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 臣不敢》作者:二师叔   文案:   前小白兔后腹黑皇子攻x心软聪慧文官受   贬官廉州的顾乔捡到一只小傻子,又软又呆像个小白兔。   费尽心思把人治好,那人却离他而去……   再相见,小白兔已经变成一头狼了。   而一心想做个直臣辅佐明君的顾乔,也一步一步落入了项泽南那头狼的圈套。   本以为自己可以送他上皇位后再全身而退,可离别在即,却发现自己早已深陷其中。   顾乔:“我一男的我为什么要当皇后!”   项泽南:“放肆,难道你还想当皇帝不成?”   顾乔:“臣不敢!”   就还挺甜的。 第1章   说起庆安二十五年的状元顾乔,京城里没有不知道的。   状元三年出一个,倒也算不得稀奇,稀奇的是这顾乔中状元的原因。   殿前策问上,皇帝一句:“美皙如玉,秀眉长目,顾盼烨然,可当状元耳。” 将这位明明可以靠才华吃饭的大才子生生变成了靠脸吃饭的。   顾乔本人对此没有什么意见,毕竟颜值也是一种实力。   但这惹恼了朝中一众老古董,谏官们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审视他,就等着他什么时候出点纰漏,便立刻把早就准备好的弹劾递上去。   昊国朝中相互攻讦的风气十分激烈,没被参过几本的都不好意思说自己当过官儿。   初出茅庐的状元郎在水深火热的京城官场中生存了三个月零两天之后,终于被踢到偏远的廉州去了。   廉州是什么地方?那是真正的穷山恶水,在太平盛世还能饿死人的地方。   不过顾乔这个人倒是一贯的乐天达观,贬谪之旅走得有生有色,一路上多有同窗旧友招待,拖拖拉拉走了两个月才到洛仙山。   翻过洛仙山,就是廉州州府所在的宁城了。   这日大清早,他来到洛仙山脚下的官驿还了马,官驿的马夫一边接过缰绳一边跟他说提前还了马是对的,不然进了山,还是得让山匪给抢了去,他回头还要赔银子。   顾乔这个六品下的小官是没有资格配马的,一路上都是租的官驿的马匹。   “廉州的山匪这么嚣张?官府的马都敢抢?”   “岂止官府的马,官府的人都敢抢!”   顾乔是领了治理匪患的命令来到廉州的,他来之前做过功课,廉州的山匪是流民形成的。根据廉州上报的情况,匪患尚在官府的控制之中。   顾乔笑笑,“您也太夸张了。”   马夫见他年纪轻轻,还是从京城被贬下来的,有些同情,多说了几句,“有道是穷山恶水出刁民,廉州那边现在是比穷山还穷,比恶水还恶。前段时间还有拖家带口跑出来的,都饿成什么样了,那个脸肿得跟盘子似的。为了口饭吃,什么要命的勾当不敢干?”   “肿?” 顾乔疑惑,“不应该是瘦吗?”   “嗨,看你就是个没见过贫苦的公子哥儿。瘦的那是没饿多久的,饿的时间长了可不就肿了?”   昊国国力强盛,京城更是繁华热闹,顾乔从未见过饿得浮肿的人,一时有些难以想象。   “廉州水患不过是三月前的事,何至于如此?我记得朝廷还拨了二千万两银子赈灾,再不济,难道那么大一个州的常平仓不能满足灾民的口粮?”   马夫常年在官驿迎来送往,算是半个体制内的人,有些事就算知道也不敢乱说,只是看着眼前这个书生气的年轻官员摇摇头,“你去了就知道了。”   官驿的老驿夫劝他不要独自进山,让宁城那边来人接,顾乔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我堂堂一个受命剿匪的廉州司马,去上任还要人家来接,我不要面子的吗?   换了身灰布袍子,将发髻散开,把乌黑的头发用布条随意扎起来,这普普通通的打扮在他身上竟也有点游侠的味道,果然时尚的完成度是看脸的。   只是他也没想到自己很快就变成了难民的样子。   丛林茂密,山路又湿又滑,一不留神就会被树藤绊一个跟头。走了不到五里路,已经浑身是泥了。   遮天蔽日的树林里一个人也没有,他听说廉州的蟒蛇比人还大,还是有一点心里发毛,特别是这丛林里静悄悄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像是什么怪兽在行走。   他紧了紧肩膀上的包袱,加快脚步往前赶。   背后突然传来湿哒哒的脚步声,夹杂着粗重的喘息。他汗毛直立,在脑子里迅速搜索遇到野兽怎么办。   遇到野兽不能跑,要直视野兽的眼睛缓缓后退,这样就算遇到的是大型猛兽…… 也能死得有尊严一点。   他把包袱缠在自己小臂上当作武器,缓缓回头。   一条皮包骨的老黄狗呲着地包天的牙齿正看着他,狗的脖子上还套着一个红色的圈。   原来是条狗。   狗:“汪汪汪。”   顾乔:“……”   那狗又对他叫了两声,一对圆圆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渴望,顾乔会意,“哦,饿了是吧?等等,我找找。”   这狗似乎能听懂人话,见顾乔把包袱打开给它找吃的,狗尾巴欢快地摇起来。   记得包袱里还有一个油饼,他掏啊掏,一本书从里面掉了出来,是他写的话本手稿。   那狗一下子冲过来,在书落地之前准确地接住了,衔在嘴里,转身跑了。   “哎,那个不是,还给我!”   那可是写了三个月的手稿!   落榜书生和美女蛇妖相爱,眼看就要进入紧要关头,岂能吃进狗肚子!   顾乔在后面追,那狗越跑越快。   没有什么比抢救手稿更重要的事,顾乔追着那狗一直跑到树林深处的一条河边,远远地看到那河边上躺着一个人。   老黄狗跑过去将书扔在一边,汪汪汪地叫着,不停地用嘴拱那人,但那人毫无反应。   他看起来大概三十多岁,黝黑的脸肿得像注了水银,泛着死气的白。胸口没有一丝起伏,分明是已经没有了呼吸。   老黄狗还在拱他的脸,发出低低的呜咽。   顾乔蹲下来,两只手指搭在那人的颈侧,皮肤冰凉,没有脉搏。   老狗的呜咽就像是人在哭,顾乔有些动容,把手轻轻放在它的头上,“已经死了。”   那狗听不懂,只是拼命地拱,想要将已经死去的主人唤醒。   顾乔想起马夫说的人饿的时间太长,脸就会肿。   在南方,吃狗肉是常事。这人饿成这样,他忠心耿耿的老狗还能活着,看来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顾乔揉了揉那老狗的头,“跟我走吧,我来养你。”   这时从树林里走出一个裹着红头巾的人,看起来就不是好人的那种。   顾乔站起来,他的发带早就跑掉了,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裹红头巾的男人把柴刀往肩上一扛,走到顾乔面前伸手就要捏他的脸,“今天运气好!遇到一个小娘们!”   顾乔偏头躲过那男人的手,回敬道:“你才是娘们!”   “哟,是个男的啊?那更好了!”   这时又从树林里走出一个男人,年纪大一点,个子很矮,又黑又瘦。   如果说刚才顾乔看到那个红头巾的时候心里还盘算着可以刚正面,这个黑瘦男人出来以后他只想拔腿就跑了。   但一种莫名的压迫感让他双腿如灌了铅一般定在原地。   他人生中还没有跟土匪打交道的经历,不知道这时是该转头就跑还是该走流程嚎一嗓子好汉饶命。   定了定神,短暂地思考了一下自己逃跑成功的可能性,那个黑瘦男人已经走到了跟前。   “二位好汉,” 他认怂地从怀里摸出一小袋碎银子递过去,“我从此地路过,要去宁城寻亲,还请二位好汉行个方便。”   红头巾一把抢过银子,在手里颠了颠,“就这?你打发叫花子呢?”   顾乔笑了笑,“都是穷苦人家,哪里有多少银子,这都是我的全部家当了。”   “没钱也行,你跟我回去当压寨夫人就好了。”   红头巾还要占点便宜,黑瘦男人抬手打断他,“你是京城来的。”   顾乔开口说话的时候就知道会暴露京城口音,转瞬已经在心里想好了说辞,“对,我家祖上本是宁城人,家父在京城做小本买卖供我读书。考了几次都落榜,家父一气之下将我赶出家门,我无路可去,只得回来投奔祖父。”   红头巾嘲道,“京城都混不下去了,还到廉州来投亲,你他娘的还真是个人才。”   “是是是,” 顾乔马上顺势作出唯唯诺诺的样子,“我特别废材。”   “不如跟着我混吧,吃香喝辣,比在京城还舒服。”   顾乔心说老子剿匪第一个就来剿你,嘴上客气道:“抬爱了抬爱了,我不是干这个的料,会拖你们后腿。”   黑瘦男人懒得听他们俩废话,伸手抢过顾乔背在肩上的包袱。   这包袱里可真的是全副身家!   他连忙扯住,“这里面没钱!”   “有没有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黑瘦男人手里发力,灰布包袱刺啦一声扯坏了。   里面的书啊、衣服啊、笔墨啊什么的,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顾乔看着那件掉出来的浅蓝色官服,心里一跳,完蛋了!” 第2章   果然,那男人看到官服便一脚踹在他胸口上把他踹翻在地,“你是官府的人!”   事已至此,顾乔决定选择有尊严地死,于是他字正腔圆地答道:“对!”   红头巾举起刀就砍,“你他妈敢骗我们?”   黑瘦男人抬手拦住他,“京里来的官,带回去!”   红头巾似乎很听黑瘦男人的话,闻言一个挽花收起柴刀,扯住顾乔的衣服把他从地上提起来,“你他妈的,走!”   “你们要干什么?”   “你说要干什么?绑你回去!” 红头巾推了他一把,“快点!”   这时,一直在旁边趴着的老黄狗突然窜起来一口咬住红头巾的腿,红头巾疼得大叫,用脚使劲踢,老黄狗死死咬住他不松口。   黑瘦男人夺过柴刀,一刀刺穿了老黄狗的身体。老黄狗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牙齿深深地嵌进红头巾的小腿,用力得浑身颤抖。   顾乔惊呆了,他看着鲜红的血从老黄狗的肚子里流出来,和红头巾的血一起混在泥里。   他呆了一瞬,反应过来之后立马转身逃跑。   黑瘦男人立刻追上来,一个文弱书生怎么跑得过山匪,顾乔情急之下纵身跳进河里。   他入水的瞬间就听到了另一个人跳水的声音。   顾乔会游泳都是小时候跟着父亲在外学的,回了京城以后已经十年没下过水了。如果早知道他有一天会靠游泳来逃命,父亲教他的时候也许他会更认真一点。   此时他想不了那么多,只是不管不顾地向前游。逃命的时候心里想的是只要不被追上,哪怕前面是深渊也在所不惜。   闷头游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已经精疲力尽,才发现后面早就没有人跟着了。   他终于松口气,把头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呼吸。浑身滴水地爬上岸,然后又谨慎地趴在草丛里观察了一会儿,确定没有人跟来。   命是暂时保住了,他摸了摸身上,发现贴身放着的象牙名牒丢了,一定是刚才在河里弄丢的。官服和上任的文书都在包袱里,逃命的时候根本没有时间去捡,现在名牒也不见了,他现在根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证明自己的身份。该拿什么去上任,现在倒回去找文书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到?   希望山匪们不识字,对写着字的纸片不感兴趣,否则找个人乔装打扮一下去宁城走马上任来个胡作非为的顾司马,他顾乔罪过就大了。   顾乔望了望天,刚才竟然在河里游了一个多时辰,这时日头已经偏西了,得回去,至少要把文书找到。   河边树木茂盛,树上垂下的藤条时不时拍打在他脸上。湿透的里衣贴在身上,每一步都像是戴着镣铐在走。   天渐渐黑了,森林里很快暗下来,一会儿功夫就已经看不见路了。   顾乔听着潺潺的水声感到又冷又饿,疲劳和困倦一并向他袭来。   脚下被树根绊了一跤,他头重脚轻地倒下去。也顾不得身上还没有干透的衣服令他浑身发抖,他就地躺下,觉得还挺柔软干燥的,就闭上了眼睛。   谁知那把他绊倒的树根却动了,顾乔一个激灵,求生的本能让他回光返照似的从地上弹起来,而那 “树根” 也站起来了!   原来是个人。   那人本是靠着树干睡觉的,被人踩了他一脚还躺在身上,他就醒了。   “什么人?” 顾乔问。   “什么人?” 那人也问,京城口音。声音听起来年纪跟顾乔相当,但身量要比顾乔高很多,但光线太暗,只看得到他模糊的轮廓。   “我是赶路的。” 顾乔说。   “我是赶路的。” 那人也说。   “你是谁?你学我说话干什么?” 顾乔有点恼火。   那人没有回答,从怀里摸出一个火折子打燃,照在顾乔脸上。   顾乔看到那明亮的火光就像见了亲人一样亲切,“兄弟,夜里湿气中,正好你有火。咱们生个火堆,也免得虫蛇打搅,怎么样?”   那人说,“哦。”   两人一起找来干树枝,很快生起了一堆火。   顾乔感觉这人有点怪怪的,但说不上来是哪里奇怪。   生好火以后赶紧把贴在身上已经被体温烘得半干的衣服脱下来,身体靠拢火堆,感到暖融融的热气笼罩着自己。   暖和了之后才有心思观察对面那个人,年纪很轻,恐怕比顾乔还要小一点儿。他穿着黑色的粗布短打,是当地农民的打扮,衣服看起来却很新。身量体型和轮廓分明的脸都长着一副高贵公子的模样,黑溜溜的眼睛却又透着孩子般的好奇和天真。   此时他正用天真的眼神看着顾乔脱得只剩一条里裤的身体,好奇地看、认真地看,好像是什么特别有意思特别值得好好琢磨的东西。   顾乔被看得有点不好意思,找话题掩饰尴尬,“你也是京城来的吗?”   他闻言抬眼看顾乔的脸,看了一眼又垂下去。顾乔以为他是性格内敛,不好意思跟生人说话。于是又主动道:“我叫顾乔,我是从京城来的。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不怎么肯定地说出两个字:“傻子。”   “什么?” 顾乔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又重复了一遍,“傻子。”   顾乔吃了一惊,“人们叫你傻子?”   那少年点点头。   顾乔意识到这个少年可能脑子不大正常,换了种对孩子说话的语气,温和地问:“那你怎么会在这里呢?”   少年抱紧胳膊,警惕地看了一眼顾乔,“跑出来。”   “你说你是自己跑出来的?”   “针,” 少年比划了一下,“很痛很痛,我才跑出来。”   “你的家在哪里?你的家人呢?”   少年把头埋进胳膊里,声音闷闷的,“不知道。”   顾乔自己在心里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情节:他是京城口音,皮肤偏白,身量长相也不像廉州本地人。多半是京城人家的傻儿子,被人贩子拐卖到了廉州,又受了虐待,然后自己逃出来了。可廉州这么穷的地方谁会买这么大年纪的一个傻子?搞不好是绑架,用来要挟他有钱的父母。   后一种情况的可能性很大,而且正好是在这洛仙山,凶恶的山匪完全做得出来虐待人质这种事情。这小傻子虽然说话的样子就像五岁的孩童,但是长得这样高大英俊,想必是家里人很疼爱的。   于是还没有正式上任的顾司马决定将解救被土匪绑票的人质作为自己来到廉州做的第一件实事。   “你跟我走吧,我在官府做事,你知道官府吗?” 顾乔用跟小孩子说话的语气问他。   少年想了一下,点点头,“知道。”   “我会想办法送你回家,好吗?”   那少年睁大眼睛看他,顾乔对他笑笑,“跟我走吧,不会欺负你的。”   少年轻轻地点了点头,然后非常突然地两眼一闭,向后倒去。顾乔大惊,赶紧跑过去把他扶起来,少年已经闭着眼睛睡着了。 第3章   顾乔谨慎地将手指放在他的颈侧,脉动正常,果然是睡着了么。   这入睡速度也真是太快了。   他扶着少年的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困意涌来,靠着少年睡着了。   也许是夜里太冷,早上醒来的时候顾乔竟整个人都蜷缩进了少年的怀里。   火堆还在冒着最后一股青烟,叽叽喳喳的鸟鸣中顾乔尴尬地从少年怀里起来,发现自己还光着,赶忙跳起来去拿烤干的衣服。   幸好那少年是个傻的,否则此情此景,他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穿好衣服,少年才刚刚坐起来睡眼惺忪地揉眼睛,没有看到他的窘态。   “我们走吧。” 顾乔一本正经,没有一点儿在别人怀里睡了一夜的心虚。   凭借以前跟着父亲在野外生存的丰富经验,顾乔在树林里找到不少吃的。两人分食了一些果子,少年一副还没有吃饱的样子。   顾乔无奈,“廉州这边饥荒都好几年了,能吃的早就被挖出来吃了,将就着填一下肚子吧。等找到文书,跟我到宁城就有吃的了。”   少年一言不发,从树上折下一根树枝,走到河边去站着。   “你还想抓鱼?” 顾乔劝道,“算了吧这河里的鱼早就被人抓完了,你没发现这山里一个能吃能跑的都没有吗?”   “嘘!” 少年示意他别出声。突然出手,将手里的树枝掷出去。那细细的树枝像一柄剑一样直直地飞出去,不一会儿就看到一丝鲜红的血顺着河水晕开。   “什么?” 顾乔凑过去看,少年提起树枝,上面插着一条蛇。   那蛇有小孩的手臂一样粗,呈灰棕色,上面还有暗黄色的斑点,跟河底的颜色很相似,难怪顾乔看向河里什么都没看见。树枝穿过了蛇的脑袋,身体还在扭曲着盘在少年的手臂上,他麻利地扭掉那蛇的头,扔进河里,转头向顾乔解释道:“有毒。”   顾乔瞪圆了眼睛,“有毒你还敢抓?”   “肉可以吃。” 少年边答边把蛇皮扒掉。   在京城的时候,曾吃过福寿楼的龙凤汤,就是用蛇和鸡做的汤,汤质鲜美无比。   现在看到这傻子徒手处理蛇肉的现场,顿时觉得多年前喝过的那碗蛇汤在胃里翻滚。   少年把处理好的蛇肉在河里洗了洗,从上面撕下来一片白色的肉递给顾乔,顾乔看着那片软软的、还滴着水的肉,捂着嘴巴直摇头。   少年走到熄灭的火堆前,用树枝拨弄了一会儿,火星又从余烬中间亮起来。加了些干树枝,火又烧起来了。   他把蛇肉撕下来用小树枝串起来放在火上烤。   顾乔站在河边发了一会儿愣,才后知后觉地看向河里。昨天在河里游泳的时候竟丝毫没有觉得里面有蛇,这傻子怎么一下子就抓到了。他又捡起来被傻子当做 “捕猎工具” 的小树枝,很软,轻轻一撇就弯了,这又是如何直接穿透那蛇的脑袋的?   他到底是什么人?   再看向傻子的时候,已是怀着肃然起敬的心情。   而那傻子正在专心致志地烤蛇肉。   顾乔走过去,“这位少侠,你到底是谁?”   傻子莫名其妙看他一眼,开口道:“等一下就好了。”   烤熟的蛇肉闻起来还是很香的,但目睹了整个烹饪过程的顾乔还是坚持不吃,所以说君子远庖厨呢,只有远庖厨才吃得下饭啊。   少年很安静,顾乔问一句他答一句,但他除了记得 “他们” 把他关起来,还用针,还啊很痛之外,一点都不记得自己原来住在哪里,家里有些什么人。   所有跟他本人有关的任何事情他都答不上来,两人一路相对无言。   顺着河流往回走了大半个时辰,顾乔就看到了昨天老黄狗惨死的地方。   狗的尸首已经不在了,狗主人的尸首还孤零零躺在河边上,已经微微有些发胀。   顾乔走上前去看了一圈,地上只有那只被扯快的灰布包袱。   他的文书、官服,连同写了三个月的手稿都不见了。   最后一点希望破灭,顾乔放弃道:“算了,现在我们必须要抄近路走了,这里离京城太远,通信到吏部还要十几天,我们还是先去州府再说。”   傻子少年愣愣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走吧,” 顾乔走了一步又顿住,回头道,“对了,这人的狗救了我,我不能让他暴尸荒野。”   少年点点头说,“哦。”   “首先,我们需要挖一个大坑。”   少年闻言迅速跑开,只见他在五丈远的地方蹲下来,用根木棍刨出一个小洞。   顾乔笑道:“这要挖到什么时候。”   少年没有说话,他从怀里摸出一根黑色的小铁管,埋进小洞里,露出一截引线,然后摸出火折子去点。   顾乔突然意识到他要做什么,还没来得及出声阻止,就被冲过来的少年一把扑到在地。   一声巨响震撼山林,惊起的飞鸟把天都遮阴了。   炸飞的石头、泥土盖了两人一头一脸,顾乔怒道:“你干什么?”   少年被他吼得吓了一跳,委屈道:“挖大坑。”   “你管这叫挖坑??”   顾乔掀开趴在他身上的傻子,站起来抖落一头的泥土,看到不远处果然有一个坑,一个很大的坑。   突然没了脾气,跟一个傻子急什么,缓下语气道:“你下次做什么之前先告诉我一声,好吗?”   少年点点头,“哦。”   不过这坑实在是太大了,希望死者不要介意。 第4章   顾乔用清水把自己和少年的脸洗了洗,“走吧,我们要快点了,免得被坏人拿我的文书冒充我。”   “什么是文书?”   “就是一个身份证明,某人某年某月由大昊国吏部任命为某地的某官,拿着那个文书去府衙报到,府衙的人跟他们收到的通知核对一下,确认了身份就能上任了。”   “那别人拿了你的文书也可以吗?”   “那也不一定,本来昊国的官员都有一个象牙名牒可以证明身份,可我现在名牒也不见了。要再进一步核对身份就需要写信给吏部,一来一去又是一个多月时间,所以现在偏远一点儿的地方一般懒得去吏部要证明,文书和人差不多能对上就行了。”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哦。” 然后又担心地问:“那怎么办呢?”   事已至此,顾乔反而无所谓起来,他不在意地道:“再说吧。”   两人穿过树林回到官道上,顺着官道往宁城走去。   这少年的心智和五岁的小儿无异,跟顾乔熟悉了以后话也多了起来。一路上问东问西,顾乔博闻强识,对这种小孩儿的疑问都能一一解答,两人也算颇有乐趣。   就是这个傻小子动不动就随地睡着这点挺不方便的。   刚刚过了正午,顾乔想去摘点果子果腹,转头就见少年靠在树上睡着了,叫也叫不醒,只得坐在旁边等着。   顾乔以前跟着一个和尚学过一点医术,这种脉象平稳、呼吸均匀、面色红润的样子确定不是昏过去了,也只能感叹傻人有傻福,没烦恼的人真是想睡就睡。   没等多久少年就醒了,顾乔见他睁开眼睛,便递了一个果子过去。   少年眨眨眼,看了看果子,又看了看他,“我又睡着了吗?”   “对啊,” 顾乔无奈,“你这种随时随地睡觉的毛病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少年感到自己给别人添麻烦了,有点情绪低落。   顾乔安慰道:“没事,你睡多久我等你多久,我答应了要送你回家的。”   少年点点头高兴起来。   顾乔把果子递给他,他突然握住顾乔的手腕,“他们来了。”   “他们?”   顾乔没有问出来,被少年捂住了嘴巴,拖到旁边的灌木丛里躲了起来。   不一会儿果然四五个人带着家伙追过来,头一天遇到过的红头巾和黑瘦男人赫然在列!   就是他们绑架了这少年吗?   黑瘦男此时恭恭敬敬地跟在一个男人身边,那个男人身高八尺有余,蓄着山羊胡子。他负手而立,扬着头用下巴看人。   “刚刚确定是看到他们往这边来了?”   “是!”   山羊胡子用那种让人不舒服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周围,转头给了黑瘦男人一根针,轻声交代了些什么。   黑瘦男人拿着那根针把红头巾叫到跟前。   这时少年握着顾乔的手腕有些微微发抖,顾乔反手握住他,让他不要害怕。   那人接过黑瘦男人给他的针,解开自己头上裹着的红头巾,然后把那根针扎进了自己的百会穴!   顾乔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少年大叫一声,捂着头滚倒在地。   这一下暴露了两人的位置,顾乔抱着疼得满地打滚的少年,怒目而视。   黑瘦男人看到顾乔有些意外,“真巧,我们又见面了。”   “你们要干什么?”   山羊胡看了他一眼,扬了扬下巴,“把老三带走。”   “谁是你们老三?” 顾乔把少年紧紧抱在怀里。   黑瘦男人走过来扯住少年的手臂,顾乔死活不松手。   “放开!”   “我不放!”   咚一声,顾乔被打晕在地。   黑瘦男人拉起少年扛到肩膀上,山羊胡命令跟着的几个人把顾乔也抬回去。   山匪的老巢是一个小庙,红墙黑瓦,门上悬着一块匾额,写着 “少成寺” 三个字。   一个喽啰上前叩门,三短三长,里面很快开了门。   顾乔被两人抬着,此时缓缓醒来,头痛欲裂中看到那少年被带进了寺庙。   顾乔挣扎着喊,“等等!放开我!你们放了他!”   没人理他,顾乔被带了进去,随后就像扔麻袋一样被扔进了一个破旧的佛殿里。   佛殿不大,正中间一个面目慈善的佛像半闭着眼睛看着他。   佛像前的供桌上点着几根香,还在冒着缕缕的细烟。   顾乔头还昏昏沉沉,脑袋像是被拍扁了。   他晃了晃脑袋,隐约听到脑浆都在咣咣地响。   眼前一片阴影罩下来,顾乔抬眼,原来是红头巾。   “你还是落到我手里了。”   “你们想做什么?”   “你说我想做什么?你的狗咬伤了我,你要怎么赔?” 红头巾抬起右手勾了勾顾乔的下巴。   顾乔嫌恶地偏头躲开,“滚!”   红头巾伸长了脖子靠近他,压低声音说:“你老实听话,老子保你的狗命。” 他一字一顿道:“顾、司、马。”   “你捡了我的文书。”   “你乖乖听我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还给你。”   “呸!” 顾乔没想到这人竟这么恶心,骂道,“囚禁朝廷命官,还出言侮辱,你这是犯法!”   红头巾哈哈大笑,“在这山上,老子就是法。”   “我的朋友呢?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你朋友?你翘起屁股让我上了,我带你去见他。”   顾乔长这么大从来没受过这种侮辱,赤目欲裂,攥紧了拳头向他挥去。   红头巾偏头躲开,趁机掐住了他的脖子。顾乔挣扎起来,他越挣扎红头巾越掐得用力。   渐渐的,顾乔感觉自己眼前一片血红,视线开始模糊……   三长三短的敲门声响起,红头巾回头看了殿门一眼,放开他,“算你运气好,老子晚点再来和你慢慢玩儿!” 第5章   红头巾放开他关门出去,顾乔听到铁链锁门的声音。   他捂着被掐红的脖子大口大口地呼吸,灰尘和空气争先恐后地进入他的肺,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佛像静静地看着这一切,不怒不喜。   殿内昏暗,只有房顶上的破洞泄出了几束光线。   借着这点光,顾乔看到佛像的色彩已经剥落,竖起的手掌竟还断了几根指头。   身陷囹圄,连佛祖都是千疮百孔的。   顾乔终于咳顺了气,对着佛像叹道:“算了,你连自己都保佑不了,我也不指望你了。”   “阿弥陀佛。”   佛像突然说话了。   顾乔吓了一跳,这也太小气了吧,说你一句你就要显灵?   昏暗中,隐约看见从佛像后面走出一个老和尚。   “阿弥陀佛,佛不渡人,唯人自渡。”   顾乔看清了人,心里一阵狂跳,不敢置信地问:“是…… 是……”   老和尚走上前来,慈爱道:“小施主别来无恙。”   顾乔声音沙哑,“法章大师……”   法章扶住顾乔的手,“小施主和我佛有缘。”   “法章大师为何会在这里?”   “刚才我看到他们抬人进来,竟然抬的人是你,我就先一步到这里来等你了。”   “可大师不是在大慈恩寺吗?”   法章长叹一口气,“三年前,我师父圆寂…… 我的师兄法庆继任住持,之后不到一年,大慈恩寺的整个后山全部交给了矿场。”   听到矿场两个字,顾乔心里一痛,“大慈恩寺的后山也开矿了?”   “是啊。”   陈金山矿场,是顾乔的父亲当年亲自来勘测的。那时顾乔还小,被父亲寄放在陈金山的大慈恩寺里,跟着法章学了很多东西,算是半个佛门弟子。   “后山,不是历代大师的舍利塔吗?”   “正是因为如此,我和我的几个徒弟带头反抗。没想到法庆和矿场勾结,收买了寺里的其他人。法庆在众人的支持下迁移了舍利塔,我不愿眼看着寺庙与矿场同流合污,就带着我的几个徒弟到这小庙来了。”   “然后呢?这里怎么又被山匪占领了?”   法章尴尬地咳了一下,“我们来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山匪占领了。”   顾乔被他这种极其跳脱的行为震惊了,“所以你就带着你的徒弟来投靠山匪了,佛祖知道了不会骂你吗?”   法章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其实两年前,这里并不是什么山匪窝,只不过是些过不下去的贫苦农民跑到山里来讨生活来的。真正成了山匪的地盘,是那些人来了之后。”   “哪些人?” 顾乔问。   “去年冬天来了三个人,刚才那人就是其中一个。”   顾乔忙问:“是不是还有一个山羊胡子和一个又黑又瘦的?”   法章点头。   “那还有一个,” 顾乔想了想怎么形容,“一个,脑子不怎么好使的。”   “那是前不久那些人从外面带回来的。”   “您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法章摇头,“不知道,那人好像身体不大好,一般都在房间里很少出来。我看到每日有人给他送药,而且他们都称他为老三,应当是他们的自己人。”   “不是!”   “不是什么?”   “那个脑瓜不好的人不是他们的自己人,是他们绑架的人质!”   “为何这么说?” 法章没想到这一层,有些吃惊。   顾乔就把在山上怎样捡到那个人,然后又怎样被他们抓回来的事情原原本本给法章讲了。   “阿弥陀佛,没想到还有这种事。”   “你知道他们那个,用针扎头,然后另一个人发作的,是怎么做到的吗?”   法章也觉得奇怪,“贫僧闻所未闻。”   “您都不知道,那要救他就难了。”   “阿弥陀佛,世间之事无穷无尽,贫僧所未知的事繁多如天上的星辰。但事在人为,若你真心想救他,我佛慈悲定会保佑你找到方法。贫僧也会尽力帮你。”   “可我现在被关在这里,你能先把我弄出去吗?”   “我就是来救你出去的。”   顾乔感动得不顾身上的疼痛,给了法章一个用力的拥抱,“法章大师您就是佛祖本佛。”   “阿弥陀佛,这话不可乱讲。”   顾乔看了一眼锁死的门,“现在我要怎么办?”   “佛像后面有个暗道,是我大徒儿发现的,还未曾告诉任何人。”   “那个暗道通向哪里?”   “通向佛殿后面的一间禅房,正巧,就是你所说的那位少年的居所。”   法章带他来到佛像后面,掀开红布盖着的底座,轻轻叩击底座的木板,木板缓缓打开,露出一个只有一人宽的洞口。   “白天那边有人把守,等到了晚上我就可以带你出去了。”   “我可以带那少年一起走吗?”   “这恐怕有点困难,” 法章想了想,“他们里面有一个叫黄岐的武功很好,恐怕连我大徒弟都不是他的对手。”   “您的大徒弟是常风?”   “正是。”   常风跟在法章身边已有十余年,当年顾乔在大慈恩寺的时候就整天跟在常风屁股后面转,对那个身手很好的和尚哥哥很有些崇敬。   “那个少年也会功夫,他们联手如何?”   “他会功夫?” 法章有些意外。   “他功夫很好。”   顾乔把少年用细软的树枝捕蛇的事情给法章讲了,法章皱眉思索,“我见到他的时候,他不像是有功夫在身的人,这倒是有些奇怪。”   “常风什么时候回来?”   “今年廉州大水,山下颗粒无收,饿殍遍地。我让常风回大慈恩寺去拿些钱财出来,好换了粮食救济百姓。”   顾乔笑道:“常风功夫已经这么好了吗?一个人回大慈恩寺偷东西没问题?”   法章笑而不语。   顾乔又问:“那你有大徒弟,还有小徒弟咯?”   法章露出欣慰的笑,“二徒儿懂些医术,带着那不成器的三徒儿去寺外给百姓治病了,晚些时候他们回来,我介绍给你认识。”   顾乔双手合十:“大师教徒有方,为民造福了。”   “阿弥陀佛,” 法章回礼道:“这都是他们的因缘。” 第6章   顾乔趴到门边上看了看外面,四个庄稼汉模样的人手里拿着棍子,组成了一个不伦不类的巡逻小队,正从佛殿门口经过。   他回头小声对法章说:“现下恐怕没有人来管我,我想去看一下那个人,可以从暗道过去吗?”   法章听到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点头,“你跟我来。”   暗道里面伸手不见五指,两人摸着凹凸不平的石壁在阴暗逼仄的通道中前行。   走了大约一盏茶时间,隐隐约约从上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啊!” 伴着一声大喊的是桌椅哐当倒地发出的碰撞声。   “是那少年的声音!” 顾乔抓着法章的手,压低声音说:“一定是他们又在用那种怪异的方法。”   法章握了握他的手掌示意他少安毋躁,两人走到通道的尽头,说话声已经清晰可闻。   “还是不行吗?” 是山羊胡的声音。   过了片刻,黑瘦男人略显焦躁的声音回答道,“没有连上,已经快一个月了,再这样下去巴刺会死的!”   “巴刺不能死,他体质难得,我留着还有用,你把他带回去好生养息。”   “是。” 黑瘦男人的声音很是恭敬。   “给老三加两倍的药量。” 山羊胡又吩咐道。   “两倍?可是他已经……”   山羊胡打断,厉声说:“没有时间了,京里已经派人来找了,再不行只能把他杀了!”   “是!杜公!” 黑瘦男人回答。   房间里,少年倒在地上,身体痛苦地抽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   黄岐把已经昏倒的巴刺扛到肩上,带了出去。   如果顾乔此时能看到房间内的情形,他就会看到巴刺没有裹着红头巾的脑袋上扎满了又细又长的银针。   黄岐带着巴刺出去后,山羊胡蹲下来看了一会儿痛苦中挣扎的傻子少年,自言自语地嘲道:“意志力这么强,不愧是项家的种,可惜了。”   他摸出一根细如毫毛的银针放在手心,很快手掌上慢慢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霜,细长的银针被冻得笔直。   他把银针从少年的太阳穴缓缓扎进了脑袋!   银针全部没入,只在皮肤上留下一点几不可查的血迹,在汗水中消失无影了。傻子停止了抽搐和挣扎,渐渐陷入沉睡。   顾乔和法章没有看到房间里发生了什么,只静静地等着房间里安静下来。   过了一炷香时间,法章侧耳贴在通道顶部的木板上,他多年修行、静心养性,虽然年过半百,但是目力和耳力都远超常人。   “已经走了,现在房间里只有一个人,我们上去吧。”   法章轻轻推开木板,房间内的光线立刻倾泻下来,顾乔早已适应黑暗的眼睛一时有些睁不开。   木板外面是禅房的矮榻之下,只有很瘦的人才可以从那里爬出去。   不过顾乔和法章都算身形瘦削,两人从矮榻下面爬出来,就看到那小傻子满身冷汗地躺在地上睡着了。   法章伸手搭在他的脉上诊了片刻,面色凝重。   “怎么样?” 顾乔问。   法章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你来看看,十年前教你的你还记不记得?”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要考我功课?”   顾乔把手指搭上那少年的手腕上。   “没有看出什么问题,我之前也试过他的脉。他的脉象沉稳有力,不虚不浮,看起来就是睡着了。”   “一个刚刚遭受过剧痛的人,现在还满头冷汗,他为何会脉象沉稳有力、不虚不浮地睡过去呢?”   “这个……” 顾乔愣住,不知该作何解释。   “你说他们用针,那么或许跟那个有关系,还有他每日服用的汤药也要查一查。”   “我要救他,” 顾乔坚定地看着法章,“还请大师帮我!”   “这是自然,顾小施主不必多言,贫僧也会想办法救他。不过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原路返回。”   “那你呢?”   “我会找机会从这里出去,你放心吧,晚上我让三徒弟常灵去找你。”   顾乔又从矮榻下面爬进暗道,顺着暗道回到了大殿的佛像后面。   外面有人把门敲得震天响,原来已经过了酉时,送饭的人来了。   他听到外头的人说:“里面没人!快去找巴刺拿钥匙把门打开!”   顾乔不慌不忙地走过去,隔着门缝说:“在呢在呢,睡着了。”   那人骂道:“妈的,喊那么大声你都听不到,睡死过去了吗!”   顾乔也不生气,伸手接过那人递进来的碗,问他:“裹红头巾那个人呢?”   “那我哪儿知道,” 那人回答,“是我们二当家的叫我来的!”   “巴刺什么时候来?” 顾乔又问。   那人有点不耐烦,“跟你说了我不知道,本来是他的事,二当家让我来我就来了,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顾乔确认了刚刚在暗道中听到他们所说的巴刺就是红头巾。   他们用了什么方法把红头巾巴刺和那少年联系了起来,用巴刺来控制他,但是又由于什么原因并没有完全控制住。   他们的目的是什么?该怎么阻止这种联系呢?   这件事恐怕是首先要搞清楚的。   他们的二当家应该就是那个黑瘦男人黄岐了,那么老大就是山羊胡,黄岐叫他…… 杜公?   小傻子又是什么身份?   为什么他们叫他老三?   这些谜团笼罩着顾乔,让他感觉就像在浓雾中前行,没有任何头绪。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破碗,几根草叶飘在清如水的米汤上面,碗底沉着几颗煮烂的米。仔细闻闻似乎还有一点肉味。   他把破碗放到一边,在神龛下面找到一个蒲团,盘腿而坐。   那傻子少年究竟是谁?顾乔觉得事情肯定不是绑架求财这么简单。   山羊胡说京里来人找他了,再不行就杀了他。   看样子山羊胡对 “京里来的人” 颇为忌惮,如果能联系到来找他的那些人就好了……   顾乔坐在蒲团上闭目养神,一直到了晚上。   天已经黑透了。   破漏的屋顶发出轻微的声响,顾乔以为是有老鼠,他抬头看,一个黑影从上面掉下来。   “哎哟!”   一个小孩儿四仰八叉地摔在顾乔面前。   顾乔吓了一跳,“你没事吧?”   那小孩儿站起来揉了揉屁股,“没事没事,摔多了就习惯了。”   顾乔想起法章说常灵会来找他,想必就是这个孩子了。   只是没想到是个小孩儿,看身量恐怕不过十一二岁,听声音…… 还是个女孩儿。   “常灵?”   “嗯,你就是顾乔了吧?” 常灵从怀里掏出一个面饼,“给。”   “谢了。”   顾乔接过面饼,“你师兄回来了吗?”   “你说哪一个师兄?” 常灵声音脆脆的,是那个年纪的小姑娘独有的声线,听起来特别喜庆,“我二师兄跟我一起回来的,现在正在摆弄他的草药,至于大师兄嘛,他去干大事去了,恐怕过几日才能回来。”   “你跟着你师父多久了?”   “三年多了吧,你要跟我师父学法吗?你可以当我师弟。”   顾乔笑,“我没有灵根,你师父不要我。”   “没有啊,师父说你聪慧异于常人呢。”   “哦,” 顾乔挑眉,“你师父这么夸我啊?”   “嗯,师父还说你是状元,你是状元吗?”   “是啊。”   “那你还真的很厉害呢,我大师兄以前也说你很聪明。”   “你大师兄说过我?” 顾乔有些意外,十年前他在大慈恩寺寄宿的时候常风很少主动跟他说话,是他总是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常风后面。   常风为了摆脱他常常爬到房顶上去练功,也许常风后来轻功大有所成也有他顾乔的功劳吧。   “大师兄说你背经书很厉害。”   哦,原来是这个。   那时法章每天给常风讲经的时候他也坐在旁边,法章提问他总是比常风先回答出来,常风因此挨了不少骂。   想起儿时的事情顾乔不禁会心一笑,十三四岁的常风总是冷着脸像个小大人,十年过去了,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   顾乔几口吃完了面饼,“你在这里呆久了怕不怕被发现?”   “没事啊,” 常灵摇头,“现在大家都在后院听师父讲经,我是偷偷溜出来的。”   “山匪还喜欢听讲佛经啊?”   “其实大家人都挺好的啦,就是那两个人有点坏。” 常灵嘟起嘴吧不满道,“我们来的时候这庙里住满了来逃难的百姓。大家住在一起,白天在山上找生计,夜里就回来睡觉、听师父讲经,也算是其乐融融。自从那些人来了以后,才变成这样的。”   “是那个叫杜公的?”   “嗯,还有他的手下黄岐,他们逼那些百姓出去抢人钱财,不去的就要挨打。后来又把这山上其他的坏人找来住在这里,慢慢就变成了这样了。”   “官府不管吗?”   “现在山下饥荒那么严重,官府怎么管?” 说着常灵露出自豪的样子,“多亏了我大师兄,每次都是他悄悄把人给救了。你是运气不好,我大师兄正好出去办事去了,不然你也不会被抓来了。”   “嗯,” 顾乔笑了,“但是我就不会认识你了,多可惜。”   “那是当然,我师父说了,要我罩着你,你放心好了。”   “那就多谢常灵小师父了。”   常灵挺了挺胸,感觉自己很有气概。   “我先走了,明日上早课的时候我再过来看你。” 说完她一纵便站在了房梁之上,从房顶的破洞出去了。 第7章   四周又安静下来,顾乔往门外看了看,此时门外并没有人巡逻,门口的守卫在打着瞌睡。   他心想他就去看一眼就回来,应该不会被发现。   于是他转到佛像后面,掀开红布,露出佛像的底座,学法章的样子轻轻叩击底座的木板,木板应声而开。   他小心地爬进去,拉下红布把木板盖上,然后钻进了暗道。   暗道里面一片漆黑,一个人进去还是有些瘆的慌。   他一边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动静,一边摸着石壁往前走。   走到不能再走的时候再向上摸索,果然摸到了顶上的木板,他把耳朵贴在上面静静的听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声音。   此时那少年已经从下午的昏睡中醒来,正盘腿坐在床上。   房间里点了一盏油灯,劣质的灯油燃烧着发出幽黑刺鼻的烟雾。   那少年就在这刺鼻的烟雾中闭着眼睛静静地坐着,脊背挺得笔直。   顾乔从矮榻下面爬出来,悄悄地走到他的面前。   “喂!” 顾乔挥了挥手,不知道该喊什么,他想起黄岐他们是叫他老三的。   他压低了声音,“老三!”   少年没有有反应,顾乔又喊:“傻子!”   少年睁开了眼睛,等他看清楚了面前的人,立即露出惊喜的表情。   “你到哪里去了?”   “我被他们关在前面的佛殿里了。”   “那你怎么过来的,我是在做梦吗?”   “对,你是在做梦。” 顾乔逗他。   那少年伸手捏了捏他的脸,“好厉害,就像真的一样。”   顾乔的脸被他捏得有些变形,“你怎么样?我下午偷偷来看过你一次,他们是不是又虐待你了?”   “嗯,” 少年垂头丧气地一屁股坐回床上,“每次逃出去都被抓回来,现在还连累了你。”   顾乔还没说话,敲门声突然响起。   少年慌忙跳下床吹灭了油灯,一把将顾乔按到床上,用被子裹起来藏到最里面。   刚刚藏好,门就开了,来的是黄岐,“吃药了。”   少年从床上坐起来,“哦。”   黄岐要去点灯,少年站起来挡在他面前,拿过药碗一口气把药汤喝干净,把碗递给他道:“我想睡了。”   黑瘦的男人缓缓环视四周,他的眼睛就像狼一样的昏暗里发出暗红的光。   少年一脸坦然。   顾乔在这短暂的沉默中拼命屏住呼吸、放缓心跳,不放出任何气息。   黄岐向床边走了两步,少年顺势往床上一躺 “我想睡了。” 说着他还往顾乔藏的地方翻了个身,把顾乔压在下面,将藏人的那一团被子裹了裹,全部塞进怀里。   顾乔拼命咬住被子才没有发出声音。   少年闭上眼睛,“帮我把门关上。”   黄岐退了两步,关上门出去了。   又等了一会儿,少年才隔着被子轻声说:“他走了。”   快要憋死的顾乔把头伸出来大大出了口气,大口呼吸的间隙他看到少年的脸就近在咫尺,而自己整个人都被他裹在怀里,他有些别扭地动了动,小声说:“放开我。”   少年用气声说:“外面有人把守。”   顾乔又不敢动了,他感觉到少年的呼吸全喷在他的脸上,和自己的呼吸融为一体。   这个画面太过暧昧,顾乔感觉自己心跳有点加快,他岔开话题问道:“你刚才喝的什么药?”   “我不知道。”   “那你现在有什么感觉吗?”   少年说:“我腰有点软。”   “什么?” 顾乔愣住。   “我说,” 少年把嘴巴挨在顾乔耳朵上,“你在我耳边说话的时候我腰有点软。”   顾乔一下子掀开他坐起来,甚至一时怀疑这傻子是不是在装傻逗他。   少年也坐起来睁大眼睛看他,借着窗外淡淡的月光,顾乔看到他的眼睛还是那样天真里透着好奇,又觉得是自己太敏感了。   顾乔轻轻地下床,“我走了。”   “你怎么走?”   “你睡吧,我自己有办法。”   少年担心地看了看外面,“外头的人还没走。”   “没事,” 顾乔揉了揉他的脑袋,他头发很柔软,就像他的人一样柔软服帖,“你睡吧。我不会被他们发现的。”   “哦。” 还是担心地看着他。   “我在这里遇到一个故人,他会帮我的。”   “谁啊?”   “是法章大师。”   “哦,我见过他。”   顾乔不再多言,只让他躺下,看着他闭上眼睛之后,才轻轻从矮榻下的暗道出去了。   这条暗道一天之内走了三回,这下是真的闭着眼睛都能出去了。   此时已入夜,后院的讲经坛早已散了,院子里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是巡夜的人。   顾乔隐约听到有人在殿门口说话,估计是守门的人在换班。   这个曾经的避难所,现在在杜公的 “治理” 下也有点匪帮山寨的意思了,那些曾经的良民也被 “训练” 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饥荒和逃荒是个恶性循环,越是饥荒越是逃荒,越是逃荒越是饥荒。   解决这个问题的关键还是在人,让他们回去种田,朝廷发粮救济度过这段时间,加上减免税负休养生息,等到第二年秋收以后就能恢复正常了。   如今这样的情况,良民变成了山匪,良田荒着没人种,到底是越来越糟的。   顾乔仰面躺在佛像前的地上,头枕着双手,正好透过房顶的破洞看到夜幕上挂着一轮明亮的圆月。   他知道官场的各种世故,也知道像廉州这样久久不能解决的匪患和饥荒,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在官场。   可惜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六品小官,在官场中的宏大势力面前不值一提,否则也不会轻易就被踢出京城的权力中心,但他就眼睁睁看着这个国家如此吗?   不甘心!   顾乔心想,螳臂当车、蚍蜉撼树,若是能解救一人也好。   心里这样翻来覆去的思绪让他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早上巴刺没有带头巾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差点没认出来。   巴刺拿钥匙打开殿门,进去以后吩咐守门的人去吃早饭,不必等着。   守门人看巴刺这一脸猴急的样子就知道他要干什么,从前抓来的男女老少,只要有几分颜色都难逃他的魔爪,是人人心里耻笑的老色胚。   也许这种耻笑还有些嫉妒在里面,杜公治下之严,只要有人做了偷鸡摸狗的事情必然惹来一顿毒打,唯独对这个巴刺十分纵容,对他猥亵人质的事情甚至睁只眼闭只眼,并不干涉。   巴刺从里面插上门闩,轻手轻脚走到顾乔跟前。   顾乔睡得头发有些乱了,侧卧在蒲团上,整个人蜷成一团,看起来脆弱又无力,昏暗的光线下有一种雌雄莫辨的美。   巴刺心里痒痒,突然不想来硬的。   他坐下来,把顾乔的头放到自己膝上,顾乔醒了,眼睛聚焦了一会儿才看到人。   “你是谁?”   “这么快就忘了?好他妈的无情无义。”   “是你?” 顾乔跳起来,“你干什么?”   “我不干什么,” 巴刺说话的样子就像某种粘腻的软体动物,让人作呕,“我就是想跟你亲近亲近。”   “呸!” 顾乔骂道,“我不想跟你亲近,请你自重。”   巴刺扯着顾乔的衣领把他扯到面前,“你他妈不想想,你的小命在谁的手里,你想活命就得听我的。”   顾乔看了一眼门闩,想起昨天下午在暗道里听到的话,结合那天亲眼看到他往百会穴插针的情形,心里萌生了一个想法。   顾乔马上变得满脸堆笑,“大哥说得也有道理,咱们都是男人,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巴刺见他听话了,也笑道,“这就对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看你是个聪明人。”   顾乔双手握住他的手,把他拉到蒲团上坐下,“大哥怎么有空过来的?那个傻子呢?”   “你他妈老实点,别想套我话!” 巴刺骂了一句又扯开干裂的嘴巴笑了笑,“不过你要是听话呢,我可以告诉你一点儿。”   顾乔在他背后做出狗腿的样子给他捶背捏肩,“大哥有什么吩咐我万死不辞!”   巴刺不疑有他,“你他妈还真是贱,跟姓黄的那个狗官有的一拼,不过我喜欢。”   顾乔在他肩膀上随便捏了几下,“什么姓黄的狗官?”   “还他妈能是谁?你们刺史大人呐,见了我们杜公就跟条狗似的。” 巴刺得意洋洋,“当官有什么好,当官还不是一样给我们杜公提鞋。”   顾乔心里一凛,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杜公所做的事情一定牵涉到一桩大阴谋。他轻轻柔柔地继续按着,一边用蛊惑的声音哄道:“那大哥你也不是普通人了。”   “废他妈话,我可是……” 说到一半巴刺突然打住,回头看他一眼,“你他妈不要多问,对你没好处。你就好好跟着我,将来保你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比你当那个他妈的芝麻官好。”   “大哥说的是。” 顾乔卖力地给他揉按肩膀,趁他半闭着眼睛享受的时候,突然扬起右手,把全身的力气用在右手手肘上,拼尽一切力量击中了他的百会! 第8章   百会穴乃是百脉之会,为全身经气会聚之处。   之前看这人刺自己百会穴的样子就知道他那处的经脉已经十分脆弱、不堪一击。   顾乔那结结实实的一下,把巴刺打得一瞬间就昏迷在地。   永远不要小看一个弱不经风的文官,他们虽然很菜,但为了保住屁股可是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的。   巴刺倒在地上,很快就没了呼吸。   顾乔没想到自己一下子把人给打死了,有些骇然,毕竟杀人这件事并没有在他的计划之中。   在暗道中听到杜公和黄岐的对话,他意识到巴刺也许就是他们掣肘小傻子的关键,所以只要暂时制住巴刺,就可以带着傻子跑路了。   但现在他改变了想法。   如果巴刺说的是真的,黄正贤竟然对杜公那样恭敬,那么杜公的身份就很可疑了,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黄正贤扮演了什么角色?而整个廉州的匪患和饥荒久久不能解决是不是与此有关?   顾乔敏锐地嗅到了其中汹涌的暗流,而巴刺的死,或许是个机会。   黄岐知道巴刺去做什么了,但既然杜公此前对他做的事情表现得毫不在意,他也不好干涉。不过这个顾乔是个读书人,要杀可以,若是羞辱了之后又让他活着逃出去了,就是个隐患。   更何况杜公还留着此人有用,不好做得太过。   黄岐来到佛殿的时候,门半掩着,里面十分安静。   他推开门,看见顾乔一人盘坐在佛像前,看起来不像受到过凌辱的样子。   顾乔听见有人进来,转头看到是一个黑瘦男人,又把头转回去,并不理睬。   “他呢?”   “谁?”   “之前进来找你的人。”   黄岐边说话边在殿中四处查看,巴刺不在,门口也没有人把守,这不正常。   “他刚来,就有人来叫他,说是有什么事情,他就走了。”   黄岐转到佛像后面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顾乔端坐在蒲团上,神色自然。   “什么时候可以放我走?”   黄岐踱步到他面前,“我什么时候说过会放你走的?”   “那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杀我?” 顾乔把死说得像出门一样轻松。   “杜公要你什么时候死,你就什么时候死。”   顾乔抬头看他,“我要见杜公。”   黄岐冷笑,“你见杜公?你只能等杜公见你。”   “我有杜公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老三。”   黄岐眯了眯眼睛,“老三?”   “你们没有做到的事情,我有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我只对杜公说。”   “我凭什么相信你?”   “因为你们没有选择,你们必须相信我,” 顾乔直直地盯着黄岐的眼睛:“你们没有时间了,巴刺快不行了!”   黄岐听了这话顿时睁大了眼睛,他知道顾乔说的没错,巴刺的身体短期内已经无法再次经受契约试验,他们来不及了。   “你是怎么知道通灵之术的?”   尽管周围并没有人,黄岐还是压低了声音谨慎地问。   顾乔心里恍然,原来那个叫通灵之术,他一脸高深莫测,“我只和杜公当面说。”   黄岐对他的态度变得恭敬起来,“你等等,我要先去跟杜公通报一下。”   顾乔看着他匆匆出去,心里好笑,果然是最想得到什么就最容易相信什么。   常灵从房顶上跳下来,“你跟他说了什么?”   顾乔指了指她,“你好好一个小姑娘,怎么学梁上君子,还偷听别人说话呢?”   “你到底什么意思呀?”   顾乔神秘地说:“我有一个办法可以救大家,你要不要帮我?”   常灵点点头,顾乔就跟她悄悄交代了一番。   过了不到半个时辰,黄岐就来将顾乔带到了山羊胡面前。   “听说你会通灵之术?” 杜公开门见山。   “不错。”   “嗯,说说。”   “所谓通灵,灵魂相通也。” 顾乔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人有六觉,即听觉、视觉、嗅觉、 触觉 、味觉,和灵觉。有人灵觉强、有人灵觉弱,这是每个人天生的体质,比如巴刺那样的,算是灵觉较强的。”   顾乔一边说一边观察杜公的脸色,以判断自己蒙对了没有,“但是灵觉更强的人,不需要借助任何介质也可以达到通灵的效果。”   听到这句话,山羊胡挑了挑眉,“不需要介质?那契约呢?”   顾乔心里想契约是什么鬼,反正不管什么鬼他说对方想听的就好了,“对,契约也不需要。”   “那你怎么连接?”   连什么?顾乔试探道:“那要看你想达到什么目的。”   “让对方言听计从。”   原来你是想要傻子对你言听计从?!费这么大劲儿就是为了控制一个心智如幼童的人??   顾乔在心里感到无比违和,似乎漏掉了什么。   “言听计从也不是不行,只不过需要更长的时间。”   山羊胡思索片刻,“我怎么知道你不是骗我的?”   “不相信的话可以试一试。”   “那你试试他。” 山羊胡指着黄岐。   黄岐黑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顾乔摇摇头说,“不行,短时间内无法控制一个大人,小孩倒是可以一试。”   杜公命黄岐去找一个小孩来,最后理所当然找来了寺庙之中年纪最小的常灵。   常灵按照之前约定好的,配合他的表演。   顾乔看着她的眼睛说:“你是杜公的女儿,去叫他爹爹。”   常灵就像中了邪一样,呆呆地走过去,对着杜公道:“爹爹。”   杜公眉头紧锁地看着常灵,问顾乔:“就这样?”   顾乔点点头:“就这样。”   “若是一个成人,又该如何?”   “这就需要先取得对方的信任,信任越深,就越容易受到控制。”   杜公跟黄岐对视一眼,“我知道了。老二,给顾司马安排一个地方,不要委屈了顾司马。”   “是。”   黄岐领命带着顾乔和常灵出去,杜宇文冷冷地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几不可闻地说了句:“装神弄鬼!” 第9章   小小的寺庙早已人满为患,顾乔拒绝了黄岐给他安排的二十个人的大通铺,要求就在佛殿中加一个床铺就好。   黄岐让他自己卷一个铺盖卷爱上哪儿上哪儿,顾乔于是心安理得地在佛殿中住下了。   “姓顾的在干什么?” 黄岐回禀杜公的时候,杜公摸着自己的山羊胡问他。   “他在打扫佛殿,看那样子,是要准备长住。”   “他为何突然投靠了我们?”   黄岐恭恭敬敬地答道:“当然是受杜公权威所感,不得不臣服于您。”   杜公对这个回答很满意,吩咐道:“多叫几个人看着顾乔,不要让他耍花样。”   “是。”   顾乔可以在寺庙中自由活动了,但他知道有几双眼睛正盯着他,甚至比被关在佛殿的时候还要盯得紧。   傍晚的时候他混在听晚课的人群里,故意假装不认识法章。   “哎,那个讲经的人是谁?” 他问旁边的人。   旁边一个老汉回答他,“那是法章大师,是陈金山大慈恩寺的高僧。”   “哦?” 顾乔示意他继续说。   “你是新来的吧?” 老汉问他,顾乔点点头,老汉又说:“法章大师是个大善人,他不光免费为我们治病,还让他徒弟从外面给我们带粮食进来,让我们不用出去做那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可你们还是有人要出去抢劫山上过路的行人,” 顾乔指了指自己,“我就被抢了。”   老汉上下打量他,压低了声音道:“那你是遇上了‘那些人’,他们不吃和尚的粮。”   “那你们怎么不回家去呢?” 顾乔故意这么问。   “哎,” 老汉叹口气,“哪里还有家可以回,田地早就贱卖给地主了,交不起租子,连房子都给地主收了,不然我一大把年纪到这山上来做什么?”   “为何要将地卖给地主呢?自己种自己收不是更好吗?” 顾乔做出不解的样子。   “哎哟,小兄弟,要不是过不下去了谁想把土地卖出去啊?” 老汉说到这个,满腹的委屈就像倒豆子似的说了出来。   庆安十七年,陈金山金矿被探明有极大储量的黄金,廉州百姓终于扬眉吐气,几十年的贫困州眼看就要过上好日子了。   谁知这矿场开工之日,就是廉州厄运的开始。   随着大车大车的金子运往京城,今上龙颜大悦,陈金山金矿直接被少府监接管。   这下子,廉州府不但抽不了矿税,还得负担矿场的人工。于是州府下令每户抽取一名壮丁去矿场服劳役,原本每名场工每月有一两银子的酬劳,现在抽不出壮丁的人家反而每月要多出一两银子以资代役。   老实种田的庄稼汉一家人一年才中田里挣得出来二十几两银子,交了土地税、人头税,就只剩下十几两银子全家人过活,这下子再交出十二两的劳役税,全家辛苦一年到头来还是吃不起饭。   土地卖给地主,人头税、土地税、劳役税都不用自己交了,交了田租剩下的至少能够一家人吃饭。   久而久之,农民们大都卖了自己的田,当起了佃户。   官府和地主也达成了某种默契,地主自己的田自己管,官府便省了兴修水利、休养农田、整顿基础设施的一大笔民生开支。   地主按时上缴月供,官府乐得轻轻松松把税收了,还免去了很多麻烦。   倒霉的就是老百姓了。   头几年还算是风调雨顺,这种耕作方式还没有暴露出它的缺点,直到庆安二十三年的一场大旱。   那年农户们颗粒无收,地主提出借粮给他们,第二年加息还粮。这个息加得可不少,但农户们不懂得其中暗藏的陷阱——连年利滚利,很多人就此成为了地主家的奴役。   在京里的时候,老师曾跟顾乔分析过廉州的局面,事情的原委他其实十分清楚。   而今真正来到了廉州的土地上,听廉州的农民亲口说出这些过往,不得不让身为官员的顾乔感到羞愧难当。   官府和当地大户勾结的局面一日不破,廉州百姓一日无法安宁。   这其中的利益纠葛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斩断的。   这些无处安身的百姓走投无路而隐入山林,身在匪巢而不愿与盗匪为伍,靠着和尚的救济度日。   “我们不是不想回家,而是已经没有家可回了啊!” 老汉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他只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不知道辛苦大半辈子为何会落得无家可归。   “那你的家人呢?”   老汉抹了把脸,“我家老婆子刚闹饥荒那会儿就死了,家里一儿一女,儿子五年前去了金矿,就再也没有回来。女儿…… 还不起债赔给地主家了。”   说完老汉低低地呜咽了起来,周围的人也大都是经历相似的老百姓,不少人也擦起了眼泪。   法章此时正讲到:“诸佛如来出兴于世,欲令众生开示悟入佛之知见。” 看了一眼顾乔,话锋一转道:“佛法乃是心法,心由本心而发,无关于外物,故难行能行、难忍能忍、难舍能舍,这是佛法的根基。”   “那位施主,” 法章指了指顾乔,“你可知这世间的苦难从何而来?”   顾乔站起来,清了清嗓子道:“佛法认为苦难即人心中的欲望,是贪嗔痴念的业果。”   法章满意点点头,就听见顾乔说:“但我不认为如此。”   众人都转头看他,等着这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年轻人会说出什么来。   “譬如旱灾、水患,哪一样是由人心而起?若是由人心而起,为何佛却将这苦难降诸于无辜百姓之上?佛法教我们修行的终极目标是解脱于凡尘而至极乐世界,那么极乐世界又是什么样的呢?有谁见过吗?”   法章旁坐着的二弟子常幻顿时坐不住了,就要站起来理论。法章按住了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让顾乔说下去。   “多年前,我曾随父亲到廉州生活过一段时间。我心目中的廉州是一个民风淳朴、山清水秀的地方。到了夏收的时候,田间金灿灿的麦子一眼望不到边际,家家户户有田有房,安居乐业。如今的廉州,饿殍满地、民不聊生。对现在的我们来说,那时的廉州就是极乐世界。   佛祖保佑,今天我们能有一口饭吃,有一个地方睡觉,还能聚在这里听大师讲经。对于那些在这场大灾中死去的人来说,我们这里也是极乐世界。”   众人听了都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如今大家这么苦,还说是极乐世界,这个年轻人满口胡言。   有人嚷起来,“我们有家不能回,有一口饭吃,那都是靠了法章大师的救济。可法章大师能救济我们多久呢?还不是过一天算一天,哪里是什么极乐世界!”   顾乔笑了笑,反问他,“跟着大当家的二当家的他们去打家劫舍就有肉吃、有钱拿,你为何不去?”   “怎么能做那种事呢?刚开始是不去要挨打的,后来法章大师把全部家当给了那些人,就是为了我们可以选择不去。我们还去,那还是人吗?”   “明知去做坏事有肉吃、有钱拿,就为了报答法章大师的恩情,就选择忍饥挨饿,已是心有菩提了。” 顾乔环顾四周,“心有菩提即可成佛,心有菩提,此处即是极乐。”   法章满脸慈爱地点点头,“心有菩提即可成佛,小施主言之成理。”   “我们既已成佛,此处既是极乐,那我们怎么还是感到痛苦呢?” 又有人问。   顾乔换了一种激昂澎湃的语气,大声说:“佛即是我们自己,佛不渡我,我便自渡!此处不是极乐,我们便自己去寻找极乐,找不到我们就自己创造极乐!”   这些本分的庄稼汉都是有田就种,让交租就交租,过不下去了就跑到山里来躲起来,从来没有人跟他们说过要自己去寻找和创造,都愣愣地看着顾乔。   顾乔继续说:“七十年前,太祖皇帝征战天下,把我们从蛮夷残酷的统治中解救出来,建立了大昊。七十年后,我们在帝国的盛世中却经历着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朝不保夕的灾难。廉州也许地处大昊的边陲,但我绝不相信廉州的百姓就应该低人一等,就不配享有这大昊盛世的繁华!”   大伙儿听了这话都热血沸腾,顾乔看大家的情绪已经酝酿得差不多了,用眼神给常灵递了一个信号,然后举起拳头喊道:“佛不渡我,我便自渡!无人救我,我便自救!”   常灵和她周围的几个人适时跟着举起拳头喊:“自救!自救!”   众人听了顾乔的话,本就有些心潮澎湃,这时在常灵等人的带领下,呼喊声此起彼伏,群情激昂。 第10章   几乎是同时,杜公就知道了顾乔在后院来了这么个 “一呼百应”。   杜宇文此人眼睛只看得到天上,哪里会想到顾乔正是戳到了人们的痛点,才有这样的号召力。   他不知道,人人对他恭敬有加,也不过是看在他背后之人的面子上,被叫做 “杜公” 久了,他早就忘了自己真正的身份。   此时,他心里想的只是顾乔果然有过人的通灵之术,竟然可以同时控制住众人。   杜家善于用针,而通灵之术是杜家不传的秘法。   杜家的通灵术,需要用一个体质特殊、魂不稳固容易离体之人来做人傀,而受术的人需要先用汤药毁其心智,再用针法封住他本身的魂灵,让人傀的魂灵接管他的五感和行为,就算达成了契约。   再过几月的时间,被封住的魂灵就会失去自我意识,彻彻底底成为施术者的傀儡。   但这种毁人根基的控制之法坏处也很明显,一是费时太长,二是遇到意志坚定的人,很难完全被人傀接管五感和行为,比如老三,杜宇文费了这么大劲儿只控制了他的痛觉。   若顾乔真有本事控制人心,倒是一个可用之人。不过杜宇文又担心他能力在自己之上,到时候养虎为患。   不如先想办法把他的通灵术学了过来,再把他杀了。   “你马上把顾乔带过来!” 杜宇文命令黄岐,在黄岐领命出去的时候又叫住了他,“等等!”   他来回走了几步,最后道:“先去看一下那傻子!”   他在傻子的脑中埋了冰针以限制他的行动,现在那傻子再高的功夫都使不出来。本来想等巴刺恢复了精气,再将冰针拿出来,继续进行契约试炼。   但那个顾乔之前和傻子接触过,不知道他有没有对傻子做过什么,这点要马上去确认一下。   小傻子今日不知为何十分嗜睡,杜宇文和黄岐进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床上昏睡了一整天。   黄岐推门进去的时候少年都没醒。   这时,黄岐就看到他找了一天的巴刺正在床侧的矮塌上盘腿闭目,头顶一根针几乎已没入发根,他心里疑惑,叫了一声,“巴刺!”   巴刺没有反应。   “巴刺,杜公来了!” 黄岐拍了拍他的肩膀,只见他无力地向旁一歪,整个人滚落到了地上。   “巴刺!巴刺!” 黄岐摇晃他,用手指试了试他的鼻息,没有呼吸!   “杜公…… 巴刺他……”   杜宇文两步跨上前来,看到脸色青紫的巴刺已经是一副死相。   一股凉意从天灵盖一直延伸到背脊骨,这是他从上万人中挑选出来的人傀,如果没有了人傀,通灵术就无法成功。   黄岐把傻子从床上提起来,“喂!醒醒!”   少年睁开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他们,“什么事?”   “他是怎么回事?” 黄岐指着地上的巴刺。   “他?” 少年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我不知道,我从早上一直睡到现在。”   黄岐和杜宇文对视一眼,问傻子也问不出来什么,难道是巴刺自己进来施针了?为什么?   黄岐扛着巴刺从房间里出去,路上遇到几个人看到他们的样子都习以为常,因为之前巴刺经常昏迷着从傻子的房间里被带出去。   唯一不同的是杜公不像平常那样高视阔步,反而显露出了罕见的焦躁。   黄岐跟着杜公把巴刺带回房间放到床上,“杜公,现在怎么办?要不要我把巴舆带过来?”   巴舆是巴刺的弟弟,也是巴刺的 “替补”,但巴舆的体质不如巴刺,也没有巴刺那么 “听话”。   杜宇文没有回答黄岐,他径自走到床边,解开巴刺的衣服。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银针顺着巴刺的任脉,从承浆穴、廉泉穴、天突穴、璇玑穴一个一个刺下去。然后双掌向下,每一根针都像是点着的香,从针头飘出缕缕黑烟,黑烟汇聚到杜宇文的掌心,渐渐形成了一个小人的模样。   而巴刺的身体却瘪下去,像是一下子老了五十岁,当黑烟尽数汇聚到杜宇文掌心的时候,巴刺的身体就像一个九十岁的老人。   杜宇文将黑烟形成的小人放进布袋中,贴身放好。吩咐黄岐:“把他带出去处理了。”   “是。” 黄岐应道,“那,巴舆要不要带过来?”   “等等,” 杜宇文道,“还没搞清楚顾乔的底细,你先不要离开廉州。”   “那个六品官,杜公觉得他有问题?”   杜宇文点头,“巴刺死得蹊跷,他不会自己跑去找老三那个傻子。”   “杜公是怀疑顾乔控制了他?” 黄岐道,“今日一早,巴刺确实去找过顾乔,而且我去的时候顾乔确实也说过巴刺快不行了。”   杜宇文听到这里,果然如此地冷哼一声,“看来他是冲着我来的。”   黄岐斟酌着问:“难道是大皇子那边?”   “那个瞎子能有什么能耐?” 杜宇文鄙夷道,“他顾乔是欧阳迟恭的学生,却敢来坏二皇子的事,背后的靠山不可能是老大那个废物。”   “难道是……” 黄岐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陛下难道已经怀疑二殿下了?”   “蠢货!” 杜宇文骂道,“陛下若是已经怀疑老二,还能把老三放出来吗?”   “那就是…… 太后那里?”   “太后又如何?在这廉州还是得我说了算。” 杜宇文道,“明日我要去见一见黄刺史,你盯着顾乔,不要打草惊蛇。”   “是。”   黄岐默默退到门口的时候,杜宇文又叫住他,叮嘱道:“不要让他接近老三、不要看他的眼睛。”   “是。”   顾乔躺在佛殿里简陋的床铺上。虽然没有床,好歹也比之前多了一层薄薄的棉絮。   门外巡逻的山匪已经来来回回走了二十遍了,好像生怕顾乔不知道自己被监视着一样。   到了夜里,换班来守夜的人干脆在顾乔的床铺旁边又铺了一床被子,跟顾乔商量道:“老大让我来看着你,咱俩谁也别给谁找麻烦啊!”   顾乔好笑,“好,你睡吧,我绝不给你找麻烦。”   那人又拿出一根绳子,一头拴在顾乔腿上,一头拴在自己腿上,“睡吧。”   半刻钟以后看守顾乔的人就打起了呼噜,顾乔自己把腿上的绳子解开,还帮那人盖好了被子。   他轻轻打开佛像底座上的暗道入口,钻了进去。   暗道那一头的房间没有点灯,顾乔从矮塌下爬出来,借着窗外的月光看到床上躺着的人正沉沉地睡着。   桌上放着已经凉透的饭菜,和一个空的药碗。   顾乔推了推床上的人,“小傻子 !”   人没醒,顾乔捏住他的鼻子,默数二十下,他翻了个身,还是没醒。   顾乔没想到他睡得这么死,端起桌上的茶壶把一整壶凉透的茶水倒在他脸上。   “啊~~~” 那小傻子叫了一声醒过来,门外立即有人问:“怎么了?”   小傻子坐起来看到罪魁祸首是顾乔,对着外面喊道:“没事,我打翻了茶壶。”   他把弄湿的被子掉了个头,继续躺下,还往里让了让,示意顾乔上床去,“外面有人。”   小傻子觉得被子里就是最安全的,被子可以把一切危险都封印在外面。   顾乔躺上去,小傻子马上把被子掀开将两个人都罩在里面。   “这样说话才安全。” 傻子少年说。   “嗯,” 顾乔忍住笑,“常灵说你今天一整天都在睡觉,饭也不吃,你生病了吗?”   “没有啊。” 傻子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我就是很困。”   顾乔用哄小孩儿的语气说:“不吃饭不喝水也不行啊。”   傻子辩解:“我吃了药的。”   “光吃药怎么可以呢?” 顾乔刚说完就感觉有人掀开了被子。   法章提着被子的一角站在床边:“阿弥陀佛,打搅了。” 第11章   顾乔翻身坐起来,“等等,不是你想的那样。”   “阿弥陀佛,贫僧并未想到什么。” 法章非礼勿视地看着墙说:“只不过今日让常幻去查看了黄岐给这位小施主吃的药,情况紧急,不得已深夜前来。”   “查到了什么?”   “常幻从他们偷偷倒掉的药渣中找到了大量螺叠果,此果有催眠止痛的功效,但过量使用,会使人心智受损。”   螺叠果,是廉州特有的一种果子,深埋在地下,因为长得像叠在一起的螺壳而得名。   顾乔曾在医书上看到过,这种果子虽然有很好的效果,但是因其严重毁人心智的副作用而并没有被医家广泛使用。   大量的螺叠果…… 原来是被人害成傻子的!   顾乔看着那少年懵懂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敢问大师,他现在已心智受损,该如何治疗呢?”   “这个……” 法章想了想,“因为从未有人大量服用过螺叠果,所以贫僧也不知道如何治疗,但无论怎么说,还是要先停下服用此药才行。”   顾乔抓住少年的手,“明天他们让你喝药的时候你就不要喝。”   少年愣了愣,“那个药,每次喝了很舒服,不喝就不舒服。”   法章了然地点头,“螺叠果除了毁人心智,还有一个害处,就是使人上瘾,只要连续服用,便会引起强烈的依赖。”   医书上面倒是没有记载这个,顾乔担心,“若是不喝了呢?”   “若是不喝,全身会产生强烈的痛感,非常人所能忍受。”   顾乔握紧少年的双手,“再痛你都必须忍耐住,你要找回你自己,不要再当一个傻子,明白吗?”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法章拿出一个小瓶子交给傻子,“这是常幻用延胡索做的止疼丸,眼下没有那么多药材,只做出这么一小瓶,你每次疼得受不了的时候就吃一颗。记住,一定要疼到受不了才能吃。”   “哦。” 少年接过小瓶子,小声的嘀咕,“我可以忍住的。”   法章用怜悯的眼神看着那小傻子,“阿弥陀佛,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小施主若能挺过此关,必能有所增益。”   顾乔把少年按在床上,“你睡吧。明天晚上再来看你。”   法章和顾乔二人顺着暗道回到佛殿的时候,看守顾乔的那个山匪还呼噜打得震天响。   “顾小施主所托之事已安排妥当,明日即可开始。”   顾乔双手合十,“多谢大师。”   法章单手立掌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此事造福百姓,实乃一大善事,贫僧替庙中众人感谢顾小施主了。”   两人你来我往地客气了一番。   法章走后,顾乔把山匪的绳子又捆回自己腿上,在呼噜声的节奏中闭上眼睛睡了。   第二天常灵没有再从房顶上来找他, 而是大摇大摆从正门进去的。   她给顾乔带了些吃的用的,还有一些笔墨纸砚、几本破旧的书。   盯梢顾乔的人正坐在门边上听里边的动静。   常灵用他们都能听见的音量说:“顾施主,师父请你一同去上早课。”   顾乔站起来:“有劳小师父了。”   他们在前走,两个盯梢的人在后边紧紧地跟着。   这两人也是原来逃难上来的廉州百姓,为了吃几口肉就被杜公收买了。他们听说这个年轻人前一日在讲经的时候说什么自救,什么极乐世界,好多人都在谈论这个。   说这个年轻人有办法让他们回家。   回家,他们也想知道怎么回家。   可是黄岐交代了他们不可与顾乔说话,还说不可看顾乔的眼睛,说这个人有控制人心的本领。   到了后院的讲经坛,人比昨天多了一倍。大家围成一个圈儿,里三层外三层把法章围在中间。   顾乔到了以后大家自动为他散开一条路,让他走到圈儿的最里面。   法章大师端坐在人圈儿最中心的蒲团上,常幻面无表情地站在旁边。   顾乔和法章互相行了礼之后,所有人都安静下来。   法章像往日一样,先讲了几段经文,然后对这几段经文逐字逐句作出解释,讲得深入浅出、通俗易懂,顾乔听得入迷。   但其他人就不一样了。   所有人都恨不得法章讲快一点,或者赶紧抽问顾乔,今天来就是为了听顾乔怎么说。   昨日说了要自救、要自己创造一个极乐世界。   大家谈论了一天,好像是这么个理,但怎么自救,怎么创造一个极乐世界啊?庄稼汉只懂得农活儿上的事,什么创造啊、寻找啊,都是听都没听过、想都没想过的。   法章讲完了经文,又东拉西扯地讲了几个佛教故事,才把话题引到昨日顾乔所说的自救上来。   顾乔却说:“我还不知道怎么做,但是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只要我们心怀菩提,我们就能排除万难,到达我们所追求的极乐世界。”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失望极了,感情昨天那么慷慨激昂都是打嘴炮啊!   顾乔又说:“法章大师是得道高僧,我们可以请他帮忙问问佛祖,对吧法章大师?”   法章配合地点点头。   “不过佛祖日理万机,为了避免佛祖记不过来,我和法章大师商量了,可以将每个人的难处都写在纸上,由大师转交给佛祖。”   这下子人群嗡嗡嗡地闹成了一片。对朴实的劳动人民而言,你跟他说什么抗争啊,自救啊,他可能听不懂,但是你说得道高僧可以请佛祖帮忙,他立马就深信不疑。   可大家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谁会写字啊?不会写字的怎么办呢?写下来又真的能交到佛祖手上吗?人们叽叽喳喳地问。   法章适时开口道:“从今天起,每日早课后顾施主会在这里执笔代书,不会写字的人可以口述,由顾施主写在纸上交给我,我再转交佛祖。”   看到没有?大师都亲自发话可以转交佛祖了,这还能有假?   早饭后顾乔搬来一个瘸了一条腿的小木桌,摆好了笔墨纸砚,让常灵在旁边帮忙磨墨,就这么做起了代笔先生。   两个盯梢的争先恐后忙前忙后,都想排在前头让顾乔写,唯恐落后了佛祖看不到自己的难处。   不过一眨眼时间,排队的人就从后院讲经坛排到了庙门口。   杜宇文今日约了黄刺史一起吃午饭,还没出门就听见黄岐火急火燎来报,说顾乔施了法让所有人围着他转了。   “他让那些人做了什么?”   “他让所有人排队,一个一个口述,然后他写在纸上,说是要交给佛祖的。”   “口述什么?”   黄岐也觉得奇怪,“就是每个人姓甚名谁,家住哪里家里几口人、几亩田,然后田又卖给了哪个地主、家里的人去了哪里之类的。”   杜宇文冷笑,“这个有什么好写的,反正那些人都活不了多久了。”   “要不要阻止他?”   “不用,随他去,翻不出什么花来。他越有本事越好,反正最后都是为我所用。”   “是。”   黄岐恭恭敬敬地跟在杜宇文后面一道下山了。   到了日暮时分,排队的人热情不减,反而还有越排越多的架势。顾乔午饭也没吃,此时已饿得前胸贴后背。   “天色暗了,看不清了,明日再来吧!”   常灵的声音简直有如天籁,顾乔把笔一扔,整个人瘫倒在椅子上。常灵捂着嘴巴笑,“顾施主赶快去休息吧,明天还要写一天呢,我看到他们那边还有人来排队了。”   常灵说的 “他们” 就是投靠了杜公加入山匪的那一波人,他们有的出去 “打猎” 了,回来一听说这事儿就马上来排队了。   果然还是佛祖更有号召力。   这日晚上守夜的还是昨晚那个雷声震天的兄弟,他白天也排队找顾乔代书了,因此顾乔知道他叫王威力,廉州贺池县红柳村人,家中有五口人,一个弟弟去了金矿,一个妹妹嫁到北方失去了联系,年迈的父母在三个月前的水患中染病死去了。   王威力不事农活,一直在四处给人打杂。去了金矿的弟弟三年前失去了音讯,他去找金矿,矿场却说没这个人。水患过后贺池县的大地主说受了灾的农田都是他清理的,水利也是他修复的,要想继续种田,要么把地低价卖给他,要么给清理费、修复费。   王威力本来就不喜欢务农,一看还要倒给钱,立马跑到洛仙山上,成了少成寺杜公旗下的一员大将。   经过这一日的记录,顾乔发现一个很奇怪的现象,几乎一半的人都说自己家的男丁去了金矿后一段时间就再无音讯。去金矿找人,金矿要么说没有这个人,要么就说在矿道里上工,反正就是从此再也见不着。   矿场归少府监官,那是皇帝的私有财产,谁也不敢擅闯。就是敢擅闯的,都闯不过矿场门口那几台红夷大炮。   有一个老妈妈为了见儿子一面,在矿场门前生生蹲了半个月,最后实在是撑不住,昏倒过去,矿场的人才把她送回村里。   顾乔因为父亲的缘故,对矿场的运作十分了解。这么多人突然不见了,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矿难。   按照昊国律例,凡是发生死亡十人以上的矿难必须上报朝廷,而且必须给死者家属相应的抚慰金,不可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告诉人家没有这个人。   何况这是少府监管辖的矿场,隐瞒矿难那就是欺君之罪。   顾乔并没有把心里的怀疑告诉任何人,只是暗中记下了这件事,决定要找机会查个清楚。 第12章   王威力客客气气地走到顾乔旁的床铺前,“顾公子,睡了吗?”   顾乔正在整理白天写的纸条,头也不抬地回答他,“我不困,你睡吧。”   王威力见顾乔瘦削的身形在佛像前的神龛旁忙碌,油灯昏黄的光给他整个人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几缕发丝挡住好看的侧脸,就像说书的讲的那些天宫里的神仙。   王威力后知后觉地感到自己不应当和神仙睡在一起,赶紧把床铺扯到门边上,背对着顾乔躺下了。   没过多久,顾乔就听见那震天响的呼噜声又节奏感十足地响了起来。   吹灭油灯,熟门熟路地钻进佛像后面的暗道,就到了小傻子住的禅房。   房间里幽暗寂静,只有床铺上传来细碎的声音。   仔细一听,才发现是那小傻子牙齿轻微碰撞发出的声音。   顾乔伸手摸了摸他的头,一手的汗。   那少年面向着墙整个人蜷成一团,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两臂,头深深地埋在臂膀里。   顾乔看到他拱起的背脊在微微发抖,心里一痛,轻轻地唤道:“傻子,傻子。”   之前是不知道叫他什么,现在叫傻子叫顺口了,反而带着一种心疼的亲昵。   小傻子侧过身体,抬头看了他一眼,从颤抖的牙关里挤出两个字,“顾…… 乔……”   这是他第一次叫顾乔的名字。   顾乔心里不忍,自己到傻子旁边躺着,顾不得他整个人汗得湿淋淋的,从背后抱紧了他。   少年滞了一瞬,又把自己往后拱了拱,像是想要整个人都缩到顾乔怀里。他个子太高了,顾乔没办法把他整个人抱住,只好把脸贴在他的脖子上。   就像哄孩子似的道,“好了好了,我来了,你怎么了?”   “痛…… 痛……”   顾乔想起法章说的话,对螺叠果产生依赖的人,一旦停止服用,就会全身剧痛。   这才停了一天就痛成这样,要彻底戒断要经历多大的痛苦!   “法章大师给你的药丸呢?吃一粒吧!”   少年轻轻地摇头,“不,那个药…… 要疼到受不了才能……”   顾乔手上紧了紧,更加用力地抱住他,“好,我陪你。”   时间过了午夜,少年才渐渐平静下来。   “好一点了。”   “嗯,你睡吧,我等你睡着了再走。”   小傻子闭上眼睛等了一会儿,“我睡不着。”   “你今天一整天都是这样的吗?”   “我忍得住的,一粒都没有吃。”   顾乔愣了愣,觉得他这个样子就像是在求表扬的小朋友,他就着抱着他的姿势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好厉害,真棒!”   小傻子高兴起来,转过身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顾乔叹了口气,“哎,傻子诶……” 像拍小孩儿一样轻轻拍他,嘴里哄道:“闭上眼睛,什么都别想,一会儿就睡着了。”   小傻子睡不着,顾乔已经困的不行了,坐着写了一整天的字,已经累的浑身的骨头快散架了。   少年见他连着打了几个哈欠,反过来学他的样子轻轻拍他,哄道:“睡吧,睡吧。”   顾乔好笑道,“我让你睡,你怎么反过来哄我了,我要睡也不能睡在这里啊,明日他们过来看到我怎么办?”   “我陪你过去。”   “什么?”   小傻子神秘道:“我看到了,那个下面。”   小傻子指了指矮榻,顾乔知道他说的是他从矮榻下面走的时候被他看见了。   “你不能过去,那边有人把守,这是我们的秘密通道,不能告诉任何人,知道吗?“   “知道。“   “今天他们给你药的时候,你怎么说的?”   “我假装喝的,倒掉。”   看来黄岐他们知道这药会上瘾的事,所以并没有盯着他吃药,他把药偷偷倒掉也没有引起怀疑。   小傻子又说:“今天不是二哥来送药的,大哥也没有来过。”   顾乔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说的二哥和大哥是指黄岐和杜公,“傻子诶,他们这么对你,你还叫他们大哥二哥。”   “我应该是有一个大哥和一个二哥的。”   “你想起来了?”   傻子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他们叫我老三的时候,我总觉得是我哥哥在叫我。”   “那我以后也叫你老三,如果能让你想起一点儿也好。”   “嗯。”   “老三。”   “哎。”   “老三。”   “哎。”   两人玩儿了一会儿幼稚的你叫我答的游戏,顾乔又叫他:“傻子。”   “哎。” 他还是答应。   “真是个傻子啊?”   “嗯。”   顾乔叹气,“傻子诶!”   顾乔等到傻子睡着,从暗道里回去都已经快天亮了。   王威力贴着门板睡得口水横流,顾乔抓紧时间躺下,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等天亮了又是一天苦战。   第二天果然排队的人从讲经坛到庙门口都排不下了,人群绕着佛殿转了个弯,远看就像一条巨蟒盘踞在这小小的寺庙里。   顾乔只得感叹这个小庙可真能装啊,之前怎么没有发现这里竟然有这么多人。   到了中午的时候他又热又渴,感觉整个人都在冒烟,写的字都在纸上跳舞。   一个又大又红、香气四溢的果子出现在他的眼前,顾乔一愣,顺着拿果子的手往上,看到了一张记忆中的冰山脸。   “常风!” 顾乔惊喜道:“你回来了?”   “嗯。” 常风冷淡地答应了一声,把果子放到顾乔的手上,对众人说,“顾施主需要休息了,半个时辰以后再来。”   后面排第一个的人不满地嘟囔,“哎,怎么还要休息啊,我排了一上午,好不容易到我了……”   常风冷眼一扫,那人嘟囔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不再吭声。大家都知道法章的这个身手不凡的大弟子很不好说话,如果把法章比喻成低眉的菩萨,那常风就是怒目金刚。   “别急别急,大家拿好号牌,下午按这个顺序过来,下午没排到的,就明天再来,不用一直站在这里等着!”   常灵手上拿了一叠纸,纸上写着 “壹”“贰”“叁”“肆”…… 的数字,大家不认识字,常灵边发给他们边指着纸上的数字念给他们听。   “这个办法好,谁这么聪明啊?” 顾乔夸道。   常风轻轻地提了提嘴角,只是一瞬间,又恢复了那张冰山脸,“师父请你过去说话。”   “好,” 顾乔把一上午写的纸收好装进怀里,“走吧。”   路上顾乔问东问西,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去的那一趟顺不顺利,常风都只回答一个字两个字,比小时候话还少。   法章等在禅房中,面前一张木几,上面一碟豆腐、一碟青菜,两个小碗里面分别装了一小团白生生的米饭。   常风把他送到门口就走了,顾乔自己推门进去,法章热情地邀请他,“快来,常风特意要求厨房给你做的豆腐,贫僧跟着你享口福了。”   顾乔小时候身体不好,住在寺庙里又不能吃肉,他父亲每次都给他送很多豆腐来补身体,原来常风一直以为是他喜欢吃豆腐啊。   看来常风心里还是很在意儿时的友谊嘛,怎么跟他说话的时候又是那样一副冷脸,比小时候还要不可爱。   “顾小施主,请。”   “大师请。”   顾乔在法章对面坐下,法章递给他一双筷子,两人不再说话,专心地吃起饭来。   饭毕,法章道:“我已经跟常风说了,他脚程快,五六日就能赶到京城,我交代了他一定要把东西亲手交到你老师手上。“   “多谢大师。我争取明日记录完毕,然后将这些全部整理成册,再加上我写的廉州民情,由常风一并送往京城。“   “善,” 法章双手合十,“若能由朝廷出面使地主归还农民的土地,廉州的困局就解了一半了。”   “应该不难,当年的闽州暴乱就是土地兼并引起的,当时还涉及到几大皇亲国戚,事情比廉州还要复杂。闽州州府和当地大户沆瀣一气,隐瞒了好多年。后来有人直接将情况送进了宫里,先帝下旨恢复农田,将土地还给了农民,闽州暴乱才得以平息。”   法章点头称是,“如今廉州的情况和当年的闽州比起来已经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对,所以只要我的老师将证据送进了宫,陛下应该会参照先帝的做法。”   “阿弥陀佛,不过如今廉州税负沉重,大家就算回去种田也并不一定能够活得下去,还是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是啊,这就牵扯到金矿和州府了,需要两边协调解决。我已经在上书中写明此事,请求朝廷减免廉州的税负并给予救济支持,使廉州恢复生息。”   “善哉,有需要贫僧做的,顾小施主尽管开口。”   “倒是有个事情,” 说到这个,顾乔皱起了眉头,“我昨日夜里去见了老三,那傻子为了戒断螺叠果很是痛苦难耐,敢问大师,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减轻他的痛苦。”   “螺叠果此物药性凶猛,在佛经中是在地狱生长的植物。要想摆脱螺叠果的控制,非意志异常坚定者而不能,这只能是他自己熬过去。”   顾乔听了这话心里一紧,“那……”   “不过贫僧可以教你一个清心咒,可以安神宁心,去烦止恶。你可以每日为他念诵,能够缓解一些痛苦。”   “是,多谢大师。” 第13章   当天夜里顾乔再去找老三的时候,已经将清心咒烂熟于心了。   那小傻子还是整个人蜷缩在床上,不住的打颤。不同的是他今天面朝外面侧卧着,睁着眼睛就等顾乔来。   顾乔心里难过,躺上去双手将他搂紧。一边抚摸他的背,一边念清心咒给他听。   小傻子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起来的,浑身湿透了,比前一天反应还要严重。   顾乔见这样不行,轻声对他说:“你等等我,我去找法章来。”   小傻子把头埋在他胸口,双手握住他的手臂不让他走。   被他握住的手臂生疼,感觉他的手指几乎掐进了肉里,顾乔忍住疼痛,哄道:“好好好,不走不走。”   两人就这样相互用力抱着,就像要嵌入彼此成为一体。   到了子时,顾乔感觉到小傻子身上的肌肉渐渐放松下来,知道他这一次发作算是结束了。   “感觉怎么样?”   傻子放开他,从床上坐起来,“好多了。”   顾乔轻手轻脚地下床去给他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傻子自然地张开双臂等着顾乔替他换。   见他刚刚经历过巨大的痛苦,顾乔也懒得跟他计较,帮他把湿透的衣服全部扒下来,再一件一件穿好。   换裤子的时候瞄了一眼他的尺寸…… 这人究竟是吃什么长大的!   顾乔别过脸,“今天杜公他们来找过你没?”   “黄岐来过了。”   顾乔手上顿了顿,“黄岐看到你发作时的样子了吗?”   傻子摇头,“没有,白天不痛。”   顾乔想了想,“你从什么时辰开始痛的?”   “天黑的时候。”   “昨天也是吗?”   小傻子点点头。   现在是夏季,从戌时开始天黑。   如果说两天发作的时间都是一样的,那么很有可能发作的规律就是从戌时到子时。   顾乔来找他的时候差不多是亥时三刻,他已经自己痛了一个多时辰了。   “明日我尽量早一点过来,若是痛得厉害,你自己吃一粒止疼药丸也无妨。”   小傻子坚决地摇了摇头,“不吃。”   顾乔知道这个傻子固执得可怕,也不和他争论,“好好好,我知道你最厉害了,但若是你把自己痛出毛病了我会很难过的。”   小傻子想都不想地回答:“哦,那好吧。”   顾乔鼓励地揉了揉他的脑袋,“好了,你睡吧,我过去了。”   小傻子这天坚持要跟他一起过去,顾乔说什么都不管用。   “那好,你就跟我到暗道里面,我出去了你再自己原路回来,明白吗?”   “嗯!”   小傻子体格大,在暗道里猫着腰走得很是吃力,顾乔让他倒回去他又不肯。   到了佛殿这边的出口,顾乔轻轻掀开木板,就听见那打雷似的呼噜声。   “那是什么?”   “看守。”   小傻子盯着那暗道的出口,不说话了。   顾乔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一个脑袋正在那里看着他们。   “常风!” 顾乔小声道,“你怎么来了。”   常风扬了扬手里的纸包,顾乔便闻到一股清新的绿豆香味,惊喜道:“是宋记的绿豆糕吗?”   常风没有回答,伸手把他从里面拉了出来。   小傻子没有按照约定好的原路返回,也非要跟着出来。   顾乔看了看王威力,他呼噜声突然停了,翻了个身,挠了挠脸,雷声才又响起来。   没办法,只得把小傻子也拉出来,叮嘱他,“小声一点。”   老三站起来跟常风一般高,三个人就着月光在佛像后面狭小的通道里席地而坐,边吃东西边聊起来。   说是聊天,也就基本上是顾乔一个人在说话。   “宋记还开着呢?”   “嗯。” 常风难得多说了几个字,“当初十文钱一个,现在一两银子一个。”   顾乔看着手里的绿豆糕不忍心下口,这么小一个要一两银子,这是吃了可以立地成佛吧?   “法章大师知道你这么奢侈吗?”   常风冷着脸道:“又不是我买的。”   哦,是在大慈恩寺顺的吧,难怪要半夜偷偷摸摸拿出来。   顾乔小小地咬了一口,“廉州的物价涨了这么多了啊?”   “嗯,” 常风把绿豆糕拿在手上没动,“米价涨了十倍。”   “这些孙子!” 顾乔压着声音骂道,“趁机哄抬粮价,囤货居奇,这跟喝百姓的血、吃百姓的肉有什么区别?”   “官府、富商、地主,” 常风道,“连大慈恩寺也参与其中。”   “朝廷明令禁止粮米无序涨价,必然是官府与之勾结,那些富商、地主才敢抬高米价。大慈恩寺常年开设粥棚,帮他们走账很容易。”   “嗯,而且他们还联手打压外地的米商,现在,整个廉州的粮食都掌握在少数几个家族手中。”   顾乔点头,“这次我也要将这件事如实上报,你今天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吧?”   常风低头看手里的绿豆糕,“嗯。”   小傻子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这个糕点真好吃,就是太少了,一口就没了。   “要吗?” 常风把自己的递给他,他看了一眼顾乔,顾乔点点头,他接过去一口吃了。   常风淡淡地对顾乔笑了笑,“养熟了,要你点头才敢吃。”   顾乔叹道:“你看他行事就像个五岁的幼童,但是戒断螺叠果那么痛苦,他却可以一声不吭,常幻给他配的止疼丸他一颗都没吃。”   “真的?” 常风有些惊讶,“螺叠果是地狱之果,没有止疼丸根本坚持不了一天。看来有朝一日他若是清醒了,定不是凡人。”   两天后,常风带着顾乔整理好的疏奏上路了。   山下的村子闹疫病,法章带着常幻常灵下山救人。   当天夜里,他们看到山上少成寺的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 第14章   顾乔是在浑身剧痛中醒来的。   睁眼看到的是渗着水的黑色屋顶,大片大片的霉印像腐坏的花。   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就听到有人在旁边喊他,“顾乔、顾乔,你醒啦?” 是小傻子的声音。   他只记得昏过去前漫天的大火,弥漫的浓烟呛得人无法呼吸,他背着剧痛发作的小傻子摸着墙根儿往外逃。   “大门从外面锁死了!有人想烧死我们!”   “救命!救命!”   “水用完了!”   “啊——”   哭喊声、惨叫声充斥着耳膜,顾乔脑袋一胀一胀地痛,四肢百骸都像是被巨轮碾过。   小傻子把脸伸到他的脸上,仔仔细细地看他,“你好了吗?”   顾乔眨眨眼,扯着嘶哑的嗓子问,“这是哪里?”   “不知道。” 小傻子说,“黄岐带我们来的。”   顾乔忍着痛撑起半个身子环顾四周,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牢房里。牢房正对着一个楼梯,楼梯口有一些光亮照进来,从上面传来人说话的声音,隔得远,听不真切。   这是被关起来了吗?寺庙里的人怎么样了?   “我昏过去多久了?”   “昨天晚上。”   意思是从昨天晚上开始,一直昏迷到现在。   一个人从楼梯口的光亮中走出来,逆着光只看到他又矮又瘦的身形。   “醒了啊,” 黄岐从楼梯上走下来,“昨日刺史大人带兵剿匪,幸好我们杜公救了你。”   “剿匪?” 顾乔撑着从地上站起来,一步一步走上前,“你明明知道寺庙里都是无辜百姓。”   黄岐翻了个白眼,“刺史剿匪,与我有什么关系?”   “黄正贤和你们穿一条裤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顾乔嘶哑着声音质问,“你们放火烧少成寺,上百人被关在里面活活烧死,还说什么剿匪?!”   黄岐不欲多说,他只是奉命来传达杜公的指示,“我们杜公说了,你把通灵之术的法门说出来,可以饶你一条命。”   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那什么狗屁通灵之术?顾乔怒极反笑,“行啊!你把黄正贤和姓杜的叫来,我当面跟他们说!”   “杜公可没时间跟你废话,你最好识趣一点,不要搞不清楚自己的处境。” 黄岐说话的时候谨遵杜公的教诲,没有直视顾乔的眼睛。   他们觉得是顾乔那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在蛊惑人心。就拿这傻子来说,不过是逃出去那天跟这人相处了一个日夜,竟然对他如此依赖。   昨天夜里他们的人潜入火场找到这两人的时候,顾乔已经被浓烟熏得晕了过去。傻子不顾火就要烧到他的衣服了,愣是抱着人动也不动、逃也不逃,一副要死一起死的样子。   把他们带到州府地牢的一路上傻子都不肯撒手,杜公本是要求将这二人分开关押的,傻子手脚并用将顾乔紧紧抱住谁也分不开他们。黄岐又不敢冒然动粗将这二人弄伤了,只好把他们关在一起。   他哪里知道傻子那是螺叠果发作已经快疯了,抱住的顾乔那是他的救命稻草,发疯的人手劲儿都比寻常人大了许多,他怎么可能会撒手。   顾乔微微垂下眼帘看了看正殷殷切切地望着他的小傻子,心想既然他们那么在意什么通灵,那就继续撒这个谎拖延一下时间,“你们最好搞清楚你们自己的处境,老三现在是我的人。通灵之术就是我的底牌,你觉得我是傻吗?我为何会把法门交给你们。”   黄岐拔出腰间的佩刀,“那我就直接杀了你!”   “好啊!” 顾乔扬起头露出修长的脖子,“你大可以试试!”   傻子似乎嗅到了危险的气息,他腾地一下冲到前面,将顾乔挡在身后,目光如电般射向黄岐。   黄岐知道杜公对他用了针,这傻子现在使不出功夫来,但还是被他的气势震了一下。他慢慢将刀插回刀鞘,“行,你既然这么急着找死,我就成全你。”   黄岐转身走了,顾乔看着他缓步拾阶而上,心里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送饭的狱卒一手端了一个木碗从楼梯上下来,一个碗里是药,一个碗里装了两个馒头。当了这么多年狱卒他还是头一回给犯人送药,不过既然是刺史的吩咐,他也不多问。尤其这铁栏的地牢是关的重刑犯,都好多年没用过了。   这回剿匪抓了十几个山匪回来,单单把这两人关进地牢里,想必是其中的匪首。他低着头把碗放在牢房外面一步远的地上,让里头的人伸手够得着,自己又不用太靠近。   顾乔看他穿着红色滚边的灰布狱卒服,才知道这里居然是州府的牢房。   狱卒似乎也被吩咐了不可看顾乔的眼睛,放了碗,又低着头退出去了。   顾乔知道楼梯那边一定有人时时刻刻在观察下面的动静,他伸手把两个碗拿进来,将药递给了小傻子。   小傻子明白他的意思,转身做了一个喝药的动作。顾乔在一旁挡着,好让上面看不见他已经将药汤倒掉了。   宁城人都知道最近黄刺史剿了洛仙山上最大的山匪据点少成寺,匪众百余人当场伏法,捷报在府衙门口的告示板上张贴了三日。   常灵和常幻远远地站着看了一会儿。   常灵气得直哭,“凭什么凭什么?怎么就是山匪了?明明就是……”   常幻忙捂住她的嘴巴,“别在这里说!”   “怎么不能说了?” 常灵一把拍开他的手,抽抽噎噎道:“还有顾乔、还有老三那个傻子,他们都不是山匪!”   看到少成寺起火的时候,法章就带着他们连夜上山了。山路是看着近、走起来却远,白天都要走大半日,更何况晚上。等他们到了少成寺的时候,只看见官兵在往外一具一具地搬运烧焦的尸体。   许多人都已经被烧得焦黑,根本分辨不出来谁是谁。   法章一个一个地看过去,最后跟他们说,“顾乔和那少年不在里面。”   常灵不知道师父是怎么认出来的。   她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多死人,虽然她是个修行之人,但这些死状极其惨烈的尸体还是对她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她在现场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帮着师父给亡灵超度忙到了天亮。从少成寺下来以后才开始哭,一直哭到现在。   常幻心里也很不好受,想到那些烧得形状各异的尸首,整整三天都吃不下饭。   法章让他们出来打听顾乔和那个少年的下落,他们俩在府衙门口蹲了一上午,什么也没发现。   常灵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要是大师兄在就好了,他一定有办法。”   “咱们也不能事事都依靠大师兄,” 常幻经过这件事内心反而坚强了不少,“我们也要像大师兄一样独当一面了!”   他今年虚岁十五,比常灵大不了多少,但十分有身为师兄的自觉,事事以大师兄为榜样,争当师父的好助手。   常灵好不容易止住了哭,“那我们现在回去了吗?”   “不,现在天色还早,我们去西市看看。西市人多,看能不能打探到什么消息。”   宁城的西市是整个廉州最大的商品集散地,寻常年间,做买卖的、进货的,摩肩接踵热闹非凡。如今经济凋敝,集市里的商户都少了一大半。   粮行门口排着长队,过去 20 文一斗米,如今 200 文一斗,还限量,每天只卖 500 斗。很多人为了买到米,天不亮就来排队了。   常幻刚道了声阿弥陀佛,就听见街对面传来吵闹声。   那是一个药铺,门口围着几个人,药铺的伙计被围在中间急得团团转。   “哎哟,我们也是等着钱回来周转啊!你现在逼我也没用啊!”   那些人闹起来,“说好了这个月二十给我们结账,又推到今天,今天我们来了还说没有!”   “你们要那么多螺叠果,我们可是自己垫钱去收的,如今你们赖账,让我们这么多人喝西北风吗!”   常幻常灵听到这里对视一眼,常幻压低了声音道:“我们就在这里等那个买螺叠果的人,说不定能找到顾乔他们。”   “嗯。” 常灵点点头,和常幻一起站在对街拐角的阴影里。   街市上虽然人少了很多,但还是算得上热闹。街边坐满了讨饭的饥民,两个小光头站在街角也不算惹眼。   那几个要账的人没要到钱,都坐在药铺的门槛上等着。准备进药铺买东西的人看到这阵仗都不敢往里走,药铺的伙计看在眼里大气都不敢出。   一直等到日头偏西,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进了药铺,随后药铺伙计就拿着银子打发走了要账的人。   常灵死死地拽着自家师兄的胳膊,“是他!是他!”   常幻被拽得生疼,赶忙把自己的胳膊抢救回来,反手拉着她就走,“我们跟着他!”   他们知道黄岐身手好,不敢跟得近了。幸好他俩目力极好,远远地坠着也一直没跟丢。   最后竟看到黄岐进了刺史的府邸! 第15章   顾乔和小傻子在地牢里又待了八九日,黄岐没有再来。每日里那狱卒早中晚准时出现,送来水、药和少得可怜的吃食。   小傻子还是每日戌时开始周身剧痛,一直持续到子时。这都已经断了半个多月了,一点好转都没有,甚至有发作得越来越厉害的趋势。   一天夜里他痛得把自己的舌头咬出了血,顾乔硬是掰开他的牙关,把自己的手掌塞了进去。第二天他看到顾乔左手手掌皮开肉绽深可见骨的伤痕,又愧疚得不行,眼泪都快下来了。顾乔安慰他说没事,自己不疼。   傻子再傻也知道不可能不疼,后来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木头片,开始发作的时候就咬在嘴里。   顾乔抱着他念清心咒的时候他总觉得嘴里咬着的还是顾乔的手掌,心里又酸又痛,偷偷在那人怀里抹了几次眼泪。   待到十天后的一个早上,杜宇文来了。   黄岐依然恭恭敬敬地跟在他后面。   看到他们进来,小傻子走到前面将顾乔护在身后,目光如电。   杜宇文冷笑一声,“顾司马的通灵之术果然精到,我最后一次问你,你愿不愿将法门告诉我?”   顾乔破口大骂:“我去你妈个鬼的通灵术!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为什么没有人听你的你心里没点逼数吗?还要用这种装神弄鬼的方法来让人听命于你,你真可怜!”   杜宇文只当他是不愿意说,挑了挑眉,“你这么不识抬举,我也多说无益。既然你说你灵觉强,那我用你来做人傀想必事半功倍吧!”   顾乔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要拿自己做什么,人傀…… 难道是巴刺那个角色?!想到红头巾往自己头上插针的样子就恶心,他死也不想变成那样。   “你真的可怜,除了给人扎针什么也不会吧!怎么?你背后的主子要厌弃你了?你着急了?”   顾乔戳人痛处简直一戳一个准。   杜宇文最得意的本事就是用针,这世间没有什么比被他控制的提线木偶更值得信任的人。而巴刺是他最好的人傀,他通过巴刺控制了数十人,巴刺死了就如同砍断了他的手脚,他如何能不急?   巴舆虽然是巴刺的弟弟,但完全没有灵觉,杜宇文费了大力气调教他,最后把人都给折腾死了。   现在顾乔是他最后的筹码。   “做人傀的那么多话不好,你只要乖乖听我指挥,你要什么我就可以给你什么。”   顾乔用两个字回答了他:“做梦!”   杜宇文对黄岐扬了扬下巴,黄岐上前打开了牢门。   就在牢门打开的一瞬间,黄岐像影子一样冲过来将小傻子的脖子卡在臂弯里,他用了内家功夫,傻子挣扎不开。   顾乔看小傻子挣扎的样子,半点没有了当初用一根小树枝刺穿蛇头的从容不迫,反倒像一个不会武功的人。   黄岐一旦动起手来是一点余地都不留,顾乔看到那傻子在他的钳制下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双奋力挣扎的手脚却碰不到黄岐分毫。   “你放开他!” 顾乔朝杜宇文吼道。   杜宇文慢条斯理地跨进牢房,“你现在肯听话了?”   小傻子扬起手攻击黄岐的面部,黄岐被他扇了两个耳光,反手将他双臂交叉捆于背后,按在地上不得动弹。   顾乔道:“你们想控制的人是他,若是把他弄死了,你们岂不是白忙一场?”   “这个不用你操心,我有的是办法让他生不如死。”   顾乔看着小傻子被死死地按在地上,想起他剧痛发作时的样子,心中怒意滔天,他忍着胸口翻腾的血气对杜宇文道:“好,我把控制人心的法门告诉你,你先放了他。”   黄岐看到杜宇文的眼色,松了手上的力道,将小傻子的双脚也捆起来丢到墙边上。   顾乔对杜宇文说:“你靠近一点,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他偷偷从袖子里滑出傻子的小木片握在手上,趁杜宇文走近将耳朵贴近他的时候,用尽全力将木片尖利的一头插进了杜宇文的眼睛!   杜宇文大叫一声捂着血流如注的右眼急急后退几步。   黄岐被他这一下子震惊了,这种拼了性命自损一万也要伤敌八千的性子倒是挺有气势,不过现在不是怜惜的时候。他一脚踢在顾乔的胸口,这一脚用了十成十的力气,顾乔整个身体飞起来撞在背后的墙面上,落地的时候哇地吐出一大口血。   小傻子见了这一幕,双眼通红地一路滚到顾乔身边,见他面色惨白、气若游丝,竟咬着牙哭了起来。   杜宇文心急自己眼睛的伤势,对黄岐喊道:“走!” 黄岐把令行禁止做得十分到位,当下便停了手,跟着杜宇文出去了。   傻子挣扎着靠近,顾乔见他满脸泪痕,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意,“我没事。”   小傻子把脸挨着他的脸,“顾乔、顾乔” 地轻声喊着。   顾乔缓了好大一阵才蓄起力坐起来,想把捆住小傻子手脚的绳子解开。刚刚遭了重创,左手的半个手掌又肿得像包子,费了半天劲才把他手上的绳子给解了。   小傻子双手自由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顾乔紧紧地抱进怀里,在他心里,他和顾乔的拥抱就是包治百病的良药,就像他剧痛发作时顾乔抱住他一样。   顾乔轻轻拍他,“好了好了,不哭了,我没事。”   这人痛得咬伤舌头的时候都没哭,现在却哭得止都止不住,顾乔心下一片酸楚,知道这小傻子是真把自己放心上了。他叹了口气,哄道:“好了,不哭了,真的不痛。快把脚上的绳子也解开。”   傻子这才注意到自己双脚还捆着,弯下腰把绳子解了,又想起什么似的抬起起顾乔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把受伤的手掌捧在手心。   “没事,这里过几天就好了,” 顾乔声音有些沙哑,被黄岐踢到的胸口一说话就疼,他忍了忍,继续道,“我那一下伤他不轻,他这几天恐怕都不会来了。”   他再来就是要我的命了,顾乔没有把这句话说出来。   小傻子捧着他的手,把他拉到自己身上靠着,“对不起。”   “为什么?”   “都是我害的。”   顾乔认真地看着他,“不是你害的,这是杜公、黄岐,还有他们背后的那些人害的。你不要自责,认识你我很欢喜。”   傻子低头看他的桃花眼,长长的睫毛有些无力地微微下垂,挡住了他眼睛里的一湾碧水。傻子心里有些发颤,但又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好像整个人都要被这一双眸子给吸进去了。   他看了一会儿,突然愣愣地问了一句:“你真的会通灵之术吗?”   顾乔轻笑一声,“傻子诶,你信吗?”   傻子还是那样愣愣地看着,顾乔又说:“如果真的有人可以控制人心、受万人敬仰膜拜,那这人不就是佛祖吗?”   控制人心的力量不是没有,威逼利诱、许以金钱和权力、绑架人质以威胁、甚至于用毒,这些都是下三滥的手段。古往今来那些圣贤人物,用德行和品格感染其他人,让人真心信服,也可以说是一种控制力。   顾乔没有力气跟傻子解释这许多,只是道:“凡是想通过邪门歪道达到目的的人,都会受到邪门歪道的反噬。” 第16章   当天夜里顾乔就发起了高烧,他神智不清地躺在牢房冰冷的地面上,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在京城的家里,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回到了儿时和父亲在一起。迷迷糊糊中感到有人抱紧了他,那人身上暖烘烘的,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味道。   真好啊,他心里想着,就这么睡过去了。   顾乔昏迷了一夜,小傻子都快急疯了,他又痛又怕,隐约觉得顾乔要不好了,他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上没有顾乔该怎么办,提心吊胆地睁着眼睛守了一晚上。   第二天早上,狱卒好像要比平时来得晚了些。小傻子看到人才想起来应该要找大夫,忙朝那人喊:“他病了!请大夫!”   狱卒没有抬头,但他也没有像以前一样放下碗就走,而是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狱卒进来,递了一套衣服给他,轻声道:“换上。”   来的人竟然是常幻!   小傻子激动地拉着常幻去看顾乔,“快看他!他病了!”   常幻瞥了一眼,蹙眉道:“先出去再说!”   两人合力帮顾乔换上了狱卒的衣服,傻子又换了自己的,和常幻一左一右搀扶着昏迷不醒的顾乔出了牢房。   常风等在楼梯口上面,他也穿着狱中官吏的衣服,但衣服和帽子的款式都有些不同。等常幻他们三人上来,常风便带着他们往外走。   楼梯上是一个不大的房间,整齐摆放着各种刑讯工具,几个狱卒歪歪扭扭地倒了一地。   常风带着他们一路走出监狱。   监狱外面是一个宽阔的前庭,出了前庭的大门就是街道了。也许是他气势太强,前庭遇到的人都对他弯腰行礼,常风神情冷淡地点点头表示回应。   还有三十步就走出门了,突然有人从外面进来。   “刺史大人,请!”   常风脚步一顿,右手放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一个穿着六品官服的人领着黄正贤进了门。   黄正贤这个人从七品小官混到正四品刺史,最得意的本事就是记人,只要是官场上的人他绝对是过目不忘。   进门看到一个眼生的五品狱吏朝他行礼,黄正贤确定自己从未见过此人,开口问道:“你是谁?新来的?”   五品狱吏没有回答,黄正贤那敏感的神经马上察觉到不对,刚要出口叫人,后面的一个狱卒抬了抬眼正好跟他的视线相撞。   黄正贤只那一眼便如遭雷劈,霎时间愣在当场。   那不是两个多月前来廉州视察水患的三皇子吗!为什么在这里穿着狱卒的衣服!   他那过目不忘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怔愣间五品狱吏已经带着人出去了。黄正贤马上追出去,街道上人来人往,哪里还有刚才那几个人的影子?   刚刚回过神,里头一个狱卒带着哭腔跑出来,“不好了!不好了!地牢里的囚犯越狱了!”   黄正贤听到地牢两个字只觉得头晕目眩,两耳轰鸣,什么都听不见了。廉州饥荒闹成这样,监狱都快养不起人了,哪里有多少犯人,关在地牢里的,就只有杜宇文安排的两个人!   这个狗日的胆大包天,竟然关了三皇子!难怪三皇子前脚刚说回京了,后脚禁军就来了,说是三殿下丢了要紧的东西,要秘密查找。   这哪里是三殿下丢了东西,这恐怕直接是三殿下本人丢了!被当成匪首关在廉州地牢里了!而且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越狱了!   黄正贤被旁边的小官叫了几声才把吓得离体的三魂六魄给找回来,他发现自己抖如筛糠,几欲跪下。   那小官以为黄正贤是被囚犯越狱给吓到了,忙道:“请大人放心,已经派人去追了。”   黄正贤像突然被烫了一下,跳起来就往外跑,冲着马车叫道:“回府!回府!”   刺史府西院的客房里,杜宇文正给自己的右眼换药,黄岐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听到有人从外面火急火燎地跑过来,黄岐动了动耳朵,并没有作出什么反应。   客房的门被砰地一声推开,杜宇文手一抖戳到了伤口,痛的他眼冒金星。   “你在干什么?” 杜宇文带着怒气道。   “我倒要问问你们在干什么!” 黄正贤一改在杜公面前的恭敬谦卑,恨不得马上跟他们撇开关系,“你到底关了谁在州府地牢里!”   杜宇文放下药瓶子,“你都知道了。”   黄正贤气得一口老血快喷出来,“我不仅知道了我还看到了!他们在我眼皮子底下跑了!”   这下连黄岐都惊了,杜宇文怒极:“跑了!你怎么能让人跑了?!”   “我…… 你还问我!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关三……” 黄正贤那仅有的理智让他住了口,回身将门关好,压低声音道:“难道你们不知道陛下已经派了禁军来了?”   “禁军又怎么样?他们永远也想不到人在地牢里!倒是你这个废物,让人给跑了!”   黄正贤气急攻心,不管不顾道:“我从来不知道地牢里关的是谁!要说我最多是一个玩忽职守!囚禁皇子的是你!休想拿我黄家一家老小替你陪葬!老夫我拼着这顶乌纱帽不要了我也要去揭发你!”   “黄岐!” 杜宇文冷声道。   黄岐身形快如鬼魅,手起刀落,黄正贤毫无准备地被剖开了喉咙。   杜宇文拿起包扎眼睛的白布擦了擦脸上溅到的鲜血,“看来我们要换个地方了。”   顾乔昏迷了三天三夜,小傻子三天三夜没合眼,时时刻刻趴在顾乔的床边守着,谁劝都不听。   法章每日把脉的时候那傻子就心惊胆战地望着,生怕这老和尚摇摇头说人不行了。还好法章每次都告诉他顾乔伤势有所好转,很快就会醒来。   小傻子这几天也被法章逼着喝了几副调养身体的药,也不知是药的作用还是担忧顾乔分散了注意力,他觉得螺叠果带来的剧痛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   只要顾乔能平平安安醒来,他再痛都愿意。   黄岐那一脚伤了顾乔的根本,让他本来就不算强健的身体更是雪上加霜,第三天醒来的时候只勉强睁开眼睛,话都说不出来。   常灵来送药看到人醒了,喜得丢了药碗就往外跑,边跑边喊:“醒了!醒了!师父!师兄!醒了!”   常风第一个走进来,进来就看到那傻子扶着顾乔给他喂水,喝了一小半,洒了一大半在床上。   常风:“……”   “烦请师弟炖点粥给他喝。”   常灵是法章在山下捡的孤儿,十分灵巧,法章破例收了这位女徒弟。但因为大家都是和尚,在外两位师兄都称常灵为师弟。   常灵脆生生地应了,又欢快地跑了出去。   小傻子一眼不错地看着顾乔,生怕这人又两眼一闭倒下去。顾乔安慰地摸了摸他的脸,哑着嗓子说:“我好多了。”   常幻终于忍无可忍,扯着傻子的后领子命令他去休息:“我可不想这个好不容易醒了又倒下一个!”   傻子把鞋一蹬,硬是在病床的内侧挤出半人宽的位置,委委屈屈地侧躺着睡着了。一脸 “睡也要睡在他旁边,谁也别想拦我” 的意思。   早上法章出门时就吩咐过今日顾乔会醒,粥是早早的就小火炖着的,常灵很快端来了一碗软烂的白米粥。顾乔闻着香味才发觉自己已经饿得麻木了。   常风接过碗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替他把粥吹凉,常幻和常灵也围在床边上看着他。   顾乔拿着勺子有点不敢下口;“怎么了这是?”   “多亏了你,廉州百姓有救啦!” 常灵道,“大师兄说,侍郎大人看完你的疏奏立刻就进宫了,那黄刺史剿匪的捷报刚好提前一天到,陛下两相对比,一下子就看出了问题!当场大发雷霆,当天晚上两个御史就从京城出发了,陛下说要彻查此事!”   顾乔看向常风,常风点头:“侍郎大人知道了你的情况,特意请吏部为你补办了上任文书和名牒,说是廉州的官场浑浊,要靠你劈开一道清流了。”   顾乔听了这话恨不得马上去府衙报到,无奈身体不争气,现在他连下床都有点困难。他又想到之前被关在州府地牢,担忧道:“但黄正贤恐怕不欢迎我,接下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了。”   “这个你不用担心,黄刺史已经畏罪自杀了。” 常风道。   “什么?” 顾乔吃惊,“他这么快就……”   “京里来了御史的事已经在廉州传开了,黄正贤知道自己借剿匪之名杀害数百无辜百姓的事瞒不住,担心祸及妻儿,前几日在自己家里抹了脖子。”   顾乔唏嘘:“我都进过州府地牢了,还没见过我的顶头上司呢!”   “不过那天带你们越狱的时候,遇到了黄正贤,他好像认得他。” 常风用手指了指躺在里面的小傻子。   “黄正贤和杜公他们是一伙的,认得老三也不奇怪。” 顾乔对此倒不是很意外。   “不过,我看刺史的样子,看到他似乎很恐惧。” 常风回忆道:“我正好跟他打了个照面,他问我是谁。出家人不打诳语,我没有回答。但是他看到老三的时候,明显地吓得呆住了,我们才得以顺利逃脱。”   “吓得呆住了?” 顾乔思索片刻,“我曾听说黄正贤是个官迷,最是擅长记人,凡是见过一面的都过目不忘。既然他这么害怕,很有可能老三家里是朝中重臣。我已经在给老师的信中说了这件事,请他帮忙留意京中是否有人被绑架的事,若是朝中重臣家里的,我老师应该会很快联系我。”   小傻子翻了个身,半个身子压在顾乔身上,顾乔自然地帮他扯了扯被子。常灵看到这一幕不知道为什么有些脸红, 她站起来接过顾乔吃过的碗,“我先去洗碗。”   常风和常幻毫无所觉,又跟顾乔说了会儿话,看到他实在精力不济才交代了他好生休息,一起出门去了。 第17章   顾乔没想到他拖着病体去上班的第一天就忙得脚不沾地。   黄正贤死了,新任刺史还没有任命,整个廉州府都乱成了一锅粥。   长史魏吴双看到顾乔来了跟见到亲人似的,文书名牒都没看就直接拉进去干活儿了。   “顾司马,我可把您给盼来了!您是不知道,我这大半年连一天都没休息过。三皇子视察水患刚走,禁军就来了!这边禁军还没走,御史又要来了!事情一大堆,现在刺史大人又没了,眼下真是三头六臂都忙不过来!”   魏吴双是廉州本地人,家中老小都在水月县。他在宁城公干,平时都是每月回去两次。今年事情一件着接一件来,已经七八个月没回过家了。   顾乔还没出京的时候就听说了三皇子来廉州视察水患的事,等到他快到廉州,又听说三皇子已经回京了。对于刚好错过一睹三殿下尊荣这件事,他还后悔了好一阵。因为这位三殿下,还真是昊国传说中的人物。   三皇子的母亲上官皇后虽已仙逝,但上官家手握重兵,掌管着最重要的西北边防,可以说手握昊国的命脉。三皇子自幼跟在外祖上官将军身边学习兵法,据说是不可多得的奇才,骁勇善战、猛冠三军。不过也正是由于他常年在边疆练兵,朝中大臣们见过他面儿的都不多。   这次皇帝陛下召三皇子殿下回京,表面上的原因是为太后祝寿,但朝中都知道这是皇帝在挑选立储之人。   视察廉州水患,就是他回朝后皇帝交给他的第一件政事。   说到这个人物,顾乔也满心好奇,他悄声问:“传说中三殿下骁勇无匹,是不是长得跟钟馗似的?”   “不知道,没见过。”   “他不是来过?”   魏吴双摆摆手,“黄刺史亲自接见呐,我们哪有那个福气。”   顾乔了然,虽然来视察是正式发了文来的,但皇家的行踪都是机密,只有廉州的最高长官有资格接见,“那三殿下走都走了,禁军又来干什么?”   “他们说是三殿下丢了东西,个个焦头烂额的,一副不找到不敢回京的样子。问他们是丢了什么,他们又不说,只说是顶要紧的东西。” 魏吴双左右看看,压低了声音道:“不过看他们行事,倒像是在找人。”   顾乔灵光一闪,“我知道了,定是三殿下在廉州看上一个姑娘,回京后日思夜想,非要找到不可。”   魏吴双竖起大拇指,“不愧是状元,言之有理。”   说话间两个官吏一人抱着一大摞文书从外面进来,哗啦啦地堆了一桌子。   “长史大人、司马大人,这是廉州府下辖二十个县的户籍档案。” 说话的是个方脸男人,穿着最低等次官员的灰布长袍,是个八品录事。   魏吴双道:“哦,辛苦了。还请周录事牵头梳理一下名单,等刘、张二位御史来了好给他们过目。”   周录事看了一眼顾乔,板着脸说:“上百人的名单,我可梳理不过来,没人有那个本事在两天之内将这上百人在二十个县里找出来。”   这份名单就是顾乔亲笔登记的上百饥民,黄正贤火烧少成寺惨死的无辜百姓。   这黄正贤也是运气不好,本来廉州穷山恶水的,谁也想不到来核实,他说是山匪就是山匪了。偏偏剿匪捷报跟廉州民情报告前后脚送进御书房,一个说少成寺山匪百余人伏法,一个说少成寺无辜饥民上百人无家可归,关键顾乔那个还有名有姓有背景。   这简直就是直接把谎话拍到皇帝脸上,岂能忍?   听说陛下当场气得掀桌子,这下子非得彻查不可,烧死的山匪姓甚名谁都要一个一个核对清楚。   廉州府的人不知道是顾乔的民情报告点了这把火,只是把帐都算在了黄刺史头上。   周录事是黄刺史出了五服的远方亲戚,自从黄正贤畏罪自杀,他就知道自己的仕途已经到此为止了。如今就是混着日子,等新刺史来了就卷铺盖走人,一点儿不想揽什么麻烦的差事。   那个新来的顾司马不是状元吗?这些麻烦事儿就该状元做啊!   魏吴双虽然是这里除了刺史外第二大的官,但他从来就没有官威,加上本来官阶也不算高,其他的小吏都不怕他。这时候只好讪讪地笑了一下,“那…… 那…… 多找几个人来一起做。”   顾乔开口道:“廉州虽然有 20 个县,但死在少成寺的那些人几乎都是东边的,所以只需要查昌县、牙山县、乌水县和水月县这四个县的档案即可。”   “你怎么知道?” 魏吴双问。   “东边儿这四个县,往西是宁城,往南是陈金山,往东是淮江。陈金山是金矿的地盘他们不敢去;淮江水势凶猛地形复杂,他们更不敢去趟;至于宁城,你们都懂。除了洛仙山,他们还能去哪儿?要么就翻过洛仙山到荟州,但是能过得去的话也不会在少成寺被当作山匪烧死了。”   周录事还是一副懒散的样子,“就算只有这四个县,那四个县也是两万多人,这不是大海捞针吗?”   顾乔摇摇头,“少成寺从去年冬天开始成了人人皆知的山匪窝,后来逃荒的人都不会往那里去的。住在少成寺的都是去年冬天以前就去了,那时候还没有发生水患,粮食尚且可以自足,不至于逃荒。只有那些早早地卖了土地给地主的,交不起租子了才跑的。”   说着他翻开一本昌县的户籍册,边翻边说:“至少是三年前就将土地卖了的,你们只需要查这个范围的就好了。”   魏吴双以拳击掌道:“顾司马说得有道理,你们就查这四个县,三年前将土地卖给地主的。一个县地主就那么几个,不费多少功夫。”   周录事这下无话可说,只好跟一起来的那个小吏翻起户籍来。   这时魏吴双看向顾乔的眼神都变了,之前他以为顾乔就是大家说的绣花枕头、靠脸得的状元,心里其实是有些瞧不上的。而且顾乔这么晚才来衙门报到,他也是颇有微词。现在看到这刚刚上任的司马对廉州情况这么了解,安排起工作来这么头头是道,瞬间对他的印象好了几个等次,已经把他划为跟自己一样的好官了。   眼下廉州棘手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又没有一个拿主意的人,魏长史正是心里没底的时候,现在看到顾乔这么游刃有余,顿时松了一口气。   “顾兄,” 他拉着顾乔的手亲亲热热道:“这边还有几道政令,还请顾兄一起探讨探讨。”   顾乔被魏吴双押着加班加到太阳快下山了才走。   他现在住的是宁城南边的一个小院子,按照他的品级,只有四个房间。   不过对他来说已经足够了,他和小傻子住一间,还有富裕的房间分给法章师徒四人。   之前法章一直带着他们住在一个俗家弟子家里,那家人口多、房子挤,虽然家主没说什么,但也着实住着不方便。   法章四人轻车从简,顾乔和小傻子更是什么行李都没有。幸好之前的房主留下了些被子什么的,几个人才勉强能住下。   顾乔回家的时候吓了一跳,小傻子剃了个大光头,穿着僧袍,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他。   “这是怎么了?你被法章忽悠着出家了?!”   小傻子没说话,常灵出来解释了,“白天我们要出去化缘,还要义诊,师父说带着他怕被杜公的人发现,就索性给他剃了头,穿着僧袍,免得麻烦。”   “法章好歹也是得道高僧,就这么随便的弄一个假和尚带在身边真的没问题??”   常灵双手合十,认真道,“师父说了,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不要在意这些细节,阿弥陀佛。”   顾乔:“……”   不过还真是人长得帅有没有头发都帅啊!小傻子头型长得好,脸型也堪称完美,加上过分锐利的五官,剃光了头发倒是称得他带了几分痞气,一抬眼一低眉都是风情。   顾乔越想越歪,不禁在心里唾弃自己都在想些什么玩意儿,看来天天跟这人同床共枕还是不行啊,再这样下去审美都要被带偏了。   常灵和顾乔说话的时候,小傻子就坐在旁边看着外面,一会儿又望望天,就是不看顾乔。   “怎么了今天?” 顾乔奇怪道,平时这傻子看到自己都恨不得把眼睛摘下来粘在他身上,今天居然看都不看他。   伸手去拉,那傻子站起来,转身跑了。   常灵噗呲一笑,“他那是生你气了,你今天早上出门儿的时候怎么说的?”   “今早?” 顾乔回忆了一下,“我说一会儿就回来,哄他么,不然他非得要跟我去衙门。”   “是啊,你倒是哄得他乖乖等你,从下午到现在,他都问了八百遍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顾乔有些愧疚,“我真没想到第一天就忙到现在。”   想到快到戌时了,顾乔赶紧到房里去找人。   小傻子躺在床上,背对着顾乔,自己抱着自己的胳膊,等待螺叠果带给他的剧痛到来。 第18章   这几日螺叠果的发作一次比一次凶猛,之前还能忍着不吃止疼丸,现在要吃两颗才能扛过去。   眼下样样药材都买不齐,再不好就只能硬扛了。   常幻对他很是上心,看那样子像是把他当成了自己学医之路的一大高峰,似乎跨过去就能突破一个境界。法章对于自己的徒弟向来是宽容得近乎放纵,常幻沉迷医学不可自拔连经都不念了,他也乐呵呵地放任自由。   最近常幻在研究针灸,这段时间逮着谁拿谁练手,其他几个人看见他都绕着走。   这天他觉得自己练得差不多了,想施针为小傻子止痛。谁知这傻子已经对银针产生了心理阴影,看见就怕,更别说往他身上扎了。   顾乔看他疼得厉害,想哄他扎针试试,他拼命挣扎,两个人都按不住。折腾到大半夜都没成功,常幻只好悻悻地走了。   顾乔把他抱进怀里,他忍着痛把人推开,背对着顾乔。实在痛得忍不住了,宁愿用头撞墙都不愿顾乔抱他。   “怎么了?怎么了?” 顾乔有些无措,“常幻只是想帮你止痛,你不愿意就算了,他已经走了。”   傻子还是不理他。   顾乔叹口气,轻声唤道:“老三诶!”   自从离开少成寺,顾乔就再也没叫过他傻子,他觉得这个人本来就不应该是傻的,总有一天会治好。   “老三!” 他又唤了一声。   小傻子抱着自己的胳膊有些颤抖,顾乔只好自己整个人趴在他身上把他包裹起来,一遍一遍地喊,“老三,老三……”   好不容易熬过了子时,两个人都是一身大汗,顾乔搂着他,总觉得这个场景怎么看都有些太暧昧了,想把手抽出来,小傻子却不肯。   “今天对不起,是我不好,我说了很快就回来结果回来得有些晚。” 顾乔哄人还是很有一手,“过一阵子,等京里来的御史大人走了我就能早点回来了。”   小傻子还是不说话,顾乔已经累得眼睛都睁不开了,闭着眼跟他东拉西扯,“你不知道,来的那个张御史,早就看我不顺眼了。在京里的时候,就是他带头参我,我都躲到廉州来了,他还不放过我。我不就是婉拒了当他女婿吗?哎,真小气!”   这回小傻子说话了:“什么是女婿?”   “就是娶他女儿当老婆。”   “什么是老婆?” 小傻子又问。   顾乔困得不行,敷衍道:“就是白天一起吃饭!晚上一起睡觉!”   小傻子眨了眨眼,转身抱住顾乔的腰,“那你是我老婆吗?”   顾乔一噎,知道这时候回答不是他又要不依不饶,自己又累又困,明天还要早起上班,随口道:“算是吧!”   于是小傻子抱着他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顾乔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只觉得自己的胸口怦怦跳,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个人的牵挂已经远远超过了一切。明明知道他的依赖是因为螺叠果,等有一天治好了,他还记不记得自己都是个未知数。但他每一次的依赖都让人心软得一塌糊涂,舍不得对他说半个不字。   小傻子睡得无知无觉,顾乔把脸贴在他的光头上,有些自私地想,若是你治不好,就让我照顾你一辈子吧。   第二天早上小傻子难得地睡到日上三竿。   顾乔早早地去衙门点卯了,法章带着常幻常灵去化缘,小傻子起床后就看到常风在院子里练功。   “我老婆呢?” 小傻子问常风。   “什么?” 常风正准备跳起来使一招白虹贯日,没听清楚。   “我老婆呢?” 小傻子扯着嗓门儿喊。   刚跳起来的常风一个趔趄从天上摔了下来。   “你说你的什么?” 常风顾不得啃了一嘴的泥,“老婆?!”   小傻子挺了挺胸,“嗯!我老婆!顾乔!”   常风差点一口气缓不过来,“你把他怎么了?他怎么成你老婆了?!”   “顾乔说了,白天跟我一起吃饭,晚上跟我一起睡觉的,就是我老婆!”   哦,原来是这样…… 常风舒了一口气,“嗯,照这么说,常幻就是我老婆了?”   小傻子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对,常幻是你老婆。”   常风笑得直不起腰:“这句话要让常幻听见了,他非得用针扎死你不可!”   顾乔不知道他的小傻子在他背后给他闹了这么大一个笑话,一整个上午都在忙赈灾款账目的事情。   三皇子来廉州的时候带了二千万两银子赈灾,这钱还是二皇子的铁器场出的。   看起来这两兄弟倒是兄友弟恭,这下面暗藏了多少汹涌诡谲就不是旁人可以议论的了。   黄刺史拿到赈灾款就花了个精光,怎么用的只有他本人知道,现在账目不清不楚、东拼西凑还差了几百万两银子不知道用到哪里去了。魏长史头发都快撸光了,这棘手的事情现在终于甩给了新来的顾司马。   到了中午,魏吴双亲自把饭菜打到了顾乔的书案旁,他还带了一壶酒,两人在堆积如山的案卷中清理了一小块儿地方对坐而食。   顾乔把他算的明细拿给魏吴双看,“虽然花钱的时候没记账,但是进出的粮食郑司仓都登记得十分清楚,多数都对上了。”   魏吴双不关心能对得上的部分,他只担心对不上的,“那还有多少是没记录的?”   “不多不少,刚好六百万两。”   魏吴双瞪大了眼睛,“他自己吞了六百万两?”   顾乔沉吟片刻,“等御史们来了之后,就可以顺理成章抄他的家了。现在严守着刺史府,不要让他家人进出。”   “是,已经加派了人手,他家里现在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而且黄刺史买的粮食,陈米都是四两银子一石。这比京城都贵了二十倍。”   魏吴双点头,“是啊,这个粮价一直压不下去,我们一打压粮价,那些个粮商就关门歇业,等到松了才又拿出来卖,最后苦的都是老百姓。”   顾乔端起杯子跟魏长史碰了一下,“我们不打压粮价,我们让它涨、鼓励它涨,越涨越好。”   “这是什么道理?”   “我们不仅要廉州的粮价涨,我们还要昭告天下,欢迎全国各地的粮商到这里来高价售粮!”   魏吴双砰地把杯子往桌上一放,借着酒劲儿骂道:“没想到你顾乔是这种人,你是不是收了外地粮商的钱财!廉州都这样了,还涨价?你是想所有人都饿死吗?”   顾乔微微一笑,“长史大人别着急,听我说。”   这样那样那样这样地解释了一番,魏吴双听得两眼放光,但是又有些没胆子这么干,“这样真的行得通?万一没成功,上头怪罪下来……”   顾乔道:“怪罪下来我顾乔一人承担。”   魏吴双马上说:“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如今的廉州已是崩溃的边缘,若能置死地而后生,也是一件大好事。说干就干,我这就安排人下发公告。”   两天后,张振道和刘仁礼二位御史如期而至。   这次张御史好像不再记仇了,见了顾乔难得地喜笑颜开。周录事那边很快送来了核对好的名单,顾乔上报的民情和各县户籍档案都能一一对应。   在御史的首肯下,魏长史立刻带人查封了黄刺史的府邸。   当天,他带了两个机灵的衙役把刺史府翻了个底朝天,果然找出了黄刺史那六百万两银子的去处,他的账本上清清楚楚地写着 “杜宇文” 三个字。   杜宇文应该就是杜公的名字了,顾乔对此并不意外。只是这个 “杜公” 到底是个什么身份,为何黄正贤要把钱给他?   而且黄正贤自杀后匆匆下葬,连州府的人都没通知,这点也十分蹊跷。   少成寺是杜宇文的地盘,而黄正贤正是因为一把火烧了少成寺谎报成剿匪而畏罪自杀,这二者之间要说没有联系顾乔是不信的。   不过黄正贤本来也不是什么好官,贪赃枉法、助纣为虐、草菅人命,哪一条都足够他死了。   或许…… 会不会是杜宇文故意害他的?   根据之前巴刺所说,黄正贤对杜宇文十分狗腿,被利用完就成为了弃子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杜宇文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背后又有什么人?可以将一个正四品官员、堂堂一个州的刺史当作棋子,他的所图一定不小。   顾乔没搞清楚这件事之前也不敢乱说,只是告诉魏长史,他曾在少成寺听到山匪们称呼他们的首领为杜公。   这已经是朝廷官员勾结山匪的直接证据了。   二位御史那边立即草拟了奏折,虽然是皇帝亲自督办的案子,这效率也是前所未有的。   几日后,御史们带着写好的奏折和第一手证据回京了,走之前传了皇帝陛下的口谕:廉州情况紧急,尚没有合适的刺史人选,由长史暂代其职,廉州所有地方制度、人员调遣、经费开支皆听长史之命,司马顾乔从旁协助。   顾乔心里一喜,现在可以放开手脚干了吧!   他接旨的时候看了魏长史一眼,不过魏长史却好像看起来不太开心的样子。   送走了御史,魏吴双就把顾乔拉到一旁大倒苦水:“我太难了,我怎么担得起刺史的职?陛下他知道我吗?他怎么就觉得我能行呢?我该怎么办啊?”   顾乔莞尔,“这是陛下亲自下的旨意,你可是越级代职,旁人求都求不来的,你还苦恼?”   “哎,顾兄弟,你是知道我的,我就想安安稳稳在这州府衙门挣点俸禄养家糊口,时不时能回去看看我家那三个小子,我就满足了。我真是没什么心思往上走的,更何况我是想干也干不下来啊!”   顾乔生长在京城,老师是正三品中书侍郎,正经入驻政事堂的宰相之一。这些年他也算是什么样的官儿都见过,这种躺平了只想安于现状的也不是没有。   他不置可否,关注点却不在官场上,“长史大人好福气,有三个儿子?”   魏吴双说起这个脸上不禁带了些自得,“这是贱内有福,我跟着沾光的。”   顾乔看他嘴角直往上翘,一点没有刚才苦恼的样子,笑道:“长史大人这样年轻有为,想必令郎也是天资聪颖、敏而好学吧!”   魏吴双摇摇头,“哎,本来老大是里面最有天赋的一个,八岁拜为童子郎,十二岁可以直接参加乡试的。谁知十岁那年生了场病,村里的郎中学艺不精,让他误食了大量螺叠果,从那以后就呆呆傻傻,如同三岁小儿。”   顾乔听到螺叠果,心里一紧,忙问:“现在好了吗?”   “螺叠果好不了的,我们那里以前也有人误食过,一辈子都痴傻了。”   听了这话,顾乔心下一片冰凉。   魏吴双接着道:“幸好几年前来了个医女,那医女竟然懂得如何解螺叠果之毒!我家老大就给她治好了,不过可惜错过了最佳的几年,现在虽说也补起来了,但也平庸了……”   魏长史还在惋惜他家的神童,顾乔已经听不下去了,就差扑上去抱住他了,“那医女现在在哪里?”   魏吴双被他激动的样子吓了一跳,“在…… 还在水月县吧……”   “当真?!”   “是…… 是啊,几年前,那医女就在水月县住下来了。”   顾乔语速飞快地道:“你不是说鼓动地主同意赎买田地这件事一直进行不下去吗?这么棘手的事交给我好了,我亲自去游说!就从水月县开始!我明天就走!”   说完他就跑了,留下莫名其妙的魏长史在后面喊:“哎!哎!等等!你走了我怎么办啊!” 第19章   去水月县找医女这件事得到了法章等人的一致支持,法章表示愿意带着三个徒弟跟他一同前往,以防他们遇到杜宇文的人。   小傻子作为当事人对这件事没什么反应,他觉得现在这样挺好,除了每天都要痛一遭有点不太方便以外。   主要是顾乔又特别疼他,他隐隐约约觉得,治好了可能顾乔就不会这么疼他了。   常幻倒成了最激动的一个,听说有人居然可以治好螺叠果的毒,他恨不得现在就背着包袱连夜赶路。   同往常一样,到了戌时,小傻子周身剧痛如约而至。等到过了子时,疼痛渐渐退去,小傻子还没缓过来,仍用湿漉漉的眼睛望着顾乔。顾乔心里柔软,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老三啊,明天带你去找一个很厉害的大夫,她一定能治好你,你就能想起你自己是谁了。”   傻子看起来不怎么高兴,“那,以后你还跟我一起睡吗?”   顾乔愣了一会儿,看他快哭出来的表情,又软下来哄道:“如果你想的话,当然可以啦。”   傻子高兴了,“那你还是我老婆吗?”   “啊?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昨天自己说的,你和我白天一起吃饭、晚上一起睡觉,就是我老婆!”   顾乔扶额,“话是这么说,但老婆不能乱喊,我们都是男的。”   “为什么?”   “老婆只能是女的,” 顾乔生怕自己把傻子带歪了,等傻子清醒过来还记得这一茬就尴尬了,“等你治好了你就明白了。”   小傻子不知道他治好了会明白什么,有些闷闷不乐的。等到顾乔睡着了,他撑起身体看着顾乔的脸,鬼使神差地在他脸上落下了一个吻。   第二天,东边刚刚冒出一点朝阳的光辉,常幻已经背好了包袱在院子里等众人了。   头天晚上魏长史追到家里来,给了顾乔一大包东西让他转交给他在水月的家人。   魏家是水月县的大户人家,因为有个在州府衙门做长史的家主,县长、大地主都非常给他们家面子。   魏家嫂子是个脾气火爆、精明能干的女人,把一家老小照顾得妥妥帖帖。她见自家男人的同僚来了,自然是十分热情周到。张罗了顾乔一行人的午餐,又忙不迭让人收拾了客房给他们住。   顾乔有些不好意思,“嫂子,真的不用了,我们就在县衙住几天。”   “那哪儿行呢!你是咱们家吴双的同僚,就是咱们家自己人,哪有来了自己家不住家里的道理?” 又转头对法章道,“我们家老太太礼佛,知道大师来了高兴得不得了,说了非得让你们住下的,不然回头她要埋怨我!”   顾乔说不过她,只好拱手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要叨扰嫂子几日了。”   “不碍事不碍事,家里的孩子们也都去书院了,平日里冷冷清清的,难得热闹一下。”   顾乔道:“长史大人说令郎误食螺叠果,后来被一位医术高明的医女治好了?”   “是啊!多亏了那位殷姑娘!”   “不知嫂子能否帮我们引荐一下,我们有个同伴也中了螺叠果的毒。”   “哎哟,” 魏家嫂子忙道:“是哪一位?”   顾乔指了指小傻子。   小傻子穿着常风借给他的僧袍,头上光溜溜地,正在研究法章脖子上的念珠,突然被一位热情的阿姨拉住了手。   魏家嫂子个子不高,她拉着小傻子的手,仰着头说:“可怜的孩子,受了不少苦吧?”   小傻子不明所以,看了一眼顾乔,顾乔对他点点头,他就老老实实任由魏家嫂子把他拉着。   “这么标致的小和尚,傻了多可惜!” 魏家嫂子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吧啊!殷大夫会把你治好的!”   顾乔一行人在魏家住下来,魏家嫂子亲自去医馆请了大夫。   法章和三个徒弟被老太太请到了佛堂讲经,就顾乔和小傻子两个人在宽敞的房间里等着。   顾乔一边又期待,一边又忐忑。期待的是这傻子再也不用受螺叠果之苦,忐忑的是这傻子清醒了,或许就把自己忘了。   小傻子牵起他的手握在膝盖上,他有些紧张,不知道等待着他的是怎样未知的真相。   过了半个时辰,魏家嫂子的婢女回来了,说是殷大夫去村子里出诊了,要晚些时候才回来。   顾乔心里七上八下,一面担心他治好了,一面担心他治不好,弄得他心烦意乱。左右也无事,他就把傻子交给常风照看,自己到县衙去了。   小傻子似乎察觉到了顾乔的心情有些不好,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粘着顾乔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只是把人送到大门口,看着顾乔的背影融入人群,再也找不见了才转身进屋。   “不用担心,你很快就能好起来了。” 常风看小傻子闷闷不乐,难得地开口安慰了他几句。   小傻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使不出来内力,但是外家功夫还是有的,一招一式都板板正正。这几天和常风混熟了,也经常切磋几下。常风也不用内家功夫,只是跟他过过招式,两人也各有输赢。   顾乔在县衙跟谭县长商量地主田地赎回的细节。   把田地归还农民是廉州恢复生产最重要的一步,但地主们不愿意按原价赎回,佃户欠的租也要按约定好的利息来还。这样算下来,光是赎买土地要花的钱,没有五千万两银子都拿不下来。   顾乔告诉县长,御史已经带了廉州的第一手资料回京,朝廷很快会有所动作。现在按原价赎回是最划算的,否则等到强制归还田地的圣旨来了,可是一分钱都没有了。   谭县长和县里的几大地主都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说白了没有他睁只眼闭只眼,那些大地主没办法把势力范围划得那样大。擒贼先擒王,要拿下地主,还是要先拿县长开刀。   谭县长自然不愿损害自己的利益,顾乔悄悄告诉他,“我们准备放外地的粮商进廉州。”   说起这个,谭县长胡子都吹起来了,“我知道!我看到公告了!”   “公告上写了要择优挑选十家商户,对吧?”   “对啊!” 谭县长没好气地回答。   这粮都是几个大户在卖,那些个大户都要给他上供的!放了外地的粮商进来,本地的大户岂不是不好做了?这不是断他财路吗?   顾乔拿出最擅长的迷人笑脸,“谭县长当了几十年的父母官,贴近民生,到时候哪一家的米粮好,还要靠谭县长把关啊!”   谭邦德听了这话眼睛一亮!这可是个肥差!   顾乔看着太年轻,谭邦德这样的官场老油条是不怎么买他的账的,现在看到这个年轻人这么上道,语气都温和了几分,“承谋顾司马厚爱,谭某必将尽力而为。”   顾乔笑眯眯地应了,事情算是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就靠谭县长了。   从县衙出来,天都已经黑了。   糟糕,顾乔想,忙得忘了那傻子,该过了戌时了。   紧赶慢赶地回到魏家,还没进门就听到魏家嫂子正张罗下人们抓药的抓药、点灯的点灯。   “快!把所有的烛灯都拿进去,给殷姑娘备用!”   “熬药的快着点!殷姑娘施完针那小师父马上要喝!”   顾乔忙跑进去,“嫂子,殷大夫来了?”   “是啊!都来了好一阵了!” 魏家嫂子把他带到客房门口,“殷姑娘施针不喜欢旁边有人,大家都在外面等着呢!”   法章和常灵闭着眼睛在为老三默默诵经,常风躺在院中大树的枝干上,都很有佛家子弟的仙气。只有常幻在门口抓耳挠腮,时不时把耳朵贴在门上,恨不得在门上掏出个洞来。   “怎么样了?”   “进去好一会儿了,” 常幻小声道,“那位殷大夫看了一眼说不好治,转身就要走的,师父说了很多好话呢!”   “不好治?” 顾乔有点懵,“怎么会不好治?之前不是治过螺叠果中毒的吗?”   “是啊,我们也这么说。但是那位殷大夫说,说是他脑袋里面还有一根什么冰针,就靠螺叠果的毒性压着,不然早就没命了。”   “什么!” 顾乔大惊失色,“怎么会这样?!”   随后他想起那个擅长用针的杜宇文!该死的!   “那怎么办?能治吗?”   常幻看了一眼关着的门,“殷大夫说要治毒就要先把针取下来,取那个针很麻烦,而且很有风险,稍不注意就会出人命。她不想治的,还是我师父说,活不活得了是他的命数,但行医救人是天道,就算只有一分把握也不能违背天道而行,她才同意救人的。”   顾乔只听到 “只有一分把握”,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心痛难忍,压着气道:“只有一分把握就不要治了!什么活不活得了是他的命数?!有这么儿戏的吗?”   “阿弥陀佛,” 法章睁开眼睛,“施主不必过虑,贫僧已为他算过。他是命中该有此劫,过了这个劫,就是不可言说的富贵命了。”   顾乔自幼读圣贤书,本心里是不信这些的,一想到他的小傻子生死未卜,就气得想骂人。   他还没开口,里面传来了一个清冷的女声:“要吵滚远点吵!想要他活命就不要打搅我!”   几个人立刻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第20章   一直等到过了三更,老三的房门终于从里面被打开了。   顾乔看到开门的小姑娘愣了一下,未免也太年轻了吧!那模样不过总角,看着还没有常灵成熟稳重,这什么女神医真的靠谱吗!   那小姑娘盈盈一拜,娇声道:“已经治疗完毕,殷姑娘请各位进去。”   进去才看到床边上站着一个干练的女人,看起来比魏家嫂子年轻一些。她穿着白色的袍子,袖子挽到胳膊肘,神情冷淡。   原来这位才是殷姑娘。   床边的木几上放着一个白瓷盘子,盘子里一根又长又细的针已经被血浸透了颜色,在烛光下闪着淡淡的红。   殷大夫看着他们几个进来,指着盘子里的针说:“他脑中的冰针已经取出来了,体内的螺叠果之毒暂时被我压在了丹田,需连续施针十日帮助他将毒素排出体外,同时按照我的方子服药,十五日后即可痊愈。”   常幻一脸震惊,看殷大夫的眼神都变了,竟是不敢相信,自言自语到:“这么容易就……”   殷姑娘听到了,蹙眉看向他,眼角折出细细的纹路,“你个小和尚,什么叫这么容易?你倒是来试试!”   常幻自知失言,涨红了脸低头看着地板,哆哆嗦嗦道:“不…… 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我只是…… 只是太震撼了。”   “这个药是谁给他吃的?”   殷姑娘手里捏着一只瓶子,正是常幻配给老三的玄胡索止疼丸。   常幻以为自己又做错事情,头埋得更低了,“呃…… 是…… 是我。”   “嗯,还不错。” 殷姑娘轻笑一声,将瓶子抛给他。   他还盯着地板不敢抬头,瓶子就这么直直地打在了他的头上,他痛得眼泪汪汪,捂着脑袋看向殷姑娘。   殷姑娘露出一个浅浅的梨涡,“这药用得不错,行气止痛,加上丹参、玉竹护其心脉,倒是歪打正着让他中毒如此之深却没有彻底失去心智,痊愈后可与常人无异。”   常幻听着眼睛一亮,这是神医夸我了?!他 “我…… 我……” 地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殷姑娘打了个哈欠,交代道:“叫他们把药端进来先给他喝一碗,之后每两个时辰喝一次,连喝十五日。我每日辰时来为他施针,切勿让他剧烈活动。”   顾乔一一记下,“是,谢谢殷大夫。”   “不过我有个事情要问你们,” 殷姑娘用下巴指了指白瓷盘子,“他脑袋里的针是谁弄的?”   顾乔答道:“之前我们被山匪挟持,关在洛仙山的少成寺,里面有一个叫杜宇文的。”   “杜宇文?” 殷姑娘重复了一次这个名字,似乎并没有听过。   于是顾乔便给她讲了杜宇文用针通过巴刺控制老三的情景,“不知殷姑娘是否见过这种‘通灵之术’?”   殷姑娘冷笑,“原来是他,连真名都不敢告诉别人,还通灵之术?不过是个丧家犬罢了!”   顾乔震惊,“殷姑娘您…… 认得他?”   殷大夫眉头一皱,厉声道:“我怎么会认识那种废物!”   顾乔被这一句噎了一下,不过很快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他换了个问法:“那人所说的通灵之术是真的吗?”   殷姑娘没有马上回答,她看着床上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才说:“通灵什么的,当然是假的。我曾在一本不知所云的旧书上看到过这种邪门歪道的方法,说不定是写书的人自己胡编的。”   顾乔听她这么说有点不放心,“那他会不会有什么后遗症呢?”   殷姑娘柳眉一竖:“你是在质疑我的医术吗?”   顾乔忙道:“不敢不敢。”   他怕惹怒了这位脾气不好的神医,再不敢多问。   第二天老三是在殷姑娘施针后醒来的,顾乔一直担心他醒了之后会不记得自己,甚至不敢第一时间去看他。   常灵送了药进去,他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那小傻子好像并没有恢复记忆,说话也跟以前一样孩子般的语气。   老三看到顾乔进来笑得牙不见眼,“顾乔!我头不痛了!身上不痛了!哪里都不痛了!”   顾乔走过去,老三一把将人拉到床边坐下,正好目光落在那只被他咬伤的手掌上。伤口已经愈合,却留下了一圈丑陋的疤。   老三抚摸着那伤疤,神色晦暗。顾乔握住他的手将伤疤盖住,“没事,不要在意,已经好了。”   老三认真道:“这段时间谢谢你,是你救了我。”   顾乔听他这么说,觉得有点不像小傻子会说的话。认真地看了他一会儿,好像跟以前没什么区别,好像又有点不一样了:“你想起什么事情了吗?”   老三摇摇头,“头脑里模模糊糊的,像在做梦一样。”   “嗯,” 顾乔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就当做了一场梦吧!”   剃了发几天时间,老三的头上又冒出了一茬又短又硬的头发,摸起来微微扎手。   顾乔太喜欢这个手感了,老三于是把脑袋放在他腿上闭着眼睛让他摸。   常风走进来也摸了一把,“听说你内功恢复了,等你好了我们好好打一架。”   老三张开眼睛道:“好啊!”   这段时间法章带着两个小的出门办事的时候就把老三交给常风管,意趣相投的两人很快打成一片。   常风调笑他,“你什么时候想起了你是谁先跟我打个招呼,免得误伤了朝廷要员家的公子。”   老三坐起来正色道:“不管我将来是谁,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们对我的这份友谊。”   “那我祝你是皇帝家的小王子,我们也跟着沾沾光!”   老三笑,“那我必须封你个神武大和尚!”   几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之后的几日,老三过着吃了睡、睡了吃的幸福生活。除了顾乔从衙门回来陪着他在院子里走走,就是在床上躺着。   常幻厚着脸皮请殷姑娘让他帮忙打下手,殷姑娘一脸嫌弃地同意了,每次帮老三施针的时候都让他在旁边看着。   顾乔原本担心老三对银针有心里阴影会不配合治疗,结果他去问常幻的时候,常幻傲娇地说:“殷大夫自有办法。”   原来给他喝的药有安神的作用,每日早起先灌一碗,等开始施针的时候人已经睡着了。   神医果然是神医,行事就是如此简单粗暴。   等到十日施针结束,魏家嫂子特意张罗了一桌素宴庆贺,请了殷大夫和她身边的小姑娘一同入席。   顾乔心情正好,多喝了几杯,最后是被老三扶着回房间的。   当初老三夜里剧痛需要顾乔照顾,魏家嫂子给他们俩安排在了同一个房间、睡一张床。老三治好了以后他们谁也没提要分开睡的事,魏家嫂子也没想起来这茬,现在两人睡在一起似乎又有些尴尬。   顾乔借着酒劲儿往床上一滚,刚好留出一个位置给老三。他滚到里面就不动了,有些微醺,但神志还是清醒的,他闭着眼睛装睡,想等那小傻子过来吓他一跳。   然后他清清楚楚感觉到老三小心翼翼地帮他脱了靴子,脱了外衣,又用湿毛巾帮他擦脸,帮他盖上被子。   顾乔心里一酸,看来那人不是傻子了啊!   为何他什么都不说呢?   老三在顾乔旁边躺下来,顾乔恶作剧地想,好吧,你既然什么都不说,我就还把你当傻子。   他突然翻过身来把老三压在下面,手脚用力把人死死地箍在怀里。   这是他们以前经常玩的游戏,顾乔会把他抱得呼吸不畅,必须要他告饶才放开他。   顾乔就想逗一下他,看他怎么装模作样地求饶。   老三浑身僵了一下,顾乔混着酒香的温热呼吸喷在他的颈间,他感觉那香气把自己蛊惑了,好像整个人都笼罩在其中。   他抽出手,轻轻地环住顾乔的背,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   顾乔一团浆糊的脑子像是被人从中间劈了一刀!   他…… 他亲我!为什么!   这跟我想的不一样啊!   我该亲回去还是该给他一巴掌骂他流氓?!   怎么办……   不管了,装死到底算了!   顾乔假装睡着了还没醒,打着小呼噜,想趁机从他身上翻下去。   老三居然手上加了力气不让他挣开。   过分了!   顾乔闭着眼睛挣扎。   他假装醉得不轻,像个醉汉一样手舞足蹈地在老三身上动来动去,动着动着…… 突然发现下面有个东西顶着自己!   都是男人,那是什么东西顾乔自然一清二楚,顿时吓得不敢动了。   两个人呼吸交错,顾乔知道自己再往前一点点就会亲到他的嘴唇。他感觉到老三抬了抬下巴,有一双唇在靠近…… 他屏住呼吸等着,却感觉到那双唇轻轻划过,在他的鼻尖点了一下。   他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地跳,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震得他浑身发软。   这时,老三却放开了手,顾乔顺势从他身上翻下去。   他做这几个动作的时候都假装自己还没醒,翻到了里面,脸对着墙,才敢在黑暗中悄悄睁开眼睛。   不多久,他听到老三起身,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然后开门出去了。   顾乔长吁一口气,他知道,自己也需要冷静一下了。 第21章   作者有话说:虽然顾乔和老三暂时两地分居,但两人一直在梦幻联动。 这个点太好嗑了! 顾大才子花自己的聘礼花得好开心,哈哈哈哈   顾乔是等着老三回来躺下了他才睡的。   连着一整个晚上都在做梦,一会儿是在洛仙山的森林里,一会儿是在少成寺那间昏暗的佛殿中,曾经相遇的点点滴滴都像是在梦里又过了一遍。   早上醒来的时候老三已经在院子里跟常风打斗了,魏家一众家仆婢女都在旁边围观,时不时爆发出叫好声。   两人用木剑打得走石飞沙,幸好下人们提前把周围的东西都清空了,只有院中那一棵大树默默地承受了一切。   老三已经恢复了当初用小树枝穿透蛇头的气势,很有些高手的样子,此时竟让常风招架得有些吃力。   常风速度快得惊人,几乎只看到残影,而老三比他更快!   常风最擅长从空中突袭,他身形诡谲,众人眼睁睁看着他突然消失,都以为自己花了眼。   原来在上面!   小心!顾乔看到常风借力旁边的树干,从老三的正上方偷袭,暗暗捏了一把汗。   老三像是头顶长了眼睛,瞬间就识破了常风的招式。他向后下腰,用木剑抵挡,以腰力承受住了对方的全部攻击,脚下纹丝不动。   常风没想到拼尽全力的一击竟然没有得手,身体失了平衡,被老三掀翻,在地上滑行了一段距离才停下来。   “好厉害的腰力!” 顾乔惊了,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老三的腰间。   老三此时也正看向他,顾乔看着人不可言说之处的目光来不及收回,瞬间红透了脸。   魏家嫂子招呼下人们准备早餐,看到顾乔出来热情地招呼道:“早啊,顾司马!在家用了早餐再走吧!”   顾乔就像被踩了尾巴,结结巴巴道:“那个…… 不…… 不用了,我去县衙吃!”   说完转身跑了。   常风一只手搭在老三肩膀上,“诶,他跑什么,践行酒都不喝一杯?”   老三看着顾乔离开的方向没有回答。   他还没来得及告诉顾乔他今天就要走的事。   本来昨天晚上想说的……   他想说我暂时离开一下,你等我回来找你。   可是,他一旦回京,就不得不面对夺嫡的战局。受困廉州是谁的手笔,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次回去,势必你死我活,又怎么忍心把顾乔卷入其中?   常风看他神情落寞,捏了捏他的肩膀,“算了,去喝酒吧。”   “你不是和尚么?和尚能喝酒?”   “阿弥陀佛,” 常风双手合十,“师父说,心存菩提,即可灵台清净。酒就是水,水就是酒,喝酒跟喝水没有分别。”   于是两人从早上喝到中午,最后还是法章实在看不下去,亲自把酒坛子拿走才算完。   魏家嫂子也叫人准备了一大包袱东西给他在路上吃用。   几个人一直把老三送到县城门外。   而在宁城州府衙门的魏长史也松了口气,今日一早突然接到通知说禁军找到了三殿下丢失的东西,即日便启程回京了。   顾乔是下了衙才知道老三已经离开的消息。大家都以为他知道,还笑他不够意思,都不一起去送行。   顾乔心里苦涩,老三告诉了所有人他要走的事情,唯独瞒着自己。   那人傻着的时候觉得时间太漫长,不知道这种折磨什么时候才是尽头;治好的时候却又太突然,甚至没来得及准备好说再见的心情。   之前他一直担心的是老三清醒过来会忘记自己,现在看来倒是记得清楚得很……   顾乔摸了摸自己左手掌的疤痕,这人真是讨厌,好歹夜夜抱着他睡了那么久,连好好告别都不会吗?!   跟我玩儿什么不告而别!   他若无其事地跟法章他们聊了一会儿,然后推说今日公务太累,想早点休息,就进房睡了。   房间里还是今早出门的样子,顾乔心里堵得不行,进门第一眼就看桌上有没有给他留信。   没有。   上面还放着老三喝过水的杯子,床上还搭着老三穿过的外套,被子倒是好好地叠起来了。   那人没个正经样子,叠的被子倒是端端正正。   顾乔找了一圈没有找到给他留的信,心里更堵了。   这个傻子太过分了!下次见到他我一定要…… 顾乔也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样,还有下次吗?毕竟他连老三的名字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很有一种一腔热血都喂了狗的感觉。   在房里枯坐到天黑才躺下。   往常这个时候,小傻子浑身剧痛,都是被他抱在怀里的。   郁闷地抖开被子,一张纸从里面掉出来。   笔迹工整遒劲:“等我回来。”   上面只有这四个字。   落款是 “老三”。   顾乔把纸片翻过去翻过来地看,确实就只有这几个字。   等你回来?他恶狠狠地想,等你回来我早忘了你了!   之后的日子过得飞快,顾乔一心一意地承担起了治理廉州的责任。   刘、张两位御史回京后不久,京城就传来了三道政令:一是朝廷出钱按照原价赎买地主的田地,地主不得违抗;二是所有回原籍务农的百姓每人每月可领取八百文铜钱救济款;三是整个廉州减免税赋三年,不得以陈金山金矿为由额外向百姓征劳役。以上经费皆由金矿所得开支。   抠门皇帝这次不知道是被哪位大臣说动了,竟开了自己的小金库救济灾民。有了中央朝廷的政令,各项措施实施起来就顺利多了。   顾乔花了三个多月时间跑遍了廉州 20 个县,总算把土地问题解决了。有了土地、有了救济金,农户们自然愿意回到家乡继续种田。   之前顾乔和魏吴双引进外地粮商的计划也达到了预计效果,经历了短暂的粮食涨价,随着越来越多的粮商涌入廉州,市场渐渐供大于求,廉州的粮价也平稳了下来。   入了冬,顾司马这趟差总算出完了。   当他又回到宁城南边儿那个小院子的时候,跟着他回来的只有法章、常风和常灵。   常幻给殷姑娘做了三个月长工,任劳任怨、勤奋好学,终于得到这位严厉女神医的认可,留了他在身边做学徒。   这天顾乔沐休,和法章师徒几个一起上了一趟洛仙山。   州府出了公告,不论当初跑到山里是当土匪的还是逃税的逃租的,只要回乡务农,就既往不咎,一视同仁发救济金、免税三年。   那些真正的山匪头子混在良民里回乡的,官府也睁只眼闭只眼,不说免你的罪,也不说秋后算账,就这么吊着。那些人胆战心惊,反而老老实实种田不敢造次,这次安置不仅没有出岔子,反而比以前还更加有序。   洛仙山也不是当初骑着马不敢进的地方了。   下过一场小雨,几个人骑马顺着官道往山上走,在泥泞的山路上留下一串马蹄印子。   顾乔第一次到少成寺是晕着被人抬过去的,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个山间的小庙会成为怎样的人间炼狱。   上面派了专人调查火烧少成寺的案子,由于官兵那边手续俱全,就是正常的火攻山匪据点,黄刺史反正已经身死,所有的锅都由他一个人背了。一州刺史急功近利,为了彰显自己治理匪患之功,竟然将上百条无辜百姓的性命伪装成政绩,堂而皇之地报上了御前。   顾乔几次上书说明杜宇文和黄岐的所作所为,尖锐地指出他们二人绝对和少成寺上百人的死脱不开关系,但上头对这件事始终不置可否,甚至没有派人重审,案子就以黄正贤全家流放告结了。   如今寺庙大门紧闭,红墙剥落得斑驳,上面焦黑的印记还提醒着人们这里曾发生的惨案。   “阿弥陀佛。”   法章踩着厚厚的落叶行至庙门前,推开大门的时候众人仿佛还能听到烈火中凄惨的叫喊声。   小小的院子已经长满了杂草,枯萎的草根在黑色的土地上铺了一层暗黄色。   关过顾乔的佛殿还在那里,只是大门已经烧得只剩一个门框了,断指的佛像倒在地上摔得七零八落,那个通往小傻子禅房的暗道入口也被断裂的房梁堵死了。   后院的禅房都是木制的,现在已经只剩一堆废墟。   当时常风去了京城替顾乔送信,没有看到少成寺烧成了什么样子。这时看着这满目疮痍,平时不怎么念佛的大师兄也念了几句 “阿弥陀佛”。   常灵早就泪眼汪汪,和师父一起给上百人超度的情形估计她这辈子都记忆犹新了。   法章前前后后看了一圈,随后双手合十向顾乔一揖道:“顾司马。”   他最近有正经事的时候都这么叫顾乔,顾乔马上明白他要说什么,“法章大师不必多说,我和魏长史已经商量好了,先从州府库银里拨出五百万两银子重建少成寺,还请大师受累负责主持重建之事。”   “阿弥陀佛,重建少成寺是一件大功德,贫僧自当竭心尽力,以告慰葬身火海的无辜百姓的冤魂。”   “今年赈济粮荒,州府财政吃紧,一时拨不出更多银子。等开春朝廷拨款到了,我再向魏长史多申请一些。”   法章摇摇头,“阿弥陀佛,出家人无欲无求,重建寺院也是为了廉州百姓,如今百废待兴,一切应当以百姓为重。重建寺院可缓缓图之,只要州府有意支持此事,贫僧带着徒弟们化缘筹款也未尝不可。”   “放心吧!” 顾乔道,“两个月前京里额外给了一笔银子,指明是重建少成寺用的!当时事急从权,被我们挪了一大半拿去买粮了,如今粮价稳定,这剩下的银子好歹也该用到它的位置上了。”   “京里专门给钱重建少成寺?” 常风听了这话有些吃惊,少成寺不过是当地的一个小庙,香火也不旺,粮荒的时候庙里三个和尚早就跑了。就算是牵扯到刺史案,专门给钱重建也有些太过隆重了。   顾乔神神秘秘道:“据说这是三皇子殿下掏的钱,说是他视察廉州的时候曾借宿少成寺,觉得十分投缘。后来寺庙烧毁了,殿下十分痛心,把准备纳妃的钱都拿出来了!”   “多少钱?” 常风好奇纳个皇子妃要花多少钱。   顾乔抬手比了个三,“这个数。”   “三百万?”   顾乔摇了摇头。   “三千万?!这么大手笔?是要修得比大慈恩寺还气派吗?”   顾乔笑而不语。   常灵还在扳着指头算,“三皇子殿下来廉州的时候?那不就是水患之后没多久吗?那个时候我们都住在寺里了啊,没见过什么三皇子嘛!”   法章对银钱不感兴趣,只是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三皇子与我佛有缘,我佛慈悲,定护他一生无虞。” 第22章   作者有话说:从来如此,便对么?——鲁迅   没过多久,法章带着徒弟们在寺里搭建了个临时住处,搬到工地去住去了。   小院子就剩下顾乔一人。   曾经热闹拥挤的院子又安静下来,顾乔不会做饭,这段时间就天天都在府衙附近找各种美食。正巧司仓郑尉文也是个单身狗,两人臭味相投,每日里下了衙就大街小巷地逛食摊。郑司仓在宁城已经住了五年了,对这里犄角旮旯有什么美味都了如指掌。   粮荒刚刚过去,宁城的集市开始热闹起来。卖山珍的、卖野味的、卖小吃的,在街边一一排开。   这个季节的冬笋最是鲜美,加盐加水煮熟、烘得半干,蘸了本地人做的酸辣酱,好吃得根本停不下来。   顾乔和郑尉文已经连着在这家店吃了三天了,点一份冬笋、一盘炸豆腐、一碟花生米,再温一壶酒,就是一天最放松的时刻。   郑尉文喝了一口酒,小声地说:“今儿下衙的时候我看魏长史又被几个县上来的堵住了,土地赎回的事情,下面的大户怨气很大啊!”   顾乔鄙夷,“当初圈人家的地都基本上是白拿的,现在朝廷说是按原价赎回,那数字里有多少水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就这还委屈上了,所以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呢。”   “话不能这么说,这么多年了,从来都是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以前也是官府默许的,规矩就是这样定下来的。”   顾乔冷声道:“那就是官府错了,错了就要改!”   他声音有点大了,周围的人都转头看他们俩,郑尉文刚想说什么,就看到一个瘸腿的乞丐被人追着从街角跑过来。   瘸腿乞丐跌跌撞撞地撞上了拉货的牛车,被后面的抓住按在地上打。   “小偷!偷馒头的贼!”   那乞丐不顾落在身上的拳头,只管把偷来的馒头往嘴里硬塞,噎得直翻白眼。   “住手!” 顾乔看清了那乞丐的脸,忙跑过去,从身上掏出一把铜钱,“钱我替他付了,还请手下留情!”   打人的伙计看顾乔面善,给的钱也有多的,就住了手,指着乞丐骂道,“今天看在这位公子的面子上就算了,以后你再到我们店里来,我见一次打一次!”   那乞丐一个劲儿地对顾乔磕头,嘴里包着馒头话也说不清楚,“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郑尉文也跑来帮忙把人扶到食店坐下,又向店家要了一碗水给他喝。   乞丐坐下来喝了水,又歇了一会儿才缓过来,不住地向顾乔和郑尉文道谢。   顾乔道:“王威力,你不记得我了?”   王威力似乎视力不太好,费劲儿地伸长了脖子仔细看顾乔的脸,“您是…… 您是…… 顾大人?”   遇到王威力,顾乔其实很意外。火烧少成寺当天,除了杜宇文和黄岐以外只有少数几个山匪出去巡山逃过了一劫,他没想到过了这么久还能遇到寺里的人。   “你怎么弄成这样了?”   王威力认出了顾乔,竟放声痛哭起来。起火的那天晚上,他照旧睡在佛殿的地铺上,听到外面吵闹声的时候,烟雾已经浓得让人睁不开眼了。他忙爬起来喊顾乔,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他打开殿门看到外面挤满了人。四周木质结构的房舍全部烧起来了,寺院大门锁死了逃不出去,有人衣服着火了,人挤着人烧。幸存者都往佛殿里冲,大门被挤垮,把王威力压在下面。第二天早上他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眼睛已经被浓烟熏瞎了,腿也被压断了。   一百多人的寺庙,最后活下来的不到五人。后来官府的人来了,把尸体挨个挨个拖出去摆在寺庙外面的空地上,活着的一律当成山匪拉回府衙关进牢里。   在牢里关了两个多月,好歹有口饭吃,养了一段时间腿勉强能走了,眼睛却只看得清眼前的一点点东西,成了个半瞎。   “后来也没说为什么,就把我们放了,让我们回乡种田。” 王威力用黑漆漆的袖口抹了一把眼泪,“那些人说回乡种田还有钱拿,可我这个样子,人家说我干不了农活儿,不给我钱。我实在是饿极了,没办法……”   顾乔和郑尉文对视一眼,黄正贤放火烧寺的真相只有廉州府的几个人知道,为了避免出乱子,并没有公诸于众。人们还是把那当成剿匪,所以不管是被烧死的人还是幸存下的人都没有得到应有的赔偿。   但有的事不是捂上了就不存在了,为官者,为国为民,若是对这种事情视而不见那就太混账了。   顾乔当即决定,“王兄就先跟我回去住,后面的事,我们再想办法。”   王威力听他这么说眼泪又下来了,“顾大人不嫌弃我这个废人,愿意收留我,还跟我称兄道弟,我…… 我……”   他从椅子上滑下来,跪在地上就要磕头,顾乔忙把他扶住,“不必如此,当初我被关在寺里的时候你也没有为难我。”   郑尉文问他:“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王威力吸了吸鼻子,答道,“没有了。”   顾乔想起他说他弟弟在金矿失去音讯的事,这次在各个县出差,也听说了类似的情况。但由于矿场管理十分严格,能查到的信息非常少,顾乔还没有拿到任何跟失踪矿工有关的消息。   把王威力安顿在自己家的第二天,常风下山来了一趟。   重建寺庙的银子并没有一次性全部给法章,法章每月让常风来给顾乔报一次进度,顾乔再从府库中拨出下一进度的钱给他,两边都安全方便。   顾乔给常风说了王威力的事,“明面上是剿匪,但我们都清楚他们大多数是无辜的。这是人祸,源头就是朝廷用人不慎,却要给他们这些人扣上山匪的帽子,我身为朝廷官员,觉得羞愧难当!”   常风道:“这事不是你造成的,你不要自责。王威力可以等寺庙修好以后住到庙里来,师父不会反对的。”   “不止是王威力,还有其他人。我曾亲笔写下他们的名字和生平,廉州的灾情能够这么快引起中央朝廷的重视,正是他们的功劳。”   “可他们大多数都已经死了。”   顾乔叹口气,“人虽然死了,但有些父母妻儿还活在世上,该给的抚恤还是要给。”   常风点点头,“理应如此。”   “不过这个钱,若是从衙门给的话,有点名不正言不顺,我想还是只有劳烦一下大师兄你了。”   常风挑挑眉,“怎么说?”   “嗯……” 顾乔挠了挠头,“法章大师报给我的重建费,算下来五百万两银子里面还能剩下个几十万两,我想从里面拿五十万两出来,以少成寺的名义发给那些死者的家属。”   常风眉毛挑得更高了,“是让我代表佛祖去洒银子的意思吗?”   顾乔点头,“对,顺便宣传一下少成寺,以后你们的香火肯定旺。”   “算了,香火旺我们几个忙不过来,还是冷清点好,不要成了大慈恩寺那样。”   “说起来,之前听法章大师说大慈恩寺后山全部给了矿场是怎么回事?”   “那个啊……” 说来话长,常风坐下来喝了一杯水,然后告诉了他事情的经过。   大慈恩寺建寺已经有三百多年了,主殿坐落在陈金山的前山山腰上,经过三百多年的发展,如今前前后后一大片都成了它的地盘。   当初发现金矿的人就是寺里的一个和尚,他在寺庙的溪水中捡到了金子。寺大人多,消息很快传了出去,随后不久,工部就派人来勘探了。   后面的事情顾乔知道一些,因为当时来的就是他的父亲,时任工部虞部司郎中的顾之微。   顾之微是个勘测高手,能将矿产储量计算得非常准确,这在整个昊国都找不出第二个人。顾乔就是在那个时候跟着父亲一起到廉州的,不过那时他还太小,还不知道他住的那个陈金山是一座真正的金山。   顾之微算出陈金山金矿储量惊人,年产量能够达当时昊国全国金矿年产量的一半。很快,顾之微被召回京城,少府监接管了金矿。   “矿场最开始是建在大慈恩寺后山东南一百里外,跟寺庙井水不犯河水,不知怎的,前几年开始扩大范围,一直向西侵占,紧贴着我们后山。” 大慈恩寺是常风长大的地方,感情还是十分深厚的,“后山是历代大师的舍利塔,那时我师祖弘日法师还在,他老人家态度十分坚决,不允许矿场侵占一分。他在世时,矿场一直不敢轻举妄动。四年前,师祖圆寂,法庆师叔继任了住持。那个法庆早就跟矿场那边眉来眼去了,这下更是肆无忌惮,直接让矿场开到我们后山。后来的事情你就知道了,师父带我们阻止师叔,被他使计谋赶出来了。”   “之前法章大师跟我说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矿场的范围应当是最开始就定好的,怎么还可以越挖越多,如果寺庙那边有矿,也应该是朝廷出面和寺庙谈搬迁,怎么矿场想挖哪里就挖哪里?”   常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那我就不知道了。”   “看来要找机会去把图纸拿出来看看。”   “矿场里面守卫森严得我都飞不进去,你还想看图纸。”   “说不定我父亲那里还有呢?不是他去勘测的吗?”   “你在你父亲的遗物里看到过吗?”   顾乔摇摇头,“那时我还小,我父亲的遗物都是我老师帮我收拾的。”   “那你可以问问你老师。”   “嗯,只有回京再看了。” 顾乔道。 第23章   作者有话说:快回京了! 红符不是老三的人,是某个隐藏大佬派来看热闹的。   然而回京的日子还遥遥无期。   快过春节的时候,京里颁了道旨下来,说是新任刺史开春二月初上任,这段时间由魏长史继续代领刺史职,顾司马继续协助。   要换做其他的官员,这种为他人做嫁衣的事情早就沉不住气了,幸好魏吴双是个只想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巴不得别人来坐这个位置,接到旨就开始美滋滋地准备交接了。   顾乔年纪轻、资历浅,更是没什么意见,反正协助谁都是协助,只要不再来一个黄正贤就行。本身就是被贬谪来的廉州,就算是欧阳迟恭的学生,他也没指望一年就能回去。   出京前,他是秘书省从六品的兰台郎,掌管图书经籍。不在皇帝跟前儿,也没有什么实权,说起来也没啥好得罪人的。   偏偏顾乔这个人,估计是转世的时候点满了拉仇恨的技能,居然刚一入官场就把当朝最有权势的宰相何方知得罪了。   昊国有个传统,就是每十年要编一套经典,作为这一时期执政方针的精神纲领,是文武百官的必读书目。这个经典通常是兰台郎负责编撰,也没什么难的,就是把政事堂诸位宰相的文章按官位高低排个序订成一本书。文章都是有人专门校对好了送过来,兰台郎的工作就是把它们装订成册就行了。   顾乔上任第一天,就接手了这个装订经典的工作。秘书监是欧阳迟恭的老朋友,跟顾乔交代了一下排序就出去喝酒了。他做梦也没想到,顾乔会擅自把左相何方知最得意的一篇文章给删了。   装好的书送到门下省,何方知当时脸色就变了,秘书监战战兢兢地赔了一通不是,找到顾乔问他怎么回事,这位初出茅庐的兰台郎理所当然道:“这本经典是百官执政的精神纲领,左相此文浮华有余而务实不足,空洞无味、脱离现实,不具有指导意义,不适宜归入本书。”   秘书监根本来不及捂他的嘴巴,这话就已经传到何方知耳朵里去了。   也是看在欧阳迟恭的面子上吧,才是一个贬谪廉州。   何方知权倾朝野,这是连乡间小儿都知道的事,顾乔能不知道吗?他知道,他不仅知道,他还亲眼见到这位左相如何玩弄权术、官场倾轧,如何将不听话的清官拉下马。众官员敢怒不敢言,顾乔不过是做了很多人想做又不敢做的事。   暗地里许多官员敬他是条汉子,但敢站出来为他说话的却一个都没有,何方知的势力之巨可想而知。   不过也由不得这位权臣不弄权,因为他弄权的条件实在是得天独厚:当今圣上最宠爱的贵妃是他的女儿,太子之位最有竞争力的二皇子是他的亲外孙,就连皇帝本人对他都敬爱有加、朝中大事皆听他言。   就这么一个人,顾乔上班第一天就把他给得罪了。   没发配到琉球都算好的。   顾乔也不想着能回京了,反正京城里乌烟瘴气,放个屁都能曲解出八十种意思,不如呆在地方上自在。   就是那个小傻子不知道怎么样了,回去那么久了,也不捎个信,安全抵京没有?路上还有没有遇到坏人?   杜宇文和黄岐也这么久没再出现了,别是追着他去了吧?   顾乔换了个手托着下巴,面前摆着的一摞文书还一本都没看。   “顾司马!顾司马!” 郑尉文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哦,郑兄,” 顾乔才看到眼前的人,“没什么,随便发个呆。有什么事吗?”   “今儿腊月二十四,是咱们这边的小年夜,要不要晚上咱俩去喝一杯?”   其实这两人天天下了衙都要喝一杯,他这么郑重其事地约他喝酒,肯定不是简单的 “喝一杯”,于是顾乔问:“怎么个喝法?”   郑尉文神秘道:“有个好地方,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你肯定没去过。”   半个时辰之后,两人就换了一身普通的衣服出现在 “清风楼” 门口了,顾乔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   清风楼看起来是个平平无奇的普通酒楼,进去之后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   此楼一共分为三层,一层就是吃饭喝酒的,二层是听曲的,三层是专供贵宾们谈隐秘之事的地方。   清风楼的酒倒是一般,它的妙处在于楼里唱曲的姑娘,个个胸大腰细貌美如花,让人见之难忘。   之前闹匪患,清风楼关门歇业,直到最近才恢复营业,郑司仓第一时间托了酒友的关系提前订到一个房间。   进了门,郑尉文带着顾乔直奔二楼。   狭长的走廊将一楼的嘈杂声隔开,上了楼就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楼梯口站着一个身穿青色薄纱的女子,见他们上来,盈盈笑道:“郑公子,您二位请。”   转过回廊,女子将他们带进一个轻纱暖帐的房间,房间正中摆着一个半透明的屏风,后面传来泠泠的琴音,但是弹琴的人被挡住了看不真切。   两人坐定,又有两名女子进来,一左一右陪坐在两人身边。   顾乔旁边坐的是一个圆脸的小姑娘,穿着藕色薄纱衣,纱衣里面只穿一件翠绿色肚兜,曼妙的身段若隐若现。那小姑娘为顾乔斟酒的时候不经意地往他身上靠,顾乔只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忙往旁边躲。   郑尉文揽着身边的姑娘,跟顾乔碰了一下杯子,意有所指地说:“顾兄莫要拘束,这里的姑娘们很懂事。”   顾乔将杯子里的酒喝了,果然味道不怎么样。这才想起来,京城也有一处叫 “清风楼” 的烟花之地。   以前在京里也有很多朋友约他听曲喝酒逛青楼,他从来都是拒绝的。也不是清高,就是觉得没意思。每次他一进去,就所有姑娘都盯着他的脸看,胆子大的还要上手摸,他都不知道是他逛青楼还是青楼逛他。   就比如说现在吧,他旁边这个圆脸姑娘就一个劲儿想往他身上靠,郑尉文搂在怀里的那个也在对他暗送秋波,他两头都吃不消,只好闷头喝酒。   那小姑娘再为他斟酒的时候,他干脆接过酒壶,对姑娘歉然一笑:“我还是自己来吧。”   小姑娘红了红脸,低下头委屈道:“公子可是嫌弃奴家粗笨,不愿让奴家服侍?”   顾乔头疼,怎么青楼女子都是这个套路,这个时候,合格的瓢客就要温言相劝,再自罚三杯配个不是,把这位姑娘哄开心。但顾乔不想按套路走,他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姑娘误会我了,我不是嫌弃姑娘,不过是出门算了一卦,今日不宜近女色,还请姑娘谅解。”   屏风后头的琴音停了,弹琴的人轻笑了一声,“头一回在这温柔乡里听人说自己不宜近女色的,顾大才子果然与众不同。”   顾乔吃了一惊,抬头看见屏风后头的女子缓步而出,她穿着天蓝色的蜀锦百褶裙,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看起来有二十五岁上下。   郑尉文看见人,激动得使劲儿用胳膊肘怼顾乔,“你认识红符你不早说!”   顾乔茫然:“红符是谁?”   “就是这位清风楼的老板啊!五年前的京城第一歌姬,你不认识?”   顾乔心说我五年前还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怎么会认识第一歌姬。   红符盈盈笑道:“我今日出门算了一卦,说是要遇见贵人,这不就遇见了吗?”   顾乔摸不清她想干什么,只好回答:“姑娘客气了。”   红符挥挥手让两个女孩出去,自己坐下来为二人斟酒。   清风楼是全国连锁,廉州这边红符只在开业时来过一次,一曲惊四座,给郑尉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红符姑娘大忙人,怎么有空过来廉州?”   “有的人,再忙也要抽时间来看一看的。” 她这话回答的是郑尉文,眼睛却含情脉脉看着顾乔。   郑尉文左看看右看看,显然误会了:“你俩是…… 旧相识?”   红符抿嘴一笑,“我哪里有那个福气,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   顾乔心里一紧,“受谁…… 之托?”   “公子先喝了这一杯吧。”   纤纤素手将一个酒杯递过来,顾乔接过来一口闷了,又问:“是受谁之托?”   红符又给他满上,“说来话长,公子不必着急,红符慢慢给您说。”   结果酒喝了一杯又一杯,红符还是没说清楚到底是不是受了老三之托的。   从未见识过如此高段位套路的顾乔,直到喝得走不动路、被郑尉文背着回去的时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着了红符的道了。   这个女人是个套话的高手,看起来说了很多,但他想知道的事情其实一件都没说,反而自己的事却不知不觉中抖了个干净。到过哪些地方、交了什么朋友、有没有意中人,都说给这初次见面的第一歌姬听了。   郑司仓把人背回家扔到床上,自己再偏偏倒倒地走了。   王威力即使瞎了眼瘸了腿,呼噜声依旧很有威力,隔着两堵墙都能听到。   顾乔气闷地翻了个身把被子拉起来蒙住脑袋,沉沉睡了。 第24章   作者有话说:不好意思呀,今天事情太多了,更得有些晚了   第二天越想越不甘心,下了衙就拉着郑尉文直奔清风楼,楼里的姑娘却说红符姐姐今日一早就走了。   顾乔气结…… 你家红符姐姐莫不是专程来消遣我的?   又转念一想,若红符是老三派来的,她怎么又问了许多老三知道的事情?看她问的一堆婆婆妈妈的琐碎,倒像是一个没有恶意的陌生人来打探情况的。   顾乔自认身正不怕影子歪,谁来调查他都经得起查,没什么不能被人知道的,这事儿也就作罢了。   年节将近,按惯例各个州的刺史都要上京述职。廉州没有刺史,魏长史不可避免地要跑这一趟。这事儿都快把他愁得秃头了,他从未见过比御史更大的官,连京城都没去过,更别说面圣了,临了要出发还在找顾乔抱佛脚。   进宫的礼节如何、该怎么说话、眼睛要看哪里,顾乔一一给他讲了,并告诉他,“你跟着别的官员就行了,别人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人那么多,皇帝根本不会注意你,你别说错话就行了。”   魏吴双担忧道:“宫中会留我吃饭吗?我要向众位大人敬酒吗?我肯定是全场官位最低的,在座的都是上官,那我岂不是一晚上都在敬酒?”   “你想太多了,宫中的夜宴如果没有陛下的恩准,就只有三品以上大员才有资格参加,你就是进宫去走个过场就行了。” 顾乔看他一脸不知所措,叹口气道,“我有一份年礼要给我老师,你帮我捎去吧,我会在信中请老师照拂你的。”   魏吴双感激得热泪盈眶,“好兄弟,大恩不言谢,等我回来请你吃清风楼!”   顾乔听到清风楼这几个字就头疼,挥手道,“不用了不用了,你别惹麻烦就行了,早去早回。”   昊国地方行政官的假期少得可怜,春节也就只有七天假,六品以上官员还要轮流值班,算下来顾乔只能休息五天。不过临了春节,衙门里也没什么事,每日就是去点个卯、看看有没有什么紧急情况要处理。   天气一天天冷了下来,南方很少下雪,这些天也飘了一点点碎雪花,像撒盐似的。   寺里的工人陆陆续续回家了,法章带着徒弟们下了山,回到了顾乔的小院子。   常灵小孩子脾性,最是喜欢热闹,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盼望早点过年。顾乔给了她几两银子让她买年货,她满宁城地逛,忙得不亦乐乎。   常幻从水月县回来比起以前沉稳不少,整个人散发着专业医者的气质。他给王威力看了眼睛,说是能治好,只是需要长时间调养,王威力感激得快给他跪下了。   岁月静好、万事顺遂,不用值班的时候,顾司马终于可以清闲下来。   磨了墨、摊开白纸,准备把之前丢失的手稿补回来。顾乔喜欢写一些怪力乱神,什么人与妖、人与神、妖与神,都能发生各种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这些文章登不上大雅之堂,但是在民间很受欢迎,这些年的生活来源都全靠了这支笔。   “王姓书生四处不寻那受伤的小蛇,却见床塌之上卧着一名美貌女子……”   身后有人把顾乔写的字给读了出来,顾乔一惊,捂住稿纸嚷道:“故事还未写完,不能看!”   常风笑:“这美貌女子不就是蛇变的吗?都已经两心相许了,王公子怎的又认不出来了?”   “啊?”顾乔呆了一呆,被别人剧透了自己的剧情有点不爽,正要开口,常风就从怀里摸出一本书,封面写着 “南山仙遇” 四个字,已经被水晕染了墨迹。   “诶?” 顾乔将书抢过来,“这不是我的手稿吗?你在哪里捡到的?”   常风没有回答,用手指了指封面上的落款小字,“‘夜归人’是你?”   顾乔将书卷巴卷巴握在手里,“你都看了?”   “嗯,贫僧很关心王姓书生的人生大事,既然施主就是夜归人,还请告知贫僧后续发展如何。”   啪!顾乔以书击掌,摇头晃脑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常风:“……”   手稿失而复得,实乃意外之喜,又可以少写好多字了。顾乔心情舒畅,把书收进怀里,向常风拱了拱手:“多谢大师兄归还手稿。”   常风看他一脸得意,作势要敲他的头,趁他战术后仰的时候,突然出手将书又给摸了回来,拿在手里道:“你继续往后写,否则大师兄就不还给你了。”   顾乔抗议,“你不讲武德!”   “那我就讲一讲武德,你来抢。”   实力差距太大,顾乔自然不想挑战。   这个时候老三在就好了,那傻子自从治好了螺叠果,肉眼可见地实力大增,到后来连常风都不是他的对手。   一想到这个顾乔心里又不舒服起来,他都已经走了这么久了。过年了,他现在一定是跟家人在一起吧…… 也不知道他家在哪里,家里人待他好不好……   常风看他都快哭了,赶紧把书还给他,“算了算了,还你好了,你别那副表情。”   顾乔不想跟他解释,拿过书就径直出去了,留下常风一脸茫然,搞不清楚这位施主是哪里不对。   到了傍晚常灵招呼大家包饺子的时候,顾乔才想起来这天是大年三十。   自从父亲去世,每年都是在老师家过的年。欧阳迟恭身居高位,从腊月开始就一直不断的拜帖要持续到元宵节之后。欧阳迟恭的独子欧阳志文不喜那些应酬,往常这个时候都会拉着顾乔出去喝酒逛集,直到天黑透了才回家吃几个饺子。师娘溺爱儿子,总会把藏了钱币的饺子都留在最后,害得顾乔也跟着磕牙。   出家人没有饺子包钱的讲究,就是饺子馅全是素的。常灵虽然调皮捣蛋,但关键时刻还是很靠谱。芥菜木耳胡萝卜切成细细的丁,放一点盐,拌了香油和十三香,闻起来就很诱人。   顾乔是个没下过厨房的,包的饺子奇形怪状,甚至还没有半瞎的王威力包得好,常灵忍无可忍,把他赶了出去,并且声称所有丑的饺子都给他一个人吃。   院子里烧着一堆篝火,法章坐在篝火旁打坐,跳动的火焰在他脸上映出温暖的颜色。   顾乔走过去,法章缓缓睁开眼睛看了他一会儿,似笑非笑道:“顾小施主有心事?”   “没有,” 顾乔在篝火旁坐下,“过年了,大家都热热闹闹的,挺好。”   法章自顾自地说:“人生如逆旅,你我皆是行人。相遇分离,不必执着一时,一切皆有机缘。”   顾乔沉默了一会儿,“若是这个机缘不来,我就不去寻吗?”   “若是那机缘不是你的,你寻也是寻不来的。”   只是谁也没想到这机缘这么快就来了。   夜里守岁,几个年轻人趁法章睡着了喝酒玩儿牌,闹到后半夜才各自回房。   顾乔第二早上还在睡梦中,就被震天响的敲门声惊醒了。   打开院门,外面竟站两个风尘仆仆的内侍。   那年纪大一点的内侍看到顾乔,脸上笑开了花:“小顾大人,您在呐,我们正担心您不在家呢!”   “翟公公,您怎么亲自来了!” 顾乔忙把人请进门,翟仁礼是皇帝身边的侍奉,曾有过一面之缘,没想到竟亲自来了廉州!   翟仁礼脸上的皱纹笑得像颗包子,“皇上前几日突然想起你,让我们来请你进宫赐宴,这除夕宴是赶不上了,好歹元宵宴要赶上的。”   原来魏吴双去京城述职的时候高风亮节不肯居功,将廉州改善民生的几大政绩都推给了顾司马,说他勤政爱民、兢兢业业,为百姓做了许多实事,廉州匪患和粮荒这么快解决都是顾司马的功劳。   皇帝陛下想起自己钦点的状元,一直念叨过了节要把人召回来。等到晚上跟皇子们喝酒,喝着喝着竟龙颜大悦,当场就要派人去廉州把顾乔叫来。   皇帝就算在酒桌上说的话那也是圣旨,没有调令、没有敕牒,就传一个口谕。翟公公只好带了个小内侍两人紧赶慢赶,日夜不休地赶了整整五天,生怕错过了时间顾乔休假出了门儿找不着人。   顾乔按照惯例给两位内侍封了银子,才恭恭敬敬地问:“皇上说没说,叫我做什么?”   “陛下和皇子们说话,老奴怎么敢听呢?总归不是坏事。”   顾乔看他那表情,就知道这老狐狸肯定都听见了,他从屋里拿出《南山仙遇》双手递给翟仁礼,“这是夜归人的手稿,还请公公交给三和书局的萧掌柜,他知道怎么做。”   夜归人在京城是如雷贯耳的名字,他的作品每每一经出世就被一抢而空,是真正的一书抵万金。   朝中很多人都知道夜归人就是顾乔,不需他多做解释,翟仁礼翻了翻书,只有上册,话也只说半句,用书挡住嘴巴,在顾乔耳边轻声道:“是二皇子提的。”   二皇子?顾乔非常意外。   二皇子是何方知的亲外孙,他得罪了何方知,为何二皇子还要帮他回京呢?   还想问什么,那老狐狸多的一个字都不会说了,只是把手拢在袖子里站在旁边等着,要顾乔现在就收拾东西跟他们一起回京。 第25章   事情来得太突然,其他几人都还没反应过来。   大家以为他只是像魏长史一样去一趟京城,过几天又回来了,只有顾乔心里知道,事情绝不会那么简单。   这次回去,不是福就是祸。而想让自己回去的人是二皇子,总觉得祸的可能性更大一点。   他见过这位二殿下一次,在他参加殿前策问的时候,站在皇帝身边的那位就是了。印象中,二皇子的形象与皇帝颇为相似,都是细长的丹凤眼,高鼻梁、薄嘴唇。与皇帝不同的是,他看人的时候带着一种经过精确计算的笑意,第一眼看着温和,第二眼望之生畏。   顾乔搞不清楚二皇子的用意,也说不准去了京城还能不能回来继续做司马。还没来得及收拾包袱,就先赶去衙门把工作交代了,回来的时候两位内侍早已等得不耐烦。   来廉州的时候背的那个灰布包袱早就不在了,常灵给他找了一块花布,顾乔装了两件衣裳,一些笔墨纸砚,几两碎银子。   翟仁礼笑道:“跟着洒家一起上路,自不必准备许多东西。”   顾乔点点头,跟法章几个一一告别。小内侍牵了马来,三人出了院门就骑上马走了。   上了路顾乔才知道翟仁礼说的不必准备东西是什么意思,这种待遇的公务旅行他以前想都想不到。   出了宁城就有专人来接,八个官兵开道,一路只管策马奔驰。到了驿站马上有人准备好佳肴和上等房间,吃住不用花银子、马匹随便挑,刚换下的衣服马上就有人洗好烘干送来。虽然连着几天不停地骑马有点辛苦,但一停下休息就有人递上水果、零食。   快到京城的时候天下起了雨,官驿很快送来了马车,顾乔躺在宽敞的马车上恍恍惚惚地想,糖衣炮弹啊!这是我一个六品小官可以享受的待遇吗?   日夜兼程地赶了五天,却不觉得累。终于明白为什么日理万机的朝廷大员随时都能那样精力充沛了,不是天生神力,而是他们的后勤保障实在是太好了。   进城的时候还是清晨,翟仁礼让顾乔先回家沐浴、换上官服,两个时辰以后在恒阳门等他。   顾乔品阶太低,虽是状元出生,也不能随意出入宫中,需得先由小黄门替他到内侍监开具带章的出入凭条,再拿着出入凭条进去。凭条上注明了出入的时间、缘由、范围,不得滞留,不得走到规定范围之外的地方去,否则就会有大麻烦。   顾乔很烦宫中各种繁文缛节,以前就是能不去就不去,实在必须去的时候也是尽量躲在人群中降低存在感,单独面圣还是头一遭。   换好衣服,出了家门右转顺着大街走到尽头,就是恒阳门。   翟仁礼身边的那个小内侍果然已经等在门口,他伸长了脖子张望,看到顾乔来了才松了口气。   这小内侍是新来的,跟内侍监监丞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特意安排了他跟在翟仁礼身边学东西。他这是头一回单独办事儿,心里有些惴惴不安,幸好没等多久顾乔就到了。   “有劳了。”   顾乔双手接过出入凭条,由小内侍领着往内门走。   内门有侍卫搜身,顾乔配合地张开双手,小内侍站在旁边看着,觉得这人脾气好、人又好看、又有礼貌,心情也不那么紧张了。   进了恒阳门到御书房还有一段距离,两人慢慢地走着。   京城的冬天比廉州冷得多,北风刮得脸生疼。   非皇室成员不得在宫中骑马驾车,顾乔只得跟在小内侍后面徒步前行,官服单薄,他感觉整个人都快冻成冰块了。   远远地听见有马蹄声踢踏而来,很快便看到一驾鹅黄色的马车行驶过来,小内侍忙让顾乔站在路边,躬身行礼。   顾乔垂首而立,看着车轮碾过青砖石块的路面,在马车经过的时候没忍住打了个喷嚏。   小内侍顿时吓得快哭了,生怕惊扰了车内的贵人被降罪,幸好马车中的人只是掀起窗帘的一角看了一眼,并未怪罪他们。   等马车走了,小内侍责怪地瞪着顾乔,顾乔无辜道:“我又不是故意的,打喷嚏谁忍得住啊?”   小内侍忙摆摆手让他小声一点,压低声音道:“你不会等他走了再打吗?”   “那是谁啊?”   小内侍谨慎地回头看了一眼,“看那颜色像是某位皇子。”   两人边说边走,都不由加快了脚步。没走多远,就见刚才那鹅黄色的马车又回来了!   马车停在他们面前的时候,小内侍二话不说拉着顾乔跪下就要磕头赔罪,“请贵人饶命!”   赶车的侍卫忙跳下来,“诶,你们干嘛?上车啊!”   “啊?” 小内侍哭唧唧地抬起头道,“上车?”   侍卫掀开门帘,里面哪有什么贵人。   “殿下让你们坐你们就坐呗!赶紧的!”   顾乔和小内侍对视一眼,向侍卫问道:“敢问这位侍卫大哥,是哪位殿下……”   侍卫已经不耐烦了,摆手催他们上车,“快点儿快点儿,不然我要追不上殿下了!”   顾乔只得告诉侍卫他们要去御书房,和小内侍一起上了车。   车内宽敞舒适,烧着温暖的火炉,有一种淡淡的木质香味。顾乔头一回坐皇家车驾,东看看西摸摸,十分新鲜。   小内侍吓得脸都白了,连翟公公都没有在宫内乘过车,他这就坐上来了,若是让其他内侍知道了,指不定要惹什么麻烦。   顾乔看了一会儿觉得也不过就是比普通人用的看起来高级一些、摸起来舒服一些、坐起来软一些,也没啥好稀奇的,干脆半靠在车上睡了起来。   马车停下来的时候顾乔已经快睡着了,那侍卫掀开帘子让他们下车,“前面不能驾车了,你们自己走过去吧!”   顾乔谢过了侍卫,那侍卫对他笑了一下:“后会有期,小顾大人!”   顾乔的父亲在朝中口碑很好,一些老臣称顾大人的时候都说的是顾之微,久而久之,大家都叫顾乔小顾大人了。   没想到那侍卫也认识自己,待想再问他几句的时候,他已经调转马头走了。   御书房门口的内侍通传顾乔到了,等了一会儿,就听见里面一个老太监尖着嗓子高声道:“宣廉州司马顾乔觐见!”   顾乔低眉走进御书房,在书案前跪下,山呼万岁。   “顾乔。” 皇帝的声音有一种懒散的威严。   顾乔直起上身答道:“臣在。”   他低着头,皇帝没让起来就还得跪着。   皇帝让他抬起头来,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看得顾乔心里发毛,等看够了,皇帝终于笑起来:“好了,平身吧。”   这位皇帝出了名的难以捉摸,这时虽然笑得和蔼可亲,难说下一刻会如何。顾乔起身,恭恭敬敬地站在原地。   “跟我说说吧,” 皇帝懒洋洋地开口:“廉州怎么样?”   顾乔心说魏长史述职的时候没有说清楚吗?面上老老实实地把廉州的情况又说了一遍,在说到少成寺大火的时候,着重说了还没有落网的杜宇文和黄岐两人,皇帝还是一副懒洋洋的、不怎么感兴趣的样子。   因为不确定老三的身份,在汇报的时候隐去了遇到小傻子的事,皇帝听完后却说:“听说你在廉州遇到一个身中奇毒之人,这个人的事情,你说给朕听听。”   顾乔不知道皇帝 “听说” 了多少,不敢欺瞒,于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不过小傻子毒发时都是自己抱着睡的这件事他直觉不应该告诉皇帝,轻描淡写地说是住在一起的和尚照顾的。   没想到皇帝对这件事异常感兴趣,毒发时有多痛、失忆时还记得自己有哥哥、治疗时从脑中取出一根针,这些细节都一一讲了。   看皇帝表情凝重,眉宇间隐隐有些怒气,顾乔不知道自己是哪里说错话触怒了龙颜,再问都只敢捡些不怎么要紧的地方说了。   “行了,” 皇帝以手撑着额头,有些疲惫地说,“你回去吧,去看看你老师,他很挂念你。”   顾乔应了,皇帝又说:“你在廉州,做得很好。”   顾乔躬身道:“谢陛下,微臣告退了。”   等顾乔出去了,龙椅背后的屏风那边走出一个白衣武者,他走到书案前单膝跪地:“禀陛下,刚才顾司马所言跟我们查到的大同小异,确实是杜黄二人企图谋害三殿下。”   皇帝没有说话。   白衣武者又道:“阿古门正在全力搜查那二人下落。”   “查了这么久了还没查到?”   武者顿了一下,“是,那二人用的假身份,且善于隐藏踪迹,十分难查。”   皇帝挥了挥手让他出去,那白衣武者走出御书房,跳上房顶消失了。 第26章   出了宫已经是正午,差不多可以到老师家里去蹭饭了。   欧阳迟恭住在太升门外的朱雀大街上。   京城的朱雀大街,住的都是非富即贵。高低错落的大院沿着平整宽阔的街道排开,这里不像顾乔家门口那样排着鳞次栉比的小摊贩,宽敞的大街上只有皇城禁军往返巡逻,偶尔有人经过都是低头快步而过,不敢逗留。   顾乔走到老师家门口,门房看到他,高兴地往里喊:“顾乔公子回来了!”   欧阳志文先出来,“乔儿,你怎么才回来,年都要过完了。”   “志文兄,” 顾乔拱手道:“那我就拜个晚年了。”   “去你的,” 欧阳志文亲亲热热地揽住他的肩膀往里走,“我娘早听说你回来了,做了一大桌子菜就等你来了开饭,下午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顾乔莞尔,“好啊。”   “你个小兔崽子整天没个正形,不要带着乔儿一起,” 师娘吕氏笑道,“乔儿快来,让师娘看看。”   顾乔乖巧道:“师娘。”   吕氏拉着他的手左看右看,心疼道:“我听说你在廉州被土匪抓了,都快要担心死了!你老师还说没什么,你看你都瘦了这么多!快来吃饭了,我做了你最喜欢的糯米排骨,还有五香牛肉、莲藕丸子。”   顾乔将左手的伤疤藏起来,笑道:“师娘,您都把我说饿了。”   让吕氏牵着手进了厅堂,欧阳迟恭端坐在正位上,他走过去端端正正行了个礼,“老师,新年好。”   欧阳迟恭还没说话,吕氏就笑得合不拢嘴,从衣袖里拿出一个荷包塞进他手里,“好好,红包拿好,赶快吃饭了!”   欧阳家子嗣不旺盛,就欧阳志文一个独子,是一家人的宝贝,从小被宠得没了边儿,谁的话也不听,唯独和顾乔关系好。师娘也喜欢顾乔懂事听话,又有学问,跟自家儿子一样疼着。   四个人入了座,顾乔接过婢女手中的酒壶给欧阳迟恭斟酒,“老师,我先替廉州的老百姓敬您一杯,多亏了您,廉州的事情才那么顺利就解决了。”   欧阳迟恭端起酒杯,面上看不出情绪,“廉州的事,盘根错节,那一件不过是其中一个插曲。”   顾乔听他这话的意思是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不解道:“还请老师明示。”   欧阳迟恭沉吟片刻,“你可知你所救的那个身中螺叠果之毒的少年是谁?”   “老师您查到了?” 顾乔眼睛一亮,“他是谁?”   欧阳迟恭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有谁值得费那么大功夫,从京城弄到廉州去下毒呢?”   “是啊,杜宇文和黄岐他们想控制老三……”   顾乔话没说完被欧阳迟恭打断,“他是老三?他自己说的?”   “嗯…… 他没说,是杜宇文他们这么叫他,然后他自己也说他好像有两个哥哥。”   欧阳迟恭放下杯子哈哈大笑,“果然不出我所料,他真是老三,那就说得通了。”   顾乔不明所以,欧阳迟恭道:“我常常提醒你要关注宫中局势,朝中的一切动向都是宫中局势的反映。”   听了这话顾乔有些心虚,他从来都没有把多少心思放在宫中过,面上听话地点点头,生怕老师提问。欧阳迟恭知道他的德性,并未考他什么复杂关系,而是直接道:“当今陛下独宠何贵妃,何方知自然是群臣之首。”   关起门来,屋里都是信得过的人,欧阳迟恭说话有些大胆。   “这大昊国的政事堂早就成了何方知的一言堂,若是二皇子再坐上储君的位置,何方知的地位将不可动摇,真正权倾天下。”   “他现在已经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顾乔小声嘀咕。   欧阳迟恭看他一眼,意味深长道,“这并不是天子乐意看见的。”   “所以现在陛下召回三皇子就是为了制衡二皇子,” 顾乔点点头,“这我能想明白。”   “不仅仅是制衡二皇子,还有打压何方知的意思。为君者或许会偏宠哪位臣子,但若是那位臣子有心自己扶持一个人将自己取而代之,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顾乔没想到这一层,“那陛下的意思是想立三皇子?”   欧阳迟恭叹口气,“陛下年事已高,立储这件事,朝中从前年就开始吵。大皇子是上官皇后所出,是嫡长子,聪颖早慧,若不是身有残疾,他是最适合的人选;二皇子虽为最受宠爱的贵妃所出,但毕竟不是嫡子,又跟何方知过从甚密,犯了陛下的忌讳;三皇子也是嫡子,跟大皇子一母同胞,在宫中算来还要压过二皇子一头。但陛下忌惮上官家,这是朝中人人皆知的事情,而三皇子又长年跟上官将军在边疆练兵,感情自是非比寻常,若是立了三皇子,陛下更睡不好觉吧。”   欧阳志文开口道:“立这个也不是,立那个也不是,看来皇帝也不好当啊!”   “陛下确实很苦恼,” 欧阳迟恭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他既想让他们羽翼丰满,又不想让其中任何一方有能力与他抗衡,所以有意让他们彼此牵制,以平衡局势。但有人想打破这个平衡。”   顾乔拿起酒壶为老师添酒,“不管是二殿下还是三殿下,他们都想打破平衡。不过三殿下常年在边关,朝中除了武将,并没有任何文官的人脉,他会更着急吧?”   欧阳迟恭看着晶莹的琼浆从精美的酒壶中细细地流入琉璃盏,轻笑道:“谁胜券在握谁更着急。”   “老师您的意思是二皇子那边……” 顾乔放下酒壶,“他会做什么来打破平衡呢?”   欧阳迟恭笑中有深意,“比如趁老三到廉州视察水患的时候给他下毒。”   “什么?!” 顾乔这一惊着实非同小可,顾不得站起来时打翻了酒壶洒了自己一身,“您的意思是那个老三就是三皇子?”   “很惊讶吗?你稍一想想就明白了。”   确实,若老三就是三殿下,而杜宇文和黄岐是二殿下的人,那么之前的种种疑问都能得到解答。   为何黄正贤跪舔杜宇文,为何禁军在廉州找人,为何杜黄二人要用那种方法控制他,顾乔想通了这一节,惊道:“他们想通过控制三皇子控制兵权!”   上官家手握重兵,谁拉拢了上官就等于拉拢了兵权。三皇子是上官老将军最疼爱的外孙,若是再等几年他在朝中站稳了根基,二皇子那边就会非常危险,也难怪他如此急切,甚至不惜用那样上不得台面的方法。   欧阳迟恭满意地看着顾乔震撼惊骇的样子,轻松道:“这不过是我的猜测,三殿下去廉州后迟迟没有返京,而你书信中所说的那个人又跟三殿下颇为相似,我当初只不过觉得这是巧合,直到陛下急召你入京。”   “对,这样的话一切都联系起来了。我今早在宫中面圣,陛下也着重问了我老三的事情。” 顾乔想到皇帝的反应,又有些疑惑,“但是陛下听了之后也并没有什么表示。”   “帝王心术,心中所想必然不会让你看出端倪。”   顾乔急道:“那他现在会不会有危险?”   欧阳迟恭冷笑:“你真以为他是傻子吗?他身上流着上官家的血,怎么可能任人宰割?”   顾乔一愣,是啊,那人既是皇子,又怎么轮得到自己小小一个六品小官来操心?   难怪去了那么久都没有消息,原来竟然是三皇子。   “再过几日就是元宵,你随我进宫赴宴,皇子们也会到场,到时候你就知道三皇子是不是你的老三了。”   顾乔听到 “你的老三” 几个字只觉得无比刺耳,既然那位是高高在上的皇子,又怎会还是当初那个老三?   欧阳迟恭看顾乔还愣愣的,恨不得敲他的脑袋,“你还没明白吗?”   “明白什么?” 顾乔有些恍惚。   “若你所救之人是三皇子,那么你,顾乔,就是最先站队三皇子的文官,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顾乔满脑子老三居然是三皇子、三皇子居然就是老三,根本没想到什么站不站队的,欧阳志文这时反应过来,惊喜地拍他的肩膀:“若是立了三皇子,那你就有从龙之功!”   欧阳迟恭没有纠正儿子的用词不当,喝了一口酒,别有深意地说:“你现在应当趁热打铁,和三皇子走近一些。经过廉州之事,这头小狼也该亮出利爪了,最终鹿死谁手也未可知。”   “我不想。” 顾乔道。   “你不想什么?” 欧阳迟恭皱眉。   “我不想有什么从龙之功,” 顾乔站在那里,瘦削的身形凄恻悲伤,“我不想站队三皇子,我不想参与朝中任何派系斗争,我不能就简简单单地当一个好官吗?”   “简简单单当一个好官?” 欧阳迟恭冷笑,“你兰台郎倒是好官,敢不畏权势仗义执言,若不是我卖了老脸替你求情,你早已死无葬身之地!”   “我……” 顾乔想反驳,却找不到话,一时哑口无言。   吕氏见夫君动了怒,劝道:“哎呀,现在还只是猜测,你们怎么吵上了?万一那人不是呢?”   顾乔心里突然明白了,若那人不是老三,今早在宫中乘的马车又会是谁的?   欧阳迟恭指着他的鼻子,怒道:“轮不到你想不想,你现在已经站队了!你顾乔已经是二皇子的眼中钉肉中刺了!”   顾乔没有回答,转身离开餐桌,推门出去了。 第27章   昱王府,昱王项泽北和三皇子项泽南正坐在临湖的小楼中对饮。   按制,昊国的皇子要大婚后才能离宫开府,大皇子项泽北是个例外。   项泽北二十五岁封王,皇帝赐他昱字,是取昱耀光辉之意,而这位昱王恰好与之相反,性格阴郁无常。   他 9 岁时生了一场大病致使双目失明,14 岁时又发生意外摔断了双腿,如今三十有二,因为脾性古怪孤僻,至今未婚。   本该是宫中最尊贵的嫡长子,却命途坎坷,到了这个年纪还是孤身一人。 能跟他说得上几句话的,也就只有这位一母同胞的弟弟了。   项泽北靠在轮椅上,眼睛上覆着白纱,丝毫不影响他准确地端起桌上的镶金玛瑙杯。他晃了晃杯中的酒,懒洋洋地开口:“怎地今天不坐马车来,一身冷气,把我这屋里都弄凉了。”   “出宫的时候遇到一个朋友,” 老三想起那人站在风中的样子忍不住翘了翘嘴角,“马车借给他了。”   项泽北轻笑一声,“顾乔从廉州上来了吧?算着日子,今天也该到了。”   “是,他这次回来,估计是走不了了。”   “他们那些读书人不都想当京官儿吗?怎么?你还想他走?”   “我自然是不想他走的,但现在不少人已经知道了廉州的事,各方势力蠢蠢欲动,他若留在京城免不了要卷到局中来。”   “那不是更好,” 项泽北啜了一口酒,把杯子握在手里摩挲,“你现在正需要一个有号召力的盟友在文官那边替你造势,顾乔曾公开叫板何方知,在年轻的新派文官那里很有声誉,他来替你出这个头最适合不过。”   老三斜靠在矮塌上,看着窗外粼粼湖水并不说话。   朝臣一旦和皇子走得近了,那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若这一战不能取胜,他们只能一起死。   顾乔有一颗七巧玲珑心,怕是只要知道了老三的真实身份立刻就会明白一切,那么他会怎样选择呢?   离开廉州时,故意隐瞒了身份,他会怪我吗?   回京这么久了,没有和他联系过,他会怪我吗?   若是…… 我用三皇子的身份站在他面前…… 他会怪我吗?   那些脉脉温情、耳鬓厮磨的日子,他…… 会怪我吗?   老三想到这些,突然生出点畏惧来,开始害怕和顾乔相见了。   昱王把玩着手中的杯子,意有所指道:“怎么?舍不得?”   老三没有反驳,只是不怎么肯定地说:“不知他会作何选择,若是他不愿呢?”   “他没有选择。从他救了你的那一刻开始,他已经上了我们的船,你以为他还能独善其身?” 昱王把杯子放下,调整了一个舒服的姿势窝在厚厚的兽皮里,继续道:“阿古门查杜宇文的下落这么久,都还没有个结果。你说咱们那位爹,到底是想知道呢,还是不想知道呢?”   “我刚从廉州回来的时候,皇祖母和父皇吵了一架。皇祖母说害我之人就在宫中,要求父皇彻查严惩。”   “哦?” 昱王盖在白纱下面的眉毛挑了挑,“他怎么说?”   “父皇说,没有证据的事情不可妄言,要太后对皇子们一视同仁不偏私不歧视。”   “呵呵,偏私谁?歧视谁?那位心里明白得很嘛!”   湖上吹来一阵风,水面层层片片地荡开,昱王将身上的衣服紧了紧,把手拢进袖子。   老三起身把窗户关上,盯着他的眼睛看了片刻,“你把眼睛上的白纱拿下来吧,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   昱王没动,“我蒙着眼睛的时候比谁都看得清楚。”   老三在他面前挥了挥手,“你这样蒙住眼睛真的什么都看不见吗?府里伺候的丫鬟有没有察觉?”   “装了二十多年的瞎子,我自己都快被自己骗了,” 昱王笑了笑,好像想起了什么趣事,“不过假装看不见真的能看见很多有意思的事情,你要不要试试?”   老三看他这样心里有些难受,“大哥……”   昱王端起酒壶给自己斟酒,“装瞎的人不是我一个,乾阳殿里的那位才是个中好手。”   “二哥自幼长在父皇膝下,当然比我们更亲厚一些,父皇偏袒也可以理解……”   “好一个可以理解,” 老三话没说完,突然被昱王厉声打断:“十八年前我摔进深坑的时候他项泽章就在旁边看着!现在你差点就死在廉州也是他的手笔!你可以理解,可以跟他演兄友弟恭!等哪天他把顾乔杀死在你面前你再跟我说你可以理解!”   老三早已习惯了大哥的乖戾脾气,并不跟他吵,温言道:“老二的账我会一笔一笔跟他算,但你不要把顾乔扯进来。”   “老二把顾乔弄回来不就是想杀鸡儆猴吗?不然你以为他是给你创造机会让你们再续前缘?”   老三红了红脸,“哪有什么前缘可续?”   昱王冷笑,“你自己数一数,你回京以后跟我提了多少次那个名字。你们两个在廉州辅车相依的时候,有双眼睛就在背后看着呢!他早已是局中人,是死是活,就看你了。”   老三一个人生猛惯了,很少担心这些事,被昱王这么一提醒才惊出一身冷汗。   顾乔在廉州帮他护他,都是项泽章杀人的理由,顿时觉得他几乎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   “我多派几个人手暗中保护他,何相那边,还请大哥帮我盯紧一点。”   “嗯,” 昱王点点头,似乎是有些疲倦了,“你不要出宫太频繁,宫外的事有我,你把重心放在朝政上。”   老三一刻都等不了,答应了几句就走了。   他抽调了手中最精锐的五人,日夜不休地暗中保护顾乔,不允许他发生任何危险,而且要求每日向他汇报顾乔的一切动向。   顾乔最近有点烦。   首先,前一天他跟最尊敬的老师不欢而散,但是他又不想去承认错误,因为他觉得自己没错。   其次,他心心念念的人成了遥不可及的皇子,这件事太闹心了。本来只是想捋一捋两人之间的暧昧关系,现在直接上升到选择政 / 治站位的重大问题。   再次,翟公公把书稿给了萧掌柜以后,暴露了自己已经回京的事实,现在萧掌柜天天派人到家来催稿。   而最让他烦恼的是,他觉得自己好像惹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就拿昨晚来说吧,他跟同窗好友出去喝酒到半夜才回家,当时非常口渴,就直接去水缸喝水。谁知脚下绊了一跤整个人倒栽进了水缸里,本来水缸不大,水也不深,可醉得太厉害手脚不听使唤,差点就被淹死了。   他记得很清楚,真的是差点就淹死了,然后就有人把他给拉了出来。   当时他太晕了,没反应过来,还给那人说了句谢谢。   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毛骨悚然,这个家里里外外就自己一个人,谢谢个鬼啊!   回京以后没一件事是顺的,本来想跟魏长史见个面,谁知去了驿站才知道人已经走了。算起来这个时间廉州府衙已经要开始办公了,一堆事情等着处理,魏吴双回去估计又得泪流满面。   顾乔去找了欧阳志文,跟他说自己可能遇鬼了,欧阳志文送了他一个护身符,说是国光寺的大师开过光的,灵得不得了。   当晚就把护身符挂在床边才睡。   顾乔家的房子是很多年前建的了,周围一片都是老屋,夜里邻居家呼噜声大点儿都能听见。   有点烟火气也好,挺热闹。   躺在床上的时候老老实实把手脚都放进被窝里,吹灭了灯,在黑夜里听见房顶上好像有轻微的声响,再听又没有了。   迷迷糊糊听到外面的小街上打更的声音传来,刚刚敲过三更,房顶上的脚步声大了起来。   顾乔一个激灵,顿时睡意全无。   确确实实听见了脚步声,就像有人在房顶上跑动,跑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将瓦片踩得乒乓作响。   顾乔心说这鬼在房顶上跳舞么?还挺胖呢,震得灰尘簌簌地往下掉。穿上衣服准备起来看看,上面又安静下来,四周很快恢复了平静。   只好再次躺下,这回再也没有了睡意,翻来覆去睡不着。自己写过的那些妖魔鬼怪都在脑子里打架,早上起来眼下一片乌青。   顾乔起床就直奔欧阳府,把护身符还给了欧阳志文。   “你这什么破符一点儿都不灵,昨晚上鬼都跑到我家房顶上来跳舞了!”   欧阳志文还没起床,屋里地龙烧得暖,身上只盖了薄薄的被子。他伸出手把符拈起来看,“不能吧,这可是我娘去给我求的,说是一见此符,妖魔退散。”   顾乔一脸怀疑地看着他,“花了多少钱?师娘被和尚给骗了吧。”   “算了,你搬来我家住吧,” 欧阳志文把符收到枕头下面,“或许这个符只在我家灵呢?我就从来没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东西。”   “老师……” 顾乔吞吞吐吐,“老师还在气头上吧?”   “害,多大点事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爹那人什么脾气,一会儿就过了。中午你在我家吃饭,给他敬杯酒就没事了。”   顾乔在欧阳志文的床边坐下,“那,你快起床去看看你爹心情好不好,他心情好我中午就过来。”   “成,” 欧阳志文翻身坐起来,“你放心吧。”   顾乔的注意力却被他敞开的睡袍吸引住了,胸口点点红印,分明就是欢爱后留下的痕迹,“你这是?又跟哪个姑娘好上了?”   欧阳志文把衣服抄起来,“嘘,别让我爹娘知道了,我下次带你一起去。”   “呃,” 顾乔不知想到了什么,耳朵升起了一片红,忙道:“不必了!” 第28章   皇宫,承暄殿。   “回禀殿下,” 侍卫单膝跪地向三皇子禀报:“昨夜在小顾大人家里遇到刺客,我本已将其重伤活捉,但那刺客咬破嘴里的毒囊自杀了。”   “嗯,” 三皇子项泽南点点头,“顾乔怎么样?”   “小顾大人昨夜恐是受了惊吓,今日一早就去了欧阳府,现在在家里收拾东西,似乎要搬去欧阳府住。”   “也好,去了欧阳府有人照应,” 项泽南道,“你们小心守着,不要引起相府护卫的注意。”   侍卫抱拳答道:“是!”   侍卫走后,项泽南勾了勾嘴角,这个顾乔,看起来一本正经,谁知道那么不靠谱,竟然半夜喝醉了摔进自家水缸。   看来以后得好好收拾收拾。   换了身鹅黄色的蟒袍,准备去御书房参议政务。   京中各个部门要过了十五才开始正式办公,这段时间的政事都在御书房商议。   项泽南到的时候,二皇子项泽章、何方知、欧阳迟恭和其他三名宰相已经到了。   昊国有五名宰相,以左相何方知为首,其他四名分别是中书侍郎欧阳迟恭、门下省侍中张之霖以及尚书省左右仆射王允栋、周冕。这五人是皇帝的首席智囊团,昊国一切重要的大政方针和人事任免都要经过他们审议。   今日要总结各个地方官员的述职情况,并初步讨论下一年的人事调动和地方预算。   皇帝还没到,二皇子已经在如数家珍地分析各州的官员执政和财政收支情况,何方知听了连连点头,其他几位宰相也交口称赞说二殿下恭俭有制、勤政爱民。   地方官员述职的时候老三还没有回京,这时说不上话,只在一旁静静地站着。   不多时,皇帝到了,众人跪下来山呼万岁。   皇帝坐下时看了项泽南一眼,项泽南规规矩矩地跪在地上,位置比二皇子靠后一点。   “平身吧。”   皇帝让项泽章梳理各个州的年终总结,把有特色的挑出来讲讲,项泽南在一旁心不在焉地听着,看起来没什么兴趣。   诸位宰相都暗中观察皇帝的脸色和二位皇子的表现,各怀心思。   二皇子捡了几个地方的情况说了,最后道:“今年廉州政绩突出,退还田地使农民劳有所获,匪患的问题随之解决;司马顾乔和长史魏吴双打开外地粮商进入渠道,拉低了廉州粮价,粮食问题也解决了;眼下正在与少府监商议矿场用工,初步计划按原来每人每月一两银子雇佣当地劳工,具体事宜还在讨论中。”   说到廉州的事情,三皇子似乎才有了些兴趣,掀了掀眼皮看向二皇子。   在场的各位都是人精,二皇子话中将官阶低于长史的司马说在前头,就是试探皇帝的意思。   三皇子从廉州回来的事,诸位宰相已经通过各种渠道知道了。有的人并不知道全貌,但也听说了在廉州时三皇子与顾司马颇有交集。   皇帝对顾乔的意见,某种程度上代表了他对三皇子的亲疏。   这是今天的重头戏,项泽章做了那么多铺垫,就为了这一句。他说完了廉州的事就住了嘴,等着看皇帝的反应。   御书房一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廉州刺史,是派的谁去?”   皇帝记得前任刺史黄正贤的事,新任刺史也是他钦点的,他却这么问一句,就是故意引起话题了。   “回陛下,” 周冕上前一步答道,“新任廉州刺史张明,是原太原府少尹。”   “嗯,” 皇帝听了又问:“廉州司马顾乔,诸位以为如何?”   来了!   二皇子道:“父皇,儿臣以为顾司马为官正直、体恤百姓、敢于革除陋习,是可用之才。”   皇帝没什么表示,却道:“老三,你以为呢?”   项泽南被点名,抬起头回答道:“儿臣觉得皇兄说的很有道理。”   老三想划水,皇帝却不放过他,又问:“你在廉州视察水患,你认为顾乔为政如何?”   “呃……” 老三露出为难的表情,“儿臣不懂为政,儿臣觉得…… 顾司马…… 长得很好看。”   几位宰相听他这么说话都在暗自发笑,这位三皇子听说伤了脑袋,看他这样子不是真傻就是扮猪吃老虎。   皇帝却哈哈大笑起来,“不错,朕对顾司马的评价也是脸好看。”   二皇子脸色难看起来,他抛出这个话题就是为了让老三说出要留顾乔在京里的话,引起皇帝的不满,却让他这么糊弄过去了。   顾乔因为敢于批评何方知的文章而在新一代文官中间很有声望,私底下很多年轻的官员都会收藏他的诗词文章,隐隐有意见领袖的势头。   昊国开国后很长一段时间选拔官员都是通过推举制,实行科举考试是最近十几年的事。以何方知为首的官僚家族打压通过科举入仕的新一代官员,从中央到地方的各个重要岗位几乎都是何家的党羽,新派官员敢怒不敢言,渐渐形成了何派和新派对立的局面。   顾乔的身份特殊,他自己是何派宰相欧阳迟恭的爱徒,同时又能够旗帜鲜明地为新派官员说话,是新派官员们寻求突破的关键人物。   这个道理在场的各位都心知肚明。   皇帝想以臣制臣平衡朝中的势力,就需要把顾乔放在一个巧妙的位置上。他看了看何方知,又看了看欧阳迟恭,“欧阳侍郎,顾乔是你的学生,你怎么看?”   “回陛下,微臣以为,顾乔资历尚浅,才有余而识不足,还需多加锤炼。”   项泽南听了这话心里好笑,这老狐狸,说了等于没说。   果然,皇帝对这个回答不怎么满意。   何方知见时机差不多了,正要站出来说话,三皇子却抢先一步道:“父皇,儿臣以为,欧阳大人所言极是。顾乔资历不足,若是提拔重用怕是有失公允。不若任命他为左拾遗,与他现在的官阶平级,又可给他一个学习政务的机会。”   何方知听了这话差点要气吐血!项泽南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左拾遗官阶还不到六品!   虽然官阶不高,但拾遗是天子近臣,可以每日参加常朝,甚至政事堂议事他都可以发言。不仅政 / 治身份重要,甚至在朝中的地位礼节上都不输高级官员,路遇宰相以下的朝廷大员都不需回避。   何方知的本意是想把顾乔丢到一个边缘部门,既搞不出大动静又方便自己监管,谁知这三皇子出手就是狠招,看皇帝的样子,似乎对这个建议还很有兴趣。   这个时候再反对已经来不及了,何方知瞪了欧阳迟恭一眼,这个废物刚才不说,反倒把机会给了三皇子!   “嗯,” 皇帝坐在高高的龙椅上欣赏够了众人的表情才淡淡道,“老三说得不错,就这么办吧!”   顾乔搬到欧阳府以后再也没有遇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了,书局那边的人也不敢来宰相府催稿,没人打搅也没鬼打搅,十分惬意。   唯一的缺点就是每日老师都要考教自己政事。   自那天不欢而散以后,欧阳迟恭没有再说让他和三皇子拉拢关系的话。   回京以后他最在意的事情就是查廉州金矿的事,他在家里找遍了都没有找到父亲留下来的图纸,他想去翻老师的书房又没有胆子。   这天吃饭的时候他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金矿的事,欧阳迟恭最近对他甚是和颜悦色,颇有耐心地跟他说了一些当年的事,然后告诉他:“工部勘测工作完成以后都会移交给户部,不过廉州金矿已经归少府监管了,所有文书档案也应一并移交少府监了,你父亲的遗物里没有关于金矿的东西。”   顾乔点点头,“原来如此。”   欧阳迟恭状似无意地问:“你为何又开始关心金矿的事?”   “我之前在廉州的时候,听说很多人家的男丁去了金矿就再也见不到了,不知是不是发生了矿难,有些在意这件事。”   “哎,” 欧阳迟恭叹气,“乔儿,你父亲的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当年矿道坍塌一事他确实负有一定责任。你父亲为人最是善良心软,不堪打击才…… 你不必对此类事情如此敏感,现在朝廷明令发生矿难不论大小都必须上报,少府监不敢隐瞒,你不要多想了。”   顾乔听了这话并没有得到安慰,反而心里更堵了。   就算父亲对矿难之事心有愧疚而选择自杀,哪个父亲又会专门挑儿子从书院回家的日子悬梁自尽呢?   眼眶有些发酸,一时竟连饭也吃不下去了。   欧阳志文拍拍他的肩膀,“你别老是东想西想的,既然回来了就好好跟我出去玩玩儿,过了十五你又要早出晚归了,我一个人好寂寞!”   “过了十五?” 顾乔撇他一眼,“现在还没有消息呢,说不定过了十五我就回廉州了。”   “我正要跟你说这个,” 欧阳迟恭道,“已经在拟旨了,过了十五你就正式上任。恭喜了,顾拾遗。”   顾乔吃惊:“拾遗?!”   他对于皇帝如何发配他做过很多设想,唯独没想到的就是拾遗。这不是明贬暗升吗?而且还升了一大截直接成了皇帝的近臣!   “这……” 顾乔不敢置信,“何相那边…… 没意见?”   “何相来不及有意见,” 欧阳迟恭笑道,“是三皇子提出的,陛下同意了。”   欧阳志文见他爹喜形于色,脱口而出,“爹你不是跟何相关系好吗?这样他会不会不高兴啊?你现在站那边儿?”   欧阳迟恭听了这话立即黑了脸,嘴比脑子快的蠢货!这不是当着顾乔的面揭穿自己两头站吗?   顾乔把脸埋进碗里,拼命憋住笑,欧阳志文这个奇葩,总有一天会把他爹给气死。   顾乔对于自己老师的立场不予评价,他公开得罪何方知的时候,老师虽然生气,但还是尽力替他善后了。   欧阳迟恭这个人尽管心眼多得像漏筛,但对自己是真的好,加上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他并不介意老师这一点不太上台面的城府。   只是他没想到三皇子会直接提议让他当拾遗,这就是公开把他顾乔划进三殿下的队伍了。   既然那个人要与自己做君臣,那么廉州的一切,就当作从未发生过吧! 第29章   临近元宵节,二皇子的春晖殿里挂起了各色灯笼,远远望去一片流光溢彩,照着整个宫殿熠熠生辉。   尤其是正殿的琉璃灯,精巧别致,五颜六色的光随着圆形灯球的转动而变换无穷,是世间罕见的珍品。   西域上供了三盏琉璃灯,一盏不落的全挂在了春晖殿里,二殿下的荣宠可见一斑。   不过,这宫中的主人似乎并不太开心。   “老三欺人太甚!上一次他把顾乔给弄到父皇跟前就不说了,今日议事他又处处压我一头!父皇还向着他!” 项泽章气红了双眼,在母妃面前大发脾气。   何贵妃挥挥手让伺候的宫女都出去,轻声劝慰道:“小声点,传到你父皇耳朵里,又要挨罚。”   她是宫中唯一的贵妃,虽已年近四十,声音却还婉转温柔似少女,相貌身段也保养得看不出年纪,一张鹅蛋脸极具贵气。   “罚就罚,我挨罚还挨得少了?” 项泽章十分憋屈,从小到大没有哪个兄弟在父皇面前能比得过他,这回却接连两次让老三占了上风,他从未受过这种委屈,“外祖都说了,老三要是拉拢文官,主动开口替顾乔要位置,父皇肯定会对他不满,你看现在像是不满的样子吗?”   何贵妃浅浅一笑,唇边露出一个小巧的梨涡,“你父皇若是对谁心生不满,凭章儿你现在的功力,怕是还看不出来。”   “母妃的意思是,父皇其实并不喜欢老三?”   “我可没这么说,” 何贵妃把项泽章拉到身边坐下,“你要沉得住气,你父皇现在正是考验你的时候,沉不住气反而落了下风。”   “嘁,老三沉得住气,从廉州回来之后当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   何贵妃蹙了蹙眉,“皇儿,母妃觉得你这件事办得不好。”   “是办得不好,杜宇文那个废物,控制那么多劳工一点问题没有,这回老三一个人他竟给我出了这么大的岔子。” 项泽章想到这事儿就来气,“还是怪那个顾乔,要不然现在老三早就是我的掌中之物了。”   “既然你已经把人抓了,就该斩草除根,现在他回来了,再不好找机会下手了。”   “话是这么说,但兵权一日被上官家握在手里,我们项家的根基就一日不稳,也亏得父皇这么多年睡得着觉!要是我,早就把兵权收回来了!”   何贵妃见儿子如此天真,不禁忧虑起来。   皇帝这么多年没有立后,就是因为忌惮上官家。   大昊国名正言顺的嫡子,还是项泽北和项泽南,她就是再受宠,皇帝也没有一点要立她为后的意思。   当年太祖皇帝立国,上官家功不可没,至今仍是昊国的一品大将军,军中威信甚重。若是上官家要反,怕是真的能动摇国本,陛下怎么可能不防?   何贵妃在宫中这么多年能屹立不倒就是摸透了皇帝的脾性,项泽南死里逃生,他必然要安抚上官家,但若说到立太子,心里肯定是偏向泽章的。不论项泽南那边做什么,他们只要抓住皇帝的心然后耐心等待就好,她的父亲和儿子都过于激进,她已经劝过很多次了。   想到这里,她叹气道,“你们什么都不做,或许情况还会比今天好。”   项泽章听不进去她这套理论,有些不耐烦道,“母妃你天天在宫里,什么都不懂!现在陛下处处向着他,我要是什么都不做就是一个死字。母妃每次都让我等,我等了这么多年,有结果吗?”   何贵妃无言以对,她心里觉得皇帝会偏向二皇子,也是她作为女人的直觉,她无法说服项泽章也无法说服她的父亲。   项泽章烦躁地站起来走了几步,还想再发一会儿牢骚,就有乾阳殿的内侍来传陛下往贵妃宫里去了。   项泽章将母妃送到门口,看着她坐上轿撵,由宫人们抬着走进了皇宫的无边黑夜中。   十五很快到了,在昊国,元宵节是比除夕跟更重要的日子。   元宵这天的宫宴除了三品以上大员,其他的在京官员受邀都可以参加,这种上百人的大型宴会一年也就这么一次。   很多人为了参加元宵晚宴提前几个月就开始活动了,送礼送钱就是为了今日能到皇宫里来跟皇帝一起吃顿饭。   说是和皇帝吃饭,其实皇帝就是来坐一坐,露个脸,说几句话,前后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顾乔出门时就换上了一张公务脸,他不喜欢这种场合,但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为了生活总得做一点不喜欢的事。   宴会还没开始,众人根据自己的官阶各自找地方坐下。   顾乔的几个好友拉了他在靠后的一张桌子坐,他们年龄出生相仿,在书院时就是同窗。   其中有一个叫张齐的,跟顾乔同届参加科举,现下在户部做事,拉了顾乔坐下,就亲亲热热地靠过去,“小乔儿,听说你马上要当左拾遗了,是不是真的?”   他这话问出来,周围的人都立刻竖着耳朵听,顾乔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十分官方地回答:“以调任文书为准。”   张齐一拳捶到他的肩上,“不够意思!罚酒罚酒!”   另一个人道:“光罚酒怎么行?今天的酒都是陛下的,小乔儿要单独请我们吃饭,福寿楼!龙凤汤!”   顾乔听到龙凤汤就想起小傻子杀那条蛇,不禁抬眼张望,正位中间的酒案旁一左一右放着两张小一点的矮几,就是皇子们的酒案了。陛下有三子,这种场合却只摆了两张桌子,看来大皇子就像传言中那样已经退出了朝政。   不多久,场内安静下来,皇帝和二位皇子被宫人簇拥着步入大厅。   顾乔一眼就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那张脸上有一种他不认识的神情,冷峻、肃穆、带着一种遥不可及的威严。   顾乔只看一眼便低下了头,和众位官员一起山呼万岁。   众人入座后宫人们鱼贯而入,桌上很快就摆满了美酒佳肴,皇帝还在讲话,没人敢动筷子。   他们坐的有些远,根本听不清楚皇帝在说什么,只有主桌上的朝廷大员能听见。顾乔见二皇子说了几句话,皇帝展颜大笑,随后三皇子也跟着笑起来,与二皇子举杯示意,一副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场面。   皇帝坐了一会儿就走了,等他离场,今日的重头戏——官场交际环节就拉开了帷幕。   顾乔知道现在很多人已经听说了他即将调任左拾遗的事,等一下来找他喝酒的人肯定络绎不绝,所以干脆先下手为强,到主桌去敬了一圈。   大家都卖欧阳迟恭的面子,顾乔又会说话,一时气氛十分热烈。他一口一杯,一圈下来脸上已经开始发烫,回到座位的时候便借口醉酒,到大厅外去躲酒去了。   出了宴会厅就是一片梅林,枝头挤挤挨挨地开着白色的梅花,在皎洁的月光下如雪一般柔美。   顾乔独自坐在园中的石凳上,此处的宁静和厅内的喧哗就像是两个世界。   可惜宁静的时光没享受多久,张齐就提着酒壶来找他了。   “我还到处找你,你倒好,自己一个人跑到外边儿来赏月了!”   顾乔一只手撑着额头,“你知我酒量不好,出来躲躲。”   “害,我还不知道你?” 张齐到他对面坐下,“来来来,咱们哥俩边赏月边喝。”   两人还没开始喝,又有几个同届从里面出来,都是来找顾乔的。   顾乔左右躲不过,只好又喝了几杯。   等人走了,张齐道:“你现在可是大红人,想敬你酒的都能排到明天早上,你想躲是躲不掉的。”   “出来看看风景也是好的,皇宫的夜景,哪里是随便能看到的,在里边儿喝酒多浪费。”   “行啊,你说啥就是啥,” 张齐往他杯子里倒酒,“这是我问宫女姐姐要的桃花酒,还没舍得喝,留着给你试试。”   顾乔端起杯子闻了闻,“春风吹舞腰,劝饮桃花酒,这里既没有春风也没有舞腰,这桃花酒便失了风味。”   张齐道,“那真是委屈你了,要不我给你舞一个吧!”   顾乔哈哈大笑,“谁想看你,今日良辰美景,我要一个如雪如玉的姑娘!”   张齐腾地站起来,嘴里喊了一个 “三……” 然后又戛然而止。顾乔以为他真要跳舞,忙喊道:“别别别,快坐下!”   张齐拼命用眼神示意他看后面,他还在说:“挤眉弄眼干嘛?你一个男人有什么好看的?”   张齐忽然又像是得到了什么指示,向着顾乔的身后点点头,一溜烟儿跑了。   顾乔这才察觉出不对来,等他回头的时候,已经笼罩在淡淡的木质香气中了。   他站起来,有些窘迫地道:“三…… 三殿下……”   项泽南挑挑眉毛:“你要一个如雪如玉的…… 姑娘?” 第30章   顾乔像是没听懂似的,用公事公办的语气道:“三殿下若是无事,恕微臣先行告退了。”   项泽南皱起浓黑的剑眉,“你不想跟我说话?”   顾乔拱手躬身:“臣不敢。”   有人声从宴会厅那边传来,项泽南抓起顾乔的手就走。他用了些力气,顾乔挣脱不开,只得被他牵着走。   两人一路小跑,穿过梅林到了湖边。   此处已远离宫殿,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平静的湖水映着圆月。   项泽南松开手,顾乔立刻后退几步,故意摆出一副惹人烦的谏臣的样子,“皇子与朝臣私相授受恐惹人猜忌,还望殿下三思。”   项泽南语气不善,“皇子与朝臣…… 私相授受?”   顾乔不说话,低眉顺眼地站着,那样子规矩又疏离,十分让人火大。项泽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伸手箍住他的后颈把人按到自己怀里。顾乔整个人被包围在三皇子的气息中,有些头脑发晕,甚至忘了反抗。   “这才叫私相授受。” 项泽南贴着他的耳边,用鼻尖描摹他的脸颊,然后轻轻地在他的唇边印下一个吻。   顾乔睁大眼睛,心擂如鼓,仿佛桃花酒的后劲这才上头,有些站立不稳。   “你在生我的气。” 项泽南把脸埋进他的脖子,紧紧地贴着他酒后微微发烫的皮肤。   两人在廉州那么多个夜晚相拥而眠、肌肤相亲,彼此的身体早已熟悉,这时没头没脑地抱在一起竟也毫不违和,就像从未分开过。   顾乔放弃似的让他抱着,深深叹了口气,“傻子。”   带着无奈和宠溺的两个字,好像触动了项泽南的某根神经,他毫不犹豫地对着那双微微张开的唇狠狠地吻了下去。   顾乔闭上眼睛,破罐子破摔地想,“算了吧,君臣什么的,明天再说。” 也伸出舌头试探着回应这个吻,项泽南受到鼓舞,吻得更用力,仿佛要把顾乔拆了吃进肚子里。   朦胧的月光洒在两人身上,顾乔脑子里已经是一团乱麻,他分神地想,要是自己不是文官,他不是皇子,他们二人就在廉州了却此生也好。   唇分时,顾乔感觉自己的嘴唇有些肿,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项泽南眼神深邃,声音暗哑:“我们……”   不远处传来急切的脚步声打断了他要说的话,一队巡逻的侍卫提着灯笼正往这边来。   顾乔慌乱地想躲,项泽南拉住他,让他背对着外面,轻声道:“别动。”   为首的侍卫看清了人影是三皇子,立即单膝跪地,“属下不知是三殿下在此,冒然打扰,还请殿下恕罪。”   项泽南微微侧身挡住侍卫探究的目光,“今日百官宫宴,理应加强巡防,何罪之有?宴会厅四周的暗处还需多加留意,以防醉酒官员发生意外。”   “是!”   项泽南有心遮掩,那侍卫不敢多看,带了巡逻队伍快步离开了。   顾乔这时被冷风一吹终于清醒过来,他清了清嗓子,调整好情绪,语气恭谨地开口:“殿下,微臣告退了。”   明明刚才那样温顺柔软,转眼又变成这样,项泽南看穿了他的色厉内荏,勾了勾嘴角,“你就这样回宴会厅吗?”   顾乔一顿,双唇还微微肿胀,头发也乱了,官服也歪了,这样回去怎么跟人解释?   “我送你。”   第二天,朝中官员们都知道了小顾大人在宫中贪杯,醉得不省人事,被宫人用马车送回家的。而二皇子那边也得到了三皇子和顾乔在湖边密谈的消息。   元宵后的第一次大朝会在奉天殿举行,大朝会参与人数众多,各省各部主要官员均需到场,作为拾遗的顾乔有幸站在了靠前的位置。   上任第一天,顾乔十分低调,他深知现在自己正站在风口浪尖上,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掀起波涛,而他背后的三皇子就会承受这个代价。曾经直言不讳敢说敢当的兰台郎站到了谏官的位置上却变得谨慎起来,有些期翼他第一天就烧把火的人不免感到失望。   大朝会之后的政事堂会议他也要参加,一直连轴转到了暮色四合才下朝回家。   此时太升门已经关闭了,必须得从恒阳门出去再绕到朱雀大街才能回欧阳府。   这一片是京城最老的民居,低矮的房屋中间有小巷可以直接穿到朱雀大街上去。顾乔又累又困,想都不想就直接往小巷子走了。   大街上还挂着元宵的花灯,五颜六色地装饰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称得小巷子更加寂静幽暗。   走到深处的时候,顾乔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压力。   就在一瞬间,后方传来金属破空的声音,顾乔浑身汗毛直立,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大脑刹那间一片空白。   “叮” 地一声,金属掉落在地,紧接着一个黑影从房顶上跳下来,跟顾乔身后的黑影纠缠在一起。   顾乔贴着墙根走了几步,看两团黑影在狭窄的巷子中间打斗。很快其中一个人跳上房顶跑了,另一个人想追,回头看了看顾乔又停下了。   “你没事吧?”   顾乔觉得声音有点熟悉,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到过,摇了摇头道,“我没事。”   “啧,” 那人望了望黑影逃跑的方向,略带遗憾地说,“算了,不追了,我先送你回去。”   借着昏暗的光线,模模糊糊地看到那人的面容,顾乔终于想起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了,“你是那天赶车的侍卫大哥?”   “你还记得我嘛,小顾大人。”   “你是…… 三殿下的侍卫?”   “嗯,” 黑暗中他笑出一口大白牙,“我是三殿下的侍卫长,我叫吴恒。”   顾乔拱手拜道:“多谢吴大哥救命之恩。”   吴恒忙扶住他,“不用谢我,是殿下命我保护你的。”   顾乔有些心虚,幸好光线太暗,吴恒没看到他绯红的耳廓。   两人并排走着,吴恒突然说:“小顾大人,我有个哥哥叫吴永。”   顾乔站住,不敢置信道:“是虞部司的吴永大哥……”   “对,我哥哥是顾大人的徒弟。”   顾乔眼睛里马上蓄满了泪水,“你……”   “我哥哥亡故之后,顾大人曾来过我家,我们都相信顾大人是好人。”   七年前陈金山金矿矿道坍塌,那时矿场还未正式开工,只有一人被埋在里面,那就是顾之微的徒弟吴永。   事故发生十日后,顾之微留下遗书在自家房梁上吊自杀。   顾乔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情形。   七年前的那个夏天特别炎热,日光刺眼,天空却灰蒙蒙的,像是蒙上了一层纸。那日是书院休学的日子,他一路跑着赶回家,盼望早点看到许久未见的父亲。   不知为何,家门口围着许多人。有熟识的邻居看到他,眼睛里都流露出同情来,纷纷为他让开一条路。   十一岁的顾乔,在人群的那一头见到的是父亲的尸体。   两个多月未见的父亲整个人都瘦得脱了形,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袍子,鞋子掉了一只,脚上的袜子上有个洞。   顾乔能记起那天的每个细节,后来官府来了人,把父亲的尸体抬走了。再后来,当时的工部侍郎欧阳迟恭将他带回了自己家。   顾之微在遗书中说是因为自己计算失误才导致的矿道坍塌,对于吴永之死负有直接责任,所以他以死谢罪。   朝中很多人都夸赞顾大人的担当,但顾乔仍然固执地对父亲的死抱有怀疑,而他唯一的证据就是——父亲不会挑他回家的日子死。   他努力念书考入官场,目的就是有朝一日可以查清楚当年的事。   这是第一次,矿难死者家属站在他面前,亲口跟他说他们相信顾大人。   顾乔深深吸了口气,忍住泪道:“你那个时候见过我父亲?”   “嗯,那时我嫂子刚刚生下我侄子,顾大人给了我们很多银子,说是我哥存的。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顾大人所有的积蓄。”   顾乔知道这件事,父亲亲自扶灵将吴永送回老家,并且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吴永的家人。   吴恒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当时我们不知道,都是我来京里做了侍卫以后才听说的。”   “他们好吗?你嫂子和你的侄子?”   “好着呐,我嫂子用顾大人给的银子开了一家酒铺,够养活一家人了。”   顾乔点点头,平复了一下情绪,“我小时候跟着我父亲在外的时候,吴永大哥很照顾我。”   说到这个,吴恒笑起来,“那个时候,我哥每次回家都会说他师父的儿子多么聪明多么会念书,我耳朵都快听起茧子了。”   “吴永大哥的孩子在念书吗?”   吴恒摇摇头,“我那个侄子跟我一样,都是喜欢舞刀弄枪的。一点都不像我哥,我哥就特喜欢看书。”   “百无一用是书生,舞刀弄枪也好。”   “还是小顾大人这样好,我们都是莽夫,字都认不全,当年顾大人还送了一本书给我们,结果我们家没一个人看得懂。”   顾乔头一回听说这件事,有些好奇,“那是一本什么书呢?”   “我也不懂,里面有图,还有我看不明白的字,” 吴恒道,“跟普通的书好像不一样。”   顾乔想到了一个可能,忙问:“是什么样的图?”   吴恒回忆了一下,“呃…… 弯弯曲曲的,像是……”   “地图?” 顾乔接道。   “啊,对,像是地图的样子。”   顾乔有些激动地抓住他的胳膊,“那本书还在吗?能把它带给我看看吗?”   吴恒有些莫名,但还是点点头道:“可以啊,在老家呢,我可以让人帮我捎过来。”   图纸的事,户部那边已经托张齐找过了,廉州金矿的所有文书档案确实早已移交给少府监。少府监隶属太府寺,他没有认识的人在里面,本打算请三皇子帮忙的,但一直没有机会开口。   现在吴永家里很有可能有一本勘测手稿!   按照常风的说法,最先发现金矿的地方是大慈恩寺里,而最后矿场却建在了大慈恩寺后山东南一百里外。   七年过去了,矿场又挖了回来。   既然如此,为何当初不直接将寺庙迁走呢?就算是三百年的古寺,都挖到金矿了还怕谈不好搬迁费?   这不合理。   若吴永家里的书真是勘测原稿,那么只要拿出少府监的图纸两相对比就能得出结果。   顾乔有一个惊人的想法,而一旦证实了这个想法,那么父亲的死就绝不可能是以死谢罪的自杀!   第二天下了朝出宫的时候,一辆小巧低调的马车在恒阳门外等他。他径自坐上马车,马车故意绕了一段路,最后停在了昱王府的后门。 第31章   作者有话说:大哥给弟妹做思想动员工作   昱王府在朱雀大街最幽静的一个位置,王府的规格很高,有五个欧阳府那么大。   府中有一个十分别致的小湖,顾乔被丫鬟领着到了湖边小楼。   丫鬟在小楼门口停下,福了福身,“王爷在楼上等您。”   昱王这个小楼不允许人随意进出,丫鬟不敢上楼,将顾乔送到门口就转身走了。   门虚掩着,顾乔敲了敲门还没说话,楼上一个懒散的男声传来:“上来吧!”   拾阶而上,穿过精致的月洞门,就看见窗边一个眼睛蒙着白纱的男人坐在轮椅上。   昱王虽然身有残疾,但丝毫不损他庄重优雅的气度。   顾乔恭敬地行了个礼,“微臣顾乔,参见昱王殿下。”   昱王手里捧着一个镶金玛瑙杯,略点头道,“顾拾遗不必拘礼,坐吧。”   说着偏了偏下巴示意他坐到矮塌上。   顾乔道了谢,走过去坐下。   昱王窝在轮椅上厚厚的兽皮里,开门见山地说:“老三跟我说了,你想查看少府监的文书档案。”   “是,廉州金矿的事。”   “说说。”   昱王的嘴巴和下巴都长得像项泽南,而说话的时候语气和神情又十分像皇帝,顾乔走了一下神,然后将陈金山金矿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我怀疑官方的勘测地图上没有大慈恩寺后山,” 顾乔将自己的怀疑说了,“如果能够拿到少府监的图纸便能证实。”   昱王身体没力气似的靠在轮椅上,“廉州金矿一年的产量相当于整个昊国其他金矿产量的总和,若是真如你所说,那么实际产量应该还要多一倍不止。你证据确凿吗?”   “三殿下已经安排吴恒启程回家取书了,若真是当年的勘测稿,证据就确凿了。”   昱王点点头,“少府监那边有消息我会派人来接你。”   “微臣谢过昱王殿下。”   事情就算是说完了,顾乔想着差不多该告退了,昱王却把手中的琉璃杯放在桌子上示意他倒酒。   顾乔给他倒了,他又让顾乔自己也倒一杯。   昱王随意举了举手中的杯子,“顾拾遗,你对老三怎么看?”   顾乔吃不准昱王是什么意思,中规中矩地答道:“三殿下,有经世之才。”   “你在廉州的时候就知道他有经世之才了?”   这是怀疑他在廉州故意接近三皇子的意思吗?   顾乔道,“在廉州时,微臣不识三皇子,回京后才知道那是三殿下的。”   昱王脸向着顾乔,白纱遮住了眼睛,却让人有一种他正盯着你看的感觉,“你曾说你不想站队三皇子。”   顾乔被他 “盯” 得头皮发麻,这句话他是在老师面前说的,昱王竟然会知道?   看来欧阳府有昱王的眼线。   顾乔略一思忖,坦然道:“我确实说过我不想参与朝中派系斗争的话。”   昱王冷笑,“你们这种文人最是虚伪,一边跟皇子亲近,一边又自诩清高。既然不是真心拥护老三,你又何必来我这里?”   顾乔自己问心无愧,并不在意昱王的指责,“皇家的事,朝臣不便议论,但既然昱王殿下说到拥护谁的问题,微臣也就斗胆议论一下了。微臣身为拾遗,以匡谏君王为己任,如今的君王是当今陛下,要说拥护,微臣自然是拥护陛下的,不敢有二心。而一国之储君事关江山社稷,若是继承者德行有亏,将来社稷不稳、江山不固、生灵涂炭,是百姓之苦。如今昱王殿下您无心皇位,储君之位只在二殿下与三殿下之间。微臣以为,三殿下更为合适。”   “哦?” 昱王语气玩味,“顾拾遗这个赌注下得有些冷门,朝中人人皆知当今圣上更加钟爱二皇子,加上何相这一强大助力,二皇子的赢面不是更大?顾拾遗在这一点上,看得不如你老师欧阳迟恭清楚吧。”   “昱王殿下此言差矣,” 顾乔正色道,“微臣以为一国之储只与其德行、才能有关,而不在于谁的赢面更大。二皇子固然深受陛下宠爱,但三殿下在廉州受害至今没有查出真相,朝中甚至不允许议论此事,不由得让人不多想。私以为,用那种手段对待手足,必然是德行有亏的。”   顾乔被欧阳迟恭敲打过不可与任何人议论廉州的事,朝中知道三皇子中毒真实情况的人不超过十个。但三皇子迟迟未归、后宫传言四起,难免风声传到前朝。二皇子欲对三皇子不利的事大家都心知肚明。   昱王道:“顾拾遗的意思,我三弟是我二弟害的?”   这个问题过于尖锐,即使心知肚明,朝中也没有一个人敢回答,然而顾乔却道:“微臣认为很有可能。”   昱王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所以你拥护老三是因为你觉得老二人品有问题,呵呵,有意思。那你认为老三人品如何?”   “在廉州时,三殿下心智如幼童,微臣无法判断。不过这两日在朝中听三殿下的政见,总能从细微处着手改善民生,若不是在廉州时设身处地地体察民情,是提不出来的。与二皇子的高谈弘论对比之下,高下立见。”   “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昱王脸望向窗外的湖水,若有所思道:“二皇子一次失败还会有第二次,一旦他得手,你看重的德行人品便毫无用处了。”   顾乔被他说得有些心塞。是啊,老三在廉州被害得那样惨,若不是恰好遇到自己,这天下,不是只能交到德行有亏的二皇子手里么?在这种时候若是做个不站队不参加派系斗争的好官,那和名哲保身、置江山社稷于不顾的懦夫又有何异?   更何况…… 光是想想老三或许会遭到毒手都让人心痛难当…… 不若亲手将他送上那个位置,自己孑然一身,为他站在风口浪尖又如何?   昱王喝光杯中的酒,不等他说话便下了逐客令:“你自己走吧,我就不送你了。”   顾乔下了楼,走到湖边时回头看见昱王还在窗边坐着。不禁有些怅然,这位如果身体健全,如今的局势又当如何?老三是不是就能全身而退了呢?还是一母同胞也会斗得头破血流呢?   之前经历的官场攻诘都是明面上的口诛笔伐,见了昱王之后才头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这是争夺储位的斗争,一场你死我活的竞争。   顾乔从小被当作圣贤坯璞培养,心里都是装的天下民生,以为官清正廉明为目标,从未想过要参与这样的权斗,而现在怕是不得不想一想了。 第32章   昊国每半旬才有一次大朝会,平日里都是在政事堂议事,皇帝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   顾乔行事依然低调,跟三皇子也保持了适当的距离,公务以外并无其他交流。   眼神交流除外。   宰相和大员们都是人精,竟从这两人的眼神交流中读出了各种意思。   顾乔说话的时候三殿下的目光就粘在他身上,不管顾乔说什么三殿下都点头赞同,这是欣赏抬爱。   三殿下要说什么的时候会先看一眼顾乔,顾乔若是露出不赞同的表情,三殿下就不说,这是毫不掩饰对顾乔的无条件信任。   顾乔一般是跟着皇帝走,皇帝在御书房的时候他也会随侍左右。   皇帝陛下身边的谏官除了顾乔以外还有一个补阙,叫唐治珉。唐治珉是位老臣,年纪比顾乔大很多,做了几十年谏官竟然没有激怒皇帝反而十分受喜爱,是个神一样的人物。   唐补阙是朝中少有的为官多年但新派何派两边不站,始终保持中立的。他从不参与朝中官场交际,从不攀附任何权贵,从不和任何朝廷大员建立私交。甚至这么大年纪了还无妻无子、两袖清风,唯一的爱好也就是写写字而已。   顾乔暗暗观察,发现这位唐补阙哪里是不攀附权贵,他攀附的就是皇帝本人。他对皇帝的揣摩简直是登峰造极,皇帝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准确地领悟出背后的意思,然后再以讽谏的名义说出皇帝想说的话。   每次看到皇帝不经意间流露出对他的赞赏,顾乔就对这位唐补阙的敬佩多了一分。   有一个业务能力十分突出、深得陛下喜爱的同僚怎么办?   当然是想方设法把他拉到自己的阵营啊!   然而这位唐补阙实在是盐油不进,想拉拢他的宰相没有一个如愿的。   何方知曾亲自赠给他价值连城的王羲之真迹,却被他原封不动给退了回来,事后他还写了首赞美莲花的诗来表达自己对风清气正的向往。   这事传到皇帝耳朵里,皇帝用四个字评价了他:正直耿介。   顾乔觉得很扯淡。   何方知亲自送礼被拒这么没面子的事会昭告天下吗?肯定不是他自己说出去的啊!那是谁说的?   又是谁将莲花的诗句流传出来的?不会是莲花自己吧?   这不就证明了唐治珉其实并不是无欲无求之人吗?   他的所求很简单,就是名声。   半个月后,三和书局发布了畅销书作者夜归人的新书《一代谏臣》   书中塑造了一个匡扶朝政、规劝天子、嫉恶如仇、不畏权势的谏官形象,他有着超乎寻常的胆识和智慧,力挽狂澜,数次救朝政于危局,终成一代正直耿介的谏臣。   昊国文学繁荣,官场小说也不在少数,但写谏官的这还是第一本。盖因写谏官不免写到皇帝的错处,这是很危险的事。   但夜归人却处理得很巧妙,他写了一个勤政为民、虚心纳谏的好皇帝,在谏官的帮助下励精图治、惩治奸臣,终于建成了太平盛世。   此书一出便在朝中和民间引起强烈反响,不仅官员之间争相传阅,就连茶楼的说书先生也纷纷开始讲这一代谏臣的故事。   很多人都知道夜归人就是顾乔,而书中那位唐姓谏官不论从年龄外表还是性格脾气都跟唐治珉十分贴近,加上顾乔本人的默认,这本书写的谏臣就是唐补阙的消息不胫而走。   昱王府,临湖小楼。   昱王舒服地窝在轮椅里,慢条斯理地说:“顾拾遗这一招投其所好用得妙,这下子,唐治珉不得不接受你的好意了。”   经过这段时间跟昱王的密切合作,顾乔现在已经是昱王府的常客,他仍坐在窗边的矮塌上,微微上扬的嘴角牵起一点笑意:“还是殿下造势造得好,否则,这么个平平无奇的话本哪里会引起如此波澜。”   半个月赶出来的书本身也并不是什么鸿篇巨著,而且顾乔这段时间很忙,就只列了个大纲,剩下的都是几个信得过的朋友当枪手写的。   张齐就是其中一个。   顾乔首先把跟他同窗的好友都拉到了三殿下的战线,并且由此发展了一批年轻文官成为三殿下的忠实支持者。   时不时大家一起到昱王府的临湖小楼里开会,三殿下偶尔会过来见一见今后的班底,论一论下一步计划。   今日是项泽南将顾乔叫来的,顾乔跟昱王聊了一会儿,他人就来了。   项泽南到了就把书递给顾乔:“这是吴恒从老家带回来的书,你看看。”   顾乔翻开这厚厚的一本手稿,已经泛黄的纸页被翻得卷了边儿,陌生又熟悉的字迹仿佛还留有父亲的温度。矿产的范围由父亲亲手所绘,而大慈恩寺所在的位置,明明白白地全部都在金矿里面。   顾乔想起顾之微有一个习惯,每勘测一处矿山就会做一本册子,家里已经存了很多本。而这最后一本,父亲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托付给吴家的呢?   他当时就已经抱着赴死的决心了吗?   顾乔深吸一口气,忍住眼泪道:“和我想的一样。”   项泽南见他难过,安慰地轻轻握住他的手。顾乔僵了僵,心虚地看了一眼昱王,把手从三皇子掌心抽了出来。   昱王反正也在装瞎,他清了清嗓子道:“少府监那边,文书档案里面并没有找到关于廉州金矿的东西。”   老三点头,“如果真是伪造的勘测图,他们又怎么会放在文书馆里呢?”   昱王沉吟不语。   顾乔将书合上,恨声道:“伪造图纸、隐瞒储量,他们做这些事的时候,恐怕最想除掉的就是我父亲吧!”   呼之欲出的真相就摆在眼前,三皇子有些恻然,“若真是有人做了这样的事,无论如何都要还你父亲一个公道。”   “只有我爹的手稿还不够,我们现在要做两手准备,一方面派人到廉州去暗中调查金矿的实际开采量,一方面还是需要找到当时报送朝廷的图纸,这件事经过了工部、户部、少府监三个地方,哪个地方出的问题,要看到图纸才明白。”   “嗯,” 老三当即道,“调查金矿的事我派几个人去。”   昱王放下手里的杯子,拉了拉窗边的一根彩色的绳子。   顾乔之前一直以为那根绳子是装饰用的,结果昱王拉了绳子之后立刻就有丫鬟从楼下上来。   昱王吩咐那丫鬟道:“去把红符叫来。”   顾乔心想,红符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诶,不是那位五年前的京城第一歌姬、廉州清风楼的老板吗?   原来之前自己在廉州被灌酒套话,是这位昱王的手笔?   顾乔登时坐直了瞪着昱王,老三莫名其妙,“怎么了?”   “我在廉州的时候……” 顾乔说到一半又想起清风楼是烟花之地,官员逛青楼虽不是很严重的错误,但也不好直接在殿下面前说出来,立马改口道:“没事。”   老三眯了眯眼睛表示怀疑,顾乔岔开话题道:“李德堂做了十几年少府监监正,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我们可以从他入手。”   昱王道:“我早已派人去查过李德堂府中,并没有找到图纸的线索。”   顾乔想了想,“李德堂的儿子李孝东跟欧阳志文交好,我倒是可以通过欧阳志文接近李孝东打探消息。”   老三回京不久,对朝中的人还认不太全,至于谁的儿子叫什么名字跟谁交好更是说不上来,这时只能点头道:“好,我多派几个人保护你。”   不多时,红符到了,她向两位殿下拜过之后,向着顾乔福了福身,柔情似水地说:“顾小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果然是之前在清风楼见过的红符姑娘,顾乔也道:“红符姐姐,好久不见。”   红符忽略了三殿下杀气腾腾的眼神,只向着顾乔说:“早知道昱王殿下这里能见到顾小公子,奴家天天都往这里来。”   顾乔最是不会应付女孩子的热情,求救地看向昱王。昱王一副反正我看不见的样子,懒洋洋地靠在轮椅后背上,等红符调笑够了才慢条斯理地开口:“红符。”   红符立即收起玩笑的样子,单膝跪在昱王面前。   顾乔吃了一惊,红符的风尘气就像一下子消散了,整个人都严肃起来。   昱王交代她组织人手、协助老三的人暗查廉州金矿,她一一应了,另外又向昱王汇报了几件其他的事情,俨然是昱王手下的一名得力干将。   顾乔这才回过神来,原来红符竟然是昱王的属下。他想转头问问老三昱王到底还有什么惊喜是他不知道的,就看到老三眯着眼睛斜睨他。   顾乔:“……”   最后还是昱王亲自给顾乔亮了底牌。   原来清风楼是昱王的产业,表面上是风月场所,实际上是昱王控制的情报组织。除了赚钱以外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为昱王打探消息、调查各种事情。   红符是清风楼明面上的话事人,她只听命于昱王。   当初老三困在廉州的时候,廉州清风楼恰好因为饥荒和匪患关闭了,红符立即赶去重开,却还是晚了一步。   红符领命去了,项泽南盯着顾乔,咬牙切齿道:“顾小公子?红符姐姐?”   顾乔莫名心虚,不敢看他的眼睛,站起来道:“我先去找欧阳志文,把李孝东约出来。”   跟昱王说了声告退就跑了。   顾乔走后,昱王轻笑一声,“看来顾拾遗还没有跟你心意相通啊。”   项泽南斜躺在矮塌上,没有搭理大哥的嘲讽。   元宵宫宴以后,项泽南以为两人就算是确认了心意,可是顾乔却始终不给他更进一步的机会。   宫中,两人在政事上配合默契,只一个表情就能领会对方的意思,可是每天下了朝顾乔都跑得比兔子还快,几次去堵他都没堵到,弄得项泽南都想换一身夜行衣去偷袭他了。   昱王看到项泽南那一副为情所困的傻样就好笑,冷哼一声,“你现在烦恼什么?等你以后坐上了那个位置,要几个顾乔就有几个顾乔。”   项泽南腾地坐起来,“不是那样的!”   昱王冷笑连连,“那是什么样?你还想一生一世一双人?”   项泽南反问:“不可以吗?”   “顾乔跟别人或许可以,但跟你三皇子不可以。”   项泽南根本没设想过顾乔跟别人的可能,听了这话直接火冒三丈,“我项泽南一生只爱他一人,有何不可?”   “你不要忘了你要干什么!哪个九五至尊能够一生只爱一人?就算你想,这天下都不允许你想!”   “如果连这个都做不到,那九五至尊又有什么用!”   “有什么用?” 昱王隔着白纱看向他,阴恻恻地说:“你不要忘了我的腿是怎么断的!你不要忘了母后是怎么死的!你不要忘了我装瞎子这么多年是为了什么!”   这句话让项泽南浑身一震,他张了张嘴,攥紧了拳头又松开,最后低声道:“我有我自己的行事准则,大哥信我。”   昱王不再说话,只窝在厚厚的兽皮里,捧着杯子望向窗外。 第33章   《一代谏臣》火了以后,事情很快传到了宫里。   这日在御书房,皇帝亲自问了顾乔这本书是不是他写的,顾乔丝毫不慌,站出来说是。   书中的皇帝是他跟昱王和三皇子讨论了一个晚上定下来的人设,形象正面得不能再正面,完全是照着皇帝的喜好写的。   皇帝又问:“书里说的谏臣唐大人,是唐补阙吗?”   顾乔恭敬答道:“回陛下,话本小说乃是虚构之故事,不过故事来源于生活,微臣在构思这本书的时候,确实参考了唐补阙的事迹。”   唐治珉在一旁站在,脸上看不出表情。   皇帝道:“唐补阙。”   唐治珉出列回话:“臣在。”   “你看过这本书吗?”   唐治珉早就看了,但是他回答说:“微臣不曾看过此书。”   皇帝示意旁边的内侍将书拿给唐治珉,“爱卿可以看看,顾拾遗写得很好,这本书就赠与你了。”   这就是在公开表扬唐治珉了,唐治珉心中狂喜,但面上依然是恭谨谦逊的样子,跪下谢恩道:“微臣谢陛下赠书。”   顾乔心里松了口气,这下功夫就算是做足了,不枉他们下血本送了一万两黄金给翟公公。   顾乔偷瞄翟仁礼,他现在已经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了。   翟仁礼站着不动的时候就像个木头人,但只要皇帝一个动作他马上就会做出反应。此时他耳观鼻鼻观心地站着,低眉顺目地隐藏在皇帝身边的阴影里。   出宫的时候顾乔故意慢了一步,唐治珉果然在前头等着他。   顾乔先是表达了一番对唐大人高山仰止的滔滔敬仰之情,实在是情难自己,忍不住写了下来。然后委婉地提到三殿下对唐大人十分敬佩,希望以后能够得到唐大人的教诲。   唐治珉是人精中的人精,自然明白顾乔是什么意思。两人客气了一番,携手出了恒阳门。   今日顾乔做东约了欧阳志文和李孝东在福寿楼喝酒,顾乔回去换了身衣服跟欧阳志文一起出门。   刚走出大门口就碰到欧阳迟恭回来,顾乔缩了缩脖子,喊了一声老师。   欧阳迟恭看起来不大高兴,欧阳志文道:“呃…… 爹,您不是去何相那里了么?”   欧阳迟恭冷着脸看他们二人:“又要去哪里?”   欧阳志文平日里多的是去一些风月场所,这次难得正经一回,立即回答道:“去福寿楼吃饭!”   欧阳迟恭犀利的眼神在他们二人之间转了一圈,让顾乔想起了被功课支配的恐惧。十几岁的时候功课没做完,欧阳迟恭就是用这种眼神看他的。   “嗯。”   欧阳迟恭终于放过他们二人,淡淡地应了一声就进门了。   欧阳志文悔道:“早知道该坐马车从后门出去,没想到我爹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是去何相府上了?”   “是啊,这几次他去了何相府都一脸不高兴地回来。” 欧阳志文把手附在顾乔耳朵边上悄声道:“不知道是不是吵架了。”   顾乔听了若有所思。   这段时间跟何党的较量他们略胜一筹,先是换掉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然后又借书拉拢了唐治珉,尤其是《一代谏臣》这个书里有一个反派宰相,虽然没有人这么说,但是大家都觉得那个宰相就是何方知。   顾乔想象得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有些好笑。   皇帝年纪大了,进来精神头越来越不好,立储的事情迫在眉睫。他们必须加快速度,否则无法撼动二皇子的地位。   顾乔和欧阳志文来到福寿楼二楼一间雅致的包间,李孝东还没到。   欧阳志文先走进去,看了一圈儿道:“乔儿,我是觉得你最近越来越不像以前了,你是不是膨胀了啊?”   顾乔坐下来给他倒茶,“为什么这么说?”   “你看啊,” 欧阳志文掰着手指头给他数,“你以前从不和李孝东他们一起玩儿,你现在要主动约李孝东吃饭了;你以前从来不会花钱大手大脚,现在居然请客福寿楼;还有我发现你最近回家越来越晚了,有时候身上还有一股香味儿。你说你是不是背着我有人了?”   顾乔笑道:“什么叫背着你有人了?我约人出来不都是把你带上的吗?回家晚那是公务繁忙,我是要挣钱吃饭的,你以为都像你啊?”   欧阳志文一脸怀疑:“真的吗?我不信。”   说着话一个高瘦的青年男人推门进来,他穿着白色的锦缎圆领袍,腰间挂了一个玉佩,一看就成色不凡。   “孝东兄,快来坐!” 欧阳志文招呼道,“这就是我给你说的顾乔。”   李孝东人很瘦,面色发黑,眼下一片乌青,一看就是纵欲过度的身体。   他看到顾乔的第一眼就被牢牢吸引住了视线,他不自觉地舔了舔嘴唇,向顾乔抱拳道:“顾乔兄,早就听志文说了你很多次了,今日终于一见,果真是美皙如玉、俊秀非常。”   顾乔淡淡一笑,“孝东兄也气度不凡,令人敬佩。”   欧阳志文招呼李孝东快点坐下,扯着嗓子喊店小二上酒上菜。   李孝东和欧阳志文一样都是酒囊饭袋,不同的是李孝东更加好色而且男女不忌,他碍于顾乔的身份不敢动手动脚,但眼珠子一直粘在顾乔身上。   顾乔毫不介意,大大方方跟他敬酒。   欧阳志文一向是酒桌上的氛围担当,只要有他在就没有不热闹的,一席饭吃下来宾主尽欢。   下楼的时候李孝东假装不胜酒力,一个劲儿往顾乔身上倒,顾乔躲避不及,一不小心踩空了,两人一起往楼下摔去。   欧阳志文大骇,手忙脚乱地想伸手去抓,突然不知道旁边从哪里冲过来一个人,一手一个将两人拉住。   欧阳志文想起来要道谢的时候,那人却已经不见了。   顾乔心里暗暗说了一句,谢了,吴恒大哥。   差点从楼上滚下去,李孝东酒也醒了,这次没占到便宜,心里老是痒痒的。   李孝东家没有住在朱雀大街,他绕路送了他们回欧阳府,又约好了等顾乔下次沐休的时候一起到李家别院去泡温泉,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当天晚上三皇子就知道这件事了,第二天在政事堂他就把顾乔拉到一边,警告他不准去和李孝东泡温泉。   顾乔没说话,撇了他一眼,走了。   三皇子气得晚上穿上夜行衣就翻到顾乔的房间里去了。   顾乔正在灯下看书,突然听到窗户咔哒响了一声,抬头就看到一个黑影站在面前,吓得差点大叫一声。   项泽南捂住他的嘴巴,“是我!”   顾乔看他一身黑衣,头上还带着黑色的头套,皱眉道:“三殿下这身打扮深夜翻人窗户,怕是有失身份。”   “我白天跟你说不准去和李孝东泡温泉你没听见吗?”   顾乔道:“微臣听见了。”   “那你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顾乔顿了一下,拱手道:“臣不敢。”   项泽南啪地一声把他的手拍下去,“我看你敢得很!李孝东对你心怀不轨,你还跟他去泡温泉??”   顾乔板着脸答道:“我昨日见他穿戴不菲,说话间全是奢靡生活。一个少府监监正,每个月的俸禄才不过二十两银子,他李孝东哪里来的银子花天酒地,这很有问题。之前昱王调查李府什么都没发现,我认为李家别院很有必要去一趟。”   项泽南丝毫不为所动:“要查李家别院我会派人去查,你不用亲自跑这一趟。”   “若是李家别院有暗道、暗门,你们知道在哪里吗?你们怎么查?查他们家厨房今天吃什么吗?”   顾乔怼人的时候灼灼逼人,项泽南一时想不到怎么回怼,胸中又气闷得不行,一把将顾乔拉来,捏着他的下巴就吻了下去。   顾乔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拼命地推他。   项泽南开头的时候凶狠了一下子,手上把人紧紧箍在怀里,而后却吻得越来越温柔缠绵,像是使出了浑身解数讨好他。   顾乔被他这样子吻得有些心软,抬手回抱住他的腰,轻轻地回应他。   房内烛光摇曳,顾乔晕乎乎地被人压到床上,两个人都有些气息不稳。   项泽南感觉到自己身体的某处已经起了反应,而顾乔也跟他一样。他吞了吞口水,喉结上下滚动。   顾乔亲了亲他颈侧,蛊惑道:“殿下今晚要召臣侍寝吗?”   项泽南呼吸一滞,下意识望了望房顶——他的侍卫还在外面守着。   正在他认真思考就在这里把顾乔扒光的可行性时,顾乔咯咯地笑了起来,推他道:“你还不快走,马上就要走不了了!”   果然,就听见欧阳志文的声音由远至近,边跑边喊:“乔儿!乔儿!你睡了没?”   项泽南自己也不想这样被人看见,只得放开顾乔,狠狠在他嘴唇上啃了一口,跳窗户走了。   三皇子前脚刚走,欧阳志文就推开了顾乔的房门,“我看你房里有光,就知道你还没睡。”   顾乔坐在桌前,放下手里的书:“怎么了?”   欧阳志文神神秘秘地从怀里摸出一本书,“给你看个好东西。”   原来是一本春宫册。   只是这春宫册跟其他的很不一样,里面的图画不仅连贯还有剧情。顾乔仔细一看,这不是自己以前写的故事吗?   “这是哪里拿到的?”   “现在京里都兴这个,丽春楼、新凤阁、清风楼,到处都有!”   顾乔敏感道:“清风楼也有?”   “是啊,就这么一册,要五两银子。”   “啊?这么贵?!”   顾乔在心里哀嚎,昱王这个黑心商啊,盗版我不给我版权费就算了,这么粗制滥造的春宫图还好意思收五两银子,简直太丧心病狂了!   “好多人想买还买不到呢!”   顾乔看他一副宝贝的样子,心里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最近社交活动太多,他已经入不敷出了…… 既然盗版都这么受欢迎,不如自己把这钱赚了? 第34章   说干就干,顾乔第二天就去找了三和书局的萧掌柜,提出用《南山仙遇》的剧情做一本春宫图。他来执笔,用跟原著一样的装帧和制作,务必做出精品。   随后他要求不能用夜归人的名义,也不能告诉任何人是谁作的。   春宫图虽是常见的读物,但好歹他是要上朝的,不好让人觉得不正经。   这个是小问题,二人合作多年,萧掌柜自然能做到守口如瓶,当即欢天喜地地答应了。   之后一天就是沐休,刚过了正午,李孝东的马车就来欧阳府接顾乔和欧阳志文了。   这次他们两个学聪明了,让李孝东悄悄地把马车停在后门,顺利躲过了欧阳迟恭。   房顶上两个保护顾乔的侍卫一个远远地跟在马车后面,一个离开了欧阳府往皇宫的方向去了。   李家别院在京城北郊的客青山上。   客青山以其星罗棋布的温泉闻名,京里有钱有势的人家早几十年就开始在客青山上圈地修别院了。   皇室也有一座行宫在此。   欧阳迟恭因为发迹得晚,没赶上在客青山上修个小院子,欧阳志文每年冬天都要央李孝东带他去玩儿几次。   出了城门一路向北,半个多时辰就到了。   李家的院子不大,白墙黑瓦,低调的门脸儿隐藏在茂密的树丛中,不像别的人家都把大门修在靠近路的地方,它这个位置倒是不引人注目。   门上挂着的牌匾写的却是 “刘府” 两个字。   顾乔看了还以为是走错了,“是这里吗?刘府?”   欧阳志文是这里的常客了,笑着跟他解释,“这是为了掩人耳目,李孝东他爹谨慎得很,只有我们几个知交好友知道这是李家的院子,你回去别给我爹说啊!”   只是不给你爹说就可以了??   顾乔对这两个衙内的愚蠢有些不忍。   李德堂在外处事十分低调,估计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儿子会把谏官带到这里来。 实力坑爹。   进了门才知道里面别有洞天,弯弯曲曲的回廊两边种的全是奇珍异草,假山怪石装饰在草木中间。天气还没有回暖,园子里的花草却是郁郁葱葱,像是已经进入了春天。   顾乔暗暗心惊,这院子怕是比御花园还要精致奢侈。   “我们家这院子就建在温泉旁边,地底下冒出的热气让满院子四季常青,那些花草树木都是我专门让人从南方带回来的。”   “这倒是奇景,” 顾乔赞叹一声,“孝东兄果然是个风雅之人。”   李孝东心里得意,拉着顾乔一路观赏过去。   回廊的尽头是一排小巧精致的木屋,没有上漆,保持了木材的本色。仔细看就会发现这些造屋的木头都有金色的纹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用金丝楠木盖的房子?!   李孝东见顾乔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亲热地靠拢他,笑道:“待会儿我带你去房里看看,屋里比外面还要漂亮,保证乔儿你喜欢。”   顾乔听到他跟着欧阳志文叫自己乔儿,有点恶心,退开了一步,违心奉承道:“果然美轮美奂,跟我在江南看到的西山美庐比起来还要略胜一筹。”   李孝东心花怒放,欧阳志文突然想起了这位的特殊爱好,马上道:“对了,我今晚和乔儿一个房间,我一个人睡觉害怕!”   李孝东心里冷笑着把欧阳志文的爹娘都问候了一遍,嘴上答道:“这是自然,你们想住哪间都行。”   绕过木屋,就能闻到淡淡的硫磺味了。   山林间烟雾缭绕,暖暖的热汤掩映其间。   露天的温泉池上面盖了一个精美绝伦的单檐四角亭,亭子四周挂了轻薄的纱帐。已有丫鬟们提前温好了酒,用木托盘装了飘在水面上。   欧阳志文看得啧啧称奇,“孝东,你不厚道,我以前来的时候怎么没这待遇?”   李孝东哈哈大笑,“人家乔兄是读书人,自然更讲究风雅,你又不懂,给你弄了也是对牛弹琴。”   顾乔心想这风雅个屁,那纱是直接从清风楼里拿来的吧,颜色都一摸一样。好好的露天温泉搞成了风月场所,山林野趣打了个折扣,兴致也一下子都没有了。   欧阳志文毫无品味可言,他的审美都是这个楼那个楼的姐姐们培养的,这个时候已经迫不及待脱了衣服往下跳了。   李孝东看着顾乔的眼睛都在放光,就等着看美人沐浴,顾乔还没动,他催促道:“顾乔兄下去试试?”   顾乔笑眯眯道:“我现在肚子有点饿,不若先吃了饭再来慢慢试如何?”   顾乔说话的时候看着他的眼睛,带着轻浅的笑意,那慢条斯理的语调和微微上扬的嘴角勾得李孝东心里痒得不行,点头道:“好,先吃饭,我陪你!”   下人们很快在花厅里备好一桌酒菜。   才过了午食不久,其实顾乔也不饿,他只是想拖延时间套话。   趁现在欧阳志文不在,不妨把戏做足。   他本来就饱读诗书,又是个常年写话本的,这时候说不完的漂亮话不要钱的给,不多时就把李孝东哄得找不着北,被灌了一肚子酒。   “孝东兄,” 顾乔又给他倒酒,“这客青山上寸土寸金,这么精美的园子,定是花了不少银子吧?”   李孝东大着舌头开始说胡话,“嗨,这算什么,乔儿若是喜欢,送给你便是!”   顾乔笑,“这我可不敢,李监正若是知道了,还不得去御史那里告我的状?”   李孝东摆摆手,“这都是小意思。” 他歪歪扭扭地往顾乔身上靠,伸长了脖子悄声说:“乔儿喜欢什么我都给得起,我家有矿!”   顾乔顿时睁大了眼睛,他克制住自己的激动,装作不经意地问:“什么矿?”   李孝东显然已经醉得不行,半边身子都搭在顾乔身上,“想知道啊?想知道就跟了我,我带你去…… 去… 呃…”   他手指着木屋的方向,突然后脖子被人猛击了一下,瘫倒在地上。   顾乔看着穿了一身夜行衣的罪魁祸首,不满道:“话还没说完你就动手?”   项泽南扯掉面罩,露出一张英俊的脸,咬牙道:“我再不动手这个蠢货都要把你抱进怀里了!”   顾乔无辜道:“那现在怎么办?”   “他不是指了那边吗?我们过去找。”   “下人们……” 顾乔担心,“还有欧阳志文。”   “没事,已经处理好了,” 项泽南拉起顾乔的手,“走,跟我去白日闯。”   顾乔忍不住吐槽:“你也知道是白日闯,你还穿一身黑,生怕人家看不到你。”   项泽南给他一个要你话多的眼神,吹了声口哨,房顶上又翻下来十几个侍卫。他安排了每个人搜查的位置,就带着顾乔径直往木屋去了。   顾乔分析起来:“要是有暗道暗门什么的,花园和后院更有嫌疑吧,这木屋就这么点大能有什么?”   “房子里藏东西的地方多了去了,” 项泽南走在前面,回头对他笑:“不过嘛,主要是翻花园什么的容易弄脏你的衣服,我们俩去干净的地儿。”   顾乔被他这笑闪了一下眼睛,刚才与李孝东虚与委蛇的烦闷顿时烟消云散。   木屋有十几间,每一间的装潢陈设都差不多,两人一间屋子一间屋子地找过去。项泽南用剑鞘把每一片地板都敲了,每一个柜子都打开看了,甚至连床下面都找了,一无所获。   不多久,去院子里翻找的侍卫也纷纷回来了,均向项泽南回禀说没有发现。   大家一筹莫展。   顾乔垂头丧气道:“可能我想错了,他们没有把财产藏在别院。”   “也许是换成银票存在钱庄里了,” 项泽南道:“或者藏在别人家里。”   “不可能,李德堂的儿子虽然是个蠢货,但他本人还是有些本事的。当官这么多年,这种来路不明的钱财不会放在外面,一定是放在一个自己认为绝对安全的地方。只要我们找到了他的藏金地,就可以向朝廷告发。”   “嗯,” 项泽南点头,“金矿和冶金场都在廉州,确实方便了他直接把炼好的金子运回京里,若是在他家发现大量黄金,我就可以禀报父皇彻查。到时候,不管找没找到图纸,廉州金矿的事都能查个水落石出了。”   顾乔不甘心,“要不我们再找一遍吧。”   “好,” 项泽南想都没想就同意了,吩咐侍卫道:“把刚才的地方再仔细找一遍,不要放过任何可疑的线索!”   侍卫们领命去了。   二人又把木屋挨个搜查一番。   天色有些暗了,窗户投下树木的阴影,让屋子里显得更黑,两人只好将火把点燃举在手上。   顾乔突然发现火光照着木墙的缝隙,反射出金属的光芒,忙拉住项泽南的胳膊:“等等!那是什么?!”   项泽南抽出剑插进缝隙,感觉木墙里面有东西。   二人对视一眼,项泽南当即砍掉了一块木板,竟然哗啦啦地从墙体里面掉了很多金砖出来!   原来李德堂把金子藏在木墙里面!   他们又去看了别的房间,每个房间都是如此!   每一面墙都垒着金砖! 第35章   项泽南当机立断,命人将整个院子封锁起来,任何人不得进出。   暮色很快降临在这座京城富人云集的山上,挂着刘家匾额的李家别院灯火通明。   盖房子不好盖,拆起来倒是很容易,侍卫们在三皇子的指挥下很快将那排奢侈的木屋拆了一半。   金砖整整齐齐码在院子里,名贵的金丝楠木被随意丢弃在一边。顾乔越看越心惊,这院子里的黄金加起来恐怕已经比得上整个昊国一年的财政收入了。   一个侍卫上前禀报:“殿下,我们在木墙中发现了这个!”   那是一个通体漆黑的正方形匣子,每一面都雕刻了繁复的花纹。   “这个东西好奇怪,” 项泽南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没地方打开,而且还是金属的。”   顾乔将匣子接过,仔细摩挲上面的花纹,“若是普通摆设不会藏到木墙里,这应当是有个什么机关。”   跳动的火光照得黑色的匣子一明一暗,他发现匣子上面有一个凹进去的圆形花纹很是眼熟,指着那个花纹对项泽南说:“这个图形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项泽南也凑过去看,两人头靠着头。   “这种花纹很常见,寻常那些玉佩什么的都喜欢用这种花纹。”   “对了!” 顾乔想起来是在哪里见过了,他兴奋道:“李孝东身上挂的那个玉佩,跟这个花纹一摸一样!”   项泽南关注的点却有些歪,他皱眉道:“你连他戴的什么玉佩都知道?”   顾乔没管他这个没头没脑的问题,把匣子丢到他手上就直奔花厅。   三殿下下手有点太狠了,李孝东这时还无知无觉地还躺在地上,顾乔走过去把他随身佩戴的玉佩扯了下来。   顾乔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发现这块玉佩成色很好,便多看了两眼。今日见面他换了身衣服,但玉佩还是带的这个,无意中就记住了这种花纹。   拿在手上比了比,大小也一样。   顾乔拿了玉佩回来,放在盒子上的圆形花纹里,大小形状都卡得刚刚好。试着用两根手指轻轻按住转动了一下,盒子咔哒一声轻响,松动了。   匣子里是一张纸。   七年前朝廷将廉州陈金山金矿登记造册正式开矿,而这就是那登记造册的地图。   这张图上的金矿范围跟顾之微的手稿有很大的出入,它显示的矿场位置,正是陈金山上最初开矿的地方。   图纸几经交接转移,签章的位置密密麻麻盖了许多名章。   工部是第一个在勘测图上盖章的,图纸出自谁之手,谁就头一个盖上名章,之后再交给上面一级官员审核。工部审核完成,图纸就移交给户部,户部接收人再盖上章,然后交给负责存档的文书官。名章的下面一排小字是盖章的时间,这里很明显能看到没过多久,文书官就又盖了一个章将图纸取出移交了少府监。   顾乔找到工部的签章——那枚红色的方形印记——不是顾之微,也不是吴永,而是欧阳迟恭四个字。   盖章的时间正是父亲去世的第二天。   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但他从内心抗拒面对这个真相。   他原先以为是户部或者少府监搞的鬼——因为勘测图是父亲画的,绝对不会有错。   而现在才明明白白看到这张图纸上面根本没有父亲的名字。   欧阳迟恭当时是工部侍郎——下级官员意外身亡,上级官员代行签章之责……   顾乔双手颤抖,拿在手上的图纸发出轻微的声响。项泽南握住他的手把图纸合上,将纸从他手中抽出来。   “此事牵扯甚大,我们连夜将这里的黄金清理出来,明日一早我就禀明父皇。” 项泽南顿了顿,“…… 而且这些还只是冰山一角。”   这件事已经不是简单的官员贪腐问题。若是从工部开始造假文书,那么户部、少府监,经手过的官员一个都跑不掉。   他们将廉州金矿一分为二,一部分上报朝廷,一部分中饱私囊。   而顾之微,那个老实正直的虞部司郎中,就是这个弥天大谎的祭品。   顾乔愣楞地站在那里,手上还保持了拿着图纸的姿势,他好像听到了震耳欲聋的呼号。那呼号声说:是你最敬爱的老师!是养大你的半个父亲!是欧阳迟恭杀了你的生父!   他想起七年前,那时父亲刚刚去世。他无法相信父亲的自杀,那一段时间他曾无数次告诉欧阳迟恭他的怀疑,无数次请求欧阳迟恭为父亲鸣冤。   而欧阳迟恭是怎么说的?   他说,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他说,顾之微是个内心负担极重的人,徒弟惨死他难辞其咎,无法面对。他说,我和你父亲是至交好友,以后,我替他养你……   那些话语在耳边重现,这么多年,凡是顾乔旧事重提,欧阳迟恭就一定会安慰他接受现实。   顾乔心想,他在安慰我的时候,是怀着什么心情呢?好笑吧,杀人凶手养大了死者的儿子,死者的儿子还尊他为师为长!   项泽南知道欧阳迟恭对于顾乔的意义,此时心情复杂,无法说出任何安慰的话,只是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轻声道:“你去后面休息一下吧。”   顾乔摇摇头,朝他笑笑,“我没事。”   勉强的笑脸竟似在哭,项泽南心里难过,抓起他的左手放在掌心。   他手上的伤疤刺得人心里发苦,这人自幼失去母亲,十几岁时目睹父亲之死,如今,最珍视的老师又成了自己的杀父仇人。   项泽南摩挲他左手凹凸嶙峋的疤,想起自己发疯把他咬成这样的时候,他也是笑着说没事。   三皇子此时脑子里面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把他抱进怀里好好保护起来,不让任何人再伤害他。   李家别院一夜未眠。顾乔就着火光,把金砖堆成的小山当作书案,写完了一封言辞激烈的奏折。   天蒙蒙亮时,项泽南带着图纸和顾乔的奏折进宫了。   顾乔回了自己家,洗了个澡,换了身官服,仔细系好腰带、戴好帽子,像参加祭天仪式那样隆重而正式。   辰时,宫里来了内侍,皇帝急召顾拾遗入宫面圣。   辰时三刻,御书房传出皇帝的怒吼,接着是书案翻倒在地的声音。   巳时,五位宰相、少府监监正、户部尚书、工部尚书、御史大夫,依诏入宫。   这天是大沐休的第二天,一般皇帝不会在这一天安排政事商议。欧阳迟恭到乾阳殿时敏锐地发觉了气氛不对,平时对他笑脸相应的内侍只低头在前快步带路,宫人们都面色沉重,不敢说话。   他看到来的众多大臣,第一反应是皇帝可能出了什么事,他用眼神询问何方知,何方知对他摇了摇头。   众人站在御书房外等候,等到太阳快升到了头顶上,才有内侍出来请诸位大臣进去。   里面已经收拾过了,皇帝此时看起来心平气和,面无表情地坐在龙椅上。   欧阳迟恭看到顾乔和三皇子立在一旁,更是一头雾水。直到皇帝扔了一张纸在他脸上,轻飘飘地说了句,“欧阳爱卿,你看看这是什么。”   欧阳迟恭打开图纸的一瞬间瞳孔剧震,但眨眼间又恢复了镇定,他平静地答道:“回陛下,这是廉州陈金山矿场的勘测图纸。”   他语气自然得就像是在回答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他对此毫无心虚,理所当然而且问心无愧。   顾乔暗暗攥紧了拳头,就是这种语气,就是这种理所当然,让他毫无保留地信了整整七年!   皇帝冷笑,“当年陈金山矿场是顾之微去勘测的,这上面为何没有他的签章?”   欧阳迟恭掀了掀眼皮,目光在顾乔身上停留了一瞬,“回陛下,庆安十七年,顾郎中将图纸交回工部审核,还没来得及签章就…… 微臣时任工部侍郎,按制代行签章之职。”   “是吗?” 皇帝又从书案上拿起一本书册扔到欧阳迟恭身上,带着怒气道:“那你可知为何图纸与手稿不符?”   欧阳迟恭的身体有了半分停顿,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册翻了几页。他的指尖有些发白,但声音依然平静沉着,“微臣此前不曾见过这本手稿,微臣也不知为何他上报的勘测图纸与手稿不符。”   他轻描淡写地推得干干净净,甚至隐隐暗示是顾之微上报的图纸有问题!   顾乔满腔怒火,为了不在殿前失态,他只得拼命咬牙忍住。   相较于欧阳迟恭的冷静沉稳,李德堂在看到那个图纸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抖如筛糠了。   他正是为了避免东窗事发其他人把祸全部推给少府监,才留了个心眼将图纸藏在别院的木屋墙体之内。   现在既然图纸出现在这里,那么别院木屋的秘密怕是已经大白于天了……   李德堂老迈的身体颤颤巍巍地往地上跪,哭号道:“陛下!臣有本奏!”   何方知和欧阳迟恭双双变脸,目光如电般射向李德堂。   在他开口说话之前,何方知迈步上前将他挡在身后,躬身道:“陛下,顾郎中的手稿毕竟经年已久。若是矿场图纸有疑,最好的办法就是派人去金矿实地查看。”   金矿全部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到时候再派一个信得过的人去查看,就万事无虞。   皇帝挑了挑眉,“何爱卿所言极是,派人到金矿实地查看才是最好的办法。”   何方知和欧阳迟恭本就打的这个主意,因此并未过多忧虑,此时听到皇帝这么说更是放了心。   至于李德堂,今天之内让他闭嘴就行了。   这时,就听到三殿下上前一步朗声道:“父皇,儿臣已派人去廉州矿场查探,不日即将回京。届时,将廉州的情况与图纸和手稿对比,便清清楚楚了。” 第36章   作者有话说:真 ? 气吐血   三皇子这一招先手打得何方知和欧阳迟恭有些措手不及,二人对视一眼,欧阳迟恭正准备说话,跪在地上的李德堂哭道:“陛下!陛下!臣有……”   皇帝打断他,“你等一下再说,顾拾遗,你先说说,你在李家别院发现了什么?”   “是,陛下。”   顾乔将昨日在李家别院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   李德堂听到是他儿子把人带去的,顿时头晕目眩,又听到三殿下派人把金丝楠木屋全部拆了,更是两眼发黑,整个人晃了晃,昏倒在地。   欧阳迟恭这时发挥出他能教出状元的实力来,言辞犀利地痛斥李德堂的贪腐行为,谴责他监守自盗、隐瞒矿产中饱私囊,称他为国家的蛀虫、朝堂的耻辱。   欧阳迟恭本就是昊国有名的文豪,此时他出口成章、引经据典,淋漓尽致地剖析了李德堂贪腐的原因和事实,析理透辟,引人深思。   要不是顾乔已经窥探了真相,只怕现在已经为他这一番精彩的发言而拍手叫好了!   欧阳迟恭的厚颜无耻着实让人目瞪口呆,何方知意味不明地看他一眼,几不可见地冷笑了一下。   皇帝坐在高处,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他仍然神情冷淡,对欧阳迟恭的激情演说不置可否。   御史大夫禀道:“陛下,当务之急是查封李德堂所有资产,防止其家属转移钱财。”   “嗯,” 皇帝道,“着大理寺去办吧。”   何方知皱了皱眉,新上任的大理寺卿是个油盐不进的家伙,要是人关进了大理寺,他们就没有下手的机会了。   他立刻上前一步道:“陛下,李德堂贪赃枉法证据确凿、罪大恶极,应当直接押入刑部大牢。”   李德堂这时候悠悠转醒,刚好听到何方知要把他关入刑部大牢。刑部尚书那是何方知的心腹,要是去了刑部他今晚就会被上吊自杀!   御史大夫道:“按规矩,尚未正式提审的官员可以在家暂行留置,待正式提审后再行送往大理寺。”   在家也不安全,随时可能被杀。   李德堂嘤嘤嘤地哭了起来,他知道现在是他把话说完的唯一机会,他向前跪爬,停在台阶前,恳切道:“还请陛下彻查廉州金矿,此事非我一人之力能为!”   皇帝耐着性子等他哭了一会儿,“非你一人之力,那么还有谁出了力的?”   李德堂抽泣着看了一眼何方知,这一眼何方知看懂了他的暗示,是求何方知保他家人的意思。   何方知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皱眉道:“有什么说什么,在陛下面前不必隐瞒。”   李德堂深吸一口气,转身指着欧阳迟恭道:“就是当年的工部侍郎、现在的中书侍郎——欧阳迟恭!”   被咬到了眼前,欧阳迟恭的脸上终于有一丝裂纹。他刚才冷眼看李德堂和何方知眉来眼去就知道要坏,但他事情做得很干净,自认并没有留下证据。口说无凭,没有证据就不可能定他的罪,他微微露出点怒气道:“李监正不要血口喷人,眼看大势已去,就随便攀扯一个人陪葬,这种把戏在陛下面前可耍不得!”   李德堂眯了眯眼,盯着他的眼睛说:“随便攀扯一个人陪葬?欧阳迟恭,你敢不敢当着众位大臣的面,当着顾拾遗的面,当着陛下的面!说说当年顾之微是怎么死的!”   其他几个大臣都震惊无比地转头看顾乔。   顾乔站在三皇子身边,身体像冻僵了一样,浑身紧绷,眼睛却血红地盯着欧阳迟恭。   在场的都知道自从顾之微去世,顾乔可以说是欧阳迟恭养大的,若顾之微之死和欧阳迟恭有关,那么顾乔……   欧阳迟恭作出怅然的表情,叹气道,“顾之微是我的至交好友,当年他计算失误导致矿道坍塌害死了他的徒弟,因此而自责愧疚。我也开导过他了,但终究没能挽回。”   顾乔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肉里,疼痛帮他保持了片刻的冷静。   项泽南用宽大的手掌包住他的拳头,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温柔地握在掌心。顾乔挣了一下没挣开,交握的双手笼罩在二人宽大的袖子下面。   李德堂仍然跪在地上,他直起上身大声道:“隐瞒金矿储量是欧阳迟恭的主意!顾之微上报工部的图纸也是他改的!!”   欧阳迟恭冷笑,“李监正,你莫不是来陛下面前讲笑话的,空口白话就是我改的?!”   李德堂躬身对皇帝道:“当年矿道坍塌也是欧阳迟恭的手笔,他花钱雇了一名场工在顾之微的徒弟吴永进入矿道后将矿道炸毁,造成吴永死亡。”   吴永大哥……   顾乔睁大眼睛,喉头有一股腥甜翻涌,被他生生忍了下去。   他浑身冰凉,只有被项泽南握着的那只手保持了温暖。   欧阳迟恭迅速地捕捉到危险的气息,他转头用犀利的眼神看向何方知,何方知好整以暇地站在那里,仿佛一切与他无关。   李德堂开口:“当年那名场工还在廉州,随时可以入京作证!”   欧阳迟恭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去,身体不受控制地战栗,如堕冰窟。   这件事是他亲自办的,场工也是他找的。事情办好之后,他给了场工一笔钱,而后立刻就派人杀了他。   事情唯一的漏洞就是他没有亲眼看到那场工之死,因为当时何方知急寻他回京。   原来如此。   七年了,那场工隐姓埋名躲在廉州,是何方知给自己安排的后手。   欧阳迟恭定了定神,语调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镇定:“陛下,吴永遇难的时候微臣确实在廉州,不过,如今找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场工就可以指认臣,未免太草率了!臣一心为国,这么多年来忠心耿耿呕心沥血,还请陛下明鉴!”   皇帝没有说话,御书房内一时落针可闻。   一个颤抖的声音响起:“一直抵赖就可以了吗?”   是顾乔在低声说话。   欧阳迟恭皱眉,下意识问道:“什么?”   “我说,” 顾乔憋了满腔的怒火,向欧阳迟恭走了两步:“一直抵赖是不是就没事了?!老师!!”   欧阳迟恭竟被他的气势逼得后退:“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乔红着眼睛,浑身的怒气如有实质,给他披上了一层铠甲,他步步紧逼,说一句走一步:“我说,你死不承认是不是就没事了,老师?你只要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将黑的说成白的,你做过的事是不是就可以一笔勾销了?!你教导我七年,我敬你、爱你,你又是如何利用我的信任的?老师!”   欧阳迟恭道:“我从未做过任何亏心事,你叫我如何承认?”   顾乔点点头,“好!”   他转身面向众位大臣,从怀中拿出一张纸,高高举在手中,“这是我的父亲顾之微的遗书,我父亲死之年我尚年幼,那时被巨大的悲痛击倒,以至于漏掉了这个线索,认贼作父整整七年!”   听了顾乔的话,众人都惊疑不定,不知是什么线索隐藏在这七年前的遗书之中。   顾乔道:“请诸位大臣看我手上的遗书,通篇下来,每一句话结束的时候都有半个字的空白作为断句,这是长期治学授课养成的习惯。而我父亲本人,并没有这种习惯。”   他拿起父亲的手稿,随便翻开一页写满字的地方,“请看!”   门下省侍中张之霖站得离他最近,伸手将他手上的遗书和顾之微手稿拿来对比,惊道:“果真如此!”   顾乔切齿道:“欧阳迟恭,我敬爱的老师,我父亲的至交好友!虽然他已经将我父亲的字迹模仿得无懈可击,但人深入骨髓的习惯是很难改变的,所以他在伪造遗书时,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这个破绽。”   就在众人吵吵闹闹交头接耳的时候,皇帝终于说话了,他拿起御案上一本奏折递给翟仁礼,对大臣们说道:“拿去看看吧,欧阳迟恭的奏折。”   翟仁礼双手将奏折捧着,走下台阶给众位大臣一一过目。   “确实如此。”   “果真是这样的!”   “没想到啊……”   还有关注的点完全跑偏的,“不愧是欧阳迟恭,字迹模仿得真的是毫无破绽!”   “欧阳迟恭,” 皇帝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欧阳迟恭脱力地后退几步,脸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抖动,他双目赤红地看向何方知,“我……”   何方知摇摇头,“欧阳,你当着陛下和诸位大臣的面认罪吧。求皇上开恩,念在你为官十数载的份上,免你家眷之罪。”   欧阳迟恭跟何方知十几年的交情,他自然对何方知的手段最清楚不过,若是他供出何方知,何家上下不会留一个活口。他摇晃了一下,勉强才稳住身形,看了一眼已经泪流满面的顾乔,低声道:“对不起。”   “你说什么?”   “对不起!” 欧阳迟恭提高了声音。   顾乔无声的眼泪不断地涌出眼眶,滴在御书房朱红色的地毯上,晕染开一个个圆点,他失去自控地哽咽着吼道:“你对不起的人不是我,而是对你全心全意信任、从未疑心过你、对你言听计从的下属、你的至交好友,顾之微!”   欧阳迟恭瞪大的瞳孔里浮起一片雾气,又很快消散。跟着一起消散的是他经年累月养成的矜高倨傲,只短短的一瞬,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皇帝看够了戏,挥挥手让人把欧阳迟恭和李德堂带了下去。   “众位爱卿还有没有什么要说的?”   御史大夫道:“陛下,这个案子牵连甚大,除了工部和少府监,还有远在廉州的矿场、每年派去核查账目的户部官员,以及廉州的一些地方官。牵涉到的官员恐怕不止上百人。”   “不止上百人也要查,每个牵扯其中的人都要揪出来。朕不允许眼皮子底下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严查、重罚!”   皇帝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走了,留下惊魂未定的一群人,彼此看着的时候都像是怀疑对方也牵扯其中。   不多时,众人各怀心事地离开了御书房,只有顾乔还站在那里。   项泽南走过去握住他的肩膀,轻声唤他:“顾乔。”   顾乔脸上泪痕未干,眼睛找了半天焦才看到人,开口叫了声 “殿下”,没料到一口鲜血就涌了出来。 第37章   作者有话说:求评论呀!小可爱们!   项泽南被顾乔的血吓得慌了手脚,打横抱起人就往外跑,边跑边叫人立刻传太医到承暄殿。   一番人仰马翻之后终于把人安顿在床上。   太医院见承暄殿急慌慌地叫人,还以为是三皇子出了事,不敢怠慢,院正大人亲自提了药箱过去。   事情几乎是同时就传到了太后那里。   三皇子身体一向刚健,承暄殿的宫人们从未见过这种阵仗,面对这个被自家殿下抱回来的文官都有些不知所措。   唐院正赶到的时候就看见内侍和宫女都战战兢兢地等在外面,更是以为三皇子不好了。进到房里却见三殿下好端端地坐在床边上,床上躺着的是个面生的年轻人。   宫女已帮顾乔脱了外套,他白色的里衣胸口处微微敞开,露出锁骨和一片洁白的皮肤。   唐院正见这个年轻人虽脸色苍白但毫不影响他精致的眉眼,再看三殿下焦虑担忧的神色,心中有了些暧昧的计较。   三殿下站起来请太医上前诊治,唐院正仔细把脉,三殿下在一旁说:“刚才在御书房吐了血,回来的路上就晕过去了。”   唐院正点点头,把脉完毕后才道:“殿下,这位…… 公子,他是急火攻心、内滞不下,不过血吐出来就好了。臣再为他开两副药调养,卧床静养月余自会慢慢恢复的。”   “要月余?” 三殿下在边疆的时候也常常受伤,最严重的一次是在战场上中了一箭,都只休息了十日便好了,对于他而言,卧床静养一个月是非常严重的情况了。   唐院正说话不慌不忙,语气平稳,“是,这位公子气机郁滞,情志抑郁,若不好好调养,怕以后落下病根。”   三皇子点点头,谢过唐院正,客客气气命人将他送出了门。   片刻后,宫人来传太后到了。   紧接着就听见太后担忧的声音从院子里传来:“唐太医刚走?老三怎么样了?”   有宫人小声回答了几句,项泽南忙快步走出去迎接。   “皇祖母,您怎么来了?”   太后虽已经年逾半百,但精神矍铄、神采奕奕。不过此时因为担心孙儿,保养得当的脸上染上了一点愁容。见到孙儿全须全尾地站在面前,顿时松了口气,笑容泛起来,拉着三皇子的手道:“听说承暄殿急召太医,皇祖母以为是你病了。”   “我没事,” 项泽南道,“是儿臣的一位朋友,您可能听过他的名字,他叫顾乔。”   太后很少过问朝政,但这个人他是知道的,“顾乔?是新任的左拾遗,欧阳的学生?”   “是。” 项泽南点头,扶着太后往里走,边走边说了今日在御书房发生的事。   太后听了李德堂的事,一向慈祥端庄的脸上也有了些怒气,“这个李德堂,从来没看出来他有这个胆子,竟然做出这种事。”   “父皇知道了之后也发了大脾气,已将李德堂和欧阳迟恭下狱了。”   “哎,” 太后叹气,“欧阳迟恭这个人心思太多,聪明反被聪明误。”   说话间两人走到了里面,太后见顾乔睡在老三的床上,心中有些不妥,但并未说什么。   顾乔还没醒,一张苍白的脸半隐在被子里,黑色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很有一种脆弱的美感。   太后的目光在顾乔和老三之间流转片刻,微微蹙眉道:“这孩子也是个可怜人,且等他醒了再送他出宫吧。”   然而老三并不想送顾乔出宫,可又没有理由非要留人在宫中养病,只好答道:“好。”   太后和老三说了一会儿话,又留在承暄殿用了午膳,才起驾回慈明殿。回去的路上跟旁边的宫女交代了一声,“去请唐太医来为本宫把平安脉。”   顾乔觉得自己潜进了深不见底的水里,憋着一口气拼命向头顶上的光亮游去,却怎么也游不到水面上。   已经没有力气了……   就这样沉入水底吧……   他这么想着,松了劲儿,身体却随着水流飘了起来,越飘越高、越飘越高,飘过了水面,飘到了空中。   光亮消失了,四周是无穷无尽的黑暗。他被这黑暗压得无法呼吸,有一个比黑暗更黑的人影向他伸出了手……   顾乔猛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头顶是鹅黄色的床帐。他偏头看到一个富丽堂皇的房间,应当已经是晚上了,房内灯火通明。   他记得自己在御书房吐了血,被三皇子抱起来,接着就晕了过去。   所以这里是三皇子的寝宫么?   一个脸圆圆的宫女过来看了他一眼,惊喜道:“您醒了啊!”   还没等顾乔回答,那宫女又朝外跑去。   不一会儿项泽南就端着一碗药进来了。   “你终于醒了,这药都热了几回了。”   顾乔撑着身体半坐起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项泽南帮他垫好靠背,在床边坐下,“已经快子时了,你从中午一直睡到现在。饿不饿?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顾乔点头,老实道:“饿。”   项泽南将药递给旁边的宫女,吩咐道:“先做点吃的来,吃了东西再喝药。”   那宫女领命去了,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项泽南捧着他的脸在他没有血色的唇上亲了亲,“你今天吓死我了。”   “对不起,我只是……”   “嘘,你别说,我知道,不要跟我说对不起,” 项泽南抓起他的左手,仔细摩挲上面的疤痕,沉默了片刻才道:“从今以后由我来保护你,好不好?”   顾乔没有回答,岔开话题道:“廉州那边调查的人什么时候回来?”   “最快也要十几日,图纸的事情基本上已经尘埃落定了…… 欧阳迟恭在大理寺招了。”   顾乔垂着眼,烛光在他纤长的睫毛下面打下一层阴影,他低声喃喃:“我以为他并不贪财,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项泽南沉默了一会儿,“庆安十七年你父亲去世,之后没过多久廉州金矿就正式开矿。在那之后的第二年,欧阳迟恭从正四品上的工部侍郎升到了正三品下左散骑常侍,之后又三年,升到了正三品中书侍郎。速度之快,在整个昊国朝堂也是绝无仅有。”   顾乔听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抬眼道:“是…… 何方知?”   “这件事不可能跟他没有关系,但大理寺那边审到现在,李德堂和欧阳迟恭都没有将他供出来。”   顾乔蹙眉道:“何方知一定有办法拿捏他们,否则又怎么会把这么大的把柄交到他们手中?”   “这个事情我会去查,” 项泽南抚着他的脸看他的眼睛,“你不要太费神,太医说你现在需要休息。”   顾乔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项泽南靠近,附在他耳边说:“宫里有太后的眼睛,我今晚不和你睡,我睡书房。”   “谁要和你睡……”   顾乔话说到一半住了口,一个内侍用托盘端了几样精致的小菜和面点送了进来。   项泽南陪着他也吃了点,顾乔吃了几口就吃不下了。他心里堵得慌,那种心痛的感觉从胃里一直升腾到喉咙,让人食不下咽。   想起这七年,只觉得无比荒谬,他有很多话想当面问问欧阳迟恭。杀了他的父亲,再收养他,是愧疚心作祟还是另有图谋?   …… 欧阳迟恭那样的人有愧疚心吗?   顾乔放下筷子,“我可以去大理寺看看吗?”   “这个,” 项泽南想说我可以安排,但是又想起唐院正的话,不忍顾乔再动肝火,话到嘴边拐了个弯道:“最近父皇那边盯得紧,不好安排,等过段时间我带你去。你现在主要任务是好好休息。”   “明日朝上一定会说这件事,我还要准备一下。”   顾乔说着就要掀开被子下床,项泽南忙按住他,“父皇那边准了你一个月的假,你且安心,朝堂的事情交给我。”   “一个月?”   他不知道这假是项泽南替他要来的,还吓了一跳,皇帝从来没准过谁这么长的假,是可怜他吗?   这时宫女又端了药进来,项泽南守着他喝了,让他赶紧睡觉,现在把身体养好才是要紧的。   顾乔却怎么也睡不着。   皇宫的夜晚安静得只能听见虫鸣,跟欧阳府的夜晚比起来…… 住在欧阳府时,一到了晚上夜深人静的时候,夜猫子欧阳志文就要来敲他的门。有时门也不敲,直接推门就进来,拉着顾乔跟他说东说西,直到两个人都困的不行了才回去睡觉。   顾乔翻了个身,盯着鹅黄色的床帐。欧阳志文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还有师娘…… 师娘她知道这件事吗?是今天才知道的,还是很久以前就知道了呢?   纷繁复杂的思绪没完没了地从脑子里冒出来,闭上眼睛就是欧阳迟恭在御书房跟他说对不起的样子。   杀父之仇是真的,这些年的教导之恩、养育之情,有多少是真的呢?   项泽南过来看他的时候他已经睡着了,睡着了都还流着眼泪,枕头上晕湿了一片。   项泽南看得心里一酸,俯下身在他的眼皮上亲了亲,唇间留下了点咸咸的味道。 第38章   作者有话说:老三:为了保护老婆,逐渐黑化中…… 凑表脸地求评论求海星 (^з^)-☆   翌日   顾乔起床的时候三皇子已经去奉天殿了。   宫女来伺候顾乔洗漱更衣,他忙说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来。   昨天那个脸圆圆的小宫女给他打包了各色点心,三层的食盒装得满满当当,又有名贵药材若干,吃的用的装了一马车。   吴恒赶车送他到家门口,又帮他把东西都搬进去。顾乔看他忙来忙去,拉着他坐下喝水。   顾乔边给吴恒倒水边斟酌着开口:“吴永大哥的事,你知道了吧?”   “我都知道了,殿下已经跟我说了。”   顾乔手上顿了顿,心里难过,“真没想到,吴永大哥和我爹都是他害的。”   吴恒悠悠地叹了口气,“我哥的事殿下说了一定会给我一个交代的,我相信他。倒是你,这些年受歹人蒙蔽,现在怕是更不好过,殿下很担心你。”   “我其实一直都知道他的,他自私、势力、城府心重。但我以前一直觉得人就是会有各种缺点,始终抱着他至少不会害我的念头,忽略了很多疑点。现在看来,是我错了。”   吴恒看着眼前的人,想起从前的自己。遇到三皇子之前,也曾经历过很多背叛。那些眼睛里只看得见自己的人,背后捅你一刀简直是家常便饭,从不会有半分愧疚。他不害你只是因为还没有到需要害你的时候,等到他需要你死了,下手不会有任何犹豫。   “你现在不用担心了,我们殿下是一定不会害你的,跟着他干,有前程!”   顾乔心里苦笑,他跟殿下之间已经够乱了,今后怎么样都不再是个名正言顺的直臣了,只求不落得个佞臣的名号才好。   吴恒在顾乔的肩膀上安慰地拍了两下,站起来抓起刚刚放在桌上的剑,“我先走了,殿下交代我去办一件事,等下会有别的侍卫过来。”   顾乔点头,“你让他们进屋坐吧,不用每次都在房顶上了。”   “好,我跟他们说让他们到院子里来。”   吴恒走了没多久,张齐和两个同届的好友就来了。   顾乔把宫里的点心拿出来招待他们,“怎的今日你们都不用上值?”   张齐对他挤挤眼,“今日大朝会,上官们都去奉天殿了,我们三个溜号儿出来的。”   顾乔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初一,“那你们怎的又知道我在家里了?消息这么灵通?”   张齐道:“昨晚昱王召我们去了一趟。”   “哦,” 顾乔了然,一边架起风炉烧水煮茶,“案子大理寺那边还在审。”   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人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何相想把人弄到我们刑部来的,还是三殿下从中斡旋,才顺利关进了大理寺。”   说话的人叫陶航,现下在刑部司门做员外郎,是顾乔在书院的同窗。   张齐点点头,“你们刑部的尚书和侍郎都是何相的人,到了刑部,审出来的结果还不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最近打探消息小心一点,何相那边说不定会有所动作。”   陶航道:“这我自然知道。”   在尚书省做七品都事的小胖子马维庸是顾乔家的常客,他轻车熟路地在斗柜中找出一个陶瓷小茶罐,将碾碎的茶末倒进微微沸腾的釜心之中,用竹筴匀速搅动,茶叶的香气就溢了满屋。   顾乔招呼院子里的侍卫也一起来喝茶,众人知道那侍卫是三皇子的人,一点也不避讳。陶航接着说:“从昨天下午开始,弹劾欧阳迟恭的奏本就一封接一封地往宫里送,这些人平时没看他们说什么,出了事了,就一个个的声张正义来了。”   张齐在桌子底下踢了踢他的脚,他们之前说好了不要说太多欧阳迟恭的事,免得顾乔伤心,这时又禁不住说了起来。   马维庸替众人斟茶,“这事儿不是他们两个就做得下来的,还要把幕后的人揪出来。”   张齐赞同道:“廉州金矿一年可以冶炼出黄金七十万两,这只是账面上的数。实际上应当远远不止,按照顾大人手稿上的范围来看,他们至少隐瞒了一半。”   顾乔道:“李德堂别院藏的黄金都有上百万两。”   其他几人都没见过上百万两的黄金长什么样,纷纷表示想去实地看一下。   “现在已经把黄金运到国库了,北边战事吃紧,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张齐在户部的度支司任事,对全国财政收支情况了如指掌,“这次的惊天贪腐大案真的是前无古人,后估计也无来者了。”   陶航感叹道:“看来这个陈金山真是一座金山!”   “你们看啊,” 张齐掰着手指头,“就算一年七十万两掉他们自己腰包了,七七四十九——七年整整四百九十万,李德堂私吞了一百万,还有三百九十万。欧阳迟恭暴出这个事情之前,廉洁清正是出了名的,欧阳志文也不像李孝东那个纨绔子弟,更不要说何方知了,他们一个比一个低调,这些钱都用到哪里去了?”   “这有什么奇怪的,” 陶航小声道,“收买官员、笼络人心、养眼线、养杀手,哪样不花钱?不花钱谁替他们做坏事?又不一定花天酒地才叫花钱。”   一直沉默的侍卫突然开口:“对,那边的杀手不仅人多,功夫还很好。在廉州的时候我们十几个人都受了重伤,还…… 还有几个兄弟被他们杀了,才叫殿下落到他们手上!”   三殿下在廉州遇袭的事情是谁干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但这是第一次有三殿下的人在他们面前说出来。众人都沉默了片刻,顾乔道:“我们要把这笔血债讨回来!”   陶航叹气:“问题是,我们都知道这件事跟何相有关,皇帝未必不知道,还是要看皇帝想不想查到那个位置去。宫里还有个何贵妃呢!”   顾乔指出:“昨日陛下亲口说的,严查,重罚。”   张齐道:“你们发现没有,自从三殿下回来之后,二皇子就不如以前受宠了。他对自己亲兄弟下手恐怕已经触了陛下的霉头,如果再证实了他或者何相跟廉州金矿有关,皇上肯定会很生气。”   皇子兄弟阋墙也许还不会触到皇帝霉头,毕竟他自己就是这么上位的,但偷他的金子这件事他一定是很生气的。如果这个时候再加把火,说不定能让何方知势力大减,何党一旦失势,二皇子就会失去倚靠——这正是他们想要的。   凑巧老三也是这么想的,不过比起几个文官关起门来嘀嘀咕咕,他的方法就很简单粗暴了。   大理寺狱,重犯牢房中。   短短两日,李德堂就像漏了气一样,整个人皱巴巴地坐在潮湿冰冷的地上。他双目无神地看着面前的人,嘴里重复着已经说了几十遍的话:“我什么都招了…… 就是我一个人干的…… 我让廉州每年给我运金子…… 挥霍了…… 都花了…… 剩下的藏在客青山上……”   他战栗的嘴唇一张一合,脸上是一种木然的绝望,那是知道自己必死无疑的木然。   项泽南抱着手臂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没有跟他废话,直截了当地说:“昊国律法,贪污白银千两者流放,贪污白银五千者死罪,贪污白银万两者——株连九族!李监正您好大的气魄,一出手就是百万两黄金,你以为你们家妻儿老小还能活?做什么白日梦呢!”   李德堂布满皱纹的脸上露了恐惧,浑浊的眼珠子从干瘪的眼眶中凸出,他叫到:“不!不对!”   “不对?” 项泽南冷笑,“哦,我知道了,是有人承诺了你什么?”   李德堂从心底升起一阵寒意,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三皇子,平日里那个温润如玉的三殿下现在就好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一样冷,他颤抖着摇摇头,“没有!没有!”   项泽南道:“吴恒,把人带进来。”   吴恒拖着个人进来,已经打得奄奄一息,浑身是血。   吴恒把人扔到项泽南脚边,李德堂一看到那个人影就目眦欲裂,“孝东!!” 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把李孝东的头轻轻抱在怀里,像抱婴孩那样,嘴里痛哭流涕着喊:“孝东!我的儿!你怎么样了!”   项泽南冷声道:“他暂时还没死,不过,等一下就不知道了。”   李德堂破口大骂,“项泽南你这个狗东西!你杀了我的儿!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   吴恒提了一桶水进来,哗啦一下倒在李孝东身上。   李孝东打了个寒颤,缓缓睁开眼睛,看到自己的父亲正抱着自己哭,他虚弱道:“爹…… 救我…… 救我…… 我不想死……”   李德堂抱着他仰天痛哭。   项泽南嘴角微微上扬,自上而下地看他,“你若是愿意招供,我可以保证来年李孝东还能给你上坟。”   李德堂哭了半晌,终于嘶哑道:“我说,我告诉你!我有个账本…… 但是…… 但是你一定要让我儿…… 和我妻,都能活下去……”   “没问题,” 项泽南倨傲道,“若是有人想杀他们,先过我这一关。”   李德堂抽抽涕涕,终于把账本放在哪里说清楚了。   隔着一间牢房的欧阳迟恭站在牢门前,仔细听着这边的吵闹哭喊,咬紧了牙关等着三皇子来清算自己。   他听到李德堂说出账本的那一刻,内心有一种同归于尽的兴奋。他没有参与 “分赃”,他杀死顾之微、将伪造的图纸交回朝庭之后就没再参与。   何方知防着他,不让他参与,但是他知道有哪些人牵扯其中。   很好,大家一起灭亡总好过孤身赴死。   反正供出来的人不是他,何方知将来寻仇也是找李家。   他盘算着怎么应付三皇子,却听到三皇子已经带着人走了。铁链上锁,昏暗中只有李德堂的抽泣还在空旷的牢房中回荡。   欧阳迟恭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 第39章   作者有话说:老三:我抱得动,让我来。   入夜,顾乔坐在灯下画他的春宫图,听到窗户一声轻响,连忙随手抄起一本书把纸盖住。   抬起头果然就看见三殿下一身黑衣打扮从窗户跳了进来,顾乔无奈,“家里就我一个人,你也要跳窗户,什么毛病?”   项泽南神秘道:“我去了一趟国光寺,找到一样东西。”   “什么?”   项泽南从怀里摸出一本书,封面看是一本佛经,很厚,像是拆开来又重新订上去的。   顾乔翻开看,刚翻到第一页的时候就瞪大了眼睛,“这…… 这是……”   项泽南用指关节敲了敲书,“李德堂的账本,竟然藏在国光寺里,怪不得之前一直找不到。”   “那你又是怎么找到的呢?”   项泽南露齿一笑:“我稍微威胁了他一下。”   顾乔狐疑地看着他笑得春风和煦的脸,“威胁了他什么?”   “一点小事而已,” 项泽南没说他把李孝东打得半死,转移话题道:“你先看了这个再说。”   李德堂的账本不仅详细记录了什么时间送了多少金子给谁,甚至还保留了当时的书信往来。廉州送到京城路途遥远,把金子藏在大商行的商队里带回京是常规操作。其中有一家德祥布行特别引人注目,这七年间,这家名不见经传的小布行源源不断地将廉州的金子送往京城,再秘密送到何方知等朝庭大员的府上。   “他也在里面?” 顾乔看到一个让他十分意外的名字,“我一直以为周冕是中立派,有好几次他在朝中还帮我说话。”   “我朝五位宰相,只有欧阳迟恭的名字不在其中。”   “嗯,” 顾乔淡淡道,“因为他所求之物不是财。”   顾乔一目十行地逐页翻看,越看越是胆战心惊。在京的官员一大半都收过金子,三省六部均无一幸免。而最可怕的是,连皇城禁军副统领都在其中!   他茫然地抬头,“这要是真严查,整个朝堂都要瘫痪了。”   项泽南拉了凳子在他旁边坐下,“所以现在我需要你——这里面有哪些人是可以留下的,哪些人是要立刻处理的,哪些人是需要秋后算账的,你给我拟一个名单。”   顾乔转头看他,“你的意思是,这个账本不交出来?”   项泽南意味深长地笑道:“有时候让他们知道我们手上有什么,比直接拿出来更有用。”   顾乔看着他的坏笑呆了一瞬。   怎么给人感觉这么可怕呢?这人哪里还有当初那个小傻瓜半点影子……   项泽南趁他发呆,迅速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辛苦你了,顾拾遗。”   顾乔心情复杂地推开他,“这里面很多人我也不熟悉,恐怕还要请一个人帮忙。”   “谁?”   “唐治珉,唐补阙大人。”   唐治珉被顾乔一本书捧为昊国第一谏臣,这个痒痒是真的挠对了地方。还有不到三年时间就退休的唐补阙,心里是很满意的。   这些日子以来,三皇子这边也得了不少唐补阙提供的消息,但顾乔不敢确定这样大的秘密能不能跟他分享。   项泽南想了想,把账本收起来,“我去找他,他给了我名单之后,你再检查一遍,把不合适的挑出来。”   “他会帮着你瞒皇上吗?” 顾乔不放心,“毕竟这是欺君。”   项泽南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道:“最近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父皇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今早在大朝会上竟然睡过去了。”   自从过了春节,皇帝就一直恹恹的,太医院调理了好久都不见好。一旦皇帝身体出现状况,朝堂上关于立储的风声就会越来越大,唐治珉也要为自己考虑。   顾乔点头道:“也好,你现在就去吗?”   项泽南右手撑着头,盯着顾乔的脸,“现在不去,我现在只想陪你坐会儿。”   顾乔撑着桌子站起来,“我要睡了。”   “刚才不是在写字吗?怎么我一来你就要睡了?”   顾乔心虚地把手压在书上,欲盖弥彰地说:“可我现在困了。”   他不做这个动作还好,这一下反而引起了项泽南的注意,“你刚才在写什么?”   “没什么,随便写点诗文。”   “那你脸红什么?是写给我的吗?”   说完伸手就要拿,顾乔双手按住,“不行!”   他越不给看就越让人好奇,项泽南叹气,假意道:“好吧,那我走了。”   “嗯,” 顾乔点头,“殿下慢走。”   项泽南转身走到门口,趁顾乔不注意,脚下使了点功夫,顾乔只见眼前一道黑影晃过,手上的纸就被抢走了。   顾乔:“……”   项泽南:“……”   顾乔见他紧紧皱着眉头,一张一张仔细看自己画的春宫图,尴尬得想躲起来。   “顾,乔,” 项泽南咬牙,“我这一整天都在担心你,你居然在搞这个?”   “不是,那个,我,呃……” 顾乔语无伦次,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总不能说自己是想赚钱吧……   项泽南指着图上正在行云雨之事的两人,怒道:“为什么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   “那不然呢?” 顾乔有点心虚,小声道:“这种事当然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了……”   项泽南危险地眯起眼睛,“是吗?你要不要试试?”   他手上拿的那个图是一个女人被男人悬空抱起来像小孩子把尿一样从背后操,顾乔是学着欧阳志文给他的那本春宫册里的姿势画的。   他看了一眼,要命,太羞耻了!结结巴巴道,“不…… 不要了,我可能…… 抱不动。”   项泽南明显被他这个回答惹恼了——今日从早到晚一直连轴转到现在,好不容易抽出点时间来陪他,他却在想女人?还画这种东西?   他以为他们之间已经互相确认了心意,而这人却在这个时候还能想别的人。从未有过的挫败感让他怒火中烧,他忍了忍,没忍住,第一次对顾乔发了脾气。他把那些纸扔到地上,朝顾乔吼道:“你还想抱谁?!”   顾乔被他吼得一个激灵,明白过来是他误会了,在项泽南转身离开之前拉住了他的手:“不是你想的那样。”   项泽南背对着他,由他把手牵着,没说话。   顾乔叹口气,只好老老实实承认:“这是给三和书局画的,出一本给我二两银子。”   项泽南被他这个荒唐的理由气笑了,“你那么缺钱?”   顾乔却一脸认真,他松开项泽南的手,从柜子里翻出萧掌柜派人送来的银票,“你看,定金都给我了。”   一个六品官,每个月的俸禄十两银子不到,在这物价昂贵的京城确实根本不够花。项泽南想起吴恒告诉他顾之微死前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给了吴永的妻子。这么些年,顾乔寄人篱下,想必吃了很多苦。知道他喜欢写话本,之前以为他就是个爱好,现在才意识到这可能是他谋生的手段。   顾乔还在絮絮叨叨地解释:“…… 也不是非得画这个,主要最近总是请客吃饭喝酒,也没时间写话本,这个来钱快一点……” 说着说着有些心虚,惴惴不安地看着项泽南,“你要是不喜欢,我不画女人就是了。”   项泽南才发了脾气,这时候又放不下脸去哄人,凶巴巴道:“画男人也不行!”   顾乔住了嘴,半晌才道:“那我还是写话本吧。”   “写什么话本,你就不能依靠一下我吗?”   顾乔看着他,有些苦涩地笑了笑,“你我本就不是良缘,我若还伸手向你要钱,那我成什么了?”   项泽南刚熄下去的火气又被他不是良缘这几个字点燃了,“什么叫不是良缘?!”   顾乔这次没哄他,也没解释,低头站着,像犯错了但又固执地不想承认错误的孩子。项泽南捏住他的下巴让他抬起头来,一字一顿地问:“什么叫,不是良缘?”   顾乔被迫与他对视,眼睛里浮起雾气,艰难地答道:“自古,君臣之礼、伦常之纲,容不得,分桃断袖……”   项泽南瞋目而视,手上用力得要捏碎他的下巴,抖了抖嘴唇,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顾乔被他捏得很痛,扬头躲了躲,小声道:“殿下……”   项泽南松开手,看了一眼他被捏得发红的下巴,垂眸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跟我虚与委蛇的时候,你很痛苦吧?”   “不是虚与委蛇,” 顾乔忙道:“我对殿下的喜欢…… 是真心实意的。”   这是顾乔第一次对项泽南说喜欢他,而他却高兴不起来了。他提了提嘴角,话里没什么温度地说:“是吗?不是良缘,你也喜欢?”   “殿下,” 顾乔叫他,又张了几次口,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出这些话来:“臣顾乔,愿倾尽全力助殿下夺取东宫。若不幸败北,亦甘愿与殿下共赴黄泉;如若得胜,殿下荣登九五之日,还请放臣回去做廉州司马。”   项泽南瞪着他,心头的钝痛从胸口一直爬上喉咙,让人眼眶发酸。感觉有什么东西要夺眶而出,他立刻转过身去,边往外走边不容置疑道:“不会败北,也不会放你走!” 第40章   作者有话说:老三:老婆别怕,我马上来救你。   吴恒敏锐地发现自家殿下从小顾大人家里出来的时候有点不大高兴,但他不敢多问,两人沉默地从鳞次栉比的房顶上往皇宫的方向飞掠而去。   快到皇宫的时候三殿下却突然停了下来,吴恒脚下差点没刹住,撞在了他背上。   “去老大那里。” 三殿下道。   吴恒又只好跟着他往昱王府去了。   昱王已经沐浴更衣准备睡觉了,他蒙着眼睛多年,练就了非一般敏锐的听觉。   窗棂一响,他立刻握住枕头下的匕首,沉声道:“什么人?”   昱王睡觉之前摘了蒙眼的白纱,这时露出一双瑞凤眼,跟皇帝很相似。他看到窗户被人从外面打开,穿了一身夜行衣的老三就跳进来了。   昱王立刻坐起来,“出什么事了?” 老三面色凝重地看着他,看得他心中一紧,“宫里出事了?”   老三摇摇头,自顾自坐下来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水。喝完水又呆了呆,才开口道:“顾乔说他喜欢我。”   昱王翻了个天大的白眼,又倒回去躺下,扯过被子盖住自己,闭着眼睛说:“慢走不送。”   老三坐着没动,昱王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道:“你就是来炫耀的?”   “他说,若是我们失败,他就跟我一起死,若是我们成功,就让我放他回廉州做司马。”   昱王愣了一瞬才明白他在说什么,冷笑了一声:“看来他脑子比你清楚。”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们那些文人,最在意什么生前身后名。了却了君王天下事,他就可以桃花流水窅然去了,生怕被人写进《佞幸列传》里。”   昱王撑起来斜靠在床上欣赏了一会儿弟弟失落的样子,半晌才道:“你这么在意他,他就会成为你的弱点。这对要做君王的人来说不是好事,比如何贵妃之于乾阳殿里那位。”   老三不满道:“你怎么能把顾乔跟何贵妃比呢?能一样吗?”   昱王笑了起来,“是不一样,顾乔不能生孩子。”   老三还待说话,门外突然响起两声短促的口哨。这是发生了重大事情的暗号,两人都严肃起来。   “进来。” 老三对着门口吩咐道。   吴恒满脸焦急地推开门禀报:“三殿下、昱王殿下,小顾大人的住处,放了红色的烟火。”   红色烟火表示遇袭。   老三脸色一变,立刻站起来往外走。   侍卫郭炳跪在院子里,见三殿下来了,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道:“禀殿下,顾拾遗不见了!”   三皇子面色骇人,但语气尚且沉稳:“站起来说话,怎么回事?”   郭炳弄丢了人,已经快哭了,急道:“殿下和恒哥刚走,就来了个刺客。那刺客身手十分了得,我跟他纠缠了半刻,他打了我一掌就跑了。我就追,追到快出城了我才感到不对,于是连忙往回赶。回到这里,就看到小顾大人不在房里,桌上留了个纸条。”   郭炳把纸条拿出来双手递给三皇子,纸条上写着一个字:何   吴恒道:“殿下,他们这么快……”   三皇子随手将字条扔了,冷道:“走吧,去会会他。”   今日拿到账本第一件事就是火速将正在打包准备跑路的德祥布行所有人抓进了大理寺,而很凑巧的是德祥布行的老板韩长威竟然跟何方知长得十分相似。   稍一查实,就知道二十年前何方知跟一个叫韩丁玲的女诗人有过一段情缘。这位已经香消玉殒的女诗人至今还有不少闺情诗在民间流传,当时可谓是轰动京城。   项泽南赶着回来见顾乔,原本打算明日再细审,没想到何方知这边先出手了。   看来他对这个私生子很是上心。   这也难怪,何方知一生只得一女,外孙又是皇子,不可能继承他何家的家业,这一根独苗苗就显得格外珍贵了。   何相府显然是提前有所准备,里里外外的护卫将相府围得密不透风。   项泽南决定走正门。   三人扣了门,门房见他们均是黑衣打扮,没认出来人身份,只道何相已经休息了,请明日再来。   项泽南道:“你现在马上去跟何方知说,老三找他要人来了。”   三皇子常年在军中练就的威严不可忽视,门房不敢托大,立即将这话原封不动禀告了何方知。   片刻后,门房回来,客客气气将人请了进去。   何方知仿佛早就知道了他们会来,这深夜还衣冠楚楚地坐在院子里喝茶。   他忽略了三皇子一身不合时宜的打扮,站起来不怎么恭谨地行了个礼:“给三殿下请安。”   项泽南开门见山:“顾乔呢?”   何方知慢条斯理道:“臣听说顾拾遗近日身体不适,特意邀请他出去散心,现下恐怕已经出城了。”   项泽南一只手扶在剑柄上,心里已经十分暴躁,但面上仍是不显:“你想做什么?”   “很简单,一人换一人而已。”   项泽南笑了一下,“你想用顾乔换你儿子?这个买卖不划算,顾乔又不是我儿子。”   何方知没想到项泽南会这么说,他脸色微变,冷哼道:“殿下真是薄情寡义。”   “何相打的好算盘,” 项泽南毫不留情地揭穿他,“廉州金矿一案,你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说来说去反正是李德堂和欧阳迟恭替你背锅。唯一指向你的证据就是德祥布行的老板是你的私生子,这么重要的人证还给你,我不是白忙一场吗?”   何方知道:“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告老还乡。”   何方知震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三殿下在说什么笑话,要老臣告老还乡,怕是陛下第一个不同意。”   项泽南没有跟他掰扯陛下会不会同意的事,而是道:“你主动走,是衣锦还乡,若是我送你走,你就是阶下囚了。”   何方知眯了眯眼睛,“你威胁我?”   项泽南挑眉:“你先威胁我的。”   “我会把顾拾遗的头,装进锦盒里给殿下送去。” 何方知咬着后牙槽狠道。   项泽南刷地抽出剑架在何方知脖子上,“我现在就把你的头砍下来!”   吴恒吓了一跳,他不知道为何稳了一晚上的三殿下突然这么冲动,竟率先拔剑了!   相府的护卫见拔了剑,纷纷从四面八方跃下来,将他们团团围住。吴恒和郭炳将武器握在手中,保护三殿下的后背。   项泽南面色不变,剑依然稳稳地架在何方知的颈旁,“何相想跟我们同归于尽?”   皮肤感觉到剑刃的锋利,似乎用力呼吸一下都会被破开一个口子。何方知轻轻吞了吞口水,用眼神示意护卫首领不要轻举妄动,妥协道:“你把剑放下,我们还可以再谈。”   项泽南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我要先确认了顾乔的安全才有得谈。”   “我说了,顾拾遗不在城内,但我可以保证他现在很安全。”   项泽南不为所动:“眼见为实。”   脖子上的剑又近了一分,何方知感觉到皮肤被划开一道小口子,有一丝凉意浸入身体。三皇子散发着久经沙场的人身上特有的煞气,让何方知感到这个人真的会下手杀他,他眼睛盯着反着白光的剑刃,道:“明,明日辰时,京郊竹林,我带顾乔见你。”   项泽南道:“我不想等到明日辰时,我现在就要见到他。”   与此同时,顾乔在晃荡的马车上醒来。他记得他晚间和项泽南闹的不愉快,然后项泽南走了,他坐在桌前收拾画稿。突然闻到一阵异香,后面的事就不记得了……   他掀起车帘,今夜没有月亮,借着点点星光,只隐隐约约看到上山的道路两旁树影飞快地向后掠去。   赶车的人回过头,顾乔在黑暗中认出了那一张熟悉的脸。   黄岐!   “顾司马,哦,不对,顾拾遗,我们又见面了。”   顾乔心里一沉,“是你!你干什么!停车!”   他扶着门框钻出车厢准备跳车,黄岐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你找死!”   顾乔冷声道:“你放开我!”   “马上就到了,你给我老实一点!”   风太大,两个人说话都要靠吼,顾乔喊道:“是不是二皇子派你来的?你们要干什么?”   黄岐不再说话,一只手提着顾乔,一只手挥舞鞭子催马急驰。   上一次见,他把顾乔一脚踹出内伤,现在看到他,顾乔还觉得胸口隐隐作痛。这人身手不凡,被他用一个别扭的姿势控制住了脖子,顾乔使不上力,只得被他带着往更深的黑暗中奔去。   此时已是深夜,山上偶有几家灯火,借着那点光,顾乔认出了这里竟然是前几日来过的客青山。   马蹄声回荡,一路未作停留,黄岐驾着马车拐进一条小路,最后在山林中的一间孤零零的小屋前停下。   黄岐用铁钳似的手箍着顾乔的手臂把他带进小屋,“今晚委屈顾司马在这里将就一下了,明日若是你主子来救你,你就可以回家了。”   顾乔蹙眉:“什么意思?”   “我只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什么意思你要去问给钱的人。” 黄岐说完话就把顾乔一个人扔下,自己出去从外面把门锁上了。   顾乔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摔在地上,他听见落锁的声音,忙爬起来拉门,门已经锁死了。   他把木门敲得哐哐响:“黄岐!你把话说清楚!”   黄岐隔着门道:“给你一句忠告,有人在找你,我劝你不要弄出动静。”   “谁?”   “找你寻仇的人来了,你自己藏好。”   黄岐大笑着走开,顾乔听见马蹄声渐渐远去,他背靠在门上,让自己冷静下来。 第41章   臣不敢章节阅读, 前小白兔后腹黑皇子攻 x 心软聪慧文官受,“宁封子,黄帝时人也。世传为黄帝陶正,有异人过之,为其掌火。”——《搜神记》   屋子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顾乔揉了揉眼睛,试图辨认出屋里的轮廓,但这里太黑了,没有一点光线,什么也看不见。   他花了点时间顺着墙摸索,屋子不大,他摸到了一张桌子,桌子旁边是一张床。   桌上有一个豁口的瓷碗,他摸了摸碗中间的裂缝,揣进了怀里。   床上铺了一层薄薄的、漏着棉花的棉絮,虽然看不见,但是可以想象应当是很脏的。顾乔将棉絮裹起来丢到一边,坐在床沿上想着黄岐是什么意思。   寻仇——顾乔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杜宇文。   在廉州时杜宇文就和黄岐形影不离,现在黄岐出现了,杜宇文应该也不远了。而他戳瞎了杜宇文一只眼睛,若说仇,确实称得上是深仇大恨。   但为什么黄岐说他是收钱办事呢?还有明日主子来救…… 这个主子应当是指三殿下了。   想到三殿下想到的账本,顾乔隐隐理出一点头绪。   账本中应该有什么二皇子或者何方知特别在意的东西,以至于他们不得不下手绑架他来要挟。   如果是这样,那么现在他就是安全的。   但是,寻仇的人……   为什么要一面绑架他当人质,一面又要让人来找自己寻仇呢?   难道说黄岐收钱办事把自己绑到这里来,然后又将自己卖给了杜宇文?   黄岐和杜宇文两个人,到底在二皇子的阵营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在没有一丝光线的黑暗中,令人胆寒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涌来,这是对绝对黑暗的本能恐惧。他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处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中,尽量不让自己被恐惧控制。   屋子里面没有光,没有声音,呼吸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屋子外面是一片树林,刚来的时候已经看到了。   此时起了风,树叶哗哗作响,林中的虫鸣声藏在风里,显得更加寂静。   顾乔突然想黄岐是不是为了不让自己大吵大叫,引来客青山的其他住客,故意说会有人来找自己寻仇的。   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还有多久才天亮。   他想象老三得知自己被绑架的消息,有点后悔今天晚上说的那一番话。既然未来的事情还有许多可能,何必先把伤人的真相剖开来给他看,若是浮生一梦,不管不顾地大醉一场也好。   风中隐约传来马蹄声,凝神静听,好像又没有了。   顾乔想了想,把怀中的碗拿出来,在床板上不轻不重地磕了一下,瓷碗碎成了几块。他小心摸索着,将最趁手的一块握在手里,其他的碎片都用破棉絮包起来。   过了一会儿,确确实实听到了渐渐逼近的马蹄声。顾乔站起来,摸到门边上,后背抵着墙壁,静静地等待着。   何相府中没有了刚才的剑拔弩张,一番讨价还价之后何方知同意让人立刻去找顾乔写一封书信以证明他的平安,而三皇子也表示只要何相态度诚恳,德祥布行的事情还可以谈。   此时已近寅时,院中众人都强打起精神等着,任何一方都不愿这个时候输了气势。   项泽南把玩着手里的剑鞘,毫不收敛浑身的锋芒。现在他整个人就像一把等待出鞘的利剑,随时可以取人性命,这是他最后的耐心。   何方知原打算将顾乔放在城内,但他知道项泽南身边的人个个身手不凡,若是被他发现强行将人抢走那就得不偿失了,所以才不怕麻烦地让人把顾乔藏起来。   吴恒听到一声锐利的鸟鸣,知道是安排在相府外围的人跟上了何方知派出去拿顾乔书信的人。   项泽南也听到了这声暗号,暗暗松了口气。他离开昱王府的时候大哥给他安排了两个高手,只要追踪到顾乔的踪迹,就一定能将人救出来。   时间渐渐流逝,半个时辰过去了,还没有一点消息回来。   项泽南手指在桌面上轻叩片刻,终于耐心告罄,“何相如此敷衍拖延,我看也没什么好谈了,” 他站起来道:“告辞。”   何方知此时也心生疑虑,按照他的安排,脚程快的内家高手半个时辰来回已经绰绰有余,不知是被什么事情耽搁了。   这时候何相府的家臣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面带惧色,只瞟了一眼三皇子,就赶紧低下头,附在何方知耳边低声说了一句话。   “什么?!是谁让他去的?” 何方知厉声呵斥。   那家臣又在他耳边说了两句,项泽南只听到 “二皇子安排的……” 几个字,蹙眉道:“出什么事了?”   刚才家臣告诉何方知顾乔没有在原先说好的地方,而是被二皇子安排的黄岐带走了。说是带去了客青山,现在已经派人去找了,恐怕还要等一会儿。   二皇子因为廉州的事一直记恨顾乔,几次三番想除之而后快都没有得手,如果在这个节骨眼上把顾乔弄死了就糟了。   何方知在心里暗骂一声蠢货,面上却掩饰了那一瞬的怒气,和蔼道:“三殿下稍安,一切顺利。下面的人去找顾拾遗了,不多时就会回来。”   “我那好二哥安排了什么?他现在已经不听何相的话了吗?”   何方知假装没有听懂他话里的嘲讽,“二殿下担心下面的人委屈了顾拾遗,所以亲自派人去安排了。”   “是吗?” 项泽南冷笑,“我那二哥有这么好心?怕是想趁机要他的命吧!”   何方知被自己的蠢外孙摆了一道,心下也十分着急。顾乔的生死紧紧牵着韩长威的生死,顾乔必须得活!   他恨不得马上到宫里去把项泽章揪出来骂一顿,太自私太任性了!   但现在又不能对项泽南说这是二皇子自己的主意,跟他何方知无关,只得生生吞了这口气,尽力挽回道:“现在人在客青山,老臣愿陪殿下走一趟。”   项泽南见何方知如此表现,心里升起不安,有什么事情已经脱离了掌控,他不再感到有万全的把握,立刻迈步往外走去,“那就辛苦何相了。”   项泽南骑马奔在前面,吴恒和郭炳紧随其后。他们没有理甩在后面的何府众人,一路追寻着自己人留下的记号直奔客青山而去。何方知怕他知道了老二是叫黄岐去绑的人,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激怒了这尊杀神,一路提心吊胆竟没有发现不对。   到客青山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清晨的山风微凉,一夜未眠的三皇子毫无倦意。   昱王的人留下的最后一个痕迹停在一间林中的小屋前,屋门敞开,屋子里只有一张翻到在地的桌子和一张木床。   房中触目惊心的血迹已经凝固了,项泽南不敢想象这些血迹是谁的,他双眼通红地巡视着四周,试图寻找顾乔安然无恙的证据。   打斗的痕迹从屋里一直延伸到树林深处,看脚印,当时缠斗的人应当是内力深厚的武者,双方实力均不弱。   那么顾乔又在哪里?   项泽南内心焦躁不安,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发白,甚至有些太过于用力而微微发抖。   吴恒和郭炳分头到林中去寻找,何相府的人面对这个情况也显得有些措手不及。   何方知迟迟赶到,一看顾乔不见了,房里一滩血,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心里怀疑二皇子是不是已经得手了。   吴恒在林中搜索了一圈回来,大声向三皇子禀报并无任何收获,但是他用眼神示意他发现了昱王的人留下的信息。   项泽南读懂了他的暗示,点点头,不发一言,转身跨上马走了。   何方知见三皇子面色冷峻地离开,咬牙道:“回府!马上传话给宫里,我要见二皇子!”   下山的路比想象中还要长,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风声在耳边呼号,他们将何府的人远远甩在后面。   “人质重伤,速回。”   这是吴恒得到的消息。   项泽南紧紧地攥着缰绳,一言不发。他脑子里闪过一些痛苦的念头,整整一夜的胸有成竹此时此刻已经土崩瓦解。   若是昨天夜里没有和他争吵、没有赌气转身就走,他是不是就不会遇到危险?若当时自己一个人回宫,把吴恒留在他那里,那些人是不是就没有机会把他带走?还有在跟何方知谈判的时候若是不饶那么多圈子,直接了当向他讨人不浪费许多时间,是不是还来得及把顾乔毫发无伤地带回去?   他怪自己太过自负、太过粗心大意,竟然将顾乔至于极端危险的境地而浑然不觉。内疚和憎恶撕扯着他的心,让他感觉到一种面对千军万马时都不曾体会过的恐慌。   昱王府一如往日的平静,唯一不同的是今日昱王殿下早膳后并没有像往日一样驾着轮椅从临湖小楼中隐蔽的斜坡上到二楼,而是呆在了花园里。   他捧着镶金玛瑙杯,悠闲地坐在阳光下面,让仆人给他念书。   念到 “宁封子,黄帝时人也。世传为黄帝陶正,有异人过之,为其掌火。” 的时候,有下人来报,说三殿下来了。   禀报的下人还没起身,项泽南就火急火燎地跑进了院子,看到自家大哥一派清闲的样子,先松了口气,问道:“人呢?”   昱王挥挥手让下人们都下去,使唤老三给他推轮椅,“走吧,我带你去看你的心上人。” 第42章   昱王府鲜少有客人来访,更不要说留宿了。建府以来,这还是头一次有人住进客房里。   因为昱王腿脚不便,王府的一切规划都以他的便利为先。从花园到客房连通着一条平坦的小路,项泽南推着他健步如飞,恨不得跑起来。   轮椅轱辘碾过石板,昱王的身体也跟着轻轻晃动。   “凶手跑了,” 他突然说,“我们的人追到了皇宫,遇到禁军就没再追了。”   项泽南脚下不停,蹙眉道:“凶手往皇宫跑了?”   “嗯,看到人进的皇宫,不会有错。”   “禁军副统领被收买了,现在宫里也不安全。”   昱王翘了翘嘴角,“哪里都没有我昱王府安全,你和你的小情人搬到我这里来住好了。”   老三不喜欢小情人这个称呼,“顾乔不是小情人。”   昱王没有跟他分辨称呼的问题,“何方知这次栽了个大跟头,估计要狗急跳墙了,你动作要快,不要给他杀人灭口的机会。”   “他不会杀韩长威的,” 来的路上老三已经安排了人去大理寺守着,“据德祥布行的人说,何方知对这个韩长威十分上心。”   昱王笑道,“真是意外之喜,没想到他还有个儿子藏了这么多年。这次李德堂送了我们这么大的礼,到时候记得给刽子手送点银子,请他下手利落一点。”   “李德堂恐怕都不知道,否则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把柄。据布行的人交代,韩长威只负责金子从廉州运到京城,很少在京中露面。朝中有老人知道何方知有个私生子,但是谁都不知道在哪里,这些年隐藏得很好。”   “这么多金子从廉州运回来,是得找个可靠的人来管。只不过李德堂自己是个儿子奴,没想到何方知会让亲儿子趟这个浑水罢了。”   说话间很快到了客房门口,昱王伸手推开房门,“人就在里面。”   老三松开轮椅,绕过昱王进到了房里。   坐在床头打瞌睡的小医童看到来人忙站起来行礼,老三摆摆手示意他免礼。   床上躺着的人脸色惨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比前几日吐血的时候看起来还要虚弱,整个人没有一点生气,看得人心里发慌。   小医童指了指床上的人:“他的伤在胸口。”   老三轻轻掀开被子,看到顾乔那瘦削的、缠满了白布的胸口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脆弱得好像一只手就能将他碾碎。   他嗓子有些哑地开口:“他伤势怎么样?”   小医童答道:“伤得不深,不过失血太多,昨天夜里到现在还没醒。我师父说,若是发起了高热就要立即去叫他。”   老三紧闭着嘴巴,嘴唇抿成一条痛苦的线。伸手摸了摸顾乔的额头,“他什么时候能醒?”   “这说不清楚,若是没有发热,或许晚上就能醒了。” 小医童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跟着师父见识了很多京城的达官贵人,说起话来不卑不亢,“不过我师父说这位公子脉象左关郁塞、右关细弱,是情志抑郁之相,恐怕阳气有损,外伤不易自愈。”   老三在军中多年,熟悉这种外伤,知道一旦发起高热就很危险,他点点头,“有劳了,现在可以出去一下吗?我想单独跟他呆会儿。”   “这……” 小医童为难,师命不可违,师父让他要一直守着的。   “你先去外面候着,” 昱王自己滚着轮椅进来,开口道,“有事会叫你。”   昱王看起来很不好相与,又是这王府的主人,小医童不敢违抗,只得答应一声 “是” 然后转身往外走。   老三看了看坐着没动的昱王,叫住小医童:“把王爷也推出去。”   昱王蒙着纱的眼睛翻了个白眼。   小医童推了昱王出去,自己从外面把门关上。   老三脱了鞋子和氅衣,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把顾乔搂进怀里,像以前在廉州一样躺在他身边。   与此同时,皇宫中,何贵妃坐着轿撵焦急地赶往春晖殿,不安的神色爬上她娇美的脸庞,让她看起来有些凶狠。   适才她刚送走了皇帝,春晖殿的宫女来报说何相来了,跟二皇子吵了起来。   皇帝近日来精神越来越不好,还常常忘事,她心里十分忐忑。昨天夜里她侍寝的时候皇帝竟然在她身上睡着了,她受了惊吓,一夜不敢睡觉。早晨心惊胆战地把皇帝送走,没想到又发生这件事。   “再快点!” 她低声催促着。   到了春晖殿,她看到宫人们都跪在院子里,一个机灵的内侍看到贵妃来了,忙小声禀报:“殿下在书阁里。”   何贵妃点点头,绕过跪了一院子的人,慢慢走上书阁。   刚刚登上楼梯,就听到父亲压低了声音道:“殿下,你也不小了,你也该懂得顾全大局!”   “你的大局就是一门心思只想救你的私生子!”   何贵妃听到项泽章说的话吓得捂住了嘴巴,她做梦也没想到她的儿子竟会这样说她的父亲!   何方知强压着怒气:“他就算不是我的儿子也要救他,你知道他手上有多少我们的把柄吗?”   项泽章轻描淡写道:“有什么好怕的?杀了不就行了?”   “你说什么?那是你的舅舅!”   “我可没有那么下贱的舅舅,” 项泽章想到那个人就恶心,“我才是你的亲外孙,你自己说的把所有的筹码都压在我身上!我现在给杜宇文一点好处叫他忠心为我办事有什么错?这点小事你都要骂我?”   何方知简直要被他气昏头:“那个姓杜的就是个骗子!廉州的事已经被他骗过一次了你还不明白?”   “廉州的事完全是那个顾乔从中作梗,不然现在老三早就被我控制了,还需要这么麻烦吗?” 项泽章完全听不进去,摆摆手道:“你按你的方法来,我按我的方法来,你总有一天会知道我是对的!”   何方知不知道杜宇文给项泽章灌了什么迷药,让他这么相信那个通灵控魂术,苦口婆心道:“通灵术不是那么简单的,你以为都像矿场的劳工那么好控制?那可是皇帝,他的心性之深,不是你能想象的!你现在做下这个事情,有朝一日东窗事发,那就是一个死字!”   “不这么做才是一个死字!你的金矿都被老三挖出来了,你以为你那一套还走得通?等他们把账本拿出来,所有依附我们的官员为求自保都会倒戈,” 项泽章盯着他的眼睛,“你想等着老三当了皇帝再死还是现在博一把?”   何方知并不是不想走捷径,但是他对杜宇文的方法很有疑虑,“可是他连老三都控制不了,如何控制皇上?”   “跟你说老三是因为顾乔捣乱!他本来打算把顾乔抓来当人傀的,但是昨天夜里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两个江湖人把顾乔救了,现在已经打草惊蛇,再去抓人有点难了。” 项泽章想到这件事就大为火光,撇了一眼何方知,“都怪你把人引过去的。”   “那现在怎么办?”   “杜宇文拿他自己当人傀,他已经在廉州试验过了,效果很不错,我派黄岐一直盯着他的。”   何方知蹙眉沉思,项泽章继续道:“已经给父皇服用了半个多月的螺叠果了,多给他用一段时间,等他心智受损得严重一些再慢慢调教……”   何贵妃不敢再听下去,拼命捂住嘴巴不让哭声从指尖泻出,慢慢地退到了楼下。 第43章   作者有话说:这几天只想写他们两个卿卿我我搂搂抱抱,这该死的荷尔蒙   到了暮色四合的时候,顾乔才虚弱地睁开眼睛。   怀里的人稍微动了一下,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项泽南就醒了。他一直不敢睡着,过一会儿就摸一下顾乔额头,看他发热没有。   顾乔睁开眼睛看到三殿下放大的脸,迷迷糊糊地把脸在他怀里蹭了蹭,深深吸了一口气,令人安心的味道就充盈了肺腑。   项泽南看他人还没清醒就先靠过来了,恨不得把他使劲揉到怀中,又舍不得弄疼他,克制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亲,“你感觉怎么样?”   “嗯…… 我没事了。”   嗓子又干又哑,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项泽南翻身起来给他倒水,他眼睛就一直跟着三殿下转。看他赤脚踩到地上,拿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一杯水,又先喝一小口试了试水温,再两只手捧着杯子回来。   顾乔想坐起来,但是稍微一动就牵扯到胸口的伤,疼得闷哼一声。   项泽南赶紧按住他,“你躺着就好了。”   顾乔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就见他喝了一口水含在嘴里,向自己吻了下来。   顾乔推拒不及,被他熟练地撬开牙关,一股清凉的液体就从三殿下的唇间流到了自己嘴里,他本能地吞咽了一下,三殿下受了鼓舞似的越吻越深,好像要将头天晚上的担惊受怕都在唇齿交融中得到慰藉。   本来是喂顾乔喝水的,结果两个人把水弄得到处都是,枕头和被褥都弄湿了。   顾乔的衣服也湿了一片,项泽南没办法只好叫丫鬟进来给他换衣服和被子。   小医童跑进来一看,也顾不得对方身份贵重,就抱怨道:“差点都要把伤口弄湿了,怎么不小心一点呢?”   两人耳根都有点红,谁也没说话。   那小医童从随身携带的木盒子里找出一截芦苇杆,用剪刀剪了一段下来插到水杯里,递到顾乔嘴边上:“喝水要这样喝。”   顾乔只得偏头喝了一小口,点点头道,“多谢。”   丫鬟拿了干净的里衣进来,要替顾乔脱衣服,项泽南冷着脸阻止了她:“我来就好。”   那丫鬟吓了一跳,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双手捧了衣服举到头顶,“殿…… 殿下……”   项泽南接过衣服让她出去。   自从看了顾乔画的春宫图,他就突然意识到,顾乔也是正常男人,有可能也是喜欢女人的。他从来没有和顾乔谈过这这件事,但他一直以为他和自己一样,都是眼睛里只看得到对方的。   但顾乔画里的女人让他莫名有了一种危机感,他必须把顾乔对女人的一切遐想扼杀在摇篮里。   小医童看三殿下笨手笨脚地给他的病人换衣服,提醒了好几次 “小心他的伤口”,从没伺候过人的三皇子还是不小心把绷带扯到了。   小医童忍无可忍,伸手把三皇子拨开,“殿下还是让小的来吧!”   顾乔看老三吃瘪的样子,眼睛弯弯地笑了起来。   老三只好坐在床边上看着,两人就这么一直看着对方,好像前一天的不愉快从未发生过。   小医童自带铜墙铁壁,丝毫不受他们四射的火花影响,手脚麻利地帮顾乔穿好衣服、换了药,把换下来的东西抱在手上,不放心地对三皇子说:“小的出去一下,殿下小心不要再把顾公子弄湿了。”   三皇子好脾气地点点头,“嗯。”   顾乔一直看着他笑,笑得老三有些不好意思,俯身用嘴唇堵他的嘴巴。   轮椅轱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顾乔没什么力气地推他,“昱王来了。”   老三还是亲他,“怕什么,他又看不见。”   不过在昱王敲门的时候,老三还是起身正襟危坐,“进来吧。”   小医童推着昱王进门,把他推到床边上,自己又安安静静地出去了。   顾乔收敛了笑意,“正好昱王来了,有一件事我要跟二位殿下说,” 他神情严肃道,“昨晚绑我的人是黄岐,伤我的人是杜宇文。”   这话让昱王和老三都很意外,从老三回京到现在,阿古门一直在追查杜黄二人的下落,现在他们竟然大摇大摆出现在京城, 出手伤了顾乔还能逃进皇宫里。   老三先反应过来,“看来老二已经控制了阿古门。”   昱王亦点头赞同,“阿古门那帮人就是见钱眼开的,谁出的价高听谁的,我早就说过你父皇养的这些人不靠谱了。”   老三听他说 “你父皇” 时皱了皱眉,他想说那也是你父皇,但话到嘴边没有说出口。   顾乔听得不明所以:“阿古门是什么?”   “阿古门是父皇还是皇子的时候养的一个……” 老三想了想措辞,“类似于杀手组织,召集了江湖上的能人异士,专门帮他办一些不太方便让禁军或者侍卫去办的事。因为阿古门行事不用顾忌,也不太守律法,所以办事很方便,父皇也一直沿用至今。”   昱王对阿古门很瞧不上眼,冷笑道:“一帮鸡鸣狗盗之辈。”   顾乔听了有些忧虑:“如果二皇子控制了阿古门,就像他控制了皇帝一只手,这对我们很不利。”   老三摇摇头,“这些年阿古门壮大了之后有些不太好掌控,父皇早已有遣散之心,只是各方势力牵制一直没有机会。我想他现在并没有像以前一样信任他们了。”   “那他知道二皇子染指阿古门的事情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他一向宠溺二哥,就算是二哥开口要阿古门,他也不一定会拒绝的。”   听皇子说这种皇家辛秘的体验顾乔还觉得挺新鲜,他知道二皇子是皇帝最喜爱的何贵妃所出,朝堂中也有二皇子最受宠爱的传言,不过他倒是第一次听老三说起这个。   门外响起两声短促的口哨,三人住了口,老三起身把门打开,吴恒从房顶上跳下来:“启禀殿下,大理寺起火了。”   “大理寺起火了?!什么时候的事?”   “属下也是刚刚得到的消息,火已经烧了一会儿了,据说是从内部烧起来的。不知为何今日大理寺没有值房,火一直烧到了外面。现在连大理寺左右的民居也烧起来了,防隅军已经去了。”   老三和昱王对视一眼:“大理寺狱里头的人……”   吴恒偷偷抬眼看了一下躺在床上的顾乔,小声道:“大理寺监狱最先烧起来,已经成了一片火海,恐…… 无人生还。”   “我知道了,” 老三回头对顾乔道:“我去看一眼,你先休息。” 然后带着吴恒走了。   昱王低头沉思,顾乔也和他想到了同一件事,两人几乎同时开口:“何方知。”   顾乔低声喃喃:“何方知绑架我做人质不成,想到了这招釜底抽薪……”   昱王像是泄了气一样,无力地窝在轮椅里,“这个老狐狸,为了个私生子倒是不惜跟大理寺撕破脸,看来小瞧他了。”   只是当时所有人都没想到,火势竟如此之大。大理寺所在的举院街烧了半条街,在昱王府里都能看到漫天的火光。   那周围都是老旧民居,一点就着,一户挨着一户,一烧就是一大片。顾乔心里挂念周围的百姓,过一会儿就要请昱王差人出去打听情况,弄的昱王很不耐烦地回房了。   过了大半个时辰老三还没回来,顾乔撑着身体站起来走到院子里看被火光映成红色的天幕。小医童急得要给他灌安神汤,“顾公子,你这样子万一半夜出了什么问题,我师父现在可忙不过来!你还是快躺下吧!”   顾乔固执起来,在院中的石凳上坐下,“我就在这里等三殿下回来。”   遇到不配合的患者,小医童也是没办法,只好叫来府中的下人帮忙。给他搬了一张躺椅,垫了厚厚的褥子,好歹让他躺下来等。   老三是后半夜才回来的,顾乔硬撑着没睡着,听到人回来了立刻支起身子,殷殷切切地问:“怎么样了?火灭了吗?伤亡严不严重?”   老三没说话,打横将人抱起来,走回房里放到床上。   “你说啊,情况怎么样了?” 顾乔皱着眉头问他。   老三把脸贴在他的脸上,“外面那么冷,你在外面干什么?都快冻僵了。”   顾乔不理他,用手把他的脸推开,“到底怎么样了?”   “火扑灭了。”   “还有呢?”   “大理寺和周围的十几户人家全部烧毁,目前清查出来的伤亡…… 上百人。”   顾乔脑子昏昏沉沉的,但是出离的愤怒却异常清晰。当权者为了一己私欲,犯下如此滔天大罪,百姓何其无辜!廉州少成寺大火的惨状还历历在目,如今大理寺周围的百姓也要平白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   他闭了闭眼睛,虚弱地问:“纵火的凶手抓到了吗?”   老三给他把被子掖好,“大理寺今日值房的人逃了,已经在追查了。防隅军在大理寺里面和周围都发现了同一种油,人为纵火确凿无疑。皇上已经下了旨,禁军和大理寺一起在查。你睡吧,明日我再跟你说。”   顾乔抓住他的手,“这么多无辜的人为他而死,何方知必须付出代价。”   “嗯,” 老三回握住他,“我答应你,如果昊国的律法不能制裁他,我会亲自送他去见阎王。” 第44章   作者有话说:昱王:吃个屁饭!今天全府都不准吃饭!狗粮都吃饱了!   安顿好顾乔之后老三又到昱王那里去了,两兄弟不知道说了什么,一直到天亮才出来。   连轴转了整整两天两夜,就是铁人也撑不住。一向精悍的三殿下终于累瘫了,随便洗浴了一下,也不去住下人们为他准备的客房,十分自觉地跑到顾乔床上去挤。   可怜小医童抗议无效,被三皇子赶了出去。   顾乔想问他大理寺火灾的事情,看他实在是累得狠了,不忍心打搅,只好由着他把自己搂在怀里沉沉睡去。   过了午时,下人禀报张齐来访。   老三睡了个好觉,醒来守着顾乔把药喝完,张齐和昱王就进来了。   张齐见到顾乔这个样子很是吃惊,昱王跟他说顾乔在府上养病,他以为就是上一次吐血的毛病,没想到受了这么重的伤。   “小乔儿,你这怎么弄的?” 张齐掀开被子看到他胸口上缠满了白色绷带,有些吃惊,“有人刺杀你?”   顾乔把事情大概跟他说了一下,“应当是何方知和二皇子那边着急了。”   张齐听了小声在他耳边说:“跟皇子交朋友好危险。”   顾乔看了一眼老三,跟他摇摇头,“我没事,大夫说休息一段时间就好了。”   张齐又跟他说了最近外边儿的一些事情,昨天夜里的一场大火,让周围百姓受灾严重,现在各部各司都忙得不可开交。   廉州金矿案的重要嫌犯在火灾中烧得只剩下一堆黑炭,也不知道谁是谁。牢里的犯人只能凑齐数目,人是对不上了。刚才昱王跟他说了韩长威的事,现在这个重要人证没有了,何方知那边的力量依然无法真正撼动。   “我们现在要做的一件事情,就是要暗中放出消息,让朝中官员知道我们手上有账本。” 老三道:“张齐。”   张齐忙恭敬回答:“殿下。”   “这件事交给你办,不用指名道姓有哪些人,放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让他们自己去猜。”   “是。”   “唐补阙那边我已经把账本给他送去了,他答应了替我们选看名单。有些人还可以用,有些人这段时间还会主动向我们递交投名状,我们可以酌情从里面把名字拿下来。”   “是,” 张齐道:“这次火灾,大理寺那边也在怀疑跟何方知有牵连,正在查他。”   “那个老狐狸怕是已经把自己的退路安排好了,没有那么轻易被抓到把柄的。”   昱王点头,“他最大的把柄就是韩长威这个私生子,现在人没了,想要一举拿下他是有些困难。不过这次火灾,大理寺查何方知,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在朝中造势,给他施压。”   几天后,朝中传言四起,说是李德堂供出一本账册,详细记录了贿赂官员的名字、金额甚至收受时间和地点。一时间何派官员人人自危,互相看着都像是有问题。   收了金子的人当然心知肚明那金子是收的谁的,可不是李德堂的,而是李德堂背后那个人的。   加之大理寺这几天也在大张旗鼓地查何方知,大有不查到问题不罢休的态势,于是就有识时务的俊杰开始弹劾他了。   短短几天时间,弹劾何方知的奏折就堆满了皇帝的御案,皇帝召他进宫密谈,第二天,何方知称病不朝。   顾乔情况却不大好,大理寺火灾那天他不遵医嘱,起身去院子里受了凉,这两天竟发起热来。   小医童的师父来了几趟,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卧床静养,不能受寒。   老三也不敢再去折腾他,每天看着他苍白的一张脸越来越瘦就心疼,从宫里带了名贵的药材出来给他补身体,却被告知顾乔的身体太弱,虚不受补,只能先养好了伤再说。   这几天老三自己也忙得脚不沾地,宫中府中两头跑,有时候只能挤出半个时辰也要来看看他。   顾乔为了不让他担心,每日里也听话地躺着,乖乖吃饭乖乖喝药,让小医童难得地对他十分满意。   就这么过了快一个月,顾乔终于在小医童的允许下可以坐起来看书了。   在昱王府养伤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随便看昱王书房里的藏书,昱王眼睛又看不见,不知道他藏这么多书干什么。   这日天气正好,春日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房间,空气里都是暖融融的。   他坐在床上捧着一本前朝孤本看得津津有味,老三推门进来他都没发现。老三悄悄绕到他身后,蒙上他的眼睛,“你猜谁来了?”   顾乔无奈地放下书,“殿下,你也太幼稚了吧!”   老三拿开手,顾乔看到眼前的人,惊喜得叫起来:“法章大师!”   法章还是那个笑眯眯的样子,“顾小施主,近来可好?”   “托大师的福,” 顾乔双手合十,“一切安好。”   “贫僧看你可不像是安好的样子,明日让常幻给你把把脉,他现在医术可是精进了不少。”   顾乔眼睛一亮,“常幻来了?那常风常灵来了吗?”   法章点点头,门外传来魏吴双乐呵呵的声音:“还有我。”   “魏长史!”   魏吴双走进房间,躬身向三皇子行礼:“三殿下。”   老三点点头,指了指床边的椅子,“二位一路辛苦,坐。” 他自己便坐在顾乔床头,好让顾乔靠在自己身上。   法章在廉州的时候看惯了顾司马和小傻子这样子搂着靠着,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倒是魏吴双看得心里一惊,顾乔才进京多久,就跟三皇子关系这么好了?   “贫僧这次进京就是为廉州金矿一事,常风和三殿下派的人已经查清楚了,都在这里面。” 法章递给顾乔一本厚厚的奏折:“这是魏长史写的。”   顾乔接过奏折,魏长史写得一手漂亮的楷书,廉州金矿的实际开采量、位置、矿场工人的证词均有详细记载。   原来庆安二十七年金矿开矿的时候确实是按照工部上报的图纸选的地址,但是他们一直在暗中大量招人往另一个方向挖,一直挖到大慈恩寺后山。廉州很多人招进金矿就不见了,不是发生矿难死了,而是被囚禁在另一个隐藏在地下的矿道中做苦力。   矿场那边管得很严,多亏了红符的清风楼他们才查到一些线索,不过查案的进程还是依然举步维艰。但是半个月前,矿场那边好像突然松懈了下来,让他们摸到了矿场里边儿,这才拿到非法开矿和囚禁矿工的切实证据。   魏吴双道:“明日,我将带着这本奏折进宫参加大朝会,在皇帝陛下和百官面前禀明此案。”   “被囚禁的矿工救出来了吗?”   “救出来了,查明案情后,我立即让府兵封锁了矿场,差点跟他们干起来,多亏了张明很有些本事,及时将事态控制住了。”   “张明?” 顾乔不认识。   魏吴双解释道:“就是这个月初才新上任的廉州刺史,原来是太原府少尹。”   顾乔恍然:“那张刺史入京了吗?”   “没有,张刺史说他才到廉州,要加紧熟悉政务,所以让我替他跑这一趟。”   入京到大朝会向皇帝和百官述廉州金矿案,这是一个长脸的好机会,张明竟然让别人来,顾乔想,这位新刺史倒是个淡泊名利之人呐。   “你们住在那里?一路上可还顺利?”   “我住在官驿,法章大师和他的徒弟们住在国光寺。”   “诶,” 顾乔睁大了眼睛,“法章大师在国光寺也有认识的人吗?”   法章点点头,“国光寺的苦还大师跟贫僧有旧,常风的功夫就是他教的。”   苦还是昊国出名的高手,连顾乔都听说过他的名字,“难怪常风功夫那么好。”   魏吴双道:“多亏了常风,不然我们这一路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真的?快给我讲讲。”   顾乔在床上闷了一个月,好不容易来了两个说话的人,拉着魏吴双和法章给他讲了廉州到京城的一路经历,感叹道:“还真是九死一生啊,常风大哥太厉害了。”   得,常风大哥都叫上了,老三有些酸地开口:“我派去的人里面也有好些高手。”   魏吴双立刻捧场:“当然,多亏了三殿下的人英勇不凡,拖住了对方的大部分力量,常风才得以赢过那些绝顶厉害的人。”   顾乔道:“那还是常风大哥最厉害。”   老三争辩:“我原来在廉州,身体还没恢复的时候都可以跟他打平手。”   顾乔撇他一眼,“那人家也没跟你认真打啊。”   法章在一旁慈爱地看着他们两个吵嘴,魏吴双眼睛都快瞪出来了,这两人在廉州就认识了?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两人坐到日落西山,三皇子留他们在府中用饭,法章推说还有几个徒弟在等他,魏吴双也说自己有事,约好明日再来看顾乔,就一起走了。   “那我也走了。”   老三站起来作势要走。   顾乔拉住他的手,“殿下不留下来陪臣用个饭吗?”   “你让大哥陪你吧。”   老三把大哥两个字咬得特别重,话音刚落,昱王就坐在轮椅上让下人推着过来了。   “要本王陪什么?”   老三忙改口道:“哦,我说我不在的时候,还请大哥多陪顾乔说说话。”   顾乔捂嘴偷笑,昱王皮笑肉不笑地提了提嘴角:“本王怕陪得多了,有人要不乐意。”   昱王的轮椅轱辘轱辘地进了屋,下人安安静静地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三人。   顾乔见老三有些窘迫的样子觉得很可爱,拉了拉他的手让他坐下,看了一眼蒙着白纱的昱王,捧着老三的脸吻了下去。 第45章   作者有话说:欧阳志文杀青了?_?   大朝会上廉州长史魏吴双摆出详实的证据,将廉州金矿这暗藏了整整七年的地下金库大白于天,朝堂震动,举国哗然。   而两个主谋在大理寺火灾中化为黑炭,给这个案子蒙上了一层阴影。   皇帝端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冷眼看朝堂中一片吵闹议论,等到殿中安静下来,才淡淡开口下旨,“李德堂贪赃枉法、监守自盗、滥用职权、贿赂京官、生活奢靡。贪腐金额之大,令人震惊,虽已身死,当株连其家眷,将其三代以内亲眷收押至刑部大牢,秋后问斩。”   话音刚落,朝堂中又是一片吵闹。虽然昊国律法规定贪污白银万两者株连九族,但是昊国审判一向宽松,这连坐三代以内已经是最严酷的刑罚了。   在场的不少人是当时收过李德堂金子的,这时都不禁提心吊胆,伸长了脖子等着看后面的人怎么处理。   “欧阳迟恭,身居高位而德行不端,杀害朝中同僚、伪造文书,情节恶劣,念其已然身死,将其家眷亲属发配北疆屯田,即刻启程。”   这回没人议论了,发配北疆是个不轻不重的判决,若是表现得好或者遇到大赦,甚至还有望回京。   皇帝这是准备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躬身等着接下来的判决,此次金矿案牵扯出户部、工部、少府监一众官员,这些人怎么判,才是众人最关心的。   等了半晌,皇帝没有再说下去。胆子大的官员先抬头望向龙椅……   …… 皇帝竟然,又睡着了!   众人面面相觑,这种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皇帝这是…… 怎么了?   翟公公走上前去轻轻晃了晃他,“陛下、陛下……”   皇帝被他晃得有些不稳,竟然往地上摔去!   翟仁礼忙扶住他,何方知告病未来朝,翟仁礼给三皇子使眼色,让三皇子控制局面,自己扶着皇帝从后面走了。   二皇子站在殿中,目光灼灼地望着皇帝离开的背影,几不可查地冷笑了一下。   判决的消息在当天下午传到了昱王府,顾乔虽然嘴上不说,但是一直揪心师娘和欧阳志文的去处。现下得知是发配北疆,暗暗松了口气,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走。   这些日子不是病就是伤,一直未能去看欧阳志文。皇帝下令要他们今天就走,再不去见一面,此生可能再也不能相见了。   可就算见面又能说什么呢?   欧阳迟恭是抚养自己长大的老师,又是杀害自己父亲的仇人。   而对于欧阳志文来说,自己是不是也是害了他父亲的人?   从踏入御书房准备揭发欧阳迟恭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失去志文这个朋友的准备,但是这么多年的友谊不是轻易就可以抹去的,如此隔阂,甚至比生离死别还要遥远。   “公子,公子?” 小医童端着药碗喊了他几声,“该喝药了。”   顾乔有些恍惚,“嗯?”   “师父说了不让你思虑过重的……” 小医童嘟囔了一句,“还是先把药喝了吧。”   顾乔接过碗一口气喝了,盯着空碗呆了一会儿,转头问:“我可以出门了吗?”   “啊?这,恐怕不行。” 小医童学艺不精,又不会把脉,自己心里也没底,“还是要问问师父的。”   大夫还没来,常幻他们先到了。   常灵一看到顾乔就高高兴兴地扑上来,要不是常风拎住了她的后领口,顾乔的伤怕是又要裂开了。   常幻给顾乔把了脉,得出的结论是:“还未好,需要静养。”   小医童忙道:“我师父上次也这么说。”   常幻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顾乔心里有事,见到常风他们几个都高兴不起来,说话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   “你怎么了?” 常风见他闷闷不乐的样子,“身体不舒服吗?”   顾乔摇摇头,“我的一个朋友,是…… 欧阳迟恭的儿子,他从前跟我很要好。他今天要出远门,我想去送送他。”   “那就去,” 常灵没什么心思,“反正有常幻师兄在,不行回来他给你扎两针就好了。”   小医童连忙制止:“那怎么行呢?要我师父说可以出门才能出去。”   “你师父是谁?有我师父厉害吗?有我师兄的师父厉害吗?”   常灵嘴巴不饶人,说得小医童不知怎么回答,他只是重复道:“要请我师父来看了再说。”   顾乔下定决心,“就去远远地看一眼,很快就回来,晚了他们出城了就见不到了。”   “哎,不行的!” 小医童急了,“不许去。”   “你说不许就不许?” 常灵对他扮鬼脸,“我们就去!”   顾乔乞求地望着常风,“大师兄,拜托了。”   常风扬眉道,“你想怎么去?”   顾乔想骑马去,无奈身体状况太糟糕,根本连马都上不了,只好向王府的管家借了一辆马车。   昱王立即就听说了这件事,小医童向他告状说顾乔非要出去,那几个和尚还帮忙。昱王懒洋洋地窝在轮椅里,很期待老三知道这件事后气急败坏的样子,笑了笑,“由着他去吧,大不了再多养一段时间,我王府又不是养不起。”   顾乔见到欧阳志文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排队出城了。   欧阳府的人都穿着灰白色的囚服,被一队官兵押着慢慢往城门口挪。顾乔掀开马车的帘子,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欧阳志文。   他经过这段时间的身心折磨,身上天真飞扬的少年气已经荡然无存。他望过来的眼睛空洞麻木,那是一种风烛残年的老人才有的眼神。   顾乔心里一阵抽痛,怔怔地看着他。   师娘看到欧阳志文呆立着不动,顺着他的目光望过来,也看到了顾乔。   顾乔看到师娘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又埋头擦眼泪,接着又抬头看自己。顾乔有千言万语要说,却都像是堵在了喉咙里,只能呆呆地坐在车上,连迈步下车的勇气都没有。   师娘跟欧阳志文说了几句话,欧阳志文皱起眉头跟她吵了几句嘴,就走到队伍的前面去了。师娘摇摇头,跟官兵说了句什么,然后慢慢地向顾乔的马车走来。   顾乔撑着车门站起来,常幻扶着他下了马车,就这么点距离,顾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师娘走到顾乔跟前,轻轻唤了声:“小乔儿。” 眼泪就夺眶而出。   顾乔也胸口发酸,叫了声 “师娘”,再也说不出话来。   顾乔本来有很多问题想问,他想问她知不知道七年前父亲是怎么死的,知不知道老师就是自己的杀父仇人,知不知道老师做了些什么。但他什么都没问出口,也不用问了,师娘轻轻地唤了他一声小名,已经让他明白了一切。   那边的队伍里,欧阳志文看了过来,当他发现顾乔也在看他的时候又转过了头。   “志文他,” 师娘哽咽地开口,“他心里过不去。”   顾乔点点头,眼睛有些模糊,无法开口回答。   师娘向前走了两步,在顾乔面前缓缓跪下,终于禁不住号啕大哭:“欧阳家对不起你啊!”   顾乔忙伸手扶她,奈何伤病交加,竟连扶住一个女人的力气都没有,只好也跪在地上,一时间两个人抱头痛哭。   欧阳志文站在出城的队伍里,拼命把头埋得很低很低,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但他耸动的肩膀出卖了他。   穿着灰白色囚服的队伍渐渐出了城,官兵来催人快走,顾乔和师娘相互扶着站起来。师娘被官兵拉着,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顾乔知道这一眼可能就是永别,他站在原地看着,直到那一队人影消失在官道的尽头。   回了昱王府不久,顾乔就又发起了热,小医童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连忙去医馆请了师父来。   老大夫来的时候常幻正在给顾乔施针。   顾乔睡着了,常幻又快又稳地将细长的银针扎进他的穴位里。   老大夫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师父这一手绝妙的针法是哪里学的?”   常幻一愣,报了殷姑娘的名号:“师从廉州殷月筝。”   “殷月筝,” 老大夫把这个名字念了两遍,恍然道:“原来是她啊,难怪。”   常幻不知道殷姑娘这么有名,连京城的同行都知道,有点奇怪地问,“怎么老先生认识殷大夫?”   老大夫笑着摇摇头,“我不认识殷月筝,但你说她姓殷我就知道了,殷家世世代代以用针闻名,老夫是有所耳闻的。”   常幻不知道自己跟了一个多厉害的师父,现在的殷月筝正是殷家这一代的家主,用针的手法可以说当世无出其右者。   老大夫细细为顾乔把脉,半晌后摸了摸胡须说:“有小师父施针,那老夫就为他改一改方子,配合针灸,想必能事半功倍。”   晚间三皇子来看他的时候,他烧已经退了。   昱王很遗憾地没有看到老三气急败坏的样子。   老三心事重重地把门关上,房里又只剩下他们三个人。   昱王对他们三人共处一室已经有了心理阴影,准备走为上策:“有事没有?没事本王先走了。”   “等等,” 老三把昱王推到顾乔的床边上,神情严肃地说:“我怀疑父皇中了螺叠果的毒。” 第46章   作者有话说:小可爱们喜欢志文的话,正文完结后安排一个志文和师娘回京的番外吧   皇帝被人用了螺叠果,这在一个月前就已经有征兆了。他精神不好,比起以前,记忆力明显减退了很多,而且常常动不动就睡着——跟项泽南在廉州的经历很像。   “过了春节后父皇就常常显出精神不济的样子,我们都以为是上了年纪,身体不如以前了。可现在杜宇文和黄歧人在京城,而且还在皇宫里,这不得不让人起疑。” 项泽南分析,“自从廉州金矿案,父皇中毒的症状越来越明显,很可能老二那边要准备动手了。”   顾乔有些吃惊,“二皇子…… 想控制皇上?”   昱王大笑了三声,“真是父慈子孝啊!这正是老二做得出来的事!”   “通灵术…… 真的有用吗?” 顾乔有些不可思议,他一直觉得是某种邪术,“当初他们控制你的时候……”   老三点头,“回京后我派人去查过这件事,通灵术确有其事。”   “但他们当初并没有控制住你。” 顾乔提醒他。   “对,因为当初你救了我,” 老三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如果不是你及时出现,恐怕我现在已经是二皇子的提线木偶了。”   昱王及时打断他们脉脉含情的对视,“也就是说你当初差点被控制了?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老三仰脸想了一下,“好像身体里住着另一个人,他在跟我抢夺身体的控制权。有时候身体不听我使唤,随时都会倒下睡着,或者脑子里充斥着别的声音。”   顾乔忧虑道:“不知道皇帝被控制到哪一步了?”   “恐怕已经用了很多螺叠果了。” 老三道,“今日大朝会上父皇又睡着了,翟公公把他送回乾阳殿后他一直睡到傍晚。我和老二在政事堂忙完了一起去看的他,他那时候刚刚醒来,就疯了似的喊痛,老二立刻让人送了药来,他喝了药就没事了,但是精神看上去很不好。”   螺叠果的可怕之处顾乔和老三都领教过了,再这样下去不多久皇帝就会变成一个痴痴呆呆的傻瓜,进而成为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   “把殷大夫请来吧,” 顾乔道,“不能让皇帝被他们控制了。”   昱王点头赞同,“确实,现在皇帝痴傻了对我们并无任何好处。”   老三沉吟片刻,冷酷道,“痴傻只是第一步,重要的是抓住杜宇文。用这种方法控制人,施术者不能离受术者太远,所以他们要有所行动的时候杜宇文一定就在离皇帝不远的地方。”   不久以后,皇帝得了一种怪病,每天一到戌时便会周身剧痛,而一过子时,这种疼痛就会消散。整个太医院都为了这个怪病焦头烂额,连唐院正都没有任何头绪,只得加大了止疼剂的用量。   皇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精神状态十分糟糕,时而清醒、时而糊涂,何贵妃整天整天地守着皇帝哭哭啼啼。   太后也每日把自己关在佛堂念经,为皇帝祈福。   随着皇帝身体抱恙的传闻愈演愈烈,朝中立储的呼声也越来越大。廉州金矿案后,老三的支持者隐隐有超过老二的趋势。   廉州金矿案虽然并没有直接揭露何方知的罪行,但是朝中众人都心知肚明,李德堂不过是个替死鬼。   大理寺那边查火灾案抓到一个当日应当值房的小太祝,小太祝指认是何方知安排的一切。但提审三品以上宰相需要皇帝御笔,现在皇帝这个精神状态已经无法理政,事情竟然就这样搁置了。   魏吴双回到廉州后,先到水月县送了一封常幻写的书信给殷大夫,殷大夫两天后秘密启程前往京城。   每月初一是三皇子陪太后礼佛的固定日子。   这天项泽南陪着太后在佛堂念经,宫人来报说皇帝陛下突然准备写诏书立太子,太后吃了一惊,连忙起驾赶往乾阳殿。   项泽南意识到二皇子已经开始行动了,暗中指挥侍卫倾巢出动,搜查乾阳殿及周围,找出杜宇文。   乾阳殿的下人们跪了一地。   皇帝亲笔拟的诏书简简单单,就一件事,立二皇子项泽章为太子。   翟公公作为掌印太监,拒绝在诏书上用玉玺,理由是立太子的诏书必须由政事堂五位宰相商议通过。   皇帝大发雷霆,叫嚷着要人把翟公公拖出去斩了。幸好太后及时赶到,把人救了下来。   “皇帝,” 太后沉稳道,“按照惯例,立太子的诏书需得由政事堂审议通过,翟仁礼并无过错。”   皇帝一改平日里在太后面前的敬重,暴躁地喊:“这是朕的昊国!立的是朕的太子!朕想立谁就立谁!”   太后心里一沉,这完全不是皇帝会说出口的话!   知子莫若母,她此时已经意识到皇帝有些不对了。   她定了定神,想拉着皇帝坐下,皇帝居然甩开了她的手,去抢翟公公抱在怀里的玉玺!   房里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突然,一直大吵大闹的皇帝痛苦地捂着脖子,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喉咙。   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不知道皇帝这又是唱的哪一出,直到他捂着脖子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太后趁乱将没有用印的诏书收起来藏进袖子,太医来看过之后,她依然在皇帝身边守着。   到了戌时,皇帝被周身剧痛唤醒,宫人立刻端来止疼药,皇帝也得到了片刻的清醒。   太后仔细看他眼睛里的清明,跟他说了几句话,才确定正常的皇帝又回来了。皇帝已经不记得当天发生的闹剧,他以为自己一直在昏睡。   太后跟他说了他今天吵着要立太子的事,他起先并不相信,直到太后拿出他亲笔写的诏书。   皇帝看完,痛苦地闭了闭眼,喃喃道,“泽章啊……”   “皇帝现在还想立泽章为太子吗?”   也只有太后敢问这种话了。   “母后,” 皇帝脸色灰败,像是终于认清了事实,盯着明黄的床帐,半晌才开口:“那孩子任性妄为,都是孩儿的错。他在廉州做的事,我不是不知道的。只是…… 我想把那件事压下来,好叫他改过自新…… 没想到最后竟然养虎为患,作茧自缚。”   太后并不知道老二在廉州做了什么,但她隐隐感觉和老三有关。   她一向不过问朝堂政务,立太子的事她不好多嘴,家务事倒是可以毫无顾忌地说说。   她握住皇帝枯瘦的手,“老三自幼失去母亲,一母同胞的哥哥又成了那个样子。老二承欢膝下的时候,他都在边关过苦日子。”   她顿了顿,叹了口气,“上官将军对他极为器重,他当初回京,不是没有机会拥兵的,但他…… 从未想过要害你。”   皇帝定定地望着太后,一阵眩晕袭来,他硬撑着保持清醒,果决道:“立即召五位宰相进宫…… 不,不召何方知,换成唐补阙…… 朕要,立太子。”   庆安二十七年五月初一,皇帝在病榻前传出两道诏书。   一道是着大理寺立刻提审左相何方知。   一道是立三皇子项泽南为太子。   这两道石破天惊的诏书让整个昊国朝堂局势剧变。   大理寺火灾后的重建还没有完成,这些日子大理寺都在刑部办公。大理寺卿亲自上门,将何方知押往刑部大牢。   刑部尚书本是何方知的心腹,此时也对他避而不见。   朝中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不少人何派官员都在庆幸自己提前改变了立场,在最终审判前站到了正确的队伍中。   而最开始被顾乔号召站队三皇子的一众新派文官更是喜气洋洋,他们熬过了最黑暗的时刻,属于他们的新的政局就要来了。   顾乔已经好几天没见到项泽南了,来昱王府道喜的人倒是来了一波又一波。   常幻正在给顾乔施针,府中下人来报说有个姓殷的女子来找顾乔。   顾乔躺着不能动,忙道:“快请殷姑娘。”   殷月筝收到常幻的信后知道事情非同小可,一路上片刻不敢耽搁,仅用了五天就到了京城。   她依旧是那一张冷若冰霜的脸,见到顾乔只是略微点点头。顾乔被扎得像个刺猬,躺在床上只有嘴能动,“还请殷姑娘恕我不能起身相迎。”   殷月筝淡淡说了句,“无妨。” 眼睛就一直盯着常幻的手,常幻背上一紧,神情更加严肃,手上的动作都比平常多了几分认真。   自常幻来后,医馆的老大夫觉得有常幻在就够了,于是把小医童叫了回去。此时房里没有别人,顾乔裸着上身,被一个大姑娘盯着看有些不好意思,没话找话道:“殷姑娘见过昱王了吗?”   “还未曾,昱王在和人议事。”   这几天昱王这边也忙,倒是显得自己很清闲,顾乔觉得再这么闲下去,身上都要长青苔了。   殷月筝太冷了,跟她聊天连顾乔都词穷。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感受到的那种强大气场,让人不敢轻易跟她攀谈。   幸好没过多久张齐就推着昱王来了,虽然多了两个人来围观自己的窘样,总好过跟殷姑娘大眼瞪小眼。   殷月筝身为庶民,见到昱王应该下跪,但她只是福了福身,不卑不亢道:“民女殷月筝见过昱王殿下。”   昱王还是老样子,用那种懒洋洋的调子开口道:“殷大夫一路辛苦。”   她目光轻轻扫过昱王的腿和眼睛,“殿下客气了。”   张齐道:“明日将安排殷姑娘入宫,今晚还请姑娘住在昱王府中。”   殷月筝点点头,转过身去纠正常幻用针捻转手法,不再说话。 第47章   作者有话说:顾乔:你倒是做啊!   第二天一早宫里来了人将殷月筝接走,她走之前叮嘱顾乔每天可以适当活动一下,但不可大动。   顾乔老老实实地应了,用过早餐以后就一个人在房里画画。之前和老三因为这个闹得不愉快,但萧掌柜那边又不好食言,只好关起门来偷偷摸摸画了。   从上次画春宫图被老三发现到现在,像是已经过了很久很久。   何方知下了狱、老三做了太子,一切都在向他们预定的目标发展。这几日张齐、陶航、马维庸,还有一些朝中交好的朋友来看他,每个人轮番地恭喜他前途无量——作为太子麾下的头号功臣,今后位列宰相指日可待。   顾乔面上应付了各种恭维,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他心里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项泽南是这江山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而他正式登基称帝的那一天,就是自己该退回到臣子的时候了。   顾乔想过很多次,皇子也好、太子也罢,他都能说服自己这是他们两个人的事,但老三一旦即位,这一切就会不同。无数双眼睛将会盯着他,起居舍人会记下他和皇帝的一举一动,哪怕不小心泄露出丝毫暧昧,他顾乔就会一辈子钉在以色侍君的位置上。   更何况…… 做了皇帝就会有后宫,就要开枝散叶,繁衍皇嗣。是了,当了太子,自然会有太子妃,当了皇帝,自然会有皇后,这是天道伦常。   这些事都是顾乔以前故意不去想的,他从来不想他跟项泽南的以后,他对项泽南的喜欢只能停留在当下,没有以后,没有未来,没有希望……   脑子里胡思乱想,丝毫不影响笔下的线条流畅地勾勒出人物侧影,只是,那个男人越画越像项泽南,而他身下的人……   顾乔心里一痛,把笔掷到一边,再也画不下去了。   他把画纸揉成一团,胡乱丢到桌上,发了会儿呆,还是觉得胸口闷闷的,决定出去走走。   出了门直奔户部,打算找张齐一起逛逛,他现在急需和人聊点什么来缓解焦躁和不安。   张齐正在核对账目,他一边把算盘拨得啪啪响,一边正经道:“我正在忙呢!这还没下衙,怎么能出去逛呢?”   “你假正经什么呢,以前不是经常点个卯就溜出去吗?”   张齐手上一顿,不满道:“怎么能叫假正经?太子殿下刚刚入主东宫,我们以后都是要干大事的人!”   顾乔还想磨一磨他,张齐挥舞着手里的账本把他赶出去了。   顾乔有些郁闷,刑部这段时间跟大理寺联合办案,也正是鸡飞狗跳的时候,陶航肯定是没时间陪他的。尚书省的马维庸…… 算了,尚书省挨着皇宫,别被逮回去上班了。   一个人在街上逛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趣,街道跟一个月前也没什么两样,两边的小商贩都还是那些人,卖的也还是那些东西。哪个朝廷大员下了狱、谁做了太子,好像对他们也没多大影响,只要昊国不破,京城仿佛就是这天底下最靠得住的地方。   溜溜达达到了国光寺,就见进门的空地上围着一圈人,顾乔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常风在和另一个和尚比武,人群时不时爆发出一声喝彩。站着看了片刻,才知道是常风在教那个和尚功夫,边打边一招一式地纠正指导。   顾乔不懂这个,但并不妨碍他看得津津有味。突然感觉衣袖紧了紧,回头一看,是常灵在笑嘻嘻地拉自己的衣服。   “常灵小师父。” 顾乔笑。   “你的伤已经好了吗?来找大师兄的啊?”   “不是哦,我随便走走,法章大师呢?”   常灵眼珠子飘了飘,不自然道:“师父和常幻去义诊了。”   顾乔一看她那样子就知道她又偷懒了,揶揄道:“那你呢?跟着大师兄学武啊?”   “师父给我布置的功课我都做完了!” 常灵委屈道,“大师兄答应了我功课做完了就要带我出去玩儿,我都等他大半天了!跟这个打了又跟那个打,要是这寺里的和尚都来打一遍,今天就别想出去了。”   “那我带你去玩儿,你去不去?”   常灵又大又水灵的眼睛闪过惊喜,“好啊!”   顾乔是在这京城里长大的,哪里有好玩的好吃的他都门儿清,哄个小丫头片子自然不在话下。   两人边吃边玩儿,逛了一个多时辰。顾乔心情好,小丫头要什么他就给买什么。   两条街走完,常灵怀里抱满了吃的,酥饼、豆沙糕、糖炒栗子、油炸豆饼、还有各种口味的糖果,就这样还能再腾出两根手指头捏住一根冰糖葫芦。   出家人讲究戒口腹之欲,常灵哪里吃过这么多零食。就是跟着大师兄出门,也只有表现好的时候偶尔能得到一小包麦芽糖,还得攒着吃。   幸福来得太猛烈,常灵有些应接不暇。   顾乔边走边从她怀里的纸袋子里摸炒栗子吃,常灵实在是忍不住了,“顾乔,咱们回昱王府吧。”   “哦?不想再逛逛了?”   常灵吞了吞口水,“我也想吃。”   顾乔哈哈大笑,并没有要帮她拿东西的意思,“那就回去吧!”   常灵是个心直口快的小姑娘,跟她说什么她都觉得新鲜,顾乔编瞎话骗她,她也睁大了眼睛说,原来是这样啊!   顾乔觉得好玩儿,一路上逗她,两人有说有笑回了昱王府。   经过临湖小楼的时候顾乔看到昱王一个人坐在二楼的窗边,他今日没有蒙白纱,眼睛看上去与常人无异。   到了客房所在的西院,吴恒和王府的一个侍卫站在拱门边上说话,吴恒看到他,抱拳道:“顾拾遗,太子殿下来了。”   顾乔心里一喜,出门时酸涩的心情一下子因为马上可以见到他而变得雀跃起来。   快步穿过庭院,走到门口生生刹住了脚。   老三斜靠在他的床上,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纸……   那不是早晨画了一半的图吗?!   顾乔大惊,扭头就走,跟走在后面的常灵撞了个满怀,各色零食哗啦啦掉了一地。   常灵怒道:“顾乔你干什么!”   顾乔要捂她的嘴巴已经来不及,项泽南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回来了?好玩儿吗?”   顾乔吞了吞口水,转过身道:“呃,回来了,好玩儿。”   项泽南一把拉过顾乔,将他扯进房间,边伸手关上门边说:“我有事和顾拾遗商议。”   正在捡东西的常灵不明所以地抬起头,看着门在自己面前嘭一声关上。   顾乔战战兢兢地跟着进了屋,“殿下……”   项泽南慢条斯理地在桌前坐下,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近宫里忙,你好了就入宫做事吧。”   顾乔点点头,这人当了太子是不一样了,几天没见,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说工作。   “陛下怎么样了?”   老三沉默片刻,“可能恢复不大好。”   “恢复不大好是什么意思?”   “因为他没办法一直保持清醒,也许会越来越严重。”   “怎么会这样呢?殷大夫都治不好他?”   老三皱眉,微微低着头,睫毛挡住了他好看的眼睛,“殷大夫说也许就一两年时间,父皇会彻底失去清醒的意识。”   “一两年……”   顾乔失了一会儿神,如果皇帝治不好,这江山将会很快交到继承者手上,那么…… 他长吁一口气,“也好,免的夜长梦多,老二那边什么反应?”   “那日他欲控制父皇立他为太子,父皇已经不再信任他,最近都不允许去他去乾阳殿请安。”   “没有抓到杜宇文?”   说到这个老三紧了紧拳头,“本来我的人已经抓到他了,但是被黄歧救走了。”   顾乔惊了,“黄歧那么厉害?在皇宫重围中把人救走?”   “我没有和他交过手,据吴恒说,他深不可测。”   顾乔在他身边坐下,“不过陛下现在把螺叠果的毒解了,就没有那么容易受控制了,被杜宇文跑了也没关系吧。”   老三抓住他的左手,抚摩上面的伤疤。这是在廉州的时候自己发疯给他咬伤的,疤已经淡了很多,只留下一圈凸起的牙印,微微泛着白。   “还不到放松的时候,何方知倒了,何贵妃还在呢。父皇这段日子毒发难熬,都是她陪着的。”   “陛下会因为这个重新宠爱二皇子吗?”   “很难讲,君心难测,” 老三想起什么,眼神黯了黯,“他本来就是个喜怒无常的人,很难说我这个东宫能不能坐稳。”   顾乔没见过他这么悲观的一面,有些担心,“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三摇摇头,“我只是想起了我的母后。”   他从未在顾乔面前提起过自己的母后,顾乔知道他定是有心事,回握住他的手,“可以告诉我吗?关于昭元皇后的事。”   老三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儿,“我懂事的时候,母后已经过世了,这些都是从大哥和太后那里听来的。我大哥小时候其实很受宠爱,父皇曾在几位宰相面前说过将来会立嫡长子为储君,所以我大哥从小就由当世大儒按照君王的标准来培养。他天资聪颖,父皇非常喜欢他…… 直到何贵妃入宫。   何贵妃入宫后,父皇很快厌弃了我母后。没过多久,项泽章就出生了。父皇便将所有的关注都放在了泽章身上,渐渐地连大哥的功课都不再过问。然后有一天,大哥生了一场病,从此瞎了眼睛,也不可能再有争夺储位的机会。我大哥说他那一场病是何贵妃害的,母后已经掌握了证据,但是父皇偏私,包庇了何贵妃。   可能是出于愧疚吧,总之第二年就有了我。但是母后诞下我不久之后,就驾崩了。”   顾乔看他低落的样子很想抱抱他,于是就站起来抱住了,“所以我们要赢,不止为了你,也为了昱王、为了昭元皇后。”   老三圈住他的腰,把头埋在他胸口,“如果我为了赢做了一些过分的事情,你会讨厌我吗?”   “什么事情?”   老三没有回答,他无法开口告诉顾乔,皇上恢复不好是他的手笔。   螺叠果是个奇怪的东西,如果在中毒期间服用了烈性的止疼药,会让毒很难解。止疼药用得越猛,就越会让毒素深入脑髓,直至不可能再恢复正常。   唐院正是个用药高手,很懂得如何将草药配置得刚好可以让人维持片刻清醒。在请来殷大夫之前,就已经保证了毒素无法可解。   他抱紧了顾乔,有些苦涩地想,这样一个正直又心软的人,若是知道了真相,会不会鄙夷我?   顾乔抱了他一会儿,他不说话,只把头埋在顾乔怀里蹭。   顾乔被他蹭得有些痒,放开手退了一步,“好痒。”   项泽南圈住他不让他走,“让我抱抱,我好累。”   顾乔立刻不动了,安安静静站着让他抱。谁知他抱着抱着手就开始不老实,顾乔按住他正在顺着臀部往下摸的手,“你干嘛?”   “你想我吗?”   顾乔没有回答,他又说:“我想你,我很想你很想你。”   顾乔捧着他的脸在他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项泽南却不想轻易放过他,追着他的唇站起来,跟他交换了一个极尽缠绵的吻。   院子里常灵和吴恒他们在聊天吃东西,说笑声清晰可闻,顾乔有些不好意思,微微错开脸,“不要了,大白天的……”   “嗯?大白天?” 项泽南在他耳边用气声说:“大白天你还画那种东西?你是不是画的我?怎么不把自己画完?”   顾乔僵了一下,就知道他要说这个,果然,在这里等着的。   他有些心虚地说,“那个,是答应了三和书局的,收了定金,总要把事情做了吧。”   项泽南亲他的耳朵,又顺着他修长的颈侧吻到瘦削的肩膀,“你脑子里哪里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做过吗?”   顾乔红了脸,“做…… 做什么?”   “做你画的那些,” 项泽南像小狗一样啃他喉结,“要不要我来帮你…… 找找灵感。”   顾乔不怎么认真地反抗,“外面有人……”   项泽南轻笑,“没有人就可以让我做吗?”   “不是……”   项泽南亲够了他的脖子,用两根手指钳住他的下巴,狠狠地亲了一口,“今天先暂时放过你,本宫还有事要办。你想我就去宫里找我,不许再偷偷画我的春宫,懂了吗?”   顾乔松了口气,心里又隐隐有些失望,别过脸小声地嗯了一声,“我明日去宫里上值。” 第48章   皇帝的身体状况无法理政,下了旨意由太子监国。   殷姑娘每日辰时为皇帝施针,药也已经服用过两日了。   何贵妃一刻不离地守在皇帝身边,圆润丰腴的体形渐渐变得消瘦,姣好的容颜也被恐惧和担忧添上了憔悴,像一朵盛开后即将枯萎的花。   皇帝依然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或者醒来不记得她是谁,拉着她的手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何贵妃就边掉眼泪边说,“陛下,我是你的梦卿。”   何梦卿是她的闺名,自从她当了贵妃,已经没有人这么叫她了。   殷大夫说皇帝中毒太深,已经无法可解,现在只能用针和药把他身体中的余毒清出去,使他不再受每日剧痛之苦,但是毒素已损害他的脑髓,没有办法再恢复如初。   何梦卿到死都不会说今日的局面是她和皇帝的亲生儿子一手造成的,她只盼着皇帝能够稍微清醒一点,好叫她能继续施展她的魅力让皇帝将她和她的儿子、她的父亲妥善安置。   何贵妃的手段只在这后宫中,女人之间的斗争她可以说是当之无愧的王者,可惜的是现在后宫中除了太后已经没人比她地位更高了。若是皇帝再不好起来, 她的手段又能对谁使呢?   泽章那孩子被宠坏了,从小到大要什么给什么,皇帝和贵妃只能爱他一个。   那年夏天,何梦卿派人去捂死刚刚出生的老三,被大皇子搅了。项泽章怀疑老大的眼盲是装的,于是把他带到正在修缮的御花园,故意让老大摔进深坑里,摔断了腿。在场的宫女都看见了,二皇子说,大哥,你往前走,再往前走,摸到树干了才能停下来。   13 岁的项泽北就无神地睁着他双那跟皇后十分相似的眼睛,直直地摔了下去。   嫡长子摔断了腿,这样的大事皇帝只是淡淡地送了些药材到皇后那里,没有骂泽章一句。   再后来,他看不惯太后最偏爱老三,央求皇帝把老三弄得远远的,皇帝也答应了。   这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长大的项泽北,怎会体谅皇帝在在朝中需要平衡局势的苦处。上官家手握重兵,不把兵权收回来,如何让这个心爱的小儿子坐稳江山?   母妃让他等,但是项泽章等不了了,他不能忍受项泽南抢走属于他的光环。父皇不给,他就用自己的方法去夺。   何贵妃擦了擦哭红的眼睛,服侍皇帝喝了药躺下,内侍来报二皇子来了。   她看了一眼熟睡的皇帝,轻声道:“让他进来吧。”   项泽章自知闯了大祸,提心吊胆地过了几日,皇帝不让他请安,他就知道遭了。   他进来把门关上,看了看床上躺着的皇帝,又看了看愁容满面的母妃,“他怎么样了?”   “不大好,但偶尔会清醒一下。”   项泽章急得不行,他现在才知道皇帝才是他最大的靠山。皇帝不好的日子,他在政事堂一点儿话语权都没有,现在众位朝臣都以项泽南马首是瞻,朝堂中哪里还有他项泽章的位置?   何贵妃看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又想到这一切都是他自作主张造成的,不禁埋怨了句,“当初让你等,你不愿等,如今这个局面…… 如何是好?”   项泽章目光沉沉地看着皇帝灰黑的脸孔,咬牙道:“把老三杀了。”   何贵妃看他还这个样子,心里又是气恼又是无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想什么?你若是杀得了老三,又怎么会是如今这般下场?”   项泽章听母妃这样说,好像是在怪自己没用,愤然道:“现在都成了我的错了?那我被老三杀了你就高兴了是吗?”   何贵妃吓了一跳,“你怎么说话的?”   “难道不是吗?现在外祖也下狱了,朝中那一帮墙头草马上就倒向了老三那边。我现在每天去上朝,看到他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就像在挖我的心一样!”   何贵妃见他还不明白,眼下最要紧的是在项泽南登基之前得到皇帝保证他们性命的承诺,项泽南和项泽北一个鼻孔出气,早已恨他们入骨。儿子居然还没有一点觉悟,还妄想着去争太子之位,她心下一片茫然,“那你要怎么做呢?”   “我……” 项泽章顿了顿,“我让黄岐把杜宇文救出去了,等到……”   “啪!”   项泽章话没说话,何贵妃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愚蠢!”   项泽章捂着被打的左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母妃,他从未挨过打,何贵妃这一巴掌把他打懵了。   “母妃?!”   何贵妃收回手,“你搞清楚一下你现在应该做什么,你已经败了!”   “败了?!” 项泽章提高了声音,“我只是运气不好!我就只差一点点了!要不是太后阻拦,现在太子已经是我了!”   何贵妃冷静道,“为何你父皇刚刚要拟诏,马上消息就传到太后那里了?为何杜宇文那么快就被老三的人找出来了?为何你每次都只差一点点?你想过吗?真的是你运气不好吗?”   项泽章退了一步,“我……”   “唐太医最是精通医药,你给你父皇用了那么久的螺叠果,他会看不出来?”   项泽章先是睁大眼睛,“母妃已经知道了?” 然后连连后退,不敢相信道,“你的意思是…… 这是老三的圈套?”   何贵妃无力地靠在桌子上,“原来我也没想通这一层,眼睁睁看着你犯下如此大错…… 直到他把廉州的殷大夫请来,我才明白,他这一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项泽章无法接受,颤抖着说:“不可能……”   何贵妃看他这样子到底还是心疼,握住他的手,“泽章,你听母妃的,这段时间…… 不要再轻举妄动,母妃会趁着你父皇清醒的时候为你求一个亲王,选一个好地方,做一辈子富贵闲王吧!”   项泽章跌坐在凳子上,嘴里仍喃喃地说:“不可能……”   顾乔回朝第一天,同僚们对他比以往热情了许多,从小黄门到大宰相都纷纷来慰问他的病情。从前很是瞧不上他的何派官员也主动向他示好,他很有些不自在,但还是不得不带上面具一一应付了。   这日是在政事堂议事。   太子殿下准时到了,冷峻的目光扫了一圈,在顾乔身上略作停留,随后不经意道,“这些日子诸位都辛苦了,今日坐着说话。”   内侍鱼贯而入,给每位官员搬来一张椅子,不明所以的还以为这是太子体恤下属,明白一点儿的就互相对视一眼,这是殿下体恤顾拾遗呢!   这日众官员不仅得到了一把椅子,还得到了宫中的银耳羹、芙蓉糕、糖蒸酥酪等等,等到下朝的时候,肚子也吃饱了。   项泽南敲定最后一个议题,“今日就到这里吧。”   内侍尖声道:“退朝。”   官员们站起来行礼,项泽南又道:“顾拾遗留一下。”   等到其他人都走了,项泽南拉起顾乔的手,“跟我去承暄殿用膳,今日有新鲜的小银鱼。”   因为皇帝病重,项泽南立了太子之后并没有搬到东宫去住,一切礼仪从简、一切用度照旧,赢得朝中一片赞誉。   顾乔一点都不饿,无奈道,“殿下,我又不是进宫来吃饭的。”   项泽南捏捏他的手:“我现在不好出宫,你多陪我一会儿。”   承暄殿在内宫的西边,从政事堂走路过去要小半个时辰,项泽南给顾乔准备了马车。   他看到这个眼熟的鹅黄色马车就想起刚从廉州回来进宫的那一天,马车里还是一样的装饰,不过坐垫换成了薄一点的。   “你那个时候看到我,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什么时候?”   “我从廉州回来,进宫见皇上那次。”   项泽南笑了,“我没看到你啊,我只是看到有一个文官,大冷天的,穿得又很薄,又很痩。为了避免他生病影响我昊国朝廷正常运作,所以不得不把马车暂时借给他而已。”   顾乔只觉得他最近越来越油嘴滑舌,自顾自闭目养神,并不理他。   在承暄殿下了马车,听到里面有女孩子的笑声,项泽南脚下顿了顿,顾乔马上道:“殿下若是不方便,微臣就先告退了。”   “没有不方便。”   项泽南走在前面,但没有再牵着顾乔的手。   太后坐在堂中,左手边坐着一个穿着郁金黄裙的年轻女子。   顾乔见了太后,忙下跪行礼:“微臣顾乔给太后请安。”   “顾拾遗不必多礼,来一起坐,” 说罢又转头指了指那年轻女子身边的椅子,示意项泽南坐在那里,“婉晴都等了你好久了。”   林婉晴是太后的侄孙女,年芳十八,长得明眸皓齿,肤如凝脂,是个美貌的女子。   顾乔察言观色,明白了太后这是给项泽南安排太子妃来了,自觉多余,又不好马上说要走,只得闷闷地坐在一边。   “三哥,” 婉晴的声音轻柔,如她人一样娇美,“刚才太后还在说,小时候游湖,我们两个都不会水,结果坐的小船翻了,在水里扑腾了半天,才发现站起来水才没过腰间。”   她轻轻地笑,“三哥,你还记不记得?” 第49章   “哦,记得啊。”   项泽南没有坐太后让他坐的那个位置,而是在顾乔身边坐下。   太后微微垂下眼,目光从眼角扫了扫顾乔,又对林婉晴笑道:“看来你三哥今日政务繁忙,下了朝还要召朝臣到宫中来接着商议。”   林婉晴看了一眼顾乔,有些惊讶这个文官长得如此标致,她抿了一下嘴,又看一眼项泽南,“三哥若是还有事要忙的话,婉晴就先回去了。”   项泽南还没答话,太后又道,“事情哪里有忙得完的,你三哥刚刚监国,是要上点心,不过说几句话的时间还是有的。你们两个青梅竹马,从小感情最好,他啊,跟你说话最是放松不过了。”   林婉晴低下头用手指拂了拂鼻尖,脸颊上腮红的颜色又深了一点。   项泽南像是没听懂似的,竟大大咧咧地坐在那里嗑起了松子。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还是太后镇定,她又说:“老三,小瑶池的睡莲开了,你带婉晴去看看吧。”   “好,” 项泽南一口答应了,“改天吧,今日还有事要处理。”   又不尴不尬地说了几句话,太后吩咐宫人上菜,用过膳后,便带着林婉晴走了。   “殿下,” 顾乔躬身行礼,“微臣也告退了。”   “你别听太后乱说,没有什么青梅竹马,就是小时候见过几面而已。”   顾乔依然是一副下对上的恭谨样子,“是。”   项泽南对宫人说,“你们都下去。”   内侍宫女们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走在最后的那个脸圆圆的小宫女转身关门,看到太子殿下伸出手去搂顾乔,顾乔后退一步躲开了。   老三好看的眉头微微皱起,“你不信我?”   “殿下,” 顾乔身子躬得更低了,“立妃是迟早的事,还请殿下三思。”   老三强硬地把他拉进怀里,用宽大的手掌揉他的头发,“你不要多想,我会处理好的。”   顾乔伸手摸了摸被弄乱的发髻,板着脸道:“还请殿下以国祚为重。”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说完又在他额头上亲了一口。   就这几句话,顾乔琢磨了一晚上,什么叫 “我知道了,你放心吧”——他这是准备立妃了吗?   心里有个声音在说,顾乔,你个没出息的!赶快离开他吧!又有一个声音在说,再等等,再多给我一些时间……   翻来覆去睡不着,随便穿上一件外衣走出门去。   月光静静地流淌在昱王府的房屋草木上,给王府披上了一层银霜。   他信步来到小湖边,见圆月落在水中,又被水波荡成了粼粼的碎片。   已是夜深人静,他猛地发现不远处的湖边竟坐着一个人——是昱王。   不知该不该上前打搅,转身欲走,刚刚踩上石板小路,就听到昱王说,“顾拾遗,既然来了,何不过来说说话。”   顾乔有些惊讶他的耳力,光这样就能听出是谁来。   他走过去站到昱王旁边,想起老三前两天跟他讲的事情,心里对昱王多了几分亲近,“殿下今夜也无眠?”   “日夜对本王来说并没有什么分别,倒是顾拾遗,夜不能寐,是因为我那太子弟弟吗?”   顾乔愣了一下,不知道昱王为何突然说这个,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昱王自顾自地往下说:“你们两个的事嘛,我不好说什么。不过你既然决定要和他搞在一起,就要做好面对一切的心里准备。太后那边是不小的阻力,她是不会同意的。要说服那个老太婆很困难,不过有你的支持,老三应该也能应付……”   “昱王殿下可能误会了什么,” 顾乔听他越说越远,忍不住打断他,“臣和太子殿下还没有到昱王您说的这一步…… 我身为臣子,如何能对储君有如此非分之想呢?”   “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 昱王语气有些惊讶,随即又想明白了似的,冷笑了一声,“你把本王的弟弟当成秦楼楚馆的玩物吗?”   顾乔饶是早就见识过这位王爷的喜怒无常,这时候也要被他吓跪了,“臣没有这个意思,臣只是……”   昱王转过头来,阴恻恻地说:“你只是想跟他来一段露水姻缘?等到他登基称帝你就可以全身而退,继续做你的圣贤官?”   顾乔就着月光看到他的眼睛,那在黑暗中泛着幽光的眼珠子似乎正穿过自己这一身皮囊看穿了里头浅鄙的灵魂。   他被震得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太子殿下…… 总归是会有太子妃的。”   昱王把头转回去,背对着他,“你太不了解老三了,如果有你,他就不会有别人。”   顾乔第一次听到旁人对他剖白项泽南的心思,睁大了眼睛,听到自己的心跳在静谧夜里格外吵闹,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堵得他喘不过气来。   “那么你呢?你会不顾一切和老三相守吗?”   顾乔静默了。   昱王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他的回答,用一种嘲弄的口吻说:“我知道了,你既不信任他,也不信任你自己。”   “滚吧,你不配爱他。”   顾乔呆立在湖边良久,昱王什么时候走的他都不知道。   那句话就像一根棍子,狠狠地敲在他的头上:你不配爱他!你不配爱他!   夜晚的风有些凉,顾乔有些发昏。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去,怎么躺到床上的。   闭上眼睛就看到昱王用那双跟老三相似的眼睛盯着自己,然后那双眼睛的主人变成了项泽南,他说,你不配爱我。   顾乔在睡梦清晰地感觉到有人在用钝刀子剜自己的心,疼痛感顺着胸口传遍四肢百骸。他睁开眼睛,外面还黑着,好像永远都不会天亮。   廉州的夜曾经也这么长,那时候老三身体剧痛,他觉得每个夜晚都长得没有尽头。   在顾乔不长的人生中,从未试过和别人产生这样复杂的感情。他虽然是个顶聪明的人,但他那考得了状元、治得了一方的脑袋就是想不明白他和相泽南要怎么办。   稀里糊涂的,在廉州是舍不得那个小傻子,回了京是舍不得老三。他给了自己很多次告诫,下了很多次决心,但是相泽南一站到他面前,他心里的那些防御工事就自动坍塌瓦解。   他舍不得,他舍不得离开、舍不得看不到那个人、舍不得看到那个人和别人在一起。   顾乔扪心自问,有朝一日老三大婚,他真的甘心退而为臣吗?   不是的,只要稍微想一想都会痛不欲生。   所以他既不舍得离开项泽南,又不敢全心全意去爱。   顾乔想,昱王说对了,我不配爱他。   第二天一大早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在朱雀大街上,正好遇到了唐补阙的马车,顾乔请唐补阙帮他告了个假,便回自己家了。   不能被项泽南看到自己这个废物的样子。   他不敢回昱王府,怕被昱王看穿自己的软弱。   一个多月没回家了。   那日和老三吵了架,接着就被黄歧从家里掳走,这一个月过得兵荒马乱,此时踏进了自家房门,终于感觉心里稍稍平静了些。   一夜未眠的他一头倒在床上,铺天盖地的困意袭来,衣服都没脱就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在轻轻唤他的名字,顾乔以为自己在做梦,翻了个身继续睡。   一只温热的手掌伸过来摸他的额头,熟悉的味道立刻就充满了鼻腔。   顾乔心中悸动,醒了过来。   “你不舒服吗?怎么不去昱王府呢?”   项泽南坐在床边上看着他。   顾乔一下子清醒了,“殿下,你怎么来了,今日不是有朝会吗?”   “朝会交给张侍中了,等他们讨论完了我再回去拍个板就行。”   顾乔不赞同地指出,“太子殿下刚刚开始监国,不可如此懒惫。”   “好了,顾拾遗,本宫知道了,” 项泽南用脸贴了贴他的额头,“不烫。”   “我没事,就是昨天夜里没睡好。”   “我听唐补阙说你生病了,到昱王府又找不到你人。还好有侍卫看到你回了这里。”   顾乔想起昱王说的话,忍不住满腔委屈地抱住他的腰,心里又无比唾弃自己,抱了一会儿才说:“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顾乔脸埋在他腰上,闷闷地说:“因为我是一个又自私又懦弱的人。”   项泽南把手插进他的头发里轻轻揉他的头皮,“为什么这么说自己?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发生什么事。”   “是因为林婉晴吗?”   顾乔把脸埋得更深了,使劲摇头,“不是!”   项泽南的大手按住他后脑勺,“别蹭了,要硬了。”   顾乔立刻顿住,才发现自己脸埋在那个地方,隐隐约约感觉鼻尖碰到了什么东西,满脸通红地抬起头来。   项泽南一脸坏笑,亲了亲他殷红的嘴唇,“你脑子里是不是又在想什么回廉州去做司马?” 又亲了一口,郑重声明:“我不会放你走的。”   “可你总会要有太子妃。” 顾乔小声地说。   项泽南挑眉,“谁说的?我没有这个打算。”   “那皇后总会有吧。”   他坏笑的样子更明显了,理所当然道,“皇后会有,不过还是不放你走。”   顾乔心里空落落的,心说你不是说不会有别人吗?但又觉得这话问出来特别卑微,只好干脆闭了嘴。   项泽南又亲亲他,“不要胡思乱想了,你回昱王府吧,王府安全,你在这边我不放心。”   “嗯,我想拿点东西,晚些时候过去。”   “那你乖乖的,今天休息好了明天进宫来。”   “好。”   朝会上还有一众大臣等着他回去,太子不敢久留。他留了一个侍卫在这里保护顾乔,自己匆匆回宫了。   顾乔心里也不知是苦是甜,他自暴自弃地想,不配爱也爱了,卑微也好,软弱也罢,若真是有那一天,就剃了头发跟着法章遁入空门吧。 第50章   第二日从政事堂出来,一个小内侍快速地迈着小步子追上顾乔,在背后叫他:“顾拾遗,还请留步。”   顾乔脚下停住,回头看他,“小公公?”   那小内侍指了指自己,“顾拾遗还记得小的吗?”   “你是……” 看着有点面熟,顾乔回想了一下在那里见过这张脸,“你是翟公公身边儿的?”   “哎!” 小内侍见顾乔还记得自己,高兴起来,“顾拾遗叫小的小安子就可以了,现在小的跟了太子殿下。”   “哦,小安子。有什么事吗?”   小安子道,“太子殿下请顾拾遗去小瑶池看睡莲。”   顾乔想起前两天在承暄宫见到林婉晴的事,太后让老三带林婉晴去看睡莲,今日恐怕那女子也在,他不大想去。   “我还有点事,麻烦小安子跟殿下回话,就说我已经出宫了。”   小安子急了,“这可不行,太子殿下要小的把您带过去,要是您不去,我一个人回去了,殿下肯定会生气的。”   顾乔真不想去,“可是我真的有事,殿下会谅解的。”   小安子要哭了,“殿下会谅解您,可不会谅解我啊,小的才刚到太子身边儿。这办的第一件事儿就办砸了,殿下指定会把我退回去!翟公公会把小的屁股打烂!小的求您了!”   顾乔看他年纪不大,一张稚嫩的小脸眼睛鼻子嘴巴都皱到一起,又为难又害怕,只好叹口气道,“那就有劳小安子带路了。”   “诶!” 小安子瞬间高兴起来,脸上哪里还有一点儿刚才的委屈样。顾乔莫名觉得自己被骗了。   小瑶池是皇宫的一处胜景,因为其每到春末夏初的睡莲开得形影妩媚而闻名。   有时皇帝会邀请朝中官员前去观赏,在昊国朝堂中有一种说法,就是去过小瑶池的官员才算是御前近侍,有望成为股肱之臣。在京的官员都以去过小瑶池为荣。   太子监国以来,顾乔是第一个被邀请去观赏小瑶池的。   几个走在后头的官员听见了小安子说的话,都向顾乔投来了羡慕的眼光。   说是小瑶池,其实一点也不小,占地有一整个宫殿的规模。池中睡莲在拥挤翠绿的叶片中间盛开,白的红的紫的黄的粉的蓝的,像是仙女散花落在绿色的圆盘中间,怪不得叫小瑶池。   池边的四角飞檐亭中坐着两个人,可不就是太子和林婉晴么?   顾乔磨磨蹭蹭地跟着小安子往那边走,心里再不情愿,还是得面上带着笑意地过去。   “太子殿下。”   顾乔对着项泽南躬身行礼,转身面对林婉晴的时候不知道该叫什么,项泽南介绍:“这位是建安郡主。”   于是顾乔又行礼,“给建安郡主请安。”   不等林婉晴说话,项泽南就道:“顾拾遗快过来坐。”   顾乔在圆桌旁选了一个远离他们两人的位置坐下,项泽南又道:“坐那么远干什么,过来坐在本宫旁边。”   顾乔只得挪过去,屁股沾了点凳子,从脚到头都散发着不自在。项泽南在桌子下面牵住他的手,稍用力捏了捏,让他安心。   “守得莲开结伴游,约开萍叶上兰舟。” 林婉晴望着满塘的荷花念了句诗,将手搭在项泽南的小臂上:“三哥,我们去泛舟荷塘怎么样?”   项泽南不动声色地挪开了手,转头问顾乔:“顾拾遗想不想去?”   “微臣怕晕船失态,殿下和郡主去吧。”   项泽南道,“那我们就不去。”   林婉晴目光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转了一圈,有些气闷。今日太后让人接她进宫,说是太子邀她赏莲,她在家精心打扮了一早上,进了宫又等了半天。好不容易等到太子下朝,才说了几句话,这文官又来了,上次也是他!   那两人又开始说起了自己听不懂的政事,什么物价上涨,要收紧铸币了,什么南边的雨季要来了,要安排防汛了。林婉晴听了两句就觉得无趣,好好的小瑶池变成了政事堂,她嘟着嘴巴撇开脸。   动作大了些,头上的金钗掉了下来。那金钗是她最喜欢的镂空祥云,上面嵌着西域的蓝宝石,她生怕把宝石摔掉了,赶忙弯腰去捡。   还好宝石还牢牢地镶嵌在祥云之上,她捡起钗子,抬头看见太子浅黄色的衣袍上有一双十指交握的手!   太子和顾乔!   林婉晴心如擂鼓,静静地捡起钗子握在手上,那两个人还浑然不觉地说着南边的水患。   她站起身来,“三哥,顾拾遗,我去那边走走。”   项泽南对她笑了一下,说好。   他的笑还是和以前一样迷人,但林婉晴此刻已经无法回他一个浅笑了,她想快点离开这里,离开这张桌子,离开这个亭子!   太子是断袖?和朝臣?!   她心神不宁地往石桥上走,立刻有侍女跟上,她回头道:“不要跟着我!”   侍女停下。   林婉晴第一反应是要告诉太后,就像小时候被哪个皇子欺负了她只要告诉太后,太后就会替她出头,为她做主。   可是…… 可是…… 那可是太子!   她又冷静下来,太子不可能娶一个男人,若是她睁只眼闭只眼,只要太子立她为妃,今后做了皇后,谁又会在意皇帝有没有几个小男宠呢?   皇家的男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就算自己的父亲和母亲那样恩爱,父亲一样有三妻四妾,这么多年,母亲也过来了啊!   不就是个男宠吗?总比女人好,女人还会娶回家生孩子…… 可是,到底不甘心啊!   林婉晴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此时心烦意乱,一面学着母亲那样冷静地分析利弊,一面又觉得那双十指相扣的手揪得自己的胸口疼。   顾乔和太子在亭中说话,突然听到石桥那边侍女大叫:“救命啊!郡主落水了!”   池中一个人影扑腾,溅起的水花就像一朵盛开的睡莲。   顾乔立刻站起来往石桥那边跑去,一边跑一边把头上的官帽取下来、身上的腰带解开,官服脱了随手扔在地上,跑到郡主落水的地方没有任何停滞地跳入水中。   项泽南看到顾乔跳进池塘,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自幼在北疆长大,没有学过游泳,他不知道顾乔竟然会水。   只见那人下了水倒是比在地面上还轻松,修长的身体在水中舒展,游水的姿势优雅从容。   他一只手从背后穿过林婉晴的腋下抱住她的肩膀,林婉晴拼命挣扎,本能地把顾乔往水里按,项泽南看到顾乔呛了几口水,拳头都攥紧了。   顾乔紧紧地抱着林婉晴,安抚她:“没事了,郡主,没事了,放松,我救你上去。”   林婉晴被顾乔抱着,渐渐平静下来,仰面靠在顾乔身上,顾乔驮着她游到了池塘边。   这时侍卫们才赶过来,合力把两人拉上了岸。   项泽南看林婉晴还在发抖,哭得停不下来,脸上也不知是泪还是水。但他没有过去安慰,只是吩咐宫女:“把郡主送到太后宫里去。”   他搂着顾乔,也不管他自己的衣服也被沾湿了。他个子比顾乔高,将脸贴在顾乔头顶湿漉漉的头发上,“跟我去承暄殿。”   小安子抱着顾乔刚才丢下的衣物跟在后面。   项泽南看到顾乔穿上自己的底裤和里衣,目光沉了沉,感觉有点燥热,掩饰地清了清嗓子,“快点把姜汤喝了。”   顾乔打了个喷嚏,项泽南立刻叫人宣太医。顾乔赶紧拦住,“宣太医太小题大做了,我没事,现在这个天又不冷。”   小安子道:“小的听说落水受凉,喝完姜汤用被子捂暖和就没事了。”   顾乔赞同道,“就是,不用叫太医来,太兴师动众了。”   他喝了姜汤,项泽南就拉着他往里走,并对跟在后面的小安子说:“不用跟过来,你让他们都不要进来,顾拾遗要休息。”   小安子应了,收拾了碗出去,把门关上。   项泽南把顾乔按在床上,抖开被子把人裹起来,咬牙道:“捂暖和!”   顾乔笑个不停,“真没事,你干嘛?”   项泽南撑着头看他,“你怎么会游泳的?我都不知道。”   “小时候,跟我父亲学的。”   “你还会什么我不会的?嗯?”   顾乔笑得眉眼弯弯,“殿下想学,臣可以教你。”   项泽南想起刚才在水中他抱着林婉晴的样子,胸口有点不舒服,“你教我游泳也在水里抱着我吗?”   “那是救人,要是教你游泳的话,我就拿根竹竿让你牵着。”   项泽南想了想那场景,“太坏了。你这是谋杀亲夫。”   顾乔有些苍白的脸上浮起一层血色,“什么亲夫,殿下不要乱讲。”   项泽南靠近他,语气危险,“难道不是?”   顾乔别开脸,“我们又没做什么……”   “那就做点什么。” 顾乔后面的话被项泽南吞在了唇齿间。   这个漫长的吻让他有些呼吸困难,太子殿下亲得很凶,舌头搅着他的口腔,他合不住的嘴巴泄出点点破碎的喘息。   项泽南喘着粗气,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刚才你在外面脱衣服的时候我就想亲你了,你怎么这么野?”   “什么野…… 我那是救人!”   项泽南再次堵住他的嘴巴,“那你也救救我,我也要溺水了。” 第51章   顾乔晕头转向,被他探进被子的手扯掉了腰带都没发现。   老三的裤子穿在他身上大了很多,动两下腰就轻易地滑下去了。   项泽南一边吻他一边握住他半硬的地方。   顾乔捏着他的肩膀轻轻喘息,“殿下……”   “嗯……”   项泽南把脸埋在他脖颈,用鼻尖描摹他的曲线,手上很有技巧地动着,顾乔很快就受不了了。   他头发也乱衣服也乱,身上还黏糊糊的,太子却依旧端端正正地穿着蟒袍,神色自然,一点儿看不出来刚才干了什么。   “现在暖和了吗?”   顾乔把被子拉起来蒙住头,“暖和了……”   蒙了一会儿又往下扯了扯被子,露出一双水汽氤氲的眼睛。   他看了看项泽南那个地方,“要不要我帮你?”   “不用了,先欠着,我要算利息。”   “你要怎么算利息?”   项泽南俯身靠近他的耳朵说了一句话。   顾乔满脸通红,立刻把被子裹紧。   闹了一阵,宫人来报说皇帝传太子过去。   顾乔也换好衣服准备离宫,跟项泽南一起出了承暄殿。   皇帝的情况一日不如一日,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老是觉得自己还是几岁的孩子,天天拉着何贵妃要父皇要母后。   太后去看他的时候他又认不出来,逮着太后叫皇祖母。   太后抹了几回眼泪,干脆经也不念了,就跟何贵妃轮流守着皇帝。   二皇子去了几趟,皇帝都不认识他,干脆去也不去了,整日在春晖殿闭门不出。偶尔会从殿中传出丝竹之声,有宫人跟太后告状说二皇子在宫中夜夜笙箫,太后只点头说知道了,并没有要干涉的意思。   何贵妃暗中观察太后的态度,战战兢兢总觉得是要秋后算账的样子。她不确定太后知道多少,项泽南手上又有多少证据,这种不知道会不会死、什么时候死的感觉折磨着她,每天都像是走在尖刀上。   项泽南到乾阳殿的时候太后也在,他规规矩矩行了礼,皇帝招招手要他到跟前去说话。   皇帝在床上斜靠着,螺叠果的毒耗尽了他全部的生气,短短月余,竟是老了好多岁。   皱巴巴的脸上泛着死气的黑,跟项泽南刚回来时见到的父皇判若两人。   “下月初三,朕将禅位于你。” 皇帝怕自己清醒的时间不多,说话开门见山,“朕退位后,立刻搬去客青山行宫。”   项泽南跪在床边,握住皇帝枯瘦的手,“父皇……”   皇帝拍拍他的手让他不用多说,“朕的身体…… 今后怕是难以为继,这天下就看你的了。”   项泽南并不是皇帝最满意的儿子,喜欢也谈不上多喜欢,在这个时刻却也没有选择了。   他继续道:“短短两月,五位宰相折了两个,张之霖、王允栋、周冕是可以用的,你另酌情提拔两位。朝中官员不宜大动。今日朕已下诏处置何方知一案,今日以后莫要旧案重提。泽章是你的手足兄弟,朕封他为逸王,封地在偃州岛,让他即日启程前往封地,你即位后需保他一生无虞。”   这是在要求项泽南承诺保护二皇子的性命了,尽管最爱的这个儿子差点要了他的命,但还是支撑了最后一刻的清醒换他一世太平。   项泽南一一应了。   皇帝颤抖的手指了指翟公公,翟公公从手上的剔红长盒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禅位诏书平铺在桌上,庄重地盖上了玺印。   皇帝看着玉玺落印,长叹一口气,脱力地闭上了眼睛。   项泽南把皇帝扶着在床上躺好,太后给他盖上了被子。   太后在皇帝床前站了了一会儿,对项泽南道:“你跟我来。” 示意太子跟她出去。   项泽南跟着太后的步辇走到慈明殿,一路无言。   他敏锐地感到太后有些不快,只是不知是因为父皇还是因为别的。   太后把他带到殿中,屏退左右,然后对他说:   “跪下。”   项泽南不明所以,但还是老实跪在地上,“皇祖母?”   “你可知本宫为何让你跪?”   “孙儿…… 不知。”   “你和左拾遗顾乔是怎么回事?”   项泽南像是被人打了一闷棍,他和顾乔的事情只有昱王知道,为何太后会有此问?   他试探着回答:“孙儿认为顾拾遗是可用之材,故而亲近了些。”   太后侧过身去,斜眼瞧他,“怎么个亲近法?”   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太后又道:“太子亲近下臣亲近得不近女色了,这顾乔究竟是可用之材,还是祸国之材?!”   “皇祖母!” 项泽南急道:“顾乔为昊国、为儿臣鞠躬尽瘁、夙兴夜寐,皇祖母不可如此偏见!”   “本宫只后悔没有早日为你安排择妃之事,才让奸臣趁虚而入!那次他在御书房昏倒你抱他去你殿中本宫就觉得不对,没有哪个皇子会频繁邀请前朝官员到自己寝殿。你若是认为本宫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连这点事情都看不出来,也未免太天真了些!”   项泽南听她这么说明白大概是林婉晴对她说了什么。   今日他关心则乱,只想哄顾乔开心,因而故意冷落了林婉晴,也许被她看到了什么。   加之她落水,顾乔下水去救,他对顾乔的关心爱护确实表现得过于明显。   女人的直觉有时候就是这么敏锐得可怕。   索性也不再遮遮掩掩,耿直承认了,“皇祖母,儿臣是一定要让顾乔留在身边的。”   太后皱起眉头,“留他在身边就留他在身边,不过是个佞臣罢了!但你身边也不能没有女人!你若是不喜欢林婉晴,本宫再为你安排别人!”   “顾乔不是佞臣!”   项泽南膝行几步到太后腿边,拉着太后的衣角,“皇祖母,孙儿是非顾乔不可的!若是要留他在身边,孙儿身边就不能有女人!”   “好一个非他不可!好一个身边不能有女人!” 太后气急,“他顾乔以一己之力绝了你的的嗣,这样的臣子应当立刻斩杀!”   项泽南埋头酝酿了一会儿情绪,再抬头的时候已是泪流满面,他抱着太后的腿,仰面哭道:“皇祖母若是要斩杀顾乔,那就是斩杀孙儿!”   项泽南自从八岁去了边疆以后就没再哭过,小时候在太后面前倒是哭过很多回,这时隔了十几年只好又故技重施。   太后看到他那么大一个人竟哭得像个孩子,不禁也有些心软,双手扶他起来,“哎,你这又是何苦。”   项泽南抽抽泣泣,哭着哭着也带了点真情实感,“孙儿自幼丧母,从未体会过母爱是什么感觉,所幸有皇祖母疼爱,才不至于童年凄凉。这么些年,父皇不疼、兄弟不亲,除了皇祖母,顾乔就是唯一真心爱我的人!如今羽翼未丰就要继承天下重任,孙儿心中也是惶恐不安,若是没有知心知情之人陪伴,孙儿也不知道该如何坚持下去。皇祖母难道忍心看孙儿还未经历过人间情爱就活成一个孤家寡人?”   太后被他一番表白说的心疼,差点给他绕进去,不过很快还是抓住了重点,“皇祖母没有不让顾乔陪你,只是,你不能没有子嗣,不能没有后宫!”   项泽南躬着高大的身子委委屈屈地缩在太后怀里,眼泪蹭了太后一身,“子嗣是一定会有的,皇祖母放心。不必再为孙儿安排,孙儿心里有数。”   太后得了保证,疼惜地抚着他的背,“生在皇家就是身不由己,本宫答应你不为难顾拾遗便是,你莫要再哭了。”   太后向来对自家孙辈十分宽容,而项泽南又是他最喜欢、这么多年放在心尖上长大的孩子。他幼时便离开京城到边疆去吃苦,心里对他的疼爱也是比其他孩子都多了几分。   项泽南从未祈求过太后什么事情,这时为了一个男人哭成这样,太后虽然心里觉得荒唐,但也不忍心再责备他。   要怪只怪皇帝太偏心,让这孩子从小缺少温暖,才这么容易被人哄住了。   不过说起来,这深宫里的荒唐事也不止这一回,只要不影响皇嗣也就随他去了。   项泽南早就打定主意此生除了顾乔再不会有别的枕边人,从当了太子开始就已经在安排物色族中合适的小辈了。太祖在位时也曾发生过子嗣稀薄从宗室过继的事情,倒也有先例可循。   太后留他在慈明殿中用膳,又让人拿了冰来给他敷眼睛。   项泽南本来还担心自己哭不出来,没想到话一打开竟然越演越入戏。想到顾乔那个古板的性子,都不用多激烈的手段,只要太后出面敲打,说几句家国天下古圣先贤就能让他退缩妥协。想着想着就成了真哭,演得太过,不小心把眼睛给哭肿了。   他本想正式即位登基后再跟太后摊牌的,这回临场发挥竟然效果出乎意料。   用完膳又陪着太后说话,索性把廉州时怎么跟顾乔认识的,顾乔怎么帮他救他,两人怎么暗生情愫,都添油加醋给太后讲了。   太后听了凝思许久,终于叹口气道:“也该是一段姻缘。”   项泽南知道这一关算是过了,不过怎么过的就不要告诉顾乔了。   谁能想到果敢刚毅的太子殿下还有这一手呢。 第52章   自从皇帝下诏确定了太子登基的时间,昱王便不再用白纱蒙着眼睛。   他眼睛长得很好看,是跟老三相似的一双瑞凤眼。不笑时眼尾微微上翘,配上他那张常年慵懒冷淡的脸,即使无神地望着你也会让人感觉有几分威严。   府里的人摸不清楚他到底能不能看见,蒙了这么多年,大家都习惯了,这时突然能在昱王的脸上看见一双眼睛,几个平时不怎么规矩的下人都开始谨小慎微起来。   何方知下了狱,二皇子在宫中闭门不出,皇帝又成了个傻子,似乎并没有再装盲的必要。   只不过昱王懒得看见,只要看不见很多事情就可以假装不知道,不想说的话可以不说,不想做的事可以不做。   他每日仍然让人推着上临湖小楼,有时候也会在湖边坐坐。   盛夏清晨的风带着对岸的花香拂过水面,这是昱王每年最喜欢的一个季节。他尤其怕冷,只有在这个时节是最好过的。   太阳升起来以后,水面反射的光线刺得他眼睛有些睁不开。   跟着他那个仆人刚才被他打发去拿杯子,这时还没回来。他又不想等,干脆自己转动轮椅往小楼那边去了。   沉重的实木轮子碾在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太阳晒得他苍白的皮肤有些发烫,他手上加快了动作想早点到屋子里去。   咔哒一声,左边的轮子卡在一块坏掉的石板里了。他用劲往前滚,轮椅往上动了一点,又掉下去,碾得破石板的缝隙更大了,这时进也进不了,退也退不动,只得困在原地。   他平时不喜人接近,下人们看昱王在湖边坐着也不敢随意过来,这时府里的人都不知道自家王爷被一块破石板给困住了。   昱王心情烦躁得想骂人,折腾出一身薄汗,还一寸都动不了,反而有越陷越深的趋势。   身后突然有一双手握住了轮椅的把手,轻轻巧巧将轮椅抬起来,把那只可怜的轮子从缝隙里救了出来。   昱王心中一惊,他装盲多年,耳力十分敏锐,此时竟丝毫没有发觉后面来了人。若来的是刺客,只怕自己现在已经死了。   他没有回头,身后的那个人却自顾自推着他往前走。   “是谁?”   身后的人没有回答,走了一段,那个人才带着调笑的声音说,“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啊,还是又别扭又固执,活该讨不到老婆。”   昱王一愣,浑身紧绷的肌肉松懈下来,坐直的后背靠回轮椅上,“是不如上官小将军风流,去一趟北疆惹得京城的闺中小姐们泪沾满巾。”   上官博雅没有问他要去哪里,就推着他往小楼而去,昱王也心安理得地让这位刚刚在北疆立下大功的正四品昭武将军伺侯自己。   取杯子的下人双手捧着镶金玛瑙杯小跑着追上来,看到上官博雅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跪下磕头:“上官将军。”   上官博雅取过他手里的杯子递给昱王,“还用着呢,这次走得急,没来得及给你带礼物,下次给你弄个更好的。”   昱王将杯子拿在手里把玩,嘴角翘了翘,“这个用着很好,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才到,我接到消息就马上往回赶,生怕错过了老三的登基大典,还好赶上了。”   上官博雅跟项泽南在北疆时,既是表兄弟又是亲密战友,感情非同一般。老三立太子时他正带军深入北蛮腹地,没能回京祝贺,这次登基大典是无论如何不能缺席的。   “那你什么时候走?”   “哟,我这才到呢就盼着我走啦?” 上官博雅推着轮椅小心避开凹凸不平的路面,嘴上却道:“这么不想见到我早知道我不来了。”   昱王常年冰冻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那你现在就走,反正我府上的侍卫也拦不住你。”   “那不成,我在北疆时最想念的就是昱王府里的厨子,今天还要请王爷赏脸让小弟解解馋。”   昱王哼道,“我府上的厨子不招待跳墙进来的人。”   上官博雅抿嘴笑出一个浅浅的梨涡,“小弟不是想给表哥一个惊喜吗?”   说话间到了小楼,上官博雅熟门熟路地推着他从楼中隐蔽的斜坡上到二楼,然后就毫不拘束地躺在窗边的矮塌上。   “哎,还是这里舒服,” 他蹬掉靴子,双手枕在脑后,仰面躺着,“自己家都没有你这里舒服。”   “小将军若是喜欢这矮塌,本王可以送给你。”   “啧,” 上官博雅斜睨他,“这是矮塌的事儿吗?”   说完又盯着他眼睛看了一会儿,“你还是不蒙白纱好看,明日一过,你就不用装了。”   昱王道,“何方知昨天死在了狱中。”   “嗯,我听说了。”   “何梦卿和项泽章还活着,皇帝要老三保他们母子平安,他这是防着我呢!”   上官博雅转头看他,湖面粼粼的波光印在他的脸上,在他眼底染上如泪般的晶莹。   “要我帮你出手吗?”   “什么?” 昱王有点震惊,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上官博雅坐起来,认真地看着他,“我杀过很多人,不介意再多两个。”   昱王愣了愣,旋即笑了一下,“算了,老三才刚刚登基,不要给他惹麻烦。”   上官博雅撇了撇嘴,又躺下去,“你果然还是什么事情都以项泽南为先。”   昱王不再说话,上官博雅躺了一会儿又想起什么,“老三登基以后就要立后了吧?是林家的姑娘?我怎么瞧着林家不怎么热闹啊。”   说到这个,昱王哈哈大笑起来,“你可以等着这场好戏看完了再走。”   “什么意思?”   “左拾遗顾乔,你认识吗?”   上官博雅想了想,“听过,好像是前两年的状元,他怎么了?”   昱王故作神秘,“过段日子你就知道了。”   上官博雅再问,他却什么也不肯说了。   顾乔一连好多天没回昱王府,太子把他拘在宫里让他跟礼部安排大典的流程。   虽然已经一再精简,但是这毕竟是新帝登基,该有的环节还是一点都不能少。再加上还有一个禅让仪式,这是昊国历史上没发生过的,礼部官员也是焦头烂额。   顾乔天天在政事堂跟几位大员们商议典礼的事,项泽南倒是乐得轻松,轻飘飘一句听顾拾遗的就把麻烦推给顾乔了。   朝中官员都知道顾乔是太子面前的大红人,将来进政事堂几乎是铁板钉钉的事,说不得就是新帝面前最受宠的大臣。于是大事小事都拿来跟顾乔请示汇报,弄得顾乔每天都忙得脚不沾地。   最后一遍将流程核对完毕,已经是深夜了。   顾乔困得昏头昏脑,随便洗了洗就准备到值房去睡觉。   小安子迈着又小又急的步子跑进来,“顾拾遗、顾拾遗、太子殿下来了!”   顾乔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一头倒在塌上,摆手道:“不管不管,老天爷来了我都要睡觉。”   小安子被他无礼的态度吓得脸都白了,战战兢兢转头看向太子,生怕这位还有几个时辰就登基的新帝生气。   只见太子殿下大步走到塌前,伸手将顾乔打横抱起来。   顾乔挣道:“干什么,放开,我要睡觉!”   太子亲了亲他的额头,“好,回承暄殿去睡。”   小安子被这一幕震惊得路都忘了怎么走,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忙小跑着跟上去。   政事堂外早就有马车等着,顾乔也没精神问他要干什么了,靠在他身上自己睡自己的。   睡了一小会儿,到承暄殿的时候下马车被夜风一吹,清醒了些。进了殿中,打起精神问:“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项泽南拉起他的手,把他带进内室,“吩咐你睡觉。”   顾乔无奈,“我的殿下,臣刚才就要睡了,殿下何必折腾臣?”   项泽南被我的殿下几个字激得心中荡漾,“这边睡得好一点,你这段时间太累了。”   顾乔又困又不敢睡,他在太子的床上躺过两次,其中有一次还…… 还那什么…… 他有点不好意思,“那我睡客房。”   项泽南把他圈在怀里,“明日大典,我有些紧张,你陪陪我。”   “嗯。” 顾乔把脸放在他的肩上,“那殿下也早些休息。”   项泽南亲了亲他的头发,放开他,“嗯,一起睡觉吧。”   虽然 “一起睡觉” 这话听起来有点不正经,但项泽南神色实在是太正经了,以至于顾乔放松了警惕。   脱了外袍躺进床里,顾乔自觉往里挪了挪,给项泽南留出一个宽敞的位置。   太子放下床帐也躺进来,跟他保持了三寸的距离。   然后这个距离变成了两寸、一寸,接着顾乔整个人被抱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两个人的距离一近再近,从唇到颈到胸到腹,渐渐变得没有距离。   鹅黄色的丝绸床帐似被风吹起,轻轻地晃动。先是如水波般荡漾开去,然后像是水中的鱼甩起了尾巴,让这水波晃得越来越厉害。   过了许久,这风才停下。   一个暗哑低沉的声音从床帐里面传来,“疼吗?”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声音带着点儿难耐,“不疼。”   这夜的风又吹了起来。 第53章   翌日,天刚蒙蒙亮,小安子就敲响了门。   “殿下,卯时到了。”   项泽南抱着顾乔有些舍不得放开,闭着眼睛亲他的额头、鼻尖、脸颊。   顾乔醒了,微微睁开眼,身上又酸又痛,声音也有些嘶哑,   “殿下。”   “再睡会儿,你今天就别去了,” 项泽南用唇帮他把眼睛闭上,“人又多天又热,要站好久,你就在这里睡觉吧。”   “那怎么可以?” 顾乔清醒了,撑起身子想起来,不过刚撑起来一点儿又疼得躺回去。   项泽南声音里带着心满意足的笑,“你看,你床都起不了。”   顾乔有些气恼,用手推他,“今日是登基大典,我怎么可以不去?”   “我说你可以不去你就可以不去,” 项泽南抚他的脸,捏着他的下巴亲了一口,“舍不得你受累。”   “那你昨天晚上怎么舍得的?” 顾乔瞪眼,昨天晚上就没让他好好休息过,翻来覆去地折腾。宫人准备的热水都凉了又换了好几次,快天亮了才迷迷糊糊睡过去。   项泽南轻笑,“昨天晚上我才是受累的那个好吗?”   顾乔不理他,自己掀开被子要起来,项泽南抱着他的腰不让他起床。   “我的殿下,” 顾乔无奈道,“不要闹了,时间来不及了。”   项泽南把他按回去,坚持道:“你不去。”   “我们经历了那么多,就是为了这一天,我不想错过。”   “我知道,但是我不想你跪我,” 他把顾乔搂进怀里,“我不想你跟着百官一起跪我,那样我会觉得你离我很远。”   顾乔愣了愣,旋即又笑了,“殿下,以后我再见到你,按礼法都是要跪的。”   项泽南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我不要你跪我,我要你在我身边。”   顾乔鼻子一酸,忍不住有些哽咽,他掩饰着闭上眼睛转过身去,“不去就不去,殿下快更衣吧。”   项泽南亲了亲他的发顶,扭头唤门外的小安子进来。   今日登基前还有个禅让仪式,须得穿朝服参加,禅让仪式之后再到暖阁换上龙袍登基。   小安子捧着冠冕进来,后面跟着一串儿宫女内侍,各个低着头不敢乱看。   顾乔在床帐里面,先是听到水声,然后是衣物摩擦的声音、玉器轻轻碰撞的声音,没有人说话,宫人们甚至不敢大声呼吸。   他这时才真实地感觉到项泽南将要坐到那个高高在上的位置了,而自己竟在登基大典的早晨躲在新帝的床上。一种又甜蜜又苦涩的感觉充满了他的胸腔,就像他独占了一块天地间的瑰宝,却又不能拿出去示人。   正在发愣间,床帐被掀开,穿戴整齐的项泽南从床边探进身来。   “在想什么呢?”   顾乔弯了弯眼睛,“殿下,快去吧。”   项泽南凑过来吻了吻他的额头,“我让小安子去太医院给你拿药,你再睡一会儿。”   顾乔点点头,项泽南起身合上床帐,出去了。   他盯着帐顶的刺绣暗纹发了一会儿呆,实在是又累又困,迷迷糊糊睡着了。   因为老皇帝的精神状态很不稳定,禅让仪式举行得十分简短。顾乔再次醒来的时候就听到新帝登基的钟磬之声从远处传来,已经是巳时了。   他撑着挪到床边,掀开床帐,就看到小安子坐在床边的脚踏上打瞌睡。   他掀开被子,忍着痛轻手轻脚地下床,穿上衣服出去了。   这日宫人们都跑到前殿去看登基大典,一路上没什么人,他独自走出了宫门。   小安子边打瞌睡边等顾拾遗醒来,等到了午时床上还没动静,他大着胆子将床帐掀开一条缝往里看,顿时吓得背脊发凉,人呢?!   他看顾乔的鞋子和衣服都不见了,知道多半是出宫了,可这药还在自己手上呢!而且新帝吩咐了自己要伺侯好顾拾遗,这下可好,人都没看住!   小安子一路狂奔到恒阳门,守门的侍卫说是看到顾拾遗已经走了好一阵子了。   他一个内侍又不敢随意出宫,这时回去又没办法跟新帝交代,悔得想扇自己耳光。   在宫门口来来回回转了好几圈,期望奇迹发生顾拾遗自己又掉头回来,可惜没有奇迹,他只得战战兢兢地回了承暄殿。   回去之后他又心绪不宁,生怕药没送到顾拾遗手上新帝降罪于他,赶紧拜托一名侍卫将药送到昱王府去。   顾乔一路上走得很慢。   新帝登基这天宣布了税负减免和天下大赦,京城的老百姓也跟着高兴,街上人声鼎沸,都在议论那位新鲜上任的皇帝陛下。   “我当初行商到过北疆,我亲眼看到这位陛下啊,一箭射穿了两个北蛮人!”   “那算什么?我听说陛下视察廉州水患的时候,他一到,洪水就退了!”   “是啊是啊,真龙天子都是得到神谕的,” 当庐卖酒的大婶也跑出来参与讨论,“当年三皇子出生的时候,整个京城都笼罩着金色祥云!”   顾乔听得好笑,但又莫名有些隐秘的自豪——你们说的这个厉害得上天的人是我的。   他走走停停,磨蹭到了午时才回去。   回客房的路上要经过临湖小楼,顾乔知道昱王是个从不出门的,今日他说不定也是坐在二楼的窗边。自从那日昱王说他不配爱项泽南,他最近都有些心虚地避着昱王走。   路过临湖小楼的时候他加快脚步,奈何浑身实在像是要散架一样,想走快点也不行。   “顾拾遗。”   楼上有人叫他,是昱王的声音。   顾乔心里一惊,昱王这是什么恐怖的耳力?这样都能听出来是他?   他仰头看向楼上,昱王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顾乔睁大了眼睛,昱王能看见了?他试探着向楼上挥了挥手,“昱王殿下。”   “顾拾遗上来坐坐。”   顾乔确定昱王能看见,他明确地看到昱王的眼睛是跟着他走的。   他震惊了片刻,转身走进小楼,上到二楼又正式行了礼,“参见昱王。”   昱王好整以暇地望着他,“顾拾遗今日怎么不去参加登基大典?”   顾乔站着不动,歪头看昱王的眼睛,“昱王能看见了?”   昱王提了提嘴角,“本王一直都能看见。”   “啊?” 顾乔整个人石化了,“为什么?”   “谁告诉你眼睛蒙了纱就一定是盲人的?”   顾乔搞不清楚了,“可是,殿…… 陛下他也说您有眼疾……”   昱王哈哈大笑,“看来老三口风还是挺严,连你都没有告诉。”   “可以告诉臣为什么吗?”   “你去问你家陛下吧。” 昱王并不想跟他解释这个,“不过你不要告诉别人,这是我们的小秘密。”   “臣?” 顾乔诧异,他以为昱王并不喜欢自己,他们的关系还没有到可以分享小秘密的程度。   昱王不再多说,他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的小瓷瓶子,“宫里送来的,你拿去。”   “这是什么?” 顾乔一头雾水,拿过小瓷瓶在手里看了看,下面有一个小小的太医院的印记。他打开瓶子,闻到一股清凉的香气。   “玉肤散,消肿止痛,活血化淤,是宫中特制的闺房良药。” 昱王语带调笑。   顾乔登时满脸通红,“这个…… 这个……”   “老三也是,今日登基大典,昨天夜里还要劳累顾拾遗,太鲁莽了些。”   顾乔想起自己曾经还当着这位王爷的面主动亲吻项泽南,原来人家一直眼睁睁看着呢!   他简直想从窗户上跳下去,害臊得脸上要滴血,“昱王殿下若是没有别的事,微臣就先告退了。”   昱王心情很好地欣赏了一会儿顾乔的窘迫,等到顾乔快绷不住的时候他终于大发慈悲道:“顾拾遗请自便吧。”   顾乔如蒙大赦,赶紧退出去。下楼的时候急了点,扯着伤口有些刺痛,又在心里默默把新帝腹诽了一遍。 第54章   这天晚些时候,殷月筝收拾好东西从宫里出来,回府后立即求见昱王。   昱王知道庆安爷的毒虽然解了,但毒素造成的损伤殷大夫也无能为力,她多半是要准备回廉州了。   殷月筝上了临湖小楼,昱王一个人坐在窗边。   “民女参见王爷。” 她盈盈一拜,抬起头来还是一张冷若冰霜的脸,眼神锐利地在昱王的眼睛上扫过,接触到昱王的目光后又立即将头低下。   只这么一瞬,最善于隐藏自己的昱王都有些被看穿的错觉,他清了清嗓子,“殷大夫辛苦了,若是不着急走,可以在王府多住些时日,京城还是有很多地方值得逛一逛的。”   “民女还未打算要走,” 殷月筝从不多说一个字的废话,她开门见山道:“看来昱王的眼睛已经康复了,不过王爷的腿,整个昊国除了我恐怕无人可以医治。”   昱王脸色沉了下来,这是他的禁区,任何人都不能提。自从他十四岁被老二害得摔断了腿,太医判断无药可治,他就再也没有离开过皇宫,二十五岁封王开府至今亦从未离开过王府。他坐在轮椅上的样子是不可能走出去任人参观的,京中传言昱王是个性情古怪的残废,他也由着别人说。   在轮椅上坐了快二十年,他从未想过还可以站起来。   此时也不用再装作看不见了,他阴沉地盯着殷月筝,“殷大夫敢说这个话,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   殷月筝眼神坚毅,昂首道:“民女敢说这个话,自然就能做到,若是做不到,任由王爷处置。”   昱王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冷笑了一声,“你们这些医痴倒是有点意思,是不是遇到什么疑难杂症都想试试?”   “民女并不是想试试,而是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有一个条件,还请王爷现在先答应了。”   昱王第一次遇到自称民女又敢用这种口气跟他说话的人,要是平时他已经生气了,但殷月筝有一种她真的能够说到做到的气场,昱王深吸一口气,“你说。”   “请昱王给我一个人。”   “谁?”   “杜宇文。”   “杜宇文?” 昱王挑了挑眉,“谁告诉你杜宇文在我手上的?”   殷月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杜宇文是我们殷家败类,还请昱王将他交给我。”   “是殷家的人,” 昱王恍然,“那就说得通了,也只有殷家会有这样的用针手段。”   殷月筝皱眉道:“王爷误会了,他那种手法也是为殷家所不齿的,殷家绝没有什么控制人心的手段。”   “真的?杜宇文那一手又是在哪里学的?为何廉州金矿数十矿工都能被他控制?”   殷月筝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出来,最后终于叹气道:“那是族中误入歧途的一位先人留下的手稿残本中记载的方法,殷家代代家主皆将其列为禁书。只不过是先人遗物,一直未曾销毁。不料被杜宇文偷了出去,才在残本中学了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民女带他回去,自然是要清理门户的。”   “原来如此,” 昱王身体前倾,冷冷道,“我如今将他交给你,若是本国再出现什么通灵控魂术……”   殷月筝立即道:“那就请昱王将民女一起降罪。”   昱王抓了杜宇文本来也是想调查控魂术,既然如今知道了是殷家的事情,那么交给殷家自己处理也合情合理。   他重新靠回椅背,把玩着手里的杯子,懒洋洋地答道:“成交。”   新帝登基的第二天,庆安老皇帝带着宠妃何梦卿移居了客青山,庆安这个年号便不再使用了。   雍和元年的第一次大朝会之前,年轻的皇帝下了首道圣旨。   圣旨曰,政事堂五位宰相、左拾遗顾乔以及老补阙唐治珉这七位朝臣参加朝会可以免跪礼。   众臣都道这是新帝笼络人心的手段,顾乔站在旁边,忍不住嘴角弯了弯——陛下倒是会公私兼顾,既可以名正言顺地免了自己在朝中跪他,还可以顺带拉一拉好感。   政事堂新提拔了两位宰相,都是曾经受过何方知打压的新派官员。不过顾乔居然还只是六品拾遗,新帝没有给他安排更重要的位置,有些让人惊讶。   经历过廉州金矿案之后,曾经的何派官员都纷纷向新派官员示好结交,朝中倒是一派和气的景象。虽然这种和气也许只是暂时的,但至少目前的朝会氛围确实是祥和友好。   项泽南坐在高高的龙椅上听户部尚书汇报国库收支,眼睛却是一直盯着顾乔。   顾乔感觉到他如有实质的目光,又不好当着百官的面跟皇帝对视,只能低头盯着光可鉴人的地板。身体的酸痛已经好了很多,但某个位置的刺痛感还很是明显,多少让他有了点心理阴影。   昨日不告而别,他预感今天项泽南会借题发挥把自己留下来,留下来又免不了要做点什么。他身心俱疲,于是做好了准备,一散朝就故意混在那些下了朝还要回部里做事的官员里面往太升门走,心想这回小安子追不上我了。   “顾拾遗请留步。”   叫住他的是一个陌生的声音,顾乔心里一梗,只得停下脚步。回头看到一位穿戴武冠朝服的年轻人,是刚才在朝上见过的昭武将军上官博雅。   “上官将军。” 顾乔拱手行礼。   上官博雅自来熟地揽住他的肩膀,朝他挤了挤眼,“顾拾遗不必跟我客气,我们是自己人!”   顾乔心说我才第一次见到你,跟你是哪门子的自己人。   上官博雅跟项泽南差不多体型,都是高高大大、肩宽腿长的,顾乔被他揽住肩膀带着往内宫走,一点儿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上官将军这是要带小臣去哪里?”   “你就别将军小臣了,多见外。我们去找皇帝蹭饭,我还没在乾阳殿吃过饭呢,你吃过没?”   顾乔顿住,死活不肯走了,“我不去,将军自己去吧。”   上官博雅头一天晚上进宫跟新帝彻夜长谈,项泽南把顾乔夸得天上有地下无,说他们两人之间纯洁的爱情如何深厚如何可歌可泣,怎么现在看来倒像是老三强迫人家的?   他左右看了看,小声问道:“怎么啦?老三欺负你?”   这话里别有深意,顾乔瞪大了眼睛,怎么一个两个都知道了,项泽南这是刚登上皇位就迫不及待向天下昭告他是断袖么?   上官博雅看他的表情,愈发肯定老三那家伙果然是强迫人家的。   皇帝强制爱漂亮文官的戏码虽然听起来很刺激但也太不人道了,不是正人君子所为,他上官博雅最看不惯这种恃强凌弱的事情,立即道:“是不是他强迫你?我帮你做主!”   顾乔头都要炸了,什么乱七八糟的!   周围还有朝臣三三两两在往外走,他赶紧拉着上官博雅的胳膊往内宫走去。   “是不是他强迫你的啊?你别怕,他虽然是皇帝但他打不过我。如果他真要动手我就带你逃出去。”   顾乔觉得把北疆边防交到这个人手里怕是不大放心,咬牙切齿道:“上官将军要造反吗?”   上官博雅正义凛然:“我没有,我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谢谢了,他没有强迫我!还有,” 顾乔严肃起来,盯着他道:“你不准在陛下面前无理!”   上官博雅挑了挑眉,“你还真是…… 跟老三说的一样啊!”   项泽南从今日起正式住进了乾阳殿,说是住进了乾阳殿,其实也就是在乾阳殿办公,他夜里还是习惯睡在承暄殿。   顾乔和上官博雅到的时候他正在批奏折。新帝登基,全国各地的官员都送来贺表,有些也是需要回复的。   看来皇帝也不是个好差事,刚刚下了朝,朝服都没来得及换又马不停蹄到御书房批奏折。   进了御书房,顾乔在犹豫要不要跪的时候,上官博雅没有停顿地单膝跪地,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武将礼,“臣上官博雅参见陛下。”   项泽南从书案中抬起头,先是对顾乔笑了一下,道:“起来吧。”   上官博雅站起来,笑眯眯地把顾乔向前推了推,“陛下交代的事情办好了,臣走了啊。”   项泽南点点头,上官博雅退出御书房,贴心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顾乔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坑了,眼睛盯着别处,“陛下有何吩咐?”   项泽南从书案后面绕出来走到他身边,靠得很近,温热的呼吸喷在他脸上。他以为项泽南要吻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却感觉脸上被轻轻贴了一下。   “不高兴了?”   “臣不敢。”   “你还不敢,下了朝跑得跟兔子似的,以为我没看见?”   顾乔不敢看他,“微臣没有不高兴。”   项泽南右手顺着他的腰线滑下去,摸到他股缝上,“还痛不痛?”   顾乔脸一红,“不痛。”   项泽南拉着他往后面的暖阁去,“那天夜里问你疼不疼你也说不疼,不是都流血了吗?让我看看。”   顾乔吓了一跳,他可不想在御书房给皇帝看那个地方,连忙停住脚步,“真的好了,陛下不用看了。”   项泽南小声道:“现在不会有人进来,我就看一眼。”   “陛下!” 顾乔恼了,“再闹臣就出宫去了。”   “好好好,不闹了不闹了,” 项泽南抱住他,“昨天回来听小安子说你偷偷走了,我就知道你不高兴了。怪我,第一次没有经验,把你弄伤了。我特意让太医院配了润滑用的香脂,保证下次不会让你痛了。”   顾乔发觉这人是越来越厚脸皮了,这种事居然还能一本正经去找太医,太医难道也习以为常吗?   想到宫中的事,他情绪又低落下来,“太医会告诉太皇太后的,陛下才刚刚登基,还是不要太过任性了。”   “没事,太皇太后那边已经知道了。”   顾乔脑袋懵了一会儿,“太皇太后知道了?”   “嗯,我跟太后说了。” 项泽南语气平静。   顾乔震惊了,这人怎么什么都敢说?!他想起林婉晴,“太皇太后没有逼你立后吗?”   项泽南两根手指抬起他的下巴,“立后肯定是要立的,不过时机还不够成熟,再过一段时间。”   顾乔看他说得这么理所当然,心里酸涩地想,这就是帝王之爱吧,等他玩够了再立后,自己就可以跟着法章走了。   项泽南见他眼眶红了,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顾乔从小读圣贤书,在君臣纲常上颇为古板,绝对想不到他打算做什么石破天惊的事。   不过他并不急于告诉顾乔真相,他就是想看顾乔为他难过为他吃醋为他红了眼眶。   他偏头吻顾乔,顾乔也温柔地回应。   他心中柔软,好像怎么欺负顾乔都觉得不够,就是想把他欺负得哭,把他欺负得只能紧紧地抱住自己。 第55章   说是只到承暄殿陪皇帝坐一会儿,坐着坐着到底还是坐到床上去了。   项泽南如愿以偿地看到了顾乔受伤的地方,小心翼翼帮他抹上了药。   太医院的伤药自然是最好的,不过刚刚抹上去的感觉又痒又痛,顾乔难受得眉头皱起来,嘟哝道:“不要了,以后都不要了。”   项泽南向他保证以后会好好研习技术、刻苦练习、真抓实干,杜绝再次发生流血事件。   顾乔眨眨眼睛,不大信任他,“是吗?那天陛下也说不疼的。”   项泽南抬起右掌,严肃道,“真的,要是我骗你以后就让你在上面。”   顾乔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吓得手臂上浮起一层鸡皮疙瘩。躺下去拉过被子把自己盖住,朝里一滚,立刻裹得严严实实,“臣不敢,陛下不要说这种话了。”   项泽南欺身压上去,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像只大狗一样在他脸上又亲又咬。   顾乔被他紧紧地箍着,避无可避,只好温柔地反击。   两人闹着闹着又擦枪走火。   顾乔总是可以被轻易地满足,仅仅想着是陛下的手就已经忍不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轻轻道,“我帮你。”   项泽南吻他额头,“会累坏你的,抱着你睡觉就够了。”   顾乔埋头在他脖颈间,红着脸纠结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小声道:“用嘴巴……”   项泽南呼吸一滞,脑子里那根叫理智的弦差点就要绷断了。他发狠地啃上怀中人的唇,亲得他呼吸困难、憋红了脸、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才放过他。   年轻的皇帝喘着粗气,哑声道:“不用了。”   顾乔脸贴着他的胸口,伸手探进了被子。   到了后半夜床帐里才安静下来。   顾乔困得睁不开眼睛,“睡吧,再过两个时辰又该起床上朝了。”   项泽南叹气,拖着慵懒的声线道:“我算是体会到什么叫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不许这么说,不吉利!” 顾乔赶紧捂住他的嘴巴,顿了顿又道:“以后都不许闹这么晚了!”   “是是是,” 项泽南把人搂过来,闭上眼睛,“顾拾遗是整个昊国最厉害的谏官,都听你的,睡吧。”   第二日是小朝会,顾乔早起了两刻钟,提前到政事堂去等着。   这时还早,官员们还没进宫。顾乔拿了一本书坐在边上看,没想到头一个来的竟然是上官博雅。   顾乔把脸埋在书里,假装没看到他。   上官博雅悠悠闲闲地踱步过去,在他背后转了一圈,凑近他小声道:“昨晚顾拾遗没回昱王府?”   顾乔给了他一个不关你事的眼神,敷衍地拱了拱手:“上官将军。”   上官博雅在他肩膀上嗅了嗅,“身上的味道好熟悉,顾拾遗跟陛下用了同一种香?”   顾乔觉得他真的是很无聊,又不好发作,只好把书翻得哗哗响。   上官博雅逗了他一会儿,参加小朝会的官员也陆陆续续到了。顾乔悄悄抬起袖子闻了闻,并没觉得有什么味道嘛。   这日商议的一件大事是给北疆增加军费。   庆安五年,上官老将军平定北境,将入侵昊国的北蛮人赶到了萨彦山以外,给了北方边境数十年的安稳。   北境平稳后,庆安爷逐年削减军费。朝中官员每三年涨一次俸禄,北疆的战士们军饷还是十几年前的水平。大家伙儿意见很大,已经有些人心不稳,上官博雅正是带着这件事来京的。   他言辞恳切道:“边防之事,一国之重,久安而忽军务实乃大忌。今北蛮首领赫克鲁图隐隐有其祖父之才,臣以为尤不可忽。然财用不足,士心难安,望陛下裁之。”   顾乔走了一下神,心想原来他还是会好好说话嘛。   项泽南问诸位大臣是什么意见,自然在场的各位都是支持的,一来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位新帝跟上官家关系匪浅,二来当年庆安帝打压北边也确实做得过了些。   再加上今年查出廉州金矿还隐藏了巨大的财富,如今国库充盈,平时最抠门的户部尚书也财大气粗起来,主动出列道:“国家边防,自应过存备豫。臣请增军费,以稳固北疆,使外敌不可南下。”   管钱的人都这么说,其他人自是纷纷附和,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   之后又有几个不大不小的议题,由各部的官员提出,皇帝让众大臣商议了,自己再下定夺。   顾乔望着他游刃有余的样子,想起他刚刚回京的时候,连朝中官员都认不全,在政事堂发言前还要先眼神询问自己该不该说。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能独自把控局面了呢?自己在养病的时候他在朝中四面受敌,想必是吃了很多苦头的,只是他从未对自己提起罢了。   自古以来,新帝登基总有一段艰难的过渡,所幸项泽南在太子时期已经做好了准备,如今循序渐进地进行改革,是最为稳妥的方式。   顾乔不禁既欣慰又自豪,在他心里,项泽南有朝一日定能成为比肩尧舜禹汤的明君,只是希望百年后史书不要把自己写进去给他添上污点。   这日下了朝小安子早早地就在外面等着,顾乔只好又跟着去了乾阳殿。他头昏脑胀地想,这宠妃还是不太好当啊,尤其是宠妃还要兼职文官的时候。   昨天夜里两个人都睡得晚,顾乔脑子里一团浆糊,项泽南却依旧是神清气爽,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精力这么好。   皇帝也不让他做什么,就让他在御案前坐着,看自己批奏折。   顾乔撑着脑袋看了一会儿没忍住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暖阁,身上还盖着毯子。   “醒了?” 项泽南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快起来吃点东西。”   “唔,陛下,什么时辰了?” 顾乔揉着眼睛坐起来。官袍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脱了,白色的里衣领口歪着,露出一截锁骨。   项泽南帮他把衣服理好,“已经过了午时了,饿吗?我让人送膳食进来。”   “嗯。”   小安子领着两个宫女进来的时候,顾乔已经穿戴整齐。   暖阁的方桌上很快摆上了几道平平无奇的珍馐,与皇帝两人相对而坐,倒是一副君圣臣贤的样子。   有宫人在旁边伺候,他只好遵守食不言的规矩,项泽南却在桌子底下时不时用脚碰他的腿,一顿饭吃得暗流汹涌。   顾乔搁下筷子,心想今天不管皇帝怎么哄他,也要找借口出宫去了。   项泽南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抢先道:“待会儿我陪我出一趟宫。”   顾乔愣了愣,昊国曾发生过皇帝微服出宫遇到意外的事情,所以为了防止皇帝随意出去找麻烦,礼部设计了一套极其繁琐的出宫手续,要出去一趟起码要提前半个月准备。   “陛下您是要正式出去还是……”   项泽南对他挤了挤眼睛,用口型说:“偷偷地出去。”   “啊?去哪儿啊?”   “去一趟昱王府。”   顾乔提醒道:“可是,陛下您是不能随意出宫的。”   “没事,待会儿你坐马车出去,我藏在里面,” 项泽南露齿一笑,“靠你了啊。”   顾乔想了想如果只是去昱王府也还好,就答应了。   “对了,” 他想起来,“昱王的眼睛原来是装的。”   项泽南挑了挑眉,“大哥告诉你了?看来他把你当自己人了。”   “呃,” 顾乔脑子里闪过昱王的调笑,耳根子都红了,支支吾吾道,“或许吧。”   “之前有父皇和二哥在,这件事不好告诉你。其实从我出生开始,大哥就在演盲人。先是为了保命,然后是为了保护我。”   “陛下上次说昱王十三岁在御花园摔断腿时,二皇…… 逸王就在旁边看着,那个时候,逸王是故意的吧?”   “嗯,那时候我才出生不久,何梦卿的人来杀我,被我大哥阻止了,他们就怀疑我大哥是装的。我们一大一小两个人在宫中无依无靠,不得不处处谨慎,幸好后来太后出面护了我们。”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其中的凶险又岂是一个处处谨慎就能概括的。   这件事是泽南泽北两兄弟心里的一根刺,泽北因此对何家和老二恨之入骨,而泽南因为那个时候还小,恨意没有那么深刻。反而觉得大哥都是为了保护自己,心里对大哥十分愧疚。   顾乔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心软地将他的头搂在胸前,揉了揉他的头发,“以后再没人敢欺负你和大哥了。”   项泽南享受地让他抱着,放松靠在他纤细的身体上,“那如果有人欺负我,顾拾遗会帮我吗?”   顾乔严肃道:“那是自然,本官会为你做主的。” 第56章   昱王府比平日里热闹了些,殷大夫带着常幻住进来,买一送一还来了个常灵。   常灵年纪渐长,眼看着要出落成个大姑娘了,法章不好让她再整天混在和尚堆里,干脆打包送给殷大夫当药童。   殷月筝面冷心热,常灵又是个嘴甜会哄人的,在殷大夫身边抢着做这做那,殷大夫也就冷着脸把这个姑娘收下来了。   顾乔和项泽南到的时候殷大夫正在给昱王扎针,上官博雅坐在外间喝茶,看到二人进来站起来要给项泽南行礼,项泽南挥挥手免了   “怎么样了?你怎么坐在外面?”   上官博雅无奈地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殷大夫带着徒弟在里头,昱王把我赶出来了。”   “殷姑娘和常幻也在?” 顾乔还不知道前因后果,“昱王病了?”   “没有,” 项泽南坐下来,拿起茶壶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顾乔,“我给殷大夫说了大哥的腿,她说能治,我就拜托她过来了。”   “这么多年了还能治吗?”   “嗯,她说只要没有完全断就能治,只是时间有些长,可能要半年以上。”   顾乔听了这话对殷姑娘的医术佩服得五体投地,感叹道:“那也是值得的。”   昱王躺在床上,身上盖着薄毯,露出一双瘦得只有两把骨头的腿,上面密密麻麻地扎着细小的银针。   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苦得让人无法呼吸的药味,常灵用白布蒙着鼻子,将草药用干叶裹起来,压实了以后点燃,再用烟去熏那些扎着针的地方。   昱王痛恨像这样躺在床上任人摆布,跟殷月筝吵了几回,殷月筝丝毫不让,“要治就要听我的,否则就坐一辈子轮椅。”   昱王只好咬紧牙关忍了,但底线是不能让其他人进来,正好殷大夫也不喜欢外人参观她的诊治现场,两人难得地就某件事情达成了一致。   “这里刺的时候要注意手法,斜着刺进去,感觉有阻滞就立即停下,手感很重要,你可以在自己身上多练练。” 殷大夫一边施针一边讲解,常幻听得认真,学一个点就拿针在自己身上扎一针。   昱王被他这种求知精神打动,竟然没有生气他们拿自己当工具人。   一次治疗要耗时两个时辰,外头等着的三个人左右无事,上官博雅提议出去逛逛。   “不行,” 顾乔马上阻止,“今天出来侍卫都没带,万一有什么情况,陛下的安全怎么保证?”   上官博雅笑着摇摇头,“顾拾遗,你太小看本将军了。”   “走吧,” 项泽南把顾乔拉起来,抱着他的肩膀往外走,“今天让昭武将军当侍卫,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可是,这不合规矩。”   “不合哪一条规矩,我马上让礼部改。”   顾乔:“……”   行吧,您是陛下您说了算。   午后的日头有些毒,石板路被晒得腾起一股热气。大街上没多少人,路边守摊的小贩都躲在阴影里打瞌睡。   三人坐的马车被太阳一晒也热得像蒸笼,上官博雅掀开帘子向赶车的仆人吩咐道:“直接去清风楼。”   顾乔听到清风楼三个字就想说陛下不能去风月场所,但又想起反正今天出宫也是违了矩的,于是就闭了嘴。   这个时间点清风楼没什么人,一位蒙着面纱的蓝衣姑娘坐在大厅中央的木台上弹琴,四周零零落落坐了些客人,很安静。   上官博雅轻车熟路对迎过来的妈妈道:“要个二楼的雅座,来两壶罗浮春。”   那妈妈见三人穿着不凡,又都是年轻英俊的,笑得见牙不见眼,“好叻,三位贵客要听哪位姑娘弹曲子啊?”   上官博雅看向项泽南,项泽南随手指了指大厅中央的那个姑娘,“她弹得不错,就她吧。”   “诶!”   妈妈领着三人到了二楼,那面纱姑娘不多久就上来了。   姑娘福了福身,“如黛见过三位公子。”   上官博雅笑道:“如黛啊,好名字,跟姑娘的衣裳很配。”   如黛微微躬了躬身,“谢公子谬赞。”   顾乔忍住笑,觉得还是读书人会撩,要是张齐他们在,这个时候就会说一句 “青山如黛柳如烟” 了,而武人就会夸人家名字和衣服很配。   项泽南在桌子底下捏了捏他的手,用眼神询问他在笑什么,顾乔摇摇头,“没什么。”   这段日子以来他们难得这样悠闲,三人对酌,又有美妙琴音相伴,一时都忘了他们为什么出来。   直到妈妈敲门问他们要不要用晚餐,才想起昱王府还有个人等着他们去探望。   顾乔起身道:“不用了,我们马上要走了。”   这时突然从窗户上跳进一个蒙面人,刀尖直指顾乔后背。项泽南猛地拉了他一把,将他护在身后。   紧接着那刀锋一转,刀光如闪电般袭向项泽南,他护着顾乔,躲避不及,利刃砍上了他的肩膀。   顾乔根本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就见项泽南的左肩已是血流如注。   上官博雅在那人翻进房间的一瞬就拔出了剑,但还是慢了一步。此时他飞身向蒙面人刺去,那蒙面人却并不恋战,连挡连退,企图逃跑。   站在门口的妈妈尖叫一声,如黛也是吓得脸色惨白地往外跑,屋内一片混乱。   项泽南将顾乔推出门外,自己加入了战局。蒙面人功夫了得,他和上官博雅联手才勉强将他拖住。   顾乔心急如焚,皇帝伤口流出的血已经浸湿了半边身体。他心牵着战局,没看到这时有一抹红色从走廊另一端疾驰而来。   “红符姑娘!” 妈妈惊呼。   红符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像是大病初愈。她看清了屋里打斗的三人,面色更是苍白了几分。   楼里的护卫也在这时赶来了,蒙面人在左右夹攻下已经有些败势,见到又来了帮手,只想速战速决。   项泽南看准时机,佯装露出一个破绽,上官博雅和他配合多年早已练成了如呼吸般自然的默契。   在蒙面人拼尽全力攻击项泽南的一瞬间,一把利剑贯穿了他的胸口。   项泽南就地一滚,翻身起来捂住伤口,蒙面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红符在项泽南面前跪下,小声道:“红符护驾不力,请陛下降罪。”   妈妈吓得瞪大了眼睛,也跟着跪下。刚刚走近的护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妈妈和红符都跪了,走廊上也跪了一片。   顾乔走到项泽南身边,项泽南立即靠在他身上,环抱住他的肩膀。   上官博雅扯下蒙面人的面罩,露出来一张黑瘦的脸。   “黄岐!” 顾乔惊讶万分。   项泽南将全身重量放在他身上,用气声道:“刀上有毒,我站不稳了。”   顾乔心悬到半空,拼命控制住手脚的颤抖,面上平静地对红符说:“送我们去昱王府。”   在回去的马车上,项泽南就已经彻底昏过去了。   马车从侧门进了王府,一路送到昱王住的院子。上官博雅飞奔进去,嘭地一声推开房门,“殷大夫!陛下受了重伤!”   殷月筝正在取昱王腿上的银针,还没反应过来他口中的陛下是登基不久的项泽南,还以为是老皇帝又出了什么事。   昱王急得一下子从床上坐起来,“怎么回事?”   “我们去了一趟清风楼,遇到了刺客,陛下受了伤,中毒…… 昏过去了。”   昱王一把抓住正在取针的手,“殷大夫,拜托你去看看。”   殷月筝这才反应过来他们说的是谁,将手里装针的木盒子交给旁边的常幻,跟着上官博雅出去了。   项泽南被下人们用木板做的临时担架抬进了他以前来时住过的房间,顾乔一步不离地守在旁边。   殷月筝检查了伤口,“伤势倒是不重,不过这个毒……”   上官博雅取出用布裹起来的刀,“就是这把刀上的毒。”   殷月筝没打开,“我不懂外伤的毒物,恐怕还是要请唐太医来看看,我只能先帮他处理伤口。”   上官博雅第一时间为他止了血,伤口并不深,只是因为中毒的缘故看起来红得特别厉害。   顾乔听了殷姑娘的话,立即着人进宫请唐院正。   半个时辰后,唐太医到了,一起到的还有几个生面孔的内侍和一队禁军。   唐太医检查了伤口和刀上的毒,松了口气道,“毒倒是普通的毒,宫中有药,还是要尽快将陛下送回宫里。”   内侍们沉默地进来将皇帝搬上担架,抬进准备好的马车,顾乔要跟着上去,被两名带刀的禁军挡在了外面。   他浑浑噩噩地看着项泽南被带走,上官博雅拉着他从昱王府骑了两匹马跟在马车后面一起进了宫。   承暄殿的宫人们在前院跪了一地,一个面生的公公脸色凝重地站在旁边。他见皇帝接回来了,眼神示意一个小内侍立刻去回太后的话。   唐太医去取了药来给皇帝服下,对守在一旁的顾乔二人道:“将军、顾拾遗,陛下一时还不会醒,不过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上官博雅松了一口气,“什么时候能醒?”   “快则几个时辰,慢则明日一早,不会很久的。”   上官博雅拉了拉顾乔,小声道:“我们快走吧,不然等下太皇太后来了。”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内侍报:“太皇太后驾到。”   上官博雅自知闯祸,忙挺直腰板站好,等太皇太后进来了端端正正行了个屈膝礼。   顾乔跪在一旁稍微靠后的位置。   太皇太后没有搭理上官博雅,径直走到顾乔面前,扬手给了他一个巴掌。   老太太用尽全力的这一巴掌还是颇有些分量,顾乔被打得身子歪了歪,然后又立即跪好,他没有为自己辩解。   太皇太后冷声道:“拾遗者,拾缺补遗、供奉讽谏,你做了什么?” 第57章   太皇太后没等他回答,转身走到了床边。   唐太医又答了一遍,说伤口没有大碍,刀上的毒药也是普通的毒,已经解了。快则两三个时辰,慢则明日一早,陛下就会醒过来。   太皇太后双手合十,连道了几声 “阿弥陀佛”,又叮嘱守夜的宫女好生照看,有任何情况马上去慈明殿禀告。   那小宫女应了,唐太医又道:“今晚我会一直在太医院,若是陛下夜里发热,马上叫我过来。”   “是。”   太皇太后牵着项泽南的手坐了许久,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回去。   上官博雅看着太后走出门,赶紧站起来,拉了一把顾乔,“你没事吧?脸有点肿了。”   顾乔低着头,“我没事。”   太皇太后精心保养的长指甲在他脸上划出了几道细细的血痕,让他本来很白皙的脸看起来触目惊心。   上官博雅叹气道,“怪我,太皇太后那边…… 明日她气消了我去跟她解释。”   “不用了,她说得没错。将军先回去吧,我在这里等着。” 顾乔垂着眉眼,看起来十分低落。   上官博雅不会安慰人,只好在旁边陪着。站了一会儿,他问顾乔:“你认识那个刺客?”   “嗯?” 顾乔把目光从项泽南脸上移开,脑子反应有点慢,“嗯…… 黄岐,逸王的人,已经跟我们交手过很多次了。”   “是阿古门?”   顾乔知道阿古门是老皇帝手里的一支杀手组织,后来被逸王所掌握,是一群认钱不认人的乌合之众。项泽南派人查过,逸王倒台后这群人就各自解散了。   “这个人为逸王做过很多事,应当是心腹之类的。”   上官博雅抚着下巴,“逸王不是已经去偃州岛了吗?还不死心?”   顾乔冷静下来,“逸王控制庆安帝立诏那天,黄岐从宫中把杜宇文救走。而后杜宇文又落到昱王手中,却一直没有黄岐的下落。早该想到黄岐还潜伏在皇宫周围的,是我们太大意了。”   “既然逸王贼心不死,我们不能把这个后患留下来。”   顾乔道,“陛下答应了庆安帝护逸王母子周全,他不会动手的。”   上官博雅笑了一下,“他答应了我可没答应。”   顾乔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斟酌道:“上官将军常年在北方可能不大了解,其实去偃州岛会经过偃州海峡,那里常年有海寇出没。算一算日子,他们也快到海边了。”   上官博雅若有所思地点头道:“行,我来安排。”   夜深了,殿中烛火跳动发出轻微的哔卜声响,顾乔撑着头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突然惊醒。   他伸手摸了摸项泽南的额头,不确定他温度算不算高,又把自己的额头贴上去试了试。   旁边的小宫女紧张地看着,咽了口口水问道:“陛下没有发热吧?”   “嗯,没有。”   顾乔转头看她,见她已经困得站不稳了,便说:“你下去把,叫小安子过来。”   那宫女撇了撇嘴,突然哭起来,“小安子他…… 他已经…… 已经死了。”   “什么?!” 顾乔震惊极了,“怎么回事?”   小宫女抽泣着断断续续地说,“昨日太皇太后过来发了一场脾气,将承暄殿和乾阳殿两边的宫女太监都叫到一起…… 说是伺候陛下的人不忠心,出了岔子,罚了好些人板子。小安子是陛下的贴身小太监,罚得最重…… 一百个板子打完,人已经不行了……”   她呜呜地哭起来,顾乔整个人像掉进了冰窟里,浑身冻得发抖。   小安子的声音还在耳边,   “顾拾遗还记得小的吗?”   “顾拾遗叫小的小安子就可以了……”   “顾拾遗,太子殿请您过去……”   “顾拾遗,这是刚出炉的火茸酥,小安子给您装了两大盒呢……”   顾乔左边胸口传来一股锐利的痛感,如有一把尖刀插入了心脏,那痛感慢慢爬到他的喉咙,让他想放声大哭一场。   这时他感觉到项泽南的手动了动,他忙闭了闭眼睛,把那痛苦咽回去。   “陛下?”   床上的人眼睛缓缓睁开,像是聚了一会儿焦才看清楚眼前是谁。   顾乔想给他一个笑脸,结果撇了撇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项泽南抬起手摸了摸他红肿的左脸,声音沙哑,“你怎么了?”   顾乔没说话。   那宫女见皇帝醒了,忙去倒了温水来,顾乔接过杯子扶他起来喝。   项泽南此时还未完全清醒,脑袋昏昏沉沉的,他奇怪地看了一眼还在抽泣的宫女,“你在哭什么?”   宫人是不允许在皇帝面前哭的,那宫女自知犯了宫规,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磕头道:“陛下恕罪。”   项泽南皱眉,“行了,你别哭了。”   小宫女吓得越哭越厉害,止都止不住。   项泽南被她哭得心烦,想挥手让她出去,顾乔道:“陛下,她哭是因为…… 小安子死了。”   项泽南也吃了一惊,“怎么死的?”   顾乔看了一眼宫女,“说是…… 太皇太后罚了他们板子,小安子没受住……”   “为什么?” 项泽南苍白的脸上有些怒意,“是因为今日出宫之事?”   宫女答道,“是…… 宫女太监,还有侍卫,都罚了。”   “吴恒呢?”   “侍卫长大人也挨了一百个板子,送去太医院治伤了。”   项泽南攥紧拳头捶了一下床,脸上因为怒气而有了些血色。他抬手捏住顾乔的下巴,左右看他的脸,“这也是太后打的?”   顾乔别开脸,“我没事…… 太皇太后也是担心陛下。”   “担心我?” 项泽南不可思议,“担心我就随意打杀我的人?”   他没想到皇祖母会对顾乔动手,她明明已经答应了自己不为难顾乔的。   顾乔扶着他让他躺下,“陛下不要动怒了,小心伤口。”   项泽南躺下去,轻抚过他脸上那几道血痕,然后垂下手叹了口气,“怪我太软弱了。”   “这件事本来也是我们做得不对,” 顾乔把他的手牵起来放在掌心,“只是,小安子太无辜了。”   项泽南偏头对小宫女道:“你先出去。”   小宫女站身起来,倒退着出了门。   “这件事是我们有错在先,陛下不要因此跟太皇太后闹矛盾。小安子那边…… 需得好好安葬,如果他有父母家人,也该妥善抚恤。”   项泽南沉默良久,“皇祖母对我的干涉有些太过了。”   顾乔心中一跳,“可她…… 她毕竟是太皇太后。”   “嗯。” 他不再说话,盯着床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顾乔问:“陛下饿不饿?”   项泽南摇头,往里让了让,“上来。”   “不要了,陛下需要好好休息。”   “上来。” 这次带着不容置疑的口吻。   顾乔脱了鞋,和衣躺上去。   两人并排躺着,项泽南握住他的手,“这次的事情怪我,连累你了,对不起。”   “陛下不要这么说,没有规劝陛下也是臣的失职。”   项泽南撑起身子盯着他,脸色阴沉沉的,“你确定现在要跟我说这个?”   顾乔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这样生气。   而项泽南撑起来的一瞬间突然感觉一阵晕眩让他眼前发黑,他不想让顾乔看出来,于是又躺下去,把顾乔的整条胳膊挽在手里道:“睡吧。”   两人都没睡,但也都没再说话。   顾乔心里很乱,很多话争先恐后地想从嘴巴里涌出来,但就是堵在嗓子眼儿,一句都说不出来。   自从项泽南登基,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也许是在刻意回避,每每一说到将来要何去何从,顾乔自己就怂了,不敢问不敢说。自己把耳朵捂住眼睛蒙上,好像这样问题就不存在了。   顾乔心里知道他应该站在一个君臣合宜的位置上去,应该怀着忠心和虔诚站到百官中间去,而不是在这里、以一个不尴不尬的身份,躺在皇帝身边。   他常常彻夜难眠,反复在心里构建自己的盔甲,用来抵挡那名为项泽南的诱惑。但只要项泽南对他招招手,他立刻就会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早就一败涂地了。   他觉得现在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薄冰上,不知道哪一脚下去就会让看起来安全的冰面整个崩溃掉。   这次做错事害死了小安子,将来会不会造成更大的灾难?   第二天项泽南醒来的时候旁边的人已经不见了。   唐太医一早过来给他把脉,“陛下已经没有大碍了,这几日多注意休息,很快便能康复。”   “嗯,辛苦唐太医。”   他从床上下来,吩咐宫女为他更衣准备上朝。   那宫女却道:“陛下,太皇太后已经派人去了前朝,说今日早朝取消了。”   项泽南蹙眉,“后宫什么时候可以决定前朝的事了?”   宫女立即跪下,“昨天夜里,慈明殿的李公公过来说的。”   项泽南这才发现这位宫女看着很面生,“你是谁?”   “奴婢是昨日太皇太后派过来的青玉。”   “昨日太皇太后派过来的?” 项泽南心里升起一股怒火,“之前的宫女呢?”   这宫女原来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大宫女,颇有些临危不乱的气度,面对皇帝带着怒气的质问,语调没有起伏地答道:“太皇太后昨日整饬后宫,将各个宫中的下人都换了一遍,之前的宫女许是分到其他的宫中了。”   “整饬后宫?” 项泽南气笑了,“好个整饬后宫。”   为皇帝洗漱的宫女捧着托盘鱼贯而入,五个里面有四个都是生面孔。   项泽南知道对着下人发火没有用处,深吸一口气,木然地站着让他们伺候。   这时门外传来慈明殿李公公尖锐的声音:“太皇太后驾到。” 第58章   太皇太后进来的时候项泽南正在被宫女伺候着换衣服,他第一次没有对她行跪礼。   “怎的这么早就起了?” 太皇太后满脸关切,“伤口怎么样了?还痛不痛?”   项泽南笑了笑,“孙儿想着今日有大朝会,所以起的早,不过刚刚才知道朝会取消了。”   太皇太后脸色不变,“自然是身体要紧,受了伤就好好休息,前朝的事也不急在这两天。”   “皇祖母说的是,依孙儿看,该在奉天殿立一个屏风,请皇祖母垂帘听政。”   太皇太后的笑意僵在嘴角,她转头对宫女道:“你们都下去吧。”   唐太医熬了一晚上夜,大清早又无辜牵扯进皇家争执,冒了一脑门冷汗,此时赶紧跟在宫女后面一起出去了。   太皇太后帮项泽南整理衣领,“皇祖母知道你心里不舒服,可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让本宫如何安心?”   “这件事不怪顾乔,也不怪小安子,皇祖母为何把气撒在他们头上?”   太皇太后道:“这些为人臣为人奴的,做事不讲规矩,就该受点教训。”   “皇祖母知道刺客是谁吗?”   太皇太后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抬眼看他。   “刺客是逸王身边的黄岐。”   “逸王?”   “这件事如果有人要受到教训,那也该是逸王,小安子死得何其无辜!”   太皇太后皱了皱眉,“逸王派人来杀你?”   “刺客已经死了,我们现在仅知道他是逸王身边的人。”   “那你更要明白,你只要不出这皇宫,他就伤不到你。可你还独自出宫,连个侍卫都没带,顾乔竟然也陪着你做这种荒唐事。”   “私自出宫是我的不对,但皇祖母不该打杀我殿中的内侍,顾乔也没有错,他只是听命于我。”   “皇祖母这也是为你好,你身边都是些不懂事的人怎么行?”   “不懂事的人?所以皇祖母把我身边的人全都换了?”   太皇太后听出了他的责怪,有些不悦,“并没有全部换了,顾拾遗我暂时还没有动。”   这话近似威胁。   项泽南后退了两步,“皇祖母已经可以动到前朝了。”   太皇太后自知失言,笑了笑道:“本宫一向不问朝廷政事,从你父皇那时就是如此,又如何能把手伸到前朝去。不过是这么一说罢了,你不要多想。”   “皇祖母,” 项泽南压着火,尽量让自己听起来诚恳一点,“这次出宫发生意外,我知道您很生气。但我不是小孩子了,该怎么做我很清楚。后宫的事情您管,我没意见,您要把我身边的内侍全部换了我也没意见。但顾乔是前朝文官,皇祖母如何能对他动手?今日的大朝会也是有紧急政令需要商议,您怎能说取消就取消?”   太皇太后不自觉地挑了挑眉,“你这是怪本宫了?”   项泽南知道这次若是让步妥协,以后就没有机会抓住主动权了。后宫干政是多么敏感的事,只要给前朝传递出一丁点他默许太后干涉朝政的信息,就会为将来的党争之祸埋下种子。   昊国朝政苦党争多年,这才好不容易把何党清洗干净,林家又开始蠢蠢欲动。   从太皇太后让林婉晴接近他开始,他就知道皇祖母并不是她说的那么无私无求。这些他都理解,但后宫直接干预政事是他绝不允许的。   他深吸一口气,“皇祖母年事已高,也该颐养天年了。”   太皇太后睁大了眼睛,她似乎不敢相信项泽南会对她说出这种话,“你是什么意思?”   “孙儿的意思是,皇祖母操劳一生,也该安享晚年了。孙儿让人立刻去客青山行宫为皇祖母收拾宫宇,还请皇祖母移居客青山,成全孙儿的一片孝心。”   他是掐着自己的掌心说出这句话的,他知道这话说出来之后,他将会永远失去最爱他的长辈。   从此以后,在这个世界上,他项泽南再也没有爱他的祖母了。   太皇太后震惊了片刻终于回过味来,她胸口剧烈起伏,嘴唇颤抖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项泽南向她欠了欠身,“皇祖母,孙儿还有政务要处理,先去政事堂了。”   说完不等回答,他就大步走出门去。   出了承暄殿,他摊开手掌,看到刚才太过用力在掌心掐出的伤口往外浸出了点点血珠。   从这一刻起,在这深宫里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大朝会取消,今日的政令会由政事堂签发。但由于没有皇帝做出最后的决策,有两条争议颇大的没能最终定下来,此时里头正吵得不可开交。   随着翟公公一声:“皇帝陛下驾到”,大殿内顿时鸦雀无声,众大臣维持着争执的姿势转头看向御座,就见穿着常服的皇帝走了进来。   正在抓头发、扯衣服、互相扔书卷的大臣们纷纷跪地山呼万岁。   项泽南扫了一眼,顾乔不在。   “今日要说的第一件事,” 此时的项泽南就算身着常服也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他一字一顿道:“今后关于朝会的任何事情,只能由翟仁礼传朕的口谕才能生效。”   下面的大臣们都是人精,瞬间就在这句话里解读出了很多种意思。   一是今日大朝会的取消,并不是皇帝本人的意愿,那么是谁的传的令,不言而喻;二是他们年轻的皇帝看来并不愿意受人钳制,恐怕跟宫里地位超然的那位已经有了嫌隙;三是刚刚有些冒头的林家势力似乎已经没有壮大起来的机会了。   众人交换一个眼神,躬身称是。   皇帝到了以后,政事堂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大臣们各抒己见,虽然言辞依然激烈,但好歹没有再发生肢体冲突,几条政令最终也由皇帝做了最后的定夺。   散了朝,皇帝想让小安子去看看顾乔,回头见翟仁礼跟在后面,才想起小安子已经不在了。   他心里有点堵,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朱红的宫墙,在脑子里想象了一下,现在若是他跳起来翻过高墙,翟仁礼肯定会被吓傻。然后宫中的侍卫会以为是刺客,纷纷向他追去,等看清楚了刺客竟然是皇帝,又会手忙脚乱地跪下。   紧接着,皇帝企图跳墙逃出宫的事情就会传到太皇太后那里。   如今,她应当是不会再管,也不敢再管了。   儿时在祖母身边的回忆总是时不时从脑子里跑出来提醒他,他伤害了爱他的亲人,但理智又告诉他,他必须这么做,因为他是皇帝。   翟仁礼没有问他为什么突然停下,只是恭恭敬敬地站在后面,像一个敬业的影子。   项泽南叹口气,抬脚往御书房去了。   御案上堆着厚厚一摞文书,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张。   端端正正的小楷,是他最熟悉的字迹——辞表。   项泽南愣了愣,捏着那薄薄的一张纸,竟不敢读下去。 第59章   顾乔在昱王府收拾东西,准备搬回自己家住,磨磨蹭蹭到了未时才收拾妥当。   其实也没什么东西,就是一些书和画轴。都是这段时间断断续续从家里搬过来的,现在又要再搬回去。   昱王每日上午扎针,下午由上官博雅陪着锻炼,才几天功夫竟然已经可以扶着人站起来了。   他准备先去跟昱王告辞。   正要出去的时候,宫里来了个内侍,说皇帝陛下突然伤情恶化,请顾拾遗立刻进宫。   顾乔关心则乱,没有多问就跟着内侍走了。   到承暄殿的时候他才想起,皇帝伤情恶化,为何不报昱王?   而且殿内一派宁静祥和,根本不是皇帝病重的样子。   顾乔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脚步一顿,转身要走,却撞进一个温暖厚实的胸膛里。   项泽南双手环着他,语气里带了点歉意,“对不起,但不这么说你不会来。”   顾乔挣了挣,又想到他肩上有伤,就停下来,僵直着身体道:“陛下看到臣的辞表了?”   “嗯。”   刚才院子里的内侍们都不见了,四周安静得能听见微风穿过的声音。   顾乔心砰砰地跳,“那陛下准了吗?”   项泽南埋头在他的颈间,“你可以相信我吗?”   顾乔感受着他温热的呼吸喷在自己的脖子上,身体有些发软,“臣自然是相信陛下的。”   “不是,我是问你,你信不信我?”   项泽南抬头看着他的眼睛,他听懂了,轻轻点头,“信的。”   “如果因为太皇太后,你现在已经不用担心了。”   顾乔看着他的神色,皱眉道:“你做了什么?”   “我请她老人家移居客青山行宫了。”   顾乔睁大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陛下…… 你……”   项泽南叹了口气,“皇祖母想把手伸到前朝,我只能这样了。”   “可是,以后在宫里,就没有陛下的亲人了。”   “你会陪着我,对吗?” 项泽南认真地看着他,“在宫里,和我一起,好不好?不要让我当孤家寡人。”   “臣……” 顾乔闭了闭眼,刻意忽略了心里的酸楚,“臣请辞归田,还望陛下恩准。”   项泽南扯了扯嘴角,“如果我不准呢?”   顾乔紧簇着眉头,“陛下,臣自知有罪,身为拾遗并未履行供奉讽谏的职责。害陛下受伤在先,害小安子殒命在后,臣无颜继续…… 如此尸位素餐。”   项泽南觉得他轴起来的时候真是可恨,对这种端正得近乎死板的人就要哄着骗着,他一点儿不觉得自己身为皇帝这样哄骗文官有什么不对。   “好,” 他说,“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下月初一的大朝会准你辞官,好不好?”   昊国官员请辞需要皇帝亲笔御批,辞官的流程一般都很长,等个几个月也是有的,让他等一个月已经算是很快了。   顾乔达到了目的,心里却空落落的,干巴巴道:“谢陛下恩准。”   项泽南抱着他,跟他谈心似的,“那么顾拾遗准备辞官以后做什么呢?”   这个顾乔没想过,他随口答道:“或许四处走走吧。”   “会回来看我吗?”   顾乔想他要是辞了官,以后要进宫恐怕就没机会了,看皇帝么?大概在祭天大典上可以在百姓中间远远地看上一眼。   他点点头,“会的。”   项泽南轻轻地吻他的颈侧,“要是我想你了怎么办?”   顾乔被他亲得有些痒,躲了躲,“陛下……”   陛下并不放过他,从他的颈侧又吻到他的脸,描摹着他脸颊的形状,最后停在他的唇边,“顾拾遗,最后一个月,在宫里陪我吧。”   他话里的祈求让顾乔心软,想着即将到来的离别,顾乔点了点头,“好。”   第二天,顾乔才知道皇帝说的留在宫里陪他是什么意思。   他被软禁了。   承暄殿的宫人把他像主子一样对待,想要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出去。   顾乔闹了几回,项泽南每回都好言好语哄他。他心软,他爱皇帝,他让皇帝予取予求。他破罐子破摔地想,算了,金丝雀就进金丝雀吧,也不过只有最后十几天了。   皇帝每日早出晚归,像是在忙什么大事,但他从不把事情带回承暄殿。顾乔问他前朝出了什么事,他就说顾拾遗既然已经准备辞官,就不要打探朝中的消息,一句话堵住了顾乔的嘴巴。   离下月初一越来越近,剩下的日子五个指头都数得完了。   项泽南惊喜地发现最近几天顾乔不别扭了,每天晚上都特别配合,他想要做什么都可以,那是一种近乎献祭的主动。   皇帝陛下一言九鼎,答应了好好研习也是说到做到,每天忙完了政务就专注开拓顾拾遗的敏感区,两人在最后的这几天都有越来越疯狂的势头。   顾乔允许自己怀着诀别的心情耽溺于此,他想抓住这最后的温存,这样才能在以后分别的日子里有足够多的回忆可以咀嚼。   这时的他,是真的以为他们还有两天就会告别了。   最后一天,他终于知道了皇帝最近在忙什么。   这日一大早,就有宫人在殿中各处挂上了红灯笼。   翟仁礼指挥宫人进进出出:剔红盒子盛着珠宝玉器、红绸段子、凤纹礼服…… 这是分明是要册封皇后了。   顾乔不知道自己该是什么感觉,他知道自己没资格有什么意见。   但就是忍不住地心痛,这些日子的芙蓉帐暖耳鬓厮磨,原来他们彼此都是抱着绝望在相爱的。   他在热闹喜庆的殿里走来走去,宫人没一个敢跟他说话的,都尽量低着头,快速做着手里的事情,好像生怕被他抓住问话似的。   床帐也换成了印着龙凤暗纹的红色,床上是大红的被套床单,连瓷枕也换成了红的。   顾乔有些恶意地躺上去,故意把铺得一丝不苟的床单睡出褶皱。   一边又心痛地想着以后项泽南会和别人睡在这里——或许是一个他没有见过的女人。   他觉得心口好像被人用烙铁烧出了一个大洞,在往外淌着粘稠的血,痛得他四肢冰凉。   泪眼止不住地淌在床单上,印出一片深红。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蜷曲着身体睡着了。   项泽南回来的时候就看到这幅画面,顾乔可怜兮兮地抱着手臂,和衣蜷缩在婚床中央,脑袋下面的床单湿了一片,睫毛上还挂着泪珠。   他俯身吻掉了那颗眼泪,抚着顾乔的睡颜,带着残忍的温情说:“不让你哭个痛快,你怎么能体会我的痛?你现在还要逃走吗?” 第60章   臣不敢章节阅读, 前小白兔后腹黑皇子攻 x 心软聪慧文官受,(/ω\) 开头的姿势你们看明白了吗? 不敢写太详细了 (╥﹏╥)   皇帝把他蜷成一团的身体掰开,一寸一寸搂进怀里。   顾乔睡得迷糊,他像以前一样伸手抱紧身边的人,本能地仰脸找他的唇。   他的主动取悦了皇帝。   碍事的衣服被一件一件扔到地上,光洁白皙的身体就在大红的床上辗转。   膝盖摩擦出红痕,垂下来的长发挡住他情难自已的脸。   项泽南的手大而有力,握住他纤细的腰。   他在狂风骤雨中寻找安全的锚定,怀中空空,于是直起腰来向后仰,用身体去贴近那个迷乱的施暴者。   项泽南故意表现得冷漠而疏离,拖着他的腰让他趴回去,不给他靠近的机会。   “错了没有?” 他语气冷酷。   “嗯?”   顾乔像是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带着扬调的疑问。   项泽南停下来,手上加重了力道,在他的腰上掐出紫红的印子,“还不知道错在哪里吗?”   顾乔回过头看身后的人,随着他转头的动作,从脊背到脖颈的曲线优美地起伏,让皇帝几乎难以自制。   项泽南抓住他的头发,逼迫他扬起脸,一字一顿道:“你错在企图离开我。”   顾乔被他扯得很痛,眼底又聚起了水汽,脆弱不堪地求饶:“陛下…… 很痛……”   他的陛下不为所动,用力抓着他的头发继续激烈地惩罚他。   顾乔觉得自己像一朵无助的浮萍,任由涌动的滔天巨浪将他淹没,呼吸也变得支离破碎,终于忍不住小声地抽泣起来。   项泽南心软了,他松开手里的青丝,抱着他耸动的肩膀,用唇蹭掉那些顺着脸颊流下来的泪水。   这温情让顾乔更加感到委屈,他哭得喘不上气,断断续续地控诉:“你…… 你要立后了…… 为什么还要对我做这种事…… 你放过我吧……”   项泽南换了个姿势,从后面把他整个人抱在怀里,一边惩罚他,一边安抚他。话里带着喘息:“要我放过你,你舍得吗…… 我要立后了,你哭什么呢?嗯?”   顾乔把脸埋在床里,他知道自己现在一定哭得很难看。   不仅哭得很难看,情难自已的样子也很难看,委屈的样子也很难看,他以为自己可以像设想中一样跟项泽南说一句一别两宽各自安好。可是,如今项泽南要娶另一个人,要跟另一个人执手偕老,却叫他如何安好?   他想起第一次躺在这张床的时候,是他和欧阳迟恭决裂,那天他当着众臣控诉老师的罪行,把自己气得吐了血。项泽南惊慌失措,抱他一路跑回来。那时的他还怀着夺嫡失败就和项泽南一起赴死的决心,一路向死而生,未曾想过他们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二十年的人生从未停止过告别,生命中重要的人仿佛排着队离他而去,最后只剩下一个遥不可及的项泽南。   他不想再挣扎了,算了吧,放弃了,太苦了。他把自己完完全全地交付出去,让身后的人把自己揉捏成随便什么样子,理想不要了、自尊也不要了!   皇帝要立后,立就好了,就这样把他像金丝雀一样圈养起来吧!   顾乔清楚地听到自己心里那个理想世界崩塌的声音,他紧紧闭着眼睛,睫毛颤抖,激动得浑身发红,声音很低很低地说了一句话。   项泽南看他难过成这样,又心疼又内疚,没听清楚他说什么,只当他在求饶。   “好了好了,我错了……” 项泽南吻他的眼睛,“睁开眼睛看看我,不欺负你了。”   顾乔没有睁开眼,他怕自己一旦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人,这句话就说不出口了。   他重复道:“我不走了,你圈养我吧……”   项泽南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圈养我……” 顾乔艰难地转过身,把脸埋在他胸口,“我不走了……”   项泽南浑身剧震,他只是想对这个又固执又死板的人略施惩戒,好叫他对自己的痛苦也感同身受,他没想到这个骄傲清高的人能说出这种话。   顾乔哭得头痛欲裂,屈起腿挂在他的腰上,伸手握住他的滑出来的东西,想再放进去。   他卑微讨好的样子让项泽南心疼地发颤。   这个人有多爱我,才会像这样把自尊摔碎了只为留在我身边,我却一再考验他,伤害他!   “对不起,” 项泽南翻身把他压在下面,“对不起,不要这样。”   顾乔胸口剧烈起伏,咬着唇拼命把脸转向一边,不想被他看到这样的自己。   项泽南捧着他的脸,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哄道:“不哭了,是我错了。”   他在身下人的脸上啄一下,说一句对不起。   在眼睛上啄一下,说一句对不起。   在唇上啄一下,说一句对不起。   “我不要圈养你,” 他说,“我要你光明正大在我身边,我要你做我的皇后。”   顾乔快要哭得晕过去,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   项泽南只好身体力行地向他证明他的知错就改,很快就让另一种情绪取代了他的悲伤。   许久之后,两个人汗涔涔地抱在一起。项泽南把拇指贴在他的眼睛上温柔抚摸,“怎么办?眼睛这么肿,明天大典上所有人都看到朕的皇后被欺负了。”   顾乔心中一悸,等他明白过来这句话里的意思,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就看到皇帝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傻瓜,怎么会有别人,你没看出来礼服都是按你的尺寸做的吗?”   还在抽泣的人脑子转不过弯儿,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睛又蓄满了水,他深吸一口气,“陛下是什么意思?”   项泽南吻了他一下,“你说呢?我的皇后。”   顾乔迷离的眼神渐渐聚焦,“皇后?”   皇帝叹了口气,“这个月,朕为了立男后跟前朝掐了好多架,没想到皇后却想让朕圈养他,真愁人。”   顾乔仔细看他脸上的表情,似乎在分辨他是不是认真的。   项泽南神采飞扬地笑:“你想知道吗?我是怎么做到的。”   一个月前,京兆尹上报了一桩公案。   京城布商之子宫文山和晤安王家的庶子项耘相爱,被家里强行拆散后,两个少年离家私奔,晤安王派人将他们追了回来。项耘被恼羞成怒的晤安王活活打死,没过多久,囚禁在家的宫文山服毒自杀。   这本是高门大院内的辛秘,然而晤安王府有个才华横溢的门客将此事编成了一首歌,这首凄美的爱情绝唱很快就从红楼楚馆唱遍了大江南北。   民间对此事反应强烈,甚至每日都有大批百姓自发聚在晤安王府前为项耘请命,要求将宫文山与他合葬。   晤安王不堪其扰,派出家将驱赶。老百姓和王府家将爆发冲突,激愤的百姓冲破了王府院门。晤安王派人将那些百姓抓起来送往京兆尹,要求以私闯王府罪论处。   京兆尹为两个少年的真情所感,上书请求皇帝赦免那些百姓。   万万没想到的是,皇帝竟然在大朝会上说,世间真情不应有性别之分,当一视同仁。户婚律法允许男女缔结婚约,也应允许男子与男子、女子与女子的合法婚姻。   一石激起千层浪,举国上下日夜不休地激辩了整整十日。从地方到中央,从民间到朝廷。那段时间,官员们没有了政见之分,没有了出身之别,只有对修改户婚法的支持派和反对派。   最后,昭武将军上官博雅为首的支持派以微弱的优势取胜,皇帝一锤定音,正式修改了户婚法。   律法修改后,他签批了顾拾遗的辞表,顾乔的身份在吏部由在册官员改为了一介布衣。   所有人都没有料到,最后一步在这里——皇帝请立顾乔为后。   这下子整个朝堂都炸了锅,之前支持修改户婚法的官员才知道现在如果反对立顾乔为后就是跟自己之前的主张自相矛盾,只能选择支持或者保持沉默。   反对的声音顿时少了一半。   上官博雅发挥出超常的实力与众位官员唇枪舌战,渐渐的,文官之中也有不少人站出来帮他说话,顾乔过去的同窗好友也纷纷上书表示支持。   这场论辩持续了五日,由于修改户婚法在先,立男后最麻烦的一点已经解决,顾乔又辞了官,不在君臣纲常的约束之列。反对者拿不出强有力的理由,吵了几日之后终于偃旗息鼓。   项泽南精心谋划、步步为营,为的就是今天。   顾乔听完这曲折离奇的过程,竟然十分懊恼错过了朝中那几场精彩的论战。   他突然想起什么:“对了,晤安王庶子的事,不是已经过去好些年了吗?”   项泽南挑了挑眉,“是啊,不过到现在才激起民愤嘛!”   “那…… 晤安王的门客是……”   项泽南忍笑,“是张齐写的,下次让他唱给你听。”   顾乔看他一脸坏笑的样子,就知道什么激愤的百姓冲进王府也都是他的手笔,心里又好笑又感动。   若他还是左拾遗,这个时候免不了要板着脸劝诫一句陛下不可公器私用。但他已经辞官,所以他只是闭着眼睛把唇送了上去。   ……   快要天亮了,两人还没睡。   一个人问:“最后,项耘跟宫文山合葬了吗?”   另一个人答:“合葬了,项耘的墓迁了出来,跟宫文山一起埋在宫家的墓地。人们立了一个碑,上面写着——‘约定三生缘比翼,生生世世同穴眠’。” 第61章   作者有话说:正文完结啦!就让小顾和老三的故事停在龙椅 play 吧!后面还有几个番外 (≧?≦) 搞了个 abo 的新坑,来看看有没有兴趣吧!   太阳升至半空,金色光芒照耀着庄严的宫宇。   钟磬之声回响在奉天殿上空。   百官整齐地站在殿外宽阔的广场上,一条花纹繁复的红色地毯穿过广场正中央,顺着百级白玉台阶而上,一直延伸到皇帝身边。   顾乔没有 “娘家人”,这时候自然也没有人陪在他身边。他独自下了轿辇,深吸一口气,踏上了那条通往项泽南的路。   如果有胆子大的官员抬起头看顾乔身上的礼服,就会发现这礼服的形制竟然和皇帝的一模一样。只是明黄色换成了暗红,龙纹换成了凤纹。皇帝知道他不喜欢华丽复杂的服饰,头上的凤冠也是简单利落的款式。   今日顾乔大概天快要亮了才睡着,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就被宫女唤起来准备大典。皇帝一刻也没休息,他看着顾乔睡着就出门率群臣去举行祭天仪式了。出门前特意吩咐宫女,皇后不用参加祭天,让顾乔多睡一会儿。   上一次皇帝登基大典是顾乔亲手布置安排的,这一次封后大典他竟然成了主角。   望着那条长长的由地毯铺就的路,他突然生出一些胆怯来。   夜色是最好的掩饰,夜幕四合的时候他可以不知羞耻地求皇帝圈养他,可以哭着要求留下来,把自己最脆弱无助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在皇帝面前展开。但此时此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却有些害怕走向他最爱的人。   昨天夜里崩塌的世界被阳光一照,别扭的念头又擅自破土动工,在废墟上建起一座摇摇欲坠的城堡。城堡里存放着他的过去——他念过的书、写过的字、交过的朋友、还有曾经一心要做个好官的梦想。   这条路走下去,过去就将戛然而止,前面的一切都是他无法掌控的,也许一生都将困在这方寸宫墙之内。   他抬起头,远远地看到他爱的那个男人站在高高的平台之上,迎着阳光负手而立。那是不可忽视的威严,也是无比沉重的孤独。   他忽然理解了项泽南的惶惑,理解了他不顾一切要将自己留在身边的执拗。年轻的皇帝也不过弱冠之年,孤身一人站在高处,怎么会不寂寞、不胆怯?   项泽南从未对他示弱,自从登上九五之尊,在所有人面前从来都是刀枪不入游刃有余,以至于顾乔常常忘了那也是跟自己一样的血肉之躯。   我怎么会想要离开他呢?顾乔这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自私和懦弱。   臣人者能奉先王常法,百官修常职辅其君,君臣相与如是,则君臣俱明,惟为明君明臣。项泽南不就是自己理想中的明君吗?若是能辅其左右,开创一朝盛世,管那些身前身后名干什么?   暮夏的太阳很快升至头顶,顾乔走在阳光下,每一步都坚定而轻盈。   项泽南站在高台之上,看着那位身穿凤纹礼服的男子缓步而来。他心里一松,这一次顾乔终于没有逃走。   那人脚步沉稳地穿过百官,拾阶而上,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项泽南向他伸出手,他轻轻地握住。此时此刻他们知道,他们可以真正地拥有彼此了。   礼官大声道:“凤凰于飞,翙翙其羽,琴瑟在御,和鸣锵锵。祝皇上皇后白首齐眉,百年同心!”   百官跪地齐呼万岁、千岁。   下面有很多顾乔熟悉的面孔,他第一次站在高处接受百官跪礼,不是不紧张的,但项泽南温暖的手掌让他安心。   他们相视一笑,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同样坚定的自己。   因为皇帝离经叛道地立了男后,太皇太后、太上皇均未前来观礼,立后大典的流程也是一减再减,只保留了非留不可的祭天仪式和册封大礼。   册封大典后百官依序前往宴会厅,项泽南和顾乔需要先去换一身衣服,再到宴会厅与百官敬酒。   昊国的宫廷礼仪中,不管典礼规格大小,典礼后的宴会永远是重头戏。之所以要换一身衣服去,是因为宴会的时间会很长,从中午一直持续到晚上,穿着沉重而正式的礼服坚持不了那么久。   顾乔从前对这种冗长的酒会常常是能躲就躲,实在躲不过的时候就去喝两杯然后假装不胜酒力提前离场,这一次怕是无处可躲了。   帝后二人坐在殿堂正中的宝座上,座前的御茶床上摆放着珠宝做的人工花枝、一盘珍鲜水果、几盘蜜饯、一壶酒、两个兽首镶金玛瑙杯。   宝座对面的四行座位,第一行为宰相、亲王与前来朝贺的诸国使者就坐,其后的三行为朝廷重臣。其余的文武官员和诸国随员则依次往下排列。   昱王坐在第一行靠左的位置,他的旁边是上官博雅,而上官博雅身边的就是项泽南的外祖父,上官家真正的掌权人——上官秋辞老将军。   昱王对上顾乔的目光,举了举手里的杯子。按照礼仪,帝后现在还不能端起酒杯,所以顾乔只能微微颔首。   这是昱王第一次参加宫廷宴会,也是他出宫开府后第一次踏进皇宫。朝中很多官员都没有见过他,但是早有耳闻这位王爷的脾性古怪,不敢上前搭话,只悄悄地多看了他两眼。   到场的官员有之前在立后论战中败下阵来的大员,也有在论战中崭露头角的新锐。明面上看这是一场关于皇帝私生活的论战,但这背后所代表的意义却非同寻常。可以说是一场新与旧的论战,一场改革派与保守派的论战。   随着立后大典落下帷幕,昊国风起云涌的朝堂也开始了这一轮的除旧布新。上一代皇帝留下来的沉疴在项泽南当政的漫长的岁月中得以破除,昊国终于迎来了举世瞩目的盛世。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现在,那位将来奠定了昊国法治基石的皇后殿下正醉得迷糊,皇帝把他打横抱起来,一边轻声私语一边慢慢往承暄殿走。   内侍们肩抬步辇、掌扇簇拥地跟在后面。也不知道这位新帝是什么爱好,有步辇不坐,非要把皇后抱回去。   皇帝走得快,内侍只好加快脚步不远不近地跟着。   路过太和门的时候,皇帝突然转头道:“你们不用跟着了。”   内侍们停下脚步面面相觑,就见皇帝抱着皇后穿过太和门往奉天殿去了。   怀里的人听到四周骤然安静下来,轻声问:“要去哪里?”   项泽南压低声音道:“我想做一件很早之前就想做的事。”   “什么事?” 顾乔微微睁开眼睛,泄露出氤氲的醉意。   “我想……” 皇帝把怀里的人颠了颠,抱得更紧一些,在他耳边说:“我想在龙椅上操你。” 第62章 番外 - 臣妾   作者有话说:是乔乔第 39 章画的图:他手上拿的那个图是一个女人被男人悬空抱起来像小孩子把尿一样从背后 x,顾乔是学着欧阳志文给他的那本春宫册里的姿势画的。   帝后大婚已经过去三个月了,顾乔想见的朋友就见到一个张齐。   做了皇后,最不方便的事情就是没办法自由出宫。要见谁还得先传旨,遇到要见的人官阶小,等对方走完进宫流程都能等到顾乔不想见了。   项泽南是有心在前朝给顾乔一个位置,让他领一个尚书令参与政事。顾乔严辞拒绝了,后宫不得干政,就算后宫只有一个男人也不行。给皇后封官的先河一开,不知道后世的皇帝会做出什么事情来,有无穷的隐患。   皇帝说不过他,只好作罢。   不过顾乔也没闲着,他趁着现在有时间,准备把昊国的律法好好整理一下,形成一套完整的《昊律》。这个想法已经萌生很久了,现在做起来颇有些废寝忘食的意思,常常因为太投入而忘记时间,让忍无可忍的项泽南不得不把人从书案前抱走。   这天皇帝下了朝,回到承暄殿见顾乔还在奋笔疾书,于是走过去从后面把人抱住,也不说话,就把头埋在他肩膀上。   顾乔手上停下来,把笔搁在笔山上,轻声道:“陛下今天怎么了?”   “想你了,” 皇帝在他脖子上蹭,“你不上朝以后,上朝都变得没意思了。”   顾乔转身把他的脸捧起来,笑着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眉眼弯弯,“陛下在撒娇么?”   皇帝也亲他,伸出舌头在他唇上舔了舔,故作神秘道:“明天带你出宫去。”   顾乔想起上次私自出宫的事,摇摇头:“算了吧,不要自找麻烦。”   “我们这次微服出宫,带上侍卫一起去。”   顾乔听了这话高兴起来:“真的吗?去哪儿?”   项泽南本来是想给他一个惊喜,但在他面前实在是藏不住话,憋了半天没憋住,终于还是说了:“欧阳志文他们回来了。”   顾乔呼吸一滞,愣在当场。   “登基大赦,欧阳迟恭家眷在其列,允他们回京了。你想见吗?”   顾乔愣了一会儿,转过身往后靠在椅背上,“自然是想见的,可是欧阳志文可能不太想见我。” 他盯着书案上写满了字的纸发了一会儿呆,叹口气道:“欧阳志文不想见我就算了,我见一见师娘也好。”   朱雀大街的欧阳府被查封了,现在还空置着,但是以欧阳志文他们现在的身份已经不能回去住了。   师娘吕氏是前尚书左仆射吕安的女儿,吕安致仕后回了山东老家,现在只有一个做国子监祭酒的儿子在京城。若是欧阳志文回京没地方落脚,应当是在舅舅家里借住。   “我们要去吕祭酒家里吗?” 顾乔问。   “不是,” 皇帝摇头,一本正经道:“我给他们办了个接风洗尘宴,把清风楼包下来了。”   顾乔刚在心里聚起了一片伤感就被他这个请客的地方弄得哭笑不得,在青楼请师娘?这合适么?   不过转念一想,也是,要是去别人家,吕祭酒就得专门提前准备个院子接待皇帝,搞不好家里都要翻修一遍。等皇帝来过了,用过的东西都不能别人再用,只能拿来供着。而且全家人都要在门口跪着迎接他们,顾乔不想师娘和欧阳志文跪自己。   清风楼反正是昱王的地盘,随便他们怎么折腾。   这么想着,心里又觉得无比熨贴,他站起来抱住项泽南,“谢谢你。”   项泽南问他:“你高兴吗?”   “高兴。” 顾乔道,这确实近一个月来他最高兴的一件事情。   项泽南吻了吻他的发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现在开始理解周幽王了。”   顾乔张开手掌啪地一下拍在他脸上,“陛下你怎么一天到晚尽想些昏君的事,就不能盼自己点好?”   “不是,你听我说,” 项泽南咬着他的手指把他手掌叼开,“我是觉得,你跟我大婚这么久,我都没什么可以给你的。官职你不要,金银珠宝你不感兴趣,连个外戚都没有,天天就在宫里给我修法典,天底下哪里找这么好的梓童去?我总要为你做点事情,不然我要这倾天的权力干什么?”   顾乔被他的逻辑给逗笑了,“那我要烽火戏诸侯你干不干?”   皇帝挥挥手,“现在没有诸侯了,让上官博雅多跑几趟也无所谓。”   最近上官博雅往宫里跑得勤,顾乔已经快被他烦死了,连连摇头,“算了,还是让他赶紧回北疆吧。”   项泽南搂着他,把他漆黑的头发绕在手里玩儿,“嗯,他也快走了,外祖父这次和他一起走,下一次再见恐怕要等年底了。”   顾乔见他说起北疆的语气中不禁带着羡慕,跟宫里比起来,倒像是更喜欢边疆的军旅生活,也不由得心生向往,“我都没去过北疆,陛下什么时候给臣放个长假,让臣去陛下长大的地方看看。”   “臣?” 项泽南准确地抓住了他的自称不当,“你是谁的臣?”   顾乔嘴硬,一直不肯自称臣妾,被抓到了就糊弄过去。这时候忙放开皇帝转身就走,皇帝伸长手臂一把捞住他,抱起来扔到旁边的软塌上,让他深刻体会了一下什么叫臣妾。   第二天一大早顾乔就起了,亲自跑了一趟内库,想给师娘和欧阳志文选点礼物。   结果他低估了皇宫库府的复杂程度。   规模庞大的库府里分门别类地存放了数量众多的古董、玉器珠宝、绘画书法、甚至还有一个专门存放法器的地方,不知道干什么用,可能哪一任皇帝沉迷修仙?   晕头转向地找了半天,脚都走酸了还没挑到合适的。最后在玉器架的底层看到一个通体透亮的冰玉梳背,花卉造型精美非常,感觉师娘应该会喜欢的。   至于欧阳志文就更不知道选什么了,以前他喜欢的那些小玩意儿都玩儿不过三天就烦腻了,没见他特别喜欢什么东西。顾乔的眼睛在法器架上停了一会儿,拿起一个小巧精致的纯金法铃握在手上。   项泽南看了顾乔挑的礼物,十分诚恳地夸赞了他给师娘选的冰玉梳背,但是看到给欧阳志文的法铃后,表情古怪地欲言又止道:“很适合他。”   为了避免发生上次的意外,吴恒提前带人到清风楼清场,身穿平民服饰的大内侍卫将整个楼围得密不透风,连弹琴的姑娘都是红符亲自选了又选的。   上一次皇帝在楼里受伤,红符把整个清风楼翻修了一遍,在房顶和窗檐上加装了暗器机关,确保现在没人能从窗户上跳进来了。   顾乔到的时候师娘和欧阳志文正坐着边喝茶边等他。   项泽南陪着他进去,欧阳志文一看到他就腾地一下站起来。   还没到京城的时候欧阳志文就听说了顾乔当皇后的事情,经过了短暂的不可思议和无法接受之后,他终于认清了现实。现在看到顾乔身边那个身材高大气度不凡的年轻男子,就知道定是皇帝了。   师娘和欧阳志文要跪,顾乔忙上前拦住。他一只手扶着吕氏,一只手扶着欧阳志文,“师娘…… 志文,不必行大礼。”   欧阳志文也就是意思意思,顾乔手刚挨到他,他就站起来了。倒是师娘显得很固执,一定要给皇帝皇后请安,最后还是项泽南说免礼她才站起身来。   四人围坐在红木八仙桌旁,顾乔特意多看了一眼,总觉得这张桌子很面熟,好像是从昱王府搬来的。   有皇帝在,师娘和欧阳志文都显得很拘谨。项泽南坐了一会儿就借口累了,自己到楼上去休息,让顾乔和他们聊。   师娘憋了一上午的眼泪终于忍不住簌簌地往下掉,“乔儿……” 她叫了一声,又说不出话来。   顾乔也红了眼眶,“师娘,回来了就好,今后有什么事情,我都可以照顾你们。”   顾乔十一岁住进欧阳府,一直到他外调廉州。这么多年师娘可以说对他视如己出,他还没记事亲娘就去世了,所有关于母亲的想象都是从师娘这里来的。他揭露欧阳迟恭的时候最担心的就是师娘会恨他,但吕氏毕竟是名门出生的大家闺秀,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总是拎得清的。   若顾乔只是一个陌生人,也许道义上明白是夫君的错也会忍不住记恨,可那是她自己亲手养大的孩子,她更多的是心疼。   “乔儿,” 师娘擦了擦眼泪,“宫里住得还习惯吗?陛下对你好吗?”   这听着莫名有点像新妇回娘家的话题,顾乔不自在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嗯,挺好的,就是出来一趟不太方便。”   欧阳志文谨慎地看了他一眼,像是有话要说,抿了抿嘴,又忍住了。   顾乔怅然地想,当年那个口直心快说话从不过脑子的人也学会沉默了。   他打开从宫里带出来的剔红盒子,双手捧了冰玉梳背出来,郑重地送给吕氏。吕氏推拒道:“乔儿,这不合适,按师娘现在的身份,不能用宫里的东西。”   “没有那回事,” 顾乔坚持把梳背放进师娘手里,“宫里的东西师娘用得,陛下也说了很配您。”   吕氏只好把这贵重的礼物收起来,顾乔又取出那柄金刚法铃递给欧阳志文,“这是你的。”   欧阳志文接过来盯着那法铃看了一会儿,想起一件往事。   他们都还是毛头小子的时候,顾乔念书特别厉害,而他就死活读不进去,整天被欧阳迟恭骂。后来有一天他遇到一个游方的道士,决定另辟蹊径,要跟着道士去走南闯北降妖除魔。道士觉得他很有根骨,送了他一个金刚法铃要带他走,可惜还没走出城门就被抓了回来,挨了一顿胖揍,法铃也被欧阳迟恭扔井里了。   那天晚上顾乔一边往他屁股上糊伤药一边哄他,“你等着,我以后给你弄个更厉害的法器。”   一晃快十年过去了,顾乔送他一个纯金的法铃。   他低垂着眼睛一言不发。记忆中的道士和法铃都已经离他很远了,跟他们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一起,被惨白的封条封印在了朱雀大街的欧阳府里。   他知道自己没道理对顾乔摆出这幅不理人的样子,他也不是恨顾乔葬送了他的父亲,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曾经最好的朋友。   欧阳志文这个人是很简单的,他父亲多如漏筛的心眼一点儿没遗传给他。在他心里,顾乔是他最好的朋友,是其他那些酒肉朋友比不了的。他就是纯粹气顾乔什么都不给他说,利用他接近李孝东、抄了李孝东的家,谋划这么大的事情一点风声不给他透。   小时候父亲总是把他跟顾乔比,他什么都比不上顾乔,但是他乐呵呵地想,比不了就比不了,我最好的朋友得意,不就等于我得意吗?   可是有一天他们突然长大了,顾乔有话不跟他说了。   欧阳志文惨淡地想,就算是对付自己的父亲,如果当时顾乔告诉他真相,大义灭亲又如何?真当他欧阳志文是个酒囊饭袋,一点是非观念都没有吗?   可顾乔什么都不说。   就像两人同行,说好了一起走下去,一个越走越快越走越远,另一个还在原地踏步,直到连对方的背影都看不见了,才知道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吕氏拉着欧阳志文的胳膊晃了晃,示意他说点什么,他掀了掀眼皮,规规矩矩说了句:“谢皇后赏赐。”   顾乔心里像是被人不轻不重地打了一拳,张了张嘴,还没说出话来,师娘先说了。   她又晃了晃欧阳志文的胳膊,“你不是有话要问乔儿吗?”   皇帝派人来请他们今日赴宴的时候,欧阳志文是不想来的。他娘最了解他,告诉他有话可以和顾乔当面说清楚,他当时跟娘说他只想问问顾乔有没有把他当朋友。   这话可以和娘亲说,但是要当面问顾乔,他问不出口。一来是显得自己幼稚小气,二来…… 还能期待顾乔怎么回答呢?说我当你是朋友,咱俩和好吧,就能和好如初了?   他摇了摇头,“没什么要问了。”   “还住在京城吗?以后准备做什么?”   意识到顾乔问的是他,欧阳志文浑身都紧张起来,他想说他没准备做什么,又想说不用你管,话在嘴边绕了三圈,最后才道:“可能会先回山东住一段时间。”   顾乔:“嗯,以后回京了,可以到宫里来找我。”   欧阳志文脱口道:“皇宫又不是想去就去的。”   顾乔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牌放在桌上,用手指推到他面前,“这是我的牌子,你随时可以进来找我。” 顿了顿,又道,“我一个人在宫里…… 没朋友。”   欧阳志文绷紧的身体放松了一点,别别扭扭地把玉牌收起来,“哦。”   吕氏看他们说话实在是费劲儿,又拉起顾乔的手,“我们回山东去看看他外祖,给你带脆桃回来,你小时候最喜欢了。”   顾乔笑得乖巧,“谢谢师娘,现在也喜欢。”   欧阳志文挠挠头,“那我回来的时候给你送进宫里。”   顾乔看他,他又不自在地错开视线。   欧阳志文纠结了好长时间的问题,被顾乔一句我在宫里没朋友解决了。不过他不知道的是,顾乔在宫外那么多朋友,也只有他得了这块皇后玉牌。   回宫的路上顾乔跟皇帝说了这件事,“陛下,我没有经过您的允许,把皇后玉牌给欧阳志文了。”   皇后的玉牌可以代表皇后,虽然对皇后本人没什么用处,但别人拿着那块牌子却可以随意出入宫廷。项泽南想到这两人青梅竹马的关系,又想到以后欧阳志文可以随时进宫,顿时十分不满,“你连玉牌都送人?你怎么不把凤印送给他呢?”   顾乔看他无理取闹的样子,忍住笑摸了摸他的脸,换上可怜兮兮的语气道:“陛下去上朝的时候,臣妾一个人在宫里很无聊,连说话的人都没有。”   项泽南好看的眉毛挑起来,“你说什么?”   “我说我很无聊。”   项泽南:“不对, 你刚才说那个。”   顾乔抿嘴,发现了自己的口误,凑上去堵住他的嘴巴,“陛下刚才听错了。”   项泽南不依不饶,撩起他的衣服伸手进去,“你不说我就在这里操你了。”   顾乔边笑边躲。   马车碾在石板路上骨碌碌地响,车身随着凹凸不平的路面轻轻晃动。车里的笑声低了,渐渐安静下来。   车厢里变热了些,皇帝托着他的臀从背后将他整个人抱起来,在他耳边厮磨,轻声道:“你还记得这个姿势吗?你画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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