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题名:有缺无憾 作者:杳杳一言 文案: 和奸臣之子联姻后 坐轮椅的小王爷嫁给了“恶名远扬”的奸臣之子,他本来对这场婚事是不抱期望的。 可偏偏这人待他万般好,好到小王爷在心里偷偷喊了好多声相公,好到不介意他人人喊打的身份,好到不避讳自己的腿疾,伸手就要抱。 抱着抱着,错过的那些时光就回来了。 * 霍时修X温晏 * 少量权谋,恋爱为主,wb同步更新 ## 第1章 明明外面的锣鼓未停,宾客的吵闹还未远去,可温晏还是觉得周遭静得可怕,他甚至能听到红烛燃烧时发出的细小炸裂声,以及他自己的心跳声。 风吹动了盖头的一角,微微的摆动使得温晏的视线开阔了些,他趁机偏了下头,窥见了桌边的那人坐姿悠闲,手里正把玩着玉如意。 原本是用来掀盖头的玉如意,羊脂玉雕刻而成,莹白如荔枝肉,润泽饱满,万里挑一的上等玉器,寓意著称心如意的姻缘,可在他手里被随意地颠来倒去,像块不值钱的废料。 温晏怔了怔,指尖无意识地绞在一起,他的身体早已疲惫不堪,大婚的仪式持续了几个时辰,他虽坐在特制的座椅上,但还需身子保持僵直,对他而言简直是种煎熬。 自五岁那年从树上摔下来断了腿,他至今已瘫痪在床十三年,除了偶尔坐轮椅出去透风赏花,平日里都不离床榻。 他记不起上一次久坐是什么时候了,可能从未有过。 腿脚是无知觉的,但腰胯和后背已经酸痛到直冒冷汗,且隐约有了痉挛的迹象。 可他不敢动,直至那人开口。 “盖头要我来掀?” 忽然听到那人说话,温晏一时没反应过来,随即又听到那人一声轻笑,道:“小王爷,掀了盖头,这婚事可就当真了。” “什、什么意思?”温晏问。 “御赐的婚事虽已成定局,但小王爷若不愿意,便不用行这些礼数。” 温晏看着被红布遮挡住的模糊人影,眨了眨眼,然后迟疑地伸出手,动作缓慢,带着几分难以置信,拉了三四下才把盖头取下来。 视线兀然清晰,红烛将房间映照得格外明亮,温晏这才敢抬头,视线交汇在一起,他看见了霍时修的模样。 和传闻里一样风流倜傥,尤其是一双眉眼,眼窝往里陷,眸色深深,望向人时似含着情。 霍时修放下玉如意,歪了下头朝他微笑。 霍家权倾朝野,霍太师挟天子以自重,迫害忠良,挑拨兵端,天下苍生久受其苦。曾有谏官林贤清上疏究其十大罪状,将其比作秦之赵高、宋之蔡京,奏疏尚未呈至皇上面前,就被霍太师扣下,最后找了个子虚乌有的罪名将其满门抄斩,此事一出,“倒霍”派便偃旗息鼓,从此霍太师一族羽翼渐丰,辅政十年,权震四海。 霍时修是霍太师的嫡子里最小的一个,虽不同他父亲贪恋权势,可风流成性眠花宿柳的名声却不小,是京城里人人皆知的登徒子。 几月前,皇上于醉中乱点鸳鸯谱,将诚王次子温晏许配给了霍时修。 因几十年前的宣德帝曾立男后,所以之后朝中常有效仿,娶男妻这事已屡见不鲜。 只是这个婚事有些荒谬,一个皇族的残废,一个劣名远扬的浪子,两人都是老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所有人都知道,以霍家的权势,霍时修想娶公主都易如反掌。诚王是不怎么受宠的庶子,诚王的儿子更是微不足道,只是圣命昭昭,不敢不从。 温晏的轿子离开王府之前,下人们抹着眼泪说,小王爷过去之后肯定要受霍家人的欺负。 温晏心里也怕。 可他现在心里不止怕,更多的是惊。 霍时修望向他的眼神里却没有嘲弄,还问他:“你脸色不太好,是坐久了难受?” 温晏讷讷地点头。 “难受要如何?敷药还是——”霍时修穿着大红的礼服走过来。 温晏只剩下溜圆的眼睛,其他的都不会动了,嘴里抢着说着“躺下就好”,身子却半点不动。 还是霍时修提醒了他,他才恢复紧张神色,慌乱地躺了下来。 霍时修帮他把繁重的发冠摘下,还要帮他脱鞋时被温晏拦住了,“我自己来。” 霍时修于是直起身子,眼神里添了几分戏谑,似乎在问:你怎么来? 温晏原本还不明白,可刚伸出手就后悔了,他身上无处不在痛,连着五脏六腑都翻腾,别说脱鞋,他连起身都做不到,不多时,额头和脖颈间已是冷汗涔涔。 几番挣扎之后,温晏放弃了,霍时修并不意外,他唤来几名婢女帮温晏脱衣洗漱,自己则负手立于门外的廊下,不知是在赏月还是在观星。 温晏隔着进进出出的人看向霍时修,心中一片惘然。 嫁给霍时修,说不上好,霍家虽有遮天权势和泼天富贵,能保他一世无忧。只是他自小就听说了霍太师如何欺君罔上,残害百姓,现在却嫁进了霍家,成了霍家的人,和同流合污无异,叫他该如何自解。 还有,他那从不敢说出口的心事。 他爱慕多年的人,他的遗憾。 终究是错过了。 霍时修进来的时候,温晏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了,困倦疯狂袭来,但脑海中总有根弦绷着,叫他无法入睡。床是陌生的,房间是陌生的,连气味和光影都让他觉得害怕,尤其是霍时修走近时,温晏陡然睁开眼睛,心脏跳到了嗓子眼。 他要做什么?往这边走是什么意思?不是说这场婚事不当真的吗?他寻花问柳惯了,难道还瞧得上我这种残废? 正想着,霍时修踱到了床边,虽然也已洗漱完,但温晏还是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 两杯合卺酒貌似被霍时修一个人喝了。 温晏睁开了眼睛,却不敢看霍时修,霍时修也不说话,俯下身子,取走了温晏耳边的另一只鸳鸯枕,去房间角落里摆着的藤编躺椅上睡了。 温晏看着他的背影,心口一松。 霍时修看不上他,是意料之中的。 久坐带来的酸痛引发了全身的痉挛,像有无数只小虫子爬进他坏死的骨头里,啃食掏空一尽,温晏一直疼到红烛燃尽,汗湿透了内衫,像是浸了一遍水,他失神地望着大红床幔,许久之后惊觉嘴中泛出苦涩和锈味来,才反应过来是刚刚痛极了又不敢发出声音,于是死死咬住唇舌以至咬出了血。 他不想传唤太医,不想大动干戈,不想让霍家人知道他身体差到这个地步。 有一瞬他甚至希望自己死在这张床上,但老天不允许。 疼痛让他的思绪有些抽离,他想起陆琢,他的阿琢哥哥,想起他白衣胜雪立于树下的模样,想起半月前告诉他自己要成亲了,陆琢的眉头蹙在一起,温晏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以为他和自己一样有许多难以宣之于口的话,可最后陆琢什么都没说,只是摸摸他的头,告诉他:“皇命难违。” 其实温晏也没想让他带自己走,只想讨两句不止安慰的话…… 想着想着,天边泛起一抹青白,温晏这才收起烦思,沉沉睡去。 第二天醒来时,霍时修已经穿戴整齐,一身绣着流云纹边的湖蓝色长袍,看得温晏晃了眼,霍时修嘴角似乎总噙着笑,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温晏身边,状作苦恼地问:“我想了一夜,是该唤你小王爷好呢?还是小相公好?” 温晏在听到最后几个字时陡然红了脸,连忙偏过脸,望着床里不说话。霍时修也不再逗他,抬手让婢女们进来帮着温晏洗漱,自己摇着扇不知去了哪里。 吃完了早饭,温晏由小厮推着去霍太师房里请安,可刚出屋就遇到了难事。 门槛太高了,廊下的石阶也是。 好不容易由四个小厮抬着他的轮椅到了平路,温晏已经精疲力尽。 霍时修的娘亲是个很和蔼的妇人,拉着温晏聊了许久,还留他吃了午饭,温晏忌惮着霍太师,一早上心都坠着,霍时修快近晌午了才回来,道了句安便在他娘亲身边坐下,时而摇扇,时而品茶,全然不顾温晏抛过来的求助眼色。 吃了午饭回房,离门还有七八步的距离,温晏就抬手让人停下来。 门槛不知何时被削平了,台阶也铺上了坡石。 他下意识地去寻找霍时修,霍时修正站在庭院侧边,提着扇柄逗弄笼里的金丝雀,金丝雀被他闹得叫唤起来,似乎是感受到了温晏的目光,他收回手望过来,对温晏笑了笑。 -------------------- 之前一冲动删了,对之前打赏和评论的读者说声对不起。 ## 第2章 因霍夫人怜惜温晏腿脚不便,就免了他的早晚请安,只需隔两日去前厅同家中众人吃个晌午饭即可。话虽这么说,但温晏心里不踏实,几次早起想去请安,都被霍时修拦下来。 霍时修只穿了件里衣,一边打哈欠,一边把原本放在藤椅上的鸳鸯枕往温晏枕边摆,装作同床而眠的样子,他弯下腰,离得更近,温晏一下子清醒了,眼睛止不住地乱瞟,要么看看枕头,要么看看床幔,就是不敢看霍时修。 霍时修给他掖了掖被角,遏止了他想要起身的念头,“不去请安还不好?若是我,定要天天睡到日上三竿。” 温晏还是有些不放心,但双臂被困住又懒得动弹,躺在床上看霍时修更衣,目光直直地看着,几次咬住嘴唇,等到霍时修穿好了,都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是霍时修发现了他憋红的小脸,整理完衣领之后,挑了下眉,笑眯眯地走过来:“脸这么红,刚刚偷看什么了?” “没有!”温晏如何招架得住,脸霎时红得更厉害了。 霍时修走到床边,却没有居高临下之感,声量很低,好似在与温晏说悄悄话:“我瞧着你这两天总偷偷盯着我,是有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温晏张了张嘴,说了话却没出声。 他想说“没有”,可霍时修的目光温柔,连同他的语气,像是一种诱惑。 半天房间里才钻出一句轻轻的、像是不想被人听见的话:“霍公子,我、我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你。” “你想怎么叫就怎么叫,”霍时修无奈,可温晏更纠结了,他便帮他一把,告诉他:“我比你虚长几岁,小王爷若愿意,叫哥哥也行。” 温晏想起陆琢,便有些叫不出口,霍时修也没说什么。 “还有一件事,睡那张躺椅一定很不舒服吧?其实——” 温晏话音未落,霍时修便装作腰酸背痛的模样,伸了个懒腰,嘴里嚷嚷着“是啊”,然后作势要往温晏身上倒,温晏吓得挣脱出双臂,刚准备拦,才发现霍时修动也没动,只是单纯想吓唬他。 脸上刚褪去的红晕又爬了上来。 “我知道这场婚事给你带来很多不便,若是加张床或是住到其他厢房里定会被下人们发现,但睡躺椅也不是长久之计,再过几月天就冷了,到时候肯定是不能睡的。不如,你纳房妾,这样就有理由住到别处去了,是不是?”温晏收回手,很认真地说。 霍时修半天才反应过来,随即笑道:“可真是个高招。” “不行吗?” 温晏知道霍时修花名在外,就连婢女里都有好些倾慕他的,温晏有一次听到她们偷偷抱怨,说小少爷怎么娶了个残废回来?虽是郡王,但诚王又不受宠,说这门婚事不过是皇上为了保护霍家免遭口舌,毕竟大少爷和二少爷都娶了权贵子女,顾及朝廷稳定,四少爷这里就要娶一个没权没势的,以求平衡。 婢女们的语气里尽是轻蔑,似乎除了霍家的人,其余的就算是皇亲国戚都是平常,她们全然不把温晏放在眼里,闲话越说越多。温晏听得心里有些气,就不自觉地迁怒于霍时修,觉得霍时修一定也这么想。 霍时修眼角的笑意消失了片刻,他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摆,只道:“以后再说。” 霍时修也不是闲人,挂了个文官虚职,跟着他的礼部侍郎哥哥霍蕲在礼部帮着打理科举相关的事宜,不过总的来算还是很轻松,温晏也不知道他每日摇着扇早出晚归的是去哪里。 大概是去寻乐子,温晏管不着。 霍时修走之后,温晏便将他从王府带过来的贴身小厮叫进来,当儿捧着盆热水走进来,关上门,准备帮温晏洗漱,可温晏喊住他,朝他招招手,让他走近些,低声问:“阿琢哥哥最近在做些什么?” 当儿把帕子浸到水里,“还是照常在国子监读书,没做什么?” “也没写信来?” 当儿摇摇头:“没有。” 温晏的神色迅速落寞下去,当儿早就习惯了,闷声递上漱口的茶水,还有擦脸用的帕子,温晏的洗漱过程与旁人无异,只是他每天早上还要由当儿帮他翻身,脱了亵裤检查腰臀上有没有生褥疮,霍家的床比不上王府里特制的床软,加上一层棉垫,又觉着热,温晏总说难受,但又不肯坐轮椅出去。 检查完之后,当儿问温晏要不要用早膳,可温晏的思绪还在之前的问题上,他咬着下唇,下决心道:“我要给阿琢哥哥写信。” 当儿转身的脚步顿住,为难地开口:“小王爷,这会不会不太好?” 温晏没听懂:“怎么了?” “您毕竟已经和霍少爷成婚了,要是被人知道——” “是啊,”温晏垂下头,“已经成婚了。” 即使没有这场婚事,他和陆琢也没有可能。流连病榻十三年的人是什么样的?从穿衣洗漱到起身出门都要人服侍,就连把自己从轮椅挪到床上这点小事都办不到的人,怎么有资格爱人?他不想让陆琢下半辈子都跟自己这样的瘸子捆在一起,所以他从来没有表露过自己的心迹。 也因为有这场婚事,他和陆琢连朋友都不能当了。 枯燥无聊的一天从早膳开始,温晏吃了个半饱就不想吃了,取了本书让当儿推着他去庭院里看,金丝雀儿原本正悠闲地吃着食儿,见温晏来了就开始扑棱翅膀,似乎很不欢迎他的到来,当儿笑嘻嘻地说:“这雀儿总被四少爷欺负,见您来也不高兴,怕是觉得您和四少爷是一伙的。” 温晏哼了一声,“好吵的鸟儿,讨人厌。” 看了半日的书,快到中午的时候霍夫人派人送来两卷经书和一座佛龛,又送来各式糕点,说给温晏解解闷。 温晏不喜甜,吃了几口就放到一边,几个不喜欢的口味让当儿拿着分给下人们。 他从书页里取出信笺,提笔几次都不知如何写。 拨着笔杆犹豫不定,再抬头已经是晚上。 霍时修还没回来,霍太师倒是得了空,前来问问温晏的情况。温晏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他的父王在霍太师面前都要低声下气,更何况他? 他说一切都好,都能适应。 “时修呢?” 温晏这就不知道该怎么答了,正慌乱着,霍时修从外面走进来,脚步有些虚浮,面色泛红,好像是喝醉了酒,他朝霍太师行了礼,嘴里含混道:“爹,您怎么在这儿?” 他几乎站不住,直愣愣地往温晏床上倒,倒在温晏腿上,往床里挪,一边还胡乱地说:“春晖楼的酒真是不错,姑娘更好,美酒佳人,妙哉妙哉……” 霍太师脸色很差,撂了句“明早让他来我房里”,便拂袖走了。 温晏吓得僵了半天,待霍太师脚步走远了才想起推开霍时修。 霍时修忽然睁开眼,丝毫没有醉意地撑起压在温晏腿上的身子,朝他笑了笑。 正要站起来的时候,他余光里瞥到了被子边里露出的一个尖角,便伸手捏出来,原是一封信。 霍时修说了声抱歉,立刻将信送回到温晏手上。 “想家了?” 温晏还在疑惑霍时修身上怎么一点酒味都没有,霍时修问他话的时候他都没反应过来,等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手上是他给阿琢哥哥的信时,连忙慌张地摇头,把信往枕头底下一塞。 欲盖弥彰。 霍时修的反应比他快多了,他用眼神安慰如惊弓之鸟一般的温晏,还了然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绝不会说出去,然后取了自己的那只鸳鸯枕,往躺椅的方向走了。 ## 第3章 霍时修在洗漱完睡上躺椅之前,忽地开口:“你放心,也别怕,我不会说出去的。” 温晏却提高了音量,抢白道:“信是寄给我母妃的,你多想了。” 他还如惊弓之鸟,霍时修隔着很远的距离尚能看到温晏攥着被边以至发白的手指,若靠近看,估计能看到温晏额头上的冷汗,霍时修有些后悔,刚刚自己太唐突了,明明可以装作没看见,又或者不添上那句话。 像是无端给他定了罪,霍时修愈发后悔。 温晏低着头,反复地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信是给我母妃写的,我不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霍时修噤了声,房间里只剩下木质躺椅的吱呀声,掺着窗外的池水蝉鸣,把两个人都闹得无眠。霍时修坐起来,起身去吹房中央的蜡烛,温晏见他靠近,连忙躺下来,脸朝着床里,看不见表情。 房间里暗了下来,窗户没关,霍时修也没有去关,任月光流进来,在燥热的夏夜化作寒冷白霜,落在霍时修的肩上,一切都变得冷寂。他和温晏隔着不远的距离,却都压抑着呼吸声,霍时修想起那晚他走进婚房,喜婆捧着一柄玉如意,喜气满面地送到他面前,有一个瞬间他恍惚了,大概是红盖头太鲜艳,晃了他的眼,让他差点就要提着玉如意去掀开那盖头,可他一低头,看见温晏的手在抖,身体在尽可能地往后缩。 于是他让喜婆和婢女们都离开,一个人坐在桌边,喝了合卺酒,择一个好时机再开口。 可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因这一场意外变得比之前更陌生,隔阂被陡然拉大,霍时修觉得,以后玩笑也不能开了,他可能要离得再远一些,温晏才不会害怕。 温晏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再醒来已是白天,如霍时修说的,他真睡到了日上三竿,当儿捧着早膳进来的时候,还问了一句:“小王爷,您是吃早膳还是直接吃午膳?” 温晏被扶起来倚在床边,抿了抿嘴问:“……四少爷呢?” “上朝了。” “还没回来?” “估摸着应该回来了啊。”当儿走到门口看了看日色,正挠头时,霍时修的小厮过来说:“少爷今个不回来吃了。” 当儿转头告诉温晏,温晏没想听,点点头说:“知道了。” 枕头倒是鸳鸯成双对,温晏伸出手,用指尖碰了碰右边的瓷枕,刚一碰到就又缩回手,心想:这人可真怪。 一边的霍时修在主持筹备今年的会试,路过国子监时便进去,找到国子监的祭酒问了今年肄业的国子监生有无中了乡试要参加会试的,祭酒给了名单,又留霍时修喝了杯茶。 霍时修瞥到祭酒手边的几张文稿,字迹遒美健秀,引人注目,“叔父又得了什么好文章?” 祭酒抚须含笑,眼里满是骄傲:“一个监生写的,我瞧着不错,准备让人誊抄了散给众人传阅。” “这么好?”霍时修取过来,仔细读了读,觉着确实不错,“谁写的?” “叫陆琢,左司员外郎陆永明的儿子,刚进国子监时就文采出众,之前还被诚王叫去家中,教几位小郡王写了小半年的文章。这孩子有做官的潜质,三年后他也要参加会试,你得帮我多留意些。” 霍时修笑了笑,说:“好,这是自然。” 祭酒拿回文稿,用镇纸压住,又老生常谈道:“你这小子,当年文章写得比这还好,偏偏不用功,不求上进,你二哥都当上礼部侍郎了,你呢?今后做什么?总不能一直这么浪荡着。” 霍时修揉了揉耳根,“我爹早上才骂了我,您就别再骂我了。” 祭酒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他快滚。 霍时修笑着行了礼,又取了一罐祭酒桌上的新茶,在老祭酒发火之前飞快地溜走了。 事情忙得差不多了,霍时修从礼部出来,让贴身的小厮把马取出来,一个人往南边骑,小厮追上来:“少爷,您不回去吃晚膳吗?” 霍时修手一顿,说:“不回了。” 小厮说好,正要走时,霍时修又喊住他,“去唐记买点咸口的糕点,送回去给小王爷。” “那小王爷要是问起您去了哪里?” 霍时修被逗笑了,自嘲地摇了摇头,抛下一句“他不可能问的”,便朝南边去了。 就这样持续了五六日,温晏都没有见着霍时修的面,霍时修每次都是在他睡着之后回来,在睡醒之前又走了,温晏有时睡不着,看着房间另一边的躺椅发呆,莫名地开始怀疑那里到底有没有睡过人,可是每次睡醒时霍时修的鸳鸯枕都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枕边,宣示着它的主人回来过。 昨天夜里温晏故意不睡,一直熬到霍时修回来,他听见门开的声音,听见霍时修低声对他的小厮说:“小王爷睡着了,我去西厢洗漱,免得把他吵醒。” 温晏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说不出道不明,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 结果第二日,他就和霍时修撞了面。 快到晌午的时候,霍夫人派丫鬟来喊温晏去前厅吃饭,家里来了客人,大摆了几桌,温晏原本坐在院子里读书,当儿不在身边,一着急就让前来通知的丫鬟帮忙推自己进房里换衣裳,丫鬟没推过轮椅,上坡时没有力气,推了几下都停在半中央,差点儿就要滑下去,温晏刚想唤来门外的仆从,就被人从后面稳稳当当地推了上去。 温晏一转头,看见了霍时修。 不知是不是多日未见的缘故,他竟然下意识地低下了头,不知该说什么,和大婚那晚一样的神态。 霍时修以为他心里仍有抗拒抵触,只好沉默,将他送进房间之后,便去找当儿和负责为温晏更衣的婢女。 房间里又剩下温晏一个人了,他用指尖抠了抠轮椅的扶手,刮出一点声响来。 霍太师在朝中与皇上共商国是,家宴就由霍蕲主持,霍时修替他挡了几杯酒,结束时已经有了点醉意,在人前看不出来,刚走到院子里脚步就乱了,温晏在后面看着,心觉奇怪:这人不是成日寻酒问欢吗?怎么几杯下肚就醉了? 他大概是真的醉了,一回房就直愣愣地往床边走,坐下准备脱靴了才注意到旁边傻掉的温晏,他看了好一会儿温晏,好像不认识他一样,直把温晏看得低下了头,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道:“我失礼了,还望小王爷见谅。” 说完就要往房间的另一边走,可刚迈出步子就被温晏拉住了袖摆。 “就、就睡床上吧,我现在还不困。” ## 第4章 温晏说完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说:“就睡床上吧,我现在还不困。” 这话里含着一种关切的邀请,又因为两人名义上的夫妻身份变得有些暧昧,更何况他的手还攥着霍时修的袖摆,像是生怕他离开一样。 他连忙松开手,解释道:“你喝了酒,那藤椅又晃,睡上去不舒服的,我中午一般不怎么睡,现在又不困,要不……你就在床上躺一躺,等酒醒了再说。” 霍时修看了一眼自己的袖摆,以及温晏缩回去的手,酒液烧灼的胃里升起一团火,随后又往心里烧,理智被烫了个洞,就要溃然失守。霍时修勉强露出微笑,将温晏的轮椅往床边推了推,告诉他:“不了,这样吧,我去厢房里睡。” 温晏对霍时修的拒绝不算意外,他把霍时修好好的一张楠木床睡成了病榻,床上两层棉垫铺着,床头安了个木把手,供他起身时用,被褥枕头上估计还有散不掉的药味,霍时修嫌弃也正常,温晏没有再坚持,只说:“那我现在让当儿去收拾厢房。” “好。” 温晏喊来当儿,让他把西厢房收拾干净,当儿本想说日日都打扫的,哪里会脏,可他还从来没见过小王爷和霍家公子这么和气地相处,自然不敢逆一句嘴,生怕打破了此刻的美好。 当儿在起身的过程中用余光偷摸着瞧,四少爷坐在桌边,他家小王爷坐在轮椅上,两人不知是不是约好的,一人着玄青,一人着茶白,隔着不远的距离,虽不言语,看着却好生相配。霍家的下人总议论说小王爷不得宠,说四少爷心思根本不在小王爷身上。当儿一开始也犹疑,可这几日看下来,他倒是觉得,与其说小王爷不得宠,不如说四少爷不得宠。 四少爷前几日把他喊来,询问了小王爷的饮食喜好和忌口,生活上需要小心注意哪些方面,还跟他要了小王爷的药方,总之事无巨细,当儿想:小王爷心肠可真硬,眼光还不好,都有四少爷了,还记挂着那陆公子做什么。 当儿不敢多留,领了命就往西厢房走,房间里剩下霍时修和温晏相顾无言。 “你要不要喝点茶?”温晏低头看着轮椅扶手,他一局促起来,视线就无处可落,声音也虚虚的。 霍时修很听他的话,提起手边的茶壶就倒了半杯凉茶,端至嘴边时问:“小王爷,你是不是怕我?” 温晏抬起头,眼里多了一层戒备。 “还是怕我爹?”霍时修又问。 见温晏不说话,霍时修将杯中的茶水饮尽,缓缓起身,走到温晏面前,还是那种感觉,他明明那么高大,温晏需要仰着头才能看见他的表情,可全然没有居高临下的压迫感,又因为醉意,他说话不如往常般带着戏谑,一字一句都很重,透着真诚。 “关于我爹,关于霍家,这些年来朝廷中百姓间都有很多议论,你可能也听说了,恕我无法解释,但请你相信,你在霍家永远安全,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你不用担心自己的一言一行会连累诚王殿下,不用害怕家里的规矩,所有事情我都会替你挡着。这门婚事来得太突然,害你远离你的父王母妃,还有相熟的朋友,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我也没有什么其他能为你做的,只能给你这样一个保证。从今往后,你便把这里当做你的家,吃穿用度都同王府一样,想去哪儿想做什么,家里的下人随你使唤,需要我的地方,也尽管跟我说,无需有什么顾虑。” 霍时修蹲下来,这回变成他仰望温晏。 他问:“好不好?” 温晏连忙去扶他,可霍时修避开了他的手。 温晏觉着眼眶发热,霍时修的一番话让他一时半会儿都缓不过来,他望向霍时修,是眼泪把他的视线糊住所以看不清了吗?为什么他觉得霍时修眼睛里也全是悲伤呢? 他点头说好,又要伸手拉他,“四少爷,您先起来。” 霍时修听到“四少爷”这个词的时候怔忪了片刻,随后听话地起身,恰好此时当儿过来,说厢房已经收拾好了,霍时修恢复了神色,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转身往外走了,当儿见他脚步不太稳,便在一旁护着,走到游廊的中间,霍时修停下,对当儿说:“你去照顾小王爷吧,他中午在席上坐得久了,你去看看他有没有哪里难受。” 说罢就独自往前走了。 当儿觉得今天的四少爷有些不太一样,他平时脸上总是挂着笑的。 主子的事他还是不要多加揣测为好,当儿听从安排转身往回走,可一进主屋,温晏又开始轰他:“你回来做什么?四少爷醉成那样,你不好好服侍他,他要是摔着了怎么办?” 当儿委屈,小声嘀咕:“丫鬟小厮那么多,怎么都是我一个人的活?” 他从小就服侍温晏,相处久了,所以说话有些没遮拦,平日里温晏都不会管他,可今天不知怎么了,温晏的脾气格外不好,不仅命令当儿立即去膳房要碗醒酒汤,还让他好生照顾着霍时修。 当儿挨了一顿骂,只好顶着大太阳往后厨跑,醒酒汤送到的时候,霍时修已经睡着了。 他只好在旁边摇扇,一边打着瞌睡。 申时之际,温晏却来了,由丫鬟推过来,当儿刚要起身,温晏摆摆手让他不要说话,当儿走上前替了丫鬟,把温晏推到霍时修的床前。 霍时修睡觉时很安静,眉宇舒展,鼻梁挺拔,俊秀却不文弱,难怪许多人说他“炯若明珠,朗然照人”。温晏看得有些出神,再加上西厢房后面是一片竹林,凉风徐徐,他这么一看就忘了时辰,很久之后就听见有人在叫他,一回神就对上了霍时修含笑的眸子。 酒醒了,霍时修还是霍时修。 温晏这次没再害臊,而是主动问:“你在家吃晚膳吗?我让膳房多做两个菜。” 他追着解释了一句:“我平日晚上只喝粥。” 霍时修说:“不用加菜,喝粥就很好。” 温晏的手藏在袖子里,偷偷抠了抠轮椅的扶手,然后轻声说:“好。” 吃完晚膳,霍时修问温晏:“想不想出去逛逛?我推着你,不去远处,就在街上逛一逛。” 温晏本想拒绝的,他不爱出门,但霍时修既然好意提了,他也找不出理由推辞。 夏夜的京城倒是很热闹,街道两边都是商贩,有卖糖人的,也有卖胭脂水粉的,温晏看着眼花,前面还有半条街的勾栏,里面满演杂剧和傀儡戏的,时不时传来如雷掌声,温晏心里一开始很怕,他好久都没有出门接触这么多人,可霍时修在他身后,轮椅推得稳稳当当,他就没那么怕了。 逛完了主街,到了行人不多的地方,温晏刚想问霍时修累不累,要不要歇歇,可一转头便顿住了。 从酒楼里走出来一群人,穿着国子监生统一的衣裳,说说笑笑地往外走,温晏在里面看见了陆琢。 因着夜晚昏暗,那群人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温晏。 可霍时修注意到了,温晏的目光紧紧地追随着那群国子监生里的一个,呼吸也变得急促,身子若不是受困于轮椅,可能就要奔过去。 霍时修迟疑地开口:“需不需要我把他们喊过来?” 温晏摇头,脑中一片混乱,连霍时修的话也没有听清,好像说了什么回避,但他无暇去理会,只呆呆地看着陆琢走远。 ## 第5章 温晏回房时情绪还是很低落,霍时修也没有多问。 可能是许久未出过门,当儿将温晏扶上床的时候他说了声腰疼,霍时修连忙上来询问有无大碍,温晏摇了摇头。瓷枕有些歪,当儿用手推了一下,却露出了个信封边,看颜色形制还是几日前温晏拼命藏起的那封,封上写了名,但霍时修没看清。 当儿如临大敌般将信塞回去,生怕被霍时修看见。 和他主人一样欲盖弥彰,霍时修也不戳穿,又问了一句要不要找大夫来瞧一瞧。 温晏说不用了,随后侧过脸闭上了眼睛。 温晏的脑子里全是陆琢的模样。 他在人群里总是那么显眼,他十四岁遇见陆琢,那时陆琢十七,是他父王特意请来给他们兄弟三人讲文章的小先生,见惯了满脸沟壑的老夫子的温晏,一下子就被一袭白衣的陆琢晃了眼。因为他身子弱却爱读诗书,陆琢对他偏心些,总是嘉奖他的功课,温晏的两个哥哥都淘气,下了课就飞快地溜出去玩了,只留下温晏一个人,他坐在那里看起来孤零零的,陆琢可怜他,还会推着他到王府的院落里,陪他赏赏景,有风就聊聊风的诗,有花就作首花的词。 从摔成残废那天起,温晏的人生就变成了黯淡孤寂的黑夜,陆琢是他唯一的光。 他从未奢想过能和陆琢在一起,更何况他已经嫁人,只是他当他听到陆琢的友人们笑着谈论娶妻生子之事时,只觉物是人非,难免有些难过。 他远远地听见一句:“陆琢,大理寺少卿的千金对你一见倾心,你想不想娶?” 他没听见陆琢说什么,那行人就已经走远了。 想不想娶,都与温晏没有任何关系,陆琢不曾喜欢过他,他连流一滴泪都是自作多情,可偏偏就有一滴泪从眼眶里逃出来,划到耳边,溜进发间,消失得无踪无影。 夜深人静,连蝉鸣都小了些,温晏抹了抹脸,吸了两下鼻子,收拾完情绪渐渐睡着了。 翌日,当儿进来服侍温晏洗漱,捎带着提了一嘴:“小王爷,您那封信怎么还不寄出去?昨个恐怕被四少爷瞧见了。” 温晏愣住,“瞧见了?” “怕是如此,”当儿给温晏穿好衣服,忍不住道:“您若是想寄出去,我今个就给您送到国子监,若不想寄,最好还是别留在身边,以免以后惹出误会来。” 温晏听出了当儿的画外音,蹙眉问道:“什么误会?你觉得我这是在与陆公子私通?” 当儿连忙说不敢,温晏把信从枕下拿出来,扔到当儿怀里,“你自可以读给众人听,读给四少爷听,我只是告诉陆公子我在霍家一切都好,让他放心,祝他今后学业仕途顺心顺意,这些都不可以吗?” 当儿知道温晏生气了,忙跪下来,“小王爷,您误会了,当儿哪里敢?当儿只是盼着您能每日高高兴兴,小王爷,过去的都过去了,可您一想起陆公子就愁容满面,当儿看着心疼,还有……还有四少爷,他对您那么好,要是被他知道了,岂不是伤了他的心?” “伤心?” “是啊,四少爷对您的好我们这些下人都看在眼里,本想着霍家权势那么大,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当儿刚进府的时候走路都腿软,生怕说错话做错事,可是这半个月下来才发现霍家并不像传闻里说的那样,霍夫人温柔和善,其他几位少奶奶也很好,四少爷更不用说——” “更不用说什么?”温晏忽然提高了音量,用他从未用过的满是愤恨的尖锐语气说道:“你知不知道从大婚那晚到今天,他碰都没有碰过我!” 温晏指着房间的另一边,“他每晚都睡在那张藤椅上,他宁愿睡藤椅睡厢房都不愿意碰我,还说什么皇命难违,说对不住我,我还真傻傻地信了。是,我的心里确实放不下阿琢哥哥,可是在嫁进霍府之前,我就已经断了念想,我也曾偷偷想象过我未来的丈夫是什么模样,想象过能和他琴瑟和鸣,可是大婚那晚我坐在椅子上忍着剧痛等他,他连盖头都没有掀!他看到我这双废腿就躲得远远的,连我的床都不愿意碰。我知道、我本就应该知道,这个世上,除了阿琢哥哥,没有人不嫌弃我是个残废,根本不会有人爱我……” 当儿怎会知道这些,一时愣得说不出话来。 最后温晏连早膳都没有吃,抹着眼泪重新躺回去,躲在被子里哭,哭久了没力气,很快就又睡着了。霍时修中午回来的时候,见他还在睡着,有些讶异,但也不敢打扰,只帮他掖了掖被角,便去前厅霍夫人那里用膳了。 再回来时,温晏终于倦倦地醒了,倚在床边等下人把他扶上轮椅,见霍时修回来忽地往床里躲,吓得霍时修刚迈进门的腿赶忙又收回去。 “怕你刚醒吃不进荤腻的,从母亲那里带了碗银耳莲子汤,去暑又爽口,要不要尝一尝?”霍时修站在门口问。 温晏点点头,当儿从后面进来,将温晏扶到了轮椅上,推到桌边。 霍时修见温晏脸色精神都很不济,心想大概还是因为昨晚的事,他想着自己就别在温晏面前晃悠了,免得惹他心烦,所以刚把银耳莲子汤从食盒里端出来,放到温晏面前,便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温晏握着勺子,故意不去看霍时修离开的背影,只闷闷地把银耳汤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霍时修让他捉摸不透,明明昨天说了那么真切动情的话,可为什么总是避他如瘟疫呢?他只是瘸了,又不脏不臭,温晏实在搞不懂。 就这样过了小半月,那封信温晏终究还是让当儿送出去了,很快,陆琢就来了回信,信里说看了他的来信,终于放心许多,还嘱咐他霍家情势复杂,让他千万要小心。 温晏拿着信纸,却不如想象中的欣喜,只读了一遍,便收进柜子里。 会试的筹备已经基本完成,霍时修便去向他二哥霍蕲交差了,霍蕲正忙着过几日的祈福大典,皇上十分看重,礼部自不可怠慢。 “这次的时间安排倒很巧妙,待祈福大典结束之后,便是会试,你到时候上个折子只需说,圣上至圣至明,能揽天下英才而用之,正是祈福的结果,圣上龙颜大悦,定会嘉赏你。” 霍时修还是一副懒散模样,“二哥,这五品小官我当得正舒服,不想升。” 霍蕲气不打一处来,指着霍时修问:“你成日不思进取,到底是想干什么?你真要惹爹生气了,真把你发配到西北战场上去,看看你能撑几天?你啊就是好日子过惯了,没吃过苦头,那战场上横尸遍野血流成河,你怕是看都不敢看。” 霍时修收起玩世不恭的表情,看着面前的茶盏轻声说:“你怎知我不愿意?” ## 第6章 当儿这两天的日子很不好过。 首先是温晏的话给他带来极大的震撼,以至于他这两天的晚上都偷偷从门缝里往里瞧,果然看到霍时修拎着枕头路过桌子,往房间的另一边走。 其次是他又感到疑惑,霍时修明明对温晏那么上心,为什么行动上却一点都不显露出来呢?难道真的像下人们说的,他在外面有个红颜知己? 这两位主子日子照旧,倒把当儿急得不清。 温晏到底年纪小,十七岁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有些害怕,只当霍时修是唯一的依靠,可霍时修对他忽冷忽热,他觉着委屈,一时情绪失控,收都收不住,但哭完了发泄完了又像没事人一样,就是不怎么搭理霍时修了。 霍时修比他更委屈,他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吃晚膳的时候,温晏被当儿推到桌前,霍时修正好从前院回来,本来脚步轻松,可刚踏上屋前的台阶就开始犹豫了,正踌躇不定时,当儿眼尖瞧见了,小声告诉温晏:“四少爷在外面呢。” 温晏飞快地朝门口看了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拨了拨筷子,说:“关我什么事?” 皇帝不急太监急,眼看着霍时修就要转身走了,当儿也不管不顾了,跑到门口喊了一声:“四少爷,小王爷等您一起吃呢!” 温晏气得要砸他,可偏偏手边没有合适的东西,只能涨红了脸,眼睁睁地看着霍时修走进来,两个人的目光同时对上又同时分开,温晏又不吭声了,坐在桌边装哑巴。 还好霍时修不是哑巴,他一坐下尚未动碗筷,就先主动破了局,“小王爷,我上次说的都作数。” “什么意思?” “上次说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都可以告诉我,”霍时修微微侧过身子,面对着温晏,语气像在哄孩子:“我看小王爷最近好像总是不高兴,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温晏被霍时修的软话一下子弄得不知所措,抬眸看了一眼霍时修,霍时修像是鼓励一样,朝他点了下头。 温晏开始怪自己口齿太笨,若换个伶俐大胆的,就可以替他理直气壮地质问霍时修:为什么躲我?为什么嫌弃我? 但他说不出口,只是用筷子戳一戳盘子里的菜,顾左右而言他,嘟囔着:“讨厌吃冬瓜。” 霍时修怔住,但很快笑道:“那我吩咐膳房,以后不准做有冬瓜的菜了。” “还讨厌山药。” “山药补脾养胃,是好——” 霍时修还不算色令智昏,想提一下意见,可温晏一撅嘴,他就瞬时没了立场,“那以后也不吃山药了,还有什么讨厌的?” “讨厌一个人吃饭。” 霍时修这次是真的愣住了,一向精于话术的他都反应了好一会儿,然后倾身小心翼翼地问:“那我以后每天都回来陪你,好不好?” “真的吗?”温晏终于肯抬头了。 “真的,外面酒楼厨子的手艺远不如家里的,吃几天就腻了。前厅的规矩多,不如在自己房里吃得轻松。” “我饮食清淡。” “你怎么知道我最近上火了?”霍时修凑近,故作惊讶道。 温晏噗嗤一声笑出来,露出了他来霍府之后的第一抹明媚笑容,霍时修看着他笑,好似怎么都看不够。 之后霍时修让丫鬟将有冬瓜和山药的菜替换成温晏爱吃的,温晏乖得很,比平时多喝了半碗粥。 饭后霍时修想推温晏出去走走,温晏这才想起来前几日在街上看见陆琢那天,他只顾着自己魂不守舍了,全然忘记一旁的霍时修,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犯了错。 他竟然把这件事忘的一干二净,也忘了照顾霍时修的心情。 心头涌上一阵后悔,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说不想上街了,就想在庭院里歇一歇,院子里的紫藤开完了花,只剩下浓绿的叶子形成天然的荫蔽,霍时修把他推到下面,指道:“你来的有些迟,紫藤总在四月开花五月谢。” 温晏仰着头,忽然想起李白的诗:“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 他看向霍时修,笑着说:“今年错过了,明年再看不就好了?” 他们相处的时间加起来还不到一月,竟然就想到明年的事了,温晏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这话里藏着的含义,忽地红了脸,又开始偷偷抠轮椅把手了。 霍时修随着温晏诗里的意境,将金丝雀的笼子挂在了藤间的木架上,他没注意到温晏的动作,也说:“是啊,明年再看。” 温晏饭饱了就犯困,在院子里就开始打瞌睡了。 回房间之后,当儿和两个丫鬟帮温晏洗漱更衣,霍时修也在人走之后,拿了瓷枕往躺椅上走,刚刚要躺下,外面忽然响起了敲门声。 温晏陡然清醒了。 他望向霍时修,霍时修比他镇定许多,先将瓷枕放回到温晏枕边,刚准备去开门,就听到当儿说:“老夫人,少爷和小王爷已经睡下了。” 温晏松了口气。 可他这口气却只松了半截,下一刻连命都吊了起来。 “把门推开小半扇,我看看他俩。” 霍时修和温晏对视了一眼,温晏先伸出手。 霍时修说:“小王爷,失礼了。” 温晏被霍时修的气息包裹住了,霍时修躺到他身边,掀起薄被盖住了自己,温晏的手背碰到了霍时修的衣袖。 鬼使神差地,温晏动了动还能动的上半身,往霍时修的方向靠了靠。 木门发出轻轻的吱呀声。 霍时修伸出手隔着被子抱住了温晏,怀里人的身子在小小地发颤,霍时修说:“抱歉。” 吱呀声又响了一声。 霍时修连忙收回手,往旁边移了移。 “小王爷?” “霍时修,”温晏喊他的名字,闭着眼睛,声音还有些抖:“你是不是有心上人啊?” 霍时修却不正面回答,反问道:“小王爷,你的心上人是国子监里的谁?” ## 第7章 温晏原本觉得他的床很大,大到他平日里睡觉总觉得孤零零的,可霍时修一躺上来,还侧着身,这个床好像都变得拥挤了。还有他原本觉得窗外池塘里的蛙叫吵闹,可现在却一点都听不见了,只剩下他紊乱的呼吸声,声声敲在心上。 霍时修可能也觉得自己僭越了,所以即使温晏看上去像是还没听懂他的问题,他也没有再重复一遍,只是说:“抱歉,小王爷,我不该开这样的玩笑。” “他是我父王请来教我写文章的先生,也是国子监里的监生。”温晏并不想逃避,他问心又无愧,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霍时修的问题。 是放在心上过,但现在也放下了,最多如藕断丝连般带点留念。 可回答不是心上人,又显得殷切。 霍时修有那么多传闻,鸣凤坊里的花魁,听雨阁里的琴师,这些天来温晏总偷偷听丫鬟们的墙角,听来了不少故事,心里气得冒火,霍时修的红颜知己加起来比温晏见过的人还多,如此种种,霍时修也没对他解释过半分。 凭什么要他先回答? 况且他心里最难过的就是,霍时修在外面是人尽皆知的登徒子,却在他房里当柳下惠,还不是嫌他残废,嫌他不如外面的那些能歌善舞的美人能婉转承欢。 温晏也是堂堂郡王,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怎甘受此辱? 他回答得坦坦荡荡,说罢还朝霍时修扬了扬下巴,心想他都说了是教书先生,霍时修也应该能听懂。 只见霍时修眯了一下眼,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片刻后问:“那人是不是叫陆琢?左司员外郎之子?” 温晏讶然:“是。” 霍时修忽觉讽刺,无奈地笑了笑,“原来是他。” “怎么了?” “没什么,我叔父,也就是国子监的祭酒,很欣赏他,说他今后大有作为,我那日去国子监,叔父正着人誊抄他写的文章准备发给院里的众人传阅。” 温晏点点头:“他的文章写得确实很好,针砭时弊,切中肯綮,又不失文采。”可他夸得不入心,他不明白这个关键时刻,霍时修为什么要提这样不相干的事情。 霍时修听来只觉刺耳,连笑意都散了。 温晏总是不敢看他,抑或是不肯看他,说话时要么垂着眸,要么望向别处,霍时修也趁此机会多看看他。 温晏才十七,又因为长年养在府里,体弱多病不常外出,所以少了些血色,像个易碎的白玉瓷瓶,霍时修感到困扰:老天安排温晏嫁进来,到底是在帮自己,还是在害自己。 他觉得后者多一些,所以强压下那些不该有的绮念,坐起身来,回头把他忍了一月的话说了出口:“小王爷,本朝有规矩,皇室宗亲的婚姻需满一年才能和离,所以还要难为小王爷一段时间,等明年这时候,咱们签了和离书,你就能离开这里,和陆公子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再过一年,他大概也要离开京城了。 温晏是懵的,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霍时修,眼睛里全是震惊,许久发不出声音来,霍时修话已出口便生出无穷无尽的后悔来,他担心地俯下身,又不敢做什么逾越之举,只是轻声地唤:“小王爷?” “和离?”不知过了多久,温晏才缓过来,“原来你都想好了,早就想好了。” “我——” “很好,很好,确实要和离,和我的想法竟不谋而合了。”谁愿意娶一个残废呢?吃惯了珍馐美味的人怎么可能愿意去吃糠咽菜? 他的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可偏偏又是平躺着,一动就能把泪珠晃下来,于是他故作无事地闭上眼睛,让霍时修走,“夫人都走了,戏都演完了,你还在我床上做什么?” 霍时修当即掀开被子,准备帮温晏掖一掖被角,可刚伸手就缩了回去,他下床离开的时候,温晏兀然开口:“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你是不是有心上人啊? 霍时修身形微顿,声音低低地,“是啊。” 温晏的眼泪终究还是没出息地流了下来,但语气却轻松:“什么时候引我去瞧瞧?” 霍时修笑得苦涩,甚至都没有转身,他说:“好。” 这晚霍时修没有留在房里,也没去厢房,而是独自一人在庭院外的紫藤下面坐到天亮,上朝之前派了小厮进屋轻手轻脚地去取朝服和朝冠,然后亲自关上了门。 朝堂上有人说起了西北的战事,游牧族的入侵虽已经渐成趋势,但暂时不构成太大威胁。皇上闻之并不甚在意,只说:“既然不成气候,那便无需再往西北调兵,朕今年年底去蓬莱仙岛见元丰真人还需填些人手,下朝之后兵部要仔细规划绸缪这件事。” 霍时修的大哥霍葑掌管兵部,得令后立马说:“圣上顾念百姓,为苍生劳心累形,实乃百姓之大幸。” 众官纷纷呼应。 下朝之后,霍时修正要走,被霍太师喊住,霍太师坐进轿中,声音不威自怒:“杨将军从西北回来的这几天,听说你常去他府上聊西北的战事?” 霍时修低着头,并不言语。 “你想当武将?”霍太师抬起轿帘,蔑笑道:“不自量力。” 霍时修仍不说话。 “你想都不要想,且不说你母亲把你当命根子,不可能同意你上战场,而且我也实话告诉你,霍时修,霍家再脏再受世人辱骂也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你的名字在霍家的族谱里,你就算为国效忠战死沙场了,也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 霍太师的轿子走远了,霍时修还站在原地。 回家后,却与温晏迎面碰上,温晏换了一身亮色的衣裳,看着气色好了些,但脸色依旧淡淡的,一看见霍时修就避开眼神。 霍时修自觉尴尬,便语气客套地问:“要去哪里?要我陪着吗?” 温晏咬着嘴里的嫩肉,带着几不可闻的恼怒,一字一顿道:“去见阿琢哥哥。” 他终于直视霍时修的眼睛,添了一句:“我的心上人。” ## 第8章 霍府离国子监有七八里地的距离,当儿提前去准备了温晏专用的马车,是从王府带过来的,里面用上好的木材照着躺椅的形状做了一个流线型的靠背,还铺了蚕丝做的软垫,但温晏不常坐。 他在府里深居惯了,十年如一日的生活让他有些怕见人,即使是稍熟识点的人,他也怕见,怕别人觉得自己嘴拙无趣。 这次和霍时修置气,倒激得他出门,当儿自然高兴,乐呵呵地把温晏的轮椅推到偏门门口,又招来两个小厮准备一同将温晏搬上了马车。温晏觉得自己这时候就像一块破棉被,软绵绵的任人摆布,当儿从后面挟着他的腋窝,另外两人托着他的腰和腿,几番折腾终于将他放了进去。 当儿抹了一把额前的汗,低头却见温晏眼神落寞,心里一惊,连忙蹲在边上问:“小王爷,您怎么了?去见陆公子还不高兴吗?” 温晏看着他,“那你又高兴什么?” “小王爷出门我就很高兴,小王爷在王府的时候小半年才出来一会,来霍府还没到一个月就出来第二次了,我心里欢喜得紧。” 温晏笑他:“傻兮兮的。” 马车的木轮缓缓转动,往国子监的方向去了。 当儿让人快马先去国子监找一下陆琢,以防因为他不在让温晏白去一趟,所以温晏到的时候,陆琢已经在门口等他了,门口还有些人进进出出,陆琢同众人一道向他行了礼,温晏正欲下车,但微微迟疑了下,说:“阿琢哥哥,我想找个偏僻的地方下来。” 陆琢恍然,连忙让车夫牵着马车去了国子监外的一片幽静的竹林,林前有座小亭。 温晏下车又是重复的一番功夫,陆琢在旁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看着。以前都是他去王府,温晏还没来国子监找过他。虽只是两月不见,可温晏看着却有些不一样了,眉眼间的稚气少了些,但病气仍在。 “怎么想着过来?” 温晏好不容易坐下,答道:“最近徽州知府送了些上等的松烟墨到府里,老夫人给了我几条,我平日不爱写字,留着也是浪费,便正好送给阿琢哥哥你来用。” 当儿呈上来,陆琢看见了也是连连称奇,“雕工精美,条身还用金线描了山水图,确实不俗。” 温晏点头,视线便被身后的竹林引去了,陆琢喊了他几声他都没有听到,良久才回应:“什么?” “晏儿,你在信中说你一切安好,霍家待你也好,可我怎么见你郁郁寡欢,好像有心事?” 温晏两手搭在石桌边上,拨了拨桌上的墨条:“没有。” “那……四少爷呢?他待你如何?” 温晏手一顿,没说话。 “我虽然没有见过四少爷,但也听过他的一些传闻,他是霍太师正室所出,一出生就受尽宠爱,霍太师对他虽说严格,但其实心里也最看重他,谁知他不知进取,不仅诗书不通,还四处留情,名声坏到京城外去。只可惜皇命难违,这桩婚事已经定下,我一直担心你受委屈。” 温晏摇头:“没那么坏,他对我很好。” “是吗?” “感情的事如人饮水,阿琢哥哥不必替我担心。” 陆琢笑了笑:“晏儿长大了,对了,你出来见我的事情四少爷知道吗?” 温晏不知如何作答,陆琢先告知了他:“四少爷管着科举相关的事宜,我今后可能会参加考试,若是让他知道了你我的关系,心里不快,不免做些什么。” “不会的,你放心。”温晏心想:他哪里在乎? 陆琢又跟他讲了些话,还准备告诉他霍家的形势,让他早做准备,但温晏只静静望着竹林,兴致恹恹的,陆琢也不便多言,中午带着温晏去不远处的寺庙里上了香用了斋饭,没到下午温晏已经困了,便要回府。 这边的霍时修一个人坐在桌边,到底没等来温晏同用午膳。 没甚胃口,他只喝了些汤,刚放下碗,几个小厮抬着个庞然大物进来,说是郡王爷吩咐的。 他的贴身随从成蹊上来汇报:“小王爷五日前找来外面的工匠师傅,说要给您做个午睡用的卧榻,用上等的黄花梨木,做的宽敞些,师傅连夜加急赶工,今天终于送来了。” “小王爷?” “是啊,小王爷没跟您说吗?”见霍时修眼神茫然,他便解释道:“小王爷说您中午睡藤椅睡得肩背不舒服,便想着给您做个卧榻,便您中午小憩。小王爷还嘱咐了好多,什么长宽、两面独板还是三面独板,纹饰是用云纹还是花草,他都做了要求。” 霍时修似是听了见不可思议的事,半天才回过神,示意门口的几个小厮:“放进来吧,仔细些,别磕到了。” 温晏在回来的路上睡了一觉,醒时还没到霍府,当儿正撩着车帘瞧外面。 “当儿,”温晏喊他,“若是以前我见到阿琢哥哥,心里定会雀跃不已,可今天为什么我心上总像有块石头,压得我难受,也开心不起来。” 当儿一半心思都在车外,嘴一秃噜就说了出来:“因为您心里念着四少爷,中午我见您一直盯着太阳看,怕是想着回去同四少爷用午膳,可惜路程远,赶不上。” “才没有!你真是越发放肆了!小心我扣你的月俸。” 当儿立马低头:“小王爷,当儿知错了。” 温晏偏过头,烦人的恼意久消不散,直至回了府,才恢复了往日的疏冷,当儿推着他回房,一进门就闻见绿豆汤的清香味,霍时修的随从成蹊走上来:“小王爷,这是四少爷亲自下厨熬的绿豆汤,说是要感谢小王爷赠榻。” 温晏朝另一边望去,果见一张漂亮的卧榻。 “……四少爷还喜欢吗?” “喜欢得不得了,”成蹊小声说:“躺在上面,老爷召见都舍不得走呢。” 温晏动了动唇,垂眸道:“哦。” 霍太师把霍时修喊过去,交给他一些关于年底皇帝出巡的事情,又让他今后照旧跟着他二哥霍蕲在礼部做事,不可询问插手兵部的事,霍时修装聋作哑,听了一晚上的训,最后还是霍夫人来将他解救出来。 “你总是和你爹拧着来做什么?”霍夫人又恼又心疼。 “娘,表哥前几日给我来信,说闽南时局也有些不稳,总有倭寇侵犯,朝廷正是用兵之际,却由着圣上将大批人马调去蓬莱仙岛保护什么元丰真人,长此以往下去,外患未除,内忧先起——” “你胡说什么?就不怕隔墙有耳?”霍夫人吓了一跳,斥道:“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不允许,战场上刀剑不长眼,我决不允许你领兵打仗,兵部那么多人,不缺你一个。” 霍时修已经无意反驳,父母说什么便应什么,嘴上乖巧得很。 回房时温晏已经躺下来,但还没睡,只闭着眼养神,霍时修沐浴更衣之后进来,不忘去温晏的床上拿自己的瓷枕,指尖刚碰就被温晏拦住了,温晏睁开眼,一手伸出来搭在霍时修的瓷枕上,故意闹脾气地说:“卧榻上明明有枕头,不许你用这个。” 霍时修微怔,随即笑道:“为什么?” “鸳鸯枕就是要放在一起,分开来算什么。” 霍时修若不是精神清醒,差点就以为温晏这是在向他示好撒娇了,但他到底没醉,也不敢有这种痴心妄想,“见了陆公子,小王爷的心情果然好多了。” 温晏一愣,心绪莫名又乱了,说不清道不明。 “多谢小王爷的卧榻——” “谢谢你的绿豆汤——” 两人同时说出来,说罢又同时噤声,最后还是温晏先开口:“好了,抵消了。” 温晏一想到霍时修昨晚的话,心里还是难过,甚至不止难过,但霍时修离他这么近,他连他的呼吸声都能听见,温晏的耳根还是很不争气地红了起来,他将这样的没出息归咎于自己见过的世面太少。 霍时修许久没有说话,温晏原本是朝里的,见身旁人不说话,便有些疑惑,一回头却撞进霍时修深沉的眼神里。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一句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霍时修帮温晏掖了掖被子,弯了弯嘴角道:“有战事便有伤亡,只可怜那些年轻的将士,可能刚刚娶亲就被迫上了战场,死在炮火中连尸首都找不到,他们的妻子却还在家中满怀期待地等他回来。我在想,这些将士在死之前会不会后悔成亲?一套三茶六礼耽误了一个人的一生。” 温晏听得入神,也跟着心酸,但他还是安慰霍时修道:“你又不会上战场,你怕什么?” 霍时修笑了笑,摇头道:“不怕。” “不过,你要耽误就耽误我吧,等我们和离了,你再把你的心上人娶进来,可不能对她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了。” ## 第9章 温晏倚在桌边吃着葡萄,在接连几颗酸掉牙的葡萄之后终于幸运地吃到一颗甜津津的,他立马满足,心情都变好了。 “当儿,四少爷下朝没有?” 当儿一边收拾屋子一边答:“应该快了,只是我听前厅的丫鬟们说,太师前日又将四少爷骂了一顿,还给他安排了许多事情,我估摸着四少爷下了朝也不能立即回来。” “平白无故骂他做什么?”温晏皱起眉头,葡萄也不想吃了,擦了擦手便往屋外望,片刻又回头望向当儿,语气纠结道:“当儿,你觉得……四少爷这个人怎么样?” “很好啊,为人亲和相貌还英俊。” “可是,你难道不知道他的那些传闻?你在进霍府之前没听人说过?说他风流放荡四处留情,还说他曾经花千金赎了一个青楼女子却不肯娶她,害得那位姑娘成为笑柄,差点投河自尽。” 当儿愣在原处,一脸的不相信,“小王爷,您这是从哪里听来的?” “就是膳房的丫鬟,前日来传菜时站在檐下闲聊被我听见了。” “哎呦我的小王爷,她们的话怎么能信啊?她们闲来无事就爱胡说八道,实则不过是把听到的奇闻异事添油加醋,给自己解解闷罢了,”当儿见温晏还蹙着眉头,于是放下鸡毛掸子,走过来,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道:“小王爷,其实……我已经和东厢房的秋棠私定了终身,准备今晚就逃出霍府远走高飞呢!” “什么?怎么可能?”温晏眼睛睁得溜圆,嘴都合不拢了。 “怎么不可能?小王爷怎么不信我的话反而信那些丫鬟的?” 温晏自觉失态,恼羞成怒道:“一天比一天放肆,我看你这个月的月俸是不想要了!” 当儿心知温晏没有真生气,咧嘴笑着讨好道:“您瞧,这谎话谁都会编,您怎么能听什么信什么呢?至于四少爷是不是像传闻里那样,当儿不知道,也不敢下定论,只是当儿觉得他要是个四处留情的公子哥儿,那必然不顾家,冷落您,可是您来看四少爷,他每天中午晚上再怎么忙都准时赶回来陪您用膳,晚上也不出门,他就算是想风流,也没时间风流啊。” 温晏听了只是沉默,其实当儿说的他都明白,也不是没想过,可他的内心好像总有一个声音,在说:霍时修不是良人,是个不值得托付的浪荡公子。 这样他就可以不那么难过。 温晏轻声嘟囔:“四处留情和专情于一人,哪个更好些呢?” “小王爷,您说什么?” “没什么。”温晏摇头,很快就恢复了情绪,吩咐道:“把药包帮我敷上,然后推我去紫藤架下面坐坐。” “好嘞!您好久都不敷药包了,张太医当时说过,您的腿只要好生保养,隔几天敷敷药包,是有好起来的希望的。” 温晏听了却没什么表情,只是望着腿发呆。 霍时修果然准时回来,还带了些酥饼点心回来,温晏挑食,饭量还小,常常新鲜劲上来但吃几口就不想吃了,霍时修见他浪费,就帮他收拾残局,最后总是大半的点心都进了霍时修的肚子。 他和温晏的关系好像退回到初见,又好像跨越到了相敬如宾,总之连温晏自己都说不出来这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只是霍时修一出门,他就开始盼着他回来。霍时修也再没有提到和离的事,温晏也刻意不去想,只是偶尔看见池里的鸳鸯,就会忽然想起他和霍时修貌合神离的婚姻,徒增烦恼。 夏天很快到了尾声,一场雨之后天气就凉了些,霍夫人让人新做了几件衣裳给温晏。 温晏平日里对自己的穿着从不上心,但霍夫人的好意也不能不领,当儿拿回来之后,立马挑出一件湖蓝色的对襟窄袖长衫,“这件小王爷穿起来一定好看,四少爷就爱穿蓝色,这件好像和四少爷有件衣裳差不多。” 温晏本来一句“我喜欢素一点的”还没出口,就咽回了口中,喉头滑过,他故作平常道:“那替我穿上试试。” 刚换上,霍时修就回来了,温晏本来正在整理自己的衣领,见霍时修回来下意识地回身想躲,可囿于轮椅,只能低着头等霍时修走过来。 “这衣裳的颜色很衬你,尺寸还合适?” “……合适。” “是要去哪里吗?”霍时修在他面前蹲下,替他整理腰间的褶皱,轻声问:“见陆公子?” 怎么又是陆公子?霍时修怎么时常把陆琢挂嘴边上,生怕温晏想不起来似的,果然是因为不在乎吗?不在乎所以能毫无负担地聊起这些隐秘之事,不像他,明明心里像猫挠一般,也偏忍住不问霍时修的“心上人”是谁。 他没有回答,只是问:“我从没穿过这个颜色……会不会不喜欢?” 温晏故意含混了语气,霍时修默认是因为温晏害羞。 阿琢哥哥,这个称呼亲昵得让霍时修心口堵得慌。 他帮温晏又整理了一下腰间和腿边的衣裳,然后抬头笑道:“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小王爷可千万不要妄自菲薄。” 温晏这次耳根没红,脖子先红了。 “我今天要回王府,我想我母妃了。”他到底没憋住,老实交代道。 霍时修怔了怔,“那时间来得及吗?国子监离诚王府还有一段距离,你身子吃得消吗?” “我什么时候说我要去国子监了?我今天只回王府,”温晏本来有种扳回一城的感觉,可仔细想想,也没什么好赢的,便抠着轮椅把手,自暴自弃道:“我可没说要去国子监见谁。” 霍时修盯着温晏看了许久,“要我陪你一起回去吗?” “你手头上没有事情要忙?” “没有。” 温晏“哦”了一声,说:“那好吧。” 温晏在这个月的第三次出门,连温晏自己都有些意外,只是上马车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抗拒,因为霍时修站在旁边,他就会局促,怕自己被人搬来搬去的样子被霍时修嘲笑,可霍时修脸上却好像全是担心,见到当儿挟着温晏的腋窝时,连眉头都皱到了一起。 “你们动作轻一点!别伤着小王爷。” 霍时修平日里都是摇着扇与人说说笑笑,对下人也全无少爷脾气,这次竟罕见地发了火,把当儿吓了一跳,手劲一松,差点把温晏摔下来,正慌忙着,霍时修走上来推开中间站着的小厮,将温晏打横抱起,动作虽快却温柔至极,温晏还没反应过来,就靠在霍时修怀里了。 霍时修的胳膊分别托住他的后背和腿弯,温晏怕掉下去,只好伸手环住了霍时修的脖颈,他感觉到霍时修的呼吸声,还看到霍时修的喉结在他眼前动了一下。 霍时修把他搂得更紧些。 温晏的心在打鼓,简直听不见其他声音了,他觉得奇怪:霍时修的力气怎么这么大?不像个少爷,倒像习过武的人。 霍时修几步跨上马车,很快就稳稳当当地把温晏放到了特制的座位上,罢了还紧张地问:“有没有哪里被我弄疼了?” 温晏呆呆地摇头,霍时修有些后悔:“刚刚是我失礼了。” 温晏还是摇头,后背被霍时修碰到的地方在发烫。 到了王府,霍时修又将温晏抱下来,放在轮椅上,跟着管家从门口一路往王爷王妃的住处走,王妃一见到温晏就要落泪,两人叙了好一会儿旧,温晏见着母亲,犹如归巢的鸟儿,什么小孩子心性的话都说了出来,可王妃念及霍时修在场,想到霍太师的威名,便不许温晏再说,“我去看看膳房里的饭菜,你们两人四处逛逛,等会儿过来吃晚膳。” 温晏说要回自己原来住的屋子,霍时修就在管家的带领下推着温晏往后面走。 途径一片莲花池,霍时修忽然开口:“我记得这边原没有莲花池的,新修的吗?” 管家说是,温晏先反应过来,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霍时修一时语失,管家热心解释道:“四少爷三年前随着太师来王爷府上做过客,那次小王爷您不肯出来吃饭,所以不知道。” ## 第10章 霍时修第一次去诚王府时还不满二十岁,那时霍太师还没规划他的前程,也没让他跟着几个兄长做事,就因为没上紧箍咒,所以他行事颇没规矩,在桌上吃到一半便找借口离了席。 诚王不受皇帝宠爱,从诚王府久未翻修的屋檐就可见一斑,甚至不如霍府豪奢,前厅没什么好逛的,他便顺着一条石子铺成的小路往后院走,不知道了哪里,只见四周僻静得像到了世外桃源,面前是一条窄而长的池塘,中间拦腰架了一座木桥,过了桥是一片花圃,花圃中有一座高高的秋千。 风吹过秋千,花叶间蝴蝶翩翩,霍时修忽然挪不开脚步,顷刻之后,有人过来了。 十四岁的温晏还没长开,五官满是稚气,一身白衣坐在轮椅上,有蝴蝶飞到他的发髻上又飞走,他笑着仰头去捉,那画面几乎融进春色里。 霍时修站的位置,正好是温晏和当儿都看不见的地方,所以霍时修略一思索,就猜出了这是传闻中的诚王次子。他摇扇静静看着,看这位小郡王赶走了身边的小厮,独自留在花圃中央,又鬼鬼祟祟地朝两边看了看,似确认没人之后,才伸长了胳膊,去抓秋千的绳子,借力将自己的轮椅带到了秋千旁边。 霍时修看他使用轮椅倒是熟练,本以为他不过是平常腿疾,可还没来得及放心,就眼睁睁瞧着温晏伸出另一只手,抓着秋千的另一条绳子,试图靠着胳膊的力量,将自己拽到秋千上去,他费了老大的劲,霍时修远远地都能看见他涨红的脸,秋千被他拉到胸口,可他的腿却丝毫未动,完全是一场无用功。但他没有气馁,像是早有预料,还幼稚地朝秋千的木板座拍了一巴掌以示惩戒,接着又开始刚刚的动作。霍时修在一旁看着都替他累,心里竟泛出心疼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努力终于有了一点小小的起色,他半个身子都趴在了木板上。若是平常人,只需要再挺一挺腰,借着腿部的力量翻个身,就能稳稳当当地坐上秋千,可对温晏来说不行,他也试着用最后一点力气,就算只是趴在秋千上晃晃都好,然而天不遂人愿,他猛地一挺身,手却没抓得好,直接如倒栽葱一样往前翻了过去,头着地,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霍时修就要冲过去,但当儿先听到声音,大喊着“小王爷小王爷”,焦急地冲过来。 温晏侧躺在地上,肩膀一耸一耸地,看样子是在哭。 当儿喊来两个仆人,一同将温晏抬到了轮椅上,往房里推,霍时修没来得及看到温晏有没有受伤。 温晏笑时惹人爱,哭时惹人怜,也不知是哪个画面打动人,总之让霍时修恋恋不忘了三年。 “我们差一点就见到面的,真可惜。”温晏被霍时修推着离开了莲花池小声嘟囔着。 霍时修听到了,微微俯身笑道:“是啊,好可惜。” 过了石子路,又过了木桥,当年的秋千映入眼帘,温晏隔了两月未见自己住了十七年的地方,不禁有些伤怀,霍时修就没有跟着管家再往前推,反而在秋千处停下,询问道:“小王爷,想荡秋千吗?” 管家连忙阻拦:“万万不可啊,四少爷,这太危险了。” 温晏仰起头看霍时修,眼神像听到父母给他买了心仪的糖果时一般惊喜,却仍有迟疑和胆怯,不说想与不想。 “我抱小王爷上去,在后面护着他,定不让他摔下来的,管家放心。”霍时修蹲下来,面带微笑,眼神里传达出来的意思是他只在意温晏的想法,又问了一遍:“小王爷,想荡秋千吗?” 温晏点了点头,可能是觉得自己刚刚的模样太呆了,就又补充了一个“想”。 霍时修伸手抱他时,他已经很习惯地伸手去揽霍时修的脖子了,先前的扭捏丢了一大半,整个人都贴在霍时修胸口,任凭霍时修处置。霍时修走到秋千一侧,让温晏抓住绳子,将温晏放到两绳之间,然后腾出一只手快速地将木板条往前推,让温晏稳稳轻轻地坐在上面,温晏很害怕,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眼睛也无处着落,只好巴巴地望着霍时修。 霍时修站到他身后,“小王爷,不用怕,倚在我身上。” 温晏觉得全身都是麻的,坐上秋千的感觉太陌生,他觉得自己像是崖边的一块摇摇欲坠的碎石,风一吹就能让他跌得粉身碎骨。可霍时修的话犹如定心丸,叫他放松了一些,又见到花圃里盛放的花,这才平复了呼吸,静下心来,往后靠,最后靠在了霍时修的胸口。 霍时修伸手揽住了温晏的腰,动作很轻,“小王爷,不用怕,有我在呢。” 霍时修往前一步,温晏就离地远一些,霍时修忽然往后退,他就随着摆回去,一声惊呼尚未出口,就被霍时修捞回怀里。如此重复几次,他终于得了乐趣,露出笑容,仰起头求霍时修推得再高一些。 最后还是霍时修担心温晏身体受不了,不顾他的反对,强行将他抱下来,温晏气恼,又知道自己不占理,于是哼哼唧唧了一圈,直到前厅派人请他们入席时才罢休。 诚王今日入宫向太后请安,下午又被齐王喊过去议事,回来时已经很晚,所以晚膳也推迟了一些,温晏下午玩累了,吃到最后都开始犯困,王妃见状便命人收拾一下温晏原先的房间,“你们两人今天就别回去了,差人去霍府通报一声,就说我留你们在王府住一晚,明早再回去。” 霍时修抽出温晏手里的筷子,给他端了一碗阿胶桂圆羹,温晏换了汤匙,才勉强又吃了一些。 诚王看着这一幕,心中五味杂陈。 温晏吃饭时困,沐浴时困,等到了床上陡然就不困了。 因为今晚他要与霍时修同床。 许多年前,王妃为了他轮椅行动方便,将不必要的陈设一应除去了,再说他的房间也不需要什么卧榻和藤椅,温晏躺在床上等百无聊赖地等霍时修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这个问题,然后倏然清醒,若不是腿动不了,估计他就要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 温晏在短短的时间里迅速陷入紧张、害怕、焦虑的情绪,直到霍时修推门进来。 霍时修比他先意识到这个问题,关了门,遥遥地望向温晏,像是在问:“怎么办?” 温晏摇头,索性闭上眼。 霍时修走近了,又说:“要不,我打地铺?” 温晏立即反驳说不行,霍时修明明宁愿打地铺都不肯上他的床,嫌弃到这个程度,温晏竟然都忘了难过,直接道:“我这院子地方偏,容易潮湿,而且屋子虽然收拾过了,但到底两个月没住人,不能打地铺。” 霍时修也没说话,只是坐到了温晏的床边,温晏咬着下嘴唇也不说话。 温晏的屋子并不紧挨着小池塘,所以都没有水声来掩饰尴尬。其实霍时修从余光里瞧见了温晏紧紧攥着被褥的右手,且语气里没有抵触,但温晏没开口,他便不好开口,只等温晏安排。 良久之后,旁边的人轻轻地说:“你上来睡吧,我困了。” 霍时修没吭声,侧过身越过温晏到了床铺里面,刚仰面躺下,温晏捏着被角,主动送给他一半被子。 这次没有霍夫人从在门缝里监视,霍时修也没说“失礼了”,接过被子给自己盖上,只是他不敢动,生怕碰到了温晏的哪里,弄疼了他,因着两人都拘束紧张得要命,连呼吸都不敢出声,所以等到床头的小蜡烛都烧尽熄灭了,房间陷入完全的黑暗,温晏都没睡着。 “四少爷,你睡着了吗?”他小声问。 “没有,怎么了?” 温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霍时修,可既然已经开口了,就只好硬着头皮往下问:“……你给我讲讲你的心上人呗?” 他终究没忍住。 可霍时修竟然不回答,他忽然打了两声哈欠,故作困倦模样,然后侧身给温晏掖了掖被角,说:“抱歉,小王爷,我有些困了,以后有机会再讲,好不好?” 温晏嘴上说好,心里却抱怨:哼!小气鬼。 ## 第11章 霍时修先说困,但其实是温晏先睡着。 温晏是个没心思的人,就算有心思也撑不过几个时辰就抛之脑后,他听到霍时修的话,愤愤不平地撇了撇嘴,又不出声地骂了霍时修一通,拉起被子就睡着了。霍时修不如他,他心思沉些,等到温晏呼吸均匀了,就缓缓地睁开眼。 今天在桌上,气氛其实很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剑拔弩张,诚王面色凝重,王妃的笑容里也藏着苦涩,桌上只有温晏什么都不懂,只当是回家见父母,很认真地吃饭。霍时修也不希望他懂,只想他好好吃饭。 若论起来,诚王也算是“倒霍”一派,当初上疏列数霍太师十大罪状谏官林贤清曾是诚王的好友,当初轰动一时的百官参奏也有诚王在后的推动,那次只差一点就要晃动霍氏的根基,兵马就将霍府团团围住,但是最后皇上还是力排众议保了霍太师。“倒霍”失败之后,诚王没有受到牵连,正要松一口气避其锋芒,但没过几年,皇上就将温晏许给了霍时修。 两边都是嫡次子,自然也藏了皇帝的意思,皇帝知道了诚王参与了林贤清事件,知道他不安于当个富贵闲人,想参于政事。这是警告,亦是明示,是要告诉他:若不安守本分,下次就不会是嫁个儿子给霍家那么简单了。 所有人都恨极了霍家,诚王甚至连表面功夫都做不全。 霍时修轻轻地翻了个身,侧躺着看温晏,温晏比起三年前长大了许多,面色还是苍白的,但唇上添了些血色,鼻子小而挺,睫毛乌黑纤长,左边的眼尾有一颗小小的痣,看起来总是可怜。其实长大了,但霍时修觉得他还是孩子,永远是孩子,他不想让那些官场秽事去弄脏温晏。 温晏身上有股药香,淡淡的,霍时修放肆靠近了一些,可他不敢碰,像不敢碰一个价值连城的瓷器。 “晏晏,”霍时修的声音很小很小,几乎听不见,“若我不是霍时修,管你有几个心上人,我都不会退后半步,只可惜,我们缘分太浅。” 温晏醒时已经天光大亮,王妃进来催他更衣,“你在霍家也每日睡到这个时辰?” 温晏还懵懵的,不答反问:“霍时修呢?” “上朝去了。” 温晏略有些失望,穿好衣裳吃了早膳,准备回霍府时还想再等一等,等霍时修下朝过来抱他上马车,养出一个坏习惯只需要一天的时间,温晏已经不想让当儿和小厮抬他上去了,可王妃催他:“你回霍府得先去给夫人请安,时间紧张,再等下去就到中午了,你在家里没规矩些不要紧,在霍太师和夫人面前一定要小心谨慎些,不能给你父王惹麻烦。” “好吧。”温晏妥协,心里念叨着:我在霍家受的规矩可比在家里小多了。 回程的路总是快一些,路上的风景甚好,温晏的心情自然也好。回府时他按王妃的命令,先去向霍夫人请安,霍夫人身着华贵的服饰,正在看家里的账本,见到温晏进来,笑容依旧和善,拉过他的手,问他舟车劳顿身体有没有不适。 “没有不适,一路上有……有时修陪着。” 霍夫人拉过温晏的手,放在掌心拍了拍:“我瞧着你们两个相处得倒很好,时修他性子懒散,自由惯了,总要有个人管着。” 温晏脸颊飞红,嗯了一声。 霍夫人笑着说:“你且别信外面那些传闻,说他寻花问柳的,之前没跟你解释是怕你觉得我偏袒他,但这两个月相处下来,我相信你心里也应该有数了,我的儿子我知道,他自小就善良温和,不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来,至于外面的风言风语,不过是那些人看不惯我们霍家,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说是不是?” “是。” 霍夫人还给温晏讲了一些霍时修小时候的趣事:“他自幼就心善,在路上若是碰见乞讨的人,定要下马车去舍几个铜板,他从九岁开始,每个月都会在昌元街的街头设棚施衣施粥,十年如一日,没缺过一次。只可惜常常碰上闹事的,偏和我们家过不去,说时修只是替他爹邀买人心,装模作样给皇上看呢。” 温晏听了久久不语,霍夫人亲昵地握住温晏的手:“外人不过是嫉妒我们霍家受皇恩眷顾,家中的子弟都身居要职,其实官做得再大也不都是为了皇上做事吗?枪打出头鸟,什么坏事都让我们霍家人背罢了。所以啊小王爷,流言蜚语听过便算了,切勿当真。” 温晏讷讷地点头:“知道了。” “真乖,”霍夫人摸了摸温晏的头,又招手让当儿过来,“推小王爷回房,这两天坐马车坐累了,回去好生照顾着。” 当儿连忙上来扶住了温晏的轮椅。 回房的路上,温晏还在想着霍夫人的话,内心翻腾不已,他知道霍时修好,却不知他那样好,“当儿,帮我做个事。” “您说。” …… 不多时,当儿回来,温晏正躺在床上浅眠,一有动静就睁开了眼,当儿凑到床边,喜出望外道:“小王爷,您让我问的我都问到啦,一盘栗子酥就把成蹊的话都套了出来。” “他的话应该可信吧。” “他自小服侍四少爷,他的话若有假,还有谁的话能相信?”当儿又凑进了些,神神秘秘道:“成蹊说四少爷根本没有什么心上人,四少爷平日里除了在礼部做事,其余时候得了空就会去步兵都指挥使谢大人的训练场转一转,谢大人爱喝酒又爱闹腾,在酒楼里常常惹出事端来,有次差点伤了一位姑娘,四少爷英雄救美,但不知怎么的,这事传来传去就变成了四少爷强抢民女了,众人也不管是非对错,只想着往霍太师家里泼脏水,咱们四少爷的风评就越来越差。” “那他怎么能确定四少爷没有中意的人呢?” “成蹊说,反正他是没见过四少爷倾心于谁,四少爷也没谈起过。” “那他干嘛对我说他有心上人?” 当儿想了想,猜测道:“是不是您之前对陆公子念念不忘,被四少爷看在眼里,吃味了,为了和您赌气才那样说的。” “我什么时候念念不忘了?” “连成蹊都看出来了,刚成亲那几天,您的心思都不在四少爷身上,”当儿小声嘟囔,颇为不平道:“您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我——”温晏一时语滞,原本已经理清的线头被当儿一阵噼里啪啦又弄乱。 为什么他听说的霍家和霍夫人口中的霍家完全不是一回事?百姓口中的霍家权势滔天、贪墨无数、祸国殃民;而霍夫人口中的霍家恪尽职守、和睦友爱。而且,别人他不清楚,只因霍时修,温晏也无法再用以前的眼光看霍家了。 他感觉到烦恼和矛盾。 霍时修上午办完了霍蕲安排给他的事情,下午去武场练了几个时辰的骑射,谢子明要留他喝酒:“有了家室的人就是不一样了,咱们兄弟俩多久没在一块儿没喝酒了?今日去蕙娘那儿,我带上如意醉,咱们痛痛快快地喝一场!” 提到蕙娘,霍时修忽然想起一件事:“会试的大榜前日刚贴出来,有周文澜的名字吗?” “蕙娘没跟我说,怕是没有。” “这样的人,蕙娘还要等吗?” 谢子明耸肩道:“她执念要等,我们又能如何?再说了,我让她嫁给我,她又不肯,那周文澜就不是个读书做官的料子,我让他去南方帮我堂哥经营茶叶生意,可人家心高气傲着呢,说读了十年圣贤书,怎可甘于商人为伍。” 霍时修笑了笑:“人各有命,我们也不便多掺和。” “今晚还去不去一醉方休?” “不了,小王爷在家等着我用晚膳呢。” 霍时修说罢就要上马,谢子明在底下拉住他的缰绳:“你之前和我说的,关于小王爷的事,现在还是那个想法?我见你和小王爷最近的关系突飞猛进,怕你一时陷进去,到时候可就不好收场了。” “还是那个想法,一年后和离,在霍家倒台之前把小王爷摘出去。” “其实你未免有些悲观,霍家不一定就到那地步。” 霍时修神情严肃,“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将小王爷置于险地之中。” 武场离霍府不过三四里路,霍时修回家时晚膳还没准备好,温晏还在看书,成蹊帮霍时修换了家里的便服,霍时修坐到桌前,温晏就自动防下书,扶着花架慢慢挪动轮椅,到了霍时修身边,霍时修微怔,含笑问他:“怎么了?” 温晏拽了拽霍时修的袖子,一副要说悄悄话的模样,当儿和成蹊很有眼力见儿地出去了,屋外一片绛红色的晚霞,把温晏的小脸都氲得红了一些,他小声说:“你干嘛骗我?我今天问了成蹊,他说你根本没有心上人。” 霍时修嘴角的笑意渐淡,袖中的手掌缓缓握拳。 “还有,我想跟你讲一件事情,关于陆琢陆公子,我承认我以前是对他动过心,因为原先在王府里,他是我唯一的朋友。但是自从成亲的消息传来,我就再没有动过那种念头,况且这两个月,你与我朝夕相处,你待我这样好,我、我已经——” “小王爷,我什么时候骗你了?”霍时修打断他,他面上还是笑,却如不笑一般漠然,他说:“我确实有心上人,你若不信,我现在就带你去见她。” 温晏眼中的星光在刹那间熄灭了。 他只听见自己用忍着哭腔的声音说:“好,你带我去见她。” ## 第12章 夏末的凉风吹在身上最是舒服适宜,其实温晏是准备今晚用完晚膳之后,和霍时修一起去街上逛一逛,听说最近昌元街上时兴买一种用竹藤编成的小灯笼,里面放着几只萤火虫,看起来小巧又有趣。 他想买给霍时修,并保证这次他肯定再不会看别人了,但世间的事总是不尽如人意,霍时修不想要他的小灯笼。 霍时修残忍到要带着他去见自己的心上人。 连贴身的侍从都不知道的心上人,要宝贝到什么样子?温晏坐在马车里,从时时掀起的车帘缝隙中看到霍时修骑马的背影,心里只剩下酸涩的闷痛。 “小王爷,到了。”成蹊在马车外说。 当儿撩开帘子,看了看一旁负手站着的霍时修,又看了看里面面色晦暗的温晏,最后深深吸了口气,拦住正要伸手的成蹊,硬着头皮对霍时修说:“四少爷,我和成蹊就两个人,人手不够,怕摔着小王爷,还得麻烦您把小王爷搬到轮椅上。” 温晏气得要命:“当儿!你手断了吗?” 当儿一脸苦色,有口难言,但还是壮着胆子放好轿凳,然后迅速把成蹊拉到马车的另一边,殷勤地拉起车帘,等霍时修进去。霍时修在当儿的灼灼目光下,只好踩着轿凳进了马车,朝温晏伸出手。 “我的腿若是完好无损,今日定不会受此屈辱。”温晏死死瞪着霍时修,眼里带着恨,但被泪水冲淡了许多。 霍时修说什么都是错,索性俯下身,一手穿过温晏的颈后,一手伸进他的腿弯,将他抱在怀里,温晏的四肢都是僵硬的,也不像以前一样乖乖顺顺地搂住霍时修的脖子,重心不稳,霍时修只好抱得更紧些,快步踩上轿凳,下了马车。 当儿狗腿子似地递上轮椅,立马被温晏剜了一眼,吓得他噤了声。 抬眼是一家叫“听雨阁”的酒坊。 门口的小伙计见到霍时修,连忙跑出来行礼,“四少爷,您好久没来了,谢大人昨个还念叨您呢!” “蕙娘在吗?” “在,”小伙计看了看温晏,问道:“这位爷儿瞧着面生。” 当儿斥道:“不得无礼,这是郡王爷。” 伙计连忙跪伏在地:“小的见过郡王爷。” “起来吧。”温晏的心思不在这小伙计身上,他的视线早就试着穿过酒坊门内的玉石屏风,停在某些隐隐约约的人影身上,蕙娘是哪一位? 霍时修轻车熟路地从玉石屏风的右侧走进听雨阁,经过一片人不多的分散酒桌,再走进一段迷宫般的游廊,七拐八弯转得温晏头晕,终于在最尽头,温晏看见一间屋子,从外面能依稀看出是一间闺房,房里点了蜡烛,因为众人皆没有出声,温晏静下心来,听到了房内人的翻书声。 霍时修立于门前,微微垂眸,他看起来与白天并无什么不同,神情淡然自若,只是全程不敢望向温晏的眼睛。 温晏说:“你且放心,我只是好奇,并没有其它的意思,也没有其他的想法,更不会伤害你的心上人。” 霍时修听了之后只是勾了下嘴角,指节曲起敲了敲门,唤房里的人:“蕙娘。” 蕙娘很快就打开了门,她先看见霍时修,便如常道了一声“四公子”,可话音未落,就瞧见了霍时修身侧的这个坐在轮椅上的人,一眼便知出身矜贵,蕙娘虽未见过,但她听霍时修谈起过,这京城里坐着轮椅的贵人还能有谁,于是蕙娘也低头行了礼:“民女见过郡王爷。” 温晏长这么大都没见过几回外人,更没有见过几回姑娘,偶尔一次进宫,他坐在宴席的最边上,勾着脑袋想看看当今最得宠的李贵妃长什么模样,可惜看不清楚,但是就算他见过的世面少,也敢笃定这位叫蕙娘的姑娘是一位美人,即使是朴素的月白色罗裙也掩盖不住她的娴雅大方,简单的玉瓒螺髻反而更衬得她肌骨莹润。温晏忽然生出胆怯和自卑来,结结巴巴地说:“姑、姑娘免礼。” 他用余光扫了一眼霍时修,霍时修正在和蕙娘交换眼色,两人只对视了一眼,就似乎懂了对方的意思,无需言语。 霍时修和蕙娘的身量和相貌都好生相配,而且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不足为外人道的熟稔,温晏站不起来,只能仰头望着他们,无力感瞬间侵袭全身,他觉得腿和腰都开始隐隐作痛。 “谢子明说他赠了你一瓶上好的如意醉,隔瓶可闻幽香,今天忽地犯了馋,想来你这里讨杯酒喝。”霍时修倚在门边说。 温晏一直低着头。 蕙娘笑道:“原来那叫如意醉,我看着瓶身的釉彩都斑驳了,还以为是谢大人逗我玩,把别人不要的酒壶给我呢。” 霍时修仍是含笑,与蕙娘聊完了,好像刚刚想起旁边还有一个温晏,于是俯下身很客气地问:“小王爷,要不然就在这里喝杯酒解解乏?” “不用了,我想回去。”温晏忍着眼泪,扯了扯当儿的袖子,让他赶紧把自己推走,他一刻也不想留在这个地方,他的四肢百骸都在疼,心口也疼,领口下面全是冷汗。 当儿急得差点咬破舌头,这两人怎么闹到这个地步,不是下午还好好的吗?小王爷下午还特地换了新衣裳,说晚上有大喜事要发生。 这哪里是大喜事? 他忍不住问道:“四少爷,您不陪小王爷回去吗?” 霍时修沉默良久,最后还是摇头,他迈进门槛,与蕙娘并立,说:“不了,我今晚不回去了。” “当儿!快点走!”温晏的声音嘶哑。 当儿没有办法,只能愤愤地照原路将温晏推到了门外,他和成蹊两个人好不容易将温晏推上了马车,正要走时,成蹊将当儿拉住,小声道:“小王爷误会了,我家少爷和蕙娘不是那种关系——” “你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相信了,你家少爷也是,霍家的人果然都是满口谎言,欺世盗名!” “你——” 当儿甩起缰绳,驱车走了。 成蹊无奈,只好折回来,向霍时修如实汇报,可霍时修只担心温晏的安危,“你立刻骑马跟在小王爷的马车后头,务必将他安全护送到家,快点!” 成蹊领命就走,蕙娘重新坐回桌边,拿起刚刚正在看的书卷,叹道:“你这又是何苦?” “我是为他好。” “是,为他好,”蕙娘冷笑道:“让他爱上你,再将他抛弃,这也是为他好?霍公子,您太自私了吧。” ## 第13章 “不过也算不上抛弃,”蕙娘翻了一页书,看见霍时修失魂落魄的模样,笑道:“和离之后,凭小王爷的身份,什么样的好人家寻不到?” 霍时修皱了下眉,似有不耐。 “小王爷年纪小,心思简单,能这么快喜欢上你,说不定也能很快喜欢上新郎君,那人若再待他好些,温柔些,忘了你岂不是朝夕之事?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结局?” 霍时修听了之后只觉刺痛,但他不想失态,仍平淡道:“……是。”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另外一种可能?” “什么?”霍时修回头。 “如果以后他遇到的人对他不好呢?小王爷虽是皇亲,出身富贵不愁吃穿,但到底有身体的缺陷,心理上需要更多的陪伴和呵护,若是以后他再嫁的那个人嫌弃他,待他不好,或者让他受委屈,你舍得吗?” 舍得吗? 这个问题像寺里的晨暮撞钟生生响在他耳边,一时间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余音未绝,他的整颗心脏都随之颤了颤。 霍时修考虑了一切,想到隐忍,想到和离,却没有想过温晏离开他之后怎么办?他那么需要人陪,会因为霍时修回来用膳开心地多吃半碗,他那么需要爱,所以会在与陆琢缘尽之后,又轻易地喜欢上他。 “朝中势力蠢蠢欲动,霍家四面受敌,皇上近日也表露出与以往不太一样的态度,世间万物都逃不过盛极必衰的定理,霍家也不会例外,这些年我的父兄以及族人犯下的累累罪状迟早会被皇上知道,到那个时候,林贤清什么下场,霍家就是什么下场,轻则流放,重则满门抄斩。我是个没用的人,保护不了小王爷,也不想到那时候再让他伤心受苦。” 霍时修神色落寞,蕙娘没见过这样的他。 “四公子,我不是故意要说这些让你伤心的。” 霍时修很快恢复如初,“无事,你说得有道理,是我欠考虑。” 他起身要走,说道:“我不放心他,还是要回去看一下。” “好。” 这厢的温晏已经在马车上哭干了眼泪,回到房里时已经只剩下可怜的抽抽搭搭,泪痕挂在脸上,脱了外衣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当儿只能在旁边看着,束手无策。 下一刻,温晏不知怎么的又开始冒火,伸手抓住一旁的霍时修的鸳鸯枕就往地上砸去,崩裂声尖锐刺耳,上好的瓷枕四分五裂,两只依偎的鸳鸯却没被分隔开,留在同一片碎片上,当儿吓得一哆嗦,旁边捧着水盆进来准备帮温晏洗漱的婢女也站在门口不敢妄动。 温晏一字一字地念:“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这种好事怎么会轮到我的头上呢?” 他死死盯着床边的某一处,本来已经哭干里的眼眶忽又落下一行泪来。 “把卧榻搬出去!”他命令道。 “啊?”当儿没能立即反应过来。 “把那边的卧榻搬出去!随便放到哪里,总之不要让我再看见了,我不想看见它!”温晏带着哭腔说。 当儿无法,只好领着几个下人,把偌大的一张卧榻搬到东厢房去了。 再回来时婢女正在关门,她看见当儿时脸色也为难:“小王爷让我把门关上,说谁都不许进。” 当儿烦躁地挠了挠头,不知道事情怎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霍时修没有回房,他甚至都不敢回后院,只是在门口问了问成蹊情况,成蹊本来是个沉默笨拙的,自小跟着霍时修从来不多话,这次也忍不住道:“少爷,您今晚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您心里明明那么在乎小王爷。” 霍时修只问:“小王爷腿疼得严不严重,需要请大夫吗?” “当儿说不需要,他说小王爷隔一阵子就要疼一回,陈年旧疾,请大夫也没用。” 若他能守在温晏床边照顾着,温晏会不会好一些? 但霍时修也只是想一想,他独自在前院的池边石凳上坐了一会儿,成蹊陪在他身边。 “你和当儿待久了,嘴倒伶俐了些,挺好的,”霍时修转头望向成蹊,温声道:“我记得你原是晁州人,四岁随着你爹娘逃荒来到京城,你爹娘现在也都走了,你在晁州可还有什么亲人吗?” “还有一个伯父,是个铜匠。” 霍时修点头,“你的武艺不错,将来去晁州县衙或许能当个小捕快。” 成蹊没听懂,霍时修看着平静的池面,低声说:“没什么,只是想着若将来霍家有变故,你们这些家仆能别受牵连就好。” 成蹊还是有点懵,心想着记下来,回去问问当儿。 温晏躺在床上,脑海里全是霍时修和蕙娘站在一起的画面,霍时修长身玉立,蕙娘巧笑倩兮,温晏觉得连烛光都很刺目,他狠狠闭上眼,可一闭上眼,他又想起地上的瓷枕碎片。 过了半个时辰,他终究没忍住,转头望向地面,四分五裂的碎片还躺在那里,温晏抽了抽鼻子,准备抬一点上身去瞧,可还没动就愣在原处。 碎片的中央安安静静地躺着两只戏水鸳鸯,巴掌大的残片,好似活了一般,旁边散落的瓷都成了背景,上面是两只鸳鸯在交颈嬉戏。 怎么这样都摔不坏? 温晏大声地喊来当儿。当儿连忙进来。 “把那片捡起来,”温晏气呼呼地指着地上,然后命令道:“再摔一次!” 当儿一望便知是哪一片,他小心翼翼捡起来,刚准备捧给温晏,却听见温晏的指令:“啊?” “啊什么啊?你再不听我的话,我就把你赶回王府。” 当儿幽幽怨怨地看了温晏一眼,“哦。” 正抬起手,温晏忽然开口:“等一下!” 当儿知道温晏心软,连忙收回手。 温晏眼睛四处乱瞟,故作不在意地问:“民间有没有那种话,说把鸳鸯枕砸了会……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的,有这种风俗吗?” “我的小王爷,平民百姓里谁用得起鸳鸯瓷枕啊?” 温晏抿了抿嘴,“你确定没有?” “没——”当儿刚要回答,忽然福至心灵,立马转变道:“好像是有的,您想想啊,不管什么好兆头都是不能破的,就像祠堂边上的竹子那是一棵都不能砍的,放风筝时候风筝线若是断了,那这户人家指定是做不了大官,您这个鸳鸯枕也是一样的道理,小王爷您看,老天都在保佑您呢,那样狠狠一摔竟然都没能分开这两只鸳鸯。” 温晏冷眼看着不作声,半晌又气鼓鼓地躺下来,面朝床里,闷道:“我不管了,随你处置。” “好勒!”当儿连忙拿绢子包好。 温晏睡了半宿,做了一个梦,梦见大婚那天的晚上,喜婆和丫鬟热热闹闹地围满了房间,有人一步一步走近他,温晏先是看见半柄玉如意,随后盖头就被挑起来,烛光大亮,他一抬头,瞧见一个面容丑陋的男人……吓得温晏瞬间清醒。 睡不着,也动不了,他漫无目的地想着:当儿把那瓷片放哪儿了?还有,霍时修现在在做什么? 应该开心得很,喝了酒,美人在怀,早把家里的小病秧子忘得一干二净。 ## 第14章 温晏第二天就高烧不止,早上吃进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霍时修在下朝之后才听说此事,快马加鞭赶回府里,温晏的床边有一群人围着,当儿来来回回换了几条冰帕都没有用。 “请太医,快去请王和圳王太医。”霍时修命令道。 “是,”成蹊得令,但又多问了一句:“少爷,您不是说不要动辄请太医,以免遭人非议的吗?” “现在小王爷高热不退,只要能将他治好,就算把太医院搬过来又算得了什么?”霍时修厉声道。 “是。” 霍时修接过当儿手里的帕子,帮温晏细细擦拭滚烫的额头和脖颈,温晏的皮肤本是不见血色的,却因为高烧变得潮红,红到刺目,霍时修不忍心看,他没有想到温晏会被伤害成这个样子。他握住温晏细瘦的手,手掌虽不大,掌心却有一层硬茧,是长年坐轮椅所致,和温晏的人一样,表面看着身世显赫,背地里受了无尽的苦楚。 当儿换了一条刚拧干的冰帕,霍时修接过来,帮温晏擦拭四肢和腋窝。当儿帮忙褪了温晏的裤子,霍时修第一次看见温晏的腿,他的一双腿因为缺乏行走和近日的舟车劳顿,变得肿胀不堪,青筋扭曲地凸起,小腿还在不停地抽搐,腿侧和腰臀上有几道大大小小的疤,看着更是惊心。 当儿解释道:“小王爷小时候不肯一天到晚躺在床上,趁着下人们不在,就爬到地上玩,结果总是生褥疮,从腰往下没一块好皮,大夫没办法,只能将那些溃烂的腐肉割掉,包扎好,慢慢静养,后来养好了,剩下这些疤却怎么都消不掉。” 霍时修眼眶发热,恨不得这些病痛都由他来承受。 “其实我家小王爷以前可调皮了,现在却变成这样——”当儿话音未落,成蹊就将王太医请了过来。 王太医看了看温晏的脸色,又用针暂时缓解了温晏浑身的高热,他询问了一些情况,对霍时修说:“郡王爷的身体本来就弱,这几天频繁乘坐马车,引发了他骨头的痛症,昨晚又吹了些风,受了风寒,所以才生了热病,四公子不必担心,吃了药便会好很多。” 王太医开了方子,当儿连忙跑去抓药。 “小王爷的腿还有恢复的希望吗?”霍时修问。 王太医摇头道:“实在渺茫,郡王的腿是五岁从树上摔下来摔坏的,伤了骨头,时间过了太久,即使恢复,怕是也不能正常地行走了。” 霍时修点头,让成蹊去送王太医,自己转身回到床边,替温晏盖好被子。这时温晏缓缓转醒,迷蒙着眼睛,一时没有辨认出来是谁,只喊着渴,霍时修连忙去倒了杯水,端到床边,扶起温晏的头让他喝一点儿,温晏解了渴,神思终于清醒了一些,才意识到面前这人是谁,昨日之事重新涌上来。 “离我远点,我不想看见你。”他恶狠狠地说。 霍时修只好往后退,退到桌边,“当儿马上就把药送过来了,你喝完就会好一些。” “不用你管,我死了都不用你管,反正是要和离的,我死了岂不是更好?”说完之后温晏自知语失,连忙咬住嘴唇。 “这种话不许再说了,”霍时修语气忽然冷下来,“那样的病痛都撑过来了,小王爷,你要好好活着。” 温晏忽然又想哭,这人只会招惹他哭,可鼻子才抽了两下,他忽然觉得不对劲,犹豫了片刻之后他猛地拉起被子,一抬头就看见自己丑陋的两条腿。 全然光着,只剩一条亵裤。 “谁允许你脱我裤子了?霍时修,我恨死你了!” 他想抡起旁边的瓷枕往霍时修身上砸,可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这玩意昨天就被自己砸了,手头上无物,他只好拉起被子蒙在脸上,然后隔着被子大骂霍时修“衣冠禽兽”,“厚颜无耻”。 霍时修又平白多了两条罪名,不敢反驳,只能无可奈何地看着。 温晏闹了一阵子很快体力不支,勉强喝完当儿熬的药,倚着枕头就睡着了,霍时修在床边看了他好一会儿。 “少爷,蕙娘姑娘送来一瓶药,说是能缓解小王爷的骨头疼。”成蹊递上一个葫芦状的瓷瓶。 “蕙娘精通医术,她给的自然是好的,”霍时修接过来,但又迟疑地放回到成蹊手中,“若我给小王爷,他定不肯吃,你还是交给当儿,让他想办法骗小王爷服下。” “是,少爷,您昨晚一晚没睡,要不去厢房躺一会儿吧?” “不用,我在这里陪着小王爷,等他醒了我再走。” 温晏完全好转已经是两天后了,终于能下床用膳,虽说是大病一场,但他的精神倒是比以前好了一些。只是温晏生病痊愈的消息不知什么时候传了出去,许多京中的要官都来看望,闹得温晏头疼,这才亲眼见识了霍家的权势显赫。 “当儿,这次大夫开的什么药?我的膝骨好像没有以前那么疼了。” “就是治热病的药。” “不可能,”温晏吃完了燕窝粥,朝当儿冷哼一声:“从实招来!” 当儿自知瞒不过去,加上本来也觉得蹊跷,便坦白道:“是那位蕙娘姑娘送来的药,说是能缓解您的骨痛,我本来怕有毒,特地找了大夫查验过后,才给您服下的。” 温晏沉下脸,“她送来的药,霍时修看都没看就给我吃?” 当儿没有回答。 见温晏没再说什么,当儿以为这事要翻篇,结果又过了几天,温晏突然说:“我要去听雨阁。” “啊?” “现在送我过去,我想见见那位。” 当儿稀里糊涂地去叫马车,很快就到了听雨阁,他推着温晏的轮椅再起经过弯弯曲曲的回廊,来到了那晚的门前。 门还是关着的,当儿去敲了下门,脚步声渐近。 蕙娘一看见温晏时愣了愣,但很快就恢复过来,“民女见过郡王爷,郡王爷怎么会来这里?” 温晏缺少与陌生人交流的经验,尤其面对着从容镇定的蕙娘,他倒显得局促慌张,不由得垂下眼眸,快声说:“姑娘的药很有效果,帮了我大忙,所以特地来感谢姑娘。” 他从当儿手上接过一个木盒,递到蕙娘面前,“还请姑娘收下。” 蕙娘看了看温晏,也不推辞便收下了。 “我还有一事相求,”温晏咽了下口水,说出真实来意:“能否请姑娘告诉我那药丸的配方?” “实话跟您说,我也不知道,这原是我师父留下的,专治骨痛,我略通医术,花了很长时间研究这药的配方,但始终没有结果。” 温晏的失望写在脸上,但他又不想在蕙娘面前失态,于是说:“我知道了,多谢姑娘。” “郡王只是为了药来找我的?我还以为是为了四公子。” 温晏的脸色僵了僵,勉强道:“你们两情相悦,我是不会插手的,姑娘放心,霍时修早就和我说了一年之后便会与我和离,我相信到时候他一定会把姑娘风风光光娶进府里的。” 蕙娘挑了下眉,似是忍笑,“是吗?” 温晏余光里瞥到蕙娘房里的几件陈设,均不像女儿家的东西,蕙娘顺着温晏的目光看过去,于是解释道:“台案上的那把匕首,是我去苍北时一位游牧族人送我的,那里狼多,匕首能防身。” “苍北……好远的地方。” “是,我曾随着师父四处游历,去了不少地方。” 温晏低下头,“姑娘的见识真让我羡慕,我长这么大,还没出过京城呢。” “郡王从霍府过来,路上辛苦了,不如进来喝杯茶?” 蕙娘一边说着,一边已经在桌边斟茶,温晏不好推辞,只好让当儿和另一个小厮一起把轮椅搬进去,蕙娘拿了个罐子模样的东西过来,忽又停住脚步,笑着说:“让郡王见笑了,拿错了,我还以为是茶叶罐呢,结果是如意醉。” 温晏的耳朵竖起来,连忙望过去,只见如意醉的瓶口封的好好的,不禁问道:“这酒……你们那晚没喝?” 蕙娘说:“没有啊,四公子不爱喝酒,而且那晚四公子也没留在我这里,他说家中有事,先回去了。” ## 第15章 霍时修是在陪温晏吃午膳的时候发现不对劲的,温晏边吃边走神,不走神了又用余光鬼鬼祟祟地偷瞄他。 问了当儿,才知道温晏昨天去见了蕙娘,霍时修脸色大变,转身就走,温晏隔着门听见霍时修越来越远的脚步声,便问起:“四少爷去哪里?” 当儿怕温晏又伤心,便借口道:“被老爷夫人喊去问话了。” 霍时修快马到达听雨阁,蕙娘正在看账本,见霍时修来了也不做反应。 “你昨天同小王爷说了什么?”霍时修开门见山。 蕙娘莞尔,故意道:“我说我与你情投意合,只因皇帝指婚被迫分开,而我又不愿做妾,所以只等着你们两人和离,这样我就能与你长相厮守了。” “什么?”霍时修的手紧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隐现,他怒道:“你果真这样对他说?你明知道他刚刚大病一场!若是再让他伤心,我——” “与我有什么关系?四公子,你别忘了,若是小王爷一病不起,势必会加深诚王与霍太师之间的仇恨,岂不是更遂了我的心愿?” 霍时修听了之后倒冷静下来,“你不会。” “我怎么不会?” “你不会伤害无辜的人。” 蕙娘的手微顿,被拆穿了也无所谓,“是,霍家上下只有小王爷最无辜了,所以尽早和离吧,趁他还小,有的是机会遇到更好的人。” “你不必拿这些话来激我,他找你到底说了什么?” “他问了我送他的那瓶药的配方,但那是我师父留下来的药,并没有告诉我如何研制,所以我也不知道。” “那瓶药能否治好小王爷的腿?” “按理说只能减缓骨痛,但它的效果奇佳,称得上神药,日后寻了医术更高的大夫,说不定能倒推出配方,再结合小王爷的病根对症下药,双腿恢复如初也不是没有希望的事情。” 霍时修在桌边坐下,“听你这样说,我也放心了。” 蕙娘一边低头翻账本,一边讲了如意醉的事,霍时修听了不免蹙眉:“你这样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复杂。” “四公子,我可没有答应要做你的挡箭牌,只是那晚我心情好,帮了你一点忙,不代表接下来的十个月我都要与你做戏,而且我并不觉得你这样做是对的,你用伤害他的方式保他平安,可你不知道,有些伤害是不可逆转的,是经年难忘的,就像八年前那晚我和你看见的那些画面,你能忘记吗?你若能忘记能释怀,今日在小王爷面前便不会如此退缩不前了。” 霍时修怔然,“蕙娘,你对我家的恨——” “只多不少。” “我知道了,”霍时修轻轻叹气,“你是靠恨活下去的,我又是靠什么呢?” 蕙娘看了他一眼,并没有接话。 “最后奉劝你一句,四公子,若心意已决,便不要再对他好,我知道你情不自禁,但最后受伤的是小王爷。” 霍时修久久未语。 在回府的路上,成蹊来报:“河西一带闹了饥荒,有上百的灾民一路走到京城,领头的几个与守城的士兵发生了冲突,被衙门的人乱棍打死了,剩下的灾民现在都在京郊沿路乞讨,或是卖儿卖女,遍地号啕声,情况非常惨烈,少爷,现在该怎么办?” “将他们领到故庄,安排住处,分发救济粮,病重的帮他们请郎中医治。” “是,但您安排在故庄的卢先生说,因为流民越来越多,故庄原来盖的屋子已经不够用了,这个月的救济粮也不剩多少。” “那就拿我这个月的月俸抵上,先紧着故庄用。” “跟那些流民介绍故庄的时候还以谢大人的名义吗?” 霍时修无奈地笑,“你知道城门口的那些士兵为什么不许流民进来?” 成蹊摇头。 “这是我爹的命令,一是皇上每月都要去宫外的青砚寺进香祈福,不能让这些人打扰到皇上,二是原用来救济灾民的那笔钱被挪去为制作皇上冬巡坐的黄金辇了,所以这些流民进不了京城。你想想,若是以我的名义去赈济灾民,这不是和我爹对着干么?要是传到他耳朵里,我便做不成这些事了。” 成蹊点头,“我就是替少爷委屈,这些年花了多少钱,费了多少心,结果好名声全让谢大人承了,咱们还背骂名。” 霍时修倒没什么所谓,“别委屈了,快去吧,耽误了时间又是几条人命。” 成蹊去京郊领灾民去故庄,霍时修便骑马去了钱庄,取了三十两银子,差亲信的小厮快马加鞭送到京郊去。 还没回府,却在昌元街上遇到了温晏。 温晏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脸上却戚戚的,不见笑容,当儿在后面慢慢推着他。 霍时修不想去打扰他,又担心安全,便下了马隔着不远的距离在后跟随,他看着温晏似乎对许多商铺都很好奇,但当儿询问他是否要进去的时候,他都摇头拒绝了。 当儿只好继续往前推,经过一个路口的时候,忽然冒出来一群踢着蹴鞠的孩子,七八岁的模样,吵吵嚷嚷地朝外跑,一个不留神,脚下踢着蹴鞠的那个就将东西踢到了温晏的轮椅边上,虽然被当儿提前发现,挡了一下,但还是将温晏吓了一跳。 为首的小孩见了温晏的轮椅,只觉稀奇,指着说:“这是个瘫子!瘫子才坐这种带木轮的椅子。” 其他小孩哄然大笑,也说着“瘫子瘫子”。 当儿连忙上去骂:“放肆,这是郡王爷,给我跪下来给郡王爷道歉!” 小孩哪里懂什么是郡王爷,叉着腰与当儿对峙。 温晏喊了当儿一声,当儿回头问:“小王爷,要不要让衙门的人来处理?” “不用了,”温晏低着头,脸色一阵白一阵红,催促道:“快回去,这里好多人看着我,快回去!” “可是——” 霍时修走上来,对着为首的小孩说:“去将你们的爹娘叫来,就说霍太师的儿子让他们过来。” 小孩的嘴角立马不翘了,结结巴巴地说:“霍、霍太师?” “是啊,专门吃小孩的霍太师。” 小孩见霍时修身量高大,又相貌英俊,不是骗子模样,顿时吓得眼泪汪汪,连忙和温晏道了歉,“郡王爷,我再也不敢了,您原谅我吧……” 温晏也没见过小孩哭,匆忙点点头就让他们走了,但霍时修还是没收了他们的蹴鞠,还让他们在墙边罚站半个时辰。 当儿笑道:“他们怎么这样害怕霍太师?” 霍时修笑了笑,没有回答。 温晏却因出了丑,不知从哪来的怒气,一伸胳膊想把站在他身边的霍时修推开,“离我远一点。” 霍时修也是没有防备,往后退了一步,无奈道:“你啊,就是窝里横。” 他说完才知失言,可温晏却愣在原地,耳尖逐渐变成淡淡的粉色。 ## 第16章 温晏陪霍夫人看了会儿戏,觉着疲乏,霍夫人就让他先回去歇息,快到后院的时候,温晏忽然抬手让当儿停下来。 “当儿,我问你一个问题。” “您尽管问。” 温晏曲起手指弹了两下轮椅的木把手,“什么是喜欢啊?” “啊?”当儿有些懵。 “究竟什么是喜欢?若我以前对阿琢哥哥的感情是喜欢,所以听到他要娶妻,我便很难过,可是我现在不常想起他,即使想起来也不会很难过。但是我现在只要一想起霍时修和蕙娘姑娘站在一起的画面,我的心口就涨得很,这种感觉一点都没有减少的迹象,而且变得越来越多,你说,他这个人是不是很坏?嘴上说着有心上人,却天天在家里陪我吃饭说话。” 当儿挠挠脑袋:“这不是您之前和四少爷约定的吗?说好了一日三餐都要陪您的。” 温晏哼了一声,气恼道:“他倒是守诺,估计到时候和离也这般守诺。” 温晏又说:“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很花心的人?明明在来霍府之前心里那么放不下阿琢哥哥,但见了霍时修之后就、就变了心。” “怎么会呢?您多想了,您以前在王府太孤单,陆公子是您的师傅,您尊敬他依赖他,不知不觉产生了感情,这是很正常的事情。来了霍府之后,四公子虽说嘴上总泼冷水,但一举一动都掩藏不住关切,再加上四公子的相貌气度又确实出众,您喜欢上他也是情理之中,统共就两个人,算不得花心。” “一举一动,”温晏低下头,咬了咬嘴里的嫩肉,问:“我发高烧的前一晚,他真的在池边的石凳上坐了一夜?” “千真万确,我问了四五个丫鬟,她们都瞧见了,说四少爷满面愁容地坐在池边,过一个时辰就要去后院看看您的情况,而且您高烧不退的时候,可把四少爷急坏了,说就算把太医院搬过来,也要把您治好。” 温晏陷入沉默。 霍时修总是把温柔藏在细枝末节里,等着温晏去发现,可温晏没有经验,又很笨,他总是看不出来,他不想看只想听,听宣之于口的喜欢,听明晃晃的、独一无二的喜欢。 “我搞不懂他,真的搞不懂,”温晏摇了摇头,无奈道:“就像我搞不懂霍府一样,这座府邸明明非常和谐温馨,霍太师虽然严厉,却很关心子女,可是外面的人都很惧怕他,视作虎豹狼豺,阿琢哥哥也说过很多次霍家的坏话……我真是搞不明白。” 当儿也没有办法,“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小王爷,就算搞明白了日子也要一天天地往下过,午膳时间快到了,四少爷还在等着,咱们回去吧。” “好。” 霍时修果然坐在桌边等着,手里拿了一本不像书的册子,见温晏过来,便收起来了,温晏便问:“那是什么?” “没什么。” 温晏却心生疑窦,朝霍时修摊手:“给我瞧瞧。” 霍时修原是不想给的,但温晏抬起下巴的娇矜模样又很可爱,就不由自主地把东西放到了温晏手上,温晏拿起来看了看,没有细看内容,大概地翻了翻:“怎么是账本?” “……蕙娘酒馆的。”霍时修匆忙找了个借口。 温晏顿时就不快活了,心口的酸胀感复苏,不禁冷言道:“四公子可真是忙啊,连这种小事都要管。” 可就在这时候,成蹊突然不顾礼数地跑进来,“少爷,救济粮都被抢光了,新来的灾民说他们不想留在故庄,还要往京城里闯。” 霍时修本下意识想避开温晏,但事发紧急,他也无暇顾及,“卢先生没劝劝他们?” “劝了,但没有用,故庄原先的流民怕人越多土地不够分,私下里对那些河西灾民说,故庄是收押奴隶的地方,来了这里就不能走了,现在灾民里的青壮年男子都离开故庄了,说要去天子脚下寻个公道,大约二十几人,怕是不多时就要到城门口。” 温晏第一次见到霍时修如此严肃的模样,坐在旁边不敢吱声。 片刻之后,霍时修将腰间玉佩取下,交给成蹊,说:“你去御史中丞陈塬阳陈大人府上,我与他有私交,你将玉佩给他看,让他以替京中官员挑选家仆为名,先将这些灾民带进来安顿好,后面的事我会去解决,至于留在故庄的老弱妇孺,就让卢先生跟他们讲清楚,切不可激化矛盾。” “好,还有……卢先生说还需要再买些粮食种子,分给新来的灾民。” 霍时修点头:“去买吧,账由我来结。” 成蹊走后,温晏重新低头仔细翻了翻账本,才忽然意识到不对,这哪里是酒馆的账本?条条目目皆有救济二字,他想起霍夫人说的霍时修每月都去昌元街施粥的事。 “你在做什么?需要我帮忙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霍时修收拾了脸上多余的表情,恢复成刚刚淡然自许的模样,笑着说:“不用,没什么,我爹安排的事情罢了。” “真的吗?”温晏不相信,他问:“你总是骗我,为什么不能让我知道呢?霍时修,我觉得你心里好像藏了好多好多的事情,你明明是个好人,却总是装作一副很坏的样子。” 霍时修愣住,拾箸的手停下,失笑道:“好人?” 温晏捧着手里的账本,“是啊,你帮助那些流民,给他们发救济粮,还不是做善事吗?” “你知道的,霍家名声不好,我总要做些善事去邀买人心。” 温晏争辩道:“霍家名声不好,不代表你也是坏人,不管外头的人怎样议论霍家,你没做过坏事,在我心里你就是好人。” 过了许久霍时修才开口,“小王爷,霍家是不是比你见过的任何一座王府都要漂亮奢华?这里的吃穿用度只有皇宫才能相比,我自小就生活在这里,从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我小时候顽皮,家中的玉器珍宝总是被我摔坏,后来我才知道,只那一件普普通通的玉器就够一个贫苦百姓过一辈子了,小王爷,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好人,我犯过很多错误,见过很多罪恶,我与霍府里的其他人没有区别。” 温晏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却被霍时修打断。 “小王爷,我不值得你喜欢,你若是认识更多的人,便会知道我有多平庸了。” 他不能告诉温晏他现在的处境,他的苦衷与无能。 “可老天偏让我先认识你,我也没有办法啊,”温晏忽然想哭,但在霍时修面前强忍着,“如果我有选择,我才不想来这里,平白无故受这些委屈。” 他把账本扔回霍时修的怀里,“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是一个自私又怯懦的男人,总说这些丧气逃避的话,你若看不惯霍家的豪奢,看不惯霍太师的所做作为,大可以领兵出关建功立业,那里有的是苦头让你吃,以抵消你心里的愧怍,不用在这里说这些酸溜溜的话,难道你想沙场建功,太师还会不允许?不过是贪生怕死罢了。” 霍时修怔怔地看着桌面,眼里无光。 “是我看错你了,你根本就不值得我喜欢,我明天就住进东厢房,主屋留给你,以免接下来的十个月我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彼此尴尬。还有从明天开始,你不用回来陪我吃饭了,我想一个人吃。” ## 第17章 霍时修刚从谢子明的练兵场回来,成蹊就跑来告诉他,霍太师找他有话要说。 “好,我现在去。” 还没走到房门口,霍时修就听见房里的母亲霍夫人说道:“是,诚王城府极深,又不怎么安分,我本来还担心小王爷会像他父亲那样,但现在看来,这孩子心思倒单纯得很,说什么便信什么,也不过问朝中之事,应该没有隐患,老爷不必担心。” “我现在担心的不是诚王,诚王的生身母亲地位低微,我真正担心的是齐王,齐王与太子一母同胞,才智又在太子之上,近来太子身子不好,时常生病,难免给了齐王可趁之机。” “这齐王和咱们家素有恩怨,若他夺位——” 霍太师喝了一口茶,沉声道:“那就不让他有这个机会。” “老爷,你心里有打算?” “这事不急,倒是最近的军务有些麻烦,雁门关外的赤劼人终究耐不住,又向中原逼近,朝臣反对我与之议和,上书皇上要出兵攻打赤劼,出兵……出兵要花费多少兵马银两?赤劼不过是穷苦的边境小族,成不了气候,既能用议和解决的问题,为何要劳民伤财大动干戈?一打起仗来又是成千上万的流民往京城涌,到那时候损失更大。” 霍夫人附和道:“是。” “如今葑儿执掌兵部,他虽不是将才,但只要他不出乱子,加上蕲儿的礼部,把这两项权力紧紧握在手里,咱们霍家的根基就会一直稳固下去。” 霍时修听至此,实在忍不了,让门口的丫鬟通报一声便往房里走。 霍夫人见到霍时修,一改刚刚严肃的表情,笑着问:“听下人说你和小王爷闹了别扭,现在两人分房睡呢,有这回事?” 其实若照平常光景,霍时修就嬉皮笑脸地应一声便过去了,可今日他站在原处久久未语,直到霍夫人又喊了他,他才从回过神来,定定地看着霍太师,缓缓跪下,言辞恳切道:“爹,儿子请您给我一次机会,我愿领兵攻打赤劼,请您相信我,我定能将一举击败赤劼大军以扬国威。” 霍太师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惊讶,反而是霍夫人先红了眼睛,走上来痛诉道:“你忘了你三哥是怎么死的了?在战场上被人一箭射中头颅!我们霍家子嗣决不能再折损于战场,你更不能!” “爹!求您了。”霍时修跪伏于地。 “霍时修,我记得我提醒过你,自你一出生,你的名字就写进了霍家的族谱,你就算为国效忠战死沙场了,也证明不了自己的清白。” “儿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国难当头——” “天塌下来了有我顶着,与你没有关系!霍家从我当上太师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回头路了,二十年来我苦心经营,朝廷形势盘根错节,早已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想要扭转局势,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与赤劼人议和?因为国家需要稳定,需要百姓安居乐业,需要生产大量的丝绸瓷器与海外进行贸易,需要真金白银来充实国库,而不是打仗!打仗、打仗,我何尝不想打仗?把那小小的赤劼一举歼灭?可是皇上要再造阿房宫,便没有多余的军饷。” 霍时修已经难忍心头的悲愤:“边关的那些百姓年年遭到赤劼人的烧杀抢掠,我不能视而不见,我做不到,爹,我做不到。” “你这些年做的也不少了,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想追究,以后若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你藏在听雨阁的那位便会命丧黄泉,你不会有机会救她第二次。” 霍时修的脸上血色尽失,“您知道了?” “他父亲姚广忠八年前为了推我下台,写了数十张纸的罪状,放入棺内,想要以死谏的方式向皇上告发我,我便命人杀了他全家,那晚你跟过去了,亲眼看到了一桩血淋淋的灭门惨案,然后你跑去乱葬岗救出了尚有一丝气息的姚广忠幼女,将她改名换姓放在听雨阁里,是不是?还有你在谢子明的练兵场里做的事,我都一清二楚。霍时修,很多年前我就警告过你,不要在我眼皮子底下耍小动作,你做的那些事情连螳臂当车都算不上。” 霍时修绝望地闭上眼睛,身体都在发颤。 霍太师换了缓和的语气,“你一定要和我对着干吗?修儿,你是爹娘最器重的孩子,你天资聪颖,连皇上都称赞过,你拥有最好的家世,前途不可限量,为什么你偏要闷头往歧路上走?” “因为我还有良知,”霍时修睁开眼睛,瞳孔如火烛一般燃烧,“我心里想着百姓,我不想他们活在黑暗中。” 霍太师冷笑一声,将手边的瓷杯摔过去,砸在霍时修的额角上,霍夫人失声尖叫,连忙扑过去护住,“老爷!您别动怒!” 霍太师却不顾霍时修额头流下来的血,走过去揪住霍时修的衣领,低声狠厉道:“霍时修,除非上面换了太阳,不然你只能一辈子待在黑暗中。” “老爷,您不能说这样的话啊。”霍夫人脸色都白了,吓得声音都在发抖。 霍太师松开手,怒气未消但仍尽力平复语气,“还有,我不管你和小王爷闹什么矛盾,不要让人看出来,以免传到旁人耳朵里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来。” 说罢便走了。 霍夫人心疼不已,连忙用手帕止住霍时修额头上的血,“青莺,快请郎中来!” 等包扎好,霍时修也慢慢恢复如初,只是脸色依然不好,霍夫人原是要着人抬他回去,但霍时修摆手说不用,由成蹊扶着一步步往后院走,走到门口时,他停下来,推开了成蹊,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裳,几番反复之后才走进去。 温晏正在藤架下面下棋,一人执两子,自己与自己对弈,见霍时修进来的脚步声,动作僵了一下,但还是不忘自己说过的狠话,继续不动声色地继续下棋。 只是终究没忍住,用余光偷偷瞥了霍时修一眼,却见他额头缠了一圈的纱布,唇上也没有血色,温晏吃了一惊,脱口便问:“你……你没事吧?” 霍时修朝他微笑,摇了摇头,轻松道:“没什么,今日与几个世家公子在围场狩猎,我见着一只鹿,想骑马去追,谁知那鹿敏捷得很,在树林里左右穿梭,我紧跟在后,没注意路上设下的陷阱,一不小心就掉进去了,磕了脑袋。” 温晏放下些心,又觉得好笑但不想表露出来,就晃着脑袋说:“活该!” 说罢又添了一句:“笨死了!” 霍时修没有说话,看着傍晚前的最后一抹亮堂日光洒在温晏身上,照得他一举一动都那么可爱,心头的阴翳就这样被驱散了大半。 多想时间就停在这一刻。 如果他不是霍时修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过去抱住他,闻闻他身上让人心安的药香味,对他说:晏晏,不要放弃我。 你可以恨我讨厌我,但不要放弃我。 没有勇气爱你这件事,比死还痛苦。 ## 第18章 最近霍时修像变了个人,下了朝之后就待在东厢房里不出来,偶尔霍蕲有礼部的事情交代给他,他虽不推脱,但也是能让下属做的就分给下属。 谢子明几次来邀他,他都称病不出,连蕙娘那儿都去的少了。 温晏觉得奇怪,又不好多问,只能求助于当儿:“你去成蹊那里探探口风,问他霍时修到底怎么了,头上的伤好没好?” 当儿表情为难,“成蹊最近的脸色和他主子差不多,我可不敢去招惹他。” “那也要去,”温晏推搡着他,急切道:“我担心是我那天的话说得太狠,伤了他的心,我也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了,一股脑说了那么多气话,我怕他全当真了。” “怎么可能不当真不伤心?成蹊就因为这事不搭理我呢。” 温晏继续推他:“成蹊不是很听你的话吗?你去哄哄他,送点吃的给他,他肯定会告诉你的。” 当儿这次非要和温晏拗着:“您怎么不能去哄哄四少爷,送点吃的给四少爷?” “我——” “您也知道四少爷心里藏了许多事情,他连您都不告诉,又怎么会告诉我们呢?”当儿无奈地摊手,劝道:“小王爷,总这样别扭着不难受吗?同在一片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总这样疏远,我看着都难受。” “我不要!又不是我的错,我都……我都表明过心意了,是他一直躲着我。” 当儿叹气,无计可施,“对了,小王爷,陆公子昨天约您在登望台见面,时辰也快到了,您还去吗?” 温晏满脑子都是东厢房里的那个人,搅得他心神不宁,如一团乱麻找不出头绪,索性放弃:“去吧,再待下去我快疯了。” 登望台在京城的西边,离霍府有一段距离,温晏被上次坐马车坐到发高烧的事情吓出阴影来,临进马车前有些犹豫,加上今天天气又不算太好,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他不禁抱怨道:“怎么约在那么远的地方啊?陆公子在信里怎么说的?” 他没注意到自己换了称呼,但当儿注意到了,愣了片刻之后说:“说有要紧事跟您讲。” “我能有什么要紧事?”温晏嘟囔着。 不过最后还是出发了,因为温晏实在不想待在家里,霍时修不理他,那霍府就与王府没什么差别,温晏要的本来就不多,有人能陪陪他他就知足了。当儿是与他朝夕相处,可当儿太聪明了,他的小心思都逃不过当儿的眼睛,温晏时常被说得无所适从,久而久之就害怕与当儿交流。 他来霍家之前本没报什么希望,觉得自己要孤独终老了,可他见到霍时修第一面就有种很奇怪的感觉。 明明是初相识,却不由自主地想靠近。温晏真的太容易被感动了,霍时修为他削门槛那件事,那么一件小事,他记得那么深,他曾经以为老天还是怜悯他,让他遇见了一个能执手终生的人。 只是现在,大概还是要孤独终老了。 马车一路颠簸,终于来到了登望台,陆琢在台上等着,但温晏不想再受一次罪,就让当儿去说一声,让陆琢下来,两人就在旁边的茶棚里见面,当儿连忙跑上去,陆琢这才想到温晏的不方便,后悔道:“是我考虑不周,小王爷的身体还吃得消吗?” 当儿没好气地说:“怕是经不住再折腾了,陆公子有什么话就快说吧,四少爷还等着小王爷回去用晚膳呢。” 陆琢与当儿一同下了石阶,闻言不禁压低了声音问:“小王爷与四少爷相处得不错?我听诚王府里的下人说,上次他们二人回王府,举止亲密得很。” “那自然的,”当儿引着陆琢来到茶棚,回身去倒茶:“陆公子,请。” “晏儿,真是对不住,原是想登望台上没什么人,却忘了你的不便之处。”陆琢坐下来。 温晏摇摇头:“没什么,你信上说有要紧事,是什么事?” 陆琢刚要开口,却抬头看了一眼当儿,温晏便抬手道:“当儿,你去马车边上等我吧。” 当儿不放心地看了一眼,才慢慢吞吞地走了。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只是想请你帮个忙,上个月皇上举办祈福大典,大典刚结束,会考也顺利结束了,其中状元出自国子监,皇上对他称赞有加,并且表示要嘉奖国子监,破格提拔国子监里优秀的监生任官职,我虽颇受祭酒大人的青睐,有这个机会,但若只是吏部随意分配,必然得不到什么好的官职。” 温晏听不大懂,又觉得困,“所以,我能帮什么忙呢?” “都知道四公子是霍太师最疼爱的嫡子,他的大哥和二哥一个掌管兵部,一个掌管礼部,其他各部无不受其牵制,我想,四公子与吏部大概也是交好的。” 温晏这时候才有一点点琢磨出来,迟疑道:“你想让霍时修帮你跟吏部——” 陆琢抢白道:“不是走后门,不是那个意思,就是怕我被分到的官职与我的才能不符,浪费了皇上的盛意。” “可是你之前不是说要通过三试金榜题名中状元的吗?” 陆琢讪讪笑道:“这次机会实在珍贵,若舍弃实在可惜。” 温晏点点头,半懂不懂地说:“我会跟他说的,但是否能成我不敢保证。” 陆琢忽觉温晏变了一些,脸色微僵,但还是挤出笑容说:“成功与否都没关系,不管什么官职我都还是要倾尽全力为百姓做事的。” 温晏觉得实在疲倦,招招手让当儿过来,“回府吧。” 陆琢要帮忙抬温晏的轮椅,但被当儿拒绝了,“这些事还是我们下人来,不劳陆公子了。” 陆琢只好收回手,目送温晏的马车渐行渐远,嘴角的笑容也慢慢消失。 温晏本想在马车上睡一觉,可惜登望台地处偏僻,路面也尽是些小石子,颠簸得他腰酸背痛,原本沉沉的倦意就这样被颠没了,他忽然精神起来,想到了去看望霍时修的借口。 他一高兴,就忘了这个借口可能会让霍时修不太高兴。 回到霍府的时候正好是晚膳时间,温晏的肚子早饿了,就让人把马车停在后院门口,当儿推他进去的时候,正好赶上成蹊端着一盘五锦酱菜往东厢房方向走,当儿福至心灵,大声地把成蹊喊到身边,“四少爷今晚喝的什么粥?” “紫薯小米粥。” “嚯,这不是小王爷最爱吃的粥吗?” 温晏在旁边听得迷糊:“我什么时候喜欢吃紫薯粥了?” 当儿却不管,依然拿腔拿调地说:“你们今晚是不是以为小王爷出去了,就没备小王爷的晚膳?现在做也来不及了吧?” 成蹊同样迷糊,“来得及”三个字还没说完,就被当儿踢了一脚,他捂住屁股,一转头和当儿的眼神猛地对上,立马懂了,“是是,来不及了,紫薯小米粥得熬好几个时辰,指定是来不及了,现在小王爷只能去少爷房里吃了。” 温晏:“……” 当儿又踢了成蹊一脚,“那还不管快去通报,让人准备碗筷?” “我现在就去!”成蹊撒腿就跑,差点把手里端着的五锦酱菜弄洒了。 温晏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依然梗着性子说:“我要回房间。” “小王爷,就是吃个饭而已。” 这时候成蹊又跑过来,“小王爷,少爷说东厢房门口有门槛,他把晚膳送到主屋里了。” “那他不跟我一起吃啊?” “和您一起吃,少爷已经往主屋走了。” 温晏松了一口气。 当儿把他推到离房门口还剩不到几丈远的时候,他的心几乎要从胸口跳出来,霍时修出来迎他,温晏一抬头,忽然间心口和脑中的声音都没有了,万籁俱寂。 他的眼眶发热,语气里夹杂着数种情绪:“你怎么瘦了?” 霍时修穿着素色的长衫,眼底有淡淡的青色,整个人瘦了一圈。 他看见温晏时笑了笑,回答道:“最近没什么胃口。” “那你今晚要多吃,不许只吃粥,要吃米饭和肉。”温晏命令道。 霍时修怔了怔,成蹊想上来说霍时修最近一口肉都吃不下,但还没插上嘴,就听见霍时修柔声说:“好。” “成蹊,去吩咐膳房做吧。” ## 第19章 温晏执意等到霍时修的饭菜上来才肯吃。 当儿拉着成蹊退下,房里只剩霍时修和温晏两个人,紫薯小米粥飘散出清甜的香气,萦绕鼻尖,门外的天色渐晚,比平常黯淡些。 霍时修帮温晏盛了一碗粥,“先吃一点,不然胃会难受,平常这个时候你都吃过了。” 温晏说不要,却讲不出理由,只把脸偏到另一边去。 他耍小性子的时候真像个孩子,虽然在霍时修眼里他本来就是个孩子,但此时此刻,霍时修的心都要被他融化了,那些信手拈来的温柔都使不出来了,他静静地看着温晏,用目光描摹温晏的五官,像那晚躺在他身边一样。 他对温晏的感情是爱吗?若是爱,未免来得有些突然;若不是爱,他为什么那么想抱他?最苦最痛的时候,只要想着他,就会好受一些。 “你看我做什么?”温晏打破宁静。 霍时修回过神,但没有收回目光,只是反问:“小王爷怎么也瘦了?” “我可没有瘦成你这个样子,”温晏哼了一声,说完就望向了霍时修的额头,那里有一道半指长的伤口正在结痂,温晏替霍时修难过:“要留疤了。” “我原是懒得涂祛疤药膏的,但听你这么一说,看来还是要涂一下。” “涂药都犯懒,那我还每天喝那么苦的药汤呢。” “药很苦吗?配点糖吃会不会好些?” 温晏皱起眉头,“现在在说你额头上的伤!等结痂脱落之后你就要每天按时涂祛疤的膏药,我这里还有两罐,是皇后娘娘赏的,见效很快,待会让当儿拿给你。” “好,”霍时修笑了笑,说:“谨遵小王爷吩咐。” 这时候当儿领着膳房的丫鬟进来,将霍时修的饭菜端上来,摆到桌上又赶忙退下,温晏原没感觉到饿,可一闻到排骨汤的味道就立马被勾出了馋虫,他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表现出来,霍时修却主动帮他盛了一碗汤,撇了油,放到他面前,说:“尝尝看。” 和霍时修一起吃饭的好处是,他不会把“食不言”挂在嘴边,温晏以前在王府的时候,因为太过孤单,总是会缠着诚王和诚王妃一同吃饭,本来是开心的事情,可要是一顿饭被训斥四五回没规矩,再好吃的珍馐美味也难以下咽,久而久之,温晏就害怕和他父王一起吃饭了。 可是霍时修从来不会嫌温晏话多,只要温晏一说话,他就停下筷子,转头看着他,眼尾挂着笑,温晏问他什么他都认真回答,一点都不嫌烦,也不会说温晏没规没矩,丢皇家的脸面。 “我小时候喝了好多好多排骨汤,当儿说京城一半的猪骨和牛骨都在我的肚子里。” 霍时修似乎被他逗笑了,“那今后我再分担一半。” 温晏拿起汤匙,一口一口喝起来。 最后温晏的肉吃得比霍时修还多,喝了两碗汤,另炒的一盘时蔬也成了他的,霍时修只能捡边边角角的那些不入温晏眼的菜吃,结果还被温晏训,说他挑食。 吃完了就应该让下人进来收拾盘子的,可温晏没有喊,他怕收拾完了东西,霍时修就会走,这样他就很难再找到下一次机会和霍时修说话了,他拨弄着筷子的尾部,清了清嗓子,说:“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霍时修转过头,弯了弯嘴角,“你说。” “陆琢……”温晏忽然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只说一个名字总觉得别扭,他没这样喊过,索性变回来,“阿琢哥哥今天下午找我,他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温晏看着霍时修弯起的嘴角僵住,然后迅速下落,最后变平。 他伸出一根手指将霍时修的嘴角重新按回到上扬的弧度。 “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干嘛不高兴?你忘了你之前做过的事?在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表明心意的时候,你把我拖到听雨阁见蕙娘,你才是最坏的,你没有资格不高兴。” 霍时修在听到“表明心意”四个字的时候,心跳都停了一拍,他拉下温晏的手攥在自己的手中,握紧后又松开,眼神虽在温晏脸上,却在刻意地闪躲温晏直勾勾的目光:“我没有不高兴,你继续说。” “就是他说皇上赏赐国子监几个破格任职的名额,他怕吏部给他分到与他才能不相符的位子上,所以想请你帮忙打个招呼。” 霍时修沉默片刻,问:“他是这样跟你说的?” “是啊。” 霍时修摇了摇头,“没什么,你让他放心,即使你不来说,我也会帮他,他是我叔父的得意门生,原本就说过让我多多关照他。” “真的吗?那就好。”温晏顿觉轻松,随意道:“不过他的才学确实很好,他有一篇颂皇恩的文章传遍了文武百官,连我父王看了都赞不绝口。” 他没有注意到霍时修微微蹙起的眉头,自顾自道:“不过文章写得好也不代表能做个好官啦,就像前几年不是有个叫林贤清的言官,说是辞赋天下第一,最后还不是因为贪腐落得个满门抄斩。” 霍时修看着温晏,忽然开口:“这个世上是不是只有好人和坏人这两种?” “是。” “如果有一个人,他很想当好人,可是周围的环境不允许他当好人,他的亲人朋友都站在坏人那边,他想当好人就会众叛亲离,你说他还要当好人吗?” 这事难倒了温晏,他皱着一张小脸想了想,最后做出了决断:“要!不管如何,他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霍时修怔了怔,有些失神。 “反正在我心里,你是好人,虽然我上回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但我在我心里你一直是很好的人。”温晏凑近了,认真道。 这时候天上忽然一声巨响,惊雷将灰暗的天空燎出一道闪电,狂风乱作,院子里的盆景应声而落,碎裂声和雷鸣声夹在一起,吓得温晏扑进霍时修的怀里,把脸埋在霍时修的胸口,哆哆嗦嗦地说:“我最怕打雷了。” “成蹊,把门窗关起来!”霍时修将温晏打横抱起,往房里的床上走,温晏还缩在他怀里不敢动。 成蹊进来关门窗,当儿将碗筷收走。 霍时修先把温晏放到床上,脱了他的鞋袜,又将他的外衫解开脱下,三下五除二就将他裹进被子,隔着被子抱住了他,温晏把脸埋在霍时修的颈窝处,小声说:“是很丢脸的事情,我摔断腿的时候才五岁,应该是记不得事的,可是有一个画面我总是忘不掉,那天母妃被皇后娘娘传召到宫里,所以我父王就来陪了陪我,可他临时有事,有下属的官员急着向他禀告,他就让那个人来我的屋子,他们在外面讲话,我在床上睡觉,旁边没有人守着,我突然很想小解,那时候我的腿上全是褥疮,皮肉都烂了。” 温晏有些不好意思:“如果……如果尿床了,伤口就会发炎,我当时又憋不住,想喊父王来,可我一张口就打了雷,雷声把我的声音盖过去了,我父王没有听见,最后还是当儿的娘亲,也是我的乳娘,她不放心我,跑进来看了看,才看到我的惨状,我不记得后面怎么办的,就记得好疼啊,真的好疼。母妃总说我父王以前最疼我,可是在我摔断腿之后,他就再没对我摆过笑脸,所以我不喜欢打雷,也不喜欢我父王。” 霍时修揉了揉温晏的后颈,将他揉进怀里。 过了许久,温晏抬起头,说:“我觉得我是一个很差劲的人,明明知道你喜欢的是蕙娘,可我还是这样子,一点羞耻心自尊心都没有。” “不是的,”霍时修用指腹碰了碰温晏眼尾的痣,“不要这样说。” “你心里藏了那么多的事,是不是不能告诉我?” “我——” “我也不是一定要去窥探你的心事,可是如果我们之间的缘分就只剩下不到十个月的时间,你能不能多陪陪我?” 霍时修将温晏拥进怀里,他贴着温晏的头发和软软的耳根,颤声道:“晏晏,这话该是我求你。” ## 第20章 温晏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他缩在被子里,又一头扎在霍时修怀里,听不太清楚霍时修的话,可是那声“晏晏”,就像一颗穿越云层的流星,直冲冲地朝温晏的心口砸来。 晏晏,晏晏。 霍时修的声音温润平缓,抚平了温晏乱糟糟的情绪。 温晏从被子里钻出来,用胳膊撑着,他仰头去看霍时修,“你刚刚叫我什么?” “晏晏。”霍时修没有同往常一样逃避。 话音刚落又是一道惊雷,温晏被吓到了,呜的一声重新钻进霍时修的怀里,霍时修虽然清瘦许多,但怀抱依然足够容纳一个卷温晏,他隔着被子轻轻拍温晏的肩膀,说:“不怕。” 他说完不怕之后,雷声竟然停了,接下来是倾盆大雨,豆大的雨点落下来,温晏隐隐约约听到当儿在喊:“成蹊,你快回屋!会着凉的!” 温晏枕在霍时修腿上,渐渐放松下来,忽然想到:“其实当儿也怕打雷,但他总要装出自己什么都不怕的样子。” “当儿很聪明,想到这么多年有他照顾你,我也放心了些。” “如果没有当儿……”温晏想了想,不由得长长叹了一口气,“我不能没有当儿,他三岁的时候就被他娘亲带进王府了,我刚摔下来的那阵子,脾气特别坏,要么不停地哭,要么不停地砸东西,没有人受得了我,只有当儿守在我身边,喂我吃饭,给我上药,他比我大两岁,但从小就比我懂事得多。” 霍时修看着温晏,似乎能从他现在的五官里想象出小时候的他是什么模样。 “只是他总是能一眼猜出来我心里想的是什么,害得我好难堪。”温晏撇了撇嘴。 霍时修笑了笑,“他猜出来什么?” 温晏红了脸,恼道:“你明知故问。” 霍时修一晚上被温晏的甜言蜜语砸得几乎丢了魂,差点就要忍不住做些什么。 人真的很贪婪,在温晏刚进府的时候,他只想让温晏开心一些,多笑笑,不要因为离开家就郁郁寡欢,后来温晏同他亲近了一些,他便想讨一个拥抱,现在真的抱了,他又想吻他。 温晏被闷得有些热,脸颊泛着红晕,更衬得明眸皓齿。 他咬住嘴唇,眼神无处安放,脸颊在霍时修的腿上蹭了蹭。 若霍时修这时候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抬起来,他定会瞬间呆住,睫毛颤颤的,心里打着鼓,等待一个吻落在他的唇上,乖的要命。 可惜霍时修不能。 一切都还是未知数,他不能把温晏拖下水。 “晏晏,你跟我讲了你的秘密,我也跟你讲一个,好不好?” “好啊!” 霍时修还是温柔地揽着他,但表情严肃了许多。 “八年前的一个晚上,我从蹴鞠场回来,见我爹正在给一群人训话,我便没有在意,过了一会儿,就见到那群人通通换上了黑衣,手里拿着各式武器,准备从后门出去,我喊住其中一个,问他们去做什么,那个家仆说,京城最近出现了一个很狡猾的盗贼,他们今天得到消息,说盗贼会在某处出现,便前去那里埋伏。我没有怀疑他的话,还生出好奇来,就偷偷跟在后面,跟了许久,最后来到了一座府邸。” 霍时修说到这处忽然停住,似乎是不忍心再讲下去。 “我看着他们翻身上墙,有人用弓箭往里射,有人跳进围墙,很快我就听见了刀剑戳进皮肉的声音,哭声、哀求声、惨叫声……好像是一眨眼的事情,我还没有迈出脚步,一切就结束了,没有一点声音了,整座宅子一点动静都没有了。他们离开之后我推门进去,院子里全是血,全是尸体,他们的眼睛都是睁着的,好像在看我,在质问我……” 霍时修又回忆起了那个画面,他的语气有了崩溃的迹象,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他继续道:“我慌了神,想去找我二哥,求他帮忙,可这时候我二哥竟然来了,他下了马,毫不在意旁边的尸体,径直走到会客厅里,从一个像棺椁的东西里拿出一沓纸,便走了。” “第二天,京城传来消息,有一个姓姚的官员家里遭了贼,十几口人全部遇害,这件事情就这么结束了。” 霍时修说完,房间里陷入久久的沉默,温晏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 他缓缓用力,撑起了上半身,从霍时修的怀里出来。 “什么意思?我、我不太懂。” “晏晏,你是不是经常觉得困惑,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咒骂霍家?” 温晏有些害怕,牙齿打着颤。 “人常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这话在霍家不适用,晏晏,关于霍家到底怎样,我可以告诉你答案。” 霍时修看着温晏的眼睛,他很少这样直视温晏的眼睛,温晏的眼神太干净了,可现在他必须要说,必须把旖旎的梦境打碎,把真实的自己献上。 要与不要,取决于温晏。 他说:“关于霍家,你看到的都是假的,你听到的才是真的。” 外面是滂沱大雨,雨点砸在砖面上,四方的院子将响声无限放大,天色已然全黑。 “所以,那个姓姚的官员到底犯了什么错?” “他没有犯错,他是户部的官员,因为为人刚正不阿,几次受到霍家党羽的排挤,他知道自己力量微小,就想要通过死谏的方式引起皇上的注意,但这事被我爹在京中的耳目知道了,我爹便派人灭其满门,我二哥是在人死之后,去棺椁里拿了姚广忠的血书,那上面全是霍家及党羽的罪状。” 温晏迟疑地念出两个字:“灭门?” “是。” 温晏环视了整个屋子,又想到了霍太师,想到和蔼可亲的霍夫人,兄友弟恭的霍家子嗣,他忽然觉得很恐怖。 这里像妖怪的洞窟,美轮美奂却暗藏嗜血的杀机。 “我原本不想告诉你这些,我宁愿你永远不知道这些事情,可是晏晏,我们的身份注定了我们婚姻与朝廷永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你代表的是诚王殿下,你与我恩爱与否,代表着诚王殿下与霍家的态度是否交好——” “我不想听这些!”温晏陡然喊道,他伸手去推霍时修,愤然道:“我不想听这些讨厌的事情,我不要我的婚姻牵扯其他。” 霍时修起身,站到床边。 他再一次伤害了温晏。 “你要我怎么去相信我听到的,反而去怀疑自己亲眼所见的呢?霍时修,你不要总为自己的懦弱和逃避找借口。” “我没有骗你。” “我知道,可是……可是……你说的这些事情怎么会发生在我身边呢?”温晏没有办法接受,也不能承受,几近哽咽。 霍时修突然慌了,他不该说这些的,他说这些除了让温晏难受,全无用处。 可温晏有种让他心安的力量。 在安全的地方,倾诉的念头会增加。 他脱了靴子和外衫,上床侧身躺下,他不顾温晏的挣扎抱住了他,这次换作他的脸埋在温晏的颈窝里。 温晏一下子停住了,他僵硬了很久,等到慢慢习惯了霍时修在他颈边的呼吸,才慢慢地从被窝里挣出双臂,他反抱住霍时修的肩膀。 “我忘了安慰你,”温晏用侧脸蹭了蹭霍时修的额头,好像他们从来就是这般亲近,他声音软软的,像哄小孩子:“那天晚上你一定很害怕吧?” 他朝霍时修的耳朵上吹了一口气,“不怕,都会慢慢忘掉的。” ## 第21章 仆役们都不约而同地没有来打扰房中的两个人,温晏困了要睡觉,霍时修便去打了水,帮他洗漱。 擦脸的时候温晏目不转睛地看着霍时修,嘟囔着:“在成婚前,我想象中的夫妻就是这个样子的。” 霍时修促狭道:“你想象中的丈夫是我,还是你的阿琢哥哥?” “你吃醋啦?”温晏两手握住霍时修的手腕,不让他动,轻轻唤了一声:“时修哥哥。” 霍时修心一颤,手里的帕子差点被他捏出水来,难以置信地问:“你叫我什么?” 温晏得意洋洋:“你明明听见了,还要诓我再叫一遍,我偏不叫。” 霍时修拿他没有办法,只能继续任劳任怨地给他擦脸,温晏一开始还痴痴地盯着他,非要他上床睡,但等霍时修洗漱完走过来,他已经睡着了,霍时修在床边无奈地看了看,然后蹑手蹑脚地爬上床,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骤雨停歇,芭蕉叶尖还挂着水滴,滴答滴答地落下来,檐上一轮明月,照在青石砖残留的雨水上,水中月,映双人。 户门紧锁,榻上梦正酣。 一场雨扫去了所有阴霾,近日的温晏有些高兴过了头,成天扬着笑容,早上从霍时修穿衣裳起就开始黏着他,要么拽拽霍时修的衣带,要么偷偷藏起霍时修的玉冠,然后实在不能闹了,就可怜巴巴地扒着门框看他去上朝,搞得霍时修几次走到大门口还是舍不得,特地折返回来哄他。 不过温晏虽然开心,但还是有些心事,一是对霍家,他总时不时想起霍时修的话,想到霍太师翻手便杀了十几口人,他没见过血淋淋的场面,但还是觉得毛骨悚然。有天霍葑的夫人来温晏这里坐了坐,温晏一直偷偷看她的脸,想看出她知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曾做过这样的坏事。 二来,他还总想到蕙娘。 “我明明是明媒正娶的,怎么这般理亏,好像在偷……” 他正嘟囔着,被当儿听见了,当儿问:“小王爷,您在说什么呢?” 温晏思索片刻,然后下定决心,“当儿,我要去听雨阁。” “啊?又去?” “怎么了?” “您去一次就难过一次,我哪里敢再送您去。” 温晏挺了挺胸脯,忽然来了底气,“我这次一定不会难过的,我是有话想对那位姑娘说,不说我心里不安。” 当儿笑得贼兮兮,“小王爷,您最近和四少爷可是恩爱非常啊。” 温晏恼羞成怒,连忙轰当儿走了,让他抓紧时间备马车。 去听雨阁的路,温晏已经记熟了,说来也奇怪,在王府十几年,除了每年为皇上祝寿,他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来霍府不过两个月,他已经坐了好多回马车。 以前他觉得府外的世界凶险异常,现在他觉得深院大宅才是危机四伏。 他想出门,想见见不一样的人,他逐渐开始喜欢市井,喜欢热闹。 马车的轮子碾过石板路,经过弯弯曲曲的小巷,来到了听雨阁的门前。 这次巧得很,蕙娘正站在门口与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说话,温晏一掀车帘就与她撞了面。蕙娘这天穿着杏色的百褶裙,戴了一支梅花垂珠步摇,她看见了温晏,略微吃惊,但很快就露出笑意来,揖礼道:“小王爷,好久不见。” 她这般落落大方,搞得温晏的腹稿全成了白费,他又结巴了,“姑、姑娘有礼。” 当儿和驾车的下人将温晏搬下来,放在轮椅上,蕙娘将他引到一处僻静的雅阁,为他倒了一杯茶,“听雨阁简陋,比不得太师府皆是稀世珍品,还望小王爷不要嫌弃。” 温晏有些不知所措,不敢动。 蕙娘笑了笑,又作出一副委屈模样,“怕我在里面下毒?按理说我是该下毒,你把霍时修抢走了,害得我在听雨阁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他。” “我——” 温晏最怕的便是这句话,被蕙娘这样直接说出来,不由得心里一慌,原本打的那些腹稿,聚成的底气,全都成了泡影,他真的如同做错了事,低着头,两手的指头绞在一起,诚恳又愧疚地说:“抱歉。” 他以为接下来会是一通暴风骤雨,可风雨没等来,却等来了蕙娘的笑声,她笑得捧腹,差点连端庄大方都甩到一边去了。 “小王爷,难怪霍时修说你单纯,我还在想皇家能有多少单纯的,可见了您才知道,天潢贵胄里也有不经世故的人,您也太好骗了,怎么霍时修说什么您都信?” “骗我?骗我什么?”温晏懵懵的。 “我不是他的心上人,他的心上人是你,从来都是你。” 温晏愣了半天,才从蕙娘的眼神里判断出这番话的真假,他恍然大悟,脑中闪现过无数张画面,从大婚当晚到昨晚,霍时修的一举一动,每个眼神,每次后退,都像是伏笔,用细节铺陈,草灰蛇线,最后落成一句“他的心上人是你”。 “他跟我说了很多,我知道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事情。” 蕙娘忽然变了脸色,笑意不见了,她看着桌上的茶盏,淡淡道:“霍太师的累累罪状?” “不是!”温晏下意识地否认。 “他跟你说了很多,但他没有跟你解释我和他的关系,你有想过是为什么吗?” “因为我是郡王,他是太师之子,我们之间的关系影响朝政,不宜太过亲密。” “就因为这个?”蕙娘摇了摇头,语重心长道:“可他的大哥霍葑娶的是程国公之女,二哥霍蕲娶的是陈贵妃的亲弟,他们的关系难道不比你们影响朝堂,可他们有因此疏远避嫌吗?” 温晏一时语窒,没话说了。 霍葑与夫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成亲十几年不曾纳妾。 “那是为什么?他怎么又骗我?” “他没有骗你,只是真相太残忍,”蕙娘看着桌上的茶盏,看着它变凉,“善恶终有报,霍家及其党羽做了那么多恶,老天不会放过他们的,他们杀了姚家十三口人,姚家人的灵魂在天上也不会放过他们,霍家,只有一个结局,灭门。” 蕙娘漠然道:“至于霍时修,他很无辜,但谁让他投错了胎。” 温晏的血都在发冷:“你怎么知道姚家的事?” “因为我是姚家的大女儿,我侥幸活下来了,这辈子我只做一件事,就是报仇。” 温晏吓得连忙抓住轮椅的木轴,无法掩饰他的震惊,“霍时修也知道?” “他知道,就是他去乱葬岗把我救回来的,所以我不恨他。” 雅阁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温晏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刚刚蕙娘说的那些话。 “姚姑娘。” 蕙娘怔了怔,半晌才苦笑道:“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听见人这样叫我了,那天晚上是七月初五,我爹娘亲自下厨做了一桌的菜,我和我的哥哥妹妹坐在桌边等着,我们知道,我们的爹爹今晚要做一件大事,他是君子,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他在桌上说了许多的话,说要我们好好活着,要孝顺娘亲,要清清白白做人,可下一刻……就一眨眼的事情,他们全都倒在血泊里,我腹部中了一剑,在昏倒之前,我看见我的小妹妹死在我面前,她才四岁,才四岁……” 温晏以为蕙娘会流泪,但蕙娘没有,她的眼泪可能早就哭干了。 “我一定会报仇,霍家绝不能善终。” 温晏在回马车之前,蕙娘没有送他出去,她只是站在雅阁边,平静道:“若我们以后不再是朋友,我希望你和霍时修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温晏坐着马车回府时,还有些恍惚,这些事情冲击太大,他不太能承受,马车停在后院门口,当儿要上来搬他,温晏问:“四少爷什么时候下朝?” 当儿看了看日头,“应该快了吧。” “那我等他。” 温晏偏过头,嘟囔着:“我要他抱我。” ## 第22章 霍时修出宫前被齐王叫住,御赐的鸾轿停在霍时修面前,齐王掀起轿帘,语气是刻意的熟稔:“时修,近来可好?” 齐王温明琰与太子一母同胞,丰神俊朗,天资聪慧,太子不能及,可惜本朝奉行东宫之位立嫡立长,温明琰纵有一帮老臣扶持,也只能屈居亲王。 “下官参见齐王殿下。”霍时修躬身行礼。 温明琰在笑,眉宇间的阴鸷被昏暗的轿厢很好地掩藏住,他又问:“太师近来可好?刚刚在朝堂上本王见太师的后背佝偻了些,精神也不如几年前矍铄了。” 霍时修微微欠身,回道:“家父一切安好,多些殿下挂念。” “听人说你成婚后便收了性子,看来对本王的小侄子还算满意?” “王爷说笑了,能和郡王结为连理是下官几辈子修来的福份。” 温明琰上下打量了霍时修一番,眼神里先是欣赏,片刻之后又变成了轻蔑,他缓缓开口:“那本王就放心了,你一向是太师最器重的一个,将来必大有可为,本王近日还听说了你做的一桩好事,说你在京郊的故庄山上收留了几百个流民。” 霍时修心神巨颤,但没有在脸色上表现出来,只道:“故庄山?那是什么地方?” “你不知道啊,那是本王听错了?”温明琰笑了笑,望向霍时修:“无妨,不管和你有没有关系,这事都让本王非常感动,本王会派人送些粮食和救济金去,聊表心意。” 温明琰似乎并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说太多,他点到为止,说完便放下轿帘,鸾轿被抬起来,往西华门的方向走。 “恭送齐王殿下。”霍时修行礼。 这不是温明琰第一次如此暗示,林贤清事件前夕温明琰也曾恩威并施于霍时修,希望他能顾大局识时务,但被霍时修装傻充愣敷衍了过去。 霍家是太子党,齐王想夺位。 霍时修哪一边都不想站。 林贤清与姚广忠不同,他本就是齐王推出来的箭靶,只是没有想到霍太师雷霆手段,故技重施,定了他的贪腐罪后抄家灭门,顷刻间便熄灭了齐王的念想。 霍时修还站在原地,霍蕲朝他走过来,沉声问:“齐王和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就问了问我和小王爷的情况。” “他近日又有动作了,你也要多留心,对了,万寿节快到了,你需得抓紧时间筹备好各项事宜,前日圣上说宫里舞姬表演的节目都看腻了,想看点新鲜的,你过去不是天天混迹歌舞坊吗?想想办法,找民间那些人编排个新鲜的舞蹈,或者其他表演,总之,一定要让圣上龙颜大悦。” 霍时修不答话,霍蕲免不了动怒,“你又犯什么毛病?还想惹爹生气?” “没有军响,倒是有大把大把的银子举办万寿节?”霍时修漠然道。 霍蕲连忙左顾右望,幸亏两旁没人,他怒其不争道:“我还以为你成了婚能稳当些,结果一点长进都没有。” “哥,我真的不想待在礼部。” “不想?”霍蕲冷笑,似是听见一个荒诞的笑话,“你还没想明白爹为什么让你待在这里了?就是要让你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踏踏实实地为皇上做事。” 霍时修抬腿就走,霍蕲在后面也喊不住他。 成蹊在宫门外迎上来,“少爷,去哪儿?” “回家。” 成蹊笑着为霍时修搬轿凳,“现在回家变成少爷最开心的事了,以前夫人派人来催多少次,您都不肯回呢。” 霍时修揉了揉眉心,勉强笑了笑,应道:“我开心有理由,你这么开心是因为什么?” 成蹊顿住,抬头见霍时修唇角挂着促狭的笑,不免有些臊,奈何嘴笨说不过他家少爷,只能含冤作罢。 马车一路飞驰,最终缓缓停在了太师府正门,霍时修正要下来,有小厮从里面跑出来,像报什么百里加急的捷讯,兴冲冲地朝霍时修行礼,“四少爷,您要不从后院的门进吧,小王爷还在马车上,说要等您抱他才肯下来。” 成蹊听了连忙掀起帘子,等霍时修重新坐回去,可霍时修怔了片刻后,竟然将朝冠摘下,扔到成蹊手里,然后直接顺着外围墙,一路往后院的小门走了,他走了几步还嫌慢,又加了速度开始跑。 成蹊下意识地追,可在霍时修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处时,他停了下来。 他看着霍时修奔跑的背影,青袍在风中飘动,像在飞。 他有多久没见过这样肆意的少爷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霍时修变得沉默寡言,变得愁容满面,一把火烧了自己所有得意的辞作,一把火烧了少年意气,名冠京华成为灰烬被吹散,最后一转身变成了人人口中的花花太岁,登徒浪子。 成蹊本来以为他的少爷再也回不到以前了。 幸好,幸好有小王爷。 风灌进宽大的袖摆,霍时修听见呼呼的风声,风从他的耳畔吹进高墙,撩动满树的玉兰,吹皱一池秋水。 高墙内是折磨了他经年的囚牢,而他的心上人同他一样不肯进去,在门口等着他。 一起跨过门槛,前路就好走得多。 他看到马车了,当儿坐在门槛上玩手里的一把蒲公英,他靠近的时候听到温晏扒在马车的小窗上喊:“当儿当儿给我一根,我也要吹!” “要吹还是要抱?”霍时修走到温晏旁边,负手看着他,笑意吟吟地问。 温晏呆住了,半晌才吭声:“要抱。” 霍时修三下两下就将他抱出来,踩着脚凳,迈进院子,当儿还没来得及将轮椅搬出来,他的小王爷就被人抱走了。 霍时修径直往屋子里走,温晏的视线一刻都离不开霍时修的脸,马车颠簸带来的疼痛全抛之脑后了,他满心满眼只有霍时修,顾不得害羞,他用脸颊贴了贴霍时修的侧颈,霍时修陡然停住脚步,他低头看了温晏一眼,下一秒就加快了步伐,进了屋子,他在温晏耳边说:“晏晏,关门。” 温晏懵懵懂懂,眨巴两下眼睛,乖巧伸手关了门,他还不知道前面有什么在等着他。 温晏以为自己要被扔到床上,但霍时修才舍不得,霍时修把他横放在床上,随后就欺身上去。 温晏两手紧紧攥着拳,霍时修看见了,伸过去挤进他的掌心,与他十指相扣。 “时修哥哥。”温晏小声喊他,此刻的霍时修让他觉得有些怕。 “怎么了?” “你要做什么?” 霍时修声音低哑,几乎贴着温晏说:“我要做什么晏晏都同意吗?” 温晏的心脏在打鼓,声音好大,他觉得自己好煞风景,于是闭上眼睛屏住呼吸,壮士断腕般地点了点头。 霍时修的吻先是落在温晏的额头上,然后是脸颊,最后是唇,温晏原本还在发抖,可霍时修的唇一贴上去,他就自动张开了嘴,毫无保留地包容了霍时修的入侵。 舌尖缠在一起,大多时候是温晏在躲。 霍时修的手滑到温晏的腰上,揉得尽兴了又想往后探,可温晏泪眼汪汪地推着他,说喘不过气了。 霍时修于是作罢,重新含住了温晏的唇,轻轻地吸。 好久之后,霍时修才躺到温晏身边,给了温晏休息的时间。 温晏的脑袋里在放烟花,他还没缓过神来,只能喘着气,迷迷糊糊地不停喊“时修哥哥”。 霍时修耐心地一次次回答:“在呢。” “我们……我们有夫妻之实了。”他认真又羞涩,好像完成了什么重要的任务。 霍时修差点笑出声来,翻身搂住他,费力地憋笑。 温晏气闷:“你笑什么?” “没什么,”霍时修亲了亲他的脸颊,又亲了亲鼻尖,说:“我们有夫妻之实了,我高兴。” 温晏哼了哼,不想理这个坏人。 后来霍时修又卷土重来,幸亏当儿冒死来敲门,问他们要不要用膳,温晏才得救。 吃饭的时候,霍时修的眼神还像狼一样,温晏有些食不知味,总觉得自己就像在吃进锅前的最后一顿饭,等肚子吃饱了,就要成为霍时修的盘中餐。 ## 第23章 当儿现在得了闲,就开始有事没事地支使成蹊,一会儿让他去池塘里将残荷捞起来,一会儿又催他去前院的大膳房里要一盅补气血的黄芪炖鸡,说小王爷待会儿醒了要喝。 成蹊也不知道这人怎么这般自来熟,还把自己当半个主子,脸皮比城墙厚。 可少爷说,家里的事全听当儿吩咐。 成蹊只好听话。 看时辰快到了,他去主膳房拿炖好的黄芪鸡汤,路上却碰上了霍太师,霍太师正在院子里与霍夫人说话,远远地看见成蹊,就示意身边的随从将他叫过来。 “万寿节的事,时修忙得怎么样了?” “回太师,少爷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这两天在布置秋晖园。” 霍太师还算满意,“比以往听话了些。” 霍夫人也笑着点头。 “时修最近和小郡王怎么样?”霍太师又问。 成蹊埋头答道:“回太师,少爷和小王爷近日重修旧好,两人十分恩爱。” 霍太师点了点头,霍夫人呷了一口茶,忽道:“老爷,要不要给时修纳个填房?虽然我看着时修和小王爷现在感情甚浓,可小王爷到底有疾,许多事情都不方便。” 霍夫人脸色纠结:“听丫鬟们说,小王爷最近颇有些恃宠生娇,连穿衣吃饭这样的小事都要缠着时修,搞得时修无心公务,长此以往也不是好事。” 成蹊心中警铃大作,急切道:“夫人,小王爷只是小小玩闹,并没有耽误少爷的公务。” 霍太师厉声喝道:“这里有你插话的份?一点规矩都没有。” 成蹊连忙跪下,不敢多嘴。 霍太师沉思片刻,对着霍夫人说:“纳妾之事就由你来定夺,至于人选,可以在两广巡抚的适龄子女里挑。” 霍夫人颔首微笑:“是。” 成蹊本以为自己要领罚,可霍太师却放过他,“主子做了错事,下人也脱不了干系,你要做的,不是替他遮掩,而是多多提醒他,把心思用对地方。” “是。”成蹊跪伏于地。 霍夫人叹气道:“我也不求时修像他兄长那样建功立业,只怕他走上弯路。” 不知是哪个方位吹来的微风,霍太师看着杯盏里荡起涟漪的茶面,眉头紧锁。 朝中之事,莫不如这杯茶。 暗流汹涌。 成蹊连黄芪鸡汤都忘了端,一退出前院,拔腿就往后院跑,见当儿站在紫藤架外,一下子就冲过去,满头大汗地拉住当儿的胳膊,声音都发颤:“当儿,完了!太师要给少爷纳妾!” 当儿脸色一变,眼神立马往紫藤架里飞,成蹊望过去,才看见温晏坐在紫藤架的深处。 “小、小王爷,您别生气。”成蹊腿一软,差点就又要跪下来。 温晏面上还没变化,他抬起下巴,眼睛盯着没有紫藤花的架子,好像完全不在意,无所谓地说:“我生什么气?” “小——” 成蹊刚要说话,就被当儿拦住了,当儿把成蹊推远些,然后朝温晏的方向走,笑着说:“我家小王爷怎么会生气?是霍太师要给四少爷纳妾,又不是四少爷想纳妾,小王爷和四少爷心意相通,才不会生气!” 当儿走到温晏身边,抿嘴笑道:“小王爷,是吧?” 温晏哼了哼,把脸甩到另一边:“话都被你说了,我还说什么?” 当儿得逞地笑,远远地朝成蹊眨了眨眼,成蹊这才松了口气。 “成蹊,把黄芪鸡汤端来!”当儿说。 成蹊愣住,低头一看,手上空空如也,连忙又撒腿往主膳房跑。 “当儿。”温晏兀然喊了一声。 “嗯?怎么了?” 温晏低着头说:“这么多年辛苦你了,又要照顾我的身体,又要照顾我的心情。” 当儿整个人都顿住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他贴着温晏的轮椅侧边缓缓蹲下,帮温晏整理被压皱的衣摆,不愉道:“您说什么呢?” 温晏弯起嘴角:“我说我要给你加月俸,还要给你放长假,你可以出去玩,也可以和成蹊一起出去玩。” 当儿抱膝蹲着,“您现在得偿所愿了就来打趣我,我和成蹊可什么都没有。” 说罢又小声加了一句:“他好笨呐,也就一身功夫还能看。” 温晏看见成蹊从门口跑进来,连忙捂住了当儿的嘴。 虽然温晏表面上淡定自若,好像完全不在意纳妾的事,可等到霍时修一下朝回来,他的小嘴又撇了起来。 他昨晚才告诉霍时修他去见过蕙娘的事,霍时修抱着他沉默许久,然后抚着他的脸说抱歉,还说今后都不会再让他再难过。温晏把手放在霍时修的胸口,说:“我摸到时修哥哥的真心了。” 互通心意听起来很难,但做起来简单;可长相厮守听起来简单,做起来却很难。 霍时修还穿着青色的朝服,一步一步朝温晏走过来,他俯下身,伸手刮了下温晏的鼻梁,“晏晏怎么不高兴?” 温晏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偏偏霍时修一句话就让他委屈起来,索性朝霍时修张开手臂,发出撒娇指令:“抱。” 霍时修弯起嘴角,一伸手就他抱进怀里。 其实被抱着并不是很舒服,后背需要用力,腰不能长时间坠着,腿弯一直被抓着也会疼,可是温晏还是喜欢霍时修抱他,喜欢霍时修成为他的双腿,带他去任何地方,做任何事情。 “晏晏,我让人在这里给你搭一个秋千架好不好?” 温晏睁大了眼睛,惊喜道:“好!” 他用力挺身在霍时修的唇上印了一个吻,霍时修看了看青天白日,笑着在温晏的耳边说:“不害臊。” “在自己家亲自己的相公,为什么要害臊?”温晏理直气壮。 霍时修笑意渐深,眼神也如火如炬起来,温晏如惊弓之鸟,连忙抵住他,“还没吃午膳呢!” 霍时修逗他:“好吧,那等晏晏吃饱了,我再吃掉晏晏。” 温晏一开始又气又恼,可看着霍时修的脸,就撒不了火,像一颗蔫了的小白菜,倒在霍时修的肩上,沮丧道:“哥哥,霍太师要给你纳妾,今天他当着成蹊的面说的。” 霍时修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温晏连忙抱紧他,可霍时修把温晏放回到轮椅上,揉了揉温晏的脸。 他的目光里浸满了苦涩,闭上眼,再睁开时变成寒芒闪动,低吼道:“他们到底还要把我逼到什么地步?” 他垂着头,心口起伏不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郁结的痛苦在挣扎。 温晏忽然明白了一些话。 ——至于霍时修,他很无辜,但谁让他投错了胎。 ——如果有一个人,他很想当好人,可是周围的环境不允许他当好人,他的亲人朋友都站在坏人那边,他想当好人就会众叛亲离,你说他还要当好人吗?” ——等明年这时候,咱们签了和离书,你就能离开这里。 ——小王爷,掀了盖头,这婚事可就当真了。 …… 霍时修总是不肯在温晏面前多暴露情绪,凌厉阴冷的眼神很快就缓和成暖意,他捧着温晏的脸:“晏晏,我不会纳妾的,你相信我。” “我相信!”温晏抢着说。 霍时修把温晏抱进房间,将他放在床上,温晏然后从枕头里侧摸出个东西来放到霍时修手上,霍时修低头一看,竟未能分辨出这是何物。 “是你的那只鸳鸯枕,被我摔碎了,”温晏有些愧疚,低着头说:“但鸳鸯没碎,我就让人用毛线给他织了个外壳,把尖角都包住了。” 温晏双手托住霍时修的手,然后一点点包住,覆在霍时修的手上握住了瓷片。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他说。 霍时修热了眼眶,握紧那对鸳鸯,俯身在温晏的额头上印了一个吻。 他看着温晏的眼睛,那里清澈如碧泉,不染纤尘。 如何才能保留住这份清澈? 霍时修神色变得凝重,他下定了决心,“晏晏,如果以后的路有些难走,可能还有风吹雨淋,你怕不怕?” 温晏摇头道:“不怕。” 十七岁的温晏依然懵懂,但无比坚定。 二十三岁的霍时修放下一切担忧、惊惧和顾虑,只为了温晏那句“白首不相离”。 他要试一次。 ## 第24章 齐王府和诚王府一南一北,也隐含着繁盛与败落。 齐王府的正门看着并不奢华,同其他的亲王无差,但进去之后才能看出精巧与铺张来,霍时修沿着一路重峦迭巘千姿百态的灵璧石来到花厅。 齐王温明琰在里面等他。 领路的仆人退下,霍时修躬身揖礼,“拜见齐王殿下。” 温明琰面色如常,不喜不怒,未见那日的亲近,只颔首道:“坐吧。” 霍时修坐下,尚未开口,温明琰却先问他:“听说今年的万寿节是你负责的?” “是。” “今年皇上寻得元丰真人助他修炼仙道,心情大好,等过完了诞辰,就要去蓬莱仙岛与元丰真人会面,所以这次的万寿节一定不能出差错,恼了皇上的意,你难辞其咎。” 霍时修起身道:“谨遵王爷教诲,下官必当竭心尽力。” 温明琰端起手边的茶杯,喝之前忽问:“你今天来有什么事?” 霍时修从未登过齐王府的门,几日前又那般交涉过,温明琰不会不知道霍时修的意图,他偏要这样明知故问,摆出谱来,让霍时修难堪,因为他知道霍时修即使踏进齐王府的门,也不会追随他,成为他手中的利剑。 霍时修前些年装风流公子时遭受的冷眼鄙夷太多,今日的一点刁难于他而言不算什么,他面色淡然,不矜不伐道:“赤劼族屡屡侵犯边境百姓,如今铁骑大军驻扎在雁门关外,很快就会逼近中原腹地,家父以百姓安乐为虑,想通过议和的方式免去一场大战,但朝中有不少大臣反对。” 其实反对的大臣均是齐王党羽,众人心知肚明,但霍时修自然不能说出来。 温明琰持杯饮茶,似不甚关心。 “下官认为家父此举不妥,赤劼虽小,但雁门关地势险要,自战末以来便是南来北往的咽喉要道,得雁门而得中原,失雁门而失天下。雁门关一破,边境将永无宁日,赤劼之战刻不容缓,下官位低言轻,还望王爷能为天下苍生计,联名主战,反对议和。” 霍时修说完之后许久温明琰都没开口,他也只好站在原处,挺直了腰背,等待温明琰的回答。 温明琰却细细品了茶,还让下人走上来来为霍时修添茶,半晌才悠悠道:“霍葑和你都是嫡出,但你们两个一点都不像亲兄弟,你和你去世的三哥倒有些相像,他少年时期也很有抱负,只是天妒英才,遭了敌军暗算,死在战场上了。” 霍时修微微垂首。 “你说的这些,霍葑作为兵部尚书,他就想不到吗?但他做惯了太师的傀儡儿子,一点自己的想法都不敢有。” 霍时修此刻不敢置喙,只能沉默地听。 “不过太师所言也没错,前两年饥荒鼠疫频生,百姓受苦受难,若再起战事,必将民不聊生。” “但若议和后患无穷,代价更大。” “是啊,”温明琰一副两难的模样,“这可如何是好?若战,萧世元和陈开两位将军一个镇守东南一个戍守沿海,朝中还有谁可担当此任呢?” 他定神看了看霍时修,忽然笑道:“你三哥许多年前曾对本王说,你是个文武全才,但领兵打仗光有才能不够,要的是经验。” 霍时修知道温明琰在和他兜圈子,他也不多言,躬身道:“至于合适的人选,还烦请王爷与众位大臣斟酌考虑,最后再由圣上定夺。” 温明琰掂了一下杯盖,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行了,本王知道了。” “谢王爷。” “现下最要紧的是把万寿节办好,”温明琰抬眸,压着声音缓缓道:“皇上高兴了,一切都好商量。” “是。” 霍时修出了齐王府,成蹊迎上来,“少爷,快到午膳时间了,回府吗?” 霍时修思索片刻,翻身上马,指着另外一个侍从:“我去逢春楼一趟,成欢跟着我,我让你带的东西带了吗?” 成欢点头:“带了,少爷。” 霍时修又对成蹊说:“你回去告诉小王爷,我今天事情比较多,不能陪他一起用膳了,我晚上会早点回去。” 成蹊愣住,“逢春楼?那不是有名的歌舞坊吗?少爷,您怎么、怎么能这样?” 霍时修拉缰绳的手微顿,忍无可忍地朝成蹊瞥了一眼,“我让你跟当儿学,是学他怎么照顾小王爷,不是让你学他的歪心思。” 成蹊泄气地看着地面,两手垂在两边。 霍时修拽了下缰绳,骑出几丈远了还是转头回来,到成蹊身边,无奈地说:“你在想什么?我是为了皇上的万寿节,去逢春楼找舞姬编排乐舞,我怎么可能做对不起小王爷的事?” 成蹊喜笑颜开地仰起头,高兴溢于言表,“我就知道少爷你不会。” 他急忙爬上自己的马,“我这就回去告诉小王爷。” 霍时修看着成蹊,心里却想到家中的温晏,不禁有些愧疚,他要做事,必不能时刻陪伴在温晏身边,可温晏需要的就是陪伴。 两难全,霍时修也没有办法。 燕歌赵舞逢春楼,坐落在京城西边,十几年前曾是京中最有名的歌舞坊,但因秦淮河的名声愈来愈大,京中商人纷纷效仿,买了装饰精美的画舫,在河中开了一家又一家“赛秦淮”,逢春楼就逐渐门可罗雀了。霍时修并不关心一家歌舞坊的起落,可谢子明告诉他,逢春楼里有几位会舞剑的女子,能将男子的剑器舞与女子的柔美婉转结合起来,跳出“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的华姿。 他策马来到逢春楼,逢春楼的老鸨见到这样一位仪表堂堂的公子哥,眼睛都直了,刚要过去,旁边的小厮凑身附耳道:“这位可不是普通人家的少爷,他是霍太师家的四公子霍时修。” 老鸨心里一惊,但转念想到,京中人人皆知霍家四少爷风流浪荡,流连花丛,即使如此,岂不是更好? 她理了一下头上的发钗,摇摆着腰臀袅袅地走过去,行了礼:“见过四公子,四公子大驾光临,不知是想要这儿的美酒,还是这儿的美人?” 说罢就要往霍时修身上贴,可霍时修往后退了一步,面色冷峻,不耐道:“听说你们这里有几位会舞剑的女子。” “是是是,有的,她们几个打小就学习舞剑,与唐朝的公孙大娘相比不差分毫!” 霍时修抬了下手,身后的成欢就捧着一只木盒走上来。 “宫中要这几位姑娘去万寿节给皇上献舞,这点银子就作为补偿,你看看够不够?” 老鸨接过盒子,一掀开就看见两层的码得整整齐齐的银锭,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够,够了,多谢四公子抬爱。” “成欢,等几位姑娘收拾好,你就将她们送到孙姑姑那里。” 成欢听令:“是。” 老鸨两手紧紧攥着木盒,笑着问:“四公子,我这儿还有会弹箜篌的姑娘,那曲子——” “不必了,”霍时修看着她,语气严肃:“这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若有泄露,你好自为之。” 老鸨猛点头:“是是是,这是自然。” 等处理完这里的事,霍时修又去了一趟统揽西北军务的杨平章杨将军府上,杨将军是他在武学与兵制上的授业恩师,尽管没有其他人知道这层关系。 霍时修十二岁时第一次见到杨将军,才第一次感受到武学的魅力,至此入了迷,还特地跑到杨将军府上拜师,杨将军十分欣赏他,两人便成了忘年交。每每霍时修心生困顿,郁结丛生之际,都会去杨将军府上畅聊一番,只可惜杨将军常年驻守西北,霍时修的许多事也只能闷在心里。 如今杨将军回京,霍时修又添了这些谋划,必要去找杨将军商议,两人一聊便忘了时辰,等下人来问了第三遍要不要开膳,霍时修才意识到天色已晚,他想起他让成蹊带的话,顿觉懊悔不已。杨将军要留霍时修吃晚饭,他也婉拒了,忙不迭上了马,飞奔回家。 等回到后院,还没进门,当儿从里面出来,看见霍时修立刻两手把自己的眼角往下拉,表示:小王爷生气了。 意料之中,霍时修点点头。 他平复了一下呼吸,迈步进去,温晏正在床上躺着,脸朝里,霍时修看不见他的表情。 霍时修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温晏无论发多大的火他都能接受。 可还没走近,温晏就转过头来,见到是他,眼神很快就变委屈了,可怜巴巴地朝他伸手,抱怨道:“哥哥,你说话不算话。” ## 第25章 霍时修的心都要软化了。 他走过去握住温晏的手,坐到床边,跟温晏道歉:“晏晏不生我的气吗?” 温晏点了点头,但下一秒又摇头,说:“我知道你很忙,不是我这样的闲人。” “晏晏不是闲人,”霍时修靠近了,亲了亲温晏的唇,说:“晏晏在我的心上跑来跑去,害得我整天都心神不宁,做什么事都想到你。” 温晏红了脸,“难道还是我的错了?” “不是,是我不好,我说了会早点回来,但没有做到,晏晏要怎么惩罚我?” 温晏想了想,然后努努嘴,“罚你快去沐浴更衣,陪我睡觉。” 霍时修强忍住又要吻他的冲动,起身说好。 过了一会儿,温晏正在床上无聊地数床边的络子有多少个结,霍时修一身清爽地走过来,只穿了里衣,上床时温晏无意中瞥见他衣领里强壮的胸膛。 因为习武多年,霍时修比起其他世家公子都要健硕许多,却不显得粗壮笨拙,反而更添雄姿。 温晏有点好奇,等霍时修躺到他身边,他忽然伸出手指,拨了拨霍时修的衣领,想看看里面的风景。他挑开了衣领,可受限于一侧的衣结,只能看见一点点,他于是又去拽霍时修的衣结。 霍时修用手支撑着头,侧身躺着,看温晏把手伸过来小动作不断,心里忍着笑。 可是温晏的动作太轻了,指尖又软,摸在霍时修的身上简直是一种酷刑。他的表情偏偏还很单纯天真,好奇地用手指去描霍时修的身体,摸他蚯结的肌肉,霍时修逐渐难以自控,呼吸也乱了。 这厢的温晏一无所知,摸完霍时修的胸膛,又摸了摸自己平坦的肚子,“哥哥,我怎么没——” 话还没说完,霍时修的吻就堵了上来,霍时修这次不是抚着他的脸轻轻柔柔地亲,而且翻身覆到他的身上,一边吻着,手还从温晏的衣摆里探进去,握住温晏的腰,细细辗转,又一点一点往上,温晏被吓到了,忘了推阻,等整个胸脯暴露在霍时修眼前了,才呜呜咽咽地喊哥哥。 没有人教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喊哥哥。 霍时修的吻刚刚放过温晏的唇,就落在了他的颈上,然后是锁骨,那里有些敏感,温晏整个人抖了一下,霍时修这时候才捡起一点温存,他在温晏的耳边低声问:“晏晏之前是不是说过,我做什么都同意的?” 温晏脑袋懵懵的,他想:不是已经亲了吗?哥哥还要做什么? 可他还是点了点头,点到第三下的时候,他忽然僵住了,因为霍时修埋头在他胸脯上,然后含住了左边小小的乳(粒)。 温晏真的要哭了。 霍时修好像很喜欢的样子,又舔又吸,温晏的手本来是去推霍时修肩膀的,现在却无力地圈着,指尖埋在霍时修的头发里,他觉得心口瘙痒难耐,像有一万只小蚂蚁在他心上爬过,这种感觉曾经有过,但没有这么强烈,几乎让他承受不住。 霍时修终于折磨完了温晏的胸脯,又抬身去吻温晏的唇,温晏被亲得迷迷糊糊,什么都不知道了,霍时修让他伸舌头他就伸舌头,可他感觉哪里不太对劲,他定神想了想,忽然觉得下面有些凉。 他的腿是没有知觉的,就算拿开水烫,把皮肉都烫坏了,他都感觉不到疼,尽管会无意识地抖动,会感觉冷,那并不代表会康复。 他伸手往自己的腿上摸了摸,却没有摸到自己的绸裤,而摸到了自己的皮肤,还有霍时修的手。 霍时修在脱他的裤子。 温晏一下子哭了,他从未如此害怕,他几乎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去推霍时修,带着对腿疾的阴影和对自己那丑陋不堪的双腿的自卑,他哭着将霍时修推开,然后费力地抬起上半身去拽自己的裤边,几次够不到,他咬着牙去抓。 霍时修陡然从情欲中清醒,他说抱歉,要帮温晏,可温晏却推开他的手。 “不要碰我!” “晏晏,是不是我弄疼你了?”他紧张地看着,求道:“我帮你穿好不好?我保证不碰你。” 可是温晏不让,他要自己穿,他的绸裤是用最好料子做的,光滑又薄,穿着不会生褥疮,他几次抓住了裤边,又因为力气不够眼看着它在自己手心滑走,他一直哭,眼泪将头发打湿,霍时修满心全是后悔。 他竟然控制不住自己,他都忍了这么久,竟然在今晚没有控制住自己。 温晏不知道试了多少次,最后只将绸裤拽到了臀边,眼泪和汗混在一起,难以分清。 他泣不成声:“你为什么要脱我的裤子?你明明看过我的腿,那么丑,全是疤,小腿像两根木棍,没有人的腿像我这么丑的,你为什么要脱我的裤子,我都给你亲了……” 霍时修该怎么给他解释?他什么都不能说。 他试探着伸出手,这次温晏没有推开,于是他帮他穿好裤子,然后抓过被子盖住了他,温晏把被子拉过头顶,把自己闷在里面。 “晏晏,我从来没觉得你的腿丑。” “我不相信!” “我刚刚有弄疼你吗?这里疼不疼?” 他的手放在温晏的胯上,可温晏从被子里把他的手顶到一边去了。 霍时修坐在旁边,后悔不已,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晏晏,疼不疼?我真的很担心。” 半天听见一声闷闷的“不疼”。 蜡烛快要烧尽,温晏的抽泣声却还不止,霍时修轻声说:“晏晏,我保证以后再不做这样的事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温晏想忍住不哭,可是他一想象到霍时修看见他的腿时兴致全无甚至觉得恶心的样子,眼泪就又要下来。 霍时修平日对他太好,好到他现在一点委屈都受不了。 他想到霍府里下人们讨论霍太师要给霍时修纳妾的事,下人们在偷笑,拿他和霍时修的床事打趣,说温晏是粘在床上的牛皮糖,让人无从下口,看着就没兴致了。 许多情绪夹杂在一起,温晏不知道自己闷在被子里闷了多久,等到回了神,一点一点地拉下被子,就和霍时修的眼神撞在一起。 霍时修的眼神里全是愧疚。 温晏重新把自己盖住,闷闷地说:“我原谅你了,时修哥哥。” ## 第26章 温晏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多眼泪。 其实诚王和诚王妃对他也不是不好,毕竟是小儿子,就算残废了也是悉心照料过的,只是经年累月,这几年不免疲乏疏忽了。温晏没有因为自己残废就觉得别人欠他,也没有愤世嫉俗,他一直很安分守己地活在自己的小天地里,里面有当儿,有诚王府的小小院落,还有偶尔来探访的陆琢。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不过如此了,谁想还能遇到霍时修? 一开始他觉得皇命难违,如蹈水火,现在却无比地庆幸,如果没有这场御赐的婚事,他都不知道情为何物。 在近乎溺爱的宠爱面前,温晏很容易变得娇纵。 霍时修这些日子太忙,忙到没有时间吃饭,他知道霍时修在为前程奔波,可霍时修什么也不告诉他,他试着问过,可霍时修说:“晏晏,等事情有结果了,我会跟你讲的。” 温晏也只能在家乖乖等他。 霍蕲的夫人倒是来过几次,他是陈贵妃的弟弟,容貌自然也是倾国倾城,可他望向温晏的眼神不是很和善,和他的容貌不太相配。他在谈话中有意无意地问了几次霍时修最近在做什么,温晏说不知道,他问不出东西来,喝了杯茶便走了。 离万寿节还有三天,霍时修看了一下剑舞的排演情况,负责教规矩的孙姑姑是前朝教司坊的老人,几天不到就将六位逢春楼的姑娘调教得判若两人。 这边的事情安排妥当,霍时修又去了一趟谢子明的练兵场。 谢子明牵着一匹矫健俊美的黄骠马,见到霍时修了也舍不得松手,只朝屋里抬了抬下巴,告诉他:“人在里面了。” 霍时修刚要进去,谢子明喊住他:“今晚来一壶?” “免谈。” “我知道你不爱喝酒,可你这眼看就要奔赴沙场了,兄弟要给你送行啊。” 幸好两边没人,无隔墙有耳之虞,霍时修回身摸了摸黄骠马油光水滑的鬃毛,对谢子明沉声道:“哪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是不简单,霍家在朝廷里早就是根深蒂固牢不可破,不是你能与之抗衡的,”谢子明兀然笑了,问道:“你听没听过一句民间常用来吓唬小孩的话?” “什么?” 谢子明张牙舞爪道:“霍太师有千眼,盯着世上所有的人,尤其是小孩,你要不是不乖,太师就会来把你抓走。” 霍时修笑了笑。 谢子明也笑着摇了摇头,说:“总之,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你快进去吧,两位大人在里面要等急了。” 霍时修于是转身进屋,里面坐着的人见到霍时修,立马起身行礼:“下官参见霍大人。” “两位请坐,你我皆是旧识,不必行礼。” 面前站着的分别是正阳知县王怀和裕守知县周含英,两人都是霍时修早年间随着霍蕲巡查乡试时认识的举人,三人一见如故,十分投契,后这两人又都被分派在西北的郡县任官职。 正阳县与裕守县同在雁门关附近,因此霍时修找到了他们。 王怀上前一步揖礼道:“收到大人的信,我二人深受感动,快马加急赶了过来,只为赤劼一事。大人,雁门关一战已经迫在眉睫,赤劼人现在列阵关外,整日叫嚣,还隔几日就派人进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可北境知府胡大人却无动于衷,下官去找他,他也称病不出。” 周含英也痛心疾首地说:“北境的百姓成天提心吊胆,田地无人耕种,再这样下去,议和之事还没结果,北境恐怕就要伏尸千里。” 霍时修沉默片刻,又问:“你们认为赤劼的实力究竟如何?” 周含英答道:“下官有过观察,赤劼人野蛮彪悍,骑兵的战斗能力十分可怕,但若一战,我们也不是没有胜算,首先雁门关的地势易守难攻,若利用好地形,赤劼人未必能破雁门,另外,赤劼内部也分了好几个部落,几个首领素有嫌隙,有时甚至各自为政,若使离间之计,也许能化解当前困局。” 霍时修点头,“我让你们准备的东西呢?” “在这儿,”王怀从手边的包袱中拿出一个信封,“里面分别是北境知府胡大人和魏禛魏通判这十年间贪墨的钱财情况,尤其是朝廷四次拨出的共二千两军饷,其中多少流入胡魏二人的口袋,多少流进京城众大臣手中,都有详细的记载。” 霍时修接过来,打开信封,将里面的内容细细看了一番,然后重新叠好放回,“辛苦二位了。” 王怀和周含英两人齐齐跪在地上,“下官与含英人微言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百姓受苦受难,霍大人涅而不缁,以苍生为念,此番若能救百姓于水火之中,我二人愿此生追随霍大人,做霍大人的左膀右臂,绝无二心。” 霍时修连忙起身去扶他们两人,“是我应该感谢二位,请二位放心,我必竭尽全力,为北境的百姓讨一个安宁。” 王怀与周含英还要连夜赶回,霍时修便让谢子明手下的伙夫做了几道家常菜,就在练兵场的屋子里与两人简单吃了一顿。 席间霍时修主动拿了酒,王怀与周含英心有感慨,也欲借酒消愁,便不推辞,喝了几杯。 回到霍府时,霍时修已经有点醉了,还想上马骑回府,但谢子明不让,非要派人用马车将他送了回去。 成蹊一直守在后院门口,远远地见到一辆马车,连忙跑了上去,霍时修还算清醒,扶着成蹊的肩头下了马车。 “小王爷呢?” “还在等您呢。” 霍时修停在门口,问成蹊:“我身上酒味重吗?” 成蹊嗅了嗅,“还好,不算太重,少爷,您要先沐浴更衣还是先回屋?” 霍时修想了想,说:“先沐浴吧,别熏了小王爷。” “好,我现在就去准备。” 成蹊放好了一桶热水,又将干净衣裳挂在架上,霍时修揉了揉眉心,缓步往木桶里走,热水涌上来,霍时修这才放松了一些。 这些时日,累归累,但心里是满足的,他终于觉得自己是一个活着的人,而不是空有一副皮囊。 他沐浴时不习惯有人在旁边服侍,所以周围是一片寂静,偶有汩汩水声,霍时修长舒了一口气,思绪也飘远了,飘往三日后的万寿节,他四处奔走,现在已经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忽地听到门被推开的声响,霍时修睁开眼,冷声道:“我不要人服侍,出去。” 来人却不说话,也没听见门关的声音。 霍时修以为又是霍夫人给他安排的什么侍女,不免发火,厉声道:“滚出去!” 可下一秒却听见一声软绵绵的“哥哥”,将霍时修的火气全扑灭了。 “哥哥,是我,我也不可以进来吗?” 霍时修连忙转头,看见温晏只披了外衫坐在轮椅上,他自己转着木轮往前移,好不容易移到能关门的位置,他一伸手,将大门关上,然后抬头冲霍时修笑。 “晏晏,这里地滑,不要乱动,我洗好了,现在就陪你回房。”说罢就要站起来。 可温晏却制止了他,“不要,我可以的,我还要帮你洗。” 他努力抓着轮椅的侧轮,一点一点往霍时修的身边挪,到底与这轮椅相伴十二三年,温晏的动作并不缓慢,很快他就扒住了木桶边,将自己拽了过去。 霍时修看着他,心忽然就安稳了,一切烦思灰飞烟灭。 温晏也不会帮人沐浴,就把手伸进去,捧了点水往霍时修身上浇,起初还很开心,可浇几下又觉得没意思了,把脸贴在霍时修的胳膊上,闷闷道:“哥哥,你只出去一天,我就很想很想你了。” 霍时修听了,心软得一塌糊涂,可是很快,他就皱起眉头。 温晏这样依赖他,以后该怎么办? 温晏没有想那么多,他黏黏糊糊说了会话,又拨了下水,一低头,却看见了霍时修下(身的东西。 比起自己的,大了好多好多。 温晏好奇地又看了看,还是霍时修注意到他的视线,先不好意思了,他轻轻捏住温晏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到另一边去。 “不许乱看。” ## 第27章 温晏说乖很乖,说不乖也很不乖,霍时修常常搞不懂这个小家伙是真的单纯,还是在故意勾引自己。 之前哭着说不可以脱裤子的人是他。 现在一个劲地把手往霍时修裤边里探的人也是他。 霍时修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睁开眼,侧起身子,面朝着温晏,似笑非笑地问他:“你不睡觉在做什么坏事?” 温晏勾着霍时修的裤边,十分坦然,脸不红心不跳道:“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一睡着今天就结束了,明天早上一睁眼又要等你一整天。” 说得委屈极了,霍时修忍不住倾身过去亲了亲他,唇舌分开的时候,温晏还恋恋不舍地咬住了霍时修的下唇,两只胳膊环住霍时修的脖颈,要继续亲。 霍时修在心里叹了口气,但还是低头重新吻住。 反正撩火的小坏蛋从来不用负责任,任由一把火将霍时修的世界烧成荒原,再眨巴眼睛喊两声哥哥,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扑簌簌掉几滴眼泪就睡着了,最后还不是霍时修自己默默收拾残局。 霍时修的吻从温晏的唇辗转到脸颊和耳垂,温晏的手也不安分地滑到了霍时修的腰上,很快就又偷偷地往下探,然后就陡然摸到了某处,他怔住,隔着布料用指尖碰了碰。 温晏感觉到霍时修的呼吸加重,刚要说话,下一秒,他的手臂就被霍时修抓回来按在头顶,霍时修看着他,语气藏着被压抑着的浓浓(情)欲,他说:“晏晏,睡觉,乖。” 霍时修之前好几次有过这样的语气,但这是第一次他皱了眉。 温晏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情,连忙抿紧嘴巴,闭上眼睛,可过了一会儿又偷偷摸摸地睁开,见霍时修正失神地望着他,分不清是在看他的眼还是他的唇,温晏伸手拽了拽霍时修的衣带,“哥哥,我是不是哪里做的不好?” “没有。”霍时修回过神,把温晏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那你为什么皱眉头?为什么——”他吃力地动了动上半身,倚进霍时修怀里,怨念颇深地说:“为什么哪里都不让我碰?” 霍时修放弃抵抗,他把温晏搂进怀里,问:“你想碰哪里?” 温晏不说话。 霍时修揉了揉眉心,失笑道:“晏晏,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你嫌弃我。”温晏更不高兴了。 他以为霍时修会哄他,可霍时修没有,霍时修在温晏身上到处捏了捏,然后低头在他耳边问:“哥哥教给你一个东西,你想不想学?” 温晏抬起头,兴致盎然道:“想!” 霍时修忍着笑,握住温晏的手,贴着裤边,送进绸裈里,然后触到了温晏之前好奇的那处。 温晏整个人一抖,羞臊和后怕同时涌上来,他想收手,但霍时修不让。 温晏嘴上别别扭扭地说不要,但动作很乖巧,轻轻握住了,把脸埋在霍时修的胸口,霍时修拍一下他的屁股,他就动几下。 他听见霍时修的闷哼声,跟着红了脸。 他从一开始的不配合,到慢慢地得了其中意,霍时修收紧怀抱的时候,他还像小猫似地小声喊了几下“哥哥”,霍时修翻身跨在他身上。 …… 温晏呆呆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结果一下子就看见了上面星星点点的东西,他感觉脸在发烫,连忙收回视线。 霍时修就着刚刚的姿势静了一会儿,然后很快就平复了呼吸,他收拾好自己的衣裤,下了床取了一件温晏的干净里衣,回到床边给温晏换上。 温晏一直气鼓鼓地不看他,也不喊哥哥了。 霍时修笑了笑,故意没有哄他,餍足地给他系上衣带,吹灭了床边即将残尽的蜡烛,然后回到床上抱住了温晏。 月亮也困倦了,收起淡淡的清辉,悬在屋檐上,街道空空荡荡,只剩一位独行的打更人,梆子一敲,万家灯火都融进了夜色中。 霍时修要上早朝,自然是先醒过来,他蹑手蹑脚地跨过温晏下了床,到门外洗漱,穿朝服的时候他嘱咐成蹊:“听说昌华街上有位演灯影戏演得很好的人,你今天去找找,然后把他请家里来给小王爷演两出,给小王爷解解闷。” “是。” “小王爷的被子有些薄了,他的腿不能着凉,你让当儿给他换床厚点的被子。” “知道了,对了少爷,昨天小王爷提起来说要给故庄捐些银两,他说自己平日里也用不着,故庄那边如果缺钱了,就拿他的填上。” 霍时修一顿,“哪里能用他的积蓄,你告诉他故庄现在一切如常,不用他担心。” “小王爷还想去那儿看看呢。” 霍时修点头,“等我得了空就带他去。” 成蹊帮霍时修把朝冠戴上,轿子也到门口了。 下朝之后,霍时修又去了一趟兵部,他虽是礼部的人,但倚仗着霍四公子的威名,来往兵部并不难。霍葑去了东宫见太子,不在兵部。霍时修说要去霍葑的桌案旁等他,霍葑的下属觉得霍时修不过一个浪荡公子哥,也构不成什么危险,便放他进去了。 霍时修进去之后,抓紧时间查阅了近十年间拨往各地知府的军饷,尤其是北境。 佑天十二年春,二百五十两白银。 佑天十四年春,二百两白银。 佑天十七年秋,一百五十两白银。 佑天二十二年春,四百两白银。 数目与时间都对得上。 霍时修将账本阖上,放回到原处,忽地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他连忙坐回到凳子上,把玩着手上的扇子。 霍葑一进来,他就起身,求助道:“哥,我特地请进宫来的戏班子被禁卫军不分青红皂白就抓进大牢了,你快下令将他们放出来。” 霍葑天生一张冷脸威目,看见这个不守规矩的弟弟就头疼,厉声道:“宫里现成的梨园弟子你不用,从宫外找,等禁卫军的人查明他们的底细再说。” “可后天就是万寿节了。” “人若是没问题,今晚就给你送回去。” 霍时修摆出一副为难神色,可霍葑挥手让他快走。 霍时修从兵部出来,抽时间又去了一趟孙姑姑那里,孙姑姑正在检查舞姬们的衣裳,见霍时修来,连忙笑着迎上来,“霍大人。” “辛苦姑姑了。” “哪里的话,对了,霍大人,今天霍蕲霍大人的夫人来了这里,说是您托他来验收成果的,我便让姑娘们跳了一段剑舞给他看,他还夸姑娘们跳得好呢!” 孙姑姑话音刚落,一转头却看见霍时修脸上血色全无,神情悚然。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孙姑姑吓了一跳,磕磕跘跘地说:“就半个时辰前。” ## 第28章 “夫人没说什么,只问了这些姑娘是谁找过来的,奴婢说是您特意从逢春楼里挑来给圣上献舞祝寿的。” “还有呢?” 孙姑姑想了想,“没有了,他只看了舞,看完就走了,连茶点都没用。” 霍时修沉默,孙姑姑心头一坠,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做错了事,连忙道:“他说是您让他来的,奴婢也……也不能……” “没什么,可能是我哥哥不放心我,所以派嫂子来看一看,”霍时修收起脸上的峻色,恢复到往常的游刃有余,“不过这两天要是还有人来看,问起剑舞是谁的主意,你便回答是梁王殿下。” “梁王殿下?” “原是我忘了告诉你,这本就是梁王殿下吩咐我做的,前些日子众位王爷随圣上去杨山围场狩猎,梁王殿下表现得最好,圣上高兴,赏了他一把天下无双的湛卢剑,殿下受宠若惊,便借着万寿节,以一曲剑舞为圣上祝寿,但本朝的宴会上已经多年未曾出现剑舞,这些姑娘又都是民间的舞姬,梁王殿下怕圣上不满意,所以在她们上台顺利表演完之前,梁王殿下不希望别人知道这是他的主意,以免遭人口舌。” 孙姑姑恍然大悟,“奴婢知道了,奴婢一定会教好这几位姑娘,一定会让她们在万寿节上大放异彩,让梁王殿下尽这份孝心。” “辛苦姑姑了。” “不敢,这是奴婢分内之事。” 霍时修嘱咐完之后,便出了院子,路上他还在想这件事:霍蕲的夫人是陈贵妃的弟弟,他在宫中可以任意出入。他来看过剑舞,还欲盖弥彰地打着霍时修的名义,背后只可能是霍太师的指使。 也就是说,他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他爹的眼睛。 谢子明说的不错,霍太师有千眼,盯着世上所有的人。 他竟还妄想与之相抗衡! 霍时修只觉后脊发寒,前面一片灰暗,可他现在还不能倒下,温晏还在家里等着他,他不能倒下。 霍时修一出秋晖园,成欢就牵着马过来了,“少爷,接下来去哪里?” 霍时修递给他一张纸,吩咐道:“你现在去一趟齐王府,将这个交给齐王殿下,若齐王殿下吩咐人去找梁王殿下,你也跟着去。” “是。”成欢接过纸,连忙骑上自己的马,往齐王府的方向去了。 霍时修站在秋晖园门口,心神还没缓和,但幸好思绪是有条不紊的,秋晖园门口站着一位礼部的官员,与霍时修同为五品,可见着霍时修立马露出谄媚的笑脸来,作揖道:“这次的万寿节得亏有四公子筹备,不然我们这群老古板又要挨陈公公骂了,四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霍时修飞身上马,手握缰绳笑得风流:“忙完了事,你说还能去哪儿?” 官员知道他是个团香弄玉拈花惹草的主儿,挤着满脸横肉,笑眯眯地逢迎道:“不知在下是否有幸请四公子去鹭玉舫上喝杯薄酒?那儿的姑娘弹的一手好琵琶——” “不了,本少爷还要去见佳人,就不打扰李大人听曲的雅兴了。” “是是是,佳人难得,在下恭送四公子,四公子慢走。” 霍时修笑了笑,持缰短蹬,往西边去了,但他没有回府,而是去了听雨阁。剑舞一事暴露,他现在立刻回府反而欲盖弥彰,不如静观其变。 蕙娘替他倒了杯茶,问他:“发生什么了?” 霍时修摇头,蕙娘也没有多问。 “你最近怎么样?”霍时修忽然问。 “和你差不多,机关算尽。” 蕙娘理了一下头上的发饰,其中最显眼的一支工艺精美价值千金的金莲花瓣镶珠流苏步摇,但霍时修心思沉沉,没有注意到。 他蹙眉问:“什么意思?” “我们之前约定过,互不相问,互不相扰。”蕙娘拿起瓷杯,喝了一口竹叶青。 霍时修看了看蕙娘,从她的表情里看不出喜怒,他知道她是一个心意决绝的人,她足够聪明,足以自保,便稍稍放心了些,只嘱咐了一句:“你保护好自己。” 蕙娘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急冲冲地直往她和霍时修所在的雅阁来,她抿唇笑了笑,“这话你还是对自己说吧。” 霍时修无奈地看了一眼杯中放凉的竹叶青,“有时候我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想法。” “什么?” “其实仇恨是最好的情绪,它比任何其他情绪都要纯粹,它让你无所顾忌破釜沉舟,而不会瞻前顾后畏畏缩缩。” 蕙娘沉默片刻,说:“可是如果只有仇恨,人生就看不见一点希望了,霍时修,其实你很幸运,在最无望的时候遇到了真心喜欢的人。” “是。”霍时修刚要说话,外面有人敲雅阁的门,霍时修当没听见,淡然地把话说完。 “我这辈子就是为他活的,若能保他平安顺遂,我愿一生奔波劳苦。” 话音刚落,外面人大声说道:“少爷,太师让您回去一趟。” 霍时修将瓷杯里的凉茶一饮而尽,然后起身去开门,对门外的人说:“走吧。” 蕙娘未作言语,只坐在原处,静静地看着窗外。 霍太师、霍夫人还有他二哥霍蕲都在,犹如三堂会审,霍时修被下人送到正厅檐下,脚步定了定,然后往前迈了几步,“爹娘急着将儿子叫回来,是有什么大事吗?” 霍太师神色很平静,一边喝茶一边道:“没什么,就是听说你为皇上的万寿节煞费苦心,想了不少的新奇节目,怎么,之前还求着离开礼部,现在就变了想法?” “万寿节是礼部分内之事,若出了差错定会牵连到二哥,我不敢不尽力。” 霍蕲也站起来,“爹,这事也许是您多想了,时修他没有这个胆子。” “多想了?我看未必,霍时修,你若想效仿严成赫,用剑舞取悦皇上,来给你的建功立业铺路,你也该想想严成赫的下场,朝为将帅夕为囚,白白成了众人的笑柄,霍蕲,给你弟弟讲一讲严成赫是什么人。” 霍蕲看了看他父亲的眼色,为难地开口:“顺德五年,也就是二十年前,严成赫那时只是一个普通的御前侍卫,为了向上爬,他苦练剑术,终于找到一个机会在圣上面前展示,圣上最爱刀剑,便赏了他一个武官,原本他也算是平步青云,只是后来圣上派他去剿匪,统共几千匪贼,严成赫领着一万大军去,竟然全军覆没,最后还是杨平章将军前去援助,他才没被人取了首级,回朝之后,圣上大怒,将他关进大牢永世不得出。” “三年前他已经死在牢里了,他死于羞愧,死于妄自尊大,死于痴心妄想。”霍太师的声音浑厚低沉,字字震耳欲聋,霍时修的脸色愈发苍白。 像有一张无边无际的网,在霍时修的头顶缓缓张开,暗示着霍时修,逃离霍家推翻霍家不过是场梦。 梦醒了,他还是众人鄙夷的霍四公子。 霍时修跪下来,为自己辩白:“儿子不敢做这样的事情,剑舞是梁王殿下亲自要求的,不是我的主意。” “梁王?” 霍蕲忽然想起,连忙道:“梁王酷爱刀剑,前些日子皇上还赐了他一把湛卢剑,他想用剑舞为皇上献寿也在情理之中。” 霍夫人也说:“是啊,若是梁王要求,那与时修就没什么干系了。” “一句梁王就能把你撇干净了?霍时修,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 “爹,我真的没有。”霍时修跪伏在地。 霍蕲往霍时修的方向走了两步,“时修,平日里你胡闹就算了,现下时局动荡,太子病重,齐王也蠢蠢欲动,你不能拿霍家的前途开玩笑,若剑舞的确不是你的主意,你现在就说清楚。” 霍夫人也走到霍时修身边,“修儿,你赶快跟你爹说清楚。” 日头渐高,中午的气温缓缓上升,融进正堂的沉默寂静中,霍时修的额头流下一滴汗,淌进发丝中,消失踪影,他在等。 若等不到,一切就完了。 “爹,我——” 就在这个时候,下人来报,“梁王殿下派人来告诉四少爷,他今晚下午要去秋晖园看一下剑舞,让四少爷早作准备。” 众人的视线从霍时修的身上,转移到下人身上,确实是梁王的贴身仆从,他们都见过。 下人又说:“四少爷,这几天天气闷,梁王殿下又极怕热,还请四少爷备些冰块放在秋晖园的屋中。” 霍夫人露出笑容,松了口气,“是,知道了,时修,快起来,去秋晖园备下茶点和冰块,恭候梁王殿下。” 梁王仆从的到来使紧张的气氛变得轻松许多,霍时修紧绷的神经终于恢复如初。 仆从退下之后,霍太师久久未开口。 霍夫人两边打量着,也不敢动。 “去吧,别耽误了时间。”霍太师起身道。 他略过霍时修出了正厅,霍蕲也跟着霍太师走了,霍夫人抚了抚胸口,终于放下心里,被丫鬟扶回了房间。 一切都戛然而止。 成蹊想去扶霍时修,但霍时修先站了起来,成蹊问:“少爷,我把马牵过来。” “等一下。” “怎么了?” 霍时修转过身,直冲冲往后院走,还没走到门口,温晏却先出来了,一声哥哥还没叫出口,霍时修先抱住了他,胸口起伏跌宕,多少心有余悸,全化作了一个拥抱。 温晏从没见过这么慌乱的霍时修。 “我听当儿说你回家了,我着急想见你。”他小声说。 霍时修什么都没说,只是抱着他,手臂越环越紧。 温晏不明所以,但还是伸手轻轻摸了摸霍时修的肩头,软声道:“哥哥,我在呢。” ## 第29章 明天就是万寿节,温晏以为霍时修会忙到很晚才回家,可还没到晚饭时间就听到熟悉的马车声响。 很快,他又听见霍时修的脚步声。 “哥哥,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他张开胳膊,话音未落就被霍时修打横抱起。 霍时修喜欢坐在床边,把温晏抱在腿上搂在怀里,他低头亲了亲温晏的唇,“想晏晏了。” “也就是之前都不想咯?” 霍时修笑了笑,“从哪里学的这些话?” 温晏搂着霍时修的脖颈,问:“万寿节的事都忙完了吗?” “忙完了,检查了好几遍,不会有问题的。” “哥哥好厉害。” 霍时修垂下眼,“做这些有什么厉害的?” 温晏立马反驳:“哪有?就是很厉害啊,哥哥想做什么都能做的很好。” 霍时修看着他看了许久,然后说:“那就借晏晏的吉言。” 他把手伸进温晏的领口里,温晏害羞,抱紧了霍时修,把自己贴上去,用胸口压住霍时修的手不让他乱摸,可霍时修没放过他,揉着他闹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温晏喊了几声哥哥,霍时修才停下来。 “我有事情跟你讲。” 霍时修低头道:“嗯,我听着。” “我……我今天去了故庄,”怕霍时修不高兴,温晏连忙补充道:“我在家里太闷了,又不想耽误你的时间,所以就让当儿和成蹊带我去了,早上去下午就回来了。” “没怪你,我知道你待在家里无聊,怎么样?故庄和你想象中的一样吗?” 温晏摇摇头,“那里的人都挺可怜的,有的孩子才四五岁就没了爹娘,还有很多年纪很大的老人在田里忙活,看着很辛酸。” “和京城是两个世界。” “是,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地方。” “晏晏,其实比故庄可怜的地方还有很多,只是它们都在京城外,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温晏有点难过,“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就留了一些银两,交给了管账的卢先生。” “我替那些百姓谢谢你。” “不用的,但是有一个婆婆问我是谁,成蹊抢了话,他对婆婆说我是谢子明大人派过来的,这是为什么?” “说你等同于说我,我是霍家的人,即使告诉他们,他们也不相信,不过是平添麻烦。” 温晏反应了一下才懂,他抱紧了霍时修,闷闷道:“真讨厌,他们都不知道你有多好。” “我怎么好?” 温晏知道霍时修在逗他,也不说话,就哼了两声,然后把脸往霍时修颈窝里蹭,不过他也在想一个问题:他能做些什么呢?作为皇族的一份子,他能做些什么?作为霍时修的妻子,为了改变众人对霍时修的偏见,他能做些什么?还有,作为温晏,他这个人,往后时光漫漫,他总要做些事情,做出点成绩,才不枉此生。 下人将菜端上来,当儿在桌边摆放碗筷,霍时修便把温晏放回到轮椅上,推到桌前。 温晏喝了一口热汤,忽然想起一件事,“对了,哥哥,我今天还遇到了一个人。” 霍时修抬起头。 “就是在故庄,我遇到了一个很年轻的郎中,卢先生说这个人半个月就来故庄义诊,发放汤药,分文不取,是个大善人。” 霍时修问成蹊:“我怎么没见过?” 成蹊回答:“小的见过两次,那位郎中是下午来,少爷您都是早上下了朝去那看一眼,所以没碰过面。” 霍时修放下筷子,眸色沉了些,“很年轻?” “是呀,二十出头的年纪,医术却高明得很,把一下脉就能断定病症,卢先生说这位郎中师承黄玉樽,黄玉樽原是太医院的院使,专门侍奉先帝的,后来告老还乡收了几个弟子,将毕生所学教给他们,还命这些弟子义诊满五年之后才能开自己的医馆。” “黄太医好像也是蕙娘的师傅,他还在世?” “真的吗?”温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回答道:“那位郎中说黄太医去年作古了。” 霍时修不免遗憾,“若他在世,说不定能治好你的腿。” “没用的,很多年前父王就把太医院的太医都喊来王府,所有法子都试过了,也没用。” 霍时修把手放在温晏的膝盖上,温晏覆住他,安抚地摸了摸,又蓦然想起一事,懊恼地拍了下脑门,“诶呀,聊了那么多,我竟忘了问那位郎中的名字!” 霍时修收回手,搭在桌边,面无表情道:“能碰上一个聊得来的,很不容易,怎么连名字都忘了问?” 温晏还浑然不觉:“是啊,我好笨啊,还是因为我见过的人太少了,缺乏和人相处的经验。” 当儿在旁边直摆手,可惜温晏没看见。 霍时修拨弄着筷根,顺着温晏的话往下说:“见的人多了,就会觉得身边的人也不过寻常。” 温晏没听出来霍时修的自嘲,还在喋喋不休:“我也没有想到这位郎中先生能看出来我的腿伤了十几年,他只是按了一下我的腿脚就猜出来了,对了,他还教我几个常见的方子,以后房里的人若是头痛发热,我都可以自己给他们抓药。” 霍时修弯起嘴角,说:“很好,晏晏长大了。” “真的吗?”温晏笑着抓过霍时修的手摇了摇。 当儿在旁边只想翻白眼,余光扫到成蹊,他于是指了一下霍时修,又做了个生气的鬼脸,成蹊不明所以,皱着眉头好像看不懂。 当儿扶额,心想:我应该去做四少爷的侍从!成蹊这个笨蛋就留给一样笨的小王爷好了! 温晏觉得气氛哪里怪怪的,可他一望向霍时修,霍时修还是会温柔地朝他微笑,他以为是自己多想了,就没管。 直到晚上睡觉,霍时修没有抱他,反而背过身去,温晏好不容易侧起身子,挨挨蹭蹭地挪到霍时修旁边,一把抱住了霍时修的腰。 “哥哥,你怎么了?” 霍时修怕他腿不舒服,连忙回身将他放平,“没怎么。” “你好像不高兴了。” 霍时修看着温晏,忽然问:“晏晏,你为什么喜欢我?” 温晏猝不及防,害臊地不敢看霍时修,半晌才小声说:“因为你对我好,真心的好。” 他没看见霍时修的眼神暗了许多,可他往霍时修怀里拱的动作还是安抚到了霍时修。 依旧是那句话,霍时修拿他没办法。 “乖,”霍时修将他抱住,哄道:“快睡吧。” 温晏抬起下巴,眼睛紧紧盯着霍时修的唇,霍时修于是低头和他亲了亲,温晏像得了糖,甜甜蜜蜜地睡着了。 万寿节是皇宫一年里除了大年最重要的日子,天子诞辰,叫人如何不重视。 以前都是霍蕲操办,但他是个没什么趣的人,每年都是差不多的内容,中规中矩,去年还被皇上身边的陈公公夹枪带棒地批了一通,再加上霍太师嘱咐,要让霍时修在礼部多做事,所以霍蕲就把今年的万寿节交给了霍时修。 他本以为要和霍时修为这事闹上一阵子,可霍时修竟然没什么怨言,心甘情愿领了命,还很认真、巧思尽出地办完了。 “四少爷真是不错,”坐在一旁的许国公笑容满面,赞许道:“你瞧今年的几场歌舞,都新鲜得很,新曲配上秋晖园的新景,相得益彰。” “国公谬赞了,时修他不学无术,心思全在这些事上,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玩意。” “怎么上不了台面?只要皇上喜欢,你说它天上有地上无都不夸张。”许国公朝皇上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皇上很久没这么高兴了。” 霍蕲笑了笑,许国公又说:“你以后大概可以把宴请的事全权交给你弟弟了,你也好去处理皇上最关心的神仙妙法的那些事……” 正说着,下一个节目开始。 未见舞姬,却闻几声剑啸从四面八方传来,众宾客连忙回身望去,可紧接着,气势磅礴的鼓声响起,与剑鸣同奏。 正当人的注意力被声音夺去时,有六位穿着青色衣裙的舞姬从台下飞身上来,鼓声被跳跃的筝声代替,随着舞姬的步伐,剑锋闪现寒光,不由得让人被这惊心动魄的美所震撼,屏住呼吸。 皇上也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 霍时修终于松了口气,转过头,对上了齐王温明琰的眼,他鹰一样的眼睛让霍时修心头一凛,左边是齐王和梁王,右边是他的父兄,朝中不可撼动的两股势力。 而今晚他要破局。 棋已经下到这一步,霍时修没有退路,即使他知道自己只是一颗棋子。 -------------------- 28章稍作改动,有兴趣的可以再看一下 ## 第30章 “剑舞实在是世间最为精妙的舞,刚柔并济,既有女子柔美之妙韵,也有沙场男儿之风采,朕也有很多年没看过剑舞了,这是谁的主意?” 梁王温明珲在温明琰的眼色下缓缓起身,走到台前行礼,“回父皇,是儿臣的想法,那日在杨山围场,儿臣见父皇身形矫健,毫不输当年随先帝征战时的风采,便想着能否用一个展现父皇文治武功的节目,在万寿节献上,博父皇一笑。” “好,很好!你有心了。” “父皇,剑舞虽是儿臣的主意,但儿臣不通乐舞,实际的设计和排演均是礼部霍时修操办的。” “霍时修?” 霍时修从位子上站起来,走到台前,行跪拜礼,“参见圣上。” “原来是你这小子,”皇上看了看他,笑道:“太师,朕早就和你说了,你的四个儿子里,霍葑和霍蕲都太过严肃,霍荀早逝得可惜,唯有这小儿子有副风雅之骨,是可造之材。” 霍太师也走上来,笑着说:“圣上如此赞誉,犬子怎么担当得起。” “霍时修,你十几岁的时候写的几篇赋,朕至今还有印象,你改天来给朕写几篇道论,朕要交给元丰真人,让他看一看。” “是。”霍时修连忙道。 话音刚落,齐王也走到台前,笑着说:“父皇,您大概不知道,时修现在可不止文采出众。” “哦?那还有哪方面出众?” “时修他与杨平章将军学了将近十年的兵法,儿臣曾听过他分析西南军事,分析得头头是道,排兵布阵十分老练,连吴逑将军都说他不当将军实在可惜。” 说到此处,皇上的神色忽然失落了些,“霍家是有过将军的,霍荀在世时帮朕打了好几场胜仗,只可惜……” 霍太师说:“荀儿能得到皇上的信任和垂爱,能以身殉国,是他的福分。” “立国安邦要文治武功,将军也要文武全才,不能全是大字不识的莽夫,霍时修,既然齐王推荐你,你便承了你三哥当年抚宁将军的位子,继续帮朕保家国安宁。” 一切都在霍时修的意料之中,可当皇上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怔忪,顿了一下才跪地,说:“谢皇上,微臣必不负皇上所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人纷纷行礼,一时间霍时修的耳边全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有一刹那霍时修忽然忘了自己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他是霍太师的嫡子,与霍家一辈子都断不了关系,他在十四岁之前无忧无虑,以为父亲是呕心沥血为皇上做事的忠臣,以为兄长是不苟言笑的明官,以为天下太平盛世安乐,他还写了《太平赋》《永安赋》,极尽辞藻歌功颂德,赢了满朝的赞誉,可后来他才知道,他的四周是黑暗的炼狱,他的父兄是带着假面的厉鬼,天下并不太平,每天都有人在斗争中死去。 他力量微小,只能看着。 但有时也会忍不住施以援手,比如掏钱建了故庄,收留四方流民。 他本以为自己只能这样了,困于霍太师的权势,与霍家共沉沦,盛极必衰,万物逃不过这个定理,霍家迟早覆灭,霍时修也不想挣扎。 结果老天跟他开了个玩笑,把温晏送进他的生命里。 那样一个单纯的孩子,用一双清澈的眸子看着他,说:“我知道你是好人。” 温晏嫁进来,便是霍家的人,霍家一旦遭殃,温晏也逃不了干系。 霍时修第一时间想到和离,可是爱来得太汹涌热烈,挡也挡不住,一旦交了心,便舍不得推开了。 他会吃醋,会嫉妒,甚至见不得温晏身旁出现别的男人,一想到和离之后的日子,便如死一般痛苦。父母还要给他纳妾,妄图让霍时修冷落温晏,然后剥离诚王对霍家的影响,进一步控制霍时修。 一切的一切都在逼着霍时修反抗。 若不反抗,他便不能给温晏一个安稳的生活,他不想再窝囊颓废下去。 所以他找到齐王,提出合作。 以一曲剑舞,试图突破霍家垄断兵权的局面,霍时修当上将军,便可以攻打赤劼,霍太师的议和之策就会瓦解,就会动摇霍太师在皇上心里的地位。 事情发展得还算顺利,现在坚冰如期裂开一条小小的缝,霍时修应该很高兴的,可他站在上面,只觉得害怕。 因为霍太师回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就让霍时修感受到彻骨寒冷,暗示着他的顺利也许不会持续太久。 他们坐回原位,歌舞继续。 一个时辰后,万寿节落下帷幕。 众大臣都来为霍时修道喜,最后是温明琰,他缓缓走过来,“怎么?本王看你好像不怎么高兴?” “微臣高兴。” 温明琰笑了笑,他刚过而立之年,相貌也很不凡,笑起来应该是如沐春风的,可他的一双眼睛总是像鹰一样,狠戾阴毒,叫人不敢与他对视,他说:“你不愿投靠我,我也不强求,只是这次我帮了你,你也该帮我。” “是,微臣明白,微臣愿领兵攻打赤劼。” “那就好。” 温明琰点头,“你是个聪明人,该知道独木不成林,风沙面前,一棵树很容易被摧毁的,若植于林中,便能保全。” “谢王爷教诲。” 温明琰知道他心意已决,也不多言。 “恭送王爷,王爷慢走。”霍时修说。 温明琰离开以后,霍时修以为他的父兄回来找他,可问了才知道,霍葑霍蕲已经随太师回去了。 霍时修想:独木确实很不好当。 他留下将万寿节的诸事处理完,直到深夜才赶回去,温晏已经睡熟了,霍时修不敢去吵醒他,一个人躺在厢房的睡榻上,胡思乱想了一整夜。 第二天诏书和服制便送到了家里,霍时修看着那套将军盔甲,兀然想到他的三哥,行礼之后还愣愣地看着。 “打仗不是纸上谈兵,穿上这身铠甲前,先想好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霍太师留下这一句便离开了。 温晏高兴得很,抱着铠甲看了又看,又拎起来比到霍时修身上,“好威风啊,哥哥,你怎么这么厉害!” 霍时修浅笑,“我做什么你都说厉害。” “就是厉害呀!” “那和你的郎中先生比呢?” “这如何比?谁都不能跟你相比!” 霍时修看着他,再沉的心思都放到一边去了。 成蹊进来,说:“少爷,谢大人说今晚请您和小王爷去听雨阁一聚。” “好。”霍时修回答,又问:“晏晏去吗?” “当然要去!我还要找蕙娘聊一聊黄太医的事呢。” “你和蕙娘很要好。” “蕙娘身世很可怜,又那么自立,是很让人心疼的姑娘。” 霍时修俯身捏了捏温晏的脸,笑着说:“晏晏好像真的长大了。” 他们驾马车到了听雨阁,可进去之后才知道蕙娘已经离开了。 “她只留下一张纸。”谢子明将纸递到霍时修和温晏面前,“伙计说她是昨晚走的,没说去哪里,不过有马车来接她,但车夫没有表露身份。” 霍时修接过纸,只见上面写着: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前途未卜,各自安好。 温晏求助地看了霍时修一眼,担忧道:“怎么办啊?蕙娘会不会有危险?” 谢子明却抢白道:“这倒不用担心,蕙娘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女子,大概没人能伤得了她,与其担心他,时修,你还是担心担心你们霍家吧。” 霍时修抬头,谢子明欠揍地笑了笑,“我知道,你才不担心。” 温晏半懂不懂的,只好拿起纸翻来覆去地看。谢子明让人上酒菜,他知道温晏是个没碰过酒的,故意问:“小王爷,想不想尝尝酒的味道?” “不行。”霍时修皱起眉头。 温晏期待的小眼神立马暗了,扁起嘴继续吃花生米。 霍时修想了想,于是用筷子尖蘸了点酒,送到温晏唇边,温晏小心翼翼地舔了一下,立马被辣得鼻子嘴巴都皱到一起,说好难喝好难喝,把谢子明逗得捧腹大笑。 温晏丢了人,觉得恼火,谢子明连忙道歉,“小王爷别生气,这是蕙娘托我送你的礼物,里面是黄玉樽太医留下的关于腿疾的病理记录,说不定有能治好您的方法。” 温晏火气瞬间没了,接过医术,刚要翻,谢子明拦住他:“回去慢慢看,慢慢看。” 霍时修瞥了一眼谢子明,谢子明朝他笑,装无辜。 霍时修酒量不大,又带着温晏,便不敢多喝,临走时还很清醒,谢子明倒是醉了,扶着霍时修肩头,鬼鬼祟祟地用手掩住嘴,小声说:“我听蕙娘说,小王爷人事不通,什么都不懂,所以,兄弟我给你准备了一份小礼物,就当、就当是贺你升迁了。” “什么?” 谢子明差点倒下,幸好仆人把他扶着,他满脸通红,手还保持着遮掩的姿势,贼兮兮地说:“我在医书里藏了一本春……春……宫图。” ## 第31章 温晏被霍时修从马车上抱下来,平平稳稳地放在轮椅上。 霍时修推着他往里走。 因为霍时修让人将后院门口的一小段鹅卵石路削成平路,这两天他们只能从正门进,温晏倒没反对,他也好奇前院的景致,霍府是请了宫廷建筑匠师亲自设计督建的,院里的风景因时而变,四季皆不同,如今结束了夏尾进入秋天,黄绿相间的树叶倒是更添情趣。 “哥哥,那是什么花?”因为在夜里不太看得清颜色,温晏便催着霍时修将他往东边方向推,“三瓣的,每瓣都是层层叠叠的颜色,我以前还没见过这样的花呢。” 霍时修准备帮他摘,可温晏拦住他,“诶呀不要摘,让它好好盛开。” 霍时修笑道:“听晏晏的。” 循着花圃往前走,温晏正赏着花,耳边却传来窃窃私语声,貌似离这里不远,听着也很耳熟。 “嘘!”温晏竖起手指放在唇边,示意霍时修屏声静气地听。 霍时修便停下来,以免温晏轮椅的转动声惊扰了前面的两人。 是霍蕲和他的妻子李沅亭。 “亭儿,你现在说这些还太早。” “哪里早了?我还嫌迟,贵妃娘娘跟我说,太子的病怕是好不了了,太子若是没了,霍家的靠山也没了,现在齐王已经把野心摆在明面上,我们再不行动,难道要等到他登上皇位,然后将我们一网打尽吗?” “可是爹说了,齐王——” “你怎么这般没有主见?和你大哥一个样,可是你大哥再不济也是兵部尚书,重权在握,而你现在还只是礼部侍郎,低一品就是低人一等,我知道,爹想让你再历练几年,去接曹尚书的位子,可是昨晚霍时修已经抢了你的风头,今年的万寿节,你就不该让给霍时修来做。” “后面的事谁能想到?” “想不到?可这分明是他们的计谋!你看不出来他和齐王已经勾结在一起了?剑舞不过是幌子,将军之位和兵权才是目的。” 温晏听得耳朵嗡嗡的,明明每个字他都能听见,可连在一起却变成那么可怕的言语。波诡云谲的政局是温晏未曾踏足的禁区,他光是听了听,都觉得可怕。 “哥哥,他们说你和齐王勾结。”他讷讷地问。 霍时修在温晏身前蹲下来,握住他的手,看着他认真道:“晏晏,你相信我吗?” 漆黑的夜衬得霍时修的眼睛像宝石一样,温晏也握住霍时修的手,点头道:“相信,我只是怕哥哥会慢慢变得和以前不一样。” 霍时修将额头抵在温晏的膝头,沉默许久,他抬起头说:“有晏晏在,我就不会变的,永远都不会改变。” 温晏弯起嘴角。 “晏晏,你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听到的那些勾结与野心,霍时修如同被撕开了遮羞布,一切都是那么不堪,谁可以看,但他不愿让温晏看见,他宁愿温晏还像以前那样觉得他是登徒浪子,也不希望他在温晏那里变成一个城府深沉工于心计的人。 “没有,我相信哥哥,”温晏摇头,他捧着霍时修的手,晃了晃,“我不想听了,我们悄悄走吧。” “好。” 不远处的两人并没有注意到霍时修和温晏,他们还在说万寿节的事,霍蕲仍不愿相信霍时修投靠齐王之事,对于李沅亭的提议,他也不愿采纳。 李沅亭只好走到他身边,轻声劝道:“相公,我知道你不是争权夺位的性格,但是你要我们的将来考虑,爹一心保太子,和齐王梁王都结怨已久,若是太子……若到了那个地步,霍家也难逃灾祸。” “你的意思是,放弃太子?” “太子之下,只有齐王最合适,可这么多年的争斗下来,即使齐王继位之后不除霍家,我想你们在朝中也无立足之地了,与其在齐王和太子之间抉择,不如另寻出路。” “你是想让我扶持逸王殿下?” “逸王殿下是贵妃娘娘亲生的,贵妃娘娘荣宠多年,皇上也非常疼爱逸王殿下。” “别说了,逸王殿下才十岁,若由他继位,贵妃娘娘必会垂帘听政,还有你爹,凭着国丈的身份已经不把众人放在眼里了,到时候外戚干政,后果将不堪设想!” “相公!” “行了,明天我去东宫看望太子,就算用尽世间神药,也得把他的命救回来。” “你要是能把他救回来,太医院的那些太医便都可以告老还乡了,”李沅亭盯着霍蕲的眼睛,一字一顿咬牙道:“贵妃娘娘说了,太子病重,无力回天。” 霍蕲难以置信,压低了声音道:“你!你们怎么敢!” “相公,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从来没把自己当成霍家的人,以前是太子身体健康,贵妃娘娘和我便不作他想,可现在机会来了,我不可能放弃。相公,你若能接受,便由着我来,你若不能接受,一纸休书把我休了,我不会牵连你。” 霍蕲背过身去,心口起伏难以平复。皇上说得对,他和他的大哥霍葑并没有本质的差别,他们都是父亲的傀儡。可他的妻子,他野心勃勃的妻子,已经将他拽进了无底漩涡。 “亭儿,这件事我还要再考虑。” 李沅亭也不敢再逼他,轻轻地说了声好,然后就靠在霍蕲身上,不再言语。 一片枯叶掉进池塘里,泛起微不可见的涟漪,然后被风推动,缓缓地飘向远处。 “热水准备好了吗?”成蹊跑过来,“小王爷回来了。” 当儿擦着手说,“早就备好了,我就猜到该是这个时候回来,小王爷每天戊时三刻就要睡觉的。” 温晏听见了,偏说:“才不是,我都是亥时三刻睡的!” “哦?”当儿才不怕温晏驳他面子,故意眨眨眼,慢悠悠道:“那多出来的一个时辰,小王爷都在和四少爷做什么呀?” 温晏瞬间涨红了脸,跟霍时修告状:“你看当儿,越来越没规矩了!” 霍时修笑着将温晏从轮椅里抱出来,又对门口的当儿说:“我在这里帮小王爷就行,你们退下吧。” “是。”当儿把温晏的干净里衣放在架子上,脚底抹油地溜了。 霍时修把温晏放在一处桶边的高凳上,给他一件件地脱衣服,现在被霍时修看见光裸的胸脯已经不足以让温晏害羞了,他还拉过霍时修的手,放到自己的腰上,“哥哥帮我揉揉,今天听雨阁的软座我坐得不舒服。” 霍时修于是帮他揉了揉,然后又给他脱裤子,温晏还是下意识地挣扎了几下。 他依然不想让霍时修看见自己满是疤痕又细瘦伶仃的腿。 可霍时修每天已经很累了,还任劳任怨地服侍他沐浴,温晏心里过意不去,拽着裤边的手一点一点松开。 “好乖。”霍时修笑了笑。 他把温晏抱进浴桶,温晏想伸手挡着霍时修的眼睛,可是胳膊挂着的水却溅到了霍时修的衣裳上。 湿了好几处。 他扒在木桶边,仰头看霍时修,忽然问:“哥哥进来和我一起洗嘛?” 霍时修微怔,随即摇头,“不行。” “为什么?” 霍时修朝他笑,眼里含着戏谑,“因为你什么都不懂。” 温晏皱起眉头,不满道:“你总说这句话!我哪里不懂了?” 霍时修还是笑。 “哼,不理你了,今晚我不和你睡了,我要去东厢房挑灯看医书!” ## 第32章 当儿收拾好温晏的床榻就离开了。 有了四少爷之后,他的事情少了许多,原本晚上要一直等到温晏睡着,他才能回房,现在温晏还没沐浴完,他就已经脱了外衣躺到自己床上了。 成蹊在认真地擦自己的短剑,当儿躺了一会儿,又爬起来,忍不住问:“真奇怪,怎么就突然变成将军了?成蹊,四少爷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当了将军之后呢?难道要去带兵打仗?” “不打仗的将军算什么将军?”成蹊将剑收回剑鞘。 “可、可是小王爷呢?小王爷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成蹊觉得当儿莫名其妙,皱着眉头回答道:“又不是不回来了,打完仗不就能回来和小王爷团聚了么?” 当儿无奈,“不是,我的意思是,小王爷根本就离不开四少爷啊!” “那也没办法,少爷有自己的事要做,他又不可能一辈子待在太师府里,小王爷也不能一辈子像个小孩一样依赖少爷。” 当儿受不得别人说温晏,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虽然他常和温晏斗嘴,但在他心里,他的小王爷比谁都好。 “是!就你家少爷最忙!天下的事都等着他来操办!” 成蹊一见当儿发火,立马就怂了,小声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就是生气,四少爷怎么什么都不肯告诉小王爷呢?小王爷想给故庄捐钱他不要,想知道他最近在做什么,他也不说,现在突如其来当上将军,也不知道哪天就上战场了,我敢打赌,你的少爷会一直等到皇上的诏书送到太师府,他才会告诉小王爷他要去打仗了,他好像认定了小王爷只能和他同甘,不能共苦。” “你误会少爷了,少爷本来就是一个什么事都自己扛的人。” “那他成亲做什么?讨老婆做什么?” 成蹊哑然,在嘴皮子方面他再修炼个三十年,也不会是当儿的对手,只好闭嘴,心里却嘀咕:可小王爷本来就是什么都不会啊,他能帮到少爷什么呢? 这边争吵刚停,那厢的霍时修也抱着温晏回了房。 温晏原本是挣扎着去看医书的,可霍时修总似笑非笑的看着他,让他心生疑窦,身上还有些潮湿,他拉起被子裹住自己,就露出一双眨巴眨巴的大眼睛,他在被子里闷声道:“把医书拿给我,我在床上看。” “晏晏,我劝你不要看。” “为什么?” “因为……”霍时修勾起嘴角,一副话里有话的样子,“因为里面有你不该看的东西。” 温晏立马掀开被子,怒气冲冲道:“什么叫我不该看的东西,那是黄太医的遗作,是蕙娘送给我的礼物,里面可能有治疗我腿疾的方子,你难道不想看见我变好吗?你不想看见我站起来吗?” “想,我当然想。” 霍时修比任何人都想,可他不能太自私。 温晏看见那些图,也许会开窍,会通晓人事,他们之间也能更加温存,可是温晏的腿经受不住折腾,他连坐久了马车都会惹得全身疼,隔几天就卷土重来的痉挛,是萦绕在霍时修心头的梦魇,他比温晏都要害怕。 况且让温晏看见那些图,也会让他自卑。 如果让他意识到世间爱侣都能做的事,他做不到,别人能感受到的欢愉,他感受不到。 那才是种残忍。 所以霍时修选择不让温晏知道,能瞒一年是一年,瞒一辈子也无妨。 他低头亲了亲温晏的脸颊,和他贴得很近,“晏晏,我愿用我的十年寿命去换你重新站起来。” 温晏连忙捂住霍时修的嘴,“不许乱说话!哥哥,不许说这样的话,如果你不在我身边,我就算能重新站起来,重新走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霍时修轻轻握住温晏的手腕,将他的手拿开,低头和温晏接了一个缠绵的吻,温晏被他吻得晕晕乎乎,眼神都迷离了,霍时修不忘逗他,“还要看医书吗?” 温晏眼波潋滟的,也不说要还是不要,半晌后又开始黏黏糊糊地喊哥哥。 “我去洗澡,等我一会儿。”霍时修说。 再待下去,先受不了的是霍时修,他今年也不过二十三,就算再疼温晏,也避不过血气方刚。 温晏恋恋不舍地收回手,看着霍时修往门外走。 霍时修一走,整间房子就变得空荡荡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下人们给霍时修放好水,霍时修也累了一天,等热水浸过身子,才舒服许多,他由着自己的思绪纷乱一阵,很快又回到了原点,他睁开眼,喊了一下在门口值候的下人。 “马车里面有几本医书,你跑一趟,去拿过来。” “是。” 下人走后,霍时修忽然想到谢子明在听雨阁门口眯着眼睛油腔滑调讲的话,又想到他的一片心意即将被浪费,不由得笑了笑。 可是很快下人就跑了回来,报告道:“少爷,医书被成蹊拿走了,已经送到小王爷那里了。” “什么?” 下人还以为自己做错了,结结巴巴地说:“那……那小的……再去拿……拿回来?” 他说完才敢抬头,却发现霍时修根本没有看他。 霍时修好像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愣怔之后,才扶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无奈到了极点。 回房的路忽然变得很长,霍时修看着屋里亮着的灯,脚步更加踌躇。 房门紧闭,霍时修敲了敲门,里面没人应,但温晏应该还没睡着,他不敢贸然进去,虽然他并不确定温晏是否翻到了那本图,是否看了,可他心里有一种预感,那预感强烈又呼之欲出。 他听到一声短促的呻吟,并不含情,反而是以痛苦为基调。 “晏晏!” 心被揪到一块,霍时修连忙喊道。 可温晏阻止了他,“不许进来,不许进。” “晏晏,不要害怕,不要弄伤自己,我很担心,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不要——”声音里已经掺了哭腔。 不知过了多久,霍时修扶着门框,冷风吹进他单薄的里衣,却吹不冷他的身体,房里的蜡烛暗了一些,霍时修的呼吸却更加急促。 下一刻,房里传来什么东西被扔到地上的响声,细细分辨,好像是本书。 “哥哥。” 温晏在叫他了。 霍时修恢复了心神,他推开门,缓缓地走进来。 床上一片狼藉,被子被堆到角落,温晏横躺在床上,两条腿分得很开,睡觉穿的绸裤挂在右边的脚腕上。 他的手还搭在下面,怏怏地垂着,他看着霍时修,害臊后知后觉地涌上来,脸红已经不管用了,他直接掉了眼泪,委屈地说:“哥哥,我只感觉到疼。” “怎么办?我只感觉到疼。” ## 第33章 霍时修走过去,将温晏重新放回到铺好的软垫上,又拉过被子,将温晏裹住。 “不要着凉。” 温晏从被子里伸出手,很快又怯怯地缩回去,两只手蜷在一起,怕霍时修嫌脏,霍时修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下一刻去起了身,作势要走。 温晏鼻酸得厉害,他想:他最难堪窘迫的样子还是被哥哥看到了,他枯木一样的腿,斑斑驳驳的疤痕,还有可笑的自渎……任谁看见那一幕,都会觉得恶心吧。 他想抓住霍时修的衣摆,可霍时修转身太快,他没来得及。 “哥哥。”他小声地喊。 霍时修心神都是乱的,呼吸也是乱的,只觉得有一簇火在他胸口灼烧,小小的火舌四处撩拨,撩得他无法自抑,他错开视线,快步走到屋子中央,吹灭了台案上的蜡烛,回身的时候又放好门上的木栓,路过地上的图册时,他脚步微顿,一抬头,迎上了温晏泫然欲泣的眼。 “时修哥哥,”温晏比之前更委屈,“你别看那个东西。” 他跨步走到床边,温晏又往被子里躲,说:“对不起。” 他在为自己的残疾道歉。 霍时修没有像往常一样握住他的手,或者把他搂在怀里哄,而是脱了鞋,单膝抵在床边,然后两腿分开跨在温晏腿边,俯身吻住了他,温晏的第二句“对不起”直接淹没在唇舌间。 他愣住,可霍时修很快就探进他的嘴里,手也一点一点往上挪,伸进他的衣裳下摆,掌心贴着他腰间的皮肤,温晏抖了一下,霍时修也没停,反而沉了力气,半个身子覆在温晏身上,温晏第一次感受到霍时修的重量。以前霍时修总是用一只胳膊撑在温晏的头顶,虚虚地压他,可现在他的胸膛贴着温晏的胸膛,心跳也混在一起。 温晏怔怔地看了看床帷,然后回过神,紧紧抱住了霍时修的脖颈。 “晏晏,”霍时修一吻结束,放过温晏的唇,依然贴得很近,他说:“你再说一句对不起,我就真的生气了。” 温晏抽了抽鼻子,说:“知道了。” “书是谢子明塞进去的,他最爱干这样无聊的事。” 温晏推开霍时修:“你是不是一直在看我的笑话?之前我说我们有了夫妻之实的时候,你是不是在心里笑话我呢?” “我是在心里笑,能和你这样躺在一张床上,已经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何况还能有夫妻之实?晏晏,其实我很久之前就见过你了。” 温晏呆住。 “三年前在诚王府,你没出来吃饭的那一次,我散步到后院,在秋千旁边看见了你。” 温晏陡然想起那一次他们回诚王府,霍时修主动提议帮温晏荡秋千。 “后来我只能借着每年年底皇族子弟进宫面圣,偷偷在人群里看你一眼。” 霍时修亲了亲温晏的鼻尖,“晏晏,你知不知道有一个词,叫一见钟情?” “骗人,”温晏莫名发慌,他别开视线,“怎么可能呢?我、我这副模样……” 霍时修看着他,并不急着反驳,他稍抬些身子,扯开了他们中间的绸被,温晏的上衣已经松垮得不像样子,光裸的下半身也暴露无遗,他惊诧地看了霍时修一眼,然后慌张地去拽被子,可霍时修没有给他机会。 他往后退了些,未置言语,俯身含住了温晏下面的东西。 温晏愣了一瞬,然后开始拼命挣扎,可霍时修伸手控住了他的腰。 霍时修的力气很大,温晏的手刚挥到霍时修的胳膊上,就被他握住了,不能动弹。 他还残存一些感觉,此刻那几缕感觉在霍时修唇舌的搅弄中被无限放大,他睁大了眼睛,嘴也微微张开,他好像无法用鼻子呼吸,只有嘴在急促地、小口小口地喘着气。 他兀然想到图册上的画,两个男人交缠在一起的画面……若他的腿完好无损,若把图上的人换成他和霍时修,就在这张床上,他衣衫半褪地等待哥哥进来。 哥哥会很喜欢的。 他又想到他那次把手伸进霍时修的裤子里,他看到霍时修沉沦于情欲的脸,听到他紊乱的喘息。 那么舒服吗? 如果他能完全感受到,那该多好啊? 如果心里的欢喜能和身体的欢愉同时出现,那该多好。 温晏的眼角有泪水滑出来,他喊了一声“哥哥”。 霍时修顿了顿,但没有停。 他又将将温晏的腿抬得高了些,去吻温晏腿上的丑陋疤痕。 那些反复得褥疮又消不掉的疤痕,像被刀割过的树皮,即使愈合,也会留下永远的痕迹。 可霍时修在上面印了一个吻。 霍时修的动作温柔,温晏这才明白霍时修的意思。 他不是欲望作祟,他是想告诉温晏。 他不嫌弃,从来就不嫌弃。 他对轮椅上的温晏一见钟情,连带着温晏的丑陋伤疤,他都觉得好看。 “哥哥……”温晏轻声唤道。 霍时修停下来,抬头看他。 “哥哥,你是不是忍得很辛苦?” 霍时修重新躺回到温晏身边,他侧过身,将温晏抱进怀里,“如果我说一点都不辛苦,你相不相信?” 温晏点点头,“那如果我一辈子都站不起来呢?你要忍一辈子吗?” “一辈子很短的,晏晏,能这样抱着你,我心满意足。” 温晏缩在霍时修怀里哭了一阵子,好不容易结束,抽抽搭搭地倚在瓷枕上,看着霍时修下床去给他拿毛巾。 霍时修把毛巾浸湿又拧干,回到床边时,温晏又不肯配合了,他用指头勾了勾霍时修的裤边,隔着布料覆住霍时修鼓鼓囊囊的那个地方。 “哥哥,你试一下好不好?我趴着,这样说不定可以——” “不要,”霍时修冷漠拒绝:“你的身体吃不消,以后再说。” “那这里怎么办?”温晏的手隔着裤子去抚摸,他偏还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好像只是要做一门功课。 霍时修不说话,温晏费力地撑起身子,往床边挪了挪,他的眼睛紧紧盯着霍时修,嘴唇却靠近了那处。 霍时修忍无可忍,但终究是舍不得,他重新回到温晏身上,一边吻他一边解决。 …… 温晏又变成小呆瓜了。 他都不敢往下面看,死死捂着眼睛,说蜡烛太亮了。 可蜡烛分明快燃尽了。 霍时修结束之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从温晏身上起来,重新去洗了个毛巾,回来给温晏擦。 温晏乖得要命,一声不吭。 本来霍时修想换床被子,可顾及夜太深,便不去扰下人们的清梦了。 他上了床,拉过被子将温晏和自己盖住,好像还能闻到一丝不对劲的味道。 温晏害臊地往霍时修胸口钻。 “你以后不许再说我什么都不懂了。” 霍时修笑了笑,将他揽住,“是,晏晏什么都懂。” 分明是打趣,可温晏不恼,他将脸颊贴在霍时修的胸口,轻轻道:“除了这些,以后哥哥想做的事,担心的事,烦恼的事,就算再复杂,也跟我讲讲吧,我会努力去理解的。” -------------------- 红烧版在微博,搜索“三十三” ## 第34章 “……那些事,就算再复杂,也跟我讲讲吧,我会努力去理解的。” 温晏的话音刚落,房里的火烛猝然熄灭,顷刻间霍时修的眼前全暗了,只有窗棂漏进来的月光映照着温晏的眼睛。 堪比星光闪烁,明明灭灭。 说出沉重的心思和结果未定的计划,对霍时修来说比登天还难,他习惯了一个人谋筹一切,一个人承担后果。 当他独身跑到乱葬岗找到奄奄一息的蕙娘时,他站在死人堆里,忽然就失去了活着的意义。当蕙娘将霍家数十年来的累累罪孽尽数说给他听,他连发了几天的高烧,嗓子被烧哑了。 霍太师来看他,问他怎么了。 霍时修还残留着最后一丝侥幸,他问:“爹,姚家一家十三口真的是被贼所杀吗?” 霍太师神色微变,他收回探霍时修额头温度的手,冷肃道:“衙门布告上写了什么便是什么。” “爹,”霍时修全身被烧得没有一点力气,语气虚弱地喊霍太师,他敬仰的父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臣:“爹,求求您了……” 他想说,放过那些无辜的人。 可是霍太师拂袖而去,霍时修看着他的背影,那样决绝,就像杀光姚家十三口和林贤清全族的那把刀,嗜血不见血。 霍时修纵有万般难言,又能对谁说呢? 幸好老天将温晏送到他身边。 可惜温晏还小,他只认是非,不辨利弊。 就像上一次霍时修对他剖白,告诉他蕙娘的身世,温晏却不能理解,他无法对霍时修的身不由己感同身受,他说:“你要我怎么去相信我听到的,反而去怀疑自己亲眼所见的呢?霍时修,你不要总为自己的懦弱和逃避找借口!” 这一次也照旧。 霍时修鼓起勇气,说:“晏晏,我可能要上战场了。” 温晏慌乱地抱住霍时修的腰,哀求道:“不要,不要。” “我费尽心思去办万寿节,就是为了进兵部,就是为了能带兵打仗,留在朝廷里,我就永远逃不出我爹的掌控。” 温晏兀然想到霍时修很久之前跟他说的那句诗。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霍时修的三哥是中了埋伏,被人一剑射穿头颅。 温晏害怕到大哭,几乎是泣不成声,他紧紧抱着霍时修,道歉地说:“我之前说错了话,是我怂恿哥哥的,我错了,我不该说那些难听的话去刺激你,哥哥,求求你了,不要去打仗,哥哥,我们就好好地待在一起,就算霍家被抄家了,我父王也一定会保住我们的,我们不会死的……” 霍时修沉默良久,没有回答他,只是将他抱住,轻轻地拍他的后背。 温晏抬起头来,问道:“哥哥,你已经做好决定了,是吗?” “我不是做决定的人,”霍时修拨开温晏脸颊上被泪水黏住的发丝,他的眼泪也在眼眶里打转,但没有落下来,他说:“我从来都不是做决定的人,晏晏,我不想把这些事告诉你,一是因为我无法保证我的计划能够成功,二是我不想让你看见一个无能为力的霍时修,我很虚荣的,我只想把结果捧给你看,让你夸我厉害。” 他自嘲地笑了笑,“如果没有做到,成为众人的笑柄无所谓,但如果被晏晏嫌弃了,我就撑不下去了。” 温晏用袖子擦眼泪,抽抽搭搭地把脸埋进霍时修的颈窝,“我怎么会嫌弃你呢?我喜欢都还来不及。” “可是我会嫌弃我自己,我当了很多年的懦夫和逃兵。” 温晏很矛盾,他知道霍时修不是凡夫俗子,不愿陷于泥泞,但是让他看着霍时修去战场,去以身犯险,他又做不到。 他看着霍时修的眼睛,久久未语。 他喜欢的哥哥,可以摇着扇陪他赏遍长安花,也可以身披盔甲沙场征战。 生于高台的人不会泯于尘埃。 温晏忽然就想通了,他没有再反对,他说:“我知道了。” “抱歉。” “不用道歉,哥哥,我知道你做这一切也是为了我。” 嘴上说得懂事乖巧,可心里还是苦的,他松开霍时修,费力地翻了个身,背朝着霍时修。 霍时修在心里叹气,别无他法,再解释也是徒惹温晏难过。 他将被子拉到温晏肩头,将他盖住。 一夜无眠。 翌日清晨,当儿进来给温晏洗漱,看见温晏眼圈的青黑,惊讶地“嘶”了一声,很快又抿嘴偷笑。 若放在平时,温晏早就和当儿大战一场了,可今天他一点兴致都没有,抬眸看了看当儿,蓦地开口道:“我想去一趟故庄。” “啊?现在吗?” “嗯。”温晏点头,他不想待在家里。 往后霍时修去了战场,他在家独守空房的日子多了,不想现在就开始。 当儿伺候温晏用完早膳,就喊了几个下人来,将温晏搬到后院门口,鹅卵石路还没有平整,可他看见有花匠正在小路左右沿边的地方移种温晏之前看见的三瓣小花。 他只说了一句喜欢,霍时修便记在心里了。 去故庄的路很远,出京也不方便,但温晏执意要去,当儿也只好随他。好不容易在一阵颠簸中马车缓缓停下,温晏以为已经到了,他掀开帘子,却不见故庄的木栅栏。 马车停在山脚下,路边全是衣衫褴褛的人。 当儿跑下去问了一番,知道原由后立马回来告诉了温晏,“他们都是平南谭宁乡来的流民,那儿闹了饥荒。” “平南不是富庶之地吗?”温晏不解。 “是,但去年谭宁乡因为风水好,被朝廷选中建造了南方祭坛,房屋田地全毁了,几百户人家就这么被赶出来,知县又私吞了朝廷的补偿金,乡民们叫冤无门,有的去了他乡,有的在平南城里安顿下来,剩下的老弱贫病饿死了一大半,没有办法了,还活着的人商量商量,就吊着一口气来了京城。” 温晏不忍心看,尤其是离他很近的地方,蹲着一个骨瘦嶙峋的孩子。 四五岁模样,手腕细得像条木棍,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应该是饿了很多天,他看见温晏,可能是以为温晏有吃的,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虚浮着脚步往马车的方向跑,可还没跑出几步,就直直倒了下来。 温晏下意识地伸手,可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孩子在他面前倒下。 额头磕到了地上的碎石子,流了血。 当儿连忙把那孩子抱起来,温晏焦急地喊:“孩子抱到我这里,你去找卢先生,让他带点十灰散和纱布来。” 当儿将孩子送到温晏腿上,温晏动作生疏,但手臂用尽力气,他把那孩子搂在怀里,四五岁的小人轻飘飘的,虚弱得几乎没了呼吸。 温晏感觉到无助绝望的痛苦。 他第一次感受到生命在他眼前流逝。 幸好,当儿及时赶了回来,后面跟着上次见过的郎中先生和管账的卢先生。 郎中先生接过温晏怀里的孩子,拿出药箱里的瓷瓶和纱布,又接过当儿手里浸了热水的毛巾,快速地处理了起来。 很快就弄好了,郎中先生吩咐道:“卢先生,还麻烦你把这孩子抱去,喂点小米粥。” “是。”卢先生接过孩子。 温晏终于松了口气,正要感谢,可郎中先生已经漠然地转身离去了。 “郎中先生?”温晏喊道。 郎中先生停下脚步,回身行礼:“上次草民有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是郡王爷,言语里有怠慢之处,还请您恕罪。” “无事,是我自己没有亮明身份。” 郎中先生转身要走,温晏又问:“您能否教我如何处理伤口?像刚刚那个孩子的伤,或者是刀剑刺的伤——” “教会了您又如何?您谁也救不了,”郎中目光冷淡,语气更如寒冰,“因为您是霍家的人,您问问,谭宁乡的这些流民愿意让你医治吗?” “同霍家有什么关系?那是朝廷的命令。”温晏皱起眉头。 “可是,在霍太师当权之前,皇上是不信道不信长生的。” ## 第35章 “霍太师为了笼络圣心,在皇上面前大肆宣扬神仙妙法长生不老,引得皇上痴心修炼,无暇顾及朝政,放权给霍家,继而让霍太师一手遮天,使天下受难。” 郎中先生环顾四方,入目皆是老弱妇孺,这些千里奔波的流民已经和尘土混为一色,叫人看得眼酸。 “故庄已经收留不下这么多人了。”郎中先生说。 “我可以再资助一些银两!”温晏焦急道,“我有很多积蓄,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回王府同我父王——” 郎中先生摇了摇头,“郡王爷,这不是长久之计。” 温晏面露苦色,“那该怎么办呢?” 郎中先生欲言又止,看着温晏无奈地笑了笑,“郡王爷,您是霍家的人,我在您面前又能说些什么?” 这话明摆着是剑指霍家。 温晏多想告诉郎中先生,其实故庄是霍时修办的,是霍家的四公子自掏腰包办的,霍家并不都是坏人。 可是霍时修跟他说过,这件事要瞒着,一旦被朝中之人知道在京城外收留流民的人是霍家四公子,只会引来霍太师的注意,霍太师若是发怒,故庄恐怕片瓦无存。 温晏想起之前他对霍时修说的话,那次霍时修垂着头,带着自我厌弃,小心翼翼地把家族肮脏的那一面展露给温晏看的时候,他问:“晏晏,你是不是经常觉得困惑,为什么所有人都在咒骂霍家?” 温晏当时为什么避而不听那些真相,反而去责备霍时修懦弱胆怯呢? 全世界最不该被责备的人就是霍时修了。 现在他光是回忆起那个画面,就觉得心疼。 原来无能为力是这种感觉。 账房的卢原卢先生托人照看好那孩子,随即就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朝温晏行礼。 温晏问:“这些流民如何安置呢?” 卢原回答:“庄里还有几间空舍,能容纳十几个人,剩下的,便和上个月刚来的灾民挤一挤,总之先安顿下来,小的在考虑是不是要在故庄北边的空地上再多盖几间茅屋?” “那儿位置陡峭,不宜建房。”郎中先生提醒他。 卢原也叹气,“可故庄实在装不下这么多人了,小王爷,您看呢?” 温晏哪里知道怎么回答,他全然是懵的,他长这么大考虑过最复杂的事就是霍时修给他讲的那些,他从来没给过别人建议,也没思考过霍府外的事,他下意识地想起霍时修,在心里小声喊哥哥,好像这样能缓解他的紧张。 见温晏不说话,郎中先生冷笑:“卢先生,这个问题您该去问霍太师,问问他什么时候能解决流民泛滥,问问他手下的那些酒囊饭袋,能不能不要再私吞朝廷拨款了?一半入了自己腰包,一半进了京城,谁也不去管百姓的死活。” 卢原使了使眼色给郎中,但后者自顾自说着,并不理会,卢原只好直接打断了他,他说:“郡王爷,茶水已经备好,您上来休息休息吧。” 郎中先生很看不惯卢原的殷勤,轻蔑地嗤了一声后,拎着自己的药箱,转身走了。 温晏看着郎中先生的背影,“郎中先生叫什么名字?” “好像姓燕名泽。” 燕泽,温晏记下来了。 “他不知内情,还望小王爷不要生气。”卢本就是霍时修手下的人,前几年才被派来管故庄的事。 温晏摇了摇头,说:“没事。” “他生性倨傲,随了黄太医的脾气,但其实心地还是很善良的,这一年来,他不收钱为故庄的百姓看病,有些名贵点的药材都是他自己贴钱送给病人,医术高明,便有些恃才傲物,小王爷不必和他计较。” “卢先生,”温晏怔怔地问:“真的没有办法解决这些流民了吗?” 卢先生露出为难的神色,他向来是个谨慎小心的人,不然也不会被霍时修派来做这样担风险的事,可能是这几年他看的苦难多了,又或是温晏的表情太过纯良,让他也有了感慨,沉默片刻后,卢先生说:“若是天下太平,海晏河清,自然没有流民。” “可是——”温晏下意识地想说哥哥,但在外人面前,还是改了口,“可是四少爷即将领兵出征,他会保护天下太平的。” “是,卑职也相信四少爷的能力,不过——” “不过什么?” “卑职想,打仗是为了保家国安宁,让百姓能安居乐业,可打仗也会产生更多无家可归的人,”卢原摇了摇头,无奈道:“世上难得两全法,但卑职相信四少爷,他一定有办法。” 卢原带着温晏看了看流民们现在住的地方,温晏觉得身体疲乏,准备回去之前念及刚刚的孩子,便让卢原再带着自己去看一看。 孩子躺在床上,身上还是脏的,脸色蜡黄。 “这孩子没有父母家人吗?”温晏问。 帮忙照料的妇人说:“回郡王爷,问过了,说是他娘死在路上了。” 温晏心有不忍,让当儿掏了些银两给卢原和妇人,“还麻烦二位多多关照这个孩子,我以后有机会再来看他。” 卢原连忙躬身道:“小王爷言重了,这本就是卑职分内之事。” 温晏又看了看那个孩子,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只是自己要幸运得多,生在皇家,锦衣玉食。 还有什么值得怨叹的呢? 回霍府的路上,当儿坐在马车前头,过了一会儿掀开帘子,想看看要不要给温晏换个厚一点毯子,可却对上了温晏的眸子。 “小王爷,怎么不休息一会儿?离霍府还有半个多时辰的距离呢。” “当儿,你觉得霍家怎么样?” 当儿一愣,心想这个问题未免太复杂了,他思索了一阵子,回答道:“没法说,世人说霍太师是大奸臣,说霍家是蛇鼠窝,可是霍家人都觉得自己对皇上忠心耿耿,是忠臣里的忠臣,我前几天还看见葑大爷因为有人议论霍家而发火呢。” “他怎么说?” 当儿便活灵活现地模仿起来,装出一副霍葑的严肃模样,压着声音说:“我们霍家为了皇上殚精竭虑,为了维持朝廷的平衡,我们甘愿背骂名,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皇上为了太子,那些目光短浅的匹夫怎么会懂?” 温晏蹙起眉头,他的头脑好乱,里面有无数个人在对话。 好与坏,是与非,对与错……都变成了没有定论的东西,原本黑白分明的世界变得界限模糊。 温晏觉得自己快疯了。 “哥哥……” 他只是旁观,就已经感受到了痛苦,那身在其中的霍时修呢? “当儿,回去的时候记得经过昌元街,我要给四少爷买些他爱吃的酥饼。” “好嘞!” 马车进了城门,速度便放慢了些,周遭很吵闹,逼得温晏在浅眠中醒过来,他喊了一下当儿,“外面怎么了?怎么这般吵?” “我去问问。”当儿连忙跳下马车,往人最多的地方跑过去,是一处茶馆门口,里面有一个长须老人在讲话,当儿竖起耳朵听。 有看客发问:“这霍四少爷当了将军才几天就要上战场了,赤劼真的这么轻松就能打败?” 老者回答他:“赤劼是小族,骑射十分彪悍,但队伍松散没有纪律,中原将士在骑射方面有所欠缺,但军队纪律严明,两者互有优势,说不准谁胜谁负。” “霍四少爷是有名的纨绔子弟,成日花天酒地,他怎么会打仗呢?”刚刚那人又问,可话音未落就被人打了一下后脑勺。 旁边有人提醒他:“你声音小一点,万一被太师的耳目听见了,你难逃一死。” 老者笑了笑,回答道:“四少爷自身的能力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还得看太师。” “这是什么意思?” “四少爷的将军之位是被齐王殿下举荐的,听说这次出兵雁门关,也是齐王殿下在朝堂上力排众议推荐了四少爷,但你们大概也听说了,太师对于赤劼的想法是议和,他的亲儿子和他公然作对,我想,这次的仗不好打。” 旁边人听了之后也议论纷纷,吵吵嚷嚷地聊着。 当儿听了脸色刷白,赶忙跑回去告诉温晏,温晏的反应竟比当儿好一些,他只是低下头不言语。 “几日后出征?”他问。 “好像是三日后。” 温晏点了点头,“知道了,回去吧。” “小王爷,酥饼还买吗?” 温晏如丢了魂,没听见当儿的问询,只定定地望着自己的腿。 回去之后,霍时修还没回来,他在军营里忙,派成蹊送了句话来,说是让温晏早点睡,不要等他。 温晏连晚饭都吃不下。 霍时修在深夜回来,原本不想去打扰温晏睡觉,可还是舍不得,三日后他就要离开了,现在只想时时刻刻将温晏抱在怀里,他轻声地推门进去,房里的蜡烛快燃尽了,只剩一点微弱的烛光。 霍时修走到床边,正在犹豫是坐下还是站着的时候,温晏忽然睁开了眼,他眼里泛着水光,但不敢将委屈显露出来,他伸手将霍时修的手臂拉到胸前,紧紧地抱着,掺着小小的哭腔说:“哥哥,你不在我身边,我该怎么办?” ## 第36章 霍时修坐到床边,俯下身在温晏的唇上印了一个吻。 温晏眼巴巴地看着他,眼里盛着泪。 “相隔那么远,我会疯掉的,哥哥,我没有办法一个人睡觉。” 温晏求着霍时修,但似乎也知道这些话都是无理取闹,又自己抹了眼泪,也不知道在安慰谁,懂事地说:“但是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们两个人的以后。” 霍时修深深地看着他,情之一字未免太伤人了。 和温晏从相识到相爱,才不到三个月,却已如血肉般不可割舍。 “晏晏,对不起,是我不好。” 温晏摇头,“没有。” “我不该什么都不告诉你,我本来想解决好一切再和你讲,然后我们就能安安心心地在一起,可是我现在才发现我错了,”霍时修将他抱住,愧然道:“因为我们相爱,所以我的每一项决定,不管成功与否,结果都是我和你一起承担的。” “是啊,你开心我就会开心,你难过我也会难过的。” 霍时修坐在床边,平静下来缓缓开口:“晏晏,我想告诉你,在你没来霍府之前,我过得浑浑噩噩,每天做不想做的事,变成自己都很讨厌的人,可你来到我身边之后,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总说我是好人,我也想为了你,做一些好事。” 温晏握住霍时修的手,说:“我知道。” “其实你说的没错,即使我什么事都不做,不去打仗不和我爹作对,就这样安心地当我的霍四公子,即使霍家倒台,诚王殿下也会保住我们两个,可我……”霍时修说到这里忽然顿住。 “可是哥哥不是那样的人,哥哥是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天下受苦的。” 温晏费力地撑起身子,然后顺着霍时修的手臂倚在他的肩上,“哥哥,我喜欢的从来就不是霍四公子啊,我喜欢的是偷偷办故庄,救了蕙娘,还有为了边境的百姓毅然决然上战场的霍时修,如果霍时修没有那股热血,他就不是霍时修了,就变成一个空壳,我才不要空壳相公。” 霍时修怔住,“你叫我什么?” “相公,”温晏毫不害羞,他抬头亲了亲霍时修的下巴,小声说:“相公,等你从雁门关回来,可以和我试试谢大人送的画本里那些……那些‘无聊’的事情吗?” 他的眼睛扑闪扑闪的,霍时修再也不用抬头看天上的星星。 霍时修把他压在身下,吻得很深,温晏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浑话,也知道这样会让霍时修难以自制。 可他只想让霍时修更近一些,恨不得紧紧契合在一起才好,他恨自己的腿疾,恨自己不能随军出征,他害怕分离的岁月,他想要霍时修的味道永远不要消失。没有比疼痛感更深刻的记忆,他想要霍时修进入他,疼也无所谓,可霍时修顾虑太多,他竭力压制自己的欲念,把脸埋在温晏颈窝里,重重地喘着粗气。 温晏轻轻摸了摸霍时修的头发和脖颈,然后忍着泪说:“哥哥,我在家里等你,你早点回来。”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霍时修疲于奔波在皇宫和军营间,面对温晏有心无力,经常匆匆陪他吃了个饭就出门了。 “当儿,还有几天?”温晏坐在门口,呆呆地问。 当儿抿了抿嘴,老实说:“四少爷明天就要走了。” 雨说下就下,来势汹汹,温晏看着从屋檐边落下的雨滴,滴在青石砖上,刺耳得很,温晏仿佛听见了边境的刀剑厮杀声。 “赤劼屡屡进犯,侵扰西北安定,现命抚宁将军霍时修领兵出征,剿灭赤劼,以显大梁国威。” 诏书贴满了大街小巷。 霍时修走时那天,雨刚停,兵马列阵于京城外,密密麻麻严阵以待,展现出不同寻常的士气,他们中有许多是霍时修在谢子明的练兵场上暗中训练出来的,这么多年,霍时修与他们一同习武,一同讨论兵法,如兄弟般彼此信任。 出征前要先面圣,面完圣,便是出城门。 霍时修刚出正华殿,就看到霍太师和霍葑站在外面,见到霍时修,霍太师和霍葑便带着一个人走过来。 “这是你三哥当年的副将,叫严钟,经验丰富,你有什么不明白的都可以问他。”霍太师说。 严钟行了礼:“拜见将军。” “当年见过,”霍时修无法判定此人的好与坏,只好谨慎地说:“今后还望严大人多加关照。” “卑职不敢。” 霍时修准备离开,霍太师却忽然说:“霍时修,为了你去雁门关的事,你母亲几夜没有睡好觉,夜夜做噩梦,梦到你三哥的死状。霍时修,其实你比你三哥幸运得多,你还有犯错的机会。” “谢太师指点,”霍时修没有称呼爹,而且用了生疏的“太师”两字,他单膝跪地,行了个半礼,他说:“卑职必将继承三哥的遗志,保家卫国,鞠躬尽瘁。” “很好,”太师微笑着,他看着霍时修的面庞,才遽然意识到霍时修早就不是孩子了,他说,“很好。” 他说:“万事小心,你母亲还在家等着你回来。” “是。” 霍时修走出城门,一跃上马,霍太师看着他的背影,对身边的霍葑说:“都准备好了?” “是的。”霍葑回答,“爹,真的要这样做吗?会不会——” “太子还能撑多久?”霍太师漠然地问。 霍葑哑然,低头说:“儿子知道了。” 霍时修由宫里的人一路送到城门外,温晏随着众人在城楼上看着。 他的时修哥哥身披盔甲,执剑四方,立于千军万马前,无比的威风。 温晏伸出手,徒劳无功地用指尖去描摹霍时修的脸。 “哥哥……” 霍时修骑着马,走到军队前,一声令下,全都转身往西出发,在走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距离太远,虽不知道温晏身处哪个方位,但心有灵犀一般,他的视线停在某一个雉堞上。 即使看不清,温晏也感受到霍时修的眼神。 他从雉堞空隙中伸出手掌,拼命挥了挥。 一别千万里,君心似我心。 ## 第37章 离京城已有百里的距离,在短暂的停驻休整之后,军队继续前行,将飞沙扬尘都抛之于后。 严钟挥鞭策马骑到霍时修的身边,说:“三公子第一次出征时,和您是差不多的年纪。” “是吗?”霍时修望着前方的落日,一半隐于山峦,残阳如血暮色黯淡,就像刚刚经历过一场厮杀的战场,他垂眸道:“三哥是不可多得的将才,如果不是被人暗算——罢了,不提这个。” 严钟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两鬓却是斑白的,眸色灰暗,眼尾也有深深的褶痕,若不提年龄,大概别人会以为他已到了耳顺之年,霍时修在十年前见过他一回,那时他去他三哥霍荀的练兵场上玩耍,严钟是霍荀的副将,是他将霍时修引到霍荀的营房,还特地跑出去给他买了点酥饼吃,那时严钟还没有这般苍老。 “三公子,我一直称呼他为三公子,我看着他从一个普普通通的校尉,到骁骑尉,再到抚宁将军,队伍从八十个人到成千上万,受过多少苦,卑职都看在眼里。” “你做了我三哥多少年的副将?” “十年。” “确实很久。” “是,所以卑职看着您,就好像看到了当年的三公子。” 霍时修仰头望向天空,他在心里说:三哥,你会在天上保佑我此行一切顺利吗? 火烧云渐渐变暗,一轮月在云中隐现,他回头望向京城,却只能看见重峦叠嶂,将来路遮住。 山高水远,不见伊人。 半个多月之后,军队在文家界停驻休整。 成蹊给霍时修递上水壶,“少爷,您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 “先放那儿吧,我等会儿喝。”霍时修目不转睛地盯着铺在桌面上的舆图,严钟和另一名副将孙恪在旁陪同。 孙恪汇报道:“赤劼已经进了雁门关,北境知府派兵阻拦,但没什么效果,倒是正阳知县王怀和裕守知县周含英,领着两个县里自发组成的民兵伍,拼死顽抗,还能为我们争取一些时间。” 霍时修沉声问:“主要进攻的是赤劼的哪个部落?” “鄂封。”严钟忽然开口。 霍时修指尖微顿,他问孙恪:“你得到的情报也是鄂封?” 孙恪点头:“是的,确实是鄂封。” 严钟看了霍时修一眼,便不再开口。 “是那个私生子?” 孙恪回答:“是,按照赤劼的习俗,那儿的人终身只能娶一个妻子,但这个鄂封却是赤劼原首领伊单诚在酒醉之后与一个婢女生的,所以他经常被人嘲讽,在三个部落首领里他是最为骁勇的,但也最不受重用。” “不过,也因为他骁勇,无所畏惧,所以用他来作为一把插入北境的匕首,冲锋陷阵试探敌情。” “是,”孙恪蹙眉沉吟,“四公子,您现在打算如何?” “离北境还有几天路程?” “五天。” “快马呢?若是派骑兵营去,大概要多久?” “两天不到。” “那就派骑兵营在前面开道,先去支援王大人和周大人,争取形成对峙局面,目前的第一要务是保护好北境的百姓。” “是。”孙恪和严钟接到命令,立即去安排。 “少爷,您吃点东西吧。”成蹊又问。 霍时修摇头,“拿纸和笔来,我要写封信给王大人。” 成蹊没有办法,只能听命地拿来纸笔,霍时修一直到军队重新上路前,才勉强吃了半碗面。 在离开京城后的第二十三天,霍时修终于抵达北境。 他的骑兵营是他在谢子明的练兵场上挑选出来的,也是这些年和霍时修一起练习骑射武功的兄弟,虽然统共只有五十七人,但个个身怀绝技,以一敌十不在话下,所以在霍时修到达时,北境的激烈战况已经有所好转,霍时修一刻也没有休息,在跨进北境界的第一时间,就领兵去往了周含英正背水一战赴死顽抗的秦家岭。 刀剑厮杀声响彻山谷。 临近夜晚,一声乌啼划破长空。 来人冲到霍时修面前,“报告将军,鄂封部落损失惨重,只剩下百余人,现已退出秦家岭,回到雁门关外!” “恭喜将军,出师大捷!”严钟向前一步道。 霍时修的脸上却没有喜悦之情,他掀开营帐的帘子,语气平缓:“还只是一个鄂封。” “就像您说的,鄂封是一把匕首,匕首不是长剑,能见血却很难致命。” “致命……”两个字在霍时修的唇缝中辗转了两圈,“真正致命的是连失部落,原首领伊单诚的长子,他拥有最多的兵马,和最充足的粮草。” 严钟也同意,“确实,连失比鄂封狡猾。听说他自幼学习中原文化,熟读孙子兵法,与鄂封的勇猛无畏不同,他擅长破解我们的兵法,然后趁虚而入,以小博大。” 霍时修听了之后没有立即表态,反而问道:“严将军好些年没有上战场了,不知是从哪里得知这些消息的?” 严钟笑道:“当年随三公子镇守雁门关,那时连失已经继承他父亲的大统领之位,和我们交过几次手。” “感受如何?” “是个合格的对手。” 霍时修弯起嘴角笑了笑,“多谢严将军不吝赐教。” 严钟连忙躬身道:“将军说笑了。” “劳烦严将军喊孙恪和周含英进来,我有事情吩咐于他们。” “是。”霍时修的反应似乎在严钟的意料之中,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愣怔,他再次行礼,后退几步便离开了营帐。 他通知了孙恪和周含英之后,便径直往前走,很快他就在伤兵营里找到了正在包扎伤口的王怀。 “王大人,伤口如何?严重吗?” 王怀还记得这人是霍时修身边的副将,连忙起身道:“原来是严将军,这边坐。” “不了,我只是来看看您的伤口情况,王大人与周大人在雁门关奋勇杀敌的事迹实在是让人感动,二位都是文官,国难当头竟有如此铮铮铁骨,在下自愧不如。” “哪里的话,严将军言重了。” “听说王大人去年才喜得千金。” “是。” “现在家人安置在何处?” “在邻县的舅母家,那儿离雁门关有一段距离,应该不太容易受到战事的波及。” “那就好。”严钟回答。 风沙弥漫在雁门关,几乎笼罩住了天上的星月,战鼓虽停,战事却远远没有结束,鄂封的残部退回到关外,与连失部落汇合,新的战争一触即发,北境在战战兢兢中享受暂时的太平,但霍时修的到来为这里的百姓带来了一线胜利的希望。 …… “小王爷,小王爷!来信了,四少爷来信了!” 温晏立马把手里的戥子和连翘黄连都放下,腾出手来去接当儿手里的信。 一封千里来的信,隔了一个多月的信,温晏几乎不敢立即打开,他将信封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才小心翼翼地打开。 熟悉的字迹,几乎叫温晏落下泪来。 “小王爷,怎么样?四少爷怎么说?” 温晏的手有些抖,但多的是喜悦,他松了一口气,仰头告诉当儿:“哥哥说他那里一切都好,战事也在稳步推进。” “那就好,那就好,”当儿拍着胸脯,终于能放下心来,但他又问:“四少爷就说了这么点?” 温晏戏谑道:“当然不止,他还特地让我告诉你,成蹊也很好,没有受伤。” 当儿立马扬起下巴,“关我什么事?我才没兴趣知道。”说完就跑出去了。 温晏低下头,紧紧地攥住手里的信,那上面写着“吾妻晏晏”。 还有一句,只盼止戈散马,尘埃落定,能与吾妻剪烛西窗,白首不相离。 ## 第38章 温晏将信仔细地叠好,放在枕头下,准备走时忍不住翻出来又看了一遍,然后才依依不舍地放了回去。 “小王爷,今天还去故庄吗?”当儿进来问。 温晏想了想,“嗯,今天去看看那个孩子,现在就去吧,帮我把药箱带上。” 当儿笑道:“小王爷现在都算半个郎中了,天天背着个药箱。” “我总要给自己找点事做,不能总是躺在床上,哥哥在战场上奋勇杀敌,我在故庄为流民治病,虽然相比于他,我做的只是小事,但是意义是一样的。” “哪里是小事,不是有句话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您都胜造数不清的浮屠啦。” “又胡说了,我不过是会抓点药,现在连把脉还没学通呢。” “那就慢慢学,总有一天小王爷会成为黄太医那样厉害的人。” 当儿说得夸张,温晏却没有纠正他,黄玉樽虽然是温晏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但温晏知道这不是妄求,他会付诸努力,会竭尽全力,他一直在研读黄太医留下的医书,有时会到废寝忘食的地步,好像只要他再用功一点,就能被他找到治愈腿疾的方法。 他好想重新站起来。 去故庄的路温晏已经完全熟悉了,从霍府出来,沿着永干街一路向西,经过平安桥再往南走,很快就到了城门口,出了城门,路便宽敞一些,马车也会加快速度…… “小王爷,到了。”当儿将帘子挂到弯钩上,然后和车夫一起将温晏抬下来,放到轮椅上。 “不用去告诉卢先生了,他估计在忙账,一告诉他他还要来招待我,耽误时间,”温晏朝南边的一座孤零零的小屋子抬了抬下巴,说:“先去看看那个孩子。” 那个因为饥饿昏倒在温晏面前的孩子,在卢先生的特殊关照下已经好转了许多,温晏看过他两次,第一次去的时候他已经能正常进食了,第二次他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警惕地看着温晏,嘴巴张了张,但不敢说话。 卢先生私底下问过他,才知道他今年已经六岁了,但太过瘦小,看起来只有四五岁的模样。也问了和他一同来的流民,这孩子的父亲为了反对拆村建祭坛,死在衙役的刀下,他随着娘亲一路逃往京城,但他娘亲因为怀有身孕,体力不支,晕倒在一座无名山的山脚,性命垂危,队伍没法因为她一个人停下脚步,在喂了点米粥也没有用的情况下,便把她丢在山脚了,一位好心的大婶把这个孩子一路牵到了京城。 孩子看起来似懂非懂的,好像不理解死亡两个字的意义。 这座小屋是卢先生歇息的地方,孩子暂时被安置在这里与卢先生同住,当儿把温晏推到小屋门口,然后走上前去敲了敲门,很快就听到哒哒哒的脚步声,是小孩子奔跑时发出的声音。 门闩的腰穿有点难拔,孩子费了点力气,好不容易打开了门,见到一身华贵的温晏,他不由得愣在原地,扑闪着眼睛不知所措。 温晏也有点不知所措,最近他面对外人的经验比以前丰富了一些,但和一个陌生的孩子交流,这是第一次。 幸好有当儿,当儿弯下腰,笑着问那孩子:“你叫什么名字呀?” “春生。”孩子紧张地回答。 “我叫当儿,你喊我当儿哥哥就好,”当儿指了一下温晏,“这是小王爷,这些天你吃的排骨汤和酥饼,都是小王爷送给你的。” 春生微微低着头,他不太敢看温晏,小声道:“谢谢小王爷。” 当儿忽然笑着问他:“你知道小王爷是什么意思呀?” 春生摇头,他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吓得脸都白了,温晏连忙喊住当儿,“当儿,你别逗他。” 当儿把温晏推到房里,春生拘谨地站在旁边,温晏也不知道怎么开口,还是让当儿传了话,“你让他过来,我看看他额头上的疤好没好。” 当儿便朝春生招了招手,“春生,过来。” 春生便怯怯地走过去。 温晏学医已有一个多月,但平日只是拿霍府里的下人练手,春生靠近的时候,温晏心里先打起了鼓。 额头上的疤已经消了大半,脸颊上的划伤也不见踪影,温晏从药箱里拿出一个小瓷瓶,又让当儿去给他打盆水,洗净手之后,从小瓷瓶里倒出一点粘稠的凝液来,分几次涂在春生的疤痕处。 “小王爷,这是什么?”当儿问。 “祛疤的东西,我照着黄太医医书上的方子配的,在我自己手上试过,是有用的。” 当儿先是点了点头,很快他就意识到不对,一个箭步冲上去扒拉温晏的手腕,温晏下意识躲开,但还是被当儿发现了。 温晏的手腕上有一道浅浅的疤。 “您说是不小心被戥子杆划伤的,我就没在意,您可是千金之体,怎么能、怎么能这样不爱惜自己?”当儿气得冒烟。 温晏没想到当儿反应这么大,他先给春生涂完药,然后才安抚当儿道:“我哪里不爱惜自己?这点小伤不算什么事,以前我腿上那么多褥疮你忘了?” “那不一样!您是小王爷啊。” “什么小王爷?不过是最不起眼的王府里一个最不起眼的郡王罢了,如果不是嫁进霍家,谁还会记得我?”温晏将药箱阖上,继续道:“黄太医那样的名医,还需要尝遍百草,不顾生死,为了一个药方奔走百里,我这点付出算得了什么?” 况且,他不想太软弱,软弱的人配不上哥哥。 当儿一时语塞,竟说不过温晏了,他惊奇地发现,自从霍时修走之后,温晏忽然就长大了,成熟了,变得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明明霍时修在的时候,温晏还是个每天都要赖在霍时修怀里的小粘包,“哥哥哥哥”地喊着,好像永远也长不大。 “行吧,”当儿只能罢休,但他还是补了一句:“以后要试什么药,您就在我身上试,不能再伤害自己了。” 温晏微怔,随后朝当儿笑了笑。 春生还在旁边怯生生地站着,温晏没忘记他,转过头又问他:“在这里还住的惯吗?” 故庄建在山上,一切都显得有点紧凑,以前缺救济粮的时候,日子难过些,但现在有温晏每个月提供银两,山上的生活没以前那么拮据了,很多人家种的菜都收了一茬又一茬,拿去市集上卖,还能赚点钱,总之日子在往好的方向去。 卢先生这座屋子也比旁人的稍微好一些。 温晏以为春生在这里住的应该还不错。 可良久之后,他却听见春生低着头,声若蚊讷地说了一句:“我想我娘亲了,她还没有死。” 这句话如惊雷一般,温晏和当儿对视了一眼。 “春生。”当儿蹲下来,给春生整理了一下领子,“乖孩子,你娘亲她——” 温晏喝止了当儿,“别说。” 春生的眼泪掉下来,他一边用袖子抹一边说:“我娘亲还没死,她喉咙还在动,可是没有人救她。” 温晏的眉头逐渐皱了起来,他的心口一瞬间涌起了许多情绪,有心疼有怜悯有义愤填膺,还有一种情绪,是“想伸以援手”。 他突然懂了霍时修当年为什么要跑去乱葬岗救蕙娘了。 “我带你回去,我带你去找你娘亲,只有她还活着,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救她。”温晏坚定地说。 这边卢原整理完了账本,正准备回去看看春生的时候,燕泽来了,他俩便一同往南边小屋去。 “你最近来得挺频繁。”卢原说。 燕泽笑道:“不忙,便来你这里看看,现在很多人都知道故庄收留灾民,你这儿以后怕是忙不过来了?” “故庄就这么点大的地方,收留的人数是有限的,就算我想收留他们,也心有余而力不足,到时候真发生了你说的那种情况,我就在山脚下立一个‘此山不通’的牌子。” 燕泽忍俊不禁,笑道:“也是个好主意。” 卢原看着四周尽是炊烟袅袅的安宁,不免心生感慨。 “对了,小王爷近日有来吗?”燕泽问。 “前几天来过,那天你不在,怎么了?” “没什么,”燕泽忽然顿了一下,而后说:“我之前说话语气太冲,为了泄愤,一直说他是霍家人,可这阵子我观察下来,才发现他心地善良,心思也单纯,想来他与霍四公子的婚事是皇上定的,也不是他本意,我不该将霍家的罪恶也加到他的身上,实在对他不公平。” “小王爷确实单纯善良,但他和四公子——” 燕泽打断卢原,“夫妻未必同心,我想,小王爷应该也不屑与霍家人为伍。” -------------------- 感谢一直追更的朋友,感谢。 ## 第39章 “这门怎么是开着的?”卢原远远地看见房门打开,心里一惊,和燕泽急步走上前去时才知道温晏来了。 二人连忙行礼,“给郡王爷请安。” 温晏颔首,“二位不必多礼,卢先生,正好我要去找您,春生说他娘亲有可能还活着,所以我想带着他原路返回去找找看。” “这,这太劳烦小王爷了,卑职派几个人陪春生去就好了。” “人命关天,不算劳烦,就我陪他去吧,这儿的流民都是不到万不得已不肯下山的,你想找到人跑这一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那座山离这儿有几百里远,您的身体怕是吃不消的。” “没关系。”温晏坚持道。 卢原还在纠结,燕泽却突然开口:“如若郡王爷不嫌弃,草民愿陪您一同前往,路上还能照应到您的身体。” 卢原连连点头,“如此甚好,如果燕大夫同往,卑职也能放心了。” 温晏没什么反对的理由,只是略觉麻烦,因为他与这人并不熟,也不想有更深的交集,但这位燕大夫的医术高明,温晏想,如果真的能找到春生的娘,这位燕大夫也能及时救治她,省得到时候再耽误时辰,于是他点头同意:“那麻烦燕大夫了。” 燕泽的眼睛一直停留在温晏身上,低头行礼时忽然感觉到有灼灼目光射过来,一抬眸瞧见温晏的贴身侍从正皱着眉头一脸不快地看着他。 燕泽没有在意。 “当儿,”温晏想了想,说:“要不然明早就出发吧,你回去之后准备一下。” “是,那春生今晚就和我们一起回府,我给他再置办两件衣裳。” 温晏觉得当儿考虑周全,但他不忘征求孩子的意见,“春生,这样可以吗?” 春生讷讷地点头,卢原怕他失礼,让他说“谢谢小王爷”,但温晏说不用,他朝春生伸手,“走吧,天不早了。” 当儿和车夫一起把温晏抬上马车,又转身抱起春生,将他送了进去,春生怯怯地蹲在帘子旁边,不敢坐,温晏看着心有不忍,朝他招了招手,又拍了拍旁边的软垫,“坐这儿吧。” 春生这才小心翼翼地挪到温晏旁边。 “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摔断了腿,其实我都想不起来我以前走路是什么感觉了,但看到你,我才想起来,我小时候也是能跑能跳的。” 春生一直盯着温晏的腿,不太敢说话,过了一会儿才小声问:“会好吗?” “也许吧。” “一定会好的,小王爷,我娘亲说好人会有好报的。” 从六岁的孩子嘴里听到这句话,莫名的有说服力,温晏笑着点了点头,“借你吉言。” 他想起之前在床上,他对霍时修说“哥哥做什么都能做的很好”,霍时修目光沉沉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温柔地说:“那就借晏晏的吉言。” 好像从霍时修走之后,温晏变得越来越像他。 “不过我也有句话要送给你,春生,不管这次能否找到你娘亲,你都要好好活着。” 这句话对六岁的春生来说,有些太沉重了,他很容易想到消极的结果,眼眶里蓄满了泪水,温晏不知所措了,他从怀里掏出帕子,送到孩子面前,春生没有接,用袖子抹了眼泪,乖乖地说:“好。” 温晏想伸手摸摸春生的头,但犹豫几番后,还是没有。 他一直是被保护被照顾的人,现在猝不及防成为给予帮助的一方,这让他有些不习惯。 回到霍府,温晏让膳房准备饭菜,当儿又去街上买了两件孩子穿的成衣,回来之后正要去马厩找车夫商量出远门的事情,却迎面碰上霍蕲和李沅亭。 “急匆匆地做什么?” 当儿连忙行礼,“二少爷,二少奶奶吉祥。” 李沅亭又问:“你这个时候不在小王爷身边服侍他用膳,乱跑做什么?” 想着明天温晏要离府多日,瞒也瞒不过,索性半真半假地交代,“小王爷在路上捡到一个小乞丐,那孩子说自己的娘亲昏倒在城外的某处山脚,哀求小王爷去找找看,小王爷答应了,于是让奴才去准备一下马车,明早就出发。” “小王爷真是人善心慈,只是这种小事不值得小王爷亲自去一趟吧?” 当儿低着头说:“小王爷的决定,奴才也不好违抗。” 霍蕲说:“行吧,你去吧,别忘了再去和老爷太太说一声,免得二老担心。” “是。”当儿行了礼便离开了。 李沅亭挽住霍蕲的手臂,笑道:“这小王爷倒是天真,还在这儿担心小乞丐,也不担心担心他的相公。” 霍蕲蹙眉道:“声音小点,这些话最好烂在肚子里,一句也不能说出来。” “行吧。”李沅亭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胳膊滑下来与霍蕲握住,拽着他往前走。 翌日清晨,温晏被抬上马车,春生也跟着钻进去,他和温晏熟悉了一些,没之前那么怕了。 燕泽牵着马等在后门处,同温晏一起出发。 因为照顾到温晏的身体,马车并不是很快,但一路上很少停,好几次燕泽建议停下休息,温晏都拒绝了,春生虽然年龄小,但也能感觉出来温晏的脸色不太好,他蹲到温晏身边,伸出小手来给温晏捶了捶腿,温晏微怔着说不用,可春生还是继续捶,动作很轻,但很认真。 温晏从心底里生出一股暖流, 曾经的高墙深院不仅隔绝了温晏的自由和向往,也隔绝了外面的善意和温情,一旦感受到,便不忍舍弃,温晏更加坚定了他行医济世的理想。 两天之后,一行人到达了谭宁乡流民口中的无名山。 春生跑了下去,燕泽也翻身下马紧随其后,当儿和车夫将温晏抬下来,因为地面尽是碎石,温晏便没有动,留在原地等待。 可是一圈下来,春生没有找到他的娘亲。 “春生还记得他娘亲倒在一棵矮树下,刚刚草民去看过了,那棵树下面什么都没有,没有尸首也没有其他痕迹。”燕泽摇头道。 春生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当儿上去将他抱住。 “当儿,你和燕大夫再去检查一遍,扩大范围。” “是。” 一个时辰之后,当儿和燕泽回来,还是摇头。 当儿看着春生哭肿的眼睛,实在不忍心,他向燕泽借了马,又去更远的村庄问了一圈,终于打听来,说是那女人一个月前就死了,村民帮忙将她埋了。 当儿带着春生去坟头上烧了纸,有一个老婆婆拄着拐杖走过来,说那女人死的时候怀里还抱着一个布包,里面是几件孩子穿的衣裳,老婆婆说她有预感将来会有人来找,便把这个布包留下了。 布包外面已经脏得不辨颜色,可春生还是一眼认出来那是他娘亲的,他冲上去抱住,眼泪汪汪地喊着“娘”。 纸烧成灰烬,被风吹散往空中飘去,春生磕了三个头,然后随着当儿回到山脚下的温晏身边。 温晏摸了摸春生的头,春生扑到他的怀里,浑身发着抖。 “别怕。”温晏说。 回府的路上下了暴雨,车夫加快了速度,可赶到最近的一家客栈时,温晏还是遭了雨。 两天的舟车劳顿和雨淋寒气侵体,让身体本来就差的温晏雪上加霜。 风寒引发了全身的痉挛,疼痛复加,难以忍受,当儿去拍燕泽的房门,告诉他情况,燕泽大惊,拎着药箱就跑了过去,他给温晏在几个穴位处施了针,这才好一些,可温晏的额头还是滚烫,脖颈上青筋冒出,嘴里在不停地说胡话。 “哥哥,哥哥……哥哥,你快回来……你不要丢下我,我做了噩梦,哥哥,你不要受伤……你快回来……” 燕泽愣住,“小王爷在叫谁?” “当然是四少爷,”当儿用热毛巾给温晏擦手和额头,“自从四少爷去了雁门关,小王爷就没睡过一天好觉。” 话音刚落,温晏忽然惊醒,他抓住当儿的手,声音颤抖着,他说:“当儿,我梦见哥哥出事了。” ## 第40章 “将军,和您预料的一样,连失中计了,仅剩的几百人马被困在裕和村,四面都是我们的人,他插翅难逃!”周含英跑过来兴奋地汇报。 霍时修却没有太惊讶,好似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反而问:“含英,你身体恢复了没有?” “恢复了大半,胳膊也能动了。” “好,还是要好好疗养。” 周含英笑着说:“谢将军关心,将军,接下来要怎么做?” 霍时修低头看了看舆图,指尖落在裕和村的位置,沉声道:“是时候收网了。” “是!卑职这就去告诉孙副将。” 周含英转身时,霍时修喊住他,“王怀呢?最近怎么不常看见他。” 周含英想了想,“他忙着安置村民,这两天应该快结束了。” “好,你转告他,百姓是当下最要紧的事,一定要安置好,还有,你告诉孙恪,活捉连失,其余人一个不留。” “是。” 北风吹落战尘沙,随着号角声,四面兵马一齐涌上,嘶吼声和刀剑拼杀声混在一起,血流成河,漫天暗淡,没有给孤立无援的连失部落一线生机。 连失被俘,关在营中,霍时修没有去见他,既成赢家,再行言语羞辱,这不是霍时修的作风。 只是从成蹊的口中得知,连失至今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输。 “他善用兵法,我便不用兵法,他孰知中原人的路数,我便借了他赤劼的路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赤劼的路数?”成蹊不解。 “准确来说,是鄂封的路数,鄂封擅长猛攻,一找到对方的防守弱处便用尽全力攻击,不给对手留一点机会,这样的方法风险大,难度高,几乎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小熟识中原兵法的连失肯定是看不上的,所以我便用了鄂封的方法,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可我们折损的兵马并不算多。” “因为裕和村布局独特,西高东低,再加上这里的人原本是江南迁移而来,所以各家各户都有砖墙和院落,又因为风沙频繁,房屋错落不齐,整个村子像座迷宫,进去了就很难出来,我让你们将连失部落逼进裕和村,就是这个缘故,只要他们进去,我们便只需瓮中捉鳖,少了很多兵马的损耗。” “原来如此。”成蹊在心里暗服,他的少爷未免太神,怎么能这般顺利地就斩获赤劼两部。 现在只剩戎羌,连失的亲弟弟。 目前还守在关外。 霍时修的目光一直在舆图上,他严肃起来时,会让成蹊觉得害怕,又同时有一种宽心,只要有霍时修在,这场仗就一定能赢。 这时候严钟走进来,告诉霍时修:“将军,连失部落已经清点完毕,共四千二百一十五人,除连失以外,纳降一百零三人,其余全部就地坑杀。” 霍时修眉间微蹙,但没有表露出情绪,他说:“好,我知道了。” 严钟知道霍时修不会和他沟通军务,也没有指望什么,汇报完之后就走了。 孙恪和王怀进来,霍时修问孙恪:“戎羌一直守在关外?” 孙恪回答:“是。” “粮草也该消耗殆尽了吧?” “差不多了,估计这两天就会有所行动。” “戎羌算不得威胁,只是雁门关外地势险恶,他一定早有部署,我们也不能轻易出关,这样吧,你派人拉五车粮草去往秦家岭,看看能不能引蛇出洞,一旦成功,我便领兵将他的部落逼进秦家岭,你们埋伏在山上,估计收服戎羌不是难事。” 王怀走上前,脸色有些僵硬,他说:“将军,若戎羌真的进了秦家岭,就由卑职领兵去将他一网打尽。” “百姓都安置完毕了?”霍时修问。 “是,都安置在秋陵湖边,搭建了简易的屋棚,每日都由我们的人去分发饭菜。” “这样我便放心了。” 王怀见霍时修没有立即应允他,便又问了一遍:“将军,您还没来的时候,我与民兵伍的兄弟们被鄂封困在秦家岭百般羞辱,这次有机会能一雪前耻,还望将军能同意。” 霍时修想了想,“行,如果一切都与我的计划一致,到时候就由你领兵埋伏。” “谢将军。” 他跪地领命,因为低着头,霍时修没有注意到他绝望的眼神。 霍时修对战局把握的精准度达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全军上下没有不敬服他的,尤其是他在谢子明练兵场带来的几十个骑兵营的弟兄,在活捉连失后,更加心甘情愿地誓死追随霍时修。 和霍时修预料的一样,戎羌在粮草绝尽的第二天,便动了抢粮的心思,霍时修的五车粮草像诱人的鱼饵,一步步将戎羌引进了秦家岭。 大战一触即发,戎羌部落虽然承受着饥饿与困倦,但游牧民族骑射的天性使得他们在空旷山谷里依然发挥出了极强的状态,骑兵营的弟兄挡在霍时修前面,在连连被逼退后,不顾生死奋勇直上,展开了一场又一场厮杀。 时间差不多了,戎羌部落的士气也消耗一光。 霍时修喊了一声:“摇旗!” 这是暗号,与王怀的暗号,一旦霍时修喊出摇旗,王怀就会领兵冲下来。 可话音落下后,没有任何动静。 许久,依然没有。 霍时修意识到不好,他刚想让骑兵营的人后退,秦家岭有一处暗道可以同往岭外,可他的指令还没有发出,一支箭飞下来,刺中了他面前弟兄的头颅。 紧接着,无数只羽箭落下来。 霍时修看着骑兵营的弟兄们一个个掉下马,死在他面前。 一直到很多年后,霍时修都无法忘记那个画面。 一支箭射中了霍时修的马,霍时修重重地摔下来,天旋地转,最后具体发生了什么,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在骑兵营的人快死光了之前、在他差点被戎羌生擒之前,王怀和严钟冲到他面前,将他救了下来。 再醒来,宫里八百里加急的圣旨送到营中,上面写着“抚宁将军戍边不力,将士死伤众多,殃及百姓,罪当伏诛,为将功赎罪,须尽快与戎羌交涉议和之事,以保边境保安宁。” 霍时修跪在地上,久久缓不过神。 “将军,接旨吧。”令官催促道。 霍时修如行尸走肉一般,念出:“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孙恪将霍时修扶起来,愤怒道:“将军,这一切都是严钟搞的鬼,他在将士们的饭菜里下了毒。” “严钟呢?” “已经畏罪自杀。” 霍时修脸色只剩下惨白,令官临走前嘱咐他一句:“将军,议和的事情必须尽快,圣上已经派人来送议和金了。” 霍时修没有回答。 令官笑了笑,“送议和金的人,将军不会陌生,是您的夫人,晏平郡王。” 霍时修抬起头,目光阴鸷发寒。 “太师让卑职给将军带句话,”令官看着霍时修,说:“自毁前程者不足惜,退路已断,今后无父亦无子。” ## 第41章 “将军,这是严钟留下的信。”孙恪将信呈上来,霍时修没有立即接。 “他是怎么死的?”霍时修问。 “自刎,末将到他营房的时候他已经没了气息,地上全是血。” “他倒是死的痛快,”霍时修依旧垂眸,冷看着那封信,半晌才抬起头问孙恪:“秦家岭一战我们损失了多少将士?” 孙恪强忍悲痛,颤着声音说:“骑兵营全军覆没,五十七名将士无一生还,之后因为戎羌部落和鄂封残部的反扑,王怀大人带领的兵马来不及防守,伤亡共一千余人,再加上中毒的,虽然已经熬了几锅解药,但因为太迟了,还是有很多人没撑得住,从前天晚上到现在,一共没了两千一百四十三名将士。” “算是之前的,一共没了三千人。” “是,差不多。” “我带了四千人来,我带了四千名弟兄来,却让他们葬身大漠,孤冢白骨,回不了家!”霍时修一拳砸在桌案上,震得桌上的笔架掉落在地,碎裂出声。 孙恪跪地,“将军,千万保重身体,这不是您的过错,您不用自责。” 霍时修眼睛微微眯起,似乎在想些什么。 他拿起桌上的信。 “将军敬启,十年前,三公子遭人暗算,死在卑职眼前,那一幕已经成为了卑职这辈子都无法消除的梦魇,后来卑职从那年从军的将士口中得知,暗算三公子的人是齐王殿下,是他将三公子的行踪暴露给敌人,让三公子命殒沙场。 只可惜,卑职没有证据,也不能与齐王殿下抗衡,卑职日夜不能眠,直到得知您在齐王殿下的扶持下继任抚宁将军,攻打赤劼,卑职主动请缨,求太师让卑职随军,太师给出的条件是要卑职阻扰您的战事,可您从一开始十分警惕,卑职没有办法,只能出此下策。因为一旦您大获全胜,齐王就会得势,当下圣上一心修炼,太子病危,齐王若继承大统,三公子的冤屈将永远尘封,无从申诉。 卑职为了这点私心,害了许多无辜的弟兄,犯下这样的滔天之祸,死不足惜,唯愿死后堕入十八层地狱,忍受层层苦难,永世不得超生,还望天佑将军福泽康安,万事顺意。 罪臣敬呈。” 信纸从霍时修手中缓缓滑下,西北的风从营帐的缝隙中吹进来,将薄薄的信纸吹落在地,孙恪屈身捡起,不敢再放回桌上,只能攥在手里。 “多荒唐,他们竟然都有理由,私心,多么好的理由,”霍时修笑出声来,含着无尽的悲凉,笑声未落,已泛出泪光:“爹有私心,齐王有私心,可他们活得理所当然,玩弄权术,将黎民百姓视作蝼蚁,他们怎么能这般问心无愧?我和三哥做错了什么?三千将士又做错了什么?” “将军……” 霍时修很快就收起情绪,他问:“戎羌和鄂封已经退回关外了?” “戎羌在关外,鄂封不知道怎么的,找到了秋陵湖,他的残部正挟持着百姓逼我们议和。” 霍时修沉默良久,然后命令道:“把王怀叫来。” “是。”孙恪领命。 王怀一进营帐便跪下了,他知道自己难逃一死,“参见将军,卑职来请罪了。” “为什么?”霍时修疲惫地闭上眼睛。 王怀脸色如死水一般毫无波澜,像是在说和自己无关的事情,“卑职的女儿去年才出生,卑职不能看着她死。” 霍时修眉头微蹙,他看着自己的桌案,沉声道:“骑兵营里有位弟兄,也是去年才娶妻生子,可他再也看不见自己的孩子了。” 王怀伏地道:“是,卑职知罪,卑职愿承受任何惩罚。” 霍时修震怒,“死就有用了吗?如果用你的性命能换回那三千将士的命,我现在就将你千刀万剐。” “是,卑职知道一切无法挽回,卑职没有任何怨言,请将军赐卑职五马分尸之刑。” “秋陵湖的方位是你告诉鄂封的。” “是。” “将士饭菜里的毒也是你帮着严钟下的。” “是。” 霍时修只觉得荒诞,许久之后,他说:“自戕吧,杀你只会脏了我的手。” “谢将军,”王怀重重地磕了一个头,他望向霍时修,“卑职的父母妻女——” 霍时修没有回答,王怀也不意外,脸色添了几分悲伤。 “将军,这是卑职之前收集的所有关于北境知府胡守志胡大人在十年任期里贪墨军饷,横征暴敛,剥削百姓,往京城各方输送利益,与外族势力相勾结的罪状,若能帮到将军,也不枉将军当年赏识之恩。”王怀递上来一只木盒。 霍时修没有看,反而说:“当年你中了进士,我看到你的文章,特地找到你,你告诉我你的志向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王怀久久沉默,眼泪掉在地上,陷入沙尘中,他跪伏于地,一字一顿道:“愿来生还能追随将军,实现此生未了的心愿。” 王怀走后,霍时修将成蹊喊进来,吩咐道:“送点银两给王怀的父母妻女。” “好,少爷,您已经一天没有吃东西了,等小王爷来了,看到您这个样子,会很心疼的。” 提到小王爷,霍时修的眸子才添了些神采,像重新活过来一般,可很快,他眼里的神采又黯淡下去,“小王爷还要多久到?” “估摸着还有四五天。” “这么长的路程,他的身体哪里吃得消。” 成蹊也担心得很。 这边的当儿同样担心,温晏已经发了两天的高烧,可议和之事耽误不得,在医馆稍作停留后,带上药便要继续上路,温晏整个人缩在特制的躺椅里,在半梦半醒里发着抖。 “小王爷,小王爷,喝药了。”当儿轻轻拍了拍温晏的肩膀。 温晏虚弱地睁开眼,原本他是最不爱喝药的,可现在去主动抬起身子去喝。 “我要撑到那里,至少见他一面。” 温晏轻声说完,又陷入了高烧的折磨之中。 晚间温晏醒了一次,他吃了点东西,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的夜空,“西北和京城好不一样,夜景很美,只可惜我现在没那个雅兴。” “小王爷,我帮您擦擦身子吧。” 温晏平静道:“腰下好像又生褥疮了,你带药了吗?” 当儿心焦不已,“我就猜到会生褥疮,您哪里能这样赶路,这躺椅再怎么加软垫也比不上床榻啊。”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你帮我看看,如果有就快点上药,我不想让哥哥看见。” “好。”当儿帮温晏翻了个身,撩开他的衣裳下摆,在腰眼下面靠近屁股的地方,看到了一处有腐烂迹象的皮肤。 他连忙用小刀将坏死的肉割下,然后撒上药粉,再敷上提前制好的药包。 温晏疼得浑身冷汗,可也咬牙撑住了。 “以前上药的时候,您都会疼得直掉眼泪,还会砸东西,现在竟一声不吭地全都忍下来了。” 温晏喘着气,笑道:“哪里还能像小时候?” 当儿把温晏擦了擦身子,换上干净的里衣,他收拾好后也坐下来,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我问过了,后天早上就能到了,您终于能见到四少爷了。” “哥哥不会见我的,他肯定不愿意见我。” “怎么会呢?” “太师让我来送议和金,无非是想借我羞辱哥哥,太师知道哥哥是一个内心骄傲的人,失败不一定能击垮他,但由我去亲眼见证他的失败,这样的屈辱也许能彻底击垮他。” “太师怎能如此阴毒,四少爷是他的亲儿子啊!” 温晏想起他在齐王府听到的那番话,不禁冷笑:“利益面前,亲父子又算得了什么?” 车队在夜幕下行进,很快他们就进入了北境,战争使这座漠上之城沾染了血腥味,温晏感受到气氛里的凝固和僵持,不禁紧张起来。 到达营帐,下车时车夫的手忘了轻重,温晏的后背砸在轮椅的扶手上,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可当着众人的面,他没有表露出来。 成蹊上来迎接,“拜见小王爷,小王爷一路辛苦了,将军已经给您安排好了住处,还亲自为您铺好了床上的软垫,他说,您一下车就先去休息,其余的事情都不用管。” 当儿皱眉,“你干嘛拿腔拿调的?现在最要紧的是带小王爷去见四少爷。” 成蹊为难,“……少爷不想见人。” 当儿睁大眼睛,“这是小王爷!又不是外人。”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少爷已经把自己关在营帐里很多天了,谁都不肯见。” 温晏拦住当儿,“罢了,不见就不见吧,成蹊,哥哥给我安排了什么住处,你带我去吧。” “是。”成蹊转过身领路。 一处简单但安全的营帐,霍时修亲自打扫过了,连灰尘都很少,除去了所有不必要的陈设,床上垫了几条软被,和家里一样。 温晏被推到床边,当儿要抱他上去,温晏拒绝了,“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待着。” 一待就待到了晚上,温晏等不来霍时修,也敌不过困意,他摸了摸床上的软被,好像能感觉到霍时修的温度,他心头莫名产生了一个念头:也许我可以自己爬上床,自己脱鞋。 他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可是事情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容易,就像很多年前他在诚王府后院的秋千上,他的身体从来都不受他的控制,他努力扑到床边,正准备抬起身子往里爬时,残腿的重量迅速将他拖下来,他将将就要摔倒在地,可预料中的痛感没有出现。 他摔在了霍时修的怀里。 温晏愣愣地抬起头,看见了霍时修的脸,他愣了好久,眼泪才后知后觉地涌上来,他紧紧圈住霍时修的脖颈,哭着说:“哥哥,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霍时修没有勇气看温晏的眼睛,但他低头亲了亲温晏的额头,柔声道:“怎么会呢?晏晏,路上辛苦了,累不累?” 温晏缩在霍时修的怀里,像是倦鸟归巢,他软软地撒娇:“不累,想着哥哥,就一点都不累。” ## 第42章 霍时修将温晏抱起来的时候,手臂按在了温晏包扎好的褥疮处,温晏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但没有表现在脸上,可霍时修还是发现了。 “是不是受伤了?” 温晏摇头,整个人往霍时修怀里贴,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没有。” 霍时修飞快地将温晏放到铺好的软垫上,询问他:“是不是在马车上坐了太久,得了褥疮?” 温晏还是摇头,黏黏糊糊地搂住霍时修追着亲他,可霍时修不依,把他按住,直接脱了他的衣裳,霍时修在军营里待了三个月,整日与风沙相伴,人也粗糙了许多,只因为是温晏所以保留了六七分温柔,可是温晏还是觉得害怕,他握住霍时修要解他里衣的手,央求道:“哥哥,不疼的,已经上了药,不疼的。” “我检查一下。”霍时修的手没有停,很快温晏就光溜溜地躺在他身下了。 后腰的褥疮渗出的血将里衣染红了一片,简直刺伤了霍时修的眼。 “哥哥……”温晏觉得这一刻他的疼痛似乎全都转移到了霍时修身上。 霍时修总是习惯于去吸纳别人的苦楚。 许久之后,霍时修才从那刺目的血红里抽离出来,他收拾了情绪,低头摸了摸温晏的脸,“我让人给你烧了热水,我抱你去洗一洗好不好?洗完了再上药,这儿风沙多,地方又脏,伤口一定要及时处理。” 温晏乖乖点了头。 霍时修帮温晏把里衣重新穿好,然后命人将木桶搬进来。 木桶是霍时修在知道温晏来了之后,叫成蹊去北境知府家里取的,仔细刷了两遍,今天正好拿出来用。 水已经不算烫了,温晏坐进去的时候,久违的温暖环绕着肌肤,他舒服地将自己埋进去,在水里咕噜咕噜了几下才冒出来,他抬起头看着霍时修,蓦然道:“哥哥,我好想你。” 霍时修说:“我也是。” “可是你看起来没有很想我的样子。” 霍时修的眼神里有歉意,他伸手去摸温晏的脸颊,温晏就歪头贴在他的手心,连日的奔波让他的脸色变得很苍白,衬得瞳色更深了一些,霍时修被他定定地看着,只能忙不迭避开眼神。 “晏晏好像长大了。”霍时修一边帮温晏沐浴一边说。 “什么叫长大了?” 霍时修弯了弯嘴角,说:“不像小孩子了。” “本来就不是小孩子了。” “那是什么?” “是霍将军的夫人,”温晏又揽住霍时修的脖颈,但没有用力,只是虚虚地搂着,他小声说:“今天来的时候,我听到你的将士在议论,他们没听说过晏平郡王,只知道我是霍将军的夫人。” “那是他们失职,竟然不知道小王爷。”霍时修打趣他。 “我喜欢当你的夫人,比什么王爷郡王都来得值,哥哥,处理了这里的事情,我们私奔吧,跑到大漠深处去,那里没有烦心事,只有过不完的岁月,我还没有仔细看过北境的夜空,到时候,哥哥陪我去数星星吧。” 霍时修眼角的笑意忽然凝固住了,他收回目光,落到温晏的肩头,许久之后,才开口:“晏晏,我走不了。” “为什么?” “因为有三千将士的命在我身上。” “可那些不是你的错,成蹊跟我讲了,是霍太师——” “是我的错,晏晏,现在在我身上已经不是责任,甚至不是人命。”霍时修紧闭双眼又缓缓睁开。 他说:“是仇恨。” 温晏抓住霍时修的手,想摇头又不敢。 “哥哥,你不要这样。” “我领兵出征,不为自己,只是想为天下苍生做点什么,若称得上私心,可能就是想等天下太平之后,和你安安稳稳地过好下半生,可尽管这样,他们还是不能容忍,他们已经把我逼上绝路了,我的父亲兄长,已经把我逼上绝路了。” “我,我知道,可是——” “晏晏,别劝我,我知道我现在这样会让你感觉到害怕,但是我没有其他办法,时间不能回头,死去的将士也不能再活过来。” 温晏看了霍时修很久,霍时修没有抬头回应他的眼神,等到温晏觉得水都冷了,他才小声喊了一下哥哥,说:“我洗好了,回床上吧。” “好。”霍时修将温晏抱出来,擦干身上的水,换上干净的衣裳,重新抱到床上。 他转身去找当儿要了治褥疮的药膏,把温晏涂好之后又包扎好,最后才拉过被子将温晏裹住。 两个人都没有看对方,从营帐缝隙处漏进来的风把火烛吹得晃了又晃,霍时修把火盆端到离床近一点的地方,回到床边时他听到温晏说:“哥哥,上来陪我睡吧,我想抱着你。” 霍时修深深地看了温晏一眼,似有无数复杂情绪,最后只化作一个“好”字。 温晏以前就抱怨过,霍时修什么都不跟他说,这样对他不公平,因为结果都是他们两个共同承担的。 霍时修领兵出征,温晏就要在家承受孤独。 就像现在这样,霍时修想复仇,温晏就要失去他永远温柔浅笑的哥哥。 一切都回不去了。 霍时修洗漱了一番,回到床上后将温晏抱住,他像个无助的孩童,把脸埋在温晏的胸口,一开始只是静静地抱着,之后温晏感觉到霍时修在颤抖,他连忙把他抱住,抱紧了。 “哥哥,我在呢,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温晏说。 晏平郡王带着议和金来到北境的第二天,霍时修领兵找到鄂封,开始谈判。 秋陵湖的风景在秋末最美,蓝天碧云,金色的胡杨林绚丽夺目,但痛苦哀嚎的百姓让这里变成人间炼狱。 “岁贡白银二十万两,丝绸十五万匹。”鄂封说。 这是鄂封开出的条件,也是连失的谋划,在出征前就嘱咐过鄂封和戎羌。 霍时修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指尖轻轻地落在桌面上,无声无息,听到鄂封开出的条件,霍时修笑了笑,抬眸缓缓问道:“你从未想过成为赤劼的大统领吗?” “什么?” “同样是伊单诚的儿子,却只有连失能成为大统领,甚至连戎羌都有都王封号,你却什么都没有,明明你才是立功最多的那个,每次冒着死亡的风险冲锋陷阵,却到现在只是一个小小的尉领,没有继承王位的资格,你甘于如此么?” “你什么意思?”鄂封怒目圆睁。 “我有比议和金更值钱的东西,”霍时修将一个金灿灿的指环放在桌上,往前一推,压低了声音道:“大统领之位。” 那是代表赤劼大统领身份的指环。 “连失他怎么了?” “他还活着,不过活着回到赤劼,还是活着写完王位禅让书,一切由你定夺。” “你的条件是什么?” “岁贡白银五万两。” “不行,丝绸可以减半,白银一点都不能少。” “谈不拢也没关系,我会派人将分文不差的议和金与连失大统领一起,安全送回赤劼。” “你——” “我说了,一切由你定夺。” 营帐外面是婴孩的叫喊,鄂封的部落抢占了秋陵湖,也抢了百姓的救济粮,四处都是哭天喊地的哀嚎声,霍时修的手渐渐握紧。 许久,鄂封做出了决定。 “你怎么让他写禅让书?他不会愿意的。” “他不愿意也得愿意,”霍时修眸色都是冷的,他提高了声量:“押上来。” 很快,成蹊将一个又脏又臭的疯子抓上来,那是连失,脸上脏得几乎看不清五官,身上也都是屎尿味,他手腕脚腕都锁着镣铐,一见到鄂封就扑上去。 他竟然认出了鄂封,用滑稽又可怖的语气喊着:“野种,野种……” 鄂封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一脚将连失踹开,“滚。” 霍时修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王位禅让书,是他找人临摹了连失的字迹,写了一封赤劼字的禅让书。 霍时修没给鄂封思考的机会,他已经命令成蹊从连失怀里拿出统领印章,在禅让书的尾部盖了印。 鄂封拿起禅让书,胸口起伏不平,几乎无法呼吸。 赤劼现在只属于他,他是赤劼的大统领,没有人再去轻视他践踏他! 这是他藏了多年的夙愿,本以为只是妄想,谁知有朝一日竟能实现。 他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封禅让书。 …… 温晏作为朝廷派来的人,将议和金送到秋陵湖时,鄂封已经准备退兵。 因为知道温晏和霍时修的关系,守卫的士兵便没有通报。当儿推着温晏往前,一直到营帐门口,他刚掀开一点儿,就看到霍时修将一把剑递给身旁的外族模样的人。 那人接过剑,半刻都未犹豫,猛地刺向地上那个跪伏着的衣衫褴褛的人。 一声惨叫,鲜血飞溅。 霍时修冷眼旁观着,没什么反应,只是拿出帕子擦了一下手背上被溅到的血,正欲与鄂封说话时,余光却瞥到了门帘光亮处里的温晏。 眼里满是惊惧和难以置信的温晏。 ## 第43章 温晏收回手,帐帘落下,将扑鼻的血腥味隔绝在内。 “怎么了?小王爷,”当儿压低了声音问:“我怎么听见有惨叫声?” 温晏摇头:“这儿到处都是惨叫声。” “也是。” 温晏抓住轮椅的木轴,往后转了两圈,离营帐远了一些,他语气有些奇怪,魂不守舍地说:“议和金先放在这里,等将军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再进去。” 当儿心里纳罕,温晏竟然称呼霍时修为将军,但毕竟不在王府,他也不敢胡乱说话,便依着温晏的动作往后拽了拽。 到了中午,日头高了起来,霍时修才从营帐里出来,阳光有些刺目,他微眯了眯眼,一转头就看见了温晏,温晏静静地坐在一棵高大的胡杨树下,身上穿着象牙白色的衣裳,看起来很孱弱。 霍时修没有立即走过去,因为很快鄂封也走了出来,霍时修回头和鄂封对视了一眼,说了一些话。 从温晏的角度望过去,霍时修的身后是尸首暴途饿殍载道,但霍时修却和始作俑者站在一起,谈笑风生,好似身后的一切与他无关。 温晏觉得心头锥痛,无穷无尽的恐慌蔓延上来。 霍时修对鄂封说:“议和金已经备好,但我觉得你现在该做的不是带着议和金班师回朝,而是尽快清除异党,毕竟连失死了,还有戎羌,只有将所有可能的隐患都扼杀在摇篮之内,才能稳坐大统领之位。” 鄂封笑道:“我早听闻中原那位霍太师的威名,心狠手毒权倾天下,将军果然是他的亲生儿子,在这个方面有过之而无不及。” 霍时修脸色微变,脸上的笑意愈发深沉。 鄂封领兵退回雁门关,霍时修命人押送五万两白银随军而去,又将军队的粮食分出一些给了秋陵湖的百姓,百姓终于得救,生火架锅,有米饭的香味飘出来,婴儿的啼哭声也小了。 霍时修缓步朝温晏走去,温晏感觉到了,抬头时看到了霍时修的盔甲,他连忙止住了目光,没有再往上,他不敢看霍时修的脸。 霍时修在温晏面前站定,两人俱是沉默,许久之后霍时修弯腰握住了温晏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和温晏的掌心紧紧地贴在一起,但是很快他就松开了。 副将孙恪走上来,向他汇报军情。 “将军,鄂封部落已全部离开秋陵湖,正往雁门关方向去。” “知道了。”霍时修说。 孙恪走后,霍时修将当儿喊过来,嘱咐他:“带小王爷回驻地,给他熬点粥,清淡些的,我瞧着他这两天脸色不太好。” “好,”当儿答应下来,又忍不住犹豫道:“小的是称呼您为将军比较好还是照旧喊您四少爷?” “随你,怎么了?” 当儿指了指温晏,“刚刚小王爷喊您将军,小的吓了一跳。” “他喊我将军。” “是啊,”当儿模仿着温晏的语气,说:“小王爷说,议和金先放在这里,等将军需要我们的时候,我们再进去。” 当儿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身边冷了许多。 霍时修说:“你告诉小王爷,我还有些事要处理,今晚可能要晚一点回去,你让他早点睡。还有这儿夜里冷,你再给他加床被子,炭火也再加点。” “好。” 霍时修离开时,温晏正抱着药箱,在里面翻找什么东西,他经过时,温晏也没有抬头,等他走远了一些再回头看,温晏正被当儿推着,往棚里一位怀孕的妇人身边去,他看着温晏从药箱里拿出一块帕子和一个腕垫放到桌上,那妇人迟疑地伸出手,将手腕放在腕垫上,温晏隔着丝帕替那妇人把脉,不知他号出了什么脉,又告诉了那位妇人怎样的好消息,只见妇人顿时喜笑颜开,脸上的阴翳立马消散了。 霍时修怔住,温晏似乎真的长大了。 几月不见,看着这样的温晏,霍时修竟有了一种陌生感。 周含英走过来,他刚刚知道了王怀的事情,见到霍时修便要下跪,“卑职不知王怀之事,没能及时阻止,害得将军功亏一篑,请将军降罪。” 霍时修扶起他,无奈道:“我降你什么罪?有罪之人已经死了。” “将军接下来想怎么做?鄂封已经带着议和金回了雁门关,将军就这样放他与戎羌汇合,然后看着他们回赤劼吗?” “回赤劼?” 霍时修眸色冰寒,启唇道:“我不会允许他们任何一个人活着回赤劼,小王爷送来的议和金,我要分文不差地带回去。” 周含英猛然愣住,他看着霍时修,只觉得他面前的这个霍将军和几年前的霍四公子判若两人。 “将军打算怎么做?” “王怀走了,就由你接手这里,安置好这些百姓,不能让他们再受到伤害,其余的事情你不用管,你的伤还没好,不宜太过操劳。” “谢将军体恤,卑职定会保护好秋陵湖的百姓,等战事结束后,将他们安全送回裕和村。” 霍时修点头,目光却望向了远方的大漠。 夜色渐深,月亮高悬,霍时修披星而归,他在营帐前停下,不敢进也不想进。 该如何解释呢? 说些什么呢? 几番踌躇下,霍时修还是掀开帘子走了进去,蜡烛即将燃尽,帐子里很暗,可霍时修还是看到床上的温晏因为他进来而抖了一下。 霍时修装作没有看见,去洗漱更衣,收拾干净之后走到床边,他怕他钻被窝会惹得温晏心里不高兴,便去抱了一条被子过来。 躺下盖好被子,温晏还在装睡。 霍时修朝里翻了个身。 蜡烛燃尽的时候,帐里陷入黑暗,疲惫了一天的霍时修也不免被睡意侵袭,可他感觉到身后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定神一听,竟是温晏在翻身。 很快他就感觉到自己的被子被温晏掀开了。 温晏大概是用手肘支起上半身,用力把霍时修身上的被子全掀开,然后拉过自己的两床棉被将霍时修罩住。被暖意混着熟悉的味道包裹着,霍时修怔了怔,刚迟疑地转过身,温晏就扑进他的怀里。 “哥哥,不许和我分被子睡。”他恶狠狠地说。 霍时修后知后觉地将温晏抱住,“我以为……我以为你会厌弃我。” 温晏在霍时修的怀里摇头,“哥哥有哥哥的苦衷,我什么都帮不了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坚定不移地相信你,支持你。” 霍时修吻住温晏,激烈到让温晏觉得窒息,可他在这份窒息里找到了久违的归属感。 喜怒哀乐都为他而生,不管今后,无论对错。 -------------------- 行间距真的问题很大吗?可是我这边发文格式都是和以前一样,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 第44章 霍时修抱着温晏,几乎是将他按在怀里,感觉到温晏在轻轻地挣扎了,才松开手,可很快又低头去吻他,解他的衣裳。 可惜这里太冷,霍时修怕冻着温晏,便不敢将他脱光,只是把手伸进温晏的里衣,一寸一寸地往上摸,他跨在温晏身上,俯身下去与温晏接吻,温晏也激烈地回应着,不同于在霍府时小猫似地叫哥哥,这次他喊的是相公。 “你喊我什么?”霍时修停下问他。 温晏眼波如水,指尖还搭在霍时修的后颈上,他认真地唤了一声:“相公。” 霍时修心防溃裂,甜津津的暖流涌进来,将他淹没。 如果可以,他宁愿溺死在温晏的眼睛里,或者像温晏说的那样,私奔逃往大漠深处,从此不沾俗世烟火,只抬头看夜空的星星。 他真的想放下心头的重担,给温晏全部的爱与陪伴。 哪怕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都是好的,可惜不能。 说实话,他不习惯温晏的成长,他为温晏在他离开的这几个月里的迅速长大感到愧疚,感到懊悔,他希望温晏永远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但是他从一开始就做错了,天下是他的负担,他的爱又成了温晏的负担,温晏在眼泪里读懂外面的世界,在分离中独自长大,这统统背离了霍时修的初衷。 他原本只希望能给温晏一个安稳无忧的未来。 “如果叫你哥哥,会让你觉得我一直是孩子,那我以后就改口叫相公了,”温晏抬起上身,在霍时修的唇尖上印了一个吻,又搂住霍时修的脖颈,问他:“这样会不会好一点?相公。” “晏晏——” “相公,你忘了一件事,今天是我的生辰,过了今晚,我就十八岁了。” “抱歉,哥哥忘了,等回去再给晏晏补办生辰宴,”霍时修用指腹摩挲着温晏的额角,问他:“晏晏有什么心愿?” 温晏定定地看着他,眼里蓄起水来,他说:“只盼止戈散马,尘埃落定,能与相公剪烛西窗,白首不相离。” 那是霍时修家书里的话,也是温晏这三个月里辗转难眠时唯一的慰藉。 一声“好”几乎是瞬间涌了上来,却生生停在嗓子眼。 这样暖的被窝,这样美的光景,可霍时修脑中却充斥着秦家岭的血流成河。 “晏晏,你不懂,今后我们的路只会更难走,我已经和父兄撕破脸,是齐王手上一枚随时可丢的棋子,是天下人的笑柄,你知道严成赫吗?他以剑舞取圣,第一次领兵就全军覆没,最后沦为阶下囚,受天下人耻笑,我爹想让我成为第二个严成赫,他想让我知道我做的这一切都只是螳臂当车,不管我反不反抗,我今后的路都会险恶异常,晏晏,我会连累你的。” “我求你连累我,看着你受苦比我自己受苦还要痛上百倍,你为什么永远不明白?永远在遇到困难的时候第一个想的就是把我推出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帮不了你,但连和你一起吃苦的资格都没有吗?” “我会心疼,我舍不得你因为我受苦,”霍时修的手摸到了温晏后腰的褥疮处,那里好了一些,但还是包扎着,“这里还疼吗?” “如果吃点苦能换来和你长相厮守,我愿意的。” “我在你心里还是原来那个我吗?看着我借刀杀人,你不会感觉害怕吗?” “害怕,很害怕,但那改变不了什么,相公还是相公,霍时修还是霍时修。” 霍时修与温晏抵着额头,温晏感觉到霍时修愈发沉重的呼吸,温晏抱住他的肩膀,让他躺在自己身上。 霍时修比他重的多,即使控着力也压得温晏有些喘不过气,但温晏喜欢这样的感觉。 他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霍时修的后背,说:“哥哥,我知道你在做什么。” “那天太师拿了诏书回来,告诉我西北战事失利,让我去送议和金,我不想去,又没有办法,只好去找齐王,他是我的十三叔,虽然没有太多交集,但我想着他应该能给我几分面子,可到了那儿,他却称病不出,正当我要走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人。” 那天温晏正垂头丧脑地从齐王府花厅出来,路过一条小径,只见前方站着一位女子,身形有几分眼熟。 温晏定睛一看,猛然愣住。 女子应声转过身来,见到温晏时眼神很是陌生,还是她身边的丫鬟介绍道“这是晏平郡王”,那女子才屈膝行礼:“妾身见过晏平郡王。” 温晏怔怔地,但还是微微点头,“姑娘请起。” 那女子对丫鬟说:“这儿风大,你去给我拿件披风来。” 丫鬟走后,温晏又让当儿往后退了退,待小径上只剩下温晏和那女子之后,温晏才小声道:“蕙娘,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小王爷。”蕙娘笑了笑。 “你怎么在这儿?” “我现在是齐王殿下的侍妾。” 一语惊人,温晏不解道:“为什么?四公子说你有位青梅竹马的堂兄,你一直在等他考取功名——” “可我等不及了,”蕙娘冷笑,精致的发钗随风晃了晃,“等到他考上功名,霍太师都寿终正寝了,我的仇还怎么报?我要的是霍家在我眼前覆灭,而不是和他们比命长。” “可齐王,他并非良人。” “我要的又不是他的爱,只是他的权势罢了。” 温晏还是难以置信的模样,可蕙娘已经转了话头,“你想让齐王去救霍时修?” “是。” “别傻了,霍时修打了败仗,就说明他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齐王不可能费心劳神地去救他。” 蕙娘往池边走,边走边说:“你以为霍太师主张议和真的只是为了百姓安居乐业免于战乱?你知道朝廷每年拨给北境知府多少军饷吗?而这其中有多少用在军队和防御工事上,又有多少流入京城?霍时修领兵攻打赤劼,从他出发那一刻就注定了结局,不可能赢的,霍太师不可能让他赢,他赢了,皇上会问责北境知府,那就会牵扯到霍党,所以霍时修只能输,只有他输得一败涂地,才能保住霍家的这张利益网。” 温晏面无血色地听着。 “而齐王反对议和,也不是为了西北的百姓,不过是想借这一场仗赌一把,赢了就能胜过太师一筹,输了也不亏,至少能彻底离间霍太师和霍时修。” 蕙娘说完又沉思了一会儿,疑惑地自问:“可是我能想到的,霍时修怎么会想不到?他为什么心甘情愿成为齐王的棋子呢?” 温晏当时没有想明白,可到了战场,看到霍时修,他忽然有了答案。 ——霍时修来攻打赤劼,没有其他理由,只是为了保护北境的百姓。 温晏将霍时修紧紧抱在怀里,他侧过脸去吻霍时修的耳垂和脸颊。 “我的心上人,是真正的英雄。”温晏想。 夜深入梦。 第二天,霍时修早早起床,去营帐里部署军事。 温晏拿了药箱去流民棚里给人看病,忙碌使他忘了去想念霍时修,但他能感觉出来气氛逐渐紧张,似乎有一场战事要发生。 守卫的士兵在议论:“听说鄂封在夜里将戎羌部落的人尽数屠杀,一个没留。” “他们好歹同父异母的兄弟。” “是啊,太可怕了。” 温晏手里的药瓶一抖,心里惴惴不安,他似乎猜到了什么。 当天晚上,霍时修一夜未归,直到第二天中午,远方传来消息:霍时修领兵冲出雁门关,不到三个时辰,鄂封残部主动请降,赤劼全军覆没,五万两议和金分毫不差,重归霍时修手中。 ## 第45章 “霍时修从北境回来了。” 温明琰踏进房间,蕙娘起身替他添了茶,“是吗?” “你不知道?” 蕙娘帮温明琰脱下朝服,换上在家常穿的一件玄色窄袖长袍,温明琰握住蕙娘的手,蕙娘顺势靠近,踮起脚和温明琰碰了一下鼻尖,她娇俏地说:“妾身怎么会知道?” 温明琰只是笑,眼眸里藏着戏谑与了然,“你觉得霍时修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说是个浪荡公子哥,没什么真本事,这次去战场不就露了怯?” “是么?我还以为你们认识,”温明琰坐下喝茶,脸上笑意未减,只是语气淡了些:“之前见你和温晏交谈甚欢,又听闻霍时修常去你的听雨阁,心里一紧,还以为家里来了个细作,正担心呢。” 他说的轻松,落到蕙娘心头却有千斤重,她望向温明琰的眼睛,然后跪了下来,“妾身与霍时修和晏平郡王没有任何关系,也绝不会伤害王爷。”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房间安静到蕙娘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对于齐王戳破她的身份,她并不害怕,也不意外,她那天主动去和温晏交谈,就是想引起齐王的注意。 “妾身的父亲是户部主事姚广忠,八年前姚家十三口惨遭霍太师毒手,妾身侥幸活了下来——” 温明琰挑起蕙娘的下巴,仔细端详她的脸,“所以你改名换姓,来到王府,是为了什么?” “为了报仇。” “那霍时修和温晏呢?” “霍时修来听雨阁喝酒,几次帮了妾身,妾身那时不知他是霍太师的儿子,后来知道了他的身份,便再没有交集,至于晏平郡王,那是很久之前霍时修带他来过几次听雨阁,晏平郡王心思单纯,以为妾身是沦落风尘的可怜人,主动与妾身闲谈了几句诗书,上月在府中又遇见,郡王不免问起,妾身也不敢不回答,只说是得殿下垂怜,收于府中。” “原是这样,”温明琰将蕙娘拉到腿上,揉了揉她的脸,“是本王错怪你了,身世这般可怜,本王听着心疼。” 他话语里柔情似水,可蕙娘听着却阵阵发寒。 他嘴里体贴,可字字都是不信任。 “你父亲的事,本王记得,但一把火烧了姚府,霍太师那么心细的人,估计也不会留下什么证据。” “是。” “你来王府,是想让本王帮你报仇?” 蕙娘心跳如雷,连呼吸都是颤的,她盯着霍时修的眼眸,点了点头。 “可你和霍时修的关系总让本王有些不放心,他现在回来,一定会把京城搅得天翻地覆,如果你能想办法制约他,我便信你是真心投靠我。” 蕙娘惶然地说:“我怎会知道——” 温明琰的眼神瞬间变得阴鸷可怖,“你一定知道。” 蕙娘觉得彻骨冰冷,在温明琰的膝上几乎摇摇欲坠,可她想到八年前的惨案,想到父母兄妹的死状,她扶住温明琰的手臂,艰难开口:“霍时修有一处软肋,也是死穴。” “是什么?”温明琰饶有兴趣地问。 “晏平郡王,他只在乎晏平郡王。” 温明琰挑了下眉,似乎有些吃惊,蕙娘面如死灰,破罐破摔道:“只要以晏平郡王相要挟,霍时修便寸步难行。” 温明琰心里已有了谋算,他将蕙娘揽进怀里,“这样才乖,本王不想豢养有利爪的动物,你最好温驯些,才能得偿所愿。” “是。”蕙娘说。 霍时修回京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大家都对这位绝境逢生的霍四公子感到好奇,好事者们聚到茶馆的长须老人处,问他当下是何局面。 “老先生,您说皇上还会严惩四公子吗?” 老人笑着抚须,“他剿灭了赤劼,虽然折兵不少,但总体来说还是立了大功,如何严惩?” “那霍太师呢?太师会如何?” 这人话音刚落,旁边又有人小声问:“齐王呢?东宫已经多日没有消息,齐王会不会有所行动?” “还有还有,听说贵妃娘娘生的那位逸王殿下最近很得皇上宠爱,我还听说,元丰真人给皇上写了一道符,把那符在火上烤一烤,竟烤出一个‘逸’字来。” “这等宫闱秘事你也知道?” “我听宫里人讲的。” 四周吵吵嚷嚷,长须老人却静默不语,只看着桌上的茶盏微笑,许久之后,老人将茶一口饮尽,然后将茶盏重重叩在桌上,众人屏息静声,只听见老者笑着说:“一盘棋,活了!” …… 离京城还有不到百里,温晏开始焦躁不安,他睡不着也吃不下,成天傻傻地盯着霍时修。 霍时修只能把他抱到自己身上,搂进怀里,轻轻地揉他的腰腹和腿。 “晏晏,我觉得你的腿好像有了点好转,”霍时修摸着温晏的腿侧,“你看,我一碰,这里就会抖一下,不是以前完全没有知觉的那样了。” 可温晏却没什么反应,好像霍时修说的不是他的腿。 “哦,那可能是好转了。”说完就往霍时修怀里钻,只恨霍时修是个实心的,若是霍时修是个空心的人,温晏早就钻到霍时修身体里,这辈子都不肯出来了。 霍时修把温晏捞出来,在他的脸上亲了亲,又衔住温晏的唇,和他接了一个绵长的吻,温晏粘人得很,吻还不够,还要把手伸到霍时修衣裳里四处乱摸,撩火撩到霍时修受不了,咬耳朵地哄他:“等回府好不好?” “等回府你要和我做画册里的事吗?” 他还记着谢子明的那本春()宫图。 霍时修扶额笑,“你的小脑袋里都在想什么?” 温晏一点也不害羞,黏黏糊糊地缠过来,指尖在霍时修的领口处拨来拨去,“想哥哥,想相公。” 直惹得霍时修受不了,在温晏耳边说了好一会子荤话,最后受不了的人变成温晏了,撩起来的火才被扑灭。 到了晚上,温晏还不肯睡,霍时修抱着他,问:“怎么了?快回家了反而害怕了?” “不是害怕,是后悔,后悔没有带着哥哥私奔。” 霍时修无奈,“人生总有很多遗憾的事情。” 温晏把脸重新埋进去,可怜兮兮的。 离京城还有二十几里路时,军队在一个村庄停下休整,温晏坐在马车上看夕阳,却遥遥地看见一个风筝。 做工很粗糙的风筝,在萧瑟冬天更是飞不起来。 做风筝的老妇人看见温晏目不转睛地看,便主动拿了另一只风筝过来,说给温晏玩玩。 “冬天放不起来吧。”温晏担心。 霍时修走过来,接过风筝,“现在风向正好,放得起来。” 他给了点钱给老妇人,老妇人不收,他便换成一小袋粮食,总归不贪百姓的便宜。 “哥哥,我很多年没看过人放风筝了,你去试一试,我想看。” 霍时修对他笑,应答道:“好。” 这是霍时修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温晏面前展示他的孩子气,他的少年模样,他不再是装纨绔的霍四公子,也不是战场上的霍将军,在此刻,他只是温晏的哥哥。 霍时修脱下厚重的披肩,一袭白衣地往高处跑去,纸鸢摇摇晃晃地飞上天,霍时修回头朝温晏挥手,他身后是夕阳。 温晏突然觉得,没什么值得遗憾的事了。 遇到霍时修之后他的人生,也许有缺,但必定无憾。 霍时修跑回来,把风筝线放到温晏手上,纸鸢还在天上,温晏攥着风筝线,不明所以,可霍时修紧紧握住他的手,他说:“晏晏,风筝线放你手里了,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你不认识的样子,记得拉我回来。” ## 第46章 和霍时修想的差不多,霍家他是回不去了。 一路上他听到的全是京城百姓的议论,议论皇上会怎么处置他,议论霍家是否会因此分家。 太师府东南西北四个门都关得严严实实,只留一个小厮在外面候着,待霍时修从宫里领罚出来,携车马回到霍府,小厮迎上来,为难道:“四少爷,太师……太师他不准您继续住在霍府了。” 霍时修没有太意外,正准备调转方向去听雨阁,小厮连忙又说:“夫人帮您把原先戚老夫人住的那处府邸收拾干净了,她让您和小王爷住到那里去。” 戚老夫人是霍时修的外祖母,过世之后住处便一直空着。 “不用了。”霍时修说。 小厮立马补上霍夫人交代他的话:“夫人说,这是她的心意也是她的要求,既然您选择与霍家对着干,她阻拦不了您,也改变不了太师的想法,今后见面的机会少了,老夫人她只希望您和小王爷住在她亲自挑选的屋子里,照顾好自己,她也不至于太担心,母子一场,这是她唯一能为您做的。” 霍时修默然,将腰间的玉佩摘下,放到小厮手上,“你将此物送到夫人手里,替我传几句话。” “您讲。” 霍时修沉声道:“儿子不孝,不能尽心侍奉在侧,还望母亲保重身体。”说罢便离开了。 千里的舟车劳顿,温晏已经累到下车的力气都没有,几乎是瘫着的,连搭把手都做不到,当儿一个人弄不了,还是霍时修钻进去将温晏抱了出来,一路抱进府中。 “哥哥,皇上降罪了吗?” “算是降罪,其实没什么影响,”霍时修笑了笑,跨进门槛,“革了我礼部右侍郎的职。” “还是将军?” “是。” “哥哥接下来想怎么做?” 当儿去主卧给温晏铺床,霍时修就将温晏暂时放在窗边的美人榻上,关于他的计划,霍时修原是不想说的,可他知道,他如果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地隐瞒,最终他一定会失去温晏的信任。 “你还记得我出征前,我们在太师府的前院里听到的我二哥和他夫人李沅亭说的话?” “记得。” “他夫人说,太子快不行了,我又投靠了齐王,齐王的势力会越来越大,如果他们再不行动,就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 “来不及把逸王殿下送上皇位,李沅亭是贵妃娘娘的亲弟,他自然不会向着太子,嫁进霍家不过是皇上平衡各方势力的手段,我爹他虽然权倾天下,但他没有谋逆之心,他不过是想辅佐太子顺利继承大统,然后继续当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师罢了,一旦太子病逝,齐王是皇后所生,自然是皇位的最有力人选,他若是上位,霍家包括贵妃一族都不会有好下场。” “所以李沅亭怂恿你二哥投靠贵妃,做贵妃的左膀右臂。” “是,逸王殿下想登上皇位的最大障碍就是我爹,现在霍家看上去固若金汤,但我爹毕竟年事已高,许多事情都交付给了我大哥和二哥,这次我领兵出征已经给我爹带来不小的影响,如果我二哥再公然与我爹为敌,我想我爹也撑不了多久。” “所以你想……”温晏压低了声音,还看了看四周,凑到霍时修耳边,“你想顺水推舟?” “是,晏晏怎么这般懂我?” 温晏摸了摸霍时修的脸颊,“可惜我还是帮不到你。” “怎么帮不到?太子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原本只是风寒,现在已经下不了床,每日靠参汤吊着命,这其中肯定有贵妃的功劳,我出征前已经在宫里安排了人,让他密切注意太子每日的饮食药物,过两天我可能会带一些药渣回来,到时候还得拜托晏晏帮我看看里面都有些什么药材。” 温晏眼睛一亮,连忙点头说好,“我这几天抓紧看医书,一定能帮上哥哥。” 霍时修在他额头印了一个吻,便去礼部处理革职之后的事情。 霍时修走后,当儿也铺好了床,他走上来,“小王爷,现在去床上躺一会儿?” 温晏正要点头,成蹊跑进来,“小王爷,有位姓陆的少监在门外求见。” “少监?”当儿疑惑。 成蹊道:“他说他叫陆琢。” 温晏怔了怔,这名字好像恍如隔世,“请进来吧。” 陆琢带着两箱珍贵的食材来,他一见到温晏,本来下意识地想随意些,可看见温晏的眼神,却已和几月前大不一样,成熟沉稳了许多,温晏没先开口喊“阿琢哥哥”,陆琢也不好唤上一声“晏儿”。 “小王爷和将军在西北辛苦了,微臣带了点江南的名点,最适宜调养肠胃,还望小王爷和将军笑纳。” “陆大人客气了。” 陆琢一愣,才从这称呼里揣摩出几分意思,连忙道:“当初是霍将军提携,微臣才能当上承笔少监,掌国史实录,以浅薄之材为圣上效忠。” “陆大人文采斐然,能当上承笔少监是意料中事,当儿,给陆大人倒茶。” “是。”当儿不情不愿地拎起茶壶。 陆琢坐下,“小王爷此行千里之远,身体可还吃得消?” “还好。” “那腿疾呢?微臣一直担心您的腿经不住马车那般颠簸,若是磕着碰着——” 温晏抢白道:“马车确实颠簸,但有霍将军在身边陪着,便不辛苦。” 陆琢再次愣了愣,他还以为温晏和霍时修不过是奉旨成婚,没什么感情,可他明明在温晏嫁进霍家前多次叮嘱过他,霍家是虎狼之地,是诚王殿下的死敌,难道温晏全然不在意吗? 他与温晏认识已有三年,他自认比其余人更懂温晏,也不相信霍时修能在短短几个月里就是揽获温晏的心。 至于温晏,大概是年少单纯,霍时修说什么便信什么。 陆琢喝了一会儿茶,见气氛轻松了,便提起当年的事。 “想当初还在诚王府的时候,您总说想去京城以外的地方看看,总是说,阿琢哥哥,王府太无聊了,好想出去,可是外面又很危险——” 陆琢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外面如何危险?” 他连忙起身,转头就见到一袭藏青长衫的霍时修站在眼前,后者正慢悠悠地解开绒皮披风,眼带笑意地问:“晏晏,外面很危险吗?” 温晏窝在美人榻上,摇了摇头,“不危险,危险的是人心。” 陆琢脸色一僵,找了个借口便飞快地走了。 霍时修还站在原地,遥遥地看着温晏,语气吃味道:“我听见一声阿琢哥哥。” 温晏才不要沾惹这种无妄之灾,“那是他自己说的,我可没有说。” 霍时修走到榻边,半真半假地吃醋,“你和他有当初可以聊,我却没有。” 温晏勾了勾霍时修的手指,安抚道:“我们有以后。” 几个字便将霍时修哄好了,温晏拱进霍时修怀里,问:“哥哥,早点吃晚膳吧好不好?” “怎么了?” “想上床了,想……”温晏埋头在霍时修的胸口,“想要哥哥兑现承诺。” 霍时修记起他在车上对温晏说的荤话,他说:“晏晏,你现在叫得厉害,到时候被弄疼了,再怎么叫哥哥叫相公都不管用。” …… -------------------- 车在微博 搜“四十六” ## 第47章 霍时修掀开被子,把里面闷出汗的温晏捞出来。 温晏挣扎着哼了哼,又藏进去。 “刚刚是谁嚷嚷着要我兑现承诺?”霍时修坐下来,笑着去拽被子,故意羞温晏:“现在又在这装小乌龟。” 温晏半天不反驳,霍时修隐约听到被子里有说话声,刚要凑过去听,温晏陡然掀开被子,手一挥就将两个人都罩了进去,霍时修反应过来,笑着欺身上去,可温晏双手抵着他的胸口,在黑漆漆暖烘烘的被子里,霍时修听见温晏问他:“哥哥,你会不会不尽兴?你总是担心我的腿,总是迁就我……” 良久的沉默里,温晏有些心慌,他以为自己猜对了。 霍时修声音忽然变得低哑,“晏晏,你想再来一次?” 温晏捂住屁股,“不想了。” 霍时修将被子拉下来,眼前重现光亮,他在温晏身边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躺下,“晏晏,别想那么多,你只要知道,我很喜欢,很满足。” 温晏红着脸埋进霍时修的颈窝。 原来手心冰凉的温晏现在就像一个小火炉,他一贴上来,霍时修就感觉到了热度,可他舍不得松手。 这一夜过去,霍时修回京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第二天清晨,霍时修从床榻上悄声起来,拿着架上的朝服出了房。 “今天下朝之后,我们去一趟东宫,把从北境带回来的那箱奇珍异宝带上。” “是。” “还有,多招些人手在府外护卫,一定要保证小王爷的安全,没经过我的同意,任何人不许入内。” “知道了,少爷。”成蹊帮霍时修穿上朝服。 隔了四个多月再次上朝,霍时修下了马车,看着通往大殿的层层台阶,心里不如以往的厌倦烦躁,反而有种平静,藏着杀机的平静。 余光中看到熟悉的身影,他的二哥霍蕲。 “你真的要与霍家为敌?” 霍时修转过身,表情收起凝重,他轻松道:“没有,我只是不想随着霍家败落罢了。” “霍家怎会败落?” 霍时修压低了声音,靠近了霍蕲说:“太子的身体这般差,躺在床上几个月了,整个太医院都束手无策,你觉得他还能撑多久?” “你不要命了?说这种话。” “我不信二哥你没想过这些,太子没了,继承大统的只能是齐王殿下,”霍时修弯起嘴角,语气是轻浮的得逞,“我又没有得罪齐王殿下,和他势不两立的是你们,是你,大哥,还有爹。” “原来你早有谋算!” “不管我有没有谋算,现在结果已经出来了,你们在北境做的手脚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最大的赢家是齐王殿下,二哥,你就等着齐王殿下继位之后,将霍家一网打尽吧。” 霍时修说完便走,踏上层层石阶步入朝堂,留霍蕲一个人在后面心绪难平。 皇帝对各省的农情无甚兴趣,疲乏地打了两个哈欠之后,忽然说:“霍时修,说说北境现在的情况。” “赤劼大军全军覆没之后,微臣立刻找到北境知府胡守志胡大人,让他负责裕和村与月湾村两村的重建和百姓安抚工作,胡大人非常尽心。” “尽心?可有一个叫周含英的知县以死呈奏,告诉朕胡守志压根什么都没做,裕和村的百姓至今还住在湖边的救济棚里。” 霍时修脸色大变,连忙解释道:“圣上息怒,微臣临走时问胡大人是否需要向朝廷申请拨一笔救济金来,胡大人说不用,去年的军饷还有剩余,微臣见胡大人如此爱民如子,这才放心回京,这周含英只是小小知县,他的话未必可信,圣上——” 霍时修话音未落,皇帝便怒而拍桌,朝堂里的所有官员连忙齐齐跪了下来。 “军饷还有剩余,他倒是慷慨大方,有这么多军饷,怎么还守不住北境?赤劼大军一进雁门关,他们就吓得四处逃窜,把大梁的脸都丢干净了!” “圣上息怒,保重龙体。”所有大臣纷纷说道。 “霍时修,便由你彻查北境知府胡守志贪墨军饷一案,不把这些贪官污吏连根拔起,再打多少胜仗都没有用。” “微臣领旨。”霍时修道,起身时他看见霍太师转头看了他一眼。 冷冷的,没有任何其他情绪。 霍时修视若无睹地回到自己的位置。 皇帝也疲乏了,揉了揉眉心说结束。 下朝之后霍时修便去了东宫,他年幼时文采出众,因为受到了皇帝的嘉奖,太子自然也不会亏待他,许多宴会都会邀他同往,只是后来霍时修成了避世纨绔,太子就没有再找过他,可念着点旧情,霍时修在东宫门口等了一会儿,太子便允他进来了。 “殿下,这是微臣从北境带来的雪山虫草,听说很是滋养身体。” 太子形容枯槁,已经瘦成一把骨头,声音也小得几乎听不见,“你能顺利从北境回来,本宫替你高兴,你的命比你三哥好些。” “托殿下的福。” 太子无声地笑了笑,“本宫的福……” 有宫人从外面进来,手里端着药,“殿下,该喝参汤了。” 宫人经过霍时修的时候,霍时修忽然叫住他,“你等一下,这参汤里怎么有股曼陀罗花的味道?” “什么?”太子问。 “回殿下,微臣的夫人晏平郡王最近热衷于研习药理,家中摆满了各式药材,其中这曼陀罗花的味道最为特殊,再加上曼陀罗有剧毒,微臣便留心了些,刚刚宫人端着参汤经过时,微臣竟从中闻到了一缕曼陀罗的味道,也不知是不是微臣的错觉。” “宣太医来!” 霍时修往后退了一步,负手而立并不言语。 太医颤颤巍巍地跪下,太子命人将药送到太医面前,“试毒。” “是。”太医有些慌张地拿出银针,放到参汤中试了一下。 无毒,太医松了口气。 “你把这碗参汤喝了。”太子命令道 “这——” “怎么?既然无毒,不过一碗补气固脱的参汤,你怕什么?” “是,是。”太医脸色惨白,但当着太子的面,还是捧着碗一饮而尽。 太子神情缓和了一些,但余气未消,霍时修站出来说:“殿下,可能是微臣多虑了,还望殿下息怒。” “你没有多虑,这太医必定心里有鬼。” “微臣有个想法,不如让宫人将熬药的小铜炉直接放到殿中,不管是高丽参还是微臣的雪山虫草,您都让人当着您的面,称了重量放进锅中熬制,中间不假人手,就不会有危险了。” “就按你说的做。”太子话音刚落便接着阵阵呕心呕肺的咳嗽,身体比刚刚比虚弱了些。 “你先出去吧。”太子连抬袖的力气都没有。 “是,微臣告退。” 霍时修出了东宫,成蹊跟在后面,低声说:“少爷,那太医的针有问题,定不是银针。” “也就太子看不出来。”霍时修轻笑。 “少爷为何不说出来?” “我刚回京,不宜太过张扬,皇上今早命我彻查北境贪墨案,已经够引人注目了,若是再掀出谋害太子这样的大事,我怕我会成为众矢之的。” “确实,还是少爷想得周到。” 霍时修坐进马车,帘子放下前,霍时修对成蹊说:“现在东宫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乱,只有东宫乱了,各方势力才会露出马脚。” 太医院一旦被查出问题,贵妃必定害怕,李沅亭便会不遗余力地拉拢霍蕲入伙,到时候,再做文章也不迟。 成蹊放下布帘时往里看了一眼,因为阳光一点一点被挡住,霍时修整个人也一点一点隐入黑暗中,成蹊看见霍时修似乎笑了一下,但那笑意太浅,转瞬即逝,成蹊便没有在意,只是觉得他的少爷好像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回到城西的府邸时,霍时修刚下马车,正往房里走,却不见当儿迎出来,跨进房门也没有温晏的身影,问了婢女才知道,温晏去故庄义诊了。 婢女是从霍家后院带出来的,所以知道的多些,“小王爷吃了早膳便去了城外,说下午回来。” 成蹊解释道:“小的听当儿说了,小王爷在您领兵出征的这几个月里,常常去故庄义诊,还拜了位郎中作师傅,小王爷每日苦读医书,甚至不惜在自己身上试药,十分用功。” 在成蹊心里,温晏之前还像长不大的孩子,几个月过去,竟成熟许多,霍时修应该会很欣慰,可他说完话,霍时修脸上却没有半点喜色。 霍时修换下朝服,去床边坐了坐,很快又站起来。 “小王爷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事情,我应该替他高兴,可是……”霍时修没有说下去,只是自嘲地笑了笑。 ## 第48章 “小王爷瘦了许多。” 燕泽系好针灸包的绑带,想去帮温晏收拾药箱,可温晏提前一步阖上了,燕泽的手停在半空中。 “是,瘦了些,但精力比以前好了许多。” 燕泽拿了一只凳子,放在温晏身前,蹲下来说:“我帮您看一下腿。” 温晏主动搬起右腿放到凳子上,燕泽略有些吃惊,几个月前,温晏还对治腿一事讳莫如深,更不准让别人去碰他的腿,怎么现在忽然就情愿起来了? “已经有一点知觉了,碰膝盖的时候腿这边的肉会抽动。”温晏如实说。 “还有呢?” “小腿水肿很严重。” “我现在帮您用针,您忍着点。” 温晏本来想自己学着给自己针灸,可他怕时间拖的太久,霍时修对他现在腿部情况的好转非常高兴,温晏也想尽早康复,能尽早走到他的哥哥面前。 燕泽背过身去准备,当儿走上来帮温晏脱了裤子,用毯子将腿根处盖好。 一开始在脚腕处的两根还能忍受,温晏也没什么反应,后来的两根针直接插进膝盖的骨缝里,刺入皮肤时就是痛的,加上酸胀,虽说是刺进骨缝,感受却是直接往骨头里刺的那种痛,而且不是一下子扎进去,而且转着往里钻,像是要把骨头从中间劈开,痛感连着天灵盖,堪比锥心,温晏不肯喊出声,痛到抓紧了两边的扶手,还不够,当儿刚想把自己的手伸过去,燕泽就替了他。 温晏咬着牙忍着,额头上全是冷汗,滑落下来进了眼睛,朦胧中什么都看不清,只感觉到有人握住他,便像抓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攥在手里。 一直到霍时修进来,温晏都以为他抓着的人是当儿。 霍时修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温晏汗涔涔虚脱了似地躺在轮椅上,一人坐在他身侧,两手握在一起,那人用身子挡着温晏的腿,所以温晏只露出一双白净的脚,搭在木凳上。 那人闻声起来,正皱着眉问谁敢闯进来,可刚看见霍时修的脸便顿住了。 霍时修的容貌逸群绝伦,是扑面而来的贵气,纵是不知道他身份的人,也能看出来他出身不凡,更别说沙场数月,更添了几分威严。 燕泽没见过霍时修,但只这一眼,心里便有了揣测。 “这位是?”霍时修神情未变,自若地问。 当儿说:“回将军,这位是替故庄百姓义诊的燕大夫。” 霍时修淡笑道:“先生真是年轻有为,听说还是黄太医的亲传弟子。” “草民见过将军。”燕泽躬身行礼。 “先生免礼。”霍时修说。 温晏几乎疼晕过去了,迷迷糊糊地听到霍时修的声音,还以为是自己癔想过度,可怜地喊了几声哥哥,可下一秒,他真的听见了霍时修的脚步声。 他费力地睁开眼,看见了霍时修。 原先都能忍住的疼,现在都如决堤河流倾涌而出,眼泪也出来了,朝霍时修伸手,浓浓哭腔地喊:“哥哥……” 可霍时修没有动,温晏意识到之后猛然愣住,眼泪滑到下巴尖,滴进领口。 冰凉的。 当儿觉得空气都凝结了。 燕泽上下打量了霍时修,又听到温晏的几声哥哥,这才意识到自己那点心思有多荒谬,原来一切都是他的臆想,温晏不仅不讨厌霍时修,甚至是爱的,从语气里就能感受到的爱意,燕泽忽觉可笑,自己太可笑了。 他往旁边站了站,将温晏身边的位置让出来。 也正因为他的避让,霍时修这才看到温晏腿上密布的银针,有长有短有粗有细,扎在腿面、膝盖还有脚腕内侧上。 温晏疼哭了,朝他伸手,他竟然站在原地不予理睬。 霍时修快步上去,握住了温晏冰凉的手,“哥哥来晚了,抱歉晏晏。” 温晏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很久没有说话,两个人都沉默,霍时修拿了帕子去擦温晏额头上的汗,温晏把霍时修往自己面前拉,然后搂住了霍时修的脖颈。 “好疼。”刚刚下意识的撒娇现在只剩下两个字。 他在轮椅里不方便,霍时修也没法抱他,只能轻轻地拍着温晏的后背以示安慰。 温晏轻轻挣开,倚在轮椅后背上。 许久之后,燕泽走上来为温晏取针,取针的那一瞬间也是剧痛,温晏紧闭双眼,生生忍了下来。 “谢谢燕大夫,几个穴位和用针的方法我都记住了,明日我便可以为自己施针。” “还是要小心,师父的医稿里有讲解,小王爷在施针前还需仔细研读,以免出错伤了身子。” “好,”温晏点了点头,又对当儿说:“当儿,替我穿好衣裳。” 霍时修拿着温晏绸裤的手停下。 燕泽先行离开了,在门口还拦住了正往这边冲的卢原。 “四少爷来了?” 燕泽脸色不好,“来了,但小王爷在更衣,你别进去。” “好好,我许久未见四少爷了,有许多事情要同他讲。” 燕泽眉头紧锁,情绪积累到了怒点,“有什么事要和这位霍家少爷讲?他明目张胆地来故庄,还不够让人恶寒?故庄这些人之所以会在这里过着没名没分过街老鼠一样的生活,还不是拜霍家所赐?” “四少爷和霍家人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燕泽笑了笑,“也是,他现在投靠了齐王,不过是趋炎附势——” “如果没有四少爷,故庄这群人早死在城门口了,你知不知道,故庄是四少爷一手创办的,这里的每日开销,救济粮钱,全都出自四少爷的口袋!” 燕泽愣在原地,久久缓不过神。 “我知道你恨霍家,天下人没有不恨霍家的,可四少爷不一样。” 卢原抛下这么一句,便略过燕泽往房门口去了,他也不通报,只守在门口,等霍时修出来。 余光里燕泽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霍时修推着温晏的轮椅出来,卢原迎上去,“四少爷,您能安然地从西北回来,卑职真的太高兴了。” “这里一切如何?” “幸有小王爷的资助,这里一切都好,只是——” “只是什么?你放心说。” “霍葑大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卑职几次看到兵部的王建平来故庄的山门口巡视。” 霍时修不想在温晏面前讨论这些,便说:“好,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 “是。” 上马车的时候,霍时修将温晏抱起来,刚送到马车里,温晏忽然说:“抱歉。” “怎么了?”霍时修摸了摸他。 “一定是我之前来这里太频繁,被你大哥发现了,害你又受掣肘。” “与你无关,这里本来就不是什么秘密,我爹也知道,只是以前他也想积点德,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他要对付我了,就把这个拿出来说事,没关系的,我会处理好,不要道歉,晏晏,你没做错什么。” 温晏没有看霍时修的眼睛,点了点头。 马车飞驰,快到家的时候,温晏握住霍时修的手,什么也没说,只是握得很紧。 ## 第49章 一石激起千层浪,霍时修的东宫之行很快就传到了齐王耳里。 “他让太医给太子每日服用的参汤试毒?”齐王蹙起眉头,有些不解,“他难道不是巴不得太子死了,这样他爹就没了靠山。” 齐王让来传消息的太监离开,转头问旁边的蕙娘,“你怎么看?” “妾身也不明白,但妾身可以肯定,他必定恨霍家入骨,不会留任何余地。” “本王现在越来越摸不透这个霍时修,他从北境回来,就像变了个人,本王有预感,他会变成我的阻碍。温晏的事,你打算怎么做?” “妾身发现妾身的师兄现在与小王爷交往密切,可以从他的身上入手。” “行,那便交由你去办。” 蕙娘心头刺痛,又问:“殿下,我爹娘的事呢?” “等霍家倒台了,本王会为你爹娘申冤的,你爹娘是怎么死的,本王就让霍太师一家以同样的死法死在你面前。” “谢殿下。” …… 李沅亭快步进来,语气慌张,“贵妃娘娘从宫里传来消息,霍时修去了东宫一趟,不知什么原因,太子忽然传了太医,还逼太医给参汤试毒。” 霍蕲手中的书应声落下,他惧然道:“传了太医?” “是,不过我早吩咐过他们,不管如何,只要往东宫去,便带着那包特制的银针,遇毒也不变颜色,料想太子也看不出来,从宫里传来的消息看,太子应该还没发现什么,只是……我担心他会起疑心。” “贵妃娘娘怎么说?” “娘娘的意思是,”李沅亭看了下四周,小声道:“先下手为强。” “你疯了?太子若是死了,我们霍家怎么办?” “太子若是不死,迟早会查到我和贵妃娘娘身上,谋害当朝太子,你觉得我要被五马分尸几回才够抵罪?” “亭儿!” “我不管,事已至此,我没有办法了,你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的亲弟弟,霍时修,是他一手酿造今天的局面,他把我们都搅到一起去了。” 李沅亭话刚说完,就听见前厅一阵吵闹,唤来仆役,问怎么回事。 “老爷三月前让人去西域请的名医终于到了,那位名医嗓门大,现在正在前厅讨论太子殿下的病因病况,所以有些吵闹。” 李沅亭脸色大变,先让仆役下去,随后便拉住了霍蕲的胳膊,“相公,你听见没有,太师请了名医去治太子的病,若是太子真的平复如故,逸王殿下该怎么办?贵妃娘娘该怎么办?她与皇后结仇多年,若是当不上太后,今后只能惨死宫中了。” “亭儿,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那是太子啊。” “我知道,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想问你一句,”李沅亭抓住霍蕲的手,期待又求助地问:“你要不要帮我?你要不要站在我这边?” 这个问题被问了太多遍,再回答以后没有任何意义。 霍蕲闭上眼,内心翻涌不止,最后他在李沅亭的眼神里败下阵来,他说:“亭儿,若是下地狱——” “有我陪着你。”李沅亭说。 前厅。 “老爷,时修去东宫的事,您已经知道了?”霍夫人脸露喜色地走上来,“您看,时修他还是向着我们的。” 霍太师喝了一口茶,热气被冷风吹散,“向着我们?是你天真还是他天真?” “那他为什么要提醒太子试毒?” “他有他的谋算,我一时也看不清,你儿子现在很了不得,一步步都机关算尽,把所有人都拉进他的网里。” “怎么说?” “你知道他离开东宫之后又去了哪里?” 霍夫人摇头。 “林贤清当年的住处。” 霍夫人大惊,“什么?林贤清?当年受齐王指使来弹劾您的那个言官?时修去哪里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或许他掌握了什么证据,不过林贤清的事情就算被他翻出来,也不会对我造成什么实质的影响,当年诛九族的命令是皇上的授意,我无需为此担责,即使霍时修拿出当年我给林贤清无端定罪的证据,到了皇上那儿,皇上也不会说什么。” “老爷何出此言?” “迫害忠良,扰乱朝纲,这些罪状皇上不关心也不在乎,皇上在乎的是贪官污吏,在乎的是有没有人贪了朝廷的钱,他的钱,林贤清的罪状里没有这一条。” “时修会不会不知道这层缘由,所以急冲冲地跑去林贤清住处那儿找证据。” “我觉得他知道,”霍太师冷眼望着不远处的花厅,“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他重新翻出林贤清的案子,可能不仅仅是针对我,也是想针对齐王。” “齐王?” “我原以为他只是想扳倒我投靠齐王,没想到他貌似也不想让齐王登上皇位,他到底想做什么?” “老爷,时修他——” “我告诉过你,从他踏上雁门关之行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是霍家的儿子了,你也别想着挽回,这是你儿子自己做的决定。” 霍夫人急得落泪,“那现在该怎么办?时修他真的要整个霍家为他的三千将士陪葬吗?老爷,他真的会不管父母兄长的死活吗?” 霍太师忽然笑了,“你觉不觉得得他现在很像三十年前的我?若是他真的可以不管父母兄长的死活,我倒要对他另眼相看。” “时修迟早走上弯路。” 这条弯路不是三个月前出现的,霍太师想,是八年前,姚广忠全家丧命时,就出现在霍时修眼前的。 “他面对的事情太多,他要在霍家、齐王、贵妃和皇上之间斡旋,复仇本身就是很危险的事,更何况手握大权,很容易就迷失自我,忘记了复仇的初衷,他还不知道自己踏上的是一条不归路,”太师将凉了一点的茶端起来重新喝了一口,他说:“他会成为下一个我。” 茶盏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尖响。 冷风从花厅吹过来,已闻不到花香,一切都凝滞在冷肃的冬天。 “霍时修心里最重要的是什么?”许久之后,霍太师兀然问道。 霍夫人想了想,“也许是小王爷。” “那就把诚王也拉进来,我很好奇,霍时修会怎么选,到底是他惨死的三千将士重要,还是温晏重要。” ## 第50章 “严钟给我留了一个锦囊,放在他妻子那里,”霍时修把东西放到周含英面前,“他大概也在赌,赌我心慈手软,没有让他的父母妻儿跟着陪葬,所以成蹊去送银两的时候,严钟的妻子把这个锦囊交给了他。” “里面是什么?” “齐王当年威胁林贤清以死进谏的证据,几封书信,藏在林家正厅的房梁上,前几天我去取了下来。” “估计严钟这些年一直在找能扳倒齐王的证据,可这些证据又不足以复仇,绝望之下才成了霍太师的棋子。” “绝望?他死得倒很痛快,却让活着的人陷入更深的绝望。” “将军——” “这些天我一直做噩梦,一闭眼就是秦家岭那场浩劫,我永远都没法忘记那个画面,头颅被箭射穿,”霍时修眉头紧锁,几乎无法继续回忆下去,他苦笑:“所有人都说,我的命比我三哥好,可是我宁愿那天死在秦家岭。” “将军,您要保重身体,从北境回来,您日渐消瘦,精神也比以前差了许多。” “北境知府的事你查的怎么样?” “微臣借助王怀留下的那些账簿和书信,现在已经有了收获。” “我要的是北境以外的收获。” “当然,自然是北境以外,”周含英往前一步,低声道:“北境知府胡守志十年间共贪墨银两八百五十余万两,其中有大半流入京城,名义上是西北军事防御需要大量采买南昶的橦木,其中经了霍葑霍大人之手,再抽取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落入南昶知府的手中,微臣顺着这条线,又从南昶查起,果然又有新的发现。” “什么发现?” “皇上之前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建造的祭坛,每一处都连结了许多利益方,尤其是东边的亓阳村祭坛,在礼部那位霍大人手中,也是榨干了所有的油水,连金丝楠木都替换成了普通的樟木,更遑论抚恤村民的救济金。”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了,胡守志的贪墨案虽然数目庞大,但毕竟是胡守志主动贿赂为多,就算皇上发火,我爹也有话可说,但是亓阳村祭坛的事,数目虽小,但意义重大,那可是皇上最关心的祭天大事,我二哥他竟然敢在这等工程上偷工减料,若是被皇上知道了,该是何等罪过?” 周含英也势在必得道:“北境加上亓阳村,那就不是动摇霍家根基这么简单了。” 霍时修把玩着手中的镇尺,缓缓勾起嘴角,“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周含英又向他通报了一些琐碎情况,霍时修提笔记了下来,准备给他吩咐新的任务,“我爹前几天一直带着一位西域神医来往东宫,大概他还是把宝押在太子身上,等着太子身体康复,继续庇佑霍家,所以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你这些天再去亓阳村一趟,笼络笼络那里的流民,最好是能让他们闹出点动静来,借机把亓阳村祭坛的建材以次充好的事大肆宣扬出去,你那边的动静一出,我这边就去向皇上汇报北境贪墨案的情况,我不信这次掀不翻这朝堂。” “是,微臣一定不辱使命。” 霍时修揉了揉眉心,有些疲惫地说:“等这件事结束了,我再替我三哥报齐王之仇。” 周含英看着如今威严逼人的霍时修,竟怎么也看不到几年前那个潇洒健谈的四少爷的影子。 “你也辛苦了,后院里给你提前准备了屋子,你先在我这儿住两天,等歇息好了再出发去亓阳村。” “谢将军体恤。” 霍时修放下手上的镇尺,从座位上下来,缓步往门口走。 周含英忽然问道:“将军,如果一切都按着我们的计划来,成功了,到时候霍家被治罪,您应该不会受到太大的牵连,但是您有没有想过霍家会被治什么样的罪,多重的罪?您心里有无打算?” 周含英说得隐晦,但霍时修听得明白。 他回答:“到时候再说吧,我现在不能有一刻心软,从北境回来,我便是死了,我的人生现在只有两个字,报仇,其余的感情都是负累。” 说完后他打开门,猛然看见了门外的温晏。 温晏坐在轮椅上,手里捧着一个被棉布裹着的小陶盅。 视线相交,温晏勉强露出笑容,“哥哥,见你这两天没有睡好,我让膳房炖了一盅莲子猪心汤。 那么冷的天,温晏被羊绒大氅裹着,整个人缩在轮椅里,脸色比雪还白,唯有鼻尖红彤彤的。 也不知冻的,还是因为鼻酸。 霍时修的脑中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复仇、霍家、齐王……都变成虚影,他现在什么都没有,失去了一切,只有他面前的这个人,是实实在在的。 他有几天没仔细看他的晏晏了? 他有几天没和温晏好好说过话了? 他辗转难眠的时候,原来温晏也不曾睡着。 周含英适时退下,霍时修将温晏拉了进来,门槛早被削了,霍时修很容易就将温晏拉到房间里,关上门,往火炉中添了些炭。 霍时修接过温晏怀里的汤盅,放到桌上,正要说:“我们一起吃。” 温晏就说:“不了,我还要回去看医书,哥哥慢慢吃。” 温晏走得急,甚至没有等当儿过来,他就自己转动木轴,往门外移了,霍时修拦了一下没有拦住,正好这时候他在宫里安插的眼线派人过来送信,只差几句话的功夫,等霍时修收下信,温晏已经走远了。 霍时修在心里懊悔,可事情实在繁重,他也只能二者取其一。 信中说,太子病情有所好转,昨日已经可以下床,甚至招了一位侧妃侍寝,但据赵太医观察,太子的底子已经亏空,如今虽有好转,却是回光返照之象。 霍时修去信,太子膝下无嫡子,太子妃多年未育,侧室中虽有一子,但自幼多病不足为虑,你需多加关注昨日侍寝之侧妃的情况,若有异样,立即向我汇报。 不管是真的怀上了,还是太师想办法让她怀上,霍时修都要第一时间掐灭这个可能。 信函交给差使,霍时修这才往卧房走,房门紧闭着,霍时修敲了敲,当儿从旁边走来,告诉他:“小王爷正在给自己施针,连小的都不让进。” 霍时修再次敲门,“晏晏,让我进去吧,我进去陪着你,好不好?” 房里无人应答。 可霍时修还是推门进去了,温晏躺在床上,闻声有些慌乱地拉过被子把自己的腿盖住,“我没有让你进来!” 霍时修很少这样违背温晏的想法,可他只能如此,“我这几天已经往后退了好几步,我怕我再不争取一下,就要失去你了。” 温晏的眼里陡然蓄起泪来,明明刚刚试针时那么疼,他都没有哭。 霍时修走过去,脱了外衣和鞋子,上了床将温晏搂在怀里,温晏倚在霍时修胸口,手里紧握着的东西便松了。 是那个用丝线包着的鸳鸯枕瓷片。 刚刚最疼的时候,就是靠这枚瓷片才生生忍下的。 温晏的眼泪落下来,他翻身抱住霍时修,整个人埋在霍时修怀里,哭着说:“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 第51章 温晏半夜才沉沉睡去,霍时修把他放开,轻手轻脚地爬起来,沥了条热毛巾,给温晏敷腿上发青的针眼。 手无意中碰到,才知道他双脚都是冰凉的,霍时修握住了捂在怀里暖了会儿,再给他套上筒袜。 躺回去时天已经微微泛了白,霍时修也没有睡意,侧了身静静地望着温晏的脸,片刻后忍不住,倾身过去在温晏的唇上覆了一个吻。 半年前他还躲着让着,生怕透露真心,现在这个人已经成了他生命里唯一的支撑。 周含英问他,扳倒霍家之后怎么办? 怎么办? 不管霍家的结局是死罪还是流放,霍时修也再难轻松自在地活在这个世上,尽管他无愧于心,但一个亲手毁了自己爹娘兄长的人,该如何面对以后日日夜夜的内心煎熬呢?不敢想,不能想,只能闭着眼往前走。 他只有温晏了,他想用余生来弥补他这几日的亏欠。 可他觉得,他让温晏变得不开心了。 他让温晏变得沉默、变得愁容满面,变得天真不在,变得患得患失。 爱如果让一个人变得不如从前,这份爱还值得坚持吗? 霍时修将温晏轻轻搂住,鼻间传来淡淡的药香,温晏在无意识中往霍时修的怀抱靠了靠。 这座院子远不如霍府精致,因着多年闲置,窗外风景不再,只有霍夫人派人提前搬来的几株植物,砌下落梅如雪乱,给云淡光寒的冷冬增了一抹色彩,在远方青灰的天空彻底变成澄白前,霍时修听到院中一声脆响,是长久无人打理的竹子被厚雪压折的声音。 这晚京城下了很大的雪。 又过了小半月,周含英送来好消息,亓阳村的原村民们已经闹翻了,消息正在往京城传,各级衙门知府都在拦,可霍时修给的钱多,百姓们也想混口饭吃,消息愈演愈烈,以成燎原之势。 “微臣有同窗好友在这里做官,微臣已经同他聊过,他愿意将亓阳之事陈奏圣上,书信五日后能够到达京城,届时还需将军想办法将信送进宫去。” 皇上不问小事,任由太师把持朝政,一切奏折都先经了霍太师的手,再送进宫,如果想让皇上看到亓阳村祭坛偷工减料的事,还得托宫里的人帮忙。 霍时修想了想,想到一个可行之人。 承笔少监,陆琢。 但霍时修很快就扑灭了这个可能,按说他是陆琢的知遇恩人,如果没有霍时修,陆琢不可能一出国子监就当上承笔少监,到皇上跟前做事。可惜那天陆琢来府上送礼,霍时修打翻了醋坛,没给他什么好脸色,最后陆琢是灰溜溜走的,这对心高气傲的陆琢来说应该不是小事。即使没有结下梁子,霍时修也不敢把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他。 前思后想,想到了谢子明的舅舅陈廷和,同陆琢一样也是秉笔少监。 晚上喊了谢子明与陈廷和来府上吃饭,谢子明许久未见霍时修,激动得不知说什么是好,几杯酒下肚,竟红了眼圈,扶着霍时修的肩头,感叹道:“兄弟,你在北境辛苦了。” 多年的兄弟也不必说什么煽情的话,一句辛苦便足矣。 霍时修拍了拍谢子明,与他再次碰了杯,又与陈廷和说起亓阳村的事,陈廷和与霍时修也算熟识,知道他的想法,再加上听了他在北境三个月遭受的一切,不免动容,答应替他办这件事。 “陈大人,多谢您了,书信过几天我会送到你手里,什么时候交到皇上手里,之后我会一一跟你交代。” “是。”陈廷和作揖道。 谢子明主动拎起酒壶倒了酒,温晏在旁边默默吃菜,谢子明要给他倒酒时,他摇头说自己最近在服用几味需忌口的药材,不能喝酒。 霍时修给他夹了块排骨,温晏笑了笑,随后低头安静地吃东西。 酒席散了,霍时修把温晏往卧房推,他倒是有些醉了,脚步微乱,从后面揽住温晏,指着院子里的红梅,醉醺醺地说:“晏晏,那片小竹林里的竹子都被雪折了,怎么那么轻的雪能把竹子压折?还是说,那竹子本来就不够坚硬?” 夜色深了,温晏没有看见什么竹子,他只静静地看着霍时修,伸手摸了摸霍时修的脸颊眉梢,轻声说:“是雪太重了,与竹子无关。” 霍时修笑了笑,“是吗?那就好。” 话音刚落,他的眼神就涣散了,还是成蹊跑上来扶住他,然后撑着他去洗漱,送到床上的时候,霍时修又清醒了些,酒意催生了情欲,他侧身抱着温晏,把手伸进温晏的衣裳里,摸他的胸脯和小腹,然后再往下探,亵(裤褪到膝盖处,沾了水一下一下地揉弄,等彻底软了湿了再把自己送进去。 温晏抱着霍时修的胳膊,后背贴着霍时修的胸膛,感受着一轮又一轮的撞击。 可能是这些天的针灸有效果,被破开的痛感过去之后,慢慢地,竟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衍生出来。 “啊……”他陡然喊出声来,吓得立马捂住了嘴。 霍时修在他耳边闷笑。 温晏的羞赧和恼意渐渐浮上来,他抓住霍时修的手腕咬了一口,霍时修也不嫌疼,故意说:“才用完晚膳没多久,晏晏又饿了吗?” 说完又吻住温晏的嘴,把温晏微不足道的抵抗和反驳封缄于唇中。 因为霍时修喝醉了,他的眼神不再阴沉,温晏这次不用吹熄蜡烛,也敢直直地望向霍时修的眼睛。 “哥哥,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他在心里说。 院外冬雪,帐内春情,一夜贪欢。 …… 周含英托同乡写的信终于到了霍时修手上,霍时修拿出来看了看,确认无误后重新装好,正准备去见陈廷和,可还没出门,就接到了齐王的约请。 “将军,殿下府中红梅景色正盛,邀您今晚与晏平郡王一起到府中赏玩。” 霍时修脸色微变,眼神也冷峻起来,“多谢殿下美意,圣上吩咐微臣的事微臣还没有办完,大年快到了,时间紧迫,微臣怕是要浪费殿下的心意了。” 这小厮似乎早有准备,“殿下知道将军事情繁忙,今早进宫面圣时特地提起来,圣上也体恤将军,说将军最近辛劳,定要多喝两杯解解乏。” 话已至此,是由不得霍时修去不去了。 霍时修只能笑着应下。 来到齐王府,温明琰坐在花厅等待,身边分别是王妃和蕙娘。 霍时修与蕙娘对视了一眼,很快又错开。 温晏被当儿推上来,向温明琰行了礼,“十三叔,近来身体可好?” “托晏儿的福,还不错。” 在赏梅之前,温明琰又喊上来一个人,“这位估计你们也认识,是蕙儿的师兄,也是黄玉樽黄太医的亲传弟子,燕先生前几日来本王府上替本王诊脉,无意中聊起来,才知道晏儿拜了他做师傅学医术,所以今日赏梅,本王就把你们师徒二人一起叫了来,连着蕙儿,就当是告慰黄太医在天之灵了。” 燕泽走上来,“多谢王爷。” 垂首时对上蕙娘的目光,他连忙移开视线,慌忙中他望向温晏,可温晏的注意力在霍时修腰间乱了的玉佩吊穗上,正偷偷伸指头去理,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 谢谢大家的支持,就快要写完啦 ## 第52章 “最近还好吗?”温晏借着红梅的遮掩,问一旁站着的蕙娘。 蕙娘没有回答,背过身不去看温晏。 “我没有恶意的。”温晏又说。 蕙娘心神巨震,眉间陡然蹙起,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轻声问了一句意料之外的:“霍时修会为了你放弃复仇吗?” 温晏一愣,“也许吧,但我不会成为他的阻碍。” “他有跟你倾诉过复仇这一路的苦楚么?” 温晏怔了怔,摇头说没有。 “真的很苦,即使倾诉都没有用的苦,”蕙娘笑了笑,拨弄着发簪上垂下的流珠,说:“把齐王勾引到听雨阁是我计划之内的事,但是当我扮着可怜告诉他我孤身飘零时,他说,一个人是不是很辛苦?跟了他,以后就有家了。” 蕙娘笑得无奈,“快九年了,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连复仇都忘了,什么都忘了,可等进了齐王府,才知道他的家有多大,住了那么多女人,后悔也来不及了,我的计划还没正式开始,他的新鲜劲已经过去,目光也很少再停留在我的身上,直到那天你来,我故意等在那里,就是为了让他看见我与你相识,让他猜疑,让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世。我这些年查到的证据都太微弱了,不足以掀翻霍家,只能依附温明琰,我也觉得自己可笑。” “没有,我不觉得你可笑。” “我送你的医书有用吗?” “有用,燕大夫教我针灸,现在两条腿已经有些微的反应了。” “那就好,那就好,还是半年前那句话,小王爷,若我们以后不再是朋友,我希望你和霍时修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蕙娘说完后闭上眼,在心里说完下一句,“如果是我害你们不能终成眷属,我愿受生生世世不入轮回之苦,今生报仇,来世赎罪。” “谢谢你,蕙娘,也希望你能得偿所愿。”温晏认真地说。 霍时修自然无心赏梅,可温明琰似乎真的是要给他介绍他园中的稀世红梅,带着他们穿行园间,还将御赐的几株一一介绍,只可惜众人心思各异,浪费了这美景。 到了用晚膳的时间,温明琰又领着众人回了宴客堂,火炉里的炭烧得正红,温晏僵硬的腿这才感受到一点温度,慢慢缓和过来,霍时修坐下来之后,悄悄把手伸过来,揉了揉温晏的腿面,温晏偷笑着握住他的手,让他不许乱动。 “时修与晏儿的感情真好,看着叫人羡慕,”温明琰忽然开口,打破了平静,他望向另一边角落里的燕泽,“燕先生成家了吗?” 燕泽讪笑着摇了摇头,“还没有。” “燕先生这样好的相貌这么好的医术,怎么会缺仰慕之人呢?” “殿下说笑了。” 温明琰招了手,唤来小厮,端上来一坛酒,“这是圣上亲赏的雪意深,味道很淡,但回味甘甜,各位有口福了。” 他笑得如沐春风,谁都没有看出来那笑容背后的阴鸷。 只有蕙娘低下了头。 温晏是被身体的燥热刺激醒的,一睁眼却看见陌生的床顶,陌生的帘幔。 朦胧中似乎有人跌跌撞撞地往他的方向走,温晏循声望过去,是燕泽,脱了外裳,脸色潮红但眸色是深的,并非完全不清醒。 温晏突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完好无损的,没有被解开的痕迹,还没等他起身,燕泽就走到他身边了,温晏的四肢都没有力气,连动一下胳膊都很艰难,他恍然想起温明琰的酒,那坛“雪意深”。 是喝了酒之后才失去意识的。 现在他的浑身潮热,没有力气,也与那坛酒脱不了干系,多半是放了春情药。 燕泽被欲望侵蚀,连语气都变了,“小王爷,你为什么从来不肯多看我一眼呢?我们那样志同道合,我授你医术,你找到人生的乐趣,多好,我以为我们是可以交心的人。” “滚。”温晏冷冷地说,可因为身体虚弱,连声音都是低哑的。 燕泽完全不顾,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那天你带着春生回去找他娘亲,我一路陪着你,看到你那样真心待人,实在让我感到震撼,从那天起,我每次做梦都会梦到你。” “我让你滚,你听见没有?你要是敢碰我一下,我定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为什么?为什么你在我面前总是这样冷,但在霍时修面前,像个孩子一样,总是笑意吟吟的,你知不知道霍时修是什么人?他爹娘是什么人?他们害得天下苍生不得安宁,你为什么——” “我爱他,先不论他与霍家的关系,”温晏看向燕泽,给了他一个施舍的眼神,“就算他和霍家人真的狼狈为奸,我也爱他,永不后悔。” 燕泽忽然暴怒,他扑向温晏,可温晏奋起扒住床边,然后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拽下床,顺手抓住了床头的瓷枕,瓷枕也应声而落,碎裂成无数片,温晏躺在碎片里,他握着其中一片细长尖锐的瓷片,指着自己的脖颈,决绝道:“你敢过来,我就戳下去。” 燕泽不敢动了。 两人僵持着。 可身体的潮热让温晏几乎承受不住,严冬腊月里穿了太多衣裳,热气在四肢百骸乱窜,偶尔从衣襟里钻出来,偶尔又钻进去,让温晏的精神一时清醒一时糊涂。 想脱衣服,想让胸口触碰冰凉的东西,想有什么能压住他,按住他。 衣裳太多了,温晏沮丧地想:都怪哥哥,怕他冷,给他穿了这么多御寒的衣裳。 想到霍时修,他的思绪缓缓回笼,燕泽还在床边站都站不稳,眼神如狼,藏着不可测的危险,温晏重新握好那个碎瓷片,狠狠地在手背上划了一道。 血流出来,疼得人清醒了一些。 有效果,他又朝着手腕背侧划了一道,因为没有力气,他缓了缓气之后又试了一遍,皮肤被划出一道一指长的裂口,血渗出来,刺得人眼睛疼。 疼痛暂时盖住了欲望喧嚣,可两者势均力敌,此消彼长,温晏喘着气举起手,准备划第三道。 血滴到脸颊上,温晏想:哥哥怎么还不来? …… “什么?下药?”蕙娘冲过去,“殿下,您不是说只要将小王爷囚禁起来就行的吗?为什么会有下药这件事?为什么要叫燕泽来?” “霍时修在查林贤清的事,看样子他是想和我撕破脸,即使囚禁了温晏,又能怎么样呢?除了霍家除不了他,一样没有用,反而更加危险。所以本王给他送了点家事让他慢慢处理,不然他总把心思都放在朝廷上,本王底下的路还怎么走?” 蕙娘面无血色,她看着眼前的男人,地狱阎罗般恐怖阴森的男人。 她竟然对他动过心,竟然曾有一刻忘记过血海深仇,竟然相信他的花言巧语,将自己拱手相送。 都是错的。 一步错步步错,他们都是恶人。 可霍时修和温晏不是,那样相爱的两个人,怎么忍心让他们的感情染上污点。 蕙娘收起绝望,她疯跑了出去,温明琰没有追上,于是命人去追,可蕙娘会些功夫,摆脱了几个小厮,冲到了一间灯火通明的厢房。 霍时修躺在床上,他身边坐着的人刚把衣裳脱光,正要贴上去,蕙娘将刀刃悬在那人的脖颈上,那人吓得求饶,忙不迭跑了。 蕙娘捏住霍时修的嘴,把手边茶壶里的冷水灌了进去。 霍时修清醒过来,环顾四周,问:“小王爷呢?” “我带你去找他。” 霍时修神色一凛,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可两人刚冲出门,王府的小厮便挡在了门口,蕙娘正准备动手,霍时修已经抢了她的刀,猛地抬起,片刻后,已经倒了一片。 地上淌着血,小厮们痛苦地蜷起身子翻来覆去,霍时修视若无睹地跨过去。 蕙娘看着地上的人,无端想起八年前的姚府,那时也是这样的场景,唯一的不同在于八年前杀人的是霍太师,现在的是霍时修。 但他没有错,蕙娘想。 不远处传来门被踹开的声响,蕙娘连忙跑过去,只见霍时修怀抱着温晏,一边将自己的衣裳撕出布条,缠在温晏的手臂上。 温晏把脸埋在霍时修怀里,不声不响的,也没有哭,衣服散开了些,没有被解开。 燕泽躺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身上插着蕙娘的那把短刀。 ## 第53章 温明琰也没有意料到霍时修会在王府里大开杀戒。 他赶到的时候,小厮已经躺了一地,全都痛苦哀嚎着,惨叫声不绝于耳,身上全是血,但看起来霍时修还是手下留情了,刀口都不在要害处,大概能保住命。 “霍时修,你知不知道这是哪里?是齐王府,你敢在这里杀人?” 霍时修将温晏暂时放在床上,他重新拿起短刀,沉默地走出去,温明琰站在院中,身后有十几个侍卫服制的人,霍时修的脚步也不停顿,他将短刀隐于袖中,在离温明琰还有半丈远的距离时突然加快了脚步,他的眼睛是赤红的,脸色冷如罗刹,温明琰在第一时间感知到危险,慌忙往后退,侍卫冲上来保护住他,可霍时修杀心太重,几乎招招都下了狠手。 刀下一刻就要划上温明琰的脖颈,蕙娘冲了上来。 她两手握住刀刃,挡在温明琰面前。 “霍时修!杀了他,你会死的,你死了小王爷怎么办?” 霍时修陡然停下,短刀应声落地。 蕙娘揪住霍时修的衣领,将他向后拽,实则避开耳目,在温明琰听不到的地方,她飞快地说:“我有他当年陷害霍三少爷的证据,你不要冲动,冲动只会毁了你,小王爷还在屋里,你别吓到他。” 说完便假意推了他一掌,两人均往后踉跄了几步。 温明琰从身后抱住蕙娘,仔细查看她的手,语气焦急:“蕙儿,你怎么样?” 蕙娘有些难以置信,温明琰在这一刻,在她毁了他全部计划的这一刻,竟然没有将她扔在一边,反而关心起她的伤势来,嘴巴可以撒谎,紧张的表情作不了假,不是装出来的,他现在的神情好像当初在听雨阁里他伸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时那般疼惜。 蕙娘为自己当初那片刻的动心找到了理由和籍口。 天意弄人,一切都太迟。 霍时修回房,温晏正趴在地上努力去探燕泽的鼻息。 听到脚步声吓得一激灵,见是霍时修才松了口气,他朝霍时修咧开嘴,万幸道:“没有死,哥哥,他没有死。” 霍时修却冷着脸问:“你是担心他还是担心我杀了人?” 温晏愣在原地,眼里尽是难以置信,片刻他往霍时修的方向爬,有点害怕地抓住霍时修的衣角,为自己辩驳:“当然是你,哥哥,我担心你,我怕你中了齐王的圈套。” 霍时修将温晏抱起来,温晏连抬手都痛,甚至没有力气圈住霍时修的脖颈。 “走吧,我们回家。”霍时修说。 温晏说:“好,回家。” 出了门温晏才知道霍时修的脸色为什么那样差,地上躺着十几个小厮,蕙娘的手上也都是血。 空气里都是扑鼻的血腥味。 温晏缩在霍时修怀里,霍时修说:“晏晏,把眼睛闭上。” 温晏点头说好,下一秒却落下泪来,眼泪扑簌簌地掉下来,他哭得全身都在抖,声音很小,但充盈着恐惧和痛苦,他从来没有哭得这样支离破碎过,像个无助的孩子,他埋在霍时修的颈窝里哭,让霍时修的心口都跟着疼。 “霍时修,你以为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能逃的掉?”温明琰朝两旁的人使了眼色,喊道:“关门!” 温明琰站起来,“给过你机会,当我的左膀右臂,助我登上皇位,将来你大可以与温晏相守终生,可你不要这个机会,那就别怪我翻脸无情。” 霍时修停下脚步,温晏从他怀里探出头来,明明那样害怕,还带着哭腔,可说出来的话却异常坚决,他说:“哥哥,不用顾忌太多,我们死在一处就好。” 门被关上,发出闷响。 一切都在绝望中隐去,温晏什么都听不见了,但他能感受到霍时修的心跳声。 吾妻晏晏,他想起那封信上的这个称呼。 怎么好日子,这样短? 还没来得及走到哥哥面前呢,好想知道自己站起来的时候,头顶能到哥哥的下巴还是他的鼻尖? 可能要等到下辈子了。 温明琰朝手下人使了眼色,侍卫们手持兵械,围了一圈,慢慢靠近霍时修。 蕙娘冲上去想要救他们,却被温明琰抓住,她的手还在流血,握不了刀,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跪下来求情,可温明琰竖起手指抵在唇边,让她闭嘴,“蕙儿,你乖一点,等一切结束了,我替你报仇。” 蕙娘哭着摇头,“不要,不要……” 她费力地扑到另一边的地上,去抢那把短刀,可温明琰在她颈后猛地一击,蕙娘就昏厥过去。 所有人都以为结局已定。 一把剑对准了霍时修,寒光立现,正要刺上去时,有一老奴冲过来禀报:“殿下,皇上身边的陈公公来了,他说皇上有急事宣抚宁将军即刻进宫,见不到人唯您是问!” 剑尖离霍时修的后背只有半寸的距离。 温明琰尚有些不信,可陈公公已经踱步进来,看见地上的狼藉也全不在意,笑了笑说:“殿下,圣上担心你们酒意正酣,耽误了正事,特地命奴才来接抚宁将军进宫,扰了殿下的兴致,还望殿下不要责怪。” 温明琰如山崩地裂般,躬身时膝盖都是软的,差点跪下去。 圣上……圣上都知道。 “公公说笑了,酒席刚散,时修正准备带着晏儿回去呢。” “既然如此,”陈公公还是笑,走到霍时修身边去。“将军,郡王爷,那咱们走吧。” “是。”霍时修说。 温晏还没有反应过来,就看着齐王府的一切离自己越来越远,随后陷入黑暗,他们坐进陈公公的马车里,陈公公在马车外说:“郡王爷受了伤,还是给郡王爷治伤要紧,奴才先带二位去太医院,圣上已经睡下了,等明日奴才再带您去面圣。” 霍时修说:“多谢公公。” “一切都是圣上的安排。” 温晏窝在霍时修怀里,在马车稳步行驶之后,才虚弱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哥哥。” 霍时修摇头,“我也不知道。” 等到了太医院,温晏手臂上的布条被解下来,四道长长短短的伤,刺目的红,霍时修摸着温晏的后颈,让他把脸贴向自己,不忍心让他看。 “我不疼,哥哥,你别难过。”温晏说。 霍时修没有回答,只是温柔地看着他,温晏把脸埋在霍时修的小腹上蹭了蹭。 第二天清晨,早朝结束后,霍时修和温晏才见到了皇帝。 “参见陛下。” 皇上坐在祈天的坛阵中,背对着他们,声如洪钟但也透着显而易见的苍老,他说:“温晏的腿不方便,不必行礼。” “谢陛下。”温晏诚惶诚恐道。 霍时修将手中奏折请陈,“陛下,微臣有事要奏,关于言官林贤清一事,齐王殿下——” “先别说齐王,”皇帝从坛阵中扔出了另一本奏折,“你看看这个。” 霍时修刚拿起来,就听见皇帝说:“太师写给朕的,当年林贤清一案,是齐王与诚王共同谋划的,二人里应外合,诬陷太师,甚至妄图危害太子,动摇国本。” 皇帝笑道:“霍时修,你说太师这本奏折是什么意思?” 温晏抓紧了轮椅的把手。 “微臣……明白。”霍时修咬牙说,“林贤清一案与齐王殿下、诚王殿下均无关系。” “明白就好,”皇帝叹了口气,说:“霍时修,若按照你的计划走,朝廷就要乱了,天下也要乱了,你爹这几十年里何止一个霍家,一个北境,齐王又怎会只是齐王,朕不能任由你胡来。” 离开宫殿后,温晏被宫人推着走在前面,霍时修走在后面,陈公公追上来,喊住了他。 温晏知道自己不便听,便让宫人先推着他走。 “陈公公,什么事?” “霍将军,今天圣上的话您也听清楚了,就像齐王做的事逃不过圣上的眼睛一样,您做的这些事也逃不过圣上的眼睛,百姓都说太师有千眼,实则纵有千眼,也归于一人,那就是天。太师这些年犯下的错,皇上都清楚都了解,但为了朝廷的稳固,也为了平衡诸王和后宫的势力,便不多管,但因为太子病危,现在的局势已经翻天覆地,圣上的意思是,希望你能从中找到最好的解决办法,这是圣上对你的考验。” 陈公公继续说:“您还在赤劼的时候,圣上与元丰真人见了面,问及大梁国运,元丰真人写了道符,在火上烧了烧,烧出一个字来,百姓口口相传说是逸王的逸字,其实不是,是‘修’。” 霍时修蹙起眉头,听见陈公公说:“元丰真人解符时说,乱臣有赤子,国之大难后会迎来国之大幸。” 陈公公似乎有心提点,靠近了些,小声道:“现在圣上年迈,欲追随元丰真人修仙论道,而太子病危,即使病情转好,但身子已经亏空,无济于事,齐王气量狭窄,一旦手握重权,必定伐除异党唯其独尊,难当大任,现在只有逸王殿下是最好的人选,圣上希望你今后能好好辅佐逸王殿下,延续大梁之荣光。当然,您也可以拒绝,但霍太师剑指诚王的奏折还在殿内,晏平郡王还没走远,将军,您要好好定夺。” 温晏在宫门口等着霍时修,许久之后才看见霍时修脸色苍白地出来。 他正欣喜着,仰起头看他,“哥哥。” 霍时修背对日光,遮出一片阴影来,他的神色也是晦暗的,他说了一句话,温晏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哥哥,你说什么?” “我说,我们和离吧。” ## 第54章 “好啊,和离。”温晏笑着说。 霍时修忽然支撑不住地俯下身去,双手握住温晏的轮椅两边,可温晏往后靠,用没受伤的手用力推开霍时修。 “我也想和离,反正你遇到困难时想的第一件事就是甩开我,刚成亲这样,现在还是这样,五个时辰前说过的话我也不想再重复一遍,”温晏低头笑了笑,“既然你不愿意,你心怀天下,我还强求什么呢?” 他说,哥哥,不用顾忌太多,我们死在一处就好。 其实当时霍时修也没有回答他。 温晏从来没说过要如何,甚至连白头偕老这样的许诺都是霍时修先说出来的。 霍时修心思太沉了,他把所有人的错都归到自己身上,他活得太累,温晏尝试替他分担过,但发现没有用。 在这场感情里,温晏被疼爱也被忽略,他分辨不清是喜是悲。 霍时修经过一夜的杀戮血洗,也疲倦了,他揉了揉眉心,语气无奈又悲哀,“是我害了你,是我让你一直受委屈。” “我不想再听到这些话了!你能不能不要再把我当成一个棉布娃娃?我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自己的思考,有自己的想法,我对我的选择负责任,遇到你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没有一件让我觉得委屈,觉得后悔。” 即使哭了,也是因为心疼。 “你不是害怕我受委屈,你只是害怕我变成你不熟悉的样子,”温晏低着头,忽然就全倾诉出来了,“你从来不相信我,不相信我长大了,从北境回来到现在,你一次也没有夸奖过我的医术,对我去故庄行医的事表现出来的只有不赞同和不耐烦,目光死死盯在我和燕泽有没有私情上,却看不到我付出的努力。” “不是的,晏晏,我没有怀疑——” 温晏不管不顾地往下说:“你希望我永远天真无邪,可是我做不到,我不会永远是小孩,不会永远崇拜你,不会所有事情都依赖你,把你当成生活的唯一中心,我爱你,但我做不到,所以我同意和离。” 霍时修的眼泪掉下来,落在温晏的腿上,“晏晏,是我不好。” 温晏可能真的心寒了,他的语气里连半点情意都没有了,说:“你想给我编织一个风吹不进雨打不着的金丝笼,但我想要自由的人生,一个不需要为了你担惊受怕,连唯一的喜好都要放弃的人生。” 自从知道了霍蕲派人在故庄巡视那天起,温晏便再没去过故庄,除了给自己针灸,他已经很多天没有碰过药箱了。 “其实我能理解你为什么要和离,是太师的那封奏折吧,他们拿我父王的命威胁你,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我本来没有资格责备你的,但我真的承受不了你这样的话了,以后还会有多少次呢?我们还要被迫分开多少次呢?我们的感情禁得起这一次又一次的消耗吗?” “我的心永远不会变,晏晏,你信我。” “也许吧,但我现在没有心情管这个了,我是一个没用的人,身子残废,对朝廷的事情也一窍不通,我能不能求你一件事?” “你说。” 温晏沉默了片刻之后开口:“求你保护好我父王母妃。” 霍时修握住温晏的手,温晏下意识地挣开,但下一刻又停住了,他任由霍时修将他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霍时修说:“好,我答应你。” “回去吧,我累了。” 温晏没有说回家,霍时修在心里想,可能就像温晏说的,他为他营造的那个家,只是一个金丝笼,他在里面不快乐。 霍时修松开温晏的手,缓缓起身。 大雪飘到宫墙上,金黄的琉璃瓦折射出耀眼的光芒,霍时修回身望去,最高点的那座宫楼里,住着大梁的君王,常年被世人窃称为“昏君”“庸君”,却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如落棋般淡定地将棋盘纠正到他想要的样子,在刚刚的坛阵里,他甚至都没有转身面朝他们,却三言两语就改变了他们的命运。 霍时修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甚至连霍家都是渺小的,皇后所生的齐王、贵妃所生的逸王,还有宫女所生的诚王……在皇帝面前,都显得渺小。 他们回到城西的府中,小厮传来消息,齐王被皇上召进宫去了。 “知道了,”霍时修喊来当儿,“当儿,去帮小王爷沐浴更衣。” 当儿走上来,这才看到温晏尽是白色纱布的胳膊,吓得捂住了嘴,“怎么会这样?才一个晚上,怎么变成这样了?” 温晏朝他淡淡笑了笑,“别担心,我不疼。” 当儿很快察觉出异常,他偷偷问成蹊发生了什么,成蹊苦着脸,说:“我也不知道,我和成欢到齐王府门口就被拦下来了,一直到夜深了,宫里的陈公公过来,少爷才抱着小王爷出来,出来的时候小王爷胳膊上就都是伤了,少爷身上还有血,一定是齐王想要暗害少爷未果。” 当儿气得简直想杀人,特别是看到温晏胳膊上的伤时,气得眼泪都掉下来,温晏觉得无奈,他们一个两个怎么忽然变得这样爱哭? 胳膊不能沾水,当儿便用热毛巾给温晏仔细擦了擦,又给他换上干净衣裳,推到卧房时,霍时修正坐在床边,穿着单薄的里衣,抬眸看见温晏,艰难地弯起嘴角,问:“我今晚可以睡这里吗?” 温晏摇头。 霍时修说好,于是起身就要出门,温晏喊住他,让他披上羊绒大氅。 霍时修的脚步顿了顿,最终还是拿了大氅离开了。 他们怎么又落到这个地步?温晏也想不通,明明那样心意相通,可以为对方赴死的关系,却不能相守。明明谁都没有做错,却总是互相道歉,互相宽宥,这样的感情太累了。 温晏才十八岁,却总觉得日子过到头了。 这不是好事。 一夜未睡,直到天蒙蒙亮时,他听见当儿的说话声,把他喊进来。 “吵嚷什么?” 当儿表情里还有藏不住的惊讶,结结巴巴了半天,才说完整:“太子……太子昨夜薨了。” 温晏还来不及惊讶,当儿又说:“半个多月前被太子召幸的侧妃有了身孕,太子留下遗诏,侧妃之子诞生之后将过继给太子妃,以嫡子视之。” 温晏皱起眉头,“这样的话,太师岂不是又能卷土重来?” 霍时修从门前经过,看到温晏的神情,料想他什么都知道了,也不多说,只嘱咐道:“今天中午我可能赶不上回来,你要好好吃饭,好好养伤。” 霍时修一袭黑衣,立于风雪中,温晏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当儿看着两个人,心急如焚。 霍时修走之后,温晏喊住成蹊,轻声嘱咐道:“把大氅带上,别让他着凉。” …… 太子薨,帝王衰,齐王被囚宿星殿。 太子遗孤尚未出生。 逸王成了最大赢家,也成了众矢之的,贵妃担心谋害太子的事情被人揭发,连夜写信送到霍家,送到李沅亭的手上,告诉他皇上对逸王的偏爱,告诉现在是逸王上位的最好时机。 李沅亭催着霍蕲来找霍时修。 霍时修一出府,就看到了他许久未见的二哥,不过半年的时间,霍时修觉得霍蕲苍老了些,霍蕲见霍时修也觉着变了模样。 “皇上的意思,陈公公对你说了吗?”霍蕲问。 霍时修的视线落在远处的门楼上。 “既然如此,你也该知道底下怎么做,太子侧妃肚子里的孩子是不能出生的,这件事,应由你来动手,你帮过太子,你现在去东宫最不惹人怀疑。” 霍时修忽然轻笑出声,“你什么时候也和我一样,成了霍家的叛徒?” 霍蕲想起李沅亭,别开霍时修的目光,说:“没什么叛徒不叛徒的,反正已经做尽了坏事,反正要下地狱,这一世就随着本心来吧。” 霍蕲话音刚落,谢子明策马而来。 他飞奔到霍时修身边,顾不上一旁的霍蕲,把霍时修拉到一边,焦急道:“我舅舅昨夜被人下了迷药,你送过去的那些关于亓阳村祭坛的证据全被偷了。” 霍时修问:“查出来是谁了吗?” “陆琢,同为承笔少监的陆琢,我记得他不是你提携上去的吗?你和他什么时候结了仇?” 一夜之间,霍时修的计划全乱了。 他从北境回来,只为给他的将士们报仇,还有给他的三哥报仇。 所以他处心积虑,想拿着北境知府胡守志的案子还有亓阳村祭坛的证据,去呈见皇上,等一举拿下霍家之后,再用林贤清案撬动齐王的根基。可现在,齐王被皇上囚禁了,亓阳村的证据又在别人手中。 霍太师怎么可能坐以待毙?太子侧妃之子就是他最好的反击。 太子尚有子嗣延续,东宫便不会易主。 贵妃再痴心妄想都是白费。 何况,她毒害太子之事只是一张窗户纸,一捅就破,唯有皇上被蒙了心眼。 摆在霍时修面前的只有一条路,杀了太子侧妃怀中的胎儿,保住逸王的位子。 除此之外,他别无选择。 逆了皇上的意,温晏还有活路吗? 牺牲一个孩子罢了,霍时修想,牺牲一个未出世的孩子罢了。 他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成蹊上来扶住他,却被推开,霍时修在主屋门口停了停脚步,没有继续向前走,很快,他就转身去了厢房。 温晏听到刺耳的破碎声,成蹊跑过来,“小王爷,少爷把自己关在房里,砸碎了房里所有的东西,小的听见他干呕的声音,他早上什么都没吃,身上还有伤,小的实在害怕、害怕少爷出事。” 温晏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他本应该让当儿立即推他去厢房的,可他却迟迟没有发出指令。 他听见了,他都听见了,霍时修有多难过,他都知道。 他让成蹊将门口发生的事情一一复述,成蹊听得笼统,温晏却意外理清了局面。 “明早去东宫一趟。”温晏对当儿说。 他又想起什么,对成蹊叮嘱道:“若是哥哥问起来,你便告诉他,我去故庄了。” 当儿半懂不懂地点了点头,他望向成蹊,成蹊同样困惑。 这一夜太漫长,霍时修在满地狼藉里坐着,脑海中一幕幕回想,从年少的意气风发,再到现在。 明天他要去做什么?还没有仔细想好,大概是去杀人。 杀一个无辜的婴孩。 霍时修甩了自己一巴掌。 谁能想到事到如今,他变成了他最恨的那个人,霍太师,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黑暗无际的天空破开一条裂缝,灰亮的光照射进来,天蒙蒙亮了。 霍时修抹了一把脸,推开门去洗漱更衣。 出府前他注意到温晏的房门开着,“小王爷呢?” “去故庄了。”成蹊照着温晏说的回答。 霍时修没有怀疑,点了点头。 坐着马车来到皇宫,他先去了一趟太医院,吩咐多年前就认识的章太医熬了一碗“保胎药”。 “将、将军,”太医怕得不敢抬头,端着药碗的手颤得几乎要将药汤撒出一半来,“药熬好了。” 霍时修冷眼看着,命身后的人接过来。 移步至东宫。 宫人宣道:“娘娘,抚宁将军陪同章太医送保胎药来了。” 东宫里尽是肃杀的冷意,不远处,太子侧妃躺在素色的床幔中。 霍时修刚踏进去,就顿住了。 温晏坐在床边。 见到霍时修,他也不甚惊讶,对着床幔里的人说:“娘娘,殿下溘逝已让万民哀恸,您更要保护好自己,像这保胎药,也应让人试了毒才能服用。” 他转头望向霍时修,“不如就由我来试毒,也算是为太子殿下尽了一份心。” 章太医一步一步走过来,温晏却只望着霍时修的眼睛,没有憎恶,没有怨恨,只有今生说不尽道不完的爱意。 他看起来那样孱弱,那样无助,困于一张小小的轮椅,连转个身都不方便,但在霍时修于悬崖上摇摇欲坠的时候,他是唯一冲过来拉住他的人。 ## 第55章 “这怎么行?试毒的事让宫人来就好了,怎么能让郡王爷亲自来呢?”侧妃娘娘在榻上说道。 “没事,娘娘和世子关系到大梁命脉,我又略通医术,谨慎一点总没有错的。”温晏神色坦然道,“还请嬷嬷拿只空碗来。” 章太医手里的那碗药离温晏只有几丈远。 章太医双手都是颤的,他连回头看霍时修的勇气都没有,霍时修迟迟没有动静,他只能被迫往前走,离温晏越来越近。 他走到温晏面前了,温晏微不可觉地蹙了一下眉。 这药里下的毒不会致人死命,最多是损心伤肝,温晏也知道,但知道不代表不怕,他身子太弱,且还没从去北境的千里跋涉中恢复过来,平日里喝再多补汤都还是亏。 但只要死不了,温晏就无所谓。 保住侧妃肚子里的孩子,才能不让霍时修抱憾终身。 殿中的死寂绕着层层素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瓷碗在木托盘上晃了一下,发出一声脆响,以及小小的余音。 温晏看向霍时修,霍时修却不敢看他。 温晏伸手去接托盘中的汤药,嬷嬷正好把空碗递过去,刚俯下身,膝盖内侧就被什么东西击了一下,腿一软,将将要跪下来,慌乱中手也下意识地乱扑,温晏没来得及躲开,药碗应声落地,碎成了几片。 “怎么这样不小心,惊扰了侧妃娘娘,你该当何罪?”霍时修冷声斥责,又吩咐道:“章太医,赶紧再去熬一碗来,别误了时辰。” 章太医还没从惊吓中缓过神来,咽了咽口水,在寒冬腊月天里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借着抬手看霍时修,见到霍时修摇了下头,如蒙大赦,欣喜道:“是是,微臣这就去。” 霍时修走上来,拿了帕子俯身去给温晏擦手,“烫着了没?” 温晏没有说话。 侧妃笑了笑,“霍将军和小郡王同传闻里说的好不一样,原来这样恩爱,看着叫人羡慕。” 温晏不动声色地收回手,转头对侧妃说:“娘娘说笑了。” 霍时修沉默地退后一步,不久,章太医重新端来保胎药。 温晏用汤匙舀了点到空碗里,喝下去,药汤滑过喉咙,他对帘幔里的侧妃说:“娘娘可以放心喝了。” “多谢郡王爷。”侧妃诚恳地说。 霍时修躬身行礼,“微臣在这里多有不便,还是先行告退,还望娘娘保重身体。” “也好。” 霍时修推着温晏从东宫出来,当儿在门口等着,他也不敢多嘴,他能察觉出来,两个主子之间出了问题,很大的问题,不是情情爱爱的小别扭,是事关对错是非的大分歧。 上马车时温晏刚朝当儿伸手,霍时修突然俯下身去抱他。 “不要。”温晏说。 “最后一次了,晏晏。”霍时修语气低落,含着无尽的悲怆。 他自顾自地把温晏打横抱起。 温晏听到“最后一次”的刹那,几乎落下泪来,他的手臂还很疼,可他还是虚虚圈住了霍时修的脖颈,然后轻轻贴上去,霍时修顿了顿,然后将温晏抱得更紧。 当儿连忙撩开帘子,霍时修抱着温晏钻进去。 “你有什么想说的吗?”温晏问。 “皇上告诉我,他希望我辅佐逸王殿下继承大统。” “所以你要杀了太子侧妃的孩子?” “侧妃之子未必是太子的血脉,太子的身体早已亏空,最后那几日不过是回光返照,我猜想着应该是我爹找人和侧妃私通,为了赶在太子离世之前怀上子嗣,延续太子党的势力。” 温晏闭上眼,“所以呢?你就要杀了这个无辜的孩子?” 霍时修没有说话。 “我打乱了你的计划,接下来呢,你要怎么做?” “我不知道。”霍时修的语气很无助,他的眼睛是失神的。 温晏真的很怀念当年那个在紫藤架下面摇扇朝他微笑的霍时修,从什么时候开始,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把一切都转向了痛苦的边缘呢?温晏难过地想,现实根本不给霍时修一点喘息的机会,老天为什么要让霍时修清醒地活着呢?让他像霍蕲或者霍葑一样,做太师的傀儡儿子,至少不用这般煎熬。温晏的出现也是错误,他给了霍时修拼一把的勇气和理由,但是霍时修也因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代价就是他们之间出现了无法愈合的裂痕。 老天什么时候才能怜悯霍时修?让他轻松快乐地活一天也好。 以前霍时修愿意折寿十年,换温晏双腿痊愈,现在温晏也愿意折寿十年,换霍时修今后平安顺遂快乐无忧。 怎能不爱,只是不想再当他的负累而已。 “晏晏,和离后你先暂时回诚王府,好吗?” 温晏鼻酸得不行,忍着泪说:“好啊。” “接下来,我会去向皇上揭穿贵妃谋害太子一事,可能会牵连到我二哥,我原本准备了很多可以告发太师的证据,找了谢子明的舅舅帮我送到皇上面前,但昨天被同为承笔少监的陆琢截了胡,贵妃这边结束之后,下面一步我还没想好怎么走。” “陆琢?”温晏皱眉。 “是,大概是我们刚从北境回来那天,他来送礼,却碰了一鼻子灰,估计回去之后心里不痛快,正好撞见了谢子明舅舅手里拿着我给的东西,于是将他打晕,偷了那封信。” “他竟然做出这样的事?”温晏怒气横生,“我知道他心气变了,却不知竟变得如此卑鄙。” “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去纠结他也没有用。” 过了一会儿,温晏气消了,“你这还是第一次跟我讲这些。” 霍时修轻笑,“听我讲这些事是什么感受,会觉得我也不过如此吗?” 马车在不平整的道路上轰隆隆地行驶着,温晏摇了摇头,说:“会踏实一些,不然我总觉得你会突然离开我。” 霍时修长呼了一口气,倚靠在厢壁上了,忽然问:“晏晏,你觉得长大是件好事吗?” 温晏皱起眉头,还以为霍时修又要跟他纠结他们之间的那个永恒话题,于是语气不善地说:“没有人会永远是小孩。”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长大,很多人都只是变老了,长大的人才会爱世间万物,变老的人只会终日抱怨、憎恶,以及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温晏怔住,“你这一生都没有快乐过吗?” “你来到我身边的日子都是快乐的。” “那我是你的命定之人吗?” 霍时修轻笑,“是。” “那你已经很幸运了,很多人一辈子都找不到自己的命定之人。” 这次换霍时修发愣,温晏把一枚小小的玉石送到霍时修手里,那是他在侧妃床边捡到的,是原本镶嵌在霍时修腰带上的,也是霍时修击中嬷嬷腿弯的工具,他离开宫殿前俯身捡了起来,现在他完璧归赵,放到霍时修手里。 “人生有一件幸运的事情就够了,是不是?总想着痛苦,余下的几十年该怎么熬?” 霍时修握住温晏的手,“晏晏,底下我该怎么做?” “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去追究侧妃之子到底是谁的孩子,也不会为了定霍太师的罪,把这个当把柄交给皇上,我希望这个孩子不是太子的,我要这个孩子继承大统,要他身上流着外人的血,继承温氏的江山,我要皇上因为愧对列祖列宗,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如果皇帝不是亲佞远贤挥金如土,霍太师也不会因为巧言谄媚而掌握大权,如果皇帝能保持一份清醒,就不会为了建造四方祭坛,导致百姓颠沛流离,春生也不会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如果不是皇帝视人命如蝼蚁,林贤清和姚广忠全族就不会死于刀刃,霍时修也不会因此人生黯淡。 天下苍生至此,罪在君王。 “晏晏——” “名义上他是我的爷爷,可是我不过也是他平衡朝局的工具而已,让我嫁给你,然后害了你,害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所以我恨他!” 他用很幼稚的语气说着大逆不道的话,可霍时修突然就找到了前路的方向。 他要的从来不是复仇,而是拨开阴霾,还黎黎众生一个清白人间。 ## 第56章 “成蹊,你同小王爷一起去诚王府吧,既能保护小王爷的安危,也不用与当儿相隔太远。” 成蹊跪下,“小的不愿意,小的只想侍奉在少爷身侧,少爷在哪儿,成蹊就在哪儿。” “太多年了,一时离开你,我估计也不习惯,不过就当是我交代给你的一项任务,在诚王府要带着百倍的小心谨慎保护好小王爷,不论是朝廷的人还是霍家的人来找他,一律称病不见,我担心有人会暗害他,可我这边自顾不暇,只能拜托你。” 话已至此,成蹊也无法抗争,只能说:“为少爷分忧,是成蹊应该做的。” “成蹊,日子过得太快了,我还记得小时候在太师府,你主动请缨要当我的小书童,可一听课就打瞌睡,倚着门框都能睡着。” “老先生罚我抄书,我一拿毛笔也犯困,最后还是少爷您帮我写的。” “日子快得让人感慨,怎么一转眼就到了这个地步?”霍时修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下手中的茶盏,笑着对成蹊说:“我还有最后一道坎要迈过去,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是不管结果如何,请你帮我照顾好小王爷,他是我的命,若他有什么闪失,我也活不下去。” “是,成蹊一定会保护好小王爷。” 成蹊回到自己的房间,当儿正在里面收拾东西,气鼓鼓地抽出箱子,掀开箱盖时弄得震天响。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从北境回来我就知道不对劲,两个人都不对劲,有什么话说不开的?都说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两个人一句话不吵闷不做声地就和离了,他们以为和离就两个字这么简单吗?要是就因此错过了呢?” “不会的。” 成蹊突如其来这么一句,把当儿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 “你懂个屁!”当儿揉揉屁股站起来。 “我是不懂,但我相信少爷,相信他的能力,也相信他对小王爷的真心。” 当儿一时语塞,也不反驳了,撇了撇嘴对成蹊说:“还不来帮我收拾东西?马上就要摆脱我,心里肯定正偷着乐呢!” “没有,”成蹊总是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当儿。“少爷让我跟去诚王府保护小王爷。” 当儿呆住,“什么时候说的?” “刚刚。” 当儿迅速低下头,语气古怪地哦了一声,然后又开始指使成蹊:“过来,帮我把东西装进箱子里。” 成蹊任劳任怨地接过当儿手里的事,不多时又听到当儿长吁短叹:“我们是不用分开了,可小王爷该怎么办?” 成蹊没法回答,只能安慰他:“再等等吧,一定会有转机的。” 温晏也在收拾东西,但因为他的活动范围有限,所以只能在床边晃悠,床头的橱子里有只小木箱,温晏把它拿出来,放在腿上,里面分别是那块鸳鸯碎瓷片、霍时修的家书、成婚那天晚上温晏戴的盖头,还有一柄玉如意。 温晏偷偷收着,连霍时修都不知道。 盖头布上绣着金线,在阳光照射下像是会流动舞跃。 温晏越看越鼻酸,可是霍时修的脚步声猝然逼进,他吓得连忙阖上盖子,却夹住了自己的手,连忙抽出来,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想伸到眼前看看,就被霍时修快步上来攥住,“有没有弄伤?箱子边上可能有木刺,拿起放下都要小心一些。” 霍时修算半个练武之人,体温总是比温晏高,温晏的手被他攥着,有些舍不得松开,摇了摇头说:“不疼。” 倒是霍时修先放开他,问他:“这两天腿怎么样?” 温晏低头看向自己的腿,伸手捂住膝盖,“你看。” 温晏一手捂着膝盖,一手紧紧抓着轮椅扶手,表情有些吃力,五官都拧到一起去,霍时修还不明所以,正想问看什么,下一秒就瞥见温晏的鞋尖从衣摆边露出来。 温晏的腿正在微微抬起,尽管那么费劲,尽管只抬起了一指长的距离,可霍时修已经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晚上发现的,我这双腿总算是活过来了,只是估计还要很久很久才能站起来,更不用提走路。” “别这样想,晏晏。”霍时修揉了揉温晏的小腿。 “哥哥,”温晏重新捡起这个久违的称呼,他对霍时修说:“你把我抱起来,好不好?我想看看我比你矮多少。” 霍时修眼神缱绻,朝他伸出手,温晏尚不能用双腿做支撑,还是全靠着霍时修的力量,他的手搭在霍时修的肩上,霍时修扶握着温晏的腋窝,稍稍用力,温晏就从轮椅上起来了,他有些害怕,下意识地想往轮椅里缩,可霍时修的怀抱很可靠,消除了他的胆怯,他紧紧圈住霍时修的脖子,整个人贴上去。 他那么瘦,霍时修都没有用上全部的力气。 脚尖即将碰上地面,温晏慌张地喊“哥哥”,可霍时修轻轻地哄他:“哥哥在,没事的。” 双脚踩上地面的距离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可对于温晏而言,却是登天之难,站着的姿势让他感到害怕,腰背都是挺直的,全身都绷紧,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站,力气放在脚尖还是脚后跟上,他都不知道。 “脚尖先落地,晏晏,放轻松,哥哥不会让你摔倒的。” 霍时修慢慢将他放下,温晏也逐渐卸下紧绷,用心感受双脚接触地面那瞬间的踏实。 “哥哥——”他终于站起来了,尽管依赖于霍时修的支撑。 霍时修比温晏还要激动,但他还是稳稳地支撑着温晏的腋窝,只是脸上盛满了笑意。 温晏抬手比划了一下,“比我想象的高一点,我到你鼻梁的位置。” “等骨头养好了,还要变高的。” “是吗?”温晏咧开嘴笑,然后重新搂住霍时修。 屋内亮堂堂的,温晏和霍时修交颈相拥,像是两棵连理柏,枝干缠绕在一起不舍分离,同沐日光,同生共死。 “其实我见你第一面,就动了心,掀开盖头见到你的模样,满腔的委屈怨恨就少了一半。”温晏说。 “就是因为我的模样?” “是啊,”温晏笑了笑,“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 霍时修也是笑。 “第二次心动是你为我削去了太师府后院的门槛,还给台阶都铺了坡石,但是真正让我喜欢上你的,是你总是蹲下来和我说话。” 温晏站得有些累了,霍时修便把他抱回到轮椅上,温晏继续说:“小时候我最喜欢和当儿玩,因为他个子小,我的轮椅又高,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谁都不用费力,可很快他就长大了,我和他说话都要仰着头,我和任何人说话都要仰着头,慢慢地,我就很少说话了,直到遇见你,你蹲下来仰头看着我,对我说,从今往后,你便把这里当做你的家,好不好?” 太师府不是家,但他们是彼此唯一的栖息地。 霍时修蹲下,揉了揉温晏酸胀的小腿。 温晏说:“我走之后,你要照顾好自己。” “好。” “做任何事之前想一想我,不许冲动,不许动不动就考虑最坏的结果。” “好。” “如果还有人拿我威胁你,不许犹豫,我还是那句话,哥哥,大不了我们死在一处,下辈子还做夫妻。” 这天夜里,雪停风停,严冬腊月生出一股暖意来。 温晏没和霍时修同床,因为害怕会更舍不得,可他允许霍时修一直待到半夜,霍时修坐在床边,给他讲了很多孩提趣事,讲自己肆意潇洒的少年时光,讲第一次遇到温晏时,看到温晏那么努力地爬上秋千,那个画面给他带来多大的震撼。 “你同情我?”温晏朝他眯起眼睛。 “想陪你荡一次秋千,是我那三年里唯一值得期待的事情,”霍时修俯身在温晏的唇上印了个吻,“一切结束后,我会在院子里架一座秋千,旁边种上花,等花开了,你就回来,好不好?” ## 第57章 晏平郡王和霍时修和离的消息在夜里传遍大街小巷。 朝局如迷雾一般,百姓们也分辨不清,只觉得霍时修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的霍家四少。 茶楼老者抚着胡须,沉默不语。 众人的议论不休:“现在到底什么情况?是不是因为齐王没了,霍时修就要跟诚王撇清关系?霍时修现在究竟是哪一拨的?他究竟想做什么?” “太子殁了,霍太师锋芒也隐了不少,现在台上就剩霍时修一个人了!” “不是还有逸王?” “那我就不清楚了,不过我最近听来一个消息,城外那个收留灾民的故庄是霍时修出钱办的,还有他在北境攻打赤劼的时候,一心保护北境的百姓,现在北境秋陵湖旁边还有人给他立生祠呢!” “所以这霍时修……究竟是什么人?” 老者清咳一声,众人敛声屏气。 “霍时修和他爹走的不是一条路,就看他有没有能耐,走出一条新路来!” 众人面面相觑,但心里都隐隐有了答案。 温晏在清晨离开,霍时修把他抱进马车,两个人都没有太依依不舍,只是霍时修看起来更神伤一些。 成蹊在认真检查马匹和行李,当儿站在旁边,眼睛滴溜溜地在温晏和霍时修之间打转,他本以为分离的场景会再悲痛些,可两位主子却和没事人一样,连句嘱咐的话都没说,霍时修就下了马车。 当儿扯扯成蹊的袖子,“什么情况?” “这不是挺好吗?拖拖拉拉岂不是浪费时间?”成蹊一脸正直地说。 当儿气得想揍人。 木轮转动,马车缓缓出发,霍时修站在台阶边静静地看着,温晏一直没有掀开车帘,就这样走远了。 过了许久,马车转了弯,消失在霍时修的视野里,温晏突然开口:“当儿,停下,我们不回诚王府。” 当儿不解:“不回王府,去哪儿?” “去凌烟阁,找元丰真人。”温晏早有主意。 凌烟阁是皇帝为从蓬莱仙岛远道而来的元丰真人建造的,坐落在凌烟山上,耸然云间,雾气环绕。 除了皇帝,平日无人敢踏足此处。 当儿和成蹊对视了一眼,都有些发愣,温晏好像变了个人,他们又不能忤逆温晏的命令,于是让车夫调转了方向,朝着凌烟山缓缓驶去。 到了山下,有小道士拦着:“凌烟阁不许外人进,请回吧。” 当儿怒道:“这是晏平郡王!” “皇上都不能想来就来,郡王又算得了什么?” “你!” 温晏抬手阻止当儿,朝着小道士笑道:“还劳烦小道长替我通报一声,我姓温名晏,此次前来是为了给我的丈夫求一张平安的道符。” “简直荒谬!你当我们真人是等闲道观里那些招摇撞骗之徒?连皇上都是以苍生为名才能进蓬莱仙岛见真人,你却在这儿为一俗世男子求平安符?简直是在侮辱真人!” 温晏并不意外,他低头缓缓道:“我丈夫为天下奔波劳碌,我没有那般宏愿,我只求真人能保佑他平安顺遂,还请小道长替我通报一声,感激不尽。” 说罢,便喊了当儿一声,“扶我起来。” “什么?” “扶我起来。”温晏又说。 见当儿迟迟没有反应,温晏就自己两手撑着轮椅两边,身子往前倾,眼看着就要直愣愣摔到地上去,当儿冲过来将他护住,温晏借着当儿的支撑,大半身子离开了轮椅,又伸手把轮椅往后一推,整个人跪坐在地。 成蹊跑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温晏已经瘫在地上,他抻着胳膊勉强挺直腰背,作跪地状,声音都是颤的,“我在此等候真人,还望真人怜悯,见我一面。” 小道士也有些错愕,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还是坚守本分,“您请回吧,凌烟阁不见外人。” 当儿心疼地眼泪都要流出来,“小王爷,我们回去吧,总有别的法子,我们回去找王爷,他一定可以帮我们见到元丰真人的,小王爷,地上太凉了还有未化的雪,您的腿怎么吃得消?” 温晏摇头,坚决道:“我一定要见到他,我要确保哥哥万无一失。” 山上到处玉树琼枝,冰挂和雾凇都像画一般,可冷也是钻心的冷,温晏穿着一身湖蓝大褂,在雪地里显得更萧瑟,不多时,他的双唇已经没了血色,牙齿打着颤,当儿及时为他披上大氅,才稍微好一些。 温晏是中午到的凌烟山,现在看着只剩半截的日头,估摸着差不多申时三刻,温晏已经冷得精神不济,勉强恢复清明,坚定地望着远处的凌烟阁。 小道士也不忍心了,回身跑去找元丰真人,告诉他情况。 元丰真人正在与自己对弈,听到之后指间微顿:“他说他不为苍生,只为他丈夫求一张平安符?” 小道士怕惹元丰真人生气,但又不敢在他面前撒谎,犹豫地承认道:“……是。” 元丰真人竟笑了笑,落下一枚白子,“有趣。” “真人,现在该怎么办?” “你急什么?过了今晚再说。” “是。” 霍时修在温晏离开以后正准备出门,却撞上了一个不速之客,他的二哥霍蕲。 “侧妃那边为什么一点消息都没有?你不是去了东宫吗?” 霍时修闻言怔了怔,霍蕲急得什么颜面尊严都丢了干净,不管不顾地问霍时修:“你没去送打胎药?你到底想做什么?” 霍时修勾起嘴角,笑着说:“我不仅没去送打胎药,还联合了太子妃和侧妃,将贵妃娘娘和李沅亭毒害太子的证据呈送给了皇上,皇上十分恼火,但在这个关键时刻,并没有立即声张,皇上告诉我,他准备把贵妃一族在朝中的势力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霍蕲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你说什么?” “信不信随你,你大可以去问宫里的人,那天我在东宫待了多久,”霍时修拍拍霍蕲的肩膀,故作无奈模样,道:“你也该想好退路,就算贵妃这次能度过难关,你觉得他们真的容得下你一个霍家人?毕竟做了二十多年的兄弟,我不想看你因为李沅亭的蛊惑走上不归路,你若信我,便将此事埋在心里,尽早与他和离,到时候皇上清除贵妃一族,我帮你说几句好话,定能帮你撇清关系。” 霍蕲魂不守舍地回到太师府,还没进屋,李沅亭就迎了上来,“相公,怎么样?霍时修说什么?” 李沅亭是贵妃的亲弟弟,他十八岁进了霍府,夫妻六年,不提琴瑟和鸣,至少霍蕲是真心喜欢他。 李沅亭逼着霍蕲投靠贵妃,逼他把礼部变成贵妃的钱袋子,逼他暗中离间霍太师在朝中的势力,霍蕲都一一照办了,事已至此,他还瞒什么呢? “他说他会同太子妃侧妃,把贵妃毒害太子的证据呈送给了皇上,皇上现在已经知道了,正准备将李氏全族一网打尽。” 李沅亭如遭雷击,腿瞬间软了,瘫坐在地,“怎么可能?给侧妃喝下打胎药是皇上的意思,霍时修怎么敢违抗圣旨?皇上怎么可能不顾惜与姐姐的多年情谊?” “毕竟是谋害太子,这不是小事。” “可是姐姐是贵妃——” “齐王现在还被囚禁在宿星殿!一天一顿饭,活得猪狗不如,那可是皇上的亲儿子!他是皇上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你怎么能轻易揣度他的心思呢?” 李沅亭从恐惧中恢复过来,他抹了一把眼泪,忽然想到了主意。 “相公,若是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还望你不要怪我。” 霍蕲眉头紧锁,“亭儿,你什么意思?” 李沅亭接连后退,离霍蕲越来越远,眼神忽然变得陌生且残忍,他冲出霍府去了皇宫,他扑倒在贵妃面前,“娘娘,出了大事,我们毒害太子的事被霍时修告诉皇上了。” 贵妃手里的玉碗应声落地,碎了满地。 李沅亭抬起头,几番犹豫不忍后说出了口,“娘娘,我们要自保,您得去告诉皇上,毒不是我们下的,是霍蕲,是霍太师,他们要谋害太子,霍太师想谋朝篡位,与我们无关。” 贵妃跌坐在地,讷讷道:“只能这样了。” …… 与此同时,霍时修去宫里面圣,皇上十分恼火,但因为身体欠佳,也只能在床榻上问话:“你去了一趟东宫,做了些什么?两手空空就出来了?” “皇上,那是太子殿下的亲骨肉。” 皇上闭上眼睛,长叹道:“那又如何?朕在羽化登仙前是看不到这孩子出世了,到时候这孩子能否成器,能否担当大任,都是未知,反观逸儿,有贵妃多年悉心的抚养,自小聪颖,有治世之才,朕放心将天下交给他,霍时修,你老实交代,为什么没有完成朕交代的事?” “是太师,他用温晏威胁微臣,让微臣保住太子的血脉,保住霍家的权势。” 皇上似乎早有预料,“我就知道,这个老狐狸怎么可能坐以待毙!” “皇上,臣斗胆请奏一事。” “你说。” “太医院的章太医现在专门侍奉侧妃娘娘养胎的,但他最近在太子生前服用的汤药留下的药渣里发现了曼陀罗粉末,曼陀罗是有毒之物,微臣认为此事事关重大,特地前来禀报圣上。” 霍时修话音未落,陈公公突然进来,说:“万岁,贵妃娘娘有急事觐见。” “让她进来吧。” 贵妃进来的时候,霍时修回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有得逞的笑意,她立马就意识到霍时修现在在禀报什么。 她跪下来,语气决然:“皇上,您不要听信霍时修的一面之词,臣妾有证据可以证明给太子下毒的人是礼部侍郎霍蕲,他重金贿赂太医院的人,就是为了谋害太子殿下,还妄图栽赃臣妾。皇上,霍家,不管是霍蕲还是霍太师,亦或是这个霍时修,他们都意图不轨,想要谋朝篡位啊皇上!” 宫殿陷入死寂。 “谁栽赃你了?你在说些什么?”皇上问。 贵妃如五雷轰顶,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望向霍时修。 霍时修眼里全是轻蔑和戏谑,下一秒他就一脸正色地朝贵妃行礼,“微臣也不明白娘娘在说什么,微臣今天才得知太子殿下药里有曼陀罗花粉之事,刚刚来禀报圣上,难道说,娘娘早就知道太子殿下被人下毒了?” -------------------- 感谢追更的宝贝们,你们都是小天使! ## 第58章 “皇上,不是的,臣妾、臣妾也是刚刚才得知这件事,是太医院的人告诉臣妾的,说霍蕲重金贿赂服侍太子的几名太医,让他们在太子的药膳里下毒,是太医院的人刚刚告诉臣妾的——” 贵妃哭诉到一半,皇帝冷声打断她:“这么重要的事,他们先去告诉你?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朕?” 贵妃脸色煞白,眼神无主,完全失了分寸,但还是指着霍时修:“皇上,您不能被霍家人蒙蔽了!他们心怀不轨想谋朝篡位啊!” “宣霍蕲还有李沅亭来。” 陈公公走出去。 很快,霍蕲和李沅亭就被带了过来,霍蕲的性子比起他的几个兄弟都要软弱些,也不是个有主意的人,走进大殿的时候已经慌了,跪地行礼后腿软得站到一半又跪了下去,索性伏在地上,埋头不起。 李沅亭见状,也红了眼眶,贵妃指着霍蕲,怒斥道:“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子殿下的药膳里下毒!幸好今日请平安脉时本宫与之前负责服侍殿下的太医攀谈起来,发现了不对劲,才知道此等动摇基业罪不可恕的大事!霍蕲,你身为礼部侍郎,受着皇上的恩泽享着高官厚禄,竟然谋害太子,你该当何罪!” 霍蕲面如死灰,他抬起头看了看一旁跪着的李沅亭,李沅亭感受到他的视线,急忙移开脸。 “霍蕲,你有什么想说的?”皇帝问。 霍蕲还是看着李沅亭,直到皇帝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陛下,微臣知罪。” 李沅亭终于这下卸了力气,紧绷着的神经也微微松弛,抬头与贵妃交换了眼神。 皇帝又问:“知罪?知什么罪?说清楚些。” “微臣贿赂太医院,谋害太子,罪当处死。” 霍蕲话音刚落,李沅亭就落下泪来,但被他不动声色地揩去了,贵妃露出笑容,气势重燃。 可皇帝并没有动怒,语气平静地问:“你为什么要谋害太子?” “微臣——” “你爹和你大哥参与了吗?” “没有!”霍蕲猛然望向皇帝,连连摇头:“没有,他们都不知道,是微臣一个人的主意,微臣一时糊涂鬼迷心窍,和父兄没有半点关系。” “和霍时修呢?” 霍蕲愣住,霍时修静静地站在旁边,霍蕲仿佛看见了十几年前,他追在自己后面,求着“二哥,你再陪我玩会儿”,霍家是人人避如蛇蝎的地方,但霍家的几个孩子一直都很和睦,很少斗气争吵,尽管霍蕲在暗地里常常妒忌霍时修的才华,但不妨碍他疼这个弟弟。霍太师掌权的这二十年,霍家变了太多太多,连兄弟情谊都随之消耗掉了,谁都站在自己的立场,谁都没有错,怎么就到了这个局面? “与时修无关,是微臣一个人的罪过。” 贵妃忿然道:“与霍时修必然有关系!他自北境回来后时常去东宫见太子,他脱不了干系!” “娘娘,空口无凭,请您在给我定罪前拿出证据来。”霍时修回应道。 “皇上您想想,这个霍时修从北境回来之后,在太子和齐王中间来往频繁,意图不明,如今太子殡天,齐王犯错受罚,霍时修倒第一时间撇清了关系,成了百姓声声称赞的贤臣,皇上,您不能受霍时修的蒙骗,不能再相信霍家人了。” 宫殿里静得可怕,蜡烛的火光被风吹得摇摆起来,陈公公走过去将门关上,皇上迟迟开口:“你为什么揪着霍时修不放?” 贵妃愣住。 “揪着他不放对你有什么好处?逸儿还没继承大统呢,你就急着清除异党了?” 贵妃慌忙说:“不是的,不是的皇上,臣妾不是这个意思。” “不管你是什么意思,你今天的表现让朕很失望,陈顺,”皇帝重新躺下,手背搭在额头上,喊来陈公公,吩咐道:“把贵妃、李沅亭还有霍蕲,带到暗室里分开询问,把太子的死因调查清楚。” “奴才这就去办,来人!” 半晌后,宫殿恢复平静,霍时修还站在原处。 皇帝缓缓开口:“逸儿今年十岁了,毕竟不是襁褓婴儿了,需要贵妃时时在身侧,就算贵妃有罪,也不影响逸儿,太子的孩子尚未出世,朕终归不放心,所以还是选了逸儿。” 这个结果并不符合霍时修的预期,但他还是说:“陛下远虑。” “元丰真人说了,你是天定的辅政之人,今后你要好好辅佐逸儿,若有二心,就会伤及温晏,你自己看着办,还有你爹他们,你也别与他们敌对,就这样鼎足而立,朝局才稳固,别管百姓怎么想,那些庸碌之辈就像蝼蚁一样,再叫嚣也不过朝生暮死,不足为惜。” 霍时修的目光中藏着凶险,被掩进一次简单的躬身行礼中,他平静地回答:“微臣谨遵圣命。” 霍时修还没出宫门,陈公公又喊住他:“将军!出事了!霍葑霍尚书领着一众官员在宫门外集体参奏,说您在齐王府大开杀戒,不仅将一名郎中砍至重伤,还试图杀害齐王殿下,他们说您居功自傲伤害亲王,要皇上定您的罪!” …… “你起来吧,真人让你进去。”小道士跑过来,板着脸说。 温晏几乎倒在雪地里,脸色和雪一样白,听到小道士的话才勉强睁开眼,说:“好,多谢小道长。” 这已经是第二天的清晨,温晏像死了一回,被当儿和成蹊一起扶起来,身子僵硬,连坐进轮椅都费了一番功夫,当儿把从山下买来的汤婆子塞到温晏怀里,又让成蹊倒了热茶,温晏喝了之后,才勉强缓过来,“走吧,去见真人,别耽误了时间。” 凌烟阁是世代供奉功臣将领的地方,当时皇帝要在其他名胜之地为元丰真人建造住处,但元丰真人通通拒绝,选了凌烟阁,皇帝遂派人在凌烟阁旁修建了一座豪奢的宫殿。 “郡王爷,天寒地冻的,您来贫道这荒山做什么?”元丰真人在茶座上斟了一杯茶。 当儿把温晏扶到茶座的另一边,温晏还是很虚弱,但让当儿先出去,笑着回答元丰真人:“我想为我丈夫求一张平安符。” “平安符,慧心寺里多的是。” “听说真人写的符叫定符,在火上灼烧后会显出字来,一字定局,所以我斗胆来跟真人讨一张平安的定符,我想知道我丈夫将来的结局如何。” “贫道只为天下苍生求,不为某个人。” 温晏笑着说:“原来是这样,那确实是我太自私,心里放不下天下苍生。” “在雪地里跪了一夜。郡王爷的腿还好吗?” “不知道。”温晏摇头。 “值得吗?” “值得。” 元丰真人将茶盏中的水倒掉,重沏了一次,忽然问:“你对他有几成的把握?” “十成。” “这样有把握,还要来找贫道做什么?” “我也想为他做些事情,不管能不能帮到他,不管结果如何,我都要试一次,否则我不能心安。” “那你不用替他求符了,之前贫道已经替天下苍生求了符,烧完之后显出一个修字,这就是定论。” “这不是,这个修字根本没有帮到他,而是将他推进漩涡的中心,让他受困。” “那郡王爷想如何?” “他可以承担起那个修字,可以悉心辅佐下一任君王,但还请真人保佑他今后畅通无阻,不要再承受无谓的伤害。” 元丰真人笑着摇头,“这不是贫道能决定的。” “那就找能决定的那个人。” 话音刚落,元丰真人抬起头,“郡王爷,您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知道,我知道,皇上最信任真人,一心想着随真人羽化登仙长生不老,既然他这样不关心朝政,那大梁不如尽快交给关心朝政的人来治理。我来找真人,就是想让真人告诉皇上,底下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以及,若想羽化登仙,就先替霍时修把一切障碍扫清。” “你这样相信霍时修?你不害怕他成为第二个霍太师?” “我可以在悬崖边救他一次,也可以救第二次第三次,若是之后真的到了不可转圜的地步,我便同他一起下地狱。” 温晏脸色苍白,眼神却坚定。 “他心怀天下,我只在乎他。” -------------------- 还是回到《有缺无憾》这个名字啦 ## 第59章 陈公公急得涨红了脸,可霍时修却淡定得像与自己无关,竟还笑了出来,似乎并不意外,“我爹开始行动了。” 所有人都说霍太师式微,可只有霍时修清楚,霍太师在隐藏锋芒等待时机,等最大的竞争对手齐王因为得意而露出马脚,等愚蠢的贵妃自作自受,等现在台上真的只有霍时修一个人了,他再出现。 霍太师当然不会还把霍时修当成没有威胁的孩子,但也不至于害怕。 “将军,皇上已经歇下了,您这个时候也别出宫门了,就等着明早皇上醒来,老奴就带您过去,皇上一定会帮着您的。” “是,”霍时修并不推辞,“多谢公公。” 陈顺笑得谄媚,“将军不必客气,老奴今后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仰仗将军。” “陈公公这样有能力的人怎能屈于随侍,我相信不多时,陈公公就能成为掌印主侍,统揽宫中诸事,更好地为皇上为大梁尽忠。” 陈顺脸色陡变,片刻愣怔后猝然露出笑意来,他朝霍时修行了礼,然后看了看四周,小声说:“将军,老奴这里有一样东西,大概是将军需要的。” “什么?” “将军送给陈廷和的事关亓阳村暴乱的信函,不知为何到了另一位承笔少监陆琢的手中,只是这宫里诸事逃不过老奴的眼,在陆琢准备送去给霍太师之前,被老奴拦了下来。” 陈顺的语气透着了然与圆滑,他把东西给霍时修看了看,说道:“将军放心好了,老奴定会按时将东西送到皇上面前,让将军没有后顾之忧。” 霍时修明白了这个宫里的生存法则,合作还是对立,只在一句话之间,他给了陈顺许诺,陈顺自然会报答他。 霍时修回礼:“多谢公公。” 霍时修在陈顺给他安排的暖阁里睡下,但毕竟是在宫里,他睡得并不安稳,心里总想着明天的事,他打开窗户,让隆冬的寒意吹进来,身上冷了些,心才没那么急躁,他想着温晏临走时说的话,反复地想着,许久之后才静下心来,阖上窗户沉沉睡去,一夜无梦。 陈顺派人来叫醒霍时修,因为霍葑已经领着一众大臣进了宫。 皇上这几日精神十分不济,躺在榻上听霍葑陈奏。 “陛下,霍时修在齐王府大开杀戒之事已经闹得人尽皆知,他不仅试图杀害齐王殿下,还将一名来齐王府做客的郎中砍成重伤。” “哦?把那个郎中带上来。”皇帝说。 燕泽被抬上来的时候脸上还是血色全无,霍葑朝他使了眼色。 三日前,霍葑找到他,给他了一千两白银,告诉他,只要他在皇上面前指控霍时修杀人,这一千两以及京城南边所有的医馆都归他,当时燕泽浑身绑着纱布,好不容易从鬼门关逃了出来,悉心收藏的名贵药材也不在乎了,只要是有用的全都让仆人放下锅,家底都要亏空。 燕泽看着一地装着银两的箱子,眼神都散了。 霍葑对他说:“霍时修把你砍成这样,你不想要报复他?这是你唯一的机会,错过了这次机会,就再也没有人能管的了霍时修。” 燕泽说“好”,几乎没做什么考虑。 霍葑便离开了,燕泽看着他,心里觉得奇怪:霍葑和霍时修怎么会是亲兄弟呢? 他又想到温晏,想到那天晚上在齐王府,他压抑不住内心的冲动,扑上去撕扯温晏的衣服,刚刚解开最外面的腰带,霍时修就冲了进来,手起刀落,他就倒下了。 雪溅出来,燕泽忽然觉得很痛快。 很久之后在朦胧中,他听到温晏的声音,他感觉到温晏在急切地探他的鼻息,说着:“你别死,你不能死,你不能牵连到哥哥,他不能因此获罪……” 在那一刻,燕泽恨极了霍时修,这种恨几乎是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唯一支撑。 木轿落下,咣当的声响把燕泽从思绪中拽回来,他扑倒在地,勉强给皇帝行了礼,“草民燕泽参加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此时霍时修正好走进来,燕泽一回头就看到了,可霍时修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好像并不在意他的供词是否对他不利。 皇帝在榻上说:“他们说你身上的伤是霍时修砍的?” 燕泽没有立刻回答,霍葑朝他望去,目光阴鸷,催促道:“燕泽,陛下在问你话。” “草民身上的伤——”燕泽跪伏于地,在不长不短的停顿后,他说:“与霍将军无关,都是当日草民喝醉了酒自己造成的。” 霍时修愣住,下一刻霍葑就冲上去拎起燕泽,提高了音量吼道:“你胆敢欺君?” 陈顺喝止他:“霍大人,这里由不得你大呼小叫!” 皇帝声音疲乏,明显是不耐烦了,“燕泽,再给你一次机会,完完整整地说一遍。 燕泽身上也剧痛无比,但还是勉力撑着,“草民身上的伤,与霍将军无关,霍将军也没有在齐王府大开杀戒。” “好,既然如此,朕便信你,”皇帝望向霍葑,“霍葑,你还有什么话说?” “微臣——” “诬告陷害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霍葑立马跪了下来,“皇上,燕泽一人之言不可信,您可以去齐王府找来当晚被霍时修砍伤的家丁,他们都可以作证。” “齐王已经因罪被囚,他的家丁也是待罪之身,再说了,他们的话自然是偏向齐王,更不可信,不问也罢。” “皇上,您——” 陈顺冷声道:“霍大人,要注意分寸,这里可不是兵部,更不是您的一言堂。” 霍时修忽然打破僵窒的局面,“皇上,微臣有事要奏。” “说。” “您之前让我调查的北境胡守志贪墨案,现在已经有了结果,据调查,北境知府胡守志十年间共贪墨银两八百五十余万两,并以西北军事防御需要大量采买南昶的橦木为名义,将其中的六百二十五万两输送至京城,霍葑霍大人拿走三分之二,剩下的三分之一归南昶知府。” 一切瞬间被逆转,霍葑难以置信道:“霍时修,你胡说什么?” “八百五十万两……八百五十万两……一个小小的知府竟然能贪墨这么多银两,”皇上将手边的茶杯摔到地上,怒火冲天:“朕要修道宫,修祭坛,一个个跑过来阻止朕,说国库紧张!原来都紧张到你们口袋里去了,霍葑,朕待霍家还不够好吗?你们到底想要什么?你说!” 霍葑吓得浑身发抖,“皇上,臣没有,这些都是霍时修的一面之词。” 就在这个时候,陈顺也走上来,“圣上,老奴斗胆也在这里向圣上请奏一件事。” 皇上强压怒火,摆手道:“说。” “东边的亓阳村祭坛出了乱子,老奴在宫外的表亲就住在亓阳村,他给老奴送来一封信,信中说亓阳村祭坛的抚恤金全被礼部和兵部的两位大人掏空了,村民们一文钱都没拿到,而且两位大人还将祭坛里的金丝楠木都替换成了普通的樟木,有一个村民发现了,说要告到官府,还没走到官府门口,就被杀了,尸首挂在村头示众……老奴表亲的信里简直字字泣血,实在让人心痛,所以老奴斗胆在圣上面前请奏此事,还望圣上主持公道。” 宫殿里安静得让人喘不过气来,连殿外的风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削去霍葑兵部尚书的官职,立即关进暗室,在交代完所有罪状之前,不得踏出暗室一步。”皇帝闭上眼,呼吸都是重的,似乎每一次呼气吸气都带着浓浓的怒意,他说:“宣霍太师即刻进宫。” 陈顺立马遵旨:“是,来人,把霍葑抓进暗室。” 霍葑一直在求饶,他甚至朝霍时修磕了头,可霍时修背对着他视若无睹。 他的求饶声消失在殿外的风雪中,霍时修突然觉得晕眩,朝后跌了几步之后才站稳。 殿中很暗,虽然是早晨,却需点上蜡烛才能勉强看清周遭。 殿中只有三个人,皇帝,霍太师还有霍时修。 霍太师因为年迈,皇帝赐了他一张凳子,霍时修在他身边长身玉立,若是仔细打量,有人会觉得这父子俩其实十分相像。 “太师,今天这个局面,你有没有预料过?” 霍太师很平静,笑着摇头,他看起来苍老了不止十岁,眼窝深陷,皱褶横生。 “你的小儿子和你一样有手段,和你一样心狠,把自己的大哥和二哥都逼上了死路。” “成大事者,该有此魄力。” “霍太师认输了?叱咤风云二十年的霍太师,你原来也有认输的一天。” “本来就是替皇上守住这江山,不管是老臣,还是霍时修,都一样,只要能替皇上分忧就行。” “也是,走了霍太师,来了霍将军,于百姓而言都一样。”皇上笑出声来。 霍时修皱起眉头。 皇帝问:“霍时修,下一步你想怎么做?” 霍太师抬眼望向霍时修,霍时修猛然怔住,霍太师的眼里竟然没有恨,只有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柔情,他想起十几年前霍太师十分疼爱他,去哪里都带着他,得了空还会亲自陪他写功课,像一对芸芸众生中的普通父子。 霍太师平静且坦然地望向他:“修儿,你很久没回家了,你娘亲很想你。” 霍时修瞬间红了眼眶。 原来霍太师最大的筹码就是霍时修的心软。 霍时修想:难道我就这样功亏一篑了吗?皇上不会除霍太师,他甚至希望霍太师的势力一直存在,制衡着霍时修。可霍太师没有被扳倒,霍时修做的这一切便没有任何意义。 皇上当着霍太师的面这样问霍时修,就是没有给霍时修机会。 霍时修陷入不可解的两难中,他躬身道:“一切由圣上定夺。” 就在这个时候,陈顺忽然走进来,神色紧张:“陛下,元丰真人来了。” 皇帝一下子从床榻上坐起来,回光返照般地说:“快快快,将真人迎进来。” 霍太师和霍时修都需暂避退出大殿,霍太师在檐下看着远方,“暗室里没有讯问,没有白纸黑字,只有血淋淋的严刑拷打,你的兄长进去了,就很难活着回来。” 霍时修眉间微蹙,“这是皇上下的命令。” “你想要什么?” 霍时修也在想,我到底要什么。 他想起温晏,忽然就有了答案,“我想要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霍太师嗤笑:“幼稚。” “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 “皇上是个敏感多疑的人,你别以为他现在重用你,就是无条件信任你,他想要的,只是坐拥江山,享尽富贵,还有得道成仙。至于你说的什么海晏河清?他才不关心,别傻了,在这个世道,做贤臣没有出路,霍时修,放下你心里那些无谓的责任和道义吧,这是我对你最后的忠告。” “爹觉得自己还是赢家吗?” “我不会输,因为皇帝不会让你赢,他不允许这个朝堂上有赢家。” “如果老天让我赢呢?” 霍太师笑了笑,并不在意。 “您可能不知道,几个月前皇上去凌烟阁向元丰真人请定符,定符烧了之后显出一个字来,不是逸王的逸,而是修。” 霍太师脸上的笑意陡然凝滞。 就在这时,陈顺走出来,喜不自胜地对霍时修说:“将军,皇上听了元丰真人的话,说要尽快退位早日登仙,今后一切都由你定夺。” -------------------- 权谋部分就到这里了(虽然是小儿科版权谋),从明天开始就是谈恋爱复婚谈恋爱 ## 第60章 皇帝修道已经到了疯魔的状态,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把天下都当成他的道阵,在东南西北四个方位建造劳民伤财的祭坛,也不去管沿边水深火热的战事,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皇帝主动退位,霍时修并不意外 唯一意外的是元丰真人。 霍时修深夜造访元丰真人在宫里的住处时,元丰真人还未睡下,似乎有意等候霍时修的到来。 “将军有什么想说的,不妨开门见山。” 霍时修一时语塞,更加觉得怪异,迟疑了片刻,坦白道:“两件事,一件是定符,一件是今早您的解围。” “第一件事,”元丰真人笑了笑,忽然拿出手边木匣里的一张符,放在蜡烛上灼烧片刻,霎时间符纸就烧成了灰烬,元丰真人望向霍时修,说:“世上根本没有什么定符。” “怎么会这样?” “你要感谢一个人,你的三哥,霍荀,他在最后一次上战场前来找我,说他预料到今后的局势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如果霍家倾颓,他希望我能保住你。” “三哥……” “霍荀将军是世上少有的完人,虽然年岁比贫道小很多,但很值得敬重,他告诉贫道,他的四弟比他更有谋略,更是治国辅政之才,只是困于太师的牢笼,有些郁郁寡欢,霍将军说他因为是庶出,霍太师不会像控制霍蕲和你一样控制他,所以他能施展自己的才华,通过一场又一场的战功逃出了太师的禁锢,但帮不了他的四弟,一直心存遗憾,贫道与他是忘年之交,便想了个办法弥补他的遗憾。” 霍时修沉默许久,随后弯腰给元丰真人行了一个大礼,“多谢真人。” “至于第二件事,你也不必谢贫道,要谢就谢晏平郡王去,他在凌烟山下跪了一夜,求我帮你解围。” 如一声惊雷在霍时修耳边炸开,他诧然道:“跪了一夜?” “是。” 霍时修几乎一刻也待不住,立即想冲出去,可元丰真人拦住了他:“他现在在凌烟阁休养,那里还算是个静养的好地方,贫道临行前他也叮嘱过,想一个人待在那里静些日子,在你没有完全安定下来之前,别去打扰他。” “那他的腿——” “确实有些严重,但疗养一些日子应该会转好。” “前天他告诉我,腿有了点知觉。” 元丰真人闻之也有些动容,“他说,他也想为你做些事情。” “能遇见他,是我的福分。” “今后大梁的百姓就交给你了,霍将军,贫道虽没有天赐的定符,但也有一句话想赠予将军。” “您说。” “心有明灯在,前路皆坦途。” 霍时修说:“我一直牢记于心的,多谢真人。” “贫道在蓬莱仙岛过惯了出世的生活,来了京城之后颇多不适应,一开始也想不明白,后来才意识到不适应的原因是京城的日光太过强烈,照得人睁不开眼,不过现在想一想,也许晏平郡王说得对,古有后羿射日,今有大梁变天,都是历史之必然,将军也不必让自己太过劳累,处理完了朝中琐事,便去凌烟阁看望看望晏平郡王。” “是。” 元丰真人走后,皇帝出了诏书,待太子之嗣诞生后即退位,由太子之嗣继承大统,霍时修任辅国大将军,协领朝廷诸事。另外,霍太师、霍葑和霍蕲流放西疆,霍夫人褫夺一瓶诰命夫人封号,霍府众人迁出太师府,与霍家牵连的官员多达百余人,其中有直接权钱往来者共六十一人,或贬官或流放,与齐王和贵妃牵连的官员也是一样的下场。 佑天二十三年春,大梁迎来第一次朝堂的大肃清。 等霍时修处理完最急切的一些事,又安顿好沿海的军事部署,离皇帝出诏书已经过去四个月了。 霍时修从伏案的困倦中勉强清醒过来,忽然喊了声:“成蹊,给我倒杯茶来。” 半天没有人应,霍时修这才意识到,成蹊正陪着温晏在凌烟阁休养,想及温晏,霍时修的思绪清明了一些。 他看了看窗外的景色,院里的梨花开得正盛。 忽然很想很想他。 于是喊了两个小厮陪同,坐着马车往凌烟阁去了,路上经过许多热闹的街市,一片祥和景象,百姓见到霍时修的马车都齐齐跪地,高呼“大将军万世之功”,等到霍时修的马车都消失在长街尽头了,呼声仍不止。 可到了凌烟阁,却被人拒之门外。 当儿抱着胳膊站在台阶下,十分敷衍地行了礼:“参见大将军,我家小王爷说了,今天身子疲乏,不能见人。” “怎么了?”霍时修忍不住担心。 成蹊在旁边为难地挠后脑勺。 当儿又说:“大概是看大将军现在权倾天下,小王爷不免害怕。” “不会的,你让他放心,我还是原来那个霍时修。” 见霍时修一脸忧色,成蹊终于憋不住了,凑过来低声说:“小王爷最近……最近……吃胖了,他不好意思见您,才故意让当儿这样说的。” “谁说吃胖了的?”当儿急着护主,连忙道:“那叫把少长的肉都长回来,一点都不胖的,最多是脸变圆了一点点。” “当儿!”门里突然传出温晏的吼声。 当儿和成蹊扑哧一下笑出来,饶是霍时修也忍不住低笑了一声。 “晏晏,开门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温晏委屈得要命,“不要,你笑话我。” “我没有,我怎么会?” “你就是笑话我,我不想见你了。” 他的语气还像当初刚进太师府时那样带着点撒娇的意味,霍时修莫名觉得一切好像都没有变,即使他亲手将自己的父兄流放边疆,即使他一纸诏书就将大梁变了天,但只要温晏还在他身边,就一切都没有改变。 “晏晏,腿好些了吗?” 温晏不吭声,当儿一手拢着嘴,小声泄密:“好多了,已经能自己站起来了,只是还迈不了步子。” “看来凌烟阁确实很适合休养,元丰真人走了吗?” “三个月前就走了。”当儿回答。 “你下次来,”温晏蓦地开口,对霍时修说:“你下次来,给我带点唐记的咸口酥来,我想吃了。” “好,还有别的想吃的吗?” 成蹊刚想记下,就被当儿拉走了。 温晏又说:“暂时还没有,我想到了告诉你,你就会帮我买吗?” “当然,我亲自去买。” “辅国大将军亲自帮我去买糕点,我的面子也太大了吧?” “不管我的身份如何,晏晏,在你这里,我只是你的哥哥,你的夫君,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还没有准备好见你。” “没关系。” “哥哥,前阵子你一定很难过。” “那等下次见面的时候,晏晏要好好安慰我。” 温晏隔着门红了脸,小小地哦了一声,小到霍时修都没有听见,但他也不好意思再补上。 新旧更替之际,霍时修实在是忙不开,等到好不容易抽出空来给温晏去送咸口酥,已经是一个月后。 刚到唐记门口,就听见里面的杂役聊道:“听说大将军要娶定文公的孙女!前几天定文公还带着孙女去将军府呢!想来也对,定文公是三朝元老,这么些年有口皆碑的,大将军要是和定文公家结了亲,今后势力就更加稳固了!” “大将军之前娶的是谁来着?” “晏平郡王,诚王一向势单力薄,晏平郡王也只有个郡王的名头,又是个残疾,大将军和他成亲统共不到半年就和离了,想来也没什么感情。” “是啊,定国公的孙女的确是好选择……” 霍时修到达凌烟阁时,才发现阁里空无一人,床榻都是空的,唯有桌上留了一张纸,上面写着:霍大将军,把你的事情都了结清了再来找我,我要是再听到一句闲言碎语,你这辈子都别想见到我。 ## 第61章 “你说,他会不会找不到这里?” 温晏打量了四周,一家不算太大的医馆,从一个要举家搬去江南的老郎中手里买下,坐落在京城的北边,靠近元宁街,离唐记糕点铺只有二里路的距离。 当儿正在打扫柜子,“怎么可能?他现在可不是霍四少爷了,是霍大将军,您瞧瞧这几个月他的雷霆手段,别说京城了,就是整个大梁,现在又有谁能逃过他的眼睛呢?” 成蹊立马反驳:“你别这样说,少爷和太师可不一样。” “我没说他们一样啊,我只是觉得四少爷变了很多。” 温晏低下头,摸了摸膝盖,含笑说:“人总是要变的,就算他真的变了,我也不怪他。” 当儿想了想,“也是。” 他忽然望向成蹊,“成蹊,你也会变吗?你的少爷说不定会封你个御前侍卫,你要不要当?” “不了,”成蹊摇头,老实回答:“不想当,我愿意帮少爷保护小王爷一辈子。” 温晏朝他笑:“我可不要你们两个在我身边吵吵闹闹一辈子,等一切安定下来,我的医馆也顺利开张之后,我要帮当儿择一门亲事,成蹊,你觉得怎么样?” 当儿有些紧张地背过身去,佯装着收拾柜子。 成蹊反应了片刻,立马说不行,“当儿不会愿意的,当儿说他现在还不想……” 说到最后自己都没信心了,声音越来越小,温晏差点笑出声来,转着轮椅出了门,把两个人留在屋里,自己到街上晒太阳去了。 四月和煦的日光照在脸上,温晏感觉到身心舒畅。 一转头就看见了霍时修。 温晏怔住,傻傻地看着那个人看了许久,好不容易才回过神来,尚未开口,眼圈就红了。 霍时修在树下长身玉立,身穿藏青色的宽袖广身长袍,黑发由镶碧银冠束起,显得成熟英武又不怒自威,他缓缓走过来,弯起嘴角对温晏说:“开了医馆,晏晏以后要当小郎中了?” 温晏点头。 “真好,我替你高兴,”霍时修把咸口酥放到温晏腿上,蹲下来抬手摸了摸温晏的脸颊,“晏晏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过自由的人生,这就是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 “自由的人生……”温晏的眼神突然犀利起来,语气也变得古怪,“你不准备和我成亲了?” “怎么可能?我做梦都想,我还不敢跟你提这件事,”霍时修会心一笑,阴沉了四个月的脸终于变晴,他说:“既然晏晏提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你想得美,我说了,把你那些风流轶事都处理干净了再来找我,不然我不会见你的,也不会再理睬你。” 霍时修无奈:“我看都没看那位定文公孙女一眼。” 温晏嘴撅得可以挂油壶,“你说了我就信?眼睛长在你脸上,你看没看人家,我怎么知道?” “晏晏——”霍时修刚要哄他,身后侍从靠近传话。 侍从在霍时修耳边通报了事情经过,霍时修脸色一变,抬手让侍从先退下,继续笑着同温晏说话,“又有官员招供了,我得回去看看他的罪状。” “你这样会结仇的。”温晏有些担心。 霍时修摸了摸温晏的脸,“没有办法,只能这样。” “哥哥,你保护好自己,我不阻拦你为了大梁鞠躬尽瘁,但我要你为了我,保护好自己,不要让自己受伤。” “好。” 霍时修倾身上去,在温晏唇上印了一个吻,熟悉的触感让两个人同时生出无尽的缱绻和不舍来,分开之际,霍时修轻声说:“晏晏,下次我再来的时候,可以准我进屋吗?” “看你表现。” 霍时修笑了笑,“好。” 他起了身,同温晏道别,转身时脸色陡然变得冷肃,侍从跟上来,“将军,现在该怎么办?” “皇上什么时候驾崩的?” “昨夜亥时三刻,正在宫殿的蒲团上彻夜修炼仙术,不知怎么的,忽然喊了一声心口疼,陈公公还没冲过来,就倒下闭了眼。” “现在宫外的情况呢?” “齐王殿下手下的一群老臣正率领几千兵马围住了宫门,正准备往东宫去。” “立即宣谢子明,让他领兵过来。” “是。” 霍时修坐进马车,往东宫飞驰,一刻也耽误不得,谢子明的军队在半柱香后列阵于皇宫前,与齐王余孽成对峙之势。 为首的老臣怒吼道:“霍时修,你蒙蔽得了百姓蒙蔽不了我们这些老臣,你身上流着霍家的血,你和你爹一样靠着那些荒谬的神鬼仙术迷惑皇上,欺上瞒下,颠倒纲纪,操纵皇嗣,大梁迟早会败在你的手里!” 霍时修独自站在台阶上,睥睨着地上的那些人,不禁烦躁地蹙起眉头。 他朝谢子明使了一个眼色,谢子明的军队便从四面八方冲了过来,将这群人团团围住,可到底有几千人,围杀并不容易,其中一个功夫敏捷的人突出重围,目标明确,直往东宫。 霍时修连忙追了过去。 皇宫离温晏的小医馆很远,所以当温晏听到了霍时修为护侧妃受了伤的消息时,已经是深夜了。 他心里其实隐隐有预感,可在听到的那一刻拿药的手还是忍不住一抖,正要说话,外面的门忽然被人敲响,当儿问是谁。 外面的人不回答,当儿迟疑地走过去,拉开门闩。 黑夜里露出谢子明的脸,还有他半扛半扶着的一个人。 “受了伤还不肯医治,非要把事情全处理完,结果拖到现在,”谢子明边说边把霍时修往屋里拖,成蹊跑上来一同扶住了,放在温晏腿边的座椅上,谢子明笑得谄媚刻意,“温大夫,您看能不能帮帮忙?” 霍时修半晕半醒,嘟囔了一句:“宣太医,给侧妃娘娘把脉,皇嗣要紧,不能有闪失。” 谢子明搭腔道:“大将军,已经为侧妃娘娘把了三次脉了,皇嗣没事,有事的是你!” 温晏闷不做声地拿过药箱,把里面的纱布和金创药都拿出来,又让当儿去煮一锅沸水,他移到霍时修身边,脸色很冷,毫不留情地解开了霍时修的腰带,又撩开霍时修的衣襟,看到被血浸透的里衣,刀伤不深,没有太大的危险,但因为止血不及时,还是给霍时修的身体造成了不小的损耗。 霍时修在疼痛中清醒过来,一睁眼就看到温晏含着泪的眸子。 他抬手去摸,被温晏一巴掌拍开,“老实点。” 谢子明笑得腹痛,先退下了。 当儿递上热毛巾,温晏帮霍时修一点点地擦拭,眼眶里的泪倔强地不肯掉下来,很快,他就帮霍时修涂好药重新裹了纱布。 他一边收拾药箱,一边冷冷地问:“霍时修,你犯了什么错?该受什么罚?” 霍时修忍不住道:“情况太危急,他们冲着皇嗣——” 话说一半,温晏的眼刀就飞过来。 霍时修噤了声,低下头,“我犯了失信于晏晏的错,我让自己受了伤。” 温晏抱着胳膊看了看他,然后幽幽地给出了惩罚:“罚你一个月不准碰我。” ## 第62章 皇帝驾崩的消息还未出宫门。 只是民间已经有了各种议论声,可霍时修迟迟不出面,百姓也不敢妄加猜测。 “行了,你回去吧。”温晏背对着霍时修,在桌边翻看医典。 霍时修脸色很苍白,但眸子是亮的,依依不舍地看着温晏,“没事,我想多待一会儿,陪陪你。” “别了,大将军还是去处理政务吧,朝廷一刻都离不开您,皇嗣也离不开您,我可不敢误了军国大事。” “晏晏,我、我也不想受伤。” “我知道,我理解。” “晏晏——” “你回去吧,我也要洗漱了。”温晏语气冷淡,将手里的医典又翻了一页,像是极不想与霍时修说话。 霍时修不敢多言,在原处僵坐了一会儿,然后窘迫地起了身,因为失血过多,朝后踉跄了一下才勉强站定,温晏死死咬住嘴唇,怕眼泪不争气。 “那我先走了。”霍时修说。 温晏没有吭声。 霍时修又站了一会儿,依依不舍地看着温晏,温晏穿着绀青色的衣衫,很深的颜色,衬得他细长的后颈愈发白皙,四个月在凌烟阁养出来的肉让他看上去很健康,更加鲜活,没了从前病恹恹的气息,指尖抵着泛黄的典籍,把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沉静。 他在这样的氛围里说出“一个月不许碰我”,一丝威胁的意味都没有,反而引人遐想。 温晏长大了,变得成熟且诱人,他知道霍时修想要什么,他不再是那个扒在霍时修浴桶边上一脸天真的小孩, 他真的长大了。 霍时修的话几度脱口而出,可他知道温晏不想听,为难之下,选择转身离开。脚步如千钧重。 门打开又关上,温晏的眼泪终于掉落下来,霍时修胸前的伤口太刺目了,他心疼到无以复加。 当儿走上来,给温晏倒了一杯茶,他伸手摸了摸温晏的肩头,“小王爷……” “我以为逃过了皇帝就好了,可只要是朝廷的事,动辄上万人的大事,哪里能轻而易举地就做好呢?哥哥这条路是全天下最难走的路,我却什么都做不了。” “您不是能帮他疗伤吗?”当儿坐下来,缓缓道:“这个问题您在凌烟阁的时候不是都想明白了吗?大将军有他的抱负,您有您的夙愿,注定不可能过上朝夕相处的平常日子,既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现在也没机会后悔了,还有,您帮不了他又不是您的错,就像他也不能帮您去给病人把脉开方一样,您不用自责,大将军现在刚刚把位子坐稳,面临的危险大一些也实属正常,我和成蹊都相信他,您也该相信他,不是吗?” “我相信,我理解,”温晏低下头,轻声说:“但我心疼。” 当儿伸手摸了摸温晏的肩头。 “他走了?”温晏问。 “嗯,走了。” 温晏垂下眼,正要继续看典籍时,门板传来几声叩响。 当儿跑去开门,温晏泪眼朦胧地望过去,只见霍时修踏夜归来,立在门口朝温晏浅笑,他有些虚弱,但身形依旧高大,他说:“温大夫,我能不能在您的医馆里留宿一晚?” 温晏鼻酸得不行,正想摇头,霍时修又说:“管他什么皇嗣和天下,都没有你重要。” 两个人遥遥望着,谁都没有再开口。 月色融进夜里,流光皎洁,照出霍时修原本的样子来,温晏恍然间看到了半年在紫藤架下对他温柔微笑的霍四少爷。 他那么好,从前如此,现在也没有变。 “成蹊,给你家将军沐浴更衣,然后……”温晏转过身,轻咳了一声,“送到我床上吧。” 当儿和成蹊对视了一眼,差点笑了出来,连忙跑去烧热水。 霍时修身上缠了纱布,自然只能靠热毛巾擦拭,所以他洗得很快,只是没有干净衣裳穿,温晏便扔了一件给他,是温晏之前带走的。 等温晏慢条斯理地沐浴更衣完之后,霍时修已经在他的床上快睡着了。 他的床很窄小,他用来垫在下面的软垫又占了一大半,霍时修几乎伸展不开,手脚拘束地睡在里面。 温晏从轮椅上站起来,动静有些大,霍时修就陡然醒了,连忙坐起来想要抱他,可正好牵动了胸前的伤口,他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是强撑着要过来。 温晏朝他翻了个白眼,“你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说罢就弯下腰,扶住了床榻的边,然后微微往前倾,再顺势转身,虽然缓慢,但算得上流畅,霍时修十分诧异。 温晏躺下来,霍时修给他盖上被子,手有意无意地碰到温晏的身体,温晏皱起眉头,警告霍时修:“我说了什么?” 霍时修立即悻悻地收回手。 他也睡下,两个人并排躺着。 温晏身上淡淡的药香味传过来,好像有凝神静气的效果,霍时修的心定下来。 “晏晏,我院子里的桃花开了,秋千架也快做好了。” “哦。” “晏晏,治国平天下是我的抱负,但也不是全部,这其中有一半是源于我想替我父兄赎罪,他们种下的恶果,我来偿还罢了。什么权力地位,都是幻影,我不会沉溺也不在乎,如果有人拿天下和你让我选,我会毫不犹豫选择你。” 温晏眨眨眼,忽然觉得委屈。 “我爹和我的大哥二哥都到了西疆,我托人看管他们,尽可能地不让他们遭罪。朝廷里有人拿这件事抨击我,我娘也不肯见我,听下人说她瘦了很多,日日拜佛念经,只有一次她肯隔着门和我说话,她让我把她发配到西疆去,或者杀了她,她说我会遭报应的。” “不会的,哥哥。” “皇上昨夜驾崩了,今天齐王党派的余孽就来刺杀侧妃,晏晏,我以为一切是终点,原来只是起点。” 温晏握紧了拳头,说不出任何话来。 “我可以处理好这一切,但势必还要冷落你一阵子,我突然很后悔,在北境的时候,就应该答应你和你一起私奔,躲到大漠深处,谁也不认识我们。” “你不会愿意的,因为你是霍时修,”温晏侧过身,抬起胳膊垫在头下,轻声说:“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霍时修,如果霍时修有一天不悲天悯人、不肯当救世主了,我可能也就不喜欢了。” 霍时修朝他笑。 温晏也弯起嘴角,笑了笑,然后很快又严肃起来,皱着眉头说:“你以为卖惨就可以博得我的同情?” 霍时修连忙摇头,“我没有。” “睡觉!” 霍时修十分听话,一点也不敢忤逆温晏,可能是太累亦或是药剂作用,他很快就呼吸平缓,陷入困倦里。 温晏一直到霍时修的呼吸完全均匀了,才睁开眼,他悄悄掀开自己身上的被子,翻身靠近霍时修,他一只手撑在霍时修的枕边,一只手摸了摸霍时修的下巴,然后倾身在霍时修的唇上印了一个吻。 一个还不够,他探出舌尖舔了舔。 他小声地说:“怎么办?我后悔了,我想要你碰我,很想很想。” ## 第63章 温晏以为霍时修会像以往的任何一个清晨一样,早早醒来,偷偷离开,可是他这天早上一睁眼,就看到霍时修撑着头侧躺在他身边,眼神情意眷眷。 “你还没走?” “再待一会儿,”霍时修给温晏拉了拉被子,然后躺回去,“再让我待半个时辰,好不好?” 温晏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努努嘴:“随你。” “如果天地就晏晏这张床这么大就好了,想就这样和你白头偕老。” “快一年了。”温晏忽然说。 “是啊,快一年了,记得大婚那天正好是酷暑刚结束,闷热难耐,一转眼已经初春时节了。” “一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霍时修也有些唏嘘,“我时常自问,这一年做的这些事到底对不对,有时看着百姓脸上露出笑脸,看着故庄的百姓放下恐惧回到各自的家乡,我会觉得自己是对的,可是一想到我的父母兄长,我就觉得自己罪大恶极,我可以不在乎外人的悠悠之口,但我受不了内心的煎熬。” “可是他们不离开京城,大梁的朝堂就永远笼罩着霍家的乌云,皇帝成日修仙论道,太师欺上瞒下结党营私,残害忠良和百姓,太子无能,藩王有篡位之心却无治国之心,后宫还妄图干政,大梁正值内忧外患之际,时势造英雄,你不站出来也会有其他人站出来。” 温晏看了看霍时修紧蹙的眉头,继续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就像我无条件相信你一样,霍夫人也无条件地相信太师,谁让他们是夫妻呢?我知道你心里不好过,这阵子我去了几次霍夫人那里,她也不肯见我,但我已经安排了几个厨子和婢女进到霍夫人的住处,每日向我汇报霍夫人的身体状况,尽力为她调养身体,有什么事情我会告诉你的,你也不要太自责。” 霍时修没有想到,有些愣怔,“晏晏,谢谢。” “你我之间,不说这个。” 霍时修转身撑在温晏旁边,“还有你在凌烟山跪了一夜的事,我也一直没有机会——” “你要怎么感谢我?”温晏挑了下眉,平静地控诉:“你几次要和我和离、为了要给你的将士复仇不顾性命也不顾我、还有这次,整整四个月不来看我,嘴上说着我最重要,心里还是装着你的天下,霍时修,这么多的罪状,你慢慢还。” 霍时修猝然落泪,温晏被吓到,迟疑地伸出手去擦霍时修的眼泪,又被霍时修握住,霍时修在他的手背上覆了一个吻,“我亏欠你太多,该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温晏撅起嘴,委屈夹着暗暗的欣喜,朝霍时修瞥了一眼,“你慢慢还吧,一辈子那么长,你可不许半途而退。” 霍时修倾身过去吻他,却被温晏抵住,“不要。” “那抱一下呢?” “也不要。” 霍时修语塞,最后小心翼翼地把温晏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无奈道:“是我活该。” 侍从在外面敲门,看起来有急事,实在不能再赖床了,霍时修叹了一口气,下床穿衣,温晏突然说:“对了,别忘了帮蕙娘将她家人重新下葬立碑,否则她的爹娘兄妹的牌位就进不了姚家的家祠,这也是蕙娘多年的遗憾。” “多亏你提醒我,我把这事给忘了。” “之前燕泽没在皇帝面前指控你,也是蕙娘帮的忙。” “我隐隐有猜想,但实在太忙,没来得及去证实,蕙娘现在怎么样?。” “离开了齐王府,之前去凌烟阁找过我一次,我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没有说,只是让我别担心。” “她真是个很命苦的姑娘。” “她说齐王从宿星殿送出来一封信,信里写着今生缘浅,来生再续。” 霍时修皱起眉头。 温晏笑了笑:“蕙娘也觉得好笑,齐王还想着用这些酸话感动蕙娘,让蕙娘替他报仇救他出去呢,蕙娘说,其实也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只是伴君如伴虎,回头想想也没什么意思,她不求今生能遇一良人,只求平安顺遂,她的爹娘在天上能安息就好。” “我会好好处理姚家的事,你放心。” 温晏点点头,“行了,你快走吧,皇帝驾崩,宫里有你忙的。” 霍时修临到门口,还忍不住回头望温晏,“好好照顾自己。” 温晏朝他摆摆手,示意他快走。 宫里的事确实很多,皇帝的丧礼步骤繁琐,从停殡到下葬,足足花了十八天,期间又是各地官员和蕃国属臣前来京城哀悼,虽然六部在霍时修的指挥下将一切进行得顺利有序,但毕竟霍时修年轻,老臣里有人不服,霍时修为了平衡朝局也颇费了心思,见招拆招,三十六计都用上。 好不容易等皇帝下葬皇陵,太子遗诏公诸于世,一切才结束。 霍时修有时直到深夜才处理完事情,来到温晏的医馆怕吵醒温晏,徘徊在门口不敢进,当儿和成蹊会里应外合,悄悄告诉霍时修,其实温晏也没有睡,在等他来。 霍时修来敢推门进去,觍着脸在温晏家里蹭了浴桶,又觍着脸爬上床,往温晏身上贴,温晏挣扎不过,越往夏季身上穿的越薄,三下五除二的功夫,衣衫就都被霍时修扒光了。他的腿好了些,能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迈,但尽管这样,霍时修还是不敢轻易去折腾温晏。 他总是埋头在温晏下面,将温晏伺候地舒舒服服,然后就陡然结束,留温晏一边喘气一边发懵,“你……不做吗?” “你的腿刚好,怕弄疼你。” 温晏也不好意思再说,就板着脸往霍时修怀里凑,霍时修抱住他,把他按在怀里揉,“看到你能从轮椅上站起来,晏晏,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温晏在这个时候不想听感慨,闷闷道:“你这般忍得住,我会怀疑你不爱我了。” 霍时修的眼神忽然变得晦暗不明,他翻身把温晏压在身下,含着浓浓的欲望。 温晏嘤咛了一声,紧紧圈住霍时修的脖颈,他已经完全能够感受到这一切。 身体的欢愉和精神的满足全都能感受到。 “你进来,”他催促着,胸膛贴在一起,温晏感受到霍时修刚刚愈合的伤口,他的威胁都带着情欲,咬了咬霍时修的耳朵,说:“从今往后,你不可以再受伤,你的身上,除了我挠出来的印子,什么痕迹都不准有。” …… 下面还没分开,温晏迷迷糊糊地捧着霍时修的脸就吻上去,含糊不清地说着“喜欢哥哥”。 -------------------- 完整版见微博,搜索“六十三”,可能明天完结 ## 第64章 那天蕙娘来到凌烟阁,并没有急着敲门,而且站在山崖边看了一会儿风景,等当儿出来时发现了她,她才转过身,说:“我想见小王爷一面。” 她帮温晏看了看膝盖和脚腕,笑着说:“好了许多。” “蕙娘,你今后什么打算?” 蕙娘没有说话,只是整理好温晏的衣摆,然后站起来。 “你不用担心,我会好好的。” 温晏几次想开口,但终究没有说出,只是说:“蕙娘,霍时修的事,多谢你了。” “不用,帮他就是帮我自己,”蕙娘背着手,转过身望着门外的景色,“其实一开始投靠霍时修是最好的方法,但我不想那样做,我知道霍时修狠不下心,我不忍看他两头为难。” 温晏心里隐隐有了预感,“你想做什么?” 蕙娘沉默着,温晏低下头,半晌开口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 “我原本的名字叫姚初慧,慧是智慧的慧,现在想来,我真是辱了这个字,聪明不够,胆量也少得可怜,其实我这些年刺杀过霍太师好多回,可每次还没靠近就被人察觉,最后都是霍时修替我解了围。” “所以你想趁现在这个机会?” 霍太师与霍葑霍蕲在西疆流放,身边看管的人不多,住处也没有重重守卫。 “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温晏眉头紧锁,似有万般纠结,可他知道自己不能阻拦蕙娘,姚家是灭门之灾,不能感同身受,就不能妄加指责,但他也知道霍时修一定不能接受父兄的死亡,两边都是血缘亲情,该如何衡量轻重? “蕙娘,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至于结果,便是尽人事听天命,谁也不能阻拦。” 蕙娘在压抑的沉默中忽然笑了,她说:“小王爷长大了,从依附别人的人,变成了让别人依附的人。” “旁观者清罢了。”温晏笑着摇头。 蕙娘离开之后,温晏在屋里坐了许久,日光渐高,照到凌烟阁里林列的忠臣像上,温晏想:几十年后,哥哥的画像能不能列于其中呢? 霍时修可以为了肃清朝堂杀人不眨眼,也可以保留孝心和善良,可以成就万世之功,也可以变成下一个霍太师……温晏都无所谓,只要当霍时修疲惫的时候,他能成为霍时修唯一的栖息地就好。 又过了五个月,当儿飞快地跑进来,嘴里喊着:“小王爷,小王爷,新皇诞生了!新皇诞生了!” 温晏愣住,有些恍然,“时间过得真快。” “听说过几天就要举行登基大典了!” 温晏开心不起来,低下头摆弄手里的药瓶,“那哥哥又要有的忙了。” “这倒也是,虽说大将军这阵子任命了好些文臣武将,朝廷现在井然有序,但是登基大典这样重要的事情,恐怕还是离不开大将军。” “岂是登基大典离不开?还有好些年呢。” “小王爷是不是难过大将军冷落了你?” “我没有,我现在日日行医治病,过得充实又开心,才不需要那位大将军来我这里扰我清修。” 当儿扑哧一笑,“这样便好。” “成蹊现在怎么样?” 说到这里,当儿开始吐苦水了,“成蹊和他的大将军一模一样,嘴上说着我最重要,可是他的大将军派给他一个活,他立马飞奔走了。” “人家不是买了很多东西哄你吗?” “谁要他哄了,人傻嘴又笨,好没意思。” “你也可以和他一起去的,你这些年陪在我身边,困在我身边,哪里都去不了,往后成蹊接到什么任务,只要不是关系到军机大事,你都可以跟着去玩一趟。” “不用,我走了谁服侍小王爷?” “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当儿还是摇头,心里想说“我可舍不得放你一个人在这里”,可又觉得肉麻,说不出口,便改成了:“我心甘情愿,乐意得很。” 温晏浅浅地笑,伸手摸了摸当儿额前的碎发,“当儿,你也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小时候总是欺负你、对你使坏,我现在想想都觉得很抱歉。” “我可没放在心上,小王爷,我其实……一直帮您当亲人,亲人之间不说这些。” 温晏红了眼眶,一转头却见成蹊站在门口,脸色不太好。 “有人吃醋了。” 当儿望过去,忍不住笑出声来,嘟囔着:“还知道吃醋,看来也不傻。” 温晏问:“成蹊,这次大将军又安排你做什么事?” 成蹊不能不回答温晏的话,别别扭扭地走上来,说:“处理贵妃一族的余孽。” “李沅亭的尸体现在埋在哪里?” “在城东的荒山上。” 温晏点头,“他是毒害太子的凶手,自然不能竖碑,但可以留个标记,若干年后如果霍蕲回来,至少还能去李沅亭的坟上看一眼。” 当儿道:“真是稀奇,霍家虽说好人少,但情种却多,不管是霍葑霍蕲甚至是霍太师,都不曾纳妾,霍葑的夫人不是也不肯和离,非要跟去西疆陪霍葑流放吗?” “其实霍太师也算不上十恶不赦,从他的立场上看,他对皇帝和太子确实是忠心耿耿,想尽一切办法满足皇帝的要求,他与群臣作对,也不过是为了维护太子的储君地位,宁愿重金议和也不肯出兵,是为了省钱给皇帝建造宫殿,从他的立场出发,他没有错,霍夫人也这样想。” 温晏无奈地摇了摇头,感慨道:“可他不该把百姓视为蝼蚁,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孟子早就给后世之人提过醒,太师聪明反被聪明误,谁也救不了他,可能他到死都想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会放弃他选择霍时修。” 当儿也叹道:“他为了笼络逢迎皇帝,给皇帝介绍了所谓修道之术,谁想最后皇帝为了长生不老,连江山都不要了,这就叫自食恶果。” 温晏的思绪缓缓蔓延,一幕幕画面闪进他的脑海里。 时间都静止了,他突然很想霍时修。 可惜霍时修肯定在筹备登基大典,没时间来陪他。 霍时修没有来,医馆却来了两位不速之客,诚王与诚王妃。 他们只在医馆开张那天来过一回,劝温晏回家,温晏不肯,他们便放下钱离开了。这次诚王脸色很严肃,开门见山道:“你和霍时修现在到底什么情况?” “没什么情况。”温晏低头看书。 “当初和离闹得那么难堪,大清早的被赶出家门,成了全京城的笑话,你现在还要再去趟他的浑水吗?” 温晏闭口不答。 “听说他常常深夜来找你?” “没有。” “他现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心态也会有所变化,未必还会珍惜你。” “那父王特意过来,是想给我什么好建议?” 见气氛紧张,诚王妃走过来缓和道:“晏儿,你父王的意思是,他不希望你再在霍时修那里吃亏,今后不管是嫁是娶,都重新择一人终老,我们也能放心。” “不用了,我认定霍时修了。” “你——”诚王恨铁不成钢道:“你瞧瞧霍时修现在,和他爹一个样子,挟天子以令诸侯,猖狂至极!” “父王,他真的有那么不堪吗?还是你依旧不肯承认当初看错了人?” 诚王哑然,半晌沉声道:“我没有看错,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用时间来证明。” “好啊,就用时间来证明。” 我没有看错人,更没有爱错人。 诚王和诚王妃离开后,医馆又重新陷入寂静,又过了几天,登基大典开始,宫里送来礼柬,温晏并不在意,以身体不适为名拒绝了。 他知道霍时修很忙,不会过来,于是下午就去很远的郊外给一对病重的老夫妇复诊,直到过了晚膳时间才回来,一推门发现灯火通明,霍时修坐在桌边,一手揉着眉心,见他进来,抬起头朝他微笑。 “你怎么来了?” “今天是你的生辰,我怎么能不来?” 温晏一愣,慢吞吞地走进来,正要关上门闩,却被霍时修喊住,“晏晏,带你去个地方。” 霍时修用帕子蒙住了温晏的眼睛,又把他领上马车。 到了目的地,马车停下来,霍时修将温晏抱下来,一路径直往前走了许久才停下来,他将温晏轻轻放下,然后解开了他脸上的帕子。 入目是一个秋千架,四周长满了温晏曾经喜欢的三瓣小花,因为是深夜,花圃周围又挂满了灯笼,亮如白昼。 “花开了,我来接你回家了。” 温晏笑了笑,抓住秋千的吊索,然后转过身坐了上去,霍时修在后面轻轻地推他。 “还不错,我很满意。”温晏说。 霍时修可能是刚从大典上离开,身上还穿着华贵的黑底金边朝服,看起来俊美得不像话,他低下头,语气蛊惑:“还有一个请求,不知道晏晏答不答应?” “今晚,我们洞房花烛夜。” 温晏怔住,“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房里忽然亮起红烛,婢女送上来一方红盖头,霍时修接过来,放在了呆滞住了的温晏手上。 “你什么时候偷走的?”这方红盖头明明被温晏藏在自己的木匣子里。 “不小心发现的。”霍时修笑着说。 温晏朝他斜睨了一眼,言语平静,动作却诚实,主动张开了盖头,缓缓盖到了自己的头上。 霍时修将他打横抱起,送进了房间。 玉如意光泽依旧,温晏难以平复激动起伏的胸膛,他紧紧抓着鸳鸯被的边,看着玉如意从盖头下面探进来,然后一点点挑开,红烛的光亮照进来,温晏屏住呼吸,然后抬起头,与霍时修视线相交,爱意多得几乎要溢出来。 “只盼止戈散马,尘埃落定,能与吾妻剪烛西窗,白首不相离。”霍时修柔声道。 温晏的眼泪落下来,他站起来吹灭房间里红烛,房里陷入黑暗,他走到霍时修身前,一边解霍时修的衣裳,一边吻他,“相公,我的腿好了很多。” 霍时修帮着温晏一起解自己的腰带和系扣,附在温晏耳边笑着问:“所以呢?晏晏想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从今往后,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温晏说。 -------------------- 完结了,谢谢大家的陪伴,谢谢!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