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清欢百味   作者:棠岁   简介:“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间有味是清欢。”   姜沅出生官宦人家,养在官宦人家,嫁得的,自然也是那官宦人家。   她便一面当着这掌家娘子,一面闲品人间清欢味。   碎碎念:   1.女主是古人,思想再先进也跳不出时代的局限性   2.人物三观不代表作者三观   3.总体写古代吃喝与日常生活,以及男主的官场沉浮   4.架空朝代,谢绝考据   弃文勿告知,欢迎收藏评论投喂~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天作之合 种田文 甜甜文   一句话简介:古代的柴米油盐与诗酒花   立意:古代闺秀努力生活,勤劳致富的故事 第1章 姜沅 衣上蝶戏花的刺绣栩栩如生,分外……   太康十二年二月初九,江州城。   清早的天还泛着蒙蒙一层雾气,像是乳白的牛乳被稀释后的色泽。翠竹双手略有些吃力地提着一个大桶走到门边,放下桶,一手下了门栓,“吱呀”一声推开门,走到门槛边上把一桶水全泼了出去。   门后不远处就是徐桥。此时江光跃金,细长条的柳枝在微风中轻轻摇晃,像是女子柔软的腰肢。翠竹看着看着,便有几分痴了。还是屋里头王妈妈看她久久不回来,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她才大梦初醒般提着桶跑回去——自然没忘了拴上门——口中应道:“欸!来了!”   回去的时候自然免不了被王妈妈瞪了一眼,翠竹放下桶敛着手缩在一边听她骂完自个儿,总算盼来一句:“得了,干活去吧,娘子们该起了。”   翠竹连忙笑嘻嘻地倒了盏茶水递给她:“妈妈方才说多了话,润润口,润润口。”一面忙不迭地去替灶上的厨娘们打下手了。   王妈妈接了茶盏,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来——她倒灵敏。   只可惜小聪明太过,平日里又太懈怠了些,王妈妈暗自摇了摇头。还是要多多调/教才好。   她一边想着,一边撑着水桶般粗大的腰开始高声指挥厨房里的下人们:“那儿!那儿!黑米杏仁粥,给六娘子备上一瓮。将那灌汤包子取出一屉来,放到三娘子的餐盒里……诶诶诶!鸡蛋灌饼还没做好吗?动作快些!大娘子屋里的人马上就要来了!”   一屋子的忙忙乱乱,灶上的粥熬出了厚厚的米油,锅里的小炒莴苣在厨娘的手下翻滚个不停,一叠子刚出锅的土豆蔬菜饼“砰”地一声被搁在案板上,转眼间就被手脚麻利的丫鬟收了放进餐盒里。   翠竹刚帮着和了面,正拿巾子擦着手上白白一片的面粉,一转头就看见个脸熟的丫鬟从门口掀了帘子进来,正是六娘子院子里的问茶。她放下帕子笑着迎上去:“问茶姑娘来替六娘子取早膳?”   问茶笑盈盈地点头,微微露出一点虎牙边边:“劳烦翠竹姑娘了。”   翠竹连声称着不敢当,一面转头把食盒稳稳当当地提给了问茶:“可小心些,这盒子沉着呢。”   问茶虽然年纪不大,可是打小就开始学着伺候人,这替六娘子提膳的活计也做了快一年,自然不会怎么着,不过还是笑着谢过了翠竹的关心,提着食盒往自家娘子的屋子去了。   江州城地贵,哪怕姜家好歹也算个枝繁叶茂的大家族,姜家二老爷姜韫如今又做的是这江州的知府,买的宅子也仍旧小巧。不过小巧归小巧,宅邸倒是玲珑精致得紧,从后厨到六娘子的屋子的一段算不得长的路程那也是花木扶疏,移步换景,连石径边都压着沉甸甸的花枝。   问茶提着食盒上了台阶,沿着长廊行进几步,便看见问酒在门口候着。两人对了个眼神,问茶眼睛往屋中一飞:娘子可收拾完了?   问酒还没来得及点头,屋子里已经传来了娘子清凌凌的声音:“让他们摆膳吧。”   二人皆是一低头,问茶提着食盒,进了屋中。   脚下的红木地板踩踏时发出清脆的声响,屋中点着香,悠悠荡开清雅微甜的气息。问茶一路低着头走到堂屋的饭桌边上,手脚麻利地打开食盒,将里头的碟子一件件取出来摆放好,才又提着食盒倒退着出了屋子——临出去前正好看见里间迈出的一双杏色缎面绣花鞋,鞋面上藕色的裙摆如流水浮动。   她低着头,退得更快了几步。   里间一前一后地出来两个人。   六娘子姜沅今日穿藕色长袄,外罩藕荷色长比甲,下着秋香马面裙,衣上蝶戏花的刺绣栩栩如生,分外灵动。她从里间走到堂屋,在桌边落了座,乌压压发髻用三两支玉钗木簪挽起,在半映进屋中的日光下流转出一点温润的色泽。   侍书跟在她后头,眼睛往桌上一扫,见了那道被炸得色泽金黄还带着微微焦香的土豆蔬菜饼,便笑道:“今儿厨房倒是讨巧。”   娘子一向最好吃这一口。   姜沅的眼睛也亮了几分。她拿了筷子,先迫不及待地夹了一个吃了,方才转向别的菜色。   清汤牛肉粉丝许是刚刚出锅,还有些烫。姜沅一手握勺一手执箸,正小心翼翼地小口吃着,外头一个身段娉婷的丫鬟忽地进来了,笑盈盈道:“娘子,夫人那边催您过去呢。”正是她身边服侍的侍棋。   姜沅放下勺子,有些不舍地看了眼碗中清汤油香的粉丝——以碧绿葱花点缀,上头还码了一排薄如蝉翼的嫩小牛肉——点头应了声“我知道了”,随意夹了两片牛肉,吃了个小春卷,接过侍书递上来的茶盏漱了口,用帕子擦了擦嘴,便起身:“走吧。”   转过长廊,穿过园子,又过了两道门,便到了姜夫人姜许氏的屋子跟前。门口打帘子的小丫鬟瞧见姜沅,矮身行了一礼,待见她点了头才直起身子,向里头通传道:“六娘子来了。”   姜沅进屋去。   既是诗礼耕读之家,姜许氏屋子里的陈设便也不十分富丽堂皇,反倒是显得颇为清雅。自一排长短错落的半旧不新竹帘子下穿过,进了里间,姜沅一眼就瞧见自家娘亲端坐榻上正理着丝线。一抬眼瞧见她,便露出个笑模样儿来,招了招手:“阿沅过来。”   姜沅乖顺地过去,挨着姜许氏坐下,见她从一旁的丫鬟手中拿了张礼单过来,心里就有了几分猜测。随后便听得姜许氏道:“喏,瞧瞧,顾家送来的花朝节的节礼。”   姜沅一下便红了脸。   ——裕州顾家,乃是姜沅十岁上就定下的人家。两家门当户对,顾家也对知书达礼又生得秀美的姜沅颇为满意,且不说四时八节上元中秋一类,便是这等花朝节,那节礼也是从不慢待的。   这不,今儿送来的便是过几日的花朝节节礼。   看她的模样,姜许氏难免有心打趣两句:“怎么了我的六娘子,这都展眼四五年过去了,还没能习惯呀?”   “娘!”姜沅扯着姜许氏的袖子,不依地拉长了声音叫了一声,双颊的红晕更甚,羞得几乎要跺脚,“您、您——”   她“您”了两声,最后还是半羞半恼地看了姜许氏一眼,没把话说下去。   姜许氏乐不可支,顺手就把礼单塞给了她,一面摆了摆手:“得了得了,我不逗你了,你自个儿看看吧,自个儿看看,奥?”   姜沅轻轻咬了咬下唇,接过了那张礼单。   顾家礼数周全,送来的礼自然不单是给姜沅一人的,不过姜许氏手中这份礼单上记的因倒是专给她的东西。只是一个花朝节,顾家送来的礼便也不十分重,只是其间的重视与用心却还是明明白白地摆在面上的。姜沅随意看了几眼礼单上的东西,目光落在“十二副四节苏绣团扇”上,微微露出了一点笑容。   她素来便爱这些风雅的物什。   姜许氏坐在边上闲闲地接着整理丝线,瞥一眼自家姑娘这副欢心满怀的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   还真是……   想当初,她也是这样的吧?   一时回忆起来,姜许氏的目光便有些缥缈。一直到姜沅捏着单子小小声地说了句:“娘,我看完了。”这才回过神来:“看完了?那我让人把东西抬到你院子里去吧。”   姜沅点点头,又坐着陪姜许氏闲话了几句,方才回了自个儿的屋子。   一进屋她就迫不及待地招呼侍书:“去,把顾家刚刚送来的那十二幅苏绣团扇拿过来。”   侍书笑着应了声:“是是是,奴婢这就去。”   姜沅也看出她面上揶揄之色,又有几分不好意思,又想撑着主子的架子,可眉毛刚竖起来,侍书便已经快步退出了房门去取那十二把扇子了。待得她取来了,姜沅方才找到机会瞪了她一眼——不过这会儿也更像是玩笑般的警告了。   顾家是裕州大族,与他们姜家一般,也是那等诗礼传家的人家。与姜沅定亲的便是族中的顾三公子,顾家三房的长子,顾辞舟。顾家三房也是顾家中颇为兴盛的一支,顾家的三老爷如今已是户部郎中,而顾辞舟去岁新中了进士,现下正在翰林院任职,前途自是不可限量。   这样的人家,又是重视尊重姜沅的,送来的礼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手中的团扇以精巧的苏绣手法绣出栩栩如生的四时花卉,或是灼灼桃夭,或是秋菊怒放,亦或是红梅白雪,精致得让人爱不释手。   姜沅一把一把地拿起扇子比划着,越看越是欢喜。只可惜现下这天气用扇子多多少少显得有些怪异。把玩了半晌,她方才依依不舍地把扇子收回盒子里,递给侍书:“收起来吧。顺便替我把节礼中那副云大家的字帖取来,我临摹一帖。”   侍书应了是,双手接过盒子退了出去。 第2章 琴棋书画 夫人是什么意思,自然就不必……   虽说是个知府的宅邸,可是江州地贵,姜韫的儿女又生得多,因此这江州姜宅还是有些拥挤的。便是好歹给各位娘子少爷们分了小院,里头也颇有几分狭小转不开身子的味道。譬如这六娘子的私库,便设在了六娘子屋子后头的那一排库房里——与旁的娘子们的私库挨在一处,又各自隔开。   因此侍书接过那装了团扇的红木匣退出屋子,便先穿了廊打算往后头去。   可巧,迎面就撞上了三娘子与七娘子拉拉扯扯地走过来。三娘子瞧着还有几分慌张,忙不迭地要挣开七娘子的手:“七妹妹你放开我……不不,我不去,我真的不过去……”   ——虽说府上是叫着三娘子,不过这都是随着族中排的。若是真算起来,三娘子姜涟倒是姜韫的长女。只是可惜了些,是个妾生的姑娘,出生后没多久,正逢新人换旧人,生母又失了宠爱,便养成了这般看着有些畏畏缩缩的性子。   七娘子姜涔倒是满脸雀跃,一个劲儿地拽着三娘子往这边来,口中边道:“哎呀没什么的!六姐姐她不会生气的!来嘛来嘛。”说着,她笑起来,眼睛里光芒微动:“我可想知道顾家给六姐姐送了什么东西呢。”   见到她们,侍书停下脚步,福身行了一礼:“三娘子、七娘子。”   三娘子面上显露出一点尴尬之色,看着像是越发想挣脱七娘子的手了,急得双颊都微微发红;偏生七娘子面上一派正经,可手上的劲儿却半点儿也没松,一面揪着三娘子的衣袖一面好奇地走过来:“起来吧,这是什么东西?”   七娘子是姜韫和姜许氏最小的女儿,兼之出生时有些不足之症,自然是颇得二人关心,既不舍得骂也不舍得打,打小娇宠着长大,性子便也养成了这般活泼跳脱的模样。   侍书看着三娘子满脸焦急,却还是被七娘子拽的往自己方向来了几步,忍不住有点儿想笑,连忙低下头掩饰了:“是顾家送来的十二幅苏绣团扇。”   姜涔点了点头,看了那盒子一眼——侍书赶紧把盒子往怀里揣了揣——她撇撇嘴,道:“六姐姐在屋子里吧?”   侍书点头:“是的。”   姜涔欢欢喜喜地一拍手,拉着姜涟就跑:“走走走,我们去看看六姐姐在做什么!”   侍书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匆忙间给廊下的丫鬟使了个眼色,让她去同六娘子说上一声。   ——七娘子性子活泼,又一直被宠着惯着,有些时候难免便显得有几分……   娇蛮。   是以哪怕是一母同胞,六娘子也不见得对这个妹妹有多待见。   屋里,姜沅一边等着侍书给她把字帖拿来,一边慢慢地踱到了书架旁。   高高的书架上一本本书或摞或立,挤挤挨挨地放在一处。姜沅一本一本慢慢点过去,口中喃喃着:“《寻安志》……”   今儿上午她突然想起来这书中的一篇故事来,可是记忆却有些模模糊糊的,不甚明晰。刚好趁着这会儿侍书去取字帖,她可以把书翻出来看一看。   但这一时半会儿的居然找不见了。   丫鬟侍画安安静静地站在边上,冷不防外头忽然进来个小丫鬟,冲她使了个眼色。   她看了眼六娘子的方向,跟着往外头走了两步,还没开口问那丫鬟便道:“侍画姐姐,侍书姐姐让我来同你说一声,七娘子拉着三娘子要来了。”   侍画定神看她一眼,见是廊下伺候着的外头洒扫的小丫鬟,便露了个笑模样儿点了点头道了句谢,顺手从荷包里摸出两截花生牛乳条递过去。那小丫鬟也不过十二三的年纪,当下便欢天喜地地拿了糖跑走了。   侍画转头进了里间就把这事儿同姜沅说了。   姜沅在书架上搜寻的手指忽然顿了一下,她一面从书架上抽下那本刚刚找到的《寻安志》,一面点了点头:“知道了。”   姜涔……   虽然说她的确不大乐意这个妹妹来打扰自己,可毕竟是同胞的亲妹妹,姜沅也不可能把她赶出去。   再说她也没讨厌姜涔到这个地步。   姜沅把书放在桌上,在书桌前堪堪落了座,侍画就又出去了一趟,回来时便报:“三娘子、七娘子来看您了。”   姜沅合上书,抬头:“请她们进来吧。”   侍画出去了没多久,姜涔的声音就从外头传了进来。她一面抱怨着一面往里间的书房一侧走:“六姐姐屋子里的规矩可真大,连我来了都要拦在外头。”这会儿手上倒是没拉着姜涟了——毕竟已经进了六姐姐的屋子,再匆忙告辞这么失礼的事情,姜涟肯定是不敢做的。   说话间她已经走进了屋中。姜沅站起身迎她俩,闻言便笑:“我屋里的丫鬟都是些蠢笨的,定下了规矩便傻傻的不知变通,你和她们计较这些做什么。”轻轻巧巧一句话就把这事儿给带了过去,姜涔扁了扁嘴,没再说什么。   六姐姐惯来会四两拨千斤。她就是告到父亲母亲那儿去,也讨不来什么好,索性也就不费这个力气了。   姜涔气哼哼地在榻上落了座。侍画出门去倒茶,正巧看见侍琴端着个托盘从茶房回来,见着她便把托盘往她手里一递:“喏,我刚从四娘子屋里回来就瞧见那位过来了,想着是要来见我们娘子,一早便泡好了茶了。”“那位”指的就是七娘子姜涔了。   侍画笑着看她一眼:“你倒是机灵。”也不同她客气,接过托盘就进了屋子。   按说这等在娘子跟前露脸的好事儿,她们这几个大丫鬟是合该争着抢着的——毕竟娘子就是有再多的事儿要做,又不是一天八顿饭,早中晚换三次衣裳的,身边的活儿都有限。而谁在娘子身边伺候的多了,自然也更得娘子几分亲近,得的好处也更多。   不过现下的情况却是有些不同。   娘子身边如今共四个贴身伺候的大丫鬟,侍琴侍棋侍书侍画,其中她和侍书是自幼随着娘子一道长大的,情分本就不比旁人,更何况——   侍琴和侍棋是娘子定了亲之后,夫人给的。侍琴比娘子长几岁,侍棋倒是和娘子同龄,而二人唯一的相同点便是容色秀美。   而且,这秀美容色还逊了她们娘子几分。   夫人是什么意思,自然就不必言明了。   虽然说娘子待侍琴侍棋也和待她与侍书没什么太大的不同,而且最后谁也不知道被推出去服侍姑爷的究竟会是她们四人中的谁,但是这两人都很自觉地避让着她们,侍琴更是尤甚——大约是因为面皮薄或者别的什么,她甚至连娘子跟前都不爱凑。   闲时侍画甚至猜想,侍琴是不是觉着自个儿是妾,所以不敢来见主母?   这想法逗的她忍不住想笑,但也就是在脑子里过一过就没了。   不过,对着侍琴侍棋两个,她和侍书更有优越感倒是真的。这等在娘子跟前露脸的事儿得了谦让,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需要愧疚客气的。   侍画打起帘子进了屋,有条不紊地给三位娘子上了茶。收了托盘出去的时候还看见了侍书,她刚从库房取了字帖回来,见着自己便指指屋里,无声地做了个口型:“七娘子?”   侍画点点头。   侍书看看屋子,看看字帖,“嘶”了一声,一溜烟钻茶房去了:“娘子喊我了再来叫我!”   留个侍画对着她的背影干瞪眼。   屋子里的姜沅还在应付姜涔。   “听说顾家给六姐姐送的节礼是最最丰厚的,不知道是为什么呀?”姜涔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一派天真。   姜沅没搭理她。姜涔好歹也是十二岁要议亲的人了,不至于这么点儿礼仪规矩都不懂。她把手边的一碟子云片糕推了过去,招呼姜涟:“三姐姐尝尝。”   云片糕是用拌了糖浆的糯米粉加了蜂蜜桂花糖炖蒸,再细细切成薄薄的一片片的。这会儿圆溜光滑的青瓷盘里整整齐齐地码着一盘子洁白如雪的片状糕点,光是看着便已经十分漂亮了。   姜涟讷讷应了两声,拿了一片云片糕小心吃了。一旁的姜涔见姜沅不理自己,不由得不依不饶起来:“六姐姐六姐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姜沅这才回头去管姜涔:“没那么多为什么。小孩子家家的,不懂的事情不要乱说。”   她不是装小孩儿吗?那好办了,小孩子家家的,懂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做什么。   姜沅挑眉看着姜涔。   姜涔:“……”   最后姜涔茶也没喝点心也没吃,装着一肚子气就走了。   侍书进来送字帖的时候还有些疑惑:“娘子不怕七娘子去告状?”以往娘子可没少被老爷夫人喊去叮嘱“多让着点妹妹”。   姜沅悬腕提笔,笔下流畅的字迹如水流倾泻一般,转眼就写下了半张纸。侍书没忍住看了一眼,不是娘子平日里写的簪花小楷,倒像是草书。   正看着,她就听见自家娘子淡淡道:“反正我都要出门子了,还管她做什么。”   她笔下微微一顿,清丽的面容在半倾进来的天光里显得肤色格外白皙,也忽然添了几分灵动与狡黠:“更何况……因为这个,父亲母亲最近才不会让我在家里的最后一段时日不高兴呢。”   侍书忍不住弯起了唇角:“是是是,娘子真是机敏。”一面手上动作不停地为她铺好了下一张宣纸。 第3章 七娘子 可是她们娘子……就不一定了。……   姜沅料想的果然不错,哪怕姜涔气鼓鼓地去告了状,姜韫和姜许氏也就是私下底安抚了一二,对她并没有半分表示。   侍画同她说起这事儿的时候便忍不住多了两句嘴:“奴婢僭越,可是七娘子有些时候也实在是太……娇纵了些。”   比如前些日子那般直白的不行的那句问为什么顾家给姜沅的礼更多的话。   这答案难道不是明摆着的吗?不给姜沅厚礼,难道给她姜涔?她也没和顾家定亲啊。   姜涔脾气不好,姜沅也不肯惯着她,两个人从前不知道吵了多少回了,三天两头的便要有争执。偏偏姜涔打小身体弱,大病偶发小病不断的,惹姜许氏和姜韫心疼,再加上姜沅又比姜涔大了两三岁,是以回回状告到姜许氏和姜韫跟前,最后都是姜沅吃亏。为这个,姜沅房里的丫鬟们就没有喜欢姜涔的,侍书侍画也时常为她打抱不平。   姜沅手上不紧不慢地整理着丝线,听到侍画这话就轻轻笑了一声:“她不过是从小就被全家人围着宠着,宠的没了边了,只觉得什么好东西都合该是她的,因此才会看顾家给我的厚礼不顺眼——哪怕她其实也知道顾家为什么会给我厚礼。”   说着,她抬起眼看着侍画,唇边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顽皮:“等日后她定了亲了,我也去眼红她的节礼去。”   侍画愣了愣,紧接着就捧场地笑起来:“娘子真真是促狭!”   不过二人都心知肚明,是没有这个机会了。   ——等到五月,姜沅就该出门子了。   笑声过后,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姜沅低下眼认认真真地整理着手中一缕缕的丝线,半晌,忽然无声地叹了口气。   姜沅屋里一片怅惘,姜涔屋里却是热热闹闹的。   为了安慰她,姜许氏和姜韫都许了她不少好东西。流光涌动的衣料和贵重雅致的湖笔徽墨一样样地送进七娘子屋中,送礼的丫鬟们险些被晃花了眼——可七娘子屋里的丫鬟们看着却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   奉命前来送礼的丫鬟们暗自咋舌,七娘子真是了不得了不得。   打发走了那一大串捧匣子抬箱子的丫鬟,姜涔的两个大丫鬟对视了一眼,思桐扬了扬下巴,脸上露出几分不屑来:“当真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穷酸样儿。”   思梧掩着口,长长地打了个哈欠,面色有些懒懒的:“快些把东西给姑娘送过去看看吧,过会儿我可要去歇着了。昨夜一时没忍住陪着后头那群妈妈玩牌,又玩到了后半夜。”   看她这副不甚在意的模样,思桐皱了皱眉,到底还是忍不住劝了一句:“你自个儿也注意着些,夫人向来不喜欢我们搞这些个,早就几次三番地想动手整治后头那些人了,只不过每每都被别的事儿绊住了,一时抽不开身。”   更何况,贪恋玩牌惹得第二日精神不好,到底耽误事儿,伺候娘子的时候也难免会因为精神短了,做得不够周到。这后半句话在思梧舌尖转了两转,最后还是被她咽回了肚子里——都是伺候娘子的,都是打小一起长大的,谁会不想要更得娘子倚重?她巴不得娘子身边只有她一个人才好!   就连这前半句提醒思梧的,都还是她看在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上才说的。换了别人,她早就边看戏边在心里偷着乐了。   思梧一挑眉,轻嗤了一声:“咱们娘子这般受宠,到时候难不成还会保不下来一个我?”说完,便一甩帘子进了屋。   在家或许还能保下,等来日娘子也出门子了,难不成还能保下?再说了,保不保得下是一回事,愿不愿意保,那就又是一回事了。思桐看着那幅不断晃动的藏蓝帘子,暗自想着。   她在心底嗤笑了一声,伸手一掀门帘,也进了屋子。   刚进屋,便看见娘子伏在榻上,一侧的案几上堆满了各色华丽的布匹簪钗,一派流光溢彩。见她进来,姜涔兴冲冲地招了招手:“思桐过来。”   她指了指案几一侧已经整整齐齐摆放好了的一叠衣裳料子,笑吟吟道:“昨儿我看三姐姐的衣裳半旧不新的,你把这几匹料子给她送过去。”   思桐点头应了声是,上前抱起那叠衣料。   府里娘子们的份例都是有定数的,姜家也不是那等磋磨庶女的没规矩的人家,府里三个娘子——三娘子、四娘子、六娘子、七娘子,用的衣裳料子和绣娘都是同一批。   只是份例是死的,人却是活的。六娘子七娘子是嫡出的娘子,自然有姜许氏从自个儿嫁妆里出钱额外贴补照应着,时不时地还有许家送来的东西,便是旁的亲朋好友走动,给嫡出姑娘的礼也会更厚上几分。至于四娘子,虽然也是庶出,可生母常姨娘还有几分宠爱,平日里经商的外祖常家也时时照拂。唯有一个三娘子,生母是个早就不受宠了的,外祖家又是普通的农户,甚至连早早定下亲的那户人家都突然逢了丧事要守孝三年,平日里的走动送礼也甚少。到头来这满府的姑娘在一处,看着便是三娘子最穷酸可怜了。   也亏得还有个七娘子,每每看见三娘子可怜,便大手一挥送去衣料簪钗。   思桐一边想着一边抱着衣料往三娘子的屋子走,便没怎么注意看路,转过一道假山险些一头撞上个人,所幸及时刹住了脚步。   是四娘子屋里的司秋。   一见她怀里抱着的那抹红色思桐便明白了,司秋这一准又是给四娘子送嫁妆呢——四娘子姜漪二月中便要嫁到吴州温家去了。两个人对视笑笑打过招呼,思桐便接着往前走。   只是走着走着,神思不免又飞了出去。   三娘子许嫁嘉州王家,来年待王家孝期一满便出嫁,估摸着也就是三四月份的光景;四娘子许嫁吴州温家,二月中便出门子;六娘子许嫁裕州顾家,五月就该出阁了。   也不知她们娘子到时候会嫁到哪一家去。   脚步匆匆地到了三娘子屋前说了来意,送完东西告辞的时候,思桐忽然头一回注意到三娘子的屋子似乎收拾的格外整洁。   没来由地,她心底升起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等来年三娘子出嫁了,日子想必会比现下在府里的时候好过许多吧。   可是她们娘子……就不一定了。   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姑娘,哪怕学了再多的治家御下手段,骨子里的那份娇纵和傲慢还是难以抹去的,甚至、甚至……有些时候会显得有些胡闹。   都说媳妇难做,她们娘子这副做派,连她嫡亲的姐姐六娘子都不喜欢,更何况未来的公婆叔嫂?   况且还有个没准会坏事的思梧。   一想起她这些日子整日整日地往后头跑,天天和后头那些看门的老妈子摸牌摸到半夜,就叫思桐心里头不满。   便是她再想独占娘子身边的大丫鬟的位置,也不想看见思梧这副模样。贴身大丫鬟沉迷打牌,这传出去是要坏了娘子的名声的!   问茶提了菜回来,一眼就看见七娘子身边贴身伺候的思桐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走远了。她踮着脚望了几眼,看不出什么,摇摇头回了屋。   进了屋子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左边用珠帘隔开的起居坐卧兼做书房琴室的大间里头,娘子正由侍画陪着绣花呢。她匆匆一瞥,连忙低下头去。   外间倒是侍棋和侍书站着。见她进来,侍书依旧坐着没动,侍棋倒是笑着迎了上来——与安静避人的侍琴不同,侍棋虽然也敬着侍书侍画两个,避让着不同她们抢差事,可也会同她们说说笑笑,对小丫鬟也很是亲近,倒是颇得众人的好感。   这不,这会儿她就亲亲热热地接了问茶手上的食盒,亲自和她一道把膳摆好了,最后才笑吟吟地走回到侍书身边。   侍书含笑看她一眼,起身去喊娘子了:“娘子,膳摆好了。”   问茶头一回遇到这样的事儿——先前大约是巧合,她还没遇到过侍琴侍棋和侍书侍画同处一室的时候——惊得瞪圆了眼睛,走出屋子之后还同问酒咬耳朵:“侍棋姐姐为什么对侍书姐姐这么恭敬啊?”   问酒瞥了一眼,慢条斯理地摆了摆手:“这你就不懂了吧,她日后没准是要当咱们未来姑爷的通房丫鬟、姨娘妾室的,侍书姐姐今后却十有八九是当家主母身边的大丫鬟,那可不得恭敬着?”不过若是最后做了妾的不是侍棋,那她的地位自然也就变得和侍书侍画差不多了。   除了少了点儿和娘子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问茶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规矩可真多啊。   屋里,侍书服侍着姜沅在桌前落了座净了手,之后便规规矩矩地退到了后头。四四方方的一方桌子上只有姜沅一个人在安安静静地吃饭。   她也不觉得安静无聊,反倒还颇有几分悠闲自在。随意夹了两筷子辣椒炒蛋,脑袋里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了肉末鸡蛋羹。   香香软软滑滑的鸡蛋羹撒上细细的肉末和翠绿的葱花,简直是一绝。   晚上得让他们上一份肉末鸡蛋羹。 第4章 姜漪 姜漪:“噗嗤。”   二月中的时候,四娘子姜漪便要出门子了。   姜漪嫁的是吴州温家的三公子,虽然也是个庶出的,可是书却读的好,听说已经中了举人。姜沅去为她添妆的时候,便看见妆台前的姜漪一脸喜色。   她走上前去,笑道:“哎呀呀,瞧瞧咱们四姐姐这副模样,这是迫不及待地要出嫁了呀——”尾音拖得又长又娇,简直促狭到了极点。   听到这话,一屋子的人顿时都大笑起来,姜漪被她闹了个大红脸,顺手抓起一旁的红布就作势要打她,结果被喜婆慌慌张张地一把夺了下来:“哎呀四娘子使不得使不得!这可是您的盖头!”   姜漪愣了愣,定睛一看,这才发现自己抓了个什么,登时一张俏脸红的像是快要烧起来一般,恨恨地瞪了姜沅一眼,羞愤交加之下几乎要跺脚:“偏你促狭!就在这儿笑话我!你等着,还有三月你可也要出阁了!”   毕竟还是个未嫁的女儿家,姜沅闻言,面上便不自觉地微微泛了红,却还撑着不肯让姜漪趁机笑话她,只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轻轻哼了一声。只不过姜漪和她关系好,对彼此的性子做派也早就心知肚明,一下子就眼尖地发现了她情绪不对头,顿时得意地笑了起来——带着一张红晕犹满的脸。   不过等喜婆给她上了粉,姜漪的满面红晕也看不出来了。站在边上看着那厚如城墙的粉,姜沅也忍不住心尖儿发颤:她出门子的那天不会也要被这么装扮起来吧?   阿弥陀佛,可千万别。这一说话脸上的粉就扑簌簌往下掉的模样,未免也太恐怖了些。   姜漪一偏头就看见姜沅那副难以言喻的表情。哪怕她自己也觉得现下自个儿这副模样滑稽又奇怪,却同样和方才的姜沅一般不肯失了面子,顶着她诡异的眼神愣是强撑着梗着脖子道:“姜沅你这么看着我做什么!唇红齿白的多漂亮啊!”   漂亮。   面白如纸,唇红似血,浓重的一团腮红在面上晕开,是、是挺漂亮的。   姜沅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笑起来:“哈哈哈行行行,四姐姐漂亮,四姐姐今天最漂亮哈哈哈哈。”   各府前来为姜漪添妆的娘子们见这两姐妹这般打打闹闹的模样,无不掩着唇笑起来,瘦削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几乎停不下来。更有那机灵胆大的,趁乱嚷嚷一句:“可不是!我们姜四娘子今儿这可是太漂亮了啊!”   姜漪:“……”   说话间,姜漪已经在喜婆的搀扶下站起了身子,转过身面对她们。先瞪了方才笑话她的娘子一眼,转头看见姜沅盛满笑意的一双眼睛,姜漪示威一般地挥了挥拳头:“不许笑!”   姜沅笑盈盈地点头:“好好好,我不笑,我不笑。”   可能是什么特殊的癖好,她就喜欢看姜漪这副被她气的跳脚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果不其然,姜漪顿时竖起了眉毛:“你!”   只是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守在外头的司秋已经快步进了屋子,小声道:“娘子,温家的人已经进府了,是时候该去拜别老爷夫人了。”   这话来得突兀,惊得屋舍内都忽然有片刻的安静,满屋子的人面面相觑,姜沅和姜漪俱是一愣:“温家的人来得这么快?”   那她们姜家的门也太好开了些。姜沅一时没忍住,甚至还在心里埋怨了守门的哥哥姜程两句。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重新又热闹起来,满屋前来添妆的各府娘子笑吟吟地祝福打趣着姜漪,姜漪也只能压下心头的惊讶应付起众人,只是忙里抽空和姜沅对了个无奈的眼神。   原本还想着趁着温家人来之前,姐妹俩再偷偷多说两句话的。   虽说姜漪和姜沅并非一母所出,但二人年岁相近,从小便一起长大,哪怕在旁人眼里看着,姐妹两个打打闹闹嘴上不饶人的,实际上却颇为亲密。   如今姜漪一嫁吴州,还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度相聚。   姜沅念着,便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会儿她也收敛了几分方才的嬉笑玩闹模样,随着人群挤上前去,顺手替姜漪理了理衣裳。   指下的布料冰凉而又柔软,顺滑得像是流水淌过指尖,她看着姜漪,姜漪也看着她。   姜沅笑了起来,黑白分明的一双眼都弯成了月牙儿:“一路珍重。”   姜漪郑重地点了点头:“你也是。”   一屋子的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姜漪便要盖上红盖头出门去辞别父母了。前厅都是温家的人,姜沅也不是八九岁的小儿,自然不好到前头去送,只能站在姜漪的屋子门口远远看了一眼便罢。   一直等到那红色的身影渐渐走远了,她才收回视线,忽然没来由地回了一下头。   挽着珠帘点了一炉幽香的闺房里,象征着大喜的各色朱红锦饰犹在,可屋子的主人已经带着随行丫鬟远去,早先满室挤挤挨挨热热闹闹的姑娘们也一个接一个地走了散了,只余下一间空荡荡的华丽屋舍,缀玉帘仍在轻轻晃动。   姜沅一手撑着门框,半晌没有说话。   侍书一脸讶然地看着自家娘子望着四娘子的屋子发怔,怔着怔着,眼角便忽然跌落了一颗晶莹。   她愣了愣,见姜沅还是一动不动的模样,过了一会儿才壮着胆子喊了一句:“娘子……”   姜沅被她这一句喊得回过神来,察觉到面上濡湿,连忙掏出帕子按了按眼角,声音透过帕子传出来,还有几分闷闷的:“我没事,先去花厅……不,不,还是先快些回屋里把妆补了,我们再去花厅。”   自家的四娘子出嫁,姜家今日自然也是设了小宴来招待这些前来添妆的各府夫人娘子的。   侍书诺诺应声,连忙和姜沅一道回了屋里,打了水净过面重新上妆,直到看不出半点儿哭过的痕迹了,两人方才去了花厅。   花厅里各家的娘子已经坐在一处了,所幸宴席尚未开,也还有些别的娘子在外头或是透气或是理妆,姜沅的进入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不过刚一落座,身边江州同知家的孟娘子就探过身子来,悄悄地同她咬耳朵:“你怎么这会儿才来?做什么去了?”   她方才在姜漪屋子里的时候就瞧见姜沅也在,临走前还问了一声要不要一道去花厅,不过姜沅摆了摆手说自己还有些旁的事儿,让她先走。   看着姜漪的屋子发怔,甚至还莫名其妙地哭了。   这话姜沅自然不好意思说出来——哪怕她同孟娘子的关系其实颇为不错,因此她只是微微笑了一下,随口胡诌了个理由:“本来要来的,可是今儿早上起来我屋里的丫鬟看着就有些不好,这大喜的日子又不好延医问药的,只能让她在床上多歇歇。方才送走了四姐姐,我便回去看了看她。”   孟娘子微微睁大了眼睛:“怎么样?可还好?”   “还好,除了头疼了些,看着没什么大碍。我让小丫鬟伺候着她多喝了些热水,又熬了安神药给她,我走之前她已经睡下了。”这谎话越说,编得越圆,姜沅自己几乎都快要相信她屋子里真的有个大丫鬟病了了。   “那就好那就好。”孟娘子点点头,神色看着有几分担忧,“如今这天儿乍暖还寒的,你也要注意身子,多穿些,小心别冻着也病一场。”   姜沅笑着谢过她的好意。正好宴席开了,丫鬟们鱼贯而入,送上前头的酒水冷盘瓜果点心,她也就顺势转移了话题:“尝尝这果子酒,酸酸甜甜的可好喝了,而且还不醉人。”   紫红色的酒液倒入白玉杯盏,在杯壁上映出微微的紫光,光是看着便已经足够赏心悦目,自是颇讨女眷的欢心。孟娘子举杯饮了一口,眼眸便亮了起来:“好喝!”   姜沅笑着夹了一块松花蛋,在放了醋和辣椒籽的小碟子里蘸了蘸,送入口中。   脑袋里却在想姜漪。   姜漪这会儿已经上了船了,窗外江面辽阔平静,江风吹动白鹭的翅羽,日光投下点点碎金。   江州吴州皆地处江南,她的嫁妆又多,因此温家一早便请了说是走水路。   姜家也没有异议。   司秋跟在她身边,见姜漪一直望着船外,唯恐她思念家中,连忙找了些话题同她有一搭没一搭地瞎扯着——只是一时半会儿地她也不知道该谈些什么,又不敢谈姜家,只能胡乱扯着些她从别的丫鬟那里听来的外头的八卦轶闻。   姜漪对司秋的心思也心知肚明。哪怕的确有些惆怅伤怀,为着司秋的这份心意,她也压着没表露在面上,只是含笑听着,时不时插上两句话,表现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不过她倒也的确有那么两分兴致。从前这样的八卦传闻家里人总觉得粗俗,是不肯让人同她们说的,怕带坏了娘子们。这会儿也就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司秋才肯同她说。   “……说时迟那时快,那家的大娘子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对着他就是一巴掌!口中哭嚎起来:'杀千刀啊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辛辛苦苦为你把一双儿女拉扯大——'”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怯怯的“娘子”,司秋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姑娘站在门边,神情……有些奇怪?   像是又想笑又要憋着的样子。   司秋:“……”   那丫鬟颇有礼貌地问了她们午膳已经准备好了,不知娘子是打算这会儿就摆膳还是再等等?在得了姜漪的吩咐后又很快退了下去。   姜漪转过头,看见司秋还是一脸呆滞。   姜漪:“噗嗤。” 第5章 家信 六娘子和七娘子真真是一对亲姐妹……   所幸吴州也就在江州隔壁,行船也快,没过上几日姜漪就到了吴州。待到安稳下来,便给姜家去了信。   除去写来报平安的,自然还有专门写给姜沅的。   从姜许氏手里接过信,又按捺着性子等姜许氏絮絮叨叨完,辞过老夫人和姜许氏,姜沅就脚步匆匆地往外走。   正想凑上去和她说几句话的姜涔瞪着眼睛站在原地,看着姜沅匆匆远去的背影,顿时生了满肚子的不忿。跺着脚转头看姜涟:“三姐姐——你看她!好像只有四姐姐是她亲姐妹似的!”   姜涟好脾气地笑:“六妹妹和四妹妹关系最好,她这么迫不及待这也是自然的。”虽说姜漪也十分周到地给她俩写了信,可一看那信封的厚度,就比不上给姜沅的信封。   只怕她们两个的信封叠起来都没姜沅那封信厚。姜涟想着,心里便不由得生出些许羡慕来。   若是她也有个这般的姐妹……   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她用理智压了下去,紧跟着就是一股子苦涩在舌尖弥漫开来。   一个生母已经不受宠了的人,哪里来的姐妹呢?又有谁会同一个不受宠的贫寒庶女做朋友呢?   她压下心头的这一点如静水生澜一般的微小起伏,继续用她那一贯的温顺柔软的视线看着身边的七妹妹。   姜涔自然也知道个中的道理,可她、可她就是心里不爽快!   凭什么姜沅对着姜漪就能各种好各种聊,对着她这个亲生的妹妹却是疏离客气得像陌生人!   想着想着,小姑娘的眼圈儿就红了。她再度愤愤地一跺脚,几个大步跑远了。   姜涟看着她的背影,微微抿了抿唇。身边的丫鬟问她:“娘子,咱们回屋吗?”   姜涟点点头:“嗯。”   房门前的这一场官司自然有屋里的老夫人和姜许氏派的丫鬟出来打探。听罢缘由,老夫人倒是笑起来:“她们姐妹关系如此之好,我也就放心了。”虽然看着好像姜涔对姜沅是一肚子的怨气不满,可不也正是因为她想要得到姜沅的喜爱和关心才如此做的吗?可见她们姐妹还是很相亲相爱的。   一旁的姜许氏连忙笑着应和两句,可心里头的想法却是恰恰相反。   姜沅和姜漪关系好,这是不假。但姜沅姜涔两姐妹却是不够亲近了——最起码姜沅不愿意亲近姜涔。   分明是嫡亲的姐妹啊……唉。   真是让她忧心。   不过身后这一场纷纷扰扰和各人心思,姜沅却是全然不知的。她早就一路快步地走回了自个儿的屋子里,刚落座就迫不及待地把信拆了。   厚厚一沓子信纸整整齐齐地摆在面前,姜沅光是看着,面上便露出个笑模样儿来。见自家娘子已经开始读信了,侍画悄悄地出了门去寻了个小丫鬟:“去泡一壶茶来,配上一盘子芙蓉糕。”   小丫鬟甜甜地应了声,一溜烟跑了。   茶壶和糕点悄无声息地被摆上了姜沅的案头,她却是半点儿也没注意到,依旧埋头专心致志地读着姜漪送来的信。   因着吴州州府不近海,走了水路还要走陆路,加上行李嫁妆多,又是出嫁,该有的礼仪排场一样都不能少,因而姜漪直到二月末才到了温家。   温三公子是前年中的举人,去岁参加春闱未中,又深感自己学识功底还不够扎实,因而打算再在家中多读两年书再重整旗鼓——正好也趁着这个时间同姜四娘子完婚。   大婚那日自然是幸福完满。六十四抬嫁妆流水一样抬进温府大门,耳边满是围观百姓叽叽喳喳的交谈与艳羡,喧嚣震天的爆竹声中,一袭大红嫁衣的姜漪跨门而入,手牵红绸,摇晃的红盖头下的唇角不自觉地就带了几分笑意。给天地父母拜了大礼,行过夫妻对拜,温府众人便引着她进了洞房。揭过红盖头饮过交杯酒,随着一道进来的温家女眷亲戚和温三公子的好友们便笑闹着要做那等“闹洞房”之事。   听到这话,姜漪面上一直维持着的温婉笑容就是一僵。   她求助一般下意识地看向了温三公子,却见他也是满脸无奈。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只能硬着头皮上。   所幸温家到底还是个诗礼之家,温三公子的好友也多是些文人书生,这一番闹腾下来,倒是没什么太过出格的地方。不过,也很挑战姜漪的脸皮厚度就是了。   偏巧她在外人跟前实在是个脸皮薄到不行的。等屋里的闹腾劲儿散过去,温三公子要去前头待客,大约是方才被灌了好几杯酒有些醉了,他临走前还抚了抚姜漪柔软的面颊,笑叹道:“好红。”   姜漪:“……”   哪怕心里头再复杂,她还是维持住了面上温良恭顺的笑容,恭恭敬敬地送着温三公子出了门。   出了房门,大抵是叫廊下的凉风一吹,温三公子原本有些糊涂的头脑也清醒了几分。他扶着门框转过头来看着姜漪,温声软语:“我先前听老妈子说,女子嫁人时为了少些事儿,大多是一整日都不吃什么东西的。”   姜漪不解其意,微微点头应道:“正是如此。”   温三公子便接着说:“我命人准备了点心热茶在房中,你一会儿先用些垫垫吧。”   这温三公子倒是温柔小意。   姜漪眼眸微亮,饿了一整天她也的确早就很不舒服了,连忙道谢:“多谢……夫君。”   温三公子笑了一声,摆摆手往前头去了。   彼时姜漪痴痴注视着他高挑清瘦的背影,只觉得花好月圆,人长久。   谁曾想第二日和她一道去给父亲母亲敬过茶之后温三公子就一头扎进了书房!   姜漪:“……”   她简直摸不着头脑!   姜漪几乎是有满肚子的不解和不满要抒发,光看她信里那般愤愤然的口吻便可知了:“我也并非那等蛮不讲理只希冀夫婿与自己整日厮磨在一处的蠢笨人,也晓得前程重要的道理。可哪里有大婚第二日便种在书房里半步都不愿离开的道理!”   姜沅噗嗤笑出了声。   回忆起方才在老夫人的屋子里,姜漪寄来的信上那些诸如“公婆和善,姑嫂知礼。夫君温和端方,厚重自持,专心学业,前程可期”之类的语句,更是愈发开怀。   姜漪这可真是……   侍书悄没声儿地进来,刚一进屋就瞧见自家娘子笑得乐不可支,捂着嘴儿肩膀抖个不停,不免有些好奇,悄悄给侍画打了个眼色。侍画朝着桌案上那一沓子信纸努了努嘴,袖子底下的手又悄摸比了个“四”。   哦,四娘子来信啊,侍书这便明白了。   四娘子这人惯来风趣幽默,又和她们娘子关系好。   两人这私底下的小动作姜沅并没注意到,不过余光倒是看见侍书进来了。刚好信也读完了,她放下手里的信纸,一面整理一面抬头看向侍书的方向:“怎么了?”   侍书笑道:“倒也没什么,就是快到午膳的点儿了,来问问娘子中午想吃什么。”   姜沅一怔,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外头,果然见天光已经大亮,透过菱花窗映在红木地板上的时候,那细碎的光斑还有几分刺目。她失笑,一时光顾着看信了,都忘了时间。   “让他们做个香椿炒鸡蛋吧,再要一个龙井虾仁和醋溜土豆丝,做个小青菜就差不多了。”姜沅一个人也吃不了多少,索性就不点那七八个盘子的一桌了。   侍书点头应了是,转身出门去喊了问茶:“去给娘子传膳吧。”   问茶应了声就往厨房走,刚出了屋门走了几步,转头就碰见了七娘子屋子里的小丫鬟点翠。   上头的两位娘子关系不过尔尔,不过却是碍不着底下的小丫鬟什么事儿的——左右两位娘子也就是有点儿互相看不顺眼,到底还是亲生姐妹,也并未交恶。   问茶正要上去打招呼,却看见点翠忽然退了几步,面色也有几分尴尬,活像是要避开她似的。   问茶挑起眉毛,满肚子的诧异,几个大步追上去一把就抓住了点翠的手:“你躲什么啊!没看见我吗!”   点翠“嘶”了一声,慌慌张张地就想把手抽出来,嘴上还讨着饶:“哎呦喂我的好姐姐,我哪儿敢哪!”她左右张望了好几眼,确定四下无人,这才偷偷摸摸地凑近了,贴着问茶的耳朵小声道:“还不是我们娘子!她今儿回去就又莫名其妙地发了好大的脾气,还说从此不许我们和你们六娘子屋里的人说话。”   话一说完点翠就着急忙慌地又退开几步,对着问茶摆了摆手:“不说了不说了啊,让我们屋里的人看见我非得被我们娘子打死不可。我去给我们娘子传膳了!”话音未落就快步溜了,活像身后有什么东西撵着她一般。   问茶没跟着姜沅出去,自然也不知道早上老夫人门前的那一场官司,哪怕听了点翠这么一说也还是满肚子疑惑。她提着膳回了屋,刚走到廊下迎面就撞上了侍画:“问茶你今儿这是怎么了?眉头皱的这般紧。”   问茶把事儿同她一说,侍画便笑了,一面伸手接过她手上的食盒:“得了,我知道了。这不用你操心,玩儿去吧,啊。”   提着食盒回了屋,侍画一面摆膳一面就把这事告诉了姜沅。   姜沅眉毛微挑,嗤了一声:“不来找我就不来找我,谁稀罕!”   侍画:“……”   六娘子和七娘子真真是一对亲姐妹啊。 第6章 怄气 她向来喜欢吃这些香香甜甜的东西……   六娘子和七娘子这莫名其妙的怄气一怄就是好些日子。   不说两边屋子的丫鬟下人平时不互相搭话了,便是你瞪我一眼我白你一下那都是寻常的,更不提那般推一下搡一下的,要不是有得了信儿匆匆赶来的妈妈拦着劝着,两边险些没打起来。   最后两个屋子的丫鬟都受了罚。   姜许氏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简直恨不得亲自上阵好言好语地把这两姐妹给劝和好了,可是却被老夫人给拦住了——老夫人斜倚在墨绿缎面菊花纹的大迎枕上,气定神闲地捧着手里热气腾腾的雨前龙井,说出口的话也是慢条斯理的:“让她们闹,让她们尽管闹去。这一根骨头连着的亲姐妹,闹到最后就没有不和好的。”说着,她慢慢悠悠地转头看了姜许氏一眼,面上露出两分笑意来:“老二家的,这回你可不能插手啊。”   老夫人向来睿智敢言,姜许氏心中对她一直是十分敬重信服的,再加上又是婆婆,因此便是心里头还有些焦躁,姜许氏还是恭恭敬敬地应了下来:“一切都听母亲吩咐。”   老夫人不疾不徐地饮了口茶,微微笑起来。   她身子骨不好,是年轻时落下的老毛病了。自打二儿子五年前到了江州任上,她便也索性跟了过来,打算好好养养自己这身子。   只是刚来姜韫府上没多久,她就发现这老二家的不当之处——姜韫两夫妻对他们的七娘子似乎……太过宠爱了些。   原本嘛,父母偏疼那个小的体弱的也是人之常情,一只手五个手指头还要分个长短呢。可姜韫和姜许氏对着七娘子的偏疼,却委实过了,甚至倒有几分溺爱的味道了。   人心拢共也就那么大点地儿,姜韫夫妻两个偏了一个,当然不自觉地就会冷了另一个。偏心与不公自然会惹得人心里生出怨言来,更何况六娘子原本也是个被千娇万宠着的小姑娘。乍然出来个体弱多病的妹妹抢走了父母的关心,两人又是同父同母的关系,原本谁也强不出谁去,区别待遇却如此之大,心里头自然就会生出许多的不舒服和怨言来。   连带着也就看自己的亲妹妹都不顺眼了。   况且七娘子一直这么被娇纵着,性子也委实算不上好。这两两相撞,姜许氏又几次三番地干涉插手,言道要姜沅明白自己做姐姐的身份,多让着妹妹些,那这姐妹俩的关系可不就是越来越糟?哪怕七娘子有心亲近,只怕六娘子也不高兴见到她。   原先她倒也明里暗里地提过几回,姜韫和姜许氏也是满口答应。虽然大约还是心疼小的,哪怕有所收敛,行事上也还是能看出几分偏心的模样,但到底算是还在正常范围里,她便也就不提了。   父母有偏心,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只不过她能看的开,姜沅一个十五岁的小丫头就未必了。这般长年累月地积攒下来,只怕都已经成了两姐妹的心结——虽然这心结说小也不小说大也不大,可就是会梗在那儿让人不舒服。   眼看着姜沅就要出门子,再不让她们姐妹俩试试解开这个心结,怕是日后便再没有时间了。   老夫人摩挲着手中的杯盏,已经有几分浑浊了的眼睛里忽然透露出一点怀念。   有老夫人拦着,姜许氏姜韫听着看着不敢插手,姜沅和姜涔的这一桩矛盾竟是就这么难得地持续了好长一段时日。   连姜沅屋里的丫鬟都觉得奇怪:若是换了从前,不说训斥,起码姜许氏或者姜韫是会把自家娘子叫过去好好说一顿,让她让着点儿妹妹的啊?如何到了现在都没有动静?   如何到了现在都没有动静?   姜沅自个儿也奇怪着。   侍画屏气凝神、蹑手蹑脚地进了屋,正打算偷偷摸摸地回了屋子继续杵在门帘边上装木头,可是分明在低头写字的自家娘子就和脑门儿上也长了一双眼睛似的,头都没抬就喊她:“侍画。”   “欸、欸。”侍画动作一僵,连忙敛手站好了,口中应道,“娘子怎么了?”   写完“心”字的最后一点,姜沅收手,将笔搁在青瓷笔山上,侍画见状连忙过去伺候她打水净手,又是指挥着小丫鬟把姜沅刚刚写完的纸拿出去晾干墨迹。   铜面盆里温热的水流淌过白皙柔软的手背,姜沅低眼看着:“你方才出去做什么了?”   自然是听说夫人寻了七娘子过去,所以去打探消息了。只是这话却是不好说的,几个字眼在舌尖打了一圈又一圈的转儿,侍画还是没想好该如何措辞。   她不说,姜沅也不催。只管净了手拿细棉帕子一擦,放回托盘上转身去了榻上坐下。方才伺候她洗手的两个小丫鬟退了出去,屋子里又只剩了她和侍画两个人。   姜沅随手从桌上拿了本书翻开来看。   ——就是侍画不说,难道她就不知道了?她们家的宅子小,连各位娘子都没有自个儿独立的小院,便是外头走动的人多些,说话的声音大些,屋里头的人都能晓得外面这是又有一帮人过去了。更何况,姜涔经过她的屋子的时候还特意拔高了声音,一把娇娇俏俏的嗓音被她提得尖利又刺耳:“哎呀,李妈妈您走慢些,左右娘也不着急呀您说是不是?”   那话语里赤/裸裸的炫耀味道都几乎要戳到姜沅脸上来了。   侍画方才出去,十有八九就是打探母亲是为什么叫了姜涔过去的。对此姜沅心知肚明。   若是按照以往惯来的情况,接下来李妈妈便应当客客气气地来她屋子里请人,说是母亲有些话想同她说,然后她进了母亲的屋子,再听一通谦让爱幼的言语,恭恭敬敬地表示这次都是女儿的错,以后绝对不会再有下次了。   之后姜涔便该带着她新得的漂亮衣裳首饰得意洋洋地来她屋里炫耀一番,这事儿就算这么了结了。   可是这一次的情况似乎有些不一样。   母亲这么多日都不曾叫她们过去……看着,倒像是不太想插手她们这一回的事儿了?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姜沅就不由自主地怔了怔。无他,实在是从前但凡她与姜涔闹矛盾,姜许氏就必定会插手。   可是仔细想来,却又觉得好像有那么几分道理:毕竟这次从头到尾,姜许氏都没表现出一丝一毫的立场态度来。   侍画站在边上,看着自家娘子手里捧着一卷书,却是半天都没有翻过一页去,便知道她这是出了神。咬咬牙,她壮着胆子上前两步,提起案上的四方紫砂小壶倒了一盏茶出来。   泛着些微清透碧色的茶汤潺潺落入杯盏,姜沅也叫这声音唤回了两分神志。她合了书,抬眼看侍画。   侍画把茶盏推到她面前,后退两步跪了下来:“娘子恕罪,方才奴婢瞧见外面热闹,一时没忍住好奇心,悄悄溜出去看了一眼,耽误了伺候娘子,实在不该。”   紫砂壶里倒出来的是上好的雨前龙井,茶汤清亮,香味悠远,就着旁边的银丝糖,又香又甜还不腻。姜沅慢条斯理地拿筷子夹了个银丝糖在口中慢慢嚼了,饮了口茶下腹,也不叫起,就听得侍画慢慢说:“……说是,是给七娘子择婿呢。”   姜沅惊得险些没握住手里的筷子。一时间,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应该先诧异母亲这回居然真的不打算插手她和姜涔的矛盾了,还是诧异姜涔居然也到了定亲许人的年纪了。   ……不过,也是了。   姜涔都十二了。   银丝糖里香甜酥脆的杏仁核桃与芝麻忽然就失了几分滋味,姜沅又饮了口茶,润了喉咙,淡淡道:“起来吧,自去罚半月的月钱,下不为例。”   侍画连连点头。   虽然她那般也的确是出于关心娘子的好意……但毕竟是没得娘子的吩咐就擅自行动了。   娘子罚她倒也不冤。   罚完侍画,姜沅低头注视着手中的茶盏,思绪不知不觉间又飞了出去。   说实话,如果不是今日侍画说了一句,她几乎都快要忘了,姜涔如今也有十二岁了。   第一次见到这个妹妹,应当是在她三岁的时候。但姜沅对于当时的事却已经并没有多少印象了。只记得这个妹妹似乎总是爱哭爱闹,瘦瘦弱弱的一小团窝在厚重的被褥里。   只记得……原本时常来看自己的阿爹与阿娘忽然就来得少了。   等她四五岁了,逐渐懂了事,才渐渐发觉这个妹妹与自己的不同——她好像总是躺在床上,不像自己和四姐姐能跑能跳的,经常会有很多拎着箱子的老爷爷来看她,看了又走,走了又来。每次他们一来,院子里就会开始飘浮起一股浓重的苦涩药味,伴着阿娘低低细细的哭泣声和阿爹苍白无力的安慰,声音与味道交织纠缠在一处,缠绕着整个院子,许久许久都不曾散去。   当时的姜沅诚挚地祈祷着,祈祷自己的这个小妹妹能活下来,祈祷着阿爹阿娘不再为此伤怀。   后来她的确活下来了,也能下地走动了。姜沅兴致勃勃地去看她,去同她说话,当时,她们的关系或许还是很好的吧。   可是到了后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忽然就有些变了。   她是“姐姐”,姜涔是“妹妹”,所以她做什么都要让着姜涔。姜涔喜欢她的什么东西,她就必须送给她;姜涔与她不论发生什么矛盾,她都必须无条件道歉认错。   渐渐的,姜沅就不爱和这个妹妹玩了。而大约是本身也被宠的有几分脾气,在她远了姜涔之后,姜涔也不大肯自己来找她了——除去想炫耀姜韫和姜许氏又给了她什么好东西的时候。   于是姐妹俩的关系就这么逐渐变得奇怪又别扭起来。   半晌,姜沅轻轻叹了口气:“把这个银丝糖送一碟子去七妹妹屋里。”   她向来喜欢吃这些香香甜甜的东西。 第7章 和好 那她就大人有大量地对她好一点吧……   这次闹得这般大,也该是已经给姜涔长了教训了。左右她都已经让了她这么多回,再让一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日后想来也没多少拌嘴的时日了。   姜沅出神地想着。   侍画方才低头领命应了声“是”,外头忽然旋风似的冲进来一个人,把姜沅和侍画都给吓了一跳。   待到那人站定了,姜沅便诧异地挑起了眉毛:“姜……七妹妹怎么来了?”   姜涔的气息还有些不稳,看着竟像是一路跑来的。她一屁股坐在榻上,端起茶往喉咙里就是一通灌。   姜沅:“……”   她不忍直视地别开眼,吩咐侍画:“再给七妹妹上一碗茶。”想想没忍住又转回来,劝了一句:“你也慢点儿喝,没人和你抢。注意些仪态。”   姜涔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接过侍画奉上的茶碗——刚一接过来她就忍不住瞪了眼前这丫鬟一眼。   和六姐姐一样蔫儿坏!   她摸了摸手里还有些烫的茶碗,无奈地应了声,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   她这边喝着茶,姜沅那边就开始问她话:“慌里慌张地跑进来是要做什么?”   是要做什么?   姜涔自个儿也不大清楚。   不过说到这个她就来气。她和六姐姐怄气怄了这么些日子,父亲母亲破天荒地没来哄她倒还是其次,最最叫她生气的就是过了这么久姜沅都不肯来找她!   要不是这次父亲母亲没插手她都还没发现,姜沅居然这么沉得住气,也居然这么不把她放在眼里——明明她甚至都下令让自己屋里的丫鬟都不要搭理姜沅屋里的丫鬟了啊?   做到这个份上,姜沅居然还是那副讨人厌的八风不动稳坐钓鱼台的模样,非逼得自己来找她。这人怎么就这么坏?现在还来问自己为什么来找她?她倒是想问她为什么不来找自己呢。   小姑娘一咬下唇,眼圈儿就红了,小眼泪吧嗒吧嗒地就往下掉,还非要把头扭过去不肯让姜沅看:“来找你玩儿都不行了吗!六姐姐如今真是好大的气性!”   姜沅:“……”   她懵了。   她委实不知道今儿姜涔来唱的是哪一出戏。这好端端的,怎么还哭上了呢?   侍画反应机灵,一早就料到屋里七娘子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想必不愿让外人看见——只怕最后回想起被她们娘子看见了这副模样没准都要羞愤欲死了——早在七娘子红了眼圈儿的时候就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屋子,连带着把外头窗下廊下守着的丫鬟婆子都赶远了,只留了自个儿守在门口,候着屋里娘子吩咐。   她把旁的人都赶走了,不过侍书倒是不怕她,悄摸儿地就凑了上来,朝里头一努嘴:“这是怎么了这是?”   侍画回想起方才屋里那样子,不禁有点儿想笑,又怕七娘子之后万一知道她把这事儿捅出去了让她吃不了兜着走,连忙挥了两下手,胡乱把侍书赶走了:“去去去,门边儿守着去。”   侍书白她一眼,去了另一边门前。   屋子里头姜涔哭得抽抽搭搭,姜沅哄得手忙脚乱。   她简直是一个头两个大:她从前也没哄过嘤嘤哭泣的女子啊。   更何况是姜涔这种又娇脾气又差的小姑娘。   其实姜涔哭着哭着也觉得自个儿理亏,这一场简直哭得莫名其妙,只是……只是毕竟哭都哭了,半中途停下来,那岂不是更丢人?   还是在姜沅跟前丢人。   于是她低着头拿帕子捂着眼睛,努力地继续憋出泪意。   哭着哭着姜沅感觉不对劲儿了,怎么姜涔擦个眼睛擦了这么半天?   而且那帕子也没见湿多少啊。   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索性趁其不备,一下扯过了姜涔的帕子。   姜涔短促地惊叫了一声,下意识抬起头来,呆滞地看着姜沅。   那一双眼睛清清亮亮的,哪里有半分泪光?连面上的泪痕都快干了大半了。   姜沅捏着帕子,又好气又好笑:“你干嚎什么?”   既然被发现了,姜涔干脆也破罐子破摔了。她转过身去不看姜沅,可是拉长的声音里都几乎有几分撒娇的意味了:“哭给你听,想看你怎么哄我的。”   说完最后一句,姜涔忽然灵光一闪:她可以控诉姜沅啊!   于是姜沅就看着姜涔眼睛忽然一亮,又把身子扭了回来,注视着她的眼中满满都是委屈:“我与姐姐怄气了这么些日子,也不见姐姐去看我……”   姜沅警觉道:“我不过是那日回屋的时候走得快了些,并没做错什么,为何要去管你怎么想的?”亲自去看她,那不就是道歉吗?   她才不会去呢。   姜涔虽然被宠得娇了些,可到底上头有老夫人压着,府学里有夫子教着,这些基本的谁对谁错的道理自然也是明白的——那天的确是她无理取闹了。只不过有姜韫和姜许氏纵着,她明白道理,却很少真的去依着道理做。   当下她便争着抢着回答:“是我错了!是我错了!那日莫名其妙同六姐姐怄气,是阿涔的不对,六姐姐……能不能原谅阿涔啊?”说着,她案几下的手悄悄地去勾了姜沅的袖子,扯着她的衣袖一晃一晃的,眼睛里满是恳求。   姜沅看她这副样子,叹了口气:“行行行,原谅你。不过以后不能再这么无理取闹了。”心里却是前所未有的熨帖。   这种感觉和被姜许氏叫过去,带着满腔的委屈被逼着让姜涔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哪怕有那么几次,姜许氏也会让姜涔同她道歉。   可是这两种感觉是不一样的,就是不一样。   甚至恍惚间,姜沅甚至有了些当初她和姜涔关系还很好的时候的感觉。看着面前一脸娇美的妹妹,姜沅浅浅笑了起来,也懒得去深究为何姜涔今日会突然来找她道歉了。   “侍画。”她扬声唤。   门帘一打,侍画很快就进了屋,笑盈盈地一福身:“打水来服侍七妹妹梳洗一番,再让厨房上一盘子银丝糖。”她指了指桌上那盘子洁白绵密的糖酥。   “诶。”侍画轻快地应了声,转出门去招手叫了问茶。   捧着面巾铜盆等物的小丫鬟很快进来了,侍书亲自服侍七娘子洗了脸,又给她上好了妆,对着镜子给她看:“七娘子看看,这个妆面喜不喜欢?”   姜涔小心翼翼地碰了碰额间那朵五瓣莲花,欢欢喜喜地笑起来,用力点了点头:“喜欢!”   有这么个手巧的丫鬟陪在身边,来日姐姐嫁到顾家,想来也能凭美色留住夫君的一两分心吧?姜涔脑子里忽地突兀地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来。   ——她想起今日母亲喊她去说的话。   母亲喊她去,自然是为了给她择婿。七七八八的人家说了一大堆,她红着脸扮女儿娇羞态,可心里也是渴望的,欢喜的。   谁不想像话本里那般结一段美好姻缘,琴瑟和鸣,赌书泼茶?   可大抵是她的渴望和欢喜表露得有些明显,又或许是她这娇纵的性子实在太让母亲担忧。说着说着,母亲便叹起了气:“你也不必如此雀跃……对女子而言,尤其是嫡出的姑娘,还是在家的日子更好过。”   她不解其意。   母亲便接着解释道:“出嫁之后,上有公婆,下有儿女。你需得对公婆尽孝,将儿女照料培养成材,姑嫂叔侄和远亲近邻的关系也全要仔细斟酌打点好,另外,最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要抓住夫君的心。”   母亲说这话时没有看她,而是静静地望着投映在地上的那一块光斑,整个人浸在明明暗暗的光晕里,几乎像是一潭沉静的水。   她很少,不,从来没看到过母亲的这般模样。   “纵是再情深义重,情比金坚,也总有情如浮云散的时候。更何况身为男子,但凡是个有点本事的,身边就会有人想凑过来同你一道分这一杯羹,不论是外人送的,婆婆给的,还是自个儿纳的。你且去看看,天下有成就的男儿又有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   “而哪怕是身为正妻,若是不得夫君的感情与爱重,除非娘家势力足够大,否则下场也难免凄凉。”   说到这,母亲忽然抬眼看向她,语气分外郑重:“所以你要争,要去抢,哪怕你心有不甘。”   “这样的日子,哪里比得上在府里做女儿舒服呢?”   姜涔听得心头一震。   可紧接着她就想起姜沅来。那她呢?五月里就要出门子的姜沅,她也早就知道自己的这般命运了吗?   出了正院的门,她便一路朝着姜沅的屋子飞奔,连身后思梧思桐的惊呼都顾不上了。   她早就知道了吗?   她真的很想问问她。   “真好看啊。”姜涔再度摸了摸那朵五瓣莲,感叹道。   ——可她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敢问出口。   侍书笑着直起身子。   其实若是抛开了那些成见,七娘子也是个挺可爱的小姑娘。自然,若是脾气不那么坏就更好了。   她服侍着姜涔出来,姜沅正坐在外间的榻上整理丝线,听到响动便回过头去,清雅的眉目落在溶溶天光里,如山岚叠远,泼墨江河。   她微微笑起来:“出来了?打扮得真好看。”   姜涔别别扭扭地应了声,坐在姜沅对面,又扯了扯她的袖子:“六姐姐。”   “怎么了?”姜沅看她。   姜涔憋了半晌,总算憋出来一句:“从前那些事……都对不起。”   反正、反正姜沅要出门子了,要去面对那些可怕的东西了。   那她就大人有大量地对她好一点吧。   姜涔默默想着。   姜沅一愣,虽然不明白姜涔这是又怎么了,不过还是笑了起来,温声道:“好。”一面伸手揉了揉姜涔的发髻。 第8章 娘 “娘。”   七娘子这段时日和六娘子简直好得没边儿了。   翠竹今儿又是一大早就被提溜起来倒水。她揉着眼睛迷迷瞪瞪地倒完水往厨房走,迎面就碰上问茶和点翠两个小丫头相携而来。   翠竹:“……”   这两个前几日不还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吗?   两个小丫鬟手牵着手走进厨房,笑眯眯地提了膳,又手牵着手走了。   翠竹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望着她们的背影发怔。   这世界变化得可真快啊……   冷不防王妈妈一个蒲扇似的大巴掌拍下来,震飞了翠竹跟前案板上的一层面粉:“看什么看!还不快干活儿去!”   “哦、哦,好。”翠竹忙不迭应了两声,连忙低下头继续揉面。   这种“诡异”的情状就这么一直持续到了五月中。   五月十六,黄道吉日,顾家迎亲。   姜沅被侍画喊着起床的时候,外头的天还是黑的。屋子里里外外地点了好几支大蜡烛,映得屋里头一片亮堂堂的。   姜沅的脑子还有些糊涂,见着小丫鬟捧着个盆儿上来便伸手从里头捞毛巾,温热微烫的毛巾捂在面上,多多少少也叫她神志恢复了些清明。   她顿了顿,混沌的脑子转了一转,这才发觉自己似乎错了顺序。顺手把面巾丢回面盆里,又取了边上另一个丫鬟手里奉着的药膏细细刷过牙,方才重新洗脸润面。   侍书早在一旁候着了,见姜沅洗漱完毕,小丫鬟一溜儿地退了出去,便上前来伸手搀扶着她起身,口中话语里还带着几分催促意味:“您可快些吧。”刚才瞧着自家娘子那副迷迷瞪瞪没睡醒的样子,她可着实着急了一把。   姜沅见她这副模样只觉得有趣,忽然想起一句不大恭敬的话来:皇帝不急太监急。只是这话不好说出口,她也只是抿着嘴儿一笑:“你可只管放心,我心里头都有数儿的。”   怎么说她也是给姜漪和别的府上的娘子添过妆送过她们出门子的,自然知道虽说新嫁娘基本都是天不亮就要起身准备起来,可实际上大部分人家都是半上午甚至中午的时候才会派人来迎亲,中间那段时候基本也就是新嫁娘枯坐闺房。   所以其实也就不用那么着急忙慌的。   侍书没好气儿地看她一眼:“行行行,是奴婢多操心了。”   说话间今儿来给她梳妆的全福夫人已经被侍画领着进了屋,与那日送姜漪出门子的正是同一人——如若不出意外,想来姜家四姐妹都会是她送出去的。见到她,姜沅不免就想起来那日姜漪出嫁时自己同她的胡闹玩笑举动来,面上便是微微一红。   不过还是认认真真地同她见过了礼。   全福夫人笑吟吟地把姜沅按在妆台镜前,接过丫鬟奉上的五彩的细丝线,仔仔细细地开始为姜沅绞面。   哪怕先前早有不少要出嫁的娘子悄悄地同姜沅说过这开脸委实疼得紧,姜沅从前……也的的确确是不怎么放在心上的。   她坚信自己一定能忍过去的!   然后发现是真的很疼。   姜沅的五官都控制不住地要皱成了一团,那全福夫人还示意侍书侍画两个上来帮忙大力按着她的肩膀不让她挣扎,口中一下一下地宽慰着她:“娘子且忍着些,啊,且忍着些,很快就好的,很快就好。”   这一忍就忍了起码两刻钟。   绞过面那全福夫人一面给她重新净面一面还夸她呢:“娘子面上的绒毛这算是少的了,我从前见过那等多的呀,生生叫人把她按住绞了一个时辰呢!”   一个时辰……姜沅摸摸还有些发烫发红发疼的面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这也太恐怖了些。   绞过面便是梳头。姜沅的一把头发生得好,乌黑柔顺,还泛着微微的光泽,就如同那最上等的锦缎一般,全福夫人的梳子轻轻松松地就通到了发尾,中间几乎没打什么磕绊。她一边梳着,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地唱着梳头歌: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   姜沅注视着镜中一点一点被妆扮起来的那个少女,浅浅笑起来。   倒真是个十足美好的愿望。   姜沅先前料想的没错,全福夫人果真是给她上了厚厚的一层又一层粉底,直让她觉得自己仿佛是戴了个假面一般。   不过脸上涂了这么厚的粉底胭脂,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起码姜沅是只能端端正正地坐在绣凳上,抬眼低眉都要思量——不然她怕一动就有粉掉下来。   如此倒是在姜许氏进屋的时候得了她一句夸赞:“到底是个要出门子的大姑娘了,看着就是比往日里端庄娴静了不少。”   姜涔的嘲笑却是来得毫不客气:“才不是呢!依我看呐,这倒更像是六姐姐生怕脸上的粉掉下来,因此才坐在那儿一动都不敢动的呢!”   姜沅:“……”   她羞红了脸——幸好有胭脂掩盖着什么也看不出来——冷冷地、愤愤地道:“你给我闭嘴。”   姜许氏听到这话就是一愣,下意识地想说两句圆场,紧跟着就看见姜涔笑眯眯地捂住嘴巴,还对着姜沅俏皮地眨了眨眼睛:“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她提起的一颗心便又放回了肚子里,从腹腔中缓缓吐出一口气来,笑着暗自摇了摇头。   倒是她多心了。   也是真的没想到……她们两姐妹还会重新有这么好的时候。   姜沅这厢同姜涔热热闹闹地拌着嘴,一旁的姜涟看在眼里,心里也不免有几分羡慕。   六妹妹如今除了四妹妹,又多了一个七妹妹。   真好啊。   紧跟着看到姜沅身上那件错金银绣的大红嫁衣,姜涟心中便更是黯然。   身为三房长女的她,送走了四妹妹,现在又要送走六妹妹,可连自个儿的婚期到底是在什么时候,都还不知道呢。   姜沅也注意到三姐姐似乎有几分黯然,只是她也不好说什么。毕竟谁也想不到会突然遭逢孝期。   说句不好听的,甚至没准儿来日进了门,三姐姐还会因此受到冷待呢……   想到这儿,姜沅无声地在心底叹了口气,伸手拉了拉姜涟,见她看过来,便冲着她展颜一笑。   姜涟一愣,接着便迟疑地也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来,对她点了点头。   这会子各府前来添妆的娘子还没来,屋里也就她们自家人。看着姐妹们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姜许氏便挥退了屋里的丫鬟,抓紧时间再嘱咐了姜沅几句——哪怕昨儿晚上她其实已经来嘱咐过了,可临到头却还总是忧心,总觉得这儿也没交代到那儿也没准备好,无论如何都不放心她就这么嫁去了别人家:   “娘昨晚说的,现下再同你说一遍。裕州顾家乃是当地望族,他们的声名势力比我们姜家在粟州那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其中三房这一支传闻是八面玲珑,与其他各房关系都颇为不错,想来你嫁到那里之后她们也不会太过为难与你。只是往后的人情往来,各样事情的轻重缓急得罪人与否,都需要你自己掂量拿捏了。”   姜许氏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末了,才忽地怅然一叹,静静望着她出神:“说了这么多,倒好似还是十分之一都没说到一般。罢了罢了,时间也来不及了,我也教不了你更多了。等到了那边,自个儿度量着,有不会的就想想从前我是如何处置的——虽然我的处理方法也不一定十全十美,但若是你一时没有头绪,倒不妨学上一学,等日后历练出来了,再做更妥帖的处置。”   这一番话说得倒是叫人伤怀,姜沅一下便有些忍不住了,哽咽着扑进姜许氏的怀里:“娘——”   “好了、好了。”姜许氏带着笑意哄她,一下一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温柔地替她顺了顺头发,“多大的人儿了,马上就要出嫁了,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一样?”说着,她竟然也有几分哽咽了。   她的大女儿就要出嫁了啊。   ——其实除去姜涔那挡子事,姜韫和姜许氏对姜沅这个女儿也是真心疼爱的。   姜涔固然是各色礼物拿到手软,可很多时候,姜涔因病卧床的时候,她却会被姜韫带去踏春,去登高,去欣赏一城四时风光。上元节给她买灯,除夕夜护着她放爆竹。   姜许氏对她更是向来严慈得当。平日里她护着她纵着她,也许她做些下湖捉鱼,攀石折花之类的“胡闹”行为。可是论到女红书画技艺,治家理账之学,但凡姜沅想要偷懒,姜许氏可是从不手软的。   如此这才能教出姜沅如今的模样来,有小女儿性,也有端庄娴静做派。   “娘。”她埋在姜许氏怀中,低声喃喃着。   一直到侍画来请,说外头已经有客到了,姜沅才把头抬起来。姜许氏替她抿一抿微乱的鬓发,看着她微微笑着:“好了,娘的大姑娘要出嫁了,日后啊,要好好的,啊。娘……先去前头招待客人了。”   姜沅点头。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姜许氏的眼眶似乎有些微微发红。   不过很快她就没心思考虑这些了。   ——侍书一走进屋子,便是一声惊呼:“哎呦我的娘子!您脸上的妆这是怎么了!”   姜沅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刚才好像一直把脸埋在姜许氏怀里来着……   也不知道娘的衣服有没有事。 第9章 迎亲 就是那么一片衣袖。   匆匆忙忙地打水洗脸重新上妆,再度被刷上城墙一般厚的粉底之后,由全福夫人看了两回,姜沅这才被允许待客。   于是各府的娘子们一下都挤进了她这一间闺房里。所幸姜家园子不大,屋子挺大,这才没出现哪家的娘子需要站在外头的情况。   给姜沅添妆的人来得比姜漪那日的人倒是多上了不少。毕竟姜沅是嫡女,且不论身份,被姜许氏带着出门的机会就比姜漪要多些,自然认识的人也更多。   而且还有想来巴结她或者巴结顾家的——或者也不能说巴结,应该说想结个善缘更妥当。   总之姜沅的屋子一下子变得挤挤挨挨,软榻上、桌案前、妆台边,没有一处没有人的,娘子们的说笑闲谈声都交织成了一片。   姜涟有些不适应这样过分热闹的场合,早早就寻了个角落,只同她熟悉些的几家娘子交谈起来了。倒是姜涔从前大多时候都被拘在府里,不要说外头的宴席了,便是府上大些的宴席也是很少让她参与的,因此倒是难得见到这么许多人,不由得分外新奇,像只花蝴蝶一般在人群里穿梭来穿梭去。   姜沅正同上来给她道贺的几家娘子说着话儿呢,外头侍画忽然又一脸为难地进来了,一进来就又丢了个大消息:“娘子……顾家的人已经进门了。”   一屋子的人顿时都安静下来,面面相觑之后,下意识地目光一道转向了前来传话的侍画。   侍画顶着满屋子的目光,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老爷说,这就是时候让您去辞别父母了。”   满屋哗然,连姜沅也怔住了。   顾家的人怎么来的这么快?   怔愣间,全福夫人已经笑盈盈地上前搀着她站起身了,一面给她道喜:“娘子这可是喜事呢!夫家的人来得越早,越说明他们重视娘子啊!”   喜事倒的确是喜事,可……   姜沅回过身,目光扫视过满屋子的娘子们,忽然当中窜出来一个小姑娘来,一把扑过来就抱住了她,眼圈儿又红了。   ——真是个小哭包。   姜沅无奈地想着。姜涔抱着她的腰,两眼红红地看着她:“你要走了是不是?”   姜沅笑:“是啊。”   “那……”姜涔有些不舍,但理智回笼之后还是乖乖撒开了手,“你到了那边,要好好的。”   “好。”姜沅用力点了点头,忽然倾身向前,大力回抱了一下姜涔,“你在家也乖乖的,记得改改你的脾气。”   姜涔眼睛一瞪,险些又要顶回去,却在看见姜沅严肃的面色之后又偃旗息鼓地低下头来,小小声应了。   身边的全福夫人已经急得不行了,可偏偏她也算是同姜家有几分交情,知道姜沅姜涔这两位一个赛一个的执拗,劝都劝不动。这会儿看着她们总算说完话了,她不免松了口气,催着姜沅:“娘子快些走吧。”说着,给她盖上了红盖头。   “嗯。”姜沅应着,转过身把手交给了全福夫人,由她引着迈过门,向前走去。   老夫人、姜韫和姜许氏已经坐在了主屋的高座上,姜沅由全福夫人引着进来,对着高座盈盈拜下去。   ——视线隔着一片朦胧深沉的红,她能看到的甚至只有三个模模糊糊的人形。   连最后一眼都不让她细看。   姜沅想着想着,委屈劲儿就上来了,鼻子一酸险些流出泪来。幸亏她还想着面上还有厚厚的妆,万一被泪水冲花了那丢人可就丢大了,赶忙连眨了几下眼睛,把泪意憋了回去。   老夫人和姜韫、姜许氏三人接连嘱咐了她两句,分明都是书本上惯常说的训诫之言,可姜沅却觉得由他们说出来就分外郑重。压下喉头的酸涩,她再度一拜:“女儿谨遵教诲。”   辞别了父母,便是该出门了。姜程俯下身子,全福夫人搀着姜沅上去,待到看着稳当了便说了一句“好”,姜程就起了身。   姜沅伏在哥哥宽厚的脊背上,看着摇晃的红盖头下被太阳晒得发白的地面。   “我是不是有好多年没背过你了?”姜程笑着问了一句,不等她回答,又说,“哥哥没用啊,没能把门多拦一会儿。”   姜沅叫他这话说的鼻子又是一酸,她不轻不重地锤了姜程一下:“得了!别又招惹我哭!”   听出来她话音里还带着哭腔,姜程心里也是一片模模糊糊的酸涩。当初那个小小的粉团子,那个天天黏在他屁股后头让他带着去抓小鱼看小鸟的妹妹怎么就长到了要出嫁的年纪了呢?   真是好快啊,好快啊。   他压下心头的酸涩,不肯让妹妹听出来,扬起的声音里还带着爽朗的笑意:“好,不说了!那,虽然哥哥没用,可如果顾家那小子胆敢欺负你,你只管写信回来,哥哥一定为你出头!”   不是说了别惹她哭了吗!姜沅被姜程这一番话弄得心里越发难受了,干脆整个人都趴到了他的脊背上,声音透过衣料,瓮声瓮气地答:“好。”   一路就走到了大门边。隔着一道门槛,姜程把她交给了顾三公子。   顾辞舟背着,和姜程背着的感觉不太一样。   姜沅模模糊糊地想着。   该如何形容呢……顾辞舟对她而言,是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一趴到他背上,她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了。   可同时,他又是她的夫君,将会是她未来几十年里一直相守相伴的人。   红盖头下的大红衣袖翩然而逝,轿帘落下,清隽俊秀的公子翻身上马,带领着一众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   轿子里的姜沅还在出神。   她还在回忆方才看到的那片衣袖。   就是那么一片衣袖。   就是这片衣袖的主人,今后便会和她相知相许吗?   姜沅倚在轿子上,听着外头的市井喧哗,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很奇妙的感觉。   到了码头,依旧是顾辞舟把她背下了轿子,再背到船上——虽然裕州不近海,但从江州到裕州却是可以走运河的。   运送嫁妆也更方便些。   上了船,嫁衣首饰什么的就都可以换了,妆面也可以重新打理了,等到了裕州成亲的那日才会再度妆扮起来。卸去沉重的钗环和厚厚的胭脂,姜沅扶着腰松了口气,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轻了三分。   侍书收拾着妆奁,看样子就笑:“姑娘今儿就累着了,等大婚那日可怎么办是好呢?”   姜沅不愿意去想那十几几十日后的劳累,一摆手整个人就歪在了榻上:“且不管,且不管,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侍画提着食盒推门进来,面上带了几分笑意:“娘子瞧瞧,今儿顾家厨子做的午膳可还合胃口?”   姜沅“诶”了一声,又坐直了身子,招了招手:“摆出来我看看。”刚好她有些饿了。   宫保鸡丁、糖醋排骨、水煎豆腐、清炒黄瓜,还有一道番茄鸡蛋汤并一道凉拌牛肉片。主菜粥饭面饼都有,侍画估量着自家娘子吃面吃饼大约也就是平日里吃个稀罕,因此只拿了一小份。   果然娘子道:“给我盛碗饭。”   这面和饼最后估计也就是留给她和侍书吃了。   用过膳撤下膳桌,侍画便服侍着娘子在榻上歇了,自个儿拿着美人锤开始给娘子捶腿。四下里一片安静,午后舒缓温热的风从大开的轩窗里吹进来,吹得她颊边的鬓发轻柔地拂过面颊,连带着人也有几分昏昏欲睡了。   侍书还完食盒,静悄悄地走进来的时候,还吓了她一跳。她见侍书进来,便朝着窗户努一努嘴儿,示意侍书去把窗户合上半扇。   虽说是五月里,可睡觉时受了凉风着了凉的事儿也不是没有。更何况这江风还要比她们平日里感受到的更凉上三分。   侍书合了窗户也没事儿干,索性坐到了窗户边上的绣凳上开始理了线开始打络子。   手上的动作正穿着绕着呢,忽然便是感觉脚下的地板一动,紧跟着就有轻微的晃荡感。侍书侍画皆是被唬了一跳,几乎要以为是不是船撞上了什么东西——她们虽是江南女儿,可也是从小就被卖进府里教导着礼仪规矩伺候娘子了,至于坐船,这倒还真是破天荒头一回。两人隔着一道勾起的珠帘对了个眼神,侍书放下手里打了一半的络子,站起身来勾头朝外看了一眼,对侍画点点头。   是船开了。   那便没事了。侍书坐下继续打络子,侍画也继续一下一下地给娘子捶着腿。见过了有小两刻了娘子还是睡得熟,恐锤得久了反而不好,侍画便试探性地收了手,看娘子似乎没有要醒来的迹象,这才松了口气,站起身收了美人锤,出门去了。   刚一出门,拐过走廊的一侧就撞见顾三公子身边的小厮三九。   为着避嫌,顾三公子与她们娘子是分住在上下楼的——顾家是裕州人家,不近海,平素里也和江河湖泊没什么打交道的地方,自然不会闲的没事去造什么楼船,这还是特地租了一艘来迎亲用的。顾家对她们家娘子的郑重,可见一斑。   不过既然都不在一层楼了,又说了要避嫌,那这三九跑过来,必定就是有事了。   侍画想着,便笑着迎上去:“你怎么过来了?可是顾三公子有什么吩咐?”   三九也笑眯眯的,他生得白净清秀,这么笑起来显得颇为讨喜:“公子派小的来问一句,姜娘子在这船上呆的可还习惯?吃得可还适口?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告诉小的,小的立刻就派人下船采买。”   侍画听了,心里不免熨帖。不论她们到底缺不缺东西,住的习不习惯,顾三公子派人来问上这么一句,就是表明他是把他们姑娘放在心上的。   她笑着回答:“多谢三公子挂怀,我们娘子适应得倒还不错,东西也都是备齐了的,并不缺什么。”   三九点头:“这便好。”一面说着,一面往廊后看了一眼。   侍画知道他的意思。既然来了,那于情于理都应该前去拜访一下她们娘子。只不过这却是真真不巧了。她道:“本该领你见一见娘子的,可是不赶巧,我们娘子才刚睡下呢。”   三九摆摆手示意无碍:“原就是我叨扰,既然如此,那更不该打扰姜娘子歇息了。小的这便回去复命了。”   侍画道一声:“辛苦。”又塞了个荷包过去,好声好气地把人给送了出去,这才往厨房去了。   现下不是饭点,灶上的火也早就熄了大半,只留了一个灶台备着船上的两位主子临时想用些什么。见到侍画进来,原本歇着坐着的好几个人都一下子围了过来,齐刷刷地凑过来,笑容满面地问她:“姑娘怎么来了?可是姜娘子有什么吩咐?”更有那殷勤些的,已经要拉着侍画坐下,往她手里塞吃的了。   毕竟这可是将来的三少夫人身边的大丫鬟!   侍画原先在姜家从来没受过这般热情的待遇,刚才中午过来提膳的时候几乎被吓了一跳,所幸面上勉强还能维持住平静的神色,没给娘子丢脸。不过这会儿她就适应多了,还能一边笑着推开旁人递上的零嘴儿,一边站稳了身子,口中道:“多谢各位好意了,只是我不过是来给娘子拿点儿吃的的,不敢在这儿多耽误了。”话音刚落,她就看见现下暂时主管着厨房这一摊子的夏厨子匆匆忙忙地整理着衣裳从后头出来,想来是在后面歇了个午觉。   看到夏厨子出来了,侍画不由得松了口气。果然紧跟着夏厨子就挥着手,嘴上嚷着“去去去”地把这一帮子人都赶跑了,随后笑着看向侍画:“劳烦姑娘跑这一趟了。可是姜娘子有什么吩咐?”   侍画本就是估摸着娘子快要醒了这才过来提些东西上去给娘子垫一垫的。娘子午饭只用了小半碗,这会儿又睡了半下午,肚子里想必是空的很。她也不正面应夏厨子的话,只是笑:“不知您这可会做荷花酥?我们娘子爱吃这个。”   荷花酥是江州的点心,不过顾家想到姜娘子出身江南,自然也特地聘请了擅长做南边饭菜点心的厨子。夏厨子一听,连忙回头吩咐他徒弟:“去把老李叫来!”接着又转头对着侍画笑:“自然自然。姑娘在这儿歇歇?这荷花酥可有些费工夫呢。”   厨房做饭烟熏火燎的,来往的人也又多又杂,侍画便有些不大乐意。原本传膳提膳这工作也不该她来做,只是问茶问酒她们都跟在后头的船上,姑娘身边只留了她和侍书,因此才不得不来的。   她便道:“姑娘那儿还需要我伺候呢。不如半个时辰后我再过来提膳吧?”   夏厨子自然不会不答应,笑呵呵地点头应了就让侍画回去了。   侍画转头上楼回了厢房,进屋的时候看见侍书还在窗户底下打着络子,见她进来便朝她摇了摇头。   她就知道娘子这是还没醒了。   她也不进去,就坐在侍书边上,陪着她一道打络子。攒心梅花、方胜、柳叶,都是娘子喜欢的花样。   大约是昨儿晚上太兴奋太紧张了没睡好,今天早上被叫起来得又早了点,姜沅这一觉睡得颇沉。睁开眼之后还过了片刻才彻底清醒过来,紧跟着就是感觉喉咙干得很。   她不由得轻轻咳嗽了两声,试图清一清嗓子。   侍书侍画大约是在外头坐着,听到动静,侍画先进了屋子:“娘子可是要起了?”见姜沅点头便服侍着她坐起身子,紧跟着侍书也端着铜盆面巾等梳洗之物进来了。   净过面又重新梳了妆绾了发髻,姜沅这才觉得腹中空得厉害。晌午那会儿她没什么胃口,米饭只用了小半碗,各色菜肴也都只是随意夹了几筷子,倒是汤喝了有一碗。   这会子睡醒了就饿得狠了。   侍画在旁边替侍书捧着几样钗环,见状就道:“早料到娘子醒来会有些饿呢,方才已经吩咐厨房做了荷花酥,一会儿奴婢就去提。”   姜沅从镜子里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笑叹:“果真是我的好侍画!”   侍画抿着嘴儿一笑。   说话间,楼下忽然上来个小丫头。提着食盒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侍画隔着帘子望见了,一挑眉:“哎呦,自个儿给我送来了。”放下托盘出门去,谢过那小丫鬟,再提着食盒回来。   姜沅忙道:“先摆出来放在小几上吧,再倒一杯茶。”   侍书也看出姜沅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去用点心了,手上的动作便更加快了几分,三下五除二就给姜沅绾了个简单家常的髻,簪钗也只用了两根,免得沉甸甸的坠得头皮发疼。   姜沅起身到小几边一看,拊掌笑道:“这下可好,倒是不用茶了。”   桌上除了侍画去点的那道荷花酥,另有一碟绿豆糕、一碟枣泥山药糕,并一瓮酸梅汤。   想来是厨房特地送上来讨好她的。   反正现在也没事可做,姜沅便在桌边坐下,一面赏着外头的江景,一面把点心一块一块地吃了。 第10章 抵达裕州 她这夫君,还挺招人?   裕州地远,水路一走就是大半个月。   姜沅整日整日地呆在屋子里,连甲板上都不大好去——她是新嫁娘,贸然出去万一被人冲撞了就不好了。   更何况新嫁娘本来也就不好见外人。若她嫁在江州城,那从出了屋子门一直到到了夫家大门前,是连地都沾不得的。   为了避免别人说三道四的麻烦,姜沅索性连门都不出了。   她就呆在屋子里,每日思考三个人生的重大问题:早上吃什么,中午吃什么和晚上吃什么。余下的时间便是看书看景临字帖,有时候也会和侍书侍画下棋玩双陆。   终于在姜六娘子开始纠结要不要找顾家要个人陪她打叶子牌的时候,裕州要到了。   姜沅松了口气:“我在船上都快呆得发霉了!”   侍书一边收拾着行囊一边笑:“没事没事,马上就该下船了,接下来便是嫁娶见人料理家事与顾三公子相处,保管不会让您再无聊了!”   姜沅被她闹了个大红脸,从榻上下来便伸手要去拍她:“就你多嘴!就你多嘴!”   侍书笑着一边躲一边讨饶:“哎呦我的好娘子,饶了我吧,我下次可不敢了。”   姜沅也没想真的打她,顺势也就收了手,不过走之前还是瞪了侍书一眼:“你还想有下次!”   侍书赶忙再度举手讨饶。   侍画站在边上,一面整理着娘子的妆奁一面笑吟吟地看着两人打打闹闹。侍书性子向来活泼些,嘴上也时常同娘子开玩笑,倒是常常引出今日这般闹剧来。   刚刚将妆奁收进装行李的大木箱子里,侍画就听见身后有人喊她。她回过头去,看见三九就笑了:“你怎么过来了?”   三九虽然只有十三四岁,可到底也是个男的,屋里又都是女眷,因此只站在门后两步的地方半低着头同侍画说话,连眼睛都不敢乱瞟一下:“我们公子让我来看看姜娘子这边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侍画道:“多谢三公子了。我们这边人手够的,已经快收拾得差不多了。”   三九连称“不必谢”,接着便要告辞。侍画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追出来给他递了荷包。   礼数要做全。   她和三九闲话了两句,回去的时候侍书已经在给娘子铺床了。方才还和侍书闹得开怀的娘子此刻看起来却似乎有些紧张,手下一直抓着榻上的薄被,抓得被面都有些发皱了。   侍画暗自叹了一声,却也没法说什么。   姜沅的确有些紧张。   刚才还不觉得,可这会儿大约是要睡下了,她只要一想到明天一觉睡醒起来她就要成亲,就要住到顾家去,就控制不住地浑身僵硬。   怎么就那么快呢?   方才还在说她在船上呆的要发霉了,可此时此刻姜沅却恨不得这船再开它十天半个月的才好。最好、最好永远也别到裕州!   侍书铺完了床来服侍她睡下,取下帘钩放下帐子,再一一吹灭了屋中的灯烛,方才退出外间,也睡下了。   姜沅盯着头顶的帐子半晌,翻了个身侧躺着,又看着两面帘子发了半天的呆。   还是睡不着。   耳边是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她悄悄地伸手,尽可能地不发出声响,偷偷摸摸地撩开了帐子。   一色月华如水。   凉净的月色从窗中倾泻进来,在木地板上流淌了一大片。船行江中,四下寂寂,唯有江水涌动不息,舟行破水之声在耳边回荡。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她盯着那片月光,心中忽然感慨万千。一时思乡念家,一时又忧惧来日在顾家的生活,忽而又是慨叹往日今后不知是不是也有许多同她一样的女子在迎亲的舟船上思虑繁多……   “铮——!”   姜沅:“……”   谁大半夜不睡觉弹琴?   方才的忧虑和哲思一时都尽数散去了,她一松手,一拉帘子,睡觉。   不然等待会儿这琴弹起来,她今晚怕是不要睡了。   她可不想明天早上顶着两个黑眼圈成亲。   弹琴的不是别人,正是与姜沅同住一船、即将成为她夫婿的顾三公子,顾辞舟。   今夜月色明净,再想到明日便要成亲,从此开启人生的崭新篇章,顾辞舟脑海中顿时生出万千思绪,一路缓缓踱至琴案前,手下一拨,便是铮然之音!   然后他就住手了。   一时兴起,都忘了姜娘子等人还住在船上了。若他此时弹琴扰人清梦……   顾辞舟想了想,收回了手,无事发生一般走回了床榻边上,上床睡觉了。   翌日,姜沅再次在一大早就被叫了起来。   洗漱、梳妆、绾发,她昏昏沉沉地任由侍书和侍画摆弄自己,等到更衣的时候总算清醒了三分。感受到面上仿佛戴了假面一般的熟悉感觉,姜沅忽然想到其实昨天晚上她压根儿不用担心黑眼圈的事儿。   因为这厚厚的粉绝对能把黑眼圈遮得一干二净……   姜沅在脑子里胡思乱想了一通,侍画已经把一碟子糕点摆在了她手边:“娘子用些垫垫吧,今儿怕是都吃不上饭了。”   姜沅知道这个。今儿一闹就是一整天,中途一般是没有时间用饭的,只能早上随便用些垫垫肚子。而为了避免中途要去上厕所,汤汤水水一类的都是不让吃的,茶自然也不能多用。   那能吃的就只剩下糕饼点心了。管饱,没汤水,还不容易口干。   姜沅想着母亲当初教她的,一口气连吃了好几块才停下。接过帕子擦了擦嘴边的点心渣,又重新补了补妆,她便呆在屋子里只等顾三公子来接她。   吉时到。   楼底下似乎忽然热闹了起来,像是有一大帮人涌进了船里。姜沅心里陡然生出许多好奇来,想知道这前来迎亲的都有哪些人。   不过她也就是想想,面前的大红盖头已经阻止了她的好奇的视线。   底下进来的人虽然多,不过等上了楼,人数似乎就变少了。姜沅听见一个脚步声在自己面前停了下来,料想这就是那位顾家三公子了。   果然,她听见一个十分清朗的声音:“长晏前来迎娶娘子,请娘子上轿。”   姜沅咬着下唇,不知为什么微微笑起来。身边人帮着看不见东西的她上了顾辞舟的背,由顾辞舟背着下了楼,一路往码头的花轿去。原先留在楼下的那群人也纷纷跟上,听声音,像是前来迎亲的侍从,还有二三顾辞舟的好友。   码头上已经是热闹非凡。哪怕有家丁府卫拦着挡着,前来看热闹的人还是山一样多。他们挤挤挨挨在一处,对着两层高的楼船和那精致的重工花轿指指点点:“瞧瞧瞧瞧,这就是顾家的气派!一个三公子娶亲,就有这样的排场!”   有那不知情况的人接话:“不知道顾三公子娶的是哪一家的千金?”   立时便有人抻着脖子答他:“姜家!粟州姜家的二房!”   “霍!可是在江州做官的那一□□可了不得!”那问话的人吓了一跳,“顾三公子好福气啊!”   江州地处江南,实在是个做官的好去处。姜二老爷年纪轻轻的就做了江州知府,待他日历练出来,做个京里的大官想来是十拿九稳的了。   说话间,眼看着顾三公子已经把那姜六娘子背了出来,码头上顿时又是一阵热闹。   这身段,看着便像是个美人!   姜沅头一回见这么大的热闹,哪怕只是听见的,也不由得生出几分紧张害怕来,不由自主地就揪紧了手下的东西。揪完了她才意识到自己这是揪了顾辞舟的衣裳,小脸一红,连忙又松了手。   背上的衣裳一松一紧,顾辞舟也是有感觉的。想来是姜六娘子害怕,他心中不免软了几分,温声劝道:“若是害怕,抓一抓我的衣裳也是无妨的。”   姜沅哪里肯?她羞都要羞死了。她慌忙摇了摇头,又想起顾辞舟看不见,赶紧再说:“不、不用。”   她声音轻,险些被淹没在那嘈杂的人声里。亏得顾辞舟一直注意着,听到这样的答案也不勉强她,只道:“那就好。”   从船上下来到花轿的短短一段路,姜沅愣是生了一背的薄汗。一直到被放下到花轿里,她才松了口气。   接着就听到一声低低的笑。   笑?   直到顾辞舟走了去前头上了马,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热热闹闹地开始动起来,姜沅还有几分懵懵的。   顾辞舟方才是笑了一声吗?   顾辞舟骑在马上,走在队伍的前方。   回忆起方才姜六娘子的那副模样儿,他还是忍不住发笑。   当真是个可怜又可爱的女子。原先他还有些担心这姜六娘子的脾性与自己合不合的来,如今看着,倒是还不错。   手中的缰绳紧了紧,顾辞舟抬眼看向前方宽阔笔直的大道,浅浅笑了起来。   道路两旁的姑娘妇人不免更激动:“顾三公子!顾三公子当真是俊美无双!”   “对对对!文才也好!”   “可惜啊可惜,他从今往后便有妻室在侧了。顾三公子啊,呜呜呜……”   在花轿里听了一耳朵的姜沅:“……”   她这夫君,还挺招人? 第11章 灯下佳人 果真是红烛摇影。   罢了罢了,姜沅很快便收拾好了自己的心情。   招人好啊,起码说明长得好看。这么算来……她倒也不亏。   姜沅低头绕着自个儿的衣角,不自觉地便想发笑。   古往今来多是男子欣赏女色,她这儿怕是要反过来,可以欣赏一回男色了。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绕了裕州城足足一圈,最后才在顾府门前停了下来。耳边追随而来的百姓叽叽喳喳地交谈着,大红爆竹噼里啪啦地炸了满地,姜沅手下一紧,情不自禁地就揪住了手里方才还在绕着的那片衣角。   紧接着,她就听见礼官的声音:“下轿——”   轿帘被撩开,眼前的光线忽然明亮了些许。姜沅稳住心神,一面接过那大红绸子,一面伸出手去。   侍画扶住了她。   姜沅沿着长长的毡毯一路前行,自个儿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是被侍画扶着被顾辞舟牵着引着跨过了门槛,方知道是到地方了。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她眼前被大红盖头遮着,什么都看不清楚,只是凭着感觉对面人的动作的方向来判断方位,最后那下对拜还险些磕了头——亏得顾辞舟眼疾手快,护住了她的脑门儿。   姜沅自觉丢丑,四下又都是不认识的人,不由自主地便面上发烫,额顶刚才被顾辞舟隔着盖头碰了一下的地方还犹有触感,怎么都挥不去。   她脑袋发昏地被一路送进了洞房,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扶着她在床沿上坐下,刚刚坐定,就听见喜婆的喜气盈盈的声音:“请三公子揭盖头。”   顾辞舟微微颔首,从她手中取过那柄乌木小秤,轻轻一挑,盖头便落了。   姜沅眼前骤然明亮起来。她眨了眨眼,适应了一番屋子里的光线,跟着就撞进了一双含着笑意的眼里。   顾辞舟生得一双极好的桃花眼,眼角尖尖眼尾上翘,瞳仁又黑又亮,清幽得像一泓春水,目光的焦点也是虚虚实实的,仿佛是落在她身上,又仿佛是什么都没看。   这样反倒更是勾人。   这双眼,比起桃花,倒更像是一把小勾子,轻飘飘就能把人的心神都给勾了去。姜沅暗自思忖着。   怪道那般招人呢。   或许是因为这眼睛太漂亮,姜沅不由自主地就盯着看了半晌,自然也就没有错过这双眼睛的轻轻一弯。   他笑了。   姜沅猛然回神,忙不迭地低下头去,心中的懊恼羞愤满得几乎要溢出来。   她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处处出差错?   若是、若是让人看低了她可如何是好!   看她这副羞恼模样,顾辞舟也不逗她了,转过头示意喜婆进行下一步。   喜婆笑着点头,端上来一个茶盘,里头两杯酒水用绘着鸳鸯双飞的白瓷小盏盛着。她笑吟吟道:“请。”   这便是合卺酒了。   姜沅的心情还十分复杂,但面上不好带出来什么,还是乖乖拿起了合卺酒,与顾辞舟交杯而饮。   放下杯盏,顾辞舟看她一眼,笑道:“那我便先去前头了。你今日也累了一天了,若是想用些什么或是想洗漱一番都可以找屋里这两个丫鬟。”他示意了一下屋子里侍立的丫鬟,一面起身一面接着道:“待会儿会有人来送粥点。我去把你的那个丫鬟……叫,侍画的?喊进来?”   姜沅连忙点头:“多谢夫君了。”这话一出口,她自己和顾辞舟都是一愣。   她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能如此自然地把这个称呼脱口而出。   顾辞舟是头一回被人这么叫,一时感觉颇为新鲜,还隐隐约约有些奇妙。   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静默了片刻,姜沅一咬唇,臊得直接又一次低下了头。   顾辞舟眼中便又浮现出一点笑意来。   见姜沅已经不肯抬头看他了,顾辞舟在原地顿了顿,为了避免继续呆在屋子里让她更羞臊,还是推开门走了出去。   三九就守在门边上,一听见门响了就抬起头,果然看见他家公子出来了!   三九赶紧跑过去:“公子公子,咱们可得快些,前头那么多宾客等着呢。”   顾辞舟摆摆手:“不急。那些粥点准备好了吗?”   三九一愣,回想了一下点点头:“粥还要些时间,小菜糕饼点心什么的倒是都弄好了。”   “嗯。”顾辞舟应了一声,一边往前头走一边道,“尽快给少夫人送过去。”   三九轻快地应了一声:“好嘞!”   前头热热闹闹的,洞房里倒是分外安静,那两个丫鬟并侍画都是懂规矩的,姜沅没有吩咐,此刻便都站在边上安安静静地装柱子,只有几声笑谈玩闹从前面遥遥传过来,不甚明晰,反倒是屋里烛火哔啵的声音还更清楚些。   来之前姜许氏就同她说过,顾家不兴闹洞房的规矩。姜沅也得以有了这喘口气歇息会儿的功夫。而且现在顾辞舟走了,她刚才的羞恼情绪似乎也没有那么分明了。   姜沅轻轻舒了一口气。又在床沿上坐了会儿,她开口:“打水来,我洗漱一下。”   面上这粉实在太厚了,糊得她难受。   热水自然是备下了的。侍画与顾府的丫鬟一道出去,过了片刻就拿着铜盆面巾等洗漱之物一道回来了。她挽起袖子,服侍着姜沅把面上厚重的脂啊粉啊的洗了个干干净净,随后又给她重新化了个妆。   自然,新的妆面只上了一层薄粉,柔软的胭脂在两颊与眼尾处晕染开来,颇有一番粉面含春的娇色。   侍画的手艺虽然略逊于侍书,但也是不俗的。姜沅借着烛光对着铜镜端详了片刻,面上露出个笑模样儿来。   说来方才她还一直提着一分心神,唯恐自己这“面白唇红”的模样吓着了顾辞舟呢。   理完了妆面,正好便听见有人在外头唤:“少夫人,小的奉公子之命来给您送吃食了。”   侍画去开门,门外果然又是三九。她笑起来:“这样的日子,你怎么没跟在公子身边?”   三九脸上笑嘻嘻的:“这不是赶着给少夫人送吃食来嘛!”心里却是恨得牙痒痒:公子居然让他来给少夫人送吃食,带着四九到前头去了!   临走前四九那得意的眼神他可是看得真真的,当时他就恨不得把手里的粥瓮都扔到这龟孙儿头上去!   不过,这话自然是不能在少夫人面前说的。公子,他要讨好;少夫人,他也要讨好。   只不过少夫人肯定是没有公子重要的就是了。   三九脑子里杂七杂八地转了一圈,面上的笑容半点儿都没变。侍画笑着对他道了声辛苦,一边给他塞了个荷包。   亲眼看着提膳的丫鬟们把厨房准备的粥饭都摆好了退出来,三九一面挥手让她们各回各处,一面脚底抹油似的往前头一路疾走!   他倒是要看看,他回去之后四九是个什么表情。   屋里,姜沅在丫鬟们摆膳的时候就已经饿得有些忍不住了——她今天整整一天就吃了早上那几块糕饼,到后面别说饿了,她甚至都已经饿过了劲,感觉一点儿胃口都没有了,可是一闻到饭菜的香味,她立刻就像整个人活了过来一样,几乎是马上就浮上一股熟悉的饿得前胸贴后背的感觉。   这会儿这些摆膳的丫鬟都退了出去,姜沅立刻从里间快步走出来在桌边坐下,看着满桌的菜色长叹一声:“可饿坏我了!”   大约是顾忌到她今天一天都没怎么吃东西,加上此刻又已经是夜里了,因此厨房送上来的菜色还是比较清淡的。   但是也很丰盛。   姜沅用饭的时候不大习惯身边有人服侍,因此侍画只是站在几步远的地方。那两个顾府的丫鬟对视一眼,也跟着站到了边上。   姜沅舀了一小碗皮蛋瘦肉粥,三两口便喝完了。就着粥,她吃了两只小巧的萝卜丝包子,想了想,度着自己的胃口,最后又取了一只鲜肉包。   这便差不多饱了。   侍画上前服侍她漱口,那两个顾府的丫鬟一道把膳桌撤了下去。为着顾辞舟,姜沅又补了一回妆——主要是唇脂掉了不少——随后便安安静静地坐在床沿上接着等。   顾府的丫鬟奉了茶来,她也小口小口地啜饮,试图借此提提神。   所幸宾客们还记得顾辞舟今晚要洞房,没闹他太久,也没敢灌他太多,让他得以早早脱身。   顾辞舟从花厅往远清居回去,只听耳畔虫鸣花颤,见得头顶月色皎皎,暖风拂面,吹得他涌上几缕微醺昏然意。   他想起远清居里的红烛摇影,灯下佳人,忽然便笑了。   倒是……当真不愧“小登科”之说啊。   然后,他在门前站定,推开门去。   果真是红烛摇影。   顾辞舟走进屋子。这屋子被布置得铺天盖地都是红色,朱帘垂幔,锦绣床被,连蜡烛也都是那般喜庆的颜色,不过却是丝毫不显得艳俗。   他走进内室。   那位姜六娘子,他的夫人,正坐在这一片铺天盖地的红里,微扬了小脸,远山黛眉下一双眼如盛着秦淮水云,灯河迢迢。   “夫君。”她笑盈盈地唤。   也果真是,灯下佳人。 第12章 沅有芷兮澧有兰 只怕今日回去了,他这……   屋里的丫鬟们见到顾辞舟进来,都知情识趣地对他一福身行过礼后便纷纷往外去了,将空间留给公子和少夫人。   一旁燃烧着的红烛忽然爆了个灯花。顾辞舟瞥了一眼便收回视线,微微笑起来,问姜沅:“可曾用过饭食了?”   姜沅点头:“多谢夫君体贴。”   最开始叫第一声的时候姜沅还有些羞涩发窘,这会儿倒是习惯了,一声一声叫得无比自然。   可顾辞舟却是听得耳热。   姜沅声音又清又柔,像是山间泉水叮叮咚咚地一路向下奔去,这样的一把嗓音娇娇软软地一声又一声唤他“夫君”,但凡是个正常男子,想来都不大忍得住。   顾辞舟自然也是个正常男子。更何况,这是他的新婚之夜。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才不能显得太过猴急,免得落了下乘,失了姿态。如此想着,顾辞舟施施然在床沿上坐下,转头与姜沅交谈:“你我是夫妻,不必言谢。”   感觉到边上坐下来了一个人,姜沅的身子忽然僵硬了几分。   这种感觉与以往姜许氏或是她的姐姐妹妹坐在她身边完全不同——他是个男子!   他是个男子啊!   从小养在深宅大院里的姜沅,见过的男子简直屈指可数,其中还要排除去她那各种各样的亲戚。况且,便是见了,她和男子间也不会有这般近的距离、此等亲昵的举止。   姜沅一瞬间,面色都有些发红。   身边人坐得极近,与她几乎是肩膀挨着肩膀的距离。他的体温比她偏高一些,隔着华彩锦绣的大红喜服传递过来,直让她觉得肩膀那一块都似乎在微微发烫。   他容色秀美,红衣广袖越发衬出他的乌发与白肤,极致鲜明的色彩对比下只叫人觉得神采风流,见之忘俗。   他不紧不慢地同她絮絮交谈,声如玉石相击,铿然清越。   他……   姜沅滞住了。   他忽然抬眼,睫毛又长又密,根根分明,多情的桃花眼里明明白白地映出一个小小的她。   姜沅一时连呼吸都漏了半拍,回过神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方才脑袋发懵地说了什么。只听见顾辞舟道:“姜沅,‘沅有芷兮澧有兰’,真是个好名字。”   “是啊。”姜沅感觉自己的声音好像有点发抖,但、但似乎只有一点点抖,“所以家父为我取字‘容与’。”   希望顾辞舟听不出来。   事实上顾辞舟也的确没有听出来。   他在发愁接着该说什么。   江州的风土人情聊过一遍了,姜家与顾家的日常也聊过一遍了,他甚至连姜沅的名字都拎出来说了一遍,委实是不知道接下来还能谈些什么了。   而且他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时候到了,是不是可以歇下了。毕竟……顾辞舟这也是头一遭成婚啊。   处理事情向来游刃有余的顾三公子难得地发起了愁。可若是新婚夜他和姜沅就这么在婚房里对坐无言,那也实在太不像样子了。顿了一顿,目光移到姜沅发间的簪子上,他咬咬牙,干脆伸出手去一抽。   满头青丝如瀑垂下,悠悠落在顾辞舟尚未收回的手中。   姜沅不明所以地微微瞪大了眼睛看着他。顾辞舟替她拢住那一头柔软的发,眼睛却不敢直视她,只道:“时候不早了,歇息吧。”   姜沅才放松下来的身子又僵了几分,她感觉顾辞舟的手移到了自己另一边的肩膀上,随后那支岁寒三友簪跌落在了床榻沿上,发出当啷一声。   她听见顾辞舟说:“今后我便唤你‘容与’,可好?”   鸳鸯成双的锦绣幔帐滑落下来,柔滑如凝脂的藕臂硌到了金簪,微微的痛感让姜沅轻蹙了眉。   然后她说:“好。”   月上中天,守在屋外的侍画半转过头掩住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侍书这会儿也在门口候着了,见状往屋子的方向望了一眼,迟疑道:“怎么还没叫水?”   主子们办事儿的时候自然不会想给底下人听见,因此她们都站得稍远了一些,便也就无从得知主子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了。   那顾府的丫鬟一早看出她们定是少夫人身边最最得宠的大丫鬟,也有心同她们交好,就笑着低声说:“等着吧,可有段时候呢!前些日子我们二公子娶亲,哎呀呀,那可是闹到了后半夜!”   侍书侍画都是还没成亲的大姑娘,兼之在姜家的时候又是在娘子身边伺候的,也不了解这些个,闻言立刻便羞红了脸,可是好奇心又紧跟着翻涌上来。顾府的丫鬟见了,略想一想就明白了,更是说得绘声绘色:“桃儿是在二公子屋里伺候着的,那晚就守在屋子外头。二公子没让她们走远,屋里的声音可是听得真真的……”   侍书侍画情不自禁地围过去,瞪大了一双眼睛:“啊呀啊呀,真的吗,真的有声音吗……”   初夏夜暖风微熏,高一声低一声的虫鸣躲在花丛里,皎洁的一轮明月也半掩在铅灰色的云烟之后。丫鬟们的絮语在夜风中渐渐散去,唯有屋檐瓦上还睡着一点月光。   次日姜沅险些睡迟了,亏得脑子里还绷着根弦,记着今天要给公婆敬茶,要见顾家诸位亲戚,终于在天光半明的时候挣扎着醒了过来。   她一动,原本在闭眼假寐的顾辞舟便也跟着睁开了眼睛:“醒了?怎么不多睡会儿?”原本还想等天色大亮的时候再喊她也不迟的。   一早醒来看见姜沅眼底淡淡的青黑色,顾辞舟便不由得心生出许多愧疚来。   昨夜……却是他孟浪了。   可她眼角眉梢的春意实在是让他贪看。   如此,便也只能让她在今早多休息一会儿了。不过倒是没想到,姜沅竟然自个儿这么早就醒了。   姜沅用手撑了一下床榻,试图坐起来,顾辞舟连忙扶她。她低低道:“不睡了……还要去给父亲母亲敬茶呢。”   顾辞舟便扬声叫丫鬟进来服侍梳洗。   刷过牙洗过脸润过面,坐在妆台前,姜沅忽然听见侍画轻轻叫了一声:“啊呀,这金簪子怎么掉在地上了?”   一句金簪子,便不由得勾起许多姜沅对昨夜那被翻红浪的场景的回忆来,面色顿时一红。   侍书默默地看了一眼镜子里自家娘子,啊不,少夫人的脸,破天荒地也保持了沉默,没开口打趣姜沅。   顾辞舟一面披上外头的衣裳,一面笑道:“昨儿夜里我给你们少夫人拆了发髻,怕是那时候不注意,跌到地上去的。”   可昨夜重新梳妆后,姜沅的发髻分明只用了一根簪子松松挽起来啊。   侍画满腹疑惑,却也没有再说什么了。而一旁的姜沅听得早已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了。   梳妆更衣罢,姜沅喝了小半盏热茶,用了两块栗子糕,又吃了一小碗牛肉清汤面。   淡粉色的牛肉片薄如蝉翼,摆了一排在细长如云雾的面条上。汤里撒着青绿雪白的葱花,还滴了两滴麻油,香气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姜沅虽然是个江南姑娘,却偏偏喜欢吃辣的酸的,口味颇重,因此问茶和顾府丫鬟一道去提膳的时候还特地交待了厨房大师傅多放辣椒和醋。   姜沅果然喜欢得不行,吃完了一小碗面条还意犹未尽。如果不是怕吃多了积食,她早就开口要第二碗了。   也不知道这边中午还吃不吃面……   反正在姜家的时候,如果中午姜沅没有用米饭,那在姜许氏眼里就是等于没有好好吃饭的。不过虽然不支持姜沅中午“不好好吃饭”,但只要姜沅略微撒个娇,姜许氏最后还是会无奈地同意。也因此,姜沅在姜家点菜点得颇为随心所欲,几乎吃遍南北口味。   不过,毕竟姜家是自己家,可以随便一点,现在来了顾家,又是新妇,姜沅决定还是小心为上。   最后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那碗牛肉清汤面,姜沅接过丫鬟递上来的茶盏,漱过口,然后转头示意顾辞舟自己吃好了。   顾辞舟便和她一道起身往外走。   跨过门槛的时候,他忽然说了一句:“中午还让他们上牛肉清汤面?”   姜沅眼睛一亮:“好啊。”   顾辞舟失笑:“想吃什么都可以和厨房提。这里之后便是你的家了,不用太过拘束。”   家吗?   姜沅轻轻应了一声,点点头。   两个人一路相携走到前头正院。正院里,除去在还外地做官的,其他顾家上上下下关系近些的亲眷都在这儿了,几乎挤满了一间大屋子。   一听见门口有动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转了过来盯着门口,于是便看见那逆光走进来的一对璧人。   因为还是新嫁娶,两人的衣着打扮便也仍以红色为主。如此这般朱衣公子红裳佳人,又都是生得一副好皮相,端的一身好气度,自然是数不尽的气质高华,意态风流。   上首的顾老太太便先笑开了怀:“真是一对好孩子,好孩子啊。”年纪大了,便越发喜欢这些好看漂亮的孩子了。   姜沅和顾辞舟一道,笑盈盈地上前行了礼。老太太满意地看着二人,连声夸了几句“好好好”,接着便道:“好了好了,你们敬茶吧。”   姜沅和顾辞舟便又去敬茶。敬过茶收了礼,跟着又是与一大通各色各样的亲戚见面。姜沅脑袋里乱七八糟地塞了一堆人名,眼神都有些发直。   可她会讨巧。   她刚来顾家记不住这么多亲戚,顾辞舟在顾家住了十几二十年了,那总该知道了吧?于是每每看到似乎有人要来同她说话了,姜沅便一扯顾辞舟的衣角,顾辞舟就抬眼看一下,乖乖报上名目。   看着姜沅和七婶婶就南北银楼的差异聊的热火朝天的背影,顾辞舟在原地站了会儿,不由摇头失笑。   他低头看向袖口。   只怕今日回去了,他这左边的袖口能长上三分。 第13章 清蒸加吉鱼 一个人住习惯了,都忘了自……   在正院里消磨了一上午,姜沅又是热热闹闹地同一堆人说了一圈话,又是陪着坐在三夫人老夫人身边乖乖巧巧地笑,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可几乎是喉咙生烟、嘴角发僵。再一想到下午还要去收拾东西、处理嫁妆、见见三房的丫鬟仆妇,更是几乎要哀叹出声了!   侍画见她面色不好,赶忙递上一盏热茶,让她先缓上一缓。温热微烫的茶水下肚,姜沅总算是轻轻松了口气,轻声叹了一句:“可累坏我了!”   侍画小声安抚她:“娘子……少夫人且忍上一忍,待会儿回去了奴婢便去泡菊花茶。”   姜沅也只能点头应下。眼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她便放下茶碗,略补了补妆,起身出了这间屋子。   花厅里宴席已经快开了。见到姜沅回来,三夫人就笑起来,朝她招手:“来来来,舟哥儿媳妇,这边来坐。”   姜沅走过去,飞快地打量了一眼那桌上,见有好几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子,似乎也有两个是她的同辈——顾家大宅的各路亲戚实在是多得不行,哪怕已经过去了一上午,姜沅还是只略略留了个印象,没能把人记全——她方才放下了心,笑着坐过去:“母亲。”   三夫人便笑盈盈地拉着她,继续重复上午的动作,给周遭一圈人展示姜沅:“看看我们舟哥儿媳妇,真真是出落得标志水灵!”   满桌的人都捧场地笑起来,个个儿都开始夸姜沅。这个说她贤淑那个便说她良善,也不知她们是如何从“标志水灵”上得出这么一个结论的。这种场景也不需要姜沅去搭话或是跟着赞美对方什么,她只用好好地坐在那儿做出一副笑盈盈的模样便行了。所幸,在姜沅的脸再次笑僵了之前,宴席开始了。   看到丫鬟们捧着各色装了菜肴的托盘鱼贯而入,姜沅直挺挺的背脊都松懈了几分。   葱烧海参香滑无比,拔丝山药脆甜香酥。最妙的当属一道清蒸加吉鱼,白嫩肥美的加吉鱼被打上柳叶花刀,放入开水中略微一烫便捞出,盛在盘中,加入黄酒、花椒与清汤,再把切好成片的姜、香菇、冬笋、火腿、猪肥肉膘与葱段均匀地摆在鱼身上,入蒸笼速蒸后取出,把汤滗进炒锅,去掉葱、姜、花椒,再把油菜心下锅烫熟,整齐地摆在鱼身上,随后将炒锅内的汤烧开,打去浮沫浇在鱼身上,最后淋上鸡油,实在是汤鲜味美,回味无穷。   姜沅长在江南水乡,鱼吃得自然不少,不过这加吉鱼她倒是头一回品尝,鱼肉鲜嫩软滑,好吃得让人险些把舌头都给吞掉。不过顾忌着仪态,姜沅没敢多吃——但吃得也不少。   她意犹未尽地又看了那盘子鱼一眼,脑海中原本对于下一餐吃清汤牛肉面的打算瞬间为清蒸加吉鱼所取代了。   不过这好像是个大菜?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转了半圈,姜沅的目光就又被下一道一品豆腐吸引过去了。   酒足饭饱,各人这才纷纷散去。出了分隔了男席女席的花厅,姜沅一眼便看见花厅前的路上,顾辞舟在等她。   且不论其他,顾辞舟这副温柔体贴的姿态倒是做的足足的。姜沅低首浅浅笑了一下,转头示意了一番那些满脸揶揄的姑婆妯娌们,随后加快脚步向顾辞舟走过去。   “走吧。”顾辞舟笑道。   两人一道回了远清院。   姜沅和顾辞舟都是有睡午觉的习惯的。回了院子两人便脱了大衣裳略略洗漱了一番,便合帐睡下了。   姜沅醒来的时候,身边的床褥还微微有些凌乱,窗户半阖着,漏出半幅日光,映亮了床榻前搁着的香炉上升起的袅袅白烟,而后才跌落在地板上,撒下一片温暖的亮光。   木地板有些反光,她刚刚醒来脑子还有点儿发懵,呆愣愣地看了那块光亮一会儿,才迟钝地移开了视线,眨了眨似乎有些被刺到的眼。   这会儿回过神来,她才发现顾辞舟已经走了。伸手一模,旁边的床褥都没了温度,想来是走了有一会儿了。   她扬声,叫侍画。   不过进来的却是侍书。   侍书带着个端着铜盆和面巾的丫鬟进来,服侍着姜沅洗漱。姜沅一面拧干面巾的水,一面问她:“侍画呢?”   “她去泡茶了。”侍书笑道。   姜沅接着问:“那……夫君呢?”   侍书笑起来:“公子睡了两刻钟就起来了,还嘱咐我们不要吵醒您呢。接着就去寻老爷和夫人了,听着像是有什么事儿。”侍书口中的老爷和夫人,指的便是三老爷和三夫人,也就是顾辞舟的生父生母了。   说话间,侍画一手端着个小圆托盘,一手打起帘子走了进来,正正好儿听见了侍书的后半句:“奴婢方才听了一耳朵,像是要去商量回京的事儿呢。”   “回京?”姜沅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怎么这么快?这才刚刚成亲呢。   不过稍微多想一下,她也就明白过来了。顾家略古板了些,比如这成亲礼就要求儿孙尽可能在顾家大宅举行,也因此,在京任职的顾三老爷和顾辞舟还请了假匆匆赶回祖宅,举行成亲礼——裕州离京城颇近,既然顾家有这么一个规定,顾三老爷和顾辞舟想了想,也还是遵守了。   不过比如那样远在西南做官的顾家儿郎就不必非要回祖宅才能成亲了。   既是请假,自然是越快赶回去的越好,毕竟顾三老爷和顾辞舟都正处于上升期,需要给上司留个好印象。如此一想,姜沅倒是了然了。她一面提起侍画搁下的托盘上的小壶给自己倒了一盏茶,一年吩咐侍画侍书:“去和她们说一声,不忙着收拾行李了。”没准过几天她们就又要打包行李回京城了呢。   她上午说多了话,这会儿嗓子都有些沙哑。侍画端上来的茶是用金银花、枸杞和桑叶泡出来的,还加了一朵漂亮的贡菊,在小茶壶里舒展盛开。一口喝下去,只觉得清凉微甜,末了还有回甘,喉咙也连带着舒服不少。   侍书出去吩咐负责收拾嫁妆行李的侍琴和侍棋,侍画留在屋里,略带担忧地看了姜沅一眼:“您先喝着,若是到了晚上还没好,便再用些秋梨膏吧。”   姜沅一面小口小口地喝着金菊桑叶茶,一面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儿来:“对了,顾辞舟那个通房怎么没来见我?”她忙了一上午没想起来,刚刚又是刚睡醒,脑子还有些糊涂。这会儿清清凉凉的金菊桑叶茶一入口,便想起这件事儿来——据她了解,顾家家风严正,顾辞舟在成亲前并未纳妾室,只有一个教导他人事的通房丫鬟。   看着四下无人,侍画压低了声音道:“这是您的大好日子,顾家如何会让她来碍您的眼呢?自然是把她留在京城的宅子里了。待过两日我们回京城,她自会来给您磕头的。”   听到这个,其实姜沅心里倒还有几分遗憾。   她倒是不介意——最起码目前不介意。世间男子,但凡有些权或财的,通房妾室便都一一要张罗起来了,听说便是那等乡间的里长都还要娶个二房美妾的呢,更何况如顾辞舟这般大家出身的青年才俊?不纳妾的实在是少之又少,就是历数史册,也寻不到几个。再说,她与顾辞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前连张画像都不曾见过的,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感情。   既然纳妾如此正常普遍,她与顾辞舟又无甚感情,对于那个通房姑娘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意见,至多不过有几分好奇罢了。她从前还在姜家的时候,姜许氏便差人去打听过,回来得到的消息说是那个通房姑娘比顾辞舟大了三四岁,听说生得很是温和端庄,并不怎么“勾人”,人也是规规矩矩的。   她从那时起便很想知道这位“规规矩矩”的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模样。本以为今儿总算能见着了,只是没想到,顾辞舟把她留在了京里。   姜沅挥去心底那一两分遗憾,想了想,问侍画:“晚上能吃清蒸加吉鱼吗?”她想用美味的加吉鱼弥补一下自己的遗憾。   侍画一脸茫然地看了姜沅一眼,甚至还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没出问题呀!分明才是半下午!   娘……少夫人今日实在是饿得好快。   她还没反应过来呢,姜沅又自己否决了:“算了算了,这样一道大菜,做起来太麻烦了些。”她刚刚嫁进来,还是远嫁,而且顾姜两家的地位差不大多,必须要谨慎,谨慎,姜沅反复劝诫着自己,幽幽叹了口气。   她顿了一下:“唔……算了,晚上还是吃清汤牛肉面吧。”   侍画木愣愣地点点头,迟疑道:“这会儿就叫膳吗?”   姜沅点头,一副非常理所当然的样子:“对啊。”   侍画:“您不等公子了?”   姜沅:“……”   一个人住习惯了,都忘了自己还多了个夫君。 第14章 梅花簪 “这般良辰美景,实在是不该辜……   于是姜沅被迫等了顾辞舟一个时辰。   或许是因为今儿事多,体力脑力都消耗得快,所以人也饿得快。她忧愁地坐在窗户边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绣着手中的花开富贵图,几乎是绣了两针就要忍不住抬眼看看窗外顾辞舟回来了没有。   饿呀——   她又忍不住把目光投向手边的一碟子糕饼。   为了防止晚上同顾辞舟吃饭的时候显得没胃口,虽然手边就有这么一碟糕点,她却还是有些犹豫吃还是不吃的。   可她实在是饿的难受。   既然如此……那稍微吃上一两块,也不一定就会影响到晚上的胃口的吧?   姜沅被这个念头勾着引着了半天,索性一闭眼一咬牙,一不做二不休,朝那盘子里的糕点伸出了手!   这是侍画方才进来的时候端上的南瓜饼,才刚刚出锅没过多久,入口还有些微烫,尤其是在咬到里头的豆沙馅的时候。酥香甜软的南瓜馅饼包裹着甜而不腻、带有微微沙感的豆沙馅,瞬间就让肚中的馋虫得到了满足。   姜沅一连吃了两只,正在思考要不要顶着侍画焦急而略带警告的目光去拿第三只的时候,顾辞舟回来了。   万幸万幸。   侍画缓缓把一口气吐出来。   她刚才可真害怕自家少夫人一时饿得厉害了,把这一碟子南瓜饼都给吃了,到时候晚上同公子用饭的时候显得没胃口呢。都已经开始犹豫是不是应该把糕饼撤了。   亏得公子回来了。   姜沅看着顾辞舟从外头走进院子。他人高腿长,几步就又走到了屋檐下,跟着就进了屋。   她下意识地就放下了手里的针线活儿,从榻上站起身来迎上去,接着却是愣住了——她需不需要为他更衣?   在家的时候,母亲教导的自然是要的。   可在这儿,她眼看着顾辞舟走进来,然后自个儿上去替他解衣裳……怎么想都有点奇怪。   像是个要动手扒良家男子衣服的山大王。   姜沅还是忍着笑走了上去,一面替顾辞舟更衣。见她神情似乎有几分不对,顾辞舟奇道:“怎么了?”   姜沅连忙摇头:“没、没怎么。”   二人在里间更衣说话间,外头的丫鬟们已经手脚麻利地摆好了膳桌。两人相携出去,一眼就瞧见了桌上一罐子热气腾腾的清汤牛肉面。   顾辞舟转头笑看了姜沅一眼。见她已经能自如地吩咐顾家的厨房做事儿,不免心下稍安。   若她还是谨慎过头、步步小心,那他少不得要多花几分功夫来细细引导了。毕竟往后就是一家人了,姜沅今后的日子都要在顾家度过,太过小心,未免显得疏离客套,也有些不像样。   丫鬟们鱼贯退出屋子,姜沅见桌上有一道凉拌黄瓜,不由拊掌笑:“这种天儿吃这个倒是正正好的。”   天气渐渐热了,人也难免有些没胃口。桌上两道凉菜,一道凉拌黄瓜、一道圆葱拌木耳,都是爽口开胃又清凉可口的,一顿饭便吃得颇为顺心。   用过饭食,两人回了里间。一个去窗下坐着继续做针线活儿,一个在书桌前翻了几页书。忽然,顾辞舟像是想起来了什么,拿着书走到榻的另一边坐下。   姜沅停了手中的针线,抬眼看他。   顾辞舟道:“对了,今儿我去见了父亲母亲,依着他们的意思,是三日后便动身回京的。”他面上带上了微微的歉意,伸手握住姜沅拿着绷子的那只手:“若非家中有规定要回祖宅成亲……你也不必陪我如此奔波。”   姜沅早有准备,当下也没有表现出太过惊讶的模样。她只是回握住顾辞舟的手,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夫君说的哪里话,回祖宅成亲,本就是为全一片孝心。为了这个,哪里又会计较一点奔波辛劳呢?”本朝以孝治天下,她这番话说得也很是得体。   到底是姜家的女儿。   顾辞舟也微微笑起来,点了点头。看着她手中的绣品,便关切了一句:“如今入了夜,哪怕是点着灯绣东西也有几分费劲,恐怕会坏了眼睛,你也别绣得太久了。”   姜沅点头。两人便一个刺绣一个看书,窗外天黑云淡,月光清清,桌上的烛灯在夜风中轻轻摇晃,连带着光影也微微晃动,倒是一副十分静谧美好的模样。   顾辞舟关心她,姜沅也不会拂了他的好意。估摸着绣了有一刻钟了,她便放下手中的绣品,收在桌案上的盒子里。想了想,转头去拿了妆奁来。   屋里除了她和顾辞舟没有旁人,连半个伺候的丫鬟都没留——全都体贴地退出去,给公子和少夫人这对新婚夫妻留“独处空间”了。   这样的夜里,又是新婚燕尔时,正适合做些旖旎风雅之事。   顾辞舟见状也放下了手中的书卷,好奇地看着姜沅要做什么。见姜沅抱了个妆奁来,他赶忙下榻替她接过了,放在桌上。   姜沅仰头对着他一笑,拉开了妆奁的抽屉   满屉的流光溢彩,直让人目眩神迷,几乎要睁不开眼睛。姜沅指了指抽屉里各色各样或精巧或华贵的珠宝,对着顾辞舟歪了歪头:“夫君不若帮我看看,明儿我戴哪支钗好?”   顾辞舟神色微动。   夏日夜里暖风微熏,烛光晦明,妆奁中的南珠钗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泽。而身旁美人巧笑倩兮,幽幽清香随着夜风吹来,直叫人心旌神荡。   她倒是实在会撩拨。况且,如今夜里做些这般的事儿,也正是再合适不过的消遣了。   顾辞舟笑起来,对她招招手,温声道:“过来坐下。”   姜沅生得一头乌黑浓密的发,又打小精心养着护着到如今,又有光泽又柔顺,乌亮亮的仿佛一匹上好的绸缎,甚至要让人疑心它挂不住那些华丽精致的簪钗。顾辞舟爱怜地抚了抚她绾好的发髻,伸手在妆奁里细细翻找了一翻,替她换了一支梅花簪。   这支梅花簪以银簪作底,簪头分出短短两股又拧在一处,清透的玉石精雕细琢成花瓣模样,中间以红色的宝石做了花心,两朵梅花一大一小交错挤挨在一处,末端垂下三四根银流苏,尾巴处坠着小巧玲珑的小珠子,显得颇为清雅,又不失了贵重。   顾辞舟打开妆奁的最上一层,露出它自带的镜子来。   借着烛光,姜沅细细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头浓密的乌发仅以几只银蝶作饰,发髻被一支梅花簪挽起,半坠下去几分,带出些许慵懒。而簪子上的流苏垂在她的耳畔,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晃,更衬出女子的娇柔清丽之美。   实在是妙。   也不知顾辞舟是从哪儿学的这份眼光手艺。   脑子里那位通房姑娘的身影晃了一下,姜沅又迅速地把它压了下去,只摸着耳边冰冰凉凉的流苏,抬起头看着顾辞舟,笑弯了一双好看的杏眼:“夫君的眼光真是好。”   她这副又娇又柔的模样实在是无法叫人拒绝,更不提那玉指鸦鬓,格外鲜明的色彩对比便有了一种别样的风情。窗外虫鸣忽起,顾辞舟看着她,唇角笑容的弧度忽然扩大了些许。   而后他起身,弯腰,打横抱起她。   在姜沅小小的惊呼声中,顾辞舟笑道:“这般良辰美景,实在是不该辜负了。”   接着,便是月也羞,花也窘。   次日姜沅依旧是在腰酸背痛中醒来的,侍书给她梳妆的时候,她都还忍不住撑着妆台托着下巴打哈欠。不过到底没忘记了吩咐一句:“去和她们说一声,后天咱们就要回京城了。”   侍书手里的梳子一顿:“这么快?”   姜沅捂着嘴,又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眼里都冒出了泪花儿:“对——啊。夫君和父亲得赶着回京。”   的确是赶。   顾辞舟和姜沅刚刚成婚没多久,顾家祖宅里大红的灯笼与布幔都尚未取下,他们就已经把东西全部都收拾好了,打算回京城了。   顾辞舟小心地扶着姜沅上了马车:“慢点儿,欸。”接着又转过头去和三老爷与三太太说了几句什么,这才上了车。   待主子们和下人们都坐好了,行李也都装得稳稳当当了,排在最前头的马车的车夫便一扬鞭子,整条车队就缓缓动了起来。   车子驶出顾宅门口那条街,到了外头,便骤然热闹许多,各色吆喝叫卖声与各种各样的说话玩闹的声音一股脑儿地钻进耳朵里,勾的姜沅也起了几分好奇心。   顾辞舟撩开帘子看了一眼,回头对她笑道:“这条街上有家杏仁豆腐做得颇为正宗,下回回来,我带你来尝尝。”   姜沅笑着点点头:“好呀。”   穿过热闹繁华的街道,在城门前略停了一停,接受过检查——不过守门的卫兵一看到是顾家的车队,只是大致草草扫了一眼做了个样子,就客气地笑着点头放他们通过了。   毕竟裕州顾家的名声还是很大的。   马车从城门中穿行而过,驶向城郊,再驶向官道。道路渐渐有了几分颠簸,两旁说话交谈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只偶尔才零星有几声小儿的歌谣与牛的哞哞叫声。   顾辞舟给姜沅介绍:“这是农家的小孩子在放牛呢。” 第15章 白楚思 “少夫人,白姑娘求见。”……   前头顾辞舟和姜沅低低絮语,后头的马车上坐着的四个丫鬟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趁着这会儿没事,加上顾家的马车又大又稳当,几乎感受不到多少颠簸,侍画索性拿了姜沅的帕子出来绣。侍书刚开始还兴致勃勃地撩开帘子张望街景,这会儿见满眼都是青山翠麦和农民牧童,看来看去景致都差不大多,渐渐的便也失了兴致,转过头挤到侍画边上替她理绣线了。   看着侍书侍画都是在干活儿的样子,侍琴侍棋不由得对视一眼——她们若是不做些什么,倒像是显得惫懒了。   虽说这会儿少夫人也不在这,也没必要非做出一副勤快的样子。但两个人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微妙,唯恐被这两个本就身份略高于她们的大丫鬟更看低了去,干脆也拿出络子开始打。   打出来的络子自然是给自个儿用的,有时候也会给侍书侍画她们。而像少夫人身边那些小物件儿的络子,那都是侍画侍书两个亲手打的。   既然是给自己用的,侍琴侍棋也不愿多麻烦,打的就是最简单平常的花样。她们做惯了这些,手指一勾一动间,渐渐就变成了下意识的动作,脑袋也逐渐放空了。   侍琴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这两日守在屋子外头听到的少夫人和公子的笑闹声。   虽然侍书侍画两个人把少夫人守得严严实实的,不肯让别人把她们的权分去一丝一毫,可像是打水煮茶,端盆提箱,门口守着这样不容易近少夫人身的活儿还是会交给她们去做的。   侍琴便也得以在这两日把少夫人和公子的玩笑听了个清清楚楚。   她看着手中穿插成结的丝线,干干净净的眼睛里忽然浮现出一点迷惘来。   公子日后……也有可能会这般对侍棋,或者、或者对她吗?   她是知道她们的身份的。哪怕没人和她们说,那些春宫图册与后宅阴私的教导也足够让她们心下清楚了。更何况,从她们被挑选出来的那天起,姜夫人就把这件事情明明白白地告诉了她们。   不论她们心里愿不愿意成为府里某位娘子未来夫婿的妾室,愿不愿意用自己的身子在来日为这位娘子固宠,她们都只能恭恭敬敬地拜下身去,口中温温顺顺地道:“奴婢知道了。”   愿意又如何?不愿意又如何?卖身契便是她们最大的死穴。   况且,能凭借着姿色得到这样一个身份,于她们而言已经很不错了。   是做娘子身边的大丫鬟,锦衣玉食的供着,小丫鬟伺候着,吃穿住行比外头某些小富人家的姑娘还精致贵重些,然后在某一日可能被送上未来姑爷的床榻,之后照旧过着富贵平常的生活,再帮娘子固固宠,斗斗小人,还是去从一个粗使丫头或者二三等的小丫鬟做起,伺候着大丫鬟,忍着她们的脾气和打骂呵斥,偷偷攒下一点金银做嫁妆,等某一日府里到了年纪的人多了,再由主子统一随意指着和哪个不知名的小厮配了对儿,两口子一起一边做活一边攒钱,生儿育女过日子?   侍琴不知道别的人会怎么想,但她身边的姑娘都是愿意选择前者的。在她被选上之后,原本同住一屋的姐姐妹妹不知多少艳羡。她们摸着她光滑的脸蛋,眼里盛满了羡慕的光:“可好,可好,我就说你长得漂亮,必定和我们不一样的。唉,要是我也长得这么漂亮就好了。”   侍琴也是这么想的。她当时便以为,她的运气已经很好很好了,好到不能再好。   可现在她才发现,原来……还是可以再好一点的。   想到公子那般绝世的品貌姿容,侍琴隐秘地微笑起来,略略歪过头,用洁白的贝齿咬断了一截丝线。   一旁的侍棋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下:“笑什么呢!”   侍琴摇头:“没、没什么。”   外头又传来一声悠长的牛叫,微风把车帘子吹得微微荡了起来,也吹远了少女的绮思。侍琴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侍书侍画两个已经开始咬耳朵了。   虽然马车拢共也就那么大点儿地方,她们声音就是压得再小,她和侍棋还是能听得清清楚楚的。   侍画在说,少夫人倒是很是适应这北边的吃食。   早前来的时候她还担心少夫人吃不惯呢。   可不是?各种面食吃得可欢快了,半点儿也看不出对米饭的怀念与眷恋。就比如今晚,姜沅的晚饭主食就是一份面皮。面皮裹了黄瓜丝、甜榨菜、面筋卷和绿豆芽,淋上辣椒油,酸酸辣辣的颇为爽口。再配上桌上其他的黄瓜炒鸡蛋、香煎豆腐、梅菜扣肉一类的菜肴,一顿饭真是吃得姜沅身心舒畅。   天知道她一个娇养在闺中的江南小姐如何能吃得南北兼顾、东西融合的,莫说平头百姓桌上的家常菜了,就是街边小吃,姜沅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半点都不挑剔。   侍画忍不住笑着开口:“少夫人倒是很适应北边的吃食。”今晚顾三公子去了前头顾老爷的马车上,想来是要商量什么事儿,晚饭就只有姜沅自个儿吃了。侍画便也能在旁边和她闲聊两句。   姜沅用完了面皮,接过帕子按了按唇角,又拿茶水漱了口,这才笑道:“可不是,我自个儿也奇怪呢。我这胃啊,可真是什么都能适应。”   当初连姜许氏都说过她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适应力强得像是那风中的草芥,被风随便那么一吹,落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就能生根发芽,最后长得旺旺盛盛,连绵成片了。   侍画也笑了起来。   她近日也是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毕竟就连她自己也是有几分不大适应的。思索良久,最后只能得出一个结论。   自家娘子,爱吃。   在姜沅吃了好几日的面食之后,他们总算到了京城。   京都重地,天子脚下,高耸的城墙连绵一片远远而去,一眼望不到边。马车从高大巍峨的城门下进去,耳边叽叽喳喳的都是等着进城的百姓的交谈声。这个说城里的菜近日贵了,那个说他儿子争气考上了某某书院,还有人小声嘀咕着这进城的队伍怎么这么长,半天也不带动一下,此起彼伏的好不热闹。   姜沅隔着帘子听了一耳朵,一旁的顾辞舟还在给她介绍顾府:“……从前门大街进去,绕过天方街、铜园街,最后穿过柳叶胡同,进了榆钱胡同,里头那间院子就是顾府了。”   于是马车便从前门大街进去,绕过天方街、铜园街,穿过柳叶胡同,进了榆钱胡同,停在了一间院子的门口。   顾辞舟先掀了帘子下了马车,跟着又反身过来扶姜沅:“慢着点儿。欸,小心,地上这儿有个小坑。”   姜沅一手搭着顾辞舟的手,一手提着裙子下了马车。顾府的大门并不如何金碧辉煌,也不像是裕州顾家祖宅那般沉稳端重,反倒更像是哪户寻常人家,透着一股子平凡朴实的味道,连上头的“顾府”二字都显得敦厚不少。   也更像是个家了。   姜沅收回视线,顾老爷和顾夫人已经上了台阶站在门边了。对上她的视线,顾夫人笑着朝他们招了招手,亲亲热热道:“看什么呢?快些过来吧。”   姜沅回以一笑,和顾辞舟一起走了过去。   绕过当门一道照壁,便显出后头顾府的全貌来。可以看出顾老爷也是个颇有生活情趣的人,顾府里花木扶疏,假山飞泉石池锦鲤应有尽有,虽说宅邸不大,却是五脏俱全,无一处不精巧漂亮。姜沅看着,也不免身心愉悦——毕竟是她今后要住着的地方。   一面她又忍不住开始畅想,若是日后顾辞舟外放,她要如何装饰他们的那个小小的院子?   姜沅打小就喜欢摆弄自己的屋舍院子。   这般胡思乱想了一路,连长廊下的鹦哥也只是匆匆略过了一眼,姜沅就随着顾夫人进到正院去了。   顾辞舟和顾老爷还有些官场上的事儿要商量,在二道门那处就已经同她们分开了。   两个人迈进堂屋里,又转进东面的耳房,顾夫人便拉着姜沅在炕上坐下,随后细细与她说起这顾府的事儿来。   先前新婚燕尔,又是在顾家祖宅,每日里各路姑奶奶姨奶奶的邀约来个没完,还要顾着和顾辞舟增进“感情”、收拾回京的行囊,姜沅最后那两日几乎是忙的团团转,后来又上了马车,连日奔波劳累的,更是不可能与顾夫人说上什么话。因此哪怕是过了这么些天了,姜沅对自己的婆婆,这位顾夫人还是不大了解,只知道看着像是很随和的模样。   不过谁也不知道是不是表面随和。   哪怕姜家人口简单,家宅也安宁,可姜沅身边的那些娘子们却是也有几个那后宅斗得像是要闹翻了天的。姜沅当初时不时听她们说着,加之姜许氏不时教导提点,因而对这等看着便和善可亲的人便先暗自留了一分心、存了一分意。   更何况她们还是婆媳关系。自古婆媳关系就是一大极难处理的关系。   于是姜沅小小地推拒了一下,见没有用,便只沾了一点炕的边沿,不肯坐实了。顾夫人看在眼里,眼中不由得浮现出点点笑意,什么也没说。   她只道:“现在回了京便要轻松许多了。我们家人口简单,辞舟的两个弟弟都还在箫山书院读书,府里也就只有我与老爷,还有你们夫妻了。”虽然还有些顾老爷的通房妾室,不过那些人在顾夫人眼里,自然是算不得“家里人”的。   “因此我们家事儿也不多。不过在京城里,柴米油盐的事儿都需要精细算计着的,不是有句话叫长安居大不易嘛。”顾夫人也是个读过书的闺阁娘子,此刻风趣了一把,姜沅立刻便捧场地笑了起来。她接着道:“你年纪还轻,先跟着学着吧,日后掌家了心里也有个数。”   这就是不肯把掌家权交给她的意思了。至于那句学着,谁知道顾夫人是真心打算教她还是随便找了个漂亮的托词呢?这些都还得等日后再看。姜沅面上的笑容半点儿没变,灿烂得一如先前:“好呀,多谢娘了。”   顾夫人笑得越发温婉:“你是我们三房的长媳,往后多少事儿都落在你肩上呢,可要好好学。”   姜沅点头。   两人又聊了些旁的东西,例如顾府的下人,京城的物价之类的东西。看来顾夫人也是真的有那么一两分教导她的心思的,离开正院的时候,姜沅暗自思忖着。   她和顾辞舟的屋子的名字倒还是和在顾家祖宅一样,叫远清院。小小一方院子里栽了几株桂花,进了房舍,便能看见贯通的东西共四间屋,西面的一间设了大炕与炕桌,对面摆了四张椅子,供日常坐卧起居,一间做卧室,东面的一间则是书房,空间有西面两间屋子加起来这么大——姜沅猜测这原本是三间屋子,后来才在西面的屋子里砌了墙分隔出两间来,不然她白日里没有做绣活儿看书的地方,接待亲近的客人也不方便——书房里用屏风巧妙地隔出了小小一间茶室,屏风一侧的窗下还摆着琴案与一架古琴,再旁边些的地方还放了一张软榻,把空间利用的淋漓尽致。   至于中间的屋子,那自然就是接待贵客和支大桌子吃饭的堂屋了,平日里也不大用,此刻只设着主位与一溜两列共八把红木圈椅,旁边还搁了一只香炉,不知是谁已经点上了,姜沅一迈进屋子就闻到一股清幽的香气。   是沉水香,正适合夏天。   她看了那香炉一眼,却没提一提这个机灵的小厮或是丫鬟,只是目不斜视地走向了东边的屋子。   好归好,揣摩她的心思也很是到位——上好的沉水香的确是清雅又不失贵重的,但也不比那些最上等的香料,正是适合她这个身份的;而以她的出身和如今日益炎热的天气判断,这等雅致清新的物价正该是她所喜爱的。   可若是刚一这么进来就巴巴地接了对方的示好,未免显得她太过容易讨好了,也可能会引得顾夫人忌惮。   毕竟从刚才顾夫人的表现来看,她可不希望姜沅这么快就把掌家大权从她手里拿过去。   看见那香炉不过短短一瞬间,姜沅心里却已经是迅速地转过好几个弯儿了。她目不斜视地朝东面的书房走过去,发现只有一张书桌。   果然。   她在心底小小地叹了口气。   江州姜家因为地界贵,儿女多,房舍便拥挤了些,儿女们连自个儿独立的院子都没有。她原本以为到了顾家可能会好些,而事实也的确如此。可她忘了,那是裕州顾家,就像粟州姜家祖宅一样,那也是很宽敞的。   而京城的顾家,因为地界比之江州更贵,房舍自然只会更小。虽然托人口稀少、顾辞舟又是三房长子的福,他们能够有这小小一方院子,可屋舍内部却明显更拥挤了,像这书房,连再添一张属于姜沅的书桌都不能,她之后少不得要和顾辞舟共用一张书桌了。   也不知道顾辞舟答不答应,毕竟他是要处理公务的。若是他不答应,她便想个法子在西厢或者卧室再挤一张书桌进去。姜沅打定了主意。   反正无论如何她是需要一张书桌的。   姜沅心里忽然对赚大钱买大房子涌出无尽的渴望来。   远清院除去这个正屋,后头还有小小两排房舍,再后头便是用来与花园和其他院子分隔开的花草树木。姜沅问了侍画,才得知那两列屋子是给下人和妾室住的。   妾室住的那列明显更精致宽敞些,数量也少些。   不过也是,若是妾的数量多得和下人一样,那怕是都要被弹劾死了。   姜沅正这么自顾自乐着呢,侍棋一打帘子噔噔噔进来了:“少夫人,白姑娘求见。”   “白姑娘?”姜沅心里浮起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果不其然,侍棋回答:“就是公子的那位通房,白楚思姑娘。” 第16章 水儿 “奴婢楚思,见过少夫人。”……   白楚思说是姓白,但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真的姓什么。   她无名无姓,是人牙子不知从哪儿买来的孩子,最后又转手卖给了顾家。她依稀仿佛记得听人牙子说过,她们这一群孩子都是逃饥荒来的,她们的父母逃到半路上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把孩子给卖了。   可就凭着这一条线索,白楚思也还是不知道自己是哪儿的人,父母亲族都在哪儿。哪一年的饥荒?哪一处的饥荒?她的父母要逃到哪儿去?她一概不知,也不可能去问人牙子。   毕竟她只在人牙子手里呆了十天,就因为模样干净,又年纪小好□□,被顾家买下了。何况就算呆的时间更长些,她那会儿也是想不起来要问的——才三五岁呢,哪个会想到要找人牙子寻亲?   她现在仅有的这些记忆,都是后来长大了回忆起来,一点一点拼凑的。   她三五岁的时候就被卖进了顾府,管她们的那个妈妈随口给她起了个水儿的名儿。旁的那些姐姐妹妹,有的叫云儿有的叫林儿,也和她一样,听着就是随意得很。   妈妈教她们规矩,教她们识人脸色,还教她们怎么伺候人。她是里头学的最快的那一拨,才三两个月就知道眉高眼低。后来有个人来看了她和其他那些学得快的女孩子,过了两天,那个人再来了一回,便领了她和另外四个走了。   她们五个被安排到一间更大更宽敞的屋子里。后来这间屋子里也陆陆续续地又住进来一些人,有当初和她们一起的,也有不认识的。等到了六七岁,她们就被领出去伺候人了。大部分都是去伺候了府里的娘子,也有的去伺候了太太,从提盆倒水、喂鸟引猫做起,还兼着伺候娘子太太们身边的大丫鬟——同屋的阿木悄悄和她说,这些大丫鬟都是家生子。   阿木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满是羡慕。   她没兴趣也没功夫去艳羡这些投了个好胎的家生子,她还要赶着去替烟芝姐姐倒洗脚水呢,便只是问了一句:“那我们这些从外头买来的就做不成大丫鬟了吗?”   阿木摆了摆手,“嗨呀”了一声:“也不是全然不行……要么,立个大功,让主子记下你喜欢你;要么……”才十岁的女孩面上浮现出一个隐秘的笑容:“被府里的哥儿看上,讨了你去。”   是了,通房丫鬟,可不就是大丫鬟吗?甚至比大丫鬟还要高出了一等去呢。   她当时没说话,只是应和了一声便匆匆忙忙地出去打水了,可这话却是暗暗记在了心底。   大功哪有那么好立?还是第二条路好走点,左右府里这些小厮什么的她也看不上,还是大丫鬟那更大的屋子和更漂亮的衣裳首饰比较合她心意,何况公子们的气质与学识自然也比普通人高出一大截,只是需要她的品貌端正些个。   而这正是她所拥有的。   彼时的她年纪尚小,思虑也不能够周到至极,还没有考虑到做了通房丫头,若是碰上那爱折磨人的主母或是脾性乖张的公子哥儿该如何是好,只一心一意地等着她的机会。   机会自然来了。   十四岁的时候,她已经是在三太太屋里负责铺床叠被、提膳捧盂的二等丫鬟了。时不时地在三太太跟前晃来晃去,那已然隐隐约约显出几分窈窕的身段和清秀净丽的面容便也一点点入了三太太的眼。   于是那一日,三太太放下手中只抿了一口的茶盏,对旁边的蔡妈妈道:“这孩子在我屋里伺候也有些年头了,看着是个乖巧懂事的,便拨给舟哥儿吧。”   蔡妈妈笑着应是。   她面上懵懵懂懂的,心里却是一阵一阵的喜悦像泉水喷涌一般源源不断地涌出来,直淌得她四肢百骸都有些发抖,还带着几分不真实的目眩感——她还什么都没做呢,竟然就有了这等天降馅饼的大好事!   强忍下心中的喜悦,她规规矩矩地上前应了是,随后便跟着蔡妈妈走了。   她是个聪明人,自然不会让自己落到那等被馅饼砸死的愚蠢境地里。之后的日子里,她更是恭谨小心,每一次迈步、每一次说话,都要仔细思量再三,绝不肯让自己出半点差错。且不说梳妆打扮这样的寻常技艺,就连跟着蔡妈妈学那些如何伺候讨好男子的本事的时候,她都是万分认真的。   便也引得蔡妈妈偶尔也肯教一教她曲艺歌技之事。   终于,等她到了十五岁,蔡妈妈把她引给了三太太的长子,顾家三公子,顾辞舟。   星垂旷夜,檐下的细布灯笼在晚风里一摇一晃的,光影也如水波般一阵又一阵地荡漾。早春的天气还有些凉,她拢了拢身上的大衣裳,细白的指节攥着襟口,微微发紧。   里头只穿了件小衣。   抬步上台阶,走到门口蔡妈妈就停下了脚步。她想迈进去,又犹豫了一下,转头看向蔡妈妈——蔡妈妈便从后面推了她一把。   “进去啊,进去啊。”蔡妈妈催着,劝着,面上的皱纹里带着喜气洋洋的笑容。   她把襟口攥得更紧,胡乱点了个头,转身进去了。   里头点着几只蜡烛,不多,光线便也暧昧。最里头的床榻上卧着个小公子,只有十三岁。   于是她便以为他应当还是个小孩儿模样。   等真的进了屋,穿过了那些门洞与幔帐,她才发现原来不是。顾三公子虽然只有十三岁,可身量已然高挑,与寻常男子无异,甚至隐约仿佛还要更高上几分。只是眉眼间还有稚气未脱。   看见她来,他也没什么期待或是紧张的反应,大大方方一指床榻:“坐。”   接着便开始与她闲话。   他说水儿这名字随意了些,楚地多水,不如她便改名为楚思。   他夸她肤白,还说她模样生得干净。   他说……   林林总总的闲碎话语与最后的一夜旖旎在白楚思脑袋里搅搅和和,几乎成了一团浆糊。她低下头自嘲地笑了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个儿在少夫人的屋子前忽然回忆起了这些个。   其实顾三公子并不怎么宠幸她,一旬也不过一两回罢了。他并不耽于女色,而她只不过是仗着自己是他唯一的通房丫鬟,又有那么几分宠爱,这才得了些脸面。   自然,也拿到了她早先梦寐以求的那些漂亮衣裳与首饰。不过顾三公子都是随手赏的她,其中自然有许多是不合她身份的。于是她便也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从妆奁衣橱里把它们取出来,妆扮起来,借着昏暗的烛光对着发黄的铜镜悄悄看一看而已。   但这也已经足够了。   只是现在,站在主屋的门前,白楚思才恍恍惚惚地想起来她八年前不曾考虑到的那件事:若是当家主母心狠手辣,她该如何是好?   她知道少夫人姜氏,她特地打听过。姜氏是粟州的大族,与她们裕州顾家是门当户对。   可,大族出身,也不代表就不心狠手辣了。甚至越是传承得久的大族,后宅里流传下来的折磨人的阴私法子可能还越多些。   想起来从前听过的那些顾家的娘子折磨丫头、出嫁后折磨妾室的传闻,想起传闻里那种种不露痕迹又让人痛苦万分的手段,白楚思在大热天的太阳底下都要出了一身冷汗。   她当初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   那进去通报的丫鬟去得久一刻,她内心的恐惧便增一分,紧张感简直比当初第一次见主子还厉害。终于,在白楚思害怕到面孔都变得煞白之前,先前进屋的那个鹅蛋脸的丫鬟打了帘子出来,笑盈盈道:“白姑娘,少夫人请您进去说话。”   到这儿,白楚思的一颗心才总算恍恍惚惚地落回了肚子里。   她忙点了两下头,跟在这丫鬟的后头进去了。丫鬟替她打起帘子,关切道:“姑娘脚下小心些。”   姜沅坐在西边的那间用来起居的厢房里。   她的行李嫁妆也是跟着人一起到了顾府的,这会儿都还粗粗地堆在一处,什么都没收拾好,白楚思来得可算是不巧了。不过顾家在她来之前也已经收拾好了屋子,虽然用的东西她不一定喜欢,但也都是中规中矩出不了错的,她这么暂时先用着,倒也还行。   她就隔着多宝阁的架子看着一个身段窈窕、纤秾合度的姑娘跟在侍画后面走进来,转进西厢。侍书很有眼色地上前摆了一个蒲团,那姑娘就端端正正地跪下来,给她行了礼:“奴婢楚思,见过少夫人。”   ——白是她给自个儿起的姓,就取自当初顾辞舟夸她的“肤白”。因为想着万一日后扶了姨娘,每个姓氏,多少有些不好。   不过这会儿这点念想倒是已经被吓得快没了。   她不敢抬头看上座的少夫人的容貌,只低垂着头安静地注视着地砖,一直到被叫起身的时候才粗略地打量了一通目光所及处的陈设。   这屋本也没有西厢,也没有这么多精致漂亮的陈设。   果真是……多了个女主人就是不一样。   不知怎么的,白楚思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心里就忽然浮上来一点不可言明的惆怅和迷惘。 第17章 午觉 她是该灵醒些,谨慎些了。……   姜沅并不想为难这位白楚思姑娘,因此叫了起之后跟着就给她赐了座。   白楚思还推辞了一下,姜沅看她一眼,笑道:“好了,你是夫君身边的老人了,难不成在我跟前连得个座儿的体面都不能有了?”如此一劝,白楚思也不好再辞,踟蹰着也就坐下了。不过只敢挨了小半张椅子。   她把大半重心都放在点了地的两条腿上,又要维持着坐姿的端正,姿势不免便有些僵硬吃力了。哪怕有裙子遮掩着,姜沅自然也看了出来,不由得暗自点了点头:目前看着,这位白楚思姑娘倒的确如同当初姜许氏打探得的消息一般,是个规矩守礼的。   不过,不规矩守礼,三夫人想来也不会留她在顾辞舟身边。   这般想着,姜沅便含笑听了白楚思和她闲话了几句。   白楚思也知道今日少夫人初至顾府,且不提还有一堆箱笼物件不曾收拾,光是连日里的舟车劳顿,怕也已经让她不愿意应付自己了。   只是若是不赶在第一日就来拜见,她怕少夫人误以为她气性儿大,仗着自己教导了公子人事便不把正头娘子给放在眼里。最后思来想去,也只好硬着头皮赶来了。   毕竟比起讨人嫌来,不把少夫人放在眼里的罪过似乎更大些。   万幸少夫人没有露出什么不悦或是不耐烦的意思,看着也像是个好说话的。   只是少夫人看着和善,白楚思却不愿一直赖在这儿误了少夫人的事碍了少夫人的眼。闲话说过三两句,连茶水都只沾了沾唇,她便笑着起身告辞了:“出来得有些久,这会子时候看着也不早了,奴婢该回去轮值了,这便先行告退。”   外头的日光还明晃晃地落在砖石地上,晃得人有些眼花呢,可这满屋子的人哪个都没有说白楚思这话说得有什么不对的,连姜沅也只是点了点头,面上的笑容分毫不变:“既然如此,我也不好耽误你办差事。快些回去吧。”   白楚思便福一福身,由侍书送着出去了。   直到窗户里都看不见人影儿了,姜沅挺得笔直的背脊才放松下来,整个人有些歪斜地倚靠在榻上,懒懒道:“你们先领人收拾着吧,我进屋去歪一歪。”   侍画上来给她拆发髻、换衣裳:“少夫人看着,觉得这位白姑娘如何?”   头上的各色金银饰物被一样样取下,盘得一丝不乱、抿得紧紧的发髻也一点一点被解开,姜沅只觉得头皮都松快了好些。她舒服地闭上眼,口中应着侍画:“才只见了一面呢,我能看出来些什么?不过是觉得像是个规矩乖巧的罢了。”   侍画也点头:“是呢,奴婢也这么觉着。连椅子都不肯坐实了,可见起码面子上对您是十足恭敬的。”   姜沅一时没说话,过了片刻,才轻轻叹了一声:“若是孙妈妈还在,她应当看得出来。”   孙妈妈是姜沅的奶娘,一年前得了场风寒,本也不是什么大病,可她本就上了年纪,一时便有些撑不住接着做这服侍人的活儿了,索性辞了姜家回了乡下养老去了。姜沅由她一手带大,感情自然分外亲厚,走的时候还和她好好哭了几场呢。   论起看人的本事,除了老夫人,怕是姜许氏也比不过孙妈妈。   不过这会儿孙妈妈都已经回了粟州乡下去了,和京城隔了千里,姜沅也只能是这么想上一想。拆了发髻换了衣裳,她便合帐睡下了,留着侍书侍画她们四个带着些旁的丫鬟在外头把她的箱笼物什全部归置好,该拿出来的拿出来,该收进库房的收进去登记造册。   等姜沅一觉睡醒的时候,满室昏昏。   这帐子虽说厚实,但也不是全然不透光的。这会儿姜沅透过帐子看着,却是一片昏昏沉沉,只有一点微弱的光芒,心里不免有点疑惑:她这是一觉睡到了夜里?   她撩起一点帘帐,果然看见满室都是昏暗一片的样子,只有一点黯淡的落日余晖虚虚映照在窗格子上。   屋外的厢房倒是点了几支烛火,从门里透进一点温暖的光来。屋子里没人说话,细细听去,只有一点书页翻动的声音,还有窗户外头细碎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交谈声,仿佛是结伴而行的提膳的丫鬟们。   居然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了吗?   刚刚睡醒,姜沅的脑子这会儿还有点懵懵的。   她居然睡了整整一个下午?   竟然也没人来喊她。   姜沅窝在被子里,低头蹭了蹭柔软的锦被,上头的缎面冰冰凉凉的,在这有些炎热的天气里十分舒适。一觉睡足,又没有什么要紧事需要去办的感觉实在是美妙,她又赖了会儿,这才坐起来喊人。   帘子一掀一落,最先进来的却不是侍画,而是顾辞舟。   姜沅微微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她倒不是没料到顾辞舟会在这儿,方才听见外头有翻书的声音,她就猜到了应该是他回来了,不过她没想到他会这会儿进来。   这会儿进来干嘛?看她怎么洗脸吗?   见姜沅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过来,顾辞舟也笑了:“醒啦?”   他顺势坐到了床榻附近的绣凳上:“下午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你在睡了……没想到居然睡到了这会儿。”   姜沅听着,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但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两句的:“毕竟赶了这么些天的路,有点没休息好也是正常的。”   顾辞舟也就是进来笑话笑话她,并不是真的责怪她惫懒——而且他也知道她这段日子的的确确是累着了。闻言便只笑了一笑,点头“好”了两声,跟着问她晚上想吃些什么?   姜沅这倒是好好想了想。   中午用饭的时候他们其实已经快进京城了,为了赶时间,免得临到了京城还因为城门关了得在郊外住一晚上,便也就没有下车搭灶开火,直接在车上随便用了些点心茶水就是了。这么算来,今儿晚上还是姜沅今天吃的头一顿正经饭食呢。   先前刚刚睡醒还没缓过神来不觉得,这会儿顾辞舟这么一问她,姜沅就觉得肚子饿得都快扁了,简直烧得人心慌,满脑子都是各种食物的名字。   最后她说:“做个酸菜鱼吧,别的让他们看着上就是了,多要些饭。”   酸菜鱼又开胃又适口,姜沅这会儿一想到它就要流口水,哪怕夏天吃可能会热出汗也不在乎了,至于饭……   真的饿得狠了,那最想吃的还是米饭。   姜沅默默地想。   她果然还是个南方胃。   侍书侍画服侍着她重新洗过脸,简单上了脂粉画了眉毛,没梳发髻,只简单编了一条大辫子,上面缀了几颗南珠做装饰,不显得太过寒酸便罢了。身上也只穿了身家常的半旧不新衣裙。不过她容貌生得不俗,这般打扮着也不觉得如何朴素了,反倒是十分清雅。   在这暑气蒸腾的夏日里也让人看着心生好感。   顾辞舟方才进来问过姜沅吃什么,便又出去吩咐丫鬟小厮了,倒好似他进屋一趟只是为了同姜沅说这两句话一般。姜沅打扮好了出去的时候,便见他又在灯下看书了。   “看的什么?”她坐过去。   顾辞舟从书中抬起头来,看见她,面上便带了笑:“《寻安志》。”   《寻安志》是记载前面数朝的地理风物、礼乐官制的一本书,姜沅也是读过的。虽然说其中也有引用故事,但语言并不如何风趣幽默,想来顾辞舟拿此书也并非在做消遣——反正如姜沅,是绝不会拿这个做消遣的。她宁可去看那些穷酸书生胡乱言述的话本子。   于是她便投去了一个疑问的目光。   顾辞舟犹豫了一下。   虽然他们如今是夫妻,夫妻一体……可毕竟新婚,如此贸然说些朝政,还是涉及得有些深的事儿,顾辞舟还是有些不习惯的。   姜沅本来也只是好奇一下,见顾辞舟似乎有些犹豫,便知道他应当是不愿说这些。她顿了顿,心里也没多不爽快:两个人说是叫夫妻了,但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见面正式接触都还不到一个月呢,她本来就不该指望他对自己掏心掏肺的。   她也没对顾辞舟掏心掏肺啊。   只不过,这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的、轻微的不爽快的。   大约是打小被娇养出的骄娇二气,觉得旁人就该顺着敬着自己吧。姜沅思索着,跟着就是一阵警醒:是了,她身为姜家嫡女,从小受多了宠爱,身边往来的也大多是下人或是身份地位不如她的娘子,似乎脾性是有几分娇纵了。   如今身处京城,王公贵族遍地都是,更不提朝中的诸位大人,她是该灵醒些,谨慎些了。   心里打定了主意,看着摆膳的丫鬟在外间和侍画说着什么,姜沅便十分自然地转移了话题:“还是让她们把膳食摆在西厢里用吧?左右也就咱们两个吃。”   顾辞舟面色不变,轻轻点了点头:“好。”心下却是一松。   随之也生出一点对姜沅如此懂事知礼的满意和愧疚来。 第18章 侍女相争 “你也当真是个聪明人儿。”……   二人各怀心思,不过面上是一点儿也没带出来的。照样还是笑盈盈地看着丫鬟们手脚麻利地把各色菜肴端上了厢房里的炕桌。   因只她们二人用饭,顾家三房也算不得那等钟鸣鼎食的富贵大户,一张小巧的炕桌便也就摆满了,不必再另添上别的桌子。案桌正中的,自然就是姜沅指名道姓要的那份酸菜鱼了。   鱼肉雪白柔软,浸在金黄的汤汁里,带着些微诱人的光泽。酸菜作为点缀,衬得一碗汤越发色彩丰富,扑面而来的酸香气息勾得人食指大动。更不提那白生生的木耳,嚼起来又脆又酸爽可口。整一份酸菜鱼几乎可以说是无处不适口、无处不诱人了。   姜沅就着酸菜鱼与桌上的肉末鸡蛋羹、手撕包菜、酸辣土豆丝等连吃了两碗米饭,方才那点子微小得不能再小的不快早就被抛到了脑后去。放下碗筷就见顾辞舟静静地看着她,面上不由得带了几分窘意:“怎么了?”   “没怎么。”顾辞舟摇了摇头,忽然一笑,“你倒是口重。”   的确如此。其实姜家的饮食向来是以清淡养生为要的,所食也大多偏甜口,也不知如何生了她这么个重口的女儿出来。姜沅也跟着笑了笑,点了点头:“我是极喜食酸辣的。”   两人都这么笑着交谈起来了,顾辞舟适才的一点淡淡的尴尬便也渐渐消散。聊了大半夜,说到兴之所至处还一同研墨做了画,最后才一道睡去了——自然,又是云雨了一番。   次日醒来的时候,身畔枕席犹温。姜沅提高声音唤了昨夜在外头守着的侍棋与侍书进来,洗漱了之后便坐在妆镜前打扮。盛夏清晨的日光明亮而又不至炎热,映在床榻上的竹凉席与铺叠好的薄被上,帐子上的合欢花处用了些许银线,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有些许晃眼。   长夏清凉,人便也多了几分精神。外头清甜的花香顺着微风飘荡进来,姜沅笑着道了一句:“可巧,有这花香在这儿,今儿便不必用香了。”   侍书“是”了一声:“这花儿栽的地方好,既不挡了光,又有花香从外头飘进来,闻着比那些名贵的香料还更好闻些。”   侍棋闻言,倒是难得地在姜沅跟前凑了一回趣:“听说是为了您,公子特地吩咐移栽的呢。今年三月的时候才堪堪种下去。”姜沅喜欢栀子花香也不是什么秘密,在姜家,她的屋子外头就有两株栀子花。   正为姜沅盘着发髻的侍书忽然看了侍棋一眼。   姜沅听了这话,心情自然更愉悦了几分。她半转过头,头一回认认真真地打量了自己这个大丫鬟几眼:“这才刚到顾家的功夫呢,你就把这事儿都给打听出来了?”   话听着似乎略有责怪,可她语气带笑,侍棋便知道少夫人这是在同自己开玩笑了,一时不免心情都激荡了起来——在少夫人身边伺候也有些年头了,可少夫人一向被侍书侍画两个守得牢牢的,如今这还是头一回对她流露出这么亲善的意思!   她不免语气更轻快,回答得也更小心了:“昨儿去收拾下房住处,同顾家的丫鬟们闲聊了几句。”   姜沅这回,是真的对这个侍棋刮目相看了。   从前竟没发现她有这么一番本事。   下房那么一排大屋子,空间自然绰绰有余,姜沅从姜家带来的人也不少,肯定基本都是要住在一处的。如此一来,毕竟原来又不是一府的,如今又有些两两抱团的做派,她们与顾家的下人天然就有了些距离。更何况昨儿是去收拾她们自己的住处,忙都忙不过来呢,居然还能有空搭上顾家的丫鬟,还同别人聊了起来,末了套了这么个消息出来卖好……侍棋的交际能力,可以说是非常不错了。   姜沅不免就暗自点了点头。   她身边这两个大丫鬟,侍书侍画,虽然在她跟前恭恭敬敬、谨慎小心,可是出去也是有头有脸的了。哪怕刚开始还能与人亲善一番,这么些年被外头的人作“大丫鬟”地捧着敬着,心里也不免生出些傲气来。侍画还好些,她性子温柔和善,不过饶是如此,在下人跟前也更多担的是个“姐姐”的姿态,兼之沉稳聪慧,在自己跟前最为得脸,甚至可以说走在外头还是有几分威严的。   至于侍书,那就更不必提了。她性子比侍画“活”些,加上这份傲气,对着底下的那些小丫鬟很是耿直敢言,当初甚至还闹出过小丫鬟直指侍书是个“二主子”的事儿来,为此,姜许氏还把姜沅叫去责骂了一通,姜沅也是打那以后才注意起自己身边下人的约束管教的。   说了这么多,总之,虽然侍书现在规矩懂事了不少,但是要让她去和那些丫鬟小厮们亲亲热热的做朋友,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儿——真要说,以后姜沅被欺负了让她去骂人倒还更有几分可行性。   这么想着,姜沅面上就控制不住地露出了一点儿笑意。   这一幕落在侍书侍棋两个的眼中,便是少夫人转头打量了侍棋一番,跟着就露出了个笑。   侍棋自然是更激动了,侍书……   跟着姜沅去三夫人屋子里的是侍画,侍书侍棋两个守了夜又伺候了早上这一回洗漱梳妆早点的,便可以下值回去歇着了。   侍棋如往常一般替侍书打起了门帘,不过这回,侍书倒是没有同平日里一样平平常常地走过去,再和她一道说笑着走回下房用早饭——侍书一把抓回了门帘。   在侍棋惊诧不解的目光中,侍书冷笑了一声,自个儿打了帘子走出屋来:“姑娘明儿就该飞上枝头做少夫人身边第一得宠的大丫鬟了,奴婢可不敢让姑娘替自己打帘子。”   侍棋听着这话一个愣神的功夫,侍书已是走了一段出去了。那脚下生风的速度,活像是被交待了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要去办一般。她一咬牙,也快步追了上去,脚下步子打得几乎像是在小跑。   好不容易追上了侍书,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尊重不尊重的了,左右两个人都是少夫人身边的大丫鬟,身份地位上其实没多少差别,她干脆一把就攥住了她的肩膀,硬生生强带着她回转过身子来。   “你做什么!”侍书怒目而视。   她是真没想到,这个侍棋竟然、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不过是得了少夫人一个好脸,她竟就已经敢直接上手扳她了!   侍棋刚才也是一时情急,这会儿看到侍书反应这么大,也不禁有点讪讪的,默默就把手松开放下了。   不过口气还是很硬:“你别急!等听我说完再走!”   侍书刚才还真打算走,这会儿听侍棋这么一说,脚步,倒是停住了。她转过头来上下打量了侍棋一番,倒是要听听她打算为自己分辩什么:“说吧。”   “我的确有想上位的心思!”侍棋索性一闭眼,先把这话给说了。   左右这会儿天气热了,丫鬟们都躲到廊下去了,院子里四下都是没有人的,也不怕被人听去。不然若是侍书回去和侍画说了,两个人联手对付起她一个来,那情况倒是更糟糕。   她话说的直白,侍书的眼神也不禁起了一点变化,静静等着她的下一句。   侍棋也不敢停,她怕自己一停,万一侍书不耐烦了转头走了,那可就真来不及了:“姐姐您看,我和侍琴两个都是原先姜夫人分给我们娘子——少夫人作大丫鬟的。姜夫人是什么谋算规划,大家想必也心知肚明,可是妾只会从我们中间出一个。”   这倒是真的。虽说夫主是可以三妻六妾宠幸丫鬟婢女,可把妻子身边的丫鬟全收了,面上也着实不大好看,一般也就是收一个,全了妻子拿这个陪嫁丫鬟固宠帮忙的心思,同时也显得自己和岳家更亲近几分。   侍书挑眉:“你不想做妾?”   侍棋却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转头说起了侍琴:“姐姐近日也看到了,侍琴近来如何?”   侍琴近来如何……   一想到这个,侍书眉心就是一跳。   的确。   主子不大接触侍琴她们两个,自然也看不出侍琴的情绪。可她和侍画哪怕也与这两人不亲,到底同住一排房子,进进出出都见得着,如何看不出侍琴近日里那有些不同寻常的举动?   说来她倒也没做什么,不过是在公子来的时候争着守夜之类的罢了。   但……底下的心思,却是深了。   她这边正思忖着呢,那边侍棋已经接着说了:“我也是个俗人,肯定也向往那金银锦绣的富贵,可侍琴既然比我有心了,何不让她去?满足了她的愿望,她自然更感激少夫人,也更愿意效劳。更何况嘛。”侍棋狡黠一笑:“少夫人,还有你和侍画姐姐也需要一个能为你们打探消息的人不是?”府里消息怎么传的?自然是通过下人传的了。   听了这话,侍书倒是和姜沅一样,认认真真地打量起了侍棋。   片刻,她轻轻一笑:“你也当真是个聪明人儿。”   两人便拉着手,亲亲热热地回下房去了。 第19章 庶吉士(剧情) 难啊   姜沅带着侍画并其他二三侍女行至正院主屋的时候,三夫人也是刚用过早饭。听到姜沅来了,没过多久就让她进去了。   姜沅对眼前这位满面笑容的卢妈妈点了点头,这才随着她的指引一道进了里间。   卢妈妈三十许人,面容看着敦厚老实,不过却是三夫人身边最为得用的老人了,想来也不是个简单的。   正院的主屋自然就比姜沅和顾辞舟的远清居的主屋要豪华多了。姜沅昨日来的时候因为舟车劳顿,心里又装着各种各样的事儿,不免有些昏头胀脑的,一时都没细看。今日来了,她先是候在了一个小间里,等里头叫了进才被引着进去,过了一道大屏风进了堂屋,这会儿又穿过了一道门,这才到了三夫人平日里坐卧起居的屋子——放在远清居,便是连这让客人等候的小间都没有。   今日姜沅也有了闲心来细细打量屋内的陈设。一见之下,也不由得暗自点头。   倒也不是说如何名贵,毕竟顾家虽为大族,但到底不是那等万分显赫的公侯之家,只是诗礼耕读传世罢了,而且也不曾出过阁老,说到家产,也就并不是丰厚万分了。何况顾家三房只是顾家的一支,并不能掌握顾家的全部财产,顾三老爷、顾三公子如今也都还是处在官职上升的时期,家私自然算不上多。   不过,哪怕是三夫人的屋舍里,陈设也是清雅大方,透着一股子书香气。偶有那精巧的釉彩瓶与小玉山摆件,则又是在为屋子增色之余,若有若无地透出几分顾家的底蕴了。   姜沅一路走一路暗自打量,一直等到了那道门隐约听见说笑的声音,再走进去,方才收了视线盈盈笑着上前:“娘。”   她行礼请了安,三夫人便笑着让她坐下。不过,这回倒是没有让她上炕了。   难道是因为待会儿丫鬟仆妇们都要进来回话处理事情,不像昨天一样,是婆媳两人私底下的“亲切密谈”?姜沅思忖着。果不其然,闲话几句,问了在京城生活得是否还适应之后,三夫人便是话锋一转:“待会儿那些个丫鬟仆妇们会进来同我回话,你跟着我,看看是该如何当家理事的。”   这么看来,三夫人这倒是真心实意地要教她料理家务了。   哪怕其实心里已经有了些猜测,姜沅甫一听到这话,还是有些许惊讶。紧接着便是感激地对着三夫人一笑:“只希望娘不要嫌媳妇愚笨了。”   哪怕在姜家也跟着姜许氏学了些,不过管家的门道多,再学多少都不嫌多的。三夫人诚心要教她,自然是为了她好,姜沅也很是领情。   三夫人也笑着点了点头,看着姜沅,心里头却叹了一口悠悠气。   教姜沅,一个既是她的本意,一个,其实也是不得不为之了。   别看顾家三房现在当家老爷与长子两个人仕途一路高升,看着热闹得不行,事实上三老爷私底下同她说过,自己这是再难进了。   顾三老爷如今任正五品户部郎中,管着仲州的户籍钱粮,过两年再努力谋个外放做出些成绩来,等资历够了,不说尚书之位,转回来任上个三品的六部右侍郎只怕是没什么问题的。可偏偏不巧,年前朝堂上为了立太子的事儿吵了起来,顾念着师恩深重,顾三老爷硬着头皮随着老师,如今的工部尚书胡大人站了二皇子的队。   其实大皇子和二皇子年纪都不大,论起文韬武略,大臣们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这“贤”认不出来了,那可不是只能认着“嫡”与“长”了?二皇子虽说是贵妃所出,身后有定国公这样的武将勋贵撑着,却也比不上既嫡且长的大皇子啊。   若非胡大人是定国公一路扶持着升上来的,顾三老爷又是胡大人一手提拔,他们也不会站这二皇子的队伍。   因为既不占嫡又不占长,除了定国公那一方的人,朝中几乎没人看好二皇子。可偏偏定国公势力大,根基深,在朝中与不少高官交好,哪怕站出来的人少,拿出来也个个都是有头有脸的,再加上陛下或许又被贵妃吹了枕头风——皇后这几年失宠于陛下,已经是满朝中上层官员人尽皆知的事情了——便也对立大皇子还是立二皇子有几分举棋不定,否则,这太子之争都不会有。   但因着定国公的势力与野心,这太子之争偏偏就有了。   又因着定国公一系的都是大海鱼、硬骨头,顾三老爷这个小虾米、软柿子便也就显得格外好拿捏了。   顾三老爷早早就看出了这些。立嫡立长乃如今朝中大势所向,更是千百年来圣人典籍再三申令之事,是当世所有读过书明过理的人都要明白遵守的道理。上峰排挤、同僚疏远、同年鄙夷,他为官之路已是再难进寸许。虽然那些旁的定国公系高官对他也多有安抚勉励之语,可……   推出他一个人去吸引大皇子一派的怒火,给他们整合力量、推举二皇子大开方便之路,岂不是一桩再划算不过的买卖?左右,他一个区区五品的户部郎中,在那些大人们眼里也不是多重要的、非保不可的人。   除非最后二皇子真的得庇天运,否则,顾三老爷这辈子是别想再往上爬多少了,能保得住现在的职位,甚至能保得住自个儿在中央,不被赶出京城去,那都是万幸。   可二皇子真的能登上大宝吗?顾三老爷自己都不知道。他只能这么去做,去做一场豪赌。选了二皇子,就要受谨遵嫡长的读书人唾骂;选了大皇子,就要受同门斥责,尊师,岂不也是读书人应当知道的道理?何况注视着胡大人那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想着他如何一步一步提拔自己、一言一语教给他为官的道理和官场私底下的规矩,哪怕明知这可能是以情相挟,顾三老爷还是默默踏出了这一步。   哪怕第二个选择其实伤害还更小些,最起码,尊师二字是抵不过立君的法度规矩的。   可顾三老爷过不去自己心里那关,没有胡大人就没有今日的他,他如今这么做,哪怕是丢了头顶的乌纱帽,也算是把这一身他本得不来的官皮都还给胡大人了。   若非如此,顾三老爷也不至于有闲心请假回乡去给长子办婚事了。若他当真是要一路高升,又怎会在这样的重要时候请假离开?顾辞舟的婚假朝廷自然不会少了他的,可顾三老爷要请假,那长子成婚却不算是个什么正当理由。哪怕有祖宗法度摆在那儿,那丁忧还有夺情的呢,规矩不都是人定的?   他会请假,也是因为心灰意懒了。   恩情是还了,仕途也没了,顾三老爷也索性就随心所欲了。   不过,他还是教导着儿子要谨慎,要规矩,更是耳提面命,要他万万保持中立,不能搅进这一场太子之争的浑水里去。   顾辞舟自然是恭恭敬敬,依言行事。所幸如今朝中还是神仙打嘴仗,尚未动起拳脚来,殃及下头的小鬼,和他一样没站队的大有人在,尤其是这一批新科进士,站队的那才是极少数。再加上顾三老爷的选择也不是什么秘密,顾辞舟没动静,规规矩矩地保持中立,众人也都很理解,甚至还有些同情:亲爹做出那样的选择,若说大皇子实在荒唐也就罢了,可大皇子二皇子又差不了多少,那现在看着,就怎么都像是顾三老爷要坏了圣人教导、祖宗规矩,为勋贵外戚埋头做事,做他们的走狗了。这一点对于顾辞舟而言,实在是份拖累。   是以哪怕他先前以二甲进士之身被选中,入了翰林院做庶吉士,又在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就因为建言《永康广纪》的编纂事宜有功而得了皇帝的亲口褒奖,被老师领在身边亲自教导,算得上是混得风生水起,但如今大家看他,多少都是既有些同情惋惜,又有些疏远避嫌的味道了。   或许他该庆幸,原本应该出现的嫉妒怨愤之人因为这件事,消失了个一干二净?毕竟当初,他可以说是混得比那许多一甲进士都还好得远了去了——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啊。自翰林入内阁,兼领六部,那可是天下读书人都明白并且最最向往的一条进身之阶。   唉,思及此,顾辞舟不由得摇了摇头。   庶吉士坐馆三年,以他原本的表现,三年之后极有可能被选为太子授课,成为帝师,或是去做侍讲学士,修撰史书,再不然便是加上经筵官的头衔给陛下讲书侍读。不过,如今看来,他少不得要被外放了。   唉,顾辞舟大摇其头。   旁边的那些庶吉士看了,再见他手里那本晦暗难懂的书,不免对了个眼神,一齐叹起气来。   科举之后还要读书,还要考试,还要研究这般艰涩的学问,真是……难啊。   这一回,竟然连一向有才学的顾长晏都被难倒了。   难啊,难啊。 第20章 贪与不贪 “水至清,则无鱼。”……   顾家的事儿,说多其实也不多。   左右顾五公子顾八公子都在外头读书,府里的正经主子就是顾三老爷这一对儿和她与顾辞舟这一对儿,至于旁的那些个姨娘通房什么的,顾三老爷如今年纪大了,在对美色的追求上也渐渐倦了。没了宠爱,自然不会有那不长眼的还想翻出什么风浪来。   再加上这会子不年不节的,每日顾府的采买开支种种杂事儿其实都差不大多,是以随着早前定下来的规矩去做便是了。姜沅坐在旁边的椅子上,不错眼地看着顾三夫人有条不紊地处理着种种事情。接过账册扫了几眼,连算盘都不必拨就丢回站在下头的那个婆子怀里:“少了五两银子,做什么去了?”   那婆子“哎呦”一声,顿时就白了面孔,一双眼睛死盯着桌上的一个角,努力地试图回忆起什么,可越是着急反倒越是想不出来,不由自主地就咬住了下唇。哪怕是这屋子里放了冰,她也控制不住地落了汗下来。   “是、是昨儿傍晚那会三公子吩咐的,让给三少夫人买几样时兴的摆件送过去!”情急之下,那婆子带来的小丫鬟终于想了起来,赶紧就开了口,“当时都忙着收拾东西,加上又是提膳又是算总账,屋子里忙忙乱乱的……”   三夫人也并不需要她解释这么多原因,但她也没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模样,只是一扬下巴打断了:“知道了,彩萍去对对,这帐对不对得上。”   一个年约三十的妇人从屋子里立侍的丫鬟仆妇堆里走了出来,沉稳地应了声是,跟着就退了出去——临走前还把这两个人儿也给带了出去。   接着,就又是新的丫鬟仆妇按照顺序继续进来,一个一个回禀了。   姜沅看在眼里,暗自揣摩着,学习着,不由自主地就在心底点起了头。   顾三夫人和姜许氏在她看来都算得上是治家有方的,不过顾三夫人似乎更严肃冷淡些,姜许氏看着则更温和亲切些——不过两个人对待犯错或是做出故意欺瞒之类的行径的下人,倒都是各有一套自己的处理方式,绝不是轻易就放过了的。   哪怕可能是无心之失。   可是无心之失,到底也是过失。今日你失,明日他失,那这偌大一个府宅,日子还过不过了?当初姜许氏在教导她的时候,曾如此说过。   如今姜沅看顾三夫人料理家事,似乎秉持的也是一样的理念,心里不免就添了几分思索。   果真,治家要从严吗……   她这厢还在细细琢磨品味其中的意思呢,那厢彩萍已经来回话了:“查验过了,确是花在了采买摆件上无误。”左右也就是去查查是不是多了几样摆件,又花了多少银钱,倒也的确用不了多少功夫。   顾三夫人点点头,看向下头已经又重新进来了的那两人:“既然如此,那便不是贪了。”   那两人听见这话,都不由得松了口气,不过接着顾三夫人话锋就是一转:“不过,虽然不是贪,但也是个办事不力了。张妈妈,你专管着哥儿们房里的记账事情也有些年头了吧,怎么今儿如此糊涂起来?莫不是年纪大了?”   那张妈妈闻言,一下慌得比方才被问了银钱的去向更紧张了:夫人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嫌她办事不够清楚,警告她要换人了!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夫人!是老奴昨儿个一时花了眼,辜负了夫人的信任!老奴罪该万死!”   “好了好了,倒也不必如此,什么‘罪该万死’呀的话都出来了。”顾三夫人把那本已经补上了五两银子的账册放回炕上的小炕桌上,懒懒地靠回身后柔软的大迎枕,“张妈妈,你这么多年劳心劳力,我也是知道的。只不过,这样的事儿,我不希望看到第二回 。如今念在你是初犯,近来为着舟哥儿娶亲,府上又的确是忙乱了些,便只罚你两月月钱。”   张妈妈听到这话,自然是连连点头:“夫人放心!夫人放心!老奴今后一定提着十二万分的心仔细阅看着,绝不叫这种事儿再出现在咱们府里!”   “得了,你们也别这么跪着了,下去吧。”顾三夫人挥了挥手。   张妈妈和她带来的那个小丫鬟自然又是千恩万谢,又是连连表了忠心,方才退下去。两人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几道门帘后,屋里一时谁都没有说话,立侍在一旁的三四个丫鬟仆妇们沉默得几乎像是泥塑的人儿。   唯有站在顾三夫人侧后的柴妈妈这会儿上前来,给不知何时已经闭上眼了的顾三夫人揉按起了太阳穴。   姜沅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地,规规矩矩地盯着地上一块小小的光斑,心里开始琢磨起了自己是不是该告辞了。   毕竟顾家的事儿实在是少,甚至还不如当初她跟着姜许氏学习的时候的姜家——毕竟那会儿姜家可是还有好几个女儿要嫁,人情往来可是一门大学问。   也因此,一个上午才堪堪过了一半,顾家的事儿就已经处理完了。一桩桩一件件,顾三夫人基本全是按照顾家定式吩咐的,唯二的例外也不过是处理方才记错帐的那位张妈妈,以及吩咐底下的人去为朝中与他们关系不错的一位大人置办寿宴时需要送上的礼物。   姜沅来这儿,一是为了给顾三夫人请安,二自然就是为了向顾三夫人学习如何料理家事。眼下顾三夫人歇着了,看着也不像是要她服侍的样子,那她是不是可以,或者说,应该告辞了?   免得打搅顾三夫人?   可万一顾三夫人过会儿还有吩咐呢?这么急急忙忙地走,倒像是显得她有多么迫不及待要离开似的……   姜沅纠结着,思索着,就在此时顾三夫人开了口——眼睛尚未睁开,声音也带着几分疲倦和懒散:“舟哥儿媳妇,你看,刚才张妈妈这事儿我是怎么处理的?”   来了。顾三夫人这是要提点她了。   姜沅神思一凛。她仔细思考了片刻,这才回答:“依我看来,娘这手处理得是很得当。既敲打了张妈妈,让她警醒些,不敢再犯下这样的事儿,又做了惩罚,可以警示府里的其他下人。”   顾三夫人面上似乎带出了一点笑意。她没有对姜沅的这一番点评说些什么,只是又问了一句:“那么,你觉得我是处理的严,还是宽呢?”   姜沅下意识地就要答严,可是跟着又滞住了——如若这个问题的答案当真只有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那顾三夫人又何必这样问她?   答案必定不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严”。   姜沅这边不过踌躇了一下子,那边的顾三夫人已经是察觉到了。她睁开眼睛,微微笑起来,指点她:“舟哥儿媳妇,你且想想,哪家店的几样摆件能这么巧,凑起来就是个整的?”   可见那小丫鬟的确没撒谎,当时她们屋子里定是忙忙乱乱的,以至于张妈妈都忙昏了头,贪了银子买了东西,却忘了去改账簿。本来依照从前,这帮老油条定是要把这五两银子凑凑记到别的地方去的:这处加个几百文,那处添个半两银子,末了记上摆件三两多,这拿走的五两银子自然就被分摊得明明白白、平平整整了。   姜沅瞪大了眼睛。   顾三夫人依旧笑着,不紧不慢地感慨了一句:“舟哥儿媳妇,你且记着。”   “水至清,则无鱼。”   姜沅一直等回了远清居,都还在忍不住琢磨这件事儿。虽然其中的道理浅显又明白,整桩事情也没什么复杂的地方,下人都有可能贪东西的事儿她也不是没听姜许氏和她说过分析过……   可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及她自己亲眼见了、亲身经历了这么一回。她甚至没感到有多愤怒,只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感,和满满的干劲冲劲。   大约也是因为姜许氏一早就告诉过她,下人也是人,也会有私心私欲了吧。   更何况,最后顾三夫人说的那句“水至清则无鱼”,实在是让她不由自主地就开始无尽地发散了。   比如如今的朝廷对官员们那些层出不穷的苛捐杂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比如治家时曾听过的那句俗语“不聋不哑不做家翁”……   因此顾辞舟一回来,姜沅就没控制住自己的兴奋之情,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她的这些思考都和顾辞舟说了。   从前她可能会和姜四娘子姜漪,甚至去寻姜许氏说这些个突如其来的思考感想,经年累月的都快变成了一种习惯,不过现在她和姜漪姜许氏天各一方,也只好和顾辞舟交谈交谈了   “贪污?”顾辞舟握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停顿了极其微小的一会儿,他的面上缓缓露出一个浅浅的、却又很漂亮的笑容,“是啊,如今朝廷上下……不贪的那才是不正常呢。”   不过如今他只不过是个庶吉士,别人要求门路也不会求到他头上来,自然也不需要做选择。   只是……日后若是当真被外放了,那他是贪,还是不贪呢? 第21章 薛夫人 她在教她,如何当好一个夫人。……   除去最开始的稍有忙乱,日子倒也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切平静得像是京城外那条深不见底的护城河,几乎没什么波澜。姜沅虽然人在顾府,可心里却竟然是渐渐找回了当初在姜家做女儿时的那种安宁平静。   若说在这样的生活里还有什么不同的亮色,那便是顾三夫人带她出门赴宴的事儿了——顾辞舟如今不过是个庶吉士,也没什么人会特地来宴请她的夫人。倒是顾三老爷如今担了个户部郎中的职位,又是二皇子一党,倒也有那么几位同为二皇子一党的、职位偏低的大人愿意相交,再加上还有昔年胡大人的几位学生有同学之谊,如今也会让自家夫人给顾三夫人下下帖子,与顾家相交。   而顾三夫人在去参加这些宴会的时候,便时常会带上姜沅。一方面是让她多露露脸,多认识些人,毕竟这宴上结下的善缘没准哪日就能派上用场了;另一方面,也是教她如何应付这些大大小小的夫人们。   今日要去的便是薛家。   “薛家与我们家的关系向来不错,薛大人和你爹同在六部做事,一个户部一个工部,平日里打的交道也不算少了,而且薛家的大儿子如今也同舟哥儿一道在翰林院坐馆,我们两家的往来还是很紧密的。”坐在马车里的时候,顾三夫人就开始给姜沅介绍。虽然顾三老爷和顾辞舟的官职都不算高,但好歹有那么大一个顾家在后头,马车咬咬牙倒也能置办得起。   姜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马车辘辘驶过几条街,越走外头便越热闹了,来往行人不少操着一口土话,夹杂在一处你呼我喊的好不热闹。姜沅因着是坐在顾三夫人身边,便也没好意思撩开帘子去看,不过心底已经隐隐约约有了些猜测:薛家住的地段,想来是不大好。   起码是比不上顾家的。   竟然好似能察觉到姜沅想了什么一般,顾三夫人临下马车前在姜沅耳边提醒了一句:“薛大人出身贫寒。”这就是在提醒她不要做出什么有炫耀之嫌的举动了。   姜沅低低应了一声,伸手扶着顾三夫人下来。   不过,虽然地段不佳,但薛大人薛夫人显然还是很有生活情趣的,两进的小院也布置得花木扶疏,错落有致。至于待客的花厅,那就更是显得雅致了,多宝阁上雨过天青色的釉彩瓶里几枝显然是新剪下来的荷花高低错落地插着,粉色由内往外蔓延出去,最后才在花瓣那一点尖尖处凝出最浓郁的色彩。   姜沅错了顾三夫人半步,一面走一面扶着她,把孝顺乖巧的姿态做到了十成。刚刚迈上花厅前那两三级低矮的台阶,里头就快步走出来了一个女子,手里还拿着一把绣了葡萄的绿底团扇,一见到他们就笑了起来,银盘似的一张面上一双眼都弯成了月牙儿,看着就是极惹人亲近的:“哎呦喂,可算把我们的顾夫人给等来了!来来来,快里头坐里头坐。”   说着,她的眼神儿又轻轻巧巧地在姜沅身上盘旋了一圈,不过只是打量,并不惹人如何反感——起码姜沅是没觉得这令人反感的,她落落大方、坦坦荡荡地回看过去,跟着顾三夫人的那句“这位是薛夫人”笑了起来,打了个招呼:“薛夫人。”   虽说“夫人”指的乃是有诰命的命妇们,不过本朝最初规矩未定的时候,常以此称呼官家太太们以表尊敬,后来也就沿为惯例了。左不过一个称呼的事儿,朝廷也懒得深究。若非如此,姜沅和顾三夫人也得不到什么“少夫人”“夫人”的称呼。   薛夫人一拊掌,大笑起来:“诶——这就是长晏媳妇吧?好标志的人儿!”   边说着,薛夫人边摇着手中的扇子,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又看了姜沅一圈,甚至还围着她走了两步,口中“啧啧”几声,转头一碰顾三夫人:“真是!你从哪儿找的这样好的儿媳妇!和我说说,我改明儿给我们家□□也找一个去。”   顾三夫人也笑起来,斜了薛夫人一眼,面上带着几分得色:“想知道啊?欸,我还偏就不告诉你了!”   薛夫人摇头笑叹一声:“顾夫人,你这可就没意思了啊。”说着又好像才发现她们仨还没进屋一般,连忙催道:“哎呦哎呦,瞧我这脑子!在外头说了这么半天了,连屋子都还没进。唉这样大热的天里……怪我怪我,来来来,快进来坐着吧。”   姜沅抿着嘴儿一笑。其实这会子太阳偏东,花厅前头这一块还被花木的阴影遮挡着,加之凉风阵阵,也就不觉得如何炎热了。不过薛夫人如此做派,倒是让哪怕心底有什么不满的人也能平复了情绪,实在是妙。   三人说着话进了屋,花厅里已经设了不少坐席,围着几张小圆桌摆着,很是诸位夫人方便说话聊天。薛夫人陪着她们坐了一会儿,和其他几家夫人一道聊了聊天,见有新客前来,才对她们歉然地一笑,告一声“失陪失陪”,转头去迎接新客人了。   姜沅默默注视着她的背影,不禁在心底感叹起世上竟有如此妙人,她今儿可算是见识着了——薛夫人不可谓不八面玲珑,风趣利落,把这一桌的各家身份不同性子不同的夫人们都照顾得周到万分,只要有她在,满桌的人时不时地就能被逗得笑得前俯后仰的。最让人拍案叫绝的,便是她的爽快利落似乎有什么神奇的感染力一般,甚至能引得别人的性子也开朗爽快不少。   起码她和顾三夫人被感染了的。   身旁的顾三夫人忽然凑过来了一点,悄悄地和她耳语:“你看薛夫人,可看出来了什么?”   姜沅想了想:“薛夫人很玲珑。”   玲珑?   的确如此。   顾三夫笑着点了点头。   这会儿人多,各家夫人又都是围坐在一处的,实在不适合咬耳朵悄悄说话。因此说了这么一句之后,顾三夫人便又坐直了身子,继续笑着和其他夫人交谈起来。姜沅坐在一旁,面上一直维持着端庄得体的笑容,时不时地在交谈中插上几句,力求给诸位夫人留下一个好印象。   随着来客渐渐都到齐了,宴会便也就正式开始了。   今日这宴会的名目是赏花。毕竟夏日赏荷,也算是一桩风雅事了。虽说薛家的宅子不大,但还是辟了个小小的池子出来,姜沅她们随着薛夫人来到后院的亭中,便见碧叶粉荷交映于碧波之上,凉风携清香而来,十分赏心悦目。   赏过了荷花,为求尽善尽美,她们的午饭也是在亭子里用的。亭子四面垂了半透明的纱帐,既透气,又方便看见荷花,还过滤了过于刺眼的日光。雕成山峦模样的冰山陈在小几上,散发着丝丝凉意,宴上的荷花粥清甜,荷叶饭软糯,莲子羹清爽可口,连点心也上的是以荷花为形的荷花酥。品一口以桂香荷叶茶,姜沅都不由得在心底暗自感叹了一句薛家的巧思。   以荷叶相关的饮食作宴会的主题,便不会花费太多;可同时又符合了今日赏荷的主题,只会被人赞叹风雅、巧妙,而不至被说成“穷酸”,可谓是既得了面子,又得了里子。   她能做到这样吗?   姜沅暗暗想。   回去的路上,顾三夫人和她说起一桩旧闻:“早年薛大人一时眼拙,不慎得罪了齐大人,与之生了嫌隙。适逢当时孙贾案闹得沸沸扬扬的,齐大人的心胸又素来是……薛大人便因为这事儿,险些被搞了下去。所幸薛夫人素来八面玲珑,交游广阔,与齐夫人也很有些交情,特地上门去求了齐夫人。到末了,这事儿竟然也就被这么摆平了,薛大人毫发无损,安然度过了孙贾案。”   姜沅看着顾三夫人。顾三夫人的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水,却又像是带了点期盼。   她在教她,如何当好一个夫人。   姜沅郑重地点了点头:“媳妇明白了。”   只不过……明白是明白了,可是学会如何做到这样,却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   果然,平静安宁只是表面的,做媳妇和做女儿,到底还是有很大不一样的。   姜沅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她心事重重地回到顾府远清居的时候,就见侍画笑着迎了上来:“少夫人,四娘子的信送来了。”   “真的?”姜沅眼睛一亮,刚才的烦忧瞬间全都被抛到了脑后去,一面进了里间屏风后头,伸手让侍书替她更衣,一面忙不迭地就道,“快快快,拿来我看看。”   她刚到京城顾家不久,就给姜家和姜漪都写了信送过去。没想到姜漪的信这么快就来了。   也不知道姜家的信什么时候能送到……   姜沅满怀期待地拆开姜漪的信。   顾辞舟回来的时候,就看见远清居里灯火绰绰,在漆黑的夜里显得格外明亮。不自觉地,他嘴角就带上了一点笑意。   这种有人在等他回来的感觉……   还真是美好。   顾辞舟满心欢喜地踏上门前的台阶,满心欢喜地走进屋子,满心欢喜地……   发现堂屋没人。   没事,他定了定神,一定是在西厢,姜沅也的确不常待在堂屋。   于是他满心欢喜地走进西厢。   还是没人。   没事,他定了定神,可能是在里头睡觉,毕竟今天姜沅去赴宴了,累着了也不是没可能的。   于是他满心欢喜地走进……   侍画端着个托盘打了帘子出来,看见他,一脸诧异:“公子?啊,您是来找少夫人的吗?少夫人在书房呢。”   顾辞舟:“……” 第22章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他还真是个“君子……   习惯了每天回来的时候屋子里灯火明亮,有人笑盈盈地迎上来,和他絮絮叨叨今日的所见所闻,一面动作轻柔地褪去他的外衫,一面告诉他今儿晚上用些什么饭菜……骤然失了这么一番情景,顾辞舟心里居然生出了几分失落来。   虽然从前也不是没有侍女小厮在远清居里点起灯等他回来,可顾辞舟就是觉得,姜沅的等待和他们的是不一样的——虽然,他从未深究过为什么是“不一样”。   想到这儿,顾辞舟忽然怔了怔,站在原地,回忆了一番方才的心绪,不由失笑。   这种感觉,当真是新奇。   定了定神,把脑袋里那些纷繁复杂的思绪都抛在脑后,他便转过身往书房去了。   姜沅果然在书桌前。灯火绰绰,她在暖黄色灯光下露出的一段脖颈白皙修长,漂亮得让顾辞舟都晃了一下眼。   而后许是听见了门外的动静,姜沅抬起头,见是他,便浅浅笑起来:“夫君回来了。”   顾辞舟止了她起身相迎的动作,自己走过去:“在看什么?”   “四姐姐写来的信。”   姜漪先是在信里对她夸赞自己的夫婿表达了极大的一番不满,随后洋洋洒洒地用好几页纸大力批判了她的夫婿温三公子:她怀疑这人其实是书房里的笔墨纸砚成了精!否则怎么会天天呆在书房里,连半步都不想离开?   春闱可还有两年呢!   姜漪心里不爽快,用语也颇为辛辣,又是暗地讽刺又是明言斥责的,行云流水一气呵成,看得人简直大呼痛快。她性子一贯促狭,落到纸上讽刺人的时候便越发明显,姜沅方才一边看一边笑,双肩都抖个不停。   不过这信自然不大适合给顾辞舟看。   见她面上似乎稍微犹豫了一下的样子,顾辞舟也就没提出要看了。   家信嘛,难免说些不好示旁人的东西,他也不是不明白。   他道:“看完了吗?该用晚饭了。”   姜沅点点头。   其实是早就看完了的。毕竟姜漪虽然写得多,可也不至于要让她看上几乎一下午。   只不过她翻来覆去多看了好几遍,这才看到了方才。   但是点完头她又有点犹豫:“我还没回信……”话音未落就意识到不妥,她真是看姜漪的信看得昏了头了,顾辞舟说这话分明就是要同她一道用饭的意思。她连忙改口:“先吃饭也是一样的。”   反正回信什么时候都可以回。   顾辞舟笑了一下:“罢了,你先回信吧,我去梳洗一番。”大夏天的在外头奔波了好一会儿,出了一身汗,他也的确想洗个澡。   姜沅轻轻“啊”了一声,还没来得及推辞,顾辞舟就出去吩咐人打水了。   她在原地站了站,也只好回去铺开纸写信了。不过却是难得地写得有几分心不在焉,耳朵里都是外头丫鬟们的交谈声,甚至,甚至有隔了两个房间之外的水流声。   分明隔得那么远,传来的声音那么小。   她是如何听见的?   姜沅心里一抖,手下的字就乱了两分。   平心而论,顾辞舟实在算是个很好很好的夫婿了。温柔小意,周到体贴。如今的生活,也就像是姜沅当初想要的一般,安宁和乐。   可……她似乎总觉得差了点什么。   十五六岁的少女,也不是没读过“一日不见,如三月兮”,难免会对爱情有所向往。可身为养在深闺的女子,在她不算长的十五年生命中,唯一认识的、会有可能和她发生爱情的只有顾辞舟一人。   而哪怕没有经历过,姜沅也能察觉出来,她和顾辞舟之间并没有爱情。   最起码,不论是她还是顾辞舟,目前都还没有“一日不见,如三月兮”的思之如狂。   她和他未来会有爱情吗?   姜沅不知道。   她听着这莫名其妙分外明晰的水流声,手下的簪花小楷几乎要勾连缠绵成行书。   一个洗过澡,一个写过信,两人便一道进了西厢房,侍女们动作很快地摆好了膳桌。   膳食是厨房早就准备好了的:预先做好用炉子热着也不会影响太多口感的饭菜,如汤羹糕点一类,放在炉子上热着免得失了热气;灶上则备好了今晚的菜色所需要的材料,等顾辞舟一进家门,厨房的大师傅就接到了消息,几个人同时开工,手脚麻利地把剩下的菜都做好了,刚好等人提膳的时候就能端上去。   所以这会儿的菜端上来,甚至还有些烫呢。   姜沅看了一眼,捏了捏手里的筷子,不免有些犹豫。   因为天气炎热,她一到夏天就有些没胃口,哪怕屋子里放了冰山,散发着丝丝凉意,可她腹中口中那股食之无味的感觉依旧挥之不去。这会儿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有饭菜上泛着的油光,就更是不想动筷子了。   可是晚上不吃饭也不行啊,况且还有顾辞舟看着她。   姜沅心里犹豫了良久,犹豫到她都要觉得顾辞舟就快开口了,终于一咬牙,勉勉强强地……   夹了一块皮蛋。   清清凉凉的皮蛋蘸了点了陈醋和辣椒籽的料碟,酸辣可口的很是开胃。   姜沅觉得自己可以了!   她要勇敢地对着这一桌子饭菜下筷子了!   接着就听见一声轻笑。   她攥着筷子抬眼去看顾辞舟。他漂亮的桃花眼里映出两丛小小的烛火,明亮的,跃动着的,漂亮得不像话。   顾辞舟说:“让他们上两份槐叶冷淘吧。”说着便搁了筷子,示意旁边的侍棋侍琴撤膳桌。   姜沅讶然:“你不吃了?”   顾辞舟松松往后一靠,榻上一条腿曲起,一手搁在那膝上,坐姿歪斜随意了几分。他刚洗过澡,一头浓密黑亮的乌发还带着水汽,直接就这么披在了身后,加上这般姿态,更是整个人都显得有点儿懒懒散散的。不过因为眉目俊美,倒并不像路边闲汉一般邋遢惹人厌烦,反倒像是什么名贵又慵懒的猫儿——果然生得好看的就是不一样,姜沅暗自感慨着,跟着就听见他道:“如今夏天天气闷热,看着桌上这些大鱼大肉的就没胃口。”   骗人。   姜沅想。   刚才还看他吃那酱肘子吃得可欢了。   姜沅抿了抿嘴儿,心里不由自主地就生出许多感动来:刚才她就想什么来着?顾辞舟果真是温柔小意,周到体贴。   不过这厢顾辞舟随口就吩咐出去了,那头厨房可就叫苦了——槐叶冷淘槐叶冷淘,那可是要揉面擀面的!他们又不好耽误了主子用饭,本来都已经熄了好几个大灶,围坐在一处吃吃喝喝说说笑笑了,接了这么个吩咐,得,一个个的又都起身忙活开了。洗槐叶的洗槐叶,捣汁的捣汁,揉面的、生火的、准备浇头的,忙的不可开交。不过他们的手脚也的的确确是麻利得可以,姜沅才和顾辞舟说了一会儿话,两份槐叶冷淘并凉拌牛肉、凉拌海带丝、酸辣汤等菜肴就被端上了桌。   姜沅是头一回吃这槐叶冷淘。   嫩生生的槐叶捣成的汁水和入面粉,做成细如发丝的面条,煮熟了放在冰水里浸漂,最后捞起来拿熟油浇拌了,再拌上调料、添上浇头——姜沅的这一碗就放了白嫩饱满的虾仁、脆生生的木耳丝与香酥的花生米,拌了香气扑鼻的醋与色泽鲜红的辣椒。   顾辞舟搅了搅他那碗槐叶冷淘,笑了:“本来还应该放在井水或者冰窖里头冰过再拿出来吃的,这应当是他们刚刚才做出来的。也是我想差了,没考虑到他们有没有存货。”   “没事!”姜沅捧着一碗凉爽可口、清香扑鼻的槐叶冷淘,分外满足,“这个就很好吃了!”   顾辞舟又低低笑起来,转头吩咐:“拿我的桃花酿来。”   微泛红色的酒液倒入白玉的杯盏里,月光皎皎,烛光莹莹,美得惊人。   香翻乳酒倾云液,油点槐淘泻玉盘。   顾辞舟把一盏酒推到姜沅面前:“尝尝看,我自己酿的。”   姜沅眼睛一亮:“你还会酿酒?”说着就尝了一小口,欢呼起来:“好好喝!这个醉不醉人?”她今晚似乎有些兴奋,也不知是因为什么。   但姜沅决定不去管它。   她低头倒酒,顾辞舟就注视着她被镀上一层柔软金光的扑闪扑闪的长睫毛:“早些年和清风观的道长学的。他虽然是个红尘俗世外的人,却是难得有一手酿酒的好手艺。”   顿了顿,又含笑接上一句:“不醉人。”   可酒再不醉人,也架不住姜沅喝得多。也幸好它的确不易醉,姜沅也没糊涂个彻底,只是有些许迷糊,顶多算是个半醉半醒。   见她俏脸微红,一双杏眼里都是娇媚的水光,顾辞舟的喉结忍不住上下滚动了一下,最后还是克制地别开眼去。他打横抱起姜沅,抱着她进了内室,将她放在床榻上。   到底没忍住,在那红软的唇上落下轻轻一吻。   一触即分,黑发青衣的公子跪坐在床榻前,歪了歪头,忽然笑了。   他还真是个“君子”。 第23章 糖葫芦 她一颗心都被浸润得发酸又发软……   三九敏锐地察觉到公子今儿心情很好。   和往常一样,今天一大早他就守在了门外边。其实原本公子成婚前,早上服侍的那会儿他也是要和几个丫鬟小厮进去的,站在外间里间的门那儿,一边看着外头的人摆膳,一边不紧不慢地把他能打听到的京里昨儿又出了什么新鲜事告诉公子。   他说的是新鲜事,可公子听的却是底下的暗潮汹涌。就冲这一点,三九就打心底佩服他。   不是奴婢对主子的顺服,是人对人的佩服。   虽然……嗐,奴婢算个什么人呢。   三九抬头看了看天,轻嗤了一声。   现在虽然公子成了婚,屋里头有少夫人在,他就不大好进去了。不过,三九还是会一大早跑到门边守着。一方面是为了方便传话——毕竟外院那些人可不能和侍画侍书这样的婢女往来交通,要是外头真有什么大事了,那话还是得靠他或者四九这样的小厮来传;另一方面嘛……那自然就是为了防着四九了。   哪怕同为公子身边贴身伺候的小厮,可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比较有争斗,三九和四九之间自然也有个高下之分。三九仗着来得早,牢牢拿稳了这头一等的位置,但心里也是门儿清:四九那一双眼都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呢,就等着哪天找着机会把他给掀下去,翻身骑到他头上作威作福了。   三九看得一清二楚。他也一面在心底骂着四九不要脸痴心妄想,一面把公子把得更牢,争取半点空子都不让四九这个小贱人钻!   半点空子也没有!   在想象中,三九已经把那总是一脸小人得志的四九打趴在地,踩在脚下,仰天大笑了。   心里想得美,三九面上也笑成了一朵花儿,若不是好歹顾忌了两分这是在主子的屋子外头,只怕都要笑出声儿来了。   旁边的侍书诡异地打量了三九两眼,默默地站得离他远了些。   这个小厮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不过侍书没来得及打量他多久,那边屋里头已经有了动静,她赶紧收回目光,打起精神来凝神听着屋子里声音。果然,没过多久,里头就叫了人。   她赶忙和侍琴一道进去了。   三九站在外头。大清早的太阳还不太热,哪怕站在日头底下,也只会觉得身上被晒得有些微微发烫,很是舒服。他盯着地砖发了会儿呆,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就微微抬起眼来去悄悄看。   公子果然是出了房门了。   同样是一如往常的,少夫人送公子送到了门边,公子停下脚步,似乎说了句什么,三九没看到少夫人是什么反应,只跟着就听见公子爽朗的大笑。   按理来说,公子出了屋门他就是时候该迎上去了,服侍着公子一路出院子出府邸上马车,不过现在……   三九眼观鼻鼻观心,安安分分地站在边上扮木头。   公子和少夫人似乎又调笑了好一会儿,三九等得都快纠结起自己是不是该冒着被公子瞪的风险去请公子快些出发了——毕竟再这么说下去可就该迟了啊!到那时候老爷夫人一定会骂死他的!   三九悲伤得都快要落泪了。   他陷入了艰难的天人交战之中。   终于,三九决定了!他勇敢地向前迈出了伟大的一小步!   然后公子就施施然走到了他边上:   “好了,走吧。”   三九一时没回过神来,打了个磕巴:“欸,啊,啊,好。”   接着他就跟着公子出了远清居。   “京里有什么事儿吗?”公子问他,语气带笑。   三九默默摇了摇头。   昨天京里的确没发生什么事儿,毕竟官员家里头各种各样的事儿那肯定也不会是天天都有的,大部分时候,大家的日子都还是过得比较平静的——如果赵侍郎又从青楼里搞了个小妾回家这种不算事的话。   想想三九还是说了,毕竟万一这在公子耳朵里算是有用的呢?   公子听了这话,便是一声轻笑:“赵侍郎还真是老当益壮。”   那是。三九默默想,赵侍郎五十有四,那青楼的角儿不过二八年华,当真是一树梨花压海棠了,赵侍郎的确算得上老当益壮。   不过公子今天的心情肯定很好。   他问话也带笑,说话也带笑,点评赵侍郎的时候,那笑意更是满得像快要溢出来了一般,不过三九自然听得出来,这笑根本和赵侍郎没有半毛钱关系。   他心里一合计,那只能是因为少夫人的缘故了。   真是稀奇。三九啧啧称奇。若说是因为是个女人吧,那当初那楚思姑娘也算是个长相清秀的美人儿了,性子也好,可他从没见公子因为楚思姑娘这么开怀过。   他一直都是淡淡的,找楚思姑娘来服侍的时候也少。哪像现在,日日吃住都和少夫人在一处。远清居的主屋的确是给他和少夫人住的,但也设了单独的书斋,辟了卧房以便公子独自休息啊。   可要说是因为楚思姑娘不如少夫人好看,没入公子的眼吧,那也不是。府里比楚思姑娘漂亮的丫鬟也不是没有,但三九一直跟在身边,自然也看得出公子对她们没生出过别的心思。   三九想不明白。说不好听点,公子从前倒更像是拿楚思姑娘当个物件。   解决需要的物件。   三九暗自感慨了一声,服侍公子上了马车:“您当心些。”   马车辘辘驶过主街,公子还饶有兴致地撩开车帘看了一眼外头叫卖的摊贩,转头吩咐他:“你回去的时候记得来买点儿糖葫芦糖画什么的,给少夫人送去。”   三九赶紧点头应是。   送了公子,马车打道回府。看着到了主街,三九连忙连声喊停:“方才公子吩咐我去买些东西。”   车夫应了一声,把马车拐进一条小巷子里停了。三九跳下马车,转进主街。街上人来人往热闹的紧,又宽敞又笔直的一条路上卖糖葫芦和糖人的没有一百家也有十家。三九东瞧瞧西看看,实在是摸不准哪家的味道好,索性跑去银楼问伙计。   这家银楼他常来,伙计和他也熟。不过三九还是没说这是公子的吩咐,只说是自己嘴馋了想吃。那伙计一听就笑了:“得嘞,糖葫芦您去瞧老刘家的,他就在金玉楼前支的摊子;糖画还是老马做得好,来来来您瞧。”他拉着三九走到门边上,朝外头一努嘴:“瞧见没?对门那摊子,卖香囊簪钗的那边上,就是老马家啦。”   三九连声称谢,顺手塞给伙计几文钱就赶忙去买东西了。先买了糖画,再转道去买糖葫芦,顺路去金玉楼买了些糕饼点心——金玉楼名字起得富贵,实际上既不卖金也不卖玉,而是个京城有名的糕饼铺子。   三九抱着满满当当一堆东西回了马车,长出一口气:“好了,咱们回府吧。”   车夫轻快地应了一声:“好嘞。”   于是姜沅就在早饭后不久拿到了一堆糖葫芦、糖画和香甜温热的糕饼点心。   她稀奇地把这些东西翻来覆去看了看。糖葫芦她也不是没吃过,糖画她也不是没见过,可是三九今天送来的,就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呢?   大抵就是,这是顾辞舟给她的吧。   他想着她,念着她,连出门路上看见有卖糖葫芦的都要想起给她买一份。   姜沅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从来没有过的感觉来,这感觉叫她既新奇,又害怕。   像是温水脉脉流淌过心间,她一颗心都被浸润得发酸又发软。   姜沅抿了抿唇,低下头拆开糖葫芦。外头半透明的糯米纸被揭下来的时候还沾了一点在糖葫芦上,山楂果红艳艳,外头一层漂亮的糖衣在日头下泛着温润的光。一口咬下去,糖脆果酸,酸中又带了点儿甜。   姜沅对着天光,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来。 第24章 有孕 白楚思消瘦不少。   自打送糖葫芦一事过去后,姜沅便自觉与顾辞舟亲密起来了——也不是说之前就不亲密了,毕竟是少年夫妻,都处在对男欢女爱很是向往的年纪,模样性子也都相互合意,自然是亲近的,但是心里却总还是感觉欠了那么一分。   照姜沅的话来说,就是心里还拘谨了些,疏远了些。   不过现在不一样了,两人亲密不少,日常的交谈也渐渐多了些外头的奇闻异事。顾辞舟原先专门吩咐了三九日日去打听这些,每日都灌了一耳朵的故事,和姜沅讲故事的时候也很是轻松,颇有种信手拈来的味道,远如前年的刘御史儿子贪污受贿,贪的居然是一条鱼,近则如赵侍郎家又纳了一房小妾,还是个青楼有名的头牌。   姜沅听着就笑,斜睨他一眼:“那不知……夫君逛不逛青楼啊?”   顾辞舟笑着看她:“容与说笑了,有你在,我怎敢往里头迈进一步?”   姜沅挑了挑眉:“夫君这是觉着我凶悍好妒了?那不若这样吧,夫君今儿便招了白妹妹来陪着,我必不打扰。”   顾辞舟唬了一跳,连忙又是作揖又是讨饶的。姜沅本就是开玩笑,见他如此情状,倒是被逗得扑哧一笑。   看着顾辞舟那双潋滟又温柔的桃花眼,她几乎觉得再这么下去,她当真会喜欢上他。   但这念头也就只是在脑子里转一转罢了。她感激他对她的好,却远远不到喜欢的成分。   她这辈子还有机会喜欢上谁吗?她的那些姐姐妹妹,甚至、甚至姜许氏,三夫人,在她们这已经度过了十几几十年的生命中,有喜欢过谁吗?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古往今来,又到底有多少女子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过呢?   姜沅出神地想着,手上不自觉地拨弄着已经落了叶的栀子花。   顾辞舟为她在窗外植的这两株栀子,比寻常放在室内的要高大上不少,几乎有一人高了。这会儿时值秋日,她伸手去拨弄,倒是簌簌落下几片枯黄的叶子来。   时值仲秋,叶落枝垂,花落结果。   花落结果。   白楚思姑娘有了身孕。   是侍书在为她理妆的时候,侍棋把这个消息告诉她的。姜沅愣了愣,随后才继续把手里的金蝶嵌红宝的钗递给侍书:“今儿戴这支。”转头示意侍棋:“接着说,请了大夫来看,是怎么说?可还好?”   侍棋小心地觑了一眼她的神色,见似乎没什么异样,方才接着道:“大夫说是有些弱,这才刚足两个月,所以须得悉心调养着。”   姜沅点了点头:“需要什么就给她拿去。我记得库房里不是还有不少燕窝?也给她送去些。安胎药每日看着人煮好了给她服下。”   侍棋连忙点头应是。   姜沅住了口,又望着镜子出了一会儿神,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屋子里安静得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她一怔,四下打量众人一番,倒是笑了:“好了,你们这副模样做什么?难不成还觉得我会有什么想法不成?这是夫君的头一个孩子,是喜事儿,啊,别做这副表情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心胸有多狭窄呢。”   屋里伺候的见状,不管姜沅说的是不是真的,也都纷纷松了一口气——这段时日公子和少夫人那蜜里调油的模样,他们也不是没见着,公子更是鲜少往白姑娘那儿去,更不提在外头搞些什么红粉知己了。谁曾想一朝有孕的不是少夫人,反倒是白姑娘,还是公子的头一个孩子,因此心里不免都有些紧张,生怕少夫人因此生出不悦来。   这会儿听了少夫人这话,不论少夫人心里究竟是如何想的,最起码明面上是没什么问题了,他们也不需要做出一副哀愁凝重的样子。   其实说姜沅心里当真不介意,那是假的。   也不是嫉妒,也不是紧张,比如害怕白楚思头胎生个儿子,抢了长子的地位之类的。毕竟谁先有孕这事儿谁也说不准,举国上下的,但凡有妾室通房的人家,嫡子不是长子的那可不算少。   但他们又不是皇家,没什么立嫡立长的争论。哪怕妾室在前头生了再多,最后家产的大头还是要给嫡子。况且,就算是一直没有嫡子,最后庶子为了那个“孝”字,照样还是得恭恭敬敬地奉养正室夫人。因此姜沅对于“谁先生儿子”这种无聊的比拼,实在是没觉得有什么可紧张的。   既不是嫉妒,又不是紧张,那是什么呢?   那是什么呢?   姜沅问自己。   可,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只是觉得喉头有些发梗,心里像是有一块地方被堵住了,闷闷的。可那闷闷的感觉又不强烈,只是简简单单地堵在那里,带着一点微薄的存在感,让她感觉到:啊,我是有点不开心的。   但她到底在不开心些什么,姜沅却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说实话,就是是让她给顾辞舟纳个妾,而不是白楚思有孕,她心里都不会这样闷。   姜沅就带着这么一份惆怅又迷惘的心情去了正院。   照例给顾三夫人请过安,姜沅就把白楚思有了身孕的事儿说了。顾三夫人顿时喜上眉梢:“这可是大好事儿啊!”接着又反复叮嘱姜沅:“这可是舟哥儿的第一个孩子,你千万要小心注意了,也叫那通房丫头小心谨慎些。若是能顺顺当当地生下来,都给她抬姨娘。”   姜沅低眉顺眼地应了,又听顾三夫人嘱咐了许多孕妇需要注意的东西,这才看她把外头那些等着回话的管事婆子一一叫进来,一样一样地处理家务。在负责日常饮食采买的婆子进来的时候,她还特地吩咐了让她多买些孕妇需要的补物。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上午,姜沅回了远清居,一面吩咐人传午膳,一面和在一旁伺候的侍画说:“等我午睡起来,就把白姑娘叫过来,我有些事儿要同她说。”   午膳很快就送了上来。杏鲍菇炒肉、萝卜炖牛腩、南瓜羹、醋溜白菜、炒豇豆,都是些家常菜色,但盛在厨房的大师傅手艺颇高,道道都做得色香味俱全。姜沅夹了一筷子杏鲍菇,看着碗中撒了香喷喷的黑芝麻的米饭粒粒白白胖胖,心情倒是突然好上了不少。   果然美食佳肴最能安抚心绪。   用过午膳饮过茶,姜沅便换了衣裳去午睡。午睡是她打小就养成的习惯,这么多年下来,除非实在累极了,否则一般都是睡上小两刻钟就能醒来的。   今日自然也是一样。过了小两刻钟,姜沅便自然而然地睁开了眼睛。外头的光线被藕荷色的重重帐幔隔绝得一丝一毫都透不进来,床榻间昏沉沉如夜晚。鼻尖缠绵缭绕的是香软甜腻的李主帐中香,姜沅翻了个身,长长却无声地叹了口气。   好舒服,不想起床。   但是想到还要见白楚思,姜沅只能又一次叹口气,挣扎着爬了起来,扬声叫人:“侍画——”   于是侍画便带着丫鬟们鱼贯而入。拉帘帐的拉帘帐,服侍洗漱的服侍洗漱,秋后的阳光温暖又慵懒,映出地板一片温润柔软的木色,案上的青白釉瓜棱执壶也仿佛被蒙上了一层朦胧轻软的薄纱,周身一片淡淡的光晕。   姜沅坐到妆镜前,由着侍画重新给她理了妆绾了发髻,之后又换了一身家常的蜜合色上袄并一件柳叶儿黄的下裙,外头罩了件褂子,再喝了半盏温茶一杯蜜水。   侍画收了杯碟转手交给小丫鬟,听见姜沅笑道:“秋日里喝蜜水是极好的,你们有空也多喝些。”   她笑着谢过自家少夫人的关怀。   说话间,方才差人去请了的白楚思已经到了门前。小丫鬟打了帘子进来通报,姜沅连忙让她进来。   没过多久,白楚思就袅袅娜娜地进来了。   姜沅已经有些日子没见她了。   顾家是有晨昏定省的规矩的——叫是叫晨昏定省,不过只有晨,没有昏,说是顾三夫人嫌麻烦,从第一日开始便让她晚间不必去请安了,姜沅坚持了两回,做足了姿态,便也从善如流了——不过白楚思只是个通房丫头,算不上妾室,因此这规矩与她并没有什么干系。   也因此姜沅已经许久不曾见过她了。这番相见,便不由得好生打量了一番。   这一打量,她就是一愣。   白楚思消瘦不少。   原先虽说也是个身段窈窕的美人儿,但是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纤秾合度,看着也很是匀称健康。现下一看,却是有些地方瘦得骨头都有些突出了,甚至有几分吓人,连原本丰盈红润的面颊也瘦削了不少,虽然还不至凹下去,却也是失了血色。   她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几乎像是个纸片做的人儿了。   姜沅的目光下意识地往她小腹处一扫。不过才两个月,也看不出来什么,白楚思的小腹依然平坦如故。   这么打量几眼的功夫,她已经走上前来了,盈盈就要拜下去。姜沅赶忙制止:“不必多礼。你如今有孕在身,也就不必管这些了,还是快坐下吧。”   白楚思仰头对她一笑,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柔,但轻柔底下却无端端好似带了几分气若游丝的味道,声音发着虚:“多谢少夫人体贴奴婢。” 第25章 主子 只要生下孩子,她就会正正经经地……   虽然看着小腹平坦,和往常没有什么分别,但白楚思坐下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稍微环了一下小腹。她十指修长瘦削,如同只是皮包着骨头一般,粉嫩嫩的指甲上没有半个月牙儿。   姜沅收回视线,心里浮起隐隐约约的担忧来。   虽说她对于白楚思怀了这一胎是有些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烦闷的,可实话实说,姜沅打心底希望她这一胎能生下来。   毕竟这是顾辞舟的头一个孩子,不论生下来是男是女,顾家三房肯定都会是十分看重的。若是白楚思不慎小产了,哪怕是因为她自个儿的身体原因或者旁的什么,和姜沅没有半分干系,顾三老爷和顾三夫人,甚至顾辞舟他们想来都会很失望的,也会不由自主地埋怨起她没有照顾好白楚思。   毕竟她是白楚思上头的正头娘子,白楚思有孕一事,也是要她来照顾的。出了什么事儿,自然也是她来担责任。   看着她现在这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姜沅当真是怀疑她这一胎能不能顺顺当当地生下来。   她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可不想因为这个担上什么责任啊……   姜沅平复了一下心绪,面上也带了几分忧色出来。她原本是歪在大迎枕上的,这会儿直起身子来,微微向白楚思的方向倾了倾,一副有些忧心又很是关怀的模样:“我瞧着白姑娘看着有些孱弱,可是近来没有调养好身子?”   白楚思神色一恍:“奴婢也不知是如何了……”   她的确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现在顾辞舟时常就和姜沅在一处,要么便是独自歇在书斋里头,找她这个通房丫鬟的时间可谓是少之又少,但白楚思也就是心里有几分酸涩而已。   她不妒忌的,真的。   少夫人毕竟出身大家,又生得一副花容月貌,见识才情也绝非她能比……萤火之光怎能与日月争辉?何况、何况她还是正头娘子,公子宠她爱她,本也就是理所应当之事。   她只是……有些思念公子罢了。   虽然当初公子找她的时候也不多,可也不曾少到如今这般模样。她、她怀念那个时候。   彼时的白楚思幽幽在心底叹着气,面上情绪分毫都不敢露出来。毕竟她只是个通房啊,怎么能流露出这等争风吃醋一般的情绪呢?   她只能压着,藏着,掖在心底,不敢发一语。相思之苦将她折磨得清减了几分,但白楚思并不怎么在意。   也因此,她并未注意到自己前些日子的异常。她的小日子本就不大规律,又以为自己瘦下来是因为心情不佳的缘故,一时竟然都没有往有孕这事儿上想。直到前些日子出现了反胃恶心的症状,又想起自己似乎有几十天不曾来小日子了,这才紧张起来,拿了银子托人来求姜沅给她找了大夫来看。   这一看,便看出了她已有身孕。   只是……   白楚思慢慢地开口,面上也有几分忧愁——和姜沅不同,若是她这孩子没了,姜沅烦的不过是要担个责任,或许还要被说上几句诸如“不经心”之类的罢了,对她本身的地位其实没什么影响,可对白楚思而言,她却是会失去一个后半生的倚仗:“昨儿那大夫说,奴婢身子骨本就有些弱……”   女子怀胎本就是以自身养分供给胎儿,若是本就体弱的话,那这般一番折腾下来,就更是虚了。若是调养不得当的话,小产都是小事了,好不容易养到最后再来个难产、大出血,搞得一尸两命的,那才是麻烦。   而且这是头一个孩子,落在世人眼里,难免就有些不吉利的味道了。   姜沅闻言便微微蹙起了眉头:“既然如此,倒是要好生调养调养了。”   白楚思诺诺应是,又看着少夫人有条不紊地吩咐了人拿了自个儿的药方给她看,一一嘱咐她身边的大丫鬟时时备好这些药材,末了还吩咐人明儿再找大夫来给自己开几个调养身体的方子,心里便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暖意。   不论少夫人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这些说来都是对她有利的,她领少夫人这份情。   姜沅把事儿一桩桩一件件都吩咐清楚了,转头就见白楚思一脸感激地看着她,心里头也生出几分怜意来。她又叮嘱了几句要注意的——其实姜沅自己也不曾有孕过,不知道具体要注意些什么,她说的都是当初和姜许氏、顾三夫人在闲聊时无意谈到的,她听着记下来了的东西,说到最后自己也是一笑:“好了,我也不过多叮嘱几句,我自个儿其实也不大清楚的。改明儿我看看府里有没有懂生养的婆子,让她来教导教导你。”作为一个有头有脸的大丫鬟,又有个通房的身份,白楚思身边也是有小丫头伺候的。虽然不至于像伺候正儿八经的主子一般整日整日跟着她,但端茶倒水、收拾屋子之类的事儿是不用她自己做的。   不过她现在有了孕,身边还是有人跟着比较好。姜沅想了想又道:“你如今身子重了,也不必出来伺候了。过会儿我拨个丫头过去,平日里有什么事儿就让她做了。若是短了缺了什么东西,也不用客气,直接让她来告诉我就是。”阿昏   白楚思自然又是千恩万谢。   看事情似乎也说得差不多了,姜沅便也不多留她。她心里清楚,哪怕自己再做出一副温柔可亲的模样,天然的身份压制还是会让白楚思在她面前提着心神不能放松下来。至于顾三夫人所说的等白楚思生了孩子就抬她为姨娘的事儿,考虑到白楚思这样子,生不生得下来还不一定,加上她也不愿让她更紧张,因此并没有明言,只略略提了两句:“你且安心养着。娘也同我说了,若是这一胎能顺顺当当地生下来,你就是咱们家的大功臣,肯定要厚厚地赏你的。”   白楚思又应了一声,回了几句“奴婢一定保护好腹中胎儿”之类的话,便知情识趣地告辞退了出去。   秋天的夜里已经有些凉了,晚风吹过来,白楚思便不由自主地拢了拢衣襟。旁边少夫人刚刚拨给她的丫鬟见状,连忙递上一个小小的暖手筒:“姑娘拿着这个且捂一捂,莫要冻着了。”   白楚思的神思不禁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是她头一次有一种,自己仿佛已经成为了主子的感觉。   哪怕是她成为了通房丫鬟,在顾府中穿行往来,所见的丫鬟仆妇无不对她满脸堆笑,更有那许多点头哈腰低眉顺眼的,可她从来没有自己是个“主子”的感觉。   直到现在,直到现在。   白楚思接过暖手筒,对她温和地笑了笑:“多谢。”   她想起方才少夫人说的那些话,“大功臣”“厚厚地赏你”。   她向来聪明,如何听不出来少夫人那些话底下的意思?   双手拢进毛绒绒暖呼呼的暖手筒里,白楚思慢慢地收回双臂,将双手揣在身前,放在柔软的腹上。   她的眼神一点一点变得坚定起来。   她猜,只要生下孩子,她就会正正经经地成为姨娘。   只要生下孩子,她就会正正经经地成为“主子”。   风不知道怎么回事,刮得更烈了些,白楚思缩了缩肩膀,看了一眼远处迤逦而来的一行灯笼,低眉垂眼加快了脚步:“有些冷,我们快点回去吧。”   今夜的确有些冷,风刮得很大。所幸顾辞舟一行点的是气死风灯,用的纸极厚,因此里头的蜡烛不至于被吹熄了,只不过是光摇晃得有些厉害罢了。   他大步流星地踏进了远清居,又进了主屋。姜沅早早地就接到了消息,在他进了屋子的第一时间就笑着迎了上去,替他脱下外袍:“夫君今儿回来得有些晚了,可是外头有什么事儿耽搁了?”相处的时间久了,姜沅和他说话也多了几分随意,不再想东想西,担心这句话有这个嫌疑那句话有那个嫌疑的。   “嗯。”顾辞舟轻轻应了一声,回想起今日在翰林院被几个人针对的场景,眼神都不由得暗了两分。   昨日朝中再次争起立太子之事,顾三老爷被情势逼着为二皇子说了两句话,今儿便报到他身上来了。   顾辞舟出身大家,又从小就聪颖异常,加之容貌生得也不俗,身上几乎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可以说是听着赞美长大的,就连对旁人来说艰难万分的科举之路上也是一路过关斩将,甚至连落榜的时候都不曾有过,十几年来都没遇到过什么挫折。哪怕是顾三老爷和他说了朝中的险恶,说了太子之争爆发后他可能会受到的针对与冷落,但顾辞舟也以为自己早就做好了准备。   现在他才发现,他以为只是他以为而已。   他太傲气了,一点挫折一点冷落一点针对就会让他心里不舒坦。甚至,甚至想快些散馆,哪怕他会因为顾三老爷的缘故被外放,从此起点远低于那些本不如他的人,也比现在这样被他们针对耻笑好得多。   可,顾辞舟心里清楚得不能再清楚,他只是想要逃避而已。   官场险恶黑暗,他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顾辞舟的双手在身侧攥紧握成了拳,又一点一点地缓缓放松开。他抿着漂亮的薄唇,眼里原本的暗色渐渐散去。   他不能逃,不能退缩。   他既然想做出一番事业来,就不能胆怯!   顾辞舟低头看向身前的姜沅,微微露出一个笑的模样:“今天府上可有什么事儿?” 第26章 萝卜排骨汤   那个算命的瞎子说过,她……   有什么事儿?   姜沅把不准顾三夫人是否已经把白楚思有孕的事儿给顾辞舟说了。不过怎么说,这也是府上的大事儿,于情于理她都是该提一嘴。稍微犹豫了一下,姜沅便道:“倒是有一桩事儿。”   “白姑娘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了。”   两人原本正一道从卧房往西厢走,听到这话,顾辞舟不由自主地就住了脚步,神色一时间都有些呆怔,下意识地就重复了一遍:“有、有身孕了?”   直到问出了这一句话,顾辞舟才回过神来,面上的呆怔渐渐就被喜悦取代了,连连点了几下头,又嘱咐姜沅照顾好白楚思这一胎。   两人走到西厢炕上坐下,姜沅点点头应了,接着给他说起了顾三夫人的打算:“娘的意思,是先不给白姑娘提身份,等这一胎顺顺当当地生下来了再看。”   顾辞舟微微颔首:“这么安排也妥当,就依娘的意思吧。”   姜沅微微松了口气。她原先还有几分担心顾辞舟会不会执意要先提了白楚思的身份。毕竟,虽然白楚思如今没什么宠爱,可腹中这一胎却是顾辞舟的头一个孩子。   她先前甚至都开始思考起了要如何劝他了。   如今见顾辞舟没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她面上也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来,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色,亲手给他盛了一小碗萝卜排骨汤。翠绿的葱花映着乳白的汤汁,看着分外可口。   顾辞舟乖乖接过萝卜排骨汤,一口一口喝了。不知怎么地,视线就落到了姜沅的小腹上。   说来容与嫁给他也有小半年了,也不知……   其实不光是顾辞舟在想,姜沅自个儿也是在思考这事儿的。   虽然她成亲才小半年,这事儿还不着急,不过也是得要打算打算了。毕竟,为顾家开枝散叶也算是她的职责所在。   姜沅在心底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接过侍棋替她盛的汤。这汤已经炖了好几个时辰了,汤汁乳白,排骨肉瘦而萝卜白糯,香气几乎是扑鼻而来。她一面用瓷白的调羹轻轻搅弄着碗中的汤,一面暗自下定了决心,要把将她当初的乳母孙妈妈找回来这事儿提上议程。   一顿饭很快就用完了。下人们把炕桌撤下去,姜沅用了一盏茶水,在屋里走了两步,便又回到炕上坐下,从针线盒里取出针线来,继续绣还没绣完的那方帕子。   顾辞舟也坐在炕上,就在她边上看书。   姜沅摆弄了手里的东西几下,还是忍不住偷眼去看他。他歪在大迎枕上,手里拿着本先秦的列国志,看得十分认真专注的模样。   姜沅轻轻咬了咬下唇,又赶紧低下头去。   她在等顾辞舟去看白楚思。   虽然白楚思如今身份低微,甚至连自己单独的几间房子都没有,顶多是在远清院的下人房里有自个儿单独的屋子。但,到底她腹中有子,顾辞舟不论是不是要在她那儿歇下,都是该去看一看她的。   可是姜沅等啊等,等啊等,等到都快到要睡觉了的时候,也没见顾辞舟有什么动静。   她忍不住出声提醒:“夫君不去看看白姑娘?”   烛火明亮,灯下的顾辞舟显得眸愈温静,色愈秀美。闻言他别了书看她,骨节分明的指握着书本藏蓝色的封皮,更显得白得如玉一般:“不去。”   姜沅瞪大了眼睛。   顾辞舟话说得理直气壮:“我既不是大夫也不是有经验的老妈子,去了又能有什么用?左右有你看着,我放心的。”   这、这是他放不放心的事儿吗!   姜沅一时甚至都有些急了。虽然、虽然她也不知道怀了孕夫主要去看看是个什么规矩,可是例来都是如此的啊?   看着她这般模样,顾辞舟忍不住笑了起来:“好了好了,逗你玩儿的。”一面说着,他一面伸出手,亲昵地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髻。   逗她玩儿?   姜沅瞪了顾辞舟一眼,顾辞舟赶紧收回手来,又是一笑:“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儿,我明儿再去。”   这……倒也行。姜沅点了点头,可跟着心里就涌上几分奇怪来:方才看顾辞舟那般欣喜的模样,她还当他有看重白楚思这一胎呢。可这会儿看他这副做派,怎么又像是没多在意的模样?   其实顾辞舟倒不是真的不在意。毕竟是第一个孩子,不论男女他都是很看重的。   只是他也是真的觉得没必要今儿晚上去看。他既不懂医理,也不懂怀孕生子需要注意些什么,去了能干什么?白楚思的屋子又不大,他一去,只怕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了,还要让她来伺候自己——虽说也不必端茶倒水了,但顾辞舟心下明白,白楚思在自己面前说话的时候绝对是要小心谨慎的。   况且,这会子要是晚上过去了,总得在她那儿歇下吧?否则岂不是让她失了面子?这一晚上的提心吊胆加上小屋子的拥挤情状,只怕更是要让她休息不好了。   何苦呢?累得人慌。大不了明儿他从翰林院回来,先去看她一眼,再借着用晚膳顺理成章地回容与这儿得了。   顾辞舟心里盘算得妥妥当当的,看着时候也不早了,也不欲再谈这些个,直接伸手揽过她肩头:“好了,也不早了,安歇吧。”   姜沅纠结着应了一声:“……嗯。”   这厢熄烛垂帐,床第之间窃窃私语;那厢的下人房里也是灯火渐熄,一一安歇了。   今晚侍棋值夜去了,侍琴与她同住一屋,这会儿屋里便只有她一人。   灯烛熄了之后,屋子里便暗了些许。不过今晚的月亮很亮,因此也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侍棋端端正正地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叉置于小腹上,躺了好一会儿,却依旧是睡不着。   也不知是因为薄薄的眼皮外那层微弱的月光,还是因为……   还是因为她纷乱的心绪。   白楚思有孕了。   这不光对少夫人、对顾三夫人、对公子来说是个大消息,在下人里头也是炸开了锅——小厮们的反应如何,侍琴不知道,不过起码在丫鬟仆妇里是炸开了锅的。   大多的还是想着要不要往白楚思那儿活动活动。毕竟少夫人身边想凑过去的人太多了,反倒显不出她们来。往白姑娘那儿活动活动,还能多几分日后得了脸面的可能。如若不然,卖个好结个善缘也是极好的。   不过还有一小部分丫鬟,活络起来的心思里藏着的就是别的东西了。   例如侍琴。   她平躺在床上,看着规规矩矩的,可是一双漂亮秀气的柳叶眉却微微蹙了起来。   现下白姑娘有了身孕,公子身边只有少夫人一人。可……哪家的公子身边会只有一个女人?   这是她的机会!   侍琴松开交叠的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身下的被子,满脑子都被这个令人欣喜的念头搅得凌乱而亢奋,一颗心砰砰直跳。   现在、现在就只看少夫人会不会借着这个机会,把她们推出去了。   只是,少夫人会推出去的究竟是自己,还是侍棋呢……   这可是谁都说不准的事儿。   想到这儿,侍琴的情绪又莫名其妙地低落下来。   更何况,万一少夫人也想怀个孩子什么的,不愿意把公子让出来,那一切与白楚思怀孕前不也没什么分别吗?   侍琴轻轻咬了一下下唇,再度皱起眉,一骨碌翻身坐了起来。   窗户只关了半扇,大半皎洁明亮的月光毫无阻隔地穿过窗户洒落在屋中,映得她一张脸也是白净秀丽。她在床上坐了片刻,既想不出有什么能把自己推到公子面前去的好法子,也不知道该如何平复现在这无端端烦躁焦急起来的心绪。   她缓缓抬起一只手抚上胸口,下一刻便狠狠一把揪住了衣襟。   她该怎么办?她该怎么办?   一室幽寂间,忽而光影缭乱,波光跃动。侍琴半跪在床上,动作焦灼地一把从小几上拿过镜子。镜面映着照到床上的月光,好一阵光影乱晃。   借着月光,有些模糊昏黄的铜镜里映出一张素净的脸孔。弯弯的眉,秀气的眼,说不上有多么漂亮惊艳,却也算得上是个清秀佳人了。   从前在姜府,王大娘张大娘她们还不止一次地张罗着咱给自己保媒拉纤呢,话里话外透出来的意思都是想把她说给自家儿子。还是后来见她被夫人选中,又被送到了娘子身边去,这才作罢了。   那镜子里黑白分明的一双眼中渐渐浮现出几许迷茫,很快又转化成了坚定。   没关系,没关系,就算是现在没有机会也不要紧,她总能等到少夫人有孕的那天的。到时候,才是她真正的机会。   那个算命的瞎子说过,她真正的运道,在后头呢。   镜子被一双素白的手“啪”地一声扣在了桌上。侍琴半直起身子,将窗户合了,原本明亮的月光被窗上那层窗户纸一过滤,顿时朦胧了许多,室内的光线便也暗了下去。   她坐回床上,摸索着重新盖上被子,规规矩矩地躺下来,拉了拉棉被,将双手交叠置于小腹上,合了眼睛睡了。 第27章 等待 可总算是去看白楚思了。   白楚思在房中枯坐了一晚上,也没等着公子来看她。   天光大亮的时候,陪着守了一夜的禾儿终于是忍不住了,开口劝道:“姑娘还是先歇下吧,公子他当是、当是……”后面那半句“不会来了”在看到白楚思突然黯淡下去的神情时,不自觉地就被她吞进了肚子里。   唉,禾儿忍不住在心底叹了口气。   她是昨儿才被拨给白姑娘的,有些话自然也不好劝。眼看着白姑娘从用了晚膳后就枯坐在屋里,她手里的花都绣了大半朵了也没见她动一下,禾儿心里不是不紧张的——白姑娘这般模样,影响了自个儿没什么,若是影响了腹中的胎儿,那自己绝对是要被问责的。   忍了又忍,禾儿终于开口劝了一句,让她去睡。   白楚思低头看着手里的书,头也不抬:“不必管我。你若是困了,自睡去。”   禾儿心里暗暗叫苦,却是不敢再劝了。只一面悄摸儿看着白楚思的神色,防着她当真出了什么问题,一面适时给她添些茶水糕饼。守到后半夜,厨房都歇下了,糕饼凉了也没法换,所幸除了那豆沙馅儿的糖馅儿的,别的糕饼点心冷了也没什么。禾儿轻手轻脚地把攒盒拿下去,换了平常的点心上来,一面又去倒了一壶热茶。   茶倒是没什么,屋子里就有小炉子,近处还有茶房,热一热换一换的也都方便。   直到后半夜,白楚思才似乎是终于有几分耐不住了,她把书反手扣在桌上,转头对着窗外张望了半晌。可是窗户外头只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没有。   她最后还是默默低下头,又重新翻弄起书册来。   禾儿看了她几眼,这才后知后觉:白姑娘这是等着公子来看她呢。   可是这都后半夜了……公子会来吗?禾儿拿不准。虽然按理来说,公子是该来看一眼的。可是、可是这都后半夜了啊。   禾儿有些纠结。   她不知道是不是该再劝一回姑娘,让她早些歇下。万一姑娘因此恼了她怎么办?   要是能打听到公子的消息就好了,起码知道他去了哪儿、又歇下了没有,也就不用这样枯坐着等了。禾儿这会儿只知道公子今晚应该是去了主屋和少夫人一道用晚膳——这还是她陪着白姑娘从主屋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可再后来呢?公子是留在了主屋还是回了书房,或者是出门了、找了别的丫鬟?她们一概不知。   可白姑娘只是个通房丫鬟,她自个儿的身份也不高,没人会冒着风险给她们递消息。毕竟下人私自泄露主子的行踪,那可是大忌讳。   唉。   纠结犹豫了半晌,她心里到底害怕担忧,不禁又劝了一回。这回白楚思抿了抿唇,丢下书护着小腹站起来走了两步。禾儿心里松了一口气,刚要去打水伺候她洗漱,接着又看见白楚思退了两步,又坐回了椅子上。   禾儿呆了呆。   白楚思坐回去,继续心浮气躁地翻着手里的书,哗啦哗啦一页页翻过来又翻过去,字儿是半个也没能看进脑子里 ,心绪反倒越来越不平。她“啪”一声合了书,抿了抿唇,心里却反倒更是懊恼起来。   自己怎么就这样沉不住气?   公子来或是不来又怎么样?左右货在她肚子里,怎么也跑不了。   白楚思反反复复地劝着自己,平心静气,不急不躁,可人儿还是板板正正地坐在原处,动都没动一下。   她还是……还是想等等。   公子他一定会来的。   她腹中可是有他的第一个孩儿啊。   愣在原地的禾儿终于回过神来,上下左右地看了一圈,退了两步,轻手轻脚地把手里的铜盆面巾都重新放回了原处,拣了只绣凳坐了,翻找出自己的一方帕子接着绣了起来。   她这会儿可算是确定了,今晚别睡了。   月影西斜,虫鸣声寂。白楚思不知道自己枯坐了多久,只知道她就这么坐着,看着天幕一点一点亮起,蜡烛一点一点燃尽。旁边的禾儿还一手握着针一手拿着帕子,身子却向后半歪着,脑袋靠在墙上,已经是睡得香甜了。   她感觉脑袋发昏,眼皮发沉,许久不曾有过的腰酸背痛感让她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昨晚是不是去担了水又抱了柴。困倦如潮水般一阵阵涌上来,可她脑袋里却像是还有一根弦绷着一般,扯着她揪着她,让她固执地不肯入眠。   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天边的鱼肚白逐渐转变成了一片温暖明亮的天光。   白楚思的脑袋猛地向下一点,惊飞了她的瞌睡。她被吓得下意识地就挺直了背脊,四下张望几眼,熬了一夜已经开始混沌糊涂的脑袋里才模模糊糊地反应过来,她方才是盹过去了。   作为通房丫鬟,白楚思的身份地位本就在这下人房的一众丫鬟仆妇之上,住的屋子自然也是最好的。地方僻静,靠近前头院子里的那些花草树木,而且还离茶水房和后头厨房不算远。屋子又大又宽敞,还只有她一个人住。   连少夫人身边的那四个大丫鬟住的都比不过她——她们的主要工作是伺候主子,住处自然要离主子的屋子近些;更何况,她们还是两人住一间。   可是再僻静也是在下人房里头,白楚思这会儿一点点回过神来,也能听见下人们已经尽量压低了的起床洗漱出门的声音。她一手撑上椅子边上的小几,托着下巴,一双眼睛虚虚地注视着烛台上燃烧殆尽、只剩下已经凝固了的蜡油的灯烛,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她伸手捂住嘴,带着红血丝的眼睛里泛起泪花儿,又顺着眼角洇出来些许。她掏出帕子,轻轻按了按,不由自主地又闭上眼开始假寐。一旁的禾儿或许是终于听见了外头的响动,或许是自个儿习惯了早早醒来,这会子嘤咛一声,也悠悠转醒了。   “姑娘?”看到白楚思还坐着,禾儿明显吃了一惊,“您一夜都没睡吗?”   白楚思还没答话,禾儿就忙不迭地扔了手里的针线绣帕,一骨碌撑着小几从绣凳上起了身,满面担忧地搀住白楚思:“姑娘还是先歇下吧,公子他当是、当是……”看到白楚思突然黯淡下去的神情,禾儿那半句“不会来了”卡在喉咙处,怎么也吐不出来。   她心里又是心疼又是责怪,既怪自己疏忽大意太过也怪白楚思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跟着就是害怕的情绪一点一点攀上来,在心间蔓延开:如若白姑娘肚子里的孩儿出了什么事,她岂不是要被打个臭死!   禾儿定了定神,这时候也不管什么尊卑上下了,左右哪怕白楚思日后会是个姨娘,这会儿也和她一样都是丫鬟!更何况,自己是为了她好。她半是强迫半是苦口婆心地劝,几乎是拉着拽着她起了身,把她搀着往床榻去了:“昨儿想来是夜里太晚了,公子不方便过来,怕打扰到姑娘休息。姑娘如今这一整晚都没睡的,岂不是辜负了公子一片心意?再说了,公子这会儿要去翰林院,想来也是忙着不会过来了,但是今儿回了府他肯定要来看姑娘的!”其实禾儿也是混说,她又不是公子,如何能得知公子来不来?不过是为了安抚白楚思罢了。   果不其然,白楚思听了这话,方才那几分微弱的抗拒居然也消失了。她沉默下来,顺从地依着禾儿,躺到床榻上去睡了。   禾儿怎么也不敢相信,她早上混说的居然成了真!   白姑娘睡到傍晚那会子才醒过来,禾儿正打了水给她梳洗净面呢,那外头就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小丫头:“白姑娘!禾、禾儿姐姐!公子来了!”   白楚思整个人都呆住了。   其实回想起昨儿夜里和今儿早上自己这般固执的情状,白楚思也有几分诧异和窘迫。大抵是孕期情绪波动太大吧,加上夜深人静,便是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要是换作从前,她想破脑袋都想不出自己能做出这么不理智的事情。   她要理智些,哪怕心里情绪波动再大,也不能再做出这样的疯事儿来。白楚思暗暗告诫自己,她可没有胡天胡地的资本。   “哐啷”一声,是禾儿手上忙忙慌慌的,结果险些砸了手里的铜盆,所幸被旁边的桌案拦了一下。不过即便如此,盆里也有不少水洒在了她身上。   这会儿自是顾不得这些个了,左右是秋冬时节衣裳厚重,禾儿匆匆忙忙地把裙边一折塞进上袄下头,把被水打湿了的那块地方藏了起来,接着就三下五除二给白楚思净了面,忙不迭地推她坐到桌前,又取了镜子脂粉过来要给她侍弄。   东西刚刚放下还没上手呢,顾辞舟就已经到了门边。见这一屋子忙得团团转的,他不禁在门口迟疑踌躇了一下,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该这会儿进去。   不过白楚思已经从镜子里瞧见了他,一时也顾不得上脂粉了,她推开椅子便快步迎向顾辞舟,眼中的情绪似喜似悲:“公子!”   下人一波波地进屋来报信儿,先是说了公子回府,没多久又来说公子去看了顾三夫人。姜沅用了几块山药枣泥糕、喝了一盏蜜水的功夫,又有人来说公子看白姑娘去了。   报信那人低垂着头,脚尖并着脚尖,恨不能把自己整个人都缩起来藏起来,压根儿不敢看姜沅的神色。可上首的姜沅坐在那儿捧着茶,心里却是慢慢呼出一口气来。   可总算是去看白楚思了。 第28章 唐开元宫中香 “等我回来再做吧。”……   枣泥山药糕软软糯糯,带着红枣特有的清甜滋味,被巧手的大厨做成了精巧的五瓣花模样。姜沅三两口吃一个,不知不觉就下去了半盘子。   侍画看了姜沅一眼又一眼,终于在她忍不住要开口唠叨之前,姜沅非常及时地把盘子一推:“好了好了,不吃了。”   侍画:“……”   她收回视线,继续默默地站在边上。   自家少夫人什么都好,就是这贪嘴的毛病还和小孩儿似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改好了。   姜沅轻轻抚了抚腹部,慢慢叹了一口气。方才枣泥山药糕吃得有些多了,这会子不免觉得有了五六分饱,看来晚饭是暂时吃不下什么了。   这会儿吃不下,那就索性待会儿再吃。她转头吩咐侍画:“去把我那个绘了缠枝莲花的盒子拿来。”   侍画“欸”了一声,转身出去了。不多时,就抱了个红酸枝木的大盒子回来,上头的缠枝莲花蜿蜒勾连,素丽而雅致。   姜沅伸手,“啪嗒”一声开了上头的小金锁扣。里头整整齐齐地堆叠摆放着一溜物什,大大小小的白玉罐子,描金画银的漆木盒子,流光溢彩的锦囊绣袋,还有那各色碗碟玉杵。一股芬芳香气伴随着盒子的打开也一并飘荡了出来,令人心旷神怡。   侍书端着茶水从外头进来,把桌上已经有些凉了的茶换下去,一闻到这味儿就笑了:“好香!少夫人今儿是又要调香了?”   姜沅笑着点点头,动作轻快地取出一份沉香来,拿小金秤称了二两。左右端详一番后,才把它切细了,又从盒子里拿了一只绢袋出来装它。   扎紧口子,她把绢袋递给侍画,吩咐道:“拿到茶房去,让他们把它悬在铫子里,加了蜜水浸泡着用慢火煮上整一日。记着,别让它挨到锅底了。”   侍画双手接过绢袋,口中应了,正要出去的时候姜沅又想起来了什么,叫住了她:“欸,等等。”她从盒子里找出一盒檀香,又称了二两,装了递给侍画:   “这个,拿去让他们用干净茶汤泡上一夜,明儿给它炒干了。”   侍画还没来得及应声,外头已经传来了顾辞舟带着几分好奇的声音:“什么东西要又泡又炒的?”   帘子一掀一落,顾辞舟清俊的身形转眼就出现在姜沅眼前。她诧异地扬起了眉毛:“你不是去看白姑娘了吗?怎的回来的这么早?”   姜沅只是单纯的奇怪而已,可落在顾辞舟耳中,那就有另一番滋味了。   他一撩衣摆在她旁侧坐下,分明是秋日里,可他笑得简直像是在春暖花开时节一般:“怎么?看看也不需要费多大功夫,我就去探望了一下就出来了。”   顾辞舟稍微顿一顿,语气更是上扬,如果他有尾巴,只怕这会儿都已经翘到天上去了:“容与这是还没有用饭吗?”   姜沅哪能听不出来他此时此刻在想什么?只是他那一双桃花眼闪闪发亮,竟然直逼得她一时间不敢直视,又是羞又是窘地低下头别开眼去,什么要反驳他自作多情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觉得喉咙发干又发涩。吞吞吐吐半晌,才从喉头挤出一个字:“嗯。”   顾辞舟笑得愈开怀,眼也愈弯,几乎是弯成了一双月牙儿:“你还没回答我,方才是个什么东西要又泡又炒的?”   姜沅一下子抬起头,这才发现侍画已经拿着那两份香料出去了。更更可恶的,是是侍书不知何时已经带着屋子里立侍的丫鬟们都退了出去,一个西厢房就只剩了她和顾辞舟两人!   姜沅还沉浸在方才那羞窘的情绪里没回过神来,见此情此景,不免暗暗咬牙,在心底恨恨地记上一笔。虽然她也知道这是她们的苦心,可她、可她……   可她真的还没喜欢上顾辞舟啊。充其量,那也就是有些好感的程度罢了。   这会儿她们这样,她尴尬窘迫得都快要钻进地里去了。   姜沅拢了拢鬓边一点快要垂落下来的碎发,又抿了抿唇,好不容易才定住了心神,一抬头就见顾辞舟一副还在等着她的答案的模样。   姜沅:“……”   顾辞舟的心情实在是很好。   昨日接到了白楚思怀孕的消息,今日再回到府里来就发现容与似乎突然多了点儿醋意。顾辞舟非但没有不高兴,反而很是为此感到欣喜:无他,除了刚刚成亲那晚的失态,其他时候的容与似乎都表现得太贤惠、太理智了,她既不像有些别家的正头娘子一般对夫君管东管西的,也不拈酸吃醋,甚至身边还有两个特地给他备好的未来的通房丫鬟!   也不是说这么不对,大家口中眼里那些值得夸赞的闲娘子无一不是这般作派,顾辞舟也听过一耳朵,自己族中的姐姐妹妹们出嫁后也是这般表现的。这可算是有教养、知礼节的表现。   可顾辞舟看着姜沅的这副模样作派,却就是觉得浑身不得劲。   因此当今儿发现她似乎有些拈酸吃醋的迹象的时候,顾辞舟心里几乎是炸开了一丛小小的烟火。再接着,他又发觉她似乎为了等自己,连晚饭都没吃,一时心中不免更是怜惜;又看她那副不愿承认的羞窘模样,心里哪有不爱的呢!   顾辞舟笑吟吟地注视着姜沅。   姜沅努力抑制住自己不顾礼节体面,朝上翻个白眼的冲动,尽量平心静气、温声细语地回答他:“是檀香。”   顾辞舟一早就看到了一旁那个红酸枝木的大盒子里盛放着的物件,眼中兴味更浓:“你在制香?什么香?”   “唐朝开元年间,宫中做的一种香丸。”姜沅答了一句,顾辞舟又兴致勃勃地要来帮她。她没法子,只能称了二钱龙脑香出来交给他,让他小心研磨了,自己在旁边准备好其他需要的东西。   不多时,顾辞舟就给她献宝:“研磨好了!”   姜沅看了一眼,点点头笑夸了他一句,收了东西让侍书去吩咐传膳。   如今入了秋,天气寒凉,最是适宜吃锅子不过。姜沅下午的时候就吩咐了厨房晚上要进锅子,不过因为傍晚那会儿贪嘴多吃了些枣泥山药糕,后来又专注于制香,便一直没有叫膳。幸好锅子这东西一直都是热乎的,还能边烫边吃,因此也不耽误什么。   牛肉羊肉切得一片片薄如蝉翼,青菜叶子青,梗子白,金针菇长长细细一大摞,还有那土豆片、鹌鹑蛋、虾仁儿之类的,自是不必提。姜沅的小碗里照旧是盛了醋和辣椒,加了香菜小葱,淋了香油,另并几样她也不知道名字了的调料。从锅子里捞上来的雪白微微透着粉的虾仁往碗碟里一浸,便沾染上了诱人的一点醋色。   牛羊鲜,虾仁儿弹,土豆软软糯糯,金针菇与鹌鹑蛋往料碟里蘸一蘸,便浸足了滋味。枣泥山药糕本就好克化,方才又是制香又是与顾辞舟说话的,也早消磨掉了不少时间,姜沅都有些饿了。这会儿这么多好吃的上来,她自然是食指大动,吃得分外满足。   除了锅子,她与顾辞舟一人一边还放了些小菜。譬如汤水,顾辞舟那边就是有大块鲜嫩牛肉、浮着翠绿葱花的牛肉清汤,而她这儿便是乌鱼蛋汤。乌鱼蛋汤汤汁金黄,蛋片又白又滑嫩,咸香中带着一股子清香,一口下去,鲜得能叫人把舌头吞掉。因着料碟的口味比较重,吃到后来习惯了,不免就有几分腻味,这时候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乌鱼蛋汤,一口汤一口肉,简直叫人直呼痛快。姜沅吃得额上都起了一层薄汗。   酒足饭饱,撤了膳桌,顾辞舟便问她:“还制香吗?”   姜沅一面拿帕子轻轻擦拭着鬓角,一面摇摇头:“剩下的活儿要明天才能做了。”   顾辞舟微微颔首,忽然心里一动:“等我回来再做吧。”   姜沅一愣,不过还是点了点头:“好。”   她翻出下午没看完的游记,顾辞舟也翻出他昨儿晚上看的列国志。烛火明亮,窗外寒风阵阵,屋中温暖如春。   又一夜过去了。 第29章 青玉香炉 姜家,并不是寒门小户。……   既然说好了要等顾辞舟回来,姜沅第二日白日里便也没有制香,一直等到晚边他回来了,两人一道用过膳,这才让侍画把她的盒子拿来。   侍画低着头,目不斜视地把盒子捧到桌上,耳边便听见公子同少夫人笑道:“容与真是好生乖巧,当真等到了我回来。”   侍画下意识地轻轻一抿唇,掩藏起差点没压下去的笑意。哪怕这会儿看不见自家少夫人的神情,她也能猜想出娘子此刻必定是又羞又恼的。   果然,视线中那秋香色的裙摆忽然水波一样晃动了一下,少夫人一声羞恼的娇嗔,似乎抬手轻锤了公子一下,侍画赶忙微微侧过身子快步退出去,一面把原本守在门口的丫鬟都赶了出去,只留自己和这会儿当值的侍琴在门口守着。   退到了厢房外头,侍画方才抬起头来,一眼就看见对面的侍琴满脸藏都藏不住的羡慕。虽然顾忌着规矩没敢探头探脑打探里头的情形,但那时不时往屋里飞一下的眼神还是让侍画微微皱了眉头。   几个月前侍棋和侍书的那一番谈话,侍书也告诉她了。侍画本来也看出了侍琴心里头的不安分,打那以后更是把侍棋视为了和她们差不多的人,而把侍琴排除在了外头,只等哪一日少夫人把她推给公子,从此将她彻底排出她们当中了。   可是侍画心里头明白,却不代表她乐意看到侍琴在尚未成为姨娘或是通房丫鬟的时候就做出这般情态来。   她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不大,也不小。既能提醒了侍琴,又不至于惊扰到厢房里的公子与少夫人。   侍琴被这一下吓了一跳,略带惶急地回过头来,大大的眼睛无助地看了侍画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去,面皮已经红得像是要烧起来一样了。   侍画翘了翘唇角,便再没做出什么旁的举动了。   对于外头的这一场官司,还在屋子里专心致志地制香的姜沅和顾辞舟自然是全然不知的。   昨儿的檀香用干净的茶汤浸泡了整整一个晚上,又炒干了,这会儿已经是半点檀香气味都没有了。姜沅把它和那二两沉香、二钱麝香、二钱龙脑香、一钱马牙硝和一钱已经炮制好了的甲香都交给了顾辞舟,让他做成细末——反正他是男子,力气大些,做这些也是很得当的,姜沅笑眯眯地想着。   等顾辞舟做好了给她了,她再用炼蜜和匀,然后交给侍画。   “然后呢?然后还需要做什么?”顾辞舟坐在她边上,桃花眼里亮亮的。   姜沅从前都不知道他竟然如此喜欢制香,她摆了摆手笑道:“没了,接下来就是窖藏几个月了。”   “好吧。”顾辞舟答应下来,眼神一下子就暗了几分,看着像是有些失落了。   看他这副模样,倒是让姜沅于心不忍了起来,暗自思忖着窖藏的时间能不能再缩短些?或者,近日还有什么有趣的香可以制上一盒来玩的?   不过还没等她翻翻古籍,重新找一味香来制,顾辞舟突然就忙了起来,也就无暇去管和她一道制香的事儿了。   姜沅只好遗憾地放下手中的香谱,重新拿起自个儿的针线杂记来。   本朝初立之时,太/祖皇帝罢免宰相一职,也因此得以大权独揽,乾刚独断。然而人力毕竟有限,国朝土地又如此辽阔,未免有些吃力,因而便从翰林院中选些人才以备顾问,翰林院也由此在朝廷中享有一番很独到的地位。但是之后的皇帝们又是组内阁又是把内阁和翰林院分开的,翰林院便也渐渐就丧失了原先的崇高地位,到了现如今,除了能培养出阁臣这一点还是颇为引人注目之外,自身便只不过是一个文书机构罢了。   自然是文书机构,那颂贺佳节之类的文章便是免不了少写的。尤其是入了冬,离除夕夜一天天的就近了,花样锦绣的文章更是在翰林院这些被重重选□□的学士侍读们笔下流水一样倾泄出来。一篇一篇又一篇,直堆得桌案上小山一般高,前来帮忙整理操运文书的小太监凝神提气,暗自“嘿呦”一声,脚下一个踉跄跌退了一步,这才好不容易搬动了。   得亏他年纪轻,还不至于把腰给闪了。   顾辞舟近些日子在忙着的便是这些。   姜沅整日里看他在书房中忙忙碌碌的,一时翻阅这本古籍,一时寻找那本旧书,索性自告奋勇,趁着白日里有空闲的时候替他将那些辞藻华美、文采斐然的书全都拣了出来。若是遇到有的书本身内容无甚,但内里摘录了一两篇漂亮文章的,她也动笔抄录下来,备着顾辞舟晚间回来写文章用。抄着抄着,便不免手痒,也作了两篇颂贺冬节的小文出来。   她是闲居在家,又无上头要求,不比顾辞舟,本身这段时日里已经写了一大堆这样的繁琐东西了,才思枯竭,加上又是上头的硬性规定,不免心下烦闷,因此一时用语倒是比顾辞舟这两日的那几篇更自然清新些。顾辞舟晚间回来翻阅书籍时偶然看见了,不禁笑道:“若是假借个男儿名字,将这些文章拿出去,只怕翰林院的那些学士们都要赞叹你的文才了。”   一豆烛火明,厚重的棉帘子挡了窗外的寒风,屋里的火盆哔哔啵啵地燃烧着,上头罩了个落地的铜丝罩子,免得炭火燃烧的时候崩出火花来,把衣服给燎着了。顾辞舟站在书桌前悬腕提笔,继续写着他的锦绣文章;姜沅便在一侧的架子上不紧不慢地寻着他能用上的书,有些印象的、觉着是他能用的便取出来先搁到一旁的小几上,若是是没有印象或者不曾看过的,便翻阅一番,手指翻动书页,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   听到顾辞舟这话,姜沅也是笑了。哪怕她向来自负文才,此刻也被他的这般盛赞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伸手拢一拢耳后的鬓发,借着这个动作掩去了三分面上的羞赧:“夫君过誉了。我不过是随便写写,哪里好到让翰林院的学士们都来赞誉的地步?”   顾辞舟手下恰好写完了最后一字。他搁了笔看向姜沅,眼神很认真:“我说真的。”   虽然可能也有几分是因为她是自己的亲近之人,所以对她的文章也爱屋及乌了。但平心而论,姜沅的文才是真的颇不俗的。   若她是男子……必定大有作为。   顾辞舟在心底暗叹了一声,伸手接过姜沅递过来的那些书册:“你也去歇歇吧,我自己来就可以。不必太过劳累了。”   姜沅摇摇头,突然被他这一句话夸出了十足的干劲:“没事儿,我正好看看书,也温习温习。”   看她这副满怀欢喜的样子,顾辞舟便也不再劝,点点头应了:“好。”   不过此情此景,倒真有几分“红袖添香”的味道了……顾辞舟默默想着,不免弯了弯唇角。   秋末冬初的日子,便在一本本古籍旧书与一篇篇华丽文章中慢悠悠地荡了过去。因为早前那日顾辞舟的神色太让人于心不忍,姜沅度着时候,过了两个多月便把那份香料取了出来。   窖藏好的香料加入上好的龙脑香与麝香,入模做成形状匀称漂亮的香丸。姜沅一边不紧不慢地摆弄着,一边听耳边的侍书愤愤不平:“……那帮子人居然说、说什么您是没事搞事!”其实还有说得更难听的,譬如说她身份没多高,架子倒摆的大,整日里净干些折腾人的事儿,顾家从前的主子们就没那么多事之类的。   不过,侍书悄悄看了姜沅一眼,没敢说。   她怕自家少夫人生气。   姜沅倒是没她那么义愤填膺的,听了这番话也只是笑了一下。   倒也正常。从前顾家一帮子大老爷们儿,又都忙着功课学业、官场仕途,顾三夫人脑子里也没那么多风花雪月,自然从来不做这些物什,像什么水粉胭脂、香丸香料的都是下人出去采买的。而姜沅偏不同,她在闺中便喜欢这些摆弄这些东西,粉也要自己弄,胭脂也要自己调,如今又添了个香料,烦的人多些,不免被某些惫懒的下人在背地里碎嘴了。   姜沅没说什么,只把香丸一枚枚装进了白玉的小盒子里,转手递给侍书:“好了,管他们那么多做什么?把这个收好吧。”   下午的时候,她又让人把库房里那只雕刻精美的三足立地香炉取了出来,摆在西厢正中。藏蓝色的四合如意天华锦纹的地毯衬着一方以整块青玉雕琢而成的香炉,可谓雅致非常。香丸点燃,袅袅烟云便自青玉镂雕花鸟纹的炉顶上蒸腾而起,缥缈而出,又在半空中渐渐散去,归于虚无的空气中。   这只青玉香炉可算是姜沅陪嫁中排头号的那一堆物件中的。巧妙的除了雕工与工匠的巧思,更令人称奇的是居然能寻到这么大一块纯净的青玉石料。饶是侍画她们一早便知道自家少夫人嫁妆里有这么一件东西,当亲眼看着这只香炉被取出来时那光华流转的模样,还是忍不住失了态,一双眼睛吃惊地瞪得溜圆。姜沅看在眼里,不免也有些骄傲。   想当初,姜许氏给她念嫁妆单子、展示这只香炉的时候就不无得意地嘱咐过:“这青玉香炉本是一对,是姜家最最鼎盛的那会儿偶然得到的的,听说还是当年王公贵族家的物件,后来也不知怎么地落到我们姜家手里,又传给了你父亲。我与你父亲商议过了,这青玉香炉,你与你妹妹一人一只,万万珍惜。”   这会儿姜沅坐在榻上,目光虚虚地注视着这只精致的青玉香炉,唇边便不由自主地泛起一点怀念的笑意来。   等来日,她也一定要好好地、郑重地把它交到自己的下一辈手中。   她的目光扫过下头那些丫鬟——侍画她们几个到底也是一直跟在她身边的,见过些世面,除去最开始的失态,倒是很快就又恢复了正常;而顾家的那几个丫鬟们立侍在一旁,哪怕再极力遮掩,面上的讶然之色和那控制不住、时不时要往青玉香炉上扫的视线还是清清楚楚地落在了姜沅眼里。   想来今日之后,顾家的丫鬟们会更敬重自个儿几分吧。姜沅歪在大迎枕上,一面慢慢悠悠翻着书等着顾辞舟,一面漫无边际地想着。   都说高嫁女低娶妇,虽说姜家顾家都是一方望族,但姜家比起顾家来,到底还是欠了两三分。虽然说平日里顾家的下人们对她也很是恭敬,但难保里头不会有那么几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姜沅抬出这青玉香炉,一方面也是为了震慑一下她们。   姜家,并不是寒门小户。 第30章 命 是她的命不好。   一身紫褐色衣裳的小丫鬟见公子一行人走了过来,连忙伸手打起厚重的棉帘子。顾辞舟几个大步进了屋,扑面而来的便是火盆地龙烘出的浓浓暖意与一阵馥郁芬香的香气。他顿时感觉身上的寒意散去不少,连带着原本被外头的冷风吹得有些发僵的面颊都渐渐放松了下来。   姜沅笑盈盈地迎上来,伸手替他脱去大氅,交给旁边伺候的丫鬟。大氅上的毛冰冰凉凉的,一进了这暖融融的屋子,登时结了一层水汽,姜沅不由得轻轻“呀”了一声:“外头的天儿竟然这样冷了?”她今儿也就是早上往顾三夫人那去了一趟,顾府不算大,也就几步路的功夫,一路还有大氅手炉护着,进了屋子便有火盆地龙,下午更是一直窝在屋子里不曾出去过,自然对外头的冷暖没多大感受。   她一面说着,一面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窗户外头。风刮得可大,呼呼吹得像是要把窗户都给撞破了。   顾辞舟:“是啊,今儿一天还跟着翰林院的大人们跑东跑西的,找这本书那本书的。”他笑了一下:“可把我冻坏了。”   姜沅就吩咐侍画:“去端碗姜汤过来。”天冷,为了备着驱寒,远清居的小茶房里倒是一直备着一壶热腾腾的姜汤的。   说着,她又推顾辞舟进屋去换家常衣裳。   不过顾辞舟没动。他看着厢房当中摆着的那只青玉香炉,眼睛忽然亮了几分:“好香的气味。”   他转头看姜沅:“是不是我们那天一起做的香料?你把它做好了?拿给我看看吧?”   看着他这副样子,姜沅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她又推了推顾辞舟:“行行行,你先进去把衣服换了,换了我把它拿给你看。”   顾辞舟便点点头,进去卧房的屏风后头换衣裳了。等他换完出来,姜沅果然已经把一只小巧的匣子摆在了桌案上。他坐上炕去,伸手打开那匣子的金扣,便露出里头三行十二枚珠圆玉润的香丸来,正与那香炉中燃的香别无二致。   顾辞舟的确是很喜欢这些东西的。他也是少读诗书,自然喜欢那些风雅物事,闲来插花制香,点茶品酒,多么风流自在!   只可惜,纵使是再天生颖慧,科举之路也并不容易。为了日后为了前程,顾辞舟便也不得不放下心中那些想法了。对于这些东西,他会赏玩,懂得孰好孰坏,但却是无暇亲手去做了。   还是等姜沅进了顾府,她每日闲来摆弄这些物件,才让顾辞舟又找回了当日读宋人那些什么“龙沫流芳旎旎,犀沈锯削霏霏”的感受。   顾辞舟看着手中圆润莹亮的香丸,眼神有些惆怅,又渐渐温软下来。他又把玩了好一会儿,直到姜汤送上来,才依依不舍地放下了。   姜汤辣辣的,葱味儿几乎全被浓郁的姜味儿掩盖了过去,喝得顾辞舟直皱眉头——葱、蒜、香菜之类的调味料他接受都挺良好的,唯有一味姜,简直是避之不及、深恶痛绝。   因此顾辞舟从前等闲不喝姜汤。有时甚至宁可受了寒气生病,回头喝上好几日那苦死人的药,也不愿意碰姜汤一下。   不过现如今倒是被姜沅给纠正过来了。   她逼着他喝。   顾辞舟乖乖喝完一碗姜汤,又接过姜沅手里的蜜饯果子吃了,试图把嘴里那股姜味儿给压下去一点。姜沅笑:“别人都是喝药才要吃蜜饯果子,你倒好,喝姜汤吃蜜饯果子。”   顾辞舟一脸诚恳:“我觉得姜味儿比苦味儿更让我难以接受。”   姜沅继续笑眯眯:“那看来我得让他们再多做些蜜饯果子了,否则想来现在这些存货都不够你一冬使的。”   顾辞舟脸色一变:“要喝一冬?”   “对啊。”姜沅一脸的理所当然,“你几乎天天都要去翰林院,每天这风吹寒冻的,可不得日日喝姜汤?”   顾辞舟:“……”   他艰难地答应道:“好。”   侍画站在边上,险些要控制不住表情笑起来了:她们家少夫人真是惯来如此,对着亲近些的人就蔫儿坏蔫儿坏的,从前是对四娘子七娘子,如今是对公子。   不过要喝姜汤的也不光光是顾辞舟。姜沅特地和顾三夫人提了个建议,在顾府各个有茶炉子的地方都放了一大壶姜汤,但凡有那在外头跑久了的、受了寒风的,便自去取上一碗来喝,喝完了让厨房再补便是。左右这东西也不费什么事,无非是生姜大葱切好煲好加点油盐罢了。   不过姜沅也说了,生姜性味辛温,属于阴虚火旺、目赤内热的一类药材,不适合常吃、多吃,让众人自己把握好度。   也托她的福,今年冬天顾府的下人们里竟然没有几个受了寒生了病的。姜沅去见顾三夫人的时候,她就笑得很和蔼:“倒是多亏了你那日的提议了。如今这满府的下人啊,生病的那可是少之又少。”   姜沅也不好意思地笑笑:“媳妇无非是脑袋里灵光一闪,忽然想起这么个事儿来,还是多亏了娘的吩咐安排,调度有方。”   顾夫人笑着摆了摆手:“得了得了,你也别在这和我互相捧了。依我看哪这个法子好,左右也不费什么钱也不费什么事,往后再是天气冷了,都可以依照这个方法。”最后那句话是对着她身边的卢妈妈说的。   卢妈妈连声应是。   又扯了几句闲篇,话题不知怎么地,就拐到了白楚思身上:“……舟哥儿房里那个有了身孕的通房丫鬟,那个白……”   姜沅适时接上一句:“白楚思。”   顾三夫人点了点头:“对,那个叫白楚思的,如今她身子怎么样了?”先前姜沅来报,说大夫说白楚思身子骨差,这一胎似乎有些弱,可让顾三夫人发了好大的愁。   头胎若是不好,那可不吉利啊。   提起这事儿来,姜沅其实也挺为难的。   打从诊出喜脉那日起,大夫口中说的便是“这一胎看着有些弱”。可流水般的补品送过去了,善于伺候女子生育的老妈妈也送过去了,安胎药也都认认真真地按着大夫开出的方子煎,一天一趟的从不间断,白楚思的胎像却就是没好过。   甚至连人都没胖多少。   不早说大夫回回那欲言又止、若隐若现地隐在一通漂亮话底下的真正的意思:白姑娘这胎要想保住,恐怕是不大容易;便是送去的那个老妈妈也偷偷地来和姜沅说,白姑娘这胎极易流了,便哪怕是保住了,生的时候也必定是很艰难的。   姜沅也愁啊,可再愁,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人也供了东西也供了,再保不住,她是能叫个人替白楚思怀这一胎还是怎么样?只能说这是天意了。   姜沅踟蹰着,慢慢地把白楚思的情况同顾三夫人一点点讲了,倒也没用什么漂亮话修饰。   如今这半年多相处下来,她也觉出顾三夫人并非那表里不一的毒辣婆婆。相反,她御下紧中带松,待人宽和亲切,总的来说还是很好相处的。   姜沅和她说话时便也不必像最初那样提着一颗心,处处谨慎小心,非把话说圆和了不可。   顾三夫人听完就叹了口气。   都说女子怀胎前三月最艰难,只要能保过了前三月,怎么着也都是能安稳下来的。可这白楚思都怀了差不多三个多月四个月了吧,怎的还是这么一副让人提心吊胆的模样?   她拧着眉头同姜沅说:“你说她这是怎么回事?平日里看着,也是个身子骨强健,没什么病痛灾难的啊。如何一有了身孕,不光怀像不稳,连大人自个儿都成了这副病恹恹的样儿?”   这姜沅哪里知道?她也不懂医理,也没怀过胎啊。只能含糊两句,敷衍了过去。   她不明白,顾三夫人不明白,便是白楚思自个儿也不明白。   分明除了最初那日的失态、非要固执任性地等着顾辞舟来看她之外,她再没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了,日日按着少夫人拨来的那个妈妈的指点,按时吃饭睡觉散步喝药,却还是什么用处都没有。有时候她甚至都怀疑她这一胎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不然怎会像是会食人精血一般,叫她整个人都瘦了下去?她问大夫,可大夫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语焉不详地说些漂亮场面话,让她平心静气,多多走动之类的,   白楚思便越发心焦。一方面自然是因为母亲天性,一方面……往近了说,她能不能向前进一步全看肚子里这块肉能不能顺顺当当地掉下来;往远了说,这可是她往后安身立命、安享尊荣的根本啊。   她甚至、甚至都要怀疑,是不是少夫人看不惯自己在她前头有了身孕,故意要派人来害她了!   不过这个念头才刚刚浮起来,就又被白楚思苦笑着压下去打消了。   她虽然不是十二万分的心明眼亮,可也自忖能看出一个人是好是坏。白楚思看得出来,少夫人绝不是那等心狠手辣、表里不一之人。   是……是她的命不好。   素白的手揪紧了身下厚重的床褥,又一点一点松开了,只留下一片难堪的褶皱。白楚思面上露出似哭似笑的神色,可眼中深处却是一片茫然。 第31章 五更天 外头响起了五更的梆子。   这日早上姜沅刚起来洗漱过,一盏蜜水拿在手里还没喝完,就看见侍画脸色发白地进来了。   今儿早上是侍画当值,按理来说该是她来服侍姜沅洗漱,可姜沅早起的时候却只见到了侍书一人,说是侍画被杜妈妈喊去了,告了声罪。   听到“杜妈妈”的时候,姜沅已经是有些心绪不宁了,这会儿再看到侍画这副样子……   “怎么了?”她心里一突,那些不好的预感更剧烈地翻了上来,搅得她心里发慌。   侍画苍白着一张脸,嘴唇都有些打哆嗦,凑过来附耳道:“少夫人,白姑娘身上……怕是有些不好……”   姜沅的脸色顿时就是一变。   这会子也不管什么蜜水的了,她随手把茶盏递给了旁边一个丫鬟便匆匆到妆镜前坐下,一面示意侍书快些给她盘发髻妆扮起来,一面一连串问题就连珠炮似的向侍画抛了过去:“杜妈妈和那个禾儿可在照料着?大夫去请了吗?几时发现的?她现在情况如何了?”   她这一大串问题扔出来,反倒是让侍画整个人都平静下来不少,虽然脸色还白着,但倒是没有方才那么恐慌害怕了,定了定神一个一个开始回答姜沅方才的问题:“是的,是的,都在照料着,也已经派了两个小厮去街上分别请妙手堂和回春堂的大夫了。至于情况如何……听杜妈妈说,好像是、好像是不大好。就是今儿天快亮那会子发现的……”越说到后头,侍画的声音便越低,脸色也重又苍白了几分,仿佛是又想起了方才出门前被满脸惊惶的杜妈妈喊去的情形。   白楚思是夜半开始腹痛的。   她怀了孕之后便谁的不大/安稳。睡是能睡得着,可是浅得很,一丁点儿风吹草动都能在梦里听个分明。   今夜也是如此。她半梦半醒间听到外头街上敲过了四更的梆子,迷迷糊糊的还没重新睡过去,腹中便是忽然一痛。   这些日子,腹痛也早就成了家常便饭。白楚思默默抿了抿唇,一手护上腹部,暗自忍耐着,想等着这阵痛过去再接着睡。   毕竟杜妈妈也说了,晚上睡眠不足,对肚子里的孩子可不好。   可谁曾想,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疼痛不但一点儿也没减少,反而越发剧烈了起来,生生给白楚思疼得彻底清醒了。她咬着牙捂住肚子,侧身几乎弓成了一只虾子,冷汗顺着鬓角直直地往下流,浸湿了鬓发又蜿蜒没入绣花枕头中。   身下一热,仿佛是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一般。但这些日子,腹痛流血也是时有的,白楚思一开始还没意思到什么异常,依旧咬着牙,试图自己忍耐过去。今夜守夜的是禾儿,听见里头似乎有些动静也赶紧问了一句,可白楚思已经疼得顾不上与人说话了,自然是没应声。   禾儿虽然也对白楚思这一胎小心着,可到底是个没生育过的黄花大闺女,听见白楚思没了声儿便以为是自己听岔了,又怕打扰到她休息,连忙又躺了回去,不敢再发出半点声音了。   外头响起了五更的梆子。   白楚思终于忍耐不住了,她揪着衣裳的前襟,从喉咙里艰难地发出破碎的音节:“禾、禾……”   禾儿一听这气若游丝的声音,整个人被吓清醒了,应了一声便忙不迭地从睡觉的垫子上爬起来,掌起灯撩开床帘,登时就被白楚思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她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濡湿得透透的,下身一大片血迹蔓延出来,在被褥上红得刺目!   禾儿拼尽全力才拿稳了手里的灯,声音都被吓得走了调,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姑姑姑娘您等着!我我去喊杜杜妈妈!”   等杜妈妈披着衣裳匆匆赶过来,一看那底下濡湿的被褥,和白楚思满头大汗面色惨白的模样,脸色也是大变。   外头的天才刚刚漏了半丝光出来,天还早得很。杜妈妈看一眼窗外,跺了跺脚,转头快步奔了出去,只来得及匆匆忙忙地丢下一句话:“禾儿你在这儿照顾着姑娘!我去喊人来!”   禾儿还没来得及反应,回过神来的时候杜妈妈早已经跑了出去。她手足无措地看着床榻上苍白孱弱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没了的白姑娘,一时怕得眼圈儿都有些发酸,眼里已经是泛上了一层水汽。   她、她、她该怎么办?   禾儿无措又慌张。   她也不敢去搬动白楚思,也不敢去给她收拾,生怕动了一下反而引得她更难受,底下出了更多的血来。咬着牙没头苍蝇似的在屋子里看了一圈,她才打了一盆热水,哆哆嗦嗦地拿巾子替白楚思擦起了脸;又是拿壶倒了一碗热腾腾的茶出来,喂给白楚思——不过水根本送不进去,白楚思已经没有力气喝动吞咽了,水才刚刚进了唇边,就又顺着唇边流了出来,不过是沾了沾唇。   杜妈妈怎么还不回来?她感觉白姑娘快要撑不住了啊!   禾儿眼泪都快下来了。   被禾儿翘首以盼的杜妈妈一出门,就去拦了正打算去服侍少夫人的侍画姑娘。她面色有些惊慌,却也知道这事儿不好在这会子就闹大了,只能强撑着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来,话也是说得含含糊糊:“侍画姑娘,白姑娘好像有些不好,求您去看看吧……”   侍画略微犹豫了一下,毕竟耽误了少夫人那边的事儿可不大好。不过到底顾忌着白楚思腹中的孩子,她还是转头和侍书点头示意了一下:“你帮我和少夫人告个罪,我过去看一眼。”   她跟着杜妈妈脚步匆匆地走了。白楚思的屋子偏些僻静些,往来的人也很少,杜妈妈这会儿才敢把自己刚才看到的白楚思的情况和她说了。   侍画听得脸色发白,脚下的步子不由得更快了几分。   若是当真出了大事,可如何是好啊!   等进了屋子转过一道矮柜,她一眼就看到白楚思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的模样,心顿时更提了起来;再看到那一大滩血迹,便是嘴唇都开始发颤了。   这会子天已经亮了,她的声音微微发着抖,道:“我去、我去叫两个小厮出去请大夫!你们在这儿守着,照顾白姑娘,一步也不许离开!记着,一步也不许离开!”   她又匆匆扫视了二人一眼,见她们连连点头应下了,这才快步出去了。   一出去就随手招了两个小厮来,给他们塞了点钱让他们各自出去寻大夫。那小厮也认得她是少夫人身边有头有脸的大丫鬟,又听得是给那怀了身孕的白楚思白姑娘请大夫,哪里敢不应,接了银钱脚下跑得比踩了风火轮还快。   侍画看着他们走了,来不及站在原地吐一口气平复心绪,只随手整理了一下发髻衣裳,便又匆匆往主屋过去,把事儿报给了少夫人。   姜沅也是面色大变。   她随便绾了个发髻,连妆都没上,换了衣裳便带着侍书侍画匆匆忙忙地往白楚思的屋子赶。一见屋子里的情状,心里就是一沉。   只怕是……保不住了。   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在想着这会不会对白楚思的身子有损伤,一时又想着要如何和顾辞舟说,该如何同顾三夫人交代。纷纷扰扰的各种情绪问题一齐涌上来,她只觉得脑袋都变成了浆糊。   对了,对了,要和顾三夫人说。   忽然抓住了方才思绪中一闪而过的一个念头,姜沅也回过了些许神来,她转头吩咐侍画去找顾三夫人,同她报告这件事儿,一面继续焦急地在屋子里等着大夫过来。   小小一间屋子里点了好几个火盆,烘得姜沅面色发红,身上也直冒汗。可她看着白楚思还是一副冷汗涟涟的样子,心下不禁叹了一口又一口的气。   大夫怎么还不来!   大夫没来,顾三夫人先赶来了。她已经从侍画那里了解到了事情的全部,进来了便也没问姜沅,只和她点头致意了一下,跟着便去看白楚思。   顾三夫人经得多,看得也明白,一眼就看出白楚思这一胎铁定是保不住了。   她抓着帘子的手紧了紧,看着床上还在痛苦地呻/吟着的女子,默默叹了一声,缓缓松开了手中的床帘。   “好生照看着。”她点点屋里的那个丫鬟和那个婆子,又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添了一句,“大夫快来了,你们给她把衣裳换了。”穿中衣见大夫,那可是好大的丢丑。接着便转头示意姜沅同她出去说话。   一出门走远了几步,顾三夫人就斩钉截铁地道:“白楚思这胎保不住了。”   姜沅默默点了点头。她方才看到那副情状的时候已经有了些预感,因此一时也没太大惊讶。   说话间两个小厮已经领着大夫匆匆过来了,见到她们二人,赶忙停下来行礼。顾三夫人摆了摆手:“快些进屋去吧。”   看着大夫走了,她便接着和姜沅说,不过这回声音里有些犹豫:“我的意思……是她好歹怀了这一胎,又受了那么多的罪,不如等她养好了,给她抬个姨娘吧。”她询问地看着姜沅:“你的意思如何?”   姜沅沉吟了一下,点点头:“那就依照娘的意思办吧。”其实依照顾三夫人天然的婆婆身份,她想抬白楚思的身份这事儿压根不用和她姜沅提,不过是对她尊重些亲近些,这才有这么个商量。   因此姜沅也不打算拂了她的意思。   左右抬个姨娘对她也没什么妨碍。寻常百姓家中不比宫里,不会出像什么贵妃有时候能越过皇后去的荒唐事儿——真要论起来,其实宫里才是天下第一没规矩的地方:寻常官员家里头宠妾灭妻,那可是把好大一个把柄递到了别人手上去,要被弹劾丢了官帽的;更何况,妾是永远不可能扶正的,否则便是犯了律法。哪里像是宫中,妃子都能被扶上后位呢?   姜沅这般想着,对这个姨娘便也没什么抵触情绪了。 第32章 囡囡 她是谁的囡囡?   顾辞舟是晚边回来的时候才接到的消息。   那时他才刚进了顾府的门。天正下着雪,虽然还是傍晚,可天际已经是一片暗沉沉灰蒙蒙的颜色了,浓重的乌云大团大团地遮蔽着苍白的天空,沉甸甸地压着厚重的房顶,看着如同已经到了掌灯时分一般,直瞧得他心里发堵。北风一吹,冷得人直缩脖子,哪怕是披了鹤氅也挡不住这刺骨的寒风。   顾辞舟再次拢了拢衣襟。   三九殷勤地半弓着身子在前头提灯引路。他手里拿着的是气死风灯笼,气死风是气死风,这么大的风也没见里头的蜡烛被吹熄了,可是灯笼的光影却乱晃个不停。远远地,顾辞舟瞧见路边也站了个人,手里也是光影乱晃的,走近了瞧才发觉是个丫鬟,看着似乎有两分眼熟。   那丫鬟见到他们一行人,连忙上前给他行了礼,他还在想着这丫鬟是母亲屋里的还是容与屋里的呢,就听见那丫鬟接着道:“公子,夫人找您过去呢。”   顾辞舟的脚步顿了顿,又借着灯笼光见那丫鬟的脸色也不像是有什么喜事儿,心里便忽然沉了几分,感觉仿佛要有什么不好的事要发生了一般。他皱一皱眉头,压下心头那股子不舒服的感觉,应了一声,什么别的也没说便大步往正院主屋去了。   应当……是他多心了。   一路上风越刮越大,风烈雪狂,道路两旁的花草树木直被吹得弯了腰变了形状。三九艰难地护着灯笼往前走,眼角余光却是扫见自家公子的脚步似乎也和这风一般,是越来越快越来越急了。他心里一个咯噔,连忙更加快了几分脚步:他可不敢让公子随着他的速度走路。   一行人就这么脚步匆匆地到了正院主屋门前。眼看着公子上了台阶了,三九把灯笼递给身后的小厮提着,袖手守在台阶下头,可算是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到了。   他感觉自己的发际线起码被这妖风吹得往后移了三分。   不过外头虽然是狂风劲草,主屋里却依旧是暖意融融,下人低低地传话,轻轻地走动,衣裙悉索声与轻微的烛火哔啵、碗碟相碰的声音交织在一处。今儿外头落了雪,顾辞舟在门边脱下有些湿了的氅衣交给门口的丫鬟,接着就听见厢房里有低低的交谈声,似是容与的声音。   他抿了抿唇,心里头模模糊糊升起一个猜想来。   但却还有几分不愿相信。   丫鬟替他打起厚重的棉布帘子,顾辞舟穿堂进西厢,先是问了母亲的安,又与容与对了个眼神,方才道:“不知母亲叫辞舟过来,是有什么事?”   话音落下,他便听得母亲叹了一口气。   恍惚间,烛火的一点哔啵声在她沉吟的这一息间好像被无限放大。   接着,她说:“白楚思那孩子……没福气,唉。她腹中的那个孩子,已经是没了。”   顾辞舟愣住了。   他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虽然他并不如何喜欢白楚思——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但她到底是他最先真正“接触”过的女子,再怎么说,也还是有几分感情的。   同样地,虽然他并不是十二万分地看重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可也是期待的。   这是、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啊。   私底下的时候,顾辞舟也想过,这孩子会是个男孩儿还是会是个女孩儿。若是男孩儿,他当如何教导他;若是个女孩儿,他又当如何养育她。他还翻了好几本书,写了一张又一张纸,试图给这个孩子找出一个十全十美的好名字。   他静静地期盼着春天的到来,像是在等一株花开,在等一颗果子变得成熟饱满。   他耐心而温柔地等待着。   可是现在,这个孩子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了。   他一时间甚至有些痛恨自己,恨自己当初为什么没有多去看看白楚思,没有多和这孩子相处一会儿——这可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啊!   他神思恍惚,一言不发。   于是后来母亲再说了什么,顾辞舟便记不大分明了。一直等到被外头的冷风一吹,脑中一凛,他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已经和容与走出了屋子。   方才回来的时候还在簌簌地落着雪,不过进了屋闲话几句的功夫,这会儿雪竟是就已经停了。顾辞舟注视着前方,慢慢地、轻轻地呼出一口气来,看着它在半空中变成一阵轻缈的白烟。   “走吧,我们回屋去。”他道。   姜沅拢了拢自个儿的氅衣,微微点了一下头:“好。”   她有些担忧地看了顾辞舟一眼,却见他似乎已是与平日里无异了,步子迈得有些大,但走的速度却不快,可见此刻的他还能分出一缕神来照顾她的脚步,再不是刚才那般神思不属的情状。   可纵使他面上平静,她心中的那一份担忧却迟迟未能散去。   她暗自轻叹一声,伸出手拉了他一下。顾辞舟脚步一顿,转头看她,漂亮的桃花眼里显然有些疑惑。   光天化日在外头这般拉拉扯扯的,哪怕是夫妻,也的确是不多见的。姜沅别开眼不肯看他,抿了抿唇才道:“雪天路滑,拉着手,好走些。”   顾辞舟似乎微微怔了一下,不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也默默拉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干燥又温暖,指腹处还带着常年用笔时留下的薄茧。姜沅的手小小软软的一只,就这么被他整个包着,握在手中。   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她心底忽然就生出一股子怜惜来,酸酸涩涩的,沉默地酝在心底,揪得人心微微地疼。   远清居的下人房里,白楚思正靠着床柱子,转过头往外看。   “雪停了。”她喃喃道。   下人房里头没生地龙。毕竟算是个大工程贵物件儿,顾家就是再有金山银山,也不至于扔到下人房里头替他们安上地龙,便是姨娘住的屋子里,那也是没有的。   只有正经主子住的屋子里才有呢。   禾儿原本也是在少夫人屋里服侍的,少夫人屋子里又是地龙又是火盆,烘得满屋子都是暖暖的热热的,让人四肢百骸都舒服。而这会子她在这里里外外的忙着,却见屋里只有一个火盆,不免对白楚思生出几分同情来。她放下刚刚倒过水的铜盆,又转身来替白楚思掖了掖被角,软声道:“雪停了好呢,这会子快夜里了,落了雪更冻人。姑娘,要不要再生一个火盆来?”   白楚思可有可无地点点头。   冷其实还是有点冷的,不过现在她也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冷热了。或者,说是“感觉不到”更为妥帖些。   自打那日疼晕过去,醒来以后听到禾儿战战兢兢的一句“姑娘节哀”之后,她便好似丢了魂儿一般,整日里浑浑噩噩的,醒了睡睡了醒,余下的时间就都是在发呆,一双眼睛空茫茫地望着帐顶、窗外或者屋子的不知哪一处。但不论她看着哪儿,那眼神都是虚虚的,落不到实处。   禾儿和杜妈妈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因为白楚思要抬姨娘了,少夫人便发了话,让她们俩往后就伺候着白楚思了——可她们也没什么好法子。   白姑娘自个儿心气提不上来,她们又能有什么法子?   她们最多不过是劝一劝,开解几句罢了。   就比如这会儿。   白楚思回答完禾儿的话,依旧是头也没转一下,两眼木木地看着窗户外面。禾儿凑趣:“今年这雪下得可真大!倒是让奴婢想起来从前老家的一句谚语,说是‘今冬大雪落得早,定主来年收成收’呢,明年一定是个丰年。”   白楚思提起嘴角,扯了一个极淡极淡的笑容出来:“是吗?那可真好。”   不知怎么地,她关于前尘过往的那些模糊记忆里忽然也莫名其妙地浮现出这么一片白雪来。   那雪不大,雪花也小,融化得还快得很,一触手就化成了一滴水,不像裕州、不像京城的雪,不像这些她早就看惯了的雪,纷纷扬扬的落下来,便是落到人身上也半点儿不化。记忆里那究竟是怎样一件事已然模糊不清,唯有一片无边无际的白,和她雀跃而又好奇的心情,仿佛是第一次见到雪一般兴奋得不得了。   好像有人在她耳边爽朗地笑着,笑着和她说:“都说是‘大雪兆丰年,无雪要遭殃’!囡囡,我们明年可是能过个好年了!”   囡囡,囡囡。   她是谁的囡囡?她的囡囡又去了哪里?   白楚思静静地坐着,怔怔地落下泪来。 第33章 书院与官学(剧情) 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因为白楚思小产的事儿,顾家好一段时间气氛都有些低沉。   毕竟是三房下一代的第一个孩子,想当初顾三老爷也是为了这个才难得地过问了几句后院的事儿的。   还好这会儿临近年关,年味儿一天天重了,否则可真让满府的下人提心吊胆。侍画暗自想着,一面端着茶水点心,打了帘子进屋去服侍少夫人。   更何况,眼下还有一件事儿,能让府上的气氛松快松快。   “你是说,顾五公子和顾八公子已经到了城门口了?”姜沅刚刚午睡起来,人还有些没精神,这会儿一手撑着妆台托着腮,一手有些无聊地摆弄着一个银镯子。那镯子是银丝绞成的,上头还攒出了两朵梅花样,镯身便宛如梅树曲折的枝干一般。虽然并不如何贵重,却胜在做工精湛,构思也巧妙。   她随手拨弄了一下上头的两朵梅花,随后便将它搁在了妆台上,转手去拿侍画捧着的茶水。微烫适口的普洱入口,浓浓的苦涩之后便是淡淡的甘甜在口腔中化开,让她精神一振,整个人也更清醒了两分。   不过还是太苦了。   姜沅嗔怪似的看了侍画一眼:“你就惯会作弄我。”把杯盏放回她手中的托盘里,拿帕子按了按唇角。   侍画笑:“奴婢哪里敢作弄少夫人呢?不过是看您这会儿刚醒,担心您没有睡醒,待会儿没精神见五公子八公子罢了。”   姜沅笑了一下:“得了得了,知道你是关心我了。”接着便再没说话了。   脑子里却在想着这顾五公子和顾八公子。   她既然是要嫁到顾家来,姜许氏自然是早把顾家上上下下一众能打听到的东西全都打听了来告诉她。莫说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的,就是一个通房丫鬟白楚思,姜许氏也给打听出了模样性情,就更不提身为顾辞舟亲弟弟的顾五公子和顾八公子了。   顾五公子是顾三老爷的妾室刘姨娘所出,名辞殊,今年已有十七岁,听说是个文弱沉静的,如今已经取得了秀才功名。虽说比不过才堪堪大了他一岁的哥哥顾辞舟那般天纵奇才,但十七岁就已经有了秀才功名在身,也算得上是很聪颖敏慧了。   顾八公子则是和顾辞舟一母同胞,都是顾三夫人生的,名叫辞雍,今年十四岁。似乎因为是家中幺子,所以顾三老爷夫妇就格外宠爱了些,性子便有些骄傲,也有几分孩子心性的顽皮。不过顾家家教严格,这位顾八公子就是再淘气,也连上树抓鸟下河摸鱼的事儿都干不出来,顶多不过是偶尔躲躲懒,把功课丢给自己的书童写,再溜出书院去街上打一壶酒,偷偷喝一喝罢了。   但即便如此,听说这位顾八公子的功课也还是极好的。再想一想当初顾三老爷也是一路被人夸着“神童”“年少有为”“天资聪颖”上来的,可见顾家人天生就是块读书的好料子。   不过如今这顾五公子和顾八公子就是再聪慧,到底也有个顾辞舟珠玉在前,他俩的光芒就免不得黯淡了几分了。姜沅想到这儿,忍不住有些得意地翘了翘唇角。   却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得意些什么。   不过,顾三老爷的教子之道倒真真是独特,竟然是将三个儿子都送进了书院读书,也不管他们会不会之后因此在官场中受些阻碍。   本朝不似宋时,书院大兴、人才济济。恰恰相反,官学重科考应试,而书院则是教研相结合,各大学派在此育人、交流、沟通乃至有时为不同的观念看法而争吵,很有些春秋或魏晋之时席地而坐侃侃而谈的味道,由此吸引了不少专注于学术研究的书生乃至士人奔赴求学或是讲经。虽然大部分人还是想要读书以求出仕,但到底书院也吸纳了不少人才,还与官学争风。不少清高或是自诩清高者一面捧着书院一面踩着官学,自然惹了朝廷不快:.我出钱出力供天下学子读书,不问出身开科举以求天下人才,在你们这些人口中就成了一身污浊?那书院就成了真正的清净风雅地?这是哪门子的道理?   因此,先皇曾以耗费财物、影响官学教育之名数次禁毁书院,惹得民间高士议论纷纷。等到了当今圣上,因为要施行仁政,便是又重允许了开书院,这才把那些批评言论给压下去些许。   或许是想着他们个个都聪颖异常,不送去书院多接受些不同的新思想,反而留在府学里学些无趣至极的八股文章,多少有些可惜了?姜沅揣度着,但也不清楚这是不是就是顾三老爷的真实想法。   不过,依照顾三老爷敢为师恩卷入立储之争的做法,他倒真像是能干出这么一件事儿的人——这还是前几日闲谈的时候顾辞舟同她说的。姜沅初时还不大明白,等顾辞舟细细地同她解释过了,她明了了卷入立储之争的凶险,顿时就出了一身冷汗。   而且,顾三老爷还是为了“师恩”!   姜沅听完整个人都是又惊又怕,被顾辞舟用各种好话安抚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平复下来,不过之后还是惊惧担忧了好些日子,生怕哪天他们就被抄家砍头了。这种情绪下,她是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顾三老爷的满腔赤诚。反正如果是她自己的话,她是绝对做不出来这种选择的。   哪怕有救命之恩也不行。   不过从此却是对顾三老爷的为人有了更清楚的认知——她一介女流,又和顾三老爷是儿媳妇与公公的关系,自然是没什么交流的,她从前对顾三老爷的印象也不过是一个模模糊糊的、高高胖胖笑眯眯的影子而已。   姜沅脑子里杂杂乱乱地想了一大通有的没的的,侍书侍画看她面色凝重,也不敢上前打搅了。还是问酒过来说顾五公子顾八公子已经进了大门了,顾三夫人派人来请少夫人了,侍画这才壮着胆子叫了姜沅一声。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一个顾五公子顾八公子要回家了的消息,自家少夫人的脸色能凝重成这样。   “啊……什么?”姜沅被她叫得回过神来,应了一声。   侍画赶紧又重复了一遍:“少夫人,夫人请您过去见一见五公子和八公子。”   姜沅点了点头,站起身来。她方才已经绾好了发髻理好了妆,也换过了衣裳,这会子便只用披上鹤氅,拿上暖手炉,带着三两个人就往正院主屋去了。 第34章 羊奶 他也如饮琼浆玉液一般。   天刚刚落了雪,此时还泛着隐隐发灰的白。院子里很安静,半个人影儿也不见,大约是下人们大约刚刚扫了雪,此刻都躲在小茶房或者后厨取暖——路面上的雪显然是新近打扫干净的,半点儿新积的都不见。   鸟雀扑棱着翅膀呼啦啦飞过去,落到枝头看底下走过的人。虽说雪已经扫过了,可大约是路面结了冰,还是有几分滑,姜沅便搭着侍画的手不紧不慢地往前去,也不敢走快了。   一行三四人一路穿过长廊院墙,上了石阶进到主屋门前,还未进去便听见里头一阵一阵的笑语欢声。姜沅在门口脱下鹤氅交给旁侧的丫鬟,对着来迎她的卢妈妈笑了笑:“听着像是娘的心情很好。”   卢妈妈也是满目笑意。她是自梳女,未曾嫁人,便也没有孩子,顾五公子和顾八公子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心中自然许多亲近。这会儿好不容易盼着他们回来了,那就仿佛是看到一家孩子回来了一样。   她笑盈盈地引着三少夫人往里头走:“可不是,夫人今儿可是高兴坏了——刘姨娘也在里头。”   隔着一道厚重的棉布帘子,里头便是一派温暖如春,姜沅眨了眨起了些水雾的眼睫,口中应了一声,对这刘姨娘倒是好奇了起来。   她还不曾见过顾三老爷的妾室呢。   说来这顾三老爷虽然为人正派,也很是有些不流于世俗的举动,比如把孩子送进书院学习四书五经之外的思想事物、比如公然反对现今汲汲于钻研考察旧古、堪看细枝末节的学术风气,但却还是有一点为人所诟病。   那便是贪图美色。   不过顾三老爷倒也并不是那整日整日睡在女人肚皮上、眠花宿柳的人,他贪图美色不假,不过同样地,他对“美色”的标准也是极高极高的。据姜许氏说,顾三老爷的后院里加上顾三夫人一共九位妻妾,个个都有过人之姿。虽然姜沅现如今也只见到了顾三夫人一位,但对于姜许氏的这番话已然是信了六七分。   顾三夫人并不算什么清雅柔婉之姿,也非华贵雍容之色,但却如秋菊春兰、静水白玉一般,很是有一番端庄沉静的相貌气度。就算是如今年纪渐长,但从眉眼里依旧可以看出她年轻时的神采风华。   想当初,顾三夫人可是忠勇侯的独女,打小就是金玉堆出来的人儿,京城出了名的贵女。便是后来十三岁时老忠勇侯过世,家道中落,她也未曾自轻自贱,反倒因此性子变得更坚韧了几分,最后还凭着自己拼出来的好名声得了顾老夫人的青眼,上门求娶将,她说给了自己的三儿子。   顾三夫人已是貌美,也不知这刘姨娘又会是个如何风流的人物了——而且,想来能在顾三夫人手底下生出个儿子来的,也不是个简单的人。   带着一点好奇,姜沅随着卢妈妈穿过堂屋,进了旁侧的厢房。   一进屋,姜沅的视线下意识地便往下头的椅子上一瞟,果然见了个身段窈窕的女子。她没细看,先给顾三夫人问了安,得了顾三夫人带着笑的一句:“好了好了,快起来。”又给她引见:“这是你五弟。”   顾五公子顾辞殊果如姜许氏所说,是个文弱清秀的。他也继承了顾家人的一派好相貌,只是身形有些太过单薄,连衣裳都有几分撑不起来了的样子,上前给姜沅见过礼之后就安安静静地退了回去。   倒像是只小白兔。   姜沅暗自想着。上头的顾三夫人又指一指一旁的一位少年:“这是你八弟。”   那少年便上来见礼,笑得桃花眼都弯成了一双月牙儿:“给嫂嫂问安。”这位顾八公子顾辞雍看上去比顾辞殊活泼得不是一点半点儿,若说顾辞殊是只安静的白兔,那顾辞雍倒是也可以拿兔子做个比——“静若处子,动若脱兔”的“兔”。   顾三夫人又随意介绍了一下刘姨娘,众人见过礼之后便纷纷落座,姜沅这才得了空去打量打量刘姨娘,一解心中好奇。   刘姨娘自然是个美人。   她与顾三夫人完全是不同风格的美。顾三夫人是貌如春兰气若秋菊,水洗青玉一样的沉静内敛,刘姨娘却是菟丝花一般,柔弱而楚楚可怜,声音大了点都好像会惊扰了这个瓷做的美人儿一般。   刘姨娘今年也有三十许了吧?还能有这副情态模样,还真是天赋异禀。姜沅看一眼三十许的卢妈妈,再看一眼三十许的顾三夫人,心中不由得肃然起敬。   于是晚间顾辞舟回来,姜沅与他闲聊时便说到了此事:“……刘姨娘实在是,天纵奇才。”   “咳——咳咳咳!”顾辞舟一口茶水呛在喉咙里,咳得险些背过气去,姜沅吓了一跳,赶紧上去给他拍背顺顺气:“怎么突然就呛着了?”   “咳,咳咳。”好半晌,顾辞舟才平复下来,他默默抬头看了姜沅一眼,白皙的脸因为方才的一阵剧烈咳嗽染上了一片红,“你怎么……你如何………”他斟酌着措辞,最后还是只能摇了摇头点着她,笑叹了一句:“如何就这样促狭?”   和姜漪学的。   姜沅默默想着,对着他讨好一般地笑了笑,企图把这事儿给混过去。   毕竟背后议论父亲的妾室也的确有几分不妥当,不过是她看着和顾辞舟熟悉了,这才少了几分顾忌。   顾辞舟也不是真怪姜沅。说实话,偶有几次打照面,他也觉得……刘姨娘的某些举动让他很有些看不过眼,太矫揉造作了,惹得人发笑。   不过大约是他父亲偏偏就好这一口,至今依旧很宠爱这位姨娘,又或许是因为有年轻的时候的回忆在,刘姨娘又有个顾辞殊,所以让父亲能接受她的造作吧。   顾辞舟笑了起来,扯开话题:“你今日见到辞殊辞雍了?觉得怎么样?”   姜沅想了想,实话实说:“也没说多少话,我也看不出多少东西来,不过是觉得他们二人一个动一个静罢了。”冬日里用饭早,今日下午过去的时候也已经有些晚了,是以他们并没有说多少话,不过是顾辞殊和顾辞雍捡了些在书院的趣事给大家逗了闷子,随后便去用饭了。用罢饭食,姜沅自然告退,留两对母子各自相处说话。   顾辞舟眼中浮现出些许怀念之色。他今儿被事情绊住了脚,回来晚了,不方便再去打扰辞殊辞雍两个,要想再见的话也只能等明日了。说来,他和这两个弟弟也有近一年未见了,还有去年临行前他让他们记得替自己去拜访拜访已经在家休养的曹先生,也不知他们去了没有……   看着顾辞舟渐渐出了神,姜沅便也不说话了。她知道他最近忙碌,虽然不知是翰林院里出了什么事儿,不过顾辞舟倒的确是每天都要在翰林院待到很晚才回来,连眼下的青黑之色都愈发浓重了,在白玉一般的面上好生显眼,惹得人生出白璧有瑕的遗憾来。   她便替他备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羊奶,多少让他夜里睡得更舒坦些。   白瓷的碗和木头桌子轻轻碰撞了一下,顾辞舟回过神来,看到眼前的这碗羊奶,又忍不住笑。   他明白容与是关心他,这份细致周到的心思也实在让他动容。哪怕这羊奶的膻味令人不喜,他也如饮琼浆玉液一般。   顾辞舟端起碗慢慢喝着,姜沅想了想,忽然记起一件事来,便与他说了:“明儿要纳白楚思姑娘做妾。”   顾辞舟的动作一顿,迟疑道:“纳妾……不需要我在场吧?”   他近日忙着翰林院修书的事儿。自打上一回进言了些关于《永康广纪》的修纂事宜,得了皇上的亲口褒奖,他的老师有时候便也会带着他做做相关的事情。近来修纂步入正轨,人手略欠了些,老师更是直接让他参与了。   哪怕知道自己今后散了馆会是个外放的结果,但修书这样能在皇上跟前露脸,又能帮一帮老师和诸位大人、与他们结个善缘的活儿,顾辞舟自然不会拒绝。也因此,他近来是越发忙碌了起来。   纳妾这样的事儿便也就显得很是微不足道了。   姜沅看他一眼,想了想:“按理来说,你应当是在场的。不过……就算是不在,想来也没有多少干系吧。”纳妾最主要的就是给当家主母敬茶,其他倒是没什么硬性规定,毕竟不过是个妾,礼制上自然也不会有太多要求。更何况白楚思本就是顾辞舟的通房,这次纳妾也就是给她抬个身份,顾辞舟在不在影响都不大。   “若是你担心,那明儿我同娘去说一声便是。”   “不用。”顾辞舟摇了摇头,“明儿刚好到请安的日子了,我早上走之前自去说一声便是。”因为顾辞舟每日里都要早早地去翰林院,若是一早过去请安反而会打扰了顾三夫人休息,所以他都是三日去一回的。   明天刚好就到日子了。   姜沅点点头:“也好。” 第35章 玩物 她白楚思,就是个玩物而已……   冬日里天黑得早,禾儿才服侍着白姑娘用过饭,把膳桌搬出去的时候就见外头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粉紫粉紫的,有种莫名的浓稠与艳丽。   虽然纳妾是明儿的事,不过白姑娘已经搬到了妾室的屋子里,住得也更开阔了,还能分出个里间外间的来,一应待遇自然也是跟着往上涨,譬如这晚饭就丰盛不少。   可……   禾儿看着端出来的膳桌上那几乎只下去了浅浅一层的米饭和压根儿没动几筷子的菜肴,不由自主地便发起了愁。   白姑娘这才刚刚小产不久,正是最需要好生休养的时候,每天只吃这么点可怎么成?便是禾儿不通医理也知道,整日整日地不吃饭,那就是用上再多的补品也无济于事。   饭才是最重要的啊。   一想到白姑娘之后身子骨可能就要如此差下去了,甚至、甚至心性也就要这么被消磨了,禾儿的心中连看到如此多的菜色的一点欢喜都要被磨去大半——虽说一开始她只是少夫人拨来,服侍有孕的白姑娘的,但现在白姑娘要抬姨娘,身边自然少不了人服侍,她今后大概就是白姑娘的人了,荣辱与共,如今见前程似乎无望,也不免心中生出许多烦忧来了。   “呦——”杜妈妈掀了帘子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一碗还冒着热气的乌鸡汤,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今儿可是有好菜了!”   禾儿看了她一眼,奇道:“杜妈妈,姑娘这副样子,你难道就不担心吗?”怎么好似只有她一个人在担心自个儿的前程似的?分明杜妈妈今后也是要留下来陪在白姑娘的身边的啊。   杜妈妈端碗拿勺的动作一顿,转头看着禾儿就笑了起来,摆了摆手:“担心什么?”   热气腾腾的乌鸡汤被她一勺一勺舀进碗里,杜妈妈嘴里的话也说得慢慢悠悠的:“白姑娘这是脑袋里还没转过弯儿来。再等些时日,自然就好了。”   可要是白姑娘一直没转过弯儿来呢?先前那回非要等些公子回来的事儿,可把禾儿吓了个够呛,也是打那一回开始,她就觉着白姑娘有些执拗。   或者,说是偏执。   总之她不觉得白姑娘这性子像是轻易能转过弯儿来的。   不过,禾儿的疑问还藏在肚子里没问出来,那厢的杜妈妈已经舀完了汤,施施然出去吃了起来,她便也只能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同样捡了些菜饭开始吃了。   熬足了时辰的乌鸡汤上头泛着一层油花,金黄金黄的汤汁入口,醇厚中带着一丝甜,杜妈妈喝了一口一口,直感觉整个身子都暖和起来了。   外头又开始扑簌簌落雪了,她虽然坐在烧了火盆的屋子里,这会儿也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今年的冬天可真是冷啊。不过,冷也有冷的好处。能把人冻得更清醒些,更明白些。   白姑娘这样的人儿,她也不是没见过。总归还年轻,心气盛,到时候被个什么事儿激上一激,那性子转变得可不要太快哦。现在看着是心灰意懒好像马上就行绞了头发做姑子去,等一转眼,就能斗得和乌眼鸡似的。   杜妈妈喝着汤,慢慢悠悠地笑了起来。   这晚禾儿是带着满腹心事睡去的,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眼下就是两个大黑眼圈,吓得她赶紧拿粉遮了遮,方才急匆匆地跑去服侍白姑娘。   今儿可是白姑娘抬姨娘的日子,是白姑娘的大日子呢。   她进了屋子的时候,白姑娘还没醒。禾儿便打了热水来,布置好了洗漱的东西,然后才去叫白姑娘。服侍洗漱的时候自然是一连串的讨巧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冒,看着白姑娘自打小产后就一直苍白着的面色终于染上了几分喜意,禾儿自个儿的心底也是不由得松了口气。   她可真是害怕白姑娘今儿还挂着张脸,和要去哭丧似的。   一大早起来就被禾儿各种夸赞吹捧,再加上今天的确算是她的大喜日子,白楚思面上也终于多了几分真情实感的笑容,身上也仿佛更有力气些了。一面由着禾儿给自己挽发髻,她一面翻捡着妆奁,想了想,从里头拿起一只绞丝银镯往手腕上套。   近来又是小产,又是忧思过重、心绪不佳,她瘦得便实在太过厉害了,都有些脱了相。不过幸而她原本也并不如何丰腴,虽然镯子在腕上空荡荡的,但也不至于太让人看不过眼。   白楚思左右看看,甚至还自觉有那么几分瘦削风流之态了,很是惹人怜惜的模样。想到这儿,她忽然觉得有趣,自嘲一般地翘了翘唇角。   梳妆完又用了早饭,白楚思便带着禾儿往主屋去。   这是她这段时间头一回出门。这一段时日,她都一直呆在屋子里休养,整日整日地看着那些晦明变化的光线与光影中上下漂浮的尘埃发呆,一直等到出来了才恍然发觉,啊,原来已经入了深冬了。   白楚思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白烟在空中袅袅散去。   她似乎……自怨自艾得太久了。   她本不是这样的性子,也不会做出这般愚蠢地困在伤春悲秋的情绪里无法自拔、误了当下的蠢笨之事。   她究竟是怎么了?   白楚思一路走,一路问自己。   大约是,她的心乱了吧。   从前她是公子身边的唯一,可正室的进门让她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她不过是个通房丫头,是个玩物,甚至连正儿八经的妾室都算不上。而再之后,公子与少夫人琴瑟和鸣,她所能分得的宠爱日渐稀薄,哪怕公子并没有找别的妾室通房,可这也足以让她方寸大乱,生怕自己落入彻底失宠的境地里,就此郁郁一生,再无出头之日。而等到最后有了身孕,哪怕这本来算是有了个依靠,可偏偏她怀相不好,再加上孕中本就易情绪波动、易胡思乱想,她更是彻底崩了。   她从前引以为傲的聪明灵醒,其实也不过如此。   白楚思低下头笑了一下,脚下踩过松软干净的新雪,发出簌簌的声响。   她该清醒过来了。   她白楚思,就是个玩物而已。   既然是玩物,就别心比天高,做什么不切实际的美梦。情爱与尊重,那本就不是她配得到的。   ——顾好眼前。   白楚思抿了抿唇,心下更坚定了几分。只是说归说,这么一路往前走,她的心跳还是一路就加快了,直觉得脚下发飘,仿佛是踩在什么云朵上一样。   她终于要成为公子正正经经的妾室了。   这原本是她最初的时候所能想得最长远的目标,可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实现了。   从过往的迷梦中清醒过来,再回看她已经取得的,白楚思忽然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   尽管……这是用她一个孩子的命换来的身份地位。   到主屋门前,白楚思停下脚步,脱下外头的大衣裳交给迎上来的丫鬟。不知怎么地,她忽然仰起了头盯着门帘上瑞云呈祥的花纹,眼睛一下子就有些酸。   虽然、虽然刚才那般劝着自己,劝着自己醒过来,莫要再继续自怨自艾下去,可一想起来,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难过。   “……姑娘?”身旁的禾儿迟疑地出声提醒。   白楚思回过神来:“我没事……我们进去吧。” 第36章 敬茶 就当她是个惜花爱花之人吧。……   昨晚睡得有些晚了, 姜沅坐在主位上等着白楚思进来的时候便忍不住用手掩住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想了想,她还是认命地端起侍画送上来的普洱茶,拧着眉头喝了两口下去。   总算是清醒些。   刚喝完茶, 正拿帕子擦着嘴角呢,就见外头的帘子似乎被掀开了, 有一道身影走了进来。姜沅连忙放下手,正襟危坐, 做出一副端庄的模样来。   只见白楚思一步步走了进来,虽然还是身形清瘦的模样,不过眉眼间的郁郁之色好歹散去了不少, 姜沅看着, 心中不禁松了口气。她可真是害怕白楚思这么一直消沉下去, 到时候哪怕白楚思自个儿不说, 下人里肯定也是有些议论的, 难免就有那么几个会认为是她对白楚思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儿,对她的名声也是有些影响的。   如今看着白楚思精神起来了,那她自然也就不必有这些烦忧了。   丫鬟拿来一个蒲团, 在下头端端正正地摆好了, 白楚思便依着规矩跪上去,认认真真地行了礼,随后接过递上来的茶水, 双手捧着,恭恭敬敬地递给姜沅。   姜沅接过茶盏, 略抿一抿便放下了,这边叫了起,那边跟着就对身侧的侍画说:“赏。”   侍画赶忙上前递了个红封,里头装了昨儿备下的几样镯子耳铛之类的饰品, 不算贵重,却也有些分量,正是适合她姨娘这个身份用的。   白楚思再度谢了谢,姜沅又给她赐了座,随后勉励了两句:“行了这敬茶礼,你如今就算是我们家的正经妾室了。往后自当谨慎侍奉夫君,早日为我们家开枝散叶才是。”说到这,看着白楚思低眉顺眼地应下来的样子,再想到她那个早早没了的孩儿,同为女子,姜沅心里也难免生出几分怜惜悲凉来:“……你还年轻,好好养着,孩子……以后还会有的。”   白楚思微微抬头看她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轻轻应了一声:“是。”   她原先在少夫人刚进门的时候一直担心她会不会是个不好相与的,可如今这天长日久地相处下来,她也发觉少夫人是个心善的,对自己也是诸多关照,并无什么磋磨暗害之举。   只是……可惜了,她的命不好。   又略略说了几句,白楚思便知情识趣地告了退。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姜沅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叫人多看着些,多送去些补品吧。她的份例若是不够了,就从我这儿出。”   侍画笑着替她换下半温的茶水:“少夫人就是心善。”   姜沅摇了摇头,没解释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对于白楚思这样莫名其妙的同情究竟是从何而来,说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那好像也不太对,两人连身份地位都不在一个水平上。   可她偏偏就是同情她,看到她那副样子,就好像看到一朵鲜花的枯萎,让她于心不忍。   就当她是个惜花爱花之人吧。   她不愿再继续想下去,直接起身往书房走:“待会儿午饭让他们随便上几个炒菜吧,记得要一份牛肉汤。我去书房看会儿书,如果没有要事,就不必来打扰我了。”随着时间渐渐过去了,她如今也不必日日都去顾三夫人那里学习料理家事。况且,如今顾三夫人正忙着和儿子联络感情,也没功夫来提点她,姜沅也乐得清闲。譬如今儿,她便只有接白楚思敬的茶这么一桩活计,余下的时间都可以自由安排。   而冬日拥炉捧卷,也算是她无所事事的日子里一个有那么几分有趣的消遣了。   姜沅躲进书房里慢慢悠悠地翻着杂记,烛火哔啵,冬日生暖,外头有些下人来往,鞋履踩过白雪又踩过木板,低低的交谈声在轻轻的寒风中消散。   想来是在准备年货?姜沅猜测着。   自打顾五公子和顾八公子回来,顾府的年味儿是一天比一天浓重了,时间好像一下子就加快了脚步,直接便往除夕夜冲了过去。每日里来来回回的都能见到步履匆匆地置办各种年货、摆放各种吉祥物件儿的下人,府里那些寓意吉祥和庆的装饰物和红色的东西也是越来越多了。毕竟虽然顾府的主子们都要回到裕州顾家去过年,但是府里的那么多下人还是要留下的。更何况,这般装扮起来也显得家里颇有人气,很是热闹兴旺。左右这笔钱对顾府而言也算不得多大的开销,自然是以吉祥讨巧为要。   就比如前几日侍书还想把姜沅房中的帐子和被褥也都换成大红的,说是这样看着喜庆,也吉祥,得亏姜沅好说歹说给拦住了,否则真要给换上,她都感觉自己要再过一回洞房花烛夜了。   想到这儿,姜沅拿书遮了遮脸,忽然不由自主地闷声轻笑了出来,跟着又生出几分感慨。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她自觉嫁到顾家来不过短短一段时日,如今算来竟然也都快要有一年了。也不知千里之外的姜家,今年的腊八粥是否依然还要女儿家亲手做。   说来,现下还在江州姜家的女儿家也就只剩下姜涟和姜涔两个了。姜涟听说是定了明年四月十九的婚期,而前一段日子母亲送来的信上说,姜涔也已经许了人家了。姜家的这些女儿们一日日地长大,也就这般分赴东西了,此生再见也不知道是要何年何月。   不过,姜漪的夫婿温三公子一心向往做官,听说后年便会到京城参加考试了,想来到时候若是姜漪陪着她夫婿一同前来,那她们二人也能寻个空见上一见。   这厢姜沅默默地畅想着后年的情状,那厢顾辞舟也和薛家大公子薛盛之对着后年这个话题相谈甚欢——今日上午刚刚过半,圣上忽然急召,老师们都匆匆离去了,便只留下他们这些在翰林院坐馆的学子三三两两地坐在一处各自看书,轻声闲话。   而因为两家父亲的关系,再加上二人又是同年又是同窗,关系自然便比较亲密了。这会儿看着夫子走了,屋里的学子们都几个几个地聚到一起看书或是轻声闲谈起来,两人便也随大流坐到了一处。先自然是谈论了一番圣上为何忽然急召翰林院诸位大人入宫的事。要知道,虽然翰林院的诸位大臣,除了身上还兼领实职的,其他的大多手中并没有多少实权,不过是做些修史编书、教书育人的活儿罢了,要说更多的,那就只有“以备皇帝顾问”一条。   也恰恰是这条是最引人关注的。既然是“以备皇帝顾问”,那这下皇帝将诸位大臣急召入宫,自然就是为了什么大事了。两个人都是一肚子的好奇,可毕竟位卑权轻,各自的父亲也都不算什么大官,也没听到过什么风声,一番讨论后还是没什么头绪,再加上此地人多口杂,两人便换了个话题,随口说起了后年散馆后各自大概的去处和春闱的事儿。   顾辞舟是一早就算清楚自己大概率是要外放的,翰林院这同年学子中估计也有几位隐隐约约能推断出来些什么,因而纵是平日里他得了再多的夸奖,他们看他也总有种趾高气昂的感觉在。不过放平了心态之后,顾辞舟对此也不大在意了,这会儿和薛盛之聊起来的时候也是坦坦荡荡——不过自然,既然一切都只是推测,他也不会说得那般清楚明白,只是隐晦地带出一两句而已。   而薛盛之大约也是清楚些什么的,一直都应和着,一直到说起日后各自去处的时候,方才压低了声音多说了一句:“长晏你如今如此讨老师的欢心,想来日后有个好去处也不是什么难事。”   好去处。   留在京城留在翰林院自然是再好不过的去处,可……若是外放,那自然也有江南鱼米之乡和岭南烟瘴之地的区别。   二人对视一眼,忽然便都笑了起来。 第37章 返回顾家 那家杏仁豆腐真的很好吃……   敬茶礼过去之后没几天, 姜沅去和顾三夫人请安的时候便听她说:“是时候该收拾东西,准备准备回裕州了。”   姜沅应了是,又问:“是我们几个先行回去吗?”她印象中, 本朝官员除事假、病假与例行休沐外,只有冬至三天、初一到初五与正月十一到正月二十三个时间有假。   这会儿还在腊月里, 顾三老爷和顾辞舟肯定是走不了的。   顾三夫人点点头:“对,我们先走, 也刚好把丫鬟仆妇还有要带的大件行李都拉回去,马车可以多一点,走慢一点。他们等正月十一再过来。”   那岂不是留顾三老爷和顾辞舟两个人孤零零地在空空荡荡的顾府过元宵?姜沅心里生出几分对顾辞舟的可怜来, 不过这是顾家的规矩, 她也不好说什么, 只能依着去做了。   等回了远清居, 姜沅就开始吩咐丫鬟们收拾行李。这次回去的时间不算短, 要带的行李那也是又多又杂,丫鬟们忙忙碌碌了几乎一整天,一直等到晚边顾辞舟回来了都还没收拾好。   “这是在收拾东西准备回裕州过年了?”用饭的时候, 顾辞舟就问姜沅。   外头还有婢女来往穿梭, 以手势相互比划指点着那些要收拾的箱笼衣饰——时间毕竟是有些赶了。   姜沅舀了一勺嫩生生黄澄澄的虾蓉豆腐,点了点头:“是啊。娘今儿让我赶快把东西收拾出来,再过个四五日的便走了。”   “喔, 这样啊。”顾辞舟闻言,手中的筷子忽然停顿了一下, 只应了一声,接着便不说话了。   姜沅一开始还没注意,自个儿低头又吃了两口菜方才忽然觉出不对劲儿来:顾辞舟怎么没声音了?她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就见他正默默地扒着饭, 神色间颇有几分郁郁。   姜沅怔了怔,不由失笑:“你这是怎么了?舍不得我们?”   顾辞舟抬头,默默看她一眼:“怎么会?去年也是这么过的,没什么好舍不得的。”   但是嘴上说归说,他心里头的确有些不痛快。自打他中了榜当上了庶吉士,从此过年便一直是留在京城和爹一起的。从前他要跟着大家都要回去的时候,也很可怜爹只能一个人留在京城过除夕,但总觉得还好,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京城那么热闹,府里下人那么多,也没那么孤单寂寞。可是等轮到了他自个儿,顾辞舟才发觉,原来家里人都走空了、只剩下自己过别人都热热闹闹、阖家团圆的除夕夜的感觉是那么难受。   而且这一回不仅是娘和弟弟们都走了,连容与也走了!   他早就已经习惯了每天回家都有容与陪着了。   一想到之后容与他们都不在家了,顾辞舟整个人都低落下去了。   但他也不可能开口说让容与留下来陪他。容与和顾三夫人回顾家祖宅,自然是要代不能回家的他和顾三老爷行祭祖之礼的——虽然说身为女子,她们不能进祠堂,但是帮忙摆摆东西什么的还是要她们亲力亲为,以示对祖宗的敬爱之心,也刚好借着夫妻一体,全了不能及时赶回来的他和顾三老爷的礼数。   而且,如果容与为了留下来陪他不回去,顾家那一大帮子亲戚肯定也会对她颇有微词的。   顾辞舟就是再不情不愿,这也只能让她抛下自己回祖宅去了。   姜沅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回事,看他这副模样,她反而笑得愈发开怀几分,直笑得顾辞舟都微微恼怒地瞪了她一眼,方才好声好气地哄了他两句:“好了好了,再过十几日不是又能见到了吗?”   这回顾辞舟倒是没嘴硬了,不过还是非常求真务实地纠正了她一句:“是二十八天。”   姜沅一下子,笑得肩膀都在抖。   顾辞舟:“……”   不过,不管怎么说,好歹被她这么一闹,他的心情倒是好上了不少。   等又过了四五日,顾三夫人一行便要收拾收拾出发了。   出发那天,姜沅起了个大早,甚至比平日里顾辞舟起来去翰林院的时辰还要早些。一直等到梳洗打扮好了,姜沅才去叫顾辞舟起来。   往日里都是顾辞舟叫她起床,今儿可算是能换过来一回了。   姜沅弯了弯唇角,脚步轻快地往床榻的方向走去。   床上的帘子只被松松挽起了一半,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映得帘钩与帘上的银绣皆是一片漫漫光华。顾辞舟还在闭目沉睡,长长的睫羽乖顺地垂下来,瞧着竟然仿佛还有几分乖巧。   姜沅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滑过他精致的薄唇与喉结,抿一抿唇,不由得再一次感叹起顾辞舟的貌美来。   她爹对她是真好,给她找了个长得这般好看的。   她这边正在胡思乱想呢,刚打算开口喊他起来,冷不丁顾辞舟就睁开了眼睛,望向身前的她。   姜沅被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几乎以为他刚才是在装睡,红晕腾地就爬上了面颊。   不过马上她就看见顾辞舟眨了几下眼睛,整个人都还有些迷迷糊糊似的,又过了会儿,那一双点漆似的眸子中刚刚清醒时的迷茫和困倦才渐渐散去,但接着又转为了疑惑,静静地望着她:“容与你……这是做什么?”   姜沅能说自己方才是来欣赏美色的吗?当然不能!   她坦坦荡荡、清清白白道:“……喊你起床。”   顾辞舟这会儿也清醒了大半了,他坐起身子,顺势倚靠在身后的床柱上,盯着姜沅面上的红晕,怎么看怎么不觉得她真的只是来叫自己起床这么简单。   他意味深长地拉长了语调:“喔——”   姜沅:“……”   她面上红晕更甚,一半羞一半恼,干脆手下“啪”地一声就把床帘给顾辞舟甩上了,留下顾辞舟坐在昏暗的帐子里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   于是一直到用早饭的时候,姜沅还时不时地暗戳戳瞪顾辞舟两眼——她敢对天发誓这真不是她心眼儿小,顾辞舟那双桃花眼里的笑意都快要溢出来了,就这么笑意盈盈地望着她,或许在旁人眼里是什么深情缱绻温柔小意,可姜沅心里和明镜儿似的:他就是在笑!话!她!   姜沅瞪了顾辞舟一眼又一眼,顾辞舟也就这么一直笑盈盈地看着她,一旁的侍棋侍书见了,简直满心欢喜,只觉自家少夫人和公子一大早就这么眉来眼去的,感情真是好得不得了。   连带着她们这些做丫鬟的看着也高兴。   一顿被“眉来眼去”充实了的食不知味的早饭吃完,顾三夫人那边已经派人来看少夫人是否收拾好了了。经过这几日的心理准备,哪怕还是有些不舍,但顾辞舟也没有头一回听到姜沅要走的消息的时候的那般低落了。他只是随手接过三九递上来的大氅披上:“我送你出去。”   晨风微凉,鸟雀飞过时有羽翅破空之声。道路两旁的雪还未化干净,入目之处皆是一片茫茫白色,除了天幕还带着一点浅浅的灰蓝,映照在檐下那些晶莹剔透的冰棱上,光华流转,像是上好的玉石一般。   马上要分开了,姜沅一边纠结着是不是应该继续方才那你笑看来我瞪去的小动作,毕竟还没分出个胜负呢;一边又纠结是不是该回归正常的模样姿态了,好好地和顾辞舟道个别。   真是奇也怪哉,好像每次顾辞舟这么一勾她,她的心理年龄就会在短短时间里倒退回三岁。   分明她在外人面前都是很端庄稳重的,顶多会和姜漪打打闹闹、和姜涔拌拌嘴斗斗气。   姜沅还没纠结出个结果呢,忽然就感觉手上一热。   顾辞舟牵住了她。   道路不窄,两个人却挨得很近,衣袖随着走动时的动作反复摩挲,不时发出细微的悉索声。忽然,顾辞舟便牵住了她的手,姜沅抬眼看去,就见顾辞舟对她眨了眨眼,桃花一样的眼睛眼尾微微上翘,目光虚虚实实,多情又勾人。   姜沅心头一动,默默回握住他。   心里也有些小得意:这算是她赢了吧?   ——至于赢了什么,那自然是不清楚的。不过赢了就是赢了,姜沅的眉梢眼角都带上了一丝小小的雀跃。   顾辞舟看着她,弯了一下眉眼:“路上当心些,多饮热水,少拉窗帘——我知道你爱看外头的风景,可如今腊月里头,天寒地冻的,万一受了寒怎么办?”   “按时吃喝,按时休息,莫要贪睡。”   “安和院后头那一排屋子住的都是些旁系或是已经落魄的,多的是招猫逗狗的人。虽然说和后院分了开来,但你平日里走动也小心些,别往那处去。”   “若是裕州顾家有人给你气受,自去找娘便是。娘最是护短,定不会接受你被人欺负的。”   他一句句地叮嘱,姜沅一句句地应。他认认真真地说着,大手在冬日的寒风中格外温暖。   最后他唤她:“容与。”   姜沅抬起头,就看见他笑弯了眉眼:“那家杏仁豆腐真的很好吃,等我回去,带你去尝尝。”   姜沅一愣,用力点点头:“好。” 第38章 站队 顾家百年,可切莫毁在她这儿了。……   裕州距离京城不算远, 在马车上摇摇晃晃了几日,姜沅一行人就快到了。   临近裕州的时候已是接近黄昏时分,顾三夫人在是加快速度赶在关城门进城还是正常行进, 到时候在附近的客栈住一晚之间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说:“快些赶路吧。”   坐在后一辆马车里的姜沅忽然感觉车速加快了不少, 连原本平稳的车身都颠簸了起来。侍画不禁皱了皱眉头,刚要撩帘子去问车夫, 姜沅止住她:“这会儿快到晚上了,想来是要加快速度赶着进城。”   马车便一路疾驰,总算是赶在傍晚的时候到了城门前。姜沅撩起帘子去看, 高大巍峨的城墙在暖黄色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温暖, 门上的“裕州”二字古朴厚重, 没入城墙的阴影之中。   车速渐渐放缓。门口的侍卫见到车马上前来, 再仔细一瞧, 原来是顾家的马车,顿时就笑了起来,和车夫热络地寒暄了两句, 随意查看了一下便挥挥手放行了。   车子又行驶了一段路, 穿过几条街巷,总算在顾家门前停了下来。车里坐着的侍书侍画先跳下马车,随后伸手来扶姜沅:“少夫人当心些。”   姜沅下了马车, 正好见前头的顾三夫人也刚刚搭着卢妈妈的手下来。她走上前去,顾三夫人对她一笑, 颇有几分感慨:“大半年没回来了。”   姜沅笑着附和:“是啊,时间过得可真快啊。”她上一回来,还是和顾辞舟成亲那会儿呢。   转眼就六七个月了。   进了府又换了轿子,一路摇摇晃晃地到了垂花门, 方才下轿穿廊入屋,去拜见顾老夫人。而后男女各自分开,顾辞殊顾辞雍两个去见那些叔伯兄弟,姜沅和顾三夫人就留在老夫人这儿和诸位姑嫂妯娌相见。   人一多,不管是不是有那么几个木讷不善言辞的,气氛也总归是热热闹闹的。姜沅被七婶三姑几个素来活泼喜闹的年轻姑娘媳妇围着说笑,手边的茶盏换了一盏又一盏,时不时便笑得个前俯后仰,真真是热闹到了极点。上首的顾老夫人笑眯眯地看着她们,转头和坐在左手边的顾三夫人说:“这些年轻孩子就是精力旺盛。”   顾三夫人道:“可不是?个个儿都这般活泼,真是叫人看着就心情好。”   她们这一圈坐的媳妇儿都是年纪大些的,最年轻的孩子也有十三四岁了,看着那边热热闹闹的年轻大姑娘小媳妇,心里不免就有些一代人看一代人的感觉,又是羡慕又是欢喜。   顾老夫人笑一笑:“老三媳妇儿,我有些晕,进去歇一歇,你扶着我吧。”   一听顾老夫人有些晕,顿时这边的媳妇婆子全都一脸紧张地向前倾了倾身子;那边姜沅那一圈也不闹了,个个都挂上了一脸恰到好处的担忧看向顾老夫人,纷纷开口问询:   “娘,要不我也跟着进去照顾照顾?”“祖母您还好吧?”“是不是屋里太闷了不透气?”“要不要请祝大夫来看看?”   顾老夫人摆了摆手:“没事,没事,就是可能这屋子里火盆点多了,人有些发晕犯困而已,你们不用大惊小怪的。老三媳妇儿陪着我进去就行。”说着,她扫一眼顾三夫人。   顾三夫人在方才老夫人第一遍开口吩咐她的时候就已经起身站到了顾老夫人身边,这会儿便直接搀上了顾老夫人,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进了内室,坐到炕上去。   她还没开口表示关心,就听见顾老夫人已经慢慢悠悠地开口了:   “我听说,老三在京城里似乎是站了队……”   顾三夫人脑中一凛,登时就明白了顾老夫人方才说的“晕”只怕是装的,为的就是单独和她谈上一谈,也清楚了顾老夫人的意思——累宦之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顾三老爷在京中的站队自然也会影响到其他顾家子弟的选择,进而影响到顾家日后的兴衰荣辱。   而且,顾三老爷还是他这一辈里爬得比较快的那个,他的儿子顾辞舟也是个看着极有前途的青年才俊。   因此,顾三老爷的站队就愈发重要了。   可偏偏顾三老爷胆大包天,竟然站了立储之争的队;又脾气古怪,甚至都不曾和家里多通通气,只简单说了说就自己做了决定。上一回回顾家的时候顾老夫人不说,可能是因为还没接到其他几个顾家子弟传回来的消息,也可能是因为正逢舟哥儿娶亲,不好扫了众人的兴致,不过这个原因这会儿顾三夫人已经没空深究了,她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忐忑地等着顾老夫人的宣判。   ——其实说实话,站队这事儿顾三老爷也就是当时和她随口一提,还提得不清不楚的,她还是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他做了多么大胆的事情。刚知道的那会儿她当即就是两眼一黑,几乎仿佛已经看到了他们一家被贬到岭南或是流放千里的结局了。   但是她也不能说什么,不能做什么。顾三老爷做都做了,事情已经再无转圜的余地。夫妻一体,她也只能硬着头皮和他一起走下去了。   顾老夫人沉吟片刻。   顾家诸多子弟中,在京城的、升得最高的便是顾三老爷一个,但是在外,还有比他官更高的,便是顾大老爷和顾四老爷。顾三老爷站队前,自然也向他们各修书一封,表明了意向。   虽说顾三老爷站队的确是以顾念师恩为主要原因,但顾三老爷也不是那等蠢笨无知之辈,不至于拿自己乃至全族的荣华富贵甚至身家性命去赌博。他倒也仔细分析过大皇子二皇子的优劣之处,除了满朝皆知的大皇子有嫡出身份、有文昌侯在身后支撑,二皇子有受宠的生母、有定国公在身后支撑之外,顾三老爷倒是还分析出了一点东西。   毕竟当初的“天纵奇才”不是白叫的。   顾三老爷与如今专门教授二皇子四书五经的老师傅大人很有些交情,因而它也就从这位傅大人口中打听出来,二皇子性格类当今圣上。   当然,这话一出,不免让人想到当初刘盈和刘如意的争斗。可当今皇后并没有汉朝吕后那般的才智与权势,反而是定国公的势力比文昌侯要大些,现下满朝文武多支持大皇子,也不是因为文昌侯的施压,更多的是看重了一个“嫡”字而已。更何况,如今大皇子二皇子的性格恰恰是和那刘盈刘如意反过来的——大皇子骄傲刚烈些,二皇子沉稳儒雅些。   如此一看,其实二皇子手里握的筹码更多一点。只是最终结果如何,还要等他们二人长成,再看这些筹码加在一起究竟压不压得过一个“嫡”了。   顾三老爷信中言辞恳切,顾大老爷和顾四老爷一面担忧一面又渐渐被他说动了心思。兄弟几人信件来来往往,最终在顾大老爷和顾四老爷半忧心半期冀的默认之下,顾三老爷站了队。   而这些,顾大老爷和顾四老爷在后来自然都一一告诉了顾老夫人。   顾老夫人如今忧心,不过是为着这立储之争实在太过凶险,赢者鸡犬升天,败者尸骨无存。纵然有富贵险中求一说,可他们顾家如今也是一方大族,就这般培养子弟入朝为官,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并不用追求什么锦上添花。   但是顾三老爷卷进了立储之争里站了队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顾老夫人再无奈,还是只能应下。   她接着说:“事已至此,木已成舟,唯有让他万分小心了。千万让他记着,顾家今后的荣辱,全系在他和舟哥儿身上了,一定要谨慎。”等大皇子二皇子长成,顾三老爷年纪也大了,顾辞舟也应该已经起来了,成为最能接近皇子们的那一批年轻些的官员。   顾三夫人也是面色凝重,连连点头:“媳妇记住了,定会好好转告夫君和舟哥儿。”   顾老夫人轻叹一声,偏过头,又想了想,似乎找不出什么再能叮嘱的了,只能挥挥手让她退下:“好了,你出去吧,我歪一歪。”   顾三夫人轻声应了,行过礼退出去。屋里顾老夫人闭上眼,又一次长长地叹了一声。   只希望老三这次的站队不要出错吧……顾家百年,可切莫毁在她这儿了。   “明日开始,我每天多念一卷经。”   顾老夫人淡淡吩咐道。 第39章 虾蓉小馄饨 她满眼都是那碗虾蓉小馄饨……   在正院里消磨了小半个晚上, 一直等到用过晚饭,众人才各自散去。   姜沅自然是回了远清院。下人们早在前几日便把屋子各处的地龙烟道通好了,这会儿烧起来热腾腾的, 叫人才刚进了屋子身上就出了一层薄汗。   姜沅轻轻呼出一口白气,颇有几分新奇地笑起来:“这屋子里倒是暖和。”姜家在南方, 自然是没有做地龙的,而京城的顾宅只是顾三老爷他们买下的一座宅子, 也不会花大价钱大功夫去做这个。   说来这还是姜沅头一回感受地龙的神奇。   侍画也笑:“可好,有了这个东西,屋子里想是火盆都不必点了。”一面服侍着姜沅换上了轻便些的家常衣裳:“少夫人是这会儿就歇下还是再坐坐?”   姜沅掩住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这会儿就睡了吧, 有些累了。”连着赶了好几天的路, 一路上车马颠簸的, 刚才又陪着那些姑嫂妯娌笑笑闹闹, 实在是给她累得厉害, 若是周围没有人在,几乎恨不得当场倒头就睡。   侍画应了一声,替姜沅拆了发髻, 又去打了热水来服侍她卸妆梳洗, 等她上床后便解下床帘遮好,而后一盏盏把屋里的灯烛熄了,换了侍棋来守夜, 自个儿也自去下人房里休息了。   姜沅也实在是累极,一觉直接沉沉睡到了第二天早上, 被侍棋唤起来的时候都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不大愿意起来。   怪只怪这被窝太过舒服。   不过再不情愿也还是得起,毕竟这会儿是在裕州顾家,上上下下看着的眼睛更多了。再说了, 她还要去给顾三夫人和顾老夫人请安。   姜沅在心底长长叹了一口气,满心忧愁地爬了起来梳洗妆扮。   衣裳已经在炉子上熏过了,穿着暖融融的,还带着一股好闻的香气。姜沅吩咐侍书随意梳了个堕马髻,又略略上了点脂粉,便披了大氅带着她和侍棋两个往顾三夫人的屋子去了。   今儿风不大,天也不算太冷,姜沅怀里揣着一个汤婆子一路走到顾三夫人的屋子门前,竟然也没觉得有多冷。进了屋,就见卢妈妈笑着迎上来:“少夫人来啦。夫人还在梳洗,劳您等一等了。”   姜沅抿唇一笑:“等等也没什么的,是我来得太早了些。”   一开始在京城顾家的时候,她来请安时倒也碰上过几回这样的情况。开始姜沅还想着也进屋帮着顾三夫人梳洗,虽然梳发髻化妆容的手艺她肯定比不过顾三夫人身边惯做这些事儿的侍女,但献献殷勤,帮忙挑个簪子、递个镯子什么的她还是会做的。不过顾三夫人似乎并不需要她帮忙,在她暗示了几回之后姜沅也从善如流地不再提这个了。   左右她也乐得清闲。   说来顾三夫人也实在是一位极让人省心的婆婆了,晨昏定省省了一半,伺候梳妆伺候用饭也不需要儿媳妇来做,还尽心尽力教导管家事宜。再想一想姜漪送来的信里那暗暗对她那位要求繁琐的婆婆的抱怨,姜沅便由衷地感到庆幸。   等顾三夫人梳洗打扮好了,又出来和姜沅见过,两人便一道往顾老夫人那儿去。她们到的时间不算早也不算晚,顾老夫人那儿已经有几个人候着了,见她们过来就笑:“老夫人昨儿睡得晚了些,这会子还没起,先等等吧。”   好了,姜沅在心底叹了口气,这是又要和昨儿一样聊起来了。   姜沅并不怕热闹,也不是不会说话,但是原本她这么一路奔波已经挺累的了,哪怕歇了一晚上也不够,现在还要提起精神来应付这些姑嫂妯娌,而且看这样子之后还要应付很久……一想到这个,姜沅就头疼。   不过她虽然心里发愁,面上却自然是不会露出来什么的,乖乖和众人坐到了一块儿开始热热闹闹地聊天,从衣裳首饰到京城裕州各自的趣事儿天南地北地胡扯了一通,总算是把顾老夫人等了出来。   听到老夫人身边的赵妈妈提示一般的一声轻咳,众人便都停下了聊天,纷纷站起身来。不多时,只见顾老夫人由侍女半扶着,不紧不慢地从内室转出来,扫一眼屋子里的人,露出一点笑,方才一步步走到主位上坐下了。于是众人再一齐上前,拜见过顾老夫人,给她请了安。   下头这么多儿孙媳妇热热闹闹地聚在一处,顾老夫人看着就心生欢喜,挥挥手:“都起来吧。这大冷的天儿还要赶过来,也真是辛苦你们了。”   底下的媳妇都笑,有那机敏惯会凑趣儿的就接话:“祖母说的哪里话?都是孩儿们的一片孝心,哪里会管什么冷不冷的。”   顾老夫人面上就多了些笑意,不过嘴上却道:“就属你嘴甜,惯会哄我。”   底下人纷纷捧场地笑起来,有和那媳妇亲近的,就去扯一扯袖子,或是轻轻拍上一拍,显得格外亲昵。那年轻媳妇也不依,转头也要瞪回去拍回去,一时间屋里莺声燕语,倒是好不热闹。顾老夫人笑呵呵地看着她们闹,半点儿也没有阻止的意思。   姜沅年纪轻辈分小,做得靠后些,见这副情状只掩着唇笑了一笑便罢,心里忽然冒出一个词来。   彩衣娱亲。   不过她还是做不来这彩衣娱亲的事儿。   等这场热闹渐渐平息下来,顾老夫人看看时候也不早了,便发了话:“都还没吃饭吧?一大早等到现在,想来是都饿坏了。让他们快些支桌子摆饭吧。”说着就站了起来,诸位儿孙媳妇娘子也赶紧跟着起身,跟在顾老夫人后头,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朝东厢房过去。   当初这裕州顾宅修建起来的时候,给正院的屋子划的地就很大,也因此如今这东厢房来了这么多姑娘媳妇的,竟然也能坐得下。   姜沅依照辈分和顾家二少夫人顾王氏坐在了一处。顾王氏是个看着风风火火的精明人物,性子也极开朗活泼,只可惜了,顾二公子在读书上的天分差了些,如今二十有二了还留在顾宅随族学中的先生们读书,等着考秀才。   姜沅先前也听顾辞舟介绍过顾家的诸位亲戚。听说依照顾二公子生父顾大老爷的意思,是想着实在不成到时候就给顾二公子捐个官。   顾辞舟说起来还颇有几分可惜:“二哥他吟诗作画其实都不错……只可惜,不知为何这八股文章就是写不好。”   夫婿不争气,精明要强的二少夫人眉间也多了几分愁绪。但是夫婿不行她自个儿行,长久地呆在顾家祖宅,她不仅和顾老夫人关系颇好,顾家上上下下的姑娘媳妇提起她来,心底如何想的暂且不论,面上是没有不夸的不亲近的。   自然,这般八面玲珑的人物在对待姜沅时也不会有什么不妥之处。她在顾家生活得比姜沅久些,规矩事情摸得当然也比姜沅清楚,这会儿就一面引着姜沅坐下,一面给她介绍起了顾家厨子的拿手好菜:“……这道芸豆卷又香又甜,配着龙井茶吃最好不过。虾蓉小馄饨皮薄馅儿足,又鲜又滑……”   若是旁人听着,没准儿会以为这位二少夫人是在炫耀自个儿在顾家住得久,懂的东西多,那心思敏感的只怕当即就要开始犯嘀咕。但是顾王氏看得准,这位三少夫人出身大族,夫婿公爹又都是聪敏懂得上进的,定不会因为这么一个事儿产生些别的联想,相反,还只会觉得她热情。   想着想着,顾王氏心里又不禁生出几许羡慕来。   若是她当初许给了顾三公子……   唉。   算了算了,去日不可追,还幻想这些个做什么呢?平白添了烦忧。   不过她料得也的确不错,姜沅并未产生任何别的联想。   她满眼都是那碗虾蓉小馄饨。 第40章 急召大臣(剧情) “糟糕。”   天白枝枯, 寒风动草。   时入深冬,天空便似乎总是泛着灰白的颜色。院中的树木早已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直愣愣地在天穹下斜支出去。   披着墨蓝色大氅的公子抱着一叠书卷, 不紧不慢地穿过抄手游廊。近处的一株桃树上还蹲着两只圆滚滚胖乎乎的鸟雀,在他经过的时候歪着头用两粒小黑豆似的眼睛盯着他打量。   于是公子便也弯一弯唇角, 停下脚步歪头看回去。   冷不防从拐角处出来另一位年轻公子,一个大步跃上前就拍了拍他:“好哇, 让你去帮忙搬书,结果你在这看起了麻雀?”   顾辞舟笑着转回头:“好了好了,我这不是把书抱过来了吗?才看了一眼呢。”   说着便抱着书往屋里进, 衣摆在门槛上轻拂过, 流云一般。   书被“砰”地一声放上桌案, 惊起一片细小的尘埃。顾辞舟正要坐下开始整理, 薛盛之又神神秘秘地凑过来:“你知道前些日子, 陛下把诸位大人都叫过去是为了什么吗?”   这话的言下之意,是他得到了什么消息?   顾辞舟神色微动:“不知道。”但他很有兴趣。   薛盛之笑起来,眉眼间带上了一点小得意:“是为了……立储之事。”   顾辞舟心里顿时就是咯噔一声。   但不过须臾他就明白过来, 虽然前些日子皇上急召诸位大臣是与立储之事有关, 但皇帝必然还是想再拖延一段时间的,起码没有近日就要把这事儿定下来的心思。   否则顾三老爷的职位就是再低,凭他站的队和他的人脉关系, 也应该早就收到了消息,不至于到了现在还不甚清楚。   这厢顾辞舟脑子转得飞快, 几息之间就把事情的关窍想了个明明白白;那厢薛盛之的嘴里也没闲着,一直在絮絮叨叨,也亏是顾辞舟,一心几用竟然也能把消息接受了个清楚:“听说啊, 是文昌侯和定国公在陛下的书房里又争了起来,两方都动了火气下了功夫,眼看着像是势必要逼出陛下的一句准话了,陛下这才急召诸位大人入宫的。”   说着就是冷笑一声。   动了火气?两个都是官场上的老狐狸了,谁信呢。   只怕是一方早就着急得要跳脚了,打了主意要趁这个机会逼迫陛下给个准话儿,另一方也刚好想要尽快安心下来,便也顺水推舟一同做了这场戏。   皇上这回也实在是大意了,竟然把这两人凑到了一块儿去。末了只能急急忙忙地喊了一堆大臣进宫,试图再一次把这事儿给搪塞敷衍过去。   顾辞舟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腰间坠子上的流苏:“……文昌侯爷此番,就这般急?”御书房里逼话,那可是大有逼迫质问之嫌了啊。   还是说一个“嫡”字,满朝文武的支持,就让他们飘飘然失了脑子?可从前也没见他这般急切得昏了头过啊。   说来最后到底立谁,哪怕陛下要顾忌天下人之心,要顾忌悠悠众口,可若是他铁了心甚至不顾可能会有的“昏君”之名,那其实谁也拦不住。不是说逼一逼就一定能有用的。   更何况还是这样手段激烈的逼迫,若是激起逆反心理那可就有趣了。   “能不着急吗?”薛盛之抬头看看四下无人,方才把声音压得更低,轻轻道,“就这桩事儿出的前半个月左右吧,陛下可是亲口夸赞了二皇子类他。”   顾辞舟轻轻“嘶”了一声。   傅大人所说的二皇子性格与陛下接近,顾三老爷倒也告诉过他。但这只能算是傅大人自个儿观察得出来的结论而已。   眼下,这可是陛下亲口承认了。   还是在这太子未定的时候。   这就很难不让人联想,陛下是否有别的意思了。   薛盛之继续道:“而且你还记不记得,就前段时间,宫里的小宋美人又生了个皇子?陛下本就子嗣稀薄,而这三皇子的生母,那可是和贵妃同出一族的。文昌侯爷还能不着急?只怕这会儿急得都要跳墙了!”薛大人同样是定国公一队的,立场不同,薛盛之私底下对文昌侯自然也没多少尊重。   顾辞舟了然地点点头。   薛家是彻头彻尾的寒门,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正因为如此,反倒投了宫里那些同样出身穷困的太监们的缘,尤其是皇上身边的高公公,与薛家乃是同乡,关系当然也就更亲近几分。   虽然身为太监,还是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高公公不能与大臣交往过密,但偶尔透露几个“无关轻重”的消息还是无妨的。也因此,薛家的消息也是很灵通的。   譬如这小宋美人生了皇子的事儿顾辞舟知道,但是陛下亲口的那一句二皇子类他,因为宫里的门向来关得比较紧,知道的人倒是寥寥无几了。   那么如此看来,文昌侯这般着急倒也难怪了,顾辞舟暗自思忖着。   文昌侯不比定国公。定国公是本就大权在握,乃那簪缨世族,钟鸣鼎食之家,像这贵妃,初初入宫就是妃的身份。而文昌侯却是父凭女贵,凭借着皇后母族的身份才平步青云,连这侯爷的爵位都是后封的,哪里比得过定国公一家几代的传承?   本就根基薄弱,现在又看势头不妙,自然着急上火了。   顾辞舟这般想了一通,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刚才光顾着和薛盛之说这些事儿了,眼前的书册资料是半份也没整理。   顾辞舟:“……”   “糟糕。”他说。   还在长篇大论、不过所说的已经是他自己对于宫里这些事儿的思考的薛盛之停住嘴,拿起桌上已经冷了的茶盏一饮而尽,而后奇怪道:“你怎么了?”   顾辞舟面沉如水,匆匆低头翻书:“你还记不记得,先生是让我们来整理《永康广纪》第二卷 需要的那几份资料的?”   薛盛之:“……”   “糟糕。”   在书堆里整整翻找了一天——确切一些说,应该是半天多——最后还多留了一会儿,顾辞舟和薛盛之两个总算把今天要整理的那一部分资料都整理完了。回到家的时候,顾辞舟只觉得身心俱疲,恨不能倒头就睡。   但他还是先去见了顾三老爷,把今天上午薛盛之同自己说的都一一告诉了他。   顾三老爷闻言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沉吟片刻,而后挥挥手:“我知道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顾辞舟点点头,也没坚持,一方面是他实在有些累,一方面也是该说的他都说了,留在这儿也没多大作用,便只应了一声就告了退回了远清居。   他一路往回走。顾家这会儿主子都走得差不多了,自然也不会点那么多灯,四下都是暗暗的,只点了廊下的灯笼,于是一如既往灯火通明的远清居就显得格外醒目,他远远地就瞧了个一清二楚。看着看着,顾辞舟心里竟荒唐地生出几分期待,而后又被压了下去,被一点点失落所湮没。   ……容与不在顾家的。   唉。   他有些……想她了。 第41章 半日闲 “偷得浮生半日闲。”   腊月廿三过小年, 腊月廿四大扫除,腊月廿五迎玉皇,腊月廿七洗福禄, 腊月廿八把面发。   廊下的灯笼换成了大红了,府里各处也用上了红绸子红缎子, 红梅在甜白釉的美人瓶中怒放,大红猩猩地毯里织了银丝, 蔓蔓绣出合庆吉祥的纹路。   足下毯软,手中炉温。姜沅脱了外头的大衣裳进了远清居主屋,轻轻呼出一口气来。   明儿便到除夕了。   说来她原先也想过, 今年的除夕便是要远离父母与兄弟姐妹, 同自个儿的夫君一同过了。没成想, 她最后竟是连和顾辞舟一道过除夕的设想都没能实现——她要回裕州祖宅, 而他还得留守京城, 继续在翰林院任职。   想到这儿,姜沅不禁摇了摇头。   她一面想着一面往屋里走,进了厢房便径直往炕边走去, 转身向后一坐, 歪在了秋香色大迎枕上。侍琴端了新泡好的金菊桑叶茶过来,侍书则拿了只美人锤,开始替姜沅捶腿。   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还觉得过年新鲜有趣, 有好吃的好玩儿的还有许许多多漂亮的衣裳首饰,自己的小荷包也能鼓上一鼓。府里到处都是红彤彤热热闹闹的, 漂亮喜庆又快活。等长大了,到了现在,对于过年的感受却只剩下一个字。   累。   每天都要早早爬起来,妆扮得得体妥帖然后去陪着那些三姑六婆的谈天说地, 一群人说这说那几乎一刻都不能停,面上的笑容就好像是粘住了一般,半点儿都不能落下。   不仅仅是嗓子疼、面上僵、腿上酸,最最要紧的是心累。   姜沅现在只盼着这年能快些过过去了。   她这会儿懒洋洋地靠在大迎枕上,捧着还有些微烫的金菊桑叶茶小口小口喝着,是半点儿也不提不起来看书练字的兴致。   难怪旁人都说做女儿和出了嫁之后是不一样的。想她当初还信誓旦旦地说出嫁之后也要继续风花雪月,还真是有些天真了。姜沅不由失笑。   一杯茶喝完,她拿帕子轻轻拭了拭唇角,把茶盏放回小炕桌上,一面挥了挥手示意侍书不必再捶:“好了,打水来我洗漱洗漱便歇了吧。”   侍书应了声“是”,出去叫水了。姜沅下意识地又锤了两下腿,这才站起身来自个儿走到妆台前,对着镜子慢慢悠悠地把发髻拆了。等水打进来,她先洗了洗手,才拿起一旁的绑了马毛的青玉柄牙刷,蘸了侍女手中托盘上的药膏。   捧着药膏的侍女往旁侧后退几步,换了个手捧痰盂的侍女上来,姜沅仔仔细细地刷了一遍牙,漱过口,便半掩着嘴将水吐进痰盂中,而后这个侍女再退下,又换了三个手捧面盆与巾子的侍女上来。姜沅拿起托盘上干净柔软的巾子,放进其中一个面盆里浸湿了,细细擦过面上,擦过了两三道水才算好了。   侍女们一一退下,只留了侍琴侍书在屋子里。姜沅换好衣裳便上床躺下了。侍书拉帘,侍琴吹烛,不多时便只剩下满室昏昏,唯有窗外一点月色映于白雪之上,流光皎皎,反射出窗边地上的些许霜白色。   借着外间一盏灯烛的光,两人对了个眼色。今夜轮到侍书值夜,她轻轻点一点头,示意这儿用不着侍琴继续留着了,侍琴便轻手轻脚地出了主屋,转身合上了半扇大门,往下人房去了。   留在屋里的侍书也铺好了被褥,在外间和衣睡下。   一夜寂寂。   次日姜沅又是天才蒙蒙亮的时候就被喊醒的。屋里的灯烛都点上了,窗外还是一片昏昏沉沉的,几乎好似还是晚上。她揉了揉眼睛,满心都是倒回去接着大睡一场的念头,可最后还是逼着自己坐了起来,掀开被褥套上鞋履。   虽说屋里有火龙,并不算冷,但是掀开被子之后还是会感觉到些许温差。因为这个,姜沅总算清醒了两分,等到洗漱完,已经是彻底清醒过来了。   不过还是掩住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今儿早饭是咱们自己用了,还是一大家子一起用?”刚开始回来那顿早饭去顾老夫人屋子里用,主要是因为她和顾三夫人还有顾辞殊、顾辞雍两兄弟回来了,之后去顾老夫人屋子里一起用饭的情况倒是不太常见。毕竟顾老夫人虽说爱热闹,到底也上了年纪,经不起天天被这般闹腾,而且让厨房天天早上准备这小家宴一般的餐食,也委实是太辛苦他们了些。   侍书小心地替她挽着发髻:“顾三夫人的意思是,咱们自己随便吃点过去就行了,明儿早上才是正经的小家宴。”   姜沅“唔”了一声:“我这会儿也想不起来什么要吃的,让他们看着上吧。”   侍书“欸”了一声,转头示意旁边的侍棋。侍棋便出门去,找问茶去提膳了。   等姜沅梳妆打扮好,膳桌便也摆好了。   皮蛋瘦肉粥里点缀着碧绿的葱花,味道鲜美,浓淡也恰到好处。姜沅喝一口热乎乎的粥,吃一口摊得薄薄的鸡蛋饼,再尝一尝裹上蛋液炸好的蘸了糖的馒头片,咬一根又脆又有韧性的油条,只觉得浑身上下都舒坦了,连刚才残存的一丁点儿起床气都一扫而光。   快快乐乐地用好了饭,侍书回去休息,姜沅便带着侍画侍棋两个出了门。   也亏得侍书叫她的时候挺早,这都用过饭了,再去请安倒也来得及。等和顾三夫人一同到了正院主屋,来的人也才堪堪一半而已。   她们倒是不早也不晚。   一整日依旧是在说笑逗趣儿打闹中消磨过去的。下午的时候开了几桌牌局,姜沅向来对打马吊牌没什么兴趣,不过与她关系尚可的七婶婶她们显然是个中好手,坐在牌桌上你来我往的打得好不精彩。   二少夫人也没上桌,只坐在一旁陪着看,顺便充当个替补。她见姜沅一副兴致缺缺的模样,便料想她是不喜欢这些个。思索片刻,她笑道:“光在这儿这么干看着也无趣,弟妹不如同我一道去下下棋?”   姜沅的眼神亮了几分。   马吊牌她不喜欢也不大擅长,但她的棋艺却是姜二老爷手把手教出来的,不论喜不喜欢,总归下棋比坐在这看人玩牌要让她舒服。   她欢欢喜喜地点头:“好呀。”   两人便悄摸地从桌旁溜了出来,随意找了个侍女让她拿一套棋过来,就在窗边一个没人的小炕上对着坐下了。棋盘摆上炕桌,两人扔了骰子决定了黑白,这便开始了。   因为屋子里热闹,不大适合安安静静地思考,两人也就选择了更休闲轻松些的五子棋。   黑白连缀,五子即收,她们的这种玩法没什么输赢之说,下得也就更放松更随心所欲。窗外北风呼啸,卷起片片鹅毛大雪,窗内牌桌上的笑声闹声响作一团,姜沅抬头看了眼廊下在风中摇晃个不停的大红灯笼,接过侍画递来的热茶,忽然生出几分“偷得浮生半日闲”之感。   她笑了笑。   下了一下午的棋,一直盯着一片黑白,到最后难免有些头晕眼花。姜沅二人索性撤了棋盘,继续坐在炕上挨在一起说话,天南地北地扯东扯西,话题漫无边际,两个人说得却也开心,直到傍晚的时候,和几个上了年纪的姑婆坐在后头厢房说话的老夫人派了侍女过来喊大家去东厢房用饭,方才恋恋不舍地站起来。   姜沅与二少夫人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只觉得这一下午过去,两人亲近得不是一点半点。 第42章 除夕夜 顾三老爷笑得眯了眼睛,和弥勒……   侍女既是来唤了, 众人便都起身,往东厢而去。姜沅与二少夫人走得靠后些,慢慢悠悠地坠在众人后头。   进了东厢房, 自然是依照长幼辈分座次入座。烛光明明,花影摇摇, 红木桌案上摆着精巧的几样青瓷白瓷绘各色祥庆图案的碗盘,盛着各色糕点凉菜。雪里蕻清爽, 上好的火腿片成片摆作花的模样,精巧的芸豆卷雪白如云,被烛光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   除夕是家宴, 男女分席而坐, 男子们坐在另一处邻近的花厅, 此时已经隐隐约约可以听见那边的热闹声响了。女眷这边则明显要安静克制许多, 不过窃窃私语也总是难免的。姜沅自然也不能免俗。她与二少夫人同坐一桌, 还是相邻的座位,二人方才光顾着下棋了不曾注意,这会儿倒是关心起了彼此身上的衣裳首饰。   二少夫人一身衣裳料子又轻盈又柔软, 纯正的红色在哪怕点了灯烛也还是有些昏暗的夜里也显得分外漂亮, 姜沅定眼一瞧,还似乎隐隐带着涌动的流光。她看着喜欢,便开口去问:“嫂嫂这布料是在哪儿买的?”   二少夫人低头摸一摸衣裳, 面上也带了一点不自知的小得意——顾二公子文韬武略不行,对这些簪钗布匹却是了解得清楚, 她时常怀疑是不是这裕州城都给他摸遍了,否则怎的能时不时便搜罗来一堆稀罕又漂亮精巧的物什,穿出去做客就没有人家不夸的:“是你二哥买的,听说好像是个叫锦安堂的店子, 就在明月湖边上的长巷子里。”这衣料不仅漂亮,还轻便暖和,实在是稀奇又金贵。做好之后也就是像今儿除夕夜这样的大日子,二少夫人才舍得把它穿出来。   说来顾二公子也实在是不错了,又懂风花雪月又会讨夫人欢心,房中姬妾也少,就是人长得也算得上是俊秀了。只可惜啊只可惜。   二少夫人在心底慢慢叹了一口气。   就是这四书五经怎么也读不进去,官样文章怎么也写不出来,如何都没有前途。   这样的念头隔三差五地便会被各种各样的大事小事勾出来,在二少夫人的心底轻轻地刺上一下,让她对顾二公子的感情也是分外纠结。   二少夫人再习惯不过地让这个念头在脑子里过了一圈,就十分迅速地将它又抛到了一边去,继续和姜沅热络地聊了起来:“……弟妹喜欢这衣裳?我那儿还有一匹,不如便给了你吧。”虽然心里很有些舍不得,但到底是身外之物,以后总还会有更新更好的,拿这个来换三弟妹的好感,实在是再划算不过的了。   虽然姜沅没有看出二少夫人的不舍,不过她也看出来二少夫人对身上这身衣裳实在是很喜欢,既然如此,倒是不好夺人所爱。左右二少夫人已经把店名和位置都告诉了她,大不了便等这年过去,她自个儿去一趟便是了。   姜沅便笑着摇了摇头:“多谢嫂嫂好意,只是不敢夺人所爱,到时候我自去看看便是。”   她这般拒绝了,二少夫人也就不强求,笑道:“也好。”   说着,她的目光忽然落到了姜沅发间的一支簪子上,眼睛顿时一亮:“弟妹发间的这支簪子也很是漂亮呢。可是京城的手艺?”   姜沅一怔,下意识地伸手去摸了摸黑鸦鸦发髻上的那支簪子,轻轻点了点头,抿唇一笑:“是、是呢,是京城银雀楼的手艺。他们家最是擅长做这种精巧华丽的簪钗绢花,手艺很有些南边的味道,听说宫里头的娘娘们也是极喜欢的……”   这边和二少夫人聊着天,那边姜沅的思绪却是不知不觉地就飞了出去。   这支簪子,是顾辞舟买给他的。   除了赴宴,当今的官家小姐夫人大部分时候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除非是得了父母或是公婆夫婿的同意,那才能偶尔在一大堆丫鬟婆子的包围下出一趟门。不过,恰巧顾家这方面的规矩没那么严苛,顾三老爷和顾辞舟又本就是书院浸润养出来的那种性子,与世俗规矩有些不同,因此顾辞舟倒是常带她去外头走上一走。   否则整日整日地呆在远清居里,守着那么一个小屋子小院子,姜沅只怕会觉得自己人都要发霉了。   这支簪子就是顾辞舟带她出门的时候买的。   银簪雀尾,精雕细琢,长长的流苏自尾端垂落下来,银光流转,插在发间时随着行动轻轻摇晃,流水烟云一般,衬出了女子十分的娇弱柔美。   当时姜沅和顾辞舟肩并着肩一道行走在街上,虽然不敢做出“有伤风化”的牵手之事,不过两个人的手却时不时地碰到一起,每一下都激荡出心间的一圈涟漪,反倒是比牵着手更让人耳热些。   路过了银雀楼,姜沅自然是眼前一亮,兴致勃勃地要进去瞧上一瞧。顾辞舟也依她,跟着她便一道进去了。   大约是因为刚过中午,店里的人不算多,只有几个伙计在招呼着寻常客人。那掌柜的一见他们二人的穿着气度,便满面笑容地从柜台后头出来,喊了人引他们上了二楼,又取了几样精美的匣子出来,每个匣子里面各装有一支簪钗,件件都精致得无与伦比。   虽然知道以他们的身份,银雀楼送上来的必然不是顶顶金贵的,但眼前匣子里的东西也很让人满意了。姜沅左看右看挑不出心头好,直到打开最后一个匣子,看到这支雀尾流苏簪,才生出一种惊艳之感。   见姜沅拿起簪子,伙计立刻体贴地送上一面铜镜。姜沅对着镜子看了看,刚要试着把簪子簪进发髻里,忽然感觉发顶有一阵轻柔的触感,而后手背上便附上了一只大手。   她转头,见顾辞舟伸手拿过她手里的银簪,流云一样的广袖轻柔地拂过她的发髻。看她转头,他笑了一下:“转过头去,我帮你簪。”   姜沅轻轻抿一抿唇。   在闺房中二人也常有这般玩乐,彼时不觉如何,可如今在外头,还当着好几个下人还有伙计掌柜的面……   姜沅抿着唇,白皙的脸上悄悄爬上了一抹淡淡的红。   她感觉到顾辞舟一只手微微用力,扶着她的发髻,目光似乎在打量着,看往哪儿簪比较好。分明从小到大基本都是侍女梳的发髻,可此时此刻姜沅却觉得头上那只手的存在感是如此强烈,触感是如此分明,让她整个人都有些僵硬。   万幸万幸,也没过太久,顾辞舟另一只手就拿着簪子,簪进了她的鬓发间。   “好了。”他道。   姜沅转回头来,对着有些发黄的铜镜上下端详一番,只觉得越看越好看,转头便眼睛亮亮地看着顾辞舟。   她喜欢。   她这副模样实在是可爱,顾辞舟忍不住轻笑了一声:“掌柜的,这支簪子我们买下了。”他又指一指匣子里其他几样刚才姜沅看着也挺喜欢的簪钗环佩:“这些,也都包起来。”   “好嘞!”掌柜轻快地应了一声,欢欢喜喜地示意伙计去打包,自个儿抱着剩下几个匣子又回了后头小库。姜沅摸着耳边冰冰凉凉的流苏,只觉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一点一点从心底蔓了上来,就像潮水漫过礁石。   “……去京城了,我也去看看。”二少夫人满怀希望地说着,忽然又轻轻“呀”了一声,“老夫人来了。”   整个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不少。   姜沅也回过神来,往上头看过去,只见老夫人穿了一身暗红五福捧寿纹的衣裳,外罩一件褐色福禄寿喜暗纹比甲,头戴祥云抹额,看着很是稳重喜庆。   老夫人面上也很喜庆,没多说什么,直接就笑呵呵地喊了开席。菜肴顿时流水一样送上来,身后的侍女也提着银壶为桌上的每一位倒上了一杯酸酸甜甜的果子酒。姜沅看了看,夹了一筷子桌上的一小碟腌白萝卜咬了咬,白生生脆生生的萝卜条切得小指肚一般粗细,酸酸辣辣的很是适口。   最适合开胃不过了。   糕点倒是没多少人动,左右热菜在后头,吃那干巴巴又没热气还容易饱的糕点做什么?姜沅也只吃了一块芸豆卷,就放下了筷子,安心等后头的菜。   云片猴头菇、烩两鸡丝、芙蓉鸡片、锅烧鸭、奶汤蒲菜、红烧大虾、三丝鱼翅、蒸丸子、赛螃蟹、栗子红烧肉、蜜汁梨球、木樨肉、油泼豆莛、一品豆腐、诗礼银杏,一盘接一盘的菜端上来,丰富的色泽简直让人目不暇接。浓郁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伴着逐渐再度热闹起来的说话声、笑闹声,姜沅也不由得被这副情景感染了,面上的笑意更浓了些许。   最最妙的,也是最最令她开心的,便是桌上又一次上来的那道清蒸加吉鱼了。几乎是它一上桌,姜沅的眼神就没离开过。   在京城呆得太久,她都快忘记这令她朝思暮想的加吉鱼的滋味了。   姜沅迫不及待地夹了一筷子。   依旧是一样的鲜嫩滑软,浸足了汤汁之后更是别有风味。   姜沅满心欢喜地又夹了两筷子,方才心满意足地转向一旁的烩两鸡丝。鸡脯肉与鸡肉的不同口感在口腔中碰撞,微甜的鸡汤滋味包裹着嫩得恰到好处的鸡肉,令人格外满足。   压席的甜品是一道拔丝山药。脆生生的山药切成小块,被包裹在柿黄色的糖中,纤细的丝勾连缠绕,分外好看。姜沅好不容易夹下一块来,一旁的二少夫人赶忙提醒她:“先用凉水浸一浸,不然容易烫嘴。”   姜沅动作一顿,身后的侍女已经连忙送上了一小碗凉水。她笑着谢过二少夫人,将拔丝山药放进水中涮了涮,方才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   冰糖甜,芝麻香,一口咬下去就能拉出长长的糖丝,姜沅干脆把一整块都送进了嘴里。仔细品一品,似乎还有股桂花的馥郁香气。   “这是加了桂花卤?”她问二少夫人。   二少夫人点点头,笑道:“加了桂花卤更香甜些,也更好吃。”   姜沅慢慢品味着。她没吃过不加桂花卤的拔丝山药,不过这加了桂花卤的的确是很好吃。   心念一动,姜沅忽然开始考虑起带一个顾家的厨子回京城的可能性有多大。   ——拔丝山药和清蒸加吉鱼实在是太好吃了!   而此时此刻,数百里之外的京城,同样有人在怀念顾家祖宅的厨子。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顾三老爷和顾三公子顾辞舟。   明月皎皎,万家灯火亮如星辰,京城繁华地,腊月除夕夜,万家团圆,自是数不尽的热闹欢愉。   而顾府之中,虽也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人人都穿着红衣裳的热闹景象,却不知为何,仍是让人觉得空空荡荡的,似乎少了些什么。   大约是少了些人吧。   孤独地和顾三老爷坐在花厅里的顾辞舟如是想道。   枯枝倚靠着蓝紫色的云,墨蓝的天幕下,花厅外是绿竹猗猗,被风吹得一阵又一阵地“沙沙”作响。顾辞舟与顾三老爷对坐一张圆桌——特地换了个小些的,怕用了大圆桌两位主子会更加尴尬——中间摆了一个还在咕嘟咕嘟冒泡的锅子,旁边金针菇、片好的牛羊肉、土豆片、肉丸子、大虾之类的涮菜都准备好了,还为了应景,特地放了过年必备的炒年糕、清蒸鱼、酒酿鸭子与童子鸡。   顾三老爷和顾三公子一人手边一杯酒,对坐,沉默。   满室只有锅子的咕嘟声、火盆的哔啵声和窗外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   安静,又悲伤。   顾三公子顾辞舟的酒还没喝进嘴里,口腔中已经泛上了苦涩。   他默默在心底叹了口气,举杯喝下半盏酒,拿起公筷,拨了半盘子牛肉进锅。   “爹,用饭吧。”他劝道。   “祖宅现在一定很热闹……欸……”顾三老爷悠悠感慨了一句,末了还想叹一口气,不过刚出了个音儿,就反应过来今儿是除夕,不宜叹气,又硬生生给憋了回去。   “是啊,是啊。”顾辞舟附和道。顾三老爷独自一人过除夕已经有好些年头了,再孤独寂寞凄清也习惯不少,而顾辞舟才刚从人丁兴旺的祖宅的热闹中脱离出来不久,回想起来,不禁更是悲从中来,只能再劝,试图打断顾三老爷莫名其妙开始的回忆:“爹,牛肉差不多烫好了,可以吃了。再烫下去就该老了。”   顾三老爷“欸”了一声,举筷去夹牛肉,在料碟里蘸了蘸,送进口中,吞下肚去。   一块牛肉吃完,环顾这一桌的菜色,顾三老爷又不禁悲伤了起来:“唉……祖宅的清蒸加吉鱼,那可真是一绝……多少人家想求我们的方子啊。”   顾辞舟:“……”   他也悲伤了起来。   他也很喜欢吃祖宅的清蒸加吉鱼啊。   可现在,他只能悲伤地夹一筷子顾府厨子做的清蒸鱼。虽然不是加吉鱼,也不是清蒸加吉鱼的滋味,但他好歹能安慰自己,这是鱼,这是清蒸的鱼。   ……更悲伤了。   顾三公子再度拿起公筷,将锅里差不多烫熟了的土豆片夹到顾三老爷碗中,试图依靠这个制止顾三老爷悲伤地回顾往昔:“爹,吃菜,吃菜。”   顾三老爷默默吃完了土豆片,又是一声长叹。   顾三公子的心一提。   只听得顾三老爷慢悠悠道:“唉……拔丝山药……”   这四个字一出,顾辞舟顿时想起了那香甜的冰糖与白芝麻,浇上桂花卤,配上里头脆生生甜丝丝的山药,实在是人间美味。   顾辞舟:“……”   他硬着头皮拿起勺子,又拿过一个碗,舀了一碗乌鸡蛋汤给顾三老爷推过去:“爹,喝汤。”   顾三老爷喝了两口汤,叹口气,放下勺子,不喝了:“唉……没有家里的味道。”   顾辞舟简直要落泪了。   他悲伤地给自己也舀了一碗,一口一口喝了起来。的确没有家里的味道,可……   好歹是乌鸡蛋汤。   不过低头喝汤的顾辞舟不知道,在他对面,顾三老爷笑得眯了眼睛,和弥勒佛似的。   ——往年都是他一个人独自守在顾府,孤苦伶仃地过了那么多年,现在来了个顾辞舟,肯定比当初热闹啊。   可他就是要逗一逗自己这个大儿子。   毕竟他当年可是忍了那么多年的孤独! 第43章 小别胜新婚 “我有些想你。”   除夕夜过去之后, 姜沅几乎是掰着手指头数着正月十五的到来。   倒不是盼着元宵节,主要是念着等到了正月十五,顾辞舟差不多便可以动身回来了。等再过个几天, 她就能见到他了。   说来当初在顾府的时候她也没想着要整日和顾辞舟黏在一起,但是如今却不知为何, 他不在身边,她竟好像有些不习惯似的, 倒是有些想他了。   姜沅这般想着,不由失笑。   时间过得说快也快,说慢也慢。总之, 在姜沅一日日的等待中, 正月十五那日很快便过去了。   正月十五过得也如同往年一样, 无非便是多吃了几碗元宵, 要说有什么最让人期待的, 那就是夜里出门去看花灯了。姜沅是习惯走百病的,特地邀了七婶婶她们一道出门去——原本倒是还想邀二少夫人的,可顾二公子已经说了要带她出门去, 她也只能一脸歉意地说抱歉了, 但是眉梢眼角还是带了点盈盈喜色。她们一路从顾家巷子外头的花灯街上直走到了北面的城门,又绕了好大一圈转回来,一路上灯火璀璨, 明明如昼,摩肩接踵的人群的眼睛都带着一抹亮色, 仿佛盛了万千星灯一般。   走的时候各处都热热闹闹的,她们几个年轻媳妇儿凑在一处,看到有那牵着手或者甚至是羞于牵手的年轻男女,都不由得互相眼神暗示一番, 掩唇偷笑起来。   这等佳节,可是难得的允许年轻男女光明正大一同出游的节日啊。   不过走的时候高兴开怀,等回了府,那疲惫感就涌上来了。毕竟都是些能坐着绝不站着、整天的活动范围就局限在一方院墙里的官家太太,哪里受得住一下子就走这样多的路。譬如姜沅,当晚回来就拿药汤泡起了已经隐隐有些酸疼肿痛的一双腿了。不过第二天醒来,她的腿还是酸得厉害,人也是又困又累。   姜沅默默叹了口气,从此开始了每天药汤泡脚的日常。不过万幸万幸,在顾辞舟回来的时候,她的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顾辞舟回来那日,正好是个大晴天。   裕州城前一日落了雪,房顶与石狮上还覆着一层厚厚的白,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有些许刺目。顾辞舟撩开帘子看了一眼,今儿外头的风有些大,过往的行人大多都裹得严严实实的,双手笼在袖子里,缩头缩脑地快步往前走,露在外头的鼻子冻得通红通红的。   顾辞舟随意看了几眼,便放下了帘子。他无意识地轻扣着窗棂,面上渐渐浮现出一点笑意。   总算是快到了。   昨儿他们赶到裕州城外的时候,天色已晚,城门也已经关闭了,他与顾三老爷这一行人便只得在城外客栈宿下,等着今儿一早开城门才能进城返回顾家。   顾辞舟和顾三老爷的回来,在顾家可算是件大事儿。毕竟他们二人过年的时候回不来,这下自然是要为他们好好接风洗尘一番,当成过年来过。姜沅一大早就打扮妥当了来给顾老夫人请安,这会儿便随着大家一块儿在顾老夫人这儿等着。   这还是她难得一次早起却没有什么怨言呢。姜沅低头笑了笑,伸手扶了一下发间的雀尾流苏银簪。   茶换过三遍,总算外头忽然有了些许动静。虽然听不分明,可姜沅就是直觉一般地朝外头看过去,果然见进来个模样利落的丫鬟。进来先行了礼,等上头的顾老夫人叫起了便说:“三老爷和三公子已经到门口了。”   顾老夫人面上顿时就笑开了,身子微微前倾,连声道:“好、好。”目光落到坐在下头的顾三夫人和姜沅身上,又笑得更慈祥了几分:“老三媳妇儿、舟哥儿媳妇儿,你们出去迎上一迎吧。”   姜沅在见老夫人目光落到自己身上的时候就已经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这下得了想要的吩咐,顿时就笑了起来,和顾三夫人一道站起来领了吩咐便往外去了。   她们这厢耽搁几息,那厢顾三老爷和顾辞舟也已经到了垂花门前,两边已经隐隐能看见个人影了。姜沅和顾三夫人加快了些脚步迎上去,姜沅克制住有些激动的心情,先规规矩矩地见过了顾三老爷,方才转头看向顾辞舟。   小半个月没见,他倒是没多大变化——也的确不会有多大变化,还是那副清俊秀美的模样,一双多情缱绻的桃花眼似笑非笑一般看过来,仿佛是有意又无意的勾引:“容与。”   姜沅迎上一步,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笑道:“夫君。”   顾三老爷和顾三夫人对视一眼,不由得都笑了,两人加快脚步往前走了几步,好把后头的空间留给那对小夫妻。   顾辞舟和姜沅并肩而行。   前头是顾三老爷和顾三夫人,后头围着一大堆丫鬟婆子,两人一时谁都没有开口,没有说话,不过也不知为何,倒也不觉得有多尴尬。抄手游廊不宽,行动间轻而易举地就能碰到彼此的衣袖,顾辞舟便乘机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姜沅一个激灵,下意识地想抽手回来,一抬眼却看到顾辞舟在笑。   笑着看着她。   她顿时就不挣扎了。不过面上还是不争气地浮上了一点热气。   可明明在京城顾府的时候,牵手乃至比这更亲密的事情都做习惯了。这会儿却不知为何,还和初次见面一般忸怩羞涩起来了。姜沅暗自笑自己矫情,抬头的时候已经到了主屋门前了。   几人进去给顾老夫人行过礼,又接着坐了坐,聊了会儿天,方才用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各自散去。   姜沅自然是和顾辞舟回了远清居。   小半个月不曾见面,顾辞舟心里也是十分想念姜沅。不过今日见面,他却发觉她似乎有些异样的沉默,这倒是让他有些费解了。   ——其实姜沅是忽然有些紧张,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小别了这么些日子,两人之间好像忽然生疏了几分。   不过顾辞舟并不知道。   因此一进了远清居的主屋,顾辞舟便摆摆手示意屋里的丫鬟都退出去,包括那一两个负责伺候茶水吩咐外头的。   姜沅眨了两下眼睛看他,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   只见顾辞舟提壶倒了两杯茶,把其中一杯推给她之后,眉眼间忽然就带上了几分哀怨惆怅,慢悠悠唤她:“容与。”不过他生得好看,这般神情倒是也不叫人多么反感。   姜沅继续看他。   顾辞舟笑叹了一声,朝她伸出手来:“真是奇怪了,旁人都是小别胜新婚,如何到了我这儿,容与反倒还和我生疏了些呢?”   姜沅面上一红。   他倒是敏锐。她便也只好伸出手去搭他的手,下一秒就被他握住,顺势一拉,倒进他怀里。   鼻尖顿时被清浅梅香环绕,姜沅面色更红,却没有挣扎着要坐起来。她抬手环住他宽袍广袖下劲瘦的腰身,听见他慢慢说:   “容与,我有些想你。” 第44章 猫儿 “真像只猫儿。”   姜沅没说话, 只是默默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梅香浅浅,鸟雀啁啾,午后和煦的风轻轻吹拂进来, 散去了面上的些许燥热。   定是……屋里的火龙烧得太旺了。   姜沅心想。   她不说话,顾辞舟也没开口, 只是轻轻地拥着她。也不知过了许久,姜沅才从他怀中起身, 扬声吩咐外头的侍书打水进来给顾辞舟洗漱。   顾辞舟笑看了她一眼,姜沅半侧过身子假装去够炕桌上还没打完的络子,横竖就是不肯和他有什么目光接触。一直到顾辞舟进了隔壁厢房的屏风后头脱了衣裳, 她能听见水声了, 姜沅才转回来正坐着, 呼出一口气拍拍面颊。   今儿的面皮怎么就这么薄?都好似刚出嫁那会儿一般了。姜沅不由得有几分恼自己——顾辞舟肯定在心里笑话她呢。   冷静, 冷静。   她默默念叨着, 反手把手中的线勾来绕去。   等顾辞舟出来的时候,姜沅已经快把手里的那副络子打完了,人也恢复了正常, 抬眼笑盈盈地看他:“这下你是可以好好歇上一歇了。”   顾辞舟在另一侧坐下, 伸手把半开的窗户合上了他一身月白的半旧不新家常衣裳,湿漉漉的乌发松松垂在身后,眸子里好似还带了些雾气, 笑着睇来一眼,竟是很有些美人如玉的味道:“正是如此。说来原本还想着要陪你一道过上元节的, 如今却是不赶巧了。若是你愿意,今晚我陪你出去逛逛?”   姜沅手里的动作停了一下。   她的腿其实也休养得差不多了,出去倒是没什么妨碍的……再说了,她也的确很想和顾辞舟一道出去走一走。便点了点头:“好呀。”   正月十五已过, 其实一整个年就算是已经过完了,顾府的种种活动也都歇下来了,下午便也没什么人再组织小聚。不过姜沅的精神劲儿还没太恢复过来,依旧是懒得费脑子,懒懒散散地倚靠在暖洋洋的炕上打了半下午的络子,觉得有些眼花,又随手把丝线丢回了桌上的竹编小筐里,想去拿本杂记话本子什么的看一看。   不过刚刚一动,她就不由“嘶”了一声——她这半个下午基本都是侧倚着窗户半跪着坐的,这会儿一动才发觉腿已经麻得厉害了,稍微动一下就感觉像是有无数的小针刺在腿上一样,又疼又麻。   她蹙着眉头倒回去,顾辞舟一看她表情就猜出了个大概:“腿麻了?”一面放下手里的书。   姜沅点点头。   他伸手揽过她的腿,尽管动作已经尽可能地放轻了,但是姜沅还是不可避免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等顾辞舟的手按上她的小腿的时候,她简直是眼泪花儿都要冒出来了。   疼啊!   但她又不敢一直抽气,那似乎也太怪异了些,只好默默忍着,直忍得浑身都僵硬了起来。好不容易等顾辞舟按完了,她才放松了身子,吐出一口气来。   不过腿倒是的确不麻了。   姜沅对着顾辞舟展颜一笑,便想下炕去旁边的书房拿书,不过她还没套上鞋履,顾辞舟已经起了身:“要拿什么?”   姜沅愣了愣:“啊……《平常记》吧。”   顾辞舟应了一声,去旁边的书房拿了《平常记》回来给她。   姜沅欢欢喜喜地接了书,继续舒舒服服地窝在炕上看了起来。不知何时,外头又落起了雪,鹅毛一般大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窗户上也结了一层模糊的水雾。姜沅看看书,又看看雪,虽然坐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但还是下意识地搓了搓手,拿起桌上的太平猴魁喝了一口。   放下杯子的时候,她又见攒盒里放了好几样点心,忍不住拿了个绿豆糕尝了尝。柔软的糕点在口中轻轻划开,带着绿豆的香气,甜而不腻,还有些许沙沙的口感,配上温热微甘的太平猴魁,堪称一绝。姜沅忍不住一连吃了好几块,方才心满意足地收了手,又窝了回去继续看书。   不过接着就听见对面一声轻笑。   她抬头就见顾辞舟眼睛都笑弯了,面上一窘,跟着又理直气壮地瞪了回去——下午看书无聊,吃点零嘴儿怎么了!   顾辞舟摆摆手,也不说什么,只是又笑了一会儿,不过还是赶在姜沅着恼前低回了头去继续看书。   姜沅轻轻“哼”了一声。   到了傍晚的时候,顾辞舟便收了书站起来:“容与,收拾收拾我们便出门吧。”   姜沅正看到精彩处,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应了一声,也收了书跟着他往卧房去了。顾辞舟午间洗漱后便披着头发晾,后来也没去束起来,这会儿一头乌发悠悠垂在身后,缎子一般。   姜沅走在他后头看着,都不禁暗自比了比自己和顾辞舟的头发谁的好。   最后的结论是似乎差不多。   重新梳过头发上过妆,又换了衣裳,两人去和顾三夫人说了一声,便出门去了。   傍晚的时候,最是烟火繁盛之时。这会儿雪已经停了,虽然外头还是冷得厉害,不过姜沅穿得也不少,除了鼻子被冻得有些发红之外倒也还好。街上来进货的货郎挑着车快步往城门口赶,进城来卖柴火木炭的也纷纷快步离去,临街的吃食摊子倒还是热热闹闹的,不少人坐在屋子里或是门前棚子底下的三两张方桌边上,面前摆着几样吃食与一壶热酒,不管认不认识,也都热热闹闹地聊得开怀。   姜沅几乎没有在这个时间段出过门,更别提是沿街不行了,一时只觉得满眼都是新奇玩意儿,左看右看的几乎目不暇接。顾辞舟看得好笑,不由得把她的手更攥紧了两分:“当心些,别和我走散了。”   这会儿街上的人可多得很,赶着出城的忙着进城的,收摊的摆摊的,人声鼎沸。   姜沅应了一声,兴冲冲地指着前头的糖葫芦摊子:“我们去买一串那个吧!”   顾辞舟笑着应下:“好好好,我们去买。”   最后姜沅是举着一串糖葫芦进的祥如斋的大门。   顾辞舟似乎是这里的熟客,他们刚刚跨进大门,店小二就热络地迎上来:“呦——三公子来了!可有日子没见了!今儿还是楼上天字号?”   顾辞舟点点头,那小二便殷勤地引着他们上了楼去了天字一号房,拿了菜单给他们瞧。顾辞舟让姜沅先看,但这菜品的名字都花里胡哨的,姜沅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随意点了两道就交给了顾辞舟。   顾辞舟熟门熟路地报了一堆菜名,等小二下去了,又吩咐三九:“去下头摊子上买几碗杏仁豆腐来。”   姜沅眼睛顿时一亮:“是你先前常说的杏仁豆腐?”不提起来,她都快又忘了这回事儿呢。   说来她自来了北边便没有吃过杏仁豆腐了,也很是怀念。   顾辞舟点头:“他们家的杏仁豆腐特别好吃。”   大约是那家店排队的人多,三九耽搁了一会儿才回来,这时候的菜都已经上了好几道了。姜沅一一尝过去,只能感慨不愧是顾辞舟常来的店,手艺实在是优秀。   三九拎着几碗杏仁豆腐上来,顾辞舟把一份放在姜沅面前,一份放在自己面前,便道:“剩下的你们用了吧。”   三九喜笑颜开:“多谢公子。”   雪白的杏仁豆腐盛在碗里,白生生嫩生生的一块,倒好似真的豆腐一般。上头浇了银耳红枣汤,白中一点红,分外好看。姜沅舀了一勺,是熟悉的甜甜凉凉的滋味。   她满足地眯起眼睛。   顾辞舟笑话她:“真像只猫儿。” 第45章 喜 姜沅和顾辞舟俱是一怔。   姜沅嗔他一眼, 又低头去舀碗里的豆腐。   这间房临街,如今过了十五,各个店铺基本都恢复了生意, 元宵的灯市也正巧是要等到明日才收,于是透过有些朦胧的窗户纸看出去, 便处处都是模糊的点点光影。街上的孩童嬉笑声与人们的交谈声随着风被吹上来,热闹又欢喜。   姜沅心满意足地用完了一碗杏仁豆腐, 又好好尝了尝桌上的菜肴,才放下手里的筷子,拿茶水漱了漱口。   今晚她可是难得地打破了自己往日吃饭不过七分饱的规矩, 硬生生吃到了撑才停下。   顾辞舟笑了一声, 修长白皙的指递过来两丸红艳艳的山楂, 也不知是他何时放在荷包里的:“吃两丸这个吧, 不然待会儿怕是要不舒服。”   姜沅有些窘迫, 但还是乖乖接过山楂丸子道了谢。   顾辞舟又问她:“想不想下去逛一逛?不过这会儿天黑了,外头怕是会有些冷。”   姜沅犹豫了一下。   她的确是怕冷,但是难得能出来一回, 而且、而且还是和顾辞舟一起……   真是让人好生纠结。   想了又想, 她还是道:“那便出去走走吧。”也正好消消食。   顾辞舟应了一声,站起身和她一道往楼下去。两人在门前穿好了大氅又戴上了帽子,姜沅接过侍画手里捧着的小暖炉揣在袖子里, 高高兴兴地和顾辞舟往外走。   宝骑骎骎,香轮辘辘, 五陵年少,满路行歌,万户千门,笙簧未彻。   如今灯市未收, 宵禁未开,满街仍是“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之景,来往人群熙熙攘攘。虽然在姜沅看来,此处不及江州城的繁华,但也是一年里难得地一次盛大的热闹场景了。她一路走一路瞧得热闹,见有那卖什么玉梅、菩提叶、科头圆子的,便想尝一尝,不过总归还记着自己方才吃撑了,不过克制地买了一两样、略略尝了两口便住了手。   虽说正月十五那日也和七婶婶她们出来过一回,但和婶婶她们出来,与和顾辞舟出来,到底是不一样的。   姜沅偷眼去看身侧的人。高鼻俊目,神采奕奕,倒像是什么锦绣富贵的画中人一般,而这满市的灯火重影,明明晃晃间,他转头睇来一眼,竟能让她错觉出满眼的温柔。   ……是错觉吧。   是这灯火太恰到好处,把周遭都渲染得朦胧又暧昧。   姜沅晃了一下神,然后慢慢绽放开一个笑容:“怎么了?”   顾辞舟指一指前头的一个摊子:“兔儿灯,想不想要?”   姜沅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胖乎乎的兔子散发着温暖的黄色光晕,眼珠子画得黑不溜丢,呆呆傻傻中竟也有几分憨憨的可爱。   她点点头,有几分雀跃:“嗯!”   两个人便往那摊子走去,顾辞舟掏钱买了灯,转头递到姜沅手里。   方才远了看,感觉还没那么强烈。如今近距离观察起来,姜沅才发觉这兔子真是肥得可以也傻不愣登得可以,哪怕是那画得还不错的三瓣嘴在这黑乎乎圆溜溜的小眼珠子的加持下也显得憨傻了几分。她扑哧笑出了声,不禁轻轻戳了戳兔子的脑壳。   顾辞舟低头看她。他的容与生得一副好相貌,清雅却不孱弱,明丽而少艳媚,如同那明澈山水一般,天生自一段开阔灵韵。这般于万千灯火中执灯低眉弯了唇,好看得几乎让人移不开眼。   顾辞舟静静地看着她,便也笑了。   两人在外头逛了一圈,不过顾辞舟也察觉出来今儿姜沅的体力似乎不比寻常,一问得知她前几日与顾家的姑嫂妯娌们去走了百病,心下便是了然,也没走太远就带着姜沅回了顾府。   回了远清居,放了东西换了衣裳,两人便自去洗漱。   姜沅动作慢些,湿着头发出来的时候顾辞舟已经坐在床上了——不过她觉得更大的原因是顾辞舟下午已经把头发洗过了。一面挥手让侍画下去,姜沅一面就拿了桌上的梳子,梳着头发与顾辞舟闲谈。   也不知是如何谈到这个话题的,姜沅忽然就听见一句:“……说,老二性子更像他。”   姜沅手里的梳子都是一抖,惊疑不定地看着顾辞舟指了指屋顶的方向。   都指了天了,总不可能是别的意思吧?   那……难不成说,顾三老爷这站队还真是找对了?   不不不,还没到最后关头,两位皇子都还没长大呢,自然不可能这么早下结论。   顾辞舟看姜沅一个人坐那儿面色变来变去的,梳子拿在手上半天没动一下,就知道她是被吓着了。一面有些后悔,一面又不由得觉得她可爱得紧,笑了一声,他索性下来走到妆台前,接过她手里的梳子替她梳起了头发,放轻了声音:“好了,不过一句话而已,如何就吓成这样?”   姜沅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   顾辞舟面上没什么变化,倒好似这真的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   可……   姜沅叹了口气。   可她不行。   或许她被很多人夸过聪明,或许姜二老爷是教过她些许官场谋略,可她到底不是男子,没有被系统地、专门地培养过,也没有亲身去官场中体验一番。她能反应过来官场里的弯弯绕绕,但各处的厉害凶险,她却是无法把握得明晰,对于这样的事情的承受能力也不强——或许在顾辞舟他们看来,这的确没什么需要太过担心的,既来之则安之,左右不过成败两个结局,但她却会提心吊胆的。   “好了,好了。”看她还没恢复过来,顾辞舟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又拿了巾子给她轻轻擦拭起来,“左右都有我扛着呢,容与不怕。”   大约是沾了水的中衣显示出了一点玲珑,又或许是他站的角度有些恰到好处,不知从何时开始,顾辞舟突然有几分心猿意马。   姜沅只感觉肩头被按住了,她有些惊讶地转过头去,就见顾辞舟俯下身来,而后便是一个悠长的吻。   灯也朦胧,月也朦胧,牛角梳啪嗒一声落了地,惊飞寒鸱,梅香渐远,终隐于重重幔帐之后。   “嘶——”   姜沅忽然轻轻抽了口凉气:“停、停!”   顾辞舟动作一顿,抬起头:“怎么了?”   她微微蹙眉:“我……肚子有些疼。”   顾辞舟愣了愣,坐起身来,替她盖上了被子:“是不是……晚上吃多了?”一面说着,他一面起身披衣,替她倒了杯温茶来。   这人!   姜沅忍着疼还瞪了他一眼:“不是!嘶——感觉不一样的!”   顾辞舟赶紧举手告饶:“是我说错了,是我说错了。那是怎么回事?”   姜沅摇头:“不清楚……从来没有过。”   顾辞舟抿了一下唇,把她扶起来,穿好衣裳,又递上温茶:“那我让他们去叫个大夫。”   “欸——”姜沅瞪大了眼睛喊了一声,顾辞舟停下脚步,转身看她。   姜沅犹豫道:“会不会……有些兴师动众?”大晚上的喊医生,怕是顾三夫人乃至顾老夫人她们都要被她闹上一圈了。   本来也就是刚才痛,这会儿已经渐渐缓了下来,便不必如此劳烦了吧?   顾辞舟笑了一声:“不碍事的,府上有府医。”   姜沅犹犹豫豫地点点头。   府医就住在顾府后头的小巷子里,来得很快。姜沅索性也不收拾了,直接靠在床上隔着床帘把手伸出去。   府医把了一会儿脉,沉吟片刻。   两人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姜沅更是心都跳的有些快了,生怕自己突然害了什么大病,脑子里满是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   ——而后她听见府医开口:“恭喜三公子,恭喜三少夫人啊!这是喜脉!”   姜沅和顾辞舟俱是一怔。   喜……脉?   那边的恭喜声已经此起彼伏,顾辞舟已然反应过来,欢欢喜喜地吩咐了赏又吩咐了人明早报信儿,姜沅却还是头晕目眩,仿佛被好大一个馅饼砸中,半天都回不过神来。   她呆呆地抚上自己的小腹。   她有孩子了。   她和顾辞舟的。   一点一点,姜沅弯起了唇角。   而下一秒帘子忽然被挽起,顾辞舟满眼欢喜地唤她:“容与!”   姜沅忽然觉得他有些像一只大狗狗。   “看把你给开心成这样!”她嗔他一句,可自个儿嘴角的弧度却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 第46章 请安 知道你年纪轻面皮薄,不拿你逗乐……   顾辞舟是当真没想到。   他该说什么呢……他该如何说呢?他和容与就要有孩子了, 他和容与的。   这个孩子会是男孩还是女孩?会像他多一点还是像容与多一点?他日后该如何培养他、教导他?   种种种种,一瞬间都涌入了顾辞舟的脑袋里,让他头晕目眩, 嘴角都不自觉上扬再上扬,便是掀开帘子之后被容与轻嗔了一声都没什么感觉, 反而是觉得她这嗔来一眼含羞带怯,分外娇美。   他轻笑一声, 俯下身握住她的手,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烁着点点光芒,静湖生月一般:“你有了我们的孩子……我自然是欢喜极了。”   姜沅微微低头别开眼去, 白玉一样的面颊却是不自觉地红了, 低低应了一声:“……嗯。”   不知何时, 丫鬟们都退了出去, 等姜沅回过神来的时候屋子里便只剩下她和顾辞舟二人了。顾辞舟坐上床榻, 半拥着她,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心里却安宁平静得仿佛有一股温热的水流脉脉流淌而过, 竟是胜过了万语千言。   “好了, 睡吧。”最后还是顾辞舟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姜沅感觉自己肩上的手紧了紧,她顺从地应了一声, 钻进被窝里,顾辞舟替她掖了掖被角, 看着她,忽而眉眼一弯:“做个好梦。”   姜沅怔了一下,回过神来的时候顾辞舟已经将灯烛熄灭了。她轻轻捂着小腹翻了个身,突然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次日一早, 顾三夫人和顾老夫人她们便也接到了消息。   昨儿毕竟有些晚了,怕打扰到长辈们休息,因此顾辞舟特地嘱咐了第二日再说,顾三夫人便是在梳妆的时候听到的这事儿。透过有些发黄的铜镜,她看见身后的卢妈妈一脸喜气洋洋,手中递耳铛的动作都不禁顿了顿,跟着就笑了起来:“好、好!不过这孩子也真是的,自个儿身体有了什么变化还能不清楚吗?愣是过了这么些日子才发现,呆呆傻傻的。”末了虽然仿佛是有几分怪罪意思的话语,但语气却是十成十的亲昵。   卢妈妈也在身后一边替她梳着头一边笑:“哎呀呀,咱们少夫人年纪轻轻不经事,这又是头一遭,哪能什么都料到什么都清楚呢?依着奴婢看啊,少夫人已经很是沉稳细心了,这不过是偶尔没看顾到罢了。”   最后一根簪子插定,顾三夫人扶着鬓发对着镜子左右看看,玩笑一般道:“你倒是帮她说话。”   不过,她对姜沅的确很满意。   出生名门,端得住架子拿得出手,也能和夫婿处好关系,素日里处事又灵醒沉稳,现下更是不过入门堪堪半年多就有了喜信儿,说出去谁不说她有了个好儿媳?   卢妈妈也不说话,之前在后头笑。她是顾三夫人的陪嫁丫鬟,自然是一心想着顾三夫人,会帮少夫人说话也不过是看着方才自家夫人只是在开玩笑罢了。   顾三夫人果然没有半分责怪她的意思,起身更衣的时候还吩咐了一句:“每天给舟哥儿媳妇送些适合孕妇吃的补品过去,直接从我库里拿便是,尽管挑那上好的。”   卢妈妈应了是,跟着就听见外间的丫鬟低眉顺眼地说:“三夫人,三少夫人过来了。”   顾三夫人系系带的手顿了一下,又加快了动作:“知道了。这孩子还真是规矩。”心下不免对姜沅更满意了几分。   姜沅坐在外头喝了半杯茶,方见顾三夫人出来。她赶忙站起来,笑着迎上去,刚要行礼便被顾三夫人一把扶住了:“好了好了,都是有身子的人了,还计较这些个繁文缛节做什么?”   姜沅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轻声应了是。   “好了。”顾三夫人拍了拍手,“我们去老夫人那儿吧。”   今天又是要和老夫人她们共用早膳的日子,两人都特地起早了些,到正院主屋的时候,下头的太师椅上竟然还没坐多少人。   不过让人意外的就是顾老夫人今儿居然醒得格外早,这会儿已经在上头坐着,和底下的几个小辈说话了。   伴着丫鬟一声悠长的通报“三夫人、三少夫人来了”,姜沅便与顾三夫人一道进了屋子。顾老夫人口中的话一顿,转而看向她们二人,面上浮现出几许欣喜之色,朝她们招了招手:“来啦,快来坐下。”说着,她的目光又在姜沅身上停了一停,笑得也更开怀了两分,关切道:“如何?身上还没有哪里是不舒服的吧?”她当初看着这舟哥儿媳妇看着又漂亮又聪敏就心里欢喜,看看这不是?果然是个好的。   饶是姜沅面皮再厚,当着这一屋子不大熟悉的人的面被问起这样的话来也是要羞的,更何况她脸皮本来也不厚,当下连声音都小了三个度,但还是硬着头皮轻声回答:“都还好,可能是日子尚短……还没有觉出什么不适之处来。”   顾老夫人哪能察觉不到她这是羞了?笑呵呵地摆摆手:“好了好了,知道你年纪轻面皮薄,不拿你逗乐儿了。”   姜沅就是再羞,这会儿也知道要去附和。她“哎呀”了一声,又像是撒娇又像是羞恼,声音拉得长长的,麦芽糖一般:“老祖宗——”   底下的丫鬟婆子全都捧场地笑起来,老夫人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满室都是欢快的气氛。二少夫人从门外踏进一只脚,远远地就笑道:“呦——这是闹什么呢?我也想听听。”   姜沅是愈发红了脸。   小半个早上就这么闹过去了,等大家告退的时候,顾三夫人忽然见老夫人身边的丫鬟给她使了个眼色,她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对姜沅点了点头示意她先行离开。   顾三夫人坐在原位上端起杯盏慢慢喝了一口,和旁边的顾二夫人简单交谈了两句,又跟着她一道站起身来,慢慢悠悠地整理了一下衣裳,一同走到门口。   刚才那丫鬟此时就过来了:“三夫人,老夫人请您过去。”   二夫人的眼神在两人中间轻轻巧巧打了个转儿,很快就想到了昨儿说的三夫人她大儿媳有了身孕的事儿。她掩了唇轻轻笑了一声,对三夫人道:“那你去吧,我便先回去了。”   顾三夫人笑着与她点头告别。   过了一道门,又穿过堂屋,再经过一道顶天立地的多宝阁,里头便是顾老夫人的起居室了。一进来便闻到一股比堂屋更重些的檀香味儿,掺了金线绣的暗红福字连绵毯铺在地上,脚下的触感便也分外柔软,炕上摆一座小炕屏,仙鹤瑞菊,祥庆又雅致。   老夫人歪在炕上,闭着眼睛,看着仿佛睡着了一般,手中却是不紧不慢地转着那一百零八颗砗磲佛珠。顾三夫人上前,先以手背试了试桌上茶盏的温度,转头示意侍女再倒一杯蜜水上来。   侍女都是老夫人身边的老人了,不可能不知道老夫人的习惯。如今这般,怕是有意让她表现。   不论是不是老夫人授意,顾三夫人都得把这个接下去。   蜜水送上来,老夫人便睁开了眼,看了看顾三夫人,微微笑了一下:“老三媳妇儿来了啊。” 第47章 花 纤弱的枝叶被春风吹得舒展又欢喜……   顾老夫人接过蜜水, 却没有喝,端在手里沉吟了一下开了口:“舟哥儿媳妇这胎怀相如何,你还没问过府医吧?”   顾三夫人点点头。今早起来, 卢妈妈只同她说了姜沅有了身孕的事儿,这一大早的又要忙着收拾打扮好了来给顾老夫人请安, 哪个还想得到去找府医了解情况?顶多等请完安回去再看了。   老夫人这边却是一早就接到了消息的。与顾三夫人那处不同,老夫人这儿昨夜负责在外头守夜的是她身边惯用的老人了, 几乎是在三公子派来的丫鬟说了这事儿的第一时间就当机立断做了决定,派人去仔细问了府医姜沅这一胎的怀相。   顾三夫人一边听着,一边心里也生出几许佩服来。老祖宗到底是老祖宗, 这调/教出的人都比她自个儿身边的要机灵周全。   “舟哥儿媳妇这一胎不过才两个月左右, 也不大看得出什么, 不过周大夫说目前看着倒是没什么太大危险, 也不像你们府上那个通房……哦, 现在是姨娘了是吧?也不像她那种,孩儿拖累了娘的身子骨的。”说起白楚思,顾老夫人禁不住皱了皱眉头。   女子生育本就是鬼门关上走一遭的艰难事, 顾老夫人自己也是这么过来的, 个中艰辛自然也是清楚明白。但是,像舟哥儿房里那个姨娘一般,怀个孕差点把自己都给怀没了的顾老夫人还是头一回见。   纳姨娘通房本就是为了给家族开枝散叶, 虽说一次不能证明什么,但开了这么个不大好的头, 还是让顾老夫人心中有几分不喜,也因此对舟哥儿媳妇这一胎更加挂念上心。   这一胎可万万不能再出事了。否则开了这么个头,只怕日后舟哥儿的子嗣都要艰难些。   顾老夫人喝了半盏蜜水,放下杯子, 见顾三夫人还在那低头兀自思量呢,便特地叮嘱了一句:“舟哥儿媳妇这一胎你可看好了,否则怕是日后都不大好,都是有讲究的。你也是经过这些事儿的人了,多的我也不唠叨,你只记着要让她好生养着,情绪啊身子骨啊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最好,补也别补过头了,凡事过犹不及。等过了这前头三个月,就都稳住了。”   顾三夫人连连点头应是:“媳妇一定看好她这一胎。”   顾老夫人应了声,说了这么些话,屋子里又暖烘烘的,她又有些口干了,正好就拿起了边上的茶盏,喝了两口,话锋忽地一转:“我听说,京里的风向似乎有些变化?”   皇上说了些什么可能只在少数几个亲近的或是关系多的官员口中传开了,但是京里的风向却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身为裕州顾家辈分最高的人,顾老夫人关心着顾家的未来兴衰,自然也对京中局势十分关心。前些日子风向有变,顾老夫人很快便收到了消息。   顾三夫人轻轻点点头,此事顾三老爷也同她说过了:“正是。听说……是说了些什么。”   “唔……”顾老夫人慢慢应了一声,手中依旧不紧不慢地转动着砗磲佛珠。   炉香静燃,升起一阵袅袅白烟,外间的丫鬟静静地站着,只听到里头一些细碎的交谈声,偶又有杯盏与木桌相叩的声音,不过具体在谈些什么,却是听不分明。   昨夜睡得有些晚了,她今儿有点困。但是在外头值班,自然不好做出那懒散困倦的模样来,若是让哪个姐姐或者妈妈看到了,可是要被狠狠训斥上一顿的。她默默把哈欠憋回肚子里,不过眼角还是渗出了两滴泪。   唉。   她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只能等它自个儿干了。   而另一边的远清居里,顾辞舟正和姜沅在闲谈。   他的兴奋劲还没过去,忙上忙下地亲自给姜沅又是端茶又是送点心,还附赠捶背揉肩的服务——不过他按摩的手法太差,要么就是轻了要么就是重了,姜沅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下去了才推开她,喊侍棋:“侍棋!侍棋——”   原本守在外间、把里头让给公子和少夫人做二人空间的侍棋赶紧进屋来:“少夫人?”   姜沅一挥手:“你来给我揉揉肩膀吧。”又轻轻瞪顾辞舟一眼:“你一边去。”   顾辞舟笑着举起双手:“好好好,我一边去,我一边去。”他是真的不会这个。   不过没关系。顾辞舟默默琢磨着,这个看着也不是很难的样子,⑨时光整理他倒是可以学一学。从前不知道在哪儿听过孕妇月份大了腿上会有浮肿的传闻,到时候若是姜沅当真如此了,他还能给她按上一按,稍微缓解一下。   对了,说到孩子,还有取名的事儿可别忘了。   这般想着,顾辞舟又转头进了书房,搬出几本书来。   姜沅好奇地看他两眼,心里隐隐约约有了个猜测。   果不其然,接着顾辞舟就翻开书道:“我看看……嗯,下一辈男孩子用的是‘时’,女孩子用的是‘清’。”   姜沅懵了一下。   和顾家的字辈没关系,男女字辈分开的人家也不少,她也不至于这般大惊小怪。   她懵的是顾辞舟居然这么早就开始琢磨他们的孩子的名字了。   他……这么看重的吗?   她看之前他对白楚思腹中的孩子那般不是特别在意的模样,还以为他对子嗣看得比较淡呢。   又或者……   姜沅心中浮上一个大胆的猜测。   又或者,是因为她?   是因为她吗?   ——虽然这样想,好像对白楚思有些残忍。   但姜沅控制不住自己不去想。   她默默看着坐在对面的顾辞舟,他生得那般好看,就像一块胭脂玉一般,在流水一样的温润里藏着一段潋滟霞光,好看到她初见的时候便被惊艳。   而他的性子又那般好。   这样的人会喜欢她吗?   破天荒地,姜沅竟然觉得有些迷茫了起来。便是她向来不觉得自己比别人差,可这会儿,她竟是也对这个问题感到犹豫了。   她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   可一想到顾辞舟有可能喜欢她,不不不,或者,或者说顾辞舟有可能对她是有那么一点好感的,对她是有那么些许不同的,姜沅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小小的雀跃,像是心上“砰”地开出了一朵小小的花,纤弱的枝叶被春风吹得舒展又欢喜。   她抿一抿唇,定一定心神笑起来:“你找到了什么好名字?” 第48章 名字 哪有你这样起名字的!   顾辞舟笑了一下, 轻轻点了两下书:“‘时,四时也,从日寺声’。‘清, 朗也,澄水之貌。从水青声’。我想着, 便从这二字的意思去寻与之相搭配的字组合起来。最好是要又好听,寓意也好的。”   姜沅听着也觉得这主意很是不错。她点点头, 挥手示意侍棋可以退下了,便伸手拿过顾辞舟放在桌案上的另外几本书翻了起来。   书都是《礼记》《说文解字》一类的,最是适合拿来取名不过。姜沅一点点看过去, 慢慢翻着书, 不知怎么地, 忽然就想起了当年她问父母自己的名字的含义时的情景。   姜家以五行轮回为字辈, 到她这一辈时用的便是水。而她的名字, 就取自屈原《湘夫人》中的那句“沅有芷兮澧有兰”,以沅水为名。这样既合了字辈,又隐含兰芷秀丽高洁之意。可见姜二老爷和姜许氏为了她的名字也是下了功夫的。   抬手拢一拢耳边忽然滑落的一缕碎发, 姜沅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目光顺势便落在小腹上,带着几许温柔。   她也会为她腹中的孩儿好好取一个名字的。   ——然而想得很美好,做起来却很难。   姜沅和顾辞舟几乎翻了整整一天的书, 翻得满眼都是各种各样带着美好寓意的字词,各色各式辞藻华美寓意祥瑞的语句, 一闭上眼就仿佛有小字在前面飘飘浮浮。   然而乱花迷人眼,越是这样反而让他们越无从下手,看看这个也觉得好,看看那个也觉得好, 简直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最美好的字眼都归到这个孩子身上去。   终于,顾辞舟沉吟片刻,把书一合,看向姜沅,神情诚恳而郑重:“不如我们就给这个孩子起名为顾时德——”   这时,顾辞舟说的还没有什么问题,姜沅听着也很正常。   然而接着她就听见他说:“……霖佑兰誓彻彦鸿吧。”   他每多说一个字,姜沅的表情就更疑惑诡异一分,最后直接把书朝他丢了过去,笑骂他:“哪有你这样起名字的!”   顾辞舟轻轻松松就接住了书把它放回桌上,而后长叹一口气,扶住额头呻/吟一声:“起名字可真是太难了啊……”   傍晚的光线带着一点昏昏然的黄,却并不显得黯淡,反而因为那一抹橘色显得有几分明媚和艳丽。顾辞舟扶着额头半倚在榻上,便披了满身的落日余晖,面上光影晦明,长睫低垂,竟是无端端带了几分难以言明的温柔。   姜沅心中一动。   “你的名字,是如何来的?”   顾辞舟“啊”了一声,抬起头来,玉白修长的指无意识地叩了叩桌案,沉思一会儿:“当时我朝在南面与呼赤国的那一仗大胜,呼赤国兵将伤亡无数,更有许多士兵惧怕逃跑,再加上此战他们是下了血本的,人力物力俱是被大大损耗了,一时元气大伤,无力再战,国主只得请求议和,派遣使者前往京城,表示从此愿臣服我朝,按时纳贡,成为我朝的藩属国。”   “消息传到京城,陛下龙颜大悦。想来你应当也听说过‘北支虞南呼赤’的说法。支虞和呼赤两国向来是我朝的心腹大患。前头武帝在时,六度北伐才彻底击溃支虞,将其国境纳入领土范围,而到了先帝的时候,虽然呼赤因为内乱已经不如当年神勇,却也频频侵扰我朝边境,先帝花费数年,再加上前头那么久的休养生息,终于将呼赤也一举收服,自然是喜不自胜,天下百姓也无不欢欣雀跃。”   “当时父亲也很是高兴。而就在这时候,我出生了。这对父亲而言可以算得上是‘双喜临门’了。因为呼赤国位于南面海上,时常乘船前往南边骚扰,我朝士兵也要乘船远征,所以父亲写下了一句‘辞舟抵陆,长晏太平’,当即为我取名顾辞舟,又在我成人之时赐字‘长晏’。”   姜沅听得情不自禁地就睁大了眼睛。   顾辞舟这名字取得可实在是太有意义了,想来他们是不可能复制了——除非她生育的时候也出上类似这样的一件大事。   但这概率也太小了些。   姜沅往身后的大迎枕上一靠,叹了口气:“算了算了。还有好几个月呢,慢慢考虑吧。”   顾辞舟点点头,伸出一只手拉她起来:“那我们吃饭去吧。”   顾三夫人和顾三老爷也正在用饭。   不过顾三夫人今天明显情绪胃口不佳,一碗米饭不过下去浅浅一层就停住了筷子,只盯着桌上的菜肴,也不知道是在看什么。   顾三老爷也发现了她的异常,停下吃饭的动作问她:“怎么了?今天的饭菜不合口味?我让他们再做几个上来?”   顾三夫人摇摇头。虽然她一般不会像姜沅一样每天都点菜,但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身边的侍女心中都是有数的,每天去膳房点菜的时候也都是可着顾三夫人和顾三老爷的胃口来,无论如何都不会出现满桌子的菜下不去筷子的情况。   除非是实在不想吃。   顾三老爷:“那……是出了什么事儿?”   顾三夫人张了张嘴,又停下了,没说话。   顾三老爷这就懂了。他挥挥手示意屋里的侍女们全部退出去,而后道:“怎么了?”   顾三夫人:“……我在想,舟哥儿房里的事儿。”   她叹了口气。   顾三老爷却是还没明白过来,他一心挂念着外头,后院对他来说不过是个消遣,并不怎么关心。而且为了避嫌也是如今的规矩使然,他和舟哥儿的正经媳妇姜氏都没见过几回,更别提去了解舟哥儿后院的事了。   顾三夫人就给他解释起来:“舟哥儿之前那个通房,如今抬做了姨娘的白氏,你也是知道的。虽然说孩子的事儿不怪她,可头胎如此,到底不吉利。而且你看,如今舟哥儿媳妇也没出什么事,可见问题还是在白氏自己身上,因此我想着,能让舟哥儿少接触她些就少接触她些。”   “舟哥儿房里拢共就这两人,别的不说,本来这人就少了些,别的儿郎房里哪个不是少说也有四五人的?更何况现下舟哥儿媳妇又有了身孕,舟哥儿身边这算是彻底没什么人了。因此我想着,不区再给舟哥儿纳一个吧。”   顾三老爷“唔”了一声,点点头:“正该如此。”   接着顾三夫人就又叹了口气:“可我烦的也正是这个。”   她也对顾三老爷有过感情,也在顾三老爷纳妾之后感受过那些书上所不允许的妒忌与愁怨,而现在,她明眼能看出舟哥儿媳妇对舟哥儿也是有感情的,哪里能想不到之后舟哥儿媳妇的心情?且不说孕妇本就忌情绪波动,更何况,她也有那么几分不合时宜的不忍。   但是这话自然不可能和顾三老爷说,他不会明白的。顾三夫人便只略略捡了其他她同样忧心的几个点浅浅谈了谈,譬如不知道该从丫鬟里选还是纳外头的良家女子,将这两般利弊说了说。   没成想最后顾三老爷毫不在意地一挥手:“那就抬两个吧。左右你也说了舟哥儿房里的人少。”   顾三夫人:“……”   是了,她怎么就忘了顾三老爷从来对后院的事儿不上心呢?他只对收集美人有一点兴趣。   算了算了,顾三夫人重新拿起筷子,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她明儿直接同舟哥儿媳妇说吧。   于是第二天姜沅过来请安的时候,顾三夫人就同她说了此事。   姜沅一愣,不过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笑道:“是媳妇之前忘记同您说了,是该挑个人出来照顾夫君了。媳妇身边的四个陪嫁丫鬟都是懂事乖巧的,不如就从她们中间选吧。”   顾三夫人想了想。她原本担心的就是府里随便指出来的丫鬟不像白楚思那样是特意□□出来的,容貌或是才情上有些许不足,但是从外头挑选有才貌的良家女子的话,她又忧心外头寒门小户的姑娘没有在大宅院里生活过,不懂规矩会闹了笑话。如今舟哥儿媳妇说从她的陪嫁丫鬟中出,姜家教养出来的陪嫁丫鬟,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这些忧虑倒是全都可以打消了。   她笑着点点头:“也好,那就依你说的办吧。”   姜沅做在下头陪着笑,一颗心却不知为何,有些恍恍惚惚地往下坠。   为什么呢?   分明在抬白楚思的时候,她还没有出现过这样诡异又陌生的情绪啊。   ——不,不,或许并不陌生。在姜许氏与姜二老爷偏宠姜涔而忽视她的情绪感受的时候,她似乎也出现过这样类似的情绪。   这样的情绪,名叫不愿意。 第49章 询问侍琴 自当全凭少夫人吩咐。   姜沅默默回了远清居, 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   侍画方才守在外头没有跟进去,这会儿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看出来自家少夫人心情似乎有些低落。她也不敢说什么, 只能默默跟在后头,同样一路沉默地回了远清居。   回了远清居, 进了屋子,姜沅便自顾上了炕, 抬一抬手接过侍女奉上的茶盏。太平猴魁一如既往的鲜爽醇厚,可大约是错觉吧,今日她竟然没品出往常都会有的回甘。   喝不出滋味来, 姜沅索性只抿了两口就放下了杯盏。她半倚靠在窗边, 思索了许久, 方才转向侍画:“我如今有了身孕, 不好服侍夫君。今儿娘叫我过去, 便同我说了此事。我和娘的意思,是从你们四个里选一个出来,抬了做姨娘。”经过这么久, 她的情绪也平复了些许, 声音听着淡淡的,好像平平静静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但是即便她听上去这般平静,侍画却是听得心里忽然一酸。   侍画自幼和姜沅一道长大, 不仅是情分非比寻常,对姜沅的性子也摸得比旁人透彻许多。这么些日子下来, 她便是看不出自家姑娘对公子有多喜欢,也能知道自家姑娘对公子的感情肯定不比刚开始那样淡淡的了。她能接受白楚思的存在,能接受白楚思因为流产伤身被抬了姨娘,却并不意味着她也同样能接受在自己有了身孕的时候、在自己和夫君甜甜蜜蜜恩恩爱爱的时候, 突然要亲手抬一个姨娘上来,把别的女人送上自己夫君的床。   侍画心里难过,面上也带出了几分。姜沅又喝了口茶,发现侍画没了声儿,一回头看她这副模样,不禁就笑了起来,还反过来宽慰她:“好了,你这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做什么?出去看看,谁家夫婿房里不是四五个人还少的?我替夫君再纳一个倒也是应该的。再说了,我如今怀着身孕,夫君身边又只剩下一个白楚思,她身子也还没完全恢复好。咱们又不是那清贫苦寒的人家,总不好短了夫君的,让他身边没个人照顾。”   姜沅拉拉杂杂地把她刚刚想到的东西说了一堆,也不知道是在说服侍画还是在说服自己,抑或是两者兼有。总之,说到最后,她自己也释然了几分——何况原本随着最初刚刚接到这个消息时的震惊不愿一点点散去,她的心态就已经平和了许多——还笑着打趣:“好了好了,快别做出这么一脸苦相了。到时候让那不知情的人看见了,只怕还要以为我是要送你们去给那肥头大耳的员外郎做小呢。”   侍画回过神来,有些担忧地看了姜沅一眼,见她面色如常,人也没有方才刚回来时那般消沉了,甚至还能开起玩笑了,这才放下了一点心,勉强笑了笑:“正是呢。是奴婢多想了。”   姜沅也有几分动容,轻叹一声:“好了……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只是这事儿本就是再寻常普通不过的。”   侍画低眼不语。   姜沅便接着道:“你向来是你们四个当中领头的。回去的时候把我的意思透露给她们,我也不想做那强指的活计,若是有自个儿想要搭上这一条的,那就直接指了便是。”   哪怕是姜沅也不得不承认,顾辞舟年纪轻模样好,家世优越能力强,最最要紧的一点是后院还干净,自夸些说,她这个当家主母也是尽可能地不偏不倚公私分明的。若她如今只是个顾府的寻常丫鬟,只怕也会想爬上顾辞舟的床呢。   虽然相信身边这四个丫鬟对她的忠诚,但姜沅也不确定她们四人当中会没有一个人对这么一条通天大道动心。   侍画低低应了声是。   带着几分恍惚地在少夫人身边服侍了一天——幸亏许多事情早就习惯成自然了,倒也没出什么岔子——侍画在傍晚的时候与侍棋侍书交了班回了下人房。   回去的时候侍琴已经在屋子里了。侍画路过她的屋子,不由自主地就在门口停住了脚步,回想起侍书当初和自己说的她和侍棋吵的那一架,还有侍琴在姑娘出嫁后的种种表现,侍画不禁暗叹一声。   想来她们三个当中,最后当上姨娘的就会是侍琴了吧。   她和侍书都是跟着姑娘一道长大的,虽然这么说好像有抬高自己身份的嫌疑,但他们二人的确都心知肚明,自己是不会效仿娥皇女英,与姑娘共事一夫的。那委实太别扭了些。   而至于侍棋侍琴两个,原本就是姜二夫人送来为了日后的姑爷准备的。如今既然侍棋不愿意,而侍琴的种种表现又在表明她其实是巴不得得很的,那这一切也都顺理成章了。   侍画想了又想,最后还是叩响了侍琴的房门。   房门其实没关,否则侍画也不会知道侍琴已经回来了。不过为了避免吓到她,侍画还是敲了两下门。   侍琴正坐在妆台前不知道在摆弄什么,闻声立刻回过头,一件是侍画就笑了,赶忙站起来:“侍画姐姐这会儿过来,是有什么事儿吗?”   侍琴近来的心情实在是很好。   自家姑娘有了身孕,公子身边只有一个人服侍那肯定是不够的,那么下一位姨娘或者通房丫鬟就很有可能从她们中间选。   侍书侍画不必说,她们两个原本就是作为贴身丫鬟被培养起来的,和她与侍棋这种特地调/教过的是不大一样的。除非侍书侍画当中哪个强烈要求了,依着少夫人的性子才有可能把她们选作姨娘。   而依照侍琴对她们的了解,她们是绝对不可能想要做公子的妾室的。   那么她的竞争对手便只剩下侍棋一人。而至于侍棋……侍琴也知道她是早早就抱上了侍书的大腿,还时常能跟着侍书在少夫人面前露脸。侍琴之前也旁敲侧击地问过侍棋对顾三公子的看法,得到的回答更是让她确信,日后会成为公子的通房或者姨娘的,在这四个人当中只有她自己。   这会儿见侍画过来,不知怎么地,侍琴心里便升起个模模糊糊的预感,一时间连手里的梳子都有些捏不稳,但还是努力地把声音压平静了,默默等待着侍画接下来的话。   ——她终于、她终于要成为公子的侍妾了吗?   想到公子那精致若谪仙的眉眼、看着少夫人时的温柔模样,侍琴的心脏不争气地扑通扑通狂跳了几下,轻轻咬了咬下唇才迫使自己冷静些许。   果不其然。   果不其然,侍画沉吟片刻,问她:“少夫人如今怀有身孕,有意从我们当中抬出一个去服侍公子。但你也知道,我与侍书是不大方便去的,便想来问一问你与侍棋的意思。”   侍琴手一松,梳子险些掉到了地上,多亏她反应及时又重新反手握住了。抬眼看着侍画,侍琴微微笑起来:“为少夫人排忧解难,本就是我们做奴婢的本分。自当全凭少夫人吩咐。”   她这样的回答,也在侍画的意料之中。侍画隐隐松了口气,又忽然生出几分不平来,可也知道自己为少夫人而生的不平实际上是莫名其妙、站不住脚的,暗叹一声,侍画点头笑了笑:“你能这样想,便是很好,我回去会把你的话转告给少夫人的。”   侍琴轻快地应了一声。 第50章 话本子 你倒是清闲自在   毕竟还在顾家祖宅, 纳妾的事情不必操之过急。因此姜沅一直等到顾三老爷和顾辞舟的假期临近结束、他们回了京城之后才操办了这桩事。打这之后,府里上上下下的便该改成侍琴一声“周姨娘”了——她本姓周。至于她的原名,姜沅也不知道, 不过侍琴是姜家的家生子,原名定是有的。在抬姨娘前姜沅特地问过她一回, 不过也不知道是为了表忠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侍琴摇头谢绝了:“少夫人给赐的名字便很好。”   姜沅也就没有强求。   纳妾的那晚, 姜沅一个人用过晚饭,便随手捡了个话本子爬上炕看。京城不比顾家祖宅有地龙,哪怕烧着炕点着火盆姜沅也还是觉得上半身有些冷, 便又特地叫了侍画拿了条薄被过来盖上。   手边放着一碗热茶, 还有一碟子刚出炉不久的热腾腾的奶糕, 姜沅舒舒服服地靠在大迎枕上, 拉了拉薄被, 看起了话本子。   姜沅的书架上从来不缺话本子。哪怕她不会看,侍画她们也会尽职尽责地在那些有趣的闲书杂书出来的时候替她买一套回来。姜沅随手抽的这本就是她们最近才买回来的,名为《折花记》的一本书。   书中的故事自然无非是讲那才子与佳人。人穷志不短的落魄书生在踏青时被那空有财富脑袋空空的恶霸欺压, 遇见了富贵人家的好心小姐替他解围, 两人一见钟情,而后又历经种种磨难,最后书生高中状元回乡成功娶得富家小姐的故事。   故事俗套, 文笔却是不错,姜沅倒也看得津津有味。而且最是难能可贵的是书生并未像其他话本子里的主角那样, 又是娶公主又是娶宰相之女的,虽然故事到了完满大团圆的时候就结束了,姜沅也不知道后面这二人如何,但起码这前头的故事还是看得她身心舒畅的。   话本子不厚, 姜沅很快就翻完了。她合了书,顺手拿了一块旁边的奶糕,四四方方的小糕点带着淡淡的黄色,入口是微微有点咸的浓郁奶香味儿。一口奶糕一口茶,清香回甘的茶水便恰到好处地解了那吃下一块奶糕之后的一点腻味,姜沅都忍不住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她吩咐侍画:“明儿让她们再上一碟子奶糕来。”   侍画原本还忧心自家少夫人今晚心情会不好,这会儿见她又是看话本子又是喝茶吃点心的,心底不由得就松了一口气,笑盈盈地应下:“是。这点心还是膳房的翠竹姑娘亲手做的呢,她现在可学会了好些东西了。不知道您还记不记得她?就是当初王妈妈身边带着的那个小徒弟。”   其实依侍画看,自家少夫人肯定是不知道翠竹是哪一号人物的。她会记得自己身边服侍的所有人,会记得各处例如膳房、洒扫各分配了多少人,但要她记住一整个院子还包括家里后厨做事的人名儿,那也太为难人了些。   侍画也只是想找些事情和姜沅说说,好叫她不要挂念着公子那边的事儿罢了。   姜沅倒也猜得出来侍画的想法。她笑了一下,虽然的确不记得翠竹又是哪个了——王妈妈她倒还是有点印象,一手灌汤小笼包实在是一绝——但还是配合地微微倾身,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来:“哦?我倒是对她还有点印象……她现在学会做什么了?”   侍画便掰着手指头给她数,什么驴打滚儿、红豆饼、枣泥糕、象眼小馒头的,说得姜沅都又饿了,便笑道:“既然如此,索性明儿早上便让她进两道点心尝一尝吧。”   看了看时候也不早了,姜沅又接了一句:“好了,让她们打水进来吧。也是时候洗漱洗漱歇下了。”   侍画应了声,出去叫水了。   姜沅洗漱完,换了衣裳拆了发髻便上了床。她仰面躺在床上,双手规规矩矩地交叠于小腹之上,不过人却是一时还没有多少睡意,只睁着眼睛看着帐子顶。   她听见外头有些轻微的悉悉索索的声响,是侍画侍书在一支一支地熄灭灯烛。她现下用的这顶床帐是由层层叠叠的轻纱与锦缎裁剪而成的,刺绣也华丽精美,十足的轻软精致,但唯有一点不大好,便是会透些光进来。   但是姜沅爱它漂亮,倒是一直没舍得弃之不用,时不时还要拿出来装上看一看,便是睡得稍微有些不安稳也不觉得有什么。   这会儿她就看着这顶帐子的顶部,颤巍巍的小梨花开在曲曲折折的枝头,蜿蜒至帐子的两侧。烛灯被熄灭了,窗户外头照进来的月光便显得格外明亮,跌落在地板又攀上轻纱幔帐,让这小小的一方床榻间不至于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姜沅眨了眨眼,忽然翻了个身,闭上眼睛。   睡意很快便如潮水一般涌来,不知什么时候,她就跌入了昏昏沉沉的梦境,睡得渐渐熟了。   等到第二日起来的时候,侍琴来给她敬了茶,这个纳妾便算是正式完成了。   当晚,顾辞舟照常回了远清居。   姜沅忽然发觉昨日那个写话本子的书生还是挺有意思的,翻了翻书册,发现他自称为别斋居士,便特地去书架上寻找了一翻。果不其然,她找到了两三本同样是别斋居士写的话本子。   左右如今也无事可做,姜沅好不容易得了个又不费脑子又有趣的打发时间的消遣,自然是如获至宝,赶忙把这几本书捡出来放到炕桌上,照旧是窝在大迎枕上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还不忘吩咐侍画:“日后你们若是看到了有这别斋居士写的话本子,也不拘喜欢的人多不多了,直接给我买来便是。”   于是顾辞舟踏进远清居主屋西厢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姜沅拥被靠枕,捧书端茶的场面。   他怔了怔,忽然觉得一整天在翰林院奔波忙碌的疲惫都在看到姜沅这般悠闲自在的时候一扫而光,不禁失笑:“你倒是清闲自在。”   姜沅翻过一页书,轻轻瞥他一眼:“如今大头有娘支应着,我每天要做的事情不多,自然是清闲。哪里像你?”   顾辞舟早就习惯了她这熟了之后就时不时小小地怼人一下的性子,左右也无伤大雅,便也不以为忤,只是继续笑着:“看什么呢——我看看。”说着,便捞起一本姜沅放在炕桌上的书:“嗯……别斋居士的话本子?” 第51章 正常 这是正常的   顾辞舟当初年少好奇的时候, 倒也看过几本话本子。初时倒也是兴致勃勃,每本时兴的都要叫小厮买了来一本本看过去。只是等后来看得多了,觉着仿佛都是那么几个套路般, 便渐渐索然无味,再没怎么看过了。   譬如姜沅手中话本子这“别斋居士”的名号, 他就已经不曾听过了,想来是新近才兴起的。顾辞舟顺势坐下, 把书翻开来。先看前两行,便觉得文采不错,越往后看, 倒是渐渐看进去了。看着看着还顺手去摸桌上的绿豆糕。   松软的糕点入口即化, 绿豆的清香在口腔中蔓延开来, 姜沅察觉到他的动作, 把目光从书上移开, 推了一杯茶过去,笑道:“如何?味道不错吧?”   顾辞舟连连点头。   姜沅便转头同侍画道:“你看,咱们顾三公子吃了也都说很是不错呢, 你还怕什么熟不熟练的?再说了, 熟练也都是练出来的,往后屋里的点心便多交给她做些吧。”   侍画微微红了脸。早上少夫人问她是不是可以干脆日后屋里的点心就交给翠竹做了,她托词翠竹手艺还不够熟练, 给婉拒了。一方面自然是因为如今翠竹年纪轻轻,手艺可能还不够到家, 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她同翠竹的关系不错,少夫人真这么安排了,只怕会有人背后嚼舌头,说她偏帮关系好的丫鬟, 也说翠竹的手艺配不上她的位置——毕竟她昨儿提起翠竹,主要还是想转移一下少夫人的注意力啊。   不过事到如今,少夫人都第二次提起了,她再不应下来好像就有些不知好歹了,侍画便也只好道:“那奴婢就替翠竹先谢过了。”   侍画早上为什么拒绝,姜沅大约也是猜得到的。但是翠竹也算是她的陪嫁,日后若是顾辞舟外放,他们自己出去开府了,她的陪嫁自然也要学会担事儿。更何况,翠竹做的点心的味道是真的不错。   如今年节已过,春天的脚步便渐渐地近了。只是到底还是冬日里,外头的风依旧有些寒。姜沅披着薄被窝在松软的大迎枕里,捧着书慢慢地看。烛光摇曳,火盆哔啵,熏炉中的暖香一点点攀上厚重的棉布帘子,外头的寒风被挡得严严实实,只余下鼻端一点似有还无的馨香。   顾辞舟坐在她对面,手里也捧着本书。大约是看到了什么有趣的地方,嘴角轻轻弯了起来。   都说灯下看美人,看的便是那一份朦胧。现下四下昏昏,烛光摇曳,光影明明暗暗,如水流拂过他周身,那精致如画的眉眼便也添了两分不清不楚的朦胧,越是朦胧便越想细看,越觉着勾人。   姜沅一个晃神,竟觉出几分潋滟色来。   书还捧在手里,可她人却已是盯着他出了神。满室寂寂,唯有火盆里的炭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着,时不时发出细微的哔啵声。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变化了,暗地里又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滋长,直叫人不知不觉地便狼狈别过眼去。   ……不对劲。   不对劲。   几乎是下意识地,姜沅再度移回目光,一句疑问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对了,你今儿晚上是要留在这儿吗?”   “嗯?”顾辞舟抬起头,整个人都明显愣了一下,方才发出一个疑惑的单音节。   姜沅这话一出口,自己也怔住了。   ——她如何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她的心底,到底是什么想法呢?   这样一点恶毒的、阴暗的,却又带了一点隐隐约约的希冀的问话——既出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心理,想小小地刺他一下;又盼着等着,等他说出她心中想要的那个否定的答案。   她到底是怎么了?   姜沅忽然感觉到了一丝迷茫。   这样陌生的情绪、这样复杂的情感。   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对自己都产生了一丝丝厌恶。   她怎么能有这样阴暗的心思?刺一刺顾辞舟……她是在闹什么莫名其妙的脾气?   然后,她听见顾辞舟说:   “自然是要留在这里了。怎么了?你怎么会这么问?”   姜沅仓促低下头去,假装看书的样子摆了摆手:“没、没什么。我随口问问。”   虽然得到的是方才想要的答案,但是她的心里却居然并没有太多欣喜之情。反而、反而是如一团乱麻,纠纠缠缠得不清不楚。   她抿了抿唇,索性合了书逃也似的站起身来,低声道:“时候不早了,我出去叫水。”便快步走了出去,帘子一掀一落,转眼就没了人影。   顾辞舟被她这一连串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举动再度搞得一愣,跟着就看她走了出去。虽然不过短短几步路,帘子一掀一落很快就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可那副落荒而逃的模样却是叫人看得明明白白。   容与这是……怎么了?   顾辞舟也迷茫了。   他反反复复地回忆,都想不出这些日子他是不是做过什么不对的事儿。再说了,除了昨日,他哪一日不是留在主屋的?她又怎么突然有此一问?   不对。   昨日。   想到这一点,顾辞舟脑中突然闪过了些什么,但是又模模糊糊的,不大抓得住——难不成,真是因为昨日?   可是分明当初容与对白楚思的存在,并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情愿啊。   顾辞舟还未来得及深思,那厢姜沅已经把水叫了进来。她几乎不敢看顾辞舟,自个儿匆匆地洗漱完了直接便上床躺下了,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的,眼睛闭得紧紧的,好像生怕顾辞舟来找她说话一般。   她也的确怕顾辞舟来找她说话。   那么多的规矩,那么多的教导,从小被父母耳提面命,被身边的妈妈与亲戚姐妹们反复灌输,自幼看着的女诫女训上同样告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可生出妒忌之心。   妒忌,乃是七出之一的大罪。   她如何敢?她怎么敢?   可她偏偏就生出了这样的妒忌之心。   她分明心知身为当家主母,为夫君纳妾开枝散叶乃是再正常不过也再必要不过的举动,可她偏要生出这不足的贪心来,一想到昨夜顾辞舟歇在了侍琴的屋里,她的心中便隐隐发酸,甚至有些抗拒接近他,甚至好像暗地里生出了对侍琴和顾三夫人的怨怼来。   她该怎么办?她怎么能这么想?   姜沅闭着眼睛装睡,手却情不自禁地揪紧了身下的褥子,满脑子都是乱麻一般的思绪。   这妒忌其实倒也没有多强烈,可一想到它就在那里,便叫姜沅恐惧得不行。   若她一直这样下去,她日后会不会被妒忌逼得发了疯?   姜沅不知道。   她只是咬着牙,在心底反反复复地劝自己,一边一遍又一遍。   这是正常的。   这是正常的。 第52章 荷花酥 红颜未老恩先断   寒夜风凉。   屋里的火盆只点了一个, 不过亏得如今近了春日,倒也不是太冷了。侍琴把怀中的汤婆子更往里揣了揣,又伸手去拢了拢身上厚厚的衣裳, 也觉着还好。   但是身上不冷,她的心里却是有些发冷。   公子他已经……一个月未曾来她房中了。   除去纳妾的那晚, 她再未同公子亲密过。   便是连如今同样已经没什么宠爱了的白姨娘,当初公子一个月里也起码有两三回是歇在她那儿的。不像她, 整整一个月,一次都没有。   一次都没有。   侍琴只觉得身上发冷。   她从前被姜家教着习了两个字,在少夫人身边也读过几本书, 而今回想起来, 印象最深的不过一句“红颜未老恩先断, 斜倚薰笼坐到明”。   若是再不做些什么, 只怕这就是她来日的下场了。   她环顾四周, 墙上挂着小有名气的绣娘亲手绣出的云山神女图,多宝阁上立着白底黑花小口美人瓶,三足玉雕小香炉青烟袅袅, 墨绿暗菊纹的缎被随意搭在贵妃榻的一侧……自愿成为姨娘, 最大的原因自然是仰慕公子的风采容色,但是成为姨娘之后所享受到的这些金银玉器,娇奴美婢, 却也都是实实在在的。   她自然不会愿意就这么放手。   侍琴紧紧抿着唇,眉间折出一道深深的“川”字纹, 原本还算清秀素丽的眉眼一时间也带上了几分阴霾。   侍女见周姨娘面色沉沉,一时也不敢去打搅她,只听着她一下又一下地敲着桌子,过了许久, 方才长叹了一口气。   旁边的侍女赶紧把头低得更低。   虽然她被分来伺候周姨娘才一个月,还没摸清这位新姨娘的性子,不过很显然,现在周姨娘的心情不大好,自己还是小心些为妙。   万幸的是,周姨娘似乎并没有要发脾气的想法。侍女只感觉身前人影一动,接着就看见周姨娘站了起来,淡淡吩咐她:“打水进来,我梳洗梳洗。”   侍女连声应下。   一出门就能感觉到外头的风刮得更厉害了些,呼呼地响着,撞得窗户也乒乒乓乓地直响。廊下的一只灯笼在风中摇晃个不停,最终烛光闪烁几下,熄灭了。侍女心头一跳,不由自主地就想起许多怪力乱神之谈来。她暗道两声晦气,匆匆提了热水回屋子,顺手扶了扶头发,只觉得发髻都被吹散了不少。   明儿大约是要变天了。   第二日正逢,顾辞舟休沐,侍琴便亲自去了后厨。   她去的时候是半下午,厨房里的人不多,大多都躲起来歇着了,只留下少数几个帮厨的还在忙着洗菜切菜,准备晚上的食材,还有一两个厨师留着看炉子,随时备着主子的吩咐。   翠竹也是守在厨房里的一员。   看到侍琴进来,翠竹一愣,只觉得有两分面熟,但是却想不起来究竟是哪个。毕竟提膳这活儿向来都是有专人负责的,哪怕从前也是个丫鬟,侍琴也还是头一回来这儿。翠竹不过是在姜家顾家的时候极偶尔地会远远同她打个照面,真论起来,却是连名字都不知道的。   但是看着她身后还带了个丫鬟,身上穿的衣裳也像是主子的,她心里便有了几分猜测,起身笑着迎上去:“姨娘怎么自己过来了?想要什么只管差个人来点便是,哪里还劳动您亲自走一遭呢?”   一副主子打扮,却又是个生面孔,那不是白姨娘便是公子新抬的周姨娘了。   果不其然,侍琴对她的称呼并没有什么异议。她客客气气地笑:“我想亲手给公子做些点心,就不劳动你们了。”   翠竹了然地一笑:“原来如此……不知姨娘是想做什么?”   侍琴道:“便做荷花酥吧。”荷花酥原是南边的点心,因着姜沅爱吃,厨房便也常常进上这一味儿,最后连带着顾辞舟也喜欢上了。   想到这儿,侍琴心底忽然有几分苦涩。不过这苦涩也不过是转瞬即逝,很快她就打起精神来,笑了笑:“那我们开始做吧。”   说是要她亲手做,但厨房对这种入口的东西自然是慎之又慎,顶多不过是揉完了面点馅料,上了笼屉蒸好了,让侍琴亲自动手取出来罢了。最后装好了盒,侍琴就自个儿拿着食盒,带着侍女走了。   穿过厨房近处的小巷走出来,再七拐八绕地过了小径与连廊,穿过几道门,侍琴终于在书斋附近站定了。   顾辞舟和姜沅的书房都在主屋,但顾辞舟自个儿其实还有一个书斋。主屋的那个书房放的大多是些书籍之类的,方便他看书习字,偶尔也会有几份临时需要处理的公文,而书斋就大不相同了。除去同样必备的书本笔墨——因此顾辞舟的很多书都需要买两份或者令人再手抄一份——他的大部分需要带回家处理的公文都放在此处,还设了可以洗漱歇息的厢房,除了没有堂屋和供坐卧起居的西厢房,倒是和主屋差别不大了。   顾辞舟休沐的时候,除了待在主屋,其他时间便基本是待在书斋里了。   侍琴在距离门边还有几步路的位置停了下来,示意侍女留在这儿,自己拎着食盒走上前去,和守门的小厮道:“我来给公子送些吃食………不知这会儿可方便让我进去?”   四九看她一眼,一笑:“稍等,容小的去通报一声。”   侍琴点点头又道了谢,攥着食盒提手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目送着四九进去了。   四九进了屋。   公子的书斋惯常点的是沉水香,香气悠长而清雅沉稳。四下的架子上或横或竖地摆放着许多书本竹简,中间一方阔大的黄花梨木桌,笔洗镇纸笔架宣纸砚台之类的东西铺满了一桌子,都是些模样精致的,而且放得整整齐齐的丝毫不显杂乱,看着就赏心悦目。   公子正站在桌前,悬腕提笔,不知道在写什么东西。三九伺候在一边,看见四九进来,赶紧迎上来:“怎么了?”   四九忍不住在心里暗暗唾他一口。   都是公子身边贴身伺候的,凭什么他在屋里自己就得去看门?这会儿还这么着急地迎上来,生怕自个儿要在公子跟前露了脸一般!   呸!   但心底不爽,四九面上也还是得笑盈盈的:“是周姨娘在外头呢,来给公子送吃食。” 第53章 姨娘 不甘心   三九一愣, 心里不由得犯起了嘀咕:这周姨娘怎么来了?   公子近来这表现,分明是对她没什么兴趣啊。   不过也是了,人家可不就是因为公子对她没兴趣, 这才害怕得着急忙慌地过来献殷勤邀宠的吗?   嘀咕归嘀咕,三九还是尽职尽责地回去把话传给了公子。   顾辞舟手下写字的动作顿了顿, 微微有些讶异地挑起眉,发出了和三九一样的疑问:“她怎么来了?”   他侧头想了想, 也是,他都一个月不曾去见她了,她有些着急想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说来自打那日容与的表现有些奇怪之后, 他猜出了个大概就一直想和她谈一谈。也不是要劝容与宽容大度, 但是她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想法, 他总得弄明白吧?但容与也不知怎么回事, 他一提起这个她就岔开话题, 他问得多了,到最后甚至有了几分躲着他的意思。顾辞舟也只好无奈地按下此事不提,自个儿去琢磨了。   但是他也只能看出来容与似乎是不大希望他去周侍琴的房中, 至于她是不是不喜欢他和别的女子亲密接触, 背后的原因又到底是她吃醋了还是她只是单纯地孕期脾气变化多端,他却是怎么也弄不明白了。顾辞舟反复思考后无果——他甚至险些想拿此事去咨询薛盛之了,毕竟薛盛之后院里那些娇妻美妾数量可不少, 但居然据他自己所说,“一直都保持着一种微妙的平衡”, 不过考虑到薛盛之可能在三十年后还会拿此事出来笑话他,顾辞舟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最终决定弄不明白就不弄了,至多他近来和后院里旁的女子都保持些距离,这下总该不会出错了。   于是他便整整一个月都没有踏进旁人的房中。没成想, 这样的举动竟是让周侍琴慌乱了起来,这会儿还自己过来找他了。   顾辞舟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让她进来吧。”毕竟是因为容与有孕才抬的姨娘,他一直歇在容与的房中,顾三夫人想来也会有些不满。   周侍琴很快就进来了。她今日特地打扮过,知道自己容貌偏清素,便特地穿了一身柳绿素青,深深浅浅的碧色在身上间错交叠着,雅致的刺绣玉兰在襟上盛开,一步一步走进来,倒也有那么几分娉娉婷婷的味道。   顾辞舟刚好处理完了一份公文,这会儿便停了笔等她过来。侍琴走到近前行过礼,便把食盒打开,将里头的糕点拿出来:“妾想着您近日辛苦了,如今半下午的时候,若是不着急倒不妨歇一歇。这是妾亲手做的荷花酥,您若是不嫌弃,不如尝尝?”   一面说着,她一面忍不住偷眼去看旁边的公子。他一身雪青大袖,兰草为饰,乌发玉冠之下是一双极清寒却又极多情的桃花眼,笑着看过来的时候,哪怕她明知他根本不可能有那个意思,也恍惚觉得他仿佛对她也是有那么几分好感的。   当真是……勾人。   侍琴握着碟子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心下暗笑一声。她当初不就是被公子的容色迷得回不过神来的?万幸万幸,如今她倒是也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一看他了。   碟子里的荷花酥一枚枚小巧玲珑,粉红黄白的油酥攒成了精致的荷花模样。花心是一枚圆滚滚的紫薯球,因为此时节还没有樱桃,便也只简单点缀了几颗白芝麻。   顾辞舟看了一眼,笑起来:“辛苦你了。”他拿起一枚荷花酥,又随手指一指旁边的绣凳:“坐吧。”   侍琴按下心里一丁点儿小小的雀跃,面上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微微发红:“不辛苦、不辛苦。”   荷花酥拢共也就四五枚,公子还让她尝了一枚,看着很快就要吃干净了的样子。侍琴看了眼碟子,不由得有些着急,生怕这碟子点心吃干净了她就得要告退了。   那可不符合她今天来找公子的初衷。   她微微揪紧了衣袖,绞尽脑汁地找着话题和公子聊,从前儿绣的花到今儿看的鸟,但是后院里的生活本就是一日复一日的平淡如水,她几乎是搜肠刮肚地把这整整一个月所经历的看到的有趣的东西都说了一遍,这才没让场面显得太冷。而一旁的顾辞舟想着这一个月都没去找过她,便也没有露出不耐烦的模样,只默默地听着,偶尔应和两句,看着她在这里消磨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了,方才站起身来:“好了,这休息得也差不多了。三九,把我昨日带回来的那份文书拿来。”   侍琴抿了抿唇,跟着站起来,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知情识趣地告了退。   走出门的时候,她的侍女已经在外头等了半个时辰了。见她出来赶紧迎上去,替她接过手中的食盒,顺便问询一般地看了她一眼。   侍琴摇了摇头。   侍女低下眉,忍不住暗自叹了声——该不会日后她便要这般一直跟着一个不受宠的主子了吧?还不如去白姨娘那儿伺候呢。   不过心底发愁归发愁,面上她还是好声好气地宽慰了两句,和侍琴一道回了屋子之后又拿着食盒去还了。   禾儿从厨房拎点心回来,半道上就碰见了她。   她诧异地打量了好几眼,等回了屋子,就把这事儿同白楚思说了:“方才奴婢回来的时候,还遇见了周姨娘身边的丫鬟拎着个食盒去还呢。也不知道是做什么去了。”   既然同为姨娘,禾儿身为白姨娘房里的人,自然对这个新抬上来的周姨娘警惕得很,各方面的消息也都和杜妈妈一道给打听了个七七八八。毕竟她们的主子只有两分稀薄得近乎要没有了的旧日情面,周姨娘当初却是少夫人身边贴身服侍的大丫鬟,怎么看都是周姨娘的靠山更硬些。   虽然这整整一个月来都没再见公子踏进周姨娘的房里,禾儿和杜妈妈几个已经放松了不少警惕,但那些打听来的消息都还记着,对周姨娘的不寻常的举动也是警惕得很。她这话一出,那头忙着沏茶的杜妈妈就“呦”了一声:“她不是说自个儿不爱吃点心吗?”还说什么点心吃多了容易发胖,硬糖之类的咬多了更是对牙齿的美观不好,讲究得她!就是连正儿八经的大家小姐出身的夫人和少夫人都没这么多规矩呢!   不过夫人和少夫人私底下有没有在保养锻炼,杜妈妈就不知道了。但是她就是看不惯这个周姨娘一副自矜自傲的模样,分明是个丫鬟命,还想在这儿充什么大小姐。真当自己伺候了正经娘子几天,自个儿也就是正经娘子了?   禾儿摆着点心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本坐在炕上望着窗外出神的白楚思转头看了她一眼,但也没说什么,只是从攒盒里拿了一块梅花糕。   禾儿缩了缩脖子。不过这么久相处下来,她倒也摸清了白姨娘的性子。或许原来的白姨娘并不是这样——譬如禾儿初见她的时候,她就不是现在这般模样的——但起码现如今,白姨娘就是个不大爱管事儿的,一场小产好像把她的心气和精神都给一并流了,哪怕后来给抬了姨娘也没给她抬回来。现下她就是什么事都不挂在心上,公子不来找她也不在乎,自己和杜妈妈背后说这说那的八卦传闻也不特意制止,顶多在她们说得太忘乎所以的时候提醒一句注意些,小心隔墙有耳。甚至如今的白姨娘就好像种在了炕上一样,连园子也不去逛,除了定时去给少夫人请安,其他时候就整日整日地窝在炕上,看着窗户外头发呆,或者低头看书绣花。   也因此,等白楚思重新转回头去,继续看着窗外发呆之后禾儿便继续应和杜妈妈:“可不是?谁知道她去做什么了。”说到这儿,她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想起来公子今儿是休沐在家的,顿时眼神都变了,朝书斋的方向努一努嘴,问询似的看向杜妈妈:“会不会是……”   杜妈妈把沏好的茶端来,闻言“哎呦”了一声:“还真有可能!”   禾儿忍不住轻轻“呸”了一声:“真不要脸。”   白楚思再度转头看了她们两个一眼:“注意些言辞。”   禾儿赶忙噤声,和杜妈妈对视一眼,不再说话了。   不过晚间出去提膳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悄悄去打听了,回来之后便有些义愤填膺的:“杜妈妈猜得没错,那周姨娘下午还真是去找公子了!”   白楚思手里的筷子忽然顿住了。   禾儿还没察觉,仍然在那儿压低了声音絮絮叨叨:“周姨娘下午先是去了厨房,做了荷花酥然后提到书斋去求见了公子,之后就进去给公子送点心了,在里头留了大半个时辰才出来。我偷偷摸摸打听过了,说是公子和她相谈甚欢呢!怕不是晚上就要——”   话说到这儿,她突然想起来公子同样已经许久不曾来过白姨娘屋中了,连忙止住话头,赶紧继续服侍白姨娘用饭。   远清居归少夫人打理,少夫人对他们倒是都一视同仁,再加上少夫人素来赏罚分明,下人们也不敢做出什么克扣之类的行径,因此晚餐的菜色倒也还算丰盛,滋味也不错。只是白楚思嚼着嚼着,却觉出几分味同嚼蜡来。   邀宠……吗?   最初府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不用邀宠,也不敢邀宠。毕竟当时公子身边的女子只有她一个,顾三夫人自然会把她盯得紧紧的,生怕她带坏了公子,勾引公子沉迷女色,或者是让公子“喜欢”上自己,日后做出那等宠妾灭妻之举来。   等后来少夫人进了门,与公子的感情日渐培养起来,两个人琴瑟和鸣的,顾三夫人便也没有再盯着她了,只是她依然是不用也不敢邀宠。公子有时候自己便会来找她,而其他时候……少夫人是个很好很好的人,她不忍心让她伤心。而且她是妾,本就不该与妻相争。左右公子的妾只有她一个,她也没什么竞争对手,而公子留宿在少夫人房中,那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只是现如今……   她也要去邀宠吗?   白楚思盯着面前桌上的菜肴,渐渐地出了神。   去端茶送水、送汤送点心,去唱去跳,去偶遇去勾引。   当初那个妈妈教她的那些能讨公子欢心的事,她也要去做了吗?   不是不会做,只是原先她一颗心仿佛已经熄灭了心火一般,对这些事情再提不起多少兴趣。   可现下,禾儿说周姨娘今日下午提了点心去看公子……   禾儿替她舀了一勺水煎豆腐到碗里,白楚思慢慢地吃着,心乱如麻。   她回想起公子的眉眼,那样温柔又那样多情。她想起与他初见时,红烛高照帐影深,他遥遥睇来一眼,潋滟如桃花春水,让她一眼惊艳,自此心动。   她心甘情愿不和少夫人争,因为她是妻,她是妾。   可她甘心输给周侍琴吗?   白楚思扪心自问。   不甘心。 第54章 抱 鼻头忽然就是一酸   姜沅感觉近来后院里的气氛不大对。   原本整日整日呆在屋里的白楚思最近突然喜欢出门走动了, 先前一直安安静静的侍琴近来也活跃许多,又是时常来找她说话谈天又是频频去顾辞舟跟前献殷勤的。两个人的漂亮衣裳换了一套又一套,顾府那不大的园子里整天好像有花蝴蝶在飞舞一样绚丽多彩。侍画她们还忧心姜沅会因此不高兴, 明里暗里地宽慰了她好几回,还是最后姜沅郑重表示她对此没有太大意见之后才好些。   其实过了刚开始抬侍琴做姨娘的那会儿她心底不痛快得很之外, 如今大约是因为已经过了孕初最难受的那段时日,心情渐渐平复, 又或者是因为她一直劝着自己终于把自己给劝服了,总之,姜沅的心情已经平静了许多, 也不是很排斥顾辞舟去接触他的姨娘们了——虽然, 虽然心底还是有一根小小的刺, 极偶尔极偶尔地会因为这个扎她一下, 让她有一点点难受, 但她大体上已经不觉得有什么了。   现在回想起来自己刚开始使的那些小性子,心里冒出的那些酸水,姜沅只觉得羞耻得想去撞墙。   只能寄希望于顾辞舟当初什么也没有察觉了……虽然姜沅觉得, 以顾辞舟的聪敏, 他不可能什么也没有发现。更何况头一个月他甚至一直陪在她身边,没有迈进白楚思和侍琴的屋子一步。   不过,以姜沅现在的心境, 她看白楚思和侍琴这般争着邀宠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只是为了防止她们争宠争上头,做出什么不大好的事情来, 姜沅在她们早上过来请安的时候也明里暗里地提点了几次,这两人也算是有所收敛。只是苦了顾辞舟,每日一回来就看到这个婷婷袅袅地在树下观花,那个文文静静地在亭中抚琴, 简直被她们追得一个头两个大,几乎恨不得一下了马车就插上翅膀直飞姜沅的主屋。   姜沅笑他:“如今春天到了,满园春色关不住,你这个赏花人又何必逃也似的紧锁门窗?”   顾辞舟抬手讨饶:“满院春色虽好,却是乱花迷人眼,倒不如自自在在地在屋里赏一赏我亲手培育的花儿。”   姜沅啐他一口,又忍不住笑起来。   顾三公子的后院的气氛就一直这般维持着这样诡异却又平静的样子。春深夏初时节,孙妈妈来了。   姜沅原本在有了身孕前就琢磨着要找个时候派人去寻孙妈妈来,替她调养调养身子。没成想,还没等差个人回粟州乡下去请孙妈妈,自己便有了身孕,这下就更是需要她了。因此一回了京城,姜沅就赶忙派了几个亲信回粟州去,把孙妈妈给请回来。   如今几个月过去,孙妈妈也总算是到了京城。听见他们的马车已经到了京城十里开外的地方,姜沅一下子就从榻上站了起来,把旁边的侍画都吓了一跳。她喜不自胜地在原地来回踱了几步,一连声吩咐:“快快,差人去将他们迎回来。”   侍画赶紧应下。   孙妈妈一行人是在城门口遇上顾家前来迎接的人的。   两边人如今都在顾家做事,便是不大熟,平日里也打过照面,现下相互打了个招呼验证过身份,便一齐进了城。   马车辘辘地行驶着,京城的大路都铺了青石砖,平坦又开阔,没什么颠簸,便是进了巷子,车子行驶得也比较平稳。孙妈妈掀起帘子看了两眼,对旁边替她抱着一个包袱的小丫鬟笑道:“这还是我头一回来京城呢。”   那小丫鬟是她在粟州买的,打小也是在粟州乡下长大,这会儿跟着她头一回来了北方,还是进的京城,也是满脸兴奋。虽然顾忌着规矩只能端端正正地坐在马车里不敢乱动,但是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却是好奇地四处乱瞟,只觉得京城的光线好像都和别处有些不同:“这也是我头一回来京城呢!妈妈,京城是不是比粟州热闹很多很多啊?”听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群的交谈声、小贩的叫卖声,小丫鬟不由得更加好奇了起来。   孙妈妈一笑:“那是自然了。这可是京城,天子脚下呢——”   想到自家娘子,如今的顾家三少夫人,孙妈妈不禁有些心疼。从小在南边长大的姑娘家,一遭远嫁千里到这北地来,也不知道习不习惯。   想到这儿,她就不禁有几分埋怨姜二老爷和姜二夫人。便是顾家再有千般万般的好,娘子这样远嫁过来,各种吃食生活习惯肯定总有不适应的地方。再说了,到这儿来满眼都是陌生人,半个亲眷都没有,娘子若是受了委屈,怕是连个诉苦的地儿都没有,更别说回娘家了。哦,怎么回?插上翅膀飞回去?   这对父母也真是的,自己的女儿也不心疼。   孙妈妈虽然也知道嫁个好人家有多重要,但是一想到姜沅被嫁得这么远,她心底就不禁有些微词。   马车外的光影明明暗暗,徐徐变换。终于,马车在顾府侧门停下了。   孙妈妈跟着领路的丫鬟一路往里走,穿过了好几道门,可算是到了远清居的主屋。她刚一走进去,就听见屋子里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伴着三两声“哎呦您慢点儿”,跟着就看见姜沅快步走了出来,乳燕投林一般直直地往她怀中抱过来,徒留侍书侍画两个忙忙乱乱地跟在后头,一脸想劝又不敢劝的纠结。   孙妈妈“哎呦喂”地稳稳接住了姜沅,不过还没等怀中这姑娘开始撒娇,她就已经先板起了面孔:“怎么就这么扑出来了?你自己如今已经有了身子不知道?还这么不小心?”   姜沅松开手缩了缩:“妈妈——我就是想您了嘛……好多年没见了……”   孙妈妈依旧板着脸,毫不客气地斥责她:“我知道你是想我,可是你也要知道自己现在有多脆!我和你说,看到没,就那个瓷瓶。”她指了指旁边多宝阁上的一只雨过天青彩釉莲纹瓶:“就那个瓷瓶,它都比你结实。”   姜沅:“……”   她扁扁嘴:“好嘛……我知道了,以后不会啦。”   孙妈妈应了一声:“嗯。”   训斥完,她看着姜沅,神色渐渐变得柔软起来:“唉……也真是好多年没见了。沅姐儿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   姜沅一笑,带着几分邀功一般的小骄傲,拉着她进了屋里坐下:“妈妈你信不信?我在旁人面前可不这样。这不是见到了你才这样的嘛。”   孙妈妈斜她一眼:“就你油嘴滑舌。”面上的笑却是怎么也下不去。   姜沅亲亲密密地挽着孙妈妈靠过去,哪怕孙妈妈被唬了一跳连说“使不得”也没放开:“好久没见妈妈了,反正这会儿也没别人在,暂时就不拘那些俗礼了。”这会儿屋里守着的只有侍书侍画两个,都是自己人,她自然可以放松些。   孙妈妈听了这话,叹了口气,拍了拍她,也不再拒绝了。   姜沅就默默地挽着孙妈妈的手臂,靠在她身上。孙妈妈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好闻的香气,她小时候好奇还问过,孙妈妈却只是笑:“我哪里用得起那些个香啊粉啊的,这香气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她是孙妈妈奶大的,从小由孙妈妈陪着长大,孙妈妈一点点教她各种道理事情,在她为姜许氏和姜二老爷更偏宠姜涔的时候安慰她,和她说“没事,你比姜涔好很多”。真要论起来,她和孙妈妈甚至比和姜许氏都更亲近两分。如今看到孙妈妈,她竟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整个人都变得爱娇起来。   回想起这些日子的委屈和纠结,姜沅的鼻头忽然就是一酸,忍不住把她抱得更紧了些。 第55章 药膳 “撒娇没用。”   孙妈妈轻轻叹了一声, 没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   虽然不知道她的沅姐儿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远嫁女, 心里是不可能没有委屈的。孙妈妈也清楚,越清楚, 她就越心疼她的沅姐儿。   在孙妈妈怀中趴了许久,姜沅终于抬起头来, 收拾好了情绪笑道:“看我,太久没见妈妈一时忘形了,都还没让妈妈去歇歇呢。这一路舟车劳顿的, 可是累坏了吧?您先回去歇歇, 过几日我们再好好说说话。”   孙妈妈也笑起来, 摆了摆手:“不用不用, 我还没老到那地步。今儿我回去洗漱洗漱, 明儿就能来伺候您啦。”   姜沅又劝了两句,到底拗不过孙妈妈,最后也只好应了下来。   晚边顾辞舟又是回的主屋, 和姜沅一道用饭。   现如今整个顾府上下都恨不得把姜沅给捧上天, 厨房做饭菜也都是可着她的心意来。知道她喜欢吃清蒸加吉鱼,顾辞舟还特地打了招呼,说她不用害怕麻烦, 只要想吃直接和厨房要就是了,爹娘也都很支持的。   但是在最初的高兴过后, 姜沅很快就悲伤地发现,她现在一闻到鱼的味道就想吐了……   因此今儿的晚餐是半点水产也见不到。可苦了同样爱吃河鲜海鲜的顾辞舟了。   不过哪怕姜沅这儿的饭菜没有河鲜海鲜,顾辞舟也不愿意去别处。   进了远清居,他就熟门熟路地回了主屋, 穿过堂屋进了西厢就看见姜沅靠在榻上看书。原本她倒是还有些刺绣的爱好的,只是如今怀了身孕,都说不能动针线,她便也只好去摆弄摆弄这些书籍纸墨笔砚的了。   顾辞舟同她打了招呼进了屋,先换过衣裳,然后才回西厢坐下,看了看她的面色关切道:“如何?今日他有没有太闹腾?”   姜沅这胎怀得还算安生,除了闻到河鲜海鲜之类的东西的味道时会想吐之外,别的什么厌食啊头疼啊整日呕吐啊的症状倒是都没在她身上出现过。不过顾辞舟这几个月来悉心和各方好友与各位大夫求教,听了一耳朵的各种孕妇如何如何艰难得故事,越是临近产期——虽然其实现在不过五个多月——他便越紧张,几乎每天晚上回来都要这么问一句,生怕姜沅哪天突然就难受得紧了。   姜沅笑着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今天他也是安安分分的,乖巧得很呢。”   顾辞舟便放心了。   方才顾辞舟进去更衣,姜沅就吩咐侍棋可以摆膳了。这会儿他更完衣出来,两个人说了两句话,外头的饭食也就摆得差不多了。顾辞舟站起身,扶着姜沅起来。   如今也有五个多月了,姜沅的肚子早已显怀,行动间难免有些不方便,譬如这站起坐下的,都需要她一手扶着肚子一手由人搀着。   “小心些。”顾辞舟道。   两个人一道走到外间去。晚间的菜色同样很是丰盛,满桌色香味俱全的各色菜肴,光是看着便叫人食指大动。姜沅先慢慢喝了一小碗萝卜排骨汤,然后才开始用饭。滑滑嫩嫩的肉末鸡蛋羹入口即化,干煸豆角咸香味足,手撕包菜酸辣可口,再舀一勺满得冒尖尖的光头豆腐,姜沅吃得心满意足。   虽然都是些家常菜色,可是顾家的厨子手艺实在是不错啊。   哪怕已经过了许久了,姜沅还是忍不住感叹。   顾家和姜家在私底下都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姜沅一边用着饭,一边就和顾辞舟闲谈:“今儿孙妈妈到京城了。”   顾辞舟也知道姜沅派人去请她的事儿,应了一声:“喔,就是你那个奶妈吧?”   “嗯。”姜沅点了点头,微微笑起来,“孙妈妈可是从小跟着她爹学医术的,后来进了府做了我的奶妈,又跟着府医学了不少。这下她来了,以后可就方便许多了。”   也果如姜沅所说,从第二天开始,孙妈妈就开始帮她调理身子了。   姜沅现在在喝的安胎药是特地请了京城锦安堂的妇科圣手开的,据说这妇科圣手还是太医院里某位太医的亲戚,是真是假也不清楚,不过他医术高超倒是京城这些小官宦人家公认的。姜沅一直喝着这药,也觉得太太平平的没什么不好。   孙妈妈也仔细看过了方子,没看出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来,她放下方子笑了一声:“虽然奴婢学了这么多年的医,可到底不是系统学的,都是我爹还有当初王大夫教什么奴婢就学什么。虽说敢夸口自己应当和那寻常地方出来的小医馆的大夫差不多,没准还强些,但是这京城的妇科圣手却是万万比不过了。奴婢也看不出还有什么要改的来,依着这个就很好。”今儿不比昨日,周围不仅仅是侍书侍画两个了,孙妈妈也就不顾姜沅的眼神示意,依旧称自己为“奴婢”了。   “不过……”孙妈妈笑了笑,面上带出一点小小的得意来,点了两下那张纸,“奴婢虽然在开药方子这方面不敢夸口,但是做药膳可是一绝。”   姜沅:“……”   她突然想起来当初在她年纪尚小的时候,一到换季就容易得风寒。而每每此刻,孙妈妈就会带着一餐药膳满面笑容地来迎接她。于是之后的少则六七日,多则十天半个月,她每天吃的便是苦涩的汤药与带着一股浓郁药材滋味的饭菜。   倒也不是药膳不好吃,但对姜沅来说,也的确算不上好吃……菜肴的味道里混着一股中药味儿,便是融合得再好,她也会不由自主地去想到这点,然后怎么想怎么奇怪。   现在孙妈妈此话一出,姜沅就忍不住一个激灵,瞬间想到了日后的美好生活:每天起床,一杯姜茶;中午用饭,一碗黑鱼汤,饭后再来一碗料足味苦的安胎药;晚上睡前,一碗羊肉羹结束美好的一天——虽然到时候真的吃的菜有可能不是这些,但大体绝对是不变的。   姜沅苦着一张脸看向孙妈妈:“妈妈……”   孙妈妈铁面无私:“撒娇没用。” 第56章 醉香楼 “如今家中夫人怀有身孕,总不……   顾辞舟敏锐地发现自己最近的日子有些不大好过。   容与自打有了身孕之后, 脾气便有些变化无常。最明显的一个表现就是她爱娇了许多。   若说平日里的容与是个端庄大方、冷静聪敏的标准的官宦人家的夫人,那这自从怀了孕,她便好像又小了几岁, 又重新变回了那个闺阁里的娇娇女儿家,不仅时常撒撒娇说说软话儿——不过这撒娇大多数都是对着孙妈妈的, 和他这个夫君没有多大干系——脾气也是变得莫测了许多,颇有几分阴晴不定的味道。   于是一方面顾忌着她近来脾气变化多端, 一方面又感念于她怀着孩子艰辛,再加上她这般小女儿作态实在是有几分新奇有趣,顾辞舟这几个月来便也是大多时候都依着她。   最终的结果就是他要开始陪着姜沅一道吃药膳了。   两个人吃的自然不是同一道, 毕竟药膳虽好, 到底不能乱补。姜沅自个儿慢慢悠悠地吃着孙妈妈给她准备的药膳, 而顾辞舟一脸苦相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厨房做的有清目养肝功效的黄芪玉竹粥。   姜沅笑盈盈:“想着夫君近来多在翰林院查阅书籍处理资料, 怕是用眼有些过度了, 因此我特地嘱咐厨房准备了这道粥。夫君放心吧,让厨房加了红糖的,想来不会太过难喝。”   顾辞舟默默看她一眼, 强颜欢笑:“如此……多谢夫人了。”   他默默舀起一勺粥, 放入口中。   黄芪和玉竹都不是味苦的药材,恰恰相反,他们还带有一点微微的甘甜。但这甘甜也是药材味儿的甘甜, 再混合上红糖本身的香甜,滋味儿在顾辞舟品来简直怪异到了十分。更何况他本就与姜沅的口味极其相近, 也是个不爱吃药膳的。   顾辞舟:“……”   但是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容与想让他吃,他也只好做一回“舍命陪君子”之事了。   一个月后,顾辞舟逃也似的拉住了薛盛之:“今儿先别回家了,咱们去醉香楼吃一顿吧。”   薛盛之诧异地挑起眉:“你怎么突然想到要去醉香楼吃饭?近来有什么喜事儿吗?”   顾辞舟沉吟片刻:“我想吃些菜。”   薛盛之愈发摸不着头脑:“吃菜?想吃菜让你家厨子做便是了, 何必要去醉香楼?那地方除了一道冰碗一道羊肉羹做的还不错之外,也没什么旁的值得特意去吃了……哎哎哎!”他一番话还没说完,那头顾辞舟已经拉着他就走了,把薛盛之给心疼得不行,一叠声叫嚷:“得得得我跟你去我跟你去,松开松开快把手撒开,这可是我家玉香亲手给我做的衣裳!扯坏了你来赔?”   顾辞舟松开手,非常有失风度地白了他一眼,走出去吩咐四九回家说一声他今晚不回家用饭了,而后和薛盛之一道上了马车。薛家的牛车也跟在后头一道过去,等着待会儿用过饭接薛盛之回家。   醉香楼算是京中比较出名的一间酒楼,百年老字号,当年还得到过高祖亲口夸奖。不过如今时移世易,醉香楼的手艺一代代传下去,但大约是受天赋或是领悟所限,如今的味道似乎也不复当年那般惊艳——起码在顾辞舟和薛盛之他们看来,如今的醉香楼只能称得上一句“味道不错”,但要说能好到再让帝王夸奖一次,想来是不大可能了。   不过毕竟还有那么个名头在,又是老招牌了,品质味道都放心些,服务业不差,醉香楼素日里进出的达官贵人还是不少的。   顾辞舟和薛盛之结伴到了醉香楼,随意要了个地字包间便落了座。这厢薛盛之还在慢慢悠悠地看着菜单子呢,那厢顾辞舟已经噼里啪啦地点了一堆东西了:“油爆双脆、长寿山药、羊肉羹、胭脂鹅脯、火腿鲜笋汤、凉拌苦瓜、象眼小馒头、两份冰碗、一坛梨花白……”   薛盛之一时傻了眼,回过神来赶紧去阻止:“你点这么多做什么?就只我们两个人吃!”   顾辞舟顿了顿,又看了看,有些不舍地放下手中的单子,长叹一口气。   太久没吃好吃的了,他现在是看什么都想吃。   不过也的确,就他们两个,点这么多也有些浪费了。顾辞舟想了想,对那跑堂的道:“把油爆双脆和象眼小馒头去了吧,剩下的照旧。”   薛盛之看了看,一时也找不到什么想吃的。毕竟他不是顾辞舟,没有受到药膳的折磨。最后只随便要了个牛奶茯苓霜作罢。   酒很快就搭着下酒的花生米茴香豆之类的小菜被送了上来,然后便是冰碗与其他热菜。两个人对坐着边吃边聊,扯些闲篇。地字号房的隔音效果不是特别好,坐在包间里还能隐隐约约地听见外头的喧哗热闹。顾辞舟小酌了两杯,就放下杯子不肯再喝了。   薛盛之愈发稀奇:“怎么,你今儿是转了性子?从前不是号称‘千杯不倒’的顾三公子吗?如今难不成喝了两杯就不成了?”   顾辞舟摸索着酒杯上凹凸不平的花纹,笑了笑:“如今家中夫人怀有身孕,总不好一身酒气地回去见她。”   薛盛之“嘁”了一声:“那你不喝,我可全喝了啊?”   顾辞舟挑眉看回来,点点头,轻笑一声:“请。”   薛盛之:“……”   京城里但凡和他有几分交情的人都知道,薛家大公子是个“五杯倒”。   他重重放下酒杯,“哼”了一声,举筷夹菜:“算了算了,留着给你日后喝,刚好到时候庆祝庆祝你得子。吃菜吃菜。”   一顿饭吃得风卷残云一般。顾辞舟是被压得久了,薛盛之则是本就饭量大。再加上醉香楼的份量也不算大,因此哪怕点的菜不少,两个人还是把桌上的东西吃了个七七八八。酒足饭饱,便各自道别归家。   夏虫鸣叫不止,如水的月色透过清树寒木洒落在地上,光影斑驳。侧方的小厮提着灯笼躬身引路,顾辞舟不紧不慢地穿行在园中的小道上,远远地就看见了远清居主屋的那一处灯火。   不知怎么地,他忽然想起年前,好似也是这样一个晚上,他从外头归来,远远看见了灯火通明的远清居。但是当时的他心里却是空落落的,满心念着远在裕州祖宅的容与,看着那明亮的灯火也只觉得不过是虚假的热闹。   不像现在。   主屋的灯火其实有几分暗,顾辞舟猜测容与是已经歇下了,或者在小憩。但是他却发自内心地感到一种满足,只要一想到前头容与和她腹中他们的孩子在等他回来,顾辞舟便觉得一颗心仿佛在寒冬腊月里以汤浇沃,暖意通融四肢百骸。   他加快了脚步。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虫鸣与他走路的声音,屋外守着的丫鬟们见他过来,纷纷无声地矮下身去行礼,顾辞舟摆一摆手。他快步走上台阶,掀了帘子进屋。   西厢里只有侍画在守着,抬起头来见是他,赶忙示意屋里姜沅已经睡下了。顾辞舟了然地点点头,示意她去叫水,自个儿悄摸地洗漱完了,方才上了床。   他动作已经放得很轻很轻了,但容与似乎还是有些被吵到了。他一上床她便自觉地缩进他怀里抱住了他,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呢喃:“嗯……”   顾辞舟轻手轻脚地给两人盖好被子,拉上帘帐,轻轻拍一拍她:“睡吧。”   姜沅便又沉沉睡去。 第57章 五天停一天 一想到之后就能偶尔摆脱那……   第二日姜沅醒来的时候, 心情便不由得有些不美好。   她坐在妆镜前由侍画给她挽发髻,两只眼睛都盯着铜镜里她后头正在穿衣裳的顾辞舟。   顾辞舟半侧着身子背对着她,一身雪白的中衣, 一头乌发垂落在身后,缎子一样柔软顺滑。他伸手拿起衣裳一件一件地穿, 层层叠叠的衣衫倒并不显得如何臃肿,反而是衬出了他十二分的清瘦高挑, 。   然而这样清瘦高挑的美人儿却没有丝毫打动姜沅冷酷如铁石的心肠。   她慢慢开口,眉眼冷淡得像是凝了冰霜:“不知夫君昨夜去往何处?”   顾辞舟绾发的手,瞬间就是一僵。   但是内心慌张, 他的面上却还是十足的淡定。缓缓转过身来扬眉一笑:“昨儿夜里同盛之去醉香楼小酌了几杯。怎么, 四九没有回禀夫人吗?”他蹙了蹙眉:“若是如此, 那实在该打。”   姜沅轻轻“呵”了一声:“醉香楼?既是如此, 夫君可还记得昨儿是我一人吃的药膳?”   顾辞舟:“……”   他就知道!   顾辞舟硬着头皮回答:“是啊、是啊。真是……辛苦夫人了。”   姜沅从铜镜里凝视着他, 字字泣血:“你昨天丢下我一个人。”   “你抛弃我。”   “留我一个人孤苦伶仃。”   侍画给姜沅簪上一支簪子,越听这话越觉得不对味儿——这怎么听着那么像是她家少夫人当年做姑娘的时候拿来扮可怜坑人的语气说法?   但是侍画听出了一丝不对味儿来,顾辞舟却是全然不知的。他听着容与的控诉愈发心虚, 只觉自己昨日好像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事一般, 一时只好连连讨饶道歉:“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昨儿留着夫人一个人受苦了。夫人想怎么罚我都可以。”   姜沅的眼睛一亮。   总算是听到了她想要的回答了。   铜镜里的女子唇角微微上翘,笑得像只小狐狸一样狡黠, 口中吐出的话语却依旧是柔柔弱弱、哀哀怨怨的:“唉……这样我倒是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不如夫君就替我去和孙妈妈求个情儿,帮我把接下来一旬的药膳都免了吧。”   顾辞舟:“……”   此时他已经隐隐约约察觉出了一点不对劲, 但是自己答应下来的事,就是再难他也得做完。   他艰难地答应下来:“……好。”   当晚,顾辞舟回府后找到了孙妈妈。   孙妈妈如今年纪大了,身子其实也并不如何好——虽然她自己还强撑着非要说自己“身子硬朗强健”——但是姜沅也不敢多让她劳累。因此除了做药膳和替姜沅调教调教底下新进来的丫鬟们之外, 孙妈妈平日里倒也不用做些什么旁的事儿。   顾辞舟找到孙妈妈的时候,她正在茶房看着小丫鬟给姜沅熬安胎药。听了顾辞舟的来意,孙妈妈一挑眉毛:“她不想吃便不想吃?三公子,这如何能惯的她?且不说这药膳对胎儿有益,最最重要的是对她自个儿的身子骨好,日后也是有大益处的。可千万不能因为怕苦或者觉得不好吃就耽误了这个。”   顾辞舟赶忙应声:“是是是。”顿了一顿,又还是硬着头皮继续说:“可是容与她实在是不喜欢药膳的滋味……为着这个,用饭的时候的胃口也减退不少,对身子骨同样也不好啊。左右她也已经吃了几个月了,略停一停歇一歇,想来也不会有太大影响的,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回想回想近来用饭的时候姜沅的表现,孙妈妈沉吟片刻:“三公子说得倒也有那么几分道理。”   顾辞舟顿时松了一口气。不过这厢他还没笑出来呢,那厢孙妈妈已经慢慢悠悠地继续开了口:“不过嘛,停一旬却是有些过了。不如这样吧,每五日停一回,三公子看如何?”   顾辞舟想了想,倒也可以。再说原本他也有些忧心姜沅若是停了一段时间的药膳,是不是先前吃下去的那些滋补膳食就无法发挥最大效用了。   就是不知道容与乐不乐意了。   不过顾辞舟倒是觉着,这般比直接停上十日要来得好,毕竟还有几个月。当下他便点了点头,一笑:“多谢妈妈了。”   若是容与不乐意,大不了他再来和孙妈妈求求情便是了。   孙妈妈一摆手,面上露出几分怀念之色来:“沅姐儿原本就不大爱吃这些个药啊的……当初她小的时候,都是要奴婢拿着蜜饯糖果左哄右哄才肯把东西吃下去。现如今为了腹中这个她和你的孩子,吃了这么久的药膳,也真是辛苦她了。”   她转头看顾辞舟一眼,笑了笑:“也是奴婢没考虑周全。一味想着这样对沅姐儿好,没想到她一连吃了一两个月,怕是早就苦不堪言了。”   顾辞舟抿了抿唇,正色道:“容与的艰辛,我也是知道的。日后必定好好待她。”   孙妈妈呵呵笑:“三公子知道便好,奴婢也就放心了。奴婢最大的心愿啊,就是沅姐儿能好好的。”   顾辞舟低低应了一声。   满腹心事地回了主屋踏进西厢房,他一眼就看见姜沅倚在榻上看书。如今七八个月,她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行动间很是不方便。因此除了每日必要的行走运动之外,姜沅几乎整日整日都是坐在屋里的,还因此圆润了些。   发觉自己变胖之后,姜沅一时间十分忧愁,捧着脸问顾辞舟:“我是不是变丑了?”   顾辞舟仔细端详一番,摇了摇头:“没有啊。”原先因为过年时太过劳累,或许还有怀了身孕的缘故,姜沅初春那会儿还瘦了不少,看着轻飘飘的和纸片似的。如今圆润了些,倒是正正好了。   姜沅却是很惆怅,一天恨不得照八百回镜子,每每都咬牙切齿:“等生了这个小冤家,一定多去园子里走动走动。”   顾辞舟哭笑不得。   这会儿一听见动静,姜沅就满心欢喜地回过头来:“怎么样怎么样?”   顾辞舟轻笑一声:“孙妈妈说,停一旬不行。”   姜沅整个人顿时耸拉下去:“怎么会这样……不行!你答应——”   她话还没说完,顾辞舟就慢慢悠悠道:“可以每五天停一天。”   姜沅一怔,反应过来之后顿时欢喜起来:“好!这样也很不错啦。”   一想到之后偶尔就能摆脱那些药膳,她就满心欢喜!   然而这欢喜也并未持续多久——   珠帘一撩,侍书端了个托盘进来:“少夫人,该用药了。”   姜沅:“……” 第58章 产子 一切都会平平安安地度过去的。……   自打入了夏, 姜沅预产的日子也一天天近了。顾三夫人早早就吩咐人把产房预备好了,孙妈妈和卢妈妈一道布置的,里里外外都反反复复地检查过了好几道, 确保不会有半点儿疏漏。   奶口已经挑选好了,都是家生子, 身世人品都是清白干净放心得过的,孙妈妈她们还特地多挑了两个, 备着日后日夜颠倒轮换,等小主子大了再退回去只留一个陪在身边。   产婆也早就打好招呼了,选的是京中出了名的那几个, 早早地就接来府里住着了, 以防有什么特殊情况发生。   万事俱备, 就只等到了时候了。   不过却是不知怎么地, 姜沅在这样的环境下, 心情反倒是日渐烦躁了起来。   大约是害怕吧。   她默默想着。腹中的孩子又踢了她的肚皮一下,不过力道不重,倒也没有多疼。   只是姜沅还是默默揪紧了手中的帕子。   都说生孩子可疼可疼, 都说生孩子是一条腿踏进鬼门关……她能平平安安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吗?若是不能, 她、她又能不能活呢……   若是被旁人听了,没准要笑话她多心。哪个女人生孩子不是这么生?更何况顾家上下还护着宝贝似的护着她,哪里需要担心这么多?   可姜沅就是怕。   控制不住地, 她反反复复地想起从前听过的许多女子难产去世的传闻。甚至她身边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故事,先前在姜家的六姑姑便是生子大出血最后丢了性命的, 还有姜八夫人,她的八婶婶,也是难产险些丢了一条命。最后虽然救了回来,却是伤了身子的根本, 再难生育了。   她从前是个姑娘家,自然不会被允许亲自去看那些血污之地。但是关于她们难产时的情境却能从各种渠道传进她耳朵里,或者是她好奇时对侍画她们的问询,或者是走动时偶然撞见的小丫鬟们躲在一处说的悄悄话儿。总之,到了如今,那些可怖的描述全都重新被她回忆了起来,什么一盆一盆往外头端的血水呀,人痛得昏厥过去好几次呀,嘴里的软木都要被咬烂了呀,让姜沅想得脸色发白。   顾辞舟轻轻拍了拍她,见没反应,又拍了一次:“容与!”   姜沅被吓得一个激灵,转头看向他的时候,目光还有些怔怔的。   顾辞舟:“你怎么了?”他摸了摸她的手,凉得和冰块一样。   可现在分明是夏天,而且孕妇身上的温度本来就偏高啊。   蹙了蹙眉,顾辞舟示意侍棋她们把冰山搬到屏风后头去,自个儿握着容与的手给她捂着,看她还是那副有点怔愣的样子,又重复了一遍:“怎么了?”   姜沅回过神来,摇了摇头:“没什么……”这话她怎么好说?怕生孩子?可这天底下生孩子的又不只她一个,怎么不见别人害怕?这般说出来,只怕都会觉得她矫情。   但她又是真的害怕。   姜沅便只能默默地倒进顾辞舟怀里。   大约是刚才想得太怕了些,她这会儿身上都有些发冷。顾辞舟的体温偏高,这般靠着倒是很舒服。   姜沅轻轻叹了口气。   顾辞舟安抚地轻轻拍着她:“没事,没事。有什么问题说出来便是了,我一定尽力给你解决。”   容与的声音从他怀中传出来,有点闷闷的:“真没事儿。”   顾辞舟便不说话了。   只是又过了会儿,姜沅才听见身后人轻轻叹了口气:“容与,你还不信我吗?不论你说什么,我都能理解的。”   “但是你别什么都不和我说。”   姜沅的鼻子忽然就是一酸,眼睛里泪水打着转儿,半落不落地蓄在眼眶里。   果真是孕期情绪容易波动啊。她想。   真是娇死了。   她吸了吸鼻子,低低道:“我怕。”   顾辞舟听出来一点哭腔,手上的动作更放缓了几分,声音也更轻柔:“怕什么?”   姜沅:“都说生孩子是一条腿踏进鬼门关……我在想,我会不会就这么、就这么……”后头的话她说不下去了。   太不吉利了。   一时冲动把内心想法说出来之后,姜沅又有些后悔了,默默闭上了嘴,心底也对自己起了几分埋怨。   怎么就说出来了呢!   顾辞舟安静了一会儿。   就在姜沅有些紧张的时候,她听见他说:“我明白的。”   姜沅一愣。   他把她抱得更紧了些,慢慢说:“我也知道女子生子艰难,害怕是很正常的,你不用怕我会多想什么。”   “没事啊,没事。产房已经收拾好了,炕床每天都有人烧一遍。到时候你要生孩子了,我便让她们开库,拿百年的老参给你吊汤。请来的那几个产婆都是京里头出了名的,一年都要接生几十上百个,都是熟练得很的。到时候我再把锦安堂和妙手堂的大夫都请过来在外头候着,屋里由孙妈妈和卢妈妈照应着,一切都妥妥当当的,一点岔子都不会出。”   “孩子的屋子已经安排好了,就在我们边上的那咏陶居,就几步路的功夫,到时候你想什么时候去看就什么时候去看,传话也就是两步路的事儿。不过咱家还是小了些,等我外放了出去自己置了宅子,就让孩子先住咱们隔壁的厢房,这样更好些。等大了些再出去自己立院子,也方便咱们照顾他。奶妈都找好了,都是清白干净的利落人儿,之前也有生养的经验。一定能把孩子照顾得妥妥贴贴的……”   顾辞舟一下一下地拍着她,一句一句地慢慢说,又是说产房的各种准备工作有多么完备,又是说生下孩子之后如何如何。姜沅被他带的也渐渐平静下来,安安静静地窝在他怀里,好像觉得生孩子这事儿也没这么可怕了。   一切都会平平安安地度过去的。   絮絮叨叨地说完,顾辞舟轻笑一声,低头吻了吻她的面颊,换来她不满的一声嘤咛:“好了,时候不早了,收拾收拾睡吧。”   姜沅轻轻应了一声。   八月十一,姜沅产子,母子平安。 第59章 顾时卿 “卿,章也。”   京城初秋的日头很毒, 热辣辣的晒得人汗水直往下淌。不过幸而有些青葱碧树,勉强遮去了一点日光,只余下斑驳的光影投落在青石砖上。一点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微风轻轻吹动树木的枝叶, 于是那地上的光斑便也轻轻晃动起来。   侍画从外头庭院里快步走进来,一路走到廊下, 方才轻轻舒了口气。她的面颊被晒得有些发红,额角和鼻尖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侍画拿帕子仔仔细细地擦了好几遍脸, 叫了问茶来看过仪容再没有什么不妥的了,方才掀了帘子进了屋。   日光被竹帘阻隔在外头,一进去就叫人觉得阴凉不少。   虽然已经到了八月里, 可是秋老虎毕竟还没走, 天气还是热得厉害。姜沅屋子里照旧放着冰山, 只不过她人歇在卧房里, 冰山却是放在堂屋的, 中间还隔了一间西厢房,免得坐月子的时候着凉受寒,影响了身子。   侍画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 方才渐渐适应了屋子里的温度。她穿过堂屋和西厢房往卧房走, 当门先是一架三折绿竹清凉屏,既隔了风又挡了床榻上的景象。因为少夫人说闷得慌又熏得厉害。屋子里平常的时候便不会点上香,只有公子过来的时候才熏些, 来遮盖少夫人身上的血腥气。   这会儿才刚过了中午,自然还没到点香的时候。   进了卧房, 侍画便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等略略适应了屋子里的气味才放开些。屏风后头少夫人坐在床上倚着大迎枕,半盖着被子坐着。生完孩子,约莫是因为怀着孩子的时候一直有进补,生完孩子之后什么鸡汤鱼汤大骨汤的也一直没断过, 少夫人明显圆润了些,面颊也有些发红。侍画只敢看了一眼就赶紧低下眼去,低眉顺眼地走到跟前行了个礼:“少夫人。”   “回来了。”姜沅应了一声。生完孩子之后她就有些懒懒的不爱动,这会儿坐在床上闲得没事可做,又不好动那些针头线脑的,照旧还是只能看些闲书。这会儿侍画回来,她把书放下看她一眼,笑着招呼侍棋:“真是辛苦我们家侍画了,这样大热的天儿里,还这么跑来跑去的。侍棋,给她端碗冷茶来。”   姜沅自己现在不好喝冷茶,但是因为侍画她们也都在屋子里伺候,她屋里倒是依旧常备着冷茶。   侍画也没推辞,大太阳底下这么走了一遭,出了一身的汗,她也确实是渴得厉害。道过谢接了冷茶一饮而尽,她才定了定神,把事情慢慢同少夫人说了:“毕竟南边过来要花费的时候多些,春天再走,万一路上生个什么事儿耽搁了,怕是要来不及。若是等到了冬天,那又是水面结冰又是大雪封路的,天气还冷,而且临近年关盗匪也猖獗些,就更不太平了。因此四娘子和四姑爷便想着提前进京,直接在京城过了年,来年开春直接去参加考试便是。”   姜沅听着,慢慢点头,一笑:“当真是吓我一跳——哪个能想到,四姐姐他们不声不响地就来了京城呢?还连信儿都没给我递!直到了城门口才派人来报信。若不是那人手里头有温家信物,我都当真是要以为遇上了骗子呢!”   这般长的时间过去,姜漪还真是一点没变,一如既往的满脑袋稀奇古怪的点子。   姜沅笑着靠回去,拍了拍床榻,又重新拿起了书:“算了算了。等我出了月子,再去见她吧。也正好,叫卿哥儿见见他四姨。”   孩子的名字最后还是顾辞舟起的,叫顾时卿。《说文解字》有言:“卿,章也。”而《段注》又言明:“章善明理也。”此字可指表彰真善、明辨事理之人,也可用作对男子的敬称,还是旧时的高官之称,姜沅思来想去,也觉得很是不错。   不过,也可见顾辞舟对此子的期望之高了。姜沅轻叹了一口气,心底浮上一点莫名其妙的担忧来:若是卿哥儿日后没有那么聪敏,可该如何是好?   但这担忧来得太没有根据,所思所想也太过遥远,不过刚刚浮起来就被姜沅笑着压下去了,笑话自己太过多心。   整整过去了两个月后,姜沅的月子总算是坐完了。   出月子那天她痛痛快快地好生洗了个澡,重新梳妆更衣打扮起来。对着镜子左看右看,姜沅不禁生出几分忧愁来,叹了一声:“还是胖了啊……”   侍画在旁边替她整理衣裳,闻言笑道:“少夫人从前本就是偏瘦削的身材,如今胖了些,倒是刚好。”   姜沅摇摇头,掐了掐腰上的一点肉:“不行,不行。别处胖就算了,我这腰上也有了赘肉。得想个法子把它减了。”   姜沅这算是老调重弹,侍画也知道劝不回去了,递上一盏茶笑道:“也好。刚巧可以让孙妈妈替您看看,需要做些什么。”   姜沅也觉着是这个理儿。哪怕要再吃下许多味道特殊的药膳,为了变瘦,她也都能忍了。   暗自下定了决心,她便脚步轻快地往外走,声音都上扬了三个度:“走,我们看看卿哥儿去。”   侍画跟着她往咏陶居走,侍书侍棋留在屋子里,带着婢女们趁着这个时候赶紧把各处彻底打扫清理一遍,譬如什么床帘幔帐、被褥枕头通通都要换了,窗户也要全部打开通风透气。等姜沅回来的时候,两个月都不曾被彻底打扫过的卧房已经是焕然一新。   捧着茶盏,姜沅叹道:“生孩子还当真是件麻烦事儿。”怀胎满打满算就要十个月,生下孩子这月子少说也要坐一个月,等于几乎一整年什么也没干就过去了,期间所经受的种种折磨更是不必细说。   这会儿坐在焕然一新干干净净的卧房里,姜沅都觉得自己整个人又活过来了几分。   天知道她坐月子的时候有多嫌弃自己,只觉得都快要脏死了。   放下杯子看看时候,姜沅拿起剪子剪去一截灯烛:“夫君他还没回来?”   侍画接过问茶递上来的点心摆到桌上。轻轻应了一声:“是呢。先前您用饭那会儿还让四九回来报了口信儿,说是让您先睡不用等他了。”   姜沅注视着燃烧着的灯烛,两丛小小的火苗在她黑漆漆的瞳仁里跳动。   也不知道顾辞舟究竟在忙些什么。明年春闱结束,翰林院入一批新的庶吉士,他们这些人就该散馆各谋出路了。可如今都到了秋末了,她看着顾辞舟反而是越来越忙,甚至这几日晚上都要大半夜的才能回来。   难不成,是为了《永康广纪》的事儿?   姜沅猜想着。   在她的印象里,除了读书,顾辞舟在翰林院主要干的便是这个了。 第60章 正值壮年(剧情) 陛下想看他们斗……   晚风簌簌吹动竹枝, 竹叶相互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屋内高低错落地摆着几盏灯烛,暖融融的一团黄色光晕蔓延开来, 照亮了摆放得挤挤挨挨的书架子。顾辞舟自册册经卷中抬起头来,长长出了一口气。   细小的尘埃在暖黄色的光线中上下飞舞, 对面的薛盛之一手按着书低着头,看着好像是看书看得万分认真的模样, 不过仔细一看就能发现,他的头已经是一点一点的,已经是打起了瞌睡。   “盛之, 盛之。”顾辞舟喊了两声, 见他没反应, 只得提高了声音又喊了一声, “薛盛之!”   薛盛之一个激灵抬起头来, 手一动还险些把桌上的灯给打翻了,惊得他赶紧伸手去扶:“嗯?你都整理完了?”   顾辞舟合起书卷,再把自己整理出来的资料放到一边——他是生怕再让薛盛之打翻了蜡烛给烧了——点了点头:“整理完了。你这儿还有多少?”   薛盛之也就是刚才突然盹过去了一下, 实际也没睡多久。他随手翻了翻手边的一沓书卷, 估摸了一下:“唔……就只还有这本和这本了。东西都不多,估摸着一个时辰能做完?”   顾辞舟站起来把书放回架子上,转身伸手:“给我, 我替你整理一本吧。”   薛盛之顿时心花怒放,但是面上还是要故作矜持一下:“哎, 这怎么好意思呢?”   顾辞舟一挑眉,一撩衣袍作势要转身走:“既然如此,左右时候也不早了,那我便先回府——”   “哎哎哎!”话还没说完, 薛盛之就忙不迭地拉住了他,皱着眉头抱怨,“你这人,真是半点意思也没有!”一面抽出一本书交到他手上:“喏,你便帮我整理这本吧。”   顾辞舟轻轻嘁了一声,还是坐了下来,重新铺纸蘸墨,翻开书开始整理誊抄。   这会儿翰林院里的大人们还有他们的同窗们基本都走了个干干净净,只留下些服侍跑腿的太监小厮们。顾辞舟一面手下写着,一面状若无意地开口,声音压得很轻:“许大人的事,是怎么个说法?”   薛盛之掩着嘴,一个哈欠打到一半,愣是被他这句话吓得人都清醒了七八分,赶紧左右看看窗外门外会不会躲了什么人在偷听。只是这会儿暮色四合,他是什么也看不到。   顾辞舟看他这副模样好笑,敲了敲桌子让他回神:“放心吧。声音压得这么轻,别人得有顺风耳才听得见吧?”   薛盛之一想,也是这个理,不由失笑:“是我小心太过了……不过你也真是的,这样的事儿就这般说出来了,若是当真隔墙有耳,你还要不要命了?”   顾辞舟笑了笑,没说话。   薛盛之也就这么一劝,他也知道顾辞舟是个时常率性而为的,说完这么一句他便转头提起了方才顾辞舟所说的那事儿:“许大人这事儿,你也知道的,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   许大人名许季,如今任翰林院侍读一职,也奉皇命参与了此次《永康广纪》的修纂工作。   而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便是许季乃是文昌侯的远亲。   也正因为如此,不论他本人到底是有意无意,他在《永康广纪》中声称太宗皇帝当年废太子而改择李美人之子继位乃不正之举的行为,在旁人看来也总是带有一层别样的色彩的。   而陛下最近明显更属意二皇子,许季如此发言,岂不是往陛下的眼前添堵?更何况,他们的这位陛下脾气可不算小。   于是理所当然的,陛下大怒。   不过问题也正出在此处。   陛下的怒,实际上是站不住脚的。千百年来都规定的立嫡立长,陛下若是因为许季声称太宗皇帝做的不对而罚他,那对陛下的声名也是有碍的。   “只看陛下会不会从别的地方下手了。”顾辞舟接上一句,两人对了个眼神,俱是心照不宣。   若是此番许季受了罚,等于文昌侯这一支的势力都是一个打击。身为定国公这一队的人,这样的局面当然是顾辞舟和薛盛之乐于见到的。   十月十六,翰林院侍读许季御前对答之时妄议先帝,陛下震怒,然念其素日在职勤恳认真,着革去侍读一职,贬为南州主簿。   饶是顾辞舟和薛盛之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不由得一惊。   从中央被发配到极南之地,直白点说,其实已经和流放没有太大区别了。更何况,是从有一片大好前程的通天梯翰林院去往那偏远之所,还是从六品被贬做九品。   若说是当真妄议先帝,这处罚也算不得什么。可是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许季这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获的罪。   那这样的处罚,未免重得过头了。   消息传到翰林院的时候,一室死一样的安静,连上头的老师也仿佛震惊得失了语。隔着两个座位,顾辞舟和薛盛之碰了个眼神。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圣心难测,饶是顾辞舟聪敏异常,薛盛之又消息灵通,两人合计了半天也没合计出个所以然来。唯一能肯定的就是,文昌侯一支被压得太久,此番陛下的打击又太重,他们定会发起反攻。   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今二皇子定国公一派看似占尽了上风,可是却也正因为如此,仿佛成功只差临门一脚了,所有人都得小心谨慎,半点差错都不敢出,一旦大皇子一派发起疯来,最后到底是个什么结果,那还未可知。   顾辞舟越发忧心起来。   与顾三老爷谈朝中情势的时候,他便说到了此事。顾三老爷沉默一会儿,抚了抚并不太长的胡须,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陛下如今,也才三十多岁呢。”   三十多岁,还算是正值壮年,身强力健的时候,偏生底下在为了他的哪个孩子日后会足够强大到可以取代他而争来斗去,又有哪个上位者会高兴?顾三老爷原先没反应过来,还是过年那会儿发现自己的大儿子也已经彻底踏入官场、除夕的时候都能留下来陪他了的时候才模模糊糊抓住了一点什么。   谁会乐意看到自己的时代远去呢?更何况,是那万人之上、说一不二的陛下。   醒悟过来之后,仔细回想,顾三老爷才发觉更多的不对。   譬如那句夸二皇子类他。   陛下从不是这么直白的人啊。   长长叹了口气,收回手,顾三老爷忽然有些心灰意懒。   陛下想看他们斗。   可他却是不大想斗了。 第61章 卿哥儿 “真是个不记事儿的。”……   进了冬月, 北风瑟瑟,日子又是一天比一天冷了起来。   府里的气氛也冷得像是结了冰。   顾三老爷前些日子许是昏了头,不知怎么的, 竟在年底算账的时候出了错,惹得陛下很是不满, 斥责了一顿之后又让他“回府好好反省反省”。   顶上的老爷似乎触怒了天子,底下的下人自然无不噤若寒蝉, 生怕改明儿就一道圣旨下来,把他们都给发配去南州了——就和那倒霉催的许家人一样。   回想起当时许家那些仆从随主家离开时面如死灰的模样,顾家的下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姜沅也小心翼翼地去问顾辞舟:“爹他……没事儿吧?”   顾辞舟沉默了一会儿, 方才笑起来, 摇了摇头:“没多大关系的, 爹他早就料到了。”顾三老爷早就知道, 自己算是定国公这一派最好下手的。若是要攻击定国公, 那从他入手是再便宜不过的;而若是要示个威什么的,那拿他开个刀也是很自然的事。   因此,身在漩涡中心, 顾三老爷却反倒比府里这些下人看得更开。   不过, 看得开也不代表就不担心了。   顾辞舟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怕就怕文昌侯那边的人发了疯,非要把爹拽下去给定国公这边一点颜色看看, 到时候若是定国公他们决定弃车保卒,那他们顾家三房可就真是哭都没地儿哭去。   但是这些日后的担忧, 也没必要说出来让容与跟着一块儿担惊受怕。顾辞舟暗自想着,又提点道:“不过近来我们还是谨慎些,这种时候,半点把柄都不能给人抓到的。最好没有要事也别出门了。”   姜沅点了点头:“我知道的。”一面在心底默默把和姜漪会面的时间又往后推了些。   唉。   姜沅默默叹了口气。   十月里她刚出月子, 不大好出门,又还在忙着照顾卿哥儿,原本想着冬月里再聚的,没成想又出了这档子事儿。   姜沅在心底暗自盘算着,顾辞舟离开去翰林院之后她便进了书房。听着堂屋里侍女们轻手轻脚地把用早膳的膳桌抬了出去,她低头研起了墨,砚台里很快就蓄起了一汪墨色,在日光的照耀下蕴着一点光华。   侍画在旁边替她裁了张花笺,铺好拿镇纸压了,姜沅便从笔架上挑了支狼毫下来,蘸了墨水开始写信。   姜沅写的是给姜漪致歉的信。不过她和姜漪关系最是亲密不过。这信也就是写来尽尽礼数。姜沅随意写了几句漂亮的场面话上去,把大致意思表达了一下,便搁了笔,等墨迹干了将它装起来。   她递给侍画:“找个人送到四姐姐他们府上。”   写完了信,又依样看过院子里昨儿需要处理的那几件柴米油盐的事儿,已经是到了用午膳的时候。兴许是早上和顾辞舟的聊天有些沉重,这会儿还沉甸甸地压在姜沅心头,她只随意扒拉了两口米就放下了筷子。   侍画赶紧劝她:“少夫人好歹再多吃两口,这才刚出了月子不久呢。况且如今天气冷,多吃些才能抗住呀。”   姜沅轻叹了一口气,可有可无地点点头,侍画便又给她盛了一碗羊肉汤。翠绿的葱花点缀着,倒是挺好看。   羊肉汤汤鲜味美,姜沅倒是没怎么抗拒地就喝了一整碗下去。擦了擦嘴,示意侍女们可以扯膳桌了,她便搭着侍画的手站起来,想了想:“卿哥儿睡了没?”   侍画:“刚刚睡醒起来呢,这会儿正抓着奶娘闹腾。”   姜沅听着便笑了,半真半假地抱怨:“这孩子也真是顽皮,真不知道是像了谁的性子。”一面说着,一面往外头走:“走,咱们看看他去。”   咏陶居离远清居也就几步路的功夫,穿过一条不算长的回廊便到了。还没进屋,姜沅就听见里头小孩子的尖叫笑闹声,面上的笑容顿时更浓了两分。   进屋就看见小小一团的卿哥儿躺在榻上,笑得眼睛都眯起来找不见了还伸手要去抓奶娘手里的拨浪鼓。奶娘听见动静,赶紧起身要行礼,姜沅摆摆手制止了她,走过去接过奶娘手里的拨浪鼓继续逗弄着卿哥儿,还伸手点了点他的额头:“卿哥儿呀,看是谁来了?”   哪怕年纪小不认人,卿哥儿也发现跟前的人换了个颜色——姜沅和奶娘穿的衣裳的颜色相去甚远——他愣了愣,停下了手舞足蹈的动作,黑葡萄似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了几转,小脑袋瓜子却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安静了一会儿,他眨巴了几下眼睛盯着姜沅,肉乎乎的脸颊鼓了鼓,嘟噜噜地吐了个口水泡泡。   不过看她又摇起了拨浪鼓,顾时卿很快就把这事儿抛在了脑后,继续笑着闹着伸手要去抓小鼓,小胖手小胖腿一伸一蹬的,玩得可带劲儿了。   姜沅手里摇着小鼓,咚咚咚的声音清脆又富有节奏,面上笑着摇了摇头,又去摸了摸他软乎乎的胎毛:“真是个不记事儿的。”   侍画在一旁凑趣笑道:“小公子还小呢,不认得人也正常。”   小孩子嗜睡,姜沅和他也没闹多久,卿哥儿就安静了下来,过了会儿就眼睛闭闭睁睁的打起了瞌睡。姜沅轻手轻脚地放下拨浪鼓,伸手抱着他站起来,在屋里踱来踱去地颠着,轻轻哼着小时候姜许氏常哼的童谣哄着他。在这般轻柔的伴奏下,顾时卿很快就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地睡过去了。   姜沅再小心翼翼地把他放下。   出了里间,在外头姜沅又压低了声音嘱咐了奶娘两句:“小孩子爱动爱闹是好事儿,但你们也看着些,小心别让他尖叫太多,叫坏了嗓子。”   奶娘连忙点头表示记下了。   姜沅又仔细问了卿哥儿从昨天到方才的吃喝拉撒睡,听到都正常这才放了心,又不厌其烦地叮嘱了一定要好好照看,这才走出了咏陶居。   方才中午的时候不觉得,现下陪卿哥儿闹了一会儿,许是消耗了体力,她才发觉自己竟是有些饿了。   “晚上吃个牛肉汤吧。”姜沅吩咐。 第62章 楚宫腰 “有道是……‘楚宫腰’?”……   不过任是顾三老爷和顾辞舟也不曾想到, 顾三老爷这“闭门思过”,直接就思到了腊月里。   陛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顾三老爷就是平日里再淡定,此时心里也不由得七上八下起来了。   然而此时他明显还是个“待罪之身”的状态, 便是有心想给顾家其他几位老爷递信儿,也颇有些顾忌, 不敢轻举妄动,生怕因此就被参了一本。   顾辞舟私底下同姜沅说:“今年过年想来是回不去祖宅了。”   姜沅听得这话的时候正低头拨弄着炉子里的香灰, 闻言就笑了:“说来倒也是因祸得福,今年除夕咱们倒是能一块儿过了。”   顾辞舟原本心里头还有些沉重的,这会儿听到她这话倒是扑哧一声笑出来了:“还因祸得福呢, 你这说得倒是轻松了。”   姜沅隔了小签子, 笑道:“本来已经算是件不大好的事儿了, 又何苦想那更糟糕的坏自个儿心情?倒不如想些好的, 还开心些。”   顾辞舟半天没说话, 良久,方才轻叹了一口气,朝姜沅的位置招了招手。   姜沅便蹭过去, 乖巧地倒进他怀里。   “会没事的。都会过去的。”她说。   怀中的女子衣裙乌发间自带一股馥郁芬芳的香气, 柔软而绵长,顾辞舟抱着她,心里忽然涌上一股不可名状的情绪。   似是怅惘, 又仿若感怀。   他低低应了一声:“嗯。”   其后果如顾辞舟所料,没过几日, 顾三老爷便修书一封送往了裕州祖宅,言明今年顾三夫人和姜沅将不会回去了。至于信中有没有夹带些要交代给顾大老爷和顾四老爷的只言片语,姜沅就不得而知了。只不过看着顾三老爷自打拿到了裕州回信之后,整个人又恢复了之前那种不慌不忙的状态, 她心下也稍微安定了几分。   想来是没有什么大问题了。   心事放下了一大半,姜沅是睡得更安稳了吃得也更香了,陪着顾三夫人一道指点采买年货也更加干劲十足了。   不过好歹顾忌着身上这个闭门思过的名头,顾三夫人和她采买的动静并没有多大。翻着账簿的时候顾三夫人都叹气:“今年可真是委屈大家了。”不过姜沅却是干劲满满。   说来这还是她头一回参与到年货采买的过程里呢。从前在姜家,姜许氏虽然也会教她提点她,但却都只是让她在旁边跟着看着,而到了顾家,祖宅里那么多料理了许多年的家务事的长辈,采买年货这样的大事自然也还不至于交给她来做。   因此姜沅这一回可以称得上是万分上心。府里总共有多少人,要做多少新衣裳扯多少布,各色春联灯笼福字年画儿之类的装饰该到哪家买,该买多少,鸡鸭鱼肉柴米油盐各该备下多少,一桩桩一件件看得姜沅是眼花缭乱。虽说这些东西自然是安排下去给底下人做的,但是身为掌家的,她们心里也得有个数儿,否则被下头的人蒙骗了都不知道。   姜沅是醒着也琢磨睡着也琢磨,好像每天都有新情况发生,日日顾三夫人的处理方式和思考方式都值得她去考虑去思索背后的用意。去年作为顾家的小媳妇儿,她可从来没有发现过原来准备过年是这么麻烦的一件事。   手上把算盘拨得噼里啪啦响,姜沅从繁重的一叠叠账册里抬起头来,长长叹了口气,只觉得自己忙完今年这个过年,管家手段肯定能长进不少。   这下可当真是“因祸得福”了。她不由得弯了弯唇角。   不过累也是真的累。这才几天过去,姜沅眼下已经浮起了一抹淡淡的青黑之色。顾辞舟看着有几分心疼,劝她:“也不必如此劳累,累坏了身子可就不好了。大体交给底下的人去做便是,不用你事事亲力亲为。”   姜沅摇摇头:“日后是可以直接放手交给底下的人做,不过现在这是我头一回接触这档子事儿,自然要事事都摸明白摸透了,日后才好安排指导他们。”   顾辞舟见说不动她,索性也不再劝,只是叮嘱了厨房每日送些滋补的汤上来。一边劳碌一边进补,最后姜沅倒是竟然还瘦了些,一大早起床更衣的时候就掐着腰一脸欣喜:“好像是瘦回去了些!”先前她日日减膳,每天都要在府中的小花园里溜达来溜达去,可也不见瘦了多少,没成想这一次过年,倒是让她如愿以偿了。   顾辞舟在一旁穿着衣裳,闻言睇过去一眼,目光在她腰上停了片刻,还未等姜沅羞恼起来,他便扬眉一笑:“有道是……‘楚宫腰’?”那桃花眼里春水潋滟,三分勾人,简直是让人不敢对视。   姜沅“腾”一下红了面颊,慌忙别过视线去又啐他一口:“好生穿你的衣裳去!”一面匆匆忙忙把外袍披上了。   顾辞舟轻笑一声。   姜沅人都已经一只脚跨出卧房了,听到声儿又转回来瞪他,又是羞恼又是逞凶的,活像只张牙舞爪的猫儿:“你不许笑!”   接着她就看见顾辞舟笑得愈发开怀,笑声都传出了屋子,面上居然还在点头。   “你——!”   听着里头少夫人和公子打情骂俏,外间的侍画侍书对了个眼神,悄悄笑了。 第63章 圣旨 “允其复职”。   姜沅这个年过得实在是忙碌。   好不容易忙完了采买年货的事儿, 接下来又要开始筹备过年的事宜了。要给下人们发的压岁钱,要安排的他们过年期间回家休息看爹娘的日子,还有要准备的年夜饭和要给各家送去的礼物, 林林总总一大堆的事儿忙得姜沅是几乎脚不沾地,总算是深切体会到了为什么当年一到快过年的时候姜许氏就会那般暴躁。   而且现在白天里忙完了, 她晚上回来还要去看看卿哥儿,再回远清居点灯铺纸, 把今日学到的东西通通记录下来。   否则姜沅怕到了明年过年的时候自己就忘了。到时候若是手忙脚乱的,那可不大好。毕竟若是顾辞舟外放,她身边也没个提点的人儿了。孙妈妈虽说精通后宅的种种事宜, 可也不曾掌过家。   抚平手下的纸张, 姜沅抿了抿唇。   到了明年, 可就大概率是要搬出去住了, 那时候就要她自个儿立起来了。   一想到这个, 她就有一点点慌,但是又有些期待。   暗自在心底给自己打了打气,姜沅低下头, 继续写了起来。   腊月廿五那日, 姜沅难得地没有事儿需要做。重新把这些日子的笔记翻了一遍整理了一下,她便折去咏陶居逗弄卿哥儿。   现在天气冷,哪怕是屋里已经点上了好几个火盆, 热得大人进来呆一会儿就会脸颊通红,可毕竟小孩子抵抗力低, 姜沅还是生怕他着凉受冻了,又是问奶娘又是问孙妈妈的,动手给卿哥儿套了一层又一层的衣裳,到最后孙妈妈都看不下去了, 出来制止:“干啥呀!你想把卿哥儿给捂坏了是不是?”   姜沅讪讪地收回手,面上闪过一丝窘迫之色。   头一遭生孩子照顾孩子,她自然是处处小心谨慎,便是身边有孙妈妈和这么多奶妈看着,她也是如履薄冰,生怕哪个地方没做好就把卿哥儿给害了。   若是当真因为她的过失让卿哥儿生了病什么的,她一定会自责得不行的。   孙妈妈看她这样子就忍不住笑了:“行了,知道你是小心。但是你也小心得太过了些。小孩子是弱些,但是也不是真就是个瓷娃娃了,你这样照顾下去,没病都能给整出病来。”   姜沅连连点头。   不过最后卿哥儿还是被裹成了个小粽子,胖乎乎粉糯糯的一团躺在榻上,咿咿呀呀地笑着和姜沅讲些没人听得懂的童言童语,可爱得姜沅的心都要化了。   侍画正看着少夫人正逗弄着卿哥儿呢,就见外头进来个人影儿,定睛一看,却是侍棋。见她招了招手,侍画又看了少夫人那边一眼,见似乎没什么需要她服侍的,方才退出去两步到了门边,悄声问她:“怎么了?”   这会儿侍棋过来找主子,那肯定就是府上有事儿了。   难道是昨儿布庄的那些人?也不对啊,给下人定布料做衣裳这事儿已经快做完了,最后的验货付款都有专人去做的,也不至于来找他们啊?   接着她就听见侍棋小声说:“宫里来人了。”   侍画脑袋里的那根弦“噌”地一下就绷紧了。   满顾府的人可都没忘呢,他们家顾三老爷还在被陛下勒令“闭门思过”。   她看着侍棋,点了点头。   侍棋退了出去,侍画回到里间去。姜沅问她:“发生什么事儿了?”   侍画道:“说是宫里头来人了。”   姜沅手里的动作有片刻的凝滞。   终于来了吗?   最后的走向究竟是如何,应该就看这回宫里头的意思了吧。   但是这句话让她好像一下子被从桃源美梦拖回了现实一般,姜沅心里不由自主地就有点慌,面上也有些发白,放下手里的小布偶便站起身。看着侍画带了几分问询的目光,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定了定心神,而后才道:“走,我们先回远清居。待会儿娘她们说不定要来找我们过去。”   出门前姜沅还不忘多嘱咐奶娘两句,走出门去的时候才发现天色有些阴,像是又要下雪了的样子。她拢了拢身上的大氅,没说话。   她料想的果然不错,她们半道上就碰见了顾三夫人那边的人,直接就去了正院。进了主屋,顾三夫人和顾三老爷都已经在了。顾三夫人开门见山,一句话直接就砸了下来:“你应当也知道了,宫里头来人了。”   姜沅点点头:“是。”   顾三夫人沉吟片刻:“应当是来传旨的。我已经吩咐他们把香案什么的物件儿都准备好了。待会儿……不管是怎么样,你都稳住了,可明白了?”   姜沅再度点头:“娘放心,我省得的。”   顾三夫人似乎是想叹气,但是也没叹出来。毕竟她是上头的主子,在这种时候更是不能露出什么不对劲的模样来动摇人心。   姜沅低下眼去。   顾三老爷一直没说话,这会儿她和顾三夫人也不说话了之后便是一室死一样的安静,只剩下火盆燃烧时细微的哔啵声。外头似乎刮起了风,呼呼地吹着,像是什么猛兽的困嚎,撞得窗棂啪啪直响。   檐下的灯笼会不会被吹飞?她都已经听见铁马叮叮咚咚的声音了。   姜沅不由自主地开始胡思乱想,控制着自己不去想那道即将到来的圣旨的内容。可越是不想去想,那个念头就越是顽固地在她脑海里盘踞。   最后她还是忍不住想了。   算了,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最坏也不过就是顾三老爷再因为什么事被骂一顿,他们全家被发配到偏远些的州郡去。怎么也不至于下大狱砍头的。   虽然没有亲身经历过官场,可她到底是官中养出来的女儿,又从小被姜二老爷带着教导,对于这些事情有一种天然的敏感性。   ……但是说归说,一想到顾三老爷可能会被贬官,姜沅便还是有些害怕。   她不由自主地抿了抿唇。   就在这样安静又有点紧张的等待中,皇上身边的高公公终于到了。   侍女小厮们一个接一个地报信儿,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正院。顾三老爷顾三夫人还有她赶忙起身,一道迎出去。姜沅一眼就看见高公公手里的那抹明黄,仿佛被刺到了一般,她匆忙低下头去。   设香案,迎圣旨。拜下去的那一刻,姜沅都还在忍不住心尖儿发颤——   会是什么呢?   而后,她终于听到了那句,“允其复职”。   姜沅原本紧绷着的肩膀稍稍松懈下去,终于长长地、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第64章 拜年 看来顾家待姜沅还算是不错的。……   顾三老爷复职了的消息一出, 顾家上下无不是满面欢心雀跃,奔走相告的,连带着这个年也过得热闹不少。不再像之前一样, 好像总有一团乌云笼罩在顾府上空。   于是姜沅便也可以大大方方地去姜漪他们那儿走动了。   大约是因为还在过年,不少铺子都是关门歇业的状态, 所以街上有些冷清。不过零星则有几个行人两手满满当当地提着年货走过去,想来也是去走亲访友的。   车轮滚动时发出辘辘声响, 与踏过松软雪地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听得姜沅都有些犯困。   今儿起得似乎太早了些。   她抬手掩住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温家原本在京中并无房舍, 此番前来, 还特地先派了老奴过来考察了一番, 提前在葫芦街买了座两进的小宅。姜沅坐着马车一路过去, 到了门前下来, 早有老仆在门口候着了,一见到姜家的车马就赶紧笑着迎上来:“顾三少夫人,这边请。”   宅子只有两进, 不过几步路就到了主屋门前。姜沅还没踏上台阶呢, 就见前头屋子的门帘一掀,一个梳着妇人样式发髻的女子快步走了出来。   她一个愣神,那女子已是几步就下了台阶, 过来一把抱住了她:“可算是见着了!”声音因为激动,还有些微微发抖。   姜沅回过神来, 只觉得心也跳得有些快,一时间万般情绪都涌了上来,又是喜又是感伤又是忧虑又是怀念的,种种复杂难以言述。自个儿还没理清这情绪呢, 鼻头倒先是一酸,眼泪“啪嗒”就落了下来。唬得两人旁边的侍女都赶紧上来劝:“少夫人、少夫人,这大过年的可不兴掉眼泪啊。”   姜沅把头点了又点,只顾着点头,却是一句话也难说出来了,好不容易才把眼泪憋了回去。姜漪松开她,笑着在她鼻尖点了点,面上浮现出几分熟悉的促狭之色:“你呀你呀,都是做了娘的人了,怎么还是如此爱娇?”   姜沅被她说得面色也有些微微发红,不过恍惚一眼,她仿佛也看见姜漪的眼圈也有点红。可是等她要去仔细看了,姜漪又已经别过脸去拉着她进了屋子:“走走走,这大冷的天儿,站在外头说话做什么。说来这京城的冬天也是真的冷,我都过来几个月了还没适应呢。你没被冻着吧?”   姜沅道:“还好,刚来那会儿是春夏之交,自然是不冷的。往后待着待着也就习惯了这边的天气。”   进了屋,毕竟刚才哭过一场,姜漪便唤了人来打水给姜沅净面重新上妆。等姜沅收拾好出来,姜漪也已经收拾停当了,也看不出来方才那红眼圈到底是不是她看花了眼了。   姜沅不由得在心底小小地哼了一声。   她从里头出来打量着姜漪,同时姜漪也在打量着她。今儿姜沅穿了身正红的立领长袄搭着藏蓝的织金马面。那红色极纯极正,本该是极其热烈而亮眼的,而底下又偏偏拿沉稳的藏蓝压住了,便于秀丽颜色间透出一股娴雅自持来。那布料也好,绣工也精致,再去看她身上饰物,白玉佩、南珠钗、金璎珞圈儿,更是无一不精致漂亮。   末了看她神色灵动,眼眸流转间顾盼流波,姜漪这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大半——看来顾家待姜沅还算是不错的。   拿杯盖儿撇了撇茶中浮沫,姜漪捧着茶盏笑:“在顾家过得可还顺心?我看着,顾家像是没有薄待你的样子。”   不知怎么地,姜沅忽然就想起了侍琴和白楚思。   抿了抿唇把脑袋里这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姜沅也笑了:“是还不错。顾三夫人他们对我很好,夫君待我也温柔周到。”说到这儿,她看了看姜漪,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问了出来:“我看四姐姐你……”   姜漪面上倒也没有什么被委屈过的样子,只是不知为何,眉角眼梢都蕴着几分疲惫。分明才出嫁一两年的光景,看起来却是比当初成熟了不止一点半点。   姜漪笑了:“你看我?看我像是过得不好?”   她低头喝了口茶,放下杯盏,拿帕子擦了擦唇角,摆摆手笑道:“说来说去,其实不都是那么回事儿。”   “我至今还没有过身孕。”   姜沅一惊。   姜漪嫁进温家已经接近两年了,却是还不曾有过身孕……温三公子的父母定然是要催的。而且不像顾家三房,平日里都呆在京城,过年的时候才回祖宅,温三公子的父亲是独自去上任的,留下温夫人一个人待在祖宅里。后宅女子身边没了夫婿,那平日里还能盯着什么?不就是盯着儿孙看了嘛。再加上身处温家祖宅,身边一大堆姑嫂妯娌的,长辈若有若无的提及与殷殷期盼,同辈一个接一个地怀上了孩子,姜漪所受到的压力只会更大。   她无意识地抚了抚裙上的刺绣纹路:“可有……找大夫看过?”因为不确定到底是谁有问题,姜沅特意说得委婉了些。   姜漪摇了摇头:“都请大夫来看过了。私底下请了几个,都说是都没有问题。但也就是……”怀不上。   姜沅轻叹了一口气,一手搭上姜漪的手,安抚地拍了拍她:“没事儿,京中名医多,你们两人身体本身又没有什么大问题,请个大夫来开个方子调养调养,相信很快就会有孩子的。”   姜漪一笑:“也好。”   “好了,不说这些丧气事儿了。说来,卿哥儿最近如何了?可是会爬了?”   提起卿哥儿,姜沅面上的笑容也多了些。她想了想,捡了两件趣事儿同姜漪细细道来:   “现在月份小,还不会爬呢。不过这孩子倒是格外的聪敏机灵……”   姜沅在温宅消磨了大半日,临行前还和温三公子打了个照面。兴许是因为近来在忙着读书为春闱做准备,温三公子看着有些消瘦,但整体还是个翩翩公子,温和一笑的时候很容易就让人生出好感来:“六妹慢走。”   姜沅和温三公子与姜漪一一别过,方才在仆从的指引下出了门去,上了马车,回顾府去了。 第65章 任职文书 一直到三月里,顾辞舟的任职……   回了顾府, 姜沅换了衣裳,坐下来喝了一杯茶,又去咏陶居看了看卿哥儿, 方才回了远清居歇下。   “少夫人今儿去看了四娘子,瞧着心情倒是好了不少。”侍画替她添上一盏茶, 笑着道。   姜沅捧着茶盏,往身后的大迎枕上一靠, 也笑了起来:“毕竟是那么久没见了……说来,如今回想起从前在闺中的旧事,倒像是恍如隔世了一般。”   分明她也才出嫁一年多的光景, 当时那个待字闺中、整日里品茶弄花、与姜涔争宠斗气的小姑娘却仿佛已经是许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自出嫁后, 经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姜沅唏嘘了一番, 心里头刚刚泛上一点愁滋味呢, 外头侍书打了帘子进来, 行过礼而后道:“少夫人,周姨娘身边的丫鬟在外头求见。”   周姨娘?侍琴?她怎么了?姜沅讶异地挑了挑眉:“嗯,那就让她进来吧。”左右她这会儿也没有别的事儿。   跟在侍琴身边服侍的那个丫鬟很快就进来了。人是姜沅拨过去的, 因此她看着便也有几分面熟, 趁着对方行礼的功夫回忆了一番,总算想起来这是个叫水云的丫鬟。   水云这名儿听着温温柔柔的,这丫鬟生得倒是模样利落, 眉眼间依稀还带着几分英气。姜沅叫了她起来:“怎么了?是周姨娘有什么事儿?”   水云听了这话,抿了一抿唇:“回少夫人的话, 姨娘这两日很是有些食不下咽……整日里也恹恹的睡不醒的样子,整个人都消瘦下去了。姨娘怕自己害了什么病,心里担忧,特地让奴婢来禀报。”   姜沅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 微微蹙起眉头:“嗯,你们姨娘做的是对的,若是当真得了什么病,再拖下去拖成大病就不好了。只是……如今正是过年期间,不好请大夫。”   说到这儿她停了停,看着眼前的丫鬟肩膀都耸拉下去了一点,不由失笑——这丫鬟对侍琴倒还算是尽心:“这样吧,我身边的孙妈妈略通些医术,让她去看一下你们姨娘,把把脉,看看大概是个什么情况。”   水云一喜,忙不迭地谢过:“多谢少夫人了。”   姜沅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又看向身边的孙妈妈,一笑:“那就劳妈妈去走一趟了。”   孙妈妈笑着应了一声:“是。”而后告退退了出去,和水云一道走了。   姜沅捧起茶盏又喝了一口。茶水已经变得有些温了,不过还算适口。喝完茶,姜沅却没有把杯子放下,只是捧着杯子轻轻叹了口气。   或许是因为她刚刚生育过吧,又或许是因为些别的什么,总之,在听到水云对侍琴近日的状态的那般描述之后,姜沅第一个冒出来的念头不是侍琴是不是病了,而是侍琴是不是怀了身孕。   叫孙妈妈过去,主要的原因也是这个。孙妈妈虽然会些医术,但“大约是因为是个女的”——孙妈妈自个儿说的,所以她的父亲孙大夫和姜家的府医教她的大多是些与妇人或是孩童的病症有关的知识。若是侍琴当真得了什么病,孙妈妈很大可能是看不出来的。   但若她是怀了身孕,孙妈妈却是轻易就能知晓。   姜沅放下茶盏,轻轻叹了口气。   但愿这只是她的一个荒唐的念头。   然而,很快就回来了的孙妈妈带来了一个与她的猜想一模一样的消息:“周姨娘这是有了身子了。”   姜沅不由自主地晃了一下神,心绪有那么一瞬间的起伏,像是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激起涟漪层层一般,就好像刚才被她捧在手中晃动的茶盏里的茶水。   她抿了抿唇,到底还是没做出什么特殊的表示。   她能做出什么表示呢?她能说自己有些嫉妒有些不高兴于一个妾室有了身孕吗?更何况那个妾室还是她的陪嫁丫鬟,不论谁看来,侍琴都是她这边的人,生下的孩子也只会成为顾家、成为她的孩子未来的助力。   可她就是不高兴。   但她也不敢把这种阴暗卑鄙的心思透露给孙妈妈和侍画她们,哪怕她知道,作为她最最亲密信任的人,孙妈妈和侍画她们不会把这些东西说出去,也不会因此说她不对,恰恰相反,她们还会站在她的立场想法上去为她鸣不平。   但这还是不对的。   姜沅想。   哪怕孙妈妈和侍画会站在她这边,她这么想,还是不对的。   她低下眼眸,开始有条不紊地吩咐如何安排人手去照顾侍琴,每天要送些什么滋补之物、过了多少天让大夫来请一回平安脉、出了正月十五要请大夫来开安胎药,一桩桩一件件,经历过白楚思和她自己的身孕,姜沅做这些已经是驾轻就熟。   不过摆在她面前的,还有一个问题。   姜沅吩咐完事情,看着侍女们纷纷散去开始忙活了,便注视着窗外开始出神。   二月就要春闱了。新的一批庶吉士即将被选拔出来,而顾辞舟他们这批庶吉士也即将散馆,各奔前程。   若是到时候顾辞舟当真外放了,侍琴岂不是只能留在京中?到时候难不成让她自己带着个孩子去顾辞舟的任职地?那可太过危险了。   摇摇头,她轻叹了口气。   这般想来,侍琴是只能留在京里和顾三老爷顾三夫人她们生活了。这感觉可真是有点奇怪,到时候侍琴自己也不好受吧。   想到这里,姜沅又有些同情侍琴了。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忍不住又叹了口气,索性甩开这个不去想,转头思考起了另一件事。   不知道顾辞舟会被任命个什么官儿呢?   一直到三月里,顾辞舟的任职文书才下来。   正七品,吴州平江知县。 第66章 出发 自此一去几千里,不知何日是归期……   “平江……是个好地方。吴州地处江南鱼米之乡, 向来富庶,民风也算得上淳朴。平江近江又无水患之忧,是个好去处啊。”顾三老爷抚一抚胡须, 拈起一颗茴香豆放入口中,笑了一下, “也算是,陛下对咱们的补偿了。”   一灯如豆, 晚风轻轻,顾辞舟低头拿起酒盏,看着酒中那一点模糊却又有些许刺眼的光晕, 不由得弯了弯唇角, 轻轻笑了一声:“爹说的是。”   他们家如今可算得上是“站错了队”, 文昌侯动不了定国公他们, 动他一个小小的庶吉士还是易如反掌的。外放, 可以算是庶吉士最差的一条出路了,哪怕一放出去就是正七品的知县也无法掩盖底下的落魄。   不过,大约是出于对前些日子顾三老爷被连累了的补偿心理, 又或许是因为要把握好文昌侯和定国公两派之间的平稳, 再加上对顾辞舟才华的那么一点欣赏,陛下又选择了一处富庶安逸之地作为他的任职地。诚如顾三老爷所言,江南确确实实是个好去处, 任职江南者只要不犯什么大错,还是很容易做出些成绩来的, 因此升迁速度也算得上快了。   而且油水颇丰,不论是要充实自个儿的腰包还是要拿来讨好上峰,比起其他地方来都要容易上不少。   顾三老爷看着自己面前的儿子。当日那个小小软软的婴孩儿的哭声还仿佛在耳边,眼前的舟哥儿却已经是长成了一副清瘦高挑的模样, 往自个儿旁边一站,还要比他高出一截去。面如冠玉,目似朗星,举手投足眼神流动间满是青年人的意气风发。   他不由得想长叹一声,不过都到了嘴边了却又是一转变成了一声笑。顾三老爷伸出手,用力拍了拍自己这个大儿子的肩膀:“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明儿你还要早起赶路,早些睡吧。”   顾辞舟恭敬地应了是,站起身来,又看了看顾三老爷:“爹也早些歇息吧。”   顾三老爷笑起来,挥了挥手:“知道了知道了,快去睡吧。”   “是……孩儿告退。”   炕桌设在窗边,如今春暖花开,虫儿苏醒,窗上便又特地重新糊了细密的碧纱。也正因为如此,便是夜里大开着也不妨什么事。顾三老爷开着窗,默默注视着那个远去的身影,方才被咽下去的那声叹息终于在此刻从唇边溢了出来。   晚风吹动他不知何时添了几根新白的发,顾三老爷慢慢吩咐道:   “拿酒来。”   平江县因江得名,也因此,顾辞舟他们从京城沿运河而下,顺水路便可直达,倒也算得上便宜。   此番回去,排场比不上顾辞舟娶妻迎亲的时候,不过东西和人手却是比那时多多了。姜沅派着孙妈妈和侍书侍画她们来来回回清点了好几道,确保东西都带得齐全了,方才回了楼上的屋子。   没过多久,顾辞舟也进来了。   方才一番劳碌奔波,姜沅自觉妆似乎有些掉了,此刻正对着铜镜补妆,冷不丁就看见镜子里头顾辞舟的身影一闪而过,而后就听见他的声音从后头软榻的方向传来:“如何?一切都准备好了吧?”   姜沅应了一声:“东西和人都是齐的,周全同我说昨儿也仔细检查过了,船也是妥妥当当的。”   顾辞舟舒了口气:“辛苦夫人了。”   又转向三九吩咐道:“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按原定辰正出发吧。”   辰正,船动。   江风沿窗而入,带着几许水汽清凉。顾辞舟从软榻上起来,慢慢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姜沅也走过去。顺着顾辞舟的视线,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那离他们越来越远的京城码头。   京都重地,天子脚下,举国最繁华富庶之所,天下文人士子一展宏图抱负的地方,也是他们心目中的圣地。   顾三老爷早年的官路走得顺,顾辞舟打有记忆起便是在皇城根儿待着的。十数载光阴弹指飞逝,他读书,科考,为一展胸中大志。   后来他以十八之龄金榜题名,知道的人无不夸上一句“少年英才”。   后来他在翰林院认真学习,因进言《永康广纪》修书一事赢得陛下青睐,何等风光荣耀。   后来他因派系之争官场倾轧被外放出京,得了个庶吉士的所有出路里最差的结果。自此一去几千里,不知何日是归期。   姜沅默默搭上顾辞舟扶在窗棂上的手。   顾辞舟身子轻轻僵硬了一下。沉默了片刻,他转过头来,那双向来多情缱绻的桃花眼里光彩熠熠,几乎要叫人移不开视线去:“再给我些时日,我们会回来的。”   姜沅看着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扬起一个笑容:   “好。”   她相信他。   他是顾辞舟。   除了第一日在窗边眺望着京城的方向许久,之后顾辞舟白日里便基本是待在船上他自个儿的屋子里。姜沅也去送过几回点心汤水,回回都见他和顾三老爷介绍给他的几位先生——日后大概是要改口称作“师爷”了——在一块儿,不是看平江的风土人情资料便是在规划筹谋如何发展平江。顾辞舟眼见是又消瘦了几分,不过人却是更有精气神了,每天都忙忙碌碌干劲十足的。   姜沅便也就琢磨着和孙妈妈讨教讨教,替他熬些滋补的汤药来。   除此之外,她平日里能做的也不过就是去关心关心卿哥儿了。   不过,船要开上大半个月,再加上姜沅也不是头一回坐船了,少了许多新鲜感,因此每日里主要只忙着这两件事儿,说来也有几分无聊。若是卿哥儿大点那还好说,她还能有个人逗一会儿玩一会儿,可现在卿哥儿也就七八个月大,先不提他还是满口咿咿呀呀的压根儿不会说话,就是真能同她玩,姜沅也不敢——带上才七八个月的卿哥儿长途跋涉,本就已经是万分冒险之举了,顾三夫人和她都是反复请大夫给卿哥儿看过,确定他的身子骨能承受得起这长途奔波,再加上一路上基本都是行船,没什么坎坷颠簸,方才小心翼翼地把卿哥儿带上了的。要不是整天呆在屋子里对身体也不好,姜沅简直恨不得把卿哥儿捂在屋子里半步都不能离开,哪里还敢随随便便地玩来玩去呢?   唉。   姜沅暗自叹了口气。   若非她实在舍不得……加上这又是长子,意义更是重大,更应该交由父母亲自教导,否则顾三老爷他们和她也不敢把卿哥儿带出去这么远。   可是哪怕大夫都说了没问题,姜沅还是一直提心吊胆的。   小孩子身子骨弱,若是有个万一,这船上甚至连大夫都不好找……   思来想去,她能做的也只有日日祈祷,求着快些平平安安地到平江了。 第67章 知县宅邸 还是快些买新房好了。   大约是老天爷保佑吧, 姜沅一行人最终是平平安安地到了平江,一路上半点儿岔子都没出。   姜沅信手推开窗户,迎面而来的江风吹得她发丝都飞扬了起来。她压了压头发, 看着岸边的碧树桃花,春江之上七八只野鸭成群游动, 嘎嘎的叫声顺着风吹过来,不由得弯起了唇角。   江南。   这可算是她熟悉的地方了。   说来, 到了平江,离姜家也就近了。顾辞舟少说也要在平江待上个四五年的,天长日久, 想来她也能寻个机会回姜家见见爹娘……   姜沅思绪这般一飘, 唇角的弧度便不由得更扩大了些。与此同时, 外头忽然传来了鞋履踏过木板的声音, 她循声转过头去, 就见侍画走了进来:“少夫人,公子那边传了信儿过来,说是可以下船了。”   姜沅应了一声。左右望了一眼, 见屋子里的东西也都收拾得差不多了, 她便起了身来:“那我们走吧。”   转了两道楼梯下到一层去,甲板与码头之间已经搭好了供行走的木板。侍画指了指岸上的一列车马:“那便是咱们的车队了。到时候您坐中间那辆最大的,咱们的行李人手都在后头跟着, 一路直去宅邸便是。公子要和衙门里头的那些人一道过去看看,就不跟咱们一道了。”   姜沅点点头表示知道, 远远看了一眼车马队伍另一边那群围在一处、穿着官袍的人——想来顾辞舟现下也在他们当中——便下了船,上了马车。   坐定之后,侍画便取出杯盏攒盒来,替她倒茶摆吃食:“您先趁着这会儿多歇歇吧, 今儿可是有的忙了。”   可不是?如今顾三夫人不在,她姜沅可就是个实打实的当家主母了。今儿新到平江,各色大小事务通通都要从她手上过一遍。想到这儿,姜沅捧着茶盏,悠悠叹了口气,瞥了一眼旁边窗上的帘子。   也不知道今天顾辞舟是要几时回来了。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如今刚刚走马上任,大约也是忙得很的。   虽然有心掀开帘子和他打个招呼,不过想了想他旁边的那些个官员,姜沅到底还是没动作。捧着杯盏略饮了两口茶,又过了片刻,方才感觉车马辘辘驶动了。   府衙居于平江城中心的位置,离码头着实有一段距离。拐了好几个弯儿又转了好几条街,姜沅才感觉马车的行驶速度慢了下来。车队在岔路口一分为二,顾辞舟一行人从前头进衙门,而她则带着家里这些下人从后头进宅邸。   县衙一共分为三堂,前头两堂都是给顾辞舟处理公事的,而最后这第三堂则是顾辞舟和她居住的地方,也因此,二堂三堂之间的门只有顾辞舟能过。   因为县衙不大,所以除开侍书侍画三九四九这些贴身伺候的能跟着住在官宅里,余下的负责扫洒做饭、采买跑腿的下人们便被统一安排在了县衙后头的一条街上,往来也方便些。   姜沅扶着侍画的手下了马车,宅子里两个原先负责日常清扫的老妈子已经殷勤地迎了上来,行过礼后便引着姜沅往屋里走:“少夫人您瞧,这中间是堂屋,日常坐卧起居用的。东边这间呢是大人的书房兼卧房,西边这几间屋子就是给您和小公子住的了。”   三堂的构造算得上简单,一眼几乎就能看尽了。姜沅不过扫了几眼,心里头已经飞快地盘算开了:东边的几间屋子自然是要全部留给顾辞舟的,且不说若是之后顾辞舟被什么事儿耽搁了,半夜才能回来,自然是歇在自己的屋子里更方便些,免得进进出出的弄出一大堆动静,更何况,听说到时候有些私密案件也是可能要放在三堂审理的。   西边这几间屋子,一间给她做卧房,一间做起居室,一间做书房,便是正正好了。余下的给卿哥儿和白楚思分分,也就差不多了。   不过……   姜沅略微蹙了蹙眉。   还是住得太紧凑了些。   来之前她倒也和顾辞舟商量过购置房舍的事儿。钱财还是不缺的,虽说顾辞舟要走仕途,置办不了铺子,但身为顾家三房长子,他名下还是有不少田产的,甚至还有不少是上好的水浇地。至于她就更不消说了,姜二老爷和姜许氏都疼爱她疼爱得紧,她嫁妆里的田产铺子委实算不上少,每年进账的银子十分丰厚。   但是他们当时身处京城,平江离得实在太远了些。而若是写信回去请姜家或者温家的人帮忙留意一番,只怕还没物色到合心意的宅子,他们人便已经到了平江了。   毕竟任职文书下来之后,也就差不多该收拾收拾出发了。   因此顾辞舟和姜沅最后商定的是到了平江再看。   如今见这宅邸的模样,姜沅就是再随遇而安,心里也不由得生出一点愁绪来——长到如今,她还没住过这般局促紧凑的房舍呢。   连个小园子都没有。   是该快些看看平江的屋宅了。暗暗下定决心,姜沅兴致缺缺地看了一眼院里的两株松柏,转身回了堂屋。   挥退那两个引路的老妈子,姜沅在堂屋坐下,开始吩咐底下的人上来回话。什么东西该往哪儿放、该去采买些什么准备些什么,一桩桩一件件地吩咐了大半天,哪怕手里捧着茶盏姜沅也直觉得自己说得口干舌燥。好不容易把最后一个来回话的打发走,她动一动僵硬酸痛的脖颈,才发觉外头的天已然是泛着昏黄的颜色了,像上了年头的纸张。   她轻轻舒了口气:“晚膳可备好了?”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放下茶盏站起身来:“等夫君回来再一道用吧……先随我去看看卿哥儿。”   侍画应声。   到了卿哥儿房里才发觉他已经是睡熟了。看着小婴孩儿泛着淡淡粉色的白嫩脸蛋儿,姜沅失笑,摆摆手转出屋去,方才道:“这些日子也委实是累着他了,就让他睡吧。等醒了记得喂一顿,不好一直饿着的。明儿我请个大夫来给他看看,免得因为颠簸劳累损伤到了哪儿。”   说话间姜沅忽然听见外头似乎有些动静,她抬眼看过去,才发觉二堂三堂之间的门开了,几人正提着灯笼进来。因为天色昏暗,又有些距离,是以倒是看不清是谁。   不过除了顾辞舟,还能有谁?   姜沅面上就不由得带上了一点淡淡的笑意:“走吧,吩咐他们摆膳。”   她一面起身一面扶了扶钗环理了理裙衫,方才迎出屋去。江南春暖,便是有清凉夜风拂过也不觉半分寒意,庭中有不知名的花香悠悠飘荡。她走到顾辞舟面前,笑起来:“夫君回来了。”   顾辞舟应了一声,低头看她,握住她的手:“怎么迎出来了?外头还在吹风呢。冷不冷?”   姜沅摇摇头。   两人携手进了屋子。饭菜已经在桌上摆好了,都是些家常菜色,但是有厨子的手艺加成,倒是道道都色香味俱全,惹得人食指大动。   姜沅夹了一筷子清炒豆芽,一面絮絮地说:“我看了看这里的房舍,住得还是拥挤了些。我想着,还是早些置办宅邸为好。”   顾辞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一回来也发现了,三堂似乎不算大。虽说如今他算是出来自己开府了,但住得却竟然比在京城顾家的时候还要挤些,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还是快些买新房好了。   于是用过晚膳,姜沅便翻起了底下的人送来的资料——虽然写信托人买房,时间上肯定来不及,但是托人帮忙查探物色一番,到时候等他们到了直接把资料给过来,时间却还是充裕的。而且温家毕竟是吴州大族,能探查到一些暗地里的东西,也能更快知道哪些好房子要卖了。   他们这次随行也就带了二十三人,而且下人也不用太操心,大多还是直接住在后街便好的,主要就是看主子们的需要。姜沅一边翻一边想,宅子其实差不多二进三进便够住了,这样的宅邸也不算少,主要就是看布局风水和景致了。   忙忙碌碌一晚上,直到洗漱睡觉前姜沅还是满脑袋的假山嶙峋与碧池清浅。顾辞舟看得好笑,伸手揉揉她的头发:“好了,这事儿也不着急,左右现在也不是住不下了。”   姜沅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眼睛闭上不过片刻,便沉入了梦乡。 第68章 杏花与杨柳 “你们不砍,到时候别怪我……   姜沅忙着遣人各处看房的同是, 顾辞舟身为一个新新上任的知县大人,自然也没有闲着。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这三把火自然是为了立威立信。然而说来也真是奇也怪哉, 好好的偌大一个平江城,居然连一件稍微大点儿的事儿都没有, 可以称得上是幸福祥和、一派顺遂。   也让顾辞舟完全找不到能拿来立威立信的事儿。   其实倒也不是完全没事儿,但是大多都是些东村丢了只鸡、西城少了块板这样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 交给捕快去巡查便是。真要让顾辞舟借着这些个来树立威信,他自个儿都要觉着丢人得厉害。   于是他便也只能按捺下心思,每天按部就班、勤勤恳恳地在衙门里做事, 又顺手处置了两个衙门里更偏向县丞、对他的一些做法很有些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小斗鸡, 算是勉强立了立威。   大约是顾忌他初来乍到, 摸不清性子, 背后又有顾家姜家在, 还和温家三公子是连襟,因此县丞也只是推了两个不那么重要又好哄骗打发的小喽啰出来试探试探。见顾辞舟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倒也就没再怎么动作了, 之后也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衙门里工作。   不过等着等着, 倒还真的如他所愿,平江城出了件事儿。   平江城城不算大,周边的村子却多。经年累月地住下来, 彼此之间的姻亲关系也算是错综复杂了。不过,有两个村却是例外, 那便是杏花村与杨柳村。   杏花村与杨柳村离得颇近,中间不过隔了一条浅浅的小河,乘船摆渡都要不到,一座浮桥便能过去。然而, 两村之间却是数十年都不曾有结为儿女亲家的,究其原因,却是上上辈人的那些个恩恩怨怨了,可见彼此怨气之深。   怨气深重至此,两边人看着对方也就越来越不顺眼,且不说两个村子几乎是隔绝了往来,孩子也从小就被教导着对面村的都是些恶心人的家伙,便是芝麻绿豆大小的事儿也值得两村的人操起家伙什干上一架的。此番出事,也是出在一个原本并算不了什么的问题上。   杨柳村的柳絮。   杏花村位于下风口,每到春日里风一吹,杨柳村的柳树上那些大大小小洁白如羽毛的飞絮就纷纷扬扬地飞进杏花村里,惹得村中几人时常打喷嚏流鼻涕,更有甚者,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起了些红红的小点。   杏花村的人自然不满,加上本就和杨柳村有宿怨,一时激愤,就提出了要杨柳村把柳树尽数砍伐了的要求来,还扬言:“你们不砍,到时候别怪我们亲自来动手!”   杨柳村的人哪能听他的?这树都在他们村里种了几十几百年了,哦,杏花村的人说砍他们就砍?也不看看是谁先在这条河边上住着的!   一来二去的,两村的人这就又杠上了。而且因为杏花村村民放的那句狠话,杨柳村的还自动自发地组织了巡逻队,每天在村子里巡查来巡查去,生怕一个不注意让杏花村的人把他们的杨柳给砍了。而杏花村的人呢,也很上道地每天对对岸的杨柳虎视眈眈。   事情上报到典史那儿,他听得是一个头两个大,忙不迭地就来找了顾辞舟,还不忘倒倒苦水:“这两个村子也真的是……唉!”   顾辞舟也是听得哑然失笑。   也不知道这两个村子到底在争个什么劲。一开始上上辈人的恩怨本也没有多大,但是为了面子或者为了别的什么东西,两边都硬撑着不肯先低头。经年累月下来,仇视对方好像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一种天然正确的东西,最后闹得不可开交。   他微微颔首:“唔……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典史依言退了出去。顾辞舟轻轻舒了口气,坐回椅子上,想了想,伸手又抽出了那本平江的风土志。   “杏花村、杨柳村……”他口中慢慢念着,手下的书一页一页翻了过去。   华灯初上时,顾辞舟方才回了后头的三堂。   晚风轻轻吹拂,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檐下铁马叮叮咚咚地响,光线温暖的灯笼也跟着一下一下地摇晃。饭菜的香气顺着风传来,顿时就勾起了顾辞舟肚中的馋虫,让他脚下的步子都不由得加快了两分。   摆摆手示意两边行礼的侍女起身,转过一道门进了厢房,映入眼帘的便是满桌丰盛的菜肴,暖黄色的烛光更添了几分诱人的色泽。桌案一侧,容与正垂眸摆着碗筷,听见声响便抬眼望了过来,见是他,唇角一弯:“夫君。”声音轻轻柔柔的,像是温热平缓的水流。   她今日梳了个堕马髻,乌压压的发坠在一侧,以三两根簪钗挽住,另用小巧玲珑的东珠和绢花在发髻做饰,灯火一映,直显得柔和又婉转,而这柔和婉转中又平添了两分妩媚之色,一眼睇来,顾辞舟的心跳都不禁加快了一下。   他便也笑了起来:“可是饿了?难为你还等着我了。日后若是我回来得晚了,你自个儿先用便是,不必管我。”   姜沅笑着点头应下,给他舀了一碗腌笃鲜递过去:“尝尝。今儿新买的笋,味道鲜着呢。”   春笋脆嫩,咸肉酥软,与漂亮的豆腐结一道浸没于浓白的汤汁中,另有碧葱点缀其间,再撒上些火腿丝,实在是人间美味。顾辞舟喝了一勺,尝尝春笋,不禁点头赞叹:“确实是鲜嫩。”   姜沅小口咬着春卷,笑得眼睛弯弯。   自打回了江南,重新吃到了这些熟悉的饭食,她整个人都开心了不少——虽然京城和裕州的菜也很好吃,但当然还是江南的菜她吃得最久,也最习惯最适应了。   一碗汤下肚,腹中空空的感觉减去不少,下午被杨柳村和杏花村的事情惹出的一点烦忧也随之散去了许多。顾辞舟将目标转向了一旁的蛋羹,一面和姜沅随意地聊起了天:“今儿请的那个来看卿哥儿的大夫,怎么说的?”   晚风一阵一阵地吹着,灯火昏黄,低低的絮语也渐渐融进了风中,随着庭中的花香渐渐飘散了。 第69章 杏花与杨柳(二) “当初到底是谁先低……   用过晚饭, 顾辞舟同姜沅说了一声,便回了自个儿的书房。   杨柳村与杏花村这事儿说大不大,说小其实也不小。两村如今一方摆出攻势一方摆出守势, 倒是颇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对整个平江的安稳与和平也还是有些不利的。他若是解决得好了, 不仅有助于立威立信,功绩也是可以算上一笔的。   现在的问题就在于, 该要如何解决了。   顾辞舟凝眸沉思。   没过多久,杨柳村的人就接到了一项任务:为杏花村那几位对飞絮有不适的人制作巾帕。自然,材料是由官府提供的。   巾帕乃是前朝的发明, 围于口鼻处, 以防飞沫一类的物什。不过后来人们倒是发觉了它的另一重妙用, 那便是防止飞絮花粉之类的东西进入口鼻。用来应付杏花村的这种情况倒是刚刚好   顾辞舟特地挑选了几个性子温柔模样端正的衙役, 好声好气地同杨柳村的人解释:   “……实在不是咱们县太爷偏袒那村的人。只是诸位父老乡亲也都知道, 杨柳村处于上风口,这风一吹,柳絮飞过去也难免恼人。有些人就是生来不适应这些个, 也不是故意搞得自己不舒服的不是?诸位父老乡亲就当是发发善心, 顺手救救那边的人了,不然成天里守着这些个杨柳,也耽误种地种菜啊。再说了, 咱们好好的同那群人较劲做什么?”   一面把道理掰扯得明明白白,一面话里话外都是“咱们不同那些小人计较”的意思, 衙役们算是把杨柳村的人哄得舒舒服服。   不过有那爱听奉承的和乖乖听官府的吩咐的,自然也有那爱挑事儿的刺头。衙役这话音还没落下呢,那头人群里已经冒出了几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呦,凭什么非得咱们让步啊?要么砍树要么给人家做巾帕, 感情责任全揽我们身上了,对面那帮子人啥也不用做?”   “就是就是,干嘛都非得我们来做?我们住在上风口的就一定得遭这个事儿是吧?”   “嘁!还说什么不偏袒,我呸!县太爷这心可真是黑啊!”   被这几句话一激,人群中也隐隐约约有了几分骚动。   衙役们面沉如水。   刺头儿们嘴角上扬。   百姓们有所动摇。   就在此时——   “当啷!”   兵器碰撞的声音在周遭环境十分安静的时候,自然会显得格外地刺耳。几个膀大腰圆、身着衙役服饰的差役们从后头走出来,面上的笑容十分和善可亲。   前头那几个眉清目秀的衙役们继续温言细语:“你们说得也有些道理,不若……”   “杨柳村与杏花村互相搬迁一下,可好?”说罢,便是微微一笑,看着很是和蔼。   刺头儿们的目光扫过那些五大三粗的衙役手中紧握的兵器,安静如鸡。   村长闻言也是连忙反对:“这可使不得!祖宗故地,哪有随意搬迁的道理?官爷,您说是吧?”说着,又转回头暗含警告地瞪了一眼那些个刺头儿:“我们定会好好为杏花村的人准备巾帕的。”   衙役们便笑着点点头:“劳村长费心了。”   等杨柳村的那十数方巾帕收上来——杏花村算不得多大,受柳絮困扰的人也没有那般多,这活儿计其实轻简得很——顾辞舟特地让人检查过无碍之后,便嘱咐人给杏花村送去。   不光是送去,还带去了一个新的差事:为杨柳村的村民制作杏花村。   这次顾辞舟的理由同样也很充分:“杨柳村的人知道你们受柳絮之扰,心有愧疚,特地制作了巾帕供你们使用,而这原本不在他们的义务之中。为了表示报答,杏花村的人做些杏花饼给对方送过去也是题中应有之义。”   按理来说,杏花村的人是应该拒绝的。   给仇人做杏花饼?那还不如把杏花饼丢给猪吃!   但是看看手里做工细致的巾帕,再想想两村长久以往老死不相往来一般的关系,杏花村的人在心理上无端端就多了几分优越感。   这样算来,这次可是他们杨柳村先低了头。   哎呀哎呀,人家都主动上门求和示好了,也不好不给对方面子是吧?算了,他们杏花村的人呢向来心胸宽广,那就宽容大度地给他们做点杏花饼感谢感谢吧。   ——这样的想法绝对与那些五大三粗、手持利器的衙役们无关。   而等杨柳村接到了杏花村送来的杏花饼的时候,自然也是与拿到巾帕的杏花村一般,别扭却又得意。一来二去,二村竟是渐渐又恢复了走动——原本两村隔的这般近,祖上的通婚也是不会少的,家家多多少少都有点沾亲带故。若非上上辈人的那些芝麻绿豆大小的恩恩怨怨和怄气不肯低头,两村原本的关系也该算是很紧密的。   不过哪怕现在恢复了走动,两个村子的村民还是会时不时拌几句嘴。吵得最主要,自然就是“当初到底是谁先低头示好”的这个话题了。   不过这之后的事儿就和顾辞舟没什么干系了。得知两村逐渐恢复了走动,他便长长舒了口气,想了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脚步轻快地便往三堂走。   哪怕容与有可能听不大明白,他也还是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   经过庭院的时候还碰见了王县丞,顾辞舟眉一压唇一弯,笑得分外好看:“县丞早啊。”   王县丞瞪大了眼睛:“早、早,知县早。”   怎么回事?自打他那两个喽啰被扔出去之后,这位知县大人对着自己可都是不苟言笑的啊。   王县丞转过头,狐疑不定地盯着顾辞舟远去的背影。   今儿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第70章 周岁酒 香草美人   听了顾辞舟洋洋洒洒的一大通, 再看他那双闪闪发亮的眼睛,姜沅都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唇角。   一面笑,她一面从旁边抽出一本册子来:“那这可真是双喜临门了——我找到合心意的宅子了, 夫君瞧瞧?”   “哦?”顾辞舟有几分诧异地应了一声,接过她手里的册子。容与这段时日派人去探查的宅子不算少, 也一个一个都同他介绍过,不过被她说成是“合心意”的宅子的, 这还是头一个。   他一边翻看,一边就听容与在他旁边絮絮叨叨地介绍着:“这处宅子位于城东,我打听过了, 周围的人家都是些和善知礼的, 县丞家也在这一块。原先宅子的主人是一户富商, 因为生意的缘故要举家搬往京城, 是以才把这宅子给卖了。做生意的人嘛, 建的宅子的风水肯定是不差的。温家派来的人先前也请人看过了,是个藏风聚气的好地方,而且风水也不是上上佳的, 不至于说压不住。”   她停顿了一下, 示意顾辞舟把手里的册子翻过一页去,点了点上头线条工整的图画:“喏,你瞧, 宅子是三进的,倒座房也宽敞, 咱们家这么些人住想来是管够的了。”   顾辞舟点了点头,又仔仔细细地把那宅子的资料看了一遍:“依我看,这宅子确实不错。那就买这间吧。”   姜沅收回册子,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   买宅子的过程自然是顺顺当当的。都说士农工商士农工商, 对方一介商户自然不会与官府的人为难,更何况两边最终谈拢的价格也很是合适,交钱交货都爽爽利利的,最后的地契手续下来得也快——毕竟顾辞舟如今可是全县官最大的县太爷嘛。   想到这儿,姜沅都不由得有些小得意,低头就弯起了唇角。   说起来从前姜二老爷的官比如今的顾辞舟可是大了许多了,而且同样也是一州之内的最高长官,堂堂一个知州,可是姜沅却是从来没有过如今日这般的小小得意的情绪。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偏过头去看窗外二堂与三堂交接处的那扇门,发髻间一支白玉簪在日光的映照下流转出一抹温润的色泽。   “侍书,你去寻三九,让他告诉夫君,宅子的手续都办完了。”   “是。”   姜沅低头捧起茶盏,拿茶碗盖子撇了撇里头的浮沫,慢慢饮了一口,而后继续吩咐道:“侍画,去把周妈妈、李妈妈、赵妈妈那几个喊来。”   新买了宅子,自然要重新粉刷修饰过,还要再仔细打扫上几遍。另外,许多家具也是需要置办的——衙门里固然是有家具供他们使用的,譬如现在姜沅坐着的榻就是,但这些东西都是归属官府的,到时候他们走了,那是一样也不能带走,否则便是要被定罪的。   而当初从京城来的时候,为了行路方便,他们便只带了些自己常用惯用的家具,其他的便都打算等到了平江再置办了。   如今是全部都要操办起来了。   就这样又过了三两个月,八月初的时候,姜沅他们总算是搬进了新宅。   搬家自然有乔迁酒,正好卿哥儿也满了周岁,姜沅和顾辞舟一商量,干脆就把乔迁酒和周岁一道办了,也省得再折腾来折腾去的——这些日子姜沅不仅要忙着新宅的各色事宜还要顾着酒席,时不时地还得去见见什么县丞的夫人典史的夫人,联络联络感情,实在是累得够呛,哪怕有顾辞舟每天从衙门回来之后就帮她处理事情,她也忙得像个陀螺。顾辞舟看在眼里,不免心疼,甚至还提议不如就不办乔迁酒和周岁酒了。   姜沅笑着推了他一把,拒绝了:“你见过哪家不办的?两样可都是大事儿!顶多说推到一起办好了。唉……不过推到一起办好像也有些失了面子。”   顾辞舟摆摆手:“那就推到一起办,管他什么面子不面子的。”   姜沅略一思索。也实在是她累得厉害,最后便也答允了下来,时间也就定了八月十一。   是日,顾家人来人往热闹得紧,门口小童的唱礼声一声接着一声。姜沅身着大红的竖领对襟短衫搭豆绿马面,裙上的桂花小巧玲珑,绵延成片,精致得紧。   面带笑意地和典史家的夫人打过招呼,姜沅用手中的团扇掩住嘴,微微向侧后方倾身,吩咐侍画:“差不多可以把卿哥儿抱出来了。”   没过多久,卿哥儿就由奶娘抱着出来了。厅正中的一条长案几上已经铺好了一块红绸子,上头摆放着诸如笔墨纸砚,算盘书籍,胭脂水粉一类的东西。   姜沅和顾辞舟都没有特地去训练过卿哥儿抓什么东西,这会儿两人倒是都有些好奇了。   姜沅压低了声音:“若是卿哥儿抓了个脂粉盒子,该如何是好?”丢不丢人倒还在其次,万一卿哥儿日后真成了个“牡丹花下死”的纨绔子弟,那可不太妙。   顾辞舟笑得云淡风轻:“无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古人不也有以香草美人喻高洁品性的吗?卿哥儿若是抓了个脂粉盒子,正说明他对高洁品性心怀向往。”   姜沅:“……”   她险些没捏紧手里的团扇。   在众多宾客的注视下,卿哥儿被放到了长案几上。   奶娘放的位置也很巧妙,恰好在一堆笔墨纸砚与四书五经之间,不论卿哥儿抓哪个,寓意都是很好的。   ——然而看着满堂宾客,卿哥儿坐在原处,兀自拍着手欢笑了起来。   顾辞舟:“……”   姜沅:“……”   奶娘:“……”   卿哥儿笑了半天,大概是见没什么人理他,便停下了动作,眼珠子转来转去,最后忽然看见了不远的顾辞舟和姜沅。   “咿呀!咿呃嘟!”他叫了几声,最后总算发出了清晰些的音节:“嗲!凉!”   一边喊,他一边顺手抓起了手边的一样东西朝他们笑嘻嘻地招呼。   姜沅也忍不住笑了:“是《论语》。”她睨了顾辞舟一眼:“可算是用不着你的‘香草美人’了。”   顾辞舟赶忙讨饶。 第71章 病来如山倒 他现在满心都记挂着容与。……   顾府新宅拢共三进, 盖的是最寻常的样式。正门进来便是门楼轿厅,旁侧还设了一个小小的门房。沿街一排倒座房,方便下人们进出居住。   穿过前院便是垂花门, 左右两边的抄手游廊连接起东西两面的院子与正厅。   东面是个月洞门,门上挂着顾辞舟亲手题写的牌匾“月园”, 取谐音“月圆”,寓意圆圆满满、长长久久。园子算不得大, 甚至可以说一眼就能看得差不多了,不过假山林木、清池亭廊却是都不缺的,修饰得十分精致巧妙。   月园南面依着观景的小楼, 一左一右建了两间小院, 其中一间便拨给了白楚思居住。北面则分设了一大一小两间花厅, 另并数间厢房, 供设宴之用。   抄手游廊的西面则又是数个以精巧小路相连的院子。姜沅的锦春院、顾辞舟的重夏院便设于此处。另有清秋院、融冬院等, 卿哥儿如今就住在融冬院里头。而宅子的第三进,也就是从正厅穿过去的最后一排屋子,则就是一排库房了, 另外又分出了几间来做下人房。   姜沅如今可总算是能放开手脚来装扮宅邸了, 她的书房起居室什么的也不必像原先那般挤挤挨挨的,实在是令她整个人的心情都很不错。今儿摆个“万柿如意”瓶,明儿挪个三足越窑小香炉, 陈设摆件随四时节气而动,着实称得上一句“风雅”。   不过, 有个词说的好,“乐极生悲”。   大抵是近日来实在是太过操劳了,损耗了不少精神气血,伤了身子。而忙的时候其实有那么一口气吊着撑着, 人也不会真的倒下来,反倒是忙完了清闲下来之后,那一口气突然松了,方才是真正的“病来如山倒”。   这日姜沅起身的时候就觉得头有些沉,隐隐约约似乎还有点儿痛,连带着喝蜜水的时候都觉得有些不大舒服。往日里喝起来温热甜暖的茶水今日在口中却是有些发腻,让人觉得好生不清爽。   姜沅轻轻蹙了蹙眉头。   侍画接过她手里的杯盏,递还给身后的侍女,接着便服侍姜沅洗漱了在妆台前坐下。   “夫人今儿的脸色……看着似乎有些苍白?”侍书一边提姜沅梳着头发,一边道。   到了平江之后,由于身份的转变,顾辞舟身边那些服侍的下人也渐渐改了口,纷纷喊起了“老爷”,而为了与之相匹配,姜沅的称呼便也改作了“夫人”。   “是吗?”姜沅掩住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只不过铜镜有些发黄,她什么也看不出来自个儿的脸色是不是真的有些发白:“可能是昨儿晚上没睡好吧。”   侍书手下的动作顿了顿,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提议道:“不如……还是请个大夫来瞧上一瞧吧?”夫人这脸上真是一点血色都没有,看着怪让人担心的。   姜沅也知道今天这身子是有些不对劲,不过她只以为是最近操劳太过加上昨天晚上没睡好的缘故。但既然侍书都提了两次了,她便也点了点头:“也好。那待会儿用过饭就让谷大夫来看一看吧。”   谷大夫算是平江当地出名的大夫了,他的杏林堂离顾府也近,就在前头一条街上。   旁边的侍画应了声是,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先寻了个跑腿的小厮,又去喊问茶:“早膳可提来了?”   问茶乖巧地点头:“都提过来了,就放在小茶房里头呢。您吩咐了就能摆上。”   侍画想了想:“有没有白粥小菜?没有的话你现在去膳房让他们赶紧再准备一份送上来,夫人今儿早上怕是没什么胃口吃别的。”   她料想得果然不错,一桌子的春卷乳饼小馄饨姜沅是一口没动,也就是后来问茶再去要的白粥配咸鸭蛋让她多动了几勺。   不过那流油的黄澄澄的咸鸭蛋姜沅也没吃两口,最后还是就着腌萝卜条喝完了粥。   看着侍女们把膳桌抬下去,姜沅掏出绢帕来拭了拭唇角。外头的天色不知道什么时候阴了下来,秋风一阵一阵地刮,卷起片片枯叶,一副要下雨了的样子。   一场秋雨一场寒啊。   侍画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子:“夫人,谷大夫到了。”   姜沅应了一声:“让他进来吧。”   谷大夫今年五十有三,已是须发皆白了。不过他脚步刚健,目光清澈,看着还很精神矍铄的样子。进屋来先行过礼,接着他便将手指搭上姜沅的手腕。   闭眼沉吟片刻,谷大夫方才开了口:“近来天气变化,夫人这是受了寒啊。”   果不其然。   姜沅无奈一笑,听谷大夫絮絮叨叨了一通,又等他开了药方,便一面让侍画好好送送他,一面吩咐侍书去抓药。等侍画送谷大夫出了锦春院回来,便见姜沅已是闭着眼撑着头歪坐在榻上了。   “夫人?”她轻轻喊了一声,见姜沅似乎没什么反应,不得不提高音量又喊了一次,“夫人?”   姜沅只觉得眼皮似乎有千斤重,哪怕人还没睡过去,脑袋却是昏昏沉沉的,半点儿也提不起精神来。她索性就闭着眼睛直接吩咐了:“让他们今儿不用来了,一切依照往常的惯例办。若有什么突发情况的,你斟酌着拿主意,事情大了就往夫君那儿报便是了。”   侍画应了一声,又问:“夫人可要上床歇歇?”   姜沅点点头。   脱了外头的大衣裳躺回床上,她只觉得比起刚才要舒服了不少,不过大体上还是有些难受。抱着被子翻了个身,姜沅很快就沉沉睡去了。   另一边的顾辞舟也接到了消息。   “病了?”他下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今儿早上他走得急,起身的时候容与还没醒,不过瞧着也不像是有什么地方不舒服的样子。怎么短短一段时间里就病了呢?   问过了是否请了大夫抓了药,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顾辞舟这才微微松了口气,略略安心了几分:“那便好……让她好生休息吧。府里的事情,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尽管差人来问我就是,别去打扰了她。药先熬好,待会儿喊她起来喝了吧。药还是要早些喝的。”   侍女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顾辞舟看着满桌子写满了鸡毛蒜皮的诉状或是通报,沉沉叹了口气。   快些把这些东西处理完,快些到回府的时辰吧。   他现在满心都记挂着容与。 第72章 不信佛 “按照规矩,妾倒是应该为夫人……   “你是说, 夫人病了?”   颐水院里,白楚思捧着茶盏,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遍禾儿方才的话。   禾儿点点头:“听说是这些日子累着了, 加上天气转凉,寒气入体, 是以才病倒了的。”   手里的茶盏有些烫,温度透过杯壁传至掌心, 隐隐约约地就带来了几分酥麻。白楚思低头撇了撇茶盏里的浮沫,看着杯子里碧色的茶汤微微起伏荡漾,慢慢道:“既然夫人病了……身为妾室, 我自当去侍疾。”   “做些准备吧。”   禾儿应声:“是。”而后便退回了边上, 继续垂手侍立。   不过, 退回去之前, 她还是忍不住悄悄看了白姨娘一眼。   自打周姨娘起来之后, 白姨娘倒好像也被激出了几分精气神儿,也会去邀一邀宠了。虽然整个人还是安安静静的,可到底不像是原来那样, 沉默死寂得宛如一潭死水。真要说, 倒不如说如今的白姨娘很有几分静水流深一般的美感。   只是这美感就和她初见时大相径庭了。   回忆起当初自己看到的那个温婉聪敏、带着几分灵动气息的白姑娘,禾儿心底忽然生出了一点怅惘。   而确实如同白楚思料想的那样,虽然姜沅本身是对妾室来不来侍疾没什么所谓的——都不说底下那些个丫鬟侍女, 光是她身边贴身伺候的就有侍书侍画侍棋还有一个孙妈妈,怎么看也是够用了的——只是规矩向来如此, 便也只能让白楚思多跑几回了。   为着这个,她还特意嘱咐白楚思:“如今府里头夫君身边只你一个,现下我病了,你难免要劳累些, 日日过来一趟。不过,每天待上半个一个时辰的也就差不多了,也就是防止外人听说了说三道四的。”   白楚思笑着把姜沅喝完了的药碗接过来,放在旁边侍女递上来的托盘上,又递上一块蜜饯。她本就是侍女出身,虽然也有几年不曾服侍过人了,但是做了两回之后倒也是又轻车熟路了起来:“不妨事的。左右长日里我也没什么别的事儿,过来陪夫人说说话解解闷儿也是好的。”   秋日午后的阳光照得人身上暖融融的,映得白楚思身上竹青衫子的刺绣也显得清雅秀丽许多。她偏过头去取茶盏:“刚喝过药,又吃了蜜饯,想来夫人口中会有些干——饮杯茶最好。”   姜沅笑着谢过她。   一路走来,从最初的小心谨慎、努力算计,再到终于成为了通房的喜悦,最后到见到姜沅时的心酸与苦涩,又经历过刚刚怀孕时那甚至可以说有些癫狂的情绪,与小产后的心如死灰,哪怕如今也才不过二十多岁,白楚思却觉得自己好像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多到让人都有些倦怠了。   于是一颗心竟也因此安宁平和了下来。   如今和夫人对坐,她却是已经感觉不到当初的种种情绪了——嫉妒,羡慕,酸涩,怅惘?不,它们都已经像是云烟一样消散干净了。   真要说还有什么残留的,那大概就是一点点羡慕吧。   白楚思轻轻抿了下唇,一边接着和姜沅闲聊,一边忍不住去偷眼看她。   日光映着她的肌肤,呈现出一种细瓷一般的细腻与白皙。大约是因为还在病中,她的面色尚带着几分虚弱的苍白,可是点漆一样的眸子却清澈柔软得像是一汪春水,还带着点儿不自知的笑意。哪怕现在倚在大迎枕上同自己说着话,她的姿态也是十分娴雅安宁的。   看着就像是那种打小被好好教养着长大、一直都被保护得很好的大家闺秀。可能她清楚人世风波险恶,却不会有过切身的经历。   白楚思默默想着,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点艳羡。   曾经她羡慕她有公子……不,老爷喜欢。而如今,她更多羡慕的却是她这个人。   若有来生……算了算了,赶忙压下脑袋里的胡思乱想,白楚思暗自嗤笑了一声,收敛了心神,继续同夫人说话。   其实若是夫人乐意,她倒是很愿意天天来陪夫人谈天说地的。颐水院除了她、禾儿还有杜妈妈,余下的便是些洒扫丫鬟,日日来来去去的也安静得很,她每日听着香炉燃烧听着月园水动,偌大一个新府邸,愣是让她住出了一股子荒凉的感觉来。   大约也只有老爷来的时候,或者像现在这样她来陪夫人的时候,她才能感觉到一些热闹和人气吧。   “……求神拜佛么?按照规矩,妾倒是应该为夫人祈福的。”白楚思歪了歪头,露出一个带了两分俏皮的笑容来,乌压压发髻上的银簪闪过一点光芒,“只是妾向来不信那些个……”   和白楚思说了一下午的话,姜沅和她也亲近自在了许多。听到这话,她便也拍手笑了起来:“可巧了!我也不信的!”只是如今人人都信,也由不得她信不信了。府里要设小佛堂,逢年过节的也要上前去敬香。   屋里两个人相视而笑,屋外的顾辞舟脚步一顿,想了想,还是转身出去了。   三九原本在屋子外面站着,已经做好了就要这么守上一晚上的准备了,没成想,自家老爷这是又出来了。   他赶紧迎上去跟着,跟着跟着就转进了融冬院。   三九站在屋子外面呆了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老爷不是说去看看夫人今儿休息得如何了吗?怎么莫名其妙跑来看小公子了?   而屋里的卿哥儿与顾辞舟面面相觑。   顾辞舟平日事忙,逗倒是逗过卿哥儿好几回,但是像现在这样陪着卿哥儿却是没有过的。   而卿哥儿平常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和奶娘或者娘玩,现在娘没来,奶娘又因为顾辞舟的存在不敢随意动作,就只剩下他和爹大眼瞪小眼……不,大眼瞪大眼了。   良久,顾辞舟从小几上的一堆玩具里随手拿了个拨浪鼓,试探性地敲了敲。   卿哥儿看了他一眼,撅着小屁股默默爬远了。   顾辞舟:“……”   哄娃生涯遭遇重大挫折。 第73章 探病 “姜姐姐好。”   姜沅这一病就病了好些天。   不过, 按照谷大夫的说法,她近来操劳忙碌损伤了元气,也是该好好养养回来了。幸而她管家已经有了一段时间, 各样事情如何处置大体都定了章程,不至于让底下的人骤然失了主心骨以至于手忙脚乱的。而若是再有什么旁的事, 也还有孙妈妈和侍书侍画侍棋她们帮忙看着,她也乐得清闲。   而顾辞舟呢, 原本是打算刚好趁着这段时间多多关心关心容与,嘘寒问暖表现一下自己的。然而没成想,容与压根儿就不需要他。   她身边又是白楚思又是这家夫人那家夫人的, 燕语莺声说说笑笑, 惹得每天特意早早从衙门回来的顾辞舟只能悲伤地去看了卿哥儿一回又一回。   ……父子感情突飞猛进。   不过, 其实姜沅也没有顾辞舟所想的那般享受。   见白楚思的时候她勉强还可以说随意一点, 毕竟白楚思好歹还算是自家的人, 身份又低于她,而且还是打着“侍疾”的名头过来的。她若是想,便是穿着中衣披头散发地见她也不是不行。   不过姜沅面皮还是有些薄, 觉着这样做的话未免有些失礼, 便依旧坚持着梳个大辫子再披大衣裳才见客。   而等到其他府上的夫人们来探视她的时候,这样的做法就万万不能了。洗漱更衣绾发上妆,一样都少不了。等装扮完, 姜沅都觉得要是再往头上多簪两根簪子两朵珠花的,她差不多就可以出门去了。   率先来探望她的是典史的妻子赵夫人。   典史年纪不算太大, 也不过是三四年前行的冠礼,赵夫人看着便更小些。当初初见她的时候姜沅就猜她约莫也就是个十九二十岁的样子,等后面序了齿,结果果然如她所料, 这位赵夫人正是双十年华。   姜沅要过完了今年九月的生辰才十八岁,听了赵夫人的年纪便笑:“论起年纪来,那我倒是要称一声‘齐姐姐’了?”   赵夫人赵齐氏一愣,反应过来的时候连连摆手,又是紧张又是羞的,险些憋得说不出话来,脸都涨红了:“这这这,这如何使得!夫人还是莫要笑话我了,若是您不嫌弃的话,该我叫您姐姐才是。”   姜沅噗嗤一笑。   她说这话自然不是为了真的喊赵夫人一声姐姐,现下赵夫人自个儿知情识趣地拒绝了,她便也就顺水推舟,应承了下来。不过,因为这个,赵夫人心里对她倒是亲近不少,只觉得这位新上任的知县的夫人实在称得上是平易近人。   而这这正是姜沅的目的。   那日这番玩笑之后,两人又闲谈了一番。姜沅本就是个亲善风趣的人,她又有心和人打好关系,效果自然事半功倍,临走时赵夫人已对她很是亲近了。   如今,赵夫人也是第一个来探望她的。   伴着侍画的一声“赵夫人,这边请”,姜沅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虽然她现在整个人倚靠在大迎枕上,但是她还是想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端正更娴雅些。   赵夫人跟着侍画的指引,很快就转进了卧房。   她今儿头发只简单梳了个一窝丝,上头的簪钗也十分朴素,衬着一身月白与藕荷为主的衣裙,倒是显得十分清净素雅,很有几分小家碧玉的味道。见到姜沅便抿着嘴儿一笑:“顾夫……啊,姜姐姐好。”   姜沅也笑了起来,招招手让她过来坐下:“快过来坐着。”   赵齐氏性子温顺腼腆,坐下之后只在一开始细声细气地说了几句关心的话,而后不论姜沅说什么,都只羞涩地笑着附和。   姜沅对她这性子是又好笑又爱怜。平日里她若是有精气神,和她这样闲聊着倒也没什么,不过现在她自个儿还有点迷迷糊糊懒懒散散的不愿动,自然更没有那份说说笑笑的兴致了。想了想,她便随口捡了个话题:“王夫人呢?你往常不都是跟着她一块儿来的吗?”   赵齐氏羞涩,自是不敢自己一个人来拜访她的,之前每每都是跟着县丞夫人王夫人一块过来,像今天这样那还是头一遭。   刚才侍画过来通报的时候姜沅就觉得有些奇怪了。   赵齐氏沉默了一下,眼神中忽然带上了几分躲闪一般的慌乱。但最终,在姜沅好似什么都没有察觉的、略带疑惑的一声“嗯”中,她还是扛不住压力开了口:“……王、王夫人说,她过几日再来,让我先自己过来探望您。” 第74章 前程 “我的官路前程,不需要你来挣。……   姜沅一瞬间, 只觉得头都更疼了几分。   不过她心里忍不住想叹气,面上却是没显露出多少情绪来,还笑着拉过赵齐氏的手轻轻拍了拍:“行了, 我知道了。王氏向来就是那个性子。”   看她好像真的不大在意的样子,赵齐氏也微微松了口气, 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来,轻轻应了一声:“嗯。”   其实姜沅哪里是不在意?回想起县丞夫妻那两人, 她就忍不住头疼。   关于这个王县丞,顾辞舟也和她抱怨过不止一回了——在顾辞舟口中,这王县丞其人简直就是欺软怕硬、有贼心没贼胆的典型代表。   你要说他不规矩吧, 但只要你稍微露出个凶脸, 他就怯怯地后退一大步, 好些日子不敢上前造次了;可你要说他这样就害怕了规矩了吧, 他过些日子又会试探一般地过来跳一跳, 挑衅挑衅,好像想试探出个底线来一样。就像是什么小虫子一般,说碍事又没多碍事, 只是到处爬来爬去的看得人心烦, 但是呢,挥又挥不去,只能忍着。   而这位王夫人王高氏, 性子虽然看着泼辣些,像是个风风火火机灵灵醒的人物, 可也只是看着像罢了。她向来都是很听王县丞的话的。也因此,不论本身性格如何,处事方式上她也是无限向王县丞那般靠拢的。   譬如今儿这探病。于情,她和王夫人见过几面, 也相谈甚欢,无论如何都算得上是有几分“交情”;于理,上峰的夫人卧病在床,出于礼数,自然是要去探望一番的。   可这王夫人偏偏没来。   再回忆一下顾辞舟前儿刚随口抱怨的一句:“那王县丞许是几日没和我斗嘴了,心里头不舒坦,这几日看着又有几分阴阳怪气了起来。还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姜沅对于王夫人今日的这番“矜持”做派,便也了然了。   不过她心里还是有些不舒服就是了。   于是在送走了赵齐氏之后,姜沅看着进屋来的顾辞舟,便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王高氏和她夫君当真是一家子,一个赛一个的怪。”哪怕她早就知道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什么性子都有,可到底从前被养在深闺,出嫁后又有顾三夫人给她挡着,在旁边提点着,像王高氏这样古古怪怪的,她还是头一回自己接触。   也就不免觉得她这人格外的莫名其妙了。   顾辞舟笑了一声,走到她边上,一撩衣袍坐下了:“怎么?她今儿不是没来吗?”   “可不就是没来。”姜沅挑了下眉毛,“说什么过几日再来看我,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是在慢待吧?也不知道是甩脸子给谁看,还指望我去哄她呢?”   她身上本就难受,还要在这和这些女人猜来猜去的,心下也不免生厌,口中的话语就带上了几分火气。话刚一出口,就有些后悔——她这是把气对着顾辞舟撒了。   姜沅抿了抿唇,悄悄抬眼去看坐在边上的顾辞舟。   顾辞舟半垂着眼睫,表情看上去没什么变化,一双素玉新雪一样的手仔仔细细地为她掖了掖被角,而后那唇方才一弯,开口道:“小人跳脚罢了。你若是不待见她,往后她来了你不见便是。”   这倒委实是个出气的好法子。   只不过……   姜沅有几分踌躇:“毕竟是县丞夫人……会不会、会不会不大好?”   都说夫人外交夫人外交,当初姜许氏明里暗里提点过她不少,之后的顾三夫人也直接明示了,给她展示了薛夫人那样八面玲珑成为夫君极大助力的女子。如今她若是因为自己的一点小情绪小脾气,在之后的日子里怠慢了王高氏,导致王县丞更加怀恨在心,致力于给顾辞舟添堵……她总觉着过意不去。   左右王高氏总是要来见她的。左右,她身为王县丞上峰的夫人,王高氏日后还是要捧着她、敬着她的。   她今日受到的这一丁点儿委屈,其实是真的算不上什么。不过是病痛加持之下,人有几分心浮气躁罢了。   顾辞舟手上的动作一顿,头微微偏了偏,不知怎的,突然不说话了。   姜沅心里忽然突突跳了两下。   她抿了一下唇,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顾辞舟。   他在想什么?   ——而后,似乎是过了很久很久,顾辞舟开了口。   他的声音一开始有点轻,像是虚虚浮浮地飘在云端,尔后一点一点沉下来,像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   “容与,我不知道你之前是不是接受了这样的教育。想着,身为我的夫人,便要为我分忧解难,哪怕委屈了自己也没有什么关系。就像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那种……夫人外交,一样。”   “可我希望你不用去做这些,我也不用你去做这些。”   “诚然,我顾辞舟考取功名是为了胸中一腔安民报国之志。可我也自私,在成大家之前我更想护小家,你不必为了我去受这些委屈。”   “我的官路前程,不需要你来挣。”   姜沅怔怔。   顾辞舟是低眼看着她的,纤长浓密的睫羽之下一双桃花眼清极润极,冬月雪三春水一般,波光潋滟之下蕴着一段她无法形容的温柔。   阳光斜斜地映进来,攀上窗棂,攀上勾缠帘帐的小金钩,最后落进她眼中,照得她晃了下神。   姜沅猛地坐起来,一把抱住了顾辞舟。   顾辞舟一怔:“欸……”回过神来,却又只是笑。   他笑着回抱住她,抱得愈发紧:“怎么就这样感动了?”   姜沅在他怀里,意味不明地“哼”了一声。 第75章 有样学样 “我这叫,有样学样!”……   顾辞舟那样说归那样说, 姜沅后头自个儿思忖了半天,到底还是不愿他因为她而被什么东西阻碍了。   他对她这般好,她自然更不愿意让他为难。哪怕私底下暗潮涌动, 面上礼数总是要做全的,不可能真把王高氏给拒之门外了, 让平江城的人嚼他的舌根。   因此在几日后王夫人王高氏过来看她的时候,姜沅便也只是“矜持”地把她放在门房晾了一晾, 没过太久,还是把人叫了进来。   左右她也亏不了什么,哪怕前几日不过来探望, 王夫人面上好像怠慢了她些许, 可等最后进来了也还是得捧着她敬着她。   姜沅慢悠悠地笑了笑, 抿了口手里的茶水, 压下嗓子里的那股痒意。   虽说已经过去了好几日, 不过大约是病发出来了,她虽然头再没那么疼,这会儿也能安安稳稳地坐在软榻上看书品茶了, 可嗓子和鼻子却是不大对劲了。   暗自叹了一声, 祈祷这恼人的风寒快些过去,姜沅放下手里的茶盏,而与此同时, 侍棋也悄无声息地进来了,先矮身一福, 而后才道:“夫人,王夫人到了。”   姜沅“唔”了一声:“那便让她进来吧。”   “是。”   侍棋退了出去。不多时,门帘一掀,一个穿了身秋香色马面搭墨绿衣衫的女子便转了进来。   王高氏相貌平平, 唯一双丹凤眼还算有些韵味,只可惜里头精明之色太浓太重,失了味道。身段倒是称得上一声丰腴,而且该胖的地方胖,该瘦的地方瘦,衬着一身富贵衣衫似乎也不显俗气,这般袅袅娜娜地走进来,竟也有几分好看的模样。   “顾夫人——”一看到坐在榻上的姜沅,王高氏就满脸堆笑地加快了脚步赶了上来,语气亲热得很,“前些日子我家全哥儿身上有些不爽利,我一时被绊住了脚走不开,没能及时来看您,真真是对不住。如今如何了?可还好吧?”   这理由找得实在周全,自家儿子身上不爽利,换了谁都无话可说,说了就是不近人情。姜沅也懒得去追究她口中的全哥儿是真不舒服还是假不舒服了,懒懒一抬手:“王夫人说的哪里话?探个病嘛,本就是自个儿愿不愿意的事儿,哪有什么对不对得住的?”   这话理没什么问题,可听在人耳朵里却总觉得好似有哪里不大对劲。王夫人面色一僵,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侍书已经抱着绣凳过来笑盈盈地打断了她:“王夫人,请。”   王高氏僵硬地笑了笑,点了点头,在凳子上坐了。   姜沅看着窗外,瑟瑟秋风吹起落叶,在半空中低低盘旋了一阵,最后飘飘摇摇地跌落下去。她伸手掩住嘴,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捧起了桌上的热茶。   其实说实话,姜沅对于怎么给人脸色看,了解得并不是很清楚,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去阴阳怪气,便也只好就这么晾着王夫人了。   上头的顾夫人品着茶看着窗外,眼神都不往这边扫一下的,屋里的丫鬟又一个个垂眼屏息,安静规矩得像个木桩子,屋里的气氛一时间简直僵硬诡异到了极点。在这样的气氛里,王高氏只觉得连屁股底下的凳子都坐得很是有些不舒服。   抿了抿唇,定了定心神,王高氏还是开了口,把方才姜沅没有回答的话再重复了一遍:“不知顾夫人如今的身子如何了?”   姜沅这才转过头来,慢慢悠悠睇去一眼:“这几日倒是好上些许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王夫人赶紧堆上满脸的笑容,顺着就往下说,“回想当日听闻夫人感了风寒卧病在床的时候,我便忧心不已。如今见夫人还算康健,我这一颗心啊,可算是能放下了。”   王高氏一边嘴上说着,一边不由自主地就回想起自己的夫君当初对她的嘱咐:“你过段时日再去,东西什么的也不必送了,要看着就像是在慢待他们家。等到时候真的上门拜访了,再随便找个万全的理由,捧着那顾夫人些,让他们挑不出你什么毛病来,憋着一口气,有气没地儿撒。”   说着,王县丞就忍不住笑了起来,仿佛已经看到了顾辞舟气得面色铁青的模样。   一个年轻的进士知县,还是散馆之后从京城被发配出来的,不知道得罪了哪位大人物,这辈子大概顶了天也就是个知府,也配和他争来斗去的?不多给他点脸色看看,怕是都不知道这平江县衙究竟该听谁的话!   虽然不知道到底为什么自家夫君对这位新上任的知县这么有怨言,不过王高氏还是柔顺地答应了下来。   不过就是恶心人让人丢面子又找不回场子嘛,她最擅长了。   而与此同时,上头的姜沅听了她这一通情真意切仿若发自肺腑的表白,淡淡应了一声:   “嗯。”   嗯。   ——想起刚入府邸在门房处坐了大半天冷板凳、进屋之后又被这位看着对她十分不在意的顾夫人处处无视,王夫人便是泥人也有三分火气,更何况她的脾气本就算不得好,从前和别家妇人们相处时,这般装腔作势、给人脸色看的都是她啊!   王夫人面上的笑容一点点淡了下去:“顾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姜沅这回可算是把目光转向她了,认认真真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姜沅忽而展颜一笑:“王夫人这又是什么意思?我如今大病未愈,精神头还有些不好,如有慢待之处,还请王夫人多多海涵了。”   顿了一下,她慢悠悠接上一句:“诶……这会儿,我便有些困了。”   王高氏最后是咬着牙铁青着脸被送出去的。   侍书送完王高氏出去,回来就给姜沅学,小腰一扭眉毛一立,面色狰狞得几乎能去戏台上扮关公:“多谢姑娘——告!辞!”   姜沅笑得几乎直不起腰来。   侍画拿着帕子给姜沅擦了擦额角的一点细汗,强压着笑意啐她:“偏你促狭!”声音都被憋得走了调。   “不行了不行了。”姜沅笑了半天方才直起身来,擦了擦眼角的一点泪,只觉得腹部都有些疼,“我不行了——”   话音未落,就被另一道声音打断了:“什么不行了?”   姜沅抬眼看去,只见顾辞舟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面上还带着点淡淡的笑意。   “今日可还好?”他在她身边坐下,关切道。   姜沅点了点头:“大约是病发出来了,头便没有那么疼了。”   顾辞舟轻轻蹙了一下眉,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病发出来了?我听你声音都瓮声瓮气的——唔,不烫,还好。”   姜沅喝了一口茶,笑眯眯:“所以说是病发出来了呀,嗓子哑了也是正常的。过几日大约便好了。”   顾辞舟还是有些不放心,叫来孙妈妈又问了两句,得了肯定的答复之后方才肯放过这回事,不过还是不忘嘱咐:“嗓子哑了就多喝些水,让她们炖点冰糖雪梨给你吃,难受了就含一块枇杷膏。”   姜沅乖乖点头,一一应了。   顾辞舟这才想起来刚才进屋的时候的事儿:“你们方才在笑什么?”   一提起这个,姜沅就又忍不住发笑。她从头到尾如是这般地给顾辞舟学了一遍,听得顾辞舟情不自禁地瞪大了双眼:“你们这——”顿了顿,还是摇头笑叹:“容与当真是一肚子坏水。”   姜沅轻轻巧巧白他一眼:“我这叫,有样学样!” 第76章 猪崽崽 “你是猪崽崽吗?”   姜沅这病说大也不大, 说小也不小,过了一旬便能下床走动料理家事了,不过每日里倒是还得要好好喝点药, 多歇着养养精神。   就这般一直缠绵到临近年关,谷大夫例行来把脉的时候才说了一句:“夫人这病症是好得差不多了。”   姜沅收回搁在软垫上的手, 笑盈盈转头看了一眼顾辞舟:“看,我就说我觉着好得差不多了吧?”   顾辞舟无奈一笑:“是是是, 我这还不是担心你吗?”说着又去看谷大夫:“药是不必吃了,但是之后是不是还得好好将养着,把精气神给养回来?”   谷大夫抚一抚胡须:“确是如此。”   顾辞舟一挑眉, 看向姜沅, 底下的意味不言而喻。   姜沅轻轻哼了一声:“好好好, 我知道了, 日后必不会这般劳心劳力的, 有什么支撑不住的都来找你——如此可行?”   顾辞舟笑着没说话,姜沅睇他一眼,又吩咐:“多谢谷大夫了。侍画, 替我送送谷大夫。”   于是顾夫人身边那个鹅蛋脸儿眉眼俊秀的丫鬟便上前两步, 客客气气地笑:“谷大夫,随奴婢来吧。”   谷大夫应了一声,提着药箱跟着她走了出去。刚下了门口的几级台阶, 就听见身后低低的交谈声,似是顾夫人在同顾老爷撒娇一般:“我自己的身子我还不晓得?这次真的是意外……治家理事本就是我的本分……”   接着是顾老爷的声音:“……可你也要多注意注意, 这次可真是把我担心坏了知不知道?留下什么病根……”   谷大夫跟着那个名叫侍画的侍女慢慢往前走,身后的声音渐渐远去,慢慢地便听不见了。   下意识地再度抚一抚胡须,谷大夫慢慢悠悠地笑了起来。   他在平江城那么多年, 平江城大大小小来来往往的达官贵人也见得多了,这顾家老爷和夫人的感情,还真是其中佼佼了。   真让人羡慕啊。   话说回来,也不知道他家那位今晚给他做了什么菜?昨儿自个儿说要喝酒来着,虽说被她骂了两句,不过依着她的性子,想来今晚还是会准备下的吧……今晚可总算有酒喝喽。   谷大夫想着,脚下的步子都更轻快了两分。   而另一边,顾辞舟和姜沅也总算达成了共识:以后姜沅还是好好料理家务事,但凡再出现像之前那样一堆大事撞到一起,忙得人脚不沾地头昏脑胀的情况,她必须找孙妈妈或者顾辞舟分担,不许自己一个人全部抗下。   商量着商量着顾辞舟就轻轻敲了姜沅一下:“说句不大恭敬的,陛下身边还有内阁呢,你真当自个儿三头六臂神通广大了?”   姜沅瞪他。   她发现时间越久顾辞舟真的是越蹬鼻子上脸!刚认识的时候那么温柔体贴的一个顾家三公子哪里去了?   顾辞舟看着她的神情,又忍不住一笑,把人揽过来揉了揉:“疼吗?”   姜沅不想理他,趴在他怀里就是一声哼。   顾辞舟奇道:“你近来怎么哼来哼去的?说起来我前两日跟着去查看各村祠庙,发现好像村子里养的那些猪崽崽都哼来哼去的诶……”   他停顿一下,语气无比诚恳:“你是猪崽崽吗?”   姜沅:“……”   这日子没法过了!   进了腊月,临近年关,京城顾家的书信便也来了。   信有两封,顾三老爷写了一封专门给顾辞舟的,讲的大约是些京城局势之类的东西,姜沅也没特意要去看,只后来听顾辞舟提了两句,说是大皇子和二皇子近来又争了起来——倒不是两方背后势力的争斗了,而是在陛下考察他们功课的时候,争着在陛下跟前表现。   最后居然是一直被太傅夸赞的二皇子在陛下面前输给了大皇子。于是近来朝中两派的气氛又变得很是有些诡异了起来。   顾辞舟说起这事儿的时候面上的神情也很古怪,像是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的样子。   而至于另一封信,便是顾三夫人写给他们夫妇的了。   信里提到了留在京城的周姨娘侍琴,她于冬月廿七产下了一对龙凤胎,真真是难得的好福气。哪怕顾三夫人明显顾着她的心情,有些许收敛,姜沅也还是看出了她语气中的喜悦和满意。   姜沅轻轻抿了抿唇,放下信纸。   南边的腊月和北边的腊月似乎没有很大的不同——在天色上,都是一片灰蒙蒙的白,映着突兀地斜刺向天幕的枯瘦枝桠。圆滚滚的麻雀停留在枝头,百无聊赖地看着屋子里不知怎么就沉默下来的女子。   一阵寒风吹过,小麻雀瑟缩了一下,等风停了,便啾啾两声飞走了。   姜沅被这啾啾两声唤回了思绪。她推一推信纸,淡淡吩咐:“把这个好消息报给夫君吧。两个孩子还没起名儿吧?说是留着等夫君来取。”   侍画小心看她一眼,应了一声,转身出去了。   屋里只留了侍书和侍棋,两个人看着都有些小心翼翼的模样,看得姜沅好笑:“怎么了?这是好事——虽然我也的确有几分惆怅,可还不至于难过。”   屋子里都是她的人,她便也没必要藏着掖着自己的那点小心思了。   惆怅是真的惆怅,姜沅想。   毕竟是别的女人为顾辞舟生下了孩子。   可是——   可是,她心里又有一个甚至可以说有几分阴暗的想法。   周侍琴生了一对龙凤胎,顾辞舟一下便有了庶子和庶女。   那么,是不是之后再没有什么人可以借此说她“不贤”了?   她是不是可以、是不是可以不给顾辞舟纳妾了?   这样的想法属实是大逆不道,冒出来的一瞬间就让姜沅不由自主地感觉到一阵心惊肉跳。   可,心惊肉跳之下,又生出一种隐隐约约的期冀与快慰来。   姜沅低下头,悄无声息地弯起了唇角。   现下她们不住在县衙三堂,往来传递信息也没有这般方便了。侍画出门去寻了个小厮吩咐了这事儿,小厮又出门去跑了几条街,方才赶到县衙,求见了老爷。   “龙凤胎?”顾辞舟手上的动作一顿,整个人都愣住了,片刻后才笑起来,一边示意三九赏这个小厮,一边问他,“可取了名儿?”   小厮摇头:“还没呢,京里来的消息说是等老爷您取了。”   顾辞舟口中故作矜持地应了一声,面上的笑容却是更扩大了几分。   龙凤胎啊,这可着实是个祥瑞之兆了。天底下这么多人,听说生了龙凤胎的可是没有几个啊。   更何况在官员圈子里,他这可算是独一份了吧?   顾辞舟当下就忍不住笑出了声,赶紧抓紧时间继续翻手上的东西,打算快些处理完公务,好好思考思考该给这对龙凤胎起个什么名儿。   二月初,京城顾家接到了平江来的信。   女孩起名为顾清枸,男孩起名为顾时楰。   南山有枸,北山有楰。乐只君子,遐不黄耇。乐只君子,保艾尔后。 第77章 有心人 又是一年春。   甬道幽暗狭长, 棚顶遮在上头,连半点儿阳光都落不下来,只能隐隐约约瞧见前方路的尽头有一点光明。   侍女脚步匆匆地走过, 碧色裙摆微动,带起一阵小小的风。   她出了甬道, 又在宅院里转了几个弯穿行几遭,快步走进了远清居——没往主屋的方向去, 而是从侧边抄了小路,直往主屋后头走了。   随着主子们的离开,远清居如今已然是安静了许多, 像是园子也跟着一并陷入了沉睡里, 只有远清居后头的两排屋子还略微热闹些, 有些人气。   刚刚诞下了一对龙凤胎的顾家三公子顾辞舟的姨娘周氏便居住在此。   侍女一边走, 一边就忍不住去想。这个周氏也当真是个好命的, 原本就是三少夫人身边的婢女,吃穿用度和寻常小富人家里的正经娘子差不多,等三少夫人出了阁, 又被抬了做姨娘, 从此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半个主子了。末了末了,这又生了对龙凤胎,可算是天大的祥瑞, 不仅后半生有了依靠,便是老爷夫人看着也对她很是满意了, 各色补品流水一样送来。   再想想今儿从平江送来的信,侍女脚下的步子都不由得更加快了两分。   从三公子替这一双儿女起的名字上来看,三公子也是颇为高兴的吧……   这位周姨娘,可真真是上天气运眷顾的人啊。   侍女一路走到了周姨娘屋子门前, 先是托了人去通传,得了肯定的答复之后方才理一理衣裳进去了。绕过一面小屏风,还来不及仔细去分辨空气中甜暖的香气究竟是什么香料燃烧散发出来的,她便先恭恭敬敬地行了礼:“奴婢见过周姨娘。”   “起来吧。”周姨娘的音色偏软,说话间还带了点儿江南吴侬软语的味道,若她是个男儿,只怕光是听这声音就要生出两分欢喜来。   侍女默默地胡思乱想,口中的话却是不敢慢,一股脑儿地就把事情说了:“平江来了信儿,三公子替小公子和小娘子起了名儿。”   上头的人似乎顿了顿,也不知道是不是她听岔了,周姨娘的声音里好像一下子就染上了几分雀跃:“哦?起了什么?”   “小公子起名为顾时楰,小娘子起名为顾清枸。”侍女恭恭敬敬答道。她虽然识字,不过考虑到到了周姨娘屋里再动笔墨未免有些不方便,因此顾三夫人还特意让人把这两个名字写在了纸上,让她带过来。这会儿侍女便从袖中掏出四四方方的一张纸,双手递给了周姨娘身边的侍女。   接着,她便又解释道:“三公子还解释了,这两个名字是出自先秦的《南山有台》。夫人和老爷看过了也很是满意,说,明日便照着这两个名字给小公子和小娘子上族谱。”   “顾清枸,顾时楰……”周姨娘默默念了两遍,笑起来,“多谢你了。赏。”   侍女心中暗喜,她便知道来给这位周姨娘报信儿定是个好差事,也不枉她在顾三夫人问询有谁通文识墨的时候自告奋勇地站出来了。笑盈盈地接过赏赐道了谢,又行一礼,她方才退了出去。   看着那侍女退了出去,周侍琴再度打开手里被叠得方方正正的纸,一面忙不迭地叫人翻书去找那首《南山有台》,一面自个儿把个“顾清枸“顾时楰”颠来倒去地念了好几遍,面上的笑意也控制不住地越来越大。   公子为她和他的一双儿女起名的时候,面上是个什么样的神情呢?他是不是也珍而重之,把一堆旧书古籍翻了个遍,绞尽脑汁地想起出个漂亮的好名字来?   她看着婢女刚刚找出来的那首诗:   “南山有枸,北山有楰。乐只君子,遐不黄耇。乐只君子,保艾尔后。”   乐只君子,遐不黄耇。乐只君子,保艾尔后。   周侍琴把那张四四方方的纸贴上心口,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笑了起来,悠长而又绵远,像是一捧山泉煮沸,沏出的一碗清茶。   公子……会对她产生感情吗?为了她替他生下的这一双儿女。   这样的想法实在荒唐得近乎可笑,她心知肚明。   可……   她一双眼亮晶晶的,犹如长夜中不灭的烛火。   万一呢?   就让她做一回梦吧。   千里之外,平江城。   又是一年春。   县衙堂中的树木又抽了新芽,衬得严肃威猛的石狮子和红漆大柱都多了几分鲜活的气息。顾辞舟乘车马过街,掀起帘子便能看见江岸边杨柳依依,婉转袅娜得像是美人纤细的腰肢。   又到了踏春的好时节,过些时日有了空闲,倒是可以带容与出来转转。卿哥儿如今也有一岁多了,到时候请谷大夫来看看,若是可以,那带着一并出来玩玩也好。   孩子嘛,还是要多在外头跑跑跳跳,对身子骨和精气神都好。   回想起小时候顾三老爷年年带着他和弟弟们出去玩的情景,顾辞舟面上不由浮起了一点淡淡的笑意。   那时候的光景,他们真是快活得可以。说来,似乎有一回雍哥儿还倒了爹一帽子的徽墨?把爹气了个仰倒,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是该先心疼帽子还是先心疼那块上好的徽墨。   最后以雍哥儿被罚写五百张大字告终。   不过五百张对当时的雍哥儿来说也委实多得有些过头了,他小小一个人儿,就是写得手都断了也没法儿在十天里写完。最后看着雍哥儿委屈巴巴的小眼神,殊哥儿于心不忍,替他写了一百多张。   而顾辞舟就不一样了,雍哥儿那眼神他看到当没看到似的,行的正坐的端,面上还一派认真地教育他:“这是爹爹罚你,让你长长记性,你写不完他也不会说什么的,主要目的还是在于让你受个教训。”   “怎么能做出找人代笔这样的事儿呢?雍哥儿,哥哥对你很失望。”   看着顾辞舟铁面无私的模样,顾辞雍连忙表示虚心受教了,转头就把他那只好斗凶狠的厉害的大蛐蛐送到了顾辞舟屋里。   当晚,顾辞舟挑灯夜战,和大字不眠不休。   回忆到这儿,他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时候的日子可真是快活啊。一转眼,他们仨都这么大了。   下意识地屈起食指和中指,一下一下漫不经心地叩着窗棂,顾辞舟听着外头的人声渐渐远去,水牛的哞哞声、鸡鸣与犬吠渐渐传入他耳中。   从回忆中回过神来,他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下去。   离城越远,人便越少,稀稀落落地分布在山间田野,守着茅屋三两与炊烟一缕。   ——于是,有心人若是在这样的地方搞点什么不正经的东西,便也不足为奇了。 第78章 淫祠(剧情) 被当地方言称为“古宫庙……   顾辞舟是在年前接到的消息。   平江地处江南鱼米之乡, 委实是个富庶安稳的好地方,自然也会有有心人盯上这块富有的肥肉。加之城小而民风淳朴,装神弄鬼地欺骗起来便也愈发容易。   淫祠便应运而生。   自然也不排除有的淫祠是个正正经经的, 无非是那些祭祀的神灵不在祀典当中而已。可大多数这般滥建的寺庙都会组织些捐款一类的,或是打着维持寺庙日常开销的名头, 或是声称要救助贫苦百姓亦或是“为国祈福”,而百姓们听了这样的话, 不论是为了救人积福还是为了祈求什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家和人定一类的美好愿望,都会掏出几个钱来。   而这样的捐款缺乏官府的监管,钱财去向往往难以摸清, 甚至会出现非法敛财的情况。虽说道观和寺庙有的也有些不清不楚的阴暗事儿, 但基本也都是适可而止, 还在可控范围内, 而这样的滥建的寺庙却极有可能干出许多惊人之事, 更有甚者,借着这各路神仙的名号聚集煽动百姓的,对国家社稷更是极大的危害, 因而官府时常会进行捣毁淫祠的活动。   顾辞舟到平江城不久便处理了杏花村与杨柳村的一场纷争, 也算是和这些个村子有了些接触,多了几分了解。而在处理的过程中,他也渐渐发现了这些村子的一些不同寻常之处。   譬如某些村民家中偷偷供奉着的不知名神像, 又譬如在纷争迭起之时,暗自前去祝祷的一些村民——而他们祝祷的神灵, 似乎并不在祀典之中。   顾辞舟留了个心眼,特地派了人去偷偷查探。果不其然,在平江城城外数十里的地方发现了一座滥建的寺庙——被当地方言称为“古宫庙”的东西。   庙里供奉了五六位大大小小的神灵,男男女女皆有, 从送财送官到护佑平安,再到送子纳福、护佑长生,无一不足。而其中最最受人敬仰的,便是“神通广大”、专司身体康健一事的陶公。   据传这位陶公是神农弟子的后裔,祖祖辈辈一生救人无数,积了不知道多少代的功德福气,到他这一辈的时候,祖上积累的功德加下来,再加上遇到了仙人点化,便就这么飞升成仙,位列仙班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不知道传了多少辈,自称是陶公后人的平江陶家生出了一个儿子。传说这个儿子出生时十分稀奇,异香几乎盈满了一室,红光满天,百兽齐鸣,来往的人无不惊奇称叹,直言这孩子日后必定有大造化。而这个被取名为陶斯的孩子也确实异于常人,说话爬行走路都比旁人要快上不少,并且时常说出些少年老成的惊人之语来,看着不像是个黄口小儿,倒像是那德高望重的老医者一般。更有那稀罕的,但凡和陶斯接触了的病者,几乎是瞬间就“人到病除”速度快的不得了。邻近的人听了,也纷纷前来见陶斯,想着求个福气,去除一下身上的病痛。一传十,十传百,渐渐地,远远近近的都知道了陶家出了这么个神仙似的小儿子,这时候便有人大胆猜测:“陶家不是自称是陶公的后人吗?他们家这陶斯,别是陶公托生的吧?”   众人皆惊,可仔细一想,仿佛又有几分道理,陶家这小儿子便也传得越来越邪乎,陶家的姿态也是摆得愈发足了。终于,在陶斯十岁时,陶家放出了话来:“昨夜小儿斯被神灵点化,言其乃先祖陶公下凡历劫。”   附近的人也信誓旦旦,把这个事儿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诸如什么天降星辰、仙气缭绕一类的,唬得旁人一愣一愣。   于是,寺庙也建起来了,塑像也立起来了,陶斯更是从此被放在高台之上,供远近上香膜拜。   而至于庙里旁的那些神灵,则是传说中投生到陶斯身上的陶公放话要建的,说是把他在天庭的几位朋友也介绍给大家,一起庇佑百姓。   众人自然是无不称好。   这陶公是不是真的成仙了不知道,平江的陶家是不是真的是陶公后人也不知道,陶斯是不是真的是陶公托生的,更是没人清楚。   不过有一点却是很明确的——这个陶公庙,是个淫祠。   顾辞舟再度敲了敲窗棂,勾了一下唇。   捣毁淫祠其实还算是有些难度的。这样的寺庙有了钱财,除了供自己挥霍享乐之外,为了防着官府,往往还会雇佣一些护卫寺庙的人;而武力上的难度尚且还在其次,毕竟官府的官兵也不是吃素的,更棘手的是那些真心实意相信和拥护这些“神灵”的百姓。   信仰往往会让人多出许多勇气来。 第79章 陶公庙(剧情) “正巧,我也要去陶公……   然而收益往往也是和风险成正比的。难度风险愈发大, 他只要能做出个成绩来,上头对他的评价自然也会愈发好。   他可是,还想回到那天子脚下的京城去呢。   顾辞舟笑着理了理身上简单的棉布衣裳, 感觉脸上似乎有些许的异样,忍了又忍, 到底还是忍住了伸手去揉脸的冲动——为了防止他这次私下探访被人给认了出来,早上出门前他还特意央着容与给他装扮了一番, 什么敷粉描眉抹胭脂的一套流程下来,明明改动也没多大,可他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就好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顾辞舟大为惊异。   容与一手捏着螺子黛, 笑得整个人都趴在了他身上, 止不住地发着抖。顾辞舟又是无奈又是好笑, 把她抱在怀里, 伸手一揉那头柔软鸦黑的发:“就这般好笑?”话未毕, 转头看到铜镜里头自个儿的模样,他也忍不住笑了。   早上亲眼见证了自己的大变样,再加上又换了一身普普通通毫无特殊之处的棉布衣裳, 这会儿顾辞舟十分悠闲, 丝毫不觉得有旁的人能把他给认出来。   在陶公庙附近山脚下一处人迹罕至的地方吩咐车夫停下马车,让他自个儿驾着车回顾府去,不必管他了, 顾辞舟便再度理一理衣裳,绕了一个大弯儿从山脚侧边一处被人踩出了小路的地方上了山。   春日本就宜踏青, 更何况今日阳光明媚,雀鸟在山林间啁啾不绝,微凉的山风裹挟着一点泥土和青草的芬芳扑面而来,委实是个适合出门的好天气。   因此, 同路的行人倒是不少。   顾辞舟边走边看,眼中明明白白地写着兴致,看着就像是初次来这儿游玩的。   他生得模样好,哪怕被姜沅修饰装扮过了,底下那清俊眉眼的底子却也还在。别说大姑娘小媳妇瞧着能偷偷羞红了脸,便是那上了年岁的爷婆看着,也觉得这后生委实是俊俏得很,忍不住就想拿家里村里头待嫁的姑娘和他凑上一凑,心里面也不由得生出几分亲近之意来。   于是当看到这个俊俏的后生礼貌地过来问路的时候,他们对他也就十分热情和善了:“要往哪里去呀?哦哦哦,过来拜访朋友顺便踏青啊。那你可来得巧了啊!这山上有一座陶公庙,最是灵验不过,别的不说,消病除难可是灵得不得了的!”   阳光自林叶间簌簌落下,雀鸟飞起又降落,扑扇着翅膀带起一阵风声。   日光之下,面前一身蓝布衣衫的清瘦书生半垂了眼睫,露出一个温和又带着几分兴趣的笑容:“既然如此,那我定是要去拜一拜了,多谢您告诉我。”   那位约莫五十多岁的布衣老人听了便很是高兴:“正巧,我也要去陶公庙,不如一道走?”   顾辞舟微微笑着:“好。”   两人一路走一路交谈。顾辞舟给自己捏造的身份是江州的一名书生,名叫严昌,近日前来吴州平江城探访友人。又恰逢友人今儿有事出门去了,他便自个儿出来踏青游玩。   左右容与是打小在江州长大的,江州大大小小的事儿他也听她在闲谈时说起过不少,这会儿说起来,倒也很是自如,大有信手拈来之感,半点都不会惹起旁人的怀疑。   而他身边的这位老人也的确没有怀疑。   交谈中顾辞舟得知,这位老人是山下王家村的,姓王名粟,听说这里建起了一座陶公庙,他一开始也是半信半疑,直到自己真的来拜过了几回,感觉到身上的一些陈年病痛似乎消去了不少,这才信了,而后渐渐地,一日比一日更相信。   山路盘旋,蜿蜒不止。顾辞舟随口问了句“陶公庙在的地方这么高的吗”——其实他先前来过两回,也认得路,这么说不过是做戏做全套罢了——而王粟也是笑呵呵的:“不高不高,不用再往上爬啦,沿着这条路往前走,转过这个弯儿就到了。喏,是被那些林子山坡挡住了。”一看就是个常来的。   陶公庙的风水着实不差,山静水缓,林木成荫,寺院建筑完美融入一片安静雅致的环境中,可见陶家人当初也是下了功夫的。顾辞舟在心底暗暗记下,随着王粟走进了寺院中。   一进寺庙,便有打扮得像模像样的“僧人”迎上来——显然,这个陶公庙是依着那些佛家寺院的模样建的,连里头的人的服装都是照着寺院僧人的衣裳依样画葫芦做的——也可见王粟确实是这里的常客,旁人大多是进了寺庙后自行散去,而这个僧人明显与他熟识,见着他便迎上来,点头微笑示好,随后把目光转向他身边的顾辞舟。   王粟连忙介绍:“这位是来咱们这儿访友的,正巧今日独自出来踏青,我和他路上碰上了,就邀他过来拜一拜。”   僧人收回目光,合掌微笑:“也好。二位随我来吧。今日还是先拜陶公?”   王粟连连点头:“是,是。”   僧人侧身,目光若有似无地在顾辞舟腰间的香包上一划:“请。” 第80章 香囊(剧情) “香囊?他腰上挂了香囊……   大殿倒是建得深且阔, 远远看去好像也有那么几分气派,不过装饰却着实算得上简陋。红漆漆过的木门栏上雕着几朵粗陋简朴的花儿权作修饰,面容慈蔼的塑像端坐高台之上, 身上的色彩已经有几处斑驳凋落了。   顾辞舟的目光淡淡扫过殿中一角的蛛网,最后转回面前高台上的陶斯。   莲花宝座, 神色肃穆。   其实乍一看,陶斯长得着实与他身后的那尊塑像, 传说中的“陶公像”有那么几分相似。不过想来这塑像本就是以他的相貌为蓝本所立的,倒也不足为奇了。   陶斯坐的位置其实也十分巧妙,正正好就在日光映进来的那一边, 而身后诸般物什皆没入黑暗之中, 日头映得他面庞新雪一样白, 无端端就带上了几分不似凡尘中人的味道。   尽管他的相貌甚至可以称得上“平庸”, 但在恰到好处的光线与自身气质的加持之下, 过路者无不敬而俯首,更有那跪在蒲团之上三跪九叩的。   或许是顾辞舟盯着他看的时间实在是长得有些不正常了,陶斯那不算长却十分浓密的睫毛忽然颤了颤, 下一秒, 他睁开眼睛,望了过来。   顾辞舟一怔,而后对他笑了笑, 便转头又去看他身后的那尊塑像了。   ——可是心里却还在忍不住回想。   陶斯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他忽然意识到, 其实这个小少年也才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   别的孩子这个年纪要么在学堂里跟着夫子摇头晃脑地读诗文,要么平日里帮着父母干农活儿,忙里偷闲的时候和一般大的年纪的孩子一起疯玩。   怎么会、怎么会像现在这样,被放在一个高台之上, 当做一尊泥土塑成的雕像来供人信仰与膜拜呢?   顾辞舟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起了卿哥儿。   扪心自问,他是断断舍不得的,光是想一想,便觉得心疼。   微小的尘埃在春日烂漫而温暖的光线里起起伏伏,上下纷飞。在这样的光线里,顾辞舟轻轻叹了口气。   随着王粟拜过了陶公,又被拉着转去其他几个什么保佑科举、保佑父母妻儿的神灵那里拜了拜——王粟坚持得很,听说顾辞舟已经娶了亲,又晓得他是个读书人,便说什么都要让他去拜上一拜。索性顾辞舟本来也就是为了探一探这陶公庙,也就从善如流了。   一个一个神灵全都拜完,顾辞舟才和王粟一道下了山。   做戏做全套,为了不被看出来,顾辞舟当晚还没回府,而是借住在了心腹的家中。   同样是这晚,数十里之外的陶家深夜未眠,一豆烛灯在黑暗中摇曳着一点光芒。   陶斯沉默着,与陶父陶母对面而坐。   陶父先开了口:“那小子腰上当真挂了个香包?”   陶母点了点头,她声音有些尖,听着像是什么尖利的东西划过粗糙的纸张,更何况现在还因为紧张有些紧绷,便更是显得怪异,让陶斯忍不住想皱眉。   但他还是忍住了,面上仍旧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黑白分明的一双眼里映着跃动的一丛火苗。   陶母:“庙里那个木儿都和我说了,今儿来的那人的确是挂了个香包的,好像、好像还是什么……兰草的?”   陶父重重地应了一声。   腰佩香囊,举手投足间自带芬芳,那是贵族才玩得起的风雅物什。   陶公庙里的那个僧人木儿和陶父正是对此疑虑重重。   淫祠毕竟为官府所不容,陶父虽然做这个事儿已经做了好些年头了,对于官府有可能的一举一动还是如同惊弓之鸟一般。他和陶母商量了大半夜,却因为线索毕竟有限,无论如何也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来。陶斯有些困倦,但是他不敢打哈欠,也不敢往旁边的什么桌子柜子上靠着歇息。   他继续沉默地盯着烛火,不知道陶父陶母让自己呆在这里听他们说话的意义何在。   ——他们又不需要他发表什么意见。   他看着那簇火苗,微风吹来,火苗在风中轻轻摇晃起来。   他背脊挺直,双手握成拳放于膝上,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   像一座会眨眼的泥人。   商量到最后,陶父和陶母总算想起了今日和那个年轻人一道来的那个老人。   那个老人他们倒是认得,是这里的常客了。虽然说是去年才开始过来的,可也每个月都要来上这么几回,陶父陶母对他十分眼熟。   “不如……就从那个姓王的老头儿入手吧。”二人对视了一眼,拍板决定道。   于是次日,王粟就接到了“神谕”——陶公庙的陶公言他近日将有血光之灾,让他上山去往庙中。   王粟活了大半辈子了,对鬼神之说更是越发相信,更何况这还是他近年来万分相任的陶公发下的,他当即就慌了神。随便和家里人说了一声,便换了衣裳哆哆嗦嗦地上山了。   所幸昨儿这江南地界不曾下雨,否则王粟都担心自己上山的时候直接脚一滑腿一软从山上滑了下去。   一路哆哆嗦嗦地上了山进了陶公庙,依旧是那个熟识的僧人将他引进了大殿,一边走还一边说:“陶公候您多时了。”   王粟一听,顿时腿更软了。   让陶公等着?他他他,他这得是多大的灾啊?总不会是要没命了吧?   王粟简直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吓了个半死,连大殿之中嘴角噙笑,目光和蔼的陶公都没敢多看,直接就把目光投向了陶公身前与陶公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的陶斯。   陶斯回想着陶公陶母的嘱托,抿了抿唇,微笑着问:“不要担心,我只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你。若你正正经经答了,不欺瞒神灵,上天念你素日心诚,便会放过你的。”   王粟一愣,回过神来的时候几乎喜极而泣,连连点头:“好好,我一定什么都好好回答!您问!您问!”   陶斯沉默了一下:“昨日可是有一人同你一道来我庙中?他是何人?”   王粟再度愣了神,没明白好端端的,陶公要问他这个做什么——怎么看,这都和什么“血光之灾”“心诚”还有他王粟搭不上关系啊?   但想着可能会有的灾祸,王粟一个激灵,还是老老实实答了:“是、是个江州来访友踏青的书生,叫严昌。”   陶斯轻轻“哦”了一声,尾调上扬,分明是个疑问一般的语气,王粟被吓了一跳,赶紧替自己辩明:“陶公在上!我,小人说的都是真的!”   陶斯:“书生?那他缘何腰间悬挂香囊?”   王粟简直摸不着头脑:“香囊?他腰上挂了香囊吗?”   陶斯:“……”   王粟绞尽脑汁地回忆了一下,倒好像真有一个,他当时看到的时候还被吓了一跳,以为是个贵族少年。   唉,果然年纪大了,记忆就是不行了。   他连忙道:“对对对,是有一个的。我还问了呢!”   陶斯眯了眯眼。   王粟接着说:“他说是——江州近来兴起的风气。” 第81章 木偶(剧情)   而不论是否出自本心,……   此话一出, 陶斯一瞬间都愣了一下。   不过……若是真的,那他们也的确没有什么理由再去怀疑了。但越是如此,陶斯心里便越是浮起一股子怀疑来。   太正常了, 太正常了,反而愈发让他觉得一定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   他回想起昨日见到的那双眼睛, 又清又凉,宛若一泓秋水, 或是宝剑之上一闪而逝的锋芒一点。   一个书生,会有这样的一双眼睛吗?   陶斯也不知道。他没去过学堂,也没看过书, 只是从有记忆起就被陶父陶母带来这座陶公庙, 整日整日地坐在高而冰冷的台座上, 看着香火缭绕, 旁人俯身跪拜, 偶尔说些父母教他说的、他压根儿不明白意思的话,风雨病痛皆无阻。就好像、就好像他已经和这座高台融为一体了一样。   莫名其妙地,他忽然想起了新来的知县大人。   之前那些年来的知县大人, 陶父陶母都会去送些钱送些礼物。左右陶公庙的香火实在是旺盛, 聚敛的钱财几乎是个旁人难以想象的数字,陶公陶母又从不对外说,那些知县们不清楚底细, 要的再多也不过是九牛一毛,陶父陶母倒也承受的住。而有了大笔钱财进账, 再看陶公庙似乎也没什么要聚众揭竿起义的打算,往年的知县们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可偏生今年新来的这个知县不大一样。   在他来之前,陶父陶母就把消息打探得清清楚楚了:是个年纪极轻的庶吉士, 十几岁就中了榜,实在是个天纵奇才的,只是得罪了京里的大官儿,这才被放出来。   陶父陶母也不清楚官场的这些个东西,只是听说了是个年轻聪颖的进士,便觉着定是个厉害的,而且没准儿还有些年轻人特有的正直脾气,又听说出身不错,想必是该见的都见过了,因此送去的礼是厚了又厚,生怕金光晃不花这位新来的顾知县的眼似的。谁成想,这位新来的顾知县竟是半点儿面子也不给他们,连礼物是什么都没看,直接便把送礼的人给拒之门外了。   陶父陶母犯了愁,一商量,索性咬咬牙又把礼加厚了几分。这次倒是学聪明了,没直接上那俗之又俗的金子,而是托人买了些名贵的古玩字画,妥妥贴贴地收在红漆雕花的木箱子里送了过去。   然而结果与之前一般无二。   这样的一位知县,会不会想端平他们这个陶公庙呢?   陶斯有些出神地想着。   扪心自问,他和父母并没有做多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譬如起兵造反、颠覆王朝一类的,他们便是万万不敢的,甚至连这样的念头都不敢去想一想沾一沾。   他们做的最多的,也不过是在那些病痛缠身的人过来的时候说一些故弄玄虚的话语,最后等他们掏出大把大把白花花的银子之后,再给他们递上一杯符水——把一张被他胡乱画了些道道、然后烧成灰烬的符纸掺进水里的“符水”。   应该是没什么事的,他们愿意来,而他也只是给了他们他们想要的,陶斯想着。   只是那些奇奇怪怪的知县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喜欢为难他们而已。   陶父陶母不曾教过他什么旁的道理规矩,陶斯对于人世间的种种道理便也不甚了解。   他们只需要一个高台上的木偶。   而不论是否出自本心,陶斯也只是一个高台上的木偶。   上头的陶公大人许久不说话,王粟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没忍住,悄摸儿地抬了抬头,看向了那位大人。   大人正在出神。   或许是因为日光晦明变换,或许是他年事已高老眼昏花,不知怎么地,他竟仿佛在陶公大人的眼角看到了一滴晶莹。   王粟一瞬间,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恍惚间,在他面前高台之上的已不是那神秘莫测、高高在上的陶公大人,而是一个皮肤苍白、身形瘦削的少年,肩膀单薄得甚至撑不起那锦绣重衫。   庙宇外的鸟雀扑扇起翅膀,呼啦啦飞过飞翘勾连的檐角与连绵青木。   王粟抿了抿唇,失魂落魄一般低下头去。   另一边,平江县衙门。   庭中的两株松柏过了一冬,仍旧是挺立碧绿的模样,在日光下投下一片阴影。小厮步履匆匆地自廊下跑过,鞋子有些大了,叩着地板,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顾辞舟站在屋子里,手指慢慢地划过一卷图纸:“资料都收集好了?”   “是。”   “檄文也写好了?”   “是。”   “嗯。”顾辞舟收回手,慢慢应了一声,“我前些日子去探访过了,庙中除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僧人,没什么旁的护卫,也不曾设下机关之类。屋舍平整,除了佛像后面,没什么利于藏身掩护的地方。”   “想来攻下是十分容易的。”   “那就……让军队准备一下,三日后攻打吧。” 第82章 白豆腐 “那说好了,你要好好地回来。……   “茶水可都备好了?夫人昨儿点名要吃清汤牛肉粉丝, 早上去嘱咐了厨房没?珍珠粉用完了,补上了吧?”清早的天还不过是蒙蒙亮着,锦春院的主屋门口已然是热闹了起来。侍画站在门前, 一桩桩一件件地数着要准备的物什,一个个点过门口的小丫鬟们, 直到全都得了肯定的答复了,方才松了口气。   晚春的风轻轻柔柔的, 枝头的桃花层层叠叠开得如云如雾,沉甸甸地坠着枝桠,压得那婴儿小臂粗的树枝都弯了下去, 间或还有几片浅粉色的花瓣飘飘摇摇地被吹落到地上。侍画看了眼天边那一抹鱼肚白, 在心底默默估算着时候。   差不多就是这会儿, 夫人就该起了。   就在这时, 主屋里头传来了两声击掌的声音。   昨夜是侍棋值的夜。她和衣浅浅睡了一晚上, 天光乍破时候就坐起了身等在屋外,一听到屋里头衣料锦被摩擦的悉索声便连忙问:“夫人可是醒了?”   里头姜沅淡淡应了一声。   侍棋赶忙举手拍了两下,清脆的声响传到门外, 侍画便带着一众侍女推开门鱼贯而入, 侍棋也去撩起了床上的帘幔,拢起来拿小金钩挂住了。   仔仔细细拿香膏刷过牙漱过口,姜沅半掩着唇, 在痰盂里吐掉口中的水,接过帕子按了按唇角, 而后拿起浸在温热水里的柔软面巾敷在面上。   她的声音从面巾后面传出来,有些闷闷的:“夫君……还没回来?”   顾辞舟是三日前和她说的要去剿匪。   哦,不是剿匪,是捣毁淫祠, 不过这两者的分别其实也没多大,都是一样的有助于立功建业的大好事,也都是一样的危险——匪徒多焊勇之士,而淫祠则富深信之众。   信仰有时候是比兵器还要锋利的东西,顾辞舟曾经这么和她说。   姜沅想,确实如此。   也正因为这样,在听到顾辞舟要去捣毁淫祠的时候,她表现出了深重的忧虑:“若是……”   黄昏时候的光线像金子一般,流光溢彩得令人目眩,张扬地给屋子里所有的东西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光芒,也让整个画面都泛着黄,像是什么不真实的梦境。   而姜沅在听到顾辞舟如是说的时候,也的确觉得目眩,也的确觉得不真实。   纵然、纵然他的的确确是知县,是那些兵士的领头人,可他也只是个书生啊!如何就要去舞刀弄枪,去拼杀去撕扯了呢?   顾辞舟笑:“你放心,我虽不曾在武艺上刻苦钻研,但骑射一道作为六艺之一,我也还是有所涉猎的,防身自保绰绰有余。而至于冲锋陷阵,我既为知县,他们也要保证我的安全,定然也是不许我冲在最前头的。”   姜沅低着头,鸦翅一样的睫羽轻轻颤动,半晌不曾说话。   过了许久,她才自袖中伸出一只手来,一点一点地拽住了顾辞舟的袖子,而后慢慢抬起头,眼中波光流动:“那说好了,你要好好地回来。”   顾辞舟怔了怔,静默片刻,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好。”   而此时,距离顾辞舟出发去捣毁淫祠,已经过去了整整一日。   侍画答道:“尚未回来。”   姜沅轻轻“嗯”了一声,擦过脸放下毛巾,拿起了一旁的白玉膏。   虽然心里明白这事儿没有那么简单,顾辞舟回来得自然也没有那么快,但她心底还是忍不住生出了几分失落,连带着整整一上午都有些走神,思绪不由自主地便分出去了一缕,漫无目的地在虚无中飘飘浮浮,好像在想很多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也幸好今儿也没什么旁的特别的事儿,她走些神也没什么。   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地踱了半晌,姜沅叹了口气,转头走了出去:“罢了罢了……出去走走吧。”   今日春色正好,日光柔软,丝丝缕缕的云漂浮在湛蓝的天幕上,微风送来青草的香气与花朵的芬芳。姜沅伸手折了一枝桃花,拨了拨上头娇嫩的花瓣,忍不住拿它去逗了逗旁边的卿哥儿。   阳光下卿哥儿的小脸白净柔软,透着浅浅的粉色,几乎像块白生生的豆腐一般,姜沅又忍不住上手戳了戳,惹来孙妈妈的阻止和不满的一瞪:“欸夫人!这可不能戳!会流口水的!”   姜沅不好意思地一笑。 第83章 裕州口味 “她从小在裕州长大的,应该……   这边姜沅在这儿忧心忡忡, 那边白楚思也得了消息。   她隔着窗子朝外头看了一眼。颐水院建在假山之上,从上头看下去,倒是隐隐约约能窥得些山石湖光之景。   如今正是暮春时节, 花已盛极将落,缤纷落英层叠铺散在石径平湖上, 很是有几分颓艳之色。   白楚思慢慢地摩挲了一下手上的银镯子。指下雀羽的纹路凹凸不平,恰如她此时此刻起伏不定的心绪。   倒不是担心顾辞舟的安危。   她从来不担心他, 她一直都相信他,相信他什么都可以做到最好,想要的一切都能轻易获得。就如当初的院试乡试会试殿试一路走来, 顺风顺水, 半点儿偏差也没有——顾家三公子文辞风流, 神采俊秀, 待人接物都温和有礼, 是那烨然若神人一般的难得人物,可是满京城都知道的。想来若非他早早就和粟州姜氏定了亲,那来说媒的人只怕都要踏破顾家的门槛了。   于是同样, 她毫不怀疑, 今次捣毁淫祠一事,顾辞舟也能安然无恙地回来。   而此时此刻,她想的却是夫人姜沅。   白楚思自然没有胆大妄为到去在夫人身边安插眼线之类的——便是她想, 以夫人还有夫人身边那群人的灵敏,也能早早把眼线给揪出来。只是大约想着左右是在自个儿家里, 夫人便也没有一直端着,昨日在园子里流露出了些许不宁的心绪,白楚思这便得知了。   不论如何,夫人说来都待她不薄。   她停下摩挲旋转手下银镯的动作, 轻轻叹了口气:“准备些甜汤之类的……和夫人传个信儿,说我下午想去同她说说话。”   接到白楚思的消息的时候,姜沅还有些讶异。她看了传信儿的侍书一眼,没应答,先转头对正等着她发话的管事妈妈摆了摆手:“倒是不必用海棠……唔,快到夏日了,多去买些合着节令的立瓶摆件来,再多采买几架素净些的山水屏风,看着也凉爽轻快。”   管事婆子连声应了是,姜沅把手中的账册一合,递给侍书,再由侍书交还给那婆子:“好了,你可以退下了。”   看着那婆子的身影消失在多宝阁后头了,姜沅这才端起茶盏抿了一口,看向侍书:“她是有什么事儿?”同样身为女子,白楚思又是那样一个清透灵醒的人儿,想来早早便隐隐约约地察觉了她对妾室的复杂情绪,除了日常请安和那次侍疾之外,她一直都本本分分地待在她的颐水院里头,甚至连园子都少去,把自己活成了一个隐形人。   今日突然说下午要来和她说话,委实让姜沅有几分奇怪。   侍书面上也露出几分疑惑来,她想了想,慢慢摇了摇头:“白姨娘不曾细说……只是说要来同您闲话。或许她只是闲来无事想来看看您呢?”   姜沅微微挑了挑眉:“这样么?”不过她今日下午本来也就没什么事儿,无非就是逗一逗教一教卿哥儿,或是自己做些香粉胭脂一类的。长日漫漫,白楚思愿意来陪她聊天打发时间也是极好的。   她便点了点头:“也好。那等我午觉睡起来,便让她过来吧。”   侍书福了福身:“是。”   江南的春日总是多雨的,天色阴了一早上,午间就淅淅沥沥地落了一场雨。姜沅用过午饭,换了衣裳,听着雨点滴滴答答敲打在屋檐窗棂上的声音,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暖融融的阳光被关着的窗户格子分割成精巧的雕花形状,在地板上映照出一片温热的光泽。   看着让人有些想晒太阳。   姜沅捧着温度正好的一盏蜜水,忽然道:“是该养个猫儿狗儿的了。”这日头多适合它们晒太阳啊。   从前她在姜家的时候就想养个猫猫狗狗的,只是姜许氏总是不让,还吓唬她说万一身上被抓了留下了疤痕,她便嫁不出去了。   侍画在一旁笑着应了声:“是啊,如今姜夫人可是不用担心了。”她打小和姜沅一块儿长大的,对于这些往事也是清楚得很。   姜沅正放下蜜水站起来准备更衣,闻言忽然就怔了怔。   是了,如今她可没有什么“嫁不出去”的烦恼了。   只是……她又想起了顾辞舟。   他怎么还不回来?   姜沅心下忽然就乱了几分。   外头的白楚思正坐着喝茶。   今儿迎她进来的是侍棋,鹅蛋脸丹凤眼的姑娘未语先笑,一打眼就叫人觉得心里头舒坦,哪怕她说的是“我们夫人才刚起来,劳您多等一会儿了”,也让人心底生不出什么不满来。   何况白楚思本来也就心境平和得很,这会儿慢慢悠悠喝着茶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也不觉得有什么不自在的。   除去与其他官家夫人一样的端庄平和,沉稳大度,姜沅其实保留着些做女儿时才有的风流姿态,好美食华服,爱风雅物什。每日处理完那些繁琐细碎的家务事之后闲下来,她便喜欢自己琢磨着调弄香粉,亦或是摆弄屋里的陈设,踏雪寻梅迎光采露的事儿也做过不止一回。不论是在京城顾家还是在现在的平江顾宅,白楚思每每进到姜沅院中屋内,都忍不住想感叹她的种种巧思。   随四时节气变换的屋中陈设,修剪精巧的时令花木错落放置于瓶中,与永远新鲜饱满的瓜果相映成趣。屋内夏用冷香冬使暖香,不论何时进来,深吸一口气都沁人心脾。   白楚思的目光扫过那副色彩烂漫的春江山水图屏风,扫过软榻桌上尚未收起的针线与绣了一半的花鸟图,轻轻摩挲了一下手中的藕粉彩釉茶盏。   倘若她是男子,想来也会喜欢夫人的吧。   脑中突然浮出来的荒唐念头令她不由得觉得有几分可笑,赶紧低下头掩饰。就在此时,缀玉珠帘忽然叮叮当当一响,她抬起头来,就见夫人身边的侍画面带笑意走了出来。   是夫人出来了。   她赶忙放下手里的茶盏站起身来,看见夫人出来便轻轻一福,行了礼问了安。余光中是夫人藕粉色的裙角轻轻晃动,和那杯盏一样,都是温柔而柔软的颜色。   姜沅坐上了软榻,笑道:“好了,快起来坐下吧。”白楚思轻轻应了一声,道谢落了座。   春光和煦,两个人便在这春光里捧着茶盏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无非是扯些闲篇,今年的雨水、京城的那两个孩子、从前江州的风俗一类的。   两个人都没提顾辞舟。姜沅是不愿提也不敢去谈论,白楚思是有心安慰,却又怕被误会是她在炫耀自己与公子相识更早。   姜沅看着窗外快要探进来了的一枝晚樱,有些出神。   她的一缕心绪还挂在顾辞舟身上,可有白楚思陪着说着闲话,时间似乎也不是那么难捱了,心神也没有被完全占据。   她顿了顿,忽然有些放松地轻轻笑起来。   一直到白楚思晚边告辞离开,姜沅都没有弄明白她今日到底为何前来。   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面伸手去探晚樱,姜沅一面吩咐:“今晚从我的份例里给白姨娘拨几道菜过去吧。她从小在裕州长大的,应该爱吃裕州口味。” 第84章 归来 想和顾辞舟待在一处。   之后几日, 白楚思时常会在下午带着几样甜汤或是几道点心过来拜访姜沅,同她闲谈。白楚思在被顾三夫人看中之后也是受过专门培训的,闲来无事, 还能为姜沅弹一曲琵琶。   姜沅感念她妥帖,也时常送些衣料吃食的过去, 府里的气氛倒是意外地松弛平和了下来。   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了三月初九,顾辞舟回府。   那日下午白楚思没来, 姜沅正拿着把小银剪子坐在窗户边上慢条斯理地修剪花枝,侍画忽然从外头进来了。   姜沅眼皮也没抬:“发生什么事儿了?”方才外头来了个递消息的人,侍画便是去处理这事儿了。   侍画面上的喜色压都压不住, 她素来是个沉稳大方的性子, 难得露出这副模样, 可见定是件极大的好事儿。喜悦在话语中也透出几分, 惹得姜沅忍不住转头看她:“夫人, 老爷就要回府了!”   姜沅手里的剪子一松,又被她下意识地攥紧了,好悬没掉到地上去, 她下意识地喃喃了一句:“回来……要回来了?”   侍画连连点头:“是呢, 想来过会儿就要从县衙出来了!”   姜沅反手把剪子放在了桌上,站起身踱了两步,脑子里各种想法纷纷杂杂地一齐涌了上来, 堵在胸口喉头,竟叫她一时语塞。半晌才憋出一句:“快……快, 服侍我更衣。”   洗了脸重新换了衣裳,又绾发上妆,姜沅的心绪也在这一点一点早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步骤里安宁了下来,方才开始慢慢吩咐。虽然每天都有人进去打扫, 虽然他今儿大概率是要歇在她这儿,但是顾辞舟的屋子还是要再好生收拾一番,被褥要晒,插花要换,他爱喝的茶水爱吃的东西都得吩咐厨房备下——这一去五六日,在外面到底是没有在家里舒坦的,想必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好,这一回来,可得好生歇歇。   葱白的指扶着一只翩翩欲飞的金翅蝴蝶,正欲别入发间,外头忽然传来了带着笑意的一声:“老爷来了!”   姜沅手下动作一颤,带起蝴蝶翅膀的一阵翻飞。   顾辞舟撩起缀玉珠帘,大步踏入房内。   一眼就看见了妆台边半侧着身子对着他的美人,乌髻红衣,微低着头,露出精致流畅的下颌线条与雪净玉白的半张面。   他下意识地就放慢了步子,声音轻轻的,像是唯恐惊扰了什么:“……容与?”   美人身子一颤,而后一点一点、缓慢地抬起头来。   她点漆似的眸子里水光潋滟,顾辞舟又走近两步,方才发觉那是泪光。他一怔,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这仿佛还是容与头一回在他面前落泪吧?   他有心想上去抱她,又怕自己身上脏,弄脏了她的衣裙。   不过显然姜沅是顾不得这些的,一抬头看到顾辞舟,她便起身奔了过去,衣带翻飞,转瞬便扑进了顾辞舟怀里。   他身上还是熟悉的好闻的香气,姜沅伏在他温暖的怀抱里,眼泪终于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啪嗒啪嗒落了下来,把他的衣裳都打湿了一小块。   顾辞舟心下暗叹一声,面上忍不住就浮起了一点笑意,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哄孩子一般地哄她:“好了,好了,没事儿了,啊,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姜沅把脸埋在她怀里,闷闷的,不理他。好半晌,才小小锤了他一下:“你下次再这么去冒险试试!”   她话儿说得凶,可大抵是因为刚刚才哭过,声音里还带着几分哭腔,反倒是半点儿气势也没有,只听得顾辞舟又是心软又是莫名其妙地有点儿想笑。不过他嘴角才刚弯起来,姜沅就仿佛上长了眼睛一般,猛地抬起头来:“你是不是在笑话我?”   顾辞舟眉毛一动,下意识地否认:“我没有。”   “你有。”   “我没有。”   “你有你就是有!我都看见你笑了!我在关心你你还笑话我!”姜沅登时怒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儿一样炸毛跳脚起来。   顾辞舟拼命压下忍不住想要上翘的唇角,举起双手讨饶:“好好好,我的错我的错,以后不会了。”   他这般退让了一步,倒是让姜沅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慢慢松开手,轻轻“哼”了一声:“那这次先放你一马。”跟着又是赶忙推顾辞舟进卧房后头的屏风:“好了好了,快去沐浴吧,在外头这么这日子想来可是难捱,瞧瞧你,胡子都长出来了——侍书侍棋!打桶水来!还有香膏、干花、面巾……”   顾辞舟“是是是”地一叠声应了,进了屏风后头。热水很快就送了过来,袅袅白烟徐徐升起,他脱了衣裳跨进浴盆里,不由得舒服得叹了一口气。   屏风后人影晃动,哗啦啦的水声传到耳朵里,姜沅不由自主地便有些脸红。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她走到妆台边坐下,凑近了些看了看镜子。   ……果然,妆有些花了,眼角也微微泛红。   她轻轻抽了口气,幸好方才自己推着顾辞舟赶快进了后头沐浴,不然要是给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可真是要羞死人了!   抿了抿唇,她也没喊侍画她们,而是自个儿就着盆里的清水把妆卸了,又重新上了一遍。描眉涂唇揽镜自照,直到左右看看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方才满意了。   补完妆姜沅便在屋子里转了转,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想离开卧房。   想和顾辞舟待在一处。   姜沅拍了拍微微发烫的面颊,听着屏风后头哗啦啦的水声,忍不住偷笑了起来。 第85章 老了 容与的那两个字,倒仿佛一下把他……   “听说是, 老爷已经回府了。”   消息传到白楚思耳朵里的时候,她正在把手头上的镯子取下来。当啷一声,银镯子扣在桌上, 被黄昏时的日头映得晃出一道有些刺眼的光。   白楚思的手还停留在腕子上,闻言一下就弯起了唇角, 眼里也多了些光彩:“可算是回来了。”   回头见禾儿似乎还打算出门去,白楚思唤了一声, 招招手示意她过来:“做什么去?”   禾儿有些茫然:“去吩咐准备明儿要带的点心……有些原料须得今儿准备上了才好,不然到了明天忙忙乱乱的,拿出来的料准备得不够好, 点心的滋味会缺了的。”   白楚思和和气气地一笑:“不必去了。”   “现下老爷回来了, 我也就不天天跑去找夫人了。”   说出这话的时候, 白楚思心里也松快不少。毕竟她是妾夫人是妻, 日常说话总是得提着点儿精神备着些心思, 防止说了什么不妥当的,还要时不时不着痕迹恰到好处地捧上一捧她。这般天天过去陪着说话,虽说好歹也消磨了不少无聊的时光, 可她自个儿也是累得很的。   明日, 明日她一定要好好歇上一歇。   禾儿还懵懵懂懂的不解其意,她原本还以为白姨娘很喜欢去见夫人呢,不过听了白姨娘这么说了, 她也就应了下来:“是。”   白楚思又笑了一下:“不过这会儿还是要让你跑一趟膳房了。一方面呢是要传晚膳,另一方面嘛……”她侧头想了想, 索性从妆台上拿起方才褪下来的那只银镯子放到禾儿手里——镯子花样简单,不过是个实心的,对下人们来说也算是不轻的一份赏赐了——把镯子放到禾儿手里,推了推, 白楚思接着道:“另一方面,就是要你去把这镯子给厨房的夏厨子了。这些天日日都要人家帮着做点心,也委实有些麻烦别人了。给个东西,聊表心意。”   禾儿乖乖巧巧地点了点头,收了镯子出门去了。   正是夕阳西下时分,倦鸟拍着翅膀,呼啦啦地飞回了枝头巢上,顾府的这一边,姜沅和顾辞舟也已是传了晚膳了。   因着已是春末夏初了,天儿已经有些热,因此晚上特地传了几道清爽些的凉拌小菜。不过想着顾辞舟刚刚奔波回来,恐他操劳出什么病症来,便又多准备了一道莲子银耳汤。   于是顾辞舟一上桌,第一眼便看见了碗里的牛肉粥,第二眼就是旁边的一大碗银耳莲子汤。牛肉炖得软糯,又洒了几粒翠绿翠绿的葱花,加了酱油淋了香油的粥品香气扑鼻;银耳莲子汤在灶上熬煮的时间也算不得短,一眼看过去便是又稠又浓的,白生生的莲子和糯而不烂的银耳嵌在里头。   顾辞舟一怔,随后便笑了起来,抬手点一点姜沅:“你啊你啊,我这十来天才回府,如何连口正经饭食都吃不上?”   姜沅一笑,玉白的一双手挽起袖子,夹了半个破开的咸鸭蛋到顾辞舟面前的碟子里,雪白的蛋正中嵌着半颗红澄澄流油的咸蛋黄:“你才刚回来,一下子就吃那些米呀面呀大鱼大肉的,胃受不住了可怎么好?”   顾辞舟嘀咕了一句:“哪里就这么娇贵了。”不过看着容与逐渐变得锐利的眼神,他还是乖乖低头喝起了牛肉粥。   不过,牛肉咸香软糯,倒的的确确很是美味。   看着顾辞舟开始喝粥了,姜沅才弯起了唇角:“养生可是长久之道,这会儿不注意,老了可有你受的。先喝上两日粥,之后自然有好吃的——前些日子,裕州送来了些腌制东西,是你爱吃的那一口;昨儿姜家送来的火腿也到了,到时候煮汤喝,鲜着呢。”   顾辞舟手里的勺子停了一停,没来由的,心里忽然一阵熨帖。   却不是为了那些裕州风味的腌制品,也不是为了那条“鲜着呢”的火腿。   ——他回想着容与方才说的那两个字。   “老了”。   老了。   他忍不住去咀嚼这两个字。   坦白来说,顾辞舟从前很少去想他老了之后的事。毕竟他正值青年,年富力强,最是那意气风发、风华正茂的时候,誉满京华,胸中是数不尽的豪情壮志。   他想要报国,想要为民请命,想要通过自己让全天下的人都幸福和乐,想要流芳百世。又如何会突然去想“老了”之后的事情?   可容与的那两个字,倒仿佛一下把他拉进了一个不太一样的世界。   大抵是因为风餐露宿十几日,乍然还家,这橘黄的烛光温暖得过了头;又或者是因为这江南小城草长莺飞,吴侬软语,平静祥和得几乎像是世外桃源。   他忽然莫名其妙地升起一个念头,或许,与容与携手在这江南里老去,也是很不错的。   不过这个念头也就是这么晃了一下,接着,就被姜沅的一盏莲子银耳汤打断了。   顾辞舟回过神才发现自己的牛肉粥原来已经喝完了,他抬眼,容与坐在他对面,笑得眉眼弯弯,一副满怀期待的样子:“尝尝尝尝。”   停顿一下,她又仿佛邀功一般,带了点儿小得意道:“我亲手熬的!”   顾辞舟讶异地挑了挑眉,这银耳莲子汤卖相不俗,看不出来,原来容与在做菜上还是挺有天赋的。   他笑着点了点头,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甜过头了,齁着了。   那边容与还在雀跃地问他:“怎么样?”   顾辞舟抿了抿唇,扬起一个笑脸:“很好喝。”   莲子清火,补心。 第86章 狱中陶斯(剧情) “大人有何吩咐?”……   太康十五年三月, 吴州平江陶公庙被捣毁,平江知县顾长晏得圣上亲口褒奖。   消息传到平江县的时候,衙门里自是一派热闹不提——虽说这事儿大半功绩都算在顾辞舟身上, 不过,他们自然也都算是有功之臣。不仅上头下来了褒奖, 便是顾辞舟也十分大方地给他们发了不少赏赐。一时衙门里人人喜气洋洋,笑容满面得好像要过年了一般。   顾辞舟坐在后堂, 手中的笔悬在纸上许久,直到眼看着那墨滴就要滴落在洁白的宣纸上了,他还是没能落下半个字来。叹了口气, 他搁了笔站起来。   堂里服侍的小厮赶紧抬脚想要跟上, 被三九伸腿一拦, 险些绊个踉跄。好不容易稳住身子, 一抬头, 三九已经满脸堆笑地跟在知县大人后头了。   嘿,这孙子!   小厮瞪圆了眼睛,暗自啐了一口, 一面在心里头狠狠骂了几句, 一面赶紧小跑着跟了上去。本想跟过去的时候撞这孙子一下,不过,三九略略掀了掀眼皮睇来一眼, 他就不敢动了,只能跟在后头暗自磨牙。   跟着知县大人绕了好几个弯儿, 小厮这才回过味儿来,发觉事情好像不大对——这条路,怎么看着仿佛是要往监狱里头去的?   好端端的,知县他他他他去监狱做什么?   小厮还从来没进过监狱里头呢, 这般一想,他心里便不由得小小地激动了一下,接着又是有些害怕。又是兴奋又是畏惧地跟着知县大人走进黑咕隆咚的监狱里头,他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   越往里头走,关押的犯人就越多。大约是看到了顾辞舟的身影,看他穿的不错,料想是个管事儿的,一时间不少人都扑到了栏杆上,铁链丁零当啷地敲击碰撞,嘈杂又刺耳,让人忍不住就皱起了眉头。   “大人、大人——大人救救我!我是冤枉的!”“大人我知错了,求求您,求求您行行好放我出去吧!”“呸!哪个养的狗官!尽是些——呃呃,朝廷鹰犬!”   顾辞舟目不斜视地走过去,仿佛半点儿也没听见他们或恳求或怨毒的呼号,反倒是身后两个被吓得哆嗦了好几下。   顾辞舟若有所觉,忽然停下脚步半转过身来,看着身后这两人:“如果害怕的话,先出去也是无妨的。左右里头有狱卒,无需你们做什么。”   旁边带路的狱卒适时扬起一个热切的笑容。   三九和小厮对视一眼,忙不迭地摇了摇头,异口同声:“不碍事的、不碍事的。”话音还未落下,两人又是互相瞪了一眼:又学他说话!   见他们不愿出去,顾辞舟也不强求,转头便继续往里走了。   满室昏昏,唯有些微稀薄天光自高处小窗洒落下来,在地上投出一块四四方方的凄清光影。   狱卒恭恭敬敬道:“大人,便是这儿了。”   顾辞舟微微颔首:“辛苦你了。去外头候着吧。”   “是。”   顾辞舟转头看向牢中。   见是他来,陶父陶母的目光登时变得怨毒而又愤恨,可是在看到不远处的狱卒时,又赶紧往暗处的角落里缩了缩。   唯有陶斯安安静静地盘腿坐在牢房的正中,眸色浅淡,面色平静,被凄清的光线映得像新雪一样素净。依稀间,倒仿佛还有几分当初做“神仙”时的风姿。   “陶斯?”他开口。   陶斯仰起脸,忽然一笑:“大人有何吩咐?”   顾辞舟勾了勾唇,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旁侧瑟缩在暗处的陶父陶母:“你与你的父母,倒是不大相同。”   “不怕吗?”   陶斯长长的睫毛颤抖了一下,视线低垂下去,落到栏杆外那双皂靴上。   干干净净的,像是半点儿尘埃都不染。一点都不像当初陶公庙里来来往往的那些人——他们的破破烂烂又缝缝补补的布鞋上往往沾满了山间小路的黄泥巴,更有甚者,还是打着赤脚上来的,一双脚上满是大大小小的伤口。   他看着那些人虔诚地对自己跪下行礼,将可能是从牙缝里省下来的钱财放进功德箱,表情平静,半点儿表示也没有。   陶斯漫无边际地想着。   怕?他不知道。   他害了这么多人,早该如此了吧?可是人都向生畏死,如若最后他被判个斩首之刑,那自然是怕的。而如今……   他看着那双皂靴,声音淡淡的:“在牢里待着和在庙里待着,其实也没多大分别。”   顾辞舟怔了怔。后知后觉地,他想起来卷宗中陶父陶母对陶斯的教导:这对父母——不,他们简直不配被称为父母——他们从陶斯还小的时候就开始教导他如何做一个称职的“陶公”,他们只需要也只要求他做一尊乖巧的雕塑,端坐高台,为他们赢个盆满钵满。   简直是两个疯子。   连现在仅有的一点关于正常人生活的知识,都是陶斯从观察那些朝拜者身上得来的。这原本该是个极聪颖的孩子。   顾辞舟轻轻叹了口气。   他如今也是为人父了,顾时卿也是他亲自教着的,对于陶父陶母这样的行为也就更不解和不齿。   对于陶斯,也就更同情。   最后望了陶斯一眼,他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而在他身后,陶斯低下头,安静地抠了抠地上落在光里的那片泥土。   一月后,陶公庙一事有了结果。   陶父陶母秋后问斩,陶斯随军流放边关。 第87章 长夏 天光悠长,夏风轻轻。   过了初夏时节, 树上的叶子是一天比一天绿了,浓郁的翠色几乎像是要凝成实质滴落下来一般。蝉在枝头高声鸣叫,一声一声接一声的, 仿佛不会停歇,直叫嚷得人心烦。   日头毒辣, 偏生又没什么风,哪怕一路拣着阴凉地方走, 侍画还是出了一身的汗。好不容易到了廊下,却是没进屋,先转道儿进了旁边的小茶房。   小茶房里这会儿是问酒守着, 一见着她就赶忙打了盆水过来:“姐姐这是打哪儿来呢?出这样多的汗。快先擦擦。”   侍画客客气气地道了谢, 就着盆里的水把自个儿清洁了一番, 又拿干毛巾认认真真擦干净了, 确定身上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方才出了茶房撩了帘子进主屋。   一进主屋,扑面而来的便是一股子凉气,让人精神都不由得为之一振。   虽然冰山被放在堂屋过去的西厢房里, 不过丝丝缕缕的凉气已然是传到了这儿来。加上如今屋中种种陈设, 诸如水墨云山屏风、雨过天青釉彩瓶一类的,皆是以清淡雅致、舒朗开阔为主,看着便叫人觉着舒服不少。侍画面上露出个笑模样, 轻轻舒了口气,加快脚步转进了后头的西厢房。   姜沅便坐在西厢房里。因是在家中, 装束可以随意些许,她今日只松松绾了个发髻,饰物不过两三根簪钗数枚小指肚大的南珠而已,穿着件竹青绸衫坐在榻上, 看着便很是清凉。   许是午后的屋里太过安静了,所以一点点走动的声音也十分清晰,侍画不过刚刚跨进门里,姜沅便若有所觉地抬起了头,见到是她,登时就笑了起来:“回来了?外头可热着吧,辛苦你跑这一趟了。”   侍画抿唇一笑,走过来矮身行了礼:“为夫人办事儿,哪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   旁边打扇子的侍书听这话就笑了:“侍画姐姐觉着不辛苦,不过依奴婢看啊,外头的天可委实是热得很呢。少不得要向您讨碗冰儿吃啦——”   姜沅搁了手里的书,点一点侍书的额头:“让侍画和我讨碗冰儿吃?我看是你想吃吧!”顿一顿,她又笑:“罢了,传令下去,要几碗冰碗来,你们分着吃一吃。今年的西瓜倒是收获多,府里有不少,多用井水湃上几个,晚边的时候让大家都分一分。不过可得看住了,不许多吃,吃多了怕要闹肚子的。”   侍书笑着应是谢过了。   姜沅这才转头去看侍画:“东西可都送到了?”   侍画点头:“奴婢亲自看着的,一准不会出错。”   姜沅便也颔首。侍画做事,她向来是放心的。   今儿让侍画在外头跑这一趟,主要还是为了白楚思的事儿。如今入了夏,白楚思也有些苦夏的毛病,看着满桌子的菜也下不去几筷子。偏生她又不像姜沅,既不是掌管后院大权的正头娘子,也不受什么宠爱。虽然有姜沅看着,底下的人没有敢与她为难的,可厨房自然也不会上赶着讨好。   姜沅听到消息的时候,白楚思已是七八天不曾好好用过饭了,整个人都消瘦憔悴了些。感念着当初白楚思待她的恩情,姜沅便也把自己的药方子派侍画送了过去,又让人给她开库房抓药,顺便还吩咐了厨房每日给她做些清凉消暑的东西。   解决了这么一桩事儿,姜沅心情不错,笑着点点窗户外头:“这枝上的蝉委实叫得人心烦。待会儿你们叫几个人去把卿哥儿屋子外头的蝉粘了,免得吵着他睡觉。”   念起卿哥儿,她一时又不免有许多要嘱咐的:“如今天气热了,屋子里都放了冰山。只不过他还是小孩子,怕是受不住寒气,把冰山放得远些,隔个一间屋子或者一面屏风的也就是了。清凉消暑的东西可以给他吃,但是万万不能吃多了……对了,尤其要注意了不能给他吃冰的,小孩子肠胃都弱的。”   侍画一一应了是,姜沅吩咐完了,自忖再没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方才舒舒服服地往后头大迎枕上一靠。缎面带来清凉的触感,她悠哉悠哉地重又拿起桌上的书,翻过一页去。香炉中一捻沉水香静默燃烧,清清冷冷的香气徐徐在屋子里蔓延开来,冰山与侍书手中的大蒲扇一道送来习习凉风。而外头蝉鸣高一声低一声叫个不停,忽然起了一阵风,树叶婆娑,光影晃动,接着便传来小丫鬟轻快清甜的声音:“冰碗来了——”   当真是天光悠长,夏风轻轻。 第88章 可爱 “没卿哥儿可爱。”   虽说夏天的时候天儿热, 乐意在这种时候办酒宴的人家不多,但也还是偶尔会有的。譬如今儿,平江城城东的王县丞家可就热闹得紧——王家前些日子添了个儿子, 如今正是满了月办起了满月酒。   王家宅子门前宾客如云,车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姜沅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扶着侍画下了马车, 一面便在她耳边轻声嘱咐了一句:“去把礼交给他们吧。”   侍画点点头,朝身后打了个手势, 便有侍女捧着东西往旁侧小路走了过去。   纷繁花木在石径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凉,屋子门口唱礼的小童声音尖细,一声高过一声, 简直比那蝉儿还叫得欢畅。姜沅借着手里团扇的遮掩暗自发笑:这若是些脸皮薄家底儿更薄的, 只怕都不敢进他王家的大门了。想是一听到这唱礼的声儿, 便臊得要转过身子夺门而逃。   说实话, 唱礼其实还是挺常见的。可……大约是她心里存了分偏见吧, 看着王家的这幅做派,就觉得哪哪儿都不对劲不舒坦。   姜沅承认,她不够大气, 是个十足的小心眼儿。   她随着引路的侍女一路进了屋子, 林间斑驳光影错落投在她的裙面上,前来迎她的王高氏看着都不由得在心里赞叹了一句漂亮。她今日这条裙子以雨过天青色做底,上头的花色仿佛泼墨山水一般, 大片大片铺陈开来,风雅又精巧, 在日光下穿行的时候直让人觉得美得移不开眼睛。   王高氏的目光恋恋不舍地在姜沅的裙面上流连了一番,暗自思忖着得打听打听顾夫人这条裙子是在哪儿做的……可真好看啊,改明儿她也要做一条去。如是的念头在脑子里转了一圈,她方才开口, 笑盈盈地招呼姜沅:“顾夫人来了。”   姜沅弯了弯唇角,也和她还有她身后的几位夫人打了招呼,几人便一道往屋子里头走,路上王高氏还言辞殷切地把姜沅这条裙儿夸了个天上有地下无的,看那样子倒像是想把她这条裙子在哪儿做的给问出来。若是个旁的什么人,比如赵齐氏,姜沅没准儿就给了,可偏偏这王高氏和她是相看两厌,姜沅更不想把这个和她说了,一路上都只是笑语盈盈地在搪塞。所幸这段路不算长,王高氏也没说几句话便到了。看着她又忙忙碌碌地转身出去了,姜沅只觉得连呼吸都畅快不少。   这应酬可真是累人。再想想顾辞舟整日里和那王县丞笑来笑去做出一副和和美美的样子,姜沅心底油然生出一股同情。她低头拨弄了一番茶盏里的茶沫子,那头赵齐氏已经走过来坐下了,笑容里带着几分紧张地同她打招呼:“顾、顾夫人。”   姜沅和善地回以一笑。   赵齐氏便也放松了些许,只是她本就是个不擅长找话题的,如今膝下又没有儿女,打完招呼便是又有几分手足无措了,憋了半晌才憋出来一句:“顾夫人如今身子调理得如何了?”   姜沅一怔。也亏得赵齐氏没问她如今是不是大好了,要知道,她生病这事儿可都是好几个月前的了。看出来赵齐氏的慌张,姜沅唇角的笑容更温和了几分,声音也更轻柔了些许:“如今已经调养得很是不错了,多谢你挂怀。”赵齐氏这种温温柔柔水一样的女子还是挺对她胃口的,姜沅也不愿吓着她。   借着这个话题,两人便开始谈些调养身子的偏方药方,哪个方子吃着不苦,哪个方子有用,又或者是哪家的大夫医术高超。姜沅如今可算是这平江城里顶顶尊贵的一位夫人,而赵齐氏虽然自己怯弱娇柔些,但是她夫君是进士出身,又有典史身份,别的那些夫人也乐意或是想要同她结交,渐渐地,两人身边便是聚了越来越多的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起来好不热闹。   姜沅虽然整日都喜欢窝在房中,但对于这样的情况也算是打小见识惯了,应付起来称得上是十分周全得当,带着一个赵齐氏,也颇有些如鱼得水的味道。直到王高氏把各位夫人都接进了屋子,她们这边的人才渐渐散去,转而和今日宴会的主人交谈起来。王高氏还让侍女将今儿满月宴的主角抱了上来,与众位夫人见了一见。   小孩儿生得玉白玉白的,虎头虎脑十分可爱,姜沅也忍不住上前去逗弄了一番,又装了个小金镯子给他,摸了摸那圆溜溜的脑门儿。   不过,还是卿哥儿最可爱。   忍不住在心底悄悄对比了一下,姜沅得出结论来,弯起了唇角。   不多时,宴席开场。   宴上吃的倒不过都是些寻常的宴饮菜色,大鱼大肉烹饪得色香味俱全,看着十分诱人。不过,诱人归诱人,在这样热的天里一直吃这些腻腻歪歪的东西,到后面就不免让人有些食不下咽,更何况是素来有苦夏的毛病的姜沅。到了最后,她也只能一面拣些清炒玉兰片之类的慢慢吃着,一面等着宴席结束,就这样好不容易捱到了宴席接近尾声,大家各自告辞。   等到晚上顾辞舟回来,问她:“王家那儿子怎么样?”   姜沅斩钉截铁:“没卿哥儿可爱。”   顾辞舟一脑门问号。 第89章 七夕与种生 也不知是这种生起了作用还……   入了七月, 天儿便更热了。姜沅素来怕热,整日里拿着团扇扑着冰山凉着,也还是不免出上一身薄汗。偏生又不敢吃多了冰碗, 生怕到时候小日子难受起来。就这般每天身上腻乎乎的一片,委实是难受得紧——总算亏得夏日里沐浴还是方便些的。   “所幸等过了这个月天气就凉了。”姜沅拈了颗葡萄放入口中, 一面忍不住和侍画抱怨。侍画站在冰山的一侧替她扇着扇子:“可是呢。过了这个月也差不多就要入秋了。”   外头树枝上的蝉刚刚才叫人粘过,午后的锦春院似乎是一派安宁平和。两人正说着话儿呢, 侍棋低眉顺眼地打了帘子进来:“夫人,牛妈妈求见。”   姜沅应了一声:“想来是来说七夕节的事儿的。让她进来吧。”   侍棋应声退了出去。没过一会儿,便有个身形胖胖一团和气的妇人进了西厢房, 先是行了礼, 接着便开了口:“奴婢过来, 是想请夫人拿个主意。今年的七夕是依着去年的规矩来办吗?还是再改动些?听说如今城里时兴捉个蜘蛛的, 放在盒里看它们结网……”   姜沅便也就慢慢笑着和她说了, 把事情一样一样地吩咐了下去。若是从前在京城,让她独自主持这个,她少不得还要仔细筹划探听些个, 譬如京城的民风时俗啦, 顾三夫人的心思想法啦。如今在平江自是大不相同了,她一人当家,吴州和江州又近, 风俗也差不了太多,她对付布置起来可以称得上是得心应手。   只不过说着说着, 便不免想起当年还在闺中的光景。江州风俗,未嫁的女儿家七夕当日是要用树浆洗头发的,据说这般可以滋养容颜、也可以让姑娘们日后能找到一位如意郎君。她与姐妹们便在下午的时候仔仔细细地将头发洗过,到了晚边也差不多干了, 就设起贡案来拜七仙女。那时皎洁的月亮躲在乌云后头,只从乌云浅淡处露出一点柔软的光芒来,而星光却是闪烁着灿烂着,美得像一幅画卷。她们几个齐齐拜下去,夏夜微微燥热的风吹过清澈的湖水,吹得贡案上的瓜果一片清甜的香气漾在鼻端。   等拜过了七仙女,也穿完了七巧,姐姐妹妹便围坐在一处赛起巧来。她和四姐姐姜漪关系好,自然免不了咬咬耳朵,这般窃窃私语的手上动作也就慢了,惹得旁边的姜涔看了她们一眼又一眼,鼻子里忍不住就发出冷哼来,手上的动作也是恶狠狠的,几乎仿佛像是在搅着什么东西一般——也因为这个,她的动作反倒比她和姜漪两个人还要慢些。姜涟倒是一如既往的安静,虽然也和她们坐在一处,却偏偏坐在那暗些的地方,整个人都像是要浸没到了黑暗里头去一般,叫人几乎感受不到她的存在,也不怕坏了眼睛。不过,她的动作倒往往是最快最好的。最后做完了大家便都笑:“三姐姐来年手必定是要更巧了。”   月亮从乌云后头探出头来,在地上错落洒下一片明亮的光芒,⑨时光整理此时原本坐在暗处的姜涟身上才多出些光亮来。她迎着柔软的月色微微笑着,虽也看不出是否是红了双颊,可大抵是月色太美,那清秀得甚至仿佛有几分寡淡的面庞却是带上了别样的光彩。   回忆起闺中旧事,姜沅面色也软和了起来。只是打发走了牛妈妈,她转头看向旁边的孙妈妈,语调里还是半真半假地带上了几分抱怨:“如今这偌大一个宅院,女人拢共也就我和白姨娘两个,偏生她那样的身份和我一起乞巧也有几分不合规矩——和闺中比起来,真是好没意思了!”   孙妈妈笑着给她添了盏茶:“您就放宽心吧。等再过个几年,老爷膝下的儿女多上几个,就能像当初您在家的时候一样姐姐妹妹聚在一起的热闹着啦。”   听到这话,姜沅却是下意识地想起了远在京城的侍琴生的那个顾清枸。暗自叹了口气,又念起当初乞巧的四姐妹中,也只她和姜涔是姜许氏所出,心里不免又浮上一层淡淡的怅惘来。不过这样的感觉已经很熟悉了,姜沅已经能习惯性地忽视了它,反倒是提起另一件事儿来:“说来,虽说如今我膝下只有卿哥儿一个儿子,可若是生下一个,我倒是更想要个女儿呢……”生个柔柔软软粉粉嫩嫩的小姑娘,再继承一下顾辞舟那双温柔多情的桃花眼,光是想一想,姜沅的心便都要化了。   孙妈妈一拍脑袋:“哎呦——您刚才是不是忘记吩咐牛妈妈了?”   姜沅一脸迷茫:“吩咐什么?”   孙妈妈哭笑不得:“种生啊!她可还没准备吧?”   所谓种生,便是在七夕前几天取一块小木板,在上头撒上一层土,种下粟米种子,等到七夕那天拿红蓝丝线扎成一束,以祈求子女缘分。   姜沅一怔,微微红了脸,不过嘴上还是不慢地吩咐:“那侍画,快些去和牛妈妈说一声,让她赶紧准备起来。”   ——也不知是这种生起了作用还是怎么的,总之,八月到来的时候,姜沅被把出又有了身孕。 第90章 凉呀凉呀 “真是个傻小子!”……   也是因为真的是巧了, 哪怕姜沅向来是个不大相信神佛的,这会儿也不由得觉得这孩子是那日的种生带给她的。   也因此,她愈发相信是那天自己许的愿望成了真, 认定了腹中的是个小女儿,连衣裳料子都要找那些柔软鲜艳的来做。偶尔白楚思过来看她陪她做针线, 见姜沅这般模样,也笑着打趣:“夫人这般笃信, 想必生出来的定是个漂漂亮亮的小娘子。”   更何况姜沅忽然喜欢上了吃辣。民间常说酸儿辣女酸儿辣女,虽不知有什么根据,可是在她看来, 怀了一胎女儿的事儿却是有个八九分的真了。   顾辞舟对于她生儿还是生女倒是不大在意。早前怀第一胎的时候他还私心希望她能生个儿子, 长子长孙总是更受宠爱些, 她在家中族里也能更有些身份。如今他们已有了卿哥儿, 这第二胎便不需要这般在意了, 只要是容与和他的孩子,男孩儿女孩儿他都喜欢得紧。只不过看她这幅模样,也不由得失笑, 隔天就给她拿了张符来, 语气随意:“昨儿去庙里求的符,你要不要?”他是知道姜沅不信佛的。   哪知姜沅犹豫了片刻,倒是伸手拿了过来, 白皙柔软的指腹轻轻扫过他手心,平白带起一阵酥麻感:“虽说……可我求个安心也没什么的, 是吧?”她抬眼看他,杏眼里盛着盈盈笑意。   顾辞舟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下一刻他忽然便弯起了唇角,倾身过去在她眉心落下一吻, 惹得姜沅一声惊呼:“自然会是个娇娇女儿。”   由于姜沅怀了身孕的关系,顾辞舟舍不得她太过劳累,今年卿哥儿的生日便没大办——何况卿哥儿如今已是满了两岁了,既不是什么满月宴周岁宴的,小孩子便还是朴素些的好,免得折福折寿了。   满了两岁的小娃儿已经能咿咿呀呀地和众人进行些简单的交流了。正好秋老虎渐渐过去了,天气一点点转凉,午后姜沅便让奶妈把卿哥儿放在院子里走一走,也晒晒太阳锻炼锻炼。她自个儿就坐在廊下看着,旁边的小桌上放着一盘瓜果,手里还拿了把团扇慢慢摇着。   怀了孕的女子,体温是要比旁人高些,也更怕热。只是到底入了秋,孕妇身子又金贵,冰山还是不敢继续用的,也只能摇摇扇子贪这一点凉风了。   不过这会儿倒是不需要的。午后的风轻轻柔柔的,拂过发梢与面颊,像是丝绸,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总之和软温煦得很,倘若她是猫儿,只怕这会儿都要舒服得眯起眼睛来了。   姜沅便把扇子搁在一边,自自在在地往身后的软枕上靠了靠,顺手拿起一瓣剥好了的橘子慢慢吃了,一面看着院子里摇摇晃晃的卿哥儿。   卿哥儿今日穿了身竹青的小衣裳,虽说色调暗了些,看着却是凉快,还在袖口领边掐了雪白的牙儿,更添了几分清爽。如今天气虽然凉快了下来,不过秋老虎才刚刚过去不久,姜沅也不敢小觑了这太阳的威力,还是让奶妈把卿哥儿放在了树底下玩,还给他铺了厚厚的几层垫子,生怕他摔着磕着绊着了。   毕竟现在的卿哥儿说是会走路了,但是还是有些摇摇晃晃的,走得不大稳当。   譬如现在,卿哥儿就扶着奶妈的手迈着小短腿慢慢悠悠走了几步,等奶妈放开他的手了,平衡性便明显有些不够了,整个人走了几步就摇晃了几下,所幸还没摔倒,看着像是个小小不倒翁一般。不过,不知怎么地,卿哥儿忽然抬头看见了姜沅这边,整个人顿时就兴奋了起来,咯咯笑着要往她的方向走。还没等走出一小段呢,就失去了平衡,往左一歪,跌坐在了地上。   也幸亏地上的垫子软,卿哥儿的小屁股上肉也多,看着半点儿都没摔疼——甚至可以说都没意识到自己摔了呢!还仰起头冲着姜沅咿咿呀呀地笑,“凉呀凉呀”地叫了几声。   姜沅忍不住笑出了声:“真是个傻小子!”   孙妈妈也在边上看着卿哥儿笑,听了这话就道:“听听,哪有当娘的这么说自己儿子的!依奴婢看哪,卿哥儿和您小时候可是一样一样的,那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您倒是说说,自个儿傻不傻?”   姜沅“哎呀”一声,扭脸不依了:“孙妈妈——”这话可让她怎么接嘛!   孙妈妈呵呵笑,给她剥开一瓣已经破好了的柚子:“再吃点水果吧。”   姜沅叹了口气:“天天吃这么多水果,一日三餐的也不断,我都觉得我要胖了。”天知道她是怎么做到在一个下午就把下午吃的那些水果消化完的!   不过嘴上这么说着,姜沅还是不由自主地伸手接过了那片柚子。   都剥了,总不好不吃吧?再说了,她也的确是想吃。想来想去,还是先吃了再说别的事。   这会儿风渐渐停了,孙妈妈拿起扇子,不急不缓地给她扇着风:“没事儿。生完这个之后我给你捏捏,再给你做几道药膳,慢慢养着也就瘦回来了。你本来就是个吃不胖的身子。”   在听到“药膳”两个字,姜沅面上的笑容忽然就顿住了。 第91章 生日宴 “夫君这是要给我庆生?”……   八月很快便过去了, 到了九月姜沅的生辰,顾辞舟掂量着如今衙门里不忙——其实说来,除了那些什么谁家丢了鸡哪家失了狗之类的繁琐小事实在是多得太过了些之外, 像平江这样民风淳朴、地方也富庶的小城其实是十分安宁平和的,基本上不会出什么大事, 而且发展得也好,最后述职的时候档案上也能写得漂亮, 委实是个新官外放的上上之选——掂量着如今衙门里不忙,便决定亲自动手为她操持一番。   像姜沅这样的年轻女子,生辰鲜少有大办的, 甚至有时都不为外人所知, 仅仅是家里私下底送些礼吃顿便饭庆祝一番罢了。顾辞舟也不打算做得太过出格, 不过, 他也不愿委屈了容与。   姜沅这胎怀得很是安稳, 连呕吐恶心的反应都几乎没有,更是没有什么忌口,寻常孕妇大多会感到恶心的鱼虾之类的河鲜海鲜在她这里却是丝毫不起作用, 也因此, 顾辞舟在八月的时候就给裕州顾家去了信,请他们送几条加吉鱼过来。   虽说这般长途奔波过来,鱼难免失了风味, 可到底也还是和裕州风味有几分相近之处了。   接着,顾辞舟又去信给江州的姜家, 特地要了些容与在闺中时爱吃的地方特产过来。姜家的人听说他是为了给他们家六娘子庆生,还特地搭了些精巧的小玩意儿一道送了过来:“这是我们六娘子旧日里爱赏玩的。”   顾辞舟自然是千恩万谢。   得了这些姜沅爱用的,又仔细思忖了一番她的口味,顾辞舟很快操办出了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宴席。   是日天朗气清, 是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顾辞舟一路引着姜沅往月园的小花厅走,姜沅哪里不知道他这是想做什么?笑盈盈飞去一眼:“夫君这是要给我庆生?”   哪怕看着已经被猜出来了个大半,顾辞舟却还硬撑着不肯承认,东扯扯西扯扯地把话题混了过去,又是聊天气又是聊卿哥儿又是聊她肚子里的这个小娃儿,姜沅索性也不再问,就跟着他走,好整以暇地打算看他能弄出个什么东西来。   一路走到了小花厅,顾辞舟拉着姜沅落了座,这才笑道:“毕竟是生日,虽然不好大办,但咱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便饭还是要的。”一面说着,一面便示意三九四九他们去吩咐上热菜。   桌上已经摆了不少瓜果点心,色彩缤纷,分外漂亮。顾辞舟替姜沅夹了个水晶桂花糕,又给她端了一碗杏仁豆腐,催她快吃:“后头还有好些菜呢。”   旁边被他爹打扮得红红火火、像个马上要去过年了的小红果子似的顾时卿也适时手舞足蹈起来,跟着嚷嚷:“凉快吃!凉快吃!”   日光和煦,花厅外菊花开了一丛一丛又一丛,满地的金黄粉白,热烈而绚烂,桂花的香气直往她鼻子里钻,也不知道是园子里的那几株桂花,还是她碗中这晶莹剔透的水晶桂花糕。   不知怎么地,姜沅的鼻子忽然一酸。   她赶忙低下头去舀杏仁豆腐加以掩饰。白生生的嫩豆腐柔软得有几分不真实,带着微微的甜,甜得她也不由自主地弯起了唇角。   今儿是怎么回事?她不禁暗自在心底笑话自己。难不成是因为有了身孕所以情绪波动也跟着变大了?   笑话归笑话,可是心里那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感觉却是无论如何也消不下去的,满得她心软又心酸,杏仁豆腐一路甜到了心底去。   一直等到各色热菜都鱼贯上上来,她的心绪才稍稍平复了些许。   清蒸加吉鱼自然比不得在裕州吃的,却也是鲜美可口;雕花醉鸡用的定是吴州绍城的老黄酒,酒香浓郁醇厚,味道可以说是十分正宗。其他的诸如东坡肉、狮子头、文思豆腐就更是不必说了,也不知顾辞舟去哪里找的好厨子,味道实在是上佳上上佳。更有一道龙井虾仁,虽说此时的龙井茶已过了最好的品尝时候,滋味却也还是清香满满,余韵悠长。末了再上一道桂花糖芋苗,简直香甜酥软到了十分。   用过了饭漱过了口,下人们把膳桌撤了下去,重新换了茶点上来。姜沅慢悠悠喝了口茶,看了一眼桌上的荷花酥,对着顾辞舟扬起一个笑容来,声音轻而软:“今天我很高兴。”   她是真的很高兴。   说完姜沅便放了茶盏,笑盈盈地把卿哥儿抱了过来坐在自个儿膝上,逗了逗:“我们卿哥儿今天高不高兴呀?”   卿哥儿的小嗓音脆生生的:“高兴!”顿了顿,他又好奇地伸手去摸了摸她的肚子,然后仰起头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她:“是妹妹吗?”   姜沅忍不住笑,抱着他颠了颠:“是呀。”   一旁的顾辞舟看着他们,只觉得心上仿佛有温热水流脉脉流淌而过,温暖而熨帖。 第92章 小笼包 卿哥儿脆生生地答:“包子!”……   “唔……是生了个女儿?”顾三夫人抖了抖信纸, 看清了上头的内容之后不由抿了抿唇。   接到舟哥儿媳妇怀了身孕的消息是去年秋天的事儿了。和姜沅不同,顾三夫人倒是盼着她这一胎是个儿子的——虽说舟哥儿夫妇已经有了个卿哥儿,但是毕竟多个儿子多份保障。万一卿哥儿日后出了什么事儿呢?万一卿哥儿被养成了个绣花枕头呢?万一卿哥儿需要个弟弟来帮衬自己呢?哪怕还有个楰哥儿, 可到底是个姨娘生的,又没跟在亲爹和正头娘子身边, 长于深宅妇人之手……   眼角余光瞥见身边伺候的侍女走了进来,顾三夫人停下了脑子里不断发散的想法:“何事?”   侍女上前矮身行了个礼:“奶娘带着小主子们过来了。”   顾三夫人微微点了点头。原先想着周侍琴到底是个侍女出身, 身份不高,想来养不好也不会养孩子,再加上把孩子养在姨娘身边日后说出去也不好听, 对孩子身份有些妨碍, 因此楰哥儿和枸姐儿是一生下来就养在她屋里的。   “让他们进来吧。”   都说隔代亲隔代亲, 顾三夫人对这一双孙子孙女也的确有那么几分真心实意的疼爱。见在侍女的引导下奶妈把他们两个抱了进来, 她面上也多了点笑意, 伸出手去:“给我抱抱吧。”   先抱了楰哥儿,之后又去抱了抱枸姐儿,顾三夫人一边逗弄着他们两个一边仔仔细细问了昨日的坐卧起居, 诸如睡了多久、拉了几次之类的。估摸了一下都没有什么大碍, 方才满意:“你们做得很好。”说着,又让人赏了点玩意儿。   两位小主子过来这一趟仿佛是拉开了什么序幕一般。他们走后,各处管事的妈妈们便一个个地来了正院, 这个说柴米油盐那个说廊下花池中鱼,而其中顶顶重要的, 便是给顾五公子娶妻的事儿了。   说来这顾五公子顾辞殊也就堪堪小了顾辞舟一岁而已,如今顾辞舟膝下都有好几个孩子了,他才刚要把新妇娶进门,说来也委实让人觉得凄惨了点——原因无他, 与顾辞殊定亲的那位娘子前两年丧了父,若是趁着热孝出嫁的话,那娘子当时的年纪又小了些,顾家便也只好等上三年了。   如今可总算是要将她迎进门了。   而不论是为了做给亲家看、做给顾辞殊看,还是为了避免外人怀疑她是不是不疼爱庶子,又或者是为了补偿补偿顾辞殊,顾三夫人都是打算把这一场婚事大办的。   不过,也不能越过了舟哥儿当年去。顾三夫人一面快速地吩咐着一桩桩的事儿,一面暗自思忖着。顾辞殊是个庶子,那位林家娘子的身份也比不上舟哥儿媳妇,自然是要略差一等了。   倒是雍哥儿将来的婚事可以比这两个哥哥略略差上一些,也好体现出几分分别来。不过,也还是要看将来和雍哥儿说亲的人家是什么身份了……   顾三夫人的思绪慢慢地就发散了出去。不期然地,她想起来舟哥儿媳妇。说来舟哥儿这个媳妇讨得也真是让她满意,不仅家世模样性情都挑不出半点儿错来,还和舟哥儿感情好,一双小夫妻整日里蜜里调油似的,着实让人看了舒心。身子骨也争气,头胎便生了个卿哥儿。如今只盼着卿哥儿能继承了他父母的灵气才气了……   而千里之外,被顾三夫人念着的卿哥儿正在姜沅的引导下跟着说话。   卿哥儿说话早,一岁左右的时候就会喊爹爹叫娘了——虽然他发出的其实是“凉”的声音——姜沅一开始还觉得惊诧,问了孙妈妈知道这其实是正常的,不过卿哥儿算是小孩儿里头说话比较早的那拨的时候才放下心来。不过也因此,姜沅倒是燃起了教导卿哥儿的兴趣。虽然她顾忌着他年纪尚小,身子骨怕是也不是十分强健,不敢让他辛苦得太过了,如今也只是简单教些桌椅板凳之类的字儿,但显然卿哥儿是个十足聪明的,学得快极了。   小半个上午的学习过去,卿哥儿面上显然露出了些许困倦,姜沅见状不由得笑了,也不强要他接着学,反而转头示意侍画:“让他们摆午饭上来吧。”   午饭顾辞舟不回来,只有她和卿哥儿两个用,姜沅便也不要他们上正经饭食了,反而打定主意今儿个要吃个新鲜。现在三月过了大半,香椿有些老了,但是和鸡蛋凑在一起一炒,还是清爽可口得很。小河虾被炸得脆生生的,酥得壳都不用管,一口就能咬掉。而一桌子七八个盘子当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一道鲜肉小笼包,一屉雪白柔软的小包子微微浸着点油亮的光泽,热腾腾地盛放在小蒸笼里,玲珑又可爱。   姜沅笑盈盈地点点小笼包,问卿哥儿:“这是什么呀?”   卿哥儿脆生生地答:“包子!”   “诶!”姜沅面上的笑容扩大了两分,亲手给他夹了个小笼包,“咱们来尝尝今天中午大师傅做的包子好不好吃!” 第93章 鲥鱼 “小的斗胆一猜,怕是回去陪夫人……   赵典史如今二十有六, 已近而立之年,掐指算算,当是人生已经过去了一小半。   二十六岁, 待在平江这么一个小城的小小典史职位上,赵典史倒很是满意——且不说还有多少人读到白头也没有考中一个秀才呢, 他怎么说也是举人出身了,虽然名次是不高, 打从一开始便费了千辛万苦才谋得一个边陲苦寒之地小官的缺,但好歹也披了个官皮在身上了。外放出来南南北北地也走过看过,平江典史一职, 其实对之前留守西北做训导的他来说算是升官儿了, 小日子也就过得其实很是滋润。现在就只等他再努力准备准备, 争取能考个进士便是了。   想到这儿, 赵典史不由得往前头更深处的屋子瞄了一眼, 暗自摇头叹了一声。真是人比人,气死人,里头坐着的那位竟然年纪轻轻的就考中了进士,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被外放出来, 但上来就是个平江的知县,想来日后往上走也好走,更不提他家里还有不少做官的亲戚, 将来能提供的助力可是不小呢!哪里像他?简直是“千顷地里一根苗”了,一家老小都指望着他出人头地帮衬家里呢。想想看, 顾大人是十四年来的平江,那等到明年开春任期可就满了三年了,是时候该进京述职。到那时他能否再进一步?赵典史虽然不了解上头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但是看着顾大人这样子, 他猜想,应该是可以的。   捣淫祠,修学校,兴文风,也不知道顾大人脑袋里怎么就能冒出来这么多的想法,还桩桩件件都能落实了,办得那叫一个漂亮。如果他是上头的人,肯定想把顾大人放到更高更好的地方去做更多的事儿。哎呦呦,可真是羡慕啊。   不过,羡慕归羡慕,他倒是没有多生出什么嫉妒之类的情绪。赵典史看得很开,也就抱着个小富即安的想法,快快活活地把当下过了就好了。   譬如现在他在琢磨着的,就不过是今早出门前赵齐氏随口提的一句立夏了该吃鲥鱼。鲥鱼嘛,立夏了是该吃的,别说鱼肉了,就是那鱼骨头都鲜得人眉毛要掉下来。   赵齐氏的性子他是再清楚不过的,说了就要做的,想来今儿晚上从衙门回去,饭桌上就能有一道汤鲜味美的鲥鱼了。一想到这个,赵典史就有些嘴馋。悄摸儿地摸了旁边攒盒里的两块点心吃。   点心是好点心,到底是在衙门里给官儿们做饭的厨子,手艺自然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只是这会儿他满脑子都是鲥鱼,不免就有些嫌弃这点心又干巴又腻了,噎得他连喝了两口茶才压下去。剩下的时间也懒得去动它们了,只专心处理着桌上柜子里大大小小的新旧卷宗——其实在有知县在的情况下,典史日常负责的也就是些缉捕刑狱之类的,平江又是个太平富庶地方,三两个月都难得出几桩偷鸡摸狗的案子,而且大部分还会选择私下解决了,除非两边实在是谈不拢或者有什么仇怨,这才会选择报官,因此赵典史素日里算是清闲得很的。   只是嘛……他呆着的这间厢房与顾大人那间刚好就隔了个拐角,顾大人的窗大开着正朝着院子,稍微转转头就能瞧见他的书桌。赵典史怕他觉得自己不干活儿,便也只好拣些柜子里的陈年卷宗出来,分门别类地重新整理了。整理着整理着,也就顺便把这些东西当老故事看了,倒也得了几分趣儿。   不过或许是因为念着家里晚饭桌上的那一条鲥鱼,今天这个下午似乎格外难捱。赵典史收拢了一沓子泛黄的纸,看着窗外的日暮西斜,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顾辞舟从窗户里瞥见赵典史一闪而过的身影,笑着点了点,对三九道:“他今儿这是怎么了?这般着急忙慌地要回去。”   三九一直跟在顾辞舟身边伺候着,也知道赵典史和他妻子赵齐氏感情好的事儿,当下就笑:“小的斗胆一猜,怕是回去陪夫人吧?”   顾辞舟一怔,看看天色,确实是不早了:“是啊,该回去陪夫人了。”他丢了手里的笔,低头瞧了瞧还没写完的纸,摇头笑叹:“先收起来吧,我们要回去了。”   三九连忙应声上前收拾。   出了衙门上了马车,一路平平稳稳地往顾府去。刚进大门四九就迎了上来,言明夫人在锦春院。顾辞舟微微颔首,进了自个儿的院子换了衣裳,这才往容与那儿去。跟在他后头的三九瞥了一眼身后的院子,暗自偷笑。   对老爷来讲,这重夏院几乎就像个更衣间似的。除非是哪天在衙门里忙回来晚了,或者有什么事儿要在书房办了,否则老爷几乎是天天都往锦春院去。   真好啊。他暗自感叹了一声,心里忽然浮上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是羡慕,又仿佛是怅惘。   说来,夫人身边的丫鬟们也差不多到了该放出去嫁人的年纪了吧? 第94章 丫鬟出嫁 这般种种想了一遭,侍棋索性……   姜沅身边的丫鬟们确实是到了该放出去的年纪了。   本朝女子大多十五六岁便会出嫁, 而侍女因为要服侍主子们,年岁倒是可以放宽些,但是也大多是留到二十岁至多了。再往后, 便基本是自梳了发,要长长久久地跟在主子身边服侍, 再不嫁人的。   底下那些洒扫粗使的,或者专门负责在外头端茶倒水、养花喂鸟的丫鬟们, 姜沅直接便差了侍画几个去问她们的想法。倒是没有人说不嫁人的——毕竟又不是跟在主子身边贴身伺候的,自梳做什么?一个人孤苦伶仃地在院子里扫一辈子的地吗?   还不如趁着这个机会让夫人安排了呢,夫人好歹是个处事妥帖的善心人, 这总比到时候被自家爹娘兄弟随便卖了的好。   不过也有几个说是家里给安排了, 另有几个是早早就记在了本子上, 说是定了娃娃亲的, 姜沅把这些人名重新梳理了一遍放到一边, 便去安排那些要她做主的人了。她做事向来细心,更何况两姓婚姻那是一辈子的大事儿,更是要慎之又慎, 因而处理起来丝毫不肯含糊了, 生辰八字、模样品性、家底家风,一一都给两边打听了个清楚,力求让双方门当户对、性子相合些。   这一忙就忙了好些天, 哪怕有侍画几个帮忙打探着,孙妈妈帮忙分析着, 姜沅自个儿要做的事情也还是不少。顾辞舟来来回回的都看她抱着几本大本子在那儿翻个不停,不免笑她做完这活儿来日怕是可以直接去做红娘媒婆了。   姜沅把册子又翻过一页去,一面翻一面小小瞪他一眼:“照夫君这般说,夫君整日里在衙门处理这个丢鸡丢狗那个上学读书的, 来日是打算做巡捕还是打算做教书先生呢?”   顾辞舟笑盈盈的,半点儿也不恼,看着容与只觉得连她的瞪视都仿佛带着别样的风情,还煞有介事地思索了一番,点了点头:“还是做个教书先生吧。搞间小屋,‘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的,每天教教学生,你就在后头看着,见那个学生讨你喜欢,就去做一回媒婆,给什么张家小姐李家娘子的说说亲,成了的话,还能拿个大红封。”   姜沅慢慢挑起了眉毛。   顾辞舟不紧不慢地接着说:“……若是遇到那等分外喜欢的,便私心记下来,好好看着守着,来日啊,直接说给咱们家阿颜!”   姜沅飞去一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听你满嘴胡言乱语!”   顾辞舟眨眨桃花眼,握住了姜沅的手:“我明明在很认真地出主意,怎么说是胡言乱语呢?”   姜沅懒得搭理他,手抽了抽,没抽出来,也只好无奈地随他去了。   就这般安排好了一院子大大小小的丫鬟的婚事,姜沅翻翻册子,剩下的就是侍书侍画侍棋三个了。   她把她们仨一齐叫来问了。   侍书平日里活泼大方的,说起这个来倒是难得地多了几分女儿家的羞态来,低了声音说了句“听凭夫人安排”便退了下去。反倒是侍画比她落落大方许多,直言自己想嫁个手里有些实权的,日后回姜沅身边做个贴身伺候的妈妈。   三人里面,最出乎姜沅意料的却是侍棋。   她微微笑着,在侍画说完之后方才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对姜沅行了一礼:“夫人,奴婢……不打算嫁人。”   姜沅怔了怔,有几分诧异地看着她。   日光下,侍棋一张漂亮的鹅蛋脸显示出莹润白皙的光泽,她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着,似乎是在紧张:“奴婢打算自梳,一辈子跟在夫人身边,伺候夫人。”   这下,侍书侍画两个也不禁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侍棋抿了抿唇,心里却是愈发坚定了。   她本就是姜许氏送来备着姑爷纳妾的侍女,在夫人身边一直比不上侍书侍画两个。然而比起与人做小,她私心想着,倒不如在夫人身边做个有头有脸的大丫鬟来得舒服自在,因此在初到顾府的时候便争着在夫人身边出了头。只可惜,虽然后来侍书侍画勉强接纳了她,但大抵是因为自幼情分,又或者单纯是因为长年累月的下来,夫人用侍书和侍画比较顺手,总之,三人之中,她还是被隐隐约约排除在外的。   现在,可是好不容易让她等来了这么个机会。嫁人?她本就对男欢女爱没什么追求,而只要得了夫人的好,这般安安稳稳不犯错处地做下去,年岁大了,府里总归是会有留她养老的一席之地的。再说了,若是现在出嫁嫁个为奴为婢的,再生个为奴为婢的儿女出来,她何不当初直接给姑爷做小?好歹儿女也能当上主子。   这般种种想了一遭,侍棋索性大着胆子,下了决心。   看着她坚定的眼神,姜沅也知道自己不必再劝。而且侍棋如此,她心里到底也生出几分熨帖来,当下便笑着点了点头:“好。”   侍棋缓缓松开不知何时咬紧的唇瓣,笑了起来,行了一礼:“多谢夫人。”而后便退了回去,无视了身侧侍书震惊的眼神和侍画探究的打量。   太康十六年秋,侍画许嫁三九,侍书许嫁外院王管事的长子。侍棋自梳起发髻,留在了姜沅身边,另提了问茶、问酒两个上来,跟着贴身伺候。 第95章 琴声 琴声悠扬,余音不绝   秋末的时候, 姜沅便开始准备上京需要的物什了。   虽说进京述职要等明年开了春,不过也就三五个月的功夫了,一眨眼就过去了。况且, 一路旅途奔波,难免有种种不方便之处, 倒不如早早准备起来,之后的日子就慢慢想着还需要什么, 给添上去,也免得到时候在路上缺了这个短了那个的。   姜沅的账册子哗啦啦地翻,厚的衣裳要带几件, 薄的衣裳要带几件, 花色都是要稳重大方有底蕴又不出挑轻挑的——顾辞舟进京述职, 自然要沉稳;她回府见顾三夫人, 也是要表现出他们在吴州过得很好的模样。   想到这儿, 姜沅翻册子的手顿了一顿,抬头吩咐:“拿乙字号库房的册子来我看看。”还要给顾三老爷夫妇挑礼物呢。   就这般准备到了三月里,期间顾辞舟或是姜沅都时常想起又有个什么要带的, 或是个有趣的话本子, 又或是个用得顺手的香膏。东西都是小小的零零碎碎的,都是属于那种不带也没事儿带了更舒服的,倒让姜沅庆幸起自己早早就开始准备了。   给颜姐儿办过周岁宴, 顾辞舟和姜沅便一道上路了。   姜沅倒是有些舍不得卿哥儿和颜姐儿,两个孩子都小, 在府里的时候她日日都要去他们的院子里看上几回才安心,颜姐儿更是直接养在了她的锦春院里照看着。如今她和顾辞舟上京,一去一回再加上待在京中的时间便是几个月,她实在是挂怀烧心。   可是也正因为孩子小, 她也实在是没法子带他们一道走——当初带着卿哥儿来吴州那都是迫不得已,一路上舟车劳顿的,饶是卿哥儿身子骨强健,那些日子也瞧着是虚弱了不少,她整日里都提心吊胆的,生怕他哪日一个没看住就夭折了。那段光景,委实是折磨人得很。   现下既非必要,姜沅是万万不敢带着卿哥儿和颜姐儿一道走的。哪怕心里万般担忧不舍,也只能是把孙妈妈和侍棋都留了下来,千叮咛万嘱咐他们仔细照看,这才跟着顾辞舟上了马车去了。   车行百里,舟过水岸。   船上的日子漫长又无趣。初时姜沅还有兴致看山看水,到了后来,日日见的都是差不多的波涛起伏,差不多的山峦跌宕,连江面上的船似乎也长得大同小异,便也渐渐没了趣味,整日窝在屋里看看书临临帖,倒也自在。   春末江水暖,船上的窗糊了细密的窗纱,也不惧蚊虫,便索性大敞着窗户通风。午后的风和煦又柔软,船行到水窄处,远远地,似乎还能听见岸边儿童嬉闹的声音。   姜沅顿了笔瞧着岸上的青山绿野,不知不觉便出了神,连手中笔的墨滴落在了案卷上都不知道。   “像不像当年我迎娶你的时候,船行过的地方?”声音从背后传来,带了点儿浅淡的笑意,一只玉似的手骨节分明,从她手里接过笔架在了墨色山水样的笔山上,“瞧瞧,墨都滴纸上了。”   姜沅下意识地低头一看,果不其然,雪白的宣纸上一个硕大的墨点已然晕染了开来,瞪着眼睛和她对视。   这张临的字算是废了。   她有些羞窘,着急忙慌地转移话题:“那日确是走的这条水路——说来,抵达裕州的前一晚,在船上弹琴的,是不是你?”船上就他们两个主子,量别人也不敢在这样的大晚上弹琴。   顾辞舟一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姜沅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她转过身去,凶巴巴地瞪着他:“你害得我一晚上没睡好!”   顾辞舟脸上难得露出几分窘迫尴尬之色来,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要讨饶。想想却又进了回来,一把抱住了姜沅把她按在怀里:“是是是我错了我错了……不过嘛。”他微微松开她,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尖,眼神若有所思,“难怪你第二天夜里累得那般快啊……”   成亲几年、已经逐渐大方坦然也逐渐气焰嚣张的姜沅,难得地又红了一次脸。   最后一切以顾辞舟被狠狠地踩了一脚落幕。   原本姜沅还想让他晚上自个儿睡的——这人,光天化日□□的说这般令人羞窘的闺房之事,还是在取笑她,实在是讨厌!可恶!   可是看着顾辞舟那副委屈巴巴的巴结样儿,尤其是那样一双又和软又多情的桃花眼那般讨好地盯着她,水光潋滟的,实在勾人得很,姜沅到底还是软了心肠,让他进了自个儿屋子。   是夜,曲调婉转,悠悠不止,一如当日琴声悠扬,余音不绝。 第96章 风尘仆仆 “三少公子、三少夫人,请上……   紧赶慢赶地, 也到底是过了一个来月,方才到了京城。   京里顾家来迎的人是早早就守在码头了,姜沅和顾辞舟下了船, 便立刻有人来接。为首的那个中年男子毕恭毕敬地弯着腰,面上的每一天皱纹里都堆着热忱的笑容:“三少公子、三少夫人, 请上马车吧。”   许久不曾听过“三少夫人”这个称呼了,姜沅还不由自主地晃了晃神, 生出几分恍如隔世的感觉来。她没开口,身边的顾辞舟颔首一笑:“一大早便等在这儿了吧?真是辛苦你了。”   中年男人闻言有几分激动,面皮都微微地发了红, 连声说了“不激动不激动”, 又恭恭敬敬地请他们上车。   姜沅和顾辞舟这才上了车。京城顾家离码头还是有一段距离的, 马车一边往城里行驶, 车外的人声便也渐渐喧闹了起来。连日行船下来, 这会儿重新见到了地上的烟火景象,姜沅忍不住便偷偷掀起帘子的一角往外头望了望。   除了一开始还在他面前遮掩几分装乖巧扮端庄,往后的日子, 每每坐马车, 容与似乎总是爱偷偷去窥看车窗外的景致。顾辞舟坐在另一边,看她这幅模样,唇角不由自主地便弯了起来。他放了手中的茶盏, 倾身过去:“这几日在京里不用操心府上诸事,总算可以歇上一歇了。等我述职完了, 带你在京里好好转一转?”   姜沅转过头来,眼睛顿时就是一亮。   哪怕成婚后也和顾辞舟在京里住了两年,可每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京城的大街小巷都不常去, 更别提那些风景名胜了。姜沅虽然对赴宴没什么兴致,可却是个喜欢出门踏青看景的,当初在闺中的时候便是常常缠着姜许氏或是磨着六娘子一道往外头去,一年也要出个五六回门,把江州附近的山山水水转了个遍。她次数把控得好,既满足了自己出门的愿望,又不至于显得像是个“整天往外头跑”的,招来旁人的闲言碎语,便是姜许氏也不能说她什么,只能用力点一点她的额头说她看着乖巧没想到却是个皮猴儿。若不是怕嫁了人之后常常往外跑会惹得夫君不喜,她早就张罗着自己出门爬山看水了。   她心里高兴,只是刚要点头,想想却又迟疑了:“会不会……不大好?”   虽说在京城是不用料理家事了,可也是和顾三夫人她们同住的。若是当初刚嫁过来,新婚夫妻浓情蜜意蜜里调油,这般出去玩耍倒也还说得过去些。可如今顾辞舟上京来是办正事儿的,再说了,他们也已经成婚五年,再这样玩玩闹闹的,只怕顾三夫人看着会有些……会有些想法?   “怕什么。”顾辞舟笑了一声,揉了揉她的发髻,“我去和娘说我许久不曾回过京城了,想出去转转便是。这般她自然不会多心。”   姜沅微微红了面颊。虽然她的确是忧心顾三夫人的看法,可到底顾三夫人是顾辞舟的生身母亲,她这副模样,难免有对顾三夫人不放心的嫌疑,因此特地没有直说出来,只怕让顾辞舟觉得不悦或是为难了。没成想,他倒是轻而易举地一眼就看出了她在担心什么,而且还直接给出了处理的法子。   这事也不好说谢。姜沅便只红着一张脸低下头去,伸手轻轻勾了勾顾辞舟的袖子。她动作轻,像片羽毛似地拂过去,几乎叫人感觉不到什么,可顾辞舟却觉得袖子上一阵异样的触感,连带着一颗心也酥酥麻麻的。   他低头看她,那乌压压发髻上的玉簪子光芒温润而婉转。他瞧了片刻,便握住了姜沅作乱的手。   姜沅被他握住了,也不抽手,抿着唇,只是笑。   马车两边的人声渐渐少了,又行了一段路,车子穿过柳叶胡同,进了榆钱胡同,停在了顾府门口。   顾辞舟下了车,又伸手来扶姜沅。   二人进了府便往顾三夫人的正院去。因是隔了三年才回来,顾三老爷便也特地坐在了正院里,一道见过了他们两个。先见过一次礼,顾三夫人就让他们下去,先洗漱、换衣裳,晚上再正式见一场——一个月舟车劳顿的,且不说身上风尘仆仆,心里肯定也是累的。   姜沅和顾辞舟没有推辞,告退之后便回了远清居。侍女们已经放好了热水,两个人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了干净的家常衣裳,又简单用了碗桃胶银耳。姜沅吩咐问茶:“看着快到晚饭的点了就叫我们起来。”这丫头从前专管提膳的,对这个时间自然是把得清清楚楚。   问茶一叠声应了,面上还带了些兴奋之色——从前在顾府的时候,她还只是个外头看门提膳的小丫鬟;今次回来,却已经是少夫人身边贴身伺候的了,和当年的侍书侍画姐姐她们一样!   更何况,如今侍棋姐姐还不在少夫人身边,如何能不叫她兴奋?她定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在少夫人身边冒出头来!   如此想着,问茶给公子和少夫人拉上了帘帐,合上了窗子只留了半指宽的通风的缝隙,便一脸严肃地守在了靠近门口的地方,十足认真地观察着天色。   等着等着,过了许久,终于,时候要差不多了。   问茶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进内室,立在床边,轻轻唤道:“公子、少夫人,该起了。”   “唔……好。”帐子里,姜沅应了一声,又伸手去推顾辞舟,“快些,要起来了。” 第97章 家宴 她知道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呢。……   这一觉就一直睡到了天色昏昏。姜沅起来打水净过面, 便坐到妆台前要重新上妆。   问酒的手法轻柔而快,几下便将细腻的珍珠粉在她面上施了薄薄一层。姜沅放心她的手艺,便也只分了一分心神关注镜子里的妆面, 其余的思绪都飞到了待会儿的装束上。   今晚是她和顾辞舟回来的第一晚,刚才也听人说了, 如今顾五公子顾辞殊也在府里住着——去岁秋闱,顾五公子应考落了榜, 便与顾三老爷商议了一番,不去书院了,如今只安心在家念书——因而想来今晚是有一场小家宴的。既是有宴, 又是三年未见, 妆容打扮便不可不简单随意了;偏生顾三老爷夫妇不爱做那姿态, 在家里便喜欢随意些, 若是打扮得隆重过了, 也不妥当。   可委实让姜沅伤脑筋。   思来想去,想来思去,姜沅最后还是择了浅湖的竖领对襟短衫, 颜色素雅, 也衬这夏日景致。下头的织金马面则透出几分庄重来,绘着麒麟送子的图样,也更喜庆些, 叫顾三夫人看了,也能念起卿哥儿和颜姐儿。   打定了主意, 姜沅心下松快不少。换了衣裳便去外间坐着等人来。顾辞舟打量了她好几眼,微笑:“容与今儿穿得倒是别致。”像枝娉娉婷婷的白玉兰。   姜沅弯了唇。   两人在远清居也没坐多久,顾三夫人那边的人便来了,说是请他们去花厅。姜沅一面颔首示意问茶赏她。一面便跟着顾辞舟起了身。   正是夜色初至时, 廊下的灯笼在风中轻轻摇晃,把道旁花枝树干的影子拉得细而长。不知名的虫子躲在草丛里高低吟唱,人走过去,便仿佛被骇住了一般,吓得忽然半点儿声也不出了。   顾辞舟转身扶了姜沅一把:“当心脚下。”   姜沅应了一声,小心地避开一枝不知怎么就斜着生长出来了、垂落到鹅卵石小径上的花枝。   远远地,已经可以看见前头一处灯火明亮,栀子花的香气在风中飘荡过来。许是因为隔得远了,香气没有平日里闻起来那般浓郁,反倒显得轻浅了不少。   两人走到近处,两三级的低矮台阶下已经站了两个侍女,见他们来,便颔首行礼打起流苏帘,一瞬间屋里香薰的香气扑面而来,清雅之中微带一丝凉意,却又不至冷了,调和得恰到好处。   他们到的时候,顾三老爷和顾三夫人还没过来,屋里只坐了顾辞殊一个人,见到他们便笑着站起来:“三哥、三嫂。”   顾辞舟示意他坐下。他与顾辞殊也是许久不见了,一时想起个什么话题追忆追忆往昔都找不到,下意识地便开口:“近来书看得如何了?”   姜沅坐在旁边,一眼就看出来顾辞殊的面色一僵。   她努力忍着才没有笑起来。所幸顾辞殊也就是刚刚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想起自己去年失败了的秋闱有些害羞而已,冷静下来了还是很乐意同自己这个科举一路顺利得不得了的哥哥讨教些个的,两人很快就相谈甚欢。她坐在旁边吃吃茶顺便听听顾辞舟当年科考时做的那些事儿,倒也自得其乐。   顾辞殊:“三哥当年读书一般是读到什么时辰?”   顾辞舟:“三更吧。不过读书重要的不是读了多久读了多晚……”   顾辞殊:“不愧是三哥!”   顾辞舟:“……”   顾辞殊:“三哥当年每天练几张大字?这台阁体我写着总是不顺手,失了那一份圆融意味,横看竖看不大对劲。”   顾辞舟打小学的颜体字,后来有了兴致还练过一段时间的狂草,当初练起台阁体也委实是吃了一番苦头,下了一番功夫的:“初时最多,每天二三十张,后来顺手了便只依着当日的练字情况看了,三四张九十张都是有的。其实练字最重要的在质不在量,要掌握……”   顾辞殊:“不愧是三哥!”   顾辞舟:“……”   ——听着听着,她发现,这位顾五公子对她夫君似乎有种盲目崇拜的味道。   发现了这一点之后,姜沅的心情不免有些复杂。   或许在最开始的时候,她刚嫁过来那会儿,见到这般神采俊秀、文采斐然的顾辞舟时,她心里也是有那么几分小小的崇拜与仰慕的。   只是后来两人越来越熟,她对他了解得越来越多,也越发意识到此人的本性究竟有多“恶劣”,初时他在她眼中的光环便越来越淡了。到了如今,已经可以说几乎是没有了。此时再见旁人这幅模样,未免就有几分想发笑,又有几分小小的得意与甜蜜——她知道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呢。   等顾三夫人和顾三老爷一道来到花厅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坐在一边的三个人各异的表情。   她不由得笑了起来:“怎么了这是?”一面又去吩咐:“都入座吧。和厨房说一声,可以开席了。”   于是凉菜也上来了、热菜也上来了,糕饼点心、汤汤水水全都端了上来。姜沅看着满桌的缤纷色彩,不禁食指大动,正要埋头苦吃呢,顾三夫人笑眯眯地开了口:“说来,卿哥儿和颜姐儿近来如何了?”   因是家宴,又是久别重逢,便也没了那食不言的规矩。姜沅回想起家里的两个小娃儿,面上也带了笑,认认真真答了。又是说卿哥儿如今认了多少字了,又是说颜姐儿如今能爬多远了,活泼好动得很。   说着说着,她忽然便想起来如今府里还住着侍琴和她的一双儿女。   暗自叹了口气,姜沅默默想着,改明儿得找个时间见一见他们。 第98章 周侍琴 可这恨也是虚幻的,空中楼阁水……   说是改明儿, 其实姜沅现在整日里也没什么要忙活的,第二日便差人去请了侍琴过来。   去请人的是问酒,她生的一张秀丽的鹅蛋脸儿, 微微笑起来时唇边有个若隐若现的浅浅酒窝:“少夫人想见一见您。”   轩窗敞着,外头的风吹得林木哗啦啦作响, 碧绿的波涛一浪高过一浪。可大约是因为屋里放了冰,今儿穿的纱衣又轻薄了些, 叫这风一吹,周侍琴身上竟生出几分凉意来,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移开视线, 不去看问酒的脸, 声音听着有几分木然, 慢吞吞地说:“知道了。”   顿了一顿, 方才接上一句:“也辛苦你跑这一趟了。”一面示意身边的侍女赏她。   问酒也不推辞, 接了赏行了礼便告退了。   周侍琴抿了抿唇,一等她走了便挥退了侍女。瞧着四下无人了,这才慢慢地伏到榻上, 玲珑的身子蜿蜒起伏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屋子里安静得像坟地一样。   良久, 她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眼泪不由自主地一滴一滴流出来,渗进了软榻的面上,在上洇出一个小小的暗色的坑来,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坑便也一点点地扩大了。   ——她想起从前的那些光景。   顾家三郎, 神采俊秀,烨然若神人。   从前在府里,看着顾家四时八节送来的那些精巧物件,她便想, 顾家对娘子定是极上心的。   要是也有人对她这般上心就好了,她想着。   和白楚思不一样,她是正正经经的家生子,父母都是清白干净的。不是因为这个,她也不可能被选到娘子身边,做她的陪嫁丫鬟、日后的妾室备选。   可是大多数时候她都想着,有这么一对父母,还不如没有。   她娘一辈子以生儿子为己任,虽然也把她和几个姊妹搂在怀里疼爱过,可到底谁都比不上她最小的那个心肝宝贝儿子。   而她爹就更不必说了,外头那样老实忠厚模样的一个人,每天回了家就发疯,五天里竟有三天要动手!更可笑的是他还知道丫头皮相好,能卖个更好的价钱,每回都只往她屁股上腿上招呼,当真是又能出气又不至于亏了,聪明得很。   她也去和娘哭过闹过,可她娘只是“哎呦”一声,问她:“哪家不打女人?”   哪家不打女人?娘子家就不打。姜二老爷家四个女孩子,个顶个的文气秀雅,白得像冬日里落在檐上梢头的雪,皮肤稍微用力碰一下,便能出现一道柔软的红印子。   从那时起她就想,大抵这般家风清正的贵人家里,便是不打的。   于是后来夫人为娘子选丫鬟的时候她削尖了脑袋往上钻。她消息灵通,早就打听出来夫人选的是娘子们的备选妾室。   妾室。妾室好啊,嫁个家风清正的世家儿郎,从此,她家便也是“不打女人”的了。   她生得眉清目秀,是家里几个姐妹中模样最端正的,素日里也勤快,学起东西来更是称得上一句聪明,最终,自然是脱颖而出了。   等到了娘子身边开始伺候,她看着顾家送来的那些节礼,心底的艳羡更是像野草一样疯长。   要是也有人对她这般上心就好了。要是也有人对她这般上心就好了。   周侍琴从小到大都不曾收到过什么正儿八经的礼物。她爹不打她就已经是千恩万谢了,哪里还敢求更多?至于她娘,连她生辰的时候给她蒸个红糖馒头都嫌浪费柴火。   “你一个丫头片子,哪里值当过生辰?”她娘抱怨。   她沉默着,可心底却有一个细细弱弱的声音在说,她凭什么不值得?   凭什么?   于是,在娘子出嫁后,在她见到家风清正、家世清白的世家公子顾三郎之后,她心底那个模模糊糊的念头从此愈发明晰也愈发坚定了起来。   她要成为顾三郎的妾室,她想看着那双眼睛里倒映出她的身影,想得到当初娘子得到过的那些关怀与细心,想嫁进一个“从不打女人”的家里,让她和她未来的孩子离那些灰色的晦暗过往越远越好。   她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是喜欢顾三郎。   这算喜欢吗?   她不知道,也不在乎。总之,最后她似乎是“成功”了。   她成了顾三公子的妾,生下了一双儿女,他们干净而美丽,从小生活在富足平和的环境里,就像当初姜家的那些娘子一样。   可同时她也发现了,她并没有得到什么所谓的顾三公子的挂念与关怀。他念着的只有娘子。而且,因为她身份低微,顾三夫人甚至不肯把枸姐儿和楰哥儿留在她身边。   顾三夫人抢走了她的孩子。   现在娘子,不,少夫人回来了,还要见她。在周侍琴眼里,不论少夫人本意如何,这样的事情本身就是对她的一种羞辱了:你看,你努力了这么久,奋斗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什么也没有得到;而她什么也不必做,一切都像是与生俱来,她只需要顺其自然地等着它们发生发展就可以。   周侍琴心里的不甘和愤恨满得几乎要溢出来一样。可这恨也是虚幻的,空中楼阁水里浮萍一般,找不到一个落脚点,不过须臾便又消散了。   泪痕还在面上,已经干了,皮肤紧绷绷的有些难受。她撑着软榻,慢慢坐直了身子,抹了一把眼下,让人打水进来。   净过面又重新上妆,用了午饭过了会儿,她便换了衣裳,往远清居的主屋去了。 第99章 两个孩子 聪慧灵敏的孩子自然是谁都喜……   见过了周侍琴, 第二日早上姜沅去给顾三夫人请安的时候,又见了顾清枸和顾时楰两个。   两个小娃儿如今也才两岁多的光景,穿着件一模一样的水蓝褂子, 皮肤白眼睛圆,像是两丸黑葡萄似的。顾三夫人养大了三个孩子, 照顾起他们来自然也是得心应手,这一双兄妹如今已是可以流畅地组织表达些字句了——起码可以把自己的意思和情绪说得明明白白, 翻身爬滚走路也不在话下。   聪慧灵敏的孩子自然是谁都喜欢的。姜沅见到他们,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被留在家里的卿哥儿和颜姐儿。   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好好吃饭,夜里被子盖得好不好, 别夏日贪凉生了病。颜姐儿性子娇, 总不肯吃旁的东西, 非爱喝奶, 在家的时候她常常管教她, 如今她来了京城,孙妈妈可千万把她看住了,不能纵容了这样的娇气性子;卿哥儿脑子灵, 偏偏也正因为这份聪明而爱躲懒, 现下家里没人能管住他了,等他们回去,也不知道他能多学了几个字。   种种乱七八糟的想法在脑子里转过了一圈, 眼前两个摇摇晃晃的小人儿已经在奶娘的帮助下给她行了礼,姜沅挂上微笑, 赶忙让奶娘扶他们起来,一面示意问茶给他们见面礼。   他们是早就知道有今天这一场相见的,因而礼物也都是备好了的,两人一人一对足金打的小镯子, 上头雕了平安富贵的花纹,另并不少精巧的小玩意儿,不过“都不值当什么钱,给楰哥儿枸姐儿拿着随便玩玩便是了”。   姜沅笑盈盈地说完这话,顾三夫人便含笑点了点头。足金的镯子虽然富贵,可是在他们这样的人家眼里,见得多了自然也就不稀罕了,更贵重的反倒是那堆小玩意儿,精巧玲珑得紧,一看就是小孩子会喜欢的,还是姜沅特意从南边带回来的,可见她对这两个孩子也是上心的。   上心便好。顾三夫人十分满意。   她早看出来自己这个大儿媳妇似乎有些不喜欢那些个妾呀通房呀的,只是哪个富贵出身的男儿身边会只有一个女人?顾三夫人便也从没就着这个和她说事儿。   她甚至觉得她有些不懂事了——刚成亲的时候,新婚夫妻,蜜里调油,她自然再理解不过,这毕竟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再往后,都成亲五六年了,你还说不想让夫君身边有妾室,那便是有嫉妒之嫌了,是做当家主母的大忌。   这可是会妨碍子嗣的。不见舟哥儿去了平江三年,身边都没多半个女人出来吗?   顾三夫人想着,心里便有些淡淡的不悦。   只是如今看她对待楰哥儿枸姐儿,倒是又还好了。   难不成是舟哥儿自己不想要?回想起从前,舟哥儿在女色方面似乎的的确确是没有表现出过什么特别的兴趣……反倒是雍哥儿,如今才多大,先前休假返家的时候已经开口和她要第三个侍女了,被她斥责了一通,一连好些天都有些怏怏的。   顾三夫人心里的想法转得快,面上却是半点儿不露的。更何况,现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抬头给楰哥儿枸姐儿的两个奶娘使了个眼色,让她们带着两位小主子下去,她便转头看向了坐在下首的姜沅。   姜沅心神一凛,放下手中的杯盏,身子也不由自主地更坐直了两分。   顾三夫人这是有大事要和她说了。   果不其然,顾三夫人沉吟了片刻,缓缓开了口:“舟哥儿此番进京述职,准备得如何了?”   姜沅心领神会:“一切妥当。”送的礼全都是认认真真挑选出来的,又合大人们的心意又不至于太过出格。何况,顾辞舟这几年来在平江做出的成绩也是有目共睹的。   顾三夫人点了点头,眼里带上了几分笑意:“那就好。”   她伸手去拿搁在旁边的茶盏,无论是动作还是声音都仿佛带着几分随意,可是说出的话却仿佛滔天巨浪一般,重重打在姜沅心头:   “前些日子,大皇子与二皇子上骑射课时,大皇子‘不慎’惊了二皇子的马,险些让二皇子摔下来。”她将“不慎”两个字咬得很重。至于是真的不慎还是假的不慎,又有谁知道呢?   “二皇子毕竟还是小孩子,被这么一吓,当晚回去就发了高热。可是那位抱着大皇子,一声声一句句哭得肝肠寸断,几乎要指着陛下的鼻子骂他宠妻灭妾了,陛下就是再气,也只能吞了这个苦果。”   “只不过……”顾三夫人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了撇茶碗里的浮沫,“此番亏了二皇子,陛下必然是要在旁的地方替我们补回来的。”   姜沅也是个聪明人,须臾片刻,她便已经想明白了个中关窍——此时恰逢顾辞舟进京述职,身为二皇子一派年轻一代的佼佼者,陛下的恩典很有可能便会落到顾辞舟身上!   姜沅一点点、一点点扬起一个笑容:“可不是这么说?一碗水,总也要端平的嘛。”   顾三夫人定定看着她,片刻,与她相视而笑,心里最后一点那淡淡的不悦也消散殆尽了。 第100章 心中所向 登天子阁,理万民事。   当晚顾辞舟回来之后, 姜沅便把这事儿和他说了。   正事不好在饭桌上说,无论好坏,都难免影响食欲。用过饭让人撤了膳桌, 和顾辞舟一道在西厢坐下来品茶吃点心了,姜沅才把下午顾夫人的这一番话慢慢说了。   进京的这几日顾辞舟也不看书了,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好不容易进京一趟,不用守在衙门里整日干活儿了, 自然要好好歇上一歇的。每天喝喝茶,聊聊天,日子过得很是悠闲自在。   这会儿顾辞舟手里就端着一杯太平猴魁。他今天在外面奔波劳碌一天了, 回来看到那些大鱼大肉的便有些没胃口, 晚饭也就用得少了。反倒是这会儿撤了膳桌, 开窗散了饭味儿, 看着桌上一碟子乌梅糕叫他更有胃口些。   夏日里衣衫穿得轻薄了, 腰线什么的看着也更惹眼些,再加上刚生了颜姐儿一年多,身材还没完全恢复, 因此姜沅这会儿哪怕看着有些眼馋, 却也还是忍下了向那一碟子糕点伸手的欲望,只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乌梅糕吃多了不好,牙要酸的。   她抿了抿唇移开视线, 捧着茶碗慢慢喝,润了润嗓子便接着说:“上头不好对她怎么样, 但必定是要给我们这一方找些补偿的……”   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顾辞舟一听这话,当即就反应了过来。下意识地,他先左右看了看,又推开窗子探身去看外头, 惹得姜沅噗嗤一笑:“你做什么?知道这事儿大,人我早就遣过了的。”能在屋子里或是门口窗边留下把守的都是他们的亲信。   顾辞舟坐回来,笑了笑——也是他一时小心太过了,跟着便点了点头:“我明日便去找胡大人。”   胡大人就是一手提拔顾三老爷的那位、定国公身边的一大得力助手,如今已官至吏部左侍郎,兼东文阁大学士,在皇上跟前也算得上是能排得上号的一位人物了。顾辞舟此番去拜他的山头,也很是合情合理。   姜沅笑着为他又添了碗茶:“依着娘的意思,这次的事怕是能有六七分把握。”   顾辞舟也点头:“如今二皇子一派,新近出头的年轻一辈只有我们几个。而以爹和胡大人的关系来看,便很有可能是落在我头上了。”一面说,顾辞舟一面慢慢梳理思绪,心中不免生出许多亢奋之情来。   天下男儿,哪个不渴望立功建业一番?仅仅一个小小平江,自然是不够的。   登天子阁,理万民事,方才是他心中所向。   两人如此这般,这般如此地商量了一番,便只待第二日的拜见了。不成想,第二日顾辞舟刚起身换了衣裳,还未来得及吃早饭呢,宫里头就来了消息——陛下想见一见顾知县。   顾三老爷这会儿已经上朝去了,由顾辞舟领着屋子里的一帮人一道接了旨。这道旨意一出来便是满屋俱惊,连顾三夫人一时都愣在了原地。满屋子的人就像是那泥塑的一般,个个都呆成了个死物。最后还是顾辞舟先反应了过来,笑着谢过了前来传旨的太监,客客气气地塞了红包又邀他坐下来喝半盏茶歇一歇。   那公公在宫里浸淫多年,早就练就了一双利眼。今早陛下那情态,分明不是要召眼前这位顾知县顾大人进宫训斥一番。既然如此,那结个善缘也是无妨的。保不准哪天他就高升了呢?   公公如此想着,笑眯了一双眼,“也好也好”地应承下来,喝了半盏凉茶,大热天的一大早起来跑来跑去的暑气与烦闷尽数消除了,从内到外都爽快了不少。   公公看着顾辞舟的眼神便越发和蔼了。   等笑盈盈地送走了这位公公,姜沅便先将顾三夫人送到正院主屋去安置了下来——一大早的,顾三夫人也还没吃早饭,再被这么个消息一惊,上了年纪的人身子骨本来就不大好,一时间身上便出了些虚汗,有些不爽利。不过这下倒是不适合去找大夫过来看,幸而顾三夫人身边的卢妈妈也是个懂些医术了,把了脉看了面色,说只喝些热水缓一缓,再用点吃食就可以了。   把顾三夫人安置好了出来,那边顾辞舟已经换好了进宫的衣服。   姜沅吩咐侍女们上两盘子糕点,劝顾辞舟先用一用:“陛下这会儿还在上朝呢,急也不急这半刻钟,先用几块点心垫一垫,也免得到时候肚子叫起来,御前失仪了。”   顾辞舟被她逗得一乐,也真就停下脚步就着冷茶用了几块糕。   大概也是真的饿了,原本因为一大早的家里会用糕点的只有女眷,厨房便把糕点做得有些甜腻,而顾辞舟向来不是很喜欢这样甜腻的糕点,可这会儿吃起来,竟是分外香甜。吞下最后一口芙蓉糕,顾辞舟又顺手往姜沅嘴里塞了一块,自个儿喝了口茶把糕点咽了下去,弯了弯唇角:“走了。”   姜沅冷不防被塞了一嘴糕点,连话都说不出来,一时也只能瞪大了眼睛又是好笑又是半恼地看着他就这么笑盈盈地扬长而去了。   真是幼稚! 第101章 进宫(剧情) 这样清正的人,正是适合……   红墙绿瓦, 钩心斗角。   宫城修建得高大而巍峨,端的是天下之主、九州帝王的气派。顾辞舟只在殿试那日进来过一次,算来, 如今还只是他第二次入宫。   不过他面上却是没有半点畏惧之色,跟着领路的小太监一路走得脚下生风, 熟稔得仿佛是进来过千次万次一般。小太监看在眼里,心下不免暗自犯嘀咕:怪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呢, 眼前这位顾知县,胆子未免也忒大了些。   要知道他头一回被分到陛下身边伺候的时候,看着这肃穆庄重的殿堂与假人一般的太监宫女们, 可是吓得险些要尿了裤子!   其实顾辞舟又哪里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过是方才那公公好言好语, 让他猜出不少来:既然宫里来人是好声好气的, 那就说明陛下此次召见并非什么坏事。   并非什么坏事, 那也就无需害怕畏惧了。   进宫一趟还是花了些时间的, 如今陛下已经下朝,依着太监的说法,是正在自源殿里坐着。顾辞舟便随着他一路行至殿前, 等着人进去通传。没过多久, 里头就传来了陛下的吩咐:“宣,平江知县顾长晏——”   顾辞舟整一整衣袍,上前两步, 稳稳当当地迈过了门槛。   依旧是个蓝袍子的太监给他领路。自源殿里一扇门叠着一扇门,四通八达的, 看得人头晕眼花,他便也不去看,只目视前方,安安静静地跟着走。愈往里走, 龙涎香的气息便愈发浓厚,不至于熏人,只是透出了厚重与气派的味道。   总算在一扇门前,那太监放缓了脚步,顾辞舟跟着进去,低下眼睛看着脚下四四方方的青灰地砖。转过一道高大的四叠泼墨万里江山屏,里头便是数个高高低低的架子,上头的古籍书卷画轴一本挨着一本,一卷摞着一卷,溢出满室的墨香,便是浅淡,也生生将那龙涎香压了一头下去,于富贵绮丽中显出几分沉静和风雅来。   架子正中放着一张书桌,顾辞舟不敢多看,只瞥到了一眼陛下玄色常服的衣角,便恭恭敬敬地跪拜下去,行了大礼:“平江知县顾长晏,参见陛下。”   视线中只有青灰色的地砖,二尺见方,反射着一点点光泽。耳边听见衣料悉索,伴着陛下带着笑意的一句:“不必多礼。”他就被刚才那个太监扶了起来。   顾辞舟站起身,依旧垂着眼,一副规矩恭敬的模样,安安静静地等着陛下开口。   也不知陛下叫他来是为了什么事儿?莫非,当真如顾三夫人所说,是要给他升一升官?   可这未免也太快了些,他昨日才到吏部述的职呢。   很快,他就得到了答案。   陛下让他把他在平江做的那些事再说一遍。   顾辞舟提起心神,不敢怠慢,仔细地一边措辞一边把几桩事分说了,重点提的倒不是捣毁淫祠,而是他在平江兴建学堂,大力倡学之事——当今陛下最重的,便是天下文风,曾发出愿“广纳天下才子”的豪言壮语。   也因此,陛下尤为看重多出才子士人的江南一带。   他这边说完,殿中安静了片刻。龙涎香静静焚烧着,烟雾扬起一圈又一圈,不知为何,顾辞舟突然嗅出几分清冽味道来。   他抿了抿唇,依旧低着眼,没有动。   他能感觉到陛下在打量他。人对另一个人的目光视线总是很敏感的。从头到脚,上上下下,陛下的目光说不上冷然,甚至还带着几分极淡极浅的赞赏,但其中的考量与思索的味道却更浓,仿佛想透过他这层皮囊,看到他内里的芯子究竟是黑是白一般。   顾辞舟感觉背上渐渐生了汗。   可他人却依旧只能像雕塑一般立着。   龙涎香、灰地砖,纸墨的气息在其中交杂穿插,这些东西忽然变得分外引人注意,把他的思绪牵牵扯扯拉拉拽拽,叫他分不出更多的心神来思考对策。一瞬间顾辞舟几乎疑心自己背上的衣裳会不会湿了,显出道印子来,一并让陛下看在了眼里。   极其突兀地,陛下轻笑了一声。   顾辞舟几乎被这声轻笑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紧跟着,他的肩膀更紧绷了几分。   “是个专心做事的。”皇上的眼已经有几分浑浊了,像是一颗年代久远的什么珠子,时间长了,发黄发旧,仿佛被蒙上了尘埃。   他就用着这样浑浊的一双眼上上下下探究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是个极为年轻、极为英俊的青年,目光清亮,唇角含着一点礼貌的笑。   他今年多大?似乎早上刚听马成说过。是二十二还是二十三来着?   总之,刚过了弱冠之龄不久,看着还新鲜得很,朝气蓬勃得很,像是什么断崖处奔涌的江水,或者清晨灿烂的日光。   不期然地,他想起养在后宫里的他那两个皇儿。一个九岁,一个十岁,都还是小小人儿,可是朝堂上那么多见了若是按年龄他们得喊叔喊爷的人已经为他们争得不可开交,哪怕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等他们长大了又会是什么样子?皇上扯了一下唇角,想扯出个笑来,没成功。   总归不会像眼前的这年轻人一样。从小生活在权力与欲望的厮杀之下,背上背负了那么多那么重的期望,脚下踩着无数他们身后人替他们打下来的败将残兵,哪里可能有这样一身疏朗落落的清风月明?   不过,这样好啊,这样好啊。   皇上打量着眼前人,眼中不由自主地带上一点点赞叹。   这样清正的人,正是适合为国做事的。   日后把他留给哪个皇儿好呢?他还要再想想——如果到那时他眼中的清正还没有散完的时候。   不过这些问题都可以之后再议,现在最关键的,是另一桩事。   也是刚好,他需要抬举一个二皇子一派的……平衡么。只有底下两只尚未长成的幼虎势均力敌,斗得难分胜负,便不会有胆大包天的幼兽把目光投向王座之上的父亲。   如此想着,皇上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似地开了口:“顾卿有大才。调任湖州同知,如何?” 第102章 湖州府 总算是要到了。   湖州同知。   这个消息一出来, 顾家上下都是既惊且喜。   喜的是顾辞舟升官能如此之快,而且是陛下御口钦点,可见是得了那么一两分圣心。   惊的便同样也是顾辞舟升官竟然能这么快了。陛下到底是何意?顾家上上下下, 倒是没一个人能猜透了——也是,圣心哪里有那么容易揣摩?最后还是顾三老爷拍的板:“既来之则安之。不论给了什么, 咱们接着就是。”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顾辞舟敛容肃色应了。   至于姜沅, 在惊喜之外,她更多的反而是担忧。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顾辞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一跃成为五品同知, 必然引来不少人的目光。这些目光可不会全都是善意的。更糟糕些, 作为定国公一派的年轻一代, 他没准会被大皇子那边盯上针对。而湖州虽也富庶, 但无论是顾家还是姜家对于那一带都没有什么了解, 自然也不存在什么势力,顶多能有一二认识的旧友就不错了。更多的,还是要靠顾辞舟自己打拼。到时候万一遇上个什么事儿, 怕是想敲门求援都不知道该往哪儿去。   除此之外, 在平江刚刚待满三年便调动,也委实奔波劳碌了些。   不过,虽然暗自忧心忡忡, 但大体上她还是为他高兴的。   顾辞舟有凌云之志,她看得出来。如今他离自己的梦想更近一步, 她自然也开心。只是私底下又不得不把算盘拨得更快了几分:去湖州,是直接过去还是先回平江再过去?到了湖州要不要买宅子?平江这边的宅子要不要卖了?要带多少东西多少人过去?   这一趟调任,搬家可又是个大工程。   如此这般,等最后她拿着长长一串的单子去找顾辞舟的时候, 他先是一怔,随后便笑了起来:“自是要先回平江交接一番的,而后我们便带着卿哥儿颜姐儿他们一道去湖州。”   略略沉吟一会儿,顾辞舟接着道:“平江那小宅子就先卖了吧。等到了湖州,再另行安置。”虽然这样可能是要损些钱财了,不过在升官面前,损失一点钱财倒算不得什么。何况两地各一处宅子,未免有些露财招摇了。   姜沅点了点头,在心中暗暗记下,收了单子打算回去再好生谋划谋划了。   五月里,姜沅一行人就踏上了返回平江的路。   此番回去,他们还带上了周侍琴和她的一双儿女——楰哥儿枸姐儿现在大了点了,带着走也没那么不方便了。毕竟长时间把孩子留在顾三老爷顾三夫人身边到底不是个事儿。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他们还是随身带了个大夫跟着,最后也总算是平平安安地到了平江。   一行人歇整了几日,顾辞舟忙着在衙门里交接工作,姜沅就忙着在府里带着孙妈妈他们一道清点收拾行李。就这般又过去了十来天,府上浩浩荡荡地又踏上了去往湖州的路途。   万幸的是,湖州距离平江并不算远,他们只赶了小半个月的路就到了。否则带着这一帮年纪才丁点儿大的小孩儿,姜沅日日提心吊胆的,生怕哪个出了什么事,人都要瘦了一圈。   此番顾辞舟和姜沅吸取了在平江的经验,倒是没再置办宅子,而是直接在这湖州府租赁了一处大宅院,也省得到时候若是再要走了,折腾房契地契的麻烦——平江的那处宅子现下还没卖出去呢。他们只得留了个管事在平江处理这事儿。   一部分行李和下人已经先行到了湖州府收拾好了宅子。等马车进了城门,姜沅便直接吩咐:“回府。”   说完这句,她原本挺直得有些僵硬的脊背不由得放松了些许,轻轻舒了口气。   总算是要到了。 第103章 察觉 他到底该怎么办呢?   到了湖州的宅子, 姜沅领着一众下人又忙活了几日,总算是安置了下来。   估量着家里人多,他们租宅子的时候便也租得宽敞, 是以白楚思和周侍琴也能各自有自己的一方小院子。至于孩子们,因为他们如今年纪尚小, 姜沅便安排了男孩子们住一院,女孩子们住一院, 彼此也有个照应。   院子的名儿姜沅懒得麻烦,倒是仍沿用了从前的。   虽然看起来好像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了,可是……   姜沅“啪”一声开了窗, 推开窗扇。外头刚落了一场雨, 泥土和青草的气息混杂在一起, 扑面而来。虽然风还有些凉, 天还有些阴, 但鸟雀啁啾的声音在这样的天气里却显得异常清脆,让人的心情都不由得畅快了许多。   姜沅把目光投向花木院墙之外。   被这些东西挡着,她自然是看不见外头的, 只能隐隐约约听到一点人声。   似乎是一群在搬着东西的粗使婆子。   虽然他们大体上是安置了下来, 不过刚刚住进来,自然会觉得这里少了东西那里短了物什的,这时候就不免要去库房开库取物或是去采买管事那里支取东西了, 因此这几日来各处搬运往来的人也是很多的。   姜沅下意识地凝神去听,风声夹杂着一点隐约的人声, 远远吹进她耳中:“当心些……周姨娘……珠钗……”   她面上的表情凝固了一瞬,肩膀紧绷住又放松了,随后,便是无声地叹了口气。   可是, 她心里不爽利。   可能是因为顾辞舟这些日子的忙碌,又可能,是因为周侍琴和她的那一双儿女。   从理智的角度分析,姜沅认为占了更大比重的原因是后者。   虽然她并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这一路上周侍琴和楰哥儿枸姐儿一直跟着他们,姜沅和顾辞舟也不会把人当空气了——她是当家主母,天然就有对他们负责照顾他们的责任;至于顾辞舟,他虽然明显对周侍琴没什么感觉,可到底也记着她给自己生了一对儿女,照拂关怀便也还是时有的。   这就更不提他偶尔提及的对楰哥儿枸姐儿的关心了。   哪怕明知道这没什么错,那是他的妾室,他的亲生儿女,哪怕顾辞舟对卿哥儿和颜姐儿的关心远在他们之上,哪怕他对她温柔周到一如往昔……   可姜沅就是觉得不舒服。   可能是平江这三年,他和她朝夕相处,亲密无间,再插不进什么旁的人来,让她生出了几分不应当的虚妄幻想;又可能是自从当年京城顾府,周侍琴毛遂自荐,让她心里就此不讲道理地扎下了对她的一点淡淡的厌恶。   总之,她看着周侍琴,看着楰哥儿和枸姐儿,看着他们就这般跟着一路到平江来,到湖州来,最后在顾府、在他们身边住下,她心里便荒诞地生出几分家里被外人插足了一样的不悦。   她也知道这样的情绪不对。可她又有什么法子呢?   从她对白楚思有孕看不惯的那时起,一直走到现在,她早就试过了千万种法子。她拼命地给自己做心理暗示,劝自己大度,劝自己宽松,劝自己不嫉妒,但这些又有什么用?   嫉妒就像野草一样在她心底疯长,蔓延得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尽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她想要顾辞舟是她一个人的。   书上那些高高在上的大道理漂浮在脑海里漂浮在眼前,她心里却再怎么挣扎也只能倔强地生出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姜沅“啪”地一声合了窗,背过身去,呼吸急促得像是刚跑完一段山路。   葱白的指搭上一旁的矮柜,她默默地在一侧的椅子上坐下。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直到问茶战战兢兢地进来给她点灯,她方才醒过神来,开口时嗓音都还有几分沙哑:“老爷还没回来吗?”天都已经完全暗下去了啊。   问茶还没答话,外头忽然就是一串脚步声,随后帘子一掀一落,顾辞舟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几分秋夜的凉意。见姜沅只是坐在这儿,他不由得挑了挑眉:“今儿衙门里有些事耽搁了……用过饭了吗?”   姜沅摇摇头。   顾辞舟看了旁边的问茶一眼,皱了眉头:“这么晚了夫人还没用饭?都怎么伺候的?”话没说完,让姜沅止住了:“不怪他们,是我自己忘了时间。你先去换衣裳,我让他们摆饭。”   顾辞舟实在是拿她没脾气:“忘了时间?你不饿吗?下回可不能这样了!再有天大的事儿也不能忘了用饭啊。”一边嘟嘟囔囔的,一边就被姜沅推进了屏风后头:“好了好了我知道了啊,快去换衣服!”   问茶有点呆呆地站在外头,方才被老爷训斥的恐惧完全消失不见了,相反,她甚至还有点想笑。   直到夫人从屏风后头又转出来,嗔了她一眼:“站那儿傻乐什么?还不快让他们摆饭!”   问茶急急应了,快步走了出去。一面走一面便想,似乎老爷回来之后,夫人身上原本那股子怅惘低迷的情绪也尽数散去了。   真是奇怪。   到外头指挥着那些小丫鬟们摆好了饭桌,不多时,便看着老爷夫人相携出来了。   她又想,老爷夫人的感情真是好。这都成亲好些年了,还这么如胶似漆的。   随后顾辞舟便挥了挥手,示意屋里的侍女们都下去。   姜沅伸筷子去夹桌上的清炒山药。   然后她就听见顾辞舟问:“你不高兴?”   姜沅筷子一抖,险些把山药掉在桌上。   她心里有怨,也可能是这几年来顾辞舟把她宠得太过了,一时间竟让她生出几分实话实说的欲望——事实上这些日子她一直表现得有些低落,全然没有当初用尽全力演戏遮掩的觉悟。   她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胆大包天。   可是捏着筷子沉吟了片刻,她最后扬起一个笑容来,一面把山药放在了碗里的米饭上,一面抬头看向顾辞舟:“没有啊。”   她原本以为顾辞舟还会问些什么。没成想,在这一句之后,顾辞舟倒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了只往她碗里夹了个翅尖。   姜沅盯着碗里的翅尖,有些发怔。   他这是什么意思?   那厢顾辞舟心里却是已经有了算计。   容与不愿说,他也不想勉强她——毕竟以她的性子,当真不愿说的事,他再怎么勉强也是勉强不出来的。   但他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从周氏他们跟着走开始,容与就不高兴。一开始他还以为她是舍不得京城,或者是不想离开平江,可后来他就发觉不对。   似乎在他谈起周氏和楰哥儿枸姐儿的时候,她就格外地不高兴。   他不是那迟钝的人,渐渐地便也说得少了。   可容与似乎还是有几分恹恹的。   他到底该怎么办呢?   顾辞舟盯着桌上的菜,有几分出神地想。 第104章 红弦 平白无故退回去惹得别人心里惴惴……   姜沅这般惆怅恹恹的模样是被另一桩更大的事情打破的。   冬日的第一场雪刚刚落下的时候, 顾府门房处来了个约莫三四十岁的中年男子,头发黑亮,面上有肉, 虽说是做下人打扮,可是一双笑意盈盈的眼与他笼着的袖子里隐隐透出来的一点毛都昭示了这位下人的身份不大一般。   必定是个在富贵人家主子跟前头有头有脸的, 说不准,还是个管事的。更别提他身后还跟着几个打扮得朴素却干净暖和的下人, 手里提着盒子端着东西,一看就是有要事要登门。   看门的不敢耽误,赶紧小心地把人请了进来, 问明来意, 便见那领头的管事模样的人爽朗一笑:“如今入了冬, 湖州这边冬天可冷得厉害, 我家主子担心顾同知初来乍到, 不大习惯这里的气候,特地命我来送些炭火暖炉之物。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还望顾同知不要嫌弃。”   看门人一听, 这便明白了:哦,原来是送礼来了。   依着面前这人的说法,他家主子这是还找了个好听的名目——炭敬。   他是老爷身边的老人了, 又是个看管门户的。来来往往进进出出的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自然知道老爷在这群当官的里头还算是个清廉的。不过嘛,炭敬冰敬这种大家都收甚至收得仿佛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的东西, 老爷也是不会推辞的。   看门人了然地点点头,接过那领头的递上的拜帖,恭恭敬敬地托人送到府里头去了——去给夫人看。   白日里老爷不在家,这些东西一向都是夫人管着。   送东西的小厮脚下生风, 走得几乎像是一路小跑一般过了前院,在二道门处才停了下来,把东西转交给门边负责传话跑腿的小丫鬟。那丫鬟问清了是什么东西,就转身急急往锦春院走,到了门口把东西递了也不走,就在那儿守着方便听夫人吩咐。   侍棋从丫鬟手里接了东西,呈给姜沅:“门房那边说是过来送炭敬的。”   姜沅轻轻应了一声,打开了拜帖。   顾辞舟收些东西,她也是知道的。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大家都懂,顾辞舟当初还戏言他这是“和光同尘”,只是眉眼间到底有些怅惘。   大约长大总是要经历这一遭的。姜沅不由得想起从前在姜家跟着姜许氏刚刚开始学习管账的时候的自己。当账本上那些个看起来清清白白的条目被姜许氏指出来告诉她这都是别人送的厚礼时,她也是觉着天崩地裂的,好像从前圣贤书里学到的大道理在这些灰色收入面前都成了一纸笑话。   姜许氏大概是早就料到了她会怎么样,笑盈盈地看她不可置信地抛出一个又一个疑问,最后才问她:“沅沅,你知不知道‘和光同尘’的道理?”   知道?知道,自然是知道的。可知道是一回事,情感上接受又是另一回事,那时她甚至拒绝去看自家的账本,还自动自发地委实过了一段艰苦日子,可最后到底是受不了了——她本就是个喜华服爱美饰,好弄花品茶赏画听琴的人,可那么多的精致扮相,那么多的风雅趣事,哪一桩不要钱?便是点竹燃香,她还要挑个漂亮香炉呢。况且,别人都在自在玩乐,独她一人艰苦朴素,她看着也实在有点不乐意。   于是最后还是不了了之,她灰溜溜地重新过上以前的生活,重新拿起账本,自我安慰全天下都是这样,独她一人勤俭节约并没有什么用处,还平白显得怪异不合群,随大流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之后每每施粥施药的时候她总会多捐上许多银钱,算是让自己心里好受些。   想来顾辞舟也经历过和她一般的当年。   当时姜沅笑盈盈靠着他,说起这一段故事,顾辞舟的眼睛便忽然闪闪发亮,仿佛倒映着万千灯火,明明如月。他这般注视着她,看得她的呼吸都停滞了一下,只觉得一股热气蒸腾上面颊,再往后,再说了什么,便全然不知了。   想来都是些羞窘过度之下的胡言乱语。   回忆起旧事,姜沅面上不由自主地带了点儿笑。   只是这笑容很快便僵住了。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手中的礼单,两丸黑水银似的眸子里明明白白地倒映出两个字,“红弦”。   在一堆“鎏金三足鹤饰香炉”、“银丝炭”、“吴子垂钓图”里面,突兀地出现的这样一个女性化的名字意味着什么,姜沅简直心知肚明。   姜二老爷后宅的一位姨娘就是旁人送来的。送美人,着实是个讨人欢心又轻松的好法子,早就在官场上形成了风气。   比起不知对方是否喜欢的古籍字画,买一个调教好了的漂亮女子实在是要容易太多了。毕竟,妾室这种东西又不是只能有一个,脸蛋漂亮些,身段靓丽些,文才好些,甚至名字好听些,都可以成为纳入囊中的理由,在这样自然的心态下被送了一个漂亮小妾,几乎没有人会拒绝,也几乎没有人不会高兴。   于是,蔚然成风。   只是万万没想到,如今这风竟然是刮到了她头上来了。   姜沅捏着礼单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了起来,捏得指节都有些发白,好半晌,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知道了,收下吧。”   想来不收下对方也不会心安——湖州富户给新上任不久的同知送礼,求的自然是一份庇护了,说不准还想结个善缘,毕竟是特意打听了顾辞舟的习惯,到落了雪才借着送炭敬这样巧妙的名目送来的。平白无故退回去惹得别人心里惴惴不安七上八下的做什么?   至于这个“红弦”……又不是送给她做妾室的,她也没什么理由处置她。   姜沅默默地想。   等顾辞舟纳了她再说吧,若是个不安分的,赶出去也就是了。从外头进来的,到底还是让人担心。   ——她几乎已经是肯定顾辞舟会纳了红弦了。 第105章 思公子兮未敢言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   天际一片森冷的灰白。灰色多, 白色少,云层遮天蔽日,翻涌出一片冬日黄昏时分的暗淡光景。   顾辞舟下了马车, 留在府里的三九便迎上来——他如今年纪长了些,也娶了媳妇, 看着倒是显得稳重了不少:“今日城南做丝绸生意的李家送了份厚礼过来……”   三九一样样把那礼单上的内容背了,顾辞舟一边走一边听, 直到三九说出“红弦”两个字的时候,他才挑了眉毛顿住脚步转头看他,重复了一遍:“‘红弦’?”   三九赶紧补充:“是个姑娘。”他压低了声音:“小的看她那模样, 怕是江南那块儿的妈妈着意调/教出来的。”说到这句话的时候, 他倒是又显出了从前的那两分机灵得有点儿跳脱的模样。   于是果不其然地被自家老爷不轻不重地敲了下脑壳。   三九赶忙讨饶, 敲完了他脑袋的顾辞舟却没再理他, 只是在原地默默站了会儿, 也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会儿,便突然毫无征兆地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地往前去了。   三九一怔, 赶忙叫人跟上。   看这方向, 老爷像是还是去锦春院的。   老爷不去看看红弦姑娘吗?   三九有些摸不着头脑,不过左右这也不是他该管的事。又看了看那个方向,他慢慢悠悠把两手笼进袖子里, 呼了口气,转头继续去替老爷收拾书房了。   另一边, 顾辞舟确是大步流星地进了锦春院。   厚重的大红猩猩绣梅帘子掀落之间带起空气一冷一热的交换,屋子里一股甜腻的熏香气跟着便涌了出来。顾辞舟忽然想起容与从前说过的,冬天要用浓香。   “冬日自然是要用浓香。”那时她笑着说,“和屋里的火盆一处, 熏得满屋子都暖融融香喷喷的。到了夏日,才要用淡香乃至瓜果香,清凉又舒爽。”   那时他是怎么回答的来着?似乎是笑她总爱在这样的小事上花时间。   可他也偏偏爱极了她这副模样。一花一叶熏香摆件,桩桩件件她都挖空了心思去琢磨去研究,屋里从一张人物楼阁黄花梨木桌到帐子角下垂下的一个攒金丝坠珠小香囊,都充满了她的气息。让人一看便觉着,这屋子的主人定然是个风雅有趣的,把每一天都过得有滋有味。   她就像是芙蓉,月季,或者旁的什么,总之是些灿烂而蓬勃的花儿,这么几年过去了,还是满身的朝气。   顾辞舟在顾家大宅见过很多女子,她们有的是他的姑姑姐姐,有的是他的婶婶姨娘。   无一例外的,她们都像是簪花仕女图里走出来的一般,通身都是大家闺秀的端庄娴静,像屋里一尊曲线窈窕的甜白釉美人觚,又或者是榻上一柄触手生凉的玉如意。   唯有姜沅,唯有姜沅,在那张端庄娴静的皮子下,她还有一股“生”气。   他情不自禁地被她的这股“生”气吸引,最后,终于变成被她本身所吸引。   他心悦于她。   顾辞舟撑着多宝阁的一侧,静默良久。   屋里的姜沅正在摆弄香炉,直到他出声唤她,她才抬起头,明眸中浮现出一点讶异。   但她什么也没说。一切如常一般,她让人替他更衣,吩咐人摆膳,与他一道用饭,席间叙叙说些柴米油盐,东家西家的逸闻趣事,又或者是听他说衙门里的好玩东西,烦心家伙。   她还提起了王家的送礼。   但,默契地,两个人都没有提起红弦。   姜沅知道自己在逃避。   但那又怎么样呢?   她凝视着自己的指甲,修剪得圆润得当,留出长长寸许,甲上透出柔软的粉色,十个月牙儿,一个不少。   这是一双保养得宜的手。   若以花喻女子,那她这朵花儿便是一出生就投在了姜家这么一个大而精致的温室里,未经风吹雨打,便也没了那为了应对危险而产生的利刺。   她就是个逆来顺受的胆小鬼。何况整个温室一直在温柔地告诉她,这不是“逆”,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不期然地,她想起新婚那夜。红罗帐,龙凤烛,顾辞舟低下一双眼,潋滟得如同盛了秦淮河的千灯明明,竟叫她脑子里突兀地跳出一句完全不相干的“十里寒塘路,烟花一半醒”。   发间的岁寒三友簪当啷一声落了地,而后她听见他问:   “以后我便唤你‘容与’,可好?”   容与,容与,家父为她取字容与,与她名中的“沅”同出一文。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   思公子兮,未敢言。   她难受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可到底还是生生憋了回去,眼里沁出些水儿,像蒙了层云雾。   隔着这层云雾,她望着坐在桌子另一边的顾辞舟。还是那样清隽的好相貌,可偏要生那么一双多情的眼。   他做什么要来招她!   几乎是蛮不讲理地,姜沅恨恨地想。   可她又分明听见顾辞舟在说:“那个红弦,退回去吧。”   “沅沅,我有一事要同你说……”   “我往后,再不会纳妾了。” 第106章 你管我 “我给你开一点儿吧。”……   “我往后, 再不会纳妾了。”   这话宛若平地里一声惊雷,震得姜沅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只呆呆地看着顾辞舟的眼睛应了声“嗯”。过了半拍脑子转了过来, 才讶异地瞪圆了一双杏子眼儿,发出一个惊诧的音节:   “啊?”   顾辞舟看着她, 只觉得她这幅模样几乎像只受了惊的兔子。他一时又是心软,又是有些好笑, 拍了拍她的手:“怎么了?这般震惊的模样?”   她能不震惊吗?   如今天下,纵使正妻的地位再高高在上,妾室的地位再卑如尘埃, 可妻与妾, 仍旧是存在的。尤其是达官显贵家的男子, 有个三妻四妾的, 委实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甚至那没有的, 反而会被怀疑是不是有什么隐疾。更不提官场上下赠人之风兴盛,更有以逛青楼捧红姑作风雅之事的风气。   可现在顾辞舟和她说,他不会再纳妾了。   姜沅眨了眨眼, 不知怎么的, 心里便是酸软难当。或许是委屈,或许是更多别的什么东西,总之堵在心口, 梗在喉间,难受得让她眼眶发热, 只这么眨一眨,便突然地掉下一颗豆大的泪珠儿来。随后那眼泪就如同开闸放水一般,止不住地往外流,一颗一颗又一颗, 在她胭脂色的裙上洇出一大片暗色。   可即便这般,她也是哭得无声无息的。偶有几声小小的抽噎,也低弱得像是小动物的哀鸣。   然后她忽然抬手,用力打了顾辞舟一下。   顾辞舟坐着没动,由着她打。她几乎是在泄愤,拳头一下一下的丝毫不含糊,哪怕力气不大,这般愤恨地砸下来也是有点儿疼的。可是顾辞舟只是这般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慢慢地,眼睛里也浮起一层雾气来。   最后姜沅终于是打累了。顾辞舟把她抱在怀里,她就揪着他的衣襟不放手,开口时声音都有些哑:“爹娘那边……”   她没去问顾辞舟会不会信守这个承诺,她太清楚他有多一诺千金。   她也没去拒绝他的提议。总归,纳不纳妾是他的事儿,他要纳红弦,她管不着;他再也不纳妾,她不一样管不着?姜沅恨恨地想着,手里的衣襟不由得又揪得紧了两分。   女戒,女训……呵,谁去管它们?她本就不是什么十全十美的圣人,她只是一个被娇养大的小女子而已,圣贤道理,与她何干?姜沅心想。   她从前,从来不会有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   诚然她是有些小聪明,也会偶尔做些按照圣贤书上写的她其实不可做的事情,可她从来都是在那个“贤良淑德”的大框子里的。   这是她头一回想把框子劈开一条缝。   毕竟她忍了这么久,这么久。而现在,那个闸口竟然主动和她说:“我给你开一点儿吧。”   “我给你开一点儿吧。”   登时心里无穷无尽的私念和欲望就如同山洪倾泻,奔涌而下,浩浩汤汤以至于冲了堤坝淹了良田,把她满心都浸在那一片汪洋里,再没什么可以阻挡它的。   就这一回,姜沅想着,就这一回。   她只出格这一回,从今往后,她一定继续那般“贤良淑德”地过下去。   顾辞舟低下头,拿嘴唇碰了碰她的额头。二人分明已成婚数载,可他这个吻竟是难得的生涩,颤抖而又温柔,像是在亲吻怀中一捧柔软的花瓣。   他微微直起身子,轻轻道:“爹娘那边,我会去说,你不必担心。”   “而且有白氏周氏她们在,旁人也没法多说什么,与你名声也无碍。”   “阿沅,沅沅,你从前……”   “是不是很难过?”   姜沅的泪水几乎是再度决堤。   她翻了个身钻进顾辞舟怀里,双手环抱住他劲瘦的腰身,只觉得自己今晚简直是个哭包,到西北去一场想必能叫来年西北的收成好上四五分,西北的知州见了都要给她连声道谢——   她就这般胡思乱想地哭着,手下把顾辞舟的衣裳揪得愈发紧,直到顾辞舟无奈地摸摸她的头:“沅沅,你都快将我的衣裳扯坏了。”   姜沅觉得自己今晚简直非常嚣张,非常蛮不讲理,非常蹬鼻子上脸——她趴在他怀里,愤愤地、闷闷地、带着哭腔大声喊:“你管我!”   顾辞舟闭嘴了。   他轻轻叹了口气,一下一下地拍着姜沅的后背,几乎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她哭累了,终于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第二日姜沅醒来,在镜子里看到的就是自己肿成了核桃儿的双眼。 第107章 老树 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红弦最终还是被顾辞舟客客气气地退了回去。李家为此很是惶恐了一番, 三九也着实费了一番口舌才安抚住他们,让他们相信顾辞舟近来只是新官上任太过忙碌,无暇顾及美人, 而不是对他们家有什么意见。   饶是如此,几日后李家还是又毕恭毕敬地打点了一份与之前的厚重得相差无几的礼送过来, 惹得顾辞舟哭笑不得。犹豫再三,怕李家当真被他吓个半死, 他还是收下了。   和光同尘,和光同尘。   顾辞舟反反复复地在心底念。搁下笔来看着礼单,到底还是又摇了一次头。   却也无可奈何。   冬去春又来, 到了百花盛开的时节, 各府的赏花宴也是一个接一个地办。姜沅一连去参加了好些场, 回来之后便只想瘫在榻上不动弹了——和一堆人精儿似的夫人们打交道, 委实是累得很。总算托顾辞舟似乎“颇得圣心”的福, 那些夫人们和她说话也都是好声好气的。几场宴会下来,和这些夫人们倒是又多了几分交情。最起码日后设宴或是家中有什么喜事的时候,不至于没个能写帖送过去的对象, 看上去可怜得很。   侍棋拿了扇子过来, 小心地替她在后头轻轻扇着。姜沅歪在榻上,看了眼打开的窗户,暗自叹了口气。   南边就是这点不好。春天雨多, 如今天儿也热起来了,雨将落未落的时候, 天儿最是闷热恼人,也只能依靠一把大蒲扇带起的一丝丝凉风了。   姜沅有些烦躁地挥了挥手:“让人照看好院子里的那些花儿,搭个棚子遮挡起来,莫要待会儿被雨打残了。”她过几日还要办个赏花宴呢。   问酒一面给她上了茶水一面应了是, 收了托盘急急退了出去寻人。   看着这天色,雨怕是很快就要落下来了。   她这边一吩咐下去,那边几个下人七手八脚地就忙活起来了。白楚思听了外头的动静一直没断,不免放下手里的书,望了一眼:“这是怎么了?”   顾家如今租的宅子虽然也不小了,但是顾辞舟姜沅一双主子,加上那一堆的哥儿姐儿,还有她和周侍琴两个并一大堆拉拉杂杂的下人,再有个漂亮的大园子,住起来其实也就是正正好儿。   而最好的屋子自然是要留给主子们的,她又懒得和周侍琴去争去抢——虽然周侍琴也不一定会争抢,但她也确实是怕麻烦了,索性便挑了个僻静的小院子,拢共也就一间屋两个小厢房,坐落在院子的西北角,刚好和那些堆着平日里用不着的库房挨在一处,当门还有条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的路需要拐一下进来,素日里都是清净得很,生生让她住出了隐居一般的滋味。   因此这会儿外头突然这般喧哗,她也不免好奇了。   坐在她旁边绣着针线的禾儿比她更早就竖起耳朵留神听着呢,要不是顾及着还有个白姨娘坐在这儿,她早就跑出去一探究竟了。这会儿一听白姨娘也起了兴趣,她当即就放了手里的针线:“奴婢出去瞧瞧。”   不多时禾儿便回来了:“是几个仆妇在搬木材搭棚子呢,说是要护着花儿莫要被雨打坏了,夫人过几日要办个赏花宴——”   “轰隆——!”   话音未落,窗外便是一声惊雷,主仆二人俱是被吓了一跳。对视一眼,禾儿走到门边看了看天色,转头问白楚思:“姨娘,不如奴婢这会儿去把饭取回来吧?免得过会儿落下雨来不好行动。”   白楚思可有可无地点点头,她其实不饿,不过这会儿也快到饭点了,提前些用饭也没什么,或者大不了放放再吃便是了:“也好,那你快去快回吧。”   禾儿应了一声,快步往外头去了。   白楚思转头看着窗外。   她这院子小,便只栽了一株十年的桃树,枝干不粗也不细。余下的,便只放了些花草盆景罢了。   也因此从窗户看出去,很容易就能看见进进出出的人。   她看着禾儿有些瘦弱的背影,慢慢地抿紧了唇。   杜妈妈早就走了。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也不怪她。只是她这一走屋子里除去本就有的那些粗使丫头小厮,只剩了一个禾儿。夫人后来倒是又拨给了她几个小丫头,可她的屋子也实在是留不住人。来来去去的,剩下的都要么是愚笨得厉害的,要么是寡言内向得像根木头的。   她就让她们去管些钗环首饰,身边还是只留了个禾儿。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年纪也渐渐变大了。老而无宠的未来似乎已经成为了定局,她不再做那些虚妄的梦,也被磨没了年轻时的心气。   就这样,等公子……不,老爷,偶尔想起她的时候来看看她,她就已经满足了。   白楚思摸了摸依旧白嫩的面颊,苦笑了一声。   她的皮相依旧光鲜亮丽,可内里却已是如同老树,沉默地暗自生长出一圈又一圈的年轮。 第108章 赏花宴 “瞧瞧,这个才是小的呢。”……   到了赏花宴那日, 湖州大大小小的夫人们来了不少。所幸作为知府衙门的所在地,湖州的官儿也是大大小小的多得很,她这个同知夫人的身份还算是拿得出手, 又有知府夫人接了帖子赶过来,很是替她挣了一回面子, 整场赏花宴办下来也还算是热闹体面。   诸位夫人也都带了些自己的儿女过来,儿子大多都是年纪小的——毕竟今天这场算是后宅聚会, 顾辞舟并不作陪,带了年纪大些的话就不方便进园子了,前头也没有主人操持酒席, 便索性作罢, 倒是女儿大大小小的都带了。几个小娘子穿着时兴的花汁染的马面, 凑在一处说说笑笑的, 聊些簪钗绣帕之类的东西。姜沅和一众夫人坐在亭子里, 远远望了几眼,一个容长脸儿的夫人先笑了起来:“瞧瞧那边的娘子们,真真是人比花娇。”   可不是?一个两个都是身段娉婷的, 梳着髻抹了胭脂, 纵使五官有个高低上下,可一打眼瞧过去,黛眉朱唇人面桃花的, 衬着低低垂落来得一簇簇的长条花儿,委实是叫人赏心悦目。   姜沅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瞧着她们这副模样, 才觉得自己真真是老了。”成亲也有个五六年六七年的光景了,孩子都有了两个,对于时光的流逝也越来越敏感。如今回想起在闺中摘花酿酒扑流萤的日子,真是做神仙一样快活, 怪不得都说在家做女儿时千好万好呢?   不过……想起顾辞舟,她唇畔的笑意不由得就掺上了三分甜意。   亭中的诸位夫人一时哄笑起来,纷纷道她这话说得太过,她才多大就喊起老来?拿她们岂不是半截身子都要入土了?   姜沅笑着同她们闹了几句,又抱了颜姐儿出来与她们瞧,点点颜姐儿道:“瞧瞧,这个才是小的呢。”   夫人们被她逗得乐不可支,又是笑了一场,接着便一个接一个地卸了簪钗手镯之类的玩意儿递给颜姐儿的奶娘丫鬟,直称待她长成了,必要将她扮作一个貌美小娘子。更有甚者,直接就问了姜沅想替自家儿子讨一门娃娃亲。   姜沅心中一跳,面上还是玩笑似地把这句话混了过去。那夫人也不是个看不来眼色的,看她无意便也就不再提了。   等到晚边顾辞舟回来,姜沅这才难掩好奇地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顾辞舟笑了起来,神情中隐隐约约有一丝得意,但他却没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慢条斯理地走到榻边逗了逗颜姐儿。   颜姐儿过了这个月也就要两岁了,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这会儿正在榻上滚来滚去,见爹爹拿了小拨浪鼓来逗她,登时就笑得不成样子。一面“爹爹爹爹”地叫着,一面,小巴掌连连拍着,声音又清脆又响亮,姜沅听着都替她觉得疼。她三步并两步上前夺了顾辞舟手里的拨浪鼓,低声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顾辞舟又是无奈又是好笑地看着她。他发现自从两个人把话说开了之后,她似乎是底气愈发足了,也越来越蹬鼻子上脸了。   不过,这样的转变倒是好事。比起她从前那副总藏着几分小心和伪装的模样,他也更爱她如今这幅“娇蛮”性子。   这般想着,他就又停了片刻没说话。眼看着姜沅眉毛都要竖起来了,他赶紧指一指榻上的颜姐儿:“你不摇拨浪鼓,颜姐儿要不高兴了呢。”   姜沅一怔,低头一看,果然见颜姐儿已经扁着小嘴看着她了,肉嘟嘟的小脸蛋几乎鼓成了个包子。她赶紧哄了她两句,手上摇起了拨浪鼓,随后转头瞪了顾辞舟一眼:“快说!”   顾辞舟连连讨饶:“好好好,我说我说。”   呼了一口气,他面上显出几分小小的得意出来:“近来我随着赵大人很是办了几件漂亮事儿,都是有益于学风的。赵大人说,年后他递上去的折子里会向陛下替我美言几句。”   这确实是件好事儿,姜沅面上也不禁露出几分笑模样儿来,顾辞舟接着解释:“许是因为这个……那刘家觉得咱们有些潜力,才想先下手为强,定个姻亲。”   刘家家世是不错,可是家风不正,听说几个老爷少爷屋子里都是莺莺燕燕一大堆的。姜沅压根儿考虑都不想考虑他们家。她顺手搁了拨浪鼓,俯下身把女儿抱起来颠了颠,由着她玩着自己的金丝盘扣,口中道:“管他呢,反正我是觉着刘家不行的。再说了,我也想多留颜姐儿几年,没必要这么早早地就把她定了出去。”   顾辞舟赞同地点了点头,他也是这般想的。   两人正说着话呢,卿哥儿哒哒哒地跑进了屋子,一脸炫耀地把手里的花儿递给他们看:“爹、娘!看这个!”   姜沅仔细看了看:“茉莉?你去祸害咱家院子里的花儿了?”别看卿哥儿小小一个人,爬树下池子却是都不在怕的,整日里上蹿下跳的像个泥猴儿,也不知这是随了谁的性子。姜沅还为此很是头痛了一番。   顾辞舟倒是他说这性子似乎和顾辞雍有几分相像,为此被姜沅瞪了好几眼:只听过外甥像舅的,还没听说过侄子类叔的。   卿哥儿捧着朵被他摧残得花瓣都蔫儿了的茉莉,小脸涨得通红:“才不是!是杨家三娘子送我的!”   姜沅:“……”   顾辞舟:“……”   杨家三娘子……如今也才是个三岁的小娃娃吧?   打发走卿哥儿,姜沅和顾辞舟无奈地对视了一眼。顾辞舟把颜姐儿接了过来放回榻上,替她理了理盘扣衣裳,语气平淡:“我看是时候给卿哥儿找个夫子开蒙了。”   姜沅深以为然。 第109章 开蒙 “只盼着他继承了老爷的那份灵气……   顾辞舟那日并非只是随口一提。卿哥儿确实是到了要开蒙的年纪了。   他和姜沅商量了一番, 派了四九出去上上下下地打探清楚了,拿了张名单回来,又仔细甄选了几轮, 探了人品家世样貌一类的,方才给卿哥儿选定了一位齐夫子。   齐夫子三十许人, 身负举人功名,为人亲和平易, 讲起课来也是深入浅出,顾着传道受业的同时还带了点小风趣,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定了束脩, 姜沅便遣人去收拾了一处临近前院的小园子、风景好又僻静的屋舍出来, 供齐夫子授课居住使用。   吩咐完了, 她就问顾辞舟楰哥儿是不是也要跟着念书。楰哥儿如今也有三岁了, 按着读书早的人家, 这个年纪开蒙也是有的。   顾辞舟想了想,到底还是摇了摇头:“楰哥儿年纪还小呢,过个一两年的再说吧。”这么一点点大的去读书?他怕他笔都握不稳。那么早开蒙其实也没多大必要, 他也一样是五岁开的蒙, 如今不一样是把书念得漂漂亮亮的?   姜沅也就不再说这个了,转而说起过几日立夏需要准备的东西来。   按照本朝的规矩,府里所有的孩子都是要养在嫡妻膝下的, 因此楰哥儿枸姐儿也是由她照管。不过他们如今都有各自的屋子,身边奶娘丫鬟什么的也不少, 姜沅每日去看一看问一问情况便也就是了。她也没有拘着不让生母探视,周氏便也时常去两个院子里看看自己的一双儿女。不过她倒是十分乖巧,每每等到姜沅走了才去,也免了两人撞上时尴尬。   立夏过了没多久, 卿哥儿就开始跟着齐夫子念书了。顾辞舟想了想,又给他的课程里加上了弓马一项,另找了个穆夫子来。上午跟着齐夫子念书,下午就去院子里找穆夫子学习弓马。   “君子六艺,也是包含了射御之术的。”顾辞舟如此对姜沅解释道。   姜沅表示理解,隔天就给卿哥儿缝了个装弓箭的小布袋子,上头还绣了一只头顶王字的大老虎,卿哥儿一见了就喜欢,兴冲冲地提着它去上课了,小模样儿神气又骄傲。   送走了卿哥儿,姜沅不由得捶了捶昨儿连夜赶工累得有些发酸的后脖颈:“这小子,拿到个新鲜玩意儿就稀罕,过几日怕是又要倦了不肯去上课。”   侍棋笑着上前替她揉捏肩膀脖子:“夫人说的哪里话?依奴婢看,大公子这般聪敏灵慧的人儿定是觉得读书有趣得很的。”   这倒也没准,毕竟读书是每天接收新知识。姜沅面上露出点笑意来:“只盼着他继承了老爷的那份灵气了。”   冰山边上侍女打着扇子,送来一阵又一阵的凉风。手边的冰碗有些化了,紫红色的果酱洇开几道去,将瓜果也染上了颜色。外头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此起彼伏的几乎没有停歇的时候。夏日的午后,一切仿佛都溶在日光里倦了怠了,昏昏欲睡,不知不觉地,姜沅也靠在榻上盹了过去。   见夫人睡着了,屋子里众人都不由得屏息凝神,一时竟安静得落针可闻。不过侍棋还是使了眼色让屋里伺候的人都退出去,免得人多了万一发出什么响儿来惊扰到了夫人,连问茶问酒也守到了门边,只留下一个打扇子的。她自个儿也放轻放缓了呼吸,手上的动作却是不敢停,又捏了小一刻才见姜沅醒转过来。   姜沅刚醒来的时候还有些懵。她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侍棋连忙停下手里的动作,给她端了杯温水,她饮过了脑子才清醒些:“居然睡过去了……我睡了多久?”   侍棋把茶盏放回桌上:“也没多久,不过才小一刻钟。”   姜沅拿了镜子来,看里头鬓发似乎睡得有些蓬乱了,就让叫人来打散了重新绾。她也懒得麻烦,直接让挽了个再简单不过的堕马髻,插了两枚簪钗一柄玉梳便是,看着清清爽爽的。   梳理好头发,她去东侧厢房看了看颜姐儿。如今颜姐儿才刚过了两岁生辰,她也舍不得让她这么早就单独住出去,便和顾辞舟打了商量,三岁再搬去倾秋院——原先那个“清秋院”的“清”冲撞了娘子们的闺名,便改了。   不过她来得有些不巧,颜姐儿正在睡觉。姜沅把她不自觉地塞到嘴里去的小拳头给她拿出来,又坐下看了一会儿,给她掖了掖被角,看着再没什么能做的了,也只好出来。问过奶娘丫鬟今天没什么事儿,便先回了堂屋,打算等过会儿再来看她。   无所事事,她索性去书房里抽了本书出来看,不知不觉就看得入了迷。等侍棋提醒她,她才发现大半个下午都要过去了。搁了书想了想,她吩咐道:“让他们晚上炒个白玉豆上来,油少放些。再拌个黄瓜拌个木耳,炒个鸡丁做个麻辣虾,剩下的让他们看着上。”   侍棋领命出去了。不多时又进来,面上带笑:“大公子回来了。”   话音未落,卿哥儿已经像个小炮仗一样冲了进来,兴奋得小脸通红通红的:“娘!娘!我今天摸马了!师父说再过几天就教我骑马!”   姜沅面上也不由自主地带上了笑意:“是吗?咱们卿哥儿真棒!”她俯下身子抱了抱他,卿哥儿在她怀里待了片刻,又扭了起来,蹦着跳着要去看妹妹。   姜沅“好好好”地应着,牵了他过去。颜姐儿已经醒了,看到卿哥儿就高兴地叫起来,扑棱着胖乎乎的小短腿想从榻上下来。亏得卿哥儿跑得快,先一步上了榻,逗起她来,她这才没有接着闹了。   姜沅看着这两个小的玩了一会儿,那边侍棋就来报:“老爷回来了。”她便吩咐人打水服侍他洗澡更衣,又叫人把膳桌摆好,领着卿哥儿颜姐儿一道去了西厢,等顾辞舟出来,便一起坐下用饭。   清炒白玉豆清爽适口,顾辞舟拿筷子夹不够,后来直接用上了勺子,还和她商量:“让他们餐餐都上这道菜吧?”   姜沅笑话他:“你真是,喜欢个什么东西就要一条道走到黑似的。”   顾辞舟笑吟吟地眨眨眼,动作飞快地往她碗里舀了一勺白玉豆。姜沅睨他一眼,就着碗里的白米饭慢慢吃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灯火依次点燃,檐下的铁马被夏夜的晚风吹得“叮当”“叮当”,栀子花香也顺着风钻进屋子里,与清甜的瓜果香气融为一体。满室欢声笑语不停息。 第110章 育儿 年纪小没关系,他一定能学得很快……   府上近来又是收拾屋子又是忙着准备束脩的, 这么大的动静,周侍琴当然也察觉到了。   午后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叫得像是要疯了一样。周侍琴手里的团扇猛地又扇了几下, 心底的浮躁暑气却到底还是散不去。“啪”地一声。她猛地搁了扇子抱怨起来:“这天儿也真是的,委实热得邪门了些。”   伸手碰了碰面前的茶碗, 她把眉头蹙得愈发紧了,斜飞出去一眼, 娇声呵斥:“我刚说完热还上这样烫的茶,是想热死我不成?”   侍女吓得一个激灵,连声求饶, 被她没好气地又骂了两句方才得以脱身, 捧着茶碗快步出了屋子, 沿着墙根走, 一路溜到了茶房去。   冬天的时候茶房有炉子, 暖和又方便烤点什么红薯花生的吃,⑨时光整理很招她们这些侍女喜欢。但是到了夏天,生着炉子的茶房就不免有些太过闷热了。她一掀竹帘子, 屋里的热气便扑面而来。   茶房里伺候的见她进来, 赶紧笑着迎上来:“香杏姑娘来了?可是姨娘有什么吩咐?”虽然现在后院里头白姨娘和周姨娘都不受宠爱了,可谁让周姨娘膝下还有一双儿女呢?因此再怎么样,周姨娘在外头也还是有那么几分薄面的, 不至于沦落到白姨娘那样连屋子里的人都想另谋出路的悲惨地步。   不过,薄面到底也只是薄面而已, 不过两方客气罢了,香杏是万万不敢做出没脑子的仗势欺人之举的——他们又有个什么势呢?笑着客客气气地递了茶碗,说了吩咐,她便自个儿在旁边捡了个小凳子坐下。   茶房里的几个丫鬟和她也有几分相熟, 见状好奇地看她两眼:“你今儿是怎么了?这又不是夏天,闷在茶房里,你不嫌热啊?我们可都是巴不得出去散散呢。”   回想起屋子里今天仿佛吃了爆仗一般的周姨娘,香杏撇了撇嘴:“回去?你们是不知道,我们周姨娘这几日脾气可古怪着呢!”   不过到底背后说主子的是非不大好,何况这些丫鬟和她也不是“一伙儿”的,保不齐会把这些话传到什么地方去。因此只提了这么一句,香杏便不再说了。试了试茶碗的温度,拿托盘放了茶壶茶碗便告辞走了。   不过,半道儿上倒是碰上了去给姨娘拿点心的香李。   香杏扬了扬眉,加快几步赶上去,和香李打了招呼。见四下无人,便压低了声音同她说:“姨娘今儿的心情简直糟透了,你也当心些。”   香李瞪圆了眼睛,点了点头。想想又问:“因为什么啊?”   香杏也奇怪着呢。从前周姨娘也没这么古怪过啊,虽然爱摆主子的款儿,爱端架子了些,但却并不常责骂责罚下人,甚至可以说大部分时候都还算是个好伺候的主儿。   香李又想了想,不确定地开口:“是不是……因为小公子开蒙的事儿?”   两人对视了一眼。   傍晚落了一场雨,天总算凉快下来不少。再加上屋里搁着的冰山,一时间倒是连扇子都不用拿了。   周侍琴这会儿的心情也好上了很多。想了想,她招手叫来香杏:“带上几样点心,我们去看看二公子和大娘子。”   香杏应了是,转头准备了个攒盒,在里头放上些或甜软或咸香的小孩子爱吃的点心,便跟着周姨娘一道去了倾秋院。   大娘子如今也有个三岁了,虽然五官都尚未长开,但是一身白皙的皮肤和滴溜溜圆滚滚的大眼睛却还是显示出了从母亲身上继承来的几分秀美。如今几乎天天相见,她对于周侍琴也还算是亲近,只是到底比不上最开始就陪在身边的奶娘了。   周侍琴拿出点心,见女儿又一次把问询的目光投向奶娘,心中不由得暗叹了一口气,生出几分酸涩来。   高门大户究竟是如何养孩子的?不说从前娘子对孙妈妈,便是姜二老爷府上其他两位庶出的三娘子和四娘子对着自己的奶娘,也从来不见是这般言听计从的啊?连吃个点心都要征求同意,也不知是怎么养出来的怪毛病。   周侍琴想不明白,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能暗自把这件事儿记下了,想着回去要好好琢磨琢磨才是。   不过眼下,枸姐儿对奶娘这般顺从,倒也是有些好处的。   示意奶娘和她来了外室,周侍琴便叮嘱她:“点心不可让大娘子吃多了,当心吃多了不想用饭。夜里用了吃的之后必须要去刷牙,不然牙会坏的。还有一点最最重要的,万不可让她吃了硬糖!酥饼麻花之类的也要少吃。”   见奶娘应了,周侍琴这才放心些。她有心想再叮嘱两句让奶娘莫要让枸姐儿只听她的话,由着她管教,想想又觉得可笑,这种事奶娘如何做得到?和枸姐儿说“你以后不要听我的了”吗?   摇摇头,她带着香杏转道去了融寒院。   一进院子绕过照壁,周侍琴的眼神下意识地就往卿哥儿的屋子的方向一飞,发现屋里没什么人,连灯都没点,这才回过神来——这个时间,卿哥儿应该是和夫人一道在用饭。   想起卿哥儿日日都能跟着夫人一起和老爷一道用饭,父子不知几多亲密,再看这会儿已经点上了灯的楰哥儿的屋子,周侍琴心中的埋怨与委屈几乎是翻涌个不停。深吸了两口气,她这才让香杏打了帘子进屋。   楰哥儿对她倒是亲近很多。毕竟从小到大,不论是奶娘还是顾三夫人或者姜沅那边都管他管得严实,唯有这个身上香香的姨姨每次过来都会给他带些小玩意儿,或是草编蚂蚱,或是小拨浪鼓,逗得他十分开心。   不过今天这个姨姨拿出来的却是个他不大认识的东西,四四方方的框子里串着一堆木头珠子。他伸手划拉了两下,传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   姨姨蹲下来替他理了理衣裳,温声道:“这叫算盘。”   “算盘?”楰哥儿懵懵懂懂地重复了一遍,又念了一句,“算盘。”这才把它抱在怀里,郑重地点了点头:“我记住了。”   看着他这幅乖巧聪明的模样,周侍琴忍不住弯起了唇角。   她不由自主地去想,为什么老爷不让楰哥儿开蒙呢?三岁开蒙的人家也不是没有,更何况,楰哥儿还这么聪明啊……   这个念头已经在她脑袋里盘旋了好几天了,就好像生了根一般,怎么也除不干净。   为什么不让楰哥儿开蒙呢?   犹豫犹豫再犹豫,过了几日,周侍琴到底还是在请安的时候问了姜沅一嘴。   ——她倒是也想过自己去重夏院问问顾辞舟,只是如今这不比当初在顾府的时候去顾辞舟的书房,夫人在府里可是定了规矩的。   夫人闻言沉吟片刻,末了才道:“先前卿哥儿开蒙的时候我其实已经与老爷说过了,只是老爷觉得楰哥儿的年纪到底还是小了些……”   周侍琴抿了抿唇,带着几分恳求地仰脸看她:“可是、可是夫人……楰哥儿他很聪明的,真的。年纪小没关系,他一定能学得很快的。”   姜沅看着她这幅样子,默默叹了口气,也只好点头答应了下来:“行吧,那今晚我同老爷再说说,只是能不能答应下来还不一定。”   周侍琴欢欢喜喜地答应下来:“无妨无妨,夫人能替我说说便是十分感谢了。”   于是晚间姜沅就和顾辞舟提了一句。她也没拐弯抹角的,原原本本地就把事情说了一遍。   于是顾辞舟说得也十分干脆:“她说没事就没事?小孩子那么早开始学这些,跟不上吃力心里不舒服怎么办?身体搞坏了怎么办?等楰哥儿过了四岁生日再说吧。”   姜沅一摊手,那她也没办法了。她再把这话转告给周侍琴,饶是失望,她也不得不应承下来:“那便听老爷的吧。多谢夫人了。” 第111章 后妃(剧情) 和他那个皇后一看就不是……   八月的京城秋高气爽, 大雁排成人字飞过湛蓝的天幕,朱红宫墙之上的琉璃瓦在日光之下闪烁着有些刺眼的光芒。   虽说秋老虎还没过去,可等到了傍晚, 热气也已经散去了不少,橘红色的落日嵌了半块在飞起的檐角后头, 青石板铺就的路一半匿在阴影里,一半映在霞光中。   在这半明半暗的光影里, 远远地,有一行人迤逦而来。娇奴美婢簇拥着一顶由大力太监高高抬起的华美的软轿,华盖将轿中人的脸掩在阴影里, 看不分明。但无论是这样阔气的排场, 还是那软轿之上精雕细琢的高高扬起头长鸣的凤凰, 无不昭示着来人的身份。   宫道旁的太监宫女们纷纷垂头跪下行礼。   轿子一路到了慈宁宫前才停下来。王皇后搭着宫女的手下了轿子走上台阶, 客客气气地亲手将门口出来迎她的嬷嬷虚扶起来, 笑了笑:“不知母后这会儿精神头可还好?”   嬷嬷将她引进去:“有陛下和您天天来看着,娘娘还能有什么不舒服的呢?如今自然是一切都好的。”   王皇后面上的笑容看着更甚了两分:“当真如此?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内室,沉而幽的香气随着门帘的掀起渐渐传了过来, 内室点着数十只蜡烛, 直将屋子照得明明如昼——太后年纪大了,眼神不好,要光照充足才能看得清东西。   王皇后进去, 恭恭敬敬地给太后行过礼。   太后捻了捻手中长长的一串小叶紫檀佛珠,有些浑浊的眼神望了望王皇后的方向, 刚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被她衣裙发髻上的绣线金饰晃了下眼睛。抿了抿唇,心中便不由得添了两分不喜。她移开视线,吩咐道:“让他们摆膳吧。”   王皇后连忙起身:“儿臣服侍您。”   太后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 将手递给了她。   另一边的昭和宫中,皇上也正和贵妃在一道用饭。   今儿桌上有一道荷叶鸡,清香扑鼻,鸡骨鸡肉都被蒸得酥烂软糯了,向来是二皇子的最爱,萧贵妃一连往他的碗里夹了好几块。   这下皇上就有几分不乐意了,拉长了声音喊她:“胭娘——”   萧贵妃搁了筷子,抬头看向她这位不知道又怎么了的陛下。   陛下不语。   她接着看。   陛下依旧沉默。   萧贵妃挑了挑眉毛,直直地盯着陛下的眼睛,仿佛要从里面看出朵花儿来。一旁的二皇子赵钧察觉到两人之间的诡异气氛,简直恨不得把头埋进碗里,赶紧往嘴里塞了两口荷叶鸡。   他如今也有十一岁了,早就住到了外头去,今天难得一回留在后宫吃饭,没想到就撞上父皇和母妃这样的时候。   最后到底还是皇上先败下阵来,他的眼神若有似无地往荷叶鸡上一瞟,又往赵钧身上一飞,最后再转回来继续和萧贵妃对视。   萧贵妃险些要笑出声来。不过嘴角都弯起来了,最后还是被她压了下去,转头用夹菜作掩饰,挽了袖子给皇上盛了小一碗的银耳红枣羹。   赵棣看着自己面前这碗银耳柔软红枣香甜的汤羹,久久沉默。   要知道,他可是最讨厌吃甜的东西的。   但是犹豫了半晌,赵棣还是一勺一勺地把这碗银耳红枣羹喝了。喝完了汤羹,这一顿饭用得也差不多了,宫女们轻手轻脚地把膳桌撤了下去,赵钧也跟着告退。   赵棣倒是还没走。见萧紫胭进了暖阁,他也跟了过去。不过萧紫胭是坐在榻上打络子,他是坐在她对面瞧她。   瞧了许久,萧紫胭沉不住气了,攥着手里的一把丝线抬起头来瞪他:“陛下做什么一直瞧着我?”   赵棣有样学样地反问她:“那胭娘又做什么一直不理我?”   萧紫胭怔了怔,眨眨眼,语调婉转:“妾哪里有不理陛下呀?妾不是还给陛下盛了碗汤吗?”婉转得赵棣愣是从中听出了三分阴阳怪气。   他从善如流地换了个说法:“好,那胭娘做什么一直生气?”   萧紫胭不肯承认:“妾怎么敢生陛下的气。”   赵棣的声音里也掺进了委屈:“那你给我盛银耳红枣羹?你明知道我不喜欢喝甜的。”   萧紫胭抿了抿唇,毫无诚意地道了个歉:“那妾错了。”   赵棣:“……”   他起身坐过去,把她抱在怀里。萧紫胭挣扎了一下,见挣不脱,便也没再继续了——她的本意也不是惹恼他。   靠在他怀里,萧紫胭的声音便带上了几分委屈:“妾怎么敢生陛下的气?怎么敢呀?那边是嫡出正宫,是全天下民心所向,妾拿什么去和她争和她斗?钧儿还是个孩子,他还那么小,什么也不懂,就要被他的那位哥哥这样排挤来排挤去的,心里不知有多难过……他在妾这里都偷偷哭过好几回了……”   赵棣本来在把玩她的手,听到了那句“钧儿还是个孩子”时,手上的动作便是一顿,唇角翘了翘。   皇后……近来也确实跳得有些太过了。   他也知道皇后每晚去陪太后用膳的事情。不就是想拿孝道压他吗?一个天下正道祖宗规矩或许他可以不在乎,毕竟也不是没有先例可循,但加上一个“孝”,想来怕是太/祖再世也要掂量掂量。   但也要看太后吃不吃她这套啊。   赵棣低头看向怀中的萧紫胭。她出生定国公府,乃是钟鸣鼎食之家用金玉宝器堆出的娇人儿,和他那个皇后一看就不是一个路子的。   王皇后是从底下爬上来的,自卑又自傲,平日里清高得仿佛目下无尘一般,但一旦涉及到这些争权夺利的东西,她简直与草原上的野狼无异,一双眼睛都在冒绿光。   萧紫胭却是个不懂什么权谋算计的娇娇女儿,便是有点小心思,也是直白浅显得令人发笑,他一眼就能看出来。如今她怕是真的有些生气和委屈了,一双眼睛都有些发红,在她娇艳的面容上更是格外令人心动和怜惜。   赵棣低下头,轻柔地吻了吻她柔软的发。   萧紫胭转头,用一双水雾迷蒙的眼睛看他。   而后,不知怎么地,便一路向下。他微凉的唇印上她温热的面颊与花一样的唇瓣,再向下,再向下。   榻上的零碎东西扫了一地,乒铃乓啷的像是什么曲儿。萧紫胭仰面倒在榻上,呼吸有些急促。   她摸了摸陛下乌压压的发,红润的唇一点一点勾了起来。 第112章 智者千虑 “你这就叫‘智者千虑,必有……   顾辞舟和京城顾家时常有书信往来, 一方面是顾三老爷好歹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对于一些事情也还是有几分自己的独到见解的,顾辞舟把自己的近况说给他听听, 他也能提出些看法;另一方,面则是方便顾辞舟接收到京里的消息, 知道近来的风向变化。   现下顾辞舟手里就拿着一封一月前京城顾家送来的信。   以孝显名吗……   手指摩挲着薄薄的信笺,顾辞舟皱了皱眉头。   王皇后能想到的这条路还是不错的, 本朝以孝治天下,如今王皇后日日去看望服侍太后娘娘,做出一副言传身教的模样, 又不断传出大皇子是如何如何挂念关怀太后的身体健康的传言, 自然会有那些读书人吃这一套。   只是不知二皇子那方又当如何应对了。   沉吟了片刻, 顾辞舟揭开灯罩, 将手中的信纸伸向那暖黄色的烛光, 火舌瞬间缭绕攀上雪白宣纸的一角,顷刻间就把那一角烧成了灰烟。   拍了拍手,他扬声唤三九打水进来给他净手, 随后铺了纸润了墨, 写起近来赵大人打算在年尾的折子上为他美言几句的打算。   顾府的回信来得也快,说明了赵大人这般好心的原因:赵大人素来喜结善缘,而且其妻与定国公萧氏一族七拐八绕地也能扯上点关系。   顾辞舟一笑。   他原先还当赵大人是想玩一手“奇货可居”呢。   解了这么个困惑, 对于赵大人的帮助他也就心安了许多。如今官场上一派顺遂,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过个几年想来还能再升一升;接下来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二皇子那方如何应对了。   毕竟若是二皇子最后倒了,他便是爬得再高也无济于事,说不定还要摔得更厉害些。想起府中的沅沅,还有卿哥儿楰哥儿他们几个孩子, 顾辞舟缓缓吐出胸中的一口郁气。   若只有他一人受罚,那成王败寇,他也没什么太大的遗憾——不过是选择了一条路追求自己为天下黎民请命的愿望,而走到一半路塌了而已。只要他做了实事,他便问心无愧。   可还有沅沅他们……那他就不得不赢,那二皇子就不得不赢了。若是因自己的失败而使他们遭牵连,他简直万死难辞其咎!   见顾辞舟放下了信纸,旁边伺候的三九便小心翼翼地开了口:“老爷,该到用晚膳的时辰了……”   顾辞舟的思绪一下子被打断了,不过抬头看看天色,确实是不早了,便只瞪了三九一眼,点点头站起身来:“去锦春院。”   三九赶紧低着头弯着腰溜出去吩咐人了。   重夏院与锦春院之间可以直接从园子里穿过去,而且更近些,顾辞舟每回都是从这儿走的。平常的时候园子里景致好,看得人心情也好。可如今到了冬天,园子里光秃秃的,又因为南边不怎么下雪,就更难看了几分。所幸地皮上还种了些低矮的常青灌木,看着没有那么寒碜。   不如让沅沅吩咐人去种些梅花来?顾辞舟暗自思忖着。   一段平常也不显得有多长的路程在这样不好的景致和刺骨的寒意的影响下显得格外漫长,等终于看见了锦春院那一盏盏明黄色的灯笼,不说引路打灯笼的小厮了,连顾辞舟都松了口气。在门口脱了外头的大氅交给守门的丫鬟,一进屋子,他就感觉浑身上下都舒服了不少。   一道厚重的棉布帘子把里外格出了几乎两个世界。外头寒风刺骨,里头温暖如春。顾辞舟走进西厢坐下,接过问酒递上来的热腾腾的茶水,对朝他扑过来的卿哥儿一笑,低头把他抱在了腿上:“这是怎么了?撅着个小嘴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卿哥儿很不满:“爹爹今天来得好晚!”   旁边榻上的颜姐儿给她哥哥助阵:“就是!”   卿哥儿:“我们肚子都快饿扁了!”   颜姐儿继续助阵:“就是就是!”   哪有什么就是?卿哥儿不满地一眼看过去:“娘偏心,都给你吃了鸡蛋羹了!”   旁边误中流矢的姜沅:“……”   她哭笑不得地刚要开口解释,颜姐儿已经口齿伶俐地反驳了回去:“娘说我人小所以不能饿!你下午吃了点心了!”   卿哥儿大概是没料到平日里只会咯咯笑和说些简单词句的颜姐儿一下子居然学会反驳他了,一双眼睛瞪得溜圆,半天才想起来说回去:“那我、那我是人大饿得快!”   顾辞舟:“……”   他抬头一看,坐在榻的另一边的姜沅已经笑得快不行了。   摇摇头挨个儿点过这两个小鬼精灵的脑门儿,顾辞舟干脆地开口吩咐:“让他们摆膳吧。”   晚饭是很快就摆好了。天气冷,桌上便有一道专门用来暖身子的萝卜羊肉汤,另外还有姜沅专门给自己点的牛肉粉丝汤,另外的就是些家常菜色了。不过顾辞舟看她吃那牛肉粉丝汤吃得实在是香,翠绿的葱花洒在上头看着也很是喜人,就没忍住也要了一碗。   茶足饭饱,膳桌被撤了下去,姜沅几人继续转移到西厢房,把堂屋的窗户打开散饭味儿。   顾辞舟考了考卿哥儿今天的功课,便让他回屋去预习了,颜姐儿也有些困了,闹着让奶娘抱着回了屋。姜沅低头摆弄了一会儿香炉——冬天屋里点着火盆,有烟火气,加上长时间不开窗通风,气味便会浑浊些,需要点上更浓的熏香来掩盖气味——抬头,就看见顾辞舟握着一卷书倚在迎枕上出神。   她搁了铜签子,膝行过去跽坐在他面前:“怎么了?在想什么呢?”   顾辞舟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她,长长的睫毛颤了两下,犹豫了片刻。   姜沅也看着他,也不催促。   过了会儿,顾辞舟便道:“是宫里头的事……”   他拥住她,姜沅也就索性换了坐姿靠在他怀里。听到最后,她忽然开口:“原先你不是说,爹和你说过一句话——‘正值壮年’吗?”她抬手指了指天。   顾辞舟想是想起来了,但没明白过来她的意思,看着她“嗯”了一声。   姜沅抿了抿唇,干脆坐直了身子直视着他把话给挑明了:“没有人会被人对自己的位置虎视眈眈还舒服的吧?这样的情况下,没准什么都不做才是最好的。”   顾辞舟瞪大了双眼,接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亮了起来,一拍掌:“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这个?”   姜沅笑吟吟地倒回他怀里,话尾都仿佛带了个小尾巴在得意洋洋地往上翘:“你这就叫‘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第113章 烤红薯 “那你先想一下,自己刚才是不……   临近年关的时候, 赵大人果然如他之前所说的那样,在折子中替顾辞舟写了好些嘉奖之语上去。顾辞舟自然是格外高兴,走路都仿佛带了风。   锦春院里, 姜沅正趁着下午好不容易有了空,忙着给各家的夫人写祝贺新年的帖子。   虽然现在还没到过年的时候, 可是过年这段时间总是忙得很的,再加上与顾家有来往的人家也不算少, 若是等到过了年去该送帖子了的时候再写怕是就来不及了。   旁边的卿哥儿倒是乐得自在。如今天气冷了又快要过年了,顾辞舟干脆就给先生们都放了假。没了上课的压力,卿哥儿简直是撒了欢儿一般地玩, 这会儿就在闹着侍棋要把红薯丢进火盆里烤呢:“侍棋姐姐, 侍棋姐姐——我就烤一个, 就一个, 好不好嘛?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   侍棋被他闹得一脸为难。烤吧, 怕影响了屋里的气味,也怕烫着了这位小祖宗;不烤吧,他又实在是闹得厉害, 抱着她的腿扭来扭去的不肯松手。情急之下只能连连摆手:“诶大公子, 不行,真的不行,您就别为难奴婢了——”   姜沅就是在书房都能听着那边卿哥儿闹得不行了。趁着问酒手脚麻利地替她铺上新裁好的一张笺的时候, 她一边重新润了润笔,一边示意另一边伺候茶水的问茶过去:“去把卿哥儿喊过来。”   问茶出去之后没过多久, 那边的声音就停住了。姜沅还没写好一张帖子的功夫就看见卿哥儿撅着小嘴跟着问茶一道过来了,所幸还懂些礼数,没有一味闹脾气,乖乖喊了声“娘”。   她先没搭理他, 自顾自把手下这张帖子写完了,方才搁笔抬眼看他。   卿哥儿小小一个站在她跟前,大约是因为看她好像不高兴了,面上的神情不由自主地有些紧张。   姜沅暗自叹了口气。   其实看个红薯什么的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侍棋她们也是太过小心了。但是卿哥儿的这幅跳脱脾气却当真是要压一压了——但凡有一点不顺就不高兴就闹小脾气,非要旁人都听他的不可,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的这幅性子?   若他是个小的也就罢了,偏生又是她和顾辞舟的嫡长子,是未来要撑起他们这一支乃至顾家三房门楣的,一直这样任性妄为可怎么是好?   想了想,姜沅还是先走到他面前,蹲下身来和他平视:“卿哥儿知道自己没什么被叫过来吗?”   卿哥儿摇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浮现出一点困惑。看上去有些想要继续生气的样子,可是看着她这副模样却又不敢了。   姜沅:“那你先想一下,自己刚才是不是有什么地方做错了?”   卿哥儿面上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更加紧张了,犹豫了片刻才道:“是……是因为我想烤红薯吗?”虽然猜了是烤红薯,可是他的小嘴还是不由自主地撅了起来。显然并不觉得自己做的这件事有错。   姜沅点点头:“是。”顿了一下,她又道:“但也不是。”   卿哥儿“啊”了一声,愈发困惑了。   姜沅平静道:“你想烤红薯,这个想法本身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卿哥儿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   姜沅忍不住笑了,摸了摸他毛茸茸的小脑袋:“但是你不该去闹。既然侍棋姐姐是怕出意外所以不让你烤,那你要做的,要么就是自己向她证明,不会出事;要么就是找一个能让侍棋姐姐信服的人,保证你做这事儿是没有问题的,是安全的。”   卿哥儿明白得很快:“比如娘亲?”   姜沅笑起来:“对,比如娘亲。闹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还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你想想,如果今天娘因为你‘瞎闹’罚你,你是不是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反对?”   卿哥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好了。”姜沅站起身来,又摸了一把卿哥儿的脑袋,“既然已经知道错了,那你就去烤你的红薯吧,不过只能烤一个喔。但是可以多烤几个栗子和妹妹分着吃。”   卿哥儿欢欢喜喜地笑起来,一声“好”之后,人已经跑了出去。   姜沅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走回书桌前继续写她堆得像山一样多的帖子。 第114章 风寒 “是啊,是真的。”   这个正月过得格外忙乱。   顾家是今年新到湖州的, 又是升迁,自然少不了官员豪族要来结交,好过了正月初二四下的拜年宴饮便没有停歇过。姜沅样样操持过去, 锦春院里的灯时常燃了大半个晚上才熄。   顾辞舟倒是有心帮她。只是这些后宅的人情往来实在不是他所了解擅长的,至多不过帮她理理账认认人罢了, 帮不上什么大忙,看在眼里也只能是干着急。   姜沅正月里便觉得身上有些不爽利, 头也昏身子也沉,整日里困乏得很,想来是连日不曾休息好又要耗费心神这才导致的。不过一来正月里不好叫大夫, 不吉利, 二来这各家的人情往来也要她顾着, 顾辞舟是万万做不来的, 也实在是分身乏术, 只能强撑着一口气。正月一过,人就倒了,惊得原本在重夏院的顾辞舟简直是飞奔过来瞧她。   罗帐昏沉, 帐顶的花纹图样都有些看不清。熏香的味儿好像太浓了, 熏得人几欲作呕。   姜沅刚刚睁开眼,意识模糊间心里就先浮上了这么个念头。   委实是不大舒服。莫不是染了风寒?   她暗暗想着,接着就听见身旁顾辞舟的声音:“沅沅?”   姜沅下意识地发出个疑问的单音节:“啊?”   她恍惚间感觉顾辞舟似乎用力抱了自己一下, 很快又松开了,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就听见他压抑着激动的声音:“沅沅,你有喜了!”   姜沅的鼻端还残留着他身上好闻的松针香气,闻言又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一抬头就撞进顾辞舟含着笑看她的一双眸子里。欣喜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像是心间都忽然被什么东西填满了似的,一下开出千万朵花来。   她笑着反手握住顾辞舟放在床沿的手,扑进他怀里,明知道他不可能骗自己还是软着声音地反问了一句:“真的吗?你可别骗我。”   这声音里起码掺了三斤蜜,甜得姜沅自个儿都牙酸。   顾辞舟的声音却也不由自主地跟着放软了,哄小孩儿似地一下一下拍着她的后背:“是啊,是真的。”   姜沅闷闷地应了一声。   两人就这么保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卿哥儿带着颜姐儿从外头风风火火地跑进来,看着他们喊了一声“爹!娘!”方才反应过来,赶紧松了手坐端正了。   见卿哥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一副好奇的模样,饶是顾辞舟平日里脸皮厚比城墙,在自己儿子面前也不免有些挂不住面子,轻轻咳了一声唤回了卿哥儿的注意:“你们怎么过来了?”   卿哥儿眨眨眼睛,也不知道有没有在心里好奇出些什么来,总归面上还是乖乖的,道:“我和妹妹听人说娘今儿突然晕倒了,心里担忧,特地过来看看。”   顾辞舟又忍不住笑了起来,摸摸他:“放心吧,你们娘亲没事,只是这几天累了些,加上又怀了身孕——”想起卿哥儿颜姐儿如今大约还听不懂什么叫“怀了身孕”,顾辞舟顿了顿,换了个说法:“肚子里又新添了个弟弟妹妹,更容易累了,所以才累倒下了。大夫已经过来看过了,没事了啊。”   卿哥儿应了声,明显还是半信半疑的,直到顾辞舟把他们两个抱起来坐在腿上,挨个儿让他们和姜沅说了几句话,这才安心了。   顾辞舟忍不住戳戳他俩的脑门儿:“真是的……连爹爹都不信了?”   卿哥儿捂着脑袋“哼”了一声,忙不迭地扭着身子从他腿上跳了下来,躲开了这一戳,顺便拖走了原本坐在床沿的妹妹,把空间又扔给了他们俩。   顾辞舟和姜沅对视一眼。   姜沅:“噗嗤。” 第115章 奶糕 没过一天,姜沅就转而投向了奶糕……   荼帐暖, 香意浓。   南方的冬天委实是冷得厉害,况且这宅子不像地处北方的京城顾家一样设了炕,也更不可能如裕州顾家的宅子一般铺了地龙, 只能靠厚重的棉帘子与哔啵燃烧的火盆来聚拢一点少得可怜的热乎气,冻得姜沅简直恨不得把自己裹成个球。再加上她如今又有了身孕, 娇气得很,越发不肯在些小规矩上委屈自己, 索性连床都不下了,拥着锦被烤着火盆,门口还设了面寒江独钓的大屏风来挡风, 把整个卧室烘的是暖意融融。   听着外头的寒风呼啸, 抿一口微烫甘甜的茶水, 姜沅捧着手里时兴的话本子, 只觉得万分幸福。   果然, 冬天就是要缩在屋子里喝茶放松啊。   侍棋接过小丫鬟送来的两碟点心,在床上新设的小几上放下,笑道:“夫人这胎倒也怀得安泰。”   姜沅搁了茶盏:“可不是?就卿哥儿一个最皮, 最让人不省心。”话音未落, 她下意识地侧头看了眼屏风的方向,回过神来不免一哂——真是的,都被卿哥儿吓习惯了, 总觉得他待会儿又会从不知道哪个地方跑出来。   也不知道她和顾辞舟这两个向来规规矩矩的人是怎么生出这么个古灵精怪的卿哥儿的。   不过,她这胎倒是和怀颜姐儿那次一样, 确确实实是个安安分分的,几乎没给她找多少罪受,恶心反胃的状况也是少之又少。而且最妙的是,按着时间推, 生这孩子的时候该是秋天,正正好天气也不热了。   难道又是个女儿?姜沅不自觉地摸了摸肚子。   小几上摆着两碟糕饼,一碟奶糕一碟栗子糕。她看了两眼,犹豫了下,还是先拿了块栗子糕。   刚出炉的金黄色糕点松软香甜,还带一股栗子的甘甜香气。姜沅一边看话本子一边一口一个吃得很是开心,没一会儿功夫就消灭了小半盘子,直到侍棋过来给她换茶才发现,一时不由得苦了脸:“夫人,您这……”虽然吃栗子糕是没什么,可是吃得太多了晚上吃不下饭的话好像也不太好吧?   姜沅也是这会儿才发现自己吃了多少的,不免有些讪讪,收了手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辩解什么,顾辞舟已然绕过屏风进了卧房,一眼就看见了小几上那只剩下半盘子的栗子糕。   姜沅赶紧举起话本子装鸵鸟。   侍棋飞速收了盘子溜出房间。   顾辞舟挑了挑眉:“吃这么多栗子糕,晚上不吃饭了?”   姜沅继续一动不动地举着话本子,不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总觉得顾辞舟的目光跟有穿透力似的,能透过话本子瞧见缩在后头的自己。沉默了片刻纠结了一下措辞,她才心虚地开口为自己辩解:“一时没注意……晚饭我一定吃得下的!”   顾辞舟笑了一声,没说话。   当晚,姜沅怒用……   一碗饭。   顾家吃饭的碗长得很好看,青白釉划花,素雅之余又带着一点巧妙的不容易被人看出来的净丽,而且碗身小巧玲珑,很是可爱。   小巧玲珑。   顾辞舟一边用饭一边笑眯眯地看着姜沅。   姜沅搁了碗筷,望天望地最后望顾辞舟,一指肚子耍起了赖皮:“和我可没关系,是他吃饱了。”   说完利索地转头喊侍棋:“拿茶过来我漱口。”   顾辞舟哭笑不得:“你真是……”一句话尚未叹完,他大概实在是手痒,于是终于忍不住轻轻拍了她的头一下——姜沅捂着发髻瞪他,她严重怀疑他是卿哥儿的脑门拍多了才这么顺手——接着道:“以后在饭点前不能再吃这么多点心了,记住没有?”一面说着,一面看了一眼侍棋几个:“你们也管着你们夫人些。”   侍棋几个连忙应下。   姜沅也知道自己今天这事做得不对,不吃正餐光吃点心,想来对腹中的胎儿也是不好的。因此虽然情感上还想和顾辞舟斗几句嘴,在理智驱使下到底还是乖乖答应了。   夜里的时候,侍棋又上了一次点心,这回仍旧是奶糕与一道核桃酥——自打孙妈妈说了孕妇多吃奶制品对身子好,顾辞舟简直是如奉纶音,恨不得把姜沅整个人泡在奶桶里,更是吩咐了厨房但凡给她上点心,务必带上一道奶糕。   姜沅虽然也抗议过,但是抗议无效。也只能看着自己的点心里天天都要出现一道堆叠起来的雪白小方块。   平心而论,厨房做的奶糕不仅不难吃,甚至可以说味道上佳,浓郁的奶味儿包裹在柔软的糕点里,一口咬下去几乎是唇齿留香。   只是东西再好,吃多了也腻。更何况奶糕这东西本来就偏甜,吃多了不免有些齁。姜沅一开始还乖乖吃上几块,到了后面干脆直接无视了,奶糕每天怎么端上来的就是怎么端下去的,全都进了下人们的肚子里。   对此顾辞舟也是无可奈何,只能在有空的时候暗自琢磨起奶制品能翻出些什么花样来。   他发现这回有了身孕之后,姜沅自己的身体好像没什么难受的地方,但是人却似乎变得格外幼稚了,各种和他作对。   不过也……挺有趣的。   笑着摇摇头,顾辞舟翻过一页书,在“蒙古奶茶”底下做了个小小的标记。   不过还没等到他开始在奶制品上玩花样,那边孙妈妈已经出手了:姜沅在她的要求下,被迫每天喝一碗牛奶。   在尝到牛奶的膻味儿之后,没过一天,姜沅就转而投向了奶糕的怀抱。   看着一脸幽怨的姜沅,顾辞舟拼尽全力才把面上的笑憋了回去。   姜沅顿时更幽怨了。她看了顾辞舟一眼:“我看得出来……你想笑就笑吧。”   顾辞舟抿了抿唇,摆摆手:“没有没有,我不想笑。你接着说,你接着说。”   “嘁”了一声,姜沅小小瞪他一眼,直起身子从桌上拿了本库房的目录过来:“颜姐儿满三岁了,差不多要搬到倾秋院去了,我想着,你要不要给她挑点什么东西?”   她也是最近实在无聊。养胎的日子委实无趣得很,从前她嫌出门麻烦应酬累人,可如今顾辞舟怕她出门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帮她把那些帖子邀约全推了,她又觉得整天呆在家里简直闲得长草。   大概这就是“有得必有失”?   儿子女儿也逗过了,话本子也看完了,别说琴棋书画练一遍,甚至连园圃里的花她都照料过一遍了,姜沅实在是无事可做了。   那不如来给女儿装扮闺房吧。   顾辞舟看她兴致勃勃的模样,也不由得弯起了唇角,凑过去跟她一道看那目录:“好啊。”   “白釉黑花玉壶春瓶……这个好,给她摆多宝阁上。”   顾辞舟皱了皱眉:“会不会太素了点?”在顾辞舟心里,女孩子的房间就应该装饰得花团锦簇、娇软靡丽。   姜沅一摆手:“大不了夏天摆嘛。而且万一她长大以后喜欢素的呢?”   这倒也是。顾辞舟不说话了,跟着她一块儿继续看,看着看着也来了兴致,一样样指点过去:“这个团花银盒长得好看,给她以后放胭脂水粉。这个黑漆描金的箱子也很漂亮,可以拿来做箱笼……”   听着听着,姜沅感觉不对劲了:“等等,为什么都是她以后用的?现在用的那些小拨浪鼓小布老虎什么的不给她准备准备吗?”   顾辞舟的理由也很充分:“她现在不都有吗?直接带过去就好了。倾秋院那边她要一直住到长大,当然是准备好了更好。”   “也确实。”姜沅点了点头,目光下移,“可你为什么连黄花梨木的梳妆台都准备上了?”   顾辞舟沉默。   姜沅笑着点点册子,语气揶揄:“要不要再给颜姐儿准备些胭脂水粉簪钗玉环?”   顾辞舟夺了册子扑过来作势要咬她,姜沅笑着赶紧爬远了避开,两人在榻上闹来闹去,险些把好些零零碎碎的东西都扫下去。最后还是顾辞舟顾忌她身体停了手,被姜沅一把抓住腕骨欺身压上来,咬了他嘴唇一口。   这边顾辞舟还被咬得有点发懵,而那边姜沅已经咬完就跑,身形灵巧地从榻上溜了下去,喊了侍棋进来给她重新绾发。   唇上还有点火辣辣的触感,微微的疼痛穿到神经处,却仿佛有什么不一样的味道。回过神来的顾辞舟抹了一把唇,不知道为什么笑起来。   真是仗着怀了身孕自己不能动她就越发肆无忌惮了。 第116章 昭和宫(剧情) 只是天家贵地,自然是……   又过了两月, 顾辞舟又接到了京城顾家的来信。   以孝显名这招萧贵妃一方还尚未想出什么应对的法子,那边王皇后已然使出了第二招——她为大皇子赵铮请来了天下名儒祝渐恩为师。且不说祝渐恩的学识才华过人,单是他在天下文人中的名声之盛, 便堪为赵铮的巨大助力了。   无论是嫡还是长,是孝名还是文名, 文昌侯与大皇子一派简直是步步踩着天下士人学子的喜好在走。正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若是继续这样下去, 便是到了最后定国公能胆大包天地逼宫造反扶持二皇子上位也无济于事了。   更何况定国公的势力和胆量也都没这么大。   兵行险着。如此下去,萧家如今恐怕只能另辟蹊径了。   果如顾辞舟所料,顾家的第二封信很快就送到了——萧贵妃决意为二皇子赵钧再寻一位师傅。   青罗幔帐低垂, 一捧莲香沁脾。门下竹帘半卷半放, 日光穿过蔓蔓紫藤与绿萝, 在上面投下疏落斑驳的光影。然而在这鸟叫声都倦了的晚夏午后, 昭和宫中的气氛却远没有此时的景致这般静谧平和。   “啪”的一声, 萧贵妃把手中的信纸按到桌上,猛地站起身来。她长袖拂过案上笔架,不慎带翻了整个架子, 顿时乒铃乓啷之声不绝于耳, 惊得宫女险些以为贵妃娘娘被东边那位给气疯了,在屋里砸起了东西。   不过很快她就听见屋里萧贵妃带着一丝冷意的声音:“叫人进来把这收拾了。”   宫女应了一声,带着两个人小心翼翼地进去, 只看见翻倒在地上的一个笔架和数支毛笔。她不由得松了口气:总归萧贵妃不是突然被气得狠了发起了疯。   书房由人收拾着,萧贵妃便转道了旁边的暖阁。卧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了片刻, 由着宫女一下一下地给她捶着腿,她只觉得刚才一下子涌上脑子的血总算是一点点下去了,心中的烦闷也消散些许。   王氏,王氏……从前竟没看出来, 她有这般好手段!   一想起方才信中说的赵铮如今在文人里的口碑和那些酸儒书生如今对她的皇儿的评价,她就觉得郁愤不平,心浮气躁,怎么也压不下去似的。她皱了皱眉头,身前的宫女立刻体贴地放轻了力道,萧贵妃也懒得再去吩咐她——左右她这会儿也不在意什么捶腿不捶腿的。   冷静,冷静。萧贵妃反复劝自己。不能被王氏牵着鼻子走,她要自己想出个法子来。   只是想起二皇子的师傅,她又不免更加郁卒了。   先前二皇子拜名儒傅瑜为师,真要算起来,还是她先用的这一招呢。只可惜后来也不知傅瑜是真的老得干不动了,还是看他们这两个皇子之间的斗争越来越激烈,唯恐折了自己这一把老骨头,总之是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去了。她后来一是一时间也没再找到合适的人选,二是觉得不用这么着急,慢慢挑着仔细甄选也好,是以竟是一直耽搁到了现在。如今赵钧只不过是跟着博文馆里的几位师傅学习罢了,不像赵铮,又成了祝渐恩的弟子。   看来是要加快步子了……只是如今王皇后已请了名儒收了文人们的好感,她再用这一招和王皇后打擂台,只怕收效甚微,搞不好还会引起他们的恶感,觉得她有那夺位之思,不臣之心——虽然她确实有。   萧贵妃拧眉沉思了半晌,终于下定了决心,挥退屋里服侍的几个,只唤了亲信宫女附耳过来:“去和定国公说,让他找几个近年来讨了皇上欢心的聪明人……试探试探他们,看他们愿不愿意辅佐二皇子。”   宫女心头一跳,赶忙应了是,躬身退下去吩咐安排。   屋里一时只留了萧贵妃一人。日光映上青砖地,身侧雕成青鸾模样的冰山散发着丝丝缕缕的白气,四下安静得落针可闻。她倚着墨绿缎面并蒂莲纹的大迎枕,姣好面容之上是沉沉神色。   王氏以师搏文名,那她倒不如试一试,以师为助力。   宫中的消息很快就送到了定国公处。六月十八的时候,定国公夫人便向宫中递了牌子求见。   接到消息的萧贵妃委实吓了一跳。虽然她已是贵为一朝贵妃,但是有祖宗先例在前,加上不想显得太过高调跋扈,萧贵妃一年能见萧家人的时间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萧家这一回递牌子,实在是不大寻常。   萧贵妃一面传了令让萧夫人六月廿一进宫,一面便忍不住开始揣测这一回是为了什么事。   是为了给二皇子选老师?难不成他们这么快就有人选了?   又过了两天,萧夫人总算是进宫了。   等上过了茶水点心,略略寒暄了两句,萧贵妃便示意屋里伺候的都退下去,只留了两个信得过的在门边守着,防着有什么吩咐。屋里没人了,她也懒得拐弯抹角,直接就问了:“娘这次进宫来,可是找着人选了?”   萧夫人点了点头:“人倒是有几个,其中两个还是我们这边的,就是不知道你想给殿下选哪一位了。”   萧贵妃怔了怔,拊掌一笑:“也是,是我糊涂了。问什么他们愿不愿意辅佐二皇子呢?从自己这边挑不就是了。”   萧夫人也忍不住掩口笑了,疼惜地隔空虚点点她:“你呀。你那消息一传到家里来,你爹就说娘娘定是忘了这茬了。”说着,便给她介绍起那几个人来。   一个一个听罢,萧贵妃沉思了片刻:“以我来看,自然是已经投入了爹爹这方的优先的……只是这两人,一个虽然长于文才,而且听起来如今陛下对他的印象倒像很是不错,可年纪却到底小了些,也不知应付应付不得了这样的大事。”她要拿老师做钧儿的助力,一方面自然是要图他能在陛下跟前为钧儿多美言几句,一方面也是希望他效仿诸葛先生那样的人物,能够以机敏才智辅佐主子,替钧儿在这夺位之路上开辟一条道出来。   年纪轻轻到底叫人有些不放心,怕他应付不来这波谲云诡的朝堂。   “只是另一个,”萧贵妃蹙起眉头,“在朝堂里浸得是够久,但是人却好像失之木讷了,甚至讨陛下的欢心也是因为他看起来老实忠厚,令人放心。”不管他是不是大智若愚,以木讷老实讨得陛下欢心的人,似乎能起的作用也不是这么大。   萧夫人安静地坐在一旁听着萧贵妃纠结地自言自语,并不开口说话。她虽然也懂些朝堂政事,但在这种时候并不会开口,怕贸然指点误了大事。若是国公爷能和女儿见上一面,两人商议商议,会好上很多。   只是……   萧夫人低垂了眉眼看着手中甜白釉的茶盏,无声地叹了口气。   只是天家贵地,自然是不能让外男入内的。掐指一算,胭娘进宫也有十数载了,虽然后来得了宠爱能与家中有些书信往来,但她与夫君却是再未相见了。   昭和宫前繁花似锦,绿树成荫,碗大的海棠芍药争奇斗艳,几乎要将绿叶都压得难觅踪影;宫中帷幔轻罗,锦缎曳地,芙蓉妆与金宝地交相辉映,美人觚百蝶屏,琉璃珠玉帘下是青烟漫漫的碧玉炉。宫殿阔大却丝毫不显得空旷,种种珠宝玉石珍奇玩物把它装饰得满满当当,靡丽又尊贵,叫人一眼便能看出是宠妃居所。   可便是得了再多的宠爱,萧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心中还是会浮起一阵一阵的悲哀与愧疚。   宠妃,贵妃,说得再好听,也不过是妾罢了。   换作从前,乘着香车宝马自京都长街上浩浩荡荡张扬而过的定国公独女萧家紫胭又哪里需要操心这些个?   手中的茶盏渐渐变凉,萧夫人也出了神。   不论最后娘娘择了哪个,她和定国公都要努力再推那人一把,多给娘娘和二皇子添几分助力。既是为了萧家,也是为了娘娘。 第117章 顾府来信 “贵妃娘娘他们……有意让我……   最后, 萧贵妃选定的是现湖州同知,顾长晏。   不过选定归选定,如何向陛下开口求取, 等候陛下下达圣旨,等待顾同知进京上任, 这些都还需要时间。萧贵妃给定国公透了这么个意思,于是这日散朝以后, 向来走在最后的顾三老爷就见定国公居然也破天荒地走在了后头。   很快他就知道了原因。也不知定国公怎么走的,总之他们俩走得是越来越近,再这么下去, 几乎都可以称得上是并肩而行了。顾三老爷心知定国公这是有事要找他, 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但他还是上前几步一拱手:“国公爷。”   定国公笑得很和煦:“叔礼啊, 咱们也有日子没怎么说话了吧?你也真是不厚道, 天天躲在府里不出来,怎么,想效仿那些隐士?”   虽然顾三老爷是定国公一派当中不起眼的小虾米, 可定国公却是能表现得如此自来熟, 不知道的见了,只怕还当他俩是关系再亲密不过的友人呢。这份本事,实在是叫顾三老爷佩服。他也不拂了定国公的面子, 直接笑呵呵地道:“国公爷说笑了。我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俗人,哪里会有兴致去效仿那些隐士?只不过是近来淘得了一本唐人古籍, 一时看得入了迷,是以才出来得少了。”   定国公笑得很是爽朗,眉眼间透出几分仿佛货真价实一般的好奇来:“哦?什么古籍?”   顾三老爷十分上道:“这……我笨嘴拙舌的,一时半会儿的也说不清楚。不如去外头找个茶楼, 咱们坐下来细细说?”   定国公拊掌:“正有此意!”   二人结伴出了宫门,上了马一道往繁华的街市去,在主干道上随便找了间有些名气的茶楼就要了个临街的包间,双双入了座。   定国公自诩是个粗人武人,等店小二上了茶,他吩咐了不要来人打扰,连半句话都没提那什么所谓的“古籍”,直接就问了:“叔礼啊,你觉得让长晏辅佐殿下如何?”   顿了顿,大概是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不够明白,他又添了句:“让他进宫做殿下的师傅。”   顾三老爷这一惊可非同小可,险些连手里的茶碗都拿不住了。茶碗倾翻,所幸他及时回过神来把身子避让了开,否则怕是在回答这问题之前还得先去换身衣裳。   茶倒了,顾三老爷也不打算这会儿就叫人进来收拾,摆摆手换了个位置接着和定国公讲话。   定国公目光微动。他和顾三老爷相交不多,只知道他和胡长泽之间有些师生情谊,今日一见,倒是个难得的妙人。   静下心来沉吟片刻,顾三老爷捻了捻胡须:“娘娘与国公爷抬爱,叔礼诚惶诚恐。只是小儿顽劣,学艺不精,恐怕不能很好地教导殿下啊。”   既不拒绝也不答应,顾三老爷决定先把事情给掰扯明白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萧贵妃他们不去找些名师大儒,但是凡事有因有果,既然他们选择了自家长晏,就必然有他们的道理。他得先把东西给说清楚了,免得最后他们请了长晏过来做老师又没达到预期效果,心里不痛快。   定国公摆摆手:“哎——叔礼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你当年的文采,可是满京城都有名气的。更何况长晏还只有过之而无不及呢。”   看着定国公心意已决,顾三老爷也知道自己多说无益了。当下便索性一笑,拱了拱手:“既然如此,那就先替小子谢过国公爷的赏识了。”   解决了这么一桩事,定国公心里也很是高兴,亲手替他倒了杯茶:“尝尝这外头的茶水。虽然不如府上的好,但喝着也是有几分野趣的。”   顾三老爷从善如流。二人交杯把盏,相谈甚欢。   没过多久,顾三老爷的信就送到了顾辞舟手上。   看完,顾辞舟沉默了许久,一时竟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受。   他固然是相信萧贵妃和定国公是有这个能耐的。何况,虽然这么说有王婆卖瓜自卖自夸的嫌疑,但顾辞舟还是可以很自豪地说,他当年在京中也是依靠文才打出了一片名声的。   至于后来嘛,他得幸中榜,以二甲进士之身被选做庶吉士,因建言《永康广纪》的编纂事宜得了陛下的亲口褒奖;外放平江,大兴学塾,奖励科考,平江学风为之一振;就任湖州,随赵大人一同处理治学种种,就更不必提了。   说了这么多,不过是要表示,陛下听了萧贵妃的建议,只怕定国公他们都不用出什么力,他就能成功地回到京城去做二皇子的老师——哪怕因为年纪太轻之类的关系做不上,起码也能捞到个侍读的位置。   原本以他的声名学识,当初就很有可能留在翰林院的。只不过被朝中斗争不慎扫到了台风尾,彼时他在定国公眼中又没那么重要,是以只周旋运作了一下,让他外放了个鱼米之乡。如今定国公他们愿意抬举他,想把他再送回翰林院也不是什么特别难的事情。   可……可他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顾辞舟皱着眉头,背着手在书房里来来回回踱了好几遍。只是眼看着天色不早了,他想了想,还是没再继续纠结下去——本来也就只是他的一个感觉而已——转身出了院子往锦春院走。   他进屋的时候就听见卿哥儿和颜姐儿在隔壁屋笑闹的声音。沅沅坐在榻上,听见动静就抬起头冲他一笑:“来啦?饿不饿?我让他们摆饭?”   顾辞舟看着她,忽然没头没脑地冒出来一句:“爹来信了。”   姜沅挑了挑眉毛。顾家几乎月月都要来信,能得顾辞舟这么一说,可见信上定是说了什么不一般的东西。   她搁了手里的书,看他在她边上坐了下来,慢慢开口:“贵妃娘娘他们……有意让我做二皇子的老师。”   姜沅怔了怔,反应过来便不由得有些高兴。这可实在是件好事,左右现在他们顾家都被绑在二皇子这条船上了,下也下不去,能做的也只有安安心心追随辅佐二皇子了。而顾辞舟若是能去做二皇子的老师,接近中心人物,对顾家的前程只会更好。   只是马上她就看出来,顾辞舟的情绪似乎有些不大对。可说是不高兴吧也不像,若真要说,倒更像是……迷茫?   她一开始还疑心自己看错了,又仔细看了看,可能顾辞舟自己都没发现,他正不自觉地皱着眉头,但是面上却是没有什么不悦之色的,反而像是突然被这么个消息砸懵了一般。   看他这副模样,姜沅原本的惊喜也渐渐散去了些。发热的脑袋冷静下来,她不由得开始思索他这是在为什么困扰。是定国公他们有什么新要求?还是顾三老爷希望他别掺和?又或者,是文昌侯那边出手了?   她握住他的手,轻轻问了句:“怎么了?”   顾辞舟摇了摇头,眉头还是皱着,看上去好像他自己也有些奇怪:“我不知道……但我总觉得,我总觉得,不应该是这样。”   什么叫“不应该是这样”?姜沅也被他说得有些懵。难不成他还觉得定国公他们不应该选他?   等等!   电光火石之间,姜沅的脑子里似乎飞快地划过了什么。她想起当初在来平江的船上,顾辞舟那副心有不甘又踌躇满志的模样。   她瞪圆了眼睛看着他。   ……不会吧?   到底还是没压住自个儿的好奇心,姜沅扯了扯他的袖子,试探地问他:“你是不是觉得,这么一下爬上去有点太容易了,显不出你的本事来?不能叫当初看轻你的人后悔?”   好像……是吧?   顾辞舟品了品,似乎是这么个味儿,便也迟疑着点了点头。   “哈哈哈哈哈!”姜沅先是一愣,接着就忍不住不顾形象地大笑起来,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一边笑还一边得小心翼翼地捧着自个儿的肚子,想想越发觉得自己这幅模样也可笑得很,结果笑得几乎要停不下来了。   顾辞舟一面被她笑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面又被这感染得也跟着想笑了,拍了拍姜沅示意她好歹控制一下,他带了点好奇又带了点委屈地问:“哪里就这么好笑了?”   姜沅擦去笑出来的眼泪,笑眯眯地掐了一把他的脸:“舟哥儿怎么这么可爱啊?”   顾辞舟:“……”   他攥住她的手,不满地瞪了她一眼。   姜沅于是不掐了,改成戳。   顾辞舟:“……”   他放弃了,随她去吧。   姜沅就一边戳着他的脸,一边道:“你怎么不想想,在哪儿做成绩不是做?你进了京城去再打他们的脸不也是一样的?”何况,在二皇子身边,天子脚下,想做出些成绩来得到陛下的赏识,打当初那些看不起他嘲笑他的人的脸不也更容易些?   不过后半句话姜沅吞了下去没说,她怕说了顾辞舟又要钻牛角尖了。   听了她这一番话,顾辞舟的眼睛倒是渐渐亮了起来,合掌大笑:“对啊!”又是松了姜沅的手直接把她揽进了怀里:“真是我的好沅沅!”   姜沅一声惊呼:“你当心些……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呢……”   外头伺候的侍棋听着屋里主子们的笑闹,转头对膳房来的人摆摆手:“再等等吧。一时半刻的好不了。” 第118章 圣旨到 一时间,顾府门庭若市。   八月底的时候, 顾府上的三公子落地了。顾辞舟照例是翻了一大堆古籍书册,琢磨了好些天,最后给他定了名字, 叫顾时谨。   姜沅把那个“谨”字含在嘴里反复念了几遍,总觉得顾辞舟意有所指——是指将来入宫了要万事小心谨慎?   不过说来, 自顾三老爷那封信之后也过去一个多月了,京里一直再没有相关的消息, 更不必说有什么圣旨发下来了。若不是顾三老爷新来的信上让他们耐心等等,姜沅几乎都要以为定国公他们有了新的人选了。   比起她的紧张小心来,顾辞舟倒是一直很淡定, 还和她说:“其实换了人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还挺想在外头干出一番成绩的……”被姜沅丢了个枕头。   听到外头躲掉了枕头的顾辞舟的大笑, 她才知道他又在逗她!   姜沅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甚至觉得他这段时间幼稚得连卿哥儿都不如。   卿哥儿好歹还知道进屋来看看她, 自从不知道从谁那儿听说了娘亲生小弟弟会疼以后, 他就表现出了对她非同寻常的关心。不仅把珍藏的糖拿出来给她吃,还拉着她的手吹呀吹,吹完了一脸认真地和她说:“痛痛飞飞了!”   可爱得让姜沅直想揉一揉他的脑袋。   但是机敏的卿哥儿早就看穿了娘亲抬起来的那只手的意图, 没等她把手放到他头上, 他就已经一溜烟地跑了出去,只余下远远传过来的声音:“我去看看二弟弟!”   姜沅很是惆怅。   儿子长大了,有自己的小伙伴了, 和娘不亲了,唉。   但她也发现了一件事:自从楰哥儿开始读书以后, 卿哥儿和他的关系似乎亲近了不少。   原本两人的关系只能称得上平平。这倒不是姜沅有意限制,她虽然确实对周侍琴有心结,但是对这两个孩子倒是没什么意见,一应待遇供给也从来不短了他们, 向来是好好养着的。   但是卿哥儿从小跟在她身边长大,楰哥儿则是养在京城顾府的,哪怕后来回来了直接住进了融寒院,两个人也没挨在一处住,实在是算不上有多熟悉。再加上楰哥儿性子安静,卿哥儿则整日里上蹿下跳像个皮猴子一般,玩也玩不到一处去。因此,两个人的关系直接用两个字就可以概括:不熟。   现在在一处读书,倒是亲密了不少。   姜沅对这样的局面倒是乐见其成。且不说卿哥儿楰哥儿本就是一府兄弟,日后是要互相帮扶的。而且往下她再生的颜姐儿又是个女孩子,小时候还能一道读书写字做游戏什么的,等长大了也没得再在一处玩耍了——是能让卿哥儿绣花还是能让颜姐儿科考?而谨哥儿又和他差了六岁。这么算下来,除了楰哥儿,卿哥儿在府里竟是没什么玩伴了。   因此对于卿哥儿和楰哥儿的亲近,姜沅是很支持的。不过另一方面她也在想,要不要接几个奶娘的孩子进府来?还是等回了京城把卿哥儿楰哥儿送去什么私塾学院?   不然从小接触不到什么同龄玩伴,感觉还是有点可怜啊。姜沅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姜府男孩子们都是打小就送去那些比较出名的官学,和其他官家子弟一道念书的,放假了也能呼朋引伴地出去玩;女孩子则要简单些,首先姜家自己女孩子就多,其次姜许氏时常办些宴会邀请夫人小姐来做客,她也因此结识了不少手帕交。   在心底暗暗记下这桩事,姜沅转头就被孙妈妈端进来的鸡汤锅吸引了注意力。   鸡汤香气浓郁,汤中带了丝丝甜味儿,醇厚甘甜,鸡肉已经被炖得酥烂了,浸满了汤汁的滋味。姜沅喝了汤又用了几块鸡肉,觉得有七八分饱了,便推开碗不吃了。喝过茶漱过口,困意就一阵一阵地涌上来,她拉上被子躺下去:“我睡会儿。”   这一睡就睡到了暮色四合时分。   姜沅醒来的时候,隐隐约约听见隔壁有细碎的说话声:“……娘亲……弟弟……”“好嘛好嘛。”   仔细听了听,像是顾辞舟在和颜姐儿说话。   她拥着锦被坐起来,守在门口的侍棋听见动静,赶紧进来打水服侍她洗漱,外头的说话声也停了。   温热的毛巾敷在脸上的那一刻,她混沌的神志总算清明了些许。   “外头是夫君和颜姐儿?”她问侍棋。   侍棋打开手中小瓷盒的盖子,仔细地给她上了一层润肤油:“是呢,还有大公子也在。”   等她洗漱完,把头发编好,顾辞舟就进来看她了。   屋里点上了灯,灯影幢幢,他的脸也被照得半明半暗,在烛光下显出暖玉一般的肤质来。姜沅忍不住连着看了他好几眼,看得顾辞舟都有些疑惑起来了才收回了视线,轻咳一声:“今日衙门里没事吗?”   顾辞舟摇了摇头:“近来衙门里的工作倒是清闲得很。”说着在她床边坐了下来,替她掖了掖被角:“饿不饿?我让他们煮了粥。”   姜沅刚才醒来的时候就闻到了外头食物的香气,肚子里的馋虫早就饿得要叫破天了,一听这话精神就是一振,坐直了身子:“那让他们快些送上来吧。”   粥很快就送上来了。除了姜沅已经喝得都快再也不想见到了的牛奶粥,还有皮蛋瘦肉粥、鸡丝粥、鱼片粥、牛肉粥几样。另并榨菜、凉拌木耳、凉拌海带丝、卤牛肉、豆腐卤之类的小菜,还有龙眼小包子和酸梅糕。   姜沅默默看了那牛奶粥一眼,又默默看了顾辞舟一眼。   然后一口没动牛奶粥。   她实在是饿得厉害,就着小菜把其他每种粥都用了一碗,还捡了两个龙眼小包子吃了。哪怕顾家的碗小,她这么吃看得顾辞舟也害怕她积食。看她最后还想吃卤牛肉,他赶紧阻止了她,让人把膳桌撤了,又叫人去拿山楂丸。   热腾腾的粥下肚,很好地抚慰了腹中的饥饿感,最后的山楂丸酸酸甜甜的也很好吃,姜沅咬着丸子,看着顾辞舟笑得眉眼弯弯:“你放心,我吃多少自己有数的。何况粥这东西消化得也快。”   然而顾辞舟铁面无私:“晚上的点心不许吃了。”   姜沅呆滞。   不过等到了晚上,看她实在饿得厉害,顾辞舟最后还是松口让她用了几块枣泥山药糕。   只不过晚上睡觉的时候姜沅掐着腰间的肉,心里还是十分后悔:明天,明天一定要少吃些!   都怪顾辞舟,当初天天让她吃什么奶糕喝什么牛奶,这下好了,可胖了吧?   接下来的日子,姜沅就开始了严格控制饮食的生活,任顾辞舟如何诱惑也不为所动。再加上孙妈妈的按摩妙方,等出了月子她再一看,总算松了口气。   虽然比起原来还是胖了点儿,脸圆了些,肚子也还没缩回去,但所幸胖得不算多,还在正常范围里。本来嘛,哪个女人生完孩子不发胖的?现在这点重量,她再稍微减一减就好了。就连孙妈妈和侍棋她们也说其实除了腰上那点,其他都不必减,比起原来清减纤瘦的模样,如今看着倒是正正儿好;而至于腰上那点嘛,其实过段时间自己就能缩回去。   而且,最妙的是再过两个月就要过年了,到时候基本上人人都要吃胖些,她这么一点就更看不出来什么了。   姜沅的如意算盘可谓是打得噼里啪啦响。   不过还没等她过年的时候有闲心观察一下自己和别人身材的差距,顾家就先发生了一件大事:而陛下的圣旨在十一月终于抵达了湖州——湖州同知顾辞舟,领翰林院侍读,讲习博文馆,年后赴任。   翰林院侍读同样是五品,顾辞舟此番明面上看着不过是平调,但没有一人敢看轻了这五品翰林侍读的位置——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此话可绝非空口妄言。   更何况,任谁都知道,顾辞舟此番就任,为的是辅佐二皇子。不论在和大皇子的争斗之中,二皇子如今有多不被人看好,那也是天家,那也是帝师。   一时间,顾府门庭若市。 第119章 行者见月 “行者见月,我见行者”……   锦春院中植了十数株梅花, 恰逢今日湖州难得地落了一场小雪,虽然只在院子里积了薄薄一层,但也是红梅白雪, 煞是好看。   只是这可就苦了底下的小厮丫头们。春红被这刺骨的寒风吹得感觉自己骨头缝儿里都在冒着冷气,细细小小的雪子随着风迎面扑过来, 她只能把眼睛眯起来走,一边又要看路一边又要防着被迷了眼睛, 没过多久还感觉身上袄子面被雪水给浸湿了,心里早就恨恨地不知道把这天老爷咒骂了多少遍。   好不容易瞧见锦春院的门了,她总算是松了口气, 加快步子三步并两步地上了台阶, 沿着长廊的木地板又走了段路才到了茶房门口。拍了拍身上的雪, 春红皱着眉头看了眼面子里子都被浸湿了的袄子, 却也无可奈何, 只能先撩开茶房的帘子进去。   一进茶房,身上顿时就是一暖。火炉子烧得正旺,旁边还搁了个小火盆, 炭火哔啵的, 叫人听了这声儿心里边便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屋里这会儿坐了两个人,见她进来,认出这是在二道门传话跑腿的丫头, 便都问询地望着她。春红面上挂了笑,亲亲热热地对着屋里的人道:“侍棋姐姐、问茶姐姐, 老爷使人送了信回来,他今晚和赵大人、许大人、马大人他们喝酒去了,许是要很晚才能回来,让夫人不必等他了。”   侍棋笑着点了点头, 道了声谢,示意问茶去给夫人说这消息,又倒了碗热茶给春红:“瞧你,雪天里跑来跑去的,头发衣裳都湿了,冻坏了吧?快喝碗姜茶暖一暖,待会儿回去赶紧把袄子换了,别冻出个什么好歹来。”   春红赶紧谢过她的好意,接过碗三两口喝完了。一碗热腾腾的姜茶下肚,她整个人都舒坦了不少,还了茶碗还谢了又谢,侍棋摆了摆手:“不用不用,你快回去当差吧。”   看着春红也走了,侍棋撩起帘子朝外头看了眼,见雪还没停,不由得皱了皱眉头。   湖州下雪可是难得一见,她想了想,还是叫人去嘱咐了府上的几个花匠,让他们小心照料着,别叫花冻伤冻死了。   虽然明年他们应该就不在这住了。   屋里,姜沅听了问茶的话,也下意识地转头看了眼外头的天。   雪还没停。   若不是这雪小而细碎,地上也只有薄薄一层,她恍惚间都要以为这还是在京城的时候了。   夜里顾辞舟回来的时候,会冷吧?也不知三九四九那两个记不记得给他带个手炉——顾辞舟向来嫌弃拿着手炉会显得他十分“柔弱”、十分不抗冻,因此哪怕冻着也坚决拒绝拿手炉。   虽然他的确不抗冻。   傍晚的时候,顾辞舟果然还没回来。姜沅用过晚饭,陪着几个孩子玩了一会儿,见天色已经全暗下来了,就把卿哥儿和颜姐儿都赶回去睡觉了。   这两个小的都是夜猫子,夜里精神得很,这会儿让他们回去,磨蹭磨蹭再泡个脚洗漱洗漱正好是上床的时候。小孩子要早点睡觉才能长得高。   连三赶四地送走了两个不让她省心的夜猫子,姜沅转到旁边的厢房去看了看谨哥儿,看他睡得正熟就放心了。她轻轻掰开他攥紧的小拳头,把被角扯出来给他盖好,轻声叮嘱奶妈:“夜里多看着哥儿几回,屋里点了火盆热着,别让他把被子给踢了扯了。夜里喂个四五回最多了,若是哥儿睡得正香又没过太久,就别喊他了。”   奶妈连连点头应了:“是是,奴婢都记着的。”   出了厢房,姜沅看了眼外头,犹豫了一下,还是掀了帘子出门。惊得侍棋一声叫嚷:“诶——”   外头夜色沉沉,天幕一片深重的蓝与紫,远处的房瓦屋檐也隐没在了昏暗的光线里,只余下几个住人的院子还点着灯笼与蜡烛,透出一点温暖的光。   雪已经停了。   但是外头还是冷得很。一阵风吹过,冻得姜沅都打了个哆嗦。   侍棋抱着斗篷急匆匆地从屋里追出来,展开了直接往姜沅身上一裹:“您怎么这样就出来了?好歹也说一声,让我们准备个斗篷炉子呀。这样冻坏了可怎么是好?”问酒跟着把手炉塞到她手里。   姜沅被这么一裹一塞,刚才那点子寒意早就不翼而飞了。她笑了两声:“好了好了,知道你们关心我。放心吧,我身上的衣裳也不薄的,何况只是出来看看而已。”说着,就转头往屋里走:“好了,回去吧。”   回了屋子,侍棋替她解下斗篷:“夫人这会儿可要打水梳洗?”   姜沅摆了摆手:“不忙这个。你们替我准备一身出门的衣服,我去接老爷。”   侍棋和问酒都沉默了,彼此对视了一眼:“这……”已经这么晚了,外头又这么冷,出去不好吧?别到时候没接着老爷,把夫人自己给冻出个好歹来。   可见夫人已经打定了主意,她们劝了两句,到底也不敢违抗。一时屋里便忙乱起来,上妆的,梳头的,开衣箱找衣服的,给手炉添炭火的,吩咐准备车马的,一直到姜沅穿好斗篷拿上手炉,带着三四个侍女上了马车,车外还坐了三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才算完。   坐上了马车侍棋还是有些担忧,想了想,和姜沅商量:“若是近一更还不见老爷,咱们便回去吧?免得碰上了宵禁,和那巡夜的纠缠起来又要花时间了。”   这倒是大实话。到时候碰上宵禁的,麻烦不说,还会给顾辞舟在这即将进京赴任的紧要关头抹黑。姜沅点了点头:“放心吧,我有数的。”   她并不知道顾辞舟在哪儿和那些大人们聚会,不过湖州最出名的几家酒楼都在叙江边上,取那水天一色的好风景,顾辞舟从前也和她提过这些大人们常去的酒楼就那么几座,姜沅便直接吩咐了车夫把车停到叙江街口的柳树下。   江边的风吹来比别处更冷了几分。姜沅不由得拢了拢衣裳,想起坐在外头车架上的那几个家丁,男女有别她也不好叫他们进来,就让问酒提着茶壶下去,一人倒了一碗热茶,又说回去了赏他们一人一两银子,辛苦今晚跟着她出来了。   那些家丁又是得了热茶又是得了这么一笔天降横财的,个个都喜不自禁,一连串讨喜话不要钱似地说。问酒打小在二道门里头服侍的,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羞得面上都红了,说了几声不用谢之后就抱着茶壶逃一样地回了车厢。   姜沅见了她的面色,一惊:“外头风这么大?把你脸都吹红了。快些,你自己也喝碗茶暖暖。”   问酒一窘,面上更臊了,又不好解释,只能谢了夫人的好意给自己倒了碗热茶。   过了约莫半刻,姜沅忽然听见外头有马车驶过的声音,好像还不止一辆。不用她吩咐,已经有机灵的家丁去前头看了,回来就和她说看到了有赵大人家的车马,不过还没看见他们府上的。姜沅不由松了口气:“没事,再等等吧,应该快出来了。”   她还以为顾辞舟真要喝到宵禁的时候呢。   顾辞舟出来得有些晚了。   今晚是赵大人他们给他庆祝他高升,自然由他做东。送走了最后一位马大人,三九要扶他上车,被他摆了摆手拒绝了:“不必,我走走。”   他刚才席间被灌了好几杯酒,虽然不至于醉糊涂了,脑袋也有些发昏,这会儿被江风一吹,虽然身上有些冷,但却是精神了不少。   天上的月亮很圆,很大,像个玉盘子。顾辞舟看着被月光照得泛白的地和婆娑的树影,下意识地抬头去找月亮,一眼就看见了嵌在天幕里的一轮明月。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他喃喃自语,“……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虽然此时非春,此地也非张若虚的江,但是他的心境却在这一瞬间与这首诗中的感慨达到了微妙的重合。   归乡去,归京去。   他是少年打马京华而过,满楼红袖招的顾家三公子,彼时芝兰秀发,文采斐然,何等张扬。他读典经,书秀文,决意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   当年的他何曾想过,党争残酷如斯,牵连至此。去京几千里,直到如今才得以归去。   而他这还是再幸运不过的结果了。   顾辞舟长长地舒了口气,忽而背手,口中发出清音长啸!   其声清越,如穿林白鹤,仰首长啸,誓要破云惊空,直上青天!   林间惊鸟簌簌飞起,扑棱着翅膀远去。顾辞舟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扰了人家清梦,一怔,随后大笑起来。跟着惊鸟快走了两步,忽然看见前头的柳树下似乎有人。   他扬了扬眉,走近几步。   那人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再朴素不过的纱布罩着细细的竹条,暖黄色的光自下而上蔓延,一点点映出小巧的下巴,温柔的眉眼,一双杏子眼如盛着迢迢远山水,乌发间三两支花簪是玉石雕琢而成,在烛光下显出柔软而温润的颜色。   江月皎皎,水天一色。   那即使披着厚重斗篷也依然可以看出窈窕身形的女子上前两步,素青的裙面随风微微晃动,见到他看过来,眉眼微动,笑叹起来:   “行者见月,我见行者。”   远处的江面起了波澜,一阵一阵的银光在水波间涌动流淌。小舟远逝,孤帆落在水与天交接的一线。   顾辞舟怔然片刻,直到姜沅手里的灯笼被风吹得晃动起来才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他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行动中带着几分急切:“沅沅?你怎么来了?”   她笑睨他一眼:“我不来,怎么知道夫君原来还会长啸?”疏豪狂放,连她这么个不懂的人听了都觉得心中一震,仿佛胸中郁气尽数随着这长啸散尽了。   顾辞舟一笑:“你不知道的还不少呢。等着慢慢看吧。”   他一副得意扬扬的模样,姜沅却不买这个账,摸了摸手,果然是冰凉冰凉的,转头就把个滚烫的手炉塞进了他手里:“是是是,三公子您最有才华了——所以大冬天的斗篷也不披手炉也不拿?等着给哪家小娘子展现你的风采呢?”   说着说着,姜沅语气里又带上了几分埋怨。   顾辞舟赶紧给她顺毛:“谁都不给,只给我家夫人,只给我家夫人。”   姜沅轻轻“哼”了一声,踮起脚轻轻在他耳边低语:“可……我只喜欢夫君爱惜自个儿身子的模样呀。”   细细的温热的吐息喷在耳朵处,还依稀仿佛带着一点李主帐中香的甜腻气息,那里顿时就和火烧一样烫了起来,顾辞舟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舌头:“嗯……嗯啊。” 第120章 选择 他知道,他不会让他失望的。……   太康二十年正月, “破五”刚过,初六的时候交接完工作的顾辞舟就踏上了返京的路。   他要先行返京赴任。而姜沅她们则因为还要留下来慢慢收拾行李、处理湖州这边的家私人情什么的,兼之谨哥儿又太小了, 还是多留一段时日才放心,所以打算慢慢处理完了再回去。   冬天的时候水浅, 所幸南边的水路尚未结冰,顾辞舟又是轻身上路, 没带多少行李,凑合凑合倒也能走。一直到了平州才弃船登车,一路颠簸着往京城去。   又过了十数日, 在顾辞舟感觉自己全身上下的骨头架子都要被颠散了之前, 马车总算是抵达了京城近郊。掀开帘子望出去, 已经远远地可以看见那高耸的城墙与城门了。   顾辞舟没滋没味地咬了一口手里的大饼, 双手捧着油纸包, 探出头看着那城门,语气分外怀念:“总算是要到京城了。”   这么一路摇晃奔波下来,他脑子里那点雄心壮志与一种“衣锦还乡”一般的兴奋自豪感早已散得七七八八了, 满心满眼只剩下一句话:怎么还没到京城。   腰也酸腿也疼, 每天碰不到客栈店面就只能吃随身携带的干粮。哪怕出发前沅沅已经在很努力地折腾厨房了,手里的大饼吃着还是又硬又剌嗓子,一点儿味道都没有。   哦不对, 还是有点儿葱香味儿的,算是沅沅折腾了两个月的成果。   顾辞舟从来没受过这种苦。从前便是长途奔波, 一方面是有沅沅细心照顾着,方方面面都打点得妥妥帖帖,一方面也是路上并不是很着急,衣食住行还能稍微讲究点。现在要快马加鞭赶着进京, 那就只能一切从简了。   也就分外地让人受不了。   顾辞舟放下手里的饼,轻轻叹了口气。   紧赶慢赶,车轮子都快颠得抛弃车厢独闯天涯去了,一行人总算是赶在傍晚关城门之前进了京城。顾府的人也估计着自家公子就是这两天回来了,天天都有人在几个城门口守着看着,一见到马车就飞一般地跑回去报了信。顾辞舟下了马车进到正院的时候,顾三老爷和顾三夫人还有顾家五公子顾辞殊都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来不及洗漱,顾辞舟先进来和家人见过一番。顾三老爷看着他就笑,很是欣慰的模样,连声说了几遍“好”,看着还想再勉励叮嘱他几句,被顾三夫人打岔过去了:“好了,先让舟哥儿去洗漱洗漱用个饭吧,有什么话吃完饭再说也是一样的。看看这一身的灰啊土啊的。”   话这么说,不过顾三夫人自己也是捏着帕子,眼角还似乎隐隐有泪光闪烁。原本她还以为今后和舟哥儿相见就难了,没成想峰回路转,他竟是又得以进京来了。   顾辞殊和顾辞舟见过礼之后便继续安安分分地待在一边,等到顾辞舟洗漱去了,他便也先告退回了自个儿的书房。去岁秋闱再度落榜,他心里也很是失落,但也反倒没了最开始那种关于高中金榜之后春风得意的场面的幻想,整个人冷静了不少。   如今他只一心扑在学业上。   顾三老爷和顾三夫人也知道他如今奋发图强,因此也就点点头放他去了,只叮嘱了几句,天色暗了让他多点些灯,仔细坏了眼睛;另外夜里过来一道吃个小家宴。   顾辞殊一一应了。   这边顾辞舟回了远清居,三九和四九替他打了水来,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只是洗完出来湿着头发,也不好就这么去见顾三老爷他们,只能先用火盆汤婆子什么的烘一烘。顾辞舟仰面躺在榻上由丫鬟服侍着,不知不觉便盹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他的头发已经干得差不多了,不过外头的天已是黑如墨色,月上中天,时候显然不早了。顾辞舟漱过口又重新净了面,束好头发换了衣裳,一边听三九和他说:“老爷夫人那里方才遣了人过来传话,说叫您不必着急,所以小的才斗胆……没叫您。”   顾辞舟转过身睨了他一眼,应了一声,还是动作迅速地换好衣裳,脚下生风地正院去了。   一顿晚饭被他拖得几乎要成了夜宵。顾辞舟一进屋子就先请了罪,不过顾三老爷几个也体谅他奔波辛苦,并不如何在意,只让他入座,一面吩咐厨房上菜。   丫鬟们鱼贯而入,各色精致佳肴美馔盛放在做工精巧的盘子里,一一摆在了堂屋正中支起来的大桌上。正中是一锅微微沸腾的酸菜鱼,雪白的鱼肉在汤汁里翻滚,酸菜墨绿,辣椒红亮,酸香的气息扑鼻而来。   顾辞舟顿时精神了不少。原本刚刚睡醒的时候他就饿得不行了,再加上连着吃了几天没什么滋味的饼子,这会儿见到这么一锅酸菜鱼,顿时腹鸣如擂鼓。一等顾三老爷他们动了筷子,他不消旁人伺候,大勺子一捞便往碗里盛了四五片鱼肉。   鱼肉鲜嫩柔软,几乎入口即化一般,酸中带辣,还透着一股子鱼汤的鲜味。顾辞舟吃得额上都微微出汗,人却是彻底放松松快下来了。   用过饭,又喝了茶歇了一会子,顾三老爷便放了茶盏起身:“舟哥儿跟我过来。”   顾辞舟赶忙应了声,快步跟了上去。   一路到了书房,顾三老爷点点桌子对面的雕花漆木扶手椅:“坐吧。”随后自个儿拿起铜签子,掀开灯罩,拨了拨烛芯。蜡烛上的火苗“呼啦”一下窜高,屋里顿时更亮堂了几分。   顾三老爷不说话,顾辞舟也不开口。他手心微微出汗,莫名的有些紧张。看着顾三老爷拨完了蜡烛坐了下来,顿时把背更挺直了两分。   意识到他这个下意识的动作之后,顾辞舟不由得在心里笑话自己。多大的人了,在顾三老爷面前还像当初小时候不用功读书被拎到书房来教训一般,紧张得很。   他正胡思乱想着,顾三老爷捧着茶喝了一口,清了清嗓子,开口了:“舟哥儿,你也知道,做二皇子的老师意味着什么的吧?”   顾辞舟一愣。   他也猜过顾三老爷可能会和他说什么,可能是为官之道,可能是二皇子与定国公的性子。毕竟比他多走了十几年的路,多吃了十几年的饭,顾三老爷在这些东西上还是很有一双利眼的。   却没想到,开口先是这个。   顾辞舟怔了一怔,方才答:“知道的。”   “知道什么?说来听听?”顾三老爷一笑,几乎像小时候考他功课一般:昨儿教的那篇文章,背来听听。   背还不算,还要说他自己的理解。   于是顾辞舟道:“是二皇子的心腹,是……将来的肱股之臣。”   “将来”。提到这个词,顾辞舟忽而心神一凛,仿佛被人一盆凉水从头泼到了脚,大冷天的,浑身散发着寒意。   是了,二皇子一定有将来吗?作为他的心腹,他有的不仅仅是这光耀门楣一般的荣誉,更要紧的是——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说原先他们顾家还有脱身的可能,至多至多不过顾三老爷一人流放贬谪,影响影响顾家其他人的仕途。毕竟只是小虾米,不起眼。   可如今这侍读一担,便等于是将顾家三房乃至整个顾家都和二皇子一派绑到了一起,他顾辞舟就是那个手握马鞭、跟在驾车人边上的卒子!   败则死无全尸。   他是二皇子的老师,是影响世人对二皇子评价和倾向的重要人物,是皇帝了解二皇子文才心术的直接人选;他是顾家的核心人物,影响着整个顾家他日在朝堂中的地位,甚至决定着顾家在朝中乃至这世上的存在与否。   他不能有一星半点的闪失,否则二皇子和顾家都会跟着完蛋。   顾辞舟在那一瞬间,出了一身冷汗。   顾三老爷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看着他。   这是他亲手教出来的儿子。顾三老爷很清楚地知道,他的才智甚至可以说远胜自己。只是——他才将将要二十六岁,连而立之年都不到。   他还年轻得很。   他能做的,不过是替这个儿子紧一紧弦,指一指路罢了。   “放手去做吧,大胆地、小心地。”他慢慢说。   恩师胡大人选择了二皇子,所以他选择了二皇子。而后顾家其他几位老爷也选择了二皇子,最后顾老夫人也选择了二皇子。   不论其中自愿的成分多少,被迫的成分多少,顾家都已经和二皇子紧密联系在了一起。   不如放手一搏。   顾三老爷看见他的大儿子思索了良久,终于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他一点一点地笑起来。   他知道,他不会让他失望的。 第121章 途经石州 “这就说明——我旺你呀。”……   三月底快四月的时候, 姜沅终于紧赶慢赶地把事情都处理完了,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踏上了返京的路。   毕竟再不走的话,天就要热起来了, 到那时就更不好走了。   不像顾辞舟,他们没用船, 直接全都坐的马车。湖州毕竟不靠海,虽有江河, 但却不能直通京城,到时候还要带着这么多行李物件弃船登车,未免辛苦。如今一水儿的青布马车排成一列, 前后左右由府丁护卫着, 看着既不招眼, 也安全些。   姜沅在家信里早早地就和顾辞舟说了这个打算。他也是赞成的, 还给她指了条路出来, 说这条路沿途的州府治安比别处要好些,姜沅他们现在走的就是这条路。   而且还途径石州。   早先四姐姐姜漪的夫婿,温家三公子秋闱中榜, 虽然名次靠后些, 也算是有了个漂亮的进士出身。温家打点走动了一番,给温三公子谋了个外放石州的不错差事。   如此倒是可以见上一见了。   姜沅早早地给姜漪去信说了这事。姜漪自然是喜上眉梢,还连连邀请他们到家来住, 为他们接风洗尘。姜沅赶紧给拒了——她若是独身来的那还好说些,现在拉拉杂杂带了这么一大家子, 还有奴有婢的,先不说姜漪府上住不住得下的问题,就算住得下,这也太叨扰人家了。   温三公子也不见得会有多高兴。   她这边态度坚决, 姜漪也知道她的顾虑,便没有强求,只说到时候二人可以相见一番。   车行了十来天才到石州。顾辞舟临行前把身边的五九六九也留给了她。这两个与三九四九不同,三九四九是平日里跟着贴身伺候的,只要不进后院,顾辞舟身边基本都是这两人服侍;而五九和六九则主要管外头的事。姜沅和三九四九还有那么两分熟悉——原先在京城顾家的时候规矩没那么严,这两个年纪也不大,也是会出入后院的,而且当年顾辞舟迎亲,随船跟着往来传话的也是三九,如今又娶了当初她身边的侍画。而这五九六九,虽然也是顾辞舟身边得用的,但她和他们从没有接触过。   这会儿进了城,她让侍棋把五九六九喊过来,客客气气地吩咐了让他们去找间干净敞亮的客栈,最好是能包下一层楼来。   五九六九也恭恭敬敬应下,领命而去。   要说也是不愧是替顾辞舟打理外头的事的人,没多久他们就过来回话,说是找到了一间整洁干净的客栈包了二楼。姜沅让车夫把马车停到客栈门口去,带着一众抱着孩子的奶娘和白楚思、周侍琴几个下了马车。除去要贴身伺候她们的侍女,余下的丫鬟便都歇在马车上了。   毕竟实在是找不到能装下这么多人的地方,而且男女有别,她们也睡不了通铺,只好睡在马车上头了,还能看看车什么的。   等到第二日半上午的时候,姜漪就过来了。   姜沅眼尖,一眼就看见她身后跟着个粉雕玉琢的两三岁的娃娃,由奶娘抱着。当下就笑起来:“这是明哥儿吧?生得真是可爱。”   姜漪点点头,舒了口气:“真是奇也怪哉了。那年陪我家那位进京赶考,刚和你抱怨了没有身孕,转头没过两个月呢,大夫就给我把出喜脉来了。”   姜沅和她对面坐下,得意地挑了挑眉毛:“这就说明——我旺你呀。”   “去去去。”姜漪白了她一眼,“就没听过妹妹能旺姐姐的。”   姜沅哼了一声,没和她继续辩,从侍棋手里拿了个荷包给明哥儿:“给,我这个做姨姨的给明哥儿的见面礼。”   姜漪把明哥儿抱过来谢了礼,放在腿上逗了逗,又问:“你那几个呢?”   “在隔壁屋玩着呢。侍棋,去把他们几个喊过来见见他们四姨吧。”姜沅转头吩咐。   没过多久就来了一串孩子。姜沅一个个介绍过去,姜漪也一个个给了见面礼。看到楰哥儿和枸姐儿也没表露出什么,一样地一人给了一个荷包。   等孩子们都走了,她才端起茶盏感叹:“你这孩子生的……今天可真是让我大出血。”   姜沅笑眯眯。   回想起方才的楰哥儿枸姐儿,姜漪又是一叹:“你知不知道七妹妹府上那事儿?”   姜沅愣了愣,回想了一下近来和姜涔的通信,摇了摇头:“怎么了?”   姜涔嫁的是平州的贾家。大约是姜许氏也知道她脾气不好,性子又娇,特地给她挑了户门第低些的,图的也是将来万一出了什么事,家里能护一护她。   姜沅和姜涔虽然时有通信往来,但在姜涔的信里,是半件不高兴的事儿都瞧不见的。姜沅也料想她不是个肯讲苦的死要面子的性子,只是山高路远的,她也没法子探听些什么。倒是平州就在石州旁边,姜漪却是有可能知道的。   姜漪看了看,让奶娘带着明哥儿去隔壁屋子一道玩了,随后凑得近了些,悄声道:“七妹妹身边那个叫思梧的,前段时日爬了七妹夫的床。”   姜沅惊得瞪圆了眼睛:“怎么会——”她记着,思梧思桐两个是姜涔身边打小服侍的,并不是姜许氏给挑的通房丫鬟备选啊?   姜漪蹙着眉毛:“这也不知道。不过如今七妹妹是和七妹夫大吵了一通,还险些动起手脚来,万幸被人拦下了。这事儿闹得满城风风雨雨的,都在看他们家的笑话,贾家老太爷还被气了个仰倒。如今七妹妹已是回家去了。”   姜沅这下直接呆住了:“她是被贾家送还的,还是……”   姜漪摇摇头:“是自个儿回去的。”   姜沅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下事情可是麻烦了。   确实是麻烦了。姜沅刚到京城没多久,还在忙着置办宅子的事——如今家里这么多口人,还有妻有妾有儿女的,再住在爹娘那里自然是很不方便,也挤得厉害,只是京城地贵,她和顾辞舟又都不是肯将就的人,一时竟是耽搁住了,只能先遣人四下打探——就在这时,姜家来了信。   姜涔要和离。 第122章 姜涔和离 她严重怀疑姜涔现在是撒了欢……   五月的江州总是多雨的。细密的雨点连缀成丝线, 斜斜地往地上飘,聚起一个一个小小的水洼。雨水淋淋漓漓洗过花枝洗过绿叶,它们便透出更鲜妍柔软的颜色。   “呜——呜——”一声一声的哽咽, 那人哭得声咽气阻一般,死死揪着粉彩帕子的手磕在桌面上, 另一只手捂着面,泪珠儿不要钱似地滚落下来, 面上的雨下得好似比外头的雨更大。   思桐刚去打了热水进来,转头看到自家少夫人——不,娘子, 姜涔现在不肯让人喊她少夫人了——看到自家娘子又哭上了, 赶忙放下盆来拧了帕子替她擦脸, 温声软语地劝她:“好娘子, 我的好娘子, 别哭了,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   姜涔口中“唔嗯”一声, 恨恨地撇开她的手转过头去, 重又骂起来:“那个贱人!”   门口的姜许氏迈上台阶的步子顿了顿,听了这么句直白的话,眉头先是想皱起来, 最后还是只叹了口气。   摆摆手制止了丫鬟行礼,她兀自走进去。堂屋没人, 隔着一道帘子,东厢倒是隐隐约约地传出些说话声。   一进门,她就瞧见姜涔捂着脸坐在榻上,身边那个叫思桐的丫鬟怎么劝她也劝不住, 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看到她就是眼睛一亮,急急忙忙行礼:“夫人。”   姜许氏示意屋里伺候的两个都退出去,自己走到姜涔手边,扶着她的肩膀坐下:“阿涔。”   姜涔捂着脸,没作声。   姜许氏直接上手把她的手掰开了,手下是一张哭得潮红的面,一双眼儿肿得核桃样,叫人看着心里便是难受。   贾家的事,她早就问过思桐了。要她说,贾家那小子确实做得太过了,先不提屋中那两个通房丫鬟在阿涔过门没多久就迫不及待地被他抬成了妾,而且后来还先后纳了三四个小的,说是什么长辈送的同窗送的他不好拒绝。   ——同窗送妾!听听,天底下竟然有这样“风流”的美事!打量他家阿涔是个傻的不成?   更要命的是,那个同窗送的还是个秦楼楚馆的红姐儿。真是要叫人笑掉大牙了。   便是算他这真的是“旁人送的”,怕伤了面子和气,抹不开脸拒绝,那阿涔身边的那两个丫鬟都收用了又是怎么一回事?现如今,还叫个思梧爬了床,拢共四个大丫鬟,他倒好,吞了三个去!   一想到这些,便叫姜许氏又是生气又是难过。见过贪花好色的,没见过这么过分的贪花好色的。   可最让她气的还是阿涔。碰到这么让人难堪的事也不知道给家里来封信让他们给她做主,就知道自个儿闷着头往前闯,甚至和夫君厮打起来了,闹得贾家家宅不宁,落了把柄在人家手里。   也是她和老爷没有教好涔姐儿,生生把她宠坏了。往前那规规矩矩教出来的涟姐儿、漪姐儿、沅姐儿,哪个不是顺顺当当的?偏到阿涔这里就出了事。   回想起从前来,姜许氏的愧疚和悔恨简直是翻滚着往上涌,潮水一般一波又一波。她扣住阿涔瘦削的肩头,听她恨恨地骂了那负心短命的贾家公子半天,终于问她:“阿涔,你爹让我来问你一声,你可下定了决心要和离?”   虽然如今和离的人已经少了许多,但那贾家身份地位不如他们,想来还是会同意的。再者,又是夫妻打架又是妻子奔家的,大约也是再过不下去了。   姜二老爷也是这个意思,阿涔身子本就不好,若是她当真下定了决心,那倒也不如就此算了。   想起那种猪似的男子,姜涔眼里浮上一股深深的厌恶和痛恨来,斩钉截铁地道:“离!”那样的人,只怕是看到母猪都会生出龌龊心思,便是再有一副好皮囊好学识又怎样?她姜涔不稀罕!   她只是、她只是气不过罢了。和个不要脸的婢女厮混在一处?贾十四凭什么对她这么一个明媒正娶来的、容貌才情半点没有配不上他的地方的妻子这般折辱这般糟践?愈想她便愈气,愈气便眼泪愈是哗啦啦地往下淌。   想到这,姜涔反手握住姜许氏的手,面上满是哀求神色,恳切道:“娘,你和爹可千万要帮我这回!”   姜许氏低低应了一声,替她理了理有些散乱的鬓发,勉强一笑:“没事啊,没事。有爹娘在呢,一定能和离成的。往后你靠着自个儿的嫁妆也能过活。”   姜涔心里猛地颤动了一下,手上一松,垂落下去,只闷声应了。   是啊,她已经出嫁了,按照规矩,姜家是不能再养她了。   所幸,她嫁妆不薄,养活自己还是绰绰有余的。   和姜许氏又胡乱扯了几句,等她走了,姜涔才偏头擦掉眼角滑落的泪珠。   最近真是成了个哭包了,脸上的泪珠就和这窗外的雨一样没断过。姜涔暗自笑话自己,仰起头看着窗外的雨,却还是不知不觉地又一次泪流满面。   只是这回,倒是真的伤心了。   进屋的思桐被她吓得一声惊呼:“娘子!您怎么又——”话到这便顿住了,她看见姜涔转过头来看她,面上还带着笑。   姜涔笑着说:“打水来我洗脸吧。”   思桐愣了会儿才答了,重新打了一盆微烫的水来服侍姜涔净面,又替她上了一层面脂,免得因为哭多了面皮发涩发干,紧绷得难受。   洗过脸,姜涔拍拍手,让思桐把她的嫁妆单子拿过来。   她要好好算一算她的田地铺子,看看日后怎么打理。毕竟……总不能坐吃山空。   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姜涔慢慢叹了口气。   姜二老爷如今已升任吴江两州的都转运盐使,可见陛下对其信重。加上姜家也是大族,贾家并不愿把亲家结成仇家,在看到姜二老爷送来的语气委婉的信之后,贾家族里商量了几天,做出了决断。左右贾家八房也没什么势力,在族里就是当些富贵闲人,便也也不管他们乐不乐意,压着他们那位十四公子就写了封放妻书,顺便一道点清了当年姜家送来的嫁妆,派了大房的二公子护送着,浩浩荡荡地送还姜家去了。   姜二老爷和姜许氏客客气气地谢过这位二公子,转头把这些嫁妆都送进了姜涔的小库房。   自此事情便告一段落,姜涔又重新安安稳稳地在姜家住了下来。没过多久,姜沅又收到了姜家来信:姜涔想来找她玩。   姜沅:“……”   她严重怀疑姜涔现在是撒了欢儿了。   不过这也算是件好事。放在旁人身上怕是要羞死臊死的事儿,落在她这个打小就被宠坏了宠得“与众不同”的妹妹身上,反倒似乎成了一桩天大的喜事。她们也不用担心她会不会想不开啊抑郁悲伤啊什么的了。   姜沅笑起来,提笔给姜涔回了一个字:   “可。” 第123章 茶楼(剧情) “盛之啊,多谢你还挂念……   柔软的碧纱窗过滤了外头的毒辣日头, 只余下些许柔和的光影落在桌上地上。   二皇子赵钧每日早上都要来博文馆学习,与先生讲经论学。他统共有三位老师,分讲各类文章典籍, 其中两位都是当世名师,不过他们都是同时教导他和大皇子的。唯有到第三天的时候, 他和大哥是各自分开,跟从自己的老师学习。他随的是顾先生, 大哥随的是傅先生。   今日正是轮到顾先生。   上午的课程结束,赵钧起身拱了拱手和顾辞舟道了个别,顾辞舟避让开还了一礼。他一笑, 只摆了摆手, 却是没说什么。   赵钧如今正在变声期, 倒是不太爱说话了。   看着二皇子走远了, 顾辞舟才和博文馆里伺候的大太监说了一声他回去了。从屋子里出来, 火辣辣的太阳晒得他的汗水直顺着额角背脊往下淌。在宫里头也不好撑伞,他只能加快脚步往外赶,结果逼得替他引路送他出去的小太监走得几乎是脚下生风——年纪小, 切得又早, 这小太监的腿委实是短了些了。   地上铺着的大块大块的方砖白得耀眼,顾辞舟微微眯起眼睛,远远地看见前头几个穿青袍的, 不过隔得有些远,他一时间也看不清那几人身上的补子。   他们出宫的路也就这么一条。没过多久, 两边人便走得近了,当下便是互相见礼。顾辞舟一面拱手,一面和那堆人中的薛盛之碰了个目光。   一群乌纱青袍的官员热热闹闹地往外走。顾辞舟是新近进京的,又这样的年纪轻轻就成了二皇子的老师, 自然是他们口中的话题。这些官员无不笑脸盈盈地夸着顾辞舟青年才俊,顾辞舟再适时露出些羞赧之色,推辞一二,说自己年纪轻不懂事,承蒙陛下抬爱,如今在这位子上还颇有几分诚惶诚恐的呢,这些官员再纷纷指点他几句,也很是满足,皆大欢喜地完成了这一场谈话。   出了宫门,顾辞舟便一路奔到翰林院去了。用过午饭又在翰林院的值房里呆了一下午,因他如今是侍读学士,便也没什么抄经修史之类的活计给他做。说是轮值,也不是在值房里看着书度过一个下午罢了,倒是清闲得很。   总算捱到工作结束,顾辞舟跟着一众同僚一道出了翰林院上了自家马车。车夫见他没有吩咐,便一抖缰绳往侍读学士府上去了。不想行出了大半条街,就听见身后车厢里传出来一个清越的声音:“去杨家茶楼。”   车夫只能再抖了缰绳甩了鞭子转道。心道一句真是奇怪啊,自家老爷这样的居然也会有记不清吩咐他要去哪的时候。   正想着呢,他又听见了顾辞舟的声音:“别停正门口,去旁边的小巷子里。”   “啊……好,好的。”车夫应下一声,心里头愈发奇怪了起来。   老爷是要去见什么人不成?可又做什么要偷偷摸摸的呢?   不过这个念头只在脑子里转了一转就被他抛了出去。这不是他该操心的。   马车在旁边幽暗狭长的巷子里停了下来。顾辞舟下车前先左右看了看,方才一撩衣袍轻轻巧巧地跳了下来。先嘱咐三九去订个雅间,又转头对车夫说:“我去茶楼喝碗茶,大概要过上许久才会出来。你先在这附近等着吧,想去转悠转悠也可以。”   车夫连声应了,看着自家老爷渐渐走远了,摸了摸口袋里的几枚铜板,想起刚才路过的小摊子,想起皮薄馅大的馄饨和飘着葱花虾米的汤,到底没忍住诱惑,转到旁边街口的馄饨摊子热腾腾地吃了一碗。   可真是香啊!他刚才路过的时候就闻见了。   顾辞舟上了茶楼二楼,进了名为“水仙”的雅间,一眼就瞧见里头已经是坐了个人了。   不是薛盛之,还能是谁?   他笑起来,往他对面的椅子上一坐,吩咐小二随便沏壶好茶来,再看着上两样配茶的点心。小二手脚麻利得很,不多时,他们桌上就摆了一碟花生酥、一碟红豆酥和一碟芸豆糕,并一壶义阳茶。夏天天气热,小二还别出心裁地给他们一人来了一份甜碗子。   顾辞舟刚刚才从翰林院出来,马车上又不好放冰——便是方便放他也没钱这么败家——他又怕热得很,这么短短一段路也出了汗,见到这个便是大喜,连声夸小二机灵,捧着碗便吃了起来。   三九也知情识趣,赶紧从兜里翻出些铜钱来赏了这个小二。小二捧着钱笑得牙不见眼,连声道了谢。   看东西全都上齐了,顾辞舟就让小二出去:“这里不用服侍了,让我们俩说说话,等闲也别放人进来。”   小二一早瞧见了这两人身上的青色官袍,哪里有不应的道理?官再小那也是官,想来是随随便便就能把他们这样的小茶楼折腾折腾的,当下就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门一开一关,楼下那说书的先生正是不知道讲了什么,引出一阵排山倒海似的欢呼来,听书的人纷纷拍手叫着:“好!”   顾辞舟见薛盛之凝神侧耳听着,便道:“这么好奇?不如咱们出去坐楼上厅堂里,好好听一折?”   薛盛之醒过神来觑他一眼:“看你这还和从前一样的爱作弄取笑人,我就晓得我是替你白担心了。”   顾辞舟慢条斯理地夹了个芸豆糕吃了,伸手提了壶,替自己和他倒上茶:“这话怎说?”   薛盛之面上透出几分焦急来,两手撑着桌子,身子都微微前倾:“你难不成不知道?如今你可是显眼得很!满朝文武的眼睛,哪个不想瞟一瞟你这新晋的顾大翰林侍读学士?”   知道吗……啊,确实是知道一点的。   顾辞舟偏头想了想。首先他年纪太轻,又只是个翰林侍读学士,这般当上了二皇子的老师,那可真是本朝难得一见的奇景。   再其次,他和顾三老爷显然是二皇子一派,这般一跃成了二皇子一派的中坚人物,不说二皇子这边保不准要有些人看他不顺眼,大皇子那边的人看他就更是个个摇头叹惋了,仿佛他堕落了、他背弃了祖宗大义一般,乃是个十足的恶人,痴心妄想趋炎附势,圣贤书都读到了狗肚子里去。   顾辞舟也摇头叹了一句:“会出现这般情状,我也早就料到了。”   早在顾三老爷问了他那句“你知道做二皇子的老师意味着什么吗”之后,他便明白了。   前路荆棘遍布,可他仍愿前行。   他做的真的是错的吗?   或许一开始是错的,他是子承父志,被迫卷入了这党派之争,投入到二皇子门下。   可……   如今进宫进得多了,大皇子也同样在博文馆读书,二人也略有交集。   他也看出来了些,大皇子的性子并不适合。似乎……可以称得上有几分阴柔之像?   回想起大皇子屋里时不时就被罚得一瘸一拐的小太监们,顾辞舟不由得叹了口气。   送到大皇子屋里的总不可能全是些顽劣之辈吧?这般频频罚人,可见心胸并不宽广。   这可不是个帝王该有的样子。   和二皇子相处得越久,顾辞舟对他也越欣赏。在他看来,二皇子倒是明理旷达些。于是也越发坚定了要辅佐他登上皇位的决心。   他放下茶盏,拍了拍薛盛之的肩膀,忽然有几分感慨:“盛之啊,多谢你还挂念着我了。”   薛盛之方才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冷不丁被他这一拍,惊得往后一缩就大叫起来:“啊——!”   顾辞舟看着自己落空的手掌:“……”   刚刚路过的小二惊惶地一推门:“大人们有何吩——”最后那个字在看到屋里什么事也没发生之后被他吞了回去。   阿弥陀佛,没事就不要乱叫嘛,吓得他还以为出人命了呢。   顾辞舟定了定神,看着小二,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容来:“没事,都是我这朋友一惊一乍的。对了,这个。”他指了指桌上已经被吃完的甜碗子。   小二笑道:“这是咱们店里的甜瓜果藕,消暑清凉最好不过了。”   顾辞舟颔首:“甜瓜果藕,和芸豆糕,都打包一份给我带回去。”   沅沅想必爱吃这两个玩意儿。   小二轻快地应了一声:“得嘞!”就转身出去,噔噔噔地下楼了。不多时上楼来,手里已经提着两个打包好的包裹。   三九结了账又接过包裹,就看见自家老爷和薛家大公子在那告别:“盛之真的不打算留下来听一折?”   薛盛之竖起眉毛推着他出去:“快走快走快走,我果然是白替你担心了。”   顾辞舟哈哈大笑。 第124章 甜碗子 难做倒是不难做,妙的是这份巧……   顾辞舟提着两个小包裹进了后院, 问了丫鬟得知姜沅又在流玉堂,便径自过去了。   一路上分花拂柳,曲径通幽。池中荷花亭亭玉立, 随风轻轻摇曳。风拂过碧绿荷叶上的露珠,拂过白中透着一点淡粉的花瓣, 送来清爽甘甜的莲香。   这处宅子是陛下所赐,园中景致可谓上佳。   想来贵妃娘娘他们也在其中出了些力吧。顾辞舟微微笑起来。否则陛下如何会给一个小小的五品侍读学士赐下一间宅院?便是他是二皇子的老师, 这份隆宠也委实过了些。   也难怪朝中大臣会格外注意他了。   一路走到流玉堂,沅沅果然在里面。搁着疏疏几丛湘妃竹,他看见她正指点着几个嬷嬷, 似乎是在讨论屋子装饰的问题。   再过些时日, 她妹妹姜涔就要过来游玩了, 可是把沅沅给高兴坏了。   顾辞舟笑着踏上台阶进了屋子, 喊了她一声:“沅沅。”   姜沅回过身就瞧见顾辞舟走进来, 手里还提着两个小包裹,对她举了举。她笑起来,走上前去扯了扯他的袖子:“今天怎么回来得有些晚?”   顾辞舟把她揽进怀里:“和盛之去杨家茶楼坐了会儿。”   姜沅反应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他口中的“盛之”是谁。实在是太久没见了, 想了想才记起来似乎是薛家大公子, 顾辞舟的那位同窗好友薛盛之。   听说散馆之后他是留在了京城的。只是做了什么官她倒是一时想不起来了。   姜沅示意顾辞舟等一下,又回去嘱咐了嬷嬷们几句,这才回来拉着他往锦春院走:“走走, 回去吧。”   顾辞舟:“都收拾完了?”   姜沅点点头:“都收拾得差不多了,明儿我便不必过来了。”说着, 不由得抹了抹额角的汗。   因为现在还没住人,流玉堂也就没放冰,虽然有凉风吹进来,可是姜沅素来是个畏寒怕热的娇气性子, 哪怕这会儿已经是傍晚了,她也是一会儿功夫就出了一身汗。   回到锦春院她就赶紧吩咐人打水洗澡。洗完了披着头发出来,就看见桌上摆着一碟芸豆糕和一份甜碗子。   顾辞舟似乎也是刚洗了澡换过衣服,一样披着头发,坐在桌边拿着本书看着。见她出来,他笑着指指桌上:“快吃吧。”   姜沅笑得眉眼弯弯,点了点头,也不管身后的头发还湿着了,左右现在天气热,这么披着晾晾过会儿也就干了,走到桌边坐下来,端起甜碗子,却是她不曾见过的式样。她不禁有些好奇:“这是什么?从前倒没见过。”   顾辞舟:“甜瓜果藕。也不知是那杨家茶楼的秘方还是近年来京城新出的口味。尝尝看,我倒是觉得很是适口。”   姜沅依言用了几口,也品出了滋味。这甜瓜果藕大约是把果藕嫩芽切成了薄片,再和去了籽的甜瓜里面的瓤配在一起,用冰镇了做出来的。难做倒是不难做,妙的是这份巧思。   “这东西做起来也容易,应该是近来京城新出的口味。”姜沅笑道,“你若是喜欢,我明儿便让人做给你吃。”今天他既然吃过了就不好再吃了,贪凉对身体也不好。   顾辞舟点点头:“好啊。”   用过甜碗又过了会儿,两人便用了晚饭。大热天的姜沅也就不让卿哥儿他们跑来跑去的了,让他们自己在屋子里用。   今天晚上她想吃凉面,顾辞舟没想到吃什么,便也说:“给我也上一碗凉面吧。”   面条拿酱油、辣油、蒜汁和醋拌了,滴上麻油提香提味,上头整整齐齐地码着碧绿的黄瓜丝和橙红的胡萝卜丝,再切上几片薄如蝉翼的卤牛肉,看着就很是清爽宜人。两人都用了一整盘子,最后吃得有些撑了,索性叫人拿了灯笼,戴上熏香驱虫的香囊,手牵着手一道出去散步去了。   芙蕖香,碧水清。凉风习习,数不清的小小萤火虫在花丛间飞来飞去,点点幽绿在半空中漂浮。蝉鸣声和着蛙声,一声高过一声,仿佛在比赛似的。   侍棋跟在后头远远瞧着,见夫人拿轻罗小扇半掩着,偏过头不知道和老爷说了什么,惹得他朗声大笑起来。夫人似乎是羞恼了,伸手推了老爷一把。   真是夏日好光景啊。   等入了秋,姜涔就到了。   消息报来的时候姜沅正在修剪一盆菊花,侍棋过来和她说:“姜七娘子已经进了府了。”姜沅手下的动作便是一顿,笑起来:“走,咱们去迎迎她。”   刚走到锦春院门口,两边便碰上了,姜沅亲亲热热携了姜涔进屋:“来来来,一路上你也真是辛苦了。怎么想着要到京城来玩?”   姜涔笑了笑,眉眼间依稀还有几分小女儿家的娇憨:“怎么,六姐姐不欢迎我不成?”   侍棋笑着在边上插话:“七娘子哪里的话,我们夫人可就天天盼着您来呢。给您住的流玉堂都是她早早过去,看着人一样样收拾好的。”   姜涔顿时笑得更高兴了。   进了堂屋坐下,姜沅看着这个妹妹,心里也是诸多感慨。   她离府时姜涔不过才十一二岁的光景,模样也尚未长开;如今再一见,姜涔已然是个十九岁的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她离家,也有七年了。   姜沅低头吹了口茶,掩饰了眼里涌上来的雾气。   和姜涔闲谈几句,姜沅便放了她回去洗漱一番,晚上还给她开了个小家宴。姜涔见了卿哥儿和颜姐儿倒很是喜欢,尤其是颜姐儿对她胃口,抱着都不肯撒手,说她“像个瓷娃娃似的”,“和我小时候一样一样的”。   姜沅噗嗤一声笑:“你是夸她呢还是夸你自个儿呢?”   姜涔一昂头:“都夸!”   姜沅连连拍手,笑得都要直不起腰来了:“了不得了不得。颜姐儿你看着,日后可莫学了你七姨姨这幅口舌。这样子自卖自夸要叫别人笑坏了的!”   颜姐儿红着脸揪着姜涔的衣襟,抱着她不说话。   晚上这般热闹了一场之后,姜沅便让姜涔回去歇着了。她倒是有心问问她和离的事儿,不过姜涔舟车劳顿,想必已是累得不行了,有什么话日后再说也是一样的,左右她还要在这住上一段时日呢。 第125章 闲谈 她直接扬手对着贾十四的脸就来了……   第二天一大早, 姜沅才刚用过早饭,姜涔就遣了丫鬟来问她这会儿方不方便聊天。   ……姜涔这么想和她聊天的吗?姜沅有些许诧异。不过各处管事还等着给她回话呢,她也只好让侍棋和那丫鬟说了, 说她上午抽不出空来,让她可以下午睡过午觉再过来和她说话。   于是下午姜沅刚刚睡醒, 坐在妆台前重新打理妆面挽头发的时候,问茶就轻手轻脚地进来, 对她道:“夫人,姜七娘子过来了。”   姜沅:“……”   姜沅:“和她说我刚刚才起来,马上就出去, 先请她在外头坐坐吧。给她上些茶水点心, 记得要有银丝糖。”   问茶应了一声退出去, 找了个小丫鬟去厨房提了点心过来, 自个儿端着茶水上去了。上去的时候她还委实有几分提心吊胆, 不过万幸的是姜七娘子如今的脾气似乎有所变化,倒是没有当初那么刁蛮了,听到她说夫人要晚些出来也不过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应下:“行, 我知道了。”倒是没有对她发什么脾气或者说出什么不合适的抱怨不满的话来。   问茶不禁松了口气。   没过多久, 姜沅果然换好了衣裳打理好了发髻从卧房出来了。姜涔眼珠子转了两转,故意做出一副犹犹豫豫不敢开口的模样,就听姜沅说:“你们都下去吧。侍棋留在门口守着就行了。”   屋里伺候的几个纷纷退了出去, 姜涔欢欢喜喜地笑起来,夹了个银丝糖放进嘴里:“还是六姐姐懂我。”   姜沅睨她一眼:“好歹也吵吵闹闹七八年了, 我能不知道你想做什么?”   一听这话姜涔就挑起了眉毛,愤愤放下筷子:“好哇,原来是取笑我来了?”顿了顿却又道:“不过说得也没错了。当初年纪小不懂事,也幸亏六姐姐没太跟我计较。”   姜沅:“想多了, 我计较着呢。”   姜涔转头瞪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摸着衣服上的绣花,摸了半晌也不说话。姜沅也不急,慢慢悠悠吃着点心,等她自个儿愿意开口。   过了好半天,她才听见姜涔低低的、又有些愤怒的声音:“那个贾家、那个贾家,当真不是东西!”   开了话口子,接下来说起来便顺畅地多了。姜涔一张小嘴噼里啪啦的,姜沅也由此知道了贾家的种种恶行。   姜涔这幅狗脾气——当然她自己不是这么说的,她自个儿说的是“我这副性子你也知道”——这幅狗脾气,姜许氏和姜二老爷便是不大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因此特地给他找了个石州贾家的夫婿。这位夫婿乃是贾家第八房的二公子,因在族中行十四,便称十四公子,平辈的人就叫他贾十四。   这些当初姜家给姜涔议亲的时候也和姜沅说过聊过,不过姜沅并不打断她此刻的叙述,免得断了她的思路。   贾十四在族中排行靠后,在八房里头上也有大哥顶着,虽然自己有有些才华,却也只是能赢得些个文名的诗才,于官途并没有什么用处。不过贾八夫人的陪嫁委实丰厚可观,倒是替他捐了个小小的官身。姜涔嫁过去,大概也就是和贾十四一道当一辈子富贵闲人的命,也不用她多会管家多会和那些夫人交际。而且虽然姜家和贾家算是门当户对,但贾家八房和姜家二房自然不能相比,因此万一姜涔闹出了什么事来,姜二老爷倒也能护一护她。   ——说到这,姜沅就不得不感慨一下自家爹娘果然很有先见之明。虽然这事儿不全是姜涔的关系,但确实是如他们所料,出事儿了。   贾十四是个文人,是个风流文人,是个颇有诗才词才的风流文人,是个自比柳三变的颇有诗才词才的怜香惜玉的风流文人。   于是逛青楼捧名角儿什么的自然不在话下,反正贾家八房有钱,贾八夫人又宠他,由着他挥霍。至于纳妾就更算不得什么了,花费比听戏逛青楼还少呢,干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排排站;看到貌美的婢女也去逗弄逗弄,再为她们凄苦的身世洒几滴热泪,而后通房丫鬟也五个六个七个八个成了群。   姜涔哪里是咽得下这口气的人?你说三两个她也就忍了,左右谁家不这样,可是十几个二十几个红颜知己莺莺燕燕围着,他贾十四当自己是上头那位不成?是不是还要给他盖几个宫室好分一分啊?   而至于收用了她身边的三个大丫鬟,在姜涔看来就更是折辱她的举动了。本来前一天晚上思梧和贾十四彻夜未归她就眼皮直跳了,不过还在安慰自己应当不至于出事,谁承想第二天贾十四就醉眼朦胧地出现在了她屋子里,和她说他昨晚睡了思梧。   姜涔顿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她直接扬手对着贾十四的脸就来了一巴掌。   贾十四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挨了她好几下,后来回过神来了才着急忙慌地抬手来挡。最后看着姜涔越打越起劲,他也怒了,直接和她厮打在了一处。所幸这时八老爷和八夫人匆匆赶到,分开了这两人。   闹出了这么大的事,姜涔解气之余也有些心虚。贾十四妻妾多固然不地道,可若是他们因此给她安了个“嫉妒”之名,说她犯了七出之罪要休妻,那她可如何是好?沦落街头不成?   思及此,姜涔索性唤来思梧,趁着贾家还因为贾十四的伤忙乱成一团的时候收拾了东西,带上陪嫁来的那些个府丁和膀大腰圆的粗使婆子,雇了马车直接回家去了。   再之后,便是她和离取回嫁妆,又上京来游玩的事情了。   说了这么一通,姜涔也有些口干,端起手里的茶盏就一饮而尽了。喝了两杯茶顺过气来,她就看着姜沅。   姜沅一时语塞。   她能说什么呢?说她胆子是真的大,居然敢打贾十四,也不怕贾十四仗着他力气大把她揍一顿?还是夸她聪明,居然能想到先跑回家求助爹娘,拿爹的身份施压,使得贾家不敢休妻只敢和离,保全了自己的嫁妆?又或者说她实在是幸运,一个女子孤身上路,还就带了几个府丁护卫,居然也能平平安安地从石州跑到江州去?   过了好半天,姜沅才憋出来一句,她语重心长地对姜涔道:“下回再遇到这种事,你想打人可以暗地里找人给他套个麻袋打,别自己动手,知道吗?你看看我们天天这么坐着,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很难打过男的的。他们可是基本从小学习骑射的。”毕竟是“君子六艺”嘛。   虽然大概贾十四要是能算君子,狗都能气得吐人言了。   姜涔笑得眼泪花儿都出来了,半天才道:“知道了知道了,不过应该没有下次了。”   姜沅挑起眉毛。   姜涔止住笑,神色认真了起来:“我不打算嫁人了。”   姜沅“啊”了一声:“那你往后……”吃穿有嫁妆有田庄,她俭省些应该还够,但是住的话……一个女子独身居住,不被抢的可能性几乎趋近于没有。便是雇来了护卫家丁,保不齐别人就会玩一手监守自盗。   姜涔无所谓地摆摆手,眉眼间透出几分孩子气来:“没事。现在爹娘当家,我在姜家住着也没什么。等往后哥哥当家了,以他的性子也不会不让我住,顶多嫂子看我不太顺眼罢了。”   “但是……”   “但是总比再去一个陌生的人家里,再重复一遍可能一模一样的过往,要好的多。”   姜涔的声音低低的,似乎饱含着恐惧。   姜沅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握住了她的手。   结果姜涔倒是恢复得很快,一会儿功夫就抬起头来冲她笑:“得了得了,我都已经做好准备啦。走走走,咱们去看看我外甥外甥女!”   姜沅被她拉着往外头走才回过神来,一边走一边说:“卿哥儿这会子上课呢……去看看颜姐儿他们吧……” 第126章 天家父子(剧情) 他已经快忍无可忍了……   敬政殿。   看了一上午的请安折子, 赵棣不由得伸手捏了捏眉心,心里浮上一股郁气来。   尽是些没营养的废话!   可偏偏他还不得不看,还要捏着鼻子一个一个批过去。   心中愈发烦闷, 赵棣把笔一搁:“彭已安。”   旁边伺候的彭已安赶紧应了一声:“奴才在。”   赵棣先是想起来小宋氏生的那个三皇子,让彭已康把三皇子赵钦最近的药方都拿过来——大概也是这宋家就是没福气, 送进来一个大宋氏难产死了,剩下这个小宋氏生的孩子也是病歪歪的, 一直拖到去年他五岁了,赵棣才敢给他开蒙。   就这,赵钦也还是三不五时地病一场, 书都没读到多少。   想到这就叫赵棣忍不住想叹气。   看完了药方子, 他又问彭已安:“铮儿和钧儿都要下学了吧?”   彭已安:“回陛下的话, 看这时辰是快下学了。”   赵棣“嗯”了一声:“叫人去, 把他们带到这儿来。”   彭已安赶紧喊了个小太监去博文馆那儿堵人, 随后站回陛下身后,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陛下今天显然心情不大好。他打定主意,除非陛下开口吩咐, 否则他绝对一动不动, 就杵在这儿扮木头桩子了。   所幸没过多久两位皇子就到了,陛下发话让大皇子先进去。守在门口的彭已安没过多久就听见里头一问一答的声音。过了好半晌,大皇子大约是肚子里的知识都倒完了, 开始支支吾吾的。显然答不上来了。接着就是震怒的一声:“连这么简单的东西都读不知道!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亏你还拜了祝先生做老师!滚回去好好背!”   随后一本书哗啦啦地飞了出来,彭已安赶紧使眼色让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去捡了起来掸干净, 等大皇子出来就恭恭敬敬地交到他手上。   赵铮出来的时候眼眶都有些发红,接过小太监手里的书,瞥也没瞥他和彭已安一眼,微微抬着下巴径直走了出去, 背脊挺直得甚至有些僵硬。   刚出了敬政殿,他的太监书鱼就赶紧跟了上来,看他面色沉沉也不敢说话,只屏气凝神地跟在后头,一路回了皇子们住的泰宁宫。   一进屋子,赵铮就转身一脚踹在了他肚子上:“狗奴才!”   书鱼不敢求饶,肚子疼得厉害也顾不上,只翻身跪起来一下一下地磕头,直磕得头晕眼花也没听见大皇子叫停。   过了半晌,赵铮冷冷地看着地上已经磕晕过去的太监:“……拖下去,摆膳。”   “下午书鹤随我去演武场。”   被点到名的太监顿时浑身就是一哆嗦。   ——旁人议论起来,总说比起二皇子的平易近人来,大皇子的性子更有天家该有的骄傲味道。   骄傲确实是骄傲了,可对待他们这些下人,也一样是残酷不留情面,甚至丝毫不把他们当个“东西”。   书鹤竭尽全力才压下喉咙里的颤抖,应了下来:“是。”   而此时,敬政殿东暖阁里的气氛却已是全然换了。   父皇常往昭和宫去,赵钧自然也早就看出来了,他喜欢自己扮小儿情态。虽然觉得自己都这么大了还要装小孩儿委实有些别扭,但赵钧还是下意识地在父皇面前做出这么一副模样。   赵钧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是为了父皇的宠爱吗?好像是的,又好像,还为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他想起昭和宫里,母妃对他那遮掩在宽容的微笑底下的期望来,还有他偶然听得的零碎言语:“不把东边那位……我和钧儿……无葬身之地……”   赵钧暗自捏紧了拳头。   不知不觉,隐隐约约的欲望在心底生根发芽,却和他面上对父皇的孺慕之情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连赵棣都不曾看出来有什么不妥。   总之,先是发过一通邪火,后面又有个钧儿在这陪着笑着,赵棣的面色倒是缓和了不少,整个敬政殿的气氛也随之一松,来来往往的宫人也总算不用轻手轻脚和做贼似的了。   午膳摆上桌,赵棣特意给赵钧盛了一碗银耳红枣羹。赵钧随了他母妃萧紫胭的口味,对这样甜而稠浓的汤羹向来是没什么抵抗力的。   赵钧高兴地笑着,三两口就把一整碗都喝完了,然后扯着他的袖子喊:“父皇父皇!再来一碗!”说着,把眼睛朝周围瞟了瞟,扁了扁嘴:“他们都不许我多吃呢。说甜食吃多了会坏牙。”   赵棣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又给他盛了一碗:“放心放心,今天父皇在这,钧儿想吃几碗就吃几碗。”   赵钧高高兴兴地应了一声。   看着面前这个又重新低下头去喝汤的儿子,赵棣眼里流露出点点温柔。   前几日那个顾长晏禀报他的学习状况的时候还说呢,“二皇子许是年纪尚幼,心性还不定,这几日忙着看闲书,功课做得有些少了”。   是啊,“年纪尚幼”。   他的皇子们,最大的大皇子不过十六,最小的那个三皇子也才六岁。他的儿子生得晚,前头的要么是女儿,要么便是没立住,等如今的大儿子赵铮出生,他已是接近而立之年了。   可即便如此,他如今也才堪堪四十有五,连知天命的年纪都没到,底下那些人一个个的就都坐不住了。没有皇子的时候吵着要过继宗室,有了皇子又嚷嚷着要他立太子。总之就是盼着念着,非要搞出个太子来取他身下的位置不可!   他费了多少努力才在先帝的五位皇子中厮杀出来?白天黑夜地熬着盘算着,冷着心肠把自己的亲兄弟一个个打败了,甚至手上不知道沾了几个人的鲜血方才走到这个位子上。他们倒好,这么快就迫不及待地要把他赶下去了?   皇后……呵,把他的儿子教得和她一样,如出一辙的野心勃勃,简直叫人瞧了恶心。偏生又有野心又无实力,拜了祝渐恩做老师也不肯用功上进,心思都不知道花到哪儿去了,十六岁的人了,连《孝经》都说不通顺。早年看着也是个机灵的,现如今,倒被王氏教得愈发蠢笨了。   原本他还盘算着今年或者明年好好挑个人家出来,给赵铮指一桩婚事的。现在看着,他倒还是在屋子里接着读书更好!   赵棣的眼神渐渐变冷,赵钧捏着勺子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所幸幅度不大,并没有什么人发现。   下午下了课,赵铮一眼就看到演武场门口那个等着的是安和宫的太监。在逃跑和装作没看到之间犹豫了一下,他还是硬着头皮走过去。   果然那太监行完礼就道:“大皇子,皇后娘娘请您过去呢。”   赵铮烦闷地应了一声,抬脚往安和宫去了。   也有十天半个月的没见母后了,确实是时候去请个安了。   虽然……他很不想见母后就是了。   虽然母后对他很好,但她每每都要提起的要他上进、要他争过二弟去的举动属实是让他厌烦。可他又不能不去请安,否则母后肯定要问他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他能说他很厌烦这些吗?   他不能。   坐在安和宫里,四下暗沉沉的华贵摆设中,唯有一份栗子糕是桌上难得一见的亮色。   是他喜欢吃的东西。   母后十分疼爱他,桩桩件件的小事都放在心上挂念,他怎么还能不满足?   可他看着上方王皇后充满希望的眼神,听她一点点问着祝先生对他的评价、陛下近来对他的态度,却只觉得食不下咽。   态度?听到这两个字他就抑制不住地浑身发抖。哪有什么态度,他今天中午才被痛骂了一回,转头就听说父皇中午把二弟留下来用了饭,父子相谈甚欢。   他们父子相谈甚欢,那他算是个什么?出气筒吗?有的时候他甚至都想大逆不道地怀疑一下,他究竟是不是父皇的儿子。还是说因为父皇不喜欢母后,所以连带着对他也没多少好感?   赵铮越想,身上便抖得越是厉害。无意识地,他几乎是木愣愣地脱口而出:“母后……父皇他,他似乎还是不大喜欢我。”   赵铮不知道自己发了多久的呆,等到他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王皇后抱在了怀里。   她泪流满面地抱着他,一下一下抚摸着他瘦弱的肩膀——他才十四岁,还是个身量尚未长开的少年。她说:“铮儿,铮儿,再忍一忍……祝先生已经站在我们这边了,我们很快就可以成功了,往后再也没人能阻拦你什么了……”   再也没人能阻拦他什么了?赵铮扯了扯嘴角,眼神发木地望着高而空的天花板。   快点到来吧。他已经快忍无可忍了。 第127章 铜镜与点心 “娘才不老!”   一场秋雨一场寒。   姜沅的衣裳穿得是越来越厚, 人也整天懒懒的,只想窝在屋子里抱着被子不动弹。   倒是姜涔依旧格外地有活力,三不五时地往外跑, 住进来短短一两个月,倒是把京城大街小巷的好玩的有意思的地方都摸了个清楚, 便是京郊的山也去爬过几座了。除去一开始姜沅带了她两回,剩下的都是她自个儿在外头转悠, 也很是自得其乐。   “果然,我已经老了啊。”捧着茶碗,姜沅看着外头淅淅沥沥的春雨, 开玩笑一般地感慨了一声。   反正她现在是绝对做不出来下雨天出门看风景这种事的。前些年或许还有漫步雨中葬落花的闲情, 现在她只想和她的炕永不分离。   旁边坐的颜姐儿听她这话, 瞪大眼睛看看她一会儿, 忽然两只小胖手撑着就从炕上跳了下去。姜沅也没注意她去做什么了, 低下头继续回各家夫人给她送来的帖子。   大约是因为顾辞舟如今在定国公这派里确实算得上是个重要人物了,她收到的帖子也比当初在平江和湖州的时候多多了。   “咦”了一声,姜沅拣出一张帖子, 上头的署名是翰林编修薛盛之之妻薛鄢氏。   帖子内容倒是没什么特别的, 说的是如今秋天天气冷了,请大家到府上一同说说话,围炉温酒涮个锅子什么的, 迎接一下即将到来的冬天。   不过既然薛盛之和顾辞舟关系好,那她理所当然地也该和这位薛鄢氏培养培养交情。再说了, 上个月谨哥儿周岁,他们家也是送了份厚礼的。姜沅把这帖子翻来覆去地看了两遍,打算提笔给她回个话说自己会去。   正写着呢,她忽然感觉衣角被人扯了扯, 一低头,就看见颜姐手里拿了个带把的小铜镜站在她边上,旁边还跟了个问酒一脸紧张地护着,大约是怕她把铜镜给砸了伤到自个儿。   姜沅笑起来,搁了笔把颜姐儿抱到腿上,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尖:“我们小颜姐儿有什么事呀?”   颜姐儿大大方方地把铜镜往前一伸,不过没把握好距离,简直是快把镜子贴到了姜沅面上:“看!”   姜沅看了看铜镜,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怎么了?”   颜姐儿的声音非常肯定:“娘才不老!”想想觉得不够,又添了一句:“娘永远不老!娘最好看了!”   “哎呀哎呀。”姜沅笑着蹭蹭她,颜姐儿小小一个人,软软糯糯的,身上还带着股点心糕饼的香气,“谢谢我们颜姐儿!”   蹭着蹭着,她忽然觉出不对来,伸手在颜姐儿兜里一掏,不等颜姐儿反应过来阻止她,姜沅手里已经多了半块没吃完的桂花糕。   姜沅默默瞥了颜姐儿一眼。   颜姐儿把铜镜往身后一藏,小手一背,小嘴一撅,不说话。   姜沅点了点她的小鼻头:“你呀你,又偷偷藏点心?”说着,她把这半块桂花糕转手交给了问茶去扔了,自己掏出帕子来擦了擦手:“说了一天最多吃四块,再吃再吃,叫你胖成小猪头,穿你最喜欢的那件红裙子都不好看了。而且肚肚还会坏掉,要叫老爷爷来给你开药,开那种黑乎乎的喝下去好苦好苦的药。”   颜姐儿抿着嘴角不说话,不过她就坐在姜沅腿上,姜沅哪里感觉不到她刚才哆嗦的那一下?   得了,果然也是个和她一样怕喝药的。姜沅笑了笑,慢慢悠悠地说完最后的话:“因为你偷偷藏点心这个行为不对,所以今天晚上的点心没有了。我马上就去和唐嬷嬷说,你就算是待会儿和她哭哭啼啼也没用。”   听到这段,颜姐儿终于忍不住瘪了嘴,揪住她的衣襟,嗓音和麦芽糖似的拖得又黏又长:“娘——我知道错了嘛——晚上就一块,就一块好不好?”   姜沅享受了一通女儿的撒娇,最后还是笑眯眯地铁面无私地道:“不行,一块也不行。”   颜姐儿重重“哼”了一声,嘟嘟囔囔地靠在她胸口玩着衣服上的珠子装饰。   姜沅也不管,就这么抱着她,维持着一个极度别扭的姿势回了一下午帖子。好不容易等到颜姐儿玩困了睡过去了,问茶她们帮着把她抱下来带到隔壁屋去睡了,姜沅才能站起来散散。   一站起来就感觉两条腿的血好像这会儿才开始流动,一阵一阵的麻感跟着传了过来,酸爽得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散了好半天才感觉麻劲散去了。   颜姐儿真的吃得有点胖了,她如今都受不住她的重量了。   还是得管得更厉害些才行。   姜沅有些发愁地想。   晚上顾辞舟回来,一听她说那个薛鄢氏办的小宴就了然地“哦”了一声:“那个啊。盛之和我提起过。你要是想去的话也可以去玩玩,盛之总说他家夫人就爱折腾这些个,想来也是个办宴会的熟手,她的宴会不会无聊到哪里去。”   姜沅听到这个,倒是起了些兴致。正巧她原本就对京中宴会了解得不是很多,便是当年在顾三夫人的带领下参加了些,不少小细节小风俗到了如今也都记得不大清楚了,也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重温重温,顺便结识一下京中的诸位夫人。   十天以后姜沅便赴了宴。诚如顾辞舟所言,薛鄢氏确实是个办宴会的好手熟手,宴会的确办得热热闹闹,各家夫人都来了不少。薛鄢氏本人也一看就是个风风火火的掌家娘子性子,生得一副浓眉大眼,一眼看过去便叫人觉着很是大气。   姜沅和她的性子倒是意外地相投,当然其中固然有两人因为顾辞舟和薛盛之的关系而着意交好的缘故。两人都在江州长大,如今膝下又都有自己亲生的儿女,对现下的京中局势也很是关怀挂念,聊起来简直是一拍即合,话题就像水流一样无穷无尽。   临别前,薛鄢氏还亲亲热热地同她说,定国公家里有一片极漂亮的梅林,定国公夫人每年冬天都喜欢办个赏梅宴,按照往年的时候推,也差不多就在下下个月了,到时候可以一道过去。   姜沅笑着谢过她。 第128章 恩山腊梅 冬月十三,姜涔归家。……   冬月初二的时候, 姜沅果然接到了定国公家的帖子,邀请她十六的时候过来赏梅。   姜沅回了帖子,把这事儿吩咐给侍棋, 让她记下备一份妥帖的礼物。虽然按说赏梅宴自然不必送礼,但她这同时又是初次上门拜访, 姜沅便想着,还是把礼数做全了的好。   定下了这件事, 摆在姜沅眼前的还有一件大事。   姜家来信催姜涔回去了。   当然,不是开门见山地直接说让姜涔快些回家,姜许氏的来信中只是很委婉地问了一下姜涔的车马预计什么时候到江州府, 这样她们也好准备起来去接。   这话的意思就是在催姜涔回去了。不过也是, 眼看着都冬月了, 总不能让姜涔在顾家过年吧?那传出去难保不会有些风言风语的。同样的话姜许氏在给姜涔的信里也提了一遍, 于是姜涔就来找姜沅商量她回去的事。   姜涔这几个月三不五时地往外头跑, 看起来倒是比当初刚来京城的时候活泼得更多了。姜沅和她简单商量了下,给她挑了个适宜出远门的日子便是了。   商量完,姜沅捧着茶盏, 不由得生出几分愧疚来了:“你来京城一趟, 我都没有好好陪你玩一玩。”又是要打理府里的事情,又是要照顾膝下儿女的,还偶尔要出门赴个宴, 加上天气越来越冷她越来越懒得动弹,若说姜涔出了三十次门, 那她陪着的大概还不到十次。   姜涔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哎呀,知道六姐姐你事忙人又懒——”说到这被姜沅瞪了眼,话硬生生地截住了尾音,姜涔拐了个弯儿换了个话题, 扬起大大的笑容:“那这样,不如趁着我走之前,六姐姐再陪我出去玩一次?”   姜沅想了想,最近倒的确没什么大事了。先前那段时候因为宅子有皇上赐的,手里闲钱多了些,她便思忖着在京城附近买些田地庄子,着实费神挑选了一番。买完了又忙着选人买人换管事什么的,直到上个月月底才终于忙完了。   这个月倒是可以好好歇歇。   于是她点点头:“好啊。那我们后天去爬山吧。”   姜涔一时卡了壳:“——啊?”   她发觉姜沅的性子真是越来越爽快了,还着急。   姜沅打算带姜涔去爬的山就是京郊的恩山,远倒是不远,因此也不用怎么收拾,后天一大早一行人便出发了。   恩山得名于山上的恩觉寺,乃是皇家主持修建的,难得的是它平日里也接待往来香客。据说正是因为如此,所以恩觉寺有真龙之气护身,格外灵验,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恩山不高,山上遍植花草林木,芳香扑鼻。所幸如今已是入了冬,倒是没有什么蛇鼠虫蚁一类的了。姜沅和姜涔慢慢悠悠往上爬,一路上指点指点周遭景致,或是远眺京城,也很是悠哉悠哉。大约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垂及鞋面的裙子爬山委实不大方便。她们不得不提着裙子走路,看起来有几分好笑。   她们是上午开始爬的山,一路慢慢走慢慢逛,途中还绕了两次小路去摘花采草——姜沅打算去,姜涔笑话她:“多少年了,孩子都有了三个了,六姐姐倒是还喜欢调弄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   嘴上这么说着,姜涔倒还是提起裙摆乖乖跟在了姜沅后头,踩着旁人走出来的小路,一路小心地绕过路上可能会有的荆棘与野蛮生长的花枝,走到了那几株腊梅跟前,看姜沅从侍女手中接过剪子,对比挑选着剪下几枝。   听到身后的动静,姜沅偏头笑睨她一眼,递了枝梅花给她:“我就是喜欢这些个。”   两人走到山上的时候已经快到了中午。恩觉寺是皇家寺庙,不说它自个儿占有的大片私田,光是皇家给的银钱就不少了,因此在各方面都很舍得下功夫。寺中古木参天,楼阁古寺掩映其间,微风吹来,檐下的铁马便叮咚叮咚作响。来往僧人无不宽袍大袖,手缠佛珠,神态安然。行走在这样的寺庙里,姜沅感觉自己的步子都不由自主地放慢了,心中安宁了不少。   她和姜涔一道围着寺庙转了一圈,看时间差不多了,便转去她们暂时歇息的房间里用素斋。   恩觉寺的素斋也是一绝,在京中的名气向来很大。今日一试,便知道它不是浪得虚名。素版佛跳墙拿小金瓜做了汤底,光是姜沅吃出来的便有松茸、羊肚菌、猴头菇和虫草花,味道十分醇厚,一盅下肚,刚才在冬日的山间行走的寒冷感一下子被驱散了许多。旁的菜色也是滋味丰富,还有不少是拿蔬菜做成肉食的模样的,刚端上来乍眼一看能把人吓一跳。姜涔开玩笑:“这倒真是‘拿萝卜做御膳’了。”   饭后饮了一杯大红袍,看着又上了豌豆黄和杏仁豆腐,虽然姜沅已经吃得七八分饱了也还是忍不住又拿起了勺子——她很是好奇,恩觉寺的杏仁豆腐比起当初和顾辞舟一道在裕州吃的那个杏仁豆腐来,哪个更好吃?   姜涔:“六姐姐你怎么吃个杏仁豆腐也能笑得这么……”话音未落就被姜沅塞了一嘴豌豆黄:“得了吧,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   姜涔:“……”   用过午饭又去后山折了几枝腊梅,二人便打道回府了。原本她们还商量着想在山上看个日落,不过早上爬山那会儿两人就已经深刻认识到了山上的寒冷,因此都很有自知之明地打消了这个念头。   回程的路上,大约是因为微风吹得人有点懒了倦了,脑子不大清楚,又大约是因为许久不见家中姐妹,如今即将分别,难免生出伤怀之情,姜沅忽然拉了拉姜涔的手。   和离后的女子的生活大多都很枯燥无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随时等着被转手给下一个男人。明明生活在从小长大的自个儿家里,却像是寄人篱下一般难堪。虽然姜沅心知爹娘和哥哥不至于让姜涔沦落至此,但她往后的日子,想来也是绝没有当年还在闺中时那般快乐的。   姜沅注视着姜涔带着几分诧异情绪的眼睛,慢慢说:“……如果你往后还愿意的话,可以时不时来京城看看我。”   姜涔安静了一会儿,安静得姜沅险些以为她没听见自己说话。   然后姜涔反握住她的手,轻轻点头,应了一声。   冬月十三,姜涔归家。   带着姜沅给她做的腊梅香囊。 第129章 心性未定 还说小孩子?谁信呢?……   “这天儿是越来越冷了。”   萧紫胭倚在大迎枕上, 抱着个小巧玲珑的铜手炉,转头看着窗外的雪景,懒懒地感叹了一句。屋里烧着地龙, 温暖如春,连火盆都不必点, 免得生出烟火气来,熏香便也因此可以照旧用淡香。   不过看着一走到外头去就忍不住缩脖子拢袖子的小宫女小太监, 就可以看出这天到底冷得有多厉害了。旁边侍弄熏香的宫女笑着附和了一句,道:“今年冬天确实冷得快了些。听说,三皇子因为这个又病了呢。”   小宋美人所出的三皇子赵钦是个不折不扣的病秧子已经是全宫上下人尽皆知的事了, 就连宫外也有所耳闻。对此文昌侯倒是很得意——毕竟宋家是依附于定国公的, 可至于定国公却也没什么慌张的。宋家两个女儿被送进宫的目的只是为了帮萧贵妃固宠, 有没有子嗣他们并不是很在意, 反正已经有了赵钧这么一个机敏而健康的“珠玉”在前了。   甚至……   宫女猛地咬了下下唇, 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抬头看贵妃娘娘,她依旧是那副懒懒散散的模样, 连眼睛都闭上了, 看起来倦得很。不过说出来的话倒还是条理分明:“又病了?唉,也真是个可怜的孩子。记得送些药材过去,再让何太医过去瞧瞧。”   宫女笑着应了一声:“娘娘心善。小宋美人那里的药材想来定是比不上咱们昭和宫的。”   萧紫胭似乎是终于困不住了, 站起来往卧房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歇一会儿。对了, 再让人给钧儿和三皇子都送些炭火过去。”   宫女赶紧一边应着,一边跟上去服侍她更衣。   小宋美人就住在思月阁,和昭和宫隔了一片花草林木,周围遍植湘妃竹, 看起来风雅又清净,夏天甚至很少需要用冰。   不过到了冬日里,这幅景致看起来就有些冷了。   来替贵妃娘娘送东西的半夏一进了堂屋就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思月阁没有地龙,堂屋大概是因为平日里没主子在的关系,也没点火盆,加上屋子高大深阔,就更显得寒冷了。   把她迎进来的宫女进了里间去喊小宋美人,半夏看看四下无人,赶紧哈了口热气搓了搓手。   这也太冷了。   幸好没过多久小宋美人就出来了。半夏一样一样把东西捧给她看,小宋美人见了就笑,看起来很是感动:“多谢,多谢贵妃娘娘挂怀。”又亲自塞了个荷包到她手里:“辛苦姑娘这么大冷天的还跑一趟了,拿去买花儿戴吧。”   半夏也没推辞,直接揣进了袖子里,又说贵妃娘娘已经差人去请何太医了,待会儿就能过来。   小宋美人千恩万谢地把她送走了,然后才回到东暖阁。   东暖阁里点着两个火盆,其实倒也不是特别冷了。不过小宋美人摸了摸炕上赵钦还有些冰凉的小手,想了想,还是道:“再点一个火盆过来吧。”   因为膝下有个三皇子,所以小宋美人的日子倒也还过得去。不过也只是过得去而已,毕竟她早就不受宠了。   偏生赵钦是个天生的病秧子药罐子,三不五时地就要病一场,夏天怕热冬天畏寒,拨下来的冰炭又总共就只有这么多,再添的话,她一个小门小户出来的不受宠的宫妃,每个月就拿那么点固定的月钱,上哪儿去搞这么些银子?   只能平日里做点刺绣,趁着有认识的宫女太监出宫办事的时候央他们出去卖了。固然会被扣下一些银钱,不过好歹也算有点收入了。   小宋美人越想心里越苦,握着赵钦冰凉的小手,眼泪啪嗒就掉了下来。这一下便如同开闸放水,泪珠儿不要钱似的直往下滚。偏生这时候宫女在外头喊何太医来了,她赶紧站起身胡乱拿袖子抹了泪痕,慌慌忙忙地上了点粉掩盖住,打了帘子出去:“快快请进来!”   同样的天里,定国公府也是一样的寒冷。风夹带着雪花吹过来,把脸吹得冷得像冰,甚至还隐隐作痛。   姜沅跟着一众夫人在梅园里穿梭,心中暗自庆幸自己出门前在面上上了一层羊油。   不然照这么吹脸非得吹皲了不可。   回去还得再上一层。   胡思乱想了一通的功夫,她们已经又走到了一株开得正好的红梅前。听着大家热热闹闹地品鉴着,姜沅深吸一口气,拢了拢斗篷衣裳,也笑盈盈地加入了谈话。   午膳自然是在梅园的两间小花厅里用的。门口不垂帘子,只以半透明的屏风相隔,屏风上只寥寥绘了几笔花鸟,如此一来既挡风又方便赏景。   开宴之前姜沅先往更衣室去了一趟,洗了脸重新上了一遍羊油,等吸收得差不多了方才重新上妆。虽然问酒的手法又快又好,但是因为中途等了等面油吸收,她还是担心自己迟了,匆匆看了眼见没什么大问题就推开门出去。   不想定国公夫人就在门前。   看样子,定国公夫人倒像是刚从另一间屋子出来的。不过姜沅也不敢确定,因为她一推门定国公夫人就看了过来,随后便亲亲热热地挽住她,两人一道放慢了脚步往花厅走,三两句闲话之后便道:“……顾侍读确确实实是个好师傅。上回我进宫去,娘娘还和我夸他呢。唉,二皇子还是个心性未定的小孩子,什么也不懂,就是贪玩,多亏了有顾侍读教他看着他。”   这话听起来像是定国公夫人在夸顾辞舟,不过底下却仿佛还有些别的意思。姜沅暗暗记下,决定一回家就给顾辞舟说一声,面上则附和着,跟着夸了定国公夫人的长子年轻有为——夸定国公就越了辈分了。   两人亲亲热热地回了花厅入了座。看人齐了,定国公夫人就吩咐开宴。姜沅一顿饭都忙着和别的夫人们谈天,间或想想定国公夫人方才那句话的深意,饭菜甚至都没用多少。好不容易捱到下午各自告辞散去,她上了马车就赶紧催车夫快些回府。   她饿得都快不行了。   回了府直奔锦春院,姜沅一边吩咐人晚上上个山鸡锅子,一边就着热茶一连用了好几块芸豆糕,又要了份鲜肉小馄饨先垫着。   等晚上顾辞舟回来,就看到堂屋当中摆了个大锅,香气直往人面上冲,不由得笑起来:“今天吃山鸡锅子?”   他进屋换了衣裳出来,姜沅就把中午定国公夫人和她说的话复述了一遍。   姜沅觉得重点应该是那句“心性未定的小孩子”,毕竟二皇子今年都十四了,再过个两年就该成亲娶妻了,还说小孩子?谁信呢?   顾辞舟是知道这些事的,几乎是姜沅一说,他就明白了。他在桌旁坐下,先让人盛了碗汤上来,接着和她解释:“上头自然不愿看到有人对那个位置虎视眈眈。”   奈何从大皇子和二皇子三岁之后,两个孩子都立住了开始,文昌侯和定国公的争斗就没有停止过。   说来也是陛下久久不定太子的缘故。   顾辞舟想到这,不免一叹。   只是再扮小孩又有什么用呢?二皇子是腊月生辰,翻过年便是实打实的十五岁,陛下再想自欺欺人,可能吗?   定国公他们想来也是害怕了着急了。   ……听盛之说,前段时日,王皇后试探地提起大皇子的婚事,被陛下斥责。   陛下的原话是什么他们探听不到,但可以看出来的是,陛下并不希望自己的儿子这么早这么快地长成。毕竟成婚成家以后,就算是彻底脱离“孩子”这个身份了。   朝堂上的事,姜沅也知道,不过底下这种各人心思的暗流涌动她就没那么清楚了,只见顾辞舟捧着碗汤长叹了一声。她不由得道:“可是二皇子都这么大了……”还怎么扮小孩?   “是啊。”顾辞舟又是一叹。   姜沅眨了眨眼:“那为什么不干脆做出一副清心寡欲不慕名利的模样?”她知道自己对这些不是很懂,于是干脆说的也天马行空,想到什么说什么,全凭自己的心意来:“不过他现在还在装小孩儿呢。刚好你是他老师,你就可以做出一副慢慢引导的样子来。”   这样既能表现出他已经长大了,又不至于让陛下太过警惕提防他。   姜沅一边说,顾辞舟的眼睛一边瞪大了。末了他忽然放下手里的汤抚掌大笑:“好!真好!不愧是我的好沅沅!”   姜沅被他这么一夸,面上都有些发红,赶紧低头喝了口汤,小小声地嘀嘀咕咕:“那是,我最好了。” 第130章 安和宫(剧情) 铮儿这性子真是越发古……   安和宫乃是皇后王氏居所, 因其常年礼佛,故而宫中便常点旃檀香、沉香、丁子香、郁金香、龙脑香一类的佛香,其中又尤以旃檀香最得皇后欢心。“古人有诗云:‘言香佛亦取旃檀’。”, 皇后如是说。   暗地里,宫中有人笑王皇后, 不过是个普通四品官儿家里养出来的女儿,怎么处处都要做出一副豪门娇小姐的模样来, 也不嫌累得慌。不过这话也就私底下说说罢了,绝没有人胆敢到王皇后跟前搬弄这样的口舌,连她身边最亲信的宫女也不敢。   王皇后若是听了, 必定会勃然大怒的。   时近中午, 王皇后才从小佛堂出来。白姑姑随着她往外走, 看她脚下似乎是往书房去的, 赶紧问了句:“娘娘, 要让他们摆膳吗?”   王皇后怔了怔,看了看天色,这才仿佛刚刚从什么混沌的思绪中抽出身来:“原来都到了中午了啊……”   她缓缓呼出一口气, 点了点头:“嗯, 让他们摆膳吧。”   白姑姑这才松了口气。这一上午她可真是提心吊胆的,娘娘最近似乎心情很是不好,连上午在小佛堂念经也时断时续的, 最后干脆直接沉默了下去。她是生怕娘娘出个什么意外啊。   赶紧吩咐了两个年轻腿脚利索的宫女去提膳,白姑姑走回王皇后身边, 就听得她说:“待会儿,让人去请大皇子下课后到我这里来一趟。”   白姑姑迟疑了一下,方才应了声:“是。”   最近娘娘宣大皇子过来的次数越来越多了……似乎有些,招眼?   陛下向来不喜欢娘娘如此行事。   白姑姑心里生出些担忧来, 可是她也是打王皇后嫁给当时还是四皇子的赵棣时就跟在她身边的老人了,知道王皇后就不是个能听劝的性子,因此也只是拐着弯儿地又说了句:“只不过,听说近来大皇子殿下的功课是越发重了……”不如让他回去好好歇歇?省得这样跑来跑去的。   王皇后微微蹙起眉头:“不,还是让他过来一趟吧。”   白姑姑说了一句之后也不敢再劝,只能遣人下午去演武场门口候着了。   冬天天黑得早,似乎是一眨眼就到了日暮黄昏时分,安和宫里烛火渐起,赵铮就这样踏着一点映到门槛上的残阳进了宫门。   “母后。”他俯身行礼。   王皇后让他起身,招招手示意他坐到身边来。借着有些晃动的烛光,赵铮明显看出母后眉心折出了一道深深的“川”字纹。   他心中一跳,直觉接下来的消息大概不会是他希望听到的。   烛光下,王皇后抿着嘴,唇边和鼻翼两侧的纹路让她更显出几分老态来,是多少上好的面脂与水粉都拯救不回来掩盖不住的疲惫。她叹了一声,酝酿了一会儿,方才道:“铮儿啊,你父皇……他说打算再过个几年再为你选一户好人家的女儿。”   赵铮一愣,心中一时竟然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失望也有,不过比起失望来,更多的倒像是……意料之中。   他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倒不是他急色。他这样的年纪身份,身边自然也有两个教导他人事的宫女,只不过,娶了妻到底还是不一样的。都说成家立业成家立业,似乎这天下的男子一旦成了亲,就能是一个家的顶梁柱了,要真真正正地被当作一个成年男人来看待。   到了那时,父皇必然不可能再让他如现在一般,被押在博文馆演武场,整天与四书五经拳脚功夫作伴,被繁重的功课压得喘不过气来,既不能结交外臣,也无法接触政事,与那三岁小儿无异。说来也是可笑,分明太子之争从二弟也到了两三岁的时候就开始了,到了现如今,十来年都过去了,朝堂上早已理所应当地分成了两派,即便是中立也有所偏向,可他和二弟两个当事人竟是几乎半点没有参与过,所有明枪暗箭倾轧构陷,都是由他们两位皇子的母族引导的。   出现这种情况,他到底是该说他的父皇聪明呢,还是说他……无能呢?   大概是既无能又有些小聪明吧。   每当心里产生这些大逆不道的想法的时候,赵铮都会生出一种隐秘的快感,仿佛他终于战胜了什么一样。   不过也因为知道父皇的这副模样,他早就猜到了父皇不会那么轻易松口让他娶妻成婚的。   赵铮捏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冲着王皇后扬起一个笑来:“算了,母后不必忧心,儿臣也不是很急。”   王皇后眉头皱得越发紧了:“不忧心,我怎么能不忧心?看这幅样子,你一日不成婚,就一日接触不到那些东西!”这话说得急了些,她都呛住了,连着咳嗽了好几声,赵铮赶紧递了茶过去。   趁着王皇后喝茶顺气的功夫,赵铮才道:“可是现在这情况,忧心也没用。”他神情变得有些冷,大约是心里烦躁,面上话中也带了火气出来:“倒不如想想别的路子。”   王皇后放下茶杯,轻叹了一声:“倒也是……#罢了,罢了,你若是有空,去文昌侯府上走一趟吧。”   “我功课可忙得很。”赵铮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儿臣先告辞了。”   话音未落,赵铮自顾自地就退了出去。王皇后有心想叫住他,又不愿让那些宫女太监看了笑话,一时心中更是焦躁,一连拍了好几下椅子的扶手。   铮儿这性子真是越发古怪了!   是夜,赵铮在书房里待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一般,给信封好了口子,交给书鱼:“送去文昌侯府。” 第131章 顾辞殊的婚事 那陛下就必然不希望看到……   转眼又是一年除夕。   今年的顾家可谓是喜气盈门。先不提顾辞舟的翰林侍读学士和皇子老师身份, 光是待在户部郎中的位置上多年未有寸进的顾三老爷总算在年前升了官就足以让大家欢欣雀跃了。更何况,顾三老爷是一跃升到了正四品的左佥都御史,成为了皇帝的耳目之臣, 算是很是亲信了。这其中固然有近来江南文人又蠢蠢欲动的缘故,但不管底下有多少艰难多少暗流涌动, 至少明面上对顾家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   投桃报李,顾三老爷也很是上道地坚守着自己定国公系的身份, 为皇上送去了许多文昌侯一派的人与江南文人暗地勾结的消息。   最终结果自然是大皇子又被叫去训斥了一通。不过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陛下又忽然放出了明年选秀要给大皇子选妃的消息。   京里又有多少纷纷乱乱不提,顾家倒是还在认认真真高高兴兴地筹备着这个新年。   姜沅脱了大氅, 在外头的小间整理了一下衣裳, 方才进了堂屋。   甫一进去, 便是一股热气扑面而来。屋里人多, 又点了好几个火盆, 暖融融的。姜沅一进门就听见顾三夫人在问:“舟哥儿家里那几个孩子都来了吧?”   姜沅一面进去一面笑盈盈地应了:“都来了的呢,娘可要见见他们?”说着,又给顾三夫人见了礼。   顾三夫人让卢妈妈扶她起来, 先嗔了一句:“你这孩子, 也太多礼了些。”又道:“都来了?那怎么不带过来?快快快,让人带他们进来我见见。”   卢妈妈也凑趣儿:“少夫人不知道,咱们夫人啊一早就遣了人去门口守着, 盼星星盼月亮地盼她这些孙子孙女呢!”   姜沅解释了两句:“孩子多了些,又都是小小年纪在家里野惯了的, 怕带进来吵吵嚷嚷的不好,所以都暂时让人安置在远清居里了。”   顾三夫人摆摆手:“这有什么?小孩子哪有不吵的?都说多子多福多子多福,自然是要热热闹闹的才好!”   说话间,卿哥儿几个都已经进来了。除去最小的谨哥儿才一岁多, 还被奶娘抱在怀里,其他小人儿都是摇摇晃晃地给顾三夫人行了礼,看得顾三夫人难得地喜笑颜开,眼睛都笑弯了,一个个“乖乖”地喊着搂过去,又叫卢妈妈给他们一人给了一个小香囊,这才放他们去西厢房玩了,还特意叮嘱丫鬟点心茶水多上些,要什么玩儿的给他们就是。   看来顾三夫人是真的很喜欢这些小孩子了。姜沅暗自想着。而且难得的是,对于曾经养在她屋里的楰哥儿枸姐儿两个,顾三夫人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另眼相看。   也是。姜沅笑话自己多心了。虽说是养在顾三夫人屋里,可顾三夫人每天忙着操持整个顾府,对于这两个孩子也不过是丢给奶娘照看,时不时派卢妈妈去问上一句罢了,楰哥儿枸姐儿小时候也没病没灾的,不劳她耗费心神精力,哪里就能培养出什么深情厚谊来呢?   送走了一帮小孩子,顾三夫人转头和姜沅说起了顾五公子顾辞殊的事儿。   顾辞殊要成亲了。   按说自打陛下赐了宅子下来,顾辞舟他们这一支就算是单独出去开府了。不过这只是因为府里住不下了的关系,并不是分家,因此依着顾三夫人的意思,作为顾家三房的长媳,姜沅还是要回来帮着操持的。   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姜沅没什么犹豫地就答应了下来。   说起来顾辞殊成亲实在是算晚的了。原本顾三老爷顾三夫人他们的打算是等顾辞殊考个进士出身出来,再去提亲也好看些,能求得的人家也能更好,顾辞殊自己也很是赞同。无奈平日里顾辞殊的功课看着是没什么问题了,可连着两回考出来都是个名落孙山的结果,委实是让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其实早先顾辞殊第一回 落榜之后顾三夫人也试探了两句,可是被他斩钉截铁地拒绝了,结果现如今都直接拖到了二十五岁,和旁人十□□就成婚的比起来,他可是实打实的晚婚了。就连外头的人都嚼舌根,说顾家二公子是不是身上有什么不好。   顾辞殊这般还连着带累了他下头的顾八公子顾辞雍——顾辞雍去岁倒是考中了进士,也和国子监祭酒傅大人家的五娘子定了亲。只是定亲,成亲还得等到顾辞殊成了亲呢。   顾辞殊本人倒是不着急,但是顾三老爷急、顾三夫人急、刘姨娘急、傅大人家更急,万般攻势之下顾辞殊终于招架不住了,总算是被迫松了口,放弃了他“先立业再成家”的美好梦想。   顾辞殊这一松口,顾三夫人和刘姨娘这边简直是敲锣打鼓,没过几天就给他看好了人家,遣人上门提亲去了,还没到过年呢,双方的庚帖就换完了。   顾三夫人现在让姜沅过来帮忙操持,也只是帮忙看看婚宴上的东西,以及到时候陪着新娘子在婚房里坐一坐罢了。   顾三夫人含笑点头:“听说那叶家姑娘也是个文静知礼的,你日后若是有空,也可以多来和她说说话。”   顾辞殊要娶的便是大理寺丞叶大人家的女儿。   姜沅一一应了。   大约也是顾辞殊和顾辞雍的年纪实在拖得大了些——像顾辞舟是十八岁成的亲,平常人一般都是十□□,最多晚的也就二十一二,而顾辞殊顾辞雍都一个二十五一个二十二了,所以顾家这次的婚事筹备得很是迅速。   不过依姜沅私心想着,大概还有趁顾家如今势头正好的意思吧。都说从来锦上添花容易,顾家三房如今正是红火热闹之时,办起婚事来,各方面也都热闹好看。   这么多年下来,她也早就看出了顾家依附在定国公一派下的种种为难艰涩,如今渐有苦尽甘来的味道,包括她在内也都是很欢欣的。   不过,还是要谨慎。她想着,太子之争尘埃尚未落定,他们万不可在此时出错。而且……顾辞舟说过,陛下是希望两位皇子相互斗争的。   那陛下就必然不希望看到有一方太过强势张扬。就像顾家此次的兴起,是托了大皇子一派与江南文人勾结的福一样。   因此在顾三夫人问起她一些婚事的采买操办事宜时,姜沅便尽量措辞委婉地把自己的想法提了提。   顾三夫人本来只是顺口一问,毕竟她叫了姜沅过来帮忙操持,总不好把她晾在那儿什么活儿都不给她,再加上也要让她学学如何操办婚礼,好为日后做准备。倒是不曾想姜沅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愣了愣思索了一会儿之后,她发现这还真的有几分道理,顿时就坐不住了,赶紧叫人回来把原先的一些东西改完了。   做完这些,顾三夫人再看着坐在下首的姜沅,眼里不免就带上了满意之色:“我竟没考虑到这个。幸亏有咱们舟哥儿媳妇帮着我,否则咱们家可就打眼了。”   姜沅低头作羞涩状:“媳妇不过是替娘略略分分忧罢了,娘每天忙的事情那么多,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   闻言,顾三夫人面上的笑更和煦了。   这般忙忙乱乱地到了二月十九,总算到了顾辞殊成亲的日子。 第132章 叶十娘子 姜沅:“直觉。”   不比姜沅当年, 如今顾三老爷和顾辞舟都是皇上跟前排得上号的人,自然不能随随便便请假回祖宅去成亲了,因此顾辞殊的婚事倒仍旧是在京城顾家的宅子里办的。锣鼓喧天, 锦绣铺地。便是已经尽力减小了排场,场面也是热闹得很。   眼看着新人三拜已毕, 姜沅赶紧跟着上去,随着从裕州赶过来的几位顾家女眷一道簇拥着新人进了洞房。因着顾家不兴那闹洞房的规矩, 因此进了屋子便安静得多了,姜沅也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她倒不是不喜欢热闹,只是这样过分的热闹与喧哗到底还是叫她有些烦闷。   挑了盖头喝了合卺酒, 顾辞殊便要出门去招待宾客了。临行前屋里有妇人起哄:“殊哥儿就这般走了?也不怕留我们在屋子里欺负你媳妇儿?”   顾辞殊一怔, 一时间竟想不出来怎么回应, 那几个妇人见状更是大笑起来, 直叫顾辞殊涨红了面皮, 胡乱丢下一句:“可莫要欺负她!”便落荒而逃了,逗得屋里笑声不断。   姜沅看那叶十娘子只揪着喜服抿着唇,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了门边又看她们, 面上也不知道是被这喜烛照的还是被她们闹的, 飞了红霞一般白中透红,就猜她大约是羞了。看叶十娘子这副模样,姜沅忍不住弯了唇, 不由自主地想起她当年嫁到顾家时的情景来。   不知道当时在顾辞舟眼里,她是不是也是这么个羞涩又小心的样子?   姜沅笑盈盈地拉了拉叶十娘子的手, 对上她的目光:“别怕,五婶婶她们逗你玩儿呢。”说着,还亲昵地朝她眨了眨眼睛。   叶十娘子面上更红了,细声细气地道了一句:“多谢……”“谢”字后头却又迟疑了——她不认得眼前这位是谁啊!   姜沅替她接了下去:“我是你三嫂嫂。”   叶十娘子赶紧应了:“多谢三嫂嫂。”   她们这边说着, 五婶婶她们也接着笑:“看看这对新出炉的妯娌,哎呦呦,真是亲亲热热的。舟哥儿媳妇,这下日后可有人陪你说话了不是?”   姜沅摆了摆手:“婶婶们拿我说笑也就罢了,我这五弟妹可是个面皮薄的。待会儿把人逗坏了,想来五弟定是要不依的!”   打头的顾五夫人乐不可支,指着姜沅道:“我今天算是看出来了,原来咱们三少夫人也是个聪明伶俐嘴上不饶人的!这护得呀,顾五回来了怕是都要给你作揖道谢!”   姜沅亲亲热热地把叶十娘子一揽:“我可不是为了五弟,实在是这小弟妹投我的缘。”   叶十娘子靠在姜沅怀里,面上渐渐地又红了。   屋里点着熏香,还有蜡烛燃烧的气息。可大约是离得近的关系,她还是能闻到三嫂嫂身上的香气,也不知是拿什么香熏的衣裳,一股子暖融融又清甜不显腻重的香味,像是某种她不知道名字的花木。她看着三嫂嫂和这些爱逗弄她的亲戚女眷们谈笑往来,应对自如,半点儿也不见羞涩窘迫。   真好呀。   她心里模模糊糊地生出一点羡慕和向往的情绪。   于是一直到前头终于放了新郎官回来圆房,顾辞殊人都快进屋子了,叶十娘子对姜沅还颇有些依依不舍的,难得主动说了句:“过段时日,我来找嫂嫂玩。”   姜沅轻轻摸摸她的发髻,还是笑眯眯的:“好呀。”   在顾府的时候一直撑着笑脸,等到上了马车,姜沅才收了笑容,重重往身后一靠。   顾辞舟挨过来,把她搂进怀里,姜沅顺势环住他的腰,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顾辞舟摸摸她的头:“累了?”   “嗯。”姜沅把脸埋在他怀里,声音便有些闷闷的,“你不知道五婶婶她们有多爱作弄弟妹,和她们来来去去的可真是劳心费力。”   顾辞舟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继续拍了拍她的背,叹了一声:“洞房嘛。都是这样的。”虽然不能闹洞房,可大家也总爱开一些新人的玩笑,欣赏欣赏新人窘迫羞涩的模样:“辛苦你替五弟妹解围了。”   说到这个,姜沅忽然松开他翻过身坐直了,面上得意洋洋的,好像一下子被注入了活力:“其实也不是很辛苦!我和五弟妹很是投缘。”   怀中一下子空了,顾辞舟不免有些失落,闻言就挑了挑眉毛:“哦?”   姜沅反看回去:“不信?”   顾辞舟:“信信信。不过你和她哪里投缘了?”就这么短短一点时间,怎么看出来的?   姜沅:“直觉。”   顾辞舟:“……”   大概也是发现自己这个理由不太站得住脚,姜沅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补充了一句:“……而且,她今天这个样子很像我当初与你成亲那日的。”   当初姜沅和他成亲那日的……?   顾辞舟愣了愣,一下子让他回忆这个,他才发觉他突然有点想不起来他第一眼看到的姜沅是什么样了。   大概,关于最开始的时候,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那日他背她上轿,她大约是紧张,揪了下他的衣裳。   ……然后又很快松开了。   他知道她可能是害怕,就和她说没关系,让她随便揪——反正揪坏了也不会要她赔钱。   更何况她这小猫似的力道,能揪坏了那才叫怪了呢。   没成想她竟和只受惊的兔子似的,直接被他这话给吓得人都结巴了。之后的短短一段路更是整个人趴在他背上,僵硬成了一段木头。   一想到这一段就叫顾辞舟忍不住发笑。姜沅像是和他心念相通似的,几乎是一下子就凑了过来,凶巴巴地质问他:“你在笑什么?是不是在笑话我?”   顾辞舟好不容易止住了笑,一脸正气地看回去:“哪有。我能笑你什么呀?”   姜沅看他那双眼睛,怎么看怎么不信。   书上总说漂亮女人不能信,所以同理可得,漂亮男人也不能信。   她轻轻哼了一声:“我才不信嘞。”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了侍读府门前,顾辞舟对她一笑,跃下了车转身把手递给她,让姜沅搭着下了马车,两人一道慢慢悠悠地往锦春院走去。   月色如水,整个府邸都安安静静的,像是陷入了沉睡。   顾辞舟笑盈盈道:“那就不信。”   姜沅:“……”   她气得锤了顾辞舟一拳。 第133章 南巡 多谢夫人劳心劳神。   开了春, 京里各家各户有适龄女儿的便都忙起来了。不愿让女儿的进宫,就要打点关系求个落选或者赶紧找个合适些的人家嫁了;为了送女儿进宫搏那荣华富贵的,便请来各种教引嬷嬷仔细教导宫里头的人事关系——规矩礼仪是打小就认认真真教出来了的, 时兴的衣裳钗环更是三五天一送,力求把自家闺女打扮出天仙似的模样, 真是好生热闹忙乱。   与此同时,从各地赶来的外地秀女也早早就到了京城, 或是寄居客栈,或是投宿亲戚家中,满城的布庄银楼忙得滴溜溜转, 连整个京城的春天都仿佛因此更盛了些。   姜沅从顾府回来的时候, 甚至觉得这街上似乎都变得更拥挤了。   明知道大概是错觉, 她也还是忍不住感叹了一句:“真是热闹啊。”   府里顾辞舟见状倒很是忧心, 姜沅问他忧心什么, 顾辞舟看看和他们隔了一道帘子的颜姐儿,长叹了一口气:“……我是万万不想把女儿送进宫去的。”拿女儿搏荣华富贵,留她孤身一人在宫中沉沉浮浮、扮笑求欢?他顾辞舟可做不出来这样的事。他只希望, 他的孩子都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地度过一生。   姜沅:“……”   他想得可真远啊。   纠结着, 她还是组织了一下语言安慰他:“其实可以先定亲……”   “对哦。”顾辞舟一愣,回过神来才发现这些天一直困扰他的这个问题其实轻轻松松的就能解决了,甚至可以说压根儿就不是个问题。   姜沅:“……”   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他些什么才好。   不过很快, 真正的问题就来了。   五月的时候,陛下放出风声:待七月的秀女阅看结束, 他便要去南巡了。   一时间,京中更是人心浮动。当今不比前头几位皇帝,时不时南巡北巡的,恨不得把天下都游历一遍, 而是只在登基不久后北巡了一次,以宣扬国威,震慑北夷。如今忽然重提巡游之事,实在是令人吃惊。   更何况……陛下只说了要去南巡,可是去哪个南?带谁去?这些,可都没说啊。要知道,陪伴圣驾南巡可是个在皇上跟前露脸、显示圣宠之盛的好机会。为了这个,文昌侯和定国公简直是各显神通,挖空了心思想撬出陛下是否会带皇子去,如果带,又会带上谁?甚至就连顾辞舟都被定国公那边派来的人问了几回,让他寻着机会去谈谈二皇子的口风。   赵钧一早上总感觉顾先生时不时地就打量自己两眼,可等他再看回去,顾先生却又把视线给移开了,搞得他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难不成顾先生有什么事要求他?可是据他所知,最近顾家也没出什么事儿啊,甚至还因为顾先生的父亲升官的关系,顾家近来的发展势头可以说是很好了。   那是怎么回事?难道说他最近有什么做得不对或者不够好的地方,又或者最近父皇对他有什么看法,顾先生想和他说却又不敢?   赵钧拧着眉沉思,手下的动作不免就慢了两分,直到耳边听到顾先生的提醒:“殿下,这里写错了。”   他一愣,回过神来低头一看,果然,笔下把“蛇”写成了“蚣”。赵钧面上微红,道了一声:“是我出神了,多谢先生提醒。”   顾辞舟挑了挑眉毛,放下手里的书卷:“殿下有什么忧心的事吗?”   赵钧搁了笔:“倒不是什么忧心的事。”左右已经被顾辞舟点出来了,他也就索性开门见山:“只是一上午总觉得先生在看我,不免好奇,可是先生是有什么话要说吗?”   顾辞舟一怔,旋即笑起来:“殿下倒是敏锐。”顿了顿,他才接着道:“只是国公爷府上遣人来问,想知道殿下在宫中可曾听到什么与南巡有关的消息。”   赵钧抿了抿唇,倒还真的认认真真回想了一番,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父皇把有关的消息瞒得很紧,多的我也不大清楚了……”   “不过我听母妃说,父皇似乎是不想带大哥的。”这个消息赵钧也不是很肯定,因此说得也有些犹豫,“但母妃也只是猜测。”   不带大皇子吗……   顾辞舟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好,我会和国公爷说的。”   时间一晃就到了六月的尾巴,秀女阅看结束的时候。除去充备后宫的,陛下还留下了几户人家的秀女的牌子,但却绝口不提要指给谁。京中众人猜来猜去也没等到答案,干脆把这几家都当成了未来的皇子妃娘家,登门拜访的人几乎要踏破了门槛。   就在整个京城都热闹又茫然的时候,皇上南巡了,只带着二皇子赵钧。   顾辞舟作为二皇子的老师,自然是要随行的。   翰林侍读学士府上,姜沅絮絮叨叨地给顾辞舟收拾着行李。   刚过了夏末,秋老虎还没走,天儿还热得很,屋里甚至放着冰山。姜沅却也不怕出汗,到处走来走去的,从屋子的这一头走到屋子的那一头,反复再三。   她一边慢慢悠悠地踱着,一边吩咐着要给顾辞舟带上什么东西。她说,侍棋记,问茶问酒两个在旁边等着她说完了去吩咐底下的人。   顾辞舟看她这样好笑,招招手让她过来坐下:“天儿这样热,走来走去的不怕出汗吗?”   姜沅:“没事儿,有冰山呢。坐下我就想不起东西了。”   顾辞舟:“那也没关系,大不了多带些银钱去那边买就是了。”   姜沅转头笑睨他一眼:“真是笨。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容易呀?到时候一路上若是来不及进城,在野外直接安营扎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看你上哪儿买去。何况又不是我们自家出去玩,哪怕你让三九四九他们跑去买东西了,车马也不可能停下来等你们的。让他们再带着东西一路跑过来赶上御驾?你是生怕累不坏他们不成?再说了,外边买东西又不是什么都有的,可能缺了这个短了那个,也可能用着不顺手不习惯,哪有从家里带过去的方便?”   她一张小嘴叭叭叭地说了这么一大通没停,半是抱怨半是关怀,还带着点儿撒娇的味道,听得顾辞舟又是想笑又是感动莫名,赶紧端起茶杯恭恭敬敬地递给她:“是是是,是我想岔了,多谢夫人劳心劳神。”   姜沅接过茶盏一饮而尽,带点儿小得意地朝他笑了下,转头接着吩咐侍棋了。   她们这边准备着,宫中也在准备着皇上出行的行李。赵棣原本其实打算带上赵钧和赵钦一道出去,只是刚好近来赵钦的身体养得好些了,他打算趁着这个时候一鼓作气替他把痘种了,往后便也可以安心些。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把赵钦给留下了。   临行前,赵棣还特意去了一趟昭和宫,叮嘱萧贵妃:“钦儿他秋天的时候种痘,到时你着意看着些。”他也知道小宋美人算是定国公这边的,因此并不放心让王皇后来照看此事。   萧紫胭被他握着手,眼神却投在地砖斑驳的光影上,唇角弯出一个温柔的笑容:“嗯。”   赵棣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很是满意:“辛苦你了。”   萧紫胭抿了抿鬓边垂落的一缕碎发:“陛下说的哪里话?这算什么辛苦呢?”   两人握着手,她便慢慢地往他怀里倒,声音轻轻的:“妾只盼着,陛下能早些回来才好。”   赵棣应了一声:“好。朕答应你。”   七月初三,圣驾南巡。 第134章 姜沅的八月 秋色到空闺,夜扫梧桐叶。……   送走了顾辞舟, 姜沅陡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白日里吃饭看书还好些,也有卿哥儿他们几个陪着,到了夜里, 铁力木雕刻人物楼阁的大床上只剩下她一人,少了顾辞舟的温度和气息, 难免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   姜沅默默把帐子拉开些,看着外头如水的月色在地面上静静流淌, 风吹得梧桐叶簌簌作响,窗外似乎还有些微弱的蝉鸣。   是了,到秋天了, 蝉便也快要消失了。   ……正是, 秋色到空闺, 夜扫梧桐叶。   谁料同心结不成, 翻就相思结。   她默默盯着那月色看了会儿, 终是轻轻叹了口气,手一松,放下了帘帐。   许是这一点轻微的动静被外头的问酒捕捉到了, 姜沅听得她轻轻问了一声:“……夫人?”   姜沅顿了一会儿才答她:“没事, 睡吧。”   问酒应了句之后,外间便又安静了下来。   帐子里像是独成一个小世界,厚重的帘幔遮去了所有光线, 半点儿也透不进来,连蝉鸣叶落的声音都仿佛被过滤了, 微弱了许多。姜沅睁着眼睛望了会儿帐子顶,不过在这样的安静与黑暗中她也没支撑多久,不多时便沉沉睡了过去。   夜里总是容易感时伤怀的,等到早上醒来的时候, 姜沅已经又恢复了之前的样子。甚至想起昨夜的事来还有些窘迫。   幸亏只有问酒一个人瞧见了。   顾家最近当真称得上一句“喜事连连”,二月里刚办过顾五公子的婚事,八月又要替顾八公子娶亲。相应地,姜沅近来也是忙了起来。   不过比起二月的时候,现在倒是好些——起码身边多了个叶氏能帮帮她。   姜沅把账册搁在旁边的小几上,还铺了张纸拿来打草稿,手里算盘噼里啪啦拨得飞快,微微蹙着眉头,神情很是严肃。叶氏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库房目录,思来想去,还是硬着头皮自个儿慢慢开始挑选东西。   她要负责的是挑选那日的摆件,选出来了之后就可以让人准备擦洗了,有的金器银器不光鲜了还要送去重新融了再做,掉了漆的摆设也需要拿去重新补漆。不过因为也是第一次干这个,叶氏很是忧心自己挑的到底对不对——既要喜庆吉祥又不能像土财主一样没品味不雅致,既要不失两家的身份又不能太过打眼以免招来议论,可委实是愁煞了她。原本想着让三嫂嫂帮帮她,可是看着三嫂嫂算账算得这么一脸严肃认真,她又生怕打扰了她,只能自己再三斟酌着慢慢选了。   于是等姜沅算好安排好大婚当日各处奴婢的布置、各色东西的采买所需之后一抬头,就发现叶氏还是捏着笔,一脸为难的模样。她转手把账册交给侍棋,让她最后再检查一遍有没有算错的算漏的,自个儿则是走了过去:“怎么?还没有挑选完吗?”   叶氏一转头看是她,话还没说,脸先蹭地烧了起来,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来揪着衣角:“是……是,我不大敢定下来,怕自己选错了,所以,所以只挑了这么几样。”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脸更红了,衣裳也揪得更紧了:“是我太笨了。”   一面听叶氏说着,姜沅一面探身去看。其实叶氏已经选了大半出来了,大约也是她实在是用心又小心的缘故,这选出来的大半也基本没什么问题,只除了几样不大对顾三夫人的口味,需要改一改。   “没事,没事。”姜沅安抚地拍拍她的肩膀,压着她坐下,笑得很温柔,“你已经做得很好了。这单子上写的东西没什么需要大改动的。”   她早就发现了,这个五弟妹简直像只兔子,还是野生的那种,胆子小得很,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恨不得跑回窝里缩起来。   不过也很是惹人怜惜就是了。反正据她所知,顾辞殊一个原本整天泡在书房里的人如今倒是每天能按时吃顿饭了——由叶氏给他送去,两个人一道在书房里用,晚上的时候也会回屋去睡。   不过,身为当家主母,这样的性子未免就显得有些立不起来了。到时候被底下的人欺到头上可怎么办?姜沅张了张嘴,一句“辛苦你了,剩下的我来帮你做了吧”都到了嘴边,又改了口:“来,我同你说说这个东西吧。”   接下来的时间,姜沅便拿几样东西作例,分析了一下顾家和傅家想要的大概是什么风格的,又说了说顾三老爷和顾三夫人喜欢的样子。她有心去教,叶氏也有心去学,听得格外认真,望着她一双眼睛闪闪发亮。   看得姜沅心中也生出些为人师的小骄傲来。   她弯起唇角,顺手拿过边上自己的茶盏:“好了,差不多就这些了。剩下的你今晚应该能做出来吧?”   叶氏用力点了点头:“嗯!”   卢妈妈方才已经在门口等了有一会儿了,听见里头说话的声音差不多散了,这才进去请示:“三少夫人、五少夫人,该到用膳的时辰了。”   姜沅和叶氏对视一眼,站起身来,笑着点了点头:“知道了,我们这就过去。有劳卢妈妈跑一趟了。”   卢妈妈连称不敢不敢。   姜沅和叶氏相携进了正院,顾三夫人早让人在堂屋里支起了大桌子,看见她们过来了便笑:“最近真是辛苦你们了。来来来,快坐下用饭吧。”   大概也是体谅她们辛苦,今晚的饭菜很是丰盛。姜沅夹了一筷子清蒸加吉鱼,鲜嫩柔软的鱼肉一如当初的滋味。   毕竟是和长辈吃饭,食不言的规矩还是要守一守的。桌上很是安静,只听得些许碗筷调羹轻微的碰撞声音,不过氛围却并不压抑,就连叶氏过了这么些天下来,也从一直埋着头只夹自己面前的菜变成了好歹能大大方方正正常常地用饭。   姜沅晚上向来吃得不多,饶是桌上菜色丰盛,她也只是就着清蒸加吉鱼、白切鸡和素炒茄子简简单单地用了一碗饭。用过饭上过茶,她和叶氏便先后告辞了。   叶氏是回顾辞殊的书房去看看他,姜沅是回侍读府。   今天她回府的时间不算晚,卿哥儿几个都还没睡,甚至连年纪最小的谨哥儿都撑着坐在榻上,瞪圆了一双大眼睛要看着她回来。姜沅才刚进府,简单问过了几个奶娘府里的孩子有没有什么事儿,一进屋子就感觉什么东西飞扑了过来。   她赶紧俯身把他们接住了:“你们两个,也不怕摔了!”虽然话像是呵斥,声音里却带着笑。   跟着就看见谨哥儿一扭一扭地从榻上下来,和哥哥姐姐一样摇摇晃晃地扑了过来。   姜沅搂住这三个孩子,抱了会儿就把他们往榻上赶:“好了好了,娘先去换身衣裳啊。”   等她换完衣服出来,就左搂一个右抱一个,先问了卿哥儿的功课,又问了颜姐儿的识字和女红,最后再去问了谨哥儿今天有没有好好吃饭——这小子挑食得很,只爱吃肉不爱吃菜,可他一个小人儿肠胃哪里受得住?因此姜沅看他看得很紧。   孩子们七嘴八舌的,这个说他吃了蔬菜,那个就说他看见弟弟把蔬菜偷偷吐掉了,气得谨哥儿要去拍哥哥,卿哥儿赶紧闪身往姜沅身后躲。颜姐儿人小却最懂事,嚷嚷着“哥哥你别闹他!他吃了的”奋力把两个人拉开了。姜沅倚在小桌上笑着看着他们闹腾,也不去插手。   兄弟姐妹嘛,有些事自己吵吵嚷嚷的也就过去了,大人插手反而不好。   等他们最后吵出个结果了,姜沅才把他们都拉过来,先说卿哥儿闹腾弟弟不对,又说谨哥儿动手打哥哥不对,各打了五十大板,最后夸了颜姐儿懂事。   这么闹了一通,看着孩子们都有些累了,姜沅就赶他们回去睡觉,自个儿也转头去洗漱了。   侍棋替她拿着毛巾:“小公子小娘子都想您了呢。”   姜沅吐掉漱口水,轻轻叹了一声:“这段时日老爷不在,我又天天两头跑的,是冷落了他们些。等再过几天,八弟妹进府了就好了。”只是还不知道顾辞舟要什么时候回来了。   想到这,姜沅忍不住又有些惆怅了。 第135章 夜话(剧情) “朕的大皇子与二皇子,……   随御驾出行, 马车自然都是由一流的工匠制作而成的,坐在里头几乎感觉不到半点儿颠簸。只不过轻微的摇晃还是有的,看书看久了难免头晕眼花, 因此顾辞舟便建议不如看一会儿书看一看窗外,也好放松放松。   赵钧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下来。   然后这个提议在他们第二次掀开车帘被吹了一脸风沙之后作废了。   赵钧赶紧喊人打水来洗脸, 自己又想了想方才这事,忽然就撑着桌子笑得几乎停不下来了:“先生这……真是难得糊涂啊。”   顾辞舟接过毛巾抹了一把脸, 抹完把毛巾浸到水里去的时候,铜盆里的水都成了黄色。随侍的小太监跳下马车去倒水,又重新上来两个端着水的。如是反复再三, 他和赵钧才算是把脸给洗干净了。   顾辞舟倒是很淡定, 送走了最后一个端着水盆的小太监才道:“臣出远门的次数也不算多, 倒是没想到这一茬。累殿下同臣一道受这风沙之苦了。”   赵钧摆了摆手:“诶——先生说的哪里话。”   两人又对坐着试了一篇策论。结束的时候, 赵钧忽然开口:“依先生看, 父皇这次为什么没带大哥出来?”   赵钧压低了声音:“我也知道,父皇似乎想在我们两个中间找到一种平衡……不过两派相争,是皇爷爷在时就有了的事, 影响延续至今, 父皇也是有心无力。但是我总觉得,父皇不带大哥,冷落大哥, 应当还有些别的缘故。”   顾辞舟沉默了片刻。   诚如二皇子所言,党争自先帝在时便已经出现了, 李丰二派相争不休,祸乱朝堂。等到当今登基,便许王氏一族高官厚禄,加官进爵不止, 总算是借着扶植起来的妻族势力打压了前头苟延残喘的李党,却不曾想,王氏又是势大了。   于是便有了老牌贵族萧氏的再度崛起。   奈何也不知道是该说先帝时的朝堂已经给他们留下了传统,还是说当今到底不是被当做太子或者太子备选人养大的,在种种手段上欠缺了那么两分,萧氏与王氏围绕太子之位展开的斗争竟然又愈演愈烈,演变成了党争之患。   当今一直试图在两党、两个儿子中构建一种平衡——既然无法消除党争,不如坐山观虎斗,以收渔翁之利,保证自己身下的位置不会被动摇。但是很显然,如今他的天平倾向的是二皇子,可天下大势所倾向的,却是既嫡且长的大皇子。   “江南多文士……”顾辞舟低低叹了一句。   御驾一路行至庆州,便弃车登船,沿大运河而下。不过数日,便已至吴州地界。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顾辞舟开窗远眺,入目便是青砖与白墙,绵延直向天边,最后隐没于黛青的远山影下。为了迎接圣驾,江南官员纷纷在一些有空旷场地或者楼阁的岸边安排了歌舞表演,笙歌连昼不歇。到了白日里,沿河两岸还有百姓扶老携幼地赶过来,隔着护卫争先恐后地对着御驾磕头。   “先生你看,这便是天子。”赵钧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很轻,却仿佛坠着什么一样,有种沉甸甸的分量。   顾辞舟转过头,看见他正在望着两岸叩头高呼的人。   这位二皇子如今已是十六岁,已然是个高挑清瘦的少年,眉眼却依稀还带了些稚气,大约是抽条抽得快了些,锦绣华服难掩单薄的身量。   但是他的气势却很足。   顾辞舟看了看他,赵钧对于他这个顾家出来的、已经在定国公府门下待了不少年头的人很是放心,从来不在他面前掩饰自己的勃勃野心。   顾辞舟笑起来:“是的,殿下。”   除了这些吴侬软语,江南官员还都憋着一股劲,要给陛下欣赏欣赏他们当地的“名士风流”,因此还特意安排了官学学子向陛下请教的戏码。陛下对此也是心知肚明,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借着这个机会展现自己礼贤下士的风采。因此在吴州州府所在地荷城下船之后的第二日,陛下就开始接见江南学子了。   不知道是出于什么考量,陛下这回还带上了二皇子。顾辞舟虽然身为二皇子的老师,地位很是不一般,但毕竟头上顶着的官衔还只是个小小的五品翰林侍读学士,因此倒是不用陪着过去,每天去街上逛逛,淘点和沅沅家乡风土人情有关的东西等着回去送她讨她欢心也很是自在。   前头几天也就这么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出事的是第四天。   这日顾辞舟一回府,就看到两个小太监着急忙慌地赶过来。他认出这是二皇子身边伺候的,便让三九四九先替他把东西送回去,自个儿住了脚等着他们过来。   那两个小太监过来,先是行了一礼,方才道:“大人,二皇子请您过去呢。”   顾辞舟点点头,跟着他们往二皇子如今暂住的府上去了。大约是二皇子那当真出了什么急事,两个小太监虽然不敢当街纵马引人注目,只请他上了马车,看起来平平静静正正常常的,但是私底下却不停地催着车夫快些再快些。等到了二皇子府上,顾辞舟觉得自己都有些晕乎。   不过好歹也只是有些晕乎,忍忍也就过去了。他整了整衣裳跟着他们一路直往书房的方向去,一进门就看见二皇子背着手站在原地,眉头拧得很紧。   顾辞舟拱手行礼,不等拜下去就被二皇子亲自扶了起来:“先生,出事了!”   顾辞舟心中生出些讶异,难得见二皇子这副模样:“怎么了?”   从二皇子口中,他得知了今天发生的事。   今天陛下照旧在持渊阁里接见诸位学子。但也不知道是为了展示自己的尊孔崇儒搏个好名声,还是当真是这么想的,竟有一位学子说出请陛下立大皇子为太子的话来。   当然他本人并没有这么直白地说,只是用了典故影射“规劝”陛下。若只是如此,陛下装作没听出来,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奈何学子中也有那胆子大又一根筋的,竟然直接把这人的意思给挑明了,还带头跪了下去。   这一下,满座学子不管自己是怎么想的,都得齐齐跪下,异口同声:“立嫡立长自周王始,万不可废止变更!请陛下立大皇子为太子!”   赵钧坐在边上,听着他们这一喊,只觉得屁股底下和扎了根刺似的,让他根本坐不安稳。   他再偷偷去看父皇,见父皇脸都僵硬了,白中透着青,只硬撑着丢下一句“国祚大事,怎可如此轻率儿戏”便匆匆结束了今天的会面。   赵钧心里也是被这一出搞得怦怦直跳,甚至怀疑这是不是文昌侯在背后推动谋划的。顾辞舟听到这个摇了摇头:“文昌侯的势力没这么大。”他或许能影响江南文人的一些思想感观,但是组织安排他们在陛下跟前跳出来?有这种势力他不如直接造反逼宫!也省得整天和定国公这边斗来斗去的,三不五时被气个仰倒。   依他看,或许今天开头那个学生是文昌侯手下的人安排的,哪怕不是也是受到了文昌侯那边的影响,决心为大皇子说话的,既可以投诚又方便显名,还能向陛下展示展示江南文人对大皇子的支持,给陛下施压。只是万万没想到人群中还混进去个愣头青,大喇喇地就把他的意思给挑明了,还带着人一起下跪——他这一跪,就是不想跪的人也得跪了,否则一顶不顾周公之礼孔孟之道的大帽子就要扣下来了。   这边顾辞舟还在慢慢地和二皇子说着自己的想法,那边去他府上找人没找见的公公已经堵到了二皇子这边来了:“二殿下、顾大人,陛下宣顾大人觐见。”   顾辞舟和二皇子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心中俱是一跳。   但是事到如今也只能硬着头皮去了,顾辞舟行礼和二皇子告了辞,便随着那位公公上了马车,直往陛下现下暂居的府邸而去。   陛下身边的人向来嘴紧,顾辞舟便也没费那个功夫去向这位公公打听些什么。于公公侧头看了他一眼,心中倒是有些意外了。   没想到这位顾侍读还是个挺知情识趣的。   荷城并无行宫,不过自有当地的高门大族贡献出自家的府宅别院来供陛下居住。雕梁画栋,勾心斗角,自是巧夺天工的好景致。愈往正院走,装饰便愈是富贵精美,同时却又不至于显得俗气了,可见这户人家为了迎接圣驾还是颇费了一番功夫的。   顾辞舟目不斜视地跟着于公公一句往里走,最后拐进了一间小小的书房。   陛下就在正中的书桌后头坐着。   顾辞舟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等到起身的时候他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于公公已经退出去了,不算大的书房里一时只剩下了他和皇上两个人。   顾辞舟垂下眼去。   锦缎铺地,梨木为桌,窗户似乎是没关紧,漏了风进来,吹得烛光摇曳不停,各色摆件与笔墨纸砚的影子也张牙舞爪地摇晃着。   陛下许久不曾说话。   龙涎香的气味似乎有些过于浓郁。   原本经过这近一年的相处下来,顾辞舟对于高座之上的这位九五之尊已经没了先前那般浓重的畏惧与害怕,甚至已经有闲心开始和二皇子分析分析他——在他眼里,陛下已经成为了“人”,也有了缺点弱点,有了身而为人的种种不足之处。   可在此时,此刻,此地,面对着这样的皇上,顾辞舟竟然有那么一瞬间又找回了当初的心境。   仿佛……仿佛在他面前的并不是他从前自以为看得比较透彻的陛下,而是一种气势,一个象征符号。   九五至尊,天下之主,一怒而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顾辞舟额上渐渐滴下冷汗来。   而后他听到陛下笑了一声,很轻,威压却在一瞬间尽数散去。   “顾爱卿坐吧,只是闲话而已,不必紧张。”赵棣道。   顾辞舟道了一声失礼了,便坐了下来。不过也不敢坐实了,只虚虚挨了个椅子的边。   赵棣看他坐下了,便接着说:“想必顾爱卿也知道,你算是朕的近臣了。既然如此,今天又只是闲话而已,那朕便开门见山了。”   赵棣轻飘飘地扔了个大雷下来:“爱卿以为,如今朝中党争,当以谁胜?”   顾辞舟心中一紧,当机立断起身行了大礼俯拜下去:“党争乃祸事,臣只知,臣一心忠于陛下。”   他说这话几乎是直觉似的反应,回过神来才发现陛下又不曾开口了,一时间不免更是紧张——他是定国公的人,这可不是什么难查出来的事,相信陛下也一早就知道了。   那陛下说这一番话,究竟为的是他投诚……还是要他实话实说,欲立二皇子?   不,不可能。陛下没那么好说话,也不可能愿意表现得那么容易被人左右。   许久,许久,赵棣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过了,他便走下台阶将还跪伏于地的顾辞舟扶了起来:“都说了,闲话而已,爱卿那么紧张作甚?”   话音刚落,他又是话锋一转:“那爱卿以为,朕的大皇子与二皇子,哪个更适合在朕百年之后继承这江山?”   顾辞舟一顿,半晌,方才斟酌着答:“大皇子勾结朝臣,心怀不轨,乃,不忠不孝。”   “二皇子……则恐有外戚之祸。”   摇曳的烛光映照下,赵棣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一个笑:   “无妨。” 第136章 惊闻 浑水摸鱼,可没准不仅摸不到鱼,……   傅氏是踩着八月的尾巴进的门。   第二天与亲戚们见面的时候, 姜沅也和傅氏聊了几句,一开始的印象不过就是是个文静孱弱的小姑娘,低头一笑羞羞涩涩的, 看起来和顾辞雍像是互补的性子。   当时她还在心底默默感慨,不愧是国子监祭酒家养出来的女儿, 看着便是一股子书卷气。   ……然后没过几天就听叶氏说,这位傅氏把号称“半夜溜出去看月亮”的顾辞雍狠狠教训了一顿。   傅氏的教训也很巧妙。她也不少打啊骂啊的。顾辞雍不是想看月亮吗?那何必跑外头去看呢?宵禁那么严, 被抓到牢里去关起来了可怎么办?在府里不是也能看?   于是大半夜的,傅氏拉着顾辞雍坐在院子里看了整整一晚上的月亮,从月明星稀直看到曙光熹微。八月底的天已经渐渐凉了下来, 夜里更是可以说得上是冷了, 再加上微风习习, 单衣薄薄, 顾辞雍是个什么滋味就更是难以言喻了。   顾辞雍冻得鼻涕直流, 第二天就乖乖发誓自己再也不干半夜跑出门这样的蠢事了。   对此,顾三夫人是又气又觉得他活该。原本嘛,都过了宵禁时间了顾辞雍还往外跑, 万一被巡逻的抓到牢里去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被这么教训了一场确实是他活该,也确实该让他长个记性;可傅氏这手段,直接把人给冻感冒了, 她也觉得很是不妥。   再怎么样,也不能拿身体开玩笑啊?   不过顾三老爷对此倒很是支持:“拿身体开玩笑?哼, 要不是他媳妇把他给冻感冒了,我都想好好打他一顿板子!到时候看看,是哪个更伤身体?”顾三老爷也是真的头疼,顾辞雍这个儿子从小就机敏, 可是机敏得过了头,就往往会做出一些不大合适的举动来。他这次嘴上说着是去看月亮,当他不知道他心里什么打算?无非就是想去探查探查前几日宫里出来的那人是要去做什么罢了。也真是胆子大!该打!   这样的节骨眼儿上,定国公府、他们顾府上上下下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他难道不知道不成?不过是仗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就觉得自个儿什么都能应付了罢了。却是不知道有句话叫“秀才遇上兵,有理说不清”,再聪明的脑子,一刀给你劈了也就什么都完了。到时候被巡逻的抓进大牢去,再随便给他安个什么大点儿的罪名,顾家就是接到了消息再谋划救他出来也晚了。   要知道,本朝的宵禁可是严得很啊。   顾三老爷摇头叹气,顾三夫人也就不说话了。她原本也多少摸到了点,只是没摸得这么透彻。看顾三老爷这副模样,事情倒可能比她原本想的还要大。   于是顾三夫人也开始转口夸傅氏了。   顾辞雍彻底蔫儿了。   偏生他那新娶的贤惠的好媳妇还端着碗坐在他床边,水莲花似的清丽面容上是盈盈笑意:“夫君,该喝药了。”   顾辞雍:“……”   一勺一勺的药咽下去,嘴里就是一勺一勺的苦涩,顾辞雍心底一阵一阵地流泪,只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那秋后的蚂蚱,马上就再也蹦跶不起来了。   姜沅听着叶氏的转述,简直要笑得仰倒过去,赶紧伸手按了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听你说的,这可真真儿是一对活宝!”   叶氏最近也越来越放得开了,听她这么说也跟着点头:“是啊,我原先瞧着娘好像还有点不高兴……”说到这个,她又紧张一般地把声音压低了,看得姜沅好笑:“好了好了,这是侍读府,你说什么娘也不知道,别这么害怕。”   叶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挪了挪坐姿把话补完了:“不过现在看来,娘对他们好像也是哭笑不得的。干脆就放任他们自个儿闹去了。”   两人接着又聊了些别的。今儿也是顾三夫人怕姜沅一个人待在府里无聊,因此特意让看着好像和她关系还不错的叶氏过来看看她,因此叶氏难得大胆地在她府上消磨了许久,聊了天吃了点心又一道尝试着试了新胭脂,还和她约着明年春天一起去制胭脂,一直到快要傍晚的时候才告辞了。   送走了叶氏,卿哥儿还没下学,颜姐儿和谨哥儿坐在隔壁屋玩,姜沅便自个儿坐了会儿理思绪。   她对方才叶氏提到的那个“宫里出来的人”倒很是在意。   既然说了是连顾辞雍都好奇的,那就说明这人绝对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否则宫里头三不五时地出来好些个太监宫女办事,顾辞雍怎么从来没关注过他们?   那就是宫里有哪位主子要干什么不成?   姜沅拧起了眉头。   但是现在顾辞舟不在,她也不知道该去和谁打听这些个。更何况,如今京中明显躁动不安,这种时候,她反而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浑水摸鱼,可没准不仅摸不到鱼,还会被浑水之下的水草缠住手脚。   姜沅打定了主意。   似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冬天就到来了。   没什么大事要做,姜沅整日里便是清闲得很。她坐在烧着地龙的暖融融的屋子里笑眯眯地看着颜姐儿带着谨哥儿把栗子往火盆里埋,一面嘱咐着他们当心些,别把自己伤着了,一面慢慢悠悠地剥着自己面前的一盘栗子。   帘子被人掀了起来,侍棋走进屋,脸上还被冻得有些发红。姜沅看她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便让人把孩子们先带下去:“放心吧,栗子会给你们留着的。”   侍棋的面色有些发沉,看得姜沅的面色也不由自主地严肃了起来:“出什么事了?”   侍棋的嘴唇微微颤抖:“宫里头……三皇子,没,没了。”   姜沅一怔,“当啷”一声,手里的铜签子跌落到火盆边缘,又坠落在地。   江州。   自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消息就摆在赵棣案头。他静默半晌,再度打开折子,又看了一遍:“……皇三子钦殇,万望陛下珍重自身……”   “啪!”   赵棣用力闭上眼,狠狠把折子掼了出去。 第137章 德不配位(剧情) 一夜之间,简直是天……   因为三皇子赵钦夭折的事情, 圣驾比原先预计的提早了一个月回京,而且是一路赶着回来的。   姜沅也得以提前见到了顾辞舟。   不过此番久别重逢,两人都没有多说些别的什么, 只是简单地迎上去,拉了拉手相视一笑, 而后便携手入座,讨论起三皇子的事情来。   “三皇子固然体弱, 但没理由连种痘都扛过去了,却在种痘之后出了事。”顾辞舟先下了定论,“此事背后必然有推手。”   他微微拧着眉头。   顾辞舟对于这样的事情向来很是不耻。虽说朝堂倾轧党争不断固然也好不到哪里去, 背后捅刀子的事情也不少见, 可是再怎么样, 那也都是已经懂了事的人之间的争来斗去。对一个还没长成的小孩子下手?那也当真是恶心至极。   姜沅一念起三皇子也只比她的卿哥儿大不了多少, 心情就不免低落了。她轻轻叹了口气:“……还是个小孩儿呢, 他们也真狠得下心肠,也不怕损了自个儿的阴德。”   顾辞舟沉默了一会儿,亦是叹了一声, 覆上她的手来。   两人的手交握了一会儿, 姜沅忽然想起来先前顾辞雍要去探查的那位“宫里出来的人”,她一下就坐直了身子,如此这般地和顾辞舟说了一通:“原先听说八弟发现了个从宫里出来的人, 想去探查探查他想要做什么,不过被家里拦下了。你说, 那人……会不会和这件事情有关?”   顾辞舟神色一凛。   昭和宫。   依旧是帘幔低垂,依旧是暖香融融,不过今日的殿中既无丝竹也无娇声调笑,气氛肃杀得仿佛比这冬日更加寒冷。   屋里大部分伺候的宫女都被赶到了门口去, 剩下的两个无不是惊惧不安,还要强忍着抑制住身体的颤抖,不能叫陛下看了出来,免得一时不慎丢了性命。   在昭和宫伺候了这么些个年头,她们可从未见过今天这样的场面。   坐在榻上的赵棣神情很冷。他嫌恶地扫了一眼彭已安手里捧上来的卷册,那是昭和宫那个宫女的供词:“人证物证俱在,贵妃,你还有何话可说?”   萧紫胭跪在地上,原本盘得精致的鬓发因为方才闹了一场而变得有些蓬乱,斜支出来的簪钗有几分摇摇欲坠的味道,她仰起头看着他,面上甚至犹有泪痕,几度想要发声,却仿佛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一般,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可即便如此,赵棣还是不得不承认,他的贵妃确实是个美人。   只是眼下的神情有些狰狞了,失了平日里那一分泰然自若,就少了些美感。   也是,她毕竟这么多年都是“稳坐钓鱼台”的。可惜,今日便不是了。   想来这一切的发展不仅超出了他的预料,也超出了她的吧?   赵棣漫无目的地任由思绪游走穿梭,听着跪在下头的萧紫胭终于开口,声声凄厉:“妾没有做过这样的事!陛下,连您也不相信妾了吗?”   赵棣没有说话。   静默,长久的静默,安静得让萧紫胭心里都有些发慌,好像自己方才的爆发在陛下眼中不过是做戏而已。   ——虽然她的确有做戏的成分。   良久,赵棣轻叹了一声,摆摆手让屋里所有人都退出去。而后他缓缓从榻上下来,蹲在了她面前,与她平视。萧紫胭忽然发现眼前这个男人的神情有些陌生,像是一个她从来不曾见过的陛下。   她感觉到他略带薄茧的指腹摩挲过自己的嘴唇,让她唇上有些发痒,还有种异样的颤栗感觉,而后便听见他充满怜惜的声音:   “胭娘,你嘴里什么时候才能有一句实话呢?”   萧紫胭觉得自己的嘴唇大约在发颤,否则她不会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她才抖着声音道:“陛下是什么都知道了?”   赵棣笑了:“你以为朕不知道?你和皇后一样,野心勃勃。幸好钧儿不曾随了你。”   听到这句,萧紫胭反而彻底冷静下来了,她不大恭敬地直视着陛下的眼睛,头一次大胆地发问:“那陛下想听什么实话?”   “想听我是不是害了三皇子吗?那陛下应该要满意了,我确实动手了,只不过,病不至死。”她也没想做什么,赵钦只要存在,就是对她皇儿的威胁,所以她一直有让人去偷偷地指使他的奶娘该如何“照料”他。   小孩子嘛,被子不盖紧,窗户不关严实,夏天多吃了冰冬天少生了炭火,随随便便的就能得一场风寒高热。缠绵病榻、不理四书五经的皇子如何能登上皇位?如此一来,便是万事无忧。   沉默了片刻,赵棣松开她的下巴,站直了身子,冷冷瞥她一眼:“你这便是招了?”   萧紫胭改跪为坐,轻轻应了一声:“如陛下所愿。”   赵棣颔首,大步流星地出了门去,一面走一面吩咐:“贵妃萧氏,心术不正,德不配位,今废为庶人,幽居昭和宫。二皇子钧,交由皇后抚育。”   彭已安步子飞快地跟在皇上身边往外走,听到这话,只觉得一个恍惚,回过神来,连后背的衣裳都湿了大半。   而皇上还在继续吩咐:“……让定国公下午进来见朕。”   彭已安低下头去,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   贵妃被废和陛下宣召的消息几乎是同时传到了定国公府里。定国公年纪已经不小了,听到这个消息当场就是往后一栽,好悬被人给扶住了,下头赶紧忙忙慌慌地去请了府医来。定国公夫人抖着嘴唇,连手里的帕子都有些拿不稳,不知道心里是担忧更多还是恐惧更多,泪水无知无觉地顺着面颊直往下滚。   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吩咐着底下的人好生伺候照料定国公。急急忙忙赶来的府医几针下去,定国公总算是悠悠转醒了。   定国公夫人赶紧递上一杯水。   喝了水又用了碗药,定国公摆摆手让他们不用伺候了,自个儿撑着床榻坐直了身子:“替我更衣。”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声音还有些哑,人更是像是一瞬间老了十岁。   等定国公换了衣裳出来,定国公夫人更是几欲垂泪了——往日里精神矍铄的定国公如今看着竟像是要被这厚重的朝服压垮了一般!   定国公走到她跟前,咧了咧嘴:“好了,有什么好伤心的?是福是祸,还躲得过不成?我进宫去了,啊。”   定国公夫人掩着嘴点了点头,目送着他离开了院子,方才跌坐在椅子上,整个人失魂落魄的。   这是怎么了?   一夜之间,简直是天翻地覆一般!   难道、难不成……是三皇子?不,不会,胭娘不会做出那么蠢的事……那这究竟是怎么了!定国公府会不会受到影响?会不会?会的吧……   她呆呆地捏着帕子坐着,神色明明暗暗,变换个不停。来往的下人见状,个个屏气凝神,只敢在心里暗自祈求老天保佑,别殃及他们。 第138章 有客来访 京城里最近的气氛确实古怪又……   赵铮觉得自己近来当真是有些“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味道了。   虽然不知道贵妃,哦不,萧氏究竟做了些什么, 不过从她被削位幽禁一事上来看,他的好二弟已经基本没有什么竞争力了——除去定国公府有可能的支持, 而他的三弟更是早就化作了一缕幽魂,怕是已经投往奈何桥上去了。如此看来, 太子之位岂不是非他莫属?   一想到这些个,就叫赵铮控制不住地想要笑出声来,甚至难得的一连几日不曾处罚过身边的小太监, 惹得他们私底下连连道真是老天保佑。   现在唯一摆在赵铮面前的问题, 就是定国公府的势力了。   定国公是老牌贵族簪缨世家了, 自高/祖打天下时起, 萧家祖宗就跟着效犬马之劳, 开国之后更是直接被封为了一等公,其间种种荣耀加身自是不必多说。即便后来为了巩固皇权,前头几位皇爷爷都有过削减, 定国公在朝中的势力也还是不可小觑的。   不然父皇也不会把萧家拎出来和他们家争斗。争来斗去的, 两边都消耗了实力,父皇这皇位不就坐得更安稳了?   原本赵铮还在乘胜追击和“握手言和”里面好生纠结了一番,不过后来又听说二皇子的那个老师最近几乎是一天到晚地往宫里跑, 心下便有些不安了。思来想去,他还是决定派个身边得用的人往定国公府上走一趟。   定国公府。   听说文昌侯府的长子王九曲过来的时候, 定国公下意识地便摩挲了一下手里尚未放下的茶盏。   果然来了。   他应了一声:“那就请到书房来吧。”   没过多久,王九曲就进了定国公府上的书房。说来因为定国公文昌侯两家的敌对关系,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定国公府呢。虽然书房不算远,可一路看下来, 他倒也勉勉强强能看出些这国公府的独到之处——步步成景,相映成趣,与此同时想来当初建府的时候还请了那颇有些学问的风水先生,便是他对风水没什么研究,也觉得这些景致看着就让人舒服得很,连精神都为之一振。   王九曲不禁想起不管再怎么修缮都仿佛还透着些上不得台面的穷酸味道的文昌侯府来。倒不是说装潢简陋,恰恰相反,是太富贵了。   而愈是富贵,便愈是显出一副穷人乍富的样子来。   ……不过,再好又怎么样?   王九曲无声地弯了弯唇角。   反正,定国公府很快就要衰败下去了。往后这外戚之中,当是他们王家一家独大。   一路进了书房,定国公已经在主位上等着了。王九曲进来与他见了礼,便道:“此番九曲前来所为何事,想来国公爷早就有所猜测了。九曲正是来为大殿下送口信的。”虽然心里有些得意,王九曲好歹没忘了自己是来做正事的,面上还是做得很恭敬的。   定国公肃容敛手:“请说。”   王九曲看着面前这个发须已经有些花白的老定国公,压低了声音:“大殿下说,只要您转而支持他,他今后定会善待二殿下,也会善待定国公府。”抑制不住地,他翘起了唇角。   他会答应的。王九曲想。   毕竟,二皇子和昭和宫萧氏已经基本算是废了,不是吗?   定国公看着王九曲一副胜券在握一般的神情来,一时间竟有些想笑。   文昌侯府是实在没人了吗?这种喜怒形于色的货色,也敢派来做这样重要的事。   不过这个王九曲傻,他可不傻。一口答应必然显得不太真实,文昌侯再蠢,这点判断力还是有的,想到这,定国公捋了捋胡须,一点点拧起了眉头:“这……”   他沉吟了许久,眼看着王九曲都有些坐卧不安了,才在心底偷笑一声,摆了摆手叹了口气:“还请……还请大殿下再容臣想想吧。”不等王九曲反应过来,定国公就赶紧提高了声音喊:“来人,送客。”   一直到被恭恭敬敬地送出了定国公府的大门,王九曲还有些回不过神来——定国公他他他,他居然拒绝了?   他居然敢拒绝?他怎么敢拒绝?   明明昭和宫的萧氏已经——   这边的王九曲百思不得其解,那边的定国公已经转身进了里间,站到了书案前,思索片刻便下笔写成了一封信。等着墨迹晾干的功夫,他淡淡吩咐了一句:“过上两天,再把这信给文昌侯府送去。”   时间便在宫中与定国公的一封一封书信往来中过去,等到过了除夕的时候,定国公终于松了口,愿意投向大皇子。   赵铮得意地弹了弹信纸,对一旁伺候的书鱼道:“这老货想必是看到新年大宴上没有萧氏的影子,总算是心灰意懒了。”   书鱼满脸堆笑:“都是咱们殿下英明神武,这定国公他不服也得服啊。”   赵铮被他这马屁拍得心情大好,随手就捋了个玉扳指下来丢给他:“今儿心情好,赏你了。”   顾不上去揉被砸得发麻的手心,书鱼赶紧先道了谢。   姜沅发现近来顾辞舟又不怎么进宫了——这个“不怎么”是相对来说的,毕竟他每三天还得去博文馆一回,只是相对之前的几乎天天往宫里跑来说,最近他倒是正常许多了。   姜沅也好奇地问起过几回,不过顾辞舟也只是简略地提了点。看他的模样,不像是不肯和她说,只是大约他自己也把得不是很准。   姜沅便隐隐约约有了猜测。想来京中要发生什么大事了。   京城里最近的气氛确实古怪又紧张。   说是剑拔弩张吧,也不像。毕竟宫里的萧贵妃都已经倒了,二皇子这一派除了顾辞舟薛盛之几个近来时常进宫以外,看起来简直是完全沉寂了下去,甚至有不少识时务的俊杰转而偷偷摸摸地和文昌侯府那边联络。没了势均力敌的局面,这也剑拔弩张不起来啊。   可若是说完全没动静吧也没有。萧贵妃没了,可定国公府还站着呢。老牌贵族的势力盘根错节,可不是那么好铲除的。   甚至……大约又是她的错觉吧,但姜沅也感觉最近街上的行人又变多了。   连顾辞舟也隐晦地和她提了提,让她和孩子近来如果没有什么大事就不要出门了。不过他自己还是忙得很,天天要么跑顾府要么跑宫里,每天到了晚上才能回来和她一道用个饭。   顾辞舟都这么说了,姜沅便也从善如流。孩子们倒是好办,年纪都小,交际圈子也不大,直接拘在家里说他们最近功课做得不好要努力读书便是。   至于姜沅自个儿嘛,她一开始其实想说自己“病了”的,不过在顾辞舟的强烈反对之下作罢。想了又想,总算又找出一个借口来:顾三夫人拜托她带两个弟媳学学掌家。   这借口不算好,不过有婆婆压着,旁人也不敢多说些什么。等把近来的各种宴饮帖子一一拿这个借口回了,姜沅才发现薛家的薛鄢氏居然难得地没发什么帖子。   她挑了挑眉,喊了侍棋来问。果不其然,薛鄢氏也拿了“照顾家里新生的小儿”作借口,回了所有帖子。   看来这京里确是要发生什么大事了。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姜沅搁下笔,叹了口气。   不过京里的局势再紧张,日子还是得过。转眼就到了端午,姜沅又张罗着让人包起了粽子。   他们家包粽子比起别家来倒是麻烦不少。姜沅只吃咸的,顾辞舟又只吃甜的,余下的几个孩子也是有的吃甜有的吃咸,还有的都吃,每年的粽叶糯米都要比别人家里准备得多的多。   拨完了算盘,姜沅一时坏心眼地想,不如让顾辞舟也吃咸的吧?这样就能省下不少开支了。   不过她也就是这么想想而已。   五月初五端午节,挂艾草、熏虫蚁、喝雄黄酒。姜沅给家里每个孩子身上都亲手绑了五彩丝线,看起来颇为可爱。   晚上自然就是吃粽子了。不过糯米这东西不好克化,吃多了晚上胃会不舒服,她便也只用了两个小的。   倒是顾辞舟不知道在想什么,一连用了好几个,直到姜沅喊他才停下来:“别吃了别吃了,待会儿肚子要不舒服的。侍棋去拿两丸山楂过来。”   顾辞舟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一笑:“是我发呆发久了。”   姜沅挨过去,替他倒了杯温茶:“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顾辞舟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我想着大概定国公府又快出事了。”   姜沅放下茶壶,微微抿着唇,没再说话了。 第139章 终章“此语诚不谬,敌君三万秋。”……   五月时天气已经渐渐热了起来, 虽然还不至于到摆冰山的程度,但是像姜沅这样怕热的人也是要拿着把扇子在手里摇啊摇的。   这样的天气里,一旦到了快要下雨的时候便是显得格外闷热。空气仿佛凝滞住了一般, 头发丝也总感觉黏糊糊地贴着,让人不大舒服。姜沅开着窗户坐了一下午也没感觉有风进来, 只能用力又扇了几下手里的扇子,抱怨了一声:“这雨到底什么时候才能下下来啊!”   自然是没有下下来的。傍晚时闷雷滚了几道, 但是直到夜里,地上都没有湿一星半点儿的。所幸今晚顾辞舟似乎是忙于公事,和薛家大公子薛盛之一道留在了前头书房, 这会儿灯都还没熄, 她一个人得以独占一整张大床, 倒是凉快许多。翻来覆去个两三回便渐渐迷糊了, 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大约是因为闷热, 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些什么,姜沅今夜难得地睡得不是很安稳,是一丁点儿风吹草动就能惊醒的程度——到了后半夜, 她便突然被一点细微的声响惊动了。   那声音是真的很细微。侍读府是皇上所赐, 不算小,锦春院又在花园旁边,不靠院墙, 因此平日里街上的声音基本不会传过来。可今夜仿佛是许多人一起动作一般,声音竟然大到连她都听见了。   哒哒哒, 哒哒哒,像是什么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脚步声,马蹄声,和铁甲碰撞的声音。   在大脑开始思考之前, 身体已经先行一步做出了反应。姜沅几乎是一瞬间拥着锦被坐了起来,还未开口喊人,就看见门边闪进一个人影来。   是顾辞舟。   直到看到他,她才发现自己方才心跳得有多快,也是这时才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渐渐平静下去。她奇迹般地冷静下来,只是张嘴的时候声音还带着明显的颤抖:“出事了?”   顾辞舟摸索着点亮了蜡烛,温润的光芒自下而上映出他清润的眉眼,低垂的长睫掩盖住了眼中的情绪:“嗯。”   姜沅抱着被子坐着,五月的天,她却像是怕冷一般。看着顾辞舟在床沿坐下,她便不由自主地挪了挪,想离他更近些。   顾辞舟轻轻叹了一声,伸手把她揽进了怀里。感觉到她还在控制不住地颤抖,他便一下一下安抚似的拍着她的背:“大约是……定国公吧。”   姜沅没说话,过了会儿才开口:“要不把孩子们都叫回来吧……不,不,这会儿他们都睡了,叫起来反而害怕,还是算了。”   她忽然感觉顾辞舟揽着她肩膀的手用力了几分:“放心吧,我们家不会有事的。”   姜沅下意识地抬眼看他,满目讶异:“你怎么会知道?”   京城街道之上,□□铁骑整齐划一直奔宫城而去。今夜闷热无风,于是便连月光也没有一丝半点儿,这支队伍几乎像是隐匿在了黑暗里,只剩下脚步声与铁甲碰撞声昭告着他们的存在。   有胆大的人家,便派个下人偷偷摸摸把门开了一条缝探一探,只看了一眼那下人就骇得猛缩回头去关上了门;胆小的更是闭门不出,只当全府都睡着了,雷打也不动。   不过陛下在京中自然还是有不少耳目的。   送走了方才那个“忠心的护卫”,赵棣独自一人坐在空旷的大殿里,半晌,笑了一声:“总督京营……倒是不负朕当初给他这么个位置了。”   他“啪”一声扔了手里的茶盏,站起身来:“来人,吩咐岳昌,可以动手了。”   定国公带着兵马闯到宫城的护城河前时,便看见宫门前另有一批人马与他遥遥相对,来人也是眼熟得很,统率御林军的岳昌。   他勒住马看过去,顿了一会儿见岳昌还没有动作,便忽然大笑起来:“果然,陛下果然让老臣失望!是做足了准备的。”   岳昌并不接他的话,只朗声道:“定国公!你深夜带兵闯宫城,居心何在!”   定国公笑了笑,猛地抽出背上的剑来,刷地一声,剑身与剑鞘摩擦,听得人背脊生寒:“自然是——谋反了!”   他劈手一指宫城前的军队:“杀!”   侍读府离宫城不算远,姜沅觉得自己今晚的听力大约是格外好,否则不会一整夜都能听见刀剑相撞的声音,乒乒乓乓乒乒乓乓,听得她把顾辞舟搂得愈来愈紧。   二人便这般枯坐了一夜,直坐到晨光熹微,又渐渐转亮。   一直到该进宫的时辰了,顾辞舟才起身准备出门。他刚一动,姜沅就下意识地扯住了他的衣角。   二人对视一眼。   顾辞舟笑了:“别怕。一夜过去了都没有新……新的人来宣旨,就说明昨晚的事情失败了。”   姜沅一晚上没怎么睡,脑子都木了,听了这话才反应过来,点了两下头,顿了顿又点了两下:“对哦。”她松开手:“那你去吧。”   诚如顾辞舟所言,宫中甚至一切都很平静,连血迹都被洗刷得干干净净,看不出半点昨夜曾有人谋逆的痕迹。   只除了陛下今早在朝上宣布的事情。   定国公昨夜谋逆,已打入天牢。   满朝哗然。顾辞舟如今的身份还够不上去上朝,是二皇子打听来了消息,然后让人当面在博文馆里说的。   “先生,如今该怎么办呢?”赵钧强撑了这么些日子,直到昨夜再度出事,简直是要把他给压趴下了。   母妃,母族……他不明白。   不,其实是他不想明白。   到了如今,连赵钧自己也觉得,皇位是与他无关了。   顾辞舟注视着他,压低了声音:“殿下放心吧。定国公既然敢……必然有准备后手。”   赵钧一下坐直了身子,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顾辞舟却是话锋一转:“今日大殿下怎么不曾来?”   赵钧一怔,却是也答不上来了。   不过,很快他们就知道了原因。   定国公指控大皇子指使他“拥立新君”。定国公府里的信件和当初那个频繁登门定国公府的王九曲都被找了出来,人证物证俱在。   天牢里,曾经的定国公靠着锈迹斑斑的栏杆,只觉得呼吸一下肺和身上其他的伤口都被扯得生疼。   他们对他用的刑太重啦。   可即便如此,听到大皇子被圈禁了的消息,他还是忍不住扯了扯唇角,努力笑了一下。   他想起胭娘被废的那日,陛下宣他进宫,和他说的话。   “废胭娘,朕也是情非得已……文昌侯和皇后那边近来越来越嚣张,朕如此做,也是为了助长他们的野心,好将他们连根拔起。”   助长野心?他不知道陛下说的是真还是假,但是在大皇子派人来找上他的时候,他便有了主意。   谋反。   成则拥立二皇子,败则构陷大皇子。   反正他们萧家向来子嗣不丰,如今嫡出一脉更是只剩了他一人。否则,也不至于把胭娘送进宫去求前程。   事到如今,反正已经失败了,便是继续苟延残喘下去,日后定国公也只会是一步步衰败,甚至落到那些旁支手里。既然如此,他倒不如拼一把大的!   他吃吃地笑起来,声音出入喉头,发出“嗬嗬”的气音。   外头两个狱卒对视了一眼:“里头那位难不成疯了?”   另一个道:“换我我也疯!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哎呦喂,想想都心痛。”   那先开口的笑着啐他:“还换了你呢!你哪有这个福气?等下辈子吧!”   大约是因为这事牵扯了大皇子和一等公,甚至还有文昌侯的长子,因此一直拖拖拉拉的,哪怕有了人证物证也没这么快办下来。最后还是陛下授意了,才盖棺定论:大皇子与定国公勾结谋反,其心可诛。定国公萧直严削爵夺职,诛九族。大皇子铮废为庶人,圈居京郊禾庄别院,永世不出。皇后王氏教子不严,自请安和宫闭门思过,凤印由太后代管,二皇子钧交由太后抚育。另有其他种种因此事受到牵连的人,不一而足。   顾家身为萧党,却是没受到半点牵连,个中原因,顾辞舟也是心知肚明——大皇子会与定国公“勾结”,也有他和薛盛之在其中煽风点火的作用。   更何况……他已经向陛下“投诚”了。   因此,顾辞舟甚至还小升了一级。   不过他也已经打定主意,左右如今已没了什么党派之争,干脆日后就安安心心地做个帝党,哪怕不能大富大贵呢,也能保证起码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再之后啊,作为陛下唯一的“没什么大问题”的儿子,二皇子顺理成章地成了太子,顾辞舟也成了真真正正的“帝师”。陛下驾崩,二皇子登基,顾辞舟入六部。又转内阁,终是入阁拜相,为民请命。   但那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在当下,在种种尘埃落定之后,正是又一年初夏。   顾辞舟难得早早回府一次。刚进园子,就看见姜沅站在一株栀子花下,踮起脚尖伸手去攀折那最高的、也开得最盛的一枝。   花香袭人,而她站在树下,摇落了一身斑驳的花影。   恍惚间,顾辞舟忽然想起年少时读过的诗句来,作者名姓已然忘记,诗倒是还记得清楚:   上不欺星辰,下不欺鬼神。   知心两如此,然后何所陈。   食鱼味在鲜,食蓼味在辛。   掘井须到流,结交须到头。   此语诚不谬,敌君三万秋。   “此语诚不谬,敌君三万秋。”   三万秋啊……若是人真的可以活到三万秋就好了。他只觉得一生太短,爱她不够。   姜沅好不容易折了那枝花下来,一转头就看见顾辞舟在不远处含笑望着自己。她抱着花笑盈盈地一路快步走过来:“今儿回来的倒是早呢。”   “是啊。”   “晚上想吃什么?可以要个复杂点的,现在就可以让他们准备起来啦。”   顾辞舟想了想:“嗯……清蒸加吉鱼怎么样?”   姜沅眼睛一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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