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跳舞的曼珠沙华》作者:郭丹   内容简介:   翩翩和湘裙是两个好姐妹,她们样貌酷似,都是美丽的姑娘,但是命运却相差甚远。翩翩家境殷实,而湘裙却清贫。用湘裙的话说,翩翩是蝴蝶,而她是工蜂。   女孩子的友情是微妙又细腻的,她们相信相爱,但是却为了一个男人而反目。最终湘裙赢得了爱情,但是却永远的失去了翩翩。两次巧妙的时间轮回,让湘裙又看到了翩翩,并与她重归于好,而此时的翩翩却已因为车祸丧生。   人生就是在不断的遗憾中度过的,在湘裙心灰意冷的时候,她遇到一个酷似翩翩的小女孩,那女孩究竟是命运轮回安排在湘裙生活里的影子,还是翩翩真的再世为人?   凄美的故事,巧合与时空的转换,新颖而独具匠心。   作者简介   郭丹,出生在艺术气息浓厚的家庭,自幼便师从古筝泰斗姚懿德先生,少年时曾凭《风筝》一文得到著名诗人臧克家的亲切会见。幼年留学海外,学贯中西,才华横溢,所有的题材在她笔下皆举重若轻。郭丹十多岁离开亲人与家乡,独自踏上异国求学的漫漫征程。从新加坡圣玛丽女子中学的小童星,到希勒贵族商学院的优等生;从苏黎世名品店的香水女郎,到“天堂之城”星级酒店弹琴的东方女子;从伯尔尼街头的导游小姐,到欧洲著名广告公司的签约模特……半工半读的求学生涯培养了她独特的个性与出众的才华,丰富而坎坷的飘泊人生更打造了她非凡的气质与执着的信念。她的女性励志小说《如何嫁个千万富翁》曾轰动了海内外,被文学界誉为奇才+神童;出版第一本在大陆的小说《别爱苏黎士》时,不过二十出头,就已经引起文学界资深评论人士的侧目驻足,并从此兴起了“小留学生文学”的风潮。郭丹记忆超群,研究涉猎极为广泛。曾受邀为多家媒体撰写专栏,为台湾《侬侬》撰写都市情感系列,为新加坡的《风采》撰写奢侈品系列,为《时尚》撰写星座系列,并在SOHU、SINA开设美食与美容课堂。   编辑推荐   作者郭丹是安妮宝贝的同门师姐妹,她创作《如何嫁个千万富翁》销量突破百万。   她用三年时间打造了这部惊世之作,这本书将是你送给闺官的最好礼物。   譬如工畫師分布諸彩色虛妄取異相大種無差別   大種中無色色中無大種亦不離大種而有色可得   心中無彩畫彩畫中無心然不離於心有彩畫可得   彼心恒不住無量難思議示現一切色各各不相知   譬如工畫師不能知自心而由心故畫諸法性如是   心如工畫師能畫諸世間五蘊悉從生無法而不造   如心佛亦爾如佛眾生然應知佛與心體性皆無盡   若人知心行普造諸世間是人則見佛了佛真實性   心不住於身身亦不住心而能作佛事自在未曾有   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應觀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覺林菩薩偈》   上卷   佛说:爱欲于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第一章 若只初见   不知几千几万年前,我是佛前瞑目静修的弟子,身似菩提,心如镜水。   一日,佛陀讲法,妙口生莲。我耳心庄严,宁澈如昔。   然仙乐四起时,我突被惊扰。本是天女散花,却有一枝粘住我衣。拂拭不去。   我惊觉抬眼。有那么一刻,天地失色。眼前的世界淹没于刹那间。   我惶然伏拜于佛前。那一刻之后,我不再是我。   佛亦不再是佛。   一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在佛前的那些没有爱欲、没有嫉妒、没有邪妄、没有痴愚、没有无名晦暗的纯净岁月,竟是那么美好。   若干年后,我回忆起那一日,以及那一日之后,还有翩翩——我试图去理解他们对于我的全部意义,但都归于徒劳。   即使所有的碎片得以重组,即使时光重新倒流,我想,我也不能完全辨清这里面的机窍——到底孰是孰非,何始何终?   我能够做的,不过是将它们努力复述出来——在芳华淡去、缘劫散尽之后。   初逢蓝剑是一个云淡风轻的下午。   翩翩的生日舞会上,我坐在会客室的落地窗前,面朝花园,有轻风穿堂而过的时候,那璎珞繁复的抽纱窗帘就立即与我的长发纠结起来。   花园不大,却种满了各色香花,阳光自园边的树影中细细碎碎地漏下来,灼得我半边面颊发烫。暖烘烘的气味里掺杂了蔷薇与柠檬的香气,不知是园里的果木还是他们刚用过的茶点——总之这样的气息令人慵懒倦怠,而困意就这么一阵阵地袭卷上来。   他站在一株栀子树旁,正和什么人说话,身上那件浅蓝色衬衫格外得体,颇显得“玉树临风”,但他却没有系领带且散着颈扣,因为热的缘故,袖口也被折成两道挽至肘后,可以看见腕上酒桶状的帝舵表——虽是中等价钱的中等货色,但配在他身上却也十分的高雅含蓄。不管怎样,这样的装束容易显得落拓,在这样一个衣香鬓影的舞会上。   而我却爱上了他。猝不及防地。   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比一朵花开的时间还短了许多。   他似曾相识的面部轮廓,令我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被我深深埋藏在记忆深处且不愿触及的人。   ——在一个下雨的黄昏,我与他曾有过今生今世仅此一遭的聚首。而他的眼眸早已穿透了时空与变迁,一遍遍提醒着我:我与他,原来根本不必相识……   眼前的他像极了那个人,却更泰然更大气,仿佛落难时的重耳或者微服中的康熙。如此英俊的两张面容交叠在一起,跨越了岁月与离合。从他到他,竟都似佛前翩芊的天女之花。   我亲手结束了自己的清修时光,又发现凡尘一世如此单薄,于是不断努力,想填塞更多进去,使其丰盈再丰盈,无论怎样丰盈也还是不够——于是我惶然了。   在看不到结局之前,记不清轮回之后——我们可以拥有的,不过是此时。   在那个安静的午后,在我正拥有着的彼时,我听见自己说:谁说世间情事,与色相无关?   要清晰地讲述这个故事,得从叶翩翩说起:   翩翩是我所有朋友中家境最好的:祖上放过翰林,鸦片战争时期当过德国人的买办,有个曾祖母是宋美龄在卫斯理学院的学妹,就算遗留在内地的几支略为不济,遗传的生意头脑也使他们赶上了经济开放的浪潮,堂而皇之地摆起了民族企业家的派头——用一句广告词来形容,便是“百年老店,经典传承”。   但是有得必有失,这样的人家势必不会太在意儿女情长。翩翩的童年和少年都在孤独中度过。这也许是老掉牙的情节,但确实对翩翩的性格产生了不可弥补的伤害:娇纵、懒散、极端自我,和人相处时常有一定的障碍。   我小的时候,社会阶层还不敢这样公开区分,高官与富庶阶层的子女也不过和我们一起读公立学校,看不出什么特别的优待。班级同学中能够忍受叶翩翩的并不多,确切一点说是没有。即使有钱,她也不过是个孤独的孩子。而她大约也不屑从同龄的萝卜头中得到慰藉,总表现出很早熟的样子。尽管那时不过是和高自己几届的学长交往,娱乐项目也仅限于滑旱冰、看电影、打电玩,但已在同时代的女孩中间很出风头。大家一贯对她嗤之以鼻,然这轻蔑中包含了深深的妒慕;尤因这妒慕,掀起了少女间无数的流言蜚语;且为这流言蜚语,让她与大家更加疏离。   少年时代的我坚信“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整日醉心于功课,格外落落寡欢,亦显得孤芳自赏,以致凡是物理实验、体育二人组等需要合作的项目便醒目地落了单。任课老师常自以为是地把我俩送作一堆——我不是挑剔的人,而叶翩翩,相处久了才知道她其实极其单纯,但是古话说“水至清则无鱼”,太单纯了,反会为大多数所疑忌。   翩翩的功课非常倚畀我,我间或也劝她:“你倒是也看看解答过程,否则如何应对考试?”翩翩嬉皮笑脸,不为所动,我知道再说下去也是白费口舌,遂不耐烦地将功课簿子往她面前一推,以示放弃。   待我略大起来方才顿悟:翩翩虽常常不快乐,但更多的是无尽的幸运。与之相比,这“少年维特的烦恼”好比华丽袍子上的虱子,只要有耐心有时间,大可以逐个消除。为沉重功课担忧的只有我辈——其实何止是功课,所有的风霜雨雪还不得布衣芒鞋地独自担当?我拿什么和叶翩翩比呢?她脚上的鞋无论细跟还是浅口,羊皮还是锦缎,都从来不用走出户外。   “湘裙,我只喜欢芭蕾舞鞋。”翩翩常常走神,不知不觉就答非所问起来。她的小脸永远似栀子花一般洁白清香,一双清水眼冰凉清澈,藏不住任何心事,丰柔的嘴唇粉嫩如无邪、倦懒的婴儿。   “为什么?”我不过是敷衍发问。我手中正对付一道极其复杂的几何题。我对空间缺乏想像力,几何向来是我的死穴。   “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样子时,心都痛了:小小软软,白色圆头,系许多带子,华而不实如同初春的蝴蝶……”翩翩认真地对我说,晶莹的小脸上满是郑重之色,“我一直坚信,灰姑娘初遇王子时穿的就是这样一双舞鞋……”   夏日的午后,蝉声隐隐,阳光透过窗格射进来,隔了玻璃,车水马龙都成了无声的电影,教室里安静得似乎连空气都凝固了,翩翩刻意压低的声音在我耳中也稍嫌大了些。   我向是南海紫竹林的侍瓶龙女,静伫观音身边多年,杂念无生,此刻怎能允许凡心稍动?于是生生截住翩翩的话,“可是翩翩,童话书里都说那是一双水晶鞋,透明且坚硬,估计是高跟尖头的意大利款……”   “但我依然觉得……”翩翩一怔,却还在那里微弱地申辩。   “你说的那种舞鞋离不开舞房,根本走不到大街上去!”我不由分说地下了结论,不知是对翩翩还是对自己。   沉默了一会儿,翩翩又说,“湘裙你身材好,穿裙子特别好看,尤其是小腿,纤细挺拔,真是难得。前天还有外班的女生打听你是不是舞蹈队的呢!”她托着小脸,神色格外由衷。   一片乌云闪过,悬铃木的影儿如宣纸上的泼墨,溅到我们周身皆是。   再沉着的人也爱听好话,何况年幼的我——我立即眉开眼笑地合起了钢笔,将那道复杂到无聊的几何作业收进书包,又拿出化学习题来做——化学是我的拿手,绝对能够一心二用,而且便于将翩翩的赞美悉收耳底。   “湘裙生得美,要是我有这样的相貌就好了。”翩翩继续托着下巴,喃喃的样子仿佛自语。   我极力克制自己的开心,同时也很真诚地说,“但是你也很美啊翩翩。”   “还是不如你好看!”翩翩的语气似在赌气,又似在沮丧。突然又想到什么似地笑起来,“人家说,如果你总是看某人,时间久了,就会像起来——不如我天天使劲看你吧!”说完就滑稽地扮个鬼脸,精灵古怪地盯着我看。   被她这样一看,我寒毛都竖起来了,只好暗暗下力推她,可翩翩哪肯认输,又推回来,同时在我肋下轻轻一捏,我忍不住痒,又怕被老师发觉,只好整张脸伏在桌上憋住笑。   “对了湘裙,舞蹈老师也夸过你身体条件好,不去练舞真是可惜。”翩翩见我求饶,也停止了嬉闹,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丝,有些惋惜地说。   “我家境普通,父母才不会拿出这样一笔不相干的钱去成全我的爱好。如有多余的时间,他们巴不得我去多报两个补习班呢,”说着说着自己也觉黯然,逐渐没了底气,“而且高三将至,哪有这些时间?又当着个有名无实的学习委员,周六还要帮补一下成绩落后的同学……真真一点乐趣也没有。”这时太阳强烈的光线自窗外反射进来,一时间不及避挡,全落在我眼睛里,几乎逼出几星泪滴。   “我还以为你从无烦恼呢,怎会诸多抱怨?”翩翩抬起精致的下巴,微微一笑——她的笑容里满是良好家教带来的优雅与得体,却无甚欢容。   “哪里哪里,”我客气地自嘲,“我只是缺心少肺罢了,并不是真的没心没肺。对了,说了半天,你怎么不去学舞?”   “专业老师说我平衡感不够,不肯收我。”翩翩沮丧地低下头。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翩翩重重地捶在我肩上,“你还笑,真是缺心少肺!”   我不禁“唉哟”叫出来,老师立即向我们这边看过来,我轻轻“嘘”一声,对翩翩扮一个鬼脸,又低头继续专心功课。   但这安静只维持了一小会儿,一只纤细白嫩的小手又自课桌的间隙偷偷伸过来,把什么东西在我膝盖上轻轻放下。我本想推却,又怕辜负了翩翩的一番好意,更担心争执间更加引起注意,只好暗暗接在手里。   “这是日本最有名的北野茶屋出产的柏饼,”翩翩压低声音,“我叔叔出差回来带给我的。其实就是柏叶包裹的糯米红豆饼,但是滋味特别,又好吃,国内没得买噢。”   被她的话所吸引,我不由定睛看去,那漂亮非常的包装果然从未见过:不过是一团圆圆的糕点,被雪白的糯米纸包了,再绘上樱花与竹叶图样,旁边装饰着同色的和式图案,全透着隐隐暗纹。   “别光看着,来,尝尝看——尝尝呀!”翩翩在一旁不失时机地撺掇我,我略一犹豫,正遇上师长如炬的目光,急忙移开眼睛。   “快吃呀!快点!愣着干什么?”翩翩用胳膊肘来回地捅我,我条件反射地又开始发痒,一连串的笑憋在喉尖,几乎就要爆发出来,只好回手轻搡翩翩,“别!别呀!干吗非着急这一会儿?”   正争执间,突听得师长咳嗽了一声,显然是被惊扰了。我一吓,只得匆匆剥开糯米纸,囫囵吞枣地生咽了下去。那柔如雪、软若云的小点心在我舌间略打一个滚儿,就滑进了喉咙,不辨滋味。   而翩翩仍旧不依不饶地取笑我,“如今可见识了猪八戒吃人参果的真实版本了——晏湘裙,你别是没吃午饭吧?饿成这个样子!”   我又气又笑,但是柏饼噎在喉咙里,说不出完整的话,只得偷偷拧翩翩一把泄愤。翩翩自是不肯吃亏,急着要拧回来,但动作又不敢大张旗鼓,于是活脱脱像个偷油不到的滑稽小鼠。   年少的女孩子,不外是西子湖畔青白蛇精,盘卧千年,优游纠缠,不待春雷乍起,惊碎一地细梦,便不知人间何世、岁月几何。   而那曾经相濡以沫、莫失莫忘的殷殷情谊,也不过聚集在这记忆中一小块芬芳的糕点上。   翩翩是绝对安静不下来的精灵,安静了不到半分钟,又碰碰我的肩膀,“其实湘裙,我倒是很羡慕你周六能来学校呢。”   我白了她一眼,粘团正哽住嗓子,不方便争执。   “你可以看见很多高三的学长吧?”翩翩侧着脑袋,一脸神往的样子。   “看见又怎样?难不成他们是熊猫和朱寰?值得周末巴巴跑来观赏?浪费多少时间呢!”我对翩翩的“花痴”很是不屑,“而且,他们不过是学长罢了,又不是外星人。”   “我只问了你一句,就惹出你这么多话来抢白我——”翩翩的脸蓦地红了起来,半晌才欲言又止地嗫嚅道,“当然不是所有的学长都值得费心,如果、如果那个人是孟龙潭的话……”   “孟、龙、潭——”我在记忆中搜索这个名字,“是不是被保送美院的那个?好像在高三级文科部——”   “对,是他,就是他!”翩翩兴奋起来,大眼睛里盛满的期待在阳光下闪烁,如同一颗颗细密的碎钻。她急切地晃着我的胳膊,“他近看是不是也十分好看?”   “谁会仔细研究这个?”我不悦的态度好像一盆冰水,将翩翩的热情兜头浇灭,“你有没有听说过‘非礼勿视’这个成语?”   “假道学!”翩翩不满地撅起小嘴,随即面颊上又洋溢起一抹娇羞的粉色,“你不要不承认——他活脱脱就像漫画书里走下来的男主角,更难得的是高大俊朗、气质儒雅……”   我实在忍不住笑意,在她头上轻轻敲了一下,“这么好的表述能力你应该用在作文课上,老师总是在批语上说你‘逻辑混乱、词不达意’……”   翩翩立即讪讪起来,小声强嘴道:“那是你们的认为!我才不肯花时间精力到自己不感兴趣的闲事上头!”   “你的幸福,哈里路亚!”我好气又好笑,在她额头上驱魔样地画一个十字,“这还算是闲事?那什么才是正事?”   翩翩只得没了声响。   我不禁轻松而得意地舒出一口气,心想精灵古怪的翩翩被我彻底说服,终于可以安静地写会儿作业了。   “告诉你一个秘密,”翩翩小贼一样地靠近我的耳边,迅速抽走了我手里的HB铅笔,唬我一大跳,“我只对盛大的舞会和漂亮的男生感兴趣!”   翩翩的话无疑是个炸雷,我瞠目结舌好半天,才搜刮出一点可以与之抵挡的正经理论——“翩翩,你不是发烧了吧?课业这么紧,还有如此奇怪的想法?而且,学校规矩这么严,不小心触犯一点,都可能被校方抓个正着,如果做起反面教材的典型例子,那可……”   “天啊——”翩翩掩着耳朵笑出来,“湘裙你真八股,我才说一句,你就有一大堆说教等着我。哪就这么严重了?我不过随便说说,瞧你如临大敌的样子,还真是‘存天理灭人欲’哩!不过,”她顿了一下,在白纸上反复画着不明所以的图案,“湘裙,你真的不觉得漂亮的男孩子是一种奇迹,比漂亮的女孩子更加难得?想想看,谁能拒绝他们那种纯粹的美呢?简直是大自然的完美杰作,比铃兰比百合比玫瑰水仙都更为稀有和清纯,而且只绽放这么一季……”翩翩的声音说着说着便低沉下去,有如醉了一般,眼神迷离得好似校园外池塘里那些朝开暮卷的睡莲。   我的脸蓦地红了。在我们那个时代,“男色”还不是一个可以公开发售的概念,被翩翩这样大胆地一说,真可谓惊世骇俗。而且我立即注意到,翩翩手里玩弄的正是从我这里抢去的中华铅笔——我很喜欢这种铅笔,墨绿颜色与卷笔刀刨出来的木纹截面相衬,十分整齐漂亮。   “喂,你呆头呆脑发什么愣?有没有听见我说话?”翩翩嗔怪地捏了我一把。   我疼得腰肢一紧,急忙按住她的手,忍了气冷笑道:“什么叫‘只绽放一季’?你又知道?年纪轻轻便一副历尽沧桑的口吻!漂亮的男孩子有什么好?他们比漂亮的女孩子更容易被人惯坏,多数成不了气候——社会上也不以这个作为衡量男生的标准,他们要做到的是学识好、人品正、有责任感……”   “得了得了!”翩翩不满地白我一眼,“晏湘裙你真是‘煮鹤焚琴’,所有的兴致都被你扫光了——我们讨论的是梦想,你却巴巴地张贴征婚启事——我看你应该再加上几条:为人本分、奉公守法、吃苦耐劳、谨小慎微……哈!”   翩翩有时是很刻薄的,我愣一下,被她的激烈压了气势,但还是勉强争辩道:“可是再美丽的男孩子也会长大变老,谁又能保证一辈子的事呢?况且靠脸吃饭,也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所以我从不追捧那些偶像明星,他们的黄金时段也不过就那么两三年,然后就如刹那坍塌的七宝阁:满眼瓦砾、面目全非……”说着说着自己也兴味索然起来,余下的话淹没在窗外的花樱里,于是我叹气道:“我们不要争执了,翩翩,永明寿禅师有云‘故知空华生病眼,空本无华;邪见起妄心,法本无见。’大家遵从的是不同的‘道’,谁也说服不了谁,何必在这一点上浪费时间呢?”   但是翩翩很容易被分散精力,露出夸张的惊异表情,“怎么湘裙,你开始读禅诗了?你比我想像中还要博学呢!”   我被她逗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这也好算博学?翩翩你真应该多读点书——”顿一下又正色道,“其实翩翩,我何尝不向往你所说的那种盛况呢?但那种场景只会出现在安徒生的故事里:《猫皮姑娘》或者《跳舞跳破的鞋子》,我没有那样的背景和条件,所以只好压抑住自己的虚慕之心。但关于漂亮的男孩子,我始终不能苟同你的意见。那是和我们的世界绝无交集的另一种生物,以我们这个阶段,根本近不得碰不得。”   固执的翩翩此时突然沉吟起来,仿佛受了感悟的样子,“湘裙,你的话也不无道理,漂亮的男孩子好比那些晨露、珍珠,特别经不得岁月。”   “又有什么人能逃得过岁月的挫磨呢?古诗说‘大抵好物不长久,彩云易散琉璃脆’就是这个道理。”我用三角尺反复度量物理杠杆的受力点,但是心不在此,试了几次都找不到正确的方位,只得作罢,抬头对翩翩苦笑,“看看我们周围的人群,又有谁吃了唐僧肉,可以跳脱六道轮回呢?所以社会上看中的还是家境、教养和自身才识,或者还要加上地位和金钱,而相貌倒渐渐退了下去——这是自古以来人类的宿命,‘却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翩翩呆了一般地咀嚼这两句话,“这是哪里的句子?真好听,再多念两句。”   我笑着接下去,“‘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这是昆剧《游园惊梦》里的唱词,我也是偶尔听来,觉得辞藻华丽,就记在历史书背面,上课闷的时候拿出来读一读。”   翩翩还在发呆,“湘裙,为你的缘故,我要重读元曲,并且要多买些佛经来看!”   “《牡丹亭》是晚明时汤显祖写的,不会编在元曲里。”我横她一眼,又惋惜又无奈,“翩翩,你要是读正经书有这个决心就好了,依你的聪明,考个二流大学还不是探囊取物一般?可现在,你看,你的心思全花错了路数……”   翩翩学着我的语气说,“湘裙,你是个聪明人,却是个大俗人!日日过得辛苦如一只工蜂,何曾花少许心思在讨好自己上?况且,”她赌气道,并不肯轻易原谅我,“我又不想做盗贼,干什么要探囊取物?”   我没有答话,翩翩说得对,她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她一世做人不用顾忌周遭的眼光。而我,不用人家耳提面命地教导“君恩父慈”,自己就先气怯了下去。   所以,她是蝴蝶,我是工蜂。   “湘裙,”翩翩还要说什么,台上的老师敲了敲板擦,“那两位同学——”我和翩翩偷偷伸一下舌头,一笑噤声。   这样的一季,也不过和其它季节一样,匆匆而过。   接踵而来是冗长的会考、科考、摸底测试……天天同几个成绩相仿的同学一起研究哪所大学把握最大、或是哪个科目最有前途……日日累得头晕目眩、口唇生泡。回到家中连吃饭睡觉的兴致也没有,妈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忧心忡忡地看着我。   愈到关键时刻愈要靠自觉,各个科目的老师批阅考卷尚觉时间不足,作业就沦为次选,有时竟然同桌互批。翩翩找到了充分的理由,让自己的功课一塌糊涂到惨不忍睹,只要一没人注意,她就偷偷戴上耳机,听时下最流行的音乐,或者把《装苑志》放在膝盖上阅读。   与她相反,我日日如同苦行僧,对着繁重的功课修行,所有的青春岁月被锁在这间小小课室里,像被罩在玻璃罩里胡碰乱撞的蜜蜂,茫然又寂寞,没有出路——自怜自勉尚且不及,就更加没有精力责备翩翩。   夏季才过了一半,就有天牛和花大姐误飞到课桌,引得女生尖叫两声。翩翩自她的漫画零食中抬起头,心虚又得意地吐吐舌头,悄悄在我耳边说,“这季最流行的色彩是杏子黄!”我只有疲惫地微笑。   翩翩见我不做声,又扳过我的肩膀,似真似假地逗我开心,“湘裙,你是天生的文昌运呢。我是多么崇拜你的才华与灵秀——但我只能做一只偷懒的蝴蝶,如果有一天你很成功的时候,不要忘记我,无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我都会为你骄傲的——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我看着翩翩的脸庞,那如洋娃娃一般的细致面容,好像盛开的合欢花,粉嫩雍容。所以她的眼里,虽然如常藏了些促狭,还是让人觉得天真;而天真到了极处,就有一些神秘——神秘得令人遗忘了其它。   我用力拥一下翩翩的肩膀,“翩翩,我其实好羡慕你,这么好的出身却依旧单纯善良。我不能不读书,这是我摆脱现有处境的唯一出路——但是我答应你,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翩翩笑起来,伸出如玉的小手,“来,打勾勾!”   多年以后想起来,这一幕格外真切——比亲眼看到还要真切。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恨着她的,像恨真正的敌人那样。但当这一幕——我们的话语,我们的情谊,我们的一笑一颦,我们的一举一动——在后来像电影镜头一样无数遍闪过心头的时候,我才发现,纵然换遍百般情节与结局,所有的主角依然是她。   而我——并非不爱她,只是光和影层叠交错在岁月的尽头,竟令我未曾发觉! 第2章 菩提无树   又彼定中,諸善男子,見色陰銷,受陰明白。味其虛明,深入心骨。其心忽有,無限愛生。愛極發狂,便為貪欲。此名定境,安順入心。無慧自持,誤入諸欲。悟則無咎,非為聖證。若作聖解,則有欲魔,入其心腑。一向說欲,為菩提道。化諸白衣,平等行欲。其行婬者,名持法子。神鬼力故,於末世中,攝其凡愚,其數至百。如是乃至,一百二百,或五六百,多滿千萬。魔心生厭,離其身體。威德即無,陷於王難。疑誤眾生,入無間地獄。失於正受,當從淪墜。   ——《愣严经》   其实周末并不是一个风清云朗的好日子,但绝没有影响我的好心情,我如常轻快地踏着单车直奔翩翩家——周末我大半在叶翩翩家度过。她父母很高兴我们相伴,觉得对翩翩的学业和人品都有促进;我父母也很高兴我去那里,他们对叶家景仰已久。其中最开心的是我姐姐,她开始交男朋友,对着我这个半大小妹会时感尴尬。   因为一早和翩翩约好去郊外远足,天不亮我就要赶过来。其实之前我是建议去厦门大学走走,被翩翩一脸嗤笑地挡了回来,“湘裙你不是这么见贤思齐吧?中学还没待够,要去大学看看,去玩就去得远点,否则还不如——”   怕了她的伶牙俐齿,我忙打断,“大小姐,依你说,我们去哪里?”   “依我说——”翩翩也愣了一下,从来批评比做事容易,“市区也没什么好玩的,小时候春游去过一百遍;郊县呢,太远,怕一天赶不回来,家里人着急——”她边说边飞快地想,我几乎可以看见她脑部齿轮碰撞的火星子,不由忍俊不禁。   “不然我们去城南好不好?听人说那有一座大光华寺,求神占卜十分灵光,上个月爸爸还为那里的诸天菩萨捐过金身……”翩翩的眼睛突然一亮,大喊起来,似为自己的聪明赞叹不已。   我终于抓到反击她的机会,戏谑道,“原来又是叶家的庙宇、叶家的菩萨,那我有什么好求?像我这样的一介草民,即使许出泼天大愿,估计也不能蒙菩萨喜悦,何苦争这个没脸?”   “你就造口孽吧?看我这回还饶得了你!”翩翩又笑又恨地扑上来拧我的脸,我“咯咯”笑着躲,围着屏风跑来跑去。   翩翩家的保姆小云送冰果进来,不防和我们撞个满怀,冰果弄得大家一脸一身,我和翩翩看着彼此的狼狈样儿,又放声大笑起来……   到的时候翩翩已经在院子里,正招呼司机开来一辆半旧的皇冠车,我虽认得这不是翩翩父亲家常用的奔驰,还是涨红了脸,僵硬着声音质问,“叶翩翩,这是干什么?”   我虽小事上随和,原则问题却极有主见。我知和翩翩贫富悬殊太多,就愈加不想占她的便宜,唯恐让人看轻了去。   “南郊的路很难走,我一早央求了堂兄——”翩翩欢快地回答,一扭头被我的面色吓到,不由向后退了两步,“如果坐公车要转三趟呢,而且拖的时间又长,我只不过……”知道拗不过我,只好叹口气“好好好,都依你!”路过我时佯装气恼地拧了我一把,“晏湘裙,我真真受够你这种穷酸书生的臭脾气!”   翩翩家住的小区离公车站尚有一段距离,最近这里总修路,白天的余热混杂了焦躁的尘土,没头没脸地盖过来,几要把人吞噬殆尽,翩翩小心翼翼地抬着自己丝绸面料的裙角,时不时撅起小嘴白我一眼,我只好装作没看见。   长途汽车站牌破旧且肮脏,贴满各种歪歪斜斜且不知所云的小广告。站在路边等车,淡淡的日光从惨白的空气中渗透出来,飞舞的灰尘将路边的一点红和八仙草涂抹得毫无颜色可言,令人有前途茫茫之感,我仿佛能听见身体中水分被蒸发时的微响,嘶的一声。   周围有一二个拖着箩筐或者编织带的农民,并不见得特别老,可是全身都是困惑与闷厌,一个个面上出油,歪着、靠着,没精打采,衣服与脸上的皱褶都写着疲倦,呼出的气息相当不好闻。偶尔一辆车经过,尾气和尘烟立即扑得满头都是——不用翩翩抱怨,我自己也叹气起来,这样的环境怎么和翩翩家矜持高贵具备空调的轿车相比。   就在这无望又痛苦的等待中,公车倒终于来了。   不是上下班时间,车空得很,翩翩怕晕车,拉我坐在车头的双人座。又推开一扇窗,于是一股股凉风就趁势跳进车子里,时而拍到我们的面颊眼睛,时而掀起我们的裙子。   此时天光正好,空旷的车厢反像一幅宽大的银幕,树木的影子随时落进来、飞出去,有时飘出三五根平行的电线,有时飞快的闪过一个鸟影,行经大楼旁,银幕随即一片沉寂,像是在放映一部默片。   翩翩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真佩服她,任何时间地点都可以睡得着。   我只好沉默地东张西望,越到郊区空气越清新,车速也加快了不少。好像是刚下过雨不久,石栗木厚厚的叶子发出浓重的莽莽味,天气中渗出些许绿绿凉凉,干净的沥青路,两边伫立着密密匝匝的寂静大树。   然而车身猛地一刹,我稳不住身形,一下子扑到面前的扶手栏杆上。   翩翩也被震醒了,懵懵懂懂地问我:“湘裙湘裙,我们到哪里了?”   软软柔柔的微风拂过来,扑得人一头好干爽,翩翩的额前有被汗水濡湿的刘海,我帮她轻轻拨去,她回我安心的一笑,真如一块玉般无暇。   转车的时候我们夹在一群拖着大包小包的人群中等候,翩翩犹自昏昏沉沉,慵懒地依着我臂膀打呵欠。   然我蓦地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颈后的神经被突然收紧了一般,待要向后看,又不敢就此冒失,于是作势拢拢头发,假装随意地朝那个方向遥遥瞥去——不想这一瞥间,我整个人都好像都施了魔法,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是一位极其美丽的妇人,看得出已经不再年轻,但是周身散发的光彩却如钻石般超越岁月并摄人心魄。她的眼眸里噙满了泪水,如寒星般锐亮,定定注视的目光却又灼热而迫切;她的神情如此哀婉落寞,面容却那样精致曼妙;她的嘴唇棱角分明,骄傲坚定一如大理石雕就,然而稍微一弯,就洋溢着千言万语。   见我这样直视她,她也不回避,反而轻轻颔首,但随即紧紧地咬住了下唇,好像在竭力忍住随时便可喷薄而出的呜咽——是什么事情使得一个典雅高贵的女人这样悲痛欲绝呢?而且,她到底是谁?为何这样盯着我?而我对她也有着莫可名状的熟悉感?   我的脊背上顿时窜起一线寒流,如同被抛弃在冰极的高烧病人,身上冷热间歇,说不出的难受,几乎要被逼迫得灵魂出壳。我慌忙摇晃半梦半醒的叶翩翩,“翩翩你看!——快看那边!”翩翩被我这样大力推搡,吓了一大跳,睡眼尚自惺忪却连然四顾道,“哪里?湘裙你说哪里?”   然而正在这时公车驶来了,我还不及和翩翩细细解释,就已身不由己地被挟拥上了拥挤的车厢,最后的话淹没在无数人头涌动里,只听得翩翩尖着嗓子焦急地喊:“湘裙!湘裙!你在哪里?”   我慌忙回应,但是我的声音立即被吞没在汹涌的人潮里。孩子的哭声、男子的谩骂、妇女的大呼小叫如洪水时的江面,任何东西抛至其中也会灰飞烟灭。我只得千辛万苦地在坚实的人墙里努力打开生路,强行挤向翩翩身边,刚被我挤开的人群立即又严丝合缝地并了起来,像船划开的水纹,立即就没了痕迹,唯一的涟漪是依旧喃喃的指责,我也只好充耳不闻。而此时,车已经开出大半站了。   “刚刚,你要我看什么?”翩翩一手扶住栏杆,一手压住裙角,气喘吁吁地问我。   我待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一笑,“算了,是我自己看花眼了!”   “你呀!”翩翩赌气地轻轻拧我一把,“非要坚持文天祥式的气节,你看你看,挤成这个样子。我这条裙子可是DIOR的,这次挂了线,你可赔不起!”   我没心思和她争辩,微笑着连连道歉。   翩翩倒惊奇起来,“咦,你转性了?突然这么温柔?”   这么辛苦,也终于到了山脚下。   那石阶已经十分残破了,被长年阴冷的露水沁染成温润的苍黑色,拾级而上,隔着多厚的登山靴也能感受到这彻骨的阴冷,一级一级又一级,这阴冷冉冉上升并积累起来,一路走下去,几乎能通达脑门心。   两侧的乔木十分高大,冠首相接几可蔽日,虽然外面的日头很好,但树林里却蒸蔚起湮湮的浅紫色薄雾,仿佛是被疏笔点染的水墨写意,偶尔一阵山风飘过,传送过来清晰的钟声和诵经声。   “快到了吧?”我转头问翩翩。   “早呢!”翩翩一边拭汗一边小心地护着自己的裙角,生恐被多刺的荆棘勾了边,“山里清净,声音传得远——你以为已经近在咫尺,其实我们这才走了不到三分之一呢!”又跺脚抱怨道,“晏湘裙,你要是早听我的话也不至如此——开车上盘山公路早到了,何苦非把自己弄成苦行僧的模样!”   我笑着推她,“古人说‘草色烟光残照里’,大小姐,我劝你偶尔也放放架子,领略领略自然风光岂不好?”   翩翩作势要拧我,“湘裙你不要仗着自己读过书就乱用典故,现在才不是‘残照’,也没什么‘烟光’,倒是有无穷无尽的青苔,不小心就跌个大跟头。”   我只顾躲她,脚下险些一滑,急忙正色道,“好好走路吧,这荒山野岭的,崴了脚可不是闹着玩的。”   斑驳的光线还是会穿过树荫一格一格地跳到石阶上,形成一个小小圆圆的亮点,仿佛擦得锃亮的新硬币。偶尔有山风从林中穿出,将我们的头发、裙子全部撩起来,在地下形成极美的阴影,我又转头问翩翩,“你闻这个味道是不是山苍子?”   翩翩不屑地撇嘴道:“也不知道是谁五谷不分?还一味讽刺人——山苍子的花期早过了,这是了哥王呢!”抽一抽鼻子她又狐疑道,“也许是八角茴香?或者三七?——哎呀,这么香的味道,我倒辨别不出来了……”一瞬间有云挡住天光,路上立即不均匀地暗下来,倒又像是在看一场长长的电影了。   南方庙宇的红砖色都经不得雾气雨气,最后沦为惨淡破败的粉红色,这间自然也不例外。但是它依山而建、斗拱飞檐,依稀可见当年的规模,惜乎朝代久远,很多地方都失于修整,猛然飞出一两枝山桃野杏,非但不能给寺院填色,反而更让人感到苍凉凄清。   寺院后殿的石梯陡峭曲折,好像天女的绸带,一端还地上,另一端却已搭在了云雾中,显得有些悲怆与无奈。   我取笑翩翩:“这就是你们叶家赞助的寺庙?也太冷落了吧?与你们的财力不匹配呢!”   “看你这张嘴!”翩翩恨得又要拧我的面颊,“到了佛门胜地也不肯略微厚道些——”又四处打量一番,点头叹息道,“果然还是如此破败,其实叔父他们捐钱出力的费了不少劲呢,但也只能够这样了,据说这个寺院的问题还真是不少——又是被乡政府征用了即成院,又是被附近农民霸占耕地,更不要说法音院和戒光寺的廊柱横梁被拆搬得面目全非……”   “怪不得这里的菩萨拼命保佑你们家呢,原来有这般的再造之恩——”我掩嘴笑起来。   “晏湘裙,你就继续口舌轻薄吧,不怕天雷打!”翩翩扑上来追打我。   我笑着跑开远远道,“是谁刚才说佛门静地喧哗不得?你这样大声叫嚣不怕惊扰了众神诸天?”   寺庙的树木花草并没有经过特别精心的修剪,那样的憨态肆意,竟别有一番韵致。行到极静处,便见浓密的树影中不时撒落着一些红色的小果子,有山鸟争相啄食。   翩翩带路,推开了两扇布满铜钉的厚重木门,我看这院落比别个不同,并没有题字楹联之类,于是问翩翩,“这又是哪里?我们不要瞎闯乱撞,如果是和尚们的住处倒又不好了。”   翩翩笑着刮我的鼻子,“晏湘裙平时一本正经,其实一脑袋色情思想呢——你干吗什么都不联想,单往和尚宿舍去打主意?”   我气得直敲她的额角,“叶翩翩真是受不了你,一找到机会就毁谤我——这是常识啊,地处隐辟,又无标识,不是内院更是哪里?”   翩翩急忙用手抵挡,还不忘得意地回望我,“这还就偏不是内院,倒是别有洞天,你只管和我斗嘴作什么?还不快进来看看。”   这样说着,早已跨进了大门,院子里正对大门的是一棵巨大的古槐,被砌在一个类似须弥座的小石坛里,但此时已是叶落枝秃、石残坛缺。就算勉强下剩点苍劲的样子,也不过是为了诉说岁月的沧桑。   再向深处走便都是郁郁茂茂的竹林,只因长得太久太密,连石子路都遮蔽了,光影一地细碎地铺下去,让人几疑身在梦中,我不由紧握了翩翩的手。   一径高大的泥瓦房就隐在这竹林中,然这瓦房高大是高大,却非常破旧,兼之无款无形,端的便如孔乙己那般久举不仕的落魄文人。瓦房向阳的一面屋檐早已长满了密密的蒿草,不沾人气的样子,只有倚墙的几株木槿还勉强打点起精神来呼应这满山的夏色,但是浅粉淡紫乳白的花掩在这密不见天的竹林,只是越发地寒酸寥落。   木槿花旁斜插着一块不知何年何月从何处移来的石碑,上面的字大都已经模糊不清,努力看才能辨认出一句:“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暮与朝。”倒惹得我笑起来,“翩翩你看,和尚庙里竟有这等艳词呢!”   但是翩翩不知去了哪里,我的声音空落落地回应这凄清的景色,却恍然有说不出的美好与熟悉,仿佛在哪里,有个什么人,听我诉说所有的事情,相干不相干,也许不过是幻觉,或者在梦里,更可能超越我现世的生命,但我的确曾经身历或者相遇过——   那是什么呢?我努力集中思绪想抓住这倏忽一瞬,但那狡黠细微的念头却如海市蜃楼或者天际云霞,定睛看去,其实什么也没有。   其实我也不十分理解这句诗的寓意,却无端生出如许情愫——怕是这景色太过唯美凄楚,却不失和谐动人,所以让人既不忍心打扰触碰,又情不自禁想要沉溺。   我摇摇头,怪道圣人说:“五色令人盲,五音令人聋”,家尊师长一律将课业以外的东西斥为“闲书”,并轻易不准我辈接触这些声色犬马,还是有一定道理的:一旦心飞了出去,等闲如何收得回来?   正细细寻思,翩翩细嫩的声音却从瓦屋里传了出来,“湘裙我找你半晌,以为你失踪了呢,却原来在这里发愣!”并向我招手道,“别光傻站着啊,快点进来!”   因为屋外的光线太强烈,初到屋内眼睛半晌适应不过来,只管不停揉眼睛,嘴里尚自问道:“这里有什么呢?巴巴地跑进来,怪阴森的。”   翩翩对我做“嘘”的手势,我也只得将满肚子的狐疑压将下来,待到目可辨物的时候方才大吃一惊——原来这里真是别有乾坤:四周的侧墙分上下两部分,上半部为斜墙,用敲铜件装饰,下半部为汉白玉雕刻,各个罗汉金刚菩萨都表情生动且栩栩如生,最难得是保存完好,正中相依相对红漆石柱,上书一幅楹联十分别致,只道是:要过去么,过去便能通碧落;休下来了,下来难免入红尘。   翩翩得意道:“我没有唬你吧湘裙,这可是古迹,据说是哪一代主持想出的办法,预防劫难来时抄损毁佚,才把外表做得粗蠢朴陋,不为外人知晓——我小的时候叔父常带我来这里,教我按年龄数,数到哪个,哪个就是当年的庇佑菩萨——这是藏传佛教的观点:他们认为菩萨也像岗楼里的值勤哨兵,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轮值。举个例子:你出生时轮值的那个神灵就是你的守护神。”   “那你的守护神是哪个?”我戏谑道,“如果按年龄来,每年的守护神都不一样呢,那菩萨岂不是要打起架来了——怪道你的运气这么好,原来众天神都拼抢着争先卫护讨好你,这神佛的世界与人类的本也没什么区别。”   翩翩着恼了起来,“湘裙你是心理不平衡还是怎的,一遍两遍专捡这些刺心的话说?你凭良心说,我哪一天不把你当作亲姐姐,样样色色和你共享,若你还是不高兴,也太有失厚道了……”   见翩翩真的生气,我急忙打躬作揖地岔开话题赔不是,并千方百计地逗她笑,“翩翩你看,我还认得一些佛像呢——这上半部可能是贤劫千佛,定门十六尊、慧门十六尊和二十天——你知道为什么叫贤劫千佛?贤劫原本音译作波陀劫,指三劫之现在住劫,贤又译作善,劫便译作时分,即千佛内贤劫出世之时分,谓现在之二十增减住劫中,有千佛贤劫出世化导,故称为贤劫。贤劫千佛指贤劫出现之千佛,即自过去拘留孙、拘那含牟尼、迦叶、释迦牟尼之四佛,及将来出现之慈化,师子焰乃至楼至等千佛。”   翩翩果然心思单纯,就此诧异起来,“湘裙你还真博学,这些东西自哪里看来?从来只道你的成绩好,却还旁征博引出这许多典故来。”   我笑起来,“崇信贤劫千佛之风,印度自古以来极为盛行,中国亦早有造应千佛之事及记载呢。”又作了鬼脸,“我只是缺心少肺罢了,不见得真没心没肺——哪有谁天天读教科书也甘之若饴的?得点空儿不是也看这种杂史野传?”   “那你的记忆力真是好,这样深奥的书都可以过目不忘——”翩翩若有所思地看我半晌。   即使在阴暗的屋子里,也能见她乌亮的黑发、晶莹的皮肤和闪亮的眼睛所映照出的流辉。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如她一般美貌,但只是两个女孩子互相欣赏,即使再美貌又有什么用处呢?   思及此,我便知道自己走火入魔,急忙分散注意力,“翩翩你看,正对着门口的下方,是不是为宝生如来和他的四亲近菩萨?”   翩翩转过头,撅着小嘴道:“我什么都不懂,可不是由着你说?——不过,什么是四亲近菩萨呢?”   “那只能怪你自己孤陋寡闻,”我调笑一句,又正色道,“四亲近菩萨又各不相同,宝生如来的是金刚宝菩萨、金刚光菩萨、金刚幢菩萨、金刚笑菩萨,简称宝光幢笑四菩萨;西方阿弥陀佛的是金刚法菩萨、金刚利菩萨、金刚因菩萨和金刚语菩萨,简称法、利、因、语四菩萨;北方不空成就如来的又是金刚业菩萨、金刚护菩萨、金刚牙菩萨、金刚拳菩萨,简称业、护、牙、拳四菩萨;大日如来的四亲近菩萨即金刚波罗蜜、宝波罗蜜、法波罗蜜、羯磨波罗蜜;阿閦如来的四亲近菩萨是金刚萨埵菩萨、金刚王菩萨、金刚爱菩萨、金刚喜菩四菩萨,简称萨、王、爱、喜四菩萨……还有西方五天菩萨、北五天、东五天、南五天菩萨;更不要说什么外四供、内四供、定门四摄菩萨……”   “哎呀,我才不要听——这么多菩萨金刚,头都大了一圈,”翩翩抚住额作夸张状,“不过我倒是明白了:菩萨就是佛的御林军头目罢了——可是这么一回事?”   我用食指抵住她的下唇,“刚才也不知道谁敬神重鬼的,这会儿就开始亵渎佛门了。别闹了,待我仔细观赏参拜一番这里的佛像,翩翩你不如去数数看你的庇佑神仙到底是哪尊?”   翩翩挪开我的手指,扑哧一声笑出来,“我正有此心,你一个人慢慢看吧!”   随着话音,她轻巧的身影便消失在无数金刚罗汉的拐角中。   我一个人伫立在原处,许是竹叶太繁盛遮住天光的缘故,那上山时的阴冷感又自踵至顶地重新升上来,然风穿竹林,竹因风动,婆婆娑娑的叶影透过木窗投射在诸天神佛的面上身上,无端让人打个冷战。   然而忽地玩心顿起,想不如也测测看,谁知哪尊菩萨保佑着我呢——尽管我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并且从内心处也未真正相信过这一套。   各罗汉金刚或坐或立,或坦肩或长袍,或持法器或抱一足,或垂目含笑或怒目虬髯,这阴冷的屋子,重重叠叠的泥塑木像,不知怎的却给人似曾相识之感,仿佛什么时候,几世几劫之前,我曾同这一切如此熟稔——那么,我到底是一个忠诚的信徒,还是位列其中的一员?   然此念一生,心里便觉痛苦万分,好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滚油泼在心上一般焦虑难安。   我急忙稳下思绪,接着细数菩萨,借以赶走刚才的心魔,但是数到第十七个时我吃了一惊,这尊塑像分明是个女身,但又不似平时看到的南海观音、鱼篮观音或者送子观音像,相较而下,她更像盛唐时代的贵妃:低首垂目,头戴宝冠,手持极乐之花,端然安坐,雍容华贵。但是那樱唇、明眸给悠久的岁月浸染过了,看不出任何的含情脉脉,只觉一股穿越了千年的忧伤和凄冷,从浑圆晕黄的古木上一点点飞散出来。   我急呼,“翩翩,翩翩你快过来,这个雕像好生奇怪!”   “湘裙你偏爱这样一惊一乍地大呼小叫,”翩翩一边抱怨一边赶过来,“又发生了什么大不了的事?莫非是外星人出现木乃伊复活?——害我连刚记好的数目字也搞乱了,等下还得重新来过……”但是她突然止住话语,啧啧称奇地赞叹道,“好美丽的雕塑啊——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精致的面容——别是什么戏里面的人物吧:九天玄女或着洛水之神?”   “又胡吣!”我轻轻戳一下翩翩的额头,“这是和尚庙,哪里会供奉这些人物?不过——”我略一犹豫盯住翩翩的眼睛,“你以前果然没见过她么?可是看这木质,年代已经久远,不像是刚刚搬过来安上的,况且也没有这样正好的位置……”   远远的,隔院里传来和尚的诵经声:“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但是这佛像塑得栩栩如生,腰肢细软仿佛水蛇;“照见五蕴皆空……”昏黄的光线映过来,反射在细腻的手臂上,真觉得珠圆玉润、柔若无骨;“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恍恍惚惚有幽雅奥妙的香气,不知是这木头还是那香膏,清凌凌地飘洒过来;“舍利子是诸法空相……”可是她是如此活灵活现,发散着动人心魄的美色与气质;“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既是空,空既是色……”这千古一现有如神笔马良的手艺,换了谁,能不心生爱惜又恍若失神?   翩翩后退了两步,怕冷似地抱住双臂强笑道,“湘裙拜托你,别用这种语气和眼神与我对峙好么?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这塑像可能一直就有的,但是屋子里这么多佛像,我那时年纪又小,总不会逐个都记住吧?也许这就是一尊菩萨也说不定……”   我摇头沉思道:“我哪有吓唬你,你的胆子只有芥子那么大么?可是依我看,这尊塑像雕的并不是菩萨,菩萨普度众生,心中自有大慈悲,怎会这般眉宇冷艳?这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答不上来了吧!”翩翩蹙起小鼻子轻哼一声,“我看就是菩萨,不然立在这儿干什么?莫不是哪朝哪代哪个工匠思念天各一方的心上人,特意塑了她的像,摆在这里以供日日凭吊……”   我无奈地捏捏翩翩的下巴,“你还真是大不敬,不怕以后下拔舌地狱。就算心里真这么想也不必硬说出来吧,我不和你争下去,扯扯就没谱了。不如我们找个僧人来问问看,也省得这样胡猜乱想。”   “这个主意当然好,可是这里好像很荒凉,去哪里找僧人呢?”翩翩犯难地四下逡巡,突然惊疑道,“咦——这不就是个师傅么?刚才怎么没看见?”   随着翩翩的目光,我正看到进门处的香案,下方铺着个破旧肮脏的蒲团,一位灰衣僧人斜盘在那里打盹。他身量消瘦、须发斑白,竹叶缝里露出的光线将他的睫毛尖漂成极淡的淡灰色,淡成空气里一缕微尘。我们刚才那么激烈的辩论也没有惊扰到他,他还在继续自己那似有若无的清梦——灰色的外罩、灰色的胡须、灰色的面色,几乎和这恍惚的环境形成了极好的保护色,而他自己也似乎和脚下那只小木鱼一样,是这间陋室里的一件摆设。   翩翩到底沉不住气,赶过去问讯,“这位师傅,打扰一下,可否告诉我们这尊佛像的来历?”   这僧人并不答话,双手合十,犹自昏昏欲睡的模样。   “这位师傅——”翩翩有点生气,双手拢成喇叭状,大声在他耳边喊。   我觉得翩翩这样实在不礼貌,不由拉拉她的衣角。   但是翩翩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竟上去摇晃这和尚,“这位师傅,这是个什么塑像?”   谁知那和尚头也不抬,半晌才了无生气地回答道:“阿修罗!”   “什么修?又是什么罗?那是什么东西?该不会也是菩萨吧?”翩翩不耐烦起来。   不想这怪和尚竟拊掌笑将起来,“小施主若是听到‘修罗’二字,便也是一息灵性尚存——阿修罗果然不是菩萨,是‘天龙八部’之一……”   翩翩插嘴道:“我知道‘天龙八部’,是金庸的武侠小说……”   僧人不理会翩翩,自顾自说下去:“当日佛祖向诸菩萨比丘说法,有天龙八部前来参听。《法华经-提婆达多品》:‘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   翩翩又插嘴说:“‘非人’不是骂人的话么?怎的出现在佛经里?《世说新语》里迟到的友人就骂过陈太丘:‘非人哉!与人期行,相委而去’……”   但是僧人并未被她打断,“‘非人’是指形貌似人而实际非人的众生,‘天龙八部’都是‘非人’,一曰天、二曰龙、三夜叉、四乾达婆、五阿修罗、六迦楼罗、七紧那罗、八摩罗迦,是八种神道怪物。这阿修罗十分特别:男丑女美、性情执拗、处事刚烈,却拥有极大的权柄和能力,凡不蒙他喜悦,必然遭殃!阿修罗又嗜斗,每有恶战,总是打得天翻地覆,所以我们称大战场为修罗场。修罗道也是六道轮回之一:此翻无端正,又翻无酒,或云非天。因遍采名花,酝于大海,欲成香醪;但以鱼龙业力,其味不变,故云无酒;因多嗔多忌,虽有天福,而无天德,故名非天;约‘类受’言:此道众生,分别摄属天、人、畜、鬼四道,故楞严经云:三界中有四种修罗,若于鬼道,以护法力,乘通入空,此从卵生,鬼趣所摄;若于天中,降德贬坠,其所卜居,邻于日月,此从胎生,人趣所摄;有阿修罗王,执持世界,力洞无畏,能与梵王及天帝释、四天争权,此阿修罗,因变化有,天趣所摄;别有一分下劣修罗,生大海心,沉水穴口,旦游虚空,暮归水宿,此阿修罗,因湿气有,畜生摄属。既是分属四道,身形寿享等,亦随其类,多有不同。总由因中,虽行五常,却怀忌慢之心,所谓行下品十善,而感此道身。约‘苦厄’言:各随其类,受苦不同。即以天趣修罗而言,除一般苦外,又因常好与帝释斗,或断肢节,或破其身,或复致死;若伤心断节,续还如故;若断其首,即便殒没。其他三趣修罗,其苦更多……”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还有这种神灵?”   但是翩翩不耐烦起来,“不听不明白,越听越糊涂!师傅,谁有闲功夫等你讲完这掉书袋的长篇大论?总之一句话,我们选的这座佛像是不是不大吉利?”接着又有点惋惜地叹道:“其实湘裙,我刚才想说,这个佛像从某个角度上看,和你有点相似呢——可惜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雕塑。”   但她是何等乐观之人,还不待我说话,又神秘地凑近我耳边,低声说,“湘裙,我们再去数过就是,何必搭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和尚?”   待要撤步,突地看见了香案上的签筒,又孩童一般地笑了起来,“湘裙、湘裙,这个可比数佛像好玩多了。我们来掷掷看,看能掷出什么来?”   我拗不过她,只得勉强道:“你先来,我跟着做一遍就是。”   “先来就先来!”翩翩有意卖弄身手,玩筛子一样将签筒左摇右摆上下翻举,舞出一条龙的架势,我几疑那签筒要脱她手而飞,但到底稳住了。她向我调皮地眨眨眼睛,我正好气又好笑地待说什么,却就此从筒中掉出一根签来。   翩翩忙忙捡起来,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又噘嘴掷给我,“这是什么嘛?好奇怪的签子,人家别处的都有‘上平’、‘中吉’、‘下下’之类的写法,为什么这个上面就简简单单一句话,根本看不出所以然来!”   我接过竹签,对着微光看过去,只见上面用蝇头小楷工整地写着两行诗,道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不由暗暗一惊,然翩翩还在催促,“湘裙你文采好,想必明白这讲的是什么?”   我一时间想不到更好的措辞,只得老老实实地向翩翩解释:“这是唐代著名‘女冠子’鱼玄机的诗句呢。鱼玄机名幼薇,长安人,少年丧父,师从温庭筠,十三岁曾咏过一首很有名的《江边柳》:根老藏鱼窟,枝底系客舟。初为补阙李亿妾,以李妻裴氏不能容,出家于咸宜观。因与侍婢绿翘争风吃醋而失手杀死绿翘,后被京兆尹处死,死时候仅二十四岁。而处死她的,就是曾经被她拒绝过的男人……”   翩翩吃了一惊,杏目圆睁地看我半晌,“为什么今天的手气格外不好?这个故事太让人齿冷了:错过了最合适的男人(只是让他当老师罢了),又被一个平庸男人的大妻所驱逐(想过一点安稳苟且的生活都不可以),做道士也不安分,与侍婢争宠(女人何苦这样自贬身份),因为嫉妒错手杀人,却被曾经因羞生恨的男人送上了断头台……每个女人听到这种故事心都会死掉一半,仿佛稍不留意那就是自己的前尘后事,一不小心就会失足掉落进去……”稍顿一下她又道,“湘裙,你说,这可就是老师傅所说的‘修罗道’?”   我偷眼瞥向怪和尚,他依然在那里盘坐打盹,似乎一切和他无关的模样,于是轻轻问翩翩,“你刚才求的是什么?”   翩翩脸上倏地飞红一片,好久才要说不说地喃喃道:“是爱情——”又怕我误解似的解释道,“现在不就流行占卜这个么?谁想竟抽出这种签子来,晦气死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怪道你那么生气,好了好了,我也抽一支看看,就问占前程吧。——其实翩翩,这种东西不过是个玩物,当不得真的,抽好抽坏又有什么关系?”   签筒太重,我懒得去掷,随意从筒里抽取了一支,那上面也是两句古诗,却写道: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翩翩将头凑过来,几乎和我脸贴脸,“这又是什么?”   我沉吟了很久,“这个是唐代大诗人李贺的诗,祭奠南朝名妓女苏小小的,据说她貌绝青楼、才空士类,时人莫不惊艳,因偶感风寒而逝,死时不过十九岁,她有一首很有名的诗: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但是这个签和她有关,想来也不是什么富贵吉祥话,不如我们问问师傅怎么解……”   然那老和尚沉思冥想,魂魄飞于须弥山忉利天之上,似周遭四物皆是空茫一片。“喂,师傅,”翩翩唤他,见他不动,遂上前推他,竹签几乎递到了他的鼻子端,“师傅,请为我们解签。”   那怪僧人被打扰,竟老大不悦,一把拂开翩翩的手,喝道:“南阎浮提,五浊恶道,举止动念,无非是罪,还有什么好解的?人生本是动如狡兔,静如处子,分道扬镳,断爱弃欲,若要相见,须问参商——你们这两个丫头,只管缠住老衲做什么?”   说话间这两只签子被一下子打落在地——翩翩哪里受过这个待遇,一面和我俯身去捡,一面已经怒斥了起来,“你个老和尚,好没礼貌,尊你年纪大,你倒越发不堪了!留下你的姓名,看我不告诉你们主持——你知道我是谁么?”   可是再抬眼,那和尚已不见了踪影,就如同他突然出现那般神鬼不觉,我和翩翩面面相觑了半天方道:“刚才明明在这里的——”又觉太诡异,急忙玩笑着补了一句,“这老和尚的身手可真称得上‘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说出来已然不好笑,又仓皇打了尾子,“估计是被你叶家的气焰吓着了——”   不想翩翩竟突然暴怒:“湘裙你少说两句会死啊!”   我觉得被冒犯,又很为自己的失言惭愧,于是缄口不言。   然而郁郁竹林,朗朗晴空,我竟听到刚才那老和尚渐远渐去的声音,“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来世果,今生做者是……”想唤翩翩一同听,转念一想又觉多余,只得默默和翩翩走出殿门。   回去的时候我们走了偏门,这一带颇为古旧,也没经过好好的修缮,僧俗杂处、田市不分,草畦陇头,竟还开着几间小店,卖些藤具、神器、茶叶和小食之类,有间铁皮搭就的书报亭,立在当中,不伦不类。我们肚子饿了,在一处油腻粗陋的小摊处要了油炸扁食和沙茶土笋冻,配一只芝麻光饼,不知其味地匆匆咬几口了事。   我掏出洁净的餐巾纸,递给翩翩,她倒是一个恍怔,突然认真道,“湘裙,我到底觉得那个阿修罗塑像很像你——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也有人说我们长得像,可惜,我始终没有你好看!”   我低头不作声,翩翩也再无多话,就这样默默下了山。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听见晚钟遥响,知道僧侣们正在开始朝晚功课,不由回首望去——那苍绿的山林中掩映着高高的红色院墙,被天幕五色的云霞蒸蔚渲染,倒又有几分气势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尽是白天经历的种种。眼见无法入眠,我索性坐起身倚靠在床头,专心思索起来:   路上遇见的那个美貌妇人最是奇怪,我们彼此的眼神分明发生过某些微妙的交流,可是一旦试图加以追索便又堕入迷茫之中。   我又想起大光华寺,那位老僧,卦签,还有奇异的阿修罗佛像,还有翩翩……不知为何,想起阿修罗和翩翩,我忍不住心里一个激灵。   翩翩说我的模样似阿修罗,而她又长得有些像我……两个不经事的女孩子之间到底是怎样一种情谊呢?我还记得白日里为她的美貌而心神微慑的那一刹那——在那片刻间,我对她的欣赏竟然带着许多的心疼与怜惜——我在一个身世背景与我迥然相异的女孩子身上分明看见了我自己的影子,我为之怦然心动。同时,这个与我一样娇艳明慧的女孩子身上所体现出来的物质优越感,又是那样的令我难以释怀——而我们却偏偏如此的亲密无间。   一旦,若我们都如阿修罗般执拗、刚烈、善妒,那又如何?我们如此不同,我们可以永远这般在嬉闹中化解争执与分歧么?我们如此依恋对方,一旦纷争,我们会否非伤害而不能分开?   两个聪明、骄傲而敏感的女孩子,不是阿修罗又是什么呢——彼此喜欢与怨恨的距离不过是在一线之间……   那个晚上,我其实对自己的这些想法感到有点奇怪,而且在感情上并不愿意去确证它们,因为觉得这些想法既不透彻,也嫌武断。我只当这些念头是与翩翩在一起的感受,在白天的经历之后,而变得更为清晰罢了。   然而不幸的是,我与翩翩后来的相处,一再证明了我那个晚上的想法并不过虑。 第三章 一语成箴   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忧悲苦恼;无明灭即行灭,行灭即识灭,识灭即名色灭,名色灭即六入灭,六入灭即触灭,触灭即受灭,受灭即爱灭,爱灭即取灭,取灭即有灭,有灭即生灭,生灭即老死忧悲苦恼灭。颠倒当知,一切众生,不能见於十二因缘,是故轮转生死苦趣。若有人见十二因缘者,即是见法,见法者即是见佛,见佛者即是佛性。   ——《长寿灭罪护诸童子陀罗尼经》   那个夏末的雨特别多。   很多日子,流苏般的雨丝在天地间斜织出一张锦罗网,密密绵绵地笼罩在万物之上,一眼望去,顿有苍茫之感。若有风起,潮气便会弥漫每一个角落,什么都黏糊糊、腻答答,如同赤脚穿进湿鞋一般难受。   北方人说:“一层秋雨一层凉”,是有点道理的,这么一直下一直下,估计就到了秋天。   我们新调了教室,我被换到了靠后几排,座位靠窗——这倒也好,我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呆而不被老师发现。   大扇的窗户正对街心公园,不下雨的时候人工湖上喷泉连连,竟也弄出一幅烟波浩渺的景像,宛如什么古代名家的水墨画。晚自习的时候我尤爱凝神望远,专看那模糊成一片洇湮开来的紫蓝色天空。   那是1995年的夏末。   那一年世贸组织成立,与此同时人类从恐龙蛋化石中获得了重要的遗传物质;那一年美国“发现”号航天飞机升空,而东京地铁发生了惨绝人寰的“沙林”毒气案;那一年TomFord成为CUCCI的创意总监并成功引进了70年代流行元素,而英国巴林商业投资银行倒闭,引起亚、欧、美各地区的金融震荡,纽约道-琼斯指数下降29个百分点;那一年法国人民在协和广场庆祝电影诞生100周年,而土耳其军在伊拉克北部清剿库尔德军;那一年国内首例冻融胚胎试管婴儿在北京诞生,然事隔不到半年,南非前总曼德拉就遇刺遭险;那一年英国近代生物化学家李约瑟逝世,俄联邦军队则占领了车臣首都格罗兹尼市……   那一年法兰西之花苏菲·玛索已经29了,她接拍了好莱坞巨片《勇敢的心》获得巨大成功,同年生下了她和法国导演祖劳斯基的儿子凡尚,而祖劳斯基,比她早生26年。   而那一年我17岁,生活在中国东南部一个普通的都市里,走在大多数人都曾经或将要走的轨道上。周遭的一切爱恨纠缠对我的生活没有丝毫影响。   即使事隔多年我仍然反复思索这一年的夏季,试图从里面找出蛛丝马迹的启示或者征兆,但皆以失败告终——可见我并不是一个特别蒙上天嘉许和恩宠的幸运儿,我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高中生——虽然我可以将孟子《告子下》中“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背诵到滚瓜烂熟。   所以那一年的夏季,与过去和未来的夏季似乎无任何区别:手表指针缓慢转动,太阳月亮日夜更替,深蓝的地球在太空里转动——转动得太慢,慢到感觉不出来。陆地沉落、海水翻覆、浮岛长出水面、森林在沙漠中消逝、周围的星系不断离我们远去……我们看不见自身的变化,却时刻都在历练着变化,因为这是个不断膨胀的宇宙,如同欲望。   晚自习一天比一天上得晚,天空暗鸦鸦,分不清是雨雾带来的乌云密布,还是入暮之后的夜色低垂。路灯很早便亮起来,但那微薄的温暖更加衬托了周围的凄冷,行人们略显抑郁地打着伞行走在街上,偶尔传来荒凉的汽车喇叭声,也随即被这暗鸦吞灭。   因为我们沾着“重点中学”的名声,高二那年突然以各种莫名其妙的理由转来许多插班生:有的看起来年纪比我们大很多,有的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有的沉默自闭,有的过分活跃……老师开始还饶有兴致地让这些新来的孩子们做一番“自我介绍”,但逐渐就没了兴趣,随他们来去。   让我想想,那天我在做什么来着——   对了,我在看一篇小故事,虽然它被印在一本极其粗劣的小刊物上,但借着黯淡的日光灯,在应付繁重的参考书之余,读起来却有如进入到一个新的世界——好像艾丽斯漫游镜中世界那般光怪陆离且新奇有趣,我被功课折磨到疲惫焦躁的心灵刹那间得到安抚和熨贴——虽然只有一点,虽然不过是暂时。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个禅偈故事:   从前,有一座圆音寺,每天都有许多人上香拜佛,香火很旺。   在圆音寺庙前的横梁上有个蜘蛛结了张网,由于每天都受到香火和虔诚的祭拜的熏托,蛛蛛便有了佛性。   经过了一千多年的修炼,蛛蛛佛性增加了不少。   忽然有一天,佛主光临了圆音寺,看见这里香火甚旺,十分高兴。离开寺庙的时候,不轻易间地抬头,看见了横梁上的蛛蛛。   佛主停下来,问这只蜘蛛:“你我相见总算是有缘,我来问你个问题,看你修炼了这一千多年来,有什么真知灼见。怎么样?”   蜘蛛遇见佛主很是高兴,连忙答应了。   佛主问到:“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蜘蛛想了想,回答到:“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佛主点了点头,离开了。   就这样又过了一千年的光景,蜘蛛依旧在圆音寺的横梁上修炼,它的佛性大增。   一日,佛主又来到寺前,对蜘蛛说道:“你可还好,一千年前的那个问题,你可有什么更深的认识吗?”   蜘蛛说:“我觉得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佛主说:“你再好好想想,我会再来找你的。”   又过了一千年,有一天,刮起了大风,风将一滴甘露吹到了蜘蛛网上。蜘蛛望着甘露,见它晶莹透亮,很漂亮,顿生喜爱之意。蜘蛛每天看着甘露很开心,它觉得这是三千年来最开心的几天。突然,有刮起了一阵大风,将甘露吹走了。蜘蛛一下子觉得失去了什么,感到很寂寞和难过。   这时佛主又来了,问蜘蛛:“蜘蛛这一千年,你可好好想过这个问题: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蜘蛛想到了甘露,对佛主说:“世间最珍贵的是‘得不到’和‘已失去’。”   佛主说:“好,既然你有这样的认识,我让你到人间走一朝吧。”   就这样,蜘蛛投胎到了一个官宦家庭,成了一个富家小姐,父母为她取了个名字叫蛛儿。一晃,蛛儿到了十六岁了,已经成了个婀娜多姿的少女,长的十分漂亮,楚楚动人。   这一日,新科状元郎甘鹿中士,皇帝决定在后花园为他举行庆功宴席。来了许多妙龄少女,包括蛛儿,还有皇帝的小公主长风公主。状元郎在席间表演诗词歌赋,大献才艺,在场的少女无一不被他折倒。但蛛儿一点也不紧张和吃醋,因为她知道,这是佛主赐予她的姻缘。   过了些日子,说来很巧,蛛儿陪同母亲上香拜佛的时候,正好甘鹿也陪同母亲而来。上完香拜过佛,二位长者在一边说上了话。蛛儿和甘鹿便来到走廊上聊天,蛛儿很开心,终于可以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了,但是甘鹿并没有表现出对她的喜爱。   蛛儿对甘鹿说:“你难道不曾记得十六年前,圆音寺的蜘蛛网上的事情了吗?”   甘鹿很诧异,说:“蛛儿姑娘,你很漂亮,也讨人喜欢,但想像力未免丰富了一点吧。”说罢便和母亲离开了。   蛛儿回到家,心想:佛主既然安排了这场姻缘,为何不让他记得那件事,甘鹿为何对我没有一点的感觉?   几天后,皇帝下诏,命新科状元甘鹿和长风公主完婚;蛛儿和太子芝草完婚。这一消息对蛛儿如同晴空霹雳,她怎么也想不同,佛主竟然这样对她。几日来,她不吃不喝,灵魂就将出壳,生命危在旦夕。   太子芝草知道了,急忙赶来,扑倒在床边,对奄奄一息的蛛儿说道:“那日,在后花园众姑娘中,我对你一见钟情,我苦求父皇,他才答应。如果你死了,那么我也就不活了。”说着就拿起了宝剑准备自刎。   就在这时,佛主来了,他对快要出壳的蛛儿灵魂说:“蜘蛛,你可曾想过,甘露(甘鹿)是由谁带到你这里来的呢?是风(长风公主)带来的,最后也是风将它带走的。甘鹿是属于长风公主的,他对你不过是生命中的一段插曲。而太子芝草是当年圆音寺门前的一棵小草,他看了你三千年,爱慕了你三千年,但你却从没有低下头看过它。蜘蛛,我再来问你,世间什么才是最珍贵的?”   蜘蛛听了这些真相之后,一下子大彻大悟,对佛主说:“世间最珍贵的不是‘得不到’和‘已失去’,而是现在能把握的幸福……”   刚说完,佛主就离开了,蛛儿的灵魂也回位了,睁开眼睛,看到正要自刎的太子芝草,她马上打落宝剑,和太子深深拥抱……   这是一个四角俱全的故事,如同许多媚俗的小故事一样,总是大团圆结局,到最后每个人都各归其位,如棋子般落成既定的(不是最好的或者希望的)格局——但是不团圆又能怎样呢?我仰起头,呆呆对着不远处空茫的黑板出神。   灰色的天空,飘落的树叶,清寒的空气穿过窗户落在灯光里,一切似真似幻——这现存的一切并不是我希望的世界,可我希望的世界到底在哪里呢?   难道茫茫宇宙,仅仅只有这样一种并且唯一的世界存在么?如果没有其他可能,这一定律又是由谁颁布的呢?是上帝?真主?还是佛?那么他们又是由谁创造的呢?如果还有另外的存在,那又是什么样子?我要经由什么途径才得以进入呢?   可是——那个世界,就一定比这个世界更适合我么?   当日在大光华寺内不自在的感觉又如潮水般涌来,似乎有某种残像正在屏息倾听——只要我的思绪一滑过此,便能清晰而又迫切地感觉到那个残像的存在——不知在何处失落的残像,记不真也理不清的残像。   然而此时有人问我:“抱歉,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我旁边的座位空着,那是叶翩翩的座位,她请了病假,整整五天没来上课——当然,高二的课程也没特别要紧——翩翩这次可不是装病,虽然她从前总以这个为借口逃学。   那一年来自日本的时尚杂志《瑞丽》刚刚被引进中国内地,经受了欧美风潮洗礼的小女子们脱下了绣花牛仔和文化衫,纷纷以“小一号”的装束为美:几乎露尽大腿的迷你裙、铅笔式的包腿长裤,并美其名曰“简约”、“中性”。爱美的女孩子都嫌自己不够瘦,恨不得将饭量减到麻雀那么少。减肥茶减肥霜减肥份餐的广告铺天盖地,连可口可乐的宣传也添进了大量的瘦身内容。   那一年又开始复古妆,流行30年代电影明星、上流贵妇做派。表姐去上海,带回一支“迷死佛陀”的口红,价格贵得离谱。   那一年周星弛拍了《大话西游》——流行起来却是在几年之后了。   叶翩翩从来都是领导时尚的先锋,况且她的衣服皆为原版进口,不可与石狮集美那种批发市场的二手货大包货相提并论。尽管校纪严明,但翩翩总能在众目睽睽的课间操以及所有执法不严的时候暗渡陈仓。那一年所有的服装都是为发育未全的少女们设计的,PRADA最著名的一款紫色外装上袒锁骨下露肚脐,被叶翩翩演绎得风情万种、欲诉还休,一向以庄严著称的副校长,路过她身边时,也不由得神色微变。   然而,美丽是要付出代价的,还往往不便宜——翩翩的全面节食和穿戴单薄,终于让她在淫雨持续不断的第六天里病倒,且来势凶猛。   我日日去探望,风雨无阻,开始确实为着给她补习,但很快就放弃,并被她“腐蚀同化”。怪不得古人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为什么古人总有这样的先见卓识?)——边享受好吃的糯米红豆饼,边看平日难得一见的卡通片,任是金刚罗汉也软化下来,况且我不过是个17岁的普通女生。   当时最爱的传统剧目当然是《樱桃小丸子》、《蜡笔小新》和《机器猫》,连刚刚上映的《风中奇缘》、《玩具总动员》也可以找到正版原声,有些卡通片即使当时看起来有些晦涩,我也能耐心一一看完,比如《AKIRA》、《老人Z》、《小魔女的特快专递》、《机器人王国SOS》……想想,有什么晦涩得过课本呢?   至于茶点饮料,更是琳琅满目,无不可口:有一种蛋塔,间夹着蓝莓或者红豆,入口即化,鱼香饶舌;有一种呈各式坚果状的饼干,可可味和奶味尤其浓郁,却又并不油腻;所有的巧克力都小小巧巧,颜色多样,非寻常超市可以买到;每杯咖啡都有个古怪又拗口的名字,然而听着并不像英语;热红茶会掺进鲜奶和糖霜,从冰箱取出的红茶则添加冰块和柠檬……   夜宵有时是泰式甜品——浸在浓浓的椰浆香蕉汁中的,由芋头、糯米和莲子制成的五色圆子;有时是意大利冰淇淋——我的那份是“Affogato”,以我偏爱的榛子、胡桃、朗姆酒混合着双倍的Espresso,而追求苗条的翩翩从来只吃无糖无奶的豆制冰淇淋SoyaGelato。   房间里永远暖和光亮,散发着不合季节的鲜花的芬芳……   有时待得太晚,在翩翩的央求下就住在她家。我住的客房和翩翩的卧室隔一条长廊,但是翩翩经常赤足跑来,坐在我床边聊天——那些少女间的悄悄话。她穿雪白的睡衣,领口拉至很低,镶满层叠的荷叶边,裙上的粉红蝴蝶个个跃跃欲生,仿佛要飞起来。翩翩的面庞离我很近,她柔软的长发直垂下来,不时拂着我的睫毛、耳廓,痒酥酥的,荡来似有若无的栀子香。而我就在翩翩的喃喃低语中,在窗外映照进来的溶溶月光和婆娑树影下,沉沉睡去……   “请问,我可以坐在这里么?”大约等了太长的时间,那个声音似乎稍有些不耐烦了。   我此刻才听出,这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不由抬起了头——谁想这一抬头,竟将我定格成终身的盐柱。   禅宗六祖慧能道:“一念悟,众生即佛;一念迷,佛即众生!”我本不是佛陀,纵然是,也已自三禅三天打入六道轮回。   江河的千顷鳞波不及他浩淼,初出的日月光华不及他清澈,他的万好千好我都不及形容,只被他灵山恒河般的钟毓所震撼。   我从未见过他,却无比熟悉他,那是在我心里脑里揣摩了千遍万遍的素描,只待此时此刻此种情形呈在面前,我等待他有三生三世那么长,却非要捱到今日才能真正遇到——谁说红尘缘分,与色相无关。   见我这样目不转睛地注视他,那个男孩也腼腆起来,但双眸仍如宝石般清澈摄人,不笑的时候仿若蕴涵着星子与玫瑰,“我想,这个座位暂时没有人吧!”他边说边把自己的书包放在桌面上——这不过是极普通的卡其布军绿书包,高中男生几乎人手一个,但那根半旧的带子凑巧拂到我的左臂——只是那么轻微的一触,我却如同被什么尖锐的物体刺中,浑身一震,感觉到莫名的痛楚与幸福。   这时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潮湿的南风从海上卷过来,但没有了黄昏时的阴冷,反而带来夏末特有的温馨与倦怠,那些芳草的气息、沙砾的呼吸和入夜时的虫声,再恬静熟悉不过了,而身边又坐着心仪的男生啊——刹那间,我觉得世界仿佛微缩成一个小小、小小的水晶风铃,凝固住我虔心追求的所有美好。   他的声音温和清晰,“我是新转来的插班生,没有遇到班主任,只好先坐这里。这么晚了,不知道该去问谁。”   他的睫毛浓密乌黑,带来外面雨露的濡湿;他的嘴唇骄傲美丽,有着极其分明的曲线;他的鼻梁挺拔秀丽,他的下巴俊朗坚硬,他笑起来会露出好看的酒漩——他是我用夜夜的向往与绮思造出来的,突然自我梦中越出,自此迷失了回去的路径。   “认识一下好么?我叫桑子明!”   据说佛陀讲法那日,地中涌出车轮大的莲花,佛在其间,目连侍左,阿难侍右,众比丘及诸天龙散于山间。花雨纷纷,落满众人头顶,唯佛身周三丈方圆一片净地,任是天花乱坠,近不得身——他只是告诉我他的姓名,却在我心中掀起了如此的波澜。   “是否可以知道你的姓名?”他没有看出我内心的涌动,微笑的样子纯洁如童话王子,他的呼吸拂过我的发端、眉睫和唇角,而我几乎在这一刻魂飞魄散——我多么想回答他,哪怕一个字也好,但我却似受了诅咒的天鹅姑娘,除了默默地将写了名字的笔记本推给他,甚至连再次抬头看他的勇气都没有。   “晏、湘、裙!”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着,突然顿了一下,“我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名字?”   世界一下子静默起来,我果然要比故事里的蜘蛛姑娘幸运,他记起来了么?记起我们前世的因缘?记起那些不成篇章的断句?记起某些比记忆还遥远的东西?   窗外不时有电车穿过的声音,间杂着从学校的音乐教室传来的钢琴声。那旋律非常熟悉,此刻却突然叫不出名。小贩又开始吆喝晚报,那特有的节奏,从不曾改变过。我左手紧紧握着木尺,放不下去,也拿不起来,几乎要掐出水来。而心脏因了这突如其来的甜蜜与震荡,几乎要窒息而亡。   但是他说(他突然说):“我知道了,你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我来这里之前就听过许多人传诵你,这次会考又是全省第一吧?”   我耳中轰的一声,浮想联翩瞬间被击碎——我这才意识到,无论我多么在乎他,多么认定前尘的缘分,对他,我只不过是个陌生人!   (蛛儿对甘鹿说:“你难道不曾记得十六年前,圆音寺的蜘蛛网上的事情了吗?”甘鹿很诧异,说:“蛛儿姑娘,你很漂亮,也讨人喜欢,但想像力未免丰富了一点吧。”)   我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容易才止住心中的凄凉,却还听见一些断断续续的语句,“他们说你是这个学校教学质量的保证。”“许多插班生转来都是冲着你的名头。”“连我爸爸都觉得……”   我维持这个姿势很久,待恢复平静才缓缓应道,“哪有人家传的这样神乎其神——你不要误信谣言!”   那天,我和往常一样去了叶翩翩家,脱下湿漉漉的外套和雨靴,并自顾自去厨房倒了一大杯荆苏姜片茶去寒。   翩翩的房间没有开灯,落地窗留着一个小小的缝隙,足够风把星星点点的雨珠送进来,又不至于太过沾湿柚木地板。距窗不远的地方挂着一串水晶风铃,正发出悦耳的叮咚声。宽阔的露台上种着大张芭蕉,叶面光滑,反射出路灯的光晕,一小圈一小圈,好像芭蕉叶微笑的酒漩。   翩翩穿一件Marc Jacobs的熟褐色缎带里边的宽身毛衣,那颜色几乎让人可以闻到咖啡的苦甜味,偏又与木地板一个色系,仿佛她是地板中央自在生长的一株美丽植物。   翩翩与往日一样赤着足,脚下散落着许多花花绿绿的漫画,膝上还摊着一本——也没见她真的去看。   经过这一场大病,翩翩瘦了不少,脸模子小了一圈,下巴尖尖,姣好的前额,更衬得眼睛水灵灵地扑闪,长睫毛阴暗地遮着眼珠,神情有种捉摸不定的忧郁。外面的灯光细粉一样扑在她身周,打了层淡淡的底色,更衬得她像雷诺阿画里那些心事重重的美少女。   我觉得翩翩非常美,而且有大户人家的钟灵毓秀之气,只是不知为什么,面对我时,她总有些妄自菲薄。   “湘裙,你终于来了,我等了你一天,都不晓得做什么好!”   我勉强一笑,却怎么也打不起精神来。   “对了湘裙,我明天就去学校了。把你的笔记借我看看吧,这么久没去,我担心赶不上功课。”也许是没开灯的缘故,翩翩的身影在黑暗中格外孤单。她的袖子掩住手腕,下摆遮着膝盖,长发像新研的墨一样清新乌黑,蓬松地披落在足边,整个人无端地有一种无依无靠的感觉,让人怜惜。   “怎会赶不上呢?都这会儿工夫了,老师也教不出什么新的东西,”我边说边掏出功课簿子,“还不得靠自己用功——那些老调重弹的东西!”但我并没有要打开灯的意思。   “湘裙你好像闷闷不乐呢!”翩翩抬起眼睛看我,微微一笑。然而她笑得也很是寂寞。   我别过了头,揉了揉面颊,“没什么,可能老师拖堂太久,有点困倦——喝杯咖啡提提神吧!”   “好啊,”翩翩响应道,“我让小云端过来——”   “不必麻烦别人,”我站起身,“我们自己去厨房。”   厨房是蓝白两色,在日光灯管的照耀下显得非常静谧,我走得太匆忙,忘记穿拖鞋,厨房地板的瓷砖冰到了脚底,我不由打了个寒战。翩翩用咖啡机煮了两杯卡布其诺,她将长袖挽到手肘处,用两根指头捏着咖啡匙轻轻拨弄着。   我和她隔着厨房的桌子,面对面坐着。听着外面的雨声,我突然想起一首唐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山欲雪,能饮一杯无?”   尽管翩翩一再请求我住下来,我还是选择了回家。   在这样一个雨夜里,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却一点也不冷清——我独自怀了个天大的秘密:这秘密太突然,突然到我还想不出应该把它藏在哪里。   雨劈头盖脸地砸下来,我的头发被彻底淋透,雨滴肆无忌惮地顺颊而下——我的伞呢?是落在翩翩家还是丢在教室?但我已无暇去想,其实想也想不起来。   有急驰的车轮碾过公路,飞起无数雨珠泥点。思绪闪过,又觉心中空茫一片,仿佛不经意间做了个不切实际的梦,而梦的残痕又分明存在——这是十七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我对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产生了莫可名状的好感,不,不仅仅是好感,它已经让我窒息让我痛苦让我患得患失,让我无法用语言形容——我这到底是怎么了?   我家住在市立医院的宿舍楼里,如果非要打开厦门地图来寻找,即使用醒目的红圆珠笔进行标识,也会让人感觉如同面对着被弄乱的蛛网。   这里和翩翩家的高级小区绝无相同之处,是道地的普通居民区:公车、班车和各种旅游车线路纵横交错,没有规律可言,几条脏水河也凑热闹般地从中穿过;毫无特色的城市建筑,毫无意义的街心标志,杂乱的道路密密麻麻犹如甜瓜纹路;楼下是个菜市场,因为卖鱼虾海鲜,地面不下雨的时候也湿淋淋,弥漫着宰杀动物的血腥味;几家廉价的音响店,天天播放“四大天王”磁带,香港老男人的嗓音如雷贯耳;还有鲜花店、礼品店、花圈店、熟食店……   这一切矛盾又协调地并存着,充斥了我循规蹈矩、尚算安定的十七年时光。   最近这一带经常修路,今天挖明天填,后天又重新挖开。上面张着几张塑料布,破旧的红蓝颜色更令人生厌。旁边悬挂的阴暗小灯像瞌睡人的眼,努力睁也睁不开,也不知能起到什么作用。修路刨出的阴沟秽物就暴露在路表,混合着水泥沥青的味道,久而久之,让人鼻子麻木,反不觉得有何不妥。   医院宿舍楼因为年代久远的缘故,占地还不少,四周竖有高高的混凝土墙,仿佛要把自己同闹市的喧嚣多少隔离一下,虽说用处不是很大。进门处的花坛从没有人去认真修整过,但自然的水土还是将它们滋润得枝繁叶茂,时间长了倒别有一番章法。   一条水泥甬道沿花坛迂回转过,再次呈直线穿过中庭,中庭两侧栉比鳞次地平行坐落着五层盒状楼房,样式雷同、规格统一,颜色旧、开窗小,远看起来简直有点像监狱。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家家户户的阳台都用玻璃与钢条封得死死的,唯一的区别是钢条的颜色略有不同,但经过这么多年的风吹日晒后,那点区别也快消失殆尽了。院子中央有食堂、浴池、篮球场和礼堂,看起来当年好像还很是繁盛过一阵,然而随着人们生活方式的改变,这些建筑物不仅被冷落下来,还显得多余和滑稽。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爸妈都睡下了,我脱下落汤鸡一样的外套,搭在浴间的晾绳上,又匆匆洗把脸,才蹑手蹑脚地回了房。   姐姐并没有回来。姐姐工作后与我共同语言少了很多,这对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虽然我只是个普通工薪人家的普通次女,不见得会有多少人将爱心和耐心花在我身上,但我一样得度过青春期——而且显而易见,我度过得十分吃力,脾气变得烦躁不安、古怪乖僻,即使是对最亲近的人,也疏于表达与求助。   我躺在床上,久久睡不着,觉得雨太大天太凉床板太硬,又觉得是咖啡喝多了,刺激得所有神经都敏感了起来,心里不由得一遍遍温习下午的一幕——那个男孩的微笑出现在放学前的黄昏,窗口有雨光飘进,房间极亮而窗外极暗,如同巴洛克风格画家所绘制的肖像背景——随着光影不同,他的微笑也幻化出无数内容,而无论哪个内容都令人迷乱并且眷恋。   《诗经》中《绸缪》说: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做了一宿乱梦,起来的时候略有些感冒,妈妈嘱咐我喝过姜汤再去上学,但我依然急急忙忙套上半湿的校服,三步并作两步向学校跑。我从来没觉得空气这么清新,阳光这么美好,早餐的气味这么香甜,连街头小贩抖开旧报纸的声音也分外清脆悦耳——这条路我走了十几年,这种感觉却是第一次有。   我到校本已够早,然比我更早的却是叶翩翩,这简直比“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更不可想像。   没错,她此时正坐在我的座位上,旁边她自己的位置让给了昨天转来的桑子明,“湘裙你很不应该啊,昨天晚上怎么没告诉我来了新同学?”她的笑容一如往日般灿烂可爱,像崭新的芭比娃娃;她的声音故意压至很低,像甜腻得化不开的绞丝糖,隐藏着少女间特有的暧昧和隐语。   但是我突然变得很笨,对翩翩的种种娇俏暗示熟视无睹,只是点点头,招呼道,“原来在家窝得太久,发现学校也是有可喜一面的。”边说边走到自己的课桌面前,开始整理书包。   “湘裙你最坏,总是拿人家打趣。我就是病了嘛,否则谁会高兴闷那么多天……”几句简单的话,也能被翩翩说得哀怨婉转、荡气回肠。   我笑笑,知道这番表演的最佳的观众,是旁边的桑子明。   “湘裙湘裙,后面这个男生好像休学了呢,你暂时让我好不好?我想坐在你这里啦!”翩翩的大眼睛拼命眨着,傻子也能看出里面的千般央求与万种风情。   她扯着我的衣襟不停摇晃,将小嘴撅成优美的弧形,像一个无辜又无助的孩子,让人根本不忍心拒绝。   而我不由得去看桑子明的脸庞,即使是在明媚的晨光中,他依然俊美得如同遥远的梦幻——曾经被冻结在远古的冰河世纪,现在呼啸而来。   四周的一切在刹那间溃散,化作潮水,汹涌而来又悄然退去,而他的俊美竟凌驾在所有之上——即使是因为年少无知见识短浅,我在无形中过于夸大了他的外貌,那我也必须得说:这个男孩子是我有生以来所遇到的美的极致。   我力图在桑子明面前留下最好的印像——他漂亮到让人手足无措,即使事事关照他问候他,你尚觉得不够,你纵容他如同纵容与自己幼年分别的胞弟,这根本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谁说容忍退让,与色相无关?   我默默地坐到他们身后的座位上——多年以来我一直在分析自己的举动,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是对翩翩的成全?是对桑子明的无助?还是自己生性的怯懦?   但无论是什么原因,这无疑成为一个将来令我耿耿于怀,悔意无尽的举动。   可是如果让我再次选择,我怕还是会做出同样决定。我已立在它的入口,四顾亦无他路。   古语说:女为悦己者容。不知是否因了桑子明的缘故,翩翩的衣着越发绮丽到不可收拾,上课故意借口热,脱掉宽大无趣的运动衫,里面露出的衬衣简直如《聊斋》中巩仙的袖里乾坤,什么雪纺、网绸、乔其纱,还有金蒽与纱丽,叫得出叫不出名目,颜色新异,样式也奇怪,永远不肯好好的两相对称,绑扎缠绕,无所不用其极,将垂坠仿制得如同印度女郎,偶尔再用一条亮箔珠绣的头巾代替棒球帽。年迈的任课老师看了唯有摇头而已。   我自幼年修习古筝,即使功课再紧也不曾荒废,父母也觉得可怡心养性,便也随我去。最近经常弹的是《山之高》:山之高,月出小。月之小,何皎皎。我有所思在远道,一日不见兮,我心悄悄。   我所思兮并不在远道,但却比蓬山还远了一万重,当他们的笑语撞击着我耳膜的时候,我的心因为凌迟而血肉模糊起来——所以翩翩,无论我们以前曾怎样相爱,也还是徒劳。因为我们注定经不起这个考验,而这个考验的名称,叫作桑子明!   并且,翩翩,是我先看到他!   翩翩为迎合桑子明的趣味,为赋新词强说愁,从我这里借了一沓张爱玲的小说,并肉麻地背诵其间的词句,“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为了配合这清纯哀婉的旗帜,连服装也一改往日的浮华之风,全身色系改用格陵兰岛冰山海雾的冷色彩:冰白、透青、纤绿,细节之处用蕾丝、镂花或流苏,用压褶压烫出的鱼鳍和贝壳纹,偶尔配合一下学校的海军蓝校裙,让人无可挑剔。   这本是小女儿的把戏,但桑子明未必如我看得这般通透,但看通透了又如何?叶翩翩正如矫捷玲珑的小狐狸,正一点点偷取他的怜惜与惊叹——翩翩的这点小手段,对付子明这样的青葱少年是足够了。   我黯然想着,心中的不安之情也在一日日堆积起来,像无形的丝线,紧紧束缚,挣脱不了,痛彻心肺,几近煎熬。翩翩,你的爱是阿修罗之爱,自私任性、枭杀偏执,而我,其实比你也好不到哪去!   我终于懂得在寺院里所见的阿修罗塑像,我们注定和她夙缘极深——即使曾经一同在佛前发誓许愿,也还是不够,只因这个世上,很多东西,不能共享。   翩翩生就一张水晶般的面孔,黛眉蹙起似蕴涵着无限的心事,《诗经》说: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翩翩纤长的十指、飘逸的眼神、小而柔软的唇,随时一扬睫毛,便似有千言万语要诉说。但这不过是做戏罢了,翩翩如果去当演员一定非常叫座,这样的好天赋,演给一个人,不知是否觉得可惜?   然而就是这样翩翩仍嫌不够,衣着上更加不惜工本地张扬卖弄。周末聚会她总是穿着和年龄时代不相符的装束。要么是低胸紧身大篷裙,要么是小腰半长袖仿英国王室梨白色日礼服。可以不穿校服的日子,其他女孩子以为一袭白裙就浪漫到了尽头,唯独翩翩的长裙用飘逸的轻纱搭配多层次不规则的剪裁,牵牵绊绊好似醒不过来的梦。有种材料穿起来乍一看像曼妙的敦煌飞天,翩翩说叫作嫘萦——听着大概是哪个古代名妓或者皇室宠妃的名字。   我整日心思恍惚,座位的角度使我避无可避地看到这一切,只好时不时停下笔,装假视觉疲惫向远处眺望。   日月如绮,窗前的树被风吹过,微微摇曳的影子倒映在课本上,仿如是某人颀长的身影。神思游弋间,仿佛那书上一个一个的字都成了乌黑的瞳仁,夹在黄昏疏影里缭乱不定,一层静一层凉。   等我自我水光潋滟中抬头,才惊觉自己的成绩是每况愈下,却无可挽回。仿佛路走到一半突然忘记了所为何来,心里头浮现出的无能为力和悲哀,是那么的遥远。   翩翩娇嫩地背诵敦煌曲子给桑子明听,“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我微微摇头,这不是敦煌曲,这是词牌令,是晚唐韦庄写的《思帝乡》。只因他是著名的花间派代表词人,用词一贯婉约清雅,一旦大胆起来,反而让人不可置信。但是我并没有去纠正她,就像她的穿着,突然返璞归真起来,谁又纠正的了?那明黄、魏紫、天青……鸢尾花一般的亮色,且一并衍生出湛蓝、绯红、嫣紫,柠檬黄和大溪地橙,用莫奈惯用的光线角度表现出来,遮掩在翩翩身上,雪雯水霁一样的撩人心思。   但是师长们的全副注意力并未被翩翩吸引殆尽,他们扼腕叹息,痛心疾首,甚至威逼利诱,希望我仍然是重点大学的希望之星。我蓦地觉得疲惫,好像体内的哪根弦刹那断裂,且无法再续——怎样形容才好?这好比是建筑、信仰以及制度一类的东西,一旦坍塌便无法修复。   我第一次对那些争第一的日子感到质疑并索然无味——那些过去的、不停地被比来比去的年头——与别人比、与自己比,一个接一个的大方向、小目标,千难万难又毫无意义。实现了能怎样?不实现又如何?却如井底之蛙般捧着一个个有形无形的奖章窃喜不已。   我受够了,这样活着何止像工蜂,简直比一只木偶还不如!   那时候开始流行王菲那华丽颓废又略带童音的叛逆唱腔,王菲模仿的是冰岛歌手比约克,国内所有想出名的女歌手都拼命模仿她——而模仿最成功的便是台湾女歌手许茹云,她的成名作《突然想爱你》我几乎记得全部歌词:   突然想爱你,在这昏暗的夜里,看着你专注的背影,触动了我的心。突然想爱你,在这拥挤的人群里,哼着你心爱的歌曲,吞没你占领我的心。爱到极度疯狂,爱到心都匮乏,爱到让空气中有你没你都不一样。爱到极度疯狂,爱到(你)无法想像,爱到像狂风吹落的风筝,失去了方向。几乎忘了怎么去呼吸,在每次与你擦肩的瞬息,如今是你让我想起,那停摆已久的心灵……   不过是一首极普通的流行歌曲,伴奏用的也是简单的钢琴和贝司,但是被她用凄婉清丽的唱腔演绎起来却有说不出的美好,仿佛海市蜃楼一般,近在咫尺却又毫不相干。   这股颓废淫靡之风一直延续到服装界。时尚杂志里预告冬装的模特都纷纷做帝政遗风打扮:鲜艳绣花的披风斗篷搭配紧身裤和九分袜,长及膝上的靴子大受欢迎。各个品牌争相复古,又将这复古推至淫晦——东方式的淫晦——印度风情的麝香黄隐藏在紫绸掀开的香风里,藏青布的绣袄偏用桃红杉子做抹胸,翡翠织锦大领毛衣翻出一截石榴红。   而日本设计师将这一切都合理化风格化——有一件天价的大氅,像牙色生丝面生滚出一圈银狐毛,大马士革红织锦的艳丽里子嵌满了紫金线浮雕花。而翩翩就不惜重金地买下来。这摩洛哥式的长外衣,颜色尤其稀绝,可以和任何灯光溶成漠漠沙地,领口袖端设计成古希腊的宽敞样式,密密镶着两圈动物皮毛,说不清是水獭还是驼绒,然而一举手一投足,在摺起一角或翻起的袖筒中又能窥见细致的绣工。   我冷眼看着桑子明愈陷愈深的眼神,想起李白的《陌上桑》: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可是就算我等断了肠子,这浮萍一样的男子,怕是和我也没什么相干——我一向自诩聪明,难道连这一点也看不穿么?   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反倒更加难过;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依旧情难自抑;其实我是看穿了的,可是看穿了却更加自暴自弃——我到底是怎么了,失常如此?   人生自古有情痴。谁说痴枉,与色相无关!   圣诞前后是最热闹的日子,同学们多少受了些西洋教化,仗着学校不明令禁止,都偷偷互相准备起节日礼物来。我本最不屑这等行径,觉得世俗无聊,但今年突然跻身其中——非是被那些离愁别绪感染了心性,乃是我查到了学生名录——桑子明的生日就在平安夜那天。   那是个周五的下午,我借故提早离开了学校,跳上开往市中心的街车。虽然一早在校服外加了件黑外套,但还是被四周的人识破了学生身份,纷纷用诧异的神色打量我——不过也许是自己多心。然而在这样的辰光出来,于我还是第一次,所以纵是烂熟于胸的景色也觉得新鲜:听听四周的市井喧闹,看看人家的花花草草,闻闻熟食的喷香扑鼻,果然比关在沉闷的课室里轻松很多。   因为是起始站,车上没什么人,司机面前的阔大弦窗里,正映照着浑圆绚丽的夕阳,满眼的金光洒进来,充满了奇幻般的宁静。我前面的排座里坐了三个中年男子,正在激烈地讨论什么,而且越说声音越大,伴着手舞足蹈,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突地他们又静默下来,仿佛一致被窗外什么了不得的好景色所吸引,然而顺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不过是千篇一律的破败店铺和陈旧招牌罢了。   好容易到了市中心,正是下班时分,街头巷口的菜馆已经飘出葱盐的香味。男男女女川流不息,电车像根缝衣针一样在狭窄的街道上蜿蜒前行。交通灯变幻着颜色,公用电话亭前站立着不耐烦的少女,小贩们支起自己的帆布摊。破败的店铺放送出廉价而略显过时的流行歌曲,时而夹杂着平板又聒噪的“晚报”“收废品”的叫卖声。   我像一匹被世界抛弃的野马,一个人孤独地踯躅在这条商业街,并且挨家挨户浏览着他们的橱窗。   突然,我的目光被一只小小的玻璃球刺痛了——那是一家幽暗而不起眼的礼品店,马上要结业的样子,看摊的小姑娘不知是不是老板,连灯泡都舍不得打开。   那个小玻璃球被搁置在墙角展架上,一个最易忽略的角落,仿佛是为了不引人注目而刻意摆放。我掂起脚尖,小心翼翼取下来,仔细拂去上面的微尘,拿在脸颊前轻轻摇晃,透明玻璃罩里就立即下起了飘摇的白雪。   我居住的这个城市甚少下雪,倒是潮热的天气一直漫长无期——雪对我而言遥远又美丽,像藏在桃木书架上的一个童话,轻易触碰不得。   我是那样的满心眷恋,几乎舍不得讨价还价,立即付了钱,将它捧在我的掌心,逃也似的跑出了店。冰冷的玻璃球,蕴涵着所有神秘的惊喜,随着身体的轻轻抖动,温柔的雪片就惆怅零落,美丽而陌生的情形,又奇妙又诡异。我完全被它迷住了。   晚上去翩翩家吃饭,在冉冉的薄雾和清寒的空气里,她家大房子亮起一片黄色的灯光,远远望去,暖眼而又暖心。   仆佣们准备晚餐,翩翩开了一瓶84年份的法国红酒助兴,“我爸爸说,八十年代是法国红酒最美好的十年,支支都值得久藏。”   年少的我对“酒”字多少有些抗拒,连连摇头。   翩翩笑嘻嘻地捏捏我的下巴,“湘裙你真老土,这可是上好的苏维翁,大人吃法餐的时候都要点瓶红酒来配呢。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爸爸就带我去‘古堡’庆祝,那是真正的法国宫廷菜:雪白的细麻桌布上装点着全套银餐具和当日鲜花,还有提琴手在身边单独为你拉奏,真是有情调呢!”   我拗不过她,接过酒杯浅浅地啜了一小口,那酒如最柔软的丝绒,在舌尖打了一个转后滚落下肚。这时,翩翩又打开了小小的无线电,跳过沙沙的干扰声,隐约听到不知名的电台在放肖邦的小夜曲,真是诱惑啊。我们不由一口接一口,很快就半瓶酒下肚,整个人从心底暖起来,所有的孤单凄楚都退到了世界尽头——原来醉着的时候,人是如此幸福。   晚饭后我和翩翩牵着手在走廊里看星星。由于室内外的温差,巨大的玻璃窗上布满了水汽,翩翩总是闲不住,拿手指淘气地划来划去。我笑着摇头,正准备戏谑她,蓦然惊觉她划的竟然都是“桑子明”三个字——大大小小、行草隶篆,重叠反复、规整肆意,自翩翩指间流出,时而甜蜜时而滞涩,仿佛那是来自天国的什么密令,而叶翩翩,正是读取参透这密令的得道高僧。   虽然已有所准备,然而事临亲眼,心底还是重重地痛了——那支会飘雪花的玻璃球被我团在掌心反复摩擦,几乎焐出和身体相近的温度。   我突然想起当时在袅袅的青烟里求取的签语,那不可知不可解的箴言,原是千年修炼的果吧,却偿还在今生这昙花一现的聚散里,到底是该庆幸呢,还是该悲哀?   初识桑子明的那天,我正在看那则禅偈故事,“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可是我命里的佛主在哪里?为何我从不蒙他眷顾而前来点化?那么叶翩翩呢?如果她才是可以带走甘露的长风,难道我就注定是那只执迷不悟的蜘蛛?我这样巴巴地在世间走一遭,真正的意义又在哪里?况且我的命运尚不如蜘蛛幸运,因并没有什么芝草为我做好心的后备!   不知过了多久,翩翩所写的字迹逐个洇淹化开,流下一道道水痕,并终于露出玻璃本色。透过这水色的玻璃,可以看见遥远的猎户星座,它孤独而骄傲地伫立天空之端,漠不关心地看着人间的一切。   仆佣问我们是否要洗澡,翩翩请我先去。我心烦意乱、稀里糊涂,竟将玻璃球也一同带到了浴室。湮湮的水蒸汽很快模糊了视线,玻璃球上也同样蒙了一层,我用手指轻轻划过玻璃球,然而划掉了还有、划掉了还有,于是干脆将它举到花洒下面——在蓬蓬的水流下看冬雪飘飘,简直有种梦幻般的奇异感觉。   水顺势流过我的头发和肌肤,发出柔软而干净的声音。这样时间久了,指尖的皮肤起了褶皱都没发觉。   翩翩“嘭嘭”地敲门,“湘裙你好了没有?快出来看我的圣诞新衣,是叔叔从日本带回来的,三宅一生的牌子呢!”   我匆匆裹了浴袍,将玻璃球掖在腰间的绸带里,急急应门而出。   翩翩层层叠叠披挂好,正在门外静候。那田园风格的衣裙果然非同凡响,浪漫的乡村小碎花装饰着繁琐的荷叶边,一眼看去,翩翩好似十七世纪的牧歌少女。   然而最夺目还是她腕上的一只镀金牌子,翩翩直伸到我鼻子底下,“湘裙你看!”   牌子的正面用精巧的绿宝石镶出一片叶子,反面只得一个字:“明”!   “这是送给桑子明的圣诞礼物——情侣牌哦!”翩翩直言不讳且眉目含情。   那个会下雪的玻璃球在我腰间,凉凉硬硬地放着,我半晌作声不得。   好容易熬到圣诞前一天,我反复攥着那支小小的雪球,心里惴惴不安,连物理老师点名都没有听见。他要我画出黑板上直流电与交流电的分析图,我站起来端详很久,除了剪不断理还乱的一团电线,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的全副心思都聚集在手心那支玻璃球上面,它时而如岩浆,灼烧得我不能呼吸,立时就要随它熔掉;时而又如寒冰,是武侠小说里那种千载玄冰,将我冻结在寒武纪里万劫不复。   班里一阵哗然,学习委员居然做不出如此简单的题目,在这之前是不可想像的事情。老师关心地走上前,问我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嘴唇被咬出了深深的印痕,泪水在眼眶里反复打转,却始终没有落下来。老师到底不忍心看我难堪,放我坐下,自己开始讲解直流电与交流电的联系与区别。   其实他们不明白,我的伤心和被罚站、当众难堪、题目做不出,一点关系也没有。   那支玻璃球几乎被我攥出水,就是没有机会送至他的手里。   我从来没有这样的烦躁和忧虑,私底下一遍又一遍演练着台词。像美国总统背诵就职演讲那样尽心尽力,不知练习了几万遍,念着念着突然忘了词,耳边尽是不久以前和翩翩的争论,“漂亮的男孩子始终是和我们的世界绝无交集的,如晨露如珍珠,特别经不得岁月——以我们这个阶段,根本近不得碰不得。”   我是这样明白这个道理,但是依然没有抵抗住诱惑。   那惶恐孤独的感觉如同被抛弃在荒野的深井中,偶尔有风灌进来,也是冷天里的寂寞调子,夹杂着去不复返的声音。   翩翩,他是我的,我的爱意恍如隔世且深入骨髓,与你世俗肤浅的虚荣心绝不相同——而且,他,是我先看见的!   好容易盼到下课,他的课桌周围都是找借口接近的女孩子;好容易等到上课,古板的老师让人不敢有一点动作。   翩翩转过身来真诚地问:“湘裙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我摇了摇头,用沉默拒绝了她的好意。   就这样拼命熬到放学,我体力再好,此时也如伤寒病人般虚脱。   启明星突然亮起来,要是再不和他说话,这支雪球怕不会有送出去的机会了——于是我鼓起勇气,在单车棚旁的电线杆下叫住他,“桑同学,可以打扰一下吗?”   他有点惊讶地点点头,让同路的男孩子们先走,站到了我面前——他的目光就如天边的启明星,他的身影高大俊拔,他的笑容温文尔雅。   《诗经》上说:天只母只,何谅人只!天哪,他真是我心仪的人啊,我盼望这样的机会盼望了多少次,如今真正发生的时候,我反而难过起来,“桑同学,我——”   放学的人潮熙熙攘攘,他不防被后面的人推了一把,书包从肩膀上滑落,我和他同时弯腰去捡,但是我突然看到了那个熟悉的镀金牌子,从他光裸的脖颈间跳脱出来,如一道电光,生生刺痛了我的目光。   (翩翩说:这是情侣牌哦!)   轰雷瞬间从我头上砸下来,天地开始倏然变色,周遭一片寂静,我清晰的听到自己的内心破碎的声音。   在这浪漫的平安夜,充满了星子与青春的温柔,可是一切于我没有任何意义,忽然感觉自己丧失了方向和语言。那种完全绝望的感觉好像被几万柄匕首同时分尸,我还未及觉得痛,就已经死掉。   (和翩翩在山寺里抽的签:“无物结同心!”)   我开始明白了,不管我们前世有怎样的牵连与羁绊,轮回到这一生,却也只能缘尽于此了。   佛家三界有无色界、色界与欲界,为宇宙一切有情所居。物欲众生统在欲界:上达六欲天,中至四大洲,下至八地狱。   欲界何所在?声色味触闻!欲天何所指?受欲、交、抱、握、笑、视!生老病死苦痛轮回,皆自欲来!   欲天第一重是四天王天,谓之受欲,与俗人无异;第二重是忉利天,较之四天王天淫欲已减,但男女仍要相交;第三重是夜摩天,以莲花开为昼,莲花合为冥,昼夜皆明,男女依恋只需相拥;第四重是兜率天,抱也不用去抱,偶尔一握而已;第五重是化乐天,相对一笑便胜似千般温存;他化自在天居欲界六天之顶,及至那时,只需互视——然而即使只“视”便也是犯了淫心,要炼到淫心全除方可升入色界天!   “学习委员,你找我有什么事?”桑子明略有些不安,伸腕看了看表,打破这长久的沉默。   我迫使自己镇定,随口编了个理由,“没什么,只是语文老师让我逐个通知男生,虽然周末有足球比赛,也不能作为不交作业的理由!”   “知道了,谢谢!”他毫无心机的面容好像纯洁的百合花。   (山谷里的百合开得丰茂,在那里我们遇到圣婴耶稣)   “不客气!”我笑得十分勉强。   紧贴水泥杆站了好久,一动不动,直待他身影完全消失,我才发现自己仍然维持那个勉强的微笑。   夕阳的余辉一刹那弥漫了天空,像一场华丽而难醒的宿醉。我的身子完全失衡,只觉得麻木,紧贴着柱子,一点一点地滑倒,坐倒在了地上。   他曾经将我遗弃在遇见他之前的时间里,现如今,他又遗弃我了第二次——在未来不可知的洪流中。   所有的磨难,若不会让人奋发,便让人逐渐驯服。   全区的摸底测验里,我又当仁不让地拿了第一,所有人都如释重负似地高兴。   老师以为我悟了,家长以为我悟了,同学以为我悟了——三界众生都以为我悟了。   是啊,悟了,但这“悟”又谈何容易!   我当初对他的存在是那么的想当然,觉得他一定是为我而出生而出现而历劫。   即使他是为我而来到这个世界又如何?他依然是我指间的流沙,最终会与时间一同流走。   生命给予我们的题解,到最后,往往不是想要的答案。   年幼的我如何想像那份玄妙与朦胧?只得将自己淹没在无尽的背书和演算里,不再挣扎与自怜。只是偶尔思及未来的日子,心里浮出的竟是一种无所谓的自弃和悲哀。   于是我冷落了叶翩翩,甚至是故意的敬而远之,我没有资格成为温莎公爵一流的人物。我现在所有的,都还不是我自己的!于是我向老师请求上调两排座位,并解释前段时间学习下落是因为近视的原因。   这真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唯一寥落的只有我。从此以后,纵是良景美景也不过虚设。   爱情走了,正如它来的时候一样毫无缘由,无论我怎样不甘、不懂或者不愿,也只有默默接受的份。   但我不能忘记那个落雨的黄昏:雨水砸落在窗棂上,桑子明出现在我面前,四周的布景寂静迷离。   做功课做到肩背酸痛的时候,我会抬头看看遥远的星辰,并任由记忆的残片在心底闪过。我喜爱他的头发、他的眼睛、他的声音和他的气息,但怕是再没有机会和他那样接近了。时间的界限已如此清晰,一切恍如昨天,然而悄悄逝去不留痕迹。   这些段落穿插在我少不更事的生命中,愈显得恍惚凄楚。   不,我未曾恨他,他是这样一个俊美的男孩子,美到让人恨意全无,甚至从无生端——谁说人间情事,与色相无关? 第四章 春风笑人   所有十方世界中 三世一切人师子 我以清净身语意 一切遍礼尽无余   普贤行愿威神力 普现一切如来前 一身复现刹尘身 一一遍礼刹尘佛   於一尘中尘数佛 各处菩萨众会中 无尽法界尘亦然 深信诸佛皆充满   各以一切音声海 普出无尽妙言词 尽於未来一切劫 赞佛甚深功德海   以诸最胜妙华蔓 伎乐涂香及伞盖 如是最胜庄严具 我以供养诸如来   最胜衣服最胜香 末香烧香与灯烛 一一皆如妙高聚 我悉供养诸如来   我以广大胜解心 深信一切三世佛 悉以普贤行愿力 普遍供养诸如来   我昔所造诸恶业 皆由无始贪嗔痴 从身语意之所生 一切我今皆忏悔   ——《大方广佛经严华经》   七月底薄皮小核龙眼果下来的时候,我拿到了厦门大学医药化学系的录取通知书。   班主任痛心疾首地说我的分数完全够得上北京医科大学,填志愿的时候低估了自己,家人亲友也为此纷纷扼腕叹息。   倒不是故作姿态,我听后很不在意:我不喜欢离家太远的地方,而且听说北京地方大日头大风沙大,我不认为自己有办法适应那里。   一切都安顿下来才发现,很久没看见叶翩翩了。   她在我生活中消失,事先没有一点征兆,等自己发现时才吃了一惊。是的,起先是我刻意忽略她,继而也忽略着桑子明,忽略着任何和他们有关的事情——就当一切从不曾发生,他不曾来过,雨不曾下过,而我,也不曾动心过。   高考之路并不容易前行,数个成绩尚可的同学蓦地病倒,又有人关键时刻突然休学,有些条件的家长拼命打听体制外的就学办法,并且有虚虚实实的谣言传来:谁谁谁神秘失踪、又是谁谁谁不堪重负考前自杀……一时间乌烟瘴气,自顾尚且不暇,哪有心情关心他人?   后来辗转听闻她去了新西兰——为什么旁人都比我清楚叶翩翩呢?而她为什么选择新西兰那种乡下地方?依翩翩的脾性,应该去法国或者瑞士。   她最喜欢童话中的芭蕾舞鞋,那是灰姑娘初遇王子时的憧憬;夏日的阳光里面,她清亮的眸子如碎钻般细碎闪亮,在寂静的课室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递一团温暖柔软的红豆糯米柏饼在我手中,我一喉咙里都是她纯真的情谊……   我们曾那样相知相爱,如一枝藤蔓上并蒂生出的两朵蔷薇,艳华独立又彼此相依。   但我们最终抛弃了彼此,只为生命中那个突如其来的考验。   然而大学生活也不过如此,努力得来的结果却平常得紧,仿佛夏日花叶下一场浅浅的午梦,乍醒后便记不得所为何来。   阴天的时候,独自逃学去看海,寂静的灰色清澈冷冽。我站在海风里,看乌云聚拢、看海鸥低飞——不知道海的另一端是什么,在那里是否可以看见陆地与幸福?这样过了许久,天空飘起零零星星的雨丝,雨水落入灰色的海水,静谧没有声响。   我从袋里掏出那枚珍藏已久的玻璃球,轻轻一晃,看罩内漫天飞舞的雪花,但我触不到它,就像触不到年少的梦想。   耳边突然响起翩翩清晰的声音:“湘裙,你的最终理想是什么?”   我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君子,一个真正的君子,就是《论语》里那个“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的君子。   正是因为知道人生的不完满与无常,所以立意要保持自身的言行,用以克制私欲,做到心如明月——而我的心,因这严苛的约束而得到片刻的安宁,暂时逃离阿修罗的阴影。   我与叶翩翩绝不相同,她是占山为王的红孩儿,我是忠心不二的小白龙,终于在命运的岔路口,我们分道扬镳。我力要取回真经,修成正法;而翩翩已享遍人间喜乐,何苦再去策鞭远征?   大二的时候收到翩翩的两封信,大约和我一样,忙着应付新鲜的环境和紧张的功课,心境不能从容平静,所以笔迹也格外潦草,满篇充斥着特权分子的优越与空洞,“每周的最大乐趣是去精品店血拼,短短一个小学期,光LV的手袋就有14只——湘裙,我从不会在意打折的日期,当地人都以为我是来自神秘东方的郡主或者大公!”   她在籍此向我示威,用她的阶层和财势,因为我曾自私轻易地回避了和她的青梅竹马。   但是翩翩,圣彼得也曾三次不认主,何况我们这些凡人?谁也不可以担负谁的命运,而我们又不是上帝。   我并没有急着回复翩翩的信笺,搁久了便懒得动笔,亦不知从何说起,遂就此作罢,最后逐渐没了音信。   好在大三快结束的时候翩翩竟然回来了——她瘦了不少,皮肤晒作蜜合色,像一罐尚未启封的蜂蜜橄榄油,让人总是担心那汁液会随时流出来,无端溅人一身。她的面孔仿佛一只熟透的桃子,脱尽婴儿肥后的面孔尽现青春的姿色,嘴唇与双颊十分丰润,更衬得牙齿如珍珠样洁白。   古人讲“修身养性”,果是有些道理,翩翩优渥家境的十几年栽培终于在此时显出了功力,她谈吐随和然而气质桀骜,眉宇间颇有几分“闲花落地听无声”的大家风范。   “留学的最大好处是什么?”陌生的翩翩让我感到压力,不得不找话来打破尴尬的气氛。   “是可以顺理成章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并没有被斥之为‘恶习’,天大的错误都可以推给寂寞!”翩翩笑得恭顺柔和,并不复少年时的偏激,“你呢,生活可好?”   “几十年如一日,你大约可以预见三十年后我还是这副样子——离家近,生活没有质的改变,而且,我喜欢读书……”我好脾气地解释,尽量做到不卑不亢。   “湘裙!”翩翩上前一步,亲昵地轻捶我的肩膀,“你真是缺心少肺。”   少年的回忆立即潮水般涌出,当中三年像是从没经过,我握住翩翩的手,前嫌尽释——她还是那个当年等我功课簿子、眼神落寞的单纯女孩,“翩翩,你在那边可好?”   “我想我不是可以有资格抱怨留学生活辛苦的人,”长大后的翩翩字斟句酌,顾及周遭的人情世故,“但要硬说有趣,也未免牵强附会,”天近日暮,为她轻俏的短发镀了层金色的弧光,“我没有用心去拿学位——看,我一向不是读书的料,随便念个Diploma作数——倒是认认真真谈了几场恋爱……”   翩翩的小动作多而可爱:时不时甩甩头发、点点下巴、摆弄两下衣角……随着她的身体举止,一缕缕淡雅的花香流溢芬芳,辨不清是铃兰还是茉莉,也许都是,也许都不是——一瓶昂贵的香水,积攒了无数花的魂魄:玫瑰、丁香、蒲桃、薄荷、月桂、郁金香、栀子、康乃馨、指甲花、黄水仙、熏衣草、柠檬、百合、豆蔻、橙花、青苔、迷迭香、番红花、天竺葵、紫罗兰、香茅、枫香、香草……细细采了,小心剪碎,慢慢压榨,着意蒸馏,那花的种种好处、一缕寞思,便与它的主人婉转相随,恋恋相依。   “噢?”我扬起一道眉毛,“中国人还是本地人?家境学识如何?”   “你真俗呢!”翩翩不以为然,“不知从哪里学来的这一套世俗法则:不去为阿多尼斯的美貌心折,先关心起这些有的没的身外之物——你简直是贾宝玉口中典型的‘国碌蠢贼’……”天近黄昏,微妙的紫橘色流入西天,将翩翩俏丽的脸染作绯红。   我不禁失笑,“我刚说了一句,就被排揎了一大堆——看来你还是积习难改,依旧喜欢水仙花一样的美少年!——‘可否让我来把你比拟作夏日?你可是更加温柔,更加可爱’……”   “谁?谁的诗?”翩翩侧耳聆听,“真好听,再多念两句!”   “‘每一样美啊,总会离开美而凋落,被时机或者自然的代谢所摧残’……”我笑起来,“莎士比亚——翩翩,你在国外,听他的东西应该更得天独厚。”   “真美的诗句,”翩翩叹息,“为你的缘故,我要重读莎士比亚——‘可否让我来把你比拟作夏日’,多么贴切的句子,用来吟颂美少年!”又转头乜斜了我一眼,“你这样的人也有浪漫的时刻!——莫非你在恋爱?”   我举双手投降,“我哪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这学期刚换了导师,一天中大半时间都泡在实验室,盯显微镜盯得生对眼,还有心思恋爱?——纵然我想恋爱,也得有合适的对象——我读莎士比亚是因为今年选修英国文学……”   举起茶杯浅啜了一口,天还没真正暗下去,新月就爬了上来,远处的湖水反映着冷冷亮亮的艳光。虫声如骤雨急落,擂鼓传花般渗入周围的空气。   “但是青春就这样过去了,”翩翩惋惜地看着我,“‘可叹这,青灯古佛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这是《红楼梦》的句子,的确,不过数十年,人生很快就过去了——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我放下茶杯想争辩,突然间意兴阑珊,“可是翩翩,谁能够像你呢?我必须控制情绪、统筹时间,以便给将来做储蓄——相信我,为了前途牺牲一点点嗜好并不是太惨痛的损失!”   “生命中的乐趣也这样一点点地被牺牲蚕食掉了,”翩翩温柔地注视着我,纤长的食指轻轻划过茶杯,“湘裙,你真是一板一眼,纹丝儿也不肯错的人。”   我顶受不了翩翩这种痛惜的语气,宁愿她暗喻或是反讽,忙微笑着调转话题,“除却恋爱,阁下还有什么宏愿?”   “我会有什么志向?只不过希望此生日日是舞会,我便是脱茧而出的蝴蝶,流连花间不思返。”翩翩自嘲地说。   我莞尔,“对你,这不是什么难事,而且你一早便已是翩翩起舞的蝴蝶,何须脱茧?”   翩翩回来后并没有急着工作,她镇日盘桓在靠海边的小别墅里,并请了三个私人教师轮番教她波尔卡、马祖卡和加洛普,问时还振振有辞,“我读书的城市靠近大海,每日要听见海水的涨落才睡得着觉。”   翩翩至难做到的事对我却是易如反掌:我曾试过在去实验室的公车上睡着的经历——她做她的蝴蝶,我必须尽好一只工蜂的义务。   “湘裙,我愿意相信你的话!”翩翩兴奋起来,大眼睛里有幼年的清纯,“为着这句话,我要爱你一辈子!”   翩翩有一只山毛榉树的铁艺玻璃柜,里面展示着各色各样的舞鞋,有一双粉红色的绸缎芭蕾价值四千英镑,由她父亲在苏富比竞拍得来,据说是巴甫洛娃在演出《天鹅湖》一剧中所穿。   “我至喜欢盛大的舞会,像六十年代的法国或者意大利的黑白电影,女人都肤如凝脂、云鬓高耸,各个都矜持得要马上去歌剧院的样子,男人都是风衣礼帽,动不动要与人决斗,但即使决斗姿势也分外好看——就像跳舞,或者那本身就是舞蹈:华尔兹、探戈、狐步、快步,配上香槟、鱼子酱、原味奶酪和芝士蛋糕,还有盛大的乐队和华丽的银制餐具……分辨不出来是王子公主的订婚宴还是将军凯旋后的庆功会?”翩翩托腮陷入自己构想的图画里中,继而转头向我微笑,“湘裙,若你能够选择,希望在舞会中饰演哪个角色?——白雪公主、灰姑娘还是小人鱼?”   我凝视着翩翩那些美丽的舞鞋很久,对我来说他们就像丛林仙子的魔棒,只要一经穿上,就能立即幻化作七彩翩翩的优美蝴蝶。   然而我从未参加过舞会,也无从设想——如果非要选择,我宁愿做等待王子搭救的长发姑娘,缘分未到来前先安静躲在城堡里。   却只听得翩翩喟叹一声,“湘裙,你生得这样美,本身就已经是童话了。”   我懒于去探究翩翩话里的意思,却想到一个纠缠我已久的问题,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翩翩,你是否还记得我们有一个同学,叫作桑子明……”   “桑子明?”翩翩怔了怔,大眼睛里略见迷茫,“再多一点提示好么?”   “他——”我张了张嘴,又摇头道,“算了!”   星空下有夜航的飞机,夜生植物弥漫着绚烂的味道,窗玻璃上,有只小小的壁虎,身手敏捷地爬过去,无声无息。   想起桑子明,我突然鼻子一酸:对于叶翩翩,他不过是容貌较为出众的小男生罢了;但对于我,却是全部希望的寄予。   我这样苦痛着自己而成全她,但是她并不珍惜,我这样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我怔怔想着这两句箴语,不由呆了过去! 第五章 芙蓉钗裙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减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减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罣礙无罣礙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捏磐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羯谛羯谛波罗羯谛波罗僧羯谛菩提娑婆可般若心经   ——《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纵然是我生命中的第一场舞会,我还是来晚了,第一轮菜肴已经撤下,白制服的工人正将半空的Buffet和长餐台抬到后面去。   格子桌布被收起来,换上了玻璃或者竹艺的小圆台,随意放上香浓咖啡和精致的小点心,供客人们随意取用——腾出阔大的空间用做舞会场地。   穿红旗袍的主唱女郎退了下去,重新换过紫纱裙走出来,她身型偏瘦,眉眼依稀在哪里见过——好像不久前还大热过,不是登报声明退出歌坛去加拿大读书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沦落到承接婚礼宴会的地步?   就在这个时候我看见了他。   我注意他是因为他非常像桑子明,尤其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我当时的惊骇,不亚于被人当胸一剑,且深深没入心扉,连悲伤和质疑的时间都来不及有。   我爱上他,比一朵花开的时间还短了许多,短到自己都未曾察觉。   可是当时我只觉得时空交错,自己还是当初那个敏感忧郁的少女,只能远远膜拜自己的偶像;或者谁在同我开玩笑,故意安排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方式,让我一次又一次促不及防!   然定下心性,发现他又不同于桑子明:他更深沉、更稳重、更从容也更冷峻——不,他不是他。   我一遍遍告诫自己,并不停诵持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名号,方才略略心安。然而暗自抚胸,那里仿佛还有一个伤口,在偷偷地渗血……   慈的梵文是Maitri,悲的梵文是Katuma。何为救苦?救便救心苦。何为救难?难则是情难。所以菩萨的涵义便是同体大悲、涵容消化!   然而这些精深的禅义,年轻的我如何能理解,这冥冥的遥远的智慧,充盈在我心中都是无能为力的悲哀。   他正和一位穿杏色短裙的年轻女孩子跳舞。那女孩子极之年轻,所以即使相貌略为平庸,看起来也非常可爱。   他的舞步标准而踏实,一点不花俏,让人觉得放心,仿佛于他而言,跳舞也像是一项工作——他的舞伴什么都可以托付和信任,只要跟随他就好。   我正为这个特质感到好笑,谁料只一瞬,便因为同样的理由被他所吸引。   当时我并没有联想到他和翩翩的交集——翩翩的男友们我不是没有见过,大抵和她出身相当,所以不是目空一切就是荒唐颓废。   但是翩翩的好脾气在这里发挥到极致,温和容忍一如《彼得潘》里的小妈妈温丝,“谁会挑剔初冬的第一场雪呢?”翩翩沉静地笑,“而且,他们是那样的美少年!”   他们当然如初雪般美丽,却也如初雪般不长久。我最开始也曾认真地去记那些张三李四的姓名,但更替得频率实在太快,我甚至怀疑连翩翩自己都没有能力分清他们黑白曲直,留在她脑海里的,不过是一张张昙花般绚丽短暂的美丽面庞。   但是他全然不同,他认真负责的态度好像来自另一个国度,甚至星球。   不久就有其他女孩代替了杏色短裙女孩的位置,他从容赴约不偏不倚,全神贯注且周到熨帖。即使有个把女孩子开始步伐有些混乱,在他的带领下,也渐渐稳定起来。   我轻轻打了个呵欠——其实跳舞也没什么不好,酒会本来就是为了跳舞的。   许是跳累了,他借着舞曲暂停就近坐在一张镂花藤椅上,趁势将袖口挽到了肘后,并取下箍在手腕上的帝舵表,这才取过一杯矿泉水慢慢地喝——不过是一系列微小的动作,但由于他的姿势格外标准正规,看起来格外有一股魅力。   多年以后再想起他这些举动,正在美国连续剧《越狱》热播的时候。男主角MikeSocfield让我第一时间想到他:这个高智商的罪犯,除去相貌英俊,思维缜密,还能将人性的一切情结与漏洞如科学实验般地剖析得清简快利。而实施的时候更如校好发条的指针,干净漂亮,从不拖泥带水。   这个男人就站在我对面:他有天使般的面容,让人温暖安适,不经意间却透漏出因过度自律而带来的危险气息;他有钻石般的眼睛,在光影中闪烁旋转,却在某个时刻,目光突然顿挫。   如果再留意一些,会觉得他的瞳孔深处藏着一些东西:一只是地底的罗刹,一只却是芬芳温暖的小小男童,交错时令人窒息,而侧脸的瞬间,却似蝴蝶停留般的柔软。   “喂,蓝剑!大家找了你半天,你却藏在这里躲闲!——男主人当得不够格啊!”一个条纹吊带长裙、打着黑人散辫的女孩夸张地大叫,一把挽起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拖着他就走。   他原来叫蓝剑,好奇特的名字。   “喂,手表!”我低低唤了一声。当然没有人听到我的声音,我不禁为自己的举动尴尬一笑。   正在这时,蓝剑又转回身来,若有所思地四下打量。看情形是在寻找什么,但即使是寻找,脸上也不见焦急或者惶然之色。   “是落了手表么?”我迎上去。   “你怎么知道?”他语气里略含讶然。   我朝着他刚才的座位轻轻丢了个眼色。   他顺势望过去,既而抚额笑起来,“多谢你——是我冒失了!”   我回他一个微笑,没有答言。   但他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坐在我对面的椅子上,“一直没有看见你,是才到吗?”一开口就像老朋友,“认识一下,我叫——”   “你叫蓝剑!”我给他接上去,“我已从众人的传诵中得知了——果真是蔚蓝的蓝,宝剑的剑么?”   “果真是!”他眼里含着笑。   我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得说,“我并不认识真正有人姓‘蓝’的,那似乎是一种颜色——”   他微微颔首,正要答言,只见刚才那个穿杏色短裙的女孩子匆匆赶来,“蓝剑蓝剑,大家都等你呢?”果然受欢迎程度很高。   “我——”蓝剑应声站起来。   我点点下颚,给他一个“了解”的表情。   他感激地望向我,转身之际却出人意表地走至我身前,“她是我妹妹。”   我“扑哧”一声笑将出来。   蓝剑一怔,既而了解地微笑,“她真是我妹妹,”说着便招呼那个女孩子,“蓝星,过来一下!”   “哎——”那女孩子娇声应着,“什么事情?等一下好不好?我手里正拿着东西呢!”   我倒不好意思起来,急忙讪讪阻止道,“不要劳动别人——其实,她是不是你妹妹,和我并不相干。”   “和你不相干么?”蓝剑温和的眼眸里精光一闪,那里面的内容让人无法破译,“我只怕你误会我,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里那只跳来跳去的兔子。”   我笑出了声,因为他事事规整、进退有致,突然开起玩笑,有意想不到幽默。   我们的接触冠冕堂皇,不过是一场舞会。   “湘裙,你才到!”翩翩拎着塔夫绸裙子,从花园里嬉笑着跑过来,我可以看见她足上一对小羊皮的芭蕾舞鞋。   “到了一会儿,没找到你!”我略略欠身。   翩翩今天格外漂亮,发型完全仿照《茜茜公主》里的罗蜜·施耐特,颈上戴一串钻石扣的珍珠项链,颗颗都有荔枝核那么大。   “为什么不吃东西?为什么来晚了?为什么还穿得这么素?”翩翩在我身旁坐下来,十万个为什么。   我轻轻一笑,正待答言,她却仿佛想好了答案,毫无心机地笑,“湘裙一百年也改不了自己的脾性——不过,你人生得美,穿什么都美。”   我脸一红,正欲答言,翩翩却突然若有所思,凝望我片刻,才说,“我刚才看见蓝剑在这边?”   我觉得这个时候最好是什么也不说,做得体的好奇状,“蓝剑?”   “是啊,我现任男友——”难得翩翩这样说的时候有一丝丝的扭捏。   虽然亲耳被翩翩证实,还是无法相信他们俩的关系——他同她?她怎么会同他?   “真好!”我滴水不露地掩饰着自己的表情,“是哪位世家公子?”   “他家境中等,”翩翩突然被得罪,“湘裙,你一天到晚只在意这些!”   由此可知翩翩看待他与别个不同,我低下头,含笑从蛋糕上拈了一枚装饰用的樱桃。   樱桃:又名含桃、莺桃。是莺鸟喜爱的小巧美丽的果子。果熟后深红色者称朱樱;紫色皮中有细黄点者称紫樱,味最甜美;红黄光亮者称蜡樱;小而红的,称为樱珠。樱桃是漂亮和令人漂亮的果子,味甘,性热,益脾气,美容颜,治面黑,令色美。但多食则发热,激人暗风,伤筋骨,败血气,且暗藏令牙齿酸颓的因素——谁说暗意杀机,与色相无关?   自那次舞会后我有一段时间没和翩翩见面,大四加进了实习,更是忙得焦头烂额,巴不得晚上干脆睡在图书馆,周末连家也顾不上回。   可在这千忙万忙中,一丝心念不及收敛,陡地一转忆及那日的情景,一颗心竟绵软如绸。眼前池塘滟滟,流转反映着青草野花的华光,才叫我想起正身处在学校花园,渐渐定下心来。   不知自己是怎么了,面燥耳热,手中的参考资料也随之落地。正要俯身去拾,已有人捡起并交到我手中,“同学,你的书!”   我如被人撞破心事,惊惶道谢,顾不得看对方样貌,匆匆离去。   周四接到叶翩翩的电话,“湘裙,你最近在忙些什么?大家都以为你失了踪!”   “真失踪倒好了,”我拍一拍疲惫的面颊,“天天都在查资料、做实验、写报告——连上吊的时间都挤不出来。”   “你知道我昨天遇见了谁?”翩翩的声音颇为兴奋,她其实并没有听进我的话。   我对这种三八新闻实在哭笑不得,“张曼玉?还是周润发?”   “去你的!”翩翩在电话那端娇嗔地骂,“我遇到孟龙潭了。”   “孟——”我的脑海里如同开启了“GOOGLE”网页,迅速搜索相关词条,但半晌也想不出是何方神圣,只得硬着头皮追问,“孟什么?”   “啊呀呀!你这个没心没肺的小东西,竟然不记得孟龙潭!他是我们的学长!当年最出名的校草!长得像漫画书里的小男生!破格保送进美术学院……”翩翩用了一连串的惊叹号,才勾起了我些微点滴的回忆。   “所以——?”我并没有提起兴趣来应和她。   “真是没心没肺啊,”翩翩夸张的架势仿佛在替窦娥伸冤,“木头一般的女人,丝毫不解风情呢!”   “拜托小姐,我哪有你这么悠闲?还记得前三年后五代的绯闻韵事。我现在忙得脚不沾地:教室、工厂、实验室支得我团团转,有时候嘴里都塞不进饭粒……”排在后面等电话的学生不耐烦地咳嗽了几声,我连忙长话短说,“翩翩,有什么事你加紧说,我后面还有人排队等着用电话呢!”   “讨厌你!”翩翩最无法面对的就是这种毫无情调、琐屑局促的现状,遂用懒洋洋的语调结尾,“他呀,完全走了样,年少时的灵秀气消失殆尽——时间真可怕!”顿一顿她又说,“星期天过来吧,有个朋友订婚,借我这里举办舞会!”   翩翩那里举办着永恒的舞会,即使没有生日或者订婚,也会有其他别的名目——是在为“酒底笙歌”现身说法。   放下电话的时候惊觉天色已变作紫红,像一张巨网,繁华地撒下来——那种光亮,瑰丽而不可告人。四周潜伏着未成型的黑暗,七里香的香气一下子浓烈起来,不想白日里平凡普通的灌木,到晚上竟爆出那样大蓬的热情。   我记不得孟龙潭,就像她记不清桑子明,我们每个人的宿命,这样相近又毫不相干。   认真到了舞会那天,我却又迟疑了——这样紧迫的学业,去参加一个无关痛痒的舞会,实在是浪费。且从实验室出来特别的累,于是找到借口蒙头大睡,然而心里无端地烦闷,翻来覆去掉转方向,只助了一身的汗。我突然坐起来,一把掷开将要生苔的被褥,拉开抽屉,生生吞进一颗安定,这才无端睡去。   睡来睡去也不踏实,恍惚中惊见桑子明那纯净的微笑,想伸手触及,他突然弃我而去,急切间我忘了矜持,忙去牵他的衣角,待他转过身来我大吃一惊:这不是蓝剑又是哪个?   我整个人如同被梦魇笼罩,出不得声喘不得气,好容易从枕上跃起,以为已经月挂西山,但看看辰光,竟然连午后也没过。   真是天意难违——不,也许不是天意:我的理智圈不住我的心,我的逻辑管不住我的脚——也许下意识,我想遇到什么人?   我扬起头,看见镜中的自己:脸颊不知被这春色、亦或反常的劳累,渲染成一朵娇艳的海棠;眼睛美丽而饥渴,怀着不被人知也不可告人的目的。   这样子像极了一个人——我凝神细思,是谁呢?   莫非是多年前,那个荒芜的寺院里,一尊名叫“阿修罗”的塑像——然而思绪一经滑过此,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我又去晚了——我是那种例牌迟到30分钟的人,这样的脾性大约只好一辈子关在实验室。   但这是一个短暂的舞会,我到的时候已经曲终人散,佣人正在收拾残局。残花残酒以久残留下来的杯子,都有一种颓败的痕迹,过去了的东西,没有价值。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湘裙,我几乎以为你不来了!”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一惊,只看见不远处,蓝剑斜倚在长椅上,似乎喝了很多酒,却没有一点醉意。音箱里有DARKBULE有的余音,像是意犹未尽。   “为什么你总是出现在曲终人散的时候……”他的腿长,三两步便跨到我身前,近到不能再近,温热的呼吸,像芙蓉花絮,落得我一头一颈。   这套把戏不知道他用来对付过多少人,可是每次拿出来,都一样好用——一个人能颠倒众生,毕竟是有他的理由。   我低下头,心中没由来地慌了起来,理由更是可笑的搪塞,“我又不是舞会的主角,何须在意出场和退场的时刻?”   他突然俯身,破颜微笑,那温暖足可以催醒一园的牡丹,“可我觉得,那种感觉更像‘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他的身上有淡淡的古龙水味道,混和着青草与池塘的第一阵微风;他的鼻息吹在我耳侧,温润酥痒引人遐思;他的每一个字都敲在我心上,而他离我,不过一衣之隔……   这一切,像极了童话里的情形。   但我不是白雪公主,不会坐以待毙。而且,送到嘴边上的苹果,往往都是有毒的——谁说一切诸毒,与色相无关?   “湘裙湘裙,你又迟到了!”翩翩一脸细碎的汗珠,不知从哪里奔来,她的足下是一双鹅黄色的软缎芭蕾舞鞋,被潮湿的泥土污却了颜色,“你拖沓的个性真是一百年也变不了。”   我只得微笑敷衍,一转眼已不见了蓝剑的身影,我几乎怀疑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仲夏的午后,僻静优雅的园内,最容易被心魔所魇。   “湘裙,你清瘦不少,”翩翩熟络地捏捏我的脸颊,“一双眼睛都落抠了。”小径上的凤尾竹种得稠密,青色的石子路又才被喷泉的水珠溅湿,看上去十分阴凉,让我没听清她最后一句,“不过,好像更美了。”   “忙,没有办法。”我有些心虚地挣脱翩翩的手,取过一杯橘子汁掩饰不安。   “慢慢就快同化成学习机器了。”翩翩不以为然,旋了个圈,那银色丝织舞裙便如招摇的蝴蝶般洒了开来。   我对着阳光看着剩了个杯底的果汁,努力想回复她的话语,无奈集中不起精神来,只好求饶地笑笑——四周亭亭的凤凰木挺拔壁立,慵懒的花香缭绕着果香,斑驳留痕在过往的客人身上。   “真是越扶越醉,”翩翩点点我的额头,“湘裙的脸上永远是渺茫的微笑,灵魂早已出窍至十万八千里——对了,”她想起什么似的拍拍掌,无心继续指点我,“你还没正式见过蓝剑吧,我来给你们引荐。”   听到这句话,我才猛地一震——原来蓝剑的存在并不是幻觉,原来他确实到过我的身旁。   “蓝剑蓝剑,”翩翩一手拖住我,一手拉住一个埃及艳后发式的女子,“看见蓝剑了吗?”   “刚才还在这儿呢,”那女子也犹疑起来,“一晃眼就不见了,不然我帮你找找。”   我觉得三个女子携起手来浩浩荡荡寻找一个男人的阵容实在太恐怖,遂甩脱手躲在一旁。   “翩翩的好处是:多么幼稚的事经她一做都显得郑重其事、理直气壮。”有人在我背后喟叹。   我猛地转过身去抚住心口,“你想吓死我——为什么总是这么神出鬼没?”   “你吓我一跳才真,”蓝剑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和缓了他面部冷硬的线条,“总是伶仃一个人——既然已到了热闹的人群,又偏偏一副孤芳自赏的模样。”   蓝剑的话得罪了我,我飞快地抬起眼看他,“蓝剑,你要小心,不要自以为什么都了解!你懂得什么?”   “蓝剑蓝剑!”翩翩的声音由远及近,她的杏眼睁成很妩媚的形状,“到处找你,原来你在这里!——咦?你们刚才一直在一起吗?”   翩翩一句无心的话好像揭穿了我什么秘密,我的脸,立即热辣辣地烫起来。   翩翩继续说,“你们互相介绍过了吗?”   搞得那么正式和隆重,我不由躲闪地回转眼光。   蓝剑则微笑地看着翩翩,似在鼓励她说下去。   “这是晏湘裙,我最好的朋友,”翩翩托着我的手,仿佛在举行舞会时的交接仪式,又转向我,“蓝剑,认识一下。”我原以为她要加一些后缀,比如“我男友”,“未婚夫”什么的,可她什么也没说,倒让我有些措手不及,像坐着过山车,猛烈下降时心凭空生坠了一下。   “你好,湘裙,幸会!”蓝剑十分配合地对我颔首,“果然是晏殊的后人?”他在这里回我一句。   我哭笑不得,却佩服他们的默契,这样的游戏,由蓝剑如此端正的人做来更加煞有介事——难得翩翩如此热络地张罗舞会,偏有蓝剑这么善解风情地捧场,按理说我应该高兴,至少是羡慕翩翩:求仁得仁是谓幸福。   但是我突然不自在了,硬着头皮勉强敷衍道,“哪里敢当晏殊?太自抬身价了!”   “蓝剑,湘裙当年可是我们的校花啊——你觉不觉得她生得很美?”翩翩做出一个稚气的笑脸,但是眼睛里却没半分笑意。   “我倒觉得你们很像,不知道的人,可能会误认为姐妹。”蓝剑不动声色地说。   我不得不佩服蓝剑的八面玲珑,却无端的有些失落。   “蓝剑,晋玄到了吗?”翩翩突然放下托我的手,娇媚地搭在蓝剑的肩上,那做派非常像《日出》里的陈白露。   “到了有一段时间,”蓝剑礼貌地颔首,“茱蒂拉他去了露台。”   “哎呀,你怎么不看住他?”翩翩捏起拳头,碎碎地捶了蓝剑几下,“我特意留着晋玄要与湘裙介绍,如今让茱蒂携了去,恐怕连骨头也剩不下了!”   翩翩一脸懊恼之色可爱在逼真异常,恰似《红楼梦》里失了金麒麟的怡红公子;难得蓝剑这样好耐性地配合,只是不能若湘云那般乍惊则喜地出示宝物,“可是不是这个?”   更不知道这“晋玄”是何人,出自翩翩口中更像一个玩偶,可以被人掖藏、丢弃甚至夹带私逃;或者他当真更是一块糖醋小排——我眼前几乎能浮现出那个茱蒂津津有味咀嚼的模样。   “你不觉得他们很是有缘?”翩翩朝我黠了黠眼,藏了天大秘密般靠在蓝剑身边细细密密地笑。   我一阵不悦,转而凝视蓝剑。   “果然很是有缘!”他云淡风轻地回答,温柔的像是这个城市的春色。   从他语气你听不到半点讽刺的意味,他的确是在赞赏,由衷的,发自肺腑。偶尔瞥过的眼神,深的像海,暧得像风,让人有溺毙在那里面的冲动。   我与他的距离,最亲密又是最疏远,最冷漠却又最热情。   从天堂到地狱从来都只有一步之遥,近的让人分辨不出它们之间到底有什么差别。   我只是不能置信他说出这样的话,一再再三地看进他眼睛里去——那混合了魔幻与天使的眼睛,此时却如此冷静:静如水、静如冰、静如封锁多年的水晶,不容尘世牵扯;又像寺院正庭的井,任何东西投下去,都会涤荡干净。   我大怒,却不知怒从何来,更不知怒向谁指——罢了罢了,我是无法仇视那与桑子明酷似的面庞。   《心经》又称《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般若”为深彻了解诸法实相之智慧;“波罗密多”则是度烦恼苦厄,超脱世间有无生减;“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全译为:得到薄伽梵的传承,超出存有无常的心要。   据说唐代圣僧玄奘法师就日日颂扬心经,以求降妖伏魔脱离苦厄。   但我的魔,是心魔!   我凄凉地一笑,站起身来转身就走,“湘裙,你去哪里?”翩翩犹自拉我的手,“舞会还没有结束呢!”   我一僵,生硬地撤回,“呼机响了,怕是实验室要我回去,就不奉陪了。” 第六章 洁常自污   光明寂照遍河沙,凡圣含灵共我家。   一念不生全体现,六根才动被云遮。   断除烦恼重增病,趋向真如亦是邪。   随顺世缘无挂碍。涅槃生死等空花。   ——张拙·《悟禅诗》   周四的时候导师要我参加一个座谈会,由几个研究生的学长主持,内容是讨论基因的复制与破译。这种座谈空泛而无聊,听了也不会对现在的课题有什么帮助,但因为是导师指派,我还是不置可否地点了头。   去的时候又迟了四十分钟,原以为几个学长必定长篇大论,不想座谈已接近尾声,人们正三三两两往出走。这倒出乎我的意料,呆立门前不知如何是好。   突然我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我的广东室友黄爱娣,不待我上前招呼,她就凑上来熟稔地推搡一下,“晏湘裙你总是这么蒙礤礤,最重要的内容给错过了,多可惜!”   我对于这种不分彼此的举动非常抗拒,略微不耐地咯开了她的手。   “你看,学长们出来了,快认识一下!”黄爱娣五短身材,肤色黝黑,行动起来有如蛟龙出海,矫健异常。她紧紧拖着我的胳膊,我连甩数下不掉,心下不禁惊疑是否有一块肌肤被她捏至淤青。   “学长!学长!”她振臂疾呼,颇有五四青年的派头。爱娣是大专毕业工作几年后才续读的本科,年龄已老大,又长得比同龄人略微老相,如果对方是学院派出身的硕士,怕比她还要小许多,她却如此努力地梅子黄熟卖青俏——令人不由得面红耳赤。   “学长,谭学长!”黄爱娣一手拼命携了我,一手奋力推挤前面的人群,惹起一片白眼和怨艾之声,我顿时十分张皇,巴不得就此化作透明人,或者在胸前贴个告示,表明和此人从无瓜葛。   “谭学长,我姓黄,就是刚才提问最多的那个——”爱娣做熟络状,对方只是匆匆点一下头作数。   我叹一口气,想女人何苦自轻自贱,万一遇了个礼仪不周全的男人岂非全军覆没,偏我又被牵连在里头。   正努力想办法开溜,不料突然有人招呼一声,“这位同学,你是姓晏不是?”   我一愣,说话的正是爱娣巴结的那位学长,虽然好生奇怪,但还是点了点头——他剑眉星目,白衬衣挺刮妥帖,扣子领尖纹丝不乱,一点也没有常年关在实验室里那种呆钝和邋遢的气息。   “对不起,你是——”我略有迟疑,自信优秀的记忆力从不会遗漏任何过往,更何况这般出众的人物。   “我姓谭,潭晋玄。”他笑着用指节轻轻擦了下鼻端,“有点印象了么?”   我茫然地摇摇头。   黄爱娣白白替我着急,拼命提点道:“潭学长是学校里的风头人物,他去年拿到叶氏集团的最高奖学金,直接保送进伦敦帝国理工大学的化学学院……”   但是谭晋玄对黄爱娣的铺陈并不领情,飞快地打断了她的话头,几步逼到我面前,“我们见过面的,在翩翩家的订婚舞会上——”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然而回音却无限制地扩大,直传至朗郎云天。   不待我答言,黄爱娣已在一旁哇呀呀大叫起来,“好你个晏湘裙,看你平常一本正经的模样,课余生活竟如此丰富多彩!”   谭晋玄一把拉过我的手,恳切而认真道,“我就是叶翩翩要介绍给你的人!”顾不得我面红耳赤黄爱娣呆若木鸡,“随我来,我们到外面谈谈。”   我挣脱不开,任由他大力牵着,纵然头颈间热辣浮躁。   被他一径拖着,在校园林荫里行走,直走至鲁迅先生的石像脚下。   因穿着高跟鞋,谭晋玄又大步流星,我不禁跟得踉跄,于是停住脚含笑问道,“我们不如站站。”   美丽的校园里,铺着的满是碎石子路,两旁种着密密丛丛的热带植物,蓝亮的天穹一片空白,群鸟停留在树枝上,偶尔流露出一两点细碎的叫声,不成曲调。   “对不起,”谭晋玄一点也没了方才的风流倜傥,单独面对时多了几分腼腆与局促,“我刚才只想把你从嘈杂的人群中拉出来——可是却没想好和你在一起的话题。”   一个男人,不管他有多优秀,一旦动了真情,竟也幼稚退缩起来——我被他的诚实所感动,“扑哧”一声笑将出来。   他的脸蓦地红了起来,高大的身影突然手足无措,“我太着急将底牌全部兜清,逼得自己没有转圜余地。”   我知道他说的是翩翩介绍那回事,也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打岔,“你的底牌早已兜清——学校里谁不知道你是名人。”   他微微一笑,似松一口气,“上回翩翩说我们有缘,没想到我们自己相识,果真十分有缘。”   他这“有缘”二字触动了我的心思,我记起蓝剑掩饰得体的笑容,蓦地像冰川跌落的旅人,只觉得险峻且不可回头,立即不悦且冷笑起来,“厦大能有多广阔,又是一个系里,早晚能够遇得到。”   “对了,那天你为何早早退席?”谭晋玄低头看我。   然而蓝剑的影子已在我脑中盘桓往复,我顿时慌乱地语无伦次,举止也幼稚生硬不少,似不谙世事的儿童,“导师找,没办法。”   谭晋玄却认为是为着自己的缘故,于是凝神望住我,“那天翩翩招呼我,我急急奔下楼来,佳人却已芳踪渺然。”   最后一句话十分轻薄,若在往日我必定大怒,然而此情此景,我竟然有些感动,嘴上仍然奚落他,“可见你是个登徒子,任何女人都可被称作‘佳人’——彼时你怕是连我面长面短都不甚清楚。”   边说边忆起那天的情形,确实有个叫“茱蒂”的女人和他一道,于是越发的理直气壮。   他听后微微一愣,既而低头微笑,“有一事你可能不知,是我央翩翩介绍的——那天在池塘边偶遇,你心事重重的样子,已经让我深为注意……”他的声音越来越温柔,仿佛听不真切,我只觉面颊火热耳根滚烫——那天在池塘边为我捡书的,正是他么?   上古形容美男,说“六朗面似桃花”,用在眼前这个人身上,也极为贴切。   他珍惜与我这独处的机会,眼睛欣喜得发亮,好似池塘里滟滟水光。我能感觉到他的惊喜与热烈,随光影覆盖了全身:软的、亮的、闪动的,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我也可以随着那光影起舞。   (但我喜欢的人,不是你!   我的故事,定格在数年前那个微雨的黄昏,他早已来过,且过去久远,你不可能还来得及。   那个男孩子对我说“我认得你——”一语已成箴,我是痴心的蜘蛛,纵然谭晋玄是来搭救我的好心芝草,也还是没用。   我已输了一局,这次,无论如何我要扳回来!)   “湘裙——”谭晋玄紧张地看着我,我面色忽阴忽晴,大约吓着了他,“你身体不舒服么?要不要休息一下?”   “没有,”我微微一笑,“谢谢你,我很好——”顿一下我又说,“谭学长要去英国了吧?想必须准备的大小事宜相当繁多,就不多占你的宝贵时间。”说完转身便走,丢下他一个人,手足无措。   (谭晋玄,非是我不珍惜你——是我太珍惜,如同珍惜自己多年前同样不被理解的苦心。   但我们的相遇,本不应该,不知是谁安排了这一切?是上天么?或者是上天之上,那上天的上天——那层层的因,层层的果。众生都被更高一层的什么蒙蔽着,忽而茫昧,忽而痴愚。   谭晋玄,这次我是横了心一搏,绝不能再放弃,绝不会再放弃,因而更不愿将你牵扯在内!)   此时有人在背后轻轻一咳,“你步伐好快,差点跟丢了。”   我吓一跳,猛然回头,只看见蓝剑正远远地负手而立。   酷热已渐渐退去,尚未勾勒夜的清幽,而他的身影便在这明冥间流动,仿佛是梦呓的错觉。   “你为什么总是神出鬼没?”我面上强装不悦,但内心的狂喜如原上野火,霎时间吞噬了天地。   “小姐,讲话要有天理,”蓝剑依旧笑得古井无澜,甚或带了几分促狭,“我一早去女生宿舍找你,你室友告诉我你去了实验室;我赶到实验室,你同学说你去了会议厅;我又去了会议厅,正看见你和‘青年才俊’往出走,自是不敢惊动……”   他一路跟着我?我心下略感得意,但最后一句又勾起我的怒气,忿忿扫了他一眼——都是因为这个人,陷我于如此万劫不复的境地,不由恨恨说:“我和他在一起原也不希奇,那天就是你大力盛赞我们‘很是有缘’!”   蓝剑的微笑始终淡定从容,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果然很是有缘!”   “你——”我狠狠地看着他,如与帝释对峙的阿修罗。   如果目光能化作飞箭,想他此时已是碎尸万段。   蓝剑却含笑不语,仿佛成竹在胸的地藏王。   夕阳照到我眼睛里,我有泪光上涌——这样一个男人,只因我先中意于他,他就可以让我无条件付出自尊,并且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听他百般奚落。   不知是寒冷,还是潮热,我突然颤抖起来,男人与女人,是世间最复杂诡异的一种关系,销魂蚀骨,不可理喻。   许多的悲愤压抑在心头,我突然大笑起来,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声回荡在熙攘的街集,变成一段空洞渺茫的乐曲,凄惨地四下盘桓,“那我们岂非更有缘,总是能够不期而遇……”   “我们当然更有缘!”不待我说完,蓝剑便悠然上前,那一步一步似踏出众生之外,他语声轻柔,他掌心温暖,适时地补上一句,“总是能够不期而遇。”   我一愣,竟是忍俊不禁,一刹那所有的怨愤都化为乌有。   仿佛被玉净瓶中的杨柳仙露枝点化过,蓦地在心底,浮起一句古诗的残片:心悦君兮,君知不知?   多年以后认真想来,其实蓝剑并未真正承诺过我什么——蓝剑不是随意承诺的人。   这个世界上,承诺的价值又有多大?连生命也其实没什么意义,痛苦永远多过快乐,沉寂的生活又惨过痛苦,人静下来便是统一的黑暗。   我害怕黑暗,因为死亡也是黑暗。   教授说我变得厉害,后期的报告越做越敷衍,并错误百出。   人关在实验室里,也时常挂一个恍惚的微笑——教授不知道:那是我心里留下的种子,已长成了树,且坠满了果,并酿成了酒,即使醉,也让人醉得心甘情愿。   独自做着化学实验,突然忘了正规程序,焰火由于不完全燃烧,颜色都离了谱。管理员气得面色通红(好比遇上生碱的氧化铝),我却置若罔闻,那是测试蓝剑心意的占卜之一:颜色深,是他爱我;颜色浅,是他不爱我;那这中间结的火花又是什么?莫非是他在想念我……   管理员大喊:“哪天你失手烧了整间实验室我也不稀奇!”   有时跑到主楼收文件,半晌也不见来,倚着传真机,蓦地竟糊涂起来,心里头全都是蓝剑的一颦一笑。偶尔自言自语,猛地心不在焉,下手错按了键,于是大叠的纸卷被吐出来,无尽缠绵,神仙八十七卷般迤俪拖下,忽然嘎地斩断,纸卷哗一声跌了下来,整整一天一地。   坐在图书馆里翻看厚厚的药剂配方,看着看着便发起呆来,咬着笔,对着墙壁描画斜阳影子,从这边走到那边,一如梦幻。   庭园静好、岁月无惊,是张爱玲对胡兰成的许诺,但愿我的结局要好过这旷世才女!   呀,心灵空虚的女人便有这般可怕,全副的心神只贯注在一个男人身上,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分不出其他的心思。   可是,我心灵空虚了么?   就算要赶出重要报告,我的生活也不像以前那样安排满当。摊在面前的参考书籍冗多陈旧,时有掉落的书页飞舞如蛾。我呆呆对着它们,隔着冰冷寂寞的落地窗,街景的喧嚣在我眼前一一流过,好像镜中的幻觉世界,与我毫不相干。   手中的铅笔好容易开了头,然而转来转去,画的都是醉生梦死的蝴蝶。   光阴便从中偷偷溜走。   连以前生命中一些必须的环节也大略省去,一个人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真正饿起来,一个方便面就打发掉,食堂也懒怠去;睡觉不再按照正点,越来越有魏晋时期的名士派头,更理直气壮地为一些不太重要的课程和会议找到了缺席的借口。   蓝剑的电话总是在毫无预景的情况下突如其来,被传达室的喇叭传唤,我立即飞身如蝶。   听到他的声音,一世界都融化了,只觉得时时有他,处处有他,狭小的空间再也盛不下太多的青春,放任自己带着撒娇的闽语,总是半带不甘心地“那就……”“好吧……”,缠缠绵绵、欲诉还休。   这样轻易放弃我赖以生存的学业,与数年前一色一样——我是在和谁赌气?命运还是自己?   我为自己泡一杯俨俨的玫瑰茶,业已失去水分的花朵在沸水里重又浮沉、飘荡、舒展、回旋,渐次开成一朵朵丰盈的玫瑰花,杯子里浓缩着一园春色。杯底搁了冰糖,此时正有有甜意缓缓上升,仿佛一股不易察觉的清泉。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爱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多么希望永远和他在一起。   这爱情真叫人软弱无能,又叫人万念俱灰。 第七章 轮蟾影破   须菩提,若有人以满无量阿僧只世界七宝,持用布施,若有善男子善女人,发菩提心者,持於此经,乃至四句偈等,受持读诵,为人演说,其福胜彼。云何为人演说。不取於相,如如不动。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一切世间,天人阿修罗,闻佛所说,皆大欢喜,信受奉行。   ——《金刚经》   《金刚经》上说:“因爱而生忧,因爱而生怖;或使离爱者,无忧亦无怖。”我觉得我在恋爱,但是忧惧远远大于了兴奋。我一面感激生命的赐予,一面期望这快乐的延伸。   然而我诚惶诚恐,不能自已——就像明明知道“永远”这样的词语和理性毫无关联,但在每一天醒来,都希望已是地老天荒,而我可以随时穿越时间隧道抚摸他深刻的容颜。   我是不该参加舞会的,那完全是不属于我的世界,但我当不住翩翩的软磨硬泡,还有自己的好奇心。   她原是美好的愿望,我平静的生活却已波澜骤起——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有了第二次,便有了无数次:像瘾徒对毒品的渴求、像火柴对燃烧的向往——我的身体深处,时时充满脆弱的愉悦,沉入甜蜜的深渊,眩晕而又美妙。   翩翩绚丽的身影时刻都像舞蹈,柔软的丝绸随着身体旋转,带着一阵香风。时而是探戈,时而是恰恰,偶尔加一段伦巴和狐步,让人眼花缭乱。   我并不是总能看见蓝剑,他似乎来去匆匆,看见我,一愣,晦涩的表情缓敛,又复而亮澈,漾开一个媲美阳光的笑容。走到我面前问候两句,影子将我罩去半边,半明半暗间,我也得到片刻的安慰。   我像踏在刀尖上行走的小人鱼,虽被痛楚和渴望折磨得心碎欲裂,表面上还要做出进退有据的样子。   这相思的娇娆,如毒如药,如病如伤,待见到他时,又如醍醐灌顶,喜不自胜。就这样,时痛时慰,日复一日,竟连这苦楚都感觉不到了,像与身俱来一般,连痛都成了生命的一部分。   谭晋玄总是要求与我同行,而我总是拒绝。   维摩诘说:是身如焰,从渴爱生。   我在玩一场逢赌必输的赌局,赔上一生的情动并不足惜,哪能连累他人。   (谭晋玄,我们相逢在错误的时间,我停留的借口不是你的存在——要怪,就怪天意吧!层层的天意层层的因果,层层的流转与拨弄,都以为控制的权力属于自己,岂知也不过是更高一层控制手中的棋子……上天之上,还有上天,有谁能看清楚说明白,众生都茫昧。)   “湘裙,这样做你是否快乐?”然而谭晋玄并不放过我,每个问题都像利刃,扎在我的心肺之上。   “为什么问这种问题?”我强颜欢笑。   (不要再追问了,谭晋玄,生命本无明,快不快乐于它都只是一个笑话,而我们正在这无明之中,还追问做什么?)   谭晋玄微笑着摇摇头,脸上带着痛惜的表情,“薄命怜卿甘作妾。”   “谭晋玄,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反弹地跳起来,手指几乎点到他的鼻尖。   他摊摊手,满脸是无辜,“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王心帆对小明星说的。”   “小明星?”我狐疑地将手停在半空,“那是什么?”   “二十年代非常著名的歌星,艺名就叫作‘小明星’,她一生经历坎坷、佻达任性,用情轻易又过深,晚景幽怨,死时不过二十九岁。王心帆是她的作词人,直恋了她一生……”他琅琅道来。   (我俩倚靠着一树玉兰,旁人看来何尝不是亲密的少年佳侣——但旁人永远无法洞悉事实的真相。)   “她已经死了,他是否恋她一生根本无从考证——而且,”我顿一下,抓住谭晋玄的语病,极尽全力地冷笑,“如果他真对她那么好,又怎会允许她喟然早逝?”   “他对她好,但她根本不接受,”谭晋玄冷静地看着我,“宁愿去选择那些伤害她的人。”   “她也许——”我想替她辩解,话到嘴边又觉得颓然,遂疲惫地笑,“晋玄,你不懂,如果你真心爱一个人,就会变得格外卑微!”   “你当然可以很有尊严地爱!”谭晋玄的眼光自超然转为痛苦,进而握住我的肩膀,“蓝剑有什么好?他不过是个一无是处的野心家罢了。”   “不许你这么说他!”我摔脱他的手,愤怒地与他对视。   谭晋玄软弱下来,难过地看着我,“湘裙,我这样对你,还不够么?”   我摇摇头,艰难地说:“晋玄,你不会懂的——你做得够多也够好,但是你给的不是我要的……”   “你到底要什么?说呀,湘裙!”谭晋玄的声音突然激昂起来,“只要是我能给的,我一定尽力给!”   “我到底要什么?”我喃喃自语,突然又兴味索然起来,叹一口气,转身就走。   谭晋玄在背后大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湘裙?我哪里做得不妥?我对你还不好么?”   我站住脚,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他对我够真也够好,但是我要的,他始终没法给。换了是蓝剑,压根不会问我这些话,这就是区别。   我低下头,费好大力才装出一个微笑——虽然知道他看不见,“晋玄,有些东西是说不清的,”顿一顿我加了一句,“有些东西,还是不说的好。”   《诗经》里说:悠悠我心,岂无他人;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你到底在期盼什么?”晋玄的声音绝望如溺水人的挣扎。   我在期盼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烟花不堪剪,无物结同心”,这是我的宿命么?但这宿命的起因是桑子明还是蓝剑?再也说不清楚了……这混混沌沌的因果……一切的一切看不见从哪里开始从哪里结束,就像这场懵懂的爱恨。因缘流转,无尽无休,两头都望不见岸……   (不要追问了吧谭晋玄,纵然你是优等生也不要追问,一如不要追问轮回从何时开始,世界何处起源,我们能够拥有的只有混沌……这无始无极的混沌——就是我的宿命!)   “你毕业后有何规划?”教授苦口婆心地对住我,峙横在我俩之间的,是我江河日下的成绩单。   我张了张嘴,想申辩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没有意义。   “晏湘裙!”教授重重地拍桌,痛心疾首到语不成句,“我曾认为你是我所有门生中最聪明最有潜质的,现如今……真是鬼迷了心窍——”   我不敢直视教授,只好将目光调转向窗外那些爬山虎,它们如此繁盛,枝枝蔓蔓伸展得肆意大胆,仿佛将人的心也钻个通透。   剜却心头肉,医得眼前伤,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   “晏湘裙,你现在的样子是无法直升硕士了,你自己想想看……”教授说得太重太急,剧烈咳嗽起来,我忙递茶杯给他。   教授是老了,他的一生就这样轻易耗过,在教室、在办公室或在实验室里,像一只循规蹈矩的工蜂,他快乐过么?不,我甚至怀疑他是否年轻过?   遇到蓝剑以前,我以为我的生活也会这么过,像姑苏城外的暮鼓晨钟,一任周遭烟尘四起。但现在,我的心成了放逐四野的野马,等闲收不回来——还有其他的选择么?生命的题目没有给我任何答案——爱恨总无端。   “听说你放弃了保研的名额?”刚刚踏出教学楼,就被一脸怒气的谭晋玄斜次拦住。   其实我也很懊悔难过,离开学校后我能做什么?自己尚未有个清晰的打算,就被生生推到了问题前端。可是被谭晋玄用这种语气这种姿态问,不由气不打一处来,“我哪有这个资格——成绩这么烂,找工作都成问题,何况是保研?”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成绩烂?”谭晋玄冷哼一声,“那为什么还要如此堕落?”   被他这样激将,我只有更加愤懑,“成绩不好就是堕落?这是哪家的道理?而且我只是没有出类拔萃,正常毕业还不成问题……”   “生化系的本科生最是无用,你以为你在职场上能做什么?”谭晋玄讶异地看着我,“湘裙,你是教授的得意门生,现在去求他或许还有机会——”   实在受不了谭晋玄这样居高临下地指导我,刚才在教授办公室里积聚的郁闷一并喷发起来,“拜托你谭晋玄,不要拿你自己的标准来衡量别人好不好?不是每个人都是你那样的读书机器,我是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年轻女人,为什么不能享受一下自己的青春?这样做有罪么?或者妨碍了谁?我可以求教授网开一面,但我近一年的成绩确实溃不成军,落了无数口实给他人,教授目前很有压力,各派各系都有关系,便宜我会得罪一世界的人——而那个人是我敬爱的教授,你说我忍心看他左右为难么?谭晋玄,如果你真心为我好,请不要充当我的训导主任——我们不过是如水之交,有什么资格横加干预相互的生活?”   “我横加干预别人的生活?”谭晋玄自尊心被极大伤害,向后退去两三步,难过而诧异地看着我,“湘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谭晋玄从头到尾都在保护我,时时处处替我着想,就是责备我也是应该的,为什么我反应这么激烈?   (在他的身后,绽放着满目的蔷薇,攀沿着雕花栏杆,像一道华丽的布景,而不时有风穿行其间,荡起层层花的涟漪。)   我无力解释也无法解释。   (晋玄,一念之差我伤害了你,而很多的一念之差叠加起来,将彼此也逼得无路可退——爱情竟以如此激烈残酷的方式来体现,不是我的初衷。但是我又能怎么办呢?)   《大珠禅师语录》曾云:青青翠竹,尽是法身;郁郁黄花,无非般苦。   真个呢,好容易以为脱身了世外,谁知仍在万丈红尘里无奈地挣扎。   看着谭晋玄远去的背影,我忽然很伤心——这个有君子之风的如玉少年,他的人品学识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然而,我无法爱上他!   “不错,一等荣誉生的演讲果然慷慨激昂!”我回头看去——竟然是蓝剑,他怎生总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   “你什么时候来的?”我注视着他刚毅的面庞和深邃的双眸,心理相当复杂——既有一丝说不出的快乐,同时负着道德的阴霾。   “我没来多久,”蓝剑挑挑眉头,眼神仿佛洞穿一切世情,“但刚好听到了该听到的话。”   墙外行人,墙内佳人笑,多情却被无情恼——原来古人一早说尽所有话,一个人的痛苦竟可以成全另一个人的快乐。   蓝剑的到来像酷暑中的冰莲子茶,青翠馨香,连四周都染得沁凉。   “我来,其实是为着另一件事,并不是专门找你,”看我的神色不自然,蓝剑急忙岔开话题,“但看到你,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觉得自己的身体轻飘飘好像一片羽毛,哪个女人不愿听这样的赞美呢?况且我只是个平凡少女,从无经验与历练。   “不过谭晋玄说得也不无道理,生化这个专业确实无用,出了校园能做什么呢?”我咬着嘴唇勉强辩一句,不想让蓝剑这样事事主动。   蓝剑看着我,眼眸里有三分笑意,“知道我是什么专业?”   “什么专业?”我讷讷地重复道,说实话,我并不了解蓝剑。   在我了解他以前,我已经爱上了他。   “哲学!”他言简意赅。   “是么?”我讶异地挑起一道眉毛,“真看不出来。”   “这个也能看出来?”蓝剑笑得高深莫测,“是不是学哲学出身的头上都刻着‘更无用’三个字?”   “这倒不是,”我善意地奚落,“闻说哲学系的不是蠢人就是疯人,我倒没在你身上看到类似的气质。”   “我还未进化到疯人,但倒也不是蠢人。”蓝剑平和地说,“其实湘裙,你真认为读什么专业那么重要吗?一个专业那么多人学出来,说同样的话、做同样的事、思考同样的问题、忧虑同样的前景……你愿意加入他们的队伍么?”   “我——”我说不出话来,年轻的我并不明白他表述的含义,我不过想做单纯的蝴蝶,即刻随山伯兄翩翩飞舞。   顿了一顿蓝剑又说,“正是因为人性中的恐惧和弱小,所以他们希望求同;而在这求同中若是能高明出一个点两个点,就沾沾自喜起来——这是典型的小市民:不知何时进取、何时退让,没有自控力与驱动力,看不到人生的终极目标,他们永远活在未知与迷惘中!”   蓝剑说这番话的时候目光极冷,好像德国片子里那些盖世太保,我不禁打个寒噤——用他的方式考核,我也是这是“小市民”中的一员,毫无疑问。   “你怎么了?”蓝剑注意到我的神态,将手覆在我肩膀上。   “没什么,天太热了!”我努力做一个天真的微笑,“请我去‘南洋冰室’吃杯香草爱玉冰吧,我现在好渴!”   他略一迟疑,转而握住我的手,“湘裙,明天我去三亚出差,不然你请几天假与我同行?”   其时我们已经开始毕业设计,这个时候离校是非常不智的,但我还是重重点了点头。   蓝剑的身上似乎天生就有这种乖乖使人就范的气质——这种气质比当年的桑子明还突出。如果说桑子明更多是因为他天使一样的容貌,使人不忍心违逆,蓝剑则有足够的能力站在众人之上并迅速审时度势,发出恰到好处的指令,使人心服口服地言听计从。   这种非凡的气质与生俱来,与出身家世和学历都无关——它就像罗汉金刚的光环,清晰地悬浮于头顶之上,驾驶再驽钝的人也会产生“此君非等闲之辈”的感慨,从而进一步生出敬畏之情。   那个夜晚非常漫长而美好,我们当然不止吃了冰沙,还在一家旧式露天花园里共进晚餐。   他送我回家的时候夜风很凉,细细碎碎的灯光透过树影洒在路面上,我时不时停下来,望着他灼人的眼睛。   蓝剑不是多话的人,为了不冷场,倒是我先开腔,“那你说蓝剑,在你至今的人生中,就从不曾有过恐惧感和孤独感?并从不曾为这个靠近人群——你所鄙视所嘲笑的人群?”   “没你说得那么极端,”蓝剑被我逗笑了,“我也常对人生感到恐怖,尤其对未来的时光——但不同的是对待恐惧的态度:大多数人因恐惧而认命,甚至沉沦;我则恰好相反,我会百分之百地发挥自己的能力,不达到极限绝不罢休。即使在旁人看来微不足道,我也力求十全十美——要么不做,做便要出人头地,这是我的原则。这个社会已如此不公平,先天的出身淘汰了大多数人,若不在以后的日子加以补足,恐怕终其一生都会淹没在碌碌无为之中。”   如果我大些成熟些,绝不会和蓝剑这样的男子交往——他是如此冷静清醒且长于算计,算计的对象甚至包括他自己,多么令人胆寒的一个事实!   可当时的季节多么温馨,四处满布着开花的树,暮色的空气里充满了落花与树叶的清香,有花瓣轻轻落在我们的肩上,那细细的芯柔柔的蕊,拂也拂不掉。   地上有兀起的石砖,我脚跟不歪,身体失重地跌下去,一只有力的臂扶住我,并揽我入怀,我正对上他的眼。   他的眼睛深深黑黑,看不清楚里面有什么。我很想转开视线,可不知为何却没有动,只是看着。他紧闭双唇,一点表情也没有,也只是看着我。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有一秒钟,也许有一个时辰。他从嘴角渐渐逸出一丝笑来,然后这笑意慢慢地扩散到脸颊,最后眼睛里也盛满了笑,“湘裙,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实在是很个美丽的女孩——”   他的气息让我温暖让我迷醉,像是微弱的电波流过心脏,麻麻的,酥酥的,我想我真是站不稳了。   远远的,谁家在放一首流行歌曲:“他爱我,他不爱我,拥抱的时候这么温暖,心却离我隔着十丈远;他爱我,他不爱我,对我讲着甜言蜜语,说话时不肯看我的眼睛……” 第八章 相恩无益   皆悉与我同行、同愿、同善根、同出离道、同清净解、同清净念、同清净趣、同无量觉、同得诸根、同广大心、同所行境、同理同义、同明了法、同净色相、同无量力、同最精选、同正法音、同随类音、同清净第一音、同赞无量清净功德、同清净业、同清净报。同大慈周普救护一切、同大悲周普成熟众生、同清净身业随缘集起,今见者欣悦。同清净口业随世语宣布法话、同往诣一切诸佛众会道场、同往诣一切佛刹供养诸佛、同能现见一切法门、同住菩萨清净行地。   ——《严华经》   我第一次面对男女间的尴尬,以为蓝剑不会准时赴约,所以也没有特地去请假。   (多年后我重新审视当日的行为,仍觉得年轻的自己过于自爱,无论何时何地,总留一道后退的底线。)   没想到第二天,他亲自来宿舍接我——我顿时手忙脚乱六神无主,人间没个安排处。   “只是个短途旅行,何需把整个家都搬了去?”蓝剑笑着用食指指节擦擦下唇。   我面红耳赤到不能言语。   蓝剑这个人,接触越多,越发被他深深吸引。他的确出类拔萃,无论是骑马还是潜水,甚至只是下一盘棋、添一晚茶,他都做得高雅专业且一丝不苟。而这种氛围构成了强有力的磁场,经常吸引一堆或呆望或喝彩的男男女女——他没有空诺,即使是些微小事,即使只是娱乐,他也能十全十美精益求精。   出乎我的意料,蓝剑十分有才华,他对文学与历史的造诣之深,为我辈所望尘莫及——认识他以前,我一直以为他是很现实的人,可听他对《红楼梦》与莎士比亚戏剧的诠释,立即惊为天人。   这是个怎样的男子?从他开始,之前和之后的男人统统沦为配角。他究竟是谁,色色样样地符合我心意?难不成我前世做了泼天的善事,佛祖特意塑这样一个男子补偿我所有的亏欠?   而他又对我亲切备至,如关照脆弱的水晶娃娃。单单注视他深邃而智慧的双眸已浑然忘却世间不快,我开始明白诗仙所描述的“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的意境。   原来这就是被爱宠的感觉——如被供奉,有观音般的端凝。   “在想什么?”蓝剑拍拍我的面颊。   我一笑,不答言,仰望长空——因为天气好,海面又开阔,可以看见满天清冷又灿烂的星子,而且它们离人是那么近,几乎触手可摘。   这样的日子不是不像婚姻的,我们相守相伴,远离人群与物质,在这样一个小小的城镇,逗留下来,然后一留就是一生。   (小龙女被困毒蜘蛛洞时曾感叹:若是能与我的过儿一道,即使在这狭窄的洞中一世,我也不会烦闷。)   回来的时候我彻底做放弃壮,虽然学校不至于为此等些微小事给临毕业的学生大肆处分,但操行分数、毕业分配可能统统被影响——但,这又算得了什么?   迎接我的是气急败坏的导师,“这几天你去了哪里?”   我打算以沉默对待接踵而来的苛责。   “保研的表格搁在我这里都快发了霉,你父母家的电话也被打爆——全世界的人都以为你大小姐失踪了。”导师用得都是激烈夸张的词语。   “保研?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不能置信。   我一直觉得自己的运气不错,但好成这样,确实令人感到疑虑。   同宿舍的女生觉得我定是动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腕,对我有意地疏远与排挤,对外又编造出诸多难听的谣言。   我沉默惯了,觉得不欠她们任何解释,于是关系更加僵持。   大学文凭只能确认学历,不能保障人品,而毕业的痛苦那样巨大,排山倒海地压下来:回乡、无业、考研失败、劳燕分飞、家庭与社会的双重压力……女孩子本就脆弱善妒,这样一来,桩桩件件都推我作罪魁祸首——她们之前从未这样尽释前嫌地同仇敌忾。   原来我也为促进她们的团结做了贡献,我冷笑着。   至此,我开始了解幼年时的翩翩所遭受的种种排挤,并佩服她小小心性中执着与勇敢的一面——即使是为了逃避琐碎又可恶的现实,即使她其实没有我想像中洒脱释然。   我提早离开了学生宿舍,在外面租赁房屋——这在当时的校园是非常大胆的举动,但正值人人自危之际,且我已有太糟的名声太多的绯闻,大家反而不以为意。   “你这样是否在邀约我同居?”这样大胆的话,蓝剑说来也如此不动声色。   我讶异地看着他:他这样做简直是趁人之危,而他无疑就是一个坏人——他和翩翩厮缠,又这样俘获我,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我却一点也恨他不得——我们前生来世是不是有什么纠葛?也许我是一场永恒的舞会约人不至的女主角,而他是那个失约的薄幸男子。但到了这一世,为什么还是他辜负我?难道也许根本没什么因果轮回,我们生生世世、来来往往,只能参加同一场舞会、期待同一支舞曲、等待同一个舞伴?   谁说凡间苦痛,与色相无关?   我选的楼房颇具风霜,但内部十分清爽干净。因为楼层高的缘故,可以时时感到森森凉意,与学校比起来,更加接近“人间烟火”。   研究生比本科轻松太多,下午的时候大多没有课。我常常赤足踏在地板上,看浓艳的太阳投透过竹绿色的窗帘,摇曳出一串轻微的笑意。   对门院子里开着白玉兰,偶有几片叶子飘下来,打着一个半盹的小猫。谁家的阳台上,两个老人坐在摇椅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楼下一片矮房,在阴凉的遮蔽里,时不时看到一双劳作的手:绕毛线的、摘菜的、洗着一堆不知名的物件……隔壁女孩好像刚刚开始练钢琴,翻来覆去只是一段音节:叮、叮咚、叮叮咚,击打在人心里最软弱的地方,如玉兰花一般美好。   蓝剑的工作十分出色,这一点我早有耳闻,他头脑聪明、进退有度,关键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不费吹灰之力便拿下几个重要客户,老板正准备升他做部门主管,更不用说他出手慷慨且仪表堂堂这些细枝末节的好处。因此谁都将他高看一眼,就连市场总监在他面前也不敢粗声大气。   假如他有求于人,那人便不折不扣地有出必应——不能不应。   蓝剑有时回来吃晚饭,我便如小妇人一般挽着篮子与菜贩讨价还价。买来青翠的扁豆、鲜艳的柿子椒、鲜活的龙虾和肥厚的乌贼,再一样样指引给蓝剑。   这甘愿庸常的生活,充满着自得其乐的乐趣,就像居住在上海市井间的张爱玲——去趟菜场也能写出两首情诗。   没有人主动去触及敏感的话题: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比如婚姻、比如永恒。我们的生活和将来无关,要求也是无济于事。瞬间的快乐得到满足,就该感谢万能的上苍。   想想看,如果没有身边这个人,日子将会多么寂寞!   宇宙间的一切都不确实,即使微笑,即使流泪,即使美好或者更加美好,都在渐渐远离我们。正如天文学家所说,我们自身也在远离自身。那我们能把握什么呢?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固知难以久远,不若珍惜片时。   要不是谭晋玄的突然来信,我几乎要忘却了他的存在——也许是故意忘却。   继那次激烈争执之后我们就很少见面,后从友人那里听说他孤身去了英国——看来他是要彻底抛弃一切和叶氏有关的人或物,包括我在内。   我觉得这样对他只有好。   我很惭愧,他这样厚待我,而我除了祝福之外,什么都不能给他。   我以为我们就会这样断了联系,只在彼此心中保留一个似是而非的影子。   但我还是估计错误,这种关系是一些人断不起的,对他们来说那已是一种感情——人活着就是为了不停的接受感情,然后放不下这些感情,直到死去。   所以我收到了他的信。那一份毫不掩饰的真挚,即便隔着千山万水,即便承载在一张薄薄的纸上,也让人觉得炙热扑面:“如果你需要,湘裙,我总是等着你的……”在信的结尾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说。   (晋玄,要我说多少遍你才会明白:我的爱从无历练,也没有尽头,更无所谓什么开始与结局。   那庙里的箴言,是阿修罗吧!阿修罗素以执着心强而著称,于是她什么也放不下;既然根本放不下,所以无从得自在!   即使你是好心的芝草,也还是无法解救我,因我比那蜘蛛更浅薄无知——而且这一次,我一定要赌一次,看甘露究竟会为谁留下!)   “谁的信?”看我迷惘的脸色,蓝剑放下手中的茶杯,耐心地问。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一恍惚间,竟把信递了过去。   蓝剑轻慢地将信翻来掉去,然后笑道,“谁会一直等着另一个人呢?”   突然感到气不过,不知是为晋玄还是为自己,“我不就一直在等着你?”   既而黯淡下来,却也只好自嘲,“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这就是等你时的写照。”   蓝剑一愣,蹲在我面前,牢牢望住我的眼睛——他的眼眸似两颗黑玉,深不可测又洞穿一切,“湘裙,我是什么样的人你最知道,我从来没有欺骗过你:如果和我在一起你不快乐,我不会霸着你,你自己选择……”   的确,他最大的美德就是诚实。他决不说谎,不文过饰非,即使是在于己不利的情况下。   但是他用这种态度对我,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苦笑——在这五味陈杂中,巨大的委屈突然排山倒海地袭来,好像眼看着一列急驰的火车迎头奔来,却避无可避。   我甚至不曾提出要求,让他离开翩翩,却还是被他深刻伤害!   桌子上放着几只糯沙柏饼,那是自翩翩处带来,蓝剑敷衍我是朋友的好意。   可是他并不知道,多年前那个夏日的午后,两个纤弱如花中精灵的女孩,曾怎样地在课室里窃窃细语。小手里传递过来的柏饼,柔如雪、软若云,被绘着樱花与竹叶的薄纸包裹着,像包裹着一轮小小的太阳。   少女间所有贪恋红尘、聚散好合的殷殷情谊,也不过证明在这一小块芬芳的糕点上。   “这是日本最有名的北野茶屋出产的柏饼,”翩翩稚嫩清甜的声音犹在耳畔,“我叔叔出差回来带给我的——其实就是柏叶包裹的糯米红豆饼,但是滋味特别又好吃,国内没得买。”   蓝剑不喜甜食,我亦心中有事,那几只柏饼如被人抛弃的秋日纨扇,搁置一久,过了保质期,便硬如铅块,入不得口。但也没人丢掉,任由它在一旁暗暗生出霉点。   我俩都不曾点破,这样心照不宣地遮掩着。   人家说:聪明的女人晓得在适当的一刻装笨。   我在这点上决不聪明,更不知道何为适时的一刻——我的不作声,只因为怯懦!   很快就是初秋了,那个时候品牌意识刚刚在这个南方城市兴起。我和蓝剑去商场的时候看见一家叫名叫“巴克利”的法国水晶店,里面的陈设美伦美涣,全用维多利亚时代的奢靡装修风格,人一踏进去,几疑走错了年代——仿佛置身在一个透明的、易破碎的梦境当中。   “这条项链很配你呢!”蓝剑指着一条蔓藤状人工水晶项链,“取下来试一试。”   我看了看标签,价值一万二,其时国内礼品店里的天然水晶也不过百十块人民币左右——做工当然天壤之别。   “太漂亮啦!”乖巧的售货小姐拍着手称赞。   “但是——”我想到昂贵的价格,只好尴尬地笑笑,匆忙地取下来,还给满心期待的售货小姐。   第二天因为没有课,所以我睡到很晚,蓝剑已经上班去了,恍惚间他好像忘记什么匆匆回来取。   “是什么?”我迷迷糊糊地问。   “乖,多睡一会。”蓝剑轻轻拍拍我的面颊。   不知道是不是非常安心,起身的时候已是下午,我打算找面膜来敷脸,却蓦然发现梳妆台上多了一只精美的首饰匣——迟疑地打开来看,竟就是昨天那串水晶项链。   纵然蓝剑的收入不算低,这也绝不是可以轻易得来的奢侈品。   我反复抚摩,抚着抚着竟然泪盈于睫。   (蓝剑,你知不知道水晶项链并不重要,我希翼的是你全部的爱——我不过是个平凡的女人,想与所爱的人经营一段简单的感情,何以艰难若斯?)   水晶项链就被我湿淋淋地攥在手里,分不清是我掌心绵绵的汗,还是生将水晶捏出的汁水。   我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不知变动,然而也就此忘记了时间——时间是什么呢?当一切归为虚无,我们还要计算什么时间?   我曾经仅仅企盼蓝剑的顾怜,可当愿望得到了满足,我却依然如此悲伤。   不知过了多久,隔壁女孩练琴的声音提醒了我,我仰起头,啊,原来已是这样的黄昏了,世界回光返照一样雍容地闪亮起来,瑰丽的晚霞以可怕而又迅捷、不容置疑的速度淹没过来,而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一场急雨。   紧接着周围传来电视剧的声音、打字机的声音、中年夫妻的互相埋怨、小孩不甘心的哭泣……渐渐压过了虫鸣,并不绝于耳。   人间烟火,一切都是俗世的荣辱,但和我毫无相关。   整整一个秋天,我都未从颈上取下这串项链,脚下落叶沙沙作响,胸前珠链玎铛相撞,仿佛蓝剑在我耳边的吁吁低语。   然而蓝剑与我相伴的次数却是越来越稀疏了。   我知道他非常忙,开会、做方案、争取资金……但是他总是要睡觉的吧!他夜宿在哪里呢?   我做好晚饭,默默等着他归来,等到夜色渐暗,连滚热的粥也渐渐没了热气。而他一个电话,只一声简短的“抱歉”,我便坐在屋角,一坐一个晚上,连灯也忘了开。   将近黎明的时候,远远可以看见一海疏散的渔火,我突然想起四个字“郎心如铁”。   不,我并没有抱怨、哭诉,我甚至不会稍事暗示。   这好比一首舞曲,每个人都恪守着自己的规则,我无法背离舞场的规则生生将他拉开——即使他一个月只来看我一次,我一个月也还可以见他一次。   如果思念和惶恐多到忍无可忍的时候,我会对着墙壁大哭一场,或者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   然而整条街没有一个比得上他的男人,我只好又心灰意冷地回到原地。   有时候我想养一只猫,或者别的什么,只要会呼吸就好,这样,我就不会在夜深人静时,梦魇惊醒时,只听见空调机的水滴,一滴、又一滴,全打在心头上。   太清晰。   “蓝剑,你——”对着镜子我一遍又一遍喃喃自语,说着说着就忘了词。   心里头浮现出的无力与悲哀,与多年前送不出礼物的小女孩,是一色一样。   而我的性格亦愈陷孤僻,即使白日,也坐在房间里,静静等楼下的女孩子练琴。   蓝剑有时会说,屋子太空旷,不如添置些什么。   我点点头,说,好。   但是并不真去做,因为搬起家来会很麻烦,如果人常常需要搬来搬去,就不应该携带太多东西在身边。   (古代江湖漂流的人,只需随身携带一柄剑。)   奇怪,我为什么会有这样不详的预感:认为和蓝剑的生活,终是当不得久的。   对他来说,我不过是定数里进入他生命的错乱算题;而我,来此一遭却只是为了他!   对着翩翩,我不是不抱愧的,但心里总残存着一丝侥幸——翩翩是流光溢彩的蝴蝶,翩翩是童话里的公主,翩翩有众多男友,翩翩夜夜笙歌……   纵使我再次牺牲了自己,也未必成全她一世的幸福。   翩翩,对你来说蓝剑不过是路过的风景,对我来说却是全部的意义——这次,我不能再让给你!   当时的我并未想到,那其实是一种纠缠,这纠缠是自桑子明起还是至蓝剑止,我却不曾得知。   这乱七八糟的命数……不可预知的结局……轮回流转的原由……层层的层层的众生因果。 第九章 相思寸灰   佛言:人有二十难:贫穷布施难,豪贵学道难,弃命必死难,得睹佛经难,生值佛世难,忍色忍欲难,见好不求难,被辱不嗔难,有势不临难,触事无心难,广学博究难,除灭我慢难,不轻未学难,心行平等难,不说是非难,会善知识难,见性学道难,随化度人难,睹境不动难,善解方便难。   ——《四十二章经》   翩翩家的舞会延续了一年中最热的时候,且不分白天夜晚,总有阵阵的音乐传来。在她的海滨花园里,年轻的男人和女人们在无数的流言蜚语、上等的香槟酒和清澈的天空下像蚊呐一样飞来飞去。   自助餐桌上永远装饰着最琳琅满目的冷盘,精心烤制的火腿和五颜六色的色拉、糕点陈列其中,没有一样不是出自五星级酒店行政总厨的亲自监督。柳丁和柠檬都被保证是新鲜榨出,间或还穿插各种时令水果,比如木瓜、西柚、芒果和番石榴。咖啡杯全是真正的英国古瓷,小托盘里配合维多利亚的洛克克样式。   偶尔,我会在下午的小会客室里见到蓝星。她是个太过年轻的女孩子,神色在热情与矜持间拿不定主意。但因为行事单纯、性格可爱的缘故,总让人在某处觉得格外动心。跳舞跳累了的时候她会躺在欧式沙发上休息,风从两边的落地窗户对流而过,所有的布饰都像海洋那样溢出优美的波纹。而蓝星,就像漂流在无垠大海上的一束丁香。   我不知道她对我和蓝剑的事知道多少,但每次她看到我,或者翩翩,就露出惋惜又惭愧的神情。躲避易碎物品那般,从我们身边蹑足溜走。   翩翩是童话里永恒的女主角,她的舞鞋华丽且繁复,我有一次看见她穿着此季最流行的范思哲桃红翠绿绣花高跟鞋。   这么郑重其事的舞鞋仿佛她自身。她是在诏告天下?还是叫我知难而退?只是她何苦依旧不露声色,还能继续谈笑自若?   我暗自疲惫:我们全都互不信任,但又装作亲热和谐,事情如何会演变成这般局面?   然而见蓝剑的渴望最终压倒了一切——那简直是一种毒品,我已上了瘾,并根本戒不掉!   蓝剑的脸色依旧正大光明,蓝剑的舞步仍然规矩端正。蓝剑和我隔了无数的人和音乐——无形的音乐像绵绵的丝络流苏,却也宛若森森密密的石瓦高墙——我们之间的墙,他在墙内,我不在墙中。   (墙外行人,墙内佳人笑,多情却被无情恼。)   但只倏忽一睐,他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仿佛千载之前的玄月,命中注定地落在我身上。   花园里的梧桐得不到及时修剪,自然而然地浓密,并挤在一起,遮住了整个天空。有时候雨下得不大,站在下面的人几乎感觉不到雨丝,就在这个时期我遇到了戚安期。   翩翩有个女友从尼泊尔回来——那场舞会的由头就是借了她的名义。但是我直到第一场舞会结束才看见她:也不过刚刚二十,却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厌倦与寂寞,好在相貌上的娟丽多少弥补了这一切,却偏偏穿不合时宜的粗布外套,头发掖在帽子里。   “这是紧那罗,”翩翩向我介绍,“她父亲是前驻印度使节,因此叨光在尼泊尔学了几年宗教。”   我心下奇怪:真是莫名其妙的名字,不过可能是印度名吧!这些张扬的小留学生,到哪个国家就取哪个国家的名字,反而把自己原来姓氏遮盖起来,真是孩子气的游戏。   不过若她自己快乐,也随她去——这个叫紧那罗的女子,无论是家境还是学科,和我都隔着两个世界。   我不做任何置评,客气而隔膜地点点头。   紧那罗对我也不感兴趣,只和翩翩微笑——她有着美丽的浓眉、郁气的双眼、苍白的皮肤和过分薄的嘴唇,“你大约什么时候订婚?希望我在国内的日子可以赶上你的订婚宴。”   翩翩有些尴尬,然而忽然苦笑,“订婚?早着呢!”   “哦?”紧那罗有些意外,并随手脱下帽子,那长而黑的直发有如为保洁公司代言的模特,倒是让人吓了一跳,“我以为你这次是认真的。”   “只有我认真是不够的,”翩翩自嘲地笑,有意无意转向我,“紧那罗你不知道,很多事情,不是一个人就说了算的!”   她的话似乎合情合理,但是字字都有深意,我别转了身。   “叶翩翩也有认命的时候?”紧那罗仰头笑了起来,用手拨了拨头发,她手指雪白纤长,耳朵像纤美的贝壳,戴一付小小的金珠,十分细巧秀气,“我以为你是战无不胜的罗摩耶那——长吁短叹太不符合你的气质!”   “罗摩耶那就不会长吁短叹?难道他不曾为悉多走失而苦痛?”翩翩乜斜了一眼紧那罗,既而感慨起来,“谁会不宿命呢?就连神猴哈努曼也有张皇失措的时候——况且爱情,更是捉摸不定,付出真心的那一方反而会十分卑微、处处隐忍……”   翩翩没说出的话飘至花间,化作一个个精灵,但随即成了跳舞的鬼魅,张牙利爪地扑向我。   紧那罗微微一笑,不知道是因为没听懂还是格外懂。她笑的时候放荡不羁,甚至略为邪气,与秀气纤细的脸不相称。一只腕上挂满了银戒指、银手镯、银链子和细细碎碎的玻璃珠子,随着身体的轻微颤动,发出一连串的撞击声。   我在她们之间,局促不安又进退维谷——戒备与警惕之心都被提到不能再高,像一只猫似的,鬃毛微微扬起。   正在我左思右想,气氛僵持不下的时候,突听远方有人招呼:“紧那罗——”   我们一起回头,却只见一位翩翩佳公子自远处分花拂柳而来,她们两个一起惊喜地尖叫:“安期?你怎么来了?”   “我又不是尼斯湖的怪兽,你们干吗那么惶恐?”他笑得十分逍遥,顿一顿又道,“人人都来得,却独见不得我来。”   “你不是移民了么?几时回来的?”翩翩亲昵地捶他,不料被他一把攥住,继而轻轻一吻手背,一本正经道,“舍不得你们呢,自然回来了!”又转向紧那罗,“这么久没见,你益发出挑得漂亮了——说吧,有多少男子为你心碎而亡?”   紧那罗被他逗得笑将起来,冰霜美人的神情立即溶化,却又流露一丝幽怨,“油嘴滑舌的劲头一点没改,我们两个月前才在斯里兰卡见过面——早忘了吧?倒有脸说这么久没见?”   只见他稍一窘,立即露出迷死人不偿命的微笑,“两个月也足够长,没听古人说;‘窈窕淑女,晤寐求之,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这多亏是两个月,若是再久一点,你们怕是见不到我——因我早已相思成疾。”   “谁信你?”紧那罗轻蔑地笑出来,但眼神却偷偷地又溜向他,那一双清碧妙目,已泄露少女的无数心事。   “我对你的心,唯有天知道罢了!”戚安期轻车熟路地套用着怡红公子的路数,讨喜的便宜话俯仰皆是,逗得人即使愁肠百结也能笑将出来——真是天生情圣!   我这样凝神屏息地观察他,他似有所觉悟,一笑便调转注意力,“紧那罗,好久没见你跳印度舞了,不趁这个机会让我们这些乡下人开开眼界?——前段你游历了不少地方,怕是学问上也精进很多吧?”   紧那罗依旧一副冷冷的气势,刚才软化的语气重新冻结,“印度舞有什么稀罕?难道你大少爷没见过?我又不是你家养的舞娘?可以随便支使!说到学问,更好笑了。对我来说,生活不是陌生便是不快,只好躲进庙宇里,不过是因为宗教安静,不聒噪罢了,传说中的人与事,只要与你不相干、只要隔了书本,都觉得可爱,比现实中的人可爱太多!所以我就这么打算读下去——好在读一辈子家里也供得起!”   “谁说宗教不聒噪?它们是最聒噪的——几千前来闹出的或桃色或血腥事件还少?谁不知道你大小姐家世显赫,可是巴巴专门拎出来说,未免就显得小气了。”那男子毫不动容,笑得也轻松自在,偏又出口成章。让我想起戏折上的两句词:论雅致似竹露清风,看风姿是明珠玉润。   翩翩轻轻撞撞我,无奈地低语,“以前紧那罗的父亲曾有意撮合他们,但被这小子四两拨千斤给推掉了,紧那罗觉得没面子,又寻不出什么错处,所以……”   我心下暗暗想,紧那罗这般的漂亮,又这般的古怪,怕不是每个人都消受得起。   不由又多看了这男子两眼,他一身淡青色西装,不知什么牌子,说不出的合体熨贴,衬得身材格外颀长闲雅。扣门上别一朵小小的黄玫瑰,娇嫩如金,比配一条手绢或者领带甚至钻扣感觉都别样,更映得他脸色晶莹,眉目清朗。不说话的时候嘴角也有个似有若无的笑,虽略显阴柔,却是难得一见的美男子。   看他看得失了神,待翩翩推我,才想起来是要我解围,不得不硬了头皮,“天这么热,我好想喝点冰红茶——”   翩翩立即机敏地接上来,“好啊,是‘祁门香’还是‘大吉岭’?不然,我这里有锡兰高地的汀布拉,3月份才收下来的上好红茶,是紧那罗当时专程给邮寄过来的,加新鲜的柠檬或者牛奶,喝下去最解暑!不如我打发人去煮——”见两人仍不做声,只得推紧那罗,“下人掌握不好火候,还是我们亲自去吧。”   明明走了出去,翩翩却突然紧两步返回,突兀地一笑,大有深意地俯在我身边,“湘裙,你果然是十分美,我是越来越赶不上了……”   我呆呆愣在当地,正待说什么,翩翩却已和紧那罗携手走远。   那男子一扬眉而笑,露出两颗稚气的虎牙,“我叫戚安期——‘于我心有戚戚焉’的‘戚’,‘又误心期到下弦’的‘期’。”   我回过神来,一方面感谢他的相助,一方面警惕他的轻薄,于是冷冷地保持距离,“名字是好名字,只是读起来有点拗嘴——”   但是一抬头看到他的眼睛——他有一双温柔的眼睛,男人的眼睛用温柔两个字来形容似乎是有点奇怪,但他的确是温柔的,很轻易的就让人联想起初春的日光,那风,轻而软,静静的望着你,只那一眼,就让人的心都醉了——无怪让紧那罗那么骄傲的女子也甘心化作绕指柔,于是我自己的声音也温和下来,“我叫晏湘裙,叶翩翩的高中同学。”   他略略颔首,隽秀闲逸的身姿好似海边的芭蕉,孤独而丰盛,展现着自得其乐的优越,“一早听说过你,我不会错过你这样的美女!”   他的身上有清新的香水味,他的衣着保守而笑容佻达,他每有轻薄之举却不唐突粗俗,他令人矛盾令人迷惑令人印象深刻。   我正不知如何反应,突听得花园深处有释它的声音,开始十分轻微,好像清澈的溪流从哪里汩汩钻出。然后逐渐强烈,伴随着细碎的脚铃声,传来阵阵曼妙的天竺歌声。   戚安期转向我,“那边已经跳起舞来,我们不如看看。”说罢不待我答言,便大方地携起我的手,向着音乐的源头走去。   我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紧那罗嘴那么硬,到底不忍心拂了戚安期的意。   她早已换过艳丽的民族沙丽,浓密的长发结成厚厚的辫髻,直垂到膝部,末梢挂着一串小小精巧的银铃。光洁的前额点一颗朱砂,左侧鼻翼饰颗小小的钻钉,缓和了过于挺拔的曲线。赤着一双脚,上面蘩蘩络络地系绾着各色镯链,手臂如同灵蛇或者丝带,柔软到令你不相信,以不同的角度拗来拗去;一双眼睛放任顽皮,又无时无处不在勾魂摄魄;颈脖亦推波助澜,扭动出翻飞的花样……直看得人眼花缭乱、目瞪口呆。   然而她的神情却不合时宜的哀伤,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子,无论高兴和哀伤都很独特,但她到底不是我了解的人,所以隔膜地去看她,反倒觉得影影绰绰不甚分明。   她是喜欢他的吧!所以她每每语出幽怨。   可他的话里却全不见真心。只是女孩子又偏偏吃这一套,哪怕明知他说的是假话,也飞蛾扑火地当了真。   谁说苦思单恋,与色相无关?   “紧那罗,这个名字虽然怪,怎么听着那么耳熟?”我转头问向戚安期。   只见他从容一笑,娓娓道来,“紧那罗是梵文Kinnara的音译,天龙八部之一,似人而非人,额有独角,妙歌音,散香气。男性马头人身,女性则姿容出众——敦煌的飞天就是以此为形象。不过,”他微微顿住,沉吟片刻才说,“又有一解,紧那罗为‘疑神’,因似人非人,似天非天,总令人疑惑不定……”   正叹息间,音乐却突然换过,夏日欢快的圆舞曲响起,一众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潮水般涌入舞池,又骤然分开,好似一个美丽的仪式,中间领舞的正是翩翩和蓝剑。翩翩穿着白色的希腊舞衣,衣摆松软而飘荡。头上顶一个粉紫色花环,脚上是同色的镶蕾丝皱纱芭蕾舞鞋。蓝剑浅色燕尾服,英俊的面庞是他最好的装饰。她跟着他旋转,轻盈得好像一片羽毛,白裙子飞扬开来,仿佛夏日盛开的风信子。   但那是我的蓝剑,我的笑时如夏花吻时如蝴蝶的蓝剑,我陷在他的爱里,朝生暮死。我们的生命是这样短促,我即使用一生一世来爱他,也还是不够——可他为何永远在另一个女人身边,和我咫尺天涯?   我一个踉跄,下意识地抓住了戚安期的手。   戚安期善解人意地握住我的掌心,“我们不如到泳池边走走。”   我点点头,没有反抗,也许是没有听见。   泳池边种着高大的凤凰木,树影婆娑,红花落在濡湿的青石路上,像一瓣瓣碎掉的心。   戚安期拉我进阳伞,坐在他身旁,微笑着逗我说话,“我一早看到的是你的背影。穿着很好看的裙子,双手插在口袋里——我小时候也有把手藏在口袋的习惯,人家说这是极度没有安全感的表现——两只手往口袋里一插,仿佛一了百了,什么问题解决了。我当时就想,这个女孩子哪里来的?为什么以前没见过呢?”   然而我的心疼痛如被群蚁咬噬,挣扎逃脱自身的疾厄尚且不能,更不能为安期的温柔所分心,只是固执地追寻自己的答案,“你认识翩翩很久了么?你和她是——”   安期立即一顿,脸上的微笑稍敛即绽,认真思索半刻,方才正色道:“抱歉湘裙,我只是他的堂兄,并不是他的前男友——即使是,我也无意用这种方式帮你……”   我为自己的失态而羞愧,又因他的话语更加伤痛,禁不住泪落如雨,大颗大颗砸在安期的手背上,像我胸前的水晶珠子,“对、对不起!”低声道歉。   他沉默了半晌,恢复了先前的优雅,“我对翩翩的认识,也许尚不如你。我见她时,她已十多岁,正是满怀心事的少女时期。但她怪癖甚多:喜穿芭蕾鞋、为人桀骜不驯、不笑的时候表情淡漠,平日里非常难相处,好在她面容尚算得上清秀芬芳,倒也抵得一些性格的缺陷……”说着说着便陷入深思,两只拇指轻轻支着额头。   我碰碰他,轻轻地“哎”一声。   他似被我惊醒,抱歉地一笑,顺手轻轻理一下我的头发,像个负责的兄长,“可能我当时并不懂得欣赏,你想想看,一个青春期的大男生怎么会理解一个叛逆期的小女孩?况且我们也不是什么青梅竹马,各自的烦恼又一大堆,不把对方视为怪物已经很好,更枉谈什么交情!但这几年叶翩翩渐渐大起来,又放洋很吃了一点苦,我才觉得她有了些好处,比如说,人变得妩媚,有点小聪明,性情也随和了不少,如果要求不大高,倒是一般男人的理想女友……”   我垂着头,望着自己的鞋尖,半晌不作声,“戚安期,你是否觉得我可耻?与翩翩莫逆多年,却非要破坏她的感情,和她争抢一个恋人,而且,确是翩翩认识他在先……”   戚安期温柔而宽容举起一支食指,掩住我的嘴,“你为什会这样想,可怜的湘裙?没有人责怪你啊!你的道德观这么强,对人对己都毫无意义。想想看,人类轻易老去或死去,而我们一路挣扎跌撞,却总不见尽头,在这艰难疲惫的过程中,爱情是唯一的救赎,那么谁不想争取一点快乐呢?难道因为快乐的缘故就罪该万死么?这是谁家的法律?”   叶家的孩子歪理都一大堆,偏偏他们的歪理又那么动听、合情合理,让人不知不觉就做了他们的俘虏,但是我仍然嗫嚅,“快乐不应该是自私和非分的,如果我们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上,那便成了犯罪……”   “犯罪?”他轻蔑地笑起来,“人岂不是因为获罪才来到这个世界上?《圣经》上说:我们都是罪人——罪人哪有不自私不非分的?所以罪人间相互欺骗、伤害以至辜负,我不觉得有任何可耻。磨人的,不过是生活罢了!”   我仰起头,看见他的脸,因为迎着阳光,他的睫毛尖端被晒作金黄,像一只憩在枝头的蝴蝶,时不时扇动翅膀——那么俊美的面孔、那么动听的理论,像叶翩翩曾向我灌输的那样。   我拭干了泪,微微一笑,靠在他肩膀上,因为很安心,竟然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的时候戚安期仍在,沉静温柔的目光,仿佛酷夏里一支盛开的莲。时不时,他抚抚我的发梢,像安慰童年时的一个梦境。   我抓住他的手臂,轻轻摇撼,“我是不是很傻?”   “你傻?你才不傻!”戚安期的笑容刚打开的加度葡萄酒,有着醇香和复杂的内容,“你和翩翩都是太聪明的女子,逼急了,一个是斯佳丽,一个是卡门,谁敢去招惹?”   我低下睫毛,像乌云倏忽遮住艳阳,“你在嘲笑我?”   “我才没有,”戚安期轻轻拉拉我的头发,“湘裙,你真是一只小刺猬,一有风吹草动,先将自己卷成一个刺球,以期不被伤害——聪明人都是这样的吧!但是女孩子聪明未必是好事:太聪明了,便容易事事仰仗聪明,到头来反被聪明所误。”   “你在警告我?”我扬起头,凝望着他。   “不,我并不敢,”戚安期的笑容好像面具,遮住了他心中真正所想,“我不曾警告任何一个女子——尤其是聪明的女子,哪听得进别人的劝告呢?自恃聪明的人一生都在走捷径,然而捷径危险泥泞,又往往依傍悬崖。这就好比没有任何经验的人下场与狂牛角力一样,也许用巧劲斗赢几个回合不成问题,但时间一长,稍有闪失,便终会撞得个肚破肠流、死于非命——”   安期的话是对的,但我们究竟还是无法避免,像看不相干的电视剧本那样,眼睁睁看着自己往这条路上走。可是,到底有什么地方做错了?是感情还是命运?亦或根本就是人性的弱点?   四周寂静如许,我听见我的泪一滴滴落在石板上,一声声“叮、叮、叮”,仿佛是些细小的破碎声,疼痛而微弱。   戚安期心软地替我拭泪,拭着拭着我突然扑进他的怀里,不能自抑地呜咽起来,让我的泪渗进他的心底,把我的悲伤传给他。   他拥紧我,一下一下拍着我的后背,如保姆安慰受伤的幼童——这般的肌肤相亲,却只觉得明净。   “聪明人轻率,容易自取灭亡。愚拙的人反而小心翼翼,终换得些安稳——所以聪明未必是好事,古人说‘女人无才便是德’,不是没有道理的。”安期还在低低劝慰。   难道我没有良知?难道我不曾爱过翩翩,就像爱自己的手足?为了桑子明,我们已互相失去过彼此,难道我还能担负一次背叛她的危机?我们曾在佛前许下重愿,事事都要共享!   难道佛在同我们开玩笑么?他让我们共享的,偏偏就是最不能共享的!那一定不是悲天悯人的佛,那是执拗善妒的阿修罗——难道被那老僧说中了:我们的守护神,偏偏就是阿修罗?   见我不做声,戚安期轻叹一口气,“其实我也理解,每个人都不过想维持现状而已,你也是,我也是,翩翩也是——比如北极冰川溶化,未必对大家没有好处,但是人们还是恐惧,一旦现状被改变,我们要多大的心理来调试这一切!”   戚安期替我拂去额前一缕汗湿的幼发,递一杯香槟酒过来,“我第一眼看到你,就为你的美丽所震惊:玲珑绰约的五官,略略忧伤的大眼睛,眼神似水如烟,难以言说难以捉摸……我在想,是什么让她满怀忧伤呢——原来不过是个男人,一个如此平常的男人。”   “你不了解,他并不是一个平常的男人——”我忍不住争辩,像面对谭晋玄那样坚决。   “我当然不了解,可是你又了解多少?”戚安期带着戏弄的眼神,“恋爱中的男人都被美化成王子,所做的一切都是借爱之名——那他接近翩翩是为什么?翩翩刁钻古怪、难以讨好,虽容貌与你有相似之处,但高下还是一目了然,唯一强过你的,不过是比较懂得投胎!蓝剑跟她在一起,纠缠不清,不见得是为了爱吧?——他果然是个不平常的男人!”   他顿一下,眼睛轻蔑地一闪,仿佛暮色初合,天边第一颗星,“女子便都是这般盲目,无条件的容忍,无原则的包涵,不信他会变心,怜惜他的失察,忘记他所有不好——不,是不舍得承认他不好!”   最后一句话的尾音拖得很长,我觉得被侮辱,于是决定不作声,大口大口地咽下香槟。   做女人便是这样,若爱,便是一世界的男人追捧你;若不爱,便是一世界的男人排揎你——戚安期到底不是谭晋玄,他才没有必要忍受我的乖虐脾气。   我的确是罪人,是贪心不足的罪人,我责怪自己,也折磨他人,有如推翻了一系列的多米诺骨牌,不可抗拒亦防不胜防,一失手便一败涂地,从此万劫不复。   但是我整天都空着肚子,此时这样凶狠地喝酒,胃里突然绞痛起来。我俯下身,一头一脸都是汗。   “你怎么了?”戚安期紧张起来,一连串地催问,“你怎么了?你怎么了?湘裙,你到底怎么了?”看我痛苦的模样,他急忙掏出手帕,一边为我抹汗水一边焦虑而不失温柔地安慰我,“你别急,湘裙,别急,我这就送你去医院!”   这件事以后,我反而和戚安期成了莫逆,他经常拿开玩笑,“为了你,我错过了上好的锡兰高地红茶!”   “我补给你!”我惭愧道,“我没有那样精致的东西来招待,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   “我才不稀罕去外头吃,油多酱多味精多,吃久了舌头都木了——真有心请客,你自己做给我!”他故意挑剔——他的确是有资格挑剔的人。   我笑起来,“那就在舍下吧,如你不嫌简陋的话!”   款客的菜要头天准备,我早早地买了海鳗、黄螺、青蟹、牡蛎、竹蛏、鸭脯和鸡片。洗的洗、切的切、泡的泡、腌的腌,想想又怕不够丰盛,单单蒸了葛粉包和核桃酪做甜点,用保鲜膜封在冰箱里,到时候隔水蒸过便可上桌。   约的是下午六点,戚安期四点一过就找了上来,我蓬头垢面地去开门,以为楼下收水费的阿婆,边转门钮边说:“这两天回来得晚——”   戚安期正悠闲地倚门而立,笑着接去我的话茬,“这两天回来得晚,都跑去了哪里?”   “安期?”我既笑且惊,急忙向屋里让,“怎么来这么早?看我这副样子——”   “自是主雅客来勤!”戚安期微笑,顺手把一束安静娇嫩的郁金香交到我手里,“可有瓶子灌点水来?这花开得时间长。”   在厨房呆得太久,被油烟浸染,真等饭端上来,我反而没了吃的胃口。倒是戚安期,像饿了两三顿的孩子,一大桌足够五六个人的菜他吃得不亦乐乎。   他直赞白蜜黄螺够味道,又说佛跳墙与众不同,感叹太极芋泥和红焖海鳗完全不腻口,但是指摘糟片鸭以及醉蚌肉太过清淡,怕是腌制的时间短促,没有完全入味的缘故。   我在他头上轻轻打一下,“那么多废话干吗?有的吃已经很好!”   他握住我那只打来的手,轻声笑道,“湘裙,你知道自己是个多美好的女子?和你在一起总是惊喜不断,可惜那个有眼无珠的人……”   我忙忙打断他,“快些吃吧,菜都凉了——”   他似笑非笑地瞄我一眼。   唐朝最著名的传奇故事当属蒋防的《霍小玉传》:霍小玉的父亲原是唐玄宗的霍王爷,但母亲只是其侍妾,霍王爷死后,母女流落人间,霍小玉不得不当了歌舞伎。然而此时名重一时的状元李益在京城等待官职,两人就此邂逅并借由此发展出一段于社会阶层与道德观念所不容的恋情。分别时也曾许下重誓、泪湿鲛帕,但李益回乡后还是娶了管宦人家出身的卢氏为妻,把小玉忘记得干干净净。   至此,这个故事也该结尾,像无数个苦情戏的女主角一样,用灰心甚至死亡来默默对抗,比如秦香莲、步非烟或者杜十娘——对着如此薄幸又怯懦的男人,她们能说什么呢?但是霍小玉的方式更加决绝,她请黄衫客将李益挟持到将死的她的面前,并发下毒誓:我死以后,定要变为厉鬼,让你的余生用不得安宁!   那个李益,就是那个写下“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的陇西才子。   我一早知道自己的命运,但是我无力抗争,好像那特洛伊那个可怜的公主卡姗德拉:她说预言的一切都是真的,但是永远没人相信她。所有人就生生看着她睁着一双巨大的眼睛,里面装满着惶恐和不安,时时等到着悲剧。她算到自己嫁给阿喀琉斯后会被他的妻子杀死,她却不逃避。   我也一样!   (安期,你不明白,有的时候,我们所做的一切逃避命运的努力,只是为了向我们注定的命运更靠近而已。)   晚餐过后,戚安期提议散步,我嘱他略等,自去洗了头、通了发、换了长衣长裤,沉吟片刻,又选了流苏围巾和明蓝彩石耳环来搭配。   天还没有黑透,有很薄的阳光,照得影子也清浅,如含冤的鬼魅,飘忽而不甚清晰,恍惚间甚至不辨怎样的时分。   戚安期的呼机蓦然响起,他到街角的电话亭回电话,我立在原地等他,突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家打烊的影楼门口。   这影楼是何时开的?怎的我进进出出从未发觉?它门面很小,装修也寒碜,所以在玻璃橱窗里加倍地贴了大红大绿无数新人的照片来弥补底气。那婚纱倒还看得过眼,反正哪里的都差不多,无论材质多廉价,都力要塑造出如云似霓、锦衣龙凤的效果。但背景就可笑多了,巴黎街头、故宫天坛和加州枫叶,各个都透着虚假粗糙,然在这草台班子的朴陋里,可以看见新娘眼中的斑斑碎金,她们靠向新郎的姿态无一不是全心全意、满怀信赖之情——这样的情形,使我心碎。   戚安期的电话不知讲了多久,待他回来,月牙儿都上来了,我的泪水和头发都尚未干透,像晴天里捂着一件郁闷的湿雨衣。他转过头,用口哨吹起一支轻快的曲子,假装没看到我的一切。   我低下头,水银泻在我身上,黑发烁了森森的光,脉络分明,像一切被洞悉的世情。草丛中有虫声繁密,如戚安期的伴奏乐队,或者另一场急雨。   他淡泊俊秀却飘逸潇洒,让人几疑他是刚至凡间的谪仙。   和戚安期交往没有心理负担,他十分懂得进退,我们之间磊落坦荡,不比谭晋玄,须时时刻意回避微妙的尴尬。   不等蓝剑的日子,我约了戚安期去逛街,购物、就餐、嘻笑无讳。实验室泡得太苦,便和安期看新上映的爱情片,走过闹市僻巷,芙蓉花粉红的丝蕊飘零我一身。银幕上缠绵悱恻、爱恨纠葛,我轻轻扯扯安期的袖子,在他耳侧絮絮细语,“这次的学术讲座教授选我做助理!”“是么?那真好!”戚安期嘴角微扬,拍拍我的面颊,一副鼓励有加的样子。   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年华,总让人错觉良多:一下子觉得生命太长,长到没有尽头,简直凡事都不必指望;一下子又觉得日子仓促,稍纵即逝,于是更不必指望了……   安戚真是个绝佳的玩伴,他告诉我最贵的男装衬衣其实不是阿曼尼登喜路HUGOBOSS这些成品,它的名字叫做“夏尔凡”,位于巴黎凡登广场28号,一口气占据了巴黎最尊贵大厦中的好几层,屋顶挑得极高而店面极空阔,可以任意挥舞银头手杖而不至打了人。这里每一件衬衣都是量身定做,而且要亲自定布料、颜色、领端和袖口,甚至是否要加护手扣这样的细节也会同你反复磋商。这样的一件衬衣,大约要花去一个半月,然而时间尚在其次,一般一件的定价是1900法郎。这昂贵的店面历经战乱冲击、经济萧条和时尚变迁,却依然以151岁的高龄屹立不倒,连威尔斯王子也选他为自己的御用裁缝。   安期告诉我,最不可思议的帽店是在伦敦,名字叫作赫伯·约翰逊,自1970年以来,就专卖上流人士的帽子。然而其中最奢侈的,价值1000美金的,不是丝质高顶大礼帽,不是粗花呢防弹狩猎帽,更不是带流苏的天鹅绒吸烟帽,而是巴拿马草帽——但巴拿马草帽并非来自巴拿马,是厄瓜多尔丘陵地带的居民用托奎拉草茎手工编制成的。它有许多迷死人的特质,最令人叫绝的则是它的柔韧性——如果你愿意,可以把它对折成一个小圆锥,小到从戒指里穿过也毫不费力;但是当你重新抖开它,它就立即完美如初,连一丝的摺痕也不留下。   安期告诉我,世界上最豪华的三大食品是藏红花干粉、黑松露和鱼子酱。而真正的鱼子酱不是鳕鱼不是鲑鱼不是大马哈鱼,那是里海、黑海和法国吉隆德河的雌鲟鱼。鱼子酱的加工则更为精细,需要十多道工序,却必须在5分钟内完成。取鱼卵不能杀死鲟鱼,而是把它敲昏了;品质最好的鱼卵,用盐要最少,不超过鱼卵的5%。这样的鱼子酱,最终只会被送到纽约的彼特罗逊或者伦敦的佛特南姆。   安期告诉我,他最喜欢的一家餐馆叫作“老友路易”,位于巴黎一条毫无特色的狭长小街,店内破旧磨损且拥挤嘈杂,但是大小政客、宫廷要爵和娱乐明星都视它为至爱宝地,纵然这里也充斥着下流社会的成员和刚偷情完的男女。它的招牌菜可不是一道两道,且都压着时令,每次去心里都憧憬着不同的可能性:是油浸老鸭?蒜茸扇贝?烤雉鸡还是葡萄烧鹌鹑?它最为人称道的肥鹅肝,曾征服了不少资深的老饕,甚至令他们吃到兴头处,竟然喜极而泣。   偶尔会陪安期去看海——那美丽的海,是小人鱼的故乡,里面有水晶的宫殿、鸟儿般的飞鱼和火红的太阳花,夹着星子坠落和海豚舞蹈的声音。   趁安期不在意的时候,我会偷偷掏出那个会下雪的玻璃球,贴在颊边许久,再轻轻一摇——那浪漫的雪,存在于北方的中国,是蓝剑的出生地:那里山野一片清幽,那里冰挂粉琢玉砌,那里有风的呼啸与熔熔炉火,那里有快乐的小松鼠,躲在温暖的树洞里,做一个有关来年的梦……   海边有一家越南人开的咖啡馆,很有情调,我和安期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消磨一整个濡湿的夜晚。那咖啡馆十分自来旧——或者就从来没有崭新过,总是淡黄淡黄的停在雨里、雾气里和淡淡的海腥里,像是备受摧残的面容。水彩绿的吊窗放一小盆不知名的白花,琉璃一样影影的透明。   那店主也是自来老——或者就从来不曾年轻过,背部有轻微的佝偻,衣服也沾染风霜。三杯酒下肚,我开始信口胡诌,说这店主也许老得见识过二战——那时胡志明市还叫作西贡,有“亚洲小巴黎”之称,湄公河畔住着有钱的法国人和中国人,他们挥霍无度,度过自己最后的黄金岁月,年轻貌美的杜拉丝与她的中国情人就在这样一间咖啡馆里对坐,喝一杯西贡咖啡:他惊艳她的身影在床上横陈,他许诺将爱她一直到死,他说对她的记忆会终生不朽——他现在只要一点点时间。但是无声岁月流走,他终于抛开她、忘掉她、把她还给白人和她的兄弟们。因为离开了他的身份、他的金钱和骄傲,他什么也不算!   安期揉揉我的头发,对我安慰地笑笑。我打一个喷嚏,他急忙脱下外套给我披上,而我依旧手不离盏,就在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刚好赶上开日出,看那天色一点点变幻:从藕紫到暗紫,到淡金色,到银杏黄,到深海蓝,到薄蓝,到最后,太阳就如一只硕大的金球般飞跃而出。   那些,竟是我学生时代最幸福的时光了! 第十章 摇落成空   巴郡南郡蛮,本有五姓:巴氏、樊氏、覃氏、相氏、郑氏,皆生于武落钟离山。其山有赤黑二穴,巴氏之子生于赤穴,四姓之子皆生于黑穴。末有君长,俱事鬼神,乃共掷剑于石穴,约能中者,奉以为君。巴氏之子务相乃独钟之,众皆叹。又令各乘土船,约能浮者,当以为君。余姓皆沉,唯务相独浮。因共立之,是为廪君。乃乘土船从夷水至盐阳。盐水有女神,谓廪君曰:此地广大,鱼盐所出,愿留共居。廪君不许,盐神暮辄来取宿,旦即化为虫,与诸虫群飞,掩蔽日光,天地晦冥。积数十日,廪君视其便,因射杀之,天乃开明。廪君于是君乎夷城,四姓皆臣之。廪君死,魂魄化为白虎。巴氏以虎饮人血,遂以人祠焉。   ——《后汉书南蛮西南夷列传》   秋很快就被冬取代了,厦门的冬天也比别处暖和许多,一件海军领马海毛衣已经足够。   一个微雨的早晨,我在去图书馆取资料的路上,买了束小小的太阳菊,正低头付钱,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了我的面前。   “翩翩?”我惊讶地看着她,不由向后倒退几步。   是翩翩,只不过一季没见,她清减了不少,眉宇间竟有几分俊朗——有人曾赞明代女伶楚生“深情在睫,孤意在眉”,怕就是翩翩如今这番样子。而她合体而高贵的淡米色皱纱风衣长襟炔炔,正如临水照镜的夕颜花。   “湘裙,”她冷静地看着我,“没想到我会来,是么?”   “的确没想到——”我勉强应酬,却不知接下来该说什么,那散佚的语句像失神的花瓣,四处飘零飞落开去。   “湘裙,我们很久没见面了,你可好?”翩翩的样子越是庄重我越是心虚——莫非是她察觉了什么?   可是她又能察觉什么呢?蓝剑是瞒天过海的好手,但是我为什么要充当他的同谋?——我们三个人的关系仿佛持续已久,又似乎刚刚发生,多么可怕和滑稽!   翩翩端详我半晌,突然苦笑,“湘裙,有的时候我想,我们认识简直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我低头,略略放松,雨丝儿晶莹冷漠,窥探着我俩话里的虚实曲折。   “我了解你就像了解我自己,”翩翩声音略微高扬,“我热爱你也像热爱我自己,我待你如姐妹如手足如生命还嫌不够,湘裙,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来了,都来了,我一直希望躲避的还是没能避开——我和她,无可避免地面面相对。   中间隔着凉薄的空气和混淆的爱恨,我深深垂下头,做着最后的微弱抵抗,“翩翩,你说的我听不懂——”   “起先我也不相信——背叛我的竟然是我最好的朋友,这是电视剧里才会出现的情节吧?”翩翩冷笑起来,逼近了我,她的身上搽着一种不知名的香精,浓郁、忧伤而诡异,像月亮下邪恶的精灵,“湘裙,明人前面不说暗话,我希望你放过蓝剑。”   有一个故事是关于古时的窦玄:窦玄据说长得很潇洒,可称绝异,天子就让窦玄休了原妻娶公主——这种故事在旧时代里本也常见,结局便是形形色色。不过窦玄夫人留下了一首《古怨歌》:“茕茕白兔,东走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然而这个故事,好像没有结局。   其实在《世说新语》里有另一个讲法:那个公主见了夫人后,感叹这样的女子我都心动,何况男人,然后知趣而退。但是我不是那知趣的公主,而翩翩也未必如窦玄原妻般隐忍退让。   “我没有不放过蓝剑,我——”我一直在逃避,一直在躲闪,希望翩翩又是临时起意,很快就会把蓝剑丢在脑后——像多年前对桑子明那样,我就不用再躲躲闪闪。   但是蓝剑怎同桑子明,他会任由人将他丢在脑后么?到底,是谁不放过谁?   翩翩没有耐心等我嗫嚅,一股脑地恶言相向,“你明明知道蓝剑和我的关系——我此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就是请你参加我的舞会!湘裙,你是故意的吧?”   事情既已挑明,我反而比预想当中要镇静,“翩翩,你是误会了——”   “我误会?”翩翩放声大笑,似座将要爆发的火山,“晏湘裙,有谁比我更了解你呢?你才不是甘于平凡的女子,只是你无力抗争,只好做出一定程度的妥协让步。”   我深觉难堪,但决定不做声不反击。   然而翩翩不到赶尽杀绝誓不罢休,“你嫉妒我,你羡慕我像蝴蝶般优游自由——你做不到,你只是一只寂寂无为的工蜂,所以你使尽浑身解数抢夺我的幸福——你这卑鄙的小人!”   “如果你非要这样认为,我也没办法!”我的忍耐到了极限,不想再被她谩骂下去,欲从她身侧夺路而逃。   而翩翩抵住所有通路,皮笑肉不笑,“有本事别走啊,晏大小姐一贯会装纯情玉女,我倒想亲耳听听她有什么解释!”   “翩翩,你想表达什么?”她这样侮辱我,我倒镇定下来了,略带歉意然毫无畏惧地说,“一个巴掌拍不响,蓝剑不是个物品,我便是想让与你,你也要有福分拿得走!”   “听听,”翩翩笑得狰狞,做好殊死一搏的架势,“抓贼的不做声,做贼的先喊起来——热闹不是么?可是湘裙,自古吃饭的地方不拉屎!你还真别逞嘴硬,我有办法让你和蓝剑都在厦门待不住——到时候就真实现了你的夙愿:贫贱夫妻百事哀呀!”   “怕你是么?”我嗤之以鼻,不仅不计较她出语粗俗,反更与她唇枪舌剑,“整个世界就你一家开公司的?莫非你就是传说中金融寡头或黑市老大?离了厦门这小破地方,全天下就没有一处可容人么?”   “你固是如此想,怕蓝剑不会同你一般有志气,”翩翩嘴角轻蔑地撇在一旁,“你觉得厦门小而破,只是因为你不过是个小市民罢了,以你和你的家庭那种层次,看哪里不是小而破或者大而破或者新而破或者旧而破——一个人在自己的出生地都无法出头,很难想像在别处会如何……”   她这样贬损我,仍嫌不过瘾,依旧不饶不弃地尖酸刻薄,“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傻,也一定会得选择——名不虚幻,利也实在,说金钱万恶的人,只因他没有!”   (我记得少年时叶翩翩,她有着水晶花一样可爱的面容和羊脂玉一般精致的下巴,她曾那样认真地对我说,“湘裙,除了爸爸妈妈,我最爱就是你——无论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我都会为你骄傲的,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我苦笑了,雨突然停住不下,仿佛时光也为我们凝滞不前,天气极冷,而我觉得浑身燥热。)   我们怒目相向,前缘尽逝,如撕杀恶斗的阿修罗,都只为这一个男人——他像一柄浮动着幽蓝色暗光的锋刃利剑,轻易割开了我们的总角之角。   桑子明只是个开始,从此后我们便在互相报复,以无法觉察、无法逃脱的形式——甚至连自己也无法察觉,纠缠在生命的每一时刻。   我早该知道,一个人的命中,总是会有些什么,是无法规避与摆脱,这就是注定!而我们不过是飘忽渺茫的风筝,高天上艳色一闪,去住都不由人。   多年前的故事重新来过,却改写了情节,这一次,被主动追求的人是我而不是翩翩——翩翩比我更清楚这点,所以如此切齿痛恨!   “人人都说我们生得像,你哪有资格和我像呢?”翩翩凑近我,格外恶毒地低语,“你大约不知道,湘裙,你那个硕士根本就是我叔父公司捐的——蓝剑求了他多日……”   她望着我,那目光安静,冷酷,充满了不可理喻的讥笑,我想起印地安人的毒蛇,微微的打了个寒战。   以翩翩的个性,我从不相信她会这么轻易放过我,但是如此地残忍,的确出乎我的意料——或许有其它更深一些的缘故,我不能参透,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逃——拼命的,竭尽了全力的逃!   但是我不能逃!   我嘴角上扬了半日,想无论如何都要维持一个较好的形象,却终究抽搐起来,她点中我的要害!眼前一黑,险些晕倒过去,头脑中似有千钧列车驶过,轰轰轰轰轰,经过黑漆的山洞时忽然爆炸、猝不及防——而我是那个受到极大震荡、缩成一团求生的旅客。   翩翩眼睛不曾扇动一下,我所有细节暴露无疑,她笑起来,满意而诡谲,像开战的阿修罗。   我提醒自己万万撑住,故意发出轻快的碎笑,虽笑得如此破绽百出,还是赢来翩翩疑惑的眼神。我故意娇媚地说:“人人都说我们生得像,但是我是校花你不是——倒真没想到蓝剑会为我鞠躬尽瘁,他几时这样待过你呢?”   翩翩又气又恨,咬牙道:“湘裙,你以为我会上当么?你当真这么想?你从来没有男朋友,小的时候死不肯做我家的汽车——谁不知你又臭又硬的书生脾气……”   翩翩的话勾起了我的回忆,那个夏季的山寺,小小的翩翩如玉石一般明净,在佛前和我们一起许愿,“相裙你凭良心说,我哪一天不把你当作亲姐姐,样样色色和你共享,若你还是不高兴,也太有失厚道了……”   我一怔,一滴泪珠从眼角滑落,但翩翩咬牙切齿的话语将我拉回现实,“晏湘裙你还真是人穷志不短啊,有种你就横到底!”   翩翩镇日风度翩翩,此时却失尽姿态,立定意偏偏不把这个男子让与我;我虽名为湘裙,倒无古时女子裙琚之德,山穷水尽一如力战法海的白娘子。   我们的影子被风吹到墙垣上,拉成不能想像的巨大,仿佛谁饱墨书写的“情”字,但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像他这么明理的人难道会放着经营已久的战场不要而去和一个诸事无依的穷女子牛衣对泣?”翩翩虽然语气凶狠,可虚脱的冷汗早已渍湿了薄衫。   “你说什么并不重要,”我咬破嘴唇发狠道,“这,可要他自己来选!”   翩翩盛气凌人,维持姿态对我冷笑,然而她笑着笑着突然泪如雨下,“湘裙,我已经不能再让他‘自己来选’了,我是第四次怀孕,医生说如果这个再打掉就再也没有怀孕的机会了,而且,我的老父催我结婚——他心脏不好,如今又住进了特护病房,念在他待你如同已出的份上,请放弃蓝剑吧……”   我呆呆望着蹲跪在地上歇斯底里的翩翩,半晌不能作声——她先辱的我,她先求的我,可我此时已无谓悲喜。只是预想中再寻不出这原由,怕是一世也猜不出来。   她心中的根源,自己也未必知晓罢,我更不必寻了,只是红尘中无情有情。   我俩自小纠缠,每次落泪,终是为着他人。   一朵花落在我脚边。无声的,溅起一点尘埃。尘埃,也有香气。   晚风吹来,已是日暮时分。因为雨停了,反而看见满天霞光,但是慢慢慢慢暗下去,如一匹紫红色早已不大明艳的织锦,然后被光怪陆离的水面所吞没,连太阳也疲乏了,只将残红映照一个女人的悲剧——不,是两个女人的悲剧。   人言落日是天涯,原来望极天涯,真的是永远都看不见家。   观音菩萨的六字大明咒是一个密咒,像征一切诸菩萨的慈悲和加持,可去除有始以来的业障,如同十方三世一切诸佛亲临灌顶。   嗡 吗 呢 叭 咪哄 吽(Om Mani Pémé Hung),以六种智慧对治六道烦恼:   嗡:白色之平等性智光,净除天道中骄傲执着,断除堕落变异之苦。   吗:绿色之成所作智光,净除阿修罗道中忌妒,断除斗争之苦。   尼:黄色之自生本智光,净除人道中无明贪欲,断除生老病死之苦。   叭:蓝色之法界体性智光,净除畜牲道中愚痴,断除喑哑苦。   弥:红色之妙观察智光,净除饿鬼道中悭吝,断除饥渴苦。   哄:黑蓝色之大圆镜智光,净除地狱中嗔恨,断除热寒苦。   OM是佛四身、是五方智慧,MA NI是珠宝,而PE ME是莲花。若持诵,可以回遮并寂灭世间邪魔损害。   嗡:能回遮并寂灭天魔损害;   嘛:能回遮并寂灭鬼女损害;   呢:能回遮并寂灭邪王损害;   叭:能回遮并寂灭土地神损害;   咪:能回遮并寂灭死魔损害;   哄:能回遮并寂灭鸠磐荼损害。   嗡字,能清净天之业障,并遣除其死堕苦;   嘛字,能清净非天之业障,并遣除其战斗苦;   呢字,能清净人之业障,并遣除其生老病死苦;   叭字,能清净旁生之业障,并遣除其役使苦;   咪字,能清净饿鬼之业障,并遣除其饥渴苦;   哄字,能清净地狱之业障,并遣除其寒热苦。   嗡字,能消除傲慢心所引转生天趣之业力,关闭转生天趣之门;   嘛字,能消除嫉妒心所引转生非天之业力,关闭转生非天之门;   呢字,能消除贪心所引转生人趣之业力,关闭转生人趣之门;   叭字,能消除痴心所引转生旁生之业力,关闭转生旁生之门;   咪字,能消除吝啬心所引转生饿鬼之业力,关闭转生饿鬼之门;   哄字,能消除嗔心所引转生地狱之业力,关闭转生地狱之门。   我颤手泡了两杯茶,上好的杭白菊。沸水一滚,那死去多时的枯花,又在盏中复活,浮浮沉沉的花,白中带一丝淡绿,怒放竟还胜于生时。只因积攒了无数的萎靡和寂寞——生的尽处是死亡,死亡到了极致、死到不能再死,也能够返生么?这便是花非花——花非花,雾非雾,人非人!   “你打算怎么办?”明明是我在质问他,可声音却如游丝一般黯淡无力。   “你愿意解释吗?”很恨自己这种态度,在这个关键的谈判时刻,我倒用起了乞求的语气。   蓝剑垂下眼帘,昔日清朗的目光在浓密的睫毛下面阴晴不定。   在我们相识的时间里,我无数次卑躬屈膝、忍辱求全、躲在暗地里不见光芒。   为了爱他,把所能够拿出的东西全都拿了出来,把自己放在祭坛上,任人宰割。但仍然落得个如此下场。   我不明白,为什么爱一个人,竟会这么的不容易。   不容易。   不求生,但得死!   “蓝剑——”我悲愤地抬起头直视他,“你倒是看着我!”   蓝剑匆匆一瞥,立即又将面孔别转开去——蓝剑的侧面比他正面还要漂亮,但是美得很邪恶——这是我第一次发现人的侧面和正面截然不同:他的轮廓很硬,眼角微微上扬,嘴角有意无意总带一丝调侃而漠视的笑意,与他正面的诚恳、庄重绝不相同。   我突然不寒而栗,想起了日本著名小说家三岛由纪夫的一篇随笔,那是他对古罗马雕像“安提诺乌丝”所发的感慨:“眼前的这尊雕像是这么年轻而有朝气、这么完美、这么声誉卓著,这么健美的肉体,内里蕴含的难以言喻的阴暗思想,是通过什么途径以至可以潜藏起来的呢?说不定只是这个少年的容貌和肉体就像阳光似的光辉灿烂,从而浓重的阴影自然接踵而至……”   “湘裙,”他沉默良久,好像在看如何组织语言比较恰当,“我从不曾向你讲过我的出身,总觉得时机不凑巧,现如今,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你就当我无家吧,反正甫出生便是修罗场,所以我无不舍,因为无人不舍我。你和我的世界观不同,你怨我也罢恨我也罢,我都理解——可四周社会阴险卑鄙、身边人物凶残龌龊,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我不会容忍他们长居我上,若要胜利,必须以暴制暴。诚然我是爱你的,湘裙,我爱你如己、爱你如四肢百骸——可你知道,我纵然对待自己的四肢百骸也极其苛刻:我早已抛却性格中的敏感、同情和世俗道德,换句话说,除了智慧,我注定麻木不仁——我爱你湘裙,但我并不因此而纵容自己……”   我愣愣地听着,翻来覆去竟不明所以,然而就此便华灯初上。灯光一星星一点点亮起来,继而接成一片——火红色、深棕色、杏黄色,如飘摇的树叶落了满天满地,暮色的余辉依稀的勾画出楼房婆娑的身影,幽暗的灯光透过沉重的窗帘诉说着久远的故事,我惘然抬头,窗外落寞的夜色已经可以当作背景,我看见窗户映出的自己,满脸的泪痕。   “而且,”他顿一顿,放缓了语气,“在很多时候,爱与不爱只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情,但有一些目光人为地把它放大,大到它原本不能承担的意义,而这不管对爱或者是人来说,都是很悲哀的。”   我根本不能听懂他说什么,只是一味掩住脸,长发自两鬓滑落,也掩住了深深浅浅的泪痕,“我怀孕了!蓝剑,你总得给我个交待……”   蓝剑眼神里刹那间既惊且喜,握沙发的手力道突然加重,然而只一瞬便幻作黯淡。   他默不作声,盯着远处的眼眸里闪动着某些情愫,既深沉又执着,偶有些许柔情,似乎无处发泄,使面色变了又变。风吹过窗棂,路灯漏了进来,从他脚下延出影子,漆黑如夜,修长错影的一抹黑,孤独而又遗世。   他挣了半晌,才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湘裙,这不在我的规划之内——我寻求的,是无限机会——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说,周围充满无数可能性的时候,你不可能对其视而不见!况且,”他顿一顿,“翩翩也为我堕过胎。”   我静静看着他。我突然有种错觉,蓝剑就是那冥冥上天的化身:一样的冷酷、一样的漠然,一样的高深莫测,谁生、谁死,他根本不在乎,只让生灵各安天命相较手段——那锯齿般的暴戾无情,对着自己的亲身骨肉也不能例外。   楼下的女孩又弹起钢琴,四周有柴米油烟冉冉升起,而那一束太阳菊,此时在黑暗里静静枯萎了。   我闭上眼,忽然明白什么叫“身外物”,从今事事都是身外物。   这样僵持了不知多久,蓝剑痛下决心地抬起头,“湘裙,我记得你的每一点好处,但那是从前的事了,这次是我的机会,不见得我就要庸碌一生!”   无爱无恨,无忧无怖,无喜无乐,无人无我,前生五百次的回眸,才换过今世唯一一次擦肩而过,因果自有定数,纷纷扰扰,又如何找寻?佛只能点化,不能身历,一切缘分终有尽头,缘尽人散,与佛无关!   外加当头明月——这是什么月亮?简直跟太阳差不多!分外的近,分外的大,分外的亮,让人根本无法逼视!   我突然大笑起来,原来伤心到极处,人是不哭反笑的;就像滚水泼了手,才觉奇痒钻心,方知痛不可抑。   倾尽了一颗心,却原来不过如此,栏外暮色苍茫,青山妩媚,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   蓝剑上前几步,伸出手来,但到底攥紧了拳,停在半空。   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翩翩、翩翩,原来我们都错了,谁也不是舞会的主角。   那能够破除魔法的王子,其实并不存在!   中卷   佛言:出家沙门。断欲去爱。心不系道。亦不结业。使人愚蔽。爱与欲也。 第十一章 蓬山此去   闻如是。一时佛在舍卫国只树给孤独园。佛告诸比丘。听吾说诸法本。对曰唯然。世尊曰。若有外道异学有来问者。何谓法本。当答言。欲为诸法本。何谓习。更为习。何谓同趣。痛为同趣。何谓致有。念为致有。何谓明道。思惟为明道。何谓第一。三昧为第一。何谓最上。智慧为最上。何谓牢固。解脱为牢固。何谓毕竟。泥洹为毕竟如是诸比丘。欲为诸法本。更为诸法习。痛为诸法同趣。念为诸法致有。思惟为诸法明道。三昧为诸法第一。智慧为诸法最上。解脱为诸法牢固。泥洹为诸法毕竟诸比丘当学是。常当有去家之想念。非常想念。非常苦想念。苦非身想念。秽食想念。不净想念。死亡想念。一切世间无乐想念。知世间邪正想念。别世间有无想念。世间所习所取欢乐变失及其归趣。当如事以正见知之。诸比丘念是为断爱弃欲。入正慧得苦际。佛说经已。皆欢喜奉行。   ——《佛说诸法本经》   可能就是那时下决心去英国的——我的导师已先去了英国,在那里协助A·TECH公司开发保健药品,他需要我的支持,并不停来信邀约,而我总以种种理由俄延不决。   而现在,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的爱情好比一场滑稽的音乐盛宴:刚开始轰轰烈烈气势逼人,倒也称得上天籁之音;转至中场便沦为庸常,许是为了配合节奏、许是为了照顾时间、许是为着讨好大多数观众的品位和观念;但最后终落得个狼狈不堪、无声无息,那么多自命不凡包含在委曲求全当中,不知是喜是怨。   我和蓝剑的舞会,未曾开始,便已结束。   事实上,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似乎是在离开蓝剑以后才开始真正了解他——他虽然爱我,但他的爱情是和利益完全分开的。   爱人并不代表不伤害人,伤害人也并不意味着不再爱——这两者之间不像楚河汉界,它们是和平的,共处的,在同一个空间里,可以滋长出五彩斑斓的剧毒的花。   尽管申请到头等奖学金,日子还是过得非常紧张,一个英镑恨不能划成四份来用。   我并没有选择把孩子拿掉,这其中没有什么大道理,我甚至没有多考虑蓝剑——我何必去考虑他?而他,其实也不需要诸如我之流凡俗之辈来考虑:他事事规划、志在必得,外科手术般麻利冷酷地切除生命中无用的细节,包括良心或者道德。   这个社会的成功法则简直是专为他这样的人来设定的,他怎么会稀罕别人的考虑和理解?   我平静地看着自己的肚子一天天隆起来,那里面正孕育着一个小小的生命——这种感觉真是奇妙,生命便是这样来回往复么?原本我并不喜欢婴儿,可现在却强烈地感受到那注定的羁绊——他已经有感觉了么?他会思考了么?是“他”还是“她”呢?我们的前世,到底结了怎样的缘?   导师长年带我,熟稔如父亲,这个时候更不方便多说什么,只好暗暗资助——即使他的经费也不宽裕。   实验成果终于得到市场的认可,厂方眉开眼笑自不在话下,除去许诺的奖金与福利,还特意安排了几日的湖区旅游,连说我们辛苦了,借此放松一下也好,并周到地找来了中方雇员前来陪同。   “谭晋玄?”见面后我立即大吃一惊,他不是在这边念书么?何时成了A·TECH的市场专员?虽然我早已发觉伦敦不大,但这样的劈面迎上,只能感叹人生何处不相逢——我无言地注视着他:我们相别许久,又好像从未分离,那当中的时间去了哪里?   谭晋玄也一震,碍于身边还有公司其他人,岁不好向我述说,但那剑眉星目中充满的喜悦已足够溺毙我。他长久凝望着我,有甜蜜、有惊讶、有无措,渐渐化作柔情的网,将我整个笼罩其中,半晌,才平静地点头,“是!湘裙,我们终又遇在了一起……”   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命运说:碰到!于是我们便碰到——无论中间有多少的偶然与必然。   晋玄后来告诉我,他原来极其厌恶这个差事,好好的中层骨干,怎就混成了导游身份。直待看见我,才彻底打破了二十多年的唯物观,觉得冥冥之中真有神佛,而他的日日祈祷,上达了天庭。   除了导师和我,还有另一研究组的几个人,不知为什么,副总裁的女儿索菲娅也随行在内——之前我总觉得英国女人面部轮廓太硬,不够漂亮,见到她才知不尽然:索非亚的个子即使在东方人里面也属于娇小的那一类,肤色健康,笑容甜美,嘴角有颗巧克力痣。兼之性格爽朗、热爱运动,是个人见人爱的可人儿。她和谁都能打成一片,只是面对我的时候不大自然,我想可能是我的英语不够纯熟的缘故,交流起来仍有诸多不便。   我们一行最先到达的巴特梅尔湖,这是英格兰最著名的湖区,人家说湖光山色,差不多都体现在这里了。   巴特梅尔湖比我想象中大得多,湖滨与岸之间有一大片空地,稀稀落落搭着几处帐篷,看起来像是渡假的家庭。雪完全放晴的时候,天也蓝得干净明澈,天真的小孩子和胖嘟嘟的小狗在附近追逐滚打,裹在鲜艳的雪套子里面,稚嫩的笑声好像一块块明净的玻璃,摔在雪地上就生生碎掉,我想起“良辰美景”这四个字!可是这样的景致是要与爱人共赏的——但我的爱人,不在身边。   佛经上说:彼无嗔恚,心中了了分明;彼心无恨,心中了了分明;大慈大悲,心中了了分明。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蓝剑,他是珍藏在内心深处的伤痛——即使血肉模糊,他的名字仍刻入骨髓;即使粉身碎骨,他的名字还镌在灵魂;除非真的化作灰被风吹散,溶成水被土掩埋,亦或尘世的纠缠都烟消云散,也许我的故事才会寂静下来。   晋玄见我神色黯然,以为长途颠簸加之身体不适,于是柔声问:“要不要喝杯热牛奶?”我略微摇头,他便熟稔地替我紧紧外套——那样周全的动作,像对一只昂贵易损的洋娃娃。   不知是不是雪光刺眼,我猛回眸的时候,觉得索非亚眼里有丝缕的幽怨,可是只一瞬,又恢复了平静。   近岸的湖面有浮冰,衬在灰绿色的湖水上,像一盏浮着冰块的薄荷酒。晋玄拉拉我的发梢,在我耳边轻声说,“湘裙,这么多年过去,你一点没变——还是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人站在这里,灵魂却不知飞到哪里。让人觉得,似乎稍不留意,你就随时有可能消失不见……”他的声音很有磁性,静静溶进四周的雪景。   这一刻,他离我很近,白茫茫的天地间,也只有他站在我身边。风卷起了地上的雪粒,也吹起他的衣角,衣袂飘飘——这个词用来形容现在的他再贴切不过,但他似乎又幻化回多年前正直英俊的少年,我们并肩走过校园林荫石径,站得也是这么近。高大乔木上开满了花,我仰头细数花瓣,不经意就撞到了他的胸前,他身体微微一震;或者晨读的时候湖边相遇,凉薄如丝的风打在脸上,一地残红渗入湿泥,他满眼都是笑意……那日子也分外简单,就是花开花落的无声旅程。   “这是什么?”谭晋玄碰到我的口袋,不见外地掏了出来,失笑道,“湘裙你真可爱,这么大了还玩玻璃球?”   我一愣,从他手里接过——的确是那只玻璃球,永远也送不去的礼物——我以为妈妈已经把它和那些旧书杂志一起卖到了废品处,没想到还在这里,并被带到了英国。   我沉默地抚摩着,不禁又轻轻晃动——里面温柔细碎的雪粒一如多年前那个炎热潮湿的夏季,在小小的玻璃罩中飘摇而下。   我记得桑子明,那个有着极长睫毛的小男生,微笑前先轻扬骄傲的嘴角,说什么都是漫不经心。那单纯无望的爱恋,顶礼膜拜地耗尽我十七年的自尊。小小的玻璃球就放在我的书包,挣扎了那么久,就是送不出去——虽然是炎炎夏日,我却黯然销魂、凄冷彻骨。那不仅仅是玻璃球,更是我易碎的心,周边的温暖退潮一般汹涌而去,早已预示了多年后的寒冬。   我们轻易地道别,在生命中某个路口,然后向着不同的去路而去,正如由不同的来路而来那样——原来,命运根本没有给我们交会的可能。   一连几天,大家都住在克斯威克镇,那镇的另一侧是格拉斯梅尔湖,据说是著名诗人华兹华斯的降生地。它比巴特梅尔湖要略小些,因而也更加接近冬日的感觉,我和晋玄常选择在夜晚散步。湖的周围满盖着厚厚的积雪,在夜的荧光下散着幽蓝的光芒,看起来就像一块完整的天然大理石。天很高,高到不近人情,悬着的星子仿佛只生活在希腊神话中。树木宛若珊瑚的枝子,碰一下便洒下无数玉屑,而空气则像阿尔卑司圣殿那样清新。飞行的云块偶尔被镀上一层天鹅的绒毛,好像黑色的大渡鸦刚刚掠过。我们踩过的雪发出清脆的“吱”声,像小的时候新穿了靴子。   月亮翩翩升起的时候,温柔的旋风将星星吹落人间,仿佛公主王子的永恒童话。   教授尽量创造我和晋玄的独处空间,偶有不明就里的人前来惊扰,教授又咳嗽又跺脚充当护卫。如果对方实在不醒事,教授索性上前生拖硬拉——一向温和的人突然张牙舞爪,非常有戏剧效果,另一组有个小伙子吐着舌头说:“我还以为教授要取我的脑髓做切片实验呢!”大家哄笑起来,我、教授和晋玄都红了脸。只有索非亚没有附和,非常安静地伫立一旁——真是典型的英国淑女,喜怒不形于色。我在心里暗暗想。   傍晚的时候我没下去吃晚饭,因为贪恋屋里的暖气和窗外的雪景,这奇异的对比使我心安。我一动不动看着那天光,一点一点暗下去,然后又陆陆续续飘起了小雪,简直说下就说,方便一如梅雨时节的江南天。那小朵雪花干燥洁净,轻轻敲击在窗玻璃上,在这个英国的小村镇里,可以感觉到时光的流淌。   我心里回复了童年时的稚奇,轻轻晃动着玻璃球,听那雪粒击打玻璃罩的声音,和屋外真实的声音一色一样——原来我从不曾失去过雪的低吟啊,那仿佛是镜头的倒退,一直退回到故事的开头。   不一会晋玄就上来敲门,托着一块番茄三文治,并关心我是不是又不舒服。见我犯懒,便不容分说,非拉了我下去走,说这样疲癞都窝坏身子。我体质畏寒,纵然戴了帽子手套,还要将手再藏进晋玄的衣袋里,象足了袋鼠宝宝。   天黑得这样早,月亮又没出来,湖边的树林和水面就成了黑的,淡淡的雪光掩映石子路,寂静中只能见两个人的脚步声,这奇异的景象就像在梦境一般。树上凝结着厚厚的雪末,仿佛开满了白色的大花,当有风吹过时,便扑簌簌落下无数碎屑。我站在树下,抬眼看着树,那树很高,于是雪枝也高高在上,我想顽皮地晃一晃,但是那树十分坚硬,根本撼不得半分。   “晋玄,你记得,那个时候我们在学校里——”说了一半我突然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只好尴尬地看着晋玄。   晋玄凝视我很久,方才略带哀伤地微笑起来,接着我的话说,“那个时候在学校里,总看见你对我淡然微笑,美丽的容颜就像现在的冰雪,寂寞而清冷。然而一笑间却释放一整个春天——我第一次见你笑,是在池塘边,那一瞬间,仿佛世界都不存在,我看着你,那么陌生,却有熟悉的感觉,仿佛有什么在前生就已纠缠不休,今生才来偿还夙愿——我是学理科的,有些话不能十分准确地表达,但是每次接近你,心里悲伤与喜悦并存,将人折磨到绝望,恍如流矢,一下就射中心脏——”   我抬头看晋玄,他眼中的悲哀正如水上的烟雾,慢慢流溢开来,他唇边的微笑是如此无力,仿佛比哭泣更加悲哀。这悲伤的情绪也满溢了我,可是我却哭泣不出。   然而他还在娓娓道来,“湘裙,你仿佛是我一直以来想象中的女子,在遇到你之前,你的轮廓已被我复习过无数遍。真正见到你,简直要吓着我自己,以为是《聊斋》里的情节。我忙不迭地捕捉你,用那么拙劣的姿势与技巧,就像捕捉手指间穿梭而过的风……”   我静静地聆听着,心中恻然不已——“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这与我当年对桑子明的眷恋何其相同?人世间的轮回,必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我们的命数又是什么呢?——这无因的因,无果的果,天道必是不仁的。   我们牵着手,在这暗夜里行走,对面是黑,旁边是黑,左右上下亦是黑,仿佛一直依偎在这无尽的黑暗当中,来自黑,也去往黑,而我感觉不到是在向前。几乎就要倒在他的肩上沉沉睡去,又似乎一直以来,和他在一起的林林总总都是出现在梦里的虚妄。不知走了多久,湖面上有星星点点的渔火,晋玄的侧面被这微光笼罩,泛出柔和的色彩,沉吟了很久,他缓缓说,“后来离开你,湘裙,我连道别的勇气也没有——你犹疑的时候,整个城空了一半;你拒绝的时候,已经全部空完了。我不知道哪个城市会是我下一站的幻觉,住着我下一个的幻想。明明知道你心里的人不是我,可是寂寞让人什么都不管了——我那样轻易放弃尊严,终究也没能换回幸福。来了这边,只觉得无边的寒冷,而这寒冷,却可以一直冷下去,永没个头。直至看到你,我忽然想慢慢蹲下去,这个人又聚了一口暖气。我本不再期望什么,可是看到你,我才知道我的时光都存在这里,严严实实、从没遁去。”   “晋玄——”我抬头看着他的脸,那么的骄傲英俊,却蕴涵着那么艰难的感情。星光似乎破裂,周围只剩细碎的风,我不由轻轻伸手,主动握住他的指尖——没有一丝不自然,好像这个动作已在梦中重复过千百遍,他的指尖异常冰凉,带着冬天风雪的凄楚味道。一个人一世的悲伤往往源于一念之差,他本来是如此的优秀和骄傲的一个人,但生命却于一瞬间彻底改变——这究竟是缘还是孽呢?我们在时间的洪流里反复挣扎与质疑,并在这挣扎和质疑中老去(像不像被蝇胶粘住的苍蝇?)——有一天不再挣扎的时候,那便是死亡已经到来了。   我清清嗓音,想打破这令人心碎的静谧,含笑推推他,“突然想起一首诗,念给你听可好?”   晋玄明亮的双眸如黑夜中的启明星,风声呼啸,他凝视我,温柔如溺毙人的春水,“湘裙,你做什么,都好!”   略一沉吟,我朗声念道,“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娴兮,赫兮洹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娴兮,赫兮洹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念完一顿,我低声说,“晋玄,你可曾知道,我一直的梦想就是成为一个‘君子’。而你,就是我的楷模,如琢如磨、如圭如璧……”   他如此年轻,眼角藏蕴秀气,眉梢敛带清刚。我们两人,即使同命,也不能同心。我看他的人生,风华正茂;他看我的人生,纵情桀骜。然而,我们各自又有各自的落寞,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晋玄为人慷慨仗义气、不拘小节,时有留学的同学乡前来求助。断断续续的,我们总会听到蓝剑的消息——他终于和叶翩翩结婚,象我猜到的那样。   晋玄的眼神摆明车马,一早便在讥诮,“看,这个不择手段的野心家!”我想辩驳剖白,但始终没说出口,即使蓝剑不这样,他也迟早会成功,翩翩只是个借力——没有了她,也还有别人。我并非袒护谁,但的确是这样,她们增加的不过是技术含量,决定因素依旧在蓝剑身上。   但这个城市是如此遥远,所有的故事听起来都像一出戏剧,亦或章回小说里的情节——隔了幢幢的幕布与书页看来,不免有些生冷。   也许这才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回忆的时机还未到来,新的情节却不停加入。我和他各自散落在生命的两端,听这岁月这荒腔走板,觉得滑稽但是悲凉,又莫可奈何——那些事情,发生过或者没有发生,已经不再重要。   晋玄待我,如兄如父:我怀孕嗜吃酸,他带了整箱的酸柑和青柠,榨成汁,兑少少一点枫糖、冰块、矿泉水,连玻璃杯本身也冻过,从冰箱里乍取出,杯子外壁镶一层密密的汗珠;我要听中国音乐,他走遍大街小巷为我找来古筝古琴和琵琶CD,放在高科技的立体声音响里,大珠小珠落玉盘;我经历发胖、水肿、丑笨、落发、妊宸呕吐,他依然视我若拱璧,甘效犬马之劳——我深夜摇电话给他,倾诉心爱的玉兰花已经濒死,他二十分钟便赶过来,衬衫扣子统统扣错。然而在他温柔的看护下,我慢慢盹着,醒后不见他的影子,那株伤残的植物有被小心照料过的痕迹。   我以我最憔悴最黯淡的容颜,目睹了他最年轻最清秀的风姿。他真是如琢如磨如圭如璧的正人君子,仿佛永远含笑拱立、不染尘埃,冰雪天的清爽之气拂面而来。在他面前,竟连一些怨气都消泯了,似乎我一直心平气和。   距离产期还有一段时间,我仍坚持去实验室。晋玄以抄数据为名时时光顾那里,擦身而过的时候,他比小男生还要局促拘谨。递给我一样东西,突然姿势郑重,迅速将手抽回,彼此一点气息或者体温的交接使他脸红不已;然而东西掉在地上,他又懊悔,怕我弯腰伤了胎气,一边低头一边成串的“对不起”。   我去图书馆查资料,他预约好时间寸步不离;我伏在案上书书写写,他则一旁边捧卷而读——那样寂静的午后,多么枯燥的书他也能安静地读完。吃饭时会告诉我哪一道菜比较有营养,哪一部电影值得去看……   我仔细去看清他的眉目,他坦然迎接我的眼光,那双眸子,黑而深,亮晶晶,除却关怀,看不出其它内容。在这样悉心的照料下,我渐渐痊愈,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我几乎要疑心这是爱情——在公司负责最辛苦的市场部,下班后还要鞍马劳顿地赶过来,从无嫌弃、毫无怨言,做这个做那个,说:“湘裙,你不要乱走。”“湘裙,你不可以穿有跟的鞋。”“湘裙,戒烟戒酒戒冰淇淋。”“湘裙……”“湘裙……”整个夏天,长得像一生,夜极其短促,窗子外面是永昼的光亮。有时他累极盹着,皱着眉头,头偏向一边,仿佛不堪承托他自己的重量,但睡着了也这么端正,连个牢骚也没有,只剩无边的安静,我几乎要推醒他,“晋玄,从今起我便爱你了好不好?”然而说着说着自己也气怯起来,推开窗户,只见一世界都洞明澄澈,偶尔有一两声虫鸣穿来,脑海里浮现的却是蓝剑的身影——即使隔着曲终人散的舞会,即使隔着狼藉不堪的生活,我仍记得那某年某月的下午,满树栀子花的灼灼其华里,有他最初的笑颜。   最温馨的夏末,我产下一名柔软的男婴。这是个极其美丽的孩子,即使现在只是个幼儿,即使长着稀疏的胎发,即使只会躺在襁褓里哀哀痛哭,但他小小的宝石般的面孔依然像极了蓝剑。   幼年时的蓝剑,我只能揣测而不能亲历,他完完全全地属于我——蓝剑,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你永远不会知道,在这遥远的异国,我已养育出我们的儿子,并完全照着自己的心意去抚养他——他定会如他父亲般俊美聪颖,却永远不会如他父亲般冷酷漠然!   “为什么不答应晋玄的求婚?他送来的水果鲜花岂非可以开个专卖店?”教授打趣的劝导我。   我微微一笑,教授是老式人,他的想法与妈妈一样,觉得倘有人愿意接受如我这般有“过去”的女人,那人便也是个救命王菩萨,况且这菩萨的名字叫作“谭晋玄”。   我起初的抗拒,是为了避嫌,不愿让人们以为我在利用晋玄,给未出生的孩子找个合法父亲;等孩子真正生下来,我就更加坚决了心意,是不想让自己后悔当初的选择!   说不出口的理由,是因为:我等待的人,不是谭晋玄!那样的他,是存在于年迈的杜拉斯笔下,散发着罂粟一样危险的气息,在“历经了战争、饥饿、死亡集中营、婚姻、分手、离异、著书,政治和社会动荡数年,在某一个下午,他打电话来,说,‘是我’!”即使很多年后,他尚新鲜,却又不断重现,成为故事的一部分。   我总记得多年前的夏天,剑眉星目的晋玄站在我面前,难过地看着我,“湘裙,我这样对你,还不够么?”   年轻的我摇摇头,倔强地说:“晋玄,你不会懂的——你做得够多也够好,但是你给的,终究不是我要的,我……”   “你到底要什么?说呀,湘裙!”晋玄的声音突然激昂起来,“只要是我能给的,我一定尽力给!”   “我到底要什么?”我喃喃自语,突然又兴味索然起来,叹一口气,转身就走。   谭晋玄在背后大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湘裙?我哪里做得不妥?我对你还不好么?”   对不起晋玄,我这样无良地伤害你,一次又一次,即使你是救苦救难的芝草,也请放弃我这作茧自缚的蜘蛛——我还是没有忘记蓝剑,经历过那样的激情与魔狂,依然眷恋靠近他的心情。   分手后不肯听他的名字,听到时只觉得骨髓被抽空;按电话的时候不小心,键盘划过相似的号码,整个屏幕也踉跄一下;对他是爱是恨已辨不清楚,可是如果研磨成细细的砂粒,并逐个累加起来,怕是会将整个撒哈拉沙漠重新填满十遍……这所有心碎的故事,一桩桩一件件,我都不曾忘记,也无法忘记,深夜背人的时候,陪我垂泪至天明! 第十二章 本是丁香   见水澄清,亦令明了,无分散意;既见水已,当起冰想;见冰映彻,作琉璃想;此想成已,见琉璃地,内外映彻,下有金刚七宝金幢,擎琉璃地;其幢八方,八楞具足,一一方面,百宝所成,一一宝珠,有千光明,一一光明,八万四千色,映琉璃地,如亿千日,不可具见;琉璃地上,以黄金绳,杂厕闲错,以七宝界,分齐分明,一一宝中,有五百色光,其光如华,又似星月,悬处虚空,成光明台;楼阁千万,百宝合成,於台两边,各有百亿华幢,无量乐器,以为庄严;八种清风,从光明出,鼓此乐器,演说苦、空、无常、无我之音。   ——《佛说观无量寿佛经》   晋玄常带糖果和玩具前来探望我们,孩子很是喜欢他,露出两只小小的、新长的门牙咯吱咯吱笑。   “孩子的中文名字叫什么?”晋玄因为新项目的考察,出差很长一段时间,没赶上为孩子申请社会保险和牛奶津贴。   “小剑!”我告诉他的声音轻轻巧巧,且尽力笑得明媚,“名字是我取的,叫作‘晏思剑’!”   晋玄一下子愣在当地,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湘裙,我对你的心意,一直没有改变过,我,总是等你的……”   教授要回国了,临走前对我说:“你是决定留在伦敦一辈子了么?那你就要为自己的将来好好打算。”   傻子都听得出来他话里的意思——在这遥远的异地,有个黑发黑眼的男子就殊为不易,何况,平心而论,晋玄是非常好的人选:英俊聪敏,且爱我如宝。   但我依旧没有真正下定决心——我到底在等待什么?   教授走后,实验室的工作变得不易进行,新来的主管是个英国老妇,骄傲保守,成见很深,我们之间经常沟通不良。且孩子一天天大起来,这份薪水显得捉襟见肘,我和晋玄商量,想去企业工作。   “但是湘裙,”晋玄担忧地望着我,“以你的性格,并不适合到外面打拼。”   “是——”我学着他当年的语气,莞尔一笑,“生化系的研究生最是无用,在职场上能做些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晋玄急急剖白,看我促狭的样子,反应过来,无奈地点点我的鼻子,“湘裙,这么多年过去,你一点没变——语意生动却神情孤傲、心思敏捷然行事任性,质问起人来眼睛雪亮,固执起来像只倔强的小狗……聪明的地方太聪明,愚笨的时候又太愚笨,大多数时候让人无所适从——你这样一个人,要人怎么办才好呢?”   望着他深情的眼神,我不自在起来,“扑哧”一笑打破尴尬,“晋玄,你就会绕着弯儿地骂我,我哪里就是小狗了。”   听我这么说,晋玄也笑起来,轻轻揪揪我的发稍,“湘裙,我什么时候骂过你?——我从来舍不得苛责你呢,对我,你永远有天生的魔力,在任何情况之下,只要你感觉幸福,我便已经心满意足,哪怕眼睁睁地看着你一步步走开、一步步远离……”   谭晋玄,他一向桀骜不驯目无下尘,如今却一遍遍低声下气对我痴缠同一个问题——这早已超越他自尊的底限。但是晋玄,即使你这样放下一切,卑微地来向我要求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东西,我依然觉得你贪心。   我没有精力、没有耐心、没有办法去接纳另一个人——我不能骗你,更不能骗自己,他在我生命中逝去久远,却将伤害进行得深刻莫名。我无法将忘却超越记忆,将柔情超越寂寞,将信念超越懦弱、坚定超越岁月,而生之狂欢,超越宿命……   远远的,谁家正放那首脍炙人口的《绿袖子》:可叹我爱汝,依然亏欠我,如此弃我太无礼,而我爱汝情深远,欢娱因汝作我伴……   在晋玄的帮助下,我在一家不知名的医疗器械公司当职员。刚开始还不见怎样忙碌,不过是整理资料收发邮件而已。办公室主管因和晋玄有点交情,并不太为难我,如果下午没事,让我早早回家看带孩子。   虽然这样清省,还是觉得奔波,公司和我的住处有一段距离,我又未及买车,一大早坐车换地铁,半点马虎不得。   公司气氛很是淡漠,我来的头两天,除了上司让我影印几份文件,整整一天没人开口和我说一句话,连吃饭地方亦无人相告,只好在楼下的小超市素食三文治解决。   然而刚在茶水间打开就遭到非难,一个染红头发的女孩厌恶地对我说:“你不知道规矩么?办公室里是不能吃东西的。”我一怔,那说话的女孩看起来比我年龄尚小许多,却如此飞扬跋扈趾高气扬。   但这是我的头份工作,我需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万莫被一点小事扰乱了心性。于是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待走到楼梯间,那个凉汉堡却再也吃不下去,犹豫再三,扔进了垃圾箱。   时间长一点,我大约了解这个公司;总经理姓张,新加坡人,以前还是开业医生。但到了这里总拿不到医生准证,在一家小诊所里做保健,直到娶了现在的太太并由岳家赞助开店。这个公司名义上是总经理的,决定权却都在他太太手里。老板的助理换了无数任,不是老板娘嫌太妖艳就是老板嫌太粗陋。   我在这里,除了做好本职,还要兼任秘书工作——怪不得大家看我的眼神都这么奇怪——我苦笑了,这样巴掌大的地方是非倒是不少。   看来谭晋玄的推断太对了,以我懦弱的性格,如何在这个激烈的战场上争取一席之地——这里地段偏且工资低,可捧着饭碗的人仍觉得汲汲自危,除了经济萧条的阴影尚未散去外,中国人还是愿意来中国人开的公司,不晓得是什么心理。   后来大家混得熟一点,同事苏珊告诉我,公司本来已不再聘人,只是因为A·TECH是公司一直巴结的目标,而谭晋玄又是A·TECH唯一的中方骨干,特意卖他这个面子罢了。但是我的到来毕竟意味着其他人换岗甚至离职的危机,谁会给我好脸色看呢?   累了一天下来,晚上反而睡不着,于是我披上衣服起身去看孩子。小剑玫瑰般娇嫩的脸孔露出一丝甜笑,让人怜爱之情油然而生,我将他自摇床中抱起,轻轻拍了许久——这个孩子不仅眉眼像他父亲,最近连神情气质都开始像:当他认真地瞧着我,或者朝我咯咯笑,又或者把他的小手贴上我的脸,我的心便不停地被欢喜与悲恸交相撕扯着。我把脸依偎在他小小的身子上,小剑,我的孩子,你是我在寂寞人生中唯一的依靠。   白天不能带在身边,小剑暂时寄居在邻居太太那里,她两个女儿都上大学,生活无聊,不是去教堂就是做社区义工,偏巧特别喜欢小剑,保姆费收得很低,我心下感激不已。   晋玄出差回来看我,惊讶我竟能安然坚持两个月,在他原来的揣测里,我一定是干到第三天就叫苦不迭。“辛苦了辛苦了,”晋玄奖励地拍拍的头,“来,带你去个好地方!”晋玄将我拉上车。   还没等我问出“我们要去哪里”,晋玄的车已像离弦的箭般滑了出去,转过头来对我微微一笑——经历了这么久的尔虞我诈,他的笑容,使我心安。   晋玄带我去的地方是家中国餐馆,装修并不怎样,不过是恶俗的大红地毯彩色宫灯,但老板是福建人,有很多拿手的闽南小吃。看得出晋玄是这里的常客,老板热情有加,亲自跑出来招呼,晋玄不看菜单,点的都是我爱吃的,除了家常的醉糟鸡、红烧兔,还有原料难得的焖石鳞、奶汤草和豆丝炒地猴。   这还不算,晋玄又从桌下拎出一个朴素的纸盒,“看看这是什么?”   没待他打开,我已闻到清香的气味,“是糯米酒啊?哪里得来的?”   主食是店里最拿手的是萝卜牛腩面:萝卜用用浓浓的牛肉汤熬出,加了姜、葱、大料、少许糖、精盐,大块的牛腩毫不吝啬,火腿与香菇同煮至六成熟,佐料有酱油、猪油,还有在欧洲几乎绝迹的中国米醋。还没端上桌,已经让四周的人垂涎三尺。   “谭先生,这是您太太吧?真是漂亮啊!以后要多来小店捧场!”那福建老板圆熟油滑地赞美道。   我刚要辩驳不是,手已经被晋玄轻轻按住,他微笑回应,“好啊!”   我低下头,那食物的香气湮湮蒸至脸上,直暖到我心里去。   圣诞节前我拿到了年终奖,心里不由呼出一口气,小时候总听老人说‘只有享不了的福,没有吃不了的苦’,看来果然是有道理的,这么难受也坚持下来了,我的潜力令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孩子再大一些便非常难带,总放在邻居家不是个事。回国的时候爸妈语焉不详地暗示我,可以接姐姐过去,她刚刚离异,需要散散心,并刚好帮我看顾家。   我和姐姐,其实非常隔膜。小的时候我们两姐妹长得并不相似,我像爸爸,姐姐更像妈妈,比我美出很多倍,走在街上,回头率极高——比较而言,反而是翩翩更像我的亲姐妹。   为什么会突然想到翩翩,我苦笑了,她恶毒的奚落音犹在耳,“人人都说我们生得像,你哪有资格和我像呢?”是的,我确实没有资格和她比。   姐姐读书不如我上心,甚至中途弃学。工作也不顺利,父母托了很多关系,才在他们的医院找了个临时护士的职位。但是姐姐干起来并不上心——美女都是心比天高吧,那个时候只要家里有电话,都是来找姐姐的。我们所处的阶层到底有限,即使再不甘寂寞,姐姐也没抓住任何机会,反而连累了自己的名声,爸爸终于坐不住,立逼她嫁了个不起眼的老实工人。   大学几年,我这个“姐夫”几乎像隐形人,没给我留下任何印象。姐姐经常回娘家住,一宿一宿地枯坐在桌旁,对着窗外发呆——那样的美若天仙,却这样的命薄如纸。   翩翩的张扬的嘲笑如密音穿送,声声都打在我心头,“你觉得厦门小而破,只是因为你不过是个小市民罢了,以你和你的家庭那种层次,看哪里不是小而破或者大而破或者新而破或者旧而破——一个人在自己的出生地都无法出头,很难想象在别处会如何……”是,她是对的,只有她这种含金匙的大小姐才可以肆意挥霍青春,我们普通人家的孩子,一步走错,则万劫不复。我低下了头,可翩翩的每个字都打在我心尖上,“任何一个人,只要他不傻,也一定会得选择——名不虚幻,利也实在,说金钱万恶的人,只因他没有!”   假期后我从内勤转型到销售,因我比较熟悉业务,多少也算得老员工。销售员虽然月薪和提成都比内务高,但工作量要大很多,而且时间也不由自己控制,姐姐的到来帮了我的大忙。   我想世间的人大抵分两种,一种是天赋异禀少年老成,心窍玲珑通达世事,比如拜相的甘罗或者领兵的孙坚;再一种是大多数人,需得经历风雨历练,才可将风景都看透。姐姐显然属于后者,离异后的她沉默不少,我知道她唯一的儿子被判给了男方,见上一面都非常困难,但她从不倾诉,亦不在容颜上显露出来——也许是因为她面容上已有太多的苦难,多了一两条旁人也不易察觉。   小剑成长得非常好,两岁的时候已显示出美男子的痕迹,微笑的脸庞好似带露的百合,姐姐带至外间散步,所有的婆婆妈妈都会伫足赞美两句。三岁的时候已经人小鬼大,凡事都肯保持着一个儒雅的微笑,矜持地说:“谢谢”、“请”、“不要太麻烦”、“你永远是受欢迎的”……四岁的时候显示出卓越的音乐才能,拉小提琴时喜欢穿大领子藏青色水手服,同班或邻家的小女孩总会找这样那样的借口和他攀谈。   英式教育对小剑十分有利,和我们一起出去就餐,知道主动替大人开车门、拿大衣、拉椅子、递杯碟,自己切牛排持汤匙的姿态非常正宗和娴熟,俨然一副小绅士的派头。   我依稀记得幼年时候妈妈曾向楼下阿婆抱怨:看孩子长大,时间过得最是快,不知不觉间,自个儿就老了。当时我只觉得妈妈没话找话,待临到自己身上,才惊觉是怎么回事。   小剑常去练球的草场上种着一棵玉兰,那玉兰已经很老了,枝枝桠桠都是岁月的斑驳。但冬天叶子掉光后,春天又蓬勃地长出来;待到秋天干枯,夏日便顶了一头的香花。但紧接着又花落,又是花开,叶子逐渐枯萎又逐渐繁盛……时光像拉不完的磨,在这无休的季节更替里,漫长得好似永生——而我是这永生中无力抗争的囚徒。   工作是辛苦的,比工作更辛苦的,是心的麻木。这样一间小公司,做好了也不见什么前程,做不好却涉及到家人生计。不停地赔笑、不停地陪酒,从一间诊所奔波到另一间诊所,从一个城市出差到另一个城市。艳阳的下午总能看见车如流水马如龙,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我看来却是相当的寂寞:白色的是车头灯,红色的是车尾灯,被太阳稀释得淡而又淡,但是那样重叠往复永无止息,仿佛在演绎我浓得化不开的寥落。   我回去的时候姐姐已经哄着小剑入睡,但听到我开门的声音,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又咕噜噜地睁开,缠着我给他讲故事。我周身疲惫,但依然不肯违了这小小人儿的心意,于是掖好他的被角,细细讲给他听:   一个王子,他被施了恶毒的魔法,变成丑陋的青蛙模样,所以他日日蹲在金色的井台上,等真正的心上人到来,只有她爱上他并吻了他,他的魔法才会破解,变回英俊潇洒的模样……   一个王子,出海时不幸落难,被一只美丽的小人鱼所救,但他竟以为恩人是邻国的公主。小人鱼为了他,放弃了家庭、姐妹、美丽的鱼尾和甜美的声音,但都不能打动他,在他和公主新婚的头一夜,小人鱼跳入了大海……   一个王子,到了适婚年龄,大家觉得要选真正的公主,才配得起他尊贵的教育。于是人们想出了一个奇妙的主意:就是七层床垫七层厚褥七层羽被下放一粒小小的豌豆,能感受出来的才是真正的公主……   一个王子,因为到了成人的年龄,于是告别父亲去远游,但是误走进了一座有魔法的玻璃山,并差点被女巫加害。但是他凭自己的聪明才智打败了女巫,还赢得了举世无双美丽姑娘的芳心……   一个小王子,居住在自己寂寞的星球上,那个星球每天能看43次落日。有一天一个玫瑰花的种籽飘落到这里,于是小王子以为她是宇宙间唯一一朵玫瑰花,并且爱上了她——因为寂寞,玫瑰花成全了小王子的爱……   但讲着讲着自己也糊涂起来,就伏在小剑的床边沉沉睡去,半夜被姐姐轻轻推醒,怕我这么着会生病着凉,我勉强站起来,习惯性地看看表,已是三更时分。   季节的轮回如同生命的往复,我觉得累,是心累,那每日带着面具生活的冷暖自知。在伦敦著名蒸雾闷湿的夜里,我一次次为自己斟那种冰倒牙的柠檬红茶或者青梅子酒,然而斟完又没勇气喝掉,眼睁睁看它们缓缓融化——晶莹透彻的冰块婉转沉浮,像多年前,我亲手冲泡的玫瑰花茶;又或者旋开电视机,对着屏幕呆呆出神,光线明暗不定,映照成我的脸色,如无情的面具;无论乘地铁或者走路,旁边永远是上班族庞大的人潮中,焦急而蓦然,在这强大的背景下我显得格外渺小,但是心里如哭了一般大声呐喊:晏湘裙,你要坚强!你要坚强一点!为了你生命中这小小一缕光线,你要努力生活!   小剑越来越像他父亲的拷贝,竟然找不到我的一丝影子。看着那几近翻版的相貌,不由不忆起那多年前的期待——虽然如今都只是虚幻,虽然一厢情愿也不过换来形孤影单,虽然殷殷许诺也没挡住命运的操纵,虽然没有说完的话只能寄望于下次轮回转世,虽然不会有人再记得万载之前菩提树园,我们到底是什么缘分……但我依然对这个习以为常的世界产生了敬畏——这足以致命的敬畏感,盘桓在宇宙空间,并逐渐形成黑洞,轻易将我拉了进去,我努力想借助胸中的一点灵性看清整个空间,但那可怜的尝试就好像用一根火柴照亮整个夜空,是那么徒劳而无益。   何谓习,更为习何谓同趣,痛为同趣。何谓致有,念为臻有。何为明道,思惟为明道。何为第一,三味为第一。何为最上,智慧为最上。何为牢固,解脱为牢固。何为毕竟,泥洹为毕竟。   其实这个时候我还是不懂,这里面潜伏的东西非常抽象,抽象到不能形容,好比水中有鱼,鱼食落花,鱼动花也动,鱼静花也静。 第十三章 年华风雨   告诸比丘, 我以佛眼, 见是迦叶。 于未来世、   过无数劫, 当得作佛。 而于来世、 供养奉觐,   三百万亿、 诸佛世尊, 为佛智慧, 净修梵行。   供养最上、 二足尊已, 修习一切、 无上之慧,   于最后身、 得成为佛。 其土清净, 琉璃为地,   多诸宝树、 行列道侧、 金绳界道, 见者欢喜。   ——《妙法莲华经》   若是没有谭晋玄,我想我的生活会艰涩很多,无论愿不愿意,我其实是利用了晋玄,一如校园里的时光,用他做保护伞,用他当挡箭牌,然而我自己,却没什么东西可回报晋玄。   五月熏风扑面的时候,青草的香味令人快乐,远远近近飞舞着蛰伏了一冬的昆虫,欢唱出它们自己也不了解的鸣声——尽管我是逃不出生天的工蜂,我依然明白这是个好季节,尤其在晋玄的帮助下拿到数额巨大的订单。   公司上下本已对我另眼相看,这下更是将我捧在风头浪尖——中国人的习气到底是中国人的习气,隔了多少的时间空间,有机会便要迸发出来。“在这样勾心斗角的小公司都能混得风起云涌,不怕将来在别的地方立足不稳。”晋玄这样夸奖我。   我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全然忽略晋玄眼中淡淡的忧虑。周末的时候我们一起去逛波特贝罗路——世界上最大的古董跳蚤市场:运河两边的露天小摊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皮革、瓷器、布艺和银饰。不同的质地表示着迥然的背景,也许因为被岁月浸润过,被它的主人拥有和珍惜过,流露出来的味道也和那些崭新的器皿不一样,似乎多了些智慧与隽永。   路过一家卖二手书的店铺,我“扑哧”笑出来,“晋玄,你看这个,和《诺丁山》里的装潢一模一样,也不知谁启发了谁?我们多等一会儿,没准就真能看见休·格兰特和朱利娅·罗伯茨。”   但是没人应我的声音。   “晋玄——”我迟疑道,向后看去,只见晋玄远远地立在一个小摊旁,手里拈着一只手绘的骨瓷咖啡杯发愣。   “晋玄!”我蹑手蹑脚地靠近他,轻轻在他肩上一拍,“看什么呢?这么出神!”   晋玄身子一震,见是我,笑了起来,“什么时候学得这么鬼鬼祟祟?万一害我失了手可真就麻烦了——这里的人都当他们卖的东西是古董,完整的时候尚能讨价还价,一旦破碎都是照价赔偿。”   见他说的严重,我急忙吐吐舌头,老实地站在一边,远远问他,“你看上这个杯子了?确定要买么?”   被我这么一问,他倒尴尬起来,“湘裙你真是耍宝,突然这么扭捏作态——我要一个花里胡哨的杯子做什么?走吧!你渴么?咖啡还是果汁?”   我们寻了一家印度红茶店,晋玄说这里的奶茶特别香,却不腥膻,肉桂不浓姜也不辣,很适合中国人的口味。伦敦的天气一会儿三变,刚才还走得微热,这会儿太阳被遮了影,就又点凉了,刚端上的姜枣红茶正好暖身,我连喝了两杯,却见晋玄的那杯动也没动,不禁奇怪道:“晋玄你不喝么?是不喜欢这个味道还是——”   “不是的!”晋玄微笑着打断了我的话,“我这就喝。”说完就拿起来喝了一大口,因为搁了太久,茶有点凉,因而显得甜腻,晋玄蹙了下眉头。   我再傻也觉得晋玄有心事,遂放下茶杯,“晋玄,你今天是怎么了?好像一直心不在焉的。”   “没什么,”晋玄的笑有些勉强,“可能是最近头绪太多,来不得整理,积压在心里,有些烦闷吧!”   晋玄的话让我感到惭愧,一直以来都是他鼓励我支持我,我似乎从来没有问候过他的工作情况,但是此情此景,叫我从何说起呢?   见我也不作声,晋玄以为他刚才的态度伤害了我,于是轻轻碰碰我,“刚才我们说到哪了?现在这个公司很器重你是么?”   我反复旋转着半空的杯子,轻轻抬抬眉头,“别说我了,我那点小事不过是茶杯里起风波,不值得大惊小怪。倒是你晋玄,其实我一直奇怪,你为什么没有直升博士,以你的才能……”   不知是不是被我的问题触动了心事,晋玄一贯飞扬的神色倏忽黯淡下来,恍然萦绕着三分痛苦、三分无奈、三分茫然,还有一分说不清也道不明的东西。顿了很长时间,长得我几乎以为时间就要停顿在这一刻,他突然开口道,“湘裙,我们是一样的人,家境普通却自强不息。我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论者,不信佛不信命,我信的,只有自己刻苦的努力和必胜的信心,当年保送到化工学院,我是第一名的成绩。选择了最好的导师,研究最尖端的项目——实验结果公布的时候,无数大公司都表示了兴趣,最后A·TECH出大价钱买下来,并询问我是否愿意在项目结束后来公司服役……”他一句一句地说,有点语无伦次,那些从前的故事皮影戏一样浮现出来,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我静静地听着,也不插言劝慰——他本也不是要我劝慰,那些过往梗在心头,冷暖自知,渐渐融成生命的一部分,“连导师都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让我不要放弃:A·TECH是世界排名前二十位的化学医药公司,在这里工作身价立即不一样;公司可解决居住、护照等一系列问题,比在学校悬着心强多了。这简直是一条康庄大道不是么?你可知道当时有多少人羡慕我?”他微微一笑,声音里含着数不尽的沧桑,像是在说给我听,更多却像是自言自语,“在厦门的时候我经常去看海,总在猜测海那边是什么?现在知道了,海那边无非是岸,而岸过去又是海。就像我们的命运,不这样安排,便那样安排,然而无论怎样安排,都不是完满的答案。很遗憾,我们的产品推出去效果并不好,相关的人都被晾了起来,不久也纷纷自动离开。只有我咬定一口气,开弓没有回头箭,改行做产品经理,然后销售、然后采购、然后质检,最后调到人人艳羡的市场部,并爬上了高级主管的位置——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甚至微不足道,不就是一个小人物的奋斗史么?也不见得多成功——可是没有人知道,这小小的战果,已经耗费了我多大的心力,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再苦再累再不讨好的事情,我都一力抗下,生恐上司觉得我失去利用价值;仔细揣摩周围人的态度,学习观察眉高眼低,怕一小心踩了警戒线;那些堆积如山的陌生知识,无论白天的工作有多累,回来必须认真看一两个小时的书……多少个夜晚,我猛然惊醒,而此时伦敦著名的雾正秘密而至,以细碎锯齿将我更加撕扯得支离破碎。湘裙,那个时候我开始思考更高意识形态的问题,也许是玄学或者宗教:我是那样的循规蹈矩,一直是家人的骄傲和他人的楷模,而我明明是顺着这条路走下去的,怎么一睁眼,周围却已换了场景?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当初的轻狂,原来冥冥之中还是有主宰的:它冷瞰着你,熟知一切却不予以透露,一幕一幕来龙去脉,在它不过是随缘而现,泡影、昙花、生生灭灭,让人完全不能理解,只好做些无谓的挣扎——真像个没完没了的游戏啊,想起来就叫人疲倦。天意戏弄于人间,人颠簸于诸天的悲喜,而天意之上还有天意,茫昧的都只不过是层层的众生,一层又一层,像是蒙着眼睛玩捉迷藏的游戏。而我太清醒,这生命的偏差于我就更像明显的酷刑——我即使这样努力又有何用?西方人同东方人一样势利:没有背景没有资历没有后台,一个化工大学算得了什么?这里现就守着牛津剑桥——你读过基督降世诗?三个博士去朝圣……我现在就是那种感觉:看看后面已无路可退,可是前面还是前途茫茫,在这无尽的痛苦中,你是我唯一的支持,湘裙,但是,你并不爱我……”   晋玄紧紧地拥住我,第一次,我们靠得这么近。而我也没有推开他,任由他的面颊埋进我的颈窝、他的泪水滑过我的脊背、他的亲吻渗进我的发脚。我听得到他来自心灵深处的啜泣与碎裂——然而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晋玄,我不晓得如何启齿,时间于我们是这样的残忍:比起年老,我们没有很老;比起年轻,我们又不再年轻。我们早已过了寂寞的青春和叛乱的岁月,可颓知天命还未有资格,于是只剩无尽的倦怠与畏惧。不得已间,将所有的可得不可得、似懂非懂,都交付给无所不能但也许根本不存在的神,企求他凌迟我们的时候手下留情,企求他不要一刀刀割得太残忍!   出来时日头降了旗,天光渐深渐紫渐远起来,整个世界都像是悬着柔软的丝绒帘帷。我忘记了来此处的意图,只任由他孩童般地拖着我的手,领略一家家小店的风格。   有一家做木质神像的日本店生意格外好:一条条楹帘缤纷而朴素、木格子窗只刷了清漆,廊前全挂着粗布人偶,玻璃风铃叮当作响,天蓬到地板是竹的清香,门前摆着大大的木桶,盛着清冽的泉水和一支长柄木勺,就这样轻易地将寂静与喧嚣分隔开来。玄关里供奉着狐仙和惠比须神,惠比须神在日本是掌管生意的兴隆与财源的昌盛,但此时我只觉得凄切和悲凉,不知这神是存于过去还是未来?是存于天上还是人间?而我今日的烦忧,又当向谁祈祷?   看到一条黄杨木案的时候我愣了一下,只见上面放着一盏清水、几枝竹叶,一掬小小的了乐陶碟里盛着三只小太阳一样的糕点。那糕点尚未启封,雪白糯米薄纸透着隐隐暗纹,是规整的樱花与竹叶,透着日本国特有的严谨和妖媚。   “这是日本北野茶屋的柏饼,”晋玄指着纸上一个小小的金印,轻轻喟叹,“我还记得叶翩翩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其实就是柏叶包裹的糯米红豆饼,除了甜得发腻,有什么好处?但是女孩子们都爱吃,真是想不透……”他的脸上有淡淡的笑意,仿佛恍惚忆起了多年以前。   送我到家门口的时候晋玄突然说:“湘裙,如果我现在请你再选择一次,你会不会和我走?”   我一愣,取钥匙的手也停在包中——走?什么时候走?是多年以前还是多年以后?现在的我还能走到哪里去?姐姐和小剑都要养活,我来这里拿的只是学生签证,工作那么不好找,我的博士论文尚在准备之中……这桩桩件件,岂是一个浪漫的“走”字解决得了?   见我怔立,晋玄苦涩地一笑,轻轻拍拍我的面颊,“进去吧,别站在风口上——就当我什么也没说。”   在小剑的央求下我养了一只胖嘟嘟的小腊肠犬,小剑给它起名叫“史努比”。那小狗走起路来蹒跚可爱,充满了好奇心,喜欢叼着沙发垫子满地跑,闲下来的时候如海豚一般用鼻子顶着球。小剑简直一刻也离不开它,就连周日和小朋友练球,也要和史努比一道去。   姐姐并没有荒疏他的中文,时常拿了《三国》、《水浒》和《西游记》给他看,我暗笑这样的小人儿懂得什么,没想到他竟一本正经地告诉我,他最崇拜的人是孙悟空。我正笑得直不起腰,他却皱起秀气的眉毛,努力思索片刻,说吕布和鲁达也不错,他们是俗世里的英雄。   成长中的男孩子果然不大缠家长,刚好我的任务也越来越多,对小剑的懂事只有庆幸和愧疚。我也催促姐姐相亲,她只淡淡一笑,并不答言。姐姐在想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有时候觉得自己很差劲,关怀的话语没办法表达真切。我们错过了合适的时机,再相聚已是千山万水,这些年辗转发生了那么多事,此刻我才真正体会到悲伤和无奈。一直以为自己还是自己,却原来早都不复当初了——大家都在变,懵懂青涩的时光一去不复返。   现在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象相濡以沫的鱼,给身边的人力所能及的支持——我张张嘴想说什么,但是姐姐微笑的目光没有让我再说下去。   因为我是公司里唯一懂德语的,最近发往内陆的海运也由我负责。这里头涉及的不单技术那么简单,是以除了应付上课,还要自学相关的财务、法律、贸易常识,时间总显得紧迫。加班加点是家常便饭,有时要搭进整个周末,我深切理解晋玄当年的处境——他本是专业人才,这样大幅度改行,心里如何能好受呢?   周六的时候姐姐带小剑去做礼拜,我自己开车来公司。临走姐姐嘱咐我,如果事情结束得早,记得来看小剑的橄榄球比赛——说实话,我一直不喜欢小剑玩橄榄球,觉得既野蛮又危险。但是屡劝他不听,再加上晋玄支持、姐姐又帮着打掩护,时间长了,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今天他们特别提起,肯定是“别有居心”——大约以为我感受现场气氛后,就能心服口服。本想板起脸来说教两句,一看小剑满脸期待的表情,心立即柔软下来,话到嘴边,只得一个“好”字。   到了公司门口,突然发现没有挂锁——难道今天也有人加班么?我没有细想,就直接走向资料室——我们公司本就不大,总经办和资料室就隔一道玻璃门,有时传真国际文件需要用总办的电话,行政处便把钥匙留给我,嘱我忙完后一道锁门。   “张总——”我大吃一惊,坐在桌子旁翻看文件的,不是总经理更是哪个?“您在这里做什么?”问出口来才觉得孟浪——这是他的公司,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哪里需要我的质疑。   但说心里话,我并不善于和他交流。平时接触的已经很少,实在避不过去,也当遇到“煞星”,硬着头皮供着——他妻子凶悍助理骄横,我受不不少夹板气,再加上刚来时的嫌疑——这林林总总,难堪的经历直让人头皮发麻。若不是一份过得去的月薪,也许我早就不干了,古人说为五斗米折腰,说的就是我这种人吧。   不想他的神色反而十分平静,抬头看我一眼,“晏小姐,我就猜倒是你——我正在看近期的海运记录。”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得点点头,如平常一样当他透明,绕过去直奔后面的书架。   然而他蓦地站起来,突然拦住我的去路,“我就这么惹你讨厌,晏湘裙小姐?连说句话都不肯?”他的声音和平时不大一样,凭借专业的敏感,我已经嗅到空气里丝丝的乙醇气息。   我有点错愕,不知如何应对,下意识拿资料袋抵挡在胸前,半厌恶半警觉地瞪视着他。   但他丝毫不顾及我的态度,也许是根本没看见,自顾自地说,“你知道么?我要离婚了!”   这是他个人隐私,我不想听。我当然可以警告他住嘴,然我仍学不来欧美女性的强硬,面对这点燃的手榴弹,只得硬起头皮敷衍道,“张总,心情不好的时候尤其需要回家休息——夫妻间总会有争执,过一会儿就好了,也许您的夫人现在正焦急地等您回去。”   “等我回去——等我有什么用?我想离婚已经很久了,这一天来得太晚……”他疲惫地揉搓着脸,仿佛要把整张脸都搓下来。处于专业的洁癖,我对这样的举止感到恶心——事实上,我对这个无聊男人所做的一切都感到恶心——不过仗了自己是我老板,巴巴拉着我倾倒感情垃圾——我既不是他的私人律师也不是他的心理医生,有什么义务要接受这一切?   于是我放下手中的文件夹,“总经理您慢坐,我突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晏湘裙你不要走!”正当我转身之际,手腕突然被人拉住,“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从你来第一天我就喜欢上了你——我从没见过比你更漂亮的女人!”   “总经理您确实喝多了!”我咬牙切齿地加重说话力度,心里却惊慌失措,只好不停给自己打气:晏湘裙,一定要镇定,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   “我没喝多,我说的都是真心话。”酗酒的人都说自己不喝酒,就像疯子都说自己头脑清醒一样,“你是单亲母亲不是么?——你一个人,在异国他乡,还带着一个孩子,真不易啊——他们说你和谭晋玄暧昧不清,我不相信——就凭他?这小子不配你这样的艳福,可是如果你和我在一起……”他的声调越来越猥亵。我已经出离愤怒了,他抓我手腕的力道很重,捏出了血印子,但我现在不觉得——比肉体上更难忍受的,是精神的折磨。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我依然不得不控制情绪,脑子里飞速旋转一千零一个办法:给他一个耳光,不行,把脸皮扯破更加难以收场;报警,太难堪,中国人到底是中国人;大哭大叫,且不说是否管用,真正的后果未必是我可以承受的……   正在犹疑不决间,他却已欺上身来,那张没有轮廓的脸孔在我眼前像慢镜头一样放大,沉重的鼻息也清晰地喷到我汗毛上——这样危急的时刻,我竟然想起很久以前蓝剑的玩笑,“我的湘裙这么漂亮,出门切记安全第一……遇到图谋不轨的男人,一定要先发制人,打击关键部位——哈哈,想哪里去了?——我说的‘关键部位’指的是眼睛——我示范给你看,一定要稳准狠——不对不对,再来一遍……”蓝剑,蓝剑,你从不曾护卫过我一天,为何还要将晏晏笑语遗留给我?思绪滑至次,我不仅没感到一丝温暖,痛苦,反而象疟疾一样,排山倒海侵袭过来,瞬时间就有灭顶之灾——天啊,我要窒息了——我一定活不过今天——我必须摆脱它——如何才能摆脱它?   我的挣扎如送上绞架的囚犯——只听一声尖锐的哀号,那个臃肿的男人已蹲下身捂住双眼——我什么时候出的手?把自己都唬了一跳。胡乱整理了一下衣物夺门而逃,临走还不忘一字一句地说,“是你逼我在先!”   秋天的伦敦本就十分冷,下过雨之后,更让人觉得阴寒刺骨。当时在房中尚不觉得危险,这下出来被凉风一拍,剩的那点镇定全变作了寒战,泪滴凝结在眼眶里,尚未落下,已冻成了冰。我紧紧握着自己的衣领,仿佛下意识怕谁再突然施暴——人们常常放心熟悉的人,可最后偏偏发现,越是熟悉的人背后,越藏着恐怖的黑暗。   我比任何时候都迫切需要见到谭晋玄:我需要他怀抱的温暖,帮我驱散心头的阴霾;我需要他言语的温柔,帮我平复屈辱的记忆;我需要他目光的清澈,帮我看到生命的光明;我需要他的坚定、他的勇敢、他的正直和他的爱宠……我突然意识到他对我的重要性——开始的时候,我不过把他当作一段浮木,只有攀住他,才能在这个陌生的环境生存下去。但经过这么多年头、这么多变迁、这么多考验,我突然发现我们之间不解的缘分——不知道这是不是另一种“爱”——我只知道,我已经离不开晋玄。那当然不是一见倾心(我的两次‘一见倾心’都给了其他人),却是绳锯木断滴水穿石,他用自己的宽容和坚韧将我包围,不知不觉我已深陷其中。   如今的我和他,是一个身体的两只手,是一只手的正反面,是树与藤,是柴与米。我现在就要见他,要告诉他:我们会永远在一起!虽然暂时我可能还给不了他想要的:全心全意地依靠和托付,因为在我的心上,依然有恐惧,依然有伤痕。可是,只要多一些耐心,我相信我会真正爱上晋玄——他本来就是个优秀的男人,不是么?   我急切地拨打着晋玄的手机——那么急切,就像航海的人看到灯塔,遇溺的人抓到绳索——我第一时间告诉他我的决定:原来我这么傻,白白错过了并错过着生命中这么重要的情节,晋玄,请你原谅我的幼稚,那海市蜃楼的爱情是不存在的——在这寂寞冰冷处处陷阱的人生里,有什么比一路走来相互扶持的伙伴更重要呢?   这个忙碌的家伙,竟然不接我的电话——手机不在身边?也许在书房上网、在阳台健身、在厨房抽烟,再也许,在卧室睡觉?——这个懒虫,也不看看几点了——我不禁失笑。   然而家里电话也没人接——怎么?还在加班么?怪不得他最近神色总疲惫。   但是办公电话仍然无人接听——天啊,他这会儿不在座位上?那也许在会议室?或者实验室?或者图书馆?   不管这么多,去他家里等好了——当初我怀孕期间,为着安全和方便,晋玄和我互配了彼此的钥匙,但一直没怎么用。那么这一回,就发挥他的功用:我要将屋子彻底清理一番——单身男人的屋子,再干净也有限吧,而且我喜欢柠檬和玫瑰味道的清新剂。不然再做一顿丰盛的饭菜?说来惭愧,晋玄从来没尝过我的手艺,如果他知道我的手艺比那家闽南餐厅的好,不知要吃惊成什么样子。是不是再添置些家居饰品呢?他唯一的布艺沙发还是由我送出——晋玄永远是优等生,宿舍一概没有多余的废物,图书馆+实验室那般的冷冰冰——不然,先把我的玻璃球放在书架上好了——对,它似乎天生就适合那个地方。   下午风很大,吹得人衣袂飘飘,我三步并两步地跳进车里,激动的双手几乎握不住方向盘。四下寂静无声,从云雾中挣脱出来的夕阳转眼又要沉下去,映衬在深蓝如墨的天穹上,低得触手可得——就像我的幸福,不,我们的幸福。   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我轻快地跳上楼梯,活泼的样子吓到了一旁的邻居,欲言又止地望着我——我忍俊不禁,对他眨眨眼睛——这个可爱的老好人,对人非常和善,他太太在世的时候时常照拂顾晋玄,请我们共进过好几次晚餐。   “笃、笃、笃”,不管有没有人,我先礼貌地叩叩门,然后从包中掏出钥匙——咦?旋转下竟然纹丝不动——难道是我拿错了么?——再试一遍——不会啊,匙体与锁孔明明是吻合的——难道是从里面反锁了?——那里面是有人的了?——我突然不安起来:是盗贼么?不会,这一带是出了名的高尚社区;那是晋玄?——可他为什么不接电话?莫不是出了什么问题?我蓦地想起张爱玲、嘉宝,这些死后多日被发现的名人们——天啊,我今天遭遇的事情太多,脑筋有点转不过来——晋玄,你千万不能有事,一点都不能有——在我的印象里晋玄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康——但是,谁知道呢?这么多年的劳累、挣扎与疲惫积压起来——我太疏忽了,太疏忽了,晋玄你千万不能有事——给我一个补偿的机会!   我发疯地擂门,用英语对邻居老人大喊,“你见谭了么?他在家么?最后见他是什么时候?——借我一个扳手,请快一点,谢谢……”   不知道是因为年纪大耳背,还是我的态度吓坏了他,那老人除了惊惶无措,一句话也答不出。   晋玄,你一定不能有事——我在心中反复诵读《大悲咒》,乞求诸方神佛保佑我,使我不至留在雅各的天梯,上不了天也入不了地!   我掏出手机,一面准备报警,一面继续砸门,“晋玄,晋玄,谭晋玄,你在里面么?——别吓我,应一声好么?是我啊,我是湘裙,晋玄,求求你开门——”喊到最后,我的声音里已带了哭腔——缓缓蹲下身,我紧紧环抱着自己,身体颤抖得有如仲秋时节的落叶。   正在这时,门突然开了——晋玄站在我面前,完好无损。   顷刻间,整个世界都寂静下来,我只能感觉空气被风撕裂,却什么也听不见。   “晋玄,你,在家?”我站起来,舌头似乎被粘住,脑筋根本转不过来,不可置信地凝望着他。   他抬头看我,没有一丝躲闪——头发有些凌乱,阿曼尼西装敞着,衬衣似乎被故意揉皱过,领扣也松散了,身上散发出浓烈的香水气味——我认得那牌子,是圣罗兰的“鸦片”,很昂贵的香水,女士香水——此时从晋玄身上飘过来,是那么陌生,陌生而疏离,疏离得似乎我们从不相识。   我毫无心理准备来接受这一切,而现状已残酷地摆在面前——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世间事情大抵如此,总在意料之外发生,待到真正反应过来,却已成为事实。   “你这是——”心头百般犹疑,恍如一团乱麻,我凝望着他——的确,还是那个谭晋玄:依然漂亮的娃娃脸,依然俊朗的眉眼,依然挺拔的鼻梁,只是从前那抹无处不在的笑意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邃。那幽暗的神情,好像百慕大,随时将人吞噬,又好像是讥笑的姿态,提醒我:记忆中那个清明英俊、毫无晦暗的少年,不过是一场梦幻。   “湘裙,我对不起你——”虽然道着歉,语气里却没有一丝愧疚——立在我面前的这个人,精明深沉,我以前从不认识。   命运对我来说,真是一出错综复杂的折子戏,在每个以为顺当的时刻突生波澜,颠覆平静,一切开始混乱,我无法以自身的力量去抵抗时间和世事。   情欲之根,恩爱之萌,是是非非,不离不弃,醉生梦死,再生天地。孰真孰假谁执谁念——每次我以为他是假的,他却是真的;而我明明开始当真,他却残忍地告诉我:那毕竟是假的!   两相对望,我突然笑起来,“我以为你出了什么事,自己吓自己了一跳——现在看你好着,就放心多了。”   以为自己掩饰得已经够好,可就在一撤身间,突然看到了那犹如修罗场一般的屋内,我的心,还是狠狠地刺痛了——几扇窗帘统统拉上,暗沉得仿佛黑夜,台灯调在最暧昧的亮度,一闪一闪,像不怀好意的鬼火。我亲手选购的布艺沙发胡乱摊着衣物、提包和一些女性用品,丝绒靠垫散落一地,似乎刚发生一场大战。空气里弥漫着可疑的味道,喝剩的香槟留在玄关上,里面的冰块已开始溶解,时不时发出“扑”地一声,像嘴里的水果糖打了个转。   门口的茶几上显眼地放者粉红色礼品盒,拆开后没来得及收进去——里面赫然躺着的咖啡杯,是那么的眼熟——这不就是那只波特贝罗市场的假古董么?怪不得那天他一直魂不守舍,原来一早已下定决心。   我似乎又看到了多年前的蓝剑,他痛下决心对我说,“湘裙,我记得你的每一点好处,但那是从前的事了……”   我点点头,人生多么奇妙,就在那天,他准备离开我,就在那天,我发觉自己爱上他。   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的片子是《克塞号》,战士克塞从人间大炮里飞出来,大喝一声:“克塞前来拜访!”然后挥舞手臂划一个圈儿,“时间停止运行!”于是一切都静止。时间不再流逝,我们无需成长。   多年前的谭晋玄剑眉星目,干净正直如不染尘的莲花:他时而认真恳切,“我就是叶翩翩要介绍给你的人!”时而害羞落寞,“那天在池塘边我就已经注意了你……”时而痛心疾首,“湘裙你是否快乐?”时而义愤填膺,“薄命怜卿甘作妾。”是他告诉我:“你当然可以很有尊严地爱!”是他许诺我:“只要是我能给的,我一定尽力给!”   但是现在都淡若烟尘了,过往的岁月和他的声音一起在我心上划过——他稚气的笑脸,他清脆的童音,他年少迷茫的眼神,他漫步雪中的无言,他细致绵长的爱——我的心忽然痛得无法自己。   我站在楼梯上,天窗里透出渐暗的夕阳,云霞点滴隐去,新月慢慢清晰,背景色换成孔雀蓝。廊灯还没有亮,他的表情在我眼里冰冷而模糊——仿佛我们站在碎裂的地壳上,随着海潮的冲击扩大着距离——晋玄,这就是我们命运的轨迹吗?几乎密不可分,却终究形同陌路。   “那么,”我竭力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我该走了。”   “湘裙,你是否愿意听我说几句?”沉默很久谭晋玄突然出声,并且拉上门,拦在我的身畔。   “好的!请说!”我略微吃惊,但仍保持平静——那样的平静,不是因为没有遗憾,只是清楚地知道,已经落入命运的网中,反抗只会毁灭得更快。   “上次,我问你,是否愿意和我一道走,不是在开玩笑。”他专注地盯着我,眼睛闪烁着耀眼的光芒——到了这个时候我也不得不承认:他从来都是一个耀眼的人,“我要被公司派到土耳其去,这一去,不知道要多久——我压根看不到今后的方向。”   我鼻子一酸——上次,他想带我走,可是一刻钟前,我也想向他表白:让他成为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以为有了他,锥心刺骨的痛就可以减轻一点,深彻肺腑的冷就可以温暖一点,凄迷幽深的路就可以明亮一点——天大的讽刺不是么?   但是我不给自己感情泛滥的机会,示意他继续下去,“所以?”   他怔了怔,下了很大决心般一口气说完,“索非亚她爱我有一段时间了,一开始我不愿接受,现在慢慢发现她的好处:她很真实,没有心机,在一起不会累,最重要的是:她的身上有需要的一切!”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我只觉得空洞——明明很近,又仿佛很远,飘游浮荡,只一倏忽,又拉近了,简直像在耳下吵嚷——他和索非亚——原来是索非亚——那个不说不笑的英国淑女。   可是当年是谁在鄙夷蓝剑?说他是个不择手段的野心家?天越发高了,只觉得空气冰寒,像是瑞士军刀的尖口,嗤啦一声就将人撕裂开来。周围都是风,冷冰冰全扑打在身上,我仍听得见蓝剑那比冰还冷的声音,“这次是我的机会,湘裙,不见得我就要庸碌一生!”   然而晋玄还在说:“我打算娶她——她会是个好妻子,而我,也会成为一个好丈夫。湘裙,我对不起你——希望我们,还是朋友……”   仿佛整个人被嗡鸣的锯齿碾过,我的耳边嘈杂地全是“朋友……朋友……还是朋友……”闭上眼睛把耳朵紧紧捂住,可他的声音仍从四面八方入侵耳膜,“朋友……朋友……还是朋友……”   不,我从不了解他,就像不了解蓝剑——我们永远都像盲人行走,乌漆抹黑不见前景,毫无线索地碰到一个人,毫无线索地分开,再碰到,然后再是什么,谁也不知道。   “湘裙,湘裙,你还好吧?”他到底不放心我,竟然张皇起来,“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要不要进屋休息一下?”   “不要!”我尖叫起来,“进屋”两个字严重地刺激了我,但随后立即强打精神微笑,“我很好,只是——回去歇一歇就好,不麻烦你了!”   “那就好!”晋玄扶着我肩头的手立即拿开,脸上有一丝淡淡的屈辱。   晋玄,我们什么时候如此设防了呢?——佛经上说:情不重不生娑婆。娑婆,就是红尘。在人世间轮回的人,苦苦不得超脱,只因我们用情过度。可是明明知道情伤人,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要前赴后继、执迷不悔?   不知道怎样下得楼,我只知道,我再也不能承受这样的冰冷和无情。伦敦天气真了不得,说变就变,楼下西风冷透窗,雾立即上来,然后雨大了,停车场和公寓尚有一段距离,我没有带伞,只好呆呆立在青台阶上。豆珠一样的雨点飞泄下来,一声声,一串串,飞花击石溅芭蕉。   即使没有回头,我也知道晋玄跟了出来。此情此景,纵然我们就在咫尺之间,心却已隔着了千山万水——也许这就叫作“咫尺天涯”吧!而爱情,最经不起的,就是“咫尺天涯”!   “你浑身都淋湿了,不要站在雨中。”晋玄没有和我比拼过耐性,率先开了口。   我咬定牙根,依然没有转身——我是付出了感情的,但这次,我要小心得多也自私得多。没有同等回报的时候,万万不会拿出自己的真心。我宁愿它随风散掉,随云飘走,随雪化净,跟着不知名的飞絮全部变成烟尘,也好过留在这里,被人践踏。   “湘裙,不要站在雨中,你会淋病的——”他终于控制不住情绪,抓住我的手臂。   我奋力甩开他,回眸冷冷地注视他——他早已不是谭晋玄,那个如琢如磨如圭如璧的大男孩——那个谭晋玄是真正的君子,是我的楷模,他会保护我,他不会伤害我,他会对我说,“湘裙,你是我一直以来想象中的女子,在遇到你之前,你的轮廓已被我复习过无数遍。我忙不迭地捕捉你,用那么拙劣的姿势与技巧,就像捕捉手指间穿梭而过的风……”   但是他突然抱住我——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他的体温和我的一样低,他的身体和我一样抖,他的声音和我一样哽咽,“湘裙!”他凄楚地呼唤我,轻轻将一个吻按在我的额头,然后试探我的眼帘、耳垂、脸颊,终于覆盖住我的嘴唇——一边流泪一边亲吻。   我没有躲避,过去的日子里,我躲避得太多,象一直谨慎的小鼠,但厄运并没有因此放过我——我躲到哪里它都能将我找到。   “湘裙,湘裙——”他低低地叫着我的名字,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两个字,然而泪水混合着雨水流下来,落在我颈窝,形成小小的湖泊。   爱情是个很奇怪的东西,它往往只是在几乎要失去的时候,才能感觉到它的存在。它是化学的,然而非理性,人们总想在其中找到逻辑和道理,却最终发现,真正的爱情,是没有道理可言的。   我默默地承受着,隔了很久才小声说:“晋玄,请你一定要幸福!”   “什么?”他停止了哭泣,诧异地望着我。   “请你,一定要幸福——”我艰难地说,“不管能不能挣脱命运的束缚,都一定要幸福。这样,在未来的很多年里,我再悲苦,也不会后悔——至少我成全了你……”   “湘裙——”他抱着我嚎啕大哭,寒星般的双目浸满了泪水,好像含冤无辜的小孩——这一刻,至少在这一刻,他又变回了我的晋玄。   纳兰容若有词云: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西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其实没有晋玄,我的生活还是一样继续:会在今后的日子里遇到不同的人,和他们相恋、相嗔、相助或者相忘,缘起缘灭、分别纠缠,直到老去、直到死亡,绝望和希望同时存在。   我在此岸等待摆渡人,彼岸繁花似锦,只绽开暂短一季。如果注定无法同时抵达,就让我为他摆渡,心甘情愿——而这一季的秋天,就是我们告别的时候! 第十四章 聚如浮沫   言称赞如来者,所有尽法界、虚空界,十方三世一切刹土,所有极微一一尘中,皆有一切世间极微尘数佛;一一佛所,皆有菩萨海会围绕。我当悉以甚深胜解,现前知见,各以出过辩才天女微妙舌根,一一舌根,出无尽音声海,一一音声,出一切言辞海,称扬赞叹一切如来诸功德海。穷未来际,相续不断,尽于法界,无不周遍。如是虚空界尽,众生界尽,众生业尽,众生烦恼尽,我赞乃尽。而虚空界乃至烦恼,无有尽故,我此赞叹无有穷尽。念念相续,无有间断,身语意业,无有疲厌。   ——《大方广佛华严经普贤行愿品》   佛法中有罗汉、金刚、菩萨,分别代表着自渡、渡人、觉他。但即便修到菩萨,渡人也需借助木筏,否则自身难保——但这个“自身”指什么?死亡的对立?时间的延长?肉体之内流转嬗变的千万年宇宙之光?   其实每分每秒之间,每个个体之中,都有数以百万计的钾原子不断衰减。自从宇宙大爆炸无中生有地创生出世界,能量就已经储存在钾原子之中,永不停息地继续着衰减这一原子运动。钾与铀和镭相类,是一种半衰期很长的放射性元素,超新星爆炸时期就已经诞生。   我一再重复这个故事,是因为我几乎找不到别的出口——四处都是围墙,而我只能步步为营。虽然偶尔改变形状,却无法逾越它的存在。我穿越地道,以为发现了新的出路,但出口遥不可见——我只能返回园地,挑战着自我的界限。   没人陪伴其实并不孤单,因为可以去想念那些曾经相伴的人——每次回想都会有不同的感觉,如同反复揣摩一本深奥难懂的经书。其实看后仍然不懂,也许是因为懂得了新东西,于是那些旧的似乎又不懂了。   一个人的冬天,是完全陌生的体会——也许我还不算一个人。周末的时候,我和姐姐、小剑、史努比坐在自家的落地窗下,带着快乐和不能置信的心情一动不动地注视外面鹅毛般的雪片。窗户将里外隔成了两个世界,我将暖气旋至很大,然后去厨房,沏一壶上好的奶茶或者烘焙些蛋塔给大家吃。夜色渐渐湮上来,姐姐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格林童话读给小剑听,看着他们两个脸上的微笑,我觉得非常满足——我刻意忘掉在巴特梅尔湖的日子,那个雪季和这个雪季,长得似乎隔了一世。   其实我是不能够恨晋玄的,一如我不能恨桑子明和蓝剑一样,那些过去的日子,要是没有他们,也就过去了,而且会过得非常萧索。他英俊的面庞,他微笑的话语,无论如何给了我生命中不能替代的一段。   我向公司递交了辞职申请——即使不发生那件事,我也认为是时候该离开了:现在正是读书的最后冲刺,要一份完满的论文才可以安全毕业;况且这个公司规模太小,限制我更多的发展,俗话说“龙落浅滩遭虾戏”——纵然我算不得什么“龙”;最重要的是,我不能再生活在谭晋玄的庇翼之下——他已经皈依索非亚,我再去投靠他——天,我们是在上演《聊斋》里的《鹅笼》故事吧?还是我的心理承受能力如此强大,可以再经受一次与多年前无二的伤害?——那个时候叶翩翩蔑视着我,“晏湘裙,你那个硕士根本就是我叔父公司捐的——蓝剑求了他多日……”   我聘请了私人律师,除却提醒张经理酒后乱性这件事,更暗示他我手中有充分的证据,足以对这家公司构成不小的威胁——张本就心虚,只想快点结束麻烦,更没料到一向沉讷的我会突然下手,并且如此决绝。所以不过虚弱地挣扎两下,就乖乖奉上赔偿——虽然数目不是很大,也够我应付一年的开销,而绰绰有余。   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人?做事不留余地。可是既然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不能计较前面的路是黑暗还是泥泞——周围的一切人和事都是染料,一次两次,无论内心是否鹤立鸡群,表面上也得同流合污——可同流合污久了,或者就以为那是我们的本来颜色。   所以我们都不如蓝剑,要遭受这么多伤害,才明白他一早实施的真理:“……四周社会阴险卑鄙、身边人物凶残龌龊,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我不会容忍他们长居我上,若要胜利,必须以暴制暴……我早已抛却性格中的敏感、同情和世俗道德,换句话说,除了智慧,我注定麻木不仁!”   天气好的时候我独自开车去那家闽南餐厅,老板热络地打招呼,“很久没见您先生了——出差了么?”   我无法回答,只好把目光投向窗户外面的天,因为时候不到,天色也黑得不纯粹,仿佛敷了一层暧昧的薄膜——大都市的天空和人一样,都是那么的不纯粹,爱和欲望,有时候也并不像冰与火,能分的那样的清楚。   晚饭时分人渐渐多了起来,有成双入队的男女态度狎昵。邻桌是两个年轻亚裔,做着学生打扮,不住地亲吻着,旁若无人的态度。那女子有细致的长发,将脸埋在男子怀中,瞬间又扬起来,露出极美的弧线——我突然感到孤独,前所未有的孤独。   我尽力不去想巴特梅尔湖,可它们随时随地浮现在我眼前——那些美丽的夜晚,只属于我和晋玄;一旦认真捕捉,它们又倏忽碎成色块,融成一片温馨而模糊的颜色——我一直辨不清楚:是因为温馨而变得模糊?还是只有模糊才觉得温馨?或者这一切都不再重要。就像那晚他对我说的话——那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坦诚最真心最温暖最可依靠的话。   但是又能如何呢?这些话如星子般坠下,落在雪地里,击起一小簇雪珠,飞花溅玉。佛经上说“求不得”是人生八苦之一,可是佛不知道,比“求不得”更苦的,是得而复失。你笃信他在你身边,实际上却什么也没有——一无所有。   我曾经天真地以为,这个世界上,至少还有一个角落,可以包容我们两个人——我用甜蜜而苦涩的诗经喂养他,而他沉默而坚定的拥抱地呵护我——然而我错了,这不过是我一个人的想象。世界如此破烂,永远千疮百孔,根本容不下任何人——他终于选定的穷途,亦是我的不得不走的末路。   表面上我依然照食照息,宋明工笔山水般平静,但内心起落不停,似在暗夜听昆曲,急拍慢板,声声都是《琵琶行》。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唯一可以慰藉自尊的是:我从未主动靠近过晋玄,也没给他靠近我的机会——这样我就可以装作平静:从不曾柔肠百结,也没为他横生鲜妍。今后要是劈面遇上,还可以做到巧笑嫣然,即使脊柱发凉,也能硬着头皮道两声“恭喜”、“幸福”。   “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纳兰容若的词写尽苍生,我将心分成了两半,一半柔软而单纯,另一半全是冷静坚硬——我不能让这痛苦持续太久,为着家人和生计,应该更多考虑今后的路该怎么走。   在我准备毕业论文的期间,姐姐说晋玄的电话和人都有来过,她帮我回掉了——姐姐果然了解我:现在还要我说什么呢?因为相爱过不能做敌人,因为伤害过不能做朋友。   但是午夜梦回的时候,我惊见晋玄纯净的面庞,他真挚地看着我的眼睛,语气温和怜惜,轻柔地说:“不要怕!不要怕,湘裙!”像安慰刚出生的稚子,或者被黑夜吓坏的孩童。我仿佛再次站在大雨滂沱中,而他走过来,为我遮住风雨。他在我耳边低诉,说出的却是我的心声,“离开你的时候,我连道别的勇气也没有——如果你犹疑,整个城空了一半;如果你拒绝,就全部空完了。我不知道哪个城市会是我下一站的幻觉,住着我下一个的幻想,寂寞让人什么都不管了——我那样轻易放弃尊严,终究也没能换回幸福。我本不再期望什么,可是看到你,我才知道我的时光都存在这里,严严实实、从没遁去。”   但他终于留我在寒冷的季节,待回首望向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我终于以一等荣誉生拿到了博士头衔,姐姐很高兴,不住夸赞我,并给国内父母打电话——刚好是国内的周末,家里边聚集了一大堆人,亲戚朋友似真非假地道着贺,说的全都是些毫无新意、烂熟于耳的话。竟然有人突然提议,把视频打开,可以清晰地看到我们的现状;也有人委婉地暗示,他的孩子想出国念书,正在找合适的担保人;还有人问英国这边的物价,明明白白地开单子,希望邮寄些物品回去,却只字不提付款方式……姐姐突然变得很笨,对所有的恭维都乐呵呵照单全收,我也只好跟着敷衍。脸上的微笑僵持太久,酸痛地抽搐起来,心里骂自己何苦实心眼,反正他们又看不见。   姐姐非要亲自下厨,烧一顿丰盛的家宴。小剑听说可以请两名小朋友参加,飞奔得像轻快的鸽子。我摇摇头,苦笑着帮忙——转念一想这未尝不是件好事:这个家里太缺乏惊喜了,只要一点酵母,他们就可以制作出欢乐的蛋糕,应该成全他们才是。我在一旁洗菜切葱,和姐姐话着家常,觉得很惬意——仿佛又回了小时候,爸妈不在家的时候,就剩我和姐姐,我将手指头含在嘴里,眼睛眨巴眨巴地等她在锅里炖着的芋头。   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姐姐放下手的锅铲,侧耳凝听一下,对我说,“可能是送报纸的来了——这两天报纸总送得特别晚,你去开一下门——我占着手呢!”   揩开手上的水渍,来到客厅外,拧开门把手——我一下子愣住了:竟然是谭晋玄!   “湘裙!”看见我他还是习惯性地微笑,只是那笑容如同冬日的残阳,看得见光影,却没有温度,让人徒生悲凉,“找了你几次,都没找到——听说你的论文取得了好成绩,恭喜你!”   我没有作声。   沉默了很久他又说:“我要结婚了,特地出来派喜帖——没想到你会开门……”   我点点头,伸手接过那绘着小天使的镏金卡片。   他站一站,不知道说什么,就此转身而去,连一声道别也没有。   直到听不到他的脚步声,我才准备关门,然而一晃眼,我突然看到墙角有一只公文箱,半旧的颜色,不张扬的样式——正是晋玄用惯的那一只。我急忙赶下楼打算送还给他——那公文箱里不知放了什么,非常非常的轻,就像,就像他的心,轻飘飘空荡荡。   紧跑慢跑,还是迟了两步,晋玄已越过草地,直奔停车场。中午的停车场没什么人,四周阳光是灰的,让人感觉这里也是个大大的公文箱——轻飘飘空荡荡。我看到他的背影,那无奈又决绝的样子,像是赶赴盛世里的盛事,又像毅然走向刑场——蓦然间,我的耳边回响起那久远的《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娴兮,赫兮洹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充耳秀莹,会弁如星。瑟兮娴兮,赫兮洹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瞻彼淇奥,绿竹如箦。有匪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锡,如圭如璧。风吹来,吹成一种调子,夹着一去不返的车声。我想喊住晋玄,但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出声。   我喜欢《诗经》与《乐府》,这民谣类的诗歌几乎是人类最初最美好的表达——那么多的经典词句,都以时间作为盟誓,比如“一日不见,如三秋兮”,比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比如“上邪!我欲与君想知,长命无绝衰”……   的确,这个世界上,最快又最慢,最长又最短,最平凡又最珍贵,最易被忽视又最令人后悔的,就是时间——时间有时像支箭,笔直地飞射出去,抓不住也不及抓;有时却是一个圆环(鲁迅先生说的),苍蝇一样地飞一圈,又落到原先的点。所以我们回首往事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可是身在其中,又觉得漫长无聊——这是不是因为我们对未来还有期望,期望以后会和现在有所不同呢?但是真到了“以后”,发现还和现在一样,就深刻地绝望了,而生命,就在期望与绝望中被无谓地浪费着。   晋玄的婚礼,一度是我家晚饭时间的中心话题。我当然是反对派,快递一份礼金就可以了,谁要参加这个劳什子婚礼?虽然索非亚外表殊为可爱,但她耐心而阴郁的表情,总让我联想到豺、豹这样一类耐心又警觉的肉食动物。缜密地步步为营,趁我大意失落,终于捕获了晋玄——这世间本已稀缺如此知性温和的男子,兼之他理性上进、落落大方,放哪里都是绝好的结婚对象——我尚没修炼到家,可以轻易放宽怀,并且泰山崩前不失色。   但是姐姐的想法也十分固执,说这么多年都亏了谭晋玄,没有爱情,还有亲情,在人家的人生大典上尤其不能失了礼数。况且这样躲避不见,反显得我们心虚,小家子气地上不了台面,弄不好连今后见面的余地都没有了。   我小声嘟囔着,“不见就不见,本来也没准备再见!”   姐姐张嘴欲说什么,只叹一口气走开。   我在睡衣外又裹了层毯子,独自走近窗前,深夜的风剧烈而寒冷,满天繁星低垂闪烁,一架飞机在天幕上缓慢航行,搀杂在星宿间,拖出一条美丽的轨迹。   直到突发消息传来,给索非亚做花童的小男孩摔坏了腿,只能求助于小剑。小剑是个善良的孩子,好奇心又重,自然一口答应下来,并缠着姐姐给他做小礼服——两票多于一票,我否决也是白否决。   我只能埋头苦笑:我真是一只作茧自缚的蜘蛛,从未有好心的芝草为我做后备,甚至佛祖也不来点化。但是我依然记得,有什么人许诺我,“湘裙,我对你的心意,一直没有改变过,我,总是等你的……”——然而这一切或许是幻觉,或者我记错了,是哪部小说上的情节——谁知道呢?就像我们曾熟知的一切,静悄悄发生,又静悄悄结束。   他们结婚那天,下着雨夹雪——为什么选在这么寒冷的天气举办婚礼?挑日子的人真是疯魔了。我暗暗抱怨着,将车内的热风调至最大,又紧了紧领子,仍然觉得身心俱冷。   快到教堂的时候,小剑合理地要求,“妈妈,我就不陪你去停车场了,这双漆皮鞋很怕水——我想给众宾客留个好印象。”   姐姐和我都被逗笑,我于是转向姐姐,“你就带小剑在门口直接下吧,我自己去找停车位——如果稍晚一些,不必特意等我。”   姐姐点头应承。   停车场的地势低,许多地方都积了水,我的车底盘本不高,只好来来回回寻找相对干燥的空地。   正在这时有人轻敲我的车窗,“麻烦问一下——”   是中国人!我急忙摇下车窗——这一带是高尚区,我不担心有暴力事件,而且车外那个女人看起来很是端庄端淑,于是我问,“有什么可以帮忙?”   “我想知道威斯敏斯特教堂怎么走?”她的英语不好,有浓重的乡下口音,可是在澳洲或者新西兰那边学的。   “我刚好也去那里,放心的话就请上我的车。”我平时不是这么随性,但对那女人,我天然有一种熟悉感。   那女人依旧踟躇,象不放心什么——在明亮的雨光下,她的湿发贴至额角,像一朵光洁的栀子花。   我瞥她一眼,笑起来,“要是担忧的话,就请跟车步行,我将速度减至最低——只是外面雨太大,你又没带伞!”   “不不不,”那女人急忙分辨,“我不是疑忌——我浑身都湿漉漉的,怕弄脏你的车。”   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那女人身上浅紫色的开司米大衣——一定日本货,全世界只有日本人才会做紫色的开司米;同色的骆绒蓓蕾帽显示了她良好的经济环境,乳白羊皮手套上有朵不易察觉的、小小的、浅紫的花。奇怪,这样一个女人怎会独自徘徊在下雨的街头、苦苦寻找一座从未到过的教堂?   “上来吧!”我指指副座,“大家都是中国人,何必计较那么多。”   她略一犹豫,还是上了车,“谢谢!”   “不用客气!”四周雾气湮湮,我只好用纸巾擦擦后视镜,但我用力过猛,镜子的角度有些倾斜——落入我视线的,是那个女人的膝盖以下:她穿一双淡紫色的长靴,样式非常奇怪,象WESTWOOD或者三宅一生的货色,无跟软边,鞋头圆圆地翘起,靴帮上密密麻麻地缠绕着深紫色绸缎——乍一看根本不像靴子,更像一双穿出户外的芭蕾舞鞋。这双鞋的样式使我不禁从记忆里勾勒出一个久远的身型,可是有些隐约迷离,我不由抬高后视镜观察那人的容貌——突然间我愣住了,仿佛低沉的西藏号角自远处飘来,带着草原海子般的纯净——我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怔怔地盯着她,那样放肆又失礼,好像要将这张脸重新收进心里——“翩翩——”我低呼——我认出了她,不需要任何理由。   “你是——”她抬头凝望着我,眼睛突然亮起来,像浸泡在泉水中的雨花石,“湘裙湘裙,怎么会是你?”   生命真是一场无声的宁静,走到时光背后的人,以为此后的日月只会深深珍藏,却不曾想,在这样的不经意中,却还是一次次遭遇重逢!   我们注视着彼此,千言万语涌在喉间,不知选哪一句先说,半晌我才说,“我们分别后,你都做了些什么?”   翩翩笑着说:“做了好多好多事情,之后见到了你。”   我说:“这个之后真是太久了。”   翩翩说:“是啊。大久啦!”   之后我俩都笑了,我上前抱住她,搂在一起笑得好开心好开心。   “为什么要去威斯敏斯特教堂?”我们俩同时问,又一起大笑。静默片刻,又异口同声说:“不然不去那里了,这么冷的天,找个地方喝茶叙旧吧……”我们是这样的有默契,几乎笑出了泪水,和翩翩在一起,很容易感受那种随性自在和无羁无绊——是啊,谁知道下一刻要发生什么?也许我们突然死掉,也许地球顷刻灭亡,也许宇宙归于洪荒,也许,连“下一刻”都不复存在。还要那么多分明的逻辑和规整的计划做什么?不如就当一次朝生暮死的蝴蝶,一脚踏下去,根本不去猜测揣度所有前尘后事、山河岁月。就像上帝这个不高明的玩笑,前一刻我们还在各自忙碌,下一分钟找到了彼此。   “前面就有一家酒吧,不如我们就在那里坐坐。”翩翩明明才到这里,但仿佛对路径比我还熟。   “这里?”我有些迟疑——上下班的时候,我曾经路过这一区,但当时并不记得有这么间酒吧呀,看它的装修,又不像新开的。然而随即又被门楣上奇怪的的字母吸引了视线,不由问出来,“这是什么,藏文还是蒙文?鬼画符似的。”   “这是梵文,”翩翩安静地解释,“是‘曼珠沙华’四个字。”   “曼珠沙华——”我轻声重复着,“什么意思呢?”   翩翩微微一笑,“我也是听说,‘曼珠沙华’是冥界中的花,也是唯一的花,花香有魔力,能唤醒生前的记忆。据说生长在三途河边的接引处,只在秋彼岸时节开放,所以又称彼岸花。花开不见叶,有叶没有花,花叶两不见,生生总相错……”   我倒惊异起来,“翩翩你什么时候这么博学了?”   翩翩面上红了红,怔半晌才说:“还记得紧那罗么?她最精通这个,在一起混久了,想不懂都不行——”   “当然记得,”我笑起来,“她属于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女子——对了,她现在做什么?”   “她现在做什么——”翩翩低吟着,像念一首诗,“其实我并不知道她的近况——我只知道她嫁了人,再以后,就断了音讯。”   “是么?”女人先天的好奇因子又开始作祟,我不由想起了那年夏天的情形,“她的丈夫是什么样的人?”   翩翩微微一笑,“你认得的,戚安期!”   戚安期——这个美丽的名字让我不禁一震,仿佛思潮又飞回到了从前的悲欢离合——那个少年时分的五月早晨。   看着我逐渐苍白的脸色,翩翩担忧起来,“你怎么了湘裙?是不是不舒服?”   我拍拍她的手背,宽慰地笑笑,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我对安期,不过是是君子之交,从没逾越之想,况且紧那罗对他的感情有目共睹,我应该祝福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才对。(为什么我总在对别人的不停恭喜与祝福中?)   可是离开得越久,我越发现那段时光的珍贵——跟安期有关的一切都显得熟悉和温馨,每次我失意,他都会出现,陪我说话,伴我读书,什么也不埋怨,什么也不计较。我那样匆匆离开,甚至未及和他道别——其实我一直想告诉过他:他真是一个美少年。好看的眼睛,懒洋洋的笑容,即使现在隔着千山万水、似水流年,只要旁人一句话,我也能看见时空后面的如玉少年。   我心思飘摇,直待翩翩拉拉我的衣袖,“到了,湘裙。”我才抱歉地笑起来,和翩翩一起下了车——若不是早知道是酒吧,还以为进了古董店,且是中式风格的:小小的明清样式的门面,摆几盆不知名的花,映着外面阴霾的天气,有种反常娇艳的效果。   可能是时间缘故,店里没什么人,只得一阵阵暗香迎面扑来,仿佛身处另一个空间。   翩翩选在一张古朴的小桌旁坐下,上面反季节的摆着一盆佛手,正结着累累的金色果实。我啧啧称奇,想触摸辨别真假,却不由瞥见了玻璃橱内的一件工艺品。那是个货真价实的翡翠香炉,是一整块雕琢而成,以我这个角度看过去,不知是不是光线的原因,周身似有光芒缭绕,一团翠绿的颜色仿佛要融成水,随时会流下来。   正在目眩神迷,忽听得身后哗啦啦一阵声响,仿佛大珠小珠落玉盘,久久环绕在酒吧间内——我立即听出是琵琶的散音,不禁大吃一惊又泪盈于睫:在遥远的异域可以听见家乡的乐器,这种激动的感情不是言语可以描摹的。   我和翩翩循声望去,正看到一个抱琵琶的女孩子,坐在离我们不远处的舞台上。她穿着白绫夹袄,水红色百褶裙,镶着白狐皮的窄条,被外面的雪光一映,仿佛一株亭亭玉立的梅花。我们望她时,她也回望我们,然后微微一笑,轻启檀唇唱道:“……翠被生寒压绣因,休将兰麝薰。便将兰麝薰尽,则索自温存。昨宵个锦囊佳制明勾引,今日玉堂人物难亲近。这些时坐又不安,睡又不稳,我欲登临又不快,闲行又闷。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翩翩认真地听着,喃喃赞叹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写得真好,是什么剧目呢?”   我“扑哧”一笑,“这就是著名的《西厢记》选段啊——你倒是有些慧根的,这句唱词也被林黛玉盛赞过呢!但它最著名的唱词倒是长亭送别里的几句: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翩翩出神地听着,“真美的诗句,为你的缘故,我要重读《西厢记》——‘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原来今人的感情和古人没什么区别啊,湘裙,我永远比不过你,总还是你更强闻博记!”   也许是环境,也许是光线,我突然觉得翩翩的面孔年轻起来,还是当年读书时的容颜:稚声嫩气却非要扮作老成,所有心事都容易当真,说着撒娇的普通话,夹杂的哝哝软软的闽地口音,总是一迭声“湘裙——”、“湘裙——”地唤……   “我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听昆剧、看古诗、读佛经……”翩翩的眼光仿佛隔了很远,温柔地投射过来,“但是你的功课永远那么好,几个不服气你的同学说你有亲戚在印刷厂工作,可以盗到每次的选题——连我也不得不佩服:世上真有人聪明成这个样子么?别是什么灵童转世吧!”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这善意地嘲笑,仿佛回到了以前的日子。“翩翩你偏爱打趣我,也别拉扯上灵童,”顿了顿我又怅惘地说,“听昆剧、看古诗、读佛经……真是奢侈的爱好呢,你不提醒,我都快忘记了——在这现实的社会里,简直无一是处……”又觉得这个话题太过沉重,急忙转移注意力,“翩翩你看,这个酒吧真别致,不放蓝调,不放摇滚,竟然是中国的传统戏——看来我们是来对了。”   我其实没有想到还可以和翩翩这样坐在一起,我一直以为自己是恨着她的,像恨真正的敌人那样。但当我们如电影一般重逢的时候,我却发现自己错了——原来她在我的生命里这么重要:她的话语、她的情谊,她的一容一貌,像胶片一样,一卷又一卷,纵然换过不同的情节和结局,但所有的主角都是她!   “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翩翩稚嫩的话语从时光中穿越而来,“来,打勾勾!”   我在此时此地想起来,是那么地真切——如同亲眼看到!光和影子一层一层,叠印得没有尽头——原来我非不爱她,只我一人未发觉!   屋里的暖气热了起来,翩翩立身脱掉累赘的大衣,露出里面的墨绿色羊毛裙,越发衬得脚上那双芭蕾样式长靴理直气壮,她静静地说,“湘裙,每次见你,只觉得你更美,看来上天对你格外青睐。”我正待谦逊两句,她接下去道,“以前总有人说我们生得象,连家里的仆佣也这么说,但是我心里知道,我是没有你美的,是以总是有点羡慕你——以前看《聊斋》,里面有个故事,说两个姐妹,生前是天女,经常比拼容颜,可是妹妹不如姐姐巧,一样的五官,总差些灵气。再世为人,姐姐成为一名绣女,妹妹转生成狐仙,可是还是没有姐姐美,觉得很不服气……没遇到你以前,只觉得是笑话,看到你才会让人心生悲凉,一样的相貌,究竟你多了一些什么呢?”   我吃一惊,不知翩翩何出此言,那琵琶女音调忽一转,却换上了一曲评弹。她细细作作地清唱起来,声音压得很低,逐渐沦为舒适的背景音。我不是个心重的人,可是翩翩的话让我轻易忘不得,她曾经说:“湘裙生得美,要是我有这样的相貌就好了。”   她精灵古怪地扮着鬼脸,“人家说,如果你总是看某人,时间久了,就会像起来——不如我天天使劲看你吧!”   她曾经那么怅惘,“湘裙,我到底觉得那个阿修罗的佛像很像你——我刚认识你的时候,也有人说我们长得像,可惜,我始终没有你好看!”   可是后来她却如此无情和决绝,“人人都说我们生得像,你哪有资格和我像呢?”   ……   我和翩翩各怀着心事,谁也没有开口,倒是酒保的问询打破了我们的沉默,我正拿酒单研究,翩翩却翻也不翻地点了加度葡萄酒。她不喜欢波尔图,嫌雪利味道重,嘱咐再三只要白马沙拉。我暗暗笑起来,翩翩还是这么随性——她也许是我们这些人当中唯一有资格随性的吧!我似乎看到了多年以前,那个充斥着繁华舞会的美丽夏日,少年的翩翩果然翩翩如美玉,脚上的每一双舞鞋都价值不菲,她扬起水晶一样的面颊,痴迷地对我说:“湘裙,我只希望此生日日是舞会,我便是脱茧而出的蝴蝶,流连花间不思返……”   “翩翩,”我端起自己面前的高脚杯,柔声唤她,“我记得你幼时说过的每句话——我是多么爱你那些论调,”在酒吧幽暗柔和的灯光下,水晶玻璃杯里映泛出金黄莹绿的光泽,还未入口,就散发出一股微酸的怡人果香,“你告诉我漂亮的男孩子是大自然的杰作,比银杏玫瑰更为稀有和清纯,而且只绽放这么一季——任何人对他们那种直指心肺的美都不会有抵抗力……”   “我说过这些话?”翩翩喝得有些急,呛得咳嗽两声,旋即飞红了脸,然而又叹息起来,“的确无法有抵抗力——怎么会有抵抗力呢?”她的声音是如此寂寞,如同上涨的潮水,慢慢地淹没所有的灵魂。但是这样娓娓道来,我却不觉得伤心,只是深刻地绝望,“我一直希望做小王子的玫瑰花,可以编织温馨的梦幻——自惊鸿一瞥就开始怦然心动,即便落英翩迁又有何妨?至少整个世界曾柔和生动过,所有爱怜曾脉脉宣诸过,我的记忆曾美伦美奂过,哪里还用去计较终生永世这样长远的事情,只觉得不枉白来这世间一遭了……”   温煦的光线照得人略有些发懒,而我觉心里洞明平然,我的人生,这么不易察觉,就倏忽过了一半,如同世间流转起伏的情缘。于是我轻轻附和着翩翩,仿佛又退回到中学时光,并可以延续到永远,“小王子的玫瑰是多么幸运——小王子是一个水晶做的孩子:他认为他的玫瑰单独一朵就比整个花园的重要。他亲手浇灌,他搭建花罩,他除灭毛虫,他倾听她的怨艾和自诩,甚至她的沉默。小王子对玫瑰没有所求,只是喜欢她,甘愿为她花费时间……”   翩翩的神色无限安静,仿佛被我的话深深安抚,并且越来越静,如水流到深远的海底。但这安静里有充分的满足,满足于这一刹的时光,而她笑起来的样子丝毫没变,还是课桌后面塞给我糕团的小女孩,“的确,还可以和他一起听星星唱歌,可以和他一起驯养小麦色的狐狸,可以和他一天看四十三次日落——想想看,一天四十三次,真的很奢侈啊,我却只要一天一次就满足了。”   我也跟着笑了起来,“你说得对,翩翩。喜欢一件东西,就无法靠它太近,一天看四十三次落日,会让心脏承受不了那种幸福而爆裂——我甚至不如你,连一天一次都不奢想……”   不知怎的,那已经淡忘的记忆此刻鲜明地浮现在我的心头:我和蓝剑分手那天,也是个黄昏——看着天幕渐渐暗下,我第一次没有浪漫的感觉,呆呆看着浸染了整个天空的太阳在一瞬间黯淡,最后天边弥漫起了血气,红到发紫,绚烂到极致后,很快就涅没了。我孤单得之发冷,天空也被染成了一片迷离的紫蓝,不知过了多久,只见黑色袭来,什么都看不到了。   翩翩似乎会读心术,缓缓看我一眼,不知是在安慰还是在叹息,“夕阳到底是无限好的。”   是的,夕阳无限好。不必感叹什么只是近黄昏。   从下午开始,北风就一直没停,这会儿竟夹杂了大片的雪花席卷而来。从玻璃窗望出去,很多人家都提前开了灯,远远的灯光连成一片,映着漫天的飞雪,有一种温暖又萧瑟的感觉。   翩翩善解人意地为我再要一瓶香槟,据说是来自德国的黑森林,叫作“圣母的乳汁”。我啜了一口,味道果然甘凛——翩翩从小就不喝啤酒和烈酒,总抱怨红酒太过醇厚,优质的更有橡木桶味。她一直偏好白葡萄,以夏敦埃和白谢宁这两个品种为甚,这个嗜好连带也影响了我。   其实我和翩翩这么多年,很难分清哪些是她的习惯,哪些又是我的嗜好——就像许多年前的夏日午后,两个纤弱如花精的女孩在课室里窃窃细语,将所有贪恋红尘、聚散好合的殷殷情谊,都集中在一块柔如雪、软若云的糯沙柏饼上。   少年不识愁滋味,我们是盘踞在西子湖畔青白二蛇,优游厮缠,直到春雷乍响,惊碎所有红尘好梦——而这春雷的名字,叫作“蓝剑”。   那是结束,也便是开始——我们三个人纠缠的开始。或者,这纠缠在我离开之后的无数个春秋之间亦从未曾停息。我早该知道,一个人的命中,总是会有些什么,是无法规避与摆脱。蓝剑,就是我们的注定。   琵琶女忽然将音律调至极沉重,动辄又铁马金歌、石裂惊天之声,然而开场一段却是清唱,“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这是什么歌?”我凝神细听,“以前倒从未听见过。”   “湘裙也有不知道的时候,”翩翩淘气地一笑——淘气而妩媚,她多年前已经学会了这样笑,如同开满繁花的夏树,临风照耀,姿态妍美。但是背后似乎隐藏着某种悲哀,仿佛那花,若开得过早过盛,颓败也在不久了。“这是一首藏歌,出自西藏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她款款解释着,有好为人师的得意,“只是他死的时候很是年轻,只有二十四岁——徒留无数情诗于后人。但最著名的反而不是这首,是另外一首,‘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据说连康熙皇帝都非常喜欢。”   “看来这个和尚确实多情,”我叹口气,“多情的和尚也不是没有,比如近代的李叔同,比如日本的一休,更不要说宋代的仲殊,唐代的辩机。但是宗教与爱情交缠,下场都不算好,虽有神怪的魅力,也让人觉得不吉!”   “你说得对!”翩翩低头喝酒,突然抬头凝视我——不知是不是酒精作用,我真的觉得翩翩的面庞开始改变,分离的时间全被填埋,她还是当初与我纷争的小女生:下巴尖俏伶俐,凤目冷洌孤清,耳珠精致如贝壳,挂着一枚小小的黄金圆环,并随着身体的抖动在灯光下灼灼闪亮。那温暖的光晕,好比精致的昆虫,在她的颊旁偶尔停伫。   “湘裙,如果我请求你,不要恨我,你是不是觉得我很贪心?”将近晚饭时分,酒吧里的灯光十分昏暗,客人开始增多,过往的气流将桌子上的小煤油灯吹得忽明忽灭,一丝流离的灯花花瓣映照在翩翩如玉的面庞上。   “不,我没有恨你,”我坦白地说,“我们三个人,不过像一场舞会——不是你抢了我的舞伴,就是我踩脏了你的舞鞋,或是他把表提前拨到了十二点。只是大家那时都年轻,所以总有些心不甘,意难平!”   “湘裙!”翩翩握住我的手,哽咽难平,像儿时那样——那时候,我们是彼此的至爱,而或美丽或聪慧的男子不过是单调生活里的插花。“湘裙!你知道我等你的原谅等我多少年——如果你依然仇恨我,我即使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宁,湘裙……”翩翩有十几岁般轻盈的身子,拥抱我时萦绕着熟悉的馨香,头发上带着阳光的清新——少年的翩翩又回来了吗?那个令人倾心的女子,仿佛永远站在树下,浅笑如花——我不禁有些怔了。   “湘裙,你答应我,我们依旧最爱彼此!”翩翩吸吸鼻子,语气像个撒赖的孩子。四周的空气也温软湿润,我似乎要催眠似的沉溺在这其中。   “好!”我低低地说,低至不可闻。   我没说出的是:我曾怎样为蓝剑所惊艳——象狩猎女神黛安娜初见奥利翁,像巴比伦公主莎乐美遇到圣施洗约翰,也许是爱神维纳斯惊艳美少年阿多尼斯,也许是月神西宁眷恋牧童戴恩米恩……我的心田被从未有过的暖流所激荡,然而身子却被蛇发女妖美杜莎的目光穿透——我爱上他,只用了一秒钟,比一朵花开的时间还要短!   我没说出的是:有一种鸟,用尽一生去寻找荆棘,在寻找到以后,便用自己的胸膛朝荆棘扑去,在那刹那放声歌唱,那歌声如天籁一般——人家叫它“荆棘鸟”,而我的爱情,也同它一样!   我没说出的是:我在伦敦度过的第一个冬天,它的夜晚漫长而寒冷,逼人在身体之外寻找温暖。电话键上那红红的指示灯看上去真暖,我贴手上去。可是,如果没有人可以通话呢?如果最想打通的偏偏是最不可以打的人呢?我听着话筒里茫然的忙音,握话筒的手因过分用力,而握伤了自己。   我没说出的是:那个玻璃球我终于没有送出去。我先失去了桑子明,再失去了蓝剑,那个城市终于没有任何我可留恋的东西。睡不着的夜、醒不来的昼、欲醉酒的黄昏,只有我自己死撑着度过,四周是比墨汁还要浓重的寂寞。   但是我不会说出来的,永远不会说——以前的事情,就让它水一样流走,也冲走我们之间的猜忌,嫉妒,还有伤害。只剩下纯粹的感情,像真正的姐妹,真正的手足,一朵花的两支并蒂。也许这样,我们会快乐一些,不是么?   我们喝酒的速度非常快,翩翩又要了两瓶上好的气泡酒,因为觉得空腹喝酒太伤身,她又吩咐酒保去拿酥皮拿破仑、意大利芝士、椰茸西米露和葡萄干蛋挞。   翩翩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偏好甜食,但是她维持着美好的身材,漂亮得活像个小天使,而且是近乎透明般的漂亮:十指纤纤,眼睛忽闪忽闪,小小的嘴唇,如画的双眉。   我灵犀一动,“翩翩,你还记得我们在你家里吃宵夜?”   “记得!”翩翩笑得如同花中仙子,“你最喜欢吃冰淇淋,天凉的时候也吃。”   “你喜欢吃芒果糯米饭、花生合桃露、豆沙锅饼、潮州芋泥、杨枝甘露、桂花酒酿丸子、江米藕……呀!翩翩,能放进嘴里的甜食你那样不喜欢?”我取笑她。   “从小就喜欢吃甜的,没办法,小的时候不懂事,还把妈妈的补品偷过来吃——”我和翩翩都会意地笑起来,那时厨房里还熬一些大人的甜食,比如木瓜炖雪耳、红枣炖雪蛤,或者莲子羹、杏仁茶、核桃酪、首乌芝麻糊……   但最矜贵的当属“杏汁炖官燕”,“官燕”是金丝燕第一次筑的巢,洁白坚脆,放在清水中是透明的,冰肌玉骨,恍如无物,加热后不溶化,是燕窝中极品。厨房的工人花好大力气才去除燕毛与杂质,又费心炖了。却被翩翩灵猫一样窃了出来,偷偷和我分享。   “怎么和粉丝一样,没味道啊!”我俩纷纷抱怨,又呸呸地吐出来,丢弃到一边,怎么劝也不吃第二口——恨得迟来的管家直说我们“暴殄天物”。   那时候的翩翩,和我一起在大光华寺抽签,她的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的是“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这是我们的命运么?一早已经刻入这箴言之中。   翩翩随时可以看出我的心思,斟一杯酒给我,“湘裙,你还记得我们幼年在寺庙里许愿——你当时许了什么?”   我努力地想了想,“许什么已经不重要——我很久没有心愿了,心愿只会让我伤心。因为它们从来就没有实现的可能,我只好不去想它……”我的声音低下起,就像我和蓝剑,根本相遇在错误的交叉点,纵然我肯忘记自己的方向,变作螺旋来缠绕他,他也会挣脱而去,终究渐行渐远——而这一时刻的到来,不过是迟早问题。   此时暮色已缓缓弥漫,这里临近广场,透过外间的落地窗,可以看见夜吹的鳞波。后台有人呼唤,“叶小蝶!”只见那个琵琶女稍一敛色,转身“哎”了一声,冲台下的客人抱歉地一笑,轻轻巧巧地转到幕后去。   “原来她叫‘叶小蝶’呢,”我取笑地看着翩翩,“和你倒是本家!”   正说着,有利落的黑衣DJ早换了舞台陈设,四周摆满高大的植物,天花板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顶卡萨布兰卡年代的吊扇,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黑人女歌手抱着吉他上台,一阵调弦之后,穿来JASS乐特有的苍凉,“如果你爱他,又不敢告诉他,就在秋天第一片叶落的时候,吻吻他落在墙角的影子……”   英国就是与别处不一样,连一个小小的酒吧也洋溢着绅士的风度,酒保保持着有距离的礼貌在客人中穿梭,人群热闹但是不喧哗。有女孩子在店里卖花,不是玫瑰不是雏菊,是小小的白色的花,纤长的花瓣失神地摊开,仿佛一滴滴恍惚的泪。卖花姑娘说这叫“天使之泪”——然而让天使落泪,真是罪过!   翩翩买了一束,摘下一片花瓣,举在眼前,对照着桌上微弱的灯光,“湘裙,你小的时候都喜欢这么看,说这样光线很温暖……”她的声音清澈柔和,也像这薄薄长长的花瓣,有不真实的颜色。   我看着翩翩苍白的脸颊浮现出的浅浅笑容,突然心疼起来——意识又回到17岁的雨季,她生病在床,我去探望的路上,“翩翩,难为你还记得这些——我还喜欢什么?你都一一告诉我好么?”   翩翩的酒喝得太多太急,已渐渐显出醉态,大眼睛里露出迷茫的神色,当中若干年似统统没有经过,她还是那个当年等我功课簿子、眼神落寞的单纯女孩,“你喜欢秋天月下的桂花树,说那里的清香沾染得空气都是甜的;你喜欢看清晨墙角的蔷薇,说花瓣上的露珠好像珍珠;你喜欢听春雨打在竹叶上,沙沙的声音好像蚕宝宝在吃饭;你喜欢和我在后院里种花,明明只埋下了种子,第二天你就想看她们鲜花盛放……”   翩翩把头轻轻靠在我肩上,轻轻对我诉说。我自始至终都在认真地听着,一点也不觉得累。如同一个美丽又模糊的梦境,让人总会想起它,却永远也看不清。   我不知道在翩翩的心里我竟然这么重要,而我却一再地抛弃她,在过往的岁月里——我不顾一切地爱人,是因为除此之外我一无可做。生命是个大空洞,我丢进去愤怒、快乐、喜悦与眼泪,还不够,我把自己丢进去——还不够,我终于失去了最初最重要的东西。   翩翩还在不停地喝,我亦没有阻止,多少年的离和,积攒到这一刻爆发出来。况且翩翩仿佛酒中仙子,喝得越多,她的容貌就越年轻、越娟丽——也许是我眼花了。   “说点祝词吧!”翩翩拿起长柄的水晶杯,在我面前轻轻晃动。   “祝——”我顿一顿,酒精的作用让头脑没那么灵活,“祝我们的翩翩福慧双全!”   “你错了,湘裙!”翩翩笑得几乎滴下泪来,“从来兰心慧质,多无圆满收梢。福是要厚,才好积传子孙;慧却要薄,绝不能点破蒙昧,否则如何见容这混沌俗尘?有了福,要慧是多余;有了慧,便磨没了福——福慧怎得双修?自古红颜,不是夫人命!”   “你是在讽刺我?”我有些不高兴,轻轻掷下杯子。   “我怎敢讽刺湘裙?”翩翩嬉皮涎脸地拉扯我,“好姐姐,你倒是想想,为什么菩萨没有修罗美丽?有的时候,美丽在这人世中,一针见血、惊艳红尘,不过是多一种罪责!”   我笑着摇头,这叶翩翩,说的话从来都大逆不道,然而她越说越放肆,“你记得《地藏菩萨本愿经》?里面讲在过去久远不可说不可说劫前,地藏菩萨原为大长者子,偶一因缘,见了师子奋迅足万行如来,羡慕他的美貌,才发大愿,要化度众生——谁说佛缘,与色相无关?”   我暗暗心惊,却于一抬头间,瞥见翩翩如画的容颜,那么美,仿佛多年前山顶寺里的塑像——怪不得我当时觉得眼熟,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将这美得让人窒息的画面透过自己的眼睛,直接烙进灵魂深处!   恍然间似乎我们又站在山风猎猎的寺院,翩翩稚气而惋惜地看着我,“其实湘裙,我刚才想说,这个佛像从某个角度上看,和你有点相似呢——可惜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雕塑。”那个美丽的阿修罗,曾经一度我甚至在想:我和翩翩之间,到底谁是谁的阿修罗呢?   她亦沉吟半晌,“湘裙,其实我并不喜欢‘翩翩’这个名字,像风、像雾、像脱落的花瓣、像无根的柳絮,呵口气,就散了!”   “你什么时候这么矫情了?”我取笑她,“既然嫌‘翩翩’轻薄,叫‘铮铮’可好?‘铮铮铁骨’的‘铮铮’,这样可够硬朗?听起来就像敲玉磬,一声声朗朗铿锵,一切杂质都绝了缘。”   “铮铮?”翩翩细细品味道,“好,就是‘铮铮’吧——无色无味,绝尘绝俗,方圆净地,泠泠清音。所有尘缘悲喜都近身不得,更亵渎不得。从此以后,我就是‘铮铮’了!”   我继续笑不可抑,“翩翩,你可是当真的?”   翩翩认真地看我,那样子不像是在玩笑,她轻叹一口气,忽然转移了话题,“湘裙,你是否相信时间并不是单一的?同一体系里有着不同的方向,同时上溯和远离。昨天与今天,以及明天的明天,它们会同时存在,无声地漫漫流淌。我们的时间在彼界未必成立,反之亦然。我们所认为的虚构,在另一体系之中未必尽属空无(或许就在此时此刻,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呆呆看着她,今晚的翩翩似乎让人越来越费解,她说的话她自己理解么?   翩翩不理会我的态度,莞尔一笑继续道,“湘裙,时间就像沙粒,而生命是承接的沙漏。上一层的沙粒完全流失之后,也不要悲伤,因为它们不曾消失,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看,把它翻转过来,一切又开始。这是一个不会停息的循环。所以时间也有两个方向,同时延伸又同时迷失,同时背离又同时追溯。只是我们生生世世都被机缘所牵引,从来没有洞悉真相的能力罢了。”然而她突然握住我的手,眼睛里竟蕴涵着难言的悲哀,“湘裙湘裙,以后无论我们今后走到哪里,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可以抛弃彼此,可以么?”   黑暗的空间时不时闪浮出微小的光粒子,不用心体察简直发现不了,但是我的心在哪里,那个晚上我什么也不能明白!   “那么湘裙,”翩翩的声音似乎哽咽难抑,“你可否为我落一滴泪?”   我怔了半晌,又愣愣地点了头——可是我从小就不是个爱哭的孩子,更不会当着别人的面示弱,因为眼泪是毫无用处的。即使桑子明的离开、蓝剑的抛弃和谭晋玄的背叛,即使我一个艰难地带大小剑,即使保受屈辱与奚落,我也不曾对任何人痛哭——我多么想满足翩翩的愿望,在我这个角度看来,翩翩的面庞仿佛一张名贵的古画,随时都会风吹云散。   我握着翩翩的手,她的手,是那么冷,冷如万载玄冰,我止不住的发抖——真是冷极了的感觉,一直冷到骨髓里。   翩翩等了很久,突然哀伤地一笑,“湘裙,你从来不曾为我,掉过一滴眼泪——不过,倒也干净!”她拉过我手,抚上自己的右颊,“如果来世,你看到这里有一颗泪痔,就知道那一定是我!”   我拥过翩翩,万箭钻心那般难过,“翩翩,你为什么总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呢?”   翩翩反而像大姐姐,抱着我肩头哄了很久,并拉过那些甜点和我品尝。吃过两块,她蹙起了眉头,“湘裙,我好想吃糯沙柏饼,是北野茶屋出产的,红豆馅子——我已经很久没吃了……”   我越发难过起来,那小小的柏饼,原是我和翩翩情谊的见证,却也是我和蓝剑如鲠喉的鱼骨——但是这样冬夜里的伦敦,我到哪里去寻呢?然而翩翩脸上的神情,让人越发不忍拒绝——突然我灵犀一闪,想起不久前,尚未和晋玄分手时,我们一起逛波特贝罗市场,路过一间日本铺子,里面好像就陈列着这种柏饼。当时晋玄还指着包装纸上一个小小的金印喟叹道,“这是日本北野茶屋的柏饼,叶翩翩小时候最爱吃这个——其实就是柏叶包裹的糯米红豆饼,除了甜得发腻,有什么好处?但是女孩子们都爱吃,真是想不透……”他脸上流露的淡淡笑意,在我看来,仿佛一轮小小的太阳。   “你等我一下,我去去就来!”我抓起车钥匙。   “湘裙!”翩翩叫住我,欲言又止的样子,但她终于微笑道,“我等你,湘裙!”   我飞快地踩动油门,加热马达,翩翩从室内走出来,不作声地望着我,她姣好的面容,空灵的眼神,雪滑晶莹的肌肤,怯弱柔婉的姿态,象牡丹花一样,在这冰天雪地间徐徐舒放。而最惊心动魄的则是她一头长发,那样无端地,放任地飞泻在肩头,泛着冉冉流光。一片片雪花从天而降,轻柔掩覆在她身上、面上,仿佛被魔法定住一样,似乎总也不化,我急忙挥手,“翩翩,外面冷,你快进去,我马上就回!”   翩翩玫瑰花瓣般的嘴唇轻轻翕动,似又千言万语要向我诉说,然而又像易碎的瓷器,只消轻轻一碰,就会碎成一地月光。   我从后视镜看着她,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她美好端凝的姿态,仿佛生命本应的状态:宁静、温柔、旖旎,再没有战乱、逃亡、残杀和恐惧。   好多年后我才知道,这终究不过是我奢望的一个梦。只是梦境那样清晰,她怀抱的馨香仿佛依然留在衣上,久久不去——那熟悉的芳香,一点点甜,一点点苦,再加上一点点少小时的梦。   我那样轻易地错过翩翩,一如多年以前,错过在轮回的时光中。她浅浅的身影越来越远,长廊下只见一串淡紫的风铃。我突然想起她很久以前写的信(为什么我突然记起这些琐碎不相干的事来?)——她秀气的字体认真镌录我的地址,字字句句都是清新的张扬,一封一封寄了那么多。现在的人都用网络,哪还收得到纸质的倾诉,而且是你盼望的人——冷清的时候翻出来阅读,才发现单薄的纸张间,弥漫的就是这股似曾相识的芳香。   驱车直奔波特贝罗市场,虽然是晚了——一定是晚了,那家做木质神像的铺子已经关了门。但我依然挨家挨户问下去,不放过任何一个日式茶馆——我抱定一个信念:那家有,别家也会有。走了无数条街,已经离波特贝罗街太远了,我跑到精疲力竭,几近失望,突然在一个叫“梅坞”的画舫寻到,只是拆了封,认不出正宗的产地。我不会日文,没法问“北野”两个字,只得确认里馅是否红豆,就嘱咐用食盒装好,急忙返回酒吧。   但是——我疑惑了,我自问逻辑能力不差,也从来不是路痴,为什么再也看不到那间酒吧?我倒退车回来,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寻找,抓住附近一个路人,“这里可有一间中式风格的酒吧?”风雪上来了,寒气催人早归家,路人不耐烦地摇头,“这里三百年都没有一间酒吧,女士你一定找错方向了!”   是么?我呆呆立在鹅毛般的雪片中,明明是这个地方,我记得左转出去是邮局——这到底是怎么了?我后悔自己的孟浪:为什么没有要翩翩的手机号码?或者临出门拿一张酒吧的名片也好。我为什么总是这么自信——就在仓皇间,我又一次扮演了丢失了金球的孩童,与梦想之国擦身而过。   我掏出手机,打电话去查号局,询问“彼岸花”的号码,但是接线生的答复令我意外——根本没有这个名字的酒吧。   “那也许是餐厅,或者茶馆,总之请您务必要查到——对,就在这条街,地址没错——不可能?您说附近从来没有批准建过餐饮业么?或者,它写的是梵文——梵文您懂么?请问您身边有没有印度同事?请把电话交给他/她……”   正在我苦苦纠缠间,另一个电话响了起来,是晋玄的号码——我如绝望的人看到新生,不仅呜咽起来,“晋玄晋玄你在哪里?”   晋玄那边的声音又是气恼又是欣慰,“你跑哪里了湘裙?从头到尾都不见你,打手机也不在服务区——再找不到我们就打算报警,你……”   我的手机不在服务区么?我发愣,我明明整整一下午都处在开机状态啊——我还奇怪姐姐和小剑为什么没给我电话呢。   “你现在哪里?告诉我地址——”晋玄在手机那头问,“你站着别动,我这就去接你!”   远远看到晋玄的身影,我不再顾及众人的眼光,飞奔过去拥抱他。   “湘裙,你从哪里出来,怎么冰成这样?”晋玄狐疑地看着我。   “晋玄,你对这里的地势熟,你告诉我这个酒吧的地址——它叫‘彼岸花’,不过是梵文——我不能把翩翩一个人丢在那里,我们还没付帐,她刚刚到英国,也许身边还没有英镑。晋玄!”我摇曳着他的胳膊,语无伦次地抽泣着,像极无知的幼儿。   晋玄的脸色突然变至极难看,声音一下喑哑起来,“你说,你看见了叶翩翩?”   “是啊!”我高兴地说,“就在停车的路上,对了,她说她也去威斯敏斯特教堂——或者也想参加你的婚礼,但是对不起,当我俩遇到彼此时太高兴了,本想喝杯咖啡暖暖身子的,可是她点了酒,我们喝着喝着就忘记了时辰,所以……”   “湘裙!”晋玄无奈地打断了我,摸了摸我的额头,“湘裙,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和你说,怕你难过——其实叶翩翩早去世了,就在小剑出生后的第二个年头,听说是车祸,你当时身体不好,我不想打击你……”   “你说,什么?”我紧紧抓住晋玄的风衣,痛苦与绝望如同尖针一般刺透我的心脏,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变得冰凉——就像是有人慢慢将她的血抽空,再注入冰水。我费了好大劲,才浮现一个惨淡的笑容,“不要开玩笑好么,晋玄,翩翩她还在——”   “翩翩她已经死了,湘裙!”晋玄紧紧地拥着我,突然惊呼起来,“湘裙你怎么啦?湘裙你醒醒啊!湘裙——”   这一病缠绵数月,病榻之上只闻夜雨凄清,窗外是大株的松柏,被风雪摧得漱漱有声。中间醒过来,看见姐姐在拿药倒水,屋里没开灯,我突然觉得心里渺茫,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一开始以为在国内的家里,又觉得是大学宿舍,想了半晌,方断定仍在和蓝剑同居的小屋里,我等他回来,窗外滂沱大雨……所有流连过的地方都混淆了,这一刻我竟然委屈得不能自已。   晋玄天天探望,不避嫌忌讳,我只是假寐,眼珠动也不动,怕一个不经意,睫毛就扇了泪珠下来。他替下姐姐,用冰袋轻敷我灼热的脸,他的手很大很凉,经常接触键盘的地方有一点粗糙的薄茧。他以为我睡得极深,温柔抚摩我的面颊,并盘亘良久。我心中不自禁的一颤,他似乎察觉,急忙移开手。我想睁开眼直接面对他,委屈与自尊挣扎很久,在眼睑掀开的最后一刹那,总有理智及时拦阻。   无论旁人怎么说,我仍不相信翩翩的去世——我宁愿相信,她是独自离开了。去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重新寻找属于自己的生命轨迹和——爱。   我是爱翩翩的,在失去她以后我更深刻的觉悟。这种爱,并不仅仅缘于总角之交,她几乎是另外一个我,理想中的我(而我也是理想中的她),我们在彼此眼中生长,犹如并蒂的蔷薇,华丽带刺又彼此依偎。也许我们就是互相缺失的另一半,彼此嫉妒又彼此疼惜,并施以最多的理解和怜悯,因为那个人就是我们自己——从体内生生剥离出去,又走散了的自己。   我们用彼此的爱,来缝补自己的伤痕,那些欠缺与阴影,通过记忆和幻觉,就获得了救赎。所以即使她伤害过我,即使我辜负过她,即使我们的相知陷入缺失与阴影,还是能切肤体会到对方的柔软和悲伤。这切肤的体会,带着生和死的肯定,从灵魂与轮回里穿越。仿佛是对立的两面镜子,看得清楚彼此的意志和欲望;又像互开的门,展示不同的繁盛与荒——她单纯浪漫,不羁无畏,是我的反面,亦是我的真相。   我病得漫长,也病得彻底,仿佛将这么多的支撑都全部耗尽,在睡梦中,我经常看到翩翩,她依然是活泼温婉的少年模样,我也就此忘记我们的死生契阔。我在微光中轻轻握住她的手,小声问:你好么,翩翩?她迷离地望着我,只是微笑,她的眼神是穿透夜色的一小束洁白月光,照亮我心底的天地。整个世界脱离真相般地寂静,而我们在说话,一直一直说下去,昔日欢畅的景象,不断重叠——不知道人的一生,会有几次可能性,对另一个人敞开心扉。如果这也有定数,我们便肆意地动用,在这长夜般漫漫人生,互相依偎着取暖。   我想我其实从来没有恨过翩翩,我们初见的时候,人人都觉得她是天之骄女,只有我从那双默默凝视的双眸里看到了深深蕴藏的悲伤之意——那悲伤如此浓重,连我见了也不由酸楚;那悲伤无法掩饰,仿佛已深入骨髓,即使开怀而笑的时候,也能看见针尖一点的冰冷——奇怪周围的人为什么都熟视无睹。   她有天生的依赖,需要得到旁人的信任、肯定以及,爱——但她的爱恨又如水晶般的脆硬,一拍即碎。所以她落寞,对世间极度不信任;她痛不欲生,选择流离或者沉堕;她又勇敢负责,为自己的每一个选择付出沉重的代价……她巨大的失望,来源于她的多愁善感和把持不定——她无法抗拒各种感情,就像飞蛾无法抗拒火光的吸引。   对她来说,蓝剑就是一个致命的火种,但她却仍被深深吸引,无法自拨。她宁可对世间违背真相,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意志——执拗若此。   “你说,一个人经历太多之后,是该更敏感还是会更麻木?”有低微的声音传来,分不清来自自己还是翩翩。   姐姐推醒我,“湘裙,你又在说梦话。”   我缓缓睁开眼睛,耳边依然残留着那轻微的话语,空气中飞舞着无数细小的光束,我手中冰冷的温度依旧残留——我知道,那不是梦。翩翩,她确实来过,就坐在我的身边,像一朵神秘而美丽的曼珠沙华。她的笑容是镜花水月,带来华美盛大的冲击却无法言喻,只是掬水在手的一刹,有着暂时的安稳与幻灭。   我躺在那里,感受置身与抽身时间的沉寂,及面对它的不可停留的细微忧虑。这个大雪的夜晚即将过去,我将失去一切线索与它连接。那一小束照耀我的光,也在逐渐沉没于不可知的幽幽暗中。剩下的唯有记忆,以一种深刻而不可触及的形式,永远存留心里。   “把窗户打开,好么?”我低声央求姐姐。   “要开窗户么?”姐姐有点惊异,犹豫地看着我,“夜这么深,天这么凉,你还生着重病……”僵持半晌,终于微微一叹,遂了我的意。冷风挟着无数雪花呼啸而来,我打了个冷战,姐姐为我裹紧了毯子。我摇摇头,反而凑近窗棂,那片片雪花从天空飘摇而下,如鹅毛般大,六瓣的花朵清晰可见。我忍不住把手伸到外面,去接那雪花,雪花触了温度,一忽便开始溶化,有如天空的眼泪——各种雪片的花瓣形状不同,变幻莫测,但万变不离其宗,还是六瓣的。   我想那翩翩的精魄,是否也在这翩翩雪中?随风一般起落,不可存留,不可探测,亦不可需索。她的芬芳,她的微笑,她淡淡的悲伤的涟漪,都在慢慢消失,最终归于静寂。而我们之间的故事,就像那些被保存的旧信,发黄的故纸渗透着温柔黯淡,我似乎听到笔尖在空气里摩擦的声响,就这样写下我们彼此的记忆与失落。   等身体全部恢复的时候,已经是仲春时节,窗外的花草在阳光的照耀下鲜明潋滟。姐姐扶我在院里行走,有阵阵的风拂面吹过,树叶上的露水落在我的额头上,进而滚落下来,如同眼泪。我想起翩翩的请求,“你可否为我落一滴泪?”这样的时分,突然想起,才觉得那话里真正的心灰意冷。   生活似乎是虚假的,却又这样真实,并重重包裹,让人喘不过气。我想念翩翩,但我除了祝福,似乎什么也做不了。那么翩翩,但愿你一路走好,希望在另一个世界,能够求得真正的幸福和平静。   有一只早到的蝴蝶,轻轻攀上我的肩头——这朝生暮死的小东西。可这世上的生命,大半也是朝生暮死。然而我们依然为着它的色彩目眩神迷,觉着生命所有的神秘与极美已在蜕变中张显了全部的答案。   也许,我们一年年活了下来,只为了再生时蝴蝶的颜色。 第十五章 天地扁舟   人天长夜,宇宙黯暗,谁启以光明?三界火宅,众苦煎逼,谁济以安宁?大悲大智大雄力,南无佛佗耶!佛佗耶!昭朗万有,任席众生,功德莫能明。今乃知,唯此是,真正归依处。尽形寿,献身命,信受勤奉行!   二谛总持,三学增上,恢恢法界身;净得既圆,染患斯寂,荡荡涅槃城!众缘性空唯识现,南无达摩耶!达摩耶!理无不彰,蔽无不解,焕乎其大明。今乃知:唯此是,真正归依处。尽形寿,献身命,信受勤奉行!   依净律仪,成妙和合,灵山遗芳型:修行证果,弘法利世,焰绩佛灯明,三乘圣贤何济济!南无僧伽耶!僧伽耶!统理大众,一切无碍,住持正法城。今乃知:唯此是,真正归依处。尽形寿,献身命,信受勤奉行!   ——《三宝歌》   在以后的很多年里,我都会想起和翩翩的分离,这次分离,占据了我未来的生命——我当时并没有意识到,总以为还有机会:她还会来找我,而我依然等待,我有很长的时间来等,可以长到一辈子——她那么渴望爱,却兜兜转转,始终没有遇上真正赏识她的男人。   生活那么混沌,无论打扮得如何流光溢彩,底子里依然喧嚣嘈杂,于是一切演出都不再精彩。   我多么期盼,翩翩她又一次蓦然出现,在任何一个想不到的时间,带着如梦的笑靥,柔声对我说:湘裙,真正相爱的只有我们两人,我们从幼时起便不可分割,像两朵并蒂的蔷薇,即使一株凋谢了,另一株也会替她生长……   在这样的愿望中,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寂寞的日夜。   但在不知情的人眼中,以为我这样为情所苦,主人公一定是谭晋玄——他自己也这么认为,常常下了班就径直来看我。我劝他不要这样,让索非亚知道,像什么呢?我跳进泰晤士河也洗不清。   晋玄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毫无顾忌地望着我,“湘裙,我的心,唯有天知道罢了,这么多年我对你……”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安期那么轻车熟路地套用着怡红公子的路数,“我对你的心,惟有天知道罢了!”是不是男人都会说这样轻佻的便宜话?好让女人在愁肠百结中也能笑出声来——于是就说熟了嘴,也不管对象是谁。   我只好默默叹气。   新春是一个好气象,小剑考上了寄宿学校,姐姐在和本地人恋爱,而我,也如愿进了德国的SHG,并成为伦敦分公司的高级主管。SHG是欧洲最大的制药公司之一,但它与A-TECH的产品方针截然不同:A-TECH偏好新兴生化技术,而SHG更倚重纯草药的天然理疗。   其实我从小就喜欢草药,小的时候放学找父母,被安排在中药房里做作业,总被一个个趣致的药名所吸引,无法真正安心功课。守药房的老伯非常和善,不仅不阻止我打开抽屉,还对各个草药的性能加以讲解:白芍、南星、砂仁、青黛、金银花、云茯苓、车前草、羊踯躅……焙制好的药品,十年不坏,陈列在密密麻麻的小格子里;制成丹丸散膏,样样都散发着浓郁的人间烟火。他让我别小看这些名字,因为里面不仅有颜色、有五行、有地理、有生肖,还有一个个脍炙人口或者不为所知的典故,甚至可以镶进对联、拆入灯谜或咏在诗词。   我又好奇又敬畏,墙上贴上毛笔书写的“十九畏十八反”,每个字都遒劲有力。橱窗里则陈列着考究又趣怪的制药工具:水升、乳钵、石臼、酒注、切药刀、研药机……我经常请求老伯拿出来给我摆弄两下,并信誓旦旦保证既不会弄坏也不会割了手。   这份职业虽为糊口,却是我诚意挚爱,比以往的工作开心很多。   周五的晚上,全家人团聚,我们一起开车到的泰晤士河边,在露天咖啡店要一听啤酒,看起舞的人群随提琴的音乐旋转。年轻女子的裙边在夜色中飞扬起来,扫到旁观的人群,有人轻轻地拍掌。姐姐买覆盆子冰激凌给小剑,我帮他轻轻擦去嘴角的余渍,月光下河面泛出粼粼的波光,我不知怎的又想起了巴特梅尔湖,不由呆了半晌。   周一的早晨,如常送小剑去学校,返回的路上我恐堵车,特意弯进一条平时罕走的小路。虽是暮春季节,玉兰海棠依然妖娆,清淡的晨光里,花枝悉索摇曳。   我突然嗅到一丝茶香混在这花香里,微微地四散飘溢,似乎更加沁人心脾。那熟悉的气息,煮去了尘埃,越发滋润如一颗珍珠。   有时候我觉得:机缘是一件很奇异的事情,许多次偶然加起来,导致了一个结果。你说它是偶然,却又仿佛有必然的成分在里面;如果说是必然,那么只要有一个因素改变一点点,结果就会完全不同。   就像我们遇上谁,不遇上谁,一样充满惶惑和未知。   自翩翩走后,我执着地保留了对餐坞的爱好——只要听说哪里有特色的茶馆酒吧,都要跑来看看;甚至翻报纸看到新饭馆开张,也要不远千里,开车寻去——我始终不相信,“彼岸花”只是一个幻相。   害得周围的同事朋友,都以为我有志要往餐饮业发展,我亦笑笑,懒作解答。如今寻着茶香,更是不会放弃,何况上班尚有一段时间,于是径直驱车过去。   那是一间中式的门面:干干净净雕花木门,一尘不染玻璃窗扇,看得出主人清爽肃明的做派。只是店外的街面上,随意粘着几处柳絮,又显得诗情画意起来。   我静静望着雕花木门,竟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仿佛它在这里等待许久,就是为了我今天的到来——我走近一步,并看向门楣——生命便在这一瞬清醒,我终于知道自己和它的缘分,那古朴优美的红木镂刻环绕着墨底绿字的匾额,只得两个隶书:湘裙!旁边是一副潇洒的对联:“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   “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取自宋代牛希济的《生查子》,还记得安期为我解释过:深爱一个人,会觉得处处是她的影子,哪怕是在陌生的天际,不相干的种种,偶有绿意浮动,也宛若看到了她的笑意流转……   我呆呆望着这两个大字,任薄雪似的柳絮轻轻覆盖一身,在光怪陆离的都市里,又有谁专为一个人,守着这孤清冷静的茶舍呢?——正犹疑间,门突然开了。店主人站在我面前,似乎解答了全部的疑问。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当着这晨日初挂的景色,更映得面如冠玉,眉宇英挺——不是安期,更是哪个?   “你——”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突然想起张爱玲的小说: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他没有作声,还是那副神情,他的眼眸漆黑如诉,他的牙齿洁白如雪,他的头发茂盛,他的脊背挺直,他永远穿上好的西服——虽然刚刚出来,却仿佛站了很久,有一世那么久,从不曾离开过我——被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抛弃后,蓦然发觉原来有人始终等待,我不禁泪盈于睫。   “安期!”先笑出来的人是我,我跑上前并捶打他,又不由和他紧紧拥抱,“你怎么会在这里?到了有多久?为什么不通知我?这是你的茶舍?为什么用这个名字?”突然想起翩翩当日的话,没由来地神色黯然,“听闻你结婚了,太太也来了么?”   他含笑看我,还是那副对小孩子的神情,似乎很宠爱谦让我,却不知该从哪一个问题答起。他的指间熟稔地在我颊上掠过,在这清静的晨光里,温柔地抹掉点什么,连带抹去了我的忧愁。   馨香的茶叶从雕花木门内汩汩流泻,像一只美妙的手,轻轻召唤我,一下,又一下。我于是打电话回公司请假,随安期进了茶舍,和他静静相对,并聊起分开后的琐碎,那些相干不相干,一一涌现眼前——这真是个了解的好时机。   安期是整个叶家唯一姓“戚”的男孩子,“你从来不感到奇怪么?”他缓缓地说,“这是我母亲的姓——戚夫人的‘戚’。”   安期出生在集美——离厦门不算远,那里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出过一位杰出的商人,这个商人叫陈嘉庚。但小小的安期并不知道这一切,他日日背着沉重的书包,在街边迷迷烟尘中耐心静立,空着腹等总是迟到的拥挤公车。他的父沉默寡言,不是在匮乏光线的店铺里修修补补,便是开着破旧的货车四下奔波。凌乱的单据、粗糙的汗手,幼年安期的作业本上签署的就是他沾满汗渍的名字。他的母自他记事起便是愁眉苦脸,日日走不出这小小窄窄歪斜老旧的深巷,一件不辨颜色的围裙看不出年代和款式,烦闷的时候勒令小小的他去洗堆积如山的碗盘,但马上就心疼,撩起衣襟直擦眼睛,“儿子,我只有你。”   他也有兄弟姐妹,但他对他们几乎没有印象,他们或者躲去游戏厅,或者流连巷尾的舞厅——昏黑廉价的塑料霓虹灯下散发着泥味汗味胶鞋味,是同龄男女消磨时光的好去处,那里喧闹、嘈杂、拥堵,时常争吵,偶尔打架……姐姐差他买东西,他也只记得那俗艳斑驳的蔻丹,亮晃晃有些刺眼。   幼年的他已英俊得不沾人之生气,与诸兄妹绝无相同——四周理所当然地传出难听的议论,但他并不觉得自己和同班那些顽劣或者迟钝的稚儿有何相异。   然而这样的日子也被生生截住,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仿佛有谁用利匕划破这永恒的时间,只为分娩出他,尚未成型又惶恐不安的少年安期——而这炳利刃,就是一辆黑色保时捷。   它在某个夏日不期而至,沉重的漆门仿佛通向神秘地宫——一旦开启就不得回头。懵懂无知的安期被安置在阔软的后座,还知道拉开精致的纱帘,看见烟熏火燎的妈妈紧跑几步,还未来得及摘下油腻的围裙,踉踉跄跄地勉强跟着,最滑稽的是手里依然托着一盘刚刚炸好的扁食。   车里隔音效果太好,他听不见妈妈含泪的话语,但从口型上来判断——最后那句竟然是:“儿子,以后不要再回来了!”他当时并没有哭,大约是太多复杂的感情与脉络,没有办法一一梳理,但日后他都不愿再看见或闻见油炸扁食,怕一下子忍不住,就落泪如雨。   我的茶杯早空了,呆怔很久却不知续上,但是安期为我拿起茶壶,以熟练的手势注入沸水——我正好抬头看见他英俊的面容,早春的阳光落在他的星眸里,似乎有湮湮的水气,但我宁愿相信那是近旁的细细茶香,溽湿了整个空气。   我顺手抄起案上的蝇头小楷来掩饰情绪,不想是抄了一半的往生咒,“这是——”我稍有疑虑。   “明天,是我母亲的忌日!”他缓缓地说,身体微微一颤,泪水还是滚落下来。伴随着那一滴泪,屋内的流光仿佛都停住了,四周的空气也流溢出淡淡的伤悲,停在那里久久不肯移动。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安期落泪,之前都是无数的笑容:轻佻的、圆滑的、欣慰的、了解的,甚至疲惫和黯淡的时候他也能转换出一个莫名的笑。   于是我知道,即使这茶水再滚烫,也温暖不到他心中那冰凉深处——那是任何温暖也化不开的冰。   若不是叶家长子一意孤行,彻底背离家族事业,生父也不会一怒之下找回安期,他们母子便会在低矮的陋巷中相伴一生——其实仔细想想,这也未尝不好:集美的车行、木讷的养父、冲动的兄弟,有一点小事便笑得花枝乱颤的姐妹们……   “为什么不能把妈妈也接过来?”小小的他小小声问。   他的话遭来了一阵大笑和白眼——没有人对他亲切与友善,包括他自己的生父在内。从那时起,他就注定要承载比别人更多的怀疑与冷遇,也因此造就了他性格中的极度的圆滑与极度的桀骜,极度的乐观与极度的自卑——这就像壁画的两面,这边厢法像庄严天女散花,那边厢却是岩石粗糙沙砾冷酷。   中间他给妈妈写过无数封信,都如石沉大海,之后他被送往英国读书,接受最高等的教育并贵族礼仪,参加一场接一场的筵席和舞会,像安徒生童话里那些无所事事的小国王子——旁人甚至真的以为自己是个王子,没人再提及他不体面的出身。   只有他记得,那小小的昏暗的车行,有他所有的童年欢乐。存第一笔钱的时候,他偷偷买了机票,回来看望自己的母亲——她依然系着洗不干净的围裙,看见自己的儿子不仅没有高兴,反而举着锅铲大声叱骂,“你这不孝的东西,为什么一点听不进人话?——让你别再回来,你是聋了还是怎的?”   叛逆期间的安期有着非同凡响的自尊心,妈妈的话更是让他五雷轰顶,他狠狠咬咬嘴唇,转身走向一地斜阳。但是如果他肯回身看看,就可以看到母亲单薄瘦弱的身躯,颤抖地依偎在灶台边,已经哽咽得泣不成声。   课业结束的时候他回国,被生父安排做不起眼的部门文员——这是叶家孩子的必经之路,从最底层开始锻炼。他的“戚”成了不引起同事疑心的最好掩饰,所以没有费力改动,时间久了,连生父也默认了这个事实。   在马来西亚接手新公司,大事小情全须亲自操心,忙得连睡觉吃饭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却依旧念念不忘母亲的生日。头一个星期,他特地跑遍了大街小巷,一件一件比较询问,既怕买便宜了显不出孝心,又怕买贵了妈妈舍不得用。几天挑下来,他头昏眼花,但想象妈妈的笑容,觉得什么都值了。   加急空运礼物过去,不久却被原样退回,上面按着无情的蓝黑色印章,可以清晰地看到“无人领取”四个铅字——原来,并没有人需要他!他抱着邮箱,怔了很久,那一瞬间,他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   我微微侧过脸看着他,他神色平静,只将嘴角抿得更紧,勾出一点坚毅。这样的神情是让我安心的,仿佛在告诉我:“一切都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他可以掌握自己的命运,知道自己该索取什么,该舍弃什么。   回到国内他努力向学,职位也逐渐提拔起来——但他只觉得时间紧迫,来不及地那样工作,仿佛大限将至,身后被毒蛇猛兽追赶。他的心很静,没有亲情,没有爱情,也没有友情——一无所挂的人上起阵来反而轻装,也不是不好。   直到那一天的来临,破除了他所有的梦想——那个盛大的夏日舞会,表面看起来和以往任何舞会没什么不同,但是筵席上多了很多他认识不认识的少仪名媛,父亲与叔伯们展颜笑着,似乎已看出他和几个堂弟的未来对象。   他觉得闷、觉得无聊、觉得人生是毫无预景的灰暗,便潜进书房里蒙头大睡。睡眼惺忪间是生父暴怒的神情,他才知道,“只恨生在帝王家”的真正意义——这些人做任何事都是讲究回报的。   叶家的企业虽大,却处处露出疲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说的就是这个状况。问题渐渐显露出来,老的领导班子却不愿改进,齐齐学了泰国的三不猴:不看、不听、不说,并用这个来粉饰太平……   扁鹊说:“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也……”生父这样栽培他,并不是全无条件,如今这‘善举’派上了用处:他是前往和亲的主要生力军。   他没有反抗。他如何反抗?——他的一生都在屈从,屈从这混沌的命运,比任何人都屈从得更加彻底和绝望——也许自他出生,额角上便扣了金印,好像刺配的林冲或者武松,一个失败的标识。他是化不了蝶的可怜蛹茧,一切还为成型,便已胎死腹中!   我听到后,是如此愕然,原来我想错了安期的生活。曾几何时,我是那么羡慕他,认定他的生活里没有阴谋,没有煎熬,没有求生的挣扎与厮杀。幸福得有如格林童话,他是无忧无虑的王子,过着没有烦恼的生活。   却原来一切灿烂温暖背后,都藏匿着暗淡冷清的阴影。   紧那罗是他的钦定人选,他的轻佻,缘于他的认命——也许她真的非常好,但是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心力和耐力去细细了解,仿佛那些要上绞架的囚徒,虽然装得满不在乎,内心却充满了惶恐和悲愤,哪有心思去揣测案子是否公正。   “直到我在翩翩家的舞会上看到你——”安期轻叹一口气,“我看到你的时候,你正是满面悲戚——让你这样美丽的女孩子伤心,真是一种罪过。我曾以为这样的女子只会出现在《诗经》或《聊斋》里,我……”他有些难过,似乎说不下去,窗外的柳絮有几缕透过帘栊飞扬进来,缠绵在安期的肩头。可是对着阳光看过去,他的脸色和柳絮相比,真不知道是哪一样更白,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诚然,湘裙不是个好脾气的女子,但我容忍并欣赏着这一切,仿佛对着娇艳的夏花。生命如此无情,转瞬即逝不留影踪,如一场随时结束的夏日舞会。所以来你不及的任性,也在情理当中……”安期的话语里带着辗转的过往,即使时间覆盖了一切,我还记得当时的情形: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他特意走上来询问我的名字,春风都比不过他年轻无敌的笑,“和你相伴那些日子,我发现难得的快乐——你不知道,湘裙,我一直希望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和我共度平淡的三餐而不觉得沉闷。你在我怀里痛哭的那个有阳光的下午,我以为我找到了,可是你心里想的却是别人……”   外面有绝美的阳光,正晒在我眉睫上,让我有流泪的冲动。安期低下头,只盯着自己的茶杯,“你不告而别,我沉沦了很久,并认命地娶了紧罗那,但是我们的婚姻并不能长久——当然也有很多无爱的夫妻连理秦晋,共偕百年,可惜我们没做到。我们的基础太单薄,象沙地上起的千丈高楼,经不得一丝震动。她并没有想象中爱我,不过是才高貌美的大小姐受捧惯了,偶尔有人稍稍冷遇,反而激起百倍的好胜心。虽然我们无数遍地长谈、磨和、挽救,甚至改变自身来迁就这段感情,但这一切,都持续到我放弃继承权为止——我没有野心,不够有手腕,和她梦想中的男人全然不同。”   他沉默了很久,似在努力抑制情绪,而我的心亦转作黯然,“离婚后,我不是不消沉的,婚姻失败对再铁石心肠的男人亦是沉重打击。可是在这消沉的日子里,我突然悟出一个道理——和你之间的道理:其实湘裙心里有谁并不重要,只要知道你在世界的某个地方,在将来的某天,我们能够再次重逢,并看见你脸上流溢的微笑,对我来说,已经足够……”   我默默仰头凝视着他,有静静的感动从体内流过。四周荡漾着汩汩暖流,并逐渐将我包裹其中,我从不知安期对我的心思这么深——他的嗓音伴着茶水滚沸的声响,把整个春天都搅乱了。   “我爱湘裙,却不想打扰她——只想和她生活在同一个城市,呼吸同一种空气,拥有同一片空间,就已经觉得非常幸福,”他的眼睛陡然亮起来,“你知道么湘裙,待在伦敦的日子里,我觉得随时有奇迹发生:也许下个街口就能遇见你,也许商店门前我们擦身而过,也许我现在盘桓的地方,正是几分钟前,你曾经流连过的……有了牵挂,一切都不一样。”灿烂的阳光,温暖的和风,飞鸟细碎的低鸣,教堂古老沉重的钟声回荡在远处。我觉得静好无比,仿佛是一个故事的开始,也是它明亮的背景,“当初,翻尽整本《红楼梦》,我从没恨过那样一句话: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从窗格子透进来的光线柔和地洒在安期的身上,给他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边,美轮美奂的五官,精致得不似在人间。   自上次表白之后,安期并未旧话重提。我明白他的体贴,是想让我平静安稳,心理不生负担——的确,我刚自一场无望的爱情里出来,即使有勇气再次相信人,也得恢复了心力和胆量才行。   安期很有艺术天赋,小小的茶社,被他修缮得好像旧时江南的员外府:三明一暗的屋子,向南窗下栽着芭蕉与梨花。阳光明媚的午后,院中掠过无声的杨花,羁绊在青砖地上,轻浅得连影子都没有。内堂置着一具古琴,衬苫的雪白丝缎,有不易察觉的弹墨莲青。   我头天答应了再去看他,因为这是他母亲的忌日,意义格外不一样。   但是我还是去晚了,工作积压得太多,处理完毕已经日落西山。我飞快赶奔店里——安期今天没有开张,屋内的灯黑着,静悄悄没有一丝人声。我轻轻拉开门闩,正准备扬声呼唤,耳边忽听得悠扬的萧声,那萧声如行云流水,缠绵悱恻,让人闻之动容。再凝神细听时,声音却弱了。我只好循着乐曲一路走去,直到后院,躬身穿过月洞门,猛抬头,正看见得森森翠竹的白墙下,安期持萧如玉树临风。他的脸颊被霞光映染,更像精雕细凿的大理石像——太美的事物,言语无法形容,我能做的只是安静欣赏。   此时突然一阵风过,吹得竹叶漱漱如雨,不知怎的倒惊起一只雀子,“唧”一声扑着翅飞过墙头。我的目光顺着鸟儿,举头看到了天色——西斜日影里,一丝云彩也无,反衬得碧空湛蓝,仿佛一汪深潭静水,立即让人溺毙其中。   “湘裙来了多久?”安期放下乐器,含笑望着我。   我不回答他这个问题,反而顽皮地一笑,“若有人没见过神仙,我便让他来看看安期!”   安期对我宠溺地一笑,收起了洞箫,“还没吃饭吧?我做了点素斋,不如一起吃点。”   在这安静的黄昏里,安期又同我说起他的母亲:他最后一次得知母亲的消息,由乡下的姐姐带来,母亲患了食道癌,晚期,什么也吃不下,瘦成一把骨头,现在赶回去,也许还能赶上最后一面。   他连哭泣和询问也顾不上,叫了两个司机,昼夜兼程快马加鞭,但到底还是晚了一步,忠厚的养父递过一个相框,里面镶着他十几岁时的相片,框架四周被抚摩得褪了色,“你妈病的时候,总把这个抱在胸前,后来不能动了,眼睁睁看着这个掉眼泪。我们要打电话给你,她又发怒——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怕连累了你,她希望你出息……”   安期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喷薄而出,哀号的声音似一种兽,从他沉闷的胸腔里扩散而出。   回来的时候他大病一场,痊愈后性格淡泊了很多,每日只流连在生父的书房,翻一些古籍佛典读来解闷。一日无意间在书架上发现线装旧书,正是自己寻觅已久的《洛神赋》,不由如获至宝。正待拿到案头细看,却发现似有活页脱下,他急忙俯身去拾,突然惊呆了——那根本不是什么活页,而是几张发黄的旧照。   过时的黑白底子、质朴的手工上色,简单的灯光投影,都难以掩饰相中人那无法言说的美丽:五官玲珑绰约,大眼睛略略忧伤,神情似水如烟又难以捉摸……照片的一角,细小而流畅的,撰写着他母亲的名字——他从不知母亲竟如此年轻美丽过,他以为她生来便是灶台边声嘶力竭烟熏火燎的老母亲,时而悲情,时而慈爱。   “所以你可以想象,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我是如此的惊艳——我爱上你,只用了一秒钟,比我自己察觉的时间还要短。”安期哑声说,努力抑制无尽的悲苦,“你是那么地像我母亲,年轻时的母亲——不,你比我母亲本人还像她自己,你没有受过生活的污染,没有受过时间的折磨,像白莲花般美丽骄傲……如果可以,我真想用所有的爱情与尊严重塑你,将一切的内疚与喜悦奉献你,如同膜拜心中唯一的神……”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低至没有。   因为了解,故而悲悯,张爱玲说的。我不了解安期,然还是悲悯了,无论对他不曾遇到的童年、少年、还是已呈将呈的青年、壮年,甚或从不可知的暮色老年。   “安期,我……”我不知如何启齿,亦不知如何安慰——任何言语都是苍白的。   新月刚刚升起,忽明忽暗的流光透过纱帘打在他脸上,只见光影交错,我看不清他的目光。安期,是不是当灾难无法逃避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装镇定?我无意识地握住他的手,那样冰凉,好像当年的翩翩,我不由握得更深更紧。   他的呼吸忽然变乱,并渐渐急促起来,被我握住的指尖在微微颤抖。片刻,他轻轻拥过我,抚弄我的头发,开始亲吻我的面庞——我从不知道亲吻可以表达那么复杂的情绪:强烈的渴望,卑微的祈求,深切的眷恋,无尽的怜惜……让我感觉如果我推开他,就是此时这个世上最残忍的人——我不禁轻轻回应。   过了许久,他才微微叹息,“昨夜,在梦里见到你了——原来,思念已这样入骨……”   只这一句,我便怔忡——一直以来,我就没什么安全感。这种困扰刻入记忆,并深入骨髓,即使有人过问,我也无从说起。别人总以为,我是个独立沉闷,疏于情谊的女子,时间长了,自己也这么以为起来。   但安期的一句话,却触到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原来,被这样需要着。微酸、微疼,微喜,还夹杂着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这种奇妙的感觉,在我心底发酵蔓延,像滚雪球似的,先是小小的,到后来,慢慢地越滚越大。轰轰烈烈,在每根神经、每根血管中横冲直撞,最后“嘭”一声,在脑子里像烟花般爆炸、开花,洒下星星点点感动。   窗外像是起了微风,吹在那窗纱上,极薄半透的窗纱微微的鼓起,像是小孩子用嘴在那里呵着气。我看那月影渐渐移近窗前,再过一会儿功夫,就要映在窗纱上,便轻轻走至窗前。神秘的天穹上,伫立着无数星座:大熊、小熊、仙女、猎户、人马、天鹅、水瓶……闪着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小王子说:“如果你爱上了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那么夜间,你看着天空就感到甜蜜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好像开着花……”   那以后,我几乎每天下班都去找安期,甚而帮他招呼生意——这里白天是茶社,晚上就是酒吧。靠近明档厨房有个外间,安期改成迥异的风格,用作电影放映室。这里全用玻璃木墙搭建,四周摆放着密密匝匝的热带植物,呆久了,仿佛置身热情又寥落的南非。   闲下来的时候我在这里休息,灰褐色榉木家具,卡萨布兰卡吊扇,黑咖啡的焦苦,“罂粟”香水的薄甜,纵然客似云来,也有强烈的隔绝感。有时候坐在一起看文艺片,握着彼此的手,安期精通的语言很多,听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解释,第一次觉得时间的优裕。   我最喜欢的女影星是索菲·玛诺,她的《勇敢的心》我翻来覆去,看了不下一百遍,以至于每个细节每句台词都烂熟于胸。最不能忘记她失去情人那个眼神:迷惘而明亮,痛苦而决绝,撕心裂肺且优美绝伦。   后来看法国的小成本电影,最吸引我是一部《薇洛妮卡的双重生活》。我买CD的那日,是个激烈的雨天,我穿着及膝呢裙,小腿部分全被雨水打湿,只好躲在音响店里等雨过去。闲来无事,一格一格地翻看CD,突然映入眼帘一句话:“你说,冥冥之中,会不会有个人和你一模一样,所以,我们在这个世界上并不是孤单的?”我愣了很久,隔着窗子望向街道,那熙攘的行人与我竟似不相干,路边开了一树丁香,经了大雨不少花瓣落下,铺展在清洁的水泥路面上,我想到的却是中国的古诗:“零落成泥碾作尘”。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打开CD,激动地为自己泡一杯咖啡,几乎烫到了手。   1966年,出生了两个同叫“薇洛妮卡”的女孩。她们不仅有同样的名字,还有同样美丽的外表,同样的音乐天赋,甚至是同样的遗传心脏病,只是一个在波兰,一个在法国。三岁时,波兰的薇洛妮卡,被炉罩烫伤了手。几天后,法国的薇洛妮卡同样将手伸向炉罩,就在刚要碰到一瞬间撤了回来,而她将永不知道,那将会被烫到......金黄色优雅的色调,对音乐痴迷的少女,美丽到令人不忍心多看的面孔,执着的木偶艺人,叫人心碎音乐——这是唯一一部,我没有和安期分享的影片,因为它属于我,我和翩翩。   天气好的时候,我帮安期种花,安期又俨然成了园艺专家。“你看,我们在这里种扁豆好不好?它的花型小,呈微紫色,挂满一架子的时候,最是雅致。”   “好呀好呀!”我热络地响应,“最好在这边再种些苦瓜,夏天凉拌了吃,又清热又滋养。”   安期爱宠地捏捏我的鼻子,仿佛在温柔地嘲笑我,“就知道吃!”   我轻轻环住他的腰,将头埋在他的胸前,听他咚咚的心跳。   许久,他才轻抚着我的比较,“湘裙,我想,园中太素淡了也不好。我们点缀些凤仙,你看可好?”   “种凤仙做什么?”我沉溺在他好闻的气味中,不愿抬头。   “等开了花,我帮湘裙染指甲、做胭脂!”安期款款地说。   我被这幸福充盈,撒娇道,“那也种薰衣草好不好?花如其名,可以熏衣服、炮药茶、制精油,一举数得呢!”   “种薰衣草啊?”安期略略蹙眉,他嫌这样的搭配有点不伦不类。   “不嘛,我就要薰衣草——”我开始撒赖,那种花气味不是顶好,但看起来郁郁寡欢,不惊不惧,更有一种深意在里面。   干活累了,便在花圃里讨论《红楼梦》。我最销魂的情节是“龄官画蔷”那一段:这少女无望的爱,全蕴涵在一笔一划中。欲雨的午后、单薄的女子、悬殊的身份、缠绵的悲哀——隔花窥景的人仿佛不是宝玉,是自己亲历了:簪子一画一画刻下去,刻出无数“蔷”字,全刻在我的心上。虽不得要领,却跟着她肝肠寸断,想她内心该有怎样一个大心事,又该何等煎熬,只恨不能即刻替了她。   安期怜惜地注视我半晌,才缓缓诉说道:他最难过是看到晴雯被逐,宝玉探后才知她的心意——于是那感动便久久盘桓在心间:他从来不知道,自己会被这个女孩子如此深爱,这爱里充满了委屈与寂寞,宝玉想象着她的感觉,又震撼又感伤……——整部书里,这是最为热烈、纯粹、凄凉和绝望的表达了。   我把脸枕在安期手心,那里渗出淡淡的烟草味道。我似乎看见阳光下起伏的烟草田地,被风中和了辛辣的气息,送至很远很远……   和安期的交往,我暂时没有告诉任何人,也许经历了太多不如意,对没有结果的事情都心有余悸——那时的我还是太幼稚,总苦苦熬挣什么结果。只是,人不到最后一刻,哪里会有什么结果呢?在这漫长的过程里,我们的生命便被损耗了……   隔行如隔山,最初只以为服务业好做,跟着安期久了,才知道其中艰辛。培训员工、更换酒单、控制质量、降低浪费,样样都马虎不得。这两天又重新做饮料册,本来托付了几家摄影室,但安期觉得效果不理想,于是亲自上阵,而我,就义务充当了摄影助理。   从来没有做过这个,不免好奇心重,不打灯光的时候,就在一旁瞎翻乱看。旧单子“极品推介”一栏里,写着莫名其妙一行字:KOPILUWAK,既不是英文也不是德文。   我转头问安期,“这是什么意思?”   安期正忙着调整背板,随意瞥了一眼,“这个是印尼文,Kopi指咖啡,Luwak是一种麝猫。据说喜爱咖啡的麝猫吃了咖啡树的果实后,会把果实中不能消化的咖啡豆排出体外。这些完好无缺混在粪便中的咖啡豆,经洗净及去壳后,煮出的咖啡特别浓烈香郁。苏门答腊岛北部丛林的野生咖啡果本来就很难采摘,遇到被麝猫囫囵吞食的更加难得,所以卖得很昂贵,每磅的价格大约是800美元……”   本来我听得津津有味,但是“印尼”二字到底触动了我的心怀,联想起不久前,我中午来店里的时候,他正试音,放的就是印度舞曲,那独特的旋律和调子,即使是乐盲也可以一下子辨识出来。许多年的夏季,在忽隐忽现的花香中,在喷水池边的榕树下,我看到过紧那罗的舞姿,诡异而曼妙,待她舞到酣处,更恍若来自天际的云霞,高远飘逸,夺人心魄。紧那罗是个特殊的女子,他怎么会忘记她呢?即使痛苦、即使迷惘,她也在他生命里到底书写了一笔——这一笔,也许并不亚于龄官的“蔷”。   我叹一口气,笑话自己吃这不相干的飞醋,没有人是阿佛洛狄忒,可以要求唯一的钟情——你看,我是多么善于自嘲,可是,为什么还有一丝难解的酸凉?   安期是如何通透玲珑的人儿,立即笑将起来,“我就说湘裙最最小心眼儿,果然不错——难道我没告诉过你,我被叶家放逐到南亚很多年?他们巴不得出现个事变什么的我就回不来——”眼神略微黯淡,又促狭地笑,“全世界就紧那罗一个人懂得梵文么?况且印尼的文字和印度的根本不一样——拜托湘裙除了化学,也学学地理好不好?”   我被他轻易说中心事,脸颊骤然红起来,心底深处却没来由一软,既而陷入无尽的甜蜜之中。可是嘴上依然强硬,“我根本没想这些——我想的是:你这些咖啡,到底有没有真正经过麝猫的大肠?难道当地农民会把它大便的情状拍摄下来,专门送给你作宣传?”   “这样啊!”安期眼里闪过一抹邪肆而狡黠的笑,那张俊美至极的脸猝不及防地靠近,“不若我冲给你尝尝,看到底是不是极品咖啡——你肯替我宣传不是更好?”   一阵恍惚发怔,我的心跳抖得加速,却依然不肯服输,“讨厌!才不要!”像个慌张的孩子,忍不住捂住嘴巴,“好恶心,不知道那些富人怎么有这个癖好——沾着粪的咖啡豆,噫,想想都倒尽胃口,还要往嘴里放——”顿一下又正色道,“前段时间SARS横行,研究人员一度指冠状病毒的源头是果子狸和麝猫——你要小心哦,别没事有事就往印度跑!”   “是印尼,不是印度!”安期别有深意地纠正我,油嘴滑舌的样子殊为可气。可不待我驳斥,又接言道,“不过老婆大人说什么,我都遵命!”三分无赖,七分恳切,飞速靠过来,在我耳边低语,“刚才你吃醋的样子,真是可爱极了——不若,就嫁我罢!”   我佯装嗔怒,可是却怒不起来。他的话像无形的红线,将我一圈圈缠绕匝紧,直到无法逃脱。索性闭上眼睛,依在他的肩头,他身上有我熟悉的古龙水味,混合着淡淡的刮胡水和烟草气息,这是良人的味道——良人有靠。   后院里有株很大的紫藤,看起来年代久远,大约是原主人所植。白天坐在下面已经觉得意兴闲旷,晚上静静赏月,看柔和的光线从紫色花影中疏漏下来,更觉得诗情画意。有时下过雨,花瓣和花蕊溅到一旁的五彩花瓷大鱼缸里,引得鱼儿们前来啜喋,“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以前我不大喜欢易安居士的词,总觉太过精致,不够大气。如今才明白,那只是没有环境、没有心情、没有合适的人。   最近工作较轻,晚上也不再加班,我突然玩心大发,开始研究小时候吃过的紫藤饼。我有时也下厨,和店里的厨师都相熟,客人不太多的时候我们就研究做法,几天之后,饭桌上多了这道新奇的点心。   “还是我的湘裙兰心慧质啊!”安期满足地感叹,夹了一筷子放到嘴里尝,半晌,眼角渗出晶莹的泪珠。   “有这么难吃么?”我很紧张,看着他的脸色。   安期望我一眼,幽幽地说,“湘裙,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一直希望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和我共度平淡的三餐而不觉得沉闷——如今幸福离近在咫尺,反而让我措手不及起来。”   心头一阵感动,正待开言,却已被他拥进怀里——我轻轻颤抖,他却执意探寻,时间似乎凝结在唇舌交缠的瞬间。睁开眼睛互相凝望,他的双眸充满了真挚,如这晴朗的天空,异常清晰。我听到他温柔但是坚定地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一直很喜欢这句话,没有太多的轰轰烈烈,惊天动地,有的是像流水一样绵延不断的感觉;没有太多的海誓山盟,花前月下,有的是相对无言,眼波如流的默契。在这陌生的人群里,在这迷失和彷徨间,只要能够知道,始终有双手属于自己,可以时时紧握,那风霜再烈,又何惧哉?   家里的事情,不能算少,但是带着快乐去做,感觉又不一样。我帮他洗衬衣、熨长裤、擦地板、修花草,并煲好热汤留作消夜。即使烹饪一条鱼,也带着满腔的情意:去鳞去腮去泥线,为鱼身划出均匀的纹路,再渗进盐粒,料酒、胡椒和姜汁,清炖煮汤,都是清香宜人。有时候他和我散步,顺便去超市采购,我顺手拿来零食、洗衣粉、除味剂以及护手霜,全掷在他推着的购物车里,有现世的安稳与富足。   回头看他,他亦还我一笑——我在和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恋爱,故觉得平静满意。我以前也有过爱情,可它们太沉重太突兀,建立在诸多的不完美之上,没有祝福和梦想,最终便象流星闪过暗夜,无法抵御周围的坚冰。现在不一样,我的幸福,只是安期和我,与其他人无关——也只有我们两人,才能真实体会。   我一直不敢贸然带姐姐和小剑来这里,是担心他们的接受度。虽然安期是我的爱人,但他们却是我的血亲,如果任何一方被伤害,我都会坐立不宁。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完全多余,小剑一到这里,就像发现阿里巴巴的宝库,兴奋地问这问那,最后一口断定:这是《卧虎藏龙》的原创地!   姐姐正笑不可抑,安期却牵起了小剑的手,“来,叔叔带你去放风筝!”   “好哦!”小剑一蹦三尺高,“在哪里?在哪里?”   安期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庞大精致的蝴蝶风筝,拉着兴冲冲的小剑跑到院子外,借着风力一抖绳,那风筝便撒缰的野马般,一个打滚就飞到很远。   “给我!给我!”小剑跳着叫。   “瞧,我给风筝捎个信儿!”安期顺手摘下一片树叶,撕个小洞穿在风筝线上,树叶立即顺着线秆,乘风盘旋而上。   小剑仰头看着,又是欢愉又是敬佩。因为刚才奔跑得剧烈,他的脸蛋儿红扑扑的,衬得眼睛格外明亮。我突然觉得:小剑其实多么需要一个男性的依靠——家里虽然有姐姐和我,但这小小男子汉的心地,又怎是我们可以完全了解。   初夏的时候,缤纷的水果全部上市,进口的又格外贵些。但安期这里应有尽有,他嘱咐小剑敞开了吃。小剑虽没回过国,骨子里却像福建人,对荔枝情有独钟。我不让他多吃,怕上火流鼻血,可小剑振振有辞,“戚叔叔说,四大美人之一的杨玉环也是爱吃荔枝的,那么她不怕流鼻血?”我哑口无言,只好摇头苦笑——这个安期,生生把小剑惯坏。   杨玉环是喜欢荔枝的,唐代杜牧做诗云:“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但杨玉环吃的是四川的荔枝,肉薄而味酸,只相当于我们福建的下品。苏东坡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岭南,就在福建。只是那时候没飞机,福建的果子运到西安,就算用再厉害的千里马,最后也得发霉变质。   有时候觉得,古人用沙漏计时真是再形象不过,时间真像细细的沙,从指间、身边、点滴琐屑的事物间,不露声色地滑落流走,而秋天,就这样的到了。   因为有安期这里做据点,姐姐对传统节日便格外上心。中秋节前后,安期院子里的桂树都开了,独特浓郁的香味隔着几重廊槛就能闻到。那是一种甜蜜的气息,飘然而至又无所不在,让人感觉喜气洋洋。想起一句还是在《红楼梦》里看来的诗:“花气袭人香骤暖”,不知是不是形容桂花,但此时咏吟,倒恰在好处。   安期店里有自酿的桂花糯米酒,并置齐了栗子、葡萄、石榴、桂圆,姐姐专程去中国城买了大盒的冰皮月饼,又不知从哪里提了兜据说是阳澄湖的大闸蟹。   傍晚的时候大家聚餐,我第一次了解到姐姐的男友,是个颇有实力的绸缎商,不禁心下顿感宽怀。小剑带了自己的同学好友,安期留下所有中国员工,我们一起耐心地等待月亮升起——“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月光,见惯了多少欢聚别离,却难得还把一腔温柔遍洒人间。   姐姐细致地为几个孩子剥好蟹膏蟹黄,安期的几个男员工敞开来斗酒。天气凉爽,没有风,枫树上的叶子还没全红,安期轻轻拉了拉我的手,我立即会意,起身和他前后脚来到后院。   月光透过浓密的紫藤树叶,如揉碎的金子一样细腻洒落下来,我半闭着眼睛,隐约鸟雀时鸣,几乎让人有仙境的感觉。那五彩鱼缸半截埋在地下,上面覆盖的残荷被剪除了,露出清澈的水面,可以照出人影子,闲时桂花落,细密的桂花落在水里,水里有丝丝甜香,料是滋味不错,鱼儿们都争先抢食,带起连串细小水花。偶尔一两滴,溅到我手背上,阴凉的感觉很快渗入肌肤,经久不消。   安期微微侧过身,认真地看着我,“一度我以为,你是天上的仙子。”那语气象个专注的孩子。   我含笑倚着他,“那我就是仙子好了。”   “闭上眼睛,有礼物给你。”安期冰凉优美的手指轻轻按住我的眼帘。   我只好无奈地闭着,又好奇地想偷看,睫毛在他指缝不安分地抖动。   不一会儿只觉颈间冰凉,惹我一颤,安期在我脸颊旁低语,“可以睁开了。”   我自是摸向脖颈——是一条非常精致的白金项链,只是下面的吊坠趣致而可爱,只听安期缓缓说,“本想生日的时候送你,可是定做这个非常费时,只得现在这个时候——这是水晶沙漏,喜欢么?”   “沙漏?”我不解地望着他。   “因为沙漏里装的是时间,摇摇它就会忘记所有不快——时间是治愈一切的最好良药!”   我紧紧拥住安期,几乎要融进他的胸膛。   正在这时猛听得一阵笑闹鼓掌,我脸一红,嗔怪地看着安期,以为他特地安排员工此刻起哄。安期无辜地摊摊手掌,表示和我一样好奇,于是我们携手走进大厅,却只见姐姐涨红着脸,喜笑颜开间却挂着闪闪的泪光。   “什么事?”我问周围的人。   小剑却抢着答话,“妈妈妈妈,保罗先生向姨妈求婚了呢!”   我一怔,正瞅见桌角上那晶莹华丽的钻戒,也急忙加入大家的行列,欢快地鼓起掌来——我们都只有一生,都经不起撕裂,所以即使曾经因伤害而退却,最终还是渴望把握一些温善,比如一个爱自己的人,或者一辈子的托付。   冬天来临之前,有人送安期一只灰花野兔,本来打算炖汤,正巧小剑在前堂做手工,拼了命也要保住那只兔子。   安期尴尬地感叹:“多善良的孩子呀——和他妈妈一样!”   我白他一眼,又不禁“扑哧”一笑。   那大兔子摇肉摆尾如朝廷钦差,巡视一番茶社的里外,啃坏了一个桌腿、两根电线和三棵花草,顺便遗留了一串黑豆,小剑依然惊呼:“真是一只可爱的兔子!”   我们大家一起摇头。   兔子的名字叫作“罗杰”,安期起的,他假装咬牙切齿的样子,“谁陷害了兔子罗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是一本书的名字。   小剑牵来了史努比和罗杰一起玩,史努比已是只老狗了,不禁吓,看见罗杰猛然一蹦,倒是罗杰不见外,友好地把鼻子伸过来,闻闻这儿闻闻那儿,小剑开心的笑声好像一串银铃……   安期极喜欢小剑,相处的时间似比我还长。小剑亦缠着他做这做那,最近更甚,连去学校都不要我和姐姐接送,指明要戚叔叔。   “为什么啊小剑?”姐姐捂着胸口,做心痛状。   小剑看了一眼四周,小小声说:“你们不会踢足球,不会打斯诺克,不会花式击剑……这还不算,妈妈从来不去看我打橄榄球——”   “姨妈次次都去的!”姐姐受伤地说。   小剑低着头,好半天才鼓起勇气说,“可是您去了这么多次,也搞不清楚比赛的规则,好几次我们队输的时候您还在叫好,大家都有意见了……”   我实在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姐姐面红耳赤,“这孩子——”   然后小剑又极小声加了句,“戚叔叔长得帅,同学们的爸爸里,没有人能够比得过。”   姐姐对我努努嘴,我别过身,假装看不见。   这样的岁月,安静美好,可为什么我偶尔仍有心痛的感觉?难道我的心痛已经成了习惯?不仅伤心会痛,连幸福的时候,也会心痛?   第16章 画堂西畔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王舍城耆崛山中。与大比丘众六万二千人俱。菩萨摩诃萨八十亿众。摩伽陀国优婆塞六十亿百千人尔时世尊夏安居已。临涅槃时入如法三昧。入三昧已。是时三千大千世界。普遍庄严悬缯幡盖。置宝香瓶众香涂饰处处遍散千叶莲花。尔时此三千大千世界亿百千众。诸梵天王及亿百千眷属来诣佛所。到佛所已头面礼足。合掌向佛却住一面。复有亿百千净居天子。自在天王大自在天王。龙王夜叉王。阿修罗王迦楼罗王紧那罗王摩侯罗伽王。各与亿百千眷属来诣佛所。到佛所已头面礼足。合掌向佛却住一面。   ——《大乘方广总持经》   这个冬季总多雨,下啊下啊的,一直不停。让我想起上个冬季,也是这么多雨,在那个濡湿的季节里,我遇到了翩翩——在我的生命里,雨天都很重要,因为我最不舍的,总会悄悄溜走:翩翩、晋玄,还有我记不得也不愿去记的过去。   我和翩翩再见,不过是一年前的事,为什么感觉上恍如隔世?时间真是匆匆啊,在未察觉时,便已悄悄逝去,连感慨的机会也没有。   或者是和安期相守,让日子也惬意起来,并淡化了所有光阴,和人间种种离散与残酷。安期给我的爱,是担当、是恩慈、是包容与悲悯,使我开始肯定世间与生命,并了解与接受,去除计较,亦降低条件。   欧洲的经济有体制性的变革,许多公司都纷纷越洋,在亚洲设置办事处,我们自然也不例外。前段时间韩国和泰国裔的几名生力军已被派遣回国,成为当地的首席代表。到机场送别,只见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似乎已看到大好前程。   而我知道,不久就会轮到我——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安期渡洋来找我,并在此扎根,我负不起他,也不可负他;姐姐刚嫁人,诸般事物正待适应,现在离开她,只会让我放心不下;小剑的学校不可总换,且他已习惯于英式规则,并有自己心爱的朋友——虽然一个小小的、花瓣样的孩子,也有自己的社交与原则,哪怕这一切都不重要,我将如何面对他和史努比、罗杰的分别?聪明的兔子和滑稽的狗儿简直是他生活的一半重心,更何况我搬不回去这里的原味起司、气泡矿泉水、橄榄球队和基督教堂……   也许这一切都是借口,那么,我在躲避什么?   消息传来的那天,仍然在下雨,因为室内外温差颇大,窗口一直蒙着浓重的白雾。   我正用玻璃茶杯暖手,总裁室突然找我谈话:原来国内那边发来通知,一个庞大的生化项目将要展开,希望英国公司这边速派人支持,鉴于上几次突出的研究成果,公司研发部特别推荐了我。   我一时失了神,忘记该如何作答。   总裁笑笑,并不勉强,并给我宽裕的时间来考虑。   回到办公桌,依然魂不守舍,连雨何时停的都不知道。我亦知上头这样安抚,基本已是定局。如果非要拒绝,必得拿出辞职的勇气——这样的勇气,我现在还没有。   恍恍惚惚下了班,昏昏沉沉来到停车场,正从公文包里摸车钥匙,不妨眼前一个人影闪过,吓了我一跳。   那个人抓住我的手腕,迅速地开口,“湘裙,是我!”   我一抬头,正看见晋玄严肃的面孔,于是抚胸道,“晋玄,怎么是你?拜托以后不要这么冒失,心脏都被你吓得停止跳动……”   然而晋玄打断我的话,“湘裙,我来这里,只为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想放弃这个机会?”   “机会?什么机会?”我装傻问,又暗暗吃惊怎么传得这样快。   “得了,何必伪装呢?”晋玄在鼻子里冷哼一声,“在伦敦的制药界,什么事情能瞒得了我?”   看他如此居高临下,我突然气起来,语气不由变为刻薄,“是啊,谁不知道你是A-TECH副总裁的女婿呢?不用巴巴向我展示!”   “湘裙——”晋玄恼怒地盯我半晌,终于放低姿态,尽量平静地问,“如果我的态度使你不快,我道歉,湘裙——我们不说这些了,我想听听你的打算。”   “我——”我沉默了。我的答案一早摆在那里,我当不起别人的好,我不能愧对安期。   “是为着戚安期么?”晋玄讽刺地说,随即想起了自己的立场,眼神又暗淡下去,“湘裙,你一生都在成全别人,何曾稍许为自己着想?”   我冷冷推开晋玄,“不,你不是我,你不会明白,我不是成全他,我是在成全我自己,我——”   突然不愿意解释,拉开车门坐上去,留晋玄一人在停车场。   晋玄一愣,身子动了动,但到底没有追上来。他的身影定格在后视镜,并越来越小。   我突然眼睛一涩,种种往事涌上心头:那个巴特梅尔湖畔的夜晚,他小心握住我的手,让我感受溶溶的温暖。   可是晋玄,我们终究还是无缘——这是为什么呢?也许真是走了太多地方,又停留在陌生的城市,所以只好变得麻木、或者脆弱?只能将这繁华荒芜演绎下去,并小心探测一切不可知的幻觉。   因此我格外珍惜安期,我与他相逢在青春年少,以后还将共同变老,并分担彼此的快乐与忧伤。这已是太过侥幸,我们珍惜对方,温和相处,互相善待,用宽容和谅解,把爱慢慢修复完整。让它变得简单如初,如抚摸般天真,如沉默般坚定,如相依般温暖,如信赖般隽长。   冬日的夜来得早,我回酒吧时人满为患——天一冷,什么人都想喝上两杯。忙碌的侍者和厨师向我匆匆打招呼,其中没有安期的影踪,我四处寻找,就一径走到了后院。   一轮弯月高挂树梢,温柔的亮光洒向青石径,宛如泻了一地水银。远远的,有渺茫清旷的笛声传来,宛如幽泉一缕,我知道除了安期,不会有第二人。于是循声而去,安期的身影映在水榭扶栏之中,只显得闲雅从容,身后几枝疏梅,恰好作了陪衬。   默然立了一晌,人虽浸在笛中,心思却已悠远。那人未必不知,仍然拈了新调,静静屏气吹完,方才回头看我,平静地微笑,“看这天,要下雪了。”   我在清韵中遥望,心中暗道,如此好花好天,哪怕只是一瞬,也让人自甘沉醉。   他态度平静,声音却有些苍凉,无关年少轻狂的一种苍凉,“湘裙应该多穿点。”   话语一顿间,我已走上前来,想说什么,终忍不住伸出手——正巧他侧身,与我的手轻轻握住。我们之间,原来已经有了这样的亲昵与默契。   安期的手,温柔而冰凉,半晌也暖不过来。他额边有些碎发,被风飒飒吹拂,我正欲为他拂去,他却突然说,“下去晋玄来了电话——我想,我应该支持你!”我心中分明震了一下,有些惊,有些痛,又有些欢喜。他的目光,如寒潭,如深渊,有清冷的光泽,却又有灼人的热度,那番话语亦是铮铮然,一直嵌到我的心头里去,“当初我既然是为湘裙而来,现在自然可陪湘裙而去!”   我一时倒呆了,既而泪流满面,无法自控。   他走过来拥抱我,我的眼泪落在他的衬衣,倏忽吸至无踪,只觉热热的一抹,更像是他隔着衣料的皮肤的温度。他轻轻抚摩我的头顶,“湘裙,这世间,我只要你。”   我却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得安期对我的陪伴与包容,是盛大的恩慈——盛大到无法对他轻言感激。   接下来的时间比较忙碌,公司这边交接工作、培训新手,安期也在打点员工、盘转店铺。   经过反复商议,决定小剑留在英国,姐姐作为他的监护人。这个小绅士反过来安慰我:“妈妈,我会每个星期发三次邮件,向你汇报史努比和我的日常起居……”   我有点伤感,但是安期静静地走过来,“小剑,讲故事给叔叔听好么?”   “恩!”小剑挺起胸膛, 奇_书_网 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大眼睛骨碌碌转,那点凝结的水汽,似乎又吸了回去,朗声讲给安期听:   一个王子,他被施了恶毒的魔法,变成丑陋的青蛙模样,所以他日日蹲在金色的井台上,等真正的心上人到来,只有她爱上他并吻了他,他的魔法才会破解,变回英俊潇洒的模样……   一个王子,出海时不幸落难,被一只美丽的小人鱼所救,但他竟以为恩人是邻国的公主。小人鱼为了他,放弃了家庭、姐妹、美丽的鱼尾和甜美的声音,但都不能打动他,在他和公主新婚的头一夜,小人鱼跳入了大海……   一个王子,到了适婚年龄,大家觉得要选真正的公主,才配得起他尊贵的教育。于是人们想出了一个奇妙的主意:就是七层床垫七层厚褥七层羽被下放一粒小小的豌豆,能感受出来的才是真正的公主……   一个王子,因为到了成人的年龄,于是告别父亲去远游,但是误走进了一座有魔法的玻璃山,并差点被女巫加害。但是他凭自己的聪明才智打败了女巫,还赢得了举世无双美丽姑娘的芳心……   一个小王子,居住在自己寂寞的星球上,那个星球每天能看43次落日。有一天一个玫瑰花的种籽飘落到这里,于是小王子以为她是宇宙间唯一一朵玫瑰花,并且爱上了她——因为寂寞,玫瑰花成全了小王子的爱……   我听着听着就呆了过去,这些小剑幼年时候哄他睡觉的故事,竟然都被他刻在了心里。   安期亲切又细致地听着,时不时附和两声,姐姐轻轻将我拉至一旁,“安期的店找到合适的经手人了么?”   我摇摇头,不想她太过担心。正待转移话题,姐姐却突然毛遂自荐道,“不然我来担任店长,安期虽然离开,依旧是老板,所有事情还按他的思路来。”   天啊,我怎么没想到啊,眼前正站着个最合适的人选——姐姐一直在安期的店里帮忙,会做帐、会烧菜、会采买,和员工关系处得又好,交给她最放心不过。而且,我心里也知道,这个店花费了安期不少心思,急切间盘出去,他不是不心疼的。   我紧紧拥抱着姐姐,“谢谢姐姐——你真是我的幸运星!”   姐姐拍拍我的肩膀,“自家姐妹,说什么谢不谢的。”   正在这时,听见安期富有磁性的声音,“而一个王子,最重要的,便是守护公主。”   “那么我是王子么?”小剑稚气地问。   “是,当然是,”安期揉揉他的头发,“每一个男孩子都应当是王子,搭救自己的长发姑娘……”   我心里一暖,抬起头来,恰好看到他唇边温馨的笑容。 第十七章 竹坞清槛   彼以此三昧,心清净无尘秽,身体柔软,知所从来,忆本所作,自识宿命无数劫事。亦知一生、二生、三生、四生、五生、十生、二十生、三十生、四十生、五十生、百生、千生、万生、数十万生,成劫、败劫,无数成劫、无数败劫,亿载不可计,我曾生彼,名某姓某,食如此食,受如此苦乐,寿命长短,彼终生此,此终生彼。彼以此三昧,心清净无瑕秽,亦无诸结。亦知众生所起之心,彼复以天眼清净无瑕秽,观众生类,生者、逝者,善色、恶色,善趣、恶趣,若好、若丑,所行、所造,如实知之。   ——《增壹阿含经》   北京的冬天比伦敦又是不同,一下飞机,风吹得人跌跌撞撞,干燥而寒冷,零下12摄氏度,时差颠倒,真想蒙头昏沉沉就睡。但是抬头望去,太空湛蓝干净,一丝云也挂不住,使我感觉格外惊讶。   下了车,冰凉的空气狠狠浸进身体,一直蔓延到骨子里。   公司在一堆高楼大厦里,风的压强更加肆虐,即使紧紧裹着外套,也觉得自己似只风筝,随时可能飞起来。   中午去7-11买杯咖啡,雪粒象粗盐,打在脸上生疼,可是头上又有晴朗太阳,白的积雪反光,使得这晴朗更加分明——这样极端的城市,从天气、政治到建筑物,一切冲撞,不合常理地放在一起,考验所有人的耐心。   日程安排得相当紧,这是植物萃取液治愈癌症,我一下飞机,就带领大批人扑在这个项目上。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自然的力量又开始抬头,人们对它的迷恋好比我对宗教——其实都是想从渺渺虚空之中求得并汲取力量。   这是个太可怕的世界,艾滋病、肝癌、非典,没有一样医得好,勉强维持也有很大的负作用——都说医学越来越昌明,但是病种也越来越复杂,天花霍乱鼠疫瘟疫,个个都足以致人于死地,而无生还的希望。人类克制一样,就生出另一样,上帝是一个无聊的电子游戏爱好者,创造出重复而不高明却令人头疼愤怒的障碍与苦难。   而安期亦不轻闲,除却装修我们的房间,还要再开一间茶馆,选店址、看建材、挑施工队……事事都需亲力亲为。   拿到效果图当日,天气预报说有大雪,安期约了我在离家不远的酒店咖啡厅。我坐在近落地窗的桌子前等他,给自己叫杯果汁,翻开最新版的《Harper’sBazzar》,细细研究今年的流行。   因为是晚饭时分,空荡荡的店堂里没什么人。不远处有个学生模样的女孩,也在翻杂志,心烦意乱的样子,时不时抬腕看看表。她有着很好的长发,毛衣长裤,虽然普通,却不掩气质。也许来自哪个艺术院校?   冬日之暮垂落如翼,有人推门而入,带来一阵凉风,不过很快淹没在燥热的空调气息中。那是个正装的欧洲男子,拿公文包和报纸,要了一杯热咖啡,就近在吧台上喝起来。我猜他是来取暖而不是约会,在这骤然降温的天气里,衣着再光鲜,也让人觉得潦倒寂寞。   然而雪就在他身后忽然扑落下来,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能看到大片大片六角花瓣,被强劲的风吹成斜面。另一些留在酒店灯光范围内,形成悬空的玉柱,激烈又唯美。   我正看得入神,旋转门又一次被推开,那是个黑色大衣的精干女子,一边打手机一边向里走,头发和大衣上布满了雪花,又迅速凝结成水珠。她的英语说得不甚纯熟,但嬉笑怒骂,活灵活现。不一会儿她褪下长衣,里面竟着短裙凉鞋,我不禁替她打了个寒战。   在这浓重的夜色和雪天里,安期终于开着他的国产宝马,从路灯下缓缓而来。一闪一闪的车光,映衬在光滑的地面上,将他的到来照得格外明亮。   我几乎欢呼着扑了过去,周围人的目光都有点嫉妒。   安期身着合体的羊绒外衣,即使是纯白色,也不觉得轻浮,反而更衬出他谪仙般的气质。待走至近旁,他才淡淡一笑,“等急了吧,不然先去吃些东西?”   我固执地拉他在身边,要来一杯滚烫的可可,非让他先暖暖身子。   他无奈地摸摸我头发,“也好!”又拿起手里的纸卷,“要不要看看图样?”   我小鸟一样偎过去,那是我们的店,在北京落脚后的第一个地方,怎不教人心生喜悦。我兴奋地指这指那,“安期,为什么看着像古代的药铺子?”   安期浅啜了一口可可,耐心地解答,“这就是按照明清时期的药店格局设计的,因为要看上去和别家茶馆不同,在气势必须先声夺人……”   我调皮地接口上去,“两边再挂幅做旧的对字,内容我都想好了:‘文儒医术济世人,魁光福源积善家’。”   安期宠溺地笑起来,“不过,我倒是真遣人做了药柜呢,不过是用来装茶叶的——想想看,那些抽屉上用正楷书写着茶叶的名字,不是别有一番风味吗?”   我听得也神往起来,“安期,我们也卖花草药茶好不好?拿一柄小戥子,放在药柜上,让店员先配了给客人看,不是很趣致么?”   “不错的主意,继续说!”安期给我一个鼓励的眼神,又喝了两口尚热的饮料。   我被大大地激励,扳着指头数说起来,“以前茶馆做的都是男人生意,如果有花草药茶,可以吸引不少女孩子呢——现在植物美容这么流行,以内养外也是好概念。就我知道的说,比如百合可以止咳安神,藏菊可以明目清心,桃花是利水活血的,芍药是养血柔肝的,还有芙蓉暖胃燥湿、茉莉理气开郁、金莲清咽润肺、三七提神补气、灯笼花又能祛火驱毒……说都说不尽呢!”   “没想到我的湘裙这么博学和聪明!”安期修长白皙的手指捧起我的脸庞,将一个吻印在我的额头。   我脸红地四下一瞥,果然很多人看向这里,尤其那个等人不至的长发女子,脸上的表情尤为艳羡。   我忙忙推开他,正色道,“安期,效果图都出来了,我们就该为这个店好好想个名字。”   安期到底嫌可可甜腻,又换了杯咖啡,并为我叫了浅浅一碟覆盆子蛋糕,转头随意道,“还用想?就是‘湘裙’好了。”   “拜托,这里是中国,你不是要人人都知道我的尊姓大名吧!”顿了一下我又笑他,“既然这么图省事,为什么不叫‘安期’呢?”   “如果不用‘湘裙’,那用什么好呢?”安期做冥思苦想状,沉吟半晌方才说,“我突然发现我们两个人的名字是一首词呢——‘来时杨柳东桥路,曲中暗有相期处’——不若,就叫‘相期’吧,相约相期,也是茶社古往今来的用处之一啊。”   等装修完全竣工,已是初春时节。这个季节是北京最难熬的,每天凛冽的寒风能将人的五脏六腑刮空,安期的白色宝马也在这风尘中滚作灰黄一团。   安期的心思果然不凡,在效果图上还没看出什么,真正走进来,果然青砖铺地,青瓦盖房,堂阔层高,端正古朴。   为了遮掩刚装修好的气味,不知安期寻了什么香,嗅起来是浓淡相宜的草药味。果然是喝茶的好地方,就是炎夏里进来,也会觉得清凉沁人吧!   墙角端坐的药柜,就是上回安期特意提起了,全部是乌木打造,配上兽头铜扣,说不出的威严和沧桑。   我下了班便来帮忙,虽不忍安期如此辛苦,可也只能打打下手。安期见我捣鼓那些药碾药钵,也觉得有趣,探身问我,“湘裙,你这是做什么呢?”   我回他一个大大的笑容,“我在自制一些家酿的米酒,客人晚膳时候来,不都为了喝茶,浅酌两杯也很重要!”   安期也来了兴致,遂蹲身在我近旁,信手拈起一片甘菊花,“湘裙,这个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轻轻打一下他的手,“快放下,事先都称量准了克数,弄乱了反而不好。”看他悻悻的样子,又逗他道,“别小看这干瘪的花瓣,一会做养颜酒和却老酒都指着它呢!”   “养颜酒?却老酒?”安期索性坐下来,像个好奇的孩童。   我急忙拉他,“看脏了衣服,”又拆开方才已研磨好的药粉,细细数说,“要取甘菊花、白茯苓、石菖蒲、天门冬、白术、生黄精、生地黄各50克,人参、肉桂、牛膝各30克,捣成细末,用细纱布包贮,置于净器中,醇酒3斤浸之,七日开取,便可饮用。这个酒可润肌肤、壮力气,对形容憔悴、身倦乏力者,尤为有用。”   说着说着自己也起劲起来,“再说却老酒,一样要用甘菊花,不过此时就要加枸杞、白术、石菖蒲、熟地、麦冬和远志,麦冬和远志需去了心,每样都要60克,再加上人参30克、肉桂25克、何首乌50克,去黑皮的白茯苓70克,统统碓成将药捣为粗末,用醇酒2公斤浸之封口,7日开取,便可起到充精髓、泽肌肤的作用。”   安期越听越有兴致,“想不到湘裙对中医还这么有研究,”又看地上琳琅满目,忍不住就起了玩心,伸手拿起一个木杵,“看上去也不难,那么我也来帮忙。”   我笑着按住他的手,“适才说的那两个简单,自然还有复杂的,比如霹雳酒和桑落酒,以前《齐民要数》和《天工开物》上都有记载,后来失传了,我又重新在一本散落的古籍上看到,说起来可以繁琐死你——”看看安期不信任的眼神,好胜地说下去,“取白米六十斤,糯米粉四十斤,米粉适量,蒸熟后搅匀。然后取白术一两,防风半两,白附子半两,官桂二两,瓜蒂一分,槟榔半两,胡椒一两,桂花半两,丁香半两,人参一两,天南星半两,茯苓一两香白芷一两,白一两,肉豆蔻一两,将它们研成末子,与粉面拌和。再入杏仁三斤,去皮尖,磨细。取井水一斗八升调匀,再洒入粉面中拌匀,经筛子滤过几层后,用新鲜桑叶裹起来盛于纸袋……”   “好了好了,果然繁琐,还是湘裙自己动手比较放心。”安期拍拍尘土站起来,对我露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安闲空灵,淡雅飘逸,仿佛脱尘出世的仙子,一下子把周围的背景都照亮了,我不由看呆了过去。   “小傻瓜,又在想什么呢?”安期拍拍我的额头,“饿了么?”   本是吃过饭不久的,被他这么一问,突然又勾起馋虫,“果然是呢,倒想吃点零食。”   安期捏捏我的脸蛋,好像我是只小狗,转身进了厨房,不一会儿就端出了热腾腾的红茶、青瓜三文治以及小小两只甜饼。   四周万物正萧索,有灰色的天空、棕色的树枝和清寒的空气。旁边一棵大树,长得太盛,虽说没有叶子,可风一吹,枝条摇拂起来,还觉得鬼影憧憧。   如果没有安期,我是不敢在这个城市停留这么久的——甚至比伦敦都冷,是会冷到人骨子里去的。但是安期守护着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他温柔的关怀,无声地渗透于我生活当中,也许没有哪一个刻骨铭心的片段独立属于他,但是记忆中的每一分快乐里,却都有他的影子。   “看什么呢?”安期又过来拍我的头,“今天酿酒酿多了,自己先醉了么?”   我脸一红,也不知如何作答,只得忙忙喝茶掩饰。一口尚含在口里,已经惊叫起来:“安期,这个是——”   安期微微点点头,“这个是就是锡兰高地的汀布拉,可惜不是新茶了,比当年翩翩家的要差一点……”   我正欲再喝,可是喉咙里却像噎住了什么东西,半晌才说,“安期,我想念翩翩——”然而泪水却忍不住地掉下来,落在酒坛子里。   安期静静地拥着我,为我擦拭泪水。   我看着安期的面颊,果然和翩翩十分相似,叶家的孩子真是美貌。我哽咽难平,“安期,他们都不相信我那日,其实见到了翩翩,翩翩和我说了很多话,还跟我一起背了诗……”   安期心疼地抚摩我的鬓角,“是什么诗?”   我蹙眉想想,“也不是十分记清楚,好像是个西藏活佛,康熙时代的,叫什么——”   “仓央嘉错!”不待我思索,安期已脱口而出。末了微微一叹,眼上也有蒙蒙的雾气,“湘裙,我的确相信你见了翩翩,她婚后潜心研究藏传佛教,而六世达赖仓央嘉错,是她当时最推崇的人。”   见我若有所思,他继续说,“仓央嘉错出生在门隅拉沃宇松地方,从小资质灵敏,曾拜五世班禅为师,落发受戒,取法名为罗桑仁青仓央嘉错,后被迎至布达拉宫。但仓央嘉错敏感多情,他不满黄教的清规戒律,即使进入布达故宫,也依旧微服夜出,与情人相会。有一天下大雪,清早起来,铁棒喇嘛发现雪地上有人外出的脚印,便顺着脚印寻觅,最后脚印进入了仓央嘉措的寝宫。随后铁棒喇嘛用严刑处置了仓央嘉措的贴身喇嘛,还派人把他的情人处死,采取严厉措施,把仓央嘉措关闭起来……”   “然后呢?”我眨动着睫毛,听得如痴如醉。   安期莞尔一笑,但是笑容后有深沉的悲哀,“也许执政者多情并不是坏事,但当时政治情况极为复杂:五世达赖圆寂后,当任的第巴正是他的亲信弟子桑结嘉措。桑结嘉措为了继续利用达赖的权威掌管格鲁派事务,并和固始汗争夺政治权力,乃“伪言达赖入定,居高阁不见人,凡事传达赖之命以行”,密不发丧达15年之久。清康熙三十五年,康熙帝在蒙古亲征准噶尔叛乱时,从俘虏的口中才得知五世达赖早已去世,即降旨向桑结嘉措问罪。桑结嘉措这才惶恐万状,匆匆选定已经十五岁的仓央嘉措为六世达赖灵童。他情窦初开,性格叛逆,又天真淳朴,所以在他执政时期,西藏政局越发变动。固始汗的曾孙拉藏汗继位后,与第巴桑结嘉措势同水火。第巴桑结嘉措买通内侍向拉藏汗下毒,被拉藏汗发觉,双方爆发了战争,藏军败,第巴桑结嘉措被处死。事变后,拉藏汗又向康熙帝报告桑杰嘉措‘谋反’事件,并奏称由桑杰嘉措所拥立的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不守清规,是假达赖,请予‘废立’。康熙帝准奏,决定将仓央嘉措解送北京予以废黜,但仓央嘉措在解送途中,就已去世,时年24岁……”   我听得忘记了手中的酒酿,呆呆地去托下巴,冰凉凉的倒唬了自己一跳。   正恍惚间,被安期温暖的手握住,轻轻吟起一首诗:“那一天,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蓦然听见你颂经中的真言;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我鼻子酸楚,扒在安期怀中,“途中有你,我真的很幸福!”   春色终于残了。   蒙古高原的烈日风沙使京城的节气粗糙了许多,但茶舍的四方高墙依然为我们圈出个春光烂漫。午后辰光,静谧而悠长,安期新招的一众妙龄女子吟唱古南朝绮丽的诗赋:“春日迟迟。桑何萋萋。红桃含夭。绿柳舒荑。邂逅粲者。游渚戏蹊。华颜易改。良愿难谐。”   我下班回来,或者送安期上班,听到这悠然曲声,都会神伤:安期是为了我,才委屈这泼天的才华。   家亦被安期打理得齐整清爽,全用乳白咖啡两色装修。敞亮的落地玻璃,简单的枫木家具,推开明亮的窗户,可以听到环路上汽车呼啸而过的回声,间或还有两声细微的鸟鸣。   每个洒进阳光的清晨,我都被面包和咖啡的香气唤醒,晚上回来再累,都会被他推进浴室,温暖的池水,洋溢着浓郁的熏衣草香。   午夜被梦魇所困,觉得还是独自在伦敦生活,努力维生:拧不开罐头盖子、自己修理花洒、没有考到驾照,以及种种琐碎的折磨……正犹豫哭泣,突然听到钥匙的声音,安期从酒吧照顾生意回来,然后是轻微的脚步声:他在卫生间在修理浴器、他在厨房烧热水、他在客厅整理报表……这些细微的声响,离我非常近,带来安全与照顾。我只觉得安稳,慢慢闭上眼睛,彻底睡了过去。   周末被安期带了逛故宫——这是来北京第一次进入这神秘的地方,之前寒风凛冽,吹得人连出门的心都没有。安期携着我的手,登上内城西门最高的角楼,脚下是巍峨起伏、迤逦不绝的城墙鼓楼,身后是金碧辉煌、遥相辉映的琼楼玉宇,突然想起一首词赋,“楼阁殿台,房廊绮饰,凌云九级……”周围没什么游客,好像天地间,清旷得只剩我们两人,这时候,方体味出心情的壮阔与纯粹。   安期怕我被风拍到,挡在我身前。他长身玉立,锦衣轻裘,但是行动间的关爱挚诚至深,让人无力招架。心中最深处瞬间软弱,竭力自持,可是仍觉得悱恻,紧紧靠在他的胸前,安期捧着我的脸,在我耳边轻轻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身子跟着一颤,眼底里浮起朦胧的水汽,更深依偎在他怀中。他怀里,有清洁芬芳的气息,好似矜缨中淡淡的杜若,半晌才低声答:“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早夏新至,让人非常愉悦。茶社后庭的碧水间浮起了大片荷花蓓蕾,下班后与安期盘桓于此,闲话家常,波光碎影里摇曳着的影子,亦是窈窕而沉静。我告诉安期工作的进展,并嗟叹为何此时才遭遇中药,象遭遇一段未了的情缘。   安期近期对花草汤羹颇有心得,也与我调侃起来。他微笑着编造:也许我前世是采药女子,他是镇守药店的年轻郎中,为了一味名贵的中药,我失足落于崖下,而他真气一动,泪落如雨,我地下有知,便报他今生的感遇;也许他前世是炼丹炉旁的小道童,而我是纸窗后一抹翠绿的竹叶,他看火累了,抹一把汗湿的小脸,望见我婀娜的影子,不禁会心一笑,结下今生这个悲喜莫辨别的断肠故事……   我笑弯了腰,四周本静极了,这样一来便惊扰了未醒的碧蝉。它张惶地叫起来,一径声嘶力竭。碧蓝湛蓝的天,通透如一方上好的玻璃翠。风吹过竹声漱漱,像是下着雨。我想起雅间的北窗还开着,凉风暂至,书案上装饰的几本书被吹起页,哗哗一点微声的轻响。   我忘记了蜘蛛的传说,在安期的新故事里,我是唯一而不变的女主角。   不一会儿,唱昆剧的女孩子们到齐了,安期带着我让出空地。走在回廊上,突听得她们排列的唱词,隐隐的好像是《桃花扇》: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把五十年兴亡看饱……   安期也怡然得趣,凝神细听,我心内轻轻悸动,不由反握住他的手,这样一个男人陪伴在我身边,不是一夜,也不是一时,而是此后的余生。   我开始渐渐明白妈妈的心情——这和新旧时代没有关系:女人还是要有一份美满的姻缘,即使事业再成功,也抵消不了婚姻带给人的幸福感。而安期,无疑是我生命中关键的一环。   我们日夜厮守,形影不离,贪恋这时时刻刻的快乐。他为我栉发,我为他抚琴,他为我沏茶,我为他背诵古乐府诗词,或者,他教我吹笛……   即使公司派我出差,安期亦相随相伴。上海的初夏闷热不堪,空气中的潮湿会渗透到骨头里。电梯速度很快,有极轻微的倏倏风声,想来是高速与空气的摩擦。开会开至傍晚,遥远天边的星子骤亮,突然思及在酒店等待我的人,又欢喜又急切。都市灯火闪耀,海市蜃楼般瑰丽美好,真的要感谢安期,没有他,我的生活始终颠沛流离。而这苦难并不会使人习惯,只会使人渐渐软弱,并屈从于命运。   我回到房间里,安期正合衣而卧,他有孩童一样深沉天真的睡态。卧室的光线调得恰好,电脑的指示灯仍在一明一灭,我想他刚才是在上网或者写文件。   窗台上有个小小水桶,插着大把的紫色草花,分不清是紫鸢尾还是勿忘我。桌子上的咖啡喝了一半,尚有余温。不远处有个小小的缠枝莲青花碗,盛着一盏玫瑰甜冰,但是那冰渐渐融了,沁出细密的一层水珠。   我想他一定等了我很久,却如此安静,也不去电催促。低下头吻他的额头,只觉他的呼吸暖暖拂在鬓角,吹得我碎发微微伏起,那一种痒痒直酥到人心里去。   然而这微小的举动竟惊醒了他,他舒臂将我揽在胸前。屋里没开空调,我的鼻尖很快就沁出细密的一层汗珠,但我只是屏息静气,透过他拥抱的缝隙,我看到窗外花园里的槐树。   一阵炎炎的风吹过,深深浅浅的清香重叠着飘进来——我珍惜这静谧的幸福。   “这样的天,躺在床上实在可惜。”安期倒是一个翻身坐起来,理了理我凌乱的头发,“不然我带你去看夜场电影。”   我突然想起我们年少的那些岁月,被安期带到这里带到那里,不由开心而信任地笑起来。   走出酒店,却是夏夜的一个好天。路边灯火通明,有很多散落的店铺和小摊,有提着竹篮子的妇人过来兜售茉莉和玉兰,用白棉纱包裹着的新鲜花朵,非常香。安期选了个栀子花编成的镯子送给我。那白色的香花,芳香醇郁,我小心地凑上鼻子,总是闻不够。一抬眼安期正爱怜地望着我,温和的面颊在夜色中有高贵的光泽。   我们在热腾腾的夜色里走,不时传来小吃摊贩清澈的吆喝,我的思绪又一次飘回了故乡:也是这样热腾腾雾蒙蒙的天气,有无尽的雨水和浓郁的樟树,陈旧的建筑、青砖街面、腐朽的木门窗,院子里种着的大簇月季和金银花。蔷薇和玉兰总是不败,栀子的花期长而又长,青石板上依附的苔藓,湿气,纵横交错的河道,淡至隐约的微光,风中有海水的腥味……   上海的小吃很多,有南翔小笼包、蟹壳黄、油墩子、臭豆腐干,有油豆腐粉丝汤、酒酿圆子、茶叶蛋、烧麦,有糍饭团,麻球,糖糕,锅贴,还有开口笑、麻饼、小绍兴鸡粥和排骨年糕……我和安期一路看一路尝,他们的阳春面和我们那里的“光面”,口味非常像。还有一种小吃叫“包脚布”,其实就是鸡蛋饼夹油条,里面抹上甜蜜酱抑或辣椒酱,适量的榨菜,香菜,看着象肯德基正流行的肉卷。   这么一家一家地尝个遍,等找到夜间影院的时候,我已渐渐困倦。开场不多久,就把头靠在安期的手臂上,发出细细的呼吸。他的衬衣在黑暗中散发出淡淡香水与皮肤交融的味道,使我心安。   北京的燥热比上海慢一个节拍,所以我们又在北京重温了二次酷热。   茶社雅阁的窗纱正是前几日新换的蝉翼纱,雨过天晴的颜色,轻薄如烟。竹影透过窗纱映在书案上,案上的博山炉里焚着香,那烟也似碧透了,凄厉的蝉声响起来,午后的阳光里,让人的心都带了不耐。   东边的正厅里,是女孩子们新挂上的湘竹帘子——一条一条打磨极细滑的竹梗子,细细密密的用金线丝络,系一个如意同心结,阳光斜斜的透进来,砖地上烙着帘影,静淡无声。   安期不喜欢空调,屋里又待不住,便在树下支一张软椅,看莫名其妙的线装书。   我拿起昨天做了一半的刺绣,轻轻地依偎过去,靠在他身边绣。安期笑笑,也不闪开,宠爱地按按我的头发。   “在看什么?”我撒娇地用手挡住他的书页。   他微微一笑,大方地将手里的《古诗十九首》拿给我看,正是卓文君的《白头吟》,我轻轻地念出来:“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心中忽有所感,自然而然地接下去,“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望着安期深情的眼神,又坚定地念了一遍,“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少年时的桀骜与风霜褪尽之后,我的内心早已分明,原来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寻常女子多么快乐。以前的事情,即使心存眷恋,最好亦静默无言。走尽无数坎坷颠簸,终于抵达安静清朗,才是花好月圆的结局。   下卷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第十八章 神仙关情   『舍利弗,彼土何故名为极乐?其国众生,无有众苦,但受诸乐,故名极乐。』   『又舍利弗。极乐国土,七重栏循,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皆是四宝,周匝围绕,是故彼国名为极乐。』   『又舍利弗。极乐国土,有七宝池,八功德水,充满其中,池底纯以金沙布地。四边阶道,金银、琉璃、玻璃合成。上有楼阁,亦以金银、琉璃、玻璃、砗磲、赤珠、玛瑙而严饰之。池中莲花大如车轮,青色、青光、黄色、黄光、赤色、赤光、白色、白光,微妙香洁。』   『舍利弗。极乐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又舍利弗。彼佛国土,常作天乐。黄金为地。昼夜六时,天雨曼陀罗华。其土众生,常以清旦,各以衣绒盛众妙华,供养他方十万亿佛,即以食时,还到本国,饭食经行。』   『舍利弗。极乐国土,成就如是功德庄严。』   ——《佛说阿弥陀经》   我其实是不喜欢北京的,可现在竟渐渐习惯起来,这让我无比坚定地确认一个真理:有安期的地方,就是天堂。   虽然北方天气干燥寒冷,安期仍在院子里种了一些竹子、桂花和丁香。在秋日的夜晚,我们坐在树下,一阵秋风吹过,带来了北海的水声,也吹来了一阵一阵桂花的香气。安期在树下喝桂花茶,我在一旁做桂花糖和桂花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都是日常的琐屑和絮叨。手指起落间,我似放下了全部心事,也不记得曾经的动荡。我终于和以前的故事互相遗忘,这是一件好事,仿佛重生般安宁。   以往的爱情,再激烈也能告一段落,也可能就此不了了之。就像我们年轻的时光,某年某月遇带到某个人,留心过、惦记过、错过,想起来寂寞美好又浪漫,只因我们忘记了大半的情节。   可是,真的忘记了么?   即使总公司换了CEO,对国内的业绩还是非常满意。忽然觉得,这段时日确实非常幸运,幸运得甚至有些不可思议。转念一想,又淡淡苦笑,以往经验告诉我,上天不会永远只眷顾一个人,给她多大的幸运,日后必还她多大的磨难。   我能做的,不过是把握住幸运的时机,尽量让它延长一些,再延长一些。   我们的部分股权卖给了一家中方公司,政策也有相应调整,并整合开发一些新产品项目。   那是个周末的下午,我接到协作方的电话,急忙向长安街赶。这么多年,我其实已经克服了迟到的毛病。可是那天偏巧堵车,等我急忙开车过去,会议都散了。我很尴尬,不知道如何解释,好在技术总监已经交代了大略,会后我和他再碰倒也不碍。   正准备走进旋转门,突然有四名保安前来开道,险些和我相撞——我一向不屑争这些琐碎,便退至一边,心下暗想:又是哪个小国元首或者高干子弟,弄得如此乔张作势。   阳光此时如琉璃般,明晃得使人睁不开眼睛。喷泉飞溅起透明的水花,折射出小小的、酒樽一样的反光。门外徐徐驶来黑色房车,甫一停稳,司机就从立即从车上下来,带着雪白手套的手恭敬地放至车门把手,太过明亮的电镀漆几乎使人再一次目盲。   大队人马正簇拥着一个人,从大堂深处出来,因为明暗光线的强烈对比,一时无法看清他的脸:只约略觉得他身材挺拔,态度倨傲,身边形成冷漠的气场,让人不由有退避三舍的欲望。   但是我紧接着看见我们的技术总监,他紧随其后,正在喋喋不休地说些什么,而那人时而点点头——即使在表态,也是高贵的疏离。   我不由有些吃惊:这就是投资方么?   于是我加快两步,想赶过去,却被保安伸臂拦住。我想想,也罢了,不急在这一时。   但是他上车时突然转身,目光正迎向我,我呆住了——那墨蓝色的西装,英俊沉着的面庞——仿佛镜头在一格格凝固,或者药液中逐渐浮凸黑白照片:这是蓝剑!   他没有改变,还是骄傲坚毅的眼神,还是轮廓分明的下巴,还是似笑若怒的唇角,还是一丝不苟的风度——至他对颜色的偏好也没有变:那一点墨蓝被他演绎到极致。   很多年以后,甚至在我临终的那一刻,都在回味这次重逢,想明白它之于我的意义,但是我不能够明白。   我紧紧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缓缓地向后退,退到不能再退,脊背贴到了玻璃门——那旋转的玻璃门,恍若有风,清澈的玻璃上映射出一个陌生的女子:她脸色苍白,嘴唇失血,失魂落魄的样子,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勉强定了定神,仔细看得更清楚些,原来那个女子,就是我自己。   在这个时候,我还能想起一些旁的事情,比如,我为打发无聊的时光,看的香港肥皂剧。   有一部叫作《我和僵尸有个约会》,那里面的女主人公白素素说:“有时候,有些人是你永远也不会忘记的,无论一百年也好,一千年也好,你以为自己完全忘记他了,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者在哪儿,他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你的脑海里,你以为自己可以一笑置之,但是眼泪已经流下来了。”   那个白素素开了个酒吧,叫做WatingBar。   我没有忘记蓝剑,原来一直挣扎都是徒劳。   我第一次遇到他,是在多年以前,在喧闹炎热的露天舞会上。他高雅出尘的蓝色身影,让我对以后的生命心生迷茫。那是我一生中最美丽的时刻,是我人生的转折,是我可以回味永生的记忆。   我心痛得几近窒息,公文包被紧紧抱在胸前,连呼吸都快抑制。可是我一直按一直按,仿佛想将公文包按到胸腔里面——只有这样,才可以证明我肉身的存在。   突然,锁骨被什么东西狠狠硌了一下。这清楚的一痛,倒让我有些苏醒,并伸手触摸:原来是脖子上那根白金项链,几乎被公文包压进皮肉里。   那根白金项链,吊着水晶沙漏,和从前一样精巧趣致。我低下头,牢牢握住它,耳边有温柔的言语响起:“沙漏里装的是时间,摇摇它就会忘记所有不快——因为时间是治愈一切的最好良药!”   那是安期的声音。   可是安期,你知不知道,记忆是件太微妙的东西:它或许在漫长的岁月里被反复揉搓,甚至揉搓成一片空白,可是,在不经意间,它依旧让我们剧痛——即使用火灼烧、用刀剜割,都不及它的痛,而这种痛,让人刻骨铭心。   我抬起头,门外的太阳依旧强烈,天空宽广几至寂寞。   那么久的时间,没有冲淡任何东西——安期,难道我们错了么?时间并没有改变一切的能力。   那天晚上,我故意在外面很晚,推说加班,并抽掉电池——可是我哪里也没有去,我坐在楼下的酒吧里,一杯接一杯地独自喝酒。   直到凌晨3点,酒保歉意地走上来:“小姐,我们要打烊了。”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车是不能开了,于是托酒保招了辆夜班计程车。   坐在座位上,才想起将手机电池复位。刚接上电源,里面“哔哔”的声音已经迫不及待地冲出来,信息很快就塞满了信箱,我只好一条一条边删除边看。   安期:当心自己的身体,记得吃晚饭。   安期:工作不要太辛苦,适当的时候休息一下眼睛。   安期:要不要我去接你?   安期:桌子上给你留了夜宵,如果太晚回来,记得吃一点。   安期:……   满满的都是安期的关怀。   我紧紧握着手机,并把它贴近心脏,仿佛这样才能好过一点。   这个回家真是太晚,是一天里最黑暗的时刻。   我轻手轻脚脱掉大衣,怕吵醒了他。地板上铺着和田的羊毛毯,光脚踩上去,柔软得像刚刚采下的棉花。   安期果然已经熟睡,他俊美的脸,在睡梦中有孩童般的真挚。我不由低头吻他,——他的睫毛浓密,他的眉眼精致,他的呼吸均匀,他的唇边浮起一个微笑——我以为我惊醒了他,急忙退至窗前,不想他只是翻个身,继续沉沉入睡。   窗外的苍穹浩瀚,挂着一弯凛冽的新月,心中竟浮起异样的感觉:回想白天的一切,仿佛是场梦。   我低下头,颓然坐在地上——有些事情若被遗忘,就不应该让它有复苏的机会,不是么?   周末的空气,湿润清凉,安期提议去北海划船,我连忙做出一副踊跃的神情——也许潜意识,我想弥补和证明什么。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秋天里划船,自有它的乐趣:天高云淡,风清树静,白塔与流离阁倒映在长河中,如行舟蓬莱。   安期惯常握住我的手,我伏在他的肩头,听塔顶上的风铃梵音。突然想起一首词,念给安期听:“宿昔不梳头,丝发被两肩。”见安期正在望我,又婉转接下去,“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两年多来,与安期朝夕相对,他给我现实安稳,田园静好,使我觉得踏实,于是想做一个妻子。   可是今天,看着鳞波闪闪的北海,我突然犹豫了。我又想起了那个小小玻璃球,以及我握着它独自看海的情形——留在我记忆中的海,是地球的缺口,从远处一波又一波地席卷而来,仿佛是血液的声响——我自身的血液,不安分的血液,渴望毁灭与重生。   我不由挣脱了安期的手,感觉到往日的诅咒正在复苏。在这个时候,我忽然明白,如果可能,自己还是希望有来生,因为在这个世上,到底有一个人是牵挂不舍的,无论是生还是死,都不希望忘记他。   尽管他是我的诅咒,遇到他之后,我将来万劫不复。   我这样的突然举动,倒让安期一怔,他张口欲言,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帮我轻轻整理了发丝。一瞬间,我心疼得欲落泪。   “安期,我们结婚吧!”我努力微笑,并且尽量从容,仿佛一切难堪都有了出口。   “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湘裙,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解的心事?”他问我,却不需要我的回答。   我无话可答。   时间凝固后的颓丧和阴郁,刹那弥漫了我们。   船继续前行,堤岸到处栽种着杨柳和落叶桐,它们浓密地挤在一起,枝条交缠。我们行驶在时间的河流上,看天渐渐变得紫灰与暗红。成群的鸽子飞来,在观音阁的屋顶上咕咕啼叫。晚风过处,波斯菊妖媚而招摇,轻轻跌宕起伏。   安期突然开口,倒吓了我一跳,“湘裙,如果你有心事,不如就告诉这满天白云——白云终归变成雨,并流入河流,布满全天下,无论你挂记的是谁,当他喝下那口水,便能感知到你的心意……”   “安期,我——”我觉得心虚,所以更加要解释。   他宠溺地拍拍我的肩膀,将目光投向那些白云——他的目光里,有我所不了解的一些东西。   我突然很难过,眼睁睁地看着他。   可是他平静的微笑阻止了我的发问。   《圣经》上说:“爱是恒久忍耐,爱是恩慈,爱是永无止息。”我一早已应该知道:爱是心灵而非肉体,爱是平淡而非激烈,爱是逾越流年,而非对抗时间。   我与蓝剑之间,是刀锋上的绽开的花,即使艳丽无匹,也绝不可盛放下去——我是不是该辞职或者回避?   可是面临选择,我依旧觉得难过。   明明已经写了离职申请,可是准备传真的时候手指还是发颤——我站起身,望着镜子里的自己,轻声说:湘裙,在你微贱时,肯定连做梦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你是中国区首席代表、你一年的薪水比父母一辈子的积蓄还要多、你一个人可以有这么大的办公室……湘裙,一个女人,到底是感情重要还是事业重要?   湘裙,你要知足!如果沿着这条路走下去,你的人生将再没有任何辛苦——你的面前只剩下老死。   我这样努力说服自己,仿佛也说的通——我似是可以做到不爱蓝剑。   可是公司这么狭窄,又时常一起开会,不想见也能见到。人们说蓝总是个情种,自太太去世后绝不再娶;人们说蓝总十分义气,即使现在已经接管了叶家的所有产业,公司的名字依旧叫作“叶氏”。   偶尔我们两家公司有意见相悖的地方,在探讨的时候,他抬起头注视我,等我给他一个答案。他虽面色平静,但眼里却流露出熊熊烈火;我却冷静地近似冷酷。   我忽然明白这痛楚的麻木:无所谓喜悦或是悲伤,只慢慢地走下去,就算是向着牛角的最深处钻,也仍然得继续。   就像记忆里那片海,虽然日渐遥远,却好像始终存在。小小的玻璃球,冰凉地落在掌心,寂寞、漫长又略微哀伤。   我想起自己的17岁,几十年后,我仍然清楚地记得在课室黄昏微雨的天气里,于碌碌众生中的那一个不同寻常的小男孩,他的灵动的双眸,在目光呆滞的人群中,便如一对灿灿生辉的明星。   在我当时所经历的人生中,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与众不同的男孩。我想年少的我们并不是真正爱上了谁,不过是爱上了爱情本身。   但是不待我真正想明白,就已经和它玉石俱焚。   在南中国,永远充斥着雨、台风、炎热和潮湿,而这些,正是我出生和长大的印记。   所以干燥的城市,反而让我时时不惯:这分明的四季,即使清朗、即使磊落,即使对身体有益,我也觉得失落。   我期待雨季,期待被淋湿,期待与雨水浑然一体。翩翩,你说,我们为什么不珍惜唾手可得的幸福,却非要追求没有影的幻象?哪怕粉身碎骨,仍然万死不辞。   翩翩,你说,若我们只是因为不甘,或者困惑,或者缺失,甚至贪婪而爱,这样的爱是否能够被救赎?   翩翩,还记得我们抽过的签么?这几十年的时光,转瞬就过去了,离开你后的日子,我再也没有占卜过命运。那些箴言,即使准确,又有什么用呢?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就算已经知道,也只会徒增无奈。   翩翩,你说,有预知能力真是一件幸福的事么?我们提前知道,却永远无法避开——如果能够避开,只能说明那命,算得并不准确。“烟花不堪剪,无物结同心”,这是我的偈语吧。   佛说,八千世界,我们不过是微尘中的微尘。就像那远峰的山雾,散了便散了,对于这个世界,没有任何影响,尘归尘,土归土。   可是,我们与山雾到底不同,虽然生时不带一物,死时存留尘世的思念,这到底值得庆幸,还是悲哀?   我常常给翩翩写信,象《西西里的美丽传说》中的那个无望的男孩。我每天写,这迟到的信,总胜过没有,慢慢地就成了习惯。   而太多的习惯,就是生活。   我写道:翩翩,也许那个老和尚是对的,我和你,还有紧那罗,年轻貌美的女孩子,其实统统是阿修罗,肆无忌惮,伤害人,也被伤害。   我写道:翩翩,我们的生命也许是编好的程序,去做什么或不做什么,根本不由自己决定——即使有时沉堕或者不可自拔,也只能默默容忍下去。   我写道:翩翩,在你离去的日日夜夜,我反复且认真思量。当我能够确定对你的感情,却已经过去那么久。也许是我们的人生太过不同,也许是我们的要求太过相同。   我写道:翩翩,也许在颠沛流离之后,更能印证内心的轨迹。当我们开始对回忆着迷,是不是也意味着,我们已经老了?时间是河流,回忆是鳞波。即使我们想留在当时,却不过是在当时之后,或者之后的之后。这细微的距离,无法探测且极其幽密。   我写道:翩翩,我曾与一些佛教的高僧交谈,略微了解他们的修行。据说到了一定的程度,可以达到六种神通,分别是神足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天眼通和漏尽通。据说参悟了漏尽通的僧侣就可以使灵魂自由离开身体。这些神通,在许多年前,佛陀与佛陀的十大弟子,还有一些菩萨罗汉都曾经拥有过。   那么翩翩,你那么有灵性,是否早已拥有自由的灵魂?或者,你曾经为我落了一滴泪,我却并不知晓。   翩翩,你可知道,关于灵魂的懂得,是多么奢侈的事。 第十九章 一风一叶   我作佛时,十方众生,闻我名号,系念我国,发菩提心,坚固不退。植众德本,至心回向,欲生极乐,无不遂者。若有宿恶,闻我名字,即自悔过,为道作善,便持经戒,愿生我刹,命终不复更三恶道,即生我国。若不尔者,不取正觉。二十一、悔过得生愿。我作佛时,国无妇女。若有女人,闻我名字,得清净信,发菩提心,厌患女身,愿生我国。命终即化男子,来我刹土。十方世界诸众生类,生我国者,皆于七宝池莲华中化生。若不尔者,不取正觉。二十二、国无女人愿。二十三、厌女转男愿。二十四、莲华化生愿。   ——《佛说大乘无量寿庄严清净平等觉经》   星期日的下午,忽然下起雨来。雨点不大却十分密集,毫无阻拦地从天空飞落,地上一片泥泞不堪。   我在办公室加班,偶尔举目望望宽阔的落地窗,发现楼底的屋檐下,许多人在躲雨。有外出办事的同事撑伞回来,抱怨说:“寒流来了,看来真正的冬天又快到了。”   我一直在走神,那份PPT文件删了写、写了删,怎么也连不成章节。仿佛有预感似的,接到总部的电话也不吃惊——我说过,凡是和我生命中有重大联系的事情,全在下雨天出现。   项目的协作告一段落,最后一次协商,我和蓝剑必须直接谈——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可是,为什么我心里竟然有暗暗一丝期待?我不能了解我自己。   我叹口气,望向灰蒙蒙的天空——人的心也如同这天空,变幻莫测,莫可名状,不知下一刻会有怎么样的想法。   我们见面的时间选在周二的上午,这是一个好天气,有深秋特有的高雅深邃。   这其实是我第一次来叶氏——蓝色的叶氏大厦是本市足以自傲的建筑之一:由欧洲一线建筑师设计,外型现代、采光合理,又糅合了古典的拜占庭风格。   大厦前有片开阔的花园广场,四周伫立着汉白玉的罗马柱。在这寸土寸金的商业中心,不仅仅让人赏心悦目,细一想,简直有触目惊心的效果。   “真是太美了……”紧随其后的秘书忍不住叹息出声——这个秘书是新延聘的,大学毕业刚不多久,“这得要多少钱啊?晏经理,咱们的地段已经够好,可比起叶氏还是觉得寒酸——都说不要贪恋地位钱财,可是这个世界,所有美好的东西都是地位和钱财堆砌出来的,你说是不是?”   我扭头瞪了她一眼,她急忙吐吐舌头噤声。可是再一想,小秘书的话虽然鄙俗,但是没有任何道理么?遂一叹作罢。   透明的玻璃门,为内外隔绝出两个世界。我这才发现,里面的景观全用中世纪奥地利风格装修:半透明磨砂鱼池,洛可可样式案几,墨绿提花的羊绒地毯纤尘不染,白制服金纽扣的门童站在两边,唯一现代的,是玻璃房里停靠着黑色宾利展示车——这样的情形,让人觉得门外泥泞毫不真实,像电影布景一样不真实、不相干。   再往前走,我竟然看到一组优美的铜雕,很有童心的雕塑,主角是格林童话里的王子与公主,正在参加一个盛大的舞会。   我内心一震,几乎迈不开步子。对方的行政主管是个油滑精明的中年人,立即观察我的面色,并问:“晏总,有什么不对?”   我急忙四顾,掩饰自己的情绪——却见一旁另有个静止的电梯,淡蓝色金属门,雅致奢华,一枚优雅的金叶烙刻其上,而外面并没有“故障中”的字样。因而借故问道,“这个,不能用么?”   那个主管不禁露出尴尬又神秘的微笑,低声说道:“这个嘛,是我们总裁专用电梯——”   “你们总裁?”我愣了一下,“不是蓝——”   “的确,是蓝总裁。”主管接得很快,足见是个好员工,仿佛怕我吐出的全名辱没了他们总裁。   虽然是周末,也有不少员工在此加班,可能因为这段时间是项目的结尾阶段。可是从高级主管到到前台接待,所有的人寂静无声,的确训练有素。   我们反复讨论细节,再次敲定实施合同,并审慎地对待一切可能出现的变故……等大体一致的时候,雨早已停了。   我揉揉太阳穴,略感疲惫,正打算站起来告辞,刚才的主管突然叫住我,“晏总,您是否能来一下?有些问题总裁想和您单独探讨。”   叶氏大厦的顶层,铺设着全黑的大理石,甚至连楼梯的木质扶手、会议室的真皮大门,也是如夜的沉黑。再细看去,那黑色里面细细镶嵌的都是金色细纹,连扶手下面,也镂刻是金色雕花。   主管站在会议室门前,轻轻按下一个按钮,中间那枚精致的金叶图案一裂为二,可以看见里面黑色的乌木办公桌,黑色的花岗岩地面,和黑色镶金水晶吊灯。   主管示意我进去,自己则退至一边。我略一迟疑,但还是走了进去——蓝剑正站在窗旁。   我和他之前见过无数面,但两个人独处,却还是第一次。我无法制止自己的目光不看向他:他有倨傲的身影,他有绝美的面容,他的浅蓝衬衣简洁华美,他的手腕处松松挽起,露出里面半旧的江诗丹顿。   光线明明昏暗,却让整个世界刺眼窒息。我的眼前仿佛有无数光点,疯狂的、眩晕的、寂静的,飞速旋转,我的心口传来深沉的暗痛。   “湘裙!”他低低唤。   我看着他,没有作声——其实这样的感觉很奇怪:我以为我一辈子,甚至永生永世都不会出现在他面前,为了远离他,我放弃了所有可以放弃的东西。然而命运只是越来越让我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逃避的努力,不过是为了和它更加靠近。   “湘裙,”他又一次开言,“这些年,你可好?”   晚霞的色彩透过窗户射进来,他的气息显得神秘而不真实。玻璃窗外的蓝天,有飞鸟扑啦啦地飞过,天空静谧得象沉睡中的梦幻。   “好不好呢?”我冷漠地笑笑,“你最近不是每天都看见我?”   “我有愧于你。”他蓦然道,语声沉缓。   我蓦然一凛,想逃避、想讽刺、想故意装作遗忘,但是我的鼻翼突然酸了。   “我有愧于你。”这声音几乎穿越岁月、穿越天地、穿越我的记忆与希翼。我一直等待他的道歉,然而当它当真响起的时候,我却觉得如此窒息和沉重。   “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我轻轻叹气。   “什么意思?”也许是多年的习惯,蓝剑身上有一股寒气——那是被磨砂风霜浸透,从骨子里渗出的。但又仿佛是冷香,低冷低冷压成一薄片锋刀,当他靠近我的时候,我觉得巨大的压力。   “过去很久的事情已经没有太多意义了。”   晚霞渐渐消失在窗外的天际,暮色四起,窗外星星点点亮起路灯。楼下的花园几乎没什么人,几个秋千架空荡荡的闲着。只有一个七八岁左右的小女孩孤零零地一个人坐在秋千上,低着头,好像在哭,没有人陪她玩。   良久沉默,只听他沉沉叹道,“如此恩断义绝的话,不像是从湘裙嘴里说出的。”   我缓缓抬起头,望着曾经熟悉的深邃眼眸。几乎在看清我容颜的一刹那,那眸中利刃一样的光芒刺痛了我,仿佛是痛心,又仿佛是惊诧,我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   恩断义绝么?我在心里默默说,你当年对我做的事情,才称得上恩断义绝四个字。   这样想着,不由我冷笑起来,不耐烦地看看表,“蓝总若是没什么事,我要先回去了,晚上还要——”   但是我一抬头正看见他的脸——他的眼睛距我如此之近,美丽深邃如同这广袤的夜。我的心莫名一软,似被什么激住,后面的话再说不出来。   他看着我,缓缓地,一字一句道:“有个故事,一直想告诉湘裙:传,盛唐时,得道智者高僧鸠摩罗什日间传道布法,夜间宿柳眠花,堂而皇之。圣僧如此,众僧随之。于是,鸠摩罗什排众而出,责问那些出家人何以不守清规?众僧答,与你一般啊。鸠摩罗什说,他不禁欲是因为他功德在身,他虽每夜宿妓,但他五蕴皆空。然后,他表演给众僧看,抓起一把针,吞下肚,在吞最后一把钢针的时候,鸠摩罗什突然想起他死去的妻子,这时,一根针扎进他的舌头,鸠摩罗什故作无意,将针吐出夹在手心,训斥众僧,我可以这样,但你们不可以。后来,鸠摩罗什再想起他的前妻,舌头总是刺痛的。有些事情,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鸠摩罗什圆寂那年,尸身被焚化,他的肉体灰飞烟灭,与凡人无异,留给他信徒的,竟是一截不能焚化的舌头,他的舌头,被当作舍利子保存。”   他低下头,黯然重复,“有些事情,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   面前这个男子,时而尖锐,时而温和,时而强悍,时而脆弱,时而孩子气。他捉摸不定,变幻万千,又带着种致命的美丽。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他很危险。直觉在暗暗提醒我。   可是我挪不动半步脚步。月华好像化作了水,缓缓从我面颊上淌过,心底一点点绵软,透出隐约的酸涩。   黯然间,忆起《法华经》的一段,“梵语波罗蜜,此云到彼岸,解义离生灭,著境生灭起,如水有波浪,即名为此岸,离境无生灭,如水常流通,即名为彼岸。”   佛曰,彼岸,便是因孽具消的极乐世界。众生普度,追追寻寻便是要去那彼岸。   可是兜兜转转几人能度?   寻寻想想又几人能悟?   即是能悟,那悟又可非是虚?   如此思来真令人做恼! 第二十章 长亭微波   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犹如空华从空而有,幻华虽灭,空性不坏。众生幻心,还依幻灭,诸幻尽灭,觉心不动。依幻说觉,亦名为幻,若说有觉,犹未离幻,说无觉者,亦复如是,是故幻灭,名为不动。   一切菩萨及末世众生,应当远离一切幻化虚妄境界,由坚持远离心故,心如幻者,亦复远离,远离为幻,亦复远离,离远离幻,亦复远离,得无所离,即除诸幻。譬如钻火,两木相因,火出木尽,灰非烟灭,以幻修幻亦复如是,诸幻灭尽,不入断灭。   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即觉,亦无渐次。一切菩萨及末世众生,依此修行,如是乃能永离诸幻。   ——《大方广圆觉陀罗尼经》   这么晚到家也不是第一次,生意如往日一般好。唱歌的女孩子们谢幕了,有几个正在后台的化妆间里换衣服,传来女孩子特有的嘻嘻哈哈打闹声。   我抓过一个服务生,问安期的去向。他只大略告诉我在后院,又被客人催去倒茶。   那个服务生很是机灵,觑着个空档,又转回到我身边:“老板下午好像去了趟医院,回来后心情不大好。”   医院?   心情不好?   我有点发愣,脚下却一刻也不敢停,急急向后院走去。   月色花影中,传来一阵悠远的笛声——是《临江仙》吧?我们第一次重逢他就吹起,后来便不常听到。   那幽幽暗暗缠绵悱恻的仙吕调,如同暗流,在这空旷的庭院之中浮摇不定,似断似续。   寻着笛声而来,安期修长的身影背对我,正对着一池空荷,没有丝毫的察觉。   他衬衣雪白到一尘不染,连月光也不能留下斑驳树影。   他头发墨黑到如研新磨,即使被夜风吹拂,也散发着诗意的光泽。   他背脊挺秀像一棵白杨,仿佛任何巨大的压力也不能使他弯折。   月到天心,大地宁寂,正大光明,全在他处。   这是我的安期,我踌躇着不敢走近,我是个走进了桃花源深处的孩子,不敢打破这景与人微妙的平衡。   有他在这里,天空特别墨蓝,星星特别明亮,连风的味道都特别好闻。我不由吸了一下鼻子,他缓缓回首——即使我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我依然要说,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加优雅入画的男子。   一道光亮至美的气息从他的面庞感染到了我。他没有笑,但他的清澈的眼睛却在忠诚的微笑着,“湘裙,什么时候回来的?”   “有一会儿了,看你在吹笛子,没敢打扰你。”我微微一笑,走近他,“安期,在做什么?”   “在看莲花。”他说,他的皮肤像昆仑山里洁白的雪莲花,他的眸子是天山之巅神圣的池水。   “可是莲花已经谢了啊。”我有点疑惑,轻声说。   “是啊,莲花已经谢了。”安期低低重复,然后叹道,“南屏五百西方佛,散尽天花总是莲。”   我没由来的恐惧,抚摸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庞——这张脸那么熟悉,纵然清瘦了许多,却仍然美丽而光明——可是,安期怎么最近清瘦了呢?是茶馆的生意太辛苦么?   安期收了笛子,淡淡一笑,“湘裙,你知道佛门子弟天天念经,为什么叫‘口吐莲花’吗?”   “不知道。”我摇摇头。   “因为当初释迦牟尼为了寻求没有烦恼的美好生活,专门设想了一个西方极乐世界。那里到处都是莲花,又叫莲花世界。我每次看到莲花,就想到那里。”安期轻轻亲亲我,继续望着莲池,入鬓的长眉微动,似有无限情意,可他只是说:“湘裙,这莲花本是来自大地,又归还给大地。人的一生,恐怕也是如此,生时死时,都在轮回之中。”   我战栗起来,拿手掩住他的嘴,嗔怪道:“干嘛说这么不吉利的话题?我们要长长久久的,是要在一起一辈子的……”   但说着说着我自己的声音也低了下去,十分心虚。   我忘记了自己要问什么。   我要问什么来着?   回去的路上,灯光十分昏黄,能见度很差,不过月光竹影,拉长了安期沉默修长的身影,在一片黑暗之中,使我的心一刹那陷入深深恍惚。   一种昏黄的温暖悄悄袭上我心头,仿佛我整个人浸沐在热水里,又好像有忽略时间和空间的力量,一霎那间我不知自己身处何乡,眼前人又是谁,我的心像在黑暗里彷徨无计的飞蛾,终于找到一点灯光……   外面的风直刮了一夜,拍打在窗户上,窗外夜鸟振翅飞起,呜咽而鸣。   许是太累的原因,觉得梦和现实根本分不清楚,蓦然看到躺在身边的安期,忆起我们以前在一起的时光,不由伏在枕上微微笑了。安期对我,真是很好很好的。一个女人曾经这样被人爱过,已经太幸运了。   可是,蓝剑呢?他轻易就改变了我的一切——他是天底下第一个让我爱上并甘心付出的人。而且无论怎样,他到底是小剑的父亲。   恍惚间,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盛夏的季节里,参加翩翩家的露天舞会。那栀子树后的少年们,轻轻回转头,纷纷扬扬的白色花瓣,微湿的青石台,庭院里弥漫的白色雾气。   他们有宁静悠远的笑容,有美如夏花的容貌。就像多年前那些舞会,茂密的林荫,斑驳的阳光。没有分离,没有忧愁,没有怨恨,一切美好如梦。   我竟然没有想到,时光这般的流转,我却还记得那些舞会,和舞会里的美丽少年。   我们大家,都为了爱,很难过很难过。不管是对是错,值或者不值。   带着这样沉沉的思绪,又睡了过去。   在恍惚间仿佛听见安期的耳语:“湘裙,已经没有太多时间……”竭力想睁开眼睛,却只觉得被梦魇住。   再一想,可能是安期的梦话——真是可爱,如同小剑,不知道又梦到了什么。   清晨我醒得很早,衬着帘外的微光,可以刻出他模糊的轮廓:优美的五官、精致的轮廓,却丝毫不脂粉气。睫毛长长罩在紧闭的眼上,更显得神情柔软,气韵温和。   他睡在那里,平静如同不知世事的孩子。   我觉得胸口气息波动,又是感激又是难过。翩翩去世了,我失去了最亲近的伙伴,此时孤苦无依,却还有无限责任,只想这一辈子就这样与他相守。   我轻轻将他的手握住,两个人十指交缠,暗夜中周围一切悄无声息。   我终于忍耐不住,眼泪簌簌落下来。   可是,一切也许都是梦,谁知道。 第二十一章 锦瑟无端   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犹如空华从空而有,幻华虽灭,空性不坏。众生幻心,还依幻灭,诸幻尽灭,觉心不动。依幻说觉,亦名为幻,若说有觉,犹未离幻,说无觉者,亦复如是,是故幻灭,名为不动。   周五的时候两个公司联谊,我的秘书和助理都很兴奋——我竟没有料到,蓝剑是诸多小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   不过,也应该料到,这是个势利的社会,蓝剑完全应它的制式法则而生。   这是我十几年来第一次的舞会——自从离开翩翩家,我感到难过,并束手无策。   虽然无论从各个角度来讲,我都应该出席的,可认真到了舞会那天,我却又迟疑了。   这样紧迫的工作,巴巴抽空参加一个无关痛痒的舞会,实在是浪费。且这两天特别的累,于是找到借口蒙头大睡,然而心里无端地烦闷,翻来覆去掉转方向,越睡越觉得冷。我突然坐起来,打开空调的最强档,并拉开抽屉,生生吞进一颗安定,这才无端睡去。   然而睡来睡去也不踏实,恍惚中惊见桑子明那纯净的微笑,想伸手触及,他突然弃我而去,急切间我忘了矜持,忙去牵他的衣角,待他转过身来我大吃一惊:这不是蓝剑又是哪个?   我整个人如同被梦魇笼罩,出不得声喘不得气,好容易从枕上跃起,以为已经错过了时间,但看看壁上的钟表,才刚刚五分钟——五分钟的时间,对我却像一个轮回。   惶恐中,我坐了很久,直到身上的汗水慢慢变凉。   这十几年的时光,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始终没有使我释然么?   那是我心中的恨、怨怼、屈辱,还有不甘,借了桑子明的模样,统统在梦魇之夜跑回来看我。这么多年过去,只要心中略有不快,就不停地梦到桑子明——我和翩翩第一次地交手,她不战而屈人之兵。   我默默地想着,不自觉抓起床头柜上那个玻璃球,它冰凉、美丽、会时时飘雪,并永远安静。   将它贴进脸颊,才惊觉自己身上滚烫。我拿过镜子,看着陌生又熟悉的自己:那不可控制的绯红,像一朵娇艳的海棠;眼神美丽而饥渴,怀着不被人知也不可告人的目的——这样子像极了一个人,我凝神细思,是谁呢?莫非是多年前,那个荒芜的寺院里,那尊名叫“阿修罗”的塑像——然而思绪一经滑过此,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战。   我又来晚了——但我终归是来了:我的意识圈不住我的心,我的逻辑管不住我的脚——我的下意识,也许故意想看到什么人?   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舞会,我到的时候正是舞会的高潮,舞池里的青年男女相拥翩翩起舞,伴奏的是一队英俊少年。他们穿着洁白的衬衣,原声合唱,却比任何乐器还要优美,清新如同刚出炉的抹茶蛋糕。   抹茶味的起司蛋糕,我是非常喜欢的,以前在英国,晋玄常给我买。   只是上面的装饰,黑巧克力嫌太苦,牛奶味又嫌过于柔顺,芒果和草莓仿佛有点不搭调。所以那时侯,每次晋玄总是先把它们塞进他自己的嘴里,才把莹绿色的蛋糕递给我。   我不禁又是一怔:为什么我总是想起那些和我不再相关的男人?是不甘么?还是其他什么?   天骤然阴了下去,死灰般的颜色。   蓝剑走到我的身边,给我拿了一个起司蛋糕。没有抹茶,却有绚丽的巧克力和水果装饰,我捧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他穿着一件杰尼亚暗蓝色衬衫,那种蓝,接近于傍晚的北方天空。没扎领带,或许因为太的缘故,他袖口散开,折成两道,可以看见左手手腕上的江诗丹顿古董表,早已被岁月磨得无甚光泽,配在他身上却非常典雅和低调。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湘裙,我几乎以为你不来了!”他低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我几乎一惊,不得不抬头注视他。见我看他,蓝剑的嘴角微微上弯了一下,显露出一丝甜美的笑意。虽然那丝笑意很快就像石子投湖般,转眼间波纹消逝,归于死寂。但是能够让他露出那样的笑,已经是很难得。   “我怕曲终人散你仍不出现……”他的距离和我近到暧昧的程度,温热的呼吸,像芙蓉花絮,落得我一头一颈。   这套把戏多年以前他也用过对付我,可是如今拿出来,却一样好用——我不禁自嘲地苦笑起来:一个人能颠倒众生,毕竟是有他的理由。   我冷冷道:“我又不是舞会的主角,何须在意出场和退场的时刻?”   他突然俯身,近到不能再近,我的肌肤接触到他的肌肤,我的睫毛可以碰到他的睫毛,我的心跳对应着他的心跳,我的面颊感受到他的呼吸,我的心,一下子温柔痛楚起来——那么冰冷的表情,那么热烈的体温,永远隔得万水千山,又分明在咫尺之间,是我双手可以握住的事物。   蓦然间,我对自己这个念头感到害怕,象久灾的人恐惧洪水与烈火;又抵挡不住地满心渴慕,像沙漠的植物向往清泉与阳光。   而我此时能做的,却不过是握着手中的盘子,并不动声色地划开我们之间的距离。   正在艰难地拉锯战中,他突然说:“湘裙,自你离开后,我总是做雷同的梦: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处没有你在等待……于是我对自己发誓:在我可控的范围内,我要为你亮起永远的通明灯火,好让你看清我的等待,不至于迷失回来的方向!”   我愣住了,泪水几乎不受控制地汹涌出来——这个男人,要折磨我到几时呢?无可救药的,他的爱依然震动我,他的痛依然刺伤我,我习惯了为他不快乐,并以为那是我自身的一部分。   是的,我爱他,执拗且不问结果,爱他爱了那么久。   我甚至爱他不爱我时的残忍,我甚至爱他抛弃我时的痛楚,我爱他如同爱自己的自尊心——即使受了伤,即使深可见骨,即使结不了疤,即使永远血淋淋,我还是爱他。   我的爱,就如同伤口这么深。   周围突然响起欢快而激烈的舞曲,女孩子们欢快地叫着,放情地舞动着身体,欢畅地大笑、快速地旋转,美丽的头发随之衣裙,一起飞扬起来。   昔日美好的时光,如同闪亮的晶体,从记忆深处突然苏醒,我好像又回到了少女时代,第一次在舞会上遇到他:那满园的香花,还有午后迷离的日光。   自此之后,我一直在想:什么是缘分?其实我一直没有答案。   但我不知道:当你对一个人念念不忘的时候,那个人突然出现在你眼前;又或者是当你想忽视某个人时,一转头却发现他依然还在哪里,远比自己以为的还要清晰——这,算不算缘分?   蓝剑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我的手,“湘裙,我从未希望能得到上天的垂怜,因为我认为我有能力主宰自己,主宰他人。后来年纪渐大,我方知自己的渺小,在命运的轮盘中,每个人都是一只可有可无的棋子。可是这一次面对你,即使上天再严苛,我也要殊死一搏,只因,你是我的——这一切原本早已注定。”   “你在说什么?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佯装不耐烦,转过头去,顿了片刻说,“这种花言巧语留给旁的女孩子去听,至于我,还是一如既往的讨厌你,不因任何事情而改变!”但是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终于明白,为什么大声吠的狗都是胆小的狗了,原来人有时也是这般。   一双有力的臂膀从我身后轻轻将我圈住。“湘裙,你应该知道我的,我从不做无把握之事。自从你到这里的第一天,你便一直在我的视线下走遍每一处,直至最后我可以接近的尺度。即使是杯毒酒,我也饮鸩止渴。今后无论你做出任何决定,请你一定……一定记住我这句话:没人能知道你的一切,像我知道的这般;没人能了解你,如同我了解的这般!”   他拥抱我的时候我看见了他右手,上面戴着一串水晶手钏——生意人都或多或少信些佛教,戴水晶和檀木珠子本也不稀奇,但是蓝剑的这个很奇怪,大小不一,有几个还用金丝刻镂着花纹,怎么看也不像佛珠——然而我突然一愣,这些珠子为什么如此熟悉?   这岂不是当年蓝剑送我、又被我拽断了的水晶项链?   阴霾一下子在散去,天空重新露出澄明的阳光。   这样的冬日,这样的温度,美丽的水晶珠钏闪闪发光,恍惚间有种宿命的感觉,在空气里静静流淌。   这是个什么样的男子呢?时而让人仇恨得杀之后快,时而让人心软得温情四溢。   我实在无法和他如此对峙,更不想成为第二天公司里的话题,于是努力挣开他,快速走出舞池。   蓝剑紧随其后,不容我有片刻的拒绝和质疑,便猛然低头吻上我的唇。   我一怔,下意识地阻拦,他的力量那么大,并执意地伸向我。我突然悲愤,抓住他的手臂,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深深咬了下去。   他身形微顿,却依旧强行揽我入怀。隔着轻薄的衣裳,口腔中终于漫起血味的腥甜,他纹丝不动,只是用另一只手紧紧搂住我。我几乎要咬下他的一块肉来,强烈的恨意使全身的力气几乎都在这一咬中使尽,我胡乱撕扯着他胸口的衣襟,更深更狠的咬下去。   他的面容孤寂冷冽,他的气息陌生熟悉,他的臂怀温暖坚固,仿佛能抵挡住一切,只是紧紧地搂住我。蓝色衬衣无声浸润成紫色,晕开的地方有点灰。我的头被他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口,听得到他心跳的声音,夹杂着清郁的男性香水雨水与血腥的甘苦气息。   忽然有泪,极大的一颗,从眼角慢慢地沁出来,“嗒”一声砸落,混合着血水,一点一滴地往下淌着。   我终于崩溃,精疲力竭地松开牙关。蓝色衣袖上迅速浸出新月形的血痕,他却紧紧抱住了我,语气温存得如同耳语:“我在这里。”心中忽觉一松,整个人前所未有的疲惫。他整个人本来如铁如石,目光却渐渐融软,如同锋利的冰刃,渐渐为雪水所蚀。   我自己的一颗心,在胸腔里,牵起肋下隐隐作痛。   我对面的男人,眼角眉梢里有这十多年的岁月:当初的年少青葱,心高血热,充满幻想;后来无数个或闷热或微凉的辗转之夜,热情变成了一种符号和习惯,可还是坚持着;再后来,即使明知无望,依然执拗,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了什么……岁月流过我们两人中间,深刻的理解如同心灵感应,倏然而至。   我的复杂感情,与他竟然息息相通。心里渐渐柔软悲凉,轻叹一声“罢了”。   他的吻,激烈而狂乱,透着悲伤的无望、无望的矛盾、矛盾的迫切、迫切的渴望和挣扎——那般的火热而绵长。让我再也顾及不到其他,天地俱归初始。又仿佛回到了太昊之山,有扶风为乐,远离一切仇恨和喧嚣——不,在遥远的时代,甚至没有这些感情,世间只有我与他,也渐渐溶为一人。   娑婆世界有释迦佛、四谛法、五比丘,从此便就有了三宝。   释迦佛说:此是苦,汝应知;此是集,汝应断;此是灭,汝应证;此是道,汝应修。   可是《心经》又云: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既是空,空既是色。   空空色色,色色空空,难遂众生痴狂……不若,求一夕温存,贪半晌欢愉吧。便如这轻吻,细细碎碎,沿着颈颊,游于肌理,暧昧复凄凉。   我知道,魔咒又复苏了! 第二十二章 当时惘然   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盧羯帝爍缽囉耶菩提薩埵婆耶摩訶薩埵婆耶摩訶迦盧尼迦耶唵薩皤囉罰曳數怛那怛寫南無悉吉栗埵伊蒙阿唎耶婆盧吉帝室佛囉楞馱婆南無那囉謹墀醯唎摩訶皤哆沙咩薩婆阿他豆輸朋阿逝孕薩婆薩哆那摩婆薩哆那摩婆伽摩罰特豆怛姪他唵阿婆盧醯盧迦帝迦羅帝夷醯唎摩訶菩提薩埵薩婆薩婆摩囉摩囉摩醯摩醯唎馱孕俱盧俱盧羯蒙度盧度盧罰闍耶帝摩訶罰闍耶帝陀囉陀囉地唎尼室佛囉耶遮囉遮囉麼麼罰摩囉穆帝隸伊醯伊醯室那室那阿囉參佛囉舍利罰沙罰參佛囉舍耶呼盧呼盧摩囉呼盧呼盧醯利娑囉娑囉悉唎悉唎蘇盧蘇盧菩提夜菩提夜菩馱夜菩馱夜彌帝唎夜那囉謹墀地利瑟尼那婆夜摩那梭哈悉陀夜梭哈摩訶悉陀夜梭哈悉陀喻藝室皤囉耶梭哈那囉謹墀梭哈摩囉那囉梭哈悉囉僧阿穆佉耶梭哈娑婆摩訶阿悉陀夜梭哈者吉囉阿悉陀夜梭哈波陀摩羯悉陀夜梭哈那囉謹墀皤伽囉耶梭哈摩婆利勝羯囉夜梭哈南無喝囉怛那哆囉夜耶南無阿唎耶婆羅吉帝爍皤囉夜梭哈唵悉殿都漫多囉跋陀耶梭哈   ——《大悲咒》   日子仿佛重新浑浊起来,好像不再流动的水。   爱情真是一种奇怪的病,对的人,不对的时间,有的可以治好,有的变成恶习。他的恶行,他的放荡,他的极端,他的冷漠,一点一滴……因为无法离开,也就只好习惯……   他爱不爱我?有没有爱过我?现在还爱不爱我?我又爱不爱他?   这些没有意义的问题,我早已经不想。   为什么要忘却一个人,却只能依靠记得?——那样残忍又无望的记得。最美好的一切都在指间被时光风化成沙,粒粒吹得散尽,再也无法追寻,我身心俱疲。   我好几次想振作起来,摆脱这一切。可是刚想说什么,蓝剑就仿佛先知先觉,从后面抱住我,紧紧地,紧到浑身发抖,好像一个人啜泣的模样。   欢乐与梦想,热爱与痛苦,背叛与屈辱。我和这个人,有着如此深刻的渊源——即使他已经不是原来的蓝剑,可是他仍是让我穷尽一生追逐的希望,并且他是小剑的父亲——小剑,他比我的性命更珍贵。   况且蓝剑是那么骄傲、倔强而且自律,从来没有为任何人任何事流过任何一滴眼泪(翩翩的声音哽咽难抑,“那么湘裙,你可否为我落一滴泪?”)——可是现在,于是我又心软了,自愿沉沦下去。   只要不想,不想就好了。   反正我遇到他,不是我的过错;他爱上我,也不是我的过错。   或者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段感情,永远是我卸不下的包袱。   从一开始。   可是,什么又是开始?   是那场夏日里永不褪色的舞会?还是桑子明第一次进入我的视线?亦或是,我和翩翩在大光华寺,一同站在阿修罗面前?甚至更早,我和翩翩第一次相逢的时候……   说不清了,再也说不清了,可是说得清又是什么用处?   他辜负我,他抛弃我,他找到并跟随我……可是,我为什么默默承受而不躲避?   在心底,有一个我看不见也从来不去看的幽暗角落。   茶馆新来了个艺校的女孩子,弹琵琶弹得非常好,我回来的时候,常常看到她垂首拨弄四弦,反复练唱:“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说实话,她的嗓子并不如她的琵琶好,略微有点喑哑。可是衬着这首曲子,却是正好,于妩媚中分外透出一股凄清来,似花动影移,蔷薇丛里透出冰凉月光。尾音袅袅,和着琵琶,渐行渐远渐无声。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我更加肆无忌惮地喝酒,喝得昏沉便倒头睡去,只有这样,方可一夜无梦。   我不像翩翩那样偏爱葡萄酒,我更喜欢由粮食酿造。   浙江女儿红讲的是年份,于生女之日酿下美酒,要待女儿出嫁那天才启封款客,十几二十载的窖藏,入口芳冽不烈,醇厚回甘如女儿脂香。讲究的在生米中加添熟糯米饭,造出来,它更甜,更悠长。富贵人家或山林隐士,加入菊蕊、莲花、梅瓣……则成酿后酒味中更带花香,清雅无比。   塞北农家自造的烧刀子,纯用高粱与包谷酿成,据传要用八斤粮食方可造一斤酒,更不添加他物。只待粮食化尽,当年的土酿当年便可开坛痛饮,酒味烈而不纯,落肚便即上头。曾有传说关外雪天里有黑熊闯入农家地窖偷喝此酒,庞然大物竟被生生醉死,不劳猎户动手。那烈辣的劲头,如一柄利刃顺咽喉直戳下去,再化作千万把小刀子从每个毛孔激射而出——一副肠胃连同全身都被刺痛,愈痛愈是过瘾。   这是我的药,亦是我的毒——我中毒已太深,像世上那些瘾君子,骨髓与血液都已深深依赖。那些毒药给人带来短暂幻觉,却把人推入更深更黑、没有光的所在。   而人们,受制于它所允诺的虚假快感,一步步往没有回头路的方向走去,自己也不知道何时是尽头。   次年桃花开得特别好,妖异一般。整个院子花开如雾如雪,即使是最晴朗的天气里,也是烟蒙蒙的醉软风情,满院只见一片粉红,几近邪魅。   来这里品茶的人都说,今年的桃花开疯了。   我只觉得心情烦闷,在后院用竹竿打桃花下来。   安期问我,“好好的,把它们打下来做什么呢?”   我站在梯子上,倒临时想好了借口,“花开得太密了,恐怕挂不住果。况且桃花阴干后炮茶,可以治很多病呢。”   “我们住得都是观赏桃,还真指望结果啊?”安期站在一旁,看了好久,他的眼睛里,有小孩子一样的清澈,倒映着水光涟滟,明亮无比。“不过,”他补充了一句,“我的湘裙真博学。”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心痛得不能自已。我已经无法忍受再伤害安期,如果伤害了他,只会让我自己加倍悔恨。我以为我可以背弃自己的良心,可是当我们四目相接时,我心里悲伤而绝望的情绪不受控制地出现,恍如流矢,一下射中心脏。   “对了安期,我刚刚想起来,用桃花瓣与冬瓜仁研磨,可使容颜漂亮,若要红润就多用桃花,若要白皙则多用冬仁。”我卖弄自己的广闻博识,力图看起来更加安心。   安期也微微笑了出来。   周一回到公司,惊觉书案上放了一支北宋的汝瓷天青釉暗花鹅颈瓶,上面插着怒放的桃花。我正待问外间的秘书,门突然开了,蓝剑不知等了我多久。他五官深刻,在这样阴暗的天气里,看上去内敛而难以看透,就连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也并没有让他显得亲近。   他全身上下都显得尊贵闲适,几乎没有一点缺陷,举手投足都是个无懈可击的男人。只有一双眸子,深深刺进了我的心里。   我突然发觉了上天的残忍。这样的安排,让我们重逢。我已不是当年的微不足道,而他却如此贵气凌人,我们绝不是对方的归宿——就让这刹那的相遇,尽付与这桃红柳绿罢。我不可以再担负背叛安期的痛苦。   我刚刚张口,“蓝剑,我决定了,我——”   他是如此聪明敏感的人,不待我说完,我的唇已被他封缄,他的唇湿润柔软,辗转覆于我的唇上,轻轻的,浅浅的,宛如轻风细雨,吻进我的心底。   这个吻逐渐加深,疾风骤雨般肆意的旋动,厮磨着,深深的,重重的,身体激动得战栗。那压抑已久的痛苦失控般的一泻而出,如饥似渴的啃噬着我的唇瓣,异常狂热激情,鼻息急促紊乱,此刻排山倒海的抵死缠绵竟让我第一次体会到他内心的脆弱和面对孤独而产生的真实恐惧。   他抚摸着我的长发,将细碎的发丝轻轻拨到耳后。我的头发浓密而且自来卷,手感倔强并不柔顺,但是蓝剑很有耐心。   半晌,他才缓缓说:“湘裙,我了解你,你从来是个太有良心的女子,你真是爱戚安期么?不,你是因为寂寞——你因为寂寞爱上他,但爱上他却更寂寞。恩情,不过是个借口——是以前的抱歉?还是现在的依恋?是红尘一场的漫天尘埃吧?湘裙,你那是任何一种感情,就偏偏不是爱!”   我愤怒地浑身发抖,他,他有什么资格?来评判我和安期?   我推他,却只让自己离他更近。想再次咬他,看到他臂上的伤口,突然下不去嘴。   然而就在这一刻,蓝剑放肆的吻再次迎了过来。   所有的渴望,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失去,那些干涸已久记忆,那些龟裂成无数细而微的碎片,那些永远不能再得到的馨软,在这样的唇齿缠绵间忽然寸寸鲜活,那是痛入骨髓的惨烈,亦是一种绝望。   我不能抵御,只有痛苦的陷进去,将一切都狠狠地撕裂开来,在极度的愤恨与自弃中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   只要心中不再那样空落落虚无,只要不再有那种被掏空了似的难受,只要有这一瞬间的忘却。那么,就是他了。   我将目光失神地投向条案,桃花还那么盛。   可是翩翩,再也没有入过我的梦境。   我和安期坐在院子里喝茶,满身落花。安期虽在我对面,但映着一片粉红的背景中,居然一时让人眼花。不知道美的是人还是花朵,只觉光芒耀目,美丽已极。   安期浅浅啜一口茶,缓缓道:“湘裙,我想回英国一趟——我走的这段时间,你要照顾好你自己。”   我微微一怔,“我们不是才刚刚去过么?”随即了悟又心虚地低下头,声音轻不可闻,“好的,我等你。”   然后相视无语,只听得风声细微,从桃树的枝叶间穿过去,沙沙声起伏不断。   安期沉默了很久,才一个字一个字说道:“无论怎样,湘裙,我只要你幸福就好。人一辈子开心的时光能有多少?能和你欢喜得几年,已经是上天的眷顾。”   我默不作声,眼泪扑簌簌就直落下来。   我知道安期喜欢我,但是喜欢到这样深,却是我没有料到的。现在听得他这样一句,胸口辛酸之极。这般生命里,这么多的曲折起伏,却哪里还有一个人,能这样得到上天的顾念?   或者是假山后的日光不足,那桃花还没有落,并尚新鲜。安期折了一枝给我。   我将花握在手中,一时无言,想了想才嗫嚅道,“这花这么美丽,要是永远开下去就好了。”   安期微微一笑,低声道:“傻孩子,这世上无论什么鲜艳都是短暂的。”   这世上无论什么鲜艳都是短暂的——我没想到,这竟是我今生最后一次见安期:初春澄静的日影透过花枝,映在他的脸上,温暖而明晰的一点光,淡得像蝴蝶的触须,却无法触手可及。风吹过花影摇曳,眼前的容颜依稀如同在梦中,那些迷离的光与影,都成了瞬息光华,流转无声。   安期走后的第一天,就下起了大雨,如同这桃花一样妖异的大雨,这样的大雨,原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季节里——可是这人世间,本无什么应该不应该——等我参透了这一切,我却已经永远地失去了安期。   那大雨非常吓人,仿佛是有一百条河流从天际直冲而下。柏油马路被冲刷得干干净净,腾起巨大的水旋,有消息说,地铁的很多段都被淹水。人隔在密密的雨帘两端,几乎看不清楚面相——但凡下雨天,我生命中就有重要的事情发生。   可是这雨不是普通的雨,它下到我生命里来了。   接到姐姐的电话,安期在英国住了一段时期,但是他没有直接飞北京,他搭乘了去福建的飞机——但是他没有到达目的地。无论这里还是那里,始终不是他的彼岸。   安期,他回福建做什么呢?他没有告诉我,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在这个荒芜的人世间,一个生命与另一生命之间,总是无法相互沟通。隔绝是先天注定的宿命,谁也不能彻底明白另一个人。人最终都得在沉默中孤独地死去,即使他们相爱,生命也得不到任何倾诉。谁也不能陪谁抵达永远——这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姐姐的声音极力维持镇定,“小妹,你必须去海难地点,寻找安期的遗骸——而我们,会在第一时间赶过来。”   我静静放下电话,一股难以承受的虚脱感突如其来。放下电话后,我依然一动不动,怔怔地望着店外的木门,呆呆地听着外边的风声。这里隔音效果很好,只能从口型上,猜测出街上行人相互的言语。   我就这样坐着,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反正时间没有意义。疑心在这里如果掉下一滴眼泪,它是不是也要过很久才能落到地面?   我很想试试,可是身体里仿佛没有眼泪。疼痛终于传来,像来迟的人,说晚了的话。开晚了的花——赶不上花期。   一切都是梦幻泡影,如露如电。   今天在世界的每个地方,朝阳和夜色同样降临,同样逝去,即使在深不可及的悬崖海渊——可是,我已经沦为孤身一人。   经过几天的雨水洗涤,天空澄明几净,蓝得令人手足无措。新绿的颜色,蕴藏着宝石的光,摇曳多姿。   可能因为太痛了,此时反而麻木起来。那一刻,我忽然想起过去听到过的一种说法:说是假如一个人的肢体被砍掉,如果刀足够快,力道足够猛,那一瞬间是根本不会感到疼痛的。甚至脱离了身体的部分还会有活着的错觉。空空如也,把手伸开,不存在的五指仿佛还在活动,紧握成拳。   唱昆曲的女孩子们还在排练,只听她们启朱唇、发皓齿,唱道:“一树春风千万枝,嫩于黄金软于丝。永丰西角荒园里,尽日无人属阿谁?”琴韵泠泠,似水石叮咚,歌声悠长婉转,其中更带一丝淡淡的凄清之意,然而点染辄止,哀而不伤。   我没想到她们会唱这个曲子,寻常听惯了她们兜兜转转在绣鸳鸯、怨东风之类相思小意上,突然出现一曲雍容端庄、平和中正的音韵,倒将我吓了一跳。   不过想想倒也在意料之中,这咏柳的曲子,现在唱正当时,外面可不正是千绦万絮的——可是为什么听起来如此隔世?我有点恍惚,忽然间像是做了鬼又回来,什么都不一样了,但这平正的曲子把前世的空气与声音一一封存起来,于意想不到的时刻陡然释放。   不知今夕何夕。   那空虚的循环。生命划一个圈,又回到起点,原来挣扎着走过这一遭什么都不曾改变,只有自己,被掏得空空如也。   生命,生命它是什么?   它这样荒芜。   我听到噩耗没有哭泣,接到姐姐的电话没有哭泣,即使有相关的人问讯,我也能勉强不哭泣——可是现在,这样一首咏柳的曲子竟然摧毁了我,我跪在地上,大声号哭起来。   只没有眼泪,嗓子也喑哑了,那凄厉的声音传出来,自己都吓了一跳,不忍卒听,只忙忙住了嘴,可是尾音已远远飘散。可怨怼的尾音,仍像袅袅的孤魂,诉尽千年万年来的孤寂别离——每一个人,漫长的、没有救赎的隔绝。生于这世上,谁也不是谁的谁,谁也不能陪谁到永远——而且,并没有人知道永远在哪里。   “难道没有神吗?”我听见自己悲楚的地问。   神,也许是有的,就像有阿修罗、有紧那罗、有夜叉与帝释。   但神,其实没有感情。他的职责只是维持世界的平衡,故善神佑人,煞神屠人。这其中,或许并无道理可讲。   安期,我们此生的收梢,就是这样的么?   我不甘心……安期。   我这一生,怕是从来没有甘心过罢。   我睁大眼睛,努力想看清这万世本相、轮回主宰——在载沉载浮的凌迟中,如何将我血淋淋地分裂?如果有地狱……啊如有地狱,我已经在里面了吧?像我这样罪孽深重的灵魂……   但是我什么也看不见——可知天下之事,任凭慧眼卓识,究竟看不破这天机,不到最后,谁也不知道自己这一世的结果会是什么。但已经发生的,就是过去。冥冥之中,你看那浑浊的天上似有一只无形巨手轻轻翻转。   手势就此定格。   如我有情,恶业深重,沦没生死,爱憎为依,设不自拔,耽着爱憎,自陷生死。长劫沉溺大苦海中,无量无边,永不得出…… 第二十三章 枯荷听雨   世尊欲令此诸大众皆得坚固,以大悲心,复为众说:「汝等比丘,勿怀悲恼,若我住世一劫,会亦当灭。会而不离,终不可得。自利利他,法皆具足,若我久住,更无所益。应可度者,若天上人间,皆悉已度。其未度者,皆亦已作得度因缘。自今以後,我诸弟子,展转行之,则是如来法身,常在而不灭也。是故当知,世皆无常,会必有离,勿怀忧恼,世相如是。当勤精进,早求解脱;以智慧明,灭诸痴暗。」世实危脆、无坚牢者,我今得灭,如除恶病。此是应舍之身,罪恶之物,假名为身,没在老病生死大海,何有智者,得除灭之,如杀怨贼,而不欢喜。汝等比丘!常当一心,勤求出道。一切世间动不动法,皆是败坏不安之相。汝等且止,勿得复语,时将欲过,我欲灭度,是我最後之所教诲。   ——《佛遗教经》   我乘飞机回福建——那曾经往返多次的路途,何时变得如此幽长?仿佛抵过我半生所行的路。   我睡了一觉又一觉,醒来只觉得累,怅然为什么还没飞到,甚至分不清梦里与清醒的差别。仿佛这旅程没有尽头。只有这些年的光阴,慢慢走远。   在梦里我与见安期重逢,他的微笑依然温软,带着梦寐已久的幸福与希望,和着无尽的雨水与泪水,我仰起脸来,分明还是含着泪光的笑意,投入他的怀中。一任雨水与泪水,打湿他的衣襟——曾经,那样紧,那样紧紧的,拥有过幸福。   然而突然惊醒,我痛苦地呆坐半晌,又沉沉睡去,这次看见了翩翩,她永远是十六七的模样——我们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淡青的光彩在周遭弥漫,周围仿佛巨大的青玉盏中,偶尔飞扬的幻彩迷离,美到令人窒息——几乎超过了我可以承受的极美。大群的蝴蝶从我们身边掠过,挥舞着它们空灵的翅膀。而翩翩站在中间,便是蝴蝶仙子。   我问她:“翩翩,我们的生命,是否从始至终,都是一个错误?一个人的开头没有开好,以后也永远好不起来,是这样么?”   翩翩用温柔的眼神注视着我,但那温柔太无奈了,让人觉得近乎于淡漠,淡漠如海水。这眼神如此陌生,陌生到不像翩翩的容颜;这眼神又如此熟悉,熟悉到仿佛生命的烙印,早已预知我一生的前景,可惜从未对我说起——这是那佛寺里阿修罗的眼神。   她洞明、智慧、充满玄机又仿佛无欲无求。   她看到一切,了解一切,但她什么也不说。   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我觉得极渴极渴,于是我站起来找空乘,想要一杯水。但是我头痛欲裂,走错了方向,我走的路径,看到的都是人们的背影——然后我看到了安期,安期,他没有死,他就在这里,和我同一乘飞机。   我的心弦应声而响,灵魂在暗夜中冉冉升起,欣喜和记忆错综纵横:舞会的初次相遇,多年后的重逢惊喜,相伴时的浅吟低唱……一切一切滚烫的流于心间,寂寞的游走。每一片记忆幻化成一朵蔓珠沙华——那妖娆绚丽的红花,穿透诅咒的黑雾,闪着一生最耀眼的光辉,在心间的伤口怒然绽放,于黑白中,妖艳的赤,笑靥起舞。   我几乎不管不顾地冲上去,拍了他的肩膀,突然哽咽起来,“安期——”   他似乎吃了一惊,缓缓转过了头——光华转瞬即逝,鲜花瞬间枯萎,弹指瞬间,世界转回颓败荒芜——这是一张和安期绝无相同的脸,虽然他绅士地问:“小姐,你不舒服么?要不要坐一下?我去喊空乘——”   我摇摇头拒绝了,快速逃离他的身边,记忆一片片碎裂,碎片渐渐转为丝缕,最后汇成一张灰色的网,牢牢困中我,使之根本无力挣扎。   漫无的忧伤从寂静的心底绵延而出,凉凉的,冰冰的,带着蓝色的忧郁,与缥缈的往事缠织,如此遥远却又近在咫尺,空前的失落和寂寞划破我的心房。   那个不可知的目光,似乎很冷,似乎很热,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然而这一切似乎又只是我的幻觉。   安期,他,终究,不能再回来了。   下了飞机转长途巴士——安期的出事地点非常偏僻,没有计程车愿意去。好容易等到了车,但是人非常多,我坐下来的时候,觉得疲惫至极,只好将头靠在窗帷上。而每当汽车咣当一声时,我的胸口就憋闷难忍。   这起伏不平的路像是一种刻意,每次辗过高低总有一种异样的失落。隔着那么远,就像千寻的绝壁,明知永远都不可能逾越,而彼岸亦只是一片暮霭苍茫,那是我自己虚幻梦想的海市蜃楼,此生永不可及。   再次抬头时,发现侧前方坐了一个白衬衣的清秀男子,他的侧面和安期有几分神似,连衣服和牌子和安期一模一样——我心中猛然一抽,就像心脏被人狠狠攥住一般,疼得那样难过。   但是有了第一次的教训,我没有再贸然上前,但是我一直希望是安期,哪怕是不可能中的最后一丝希望。   他甚至有安期的一贯翻书姿势,平静而温柔。我们隔了五米的距离,可是就好像隔了五个世界。   我想,从此我的世界就再也没有光明了,所有的美好都离开了我,即便时间会变成最仁慈的刽子手,一点点抹掉最深厚的感情,但是在时间到来以前我就已经死去,无法受这煎熬。   在那清净的茶舍里,其实上天给了我太好的时光,也是我一生中唯一值得珍惜的温暖——那些细节,足够我此后一生都反复温习咀嚼。   这个世界如此广大,茫茫无涯的空虚灰色,大块大块,人的海,没有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有时候连自己也不可靠,可是还有他。   还有他——安期,他独立在灰茫海天之中,在这个拥挤着千万人的荒野上,他是唯一的细节,唯一,可以追寻的线索。   这线索他给过我,以此,我相信我的灵魂不会无所依归。   安期他,曾经带我到达过天堂,虽然很短暂,但我是真真切切看到过了,天堂的模样。所以现在,我几乎没有办法待在这个满口谎言又冷漠荒凉的人间。   他遗弃了我,我失去了天堂,并直接落入地狱,不得超生——这也许上天所能给我的、最后的慈悲。   让我留在这里吧,从今后谁也不再怨尤,这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蔓珠沙华,是在极度痛苦的土壤中,用最落寞凄清的情,开出的花。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一轮肥满的月亮从背后蓦然升起,我才知道,天已经晚了。但这晚的月亮十分诡异:它无声无息,有如鬼魅;它低得离谱,亮如白昼;它的银光一点也不静谧,只像一把冷火——阴间的鬼火,青幽幽烧着人心。   三千丈银河也中了毒,呼啸着自天际倾泻下来。它有多灿烂,就有多黑暗。几乎如误入妖魅异域。那月亮无限涨大,让人疑心马上会破裂,激发夜空里一阵水银的暴雨。   下了车自有工作人员指引,海滩上有呜咽啜泣的人们,三三两两聚集在一处,在痴心等待家人的遗骨。   我站在一旁,默默审视这片东海——我在海边长大,对海的熟悉好似自己的家,但是这次,我突然感到恐惧——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比这五百里方圆的海更加可怕:只见厚沉沉的死蓝色,蓝到尽,像最耀眼的锦缎。却不让人觉得愉悦,只让人觉得窒息。   岸边的人并不少,和这海比起来,只觉得渺小,有茫茫的大风吹过,仿佛这天地沧桑,风是唯一活动着的东西。   我静静地大海对视,几乎目盲——这如此纯粹而广大的蓝啊。这蓝华丽、高傲而强悍,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气势直逼视野,上下八方,占据全部的空间。如同一个君王般冷冷宣告着对于这个区域绝对的权力,就像死亡一样绝对。   在这样的海域,除了死亡你什么也想不到。如此漂亮的蓝海是由死亡在统治。   仿佛有遥远的来自地狱里的歌声,那虚渺的叹息,让人从头到脚都冒出冷汗来。我睁开眼,却见一个人正在旁边静默。我吓了一跳,但转瞬就镇定下来。那个人穿着制服,是协助救难的工作人员,似乎很艰难地措辞,“请问,是戚安期先生的直接亲属么?”   我点点头,等待他的下文。   “目前为止,只有三个人,我们没有打捞到遗骸——戚先生是其中之一……”顿了顿他又说,“希望节哀顺变……”   我继续点头,力图镇定的样子,并仰起头,把涌到眼眶的泪水生生吞回去——有时候一个人,再没有任何可以损失的东西,反而会变得分外的坦然。   星群满天密撒,又低又明亮,像玻璃做的一般。细看,原来不都是银白的,每一颗星都带有自己的颜色,或暗红,或揉蓝,或灰绿……极薄极淡,一层迷离光晕。需要长时间安静地注视,才能够分辨出来。   有个佛教故事说,前世将你埋葬的人便是你今世的一生伴侣,你将用一生一世来报答前世的埋葬之恩。   那么,前生埋葬我的人又是谁呢?我在向谁报恩?或者是,恩将仇报?   没有安期的遗骸——这几个字徘徊于脑际,反复往回、逡巡彳亍,但是,我到底没有明白——难道安期一早已了透这一切,不用任何人的埋葬?所以到了下一世,更不要再次煎熬于爱恨之间?   但是安期,你怎能如此残忍——即使是恨也好,只求你一定记得我,那么于万千年之后,走过时间无涯的荒野,你定会于万千人之中找到我,安期!   海水激起更高的浪头,哗哗地在礁岩上碎裂。云生浪涌,四面相和,似一个母亲,倾听着儿女痛切的哭泣。月亮隐去了,天色似乎更加暗沉,铅灰云朵层层流动,远处一只鸥鸟滑翔而过,划出倾斜的弧线,迅速没入云层,留下一两声短促的嘹呖。   海天之间吹过的风声,是永远无法被听到的倾诉。许多情节,当那些缱绻、哭泣、辗转、拥抱与背离,都只发生在心里。谁知道,在大海深处,在天空尽头,每天各自涌动着多少风云暗流?多少的激烈亘古无声?   滚滚红尘厮杀而过,而遥相对望,依然只有这一副相同的蔚蓝寂静的容颜。仿佛,也就没有别的了。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从来不曾。没有再比蓝色更寂寞的颜色。没有了。   我迎着海风,微微仰面,望着这寒冷的海与天。阴霾四合。   这么冷,冷到我几乎不能忍受——我下意识地手伸进了衣袋——这是什么?我几乎要苦笑出来,这样的悲怆和匆忙,我竟然还带了这个出来。   我缓缓把它举在眼前,轻轻晃动,这个跟了一世的、送不出去的玻璃球,总可以在任何季节飘出我少年的、心底的、陌生的雪花。我紧紧攥着它,几乎能攥出水来——很多年以前,我第一次遇到它。嘈杂的街市、夕阳的公车、濒临倒闭的礼品店……大海送来的晚风。   过往是一条残忍的河流,每一道波光粼粼,泛起底下的碎石嶙峋。那些尖锐的往事,生冷而坚硬,可是总有温软的一刻,便如那日桑子明在漫天雨雾中忽然微笑,如天女散花扰乱我的生命。   而所有的记忆永不重现,没有人能够把时光倒流……这是一个阴谋,或只是一段玩笑——无论怎样,都没机会回首。   我一扬手,将玻璃球深深投入大海中——它跟了我一世,而我现在已经不再需要它的跟随,仿佛,爱情,或者,其他。   但掷出后我突然感觉心痛,仿佛掷出的是自己的心。我急忙去追,鞋子被我抛在一边,海水很快淹没了小腿、大腿、腰,慢慢涌到胸部,我整个人,向着死亡黑暗而甜蜜的怀抱滑去。   然而我抓不到它,那几十年的过往,如这深沉的大海,隔绝在我们之间。茫茫,我独自在海中央,追逐着它。我知道到不了彼岸。生命只是个玩笑,救赎只是不可能的虚假安慰,原来,所有的诺言,包括自己对自己许下的,终究也不过是一骗局。   海风在我面颊来去,温柔往复,似一只手爱怜地撩拨,永不厌倦。风里缠绵着海潮的声音,在耳边,柔柔细诉。这感觉如此安静美好,心中没有任何的恐惧,只是觉得安宁。   海水淹没到了下巴,那带着水气的风,像一群依恋着人的白鸽,拍翅环绕在周身。天地之间,深深的宁静永恒,犹如回到襁褓,在母亲的臂弯里甜甜睡去。其实我从来不应该背弃大海。以往一而再、再而三的逃离,都是错误。   我看着蔓珠沙华的开放,花不见叶,叶不见花,这朝生暮死的美,人生百年,能看三万六千场。这么美的花,这么美的地方,如果他在我身边就好了。诗里说,愿做鸳鸯不羡仙。   大海越来越深,淹没头顶,仿佛一口深潭,蕴藏着万仞黑暗,一个失足,尸骨无存。但是我凄惶的心竟然定宁下来——对于我,再没有比这更为安全的所在……   然而额角剧烈的疼痛像刺目的光,将我自甜蜜深渊拉回人世。我轻轻按在痛楚的地方,却听见熟悉的声音,他说:“别动!湘裙,你受了伤,昏睡了三天,湘裙……”   “安期——”我张了张口,却没发出任何声音,刹那间我只觉自己前所未有地虚弱无力。   “安期。”我在心里叫。   他却不在那里。   眼前的十丈红尘,渐渐模糊为无数的流星,每一颗都在眼中划过迷离的弧迹,终于凝成淡薄的水气,风雨冷漠,瞬间已经吹得尽了。   没有安期,眼前的人是谁?   我睁大眼睛,对方的容颜渐渐清晰,仿佛有盏小小的灯,隔着无数重风雨之夜,终于照在了人脸上。苍白消瘦的脸庞上,眸子亮得惊人,眸光如凝着冰凌,似乎可以直直的刺进人心底去——那是蓝剑。   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是他而不是安期?为什么当年他一出现,便是一切?呵,命运这样叵测——为什么偏偏是他?   中间似有某种神秘,其实可能并没有。不过是偶然。那么换另一个,行不行呢?假如甲从来不曾出现过,会不会就把乙当成甲,然后一样安心地活完一世?   我又闭上双眼。我并不明白。   “是你——”我依然发不出声音,仿佛摆渡的人,无法渡自己到暗夜的彼端。   他点点头,读懂了我的唇形,“是我。”并轻轻托起我的头,喂了一匙橘子水给我。   我艰难地咽下去,又艰难地推开他的手,勉强说出一句,“只有你么?”   “你姐姐也到了。”他顿一下,解释道,“我和她换着照看你,没想到你此时醒来——我这就去叫她。”   “拜托,拜托你一件事——”短短几个字,我已说得气喘吁吁。   “什么?”他身形立住,关切地靠近我,“别说一件事,一百件事、一万件事,你此时说出来,我立即去做。”   听他这么说,我原本的话哽在喉头,在正午的阳光下,蓝剑的额角光洁睿智,一如很多年前那个夏季——那时他也这样看我,于是我便看见了他奇异的眼眸。对于一个人的好感,经常会因为一个奇怪的原因而莫名其妙地产生,当我看见蓝剑的眼睛,我便发现我已经无法自拔。   有些人仿佛天生就有吸引别人的魔力,让人不由自主想接近他,蓝剑毫无疑问是这样的人。只是那时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在我的一生中,我最痛恨的一个人,竟会也是他。   沉默了半晌,我终于将被子拉下了一些,看住他,到底狠下心,道:“我希望——我们……此生再不相见。”   我们互相看着,哪怕是一瞬间的了解,也没有。他和我近在咫尺,倒像是远在天边,永远无法抵达的异域。原来当没有爱的时候,人远,天涯近。或许即使爱着,两个人依然是永不可能彻底明白彼此的……   谁知道。反正我没有机会知道了。   他一下子呆住了,仿佛被自己最亲密的人突然一刀,脸上是不可置信的表情,甚至连笑容没来得及隐去,嘴唇不停地翕动,甚至出现了“小剑”的唇型。   我背过身去,不去看他。   他在我身后,很久,才慢慢说:“湘裙,原来我让你这么痛苦么?”   我不回答。我想起第一次的相逢——他站在树下,雨落如花,花烁如星,仿佛正是好梦停憩的驿站。   他轻轻地笑了,笑声仿佛孤独的枭,“从没想到过,在你心中,我只是个磨难罢了——漫长的磨难。原来你,始终不曾原谅我。”   我依然不做声,痛苦、欢乐、原谅、怨恨,有什么关系呢?不都随着时间,一下子就腐烂了。   一下子,就烂得不可收拾。谁能做的了自己的主呢?   于痛楚之中,我听到了神的纶音:“好,我答应你,此生再不相见——如果你是如此怨恨我的话。”说得如此决绝而干脆,却让我有片刻的怔忡。   我回转身,看定他,艰难而清晰地说:“不,你错了。我谁人也不怨,要怨,也是生命本身——环环相扣一路把我推入这无间地狱。遇到你的时候,也是我自己要执意跟随,只是一路走来,我们都看不到前头等待着的结局。也许一切只不过是阴差阳错,可这阴阳的夹缝里,却悬吊着我永生的苦刑——我会永远折磨和惩罚自己,直至天荒地老……”   他点了点头,似是听懂了,眼里有雾气缓缓升腾,然而唇边忽然浮现出一缕微笑。   诀别的笑容,最是恬淡无邪——睥睨一切的他,竟也有这般笑颜?我怔住。   他终于走了。   我与他的纠缠情怨交错、纷繁复杂,此时却忽然想起他那一笑,恬淡无邪的一笑。人生啊,多少峥嵘岁月,总是起于平淡,归于寂寞,最真的也只不过这一笑。   刹那失神,却也不觉得有怎样的苦痛。过了许久,才缓缓地躺下。泪水亦是很久之后才流下的。   二十四、庄生晓梦   一切众生种种幻化,皆生如来圆觉妙心,犹如空华从空而有,幻华虽灭,空性不坏。众生幻心,还依幻灭,诸幻尽灭,觉心不动。依幻说觉,亦名为幻,若说有觉,犹未离幻,说无觉者,亦复如是,是故幻灭,名为不动。一切菩萨及末世众生,应当远离一切幻化虚妄境界,由坚持远离心故,心如幻者,亦复远离,远离为幻,亦复远离,离远离幻,亦复远离,得无所离,即除诸幻。譬如钻火,两木相因,火出木尽,灰非烟灭,以幻修幻亦复如是,诸幻灭尽,不入断灭。   ——《大方广圆觉陀罗尼经》   结局这东西总是在跟我捉迷藏。许多年前我以为它来了,它却只不过轻轻掠过,原来是要等到多年以后,在我料想不到的时刻以这样的形式出现。   简直不像是真的。   “你是翩翩。”我重复道。   我第一次见到翩翩,她不过十岁左右,盛开的合欢树下,翩翩美丽得好像画书里的妖精,她太美了——孩童就美丽成这样子是件很恐怖的事情。花瓣纷飞地打了她一肩,她轻轻侧转回头来,那样美丽的眼睛,眼底有丝妖娆的雾气——我心惊,她真的像个妖精,因为知道自己的美丽,所以就美得更加强烈,更加嚣张。   人家说她是这个学校里最古怪最骄傲的女生,但那时我们不同班,我已经注意她——无论在学校里还是在电视里我都没有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女孩子。   她的肌肤像学校里的樱花,眼珠像乌黑的玛瑙,黑发有丝绸的光泽,衣服的样式我们都未见过,在她身上有公主般的矜贵。一起在操场上的时候,她偶尔也回看我,薄薄的唇角有奇异的笑意,似乎在看我,又似乎不在看我,恍若有飘忽的白雾笼罩在我周身,捉摸不定令人心惊。   班里有口舌轻薄的男同学和我开玩笑,“那个叶翩翩,和你很像呢——别是你走散的妹妹?”   我白他们一眼。   她比我美,一直以来我都这么认为,即使是并蒂而生的莲花,她向阳,我向阴。我没有她明朗快乐的性格,我没有她优渥大气的教育——她有的,我其实都没有,一直以来,我除了努力学习,其实什么也比不上她……   她稚声嫩气却非要扮作老成,所有心事都容易当真,说着撒娇的普通话,夹杂的哝哝软软的闽地口音,总是一迭声“湘裙——”、“湘裙——”地唤……   她在我的生命里这么重要:她的话语、她的情谊,她的一容一貌,像胶片一样,一卷又一卷,纵然换过不同的情节和结局,但所有的主角都是她!   “我们永远是最好的朋友!”翩翩的话语从时光中穿越而来,“来,打勾勾!”是那么的真切——如同亲眼看到!光和影子一层一层,叠印得没有尽头——原来我非不爱她,只我一人未发觉!   姐姐从外面走进来,端来刚煲好的鸡汤——姐姐年纪已经不轻,这样一折腾,她憔悴得更加厉害,眼角布满了红血丝,眼下明显地青了起来。   我想起我们的小女儿时分,到乡下外婆家玩耍,歇了晌午觉醒来,四下里寂然无声。唯见窗隙日影静移,照着窗台上一盆玉簪花,洁白挺直如玉,香远宜清。   我好奇地拿手去触,柔软的花瓣拂过脸侧,令人神思迷离。外婆在后院拣佛米,姐姐有时候帮忙,翠荫浓华深处隐约传来蝉声,仿佛还有笑语声,是邻居小哥哥,拿了粘竿捕蝉玩耍。过得片刻,自会喜滋滋地拿进来草编的小笼,里头关了一只蝉,送给我和姐姐。   穷尽所有的人生,才寻觅到的幸福。不曾想失却起来,却这般措手不及。   我抓着姐姐的手,声音小小低低,像一尾轻飘飘的羽,身不由已被风所逐:“姐姐,我想回家。”   姐姐拍着我,似抹了一把泪,平复了哽咽,小心翼翼地哄我,“那咱们就回家去——等你身子好些,我们立刻回家。”   我很抱歉,想坐起来,不料一阵天旋地转头重脚轻,又投入沉沉的黑暗中去。   再次醒来,是被一阵明丽的声音吵醒的。叽叽喳喳,娇俏无比,有如春天里的小黄鹂。   那声音急促而委屈,仿佛在和谁争辩:“晏思剑,你别以为佛经故事讲的都是光头们怎么犯傻的,也有香艳的故事呢——要不要听?喂,你不做声我就当你是‘要听’了——听好,本大小姐要开坛讲法啦!”   晏思剑?难道小剑回来了?姐姐带回了小剑?   “这个是讲阿难尊者路遇摩登迦女的故事。”那声音娓娓道来,“阿难尊者是佛祖身边以‘多闻’著称的罗汉,精通佛法,智慧通明。而最最重要的是,他啊,面目英俊,温柔斯文。有一次佛祖办讲经大会,各位菩萨罗汉不辞万里地来给佛祖捧场,阿难也是其中之一。但是当他一天晚上经过一座破庙打尖的时候,遇到了摩登迦女和她的母亲。那个时候,摩登迦母女还都是妖魔,但摩登迦女爱上了英俊温柔的阿难,于是恳求她的母亲给阿难施法。她的母亲不肯,告诉她说:这位是佛祖身边的弟子,佛法高深,就是给他施法也是没有用的。除非……”她顿了顿,故意拖长了声音。   没有人应和。   我也决定继续装睡,听完这个有趣的故事。   “喂!”小姑娘生气地跺了跺脚,“没见过你这么不配合的人——晏思剑,有没有人告诉你你其实很过分诶!我妈妈让你照顾我,你就这么照顾我么?问我一下你会少两磅肉啊?你怎么——”   “好好,”我终于听见小剑的声音,有点无精打采的,“好的,除非什么,请你告诉我吧!”   那个声音得意地笑出来,“这还差不多,”但紧接着她又正色道,“摩登迦女的母亲说,除非我教你跳‘天魔舞’,只要他的佛法还没有圆通涅槃,他也许就能遂了你的心愿。摩登迦女一心爱着英俊的阿难,就辛苦地学会了‘天魔舞’。当她在虔诚地念着佛经的阿难面前跳起这舞的时候,就连天地也为之震动。鲜花争相地在她的身边绽放,但它们的色香不及摩登迦女的万一;仙鹤在她身边和她共舞,但它们的舞姿只能衬托出摩登迦女曼妙身姿的美丽。阿难慢慢放下了他的经书,他想逃走但双腿却像有着自己的意识一样来到摩登迦女的身边,他的眼耳鼻舌身意一一在天魔舞的摩登迦女面前失灵,他全心全意只能看见摩登迦女的美丽,只能闻见摩登迦女的香气;只能听见摩登迦女的声音……他,心动了。”   听到这里,连我都不禁动容,这是个怎样的小姑娘呢?听声音还这么稚嫩,却已经条理清晰、引人入胜了。   “但是佛祖才不愿意他的弟子沉沦色相欲海,于是派了文殊菩萨在阿难就要失身的一刻,把阿难抢走了。”她仿佛很入戏,声音里充满了遗憾。   她又顿了顿,似乎希望小剑能够提问,但是小剑一直三缄其口,所以她只好自顾自地说,“摩登迦女追到佛祖这里,向佛祖讨要阿难。佛祖就问她:‘你说你爱阿难,那么你到底爱她什么呢?’摩登迦女回答道:‘我爱他面目英俊。’结果佛祖就割下了阿难英俊的脸皮交到摩登迦女的手里,问她:‘现在,你还爱他吗?以后你还会爱她吗?一直到永远永远,你都会爱他吗?’摩登迦女看着手里心上人的脸皮,终于大彻大悟,就此涅槃。”   听到佛祖割下阿难的脸皮,小剑不由轻轻吸了口气,但到后来却大为感动,赞叹道:“他们真了不起!”   “呸!”不想那个小姑娘却不以为然,“我却说这个佛祖好没道理,人家一对好好的,干吗非要拆散人家?阿难如果真的不爱摩登迦女,为什么自己不出来告诉摩登迦?说什么摩登迦女大彻大悟,这是根本没有办法好不好?现在还只是脸皮,要是摩登迦说我爱阿难整个人,佛祖岂不是要把阿难宰了然后再问她,你还爱不爱他?”   我被这样的话所惊动,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说话的小姑娘——只见病房的窗边,少年少女相对而坐,阳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洒进来,照耀两人的周身。阳光是金灿灿的,两个小小的人儿也是金灿灿的,光华万丈,纯洁,透明,美好得仿佛是镶嵌着纯金花边的油画。   “妈妈,你醒了?”小剑开心地扑上来,这一刹那,他又像个孩子了。   “晏——阿姨,”那个小女孩怯怯地走上来,全没了方才的挥洒自如,“你醒了。”   这女孩的容貌使我一愣,她不过七八岁的样子,一头黑绸般的长发衬得肌肤更是莹白透明,淡淡的散发着一层光泽,粉色嘴唇如樱花般柔美,尤其是那一双眼睛,不是一般常见的黑色眼睛,却是浅浅的琥珀色,晶莹通透,如梦似幻。象恣意绽放的月华,只让人觉得触目惊心。   啊,她真是美。我曾在幻觉里见过一次蔓珠沙华盛开的样子,不抵她一半撼人心弦。   我不知道还有什么新奇的词汇来形容她突出的美貌,但每当她的眼睫低垂下来的时候,整个世界都被覆在了她的睫毛下面——她越是美,我越是觉得这一刻难过,象“山中一日世上千年”般的迟缓,像钝刀子割肉,地久天长……我几乎怀疑其实已经过了很久很久,我就这样看着她,看了一生一世。曼珠沙华在幻觉中开了又谢,百年三万六千场。   那么,就当是一生了。只能停留在未曾开始的开始。   我心胆俱裂,几疑自己眼花,可是如此的似曾相识,就如一道闪电,划破黑暗沉寂的天空,留下幽蓝的弧光,令人目眩神迷。   “翩翩,”我低低呼唤,“你可是翩翩?”   姐姐扶住我,“湘裙,你可好些了?鸡汤刚刚合适,已经不烫嘴了。”看我凝神注视身边孩子,转向我,“你认得铮铮么?这是晋玄的女儿呢,很机灵的丫头呢,就是在小剑面前还老实点……”   我一下子塄住了,“姐姐,你说,她叫什么?”   “铮铮!”那个女孩子代为回答,“阿姨,我叫谭铮铮,同学都说,是非常好听的中国名字呢!”   铮铮!她说她叫铮铮——很久以前,一个叫翩翩的女子告诉我,“湘裙,其实我并不喜欢‘翩翩’这个名字,像风、像雾、像脱落的花瓣、像无根的柳絮,呵口气,就散了!我喜欢‘铮铮’,‘铮铮铁骨’的‘铮铮’,听起来像敲玉磬,一声声朗朗铿锵,一切杂质都绝了缘。无色无味,绝尘绝俗,方圆净地,泠泠清音。所有尘缘悲喜都近身不得,更亵渎不得。”   谭铮铮说话的时候,偏了偏右面颊,我看见她眼下有颗小小的梨痣,仿佛一滴泪,随时要堕下来的模样,更显得楚楚可怜。(翩翩拉过我手,抚上自己的右颊,“如果来世,你看到这里有一颗泪痣,就知道那一定是我!”)   翩翩,你再世为人,可曾记得我?   可是上一世呢?你的上一世已经结束,我的这一生,又从何说起呢?   无论是如云滔海涌,还是纸卷古绸,从头到尾,这错乱的一生始终是个背景,不管我愿不愿意想起,永远都在那里。   在那儿,那些山水楼阁,那些花卉人物,那些光怪陆离却满是伤痛的颜色,不得不一一展开,从卷成圆筒状密密掩藏终生不愿再看一眼的记忆里被迫呈现在如今的眼底。   可是,这些,铮铮都已经不记得了吧?   不记得也好。   你现在美好而天真,仿佛生命本应的状态:诚实、温柔、质朴,再没有战乱、残杀和恐惧。   在上一世的纠葛中,我们始终不曾为对方,掉过一滴眼泪——不过,倒也干净!   这时,谭铮铮又开了口,“阿姨,我可不可以给你讲个故事?”   小剑不耐烦地打断她,“为什么你任何时候都要胡乱插嘴?”   “才没有胡乱插嘴,”铮铮仿佛对小剑又依恋又敬畏,但是仍然倔强地顶嘴,“才没有!”又转向我,眼神里尽是哀求的神色,“阿姨,你一定要听我说。”   “你——”小剑正要申饬她,被我制止了。   我对铮铮有本能的好感,也许是对翩翩感情的延续。   日光照进来,仿佛穿过了女孩铮铮,直照射到多年以前的大光华寺,合欢树下翩翩微笑着走来,温婉的声音响彻花林,“湘裙,来啊,来追我啊!”   但是此时铮铮问:“阿姨,你可知道《指环王》?”   我心里暗惊,忽地又霍然而悟,女孩长长的丝带拂过我的面颊,原来生命并不曾结束,还轮回在尘世间。   小剑别过头去,满脸的不屑,仿佛在说:“这个,谁不知道呢?”   铮铮没有理他,继续讲下去,“最初,天神梵拉建立了这个世界,他封赏和恩赐了各个部落和族群——他给精灵族永生、给侏儒族大力、给树人族长寿、给巫师族法术……但是对他最喜爱的人类,他想了很久,不知道该赏赐什么,最后,他想到了,那就是给人类以死亡——”   我轻轻地闭上眼睛,我感到悲哀,即使是神的恩赐,我也不愿意接受,那些已经死去的爱人,如同我身上刚刚撕开的伤口,真实而痛楚。   小剑惊呼起来,“你住嘴!”并对她怒目而视。   姐姐连忙打圆场,“你说的有理,铮铮,死亡,不过是轮回中的休息——斩断未了该了的缘分罢了。”边说边推我。   我看着她的脸,心里悲凉如水,仿佛已经与这个女子相识了几百年,但每一次的相逢,都注定了悲哀。   铮铮的大眼睛十分美丽,忽闪忽闪看着我,突然唱起了《指环王》的歌曲《The Lord of the Rings》:   Three Rings for the Elven-kings under the sky   Seven for the Dwarf-lords in their halls of stone   Nine for Mortal Men doomed to die   One for the Dark Lord on his dark throne   In the Land of Mordor where the Shadows lie   One Ring to rule them all One Ring to find them   One Ring to bring them all and in the darkness bind them   In the Land of Mordor where the Shadows……   的确,Nine for Mortal Men doomed to die! 第二十五章 望帝杜鹃   佛言:此经叹如来真实第一义功德:如是受持。不思议大受,如是受持。一切愿摄大愿,如是受持。说不思议摄受正法,如是受持。说入一乘,如是受持。说无边圣谛,如是受持。说如来藏,如是受持。说如来法身,如是受持。说空义隐覆真实,如是受持。说一谛,如是受持。说常住安隐一依,如是受持。说颠倒真实,如是受持。说自性清净心隐覆,如是受持。说如来真子!如是受持。说胜鬘夫人狮子吼,如是受持。   ——《一乘大方便方广经》   姐姐说,对你最爱的东西往往你花最少的心思。可是,有一天失去了,你就会把整个心都扑上去做无意义的补偿。   逝者已逝,活人的哀悼,安慰的可怜的——往往是自己。   似乎是睡了很久,只觉得遍身滚烫,裹多少层厚被也发不出半点汗,只觉得身下像睡着块烧红的铁板,和着胸中一腔病火,两相煎迫如同炮烙。其实病早已适应了我,可是我为何还不能适应病?   半睡半醒间,有时睁眼看见这屋里的桌椅什物,个个棱角分明,再不能这样清晰真切,琐琐碎碎地一一来到眼里,而身体却飘忽不能自主,连抬一个手指头也不能,一种奇异的混杂之感,一切都在身边,一切又都遥不可及——鬼在人世间,是否就是这样的感觉?   医院灯熄得早,微弱的星光里,一切都被打了折扣,黑的不十分黑,白的也不十分白。世界模糊在半明半昧黑白难辨混沌里,失去它本来的面目。   其实,我何尝看清楚过这世界的本来面目?即使我自负才华与美貌,也依然看不清楚。   窗眼里漏进一丝风,吹动台灯的边缘,发出铮铮轻音,似青蝇振翅。佛家高僧有地听之术,据说修炼精湛后可借此上听三十三重紫府、下察九泉十八狱,天人六道一切微响皆无所遁形,聆音察理,万物尽明。   我并没有这样的法术,但是我仍然听到一些声音:也许是什么人在梦中的呻吟,也许是什么人在压抑地低泣,也许是什么人辗转失寐,也许是什么人翻书夜读……各色各样的声响。   长夜漫漫,这就是人间的声音——在着荒芜的黑夜,仿佛这莽莽的天地云水间,清醒着的唯我一人,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落寞。   如果真有天人,从高空凝望这里,会不会觉得黑暗如深井?氤氲地冒着瘴气,徐徐上扬,仿佛藏着无数冤魂,随时都会从里面伸出一只手来,攫人入内,吞噬。贫穷、贪婪、淫秽、隐忍、怨恨、绝望、恐惧等等数不清的欲念,互相交织,彼此纠缠。无日无夜不在上演悲剧,却又在人们的淡漠中消逝而去。   仿佛有人拉开窗帘,稀薄的朝色透进来,竟有淡淡的水气。我自惊悸的梦中醒来,凉而薄的棉被覆在身上,如同茧一般,缠得我透不过气来。   心狂跳如急鼓,我无声地喘气方匀——抬头间,忽然看到一个人。   她正坐在半开的纱窗前——我从未想过,在我的有生之年,还会见到紧那罗。   直到她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一身白衣翩然,有如夏日第一朵睡莲。   原来外面真的下雨了,但凡下雨,我的生命中就有大事出现。   她的脸上被明暗的光线交错着,闪烁间别有一番韵味。纱窗里渗透进来的雨丝,淡淡地从她的眉尖飞过,她依然如故,没有丝毫改变。   可是屈指算来,已经是十几年的光景了。   我清楚地记得,在我十九岁的夏日午后,我和安期并肩而立,那是翩翩家的花园,不远处,紧那罗在跳一支梵舞——有如铮铮描述的,摩登珈女所跳的“天魔舞”。但是天魔舞没有为摩登珈女带来心上人,而这支梵舞也没有为紧那罗带来美满的姻缘。   如今再来回首往事,只觉得这十几年时光,如同指间的沙砬,恍惚间便所剩无几。   若干年后,当紧那罗再一次在我的面前,她仍然清丽动人,眉间眼角带着些许沧桑,一双明眸冷冽如故。   我们两人互相凝视,空气也似乎静止不动。即使岁月飞逝如斯,我们的记忆却依旧鲜明。   她浅浅一笑,低低说:“晏湘裙,是我!”她的嗓子略有点哑,衬着这天光却是正好,于妩媚中分外透出一股凄清来。   明明只有几个字,却似花动影移,蔷薇丛里透出微光。我记得她的嗓音不是这样,那是她的嗓子慵懒清明,一句话说出来,拖曳得尾音袅袅,和着树叶沙沙,渐行渐远渐无声。   突然想起一首词: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我回应道:“紧那罗——”   她轻轻地“咦”了一声,“原来你,从来不知道我叫什么?”她的声线放至很低,永远轻言细语的样子,也不轻易动容——那应该来自于从小严格的家教。   但是,这样的好教养,并没有压抑住内心的痛楚,那深深的痛楚,深附骨髓,慢慢地竟变成了仇恨,无法化解,穿肠入脾——原来,从来没有人告诉你我叫什么?   她叫薛夜光,与魏文帝那个心爱的美人同名——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上天垂光彩,五色一何鲜。传说她是帝恩尽占的无双妃子,娇弱得明珠翠羽尚嫌其重;传说她为帝绣服不用灯烛,宫中称为针神;传说她到达洛阳时,三十丈烛台辉夜如昼,非云非雨,非朝非暮;传说夜来既别父母,终日饮泣,随从以玉唾壶承泪,及至洛阳,壶中泪凝如血——后世诗词文章中,美人红泪由此而来。   这遥远不着边际的上古艳异,像段迷梦般徜恍弥蒙,朱紫纷披,烂银蚀金。衬托这流香池里,田田莲叶长成的江南玉人,百千媚娇,风华绝代。   “你看,我这样的煽情,真是可笑。”她微微一笑,如月照雪光,“我之所以讲述这些,是为了证明,我们的劫亦或是缘,一直在这里,存在于我们之前的人生,之前的之前,一直就在,避无可避。它埋伏在必经之路,命运的丝线挽成一个结,耐心地等待我们长大:长到7岁了,8岁了,9岁了,长到12岁了,13岁了,14岁了,一直要等到那个注定的时候,在劫难逃——无论我们怎样的生活,都一定会遭遇到它。因为那个结在丝线上,它在等待我。等待我们。虽然当时,我们并不知道。”   “从小,我都会做一个梦,梦见一片荷花池。隔三差五,没有预料的时刻,它就出现在我的睡眠中。是非常安静的梦境。很漂亮。满池粉红色的荷花,开得恣肆。是那种近于半透明的粉红色,阔大的花瓣,一层一层。阳光像金子一样闪耀。一整个池塘。我看到那池塘就像是一张彩色照片。而阳光在其中不停流转。然后我看到自己蹲在池塘边,是黑白的。我蹲在池塘边看荷花。开得这样丰盛的花朵。像生命一样丰盛。”   她顿一下,突然停住话端,仿佛整个世界都为她静止下来。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渐渐下起来。雨点打在外面的泥土地上,我闻到下雨时特有的泥土味道。有凉风进来,窗边的布帘子被吹得胡乱翻舞,振振作响。雨声萧瑟,惯能愁人。我转头去看外面,一庭潇潇紫竹,清冷幽暗,气息都似乎是凝固的。   “我从小就能口齿伶俐地将这个梦复述给别人,父亲信佛,认为我是天女托生,紧那罗这个名字,原也是他起的。”我的灵魂已飘去了万里之外,在雨中徘徊,周围一片死寂,只有弱虫不知世事,间或一声鸣叫。所以当紧那罗再次开言时,我几乎吓了一跳,抬头看看她,只见她的神情平静而疲倦,“但是我没告诉他们梦的后半段,我总觉得身边有个人,同我在一起,但是我看不清面貌——那种感觉,就好像你一个人走在长街上,突然觉得身边应该还有一个人,又好像是你在读书,突然觉得一段往事正从心中涌上来,你刻意去回忆时,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直到,在我12岁那一年,见到了他——”   是的,见到了他,幼年的安期。   当时的叶家无法安置安期,安期就暂时住在了世交薛家。   薛夜光自小就是个有教养的孩子,一言一行皆受过严格的教训,所以被告之有小朋友要一起吃下午茶,就停下手里的钢琴,乖乖坐在桌边。   但是那个小男孩,竟然爽约了。夜光也没有太生气,她自小读佛经,虽年龄尚幼,对人性,已有通达的谅解。   即使这样,还是有点无聊,于是她准备去花园玩秋千。室内的阴暗和室外的阳光形成鲜明对比,让她一下子睁不开眼睛。花园的一隅有一个紫藤长廊,是她最喜欢的位置,可以在那里读书和画画。   虽然已是深秋,紫藤的叶子还算稠密,阳光便从缝隙中斑驳地投射下来,在地上映出光与影的变奏。偶尔秋风拂过,黄黄的紫藤叶随着秋风缓缓飘落,象展翅而飞的金色蝴蝶一般。可是这次,她惯常的石凳上,竟坐着另一个人,正抬头仰望着长廊,伸手试着要接住飘落的紫藤叶。   她愣住了。不是因为这个男孩子的绝世美丽,而是,她突然明白了,自己在梦里努力看却看不清的,应该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色相缠碍,溃不成军。须弥山也崩飞成尘。大势已去。菩提本非树。树开毒花。明镜亦非台。镜里藏妖。   但那感觉非常奇怪,似乎是孩子在阳光下近在咫尺的快乐,可是又似乎是彼岸花在黑暗里遥不可及的悲伤。不过这一刹那,仿佛全世界的花都在瞬间开放一般,周围的合欢花全部褪色成黑白,只剩下这个美丽少年,在模糊的背景下异常清晰。   很多年后,她都忘不了这个场景——他是她命中注定的人啊!即使前世是刀光剑影中的颠沛流离,而这张脸也是十丈红尘中的唯一温柔。天涯海角,辗转漂泊,她始终记得他宁静忧郁的目光,那里面有种令人心酸的脉脉温情,跨越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国土,也教她刻骨铭心。   虽然只有12岁,她也惊呆了,为冥冥不可知的神。   世上有这么多的人,要多少因缘,各不相干的两个人才可相遇啊?人海太大了,没有边际,要找的人,总是找不到。倘执意寻找,也得费尽多少心心魂魂——一辈子,能有几多快乐?   “我对安期的爱恋,自前世千万亿劫始,到后世无量光天终。但在这一世,我们相逢在我12岁的秋日。”她笑了笑,站起来为自己倒了杯水。   我依旧沉默,一种寂寞孤独的情绪忽然涌上了心头,再次抓紧被角:薛夜光执着于戚安期,我执着于桑子明——我与她,他和他,我们到底错过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左不过是一场孽缘的偿还吧。某些人来到世上,就是为了偿还另一些人,情分,钱财,恩义或生命。冥冥中牵扯,流转无穷。   但当时——当时——谁知后事?只是当时。这样的人生,真令人伤痛。   然而紧那罗的声音重新响起:“多年后的叶家,已经是个烂摊子。虽然两家是世交,但是你也明白,商场无父子,何况我家对他家,并无一定扶持的义务!可是我依然劝服了爹爹,事实上,我几乎没说什么话,我只是哭,哭得泣不成声哽咽难言——我知道,他是我命中的劫数!”   雨好像小了点,一阵风儿吹过,耳边皆是紫藤叶沙沙的响声。紧那罗轻轻站起身,踱步到窗前,她的身影被金黄色的漫天飞叶笼罩着,宁静中却透着凄绝。   她转过脸,微微一笑:“你一定听过安期告诉你,我们分手的原因——无外乎是我嫌弃他,认为他没有骨气:恼恨他不肯驰骋于商界,不肯和蓝剑拼个死去活来。是这样么?”   我心中陡然一动,仿佛有些模模糊糊的东西从幽暗深处探出头来,从来没想过的事情……半明半昧地闪烁,如同盲人突然开眼看到的星光,只因从未目睹,看见了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心底里自己也没触碰过的某部分忽忽一翻,但终究看不清楚。光芒一闪即逝,马上又是一片黑暗。   她低头浅啜一口凉茶,想起什么似的,发呆半晌。再抬头的那一刹那,眼神转为复杂,仿佛有幽怨、有企求、有悲哀,也许都不是,只是深刻的绝望,“我了解安期,也许比他自己还了解——在他不曾了解自己的时候。他不爱我!如果他只是不爱,也不妨天长地久地守下去,我天性凉薄,并不喜在世间小儿女态,只要、只要我能日日看到他,不爱也好!可是,”她的声音蓦然提高,幽怨的眼神瞬间转为刻骨仇意——那憎恨的怒视,仿佛要把我剥皮拆骨,“他竟然爱上了你!我不晓得为什么 ——不晓得他为什么爱你、不晓得自己为什么知道、不晓得为什么做了这么多依旧不能让他忘却你?”   她的泪,如大课的珍珠,一大滴、一大滴,落在青砖地面,倏忽即逝。   “我,和你并不一样,晏湘裙,你的爱是阿修罗,扬灰挫骨、玉石俱焚!而我,愿意成全——安期是太有良心的人,即使他爱着你,也会挂记我的恩,而不忍离去。我不想他苦痛着自己,爱一个人是成全,不是禁锢,于是我主动提出,他开始不予,我佯怒,告诉他,我其实没有真正爱过他,我爱的,是我虚拟的一个幻象,而他终身都不可能企及……”   我此时才真切的明白她眼中曾经的那份怨恨,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的心口堵着一口气,让我呼吸急促,迟来的愧疚像魔鬼的手,紧紧握住我的心脏,让我每心跳一下都感到无比的抽痛。   她拭去了泪珠,微微一笑,目光温柔地注视某个未知的地方那个,仿佛那个地方有当年的她,年轻时代的紧那罗,“其实他若是细看,必知我说的不真:我的嘴唇哆嗦而神情恍惚,我词不达意且日渐暴躁……可是爱情,爱情让人糊涂盲目——尤其这爱情不是为我,这傻子,竟然全信了去,竟然……我一直以为我们的缘分,是泅过了生之彼岸——讽刺的是,缘分其实并不存在。彼岸不但没有花,连岸也没有。洇渡中遥望到的繁盛花影,只是幻象。”   她转向我,眼神中有孤清的悲悯:“你知道么?安期一早知道你和蓝剑重逢,一早知道你旧情故萌,一早知道你心如飞箭……但是他没有制止你,反而成全你,是为了什么?”   她的眼光冷漠而沉静,我看着他的双眼,觉得这双眼中隐藏着一把寒冰制成的剑。在这样的目光凝视下,我觉得周身的温度都仿佛降低了许多。我不由自主地垂下头,我从未见过一个人的眼中会有如此寒冷的目光。   “因为,”她一字一顿地说,“他、查、出、来、肺、癌、晚、期,他、不、想、拖、累、你——”   安期!   我想起安期桃花中的身影,他恳切温柔的言辞:“无论怎样,湘裙,我只要你幸福就好。人一辈子开心的时光能有多少?能和你欢喜得几年,已经是上天的眷顾。”   我们的肉身若此易朽,几十年白驹赤电,太短暂的悲欢,却承担世间唯一的永恒。永恒是没有的,很久以前我便已经知道。世界只是存在于感知之中,而总有一天,一切都会成为过去,不论那是荒凉还是荒淫。   我是那么绝望,绝望到了顶点,反而怔怔望着她,“你撒谎?你怎么会知道?”   “我撒谎?我情愿在撒谎!”紧那罗冷笑起来,“我怎么知道?你若是深爱过一个人,就会知道什么叫悲凉——这么多年,我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他,打听他的消息——他,是我唯一活下去的勇气……”   这样寂静的黄昏,对面的楼一点点亮起了灯光,昏昏茫茫的黄红的晕,渐渐糅合着夜色,变得有点毛边。像种光泽象是古老的纸,暗淡而脆弱。   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又蓦然悲恸,“安期遗传了他母亲的体质,你可知道,他母亲就是癌症去世——但是安期,死于飞机失事,也许这样的结局,对他更好!”   生命中有些事情,原来,是躲不过去的。绕一个圈子,兜一段弯路,以为从此便成陌路了的,某日一觉醒来,又再对面相逢。缘分有时是叵测的圈套。一个人与一个人,一个人与一个地方,一个人与一种命运,被阴险地套牢,没谁征求当事人的意见。赤绳系了足,那狭路,便不容错身。   安期,我做了什么,要你这样对我?可我,原不值得!   “对不起?”我轻声说,不知是对戚安期,还是对薛夜光。   对不起!这真是世间最悲哀的三个字。生活有无数种可能,但命运只安排一种过程。在对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种幸福;在错的时间,遇见对的人,是一声叹息。除了对不起,仿佛已无话可说。   这时,紧那罗却笑了起来,奇异而忧伤。   “真好。”她说道,“这虽不是我想要的答案,却是最好的答案。”   古书上说有擅蛊者,说以灵魂为代价,便可换得别界的光艳。   可是若此不曾存在于世间的颜色,那不是鬼魅的血,又是什么?我只是一个愚钝的人,肉身与灵魂,仍留于这动荡而稳固的世中。   并不存在的彼岸,我无法相通。   这也许就是背叛的代价!   第26章  尾声、身在娑婆   是时如来含笑,放百千万亿大光明云,所谓大圆满光明云、大慈悲光明云、大智慧光明云、大般若光明云、大三昧光明云、大吉祥光明云、大福德光明云、大功德光明云、大皈依光明云、大赞叹光明云。放如是等不可思议光明云已,又出种种微妙之音,所谓檀波罗蜜音、尸波罗蜜音、羼提波罗密音、毗离耶波罗蜜音、禅波罗蜜音、般若波罗密音、慈悲音、喜舍音、解脱音、无漏音、智慧音、大智慧音、狮子吼音、大狮子吼音、云雷音、大云雷音。出如是等不可说不可说音已,娑婆世界,及他方国土,有无量亿天龙鬼神,亦集到忉利天宫,所谓四天王、忉利天、须焰摩天、兜率陀天、化乐天、他化自在天、梵众天、梵辅天、大梵天、少光天、无量光天、光音天、少净天、无量净天、遍净天、福生天、福爱天、广果天、无想天、无烦天、无热天、善见天、善现天、色究竟天、摩醯首罗天、乃至非想非非想处天,一切天众、龙众、鬼神等众,悉来集会。   ——《地藏菩萨本愿经》   我将安期的衣冠冢安放在大光华寺里,这里有翩翩陪伴着他。   那石阶十分古老,纵然重新被修缮过,也能看出被长年露水沁染成苍黑色,拾级而上,隔着多厚的登山靴也能感受到这彻骨的阴冷,一级一级又一级,这阴冷冉冉上升并积累起来,一路走下去,几乎能通达脑门心。   两侧的竹林十分高大,冠首相接几可遮天,竹林里蒸蔚起湮湮的浅紫色薄雾,仿佛是被疏笔点染的水墨写意,偶尔一阵山风飘过,传送过来清晰的钟声和诵经声。   经文是神秘的咒。滚瓜烂熟间,让人忘却去解其中意。我向往那些极乐世界光华灿烂的宝象。五色莲池,云霞千丈。金刚七宝幢,擎琉璃地,以黄金绳,以七宝界,八万四千色如亿千日不可具见。那样的繁华迷离。那些璎珞,火焰,旃檀。还有生满华叶的宝树,琉璃色中出金色光,玻璃色中出红色光,玛瑙色中出砗磲光,然后珊瑚琥珀,一切众宝,以为映饰……   那是我无法到达的境界,透彻的言语,点破了天机,点不破人心——我的人生早已被魔障,人比天更难懂。   所以这样的想象,是我唯一的乐趣。   竹林里散发着我熟悉的气息——那是彻骨的悲哀。偶尔有水珠状的斑点生在竹上,人们叫它“泪竹”,或者“湘妃竹”——真是绝望的名字。但因为绝望,所以显得格外空灵和平静。它所显示的盎然生机,几乎和死亡同样强大。   失去了一个人,我也可以活下去。   失去了任何人,我都要继续活下去。   有时候活着与死去一样,是没有选择的事情。   太阳出来了,我抬头看看刚升起的太阳,才发现它几乎是没有颜色的。说不上红,也说不上黄,只是灿烂。灿烂到没有心肺。那光华璀璨之中,这竹林便犹如传说中海外仙山,凡人不能涉足的异境。   可是我再也没找到那所修落殿——也许那条路,只有翩翩可以带我过去。   叶氏有一部分资金专用来修缮庙宇,大光华寺自然是首当其冲。经过这么多年,这里修了好几条盘山公路,来往的车辆也方便多了,香火十分旺盛。   寺院中总是有许多人,有人冷静,有人狂热,有人聪明,有人愚昧。我总是漫不经心地拿三柱香,然后便看着其他人的动作。时有老者非常祈诚,会跪倒于露天的地上,以额触地;有和尚三步一叩地走来,额上隐有血迹。香火很旺盛,于是空气便会十分地热,天空中有游丝软系般的香烟扑面,于毛孔中渗入肌肤、血肉、骨髓,人便会莫名地狂热起来。我冷冷地伫立,于善男信女中,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但那并非我的宿命。忽然抬首,周围的人都不见,梵音仍在,香烟仍袅袅,牛头马面,千奇百怪的魔鬼乘云而至,横行于世间,周旋于我的左右,却并不曾扰我分毫。我冷眼旁观,世人的宿命,结业已深,无力可逆转。   有善祷的和尚走上前:“施主,许个愿吧,三界上的佛,一定会听到你的愿望,保佑你的。”   三界上的佛,他住得那么高,我们这些渺小生命的愿望,他能听得到吗?   “施主,许愿吧,佛无所不在,当你看到一朵花开的时候,你其实已经见到了佛。”   我跪在佛陀的面前,看佛慈悲的面容,佛亦含笑看我,旁边有和尚轻轻敲钵,有梵乐,香烟袅袅升起,佛陀慈悲的脸隐在烟雾中。   我仰起头,想到那个修缮佛堂的男人,曾在痛苦中亲吻我的眼睛。   他现在,幸福吗?我们或许都是自私的人,所以不配得到幸福。   这个世界,最美好的人已经死去了。如果真的有佛,佛应该会把那样纯白的人物留在自己的身边。   大光华寺有种很美味的茶,是采下菩提树的花,用细线小心串起,在阳光下曝晒数日,候其干透,放入密封罐内,待日满之后,加山泉冲沸。那菩提花通体金黄,明艳亮丽,袅袅然飘着些诱人氤氲,细抿一口,不涩不苦,微甘微甜;香味绕舌,似淡实浓,清新醉人。   去的多了,寺里的禅丈也分外客气,不只奉茶,大多数时候,也愿意听我谈谈佛经——我那浅薄的知识,说出来只会污人耳目,但是我知道这照拂是得了蓝剑的口谕,我也只心照不宣。   大殿里和尚们在做功课:“若真汝心,则无所去。云何离声,无分别性。斯则岂唯声分别心。分别我容,离诸色相,无分别性。如是乃至分别都无,非色非空,拘舍离等,昧为冥谛。离诸法缘,无分别性。则汝心性,各有所还,云何为主。”   我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却从不觉得烦倦,听的时候,思绪游离在天空与大地之间,似乎离开的身体独自存在着,从天上安静地俯视着红尘中的自己,那样起伏不定的宿命。   院子里的梨树开了花,日间便坐在梨树下刺绣,指尖抚过柔软的丝绸,这种有生命的布料在指底微微地颤抖,像是水波起了涟漪。有风吹过,梨树上的白花纷纷落下,落在丝绸上,那一段时间,绣出来的布都带着幽香。   抬起头,日光仍然雪亮,那么疼痛的明亮,心里却冰冷如月。这样的人生,何必再有什么来世?   我问方丈,莫非每一个人都可以往生净土么?当年提婆达多一心一意将净土带来人间,也许是个错误——因为浑浊的生命不经净化,又如何能存于净土?那是弥勒一心一意成就的新的国土。与十方浊土不同,净土是救恕一切生命的场所。但他的愿望却又是那么的慈悲,他将生命溶化在这个愿力里面,只是期望有朝一日,这悲愿终于实现。   这可真是个悲伤的愿望!   我问方丈,莫非每一个人都可以成佛?不是说每一个人都有佛性,可是我们的眼睛被蒙蔽,我们的听觉被混淆,我们的鼻子只闻到邪恶的香气,我们的身体被世俗所缠绕,我们的意志被欲望所脆弱——我们早已离开了大义。当年释伽圆寂时,把佛性广布在世界上的万物中。所有的事物上都有千年前释伽的愿力存在,这种悲愿长存于世间,无论多少年,也并不泯灭。   这可真是个善良的愿望!   老方丈微微一笑:“施主你是拿得起,放不下,看得破,忍不过。未解尘缘也未解佛缘。”   我于是也笑笑,“那师傅认为什么时机可得正见?”   他顿一顿,望着我,“施主这样问,也是一性尚存,送你两句话——莲花不著水,日月不住空。什么时候参透了,什么时候便是合适的时机。”   我点点头,似明白,又不全明白。   大光华寺,恒久的寺庙,据说其年代可以追溯到第一世佛祖,千年的古刹,千年的梦。不知道孕育过多少风雨的墙面上,沾爬着厚厚的青苔。天好的时候,整个大光华寺的上空始终漂浮着祥瑞的彩云,将寺院照得一片金色,没有人知道古时候的大光华寺究竟有多大,有考古学家穷其一生,还是无法说出准确的数据。   也许并不是大光华寺真的很大,而是凡人永远都到达不了佛的殿堂,也许,大光华寺是佛留给人们的遗憾。   天后殿中有沉静如水的檀香气味,轻烟袅袅不散,恍惚让人有置身世外之感。晌午的太阳并不过分的晴朗,是轻薄的雨过天青色瓷器一样光润的色泽,叫人无端的平心静气。殿中安静,那繁闹的灿烂春花也多了一丝妥帖安分的素净,连阳光的金也是迷朦的,像遥遥迢迢隔着的雾气。   我依然来光华寺,我喜欢这里的清净,这里的诵经声,更重要的是,这里埋葬着我两个对我最重要的人——叶家的人。   “众生及菩萨,知诸法无我,非圣自智信,及圣以有智。虽不见诸法,非无了境眼,诸佛无种实,以见彼颠倒。种种颠倒识,以离于实念……”   “去来等是化,正觉常不动,彼于法界处,非一异应知。微尘将作墨,喻显于法界,此论造墨事,为彰烦恼尽。非聚非集性,显是非一性……”   众僧人的念经声直达上天的朝霞,可以涤身心、净口意。   最热的月份刚开始的时候我再来,知客僧告诉我,主持云游一个月,这段时间我可自便。   我依然信步来到偏殿,这里一向少人,且有很多野鸟觅食。僧人原慈悲,不曾赶走它们,鸟羽慢慢飘落,铺满在地面,就像一场早下的雪。早课的钟声划过凄冷的天宇,清冷的气流从空旷的山野中拂过,穿过我的身体,我并不觉得冷,在这一瞬间,我仿佛也成了这气流的一部分,或远或近地飘满了这座几百年的寺院。   漫步在宫院中的闲散的鸟类,忽然惊起,它们飞落的羽毛若白若灰地弥漫我的眼帘。我回过头去,果然有人站在附近,那是个年轻的和尚,有着安详而静默的眼神——这种眼神,似曾相识。   我知道他不是这个寺院的和尚,也许是云游或者化缘而来。但是他那么寂然而立,身着月白的僧衣,飘然出尘,恍若谪仙,仿佛是这景色的一部分,仿佛闷热的空气对他丝毫无碍。   于是我便停住了我的步伐,这个和尚略显的悲哀的目光吸引了我——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一瞬间,我的头脑中一阵晕眩,这个男孩秀美的面颊似曾相识,他脸上的表情倨傲且距人千里,我站在树下看着他,阳光从树叶间射下来,天地似乎都在旋转。   这样秀美的一张面孔,却让我想起了几十年前的阿修罗殿,守候在其旁的老和尚。   他们毫无相同之处,但是无比相像。   这里高轩广屋,殿宇雄伟,气势疏朗。殿基周围遍植高大的梧桐,正是着花的时候,串串淡紫色的梧桐花盛放在蓝天下,白色与紫色素净颜色,看上去几乎淡到冷清,与其他殿阁迥异。   这里极空旷,高大的屋宇间,微风流过也是凌厉割人。一切殿宇都是高大而逼仄的,威严得没有容身之处。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地回响着,一股森森的冷气。   我忽然回转身问:什么是圣谛的第一义?   那年轻和尚冷峻莫测,他的脸隐藏在翩飞的花瓣后面:这个世上空空寂寂,哪里有什么佛义啊?   我凝神沉思:“如果世上空空寂寂,那么你又是谁呢?”   年轻和尚微微冷笑:“我不知道我是谁?你可知道你是谁吗?”   一瞬间我心痛得仿佛要裂开,又似乎在轮回中穿梭,寻找湮没已久的前世今生。   你是谁?   你是谁??   你是谁???   总有一个声音,锲而不舍地追踪着我,他总是喋喋不休地询问我同一个问题。无论我逃去何方,他都会在千万红尘中,准确地找到我的方向,然后,像一个追债者一样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不给我任何喘息的机会。   又仿佛花如雨落,雪似云起。此后再也不会看到这么美的花。这么美,太强大的力量,已然成魔。那花的妖气,令人心生惧意。漫天红雾,遮没了青天。残瓣香蕊坠落,似火星灼热,沾了皮肉,便痛入心髓。我好像听到喋喋的嘲笑。   美,可以是恶毒的。只因无可抵挡,便肆意践踏众生。我的手指按上胸膛。狠狠地碾压。落在胸前的花瓣顿成春泥。粉身碎骨,化为酢醢。花的血,染在胸膛,这样芳香。我将手指放入口中。快意随着舌尖的味道弥散。一朵花最好的结局,就是在凋谢之前,被毁灭。   不知有谁告诉我,这就是蔓珠莎华!   又似乎我一个人立在黄昏的落花中,不是在庭院里,而是在一望无际的苍穹下。落花漫天飞舞,被巨大的夕阳镀上一层温暖的橘黄色。一个人,就那样长久的立在那里。看我最爱的日落。风和云在天际流动,时间却好像静止。   就这么站了几千年,亦或是几万年——多么希望有人能和我分享。   那恍惚的时间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久,可是回神过来的时候却依旧是方才——鸟儿们依旧啄食,连热茶都不曾放凉。   没有什么年轻和尚,也没有人质问我的来处!   下山的时候,车坏在了半路,我打算打电话给拖车公司,突然发现,此地很熟悉的样子,这里——我是不是来过?   我突然看见一辆空荡荡的公车驶来,一股股凉风就趁势跳进车子里,车厢像一幅宽大的银幕,两个如玉的女孩子从车里跳下来,额前有被汗水濡湿的刘海,洁净的皮肤、明朗的微笑,如玉般无暇。   我却被雷殛中了般,半晌动弹不得——这不是17岁时候的翩翩和湘裙么?   我想喊、想走近、想拉住她们,整个人却如同被梦魇住了般,丝毫动弹不得。   少年时的她们是如此美丽,纵然缺乏岁月的打磨,但是周身散发的光彩却如钻石般光彩夺目并摄人心魄。她们的眼眸里噙满了快乐,如夜星般闪亮,偶尔又显得骄傲和灼热;她们的神情有一丝恍然,面容却那样精致曼妙;嘴唇棱角分明,坚定一如大理石雕就,然而稍微一弯,就洋溢着千言万语。   那不可避免的宿命轮回,于无声中来,也于无声中去。些不经意的瞬间,光影交错的片刻,挥手消逝的时光,被捕捉下来后用油墨加以沉淀后却加深了颜色。   少年时的湘裙看着我,又惊讶又依恋,又害怕又迫切,我急切地望着她,希望她可以明白,我要再看一次翩翩,但是我没有这个机会,翩翩,到底随着湘裙坐上了另一趟公车,将我远远抛在身后。   她们坐在颠簸的公车上,也坐在颠簸的生涯里。没有一个人一件事可以永恒,包括永恒自身,也不是。但偶尔我们可以被它找到,永恒是任性而霸道的,你不能去找它,只有它来找你,在某些没有预知不可期望的时刻。   永恒存在于无数泡影露电的片段之中,同时诞生与幻灭。佛造出永恒,是让我们关注这样相反的两极的兑换,并怀着敬畏之心臣服。比如说,一定是在浮世,我们才可以沉沦。   而一切的神秘未知,让人类本能地趋避,而又受到引诱。深渊的怀抱是如此温柔,末世的良夜,色相喧哗。面对此岸世界范围之外的漂流,那危险,死亡,或尚有什么比死亡更糟的境遇,我看到懦弱而动摇的我们,同时趋避同时奔赴。   她们要忙着去大光华寺,为未知的命运祈福。   她们要遇到自己的阿修罗,并一生一世不能释怀。   她们抽出箴言:少年翩翩的是“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少年湘裙的是“无物结同心,烟火不堪剪。”   她们最爱的是彼此,却要花一生时间来试炼、猜忌和痛恨。   翩翩曾经在佛前发誓,“湘裙,我从来都当你是亲姐姐,样样色色和你共享……”   却原来,谁也不能陪谁到尽头。同始同终的誓言,不过是痴人的一句梦话。   她们如今,都在哪里呢?   谁也想不到,这一场劫难到最后,死去的死去了,离开的离开了,就留下我一个,再也见不到任何人。   原来那一日在风清云霁之时,公车上的片刻幻觉竟是真的。我看见了我自己——可是我只看见我自己。眼睛一闭,黑暗中只剩我一个。身边的人,多么爱恋多么不舍,都不在我身边。   世事便是一场大梦,梦套着梦,梦连着梦,这一生所有的梦里,只有这一个,成了真。   我站在那里,静静地凝望,半步也动不得——仿佛曲终人散,只有我一个人的孤寂舞会。   佛说:三千大千世界所有草木丛林,稻麻竹苇,山石微尘,一物一数,做一恒河,一沙一界,一界之内,一尘一劫,一劫之内,所积尘数,尽充为劫。   那么她们的世界,现在是黑夜还是白天?我猜不出他们此时此刻在做什么,就像他们也想不到我现在的样子。   可是,也许连猜测和想念也没有,翩翩,是化作天人,还是重新投为人身,变作铮铮了呢?   可是变作又能怎样?她什么都不记得了。人生短促,我们不是妖,不曾修炼,不可以逆天行事,将今生无限延长,敌住那个叫做轮回的东西。   轮回就像一口井,通过它,清洗了此次生命完结的未完的一切纠葛,然后一片空白,投入下一遭的旅程。周而复始。绝大部分生灵,都无法逃离这一次又一次的、被摆布、被清洗的循环——她将不再记得。   可是回忆,回忆又有什么好呢?   回忆总是令人痛苦,轮回中的记忆被鲜血与欲望包围,却奇异地并不存在眼泪。我们拼命想忘记的东西,总是会神奇地又被记起,它们不定时地到来,提醒着我,你的使命并不曾结束。如果弥勒不再降临,那么净土将会是个神话。   我想,在轮回中,我一定到过一个奇异的地方,见过一些奇异的人,仿佛一个女子与翩翩隐约相关,我清楚地记得那个女子皓雪般的双手。那手的温度一定极低,冷如冰雪。   我清晰地听到一阵童稚的歌声:“彼岸花,彼岸处,映万重,幽明路。花开叶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   翩翩,我想!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