略带着点惊讶地问道,他神色憔悴,双目凹陷,一看就知道正受着煎熬,“难道是父亲?”   “路易可能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奥尔良公爵停顿了一下:“可能现在知道了。”渡鸦的飞翔也是需要时间的。   “人为?还是……”公爵问道。   “不是人为。”回答他的是米莱狄夫人:“我老啦,先生,就算是个巫师,我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她被黎塞留主教留给马扎然主教,又被马扎然主教留给路易十四,路易十四又把她给了卢西安诺,“这是我最好的美梦里也没想到的结局,”她转动依然波光潋滟的漂亮眼睛:“在柔软的床榻上寿终正寝,还有一个国王,一个公爵,与一个将军为我送行。”   “这都是您应得的。”公爵说,米莱狄夫人可是为国王陛下做了不少事情,尤其是在卢西安诺身边的这十几年,只是她是个女人,又是一个巫师,出身不堪又是个罪犯,工作又不可为人所知,国王没法如对待其他人那样公开地恩赏她,但她可从没过任何怨言。   “你们帮我劝劝卢西吧,”米莱狄夫人说:“几天后他就要举行加冕仪式了。”   “我们都有过许多遗憾,”公爵说:“您就别让卢西多一个明明可以避免的遗憾了。”   “您别担心,”卢西安诺轻声说:“我是意大利的王,我的话无人敢于悖逆,我愿意在什么时候举行加冕仪式就什么时候举行,”他沉默了一会:“我没能送别我的母亲,夫人,请让我在最后的时光里陪在您身边吧。”   米莱狄夫人叹息了一声,转过头去。   奥尔良公爵让随行的医生与巫师看过了米莱狄夫人,他们得出的结论与意大利的同行一致,蜡烛已经烧尽了,光亮就要给黑暗让位,这是谁也抗拒和改变不了的事情。   果然如卢西安诺所说,他的加冕仪式一直被推迟到一个月后,加冕仪式上他始终不露一点喜色,反而带着一丝悲恸。   “离别必然会给人带来痛苦。”奥尔良公爵注视着意大利的新王,喃喃道:“但总有离别。” 第五百六十八章 大孔代向我们告别(上)   卢西安诺一世盛大而带着些许不谐的加冕仪式在众人的注目下结束后,一干使臣与扈从,甚至都不必从自己的宅邸行宫离开,就可以等着参加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加冕仪式了。   据说当时的九位选侯——去掉必然会投自己一票的波西米亚国王(奥地利大公)小腓力,总共八位,在利奥波德一世的葬礼后,在维也纳停驻了不过一个月就选举出了新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原本这个过程至少需要三倍以上的时间,其中与所有的选举一样充满了贿赂与威胁。但这次——西班牙王位继承权的战争并不是利奥波德一世一个人的失败,以至于其他选侯都不由得意兴阑珊,三位教会选侯肯定是倾向于小腓力的,他们实在不想让一个新教教徒成为皇帝,还有五个世俗选侯,除去新被拔擢的选侯吕能堡公爵,另外四位选侯都怀着大小不一的野心。   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在经过谨慎的考虑后,以免除一部分普鲁士对奥地利的债务(就是勃兰登堡公国晋升为普鲁士王国时所要支付的一笔费用)为代价,给了小腓力一票——他肯定也考虑到了一旦他成为皇帝,普鲁士与法兰西的冲突也许就不可遏制,但激怒路易十四又对他有多少好处呢?他的儿子腓特烈固然是奥兰治的血脉,但普鲁士与荷兰并不接壤,要越过另外两名世俗选侯,一名教会选侯的领地去和法国人打仗,他是疯了吗?   至于最为年长的普尔法茨选侯,虽然也对皇位有着十二万分的渴望,幸好他不但年纪老大,选侯的资格与领地也才被他夺回没几年,曾经失去的威望想要再巩固起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奥地利的大臣们愿意归还一些曾经被收归到皇帝名下的普尔法茨领地,他就同意了。   很显然,最具威胁性的莫过于巴伐利亚公爵与萨克森公爵,萨克森公爵倒是跃跃欲试,问题是普鲁士国王即便无法让自己成为皇帝,也不会让这个邻居拔了头筹,谁也没规定萨克森只能往西侧拓展势力,不能往东侧是吧,何况西侧是法兰西与已经被法兰西吞噬殆尽的荷兰,东侧的普鲁士却还是一个稚嫩的新王国,让普鲁士国王站在萨克森公国的位置上来选择,他也会选择更弱的一方。   那么仅有的一个可能与小腓力争夺皇位的人,就只有巴伐利亚公爵了。几番谈判下来,奥地利的王太后终于用一个双方都觉得可以接受的条件达成了——巴伐利亚公爵的女儿,曾经与托斯卡纳大公的儿子费迪南有过婚姻谈判的那位,会在成年后成为奥地利大公,也就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皇后。   年少的小腓力在圣彼得大教堂,由亚历山大八世之后的英诺森十二世为他加冕,英诺森十二世很不幸地在教会势力最为衰弱的时期成为了教皇——即便是在意大利,人们最多提起的也是新十字军,年轻的国王与他英勇的将领与士兵们,而不是天主,教士和弥撒,他又是一个意大利人,一时间真不知道应该爱那位卢西安诺一世好,还是恨他好。   卢西安诺一世坚决不接受教皇的加冕,也不在圣彼得大教堂举行仪式,让教会很恼火,但大家都知道,如果他之前接受了,就会有人说他如同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人般得意忘形,他拒绝了,也有人说他过于狂妄,竟然敢轻蔑上帝派在人间行走的使徒——反正怎么都是错就是了。   事实上这些只是在对路易十四与卢西安诺一世带来的恐慌下滋生出的胡言乱语罢了,在教会的史书上,跪下来亲吻教皇鞋子,为他牵马坠蹬的国王不少,可纵兵冲入罗马,焚烧教堂,处死教士的国王更不在少数——如腓特烈三世,在小腓力之前最后一位在罗马的圣彼得大教堂加冕的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也因为与教皇产生冲突,一次就杀死了六千名罗马教士呢。   路易十四的不逊只是让罗马教会失去了一柄得力的武器与一个饱满的钱囊,卢西安诺统一了意大利,组建了新的十字军,不由得罗马教会里的那些渣滓日夜忧心自己会被连根拔起……在钱财、地位与性命都不能保证的时候,他们说出什么恶毒的话都不奇怪。   想起不久前还有人建议自己就卢西安诺的身份——私生子是不能成为国王的事情来恐吓意大利的新王,英诺森十二世就要叹气,他在仪式结束的时候,看向了伫立在众多红衣亲王一侧,似乎被孤立了的以拉略主教,心想,这位主教来到梵蒂冈也有近二十年了,虽然不被枢机团的同僚们喜欢,但在中下层的教士中,他的威望会让很多人吓得直接跳起来——也许很快,甚至就在他之后,这位的红衣就要改做白衣。   教皇笑了一声,到了那一天,即便梵蒂冈,不,整个罗马教会遭到篦梳般的甄别与处置他都不会奇怪的,这些跳梁小丑,还是把自己的恐慌与疯狂留到那时候吧,反正他是肯定看不到了,他的家族也已经投向了卢西安诺一世,完全不用他忧心。   这个笑容引起了很多人的注意,但没人能正确地解析它,直到很久之后。   小腓力——现在应当称他为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腓力四世了,恰好与他的外祖父拥有同样的尊号——他们的遭遇也有着奇异的相似,一样从父亲手中接过了摇摇欲坠的王国(帝国),并且命中注定般地只能看着它慢慢地,不可阻挡地衰退下去。   恍惚不安的皇帝在走出大殿的时候甚至被冕袍绊了脚,王冠差点跌落——如果不是有手脚快捷的红衣主教一把接住,他感激地向他笑了笑,之后他问自己的母亲:“那是谁啊?”他说,那样好看,又那样年轻(对诸多枢机主教而言),如果可能,他想要邀请他到维也纳来。   “以拉略枢机。”王太后说,皇帝顿时沉默了,他没见过这位枢机,却听到过他的名字,每次都是父亲连同着路易十四一起骂的,他是路易十四安插在罗马教会的钉子。   以拉略却丝毫不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哪怕地面裂开,从下面跳出个魔鬼将所有的波旁一把全都拉进地狱里去,小腓力也别想重现查理五世(神圣罗马帝国哈布斯堡王朝皇帝,尼德兰君主,德意志国王,西班牙哈布斯堡王朝首位国王)的辉煌,可怜哈布斯堡一系兢兢业业,不择手段谋取的半个欧罗巴,如今也只剩下了奥地利、小半个匈牙利与少许殖民地。   一头猛兽在变得虚弱的时候,它曾经的追随者可不会帮助它,只会急切地扑上前,把它撕碎,分而食之。   他来到了奎李纳莱宫,米莱狄夫人将会被送回加约拉岛安葬,卢西安诺一世秘密为其送行,在这座宫殿里如今只留下了他的随从与法国使团,虽然法国人在罗马也有使馆,但从舒适度与安全性上来说,根本没法与奎李纳莱宫相比,毕竟罗马也屡遭兵祸,奎李纳莱宫也是有城墙与堡垒的。   法国使团中除了被路易十四强行派出来的小欧根,一向肆意妄为的奥尔良公爵之外,还有一个重要人物——小昂吉安公爵。他甚至没能在罗马露面,因为这个地点与时间都太微妙了。   大孔代,也就是波兰国王路德维希一世,在数天前的一场狩猎中落马,被马蹄踩断了大腿骨,原本这样的伤势在有医生与巫师的情况下,不是不能痊愈,但他是21年生人,是个老人,几十年来戎马倥惚,成为波兰国王后不但要与俄罗斯人,鞑靼人打仗,还要处理政务,安抚民众,警惕那些永远不会安分的大贵族,繁重的工作如同焚烧的柴薪一般慢慢地耗干了他的心血,一旦倒下,就没那么容易再起来。   路德维希一世也不是那种畏惧死亡畏惧到了不愿意面对的人,他一察觉自己随时可能离世,就马上召回了正在与俄罗斯人打仗的儿子亨利,同时写信给路易十四,请他将小昂吉安公爵送到华沙来,这封信件在路易十四手中展开的时候,使团已经到了罗马,路易十四考虑过是否要另外设一个使团护送小昂吉安公爵往华沙去,但路德维希一世在信件中说,随着他日益衰弱,那些曾经在他的阶下俯首听命的大贵族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现在亨利甚至都不敢离开路德维希一世的房间,若是大张旗鼓,很难说会不会有人借此生乱。   于是原本还在军事学院就读的小昂吉安就被送到了罗马的使团里,因为这个使团还负有探望大公主,也就是瑞典王后的使命,经过波兰也不那么令人奇怪——他们有奥尔良公爵在嘛,公爵想要看看自己的堂兄,难道是什么不可理解的事情吗?   以拉略来见他们,竟然也与路德维希一世有关,“路德维希一世有意加入新十字军。”他直白地说道。   “啊,”公爵平静地说道:“看来法兰西的货物已经无法满足他们的胃口了。”自从大孔代被选举为波兰国王后,为了控制那些桀骜不驯的大贵族,也为了缓解法兰西以及佛兰德尔,荷兰等新领地,还有阿美利加殖民地的粮食压力,波兰的大部分小麦几乎都出口给了法国,相对应的,法国输出了大量的奢侈品,如皮毛、珠宝、玻璃、瓷器等,这也不算是有意为之,波兰贵族一向就性喜奢侈,在前来迎接大孔代去波兰的时候,他们的使者们就是一支“黄金与白银”打造而成的队伍,波兰翼骑兵的夸张装饰——羽毛和旗帜,更是人皆尽知。   这些波兰人来过法兰西之后,这种恶劣的嗜好不但没有被安抚,反而变本加厉地被催发了——波兰富庶吗?当然,它是欧罗巴的粮仓,但残酷的农奴制度让波兰贵族腰囊饱足的同时,也大大限制了国家与社会的发展,在除了贵族之外的人都在挣扎求存的时候,你怎么能让他们有兴致抱着空荡荡的肚子追求美和艺术呢?   波兰贵族的审美还是向鞑靼人与奥斯曼人学来的……可想而知。   而巴黎,是的,不说凡尔赛了,只是巴黎,那些男人、女人、孩子、老人……贵人、官员、教士……一个个看上去都是那么地骄傲优雅,就算是平民,也要比他们来得更精致,更漂亮。   他们说不出来那种感觉,但这种感觉让他们很不舒服,为了弥补心中的缺憾,他们就开始学着巴黎人打扮自己,装饰马匹与房间。   这些人成日成夜地街道上走来走去,目不暇给,若不是重任在身,几乎不愿意离开。即便如此,最后离开的时候,马背与车厢里几乎全都是他们在巴黎采买的货物,为了能拿下最后一样心爱的东西,他们甚至不惜拆掉靴子上的银马刺。   他们回到波兰,也将来自于法兰西的风尚带到了华沙,银盘金碟换成了雪白细洁的瓷器,闪闪发亮的玻璃器皿,灰泥与石头的墙壁上要有金框的风景或是人物肖像,地板上要覆盖上精美的丝毯而不是原先那种粗陋的毡毯,来自殖民地的海獭皮又轻又暖,油亮水光,伯爵以上的贵族若是没有那么一件漂亮的大斗篷,甚至不好意思去狩猎或是打仗,自然而然地;他们的妻子也会需要更精致的蕾丝,更绚丽的丝绸,更柔软的羊毛,更大的宝石,留香更久的香水与更艳丽的胭脂;他们的孩子也需要更明亮的水晶玻璃灯,雪白的纸张,金笔尖的羽毛笔……哪怕他们和现在的孩子一样不爱学习,东西总是要的。   能够架设起法兰西与波兰之间的桥梁的人,除了路德维希一世别无他人,法兰西的商人甚至允许波兰的大贵族分期付款或是延期付款,譬如在春天的时候如果有人为了迎接四旬节需要一百件新的丝绸衣服,又拿不出钱来,没关系,商人允许他们用秋天的小麦来抵偿,当然,这其中会有一点小小的利息,但谁也不会在意。   甚至由此还滋生出了一些专业人士,他们专为波兰的大贵族服务,大贵族除了从他们那里拿钱,什么都不用管。   可惜的是聪明人还是有的,路德维希一世在遭遇意外的时候第一想到的就是他们,他们见到路德维希一世强壮勇武,就会安分守己,但若是路德维希一世倒下了,他们也许就会有别的想法了。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利奥波德一世已经死了。”奥尔良公爵说。   如果利奥波德一世还在世,他肯定要欣喜若狂,用尽各种手段来令得波兰动荡不安,更甚者会撺掇那些大贵族将路德维希一世放逐,废黜或是处死,然后设法将波兰王位占为己有,或是作为一份珍贵的礼物赠给某个选侯。   别说不可能,之前如果不是路易十四当机立断,现在的波兰国王应该就是萨克森选侯。 第五百六十九章 大孔代向我们告别(中)   “那么这件事情……”以拉略问道,英诺森十二世十分关心这件事情,除了天主教国王近百年来第一次在对奥斯曼土耳其的战争中占据了上风之外,十字军的胜利也会带来无数钱财与人口,还有重要的港口与领地——这对已经失去了法兰西与西班牙的教会来说,是很关键的。   “无论将来如何,”奥尔良公爵说:“若是能够让这些大贵族的视线转向国外,路德维希一世肯定是愿意的。”   小欧根迅速且沉重地点了下头,小昂吉安公爵也露出了了然的神情,他之前已经完成了全部的历史课程,法兰西的国王如何能够集中王权?还不是因为在百年战争与三十年战争中,为了履行义务,掠夺财富,侵占领地,法兰西的贵族们时常连着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不下战场,他们的领地由国王的官员代为管理,他们的骑士与士兵也越来越少,等他们疲惫不堪,想要回到家中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丧失了能让国王忌惮的能力。   波兰的大贵族为何能够轻而易举地选举与罢黜国王?也是因为他们为了掳掠奴隶(哥萨克人与鞑靼人),镇压农奴的叛乱,与其他贵族争锋,建起了仅属于自己的武装——就是人们熟悉的翼骑兵,是的,闻名天下的翼骑兵并不是波兰的,也不是国王的,而是施拉赤塔们的。   在没有受伤之前,路德维希一世就在积极地联系罗马教会与意大利的新王,意欲将这份伟大的事业当做诱饵,来诱骗国内的大贵族远走千里之外,在陌生的战场上消耗他们的士兵,而他,则可以乘着这个难得的机会巩固与发展自己的力量,现在他已经可以说是一个不容小觑的大领主了,但等到这些大贵族回来之后,他们会发现无论是政界还是军队,他们都没了立足之地。   最妙的是,一旦采用这个办法,不由得这些贵族不动心,也挑不出任何错来,毕竟作为一个天主教国家,回应教会的呼召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从道德与信仰上来说,毫无瑕疵——哪怕他们自打十四世纪之后,从贵族到农奴,信什么的都有——天主教头,新教徒,东正教徒,伊斯兰教徒,甚至对犹太人也十分友好……   至于他们参加了十字军东征,是不是能够获得自己想要的大笔财富,看看曾经的三大骑士团,尤其是法兰西的圣殿骑士团,他们聚敛起来的可是连国王都要垂涎的钱财!   特别要提一句的是,波兰的大贵族们近来对钱财格外敏感与急切,不为别的,只因为原先小麦的大买主——法兰西正在从战争中逐渐摆脱出来,仅有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不但进入了半冷却期,还是在法国之外的地方打的,法兰西本土、荷兰、佛兰德尔与洛林,还有阿美利加都已经种植大量的小麦、土豆与玉米,收成还相当不错,至少新的粮仓一直在不断地建起,对进口粮食的需求也就慢慢地降了下来。   法兰西人可以没有波兰人的小麦,波兰人却无法忍受没有法兰西人的瓷器、玻璃、蕾丝、珠宝……但这些东西之所以被称之为奢侈品,就是因为它们价格昂贵,更不用说里面还有不少很容易损耗的东西,像是蕾丝几乎不能经水,玻璃与瓷器容易在清洗与使用过程中被碰坏,除了精致的珠宝之外……不,这些珠宝也是需要维护的,维护费用不菲,但不做维护,黄金很快就会变得暗淡,宝石发乌,珍珠变黄,白银更是在几天里就会发黑。   这些都需要钱,而不是小麦。   当这些大贵族的代理人摇着头来向他们禀报的时候,他们别说有多生气了,但生气毫无作用,他们向路德维希一世申诉,或者说是逼迫他要求法国商人继续收购他们的小麦,却也收效甚微,不过就算路德维希一世可以做到,他也不会满足这些大贵族的欲望,不然怎么引着他们往自己想要的地方去呢?   他一边“设法”说服了一些法国商人,让他们继续收购波兰的小麦,一边向这些大贵族说,自己正有意加入第十次十字军东征,来重新填满自己因为建立军队而变得空洞的内库,听他这样说,大贵族中立刻就有人心动了,一些人考虑了一番后,也觉得可以试试——如果路德维希一世没受伤,这个计划可能已经进展到最后的阶段,他们可以在罗马看到花枝招展的翼骑兵。   “不过首要的事情还是要先将昂吉安公爵送到华沙。”奥尔良公爵说,一旦路德维希一世去世,那么他们要确保被选出的波兰国王依然是波旁,也即是亨利·波旁,小昂吉安公爵也应当立刻作为他唯一的继承人出现在加冕仪式现场——将来他要“继承”这个位置的时候,也会让人觉得合乎情理。   不然呢,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肯定会说,他不是个波兰人,在波兰国王加冕的时候,他都没有在场。   “我们怎么走?”小欧根问道,他们要去波兰,必然要经过整个神圣罗马帝国,或是从贯穿动荡不安的匈牙利地区,又或是绕行法国,从北海乘船穿过丹麦与挪威,抵达瑞典后才往波兰去。   奥尔良公爵只沉吟了一会,就决定了:“跟着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队伍走。”   使团在结束了一个任务后,跟随着自己或是盟友的军队走,直至下一个目的地,也不是没有的事情。哈布斯堡虽然正在衰弱,但为了皇帝的威严不受亵渎,选侯与奥地利人还是为这位皇帝陛下预备了一支大约五千人的军队,一路护送他从维也纳到罗马,也要从罗马回维也纳去。   五千人的军队即便是在战场上也能起到不小的威慑作用了,何况只是为了保障一小群人的安全呢?他们的行程出乎意料的平静与安宁,也许是因为皇帝与其他选侯也暂时不想和法国人说话的缘故——除了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他总是称奥尔良公爵为:“最最好的亲家!”又对小欧根喊:“好一个前程无量的年轻人!”虽然不认得小昂吉安公爵,但知道他是个波旁后,却也诚恳地说:“每个波旁都被上帝爱着呢!”   接着,他又与奥尔良公爵说了很多有关与大郡主的事情,再三感谢他将这样好的一个女儿嫁给了他儿子,他每天都要邀请公爵共进早餐、午餐与晚餐,还要一同狩猎,一起跳舞——他们在布拉格一带分道扬镳的时候,威廉一世还以一个绝对不容许回绝的态度,强行将自己的近卫军留下了整整一半,也就是五百人,都是精干的小伙子,都上过战场,杀过人。   “这位陛下是发现了什么吧。”小欧根问。   “毫无疑问,”奥尔良公爵无奈地说:“我之前还觉得腓特烈……现在想起来,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子。”腓特烈与大郡主走过的那条路已经被人称之为阿多尼斯之路了,普鲁士王太子腓特烈的种种作为功不可没。   “小心!”   走在他们前面的侍从突然大叫了一声,小欧根立刻握住了短枪,奥尔良公爵却一把拽住了他,把他狠狠往后拉去,差点就把他拉脱了臼,小欧根只来得及张开嘴,还没能提出疑问,就见到皎洁的月光突然一暗,一大蓬黑乎乎的东西正从高处倾泻而下,然后他才听见一声呼喊——“倾倒粪便,行人避让!”   意识到那些从空中飘落,地面溅起,沾得他们的靴子与长裤、斗篷的东西是什么之后,小欧根不由得发出半声诅咒,之所以说是半声,是因为熏天的臭气正在疯狂地涌入他们的嘴巴和鼻子,奥尔良公爵甚至咳嗽起来,他们身边的法国侍从都不免露出了恶心的神色。   为他们开路的侍从是布拉格人,倒是见惯不怪,不过他还是飞快地窜进了黑暗里,不多一会就拉了一个枯瘦的妇人下来,抡起刀鞘就狠劲儿抽打了起来,打得那个妇人尖叫不断——小欧根看过去,借着银白色的月光,看到妇人的头上和脸上都是黑色的痕迹,他是见过受伤与死亡的,当然知道这是血迹,他向身边的人看了一眼,那个人立刻会意地上前,阻止了那个布拉格人,又分别给了他和那个妇人一枚银币。   小欧根这才松了口气,虽然……非常不堪,令人不快,但还没到弄出人命的地步来。   他们小心翼翼地绕过了那个地方,才回到了他们暂时下榻的官邸。   “这是布拉格吧,”在和奥尔良公爵一起在寝室一旁的房间里洗浴的时候,在白雾蒸腾的水汽后面,小欧根忍不住说道:“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布拉格距离维也纳只有八十法里,但他在维也纳的时候,几乎没注意到在日常生活方面有什么不适应的地方——何止是奥林匹娅夫人觉得维也纳像巴黎,任何一个法国人,去过法国巴黎的人都会觉得维也纳像巴黎,如同回到了故国一般——巴黎与凡尔赛有的东西,维也纳都有,通宵不眠的煤气灯,干净宽阔的街道,人车马分流,两侧茂密繁盛的行道树,小但精致的花园,整齐明丽的住宅区,辉煌的宫殿与威严的大教堂,完全的上下水系统,人人衣着华丽,举止高雅。   “现在你不觉得利奥波德一世一无是处了吧。”奥尔良公爵微不可觉地皱了皱眉,一整个布拉格居然找不出一个设备齐全的盥洗室,他们现在用的还是浴缸,浴缸里的水是派仆人们一点点从楼下端上来,然后倒在壁炉中的大锅里加热,倒在浴桶里给他们用的,这个浴桶——显然历史悠久,公爵尽可能不去想它原先被派做什么用处,只受不了它的粗糙——就算铺了丝绸,也能感觉到密密麻麻的小刺正戳着他的大腿。   “没有人能比我更清楚在巴黎与凡尔赛的公共设施上,国王陛下用了多少钱了。”奥尔良公爵说,一边咬牙切齿地用手臂把自己撑起来:“这么说吧,用那笔钱来组建一支军队也足够了。”   “还是你的军队。”他又补充道。   小欧根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敬畏的神色。   “所以别以为你的父亲,我是说利奥波德一世一无是处,事实上,如果他出生的更早些或是更晚些,他会是个好皇帝的。”   奥尔良公爵讲道:“你以为任何一位君主,领主或是官员都能做出如维也纳那样的赝品吗?大错特错,蠢孩子,我的兄长当时用的可是自己的钱,利奥波德一世也是,但那些人,如果给他们一个巧立名目的机会,他们自然喜不自胜,但你要说,这笔钱要用到民生上,抱歉,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之中若是有人愿意用到军队里,又或是拿来支付官员的薪水,都可以说是一个好人了,最后多半都是用来填满他们个人的欲壑。”   小欧根没说话。   “八十法里,”奥尔良公爵说:“就足以改变——不,让许多东西保持原样了。”   “但……难道他们不会感到内疚吗?”小欧根问道:“明明他们可以让他们的子民过得更好。”   “那些卑微的平民过得如何,”奥尔良公爵冷静又残酷地说:“和他们有一个子儿的关系吗?他们为什么要关心这种既不会让他们飞黄腾达,也不会让他们财源广进的小事?”   小欧根知道公爵说得对,但他还是想起了维也纳不眠的黑夜,还有那些特意跑来,为利奥波德一世送行的普通人,他们不是官员,不是贵族,虽然衣着整齐但也看得出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在交通不够便利的时代,哪怕他们居住的地方可以说是维也纳的郊外,也需要不少时间和钱,但他们还是来了,拥堵在维也纳的街头。   布拉格距离维也纳只有八十法里。   小欧根突然有点明白路易十四的意思了,如果不是亲眼看到,他是绝对不会理解太阳王与王弟对利奥波德一世的赞赏的。 第五百七十章 大孔代向我们告别(下)   在虽然铺设了皮毛,但床垫居然还是灯芯草——哪怕是干燥的,新鲜的,也一样有虫子钻来钻去的干草床垫的床前站了一会,可怜的小欧根第一次有点无所适从。   他在三岁之前的记忆除了母亲一再说他是个皇帝的儿子之外,就没有多少清晰的了,可他在苏瓦松的时候,苏瓦松女伯爵也已经从善如流地开始使用国王推崇的羊毛床垫。后来他来到了凡尔赛,凡尔赛在羊毛之外,也有棉花与皮毛,但无论那一种吗,绝对都是干干净净,撒过药粉,保证不会有一只跳蚤与臭虫的。   亚麻布的床单应该是新的,经过浆洗,也许这里的人们认为这是一种上好的享受与特权,但小欧根只觉得像是躺在了一处荨麻地里——亚麻处理的足够精细也是相当柔软的,要不然在路易十四之前一直有人把它当做内衣穿,但还是同样的问题,没有那种织物能够比棉花更体恤人类的皮肤,何况小欧根作为国王的养子,他的床品从来都是用阿美利加来的棉花,这种棉花的种子来自于阿拉伯,是相当难得的好棉种,纺织出来的棉布有着丝绸般的光泽,抚摸上去简直如同流水一般。   小欧根固然打过近十年的仗,但打仗的时候,国王可以带着他的床和浴缸,统帅的待遇也不会恶劣到什么地方去,他是真的没睡过有活物的床榻。最后他只能吩咐仆人从行李里抽出他的白棉寝衣,将寝衣铺在床榻上,再盖上海獭皮的斗篷,胡乱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就觉得脸上又疼又痒,抽出镜子一看,才发现自己没有保护的脸上被虫子咬了好几口。   他在木盆里洗漱过,擦了药,才勉强打起精神走下楼,仆人欲言又止,似乎要阻止他到大厅里吃饭——他们入住的地方是一座三层建筑,只是所谓的三层不过是一个高耸的阁楼罢了,至于一层,昨晚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就已经很晚了,这里又没有煤油灯或是煤气灯照明,蜡烛能够保证他们看清台阶与地面,不至于摔倒就很好了。   他下了楼,才知道为什么仆人要阻止他,看得出,这里的人还是尽可能地做了一番清洁与修整,譬如墙板上的圣像——一看就知道是从哪个教堂祭坛上拆下来的三联画,可能是为了遮挡后面的大洞,地板上铺着地毯——但一看就知道不是原配的,它太小了,小到露出了泾渭分明的明暗线,你知道的,就是经过摩擦、泥泞与油腻,或者还有阳光的折磨后,木质地板肯定会留下无法遮掩的痕迹。   这里小欧根要说或者还有阳光的折磨——是因为这里的窗居然还是老旧的木百叶窗,很显然,阳光并不是能时常光顾这里,他在桌边坐下,看到奥尔良公爵正在享用一份极其简单,甚至有辱其身份的早餐,白煮蛋与酒,酒还是他们带来的。   “如果你想吃些什么,”公爵说:“我建议你不要。”他瞥了一眼旁边的侍从们:“我的一个侍从昨晚跑到厨房要了一点夜宵,到现在还没停下腹泻呢。”小欧根一下子就没胃口了:“先生,”他问道:“他们是有意这样做的吗?”   “我想不是。”奥尔良公爵说:“等会我们走出去,你就会明白了。”   小欧根只得按捺住不满与怒火,在公爵的坚持下吃了两个蛋。不过一会,布拉格的市长就诚惶诚恐的来了,当然,布拉格是波西米亚王国的一个城市,也是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的领地,但就算是在战时,一个王弟与一个可能的皇帝私生子,也足以让这个城市天翻地覆。   就像路易十四必须支持查理二世击败护国公克伦威尔一般,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也不能在停战协议与合约已经签订,使团正在正常履行其义务与行使权力的时候玩弄什么阴谋诡计,这是君王们的默契,不然的话,神圣罗马帝国今后就别想派出使团,与他国联姻,或是让哈布斯堡的王子出去游学了,他的诸侯也会谴责他行事过于鲁莽,以及过于卑劣。   “我们正要去圣维塔大教堂做礼拜,您也一起来吧。”奥尔良公爵冷漠地说道。   布拉格市长略微放松了一点,他还担心这些尊贵的法国人要到布拉格位于老城或是广场的教堂,譬如救主教堂与圣尼古拉斯教堂,不是他不愿意,而是在布拉格城堡里的圣维塔大教堂显然要比其他教堂更安全一些。   天光大亮,小欧根能够看到的东西就更多了。   布拉格是什么地方呢?它并不是一座普通的城市,不仅如小欧根所说,它距离维也纳并不远,它还曾经是波西米亚王国的首都,那时候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还是卢森堡王朝的查理四世,他同时也是波西米亚国王,对这座城市,他赋予重望,不但修缮与扩建了原先的布拉格城堡,还在老城边建起了新城,还有大学,桥梁与许多教堂,布拉格城堡中的圣维塔大教堂正是其中的一座。   小欧根在早餐的时候怀疑他们遇到的事情,是否是出自于布拉格人的仇视或是轻蔑,但他一走出官邸,顿时就明白了,这座官邸可能是整个布拉格最完整,最洁净的建筑——布拉格曾有多少繁荣,现在就有多么衰败,街道上坑洼不平,污水横流,建筑墙面斑驳不堪,残留着火把的油烟刻下的黑色痕迹,或许是为了不出意外,面对街道的门板与窗户都紧闭着,它们会让人想起女巫的牙齿——又脏,又歪斜,又到处都是缺口,不过还是有肮脏的烟雾从里面时不时地冒出来,与那些从马蹄与车轮下溢出,却很难找到根源的臭气混在一起。   他们经过广场边的教堂时,教堂居然都少了好几处彩窗,黑乎乎的一片,就像是一个瞎子空洞的眼眶。   要知道教会一向是最富有的,甚至超过国王与皇帝,“这里的大主教实在是懈怠了一点。”小欧根不禁说道。   “主教先生一直在在忙于整修圣维塔大教堂。”市长不敢说布拉格大主教一直在忙于聚敛钱财,设法回到罗马或是谋取另一处富润主教区的行为。   奥尔良公爵猜到了,但这与他确实没多大关系。   一路上他们竟然没遇到什么人,直到进了布拉格城堡,城堡里的侍从竟然都是面黄肌瘦,反应迟钝的,小欧根甚至都快毛骨悚然了,直到他看到了布拉格的主教先生与他的教士们,教士们倒是各个肥壮,面色红润,才让他放下心来。   他们简单地领受了圣餐,做了祈祷,听了讲道之后,小欧根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这里的贵族呢?”   按理说,就算他拒绝了利奥波德一世的册封,奥尔良公爵在这里,他们也应当来拜见公爵才是。   “要么没有资格,”菲利普同时兼具王弟与奥尔连公爵的两重身份,除非他特许,不然不是什么小贵族都能有荣幸一睹其尊面的:“要么就是跟着皇帝去了维也纳。”   “是两次掷出窗外事件吗?”小昂吉安公爵问道,“两次掷出窗外事件”都是由宗教冲突引发最终却引发了政治大地震的事件,简单地说吧,就是波西米亚的新教徒“胡斯教徒”第一次因为其首领胡斯的死亡举行游行的时候,被市政厅的人从高处投掷石块的行为激怒,冲进市政厅将市长等人从窗口投出窗外,由此打了十五年的“胡斯战争”。   第二次则是因为初成为波西米亚国王的哈布斯堡的费迪南,因为要在波西米亚复兴天主教,而大肆迫害胡斯教徒,于是胡斯教徒重蹈覆辙,冲进布拉格城堡,将国王的三名大臣扔出窗外……这次莽撞行动带来的是著名的“三十年战争”。   在三十年战争中,瑞典人打进了布拉格,国王连同他的大臣,将军,王后一起逃走了,留下了布拉格人迎接抢掠、强暴,焚烧与屠杀,布拉格在短短几天了就化作了一片废墟,如果在这之后,波西米亚国王还愿意重新回到这里,重建都城,布拉格或许还有兴盛的机会,但哈布斯堡的薄情寡义在这个时候就初露端倪,国王不但没有回来,还直接迁都到维也纳。   布拉格从此成了一处政治与经济的洼地,这里可以说是哈布斯堡一处最为丑陋的瘢痕——国王曾经在这里被暴民逼迫,又被敌国驱逐,就像是利奥波德一世不太愿意提起佛兰德尔,当初的费迪南与继位者也不怎么愿意提起布拉格,布拉格几乎成了一个不可明说的流放地,凡是从维也纳被发配到这里来的官员,都是被上层厌弃了的,他们到了这里,不是全心竭力地搜刮钱财,好早日被调任,要么就是自暴自弃,一心一意地尽情享乐。   虽然这里已经糟糕到连稍有姿色的“名姝”都不会踏足的地步了。   小欧根关注了一下城堡里的侍从,他们应当是布拉格城里的平民中过得最好的一群人才是,但他们除了瘦弱之外,令人心惊的就是仿佛已经失去了对生活的期望——他们身上的衣服是干净整齐的没错,但他们竟然会疏忽到拧错纽扣,露出内衬,折断蜡烛,祭坛上也许足够干净,但窗帘上灰尘密布,屋角堆满粪便,让小欧根不由得联想到了昨天的浴桶,那些明明能弄干净的小刺……   他们之中甚至没人动过跟着他们离开的心思,他们看向法国人的使团,充满了厌倦与憎恶,每一眼似乎都在驱赶着他们,希望他们能赶快离开,不要在这里碍布拉格人的眼。   小欧根觉得,哪怕他们投来了如米兰的流民凶狠的眼神,也要比这种仿佛散发着腐朽气味的……不作为要强得多。   “这里与维也纳相比,”奥尔良公爵笑吟吟地问道:“如何?”   小欧根不愿意承认利奥波德一世已经是个不坏的统治者了,但接下来的旅程中,他看到和听到的事情才彻底地颠覆了他原先的想法——原来看似简简单单的,让民众有东西吃,有衣服穿,有片瓦遮顶,可以有一份工作,可以养活孩子,可以在生病的时候得到治疗,继而安然在床上离世,进一步,可以读书,可以购物,可以享乐……居然那么难,那么罕见,有些城市里的管理者,无论是主教,还是市长,又或是领主,只要能做到前面的五步,也就是说,可以保证城市与乡村里的平民能够生存与繁衍,就算是又慈悲,又有能力了。   一些心性残酷,又或是有心无力,容易被蒙蔽的人,他们的领地大概就和现在的布拉格一样,是个死气沉沉的泥沼。   那些眼睛中没有亮光的人,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他们也曾挣扎过,反抗过,就如之前的胡斯教徒与波西米亚的本地人,受到了不止一次的打击与摧残,才会变成现在的这个样子——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去死吗,还是活着?那个更容易些?   “想想巴黎也差点变成这个样子,”奥尔良公爵说:“真是可怕啊。”   “怎么可能呢?!”小欧根立即说,旁边的小昂吉安公爵也露出了赞同的神情。   “往下走吧,我们快到波兰了,”奥尔良公爵说:“还有更糟糕的东西在等着你们呢。”   ——   小欧根并不觉得还会有什么比他们看到的那些城市更糟糕,哪怕他听说过波兰的施垃赤塔阶层依然施行奴隶制度,也就是从乌克兰平原上劫掠哥萨克人(有时候也有鞑靼人)作为自己的奴隶。   哥萨克原先的意思是“轻便的驮包”,代指“轻骑兵”,“哨探”,后来才被人附会成“自由人”或是:“勇于反抗的人”,事实上,最初的哥萨克是一群不堪忍受金帐汗国奴役的斯拉夫人,他们为了避开蒙古人的鞭子,才跑到了当时还人迹罕至的南欧与东欧草原,并在那里繁衍至今。   只是这些斯拉夫人怎么也不会想到,居然在金帐汗国彻底覆灭之后,落后的农奴制度居然还被与他们同样肤色的人继承了下来,甚至发扬光大,他们曾经逃过的劫难,再一次降落在了他们头上。 第五百七十一章 天堂与地狱   华沙与布拉格一样,在1655年到57年的大洪水战争中,被瑞典人占领并加以劫掠与焚烧,老城连同华沙城堡(王宫)也一同遭到了摧毁性的打击,小欧根一行人原本以为他们会看到另一个布拉格,或是维也纳,但他们都错了。   城门开启,他们沿着宽阔的道路一路缓缓行向华沙王宫,道路两侧的建筑竟然全都被华美的丝绸与挂毯遮住,不露一点难堪的痕迹——也就是说,它们从屋檐一直落到洒满了干玫瑰花的路面。   街角的水池与广场的喷泉,喷洒出来的不是水,而是葡萄酒与加了桂皮的香料酒。   前来迎接他们的人群分作了三波。   施拉赤塔的孩子们举着锦缎的垫子,垫子上摆满了珠宝——这些都是赠给奥尔良公爵与小昂吉安公爵的礼物,他们与平民的孩子可不一样,个个牙齿洁白,面色红润,四肢健壮,看着就让人喜欢。   他们的父亲与兄长穿着绸缎与丝绒的外套(上面用金银线绣满了花,镶嵌着宝石),披着各色华美的毛皮,骑着白色或是黑色没有一点杂色的马儿等候在王宫前的广场,他们的马儿也都披金挂银,珠宝满身,马衣几乎垂到了地上,以至于阳光一照,都能刺伤人们的眼睛;有四个美貌的施垃赤塔贵女高举着绣着金百合的华盖,覆盖在奥尔良公爵等人的头上,把他们迎入王宫。   这顶华盖是用佛罗伦萨的塔夫绸,大马士革的金线锦缎与布鲁日的天鹅绒造成的,撑杆上了金色的漆,垂着珍珠的流苏。   等他们进了王宫,又有那些鞑靼人的王公,立陶宛的领主,大主教与修道院院长这样的大贵族前来觐见,他们身后还有数百名服饰一致的骑士们。   很难说这是一种炫耀,还是威慑,又或是出于善意的盛情,毕竟谁都知道奥尔良公爵可是路易十四最爱的王弟,小昂吉安公爵也是在凡尔赛宫里长大的,几乎等同于国王的半个儿子。   ——路上没有看到平民,小欧根一下马就迅速地将这个一掠而过的念头压了下去,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路德维希一世在城堡的大厅中迎接他们,虽然他还是那样高大,却瘦骨嶙峋,薄薄的皮肤无法掩藏得住滚热的血液带来的鲜红色,让人一看就知道他身体状况实在是不够理想,他略微站了站,向奥尔良公爵与路易十四致谢——不但是为了之前他们很好地照顾了小昂吉安公爵,也为了他们能够这样迅速而隐秘地将小昂吉安公爵在这个关键时刻送到华沙。   旋即他就不堪重负地在儿子亨利的扶持下坐了下去,站起来的时候也很艰难,从大厅到宴会厅这段短短的路,他都需要搭着侍从的肩膀才能走完。   奥尔良公爵在宴会过半的时候就站起身来说,自己旅途劳累,着实要辜负国王陛下的一番好意了,才让路德维希一世不至于在宴会中倒下,借着引路的机会,亨利伯爵举着蜡烛来到了他们为公爵准备的套间,不一会儿,路德维希一世也到了,他浑身散发着曼陀罗与另外一股奥尔良公爵嗅到过的甜香气味,前者是为了镇痛,后者就是为了振奋精神——都是巫师的魔药。   即便如此,路德维希一世还是坚持着与奥尔良公爵,还有卢西安诺一世的使者谈了加入十字军的事情,卢西安诺也是一个波旁,即便波兰对意大利的影响很小,看在他敬爱的父亲份上,他也是愿意给这份人情的,何况随着他们渐渐深入奥斯曼土耳其的领土,他们遭受的压力也在变得沉重,正需要一些真正的战士。   “只是不知道那些施拉赤塔是否愿意……”小昂吉安公爵担心的说。   “他们求之不得,”亨利说:“他们都向商人贷了款,”他露出一个复杂的微笑:“这也许不算什么,但你们知道他们已经抵出去几年收成了吗?”他伸出三根手指:“三年的收成,五年,十年的也有!”他收回手指继续说道:“在他们的想法里,大概是没有小麦歉收,或是小麦产量饱和以至于价格低落的这回事的。”   波兰的野蛮与落后并不仅仅表现在它的农奴制度上,以施拉赤塔为主体的中层贵族们仿佛也是如此——也就是说,他们与十二、十三世纪的领主那样,对知识不屑一顾并毫无兴趣,只喜欢酒、女人与武技,甚至可以这样说,若不是路德维希一世成为了波兰国王,进而引入了新式武器与战术,训练与军事上的一些新思想,新方法,也许波兰人依然还只有他们的翼骑兵。   他们连最关键的东西都不愿意去关心和学习,何况是经济呢?他们的代理人任劳任怨地为他们服务了那么多年,他们也习惯了除了享乐万事不顾——却不知道,商人一样可以用他们的卑劣手段倾覆一整个王国——如果不是法兰西的路易十四一直紧紧地盯着他们,他们是真敢让这些施拉赤塔们顷刻间一无所有的。   不过现在,他们也被作为另一种武器被太阳王无声无息地送到了这些波兰贵族的喉头,当然,在国王的授意下,商人们不敢将施拉赤塔逼迫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只知道,他们的小麦或许可以偿还之前的债务,但要继续这样肆无忌惮地挥霍下去,不大可能。   这可让施拉赤塔们不由得难过了起来,要说他们没感觉到路德维希一世正在逐步蚕食他们的势力,那是假的,他们也想赶走法国人,换上另一个容易被控制的傀儡,但这样,法国人必然与他们为敌,别说商贸,法兰西会同瑞典发动第二次大洪水战争也不是不可能。   而且他们又如何选出除了波旁之外的国王呢?他们试探过萨克森选侯,选侯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一点也不怀疑他一旦意动,路易十四就会立即支持普鲁士的威廉一世有所“作为”,唉,畏惧邻居的可不单是威廉一世啊。   “于是,他们就约定了,”一只“小鸟”这样回禀道:“在这次十字军战争中,若是有人的功绩胜过了所有人,他就应当被推举为波兰国王。”   “亨利自然是无所畏惧的,”奥尔良公爵说:“小昂吉安公爵留在华沙,做两手准备,”他看向小昂吉安公爵,“收买,贿赂,威胁,随便你怎么做,一边收拢施拉赤塔的中下阶层,一边安抚民众,如果他们愿意接受事实那就两相欢喜,如果不能,那么就由你来‘说服’他们。”   小昂吉安公爵点了点头,他一路匆忙赶来,就是为了这个——在面对整个波兰的贵族时,他们父子必须同心协力,方能接过祖父未竟的事业。   “说到民众,”亨利突然说道:“殿下,您也许不知道,在波兰,是没有民众这个概念的。”他顿了顿:“有自由民,但很少,无地的佃农与农奴几乎没有区别,但大多数还是农奴。”他又沉默了一会:“您也许还没看到,但,那些农奴……大概是没办法如法兰西的人民那样理解您们的意愿与思想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奥尔良公爵说:“我有尝试过了解这里,也许不够深入,但没关系,我们还要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亨利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悲恸之色,公爵的意思就是要等到路德维希一世离世,他将作为路易十四的代表,在这里为他压制一些危险的声音与行为。   “殿下……我想我必须感谢您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亨利满怀痛楚地说道,也是路易十四率先做出了榜样,原先在波旁家族中不怎么被看重的血脉亲情不断地被加强——大孔代看到路易十四如何对待他的孩子,他的孩子如何对待他,在心生羡慕的同时也跟着效仿起来——亨利在已经结婚生子的年龄第一次感受到父亲的爱,不免有点尴尬,还带着一点点的羞涩,但更多的还是欢喜;等来到波兰后,他们父子俩更是相互倚靠,彼此扶持,感情就更加深厚了。   公爵无言地伸出手,与亨利握了握。   亨利果然没说错,只等到第三天,就有人邀请奥尔良公爵与小欧根,还有使团中的其他法国贵族一同去狩猎。   狩猎这种又能满口腹之欲,又能夸耀个人的武力,还能结交朋友,阿谀贵人,或是玩弄阴谋的活动,自打人类诞生以来,就从来没停止过,即便到了现在,路易十四还是要每隔一段时间与贵族,军官们一同跑到凡尔赛森林去打猎,就和在凡尔赛宫里召开宴会与举行舞会一样是桩重要的政治与礼仪行为。   邀请他们的人正是一个立陶宛的大领主,一个从东正教徒皈依为天主教徒的贵族巨头,有着不计其数的农奴,广阔无垠的土地,以及被前两者供养的三百名翼骑兵、数千辅兵与扈从。这样的力量让他十分骄傲,自以为完全可以在之后的十字军东征中胜过亨利,但考虑到法兰西的路易十四肯定不想看到这个结果,他也开始谨慎地交好奥尔良公爵与小欧根。   在草原上狩猎无论对奥尔良公爵,还是对小欧根,都是一件新鲜事儿,草原上的猎物比森林里的猎物种类要少,个头却要大的多,他们还遇到了野马群,骑士们的扈从套住了不少马。   在亲手猎取了一头野牛,获得了交口称赞之后,小欧根也慢慢地放下了心中的愁绪,全身心地投入到这项活动中了,他的猎物越来越多,还抓了一头活猞猁,准备带回去献给国王。   让他迷惑不解的是,明明草原上的猎物十分富足,波兰贵族们还在不断地派出扈从与牵狗仆人去搜索猎物的踪迹,年轻的施拉赤塔对手上的猎获也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这些都不能尽他们的兴。   “你们在找什么?熊吗?”小欧根随口问道。   “比熊更有价值的东西。”那人也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还没等小欧根继续追问下去,突然就听到一阵热烈的欢呼声,连带着杂乱的各种声音——这时候已近黄昏,骑士们都卸下斗篷,甲胄(如果有),武器也都被好好地修护过收起来了。但一听到号角声,他们顿时就变得无比兴奋,甚至超过了早晨的时候。   这时候他们已经深入草原,没想到上了马后,他们还一路奔驰到月亮升起,跑在前面的扈从突然折回,大声用波兰语说着什么,小欧根没听懂,但他可以看到火把正在往一个地方集中。   光亮中人声鼎沸,除了狂暴的笑声与有节奏的呼喊声之外,居然还有人在尖叫,哀嚎,小欧根以为有人不幸遇到了意外,他策马上前,“谁受伤了吗?”他大喊道。   “没人受伤。”一个施拉赤塔说道,他越过小欧根,举起了火枪。   枪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小欧根看到了,地上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不是动物,是人。   一个牧民,他仰面倒下,露出了一张惊恐的脸。   他的妻子,兄弟和子女,或许还有他的同伴与族人,正在如野马一般被骑士们驱赶进包围圈,他们拼命地想要逃走,但人类的双腿如何能跑过马儿的四蹄,何况骑士们看见向他们跑来的人,就会恐吓地拉扯缰绳,命令马儿提起前蹄,若是被踢中,轻则头破血流重则丧命。   不仅是那些想要逃走的人,有任何做出反抗举动,哪怕是对波兰人怒目而视的牧民也会被立即处死。   等到大约有一百来人被圈入骑士的牢笼后,仆人们举起火把,这场狩猎的举办者与主人,那个立陶宛人,就在侍从的保护下骑着马走进来,他一举鞭子,就有被抓住的牧民被挑出来——多半是受了伤的,但也有格外高大强壮的,他们的脖子被侍从熟练地套上绳圈,另外一端则被骑士套在马鞍前的握柄上,而后骑士一踢马刺,马儿就飞窜了出去。   那些被挑出来的牧民一声也没能出,瞬间消失在了黑暗里。 第五百七十二章 地狱与天堂   小欧根几乎从马鞍上直接跳了起来。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到了热武器取代冷兵器的时代,枪支、炮弹给人造成的伤害远比一般的长矛短剑来得可怕,它们造成的伤口会令人联想到天灾——是单就人类的力量无法完成的伟业。小欧根看到过被堆积起来的残肢,也看到挂在面孔上的的眼珠,像是变形的躯体、裂开的颅骨、蠕动的内脏或是血肉模糊分不出是什么的东西——这往往出现在被炮击的阵地上,也不知道看过了多少,他也曾经举枪射杀敌人,也曾亲手绞死过逃兵。   但这种场景……毫无预兆,没有一点迟疑,也没有一点波动的——这些波兰人用马拖死那些牧民的时候甚至带着一点厌倦,像是在熟练地做着一项工作,而那些牧民,怎么说呢。明明被突然杀掉的是他们的兄弟,父亲,也可能是她们的丈夫和儿子,但他们只是在黑暗中沉默地站着,一动不动,仿佛等待被砍伐的树木。   邀请他们的立陶宛人扫视了一周,居然还露出了些许不满的神情,他策马走到牧民中,又用马鞭指出了几个人,他们也被拖到了火把下面,套上了绳圈,奥尔良公爵搭住了小欧根的肩膀,“我买下他们,”他说:“先生,我买下他们。”   立陶宛人回过头来,露出了一个笑容:“抱歉,殿下,”他说:“不行。”他微微点了点头:“可敬的大人,如果您要我的女儿,我也会愿意的,但这些人,不行。”他没等公爵提问,就继续说道:“您看,也许您会觉得迷惑的,那些高大的,强壮的男人,我为什么不留下来做奴隶呢?当然,或许他们干起活来就像是一头牛,一头骡子,但总有马不愿意被上辔头,有狼学不会怎么对人摇尾巴的,他们是混杂在麦粒里的石头,会伤到我们的牙齿和舌头——如果让他们留在我的田地里,他们会不断地唆使身边的人反抗,逃跑,甚至破坏农具,麦子,到时候,他们的劳动可偿还不了这些损失。”   “而这些人,”他说:“这些老了,不能干活了,除了这个之外,他们也是这个部落的主心骨儿,那些强壮的年轻人或许还要听他们的调派呢,他们可比之前的那些更可恶。”他抬了抬下巴,一个仆从立刻举着煤油风灯照亮了其中一个人的脸,小欧根立刻意识到自己错了,掩藏在蓬乱的白发后面,那双因为年老而变得有些浑浊的眼睛所迸发出来的愤怒之火完全可以在一瞬间点燃这些“树木”,但同样也是在一瞬间,睿智的风拂过他的眼睛,又将那点星火压制了下去。   “我听您的,老爷。”他说,向立陶宛人鞠了一躬。   立陶宛人哈哈一笑:“看,他们多聪明啊,”他说:“您可不能留着他们,他们是惹祸的根苗。”随即他就打了一声呼哨,马匹分散着跑开,小欧根看着那头松散的白发如同被风吹动的蒲公英那样浮动在黑暗里,然后就消失不见了,牧民群中终于发出了一声哭声,但紧接着就是一记耳光声,哭声消失了。   “女人和孩子一样可以干活。”立陶宛人说:“而且他们会变得很温顺。”   奥尔良公爵的手一直搭在小欧根的肩膀上,任何书本,情报与流言都不如亲眼看到的更有真实与震撼。他们听说过波兰的大贵族为了能够镇压的住数十倍,数百倍于他们的农奴,除了不断地打造仅属于自己的军事力量之外,还有的就是犹如拔掉豪猪尖刺那样除掉那些桀骜不驯的家伙,更是用残酷的刑罚将那些敢于反抗他们的人折磨到死,以儆效尤——如今在欧罗巴的大多数国家里都已经被废除闲置的刑具,在这里比比皆是。   如今看来,这些大贵族也不是不动脑子——他们知道在一个部落中最不安定的是那些,强壮的男人是好奴隶,也是好战士,而那些年长的男性,他们的经验与知识可以指导前者,将这些人组织起来,所以他们索性一开始就把他们杀光。   “据说你们的国王不喜欢奴隶制度。”立陶宛人驱马靠过来,慢吞吞地说道。   奥尔良公爵看着他,想道,看来是自己弄错了什么,他们不是来谄媚自己与法兰西,而是来示威的:“驱使奴隶是一种落后与野蛮的行为。”   “那是在法兰西,”立陶宛人还是笑吟吟的,但那笑容中已经多了一丝阴冷:“这里是波兰。”   ——   路德维希一世离开的时候十分从容,他已经没什么遗憾了,奥尔良公爵的到来也说明了路易十四依然坚决地站在他这边,并会继续庇护他的儿子与孙子,他做了忏悔,涂抹了圣油,在儿孙的陪伴下度过了最后的夜晚,在黎明到来之前,他死去了。   国王已死,国王万岁,在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之后,又一个需要通过选举来上位的国王出现了,奥尔良公爵的出现无疑是代表着法兰西,随着意大利联邦王国新王卢西安诺一世的使者与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的使者在次日就联袂到来,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的使者则是接踵而至,然后是西班牙、葡萄牙,英国……而其他几个国家——主要是波兰贵族们寻求的国王候选人的使者却姗姗来迟……几乎就是公开申明自己决定退出对波兰王位的竞选了。   于是无论波兰的施拉赤塔们如何不愿意,他们也只得继续推选路德维希一世的儿子亨利做了波兰的国王,后世人称亨里克四世(亨里克即波兰语中的亨利),有趣的是,原先的亨里克三世也曾经是法国国王。   这位国王在与贵族的合约中也商定了,将会作为他们的首领带着他们一同加入新十字军的东征,最晚这一年的圣母瞻礼日就要出发(8月15日),对于贵族们暗中的约定亨利也心知肚明,但他并不认为他会输给任何人。   在施垃赤塔们厉兵秣马,摩拳擦掌的时候,奥尔良公爵完成了这桩突兀且重要的公务,要往普鲁士去见自己的女儿了,不过在见女儿之前,大公主,也就是瑞典王后,听说了小欧根的事情,竟然动身往马尔默来,想要见见自己的这个无血缘的弟弟。   我们之前说过,大公主当初有一片领地是被作为陪嫁的,这片领地正在北荷兰的边缘,虽然不大,但足够瑞典在这里驻军,以上下夹击之势来威胁与控制宿敌丹麦,卡尔十一世既然用到了大公主的领地,作为交换,就将被归入瑞典不久的哥特兰赠送给了自己的王后。   虽然大公主的领地将来都要被她与瑞典国王卡尔十一世的儿子继承,但在她的领地上,她是唯一的主人,无论要做什么,都要比斯德哥尔摩或是其他地方更安全与便利一些,她的使者见了奥尔良公爵,就毕恭毕敬地递上了信件,大公主在信里请求叔叔到她的岛上一见,以慰久别思乡之情,公爵当然不会推脱——本来他们也是要去见大公主的。   哥特兰岛是瑞典,也是波罗的海中最大的一座岛屿,原先由一个类似于原始共和制度的“岛庭”来管理,共有二十个,这样松散的体系注定了无法与封建制度的欧罗巴人对抗,他们先是被条顿骑士团占领,后来又被转给了丹麦人,接着是汉萨同盟,最后还是落在了瑞典人手里。   对于这个1645年才归入瑞典领土的新岛屿,斯德哥尔摩的贵族们当然垂涎不已,不说地理条件,这座风光秀丽,气候适宜我,物产丰富——尤其是有着大量石灰岩资源的岛屿在水泥已经成为一桩重要的军事与民生物产的现在,简直就是一座金岛。   也正是因为考虑到这个问题,卡尔十一世斟酌再三后,还是将这座岛屿交给了妻子管理与统治,这不免引起了一些贵族的反对与质疑,但在王后只用了区区五年就将这座岛屿打理的井井有条,安安稳稳,最重要的,缴纳了大量的税金之后,反对声就慢慢地消失了——可能也与王后已经为瑞典生下了继承人有关。   不管怎说,王后伊丽莎白的名字在哥特兰岛上要比国王卡尔十一世更显赫,更可信,以至于有人嘀咕说,如果王后想要与国王打仗,哥特兰岛上的那些彪悍的渔民与工人肯定是要为她出战的——这种话让喜欢大权独握的君王听了肯定不舒服,历史也不是没有出现过类似的事情,但卡尔十一世肯定不是,他当初求娶法兰西的大公主,除了家族与国家的需要之外,就是因为大公主表现出了一般的贵女所不可能有的政治素养与一颗良善聪慧的心。   当初瑞典得到哥特兰岛也不过十几年,斯德哥尔摩派去的总督竟然让那里的原住民连着掀起了好几场暴乱,税收更是年年出现缺口——收不上来,对此卡尔十一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等到他亲政后,他也换了好几个人,结果还是差不多——他都要怀疑哥特兰岛是不是巫师在释放魔法了,怎么在斯德哥尔摩看上去又忠诚又聪明的人,一到哥特兰岛就变成了贪婪的蠢货了呢? 第五百七十三章 地狱与天堂(续)   为什么?伊丽莎白当然不会告诉卡尔十一世,无论他多么爱她,尊敬她,有件事情是永远无法改变的,那就是她终究是个法国公主,瑞典人犯了错,她告诉卡尔十一世,就是在挑拨离间,意图夺取不应她掌握的权力。但如果是卡尔十一世自己发现,然后将哥特兰岛交给她呢?那就顺理成章了,只要她别犯错,谁也别想将这个岛屿从她手中夺走。   以往的总督除了过于贪婪之外,也有一些不得已的地方,哥特兰岛原先就有数万原住民,他们将自己称为哥特兰人,不是丹麦人,也不是汉萨同盟的人,更不是瑞典人,而我们都知道,殖民地的原住民与移民,新统治者的冲突一向就是最激烈的。   哥特兰岛又处在波罗的海的中央,往来不是渔民就是商人,要么就是海盗,这三种人从来就不是安分守己之辈——正所谓温和会被视作懦弱,严厉就是暴戾,正常的税收也会被当成掠夺,可若是不派人统治,无视这些人,哥特兰岛就永远都是哥特兰岛,而不是瑞典的一部分。   伊丽莎白王后在这里施行的正是路易十四在洛林与阿尔萨斯施行的政策。请问如何将一群对你充满敌意的陌生人纳入你的框架之内呢,答案只有一个——利益。人只要活在世上,就要吃,要喝,要穿衣住宿,要繁衍后代,要有精神寄托,这些可不会从天上掉下来。   伊丽莎白一边向正在荷兰的蒂雷纳子爵请求海军的援助——为她清除哥特兰岛周围的海盗,为此她付出了一笔不小的佣金,但物有所值,话虽然是剿除海盗,但事实上她是在整理哥特兰岛的内外通道——那些商人、海盗与走私商人,不进行管理的话,她是无法在经济上对哥特兰人形成掣肘的。   等这些“通道”都被掌握在手里之后,另一边,伊丽莎白麾下的商人就开始与哥特兰人做交易,哥特兰岛有大量的石灰岩资源,但站在伊丽莎白的角度,她并不想让哥特兰岛踏上这条歧路——石灰岩的开采已经破坏了不少植被与海水,直接开设在矿场附近的石灰厂更是因为煤烟与灰尘让不少人生了病,只是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正是从这儿而来的,他们还高兴于可以做工人,拿到固定的薪水呢。   伊丽莎白让教士与医生告诉这些哥特兰人,他们正是因为在毫无防护的情况下在石灰厂工作,才得了病,而且石灰厂的污染也会直接影响到他们的渔获,哥特兰人虽然傲慢,却不笨,何况这确实是事实。   他们愤怒地赶走了石灰厂的管理者,封闭了石灰厂,但也有人说,他们会因此收入锐减,难道又要等着瑞典人的军队来“收税”吗?   正在哥特兰人无所适从的时候,伊丽莎白的官员们就提出,愿意教会他们养羊,剃羊毛,纺织,种植桑树(养蚕),以及在这里开设疗养院。   哥特兰岛的都城维斯比有个别名,叫做玫瑰之城,不过这个名字与旖旎的爱情并没有什么关系——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维斯比一年四季都几乎阳光普照,温度适宜,即便到了十一月份,玫瑰依然会在维斯比开放,而整个哥特兰岛几乎都是如此,所以伊莉莎白一听,就想到如果在这里养羊,养蚕,是可以保证充足的饲料供应的,至于羊毛纺织,你们还记得当初有不少胡格诺派教徒分别跟随大公主与大郡主去到瑞典与普鲁士吧,而大公主这里,以佛兰德尔人最多,佛兰德尔人最擅长的也就是羊毛纺织。   至于养蚕,欧罗巴人最早以为丝绸所用的蚕丝也是从一种长在树上的羊身上剔下来的,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昆虫吐出来的丝,但直到六世纪,才有一个传教士将蚕种藏在空心手杖里,偷回了欧洲。   如今这项技术也已经发展的相当成熟了,不过养蚕,无论在欧罗巴还是在原产地中国,都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桑树是落叶树种,在寒冷的地方,到了秋天就落叶,到了冬天就光枝,而蚕一向只吃新鲜的桑叶……   但这个问题在四季如春的维斯比是不存在的,在短短几年里,哥特兰人就种植了数之不尽的桑树,几乎覆盖了整座岛屿,从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望出去,就如同低空漂浮着碧绿色的云层,白色的细边——岩石与沙子犹如从云层后射出来的光那样耀眼,小欧根看了就不由得一阵目眩神迷。   在无尽的碧色中,是星星点点的红色屋脊与白色的高塔,高塔中的公主,就是他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到的伊丽莎白·波旁。   到了这个时候,小欧根反而恐惧起来,害怕到浑身发抖,如果有人见到,准会以为他是要去打一场必败的仗,而不是去见久违的朋友与亲人。   “没什么可怕的,”奥尔良公爵开玩笑说:“顶多再挨一耳光。”   伊丽莎白当然不会再给小欧根一耳光,虽然小欧根在她走后又做了一些蠢事,但想想吧,那时候他还只是一个堪堪成年的男孩,连爱情、友情与亲情都辨别不清,实在令人无法苛求。   何况到了今日,小欧根·萨伏伊已经是个战功赫赫的将军了,即便他只是使团中的一员,瑞典的一个军官,叫做古斯塔夫的,还特意从驻防的马尔默跑来见他。   但等到他们在维斯比的市政厅见面的时候,恍然间,他们又回到了凡尔赛宫,一个是法兰西的大公主,一个是不名誉的私生子。   小欧根定了定神,才发觉已经成为瑞典王后的大公主已经是个韵味十足的贵夫人了,因为路易十四十分关心医学的发展——不管是哪一方面的,她虽然在这十几年中多次生产,但在医生与巫师的帮助下,没有留下什么严重的病症,孩子带来的损耗也已经补足,时光对她又极其慷慨,与她的父亲一样,除了变得更加成熟,迷人之外,她几乎没有什么改变。   “你倒变了不少,”举行过迎接仪式后,房间里就只有波旁们了,伊丽莎白说起话来也不必遮掩:“更像是个哈布斯堡了。”   “您就别提这个了吧……”想到在维也纳做下的事情,小欧根就羞得面色绯红,“我实在不该……”   他抬起头,他怎么会错误地将吕能堡公爵的姐姐认作如同大公主,大郡主这样的人呢?他应该察觉到的,赝品终究是赝品,将感情与婚姻当做筹码的女性,无论她多么出色,都无法与如后者这样的同性相比,波旁女儿们的勇气、骄傲与尊严都是自己攫来并紧紧握住的,前者却只有徒劳地等待着一份怜悯与施舍,任由他人摆布自己的命运。   尤其是在哥特兰岛的伊丽莎白,这里是她的领地,她是这里的主宰,那种锐利的光芒,是仅属于国王,皇帝的,就连奥尔良公爵也不曾有过。 第五百七十四章 赐福   “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的民众思想是很简单的,”伊丽莎白说:“谁让他们活,他们就让谁活。”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与小欧根正在一座典雅的小礼拜堂前,维斯比与大多数源自于罗马时期的古城一般,在崎岖起伏的山地上建造建筑,铺设道路,城墙与老建筑基本上都由灰白色的石灰石建成,新建筑则多数以红砖(有时会涂刷白垩)建成,他们从市政厅走到这里,大约有四五百尺的样子,一路上都有人向伊丽莎白鞠躬行礼,表明他们并不是不知道伊丽莎白的身份。   但伊丽莎白身边只有两名侍女,维斯比总督,两名瑞典军官,还有一个小欧根,这点数量在暗杀与暴动中未必能派得上什么用处:“父亲和我说过,如何看一个君王是否成功,那就看看他敢不敢孤身一人行走在民众中,如果他能走到民众中,又从民众中走回来,就代表他必然是受爱戴的。”她转过身,对小欧根淘气又惬意地笑笑,“可惜是他做不到,我的丈夫也做不到,或者说,任何一个强大国家的君王都几乎无法做到,因为他们在强大的同时,不可避免地有着许多敌人,这些敌人若是不够道德,又或是太过愚蠢,是会做出一些令人猝不及防的事情来的。”   她又转向街道的末端:“但维斯比只是一座城市,哥特兰只是一座大岛,如果我还不能做到如父亲所说的那样,岂不是太令人失望了?”   “您的父亲令人敬佩,”维斯比总督由衷地说道:“太阳王之名正如他的荣誉一般熠熠生辉,永不坠落。”   “我只希望能够做到他所期望的百分之一。”伊丽莎白说道,然后他们沿着向下的坡道继续往前走去,那座小礼拜堂往下的几座建筑都属于圣玛利亚大教堂,圣玛利亚大教堂是维斯比的主座教堂,也是城中最显眼的建筑物——白色墙体,红色屋顶,三座高耸的木质塔楼——这三座木质塔楼有着尖尖的顶,因为岁月侵蚀与烟火熏烤而染上了深沉的黑褐色,在碧蓝的天空中尤其瞩目。   圣玛利亚大教堂原本不是维斯比最大的教堂,但在一场人为造成的大火中,火焰的海啸呼喊着席卷过了大半个城市,当时的人们都几乎要绝望了,以为他们就要彻底失去家园了,没想到,火焰一碰到圣玛利亚大教堂,就立即熄灭了,哥特兰人由此认为他们受到了圣母玛利亚的庇护,就将这座教堂改做了主座教堂,将它看做一桩巨大的圣迹。   那三座被烟火熏烤但也奇迹般没有被引燃的木质塔楼也成为了圣物一样的存在,如今,除了大主教与这座城市的主人伊丽莎白王后,普通人并不被允许登上塔楼。不是管理这座教堂的教士趋炎附势,而是那些虔诚的人总想掰下,锯断一块木头带回家庇佑自己与家人,如果不加限制,也许用不了几天,这三座没有被大火摧毁的塔楼就要葬送在信徒的手中了。   不过今天伊丽莎白不是带着他们来瞻仰圣迹的,小欧根对她来说如同家人一般,维斯比又是她的领地,她就免了一些繁文缛节,按部就班地完成自己一到维斯比,就要完成的一系列重要工作——她毕竟是瑞典王后,一年中还是有大部分时间要用在履行王后的义务上,凡是正式场合,国王身边没有王后必然要引起一番议论纷纷,她这次能来见奥尔良公爵与小欧根,也是因为他们是太阳王的使臣,也因为有瑞典人想要加入新十字军的缘故。   “这里是圣玛利亚孤儿院。”伊丽莎白说。   展现在众人面前的是一个宽阔的庭院,四周一样被碧绿的桑树环绕,庭院里只有一条道路通往厅堂,道路两侧不是人们司空见惯的灌木迷宫,也不是喷水池,而是一排排的床单与长袍,白色的织物在晾衣绳上沐浴着阳光,伴随着微风轻轻摇摆,仿佛是一群贵女骑士们正在翩翩起舞。   前来迎接他们的是维斯比主教,还有几名教士,他们身后跟随着修女嬷嬷,“太好了,”主教说:“王后陛下,我们新收容了一百五十三名婴儿,就等您来赐福呢。”   “怎么?”伊丽莎白微微蹙眉,“最近没有大的战争。”   “是没有,”主教说,他是一个目光锐利的中年人,从面相上,不从坚硬到足以顶起小圆帽的头发来看就不是一个愿意轻易妥协的人:“是那些波兰的鞑靼人和哥萨克人,他们听说了这里有修道院愿意接受被遗弃的孩子,就将他们的孩子放在小船上,乘着晚上涨潮的时候推到哥特兰的岸边……唉,若是我们发现了,就要连着把他们带来的人一起捆绑起来丢在小船里遣送回去,但有些时候就不能,我们也没办法把孩子丢到大海里啊。”   小欧根顿时想起了他在波兰经过的那些事儿,不由得升起了深厚的同情心,但要将这样多的婴儿抚养长大到能够独自谋生,需要很大一笔费用,而且可想而知,这笔费用是要如同溪水一般长流不断的。   “再等等吧。”伊丽莎白说,哪有愿意舍弃孩子的父母呢,只不过不愿意让他们的孩子也成为奴隶罢了,但……“也许以后会好的。”等到波旁真正成为波兰的主人,波兰现有的农奴制度被废除,哥萨克人也就不会再被迫丢掉自己的孩子了。   “把孩子们都抱来吧。”她说道,然后她与小欧根就来到孤儿院的正厅里,这里摆着一列列的长椅和桌子,可以用作礼拜堂、餐厅与手工作坊用,有人为王后准备了一张高背椅,小欧根看到主教从教士手中端来了一个匣子,侍奉在侧,他只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熟悉,直到一个修女嬷嬷抱来了一个婴孩,伊丽莎白用手轻轻碰了碰他的额头与面颊,然后将一枚打孔穿丝带的金币挂在他的脖子上。   小欧根立即想起来了,这不是“摸治”的程序吗?   路易十四也“摸治”过,为了彰显自己的高贵与正统,如何被天主眷顾与肯定,几乎所有的君王都会在在位的时候进行“摸治”,起初的时候还只是淋巴结核,后来就什么病都能通过“摸治”治疗了,但小欧根没有那个荣幸看到太阳王的“摸治”,因为——路易十四笑着和他说,“摸治”不过是一种安慰手段,淋巴结核原本就是一种能够自愈的病,病人只要心情舒畅,营养充足,痊愈的可能性是很高的,心情当然是因为受了国王的“摸治”,至于营养充足——那枚金币难道就不是金币了吗?   但等到国王如同普及教育那样普及了医院,每年更有数之不尽的学生从医学院里走出来,成为医生,民众对“摸治”的渴望就变小了,他们甚至不用离开自己的城市就能接受行之有效的治疗,价格也不是那么高昂,痊愈的速度也很快,饱满的钱囊与丰富的货物也能保证他们营养充足,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跑到巴黎或是凡尔赛去呢?   但在这里的哥萨克人,鞑靼人的弃婴显然是需要这份“摸治”的,小欧根难掩激动地注视着每一个接受了“赐福”的婴孩,这无疑是王后在行使国王的权力,在场的人却一脸平静,一副司空见惯的样子,这表明在哥特兰岛上,伊丽莎白确实有着毋庸置疑的统辖力。   这些孩子……今后也会成为独属于伊丽莎白的一份力量。   “这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伊丽莎白看出了他的心思,莞尔道:“我正要和你说,将来你也许会有一批瑞典人学生。”   “瑞典人?”小欧根立即问道:“只有瑞典人?”   “怎么说呢,难道哥特兰岛就不是瑞典的一部分了吗?”伊丽莎白说,“你要好好教导他们。”   “我不知道我……我将来如何,”小欧根有着一股冲动,想要将自己从利奥波德一世重病以来遭受的挫折倾诉给这位年长的女性听,但又羞愧于其中的一些内容,无法启齿:“陛下,我并不是一个值得他们效仿的人。”   “我们还是更坦率地谈谈吧,”伊丽莎白说:“我亲爱的朋友,我亲爱的弟弟,我曾经以为你是一个轻浮的人,但现在看来,你并不是个淘气的孩子,或说恰恰相反,你对自己十分苛刻,令人担忧——如果你是个普通的法国人,一个男爵,子爵或是伯爵,你为之耿耿于怀的事情,简直就如同尘埃与羽毛那样不值一提,但你始终无法排解,哎呀,我想我知道我的父亲为什么要让你来这里了。”   她顿了顿,“我看到你见到那些鞑靼人的婴孩时,露出了奇怪的宽慰神色,想来你也知道波兰人如何对待他们的了。”   “他们正在以一种严酷无比的手段对待哥萨克人,比古罗马人更甚,比地狱里的魔鬼更甚。”   “那么你为什么不想要去改变这种状况呢?”伊丽莎白说:“弟弟,我是一个女人,注定了没法上战场,但我也有我的方法来消弭世间的不平与灾祸,你可是一个强壮的男人,你可以上战场,也是一个威名显赫的将军,你为什么还站在这里,为了一份年少时的轻狂蠢行而悔恨不已,徘徊不安?”   她没能等小欧根开口,就继续说道:“如果我是你,欧根,我就立即跳上马,奔到新十字军的战场上,用战功让那些施拉赤塔们在你面前低头,俯首帖耳,我要用奥斯曼人的头颅来和他们交换哥萨克人的性命,即便他们不愿,也不得不从;我要站在亨利的宫廷中,对任何一个敢于挑战国王权威的大贵族高声咆哮,把他们吓得瑟瑟发抖;我会率领着我的士兵,驰骋在荒原与田野上,倾听所有饱含着绝望与痛苦的哭喊,接受他们的申诉,赐给他们瑞典人,法兰西人又或是西班牙人都能享受到的一切,包括自由。”   “等到那时候,”伊丽莎白说道:“等到有一百个人,一千个人,一万个人,甚至更多人看你如同看待一个圣人的时候,你还会记起你曾经的过错吗?只怕到了那时候,你还会嘲笑现在的自己吧,这多么像是一只被幼年时的细铁链拴住的巨象,畏惧着那一点点记忆中的疼痛而不敢稍作尝试——明明只要你轻轻一挣,就可以挣脱那具桎梏了。”   “我只是一个不义之人的私生子,”小欧根喊道:“陛下,我还曾经因为心中那些黑暗的念头玷污了您的名誉,还有……”   “还有大郡主,我的堂妹。”伊丽莎白说,于是她看到小欧根的脸又白了。   “所以你要去普鲁士,向她道歉,就像现在和我道歉那样。”   “然后……”伊丽莎白捧起了小欧根的脸,她依然比小欧根高,也比他更坚定:“然后就去赎罪吧,如果你认为那些是你的罪过!”   “我能吗?”   “能!”   伊丽莎白斩钉截铁地说。   ——   “看来不需要我再说些什么了。”大郡主,也是现在的普鲁士王太子妃说。   “不需要了。”小欧根说:“我是一个蠢人,殿下,我将自己看得太过卑微,也将你们看得太软弱,沉溺在过往无法自拔,但我应该知道的,在我所熟悉的那个世界之外,还有更多正在遭受苦难的人,与他们相比,我简直就像是一个无病呻吟的废物。”   他沉默了一会,在大郡主鼓励的目光下,继续说道:“我想接受瑞典王后的建议,参加新十字军。”小欧根摩挲着袖口上的纽扣:“我仅有的才能都在战场上,如果这就是我能做到的,那我就去做。”   “你是一个有道德的人,却没有理想,我很高兴你终于找到了它。”大郡主和善地说,虽然也经过了那么些年,但也许是因为她依然是王太子妃而不是王后的缘故,大郡主看上去要比大公主更温顺,更不具备攻击性,但这几年来她在柏林宫内外奠定的威望来看,她即便不是一个埃莉诺(阿基坦的埃莉诺),也至少是个埃琳娜(爱德华一世的妻子)。   大郡主安慰地笑了笑,向他伸出了手:“还要感谢你护送我的父亲到柏林来。”   “他也是我的叔叔。”小欧根说:“这是我的权力和义务。”   “是我不对,”大郡主说:“那么,”她站起身来,“让我们一起去找他吧,他见到我们,一定会很高兴。”   大郡主如今已经是普鲁士的王太子妃,当然会尽量避免与年轻男性独处,以免生出流言,他们在柏林宫的庭院中散步谈话,身后跟随着侍女与随从,而奥尔良公爵则被邀去与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说话,他们正在柏林宫的签字厅里,那里可以说是一个半正式又亲切的会面场所。   威廉一世一直在着力修缮与法兰西的盟友关系,在利奥波德一世终于与路易十四停战之后,他也终于可以从那种尴尬的状态中摆脱出来了,他在长廊上就和大郡主相遇了,“你父亲应当已经回房间了。”他说。   大郡主只能再往奥尔良公爵的房间去,与凡尔赛宫一样,这样重要的客人,房间必然紧靠王室成员的套间,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仆从正在点灯,在踏入房门的那一瞬间,小厅墙面的镜子突然照出了一个瘦长的白色影子,小欧根猛地转过头去,手已经握住了短枪,但他什么都没能在长廊上看到。   是闪烁的烛光照成的错觉吗? 第五百七十五章 最后的挽歌(上)   “明天菲利普就到巴黎了吧。”路易对邦唐说:“派个使者过去,告诉他,让他在枫丹白露或是卢浮宫休息几天再回来,别以为自己还是个年轻小伙子,总是忘乎所以地连续骑几天的马,通宵赌博或是跳舞,他该修身养性了。”   “殿下若是听到您这么说,”邦唐藏起笑意:“准会不满地抱怨,他一向认为你说的,什么十点前睡觉,七点钟起床,每天都要吃蔬菜少喝酒之类的,应该是蒂雷纳子爵或是旺多姆公爵这样年龄的人该做的事情。”   “可就算是旺多姆公爵与蒂雷纳子爵也没乖乖听话。”路易从成叠的文件里抬起头来说,他也有点无可奈何,在这个时代,人们畏惧死亡,也畏惧注定了会带来死亡的衰老,无论是平民,还是亲王,越是年老的人反而越要纵情欢乐,肆意放纵,仿佛如此就能赶走死神似的。   也因为路易十四是太阳王,他节制又规律的生活才不至于被人诟病,若是换做一个普通人,他会被嘲笑就像是个苦修士,人们也会觉得他不近人情,性情乖僻。   “那么,邦唐,”路易说:“如果他立即回到凡尔赛就算了,他若是留在了枫丹白露或是卢浮宫,你要代我看着他,别让他举行舞会。”他举起羽毛笔顶着下巴:“不,等等,还是让使者告诉他,他去了那么多日子,我很想念他,叫他乘坐马车回凡尔赛吧。”   对国王难得的出尔反尔,邦唐不由得会意地一笑,鞠了个躬就退下去了。   ——   “您有一个好兄长。”   奥尔良公爵转过头来,看着身边的不速之客,马车在奔驰,月光从车窗投入,却始终没能照到对方的面孔,甚至是一根手指:“不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轻声说道,“你才会选择了我么?”   “是啊……”来人说:“不过这并不是唯一的原因,殿下,您有着丝毫不逊色与您兄长的能力与天赋,如果在38年诞生的不是路易而是菲利普,法兰西也未必会比现在更差。”   “你这么说可就大错特错了,”奥尔良公爵的眼睛冷得就如同冬天的刀剑一般:“先生,如果是我,你就不会在这里——我没有兄长的宽容,也没有他的胆量,对于你们这种……”他停顿了一下:“不安定的因素,我会竭尽全力地把你们从我的世界里删除出去。”   “单就这句话您就很有胆量,”来人说:“不过我们与人类有着共同的根系,我们是在一条树枝上的两只果实,殿下,除非您杀死所有的人,才有可能让该隐的后代彻底地覆灭,这点您应该知道,您的兄长也知道——虽然您的兄长几乎已经是欧罗巴的主人,人们称他为凯撒,就像是第一个凯撒,他没能奈何我们,您的兄长也不例外,我们会与你们长居地共存下去,哪怕是在一千年后。”   “所以我向你们妥协。”奥尔良公爵说。   “我现在担心的是您的兄长是否愿意向我们妥协。”来人说:“不过我已经请来了提奥德里克亲王与阿蒙亲王作见证。”   “是啊,终究你们才是同族。”   来人看了奥尔良公爵一眼,终于还是没说出那句话。   ——   马车驶入凡尔赛,此时已是黑夜,奥尔良公爵抬起头来,注视着浑圆的月亮,他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是个错误,但有些时候,一些事情,你明知是错的,还是必须去做,就连他的兄长路易十四,欧罗巴的太阳王也无法避免,遑论是他呢。   “兄长还在书房吗?”他已经看到那里的灯还亮着。   “陛下近来正在忙碌于夏尔殿下正式进驻托莱多之事。”邦唐低声说:“还有马德里,一样需要组建起一个得力的行政机构。”不然留下的空白地盘肯定会被别人迅速占据,如果只是为了争权夺利就算了,但若是哈布斯堡的残留势力就会变成一个很棘手的问题。   “是啊,”奥尔良公爵奇怪地叹了口气,让邦唐来看,像是如释重负的样子:“战争结束,卡洛斯三世的正统性毋庸置疑——西班牙也应当被归入到正确的轨道里来了。”   “那会是一条漫长的道路。”邦唐说:“不过我们的小殿下还很年轻,他又有一个强大的父亲与一个可信的叔叔。”   “所以兄长应该会答应喽?”奥尔良公爵说:“邦唐,我想去托莱多。”   邦唐吃惊地抬起头来,但这时候奥尔良公爵已经大步向国王的书房走去:“端一壶咖啡来!邦唐!”   还有一小时就十点了啊,邦唐在心中哀鸣道,但奥尔良公爵,王弟菲利普对国王陛下从来就是特殊的,果然,邦唐把一大壶咖啡送进去的时候,国王陛下已经在公爵的服侍下收拾了文件,擦了脸,从书桌后的靠背椅转移到更舒服的扶手椅上,看来要和公爵进行一番长谈了。   但邦唐怎么也想不起来公爵什么时候对托莱多产生了兴趣,也许是他在加泰罗尼亚的时候?他不确定,尤其是公爵突然转过头,满怀歉意地说道:“抱歉,邦唐,你不能留在这里。”的时候。   邦唐看向国王陛下,路易点点头,邦唐就退了出去。   邦唐离开后,路易看向奥尔良公爵,他的弟弟与小欧根率领的使团连续经过了三次加冕仪式,两次葬礼,环绕了大半个欧罗巴,走了不下二十个城市,他们已经近一年没有见面了,他也急切地想要看到自己的弟弟,但作为奥尔良公爵,他居然率先打破了路易的惯例,实在是很不寻常——哪怕路易一直没有改变过自己对菲利普的态度,公爵也一直谨慎小心,不让任何流言与鲁莽的行为损伤他与路易的感情。   “陛下,”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还是公爵先开了口:“您计划什么时候让小夏尔到托莱多去?”   “你要说那件事情,”路易说,之前公爵确实有提过,如果可能,他想要陪着夏尔到托莱多去,做他的海军大臣或是陆军大臣,因为奥尔良公爵的身份,就算是最顽固的西班牙人也没法和他争夺这个位置,“我考虑过了,但弟弟,我还是想让你留在巴黎与凡尔赛。”   路易凝望着公爵的面孔,菲利普与他还是有着几分相像的,只是偏秀丽而不是俊美,现在他们都已经是中年人了,但时光对路易宽容,对菲利普也不是那么残忍——也许是因为这几个月来奔波不停,公爵有点瘦了,原先柔和的面部轮廓变得明朗起来,嘴角与眼角边也多了一些细细的纹路,但这并未让他变得丑陋,反而取出了那些过于女性化的部分,令他的气质更为凛然、犀利。   “也许到了八十岁,依然会有人为你倾倒,弟弟,”路易忍不住说:“我知道你胸怀壮志,但你已经在战场与朝廷上不止一次地证明了自己,如果你依然想要权力,那么我可以给你加来,或是南特,又或是任何一个你想要的地方,但托莱多……”他摇了摇头:“你也许仍然可以从容应对,但那些繁琐的,复杂的,令人生厌的政事会让你劳心劳力,损伤根基,我不想看着我的弟弟因此失去他的美貌与寿命,菲利普,特别是这些事情我的大臣们就能为我做好。”   公爵抿起嘴唇,仿佛要露出一个笑容,又像是要哭泣,然后他说:“对不起,哥哥,我已经给出了一个承诺,那是非常严酷的誓言,我并不准备去打破它。”   国王放在唇边的杯子停了下来,然后轻轻一声“咔”,它被放回原处:“谁?谁有资格得到你的承诺,还让你发誓?那些加泰罗尼亚人。”   公爵久久地看着他的兄长,“陛下,”他说:“您之前说,你的大臣可以为您解决所有的烦恼,但……那只是在这个世界,在另外的一个世界里呢?”   空气骤然凝结了,路易看着奥尔良公爵,像是不明白他在说什么,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唯有墙角的座钟还在咔哒咔哒地走着,如果不是还有轻微的呼吸声,人们准会以为国王与公爵在一瞬间里变成了冰冻的雕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路易才低喊道:“侍从!”   这句话并不是说给那些凡人听的,他在呼唤轮番服侍在国王身边的巫师与教士,他们无时无刻地巡梭在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保证如玛利·曼奇尼这样,甚至更为恶劣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他们确实让国王避开了许多次危险的诅咒与谋杀——但今晚,此刻,他们一个也没出现,无声无息,像是根本不存在。   路易低下头想了想,第一次无视公爵哀求的眼神:“提奥德里克亲王!”   一声轻笑从月色无法映照到的阴影中传来:“看看,”那个声音说道:“提奥德里克,现在你是不是后悔了?如果那时候你没有阻止我……我们现在就有一个可以真正与人类对抗的首领了。”   阿蒙出现在国王面前,他笑吟吟的,还是那个美貌的少年。时光对路易与菲利普足够宽仁,对血族则是永远地偏爱,或说是诅咒。   三十年,足以让一个婴儿变成强壮的男人或是丰满的女人,也可以让他们变成白发苍苍,垂垂老矣的老叟媪妪,但对他,正确地说,对血族来说,不过是一弹指间罢了。   提奥德里克紧随着阿蒙出现,与阿蒙的自如惬意不同,他看上去忧心忡忡,又有着一点茫然。   路易的心猛地往下沉去,不但往下沉去,还像是沉入了一个不见底的旋涡,找不到一点着力的地方。   如果要说另一个世界,也就是里世界,路易必须要说,在以拉略,加约拉的巫师给出掌握这股奥秘力量的钥匙后,对巫师与教士,他是可以进行控制和说服的,但在里世界中,也有巫师也要忌惮与恐惧的东西,那就是血族。   与巫师,教士不同,血族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存在,他们从人类转化而来,却以人类为食,漫长的时间与不坏的身躯让他们可以长久地学习,锻炼,以至于他们即便偶尔会落后于人类,也会迅速地追赶上来,最危险的是,他们尽可以挑出人类中的佼佼者,转化他,用血族的能力来要求他臣服,为血族效力,而血族对人类血液的渴求也几乎注定了一旦被转化,那个不幸的人类就无法再回到人类的阵营……   阿蒙一直渴望着路易,正因为路易血统高贵,头脑聪明,容貌秀美,虽然表世界的教会与里世界的血族有过约定,但阿蒙一来是魔党的成员,不屑于这种清规戒律;二来,那时候法兰西正处在一个相当混乱的时刻,一个还未成年的孩子夭折了,就算他是国王,也未必能引发多大的波澜……   何况他还有个弟弟呢。   “我怎么就没想到呢?”阿蒙说,不过他很快撅起了嘴,“也许是因为我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这家伙的缘故。”他盯着奥尔良公爵说。   “那么我正是恰恰相反,阿蒙亲王。”一个优雅,冷淡,隐约带着一丝忧郁的声音说道。   与阿蒙、提奥德里克,乃至大多数血族亲王不同,末卡维的乌利尔亲王更如同人们想象中的精灵、天使,而不是可怕的吸血鬼,他提着一盏精致的风灯踏着月光,穿过玻璃走进房间,空气中犹如有着透明的台阶,他每一步都走得又轻盈又准确,银色的长发在身后轻轻地摆动着,不断地落下好似发光尘埃的细微亮点。   他的姿态甚至比阿蒙或是提奥德里克摆得更低,一落到地上,就转向路易,端端正正,不打一点折扣,没有丝毫迟疑地给他鞠了一个躬,头颅几乎到垂到胸口,对于一个血族亲王来说,简直就是难以想象。   但阿蒙和提奥德里克一点都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   路易不用多看,也知道这两位血族亲王固然曾经站在他这边,但在同族面前,他们必然还是要站在血族这一边的,他僵硬地转过头着向奥尔良公爵,希望从心爱的弟弟脸上看出惊骇与恐惧,但他只看到了内疚。   “不。”路易说。 第五百七十六章 最后的挽歌(中)   “好啦,诸位,”奥尔良公爵说:“接下来给我和我的兄长一点单独的时间吧。”   三位血族亲王闻言悄然离开,在路易还未来得及开口质问前,公爵说。   “我要死了,哥哥。”   一句话,他只用一句话就将路易十四的怒火彻底地镇压了下去,只能说,奥尔良公爵不愧为是最了解太阳王的人。   是的,有着数之不尽的道理可以用来说服国王,像是在卡洛斯三世正式亲政之后,法国人与西班牙人肯定要有一番于权势上的争夺;又或是说,西班牙的里世界要比他们想象的更加风雨晦暝,云迷雾锁;再或是说,血族这次必然不会继续站在路易十四这边,在路易十四的敌人只是凡人抑是教士时,他们乐于享受杀戮的乐趣,啜饮滚热的鲜血,但若要他们将矛头对准自己的同族,除非路易十四是魔宴或是密党的亲王,只有他们才有权力命令血族自相残杀。   不,现在的情况是,如果奥尔良公爵达成了与乌利尔亲王的承诺,他就是乌利尔亲王唯一的后裔——甚至是代理人,他可以统治整个末卡维,也可以以将来的亲王身份与其他族群的亲王往来与谈判,或是命令末卡维们代卡洛斯三世匡扶黑暗中的秩序,驱逐狼人,黑巫师,以及任何路易十四不希望在他幺子的国家中肆意妄为的家伙。   反之,波旁就等同于站在了末卡维的对立面,也许末卡维会因为无法保留住家族祖地而被嘲笑,但看看阿蒙就知道,祖地丢失固然会让血族耿耿于怀,却不会对他们的力量造成一丝影响,更正确地说,影响会更深远,因为没有祖地的血族会流散到四面八方,一些不爱受到拘束的家伙就会乘机为所欲为。   血族为何比巫师与狼人更棘手?连教会也不得不寻求与他们平和共处的方式?正是因为中低等级的血族若是失去了控制,或是他们的亲王不予控制,他们就会不受限制地发展出大量后裔,也就是达达尼昂伯爵曾经遇到过的那种畸形的劣种,它们就和野兽一样没有理智,无论如何也不会饱足,也不懂得如何避免猎物被转化,只要有这么一个劣种,一夜之间就能令得一个村庄完全覆灭。   要说这样可怕的噩梦是否曾经降临在世间,有的,在十一至十二世纪时,魔宴与密党第一次举行“圣战”的时候,魔宴就曾经不加限制地放出了数以千计的劣种,它们带来的恐慌与死亡,甚至不得不逼迫一向避讳此事的教会在1484年不得不承认了吸血鬼的存在。   末卡维如果失去祖地,拒绝“庇护”与“承认”西班牙这个地方,那么不但他们的族人会变得疯狂,还会有其他地方的血族纷涌而来,在这个失去了平衡的国家大肆猎食——路易十四麾下固然有着一支巫师与教士的军队,又如何能够对抗这样的血腥浪潮?这可是十一世纪时最为鼎盛的罗马教会也没能做到的事情。   这是一个简单的加减法。一加一等于二,甚至三、四;一减一就是零。   但奥尔良公爵也知道,在亲人与朋友正在逐一离开的现在,要他的兄长,路易十四继续保持冷静与理智太难了,何况那个人不是别人,是他。他只能庆幸,他的兄长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国王或许不会在利益与威胁前让步,却会在他的性命前让步。   “你在说什么?”路易问。   “癫痫。”奥尔良公爵指了指脑袋:“在洛林的时候,我就摔过一次马,后来在加泰罗尼亚,我也跌倒过一次,不过那时候我都以为那只是生了病,然后,就在一年多前,我去奥尔良巡视的时候——我发了癫痫。”   路易相信自己的弟弟,他不会骗他,但还是少有的混乱了,“我没听说。”   “我和我身边的巫师,教士还有医生说,我想亲口告诉您这件事情。”   “不可能,你明明很健康。”路易低声说,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幸运,明明父亲与母亲有着极其亲近的血缘,但他和他的兄弟,后代依然各个容貌端正,身体康健,没有一点遗传病症的显现,但一个声音也在说,癫痫确实是近亲婚配所生子女的通见病症之一,而且癫痫的发病并不仅限于孩童。   “巫师们也许有治疗癫痫的药,”奥尔良公爵看到路易瞬间闪闪发亮的眼睛,几乎不忍心继续说下去:“但陛下,我得的不止是癫痫,据他们说,我的脑子也可能出了一些问题。”他不想说乌利尔一见到他,就知道他的身体有了大麻烦,血族对人类的生命气息是很敏感的,“我的情况会继续恶化下去,也许是看不见,也许是听不见,也许是四肢瘫痪……也许……”   “别说了!”   “哥哥……”奥尔良公爵平静地说:“您要我接受那样的命运么?”   “我不愿意,”路易咬着牙齿说道:“但我也不认为就只有这一个办法!”   “没所谓,这并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我也还有点时间,”奥尔良公爵打开双手,用一种近似于无赖的腔调说道:“随您安排。”   ——   让凡尔赛的人们意外的是,奥尔良公爵这才回到凡尔赛,没多久就开始动身往布卢瓦去,如果只有他一人,那么也许会有人怀疑他遭到了国王的怀疑,这很正常,许多人都在等待着这一天,但随后,国王就宣布说,他要巡视布卢瓦河谷,于是一些人就不免感到了一丝失望。   卢瓦尔河蜿蜒地从巴黎盆地的下方流过,滋养着河流边的无数土地,瓦卢瓦王朝正从这里冉冉升起,但当路易十四将这里视作法兰西现代医学的萌芽之地后,人们再提起这里,瓦卢瓦王朝就不能够在说明栏中排列在第一位了。   将来这里会成为能够撼动整个世界的医学中心,最新式的器械,最先进的技术,最精妙的研究,最完整的临床资料……研究所,医院与疗养院如同珠链上的珍珠一般沿着卢瓦尔河散落在碧绿的河谷中。   凡是要做医生的人,一生都有一个向往,那就是要到卢瓦尔河谷来朝圣,看一看他们的先辈们居住过的房间,使用过的手术室与药方,潦草的笔记上留下的睿智的火花。   但这是后来的事情了,哪怕路易十四一向很看重医学——现在的医疗技术与手段甚至不能用现代来形容,即便有了巫师的加入,但除了草药与外科手术之外,医生们也不过是一群在黑暗中摸索的瞎子,唯一的好处也就是在国王的帮助下,他们不至于被宗教捆绑住手脚。   可很多研究,不是他们用眼睛、手指或是耳朵就能继续下去的,譬如说——大脑。   几百年后,人们的大脑依然是医生们的禁区。现在更是不可能如国王要求的那样,让奥尔良公爵痊愈,甚至不能保证癫痫不复发。至于巫师们……   “陛下,”瓦罗·维萨里说道:“公爵不是巫师,巫师里也没有针对这种病症的药物,”巫师的身体原本就比凡人更强健,更完美,即便近亲婚配,也很少出现遗传病或是其他疾病,所以他们的药物多半都是用来解毒,解除诅咒,与治疗严重的外伤用的……当然,也可以用那种并不在针对根源,治愈病灶,只纯粹用来压制症状的药物,也就是公爵所说的那种“治疗”癫痫的药,但……   “就像是一些乳母为了不让小孩子哭喊,就在牛奶里掺进鸦片酊。”维萨里苦笑着说,他也是没办法了,他与路易十四相识多年,他的女儿还为路易生了一个儿子,可以说,这是路易十四第一次行使他作为国王的特权——不讲道理,但他们也确实拿公爵的病无可奈何,巫师中几乎没人得癫痫,当然也不会有人去研究治疗它的魔药与魔法。   路易将视线落在医生们的身上,小洛姆深吸了一口气,站了出来,他的父亲正是研究出了防护服的那位御医之首,小洛姆没有父亲的天赋,但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人,他在职位上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既不妒贤忌才,也不一味地固执,深得国王与王室成员的信任,事实上,奥尔良公爵第一次癫痫发作,就是他来诊治的。   国王简简单单地一点头。   “我们……陛下,对于癫痫确实有了一些了解,”他小心翼翼地说:“我们打开了几位因为癫痫病发作而死的病人头颅,确实发现了一些与常人不同的地方,而后,我们综合了曾经的‘钻孔法’,陛下,我们在头骨上打孔,然后用钩针破坏那部分不同颜色和质地的大脑,就能让病人平静下来,不再发作……”   路易闭了闭眼睛,“别说了。”他知道那种治疗方法,那简直就是掩耳盗铃,就像是手指有了一处无法愈合的伤口,就直接把手砍掉——只不过被破坏了大脑后,如果病人足够幸运,只会变得格外温顺听话,看上去确实是“痊愈”了。   医生和巫师们看着国王极其粗鲁地咒骂了一句,伸出手捧住了自己的头,他一旁的奥尔良公爵倒是一脸平静,带着微笑,仿佛现在发生的事儿与他没有一点关系似的。   “您还要继续吗?”公爵说。   “继续,”路易说:“我不信——我们拥有这个世界上最强大和富有的国家,你是我仅有的弟弟,哪怕你到了地狱里,我也要把你拉回来!”   “我真高兴啊,哥哥。”公爵低声说:“但只怕你要徒劳无功了。”   路易十四就此没有再回到凡尔赛,他将一些政务交给了王太子小路易,只让他将最紧要和重要的事情送到布卢瓦城堡来,他一边陪着奥尔良公爵在风光秀丽的河谷疗养,一边向西班牙、意大利与波兰发出了密信,来寻求治疗癫痫的方法,但他也想到——公爵说,不止是癫痫,巫师与血族都说,公爵的生命之火正在不祥地跳动——油尽灯枯的人的生命之火是微弱的,健康的人的生命之火是旺盛的,但两者都很平稳,公爵的生命之火如此反复不定,表明他正处在康健与衰弱之间,就像是煤油灯在燃烧到最后一点油脂的时候,火焰就会变得骤大骤小。   时间进入第十个月,奥尔良公爵突然邀请国王到他的套间来:“有桩重要的事情要请您看看。”他说。   路易十四丝毫没有察觉到公爵要做什么,他疑惑地看着弟弟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窗幔,推开窗户,下方就是金光灿烂的河面,他停顿了好几秒钟,当公爵如同雷电击倒一般倒在了地上的时候,他大叫了起来,冲过去将弟弟抱在怀里。   癫痫的大发作是相当可怕的。   奥尔良公爵的身体猛地向上挺起,手臂与双腿反而向后翻,他的眼珠向上转去,黑色的部分完全消失在眼皮里,他的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犹如野兽一般的喊叫,张大到极限,甚至撕开了嘴角,而后他的脖子古怪地向前倾——这时候医生已经跑了过来,用包裹着丝绸的木棍塞到公爵的嘴里,才能避免他咬断自己的舌尖。   有人来扶着路易,但路易握着公爵的手,不愿意放开,“请离开,陛下,”医生满头大汗地喊道:“公爵会伤到您的!”   下一刻,路易的胫骨就被奥尔良公爵狠狠地踢了一脚,他在旁人的帮助下略微退到一边,握住公爵的手没有松开,他被抓得很紧。   有四个侍从同时协助医生来保证公爵不会在大发作的时候伤害到自己——路易绝望地看着他的弟弟,公爵从未如此狼狈过,他一向是精致而又美貌的,但如今,他头发蓬乱,面容扭曲,四肢和躯体就像是一条被屠宰的鳗鱼忽而抽紧,忽而拉直,他整整痉挛了几十秒,又或是好几个世纪,汗水与眼泪浸透了衬衫,苍白的皮肤慢慢地转为丑陋的灰紫色……   医生拿下木棍,公爵的嘴和鼻子都流出了粉红色的泡沫。   最终让路易崩溃的是他嗅到了难堪的气味——“陛下,”医生平静地说:“大发作后失禁是很常见的。”   “好吧!”他凄惶地大喊道:“好吧,我答应你,弟弟,我答应你!” 第五百七十七章 最后的挽歌(下)   奥尔良公爵醒来的时候,嘴里一股加了鸦片酊的茴香酒气味,这是巫师的酒,虽然不能治愈癫痫,却能缓解大发作后的痛苦与麻痹,他略微转过头,就看到正在窗前,双手背在身后的国王与兄长。   路易十四听到声音就转过身来,走到床前,一手环住弟弟的肩膀,一边看着医生为他测量体温,脉搏,舌苔,公爵难得乖乖听话,等医生走了,侍从也被打发下去,只有他与国王的时候,他就笑了:“哥哥,你在生气,对吗?”   “你这样怎么不让我生气?”公爵的情况一稳定,路易十四的理智就回来了,前后联系起来一推断,国王就察觉出了其中的奥妙:“当初末卡维的乌利尔亲王曾企图在你从加泰罗尼亚回来的路上劫走与转化你,不过被阿蒙与提奥德里克阻止,当时我就想,末卡维掀起的波澜可能没那么快平息,尤其是在西班牙境内,人们对宗教裁判所的观感在卡洛斯二世的恶事爆发出来后变得更加恶劣,不少教士都被驱逐,或是受人质疑,里世界的黑巫师与血族,甚至魔怪应该有一段时间的狂欢才对。”   路易挥了挥手:“但没有,我的军队与官员尚且要平息断断续续,大大小小的暴乱,里世界却依然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那时候我就想,一定有一股力量正在控制着他们,只是还没等到我动手,你就给了我答案——菲利普,在加泰罗尼亚的时候,你就和末卡维达成了协议,他们为你压制西班牙的里世界,你接受他们的转化。”   公爵笑了笑,没说话,他就知道隐瞒不了多久。   “我不知道你原先是计划着如何说服我的,但你犯了癫痫,”路易哽咽了一下:“也许旁人会如遭雷殛,对你来说倒是一个好机会,你知道……你知道,”他抑制着心头的怒火说道:“你知道如今,我可以接受任何损失,唯独不能失去你,我一定会竭尽全力地挽回,破坏你与末卡维的协议,所以你用你的性命来要挟我!”   他猛地收回了放在弟弟身后的手,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急促地走了几步:“你见我始终不愿放弃,就故意用河流的闪光来引发大发作,你用你的痛苦与丑态来逼迫我,惩罚我!你知道我不能看你受苦!”   “但你怎么就不能怜悯怜悯你的兄长呢!我不是亚伯,我不需要流亲人的血,我不需要将爱的人送上祭坛!哪怕是奉献给上帝!”   他低声喊道,气得面色苍白,看上去比躺在床上的奥尔良公爵还要令人担忧。   奥尔良公爵沉默了一会,然后他笑了起来,“但是,陛下,”他说:“您错了。”   “您应当相信您的兄弟,我不会是个祭品,我不会将我的命运交给任何人摆布。”他悄声说,伴随着一道突兀的闪光。   沉闷的轰隆声随即传来,路易怔了一下,立刻奔过去将窗幔全部拉起来,免得闪电的光再次引发公爵的发作。公爵见他这么做,笑容就更深了:“几十年了,”他喃喃道:“也只有你从来没变过啊,路易。”然后他略微提高声音:“是要下雨了吗?”   “是的。”路易说,掩过心头的不安,闪电裹挟乌云滚滚而来,雷声为它们助威,这仿佛就是一出悲剧的开头。   “什么时候了?”   “晚七点了,你饿吗?”   “我不饿,”公爵说:“但现在这个场景,不由得让我想起了我们还在日耳曼昂莱时的情景。”   闻言路易看向四周,门窗紧闭的房间,烛光摇曳,只有他们,确实,那时候他们两兄弟经常在一起,菲利普从小就是一个敏感又聪明的孩子,在卢浮宫的时候他时常遇不到路易,在日耳曼昂莱城堡的时候他们相处的时间就多了,也是在那个时候,菲利普觉察到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或许并不希望他在任何方面与兄长竞争,甚至故意用了卑劣的手段——他还有三四年就要成年,却还穿着裙子,如同女孩一般地被打扮,一般来说,六七岁的时候他就该行“着裤礼”了,他们却迟迟不提。   于是他就避开了侍从,跑到兄长这里,他并不能确定兄长会不会帮他,如果路易不愿意,又或是不明白,他只要轻描淡写地说一句“听母后与主教”的就行了,毕竟那时候就连国王也要听这两个人的。   但路易没有,哪怕兄长还没有任何权力,但他还是以一个少年所能尽到的最大力气,为菲利普争取到了应有的待遇,丝毫不顾这份仁慈或许会在将来成为刺向他脊背的利刃。   “你还记得吧,哥哥,”公爵拍了拍身边的枕头:“我们好像很久没有同床共枕过了。”   “那是我们的年纪都不再适合挤在一张床上了。”路易说,一边抱怨着他还没有沐浴,等会儿床品都要换掉等等,一边脱下外套和靴子,穿着衬衫与长裤躺到公爵身边,公爵也只是换了衬衫,他们靠在一起,将毛毯拉到下巴,“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忘记你对我做了什么了。”路易咕哝道:“而且我还是可以反悔的。”   “您知道吗?”   “什么?”   “您有一个很大的坏毛病。”公爵说:“您总是将一些人想得太好,认为他们和您一样会被道德与情感牵制住手脚。但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路易失笑:“您难道还要告诉我,您以前为我做的一切,都是假的,伪装的,为自己谋取利益的么?”但有什么能比一顶王冠更有价值的么,岂不见为了这个尊贵的位置,父亲可以杀掉儿子,姐姐可以囚禁妹妹,兄弟叔侄之间更是随时兵戎相见么?人们都说他对奥尔良公爵爱重过甚,但谁能知道那些还不足奥尔良公爵献给他的忠诚的万分之一?如果不是菲利普恪守了儿时的誓言,别说太阳王,路易十四也早就在敦刻尔克遇刺时被“死亡”了。   “但我有野心,也有私心。”公爵闭着眼睛说道:“我知道您一直对我抱持着十二万分的信任,正是因为当初我拒绝了摄政国王的位置,但哥哥,那时候我只是畏惧了,我害怕了,我不觉得我能够承担起这么一份沉重的责任,我只是一个谨小慎微的懦夫,并不如你与人们所以为的那样是个勇敢坚贞的骑士。”   他握了握路易的手,不让国王打断他:“这次我决定接受转化,成为血族,陛下,是的,癫痫只是借口,我还没到畏惧死亡,畏惧疾病带来的丑态要舍弃作为人的权力的地步,但也不是如您所以为的,为了波旁-西班牙与我的小侄儿,至少不全是——虽然没有末卡维,我们会遇到一些危险与困难,但现在的法兰西,完全支持得起这些损失。”   他转过头,静静地看着路易:“您看,我都明白。”   “那么为什么……”   “我也想要尝试一次,哥哥。”公爵说:“说起来这都要怪您,您让我和您一起接受国王的教育,参与重要的政事,在战场上纵横捭阖战功赫赫,”他的声音逐渐变得虚无缥缈:“人们向我鞠躬行礼,满怀畏惧,敬重有加,而且这些都不是从我的身份——从国王的弟弟,而是从我这个人,从菲利普·波旁而来的……”   “我仍然相信你。”   “但我有时候也会嫉妒,也会幻想,哪怕在幻想中我依然无法与您并肩,但我也会想,难道我这一生就是这样了吗?作为您的附属?国王的弟弟,奥尔良公爵,一个忠诚的将领与大臣?如果我们还在三百年前就好了,您会是一个睿智的君王,我会是一个出色的领主,若是有了战争,我就为您舍生忘死,没有战争,我就在我的封地上行使作为一个主人的权力。”   “但这是您所不允许的吧,”公爵接着说道:“别说领主了,现在就算是一个马赛港的水手也会说他是法兰西人,是国王的子民,他的主人只有您,也只能是您——您的教士与教师做得多好啊,他们将这个念头深刻地烙在了每个人的心里,”他喟叹了一声:“不不不,陛下,这是您应得的,我并不觉得无法接受,或是难过,只有些时候,不免有些茫然。”   “然后,”他挪动了一下身体,距离路易更近了一些:“我感觉到了,您不但想将您的光辉投进表世界的每个角落——里世界也是您渴望夺取的领地。”   “这需要很长的时间。”   “是啊,很长,长到我们都看不见,我们的儿子,孙子也未必能看见,我们面对的不仅是巫师,还有比他们的存在更为悠长的血族,但您和我都不能确定吧,我们的后代是不是有这样的魄力与恒心。”公爵幅度很小地摇摇头:“不说其他,我的小菲利普,与您的小路易,他们大概就很难有那样的勇气直面如阿蒙与乌利尔这样的‘人’,即便有您的嘱托,他们也会慢慢地放弃对里世界的探求,渐渐地远离与疏忽他们——只要里世界不来干扰表世界。”   “但如何能放纵毒花滋生?将希望寄托在旁人的承诺上?”路易轻轻地说道:“不能将他们彻底毁掉,至少也要能够控制,不然就要遭受种种反噬,现在法兰西荣光无限,却未必不会有衰弱的时候……尤其是他们已经尝到了权力的甜蜜滋味。”太阳王能够慑服住他们——但可能也只有太阳王——他顿了顿:“除非他们的忌惮能够一直维持到更远的将来。”   “更远的将来?”公爵好奇地问道:“多远?”   “远到人类的科技能够令得他们无所遁形,又能对他们造成致命的威胁。”路易说,“但……是的,太远了,弟弟,就和你说的那样,我们的孙子也未必能够亲眼目睹那样的场景。”   公爵暗自咀嚼了一下“科技”这个词,“很难想象,不过我想应该有这么一天。”想想吧,人们从投掷石块到弓箭用了多少年,从弓箭到火枪又用了多少年?也许就在几百年后,血族与人类就会交换猎物与猎人的位置,“但现在还不能,对吧,”他说:“所以我想试试,哥哥,让我试试吧,您是太阳,那么我是否可以借助您的光辉,成为黑暗中,众者仰望的月亮呢?”   “……你想做什么?”路易问道:“你知道一旦接受了转化,弑亲是要被放逐甚至处死的吧。”   “但我不同,我是您的弟弟,”公爵冷酷地说:“末卡维的家长必须接受这个条件。”   路易沉默了好一会。   “我会成为末卡维的主宰,”奥尔良公爵说:“但这不会是我的终点,兄长,波旁在表世界有着不下三顶王冠,为什么在里世界就不能有一顶呢?”   ——   奥尔良公爵因为癫痫大发作而突然离开人世的消息是在一周后传到巴黎的,据说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雨。   从王后到巴黎最卑微的鱼贩子,在惊讶与哀伤之余,都在担心国王陛下是否会因为唯一的弟弟骤然离世而过于伤心痛苦,损伤了自己的身体——不是他们不爱那个勇敢又俊美的公爵,只是与公爵相比,太阳王的安康显然更重要。   “我想我能够理解菲利普的心情了。”路易满怀苦涩地对邦唐说道。   正如公爵所说,如果他是个愚笨无能的人,就像是旺多姆公爵的儿子;又或是按照王太后与马扎然主教的安排,顺从地成为一个性情扭曲的怪物,他也许会欢欢喜喜,混混沌沌地度过这一生。   是路易让他避免了这样不堪的命运,为此他竭尽全力,只希望能够成为一个可以与兄长并肩的人,他几乎就要做到了,但与此同时,一种微妙的不甘也在缓慢地滋生。   他爱自己的兄长,国家与子民,他不愿意因为自己的野望而毁掉现在的一切——可总有些东西如同岩浆般地涌动在他的血管里。   奥尔良公爵知道自己必须找到一个倾泻欲望的出口。   末卡维的乌利尔亲王还以为自己只是在永眠之前为族群选择了一个从任何方面来说都无可挑剔的新亲王,他不知道他释放了怎样的一头野兽。 第五百七十八章 路易十四向我们告别(上)   1718年,正值春夏之交的凡尔赛如同一副色彩斑斓的织金锦缎,在明亮却不耀眼的晨光下散发着五十年来从未褪色的魅力。   特蕾莎王后今天起身的格外早,在简单的洗漱后,她在侍女的帮助下在细棉的衬衣外套上了一件灰紫色的羊绒袍子,随意地套了一双松软的平底鞋,就往国王的寝室里去了。   早在十几年前,国王就取消了一概繁琐又折磨人的仪式,又将大部分政务交给了王太子小路易,他与王后原先各自占据一个大套间——也就是由好几个房间套叠在一起的套间,现在则是两人一同分享一个大套间,王后的寝室与国王的寝室只间隔着一个起居室。   经过询问后,特蕾莎王后进了国王的寝室,寝室里的国王也已经起身了,窗幔全都拉开了,透明的阳光照得房间没有一丝半点晦暗的地方,路易放松地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侧对窗户,对着一面大穿衣镜,身上也只穿着宽松的衬衣,小小小尚帕涅正在为国王梳开蓬松的长发,邦唐在一边看着。   众人向王后行礼,王后向国王屈膝,然后走过去,拿过小小小尚帕涅手里的象牙梳子,慢慢地为路易梳起头发来。   第一次王后这样做的时候,无论是第三代尚帕涅先生还是邦唐都很吃惊,王后自己心中也有些忐忑,但国王没有反对的意思,甚至露出了一点高兴的样子,于是在那天之后,王后每天都会早起,然后来为国王梳发。   国王的头发依然茂密,光滑,仿佛时光在此停驻,不过从浅色变成了深色,又从深色变成了浅色,如今更是白得如同银子,又或是冰雪,特蕾莎接过丝带为路易束好长发,手指穿过卷曲着的发尾,俯下身在国王尊贵的头顶吻了一下。   “好了。”她说。   路易笑笑,按住王后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然后握住:“来吧,”他说:“今天我们在玫瑰园里用早餐。”   六月正是玫瑰开放最为热烈的季节,因为国王喜欢玫瑰,所以不仅法兰西,所有与法兰西保持往来(无论交好还是敌对)的国家都会将玫瑰作为国礼之一,法兰西与西班牙,还有意大利的商人们四处行商的时候,还会特意甄选当地的好玫瑰花送回凡尔赛,如今的凡尔赛玫瑰园早就可以被称作玫瑰山了,能够被移栽到庭院里,被国王注目的玫瑰无一不是此时最为珍贵与美貌,气味馥郁的品种。   路易挽着特蕾莎走过去的时候,一朵半开的黄玫瑰引起了他的注意,即便还未全部开放,它的花瓣都已经能够铺满国王的手掌,他欣赏了一会,把它折下来,插在了王后的发髻上。   侍从在一从茂密的“中国朱红”边摆好了桌椅,桌上是几样简单而又新鲜的食物,也是国王与王后的常例,不过在玫瑰花从里用餐的话——“中国朱红”是商人们从远东带回的朱红月季与玫瑰的杂交品种,不但颜色浓郁,气息也格外清甜动人,王后只觉得每一口食物都被这种沁人心脾的香味浸透了,尝起来格外美味。   错了,她在心中想到,不是因为玫瑰,她的心如此喜悦是因为——陛下在她身边。   她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在二十岁的时候嫁给了同龄的路易,那时候她的心中只有焦虑与恐惧,爱情占据不了一丝半点,她幸运地为路易生下了一个继承人,然后是大公主,再后来是夏尔,西班牙国王卡洛斯三世,在那些年里,她与路易并肩作战,相濡以沫——路易是个节制的人,身边的王室夫人自始至终也没有超过三个,也从不会放纵王室夫人或是大臣欺凌与羞辱她,他给了她足够的尊重,甚至还有权力。   那时候,她每次向上帝祈祷,都会感谢祂赐给了她这桩超乎了她期望之外的婚姻。   那么,这份感激是什么时候产生了质变呢?特蕾莎偶尔也会嘲笑自己,在十二岁的时候她没有春心萌动过,在二十岁的时候她如同波澜不惊的死水,在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时候她甘愿做太阳王的得力臂助,床帏中的重臣,谁能想到,在即将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她反而生出了千般柔情,万般爱意了呢?   路易看见了王后的眼神,他曾在玛利以及许多位女士的眼中看到过,他放下茶杯,伸出手拉住王后:“现在只有我们啦。”他感叹地说道。   “是啊,陛下。”王后说。   特蕾莎王后几乎希望这段时光可以无限制地延续下去,这当然不可能,路易虽然将大部分政务都交给了小路易,还有小路易的儿子勃艮第公爵(因为他也叫做路易,所以在这里我们还是以爵位相称吧),但有时候,他也会随心所欲地挑拣出一些有趣的事务来亲自处理。   譬如今天他要接见两个使团,而这两个使团,来自于一个地方——远东。   有关于那个古老而又庞大的国度,路易十四一向是保持着亲近而又畏惧的态度,还让马扎然主教疑惑过,因为那里距离法兰西太远了,远到了完全可以不去在意的地步——那时候他们最为关注的还是欧罗巴的霸权,对遥远的东方并不怎么在意,除了那里的丝绸与瓷器。   葡萄牙公主伊莎贝拉嫁入法兰西的时候倒是带来了一些远东的珍宝,都是葡萄牙商人千里迢迢从马口尔港运回葡萄牙的,路易也询问了这些商人,他们说,马可·波罗描述的黄金与丝绸之国现在被一群鞑靼人统治着,他们的苏丹拥有无数财富,女人与土地,却对子民十分苛刻,百姓们过着极其艰苦的生活,就连他们之中最富有的人也要忍受最卑小的官吏奴役,在城市与乡村,他们见到的情景,与更早之前的商人们记载的完全不同,民生设施几乎没有,街道尘土飞扬,没有上下水,一到雨天人和牛马的粪便都会漂浮起来围着你的脚打转。   商人们的抱怨固然与他们的身份有关,听了他们的话,路易十四就又去问询了几位主教,他们的麾下都有教士往那片辽阔的“野蛮之地”去,没别的原因,就因为那里都是未受洗的无信者,在欧罗巴的人们不是天主教徒就是新教教徒的时候,教士们要建立功业,也只有往新大陆与那些不信奉天主教的国家走了。   主教们给了他更多一些消息,因为他们的教士已经有一些人在鞑靼人的苏丹边有了自己的位置,虽然鞑靼人的苏丹并不愿意信奉天主教,而是对他们对医学、数学与天文地理方面的知识感兴趣,但他们所能知道的显然要比只能在马口尔港徘徊的商人来得多。   其中一个教士的请求引起了路易的注意,他说,他在远东收了几个学生,都是年轻、聪明而又开明的好人儿,他希望他们能够来巴黎,在国王开设的学校中就读,主教也感到好奇,就向国王转达,顺理成章地得到了允许——不多久之后,这些年轻人就到了巴黎,在最初的目眩神迷后,他们很快就投入到了学习中。   虽然穿着古怪,发型更是奇异,又有着黄色的皮肤——但如今的巴黎,就有印第安人的总督与伯爵,他们顶多引起一些好奇,还不如英国人在这里受歧视得多——在他们的刻苦与自律屡次得到师长的赞赏后,外貌着装上的不同也算不了什么了,巴黎的年轻人更嫉妒他们的成绩。   更不用说,不久之后他们也学着巴黎人的样子打扮,在获得凡尔赛的准入许可后,他们看上去与身边的同龄人也没什么不同。他们也学会了游泳、打猎,四处游玩,唯一不同的,他们在大量地购买书籍后,又开始打探如何能够购买得到火枪与火炮。   国王的小鸟们还回禀国王说,他们经常在咖啡馆里一待就是一整天,倾听激烈的演说与辩论,还做笔记,他们甚至带着惊骇与难以相信的语气质问那些演讲者——他们的国王怎么会允许他们如此大发厥词,声称一个国家未必会需要一个君主?   为什么不能呢?演讲者说,一个符合人民期待的国王就不会在乎这种言论,而在乎这种言论的国王大多都是因为悖逆了人民的意志,而不得不对其感到恐惧的人,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还会允许这样的国王坐在王座上?   虽然之后他就被咖啡馆外经过的人打了一顿——这是后话。   但这些话造成的后果对这些黄皮肤的年轻人是很严重的,他们之中竟然有人回去后就发了高烧。   ——   “然后呢?”勃艮第公爵问道,他来得有点晚,还是个好奇心重的年轻人,他确实隐约听说过法兰西与那个遥远的国家有着数次数额巨大的特殊贸易……   “然后就像你看到的这样,”路易说:“一个从衰弱腐朽的肌体里诞生的新生儿,他们同时来到了我们的面前。”   勃艮第公爵作为祖父的随从,站在了王座的左侧,他期待地看着沉重的双门被打开,一行人在达达尼昂伯爵的带领下走了进来,他们走路的姿势非常奇怪,会让人想起左右摇摆的鹅,每个人都在努力做出威严庄重的神态,却在见了国王之后立即俯身下拜,做出五体投地的样子,吓了勃艮第公爵一跳!这种姿态他可是只在最严苛的苦修士朝拜圣像的时候看到过。   “你没和他们说过礼仪吗?”路易无奈地问。   达达尼昂伯爵笑嘻嘻地——就算是已经快八十岁了,他还是这个样子——说:“我自然是和他们说过的,不过他们仔细地研究了一番之后,认为您应该接受仅次于他们的苏丹的跪拜,所以……”他耸耸肩,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让他们站起来吧,”路易说:“我一点都不觉得惊喜。”   勃艮第公爵看到他们都穿着那些与来自于远东的年轻人差不多的衣服,只在质地与刺绣上有区别,他们几乎都是老人,帽子拿下来后看得出都戴了假发,据达达尼昂伯爵说,他们都是苏丹的重臣,带着苏丹的书信来觐见国王,希望两国交好,常有往来。   路易接过了他们带来的书信,打开后……当然,是教士代笔,去掉那些无意义的修饰与无法掩饰的傲慢之外,大概意思就是,要求,哈,是的,要求路易十四下旨,命令那些商人与军官断绝与“叛贼”的关系,不与他们继续交易与共处,否则那位大苏丹就要采取严酷的手段对待法兰西的商人与传教士,将他们与“叛贼”一视同仁地对待。   “他说的那些叛贼是谁啊?”勃艮第公爵侧着身体和路易十四一起看完了信,忍不住问道,因为他在里面看到了拉法耶特侯爵的名字,这位侯爵确实有点……但他品行高洁,为人正直是有口皆碑的,勃艮第公爵在年前的宴会上还和他见过面,说过话,他不觉得这样的人会和一个卑劣的叛贼同流合污。   “就是我们马上要见到的另一个国家的使团人员。”路易小声说。   路易的小声可能不是那么小声,那些鞑靼人的使节听到了,一个人猛地瞪起了眼睛——他可能学过法语,这句话又不复杂,勃艮第公爵以为他会大声诘问,但他在狂怒之后,居然自己就犹疑了,直到达达尼昂伯爵把他们带出觐见厅,他们也没发出一点声音。   路易摇摇头。   紧接着,那些与鞑靼人的使团来自于同一个地方的使团出现了,一见他们,勃艮第公爵的眼睛就一亮,这个使团各个都是年轻人,身躯高大,眼神锐利,可以熟练地说法语与拉丁语,甚至比法兰西的外省人还要标准。他们每个人都剪短了头发,穿着紧身长裤与外套,披着短斗篷,不是巴黎的那种,是蒙特利尔的那种,更简约与富有军人气质,可能是拉法耶特侯爵带过去的。   但他们的军衔不是太阳,是另一种更具古意的符号,路易十四的视线在上面停顿了一会,才缓缓离开。   他们向国王鞠躬行礼,而后递交了国书。   “你们的国家在哪里?”路易问。   “在您知道的那个地方,它从未离开过,我们只是把它夺回来了。”为首的年轻人骄傲地说道。 第五百七十九章 路易十四向我们告别(中)   勃艮第公爵明显地感觉到,祖父在接见了那些来自于远东的年轻人后,心情轻快了许多,这让他的好奇心一阵胜似一阵,终于在与祖父一同用午餐的时候,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啊,你是说,我曾经坚决地支持君主的权威,譬如我宁愿帮助过法国的敌人查理二世,也不愿承认护国公克伦威尔——如今却又对一些叛逆的新思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也不去管制,甚至有乐见其成的想法,是不是?”   勃艮第公爵点了点头。   路易微微阖上眼睛整理一下思绪与话语,才慢慢地说道:“这样吧,我让他们送点东西来,你看了就会明白了。”   既然是国王的吩咐,即便厨房里的人再迷惑不解,还是飞快地将东西送了上来,勃艮第公爵迷惑地看着那瓶略带浑浊的液体,他在祖父的示意下倒了一点,喝了一口,随即不由自主地蹙紧眉毛:“这太难喝了,陛下,”他说:“还有点发臭。”   “对啦,你肯定没喝过,”路易说:“这是酿造中的葡萄酒。”他补充了一句:“是你喜欢的金玫瑰。”   “怎么可能?”勃艮第公爵大为惊讶:“它们一点也不像!”   “对啊,时间是种魔法。”路易说:“你问我为何会改变想法与态度,孩子,我可以告诉你,这两者我从未改变过,我希望我的家族,我的国家与我的子民能够永远地兴旺昌盛,万事如意。   但你也要知道,不说一百年,短短的十年也足以让这个世界演变成你无法想象的样子,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   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法兰西如同一艘即将解体的船只,在内外交困的浪潮中颠簸前进,狼狈不堪。贵族,官员与民众——他们原应该齐心协力,拉住缆绳,握紧舵盘,升起船帆,一同闯出那片暴风雨,但不,他们各自有着各自的想法,贵族贪婪,官员懈怠,民众则在各个野心家的鼓动下茫然地掀起一场又一场暴动,将已经不堪重负的法兰西推向覆灭的深渊。”   “是您拯救了法兰西。”勃艮第公爵钦慕地说道。   “拯救?不,我能够拯救的只有我自己,”路易无视勃艮第公爵的不解,继续说道:“虽然当我的父亲,也就是你的曾祖父路易十三去世的那个晚上,马扎然主教就告诉我说,我已是法兰西的国王,我拥有这个国家,法兰西的每一个人都应当臣服在我的脚下,但我很就知道,这是个错误的说法,投石党,大孔代,加斯东公爵……等等,还有很多人,都在证明这个说法的谬误。”   “要说我对这些叛乱者是否怀抱着仇恨,当然,在我从巴黎逃出来的时候,”路易笑了笑:“别用这个眼神看我,这不算什么,我确实是逃出来的,在第一次投石党暴乱中,我,菲利普与王太后不得不在深夜中乘坐着一辆普通的马车逃离巴黎,在路上我看到暴民们在四处纵火,抢劫,施暴,他们在街道上筑起堡垒,见到马车就投掷石块和酒瓶。那时候我想,这些人是多么地可恶的啊,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他们的。”   “但这样的想法,在我第二次离开巴黎,投入流亡生涯后就发生了改变,我发现,孩子,在我们的视线,不,甚至是足尖也不会碰触到的那个世界里,那些穷苦的,卑下的,平凡的普罗大众,他们并不如贵族们所说,是一群跳蚤、臭虫,无可救药的渣滓与垃圾;也不如官员们所说,是生性懒惰、头脑愚笨,需要用鞭子抽打才能劳作的牲畜,更不如那些教士们所说,是满身孽债,一口谎话,必须全心全意地奉献一切方能逃脱火狱的罪人……”他看向勃艮第公爵:“他们和我们一样,是人。”   “他们和我们一样,会高兴,会愤怒,会悲伤,会感恩与仇恨——若说他们为何会与我们不同,不,并不是因为血统或是姓氏,这些不值一提——他们接受我们的统治,是因为我们垄断了所有的资源。”   勃艮第公爵不安地动了动。   “食物、医疗与教育。”路易扳着手指:“营养不良可以让一个孩子四肢纤细,内脏缺损,思想迟钝,这是已经有不少医生和学者证明了的;至于医疗,无法接受医疗就意味着他们随时会因为一点小病,一处小伤口而死;教育么,你知道我当初收拢流民时,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在数超过十的数字就必须把鞋子(如果他们有)脱了吗?这样的民众,就如同我刚才要你打开的酒,没有受过教育,无法有逻辑的思考,几乎不考虑明天的事情,像是这样的人,如果你敢将权力交给他们,那对你,对他们都会是一场无可挽回的浩劫。”   “所以您自从亲政后就开始普及教育。”   “是的,不过,孩子,你不询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吗?”   “我几年前就大学毕业了,陛下。”勃艮第公爵说:“我能够理解您的意思了,给予民众权力也要看准时机,满足条件,不然就如同那瓶还未酿好的酒,只能让人尝到酸苦的滋味。”   “还有一点,”路易说:“除了不应当让无知的幼童手持刀剑之外,还有的就是要提防另一种人借助民众来篡夺权力。”   勃艮第公爵想了想:“柯尔贝尔?”   “商人。”路易说:“柯尔贝尔比我更早的察觉到了这个弊端,所以在法兰西,他虽然重商——但只在经济方面,在军事与政治方面,他从不允许商人干涉。但当初的护国公克伦威尔却不是——他所代表的新教教徒与国会其中有很大一部分人正是商人的代理,当然,”路易用指节轻轻地敲了敲椅子的扶手:“那些贵族老爷并不这么认为,他们认为商人只是他们的附庸,他们的仆人,却不知道他们的头脑早就被商人用大把的金币操纵,还以为都是自己的所思所想。   查理一世当初怎么会被送上断头台?还不是因为他谋求海洋上的霸权,一意与荷兰竞争,不断地建造耗资巨大的舰船,招募士兵,扩建军队——这些都需要钱,钱从什么地方来?在典卖了妻子的嫁妆后,他强行向富有的臣民借贷,不通过国会允许就征税,要求乡绅们接受爵位赐封而后为国王服役……   克伦威尔如何会被推上护国公的位置,距离英国王位更是只有一步之遥,他可就是个普通的乡绅出身啊,但对于商人们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国王了,哪怕克伦威尔作为一个虔诚到几乎有点疯癫的清教徒,让英国民众们苦不堪言,他们也要把他奉上王座,没有别的原因,只因为克伦威尔一旦成为国王,他的不正统正可以成为国会要挟他的把柄。”   “所以那时候您也没有允许小菲利普……”   “英国与法国永远是敌人,间隔着多佛尔海峡,除非英国有港口给我驻军,不然我必然鞭长莫及,而一个法国亲王,在孤立无援的伦敦,还不是任由他们摆布,这样他们就能够通过国王来操纵政府的种种决定,就像他们现在用安妮女王的女性身份来裹挟她的意志。”   “但他们的行为导致了英国的衰弱。”   “商人是没有国家,甚至没有信仰的,”路易严肃对勃艮第公爵说:“他们的主人和信仰都是金钱,而金钱是可以被带走,可以在其他地方滋生的,他们为何要关心英国的未来?他们就是一群蝗虫,在一个地方大嚼大吞之后喂肥了自己,就张开翅膀飞到另一个地方——继续他们的掠夺。至于英国的人民,英国的国王如何,管他们什么事?”   “难怪您一直在拒绝他们的请求。”无论是对王位继承人的(安妮女王一直未能结婚生子),还是对阿美利加,勃艮第公爵想到,法兰西对商人,尤其是对外商的严苛一向为人诟病,看来这个政策还要继续下去才对。   “那么我们如何能够避免您提到的,商人借助民众的力量来篡夺权力呢?”   “还是回归到原先我提到的,食物、医疗与教育。”路易说:“改善民生,普及教育,提高民智,透明政务,保证政府的开明与可信,就能确保不让利益凌驾于道德之上。”   “但民智的提高也会导致王室的权力旁落,”勃艮第公爵已经明白了:“您是宁愿将权力交给民众,也不愿意交给那些心怀叵测的恶人。”   “因为我们必然深爱着自己的国家。”路易轻声说,“当我们的国家如同天真稚嫩的婴孩时,我们必须伸出手来扶持,等它长大,健壮,我们就不能让原先的扶持变作桎梏。”   勃艮第公爵神色复杂:“您是一个伟大的君王。陛下,胜过历史上的任何一位国王或是皇帝。”即便凯撒,也希望奥古斯都的血脉能够永远地占据罗马皇帝的宝座。   “这不是我的意愿,”路易说:“这是历史的趋势,不是任何一个凡人可以阻挡的。”   说完,他转头看了看站在远处的邦唐:“好了,我们该用餐了,你要吃小牛肉吗,和番茄洋葱一起炖的,香极了。”   ——   勃艮第公爵不但吃到了小牛肉,还喝到了真正酿造完成的“金玫瑰”葡萄酒,也不知道是酒,还是路易十四说的那些话,他一整个下午都有些晕陶陶的,快到黄昏的时候,年轻的公爵决定骑上马,到布洛涅树林走走。   布洛林树林原先是巴黎著名的红灯区,但在国王重造巴黎——由表及里之后,巴黎民众的生活得到了很大的改善。现在,平民女性可以接受教育,可以去孤儿院,养老院,纺织厂,印染厂,化妆用品与玻璃器皿厂干活,也可以去做秘书与文员,甚至成为政府的底层官吏,更兼之国王制定了许多与劳动相关的法律条文,她们不必向工头、工厂主献媚就能拿到一个职位,也不必担心被克扣工资,愿意去做“游女”、“名姝”的就更少了。   毕竟那是一个毫无尊严与道德的职业,还要担忧传染疾病的侵袭。   随着国王命令工程师与设计师在布洛涅树林建造道路,桥梁,人工湖泊,跑马场以及袖珍庭院等等(布洛涅树林只是名称,事实上是座森林),这里又成为了无需为生计担忧的巴黎人漫步游玩的好地方,即便在黄昏的时候,这里依然游人如织,还有人在密林深处搭建起了帐篷,煤油灯的黄色光芒朦朦胧胧地从帐篷里流出来,又很快被掩住,因为现在依然主要用煤油照明,所以灯具不被允许带入树林。   果然,不一会儿就有警察挥舞着棍子,把一群大学生赶出了出来,他们嘻嘻哈哈,不以为忤,扛着帐篷一口气跑出了老远,气得警察一个劲儿地吹哨子,他的同伴却一时赶不过来,因为有另一群大学生跑到了人工湖泊里游泳——人工湖泊不深,但晚上可不适合游泳,出过人命。   勃艮第公爵正看得高兴,就听到有人在尖叫,他连忙策马赶过去,却看到几个人被一群人包围着,其中一个人正仰面躺在地上,胸口血流如注,另一个人面色苍白,勉强保持着镇定。   “去帮忙!”勃艮第公爵喊道,他的侍从立即分出了一些人跑了过去,他们都接受过如何紧急治疗一个伤员,尤其是外伤,一个师承维萨里御医的年轻人率先冲到受伤者的身边,迅速地检查了一番后,向公爵做了一个手势,表明此人没有生命危险。   警察已经将另一个人抓住,说抓住也不是那么正确,因为他一动不动,束手就擒。   “你是什么人?”勃艮第公爵问道,他没有得到回答,就看向另一个人,他的朋友正在跌跌撞撞地赶来,公爵听到了似乎有人在叫“孟德斯鸠先生”,他连忙下了马,举起马脖上挂着的风灯去看,果然正是达达尼昂伯爵向他引荐过的孟德斯鸠男爵。 第五百八十章 路易十四向我们告别(下)(全文完结)   要说这位孟德斯鸠先生,能够被国王的重臣达达尼昂伯爵引荐给王孙,当然不会是一般人物。   不知道您们是否还记得,之前我们说过,真正的达达尼昂伯爵应当是国王的火枪手皮埃尔,他将自己的头衔借给了表哥,好让他在巴黎闯荡出一个前程,后来“达达尼昂伯爵”果然在路易十四身边谋得了一席之地,在获得了货真价值的伯爵头衔后,“达达尼昂伯爵”就将这个头衔还了回去,不过巴黎的人们还是将那个达达尼昂伯爵视作达达尼昂伯爵,而不是远在达达尼昂领地上的那个。   皮埃尔的姓氏就是孟德斯鸠,达达尼昂的领主孟德斯鸠就是从这位孟德斯鸠先生的家族中分出来的旁支,也就是远亲,这位孟德斯鸠先生出身虽然不够古老,但也高贵。孟德斯鸠家族已经有三代——祖父、伯父与侄儿连续成为波尔多法院的院长。老孟德斯鸠是个嗅觉敏锐的风向鸡,他早在国王亲政的时候就毫不犹豫地投靠了陛下,因此得到了波尔多法院的职位,等到他的长子,也就是孟德斯鸠的伯父继承了这个位置,他又窥测到太阳王今后可能不再以血统与姓氏来论职行赏,纯以天赋与才干来评定一个人的价值,就开始尽心尽力地培养第三代。   孟德斯鸠的伯父不是没有儿子,但让老孟德斯鸠来看,长子的儿子并不成器,给他们更高的位置反而只会让家族与他们蒙羞,于是在他的要求下,孟德斯鸠先生就从伯父手里获得了孟德斯鸠男爵的头衔,以及波尔多法院院长的职位。   他这次到巴黎来,一来是因为达达尼昂伯爵不忘之前的恩情,给予孟德斯鸠家族的回报,二来就是要在正式履职前,来参加百年难得一遇的盛大庆典——法国国王路易十四的八十岁诞辰。   别说提前三个月来有点早了,如果他不是达达尼昂伯爵的小朋友,他还不一定能在巴黎的旅店借到一个房间,有人提早一年就来巴黎了,还有人故意犯点小错,想住到巴士底监狱去呢……因为有达达尼昂伯爵的庇护,这位年轻的孟德斯鸠男爵堪称一帆风顺,来到巴黎就有人接待,有个面朝塞纳河的房间,可以看到矗立在河边的卢浮宫与河中央的圣母院,无忧无虑的他自然将余下的空暇时间全都抛费在了巴黎的画廊、咖啡馆与公园里,还有布洛涅树林。   他几乎每天都要骑马去布洛涅树林,散步或是游泳,或是去动物园看动物,实在没想到会遭到这样的无妄之灾。   真的,切切实实的无妄之灾,路易看了勃艮第公爵递交上来的报告,都有些啼笑皆非。   那位只是与孟德斯鸠先生擦身而过,却突然转过身来拿匕首刺了他的人声称,是因为听到孟德斯鸠先生羞辱了他才动了手,虽然这也是犯了法的,但有原因,自然要比无缘无故更值得法官考量,于是警察就询问那个人,孟德斯鸠先生是怎么羞辱了他的,那个人坚持不肯说,直到警察告诉他说,他的行为很有可能被判处死罪,他才慌慌张张地说,是因为孟德斯鸠先生羞辱了他的出身。   再追查下去,原来那个人是一位英国大使的私生子,而他的母亲是个黑奴,虽然从肤色上看,一些从阿美利加回来的法国人比他还要黑点,但仔细看五官,还是能从凸起的额头,眉骨与过于前伸的嘴唇瞧出些端倪,在英国与英国的殖民地阿非利加的时候,他因此受了不少人的侮辱,性情也变得格外暴躁敏感。   可怜的孟德斯鸠先生又做了什么呢?   他见到暮色低沉,兴致大发,随口就吟诵了一首十三世纪的拉丁文诗歌……其中有着“黑色”这个单词。   拉丁文的“黑色”音译过来是尼格罗,很不幸地,正与英文中的“黑色”尼格相似,本来拉丁文就是后者的源头嘛……但更倒霉的是,英国人在这三十年中早就将这个单词化作了仅对黑奴的轻蔑称呼,英国大使的私生子在英国与阿非利加的时候早就听多了这种辱骂,在法国也是提心吊胆,唯恐被人瞧出自己不堪的出身,结果没想到在游人如织的布洛涅树林大道上,也有人大声地用这种低贱的称呼来羞辱他,他的血液顿时冲上了脑袋,立刻拔出刀来给了对方几下子。   在医院清醒过来的孟德斯鸠先生听了警察的询问,不由得大声喊冤,不仅是他,法国人只在十七世纪中后期有过少量的奴役贸易,而且很快就被路易十四强行勒令停止,所有的奴隶也都被释放,其中有黑人也有印第安人,如今印第安人都成了爵爷了,还有许多远东来的年轻人在这里求学,巴黎人早就司空见惯,根本不会在意和关注,用巴黎人自己的话来说:他们歧视外省人还来不及呢,外国人就算了吧。   所以孟德斯鸠先生根本没注意到,就算注意到了也不会想到,想到了也不会有那么小心谨慎……幸而现在的医院已经能够手术了,孟德斯鸠先生也足够走运,没被伤到脾脏与肝脏,只少了几英寸的肠子。不过接下来的三个月,他都要在病房和自己的房间里度过了。   “那么,依照法兰西的律法……”勃艮第公爵坐在孟德斯鸠先生的床边,慢悠悠地说道。   “外国人袭击本国公民,罪加一等;平民袭击法官,罪加一等;手持武器袭击手无寸铁的人,罪加一等。”孟德斯鸠先生流利地说道,他十九岁就是律师,二十五岁就是波尔多法院顾问,现在更是波尔多法院院长,祖父更是不断地督促他反复诵读与研究国王定下的法律条文,对于如何定罪,他当然是驾轻就熟。   “死刑。”勃艮第公爵说。   “不,等等,”孟德斯鸠先生说道:“他的父亲是使馆的大使先生吧,如果他愿意在法律层面承认这个私生子……”   “他不愿意。”勃艮第公爵说:“他愿意用钱,用情报,甚至用一些英国的利益来交换——看来他还是挺喜欢这个私生子的,但说到承认,他认为这种行为有损于他的名誉,不,他坚决不承认。”他停了停:“那个罪犯的母亲是个奴隶。”   ——   “我有点不明白,”勃艮第公爵一向是有任何疑惑,都会立刻向祖父寻求答案的:“有不少英国人和黑人女奴有了孩子,但他们居然一点也不爱自己的孩子,或者说,他们口头上会说爱,然后给予一点小恩惠,却依然把他们登记成自己的奴隶,任由买卖——他们之中明明有一些人都是身家丰厚,地位崇高的人物,有着成百上千的奴隶,释放一两个,甚至十几个都不成什么问题,他们为什么不这样做?”   “因为他们并不将黑人看做人。”路易说。   在他设法从约克公爵那里入手,将英国人的势力彻底地驱赶出阿美利加后,英国人只得转向阿非利加发展,人们一想起非洲,脑海中就顿时浮现出焦黄的沙漠,灼热的阳光与零零星星的树木,但不能否认,阿非利加曾经诞生过如埃及这样伟大而古老的国度,没有足够的食物、水与其他资源,是不可能支撑得起那么一个庞然大物的。   如今英国人就在尼罗河流域种植棉花,在沿海地区种小麦和大麦,在南部种玉米和土豆,还有一些如咖啡、可可与烟草之类的经济作物,他们不但夺走了当地土著的土地,还强迫土著们成为他们的奴隶,给他们日以继夜地干活。   “人是有同理心的,”路易说:“要将这样残酷的命运加在同类的身上,唯一能够宽慰自己的方法就只有将他们排除出人类的行列,你会同情一头驽马吗?你会爱一条猎犬吗?你会怜爱一只杯子吗?你不能。”他懒洋洋地说道:“何况对于那些利益至上的人来说,重新施行奴隶制度,是一种进步而不是一种退步,他们吃够了雇工的苦,当然要避免重蹈覆辙。”   “等等,您没说错吧,他们吃了雇工的苦?难道爱尔兰有一半人都移民新大陆了是因为他们享够了福所以要自讨苦吃吗?”   路易不由得为了孙子的激烈反应而大笑:“是的,哪怕在他们的压迫下,英国平民都开始拒绝继续生育反抗了,他们还是不认为是自己过于贪婪的错,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没打算在殖民地雇工,他们只要奴隶。”   “他们是这么对待印第安人的,也是这么对待黑人的。”   “黑人……又略有一点不同。他们的社会相当原始,思想也是,在英国人到来之前,除了埃及,他们的部落甚至还未能进入原始公社时期,人人犹如野兽一般,依靠狩猎与采集过活,而广袤的阿非利加又确实能够供养得起他们,他们的头脑里没有工作这个词。”国王微微地摇了摇头:“不强迫他们,他们是不会干活的,还是艰苦的,长期的,必须使用工具并且有规矩的干活,这对于那群原本自由自在的人来说原本就是一桩酷刑。”   “啊……”勃艮第公爵没有说出来,但路易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近些年来一直在收紧移民名额,不单是法兰西,而且每年一次到两次的人口普查一直在进行中,可笑的是一些外国人还在指责太阳王已经失去了他的宽仁,法国人的民族主义思想过于偏激,也太排外,但波旁们的子民却对此相当支持——他们才不愿意与别人分享他们的君王呢,还是一群不曾为国王与国家效力,也不曾保持着忠诚之心的外人。   “而且近几年来阿非利加的奴隶数量已经超过他们的主人太多了,”路易补充道:“公元前一世纪的时候,有一个著名的罗马公民就在呼吁主人应当加强对奴隶的监管。要让他们完全地顺服,不然罗马的天地就要倾覆了,那时候罗马的奴隶有多少?九十万人,公民有多少,一百五十万人,这个比例已经让有着强大军队的罗马人忧心忡忡,如今的英国——哈,他们的海军大臣与陆军大臣都在抱怨招募不到足够的士兵——也是,人口的断层可不是那么容易弥补的,所以英国格外要从阿非利加抽血,好让平民们休养生息,繁衍后代。”   “所以,除了那些生来冷酷的人之外,”勃艮第公爵说:“还有个原因,大概就是他们默认的规则——不能随意释放奴隶。”   “嗯,”路易点点头,眯起眼睛:“不将奴隶看做人,也不能把他们看做人。”   “但不妨碍他们和奴隶生孩子,”勃艮第公爵放低了声音,咕咕哝哝地道:“那些昂撒人都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他看到祖父的眼睛已经闭起来了,就轻轻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去了。   ——   为了保证三个月后,太阳王的八十岁诞辰的庆祝仪式不受干扰,刺杀了孟德斯鸠男爵的凶手从审判到处决都异常的快,哪怕他的大使父亲一再恳求也没用——虽然他也一再拒绝了承认这个私生子,哪怕是从法律层面上。   他唯一得到的优待就是被斩首而不是被绞死,“贵族般的待遇。”巴士底的监狱长感动地擦着眼泪,他完全继承了从祖父与父亲那儿得来的执念,可惜的是从路易十四开始,除非罪大恶极,就很少有人被判处死刑,遑论贵族与王室成员了。   那颗不太好看的脑袋落下的时候仍旧带着一丝不甘,毕竟他在父亲的庄园里,从来可以为所欲为,在离开庄园后,固然会遭到旁人羞辱,但也可以去羞辱比他身份更卑微的人,何况他的父亲还会安慰他,甚至愿意在这种重要时刻带他到巴黎来——他在将刀子刺入路人腹中的时候根本没想过自己竟然会被判处死刑。   可惜的是这里是太阳王的巴黎。   不过在巴黎人的眼中,一个罪人的死完全不值得去关注,一年前就有聪明人提前跑到这里来租借房间,这里的人更是从三年前就开始筹备这场盛典——哪怕这场盛典必须分一半给凡尔赛,但还有其他城市有这种殊荣吗?没有!   更不用说,这不仅仅是巴黎,是凡尔赛,是法兰西的盛典,还是整个欧罗巴的!   波旁如今有着三顶无可辩驳的正统王冠,法兰西、波兰与西班牙,还有三顶实质上也毋容置疑的王冠,意大利联邦王国,上阿美利加大公国以及下阿美利加联邦共和国。   意大利联邦王国无需多说,上阿美利加大公国与下阿美利加联邦共和国就比较有趣了,因为当初联袂前往阿美利加的两位法兰西公爵,最后都可以说是达成了愿望,不过是对方的。   哈勒布尔公爵当初认为自己也可以如长兄卢西安诺一般,在阿美利加博得属于自己的领地与王冠,但没想到的是,他来到阿美利加后,反而彻底释放了自己的野性,与所在地的印第安人达成协议与盟约后,从他的管辖地新布鲁塞尔开始,与英国人、荷兰人、西班牙人(流亡者)打仗,一路打到南阿美利加的最南端,最后在麦哲伦海峡前停步,不是他打不下去了,而是他看到了海峡对面的大岛。   于是他就对身边的人说,我现在已经舍弃了原先的想法,不再想做一个国王了,但这个岛屿我想把它献给我的父亲,在所有人意见一致后,他将这座大岛留下,它将会作为路易十四八十岁诞辰的礼物被献给国王。   这座大岛原先的名字是火地岛,现在人们则称它为诞辰岛。   它的归属权一直被保留到了数个世纪后。   至于蒙特利尔公爵,他一直以为自己应当成为一个共和制国家的领袖,没想到的是,因为北阿美利加的印第安人是最早与法兰西接触的,之前说过,他们犹如一块干海绵,给他们什么他们就会反馈什么,英国人教会了他们欺骗与讹诈,在法国人这里呢,除了路易十四慷慨地赠予之外,就是巴黎人那股狂热的崇王劲头了。   他们觉得自己应该要个国王。   还没等蒙特利尔公爵确定应当如何着手,他就成为上阿美利加大公国的大公了……   总之,路易十四依然算作上阿美利加的国王,与下阿美利加的元首,对于这个时代的民众来说,他们还是选择更熟悉的名词,而且六王冠显然要比三王冠更动听,更顺耳,于是“六王冠”的歌谣很快就在巴黎的大街小巷中传播开了。   ——   1718年的9月5日,路易就是在一阵“六王冠,六王冠……伟大光耀太阳王……”的唱和声中醒来的。   “谁啊,”他嘀咕道:“不会是莫里哀吧?”只有他才能这样大胆又淘气。   “是拉莫先生。”特蕾莎王后在他耳边轻声说道:“陛下,您该起来啦。”她没说莫里哀十来年前就去世了。   路易清醒了一些,就看到盛装打扮的王后与衣着肃然的邦唐都站在他床边。   “唱歌的是孩子们。”王后说,小路易的几个孩子来得都有点晚,孩子的孩子却来得挺早,现在路易有好几个曾孙子,更别说还有从意大利,波兰与西班牙,还有阿美利加来的波旁们了。   邦唐见国王醒了,就做了个手势,侍从们鱼贯而入,服侍国王起身洗漱,他在一旁看着——他的年龄已经不再支持他亲力亲为了,但没有一丝纰漏能从他的眼睛里逃过。   如果是平时,路易肯定会劝他去休息,或是坐着,但今天……路易笑了笑。   着装整齐后,他们先去小礼拜堂做了弥撒,在回到套间里用了一份实在的早餐——接下来可是一场艰辛的战斗。   在孩子们,侍从与教士们还未到来之前,他牵着特蕾莎王后的手,一起走到露台上。   从这个露台可以直接看到下方的王宫广场。   恍惚间,路易还能看到那个不过十四岁的少年,裹着底层官员们才会去穿的黑色大外套,用一顶灰色翎羽的大帽子压住璀璨的金发,怀抱着愤恨与不安,登上马车,迅速离去的身影——而后是许许多多的时光,数不胜数的名字,还有或是响亮,或是微弱的声音,它们犹如闪电一般在国王的眼前,耳中划过,再也不回来。   “陛下?”   “来,”路易说:“王后,来,请看,这是我的法兰西。”   他向她展开了双手。   (全文完) 番外一——太阳王八十岁诞辰的盛大庆典(一)   “小心,小心!注意安全!往左!抱歉,请让一下,这是亨里克四世陛下的抬轿!万分感激!……往右!……小心!往上……”   1718年九月的凡尔赛宫肯定是热闹超过往常的任何一天的,大画廊前,广场边的露台上贵人们靠着洁白的大理石栏杆或站或坐了一整排,这是他们每日的例行公事——欣赏从七百多阶台阶上气喘吁吁地爬上来的人们露出的窘态与狼狈相。   事实上最初设计这些台阶的时候国王就让人每隔三十阶就在两侧设置一个大平台,每二十阶在中间设置一个小平台,后来特蕾莎王后又出钱在小平台间设置雕像,雕像下的底座平坦宽大,就算是穿着鲸骨裙的女士也可以坐下来休息。   但总有些人自持强壮有力,或是不谙内情,不知道这些雕像的底座就是人们传说的“王后座”,又或是畏惧挡住了别人的路,被人呵斥。一点儿也不敢停,就一直往上走,这种如同一座小山峰的高度必然会让他们走得满面绯红,双腿发软,甚至有快要攀到的时候坚持不住倒下去的。   一到了这样的时候,王太子小路易与他的妻子伊莎贝拉就会派仆人端着很大的银碗走出来,向人们派发国王在餐后(早餐、午餐、晚餐)余下的浆果、坚果和面包。   别说这是残羹剩饭,民众们坚信从国王这里分享出来的食物能让他们身体康健,耳聪目明。在路易十四之前这些东西都会被厨房总管拿去拍卖,现在么——路易十四对饮食很节制,也不愿纵容这种古怪的贪污方式,就取缔了这种行为。   所以每当这些食物被捧出来,无论多么位高权重,多么富有,多么挑剔的人都会急不可待地取一份在手里,包括那些不得不坚持一个劲儿往上走的人,这样他们可以大大方方地站住,或是在仆人的指引下坐下,补充点水分和糖分,这样晕倒在台阶上或是摔落下去的人就大大减少了。   他们坐在那儿,用艳羡的眼神注视着被特许使用抬轿的人,岁月流逝,国王身边的人也已然风华不在,向国王请求,或是被国王请求使用抬轿的人也越来越多,抬轿在这七百阶台阶上出现的频率也开始变高了。   但大概没那座抬轿(包括国王的)有今天的这座抬轿富丽堂皇的了。   首先,它的撑架与抬杆都裹着一层厚重的金子——金箔可经不起移动中的磨损,末端镶嵌着细密的珍珠;其次,轿子的顶篷与四周都是如同阳光下的湖水一般闪烁流动的碧色丝绸,外面覆盖着轻柔的透明薄纱,薄纱的边缘缀着长长的流苏花边;最后,抬轿的顶帽是一顶黄金的小王冠,从王冠里伸出一个朱砂色的葫芦轴,里面插着一大蓬白色的鸵鸟毛。   然后他们就看到一只手从纱幔里伸出来,拍了拍抬杆,抬轿立刻停下了,里面的人毫不客气地从仆人们的银碗里抓了一大把蓝莓……   能够坐上这顶抬轿的人根本不需要和我们抢东西吃吧。周围的人不免在心中腹诽道,但抬轿已经继续动了起来,一个装束华丽的小丑在一旁不停地指挥着,这里的台阶固然坡度平缓,但要保证抬轿里的人享有最大的舒适度,最好的方式当然还是折尺般的走法。   这顶抬轿后还跟着一群人,一看到他们人群中的窃窃私语就低了下去——这些人都穿着前后有红十字的白色无袖斗篷,“是新十字军。”有人说,于是他们都开始在胸前划十字,自从意大利的卢西安诺一世与教皇英诺森十二世发动了第十次圣战,联合了诸多欧罗巴国家的联军已经鲸吞蚕食地夺回了许多曾经属于上帝的领地。   不久前卢西安诺一世还夺取了雅典,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重要城市,让意大利人欢呼了整整一周,还有人不顾那里依然战火频频,跑到那里去朝圣与缅怀古人的。   “是波兰人。”一个人说,指着骑士肩膀上披着的毛皮,法国骑士也用毛皮,但在九月……也只有波兰人能如此无畏。   最高处的露台边已经有人跑去向勃艮第公爵通报,他一听就连忙跑下台阶——鉴于他的父亲也已经是近六十岁的人了,能够承担起迎接尊贵宾客这一重任的也只有他了。   “陛下?”他奔到抬轿边,无可奈何地说道:“祖父不是特许您乘坐升降车厢了吗?”   “啊呸,”抬轿里的人粗鲁地大声说道:“我才不要!那看上去就像口……哔,还是能上天的那种!我还没那么快上天堂呢!”   勃艮第公爵哭笑不得,他在抬轿停下的时候想要搀扶亨里克四世——他只比路易小两岁,而且这几十年来几乎都在战场上,在二十年前的波兰大贵族掀起的暴乱中还伤了一只眼睛,身体情况并不理想,原本路易是不准备让他长途跋涉到巴黎来的,顶多让小昂吉安公爵代为观礼,谁知道亨里克四世年轻的时候还好,越老越固执,又愈发暴躁,谁劝也不听,他一定要到巴黎来,不给他马他就走着来。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看来就连太阳王也无法扭转他的意志,小昂吉安公爵只得让可信的骑士们替自己送老父亲到巴黎去。   “那个……升降车厢是怎么回事?”波兰的新十字军骑士之一好奇地张望着,他看到那个被亨里克四世称之为哔……的东西——还真有点像,正在缆绳的拉扯下缓慢地升上来,门打开后里面走出了好几个人。   “不知道,”另一个骑士说:“但我想起来我在矿山里看到过类似的玩意儿。”   他说的没错,升降车厢的雏形就是矿山里由蒸汽机驱动将矿石从地下拉到地面的玩意儿,原本为了运载矿石就有车厢,现在不过改得更舒适一些,更精致一些。可敬的亨里克四世说得也没错,三百尺的高度也会令人感到恐慌,所以车厢上没有预留窗户,只在顶部有通风口,打开门后看上去还正像是一口……那个。   亨里克四世还在大声嚷嚷,近些年来凡是上过战场的老人都会有这个问题,据说多半都是被火炮的轰鸣声震聋的,这下子大画廊的所有人都在转过身来瞧着他,然后在礼官的提醒下迅速地弯腰行礼——大画廊里还有一副大孔代与其子在战场上的画像呢。   这时候人潮从另一端向着左右分开,路易十四持着手杖,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旁边是一脸无奈的小路易,他的父亲也开始变得固执了,一定要亲自走出来迎接亨里克四世,本来他在胜利女神厅迎接波兰国王就可以,但路易说,他还没有衰老到连走几步路都不行了。   只是——路易难得露出了古怪的神情,他承认自己与亨利很久没见了,可能有……十年来了吧,但他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亨里克四世还是一个精悍强壮的男人,现在么,他看上去还硬朗,却留起了胡须与鬓角,他的头发和胡子又不怎么听话,只有一两寸的长短也在向着四面八方自由发展,以至于这位陛下看上去就像是一头须发戟张的狮子。   亨里克四世也在打量路易十四。谁也不能否认对法兰西最耀眼的太阳已经逐日西沉,但有些人即便老去,也如荼蘼的繁花一般,比盛开时更多了一份沉淀下来的艳丽,让人生出一种心头发颤的悲恸与珍爱。   路易十四依然将卷发留过肩膀,只是它们已从金褐色变成了发亮的银白色,他比年轻的时候要更瘦一些,却让面部轮廓更加分明,眼角的细纹犹如层叠的雪堆,衬得那双蓝眼睛犹如冬日的湖泊,明亮而深邃。   两位陛下沉默地相互抱了抱,感受着对方凸起的骨头压着自己的胸膛。   “我大概是最后一个。”亨里克四世声音隆隆地说道,除了阿美利加,波兰距离法兰西最远,而且亨里克四世也是路易十四现存于世的亲人中最年长的一个,他又不喜欢乘坐火车……又是一国之主,确实要来得比其他人更晚些。   “我说过您应该接受治疗。”路易说,拉开了一点距离。   “我才不要别人用针来戳我,也不要吃死老鼠。”   “我都能接受了你有什么理由不接受?嗯?还有你不算是最后一个,哈勒布尔公爵可能刚到南特……”   “怎么回事?我以为他应该早就到了。”   “他的船遇上了一头巨大的蓝鲸……”路易说:“所以他就追上去,打算给我追加一份贺礼。”   “上帝……”   路易挽着亨里克四世缓缓离去,后面的人群也逐一站起,一些人眼中不免有些失望——在大孔代离世后,亨里克四世即位,之后他与法兰西的关系似乎就淡漠了下来,他曾经痛心疾首地在朝堂上呼喊,自己舍弃了作为法国人的一切来到波兰,他已将此生全都奉献给了这片土地——确实谋取了一些施拉赤塔的好感,现在一看……简直就是哔……波旁一家是不是很喜欢演戏?   演戏不演戏的亨里克四世完全不在乎,他在即位之后如果不是有波旁们的支持,只怕也要被迫成为施拉赤塔们的傀儡,即便如此,在他率领着波兰人连续打下了阿尔巴尼亚的大片领土后,返回华沙暂时休憩时,居然遇到了大贵族的刺杀,以及接踵而来的暴乱,在暴乱中他失去了一只眼睛,幸运的是也因此得到了一个理由清剿了波兰内部最为强有力的一批反对者。   “现在波兰的农奴解放事务进行的如何了?”   “有三分之二了,”亨里克三世说道,他们走进巴克斯厅旁的小房间坐下,侍从关上了门,外面的喧嚣声顿时低沉了不少:“我也不是很急,交给昂吉安公爵就好。”   路易叹息了一声:“我还记得他才到凡尔赛的时候简直就是一头暴躁的小野猪。”   亨里克四世顿时爆发出一声大笑:“是的!陛下,真是侥幸,我不认为我能把他养育成现在的样子。”   路易抬起头来想了想:“我怎么觉得这句话有点不对?”   “他做得很好,超乎我的期望。”亨里克四世在外面打仗,也是波兰的大贵族们的期待,这样他就无暇顾及国内了,但亨里克四世留下的小昂吉安公爵却在他的同僚与教士的协助下,将波旁的拥趸从中低层的施拉赤塔一直拓展延伸到农奴内部——那些大贵族怎么也想不到,那些手持经书,腰系铁链的苦修士竟然不是代天主说话,而是代国王说话的。   要煽动农奴反抗他们的主人也要比亨里克四世想象的更容易,之前没有国王这么做,除了贵族们的警惕与防备之外,还有的就是作为既得利益者,他们也乐于享受奴隶的血肉,但只要见过路易怎么做,大孔代以及亨利就不会步了前者的后尘。   毕竟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数学题,如果你倾向于那些大贵族,你或许可以从他们的手中拿到一百,一百个大贵族你可以拿到一万,但如果你取缔了农奴制度,那些成千上万的农奴就是你的子民,他们每人可能只能给你一到十,但累积起来绝对要比大贵族给你的多得多。   而且被释放的农奴不但不会大贵族那样觊觎你的权力,还会感恩于你,给你种地,向你缴税,为你打仗。   “据说那些农奴都称你为圣人王。”路易说。   “快别说了,陛下。”亨里克四世皱纹纵横的脸上竟然鲜见地露出了一丝赧色:“您知道这不过是一场拙劣的模仿。”   “那为什么其他的君王不这样做呢?”路易是:“人人都称赞圣人,却不知道圣人正是因为能够做到旁人无法做到的事情才能成圣。”   换作别人,他们才不会为了肮脏低贱的农奴损失自己的利益,更不会舍得解开他们的镣铐,看看那些全身盔甲的翼骑兵,看看那些高壮的骏马,看看那些金盘银杯,看看那些绫罗绸缎,没有农奴们昼夜如牛马一般的劳作,这些东西从何而来? 番外二—太阳王八十岁诞辰的盛大庆典(二)   这时候王后也走了进来,特蕾莎王后与路易同岁,看上去比路易更年长与虚弱一些,但看到亨里克四世的时候还是很高兴,“您看看您啊,”她随意地说道:“您怎么能够将亨利直接带到这里来说话呢?现在最紧要的事难道不是让他好好休息一下么?”   亨里克四世握住手杖,强硬地拒绝了侍从的搀扶,上前去吻了吻她的手:“好久不见啦,夫人。但您可别怪叔叔,我可知道,到了这个年纪,我们最是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的。”   “那么我现在需要您们各自回各自的房间,去洗个澡,喝点酒,小睡一会,晚上还有欢迎宴会。”特蕾莎王后说。   亨里克四世有点惊讶地看了王后一眼,因为他的记忆中,特蕾莎王后是个寡言少语,即便与路易也总是客客气气的人,不过他很快就笑了,为何要探问究竟呢?难道他就没有改变吗?“您说得对,”他说:“我这就向陛下告辞。”   “我和你一起走。”路易说:“您的房间还在老地方。”   “嗨呀,那敢情好。”亨里克四世大声回答,他上前两步,挽住路易十四的手臂,与他肩并肩,然后侍从就把他们带到了之前曾经被亨里克四世拒绝的升降设备里,亨里克四世抱怨了两句,幸而这个升降设备设置了镂空的黄铜折叠门,又在里面放置了座椅,看上去并不像是那种令人忌讳的玩意儿。   “事实上我也不太喜欢这个,”在低沉的吱嘎声中,路易说道:“但医生们都在嘱咐我们少走路。”   “该死的膝盖,该死的髋骨,对吧。”亨里克四世说,这时候他们到了,外面的侍从拉开了门,“这里倒是没什么改变。”亨里克四世感慨地说,自从大孔代去了波兰,他只回了巴黎一次,也就是为了十字军的事儿,他随行在侧,就和自己的父亲分享了一个套间——大孔代是路易十四的堂兄,还是第一血亲亲王,后来还是波兰国王,他的房间不用多想就知道距离国王很近,可能只距离两三个套间。亨里克四世控制着自己不去看距离国王最近的那个套间——谁都知道国王的左侧套间属于王后,右侧套间属于奥尔良公爵——也就是他们要经过的房间,这个房间的门紧闭着,门前依然有侍从,面对着门的那一侧悬挂着奥尔良公爵身着银花外套的一副肖像,画上的少年正处在最好的时光,神采飞扬,脚下俯卧着一头金黄色的狮子,画像下是一张半圆边桌,边桌上的朱红色扁花瓶里盛放着一蓬雪白的多枝玫瑰花,每朵花都只有男士的大拇指大,却香气馥郁。   奥尔良公爵为自己选定的个人纹章就是狮子,那时候亨利还感叹他过于大胆,这样岂不是要引起国王的忌惮?   不但是他,所有从走廊上经过的人都尽量目不斜视,路易十四若是奥尔良公爵的骤然离世悲恸不已,痛苦不堪谁都能接受,但那时候国王只是滞留在了布瓦卢城堡大约三个星期多一点的时间,就回到了巴黎,并且明确地表示出他不想听到任何与奥尔良公爵的死亡有关的事情,甚至不允许主教为他举行忏罪弥撒与安魂弥撒,这种行为实在是让人不知道他是恨着公爵还是爱着公爵。   是爱吧,所以不愿意接受事实,人们直到今天还战战兢兢,就因为这种行为一直被国王持续到了现在。   “到了,”就在亨里克四世浮想联翩的时候,路易停下脚步说道:“我略微扩建了一下这个套间。”   亨里克四世已经看到了,宽大的门楣上悬挂着波兰-波旁的纹章,也就是蓝底金百合,加红色斜条纹,王冠和张口的雄狮——他们的战斗口号是“兽口”。   “我旁边,”他想了想:“是蒙特斯潘夫人吧。”   “嗯,她死了。”路易轻描淡写地说道:“她的套间我给了奥古斯特,但奥古斯特更喜欢距离端头更近一点的房间,因为……呃……”   “孩子们。”亨里克四世说,波旁家族在路易十四之前人丁可不怎么兴旺,路易十三还有两个儿子,路易十四也是,奥尔良公爵与亨里克四世都只有一个继承人,幸而他们的儿子都和妻子有了好几个孩子,亨里克四世可知道孩子们吵吵闹闹起来的时候杀伤力有多大。   “上阿美利加大公……算了,还是叫奥古斯特吧,”亨里克四世说:“他这次带来了几个孩子?”   “只有两个,但我觉得那两个肯定率领着一支无形的军队。”路易正这么说着,就看到稍远一点的门突然打开了,两个小脑袋伸了出来,“过来吧,”路易喊道:“孩子们。”然后他对亨里克四世说:“我们先进去。”   在凡尔赛,尤其是私下场合,路易十四一向极其平易近人,又相当注重亲情,亨里克四世点点头,径直与他走进套间,套间一旁就是会客厅,里面的扶手椅坐垫厚重的可以让人陷下去,亨里克四世索性在侍从的服侍下脱了沉重的皮毛斗篷与大外套,只留下绣满了金银鸟兽的紧身外套。   “这件外套有四五十磅吧。”路易说。   “三十磅。”亨里克四世说,一边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下来,两个孩子已经被侍从带了进来,他们一进来就规规矩矩地向两位国王行了礼,但那股子与亨里克四世在宫廷里见到的孩子截然不同的狂野劲儿是怎么都遮掩不掉的,“我的曾孙,”路易说:“他们有两个印第安名字,坐牛,还有疯马。”   亨里克四世大笑:“哦,我记得印第安人起名字与个人的脾性与经历紧密相关,我知道你刚才说的那句话的意思了。”   他伸手拔出短柄火枪,然后又抽出一柄匕首,不用说,全都珠光宝气,但既然能被亨里克四世这样一个戎马国王带在身边,也就注定了不会是金玉其外的货色。   两个孩子高高兴兴地接过了礼物,向亨里克四世鞠躬,“我们下午去大运河乘船。”那个叫做疯马的孩子说,引来亨里克四世的又一场大笑,很显然,他们刚才听到了国王对他们的抱怨,路易一定对他们相当宠爱,他们才敢丝毫不将路易亲昵的责备放在心上。   “看来我等会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亨里克四世说。   “那么就不要喝茶.”路易说。他和亨里克四世分享了一杯牛奶后,起身告别,他也要回自己的套间了。   在走过长廊的时候,国王无意间向外望了一眼,疯马与坐牛果然如他们承诺的那样,已经跑到了广场上,他们精力充沛的蹦跳着,让人想起在玻璃盘上弹动的两颗小橡胶球,“我现在觉得女孩子比较可爱了。”路易感叹道。   “巴蒂斯特会是带着小女孩儿来的。”王后说,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也开始称呼这两位公爵的名字了。   “我不知道,”路易说:“他在信上说,那条蓝鲸还是他的小女孩儿发现的。”   “他说要去捕猎它。”   “不可能,就算他乘坐的是阿美利加最好的蒸汽舰船也不可能,我的学士说那种鲸鱼至少有一百尺那么长。”路易毫不犹豫地说。   王后卡了一下,她下意识地看了看长长的走廊,如果国王的话是真的,那么这条鲸鱼将会贯穿好几个房间。   ——   路易的推测还是很正确的,哈勒布尔公爵巴蒂斯特,当然,也是下阿美利加联邦的最高领袖,他带着他最小的孙女儿风尘仆仆赶到的时候,只奉上了一大块散发着海水腥味与古怪甘甜香味的蜡质块,这块东西需要他两手合碰,重量和大小很可观了。   “这是龙涎香。”巴蒂斯特说:“父亲,我没能猎到那头蓝鲸,但我追逐着它的时候,偶然在一座荒岛上发现了这个。”   “这个很好了,”路易一本正经地说:“你怎么不想想,一头一百尺长的鲸鱼,我要吃到什么时候去呢?”   巴蒂斯特身边的小女孩咯咯地笑出声来。   “这是茉莉。”巴蒂斯特说。   “欢迎,茉莉。”路易温和地说道。   巴蒂斯特是在九月三日晚间赶到的,心中庆幸,他的母亲,也就是拉瓦利埃尔夫人不幸在去年的九月过世,离去的时候还遗憾自己不能为路易庆祝八十岁的诞辰,如果她在天有知,一定会恶狠狠地敲他的脑袋——但谁让那条蓝鲸距离他们那么近呢,它呼出的水汽都能打到巴蒂斯特的脸上,而他这一生,唯一没能猎到的动物可能就只有鲸鱼了。   路易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用来惩罚他,天可怜见,这家伙也是儿孙满堂的人了,“明早四点我们就要起来做弥撒了。”他说,果不其然看到巴蒂斯特露出了苦恼的神色。   “小茉莉我可以给她例外,”路易无情地说:“你就别想了。” 番外三——太阳王八十岁诞辰的盛大庆典(三)   按理说哈勒布尔公爵巴蒂斯特应当早些回到自己的套间休息,但他体内的狼人血脉总是会在月亮升起的夜晚作祟,沐浴后他还是辗转难眠,索性悄悄起身,在空旷的殿堂与房间里漫步了一会后,去了最顶层的阿波罗金亭。   人们都知道路易十四的个人纹章就是人面太阳,人们也都称他为太阳王,阿波罗金亭在凡尔赛宫竣工的时候就是一道令人瞠目结舌的杰作,后来工匠与艺术家们更是借着修缮的机会一次次地让它更臻完美。   说是亭子,它更像是个四周有着落地长窗的小礼拜堂,只是在这里人们礼拜的不是上帝,四壁是用了金箔的绚丽壁画,顶端用乌木与蓝丝绒衬底,描绘着金百合,垂挂着一盏水晶灯,上面的蜡烛每隔几小时就有人更换,永远不灭,当民众们走在路上的时候,他们若是看到了一颗不动的星星,就知道那是凡尔赛的太阳赐给他们的光辉。   “你怎么也在这里?”巴蒂斯特问道,原来金亭里已经坐着一个人。   “白天睡太多了,”蒙特利尔公爵奥古斯特说。巴蒂斯特走到他身边,靠着他坐了下来,靠得那么近,奥古斯特都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量正在汹涌地传递给自己:“要是我的身体有你那么健康就好了。”他听说巴蒂斯特比他晚了好几天才赶到凡尔赛就是去追逐一条鲸鱼,他可不敢——当初蒙特斯潘夫人又哭又闹,就是因为蒙特利尔不但偏远贫瘠(那时候还没勘探到矿产),还是一个气候呈两极分化的地方,春日短暂,夏日燥热有雷雨,秋天清凉宜人,但时间也不长,蒙特利尔从十月就开始下雪,一直可以下到第二年的三月。   奥古斯特的体质……不知道是因为母亲的原因,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缘故,不如路易之前的几个孩子好,因为蒙特斯潘夫人做下的事情,他又坚持提前就职,而不是如路易所说的那样在新阿姆斯特丹等比较温暖的地方稍微过度上几个月甚至几年,他到了蒙特利尔后,非常不适应,连续几年一到了冬天就会生病。   “我看到你的两个小犊子了,挺健壮的。”巴蒂斯特说,然后他就听到奥古斯特咳嗽了两声,他走过去打开角柜,从里面抽出一张羊绒毯子给他盖在身上。   “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母亲。”奥古斯特的儿子也不是那种强壮的人,但他娶了拉法耶特侯爵的女儿,也就是说,这两个孩子是四分之一个印第安人,他们的名字还是由他们的外曾祖父亲自起的。这桩婚事曾经引发了一场舆论上的大爆炸,之前拉法耶特侯爵坚持要娶一个印第安人女人就已经让许多人觉得难以接受了,即便后来太阳王一视同仁地将如法兰西贵族般的权力与地位赐给了印第安人的酋长们,这场风波也只能说是勉强了平息下去。   至今还有人指责拉法耶特侯爵过于轻浮与贪婪呢。   但蒙特利尔公爵,上阿美利加大公奥古斯特又是什么身份,在法律上他是个波旁,在血统方面,法国人已经将他视作在阿美利加的波旁,他的儿子将来若是有了孩子,这个男孩是要继承大公之位的!一时间,各种抗议与劝说的信件如同雪片一样发向巴黎与凡尔赛,更有人亲自走到国王面前,苦苦劝说。   国王的意志当然不会因为这种无稽之谈动摇,而在民众中,他们显然更喜欢如蒙特利尔公爵这样愿意与他们亲近的贵人——太阳王的权威固然不曾褪色,但“一个合格的君主应当受到尊崇,如果他不称职,就应当被罢黜或是被制约”的思想也逐渐在普通人中流行起来,只要有理有据,又不曾用卑劣的言辞中伤王室与国王,如今的演说家已经很少被愤怒的人们丢出咖啡馆了。   “疯马以后会成为上阿美利加的大公吗?”   “不知道,”奥古斯特说:“但我的儿子也许会,”他的儿子性情温和,谨慎谦卑,又与最大的印第安部族成为了姻亲,他将来的统治不会遇到太大的问题,“只要他能够维持好法国移民、印第安原住民,以及从爱尔兰、英格兰与苏格兰迁移过来的移民就行。”   “最麻烦的还是英格兰人,对吧。”巴蒂斯特说。英格兰的移民即便与其他移民一样穷苦,双手空空地来到新大陆,但那些清教徒令人无语地依然抱持着一种“我信上帝,我是清教徒,我至高无上”的想法,他们与印第安人最常起冲突,甚至与爱尔兰人也没法好好相处,还有法国移民。   无论是奥古斯特还是巴蒂斯特,他们在阿美利加施行的宗教政策与路易是一样的,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就说,他们警惕着宗教力量并准备随时把它打压下去,无论是什么宗教。   在他们的领地上,在律法中,你可以信仰任何神明——飞天面条教也行,也可以不信仰,没人会去干涉你,要求你信,或是改信,又或是借着宗教的名头大肆敛财,或是犯罪。这几点印第安人,爱尔兰人与法国人都执行的很好,唯独英格兰来的那些清教徒不行,也许是当初克伦威尔对天主教徒的逼迫与杀戮给了他们一个错误的印象,他们到了阿美利加,居然也不吝于将枪口对准自己的邻居。   “我正在考虑重新修订上阿美利加的移民法。”奥古斯特说:“原先的太宽松了,父亲允许我参考法兰西的移民法以及请求法律人士的帮助。原先勃艮第公爵向我推荐了一个人,没想到他不幸被一个可耻的暴徒刺伤了。”   “哦,你说的是孟德斯鸠男爵。”巴蒂斯特说:“我知道他。”   “不过没关系,拉法耶特侯爵说,他母亲的远亲请他代为照顾的一个年轻人正合我用,据说他非常地有才华,身体康健,思维敏捷,唯一的缺点是他现在可能正在巴士底里做客。”   “等等,一个罪犯?”   “一个异想天开的荒诞人。”奥古斯特说:“等我们到了巴黎,我就去看看他是否真有能力。”   “如果有,”巴蒂斯特说:“借我抄抄。”   奥古斯特瞪着他:“下阿美利加似乎没有这样的烦恼。”   “以前没有,现在有了。”巴蒂斯特说:“你知道阿非利加也许很快就要乱起来了吗?”   ——   两位兄弟的对话无人知晓,他们也将这份沉重的心思放下,明天他们要从凡尔赛宫出发,一路游行到巴黎,然后再从巴黎回到凡尔斯,为期三周。   国王率领着王室成员们在小礼拜堂做弥撒的时候,凡尔赛与巴黎的警察,还有国王的近卫军们已经忙碌了半个通宵。   “这里有多少人?”一个警察忍不住问道。   “可能半个法国的人都在这里了吧。”他身边的近卫军说,与警察不同,他们骑着肩高几乎等同于常人身高的战马,看出去当然比一般人要来得远,即便如此,他看出去仍旧看不到尽头——这几年来一直在拓宽,足以让四辆马车并肩奔驰的胜利大道上黑压压的全都是人,警察们忙碌着拉起绳索,再在绳索上悬挂法兰西的国旗与王旗,这样才能让民众不敢继续往前推挤。   近卫军策马上前,缓慢地穿过人群,与他的同僚一起驱散过于密集的人群,凡是上过战场的人都知道,有时候在稠密的人群中发生的踩踏事件,所能造成的伤害丝毫不逊色于火枪火炮,他们可不想为这个重要的日子增添上一份不祥的血色。   幸而如今法兰西人也习惯了接受警察与军人的安排,虽然也有抱怨与推搡,但那令看到的人都不免心悸胆颤的黑色总算是散开了,接下来就是马车归马车,行人归行人,骑手归骑手,他们都被命令退到属于自己的黄线内。   在这些队列里占据优势的无疑是本来就居住或是借住在这里的人,他们不但不用通宵达旦的苦熬,还能拿出新鲜的面包、水果与甘甜的水大快朵颐,不过那些千里迢迢而来的外省人与外国人也不必担心需要饥肠辘辘地长途跋涉,已经有小贩出来卖食物和水,还有人提出了被淘汰了有十来年的“流动厕桶”,居然也是生意兴隆。   近卫军从他们身边慢悠悠地行过,他的坐骑头一伸就从一个小贩顶在头上的篮子里叼走了一只苹果,小贩察觉到了,但他只是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了——与五十年前同样做这种小买卖的人不同,他应当是凡尔赛附近村镇的居民,这篮子苹果不是他的生计,是外快,犯不着白费时间与力气和人争吵。   马儿的主人却也没有占这点便宜的意思,一弹手指,一枚小埃居就飞了出去,正好落在苹果篮里。   “谢啦!”小贩喊道,然后继续往前走去。   近卫军一直走到只有寥寥几辆马车的地方才折转,一看周围的景色,居然都快走到埃夫里了,埃夫里距离凡尔赛有半法里,一法里约等于一万两千尺,也就是说,这条队伍竟然有近六千尺的长度,他不禁啧了一声,心中满怀豪情。   这些事实上还不是全部,路易十四早就考虑到了澎湃人流对道路与城市的压力,一早就勒令各处地方官员与教士不得随意签发通行证与证明信——但酌情给了一部分名额,至于那些从各个国家而来的人,如果没有国王名单上的可信之人签发通行许可,他们一样寸步难行,不得不悻悻然地打道回府。   既然如此,数学不错的他也大概计算得出,有大约十万人拥挤在从凡尔赛到埃夫里的胜利大道上,他们要和国王一起到巴黎去。   随着黎明的第一道曙光投向凡尔赛宫的阿波罗金亭,人们终于听到了悠长的号声,他们愉快地躁动了起来,是国王要来了!   凡尔赛宫高居人力造就的山巅,阶梯起步的地方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围绕着广场原本只是一些供底层官员与贵族仆人居住的旅店,后来逐渐演化成了村镇,也就是著名的凡尔赛镇,这座镇子有一个相当特殊的地方,那就是一条几乎与广场同样宽阔的中心道路——今天它早已被清理得干干净净,撒上了香水和花瓣。   首先影影绰绰出现在人们视野中的是林立的圣人画像,以及十字架,按照传统他们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教士们提着香炉跟在后面,三位红衣主教身着象征着生命与健康的绿色祭衣乘坐抬轿走在队伍中央,不断地向人们做出祝福的手势。   “这是我们的红衣主教!”法国人骄傲地说。   自从令罗马教会倍感耻辱的阿维尼翁事件后,罗马的红衣主教都是意大利人占据优势,而相对的,法国的红衣主教从来就是最少并且最被排斥的,但这种情况在路易十四的私生子卢西安诺成为意大利王之后就改变了,罗马教会为了保证梵蒂冈的独立权与自主权,不得不答应了许多苛刻的条件,其中就有奉被路易十四支持的以拉略为教皇这一条。   以拉略是意大利人,之前还是宗教裁判所的法官,按理说这些主教不该这么为难才对,他们甚至退步说,可以让一个法国人来做教皇,也不愿意让以拉略戴上三重冠。当然,这被卢西安诺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以拉略一世后来与路易在通信中戏谑地说道,这是因为他们实在是不想让原先如同一匹马,一把刀子之类的“工具”登上至高无上的尊位。   无论罗马的主教怎么想都无济于事,以拉略在二十年前做了教皇,作为一个“年轻人”(与那些垂垂老矣的教皇相比),他将自己的统治延续了整整十三年,在这十三年里,他改革教会,整肃宗教裁判所,清除了所有的反对声,将一批年轻有才干,生机勃勃并且还不那么肮脏的教士拔擢进教会高层,同时,在凡人无法触及到的地方——也就是里世界,也接到了这位教皇的诚意,以拉略一世申明道,只要巫师们愿意遵守凡人的律法,就不会受到教会的追缉,他们只要将自身的秘密保守妥当,哪怕愿意走出里世界与凡人一同居住也是可以的。   里世界如何我们都知道,如果可以,有谁会愿意生活在压抑狭小的岛屿或是一块被隐藏起来的领地里?还有自己的孩子?   不是只有向日葵才会想要追随阳光的。   只可惜并不是所有的国王都有着路易十四的胆量与魄力,最先获得释放的是意大利与法兰西的巫师们,而后是瑞典、普鲁士、西班牙与葡萄牙这样与法兰西关系亲近的国家,像英国与神圣罗马帝国这些地方,可能还要再等上一段时间。   但要让法兰西在枢机主教团里占据足够的位置,以拉略一世并不难做到,如今除了这三个法兰西红衣主教,还有葡萄牙与西班牙的主教披上了红衣,前者一个,后者也是三个,1586年的时候西斯笃五世确定枢机团的人数只能固定在七十这个数字,这个数量已经不容小觑了。   红衣主教在教士们的前呼后拥下转了个弯,从凡尔赛路上转到了胜利大道上,他们之后就是仅穿戴着鎏银的胸甲,身披宝石蓝色无袖斗篷,举着旗帜与长矛的近卫骑兵们,火枪手紧随其后,不断地脱下帽子向欢呼的人群致意,之后又是一群步伐整齐的步兵,他们将装着刺刀的长枪抗在肩膀上,唱着“上帝保佑太阳王!”(吕利作曲,莫里哀作词)的歌儿,挺着胸膛从人们的眼前走过。   他们之后才有两个号手纵马出来,举起长号,吹了好几声。   这下子就算是瘫子也要从人群里直起身来了,他们首先看到了四匹神气活现的白马,戴着羽毛的头冠,随着哒哒哒的脚步声富有节奏地摇晃着,它们还有四匹同伴,一样打扮,金银两色的缰绳被车夫松松地握在手里,还有一根纯做装饰的马鞭——这些马儿才不需要受鞭挞才能听话呢。   国王就坐在马车里,只有他,这个时候即便是王后也不能和他坐在一起的,他将车窗推开,又拉开纱帘,这样道路两侧的民众可以毫无阻碍地看到他,一看到他,他们就发疯也似地尖叫起来,跳着,喊着,挥舞帽子和手臂,跟着马车跑——然后就被警察和近卫军拦住了。这种做法在人数众多的时候是很危险的。   之后才是特蕾莎王后的座驾,诸位国王与大公的马车,波兰国王,西班牙国王,意大利国王,葡萄牙国王,普鲁士国王……上下阿美利加的统治者,接着是亲王或是公爵身份的大使——再往下是没有资格加入这个游行队伍的,跟随着他们的是披着白底红色十字架的十字军骑士,作为胜利者与天主的捍卫者,他们是有这个资格的,在十字军骑士后是波兰大名鼎鼎的翼骑兵,他们华丽的装束与十字军骑士恰好成为一个鲜明的对比。   在他们之后才是贵族与官员的车队,以及他们的亲眷,这时候不能出现,之后他们无论怎么夸耀自己受国王宠信也不会有人相信了,身上闪耀着领花与肩章的军人们骑着马在马车边随行,偶尔与马车里的某位贵女说笑打趣一番。   这支队伍终于结束的时候,人们的影子已经缩到了脚下,警察开始收起绳索,人们骚动着,近卫军则在队伍的空隙里来回奔驰,不断地用剑鞘维持秩序。   商人们或是富有的外省人会乘坐马车,还有蒸汽机车,但一些就是为了享有与国王一同游行的殊荣的人,或是无法支持一辆马车的支出(马车从购买、配置到维护都需要一大笔钱),又或是没能租赁到马车又不太信任蒸汽机车的人,就只能跟着往前走了,幸而负责此事的塞涅莱侯爵一早考虑到了此事,在路旁放置了干草堆,可以喂马,也可以休息,有提供饮用水,也供应免费的面包,如今的胜利大道也早就有了煤气灯照明。   这八法里虽然漫长,但道路平坦,身边有的是同行人,还有警察与国王的近卫军,人们倒也不觉得疲累,拼命地往前走,在夜幕低垂的时候,最后一个人也来到了巴黎的太阳门前。   早在路易十四对巴黎整改时,巴黎老旧破败的城墙就都被拆除了,路易的设计师们在城墙原先的位置建造了一条环城林荫道,但也有人说,没有城门城市与乡村就没有了间隔,考虑到这点,设计师就增加了四座凯旋门式样的城门,其中矗立在胜利大道上的就是太阳门。   大理石的城门高度甚至超过了原先的城墙,周身用克拉拉白的大理石建造而成,上面用浮雕表现了路易十四这一生来的四次重要战争——佛兰德尔战争,荷兰战争,大会战与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周边则用一些小画面来展示另外一些与国王有关的胜利。   城门前后,甚至上方都有灯光照亮,金黄色的灯光将白色大理石渲染出象牙的质感,栩栩如生的人像更像是有了生命,在这个最先进的灯具依然限制在煤气灯的时代,这种美景实在是令人难以忘怀。   “哎呀,诸位,往左边看!”一个人突然大叫起来。   听到的人都下意识地往左边看去,在橙色的灯光与白色的石头上方,漆黑的天穹中突然爆裂开一朵艳丽的花朵!   “是烟花!是烟花!”他们骤然忘记了疲累,兴奋地喊叫起来。   ——   “这是巴黎人民献给您的,陛下。”   巴黎市长恭敬地说道。   巨大的烟花在夜空中爆裂,犹如盛开的花朵,也如太阳发射的光芒,每个看到的人都不由得发出赞叹的惊呼,但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之后更多的烟花升上天穹,呈现出不同的形态,还有颜色!更多的人喊叫起来,这是除了橙红色之外的有色烟花第一次出现。   朱红、翠绿、明黄……   无比璀璨与明艳的碧蓝。   “这种蓝色我把它命名为曼奇尼蓝。”不知什么时候,卢西安诺一世走到了路易身边:“烟花是巴黎人民奉给您的礼物,但这个蓝色,是我给您的礼物。” 番外四——太阳王八十岁诞辰的盛大庆典(四)   那天的烟花一直燃放到第二天一早。   这一晚上巴黎的居民与外来的客人也都没去睡,他们或坐,或站,拿着面包和啤酒,痛痛快快,淋漓尽致地品味了一场虚空中的盛筵,这哪怕是天堂的水晶天才有的景象吧!到了三四点的时候,实在坚持不住的人索性直接躺在了阶梯、路面与广场的地面上,他们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过去的,只知道自己是被阳光刺醒的。   巴雷是埃夫里人,这个距离凡尔赛只有半法里的小城如今也已经十分富有了,巴雷又是一个手艺精妙的面包师傅,生意兴隆,许多来凡尔赛做事的人都会在他的店里打发一日三餐,嘿,这可真是奢侈对不对?巴雷的老父亲经常说,在他小时候,只有贵族有三餐,平民百姓都是两餐,早上空着肚子干活,中午的时候还算是吃得饱足,晚上回家就喝点麦子粥了事——现在的年轻人竟然要一天吃三顿,面包里还要加牛油,加奶酪,加香肠或是火腿?真是罪过!   罪过不罪过的巴雷倒不在乎,他的面包店生意越来越好,手上有了积蓄,就不免萌发了别样的念头,那就是到巴黎或是凡尔赛见见国王,但在这个时代旅行——哪怕两个地方只距离半法里,依然是笔可观的开销,如果要去巴黎,那就更是一笔大钱了,而且店里的生意也让他脱不开身。   国王的八十岁诞辰却是一个好机会,主要是店里的主顾少了一大半——都跑到巴黎去为国王庆祝了,他也老了,眼看再不走就要没机会了,他临走的时候还烤了很多面包,让自己的小儿子背着,在路上卖了大半,几乎快要将这次的花费赚回来了,不,等等,还有住宿和之后的吃喝呢。   他哎呀哎呀地让儿子把他自己拉了起来,伸手搓着自己的腰,还有脊背,一看其他人好像也在这么做,他不由得暗中发笑,也打消了实在不行就睡在街边的打算。巴黎的街道又干净又平整,就是不该都用坚硬的石板铺设,看起来走起来都舒服,睡起来实在不怎么样。   但他和儿子一问,别说价钱了,所有的旅店主人都在摇头,有人索性在门外挂上了“房间、地窖、阁楼、马厩、厨房均已满”的招牌,巴雷有心去那些黑黜黜的小巷子里去找找听说过的游女——她们也有做生意用的房间,还是一无所获,唯一庆幸的是在吃喝方面他们居然没花钱,不少巴黎人都在做施舍,只要你上去说一声“太阳王万岁!”“祝福我们的国王!”就能拿到面包和水。   巴雷还要拖着自己的小儿子,没什么,就是巴黎街头如今到处都是各种杂耍,表演与游戏,与施舍面包和水的人不同,这些明显从别处雇请来的人在每次表演开始前都要吆喝一声是谁支付了他们的佣金,好让人们知道是谁施了恩——但他们的表演可真是精彩啊,别说孩子们,大人也不由得看得目不转睛,但巴雷眼看着天就要黑下来了,忧心着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瞄了几眼就拉着儿子走,没想到走了好一会儿他的儿子就坚决不再走了,街角正有人在表演一种下流的舞蹈,舞女将裙子掀得很高,小城的少年什么时候见到过这个,结果巴雷就和儿子吵了起来。   他们吵得忘乎所以,巴雷随手将儿子一推,儿子被推的一个趔趄,撞在了一个倒霉的行人身上。   这个行人大约三四十岁,正是男性最为威严强壮的时候,而且他与多数游人不同,从帽子到外套,从外套到鞋子,都是纯黑的颜色,只在边缘镶嵌金边,用了珍珠鲍的壳做纽扣,领口翻出足以覆盖肩膀的白色蕾丝衣领,衣领下露出皇室蓝色的丝巾,丝巾的末端垂着一枚大金十字架,一条鲜红色的肩带从右肩径直被拉到腰间,一看就知道是个贵族老爷——如今虽然有许多商人和官员都在用最奢侈的织物与饰品来装扮自己,王室也放宽了对皇室蓝的使用权限,但惯性使然,如果一个人穿着皇室蓝的外套,他就应该是个军官,但如果不是外套,而是领巾、背心或是斗篷等使用了皇室蓝,又横挎肩带,那人大概率的是个贵族。   当然,如果一个平民坚持要穿皇室蓝的衣服,也不是不可以,但总是会引发一些不必要的误会,像是莫里哀剧团最新排演的一场喜剧就是描述了一个农民偶尔捡到了一个贵族遗失的斗篷,结果进城的时候被误会成某个大人物微服出巡,发生了一系列又是被邀请到市长家做客,又是被主教款待,银行家争先恐后地要给他放贷,“名姝”们更是争先恐后地要与他亲近等等令人捧腹大笑的事故的故事。   “哎呀,可敬的老爷,”巴雷连忙道歉说:“失敬了!失敬了!我的小儿子总是那么莽莽撞撞的,混蛋,快来给老爷鞠躬!”   巴雷的小儿子连忙跑过来,拿下帽子向那人鞠躬。   “没什么,”一个声音从那人的背后传来:“这里太多人了,总有意外,但如果有什么矛盾,还是到僻静点的地方商量吧。”   巴雷看过去,一个人正从被他儿子撞到的人身后走开,他突然明白了,刚才如果不是这个人挡在身前,这个小蠢货撞到的就是这个人,他先看到对方压在帽子下的鬓发如同雪一样的白,下意识地又给了儿子一巴掌——他差点就撞到了一个老人,巴雷也是近五十岁的人了,知道老人的骨头脆得很,可经不起那么狠狠地一撞。   但他再抬头看去,又有点不确定对方的年纪了,对方戴着面具,对,就是那种狂欢节面具,今天戴面具的也不少,因为游客中很多都是意大利人与西班牙人。   “父亲。”那个黑色衣服的人说道。   应该有六十岁了吧,巴雷想到,他希望他六十岁的时候也是这个样子。   “恕我冒昧,”那位年长的先生说道:“我刚才听到你们正在谈论有关于住宿的事情……”   “是的,”巴雷局促地说:“我们没想到巴黎会有那么多人。”他还以为巴黎也和他的小城一样,随时可以找到旅店或是借宿的地方呢。   “有上百万人涌入了巴黎。”那位先生继续说道:“但国王有命令教堂、修道院、礼拜堂和其他公共建筑,除了养老院、孤儿院、医院之外对游人开放,你们不知道吗?”   “昨天深夜我们才进了巴黎,”巴雷说:“然后看了一整晚的烟火,或许有老爷说了吧,但我们没听见。”他振奋了一下精神,“不过如果您说的是真的,我可真要好好地谢谢您。”   “嗯,真的,”那位先生说:“正好我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儿,我带您去吧,距离这里不过三百尺就有一座小礼拜堂。”   他指着左侧的巷道,果然,在巷道末端的天空中,有一点钟楼的尖顶若隐若现。   “这可只是太感谢您了,”巴雷说:“老爷,”他窘迫地说:“只是这样不会太麻烦您吗?”若是换了一个和他一样的平民,他会猜测对方是不是盗贼的同伙或是骗子,但这位先生的一颗扣子就超过他随身携带的所有钱财了,他当然不会那么想。   “我们也正好要往那里去。”那位先生说:“我是路易,他是我的小儿子夏尔。”他指着那位黑衣男士说。   “嗯……路易……老爷?”   路易无可奈何地笑笑,“跟我来。”他说,然后率先向前走去,按照国王的要求,每条街巷里都有煤气灯和下水道,所以即便是这样偏僻的一条小巷,也是干干净净的,只有一些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飘落的花瓣点缀在路面上,路面两侧是耸立的墙壁,三尺以下的部分有点青苔,但衬着红色的砖石反而非常可爱。   巴雷在距离老爷十来步的地方跟着,他的儿子不解其意,拉着父亲的手臂反而被父亲拉住:“我看那位是个好心的老爷。”小儿子迷惑地说道:“您在害怕什么?”   “正因为那是个好心的老爷,我们才该尊重他。”巴雷说,他的小儿子出生得晚,他不知道原先的贵族是什么样的——相比起敢向贵族扔死猫死狗的巴黎市民,埃夫里的民众是上帝最温顺的羔羊,他们接受领主的统治,而领主就是一个小小的国王,他拥有铸币、行政、税收、立法与审判等多种权力,他与他的扈从,官员,骑士就是平民的主宰——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加税,将交不起税的农民吊起来直到化作白骨;也可以在平民的妻子与女儿中挑挑拣拣,肆意地欺辱她们;他们宁愿吃到必须将才吞下的食物呕吐出来,也不愿意分一些面包给那些快要死掉的孤儿寡妇……   更不用提那些因为一些小事冒犯了贵族,被绞死、砍掉双手或是沉河的倒霉鬼了。   巴雷的天赋来自于他的父亲,他父亲在领主的城堡里做厨师,一向谨小慎微,又聪明地在老到犯错之前向领主请辞,不过你要以为巴雷的面包店就是来自于他的俸金那就大错特错了,他什么都没能带出城堡,巴雷的面包店完全是在路易十四亲政后,取缔了包税官制度,又派来了监政官,领主也被“邀请”去了巴黎的巴士底,埃夫里的人们逐渐从不见尽头的阴霭中回复过来之后,才慢慢立起来的。   但这种话可不能和小儿子说,不过埃夫里距离凡尔赛很近,巴雷又开着面包店,不免要与一些贵族的仆从与扈从打交道,要他说,近些年来,老爷们确实越来越和气了——至少无中生有,胡乱挑剔,甚至拿了面包不给钱的事情没再发生过,顶多仆人会多拿一块面包,对面包师傅来说不算什么——有句谚语就叫做“面包师傅的一打”,意思就是为了避免被人说短斤缺两,你去买一打面包会被送上十三个。   要不然他也没这个勇气到巴黎来——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看见国王。   正这么想着,他们就走到了巷道的末端,有一个教士拉开了黑铁的大门,巴雷与他的小儿子顿时眼前一亮,这里居然有着一个隐藏在宅邸里的方形广场,广场不大,矗立着一座小钟楼,这座礼拜堂完全按照罗曼式建造,也就是建筑环绕着广场,中间是礼拜堂,另外三周则是教士们与收留朝圣者们的房间,如今这里已经有了一些人,有虔诚的信徒也有幸运的外来者。   教士将巴雷与他的小儿子带进了一个房间,这个房间里立着四张双层床,铺着洁白的亚麻床单。   “请问这里睡一晚要多少钱?”巴雷谨慎地问道,“或是要买赎罪券吗?又或是其他奉献?”   “奉献随意,”教士说:“你唯一要做的就是在离开前将床单,枕头套和毯子清洗干净,如果有破坏要赔偿。”他说完就离开接待其他人去了,巴雷还想问问那位老爷,想要感谢他,但只稍一犹豫就不见了教士的踪影,他回过头,看到小儿子正兴奋地摸着床榻:“爸爸,”他说:“是棉花的!”   “真的吗?”巴雷的注意力被引开了:“这些教士真慷慨!”棉花如今不算是稀罕物了,但一般的旅店里还是会用干草来填充床垫。“这里肯定才修缮或是新造的。”他又说,他都闻到了白垩湿漉漉的气味。   就在巴雷与他的小儿子好奇地探查他们的新住处时,那位路易老爷和他的儿子夏尔已经在教士的引领下走进了礼拜堂,这座礼拜堂在名义上属于私人,并不允许旁人进入祈祷——事实上,如果有信徒走进这里,反而要感到惊讶与迷惑,因为这里竟然没有十字架与圣像,只有一排排黑色的椅子,白色的墙壁与一个空置的祭台。   只有高处的彩色玻璃窗昭示着这座殿堂的意义——每一扇窗上都描绘着一头栩栩如生的金色雄狮,形态各异,只是口中都咬着麦子,若是有人看到了,大概就能猜到这是在述说圣徒伊格纳丢的故事,据说他是被投入狮子口后殉道的,他在受刑前说,“我是神的麦子,被狮子的牙齿磨得粉细,以便成为基督纯洁的面包。”   “就到这里吧,你们退下。”路易说。   “让我陪着您吧。”夏尔说。   “那么就一会儿,”路易说:“正好和我说说安东尼娅的事情。”   “安东尼娅……”夏尔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愧疚:“巫师也说他们没法再对安东尼娅的髋骨做出什么有利的改变了,她很遗憾,没能来参加这场盛典,她非常希望能够再次向您致意与表达谢意。”   “需要感谢的人是我才对,”路易说:“她在卡洛斯二世的时候受到了非常严重的伤害,本不该如此频繁生育。”   “她倒是很痛快,”夏尔想起王后说出这句话时的神情,就不由得笑了笑:“父亲,您不知道她生下阿方索的时候有多快活。”   “哈布斯堡的女儿啊。”路易感叹道,他想起了王太后,还有王后,哈布斯堡的男性只将她们看做礼物与筹码,但谁知道她们心中燃烧着怎样的火焰呢?   “你现在还爱她吗?”路易问,“还有人在询问我是否应该为你寻找一位法国贵女做‘王室夫人’,不过我拒绝了。”   “谢谢,”夏尔说,“我不需要。”说到爱,他不知道自己与王后之间是不是爱情——一定要说,他们比起夫妻更像是一对战友。哈布斯堡在西班牙经营了两百年,残余的势力岂是一份合约可以轻易抹除的?他在托莱多大教堂即位的时候,也不过刚成年,面对的却是麻木不堪的民众,满怀质疑各有心思的大臣,还有宫廷中的魑魅魍魉,他不但要处理政事,视察军务,还要平衡法国人与西班牙人在朝堂中的势力——还没等他整理出一个头绪来,另一件重大的事情又摆在了他面前,那就是他的婚姻。   众所周知,一个国王的婚姻可以卖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好价钱,但那时候夏尔-卡洛斯三世遇到的问题不止一件,与他同龄的公主或是公爵之女——无;法国人希望他娶一个法国贵女,西班牙人希望他娶一个西班牙贵女;他有意将婚事推后,又有人传出了他可能无能的谣言……连特蕾莎王后都委婉地写信来说,要不要她向他推荐几个可信的女官……   “那时候你写信给我,说是否可以选择利奥波德一世的长女安东尼娅为妻,我是很惊讶的。”路易说。   安东尼娅的勇气固然让路易钦佩,赞赏,但要说到婚姻,他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把她纳入卡洛斯三世的婚配人选之中,年龄不算什么,在政治婚姻中,舅甥、叔侄之类的近亲,或是双方都未成年,甚至还是蹒跚学步的婴孩,又或是年龄相差悬殊都有可能,但安东尼娅在这个时代的男性眼中,完全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人选。   她叛逃到罗马,等于背弃了自己的丈夫与婆家,也等同于悖逆了自己的父亲与娘家,如果不是有路易十四的保护,罗马的任何一座女子修道院都不会接受她。人们都认为,她虽然活下来了,但等同于死了,直到她的弟弟小腓力即位,派来使者要求她回到维也纳,她居然拒绝了,这下子就连她的母亲都觉得她是生了疯病,但在以拉略去看望她的时候,她冷静地说,一旦回到维也纳,小腓力作为她的男性家属,是有权力为她安排一门婚事的,如今奥地利的哈布斯堡正是势弱的时候,她一回去就会被估个价格直接被卖掉,到哪时候,她的处境只怕不比当初在托莱多的时候好多少。   像是这么一位女性,着实令人敬畏,尤其是她不像是大公主与大郡主,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她的父亲利奥波德一世一直不满于她不是个男孩,在仓促决定将她嫁到西班牙之前,这位公主与所有的贵女一样接受的都是最浅薄无用的教育。   卡洛斯三世决定让她来做自己妻子的时候,法兰西人与西班牙人奇迹般地站在了一起,西班牙人不赞成哈布斯堡的女儿重入托莱多,担心她会站在哈布斯堡的立场上胡作非为;法国人则认为她的年龄太大了,可供生育的时间太短,而且当初托莱多也曾传出这位公主可能无法有孕的话来,他们担心一旦与安东尼娅缔结婚约,西班牙王位的继承问题都要提上桌面。   卡洛斯三世却在这件事情上显露了遗传自太阳王的固执与开明,他亲自去了罗马,询问安东尼娅大公主的意见,安东尼娅考虑了好几天,请法兰西医生来看过后,才答应了卡洛斯三世的求婚。   如果路易十四不在这件事情上说话,几乎就没人能说话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腓力四世也微妙地始终不发一言,如果安东尼娅确实不孕,那么他还能有重新得到西班牙的可能,如果安东尼娅有孕,那么将来的西班牙国王依然有着哈布斯堡的血脉。   安东尼娅确实直到第五年才有孩子,当时所有的人都几乎快要绝望了,幸而她终究没有越过法兰西的王太后安妮。第一个孩子就是男孩,然后她在长子七个月的时候再次宣布有孕,王室必然要等到三个月左右才会正式宣布,也就是说,她在长子四个月的时候就再次有孕,生下长女后,她间隔一年又有了次子,然后是三子,四子。   一个继承人有多么重要,看利奥波德一世的疯癫与打了十年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就知道了,在长子出生后,卡洛斯三世甚至可以感觉到托莱多的那些老臣原先质疑、防备与忌惮的态度突然缓和了下来——他的西班牙侍从何塞.帕蒂尼奥和他说,这是他们觉得,这才是正确的王位继承方式,与英国的红白玫瑰那样(兰开斯特与约克),胜利方与失败方缔结婚约,两股高贵的血脉融合在一起,最终结出和平的果子,岂不是两相欢喜?   不能说这个孩子起着怎样关键的作用,不过他确实是个突破口,如同湍急的水流冲开淤泥,西班牙在哈布斯堡统治下累积的陈旧痼疾终于得到了痊愈的机会,直到今天,卡洛斯三世终于成了被所有人承认的西班牙国王……   不是傀儡,也不是叛逆,而是一根生机勃勃的分枝。   只是安东尼娅不惜代价的连续生育,最终还是让她体内的骨头飞快地变得酥松,就连巫师的药也无可奈何,前两年她在摔伤后髋骨骨折,到现在依然必须依靠轮椅行动,她比卡洛斯三世还要大十岁,医生们都说她大概没有重新站起来的可能了。   “她说她没什么可遗憾的。”夏尔说,然后他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出那句话。   “任何能够让利奥波德一世与他的同盟不快的事情她都会觉得愉快吧。”路易代他说了,他懂安东尼娅的心,如果说当初强行将才八岁的大公主嫁给在生理与心理上都是畸形的卡洛斯二世,并任由她受尽折磨与羞辱,她还能对父亲与他大臣们抱持着一点希望的话——那么,在她逃到罗马后非但没能得到国家与父亲应当给予的庇护(哪怕只是代她诘问西班牙也好啊),反而被视作叛国的罪犯,不是要求她立即回到西班牙,就是要求她去死之后,这份虚幻的温情也已经被彻底地吹散了。   “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能小觑你身边的女士。”路易感慨地说。   “所以我觉得我有安东尼娅就足够了。”夏尔说,除了过于炽热的复仇心之外,安东尼娅并不比他的两个姐姐来得差,他的两个姐夫都没王室夫人,他觉得他也不需要。   “好吧,随你。”路易说,而后突然感觉到光线在晃动,他抬起头,确定此时的明暗变化不是自己的错觉。   夏尔也发现了,“看来我该离开了,父亲,我会在院长室等你。”   路易点点头。   夏尔才离开,烛光就骤然从厚重的金色变成了轻薄的钴蓝色,礼拜堂仿佛瞬间失去了色彩,彩窗上的狮子身上凝结起厚重的冰霜,小小的芒刺向着四面八方伸展,寂静的空气中传来了无数细微的振翅声。   一件暖和的黑貂皮斗篷落在了路易的肩膀上。然后,几乎只是一瞬间,一个身影就出现在国王身侧的位置上。   路易伸出手,手心向上,另一只手立即搭了上来。   手是最能显示年龄的,哪怕仿佛有着上天眷顾的路易,手上的皮肤也开始变得薄而松弛,几乎可以在骨头上滑动,但他的掌心依然是灼热的,而另一只手,它是冰冷的,光滑的,犹如陶瓷制品。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