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首辅大人,你老婆跑啦!》作者:真·女真翻译   简介:   顾明州此人十分狠辣,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位极人臣,打遍天下无敌手,重生以后看见从前的仇人多少有点不得劲。   唯独傲娇至死,不肯对心爱之人说一句好话,一直到死。   重生一世,什么仇人什么政敌,全都靠边站。   本首辅只想好好宠媳妇儿。   芝麻汤圆黑心攻x多疑敏感高冷受   互宠路线,少许玻璃渣 第1章 别打他!   正值深秋,雨连连绵绵地下了几夜,寒气逼人。   徽州静云镇,一座不起眼的小院落,有个灰扑扑的身影在趴在雨里。   “家里给你好吃好穿已经仁至义尽,还想去什么学堂?”   “真是给你脸了,贪得无厌的小畜生!”   顾明州艰难地睁开眼,一股怒火冲上心头。   他堂堂首辅,陛下都要敬上三分,是谁敢动他?   忽而有人替他挡住雨,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充满激愤:“三爷便是父母亡故,也是三房的人,要打,也该老爷子打!”   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顾明州努力抬头,看见一张过分年轻的面孔。   是记忆中十五六岁的白雨信,而非替他挡剑死在老屋的白雨信,鲜活得像个梦。   顾明州情绪激动,牵扯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   上苍也觉得他亏欠白雨信良多,所以让他回到了过去吗?   不及多想,嘲讽的声音再次响起。   “呵,照你这么说,这是还顾家的事呢,轮得到你一个外人指指点点么?”二房夫人孙芸尖酸刻薄地冷笑。   白雨信无声地攥紧了双手。   孙芸却不肯放过他:“好好的大男人非要做什么契兄弟,为了钱,你们白家可真是面子里子全不要了!”   兴朝民风开放,男妻并不少见,就连当今圣上也独宠男后一人。   只是不传香火,在民间终究是遭人看轻的。   “既然瞧不起,当初极力劝说老爷子娶我进门,你们二房又是什么居心?”白雨信冷眸沉声,“你们今日若再敢动三爷一指头,我便让全镇都来评评理!”   门口的孙芸,门内真正动手的孙丛,都被他的目光震住了。   还是孙丛率先反应过来:“要闹个鱼死网破是吧?我倒要看看,今日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走出顾家大门!”   肌肉虬结的身躯缓步走来,手中木棍挥得虎虎生风。   “要死了你,还想闹到人尽皆知?你要害死谁啊!”孙芸在屋里痛骂,“打,给我打,打死了算我的!”   冰冷的雨从背心爬过,白雨信瞳孔紧缩,克制不住的恐惧。   可怀里人尚且奄奄一息,他打着颤,护紧了顾明州。   顾明州意识朦胧间听得男人怒骂的声音,紧接着是棍子砸在肉上的闷响、少年压抑的痛呼——就如年少时时常听见的那样。   住手,快住手!   “要读书是吧,下去问你那短命鬼爹娘要钱啊!”孙芸犹嫌不解气,拎住顾明州的耳朵骂,“我还偏告诉你,只要我孙芸还在顾家一天,你就别想读书!他日我儿加官进爵,你仍是顾家一条狗,子子孙孙,生生世世,你就是这命!”   白雨信怒了:“放开他!”   被他猛地一推,孙芸身子一歪便跌在水塘里,发出尖利的叫声。   “还敢还手?反了你!”孙丛两眼通红,结结实实一闷棍正中少年额头。   白雨信两眼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孙丛仍不肯放过他,拳脚棍棒雨点般落下。   别打他!   顾明州着急地挣动身体,却被抱得更紧了。   外有冷雨棍伤,内有气急攻心,他也跟着昏了过去。 第2章 顾明州醒了   顾明州是被冻醒的。   他们被关进了柴房,屋顶四处漏雨,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吸走了所有热气,就连发霉的稻草都是冷硬的。   偏过头,便看见地上有个人影,连呼吸声都听不真切,仿佛随时都要没了性命。   心头咯噔一声,顾明州忙不迭地将人揽进怀里。   两个人靠在一起,却连半丝热气也无。   上辈子顾明州吃过同样的苦,但考上状元以后便养尊处优了多年,再回到从前,便更为难熬,心头的怒火压也压不住。   不过是蝇蚋般的下贱东西,上辈子待他一发达便狗儿似的匍匐在地,也敢如此嚣张!   顾明州双眸冰冷,倒是想起来这一时期顾家二房与他最大的矛盾了。   徽州地处江南,却山多田少人稠密,耕种无法糊口,举家行商比比皆是。然士农工商,商贾终究是末流,唯有做官才能扬眉吐气,为家族提供便利。   故而十户之村,不废诵读——读书是一个徽州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事。   既要读书,便得往高处去,得往扬州城去。扬州城最好的书院名为甘泉书院,非天资聪颖、才学过人不得入其门,顾家三个孩子都参加了入学考试,却唯独顾明州通过了。   孙芸想让自己的儿子顾正初,顶替顾明州去,顾明州不肯,才招来这么一场祸事。   若非还有个白雨信护着,说不准孙芸真会打死他。   冰冷的眸子微微一暖,顾明州替白雨信擦干额上血迹,吻了吻他的唇角。   胆敢欺负他们的人,他一个也不会放过,让白雨信受委屈的,更是不可饶恕。   算算时间,现在顾老爷子也该回来了吧?   雨渐渐停了,顾明州找了些还算干燥的柴草,将白雨信放在上面。   微微的天光从屋顶的破洞透入,门外渐渐传来嘈杂的脚步声。   紧接着是孙芸有些惊慌的声音:“相公?老爷子?你们怎么回来了?”   二房顾俊才笑道:“出门顺利,便提前了几天。”   若是平时,孙芸早就高兴得合不拢嘴了,今日却笑得有些勉强,不住瞟着旁边柴房。   偏偏柴房的门就真的响了,孙芸咬牙暗恨,昨日就该真的打死那个夭寿子!   “谁在柴房?”   “大概是野猫窜进去了吧?”孙芸笑。   顾玉堂吊儿郎当一挑眉:“呦,二嫂怎么这么紧张,莫不是藏了个男人在家里吧?”   “瞎说什么!”孙芸怒道,“顾玉堂,你是成心想害死我啊?”   顾俊才也骂:“平日嘴上就没个把门儿的,连你嫂嫂也敢闹!”   话虽这么说,眼睛还是看向了柴房。   孙芸眼珠子一转,笑道:“明州不懂事,出去跟人打架,雨信也跟着胡闹。我一时气不过,便罚他们在柴房睡了一夜。”   “多大不了的事,还要关柴房?”顾玉堂轻哂。   “咱们出门走货,家里全由你嫂子照料,”顾俊才虽有不悦,开口还是维护妻子,“若没个规矩,怎么当得起家?”   “行了,今天是回家的好日子,犯了什么错都当没有,”顾老爷子道,“开门吧。”   孙芸咬紧下唇,磨磨蹭蹭地拿钥匙,顾玉堂一把夺过,替她开了门。   一瞬间,屋内的惨状便惊呆了众人。   “二嫂,这就是你说的罚?”顾玉堂拔高了声音,“快来人啊,看看人活没活着!”   一阵兵荒马乱,找大夫的找大夫,灌糖水的灌糖水,换衣裳的换衣裳。   顾老爷子不可置信瞪大眼,怒喝:“老二家的,你给我好好解释解释!”   “我、我......”孙芸眼神飘忽,随即理直气壮起来,“谁叫他们不认错,还顶嘴?媳妇若不好好教训教训他们,今后得罪了外人,给顾家惹来灾祸,才是悔都悔不及哩!”   “知道你用心良苦,但也不该下如此狠手啊,”顾俊才抢先责骂,“将人打出个好歹,到时候又该你难受了!”   一句话便点明她本是好意,更暗示孙芸相当疼爱两人。明着是骂,却处处回护。   顾玉堂手上动作一顿,回头,果然见顾老爷子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不禁冷笑,巧舌如簧也无非如此。   “二叔,二婶,当真如此吗?”一声细弱的声音幽幽响起,整座顾家大院却都静了。   天杀的,顾明州醒了! 第3章 怎么睡到一张床去了?   孙芸恶狠狠瞪他以示警告,却不料正撞上一双阴鸷冰冷的双眸,威压远胜常人,一时心脏剧震,竟说不出话来。   顾俊才笑着打断他:“既然醒了,就好好回去休息吧。”   顾明州却扶着顾玉堂起身,因脚下无力,踉跄了一下,但还是勉力站直了。   “侄儿回不得,一回,只恐陷顾家于险境!”   这话惊得众人目瞪口呆,连问此话何来。   “上个月甘泉书院入学考试,侄儿不才,堪堪入选,谁知回到家,二婶竟要二哥顶替我......”   话说到这里,顾明州顿了顿,抬眸一扫,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   乍一看似乎所有人都觉得孙芸不妥,实则只有大房、五房真正站在顾明州这里。二叔顾俊才略一皱眉,眼里却有光芒涌动,已经动了心思。   重来一遍,老熟人倒还是原来的秉性。   忽然,目光在顾俊才腰间一枚桃红色香囊上顿了下,顾明州转向顾老爷子。   开口时,已是满脸愤然:“老朝,孙儿父母早逝,自知全靠叔叔婶婶照料,方有今日。若是家中贫寒,孙儿甘愿让二哥去读,可身份互换,却是万万不成的!”   “你无非就是不想换,说什么漂亮话!养了这么大,却是只白眼狼!”孙芸怒骂。   “婶婶,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若是这风传到甘泉书院的夫子耳朵里去了,迁怒于顾家其他子孙,该如何是好?得罪了甘泉书院,相当于得罪了半个扬州城的富商,若连老朝叔父的生意都受了牵连,又该如何是好?”   “婶子昨日也说了,我不过是顾家一条狗,合该挨打,”顾明州越说越激动,脸上流露悲凉,“侄儿还是一样的话,不能让婶婶犯糊涂,您便叫二舅打死我吧!”   此话一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   顾明州低下头,微微勾唇。   上一世,顾明州本以为戳穿孙芸所作所为便能获得公道,谁知他们被打得半死,孙芸也只被责罚几句,反而报复得更狠、更隐秘了。   当时的顾明州只是小小少年,还抱着对家人微末的希冀,自然想不到,其实这个家根本无人在意他的死活。   现在,他不会再那么傻。   顾家一共五房,除去三房的顾明州,其余四房以及当家的顾老爷子,都各有自己的小心思。   顾老爷子和大房顾成文最看重整个顾家的利益,大部分时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二房顾俊才中过举,儿子顾正初才学也不错,在家里最受重视;四房顾永德唯二房马首是瞻;五房顾玉堂虽然厌恶顾俊才,但绝不会为这个小侄儿跟顾俊才撕破脸。   所以顾明州将利害关系放大,牵涉到整个顾家的时候,大伙儿便坐不住了。   再看顾明州和白雨信浑身是伤,似乎马上就能断了呼吸的惨状,哪怕是四房脸色也有些不好看。   ——出门做生意,少则几月,多则数年,是孙芸主持家事。今日她能为了一个读书的名额将顾明州打成这样,那留在家里的其他孩子呢?   “什么狗不狗的,二嫂,这有些过分了吧?”顾永德弱弱开口。   “这些年明州的花销都是公出里的,没用过你们二房一分钱,”顾成文皱眉,“他光明正大考上的甘泉书院便是他的,还轮不到你们二房来瓜分。”   “孙丛是什么东西,也敢跑来顾家随意打人?”顾玉堂冷笑,“再这么下去,顾家迟早完蛋!”   孙芸脸色惨白,连连后退,忽然向顾明州冲了过去:“我何曾说过这些话,还不给我住口!”   “老二家的!”顾老爷子沉声怒喝,“这里还不是你们孙家!”   顾俊才见势不好,上前抓住暴怒的孙芸,抬手便是一个巴掌:“大胆刁妇,老爷子面前也敢撒野?还不快向明州道歉?”   险些闹出人命的事,一句道歉便想轻轻带过,不愧是二叔。   孙芸却不领情,捂着脸尖叫:“你打我?你竟然打我?我为你们顾家忙里忙外,起早贪黑地操持,你们就为了一个顾明州这么对我?我还不如死了去......”   顾老爷子脸色越来越难看,盯着孙芸撒泼,一句话也不说。   跟着父亲走南闯北多年,几个儿子都看得出,他这次是动了真怒。   待孙芸声音稍弱,顾老爷子终于开口。   “这么多年,你的确辛苦了,以后这些事便由老大家的操心吧。”   一句话便夺了二房当家的权利,孙芸脸色惨白。   大房媳妇赵巧蓉柔声称是。   “至于甘泉书院,谁考上了便是谁去,再敢惦记的,统统给我滚出顾家!”   顾俊才狠狠剜了媳妇一眼,恨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却也只能乖乖应和。   孙芸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竟会发展到这个地步,身子晃了晃,险些摔倒。   顾明州却忽然出了声:“老朝,我和雨信看病吃药少说也要五六两银子......”   “谁打的谁负责,自然是二房出。”顾老爷子扫过顾明州,目光复杂地顿了顿,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这话无异于在孙芸心头挖了一块肉,疼得她哎呦哎呦直叫唤,却没人理会。   大夫来得正巧,顾明州不再强撑,跟白雨信一同被送到房间里治伤。   他看起来凄惨,其实都是皮肉伤,白雨信护着他,伤得最重,发了一夜高烧。   半夜,白雨信醒了一趟,感到被窝里还有另一个人,扭头一看,当即就懵了。   顾明州为什么跟他睡在一起?   为什么还抱着他! 第4章 就是在调戏   白雨信试图挣出那暖烘烘的怀抱,却惊醒了顾明州。   “醒了?想不想喝水?”顾明州揉了揉眼睛,作势起身。   他的动作太过于理所当然,白雨信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捧着杯子喝了一口,才怔怔问道:“你......脑子打坏了?”   “.......”顾明州嘴角一抽,尽量保持自然,“你替我挨打,这点小事算不上什么。”   他说得好像没什么不对,但总感觉哪里怪怪的。白雨信张了张嘴,一脸茫然。   若在平时,顾明州可是看都懒得看他一眼,怎么可能跟他睡在一个被窝,还给他端茶送水?太反常了。   抿抿唇,白雨信垂眸,冷淡道:“顾家收留我,我便报恩,换做是谁我都会帮的。”   顾明州身子一僵,偏过头来看他。   “你睡吧,我去隔壁。”白雨信掀开被子。   冷漠又无情,仿佛根本无法忍受与顾明州同处一室一般。   上一世也是这样,白雨信从不亲近他,在顾明州考上科举后便与他和离,转而做起了生意,一生的大半部分时间都在走南闯北,成了有名的富商。   唯一一次待在京城,便为他挡了刀。   原来白雨信从一开始便喜欢他,因为他的厌恶,只好小心翼翼地藏着。   这一藏,就是一辈子。   鼻头微酸,顾明州拉住少年手腕,柔声说:“别回去,陪陪我吧。”   白雨信瞪大眼睛,再一次怀疑顾明州脑子坏了。   顾明州可不管,嘴上说着软话,动作却极为强硬,将人按回床上。   上一世,顾明州始终以契兄弟为耻,除了二房以外,最最厌恶的就是白雨信。白雨信是极骄傲的性子,也整日板着张冷脸。   哪怕后来时过境迁,两人心意有所改变,却仍是相看两厌的相处模式。   他顾明州本就是个睚眦必报之人,上辈子高中状元后,区区二十年便当上了首辅,什么样的仇人政敌都被他收拾得服服帖帖,唯独情路不畅,终生未婚。   皆是因为太计较,从不肯说出自己的心意,才错过了一辈子。   现在么......人都死过一回了,还有什么脸面放不下?这么鲜嫩的小雨信,不好好调戏调戏可惜了。   “以后也别去隔壁那个破屋子了,多冷啊?咱们既然成婚,睡在一张床上有什么稀奇?”   白雨信倒吸一口气,挤出两个字:“荒谬!”   “我哪句话说错了?”顾明州理直气壮,“隔壁不冷吗?咱们没成婚吗?”   白雨信一时竟无法反驳。   顾明州笑嘻嘻地支着脑袋:“你脸红什么?莫不是想到什么不合礼数的东西了?想要我也不是不成,只是咱们年纪还小,再忍两年。”   白雨信忍无可忍:“谁想要了!你不要捏造!”   “瞧你平日里一本正经的样子,还以为不会想这些呢,没想到比谁都大胆,”顾明州声音含笑,“放心,我一定替你保密。”   眼看他越说越离谱,白雨信急了:“我没想过!”   无奈实在没有顾明州那种舌灿莲花的本事,只得愤然起身以表达自己的愤怒。   “哎哎哎!”顾明州连忙揽他在怀里,“我错了我错了,是我想要。”   “别胡说八道!”   “你怎么知道是胡说八道?猜你也不成,说我也不成,到底要如何?”顾明州不乐意了,“我就是想跟你睡在一起!”   少年胸膛霸道地贴上后背,体温烫得他浑身发麻,白雨信整张脸都红得不像话,脑子也晕乎乎的。   疯了,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白雨信整个人都混乱了,直到第二天早上,一起床就跑得远远的,顾明州靠近一步,他便要后退三步,活像在躲洪水猛兽。   顾玉堂见了,奇道:“你们怎么了?”   顾明州微笑:“无甚,情趣。”   “......”顾玉堂看他的表情也不对了。   然而很快,顾明州就笑不出来了。   午饭后,顾老爷子叫他到房里说话。   一掀帘子,就见白雨信也在,他不禁一愣。   “明州啊,雨信想跟着我们一起走商,我瞧着最近也有些散货要出,也挺合适。”顾老爷子和善开口,“不过他到底是你房里的人,理应问过你的意见。”   徽州多山,粮米面不够,笋子、右耳这些山珍却多得很。又是晒秋刚过,柿饼、芋头干、徽州火腿等等也等着人去卖,这才有顾老爷子这么一说。   顾明州不可思议地盯住白雨信,后者平静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第5章 我很好骗吗?   白雨信钟情商贾,他不是不知道,但绝不是这个时间段离开的。   顾明州心里堵得慌,面上却不显,三两句打发了顾老爷子,跟白雨信一起走出房门。   后院,一棵火红的梧桐搭在院内黄澄澄的柿子树上,顾明州停下脚步,转过头。   被那双漆黑的眸子盯着,白雨信有些心虚。   “你要走?”   “赚点钱握在手里,也有些底气,不至于日日被欺侮。”   “果真如此?”顾明州上前一步,“不是因为讨厌我?”   下意识后退,白雨信撞上梧桐树,红叶纷飞,却掩不住他略显惊慌的眼神。   伤后醒来,顾明州全然变了个人,就像此时此刻,浑身散发着强势而霸道的气势,仿佛随时要将他拆分入腹。   既让人害怕,又让人......多想。   他猜不透顾明州的目的,只知道世上绝没有白来的好,若傻乎乎的信了,吃亏的只会是自己。   就像当年被继母送到白家之际,天塌地陷。   白雨信垂眸,硬下心肠:“是。”   果见顾明州脸色大变。   “成婚那日,你说得很明白,你我各不相干,可昨夜是怎么回事?”白雨信讥诮,“怎么,三爷一夜之间喜欢男人了?”   顾明州一掌拍在梧桐树上,落叶飘得又急又乱。   他骤然逼近的气息令白雨信紧张起来,不由自主别开头。   少年青涩易懂的反应都落在顾明州眼里,到了嘴边的气话一下子咽了回去。   不由苦笑,顾明州做了十几年的首辅,最为人熟知的本事便是喜怒不形于色,却总是轻易就被这人挑起怒火,简直就是他的克星。   无妨,重生一世,他有的就是耐心。   “你怕我。”顾明州微微一笑。   白雨信的手指蜷缩起来:“你胡说什么!”   “不过同床共枕一夜,就忙不迭地要逃,怎么,你怕一夜之间爱上我?”顾明州学他说话。   “绝无此事!”   “那就证明给我看啊,”顾明州勾起唇角,“在我身边,好好地证明。”   白雨信盯着他,忽而一笑:“你觉得我很好骗?”   顾明州有些猝不及防,一愣。   “过门那日,你清清楚楚地说过你有多么厌恶我,”白雨信冷笑,“你走你的路,我做我的事,咱们两不相干罢了,现在摆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给谁看?”   “你便没有想过,我又有多么厌恶你吗?”   如一柄尖刀没入心脏,痛得清晰而锐利。   顾明州真的没想过。   因为是重生,他自以为对白雨信的心事一清二楚,才敢屡屡轻薄。   可白雨信究竟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他的?又是为什么爱上他的?连这些都不知道,他又凭什么认为白雨信一定会再次爱上他?   “生存不易,你我不过相互照应,不必放在心上,”白雨信冷静地说,“但也仅限于此。”   红叶还是那么艳,阳光却似乎一下子冷了下来。   白雨信转身离去,顾明州下意识伸手,却被他旋开的衣袖重重打了下手指。   僵硬地站在树下,顾明州扯了下嘴角,收回手。   不是笑旁人,是笑自己。   前一世,白雨信在他面前大多是高傲冷漠的,他从不知道白雨信如此多疑敏感,稍许接近竟会引发这么大的反弹。   从未接近过,自然无从得知。从未认真过,自然不了解。   想他先前竟那般自信轻狂,不过仗着白雨信可能存在的情意才敢嚣张挑逗,当真可笑至极。   顾明州凝视着自己的指尖,眸中茫然转瞬即逝,随即坚定地攥紧了手。   那又如何?   但凡他想要的,穷尽一生也要得到!   就在这时,院内忽然传来一声冷笑:“大白天的不干活,又在这儿偷懒?”   扭头望去,却是孙芸来了,身后还跟着健壮的孙丛。   顾明州淡淡道:“二嫂怎么有空来,老朝让你闭门思过,这还没到十天吧?”   一提起这茬,孙芸就来气。   这几天来,她吃个饭都得看其他女眷的眼色,顾俊才和顾正初还要怪她坏了事——若非顾明州,她怎么会落到人人喊打的地步?   她过不好,他们两个也别想过好! 第6章 顾明州必须死!   “不就是考上了甘泉书院,有什么可得意的?连个秀才都不是,真以为有人会在意?”孙芸眸中闪过阴狠,“今日我便要将你就地打死,我看哪个敢动老孙家的女儿!”   孙芸能这么嚣张不是没有理由的。   分明是二房却能掌一家的权,身为媳妇却敢殴打顾家子嗣,甚至敢让弟弟孙丛随意进出顾家,犯下了再大的错也没有人会真正地动她,皆是因为她姓孙。   徽州多商户,但真正能做出名堂的并不多,像顾家这样的小门小户,跟着扬州城的大盐商干活,无论盈亏都有个稳妥的收入,在镇上是最常见的。   孙家却不同。孙氏善于经营,数年来积累的财富已有中等富商的规模,再加上孙氏族人众多,哪怕孙芸只是个不起眼的旁支,也足以让顾家人忌惮。   “二婶,你不想让二哥当官了?”顾明州轻轻挑眉,“你难道不知道,参加会试前,考生都会被调查一遍,若是家中不明不白死了个同龄的读书人......”   “还想威胁我?”孙芸却更为恼怒,“哼,打死你,我再将白雨信发卖,全当世上没有过你们两个,我看谁有这个胆子往外说去!”   “是么?你尽管试试,”提及白雨信,顾明州的神色瞬间冷厉起来,“但凡我还有一口气,日后绝不会让你们好过!”   孙芸气得面色扭曲,上前便是一个巴掌。   顾明州可不会乖乖挨打,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手上猛力一推,孙芸一个屁股墩跌坐在泥地里。   孙丛大怒,抄着棍子往他头上砸。   白雨信倒吸一口气,下意识想要推开顾明州,不曾想顾明州动作更快,一伸腿,便将孙丛绊了个狗啃泥。   “不自量力。”少年冷冷一笑。   这几日已经是大婶婶赵巧蓉当家,不会克扣他们伙食。从孙芸那里扣来的几两银子也没有节省,顾明州毫不客气地让大夫多开点药调理两人身体,花了个精光。   其实孙丛不过是个乡野莽夫,连商队都不肯要的废物,也只敢在几个未长成的少年面前威风罢了。   他只花了这么一点力气,再加上进京城以后学的些许防身技巧,便将之打倒在地。   这样的人,竟死死威胁了他十多年?   孙芸可受不了这个委屈,放声尖叫:“顾俊才,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你媳妇受欺负?!”   在一旁窥视的顾俊才冷不丁被点名,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咳嗽一声走出来:“都闹什么呢?”   顾明州眯了眯眼。   这个二叔,整日以读书人自居,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实则虚伪贪婪至极。   但凡事情对自己有利,无论孙芸如何胡闹都装作不知,事后则将过错都揽到孙芸身上,丢一句“妇人无知”撇清自己,论恶劣程度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孙芸哭诉过后,顾俊才板起脸,冷声道:“小小年纪便顶撞长辈,毫无教养礼仪,若不跟甘泉书院的夫子多多沟通,简直对不起你泉下的爹娘!”   这是要毁了顾明州的名声!   顾明州嗤笑:“这样的事,真亏二叔说得出口呢。”   “无论她做了什么,都是你的婶婶,哪有小辈对长辈动手的?”顾俊才厉声斥责,“就这般人品,依我看,你连书也不要读了!”   顾明州却是话锋一转:“二叔,你那只香囊不错,哪里买的?我也想买一只。”   简直如一道晴天霹雳当头砸下,顾俊才极力掩饰自己的僵硬,眼神飘忽。   他疑心顾明州是在耍诈,可他就这么胸有成竹地盯着自己,难不成是真的知道了什么?   “二叔跟你开玩笑呢,不过怕你年少不知事,想提点提点你,”顾俊才脸上突兀地挂上笑,“给你二婶道个歉,这件事就算过了。”   “顾俊才,”孙芸不可思议地瞪大眼,“媳妇儿被欺负了你就这个态度?”   “行了,少说两句!”   顾明州不吃他这套,仍是一副浅浅的笑模样:“道歉?”   被那双看似温和的黑眸盯着,顾俊才额头出满冷汗,竟有种喘不过气的压迫感。   当真可恶,从前那个寡言少语一根筋的侄儿,什么时候这么有手段了!   “二叔说错了,该道歉的是你二婶,”顾俊才一拉孙芸,“还不快点?”   孙芸怎么可能同意,张口就骂:“让老娘给他道歉?下辈子也......啊!”   顾俊才收回手,打断了她愈演愈烈的辱骂,怒目而视:“够了!”   “你打我?”孙芸哭道,“好,好,你们顾家人都是一个鼻孔出气的,唯独我一个是外人是不是?你给我说清楚啊!”   顾明州无意观赏这场闹剧,摇头离去。   顾俊才松了口气,将孙芸带回房里安抚好,假意叹气。   “我又如何甘心一个小辈爬上头来?但我还不是为了正初?那可是甘泉书院啊!甘泉书院的夫子眼光挑剔,若是能做出一篇符合夫子口味的文章,录取就是十拿九稳的事。”   若是顾明州再灵活些,说不准还能拿到考题,如此一来,顾正初焉有不中之理?   “你以为他会帮你做事?”孙芸大怒,“咱们家已经将他得罪得死死的了,若等他读了书,真出息了,会放过咱们?!”   顾俊才一愣,眸光渐渐森冷。   孙芸恨极,声音越发尖利阴狠。   “顾俊才,我告诉你!哪怕正初读不了书,也不能让他去读,他必须老死在这顾家的一亩三分地!” 第7章 欺骗与抢夺   徽州盛产的火腿工序复杂,味道鲜美,顾家在腌制上又有独门诀窍,故而每年冬天回乡都会做上一批,和山货一同售出,极受欢迎。   白雨信今日下山,就是跟着顾家人一同采购猪后腿的。   每次做完火腿,家里也能分上一只,一整个冬日都过得有滋有味。   白雨信总是过得缺衣少食,收购时便不由得心动,挑得极仔细。   擦个汗喘气的功夫,就见一辆马车跑上山,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   “多半又是哪家赚了钱回来炫耀吧,”有人酸溜溜地说,“买什么不好,买马车?又不是城里。”   不对,这马车平平无奇,若真是为了炫耀,何不买更浮夸些的?倒真像城里跑的普通马车。   白雨信放心不下,跟着一块儿上了山,恰好看见马车陷在泥地里,车上的人都下来推车,他连忙也上前帮忙。   城里人对山路不熟悉,折腾了半天都出不来,白雨信一上手就成功了,令众人大大松了口气。   “多谢小兄弟仗义相助,这一篮橘子送给你,算作谢礼如何?”说话的是个青袍老人,须发皆白,浑身书卷气。   白雨信没接:“告诉我你们要去哪里就行了。”   老人一愣,意识到自己似乎被当成来路不明的恶人了,瞬间有些哭笑不得。   “吾乃甘泉书院当任夫子何望春,是去静云镇顾家做客,”老夫子幽幽道,“这下可放心了吧?”   白雨信却是脸色大变,拔腿便跑。   “等会儿,小兄弟,橘子!”何望春伸着手大喊。   车夫却撇了撇嘴:“这乡下里的人都怪里怪气,您还不如在家多看一卷书呢。”   何望春没说什么,心里却是一样的想法。   他倒不求人人都能开化,但也无意跟这些人打交道,若非顾家出了个极有灵气的学生,信中又屡屡提及以什么家宝藏书要他品鉴,恰好附近老友也邀他品茶,方才来了这么一遭。   路途虽然不顺,但也值得。   马车停下,何望春下车,发现前来迎接他的竟然只有两个,当即有些不悦。   读书人看重礼数,他何望春为师,顾家那小子的半个父亲,顾家不以礼相待,怎么还如此怠慢?   “何夫子,您来了!”孙芸忙不迭地迎上前,“快请进!”   何望春压着情绪,礼貌一笑,跟顾家二房夫妻寒暄几句。   偏偏两人的讨好谄媚太明显,何望春连继续聊下去的想法都没有,直奔主题。   “先前信中提及的古书在何处?拿出来,我看看吧。”   顾俊才脸色有点古怪,孙芸却已经拿了东西出来。   当真是古书!   生怕将陈旧的书页损坏,何望春小心翼翼地翻阅,脸上的表情却从专注变为惊愕,脱口而出:“这就是你们的传家宝?”   书是极旧的,上面的字句却是狗屁不通,算得了什么传家宝!   顾俊才脸上有些挂不住,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乡野之人不识货,让夫子失望了。”   不是他想这么丢脸,可短短几日内,让他从哪里变出来一本价值连城的古董啊?若有这个本事,他还能为了一个小小的书院名额费尽心机?   何望春敛了笑意,淡淡道:“考上书院的那小子呢?夫子都来了,他倒是不动如山。”   “是,是,小人这就叫犬子过来!”   顾正初一亮相,何望春就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少年人丰神俊朗,颇有气度,看着便是有灵气的,方才那点火也就熄了。   信中也只说是藏书,并未夸大其词,是他自己想当然了,怪不得旁人。跟这样的好苗子多打打交道,总算也不亏。   心里这么想,面上却不显,何望春仍是端着尊长的架子,淡淡道:“你可知错?”   “夫子前来,学生有失远迎,实在失礼,”顾正初自责道,“若早些出门购置笔墨,就不至于迟到了。”   何望春好奇了:“购置笔墨?”   “正是,”顾正初献上一副书画,“临近年节,学生想作画一幅献给老师,实在拿不出手,画了好几日才有这么一副拙作,还望夫子恕罪。”   他言辞之间俱是恳切,让何望春对他印象大好,闻言微笑:“难得你有这份心。”   何望春打开卷轴,打算随意看一眼夸赞两句。   毕竟是学生的东西,好能好到哪里去?   谁知就看了这么一眼,他的脸色就变了。 第8章 移花接木,鸠占鹊巢   “这是你亲手作的画?”   顾正初自信道:“正是。”   他虽然没考上甘泉书院,但从前私塾,书法作画都是被夸赞的,只不过时运不济,才让顾明州捡了便宜。   在他眼里,甘泉书院的名额本就是他的,是被顾明州抢走了。   现在,他就要亲手夺回来!   顾正初骄傲地抬起头,却正对上何望春冒着怒火的眼睛,当即愣了。   “你就那这种东西糊弄我?!”   “学生不敢!”顾正初连忙弯腰行礼,“夫子何出此言?”   “这画上的字迹如此粗劣,与当初卷首天差地别,还敢说不是糊弄?”何望春越说越怒。   顾正初整个人都呆了。   为了避免露出马脚,他可是特地临摹了顾明州平时的字迹,怎么就是天差地别了?   顾俊才忙说:“正初,你怎么如此糊涂?便是再想让夫子看重,也不能将紧张带入行文作画之中啊,照你这样,日后大考可怎么办?”   顾正初打蛇随棍上,立刻道歉:“是,儿子知道错了。”   可何望春是何许人也?甘泉书院的夫子既要严正公平,又不能得罪人,谁不是个顶个的人精,怎么会看不出他们在耍什么花样?   当即大怒,甩了袖子便要走,就在这时,一道笑声传来,二房三人心头瞬间一颤。   “他并非真学生,又怎么写得出学生的字?”顾明州作揖行礼,悠然道,“不知夫子前来,学生来晚了,夫子莫怪。”   两个学生?这又是怎么回事?   何望春又惊又疑,上下打量顾明州,只见他一身粗布衣,还都是补丁,唯有一双眼睛明亮温和,仿佛看穿世间一切俗事般通透。   “我,才是顾明州。”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打死何望春也想不到,这一趟竟会遇上这么一场鸠占鹊巢、移花接木的大戏!   “好,好,好,甘泉书院总算没有收错学生!”何望春捋着胡须笑完,又冷下脸看向顾正初,“你呢,又是什么人?”   顾正初慌了,看向自己的父母:“爹,娘!”   顾俊才脸色铁青。他原想在书院夫子面前交换两人身份,不想弄巧成拙,令夫子不悦不说,最后还被顾明州当面戳穿,这可怎么办?   孙芸也气得要吐血。   她分明交代好孙丛,一定要将这小子看好了的,他怎么还能跑出来坏事?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留他这条命!   “夫子息怒,这点小小心意算作歉礼,还望笑纳。”   孙芸赔笑着将一个木盒递到夫子面前,盒子打开,银光刺目。   她竟直接拿出了一百两银子,意图贿赂!   连顾俊才都惊了,他在外经商虽然也能经手这么多银子,但终究是东家的钱,最后到手的数额有限。   她一个整日足不出户的妇人,居然能一口气拿出来一百两?   尽管知道不对劲,顾俊才却选择闭口不言,装聋作哑地享受孙芸带来的好处。   何望春望着木盒没说话。   “千错万错都是我们的错,求您千万别怪罪在孩子身上!”孙芸眼冒泪花,形容苦楚。   “夫子,乡野人读书不容易,犬子苦读寒窗,只差一点就能考上甘泉书院,做父母的爱子心切,才出此下策......”顾俊才反应过来,也跟着卖惨,“犬子素来读书刻苦,只要夫子帮这一次忙,他日犬子出息了,定然结草衔环以报!”   情意真挚,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可说到底,不过是坑蒙拐骗,若非书画上的字迹不对,他或许真就如了他们的愿。现在嘴上说得倒是漂亮,其实就是想让他收钱,帮他们儿子入学。   完全是明晃晃的贿赂。   方才那个孩子,全程遮遮掩掩,连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都不敢,十足小人之风,他可得好好提醒同行们,不能收这种学生。   “够了,钱你自己收好,”何望春意味深长道,“我回去好好想想。”   还不知道何望春下了什么决定,二房三人全都大喜过望,频频感谢,甚至有点不敢相信,想不到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得意地瞪了眼顾明州,顾正初正了正衣领,高傲冷哼。   不等他出口嘲讽,即将离开的何望春却转过头来:“明州小子,还不来送送你老师?”   顾明州眼中笑意一闪而过,这老狐狸。 第9章 选择   二房看不出,顾明州却不会看不出来,何望春根本没打算帮他们做事。   不过留下来势要被找麻烦,倒不如送送他。   两人出了门,何望春一直没说话,双手背在身后,端着架子。   “家门不幸,让夫子见笑了。”   顾明州见状,率先开口,将他和二房之间的恩怨解释了一番。   何望春却看出他的解释并不急迫,忍不住问了一句:“你就不怕我误会你们是一伙的?”   顾明州淡笑:“夫子的眼力不会那么差。”   何望春有些哭笑不得,这小子实在傲气得很。   罢了,总算还会说话。   送走了夫子,顾明州看左右无人,转到后门,随意踢了一脚被打晕的王丛,才回到自己房间里。   白雨信刚换完衣服准备出去,见他回来,明显愣了一下。   但随即垂下眼眸,面无表情地擦过他的肩膀出门。   “你去哪儿?”   手臂被抓住,少年滚烫的温度传来,白雨信皱眉看着手臂,顾明州方才不甘不愿地松了口。   “下山买猪。”白雨信冷冷道。   顾明州却没有被他冷漠的样子打击到,反而摆出笑脸:“我跟你一起去。”   “在家读书。”白雨信还是四个字。   却冻不着顾明州。   一想到今天白雨信连喘气都顾不上,着急忙慌给他报信的样子,他就忍不住笑意。   虽然在白雨信心里这只是互相照应的一部分,可他就是高兴,恨不得把人抱在怀里好好亲两口。   但经过上回吵了那么一次,顾明州不敢再轻率,眉间流露出些许委屈,柔声说:“总拘在家里好闷,想跟你出去走走。”   白雨信从没见过顾明州这么软绵绵的样子,愣了愣,不由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   “......随你。”有些不自在地避过他的目光,白雨信径直走了出去。   顾明州心中一喜。   原来白雨信是个吃软不吃硬的!看来要讨得媳妇儿欢心,还得多多服软。   两人来到山下,收购已经接近尾声,四叔顾永德见白雨信过来,嘀咕了一声:“又跑哪儿去了?真是个懒货。”   五叔顾玉堂却啧了一声:“不过歇了这么一会儿,有什么大不了的?再说孩子还小,又是外伤初愈,有心帮着家里干活儿就算不错的了。”   顾玉堂是家中老幺,本就受宠,养成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连顾俊才都敢惹,此时被顶了嘴,顾永德也就是撇撇嘴,没说什么。   白雨信低声说:“多谢五叔。”   “小事!”   顾玉堂不在意地摆摆手,目光却落在了顾明州身上,神色有些莫测。   在家里他已经算是公允的了,偶尔会帮二房的两个孩子说说话,但毕竟不是自己的亲骨肉,还是明哲保身居多。   最近之所以会频频替他们出头,皆是因为面前这个有些陌生的侄子。   白雨信没耽搁,撸起袖子就去帮忙了,顾明州灼热地注视着他的背影,淡淡地开了口,却是在对顾玉堂说话。   “怎么样,五叔考虑好了吗?”   “到底是一家人,我......”顾玉堂复杂地盯了他片刻,“倒是你小小年纪,真要如此赶尽杀绝?二房家的再不对,也已经受了罚。”   顾明州轻笑,掩住眸中阴冷。   只是失去了当家的权利算什么责罚?鞭子没落在自己身上,顾家人没一个觉得疼,这样就想蒙混过关。   他不是稚嫩的那个自己,已然官至首辅的那个顾明州最懂得斩草除根的必要性。   “二婶将我们二人打得半死,自然也得还上半条命,”少年在笑,双眸却闪着危险的锋芒,“这样,才算公平。”   一阵寒意沁入肌理,顾玉堂打了个哆嗦,几乎不敢承认自己的恐惧。   他还像个单纯无害的少年,竟心狠手辣至此!   这哪是什么半条命,分明是要了孙芸整条命啊! 第10章 情敌与嫉妒   不敢轻易招惹顾明州,但也不敢就此应下这件事。   顾玉堂到底还是顾念兄弟情谊,推说还要再想想,顾明州也没有在意,找白雨信去了。   白雨信正帮着把一块猪后腿搬上车,徽州多山,环境比较封闭,养出来的猪既肥硕又美味,只是他长期吃不饱饭,身量单薄,显得有些吃力。   顾明州正想上前搭把手,白雨信肩头的猪后腿就忽地一轻。   “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先坐着歇会儿吧。”   伴着这阵爽朗的笑声,顾明州的脸整个黑了。   只见车上站着个年轻小伙儿,上衣缠在腰上,露出精壮的肌肉,小麦色的皮肤被汗水浸润,阳光下显得极为健康诱人。   大冷天的穿那么少,故意的不成?   他紧张地关注着白雨信的反应,只见后者竟然对着小伙儿露出了一点笑意!   白雨信可从来没有给过他半点好脸色!   “祝财哥,不必的,我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他还叫他哥!   怪不得他这般反应,前一世,这个宋祝财就一直跟白雨信走得很近,二房四房还隐晦地暗示他俩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哪怕是从前的顾明州也从未信任过这些家里人,可心头总像有根刺扎着一样不舒坦,两人心思不通,嫌隙便越生越大。还是很久以后,他们和离,宋祝财也娶妻生子,顾明州才慢慢放下了这件事。   可对宋祝财的忌惮却是过了多久都消不去的。   顾明州脸色黑如锅底,哪肯再让这个宋祝财接近白雨信,眼看白雨信又背起一只猪后腿,他走快两步越过宋祝财,伸手撑住猪腿。   就在此时,一道尖锐的痛楚闪过腰间。   顾明州不动了,满脸的不可思议。   白雨信疑惑扭头:“你干嘛呢?”   还是宋祝财看出端倪,连忙跳下车,坚实有力的臂膀扶住他:“是不是闪到腰了?附近有个赤脚大夫,赶紧找他看看去!”   “我没事!”顾明州懊恼至极,怎么也没想到这幅身体竟然孱弱成这个样子,稍微一动就伤了。   穷尽上辈子的四十多年,他顾首辅就从未如此丢脸过。   偏偏还是在白雨信面前!   白雨信无语至极:“方才交代你留在家里,你非要逞什么强?”   “我、我......”顾明州脸色涨红,委屈地抬起头,“我就是想帮帮你。”   一双眼睛清澈又明亮,蒙着一层易碎的雾气,可怜巴巴的小狗似的。   再多的冷言冷语都说不出口了,白雨信叹了口气:“罢了,你也多半不认识大夫家,我带你去吧。”   被搭住肩膀,顾明州捂着腰,顺势滑到少年怀里。   “怎么这么烫?”白雨信皱眉,“着凉了?”   温热的体温隔着衣物传来,顾明州垂着头,耳根烧红:“没有。”   “下回这些事我来做就行,你只管读书。”   “......你不要跟宋祝财来往这么密。”   白雨信停下脚步,浑身散发出冰冷气息,顾明州甚至能清晰地感到两人的距离一瞬间就被拉远了。   嫉妒瞬间用上头脑,气得顾明州恨不得炸开来。   就这么一句话,白雨信就要跟他生气吗?那个宋祝财就这么重要?!   “就是跟他来往又如何?”白雨信脸上现出一抹讥讽,“你有资格管我吗?”   这话着实太突兀,也太伤人。   方才还因为白雨信慌忙报信而发暖的心,立刻千疮百孔。   顾明州脸上的温度散了,别过头去:“我不是要管你,只是被镇上的人看见,难免说些不好听的,届时跟着顾家行商可就不那么容易了。”   说罢,又有些心虚,不住唾弃自己。   他竟然拿这种事当做威胁,委实太没用了!   不料白雨信却发出一声嗤笑:“我也没打算一直跟着顾家,生意谁都做得,我难道不能另立门户?”   “这门亲事,你是遭家中蒙骗,我也同样不是自愿,不要总以为自己了不起,我不是你的小媳妇!” 第11章 陪我好不好   本该激起愤怒的话语,却如冰水般浇熄在顾明州头上。   他忽然间意识到白雨信可能比他想象中更加敏感。   嫁给男人对白雨信而言是一件耻辱的事,尤其白家的目的仅仅是钱。   他似乎恨不得用尽所有力气向世人宣布——他并非贪慕虚荣,他不必依附任何人活下去,他从不是被圈养的温顺宠物。   尖锐的反面,却是深深的自卑与脆弱,更午夜梦回也会惊醒的恐惧。   被要求不再与宋祝财接触,他只会觉得被束缚、被管制了,不会有其他想法,顾明州越是坚定,就越会收到反效果。   冷静下来,顾明州点点头:“我支持你。”   白雨信没想到自己的话就像砸在了轻飘飘的棉花上一样,没有激起一点波澜,不由愣了。   “我也没有想在这个顾家过一辈子,等时机成熟,咱们二房总是要分出来的,”顾明州目光柔和,“你想做什么便去做。”   白雨信毕竟是日后要做徽州首富的人,天赋也好,野心也罢,都是关不住的。   况且,他重来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好好宠着白雨信,可不是为了怄气,   但跟宋祝财在一起还是不行的。   白雨信皱了皱眉。   他说的自立门户是他自己,怎么这么一说,就成二房了?   但想一想,顾明州现在还没有考上秀才,读书开销不小,又分不得心,若是过早和离,只怕顾明州的日子难过。   白雨信不愿因为自己耽误了人家的前程,便没有再说下去。   两人走到大夫家里,白雨信拿给他一些钱便要走,袖子却被轻轻拉住了。   “我害怕,”顾明州仰头,“你陪我好不好?”   “方才不是中气足得很?”白雨信疑心他是装的。   顾明州泄气道:“你都只对别人好。”   全然一副争宠失败的可怜样。   白雨信哭笑不得,终究还是软了心肠,把他放在一边的椅子上,自己去找大夫排队。   等他一走,顾明州的软弱表情便一扫而空。   从容坐在这破屋子里,竟如坐庙堂。   就在这时,一些不大和谐的声音传来。   只见两三个小混混围成一圈,指着中间的人取笑。   “这不是我们吴大秀才吗?哎呦,怎么伤了手啊,开过年来可又要落第了!”   “你瞎说什么呢,吴秀才考了九次都没中,怎么还会参加科考?这不是让咱们吴大秀才难堪吗?”   “那吴秀才,你明年还考不考啊?”   姓吴的秀才抬起头,小声说:“要考的。”   语声惊起一片哄笑。   顾明州看了一眼,也没在意。   徽州这个地方,虽说重读书,但读书的资源是有限的,多是紧着家里聪慧的有造之才,若是屡考不中,倒不如回家干农活、做生意,帮衬家里。   像这种考了八九次都没中的,的确招人嫌弃。   不过,这些人太吵了,吵的他脑仁疼。   “旁人考不考与你们何干?”   少年清冷的嗓音惹得众人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   “你是不知道,他们老吴家是老朝考,老子考,儿子也考,就是考不中!”   “吴秀才,你这是注定命中不带文曲星啊!”   若是常人,在这样的嘲讽下早就羞恼得不行了,这个吴秀才却十分平静,只抬着头,坚定道:“我不信命,十次,二十次,我都要考。”   这话引得几个混混大笑起来,又是一番取笑。   顾明州却若有所思,想起了什么。   等小混混们一走,他便发了问:“敢问这位兄台姓甚名谁?”   “不才名叫吴家兴,”吴秀才自嘲般一笑,“小兄弟还是不要跟我扯上关系的好,没的遭人笑话。”   顾明州瞳孔微微一缩。   吴家兴?!竟是那位! 第12章 一饭之争   别听方才那些小混混一直叫他吴秀才,其实他考了十多次根本没考上。可一考上秀才,他就像打通了关窍一般,连中举人、进士。   顾明州当了一世的首辅,朝中官员自然是熟识的,但有些边边角角的小角色,可能一辈子都见不了他的面,自然无从知晓。   他在世时,这个吴家兴一直默默无闻,之所以会留下印象,是因为——这厮着实是个猛人。   猛到什么地步呢?   顾明州当时有个强大无比的政敌官至内阁,两人水平不相上下,可以说到了深仇大恨的地步也不为过。有一天,他却忽然听闻这位政敌在别处吃瘪了。   原来这位阁老看重吴家兴品行,欲收为己用,便给了个户部的闲职,让他捞油水,谁知吴家兴呆了两个月,竟然大肆上书,弹劾户部贪污腐败,搞得整个户部都鸡飞狗跳。   这下,朝中就都知道,有个叫吴家兴的,谁的讨好都不吃,是个死脑筋,都认为他今后的仕途到此为止了。   顾明州却看得清楚,吴家兴人微言轻还能成功,其实是误打误撞讨了皇帝的欢心,只是他那个时候已经重生,没能看到吴家兴的结局,想来也是官运亨通。   对于这样一个人,顾明州心情有点复杂,更想不到竟然会在这个时候遇上他。   既然遇上了,拉拢拉拢也不是坏事。   顾明州心思转定,笑了笑:“兄台是怎么受的伤啊?”   吴家兴手上鲜血横流,用一条帕子裹着,帕子却很快浸透了。伤的还是读书人最看中的右手。   “是我不成器,书读不好,连农活也干不好。”吴家兴沮丧地垂下头。   “大器晚成也是常有的事,兄台不必过早灰心。”顾明州温言相劝。   吴家兴点点头,还想再多聊两句,这时候白雨信却转回来,扶着顾明州看大夫去了。   还好顾明州年轻,伤势也不重,大夫按了几下便好多了,又开了些药回去,吃了三五天也好得八九不离十。   因二房以为读书一事完美解决,这几日也没有再闹什么。   只是家里吃得越发简单,分明刚腌了猪肉,却连个蛋都吃不着。   身为家庭最底层的三房自然吃得更简陋,分到的都是些米汤。   一连三天都是如此,白雨信坐不住了,打了些山间鸟雀给两人加餐。   却恰好被孙芸看见了,当即就是气不打一处来。   “行啊你,捉了鸟啊雀啊不上交,竟先填了自己的肚皮?”孙芸冷笑,“若都像你这样,这个家早该散了!”   白雨信不怕她,冷冷道:“二婶当家不公才是祸乱的根源,难不成要我们活活饿死,也不能自寻半条活路吗?”   “哎哟,那日老爷子可是说了的,这个家今后都由你大婶子当,”孙芸瞥了眼不远处的赵巧蓉,“你这是骂她呢?”   赵巧蓉正在浣洗衣物,听见了也只当没听见。   孙芸克扣三房伙食的事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孙芸素来蛮横,二房顾俊才又是家里唯一一个考上秀才的,只要顾俊才不倒,她的地位就不可撼动,就是顾老爷子发了话又如何?他还能无时无刻约束孙芸?   再说克扣的又不是他们大房,她也犯不着得罪人,能少一事就少一事。   白雨信不像顾明州那样善于口舌争辩,皱了皱眉,想走。   孙芸看出来了,用力推了他一把,力道之大,险些将他推倒在地。   白雨信踉跄几步,扭过头,眼里冒着怒火。   “瞪什么瞪,你这是要造反不成?”孙芸叉着腰,“这个家里的伙食都是统一分配,就你们三房条件高?”   “二婶,说话要凭良心!”白雨信怒了,“你们二房日日吃肉,我们只能喝些米汤,还得下地干活,就是头牛也得给口饱饭吃吧?”   说到吃肉,赵巧蓉脸上有点不好看,洗衣服的动作也慢了下来。   家里开一次荤腥不容易,本是件好事,二房却巧舌如簧,要走了大半的肉,剩下的他们几房一分,就没多少了。   她倒是可以少吃点,只是心疼汉子,干最多的活,却从不被家人认可,连吃都得吃二房剩下的。   可凭什么呢?   孙芸有些慌,拔高了声音:“你若是不服,就自己赚钱自己买去!合着大伙儿吃辛吃苦地养家,还养出一头白眼狼来了!”   “自己买就自己买!”白雨信冷厉道,“但从今往后,家里的活儿我不会再干一点半点,你若是有本事,就再跟顾老爷子商量,直接将二房分出去!” 第13章 受伤   “行了,都别吵了,”赵巧蓉从厨房拿了个白面馒头,递给白雨信,柔声说,“拿去吃吧,别跟你二婶一般计较,她什么脾气大伙儿都有数,怨不着你。”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赵巧蓉再不出来说句话就太不像样了。   家毕竟是她在当,若真闹到分家那一步,还不是她的责任?   看着手中胖乎乎的白面馒头,白雨信只觉一股气蹿上胸口。   家里分明不缺粮食,每一房都好吃好穿,偏偏他们二房受欺凌,连口馒头都得要死要活得去争。   现在这样,和打发乞丐又有何分别?!   白雨信恨不得把这馒头丢在地上踩上几脚,可一想到还有个顾明州,还是忍了下来。   “多谢大婶子。”   之后孙芸再骂,白雨信闭了闭眼,只当没听见,强忍着屈辱回到房间,将馒头递给顾明州。   顾明州眼前一亮,又有些犹豫:“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我吃过了,”白雨信将馒头放在桌上,“你先吃,我下山去。”   顾明州见他状态不对,不放心地追上两步:“下山做什么?”   “找点活儿干。”白雨信头也不回。   这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他肯定什么也没吃就回来了。   顾明州一把抓住他,将馒头撕开来,递了一半给他,强硬道:“先吃,不然不许走。”   握着馒头呆愣愣地站了片刻,所有的愤怒不平在一瞬间化作滔天的委屈,白雨信哽咽了。   顾明州被他通红的眼眶吓住:“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又是二房?”   “顾明州,”白雨信喊他的名字,一字一句地说,“咱不会一直被这样欺负的,总有一天,我会让我们都过上好日子!”   接连数日,白雨信果然说到做到,整日早出晚归,问他在外面做什么也不说,只是每天都会带回来吃食,有时是夹馍,有时是汤饼,比家里的米汤好多了。   顾明州心里却越来越不是滋味。   他比任何时刻都清晰地感受到,此时的自己是多么无能。   体力活干不了,读书又功不成名不就,眼睁睁地看着白雨信吃苦,却想帮忙都帮不了,只能任他供养。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好在很快就过年了,年节他们还是分了不少吃食,年后,甘泉书院也开学了。   顾家四个孙辈,大房二房三房的年纪相仿,四房五房年纪稍小一些,还在开蒙,也随着一同启程出发读书了。   白雨信送他下山,山脚下,拿出一个小匣子递给他。   打开,竟是笔墨纸砚!   文房四宝是什么价啊,他怎么买得起?   顾明州惊了:“你......”   白雨信只淡淡道:“好好读书。”   顾明州望着他离去,只觉手中的匣子沉甸甸地发烫,不觉用力攥住了。   众人唤他,他慢慢转过身,往牛车走去,又有些不舍地回过头,想多看白雨信几眼。   熟料一扭头,就见白雨信走得一瘸一拐,撑住一棵树喘气。   顾明州脸色大变,什么也顾不上了,大步跑过去,一把按住少年的肩膀:“你受伤了?”   “啊!”白雨信猝不及防,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竭力镇定,“没什么大碍,你走你的。”   “为什么瞒着我?”顾明州心头不住发颤。   白雨信整理好情绪,声音冷淡下来:“说出来你又能做些什么?快走吧,别让我花的钱都打了水漂。”   顾明州紧紧地注视着他,情绪激动,那目光令白雨信不自在地别过头去。   “是,我做不了什么。”   松了手,顾明州毅然转身,大步走向马车。   白雨信松了口气,径直朝山上走。   这一次,他的步伐稳定,看不出半点异常。   顾明州鼻子发酸,眼眶一阵发热。   他不是那个什么也不懂的他,更是发了誓要护着白雨信的,可重来一世,他仍是被护着的那个。   分明吃了那么多苦,却总用冷言冷语来逞强,傻不傻呀?   顾明州情绪低落,偏偏有人不识趣,要这个时候凑上来。   “三弟,快瞧,这是我娘买给我的玉佩!”顾正初拎着腰间的穗子晃来晃去,“你媳妇儿怎么没给你买?”   难怪三房总是连口吃的都没有,合着钱都给顾正初花了! 第14章 拒之门外   曾有很长一段时间,顾明州最恨的人就是顾正初。   顾正初脾气跟他父母如出一辙的自私与跋扈,但顾明州恨他,却纯粹出于嫉妒。   同样是顾家的子孙,顾明州自幼失孤,顾正初却是父母珍之爱之的宝贝,甚至好不容易挣来的那点成就,都要被剥去讨好顾正初。   他永远忘不了,那年顾正初从甘泉书院回家,竟当着他的面大肆吐诉书院有多苛刻,同窗有多冷漠,饭食有多么难吃。   将他的血吸干,还要嫌弃腥臭!   无论过了多少年,顾明州想起那日情形,就充满了愤怒仇恨。   如今新仇旧恨叠在一起,顾明州冷冷地注视着顾正初,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顾正初抬头便对上一双漆黑冷然的眸子,心头不禁微微一颤。   这可是向来任他欺侮的顾明州,他竟被他吓住了!   顾正初脸上挂不住,不禁怒道:“看什么看?这会儿嫉妒了?呵,谁叫你总跟我爹娘吵架,一点也不孝顺?我娘说了,你就是只没良心的吸血虫!活该你死了爹娘!”   此话一出,四房五房的孩子年纪尚小,跟着哈哈拍手,大房的孩子却不赞同地皱起了眉头。   “正初,你越说越过分了,谁不知道二叔是在商队里为大伙儿牺牲的,怎么能由你随意编排?”顾青山转头看向顾明州,“三弟,你别在意。”   顾青山在孩子之中是最有威望的,他一开口,哪怕是顾正初也没有反驳的余地。   顾明州本就无意跟这种幼稚的半大小子打嘴仗,在车上闭目养神。   口舌之争没什么意思,要出手,就要直击七寸。   顾正初却以为他怕了,大声地冷笑一声,才安静下来。   顾家的牛车走得慢,足足晃悠了大半个上午才到城外。   顾正初早就不耐烦了,抖了抖衣裳忙不迭地跳下来,斜眼打量了顾明州一番,故意得意洋洋地率先走向甘泉书院。   就是要在他面前炫耀——考上了又如何,我没考上照样能读!   要进甘泉书院可不容易,为了防止私下顶替,需得拿户籍报名,且报道以后,还得入学考试,露出马脚便会被严肃盘查。   此时在门口便是第一关,看户籍。   顾正初挺起胸脯,将户籍递给看守,心中自得。   在家的时候,他可是刻苦温书了的,只要进了甘泉书院,后面的考试一概没有问题。   谁知看守盯着户籍看了半晌,狐疑地抬起头:“静云镇的顾正初?”   “正是。”   “没有这个人,走吧。”   如一道惊雷劈下,顾正初白着脸追问:“怎么可能!那天夫子分明说好要让我入学的!”   “甘泉书院从来看考试成绩入学,夫子说了不算。”看守见怪不怪,顾正初这样的人他一天能见百八十个,想蒙混进书院里。真好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货色。   “这不可能!他明明拿了钱的!”顾正初叫了起来。   “拿钱?”看守脸色变了,大喊,“来人,把他抓起来送到官府,说说看究竟是哪个夫子拿的钱,甘泉书院容不得这种私相授受的事!”   顾正初在家中跟父母学得一身嚣张习气,却从不知道旁人会动真格,一被左右擒拿住,就吓得浑身发抖。   “等等,等等!”顾正初慌忙挤出笑脸,“大人,是我说错了,夫子没有收钱!小人不明事理,还望大人见谅。”   “这么说,你是诬陷了?”看守更为愤怒,“胆敢给甘泉书院泼脏水,你给我等着吃牢饭吧!”   顾正初两腿一软,险些昏过去。   官府?他怎么能去官府?若果真吃了官司,一辈子岂不是都毁了?   就在这时,其他学子等得不耐烦了,围成一堆催促:“这样的腌臜小人什么时候处理都是一样,咱们还等着进入收拾东西呢!”   “好好,一个一个来......”   趁着忙乱,顾正初用力撞开护院,发动全力狼狈而逃。   也是他运气好,就在他跑到对街的时候,一辆马车从路中间过去,阻挡了护院们的路线,方才让他跑走了。   顾明州扫了他一眼,将户籍递给看守。   “唔,又是静云镇?”看守警惕地看了他一眼,仔细翻阅,“哦,顾明州啊!进去吧。”   藏在小巷子里的顾正初就这么看着顾明州进了大门,简直气得升天!   定是这小子搞的鬼! 第15章 兴师问罪   他认定是顾明州从中作祟,一回家就对着孙芸告状,哭诉今天有多么惊险。   孙芸听得整个人都站不稳了:“他要抓你去官府?”   “是啊,顾明州简直太恶毒了!”顾正初哭着说,“娘,以后别供他读书了,让他回来种地!这么歹毒的人没有资格读书!”   她就知道,斩草不能留根!   孙芸恨恨地攥住手帕:“放心,娘绝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话音刚落,就听得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母子两人尚未反应过来,那声音便径直朝着这边来了。   哐当一声,门被粗暴地撞开了。   “要死啊,门坏了不要钱修吗?”孙芸骂了一声,下一刻便被来人恶鬼般的脸色吓住了。   “二房家的,你得给大伙儿一个解释!”   孙芸懵了:“解释什么?”   安抚了一下情绪失控的顾玉堂,大房顾成文上前一步,沉声道:“今日孩子们上学,却被退了回来,大房、四房、五房,无一例外。”   “我们二房也被退回来了,你咋不说呢?”孙芸怒了,骂骂咧咧,“倒向我们二房讨说法来了,怎么不想想你们儿子是不是自己在学堂里做了见不得人的事!”   “人家指名道姓要我们来问顾正初!”顾玉堂可不惯着孙芸的臭毛病,当场翻脸,“咱们都是被你家牵连的!”   这下,孙芸和顾正初都呆住了。   震惊之中,又有些许迷茫。这到底是为什么呀?   此时,一直在门外看热闹的白雨信开了口:“许是那天二婶把甘泉书院的夫子叫到家里,想送人家一百两银子的缘故吧。夫子可是大感受辱离去的呢。”   这话一出,瞬间如一枚炮弹在众人之间炸开。   “你竟胆敢贿赂?谁不知道甘泉书院的夫子是徽州夫子之首,他们发了话,谁敢违抗?!”   “一百两?你哪来的一百两?家里日日吃糠咽菜,你就拿着一百两去贿赂?”   众人的愤怒如浪潮般袭来,孙芸有些招架不住,随即将所有仇恨都算在了白雨信头上。   “我何曾贿赂过了?!”孙芸狠狠剜了他一眼,恨不得将食其血肉,“当初你娘四邻八乡地卖你,我就不该看你可怜买下来,谁知道竟买了个搅家精!”   白雨信无动于衷,点点头:“是算不上贿赂,人家嫌脏,没收。”   顾玉堂火冒三丈,拉着孙芸往外走:“现在就跟我去官府伏罪,我不管你们要干什么,耽误了我儿子读书就是不行!”   “你要干什么?松手,给我松手!”孙芸抱着门框拳打脚踢,气愤尖叫,“你儿子就是个榆木脑袋,读一辈子书也出不了头,耽搁一两年又怎么了!”   顾玉堂勃然大怒:“你说什么!”   “你们在干什么!”   顾俊才大步走来,一把护下妻子,横眉冷对:“这是怎么的,诸位兄弟合起伙来欺负我们二房么?”   “你自己问问,你老婆都做了什么!”   白雨信凉凉道:“五叔,那你可搞错了,当天可是他们一块儿见的夫子,指不定贿赂的主意还是二叔出的呢。”   “顾俊才!”顾玉堂眼里几乎冒出火来,“哪里来的钱,你可得说清楚了!”   顾成文虽然还保持着冷静,脸色也极度难看:“二弟,家里的孩子都因为你们二房读不了书,你总得给大伙儿一个说法。”   顾永德素日一直是顾俊才的小跟班,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可牵扯到自家儿子前途的事,他也无法冷静,紧盯着顾俊才,看他如何应对。   “咱们出门在外做生意,一百两是攒不下来,几十两总有吧?”顾俊才皱起眉,“你们攒不下钱,便以为我也攒不下吗?”   顾成文脸色稍微好了一些。   “大哥便罢了,你们两个小的也敢来我房里撒野?”顾俊才看向白雨信,目光阴冷,“还有你,整日的挑拨离间,把家里闹成这样,你就高兴了?”   白雨信冷笑:“二叔,你可搞清楚了,家里是因为你们二房做的事才会闹,若是问心无愧,我说破天去又有谁会搭理?”   “够了,二哥,别扯东扯西的,”顾玉堂咬紧了他,“我只想知道我儿子什么时候能读书去!”   顾俊才说:“兄弟不才,好赖是个秀才,天成几个倒是可以暂时在我这里读书。”   顾家兄弟几个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像徽州这么重读书的地方,一家起码一个秀才,你顾俊才算什么东西?   “那可不能白教,”孙芸才后面探出头来,“束脩一点也不能少!” 第16章 心凉   顾成文脸色难看,死盯着顾俊才:“二弟,我们是因为二房才无辜受累的,你就这么解决?几个孩子好好的学堂去不了,待在家里能成什么器?”   谁都想往高处爬,去好的学堂不仅意味着有更好的老师,更意味着截然不同的人脉,在家里学得再好也是井底之蛙。   顾家从未如此翻过脸,实在是断人前途堪比谋财害命啊。   孙芸却不这么觉得,眼睛一瞪:“怎么就成不了器,你瞧不起俊才吗?”   “若这么放心,你让顾正初也在家里一块儿读啊!”顾玉堂跟她对呛。   “正初这般资质怎么能跟你们一样!”   “行啊,合着你们二房是人,咱们就不是人了?”顾玉堂忍无可忍,怒吼,“若是解决不了,咱们就分家!谁愿意给你们当牛做马就谁做去!”   两人越吵越凶,所有人的脸色都极度难看,看着对面兄弟的眼神凶狠起来。   气氛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够了,都够了!”顾老爷子走出来,用力捶着拐杖,“老子还没死呢,你们就想气死我了?!”   众人都收敛了脾气,低声说:“儿子不敢。”   “我看你们敢得很啊,父母在不分家,多大点事儿,竟要闹到分家了?你们眼里还有孝字,还有我这个老子吗?”顾老爷子越说越激动,话毕一阵剧咳。   顾俊才连忙上前,拍拍顾老爷子的背,先行一步认了错:“爹,都是我不好,我总想着若是正初能读个好学堂,便能考个举人做官,让咱们在外头漂泊行商能方便些,整个顾氏都能脸上有光......是儿子天真了。”   顾老爷子听着这话,心里便舒坦了几分,咳嗽慢慢地止了:“爹知道你这份心,但行事必要前瞻后顾,稍不思量便要惹来祸事,如今你可尝到滋味了?”   顾俊才低头:“儿子知错。”   “罢了,罢了,你也是为这个家,”顾老爷子叹了口气,“老顾家也就出了个俊才会读书啊。”   听着这话,顾玉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就顾俊才会读书,所以其他人都活该读不了书吗?分明顾俊才是为了自己的儿子害了旁人,又怎么就是为了顾家好了?   他可忍不了这个气,怒道:“爹,你这是什么话,你没听见我们刚刚说的,顾俊才他......”   “行了,我都听见了!”顾老爷子面色紧绷,冷冷道,“这件事我和俊才来想办法,你们等着便是!”   这么说着,心中到底对顾玉堂生出不满。顾玉堂是老来子,从小便当宝贝似的宠着,谁知越大越不知事,光想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没半点远见,跟顾俊才比起来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读没读过书就是不一样。   顾玉堂却有些心凉。   他十几岁便跟着家里出去做生意,走南闯北可不容易,他硬生生扛了下来,还颇有成绩。可父亲从未给过他一句夸赞,只有每年回到家,看见准备科考的二哥时,眼里才会流露出赞许。   二哥说要一定会中,一口气读了十多年的书,家里也就供了他十多年,最后仍然只是个穷秀才,至多不必服徭役,屁用也没有,就这样,顾老爷子仍然觉得顾俊才是家里最得他心意的儿子,连带着顾正初都是一样的满意。   想到顾俊才在商队也没出什么力,才去了没几趟就能随随便便拿出一百两去贿赂,顾玉堂几乎立刻认定,是父亲偏帮了。   “俊才,跟我过来,把这件事好好解释清楚,”顾老爷子扫过众人一眼,“这事儿是你做得不妥当,总要给大家个交代。”   两人进了屋,顾成文叹了口气:“行了,大家都散了吧,等爹发话。”   顾玉堂木然地回到自己屋里,儿子顾子安正在大哭:“爹,我是不是上不了学堂了?”   “子安不哭,爹肯定给你想办法......”   “呜呜呜,二哥说我笨,读了书也没用,可我想读......”   儿子哭泣的模样,顾玉堂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   他也想读书啊!   可家里供了顾俊才,父亲提也没提过让三个小的读书的事,识了字便一律出门做商贩,入了最贱的一行,吃尽苦头不说,还饱受贬低鄙夷,可他连翻身的机会也没有。   所以他发誓,绝不能让自己的孩子像自己一样,连出头的机会都没有!   可看今天父亲的态度,分明是顾俊才做错了事,他却连句责罚都没有,只想着怎么帮他擦屁股,子安真能安然无恙地去读书吗?   强烈的不甘与怨恨混杂在心头,顾玉堂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个声音。   “怎么样,五叔考虑好了吗?”   呼的一声,门窗被吹得嘎吱直响,顾玉堂冷不丁回过神,一阵心惊肉跳。   推开窗,寒风刮过脸庞,堂屋檐角下一盏灯笼亮着,暖红色的光线中出现了飘飞的白。   下雪了。 第17章 记忆中的结   雪下了一整夜,第二日醒来,孙芸望着满山雪地,狠狠骂了句贼老天。   可她还是得出门。   昨日顾俊才跟老爷子商量了一晚上,最后决定去书院一家家地请罪,礼物是决计不能送了,只能靠诚意。   其他人读书的事好办,顾正初却难说。顾家有多大能耐,孙芸做了这么多年媳妇能不知道?   只得咬咬牙,回娘家。   回去也不能空手回,又是求人办事,自然得备着厚点的礼,因而从鸡窝里掏了一篮子的鸡蛋,揪了些青菜,切了半只火腿,肩上背了一袋子米,零零总总,也有一家人小半月伙食的分量,这才满意。   山间小道不好走,孙芸一大早出门的,却直走到中午。老远看见一座熟悉的院子,孙芸脸上一喜,疲惫的双腿又加快了步伐。   “爹,娘,我回来了!”   兴致冲冲地喊完,却没有应声,院子里静得吓人,孙芸心头咯噔一下,涌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给她开门的大嫂勉强笑道:“小姑回来了啊。”   孙芸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急急问道:“家里出啥事了?怎么感觉不太对呢?”   大嫂欲言又止,半晌苦笑着摇摇头。   孙芸心里都快急出火来了,冲进屋里,才发现里面也是一片愁云惨淡。   “芸儿回来了?”吴氏勉强起身,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却因为心里揣着事儿,根本没注意到篮子里装了多丰盛的东西。   “娘,到底怎么了?”   吴氏被她一拉,立马就绷不住弦了,颤巍巍道:“本家那位,入狱了!”   屋檐冰棱断了,砸碎了狗食盆。   哐当——   屋里本就极安静,那清脆的声响便如洪钟般砸在了孙芸心头,她眼前黑了黑,身子一软,扶住了墙。   她之所以有这个底气回娘家求救,就是因为本家有位出名的大富商孙思博。   孙思博白手起家,靠贩卖私盐攒够了本钱,便回乡和同宗兄弟一同发财,向官府买下泉山,种植贩卖木植,由此发家,富甲一方,光宗耀祖。   他也不发独财,手下需要雇佣的伙计都姓孙,所以孙思博的生意就是孙家的生意。   孙芸虽然与孙思博属于五服之外的亲属,但好几个哥哥在他那里当值,便想着回来求求兄长,借点孙思博的势,却不想孙思博竟然入狱了!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下别说是顾正初的事了,日后她在顾家都别想好过。   孙芸恍恍惚惚地回了家,满心愁绪,却不知道该向谁诉苦,也不敢开这个口。正好看见白雨信从厨房里出来,端着个热腾腾的碗,登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拿什么东西出来了!”   白雨信撩起眼皮扫了她一眼,不想理她。   “鸡蛋?你还有脸吃鸡蛋?”孙芸怒从心头起,“我还没跟你算账呢,昨儿要不是你在那里四处拱火,能闹成那样?之前没空跟你掰扯,现在你别想跑!”   厨房在堂屋的后面,正对着各房的屋子,孙芸闹得这么大声,整个家却寂静得仿佛没听见一样。白雨信却知道,他们不是没听见,只是不想管,更何况,他也不是顾家的人。   少年抿了抿唇,淡淡道:“这是我下山干活儿花钱买的,不是家里的东西。”   “怎么就不是顾家的东西了,你用的灶,你拿的碗,都是顾家的,就连你这个人,都是顾家买来的!”   白雨信脸色大变,拳头攥紧了。   见说中了他的痛处,孙芸心中一阵畅快,将积攒数日的郁火化作讥讽。   “我可是记得很清楚,那年也下着雪,你那后娘带着你来敲顾家的门,千般请万般求,我在顾老爷子面前说了几句好话,顾家方才同意,她走的时候还拉着我的手谢了许久呢!”   残忍的声音强扯起刻意遗忘过往,白雨信眼睫颤了颤,手指攥上了胸口。   家贫百事哀,母亲早逝,父亲续娶,他都能够理解,乃至典儿卖女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他还记得,那天雪很大,风很冷,可后母从他发间梳过的手指很暖,对他说话的声音也那样温柔。   “信儿,你父亲也是迫不得已,娘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别怪我们。”   他点头,没有抗拒,安静地待在顾家,顺从地嫁给当时病得只剩一口气的顾明州冲喜,做着家里的粗活累活,照顾顾明州。   过了一两年的某一天,他陪顾家人下山赶集,无意之中看见后母手里抱着个软绵绵的孩子,才知道家里添了个弟弟。   不知怎么,他心头酸涩得厉害,第一念头却是家里多半不宽裕,担心那孩子有朝一日如自己一般被卖出去,捏着袖子里的几钱积蓄上前,正好听见后母带着笑与旁人聊天。   “是啊,多亏送走了大的那个,不然我儿还不知怎么受欺负呢。倒也不错,还换了二两银子呢!” 第18章 不要他的东西   白雨信心神剧震,呆呆地站在人流中,却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唯有那个被他当做母亲般依赖敬爱的女人在笑着说话。   他陡然间明白了,普通人家买儿女,多半是买到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哪怕当个小管事日子也比现在好得多,为何后母却要将他送到山上的小户人家——她怕他翻身啊。   若是运气好,他死了,一了百了;运气不好,他活着,如无意外,也只能呆在小小的山头,守着个病秧子永无出头之日。   那一刻,让他能够平静度日的精神支柱坍塌了,他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上没有人爱他。   压抑在心底的仇恨、不甘、怨恨统统涌了上来。凭什么他就要任人摆布?凭什么他就该卑微至尘埃?同样有手有脚,凭什么他要遭人看轻?   哪怕生来如此,他也不信这命!   强忍着激动的情绪,白雨信沉声说:“不牢二婶挂心,欠顾家的,日后一分一厘我都会还清!”   孙芸被他气势一震,愣了愣,就在此时,有人在栅栏外面喊:“顾家嫂子,你家明州送东西回来啦!”   一提起顾明州,孙芸就没好气,一把夺到手里一掂量,还是颇有分量,也不管信封上写了“白雨信亲启”几个字,直接拆了,看见是个翡翠环佩,登时火大了。   “好个顾明州,家里出钱是让他读书去的,他倒好,整日买些什么不正经的东西?”孙芸眼珠子凌厉地一转,又瞪住白雨信,“呵,你倒是聪明,自己不拿顾家的钱,就让顾明州拿给你,讨好人的功夫可真厉害。”   这简直是说他出卖色相,直接侮辱到人脸上去了。   白雨信神色越发冰冷,眼里却冒着炙热的怒火,冷冷道:“我从没拿过顾明州的东西,从前没要过,今后也不会要!”   “这位大哥,劳烦你直接送还给顾明州,叫他不要再买这些东西了。”   说罢径直离去。   送信人是山下周家的周铁牛,就是往返城乡做生意,帮忙捎个东西,那晓得居然碰上人家家里吵架,简直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孙芸却转头对他笑了笑:“周家小哥,你不必管了,东西我自会交还给明州的。”   这是再好不过,周铁牛也懒得掺和人家的家事,忙不迭地跑了。   孙芸理所当然地把东西往怀里一揣,方才大摇大摆地走开。   顾明州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正在书院里抄书。   印刷术还是这几年新出的事物,推广得没那么宽泛,且制雕版价格昂贵,经典印刷最多,其他书目还得靠手抄。   顾明州写得一手好字,抄出的书既干净又漂亮,还顶了甘泉书院学子的名头,在书店是极畅销的,他又不急于做学问,一心抄书,不几日便有进项。   路边回来,看见一块环佩很衬白雨信,便手痒买了托人交给他。   抄些书也就是费点力气,却能减轻白雨信许多负担,顾明州后悔极了,自己以前怎么就那么迂腐,非觉得赚点钱就是浑身铜臭味呢?   甘泉书院每半个月才休沐三日,静云镇离扬州城远,他特地提前一个下午回去,到了晚上方才堪堪到达。   上回因着白雨信受了伤,他是带着满心愧疚与心疼走的,回来时却满是欢欣喜悦——赚着钱了嘛。   意外的是,家里竟然没有想象中那么安静,大晚上仍有烛火与喧嚣,走近一看,却是在往车上搬东西。   油跟蜡烛多金贵,什么样的事能让大伙儿都不在乎浪费了?   白雨信也在帮着搬,身材虽瘦,胳膊腰腹却皆覆着一层薄薄的肌肉,透过汗湿的里衣若隐若现。   顾明州眉头克制地一动,解下身上棉服披在他身上,白雨信一惊,后退一步,方才看清他的脸:“你怎么回来了?”   “哟,回来得可真是时候,不会是早知道我们老孙家做寿,才回来贪这一口便宜吧?”孙芸眉毛高扬,得意洋洋,“罢了,明儿就是孙家大喜的日子,我不跟你计较这些!”   真是奇了,孙芸往常便是没理也要抓着他骂上三句,今日居然这么轻易就放了过去,可见心情的确是非常的好。   顾老爷子清点出漂泊在外带回来的货物,每样捡一点儿,凑了个长长的礼单,方才满意。   “明州回来得刚好,一同去吧。”   众人上了车,顾明州挤在白雨信身旁,低声问:“怎么今年过寿搞得这么铺张,出什么事了?” 第19章 你不想戴吧   他凑得太近,白雨信有些不适应地撤开些许,看了看四周,众人在前面聊天,他们两人在车尾,不太引人注目,便压低了声音。   “二婶前些日子回了趟娘家,回来以后就不高兴,听说是孙家有人犯事被抓了,谁知没几天人就被放了出来。毕竟是逢凶化吉,不好太张扬,便借孙家老太太过寿宴请四方......”   说罢,白雨信叹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孙家还真不简单。”   顾明州眸中明明灭灭,似有思绪翻腾,终究没有再说什么。   前面的顾玉堂仿佛听见他们说话,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深沉复杂。   露出一点笑意,顾明州将一个小荷包递到白雨信手里:“在学堂里赚了些银子,你拿着使吧。”   他故意不去看白雨信,一副不在意的模样,眉眼之间却隐隐压着得意,仿佛在等人夸赞,十足幼稚。   前世的政敌们若是看见这样的顾明州,多半要浑身恶寒了。   白雨信却没看出来,当即变了脸色,推开他的手:“我不要你的钱。”   顾明州一愣,困惑:“为何?从前是你赚了钱供我花销,现在我有钱了交给你,有什么不行?”   先前孙芸说的话始终如一根刺扎在心头,白雨信别过头,硬邦邦地说:“不要就是不要,我能赚到钱。”   顾明州脸色慢慢地变了,满腔热情消散无踪。   看他这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不是真的对他好,只是在证明自己可以做到想做的一切,不需要任何人出手相助。   冷冷勾起嘴角,他扫了一眼身旁少年:“我送你的环佩,你也不想戴吧?”   白雨信动了动嘴唇,终究没说话,看向了一旁。   一股无与伦比的危机感升腾起来。   以白雨信这样的自尊心,哪怕真的爱上了他,也绝不会表现出来,难怪上一世一直到死他才说出口。   难道这一世也要如此吗?顾明州眸中骤然闪出狠厉的光芒。   绝不可能!   白雨信感到气氛有些凝滞,抿了抿唇,没说话,身上顾明州的棉袍散发出一股属于少年的清新气味,他下意识裹紧了自己。   孙家已经开席,四邻八乡来齐了,举目望去灯火通明,人头攒动,是在静云镇难得一见的盛况。   “老太太大喜!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老太太可千万别嫌弃啊!”顾老爷子大声贺道。   寿星老太太是孙氏本家的正房嫡妻,身份尊贵,此时笑呵呵地与他们打过招呼便走开了,余下众人各自入席。   孙家有人看了眼他们带来的礼物,不屑撇嘴:“就这么点东西?”   “行了,大好的日子,说些什么呢?”   虽然有人在劝,然而这话还是落在了在座各人耳朵里,一时间顾家人脸色都有点不好看。   他们带来的东西不在贵重,而在稀罕,全是徽州附近见不到的,平日里便是自己拿出来吃一点用一点都肉疼,人家却根本瞧不上!   不过顾老爷子到底是个人精,知道孙家旁支虽然不算什么,但本家却绝不是好惹的,只作没听见,笑着去拿筷子:“都愣着干啥,快吃吧。”   吃吃喝喝还是快乐的。   孙家家底厚,又是给孙思博的老娘做寿,菜色自然不会普通,鱼羊猪肉、禽鸟虾蛋样样不缺,众人桌上平日里连白面都不常有,骤然见了这么多好菜,甩开筷子就是胡吃海塞。   不料这幅样子却招来了他人的嘲笑。   “小妹,你平日持家也太节俭,怎么家里的男人都像饿死鬼投胎似的?”   说话的是孙芸的表嫂孙魏香,孙家从二房的表妹。同样是孙家,孙魏香却比孙芸一家人更靠近本家,嫁给了孙芸的哥哥,自然傲气。   “那可不嘛,孙家是什么样的家底,顾家又是什么样的家底,吃喝水准能一样吗?大嫂你别跟我开玩笑了。”孙芸笑着打趣。   孙魏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看向顾家的目光更为不屑。   孙芸分明是顾家的媳妇,开口闭口却都借着贬低顾家来抬高孙家,即便是事实,那也不必当着大伙儿的面往人脸上打吧?   顾俊才被老爹看得头皮发麻,连忙扯了一把媳妇,谁想孙芸根本不理会,还瞪了他一眼。   “怎么,我还说错了?嫁进你们顾家以来,我一顿好的都没吃过倒也罢了,如今连儿子读书都得卯足了劲儿四处求人,你还有什么能耐!” 第20章 孙丛的邪念   孙魏香闻言,笑道:“小妹放心,顾家使不上力,不是还有孙家?最近是孙家大喜的日子,那位大人心情好,答应帮你解决,再过大半个月,正初必然能够去读书了。”   谁听不出她安慰是假,看顾家笑话才是真?   顾玉堂性格最冲动,当即拍案而起:“孙家嫂子,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听不懂?”孙魏香捂着唇嗤笑,“为了让你们顾家子孙能读上书,那位大人可是直接活动到知州大人萧豫面前的,你们顾家有这个本事?”   知州?!   读书这事儿也至多想过往扬州知府那儿跑跑,孙思博竟在徽州唯一的长官,知州萧豫面前都有几分情面!   他们平头百姓平日里可是见个小府衙都要点头哈腰的!   这超越阶级的能力全然震撼了顾家人,顾老爷子拉住五儿子:“坐下!”   “可是,爹......”   “读书全仰仗人家,被说上几句又如何?”   顾玉堂无话可说,只得愤愤坐下。   孙魏香见状更加得意,尽情奚落:“诸位叔伯兄弟只管好吃好喝,回了家可就没这么好的伙食了。毕竟救急不救穷,孙家虽然有钱,也供不了你们一世哩!”   顾家人脸上均现出屈辱之色,可顾老爷子没发话,没人敢开口反驳。   孙魏香又冷嘲热讽了几句方才满意,施施然离去。   饭桌上的气氛为之一冷,孙芸毫无眼色,笑嘻嘻道:“老爷子,其实嫂子也是听说我当不了家,替我出气,您可别怪她。”   说话时还刻意扫了一眼顾明州,气焰高涨。   他们豁出命去夺走的管家权利,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拿回来,也不瞧瞧她到底是哪家的女儿!   顾老爷子板着脸没说话。   持家又不是小事,他才发的话换人,被这么一威逼利诱就改变主意,以后在家还有什么威信可言?要是每个人做错事,只想着逼迫他松口逃过惩罚,这个家迟早要乱成一锅粥。   更何况孙芸还是借助外人的力量施加压力,对他,对顾家,简直是一种奇耻大辱!   孙芸丝毫没觉出顾老爷子的情绪,仍然说个不停,顾老爷子没开口,其他人却听不下去了,纷纷离席。   可哪怕离席,也不能贸然离开孙家,到最后还得全家人向孙老夫人请过安才能走呢,不然于礼数不和。   白雨信也不想再听孙芸说下去了,刚一起身,身旁的顾明州也跟着起来了。   他不禁感到庞大的压力,连忙往僻静的地方走,一心想甩掉对方。   也不知怎么的,自从那天替顾明州挨了几下打,他整个人就像变了一样,处处散发着一股迫人的气息,就连被他注视都会不由自主地心跳加速。   这种感觉太陌生,白雨信下意识觉得危险,只想快快逃开,逃得越远越好。   顾明州没有跟过来,白雨信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有些隐秘的失落。他坐在一棵花树下,喧嚣声很遥远,黑暗之中,寒意将他笼罩,他不由裹紧了身上的棉服。   “哟,这不是顾家的小媳妇儿吗?”冷不丁有人出声。   白雨信一惊,回头,看清来人后,警惕地退了几步。   孙丛最近因为惹事,怎么要钱都要不到,还不被允许出现在宴席之上,满心不爽,见白雨信这幅样子更是窝火:“怎么的,话都不会说了?”   视他为没有前途的小混混,白雨信根本懒得理他,手腕却被一把握住了,力道之大,几乎将他的骨头攥碎。   白雨信吃痛,扭头厉声质问:“你要干什么?”   少年眉眼干净,眼里燃着怒火,亮得惊人,孙丛被他这么一瞪,却头一次意识到,其实白雨信长得相当好看,只是平日见面,他不是在干活儿就是在挨打,实在没有欣赏的机会。   这么漂亮的少年郎若是作价卖了,能卖多少钱?   孙丛的心砰砰直跳,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他成日在外游荡,知道哪里要人。 第21章 是他犯贱!   “信哥儿,你别怕,我又不会吃了你,”孙丛凶恶的脸上挤出笑,“这些日子都不好过吧?我都看见了,你整日在山下给人家帮工,多累啊,出卖体力能赚几分钱?我倒是有个赚钱的好路子,你有没有兴趣?”   他笑模笑样,落在白雨信眼里,不亚于给鸡拜年的黄鼠狼,浑身的汗毛一下子竖了起来。   “先松手。”白雨信不动声色。   “往常是你二舅我不好,在这儿给你赔个不是,”孙丛松了两分劲儿,却不肯撒手,“怎么不答应,是不是还怨着我呢?”   “不敢。”   “那就是答应了?我现在就带你去!”   白雨信被他一扯,踉踉跄跄地跟在他后面,又见他专挑偏僻的小路走,更加笃定这番过去绝没有什么好事,心头慌张不已。   他不知道孙丛要做什么,这种未知催生了各种想象,令他无比恐惧。   “你先放开我,手好疼,”白雨信不敢激怒他,放低了姿态,“给人家干活儿太累了,二舅若有什么好路子能想到我,我还不知怎么开心呢。”   孙丛从未见过少年如此柔弱的一面,心旌荡漾,不由松了手:“好,那你跟着我。”   白雨信点头,一颗心却吊在了喉咙口,顺从地跟着孙丛,等待他放松紧惕。   就在走过一个路口时,孙丛往左走,他瞅准时机,猛地往右边狂奔。   他跑得太突然,孙丛愣了一瞬,两人便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你敢逃?!”孙丛暴怒,大步追赶,白雨信好不容易拉开的差距转瞬消失。   白雨信身体底子本来就不好,平日里总干体力活儿,累死累活吃得又差,便越发虚了,此时跑了没一会儿便感觉嘴里弥漫出一股血腥的味道,双腿也灌了铅一般沉重,他咬牙狂奔,根本不敢停。   身子忽地一重,他大叫一声,便被扑倒在地,肩膀硌到一块石头,钻心的痛。   “跑啊,我让你再跑!”孙丛拽起他的头发,猛地磕在地上,“给脸不要脸!”   白雨信脑袋在地上重重砸了几下,耳边嗡嗡作响,紧接着又挨了几拳,眼冒金星,痛得几乎昏死过去。   他试图反抗,可他这小身板怎么敌得过正值壮年的孙丛?反而招致雨点般的拳脚。   “救命,来人啊,杀人啦!!!”白雨信绝望大喊,不祥的预感愈演愈烈。   孙丛脸色大变:“住口,快给我住口!再不住口我打死你!”   白雨信一阵惨叫。   孙丛还想威胁,可是声音已经引来了吃宴席的孙家人,看见他们时都吓了一大跳:“你这是在作甚?”   “叔伯婶子们救命啊!”白雨信喊,“他要杀人!”   孙丛大怒,又拽着他的脑袋猛砸:“我让你乱说话,让你乱说话!”   白雨信眼前发黑,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孙丛,你这是在做什么!!!”   说话的人是孙魏香,她好不容易被提拔起来,跟着本家的当家主母一起操办这次宴席,对她以后在孙家的地位至关重要,绝不能出大错。   找乱子的却偏偏是孙家人,到时候出了什么事,主母也只会找她的麻烦,她怎能不怒?   听见骚乱,顾家人也随着人群一同过来看热闹了,却不料被打的那个却是白雨信,当即也怒了。   “孙丛,你还有没有王法了?当众就敢杀人啊?”顾玉堂大骂。   “人还好好地活着呢,你乱吠什么?”孙丛将人往旁边一丢,起身理直气壮道,“给我定罪,你当你官老爷啊?”   “我呸!无故殴打他人也是能坐牢的,不信,我现在就带你去官府过一趟!”   孙魏香心里咯噔一下,连忙带出笑容:“行了,都是一家人,有点小打小闹都是难免,闹大了大活儿脸上都不好看,是不是?”   “谁跟你是一家人?方才嚣张跋扈不是笑得很高兴么,现在理亏才晓得是一家人了?”顾玉堂根本不吃这一套,噼里啪啦地狂骂,“上梁不正下梁歪,孙家没一个好东西!”   孙丛本以为顾玉堂在诓他,可见到孙魏香这般紧张,他也有些不淡定了,害怕真的被抓进官府吃牢饭。   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孙丛壮了胆子。   “各位可都听好了,我孙丛不会无故打人,若非这厮厚颜无耻,非要勾引我,我怎么会打他?” 第22章 他给你戴绿帽   此话一出,便如同白水滴进了高温油锅,人群瞬间炸了开来。   爱听八卦是人类的本能,勾引不成反被揍的剧情本来就够带劲的了,这还是两个男的,劲爆啊!   再说白雨信大名远扬,十里八乡谁不知道顾家娶了个男妻过门?他跑去勾引孙丛,这不是通奸么?   你传我我传你,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你住口!”顾玉堂勃然大怒,“雨信瞎了眼不成,能看上你这种歪瓜裂枣?”   众人哄堂大笑。   孙丛好好的孙家子孙,不说有出息吧,也着实不该混得这么惨,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长得实在太丑了,跟顾明州那种翩翩少年没法儿比。   孙丛气急,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老子怎么就比旁人差了?他顾明州是长得好,那又如何,能当饭吃啊?老子别的没有,就是有钱!”   此话一出,再看白雨信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大家都信了几分。   嫌贫爱富的,有心讨好孙家的,跟顾家有过节的,都纷纷笑着出言劝阻。   “人各有志,顾玉堂,你觉得相貌重要,总不能阻拦人家求富贵吧?”   “你家里的人出了丑,带回去好好教训两句也就罢了,闹什么呢?越是闹,这事儿不就越大么?”   “这还往家带啊?不能传香火就罢了,连名节都守不住,只会惹麻烦的角色,要回去干嘛?”   ......   白雨信试图爬起来,却被孙丛一脚踩住,恶言恶语钻入耳内,他所有的力气都散了。   耳边尽是不辨真相的污蔑,事不关己的调笑,高高在上的鄙夷。白雨信却出奇的平静,嗅到泥土混着草叶的味道,霜露打湿了衣裳,冰冷沁入肌理。   而他趴在地上,卑微得就如尘土。   无数个清晨,他醒来时,总是充满对生活的希望,胸腔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驱使着他做着许多原本做不到的事。   他喜欢干活儿,喜欢拿到工钱时数钱的感觉,喜欢用这些钱帮助顾明州。因为这些事会让他觉得很有力量,他能掌控自己的生命。   原来,都是幻觉啊。   身体越发沉重僵硬,冷意四面八方将他包围,白雨信却一点也不想起来,任由四肢在冰冷中麻木。   不忠贞的妻子是什么下场,他是见过的。他不是女子,也会一样吗?他会死在这里吗?   白雨信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自己被一卷草席裹着,躺在乱葬岗的样子,心头一片空茫。   “都给我住口!”   一个声音响起,众人都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白雨信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黑压压的人群分开一道缝隙,一道少年的身影疾步走来,他背后灯影憧憧。   身子被扶起,熟悉的气味、声音、面容在他左右,白雨信的知觉忽然鲜活起来,寂静的世界里顾明州急促的呼吸声无比清晰。   “你还好吗?回我一声,白雨信,白雨信?你说句话啊!”   脸被捧起,白雨信喘着粗气,对上一双闪着泪花的眼睛。   他哭了吗?白雨信迟钝地想。   顾明州是结结实实地怒了。   除此之外,更有无尽的恐惧。如果他没及时赶来,会不会永远地失去白雨信?还会发生哪些可怕的事?   “信哥儿是如何被残害的,相信大伙儿都看见了吧?”顾明州缓缓抬头,冷声说,“待会儿官府过来,全靠大伙儿指证了。”   也真是奇了,方才大伙儿看笑话都看得挺开心,这会儿当事人来了,才开始觉得不自在。   尤其顾明州现身时那股慑人的气势,简直像县城里的大官来了,根本没人敢乱说话。   孙丛下意识地缩了下,随即放声道:“你吓唬谁呢,官府来了刚好,让全天下都听听,他到底是怎么低三下四地勾引人的!”   顾明州眸中杀意一闪而过,冷笑一声:“我怎么看他穿得比你还整齐呢?到底是谁起了邪念?”   “他是你的人,你自然替他说话,”孙丛咧嘴一笑,“都给你戴绿帽子了,你还护着他,可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啊。”   这话一出,众人便先入为主,认为顾明州的辩解都是为了保住面子,钉死了白雨信的罪名,几乎是在玩笑中杀人于无形。   接下来,顾明州说的话就至关重要了。   泼脏水容易,洗干净难。要证明孙丛的不对固然容易,最重要的却是保住白雨信的名声,证明他的清白,否则无论结果如何,都是大败。   更何况,以白雨信这样骄傲的性子,怎么能容忍生命中留下这样肮脏的污点?   “信哥儿从席间到这里,也就呆了一两盏茶的功夫,被发现时,却已经被你打成这样。从勾引不成继而发生口角,到矛盾激化,大打出手,短短两盏茶的时间如何能够?”   “也是,人都被你打得半死不活,自然是怎么说都由你,便是杀人越货也能歪曲成逼不得已了。”   众人都有些动摇。   的确,若果真是厌恶白雨信轻浮,也不必下这么狠的手吧?两盏茶也就够吵两句嘴,哪够发生那么复杂的剧情?   还有人若有所思地嘀咕:“确实,我看见是白雨信先进树林,孙丛后面跟进去的。”   “诸位乡亲,”顾明州起身,向众人弯腰作揖,字字凄凉,“孙丛这厮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因我们尚未成人,侮辱殴打是家常便饭。只是我万万没想到,小子尊称他一声二舅,他却将我们夫妻二人往死里逼,今日之事若说不清楚,信哥儿日后在这静云镇还有立足之地吗?”   他面色凄哀,孙丛平日风评又不好,顾明州二人平日里受的什么待遇大伙儿心里都有数,这么一说,众人都明白了过来,看着孙丛的眼神都充满鄙夷。   什么东西,小孩子也欺负。   孙芸见自家弟弟落了下风,那肯甘心,拽了一把顾俊才,低声喝道:“这么好的机会打压顾明州,还不抓紧了?”   顾俊才咳了一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 第23章 飞来横祸   “明州啊,你这话就说得不对了,你二舅不过是严厉些,怎么就是往死里逼了呢?”   顾俊才一开口,人群中的风向又有所不同。   他是长辈,又是秀才,威信当然是顾明州一个毛头小子比不了的。   “明州,不是我说你,素日不尊长辈是其一,约束不好妻子是其二,帮亲不帮理是其三,闹成今天这样,实属不应该。”   说他偏帮?   顾明州几乎要笑出来了:“二叔,你当真要如此污蔑构陷,不给一条活路?”   “明州啊,你还小,不懂事是应该的。现在你给你二舅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还能记恨一辈子不成?”   “原来如此,二叔当真厉害,颠倒黑白全然不在话下,”顾明州微微一笑,“难怪在外面纳妾回来还如此不遮不掩,原来是有恃无恐啊。”   一语惊起千层浪。   吃瓜群众一片哗然,受到冲击最大的,却是孙芸。   “杀千刀的,你在外面养人了?”孙芸不可置信地大叫,“你给我说清楚!”   顾俊才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反驳:“冤枉啊!好你个顾明州,我不过劝你两句,你就栽赃这种罪名给我,以后还有谁能管得住你?”   相较于顾俊才的慌张,顾明州就显得从容多了。   “二婶,你若不信,大可看看他腰间系的香囊,这布料如此鲜艳,绝不是一个大男人会为自己买的,二婶,你瞧瞧是你的手艺吗?”   孙芸去扯香囊,却被顾俊才拦了一下,可这么片刻时间,已经足够她看清,上面以银线绣了两只戏水鸳鸯,再看顾俊才做贼心虚的态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你、你——”孙芸心头又悲又凉,厉声质问,“你果真在外面养了小的?”   “爹,他说的都是真的?”顾正初只觉浑身发凉,死死地盯着顾俊才,想从他那里得到否定的答案。   顾俊才后退两步,却发觉身后都是孙家的人,畏惧不已,心头已经将顾明州千刀万剐。   不料这才只是开个头,顾明州紧接着悠悠道:“怎么是小的?二婶就有所不知了,这是两头大呢。”   所谓两头大,是说徽州商人因常年不回家,便在外娶妻,所纳之妾地位与正妻等同。   若是妾室倒还好办,若是两个正妻,日后分家财可怎么算?人家要是找上门来,她是不是还得尊称一声姐姐?若生儿育女了,是不是还得让顾正初跟她的孩子称兄道弟?   孙芸几乎气得晕厥,又是哭又是打:“好你个顾俊才,我当你在外头辛苦,却不想是逍遥快活,妻都娶了,是不是连儿子都生了?我日日苦等,没个男人在家,补贴家用都得自己下地干活,你倒好,把钱都留给别的女人了!你对得起我吗,啊?你说啊!”   顾俊才被她抓破了脸,怒从心头起,一把将她推开。   “若非娶了你这么个泼妇,我怎会连家都不想回?一年到头不知要给我生多少事,闹死我了你才甘心?你比得上外面的美娇娘吗?”   孙芸没站稳,脚下一软,便跌在地上,当即拍着大腿哭嚎起来。   “不要打我娘!”顾正初护着孙芸,痛哭出声。   一时间大的小的哭成一团,听得众人心头发酸,对顾俊才的不满又翻了倍。   “你敢打我姐!”孙丛暴怒,上前揪着顾俊才就是一拳头,“我让你动手!”   两人扭打在一块儿,一旁的顾玉堂忍不住了,上前揍孙丛,孙家看见自家人被打,连忙拉偏架。   “怎么还打起来了?小孩子空口白牙地胡说,怎么都当真了?还不快快松手!”   “顾明州,你也太过分了,怎么能诬陷长辈?你是一句话的事,夫妻两个却是一辈子的不舒坦!”   “老顾家的,还不快把顾俊才拉走,像什么样子!”   这可激怒了其他顾家人。   方才污蔑白雨信的时候,你们孙家人可是另一幅嘴脸,怎么落在自家人身上就不一样了呢?这会儿拉架只知道护着孙丛,真当顾家人好欺负呢?   当即冲上去推搡,结果你一拳我一脚,发展成了一群人的互殴,场面乱成了一锅粥。   孙魏香眼看场面控制不住了,气得一跺脚,跑去找当家主母了。   谁知刚跑了没几步,就听得远远处有金属撞击的声音,她愣愣地侧过头,只见大门被暴力撞开,吓得她接连退了四五步。   身穿官袍的人大步走进来,气沉丹田,大喊:“孙思博何在——”   官兵蜂拥而入,偌大的孙家庭院片刻之间挤得水泄不通,客人们惊慌失措,只想赶紧回去,门口却被封住了。   “孙家罪人一个也不许走,统统抓起来,官府里听候发配!”   “大人,小的不是孙家人......”   “不是孙家人?呵,官府里说去吧!”   片刻间闹得人仰马翻,处处哭爹喊娘,大伙儿架也不打了,皆是满面惊恐。谁也不知道今日还繁华富贵的孙家,为什么会招致这么一番祸事。   门口站着里正帮官府认人,但凡是孙家的就留下,不是孙家的才能回去。然而孙家支系繁多,这么一折腾费了些时候,院内的人无处可逃,流了不少恐慌的眼泪。   轮到顾家时,里正皱了皱眉:“大人,孙家旁支姻亲算不算在内?”   “孙家的一个都不放过,统统抓起来!”   顾俊才惊恐道:“大人,我要休妻!这泼妇泼辣野蛮,四处找事,我跟她不是一家人了!”   那官员大怒:“你搪塞谁呢?再啰嗦,喂你吃上几鞭!”   顾俊才不敢说话了,低下头去。   一旁孙芸听见,哭得死去活来,又不敢在官员面前放肆,声音压得低低的。   顾正初浑如行尸走肉,往日的意气飞扬不见踪影,眼里闪过仇恨的锐光。   其他人也听见了,向顾俊才投来鄙夷不屑的眼神。   顾明州扶着白雨信在后面,对那官员道:“大人,可否帮忙找个大夫?我妻被孙家人欺凌,几乎致死,他日到了大堂之上,也可指证。”   那官员本来有些不耐烦,可听说能为孙家多一条罪名,倒是有些心动了,低头看了眼顾明州:“你是什么人?” 第24章 诬陷他们!   “不才顾明州,家中与孙家有些姻亲关系,现于甘泉书院读书。”   那官员允了:“行,你在旁边等着,我给你找大夫。”   人群骚动起来,有人认为官府就是顾明州叫来的,不由得暗暗诅咒,只是不敢大声说出来叫官府听见。   下一刻,大伙儿的关注点就不在这些细枝末节上了。   今日的主角,孙家庭院的主人孙思博,过来了。   孙思博生得圆头圆脑,有些蠢笨,在自诩儒商的徽州商人中实属少见。   此时他被官兵搡了几下,火大了起来,怒道:“动手动脚的作甚!等你们知州放了我,我一定叫你们好看!”   “少废话,赶紧走!要报复是吧,等你有能耐出来了再说!”   一群人浩浩荡荡,被押着走了两三个时辰,才到了最近的官府。   县官扶着帽子出来,看见这么多人,当即吓了一跳,拉着抓人的官兵低声问:“谁发的话,怎么抓这么多人?”   “自然是知州大人。”   县官头上还有知府,平日里根本连知州的面都见不着,听得这么说,立刻明白过来,这孙家必然是惹下了滔天祸事。   突然抓了这么多人,县衙牢房都住不下了,顾家一行人只得挤在一间狭小的牢房里。   顾明州和白雨信因为是关键证人,单独睡了一间房,就在顾家人对面。虽然也是一样的肮脏恶臭,可落在众人眼里,还是那么令人艳羡的。   顾俊才啐道:“卖家求荣的东西,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就是因为读了圣贤书,二叔才要找外室的吗?”顾明州挑衅般一笑。   孙芸眼神瞪来,顾俊才没了话说,只得安分守己地当鹌鹑。   顾明州也不想搭理他们,掀开白雨信的额发,给他额头上的伤口上药。先前大夫过来看过,内服外敷地开了些药,然而终究是条件有限,顾明州有些担心伤情会恶化。   白雨信其实伤得不算太重,只是被抓着脑袋在地上磕了几下,一时间磕晕乎了。这会儿醒了,看见顾明州,心里颇有些不自在。   “不用,我自己来。”   顾明州抿着唇,生硬地躲开他的手,声音冷淡:“躺好。”   是白雨信受伤,又不是他受伤,他生什么气?   白雨信理当骂他一顿,也不知怎的,这会儿看见顾明州的样子,他总有些莫名的心虚,竟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微凉的手指触及锁骨,白雨信一个激灵,一把握住他的手,捏了一手滑腻的膏药。   时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停止了,两人保持着这个动作,四目相对。   逆着牢房的光线,白雨信看见他的眼睛,幽深漆黑如漩涡,专注、强势,充满侵略性,不容许丝毫忤逆。   而自己,就仿佛像被一只野兽盯死的猎物。   白雨信不自觉屏住呼吸,刹那间红了脸,从双颊至耳根,红了个透。他分明是害怕的,却又好像有某种古怪的期待,心脏一阵突突乱跳。   直到很久以后,他方才明白——那是成年雄性的眼神。   是顾明州先敛下眼睫,结束了对视。   他自嘲般一笑,收回手,将药膏丢过去,背过身:“你自己涂吧。”   淡淡的失落笼罩心头,白雨信握着坚硬的瓷瓶,一言不发,解开外衫上药。   牢房里安静下来,此时已是丑时,众人又累又倦,都睡了下去,只睡了两三个时辰,便被一阵喧闹吵醒。   这么定睛一看,所有人的心都吊了起来。   有人被提审了!   狱卒一个牢房一个牢房的提人,有些人被提出去,又被提了进来,有些人一出去就不见了踪影,看来是被放了。   被无辜牵连进来的都眼睛发亮,孙家人的心往却下沉了又沉。   孙家主家被一同提审,回来时个个神情悲戚,女眷们眼圈通红,眼里噙着泪。   狱卒要将他们关起来,孙魏香却上前一步,给狱卒几枚碎银,低声下气地不知说了些什么。   狱卒不比上头的大人,贪小便宜是常事,又见孙魏香一个妇道人家,也没怎么为难,收了银子便走到顾家的牢房前,喊:“孙芸是哪个,出来!”   被叫到名字,孙芸颇为战战兢兢,但又怕违抗狱卒惹来麻烦,只得在顾家众人的目光下起了身。   孙芸进了主家的牢房,平日里连正眼都不看她一眼的主家人个个换了脸色,和蔼又温柔。   孙魏香在主母的眼色下,握住孙芸的手,柔声说:“芸妹妹,我叫你来是想让你帮个忙。”   “到底发生什么了?”孙芸心里火烧火燎,脱口而出。   孙魏香一愣,回过头,在主母的许可下方才开口。   “孙家......大难临头了!”孙魏香一句话说出来,便开始垂泪,“那位大人先前被抓进牢房,好不容易花钱消灾,知州大人却偏偏抓着这一点,告那位行贿呢!”   “现在知州大人非说泉山不是买下的,是孙家强占的,可怜天见,孙家都在泉山做了十余年的生意了,若真有不对,为何现在才提?摆明了是要把孙家往死路上逼啊!”   孙芸只觉五雷轰顶,心头又有些打鼓:“这么大的事,你叫我来做什么?我从来不知道这些事,又怎么帮得上忙?”   “芸妹妹,你是不是还在怨我方才在席上没给你做脸?”孙魏香凄楚道,“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不要迁怒于整个孙家!”   主母李淑兰拉住她另一只手,泫然欲泣。   “芸姐儿,只要你能帮本家这个忙,日后出去,本家定然不会亏待你!”   李淑兰可是孙思博的正妻,平日里总是环绕着珠环玉佩,日常出行都有丫鬟侍奉的,像孙芸这样的远的亲戚,看她就像看仙人一般,别是亲密接触了,一整年连话都说不上一句。   可现在,这样高高在上的人竟然在求她?   孙芸心头愕然,与此同时,虚荣心就像吹了气一般膨胀起来,她动摇了。   “你们要我做什么?”   “芸妹妹能这样不计前嫌,我这个做嫂子的实在惭愧,”孙魏香以丝帕拭泪,“要的做的事倒也不难,待会儿提审到顾家,你只需要说上一句,当初买下泉山是为了给顾家出头就行了。”   这个请求实在出乎意料,孙芸张大了嘴:“你让我诬陷顾家?” 第25章 打到开口为止   “怎么是诬陷呢,只是说明孙家是情非得已才占下的泉山,而非为了私欲,对顾家又能有什么害处?”孙魏香忙道,“你千万放心。”   “不行,若是牵连到了正初可如何是好?”若是让孙芸将顾家其他人送去死,一万遍她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可事关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一星半点儿的危险她都不放心。   “芸妹妹,你难道忘了先前顾家是如何苛待你的了吗?他们夺了你当家的权利,还那样嘲讽奚落你,根本没有把你当成一家人看待!”孙魏香按住她的肩膀,同仇敌忾道,“就连你的夫婿也背叛了你,在外面养了小妾!这样的家有什么值得你维护的!”   孙芸被说中心事,语气软了几分:“可是......”   “若是担心正初,我今日便给你一个准话,”李淑兰从耳朵上取下一枚耳环,塞进她手里,“只要孙家能顺利出狱,正初想上什么样的学堂都可以,普天之下任他挑!”   这话实在霸气,可孙芸就是觉得,孙思博做得到。   若是能读一个比甘泉书院更好的学堂,又何愁以后没出息?   为儿子读书费了无数心神,此时此刻,孙芸心头豁然开朗。   见孙芸已经动摇得差不多了,李淑兰松了口气,示意孙魏香与她串供词,这才后退一步休息。   孙芸回去以后一直保持着沉默,众人问起,她只说是家里人想她,说了几句体己话。   这话谁信?   可孙芸不开口,众人也无可奈何,提心吊胆地枯坐了几个时辰,终于轮到他们被提审了。   顾家人一一进入,除了顾俊才有功名在身可以不跪以外,余人哗啦啦跪了一片。   顾明州撩了撩眼皮,只见知州萧豫正坐在台上喝茶,由他的手下官员审,不觉勾了下唇角。   终于见到这位老熟人了。   上一世,他们两个还在朝堂之上针锋相对呢,这一世顾明州的重生改变了太多事,见到萧豫的时间也提前了。   知府早就审累了,打了个哈欠,只等审完这批人就去用饭,懒洋洋道:“堂下何人?与孙家是何关系?”   “回大人的话,顾家门庭小,本攀不上孙家这样的大门大户,只是二子顾俊才有幸考中秀才,方才在媒人的撮合下将孙家女娶进门。”   顾老爷子话说得不卑不亢,既说清楚了两家差距,以及婚娶的原委,又暗示孙家所发生的一切都与顾家无关,作为一个平头百姓,实属不错了。   知府无聊地点点头,正要开口,旁边的官吏覆在他耳畔说了几句话,他眼睛一亮,挑起眉毛。   “听闻顾家三房有冤屈,知州大人现在就坐在这儿,还不快快道来?”   顾明州感到头顶有视线落在身上,却奇怪地没有说话。过了片刻,方才开口:“大人,小人不告了。”   顾家人愣了片刻,忽而明白了过来。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个道理虽然谁都懂,可大难临头,谁不是各找活路?三房两个孩子平日里被欺负得那么惨,这个时候竟然还想着替孙家遮掩一二,减些罪名,这觉悟太高,着实难得。   唯有顾玉堂面色古怪,看了顾明州一眼。   知府问了几次,顾明州都是左右而顾其他,顿时火大起来。   “不说是吧,拖下去给我打,打到开口为止!”   白雨信脸色惨白,抬起头来,只见顾明州被拉了下去,很快门外便传来一阵阵沉闷的仗责声,竟然硬生生没有听见一声惨叫。   十杖过后,顾明州被拉回来,已经是浑身冷汗,发髻凌乱。   再问,仍是不开口。连萧豫都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知府怒了,要再打,顾老爷子终于忍不住了:“够了,够了,明州,你就说吧!”   “你替那等渣滓遮掩什么?是怎样就是怎样,知州大人在这儿,他伤不了你!”顾成文也说。   白雨信害怕他再次被打,咬紧牙关,当先开口:“大人,我有话说!”   “小民要告的,正是孙家恶霸,孙丛!”   “说仔细点儿。”   “孙丛这厮平日在家里就时常无故殴打我们三房二人,近日顾明州考上甘泉书院,他为了给侄儿顾正初出头,险些将顾明州打死!虽未致死,可他频频口出狂言,不只一次说过要让我们死无葬身之地。”   白雨信逻辑清晰,利落道:“昨日孙家老夫人寿辰,他竟要将我发卖换钱,小民不从,他便将我当众往死里打!这等丧心病狂之徒,罔顾人伦,无视法规,除了告上官府,小民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众人方才知道昨天在树林里他们发生了什么,给他们一百个脑子也想不到孙丛竟然会干出这种事,一时间脸上都是愤愤不平。   知府扫了眼顾明州:“既是如此,方才为何不说?”   顾明州苦笑一声:“小民想告孙丛是不错,可在孙家大难的关头告,不是君子所为。”   顾家人听了,都感动不已。知府也明白了,原来是个书呆子。   知府回头请示上级,萧豫撇了下茶叶,轻啜一口茶,方才淡淡带:“此刁民既然乐于以暴力威胁他人,便将暴力还给他吧。”   知府得令,向衙役们招招手,如此这般说了一通。   片刻后,孙丛被人从牢房里拖了出来,一路怒骂,紧接着被按到地上受了一顿廷杖,叫骂声便渐渐弱了下去,也不知是被打昏了还是打死了。   令人牙酸的拍肉声传来,顾家人皆是屏气敛神,不敢说话。   唯有孙芸心痛无比,这可是她当成宝贝从小宠到大的弟弟啊!   再顾不上其他,孙芸膝行几步,大声说:“大人,我也要告!”   “你告什么?”知府奇了。   “我告顾家品行不端,陷害孙家!”   这话突如其来,顾家人猝不及防,既是诧异又是愤怒,大骂起来。   “你这是什么话,顾家何曾做过对不起孙家的事了?”   “你在家中作福作威,还敢说这种话,还有没有一点脸了!”   顾俊才抬手就是一个巴掌,怒斥:“大胆刁妇,在知州大人面前也敢胡言乱语!”   “都给我住口!”知府猛拍惊堂木,转向孙芸,“什么原委,说清楚了。” 第26章 当堂庭审   “十年前,顾家本是住在泉山附近,当时的顾老爷子为了争夺家产,与兄弟在泉山斗殴,后来出了事,人死在山上,闹得人尽皆知。顾老爷子为了躲避风波,只得蜗居在静云镇,成日给扬州富商当帮佣过活。”   “而当时为了平息事件,顾老爷子找到孙家,苦求我堂叔盘下泉山,对外假称兄弟是在砍伐树木的过程中意外死亡的。”   孙芸越说越动情,落下泪来:“当时我已经嫁入顾家为人媳妇,连儿子都四五岁了,即便知道其中曲折也不敢说,且那位老叔叔未曾娶妻,无儿无女,人死不能复生,只能立个碑,孙家怕我在顾家过得不好,只得屈服......”   这话越说越不像样,顾老爷子当年是有个兄弟死在了泉山,可的的确确是在给孙家干活的时候被倒下的树木砸死的,怎么被她这么张口一说,就成了什么龌龊事?   顾玉堂想不到她能这么不要脸,怒道:“你简直放屁!当初的事大伙儿都知道,只消派人问一问,立马水落石出!”   “那你就去问啊!”孙芸冷笑,“十年来你们顾家歪曲事实,真以为所有人都被蒙蔽了?你们一定想不到,还有许多人像我一样,始终死死地记着这件事!”   说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孙家一定已经花钱打点好了,多的是人出面指证他们,若果真去问,顾家还有翻身之地吗?   “住口!”顾俊才厉声斥道,“你还记得你是顾家的媳妇吗?满口都是你们顾家,难不成你不是我家的人吗?”   孙芸冷笑:“我是嫁给了顾家,可我还有良心!只要我一天不死,就要将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   顾俊才生平第一次感到发妻如此陌生。他知道孙芸自私,却万万想不到她能为了娘家,连丈夫、儿子都不顾了。   这个时候,他倒是想不起来昨日在孙家门口撇清关系的人是谁了。   顾老爷子脸色铁青,一口气提不上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晕了过去。   顾明州抬头,见萧豫还在气定神闲地喝茶,就知道这件事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心思几番回转,便有了定夺。   “知州大人,当年老爷子是故意杀人还是一场,关乎顾家存亡,可当年我只有几岁大,什么也不知道,可否允我向二婶问几句话?”   萧豫瞥了台下一眼,对上少年坚定的眼神,心头微微一动,点头答应了。   顾明州转过身,面向孙芸:“二婶,敢问你在娘家一年有多少银钱花销?”   “你问这个做什么?”孙芸满眼狐疑。   上头的知府拍了下惊堂木:“叫你说你就说,少废话!”   孙芸这才不情不愿地答了:“十来两吧。”   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多,她是孙家不入流的旁支,也是沾了光才能一年得上三五两,若是孙思博未曾得势的时候,还谈什么花销?能有件体面的衣服穿都算不错了。   顾明州没有戳穿她,点了点头:“据我所知,十年前的孙思博正当风华正茂,在外头赚了钱回乡,极其风光,接连娶了十房小妾,个个光鲜亮丽,满身珠环玉翠。二婶,是这样吗?”   “自然,这个谁都知道。”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孙思博是个大方的人,在他发迹后,但凡能在他身边说得上话的亲戚朋友全都成了富人,十两银子在孙思博手里,不过买个簪子送小妾,怎么到你们孙家,就要省吃俭用花一年了?”   顾明州冷笑:“买下泉山,每年少说要缴纳数千两银子,二婶好大的脸面啊,竟敢敢说孙家是为了你才买下泉山的?”   孙芸一噎,辩解道:“堂叔乐善好施,对家里人一向不错,当时老爷子都求到他门口了,这也不是赔本的买卖,何乐而不为?”   顾明州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向着萧豫行了一礼,半低着头以示尊敬。   “大人,说到这里,您应该也明白了吧?”顾明州掷地有声,“她在撒谎!”   “其一,孙芸对孙家而言无足轻重,不可能为她动用家中的巨额资金。最近,孙芸为求其子前往甘泉书院读书,几次向孙思博求助,至今也没有解决,她在孙家的地位可见一斑。”   “其二,商人追逐利益是本能,与顾家又有何干?当年之事是真是假小子无法判定,但顾家当年无论出没出事,孙思博都会盘下泉山,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说完,顾明州再次行礼,朗声道:“大人明察秋毫,孙芸这点雕虫小技必然瞒不过你,只是当年之事,一定请大人详查,还顾家一个清白!”   他这么一段话,先是驳斥了孙芸的话,再表明孙家的事与顾家无关,再如何攀扯,孙家该怎么判还是怎么判。这么一来,已经令孙芸原本的算盘完全打不响了。   最后又将话题扯回当年的事,说的严重,其实根本就是细枝末节,不值一提。   都说穷山僻壤出刁民,这个年纪的少年,竟能有这等心智,当真少见。   萧豫一整天来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着台下的人,只见顾明州并不躲闪,平静地与他对视,这样毫不畏惧的模样反而提高了萧豫对他的评价。   心中再如何满意,他们现在也还是犯人,不便显露出来。   萧豫故作严肃地喝道:“清白不清白,本官自有断论,都下去吧!”   是下去,而不是直接放走,也就是说今天还得在牢房里住上一晚。   众人心头只觉无比煎熬,分明只在牢房里呆了一天,却好像已经呆了一整年。   回到牢房,房门刚刚上锁,顾明州就是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   白雨信吓了一跳,连忙来扶他:“你怎么样,没事吧?”   “方才受了几杖,不碍事的。”   话音刚落,就见顾明州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软绵绵地栽倒在地,面孔朝下,再无半点声息。   刹那间,白雨信眼前一黑,心脏撕裂般的痛楚,不由大喊:“顾明州!” 第27章 这小子太黑了   白雨信失去了平日所有的冷静,用力拍打着他的脸颊,所有不好的想象都冒了出来,甚至一瞬间,他以为顾明州已经死了。   顾明州艰难地勾住他的衣袖:“我没事......”   “大人,大人,您给他找个大夫吧!”   狱卒挠了挠痒,懒洋洋道:“死了再叫我。”   白雨信被浇了个凉透,攥着顾明州的手,浑身冰冷。   眼前少年瘦弱的身躯与当年母亲躺在土房里的身影重叠,难以言喻的恐惧如浪潮般袭来。   “没事,不会有事的。”白雨信通红着眼眶,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掏出昨天剩下的药膏给他抹,手指却控制不住地抖。   “要是我真的死了......”   “不会的!”白雨信匆匆打断他。   顾明州虚弱地笑了笑,握住他的一根手指:“你就自由了,想跟谁在一起都可以。”   白雨信忍着泪意:“那就别死。”   “我知道你一直讨厌我,是因为新婚那天我对你说了不好的话吗?”顾明州的声音轻得像一把风,“对不起,那时候我没想到会喜欢上你。”   心头震了震,白雨信喉咙发涩,张着嘴,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昏暗的光线里,少年的眼睛泛着光,偏偏嘴角带笑,带着几分逞强道:“我开玩笑的,你别当真......”   “不讨厌,”白雨信慌忙打断他的话,“不讨厌你。”   仿佛得到了一直等待的答案,顾明州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再撑不住,闭着眼昏了过去。   白雨信咬牙苦忍,情绪却溃了堤,无声痛哭。   这场少年人的生离死别,落在一旁顾玉堂的眼里,却是惊人又恐怖,他忍不住往墙角又缩了缩。   刚刚在堂上还好好的,怎么一回来就不行了?   还替孙丛遮掩?那哪是遮掩,分明就是故意挨打!   旁人不知道,但顾玉堂身为他的同盟,却是知根知底,今日这桩事根本就是顾明州一手策划,信还是顾玉堂替他传的。   方才他还奇怪,哪怕不遮掩,也没人会挑刺,顾明州非吃那个苦头做什么,现在看见这个场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小子就是找个由头装可怜给白雨信看呢!   妈的,太黑了,这一环环的套着,一般人能想得到吗?顾明州这家伙简直像个披着小孩子皮的老妖怪,白雨信能敌得过才怪!   还好他想得开,早早地跟顾明州站在了同一阵线。   还好他人善良,没有跟顾明州所对欺负他。   要不哪天被算计了,他躺在坟墓里,多半连自己怎么进去的都不知道。   “相公,你很冷吗?”五房媳妇儿疑惑道。   “没事,你不用管我。”   看透一切的顾玉堂啥也不敢问,啥也不敢说,抱着肩膀瑟瑟发抖。   过了一夜,顾明州就醒了,脸色也没有哪里不好,除了外伤未愈,并无不适。   白雨信松了口气,又想起两人昨日的情形,一阵尴尬。   可怎么想都觉得是自己的错,若非总是那样冷冰冰的,又怎么会成了顾明州的执念,以为快死了,仍然心心念念这件事呢?   因而当顾明州来牵他的手时,白雨信虽然十分僵硬,但总算没有甩开他。   顾家那边的牢房发出一阵骚动,原来是午饭时孙芸想多吃一个馒头,却被顾家几个媳妇拒绝了。   孙芸闹将起来,可她昨日在堂上便与顾家撕破了脸皮,众人对她满怀怒气,她又是闹又是作,焉能有什么好下场?   顾明州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丝毫不关心。   二月立春,一切尘埃落定。   孙思博因强占泉山、贿赂当朝官员、纵容族人谋财害命等罪名,一家人被关押在牢房里,等待刑部批文,进行下一步刑罚。   其他人若有小罪,则施以小惩,若是良民,则放回家去。   顾家的事也查清楚了,稍晚一些也出了狱。   从离开牢房的那一刻,孙芸就清楚地知道,她赌错了。   她自小便生活在孙家光环的庇护之下,无论是什么事,孙家总有办法替她解决,出嫁前、成婚后,无不是如此。   所以她理所当然地顺从着少年时期的习惯,毫无质疑的相信孙家。   她怎么能想得到,那样神通广大的大人,竟然也会落魄至此呢?   路过孙家主家的牢房,她猛然间扑了过去,用力抓着栏杆:“大嫂,夫人,是你们指使我那么说的,你们说了会好好报答我的,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众女眷早已被接二连三的噩耗打击得满脸麻木,孙魏香冷冷道:“还不都怨你没能耐?没用的东西!滚吧,我们现在自保都难。”   孙芸悲痛交加,大哭起来:“你们害了我,你们害了我!!!”   狱卒在后面甩着鞭子骂:“干什么干什么?都给我安静!”   顾家人都沉默不语,走到外面。   衙门旁边的柳树已经发出嫩芽,天空湛蓝一片,微凉的空气一扫牢房中的浊气,神清气爽。   顾成文在顾老爷子耳边说:“爹,我给你找辆牛车,其他人跟我一起走回去。”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么好的日子别过得那么抠搜,租马车,大伙儿一起走!”顾老爷子沉声说。   如同一根定海神针落在众人心头,大婶子赵巧蓉担惊受怕了这么多天,绷紧了的神经骤然松弛,忽然间放声哭了出来。   女眷们都跟着哭,男人们也是眼眶发红,说不出话。   片刻后马车到了,男人一辆,女人一辆,刚好挤得下。众人坐上马车,脸上皆是绝地重生的喜悦。   唯有孙芸一人坐在角落,连声儿也不敢出。   众人全当没看见,都不出声搭理。   暴风雨前的宁静在马车到达顾家后,被打破了。   顾老爷子率先走到前厅,在主位坐下,双手交叠,握住拐杖,一双眼睛严厉如鹰隼。   “老二家的,你可知错?”   孙芸膝盖一软,跪了下来。   她往日是多么嚣张啊,孙芸全然不敢想象,没了孙家在后面撑腰,其他人会如何报复她,镇上的其他人又会怎样待她。   “老爷子,之前是我不好,您饶了媳妇吧......”孙芸哭哭啼啼道。   顾老爷子抬起头,看向自己的二儿子:“俊才,她是你妻子,来去由你。你看,该如何处置?” 第28章 报复   顾俊才能得父亲喜爱,不仅是因为考了功名,更是因为他对察言观色有着出众的天赋。   此时他对上顾老爷子的眼睛,一下就明白了——老爷子要孙芸离开顾家!   “孙芸此次为了娘家,将顾家整个往火坑里推,于顾家是不仁,于爹爹是不孝,于我是无情,”顾俊才声音充满自责,“这样的妻子,我们顾家留不下了。”   这话一出,孙芸当即就慌了。   她这个年纪还被休弃,往后在镇上还怎么活啊?脸面尽失不说,以后又有谁会养她?   “相公,你怎么能这样对我?”孙芸攀住顾俊才的大腿,“我是做错了事,可这些年来,我为了这个家费尽苦心,还为你生了孩子,哪怕没有功劳,也该有苦劳啊!”   顾俊才踢了她一脚:“就是因为太念着你的苦劳,所以这些年你即便做错了事,我也不曾责怪,谁想到疼错了人,养大了你的胆子,竟敢反过来咬顾家一口!”   “你混账!”孙芸无法接受地大哭,“你就等着这一天呢,将我休了,你就好把外面的贱女人接回家了是不是?你这个负心汉,白眼狼!”   “住口!我早该休了你这个泼妇!”   顾正初睁大眼睛,不敢相信父母会闹成这样,哭着跪倒在地:“老朝,爹爹,求求你们不要把娘赶走,她是我娘啊!”   一旁顾玉堂冷笑:“她是你娘不错,可她也同样蛇蝎心肠,害人不浅!先前为了你,她就害得其他孩子读不了书,后来又为了孙家,她险些害死顾家所有人。你该求你娘,让她不要这么狠毒!”   “五叔,得饶人处且饶人!”顾正初厉声说,“我娘是不对,可孙家倒了,她已经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呸,这就算个屁?我告诉你,什么才叫应有的惩罚!”   顾玉堂指着孙芸,语声凛然:“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若非明州在衙门替顾家转圜,顾家人现在有没有还不知道呢。若我说,现在就该将这个毒妇打死,再丢到孙家门口去!只是休弃,简直太便宜她了!”   顾正初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顾俊才叹了口气,摆摆手:“滚回你的孙家去吧,我今日便叫人将休书送过去。”   孙芸脸色惨白,跪也跪不住了,歪在一边。   出了这么多事,顾老爷子年事已高,早就累了。   可他没有去休息,只是抬起眼,将目光落在了顾明州身上。   “明州,你跟我来一下。”   “是。”   顾明州知道大伙儿都在看自己,一一对视,在对上顾正初的眼睛时,故意顿了下,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成功地看见顾正初紧缩的瞳孔,顾明州方才慢悠悠地跟着顾老爷子走进房里。   顾家众人对孙芸积怨已久,此时顾俊才发了话,顾玉堂家的先忍不住了,推搡她一把:“滚,还不快滚出去?”   孙芸不住尖叫,却架不住人多势众,一群人摔摔打打吵成一团。   白雨信冷眼旁观,忽而看见混乱之中,孙芸被扯破的衣襟里掉出一块绿色的东西,不由得一愣。   那是一块质地清透的圆形玉佩,中间雕空了,打着络子。算不上多么金贵,但在一般人家眼里已经足够精致。   原来孙芸拿走了那块环佩。   白雨信弯下腰捡起,打算等顾明州跟老爷子谈完话以后还给他,但真拿在手里,他却忽而改了主意。   摩挲了两下玉佩上的花纹,白雨信从怀里掏出荷包,慎重地将环佩放了进去。   顾老爷子房里。   贫苦人家用不起熏香,但顾老爷子对生活品质相当有追求,只要在家,多半会摆上些时令鲜花,此时桌上一小簇腊梅,因为太久无人打理,已经枯萎了。   顾明州垂下眼睫,替他将枯枝取了下来。   “放着吧,叫你来是有些话要问你,”顾老爷子目光锐利,紧紧盯着顾明州,“近日的事情,是不是与你有关?”   不得不说,顾老爷子是个人才。   顾明州自认没有露出半分马脚,竟然还是被发觉了,可见顾明州的狡诈习性也是有根可循的。   “老朝这话怎讲?”顾明州面上又惊又疑,“孙儿实在听不懂。”   “孙丛死了,孙家倒了,孙芸也被休了,你老实说,有没有你的手笔?”   老实说,顾老爷子也觉得自己想的太过惊世骇俗。   自己这个孙子,他是了解的,自小聪明,也有些能耐,可孙思博做生意能做到今天这个地步,是与许多大官都有交情的,顾明州无权无势,连孙家的千分之一都不及。   可在狱中,他听儿子复述顾明州在衙门里是如何口灿莲花,帮顾家度过难关的,惊讶之中,也升起了直觉的不安。   尤其今年做完生意回来后,他忽然间发现顾明州变了,言行并无出格之处,可眼神、神情、姿态,处处都透露着与众不同的气息。   “老朝!”顾明州微笑,“他们有今天都是自作自受,我一个弱龄小儿,如何能够动得了他们?”   顾老爷子只觉一阵寒意自背心升起,哑口无言。   行过晚辈礼,顾明州出了屋子,就看见顾正初跪在二房门口,满脸泪痕。   春寒料峭,顾正初跪了不过一会儿,身上的衣裳便被晨露打湿了,地上冰冷,他跪在地上,唇色已然发青,牙关一阵阵地打颤。   看来顾俊才是铁了心肠要休妻,儿子都这样苦苦哀求了,他也不出来看一眼。   顾明州站在门廊下正充满兴味地看着,顾正初忽而一个眼刀横了过来:“你看什么热闹!”   “我就是在看热闹又如何?”顾明州挑眉,“不如你打我,叫你爹将你也赶出去,与你娘作伴。”   “你尽管幸灾乐祸,等我娘回来有你好看!”顾正初死死瞪他。   顾明州勾起唇角,语气轻慢:“你娘回不来了。”   一整天堆积起来的预感终于爆发,顾正初嘴唇微颤,不可置信:“是你,是你搞的鬼!”   “错了,是你娘与你外家行事嚣张,处处作恶,方才得到今天的报应,”顾明州微微拖长了语调,“他们活该啊。” 第29章 打蛇七寸   顾正初震惊地抬着头,活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鸭子,那落地绝处的模样令顾明州格外满意。   顾明州虽不是个心胸宽广的人,但重生一世,眼界阅历均不相同,是不屑于对这些小人物动手的,可他们竟然那样伤害白雨信。   一而再,再而三,无止境地挑战他的底线。   先前他不搭理顾正初,也不曾正面反击孙芸与顾俊才,这不意味着忍气吞声,只不过懒得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打蛇,他只打七寸。   顾明州咂摸了一下,觉得还缺了些什么,往顾正初这只快要被压死的骆驼身上,丢了最后一根稻草。   “你以为你爹是什么好人么?他脑子里只有自己,没惹出事就当不知道,一出事立刻明哲保身。我保证,便是跪上一夜,他也不会跟你说上一句话。你猜猜,他一个人在想些什么?”   “住口,别说了.....”   “二叔厌弃你娘,还会喜欢她生的儿子吗?恐怕他现在正为其他孩子腾位置呢!”   顾正初强瞪着双眼,大声怒吼:“滚开,我不相信!你就是嫉妒我有爹娘,爹娘都没有的狗东西能懂些什么!”   他发怒的样子极为丑陋,面容扭曲难看。   顾明州一生不知处置了多少政敌,见过无数这样的面孔,听到他们临死前的嘲讽辱骂只有更难听,顾正初的话在他眼中连挑衅都不够格。   他还知道,怎么做能让顾正初更加痛苦难当。   “我爹娘早死,可我知道他们恩爱无比,你呢?”顾明州笑得温润无比,任谁也想不到他正说着恶毒的话,“我有机会嘲笑你,还不都拜你的好爹娘所赐?”   顾正初不肯哭出来,仇恨地瞪着他。   顾明州潇洒转身,从容离去。   恰好,顾玉堂从厨房里煮了面出来,看见他,不禁后退一步。   分明是自己的晚辈,可顾玉堂丝毫端不起架子,讪笑:“明州,我煮了面,要吃点吗?”   “多谢五叔。”顾明州欣然同意,端了一碗回屋。   顾玉堂望着他的背影,想起了他让自己做的一切。   其实,顾明州只让他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给知州萧豫的府上送了一封信。   顾玉堂当时正为父亲不公正的处置愤愤不平,以为那只是一封鸣冤的信,跟其他老百姓并无不同。   直到孙思博第一次被抓,抓了他的还偏偏就是萧豫,顾玉堂方才感到隐隐的不安。现在再回头去看,顾玉堂才明白,当时送出去的那封信多半是一封举报信。   他分明是与孙芸、孙丛二人结下仇,却丝毫不提,直接搞倒孙家。   这样大的胆气,这样狠辣决绝的手段,顾玉堂连想都不敢想。而顾明州不仅敢想敢做,还仿佛运筹帷幄,对即将发生的事胸有成竹。   这样变态的家伙,顾玉堂第一百次庆幸,自己没有跟他做过对。   可是,孙家与官府勾结盘下泉山的事,想来他家人都不一定知道,顾明州到底是从哪里知道的呢?   尽管疑惑重重,顾玉堂也只能任其烂在肚子里,更不敢提那封信的存在。   房间里,白雨信嫌自己一身酸臭,正拎着桶去打井水,看见他端着碗面回来不禁一愣。   顾明州拉了他一把:“先吃饭,我去给你烧水。”   “不必,井水就行了。”   “这么冷的天,你看谁用冷水洗澡?省这些柴火能值多少钱,到时候生了病花得更多,”顾明州按下他的肩膀,不由分说,“坐下。”   白雨信心头一暖,鬼使神差般发问:“你吃了吗?”   重生以来,白雨信鲜少关心过他,顾明州眼睛一下就亮了,不由扬起唇角:“吃过了。”   见到他的笑,白雨信脸上不由得一红,垂下头去吃面,不肯再说话了。   顾明州又回到厨房,赵巧蓉正在烧水,看见他进来,不知怎么的竟生出一股畏惧,一把夺过他手上的柴,笑道:“你歇着,我来。”   家里其他人也有同样的感觉,默契地保持沉默。   那日在县衙之上,顾明州的表现着实震惊了他们,他当日面对知州侃侃而谈,将顾家从死亡边缘救回来,气度从容。   顾家人毕竟只是普通百姓,接触不到更高的层面,只笼统地感觉他像个要做大官的人。   实际上,顾明州本就是家里唯一一个能考上甘泉书院的子嗣,只不过他父母双亡,众人虽然知道他聪明,但绝不会给予过多的关注,只要日子过得去,便得过且过。   现在,大伙儿都觉得他日后要出息,才后知后觉地讨好,只盼他不要记恨以前见死不救的仇。   顾明州猜到他们的小心思,也不点破,任由赵巧蓉将水烧好,替他端到房间里去,更殷勤地将白雨信吃完的碗收走了。   白雨信望着冒热气的浴桶,有点受宠若惊,小声问:“他们今天中邪了?”   顾明州哭笑不得:“你只管洗,放心。”   家里的气氛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因为孙芸的事,顾俊才比以前低调许多,晚饭也没有来吃。   顾正初果真跪了一天一夜,可最终也没能求得顾俊才回心转意,只有一封休书递出来。   难道真像顾明州说的那样,父亲早就想休妻了吗?那样百般疼爱他的父亲竟然连一句话也不肯跟他多说,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跪到中午,顾俊才饿得受不了,绕过他去吃饭了,顾正初看着他的背影,扯了扯嘴角,却笑得像哭一样。   假的,都是假的!   他恨透了父亲的无情无义,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出了家门,便再也没有回来。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可是连顾俊才这个当父亲的都没有着急,其他人哪怕疑惑,也没有说,只当无事发生。   顾正初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饭桌上,顾俊才吃着一碗面糊糊,一阵愤愤不平。   近来他的生活质量直线下降,其实过去的特殊待遇都是孙芸强硬夺来的,她泼辣不讲理,家里没人敢说什么,只能暗地里发发牢骚。   此时的顾俊才却想不到这一点,只以为家里人势力,闹了几次都没什么用,终于忍不下这口气,跑出去找外面纳的小妾了。   此间热闹按下不提,过了几日,白雨信便催着顾明州去学堂了。 第30章 纯情少年   本来因为孙家的事闹的,顾明州已经误了去学堂的时间,这么在家里一待,更是没完没了。   顾明州却笑嘻嘻地要他送,还顺势拉着他的手撒娇。   白雨信不大乐意,可一想到以后的打算,多半难以再跟顾明州见面,也就没有推拒。   两人近日来关系近了不少,顾明州便理直气壮地占揩油,白雨信被他拉着,颇有些不自在。   “大街上别动手动脚。”   “你是我媳妇,为什么不能?”顾明州黯然垂下眼眸,“你说过不讨厌我的......”   白雨信没有立刻回应,视线聚焦在他脸上,神色有些复杂。   先前几次顾明州保护他时已经充分表现出自己的能耐了,他不单纯,也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人,可在自己面前为什么总是示弱?   如果是他,是断然做不出这种事的。   白雨信想不明白,但向来遵守诺言,向他伸出手。   顾明州高兴了,带着白雨信在城里逛来逛去。   因着上一世没能在城里读书,顾明州一当了官,立刻将扬州城的繁华美丽看了个够,想将种种遗憾一一补全。   然而此刻,与白雨信一同走在洁净的石板路上,却和从前权势带来的感觉截然不同。   那喜悦轻盈地、跳跃着落在心头。   身旁的少年走得有些累了,略显苍白的脸上涌上红晕,鼻尖几粒汗珠,在早春薄薄的阳光下闪着光,他整个人都透出一种纯净而透明的质感。   顾明州喉结微微滚动,心脏疯狂鼓噪。   察觉到他的目光,少年明亮湿润的眼睛轻轻一转,疑惑道:“你在看什么?”   顾明州被他这样一眼看过来,脸色骤然红了,呼吸粗重。   艰难地克制住不合时宜的冲动,他掩饰道:“那边有卖甜酒酿的,想喝吗?”   “不必了,家里也能做。”白雨信心疼银子。   “无妨,我有钱。”   顾明州拉着他,走到卖酒酿的担子前,对叫卖的老汉说:“来两碗酒酿。”   盖子掀开,一股酒香扑面而来,其内酒酿洁白平整,中心陷下一个凹,冒出些许小气泡。勺子从凹陷处轻轻一压,酒液便满溢而出。   顾明州喝了一口,只觉满口甜蜜酒香,眼睛却止不住地往旁边看。少年双手捧着白瓷碗,正小口小口地喝着。   “好喝吗?”   “嗯,”白雨信仍是一脸面无表情,眼睛却因满足微微眯起,“很甜。”   顾明州真想将这只餮足的小奶猫扯进怀里好好揉捏一番。   两人又逛了一圈,吃了好些小零嘴,都是两人平日没吃过、不舍得吃的,结果吃得太多,连午饭都吃不下了。   白雨信无奈道:“行了,你该去学堂了。”   顾明州仍有些依依不舍,非要他送自己到学堂门口,两人慢慢地走着,大中午没人在街上,唯有淡淡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再转一个弯便是学堂,巷子口,白雨信犹豫片刻,站住了脚步:“我有话跟你说。”   顾明州感觉了什么,敛下笑意。   “家里整顿得差不多了,再过几日老爷子就要启程出门去了,我也打算一起去,”白雨信将攒下的碎银子塞到他手中,“现在二叔二婶都不在了,应该没问题的。”   顾明州眸子暗淡下来,开口却是微笑:“好。”   “年前你便跟老朝提过,我猜到最近你就要动身,所以攒了些银子给你,”顾明州将白雨信给他的那份钱又还到他手里,“你在外面奔波比我辛苦,拿着吧。”   两个人的银子加起来足有十两之多,足够一个人半年的花销,握在手心里沉甸甸的。   他说过会支持他,可白雨信以为是不反对的意思,怎么也想不到他竟然上了心。   心口一阵发热,白雨信与他四目相对,一时间不知说些什么好。   少年仰着头,浑然一副毫无防备的样子,顾明州再也按捺不住,低下头,在少年温软的唇上轻轻碰了碰。   白雨信一僵,眼睛微微睁大了,下意识后退一步。   “你——”   顾明州脸红得不像样,仿佛也成了个十六七岁的孩子,局促又紧张,丢下一句“我等你回来”,便逃一般跑开了。   白雨信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只觉一股热度从脖子爬上耳根,整张脸都红了个透。   顾明州跑到书院门口,好一会儿才平复心境,此时方才感到后悔。   好不容易跟白雨信相处得这么好,跑什么呀!   还害羞,两辈子加起来都四五十岁的人了,还真当自己是纯情少年么?那是你媳妇儿啊!   顾明州简直痛心疾首。   “是顾公子吗?”   顾明州立刻收敛了神色,转过头去。   来人是个小厮,见他应了,露出一个恭敬的笑容:“知州大人事务繁忙,马上就要启程离开扬州了。”   话只说了一半,其实是萧豫想见顾明州。但顾明州也就是个寒门学子,萧豫却是高官,总不能是萧豫上赶着要见顾明州吧?   顾明州这时候哪有心情跟他啰嗦,假笑道:“哦,那知州大人一路走好。”   小厮气了个倒仰——这家伙竟然听不懂人说话!   但他怎么着也是给知州当差的,给一个穷酸书生解释,多掉价?   不等他解释,顾明州竟然走了!   这顾明州何止是走,还扭过头砰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简直蹬鼻子上脸!   满腹受气的小厮回到萧豫府上,当即添油加醋地一通告状,萧豫自然知道小厮说话不客观,可听在耳朵里就是不舒坦,脸上的神情也淡了几分。   “他既不识抬举,那便罢了。”   若是让书院里的人知道这回事,多半要气得捶胸顿足,恨这等好事怎么没落在自己身上。   要知道,得了知州的赏识,日后只要考场上表现尚可,多多少少能捞个差事;若是侥幸考中了进士,与知州同朝为官,那更是晋升的大好机遇啊!   可顾明州却丝毫不放在眼里,真是奇也怪哉。   顾明州自然不是视权利于无物,但面对一个手下败将,他实在敬畏不起来。   上辈子当首辅的时候,这厮多谄媚啊,结果一朝回到十几岁,还得在衙门管萧豫叫大人。   顾明州叹了口气,无比怀念当年的威风八面。 第31章 结仇   刚走进书院,就见吴家兴迎面走了过来,笑着发问:“顾贤弟,你都抄好了吗?”   顾明州一愣,这才想起来还有赚钱的事。   这抄书的生意还是多亏了吴家兴从中转圜才这么顺当。   “家里出了些事,没抄完,过几日便拿给你。”   “若非是贤弟你抄的书太好卖,我也不想催的,”吴家兴拿了二两银子给他,笑道,“这是你的工钱。”   “多谢。”   “再过几个月就是乡试,抄完这几卷,就先停一停吧,免得误了贤弟。”   顾明州啊了一声,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   科举每三年才一次,吴家兴从十三岁开始,已然考了三次,如今二十二岁没有半点功名在身也就罢了,就连甘泉书院也是屡考屡败,十分倒霉。   今年也不知怎么,竟然时来运转,有幸进了书院,吴家兴简直兴奋死了,对今年的乡试也充满期待。   但记忆中,吴家兴进入官场是已经三十有四了......   两人聊了一会儿,交谈之中,吴家兴才知道原来顾明州已经成家,相当吃惊,又得知上次扶他离开的少年就是他的妻子,登时更惊讶了,夸贤妻良母之类的怎么想怎么怪,一时竟无话可说。   顾明州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淡笑:“俗事礼教怎比得一生挚爱?吴兄若是介意,以后离我远些便是。”   吴家兴闻言大惊:“顾贤弟此话怎讲?婚嫁不过选择不同,怎至于断交?顾贤弟不仅不嫌弃我没用,还肯与我相交,我才要感谢你呢。”   “顾贤弟相貌英俊,前途无量,又如此痴情,可是再好不过的良配,”吴家兴说着又叹息,“哪像我,成了婚却始终不能立业,家妻跟我实在太委屈了。”   旁边传来一声忍不住的憋笑。   两人扭头,都看清了来人,原来是他们的同窗周峰。   周峰在书院里地位有些不同,同是学生,他却已经考上了秀才,正在准备会试,只要名次不太丑,大大小小都能当个官,故而在书院里颇受敬畏。   他自己也明白这一点,故而作风嚣张,尚未考取功名的书生们也是敢怒不敢言。   顾明州皱了皱眉,想说点什么,吴家兴拉了他一下,摇摇头,只没听见。   按理说,他们都已经这般避让了,讲点理的都差不多了,周峰此人却偏偏有点嘴贱,笑嘻嘻地跟他打趣。   “吴家兴啊,你这般努力求学还是屡考不中,今年恐怕又要睡在书院里一整年喽!你新过门的小娇妻太委屈了,我倒是可以替你出面安抚一下哩!”   此话一出,吴家兴猛地停了脚步,霍然转头,一把揪住周峰的领子:“你说什么?”   别说是周峰,就连一边的顾明州都吓了一跳。   吴家兴经常受到失败的打击,被人嘲笑惯了,他们还是头一次见他发怒。   周峰愣了一下,立刻大喊:“你干什么动手动脚,私自斗殴是要被夫子逐出书院的,有胆你就打啊!”   “你骂我可以,但不许侮辱我妻子!”吴家兴眼睛里爆出血丝,“不然便是拼了这条命,我也要你不得好死!”   周峰吓住了,嘴上却不肯服软,不依不饶道:“怎么,我就是说了又如何?不过开些玩笑,玩不起啊你?”   吴家兴涨红了脸,抬手便是一拳下去,拳风袭面,周峰怪叫一声紧闭双眼,预想中的疼痛却没有出现。   睁眼,却是顾明州出手拦住了他。   周峰以为顾明州是想巴结自己,得意至极,底气也足了不少:“怎么不打了?这会儿知道怕了?我告诉你,今日你敢动我一下,他日我做了官,便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吴家兴挣不开顾明州的手,有些心凉,失望地看了他一眼:“顾明州,你也要做这等趋炎附势之人吗?”   “冷静些,狗咬了人一口,人还要反咬回去吗?”顾明州淡淡道,“他不过动动嘴皮子,你现在动手,反是给他留了把柄。”   周峰的笑意消失了,狠狠咬牙:“你说谁是狗?”   书院之中,大伙儿都是读书人,谁都有可能出头,周峰平日还有所收敛,今日却敢这样嚣张,便是因为顾明州年纪尚小,能考上甘泉书院便是走了运气,中举中进士都还远着呢。吴家兴更不必说,周峰断定他这辈子就这样了。   可以说,他们二人是这个书院最底层的人物,却丝毫面子也不给他,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吴家兴撤了劲儿,后退两步,冷静了下来。   “我念你们初入书院,给你们一个机会,”周峰声音冰冷,高高在上,“现在低头认错还来得及。”   顾明州奇怪地看他:“做错事的又不是我们。”   “你难道不知道,明年我就能做官了吗?”   “这么说,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啊,”顾明州忍不住笑,“秀才年年有,有什么稀奇的?本以为甘泉书院够大了,想不到还有这么自命不凡的人。”   少年一头黑发束起,衬得五官越发清隽,两只手松松地拢在棉袍的袖子里,笑得如同旭日暖阳,却叫看得人心头发恨。   周峰脸色越发的沉:“你别给脸不要脸!”   “这话从何说起呢?方才周兄说的话,便是拿到夫子面前,也只有你道歉的理啊,”顾明州假意苦恼,“周兄说的是,我刚来,还什么都不懂,的确得向夫子问问才好呢。”   这下,周峰总算是投鼠忌器,不敢再纠缠下去了。   只恶狠狠地指着他的鼻子,撂下一句话:“你给我等着!”   然而跟顾明州和吴家兴的仇也算是结下了。   吴家兴眼睛眉毛全都耷拉了下来,相当自责:“贤弟,都是我不好,叫你惹下麻烦不说,方才还错怪了你......”   “他有病,别理他。”顾明州摆摆手。   吴家兴失笑。   转眼便是几个月过去,天气由热转凉,期间周峰几次找茬都被不咸不淡地挡下了,随着时间推移,周峰也开始忙了起来。   秋闱近在咫尺。 第32章 崛起的第一步   对于科举,顾明州比旁人要多几分从容。   要知道,当年他一穷二白没书读的时候,尚且能够考中秀才,然后才能身价上涨,得到更多的资源去读书,考进士,全凭一颗聪明的脑袋。   在官场浮沉了那么些年,顾明州连考官都当过好几次,再回来考科举,几乎没什么难度。   于是,就在其他人恨不得把一天掰成三天用的时候,顾明州却一连几个月来将抄书当复习,赚了不少银子。   但就在他又抄了三本书交给书店老板时,老板却告诉他,书得降价。   原因竟然是顾明州效率太高了,他抄的又多又快,再加上秋闱将近,书生们该买的书早就买好了,杂谈之类的闲书也没空读,市场一下子饱和了。   “这本孤本藏书近来有人要,你拿去抄吧。”   顾明州拿著书回去,虽然遗憾,但也明白抄书不是长久之计,不如看看有没有其他机会。   在街上走着走着,忽然听见前面有吵嚷的声音。   走上前去才发现,原来是一群匈奴人在买卖东西,可随行的译者官话水平不高,翻译得乱七八糟。   两边吵得凶,围观人群也越来越多,匈奴人忍无可忍,将腰刀拍在柜台上,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   店家只当他在寻衅滋事,吓得高声大喊:“报官,快报官呐,这群蛮子要杀人啦!”   匈奴人别的听不懂,却知道“蛮子”二字是在骂人,当即怒了,拔高了声调喝骂。   双方一触即发。   就在此时,一道温润的声音响起:“这位店家,稍安勿躁,他们没有恶意。”   人群中走出一个少年,脸上带笑,又用匈奴语安抚了一番外域人。   原来匈奴人就是想跟店家讲讲价,可惜原来的译者在路途中病死了,才闹成这样。   顾明州翩翩有礼,容貌俊秀,说话处处熨帖,很快让双方冷静下来。   事后,匈奴人松了口气,眼看顾明州要走,连忙拦住他。   为首的向他行了一礼:“这位少年,我叫阿提拉,是从北方过来的商人,不知道可不可以请你做我们的随行翻译?”   顾明州说:“马上就是秋闱,我没有太多时间。”   “没关系,只要在扬州本地帮帮忙就行,我们也正在找其他翻译,耽搁不了太久。”   顾明州望着手中破旧的书,为难了。   阿提拉立刻懂了——对一个家境贫寒的读书人而言,只要给够银子,还怕他不答应?   “十天十两银子,如何?”   “可......”顾明州态度有些松动,仍是犹豫,“我还得读书......”   “二十两!”   顾明州不说话。   阿提拉咬咬牙,肉疼道:“三十两!”   顾明州摇头叹息:“这不是钱的问题。”   三十两对他们而言也已经是大数目了,阿提拉实在无法再加价,其他匈奴人脸上也显出焦躁,目光不住在阿提拉和顾明州脸上来回。   “但小生既然读了这圣贤书,自然不能做无情无义之人,”顾明州万分艰难地接下他手中的银子,大义凛然道,“置诸位于水火之中的事,小生也做不出啊。”   随即暗暗颠了颠。   三十两银子啊,他抄了几个月的书才不过攒了不过二十两呢!   匈奴人们也是大喜,阿提拉大力拍打着顾明州的肩膀,哈哈大笑:“好,好!小兄弟真是太讲义气了!”   匈奴人身材高大,手掌比常人宽厚,又是习武之人,这么一拍,险些将顾明州拍进地里去。   这具身体也太弱了。   顾明州极为不满,决定有空就让匈奴人教自己多练几招,把身体连壮实些,免得日后连媳妇儿都抱不起来。   匈奴人显然也心疼着三十两的报酬,当即带着顾明州去了米行。   他们只当他是普通书生,说话之间也没有过多遮掩,即便如此,也没有透出过多的信息。   顾明州面上纯良宽厚,眸中却是精光一闪。   匈奴人,在购米?   千里之外的白雨信也在几个月前发现了一伙人在买米。   彼时还是春日,他没有顾明州那样的政治嗅觉,却有一种本能的直觉在不断警示,事情不是表面那么简单。   兴朝商人地位虽低,但比起从前要好得多了,而且匈奴、中原、南国三国鼎立,还得靠商人来往于国家之间,换取百姓日常需求的物品。   白雨信也是出来之后才知道,原来顾家跟随扬州富商收购的东西,是贩往北境,再从北面收购皮毛香料回到中原。   这个时节,百姓都忙于春耕,卖农作物的人不多,不过女眷们在冬日里闲来无事做的手工品倒是很多,白雨信跟着顾家人走街串巷,便是在收这些东西。   观察了一段时间,白雨信有了确切的信心,便向顾老爷子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屯米?”顾老爷子手上的烟枪险些掉在地上,直问他,“你可知现在才刚春耕,米价正是贵的时候啊!”   “知道,但再过些日子就是夏天,家家户户存粮吃尽,地里粮食又还没成熟,青黄不接的时候米价才最高,”白雨信不急不缓道,“届时才是大赚一笔的机会。”   一旁的顾永德冷不丁嘲讽起来:“就你聪明,这道理谁不知道啊?谁有这个功夫屯粮,跟着商队的活儿不干了?”   白雨信平静地看着他:“若有东家的本事,何必当伙计?”   “雨信,男儿有雄心壮志是好事,可你有没有想过,买米才能赚几个铜板?”顾玉堂也皱眉,“咱们这趟去北境虽然路途漫长,可分到大伙儿手里的银子少说也有六、七十两呐!”   白雨信说:“近日有几批人在大量收购粮米,可能是准备在那个时候压米价,等米价高涨起来再出手,只要咱们本钱够多,就不怕赚不到钱。”   顾老爷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烟枪,眉头紧锁,良久才开口。   “我们手里零零散散加起来也不过二百余两,你打算用多少钱去屯粮?”   白雨信直视他的双眼:“全部。” 第33章 逐出门户   啪嗒,顾老爷子的烟枪掉在地上,顾永德、顾玉堂、顾成文三人也目瞪口呆。   白雨信还在继续说。   “本钱投得越多,翻本赚得就越多,不亏。”   顾成文不禁问:“那要是亏了呢?”   “世上没有稳赚的买卖,诸位叔伯应当知道。”   顾永德再也忍不住,一掌拍得桌子嘎吱摇晃:“放你个屁!这趟要是挣了,顶多也就挣得一趟商队的利润,可若是赔了,却是本钱工钱一同赔在外面!”   “自从你进了门,顾家就没一日安宁,连二哥二嫂都被你害得妻离子散,你还想害死顾家是吧?”   “四叔,说话要公允,”白雨信毫不动怒,淡淡道,“种了恶因,食其恶果又有什么稀奇?”   顾玉堂连忙替白雨信说话:“可不是,雨信一个小孩子,还能左右得了知州不成?”   要骂,也该骂顾明州才是。   顾成文也觉得顾永德说话太过了,皱起眉头:“雨信不过提个建议,不成便不成,你这么激动做什么?”   眼看两个兄弟都站在白雨信那边,顾永德只觉一阵心凉。   从前在家里,只需要讨好二哥,便总能捞些好处,现在顾俊才一走,他便孤立无援了。   “二哥都已经不在家里了,你们还要报复到我身上?”顾永德气愤道,“恩怨私仇在你们心中竟比全家的利益更高么?”   顾老爷子脸色难看,怒道:“一家人有什么恩怨私仇的,都给我住嘴!”   “屯米这件事不必再提,”顾老爷子对白雨信道,“家里不可能拿全副身家去冒险。”   白雨信并不意外这个结果,点点头便出去了。   顾永德盯着他的背影狠狠剜了一眼。   白雨信还是想说服众人,转遍了城内米店,打算再次游说。   然而第三天他回到院落的时候,却发现院门紧紧地上了锁。   一只包裹从墙头扔了出来,顾永德在墙内冷嘲热讽。   “顾家没这个本事跟你发大财,你自己做春秋大梦去吧!”   此时已经是天色擦黑,他连住处都没有,夜凉露寒,保不准要冻出病来。顾永德的声音并不算小,屋里却透着一阵近乎刻意的寂静,仿佛默许。   白雨信皱着眉,拎起包裹看了看,里面只有几件洗得发白的旧衣裳,原本放在里面的碎银子和其他货物都不见了踪影。   他当年没有横尸野外全是因为被顾家买下,顾家待他虽然不算好,但到底没有闹出什么腌臜事,所以心底始终惦念着一份恩情。   罢了。   自嘲般笑了笑,白雨信背上包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   一弯弦月高高挂起,银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至此,与顾家分道扬镳。   城南有座破庙,白雨信推开门,被浓浓的灰呛到了,不禁捂住嘴,一抬脚就踢倒了什么东西。   地上的乞丐转身让开一个位置,含含糊糊道:“赶紧关门,冷死了。”   白雨信找了个角落,盖上衣服勉强眯了一夜,等天一亮,便出了门。   到河边洗了把脸,整理干净仪容,他方才踱步走到城南一座院子门口。   临宝城地属咸州,城市不大,过去最繁华的地方在城南,可后来靠近城北的城市发达起来,带动了城北,城南也就慢慢衰落了,留下不少院子。   穷人买不起,富人不肯住,便空了下来。   “哟,白公子来了?”一名小厮跟他打招呼,“管家已经在里面等您了。”   管家在里头等着,见一个身量不高的少年走了进来,心里头就有些犯疑。   看这小子普普通通,能有什么钱?   谁知白雨信一出手就是三两定金,看得管家眼睛发亮,态度当即热情了起来。   “公子要住多久啊?若要添置什么家具您只管说,小人替你去办。”   虽然被顾永德拿走了一些钱,但白雨信素来多疑,银子非得换成银票随身携带才放心,昂贵的货物也早就卖出,并未损失太多。   白雨信说:“先租三个月,其他的不必。”   “好嘞,租金一月二两,您先住着。”   “五百文。”   冷不丁就被砍了大半的价,管家当即一噎,瞪大了眼:“这么好的院子您翻遍临宝城也找不着,半两去城郊也寻不着什么好地方呢!”   白雨信略浅的眸子盯住他,手指在落满了灰的家具上敲了敲:“没有井,没有街市,家具也朽了,住不得人。”   “若真是如此,您大不了寻别家去!”管家气呼呼道,“我就不信了,城里还有谁家能出这么低的价!”   白雨信拿起桌上的三两银子,转身就要走。   管家本就是看他年纪轻,使诈,想不到他根本不吃这一招,当即就有些慌了。   主家那边还等着用钱呢。   “等等等等!”管家咬牙,“八百文,不能再低了!”   白雨信那双略浅的眸子又转了过来。   管家心里有些打颤,总有种所思所想均被看透的感觉,可面前分明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啊。   “成交,”白雨信终于开口,“去衙门签契约吧。”   管家松了口气。   办完手续,下午白雨信便进来住了。扫了一眼院子,白雨信眼里浮现出满意的神色。   其实这是最符合白雨信要求的院子,装饰虽不精致,胜在房间面积大,又不曾附庸风雅挖井凿湖,湿气不重,用作屯米最好不过。   只是实在太脏,光是扫洒便花了一下午的时间。   翌日,白雨信便出门收米了。   其实在收购粮米的人马并没有那么多,也就三两家而已,但正是如此低调隐秘的行事方式,才让白雨信更加笃定了自己的信心。   其他人多在米行购米,或是去乡下找地主采购。   白雨信自然不能引起他们的注意,便去了乡下一户一户地采购。   一来他的本金不高,来的时候带了二十两,途中倒卖了一些货物,加起来不过三十多两,还得空出租金和日常花销,如此一来,能活动的资金至多二十两。   二来,他收购的体量不大,到地主家买人家还不一定卖,一家一户地卖虽然麻烦,但成本低够低,也不惹眼,是最适合他的方式。 第34章 胆大包天借银钱   现在大部分米行按照八文一斗收购,十三文到十五文一斗的价格卖出,白雨信就按照八文的价格收,春耕时候大伙儿都惜力气,有人收,他们自然也乐得清闲。   东收一点儿西收一点儿,白雨信很快发现自己有一大缺陷。   表情僵硬,毫无亲和力。   先前当伙计也好,给顾家打下手也好,都是力气活儿,态度一般还能凑活,可现在自己做生意了,哪里还有人帮忙兜着呢?   白雨信坐在乡下小河边,严肃地盯着水面,试图提起嘴角。   怎么看也不像个笑。   白雨信叹了口气,更愁了。   “小兄弟,刚刚是你在收米吧?”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   白雨信一愣:“是我。”   “我是前面村头的,男人出去干活儿了,吃不了这么多米,”村妇爽朗一笑,“不过我给你提到这儿,是不是该九文收了去啊?”   白雨信略一犹豫,那村妇又开了口。   “以后我还给替你拿其他家的米,你还是九文收,给你多省些力气如何?”   白雨信眼前一亮。   是啊,若能请人做,不仅效率高了,还能补足自己的缺点,何乐而不为?   “行,先收几次试试看,”白雨信没有满口应承,故意说,“小本生意,也要不了那么多,只能八文半,若收的粮米的确好,再给你涨到九文。”   村妇思索片刻,咬咬牙同意了。   两人约好时间地点,白雨信便往回走了。   路上他还有了新的思路,直接去了方向相反的另一座村子,找村上的女人买米。   村上多是女眷当家,喜欢精打细算,白雨信又长得俊俏,哪怕不那么热络也很受欢迎。   小半个月过去,白雨信的二十两便花完了,院子里堆满了一间屋子。   白雨信琢磨着去借点本钱。   钱庄和典当行是不行的,整日跟钱打交道的人最精明不过,白雨信没有能够抵押的东西,多半成不了。   但钱也不必从明处来。   白雨信在临宝城里呆的久了,留意到有人在做借钱的行当,只是利息极高,比钱庄高出二三十倍有余。   甚至不等白雨信主动去寻,便有人找上了门来。   “在下钱言,听闻小兄弟最近手头有些紧,不如借点儿银子周转周转?”   白雨信也不废话:“你能借给我多少。”   “五两!”钱言相当豪气。   他想着这小子一副寒酸相,怎么看也不是个有钱的,五两应该是心理极限了。   谁知白雨信平静地吐出一个惊人的数字:“一百两。”   钱言:“......”   “小兄弟,你莫不是在开玩笑?”钱言拔高了声音,“你也该知道行规,借出去是一百两,还回来就是两百两了,你还得起?!”   白雨信偏头看了眼身边的院子:“家中尚有祖父留下的院子,若是还不上,便将院子抵给你。”   “这破院子哪里值得了两百两!”   “我可没说过院子只有一座。”   钱言瞪大眼睛,怀疑地扫视他。   白雨信将租契从袖中扯出一个角,不等钱言看清楚,又迅速塞了回去,淡淡道:“房契是偷偷从家里带出来的,不能太久,你若不借我就找别人去了。”   “等会儿等会儿,我再想想......”   钱言其实已经动心了,这可是凭空赚得一百两的好生意啊!   可再如何诱人,也有钱财一空的风险,他心中百般挣扎。   不过俗话说得好,饿死胆小的,撑死胆大的,若不是胆大包天,他又怎么会做起这种生意?   况且这些时日他也观察了白雨信一段时间,是个踏踏实实做生意的人,到时候人能跑,货总不能跑了吧?   钱言思索片刻,摆出一脸凶相,恶狠狠道:“若敢赖账,你可别想过一天的好日子!”   白雨信悄悄吁了口气,他有本钱了。   之所以有这个底气,是因为他发现暗地里收购粮米的都是临宝城的地主,家里有地,有佣农,不该缺粮食,却还要把外面的米收回去,目的不可能单纯。   先前白雨信推断他们是想等到夏秋之交,青黄不接的时候赚上一把,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胆子大了起来,猜测米价可能会翻到三倍以上。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他想的一样顺利。   现在已经是五月,各家余粮不多了,粮米店的米价缓慢上涨,八文已经收不到米了,白雨信不得不花十文一斗的价格出去买。   即便如此,收到的稻米也比上个月要少,家家户户都巴着那点粮食过日子,白雨信收粮食的速度越来越慢。   六月,梅子成熟,可城里米行的价格仍然是正常的涨幅,他预想中抬米价的操作并未出现。   月末,日头渐旺,白雨信几乎夜不能寐。   再过一个月就是秋收,现在城中米价虽然已经涨到了十五十六文一斗,可是等地里的粮食熟了,米就不值钱了。   不止一次从深夜惊醒,他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储粮的房间,一坐就是一晚上。   如今的米已经算是高价,如果卖出去还是赚的。   坏就坏在他借了钱,赚的那部分连利息都还不干净。   可不卖,他很可能血本无归。   城中也有像白雨信一样跟风的米商,此时已经煎熬不住,开始将积压的米往外卖了,白雨信强忍着一同开仓的冲动,愣是没卖。   商人本性便是追逐利益,他不相信耗时这么久的部署会没有下一步。   再等等。   七月初,干燥的地面落下了第一滴雨水。   这场雨雨势磅礴,直下了四五天,白雨信简直手忙脚乱,又是买炭火又是遮油布,生怕这些宝贝稻米受潮发霉。   好在咸州多雨,房屋都修得高出地面,白雨信在屯米以前就在地上铺了油布,总算没出什么问题。   令白雨信惊喜的是,米价开始涨了!   当真是天时地利,一场雨将地里的庄稼都浇蔫了,收成想必不会太好。   白雨信决定等雨一停,就把这些米卖出去。   他刚打定主意,就听见外头有喧嚣传来,他撑着油纸伞推开门,惊恐般的哭嚎四起。   “决、决堤啦——” 第35章 扬州解元   一瞬间,白雨信脑子里一片空白,随着人群一同跑出了城。   从城外一座土坡往外看,黑压压的天空下隐约可见无数奔跑的火把,知府在高处歇斯底里地指挥士兵用沙包堵住缺口,可人力如何与山河抗衡?   激荡汹涌的洪水如一只怪兽,咆哮着直奔堤外良田!   哭声四起。   白雨信慢慢地走了回去,恰巧路过一家米店,他下意识抬头,正看见伙计将价目牌换下。   鲜红的笔墨赫然写着“五十文一斤”!   白雨信走不动了,心脏发出巨大的鼓噪,全身连着头皮都开始发麻。   这到底是商人趋利的精明本性,还是早有预谋的准备?   先前旁观洪水,他只感到人力的渺小,此时此刻,他却骤然被一阵无与伦比的惊骇与恐怖笼罩。   低价买入、高价卖出本是商人惯用的手段,往往靠的是时令差、地域差,满足了人们的日常需求,也激励着百姓们在农闲时进行更多生产。   可若是人为造成的溃堤,那便是在明目张胆的搜刮,逼着老百姓将多年来辛辛苦苦的积蓄拿来保命。   何其残忍,何其血腥的手段!   有人匆匆走过,撞到白雨信的肩膀,伞掉了,瓢泼大雨将他淋了个湿透。   白雨信抬起头,天空黑云滚滚,仿佛正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搅弄。   原本太平稳定的临宝城一夜之间混乱起来,四处有乡下来的流民,城里人也不好过,尤其穷苦人家,根本吃不上饭。   米价腾跃,转眼就卖到了一百文一斤,比之先前竟翻了十倍有余。   白雨信随大流将米卖出,数日便卖空了,一算,竟然足足赚了两千多两!向钱言借的银子根本连零头都抵不上。   这场成功颠覆了白雨信的价值观,他原本以为,赚钱靠的是努力勤劳,却想不到有人能够在一夜之间将这些劳动成果收割走。   仿佛血汗是白流的,泪水是廉价的。   白雨信自小过的苦,知道家里没粮没钱是活不下去的,但他不至于将整座城市的存亡压在自己身上。   商人就如同吸血的苍蝇,哪里有利可图就会到哪里去,等不了半个月就会有外地的商人运粮食过来卖了,朝廷也会发赈灾的银子和粮食,他没必要操这份心。   他第一次开始思考商人到底是什么。   白雨信想不透,便不再想了,在流民变为流离失所的灾民之前,买了辆马车,打算离开临宝城。   也因此错过了顾明州送来的信。   就在咸州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下的时候,秋闱也正式拉开了帷幕。   即便是考过两次科考,顾明州还是很不适应这样糟糕的环境。   为了防止夹带,进去之前先要脱光了衣服,被仔细检查一番,相当没有尊严,进去之后统一发放吃食,就连便溺都在一个房间里,不允许出来。   严苛的考试过后,便是漫长的等待。吴家兴起初还好,越靠近发榜,就越是焦躁不安。   “顾贤弟,你考得怎么样?”   顾明州随口道:“还成吧。”   吴家兴更沮丧了,他怎么觉得那么难呢?   顾明州扫了他一眼,想了想,决定还是安慰他一下:“按考前我教你的方法答题,不会太差的。”   吴家兴一副快哭了的表情:“顾贤弟,你说我要是又没中怎么办?那我该怎么跟家中父兄妻儿交代啊!”   “这会儿知道叹气了,早些怎么不用功些读书呢?”   顾明州一看,又是那个嘴贱的周峰。   “周兄这么有空,不去看会试发榜,竟跑来乡试的会场看热闹了?”顾明州讶异,“若是落榜了,岂不是要后悔自己不用功?”   “哼,我可是高中进士的,自然与你们不同。”周峰傲然。   他身旁还跟着几个狗腿子,不停地吹捧他是天降文曲星,周峰更是得意得不行。   就在这时,锣响了!   黄铜锣被红艳艳的木槌猛力一击,声音又沉又响,每颗心都颤了一颤。   书生们潮水般拥了上去,你推我搡地看榜,有人欢喜得如痴如狂,有人崩溃地抱头痛哭,一时间热闹非凡。   还有些家离得远的,县衙会专门派人前去报讯,但那种冲击到底比不上亲眼看榜的刺激。   吴家兴也挤进去看了,顾明州仍坐在土墩上,打算等人群散去一些再看。   周峰见状,笃定他是自暴自弃,正要嘲讽,忽然听见一声尖叫由远及近,吴家兴猛地扑了过来。   “啊!顾明州!!!”   顾明州连忙扶住他:“怎么了?”   “还用得着问?肯定是没考中呗。”周峰嗤之以鼻。   眸中闪过一丝同情,顾明州安慰道:“算了,以后多得是机会,不在乎这一次两次。”   吴家兴猛力摇头,偏偏跑得太急,气都喘不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哈哈,这废物连科考都放弃了!”周峰大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读书,还能做些什么?”   “我、我中了!”吴家兴眼冒泪光,又哭又笑,“乡试三十八名,我是秀才了!”   “竟然还真叫他中了?”周峰不可置信地嘀咕,又没好气道,“区区三十八名,有什么好高兴的,恐怕以后连进士的边儿都摸不着!”   “顾明州,你、你......你是第一名,是解元!”   吴家兴简直对他五体投地——他屡次落第,顾明州却只考了一次就高中状元,差距也太大了吧!   周峰直接放声大笑:“吴家兴,你也太老实了,既然挖空了心思吹牛怎么不吹点靠谱的?顾明州能中解元?”   “他整日在书院逍遥度日,能上皇榜都是老天眷顾,还解元呢!”   吴家兴不乐意了:“我没撒谎。”   顾明州淡淡一笑,抬起头:“万一我真是解元呢?”   周峰对上他的表情,心里也开始犯嘀咕,这小子难道真有这个本事?   可怎么想都觉得不对,顾明州他整日在外面晃悠,没见他好好读几本书,能考中才有鬼了!   周峰一挺胸脯,鄙夷道:“若你真是解元,我扒光了衣服围着扬州城跑三圈!” 第36章 他舞弊!   激动的散去了些许,大家的注意力从自己的名次转移到了今年的解元身上。   “这个顾明州是谁?哪个学堂的?”   有甘泉书院的学子有荣与焉,兴奋地大喊:“甘泉书院,是甘泉书院的!”   人群中有片刻的惊呼。   但也有人不服气。   甘泉书院或许在乡下人眼中是高不可攀的,但在扬州读书的人都知道,甘泉书院早就没落了。   近三次的案首可都出在清屏书院,三次科举啊,这是什么概念?足足十多年!   被压了十多年的甘泉书院怎么会突然崛起,莫不是考官大人眼花了?   前三名的考卷都会被贴出来,供他人学习,也是以证公平。此时顾明州的考卷前聚满了好奇的书生们。   “咦,这张考卷写得真漂亮啊。”   “字写得好有什么稀奇?”清屏书院的人酸溜溜道。   之前说话的人摇摇头,没有应声。   的确,谁都知道字迹美观很重要,读书人没有不练字的,但练字形容易,得神却难,尤其是这样大气潇洒、铁画银钩的字,定然师出名家。   而且卷面整洁,字迹没有断的地方,可以想到写文章的时候,这名考生必然是相当自信从容的。   光是外形就已经让人赏心悦目了,再仔细看下去,内容更是了不得。   新帝上任三年,颇有些雄心壮志,相当重视人才培养,此次乡试、会试的题均是圣上亲自出的,想看看他们对自己新推行的政策是什么看法。   若是一味逢迎就没意思了,可若是以大批特批来彰显自己的出众,又违了圣意。   这位考生则是条分缕析,一条条点明优缺点,条理分明,内容有理有据,与第二名的文章高下立判。   说实话,第二名的文章也很好,但条条框框都过于宽泛,一看就是书生所写。顾明州的却像是惯于对朝事指点的人写出来的,两者根本不在一个层次上。   再往后面看,后面还有一些默写经典、解读经义的文章,均分毫不差。   整张考卷竟然一分未扣!   这下子,方才还在嘀咕的人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卷子也太漂亮了,就是想挑刺也挑不出来。   吴家兴也在看,越是看,他就越是震撼。   他知道顾明州才学好,却想不到好到这种地步。难怪顾明州只是随意指点了他几下,他就豁然开朗,恐怕在顾明州眼里,这就像教幼童千字文一般容易吧。   复杂地看了一眼顾明州,吴家兴向他深深一揖。   顾明州吓了一跳:“你这是做什么?”   “你我虽是同年秀才,我却全托了贤弟的福才能考中,这已经是大恩大德,贤弟满腹经纶,才华横溢,愚兄只有遵你为师方才能够安然处之啊!”   顾明州失笑。   无怪当初敢在朝堂上弹劾权威呢,果真是个书呆子。   “不必如此,吴兄这样我反倒不自在,难道我考了解元咱们就当不成朋友了?”   吴家兴啊了一声,满脸愧色:“是我想岔了,倒叫贤弟为难了。”   但他仍然暗暗决定,以后要在心里尊顾明州为师,这是变不了的。   首先要从维护老师的尊严开始。   吴家兴抬起头,环顾四周:“周峰呢?方才不是还大放厥词,这会儿跑哪里去了?”   周峰哪里想得到顾明州竟然真是解元?一看形势不好,便脚底抹油,偷偷地溜了。   回去之后他越想越不是滋味——顾明州这样吊儿郎的都能考上解元,老天也太不公平。   可巧周峰有个叔叔叫周建志的,明里在知州身边当差,暗里在扬州城里几家酒楼、典当行都有几分本钱,这在扬州城本是常事,不过他还在清屏书院投了本,就比较少见了。   见叔父回来,周峰眼珠一转,便迎了上去,寒暄一番,把顾明州的事情透露给他。   周建志正因为案首被夺心烦不已呢,周峰这么一说,他登时停下脚步。   “此话当真?那顾明州的确有蹊跷?”   “叔父啊,我哪敢说谎?”周峰气愤道,“那顾明州整日的在外头晃悠,大中午的出去,大晚上的回来,谁知跑去什么鬼地方混了?这样的人能考案首,多半是买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倒不错,但案首是要上报到皇上面前的,谁敢动手脚?   周建志到底见识多些,没有立时问罪,摸了摸下巴犹豫着。   “叔父,你要我去读甘泉书院不就是为了彻底扳倒它吗?如今大把的罪证在手里,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周峰侧过头,又说出腌臜事数件,周建志听了越发踏实,想了一想,便纠结人手,浩浩荡荡地直奔知州处去了。   萧豫正在练字,忽而听得外头有人声,紧接着便听见周建志拔高了的嗓音。   “萧大人,萧大人!不得了了,有大祸事了!”   萧豫不喜他大声喧哗,略一皱眉。   他本想晾周建志一会儿,谁知后者根本没发现,冲进来急急道:“萧大人,甘泉书院简直胆大包天,竟敢勾结审卷官员,造了个假解元!这不是要害大人吗!”   心头一颤,萧豫面上不显惊色,直起身擦手,慢慢道:“是什么原委,细细说来。”   周建志便说:“甘泉书院的夫子何望春家中,有个子侄在知州府当差,正是这次的审卷官员之一,这案首的考卷考得这样完美,瓜田李下的,难保不是泄题。”   萧豫没应声,心里颇瞧不上这种捕风捉影的话。   “秋闱前有赌局,还有人下了大笔注金,赌解元是甘泉书院的,您猜猜,那人是谁?”周建志斩钉截铁道,“就是当今解元本人呢!若非早有预谋,他哪有这个底气?”   周建志抛出最后一个重磅炸弹:“属下还知道,甘泉书院往年试图买下试题,走动了不知道多少回,证据确凿,大人请过目!”   “放你个狗屁!”   有人隔着窗户在外头大骂,紧接着急匆匆的脚步走近,门砰地一声开了。   “萧大人,甘泉书院可是清清白白,请您明鉴!” 第37章 多智近乎妖   这下可好,两拨人凑在一起,顿时闹成了一团。   清屏书院的想甘泉书院的死,甘泉书院的想清屏书院的滚,双方你一言我一语,原本宽阔的书房都窄小了起来。   萧豫头痛不已,正要开口,身边心腹凑过来,低低道:“大人,听说王爷游历已经到了徽州治下,这档子事儿若落进王爷耳朵里......”   这话叫萧豫浑身一凛,眸中闪出精光来。   心腹所说的王爷可不是什么寻常闲散王爷,那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看着皇上长大的,颇受倚重,若王爷知道了,在皇上面前参上一本,别说是乌纱帽,连性命都悬。   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便真有什么,那也是上一任知州的事了,这一届解元清白无暇才是重中之重。   “行了。”萧豫开口,书房里登时安静下来,十几双眼睛都注视着他。   “诸位的话本官都听见了,这顾明州的考卷本官是过目了的,的确当得起案首,至于有无徇私舞弊之举,倒也不难分辨。”   萧豫抬高声音:“来人,去把顾明州给我带来!”   这一下,清屏书院的人心中都是一喜。当面问答可比在考卷上作答要难,不仅要应变自如,还得答得够好,否则他们就更有理由参他了。   甘泉书院的人则是心里打鼓,这顾明州平日在书院里压根儿不起眼,能扛得住知州的考问吗?   不多时,顾明州来了。   他原本纳闷,但见书房里的两派人,心思略微一转,便明白了过来,当下也不惊慌,向几位大人师长一一行礼。   萧豫见了他,便想起前几个月要招揽他却被无视的事情来了,心里不愉快,语声也就带了些冷。   “你便是顾明州?”   他故意佯作不识,顾明州有些好笑,却对这种官派作风再熟悉不过。   先前他是穷酸书生,可以对萧豫避而不见,这叫风骨;现在功名在身,已经半只脚踏入官场,便不能在人前给他没脸。   顾明州虽然懒得跟他周旋,却最是圆滑不过,当下俯身一拜。   “顾某见过恩师,小子来晚了。”   但凡考过科举,这一任的主考官便是所有学子的老师,顾明州这一声恩师并不为过。   萧豫面色稍霁,沉声道:“过来吧,我考校考校你。”   顾明州站定,半垂着眸,姿态恭敬。   沉吟片刻,萧豫先问了一些基础的东西,四书五经,种种条文,顾明州均是对答如流。   周峰听得心里直打鼓,这厮怎么回事,平日里也没见他怎么读书啊,怎么一条条背得那么熟?   萧豫脸上却没什么表情,淡淡地点了点头:“此次本官点了你的解元,是看你才学不错,却不知你对今后有什么打算。”   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这话问得宽泛,看似好答,却最考究一个人的心性、品格、胸怀,只消说错半句话,便有的是文章可做。   顾明州全似没有察觉到屋中的风云诡谲,平静一笑:“助当今圣上平定天下,收回国土。”   周建志一喜,站出半步,厉声道:“先帝明令朝廷,不得再提收复之事,就是为了杜绝战乱,未免百姓生灵涂炭!你倒好,全不放在眼里!”   “少年人生性好强,又有什么稀奇?”何望春急得上前一步,对顾明州低声道,“还不快解释两句?”   “哼,他再如何解释都是一样,只知穷兵黩武,读再多书又有何用!”   唯有萧豫听了,心头倍感震惊。   皇上想的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正因为先帝下了死命令,不允许任何人提及收复国土的事,所以圣上虽为九五之尊,也不能明面上伤了父亲面子,只有潜移默化,暗地行事。   可哪怕这些,也只是萧豫这些官场人物的猜测,顾明州一个小小的解元是从何得知?   萧豫先前主持孙家私占泉山案,早对孙家顾家摸得清清楚楚,顾明州全家都是泥腿子,孙思博这种上不得台面的小商人对他们而言,都已经是高攀不起的贵人了,根本不可能有人再后面指点。   莫非他是从今年试题中猜出来的?还是说,他原本就有这个志向?   若是前者,那简直多智近乎妖,说是九窍玲珑心也不为过;若是后者,那更不得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等抱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无论是哪种,这样的人但凡到了官场,都必定官运亨通,备受重用。   萧豫复杂地看着顾明州,只见少年傲然抬头,毫不畏惧他人诘难。   “先帝有先帝的难处,前朝只知淫乐,天下一分为三,北匈奴,南大兴,东阳海,大兴夹在两国之间时时自危。这样个烂摊子,先帝能护住国体未曾覆灭,已是天大的本事,当时山河凋敝,休养生息才是正道。”   “如今大兴朝国富民强,自当做出一番业绩,收服大好河山,龟缩南地,贪图享乐,早晚有一天要重蹈前朝覆辙!”   清朗有力的嗓音掷地有声,有如洪钟敲响了在每一个人心中。   “今后,”萧豫眸中异色更甚,终究是长长出了口气,“你便到我府上来读书吧。”   在场的无不是人精,此话一出还有什么不懂的?萧豫这是认了顾明州这个学生了。   周建志还有不满,却知道此次与甘泉书院的正面一战,输了个彻底。   眼看萧豫乏了,众人只得纷纷告退。   何望春看着顾明州,越看越顺眼,刚出二门,便止不住地笑起来:“好,好啊,江山代有才人出,吾辈也有接班人了啊!”   说罢,又非常明显地偷看了一眼周建志,非常大声地窃窃私语:“不像某些人,尽教了些蠢材,还要嫉妒陷害!”   周建志额头暴出青筋,满脸通红,大怒:“你说谁呢!”   “咦,我在说谁?”何望春故作惊讶,“周大人这是怎么了,气成这样?”   顾明州几乎笑喷,何望春这老头子干起嘴仗来可真行啊。   周建志却气得险些背过去,不敢在知州府上乱来,只得忍着回到清屏书院,越想也是满腹窝囊气。   喝一口茶压压火,味道却与平常不同,周建志登时炸了,砰地一声将杯子掷在堵上。   “这茶是谁采买的,给我滚出来!” 第38章 我只要他!   采买的人上来,战战兢兢。   “这是杭州锦南楼的少东家亲自送来的,我也尝了,味道是一等一的好啊......”   就在这时,外面进来个眉清目秀的锦衣少年,怒气冲冲道:“可不是,这可是锦南楼顶尖的好茶,除了皇上太后那儿,旁的地方都舍不得送的,怎么还问起责来了?”   那少年皮肤极白,是富贵人家娇养出来的奶白色,又是一张毫无攻击性的巴掌小脸,现在便是在气头上,也是一样的惹人怜爱。   周建志甚至笑了一下,叫他上前,看着和和气气的。   下一刻,却拿了另一杯茶,冷不丁自少年头顶浇下!   “叶星阑是吧?”周建志冷笑,“不过是个下贱的商人,也敢在本官面前叫嚣?”   叶星阑自小家中娇惯着长大的,还从未受过这种委屈,立时惊呆了。   “当初定下你们锦南楼的时候是不是说过,清屏书院只要最好的雨后龙井,不要跟甘泉书院一样俗套喝什么碧螺春,现在拿来的是什么?!”   叶星阑气得浑身发抖,却无言反驳。   当初清屏书院的确说过,只是今年太后特别钟爱碧螺春,他便寻思着也给其他人尝尝,主管采买的管事听他这么一说,也想着给诸位大人换换口味,这才有了这么一遭。   这下可好,反倒成了他的不是。   若是经验丰富些的商人,此时掸掸身上的茶叶,再如何也不能流露出委屈,还得笑,毕竟生意还要做下去的。   再能耐些的,说两句软话,待周建志气消,再诉委屈,等得了道歉,再想方设法为自己争取些许利益。   叶星阑却一样不会,眼眶通红地憋着泪。   就在这时,门外有人快步走进来:“碧螺春怎么就俗套了,周大人,你这话可不地道!”   周建志定睛一看,好么,又是甘泉书院的人!   “哼,若非你们清屏书院上回管我们借了钱,我才懒得踏入这等污糟之地!”来人眼角眉梢俱是不满,“你想骂甘泉书院便骂,拿人家小兄弟撒什么气!”   邪了门儿了,怎么哪儿都有他们的人跑出来碍事!   “我骂我的,干你何事!”周建志越发愤怒,厉声喝道,“来人,把他们打将出去!真是晦气!”   “诶,干什么干什么?我是来收账的.......哎呦!”   两人无端端挨了一顿打,被赶出门去,叶星阑出了门便开始掉眼泪。   “下次不出来做生意了,”叶星阑揉着通红的眼眶,带着哭腔骂,“臭老爹,死老爹,自己偷懒,就叫儿子受苦!”   那书生简直气得七窍生烟,拔脚就往甘泉书院走。   与清屏书院的死气沉沉不同,甘泉书院处处洋溢着喜气,因为今年解元是自己人,众人都是一脸扬眉吐气的样子。   一见书生满脸青紫的模样,众人都惊了,连忙询问缘由。   书生将原委说了,何望春当先摔了杯子:“这厮仗着清屏书院得了几个解元了不起么?不过是风水轮流转,再往前推二十年,他清屏书院算老几啊!”   “可不是,不就是嫉妒咱们今年点了解元吗,有本事他们也考一个!”   “这不服那不服的,还跑去萧大人面前折腾,好好一个读书人,怎么胸襟如此之小?”   “他三番两次往甘泉书院的脸上打,咱们难道就这么忍了?”   “那怎么行?”何望春咬牙,“咱们非得找个法子好好出口气不成!”   一帮人聚在一起,冥思苦想怎么找回场子,最终决定还是读书人的老办法——以文会友。   以文会友说得和睦好听,实则就是打擂台,谁输谁丢脸。   甘泉书院这回就是想让清屏书院好好丢一次脸。   为此,他们还特地搞了个大阵仗,租下了扬州城最繁华的杨风酒楼,城中但凡有些姓名的人物都收到了请帖。   何望春还特地请了几位衣锦还乡的官员做评委,俱是出身甘泉书院的。   那边清屏书院也不甘示弱,挑选了书院中的精锐应战不说,还找来几个在任的官员当评委,跟甘泉书院分庭抗礼。   一边是老牌书院,一边是后起新锐,早就有争锋相对的形势,却是头一回闹出这种阵势。   一时间,谁输谁赢成了城中最为热议的话题,赌场也趁着时兴拉起了赌局,参与的越多,对擂台本身的关注就越多。   顾明州身为解元,还要在甘泉书院再读几年书备考会试,自然也在出战之列,吴家兴笃定这次是他的成名战,颇为骄傲。   不过么,狡猾如顾明州,自然想着借此机会一劳多得,在城中多个赌场下了注,预备赚上一笔。只是可惜他本钱不够,不然自己做个东家也是不错的。   顾明州正琢磨着,忽然听见屋外有匆忙的脚步声。   “顾公子,顾公子!”   那声音受尽风霜洗礼,沙哑干涩,顾明州心头咯噔一下,起身从窗口探身向外看——那不是他遣去送信的信差吗?   “顾公子不好了,咸州发大水了!”信差连珠炮般扑过来,“我去了临宝城,城里四处都是灾民,根本找不见白公子的人影!”   顾明州身子晃了晃,险些跌坐在圈椅中。   “听说城里没粮食可吃,路边竟有人易子而食,我实在是......”信差犹豫片刻,终究不忍说实话,“没有白公子的消息也不是坏事,想来也未必出了事。”   顾明州闭了闭眼,所有动摇在一瞬间消失,抬头唤自己的书童:“冬柏,给信差大人赏钱。夏松,去外面买匹马。”   两个书童是萧豫送来的,眼界见识与旁人均不相同,几乎是一瞬间就理解了顾明州的意思,急了。   “公子,再有一个月便是擂台,这可是成名的好机会,错过就没有下次了?”   “是啊,信差大人送来的都是十几日以前的消息了,现在便是过去也未必寻得到人,反而耽误了前程,岂非得不偿失?”   “闭嘴!”顾明州猛然回头,眼里满是骇人的血丝。   他神色狠戾,一字一句地说:“去他妈的名利,我只要他!” 第39章 无法说出口的话   弦月似弓。   叶星阑打了个哈欠,正要睡觉,外面又骚乱起来,他不耐烦了,掀起帘子。   “都在吵什么?”   “少爷,”管事的忙向他行礼,“不知哪里冒出个书生,非要向咱们买马,还一买就是三匹......”   “人家要买,卖给他便是,明儿到了镇子上再买几匹不就行了。”   “可这都是银子啊!”   叶星阑不耐烦了:“是我们叶家的银子,你心疼个什么劲儿?人家又不是不给钱!”   管事的一噎,心里暗骂他没脑子,叶家的马可都是好马,路上不知能载多少货物呢,去镇上能买到什么好的?这么下去,叶家迟早败在他手上。   但主人都发话了,他一个伙计也无法可想,只得不情不愿地卖了马。   顾明州道了一声谢,不再多言,上了马便走。   两个小厮跟在后面,满心叫苦。   这都没日没夜地跑了快五天了,赶上了本该花费十余天路程,累死了两批马,顾明州怎么一点都不需要休息啊?   好在这次的马脚程快多了,比预想的要更早到达目的地,一个小小的村落。   小厮再也受不住了,连说带劝,好歹将顾明州劝住,找了个农家睡下了。   冷冷的月光洒在地上,顾明州身体已经极度疲惫了,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一闭眼,眼前就浮现出白雨信替他挡剑时濒死的面孔。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刻意地不去回忆,此时极度的不安之下,那天的画面却越发清晰。   那时他已经年过三十了,正当壮年,白雨信比他小一岁,因为身体底子差,看着总有些孱弱,倒在他怀里时轻得像片云。   “别再做那些惹人恨的事了,你瞧瞧,这都是报应。”白雨信满身是血,轻轻地说。   他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回答的是:“你管不着,谁让你过来挡剑了?”   他只是很震惊,完全想不到白雨信会扑过来。白雨信素来高傲,对他尤为刻薄,顾明州自然也温柔不起来,不是挖苦讽刺就是针锋相对。   哪怕在这个时候,他都改不了平日里的相处模式。   白雨信听了,脸上露出一抹似苦涩又似认命的笑,顾明州一辈子都忘不了他那个的表情。   丧礼办得很简单,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富甲天下的财产。人一死,竟然那样干净,什么牵挂也没有,可见此人活着的时候有多么孤独。   有人在灵堂上问他,打算把白雨信葬在哪里。   “他是我的妻,自然葬在顾家。”顾明州神色很平静。   那人脸色一黑,克制道:“公子生前说过,死后想葬于海中......”   “他还真是赤条条来赤条条去,”顾明州冷笑,“谁准他这么走的?”   “顾明州,你不就是当了个臭官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人瞬间就炸了,“公子活着的时候就与你和离了,你们根本一点关系都没有,凭什么替他做主!”   旁边有人拉他:“阿才,你冷静点,别在公子的灵堂上闹。”   顾明州这时候才认真地看了他们一眼,认出他们似乎是白雨信的得力手下。   白雨信人都死了,他的手下没有一个提钱的事,只想着补足他生前所有遗憾,可见白雨信威信之高。   阿才强忍住一拳砸上去的冲动,低下头,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首辅大人与我们公子宿有积怨,但现在人已经死了,就让他好好的去吧,小人求您,放公子一马!”   不知道为什么,顾明州心头窜起了一股无名火,烧得他四肢百骸都在细细发颤。   可他面上仍是一派沉静,甚至是冷漠如霜的。   “放过他?不过是葬入顾家,怎么,你觉得太为难他了?不如把他叫起来,亲口问问,这到底是不是为难!”   阿才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呼地一声,寒风卷入灵堂,烛火忽明忽灭,仿佛真有亡魂在哭诉着什么。   “是我愚钝,顾大人这样恨公子,怎么会放过绝佳的好机会折辱他呢?”阿才惨笑一声,“当初我还劝公子表白心意,如今看来,公子实在太明智了。”   “顾首辅英明啊,当真是大获全胜!”   漫天大雪簌簌落下,顾明州坐在圈椅上,屋里又银丝炭火,他却僵得像一块冰。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白雨信喜欢他么?顾明州简直要笑出来了。   怎么可能呢。   若真是如此,岂不是更令人厌恶?难道白雨信以为替他挡了几剑,他就会喜欢上他了?当真可笑。   顾明州扯了扯嘴角,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   就因为阿才在灵堂上说的几句话,顾明州当即下令,让人将白雨信在府上留的东西全部毁去,除了墓碑,不准留下丝毫痕迹。   丫鬟捧了件破旧的衣裳过来,问他要不要丢。   顾明州脸色大变,一把夺了过来:“谁让你动这个了?”   “因为您说白公子留下的东西一件都不要留,”丫鬟战战兢兢,“这也是白公子送的。”   当初顾明州刚刚考上秀才,进京赶考。到底是穷乡僻壤里来的,打了补丁的衣裳总是被人笑话。   白雨信知道了,一句话也没说,第二天便买了一件崭新的衣裳送过来。   顾明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理,嘴上对白雨信从不客气,这件衣裳却穿了又穿。做了官以后买了不少光鲜亮丽的绸衣,这一件却总是舍不得丢。   算一算时间,都已经是十二年以前的事了。   一股毫无预兆的疼痛涌了上来,如同针尖扎在心口,顾明州忽然间想到,白雨信死了,他已经死了。   正因为他死了,所以顾明州什么话都说不得。   为什么不愿让白雨信的尸身远离顾家?   为什么不能像对待任何一个政敌一样轻松地放过他?   若真的恨他,又为什么总是舍不得丢掉他送的东西?   顾明州已经不能再想,也不敢再想了。   “公子,公子,醒醒。”   顾明州猛然惊醒,从那股窒息般的疼痛中挣出,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冬柏说:“公子,咱们该上路了。”   天色已经大亮,顾明州抹了把冷汗,垂下眼睫。   这一次,他不会再弄丢他。 第40章 见媳妇儿   好在顾明州提前请了人前去探路,有人递信过来,说是白雨信平安无事,已经前往杭州城。   顾明州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心底的火更是无穷无尽地烧了起来。   不过顾明州本性上是个极能忍的人,有人曾以毒蛇形容他,他还颇为引以为傲。此时也不露分毫行迹,一路来到杭州,在白雨信租的房子外面等着。   过了午时,白雨信回来了,看见他在门外,当时就惊了。   “你怎么来了?”   顾明州望着他,甚至露出一点笑意:“我是解元了,给你报喜。”   白雨信讶然,道了声恭喜,心里既为他高兴,又有些黯然,感到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抿了抿唇,他开门,让顾明州进去坐下,给他倒水。   顾明州环视屋子:“看来你过得还不错。”   “唔,先前赚了些钱,”白雨信有些不自在地捧着杯子,“我没有再跟老爷子他们一起做生意了。”   顾明州定定地看着他。   白雨信以为他是责怪自己与顾家分开,心里有点发堵,别扭道:“我跟谁做生意是我的事,你怪不着我。”   “咸州发大水的时候,你是不是在临宝城?”顾明州忽然问。   没想到他问这个,白雨信一愣:“在又如何?”   顾明州自嘲一笑:“你竟什么都不跟我说。”   “我、我......”白雨信哑口无言,竭尽全力地给自己找理由,“我去哪里本就与你无关吧。”   一旁夏松憋不住了,气冲冲道:“白公子这叫什么话,顾公子为了你不眠不休地赶了八九日的路,本以为你死在咸州了,谁晓得原来在杭州享福呢!”   顾明州斥道:“谁准你多话了?都给我下去!”   两人愤愤离去,不满地瞪了白雨信一眼。   白雨信实在没想到顾明州会这样关心他的安危,再看面前顾明州形容憔悴,风尘仆仆,一看便是吃尽了苦头的样子。   当即心头一股暖流涌了上来,又感到万分歉疚。   “抱歉,是我疏忽。”   “你遇到危难,不曾告诉我一声,脱了险境,也想不到报一声平安,”顾明州露出疲惫的微笑,“是不是在哪里死了也不会想到我?”   白雨信越发局促,低下头,全神贯注地转动茶杯。   忽然,一只手按在自己手上,白雨信抬头,正撞上顾明州担忧而落寞的眼神。   “我不求你喜欢我,只求你平平安安,”顾明州眼眶泛红,“总得让我知道你还活着,是不是?”   白雨信慌了神,终于感到自己犯了滔天大祸,在屋里翻了半天才找出张手绢。   “你、你别哭!”   下一刻,整个人被抱住了。顾明州的胸膛比以前坚硬了不少,熟悉又陌生的气息钻入鼻尖,令他微微战栗,下意识想挣开,又不敢。   顾明州沉闷的声音响在耳边:“下次别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了。”   白雨信僵硬片刻,才答:“好。”   “我不是怪你,只是害怕.......不要再吓我了,好吗?”   “好。”   “我饿了。”   “......好。”   两人面对面坐着,隔着两碗面。   被顾明州这么一哭,白雨信歉疚得不行,这碗面加了不少腊肉鸡蛋,还有西湖本地的莼菜,满满当当一大碗,与当年在顾家的伙食截然不同。   顾明州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你笑什么?”   “这还是你第一次给我下厨呢,”顾明州笑,“我自然高兴。”   白雨信埋头吃面,不知怎么,就想起顾明州向他表白的场景,脸一下子红了。   往常虽然知道,但也仅限于知道,这时候却忽然多了些其他感觉。   白雨信说不准这到底是什么,只觉一颗心子又酸又软,不住乱跳,只下意识抬头瞄了顾明州一眼。   不料顾明州也正在看他,两人四目相对,白雨信脸上莫名更加滚烫。   顾明州微微一笑:“你长高了。”   白雨信这才想起来,上次扬州一别,他们已经足足大半年没见,两人都有了些变化。   他本以为自己长高了,没想到顾明州比他还高。一张脸更有如刀斧劈凿而出,轮廓鲜明硬朗,若不是娶了他,现在恐怕早被媒婆踏破门槛了吧?   白雨信低头搅弄面条,心里无端端的一阵难受,干脆扯些其他话来讲。   “我最近接手了一家丝绸行,到时候赚钱就更容易些。”   顾明州吃了一惊——这才出去干了多久,怎么就开始干丝绸行的生意了?首富不愧是首富,原来从小就与众不同。   “在咸州赚的本钱?”   “一半吧,后来在路上收了些其他东西,到杭州卖了,还有些其他生意,比之前翻了两番。”   顾明州啧啧惊奇,不住问他各种细节,越问就越得意,媳妇儿真是太厉害!   大半年难得见一次面,顾明州哪肯轻易离开,下午白雨信出门,他毫不见外,就在府中乱逛。   白雨信这院子也不知是租的还是买的,府上还有四五个小厮,年纪均不大,被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管着,一问方知均是在咸州遭了灾的孩子,平日做些扫洒的粗活。   院前有一块空地,一般是种些湘妃竹以示风雅,白雨信却种了一地的菜,叫人哭笑不得。   后院有一大片池塘,种满了荷花,多半是在等藕成熟换钱。   偌大的院子还有许多屋子,白雨信平日住在书房,又划出一个小院子给下人,其他的划分区域种类,存放货物,其中光是粮米就占了三个屋子。   凡事务求实用,这还真是白雨信的风格。   顾明州逛了这么一圈下来,心里也就有了数,白雨信说得云淡风轻,但手里握着的银子少说也有五千两朝上了,实在不简单。   媳妇儿这么能干,他也乐得清闲,琢磨着不如给白雨信做些好吃的,去厨房一瞧,有五花肉一条,西湖鲤鱼一条,活虾一盆,还有菌菇、菜蔬等物一应俱全。   小日子居然过得还挺不错。   “少爷早起叮嘱小的们买些好的回来招待戴公子,顾少爷您就来了,倒是缘分。”   小厮是说句笑话,顾明州听在耳朵里却立刻警惕起来。   就在这时,又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跑进来,嘴里喊着:“戴公子来了,戴公子来了!”   厨房当即忙碌起来,杀鱼的杀鱼,剥虾的剥虾,隆重得让顾明州简直看呆了眼。   这戴公子又是什么人? 第41章 我还能更混蛋   顾明州匆匆赶到前厅,只见白雨信正跟一位锦衣公子相谈甚欢,不禁怒意更甚。   他来的时候都没见白雨信这么高兴呢!   戴公子转头看见他,不禁一愣,疑惑道:“白兄弟,这位是......”   “他......”白雨信微微一僵,“是我远方表亲,叫顾明州。”   顾明州:“!!!!”   那戴公子便笑眯眯地跟他打了个揖:“不知白兄弟还有一位表兄,是我失礼了。在下戴子濯,杭州戴氏不知顾兄听过没有?”   “呵呵呵,”顾明州皮笑肉不笑,“我毕竟是乡下来的,没见识,实在不知道呢。”   白雨信:“......”   两人目光相碰,顾明州威胁般眯了眯眼,白雨信自知理亏,心虚地低下头去。   戴子濯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随着白雨信的指引落了座,对顾明州叹息道:“戴家世代行商,我身为戴家子孙,却丝毫没有继承祖辈的才能,实在汗颜。”   “年前我接手了一家粮米行,立时倒在了手里,再接手一家漆器行,又倒了.......”戴子濯艳羡地看着白雨信,“若我有白兄弟一半儿的经商头脑,也不至于如此啊。”   顾明州暗自咬牙,这厮好端端的拍什么马屁,想干什么呀?   “戴兄过誉了,”白雨信笑道,“不过是些钻营机巧罢了,哪里当得起戴兄这样称赞。”   “不过誉的,实话跟你说吧,戴家近日状况不好,我都想着找你帮忙接手商行呢。”   白雨信没接话,垂眸喝茶。   顾明州酸溜溜道:“戴家的生意找外人来做,只怕不妥吧。”   戴子濯叹道:“白兄弟有所不知,我爹正跟夏家、舒家争盐引,雪花银不要命地往外撒,家里的商行又不赚钱,光是今年就关了好几家,再这样下去争了也是白争。”   “我爹早就有这个想法,找戴家以外的人当东家,白兄弟这样有才干,自然堪以胜任的。”   “戴兄谬赞了,”白雨信只笑了一笑,起身道,“我去厨房催一催。”   “唉,白兄弟怎么就是不肯答应呢,多好的事儿啊。”   戴子濯又转而看向顾明州:“顾兄,冒昧问上一句,你是白兄弟哪房亲戚呀?”   顾明州心里正不爽呢,听他这么一问,更加酸得难受:“你问这个干什么?”   “说来惭愧,我懂事以来便有不近女色的毛病,”戴子濯垂下头,略带羞涩地一笑,“见了雨信,却心动得很......”   “!!!”   顾明州心中咆哮,竟敢惦记他媳妇儿!什么混账东西!!!   “但俗话说,父母之命媒妁之约,我还没见过他父母,不知道伯父伯母都喜欢什么,我好提前置备。”   “用不着!”   “嗯?”   因为他已经是老子的媳妇儿了!   顾明州眯了眯眼,扯出一个笑。   戴子濯打了个寒颤。   “这样,你从这里跑到城南,买个烧饼回来。”   戴子濯面露迟疑。   顾明州冷笑:“怎么,太为难你了?”   戴子濯终究下定了决心,腾地一下起身:“不为难!”   说罢果真跑了出去。   傻子,他可没说买回来就会说。顾明州打定主意,待会儿非得好好折腾折腾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让他知难而退。   过了片刻,就听得外头有小厮在喊:“少爷,戴公子犯病啦!”   白雨信风一般冲了出去,只见戴子濯被下人扶着进来,当即脸色大变:“快叫大夫过来!”   院中一片忙乱,顾明州傻眼,这是怎么了?   “戴公子方才非要跑去城南,小的要替他去,他不肯,说要亲自去买什么烧饼,结果才跑了几步路,人就倒了!”   听完这话,还能不知道是谁的手笔?   “他有心疾,会死的你知不知道!”白雨信怒了。   被这么突如其来一句呵斥,顾明州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眸中翻滚着危险的光芒隐而不发。   大夫来了,众人忙了好一会儿,戴子濯终于悠悠转醒。   发现自己居然晕倒了,戴子濯懊恼无比,抬头寻找顾明州的身影:“顾兄,我晚一些买给你,刚刚的话还算数吗?”   “什么话?”顾明州冷笑,“我不记得了。”   戴子濯张着嘴,像是呆住了。   “顾明州!”白雨信抬起头,狠狠地盯着他。   气氛越发诡异了,下人们将戴子濯送回家去,余人各自散去,院子里只剩下两人。   深吸一口气,白雨信说:“过几日你便回去吧。”   “白雨信。”顾明州慢慢地向他走近,每一步都带着一股令人恐惧的气息。   白雨信只觉心口微微发抖,不禁往后退,没有几步便靠住了花架,这才猛然清醒:“你要做什么?”   “我没有拆穿,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当真是表亲?”顾明州抬手撑住花架,低着头注视他的眼睛,眼眸深得似海水。   那种久违的、侵略性的气息再次缠绕在身上,白雨信心脏砰砰直跳。   “事先没有人告诉我戴子濯的病,出了事,你第一时间怪我,却连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问,这对我来说公平吗?”   “别忘了,你是我的人。”   白雨信下意识地反驳:“我不是。”   每次他露出潜意识的抗拒时,顾明州总是会顺着他,耐心且温柔等待他的情绪过去,可这一次不同。   如鹰隼凝视猎物般,顾明州久久地低头,沉声说:“你是。”   白雨信刚要说些什么,唇上便感到一股温热。   他在吻他!   不同于上一次蜻蜓点水般的轻吻,这个吻既深入又强势,仿佛要将他整个人生吞活剥一般,几乎将他咬疼了。   白雨信全部心神都被这个吻夺走,迷迷糊糊地抵着顾明州的胸膛,却压根儿挣不开。   不知何时,这种撕咬般的动作缓和了下来,转为温存的厮磨,白雨信呼吸急促,攥紧了他的领子。   良久唇分,顾明州触着他的额头,微哑的声线因愉悦而微微上扬:“这是最后一次,没有下次。”   白雨信通红着双颊,恨恨道:“你混蛋!”   “我是混蛋,”顾明州嘴唇摩擦着他的耳廓,低声说,“敢离开我,我还能更混蛋,想试试吗?” 第42章 就要和离   心里蓦然一慌,他轻轻推了一下:“你先松开。”   “要是不松呢?”顾明州摆明了挑衅。   “......”白雨信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顾明州却忽然打断他。   “行了,我走还不行吗?为了逼我走折腾出这么多事来,你不嫌累么?”顾明州狡黠地眨了眨眼,“可别再说什么伤人的话了。”   白雨信一惊:“你怎么知道......”   “哼,就你那点儿骗人的伎俩,我八岁就能看破了,你先前对我说要接手丝绸行,想来就是戴家的商行,可等戴子濯来了却故意不答应,又急着把我赶走......”   “为何?怕我知道你在做什么?”顾明州勾起嘴角。   紫藤花架早已枯黄,天空却很干净,蓝湛湛像一汪清泉。   白雨信抬起头,看见顾明州的眼睛是那样明亮深邃,仿佛早看破了他所有的心事。   “知道便知道了,与我何干?你爱走不走。”白雨信冷冷道。   只听顾明州轻轻地叹了口气,将他揽入怀中,右手轻轻地揉捏着他的脖子。   “傻子,又想什么呢?我还能嫌弃自家媳妇儿吗?”   白雨信在他怀中,一时愣了。   他知道自己在做的不是什么好事,说出去都要遭人辱骂的。可他不在乎,对贫穷的恐惧已经深深地刻进了骨子里,他一门心思,只想冲到这个世界的顶端,能护得顾明州平安一生。   这些他并不想让顾明州知道,或许是因为顾明州是唯一陪伴在他身边的人,又或许顾明州走的是条光明坦荡的路,顾明州待他越好,他越不想在顾明州面前袒露出自己阴暗的一面。   他不大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在意顾明州的看法。平时算账那么快,想起这些事就怎么也想不明白了。   可是顾明州来了,看透了他,也......接受了他。   忽然之间,仿佛某个看不见的重担悄然落下,白雨信有种说不出的平静舒适。   “下次若有什么事,要跟我直说,总想着骗我,我也会伤心的。”   “嗯......”   “若是生气了,也要告诉我,不然我也会不高兴。”   “嗯。”   “好了,笑一笑,嗯?”顾明州捏了捏他的脸颊,目光柔软而宠溺,“干嘛整天绷着一张脸?”   呸,说得好像谁稀罕他陪似的。   白雨信心里小声地反驳了一句,到底没有说出来。   就在这时,边儿上有人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少、少爷?”   白雨信猛地推开顾明州,欲盖弥彰般站直了:“什么事?”   “咳,也没什么,就是您让我办的事......”   顾明州一看,这不是阿才么?上一世这阿才总想着拆开他跟白雨信,着实可恶,真恨不得折磨他一下......算了,毕竟是出于忠心。   咬牙狠狠瞪了他一眼,顾明州摸了下白雨信的脑袋,转身要走,袖子却被拉住了。   “那个,今天......对不起。”白雨信颇有些不自在,低声认错。   “算了,就你那脾气,也就被我逼急了才肯说句话,”顾明州叹道,“要碰上个别人可怎么办呢?”   他本是随口一说,白雨信听见却往心里去了。   别人?在他心中,他们两个是有婚约,与夫妻无异,从未想过会跟旁人在一起,直到顾明州考上进士,就......   白雨信攥紧了手指,喃喃低语:“就要和离。”   他几乎给忘了。   “少爷,少爷?”   一旁的阿才眼睁睁地看着顾明州离开,而自家少爷呆愣愣的站在原地,此情此景跟话本里的情人分别没有两样,真恨不得马上跑进厨房,跟其他小厮好好八卦一番。   白雨信回过神来,神色也已经恢复成平日的冷漠:“什么事?”   “这些地契已经到手了,没让任何人知道,您看看。”   翻开一看,俱是粮行、布行、漆器行的地契,白雨信却不感到满足,他真正想要的,正是杭州商人视为命根子的丝绸行。   杭州商人以性格闲散著称,但在做生意上颇为团结,形成商帮,抵御外人。像白雨信这样的外地人想做点小生意,发一笔横财并不难,但若要插手典当行、丝绸行、钱庄、茶庄这些生意,相当于虎口夺食,寸步难行。   白雨信不信邪,还真给他找到了机会。   杭州商人虽然在一起做生意,却并非铁板一块。   近来边疆不平,国库不充,便出了条政策,但凡商人往边境运送粮食到达标准,即可换取盐引,往五湖四海贩盐。   这意味着什么?   盐自古以来被朝廷垄断,私自贩盐者死。然而当今出名的几个富商均是贩卖私盐起家,而朝廷中管理盐引发配的官员也是油水最多的。   贩盐,等于暴富!   谁能换到最多的盐引,日后谁就是老大,曾经戴、夏、舒三家鼎足而立的场面也会发生天翻地覆的改变,一时之间杭州城内风云暗涌。   混乱是最好的保护色,这是白雨信从咸州决堤中学到的。   “可是......”阿才挠了挠后脑勺,苦恼道,“这些都是经营不善的铺子,买回来也不能赚钱,要来干什么?”   白雨信唇角微微翘起,眸中精光乍现:“放心,有的是人会买。”   与此同时,戴家。   戴子濯身体好转,回到家中,才六岁的戴子朗摆着小短腿,噔噔噔地扑过来:“哥哥!”   “哎呦,让我瞧瞧我们的小子朗!”戴子濯将庶弟举起,故作夸张道,“呀,这么胖了?再过几天岂不是比哥哥还要高了?”   往常戴子朗都要被逗得咯咯直笑,今天效果却不佳。   只见他一张圆嘟嘟的小脸上满是严肃,小声说:“哥哥,父亲和叔叔他们又吵架了。”   戴子濯眉头紧锁,直起了身板,看向书房。   书房里,众人正吵得不可开交。   “老三,好好的丝绸行交给你,你就弄得满是赤字回来?!”   “你说得简单,有本事当初这烫手山芋就别丢给我啊!”   “大哥,咱们非要争这盐引吗?那些粮米行卖了便卖了,若闹到最后伤了老祖宗的基业,那可如何是好?”   戴志行目光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眸中不乏失望。   这就是他戴家的子孙?竟丝毫远见都没有。   “上次子濯说的,我该好好思量一下了。”   众人均是震惊,觉得戴志行脑子坏了:“大哥,你要把家业交给外姓人?!” 第43章 猛兽   这话题他们不是第一次吵了,除却每次开会时的互相甩锅,众人也常常变着花样儿否定各自提出来的解决方案,所以上一次戴子濯说要请人帮忙的时候,一帮人也大吵了一番。   没人想到,这话竟然入了戴志行的耳朵。   “大哥,祖宗之业不能废啊,请外姓人过来,让人怎么看我们戴家?”   “若你们能争点气,我何须请旁的人!”戴志行骤然怒了,“平日里让你们多花点心思在生意上,谁听了?个个把铺子里的钱往家搬,你们让我拿什么跟夏家舒家争!”   向来宽厚的戴志行发了火,屋里一下子安静了。   有人不服:“大哥,找人我同意,那也不能路上随便拉一个人过来就给咱家主事呀?那什么白雨信靠着投机才赚了点银子,能有什么本事?”   “就是,大哥你这不明摆着侮辱人吗!”   “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才知道,”戴志行沉声说,“来人,去请白公子过来。”   片刻后,白雨信到了。   戴子濯不放心,也挤进了书房。   众人见白雨信不过十六七的少年,当即大喝:“戴子濯,你当戴家人都死绝啦?找个黄毛小子来,逗谁玩儿呢?!”   戴子濯忙道:“不是的,雨信他很厉害的,他......”   书房里闹成一团,白雨信先是吃惊,后渐渐不耐起来。   “戴公子,我说过这是你家的生意,我不会插手,现在又是何意?”白雨信面色冰冷。   “不是这样,你听我说......”   “嘿,你小子狂什么!长辈面前一点礼数也无,还不快快跪下磕头?”   白雨信冷笑一声,直接转身出门。   戴子濯连忙追了出去:“白公子,白公子!”   “不要再说,我不想听。”   “白公子,是我不对,你别生气.......”   白雨信停住脚步,不屑一笑:“你的道歉很值钱吗?将我叫来此处,遭受你家人一通辱骂,我权当被狗咬了一口,现在又要我将你当人,你不觉得委实过分了吗?”   戴子濯急得满脸通红,却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白雨信迈步又要走,身后却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白公子,戴某向你郑重致歉,”戴志行快步走来,“他们并无恶意,只是还不了解白公子的能力,方才口出恶言。”   “他们知不知道,与我何干?”   戴志行忽地笑了:“说实话,我也早就受够他们了,整日花天胡地,还当自己多了不起。”   “白公子,你就不想重重地给这些口出狂言者一巴掌吗?”戴志行脸上的笑意越发老奸巨猾,“还是说,你的确没有这个本事?”   白雨信瞥他:“戴老爷,晚辈虽然不才,也不至于看不出这样浅显的激将法。”   “方法不重要,关键在于你自己的想法,”戴志行老谋深算一笑,“据我所知,白公子并非浙商,却在杭州停留不去,恐怕是想火中取栗,却不得其法吧?”   白雨信眉头克制地跳了跳。   果不其然,戴家能坐稳杭州第三富商的位置,绝不可能全是草包。   一老一少四目相对,有种别样的默契。   “既如此,晚辈只能接招了。”白雨傲然道。   戴志行趁热打铁:“那明日便来成衣铺,让他们大开眼界。”   “自然,”白雨信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若出了其他后果,你可别怪我。”   戴子濯看呆了,白雨信竟然答应了?他求了快半个月都没有一点松动来着......刚刚到底发生啥了?   一直走到戴家门口,白雨信才扭过头,看了一眼戴家的匾额,低声骂了一句:“老狐狸。”   嘴上说着要他帮忙接手戴家生意,实则只给了个无关紧要的成衣铺让他帮忙打理,就是在考验他,便是不成功也没什么损失,还能顺便激励戴家子孙,怎么都不亏。   做生意啊,就是互相算计。白雨信笑了笑。   屋内,戴志行也在笑。   这白雨信恐怕早想着进入戴家了,这不,刚给个梯子,他马上就顺着下来了。恐怕他真正想要接手的是戴家的核心——丝绸行才是吧?   他看得出,这是一只猛兽,若是驾驭不好,只怕要遭其反噬。   但能坐稳一家之主,戴志行的胸襟也不同于常人,深知用人之道便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此时既然要用白雨信,便要想方设法将他收服。   戴志行看了看身边的戴子濯,目光有些复杂。   都是差不多的年纪,有些人已经独当一面,开拓疆土了,有些人还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   戴子濯是他的长子,因为从小身体不好,便一直娇养着长大。虽说是聪慧的,却太过天真,少了些狼性与冲劲。   往常戴志行还不觉得有什么,此时此刻,难免生出后继无人的忧虑。   戴志行抓着家中子辈好好读书,一面全心全意调动力量前往其他省份购买粮米,派人赶去北面换取盐引,还要防着夏家舒家给他使绊子,将白雨信这档子事抛之脑后。   一日,自家夫人匆匆跑进来:“老爷,您还不快去看看咱们家成衣店!”   戴志行一惊:“出什么事了?”   “还能是什么事?天大的好事啊!”   戴志行被夫人拽到街上,远远地一瞧,当即大吃一惊——自家被打压数月的成衣店门口竟然排满了人!   此时距离白雨信接手,才短短五日!   戴志行大喜过望,感觉自己的救星终于来了。   这本是件大好的事,却并不是每个人都觉得高兴,就比如说成衣店的二掌柜宋立。   先前便传出消息,戴家要找外姓人当掌柜,宋立便动了心思,觉得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机会,谁知竟天降了个白雨信,成了他的顶头上司!   论经验,宋立在戴氏成衣店干了二十余年;论资历,宋立已经四十来岁,怎么也是长辈。如今,却要叫一个毛头小子掌柜的,这让他如何甘心?   可无论他怎么捣乱,这白雨信似乎总是有办法破解,还在几天内清除积弊,对面夏家成衣店已经嚣张了好几个月,白雨信来了之后,戴家成衣店竟第一次盖过了对面的风头!   宋立心里不由发慌,若是再这样下去,他恐怕得当一辈子的二掌柜。   极度的嫉妒与不甘令他铤而走险,克扣下了白雨信要去购置布匹的货款。   小兔崽子,你不是能吗?没有钱,看你还能翻出什么花来! 第44章 离别   成衣店生意稳定,白雨信更酝酿一次大动静,一锤定音。   一忙便没了时间概念,直到阿才来叫他,方意识到天色已晚。   一出门,寒风瑟瑟地钻进脖子里,红灯笼模糊的光晕边缘照出点点白色。   “下雪了?”阿才缩了缩肩膀,“啊呀,都冬至了!”   杭州城内已经十分安静,偶有旁边人家的欢声笑语,白雨信仰头呼出一口气,白雾在空中散去。他忽然想起家中的顾明州来了。   “你先回去吧。”   “啊?”阿才一头雾水。   白雨信依旧很坚持,将他支走了,慢慢地在雪夜之中踱步。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很讨厌下雪天,因为那会让他想起被继母带着,挨家挨户找买家的日子,或者是冰天雪地里被二婶逼着洗衣服的刺骨冰凉。   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这些伤痛的记忆渐渐淡化了。冬天冷,他常常跟顾明州睡在一个被窝里,闻着他皮肤散发出来的味道,感受着少年人并不算坚实的身体,习惯性的陪伴抹平了许多情绪。   顾明州说的喜欢,白雨信并不大懂是什么意思。顾明州成为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至于为什么,或者为何要更进一步,他没有想过。   头顶的雪忽然停了,白雨信一愣,抬起头,是一把伞。   “傻子,大冷的天不早些回去,在外面干什么呢?”顾明州温柔地拂去他肩头的雪花,“走吧。”   他的脸被路边的灯笼照亮一半,平日颇为凌厉的轮廓柔和了许多,有种不一样的感觉。   白雨信没想到他会来,一时愣了。   那副乖巧的模样惹得顾明州忍不住伸手捏了捏。   白雨信不悦,躲开他的手指,从衣襟拿出一个油纸包:“喏,烤地瓜。”   顾明州眼睛发亮,忍不住追问:“特地给我买的?”   “买多了,”白雨信避过他的眼睛,“吃不下。”   顾明州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当街打开油纸包,撕开地瓜皮,咬一口,柔软甜蜜的味道颊齿留香。   他莞尔:“好吃。”   白雨信耳根发红,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好了,走吧。”他庆幸现在是晚上,不然被顾明州发现他脸红了,肯定又要调戏他。   漫天的大雪,整座杭州城都干干净净的,街上只有两条脚印相伴蜿蜒。   两人肩并肩走回府上,顾明州将他送到房间门口,替他理了一下衣领:“明日我便要启程回扬州了。”   白雨信听他冷不丁这么一说,当即惊愕抬头。   “你不是一直惦着这一天吗,怎么这么吃惊?”顾明州故意挤兑他,挤了挤眼睛,“莫非是舍不得我了?”   “没有的事,”白雨信转过身,“是该回去了,记得好好读书。”   顾明州从后面抱住他的腰,白雨信僵了僵,没有挣开。   顾明州已然感受到,白雨信变了。   记忆中他总是浑身尖刺,刺得旁人纷纷远离,也将自己伤得遍身是狼藉。因为害怕受伤,便不肯再信任何人,更不可能将真实的自己交付出去。   现在却不再抗拒顾明州的亲近,甚至时不时会流露出小小的依赖、关怀、惦念,虽然不多,却如雪夜的炭火般,令顾明州心口发烫。   他知道这份改变对白雨信而言有多么艰难,双手便不由抱得更紧了。   “科考结束,我还会去京城,”顾明州依依不舍地蹭了蹭他的耳朵,“我等你来找我。”   白雨信没说话。   他一如往常地洗漱,看过账本后躺在床上,连日来的疲惫涌来,他很快睡着了。   后半夜,雪下得越来越大了,雪花簌簌落下,声响令白雨信不觉转醒,双眼大睁望着帐顶,一时竟难以再次入眠。   他忽然想起,顾明州似乎对城东的馄饨分外钟情,便下床穿戴好衣物,径直去了城东。   此次一别,也不知何时再见,这点小小的心愿总该满足的。白雨信越想越有道理,接过那碗馄饨放入备好的保温匣中。   打更的梆子响了五声,他才猛地一惊——原来已经五更了!   从城东来回一趟少说一个时辰,来得及吗?   白雨信端着碗一路小跑,厚厚的雪地很难走,走了不知多久,他只觉双脚麻木,已然全被雪水浸湿了。   天色开始发亮,白雨信心头一紧,连忙加快脚步,一时不慎,被一块石头绊倒了,整个人栽进雪地里。   然而他来不及感觉痛楚,赶紧爬起来,紧接着高兴地松了口气——还好还好,馄饨一点儿也没撒。   白雨信忽然感觉浑身都有劲儿了,走得越来越快,一心想着在顾明州走之前将馄饨拿给他,带在路上吃。   人们醒了,路边开始有了些许嘈杂,扫雪的扫雪,摆摊的摆摊。   有人认出白雨信,远远地喊:“白公子,你家门口又有辆大马车来了,是要做什么大生意啊?”   白雨信一颗心吊了起来,顾不上酸痛的双腿,大步大步地往回跑。   白府近在眼前,白雨信振奋不已,一阵狂奔。   “咦,少爷?”阿才站在门口,满脸疑惑,不知道白雨信怎么从府外回来了。   “顾明州呢!”   “顾公子刚走了呀,您不知道吗?”   白雨信又往前赶了几步,终于看清巷子口马车的影子,站在原地大口喘气。   他走了。   阿才远远地看着,只见白雨信孤零零的一个站在雪地里,好不可怜。   “少爷,快回来吧,外头冷。”他不知发生了什么,招呼道。   白雨信转过身,面无表情地回了屋,打开匣子,自己吃了那碗馄饨。   时间太久,馄饨的面皮吸饱了汤汁,早已坨得狼藉不堪。   白雨信一口一口地吃着,心想,还好没有赶上,真是太难吃了。   阿才在屋外走来走去不放心,往里探头,看见白雨信通红的眼眶。   “乖乖,都说契兄弟和夫妻无异,我从前还不信哩。”阿才喃喃道。   吃过馄饨,白雨信也收拾好情绪,对阿才说:“走吧,去成衣铺。”   远远地有伙计迎了上来:“白公子,不好了,织工们都说咱们拖欠了她们工钱,不肯动工呢!” 第45章 一巴掌   白雨信面色一凛,连忙走进成衣铺,有个伙计将他拉到角落,焦急道:“白公子,您之前找来的款式太受欢迎,这几日成衣卖出去不少,再没有新的衣裳进来,还怎么干下去啊!”   宋立听见了,故作担忧地说:“是啊,等对面夏家成衣铺开始反击,我们岂不是没办法了?”   白雨信略一思索,道:“不必惊慌,先稳住客人,我去看看情况。”   等他一走,宋立就变了个脸色,嘲讽道:“这种外行人能说得动织工管事才怪,就去碰个头破血流吧。”   一旁的伙计问:“二掌柜,那这衣裳......”   那是白雨信想方设法从京城拿到的新鲜式样,也不知他怎么做到的,竟让那些眼高于天的名门贵女们相争前来,引得平民女子也忍不住上门看看新风尚是什么样的。   一时间哪怕还没穿上新衣裳的女子们也不愿往旁人家去了,都在等着戴氏成衣铺得空。   宋立越想越恼怒,喝道:“还问什么,给我撤了!”   他诚心不想好好做生意,等着给白雨信难堪,连客人也不招呼了,躺在屋里睡大觉。   不料过了没一会儿就被人推醒,宋立不耐道:“干什么,没见老子正睡觉呢?”   “白公子他、他......”伙计一跺脚,“您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宋立连忙穿好衣服出去,只见白雨信正指挥伙计们将一大批成衣往货仓里放。都没人做,他哪来的衣裳!   看见目瞪口呆的宋立,白雨信向他招了招手。   “咱们去夏家叫个板。”   宋立替他抱着衣裳,只见那衣裳样式新颖,做工精细,绝不是赶工赶出来的东西,若是挂在店里卖,必然又是一波新的风潮。   宋立心中越发不平,故作不稳,将衣裳摔在了地上,一脸假惺惺道:“啊哟,对不住啊白公子,我年纪大了,有些不稳当了。”   一旁的阿才怒了:“你分明是故意的!”   “行了,阿才,你去捡起来,”白雨信平静道,“咱们去也是一样。”   阿才愤愤地瞪了宋立一眼,拾起来抱在怀中,小声发问:“少爷,货款分明是他押下的,你为什么不直接拆穿他,还处处忍让呢?”   “不是每个敌人都值得称作对手的,”白雨信漠然道,“这等小人不过跳梁小丑罢了。”   宋立死死地盯着白雨信的背影,低声喝道:“说清楚了,他是怎么搞来的衣裳!”   “二掌柜的,我也是才知道,这白雨信竟然私自找了许多在家中闲来无事的夫人小姐做衣裳,并不是织工做的,这么一来,他岂不是两头赚钱?”   一旁的宋立危机感越发浓郁,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白雨信会这样有能耐。   若果真让白雨信当了大掌柜,今后他还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吗?   宋立思来想去,有了新的主意。   几日下来,白雨信忽然发现宋立安分了许多,他本就生性狡猾多疑,不会轻信他人,旁人配合与否都无关紧要,他都会留好退路。   但不得不否认,没有人在一旁捣乱,做事就要轻省很多,一个月匆匆过去,到了给主家汇报进程的时候了。   宋立见时机成熟,捧了一匹布去了戴震府上——他打听到,戴震是当初最不同意白雨信染指戴家生意的人。   “三老爷,白公子命我送一匹好料子来,您瞧瞧,可都是京城新鲜的式样呢!”   戴震打开一瞧,那料子果然光鲜好看,不禁犯了嘀咕:“他没事往我这里献殷勤做什么?”   一旁的三夫人喜欢那料子,拿过来细细的瞧,脸色却变了。   “好你个宋立,竟敢以好充次!”   宋立故作一脸惊慌,跪了下来:“夫人此话从何说起呀?这都是白公子从店里直接扯的,各家都送了一匹,怎么会是次货?”   戴震听明白了,便冷笑一声:“好么,这是见我不支持他,便拿东西来打我的脸了?”   三夫人叹口气:“罢了罢了,前些日子才遭大哥骂了两句,何苦去惹他的霉头?”   “呸!他戴志行哪里了不起?不过是比我早生了些日子,若我是早生个把年,戴家就是我当家了!”戴震越想越来气,“大哥也就罢了,现在连阿猫阿狗都敢往我头上爬,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想不到如此顺利,宋立抓紧时机,谗言道:“三老爷有所不知,其实近日来咱们成衣店的伙计们看生意不好,都想尽办法改变,这些样式俱是咱们费劲心力搜罗的,这白雨信可好,一来就占了大伙儿的好处......”   戴震眯起眼:“当真如此?”   “小人哪敢说谎?”宋立磕了几个响头,叫苦不已,“原先我想反正都是为东家办事,谁当掌柜又有什么不同?谁知他眼里竟然毫无尊卑,这样下去,谁能保证他永远没有异心,全心为戴家做事?”   这话正戳中戴震的心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岂有此理!走,我去给你讨回公道!”   戴家正在对账,白雨信是新人,自然引人注目,又因为他的账目漂亮异常,引得戴家人赞叹不已。   见戴震来了,便拿到他眼前去,笑道:“瞧瞧,大哥看人可真准,竟真是个经商的好材料!”   戴震也不搭话,直奔白雨信面前,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白雨信被打蒙了,屋里所有人都呆了。   “好你个不要脸的东西,竟敢将旁人功劳占为己有?我瞧着比油头粉面的相公还要不如!”戴震指着他的鼻子骂。   油头粉面的相公都是在杨风楼里做皮肉生意的,将白雨信与那些人相提并论,摆明了是侮辱!   白雨信眸中闪出冷光,一字一句地问:“三老爷此话从何说起?”   “我都知道了,这衣裳、这布料,均是伙计们自己拿的,跟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倒好,还真敢厚着脸皮上来领功了?”   戴震一指身后的宋立,掷地有声:“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狡辩?好,我今天就揭开你的真面目!” 第46章 去哪里都是赚   着急的戴子濯忍不住了,大喊道:“三叔,你到底在说些什么?那些样式是白公子跟我一同前往京城,千辛万苦请来绣娘出的,跟宋立有什么关系?”   “可不是,”余人纷纷开口,“这件事大伙儿都知道的。”   “三叔,你怎么能偏听偏信,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人呢?”戴子濯慌忙差下人取了冰来,用棉布裹了给白雨信敷脸。   戴震没料到这一节,一时噎住,回头问宋立:“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这......白公子去是去了,可现在卖的却并非当日拿回来的,”宋立连忙改换证词,“伙计们都可以作证!”   戴子濯怒了:“你此话何意?难道我在撒谎?!”   “不敢,大少爷您是戴家人,自然不会做危害戴家的事,但是其他人么......”宋立别有所指地看了眼白雨信,“就说不准了。”   “都给我住口!”   戴志行震怒不已,呵斥道:“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   终究是对白雨信仍有疑心,他看向少年,问:“白公子,你有什么要说的?”   白雨信冷冷一笑:“我没什么要说的,原来只要有人随口诬告,不必求证,就能定了我的罪。我只问一句,宋二掌柜,若你和成衣铺中的伙计真有这等能耐,何不早早禀了主家?”   “那时我派去京城的伙计还没有回来。”宋立早有对策,理直气壮道。   白雨信点点头:“好,那当初去京城的伙计何在?唤他过来问问,绣娘是何处请的?花了多少银子才请到的?回来之后又备了多少种花样?还请一一说个清楚。”   宋立没料到他问得这么细,强自撑住了:“那伙计还在铺中......”   戴志行打断他:“现在就去叫!”   宋立开始眼神飘忽,额上冒出颗颗汗珠。   “既然如此,还有另一桩事情要禀告戴老爷,”白雨信说,“宋立克扣货款不发,与铺中伙计勾结,欺上瞒下、阳奉阴违,证据全在此处,还请戴老爷过目。”   戴志行细细查看,果然分毫不差,脸色当即就变了:“宋立,你有什么要解释的?!”   “这、这......这定然是白雨信捏造,我从来没有......”   见他慌乱,白雨信乘胜追击:“那从你家中搜出来的五百两银子是从何而来?小小一个二掌柜,哪来的本事赚下这么多银子?”   宋立褪去血色,声音都变了:“你凭什么搜我家,我要去县衙告你!”   他的反应如此异样,众人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   恰好此时店里伙计过来,见情形不对,当即跪下:“老爷,小的没去过京城,宋二掌柜让我撒谎,可小的哪里敢啊......”   宋立双腿发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好你个恶奴,竟敢诬告主家?”戴志行大怒,“从今日起,你就回家养老去吧!”   “不要啊,老爷!”宋立哭得满脸是泪,连连磕头,“小的只是一时糊涂,求您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戴志行厌烦道:“行了,把他给我拖下去。”   哭声渐远,戴志行又看向戴震:“还有你,老三,我说过多少次,做事要多动动脑,莫要给人当枪使了还不知道。你次次都说知道,那现在呢,你又在做什么?!”   戴震本来还很心虚,被他这样责骂,又觉得委屈,大声顶撞。   “你们人人都知道子濯跟白雨信去了京城,就我不知道,还要怪我偏听偏信?既然你只看重外人,自家人说的话都没有分量,那我还待在这个家做什么?早早的分家算了!”   戴志行更是怒不可遏:“这个紧要的当口提什么分家?若是分了家,谁养你?你三岁的儿子吗!”   “就是啊,三弟,你莫要得了便宜还卖乖,在这儿闹些什么?”   “三哥,小弟也觉得你这次做得不妥。”   戴震受众人口头讨伐,委屈至极,急得口不择言:“你们这会儿对我耍威风,怎么对外人的时候个个儿做低伏小的,恨不得给人家当妻做妾去?你们怎么不想想,若不是大哥非要跟人家争盐引,咱家又何须过得捉襟见肘,连日子都过不了?”   “我就是想分家,就是不愿过这操心日子,又有什么错!”戴震热血上头,说得越发停不下来。   “前些日子你找人借钱,以家中店铺做抵押,谁晓得不少店铺都已经悄悄地易了主,成了旁人的东西!钱也借不着,粮也买不到,早晚要动兄弟们的东西,你当我不知道呢?这个家早晚要散!”   戴志行知道自家三弟是被娇宠长大,却没想到他竟胸无大志到这个地步,只觉一阵疲惫涌了上来,长长地叹了口气。   戴震一气说完,也后悔了,垂着头都不说话。   他们不开口,旁人更不知说些什么,屋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白雨信上前,平静地说:“若是没有其他事,我就告退了。”   “白公子,”戴志行忙道,“方才对不住,不如今日就留宿戴府,让子濯好好招待一下,如何?”   白雨信有些不可思议地抬起眼:“戴老爷,您不会以为戴家人这样辱我,我还能心平气和地留下来吧?”   戴志行也知道不可能,但也没想到白雨信会这么不给他面子,脸上当即一僵。   “能助戴家的人不少,戴老爷也不是非我不可,”白雨信淡淡道,“还是另请高明吧。”   “等等!”   白雨信全然不搭理。   眼看白雨信就这么走出去了,戴志行急忙追出去,谁知道白雨信的下人动作还挺快,立刻将白雨信接到马车上。   戴志行只得从马车外头递了张银票进去:“白公子,请息怒!”   里头接过银票。   戴志行松了口气,刚要开口,就听得唰唰几声,那银票便如飞雪般撒了出来,扑了他一脸。   “戴老爷不必如此瞧不起我,我的确爱钱如命,但也没有轻贱至此。”   白雨信隔着窗冷笑:“我不过看在子濯的情分上才答应帮忙,不过是钱,哪里赚都是一样,我就不信去了夏家舒家,他们也这样待我!” 第47章 赢者通吃   戴志行大惊。   若是先前不知白雨信本事也就罢了,现在他亲眼看见白雨信让一个垂死的店铺焕发生机,便是让他自己来也未必做得到,戴家更是找不出这种的人物。   这等百年难遇的经商天才,不能收为己用已经是天大的损失,若被逼的去帮他的对手,更是双倍损失,他怎么能让这种事情发生?   戴志行一咬牙:“白公子!你不是一直想接手丝绸行吗?这次便让你......”   “接手了也是给你们戴家赚钱,”白雨信不感兴趣地打断他,“我可没占什么好处。”   这还叫没占什么好处?人脉,渠道,运作方式,这些都是外人无从得知的东西,现在白白地送到他面前,他还瞧不上?   戴志行气得牙痒痒,偏偏自己理亏,只得低头认错。   “你还想要什么,咱们慢慢商量便是。”   马车里没了声音,戴志行知道他这是要加价码,恨极了他的狡猾,却无可奈何。   正要开口,身后忽而有人来报:“老爷,大事不好了......”   下人在耳畔如此这般说了一番,戴志行脸色大变,再顾不上跟白雨信说什么了,匆匆道别,转身离去。   戴志行之所以如此方寸大乱,是因为先前被多方购买的铺子忽然开始兜售,而且还是向夏、舒二家贩卖!   若是被城中散户买走,不过是赚些小钱,不成气候,戴志行并不放在眼里,可若是成了其他两家的囊中之物,那就大事不妙了。   要知道,赢者通吃,输这全无,这是生意场上人尽皆知的道理。   现在三家鼎足而立,还算平衡,可若是戴家露出颓势,顷刻就会被其他两家分食干净。这些铺子被卖出事小,可扩大了夏、舒二家的规模事大,戴志行必须在此之前赶忙买下。   戴志行顾不上再管白雨信的事了,将其交给了戴子濯处理,调动族中财产重新将铺子买下,方才松了口气。   没有几日,他忽然发现不对劲——钱庄里忽然多了一笔存款,金额正与他们买铺子花的钱对等。   戴志行这时才猛然意识到,他被耍了。   尽管存款的都是杭州本地人,问不出个所以然,先前买走铺子的人也并非同一个,无论怎么查也查不清楚,但戴志行依旧十分肯定,这背后绝对是同一个人在捣鬼。   那个人究竟是谁?   与此同时,白家院子里一盏红泥小炉上正煮着一壶茶,雪白的雾气湿润了空气。   “这是叶家的茶叶,少爷您尝尝。”阿才给他倒了杯茶。   白雨信喝了一口,面无表情:“不过如此。”   “是么?我听人说叶家祖祖辈辈都是种茶叶的,这雨后春茶是最好的哩,”阿才嘀咕道,“原来都是传闻啊。”   他放下茶壶,凑近了白雨信,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不过少爷,您这招可真是绝了!从戴家手中低价买到的商铺,高价卖到他手里,再将从中获得的银子存到戴家的钱庄上,简直是空手套白狼啊!”   白雨信瞥了他一眼:“仔细一些,若是让戴家查到了,吃不了兜着走。”   “那是自然,小的办事您还不放心么?”阿才哈哈大笑,“戴家那群饭桶,整日趾高气扬,现在恐怕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吧?”   他觉得自家少爷太聪明了,怎么能想出这么多办法呢?   为了能够胜过夏、舒二家,戴志行向多方借贷,甚至远上徽州借款,若是一个不慎,很可能得倾家荡产去还债。   所以戴家祭出了绝妙的一招——但凡有人来戴家钱庄存钱,存够一定时日,便能获得少许利息。   要知道,这个时候的钱庄主要功能是储存银两,存钱不仅不赚钱,还得花钱,相当于让钱庄帮忙保管自己的银子。   忽然有了这种钱生钱的生意,大伙儿自然乐意做。钱存进来了,一时半儿不会取走,戴家正好拿去争夺盐引,只消在三个月后将银钱补上,便没问题了。   阿才在一旁看得分明,白雨信早在被戴家邀请之前就已经预料到了这一招,所以每走一步都是敏捷迅速,出人意料。   白雨信淡淡一笑:“好戏才刚刚开始。”   对此,阿才没有任何疑问。   往日白雨信说过许多更离谱的话,但没有任何一次落空,这令阿才彻彻底底地相信,自家少爷是天下绝顶的聪明人,就像话本里料事如神的军师一样。   既然少爷说了,那就等着,必然有好戏登台。   *   这几日的戴府陷入了一片兵荒马乱,下人们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隐隐约约知道,约莫是些关乎戴府存亡的事。   戴志行一面要筹备粮米,一面要全力买入戴家的店铺,更要想办法让这些店铺运作起来,好好赚钱,否则以戴家现在的窘境,买回来只会成为累赘。   然而戴家可堪大用的人才并不多,大小事宜均需戴志行过目,不过几日,他就瘦了一圈。   可越是艰难的时候,偏偏流言四起。   哪怕戴志行再努力,戴家的艰难还是被传了出去,对手们便如同嗅到了血腥味的鹰隼,不约而同对戴家的店铺发起了攻击。   做法很简单,就是在戴家所有店铺对面开店,然后降价销售。   这一招对于夏舒两家来说自然没有太大的好处,但是却直接攻击了戴家,戴家好不容易稳住的现金流大大缩减,不得不再次提高钱庄利率,以图从中小商人手中套得现银。   谁知道经过这么一遭,众人都对戴家的处境有了了解。   所有人都认为戴家迟早是要倒的,现在存进去的钱不要说兑现利率了,说不准日后都是白白打了水漂,前来存钱的人越来越少。   戴志行只得硬着头皮,将利率拉到一个令人震惊的数字,已经与他在盐引争夺中将会获得的利润持平。   不是他算不清这笔账,正因为算得太清楚了,他才更得如此。   否则失去的不仅是金钱,更是多年来积攒的口碑与地位,但凡一落,便是千丈。   他只能前进,不能后退! 第48章 白雨信,你等着   然而戴志行的努力收效甚微,哪怕他已经竭尽全力,市面上对戴家的不信任仍在发酵,不仅没有人存钱,更有人开始陆续取钱。   分明是午后,阳光正好的时候,天色却黑沉沉的一片。   戴子濯匆匆行于院中,满眼的红血丝。   已经足足半个月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却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狼狈地冲进了戴志行的书房。   “爹,爹!”戴子濯脸色灰败,带着无尽的惶恐,“您先前让我盯住的户头开始动作了,他们存的银子太多,此时竟一口气全部取走了,咱们辛辛苦苦赚的钱全便宜他们了!”   戴志行长长地出了口气,事到如今,他没有再震惊,而是生出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究竟是何方神圣在背后捣鬼,他也约莫有几分猜测,但无论是哪一个,都没有这样精致到宛如刀刃的手段。   “这可如何是好啊?”戴子濯紧紧地盯着他,希望能从他口中听见解决的答案。   戴志行只觉一阵无力,真想问问他,若是百年之后,你又该问谁去呢?   闭了闭眼,他终究是忍住了,缓缓的说:“继续盯着,总不能到了最后都不知道对手是谁吧?”   资金链已经完全断了,戴家先前四处欠款,如此四处都在催他的帐,任何一个经济来源都被掐死,戴志行黔驴技穷,只得再次出售店铺。   跟他所想不差,先前收购店铺的那只幕后黑手再次出动,低价进行收购。   也正因为戴家人早有了准备,戴子濯方才顺藤摸瓜,找到了真正的主使者。   他站在白家府邸门口,傻愣愣地站了大半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有下人问了他什么,他耳朵里嗡嗡直响,什么也没听见,本能地跟着进去了。   下人将他引至院内,院落之中仍是一样熟悉的陈设,前厅置了一只红泥小炉,上头却在炖一盅排骨汤,香气四溢。   白色水雾氤氲升起,模糊了少年稚嫩清隽的眉眼。   “你来了。”白雨信只说了三个字。   戴子濯呆呆地坐下,好半晌才开口:“为什么?”   白雨信并不答话,解开砂锅的盖子看了眼,满意地点点头:“成了,你要不要来一碗?”   瓷白的勺子舀出炖烂的排骨,乳白色的汤汁在小碗中晃荡,推到了他面前。   戴子濯眼眶一下就红了。   “为什么是你?戴家与你往日无仇,近日.......”他本想说近日无怨,可忽然想起三叔当众打下去的那一巴掌,便噎住了,只得哀怨地瞪着他,“就算戴家曾经犯过错,又何至于让你逼至这般境地?”   白雨信笑了笑。   那笑并无嘲讽,也无报复,只是单纯、凉薄的一个笑,却让戴子濯整颗心都沉入一片冰凉。   “戴公子想多了,我并非有意针对,只为赚钱罢了,不是戴家,也会是其他人,”白雨信语气平静地陈述,“只不过戴家是杭州三大富商之末,实力较弱,好对付一些罢了。”   这话太理智,太无情,戴子濯只觉心脏一阵不规律的跳动,眼前一层黑朦。   “你......从头到尾都没有......没有将我当朋友吗?”他的神智仿佛抽离了,隐约听见自己的声音正艰难地发问。   白雨信仿佛有些讶异,扫了他一眼:“我以为你已经看出来,当初我是刻意与你相交的。”   戴子濯紧紧地闭上眼,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在一瞬间撕裂了。   他对他一见钟情,甚至希望讨得他表亲的欢心,能够求娶他。这样天真的自己,如何能够发现白雨信的真实面目?!   “那你当初又为何要接手戴家的铺子?”戴子濯一字一句地质问,心脏如同在滴血,“我一直觉得有愧于你!”   “自然是为了让你们晚一些发现我,”白雨信摇了摇头,“不过现在看来,当初那一步实在多余。”他也没想到戴家居然这么弱,到了最后一步才找上门。   戴子濯低低地笑了出来。   这一刻,他只无比庆幸,好在他还没有说出自己的心意,否则这一刻的到来该有多讽刺啊?   狂怒、失望、怨恨......种种情绪交杂在一起,他生生忍住了。   起身,退到堂下,戴子濯直直地跪倒在地。   白家没有铺设地龙,地板坚硬而冰冷,那种冷意一直蔓延到每一寸骨髓之中。   “白公子,先前戴家多有不敬之处,戴某在这里向你赔罪,”戴子濯额头用力磕下去,“只求白公子放戴家一条生路!”   白雨信失笑:“戴家经营不善,方才有我从中牟利的机会,有这个时间求我,不如回去好好想想办法。”   “求白公子放戴家一条生路!”戴子濯固执地叩首,沉重的声音一声又一声,不一会儿便染红了地面。   白雨信微微叹息,起身将他扶起,拿了块帕子盖在他额头伤口处。   戴子濯眼睛亮了,充满希冀与哀求。   “这个世界的法则就是弱肉强食,”白雨信声音柔软,却字字诛心,“活路是求不来的,必得撕咬争出来。”   戴子濯眼里的光碎了,只觉一阵冷意渗入骨髓:“你不肯.....”   “回去吧,”白雨信淡淡道,“商场如战场,跪在敌人面前没有用。”   眼里的光芒彻底暗淡,戴子濯点了点头,摇晃着起身,忽然间放声大笑起来。   他笑自己眼盲心瞎,竟一直以为白雨信是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君子,没想到却连人都算不上,这根本是只嗜血无情的野兽!   戴子濯又哭又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忽然间心口一阵悸动,眼前发昏,身子软倒在地。   “后辈软弱至此,难怪戴家这般不堪一击,”白雨信无奈摇头,“阿才,去叫大夫。”   戴子濯被送回戴家,良久悠悠转醒,看见父亲的第一眼,便放声大哭起来。   “爹,都是我的错,是我引狼入室,是我害了戴家!”   戴志行连日来积攒的压力被儿子这一哭引爆了,始终强大的面具裂开,眼里蒙上泪意。   但他没有哭,也不能哭。   因为他是戴家的当家人,肩负着全族的盛衰,面对再大的困难也不能退缩。   即便此时已经陷入绝境,他也必须想尽办法求得生路。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职责,便是死,也不能放弃。   白雨信,你等着。 第49章 他后悔了   白雨信料到戴子濯回去之后,戴家必然会进行反击,但他完全没有想到,攻势来得这么迅速与激烈。   白雨信购入的铺子不少,对面的竞争店铺忽然不约而同降价,并引入了许多新鲜产品,尽管他有本事在一个月之内经营好一家成衣店,但当时对手并不将心思放在店铺上,而且他要掌控的店铺也不多,方才能够突袭成功。   现在戴家不知道跟夏舒两家做了什么利益交换,三家联手围剿白雨信,他就是再如何有本事,也难以获胜。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铺子若不能赚得银子,还必须定时向官府缴纳税银、给一大帮伙计发钱,时间一长,必然耗得东家积蓄散尽。   白雨信立刻将这些店铺出手,却发现原先谈好的买家全都不再接手,他再三降价,也没有人肯买,只得将伙计全部散去,减少成本花销。   谁知就是这一应对给白雨信招来了祸事。   伙计们也是要吃饭的,白雨信毫无理由地辞退了这么一大批人,愤怒的众人当即将他告到官府,白雨信派人拿钱疏通,可疏通来疏通去,反将自己疏通进了牢里。   “啧啧啧,本官为官以来还是头一次瞧见这么多人联名状告的恶霸,”知县拎着状纸,将一长串的罪名念了一遍,问他,“大胆恶徒,你可认罪?”   白雨信知道这个时候绝不能认罪,认了,就是一个死字。   可不认,当即就受了一通刑罚。   白雨信趴在地上,神志模糊,听见知县的声音。   “小子,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有人想整你,”知县说,“早些认罪,也少吃些苦头。”   被谁知大牢里也不安生,一群犯人收了银子,故意踢翻他的饭碗,又将他按在凉水里戏耍了一番,还是看他依然奄奄一息,方才停手。   “嘿,别把人玩儿死了,”犯人们嘿嘿发笑,“多打几回,就多拿几份银子哩。”   白雨信满脸是血,迷迷糊糊地晕了过去,翌日被狱卒叫醒,睁开眼,戴志行的脸便映入视野。   “白公子醒了?”戴志行隔着栅栏,推了只木匣进来,“这些都是杭州最出名的好菜,你尝尝吧。”   白雨信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你打算杀了我。”   戴志行微微一笑:“白公子果然聪明。”   白雨信无声地攥紧了袖子,脸上却仍是一派平静。   “若是再年轻二十岁,我也不会选择用这种方式取胜,你不是杭州人,没有人脉,没有根基,实在胜之不武,但我不能输,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无所谓,我必须保护我的族人。你实在太聪明,留你性命的风险太大,我担不起。”   白雨信嘲讽般勾了勾唇:“你是想说我聪明反被聪明误么?”   “哪里,你教我儿一句弱肉强食,我这个做长辈的自然得礼尚往来么?”戴志行的笑容温和宽厚,“那我今日就教你一句话,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想赶尽杀绝,也得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分量。”   白雨信平静地说:“是我输了。”   戴志行起身:“吃吧,都是好菜。”   牢房里光线昏暗不定,尿骚味、屎臭味以及各人的体臭混杂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戴志行快步离开,走到门口时,他忽然停了下脚步,丢出一枚银锭。   “今日便好生招待他吧。”   狱卒咬了口银子,喜不自胜:“戴老爷就放心!”   白雨信望着那木匣,打开,里面果然有好菜好饭,还有一壶酒。他饿了一天一夜,却丝毫食欲也没有。   栅栏打开,狱卒拎着刑具进来,将他翻来覆去地揍了一顿,白雨信的痛吼惊醒了仍在睡梦中的犯人们,抱怨声此起彼伏,没有人在乎他是生是死。   “行啦,拖出去打不是更轻省?”另一名狱卒嬉皮笑脸道,“待会儿在里头又拉又泄的,再拖出去还麻烦呢。”   白雨信听到这一句,死亡的恐惧终于浪潮般涌上来。   是他太过托大,自负聪明,才会输得如此彻底。   可他不后悔,若是重来一次,他还会.......   狱卒套了个麻袋在他头上,没头没脑一通乱打,白雨信目眦欲裂,先是痛不欲生,渐渐地呼叫的声音弱了下去,从腹腔呕出大口大口的鲜血。   麻袋解开,狱卒气喘吁吁地戳了下他的脸。   一枚环佩自麻袋中滚出,掉在不远处,那颜色鲜翠欲滴,扎痛了他的眼。   白雨信试图去拿,手指却不听使唤,眼前被湿润的雾气笼罩。   他还是后悔了。   他分明答应过顾明州不再涉险,若是让他知道,恐怕又要生气了吧......他该早些和离的。   白雨信没头没尾地想起那碗坨了的馄饨,头部忽然挨了重重一击,整个人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不再发出声音。   狱卒踢了一脚环佩,不屑地撇了撇嘴:“什么便宜货。”   朦胧中忽然听见一个有些稚气的声音。   “咦,你们打谁呢?”   “叶公子,您怎么来了?”狱卒赔笑道,“嗨,还不是近日那个搅得杭州城一塌糊涂的白雨信么?一个外乡人,也不知哪来的胆子,一口气得罪了戴、夏、舒三家,都说要打死他呢。”   白雨信意识散去,再不省人事。   黑暗中俱是梦境。   红叶翻飞的秋日,他跟顾明州坐在树下吃柿子,地上铺满了晒干的柿饼,阳光那样温暖,照得他眼皮都是暖烘烘的。   梦里的太阳存在感愈来愈强烈,白雨信茫然睁眼,看见一团炭火正对着自己。   “你醒啦?”叶星阑坐在摇椅上,有些惊讶,“我还以为你肯定死了呢。”   白雨信面无表情,闭上眼,再睁开。   “我......没死?”   “看来还活着,”叶星阑招呼下人端了碗参汤过去喂他,好奇地望着他,“你真是白雨信么?”   就在此时,外头传来一阵女人咯咯的笑声,紧接着旋风般卷了进来。   “阿阑,阿阑,你快瞧我带了什么回来.....呀,这是什么?!”   叶星阑瞪她:“人,看不出么!”   “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家里带,快快丢出去!”   “姐,你怎么这么没见识?这可是先前那位出了名的大灾星哩!”   叶书韵当即大呼:“那更得丢啦,要是把灾祸也带到叶家,以后咱们还能享得着荣华富贵吗?”   叶星阑目瞪口呆:“对呀,我怎么没想到?” 第50章 不大聪明的一家人   叶星阑满脸后悔:“姐,你帮我丢了吧。”   “你捡来的人当然是你处置,叫我做什么?”   “可、可是......”叶星阑纠结道,“现在丢出去,人不就死了?”   叶书韵点了点头:“那是自然。”   “先前狱卒没打死他,被我救回来了;现在我丢出去了,人不就是我杀的了?”   叶书韵犹豫了一下,觉得好像是这道理。   叶星阑小脸皱了起来,他不想杀人。   “这,不然......”叶书韵想了想,“等人活了再扔出去吧。”   叶星阑连连点头,两眼冒光:“还是姐姐聪明!”   叶书韵颇为自得地点了点头:“那是自然,多学着点儿!”   听着叶星阑狂捧他姐的臭脚,白雨信嘴角一抽,感觉这姐弟俩都不怎么聪明的样子。   为了让白雨信早日康复,滚出叶府,姐弟俩想方设法给他找补药,白雨信恢复得很快,然而终究是伤了身子的根基,终日咳个不停,叶星阑怕他一出府就死了,又留他在府上多呆了些日子。   有时候无聊,叶星阑就问他是怎么做到把戴家耍得团团转的,一听说白雨信居然接连数月天不亮就起床,晚上还要接着忙碌,当即就没了兴趣。   白雨信本以为叶星阑已经够没有志气了,谁知等他有了自主行动能力,在院子活动,一日正撞见叶家一家三口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时,他才知道自己还是太天真了。   叶家主母罗绣织懒洋洋地躺在躺椅上,忽然想起明年春茶的事,便说:“等春茶上来了,阿阑你就再出去一趟吧。”   叶星阑坚决摇头:“不不不,该姐姐去了。”   叶书韵忙说:“日后继承家业的是你,又不是我,我去了又有什么用?”   “姐,咱家不兴这一套,日后这家业也分你一半。”   “不必不必,再过几年我就嫁出去,你给我备好嫁妆就是了。”   罗绣织翻了个白眼:“你当嫁人是件舒坦事呐?当初为了生你们两个,可把我累了个半死,现在就是拿鞭子在后头抽,我也不生了。”   叶书韵沉默片刻,弱弱地说:“那算了,我还是待在家里好了。”   “叶正信,瞧瞧,还真是你的种,一个赛一个的懒。”罗绣织瞪了眼一旁的叶正信。   叶正信不以为耻,反而很自豪:“懒有什么不好的,说明咱家孩子会享福。咱家那么多茶山,就是吃一辈子也吃不完,躺在家里收钱多好啊。”   叶星阑和叶书韵连连点头:“是啊是啊,爹说得对。”   罗绣织哼了一声:“没有人卖茶,你明年拿什么钱去遛鸟?阿阑,你不准整天捡人回来玩儿了,费钱。还有书韵,那些首饰明年不准再买,瞧你忍不忍得住。”   “那娘你去卖茶好了!”叶星阑不服道,“我上次出去可受够了委屈,反正明年打死我也不会再去了!”   “行啦行啦,”叶正信懒懒散散地打圆场,“是太阳晒得不暖和了,还是躺椅躺着不舒服了?明年的事明年再说。”   四人舒舒服服地躺着,像四只吃饱喝足的懒猫。   叶正信随口道:“阿阑,你又往家里捡人啦?”   “哼哼,这次我捡的可不是一般人,”叶星阑骄傲道,“就是最近那个大名鼎鼎的白雨信!”   罗绣织大惊:“啊?不是说他都被打死了吗?”   “想不到了吧,在咱家呢!”叶星阑嘿嘿直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毛病,起早贪黑的把自己弄牢里挨打去了。”   三人听叶星阑说起白雨信如何如何勤勉,均是捧腹大笑。   被疯狂嘲笑的白雨信:“......”   叶书韵拖长了声音:“算啦,等冬日过去再丢出去吧,外头天寒地冻的,死了还造孽呢。”   “也行,等开了春......”叶正信说到一半,慵懒的眼睛猛地瞪开,从躺椅上一跃而起,“等会儿,他人在哪里?”   “爹,你发什么神经,挡到我的太阳了,”叶书韵不满地嘟囔,“人在房里躺着呢,干啥?”   “说你们俩像我,怎么一点儿不精明呢?”叶正信兴奋极了,“你们想想,这白雨信这么能干,又是咱家救了他,让他替咱家做生意不过分吧?”   罗绣织迷瞪着眼,打了个哈欠:“他爹,你又开始做梦啦?杭州城里还有哪个不晓得白雨信是个狼子野心的?要是被他吞了家产,咱们可就得上街乞讨了。”   “是啊是啊,娘说的对。”姐弟俩附和。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签个契不就得了?”一到偷懒的时候,叶正信脑子就转得飞快,“商量好,他至少替咱们干活儿三年,不准侵吞任何财产,否则就把他丢进牢房里去。”   “咦,还挺像个办法的。”叶书韵说。   叶星阑心动了:“太好了,这样我明年就不用出门啦!”   罗绣织吧唧一声亲了叶正信一口:“他爹,你真聪明!”   “那是自然,也不看看我是谁!”叶正信得意洋洋,“那白雨信呢?还不快快叫来?”   “......我在这里。”   清冷的声线从后方传来,四人齐齐石化。   叶星阑还有些不好意思,脸红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白雨信:“等春茶上了,就叫阿阑去吧。这句。”   这不是全听见了?   叶正信丝毫没有说坏话被人抓包的窘迫,反而理直气壮地点点头:“正好,还省了我再说一遍,你同意不?同意就留下,不同意就......不成,你必须得同意!”   白雨信:“......”   四双眼睛灼灼地盯着他,白雨信简直说不出话来。   他头一次看见这么......不求上进的人。无论是顾明州还是他自己,都是卯足了劲儿往上爬的人,便是讨人厌的二婶也是竭尽全力地在为自家儿子谋福利,这群人也太懒了吧?   白雨信虽然生性凉薄,自私无比,还没什么人性,唯一一个优点便是知恩图报。   就连苛待他的顾家他都会想办法回报,叶家人的要求也算不上太过分,白雨信叹了口气,点头。   叶正信高兴坏了,朗声说:“那今日就命你为叶家的管家!” 第51章 何方神圣?   冬日一过,白雨信的病好了许多,只是还留了些许病根,时不时就会发咳,大夫说得花些时日好好养着,费些时间自然会好。   白雨信实在躺得骨头都软了,一接手叶家的生意就如鱼得水,将叶家懒怠的小厮们全都发动起来,烘茶的烘茶,拼配茶叶的拼配茶叶,院子里迅速换了一副热火朝天的画面。   叶星阑早上醒来,还以为自己在做梦,揉了揉眼睛:“这是咱家吗?”   叶书韵也在旁边发呆:“乖乖,这家伙还真是脑子有病,这么暖和的日子不在家睡大觉,非要忙活。”   他们可没那么傻,每日睡到日上三竿,然后出去玩儿,日子不可谓不逍遥自在。   马上就是过年,租了叶家的田的佣户们开始过来拜庄,送什么的都有,按惯例主家是要封些赏钱的,又是年关,讨个喜庆,主家多半不会太计较,佣户们走动得就相当勤快了。   这件事必须得熟悉叶家佣户的人才能干,叶星阑再怎么不乐意,也得乖乖地坐在椅子上,受众人的礼。   饶是如此,他还是将白雨信拉了过来,不情不愿道:“你好好学着,明年这事儿就该你做了。”   白雨信面上点头,却并不打算真的越过叶家人收租。   虽然一样是帮忙,但佣户们拜庄,拜的是主人,他一个帮忙打下手的如何能够越俎代庖?叶家人心也真够大,但凡碰上一个心术不正的,叶家易主只是时间问题。   佣户们来来去去,叶星阑起先还有些兴致,不一会儿便乏了,打了个哈欠。   “少爷,这是北城的账目,您瞧瞧。”一个管事看准了时机开口。   叶星阑本就头昏脑涨,再一看密密麻麻的账目,更是叫苦不迭,随手一合账本:“辛苦田管事了,下去领赏吧。”   田管事一喜,正要接过账本,面前却忽然多出一只手。   那只手白皙晶莹,骨节分明,却劲瘦有力,毫不迟疑地将账本劫走了。   田管事的心咯噔一下,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眉眼如画的俊秀少年立在叶星阑身后,先前不声不响时他几乎没注意到,一站出来,带有强烈攻击性的的存在感便瞬间鲜明了。   白雨信一页一页翻过账本,他先前已经看过花名册,对叶家财产多少心中有数,此时条条对照,并不开口说话。   这种静默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更加沉重,压得田管事微微塌下肩膀。   “怎么了,有问题?”叶星阑眨眨眼。   白雨信略勾了勾唇角:“公子可看过这些年来的账本?”   叶星阑一听这话就头疼,他们家可不就是懒得管账,才找人替他们做事的吗?叶家田地不少,故而按地域划分,找了四五个管事,反正年年有钱收,账目看不看又有什么分别?   白雨信叹道:“原来公子早知道了,田管事,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什么什么,他知道啥了?叶星阑一脸懵逼。   田管事也是一愣:“白管家,您这话从何而来,小人实在不明白。”   “今年收成比往年好,按理说你该收的租只多不少,却仅有往年的五分之四,足足少了五百两,”白雨信掀起眼皮,“难道你以为故意将账目做得复杂些,就没人看得出来了吗?”   “这、这......”田管事心惊不已,他就是看在叶家人个个懒惰,被这么绕来绕去肯定不会看,方才有这个胆子在账本上做手脚。   他为了以防万一,可是将其下了大功夫的,便是账房先生来算,也少说得一两个时辰才理得清,这少年竟然草草几眼就算出来了!   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田管事勉强定了定心,解释:“今年收成普遍不错,可前阵子咸州发大水,也波及到了咱们的山庄......都是老奴无能,少爷若要责罚,老奴无话可说!”   他满脸忠诚,似乎真是那么回事。   叶星阑有些动摇:“原来是这样,那的确怪不得你.......”   “是啊,人力怎能违抗天灾?”白雨信不紧不慢道,“那究竟波及到了哪里呢?从哪一家开始,到哪一家结束?受了灾主家不能不管,你只管禀报上来,正好今日佣户们都来了,核对、抚恤起来也方便。”   屋里炭火烧得正旺,田管事满头是汗,支支吾吾地说:“约莫是北面陈松家到南面魏家吧。”   “我记得洪水似乎不是由北往南流的吧?田管事是不是记错了?”   “那可能是由东往西......”   “来人,去问问哪些人家里受灾了,记下名字交上来,瞧瞧有没有胆敢充数的?”   田管事方寸大乱:“等等!白管家,我再想想......”   “这么大的事,你连记录都没有,还得现在想?”白雨信猛然变色,将账本丢到他脚下,“依我看,受灾一事根本就是子虚乌有吧!”   田管事被他拆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道:“白管家,少爷,老奴知罪!实在是家中老母病得厉害,命悬一线,非得日日服药吊着一条性命不可,老奴这才犯了糊涂啊.......”   白雨信眸中掠过一丝嘲讽。这厮知道再狡辩也落不到好处,便开始打感情牌,还真是够精明的。   果不其然,叶星阑已经全然被打动,面露不忍。   白雨信向他请示:“公子,您看怎么办好?”   叶星阑有心放过他,但当着众人的面不罚,恐怕难以服众,便附在白雨信耳旁,命他叫田管事带下去斥责两句,悄悄地放了。   白雨信听了,一脸惊讶,叫嚷起来:“拖出去打死?公子,大过年的闹出人命来,只怕不吉利啊!”   田管事两眼一黑,软倒在地。   “不是,我不曾......”叶星阑呆了,慌忙解释。   白雨信露出笑容:“少爷果然仁慈。”   “田管事,少爷只罚你将贪墨的银两还上,再吃上几板子教训,日后还能安安分分当个佣户呢。这样好的主子上哪里找去,还不赶紧谢恩?”   田管事只得谢恩。   白雨信点点头,扬声喊道:“来人,将田管事拖出去,打二十板子!”   这也叫几板子?二十板,他怎么不直接杀了他呢!   田管事气血上冲,翻了个白眼晕了过去。 第52章 旧友变仇敌   经过前头这么杀鸡儆猴地一闹,众人俱是噤若寒蝉,惯于耍弄手段的也不敢了,老老实实地上供。   与此同时,也对叶星阑生出别样的畏惧来。   别看这叶公子平日里傻乎乎的什么也不管,其实人家心里边门儿清,是个厉害人物哩!   叶星阑还不知自己得了个笑面虎的名声,折腾一整日,回房便倒在榻上发呆。   叶书韵正在院子里头练剑,从窗外看见他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奇道:“你又没干活儿,怎么累成这样?难不成白雨信不尽心?”   “他是挺尽心的,只是......”叶星阑皱着眉沉默片刻,“我也说不好,就是觉得他有时候怪吓人的。”   “你管他吓不吓人呢,”叶书韵刷的一剑,刺穿一片树叶,拖长了声音说,“反正给咱省了功夫不就行了?”   叶星阑想想也是,甩了甩脑袋,专心趴在窗边看姐姐舞剑。   过了几日便是年关,叶家人平时做起正事来一个比一个懒,论起玩来却是个个都当仁不让。   光是在家里闹腾还不满意,又窜到旁人家里串门儿,还有全城各家富商、官员的宴会,也去了个遍。   白雨信身为管家,自然得跟着。   所以也免不了与老熟人见面。   “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白雨信么?”有人认出他来,眼里充满惊讶,“老夏,你不是说他已经死在牢里了么,怎么还在外头活蹦乱跳呢?”   “还问我呢,你们舒家不也塞钱了?”夏勤不乐意地翻了个白眼。   “嗨,我这不是跟风,随便塞点儿钱么,最恨他的人还是当属戴家,”舒克己笑盈盈地扭头,“子濯,你说是吧?”   人群分开一条空隙,戴子濯缓缓走出来,注视着白雨信的眼神阴冷无比。   花园里摆放了数盆鲜花,按照不同季节摆放,却都在这寒冷冬日开得艳丽,一瞧便是花了大价钱养出来的。去年白雨信搅得杭州城中大乱一片,人心浮动,此次宴会便办得尤为隆重,有一扫过往不顺的意思。   白雨信自知不受欢迎,便躲在角落里赏花,谁知还是没能躲开,当即微微叹了口气:“好久不见。”   他穿着粗布衣,却不掩容貌秀丽,抬起眉眼时令众人都是微微一愣。   这等手下败将,应当过得凄惨无比,对他们毕恭毕敬才对,他反倒一脸坦然,众人心里越发不舒坦。   夏勤当先冷嘲:“白公子这又是去骗哪家的银子了?”   白雨信并不搪塞,毫无波澜地说:“在叶家当管家。”   “给叶家当管家有什么出息,不如来我家,”舒克己有意折辱,折扇挑起少年下巴,“少爷自有好差事给你。”   一众少年俱是嗤嗤发笑,说不出的揶揄。   谁知白雨信被这么奚落,仍是一脸平静,众人觉得没趣,不禁有些怒了。   “喂,跟你说话呢,聋了?”夏勤推了他一把。   “怎么的,这么大的恩宠你瞧不上呐?不若现在就禀了县太爷,再给你吃一顿牢饭,如何?”舒克己踹了他一脚。   戴夏舒三家虽然各自为敌,但孩子之间还没有这么大的仇恨,且多年来相互结为姻亲,面对外敌仍是同仇敌忾的,此时看白雨信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夏勤最冲动,力气也大,险些把白雨信推下栏杆。   下面可是山石,若真的跌下去,只怕非死即伤。   戴子濯脚步一动,下一刻又开始痛恨自己仍在为他担心,不禁恨恨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虎落平阳被犬欺,”白雨信神色漠然,“有什么可说的。”   舒克己怒:“你说谁是狗!”   夏勤揪住他的衣领,高高抡起拳头:“找死!”   “住手!”叶星阑手上端着一大盘点心,小跑过来,“你们欺负人呐!”   舒克己笑:“小叶子,我劝你别管。这姓白的不是什么好东西,让哥哥们替你料理了。”   “那他现在也是叶家的人了,你管得着么?”叶星阑气哼哼道,“当心我叫我姐过来!”   开什么玩笑,像白雨信这么能干的管家,花多少功夫才能找到一个啊?敢断了他们叶家偷懒的路,没门儿!   一想到叶书韵那个母夜叉,夏勤和舒克己都是脸色一白,面面相觑。   叶星阑瞪了白雨信一眼:“瞧你平时那么机灵,怎么被欺负了也不晓得叫人?”   白雨信并不在意:“他们有怨,免不了的。”   叶星阑算是服气了,将点心塞进他怀里:“算了,咱们走。”   “等等。”   戴子濯死死地盯着他,似乎恨不得瞪出一个洞来:“事到如今,你连一句道歉都没有吗?”   为了对付白雨信,戴家将争了许久的盐引作为筹码,方才获得了夏舒二家的帮助,并将流落在外的铺子一一收回。最后看似戴家得胜,其实还是输了。   戴家彻彻底底地在这场盐引之争中落败,再无一争之力,且元气大伤,不得不花费大量时间整顿内部。   这些,全都是拜白雨信所赐。   白雨信有些诧异,回头看了他一眼:“成王败寇,且输的是我,为何要道歉?”   戴子濯当即噎住,良久脸上现出似哭似笑的神情,不由仰天长笑:“好,好,好!”   他高呼三个好字,踉踉跄跄离去,背影说不出的失意悲凉。   夏勤和舒克己连忙追了上去,一左一右地劝。   “不是吧,你还没对这小子死心呢?”   “算啦,天下何处无芳草?你喜欢小男孩儿,我明日便搜罗几个给你送来,一个白雨信算什么?”   ......   一群少年散去,无人注意到假山背后还有一座凉亭。   亭中叶正信啜了口酒,若有所思。   夜里,叶正信躺在床上,越想越不放心,翻身推醒了罗绣织。   “干什么干什么?”罗绣织不耐烦地嘟囔起来,“老娘今日累都累死了,不想要。”   “嗨,谁跟你说这个?”叶正信将心中的忧虑倾吐而出,“我越想越觉得,这白雨信不妥啊。”   罗绣织睁开眼:“什么,哪里不妥?他抢夺叶家财产了吗?!” 第53章 去京城   “那倒没有,”叶正信叹了口气,“都说刚极必折,慧极必伤。这白雨信虽然聪明,我就是觉着不放心。”   罗绣织没听明白:“既然没抢咱们家产,怎么个不放心了?”   “你知道我今儿听见他跟戴家那小子说的话,第一个想法是什么吗?”叶正信沉沉道,“人家说他是个大灾星,还真是没错。”   “啊?”   “你看啊,人家跟他谈感情,他眼里却从头到尾只有输赢,能不让人心寒吗?他不在乎旁人,连自己都不在乎,人都快没了,还满脑子的成王败寇呢,若没个缰绳,祸天害地起来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叶正信沉声道:“这白雨信是块经商的好材料没错,却过于无情了。一把见血封喉的剑是没有人性的,再怎么装,也不像人。”   罗绣织沉默了。   叶正信接着说:“所以我打算等开过春来,带他一块儿去京城好好长长见识,哪怕不在乎,也得学学人情世故。他不得势也就罢了,至多害自己;可若让他得了势,麻烦才大。”   罗绣织当即大惊,她这个懒鬼相公还会关心天下苍生,真是见了鬼了!   “等教会了他,我就可以安安心心躺在家里数钱,”叶正信得意洋洋,“再也不用整日担心,多么舒坦!”   罗绣织松了口气,这还是她相公。   “他爹,你可真聪明,”罗绣织揽住叶正信的脖子,情意绵绵,“我爱死你啦!”   叶正信笑得开怀:“那是自然......唉,等会儿,你不是说不要吗.......哎呦!”   冬夜风寒,芙蓉帐暖。   翌日,白雨信听叶正信说要去京城,并没有什么异议。   因着要走,他特地在走之前将叶府规矩整顿一番,叶家姐弟两个都缠着要出去玩,家中全靠罗绣织照看,只恐艰难,他便将阿才留下,帮忙打理。   阿才忠心,即便白雨信落难也不曾离去,故而此时留在叶府,白雨信也相当放心。   安排妥当,白雨信沐浴过后,拿着帕子吸干头发,不自觉地盯着烛火发呆,眉眼一片柔软。   途中恐怕还能顺路去一趟扬州......   距离上次见面,竟然已经过去一年了,不知顾明州现在在做些什么。   烛火哔啵作响,一把剪子轻轻地在烛心剪过,光线登时明亮了许多。   吴家兴收了剪子,愤愤道:“那周峰也太不要脸,故意叫我们去王爷的宴席,不是摆明了要给你没脸吗?”   去年顾明州考上解元,大大风光了一把,惹得周峰极为不服,借清屏书院和甘泉书院之间的旧怨打压他,甘泉书院受气太多,哪肯轻易低头,当即发起擂台。   当时顾明州以为白雨信遇难,赶去杭州,吴家兴深以为憾,不料就在擂台当天,甘泉书院落入颓势之际,顾明州匆匆赶来,如天神下凡,大出了一番风头。   彼时顾明州一身白衣,当真是陌上人玉如,公子世无双,那清雅身姿至今仍在民间引为雅谈。   巧的是,当今圣上的亲叔叔淼王李英哲正在微服私访,对顾明州甚为赏识,特地设宴邀请甘泉书院的学子,实则大伙儿都是沾了顾明州的光,于是顾明州在甘泉书院的地位一下子就不一样了。   周峰偷鸡不成蚀把米,反而助顾明州成名,怀恨在心。   可他毕竟已经考上进士,地位要高上一层,殿试之后更是点中二甲,在翰林苑呆了小半年,直接被皇帝拨给淼王当差,官职虽然算不上太高,但已经是他们书院学子眼中的好位置了。   官大一级都压死人,更何况他们还是白身?若不是为了耍官威,就周峰那肚量,能请他们?   顾明州不甚在意:“无妨,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王爷面前,他不敢放肆的。”   “虽说如此,可是......”吴家兴抓了抓耳朵,有些难以启齿,“参加王爷的宴会,总得送些什么吧?我实在不知道.......”   “王爷明白事理,不会强求,问心无愧便可,”顾明州不担心这个,“况且咱们还是穷书生,太过出头反遭人嫉恨,不是好事。”   听他这么一说,吴家兴方才放心。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说:“顾贤弟年岁比我小,我枉称兄长,却处处受贤弟照料,实在汗颜。”   顾明州不接话,心里却知道,若非这具身体的芯子已经是四十出头的首辅,此时他也不可能如此淡然的。   上辈子,顾明州是结结实实当了近二十年的穷官,起初参加这种交际性质的宴会,总是觉得自己的礼物拿不出手。可其实,送礼并不在贵重与否,而在于送礼物的人够不够分量。可笑顾明州活了大半辈子,竟一直没看透。   白雨信那个时候已经富甲一方,给了他不少好东西撑面子,他当时却还觉得受辱,每每为这些事吵个不休呢。   顾明州忍不住勾了勾唇角。   翌日,两人到达王爷府,只见周峰坐在堂上,正被一群书生围着奉承,脸上笑意满满。   冷不丁看见堂下仍是粗布麻衣的两人,优越感油然而生。   “来者何人,还不报上名来?”周峰悠悠道。   他哪里是不认识两人,不过是想以上位者的身份受两人的行礼罢了。   吴家兴气得咬牙,可也知道形势。   周峰现在在王爷身边当差,淼王又是皇帝面前的红人,便是县太爷也得对他客客气气的,他们此时不过是秀才,并没有放肆的资本。   吴家兴不情不愿地低下头:“小民吴家兴,见过周大人。”   顾明州也悠悠地作揖:“小民顾明州,见过周大人。”   周峰皱起眉。   按理说他应该满意了,可他怎么看怎么觉得顾明州行礼的样子太......太潇洒了。不够谦卑,不够敬重!   心头不爽,周峰也不说,只淡淡笑着跟旁人聊天,既不赐座,也不说离开,晾着他们。   这种小伎俩虽然简单,却极为有效,对心志不坚的对手而言,往往有一击即溃的效果。   周峰心中冷笑,落在老子手里,还能玩儿不死你们? 第54章 马屁精   吴家兴并不懂这些官场技巧,听着众人相谈甚欢,而自己却尴尬地立在堂下,不自在极了。   他总觉得众人的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身上,那种嘲讽与鄙夷的眼神令他深觉受辱。   心浮气躁间扭头,只见顾明州长身玉立,气度淡然从容,毫不在意此时身在何处。   犹如当头棒喝,吴家兴清醒过来。周峰要的不就是侮辱他们吗,越是觉得屈辱,才会越受其辱,若是不在意,周峰的计划才会落空。   吴家兴定住心神,平静下来。   周峰聊了一会儿,发觉两人反应平平,当即也没了趣味,淡淡道:“还站著作甚,不知道的还以为本官为难了你们呢。”   两人落座,场面开始活络起来。   大伙儿都看出周峰对他们不甚喜欢,但也并未太过于冷落,原因在于顾明州。   要知道,他可是今年刚大出风头的解元,还是知州萧豫门下的学生,来年开了恩科,他大有可为之处,成就多半胜过周峰。   在场的都是人精,自然懂得这个道理,不会轻易得罪双方的任何一边。   不一会儿开席,周峰引着众书生进去落座,顾明州虽有解元之名,但还未考中进士,故而位次不高。上排均是扬州本地的乡绅、官员,一一向淼王恭贺寿辰,顺便将所赠送的礼物拿出来,在众人前面展示。   这时候就极为考验一个人对待人脉的能力了。   首先,要送给淼王东西,必然不能太次,至少得让人家高兴;其次,要认准自己的位置,不可过于奢华,不可过于出挑,得保全上头长官的颜面,还得保证不被下属压倒。   再次呢,毕竟是寿辰,送什么东西都要个吉祥的好说法,还需处处防着旁人追问,这就考验应变能力和素日积累了。   能兼顾三者的,多是耳濡目染的世家子弟,寒门子弟若无人指点,这种场合时常会犯错。   周峰知道顾明州和吴家兴的底细,量他们也没有这个本事搞来什么好东西,便打足了精神等着看笑话。   吴家兴拿出来的是一卷市面上较为少见的藏书,虽然对他而言已经是尽力,但对淼王而言没什么用处,算是不功不过。   淼王不感兴趣地点点头,礼节性地说:“吴公子辛苦了。”   顾明州上前一步,将手中木匣交给侍者,淼王打开,拎出一张纸,愣了愣。   顾明州解释:“在下尚未入朝为官,虽有心而力不足,只得作诗一首,算作贺礼。”   淼王:“......”   在场所有人都惊了。   淼王贵为皇亲国戚,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什么样的好诗没读过,你顾明州算老几,考了个解元而已,就敢写几张破纸就敢当礼物送出去,真当自己是大文豪不成?   上头有人跟萧豫不合,当先开了口:“我听说你是萧豫的学生,原来他平日就是这么教学生的?”   “知州大人已然调职京城,自然无从知晓此事,”顾明州谦恭道,“是小人自作主张。”   那人浅浅冷笑,阴阳怪气地说:“他倒是教出个好学生。”   周峰自觉得了机会,立马发作:“顾明州,你这是什么意思?拿一张破纸过来侮辱谁呢?来人,给我打出去!”   顾明州毫不畏惧,傲然望着淼王:“王爷,您看小人写得如何?”   “放肆!”周峰大怒,“你当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让淼王读你写的诗?打,给我用力的打!”   护卫纷纷涌入,将顾明州左右钳住,就要丢出去。   上首的淼王却忽然大喝一声:“都给我住手!”   周峰被吼得一惊,睁大眼,回头望着淼王。   淼王李英哲上下扫了顾明州几眼,面色阴晴不定:“谁教你写得这首诗?”   顾明州望着他,笑得深不可测:“晚生自己写的。”   “写得......着实不错,”李英哲将那张纸塞入袖中,“待会儿你留下,本王还想再品品。”   周峰呆了。   所有人都呆了。   这都行?不仅能让淼王都不计较他的失礼,还得了淼王另眼相看,难道顾明州写诗真有这么好?   有人实在好奇,试探道:“敢问王爷,这位顾公子都写了何等妙句呀?大伙儿都是嗜才如命的,可否一同品鉴呐?”   “这也是你们能看得的吗!”淼王意识到自己失态,掩饰道,“这等妙句,本王想私下再多读读,日后再给你们看。”   这是什么意思?顾明州写的诗已经好到淼王都想私藏的地步了?那得是什么水平啊!   一时间,众人看向顾明州的目光都变了。   先前的鄙夷不屑,都化作了好奇、震惊、敬佩。   吴家兴也忍不住悄悄问:“你又写了什么好东西,我能瞧瞧吗?”   顾明州一笑,当场挥笔写下一首诗给他,吴家兴一看,果然惊叹连连。   他们俩看得高兴,其他人更是好奇得抓耳挠腮,又碍于身份和场合,无法当场下去看,只能强忍着。   上头的李英哲发现了,也憋得慌,腾地一下起身,脸色铁青:“顾明州,你跟我过来!”   两人一走,下首的书生们便哗啦啦地围到吴家兴身边。   “顾公子到底写了什么,让我瞧瞧?”   上头的大人们自持身份,装作不在意,眼角余光却时不时地往下瞥。   吴家兴起先不肯,被逼得急了,方才不情不愿道:“那你们悄悄地看,别传出去。”   众人拿到手上一瞧,果然文采斐然,看来王爷相当重视人才啊。   有官职的大人们也耐不住了,遮遮掩掩地传阅,看完之后,个个都是面色诡异。   “这.......孙大人觉得如何?”   孙大人觉得不过如此,但他能说吗?说出来不就是打淼王的脸么?不能啊!   他不仅不能说实话,还得卯足了劲儿夸,将顾明州这首诗夸得天上有地上无,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连能望诗圣诗仙的项背。   大人们都这么说了,其他人还能说反对的话吗?不能啊!   人都是又从众心理的,现在要是提出反对意见,岂不是显得自己水平不够?   夸,大力夸,解元牛逼! 第55章 连我也不见吗?   顾明州进屋,身后小厮相当利索地将门关上,屋里只有他们两人。   李英哲在屋里转了两圈,忽地逼近顾明州,恶狠狠道:“你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自然是贺寿礼,”顾明州一脸无辜,“王爷这是怎么了?”   “少给我装蒜!谁指使你这么干的!”   “小生不是说了,是我自己写的。”   “好,你自己写的,那我现在就是砍了你的脑袋,也不冤了你!”李英哲压低了声音暴喝,“找死就直说!”   顾明州不为所动,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   李英哲冷静下来,喘了口气:“你何时知晓的?”   顾明州狡黠地弯了弯眼角:“方才。”   “......”   李英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他妈的耍我?”   “小人岂敢?”   顾明州那副假惺惺的样子令李英哲恨不得掐死他,刚压下去的火立马就窜了上来。   那首诗到底写了什么呢?   其实很简单,里头只不过勾画了李英哲的造反野心罢了。   这个时间段的李英哲也就这么想想,才做了些不起眼的准备,还预备再花十多年的时间慢慢筹备呢,冷不丁就被人指了出来,他能不慌吗?   一慌,他就想杀人灭口。   阴鸷的眼睛便落在了顾明州身上。   顾明州知道他的想法,也知道这一步有风险,但步入官场,最重要的就是背后有人。   他自认才学有限,治理国家、玩弄诡计可以,但不可能成为什么大文豪,故而兵行险着,就是为了引起李英哲的注意力。   他是被上回咸州大水一事吓怕了,急于将更多权利握在手中,实在等不及再用二三十年登上权利顶端。   正好他想起,初入朝堂之际,淼王李英哲曾经发起一次兵变,被顾明州抓住机会,好好立了一次大功,为日后官场的坦途铺下伏笔。于是他决定,直接把这一笔扯出来,现在用了。   李英哲深吸一口气:“你有什么目的?”   “王爷所谋乃是雄伟大略,少不得助力,”顾明州微笑,“您看我怎么样呢?”   李英哲冷笑一声,并不相信:“你已经考中解元,这般才学,总能考中进士,何必来走我这条羊肠小道?”   “小人忍的太久了,想一步登天。”顾明州坦然道。   “......”李英哲嘴角一抽,不知道该不该相信。   他第一次碰见这种人,这般聪明绝顶,这般急功近利,又这般......适合被他利用。   李英哲在朝堂之中需要有自己的人,然而现在天下太平,谁愿意做这种掉脑袋的事呢?怀柔策反不容易,还有走漏风声的风险,若顾明州真能帮他......   李英哲眸中闪烁不定,自然不可能当场应承他,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此事日后再说。”   顾明州见他的态度,便晓得自己所想之事多半成了,便笑眯眯地退下了。   为了掩饰,李英哲还赏赐给他不少东西,这一下,更让不明真相的群众们误会了。   所有人都以为李英哲是真的很欣赏顾明州的诗作,既然如此,先前在宴会上拍的马匹就只得延续。   自己忽然成了人们口中的大才子,顾明州完全没有预料。   他不过随手给吴家兴抛了个烟雾弹,免得有心人乱想,这群马屁精居然顷刻将他吹成这样,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开了春,便迎来了春闱。   按理说科考都是三四年一次,不过有时候皇帝为了招纳更多人才,会多考一次,故称之为开恩科。   顾明州运气好,正赶上了。   考完之后便是安心等成绩,比起上一次的淡定,顾明州也有些紧张了。   期间李英哲一直没再找他,顾明州猜到他多半还在观察,看此次的科考成绩如何,再决定是否拉拢。   春日漫漫,顾明州在屋中装模作样地读书,却根本心不在焉。   “顾贤弟,顾贤弟!”吴家兴小跑进来,气喘吁吁,“你快看谁来了?”   顾明州头也不抬,懒洋洋道:“不见,没心情。”   一声轻笑响起,嗓音干净明澈如泉水,室内空气为之一静:“连我也不见吗?”   啪嗒一声,书掉在地上。   顾明州倏然抬头,那熟悉的淡笑便落在眼中。   白雨信来了!他怎么会来?   “你你你.......”顾明州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说不出来。   脑子里好像有烟花炸开,什么王爷,什么科考,什么成绩,都不再重要。   白雨信来了,白雨信来了!   “怎么,傻啦?”白雨信笑了笑,眼睛明亮,灿若星辰。   顾明州被这个笑直击心脏,忍不住一把将他揽在怀里,少年人皮肤上熟悉的气味涌入鼻端,唤起了他全力克制的思念。   “是太高兴了,我还以为,下次见面至少得明年,”顾明州脑袋埋在他肩上,说起话来瓮声瓮气,活像撒娇,“你不知道我忍得多辛苦,才没有去找你。”   白雨信素来冷心冷肠,轻易不信人,顾明州这样说,他却觉得心口发软,回抱住他:“现在我知道了。”   平白吃了满嘴狗粮的吴家兴:“......”   两人抱了好一会儿,那种难以言喻的激动才平息下来。   顾明州这时候才注意到白雨信的穿着有些不同。   他在杭州的时候,白雨信还穿着绸衣,颇有些贵公子的样子,现在却是一身粗布麻衣,打扮俱是下人的模样。   他心口一紧,蹙起眉头:“你在杭州,一切可好?”   白雨信一直认为自己挺厚脸皮的,被人围着骂都特别坦然,此时被顾明州这么一问,忽然就觉得很没脸。   顾明州都已经是解元,他好容易赚了些银子,还给输了个精光,这让他怎么说得出口?   可上次顾明州就因为他什么也不肯说,跟他发了好大的火,要是瞒着,肯定又得生气。   “咳,没什么......那个,我没地方住了,你能收留我吗?”   白雨信生疏地岔开话题,抬眼去观察顾明州的反应,只见对方一脸激动,不禁有些疑惑起来。   难道他说错什么了?   顾明州捂着胸口,脑子已经完全转不动了。   啥啥啥......啥意思?媳妇儿邀请他住一块儿,四舍五入岂不是这个,那个......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顾明州感觉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第56章 别亲啦!   白雨信一头雾水,顾明州咳了一声。   “你要跟我睡一起,我自然......没什么不乐意的。”   白雨信见他没有再纠结杭州的问题,暗自松了口气,将包裹放下,然后从里面拿出一个茶叶罐:“给你带了些杭州的好茶,不知你爱不爱喝。”   顾明州见那茶罐样式精美,笑道:“你送的,必然是好东西。”   白雨信脸上微微一红:“怎么许久不见,变得这样油嘴滑舌。”   顾明州被横了这么一眼,心里甜滋滋的,勤快地给他收拾床铺。   窗户没关好,春夜里乍暖还寒的夜风拂过面颊,白雨信刚洗过澡,风一吹便喉头发痒,忍不住咳了几声。   “路上伤风了?”顾明州拍拍褥子,笑道,“赶紧躺下,盖上被子就不冷了。”   白雨信见他没有多想,放心了一些。   然而等真的躺下了,方才生出一种感到迟来的尴尬。   这屋子是甘泉书院提供的,就在书院后头,一人一屋,顾明州因为名气大,学问好,每年又给学院交不少银子,住了个最好的。   可即便如此,条件也是有限的,譬如这床,顶破天也只能容纳两个人。   一年不见,两个人又拔高了些,不得不局促地贴在一块儿。   白雨信无声地攥紧了被褥,偷偷转动眼珠看向一旁。   谁知顾明州也正在看他,两人目光碰在一处,顾明州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   “看我做什么?”白雨信心里一慌,“睡你的觉吧。”   “就是想看,”顾明州抬起手,将他颊边的黑发拢到脑后,专注且温柔地注视着他,“怎么看都看不够。”   白雨信颊上一抹淡淡红晕,啪的一声拍开他的手。   顾明州哎呦一声,脑袋埋在被子里,不说话了。   白雨信不由后悔起来,撑起身子看向旁边:“你没事吧?”   顾明州仍是不说话。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住。”白雨信有些不知所措。   还是没人说话。   白雨信越发不安,伸手掀开顾明州的被子,想确认他的状态,却对上一双狡黠明亮的眼睛。   愣愣地跟他对视一会儿,白雨信方才反应过来:“你骗我?”   顾明州哈哈大笑,不顾他微弱的反抗,将人强硬地按在床上。   “逗你玩儿呢,”顾明州撑住床板,一只手疼惜般拂过他的眉眼,“你长大了。”   他们已然十七八岁,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白雨信的容貌也褪去了从前的稚嫩,却仍带着一团不经世事的稚气,猫儿似的眼睛明亮湿润,在这春天的夜里宛若星子。   白雨信几次想躲,都没成功,不禁有些丧气,闷闷地道:“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   “那怎么办?”顾明州坏坏地勾起嘴角,“看见你我就忍不住。”   他一笑起来有种令人着迷的魅力,自信潇洒,丰神俊朗,白雨信看得发愣,脸颊渐渐地红了。   顾明州只觉得心里好像藏了一口泉水,无穷无尽地涌出喜悦,他忍不住去逗白雨信,压低了身子,凑在少年耳旁问:“嗯?你又不肯跟我亲近,那我该怎么办呢,官人?”   “你、你叫我什么?”白雨信脑子乱成了一锅粥,结结巴巴地抵着他胸口。   “官人,”顾明州又重复了一遍,爱死了心上人这幅青涩害羞的模样,“官人,你总要对我负责吧?”   “你别乱说,什么负责......”白雨信底气不足道。   “都睡在一张床上了,人家里里外外,什么清白都没了,你还不打算负责?”顾明州故作苦情,哭唧唧地说,“你这登徒子,负心汉!”   白雨信简直不知要说什么,语无伦次道:“什么话,我没有,你、你......”   “还狡辩?是不是你说的要跟我睡一起,现在翻脸不认人?”顾明州佯作发怒,“看来不给些教训是不行了!”   白雨信还没反应过来,双唇便被一个炙热的吻封住。   “!!!”白雨信下意识地挣扎,“唔......”   然而顾明州这厮完全是个披着少年壳子的老不修,可怜白雨信毫无经验,根本招架不住他的调戏,呼吸越来越急促,整个人都被吻得晕乎乎的。   呼吸的间隙,他求饶:“别,不要了.......”   沙哑的声音落在耳畔:“知道错了吗?”   “我哪有错......”   “嗯?”   “错了错了!”白雨信举旗投降,欲哭无泪,“我错了还不行吗。”   顾明州只觉得他太可爱了,故意欺负他:“那给不给抱?”   “你抱,你抱,”白雨信简直怕了他,“别再亲了。”   这幅难得可怜的样子落入眼里,顾明州呼吸更重了一些,恨不得欺负他更狠,又怕把人吓跑了,只得竭力忍耐,叼着他一只耳垂轻轻地厮磨。   白雨信在他怀里面红耳赤,总觉得两人肢体交缠的姿势说不出的暧昧,忍不住说些其他话题。   “你不是说在京城等我,什么时候去?”   顾明州挑眉:“夏天吧。”   白雨信哭笑不得:“你就这么自信,今年一定会考中么?”   “你对你相公没有信心吗?”顾明州故意长吁短叹,倒在他身上叫苦,“那要是真的没考上,那可怎么办呢?顾家不管我,我整日苦读,两耳不闻窗外事,恐怕连饭都吃不上......”   顾明州满脸可怜:“你说到时候该怎么办呀?”   “怕什么,”白雨信毫不在意,随口道,“有我呢。”   尽管早已料到,顾明州心里还是微微一动,像又把小锤子轻轻地撞了一下。   时光荏苒,穿越时空,白雨信的答案始终没有变过。   顾明州抱得更紧了,鼻子一阵发酸。   白雨信只觉身上像趴了只黏人的大狗,怎么推都推不开,只好认命地长叹一口气,随他去了。   两人不知不觉睡着,第二天,吴家兴来找顾明州,推开门,见两人相拥而眠的姿势,当即红着脸慌忙退了出去。   有旁人拜访顾明州,都被吴家兴挡了。   桃花枝桠点点花苞悄然绽开,水缸里几尾鱼摆了摆尾巴,水面映出几只鸟儿好奇的脑袋,小院里还是那样安静。   太阳升起了。 第57章 献宝   白雨信被脸上刺眼的阳光闹醒了,发现顾明州还抱着他,哭笑不得推了他一把:“还不赶紧起来,日上三竿啦。”   顾明州闭着双眼,深深吸气,在白雨信腰窝蹭了两下,方才伸了个懒腰起来。   两人洗漱过后,打算出去用一些早点,一出门就看见坐在门口的吴家兴。   吴家兴连忙站起来:“顾贤弟,我来是有些要事跟你说。”   “你知道郑自明吗?”   顾明州自然认得。   说起郑自明,扬州城里很少有人不认识他。他从小聪明过人,三岁能识字,五岁能读书,七八岁便能出口成章,是个出了名的神童。   难得的是,这样的神童并非伤仲永,今年他正好二十岁,就跟顾明州一同参加了科考。   哪怕顾明州有着解元之名,又几次出过风头,但还是很多人都觉得这次的案首应当是郑自明无疑,并将顾明州贬得一无是处。   不过,顾明州之所以认识郑自明,却不是这些原因。   前一世,他并没有见过郑自明,却听过他的名字很多次。   因为,郑自明是个真正的大才子。   每个时代都有那个时代的传奇人物,哪怕顾明州官至首辅,也不得不承认,首辅可以有很多个,可郑自明只有一个。那种闪耀着光芒的天才,哪怕本人已经驾鹤西去,也会在世人中不断流传。   只是可惜,郑自明死得太早。上一世,顾明州是在二十四左右考取的进士,那时郑自明已经英年早逝,故而未能目睹传说中大才子的风采。   没想到将人生进程加快了几年,竟能与他参加同年科考,实在出乎意料。   顾明州也不禁好奇:“怎么了?”   “虽然这么想可能不太好,那个......周峰将郑自明引荐给王爷,王爷似乎对他颇为赏识,”吴家兴支支吾吾了半天,方才开口,“你莫要伤心。”   周峰又要耍什么花样?   顾明州摇了摇头,那点兴趣顿时散了。   开玩笑,他媳妇儿都来了,其他人干什么还重要吗?   与此同时,周峰正在淼王府,见郑自明和王爷相谈甚欢,心里满意极了。   那顾明州不久是得了王爷的赏识才敢那么嚣张吗?有才华的人多了去了,那破诗谁不会写啊,这家伙愣是嘚瑟了几个月,有什么了不起的?   恰好,郑家人给他塞钱,希望他能在王爷面前美言几句。   周峰一下就有了主意,这郑自明可是出了名的大才子,顾明州再厉害,还能越得过他去吗?   周峰做好了准备接受一点波折,没想到李英哲对郑自明非常赏识。   他以为自己是拍对了主人的马屁,其实李英哲心中另有想法。   没有任何一个上位者会喜欢过于聪明下属,更何况这顾明州还是个藉藉无名的穷酸书生。   当日那首诗始终令李英哲如鲠在喉,被看破心思已经够糟心了,还被顾明州利用,成了他大大扬名的契机。   李英哲怀恨在心,却找不到发作的机会,此时跟周峰一拍即合。   “郑公子才华过人,赏!”李英哲一摆手,朗声说。   周峰心头一喜:“是。”   “小人愚昧,有一事不明,想请教王爷,”他早有准备,玩笑般问道,“不知顾公子与郑公子,孰优孰劣呢?”   李英哲有心杀杀顾明州的威风,露出一丝深不可测的笑意:“顾生匠心机巧,郑生妙手天成,都好。”   面上说是都好,可一个是浑然天成,另一个却是匠气十足,谁高谁低不是一目了然吗?   周峰内心狂笑,日后看这顾明州还威风个什么劲儿呢?只要他想,有的是办法叫他身败名裂!   他早有准备,当即叫人讲这句话散播出去,不过寥寥几日,扬州城里对顾明州的风评就转了弯,人人提及都嗤之以鼻,以彰显自己与众不同。   顾明州一概不管,跟白雨信日日出游,好不快活。   岂知没有几日,李英哲再次宴请众人,却叫顾明州大大犯了难。   李英哲身为一国王爷,还有造反当皇帝的远大志向,不可能整天没事干,请扬州城一众人等吃饭喝酒。   吴家兴几次探听方才知晓,原来是三国皇帝将要在京城齐聚一堂,圣上想要用一样宝物震慑其他两国,以彰显国力强盛,便在朝堂上提了这么一嘴。   上面的大官们得了信,纷纷想在皇上面前讨个好,李英哲也不例外,便召齐众人,集思广益。   而众人也都知道事情的重要性,个个抓耳挠腮,想破了头,以图在李英哲面前露脸。   顾明州知道李英哲忌惮自己,不便大出风头,干脆藏拙,随意买了串明珠。   诸位官员、乡绅、学子们纷纷入席,周峰意气风发,坐于席上,旁人纷纷恭维:“看周大人红光满面,必然寻得宝物,还望大人透露风声,好让我等长个眼界啊!”   周峰但笑不语,吊足了众人胃口,方才缓缓道:“诸位稍等便知。”   众人知道套不出他的话,有些失望,目光略及旁边的顾明州,见他一身朴素,登时冷笑。   “不知顾公子又打算献什么宝啊?”   先前顾明州无故盛名,引得许多人嫉妒厌恨,此时奚落起来毫不留情。   当即有人笑道:“顾公子可是受淼王爷赏识的,自当上天下海,寻得世上最好的宝物,咱们问了岂不惭愧?”   这话说得着实歹毒,几乎是将道义化为刀刃,逼迫顾明州谢恩了。   若是顾明州送上的东西未能符合预期,他们就能理直气壮地谴责;若是顾明州果真有那个本事,胜过在场所有人,那他们也能有话编排,将他的功劳化作理所当然。   “我自然感恩王爷,”顾明州听出话中机锋,故作讶异,“我还以为诸位大人也是受王爷赏识方才前来的,难道是我想错了?”   这话顿时将众人噎住了。   谁敢说自己没有受王爷恩情?在座想跟王爷攀上关系的,都恨不得有这么一层呢!这时候再去挤兑,岂不是打自己的脸?   知道他不好惹,一时也没人再敢挑衅。   下人高声唱名,所有人精神紧绷起来。   李英哲到场了。 第58章 真正的宝物   众人一一献上自己搜罗来的好东西。   有拳头那么大的明珠,有镶金戴玉的宝剑,有造型奇特的珊瑚,均是价值不菲,一看便知花了大价钱,引得大伙儿恭维不已。   钱西陵咳嗽一声,拔高了声音:“王爷,这便是小人送的宝物了。”   蒙着的红布一掀,只见宝光四溢,刺得人睁不开眼,好一会儿大家才看清,那竟是一百零八颗翡翠磨成的项链,攒着一颗夜明珠,无论做工还是原料,都是天下难寻的,真真称得上一句宝物!   “钱大人厉害啊,这样的宝贝都被你寻着了,”有人叹道,“在下斗胆猜测,莫非是欧阳大师的作品?”   “哈哈哈哈,好眼光!”钱西陵大笑,对众人的惊叹满意极了。   “天呐,欧阳大师早已故去,世间所留作品不多,这都被你找到了?”   “可见钱大人对王爷真是一片忠心,方才能够花这么多时间精力去寻,在下都是自愧不如呀。”   钱西陵挑衅般看了一眼周峰,两人目光相接,激起一阵火花。   他们两人同在淼王身边当差,职位高低相同,为了争夺话语权闹过不少龃龉,此时见钱西陵得意,周峰心头一阵窝火。   再抬头,只见淼王轻轻挑起那项链,轻轻点了点头,面上却殊无喜色,看来并没有多满意。   周峰这才松了口气,清了清嗓子,高声道:“来人,将本官的宝贝拿上来!”   先前就有他的狗腿子在外头散播了不少消息,勾起众人胃口,周峰自己又故弄玄虚,此时一开口,登时营造出一种万众瞩目的效果。   大门尽头,只见下人引着一匹骏马,马上被红绸覆盖,似乎正伏着个什么东西,看不真切。   有人实在好奇,急切道:“周大人,到底是什么好宝贝啊?”   李英哲也被勾起了兴趣,撑着脑袋,手中的酒杯却停住了。   周峰笑眯眯地走到马儿身旁,昂首挺胸,等众人急得不行了,方才握住那匹红绸,用力一扯。   哗啦——   白马之上,竟坐着个娇柔不胜的美人!   那美人面若白玉,肤若凝脂,眉眼既纯情又娇媚,无尽诱惑。   堂上众人都看呆了,只觉美人眼波流转之处,通身都是一阵酥软,全然说不出话来。   “这、这......”钱西陵语无伦次,“周峰,你这是何意?”   周峰自信一笑,对着淼王道:“王爷,这是下官家中歌姬,自小悉心调教,才貌俱是非比寻常,担得宝物二字。”   李英哲心头一动,面上仍是八面不动,未曾表态。   “丽娘,唱一句给诸位爷听听。”周峰得意至极,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中倍感受用。   丽娘开口,果然声如黄莺,绵软勾人,众人更是惊叹不已。   李英哲点头,今日之内终于第一次有了些满意的感觉:“不错,赏!”   周峰领了赏,深深为自己的机智兴奋。   从得知李英哲要寻宝的第一天,周峰就开始揣摩,皇上到底要的是什么?那些只知道找些金玉财物的都是蠢货,皇上和王爷都是自小锦衣玉食长大的,能没见过好东西吗?   必得出人意料,方能猜中贵人心意。   好好享受了一把旁人的恭维赞美,周峰安然坐下,讥讽的目光落在顾明州身上。   他早就打听过了,知道顾明州找到的不过是一串珠子。   若是刚开始就赠出去了也就罢了,可现在,有他周峰珠玉在前,只要比不过,往小了说是水平不行,往大了说便是有意敷衍。   哼,这厮之前得意的时候可是给了他不少气受,现在,他就要一一还回去!   在周峰之后献上礼物的官员们都是压力极大,冷汗涔涔。好在东西都还看得过眼,淼王颇有赞赏,这才使得众人安了心。   过了一会儿,轮到顾明州了。   许多目光都落在他身上,大部分都是幸灾乐祸的。所有人都知道顾明州的财力与人脉,是决计不可能胜过在场任何一位的,都等着看他笑话。   果不其然,下人掀开托盘时,上面是一串普普通通的明珠。   说实话,以顾明州这样的地位,能买得起成色如此的明珠已经是件难事,可有其他人送的宝物在前头,就显得这串明珠越发寒酸。   李英哲皱了皱眉,有些不满。   其他人察言观色,当即对顾明州嘲讽起来。   “顾公子,这就是你苦苦寻来的宝物?简直比外头地摊上的东西还要不如!”   “就是,王爷这般赏识你,你就是这样报答的?”   “便是没有钱,也该想些好主意,献计给王爷,你可有什么要说的?”   顾明州面上毫无波澜,平静道:“没有。”   周峰换上一张怒容,喝道:“好你个顾明州,我看你根本就是存心敷衍,不将王爷看在眼里!”   “大人果真这样想?”顾明州眯了眯眼,眸中有精光一闪而过。   周峰被他唬得一愣,心头也有些犯疑,难不成这顾明州还有些他不知道的后招?可他思来想去,自己早已将他查了个底朝天,实在不应该。   眼珠子微微一转,他便有了主意,笑道:“顾公子这么说,看来是还有什么没拿出手的宝贝了?还不快快拿出来,给大伙儿瞧瞧。”   其他人先前被周峰比了下去,这会儿自然要想办法将自己的面子找补回来,贬低他人无疑是最有效率的方式来抬高自己,听得周峰这么说,在场者纷纷笑了起来。   “就他这样的穷酸样,能拿得出什么好东西?”   “难道现场再写一首酸诗吗?这可是关乎三国邦交的大事,敢这般糊弄,我看他是不要命了吧!”   “周大人,这厮不过打肿脸充胖子罢了,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吴家兴听在耳中,早气得浑身发颤,正要开口,却被顾明州按住了。   就在此时,冬柏匆匆走进来,附在顾明州耳边如此这般了一番,顾明州脸上露出淡淡笑意。   “小人真正的礼物到了,各位大人——”   顾明州一一扫视众人,眸中光芒如刀剑般刺人:“久等了!” 第59章 不愧是媳妇儿   所有人看向了园子尽头,众目睽睽之下,先是出现了一只马头,紧接着一只白马缓缓步入,后头不知拉着什么。   这出场方式怎么看怎么熟悉,难不成又是美人?   周峰冷嗤:“顾公子,同一个招数使两次,便是东施效颦了。”   顾明州淡淡一笑,并不说话。   白马闲庭信步,缓缓步入,后面的人影便清晰了。   不是什么美人,而是个肌肉虬结的壮汉!   所有人都愣了。   “王爷,”顾明州上前一步,向淼王行了个礼,“如今虽是天下三分,数十年前却都是咱们的国土,前朝不作为,先帝竭尽全力方才拾掇出这么一片山河。若是整日醉心享乐,眼里只有金银财宝,如花美人......恕小人直言,只怕是亡国之兆!”   “大胆!!!”周峰暴怒,一掌拍得桌上酒壶翻倒,佳肴倾出。   “当今圣上为江山社稷殚精竭虑,落在你口中,就成了一句亡国之兆?你好大的胆子!”周峰跪在王爷面前,厉声道,“下官斗胆,恳请王爷将此等恶民当场打死,以儆效尤!”   “不错,是皇上想要在各国面前,为咱们大兴朝争个脸面,王爷方才如此伤心,你这家伙不为国为民分忧也就罢了,竟然还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是何居心!”   “呵,恐怕他是活腻味了,拉着王爷和诸位大人们一同赴死呢!”   所有人都是义愤填膺,顾明州面色不变,抬头看了淼王,用一种探究般的眼神望着他:“王爷又是怎么想的?”   这话一出,形势就一下子变了。其他人或许不理解,李英哲心口却忽然跳了一下。   先前是李英哲故意整他,现在却隐约有一种顾明州正在考验的感觉,看他是不是够格当自己的主子——良驹烈马都是有脾气的。   回过神来,李英哲惊觉自己竟然真被他吓住了,不觉有些恼火。   不过是个书生,有什么了不得的?便是知道了他的谋划,那又如何?拿得出证据吗?有本事到皇上面前说吗?   再有脾气的烈马,想要替他效力,也必须乖顺降服!   李英哲冷冷一笑:“有这个打哑谜的功夫,倒不如说说,顾公子希望我怎么想?”   顾明州叹了口气,直起身子,望着那壮汉道:“这是小民四处探寻方才找到的一名勇士,力达千钧,且心志坚定,一心报国,方才想要举荐给王爷。”   “三国邦交,便是你强我退,你弱我打,诸位可曾想过,能真正令他人震服的会是什么?金玉美人再精美,又怎能比得过一位能为国争光、保卫国土的悍勇之士?”   顾明州苦笑:“诸位今日对我群起而攻,那在下便问大家一句,你们可曾想过皇上真正的用意?”   一番话说得席上众人都是面面相觑,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皇上说是搜寻宝物,倒不如说是搜寻天下有志之士,”顾明州别有深意地看了眼李英哲,“小人自以为实心用事,全力为王爷着想,想不到却是错了。王爷想罚,便罚吧。”   周峰脸上肌肉一通乱抽,指着他骂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早些拿出来,为何偏偏等大伙儿都献上了宝物才说?你无非是想踩着旁人衬托自己,沽名钓誉之辈罢了,也敢将自己说成忠臣!”   他这话好没道理,先前周峰自己可就是踩着旁人威风了一把,还不遗余力地贬低他人,不就是为了让自己脱颖而出吗?   显然一众墙头草都不会觉得自己有错,听得周峰这么说,都是恼火不已,觉得顾明州故意耍他们。   顾明州冷笑:“先前不说,是因为勇士难寻,我便是有这个想法,也不能打十足的包票,只能托人去寻,也是刚刚才寻到。现在说我是故意,那敢问,方才我拿不出宝物时,诸位又是如何责备我的?”   见众人语塞,顾明州眸色更冷,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好像响亮的巴掌,打在他们脸上。   “我拿不出宝物,便是敷衍,拿得出宝物,便是沽名钓誉。在下到底要怎么做才好?”   钱西陵很机灵,一看这情形便知道绝对是个打击周峰的好机会。   当即开口:“周峰,你太过分了,再怎么想在王爷面前讨好,也不至于率众贬低旁人吧?我好心劝你一句,现在赔罪还来得及,莫要寒了天下贤士的心啊!”   周峰威风惯了,哪里拉得下脸去道歉?   他脸色涨得通红,怒斥道:“钱西陵,你这是公报私仇,王爷还没发话,你乱吠什么!”   顾明州叹了一口气,摇头:“王爷,小人本以为您是见贤思齐的人,当日才会为您写那首诗,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您手下的人全无容人之量,既然如此,我自当离去。”   李英哲一阵尴尬。   跟周峰不同,他对顾明州并无敌意,打压对方不过是为了煞煞他的锐气,免得他过于嚣张,不好为自己所用。   可这顾明州怎么还是这么嚣张?   这么一犹豫,顾明州已经出了门。   他走出王府,在不远处看见白雨信的身影,表情一秒就放晴了。   白雨信见顾明州孤零零地出来,微微睁大了眼:“还是晚了吗?”   “怎么会?来得刚好。”   顾明州对着白雨信左看右看,觉得他简直太神奇了,他怎么知道皇帝真正用意的,竟然送来一名勇士,实在太妙了!   顾明州的的确确只买了一串明珠,什么托人寻得勇士,都是现场胡编的。   白雨信送人进来不仅给他解了围,而且还那么恰到好处,让他当场打了众人的脸......如果白雨信不是重生的,那也太聪明了。   嘿嘿嘿,真不愧是他媳妇儿。   白雨信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觉得他只是在安慰自己。瞧府内热热闹闹,顾明州却一个人出来了,一看就是被赶出来的。   “是我猜错了,抱歉。”白雨信内疚不已。   “怎么会,我当时不知多感谢你呢!”顾明州连忙牵住他的手,望着他的眼睛直笑,“当时我就想问了,你是怎么想到找勇士的?”   白雨信以为他在打趣自己,哪里肯说。   “说嘛,说嘛,嗯?”顾明州去堵他闪躲的眼神,笑容如同暖阳,无比宠溺。 第60章 吻   白雨信终究耐不住他这样软磨硬泡。   “倒没什么,我想三国邦交,必然不会是简单的见面吃饭,定然也是展示国力,警告对手不要打自己的主意。武力,便最好的震慑。”   这个想法倒是跟自己不谋而合,可顾明州自己是当了多年首辅的,分析出来理所当然,白雨信别说是接触朝堂之事了,连书都没读过几本,就有点不简单了。   满打满算,他今年才十七岁啊!   “这样看我做什么?”白雨信瞪他。   顾明州恬不知耻:“怎么了,我看我媳妇儿生得好,怎么看怎么稀罕,不成么?”   “你!”白雨信猝不及防,一下红了脸,羞愤不已,“大街上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顾明州仍是嬉皮笑脸:“那不如咱们早些回去,到床上好好聊聊?”   白雨信:“......”   他算是发现了,顾明州就是个毫无廉耻的,他越生气,这家伙就越高兴,实在讨厌!   越想越生气,白雨信拔足就走,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   顾明州见他真的恼了,才知道自己逗得太过火,忙不迭追上去,又是道歉又是哄人,可话里话外又总要带上几句贱兮兮的调戏,全然没有诚意。   白雨信听得越发来气,更不肯开口,冷着脸一路回到家中,就是不理他。   “别生气了,”顾明州一点儿没觉得尴尬,抱着他说,“全是我的错,好不好?”   白雨信听他道了一路的歉,也有些心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谁知这 么水汪汪的一眼,却引得顾明州心头发痒,手贱地掐了少年纤细的腰肢一把。   白雨信方才那点心软立刻灰飞烟灭,用力推了他一把,怒喝:“顾明州!!!!”   “诶呦!”顾明州软绵绵地在床上滚了一圈,“媳妇儿,我被你推倒了,说吧,怎么赔?”   “你要不要脸,若非你一直撩拨,我怎么会......”白雨信气得咬牙切齿。   顾明州当即大哭:“白雨信,你怎的如此背信弃 义?前些日子是谁说我可以抱你的,这会儿就不认了,我怎么这么命苦呢,摊上你这么个负心汉!”   他好好一张端庄高冷的脸,却非要装出一副弃妇的幽怨样,还翘着小拇指擦泪,反差实在太大,白雨信简直没脾气了,满眼无奈。   顾 明州更来劲了,掐着帕子打他:“呜呜呜,你个大兴陈世美,我今天非得好好罚你不可!”   “!!!”   这话的走向怎么好像有些熟悉?似乎哪里不太对?   果不其然,顾明州将白雨信往床上一按,作势就要吻下来!   白雨信瞪大眼睛,慌忙求饶:“等等等等,我认错还不成吗!”   “哦?”顾明州半信半疑,“哪儿错了?”   白雨信一噎。他哪里有错,分明是顾明州不要脸来着!   顾明州立时又开始哭:“你就这样讨厌我吗,昨日分明很享受的,今天却不肯与我亲近了.......呜呜呜,我怎么这么命苦?”   还不是他 ,吻就吻,非那么、那么......白雨信白玉般的脸颊染上淡红,却很快又被顾明州摇散了。   他一耍起宝来就没完没了,白雨信先是严肃地盯着他,不一会儿便绷不住了,禁不住地笑。   顾明州当即呆住。   两辈子加起来,他还是头一次见白雨信笑。   从前白雨信在他面前,不是横眉冷对,便是厌恶鄙夷,他从不知道白雨信也可以笑得这样毫无心事,好像一个真正的十七岁少年。   阳光那样正好,落在白雨信身上,衬得他皮肤温润,眼睛仿佛两块浸满了蜂蜜的琥珀,他还这么年轻,五官清秀,充满朝气。   顾明州眼睛一下红 了。   “你......”白雨信惊讶地眨了眨眼,以为他真的伤心了。   “以后多笑笑,好不好?”顾明州埋头在他肩上,收紧双臂抱住他,“我喜欢看你笑。”   不知为何,白雨信竟从他的话里听出一丝酸涩,不觉发愣。   顾明州抬起头,眼睛有些湿润,轻轻地在他唇上啄了下:“能叫你开心,真好。”   白雨信傻傻地望着他,腔子里一颗心脏不住狂跳,要挣扎出来一般。   这个吻毫无情|欲,只是蜻蜓点水般碰了碰,却给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   从前无缘无故的心跳加速,莫名其妙的在意,理所当然的依赖,因分别而生出的难过不舍......所有的记忆骤然涌起,走马观灯般在他眼前闪过。   顾明州还是眼前这个顾明州,可落在眼中又忽然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说话,白雨信心中既感到荒谬,又有一种果真如此的平静。   那声音说——原来他已经喜欢他这么久了。   顾明州被他的眼神看得微微一愣,热意自脖颈涌上脸颊,喃喃道:“你......”   白雨信禁不住莞尔:“还不起来,重死了。”   顾明州前所未有的听话,坐起身。   他心头一阵狂跳,不敢相信心中所想,又止不住地期待,手指微微发颤。   白雨信理了理衣裳,正要起来,看见顾明州还看着自己,又忍不住笑了。   他站在床边,俯下身,轻轻将唇印了下去。   “!!!!”   少年散落的发梢挠在脸上痒痒的,皮肤上那股熟悉的味道混杂着皂角香气,充斥着鼻腔。顾明州一瞬间停滞了呼吸,脑袋一片空白。   白雨信直起身,飞快地走掉了。   好一会儿,顾明州才终于呼吸,他捂着唇,倒在床上,整个人都傻掉了。   发生了什么,白雨信亲他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等等,白雨信真的亲他了吗,难道只是妄想?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   顾明州一个打滚爬起来,见白雨信在院中浇菜,便一把将水壶接了过来,眼巴巴地望着他。   “你刚才......有没有......”   白雨信:“......”   顾明州看懂了他的眼神,整个人满血复活,忍不住傻笑出声:“媳妇儿,你再亲一下好不好?我怎么总觉着在做梦呢?”   白雨信脸一红,踹了他一脚:“那做梦去吧!” 第61章 会元   吴家兴回来的时候,本拟安慰顾明州几句,一进院子就见他满脸傻笑,顿时惊着了:“顾贤弟,你没事吧?”   难道在宴席上受的打击太大了吗?   “没事,没事。”顾明州勉强敛住嘴角,可没一会儿又忍不住笑开了。   吴家兴探头往里面看去,看见白雨信正站在院子里低头干活儿,侧脸线条尤为好看,他顿时仿佛明白了什么。   惊异地摇摇头,吴家兴喃喃道:“昔日顾贤弟说自己已然有了心上人,今日一见,果真情深似海,非比寻常。”   相处两年,他还从没见过顾明州这么开心呢。   吴家兴自己家中夫妻感情就很好,此时也很有心,替他在外头挡了一众想要看笑话的书生们。   到了下午,他坐在外头喝茶,忽然间有下人快步跑过来,当即摇了摇书本道:“慢一些,今日不见客。”   “不、不是......”那人喘得上气 不接下气,“皇榜,皇榜揭了,顾公子是会元!”   吴家兴手一抖,翻了一身的茶水也顾不上,耳朵里嗡嗡直响:“你说什么?”   “顾公子是会元!”来人高声喊道,“吴公子,您也中进士了!”   吴家兴刚刚站起来,听见他后面一句,膝盖当即发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张开嘴,却是大哭起来。   “爹,娘,孩儿中了,孩儿中了!”   他又哭又笑,想起家中爱妻,立马跑了出去,路上全是他的哭声。   报信的官差:“......”   他只得入内去,还没开口,就对上顾明州一张傻笑的脸,心里大叫不好:这还没说呢,怎么又疯一个?   官差咳了一声,硬着头皮又说了一次。   顾明州仍是傻呵呵的笑:“会元啊,好,挺好。”   里头白雨信听见了,手中水壶惊得掉在地上,不可思议地转过身,感到眼前的顾明州仿佛笼罩着高不可攀的光芒。   天啊,会元?这可是进士中的头等人物,状元郎的有力竞争者!   白雨信对官场了解有限,但也明白,从今以后顾明州就不再是任人欺侮的小卒子了,便是扬州本地的父母官,也得对他敬意有加。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果真没错。   见顾明州还发着呆,白雨信连忙走过去,给官差塞了赏银。   “吴公子也中了进士呢,可见这院子当真是福瑞宝地啊。”官差笑嘻嘻地说。   白雨信听出他言外之意,又塞了几块碎银子过去:“辛苦大人了。”   那官差这才满意,说了几句吉祥话走了。   震惊散去,复杂的思绪方才慢慢浮现。   白雨信攥着袖子,看见自己仍是一身的粗布麻衣,忽而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顾明州都已经是会元了,日后加官进爵是少不了的,可以说是脱离了平民阶层。而他身为最卑贱的商人,时至今日还是一点成就也没有,这样的他,有什么资格站在顾明州身边?   等做了官,必然会有很多人争着笼络他,想让顾明州做自家乘龙快婿的肯定也不少......高中状元后便抛妻弃子都属寻常,他们不过是契兄弟,关系脆弱得不堪一击,说出去都要引人发笑的,又 如何能够留得住他......   白雨信方才明晰的心意忽而动摇起来,舌尖便本能地涌上几句冷言冷语。   谁知刚一抬头,就对上顾明州一双含笑的眼睛。   “媳妇儿,你再亲我一下嘛,好不好?刚才太突然了,还没感觉到呢!”   “......”   白雨信险些被他气了个倒仰——他胡思乱想了那么多,顾明州居然还停留在上一个话题,难不成是聋了?   “你难道没听见,你中会元了!”   “听到了,”顾明州随意点点头,不依不饶地凑上来,“你别想转移话题。”   白雨信登时哭笑不得,然而被他这么一通胡搅蛮缠,方才的思虑也散去不少。   “够了你,”白雨信无奈道,“还吃不吃饭了?”   与小院里的平静不同,顾明州高中会元的消息传遍了扬州,一石惊起千层浪。   解元不过是乡里的头名,比比皆是,会元却是一省之冠,日后无论顾明州仕途如何,回到扬州,那就是高人一等的存在。同一批进士中,他更是占尽优势,可谓前途无量。   这下,先前挤兑 过、奚落过顾明州的都寝食难安,生怕他得了势以后报复自己。   大伙儿也有些委屈。   顾明州这厮平日从不参与书生们的诗会,便是迫于无奈参加了,也就是蹭个饭。再一打听,他平日在甘泉书院里也不怎么听夫子讲课,也从没见他头悬梁锥刺股地读书——他能考上会元,这谁能想到?   其中以李英哲最为坐立难安。   先前他还大张旗鼓地打压人家呢,谁想到顾明州竟一举考了个会元,日后便是不为自己所用,也得好好笼络才是。   更何况顾明州还知道自己的毕生理想,要是一状告到皇上面前,他岂不是吃不了兜着走?要是贸然动了杀手,若是引得皇帝疑心,查到他头上,也是得不偿失。   李英哲当即命人去请顾明州过来喝茶。   顾明州恢复理智后,也开始见客。他还要在官场混呢,现在就给人高傲自大的形象没什么好处。   结果一见就见了大半个月,门槛都快被踏破了,好在有白雨信在身边帮忙,总算没出什么大错。   “王府方才来人了,”白雨信说,“请你去王府呢。”   “淼王要见我?”顾明州颇有兴味地挑了挑眉,“不见。”   李英哲听见下人回来禀报,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想到顾明州得了势,肯定要难为一下自己,却想不到顾明州这么不给面子,简直是拿着他的面皮往地上摔。   周峰早就骂开了:“当真是小人得志!不过是中了会元,王爷要见他可是天大的荣幸,他倒摆起谱来了!”   钱西陵看热闹不嫌事大,不冷不热道:“周大人,当初我可是劝过你的,现在说什么都晚喽。”   周峰火冒三丈:“你阴阳怪气的说什么呢,幸灾乐祸是吧?”   “都给我闭嘴!”李英哲头疼不已,心里也将顾明州翻来覆去骂得狗血淋头,终究还是站起身。   “他不来,只好我去见他了。” 第62章 周峰失业   王爷摆驾,去见顾明州,惊呆了扬州城一众看热闹的吃瓜群众。   先前顾明州再怎么受赏识,那也是有限度的,现在王爷亲自去见顾明州,简直是越了尊卑,便是状元郎、内阁首辅,哪个有这等殊荣?   要知道,王爷毕竟是王爷,天家的血统,便是官位再高,那也有君臣之分,更何况顾明州此时身上全无官职呢?   白雨信见过最大的官就是萧豫了,平时见着哪个县衙的捕快都得低头叫人家爷,现在一个堂堂的王爷站在面前,当即就懵了。   却见顾明州不紧不慢地迎出去,颇为敷衍地说着客套话。   “王爷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李英哲一扫素日高傲,言行举止间满是亲切,弯腰扶住他:“顾公子见外了,以你我之交,何须行此大礼?”   他又做失言状,笑道:“现在可该叫顾大人了,是不是?”   不得不说,李英哲想造反还是有点实力的,瞧瞧,堂堂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此时伏低做小说软话,完全看不出不情愿的样子,真是一等一的忍功。   但凡是个人这时候都该见好就收了,偏偏顾明州不吃这套。   他一脸讶异,明知故问道:“王爷不是才要处死小人吗,小人能活着已经是知足大恩,又怎敢自诩与王爷有甚交情?”   李英哲脸上肌肉一抽,尴尬至极,呵呵笑道:“顾大人说笑了。”   钱西陵察言观色,当即站出来,向着顾明州深深一拜。   “顾大人,王爷是最惜才不过的人,当时皆是受了我等欺蒙,方才有所冷落。然而处死一事却是子虚乌有,皆是周峰胡口乱说,与王爷全无关系——周峰,还不跪下!”   周峰一僵,恨恨瞪了钱西陵一眼,对上对方得意的眼神,心中恼怒更甚。   然而他才学平平,能够做官至这种高度,全凭圆滑,当下也不废话,跪了下来:“小人在此向顾大人赔罪了!”   顾明州也不避开,生生受了他的礼,笑容却是淡淡的:“周大人快起来吧,小人受不起。”   见下属自行揽罪,李英哲松了口气,正垂眸喝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呢,就听见顾明州又凉凉地开了口。   “我如今虽有功名在身,毕竟未曾册封,周大人此时跪我,传出去岂不是我的错?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在下可没这个胆子。”   李英哲险些一口茶喷出来,周峰也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顾明州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就该识趣地放过他才对,现在说这些屁话,岂不是逼着淼王亲自动手罚他?   一旁还有个钱西陵拱火,周峰终于有些怕了,颤声警告:“你、你不要欺人太甚,日后官场上......”   “是啊,日后官场上,咱们还要见面的,”顾明州掀起眼皮,扫了他一眼,“那周大人当初欺凌我时,怎么丝毫不手软呢?”   李英哲再装不下去,咳了一声。   钱西陵得令,厉声喝道:“周峰,让你道个歉就这么难?当初若非是你,王爷又岂会遭人误解?不想着替王爷分忧,还嚣张至此,实在让人失望!”   周峰只得咬牙,低下头去。   钱西陵眼珠子一转,干脆乘这个机会排除异己,便叹了口气道。   “你在王爷身边呆了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爷念你也算尽心,方才对你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话锋一转,怒道,“可你呢?仗着王爷恩宠,为所欲为,放肆败坏王爷名声,你可知罪 !”   周峰心中恨极了钱西陵,却不得不服软:“臣知罪。”   “既然知罪,就该认罚。王爷不是心狠手辣之人,对手下官员俱是宽容,该怎么做,你心里自当有数。”   他这是在逼他自己辞官!   周峰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对上钱西陵狡猾的目光,不禁转头看向淼王:“王爷......”   李英哲也觉得这些事都是他闹出来的,厌烦地皱起眉:“还叫我做什么?”   周峰面如土色,终于方寸大乱,伏在地上哭了起来:“王爷,小人知错,还请您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见李英哲不答话,周峰又爬到顾明州脚下,拽着他的裤脚求道:“顾大人,求您劝劝王爷吧,小人上有老下有小.......顾大人,求您了!”   顾明州不感兴趣地喝茶,只当没听见。   钱西陵一脚将他踹开,怒骂:“东拉西扯的做什么?来人,将他拖出去!”   周峰知道无望,不再挣扎,充满仇恨地扫视着厅内每一个人。目光落在白雨信身上时,忽然一顿。   人被拖走了,厅中一时间安静下来。   李英哲这才抬起头,看了顾明州一眼:“顾大人,你可满意了?”   顾明州讶然:“王爷这就折杀在下了,周大人是王爷身边的人,无论如何待我也谈不上得罪,我也没这个资格处置,他的来去全由王爷,又怎么来问在下呢?”   眼看李英哲要失态,顾明州方才露出笑容:“但王爷盛情,在下心领,当日诗作仍然作数,王爷放心。”   钱西陵心中疑惑,诗作,作数?什么东西?   李英哲却大大松了口气,知道顾明州这是重新回到他手下了。   经过这么一遭,他终于知道顾明州的脾气,不敢再轻易打压。   苦笑他本想驯服这匹烈马,最终却是自己低头。   李英哲不敢轻易用他,但也不敢放他,思来想去,干脆命亲随将顾明州送往京城,大摇大摆地昭告——顾明州是他的人。   这么一来,顾明州即便想向其他派系投诚,也很难获取信任。若是倒打一耙告到皇帝面前,他也能拉顾明州一同下水。   他就不信了,这样顾明州也敢轻举妄动?   顾明州知道他的用意,倒不惊慌,坦然 地受了恩惠,出发去京城。   而隔了几日,白雨信也同叶家商队一起出发,比顾明州晚了一步到达。   去见顾明州前,白雨信向叶正信开口借了些银子。   得知白雨信借钱是给旁人做衣裳,叶正信八卦的神经立刻活动了起来,挤眉弄眼地问:“跟叔说说,那人谁啊?”   白雨信犹豫片刻,忽而一笑:“我媳妇儿。”   叶正信:“.......” 第63章 他们的家   这家伙能有媳妇儿?!   叶正信尾随其后,发现白雨信做的竟然是一件男装时,脸色更加古怪了。   “你你你......”叶正信半天说不出话来,只觉荒唐,“算了算了,能有个牵挂的人也不错。”   还以为白雨信这厮孑然一身无牵挂呢,好歹还有个惦念的人,应当不至于穷凶极恶走极端。   白雨信不知他所想,收拾好东西回去。   即便叶家救了他,他也不曾将底细全盘托出,明面上替叶家打理生意,私下里仍在运作自己的生意。   有了前车之鉴,也担心给顾明州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白雨信这次要低调得多,做些小买卖,又想法子低价买下几家经营不善的商铺,稳当地赚钱。   他思及顾明州多半要在京城做官,便想着买一座宅邸。京城物价高,一座普通的宅子比他处高处三五倍有余。   先前在杭州虽然惨遭大败,但白雨信从不将资产放在同一处,此时零零散散换成银子,也有那么五千两,顺利买到了房子。   顾明州得知,又惊又喜:“媳妇,你真厉害!”   白雨信有些不好意思:“若要上朝,还是远了些。”   京城不比其他地方,满地权贵,皇宫附近的宅邸都是皇家的财产,只有皇亲国戚、达官贵人才有机会住。   “以后有了马车一样的便当,”顾明州一指前头,“这里,这里,种些花草,院子里瞧着就不冷清了。”   白雨信虽然收拾出来各个房间,但他生性简朴,只是最低限度地满足了日常需求。   顾明州多活了一世,眼界自然不同,见客的房间如何摆设,如何住得舒坦,都是一清二楚。两人手里的下人住进来,任他指挥。   “不必这般精细,”白雨信说,“殿试结束后若是外放,岂不可惜?”   “放心,你相公必然留在京城,信不?”顾明州自信一笑,眉眼之间神采飞扬。   白雨信晃了晃神,忍不住淡笑:“那自然是好。等你封了官,我就在京城周围买些地,咱们就算在京城扎根了。”   日头渐渐沉下去,晚饭后,白雨信沐浴完,出来就看见顾明州正在一把躺椅上,懒洋洋地吹风,不觉好笑:“亏你还是读书人,这样子成何体统?”   “在家里怕什么?”顾明州拍了拍身旁一把空躺椅,“你也来。”   白雨信心头微微一动。   无论是从前的顾家,还是他在做生意途中或租或买的任何院子,都只是一个住的地方。   这里不同,是他的家。   是他们的家。   已是初夏,晚风习习拂面吹过,白雨信跟着躺下,惬意地眯了眯眼。   “这里再搭个花架,”白雨信指了指头顶,“种些葡萄。”   忽然,手被握住了,白雨信侧过头,对上顾明州含笑的眼睛。   白雨信被他看得脸热,起身,却被按住。   顾明州来到他身后,有力的十指穿过少年半干的发丝:“晾干了再睡,不然受了风湿要头疼。”   白雨信身子一僵,然而顾明州温热的双手在头皮上反复按揉,并无其他动作,他才渐渐松弛下来。   他不禁想到,几年前他还打定主意,等顾明州科考结束就和离,现在却没了这个想法。   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知何时不再剑拔弩张,哪怕只是坐在一起,什么话也不说,也觉得很舒服。   但与此同时,他也感到巨大的压力。   顾明州走得太高,日后官场打点哪里不需要用银子?他得赶紧赚钱才行啊。   白雨信便将目光放在了聚集京城的三大富商身上——还是那句话,只要有竞争,就有他赚钱的空间。   晋商乔百川、徽商杨宜修、浙商舒邑,他们仍在争夺盐引,只不过杭州三家争的是谁家盐引多,无论输赢都有那么一口饭吃。   此时却不同,他们争的是皇商的身份,但凡受到认可,从此以后经商便是畅通无阻,再无敌手。三人相继贿赂朝中官员,希望能够夺得先手,同时收购粮食,以占据先手——调弄粮价,可就是白雨信擅长的领域了。   只不过买卖粮米周期较长,等待时机的时候,还得做点别的什么......   白雨信早出晚归,时常在书房一待就是一整晚,最闲的人就成了正在等着去殿试的顾明州。   他正好乘着这段时间,将小院好好拾掇一番。   先前住在这里的主人喜好风雅,家具格调都不错,不需要再打,顾明州便在书房、卧房里安了珠帘,等天气不热了,再撤下来,换成厚毡子。   他还在院子里种下成片绿竹,沿途种上四季海棠和梅花,书房外头则是一大片芍药花,虽然花了他一大笔银子,但好在收效甚好,尤其炎炎夏日,从外面一进来便是心旷神怡,实在不亏。   栽下最后一株花后,顾明州直起身,手脚沾满泥土。   他不甚在意地擦了擦手,回头让小厮们回去休息,赤脚走到水缸旁,舀水冲洗,说不出的少年潇洒。   一扭头,就瞧见白雨信正站在廊下,不知已经看了多久。   顾明州对他扬唇一笑。   外院有小厮们嬉笑打闹的声音,夏松、冬柏气得满脸通红,扯着嗓子说着些什么,声音传到里面,就听不大真切了。   白雨信也不由笑了笑,随即咳了一声:“脏死了,还不进去好好擦擦?”   “又要出去?”顾明州单手撑住栏杆,一跃入内,炙热的身躯便这么靠了过来,整个人就像正 在燃烧的小太阳,明亮又耀眼。   白雨信一阵说不出的心动,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耳垂:“嗯,去谈些事情。”   顾明州在他唇上亲了一口,笑眯眯地 说:“早些回来,给你做酥炸排骨。”   白雨信眼睛一亮。   两人原先 谁也不怎么会做饭,只要填饱肚子就行,这次定居京城,他还特地请了厨子给他们做饭,然而顾明州也不知从哪里学来了这么一手,炸出来的排骨咸香酥脆,还一点也不油腻,厨子也做不出这等好味道。   只是太费功夫,顾明州偶尔才做一次,此时提了一句,当即将白雨信的馋虫勾了出来。   “好,我一定早些回来。” 第64章 乌龙茶   出门,叶正信正在浙商会馆套马车,见他来了,登时大怒:“叶星阑人呢?死小子又跑去哪儿了?!”   片刻后,叶星阑被捉回来,不情不愿道:“我还没玩儿够呢。”   叶正信竖起眉毛:“我去忙忙碌碌,你就在家歇着啊?美的你!”   叶星阑只得委委屈屈地跟去,去了才知道,这是个京城富商开的宴席。   席上有不少达官贵人,还有四路富商,更有 像叶正信这种过来认人的小商人。   “瞧那边,那是晋商的头头乔百川,他旁边坐着的是浙商头头舒邑,和徽商老大杨宜修,”叶正信跟两人介绍,“记住了......”   叶星阑:“记住咱们老大是舒邑,对吧?”   叶正信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愧是我儿子,抱好大腿才是紧要!”   白雨信:“......”   叶正信又过来给他讲:“乔百川看见了吧?那个穿皮毛大氅的,真是了不得啊,能站到今天的位置,全靠两个字——仁义。”   “想当年他做生意没有根基,全靠一拳一脚打拼出来,不卖一样假货,不收一分不义之财,待族人、伙计均是竭诚以待,才能稳扎稳打走到今天。”   白雨信点点头。   见他似乎没什么触动,叶正信微微一僵,再接再厉道:“还有杨宜修,身为徽商之首,应当是以奸诈狡猾出名的,可人家却是虚怀若谷,赚了钱便回家修祠堂、建学堂,以贪图小利为不义,以江山百姓为先,理当推为当今儒商第一人。”   白雨信仍是点头,似乎没听进去。   “......”叶正信拔高了声音,“还有咱们浙商的老大,杭州其实是舒家一家独大,但舒先生从不以此为尊,对戴家、夏家多有帮助。所以说嘛,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大伙儿和和气气的把钱一同赚了,多好?”   白雨信若有所思。   叶正信满意地暗自点头。看来他这一番话没有白费,很好很好,悟到点什么了吧......   “只怕你们老大处境不佳,”白雨信扫过三人表情,“他们也在争盐引。”   叶正信险些一脚滑倒。   白雨信疑惑:“我说得不对?”   “那倒没错...... ”   叶正信在心中高声呐喊,对是对,但他想说的不是这个啊!   “看起来,现在杨宜修比较占优势。”   叶正信惊了:“你怎么知道?”   “三人看似融洽,但杨宜修神情傲慢,另外两人对他都很是忌惮,但相互之间也并不亲近,”白雨信平静地说,“可见杨宜修虽 然抢了先机,但并未拉开太大差距,故而另外两家才没有联手对付杨宜修。”   这才多一会儿,他就看明白这么多了?   叶正信看妖怪似的看着白雨信,终于想起他数十日内侵吞戴家的光荣事迹了。   “以前对戴家做的那些事.......”叶正 信犹豫片刻,终究开始开了口,“不要再做了,岂不有伤阴德?”   白雨信垂下眼睫,啜饮一口温酒:“从前是我太不稳重,不识人心,反噬也是理所当然。”   少年的眼睛清透如霜雪,在他口中,连人性都仿佛只是一枚尚未掌握的棋子。太冷静,也太冷血,令叶正信一时无言以对。   叶正信虽有苦心,无奈白雨信自小尝遍人情冷暖,要他相信什么仁信礼义难如登天。   他知道旁人怕他、恨他、鄙夷他,可他全不在乎,一意孤行地追求力量——他知道,只有自己才是可信的。   他要变强,强到没有人再敢瞧不起他,没人再能伤害他。   他那么着急,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推着他,旁人的身家性命,与他有什么干系?   他只想快一点,快一点追上那个人的身影......   白雨信不紧不慢地放下茶杯,抬起眼睫:“叶老爷有没有兴趣跟我做一桩大生意?”   叶正信回过神,先是一愣,随即笑着摇头:“虽然料到你不会一直呆在叶家,但没想到这么快。”   “管家谁都可以当,你若信得过,我替你找也行,”白雨信直视他的眼睛,“但生意却不是谁都能做的。”   “唉唉唉!别跟我说这些,”叶正信警惕地捂住耳朵,“你想搞什么就去搞,别想拉我一块儿辛苦!”   白雨信莞尔:“钱赚够了,刚好回家养老,岂不美哉?”   “......”叶正信按住耳朵的手迟疑住了。   “干完这一票,少说三年,你们都不必亲自出来卖茶了,”白雨信往旁边瞟了一眼,“等教会了叶公子,正好替你干活。”   “???”叶星阑叫嚷起来,“我什么时候答应了,你不要......哎呦!”   叶正信啪的一声盖住叶星阑的嘴,眼睛隐隐发亮。   三年?!   再也不用忍受马车的颠簸,再也不必跟各路商贩说鬼话,再也不用早出晚归......这日子真的可能过上吗?   他不禁疯狂心动。   “咳,那个.......你先说说是什么生意?”   白雨信轻轻敲了敲桌面:“乌龙茶。”   叶正信皱起眉。乌龙茶是南面建安的特色茶,既不像红茶那样香浓,又不似绿茶这般清澈,味道称得上独具一格。   然而前朝之争令天下一分为三,阳海占据东南,建安便不再属于大兴。   与此同时,乌龙茶也成了一个禁忌,渐渐地在大兴没落。   白雨信现在提起乌龙茶,又是什么缘故?   “这能行吗?”叶正信不赞同道,“你有什么根据?”   白雨信眸中精光一闪,勾起唇角:“天下大势,咱们区区商人如何能够知晓?只不过......近来一二年大兴可能要掀起乌龙茶的热潮了。”   这还是从先前替顾明州找寻勇士时冒出的灵感。   一个需要有识之士帝王,必然所谋不小。表面上他只是将乌龙茶推到台面,实则是暗合皇帝心意。即便没有收到理想的效果,但只要能够将家国情怀灌注到商品之中,他就算成功了一半,日后销量都不会太差。   叶正信虽然仍怀有疑惑,但白雨信只要他出钱和人脉,其余一概不管,他思来想去,还是同意了。   开玩笑,有什么能比安心养老更重要的? 第65章 老流氓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据理力争地商定利润怎么分。   白雨信生来就是个奸商底子,不肯退让,叶正信也不是什么好商量的茬,足足商议了一个时辰,才勉强达成共识——要是亏了,白雨信担全责;要是赚了,两个人五五对开。   叶正信还是有点遗憾,想多占一点,但他心里也有数,要不是白雨信在杭州城吃了亏栽了个大跟头,恐怕这种稳赚不赔的生意根本轮不到他。   “行,就按你说的办,我现在就叫人去建安买茶。”   白雨信却摇了摇头:“老爷,这恐怕得你亲自去。”   “?!!”叶正信嘴角狂抽,“你说什么?!”   “我没有建安的人脉,对茶更是一知半解,”白雨信诚恳地看着他,“若是伙计买回来的茶成色不佳,岂不是白搭?”   叶正信哽住,可心里怎么想都觉得不对——不是说好了躺着赚钱的吗,现在怎么还是他出力?   白雨信见他不说话,便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去也行。只是怕亏了银子,明年叶老爷还得出来卖茶。”   这话立刻戳中叶正信的软肋,他咬紧牙关:“好,去就去!”   为了以后的幸福生活,拼了!   他又怀疑地看着白雨信:“我就忙这么一次啊,以后再有什么苦差事我可不答应了。”   “那是自然,”白雨信冲他点头,“叶公只管放心。”   叶正信这才准备离开,叶星阑听到风声,连夜宿在外头,不肯跟他爹往南边跑。白雨信哭笑不得,只好替他找了个管家打理一些琐事,顺带帮忙看照叶家生意,叶正信才算放心。   预备好这么一大桩生意,白雨信心情大好,抬头一看,湛蓝的天空被斜阳染红了大片,竟然已经是傍晚。   想起家里还有顾明州在等他,白雨信就一阵说不出的欢喜,飞快往家赶。   这些日子分明和从前没有什么区别,倒卖,谈生意,赚银子。可是心里多了份念想,生活好像一瞬间明亮起来,每一天都过得很有盼头。   走过小院的曲径,从顾明州打理的竹林、花丛中走过,很快闻见一股肉的香味。   白雨信精神一振,走进厨房,就见顾明州正挽着袖子站在灶台前,脊背挺得笔直,较从前更为宽厚,看起来极为可靠。   “做好了没?”白雨信站在门口,“我饿了。”   顾明州扭头看了他一眼,手脚利落地将一勺排骨扣在网纱里滤油:“就好了,你先去坐着。 ”   院子里有一张石桌,上面已经摆了两个白瓷小酒杯,一壶果酒,冬柏夏松在一旁伺候,给他拿了个扇子慢慢地扇风,白日里的一身燥热便慢慢散了。   白雨信喝不惯酒,这果酒甜丝丝的,却很对他胃口。刚喝了两口,顾明州便擦着手出来了。   紧接着饭菜上桌,一盅老鸭炖冬笋,一盘清炒芦蒿,两大碗米饭,正中间摆着顾明州亲手做的酥炸排骨,色泽金黄,撒着芝麻粒和辣椒碎,引得人食欲大动。   白雨信本来就不挑食,跟顾明州住在一起后,伙食水平直线上升,他的饭量也跟着见涨。此时也不顾忌什么,两人坐下同时动筷,一阵狂吃。   “真好吃,”白雨信摸了摸发涨的肚皮,叹道,“都叫你养胖了。”   “胖点不好吗?”顾明州冲他眨眼,“肉肉的抱起来才舒服。”   冬柏和夏松还站在后面,听见这话都忍不住偷笑,白雨信脸上刷的一下就红了,勉强撑住威严:“你们下去吧,这里不用伺候了。”   顾明州不觉抿唇,眼里都是笑意。   “你这人怎么这样没有正形?”等人下去了,白雨信愤愤地瞪他一眼。   “我可控制不了旁人想什么,”顾明州故 作为难,“就像现在,他们要是以为我们俩在偷偷做什么,我也拿他们没办法啊。”   白雨信张着嘴呆了片刻,腾地一声站起来:“我去叫他们回来......”   顾明州一把拉住他的手腕,将人扯进怀里:“叫他们回来做什么?既然他们想都想了,还不如直接做了,才算不亏。”   白雨信面红耳赤,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都在说些什么......唔!”   顾明州已经扣住他的下巴,轻柔地吻了下来。   他的吻格外煽情,白雨信没一会儿便招架不住了,软绵绵地靠在他怀里,脑袋里一片浆糊,心脏咚咚直跳。   “混账.......”少年难耐地皱起眉,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乖......”   ......   “轻、轻点......”白雨信痛得快要昏死过去,死死咬住顾明州的肩膀。   ......   太阳完全沉了下去,弦月明亮起来,月光洒在小院内。   下人收拾碗筷,两人便坐在凉亭里乘凉。   白雨信被顾明州抱在怀里,舒服地蜷成一团,喃喃道:“三年前,我决计想不到还有这么好的日子。”   “以后还有更好的日子呢,等我当了大官,给你买大房子住。”顾明州在他发根嗅了嗅。   也不知是不是有什么怪癖,顾明州近来特别喜欢白雨信身上的味道,十七八岁的少年身体柔软,本就清爽,白雨信却有股甜香,稍微出点汗,就更浓烈了。现在刚沐浴过,香味就淡了,混杂着皂角的味道,他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闻。   白雨信去推他的脸:“整日往我身上凑,你是人是狗!”   顾明州死皮赖脸地抱着他,嘴里哼哼唧唧:“不就是闻闻吗,干嘛这么小气?喏,给你也摸摸,够了吧?”   无论多少次,白雨信都习惯不了顾明州的不要脸,被握着手往他身上摸的时候更是羞愤不已,当即气得揪住他的肌肉拧了一圈。   “啊哟啊哟!”顾明州不顾形象地叫起来,“快松手,我错了媳妇,你快松手!”   “还耍不耍流氓了? ”   “不敢了不敢了。”   白雨信这才松开他,跟他划开距离。   顾明州摸着被拧痛的地方,一阵嘿嘿傻笑。   上一世他只知道跟白雨信斗气,竟然一直不知道白雨信也可以是个这么鲜活的人,会哭会笑,会害羞会气恼,简直太可爱了。   唉,什么时候媳妇才能不这么害羞啊,好想再做点别的什么啊......   老流氓如斯想道。 第66章 殿试   马儿拼命地拖着马车往上爬,车轮碰上一块乱石,当即一个侧翻,撞上山壁。   周峰懒狼狈不堪地爬出来,面色枯黄,发髻散乱,袖子勾破了好几道,原本发亮的缎面靴子蒙着尘,红彤彤的斜阳将他的身影打在另一面的山石上,活像只丧家之犬。   什么破地方!   周峰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却不得不走。   钱西陵嘴上虽然威风,说要将他罢官,可实际上大伙儿都是朝廷的官员,朱笔一一批过的,即便是淼王爷也没有这个权利罢他的官。   他本想着下调也总比没官可做的好,至少还有出头的机会,可下放到这种地方,谁还会记得他?   周峰心气不顺地到了县衙,心更凉。   整个县衙满打满算,一共才五个衙役,打开县志一看,全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能出政绩才有鬼了!   抬起头,周峰长长地叹了口气,不知今后何去何从。   就在这时,衙役上来汇报,说抓到个逃犯。   周峰心头当即一动,连忙命他将人带上来,不料竟是个弱质少年。   “堂下何人,报上名来!”周峰一拍惊堂木喝道。   那少年面色木然:“顾正初。”   “呵,小小年纪竟然弑父杀母,这般丧尽天良,你可知罪!”   顾正初眼神里没有一丝光芒,口中重复着说道:“我没有杀他们,我没有杀他们......”   这还得了?周峰可就等着他认罪,上报朝廷好邀功呢!   他心思一转,若是上报知州,揭开个冤假错案,倒也是好事一桩。   “有何隐情,快快禀明,本官既是父母官,自当为你做主。”   顾正初动容了。   周峰看见有戏,趁热打铁问下去,才从这少年口中听清楚原委。   原来他父亲顾俊才在外蓄了小妾,不悔过就罢了,还宠妾灭妻,抛妻弃子地住到外头去了。他母亲被休弃以后在娘家过得不好,对顾俊才怀恨在心,便找上门去闹,一闹便出了意外,当时刚好赶到的顾正初被邻居看见,便被指认为凶手。   偏偏当时的县衙跟周峰一样,想政绩想疯了,管他冤不冤,将人抓了就预备秋后处斩。   “你父死便死了,也是罪有应得,却还要连累儿子成了逃犯,”周峰摇摇头,“你放心,本官为你做主。”   顾正初就像被戳中了痛点,眼眶通红地大呼:“大人,我父虽有不当之处,但何至于逐我母亲出门啊!若非三房那爹妈早死的灾星顾明州,我们一家三口又岂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顾明州?”周峰屏住呼吸,身子不自觉地前倾,“你说仔细些。”   轰隆一声,惊蛰雷动,夏雨便浩浩荡荡地降了下来。   周峰被浇了一头一脸,却丝毫 不觉难受,来时的气馁颓败一扫而空。   那顾明州竟然有个男妻!   就是这么巧,他前些日子接了个状子,被告的人原先是在杭州当管事的, 被辞后无奈回乡,却因为跟邻里之间的田地掰扯不清,又被告到了府衙。   多巧啊,当时将那个田管事辞退的,正是顾明州的男妻——白雨信!   周峰无比庆幸,多亏他没有自暴自弃,对府衙里的案子了如指掌, 方才能够及时想起这桩案子,并从田管事口中得知了白雨信在杭州所做的一切。   暴雨之中,周峰闯进驿馆,身上湿了个透,眼睛却迸发着希望的火光。   “这不是周大人吗,”驿馆的差役赔笑走上来,“这大雨的天,您还亲自过来,派人招呼一声,小的们自当上门的。”   周峰从怀中抽出一封信,拍在他胸口:“送信到京城,快马加鞭!”   差役一愣:“送去哪里?”   “刑部!”   周峰勾起一抹笑,抬头望着那片雨幕,仿佛穿过层层雨珠看见了顾明州狼狈不堪,跪着向他求饶的模样。   此时,京城。   顾明州却正穿行在皇宫的宫殿之间。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遍长安花。   殿试,这已然是科考的最后一个阶段,能够走到这一步的考生们均是天之骄子,日后大都会成为同僚。大伙儿对此心中有数,彼此短暂接触的眼神里都带着些许敬意。   若是能够在殿试点中一甲,往后便能在官场上扶摇直上。   数 百年来,能够三元及第的人少之又少,就是因为殿试的试题是当今圣上亲自出的,状元 也是皇帝亲自指的,才学、眼界固然重要,有时候眼缘也可能扯开巨大的距离。   即便是顾明州,也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拿下状元,更何况跟他同一批考试的,还有扬州的大才子郑自明。   别看他整日待在家中游手好闲,实则也是读了些书的。上一世没读够、没读精的,这一世尚未踏入争夺权利的漩涡,才有时 间一一读过。   收了伞,入殿,众人一一坐下,人虽然多,却一点多余的声音也没有,静默之中更有种令人窒息的压力。   打开考卷,顾明州微微眯起眼。   一年前乡试的题目还是点评当年政策,到了今年,竟然已经直接到谈起收复国土的事宜。   当战,还是当休。   当今圣上一直有收复国土,建功立业的野心,然而要想真的开始行动,却受到重重阻力。朝中以现今老首辅为首的保守派为了固守自己的利益,竭力反对;即便是以纯臣自居的清流派,也只有部分激进者支持打仗。   回答策略不难,但若是站在皇帝那边,日后在官场必然备受阻挠。但为人臣子,又怎能直接违逆君上?   顾明州在几年后方才参加殿试,当时皇帝提都没提起这回事,甚至在往后的二十年中,收复一事始终停滞不前。由此可见,此时所受阻力有多大。   正思索着,耳边忽然一阵忙乱,抬头一看,一位绷不住压力的考生竟然当堂晕倒了,大好前程就此夭折。   “肃静!”考官在上面厉声喝道,“天子命题,尔等也敢这样轻忽?”   顾明州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考卷上。   几番思索,他终于落笔。 第67章 刑部杨蒙   这场暴雨足足下了三五日,殿试的结果本该当场出来的,却不知出了什么变故,数日未曾公布。   可没人敢质疑。   君臣父子,皇权便是这世上最大的天,谁也不能越了这片天去,更何况他们区区学子?   三日后,雨停。   屋檐的水刚刚 沥干,刑部侍郎杨蒙便收到了一封信,举报白雨信在杭州种种为富不仁的作为。   粗粗一读,他就开始眼冒精光。   杨蒙是徽商巨贾杨宜修的侄子,家传虽有儒商之名,精明却是刻在骨子里的。   没有背景的小商人,大批握在手中的财富,还有如此好拿捏的把柄——简直就是送上门来的肥肉!   “来人!”杨蒙一声令下,“徽州籍商人白雨信为富不仁,肆意敛财,实乃天地不容!给我把他抓回来!”   飞马出行,挟着的却是天子旨意。   皇宫终于发出邸报,宣众学子入宫,白府乱成一锅粥,白雨信慌忙拿出准备好的衣裳让顾明州穿上,又叫人取马车,叮嘱道:“路上小心。”   顾明州长身玉立,身上锦袍以银线绣着祥云、修竹的纹路,腰间玉佩温润发亮,就连影子都笔挺修长。   当真是少年如玉,恍若天人。   小厮们都看傻眼了,顾明州上马车,掀开帘子,伸出左手理了理白雨信鬓角散落下来的碎发,目光说不出的温柔。   “等我回来。”   白雨信不觉微笑,点了点头:“我等你。”   车夫挥鞭驾马,马车离去。   白雨信松了口气,唤小厮们收拾东西。连着等了这么多天,别说是顾明州了,就是他都有些受不了,当真煎熬。   其实顾明州考中几等都无所谓,左右不过他来养家。但白雨信就是觉得,顾明州这样的人,理当得一个好成绩。   夏松弯腰拿起上马用的足踏,忽而听见一阵快马呼啸的声音,他抬起头,只见数人驾着马朝他呼啸而来。   他来不及闪避,当先的马匹已然来到眼前!   哐当——   足踏被撞出去好远,夏松尖叫着摔倒在路边,吓得魂飞魄散。   白雨信匆匆上前两步,挡在他身前,怒声发问:“来者何人!敢在京城纵马伤人,好大的胆子!”   来人一声冷笑,从腰间扯下令牌高高举着,居高临下道:“刑部有话找你谈谈,白公子,请吧。”   小厮们脸色均是大变,白雨信眉心一跳,没有做声。   冬柏慌得六神无主:“这、这......公子,我这就去找少爷。”   “站住!”白雨信扫过众人,“谁都不许打搅他。”   “公子!”   “不过是讲两句话,算不得什么,”短短片刻,白雨信已然冷静下来,“我去去便回。”   来人又是一声嗤笑。   白雨信权当没听见,跟去了刑部。   杨蒙早等得不耐烦了,他一来,便满面怒容地呵斥道:“大胆罪民,还不跪下?!”   白雨信站在堂下,面无表情。   “跪下!”杨蒙盛气凌人。   平民见官,是要跪,不跪才是给自己找麻烦。   白雨信轻轻一撩衣摆,直直跪下,却不卑不亢,动作有种说不出的潇洒。   杨蒙生出一种微妙的不悦,眯了眯眼:“你可知罪?”   “小人愚昧,实在不知。”   “哼,侵吞戴家家产,致人商铺连连倒闭,自己敛财不知几何,竟然丝毫悔过之意都没有,”杨蒙阴测测地盯着他,“现罚你交出脏银,以正视听!”   白雨信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抬起头:“戴家之事小人早已受罚,如今已经半年有余,又旧事重提,大人当真?”   杨蒙一拍惊堂木:“区区小民,也有资格质疑本官所言?”   “抓贼也要抓现形,大人人证物证都没有,让小人如何信服?”白雨信淡淡一笑,“大人,便是要钱也该做缜密些才是啊。”   杨蒙被他说穿心思,冷不丁一噎。   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堂下之人开了口。   “小人好歹也是行商的,五湖四海去了不少地方,见过不少世面,但也是有限,实在想不到 天子脚下也有人敢这样嚣张,”少年语声不轻不重,“若是我没记错,杨宜修是大人的叔父吧?”   白雨信凉凉地扯了下嘴角:“大人是想我去皇宫门口喊冤呢,还是去张首辅家喊冤?”   杨蒙心头一惊,额上渗出冷汗。   乍看那信时,他以为就是个贪婪狡诈的小人,这种人只消以强权压迫,很快就会跪在地上求饶,为了能免去些许刑罚,哪怕变卖家财也会私下贿赂。   怎么这家伙跟想象的不一样呢?   就在这时,外面有衙役进来禀报:“大人,杨老爷来了。”   杨蒙正心虚着呢,一听这话立马就慌了,在原地转了两圈,指挥道:“就说我在换衣服,要晚一点见他。”   衙役依言下去,白雨信依旧抬着头:“大人,我可以回去了吗?”   杨蒙简直被他毫无尊卑的口吻气得直咬牙,一个小小的商人,也敢这么嚣张,他哪来的胆子,又哪来的底气?   若是平时,他肯定要把人抓进牢里好好收拾一番的,偏偏杨宜修来了,要是被叔父知道, 肯定得骂死他。   “滚滚滚,”杨蒙闹心地摆摆手,警告,“若让我知道你在外头乱说......”   白雨信起身,掸了掸尘土:“什么都没发生,我又能说什么?”   杨蒙放松下来:“算你有点眼力见。滚吧。”   把这瘟神送走,杨蒙连忙赶到后院。   杨宜修正在喝茶,见他进来,微笑道:“蒙儿辛苦了。”   “您这话说的,我能有什么辛苦的?侄儿有今日,还不都仰仗您老人家和首辅大人吗?”杨蒙热络地凑到他身旁,“今天去京华楼怎么样?我定桌!”   杨宜修微微皱眉:“都已经是当了官的人了,怎么能整日就想着吃喝呢?”   杨蒙赔笑:“怪我怪我,这不是怕招待不好您吗。”   “行了,你什么德行我还不知道?”杨宜修点了点桌子,“马上就是首辅大人的生辰,你上着点心。”   杨蒙顿时感到压力巨大。   给首辅送礼,这又是一大笔钱啊,平日里交际处处要钱,这会儿从哪儿搞钱去?   杨蒙咬紧牙关,那白雨信是断然不能放过了! 第68章 状元郎   夏雨方收,皇宫里的青石砖却滴水不沾,洁净得令人咂舌。   顾明州坐在一众学子的最后面,抬头望去都是黑压压的人头,再往上有一排阶梯,尽头便是帝王。   “草民等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阶上少年眉眼平和,“想必诸位都等得不耐烦了,张首辅,你来宣读。”   听见这个名字,顾明州眸中厉色一闪而过。   下首张黎起身称是,双手接过太监递来的圣旨,清了清嗓子开始唱名。   “淮州人士宋闵家,赐同进士,三甲传胪,蒙受天恩……”   顾明州坐在后面,仗着没人注意,肆意打量说话之人——上一世他最强劲的政敌,也是现任首辅张黎。   当初能够干倒张黎,顾明州只敢居一半的功,若非张黎运气太差,正好碰上黄河水灾,只怕他们之间的权力斗争还得再延续五年朝上。   感到被窥视,张黎眉头微微一皱,鹰隼般的眼睛锐利起来,然而当他抬头,方才那道强烈的视线便消失了。   究竟是哪个小子如此胆大?   这念头一闪而过,张黎深吸一口气,在短暂的停顿后拔高声音:“徽州人士顾明州,一甲状元郎,蒙受天恩!”   顾明州心头猛地一震。   坐在张黎身旁的萧豫也是大惊,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话音落下,众学子不由窃窃私语。   “顾明州是谁?”   “哪个是顾明州?”   尚未得到答案,就听张黎洪钟般的声音再次响起:“顾明州得徽州解元、会元,幸得皇上恩赐,方能三元及第,世所罕见。还不快快谢恩?”   这一下,阶下学子惊呼着炸了锅。   三元及第啊,几百年也难出一个,这得多有才学,又多有运气啊?   顾明州按捺着难以言喻的激动,直起身,走上前去领旨谢恩,一路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不可思议和震惊、敬佩。   “恭喜状元郎,”小皇帝李宏愿面带微笑,颔首道,“诸位的考卷我都看了,实当拔为头筹。”   所有的考卷皇上都过目了?众人听了这话,都是心头暗惊,难怪一连这么多天都没宣旨。   但同时,也有一部分人意识到其他涵义。   皇帝日理万机,不可能事事亲力亲为,殿试的考卷往往由倚重的大臣们先过目,共同拟定一甲,再由皇帝挑选前三名。   可现在,李宏愿宁愿 自己辛苦,也不要朝中大臣经手,可见对于这篇试题双方意见分歧之大,已经到了难以弥合的地步。   那么,能被李宏愿点中的顾明州必然是......   “爱卿策问里说要战就要战到底,”李宏愿淡笑,“倒是与朕不谋而合。”   此话一出,大臣们落在顾明州身上的目光都变得犀利了起来。   顾明州却毫不慌张:“大兴现今置于匈奴、阳海之间,可谓腹背受敌,这等外敌不除,臣实在寝食难安,方才有此一言。”   李宏愿满意地点点头,要他继续说下去。   而一旁的大臣们看向他的眼神越发危险。   打仗,简单两个字说得轻巧,可花谁的钱?用谁的兵?明面上都是为皇帝效忠,可朝中势力盘根错杂,谁愿意自己的利益受损,落了下风?   赢了还好说,若是输了呢?这样的风险,谁担得起?又有谁能保证一定会赢?   区区黄口小儿也敢再次叫嚣,不知天高地厚!   顾明州对众人的敌意毫不意外。   李宏愿年岁跟顾明州相当,十七八的少年登基不过三年,先帝治下一众老臣都把他当孩子,故而一切主张都难得到支持。   提拔新人,形成自己的势力,便成了当务之急。   他不可能投到张黎门下,行事作风更与清流毫不相符,倒不如一封投名状,为李宏愿开辟疆土。   “大兴修生养息已有十年有余,如今国泰民安,家家富足,正是开战的好时机,只要朝中上下团结一致,”顾明州昂然道,“——五年,便可平定天下。”   有人冷不丁笑出声来。   顾明州抬头一看,原来是四大阁老之一,清流之首余泰清。   这老头子是出了名的刺头,软硬不吃,只做他认为对的事,发起飙来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着实难搞。   “好狂妄的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首辅大人在说话。”余泰清冷笑。   顾明州有些头疼,躬身作揖:“小臣怎么敢?”   一旁萧豫凉凉道:“余阁老,你这话说得可就不公道了。首辅大人向来是反 对开战的,你将这等小儿跟张首辅类比,岂非侮辱?”   他故意发言贬低 ,可一抬头,顾明州仍是波澜不惊,当即不悦起来。   臭小子,他萧豫好歹也是他老师呢!   李宏愿手指在龙椅上点了两下,看向顾明州:“五年,你有何根据?”   “朝中大臣齐心合力,武将分派南北两边,先灭阳海,再打匈奴,大事可谈,”顾明州扫了阶上两位老臣一眼,“党争种种内耗,就应当避免。”   这话当场就捅了马蜂窝。   学子们均是倒抽一口气,谁 不知道有党争,顾明州倒好,直接捅到台面上来了,他不要命了?   官员们的脸色尤其难看,张黎入定般半闭着眼,萧豫惊愕地睁大眼,而余泰清则直接炸了。   “原来如此,言外之意都是我等的错,”他径直起身,向着皇帝拱手,“老臣实在没这个本事在五年之内平定天下,也受不了被这等跳梁小丑折辱,皇上若要罢官撤职,也悉听尊便!”   李宏愿这时候也必须得表态了:“顾明州,你说得未免太过了!”   “臣知罪。”顾明州下跪,向皇帝请罪。   以余泰清的脾气,现在就该立马让顾明州滚蛋,还当什么状元?然而圣旨已然宣读,请求收回旨意就是当堂给皇帝没脸了,余泰清虽然冲动,但也不傻。   “皇上,状元郎不如来我们户部,正好有几桩艰难公务在手,”余泰清看向顾明州,“状元郎这般高谈阔论,不该解决不了吧?”( ̄Д ̄)? 第69章 和离   天色渐晚,散朝,官员们纷纷散去。   学子们三三两两地围在郑自明身边,时不时有笑声传出,顾明州走在不远处,却 没人敢跟他说话。   吴家兴不满地嘀咕:“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才是状元呢,探花而已,哪比得上你?”   他紧接着又叹气:“顾贤弟,你也未免太大胆了,得罪了这么多大人,日后可怎么办啊?你瞧瞧,大伙儿 都跟避瘟神似的躲着你呢。”   顾明州从容一笑,似乎毫不担心。   吴家兴真是服了他,得了状元的第一件事竟然就是捅出一个天大的窟窿,这日后在官场还怎么混呀?   “我就要去杭州任职了,帮不到你,以后你可千万不要再这么鲁莽了。”吴家兴满脸忧愁。   “放心,不是什么大事,”顾明州拍拍他的肩膀,“放心去就是了。”   这还不是大事,那什么才是大事,杀头吗?!吴家兴简直快要憋死了。   回家,白雨信正好也刚回来,两人在门口撞见,都是一愣。   顾明州长长地舒了口气,自然而然地牵过他的手:“怎么才回来,干什么去了?”   冬柏在顾明州身后欲言又止,又被白雨信回头瞪了一眼,只得气鼓鼓地忍了下去。   “生意上的事,”白雨信收回目光,又略略皱眉,“今日怎么样?”   顾明州对他们之间的眼神交流一无所知,正要开口,忽然听得外头一阵锣鼓喧天。   声音渐渐靠近,一个太监进门,笑嘻嘻地说:“状元郎,皇上圣恩,赏赐了不少东西呢,还不听赏?”   院里哗啦啦地跪下去一大片,白雨信先是愣住,被顾明州扯了一下袖子,方才回过神,跟着跪下听圣旨。   状元状元状元......白雨信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顾明州真的考中了?   顾明州跟太监说了一会儿吉祥话,紧接着四边巷子里涌出一堆人凑到门口看热闹,争着目睹状元郎的风采,顾明州从始至终都是一派从容淡定,并不骄傲或是局促。   白雨信垂下眼睫,忽然看见自己靴子上有一块脏污,下意识缩了缩。   那是在刑部拜见杨蒙的时候弄脏的。   先前他一直没有注意,现在却忽然感到这块肮脏的痕迹是那么扎眼,存在感强烈到让他手足无措,便是站在顾明州身边都觉得辱没了他。   “媳妇儿,我厉害吧?”人群散去,顾明州凑到他面前,一脸讨赏地笑着,湿润的黑眼珠直直地注视着他,像是一只欢快的大狗。   “厉害。”白雨信压下所有多余的想法,露出一个微笑。   与此同时,这消息也插着翅膀飞到了徽州的静云镇。   老顾家做完一笔生意回乡整顿,正在家里晒火腿呢,忽然看见外头有人迎面走来,定睛一看,还是顾家族长。   族长主持整个顾姓人氏的诸多事宜,忙得不行,没事怎么会往他们这里来?   9.7.9.9   老五顾玉堂连忙回屋,叫了顾老爷子。   顾老爷子一头雾水地出来,就见族长三步并两步地跑过来,进门的时候没注意,在门槛儿上绊了一下,险些摔了个狗啃泥。   “哎呦,族长大人,您可当心些!”顾玉堂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到底什么事这么急?”   “状、状元......”族长顾不上喘气,揪住顾玉堂的袖子,“明州考上状元了!!!”   老四顾永德手上一颤,一个没拿住,硕大的火腿便掉下来,砸翻了装满调味料的碗,溅了老大顾成文一身,他却呆呆的没有反应。   族长咽了口唾沫,气喘匀了一些,大笑着说:“当真是文曲星下凡,世上能有几个三元及第的人才?偏偏就出在咱们静云顾氏,老祖宗在天有灵,在保佑咱们呢!”   三元及第!   顾老爷子险些滑倒在地,扶着墙站了好一会儿才从爆炸性的消息中回过神:“族长,你可不能拿咱们开玩笑,这这......这都是真的?”   “还能有假?先前明州中解元、会元的时候,你们都在外头做生意,找不着人,一回来就听见这么大的好消息,高兴坏了吧?”族长满眼赞赏,“还是你们会教孩子,怎么旁人家里连个贡士都难有呢?”   顾老爷子脸上闪出一丝难堪。   老顾家的人都是知道的,顾明州在家里受到的待遇实在算不上好,就说出去读书这回事儿吧, 一分钱没问家里拿。众人全当家里没这个人,能减一分负担是一分,至于读书么......便是考上秀才又怎的,还不是第二个顾俊才?   哪想到这顾明州不鸣则已,一有消息回来,就是个三元及第的状元!   老四顾永德最为忐忑,白雨信可是他亲手赶出去的,这会儿顾明州得势了,以后重逢,能放过他吗?   这时候,族长也忽然想起什么,脸上喜色褪去些许,凑近顾老爷子低声说:“你们家里那个契兄弟......”   被他们在行商路上赶走了 。   顾老爷子脸上尴尬更甚:“他又怎么了?”   “要我说,你这事儿就叫一个糊涂!哪有人为自家子孙找个契兄弟的?”族长责备道,“不论明州考没考上状元,总该传宗接代,现在他成了状元,这契兄弟就是他仕途上的绊脚石啊!”   顾老爷子一思索,可不是么?科考的前三甲均是京城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抛妻弃子、另娶他人的数不胜数——有了强大岳丈的支持,平步青云还不是指日可待?   现在的顾明州不仅是已经成婚的,还是个契兄弟,哪家姑娘愿意嫁过去?   等族长离去,顾家众人围在一处,商讨起来。   “不如叫玉堂上京,找明州聊聊。”顾成文说。   顾永德连忙道:“不成,若是那白雨信死皮赖脸,非赖着不肯走,明州不忍和离,不是白搭?依我看,不如先写信私下去说。”   唯有顾玉堂满脸黑线。   他可是亲眼看见顾明州是怎么套路白雨信的,要不是喜欢,能花这么多心思?他们在这儿商量这么多有个屁用!   “咳,爹,要不还是算了......”   顾老爷子眉头紧锁,眯眼望向京城的方向,抽了口旱烟。   “不成,必须得和离。” 第70章 徽州桐木案   “当年明州高烧不起,命悬一线,正好有位算命大师,说要娶个契兄弟压一压邪气,才能保得平安,”顾老爷子满是沟壑的脸上现出遥思的神色,“不是顾家对不起他,是不得不这么做。”   顾成文也赞成地点了点头:“如今明州已经考取状元,白雨信受了顾家的恩情也该还了,料想不会怎么闹腾。”   顾玉堂:“......”   现在话说得这么漂亮,当年分明就是不肯花钱给顾明州请大夫看病,才让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少年险些丢了命。后来若非是白雨信细心照料,哪来今天的顾明州?   还恩情,这话要是真说到白雨信面前,简直就是讨打!   顾永德看向顾玉堂:“既然如此,五弟,你就去一趟京城吧?”   “我可不去!”顾玉堂瞪大眼睛,猛然摇头,“这得罪人的活儿就推给我,当谁是傻子啊?”   顾永德不满道:“怎么就是得罪了,咱们还不是为了明州的大好前程着想?都是为他好,他有什么脸不答应?”   “既然如此,那就你去 吧,”顾玉堂冷笑一声,“不是我说,明州在家里受苦的时候,你们谁搭过手了?”   “要么当初就别搞什么契兄弟来害人前途,现在两个孩子相依为命一起过日子,要聚要散也是他们自己的事,想插手,也得看看有没有这个资格!”   顾成文摇头:“当初咱们是有错,但现在也到了弥补的时候了。爹,你怎么看?”   顾老爷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旱烟,过了片刻,终于发话。   “那就写信,”顾老爷子说,“咱们就做该做的事,要怎么做,就看明州怎么想了。”   可信要谁来写,又是个问题。   顾玉堂表明了态度不肯插手,顾永德虽然有心推波助澜,但也不敢得罪顾明州,顾成文见两兄弟这样,心里也很不是滋味,便不肯亲手动笔。   最后拖拖拉拉了几日,才由顾成文找了个私塾 先生执笔,写好信寄了过去。   京城里,顾明州正头疼着呢,收到这封信,嘴角当即一抽,随手丢在一旁,命冬柏拿去丢掉。   冬柏依言退下,顾明州重新埋头看公文。   不得不说,顾明州真的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   余泰清是 户部的老大,顾明州得罪了他,就等同于得罪了整个户部。现在被户部要了过去,理所当然地被百般刁难,接了一堆繁杂事务。   而与他同时进入户部的郑自明则不同,两人虽然职位相同,郑自明分到的都是些容易出政绩、不得罪人的案子,顾明州完全相反,都是些吃力不讨好的活儿。   就比如现在手中最棘手的案子——徽州桐木案。   其实这已经是陈年老案了,徽州治下冲海、抚临二地生产桐木,便一同上贡,以桐木折合成银钱当赋税。可由于抚临人擅长行商,便买下冲海的地,请冲海的人去种桐木。   起初抚临人出的钱比给其他地主种地高一些,于是佣农们大批量地离开,耕地荒废。地主们无从盈利,只得将土地变卖。抚临人就等着这一刻呢,一有人抛售立刻接下,五六年下来,冲海的耕地竟有半数以上种满桐木。   耕地面积缩小,地主不需要那么多佣农,流离失所的佣农只得继续给抚临人种地;整个冲海粮食产量降低,只得从外县购买粮食,生活成本大大提高。此时抚临人降低工钱,民怨沸腾,却已经没有了其他选择。   于是,出现了这样一种古怪的现象。   分明是两县共同缴纳赋税,冲海一个县上缴了两个县的桐木不说,利润的最大头还都被抚临人拿走了。   冲海上一任县丞混吃等死,新县丞上任时发现冲海民众个个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当即大怒,将这件事捅了上去。   刚开始户部还查查这案子,可过了一段时间便偃旗息鼓了。   原因无他,这个抚临人名叫杨宜修,是当今首辅的外戚。   户部是清流党派掌控,这件事一旦查下去,必然会被认为对张黎一党动手,届时麻烦重重,恐怕还可能引火上身,根本不值当。   况且能与从赋税上面做文章,必然也与当地县丞、知州有些利益交换,拔出萝卜带出泥,届时牵一发而动全身,实属难事。   余泰清将这案子交给顾明州,不仅是刁难,还含着一种看笑话的心态:你不是说要解决党争吗?现在就给你这个机会,看你究竟怎么处理。   顾明州果然忙得焦头烂额。   不过么,要想进入皇帝的阵营,就得用激烈些的手段才行。否则,宣战派的人那么多,皇帝为何拔他为头筹?当他被众人质疑的时候,皇帝为何不直接剔去他的状元之位以平息众怒?   他不仅得接招,还得接得漂亮。   户部其他人都不跟他说话,私下里偷偷在赌他什么时候会辞官。   晚钟响起,顾明州随着人群起身,伸了个懒腰,起身回家。   “哟,还以为你要彻夜不眠看卷宗呢,”有人讥讽道,“真够努力的呀。”   “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算努力又能有什么结果?”又有人接话,笑道,“一年之后,他还得对着郑自明叫大人呢,你现在就笑话,他不是太可怜了?”   顾明州只当没听见,准备回家。   谁知走到门口,就有个陌生的小厮在等着他。   “大人,萧尚书请您过府一叙。”   顾明州满脸不情愿:“什么事?”   “这个.....”小厮赔笑道,“主子的心意也不是小人能够揣测的。”   “那就不见,”顾明州啧了一声,“我还赶着回去陪媳妇儿呢。”   小厮:“......”   是他听错了,还是顾明州说 错了?上司邀请,竟然还有人拒绝的?   “等等,”眼看顾明州就要走,小厮连忙道,“萧大人说了,他有些话要对您说,可解您现今困境。”   顾明州这才停住脚步,思索片刻,嘱咐冬柏先回去:“跟公子说一声,我要晚些回去,不必等我吃饭。”   萧豫究竟要说什么? 第71章 山雨欲来风满楼   来到萧府,刚一进门,一只带着茶水的杯子就砸到脚边,溅了他一身。   顾明州皱了皱眉,抬眼往里看。   “顾明州,你不得了啊,”萧豫简直被他气疯了,“朝堂上都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真当自己考了个状元了不起了是吧!”   顾明州掸了掸衣摆,在他对面的蒲团坐下,给他斟了一杯茶:“放心,必然不会连累恩师。”   “恩师?你眼里有我这个恩师吗?”萧豫一拍桌子,“要是有,你根本就不会当着我的面、当着皇上的面放那些狗屁!”   顾明州淡淡一笑,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您是为了杨宜修的案子来的吧?”   “废话,还能为什么?”   萧豫用力敲了敲桌子,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他:“你啊你,能不能做些常识范围内的事?既然知道杨宜修不好动,又何必揽到自己身上?服输一次又如何?”   “恩师,您应该也看到了,我现在可是在火架上烤着呢,所有人都盯着我,”顾明州顿了顿,“跪下可就站不起来了。”   “所以说你当初为什么非要惹下这一堆麻烦!”萧豫简直被他气疯了,“为官要藏拙,藏拙!我没教过你吗?”   “若无重压,哪来声名?”顾明州抬眼笑了笑, “看起来张首辅给你施威了啊,恩师想做首辅的门下狗?”   “什么门下狗!你嘴里到底有没有一句人话?!”   萧豫大怒,将他骂了个狗血喷头,顾明州任他骂,岿然不动地喝茶。   骂够了,萧豫喘着气,一时间感到前路黑云罩顶。   当初顾明州刚刚考上解元,他一来想拉拢青年才俊,二来也是安抚甘泉书院,才将顾明州收入门下,现在他可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跟顾明州打交道,当真折寿,折寿啊!   “朝中就清流和首辅两党,你难不成还想投奔清流?若有这个心思,又何必把余泰清得罪得死死的?”萧豫恨铁不成钢,丢过去一个盒子。   “这是什么?”   “自己打开看!”萧豫用力敲了几下桌子,“首辅大人送的七窍玲珑锁,摆明了要拉拢我,你倒好,在这儿给我拆台!”   那玲珑锁做工精细,镶金嵌玉,顾明州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东西。”   萧豫心里的火稍微熄了一点,颔首道:“张首辅从不苛待手下的人,最重要的是,在朝为官得看清形势。”   “这玲珑锁中看不中用,您也用不着,不如送给我吧。”顾明州道。   萧豫先是一愣,紧接着反应过来,登时火冒三丈:“我教你有远见,你就看见这个锁?!”   “恩师,你也太小气了吧?”   “......”萧 豫多年养气功夫毁于一旦,指着他的鼻子痛骂,“给我滚出去,别让我在看见你!”   “那这锁......”   萧豫抓起盒子就往外砸:“滚滚滚!”   顾明州拾起盒子,笑眯眯地向着萧豫行礼,方才施施然离去。   萧豫气得太凶,等人一走,就是一阵头晕目眩,歪倒在踏上。   “老爷,老爷,您没事 吧?”小妾紧张地把他扶起来,“要不要请大夫?”   萧豫颤巍巍道:“大夫有什么用?只要这混账小子在世,早晚有一天能把我气死。”   另一边,顾明州心情却很愉悦,一回家就将手上的盒子递了出去:“瞧瞧给你带什么好东西回来了,喜欢吗?”   白雨信打开一看,惊讶地睁大眼:“玲珑锁?”   他们以前过的都是穷苦日子,哪里有机会玩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此时怎么看怎么新鲜。   顾明州邀功般咳了一声:“这可是七窍玲珑锁,别处买不着的好东西呢。”   “这个怎么玩?”白雨信好奇地拿起来,对着阳光打量。   “像这样......”   顾明州演示给他看,白雨信试着学了几次,每回开到一个关窍的时候就卡住了,不由皱起眉。   见他满脸认真的严肃模样,顾明州心中满是得意。   先前凉亭一叙后,白雨信就充满了身为肉骨头的自觉,对顾明州这只狼狗防备不已,不仅不再跟他睡在一起,但凡亲近就会被避开,几天下来搞得顾明州心头发痒,这才坑来了萧豫的玲珑锁回来。   瞧瞧媳妇儿这稀罕的样儿,肯定喜欢。   白雨信正思考着呢,抬头就见他一脸笑意,抿了抿唇,心头那股久违的胜负欲熊熊燃烧,跟玲珑锁较上劲了,连晚饭也不吃。   顾明州刚开始还觉得他好玩儿,直到晚上,白雨信也毅然决然地睡在书房时,他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解不开咱们明天再解啊,”顾明州敲书房的门,“总不能熬一宿吧?”   “什么一宿,我马上就能解开,”白雨信被激得更加恼怒,“你是不是就是觉得我不行?”   顾明州连忙往回找补:“怎么会,我媳妇儿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   “你刚刚明明在偷笑,我都看见了!”   顾明州:“......”   什么叫百口莫辩,什么叫弄巧成拙,什么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顾明州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 出,好半晌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地走了。   冬柏在后面那袖子掩住脸上笑意。   少爷在外头看着天不怕地不怕,回来却被吃得死死的,还真是一物降一物。   屋内,白雨信侧耳听着顾明州的脚步声远去,方才松了口气。   三两下将手中玲珑锁解开,他笑了笑,将其收进一只木盒里,转而拿出压在账本下的信笺。   那是阿才从杭州快马加鞭寄来的。   阿才替叶家人跑腿,无意间听见杨蒙派来的人正跟戴家人接触,说动戴子濯上京。戴子濯过来,绝没有什么好事。   虽然顾明州没说,但眉眼之间的疲惫是骗不了人的,白雨信不想让他担心,便寻了个理由单独睡,实则是在整理自己的资产,尽量分散转移。   而他最担心的是,若是被抓到把柄下狱,会不会连累顾明州?顾明州是新晋状元,眼红的人必然不少,若是故意攻讦,那......   窗外忽然一阵异动,打断了白雨信的思路。   推开窗,只见狂风大作,掀翻了顾明州亲手栽下的芍药花。   山雨欲来风满楼。 第72章 宣战?!   大风大雨,顾明州的油纸伞被吹破了个口子,进入户部议事堂的时候,浑身都湿了个透。   门口捧着布巾的小厮全当没看见,故意往里走,没走几步便被拦住了。   那小厮一愣,抬起头。   “拿来。”顾明州微微眯眼,眸中阴鸷。   小厮冷不丁一个哆嗦,赔笑道:“哎呦,方才竟没瞧见大人,怎么身上湿成这样,快擦擦!”   顾明州避开他的手,扯过一张布巾,擦过身上后随手丢在唐满的桌子上。   唐满不悦,怒道:“这里是议事堂里,你这是做什么?”   唐满在户部官位与顾明州差不多,都是七品的小官,然而顾明州是状元之身,前途比他好了不知多少,唐满本该讨好,然而见顾明州不要命地招惹了几位大人,认定他没有出头之日,才敢几次三番地使绊子。   可既然要得罪人,就该心狠手辣一些,一出手就让对方永无出头之日,这唐满倒好,整天搞这些小伎俩,连同旁人排挤他,虽然没劲,但很恶心。   顾明州无意跟他多啰嗦,冷冷道:“昨天的文书有答复了吗?”   “答了,”唐满也是冷笑,“刑部、兵部和京兆尹那边都不愿意出人。”   顾明州皱眉。   唐满放声讽刺:“好心劝你一句,别轻易动杨宜修,否则的话......轻则两党相争,重则抄家掉脑袋,你动不起。”   顾明州垂眸,略一思索,又问:“余阁老在哪里?”   唐满先是惊愕,随即爆笑。   谁不知道他是得罪了余泰清,才落了这个棘手案子在手里的?   徽州桐木案牵扯众多,麻烦至极,有胆子的理不清,理清楚的不敢动,只能丢在一旁慢慢地耗,对“无能”之名捏鼻子认了。   他还当顾明州有多了不得呢,想不到也不过是个软骨头。   这幅认清现实的落魄样,跟先前的自命不凡一对比,实在让人捧腹。   唐满乐不可支,几乎已经能够想象,顾明州前去认错的时候会遭到怎样的侮辱了。   “余阁老在后阁 办公。”旁边忽然有人开口。   顾明州回头一看,竟是郑自明。   见顾明州看他,郑自明平静地抬起眼睛,与他对视,旁边的人感到气氛不对,一时静了下来。   顾明州心情有些复杂,先前在扬州,周峰就以郑自明压过他,现下考过试同朝为官,郑自明虽是探花,比他低一阶,境遇却好了不少,无论是前程还是现状都隐约胜过他一层。   即便是传说中的人物,实实在在地压他一头,顾明州心中还是有些不爽。   回过神,顾明州向他行拱手礼:“多谢郑兄。”   “不必。”郑自明温和道。   无视嘀嘀咕咕的唐满,顾明州出了院子,直奔后阁。   “下官参见阁老。”   余泰清埋头看卷宗,根本理也不理他,顾明州知道这是要晾他一会儿,杀杀他的威风了。   他不急不缓地跪着,无聊之余抬头打量,只见余泰清眉心有深深的褶皱,精神虽好,须发却都白了,身上一件粗布袍子洗得发黄,窗外竹影披在身上,颇有廉洁之风。   好半晌,余泰清长长吐了口气,烦恼地丢下墨笔,仰着头按压眉心。   这时他才发现顾明州跪在地上,当即一愣:“什么时候来的?”   顾明州也是一愣。   “起来起来,”余泰 清摆摆手,让他坐在旁边的圈椅上,“以后有什么事递个条子上来就行,整日跪来跪去,正事不要干了?”   顾明州:“......”   合着他跪了那么久都是白跪?这也太入神了吧!   顾明州敛了心神,道:“杨宜修占地一事有碍民生,无论真假都应当抓捕审问,但现在没人敢出动,只得请阁老出马。”   余泰清点点头:“现在把握多少证据了?”   “十之八九,”顾明州胸有成竹,“审问也不过是走个过场。”   余泰清有些惊讶,仔细看了他一眼。   要知道杨宜修一案之所以难办,背后的权力斗争固然难缠,案件本身也很复杂。   大量兼并土地在当今朝堂是犯法的,杨宜修不傻,自然不会自己出面。他雇了一些人,让手下的人分别操办买田地、种桐木、收桐木的事,而手下之间彼此并不知情,也不会轻易说出实情,这就让取证变得困难重重。   顾明州接受案子不过半月余,竟然就搞清楚了?   “待会儿将证据和卷宗拿过来,我看过无误后,亲自跟京兆尹去说。”余泰清道。   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不是应该再刁难刁难他吗?   顾明州再次失算,不禁问道:“您就不再多问点别的?”   “我有眼睛,自己会看,”余泰清不耐烦了,挥挥手,“去去去,活儿都干完了?”   顾明州只得退下,快走到议事堂的时候,方才回味过来。   杨宜修这案子还真不一定是故意为难顾明州,只怕余泰清早就想动张黎了,只不过借着他将事情桶上台面而已。这块烫手的山芋整个户部没人敢接,那就交给新来的刺儿头,左右不亏。   还真是......能进内阁的都不是什么好鸟,一个个黑着呢,顾明州哭笑不得。   上一世,顾明州是数年后才进入官场的,当时余泰清已经年老,两人交集有限,今日这么一看,他才感到,余泰清与旁人都不同。   别人是做官的人,他是做事的人。   有了余泰清的支持,做起事来底气就足多了,顾明州雷厉风行,当即收拾东西送去后阁。   唐满以为他是被斥责出来的,偷笑不已。   到了下午,后阁送出条子,上面简明地写着几个字——“此事可行”。   “来人,再发文去京兆尹,即刻出发,捉拿杨宜修!”顾明州掷出信笺,“若是不从,直接告上皇宫,看他愿不愿意出面!”   整个户部哗然色变。   郑自明皱眉抬头,看了顾明州一眼。   “你你你.....”唐满目瞪口呆,指着他结巴了半天,“疯子,真是个疯子!”   所有人都嗅出 不同寻常的味道,难道这是清流党跟首辅开战的预兆吗? 第73章 顾明州疯了!   院中青松随风狂摇,雨还在下。   文书冒雨抵达京兆尹府衙时,余泰清的签字已经发潮,可落在京兆尹眼中却比岩浆还要滚烫。   首辅固然不好得罪,阁老同样不能忤逆,京兆尹当即命人整装,出发捉拿杨宜修。   消息传到刑部,杨蒙腾地一声站起来,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瞪大双眼:“户部莫不是疯了?!”   “谁不知道户部都是清流的人,想尽办法跟咱们作对呢,竟然动到了杨公头上!大人,现在可如何是好?”   杨蒙慌张戴起官帽,大喝:“来人,跟我走!”   刑部呼啦啦地集结了一批人马,声势浩荡地往外赶。   此时,疯子顾明州正在户部接受同僚们的攻讦。   “一声不响就要捉拿杨宜修,你知不知道他是谁?”唐满拍着桌子,面红耳赤道,“当今首辅张黎的外戚!你要动他,就是在动整个首辅党,要惹出事的!”   可不是这个道理?大家都以为,这案子交到顾明州手里,就是为了熬死他,谁能想得到,这厮竟一把扯破了面子,直接动手了?   愤懑的众人跟着抨击。   “你光想着自己的名利,就没想过这事一出,会连累整个户部么?”   “捉了杨宜修你要怎么处置?若是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抓回来又有何用!”   骂声激烈,顾明州面色平静,安静挨骂。   等声音渐渐平息,他方才抬眸:“都说完了?”   他脸上虽是笑的,眼睛却冷得渗人,叫人不寒而栗。众人也不知怎么的,竟一句话也说不出。   “世上有不惹事的案子?若想不惹事,最初就不该做这些伤天害理的事。这件事的责任说到底还是我来担,你们担心什么?”   “捉拿之前,我已经向阁老请示过,没必要再向你们报备。但我还是很惊讶......”顾明州嗤笑一声,“你们只看见朝廷势力,却没把正在受苦受难的百姓放在眼里,这样也敢自诩清流,就不觉得羞愧?”   “苦读寒窗,我只读出一个道理——凭良心做事,凭良心做人!诸位今日在这里指责我,那么敢问,若是被侵害 的是尔等家乡,你们也会像现在一样,希望此案一拖再拖吗?”   顾明州正色,抬高声音。   “是首辅的外戚又如何,搞清楚了,我们吃的是皇粮,做的是皇官,这天下更是皇上的天下,而非他张黎的!”   门外一双正欲迈进来的脚停住了。   余泰清弓着身子,额头微微冒汗:“皇上......”   一身白衣的少年抬手止住他的话头,额头一条浅蓝抹额,隔着门板朝里看,嘴角牵出一抹淡淡笑意:“有点意思。”   与此同时,杨蒙在杨宜修门口截住了京兆尹。   京兆尹心中大呼要命——户部那边非捉拿杨宜修不可,刑部这边又亲自派人拦截,他夹在中间,两头不是人,这可如何是好?   “杨大人,您行个方便?”京兆尹赔笑,“想来也只是配合调查,累不着杨公。”   杨蒙坐在马上,摆足了官威:“杨宜修现在需要配合刑部调查案件,回去让户部等着!”   “这可是阁老亲笔批的文书,”京兆尹苦笑,“下官实在不敢违抗啊。”   “又不是不让你拿人,就是晚上几天而已,这都等不了?”杨蒙皮笑肉不笑,阴测测道,“还是说大人对我有意见,故意的?”   京兆尹吓出一头冷汗,一叠声地喊:“不敢、不敢啊!大人实在冤枉下官了!”   “那还不退下?!”   杨蒙一声叱喝,京兆尹终究迟疑了,退后两步。   就在此时,门开了。   杨蒙回头一看,连忙下马,笑道:“叔父怎么出来了?”   杨宜修瞪他一眼:“我还要问你呢,在我家门外吵嚷些什么?”   户部。   顾明州的一番话震住了众人,一时安静。   郑自明却笑着摇了摇头:“顾大人真是巧舌如簧。”   顾明州没想到他会说话,皱起眉。   “不要说抓,便是就地杀了杨宜修,也没什么可惜的,然而一旦开启党争动乱,朝廷官员不再专心政事,而是整日倾轧,届时便不只是一地百姓,而是天下百姓遭殃了。”   “且内忧易生外侮,如今三国并立,大兴稍显颓势便会招致攻击,”郑自明直直地看着他,“顾大人支持开战,所以想用这种方式引来外敌吗?”   众人一片哗然,看着顾明州的眼神都充满鄙夷不屑。   顾明州心里有点不舒服。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是郑自明,他当年进入朝堂时也曾遥遥尊敬过的人,竟然以这样尖锐的方式质疑他。   但面上,他仍是一派冷静:“既然已成两派,水火不容,那么冲突早晚都要爆发的。难道郑大人觉得,将冲突无限延期到战争中去更好?只怕大兴再富裕,也经不起这么耗。”   郑自明飞快地抓住了他话里的漏洞,追问:“这么说来,你一定要挑起两党斗争了?”   顾明州却不上他的当:“不要偷换概念,郑大人,上峰让我解决徽州桐木案,我就排除万难,将当事人叫来调查。若是觉得不妥,你大可自己来查。”   他抬起头,缓缓扫视众人:“这话一样送给各位大人,若是诸位有何高见,我现在就将本案拱手让出,如何?”   谁敢?   要真有胆子那么大的,这案子岂会一直拖到今天?   屋中的激烈再次沉寂下去。   杨家门外。   杨蒙向杨宜修解释了一番来龙去脉,一群人都站在外面,那杨宜修分明是白身,排场却比许多官员还要大,所有人都习以为常。   “户部要抓我?呵,让他来就是了!”杨宜修扫了一眼京兆尹,“就是你来抓的我?”   京兆尹若不是为了维护脸面,几乎要当场哭出来。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他交不了差,还得被杨家人记恨,怎么倒霉的都是他!   杨蒙谄媚一笑,弓身凑近杨宜修:“叔父只管放心,有我在一日,就绝不会让您受任何委屈。”   户部。   郑自明紧盯顾明州双眼,一字一句地逼问:“所以,你一定要动杨宜修 吗?”   “不错,我会让他付出应有的代价,以正国法。”   杨蒙双手抱拳:“我发誓!”   顾明州毫不畏惧:“我发誓!” 第74章 威胁   傍晚,骤雨稍歇。   顾明州伸了个懒腰,刚要动作,身边的人便好像约好了一样,呼啦啦地起身走了,孤立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顾明州有点好笑,摇了摇头,收拾好卷宗离开。   临了在门口却被小厮拦住了。   “顾大人,这儿有您的东西。”   顾明州挑眉:“谁送的?”   “这个......”小厮一脸为难,“我也不知道,门房里只留下这个信封和一张纸条,说是给您的。”   顾明州点点头,随手撕开信封——竟然是三千两的银票!   “看来是杨家那边送的了。”身后传来烦人的声音。   “你还没走?”顾明州撇嘴。   郑自明淡笑,一边整理笔墨纸砚,漫不经心道:“是不是该给我些封口费?”   这话一出,登时点燃了顾明州压抑已久的怒意。   他不怒反笑,直直地看着对方:“够了吧。”   “什么?”郑自明一脸无辜 。   “先前你出口挑衅我,不是为了让我放弃,而是想断了我的退路,必须把这案子搞定吧?”顾明州不带感情地勾了勾唇,满眼嘲讽,“这招数使一次也就罢了,接二连三地挑衅,真以为我拿你没办法么?”   郑自明表情仍是淡淡的:“顾大人误会了。”   “你把我当什么人都无所谓,但要闹到我面前......”顾明州毫不退让地逼视着他,“休怪我翻脸。”   郑自明先是低头不答,等顾明州走远了,方才抬头,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顾明州敏锐得叫人吃惊,然而锋芒毕露不是好事,真不知能走多远。   顾明州满腹不畅,只觉得整个户部都带着一股令人不悦的气息,只想赶紧离开。   清流这群人,也就余泰清算是个脑子清醒的,其他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整日就想着朝堂党争,跟自家大臣打擂台,一说起收服国土的事屁也不敢放。   难怪李宏愿花了十多年的时间也没能找到时机开战,别说是百姓了,当朝臣子们都这样贪图安逸,何谈大事?   正在心里骂得起劲,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怎么来了?”顾明州眼睛一亮。   白雨信手里提着个油纸包,里面散发出烤饼的香味。他微微一笑:“刚办完事,顺路等你回家。”   顾明州满心阴郁仿佛被阳光驱散,止不住地笑。   “吃不吃?梅菜扣肉的馅儿。”白雨信将油纸包递到他面前。   顾明州这时候才感觉饿了。白天动了一整天的脑子,又暗自生了不少气,早已饥肠辘辘,一个烤饼下去顿时熨帖了肠胃。   身后冬柏连忙发话:“公子,你是不知道呢,今儿风刮得大,把咱少爷的伞都给刮破了。户部那群势利鬼,瞧见少爷一身湿,就当看不见,连布巾都藏着掖着,着实可恶!”   白雨信蹙眉,紧盯着顾明州上下 打量。   顾明州啧了一声,嫌冬柏碍事,将怀里的信封塞给他:“拿去送到杨宜修府上。”   “诶!”冬柏爽快地应下,“是小人碍事了!”   白雨信那样脸皮薄的人,却罕见地没什么反应,抿唇不语,好一会儿方才发问:“受欺负了吗?”   顾明州挑眉,眉眼之间自信飞扬:“只有我欺负他们的份,他们也敢欺负我?放心吧!”   他虽这么说,可刚从户部出来的时候脸色有多臭,白雨信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知道顾明州不愿多说,白雨信也不再多问,只握紧他的手。   “明日叫人做一把定好的伞,什么风也吹不破。”   少年说这话时,浅色的眼睛里混杂着倔强与心疼,顾明州被这么一眼看得胸口发暖,忍不住展颜一笑,反手与他十指相扣,两人肩并肩走在京城的街道上。   晚一些才离开户部的郑自明站在后面:“......”   翌日,又刮风下雨起来。   内城不允许坐马车,户部众人只得徒步行走,撑着伞骂娘。   唯有顾明州昂首阔步,吸引了大伙儿的注意力。   他手上握了把伞,伞骨是潇湘竹的,足有九九八十一根;伞面是羊皮的,大而结实,染成了雨过天青色,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   众人既是震惊,又暗自猜忌。   户部的俸禄就那么点,顾明州哪来的钱做这么好的伞,除非是收了钱。   唐满最沉不住气,忍不住出言讥讽了几句。   “嫉妒就直说,编排些什么?”顾明州可不羞愧,骄傲地昂起头,“这可是我媳妇儿给我做的,我媳妇儿!”   被秀了一脸的众人:“......”   昨天仿佛目睹了什么的郑自明:“......”   众人无语地收伞入厅,处理政事。   忽而听得小厮前来传话,说是刑部侍郎过来,点名要见顾明州。   刑部侍郎杨蒙跟杨宜修是什么关系,大伙儿心中都是有数的,听得小厮这么一说,登时停了笔,屏息抬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顾明州。   顾明州并不意外,搁下狼毫,随小厮去了外厅。   杨蒙见他来了,当即起身,笑着打招呼:“顾大人,久仰久仰,不愧是三元及第的青年才俊,今日一见果然非比寻常。”   顾明州也笑,跟他寒暄一番,方才开口:“杨大人找下官有事?”   杨蒙正垂头喝茶,听见这话,锐利的目光立刻直直地刺了过来。   他垂眸,将茶杯放下,轻笑一声:“顾大人不是明知故问么,昨日的礼物你没收下,我只得亲自上门了。”   “我就直说了吧,徽州桐木案......”杨蒙直视顾明州双眼,“不要再查。”   顾明州轻轻笑了一声,抬起眼:“若是我说不呢?”   杨蒙脸色微变,威胁般压低了声音:“顾大人这是敬酒不吃,非要吃罚酒?”   “看来我们没什么好聊的了, ”顾明州摇了摇头,“杨大人,下官还有公事没处理完,您请便。”   就在这时,变故陡生!   斜刺里横出一抹雪亮的剑锋,削去了顾明州鬓边碎发!   顾明州吃了一惊,不敢妄动,喝道:“杨大人,你要做什么!”   杨蒙咧嘴一笑,表情阴森而狰狞:“答应与否,可由不得你!” 第75章 戴子濯上京   谁也没想到杨蒙会直接动手!   厅中几名小厮尖声大叫,被杨蒙喝住,如瑟缩的鹌鹑般躲在一旁,生怕无眼的刀剑落到自己身上。   顾明州扫了眼横在脖子前的剑身,冷冷道:“杨大人,我没记错,京中 是有禁刀令的。”   “叫你一声顾大人,你不会真把自己当回事了吧?”杨蒙冷笑一声,“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停手徽州桐木案!”   顾明州轻笑一声:“我收回。”   “现在方知好歹,”杨蒙不屑道,“早一些又何必兵戎相见。”   “先前我还觉得户部的人不行呢,如今看来,倒也不一定,毕竟谁想被刀架着脖子呢?”顾明州扬了扬眉,“杨大人不妨再用点力,我倒想知道朝廷命官在天子脚下死于非命,会不会一样相安无事。”   杨蒙阴沉沉一笑:“不见棺材不落泪!”   锋利的佩剑高高扬起。   几个小厮目瞪口呆,发出恐惧的尖叫。   剑锋破空而来!   就在这时,只见顾明州身子一矮,杨蒙失去攻击对象,连忙抽剑回身,散乱的脚步却露出破绽,被轻轻一勾,整个人便往地上栽去。   杨蒙好容易稳住重心,却还是趔趄了几步,也就是这个空档,手中的剑也被一把掳走。   顾明州将佩剑从窗外丢出去,后退几步,悠然道:“杨大人,失敬了。”   要知道十六岁那年,顾明州逞英雄,强搬火腿却惨遭扭腰的屈辱经历一直烙印在他脑海。   什么叫失败使人奋进,这就是。   杨蒙:“......”   这不是个文官吗,怎么还会武?!   杨蒙心中惊诧不已,方才顾明州动作虽少,却极为精准,一绊、一夺便定了局势,若是没有武功底子,是绝不可能这么干净利落的。   随即涌上心头的是强烈的耻辱。   他一个正正经经的武官,竟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给放倒了,说出去他这个刑部侍郎还当得下去吗?!   热血上头,杨蒙正欲再次上前,门外却传来杂乱的声音。   “杨大人,发生什么了?”   顾明州开了门,随口道:“没什么,随便聊了聊。”   这话谁信?   门外众人就是听见异动才过来的,看见顾明州衣襟一道剑痕,个个色变。   “杨蒙!”   “杨大人,你怎么能——”   “走吧,杨大人还有事要忙呢。”   唐满愤怒的话被顾明州截断了,一直忍到议事厅,终于憋不住了:“为什么不让我说?武官对文官出手,是犯了大忌的,严重些甚至可以判死罪!”   “闹大了,案子就变成私仇了。”顾明州道。   唐满没料到他竟然还有这样的觉悟,一时语塞。   见客厅内,几个小厮小心翼翼地收走茶杯,不停偷瞟仍站在厅内的人,生怕他又来一个暴起。   杨蒙大怒:“看什么看!”   小厮们怪叫著作鸟兽散。   杨蒙胸口几番欺负,忍着耻辱将窗外的佩剑捡起来,回刑部。   下属见他一身狼狈,大惊失色道:“大人?!”   杨蒙将佩剑摔在地上,满脸怒容。   下属不敢触他霉头,过了一会儿又谨慎道:“您上回要下官去找的人来了。”   “哦?”杨蒙抬起头,“你是说戴家的人?”   “正是。”   杨宜修的案子固然重要,在首辅诞辰露面也不是件小事,杨蒙冷笑一声:“行,现在就把那个白雨信找过来。”   下属应声下去,不一会儿便将白雨信带了上来。   白雨信踩着阶上雨水入内,面无表情。   “上回可让你嚣张够了,这次人证物证俱在,看你还怎么狡辩。”杨蒙得意道。   他在顾明州那儿受够了气,此时有机会,登时将负面情绪全部宣泄。   白雨信抬起头,与杨蒙身边的少年四目相对。   时间有一瞬间的静止。   戴子濯缓缓开口:“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啊。”   白雨信垂下眼。   “戴家小子,有什么冤屈尽管上报,”杨蒙狞笑,“本官替你做主。”   “谢大人!”   戴子濯朗声道:“去年冬日,戴家正在扩大 规模的关键时刻,家中店铺却忽然遭受恶意购买,导致店铺全面贬值,损失不知凡几,后来才知道全是一个人捣鬼——便是眼前的白雨信!”   “我父苦苦支撑,不料还有更过分的在后头,这白雨信竟然全面扰乱杭州物价,散播谣言,导致戴家钱庄全面崩盘。戴家辛苦劳作数十年的心血旦夕之间便灰飞烟灭,喂饱了一只吸血鬼,其中冤情罄竹难书,还望大人明鉴!”   白雨信静静地看着戴子濯,等他说完。   同时他意识到,戴子濯变了,与从前那个充满天真的病弱少年截然不同,仇恨、痛苦、怨怼时刻充斥着双眼。   杨蒙一拍惊堂木:“你可知罪!”   “恕难伏罪。”白雨信回过神。   “哼,苦主都已经站在面前,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戴子濯,你口口声声说我可恶,那么敢问,我做错了什么?”白雨信迎上他愤恨的目光,“戴家缺钱,要卖店铺,我就出钱买下;戴家担心被卖,又赎回,我就再卖给你们;戴家开钱庄试图筹钱,我就如你们心愿存钱进去......”   “从始至终,我一直遵守戴家制定的规则,不曾逾越,说到底还是你们戴家经营不善,才要找个替罪羊。”   “白雨信!”戴子濯眼睛爆出血丝,“你就一丝悔过之意都没有吗?”   白雨信浅色的眼瞳堪称淡漠,声音也毫无波澜:“既然没做错,又有什么需要悔过的地方?”   “说起来,真正违反规则的人是你们吧?我规规矩矩做生意,却忽然被官府抓去......你敢说这其中清清白白?”   戴子濯被问住了,好一会儿才反驳:“那是......自然。”   只可惜这反驳的时机不对,语气也不对,反而显得心虚。   任谁看都是白雨信更胜一筹,但偏偏主持公道的人是杨蒙,睁着眼睛说瞎话也毫无难度。   谁知就在这时,白雨信再次 开口。   “大人,我这里还有一份证据上呈,请您过目。”   还看什么证据,直接定罪就是了。   杨蒙心中极不耐烦,然而刑部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哪怕拿捏这等小商人,也得有说得过去的记录。   谁知就这么看了一眼,他的脸色就变了。   “此、此证......”杨蒙声音颤抖着,好几次才连成句子,“此证有理,无罪,你无罪......” 第76章 图穷匕见   戴子濯大惊失色,上前一步:“大人,您之前可不是这么说的!”   杨蒙一反常态,厉声叱喝:“本官说什么就是什么,你不服?!”   戴子濯先前仰仗的就是杨蒙的独断专行,此时那 份独断落在自己身上,他才知晓这种近乎窒息的感觉。   面色几番变化,他终究开了口:“小民......不敢。”   “既然不敢,就赶紧退下,还留在这儿碍谁的眼?”   杨蒙前后态度截然不同,戴子濯明知其中有蹊跷,可在杨蒙的威压之下,却不得不退。   走到白雨信面前,他停了下脚步,压低声音:“你等着吧。”   白雨信甚至连看 都没有看他一眼。   戴子濯走出大堂,午后隔着阴云落下的天光灰蒙蒙的,他长长地吐了口气,露出一个苦涩的笑。   这一次,也是他输了。   大堂内,杨蒙来来回回地踱步,捏着白雨信交上来的文书坐立难安。   “这上面写的东西可都是真的?”   白雨信平静道:“您不是已经有答案了?”   杨蒙手心汗水涔涔,不住打颤。   他手上拿的,正是一份杨宜修贿赂官员的花名册,杨蒙所知道的部分全都准确得惊人。   粗粗一看,所有名目加起来足有十万两纹银,要知道大兴一年下来的总税收也不过百余万两!若是给皇上知道了,说不准就是株连九族,这样杨蒙如何能够不怕?   这样一份花名册,白雨信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是怎么得到的?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能得到杨宜修府上的东西,少说也得跟首辅沾亲带故,可看他态度与做派都丝毫不像,难道......是宫里那位的暗桩?   杨蒙不禁生出无限猜测来,片刻间身上湿了一大片。   “小人有眼不识泰山,白老爷快起来吧。”   混迹官场,脸皮厚是杨蒙最得意的修炼,此时又是另一副嘴脸。   白雨信坦然受之。   外面不安的叶星阑正在马车前踱步,见他出来,当即欢呼着扑了上去。   “没事了,没事了是不是?”   白雨信点点头,示意他上去。   叶星阑会意,捂着嘴上了马车,等离开了刑部门口,方才松开手,凑到白雨信耳边。   “那账本是真的吗?”   “你觉得呢?”   “假的吧,”叶星阑咽了口口水,“咱们哪有机会靠近杨宜修啊。”   白雨信扫他一眼,没想到他也没那么笨。   其实倒也不难,白雨信先从叶星阑口中得到了杨宜修历次宴会上送的东西,再对比晋商乔百川、浙商舒邑的额度,便能七七八八算个大概。   另外几分,则是靠统计出入杨家的货物,算出杨府的吃穿用度、婚娶喜丧,进行验证与弥补。   对白雨信而言,杨蒙来者不善已经非常明了了,横竖都是死路,不如赌一把。只是就连他也没想到会这么顺利,看杨蒙的样子好像自己脑补了些什么......   一旁的叶星阑兴奋得不可自已。   这有如话本的情节竟然真实出现在身边,太太太.....太刺激了!   白雨信指点他:“遇事当先审时度势,能战就战,不能战就取奇招,万万不可撒手逃跑。要知道,真正的敌人就是想将你一口吞下,越是躲,反而越受其害。”   叶星阑狂点头,眼里充满崇拜的光芒。   离开的白雨信还不知道,一道死亡的阴影已经笼罩在他头顶。   马车在巷口停下,白雨信让叶星阑先回去,自己走回家。   明明没有几步的距离,他却忽然生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   回头,身后空荡荡一片,没有一个人影。   白雨信收紧五指,继续往前走。   一片落叶悄然飘下,骤然间被一阵异样的风扰乱。   也就是这个时候,一道寒芒朝他的咽喉袭去!   白雨信体弱,不曾习武,此时浑身都僵住了,脑海里警铃大作,身体却无法做出任何应对。   剑锋愈发近了!   锋锐的剑气近在咫尺,白雨信下意识闭上双眼。   “当!”   一声脆响,刀剑被格开。   白雨信茫然睁开眼,心脏后知后觉地狂跳起来,身子一软,不由扶住了墙。   “混账,谁派你来的!”顾明州怒吼,手中长剑在狂怒下不断刺出,招招都是不要命的打法。   他简直不敢想象,要是他晚回来一步会发生什么,要是他没有买刀带在身上,又会发生什么。   方寸大乱,便露出破绽。   白雨信惊呼一声:“小心!”   顾明州就地一滚,手腕一翻,长剑深深嵌入刺客肩膀。   蒙面刺客自知讨不着好处,只得捂着伤口狼狈逃窜。   白雨信立即冲上去,抱着顾明州,慌慌张张地到处摸:“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下一刻,整个人都被揽入熟悉的怀抱里。   “对不起,对不起......”顾明州眼睛赤红,不断颤抖。   “不怪你,是我不好,是我的错......”白雨信难受极了,抱紧他,喃喃道。   “要不是我得罪了杨蒙,就不会......”两人不约而同开口,又猛地愣住。   顾明州:“???”   白雨信:“???”   两双歉疚的眼睛碰到一起,同时冒出疑惑。   片刻后。   顾明州大怒:“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什么都不说,若是出了事.......”   “这么大的事,你不是也没跟我说?”白雨信不客气地回敬。   两人面面相觑,都是又好气又好笑。   顾明州便说:“这样下去可不行,咱们得立下规定,大事不准瞒。”   “得再加一点奖惩措施。”白雨信说。   顾明州想了想:“再加一条,谁瞒了,就得无条件答应对方一个条件。”   “好。”   “那现在先坦白,你有没有瞒着我的事?”顾明州坦荡荡地一拍胸脯,“我没有。”   白雨信仔细想了想:“我好像也没有。”   顾明州仍不放心,拿宣纸印泥出来,像模像样地写下一张契约纸,一式三份,两人各存一张,还有一张就放在家里保存。   白雨信哭笑不得,陪他闹了一遭。   方才的惊心动魄仿佛消散不见,然而到了晚上,白雨信躺在书房,却怎么也睡不着,终究爬起来。   清醒地 睁开眼,他走到 卧房外头。   不忍打搅顾明州,他坐在小院的石桌边,仰头看着浩淼星空,心口却沉沉地压着。   吱呀一声,卧房门开了。   见白雨信坐在外面,顾明州一愣:“你也没睡。”   白雨信点点头,两人坐在一处,谁也没有说话。但他们都知道,杨蒙图穷匕见,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第77章 原来是契兄弟   阴天的暮色灰蒙蒙的,杨蒙等 不及换下官袍,便匆匆跑了出去,直奔杨宜修府上而去。   “叔父,大事不好,您快看看家中的账本还在不在?”杨蒙跑得满头大汗,急切道。   杨宜修莫名其妙:“什么账本?”   “当然是、是......”杨蒙不好说得太直接 ,暗示道,“那本账本。”   杨宜修更是一头雾水:“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会不在,大白天的,你做什么梦呢?”   杨蒙呆了,将来龙去脉托盘而出。   杨宜修先是一愣,继而勃然大怒:“蠢货,你被诓了!”   “可上面的数字分明......”   “那些都是明面上送出的东西,但凡看见过的人都能推算,其他私下的账面却一概没有,”杨宜修恨铁不成钢,用力敲了敲桌面,“你就不会先把人扣着,问过我再说吗?”   杨蒙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被人玩了这么一手,丢脸至极。   问题是世上有几个人能像 白雨信那样大胆,杨蒙中招,实在不亏。   杨宜修却不这么认为,将杨蒙骂了个狗血淋头,临了恨恨道:“安排你做个刑部侍郎,你难不成就满足于此了?张首辅固然是个好靠山,可他到底老了,日后还不是得靠你们年轻人独当一面?”   “这样沉不住气,我还能指望你什么!玉儿跟着你,我怎么放心得下?”   一腔好心却没换来半点感谢,杨蒙僵着脸听训,好一会儿终于转换过心态,说了些许好话,终于将杨宜修的脾气熨帖下来。   亲自送叔父回房,侍奉了小半个时辰,杨蒙方才离开,天色已经擦黑。   他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看见妻子正跟杨家的嬷嬷推辞些什么,不禁一愣。   “你怎么在这儿?”杨蒙下意识地发问。   杨蒙是杨宜修五服以外的侄子,能沾到他的光,还多亏娶了杨宜修的女儿,杨玉。即便是刻意仰仗岳家,可亲眼看见杨玉从娘家那东西,他心里颇不是滋味。   杨玉一声不吭,将细软塞进包裹里,背在身上。   一整天的强压的情绪都冒了出来,杨蒙一把拉住她的胳膊,拔高声音:“我问你呢,聋了?!”   “光会凶我有什么用,在外面怎么不见你这么威风?”杨玉挣开他,跟他对吼。   “我不过问你一句,至于如此待我吗?难不成真的做了什么亏心事,怕我知道!”杨蒙被她激怒,不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   将包裹用力塞进他怀里,杨玉怒道:“我有什么亏心事怕你知道,你要看便看!”   “左右不过女儿要出嫁,家里连半点金银首饰都拿不出,你整日说在外面如何如何辛苦,可最后呢?钱也见不着,升官也捞不着,我不回娘家求救,还能怎么办?让女儿就这么苦兮兮地嫁出去吗?!”   “还有儿子,不过是跟人打了架,就被关了大半个月出不来,你帮上什么忙了?   说道伤心处,杨玉眼泛泪花,哀切埋怨地盯着他:“女儿你不管,儿子你也不管,我只有回娘家 ,你当我愿意回来看人脸色不成!”   杨蒙听着她说,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沉闷往身上压。   可他不得不笔直地站着,因为他知道,若是一倒,整个家就都散了。   “你......”一整天没顾得上喝水,杨蒙喉咙干涩,咽了两口唾沫方才顺畅地说下去,“不要急,我会想办法的。”   杨玉眼里噙着泪,半信半疑:“当真?”   杨蒙艰涩地点头。   杨玉再也忍不住,一头扎进他怀里,放声哭了出来。   回到府上,杨蒙还没来得及吃饭,窗外就有声音传来。   “大人,小人无能。”   受伤的刺客跪在院子里,淋了个湿透,地上一滩冲淡的血迹。   不知是不是一天之内遭受的失败太多,杨蒙竟出奇的平静,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力充斥着身体。   他一时头晕,跌坐在圈椅里。   “没用的废物,杀个平民都能失败,还要你做什么?”杨蒙喃喃道。   白日里白雨信走后,杨蒙越想越不安,他已经得罪了白雨信,若对方果真是皇上的情报人员,那么那份名单终究会流出去,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谁知道派出精锐刺客也能失败,他最近到底是走了什么霉运?   “大人恕罪,若非顾明州突然出现,小人绝不会失败。”   “顾明州,顾明州......怎么又是他?他就非要跟我作对不可吗?”   杨蒙头紧闭双眼,颓败至极。   忽然间,一团浆糊的脑子里闪出一丝不对劲。   白雨信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商人,为何会跟顾明州扯上关系?便是故意找他麻烦,也不至于帮到白雨信头上——除非他们本来就认识。   等等,顾明州是徽州静云镇人士,白雨信也是......   杨蒙倏然睁开眼,推开窗,看向刺客:“去查查,他们是什么关系。”   “是。”刺客暗自松了口气,迅速离开。   第二天情报送上,杨蒙定睛一看,手都在气得发抖。   好哇,他们两人竟然是契兄弟!难怪白雨信能拿到那份名单呢,说不准就是顾明州在背后捣鬼,两个人合起伙来了!   然而下一刻,一阵喜悦涌了上来。   这说不定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顾明州得到账本,细细翻阅,然而这毕竟是另一桩案子,要想在徽州桐木案里派上用场,还得多花心思。   思量着来了户部,顾明州忽而感到众人看自己的目光有点怪异。   虽然户部的人平时就不怎么友善,但今天感觉格外奇怪,还有人盯着他跟身边的人窃窃私语,看猴儿一般。   顾明州一头雾水,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中午用饭,饭堂里一人一碗白米饭、一份炒青菜、半条鱼。顾明州往桌上一坐,边上的人纷纷起身,离他远远的。   顾明州:“......”   余泰清正好进来,撞见这一幕,一阵莫名其妙:“都做什么?”   平日嚣张的众人都服帖了,乖乖地跟余泰清打招呼。   “坐下吃饭,”余泰清道,“都站着干嘛?”   唐满阴阳怪气一笑:“阁老,您可不知道,顾明州家里有个契兄弟呢!我道他平 日怎么怪里怪气的,原来异于常人,咱们户部的年轻同僚不得防着点吗?” 第78章 杨蒙卷土重来   余泰清愕然:“他有契兄弟,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顾明州总算明白他们的窃窃私语是什么意思了,禁不住冷笑一声。   “原来有契兄弟就是异于常人,这话你敢不敢当着皇上的面说?”   李宏愿只心系一人,就是宫中男后,任凭朝臣们怎么上奏都不管,还将自己年仅三岁的皇弟立为太子,时间一久,大家也就只得默认。   上行下效,民间契兄弟的风气也渐渐兴盛,真说起来,也算不上太稀奇。   “我与心上人两情相悦,厮守终生,与你们何干?”顾明州慢条斯理地扫视众人,嘴里却字字尖锐,有如刀剑。   “吾妻清雅出尘,丰神俊秀,如芝兰玉树的神仙人物,你们防什么?怕被我看上?”顾明州一翻白眼,“我又不是瞎子!”   说实话,户部的年轻官员还真没有歪瓜裂枣,个个都是容貌端正,到哪儿都抢手的青年才俊,被顾明州这么一说,仿佛多不堪入目似的。   顾明州冷哼,倏然起身,不屑再与他们同席吃饭。   他本就跟户部众人不和睦,这一下可以说是正式决裂了。   尽管顾明州在饭堂里说的威风,然而人们的成见是不可能被三言两语所改变,这消息顷刻间传遍京城,谁都知道炙手可热的状元郎已经有了妻子,还是个男妻。   婚嫁是私事,自然没人可以说什么,但明眼人都知道,顾明州的前途就此为止了。   中午,白雨信回来吃饭,看见家门口一株绿梅有些枯了,便进去舀水,刚弯腰洒下,就听见耳旁有个陌生的声音。   “这就是顾明州的家?”   白雨信回身,只见不远处站着个白衣少年,气度清贵,容貌俊美,额间一条浅蓝抹额。   “你是何人?”   “倒是个好地方,”那少年上下打量府门,目光落在白雨信脸上,“能进去坐坐吗?”   白雨信毫不容情:“不能。”   少年:“......”   一旁随侍大怒,正要骂人,被少年拦住了。   他忍不住微笑,好奇地看着白雨信:“你们.....是契兄弟吧?”   白雨信实在很久没碰见这么爱多管闲事的人了,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神仙人物算不上,丰神俊秀倒是真的,”少年刷地一声甩开扇子,半掩着脸,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好一对神仙眷侣。”   水浇够了,白雨信收回花洒:“与你无关。”   少年嘿嘿一笑,也不生气:“帮我给顾明州带声好。”   说罢握着折扇慢悠悠地走了。   白雨信奇怪地看着他的背影,只觉他气度不凡,不似平民,更与一般纨绔子弟不同,应当是个贵人,怎么这样八卦?   白雨信关上门,刚走几步,又听见有人敲门,不禁无语——他怎么又来了?   谁知一开门,却是叶正信一张风尘仆仆的脸。   两人均是一愣。   白雨信:“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叶正信:“哎呦,白兄弟,你家捯饬得可真够漂亮!”   还是一如既往的厚脸皮,叶正信嘿嘿笑着,跟他挤眉弄眼:“怎么,不请我进去吃几杯好酒?”   “茶可买好了?”白雨信命厨子准备酒菜,正要往里走,又猛地顿住脚步。   叶正信满脸得意:“我叶某人出马,你还不放心?放心吧,都是上好的乌龙茶!”   就是因为你姓叶,所以才不敢放心啊!   白雨信总觉得心里不放心,摇摇头:“酒菜还要一会儿, 不如先带我去瞧瞧。”   叶正信脸上一抽,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现在是正午。”   “我知道。”   “该吃饭的时候。”   “看茶要紧。”   “你你你——”叶正信后悔不迭,他瞎激动什么呀,本来就够累的了,再被白雨信一支使,还能不能歇了?   白雨信走了几步,发现叶正信没出来,歪头想了想,道:“看过茶以后,就没你的事了。”   叶正信这才不情不愿地在前头带路,嘴里还嘟嘟囔囔:“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是正好碰上冲海人逃难,才得了一大批便宜的劳工,否则哪儿有这么快......”   话还没说完,前头白雨信冷不丁停了下来,他吓了一跳:“干什么,一惊一乍的多吓人?”   白雨信猛然回首,双眸绽出锐利的光芒:“冲海遭难了?你仔细说说。”   “嗨,冲海不是广种桐木么,桐木那玩意儿产量高是高,但耗水、吃肥,种上个几年下来,那地就贫瘠得种不了别的了,木头还是带油的,一点就着。”   “前些日子有人在林子里做饭,没熄干净火,一着就是一大片哟,”叶正信唏嘘道,“京城这儿倒是一直下雨,徽州却连日大旱,又碰上刮风,整个冲海都没了。但人总得想办法讨生活吧,这不,就到我这儿来了......”   这么大的事,怎么京城一点没听说?   白雨信吞了口口水,手心渗出冷汗。   除非,有人故意压了下来。   “怎么不走了?”叶正信一脸疑惑,“不是要去看茶?”   白雨信回过神:“要看茶。”   大桶大桶的乌龙茶储存在密闭的木桶里,拆开查验,一股浓烈醇香的气味便扑鼻而来,细看之下,品相也好,均是完整的嫩叶,碎的、老的一概没有。   白雨信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   在叶正信没回来的日子里,他早就花钱打好了上贡的途径,此时茶叶一来,他便献了上去。   也是时间赶得巧,此时正值秋日,茶树凋零,绿茶产量降低,宫中前头才赐了一批绿茶给官员,日常用度便有些吃紧了,这批乌龙一来,解了皇宫燃眉之急。   不过宫中一应吃穿用度都是有说法的,乌龙茶到底不是正统主流,便被御膳房送去,给不受宠的太妃喝去。   所以这销路仍不太广,利润太低,白雨信琢磨着再找几条门路,最好直接把这茶送到皇帝那儿,或者男后宫里去,再找几个小孩儿念念童谣,造点势头出来。   正想着,叶正信忽然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不好了,不好了,有官兵来了!”   白雨信心头咯噔一下,只见杨蒙面沉如水,带着一帮人横冲直撞,直闯到白雨信面前。   “走吧,”杨蒙露出一丝来者不善的笑容,“白公子,用不着我押解吧?” 第79章 报复   白雨信一颗心在胸膛不住乱跳。   与上次的气定神闲不同,他意识到这次必然不会如先前几次一般顺利,打过几次交道,杨蒙也不会再那么好骗。   “麻烦叶叔,替我给顾明州报个信。”   白雨信在叶正信耳边低声说完,又急急道:“让他别着急,我没事。”   杨蒙嘿嘿直笑:“犯了国法,搬什么救兵都不管用。”   叶正信看看杨蒙,脸色异乎寻常的严肃。   他拍了拍白雨信的手背:“放心,我一定带到。”   白雨信松了口气,这才放心跟杨蒙走。   这一次果然与先前不同,杨蒙铁定了心思要定白雨信的罪,除他之外还有几名主簿,阵仗颇大。   “乌龙茶也是尔等小民卖得的?”杨蒙满脸正气,怒喝,“谁不知道那是阳海的东西,先 帝在世时明令禁止贩卖,你可知道?”   “小民知晓。”   “通敌叛国,已是死罪,”杨蒙拍一记惊堂木,竖起眉毛,“知法犯法,更是罪加一等!”   白雨信咬紧牙关,心脏不住狂跳。   他本以为杨蒙不过强行敲诈一笔,想不到上来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卖茶而已,如何就是通敌叛国了,照他这么说,三国之间的交易都不该做。   此时此刻,他脑海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却是——幸好幸好。   幸好顾家当年图省事,不曾在官府登记两人关系,哪怕和离也不过走个形式。来了京城也不曾张扬,连叶家人都不知道他跟顾明州的关系。   哪怕株连九族,应当也牵连不至顾明州吧。   杨蒙厉声喝道:“你可知罪?”   然而便是不为自己,他也不能连累无辜的叶家人,白雨信如何能够认下?   “小民冤枉!”   杨蒙料到他不会认罪,却也不急,慢悠悠道:“死不悔改,便好好尝尝刑部的大刑吧。”   将白雨信好好拷打一番,又刻意不叫打死,杨蒙方才过去,欣赏白雨信凄惨的模样。   “当初有胆子戏耍本官,就该知道,后果不是你一个区区小民承担得起的。”   白雨信满头冷汗,却紧咬牙关,不肯泄出半声痛呼。   “若是你不曾......不曾勒索要挟,我岂会......骗你?”白雨信面色苍白,眼睛却亮得惊人,“若不是心里有鬼,我又怎么......骗得到你?”   杨蒙沉下脸:“还敢胡言乱语!当日不过赏识你,给个机会,你偏偏不要,还反过来打人的脸,也休怪我不客气!”   白雨信因疼痛不住颤抖,却不肯叫人看出来,只看着杨蒙,不发一言。   杨蒙最恨他这幅平平静静的样子,好像什么都无法令他动容一般,显得自己极其无能。   不过是个低劣的商人,装什么装?杨蒙决意要撕裂他的平静,低头冷笑。   “依本官的想法,现在就该将你杀之而后快,可我忍住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你那个好姘头顾明州,可正为了你们两个的公之于众,而方寸大乱呢,”杨蒙残忍地勾起唇角,“我已经差人递了消息过去,很快他就会知道你被抓了。”   白雨信猛地一颤,攥紧衣袖。   见他再平静不下来,杨蒙发自内心地笑了。   可是这样还不够,没有惨叫、痛苦和悔过的声音,怎么能叫他满足?   “若是他敢插手,我就立刻连他一同拉下马,若是他没这个胆子......嘿嘿,我就叫他监斩,亲眼看看你是怎么死的!”   那副画面已然浮现在脑海,白雨信心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杨蒙哈哈大笑,作势就要离去。   “别动他!”白雨信攥着牢房的木门,失声大喊,“你不是要钱吗,我给你就是!”   “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杨蒙堪堪站住脚,拖长了声音,洋洋得意。   白雨信想也不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他生平第一次这样卑微地求人,什么尊严、什么骄傲,尽数踩成碎片他也不觉得可惜——只要顾明州平安无事,只要他能平安无事......   “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求大人高抬贵手,放他一马!”   杨蒙终于得到了想要的哀求,仰天长笑:“已经太晚了,现在可由不得你!”   他从头至尾都没想过要放过他们,只不过在临死前,还想再戏耍一番。任凭白雨信如何恳求,杨蒙都不理会,心满意足地走了。   怎么办?   白雨信颓然跌坐在地,只觉一阵刺骨冰冷。   怎么办?   视线渐渐模糊,他感到自己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少年,对一切厄运都无能为力。   他要怎么办才好?   户部。   刚从饭堂出来,顾明州就被叶正信推了个大跟斗,趔趄着扶墙,他都懵了。   怎么回事,现在谁都可以袭击朝廷命官了吗?   叶正信哪儿还顾得上解释那么多,着急忙慌道:“白雨信.......白雨信被抓了!”   顾明州手里的饭碗啪的一声摔在地上。   下意识就要往外冲,后面郑自明恰好出来喊他:“顾大人,晚上中秋宴,朝廷命官皆要入宫,别忘了。”   顾明州脑子已然乱了,哪里听得见,叶正信见他这样子便知要遭,连忙一把扯住他。   “顾大人,莫冲动,”叶正信低声附在他耳边,心急如焚,“若是贸然出手,不仅没救出白公子,反赔了自己进去,又有何用?”   他听见顾明州的心脏跳得特别剧烈,侧头一看,少年人坚毅的侧脸已然扭曲,混杂着三分惊惧,五分仇恨。   叶正信心里说不出的难受,想起了自家爱妻。若是罗绣织遭了难,他说不定顾明州更冲动,可形势艰巨,必须慎重行事。   “冷静,顾大人,冷静......”叶正信按住他的肩膀,“是刑部侍郎杨蒙将他捉了去,告他私贩乌龙茶,通敌叛国。只怕不仅小老儿我,也要被捉拿去了。你好好想想,能不能求得哪位大人帮忙... ...”   顾明州呼哧呼哧地喘着气,身体松弛下来。   后面郑自明尚不知发生了什么:“顾大人?”   “我知道了。”顾明州竭力平静下来,让叶正信先回去,回了议事堂,照常工作。   必须想一个万无一失的办法,一击即中。   不要着急,不要着急...... 第80章 出手   顾明州紧闭双眼,脑海一时间闪过朝堂之中的种种利益纠葛,分析大势。   片刻后,睁眼,他将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郑自明。   “郑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唐满故意咳了一声,语气毫不友善:“郑大人,你可千万小心,这厮兴趣非比寻常呢。”   顾明州没空搭理他,紧盯郑自明。后者合上卷宗,理好衣裳,起身与他平视:“走吧。”   两人走到僻静处,顾明州忽而弯腰躬身,向他行了个满满的鞠躬礼。   “要我做什么,说吧。”   郑自明被他叫出来之前,便已经预料到顾明州必然有事相求。恐怕所托不小,否则这般傲气的人怎么会低头求他?   顾明州先将前因后果与他说了,又道:“我知道郑家在宫中也有人脉,只求大人出手相助。”   “这等死罪,你有什么办法?”   “今日中秋宴,便是最佳机会,我已设好计谋,只欠郑大人这股东风了。”   郑自明听他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不由得吃惊于顾明州对朝中形势的了解,当真是个聪明绝顶的人物。   “若我不答应呢,”郑自明定定地看着他,“你既这般通透,又何必硬出头,惹来一身腥?我为何要帮你,沾染麻烦?”   “为了郑家,”顾明州语气柔和,吐出来的却字字都是威胁,“扬州世家不少,想将郑家拉下马的比比皆是,不巧我在梳理徽州桐木案的时候,也发现了郑家的身影......只要郑大人答应帮我,我便替你将其中痕迹抹去,如何?”   郑自明微微眯起眼,对顾明州的看法终于改变了。   他何止是聪明绝顶,把握形势也是一等一的好手。只看他这番话,显然早已把握住了郑自明的软肋,也早就预想过他的反应。   这样的人会不知道锋芒毕现的后果?会不明白官场规则?   故意挑起所有人的仇恨,若不是蠢,便是要将朝堂这潭水,搅个天翻地 覆!   心下种种念头迅速闪过,郑自明缓缓开口:“这计谋若是顺利,定能救下人,可当真事事能够如你所料?”   “这就不必郑大人操心了,”顾明州明白他这已经是答应了,目光灼灼,“我自会想尽一切办法。”   郑自明又听他详说细节,不住点头。   至夜,朝中大小官员都齐聚一堂,携家眷赏月吃茶,其乐融融。   宫中,李宏愿在宫女的服侍下穿戴完毕,牵过凤子初的手,肩并肩站在镜子前。   李宏愿一身玄色暗纹的常服龙袍,凤子初则是一身白衣,不施粉黛,镜中的脸依旧艳丽,狭长的丹凤眼微微一笑,带着点邪气。   一旁的宫女掩唇一笑:“皇上皇后果真如璧人一般,着实般配。”   “可不是,太后娘娘前些日子还命人定做了一对簪子,今日用上恰到好处。”另一个宫女自匣中取出一对赤玉簪,看那玉质地通透,入手温润,是顶好的红玉。   李宏愿心里高兴,目光流转到凤子初身上,禁不住笑:“母后有这个心,朕很高兴。”   凤子初也是一笑:“回头咱们一 块儿去给母后道谢。”   李宏愿握着他的手更紧了。   说实话,李宏愿执意要与凤子初在一起,其实是逆天下之大不违,然而他一点也不后悔。如今凤子初在外替他平定疆土,两人虽是聚少离多,却十分和睦,母后、太妃也对凤子初很满意,几乎没有不舒心的地方。   两人分别日久,凤子初还是为了在中秋节与他团聚,才匆匆赶回来,一想到这些,李宏愿就是满腔柔情,恨不得不去赴宴,待在后宫两人好好温存一番。   但李宏愿虽然任性,但也不是什么昏君,该出席的场合绝不会偷懒。   两人一前一后到了席上,群臣见过礼后各自落座。   李宏愿面上带笑,温声说:“爱卿们只管用饭,今夜咱 们只赏花赏月,不理朝政。”   有人提出作作诗,众人都是拍手赞同,李宏愿一扫席下,笑道:“今年的前三甲都在哪里,叫进来一起作诗,助助兴。”   顾明州等人官位不高,照理是没资格跟皇帝同席吃饭的,此时从外殿依次进来,谢了恩以后方才坐下。   李宏愿望着台下,既有德高望重的老臣,也有敢拼敢闯的后起之秀,部署安排皆是自己主导,不禁满意地笑了笑。   “嘶——”身旁凤子初忽然倒吸一口冷气。   李宏愿连忙放下酒杯:“怎么了?”   “没留神,烫了一下,”凤子初放下筷子,“无妨。”   李宏愿皱眉,侧头责问侍从,不一会儿便送上来一碗新的菜肴。   众臣都有意无意地关注着上首,见状便有人笑道:“听闻民间有一对夫妇感情深厚,相敬如宾,微臣瞧着还是帝后更为鹣鲽情深,小小玉簪都成双成对。”   “大人这话可就错了,是现有皇上皇后琴瑟和鸣,方有成双玉簪,要赞也是赞皇上痴情才是。”   “是,是赵某失言了,哈哈哈。”   众人都跟着笑了起来,李宏愿也忍不住跟着笑,转过头,目光与凤子初轻轻一碰,笑得更深了。   就在此时,只听得上首张黎凉凉地开了口:“倒是好玉,却用错了时候。”   众人顿 时尴尬,低头喝酒。   李宏愿没了笑意,看向张黎:“首辅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孟夏之月,“服赤玉”;孟秋之月,“ 服白玉”,”张黎皮笑肉不笑,“昔日老臣也曾教导过,想不到没有几年,皇上就都忘了。”   李宏愿脸上一僵,心里暗骂这厮倚老卖老。   然而新帝登基,不好跟老臣闹得太僵,又有一道师生的关系在,逾越不得,李宏愿只好假意认错。   张黎捋了捋胡须:“今日服侍的奴才何在?”   能伺候帝后的都不是愚笨的主儿,当即放 下酒壶,整整齐齐走出来,向着李宏愿跪了下来。   “是奴婢们该死,犯了大错。”   “皇上圣明,既然有人出了错,就该罚上一罚,”张黎说着,刻意看了凤子初一眼,“否则这些不合祖制的事,仍要一犯再犯。”   李宏愿勉力支撑的假笑终于消失无踪。   合着不是簪子不合祖制,是戴着簪子的人不对啊。 第81章 乌龙茶   宫殿内的气氛一下紧张起来,众人都低头喝酒,不敢掺和。   李宏愿垂下眼睫,微微笑了笑:“那首辅大人觉得,应当怎么罚合适呢?”   “打上二十板子,赶出宫去便是了。”   那八个宫婢俱是面色苍白,瑟瑟发抖。被打出宫去的奴婢哪个大户人家敢要,身上还有奴籍,她们也不可能像普通女子一样随意嫁人,届时还能怎么活?   李宏愿心中冒火,垂头捻着茶杯,掩住自己的表情   。   指责他可以,因为张黎是他的老师,然而将手伸到他身边的人,那就是逾越擅权。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李宏愿却是门儿清。张黎这是为了上次科考没有遂了他的愿,在威慑他呢。   “不过是个簪子,便要将人往死路上逼,张大人是不是太过了?”   张黎慢悠悠道:“无方圆不成规矩,规则一旦破坏,便万事没了分寸。红玉簪是一个,乌龙茶又是一个。”   听他提及乌   龙茶,虽早有准备,顾明州的手还是猛地一颤。   布局是他摆下的,然而时间不够,他来不及做更多部署,计划之中多有靠运气的部分。   事情真能如他所想一样顺利吗?顾明州只觉心口不受控制   地狂跳起来。   上首,李宏愿皱了皱眉,低头看了看茶水。   那茶是他上回去太妃那里小坐的时候也尝过,味道尚佳,拿来宴请朝臣也不算怠慢,如何不行?   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原来万事都以他张黎为准才是对的。   李宏愿暗自冷笑,这老不修想当摄政王,他还不是傀儡帝呢!   明面上仍是不动声色,李宏愿点了点头,问身旁侍从:“这茶是哪里采买的?”   “回皇上,是民间的茶商自阳海采买,如今正是绿茶淡季,奴才便想着买一些给太后和诸位太妃娘娘改改口味......”侍从颤颤巍巍跪趴在地上,“奴才罪该万死!”   “要论罪,也不该论你的罪,   ”李宏愿抬高声音,“那大胆茶商何在,带上前来!”   下首杨蒙听得这话,不由得惋惜。   看来是不能亲自搞死白雨信了,看看待会儿能不能努力一把,将顾明州也拖下水去,一箭双雕。   过了一会儿,白雨信被人拖上来。   他早已半晕死过去,满身血迹,顾明州呼吸急促起来,紧紧攥住了杯子,不敢抬头。   李宏愿皱眉:“叫你们带人,怎么弄得这样凄惨?”   侍从还没开口,杨蒙便当先一步上前,开口:“回皇上的话,这厮擅自买卖乌龙茶,有违先帝教诲,罪同叛国。臣依法将他逮捕,他却嘴硬至极,不肯认罪,臣不得已,才动了刑罚。”   听见先帝两个字   ,李宏愿不悦地眯了眯眼。   他引而不发,看向张黎:“首辅大人认为,这该如何责罚才是?”   张黎捻了捻胡须,却道:“此事干系甚大,老臣做不得主,还得看皇上旨意。”   “朕不明白,该判什么罪,”李宏愿端起一杯乌龙茶,低笑一声,“不过买卖些许茶叶,如何就是叛国了?杨大人,你给朕解释解释?”   杨蒙道:“回皇上,乌龙茶乃是阳海产物,当年阳海派出奸细,在民间大   炒乌龙茶,令无数因战乱而妻离子散者思怀家乡,屡次痛批先帝,竟认为咱们大兴应当归顺阳海......”   说到这里,杨蒙愤愤不平起来,怒道:“要论起,那也是咱们大兴才是皇室正统,阳海不过是泥腿   子聚了群乌合之众,怎敢如此嚣张?”   李宏愿点点头,又看向白雨信:“杨大人所言,你可认罪?”   “恕难......难认罪。”白雨信一用力,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的地面上。   “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白雨信喘息着,艰难地说下去,“当年局势未稳,国不强,民不富,百姓才会听信奸细胡言乱语。然而如今天下太平,国力强盛,便是阳海奸细故技重施,也决计起不到当年的效果。”   这话恰好切中了李宏愿的心坎儿,他不禁颔首:“说下去。”   “小民行商之时走遍天下,大兴竟已无人再提及收复国土、统一天下的事,小民虽然年幼,但也知道国恨家仇誓不能忘,”白雨信放软   了声音,哀切道,“可恨小民文不成武不就,只得出此下策......”   “或许还有人会记得——阳海本是属于我们的土地,买卖乌龙也根本不该是叛国通敌,那本就是大兴子民理当享受的东西!”   一番话振聋发聩,震得宫殿之内一片鸦雀无声。   李宏愿深受感动,不住点头。   杨蒙见势不好,连忙进言:“皇上切不可被这厮的花言巧语蒙骗,乌龙茶本就不合祖制,不该买卖,他这   是明知故犯!”   李宏愿拉下脸来,沉声道:“照你的话说,父皇留下的条条框框,朕一条都改不得,只能墨守成规了?”   “微臣不敢!”   “你不敢?朕看你胆子大得很!”   李宏愿手中杯盏猛然往地上一砸,随着砰地一声,压抑已久的脾气蓦然爆发。   “不合祖制又如何,如今当家的人是朕,哪一个老祖宗都不是!”   朝臣心头皆是一惊,知道皇帝这   是终于发作了。   就在这时,郑自明越过桌案,上前一步:“禀告皇上,据微臣所致,杨大人三番两次抓捕此商贩,勒索不成,才出此狠招,不过是预备杀人夺财罢了。”   顾明州惊讶地抬了抬头   。   李宏愿目光凌厉起来:“真有此事?”   “没有,绝对没有!”杨蒙慌了,指着郑自明痛骂,“你不要血口喷人!”   郑自明儒雅一笑:“皇上大可审问刑部其他人,抓了同一   个人三次,不见得所有人都忘了吧?”   “好啊,”李宏愿怒极反笑,“大兴竟然还有这样草菅人命、贪赃枉法的恶棍,若非今日无意牵扯出来,朕还不知要放任你残害百姓到几时呢。”   “张首   辅,您瞧瞧这事又该怎么罚?”李宏愿今日第三次问出了这个问题。   任谁都嗅到了来者不善的气味,无数紧张的目光下意识朝张黎聚焦。 第82章 他配吗   张黎仍是那副不动如钟的模样:“全凭圣上裁断。”   不动声色,又将皮球踢了回去。真不愧是千年的老狐狸。   “首辅大人不是意见多得很么?现在又没话说了?”李宏愿冷笑,“既然如此   ,不如将这恶徒拖出去乱棍打死罢。”   杨蒙面如土色,身子被抽干力气般,猛地趴倒在地。   张黎聚拢眉头:“圣人也有犯错的时候,杨蒙虽罪该万死,也好歹是朝廷重臣,不如降职,发配做个   县令,戴罪立功也是好的。”   “这几个宫女不过用错了一支簪子,你便要将人痛打二十大板赶走,如今却是贪赃枉法的巨蠹,为何又要网开一面?是何道理?”   “朕怎么给忘了,首辅大人看不   惯朕和皇后许久了,自然处处都有错,”李宏愿低笑一声,“至于这杨蒙么,则是你张黎的外戚,朕怎么能动呢?”   轻飘飘的一句话,砸下来却力逾千钧。   张黎脸色大变,挣扎着下跪:“微臣   不敢!”   他年老体衰,跪下时磕了一下,李宏愿却罕见地没有去扶,旋身甩开衣摆,重新坐回龙椅,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张黎。   “朕再问你一次,该怎么判!”   张黎额上渗出细   密汗珠,苍老的身体伏在地面,不过片刻便难以支撑地打起颤。   “千错万错都是老臣的错,”张黎颤悠悠道,“皇上息怒,免得伤了身子。”   轻飘飘一句话,却如四两拨千斤,轻而易举改变了   形势。   仿佛李宏愿只是个闹脾气的孩子,因为生了气才故意为难他,而张黎却是宽宏大量,不与他计较。   众位大臣纷纷出言劝谏,李宏愿气得快炸了。   这一招还真是百试不厌   ,每个人都拿他当小孩看么?   最终又不得不强忍了下来。   他是皇帝,大可一句话压下来,爱杀谁就杀谁,然而朝中大臣半数都是先帝留下的老臣,倘若他就因为看张黎不顺眼把人杀了,老臣们   兔死狐悲,难免心寒。   若要收复国土,就必须朝臣替他卖命,绝不能这样轻率。   现在还不是时候,必须要一个更好的时机......   咬牙劝了自己数次,李宏愿深吸一口气   ,沉声道:“杨蒙贪赃枉法,着京兆尹审理清楚,依法判决。白雨信并无过错,赐上等上药、白银百两,以作抚恤。”   扫了跪在地上的奴婢们一眼,李宏愿喝道:“还跪着做什么,给诸位大人倒酒!”   八位宫婢躲过一劫,连连谢恩。   白雨信被人再次拖下去,顾明州身上所有的力气都卸了个干净,软绵绵地坐在席上,一阵恍惚。   原来顾明州要郑自明做的事,便是贿赂宫婢,用上一对   红玉。这样显眼的对簪必然会受到众人称赞,张黎曾经在礼部呆过几年,又担任过皇帝夫子,自视甚高,不出言指正就不是张黎了。   之后再提及乌龙茶的茬,李宏愿正在立皇威的时期,只要张黎再次指责,两人   矛盾定然一发不可收拾,届时便可从中周旋,救出白雨信。   然而计划归计划,顾明州心里也很没底,他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这样顺利,竟然连冒险出言的必要都没有。   这一场宴席吃得没滋没味,   李宏愿没兴致吃了,没一会儿便拉着凤子初离席。   张黎受了惊,身子骨也受不住,由下人搀着回府。   两大主角都走了,余泰清又是个软硬不吃的臭脾气,朝臣们也纷纷散去。   顾明州起身,这时候才发现自己一双腿已经绵软无力,站都站不起来。   郑自明也站了起来。   “郑兄。”顾明州叫住他。   隔着人群,两人四目相对。   人多眼杂   ,顾明州无从道谢,向他深深揖了一礼。   大恩不言谢,今日出手相助之恩,他定会好好报答。   郑自明仍是那副温和儒雅的样子,冲他微微点头,转身离开。   顾明州扶着小几缓   了一会儿,方才往外走。   渐渐的双腿知觉恢复不少,他加快速度,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冬柏在宫门外等着,一见他便哭了:“公子回来了,公子回来了!”   顾明   州点了点头,哗地一声掀开马车的帘子,白雨信正躺在马车里,被一张薄被裹着。   “又叫你......费心了。”白雨信愧疚地笑了笑。   顾明州冲上去,一把将他抱进怀里,喃喃道:“没事   了,已经没事了......”   “脏......”白雨信轻轻地推开他。   他一身血污,在牢房里呆了不过短短几日,便已然浑身酸臭,简直肮脏得犹如路边乞丐。   马车内点   着一只造型简朴的灯笼,映得顾明州一身官袍越发华贵,宛如画中人,贵气逼人。   他如何配得上他。   马车动了,蜡烛的光也跳跃起来,朦胧的光线从耷拉的眼皮下投射进来,白雨信听见脑海里   有个声音响了起来。   并无讥诮,也无贬低,只是平静地叙述着一个事实。   脸上忽然落下一滴液体,白雨信眨了眨眼,抬起头。   顾明州不知何时已经满脸是泪,身子一抖一抖,   想说点什么,嗓子却痛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用力拥住白雨信。   白雨信感到他的胸膛在不住颤抖,呆呆地怔了片刻,视线也忽然模糊了。   回到家,夏松早已经备好热水,顾明州将他打横抱起   ,先去浴房洗个干净。   白雨信心里咯噔一下,一把抓住衣襟:“我自己可以。”   顾明州紧抿着唇,面沉如水,手下的动作却强势得不容抗拒。   掀开衣裳,雪白的肌肤上早已布   满伤痕,顾明州拿帕子给他擦,只轻轻碰了一下,白雨信便倒吸一口冷气。   清理身子便花了半个时辰,擦干了上药,又是另一种痛楚。   白雨信咬着牙不敢叫痛,疼得满头大汗。   顾明州拿一张新的帕子,替他擦干汗水,手指穿过他湿润的发丝,低头疼惜般吻住他。   “叫你受苦了。”   白雨信躺在他怀里,一阵茫然。   这已经是顾明州第几次救他了?自   从他们在一起,他带给顾明州的总是无尽的麻烦,顾明州总有一日也会厌倦的吧。   这个晚上,白雨信失眠了。 第83章 继母   日子一天天过着。   分明已经逃出生天,白雨信的心情却依然沉重,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沉地压在了胸口,令他连笑一笑都勉强。   顾明州只以为他是在牢狱里受了惊,心疼不已。   其实白雨信在监牢里最多待了三四天,可顾明州却觉得他瘦了一大圈,想尽办法琢磨些好吃的,发誓要把他补回来,养成圆乎乎的最好。   他越好,白雨信就越觉得有负担。   待在家里忽然变   成一件非常辛苦的事,白雨信熬不住,假称忙碌,能待在外面就不回去。   皇帝仿佛被他当日一番话说动了,几次宴请朝臣都故意用乌龙茶,这朝中大臣固然有立场,然而说到底仍是皇上的官,讨好皇帝总是没错   的。   乌龙茶忽然畅销起来,不止宫中,平民阶层也刮起了一阵与往常不同的潮流。   在此之前,京城有乌龙茶现货的商人根本没多少,白雨信立刻捞了一大笔。他将乌龙茶分为三个等级,特等的   进贡,优等的高价卖出,次等则贩给尝个新鲜的平民。   规则由他制定,等其他商人买好乌龙茶过来的时候,发现白雨信的标准已经为大家所接受,不得不跟他合作。白雨信早有准备,抽成百分之五才肯派人前去   指导,其他商人虽然心里直骂娘,但此时乌龙茶刚刚兴起,利润丰厚,也就接受了。   于是白雨信赚了第二笔钱。   这还不够,白雨信还琢磨着,以乌龙茶和绿茶拌在一起,预备开发些新品类,也   不多卖,就是给人些新鲜感,虽然赚的钱不多,但成本不高,既能赚些小钱,还能保持格调,跟其他茶商做出区别。   杭州锦南楼一炮而红,不仅乌龙茶赚钱,连本就相当红火的绿茶生意也被带动得高涨了好几分   。   叶正信这几日真是数钱数到手抽筋,乐不可支地睡下,又在梦里笑着醒过来。   白雨信说一年赚上三年的银子,还真他娘的没撒谎!   叶正信兴致高了起来,哪怕劳动也十分快   乐,叫白雨信赶紧回家养伤,别碍着他数钱。   白雨信哭笑不得。   慢悠悠走在街上,他一时间仍不想回家,不知不觉竟走到了京兆尹门口,正好跟走出来的杨蒙迎面撞上了。   两   人同时一愣,杨蒙冷笑一声。   “等着吧,本官有的是法子让你后悔。”   这样的恶人为何都能活生生地走在大街上,就因为上面有人,所有无论做什么都无所谓吗?   是不是平民   百姓的性命就无关紧要,杨蒙是首辅的外戚,所以勒索谁都行?   白雨信抿了抿唇,连日来压抑的情绪就像着了火一样,在他胸口熊熊燃烧。   然而他素来是个不怎么情感外放的人,即便此时怒到   了极点,也不曾表现出来,走到他身前,淡淡道:“那恭喜了。”   “别得意,”杨蒙恶狠狠地威胁,“日后叫你跪在地上吃屎!”   白雨信忽而凉凉地勾起唇角。   “有件事不晓   得你知不知道,”白雨信看着他,冷冷的眼珠子闪着异样的光芒,“冲海的桐木林着火了,整个冲海都被一把火烧了。”   杨蒙一愣:“你、你吓唬谁呢?”   白雨信恶劣地一笑:“这件事一直压   着没报,若非我们做生意的四处走动,恐怕也难知晓。死了人的事,到底能压多久呢?”   “你以为我还会信你吗?”杨蒙掩饰般大笑出声。   “你不信,自有旁人信,京兆尹、大理寺、刑部、兵   部......有的是地方去说。”   埋在心底里的种种负面感情,在时间的作用下逐渐腐败,宛如不住翻腾的淤泥,阴暗又扭曲,令白雨信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恶意。   “这案子细查起来   ,谁能逃脱得了?你叔父首当其冲,紧接着就是身为罪臣的你......是不是还想着让张首辅捞你们出来?呵呵,那时候他自己还保不保得住,还得另说呢。”   杨蒙终于怕了,整张脸都惨白起来。   白雨信微微一笑,宛如恶魔。   杨蒙咬紧牙关。   他虽然人没事,但革职撤官也不是什么好受的事,现在白雨信又来这么一出,简直是晴天霹雳。   不成,绝不能让他得逞   。   杨蒙眼睛忽地一亮,他想起还有一个后招,一直没有用上......   白雨信往家里走,一路上竟有一种莫名的舒爽。   他不打算去大理寺告发,一来这不是小事,他不想惹   火上身,二来他也没有证据,便是告也告不了,不过是吓唬吓唬杨蒙罢了。   谁知杨蒙被他这么一唬,立刻就信了,那副担惊受怕的样子着实好笑。   可这份爽感持续了没有太久,很快消散一空,   只留下阵阵虚无。   白雨信意识到,他只不过是将内心的不安发泄在旁人身上而已,说到底,他跟杨蒙又有什么区别?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信..   ....儿?”   白雨信心脏猛地一抽,转过身去。   出现在眼前的那个妇人和记忆中已经截然不同了,她红润的脸颊已然泛黄,头发一把稻草般捆在发顶,一身打满补丁的衣裳,脚下的影子局   促地缩成一团,手里提着一只竹篮子。   时间过去才八九年,她却好像整个人都干瘪了一般。   白雨信垂下眼睫,任凭心脏在胸口剧烈跳动,面上毫无表情。   继母搓了把手,有点   不知所措:“听闻你在外头做生意,便带了些吃食和银子过来,想不到你竟已经成了富贵人家,好,好......”   一股浅浅的暖流扫过胸膛,白雨信不由接过那只竹篮子。   “你来了多久?   ”   继母一听这话,便暗自吁了口气,知道他不曾记仇 。   “说来也丢脸,姨过来其实是有一桩事要求你.......”   胸口那股暖流一瞬间凉了,白雨信也不知自己怎么就   魔怔了,竟然真会以为继母是来找他的。   原来她竟是杨蒙请来的说客,要他别再跟杨蒙作对。   白雨信呆呆地听着,忽然开口:“你知道,我去顾家的第一天,险些冻死了。”   继母尴尬地住了嘴。   “十二岁你杀了我一次,现在又要再杀一次吗?” 第84章 你不准喜欢旁人   继母一下就跪在地上,哭了起来:“信儿啊,以前是姨对你不好,是姨的错,可现在你弟弟病得厉害,你爹又跟人打了架被扣着,我没法子,只有上京求你.......”   “杨侍郎说了,只要你不跟他作   对,他就请人帮忙去说,把你爹弄出来.......”   继母攥住他的袍子,仰着头直哭:“你若是恨,就只恨我一个吧,你爹你弟都是无辜的.......”   是,他们三个是一家,那他呢   ?他到底算什么?他们有没有想过他的处境,哪怕只有一次?   然而即便问出口,这些问题终究是没有答案的。   一阵说不出的疲惫席卷而来,丢了几锭银子在地上,白雨信冷声说:“钱拿去,看   病也好,打通关系也罢,随你。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不会再帮。”   这就是给了真心的结果,被忽视,被辜负,被践踏.......不如从一开始就不曾倾注过感情。   白雨信出离的茫然,回   到家,行尸走肉般吃饭,睡觉。   顾明州这几日公事繁忙,今天也是一样,忙到大晚上还没回来,白雨信耐着性子等了又等,脑子越睡越清楚。   终于,吱呀一声,门开了。   顾明   州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身上还带着点秋夜的寒气。   白雨信动了动身子,顾明州就知道他还没睡。   坐到床边亲了亲他的耳朵,顾明州柔声道:“怎么,睡不好吗?”   白雨信觉得   自己好像一根海上的浮木,无依无靠,不知向何处去。他下意识握住顾明州的手,喃喃问道:“你喜欢我什么呢?”   顾明州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不禁一愣。   白雨信背对着他,忽然说:“不如和   离吧。”   顾明州被这句话吓着了,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脸色变得有多难看,想也不想就将白雨信扳过来。   “你说什么?”   白雨信张了张嘴,要重复一遍,顾明州却突然将他   吻住了。   不同于往日的柔情,霸道得如同一只嗜血的野兽。   “不要再说那两个字。”顾明州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   “上京那么多青年才俊、温柔美人,你该多看看,何必在   一棵树上吊死?”白雨信喃喃道。   合着他费了这么多心思,白雨信根本无动于衷,仍是说和离就和离,那先前的温存都算什么?   和离之后呢,他又要去哪里?像上辈子一样孤家寡人过一辈子,   然后凄凄惨惨地死了?   顾明州动了真怒,拔高声音:“老子就只喜欢你一个,你什么意思?”   “你说清楚,我哪里得罪你了,你要这么吓唬我?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说啊!”   顾明州第一次发这么大火,白雨信都吓住了。   夜风吹开窗户,烛火微微摇晃,他分明看见,顾明州眼里蓄着泪花,在烛光下不住闪烁。   仿佛一道闸门毫无征兆地打开了,所有的情绪突然喷薄而   出,白雨信咬着嘴唇,掉下泪来。   不是顾明州不好,是太好了,他害怕......离不开他。   要是他也背叛他怎么办,要是他也走了怎么办?不如从最初就不曾开始。   顾明   州的愤怒给了他最直接的答案,瞬间驱散了那些无名的恐惧。   “顾明州,我疼。”   白雨信也不知自己在哭些什么,只觉依偎在顾明州怀里是那么安心,仿佛任何情绪、任何不安都会被包容。   配不上便配不上吧,他不想走了。   顾明州心里一阵酸楚,将人抱进怀里,放柔了声音:“不怕,有我在。”   白雨信受足了委屈,平日里什么也不多说的人,一哭便哭了昏天地暗   ,直哭得疲乏不堪,声音小了下去。   “以后别说这些话了,”顾明州在他耳畔低声说,“我也会害怕的。”   白雨信仰着头,仍有些怯怯的:“那你不准喜欢旁人。”   他说这话   时,忘了掩饰,那些藏在背后的害怕与担忧一览无余,浅色的眼瞳睁得大大的,像个孩子。   “只喜欢你一个,”顾明州吻他的唇,他的眉毛,“再来几辈子都一样。”   白雨信又忍不住掉眼泪,   一头扎进他怀里,迷迷糊糊地睡了。   第二天,顾明州得知白雨信昨天跟杨蒙见过面,登时气的冒火。   都落到这个地步了,还敢欺负他媳妇儿,简直不能忍!   顾明州一撸袖子   ,开始反攻。   杨蒙不是就怕他查徽州桐木案吗,那他就偏要查!   不仅要查,而且还大张旗鼓地查。   如今杨蒙已经降职,管不了刑部的事,没人阻挠,很顺利地抓到了杨宜修。   户部众人还不知道顾明州的手段,觉得他必然要吃瘪,几个好事之徒便坐到偏殿,一同旁听。   案情是次要,主要是听顾明州的笑话。   杨宜修进来也是不慌不忙,神色轻忽。显   然,他对这种场面并不陌生,以往的经历让他明白,像顾明州这种等级的小喽啰为难不了他。   顾明州纵横官场数十年,一眼就看出杨宜修的想法,倒也不急,翻看着卷宗,朗声问道:“杨宜修,徽州抚临人士,   恶意兼并冲海土地,全数栽种桐木,以致百姓流离失所,可有此事?”   杨宜修肥胖的身躯微微一动,挑眉道:“大人何来此言?小民有两件事要说清楚,第一,冲海人懒惰,不愿劳作,种植桐木多轻松,一年四   季得有两季在歇息,若非如此,他们怎会愿意售卖土地?”   “第二,买了冲海土地的不只是抚临人,许多商人、地主都参与其中,就连冲海本地的地主也改地种了桐木......您不能因为我是首辅外戚,就   将所有的罪责都怪在小民身上吧?”   杨宜修别有意味地一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余阁老的意思,要对首辅大人动手呢。”   顾明州点点头:“我听明白你的意思了,若是本官今日将你收监   ,就是对首辅大人不敬,是吧?”   “小民岂敢?”杨宜修一张胖脸笑得慈眉善目。   “既然如此,就请首辅大人过来,一道陪同审理吧。”   轻飘飘的一句话落下来,几乎炸了整   个厅堂。   几个看热闹的官员噗的一声喷了茶,杨宜修身上的赘肉也不住乱颤。   先不说首辅大人日理万机,有没有这个空陪他们玩儿,也不说以他六品小员哪来的脸叫首辅过来,就冲他这个勇气   ,也得赞上一声。   好一只胆大妄为的疯狗! 第85章 疯狗一只   “诸位怎么这个反应?”顾明州笑眯眯地望着众人,“此案证据确凿,让首辅大人旁观,也是怕有人不服,觉得我是在挑拨两党斗争嘛。”   他扫了眼几个官员,笑得越发深了:“不如让余阁老也过来听听,   更加公正。”   “咳咳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嗽,被影射的众人尴尬不已,呵呵笑道:“瞧顾大人说的,咱们都在这儿看着,还能有什么不公正之处?”   又看向杨宜修,正色   道:“杨老爷,咱们都知道你跟首辅大人的干系,但公是公,私是私,便是首辅大人在这也是一样的。你无故质疑户部官员,岂非让咱们难做?”   杨宜修连忙笑道:“是,是,是小民口拙,说错了话。诸位大人   审理,自然是明白清楚。”   率先将隐雷引爆了,接下来再说什么,杨宜修都不好再质疑他的公正性了。   顾明州勾了勾唇,丢下去一纸供状。   “瞧瞧吧,留在冲海替你管理田地   的管事已经被我们拿住,起先他也不肯承认,然而证据确凿,由不得他抵赖,上面白纸黑字,可都指认杨老爷你呢。”   杨宜修脸上的笑僵住了。   他们竟然亲自去冲海找了证据?这东西是真是假   ?   杨宜修脑中种种念头转瞬即逝,随即叹道:“小人是买了地的,但也只是跟风,大人不惩处旁人,只抓着小人问,小民不愿质疑大人,但也难免心寒啊。”   顾明州点点头:“这里还有一百七   十多份供状,你要看看吗?”   宛如晴天劈下一道雷鸣,杨宜修整个人都僵住了,握着杯子的手不住颤抖。   这怎么可能?!   要知道,为了避免被查处,他可是绕了不少圈子的,   层级管理下去,有些田地得有五六层人在管。这顾明州是何等人物,竟然挨个查出来了?   不,冷静,这不可能。   杨宜修竭力镇定下来。   顾明州接手这个案子才多久,即便能得   到证据,也不可能审问一百七十多个关键证人,这得耗费多少心力?   到底是道行太浅,使诈也使得这样嫩。   杨宜修暗笑着摇摇头。   谁知就在这时,顾明州又开了口。   “以我一人之力,还真凑不齐这么完整的证据,还多亏了前几位接手的大人,收集了不少证据,”顾明州也笑,“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无非如此了。”   杨宜修再撑不住笑容,心中惊疑不定,一时间也拿   捏不准他说的是真是假了。   然而无论如何,他都不可能认罪——开玩笑,不过区区状纸而已,想伪造总是有办法的,他若是认了才是个傻子。   顾明州见他不说话,也不着急,点了点头,又丢出   来第二份证据。   那是一封信。   杨宜修一看见那张纸的质地便知大事不好,接过来打开一看,那份不好的预感便落了地。   这竟是他与下属沟通的亲笔信!   一瞬   间,他对证据的怀疑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无尽恐惧。   “怎么,没话说了?”顾明州颠了颠手中的文书,“还有其他证据,没给杨老爷看呢。”   杨宜修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就连户部那几个官都有些惊疑,目光互相触碰,没料到顾明州竟有这样的本事。   顾明州讥讽一笑,把证据丢在一旁:“不说话,我还有别的要问。”   “能一气买下这么多田,冲海本地的乡绅也   好,县官也罢,不该一无所知吧?你都贿赂了哪些人,老实交代。”   杨宜修再没了先前的架势,盯着地上的信件发愣。   “那么多百姓失了田地,难道就一点乱子也没惹出来?京城之中必然有人   替你拦着,方能平安至今,”顾明州的目光咄咄逼人,“京城里又有多少你们的人?”   旁听的众人都是一阵头皮发麻,连杯子都拿不稳了。   听这顾明州的意思,是要将冲海、徽州乃至京城,所   有相关的官员一气查处!   这这这......官官相护本就是常事,若真要这样严苛,能有几个干净的?出了这样的事,以后还有谁敢用他,他不想在官场上混了吗?   有人咳了一声,不安地开   口:“顾大人,不如先将杨老爷暂且收监,其他的日后再问?”   “是啊,这个......证据应当再补充一些才是嘛。”   顾明州眼皮轻轻一撩:“几位大人这么着急,莫不是也与本案相关?   ”   喝茶的人立刻呛住了。   这还真是条疯狗,连自己人也咬!   “顾明州,你要争名夺利随你的便,几位大人好心劝你,你倒反咬一口?”   “顾大人是瞧不上我   们啊,”有人冷笑,“我等自然不配与状元郎为伍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然在撕破脸的边缘。   只等顾明州一句话,便要点燃战争。   然而顾明州谁的话都没接,皱紧眉头,   侧耳听着。   过了一会儿,他仿佛确认了什么,嘴角勾出一抹笑意。   众人正嘲笑他装模作样,忽然有人风一般闯了进来。   “余阁老!”官员们纷纷起身,让出位置,行礼道,“   您老怎么来了?”   “都坐下,”余泰清面色凝重,对顾明州颔首示意,“继续审。”   紧接着,他看向杨宜修,冷笑一声。   “不必妄想张首辅还会保你了,现在他连自己都保不   住。”   杨宜修先是心头一颤,紧接着又狐疑起来。   谁不知道余泰清跟张黎不和,信他的话才有鬼。   余泰清一眼识破他的想法,再次看向顾明州:“冲海发大火,一连烧了十余   日!皇上震怒,点名要捉拿罪魁祸首!”   “只管查,谁都不必怕!今日老夫就要仔细看看,到底谁是大兴的蛀虫!”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杨宜修身子一下子凉了,满面恐惧   。   就连户部的官员都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事情怎么会一下子变成这样呢?   终于等到自己想要的结果,顾明州拍了一记惊堂木,朗声喝问:“物证件件确凿,后厅   还有证人,杨宜修,你可要他们当庭指认?”   杨宜修颤抖着伏倒在地。 第86章 回馈   拿到证据,余泰清匆匆地又去了宫里。   没了老大坐镇,户部的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以唐满为首的一拨人最为惴惴不安。   “这顾明州竟然还真有那么两下子,这案子若果   真解决了,他必然加官进爵,到时候咱们的过节......”   “谁能想到徽州的桐木林会突发大火呢?这厮运气也太好了些,早不着火,晚不着火,偏偏这个时候着,老天都帮着他!”   “唐   兄,你看这可如何是好?”   “你问我,我问谁?”唐满一把拍下卷宗,没好气道,“不就是办成个案子么,咱们办的事难道少了?”   其实唐满难道就不觉得憋屈?   这案子任谁   看都是死路一条,上得罪权贵,下有碍地方,谁管谁死。那晓得这顾明州竟撞上了狗屎运?   先前他在堂上的表现,简直就是条吃人的疯狗,逮谁咬谁,之后查起京官来,谁能保证他不公报私仇?   这厮不好惹。   众人第一次意识到顾明州的可怕,能当着皇上的面对各位重臣大放厥词的,会怕他们区区几个?   一时间嘲笑过、排挤过顾明州的都在偷偷看顾明州的反应,结果人家该干什么就   干什么。   到底是人品太好,还是压根儿没想起来这回事呢?   众人心里直打鼓。   在户部待得头昏脑涨回家,唐满喝了口茶,长长地吐了口气。   就在这时,唐满   的妹妹,唐采文走了过来,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问:“哥,那个三元及第的顾明州是不是与你一同办公的?”   “噗——”   唐满拿出帕子擦嘴,惊愕不已:“你问他做什么?”他妹一个大家   闺秀,足不出户的,没事问顾明州做什么?   唐采文眼睛发亮,激动道:“果真没错!快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长得好看吗?脾气好吗?”   唐满心里咯噔一下,他妹莫不是看上顾明州了?那个   野男人有什么好的!   “好不好又有什么相干,他可是早早地结了契兄弟!”   “我知道啊。”   “?”唐满更迷惑了,她知道?知道还问?   唐采文的笑容说不出   的兴奋:“京城的姐妹有几个不知道的?听说当今状元与其契兄弟都是一顶一的美少年,情比金坚呢。”   咦,似乎哪里不太对?   “状元郎户部护妻、怒发冲冠为蓝颜的事流传甚广,好些姐妹买   完首饰回来,故意往白府门口弯上一圈,就是想一睹那位白公子的风采。”   唐采文双手握拳,满怀憧憬:“要是我日后的夫君也待我这么好就好了。”   唐满:“.......”   这故事里......似乎,反派就是他自己?唐满沉默了,唐满愤怒了。   这是什么缺心眼儿的妹妹!   “去去去!”唐满心烦地挥挥手,“少来我这儿碍眼!”   “不就是   问一句,有什么了不起的?”   唐采文不情不愿地走了。   唐满无力扶额,这顾明州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与此同时,顾明州回到家,顿时一愣,感觉家里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回来了?”白雨信自水缸舀了水洗干净手,“准备一下,吃饭吧。”   原来是路两边的花草都被翻过一遍土,顾明州讶异,白雨信从前从来不干这些的,要么是他得了空便松松土,要么是下人定期   干一点,今天这是怎么了?   不止花草,家里处处都洁净如新,前些日子被风吹坏的门窗重新补了,新购置的衣裳洗净了晾在院子里,厨房里飘出来一股令人垂涎的香气......   顾明州摸了   摸半干的衣物:“这是......”   “给小厮们买了几件衣裳,干湿洗换着方便,”白雨信说,“给你也买了几件,平日应酬的时候穿。”   顾明州不禁上前两步,握着他的手。   白雨信不甚严肃地瞪了他一眼,轻笑道:“还请了个新的厨子呢,瞧瞧合不合口味。”   “我还当是你自己做的呢。”顾明州故意揶揄他。   他这么说,是因为白雨信的厨艺实在无法恭维。   白雨信绝不会做出生的、焦的东西,然而本人太好养活,只要做熟了什么都觉得好吃,各种古怪的搭配都更是不在话下。   什么汤圆配五花肉,煎饼配炸肉......顾明州吃得想吐,他却连眉   头都不皱一下   “你若敢吃,我就敢做啊。”白雨信抿唇一笑,抬眼看他。   顾明州本意是想调戏他,看他羞愤的样子,没料到竟然被反将了一军,当即惊讶。   白雨信说话时含着   浅浅笑意,整个人都有一种与平时截然不同的感觉。   若说从前,他像一块易碎的冰,既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单薄易碎。现在却像春日里融化的冰湖,不仅温暖了,也宽阔了许多。   又是一个他从   没见过的白雨信。   “怎么花了这么多钱,”顾明州捏了捏他的手心,“赚钱多累啊。”   “无妨,都是该花的。”   白雨信坦然一笑:“赚来的钱不能给家里花,赚来干嘛?”   顾明州被他说得心跳不已,脸上涌起淡淡的热意。   之前他们虽然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更清晰的感受到,白雨信已然全身心地接受了他,把他当做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看待。   他正笨拙地、努力地,回馈受到的爱。   原来卸下坚硬的外壳以后,真正的白雨信是这样柔软又可爱。   顾明州一阵难以言喻的心动,侧过头亲了亲他的唇。   白雨   信猝不及防,有些害羞地捂了下嘴唇:“干什么你,快点吃饭了。”   顾明州傻笑着坐着,吃新请的扬州厨子的手艺,颇有家乡的味道,两人吃得肚子滚圆,腻腻歪歪地一块儿沐浴,而后坐在花架下看星星。   聊到徽州桐木案,白雨信有些吃惊,没想到这么快就解决了。   顾明州却摇摇头:“还远远谈不上解决,杨宜修不过是推到明面上的棋子,真正的根却在朝堂之上......”   “   很难解决吗?”   “不是难不难的问题,而是这个根很可能牵动整个大兴的根,”顾明州喃喃道,“想不到早上几年,形势就要复杂这么多......” 第87章 张黎设宴   果然跟顾明州想得差不多,徽州桐木案高高举起,最终轻轻落下。   杨宜修秋后问斩,所有财产全数充公;杨蒙革职,不得再用;冲海县官革职,不得启用......   至于其   他官员,一概平安无事。   余泰清早朝回来后就黑着脸,显然是早朝吵架吵输了,众人都是战战兢兢,不敢说话。   光是这样也就罢了,偏偏到了晚钟的时候,一封请柬忽然送到顾明   州手边。   顶着众人的目光,顾明州打开一看,竟然是张黎!   这个节骨眼儿上,张黎请他吃饭?   只怕没什么好事。   “张府的帖子?”唐满张着嘴,“你...   ...你打算去?”   “哼,你被揍也好被辱也罢,与我无关,但你这一出去代表的可就是我们户部的脸面,莫让我们户部丢人!”   顾明州斜睨了他一眼:“唐大人只管放心。”   唐满正以为他要退缩,只听少年淡定道:“首辅大人格局不比常人,不会揍我的。”   “......”重点是这个吗,重点是户部的脸面好么?   然而一时间他也没说出口,只望着顾明州,   一阵忐忑不安。   顾明州收了东西便走,坦然地走向张府。   众人望着他的背影面面相觑,忽然有人发问:“他能行吗?”   张府与记忆中相差无几,门庭贵气,厅堂气派。   顾明州被下人引至客厅,才发现来的不只是他。   刑部尚书、工部尚书等等一众官员都在,萧豫也在里面,一行人盯着顾明州,目光里都含着几分复杂。   鸿门宴?顾明州心中冷笑,张   黎也沦落到用这种下作手段了么?   “下官拜见首辅大人。”   张黎抚着雪白胡须,呵呵笑道:“不必多礼,坐吧。萧豫,听说他是你的学生?怎么从前不曾听过?”   萧豫额上冒   出冷汗,一时间尴尬不已。   他敢说吗?就顾明州这种做事风格,他还怕哪天就被拖累死呢!   当真是越想越气,当初他怎么就鬼迷了心窍,收了这个惹事精?   “首辅大人,我若   多提这师生情分,只怕这不知好歹的家伙借着我的势,还不知有多嚣张呢,”萧豫苦笑,“现在看来,倒还不如没有收过这个徒弟。”   张黎发出一阵笑声,却听不出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听得萧豫心里直打鼓。   “看来你们师徒俩还有许多话要聊,不如就坐在一块儿吧。”张黎随口道。   这一下,气氛就变得有点微妙了。   官场应酬,座次都是有讲究的,官位高的、受重用的,位次便在前   ,以顾明州的官职,别说是末流了,就是今日的晚宴他也没资格参与。   萧豫就坐在张黎的右手边,属于尊位,顾明州坐在他身边,岂不是压了众人一头?   就连顾明州都是一愣,不知这老头子葫   芦里卖的什么药。   跟着寒暄推脱了几句,几位官员笑着拍张黎的马屁,场面一时热闹起来。   顾明州在萧豫身边坐下,便听得萧豫压低了声音恨恨道:“你今日竟然还敢过来!”   顾明州勾唇:“老师此话从何而来?学生哪敢推拒首辅大人的请?”   “你要真没胆子,至于将事情闹得这么大?”萧豫咬牙切齿,“别以为得罪了首辅大人还能轻飘飘的过去,待会儿被收拾了,我可不帮你,   自己机灵点!”   顾明州略一皱眉,就听上首的张黎缓缓开了口。   “顾大人,听说徽州桐木案是你查的?”   来了。   顾明州毫不畏惧地抬起头,对上张黎的眼睛   :“正是在下。”   “你就没想过,那杨宜修是老夫的外戚,而老夫,正是大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么?”   张黎眯起眼,苍老的眼睛竟投射出一种慑人的光芒,令人无法逼视!   “想过,”顾明州说,“但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   他仿佛说着什么理所当然的话,眼神毫无躲闪。   萧豫都快气死了,怎么能蠢成这样?他刚刚不是暗示过,首辅大人要发难么?顾明州   就不能服服软?   还是得他这个当老师的出马。   悍然起身,萧豫怒道:“混账东西,竟敢当众顶撞首辅大人,谁给你的胆子!”   “过来,好好给首辅大人道个歉,这事儿就这么   过去了。”   “萧大人。”张黎出声,止住萧豫的动作。   萧豫心头咯噔一下。   谁知张黎竟然微微地笑了起来:“我看他说得很好嘛。”   “工部有个空儿,正缺   个像样的侍郎,你瞧瞧有没有兴趣?”   所有人:“.....”   什么情况,张黎要拉拢顾明州?!   说话的人是谁?当今首辅!   被拉拢的这个人是谁?一个家   境贫寒的六品小员!   在场的众人谁不想被赏识啊,年轻的时候多多少少都做过这种梦,但谁都知道,上下差距太大的时候,上位者眼里往往是没有小官的,哪怕做得再好,能得一句赞赏就已经很不错了。   结果,这种不可能的情况竟然切切实实地发生了!   厅中一时静默,只听得见几道不稳的呼吸声。   “首辅大人这般青睐,下官着实惶恐......”   “不必惶恐,   这是应当的,”张黎叹道,“不是谁都能做到不畏权贵、一心为民请民的,能有这样的人才,是大兴之幸,理应多做实事,为圣上分忧才是。”   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顾明州必须得表态了。   他站起身,向着张黎一躬身,沉声道:“下官身在其位,不过做了些分内的事罢了,当不起首辅大人的厚爱。身为朝廷命官,本就该报效国家,无论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呵呵呵,还是个念旧情的,”张黎循   循善诱,“但有时你念着旁人,旁人却未必将你看在眼里。老夫向你担保,来了工部以后,你在户部遭受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大人,我......”   “不必急于答复,你再好好想想,三   日之后再给老夫答案。”张黎打断他,神态说不出的慈祥和蔼。   众人内心都是一阵吐血。   进入官场不过短短半年,就从户部杂吏直升侍郎,这么好的机遇哪儿找去?   要知道五年   之内连升三级就已经是官场极致顺遂了,如今半年连升三级,他到底有什么不满意的?   若是不满意,放着让他们来啊!!! 第88章 饱暖思...   然而顾明州却有自己的思量。   他现在身在户部,投向张黎是绝对会被人唾弃的,别看现在是升官,日后如何谁说得准?   再说,要他给张黎办事,没门儿!   谁知他这一番推   拒,却令张黎眸中的神色更加深了。   年纪轻轻,能够顶着压力办成这样的惊天大案本就已经不简单,偏偏还宠辱不惊,不为名利所动......   能力、眼界、抱负样样不缺,便是正经世家,   几十年也难出一个这样的人才。   若是不能为自己所用,只怕终究是祸患。   “过些日子便是老夫的六十大寿,皆是还望诸位都来捧捧场,也让老夫热闹热闹啊。”张黎面上毫无破绽,笑着说道。   萧豫当先奉承道:“那是自然,咱们都应当去的!”   张黎含笑点点头,却不再发话。   身为顾明州的老师,萧豫又靠不靠得住呢?他半合着眼睛,仿佛是疲了,脑子里却闪过种   种念头。   月上梢头,顾明州正要往回家赶,一辆马车却缓缓地停在身边。   此时夜色已深,一轮明月挂在天上,两盏风灯投下闪烁不定的影子,青色的车帘微微掀起,露出一截苍老的手腕。   “余阁老?”顾明州有些吃惊,连忙向着马车行了个礼。   “上来吧,老夫送你一程。”余泰清淡淡道。   余泰清平时多是公事公办,很少会跟下属又私下里的交情,怎么会过来   送他?   偏偏还是在张黎请他吃完饭的时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恭敬不如从命,劳烦阁老了。”顾明州心里想着,面上却是完美无缺的笑容。   余泰清的马车很朴素,连手炉   、香薰这些都没有,就是顾明州自己的马车,都要比他这种国之重臣来得豪华。   不愧清流之首,当真称得起一声两袖清风,国士无双。   “徽州桐木案,你交上来一份完美的答卷,老夫却没能拿   回应有的结果,”余泰清叹息一声,“老夫惭愧啊。”   顾明州动容,忙道:“阁老这不是折煞下官吗,谁都知道此案难办,便是皇上也有种种难处,阁老能够秉公处理已经很艰难了。”   说完以   后,余泰清询问了几句顾明州近日的公务,便没有再说别的了,似乎真的只是要送送他而已。   顾明州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余泰清这是怕他一个人在张黎这儿吃了亏,特地过来撑腰的。   若是旁   人,顾明州定然会猜测对方是为了拉拢人心,可余泰清是什么样的地位,什么样的威信,又是什么样的秉性,根本不会屑于做虚与委蛇的事。   他是看重自己。   “首辅大人找我,是想让我去工部   。”顾明州忽然开口。   余泰清眼皮一抖。   早知道张黎要动手脚,想不到动作这么快!   “阁老放心,下官并无效忠首辅大人的意思,”犹豫一下,顾明州又加了句,“下官只做   想做的事,和该做的事。”   言外之意,他虽然不会跑去帮张黎,但也绝不会成为清流党的一部分。   分党派、争权利这种事,视野太窄,格局太小,顾明州看不上。   然而这话落   在余泰清耳朵里,却成了另外一个意思。   他这是公平正直、襟怀坦白啊。   一个人行事,不以金银为目的,不以贪欲为渴望,而是以信念为准则,那么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有所迟疑。   就像徽州桐木案,他支持与不支持,顾明州都会坚定不移地审下去。   若要救万民于水火之中,除了这样的人,又有谁能够担起大任?   这样的可造之材,他也好些年没看见了。   余泰清心里有了些许感悟,看着顾明州的眼神就与从前不同了。就连顾明州当初在朝堂上顶撞他的事情,此时再想起来,也不是沽名钓誉,而是直言不讳了。   是时候了......   马车   停下,顾明州从马车上下来,就见白雨信在门口等着他,脸上当即涌出笑意。   余泰清讶异:“这是......”   “我媳妇儿,白雨信。”顾明州毫不避讳,眼角眉梢俱是骄傲。   他紧接着看向白雨信:“这位是户部尚书,余泰清余大人。”   白雨信连忙行礼:“小民见过余大人。”   余泰清也是头一回见到白雨信,上回听顾明州跟人吵架,还以为是大放厥词呢,不曾   想果真是个唇红齿白的清雅少年。   倒是顾明州,平日里看着挺稳重的,怎么一回家就笑得像个二傻子?   余泰清哭笑不得,寒暄了两句,便摇着头走了。   顾明州终于能够清净,   一洗干净自己就没骨头似的缠住白雨信,非要他亲一口才肯乖乖进屋去。   白雨信直被闹得满脸通红,咬牙怒骂:“再闹今晚睡书房去!”   顾明州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脸上却故意摆出一副无可奈   何的样子:“这可是你欠我的。”   白雨信一愣,直觉他话里不对劲,还没想明白,手里就被塞进一个小小的瓷瓶。   “这是什么?”白雨信说着打开来一看,竟是一满罐的浅色油膏,凑近闻有股   淡香。   他疑惑地挑起一点在手上匀开了:“擦脸的?是不是太油腻了,我那里有好的。”   顾明州心里痒痒,凑到他耳边如此这般一番,白雨信先是愕然,再到震惊,白皙的面孔渐渐染红。   “你、你......你怎么这样不正经!”   “怎么就是不正经了,饱暖思淫|欲,这都是人之常情,”顾明州坏笑着咬住他的耳垂,“难道你没想过?”   白雨信也不是没想过,   但哪有顾明州这样简单粗暴又直白的?   实在是、实在是......   “没想过也不打紧,我来教你......”顾明州压低了声音,挑拨般握住少年纤细的腰肢。   白雨信惊   叫一声,下意识往后躲,却被整个按在门板上,无处可躲,就连下身都落入他人指掌,登时不敢再动。   片刻后,白雨信满脸通红,睫毛湿漉漉地搭在眼睑,扶着顾明州的肩膀不住喘息。   “还有   更舒服的呢,”顾明州挑起一块油脂,湿淋淋地化在手上,笑得不怀好意,“好好叫一声哥,今夜都教给你。”   白雨信咬紧下唇,气哼哼地骂着:“混蛋......”   夜渐渐深了。 第89章 如何才能阻止老攻发Q   白雨信最近很烦恼。   自从开荤以后,顾明州食髓知味,天天抱着他折腾到大半夜。   直接导致他接连几天没能准时起床,好容易赶到商铺却因为动作僵硬,被问了无数次是不   是闪到腰了,他还无从解释。   最重要的是......真的很痛!坐都坐不下去啊!   顾明州本就精力旺盛得令人发指,每晚将他做晕过去好几次都不满足,最近几天竟然还跟他说   了一句极为可怕的话,听得白雨信直接两眼一黑。   当时顾明州刚回来,被白雨信拒绝后也不气馁,笑得宛如春日暖阳,随口道:“等休沐回家,咱们就可以放开了玩啦!”   白雨信当时就是一个   趔趄。   合着现在还是手下留情了?那要是真的放开了,他还能活吗?   白雨信含泪握拳,不行,绝对不能这样下去,他要奋起反抗!   第一,坚定锻炼身体的   方针不动摇。   白雨信依稀记得有几次,他从一开始就卯足了劲儿挣扎,却因为力气太小,全都被当成调情,根本没有引起任何注意,就毫无尊严地被压倒......   而且摸着顾明州坚实   有力的臂膀,再摸摸自己的小胳膊,同样是男人,差距怎么能大到令人自卑?   说多了都是泪。   弱者恒被辱之,要翻身,就要从根源找起!   白雨信从来都是个有决心的人   ,说干就干,立刻给自己找了个习武师傅,最初只能坚持每日半个时辰,渐渐地能够在师傅手上过两招了,期间只花了五六天。   这靠的是什么?都是钢铁般的意志啊!   不过他原本只是想增强反   抗的能力,谁知竟然还有一些意外的收获,精力较从前要增长了不少。   可即便如此,在顾明州手下依然是个彻底的渣渣。   人跟狗,完全是两个物种!   于是,白雨信想出了第二   招——想办法消磨顾明州的体力。   可是要怎么做呢?白雨信犯了难。   打扫家里?翻土种树?若真要做,让下人去做就行了,何必自己亲自动手?况且这些事顾明州平日里都是一直在做的,根本   累不坏他。   可家里就这么点活儿,总不能让顾明州拿个铲子去挖土吧?   要是意图太明显了被发现,以顾明州报复心如此强烈的性格,他肯定吃不了兜着走。   “小白,小白?”   身旁忽然传来一阵呼唤,白雨信回过神,发现是叶星阑正在喊自己。   “你怎么跑神啦?”叶星阑嘀咕道,“我问你呢,这个账本是不是核对过了?”   白雨信打开扫了一眼,无精打采道:“嗯,   对过了,放在那边架子上吧。”   叶星阑依言爬上梯子,却两腿直打抖,好半天都爬不上去。   “你怎么了?”白雨信连忙拿过账本,替他放好。   叶星阑哭丧着脸道:“还不是我   姐,没事跑到京城来玩了,玩就玩吧,还非要把我拉到马场陪她!她骑射刀剑样样精通,我又不喜欢,每次去都累得半死......”   叶星阑还在抱怨着,白雨信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了,眼睛灼灼地发亮。   对啊,马场,他怎么没想到呢?   他们整日待在家里,顶多也就是在京城闹市逛逛街,买点儿东西,还不曾出去游玩过呢。   以放松身心为理由去马场,一听就很自然,完全不会引   起疑心!   而且骑马看似潇洒,实则疲惫,到时候把叶书韵也叫去,几个人比上一场,激发顾明州的胜负欲,岂不是就能完美达成目标了?   真是天助我也!   既增强了自己,又削   弱了敌人,他就不信顾明州还能那么精神!   晚上,顾明州一回来,他就凑了上去,提出休沐那日去马场溜达溜达。   顾明州一听就不乐意了,一个月休沐才那么三五日,他只想在家跟白雨信呆在   一块儿,而且都已经是初冬了,去什么马场,出了汗稍不注意就要伤风,要去也是春夏期间去才是啊。   白雨信没想到这一层,当即一愣,推说是叶星阑邀请他的。   顾明州一听,原来是叶家的人   啊,那合情合理了。   “去就去吧,”顾明州扒拉在他身上,腻歪道,“那你可得好好补偿我。”   补偿?   白雨信只觉头皮发麻,身后隐隐作痛。   “为什么不说   话?”见他面露难色,顾明州不高兴了,“你不喜欢吗?”   这是喜不喜欢的问题吗?爽晕过去虽然也是爽,但晕过去根本就不是什么快乐的体验好吗!   见他久久不答,顾明州脸上流露出失落的   神情,还带着几分忐忑不安。   “是不是我做得不好,让你疼了?还是别的?”   “......”只要你小一点,万事好商量。   拒绝的话都在嘴边了,可看见顾明州这个表情,   白雨信又有点心软,叹了口气:“我又没说不行。”   “媳妇儿最好了!”   顾明州脸上飞快闪过一丝狡猾的神情,抱住白雨信吧唧一声亲了一口,得意地将人一把抱进房间,抬脚哐当一声踢上门   。   果然顾明州又是一番疯狂耕耘,白雨信几次想抓起床边的花瓶砸他个七荤八素,都强行忍住了。   冷静,冷静,暴力不是解决问题的手段。   在成功反抗之前,还不能暴露真正   实力,要出手,就得一击即中,让人信服。   再过一段时间,等他学有所成,到时候顾明州可就奈何不了他了。   在此之间,还是先想办法活过休沐那天吧......   很快,休   沐的日子到了。   白雨信怎么想都万无一失,对自己的安排充满信心。   他们夜里住在马场提供的客栈,第二天才回去,顾明州要是累得一沾枕头就睡的话,可能会有点无聊,白雨信便带了一些账   本过去核对,打发打发时间。   然而当骑装上身,白雨信便有些僵住。   不同于平日宽松的款式,骑装为了便于行动,相当贴身,尤其束上腰带以后,更显得腰细腿长,充满了年轻人的活力。   别说顾明州了,就是他自己,看见顾明州骑装下浮现的肌肉线条时,都有点把持不住了。   再一对上顾明州炙热的眼神,白雨信登时有点想哭。   失、失策了! 第90章 翻车了   稳住,不要慌。   白雨信深呼吸,要对自己的布置有信心!   换好衣服,两人到外头去,叶家姐弟已经在马场肆意驰骋了。   白雨信行商路上学过一点马术,但不怎么精通,但   想着应该比顾明州要好一点。   毕竟设想一下顾明州的人生轨迹,除了读书就是做官,基本上都是跟笔墨纸砚打交道,跟骑射搭不上边。   正想着,身边一匹马如离弦之箭飞射出去,紧接着腾跃空   中,瞬间越过马场中的障碍物,并毫无滞涩地控马转头,跑了回来。   “这儿的马还不错!”顾明州笑着说。   白雨信:“......”到底有什么他不会的!   这实在怪不得白   雨信,就他俩这种家庭条件,年幼时能吃饱就不错了,还学什么马术?所以常理之下,两人应该都不怎么会骑马才对。   但谁能想得到,顾明州这张年轻的皮囊里面,藏了个阅历丰富的灵魂呢?   无妨,白雨信安抚自己。   水平高点才能跟叶书韵争起来嘛,不然太无聊的话,顾明州肯定不会想玩的。   果不其然,刚开始还是四人一起随意地玩耍,但当白雨信提出比试以后,迅速淘汰了白雨   信跟叶星阑二人,就只有顾明州和叶书韵还在继续。   计划相当顺利,白雨信满意地点点头。   闲着也是闲着,他便控马去绕障碍物。   可马术有限,白雨信控不住马,一脑袋撞了   上去,不禁哎呦一声。   “哈哈哈哈哈!”叶星阑发出无情的嘲笑,“想不到还有人的骑术比我还臭,你瞧我的!”   叶星阑行云流水地绕了过去,又绕了回来。   “诶,过了!诶   ,我又回来了,哈哈哈哈——”   白雨信:“......”   “待会儿要跑马了,你干脆歇着吧,要是输了多丢人哪?”叶星阑扬眉吐气,满脸贱兮兮的笑。   “......你   怎么知道我会输?”   “这不是明摆着吗?”叶星阑迎风摆出一个帅呆的造型,自我陶醉,“在本公子这样的天才面前,凡人能有什么办法?唉,我也是为你好。”   “......”   白雨信额头青筋直跳,成功被叶星阑勾起了胜负欲。   今天不赢了叶星阑,他就不姓白!   另一边,已经比过好机会的两人终于停下。   叶书韵眼睛发亮,爽朗大笑:“畅快   !好久没碰到旗鼓相当的对手了,跑得好!”   顾明州微笑:“你的骑术也很不错。”   “要不是白雨信邀我们出来玩儿,还碰不上你呢,改日请你俩吃饭!”   顾明州一愣:“白   雨信邀请你们?不是你们邀他?”   “我跟他又不是很熟,叫他做什么?”叶书韵一脸纳闷。   顾明州不禁疑惑起来,虽然怎么说都是一样的,但白雨信为什么要骗他?   还没想出   个答案,就听得白雨信那边叫他们过去,四人一同跑马,比比谁先到达马场的另一头。   这个马场可不小,再快也得跑上三炷香的时间,不仅要比技术,还要比体力、耐力。   白雨信虽然不觉得自   己能够胜过其他两人,但行商的时候也是骑过马的,胜过叶星阑绰绰有余好么?   深吸一口气,白雨信集中精神。   随着侍从一声令下,四匹马同时疾驰而出!   白雨信刚开始还充   满自信,然而身下的马儿不知被什么东西吸引了,打了个响鼻,忽然欢快地跑进一边的树丛里去。   自信,碎裂了......他完全控不住这匹马啊!   马儿奔跑着,忽然停了下来,欢脱地咀嚼   着一丛嫩草。   白雨信惊魂未定,便听得身后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他不由回头,却是顾明州跟着来了。   “没事吧?有没有受伤?”顾明州连声问道。   白雨信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这   么蠢,脸上红了个透,嗯了一声,便低下头去。   这幅含羞带怯的样子落在顾明州眼里,整个人顿时醍醐灌顶。   白雨信想打马回去,可这匹马全然被美食勾住了心神,怎么都不肯走,他只得无奈   地下了马,试图跟马儿沟通沟通。   就在这时,后背忽然感受到一股炙热的温度。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整个人便被抱住,按在一棵树上。   “媳妇儿可真会玩,居然想得到来这   里。”低哑的声音响在耳畔。   白雨信一头雾水,推了他几下:“你在说什么?”   顾明州一脸“你别解释了我都明白”的笑容,打开马包,拿出一只熟悉得让人害怕的瓷瓶。   “   我都听叶书韵说了,是你叫大伙儿来的马场。”   ???   为什么要拿出这种东西?   事情的发展渐渐诡异,白雨信整个人都傻了。   “穿得这般勾人,又刻意跑到   僻静处,这样席地幕天的......”低低一笑,顾明州舔舐着他的耳垂,“平日里推三阻四,想不到......真是个坏孩子。”   等等,不是这样的,不要过来啊!   白雨信身子一轻,人   就被抵在树干上,顿时慌张地抱住顾明州的脖子:“你你你......你不累吗,咱们回去再......啊!”   “媳妇儿这么热情,再累也得拿出真本事啊。”   顾明州抱住他的大腿,笑了   起来:“身子结实了,也柔韧了不少,刚好可以玩点儿新的姿势......嘴上说着不要,结果还偷偷的锻炼了,怎么这么可爱?”   白雨信被他顶得泪流满面。   他锻炼身体才不是为了这么用   的,快住手啊!!!   忽然间,远处传来叶家姐弟的声音:“他们俩没事吧?”   白雨信整个人都绷紧了,捂住嘴巴,不敢溢出半分shen吟。   马匹就在不远处,只要打个响鼻   就会引来两人,到时候他这副不堪入目的样子就会被看光了......   偏偏顾明州还故意使坏,他只觉一阵头皮发麻,几乎要叫出声来。   白雨信流着泪恳求:“别在这里,求你......   唔!”   “怕被听见?”顾明州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点恶劣的笑意,“那可得好好忍住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白雨信晶莹的足趾不由蜷缩起来,脑子里骤然一阵空白,整个人便脱力地倒在顾明   州怀里。   然而他知道,这还只是开始。   白雨信欲哭无泪,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绝望。 第91章 我有媳妇儿,你们有吗?   休沐过后,顾明州神清气爽地去应卯了。   唐满一看他这么春风得意的样子,心里就不爽。   最初唐满只是见顾明州境遇不顺,笃定他没有出头之日,便顺手踩上一脚,天长日久就成了一种习   惯。   结果现在,顾明州忽然翻了身,唐满一下子失去嘲笑的对象,虽然很憋闷了,但还能接受,谁知顾明州还得到首辅接见、受到余泰清赏识,还被一帮闺阁女子崇拜,简直就是一跃成了人生赢家!   这搁谁身上都觉得心里不平衡啊,唐满一见顾明州整日笑意盈盈的样子就觉得刺眼,认定他是在炫耀。   不然谁能每天跟吸饱了精气的妖精似的,再春风得意也是有限的好么!   “顾大人近   日好气色啊,”唐满皮笑肉不笑地发动攻势,“人逢喜事精神爽,看来顾大人遇的喜事可真不少。”   顾明州一听这话,心里就舒坦。   家庭和谐,他能不高兴么?   从前是顾明州   绞尽脑汁讨好白雨信,而白雨信总因为各种原因爱答不理,偶尔能有个笑脸、牵牵小手,他就高兴得不得了了。   要是碰上什么矛盾,白雨信能干出从京城跑回徽州,整整十年不搭理他这种事,上辈子,顾明州就   是这么没了媳妇儿的......   然而自从白雨信跟他敞开心扉以后,小两口的相处模式就变了。   顾明州在家操持的一应家务,白雨信都会帮忙一起干,累不累无所谓,关键是增加了互动的机   会啊,以前白雨信可都是躲着他的。   而且白雨信多有钱,身为一名被皇上亲口赞誉的商人,他可是赚得盆满钵满,在改善生活条件方面,想象力可比顾明州要强大得多,什么假山、人工湖、珠帘玉幕,说买就买   ,顾明州就那么点俸禄,哪里比得上白雨信?   搞得他现在天天一来衙门,就开始想着回家,脑袋里乱七八糟地想象着白雨信会带给他什么惊喜。   最快乐的莫过于打开禁忌之门后......嘿   嘿嘿。   在顾明州眼里,白雨信一直都是高岭之花的形象,对世上大多数东西都漠不关心,更有一把自尊自傲的风骨,要他谄媚低头,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所以在床事上,顾明州丝毫不意外白雨   信的抗拒,甚至还很享受他嘴上说着不要,又爽得流泪的样子。   可这次休沐,顾明州对白雨信的看法产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媳妇儿原来也可以这么主动,而且内心火热到这种地步,顾明州不   仅震惊,而且汗颜!   他必须好好反省了,居然没能满足媳妇儿的基本需求,搞得白雨信那么害羞的人,绕了无数个圈子才达成目标......   他也得发挥想象力才行啊,媳妇儿养家,他居然   不能让白雨信感受到极致的快乐,这还像话吗?   发现顾明州的笑容越发变态,唐满忍不住了:“呵,看来顾大人近日是收了不少钱啊,这么高兴?”   “?”这家伙说什么呢?   “哼,还装蒜,”唐满冷笑一声,指着他的衣服义正言辞,“这件虎皮披风,价值绝不在百两以下,发簪也是和田玉籽的,就连腰带也镶金戴玉......”   顾明州内心一阵激动,高兴地摸了摸披风的毛领子   。   唐满只觉戳中了他的软肋,放声嘲讽:“刚来户部的时候,顾大人可是连个好点的饭碗都没有呢,看来首辅大人给了你不少银子啊!”   “你不要胡说!”顾明州怒了。   “怎   么,我说错了?”唐满抬高声音,引来众人注意,“那你倒是说说,一个小小的六品杂吏,哪来的银子?”   唐满的话顿时引得旁人窃窃私语。   最近顾明州的改变,大伙儿都是有目共睹的,一方   面是对他更为忌惮,不敢再轻易挤兑,另一方面也是压也压不住的羡慕嫉妒恨。   同样在户部当差,同样是兢兢业业地干活儿,怎么人家就金银财宝全到手,加官进爵两不误呢?   肯定是走捷径了   ,肯定是不干净了!   再看顾明州一脸笑眯眯的,居然还不引以为耻,呸,真不要脸!   “唐满,你简直血口喷人!”顾明州怒道,“这分明是我媳妇儿买给我的!”   众人都是一   愣。   对啊,好像是这么回事,先前传闻中的那个白雨信,其实很有钱来着......   “堂堂朝廷命官,靠旁人养着,你就不觉得惭愧吗?”唐满正义凛然一拍桌子,“男儿立于天下,就该自   强不息,你倒好,光图安逸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是个人都该羞惭不已了,唐满心中有数。   最好跳起来,勃然大怒的争论,姿态越难看,就越显得心虚。   谁知顾明州不仅不   惭愧,还站直了身子,得意地展示着自己的虎皮披风。   “那是我媳妇儿有本事,哼,就你们,先前还敢提防我?论能力,论外貌,论品行,哪点比得上他?”   唐满脸上一僵。   他怎么好像不以为耻,还反以为荣啊?   “靠我媳妇儿吃饭有什么问题,”顾明州一撩外袍,露出腰上价值不菲的玉佩,“我有这么厉害的媳妇儿,你们有吗?”   所有人都震惊了。   世上还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澹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他没学过吗?   士农工商,商为下等,他不知道吗?   堂堂一个   皇上钦点的状元郎,为何这样自轻自贱?   然而......这虎皮披风出锋得真好,玉佩玉簪无论是玉质还是刻工都令人惊叹......   明面上商人地位低下,实际上,随着时间的推移,社   会风气也有所改变,便是朝廷命官,在一方巨富面前也抬不起头来。   好东西谁都想要,银子谁都想赚,这是人之常情。   可话虽如此,大伙儿也就是想想,不管心里怎么想的,装还是得装一装吧   ?   怎么顾明州就这么不走寻常路呢?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余泰清的书吏过来,请顾明州到后殿去。   不请旁人,只请顾明州,这不是摆明了的看重吗?   众人一   时间只有一个想法。   余阁老,你被骗了啊,这厮根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第92章 也太强了   余泰清叫自己做什么,顾明州也没想明白。   徽州桐木案已经告一段落,现在他手上的事情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显然有些人已经被顾明州的行事风格搞怕了......   怎么   想,他现在也是个无所事事的闲人啊。   见他进来,余泰清点了点头,示意书吏在下首架了座书桌,抱了些奏折在上头,这才开口。   “往后直接来后殿就行,替老夫批复一些奏折,   好好学学。”   顾明州点点头,轻车熟路地打开奏折,拿着朱笔正要沾墨,忽然间顿住了。   等会儿,这情况怎么如此眼熟?   这不就是顾明州在光荣进入内阁   之前,受到朝中老臣赏识,跟在后面学习的场面吗?余泰清这是在培养他进内阁啊!   但那时,顾明州已经三十多岁,而且还算是非常年轻的阁员,现在顾明州连二十岁还不满呢,怎么就忽然成了重点对象   被培养呢?   顾明州整个人都傻了。   他就是知道自己年纪尚轻,重走一遍上一世的老路有难度,才想着另辟蹊径,绕过朝中各种利益关系,尽快得皇帝青眼的。   怎么现在皇帝还没找上门来,就先受到余泰清的认可了?   “发什么呆?”余泰清皱眉,斥责道,“朝中事务如此繁忙,你还有心思发呆?”   顾明州连忙回神,重新看向眼前的   奏折,大致的内容是某地的农民跟知府干起来了,知府便将人抓了起来,请求秋后问斩。   这事儿有些暧昧,往大了说,那是刁民造反,但偏偏这又是个不起眼的小地方,还造不成什么大的影响。   若照顾明州的行事风格,就直接让当地的知州再去核实,没什么问题就抓过来,审问过后确无疑点再斩。   但想到他现在年龄尚小,还是藏着点拙的好,二来也是没跟余泰清共事过,对他的   行事风格不太了解,于是摆出一脸犹豫,问他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余泰清怒,“芝麻大点的事也要问,要你过来何用!”   顾明州:“......”   明白了,   原来他就是个无情的批奏折机器。   而且余泰清也太相信他了吧?就不怕他收了旁人的钱,私自做点什么手脚吗?   完全没想到自己已经被当成一心为国的忠义之士,顾明州无语地蘸足了墨汁下笔   。   不过跟着余泰清这种直来直去的上司做事,不必打什么机锋,也不必担心会被排挤,更不必关心朝中各路人情,可以说是很舒服了。   顾明州敛着眉尖,翻看奏折,一个不小心就入了神,等清   醒过来的时候,桌上的奏折已经全部都看完了。   不好,暴露了!   恰好余泰清抬头,看见他整整齐齐的桌面,脸上登时一抽,又怒了:“让你干点事情,你就是这么敷衍的!”   “......”顾明州干笑一声,“是下官轻率了。”   余泰清简直一肚子气,现在的年轻人怎么就没有一个靠谱的?   户部就那么几个年轻人,唐满才学不错,却没有容人之量;郑自明倒是各   方面条件都不错,但他是扬州郑氏的世子,日后行事必然会带着世家利益。其他人办事还没有他们俩一半儿利索的,更是看都没必要看。   来了个锋芒毕露的顾明州,他先前还高兴得很呢,现在一看,也是个不能   顶事儿的!   余泰清随手拿起一本他批阅过的奏折,翻开一看,只见奏折上是扬州知府告发杭州知府贪污,这么大的事,他却来了句金额不大,就不管?   这还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杭州知府往户   部塞钱了!   怒火上冲,余泰清张口就要骂,话到嘴边,却忽然顿住了。   真是被顾明州这小子气昏了头,他怎么给忘了,扬州知府跟杭州知府两人从进士的时候开始就有过节,年年要互相弹劾   几次,刚开始他还很重视,派人下去查,后来发现大部分都是夸大其词的事,也就不再管了。   但余泰清也是在内阁干了好几年,才知道内情,顾明州区区小臣,名义上官位还在两个知府的下面呢,从哪儿得来的   消息?   不过想一想,顾明州原本就是徽州人,还是在扬州甘泉书院念的书,知晓这些地方龃龉也是有可能的,对其他不那么熟悉的地区就不一定了。   余泰清放下奏折,又打开另一本,片刻后放   下,又打开一本,眼神渐渐变得古怪起来。   二十三本奏折,竟然处处妥帖,无论是指点地方发展方向,还是处理各类矛盾,大小事宜、人情往来,均是细致得当。   余泰清张口结舌,连惊叹的话   也说不出。   批复朝廷各个地方的奏折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内阁第一件任务便是分辨奏折的缓急,重要的批注出建议方案后上交给皇上过目,不重要的直接自己批复下去。但要注意的是,要是地方官员觉得处理得   不好,是通过言官弹劾的,所以孰轻孰重分不好,很可能就断了自己的管路。   第二,对于处理紧急但不重要的事情,比如某个地方出现小批量的流民作乱,一得立刻派人去处理,二得细细剖析其中缘由,就要求   既有快刀斩乱麻的能力与魄力,又有细致入微的观察力和反思能力,更要对朝中每年颁布的法条理解到位,方才能够做到心中有数。   第三,要对朝中人员之间的关系了如指掌,比如亲缘、同窗、同乡的关系,或   者曾经因为什么事情结下了梁子,等等等等......京官加上地方官员,少说也有上千个,不是长年累月浸淫官场,很难把握住人情网。   综合而言,待在内阁要有强大的基础能力、决断力、观察力、脑力、   阅历,在此基础上,还得有强韧的心志、为国为民的志向,才有资格处理内阁事务。   余泰清也是十八九就中了探花,四十出头就入了内阁的牛人,可他扪心自问,自己二十岁是决计比不上顾明州的,这也太强了   ,一般人能做得到吗?   震惊之余,余泰清又是一阵羡慕嫉妒恨。   就算种种条件都已经得天独厚,可内阁人员依靠举荐,若是没人提拔,依然是没用的。   顾明州这种得罪了朝中   一大批官员的家伙,居然还碰上了自己这种不计较的人培养他,运气堪比走在路上被黄金砸晕,醒来以后发现那金子是公主的绣花球一样离谱。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啊! 第93章 郑自明   顾明州被他盯得头皮发麻,不禁一阵懊悔。   最近过得实在太顺,又猛然间进入最熟悉的领域,居然一时忘我......   不过处理的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应该没事吧?   正想着呢,就见余泰清怒气冲冲地一摔折子,起身就走,似乎非常不满意的样子。   不至于吧,他有犯这么多错?   顾明州狐疑地重新翻开一本折子,难道太久不处理,手生   了?   “还傻坐着干什么?”余泰清在门口,声音洪亮,“吃饭去!”   顾明州连忙跟上,一路上众人都是满眼的嫉妒,等两人面对面坐下的时候,周围的视线就更加灼热了。   他居然能安安稳稳地跟余泰清坐在一起,这么久也没被骂,见鬼了不成?   唐满心理不平衡地戳了下筷子,扭头道:“他得意什么?郑大人,依我看,这位置应当是你的,却被一个小人抢   了去......郑大人?”   郑自明回过神,啊了一声:“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唐满疑惑道,“你最近碰上什么事吗,怎么总是心不在焉的?”   郑自明勉强提了提嘴角,摇摇头:“多谢唐大人关心,我没事。”   可看这脸色可不像没事的人啊。唐满想着,也没多问。   这一幕落在不远处的顾明州眼中,倒是忽   然提醒了他一件事。   郑自明似乎就是在最近一两年死的。   但到底是怎么死的,顾明州也不清楚,当时听其他人描述的时候,只知道他才华过人,为人低调谨慎,现在看来也是如此,不太像是被   政敌暗害而死。   难道是突发疾病?也不太像啊,郑自明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好好一个青年才俊,既没有不良嗜好,又很注意适当锻炼,平时也看不出有自杀倾向,怎么会突然就没了?   死得   悄无声息,看来是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原因。   顾明州不太爱管闲事,谁生谁死本就是命数,然而上次搭救白雨信,郑自明是出了一把力的,再不管不顾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思索一番,顾明州决定   就推测出的死因提前预防一下。   请两个侍卫暗地保护,买个避毒珠防止中毒,要走他所有可能引发大事件的案子,免于政敌攻讦或者惹怒皇上,平时多跟他走得近些,以免摔死、噎死、呛死等意外事件....   ..   要是这样还能死,那真是上天的旨意了!   郑自明对这些暗中部署一概不知,一日回到家中,素日总在兵部早出晚归的兄长郑德润却意外地在家里。   郑自明下意识退了一步   ,随即转过身,坐在廊下,脱了皂靴,换上丝绢软履。   “难得回来得早,今晚咱们弟兄俩就喝上一杯。”郑德润笑着说。   他们住的宅子算不上很大,几个在京为官的郑家人住在一块儿,不比老   家规矩森严,也不必晨昏定省地给长辈请安,日子相当惬意。   郑自明自己虽然是庶子,母亲地位不高,但因为整个扬州独一份的才华,崭露头角后便很少再受轻视了,而郑德润虽然舞刀弄枪,性格却很温顺。   与郑自明的外热内冷不同,郑德润是个真正的善良人,有时候甚至到了软弱可欺的地步。   故而两人相处一直很愉快,时常一起饮酒吟诗,今日也不例外。   可不知怎么的,看见郑   德润这张脸,郑自明便由衷地生出一种难堪与羞惭,下意识脱口而出:“不必了。”   郑德润没料到他会反对,不禁愕然:“怎么了,今日身子不适?还是户部公务太繁忙?”   郑自明这才回过神   ,挤出一丝笑容:“是忙了些。”   “啊......”郑德润流露出失望的表情,点了点头,“那早点歇息吧,莫要累垮了身子。”   郑自明正要走,忽然看见廊下郑德润沾满泥巴的皂靴。   兄长在兵部比他更忙更累,偶尔得空,第一件事却是找自己喝点小酒,他却连这么一点小事都不能满足......   心头的羞惭愈演愈烈,郑自明忽而抬起头,嘱咐下人道:“去切二两牛肉,温几   壶好酒。”   郑德润又惊又喜,笑道:“你要是累了就休息,这份心意我领了,不必勉强自己。”   “再累又怎么比得上兄长?”郑自明摇摇头,“方才是小弟任性了。”   两人面   对面坐着,该吃的吃,该喝的喝,郑德润酒量浅,偏偏又贪酒,不一会儿便有些微醺。   “来,再给我倒一杯......”   “哥,你喝得太多了,”郑自明哭笑不得,“时候也不早了,该歇息   了。”   郑德润哪里肯,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撒手,郑自明一个不慎,手中酒壶就高高飞起,几乎要洒了自己一声。   就在这时,一只纤纤玉手按住了酒壶。   郑自明心头咯噔一下,   视线上移,一张女人的脸映入眼帘。   她不施粉黛,神色也有些淡淡的,青丝乌发,一支步摇在烛光下微微闪光,一双杏眼却低垂着,不透露半分情绪出来。   “怎么喝成这样?”杨晴说。   郑自明耳朵里嗡嗡直响,竟没听清她在说些什么,呆呆地由着她将郑德润扶走。   “服侍老爷去沐浴,再烧些醒酒汤。”   下人应了,搀着郑德润下去,杨晴错开几步跟在后面,忽而停   住脚步,回过头来。   “那天,你也在吧?”   郑自明心头好似有一面鼓在敲,下意识退了一步,不敢与她对视。   杨晴嗤笑一声,只要郑自明抬头,就能看见她脸上毫不掩饰的鄙   夷。   “你最好识趣,什么也不要说,否则......”杨晴压低了声音,凑在他耳畔,吐气如兰,“日子可不像现在一样好过了。”   呼啦一声,夜风吹动廊下灯笼,烛光不住跳跃,于是屋内   也变得明暗不定。   郑自明攥紧了衣袖。   在这突兀的寂静中,被下人扶着的郑德润忽然大喊起来:“媳妇儿,你怎么还不来,跟二弟聊什么呢!”   “没什么,马上就是首辅生   辰,他拿不定主意,便问问我。”   杨晴直起身子,笑盈盈地反问:“二弟,是不是这样?”   呼吸艰涩,心痛难当,郑自明艰难地闭上眼。   “是。” 第94章 一触即发   张黎的六十大寿办得大张旗鼓,轰动了整个京城。   几名富商原本商量着要给张黎建一座高楼,以恭维他劳苦功高,然而因为杨宜修落马一事,不得终止了。   也正因为如此,排场才一定要给   足,否则旁人看了还以为首辅大人式微呢。   为了这次寿诞,富商们直接建了一座园林,请了京城、杭州、两广等地最好的厨子,菜品也是繁复多样,要的就是奢华,要的就是气派。   白雨信也在   里头掺了一脚,依靠乌龙茶的势头,以及与叶家不浅的交情,给寿诞提供茶叶,因而也获得了邀请函,参与宴会。   文武百官也都在受邀之列,即便与张黎政见不合的,看在六十大寿的面子上,也多半不会拂了他   的面子。   是夜,园林中千灯万火,亮如白昼,嘈杂的影子来来去去,沸反盈天,反倒是园林外头要清净些。   顾明州与白雨信携手走到院中,不得不按身份分席而坐,好在差距不大,离得也不   远。   张黎坐在上首,拿戏折子点了几出戏,乘着热闹之际,众人纷纷献礼。   为首便是张黎的几个亲信,送的都是些令人咋舌的古玩珍宝,余人跟上,也都是外面见不着的宝贝好物,顾明州看着   ,竟然比淼王李英哲的排场还大。   接下来就轮到几名富商,晋商乔百川、浙商舒邑先行,其他人跟上。   看似一派繁华热闹,却有人看不顺眼。   余泰清面无表情地饮酒,忽而冷   笑一声:“张首辅,老夫也有份好礼送给你。”   空气略微安静了片刻。   张黎抬了抬眼皮,面色和蔼道:“哦?余阁老能有这一份心意,老夫真是倍感荣光。”   其他人纷纷跟着   拍马屁,称赞他们两人政绩斐然。   “余阁老送的,必然都是好东西啊。”   “狭隘,岂不知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最重要的是这份情谊,那是旁人都及不上的!”   “呵呵呵   ,是下官轻忽了,不知余阁老准备的是什么呢?”   余泰清扫了一眼众人,略微拖长了声音:“我要送的——是一句忠告!”   方才还在拍马屁的人顿时面面相觑。   不等张黎回答   ,余泰清当先开口:“器满则倾,物极必反。适可而止,方是长久之策。”   一时间安静下来,坐得远的席位虽然听不真切上面在说什么,也察言观色地死寂下来。   张黎缓缓点了点头:“是一句   很好的话,老夫领教了。”   他不急不恼,轻飘飘的一句话有如四两拨千斤,令余泰清的挑衅失去了力道。   跟张黎对着干了这么久,余泰清很了解他,当下不仅没有后退,反而抬高了声音:“既   然领教了,那张大人是不是该有所动作了?比如这杨峰,是不是该当场惩处?”   被点了名的杨峰登时脸色一变,既是懵逼又是惊恐。   杨家毕竟是徽商巨头,家大业大,杨宜修下狱,这么大的家   业总不能没人管,他临危受命,担起了家主的责任。   初任家主,虽然很多事宜还不熟悉,但他知道,张黎这条线绝不能搞砸。   为了这次收成,他们杨家又是出钱又是出力,力求办得漂漂亮亮,   包括送给张黎的礼物,那是天底下独一份儿的好东西,杨峰对自己充满自信。   怎么这余老头子点炮,不点别人,就逮着他们杨家点啊?   “余大人,小民卑微,本没这个资格跟大人同席,承蒙首   辅大人大恩大德,方才有这个机会。”   “可既然来了,就不能白来,该做的事杨峰绝不会少做,不该承受的责问,谁也怪不到我头上。”   杨峰一脸正色,不卑不亢地望着余泰清:“若要发难,   也该有个理由吧,余阁老?”   萧豫眼看势头不对,忙笑道:“杨老爷不必着急,余阁老必然是吃醉了酒,说胡话呢!”   又斥责一旁侍从:“你们干什么吃的,就不知道照看着点?”   明摆的梯子,余泰清却不领他的情,淡淡道:“原来送首辅大人四经绞罗丝也是理所当然,我倒不知张黎什么时候改姓李了。”   四经绞罗是贡品,非皇室不能用,张黎用,是天大的逾越。   然而新帝登基几年,没有精力管这些小事,只要不当着他的面逾越,就当不知道。有权有势的达官贵人找门路弄些贡品在家用着,都是常有的事。   所以杨峰拿出四经绞罗时,众人只觉得他有法子,没人觉得有   什么不对,此时余泰清故意指出,众人便都明白了。   他就是来挑事的!   张黎并不发话,握着酒杯的手却紧了紧。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可是谋逆的大罪名,杨峰也顾不   上什么客气了,当即反击。   “织造局里官用的、民用的布匹都有,四经绞罗连民间都能用,怎么献给首辅大人就有错了?你对杨家有意见就直说,何必将首辅大人拖下水?”   余泰清扫了眼堂下   众人:“杨峰区区草民,不懂这些也就罢了,诸位大人也不知道吗?”   满堂皆静。   银烛高燃,哔啵作响,余泰清闭上眼,仿佛听到民脂民膏正在飞速地耗尽。   依旧是安静。   这种静仿佛是一种默契,没有人敢得罪张黎,也没有人愿意为了余泰清得罪张黎。   而余泰清,孤立无援。   就在此时,一声突兀的轻笑响起。   “四经绞罗自开   国以来便是贡品,不是民间用了,就不尊贵的,”顾明州起身,向众人拱手示意,“户部顾明州在此。”   “私用贡品,就是死罪,大兴律例里头写得明明白白,杨老爷不知道,便去牢里好好读读如何?”郑自明   从容起身,悠然一笑,“户部郑自明在此。”   余泰清讶异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   紧接着,犹如受到了鼓舞,户部众人接连起身,皆是一群年轻人,幼稚且执着的追求似在闪光,汇成了一道清流   ,围护在余泰清身旁。   形势起了微妙的变化,两个党派的针锋相对就这么摆在台面上,一触即发。 第95章 我不吃这一套!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剑锋所向的中心,当今首辅张黎,却轻轻地笑了起来。   “大伙儿都坐下吧,今日是老夫的寿诞,好赖给老夫一个面子,是不是?”   他紧接着望向余泰清:“我   知道,你还没放下先前的徽州桐木案,心里不舒坦,所以才向我发难。”   “但当初判决的人是皇上,你有什么不平,只管向皇上说去,来我这里闹事也解决不了什么。”   张黎的语气还是那样不   急不缓:“皇上承上天旨意,下御万民,所有人都是皇上的子民,包括杨家人。只杀杨宜修,是皇上的恩德,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还是说,要杨家所有人抄家杀头,连带着老夫一同将人头奉上,你才肯善罢   甘休?”   不愧是坐在首辅之位十多年的人,张黎一发话,将余泰清发难的理由变成了一己私仇,连打带消,堵死了余泰清的话头。   余泰清面色一凛:“张首辅,今日我只谈你私用贡品的事!”   “那就更不该在这个时候说,你不满意,就去禀告皇上,让皇上来定夺!”张黎这样苍老了,竟然流露出一股罕见的杀伐之气,厉声喝道,“这里是我张家的地盘,现在是我张黎的寿诞,不允许任何人在此闹事   !”   余泰清脸色铁青,冷冷道:“可见这饭也不是老夫能吃上的了,诸位慢用!”   说罢,便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许多人一阵心惊肉跳,不知他是不是真的即刻面圣去了。   张黎同样冷冷道:“不必理会,他要告便告去,老夫问心无愧,会怕他?”   又抬头瞪了一眼户部众人:“还不坐下?”   方才站起来的户部官员都尴尬起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一时间面面相觑。   顾明州当先一笑:“诸位大人吃好喝好,下官家中还有事,就先告退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张黎眼中闪出慑人的火花。   此时其他人也不好再坐了,趁着   气氛纷纷告辞,席上立马空出来一块。   萧豫端起酒杯,笑着缓和气氛:“来来来,不要为了这些小事扫兴,大人们赏个脸,跟我喝一杯如何?”   白雨信跟着端起了酒杯。   宴席   散去后,白雨信跟着叶家人一同走出去,发现自家马车还在原地,不禁无奈一笑,摇着头走了过去。   果然,车上顾明州还没走,正抱着手炉打瞌睡呢。   “醒醒,”白雨信轻声责备道,“这么睡   不冷吗,小心伤了风。”   顾明州睁开眼,眼睛很快清明,显然并没有睡熟。   “既然出来了,怎么不早点走?”   白雨信这么说着,却并未提及方才园林中发生的事。他们一个在   官场,一个在商途,各自管各自的事,很少互相干涉,所以见顾明州出来,白雨信只当无事发生,自己吃自己的。   然而顾明州却不止在等他一个人。   顾明州下了自家马车,走到另一座马车旁:   “老师。”   里头静了静,随即传出萧豫咬牙切齿的声音:“别叫我,我不是你老师。”   “学生有些话想跟老师聊聊......”   “车夫呢,还不赶紧走?”   顾明州抿唇一笑:“看来我只好在外头说了,现在这人多耳杂的,也不知会被谁听了去。”   车夫握着鞭子,有些不知所措:“大人,现在走吗?”   “......”萧豫额头青筋一阵暴跳   ,怒道,“上来!”   两人面对面地坐着,马车缓缓地动了。   萧豫的马车相当舒适,既有果盘、酒壶,又有暖炉、薄毯等物,比之余泰清简直不知道豪华到哪里去了。   顾明州理   所当然地拿了个橘子,一边用暖炉烘脚,毫不见外。   萧豫只觉心头更堵了,咬牙道:“要说什么赶紧说!”   唉,这橘子挺甜,还想再吃两个呢。   顾明州有些惋惜地擦了擦手,   方才开口:“前些日子家中寄信过来,说是要跟孙家一同行商。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初孙家可是静云镇一大富商,现在却沦落到跟我们顾家同行的地步。”   “你到底要说什么?”萧豫不耐烦跟他绕圈   子。   “咦?老师不记得孙家了?”顾明州一脸讶异,“孙思博不是在您手上死的?”   萧豫冷笑:“是又如何?私占泉山乃是死罪,他死得其所。”   “那么孙家的五万两家底,   又去了哪里?”   马车里霎时间静了,只有马蹄在青石板上规律跑动的声音。   跳动的烛光下,萧豫眸中闪过一丝危险,慢慢地眯起了眼:“自然是上缴国库了。”   “可我听说,   孙家的积蓄少说也有十五万两,那剩下的十两去了哪里呢?”   少年扬唇微笑,仿佛极天真,一双眼睛却如同幽深古井般看不到尽头。   “道听途说也敢问到我头上?”萧豫点了点头,“我看你是   活腻味了!”   “我不过问上一句,老师何必这么紧张?是不是十五万两,只消一查,便水落石出,是不是?还是说......”顾明州压低了声音,“老师心虚,没有底气呢?”   萧豫不再答   话,看着顾明州的眼神里透出杀气。   “老师怎么这样看着我?一个玩笑而已,瞧您吓得,”顾明州大笑起来,“其实今天,我还有另一句话要说。”   “张黎已然垂垂老矣,老师何必跟着他鞍前   马后?听学生一句劝,张黎早晚要倒,皇上清算起来,只怕沾亲带故的都跑不了,老师还是明哲保身的好。”   萧豫嗤笑:“你这是在威胁我?”   顾明州却摇了摇头:“我只不过为老师感到不值   罢了,明明有机会坐上首辅之位,却倾尽全力维护一座即将倒塌的大厦,多么浪费能力和精力啊?”   “左右都是权臣,老师就不想亲手握住权柄吗?”   一阵疾风倏然卷入马车,烛光狂跳!   烛光下,顾明州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带着某种蛊惑般,不住闪动。   萧豫的目光犀利起来,冷意大盛。   “这么浅显的反间计,你以为我会信?回去告诉余泰清,我不吃这一套!” 第96章 我还能未卜先知不成?   顾明州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摇摇头:“依我看,余泰清可没有当首辅的命。”   “他脾气太直,即便搞倒了张黎,众臣会怕他报复,不会支持;他又一意孤行,认准死理,多半也是一言堂,当了首辅也不过   是下一个张黎罢了,皇上不会支持。”   “现在朝中有资格接任首辅的,不就只有您一个了吗?”   萧豫的情绪松弛了下来,反复打量着顾明州:“你不是清流的人?”   “我不过   是不愿为一艘注定沉没的船只出力,”顾明州笑得坦诚,“倒不如找一艘好船,助上一臂之力。”   这一次,萧豫没有反驳,缓缓地闭上了眼。   顾明州知道他已经听了进去,便起身告辞,萧豫却   忽然叫住了他。   “孙思博私占泉山的案子,是不是你告发的?”   顾明州一脸惊讶:“老师何出此言?孙思博私占泉山的时候,学生才四五岁,其中细节家中长辈都不知晓,我怎么会知道?”   萧豫也觉得不太可能,但就是不踏实。   当初有人匿名举报孙家,正好给缺钱打点官场的萧豫送了笔横财,萧豫根本无法拒绝。这件事又在多年后成为顾明州威逼利诱的一环......   未免太巧,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这两件事毫无关系。   仿佛有一只大手在幕后操纵,与两件事都有利害关系的,就只有顾明州了。   “老师难道怀疑我从数年前就布下这个局   ?且不说有没有用,当年学生不过十五六岁,如何能够知晓京城现在的动向?”   顾明州笑得无辜且从容:“总不见得我已经活过一辈子了,能够未卜先知吧?”   所以最合理的解释就是,顾明   州本就跟孙家沾亲带故,所以从孙家人口中听到些风言风语,认为萧豫吞没了十万两家财。   没有确凿的证据,就无从威胁他。   萧豫本该松一口气,然而不知为何,望着顾明州隐没   在昏暗中的脸,他却感到一阵寒意自尾椎窜起。   那是浮沉官场数十年来,本能的危机感。   蜡烛仍在无声地燃烧,烛泪滴落,被一只手抹去了。   侍女折了两   下抹布,拿起剪子,正要将烛火挑得更亮一些,身后却忽然传来杨晴的声音。   “你下去吧。”   这里是郑自明的房间,按理说杨晴是该避嫌的,此时夜深,她还将侍女屏退,只留下   两人独处,多多少少于情不合。   然而杨晴是这座宅子唯一的女主人,也是内宅的实际掌管者,尽管侍女心中有些微词,但还是配合地退下了。   “夜深人静,嫂子来我房间只怕不合   适。”   郑自明头也不抬地翻了一页书,可只有他自己知道,从那个女人踏入房间的第一步开始,书上的字他就一句话也看不进去了。   一双软履绣花鞋映入眼帘,是她靠近了。   “为何不抬头看我?”她的清冷的声音稍稍下压,显出一种微妙的沙哑。   郑自明心头通通直跳,手心渗出热汗。   杨晴微笑着问他:“是因为我没有遂你的意,死得干干净净   吗?”   郑自明身上的热气瞬间凉了,慌忙望着她:“我从不曾这么想过!”   “因为我活着回来了,时刻提醒着你是一个怎样的伪君子,你怕了?”   她的声音虽然平静,却仿佛   压抑着某种疯狂,令郑自明一阵窒息般的恐惧。   “要我死,只消一杯毒酒,一柄利剑,为何要连累我的家人?”杨晴跪坐在他面前,恨恨地盯着他,“杨家已经被你害得这么惨,还不够吗?是不是杨家满门抄斩   ,你才能满足!”   杨宜修是一个,杨峰又是一个,是不是姓杨的就都该死?   郑自明苍白了脸色,忍不住辩解:“这是公事,杨家的事不是针对你......”   “怎么,你又   要说我不该为杨家说话了?”   杨晴拔高了声音,毫不掩饰眸中的怨毒:“你能为了郑家付出一切,我又凭什么不能为杨家奔走!”   郑自明难以承受她的目光,逃避一般闭上了眼睛:“那已经是   过去的事了......”   “在我这里,”杨晴用力一戳心口,“从没有过去!”   难以言喻的痛楚涌了上来,郑自明几乎不能呼吸。   从前的杨晴并不是这样的,他们相识的时   候,杨晴正是二八年华,容貌娇俏,脸上总带着一抹少女的羞涩......现在这张充满了怨毒与仇恨的脸,没有一丝对未来的向往,仿佛内里的灵魂已然死去。   “你......”话一出口,他才意识到自   己的声音有多么沙哑难听,“你已经嫁给了大哥,就不该再记得。”   杨晴一愣:“你说什么?”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私定终身本就不该,”郑自明匆匆道,“当初我们都太年轻,犯下的错   就让他过......”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起,打断了郑自明的话。   “这就是你的借口?”杨晴眼里仿佛燃烧着火焰,看着他的眼神是难以言喻的失望与痛恨,“你   不敢来赴我的约,甚至把我们的信件交了出去,原来是因为我们之间从头到尾都是一个错误?”   “你可以是个懦夫,但我不容许你将我的感情这样践踏。”   “你不配!”   郑自   明被打得偏过头去,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   他禁不住有些出神,忽然间想起,将他们来往的信件交给杨父那天,脸上也是一样的疼。   因为杨晴是杨家尊贵的嫡女,而他不过是婢女所生的庶子   ,身份不同,地位不同。   他不配。   郑家与杨家都是扬州本地的名门望族,时常联姻,而杨晴与郑德润门当户对,双方父母很快谈妥了条件,准备好婚嫁事宜。   直到那个时候,   郑自明才知道,原来自己一心一意喜欢着的少女,竟然是未来的嫂嫂。   杨晴有一把刚烈尖锐的性子,坚决不肯嫁给郑德润,却没人肯听她的话。   于是她一不做二不休,与郑自明相约私奔,并在   信中清清楚楚地说,若不能同生,便求共死。   她在山崖苦苦等了一夜,却只等来杨家抓捕的粗仆。   他背叛了她。 第97章 咸州大水   郑自明艰难地开了口:“即便有错,那也是我的错,你不该惩罚兄长。”   杨晴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有些不可置信地冷笑:“你要我怎样?乖乖做你兄长的好妻子,三从四德,举案齐眉?郑自明,你怎么   有脸说出这种话?”   “他没有做错什么......”   “所以错的人是我?”   一句话便让郑自明哑住了,愣愣地说不出话来。   “不要再动杨家的人,否则我   绝不会放过你。”杨晴脸上流露出一丝疲惫,起身离去。   郑自明却坐直了身子,望着她的背影:“那日的事,不要再做了。”   杨晴回头,神色有一丝古怪。   郑自明只当她是心   虚,迅速道:“已为人妇,至少不该不忠。”   屋里有片刻的沉默。   杨晴脸色很快烧红,羞愤地冷笑一声:“原来你不知道。”   郑自明还没有想明白她的意思,杨晴便又开了口   。   “我便是不忠又如何,有本事你便告诉你哥哥去啊。”   她说得斩钉截铁,似乎笃定郑自明不会拿她怎样。   郑自明手攥成拳,脸色铁青,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杨晴再懒得跟他多说一句话,一甩袖子,大步离去。   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她抽走,郑自明坐在原地,睁大了眼盯着蜡烛,眼睛却没有焦距。   眼前的蜡烛渐渐模糊,有如一轮红日。   太阳升起了。   朝露润湿了青苔,一双双官靴自青石板上踏过,气氛较平日有所不同。   官员们互相传递着眼神,路上安静得吓人。   顾明州本是没有资格参加早朝的,也   被余泰清破例带在身后。   昨夜张黎的生辰宴,余泰清正式与其撕破脸皮,而此时此刻,便能嗅到战争来临之前的味道。   果不其然,朝会过半,张黎一党便对余泰清正式发动了攻势。   督察院大小共二十余名御史联名上书,弹劾余泰清私收贿赂、徇私枉法、侵害民女、结党营私等等,足足十八条罪状,几乎将余泰清说成了祸国殃民的大罪人。   户部的人都有些站不住了,出头反驳。   “什么私收贿赂,余阁老清廉之名人尽皆知,只怕真查起来,不干净的只有诸位大人吧?”   “你也知道是清廉之名了?若清廉只是为了沽名钓誉,能有几分是真?抄了家细细查处,自然见分晓!”   “放肆!张口污蔑便要查处,是不是现在也可以派兵去你家查处?”   “大人不必这般激动,有或没有,皇上自有圣断,只怕有人做贼心虚,不敢让皇上知晓呢。”   户部的官   员面露激愤,正要再开口,却被余泰清摇头示意,止住了话头。   “昨夜不欢而散,本官便料想到了今天。”   余泰清开了口,朝堂之上便骤然安静下来,他在内阁呆了十余年,行得端坐得正,   自带威严,方才还在弹劾争吵的人纷纷闭了嘴。   “首辅大人好手段,满朝文武有多少是你的人?”   张黎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当先一步站了出来:“余阁老,就事论事,若非你品行有瑕疵,又岂   会招致今日?呵呵,我倒忘了,余大人满心朋党斗争,自然想不到还有人会为了公平公正发话。”   他一张口就是颠倒黑白,户部众人都气得满脸涨红。   张黎扫了眼百官,淡淡道:“若余大人还   是要提什么四经绞罗的话,老夫可以告诉余阁老,这是皇上给老臣的恩赐,不是什么人都可以指指点点的。”   余泰清抬起头,李宏愿高坐于龙椅上,面无表情地望着臣子们吵架,大殿雕窗的影子投射在他脸上,   令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皇上没有反驳张黎的话。   余泰清心头一沉。   张黎的攻击他并不在意,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上再多的奏折又如何?是真是假,只要一查立马见分晓。   最令他在意的,是李宏愿的态度。   上次乌龙茶事件,张黎显然已经激怒了皇帝,可后面杨宜修案子爆发后,皇帝却对张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又对私用贡品一时置若罔闻......   张黎是皇帝的老师,若皇帝执意要保,他便是翻过天去,也动不了张黎。   种种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余泰清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身后顾明州却忽然上前一步。   “皇上,臣也有本   要奏。”   其他大臣有所不满:“你是什么东西,区区六品小员,有什么资格在皇上面前叫嚣?”   “余阁老,好好管管你的人。”   余泰清脸色也有点不好,皱着眉低声质问:“   朝堂不是你胡闹的地方,要参什么,先回去商量!”   李宏愿却发了话:“要奏什么,说吧。”   “是,皇上。”   顾明州上前一步,笑眯眯地说:“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皇   上贵为天子,却连贡品都赐给首辅大人用,真是龙恩浩荡,感人至深。”   他此时说这话,意味有些微妙,令方才张黎的优势转到了皇帝身上。   能够用贡品,不是张黎厉害,而是皇上仁慈。再得   意下去,可就是仗势欺人了。   李宏愿手指轻轻在龙椅上敲了敲,嗤笑:“不必拍朕的马屁,有事说事。”   顾明州依旧笑得温和无害:“不知皇上、各位大人们可还记得几年前的咸州大水案?”   众人都是一愣,张黎眸中闪过一道精光,紧接着垂下眼皮,掩住了神色。   “黄河、长江的水灾常见,咸州却不常发大水,朕自然记得。”李宏愿皱了皱眉,有些不满他这样卖关子。   “皇上圣明,咸州河流平稳,水灾数十年一见,连先帝都不曾遇上,怎么就在三年前爆发了呢?”   顾明州顿了顿,稍微加重了声音:“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   一石惊起千层浪。   朝臣们难以置信地交头接耳,没有人料到竟然有人提及了三年前的那场大水,更没人想到其中会有什么猫腻,所有目光如同箭矢般对准了顾明州。   “而据我所知,当年承办修堤的人,恰好就是杨宜   修!”   顾明州望着张黎,字字见血:“首辅大人,这是不是太巧了些?” 第98章 案子交给你   早朝后,顾明州受到了李宏愿的传召,顶着一众官员各异的眼神,进了宫,李宏愿在御花园接见了他。   已经是寒冬腊月,御花园中却是花团锦簇。   顾明州在一簇菊花旁边站定,躬了躬身:   “微臣见过皇上。”   “上回朕见过你那位心肝肉了,”李宏愿微笑,“是位极好的人物。”   “朕原本以为,你是要在京城好好过日子的。”   前面才挑起杨宜修的事,闹得沸沸   扬扬,如今风波未平,又闹出了咸州大水的案子,以后还不知又要做什么,实在太会闹腾了。   不止闹腾别人,也是闹腾自己,小夫妻的日子还过不过了?   李宏愿自己跟凤子初情意绵绵,毕生最   大的夙愿就是不当这什么鸟皇上,两个人携手归隐山林,离这些纷纷扰扰越远越好。   他还是头一次见有人情场得意,还愿意惹这么多事的。   “巧了,臣家里那位跟臣一样,都没想过要什么安分   ,”顾明州扬唇一笑,“人生一世,总该留下点什么吧?”   李宏愿震惊了,连这个时候他都不忘要夸老婆、秀恩爱!   结合顾明州流传在外的描述,他家那位就是既温柔又强势,既贴心又害羞,   家里家外一把抓,长得好,人善良,能赚钱,会养家,现在又多了个志向远大,为国为家......总而言之就是完美得无可挑剔。   史上第一妻奴莫过于此!   这也......   太会夸了!   同为妻奴的李宏愿顿时生出一种志同道合的感觉,改日一定得找他取取经!   咳嗽一声,李宏愿道:“朕就这么一提,你倒挺会打蛇随棍上,给自己脸上贴金啊?”   “言归正传,咸州大水案你有证据吗?”   “这就取决于皇上您了,”顾明州幽深一笑,“您对于张黎究竟是什么态度,我便有什么样的证据。”   一旁的贴身太监尖声喝道:“放肆,皇上的   心意也是你能随意揣测的吗!”   李宏愿抬了抬手,止住他的话,眯起眼看向顾明州:“说下去。”   “微臣也知道皇上不容易,要顾全大局。满朝文武有一半儿的人都是张黎的,边境如今也靠张   黎的人顶着,若是人心浮动,只怕要生事端。”   “然而皇上一忍再忍,张黎等人却丝毫不曾体谅皇上的难处,依旧作威作福,几年前就敢干出毁堤淹田的事,现在更是害得冲海成为一片火海,分明是国泰民安的   年代,冲海却满地疮痍、哀鸿遍野。”   “首辅大人把持朝政这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他毕竟老了,精力不如从前,才会犯下这么多错,皇上体谅他,臣等都是心中有数的。”   顾明州定   定地望着李宏愿:“臣是大兴的臣子,归根到底是皇上的臣子,要做的事情只有一样,那就是为皇上分忧。皇上想如何处置张黎,臣便查出几分真相出来。”   李宏愿探究般的神色暗了下来,似乎被说中了心事,   沉默不语。   顾明州话里处处透露着体谅,知道李宏愿这个平衡大局的人难做,只是将选择摆在台面上,毫无逼迫之意。   然而每一句话又都直指张黎,明明白白地确信他的罪责。   这一番话的水平不可谓不高,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刚入朝堂不满一年的年轻人说出来的。   李宏愿扫了他一眼,目光却落在一旁开得正盛的菊花上,忽而喃喃出声:“我花开后百花杀......春去秋来,时序   更迁,本是人之常情,这朵花却一枝独秀太久了。”   他摇了摇头,看向顾明州:“这案子交给你,一个月后当堂审理。”   顾明州一愣,就听得李宏愿道:“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说你是大兴的   臣子,大兴归根结底却是百姓的。做你该做的事吧。”   皇上竟真要动他了?   顾明州心中微微震动,有些不可思议。   上一世他花了数年方才斗倒张黎,这一世会这么顺利?   但想一想,上一世徽州桐木案最终淹没在了各类卷宗里,无人问津,咸州大水案也是机缘巧合下才得知真相,不比如今,顾明州在所有人都没有防备的情况下,突然开启了党争的序幕,所以许多事情的进度都加速发   生了。   然而摆在面前的考验依旧严峻。   张黎之所以能够屹立这么多年不倒,不仅是因为他与皇帝的师徒之情,更因为当年先帝临死之前,将兵权交给张黎代管,其他武官里也有许多都是张黎的   人,如果将他逼得急了,很有可能逼宫造反。   而像凤子初这种年轻的将军,威望尚未建立,也没有正当的名分将虎符拿到手里。   如果张黎真的造反,李宏愿实在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将他拿下。   而他更有一重最致命的担忧,那就是没有子嗣。   李宏愿将凤子初立为皇后之后,将皇太弟立为储君,虽然一段时间里缓解了自己的压力,不会再被那帮老头子逼着娶老婆,但从另一个角度来看   ,他这个皇帝也是可有可无的。   杀了李宏愿,对外宣称皇帝病死,张黎安安心心地摄政王,再无威胁,岂不是高枕无忧?   所以李宏愿不愿动他,也不敢动。   凡是谋而后动,   李宏愿眯了眯眼,低头对一旁的贴身太监如此这边一番。   太监连连点头,又道:“皇上,那这盆花......”   “不合时宜的东西,撤了吧。”   “是。”   一盆价值连城的菊花就这样定好了命途。   与此同时,另一朵花被一只手轻轻地捧了起来。   叶星阑咋舌:“这大冬日的,竟然还有这么好的花。”   白雨信淡淡道:“每日以炭火   养着,比人还娇贵,自然开得艳丽。放开你的爪子,回头弄坏了,你又得多卖一个月的茶了。”   叶星阑慌忙收回手,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流了下来。   他爹一见乌龙茶大赚,就兴高采烈地带着叶   书韵回家去,把他一个人留在京城,说什么再赚出三年卖茶的钱,就能回家养老了。   这到底是不是亲生的啊! 第99章 白雨信,你是人吗!   叶星阑无依无靠,只能跟着白雨信混,每日苦巴巴地跟在后头,活像跟着鸭妈妈的小鸭子。   白雨信倒是不介意多带他一个,毕竟先前也答应过叶正信,要帮他带带叶星阑管家,现在开始做鲜花的生意,正好   从头开始带。   叶星阑刚遭受了家人的背叛,紧接着就是一通数字轰炸,整个人都蔫了,陷入自闭。   下人跟在旁边,小声地劝:“少爷,多花点儿心思吧,不然待会儿白公子来了,您又要遭罪。   ”   白雨信在前面忙忙碌碌,望着他的背影,叶星阑脸色一阵惨白。   叶正信为了让白雨信更好地管束他,不给他钱了,从此以后,白雨信就是他零花钱的支配者,生活的掌权人!   而白雨信是个什么人,还有谁不知道的?   他能为了多赚一笔钱,几天几夜不合眼,在码头核对货物;他能在几天之内,除了吃饭睡觉,坐在书房里动也不动,把所有账目核对完,还一点儿错也挑不出;他从不   沉迷于已经获得的成就,也从不满足于现有的幸福生活。   他就是个没有感情的赚钱机器!   叶星阑这些天里受足了苦,不仅要被管束,还要承受白雨信发自内心的疑惑与鄙夷......   他太难了!   “反正我就是个废物,扶不上墙的烂泥,”叶星阑委屈地瘪着嘴,委屈巴巴地含着泪,“我不干了,我要离家出走!”   说着,叶星阑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出门去。   然而没多一会儿,他又怂了。   叶星阑打小锦衣玉食地养着,生活水平高着呢,现在钱都在白雨信手里捏着,他一走,要真惹怒了白雨信,不给他钱,那可怎么办呀?   毕竟白雨信可不   是他爹娘,还会哄着他。   叶星阑站在街角,一阵踌躇不定。   回去吧,脸上挂不住,不回去吧,心里又不踏实。   就在这时,只见白雨信匆匆忙忙地出来了,向着城南的方向去了   。   叶星阑一愣,下意识地跟在后面,发现他是去城南买糯米鸡去了。   难道是因为发现自己不见了,所以想买点好吃的补偿一下?   叶星阑热泪盈眶,连日来的创伤瞬间抚平了不   少。   城南的糯米鸡多难买啊,排队少说一个时辰,每天还限量,卖光了就不卖了。   白雨信竟然为了他,亲自去买!   这份心意简直感天动地。   与此同时,叶星   阑也有点愧疚。   不就是学学做账本,学学做生意吗,有什么难的,他都从小学到大了,稍微复杂一点的东西,动动脑经一下子就跟上了嘛,有什么必要整日哭喊着说自己不行?   而且他完全没想   到,白雨信平日里对他爱答不理的,居然这么重视他。   他才刚消失没一会儿呢,白雨信就赶忙跑出来想办法哄人了,这难道不是因为看到了他的潜力,觉得他是个有造之才吗?   叶星阑感动坏了   ,又有点小别扭。   要是就这么给白雨信找到吧,似乎有点刻意,搞得好像自己很好哄似的;可一直躲着不让人找到,又有折腾人的嫌疑,叶星阑多少有点于心不忍。   左思右想,叶星阑决定,等   白雨信买完糯米鸡,他就装出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走在街上,来个意料之外、命中注定的偶遇。   他果然是个天才!   叶星阑一拍大腿,找了个茶馆坐了一会儿,喝茶喝得直打瞌睡。   一个时辰后,白雨信手里提着个油纸包,慢慢地走在夕阳下。   叶星阑连忙实施计划,跟他面对面地走在一条路上。   快要接近了......叶星阑屏住呼吸,心跳加快。   十步,五步......擦肩而过。   叶星阑:“......”   怎么回事,白雨信没看见他吗?   如此玉树临风、风流倜傥的本少爷,竟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力?   该死的男人!   叶星阑呆了片刻,还只能装作无事发生,转身拍拍白雨信的肩膀:“哈哈哈,好巧哦,你也在这里啊?”   白雨信一愣,回过头,疑惑道:“你怎么在这儿?”   ???   他都离家出走了,在哪里出现都不奇怪吧?   叶星阑感到有一丝不对劲。   但白雨信拿着糯米鸡的样子那样迷人,他竟一时没能说出质疑的话。   哦,可   能他不好意思了。   像白雨信这种人,平日里要多冷漠有多冷漠,对他更是没个好脸,突然间要低下头来道个歉、哄个人,可能有些难度吧。   叶星阑对自己的推测很是满意,觉得自己又能释然了   。   果不其然,走了一路,白雨信都没有开口,气氛有些小小的尴尬。   叶星阑服了白雨信这种别扭的性格,心里也不那么气了,大发慈悲地咳了一声,率先打开话头:“你手上拿的是什么?”   白雨信一愣,眼神是从沉思中惊醒的迷茫。   “哦,糯米鸡。”   嗯,糯米鸡。   然后呢?   叶星阑傻了眼,这就没了?他都把话递出去了,白雨信   就给他来了句这个?   “咳,看起来不像是给你自己吃的。”哥哥啊,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快长点心吧!   白雨信一笑:“嗯,顾明州最近太忙了,找些新鲜的花样给他尝尝。”   叶星阑:“???”   “你不是经常出去玩吗,要是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不妨推荐一下。”白雨信笑着问他。   橙红色的夕阳下,白雨信的脸,就像融化的冰。   而叶星阑的   心,却好冷,好冷。   白雨信又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下回要提前回家,至少跟掌柜的说一声,今日还有几个伙计以为你离家出走了呢。”   原来白雨信都不知道他离家出走了!叶星阑身子   一晃,不禁扶住墙。   白府近在眼前。   顾明州刚下轿子,看见白雨信,登时笑了起来:“媳妇儿!”   白雨信眉眼柔软下来,捏了捏他的肩膀:“累不?给你买了城南的糯米鸡,   尝尝?”   望着姿态亲昵的两个人,叶星阑的眼泪在心里流。   热闹都是你们的,只有他,什么都没有。   又看了看一旁的叶星阑,白雨信疑惑道:“还不回去吗?是不是账目有什   么不懂的?明日早一个时辰来找我,讲给你听。”   叶星阑遭受二次暴击,捂着胸口说不出话来。   不仅喂他狗粮,还不让他活,白雨信还是个人吗! 第100章 洗脚   丝毫不知叶星阑的少男情怀,两人回到家,吃饱喝足,又腻歪在一起。   顾明州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非要给他洗脚。   白雨信当时就懵了。   他们俩在一起时间不短,但开始   坦诚相待,这啥那啥,也只是最近几个月的事,在白雨信眼里,他们仍处于你侬我侬的热恋期,做什么事都带着点羞涩。   顾明州这个老流氓或许不介意,可白雨信还只是个情场新手,非常在乎自己的个人形象。   可现在,顾明州居然说要给他洗脚?   “不要!”白雨信慌张地缩回脚,“我自己洗就行了。”   顾明州笑嘻嘻道:“你就当赏我的,成不成?”   哪有人求赏,   是求给别人洗脚的?他变态吗?   白雨信满脸通红,仍是摇头:“不成,你离我远点儿!”   “来嘛来嘛,近日我还学了足底按摩呢,你要不要试试?”顾明州跟他撒娇,捉着他的脚踝不住摇晃,   “好不好嘛媳妇儿,嗯?”   这人一不要脸起来,实在天下无敌,白雨信拗他不过,也不知怎么,就晕乎乎地同意了。   顾明州兴高采烈地拿了个小板凳,往床下一坐,将白雨信的两只脚放在自己   腿上,慢慢脱下鞋袜。   白雨信紧张又局促地收紧了脚趾,脸上烧红,不住地想最近有没有剪过脚指甲,剪过以后长出来了没,今天走来走去出汗多不多,脚臭不臭......   他都这么紧张了   ,顾明州还非要盯着看,白雨信更是面红耳赤:“别看了。”   “好嘞!”顾明州一笑,把他的脚埋进热水里,轻轻搓揉,找到穴位不轻不重地按着。   白雨信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对洗脚这件事   也不那么排斥了。   顾明州仔仔细细地研究着:“唔,脚底死皮可真多,一看就是干活的脚。”   白雨信脸上又红了,三分羞恼,七分委屈:“是你要看的,看了你又嫌弃......”   他又不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少爷,天生的劳碌命,没有死皮,没有老茧,那才是件怪事。   若是旁人说这种话,他大可以板着脸回一句“关你屁事”,可话从顾明州口中说出来,白雨信就是一阵难以言喻的   难受。   同时那些被顾明州的宠爱与包容压下去的不安,他骨子里的多疑与敏感,便蠢蠢欲动地蒸腾起来。   分明只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甚至可以说是白雨信太脆弱、太玻璃心,太容易多想。   可被心爱的人嫌弃,这种滋味真的不好受。   顾明州依旧低着头,找穴位搓脚,慢慢地说:“若是我能找到小时候的你,一定好好地养在身边,什么苦也不叫你吃......瞧瞧这双脚,受了   多少累啊。”   白雨信一愣。   烛光下,顾明州大半张脸都隐在暗处,唯独一双眼睛闪着柔软的亮光。   不需要多余的言语,白雨信已经读懂了——他在心疼他。   “往后我天天给你洗脚,从二十岁,洗到八十岁,九十岁,一百岁......”   白雨信也不知怎么的,心头一阵酸酸软软的,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砸在水盆里。   顾明州连忙抬头   :“怎么啦?按痛了?”   “我以为你嫌弃......”   “怎么会呢?”顾明州一边给他擦干,一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我只喜欢我媳妇儿的脚,旁人的脚再好看,跟我有什么关系?”   白雨信却哭得更凶了,一脚踢开他,抽抽搭搭地钻进被子里,背对着他。   大事不好!   顾明州傻了,不知自己怎么就弄巧成拙,把人弄成这样。   他连忙去扳白雨   信的肩膀:“怎么了怎么了,别哭啊。”   “你走开!”白雨信推开他,哭着说,“我都说了不要,是你非要洗的!”   “对,是我非要洗的。”   “洗就洗,你还吓唬我....   ..”   顾明州这才明白,原来自己无意之间戳中白雨信的软肋了,不禁一阵后悔,连忙将人搂在怀里,好生安抚:“是我不该,是我有错,不哭了好不好?”   “我才没哭!”白雨信用力锤他,   “烦死了,最讨厌你了!”   顾明州连连认错,慌乱之外,心里却一阵说不出的惊奇与欢喜。   说话的时候,白雨信带着几分哭腔,平日清冷的声线都软糯了几分,微微拖长的尾音,和不轻不重的   小拳头......这不是撒娇是什么?   顾明州激动得快要升天。   想不到他顾明州也能等来这一天,媳妇儿竟然对他撒娇了!   白雨信,万年冰山白雨信,竟然对他撒娇了!!   !   顾明州内心一阵尖叫,灵魂已经狂奔出去,恨不得把京城里每一个人摇醒,歇斯底里地问他们,白雨信为什么这么可爱,为什么啊啊啊啊!   好一会儿,白雨信情绪终于平稳,也有些小愧疚,   一抬头,却发现顾明州在笑。   笑得乐不可支,发自肺腑。   白雨信呆了片刻,火冒三丈。   他刚才难过得那么真情实感,在顾明州这里只是一个笑话吗?   可恶,   可恨,不可饶恕!   白雨信再次背过身去,下定决心不理他。   这一次,怎么也哄不好了。   顾明州流下了悔恨的眼泪。   媳妇儿,你听我说,真的,不是你想象的   那样啊!!!   顾明州忐忑不安了一整晚,第二天起床,小心翼翼地拿起梳子,要帮他梳头。   镜子里,少年的脸上还带着几分不高兴,却并没有拒绝。   顾明州大大地松了口气。   他就知道,媳妇儿还是爱他的!   “唉呀,我媳妇儿的头发怎么这么顺滑,脸蛋怎么这么好看,”顾明州诚心诚意地阿谀奉承,“怎么回事,瞧着比全京城的男儿都要出色......媳妇儿,   你说说,你这么完美,让大伙儿可怎么活呀?”   白雨信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声,骂道:“你怎么这么肉麻?”   “怎么肉麻了?”顾明州理直气壮,“我说的都是实话!”   白   雨信瞪了他一眼,道:“今天不必你给我洗脚了,我给你洗。”   顾明州先是一喜,紧接着僵住了。   等会儿,他这几天剪脚趾甲没有? 第101章 畏罪自杀   冬日的傍晚,相府的灯笼一盏又一盏地亮了起来,人往里面瞧的时候才会看见,那灯笼竟每一盏都是琉璃的,雕着精致的鱼鸟花虫,竟比皇宫里头还要奢华。   然而就是这样,旁人还要赞上一句勤俭克己,因为他只点了九九八十一盏,且今年连高楼都没建,只建了一座园林而已。   张黎盘坐在厅内,门廊大开,正好能将一应景色收入眼中,屋里烧了十多个暖炉,暖如春日。   萧豫坐在一旁,低着头,恭敬道:“回阁老的话,余泰清已经差人去了咸州,要捉拿当初主修河流的知县和知州。”   “让他们修堤坝,是造福苍生的事,他们就这么敷衍了事,酿成这样的灾害,或是杀头,或是发配边疆,都是他们应有的惩罚。”张黎淡淡地说。   言下之意,那都是手下人的不是,与他无关。   萧豫望着张黎,发觉他已经很老了,脸上有了老人斑,头发已经雪白。   从前先帝还在的时候,张黎并不是现在这样。他一心国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否则先帝也不会放心把兵权交给他代为保管。   然而人心是会变的,发现自己可以轻易拿捏新帝,而新帝不敢对他做什么以后,张黎的行事就越发嚣张,手下的人无论做什么,只要不惹祸到自己身上,就与他无关。   他不过是办了场生辰宴罢了,造园林也好,送厚礼也罢,那都是旁人自愿的,与他何干?   卸磨杀驴、过河拆桥,再顺手不过。   就连先前杨宜修一案,张黎都不曾过多奔走,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最好的顶罪人就是杨宜修,再多说,火可能就要烧到自己身上了。   张黎的明哲保身令萧豫心中暗暗发寒,忍不住想到,会不会有朝一日,自己也成为那只被杀掉的驴子。   “萧豫?”一旁其他幕僚轻声唤他,“想什么呢?”   萧豫回过神,忙道:“下官是在想,那个顾明州信誓旦旦地提出咸州大水案,会不会有其他我们不知道的筹码?”   “能有什么筹码?”一个幕僚嗤笑,“依我看,就是看咱们弹劾余泰清,胡乱报复罢了。”   “可不是,咸州的知县又不是傻子,不认罪万事皆无,认了罪便是杀头充军......三年前顾明州还在科考呢,能知道什么事?”   按照常理来说,的确如此。然而顾明州给他的异样感太多了,尤其以孙思博一案来威胁他时,萧豫便对顾明州充满了危机感。   见萧豫紧锁着眉头,张黎也缓缓点了点头:“萧豫说得也不错,是该谨慎些。世上会拒绝老夫示好的人没有几个,他很有胆识,也很危险。我已经派人盯着他了,一有什么新动向就会向我禀报。”   “首辅大人先见之明,下官们汗颜。”   就在这时,一名小吏急匆匆地赶了进来,风尘仆仆,脸色凝重,看了眼众人,欲言又止。   张黎摆摆手:“这里都是老夫的心腹,无妨。”   “回大人,顾明州已经押解了咸州知府和知州回京了,小的还探听到,顾明州已经撬开咸州知府的口,率先写了一份状纸了!”   张黎正伸手去拿茶杯,听得这话,顿时手一抖,发出一声不稳的脆响。   幕僚大惊失色:“怎么可能,那知府不要命了吗?”   “其中内情小人也不知晓,但先前咸州两位大人据理力争的时候,那姓顾的竟然丝毫不曾慌张,似乎胸有成竹的很......”   众人沉默了。   顾明州的不按常理出牌已经让他们吃尽苦头,现在又不知他手里握着什么牌,着实令人担忧不已。   “无妨,”张黎开了口,“只要让证据不复存在,那么顾明州便是神仙,也无从定罪。”   “您是说......”   张黎缓缓眯起了眼。   数日后,咸州知县与知州入京,咸州三年内的各类卷宗文书也已经被通宵整理完毕,连夜送到皇帝宫里。   李宏愿翻看着这些陈年资料,越看眉头就拧的越紧。   与此同时,自扬州来的供状也到了京里,一同送往紫禁城,在一双双手之间来回传递。   忽然,其中一双手停住,将那份供状撕了个稀巴烂!   李宏愿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着:“顾明州去捉拿咸州几个官,到现在还没回来?”   “回皇上的话,再有两天就要到了。”   “就没有什么文书、信件送上来?”   太监低声道:“回皇上的话,没有。”   李宏愿心浮气躁,一把摔了手中镇纸:“他干什么吃的,到现在什么成果都没有,还敢向朕夸下海口!”   太监们都跪倒在地,连声道:“皇上息怒!”   李宏愿深吸一口气,心中焦躁不已。   下令查这个案子,已经是向张黎开刀的讯号,一个不慎,很可能损失朝中肱股之臣,并且激化他与张黎之间的矛盾,倘若形势一旦敏感起来,很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好在顾明州押解速度不慢,再两日,罪臣便到了京城,李宏愿立刻命余泰清到御书房审理。   已经快要午时,御书房里聚集了大兴朝中最重要的人。   余泰清率先开口,向皇帝,也是向诸位大臣禀告近日的成果。   “咸州当日修堤坝的时候便已经存在偷工减料的现象,到了三年前,多半已经摇摇欲坠,臣斗胆猜测,有人胆大包天,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决口淹田,再瞒报虚报,将人祸推脱给天灾!”   张黎拉长了声音:“好一个多半,好一个猜测。敢问余大人,原来查案都是靠猜测的吗?”   “首辅大人要证据,好,那老臣便拿出证据给诸位大人看看!”余泰清侧过头去,示意下属,“去将两个罪臣带上来!”   下属领命下去,片刻后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大人,不、不好了......”   余泰清皱眉训斥:“皇上面前也是你能放肆的吗?说清楚,什么事!”   “咸州知县和咸州知州......畏罪自杀了!”   余泰清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扭过头,看向了张黎。   后者面色平静,只有唇角一丝几不可查的淡淡笑意。 第102章 翻盘   御书房内一阵交头接耳,就连李宏愿都呆住了。   审问尚未正式开始,证人就死了,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余泰清急匆匆地出去,又铁青着脸色回来,沉重道:“皇上,他们的确是死了。”   李宏愿冷声道:“你们是怎么看管犯人的?”   “回皇上的话,老臣刚刚问过了,似乎是有人投了纸团,二人读完后惊惧不已,方才畏|罪|自|杀。”余泰清说完,看向了张黎。   萧豫当先出声:“余大人这是何意,自己看管无能,竟然还要拖旁人下水么?”   “萧大人,我何曾说过要拖谁下水了?”余泰清一字一句地说,“事情该是怎样,就是怎样,谁也别想诬陷诬告,谁也别想蒙混过关!”   萧豫嗤笑:“好啊,那么余大人,现在您可以拿出证据来,判一判朝中大臣们,究竟都是什么罪名了!”   都到这个地步了,余泰清竟然还是相当沉稳,让人拿出抄录了数份的资料,先拿一份交给皇帝,再传递到每个人手中。   “请各位大人先看一看,十五年前与三年前咸州的财政状况,瞧见了吧,其中竟有二十余处对不上的地方,这说明什么,当年的咸州官员瞒报虚报,造假账目,而京城之中也有人替他们帮忙掩盖了!”   余泰清目光一凛,看向张黎:“十五年前,是张首辅您就任咸州知州,当时的户部尚书是你的叔父,而三年前,参与修建河堤的人,更是杨蒙,你的外戚!”   满堂哗然。   若是只是一次两次,还可能是巧合,然而次次都这么巧,可能吗?   萧豫也没有想到他竟然查到了这个地步。   要知道朝廷琐事多如牛毛,十五年前的卷宗和三年前的卷宗要找出来,量不是一般的大,户部这群人不仅全都看完了,还找出了这么多有理有据的漏洞,着实不易。   这人不好对付啊......   正想着,一旁的张黎却轻轻笑出了声。   “余大人,你这话说得可就没理了,本官在任时有所不察,是我的疏忽,但我敢问在座每一位大人,也包括余阁老你——”   张黎拖长了尾音,冷冷道:“诸位敢说,自己一次错都没犯过吗?”   余泰清皱眉:“你不要兜圈子......”   “既然余大人讲巧合,说时期,那我就问问你,”张黎打断了他的话,“三年前在户部主事的人是谁?是不是你,余泰清?按照这个逻辑,余大人原来也是我的同党了?”   他的指责极为犀利,余泰清顿时噎住。   下属再次附到余泰清耳畔说了些什么,张黎看见他脸色的变化,便知道证据已经毁去大半,心里也放松了许多。   他倒要看看,没了证据,余泰清还能怎么为难他!   御书房内,户部的官员们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中,众人面面相觑,都看见了各自眼中的焦灼。   张黎按下得意,扫了眼众人,扬声问:“诸位还有什么可指摘老夫的,今日便一并拿出来吧,免得日后再纠缠不休,好像追打千古罪臣似的!”   余泰清难堪地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出口。   张黎的意思他听得明白,是逼他现在就解决这件案子,若是解决不了,日后旧事重提,就很难了。   可是一没有证人,二没有证据,实在难以定罪。   余泰清知道张黎只手遮天,但全然没想到竟然到了这个地步,竟能无声无息地毁去他们准备的大部分证据,只有文书是户部众人贴身携带,才免了一难。   事到如今,该如何是好?   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扫了眼众人,张黎拱手看向李宏愿:“皇上,此案还有必要审下去吗?”   李宏愿面无表情,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近乎无奈地张了口:“余大人既然没有准备好,此案就押后审理吧。”   “只是押后审理而已吗?”张黎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威逼的意味。   李宏愿的面孔紧绷起来。   张黎抬高了声音:“余泰清有弹劾在身,却为了逃避罪责,诬告朝廷重臣。皇上日理万机,在场的每一位大人都担着一国存亡的干系,却要陪余泰清在此演这么一出无聊的小丑戏?”   “老臣认为,余泰清此举是误国误民、危害国祚的恶行,必须严惩,以儆效尤!”   御书房内数道呼吸急促了,无数双眼睛慌张地盯住了余泰清,似乎期待他能说出几句反驳的话。   然而在余泰清长久的沉默下,那些眼睛里的希冀便暗淡了下来。   被张黎逼迫着,李宏愿必须在今日做出决断,不禁咬紧了牙关。   正在他快要开口的时候,门外忽然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参见皇上,诸位大人,户部顾明州求见。”   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中,顾明州的声音缓和而淡定,犹如一道清泉,令人耳目一新,不由得齐齐扭头,看向门外。   李宏愿忙道:“进来!”   顾明州跨过门槛,笑意盈盈地向众人行礼,道:“皇上,余阁老先前嘱咐微臣,一定要好好做一位证人的心理工作,微臣愚钝,到现在才审出来,连忙请来让大人们一同审理。”   张黎等人都是一阵惊疑不定, 知州知县都已经死了,他哪里来的证人?   就连余泰清也满眼疑惑,不动声色地看了顾明州一眼。   李宏愿却是心中大喜:“什么证人,还不赶紧传进来?”   “是,”顾明州对身后的太监道,“去传杨宜修进来。”   杨宜修?!   所有人都同时愣住,几乎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杨宜修是谁?那可是跟张黎有姻亲关系的,数年前与张黎狼狈为奸,是毫无疑问的首辅党派。   尽管杨宜修也是咸州大水案的重要人物,但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跳过了他,没有想过他也会有反水的一天。   知道顾明州不走寻常路,但这也太超出想象了!   杨宜修双手锁着沉重的铁链,驼背弓腰地走了进来,才不过几个月,他就好像老了十多岁,瘦了,也憔悴了。   “皇上,各位大人,罪民自知罪该万死,但罪民做的一切,全是张黎指使的啊,还望皇上明察!” 第103章 狗眼看人低   白雨信猛地惊醒,下意识往旁边一伸手,摸了个空,才想起来顾明州还没回来。   屋里的炭火已经灭了,窗外安静极了,连一声梆子都听不见。   忽然睡意全无。   从窗口望去,天边有些灰蒙蒙的亮色了,白雨信估算着时间,爬起来穿衣服。   近日朝堂上不太平,顾明州不怎么跟他聊朝堂上的事,但白雨信有自己的信息渠道,知道清流党和首辅党打起来了。   民间基本上没有人关心,毕竟两党经常干仗,大伙儿刚开始还兴奋吃瓜,到后来都见怪不怪了。   然而白雨信却嗅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神经敏锐了起来。   但凡有人事变动,必然就有人家道中落,若是被迫离开京城,那手中一应铺子宅子都要售卖,这时候越早出手,就越能占到优势。   白雨信对这些买卖事宜已经十分娴熟,迄今为止,在京城拢共收购了十多家铺子,为了避免风险,他还让阿才分别在杭州、扬州购买了一些产业,方便保值。   左右也没什么事,白雨信便裹了裹披风,出门收账去了。   萧府,看门的小厮正叉着腰打哈欠,一脸的疲倦,看见白雨信过来,下意识地以挑剔的眼神扫了他一眼,心里便生出鄙夷来。   别瞧他虽然穿得干干净净,但衣服鞋子都是青棉布料,通身更是什么金银珠宝都没有,腰间倒是系着块玉佩,可一瞧那成色便知道不过是二三两银子的地摊货。   小厮平日里看的达官贵人数不胜数,眼力过人,一猜就知道这人肯定费尽力气才凑齐了这么一身衣裳,过来求他们老爷办事的。   当即喝道:“什么人?看清楚了,这里是工部尚书的府邸,不是谁都能凑热闹的!”   “我知道,”白雨信说,“我是过来收账的。”   哦,原来铺子里的伙计啊。   小厮眼里的鄙夷更浓了。   虽然可能他赚得还不如伙计多,但关键在于阶层不同啊,商人那整日都是跟一些三教九流打交道,他面对的却都是京城各路名流,自然充满了优越感。   “哪家铺子的?”   白雨信略一迟疑,道:“锦南楼。”   “进来吧。”   小厮把他带到门房,拎了壶茶水过来,随手给他倒了一杯:“管家和账房都在忙主子的事,等着吧。”   白雨信皱了皱眉:“我手上事宜多,能不能让管家早一些......”   “你事宜多,旁人事宜就不多了?”小厮瞪了他一眼,“待会儿还有其他商铺的人要来,等都来了,管家自然找你!”   说罢便趾高气扬地走了。   白雨信无奈,低头端起茶杯,不料那茶水竟是冷的,茶汤浑浊,许多碎茶叶还在杯子里晃荡。   不仅是劣质茶叶,还是隔了夜的。   不知道是因为小厮的态度,还是因为这杯茶水,白雨信心里一阵翻腾的恶心,面无表情地放下杯子。   与此同时,府内。   萧豫气冲冲地回了府,一脚踩中几片湿滑的落叶,险些滑倒,不禁怒道:“谁当的值,地也不会扫了吗!”   管家连忙回头呵斥:“今日扫洒的人在哪里,还不过来谢罪!”   萧豫一想到今日朝堂的场景便气不打一处来。   上回咸州大水案,顾明州给他们来了一记下勾拳,占了一时优势,这几日清流便得意起来,一会儿要查销去证据的人,一会儿要逼迫张黎等人认罪,闹得人头疼!   萧豫很久没在朝堂上这样吃亏了,简直满肚子火。   然而越是将顾明州骂得狗血淋头,心里就越是焦虑。   那日顾明州说的话犹在耳边,萧豫隐约感到张黎的颓势或许很快就要到来,一方面担心自己风光不再,仕途堪忧,另一方面更担心张黎会将身边的人推出去顶罪,到时候祸事降临,只怕整个萧家都保不住。   ——左右都是权臣,老师就不想亲手握住权柄吗?   少年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蛊惑,轻轻地在耳畔响起。   萧豫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睛。   一旁管家指着洒扫的小厮痛骂道:“你干什么吃的,竟然险些伤了主子!各人有各人差事,就因为你,我外头还晾了一堆商户没有交接呢!”   萧豫听得烦躁,正要开口,脑子里却忽然闪过一道灵光。   “商户?都是哪里的?”   管家连忙说:“就是些成衣铺,茶叶商,今日来结账的。”   “有杭州锦南楼的那个?”   “是,主子英明。”   萧豫眉头松了些:“快,带他过来见我!”   萧府门房。   白雨信等了一会儿,来了七八个其他商铺的人,账房先生方才过来,一扫房间,诧异道:“怎么才来了这么几个人?”   他摇了摇头,翻开花名册唱名道,“城东染坊——”   白雨信走过去,刚一张口,账房先生就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知道你是锦南楼的,急什么,等着!”   账房先生连续唱了几个名,都没有人应,便恼火起来:“算了算了,来的人过来结银子!”   白雨信第二次上前,谁知那账房先生看见他穿得朴素,心生轻视,将他晾在一边,跟其他商户先结了银子。   三番两次慢待也就罢了,但直接欺负到脸上,便是泥人也要有三分脾气了,白雨信眯了眯眼,坐了下来,一言不发。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管家急匆匆地进来了:“白雨信白公子在不在?”   账房先生头也不抬地说:“不在。人家那样的大忙人,能亲自来结银子不成?”   话音刚落,后脑勺就挨了一记,账房先生惊愕地抬起头,就听得管家在骂:“白公子不是好端端地坐在这儿呢,你瞎说些什么?”   账房先生一下子僵住了,两只眯缝眼瞪得大大的。   “你......您就是白公子?”   白雨信缓缓地站了起来,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   账房先生慌忙拿起花名册:“那染坊、布店、银匠店、毡店、麻袋店、糖栈、药行、当店、置器店......”   “不错,都是我的。”白雨信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在讨论今天的早饭那么普通。 第104章 给秀儿搬棵橘子树   “白公子,”管家抬起头,又换了张脸,笑着说,“不知白公子亲自来了,有失远迎。我们家大人有话想与您一叙,这边请。”   白雨信有些讶异,萧豫这么大的官,要见他做什么?   略有些疑惑,白雨信掸了掸衣裳,跟着走了进去。   后面的账房先生拿着算盘,看着他的背影站了起来,又坐了下去,又站起来,又坐下去。   往日收账都是各家铺子的掌柜来,哪有东家亲自出马的?   夭寿啊!   他虽然也听说过最近有个白老板特别有钱,一口气买了二十余家铺子,但也从没见过,自然不认识。   若是平时也就罢了,不过是个商人,得罪了就得罪了,顶多少一些赏钱,等有事要求萧豫办,还不是得过来求他们下人行个方便?   可今日萧豫一时兴起要见他,若是白雨信有心告状,在萧豫面前有意无意地提上一嘴,哪怕只是为了面子,萧豫也一定会责罚他的!   账房先生越想越是坐立难安,几乎快哭了。   萧府比起其他府邸要多些文人气息,墙上挂着的书画,古董架上摆设的文房四宝,皆是出自名家。白雨信虽然不大懂行,也知道价值不菲。   正抬头看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就听得有人在后面喊:“白公子,白公子留步!”   只见账房先生快步走过来,对管家说:“方才还有些事没跟白公子交代清楚,他手上店子多,帐也不好算。”   “我知道了,你快一些,别耽误了时候!”   账房先生忙道:“白公子,就是你那漆器店的帐......”   白雨信正凝神在听,手上忽然被塞进了一叠纸,低头一看,竟是一叠银票!   捏一捏这厚度,大概就是这些店子还没结算的部分。方才死活不肯给他算,这会儿倒是殷勤了。   “这样可算清楚了?”账房先生赔着笑,面带恳求的看着他。   白雨信嘴角一抽,也不拆穿他,将银票收入袖袋,账房先生方才松了口气,只觉满头大汗。   管家带着他进了正厅,白雨信坐下,管家则退到门外等待。   萧豫在正厅喝茶,看见他进来,连忙起身,笑着说:“白公子,久仰大名啊!”   “不敢,小民见过大人。”白雨信正要行礼,却被萧豫扶住了。   “哈哈哈,这些虚礼就免了,坐,坐。”   两人寒暄片刻,说了些场面话,方才切入正题。   “听闻白公子商业头脑过人,在京城的传奇连本官都有所耳闻呐。”   白雨信微微一笑,低头抿了口茶。   “不过这传奇只是昙花一现,着实可惜。”萧豫像模像样地惋惜着。   白雨信一挑眉:“萧大人这是何意?”   “一个人便是再聪明,也至多有二十年繁华,也必然会走下坡路,几十年后,尘归尘,土归土,什么也留不下......”萧豫望着他,面露怜悯,“忙了这么多年,都是为了什么呢?”   “那萧大人官至高位,又是为了什么?”白雨信不紧不慢地反击。   “自然是为了报效国家,也是光耀门楣,福泽惠及子孙。”萧豫说着,深深地注视着他。   白雨信这才听明白萧豫话里的意思,略微皱了皱眉。   “按你现在这个年纪,早该结婚生子了,再过上十来年,儿子长大,便可以帮你管理琐事,替你扩张店铺,二十来年后,你便可子孙满堂,生意遍天下......”   萧豫叹道:“可惜了。”   他说的话不无道理。   白雨信可以凭借运气瞬间身价过万,可以使用才智一夜暴富,可以依赖外力攫取银钱,然而要真正的长久,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更高的凝聚力、更强大的精神努力,唯一可以做到这件事的,只有家族。   就比如戴家,现在看似在白雨信之下,然而三十年之后呢?百年之后呢?一个人精力再强大也是有限的,总有力不能及的时候,而强大的家族则可以不断地产生高质量的人才,以确保整个家族的强盛。   尤其在金钱的帝国,血缘也好,地缘也罢,都是强有力的纽带,众人拧成一股绳的时候,不是个人力量能够抵挡得住的。   萧豫从第一眼看见白雨信时,便从他的眼神里看出,这不是一个满足于安乐的人。   追求强大的人,往往对力量的渴求尤为强烈。顾明州不是喜欢挑拨离间么,现在就让他也尝尝这滋味吧!   果不其然,只听白雨信开了口:“萧大人说的这些话,其实小民也想过。”   萧豫得意至极,迫不及待地想从白雨信口中听到后悔的语句了。   “或许现在年轻,还能恣意挥霍时光,然而等老了,没有自保之力了,若是没有亲人的庇护,也许会过上凄惨的晚年。”   白雨信笑了笑:“但无论如何,总有人还陪着我一同受苦呢。”   萧豫:“......”   怎么感觉跟想象的不一样?   “咳!”萧豫再接再厉,“有人帮衬着,日子也要轻松些,单打独斗总有顾不到的地方,你就不怕一败涂地吗?”   “成婚可不是跟一个人结亲,而是跟整个家族结亲,若是能得助力,不说飞黄腾达,以后的日子定然比现在好过得多!”   “多谢萧大人的好意。”   白雨信眉眼间却是一派坦然:“成也好,败也好,如果不是为了他,都没有意义。”   萧豫:“.............”   这种被秀了一脸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我也有过生意遍天下的想法,直到后来随着顾明州进京,就放弃了。”   “他知道这些事吗?”   白雨信淡淡道:“我的选择,他无需知晓。”   “值得吗?”萧豫咬牙切齿,“希望你永远不会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我的所作所为,不抵他付出的百分之一,”白雨信眸中浮现淡淡的温柔,“是我赚了。”   萧豫再也忍耐不住,心中发出一声怒吼。   他不是来听他秀恩爱的啊,快给他闭嘴!!! 第105章 他只关心钱!   萧豫无力扶额,摆了摆手:“你走吧。”   “?”白雨信反而呆了,“大人叫我过来,没有别的事了?”   萧豫感觉很累,想歇歇。   “等等,”他眸中忽地闪过一道精光,上下扫了他一眼,露出一点微笑,“过几日兴许有些生意要白老板照顾一下,届时我会让管家去找你的。”   白雨信心里奇怪,但也没多说什么,点了点头。   外面,管家正在门廊下等着,心中惊疑不定。   他可不像账房先生一样不知事,但对白雨信的态度也就止于表面尊重而已,实际上在他眼里,白雨信不过是个多赚了点钱的商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他本以为萧豫见白雨信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可在门口等了这么久,白雨信一直没出来,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无论他们在聊什么话题,白雨信定然是个值得萧豫花这么多时间沟通的人。   管家一直以来的看法被撼动了,各种脑补之下,认定白雨信不是看起来那么简单。   “白公子,这边走。”当白雨信出来以后,管家超乎寻常的热情。   白雨信:“我认识路......”   “是这样,一路上有许多书画,先前总是忙碌,小的还没有机会跟您介绍呢,”管家笑道,“今日这不是赶巧么,不然说不准还没这个机会弥补呢。”   “.......”   不是这个问题,他只是想早点回家......   他越是推脱,管家就越是冷汗涔涔,以为自己先前慢待了白雨信,人家记在心上了。   于是卯足了劲儿,将府上的东西夸得天上有地上无,都是超脱凡品的好东西,又引经据典,竭尽全力想让白雨信满意。   管家自觉已经尽了全力,可怎么一扭头,白雨信脸上还是淡淡的,一点变化都没有呢?难道是没提起兴趣?   不应该啊,管家暗自摇头,往日他这么一描述,大部分大人都是掩不住的艳羡。   毕竟萧豫摆在家里的东西不止昂贵,还稀有,很多都是名画家手笔。读书人谁不想拥有一本诗仙的手稿,谁不想收藏画中仙的墨宝丹青?   怎么白雨信就一点儿没反应?不会是什么都不懂的破落户吧?   管家刚这么一想,立刻就摇着头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人家这气度摆在这儿呢,况且又是受主子待见的,能是个土包子吗?   这么想来就只有一个解释了,人家是不为外物所动啊。瞧他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云淡风轻的心境与修养,实属难得。   管家不禁有些惭愧,感觉自己刚才好像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似的,登时脸上有些讪讪的。   白雨信听他说到一半不说了,停下脚步:“怎么了?”   还好白公子还没查觉他的揣测,不然可真没脸跟人家说话了。   想着,管家就要开口,旁边跑出来一个小厮,附在管家耳边如此这般一番,却是后院有下人没伺候好夫人,夫人气得正到处找管家问责呢。   管家听得脸色一变,只得赔笑:“白公子,您看这......”   “你去吧,”白雨信忙道,“我不碍事的。”   快走吧,什么书画,什么古董,他都不感兴趣。   他只关心钱!   白雨信满意地点点头,觉得自己很沉得住气。   还好管家没察觉他的想法,不然发现他是个俗人,以后不愿意跟他做生意了怎么办?   管家左想右想觉得不妥,坚持将白雨信送到大门口,让他等上一等,自己去右边的门房取东西去了。   白雨信站了一会儿,刚一抬头,就跟看门的小厮打了个照面。   那小厮嗤嗤发笑:“哟,还没收完账啊?来来,瞧你长得像模像样的,我也不为难你,过来叫声哥,本大爷便教教你怎么跟管家套近乎。”   白雨信垂下眼皮,没有搭理他。   小厮便有点不高兴了:“跟你说话呢,不长耳朵啊?”   白雨信依旧不理,小厮更加不悦了,拿剑柄去戳他的肩膀:“喂,说你呢,聋啦?”   管家从门房提出来一只木匣子,里头装了些糕点。   他看得出来,白公子不是个重视钱财的人,这点心意主要就是套套近乎,日后有什么事好说话。   谁知刚一出来,就看见白雨信被小厮推了个倒仰,惊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乖乖,他费尽心思想讨好的白公子,手底下的人就这么对他?!   要是人家生了气,他前面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住手,住手!”管家又急又怒地大喊。   小厮吓了一跳,连忙站好,还恶人先告状:“钱管家,小的不是擅离职守,是这厮......”   管家啪的一声打上拍在他后脑勺,怒道:“你喊谁呢?这是白雨信白公子,是你能冲撞的吗?”   小厮完全被打蒙了,傻傻地看着白雨信。   没错啊,还是这个人,一身青棉布衣,怎么看都没有富贵气息。   他不是伙计吗,怎么变成老板了?   “白公子,您别这些下人一般见识,”管家连忙将篮子塞到他手上,“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小厮终于回过神,知道白雨信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也跟着赔笑脸:“白公子,先前是小的多有得罪,您就当小的是个屁,放了吧。”   白雨信嘴角一抽,若是平时肯定还得再说点什么,但这个时候,他的全幅心思却都被手里的篮子吸引住了。   初一拎这手感,感觉有点轻,不似金银那么沉,但仔细一想,毕竟萧豫是做大官的,管家肯定也不会太俗。   所以......是银票吧!   这么直接,他喜欢。   白雨信美滋滋地走远了,找了个僻静角落,刷地一下打开了盖子。   他已经迫不及待要数钱.......   白雨信盯着木匣,闭上眼,再睁开。   没错,真的是糕点。   仔细翻一翻。   没错,真的只有糕点。   白雨信:“......”   刚把你们尚书府吹到天上去,结果就这,就这?!   还是云片阁的糕点......那铺子也是他的啊! 第106章 对不起,是我们不够变态   算了,还是回去跟顾明州吃饭吧。   白雨信合上木匣,才想起来,顾明州今日多半又不回来了。   脸上的笑意渐渐散去,转而一阵说不出的落寞。   习惯了有个人陪着,身边忽然空了,真的很不好受。   不知道顾明州怎么样了。   这么想着,白雨信不知不觉中走到了户部门口,却见顾明州正靠在门口,一脸倦色。   应该很累吧。   白雨信心疼不已,顾明州恰好直起身子要进去,一抬头就看见他。   一瞬间笑容明朗,扫去所有阴霾。   白雨信不禁微笑,正要上前,身后却走来一群官员,正激烈地讨论着什么户籍什么分田云云,白雨信顿时站住了脚步。   要在这么多人面前跟顾明州嘘寒问暖,那也太不好意思了,不然等一会儿再......   顾明州嘴角咧到耳根,如同一只看见了肉骨头的狗,欢脱地扑腾过来。   等等,别过来!待会儿再......   “媳妇儿!!!”顾明州毫无顾忌地散发着光芒。   路人们站住,一脸惊恐地看着顾明州,齐刷刷后退一步。   这家伙到底是白痴,还是白痴?他以为在家里吗!   白雨信后退三步,转身就走,假装自己只是无意路过。   “媳妇儿!”   胳膊被一把抓住,灼热的体温毫不遮掩地传递过来。   路人的眼神更惊恐了,眼神从顾明州脸上移到白雨信脸上。   “......”   白雨信一脸正气凛然:“你谁?我不认识你。”   顾明州立刻挂在他身上,两只胳膊在身前晃荡晃荡:“媳妇儿,你怎么来了,是不是想我了?跟你说,户部的事儿烦死了,天天不能回家,我都快想死你了!”   路人们终于忍不住了,指着他骂:“你放屁,还不都是因为你,户部大伙儿都回不了家!”   “不对,朝中半数以上的人都回不去了,张首辅他们可比咱们勤快!”   顾明州笑嘻嘻:“是,是,诸位大人说的是,都是我不对。”   众人:“......”   卧槽,这顾明州是鬼上身了不成,居然这么好说话?   再一看,这谁?难道就是顾明州传说中的媳妇儿吗?   众人一脸见了鬼的样子,回到户部院子里,还在门口不住偷窥。   平日里总是运筹帷幄、一肚子坏水的顾明州简直成了个二傻子,什么高冷,什么腹黑,统统不存在了,他、他......他活像失了智啊!   等等,这也许也是有理由的。   众人心中都在无形中生出了一股对白雨信的敬佩来。   顾明州平时就已经够讨人厌的了,嘴巴毒,心眼多,还特别会抓人软肋,有时候简直像未卜先知一样。白雨信居然能够降服住他,并予以降智打击......   难道,这白雨信比顾明州还要难对付?   众人越想越有道理,在不断脑补中,白雨信的形象变得越发深不可测。   于是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白雨信京中一霸的名声忽然流传开来。   不久后,顾明州拎着一盒子糕点回来了,仍是笑意盈盈,只是脸上有点红,仿佛被打了一巴掌一样。   “......”   终于知道为何总是跟顾明州格格不入了,原来是因为不够变态啊!   然而回归正事,仍然有数不尽的事情要做。   两党已经正式打了起来,整日互相弹劾,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地步。   雪片般的奏折送到皇帝案头,若一般是弹劾清流众人,另一半就是弹劾顾明州的。   尽管仍是觉得顾明州这厮不讨人喜欢,但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比户部大多数人都要强。   最重要的是.......多亏了有人在前头顶着,不然被弹劾的很可能就是自己了啊!   皇帝被一群大臣们的群殴弄得焦头烂额,上朝的时候都透露着说不出的疲惫。   而这场战斗一直延续到腊月,天色渐冷,却始终拿不出个结果,所有人都疲了。   “真不知道会怎么收场呢。”有人在案前抬起头,叹息一声。   “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平静下来呗,还能怎么收场?”   “若是这样就再好不过了,真想赶紧回家,用暖炉烤几个红薯吃啊。”   话音刚落,门就被暴力推开了,发出一声巨响。   站在门口的赫然是带刀侍卫!   方才说话的人立马认罪:“我错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吃红薯了!”   带刀侍卫毫不理会,面无表情地走到顾明州面前:“顾大人,跟我们走一趟吧。”   所有人不说话了,彼此之间传递着惊疑不定的眼神。   寒风扑地一声撞在窗棂上,顾明州不急不缓地放下笔墨:“去哪里?”   “宫里。”   “皇上要见我?”顾明州皱了皱眉,一时间竟想不出皇帝为什么要见他。   带刀侍卫冷冷道:“涉嫌谋逆还这么多废话,嫌死得不够快吗!”   这一下,满堂皆惊。   朝堂上虽然互相攻讦,但动真格说到谋逆的并不多。   一来这不是件小事,党争也就罢了,害得人株连九族,难免滥杀无辜;二来哪怕是攻讦也要有证据的,如今朝堂上虽然乱成一锅粥,但并非无的放矢,他们忙成这样,就是在搜集各种各样的证据,对方的把柄,己方的自证,不一而足。   这一下就提到了谋逆,难道真有什么证据?!   顾明州眸光跳了一下,随即起身,穿上虎皮披风,跟着带刀侍卫走了。   李宏愿正站在御书房,听见他进来的声音,转过身,森然冷笑,甩手将一封奏折甩到他脸上:“仔细瞧瞧吧,这就是你干下的好事!”   顾明州定睛一看,那奏折上奏的,竟是淼王李英哲!   而他则是因为在扬州与淼王交往过密,所以一同被写了上去。   张黎究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证据又究竟掌握到什么地步?顾明州对此一概不知,不由陷入沉默。   此时此刻,远在扬州的李英哲收到圣旨,满脸的震惊与幻灭。   他的谋逆大计还没来得及开始,竟然就要结束了吗?   是哪个混蛋坏他大事啊! 第107章 鸩酒   御书房长烛高燃。李宏愿的贴身太监郑公公站在一旁,不发一言。   然而李宏愿不直接将他下狱,而是叫来御书房问罪,可见对他仍是留有信任的。   顾明州略一沉吟,正要开口,不料李宏愿忽然怒喝:“跪下。”   顾明州一愣,抬头便与李宏愿对上了目光。   一刹那,他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耗时日久,但没人觉得不应该打,就是因为这关系着朝堂日后的走向。   如今张黎的罪名一条条浮现水面,只待时机成熟,便可将他拉下马,可为何李宏愿却是这幅表情?   难道.......   与此同时,门外。   张黎坐在厅中等了片刻,便有太监捧着一只精瓷罐子进来,低声说:“首辅大人,酒拿来了。”   “放着吧。”张黎所在的地方正是御书房对面,一抬头便能看见房中景象。   门关着,屋里两个人的影子被烛光放大了,倒映在窗户上,他只消一抬眼皮,便可将房中形势收入眼中。   张黎喝了一口茶,便瞧见一道影子跪了下来,紧接着便是几封奏折飞了出去。   跪着的影子挨了打,也不敢如何辩解,跪得更加恭敬了。   “是时候了。”   张黎微微一笑,命太监捧着酒壶跟在自己身后,竟是连传唤都不曾,直接推开了门。   “什么人!”   郑公公骂道一半,看见张黎,顿时呆住:“首辅大人,您怎么......”   “皇上,莫气坏了身子,”张黎做出一副和事佬的样子,笑着说,“今日天冷,老臣带了壶酒过来,不妨喝了暖暖身子。”   他擅自闯入御书房,是对皇帝极为不敬的举动,可李宏愿竟然没有表态,仿佛默认了什么一般。   顾明州心中的震惊越发强烈了。   他们无论怎么争怎么查,最终全靠李宏愿拍板,难不成他已经向张黎低了头?   现在张黎的气焰已经够嚣张了,若李宏愿明显流露出畏惧,日后还怎么了得?!   旁人或许还抱着熬死张黎的念头,可顾明州却是知道的,张黎这厮吃好喝好,精神十足,到了七十五岁还活蹦乱跳地在首辅之位上坐着。   此时一退,必然前功尽弃,李宏愿难道不知道吗?   顾明州心内焦急,李宏愿却丝毫不觉,居然听从张黎的话,乖乖地在一张小几前坐下。   张黎扫了他一眼:“顾大人,你也过来坐下吧。”   顾明州还没动,郑公公便走过来,要拿酒壶给三人斟酒,张黎却摇了摇头。   他究竟要做什么?   顾明州以为是要自己来倒这杯酒,便伸出手。   谁知刚伸出去,就被按住了。   张黎微笑着看向他:“顾大人初入官场不容易,又是百年都出不了的三甲状元,这样的文曲星下了凡,却只是昙花一现,着实让人扼腕叹息。”   “这杯酒,还是由老夫倒给你吧。”   顾明州微微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张黎。   他这话里的意思,竟是要当着皇帝的面将他鸩杀!   文武百官无不是皇帝的臣子,无论提拔贬黜,还是抄家杀头,那都是皇帝的权利,他张黎怎么敢?   他当着皇帝的面倒下这杯酒,也是在打压李宏愿,暗含着一种杀鸡儆猴的威胁——不听话的人都得死,你也想尝尝吗?   顾明州知道张黎专权朝政,一手遮天,却不知道他已经嚣张到了这个地步!   一旁的李宏愿抿紧双唇,牙齿紧紧咬住,面颊鼓起咬肌的形状。   仿佛不堪受辱一般,他缓缓开了口:“首辅大人话里的意思,顾明州应当如何处置呢?”   “为祸朝廷,意图谋逆,这样的人留不得,”张黎胜券在握,眼里流露着得意,“喝了这杯酒,再叫他的亲人朋友下去陪他吧。”   一张口便是株连九族的罪名!   顾明州再忍不住了,阴森道:“首辅大人,只凭一封奏折,你便要定我的罪么?”   “一封奏折足矣。”   “这究竟是奏折,还是圣旨!”   张黎眯起眼,扭头看向了一旁的李宏愿:“皇上,您说这是奏折,还是圣旨呢?”   顾明州本意是讥讽他,但同样的话从张黎口中说出来,却成了胁迫。   李宏愿攥紧了手:“这酒非饮不可吗?”   “皇上,您年轻,初登帝位,难免心善,可您也要明白,有些事可以忍,有些事却不能,”张黎一番话说得大义凛然,“这等篡权谋逆的乱臣贼子,是万万容忍不得的!”   李宏愿叹了口气,满脸无奈:“既然张大人都这么说了......”   郑公公愕然,快走两步上前:“皇上,三思啊!”   “郑公公,住口。”   “可是——”   张黎鄙夷地看了眼郑公公。   以为伺候皇上便有权利指手画脚么,不过是个太监。   待清流一党的人解决了,第一个将这厮除去。   正冷笑着,便听得李宏愿开了口。   “那张大人,请吧。”   张黎的笑僵在脸上,显出滑稽的弧度。   不仅是他,其他两个人也愣住了,不可思议地抬起头。   张黎以为自己听错了:“皇上,你说什么?”   “篡权谋逆的乱臣贼子,是万万容忍不得的,朕听得很明白。”李宏愿冷冷地看着他。   谁也没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因为太匪夷所思,张黎几乎笑出了声:“皇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李宏愿眸中闪出一抹肃杀:“怎么,你要抗旨?”   这一次,张黎终于明白,李宏愿是认真的。   “皇上要杀臣?”张黎咬紧牙关,“难道皇上就这么自信,在臣死后能够守住边境,不让匈奴的铁蹄踏入中原一步?”   “这就不消你操心了,”李宏愿冷笑,抬高声音,“进来吧!”   门开了,现出一道人影。   艳丽的眉眼,凉薄的笑意,冷硬的盔甲。   正是当今皇后,同时是戍边大将,凤子初。   “报——”   “臣等不负使命,匈奴大军大败,已全面退往冰河以外!”   “我军大捷!”   张黎脸色惨白,一个没坐稳,歪倒在椅子上。 第108章 娶我女儿   “皇上!”   张黎颤颤巍巍地扶住了桌边:“顾明州谋逆是实打实的,老臣却是清清白白,怎可混为一谈?”   李宏愿眯了眯眼:“首辅大人先前不是说得很清楚么,只要圣旨在,何须上奏,还需要什么证据?”   “皇上,杀了老臣,你要如何向文武百官交代?总该有个理由吧!”   “理由?”李宏愿冷笑出声,“好,朕便给你一个理由!”   说罢,手中酒杯便猛然往地上一摔,发出一声脆响。   门外闻声而动,呼啦啦涌进来一批禁军侍卫,将御书房围了个水泄不通。   人群的尽头有另外一个身影缓缓逼近,在地上跪了下来。   “皇上,微臣不辱使命,在张府搜出了铁器上百斤、盔甲千件,还有一封通敌书信,”萧豫双手拿着举过头顶,“请过目!”   张黎不可思议地睁大眼:“萧豫,是你?你背叛我?”   “首辅大人,此言差矣,下官是皇上的臣子,虽与大人有些交情,但并非是非不分,如何能够容忍这等狼子野心?”萧豫淡淡道。   “你放屁!”张黎双目圆瞪,怒喝一声,“本官早已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何须造反谋逆?什么铁器,什么盔甲,什么书信,都是诬陷!皇上,您真以为这等莫须有的罪名能够说服百官吗?”   李宏愿笑了一声,眸中却殊无笑意:“有没有证据重要吗?”   “你罪行累累,天怒人怨,朕便是杀你十次头也不为过,但朕一件也不会拿出来。”   “你不是就爱以莫须有排除异己么,今日,朕偏用莫须有取你的脑袋!”   张黎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现在,张大人是去天牢坐一坐,还是.......”李宏愿转过身,一扫从前懦弱模样,“喝了这杯酒?”   无数道目光落在了桌上那只酒杯上。   官窑玲珑杯,百年陈花雕。   却是一杯他亲手倒下的毒酒。   颤抖的手握住了杯子,却忽然止住了。   张黎睁开眼,看着满堂的人,忽然仰天长笑。   “好,好,好!我张黎生得坦荡,死得潇洒,这辈子值了!”   喝空的酒杯摔在地上,张黎的狂笑止住了,嘴角溢出黑色的鲜血,身子不住抽搐。   郑公公忙道:“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把人带下去,仔细脏了地!”   顾明州仍然有些反应不过来,望着李宏愿的眼神有些变了。   他当初进入官场的时候,李宏愿没有这么年轻,张黎也比现在老,他们的斗争更趋向于暗流汹涌的权力斗争,他从不知道李宏愿竟有如此霸气侧漏的时候。   至于边疆与萧豫这步棋,他们更是被瞒了个彻底,直到此时正式发难方才知晓......   一场风云变幻就此结束。   李宏愿看向顾明州,亲手扶他起身:“爱卿受惊了。”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臣绝无怨言,更何况这是为民除害的功劳?”顾明州连忙拱手,“是皇上辛苦了才是。”   “若非有你们忙前忙后,搅混了水,朕又怎么有机会动手?”李宏愿长出一口气,尽管有些疲惫,却不掩兴奋,“户部众人都有赏。”   说罢,又看向萧豫:“内阁少了人,以后便由你顶上吧。”   萧豫心中一阵激动,强压着脸上的喜色,跪地朗声道:“谢主隆恩!”   翌日朝堂之上,张黎身亡的消息方才被文武百官悉知,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然而还有一波大清洗等着他们,朝廷上下换了一波血。   户部叫得出名字的官员加官进爵,余泰清封赏金银,顾明州担任户部侍郎。   而张黎原来的残党则归于萧豫手下。   哪怕是以顾明州的目光来看,这事儿也做得极为漂亮。   尽管张黎一党的人大都为张黎鞍前马后过,萧豫更是其中心腹,张黎一死,他们哪有不瑟瑟发抖的道理?时日一久,恐惧酿成不满,则易生变。   李宏愿大可以将看不听话的全都杀了,但取人命容易,要人活着,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效命却很难。   打压得狠了,张黎旧党的官员难免觉得仕途无望,心生怠慢;两方互相看不惯很久了,此时强弱颠倒,必然又要来一场轰轰烈烈的骂架;要是太扶持清流一党,谁也不知道会不会出现另一个张黎。   提拔萧豫进内阁,不禁是跟余泰清打擂台,平衡朝中权势,更是个明朗的信号——抛弃张黎,忠心耿耿,好处大大的有!   闹了这么一场,内阁的事务堆积成山,就连顾明州都忙成狗,整日埋头处理积压的政事。   然而大家都心知肚明,还有一场战争已经蓄势待发了。   那便是首辅之位。   内阁一共四位阁员,一般是提拔其中一位担任内阁首辅,按理说张黎刚死,怎么也该清流党扬眉吐气了。   可此时皇帝有意玩了这么一手平衡大法,形势会如何变化就又有些不确定了。   是余泰清,还是萧豫?   重新站队的机会,决定了日后仕途的走向,一时间朝中人心纷乱。   下朝,萧豫拦下顾明州,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说话。   “想不到昔日之言都成了真,”萧豫露出一丝微笑,“若非你上回劝我,我又怎能有现在的风光?都是你的功劳啊,明州。”   “不敢,”顾明州淡淡一笑,“萧阁老要说什么?”   “怎么,现在都不叫我老师了?”萧豫故作不悦,“从前咱们可没有这么生分。”   他这是在套近乎?   顾明州立时笑着喊了声老师,知道他是挖角来了。   毕竟顾明州在皇帝面前也有几分情面,自然得好好争取。   萧豫道:“不叫老师也好,还是太生分了,若是能成一家人,便不必再担心什么了。”   顾明州猛然抬起头,发现萧豫也正看着他。   “老夫有女十八岁,风华正茂,配给你不算亏吧?”   萧豫说这话时虽是在笑,眼里却暗含胁迫与试探。   “当日你可是亲口说了要助我一臂之力的,不会拒绝老夫吧?” 第109章 郑自明一   郑家,郑德润休沐日。   有人匆匆跑进院子,一时不察,跟拐角的郑自明撞了个满怀。   郑自明一愣,看清来人是杨晴的贴身侍女鸢儿。   鸢儿撞了人原本有些惶恐,可看清是他时,眼神却变成了愤恨,竟连句道歉也没有,便快步往后院里跑去了。   “少爷,您没事吧?”小厮大怒,“这丫头也太不懂事,冲撞了主子还敢这样嚣张,小的非得跟管家好好说说不可!”   郑自明掸了掸衣裳,淡淡道:“算了。”   鸢儿在杨晴未出阁的时候就跟在她身边了,见证了发生的一切,心中不忿是当然的。   尽管如此,郑自明仍然坚信自己没有做错。   两人私情本就为礼法所不容,若是私奔,无论是郑家还是杨家定然都是颜面大失。撇开家族不说,郑自明也不想杨晴成为旁人口中不知贞洁的女人。   他们都是在世家的光环下长大的,是家族里每个人的努力奋斗,协同合作,才能有他们的今日。若是托生到平民家中,莫说是锦衣玉食了,只怕是连读书都是见难事。   他如何能够忍心,让家族的付出付诸流水,甚至面上蒙羞?   生在了这样的大家族里,便没有任性的资本,就说大哥,他又何尝想要娶一个素未谋面,甚至心中有其他男人的妻子?他们之间的纠葛,为何让郑德润承受后果?   所以杨晴骂他也好,恨他也好,郑自明都是一如既往的坚决,立场从未动摇。   小厮撇了撇嘴,心中对鸢儿腹诽片刻,又疑惑道:“少爷,今日您不是休沐么,怎么又去衙门了?”   “哥哥嫂嫂相处,我应当避嫌。”他说。   郑自明平静地去户部看卷宗,平静地坐在饭堂里吃饭,平静地回到家,坐在走廊下换鞋。   就在这时,一道男子的身影在余光中一闪而过,郑自明心里咯噔一下,坐直了身子,回头望去。   那道陌生的影子转了个弯,往杨晴房间里去了。   郑自明呆了片刻,愤怒起来,一言不发地跟过去。   待那男子进门,便一脚踹开了房门,高声怒喝:“什么人!”   那人看见郑自明,满脸惊惧,不知所措地看着杨晴。   杨晴坐在床边,惊惶地望着他:“你来了.....”   “还不给我滚!”郑自明将人斥退,转而看向杨晴。   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杨晴正在流泪,咬着下唇,仿佛想要说些什么。   郑自明根本不想听她辩解,怒火自心头燃起。   她委屈,她受苦,她错失所爱,就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吗?她只知道自己的痛苦,又何曾体谅过别人?   “杨晴,你够了没!”郑自明头一次这样失控,胸口仿佛有一只失去了理智的野兽,他怒吼,“你的痛苦就这么了不起吗,那其他人呢,我,大哥,杨家郑家,甚至天下百姓,谁没有痛苦!”   杨晴慢慢睁大了眼睛,好像一个猝不及防挨了爹娘一巴掌的孩子,满眼的不可置信。   她张了张嘴,仿佛有些茫然:“原来你觉得,我的感受根本不值一提吗?”   “你最痛苦,你最难受,可以了吧?”郑自明两眼赤红,“为何世上会有像你这样自私的人,只因为一己之私,就将整个郑家搅得鸡犬不宁......我跟大哥的容忍,不是你一再突破底线的理由!”   杨晴呆滞的眼睛里闪出泪光,喃喃道:“自私.......你究竟要我无私到什么地步?”   “能问出这种话,可见郑家的付出你从未看在眼里过,我知道你恨我,既然恨我,就冲我一个人来啊!”郑自明用力戳着自己的胸口,“郑家其他人,没有一个欠了你!”   杨晴深吸一口气,闭上眼,不再看他:“你走吧。”   以杨晴暴烈的性格,郑自明本以为她一定会跳起来与他争论,没想到说出去的话却如同一拳头砸在了棉花上,根本无处着力。   郑自明一口气憋在胸口,气得浑身发抖。   “你......你等着,我这就告诉兄长,让他把你休回家去。”   郑自明闯出门,路上有丫鬟在打打闹闹,没看见他过来,撞了个正着。   丫鬟大惊失色,连忙跪下:“少爷恕罪!”   郑自明揪起她的领子:“我哥在哪里?”   丫鬟被他的脸色吓住了,当即哭了出来。   “我问你他在哪里!”   “在、在书房......”   郑自明一阵风般赶到书房,不顾郑德润惊讶的表情,双手一把按住桌面:“兄长,杨晴的事我必须告诉你了。”   郑德润脸色一变,眸中阴鸷之色一闪而过:“你要说什么?”   郑自明没读懂他神色的变化,此时此刻激愤当头,他也来不及思考,脱口道:“其实杨晴她红杏出......”   “够了。”郑德润打断他的话。   郑自明没料到他是这个反应,急急地跟着解释:“哥,我知道你待她好,可她背叛了你啊!”   “我说了,住口!”郑德润勃然色变,“给我滚出去!”   “......”   郑自明呆住了。   郑德润胸口剧烈起伏,片刻后按捺住了情绪,耐心道:“这些污人清白的话不要再说,你走吧。”   郑自明茫然地走了出去。   在杨晴和郑德润这里连续感受到的不对劲渐渐叠加,扩大到了一种令他难以忽视的地步。   似乎其中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   就在这时,府里忽然传来一阵尖叫,紧接着所有的下人都忙乱起来。   郑自明随手扯住一个小厮,皱起眉:“怎么了?”   “大少夫人死了!”   仿佛挨了重重的一拳,郑自明眼前一片昏黑,整个人都僵住了。   怎么可能呢,杨晴方才还好端端地跟他吵架,怎么会就没了?   下人挣脱了他的手,跑去报信。   郑自明站在原地,忽然间快步走向后院——他不相信,杨晴怎么可能会死!   看见他来,鸢儿红着眼睛拦在门口,怒吼:“滚出去,这里不欢迎你!”   隔着鸢儿的肩头,郑自明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地鲜血,而那个明媚娇妍的少女倒在血泊中,神色安宁。   两耳骤然一阵嗡鸣,郑自明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话。   她死了。 第110章 郑自明二   户部。   郑自明埋头疾书,唐满翻看着卷宗,皱眉道:“郑大人,你又弄错了。”   “......”郑自明抬起头,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好,我知道了。”   “这都多少回了......”唐满暗自嘀咕着,却看见郑自明手臂上绑了一条白麻带,不禁一愣。   他家有人办丧事了?   但郑自明平日就与户部众人不大熟,此时更是没人敢问。   直忙到月上梢头,郑自明方才揉了揉眼睛,拖着疲惫的身躯往家走。   家门口挂满了白灯笼,里头也是一片令人心悸的素白。头七未过,灵柩仍摆在灵堂里,只围了几个下人,连正经主子都没有一个。   兄长呢?作为她的丈夫,郑德润应当替她守灵才是。   家里其他人呢?要办丧事,住在扬州的、京城附近的郑家人都来了,郑德润的母亲也来了,为什么都不在?   有下人看见他,连忙起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少爷说要将小姐埋在京城,求求您,二少爷,看在过往的情份上,劝一劝大少爷,让小姐回到家乡,入土为安吧!”   郑自明愣了,郑德润要把她埋在这里?   杨晴活着的时候,郑德润还对她极为上心,怎么死了就这般敷衍?   杨晴毕竟是他的结发妻子,怎么人一走,茶就凉得这么快?   心底隐约的不安存在感越发强烈,郑自明去找郑德润,站在书房门口正要推门,却忽然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   “够了娘,你别再说了!”   “难道我不说,这件事就不存在了吗?谁让你生来就是个不正常的,根本近不了女子的身!”   “这是我能选择的吗!”   两人渐渐平静下来,郑母喘息片刻,咬牙道:“不能让这件事传出去......郑自明知道了吗?”   “还不知道。但杨晴的事,他知道了。”   “无妨,他便是看见了,也只会当杨晴不守妇道罢了,不会起什么疑心......但像杨晴这样条件刚好,能配合借精生子,只怕难了。”   “什么意思,娘?你还要再给我找续弦?”郑德润受不了地说,“就说我悼念亡妻,不愿再娶,这样不行吗?”   “你当旁人不会怀疑吗......谁在外面!”   郑自明推开门,不可思议地看着两人:“你们在说什么?”   屋内霎时间静了。   郑母连忙冲了出来,拦在他身前:“你要去哪里?”   郑德润也拉住他,惊慌失措:“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们解释......”   “那是怎样!”郑自明一把推开他,“她为什么条件合适?因为与我有私情,即便与男人来往被我看见,也只会怀疑她是吗?因为她顾念我,所以不敢说出来,是吗!”   郑母忙道:“我们这也是不得已的,难道你愿意让人对着你兄长指指点点?”   “所以你们就这样逼死一个活生生的人?”郑自明心中难以言说的震撼,“大哥,她是你的结发妻子啊!”   郑德润脸上流露出尴尬的神色,别过头去没有说话。   “你别逼你哥,都是我让人做的!”   郑母急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扯着他的裤脚求道:“你哥往日对你那么好,求求你不要说出去,好不好?要是被人知道了,他一辈子就完了!”   郑母不提以往还好,一提起来,却令郑自明更为心寒。   “兄长平日满口仁义道德,背后却逼迫一个弱女子做这种事,你良心过得去吗?我竟不知自己的兄长,竟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假好人!”   郑德润脸色涨红,拔高了声音:“你又好到哪里去,连殉情都不敢!有本事,你怎么不把她带走,你不是爱她爱得死去活来吗,怎么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她死!”   因为他以为,以郑德润的品行,嫁给他是一个好的归宿!   他摇着头,失魂落魄地走了。   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了杨晴的院子。   鸢儿守在门口,看见他来,顿时满脸仇恨,一把推开他:“你还来干什么,滚开!”   郑自明被她推得后退几步,竟然生出一种莫名其妙的期待,好像被鸢儿多打几下,心头的负罪感就会少一点似的。   一旁的小厮看不过眼,拉着鸢儿往外走,一边痛骂:“你疯了!敢打主子,现在就叫管家把你发卖出去!”   鸢儿挣不开,盯着郑自明,眼里投射出愤恨的火焰。   “是你害死的小姐,那日你为什么要找小姐的麻烦,为什么偏偏是那日!”鸢儿哭叫着喊出声,“那日小姐的娘亲过世了!!!”   郑自明宛如被扇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   迟钝的大脑忽然间高速运转起来,被强行压下的情绪直冲上来。   那天看见他,她分明是看见救星的表情,为何他没有察觉,竟然还不分青红皂白地痛骂她一顿?   她已然被逼迫到那种地步,他竟然还觉得她自私?   她所嫁非人,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唯一信得过的人却根本不肯听她说话。   究竟是绝望到什么地步,她才能亲手将匕首捅进心脏?   杨晴的房间里尚未整理,除了地上一滩血迹,仍然保持着生前的模样,好像主人随时还会回来一般。   桌上有一壶酒,郑自明坐了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而心境不稳,手一抖,倒得满桌都是,有几滴淋在手上,腕间的避毒珠瞬间变了颜色。   这竟是一壶毒酒。   郑自明不住颤抖,眼前一阵黑一阵白,几乎不能呼吸。   他已经能够想象,无数个夜晚,杨晴坐在桌面,望着这壶毒酒,犹豫着要不要喝下。   她曾无数次求救,挣扎着想要活下去,却被他亲手推下了悬崖。   曾经的信念俨然成了一场笑话,他识人不清,还自以为情深,以为自己已经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却不知早已将心爱的人害得遍体鳞伤。   “晴儿,这杯酒是留给我的吗?”郑自明一口饮下那杯毒酒。   连日来的疲惫都涌了上来,这一次,他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   他闭上眼,仿佛看见了春日的暖阳,她正站在一棵盛开的桃树下,对他歪头一笑。   那一年,他十四岁。   窗外一阵狂风席卷而过,下起了冬日里第一场雪。 第111章 补刀技术满点   萧豫一本正经地向他提亲,顾明州却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对这个提议感兴趣,那是完全不可能的,打死也不可能的。   他疯了才要把刚追到手的媳妇儿赶跑?   他无语的是萧豫。   明知他有家有室,爱妻之名在外,说这种话不是找抽?   或许是他嫌弃的太明显,萧豫方才一脸狷狂的邪魅表情略僵了僵,冷哼一声:“开个玩笑,谁知道你这么不经试探?”   顾明州:“恕我直言,您的笑话一点儿也不好笑。”   萧豫撇了撇嘴,并不打算继续跟他兜圈子,张口正要说些什么,抬头便看见余泰清迎面走了过来,两人目光一碰,萧豫立刻闭了嘴。   “余阁老,”萧豫堆出一脸假笑,“早朝都结束了,还不回去呀?”   余泰清瞪了他一眼:“回去什么回去,边境还有一堆破事儿没办完,要选个监军去边疆都选不出,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清闲么!”   萧豫假笑的脸立刻维持不住了,不住抽动。   凤子初虽然打了一场胜仗,但边境应当如何部署,百姓该如何安抚,今年的国库,明年的粮食,补充的新兵......的确还有许多事要忙。   然而李宏愿一直没有提,他还以为是要押后再谈呢,想不到竟是跟余泰清私下商议的!   这一下,皇上究竟倚重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都这么憋屈了,余泰清还不肯放过他,嘀咕道:“整日就知道玩弄权术,好好的脑子一点儿不知道为百姓造福,有什么用?”   萧豫:“.......”   补刀都直往心窝子上插的?   余泰清显然并不怎么瞧得上他,叫了顾明州就走,全程没有再给萧豫第二个眼神。   萧豫不淡定了。   内阁一共才四个人,除了他跟余泰清,另外两位老臣就是佛系跟风,可以忽略不计。现在余泰清私下被召见,就连打下手的顾明州都跟着借了点光,常常面圣。   而他萧豫,新任阁老,居然只配干点鸡零狗碎的活儿?   能在官场混这么多年,并一跃成为骨干人员的,都不是什么善茬,别的或许不太行,但心眼儿一定是够够的。   萧豫立刻明白过来,他虽然背叛了张黎向李宏愿投诚,但皇上并不认可他,留着他不过是彰显一下自己的恩德罢了。   就好像一个象征,告诉文武百官——诸位爱卿不用怕,朕只针对张黎一个人,跟着张黎混过的,只要乖乖听话,朕就既往不咎。   可实际上呢?李宏愿只会用自己想用的人。   甚至只要萧豫一个不慎令他不痛快了,他随时可以翻起旧账,把人砍了。   升官入阁的那点兴奋被风吹了个干干净净,萧豫心里拔凉拔凉的。   为了抵消心头的不安,萧豫回了家就开始笼络各路人马。   张黎旧党就不必说了,基本只能跟着他混,他要笼络的就是清流和中立人员,其中自然也包括了顾明州。   萧豫混了这么久,对大伙儿的软肋也有所了解,送礼投其所好便可,但到了顾明州这里,就有些犯难了,该送什么呢?   送珍宝古玩?   他似乎不吃这套。   送金银财宝?   众所周知,顾明州家里有个行走的聚宝盆,认真算起来,资产可能比萧豫都多。   送姬妾美人?   ......算了,这个想都不要想。   这厮跟圣人君子什么的根本搭不上边,居然过得还挺无欲无求?   萧豫一阵无言以对。   就在这时,只见管家从前厅走过,身后几个小厮捧着一大摞东西,管家边走边训:“叫你们平日里发懒,这么多没有用的东西都堆在库房,攒着发霉呢?”   一名小厮手里没拿好,一张薄薄的信笺掉了下来,管家扭头瞧见,登时对这群笨手笨脚的小厮火冒三丈。   气归气,东西还是要捡的,管家弯腰拿在手上,不禁一愣,忙拿着东西去找萧豫了。   “这东西哪里来的?”萧豫拿在手里翻看,竟是一封顾明州的家书。   信笺已经开过封,里头只有一张薄薄的纸,内容居然是顾家人要求顾明州休了白雨信,另娶高门贵女。   顾明州的东西怎么跑到他家来了?   “回主子的话,小的问过了,平日管理仓库的人里有个叫红枫的,跟以前在咱家的冬柏关系不错,估摸着是顾大人让冬柏把信丢掉的时候,正好碰上了红枫,不知怎么就把东西夹带过来了。”   萧豫随意点了点头,正要让人把东西丢了,脑中却是灵光一闪。   不是投其所好么,顾明州好谁,这不是明摆着么?   要讨好一个商人太简单了,萧豫一拍大腿。   于是当晚,晋商、徽商、浙商争了个头破血流的盐引,就这么送到了顾白二人府上。   干完这么一大番事,萧豫总算能够睡个安心觉......   翌日,他看着桌上的一应财宝,陷入沉默。   “怎么回事?”   管家硬着头皮:“谭大人说家中字画太多......”   放他个屁,在唐朝的珍本面前,他家那堆就是废纸!   萧豫咬紧牙关:“那礼部尚书呢?”   “他说前些日子刚跟余阁老喝过茶......”   “行,那吏部又是怎么说的?”   “他、他说.......”管家的声音越来越小。   萧豫眉头攒起怒意:“说什么了!”   “他说......等老爷您能当上首辅再说......”管家瑟瑟发抖,恨不得当场消失。   萧豫气笑了。   也是,他能看出来自己前途渺茫,这群人精能看不出来?   在给他表演翻脸无情呢!   压着怒火,萧豫仍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顶着一张笑脸去上朝。   但好歹顾明州还没有把礼物还回来,看来昨天的马屁拍对了。   萧豫正安慰着自己,身后就有人叫他。   “萧大人。”   萧豫一个激灵,头皮发麻。   顾明州赶了上来,笑着将一个木匣子当众送到他面前:“昨夜你们管家拿错东西来了,我夫人亲——口叮嘱我,一定要好好物归原主。”   他拖长了亲口两个字,活像一种嘲讽。   这手补刀技术一定是向余泰清学的。   萧豫紧闭双眼,感觉自己死得透透的。 第112章 不信他们不分   “顾大人,您可看清楚这是什么,”萧豫微眯的眼里闪着火光,“你确定不要?”   顾明州一笑:“我夫人向来不要来路不明的东西,尤其是钱财,您看错人了。”   “好!你们高贵!”萧豫冷笑出声,一把将东西夺了过来,“我的确看错人了!”   说罢大步往前走。   萧豫一直压着的火彻底燃爆了,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不悦的气息。   旁人也就罢了,顾明州算什么东西,也敢拒绝他?   往大了说,顾明州不过是个小小侍郎,往小了说,他到底还有个萧豫之徒的名头呢,也胆敢像别人一样埋汰他?   行,都等着看他笑话是吧?那就来吧,看看究竟是谁看谁的笑话!   朝堂之上一如既往的凶潮暗涌,为了个边疆监军的位置吵得不可开交。   抢着去是不可能的。   别看这次凤子初打了胜仗回来,但匈奴人有多凶有多猛谁不知道,也就能趁着冬日耍个小心眼,等开了春,铁定要来一场大阵仗。   文官大都是手无缚鸡之力,谁保证自己能活着回来?   推诿来推诿去,一吵就是好几天。   萧豫听得冷笑,往前站了一步:“臣倒是有好人选推荐。”   “哦?”李宏愿挑眉,“说来听听。”   “听闻顾明州顾大人在武艺上很有一番造诣,且又是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才,岂非最好不过?”   有人想讨好顾明州,替他说话:“萧大人,这恐怕不妥吧?”   “不妥?”萧豫笑得和蔼可亲,“那不如您去?”   众人:“......”   李宏愿仔细一想,也觉得可行,抬头看向顾明州:“爱卿意下如何?”   顾明州:“.......”   *   下了朝,萧豫回了家,又让人把白雨信叫了过来,说是要谈一笔生意。   先前白雨信过来收账的时候,萧豫就提起过这一茬,故而白雨信并没有什么怀疑就过去了。   萧豫这等老狐狸,怎么会流露出自己的恶意,笑眯眯地跟他说奉城有一桩一本万利的好生意。   奉城?那可是在大兴的最南边,接壤阳海的地方。   白雨信一愣。   有赚钱的机会,谁不欢喜,可白雨信已然跟顾明州定居在京城,若是贸然去了阳海,少说也要一年半载,分别的时间未免太久。   “你先别急着拒绝,老夫也知道离京城太远,但你真的觉得手里的钱够了吗?”   一句话便问住了白雨信。   萧豫紧跟着又问了一句:“倘若顾明州出了什么事,你确信手里的筹码能够帮得上他吗?”   毫不意外,白雨信再次被问住了。   萧豫游走在人情世故的红尘中,白雨信这样的少年尽管尖锐,意气风发,但在他眼中看来不过是一粒透明的珠子,一眼便能看透。   .......当然,顾明州是个例外。   像白雨信从小吃过苦的人,一旦获得成功,会比旁人更加热切渴望,为了不失去当前的成就会更努力。就好像只有挨过饿的人才知道,三餐饱暖是多么珍贵。   他们两人来到京城定居,竟然既无父母,又无亲戚,很容易就能推断出,要么他们家庭内部的关系不怎么样,要么就是死得差不多了,孤苦无依。   没有亲人,没有孩子,连朋友都很少,这样的两个人在一起,一定比寻常夫妻更加依赖彼此,而实际也的确如此。   所以要分开他们,施加压力是没用的,只有动之以情,撬开他内心空虚之处。   萧豫心中得意,眼神却越发诚恳:“你们年少夫妻,老夫很受感动,但也有些担忧。俗话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若是满足于京城的一亩三分地,日后出了什么变故,岂不是一无所有了?”   “况且......”萧豫放出了大招,“顾大人官途顺畅,只是在京城做些小生意,恐怕很难跟上他的脚步吧?”   萧豫的话戳中了白雨信心中隐秘的不安。   白雨信这样努力,一方面是赚钱的本能,另一方面则是无形的恐惧。   他本以为自己可以装傻,待在顾明州身边享受他的关怀与宠爱,可呆的时间越久,他就越是心慌。   他需要起早贪黑地打点铺子,绞尽脑汁吞并其他势力,方能够从一个藉藉无名的小商人变得小有名气。   前后其实也才一年多,照常人的脚步来看,已经很不可思议了。   可白雨信从来没觉得自己有多厉害,因为他身边有个更超乎寻常的顾明州。   短短一年,便搅动了整个京城风云变幻,搞倒了屹立数十年的首辅......对于这些事,顾明州从没表示过一丝得意,吃饭喝水般平淡。   他就好像知道答案的考生,在旁人都徒劳奔命的时候,不急不缓就能写出正确答案。   在感到震撼的同时,白雨信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窒息感。   他已经全力奔跑了,为什么总是跟不上顾明州的脚步?他分明已经足够努力了啊......   两人聊了片刻,白雨信说还要考虑考虑。   萧豫表示理解,等他一走,便心满意足地喝着茶,对管家说:“过几天把那封信也送给他去。”   不是爱秀吗,老夫还就不信了,这样也拆不散你们?   另一边,白雨信满怀心思地回到家中,想跟顾明州商量一下去阳海的事情。   谁知顾明州回来以后,第一句话便是:“我要去边疆监军了,再过半个月就要出发。”   白雨信懵了一瞬间,微微睁大了眼:“你不跟我商量,就自己决定了?”   顾明州张着嘴愣了愣。   公事上他们从不互相干涉,顾明州做出许多涉险的决定也很少会跟白雨信说,而白雨信也向来都是支持他的,时日已久便成了习惯。   他没想到白雨信会是这个反应。   白雨信不知该说些什么,呆立了一会儿,转过身:“我回房了。”   “媳妇儿,你怎么了?”顾明州连忙拉住他的手,抱着他哄,“我错了我错了,下次一定先跟你商量好不好?”   白雨信:“你撒手。”   “媳妇儿,媳妇儿?你别不开心了好不好?”顾明州想逗他笑,费尽心思做了个鬼脸。   白雨信看在眼里,却无端端一阵伤心。   “原来在你眼里,什么事都是哄一哄就可以达成目的,是吗?” 第113章 冷战   顾明州脸上的笑挂不住了,手也不由得松开。   白雨信不是没给他甩过冷脸,但从前尚未定情,他也有心理准备。如今他们好得蜜里调油,这句质问便如同一根针扎在他心口。   因为毫无防备,所以疼得特别厉害。   “你真要这样跟我说话吗?”顾明州舌尖抵着牙龈,压抑着情绪一字一句地说。   “好,那就就事论事,”白雨信咬着下唇,眼睛因怒火而显得格外明亮,“你去边疆,我不同意!”   顾明州气性也上来了,冷笑:“皇上的圣旨就在眼前,你不如对皇上说去。”   他这是什么意思?用皇权压他么?   白雨信气得眼前发黑,强压着脾气问:“那你死了,这宅子是不是我一个人住?”   “我不会有事。”   “你如何能够保证?”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顾明州被质问得一阵烦躁,“我失手过?”   白雨信脸上现出短暂的空白,缓缓垂下眼睫:“你又何曾信过我?”   顾明州不可思议地睁大了眼,只觉一阵说不出的心冷。   他知道白雨信缺乏安全感,任由白雨信“养着”自己,譬如这座宅子,譬如吃穿用度,譬如日常一切花销。   顾明州过得就像个被包养的小白脸,京中许多人对他暗自鄙夷,他都不在乎。   只要让白雨信知道,他需要他,这就够了。   看起来他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接受白雨信的付出,但背后却需要花费多少时间与精力,方能揣摩出白雨信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样的努力在白雨信眼中,一文不值吗?   眼前少年紧盯着他,眼神冰冷,那种感觉前所未有的熟悉。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冬夜的京城比江南更冷,忽然间有一点莹白落了下来。   下雪了。   黑夜里忽然听得远处一阵云板声,紧接着夏松快步走进来,低声道:“大人,老爷,郑自明郑大人去了。”   顾明州心头猛然一震,忍不住抬起头。   广袤的天空漆黑一片,唯有被灯笼照亮的部分能看见雪花飘飞。   天地无声,似有宿命在无尽地轮回。   顾明州一阵心灰意懒,仿佛他付出的一切都不过徒劳一场,拨开一厢情愿的表皮往下瞧,才是冰冷残酷的真实。   他敢说自己很了解白雨信,那么白雨信呢,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吗?   白雨信已经回了卧房,顾明州呆立片刻,转身去了书房。   夏松一脸懵逼地看着相反方向的两个身影,感觉气氛有些不太对。   第二天,这种不对劲的感觉更强烈了。   白雨信起得早,往厅堂坐下,夏松刚开始摆饭,就看见顾明州一只脚踏进门里,眉头紧皱着,似乎很不情愿似的。   夏松:“......”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白雨信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似乎更冰冷了一点。   “大人?”冬柏站在后面,一脸疑惑。   顾明州眨了下眼,将另一只脚踏了进去。   与此同时,坐在桌前的那个人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当着众人的面出了门。   挑衅般与顾明州擦肩而过。   冬柏:“......”   他看见顾明州的脊背绷紧了,像是蓄着一股即将爆发的怒气。   确定了,两位大爷闹冷战呢。   *   下午,顾明州一脸冷漠地在兵部临时培训,兵部的人险些以为他是来砸场子的。   望着一长串的公文内容,顾明州忽然觉得很没意思。   在这条已经走过的道路上,面对已经击败过的敌人,争夺曾经夺过的权利,那滋味就好像吞食着残羹剩菜,食之无味。   尤其这顿饭还是他一个人在吃。   顾明州生出一种强烈的冲动,丢下公文不干了,去他什么边疆,去他什么匈奴人,他就像赶紧回家哄媳妇。   然而他清晰地知道,他们这次吵架不仅仅只是为了这个,更像积攒已久的矛盾一次爆发。即便绕过这一次,也解决不了根本。   而且与匈奴的这一战之所以会提前爆发,全是因为顾明州提前动了张黎,他自然得一肩扛起责任。   男儿在世,不全是情爱,也有家国天下,所以他才会在没有跟白雨信商量的情况下决定。   他坚信自己是对的,就绝不会反悔。   顾明州深吸一口气,逼迫自己专注在眼前的事情上,思索着种种军备应当由谁管理。   夜里回到家,他照旧睡在书房。   推开窗,书房对面一间屋子也开着窗,里面却没点灯,他随口道:“那间屋子怎么回事?”   “客卧许久没有人住,估计是有味道了在通风吧。”冬柏说。   顾明州随意往里瞥了一眼,便关上窗,吹熄了蜡烛睡觉。   接连数日,两人都是早出晚归,忙到跟对方碰个面的时间都没有。   他们骨子里都是极冷静极理智的人,不是没有了谁就过不下去,即便不曾见面,即便没有对方的参与,生活也是照样继续。   就好像他们本就互不需要一般。   大军开拔前三天,余泰清将他赶了回家,让他好好跟家里人告别。   众所周知,他家里成分简单,就那么一个人。只是这个人似乎不怎么想跟他告别。   顾明州回家,洗澡。   换上常服出来,再去吃饭的时候,厅堂里四菜一汤做得非常丰盛,揭开盖子仍然冒着白色的雾气。   顾明州坐下吃了一口,却突然皱紧了眉。   一道凉拌菜里,厨子没拌匀,他一口就吃到一块盐,咸得要命,令人食欲全无。   连吃顿饭也吃不好么?   一股无名之火突然烧了起来,烧得他心肝脾肺肾都在叫嚣。   面上没有流露半分异样,顾明州一言不发地放下筷子。   与此同时,白雨信卸下一身疲惫,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正要睡着,忽然一阵大力扼住了他的脖子。   白雨信猛地睁开眼,眼睛却被一条布料蒙住。   他心脏一阵狂跳,伸手要去拿枕头底下的匕首,双手却被制住,高过头顶,跟床头柱子捆在了一起。   “什么人!”   无人应答。   眼前一片漆黑,有人解开了他的腰带。 第114章 信   白雨信整个人都懵了。   什么情况?这不是江洋大盗,而是个采花贼?   白雨信心口一股怒火腾地一下冲了上来,胸口不住起伏。   真是什么人都敢欺负到他头上来了!   那人压在他身上,白雨信只觉一阵说不出的恶心,被绑起来的手偷偷摸索,试图摸到什么趁手的工具。   就在这时,他忽然闻到一股熟悉的皂角香味,不由愣了愣。   不等他多想,下一刻一只手便探入衣内,微凉的温度激得他一个瑟缩。   拇指、食指、中指有薄薄的茧子,是个常年写字的人。手心有一道疤痕,是早年干农活的时候不慎伤到的。   顾明州?   白雨信忍不住出言讥讽:“原来顾大人有这种嗜好?”   耳边一声低哑的轻笑,顾明州慢条斯理地解开他的外衣,让他感觉自己好像一只摆在桌上的橘子,任人宰割。   “一只手就认出我来了,我可不可以认为,白公子是太爱我了?”   他说话的语气与平常截然不同,既无珍重,又无期盼,带着一种浑不在意的调笑。   白雨信攥紧了双手,反驳他:“你想多了。”   “这话你若是在卧房,而非在客房里说,还有些说服力,”顾明州的声音带着一点湿润而沙哑的质感,盈满了整个空间,“这么想看着我,我只好满足你了。”   白雨信一僵,色厉内荏地辩解:“你不要自作多情,我——啊!”   许久没有亲近,白雨信的身体还很干涩,根本受不住他突如其来的袭击,痛得眼前发黑。   “如何,相公好不好,够不够满足你?”   带着些报复性,顾明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恶劣,白雨信被激得耳根发热,足趾蜷起,不禁扭过头,不肯直面他的荤话。   被蒙着双眼的少年浑然不知,自己的衣襟已然散开,露出一截胸膛和精致的锁骨,扭头暴露出的侧颈引人无限遐想。   顾明州的血液好像在燃烧,眸光晦暗,一口咬了下去。   “啊!你......”白雨信额头渗出冷汗,咬牙骂道,“你是狗吗?”   “那你是什么?嗯?”顾明州咬了咬他的耳垂,“说来听听啊,宝贝儿。”   白雨信被这一声宝贝叫得心跳加速,下意识想回抱住他,才想起双手早就被制得死死的。   听不到他的回复,顾明州脸色沉了下来,不再留情,将他折腾得死去活来。   白雨信哭得蒙眼黑布都湿透了,就是不肯求饶半句。   他们已经忘了自己到底在争什么,仿佛就是一味地斗气,谁也不服输,一定要争出个你死我活。   他们之间的亲近,不是愉悦的,就是勾人的,现在却像一场情绪的宣泄,充斥着无声的斗争。   不知什么时候,白雨信昏睡过去,又迷迷糊糊醒了过来。   身下已经被清理干净,双手却仍被束缚在头顶。   他双手一翻,便解开了绳子,扯下蒙眼黑布。   房间里空荡荡的,听不到另一个人的呼吸声。   他已经走了,连一个和好的机会都不给他。   白雨信呆呆地躺了一会儿,忽然间泪如雨下。   *   第二天上午,顾明州在家中设宴招待了萧豫。   萧豫十分意外,过来的时候还满是警惕:“你会请我喝酒?不会又没安好心吧?”   顾明州给他斟酒,轻笑道:“怎么会呢。你也知道,我就要去边疆了,朝中事务还不是都仰赖大人照料?”   “哼,不是有你们余阁老么,还用得着我来照料?”   顾明州却说:“大人此言差矣,您跟余阁老,都是大兴的肱股之臣,就如车之两轮,缺一不可。”   他冷不丁一顶高帽子戴过来,萧豫更加狐疑了:“你想干嘛?要求我什么事就赶紧说!”   “下官希望,萧大人能够坐上首辅之位。”   萧豫:“......”   卧槽,是不是有诈?顾明州会没事跑来支持他?   萧豫一点儿没觉得高兴,整个人都如同惊弓之鸟——顾明州不会是打算对他下手了吧!   “可你连我的礼物都不收!”   “我不站队,”顾明州坦荡道,“先前早就说过,我不是清流的人。”   萧豫半信半疑,“那为何支持我,余泰清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顾明州微微一笑,望着他:“原因很简单,他不支持立刻收复国土,但你完全可以做到听君命行事。”   哦,意思就是他可以做到曲意奉承,给皇帝办事,而余泰清做人太有原则了呗?   这到底是不是在拐着弯骂他!   萧豫面部肌肉抽搐几下,不知该悲该喜,但戒备心已经减轻不少,嘀咕道:“你都是马上要去战场的人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顾明州道:“下官已经向皇上举荐萧大人了。”   “.......”   有用,太有用了!顾明州怎么回事,忽然这么上道?!   “从边疆回来以后,我也会继续支持萧大人,大人大可放手一搏。”顾明州紧接着说。   萧豫大喜过望,哈哈笑道:“顾大人不愧是顾大人,就是非比寻常啊!哈哈哈,白公子在不在,我还有点小礼物送给他!”   顾明州脸上不为所觉地暗淡一下,平静道:“他还在睡。”   “无妨,无妨,你带给他便是,”萧豫笑着拱拱手,“祝你们百年好合啊!”   话音刚落,萧豫就感觉好像有什么不对。   等会儿,他似乎已经把两个人拆到一国两边了......顾明州知不知道是他干的?   萧豫心虚得坐立不安,喉咙一阵干燥,连忙低头喝茶,掩饰自己的慌乱。   喝着喝着,他又猛地想起一件被遗忘已久的事,那封信——   夏松高举着一封信笺,高声喊:“公子,有你的信!”   萧豫一口茶呛在喉咙里,一阵剧咳。   不,等等,不要!   白雨信正要出门,脚步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仿佛在避开身上某些疼痛的地方一般。   “信?”   白雨信有点疑惑,将信接过在手里。   萧豫两眼一黑,生无可恋:“......我忽然想起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一步。” 第115章 不告而别   萧豫快步从身边走过,还被门槛绊了一记,险些摔倒。   白雨信扶了他一把:“萧大人,小心。”   萧豫一个哆嗦,活像被毒液灼伤一般,连连道:“无妨,无妨......”   说罢匆匆走了。   白雨信疑惑地看他一眼,摇摇头,低头打开信封。   冬日清晨的暖阳并不炙热,地上积雪未化,被照得明晃晃的,令人眩晕。   顾明州喝了口酒,本该继续冷漠的,眼睛却不由自主看向门口。   他站在门口太久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夏松疑惑道:“公子?您不出去了吗?”   白雨信回过神,慌慌张张地把信塞进袖袋里:“走吧。”   叶星阑在外头等他,看见他出来,欢欢喜喜地冲过来:“要回家了吗?是不是今天走?”   白雨信站住脚步,想回头看一眼,袖袋里的信却如一块滚烫的烧炭,烫得他皮肤灼痛,失去了所有勇气。   他快走几步,上了马车。   叶星阑一头雾水:“你等等我呀——”   只见白雨信一头钻进马车,活像后头有什么洪水猛兽,叶星阑跟着进去,就闻见一股什么的东西烧焦的味道。   “???”   白雨信盖上香薰的炉子,但不知为何手一直在抖,盖了好几次才盖上。   这幅慌乱的模样,这种神秘的行迹......   叶星阑两只眼珠子朝四周乱转,压低声音:“是不是有什么秘密,是我不能知道的?”   白雨信呼吸一滞,回过神来。   “是秘密......你不要说出去。”   得到准确的答复,叶星阑脑海里立刻展开了无限的遐想,认定白雨信正在做什么了不得的事,暗自惊叹不已。   真不愧是白雨信,就是牛。   他两只手捂住嘴巴,用力点头,表示自己绝对忠诚。   白雨信靠在马车厢上,一阵说不出的疲惫。   顾明州是第二天才知道白雨信不辞而别的消息的,当时他整个人就炸了。   嘴上说着担心他,却能在他临去战场的时候说走就走......   就因为吵架,连最起码的底线都没有了吗?那是不是吵得再凶一点,他就能彻底离开他?   冬柏还在说话,顾明州已经一句都听不进去了,抓起头盔就走。   “大人,那这只玲珑锁......”   “丢了!”   顾明州头也不回,一鼓作气将头盔戴好,侧身上马,直奔校场而去。   冬柏傻眼。   大人可真够有意思的,好几夜不睡,做出一个玲珑锁,就是为了丢着玩儿?   挠了挠头,冬柏将那玲珑锁放在书房的多宝格上,这才放心离去。   校场上兵马已经齐全,众人坐在马上,听李宏愿说话。   “......今匈奴在外,虎视眈眈,全赖诸位勇士保家卫国!饮朕一杯酒,预祝各位建功立业,壮志得酬!”   顾明州一口喝干杯中酒,高举杯子掷于地上。   砰、砰、砰。   数千将士一同摔下杯子,震动上京。   “臣必杀尽鞑掳,不负使命!”顾明州在马上行了最后一礼,调转马头,高声喝道,“众军听令,出发——”   无数大兴男儿高举刀剑,齐声应和,声音震动天地,令人热血沸腾。   这一支足有五千人的援军,带着粮草武器,直奔北方。   大军在后方,顾明州带着百人亲卫急行军,不足一月便到达边境区域。   众人又渴又饿,满脸风霜,却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   “顾大人,歇一歇吧,大伙儿都受不住了。”为首的一名姓赵的副将出声道。   顾明州是文官职位,本不该占着领军位置,然而这群人是援军,没有正经的将军随行,赵副将已经是官职最高的了,但也在顾明州之下,更何况顾明州由皇帝亲口任命,众人没有不听之理。   起初赵副将见顾明州这样年轻,也有些不满,然而行军以来,顾明州的劲头比武将们还要猛,着实吓人。   连着一个月下来,他心里的那点不服就慢慢熄灭了。   顾明州牵着马缰,在一座土坡上头往下看,忽而眯起眼:“那里是不是有烟?”   前方一片丛林,里头似乎是有一道烟雾,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   “大约是猎户吧?”   “猎户?”顾明州冷笑一声,“只怕是假扮成猎户的匈奴人吧。”   赵副将大惊:“顾大人此话怎讲?”   “那里有一串马蹄印,显然是最近的,只有匈奴的高头大马才有那种蹄印......”顾明州虚起眼,“他们大概想不到会有人从后面过来,才会如此大意。”   赵副将听他说得一愣一愣的,心里有些暗暗吃惊。   听说这位顾大人是文状元,理应是满口之乎者也才对,怎么对行军打仗的事如此熟悉,就连马匹的种类都能轻易判断出来?   他禁不住反驳:“也许是路过的商人买了好马。”   话音刚落,便觉一束冷冷的目光落在身上,赵副将浑身一抖,讪讪地闭了嘴。   “派人去探一探便知道了。”顾明州收回目光,面无表情道。   他这么一说完,赵副将立马就后悔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有一种莫名的直觉,那直觉说,顾明州是对的。   果不其然,片刻后,哨兵回来禀报,林子里竟是一群五百人朝上的队伍,显然是过来截粮草的!   赵副将脸色都白了。   先行队走得太快,后面大军得有个十几天才能赶到这里......他们才一百人,这怎么打?   “顾顾顾......顾大人,”赵副将颤颤巍巍,“咱们要不往回走,去知州那儿借点兵吧。”   “结果来以后,对着空荡荡的林子发呆?”   顾明州从战马的皮口袋里取出一只弓,一袋箭,脸上带着一点微笑:“既然撞在咱们手里,总不好让他们失落而归。”   “......”赵副将目瞪口呆,“顾大人,他们人数是咱们的五倍!”   “我不会算术?”顾明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到那边儿山崖上面等我。”   他说得云淡风轻,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笑意,赵副将却只觉头皮发麻。   从这个微笑里,他只读出来几个字。   ——干他丫的! 第116章 骚操作   匈奴人的小队正在林中休整,再过一会儿便要换装,装成猎户和商人混入大漠城。   他们这群小队在匈奴人中算是异类,是强掳到匈奴的汉人生下的,虽然生在匈奴,长在匈奴,却有一副接近汉人的面貌。   平日还备受歧视,但这个时候,让他们混入大漠城,长期居住下来,便是天然的好奸细,届时回了匈奴,便是功名无限。   当然,五百人不可能全部混进去,真正的奸细只有五十人不到,是重点保护对象。   其他人的人物是在塞外闹出点乱子,给同伴混进去的机会,顺便截点粮草,给汉人大军后方制造麻烦。   计划万无一失,过程应当会很惊险,但他们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必须仔细谨慎......   咻——   一支箭扎进树干,匈奴众人迅速抄起武器,指向箭羽飞来之处。   林子的尽头看不见一个人,安静得仿佛那支箭只是一个错觉。   一名头领皱了皱眉,带了十个人出去打探情况。   然而一路上什么都没有,十一个人的身影渐渐被浓密的树林所掩盖,看不清楚了。   留在林中的匈奴人忐忑不安,另一名头领刚要踩灭篝火,就听见林外传来一阵惨叫!   “再来五十个人,跟我走!”第二名头领擦干手心的汗,“如果有不对,你们立刻出来援救!”   众人连连点头,第二名头领带着人快步出去,很快看见地上触目惊心的鲜血。   而先前那个头领被捆在树干上,奄奄一息。   第二名头领想也不想,冲上去就要给他解开绳子,第一名头领却叫喊起来:“别过来,走,快走!”   话音未落,周围的树冠上已经射下来一波箭雨,身旁士兵惨叫着倒下。   第二名头领惊慌失措,大喊:“退,退回去!”   还没说完,就听见林子里,他们的大本营的方向,也传出了一阵惨叫。   头领瞪大双眼,猛然刹住脚步。   紧接着,林子的四面八方都响起了惨叫!   他们被包围了!   刚刚领悟到这个事实,头领就感到后背一痛,低头一看,却是一支染血的箭头。   不远处的山崖上,赵副将听着林中四面八方的叫声,目瞪口呆。   也......也太强了吧?   一百个人,顾明州就要了五十个,一刀杀了林外的看守后,将人分别布置在林子的五个不同方位。   匈奴人将树林当做掩体,却不料也成了敌人的掩体。   赵副将带了二十个人呆在山崖两边,守株待兔。   这座山崖地势特殊,中间裂开了一条缝,不熟悉的人可能以为这是一条峡谷,实则前头粗,后头细,是个死胡同。   只要匈奴人一进来,他们就能把准备好的石头推下去,不费吹灰之力把人干掉。   但问题来了,匈奴人又不是傻子,凭什么会走一条极有可能埋着伏兵的路?   这时,一直在林外掌控全局的顾明州动了。   只见他往林子里那么一冲,就带出来一堆匈奴人。   匈奴人见杀不到他,又担心前面有埋伏,便退了回去。   谁知匈奴人刚一回头,顾明州端着弓箭便是那么一通乱射,众人纷纷落马。   匈奴人怒了,抄着家伙追着顾明州跑了一会儿,跟不上,又退了回去。   顾明州拿起弓箭就射。   匈奴人回头再追,再退,再追,再退......   赵副将差点被这操作闪瞎眼,一个顾明州,遛了三四十个匈奴人,活像遛狗。   太骚了!   也不知怎么的,在先前的几人落马后,整个小队的阵形就乱了,起初还有条不紊地往回撤,后面就仿佛没了脑子,任由顾明州耍着玩。   赵副将愣了片刻后恍然大悟,擒贼先擒王,顾明州是先把头领干掉了!   失去了主心骨的匈奴兵就像一盘散沙,这么被顾明州忽悠进了峡谷。   赵副将把石头往下那么一推,人就这么没了。   东南西北再来几次,上百个人没了。   林子里还没出来的匈奴人连敌人都没见着,队友就死了一半儿,感觉自己碰上鬼了。   顿时军心大乱,鬼哭狼嚎地跑了出来。   坏了。   赵副将一惊,他们也就杀了两百出头,剩下不足三百个人流窜在外,杀不干净,可是大麻烦。   这可怎么办?   显然顾明州没觉得烦恼,他逮住机会,唰唰唰几箭干掉几个头领。   藏在林子的精兵也跟着唰唰唰,干掉一批运气不好的家伙。   匈奴人四面八方地跑,发现没人来追自己,跑得更愉悦了,感觉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一部分跑向大漠城的匈奴人正庆幸着,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大批骑兵,向他们狂奔而来!   蹄声滚滚,尘土飞扬,令人看不清后面究竟还藏了多少人。   上百个,还是上千个?   匈奴人疯了,哭嚎着又往回跑。   结果顾明州等人早就在路两旁候着了,一批冷箭往下一射,又倒了一大批人。   赶往大漠城跑的基本死绝,赶往前方凤子初大军跑的,离死也不远了。   身旁士兵拍了拍他的肩膀,赵副将方才如梦初醒。   是了,树林里布置了五十个人,他带了二十个人,还剩三十个人呢。   那么大动静,就是三十个人搞出来的?   赵副将连忙往下一看,顿时无语。   原来他们的马匹上都拖着树枝,一跑起来就是烟尘滚滚,再那么一表演,就把匈奴人吓坏了。   众人集合,清点人数,零死一伤。   受伤的那位,是从树上下来的时候不小心崴到脚了。   赵副将:“......”   一百个人对五百个,居然轻松得像在砍菜切瓜......   顾大人啊,您不是文官吗?怎么连武官的饭碗都抢走了啊!   二十岁那年还在举锁子石,今年二十五岁的赵副将抱住了自己,不争气地流下了嫉妒的泪水。   “顾大人,没杀完的匈奴人大概还有几十个,是不是捉几个活口?”有人发问。   顾明州收起弓箭,眉眼间满是戾气,丝毫没有因胜利而欢愉的神色。   “杀干净,一个不留。”   不知为何,赵副将一个哆嗦,抖得更厉害了。 第117章 凭什么歉疚   马车自北向南疾驰,在杭州叶府门前停了下来。   重新呼吸到家乡的空气,叶星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一下马车就往家跑。   “爹,娘——”   叶正信正在门口逗蛐蛐儿,被他这么一吼,登时怒了:“叫什么叫,吓着我的乖宝了!”   叶星阑:“......”   这才多久不见,他就连一只蛐蛐儿都比不过了?   叶星阑眼含热泪,狂奔进花园,向他娘扑去:“娘!爹他欺负我——”   “哎呦,吓死人了!”罗绣织手一抖,险些把手里的花盆碰掉,瞪了他一眼,“没事大呼小叫的做什么!”   叶星阑一个不慎,绊了下门槛,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当时就是泪流满面。   叶书韵穿着骑装出来,一见他就乐了,一阵哈哈大笑。   叶星阑:“......”   呜呜呜,家里竟然没有一个人想他,他肯定不是亲生的!   “就你一个回来了?”叶书韵问道。   “不是,白雨信也回来了。”   正说着,就看见阿才从院外将白雨信请了进来,安排住宿,一面满脸发愁:“少爷,可算见着你了。”   阿才被白雨信留在杭州替叶家打理生意,算是半个管家,虽然不如白雨信,但也相当能干,也不知是有天赋,还是以前就学过一些。   “戴家那边已经是戴子濯当家了,总跟咱们过不去,马上就要开春,他却忽然把原本给咱们家供茶叶的茶农都给预定走了,这下茶叶量不够,一年都不好过。”   白雨信顿了顿脚步。   又是戴子濯,他有完没完?   白雨信本就心情不佳,被这么一勾,登时十分不爽。   这件事要在过年之前搞定,不然等茶农把钱收好了过年,就很难再改了。   白雨信以前的屋子摆设没变,以前留下的东西也还放着。   推开窗户,窗外一株腊梅开得正艳,飘来一股冷香。   “您屋里的东西我都没动,就想着有一天可能回来住呢,”阿才笑了笑说,“待会儿我让人送一盆炭火过来就不冷了。”   白雨信却兴致缺缺,把行礼放下,便道:“走吧,去书房,跟叶老爷聊聊。”   阿才一愣:“您不再歇歇?”   白雨信却直接出了房门,淡淡道:“没什么好歇的。”   阿才望着白雨信的背影,挠了挠头。   茶农这件事就像卡在齿轮里的一颗石子,看似无关紧要,却令叶家所有的生意都面临威胁。   白雨信却并不着急,直接让阿才拿着契约去官府里告。   阿才犹豫道:“少爷,这不好吧。”   他也不是没想过去跟官府说,但一来他们以后种地还要靠茶农,撕破了脸皮,茶叶的水准不能保证;二来茶农也不是傻子,过几年人家也可以不再跟叶家签约,容易伤根基。   白雨信却说:“你只管照做便是。”   果不其然,过了几日,便有人找上门来了。   “这么不留生路的行事风格,一猜便是有人回来了,”戴子濯冷笑一声,“你倒是真的一点没变。”   白雨信喝了口茶,淡淡道:“戴公子,坐吧。”   “那些茶农都是穷苦人家,你怎么忍心这样待他们?”戴子濯根本不想听他说话,厉声道,“你就没有一点仁慈之心吗!”   白雨信抬起眼,一双浅色的眼眸仿佛净透的琉璃,冷到了极致。   “戴公子,你是做生意,还是做慈善?与叶家签的契在前,便不该无故撕毁,他们不过笃定叶家没有人会动真格,才敢这么肆无忌惮。”   “怎么,他们穷苦便有理了?”   戴子濯气愤得胸口上下起伏,却被噎得说不出半句话。   白雨信平静道:“我知道你会来,所以也想劝你一句。你们戴家不是做茶叶生意的,就不要抢叶家的饭碗。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你也是生意人,不可能不懂。”   戴子濯望着白雨信,只觉一阵说不出的寒意刺骨。   他从小刻在骨子里的便是温良俭让恭,便以为世上之人都是谦谦君子,从未见过像白雨信一样的人。   唯利是图,无血无泪。   白雨信就是这样的人,他知道。可他还是忍不住,想要一个答案。   “你真的从未对我有过半分歉意吗,哪怕只有半分。”   然而他注定要失望了。   白雨信略微诧异地抬了抬眼:“为何要有歉意?”   “你是骗了我,才能骗过戴家的,你就不觉得愧疚吗?我那样.......那样喜欢你!”   白雨信:“......”   戴子濯眼眶微热,执着地问着。   仿佛想要证明,当初那份不曾说出口的暗恋,并非只是一场空。   屋里短暂地安静了片刻,炭火清脆地响了一声,又重新归于平静。   忽然,白雨信笑了一声。   “这就是你始终咬着我不放的原因么?实在.......可笑。”   “我早已说过,当初与你有没有交情,都不影响我对戴家动手,我动了你家,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若非叶家出手相助,我现在恐怕早已命丧黄泉。恩怨两清,我为什么还应该有所愧疚?”   白雨信冷冷地望着他,一字一句地反问:“你喜欢我,很了不起吗?”   “你从没告诉我过这份情意,居然指望我了解你的心情,并且心生歉意?戴公子,你会不会太自作多情了一点?”   “你说你喜欢我,那你了解我是什么人吗?我何曾说过我是什么君子,是什么好人?我白雨信就是这样唯利是图,做好人有什么用,能赚几文钱?戴公子做好人做得够多了吧,敢问至今为你挣得了几分产业?”   “你喜欢的不过是一个只存在于想象中的人,幻想破灭了,便指责我不是圣人......这种一厢情愿的感情,你也敢称为喜欢?你懂什么叫爱吗!”   戴子濯起初满脸怒色,渐渐地面孔苍白了起来。   白雨信看着他,犹如在看一只被丢弃在路边的烂肉,嫌恶无比。   “你不是喜欢我,你是喜欢当初那个情窦初开的自己,敢问——我凭什么要为你歉疚?” 第118章 睁眼   戴子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他没有料到,这份隐瞒许久的情感一旦说出口,受到的却只有羞辱。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难堪。   白雨信因为说得太激烈,胸口不住起伏,压抑了许久的负面情绪如同拉开闸门,倾泻而出。   看着戴子濯涨红的脸,白雨信一阵快意。   与此同时,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轻轻地说:“何至于说到这种地步?好歹留几分情面。”   脑海里又出现另一个冷漠的声音在说,是他自找的,为何要留情?   戴子濯克制住了想哭的感觉,点了点头:“行,我明白了,是我看错了人,是我眼瞎,够了吗?”   “你怨我可以,但茶农是无辜的。你单知道他们要跟我走,就没有想过为什么吗?”   白雨信冷笑:“你又要指责我冷酷无情了?”   “你也是穷苦长大的,为何没有半分怜悯之心?”戴子濯忍不住拔高了声音。   “正因为我是穷苦长大的,方才知道,能有今日,全是我一手一脚拼出来的,你这种锦衣玉食的大少爷怎么会懂?慷他人之慨,当然最容易了!”   白雨信从未如此失控过,好像特别容易被激怒,一旦被否认,立刻疯狂地为自己辩解。   这不像他,他不该这样冲动......为什么会这样,他到底是怎么了?   白雨信握着椅背,努力平复情绪,却感到一片茫然。   戴子濯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眼里的光全数熄灭。   “你方才说,我不懂什么叫爱,那敢问白公子,你又认为什么是爱?”   “你是很厉害,也很努力,但你得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聪明,更不是每个人都有你的境遇与幸运。”   “我不觉得一个不会为他人着想的人,会懂真正的爱。”   这句话宛如一柄剑,直直地刺进胸膛,霎时间鲜血淋漓。   白雨信惊愕地睁大了眼。   戴子濯似乎懒得再与白雨信多说半句话,转身便走。   走到门口,他忽然又站住,侧过头道:“那些被你告上官府的茶农我不会放弃,白公子,你的确手段了得,可你不懂人心。”   戴子濯走了。   白雨信慢慢地坐了下来,感到体内的力气已经被方才那番争吵消耗干净,只留下难以言说的疲惫。   他靠在椅子上,用手背遮住眼睛,不住喘息。   他做错了吗?   不,没有,戴子濯无故攻击,他予以反驳,再正常不过。   他说错了吗?   也没有,是戴子濯有毛病,自以为是,自恋过人。   既然如此,为何他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阿才在门口听到他们吵架,不禁担忧地推开门:“少爷,你没事吧?”   过了好一会儿,白雨信方才拿开手,问他:“那些茶农都是什么背景,为何会选择跟着戴家?”   “这......小人没有仔细问过。”   “去查。”   阿才张着嘴巴,非常意外。   他算是白雨信手把手教出来的,熟悉了白雨信阴谋诡计、冷酷无情的那一面,从没见过他会花费多余的时间精力,放在不必要的地方。   今天居然......   阿才出去了,白雨信坐了好一会儿,发热的脑子冷却下来,终于开始转动。   为何他要那么易怒?是因为戴子濯说对了吗?   为何他要拼命辩解?是因为没有底气,所以心虚了吗?   白雨信再坐不下去,牵了匹马,亲自赶往郊外。   湛蓝的天空,有云遮住了太阳,显得阴沉沉的。   在给叶家当管家的那些日子里,叶家佣农他都记得七七八八,虽然时间过去许久,也并没有遗忘多少。   但没想到的是,居然还有人记得他。   一个刚从地里出来的佣农走过来,扛着锄头,看见白雨信愣了下:“白管家?”   白雨信回过神,冲他点了下头。   佣户跟他闲聊几句,白雨信无心应付,正要从他身边走过时,又忽然改变了主意,扭头问:“李大头那几家最近怎么样了?”   佣户一听,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知道白雨信肯定是为了戴家挖人这件事情来的。   他叹了口气:“说起来也是造孽,李大头他媳妇七八个月的身孕了,娘又得了病,家里揭不开锅,实在没办法才.......”   “戴公子这事虽然做得不地道,但真不算是什么恶人,要的都是家里没米下锅的人。我听说惹怒了东家,白管家您行行好,帮忙说句好话,就饶了他们吧.......”   白雨信见他说得恳切,不禁问道:“替他们求情,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佣户也听得愣了:“好处、好处......不过是顺手帮个忙。唉,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谁也不容易,咱没有什么大本事,邻里总该相互帮衬的。”   白雨信定定地看着那名佣户。   他穿着一身粗布衣裳,大冬天的,却有许多地方都破了洞,面孔黝黑,指甲皲裂,皮肤粗糙,肩上扛着一柄满是污泥的锄头,脚踩一双烂了底的草鞋。   明明过得不怎么样,他的神色却是祥和安宁的,没有分毫对生活的抱怨与不满。   这是他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一个陌生人,白雨信忽然发现,他司空见惯的世界并非只有他目光所及的部分,还有许多他所不知道的悲欢离合。   一阵风刮过,吹动白云,阳光从云层落下来,照亮了冬日干涸的田地。   眼前的景物分明还是先前的样子,却又截然不同。   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身体里有一只眼睛忽然睁开了,正在仔细地、认真地看着世间万物。   而在这一刻以前,他仿佛从没看清过任何东西,眼盲心瞎。   风一阵阵地刮,云卷云舒,阳光骤然流动起来,从他身上掠过。   戴子濯说得不错,他的确不会为他人着想,因为他从未将旁人看在眼里。   世上没有人比他自己更重要,除了自己的痛苦,旁人的遭遇根本不值一提。   白雨信低头翻来覆去地看着自己的手,感到一丝陌生,又有一丝茫然。   原来一直以来,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第119章 焰火   回去的路上,白雨信一直在想,那天他究竟为什么要跟顾明州吵架。   顾明州没有事先商量确实不对,但他们本就有一定的共识,各自做的事情互不相干,也不能全怪他。   是不是因为,那天听了萧豫说的话之后,隐藏在心里的不安与自卑全面爆发,才将怒火宣泄在他身上了?   很奇怪,顾明州分明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可仿佛时至今日,他才真正地正视着对方。   如果换个位置,他有没有自信能够放下自尊,时时刻刻地哄着一个玻璃心的爱人?   恐怕还没开始,他就知难而退了吧?   从十五岁,到二十岁,这种事顾明州却足足做了五年。   不安又如何,自卑又怎样,顾明州又不是活该要给他处理一切负面情绪。   明明就是他不够强,知道跟不上,就该多多努力才是,难道要怪顾明州太厉害不成?   方才对着戴子濯说得头头是道,觉得他那副“他弱他有理”的样子特别讨人厌。怎么轮到自己的时候,就不记得了?   猛然回首,白雨信方才发现,自己从前竟然是那么任性、那么幼稚的人。   他贸贸然离开,一句话没留,若是顾明州这样做,他肯定伤心死了。现在顾明州是什么心情呢,会不会恨他,讨厌他?   他们吵了架,顾明州会不会在战场分心,会不会因此而受伤?   他不由得握住腰间玉佩,刹那红了眼眶。   笨死了,真的笨死了,为什么他会这么笨?   自我厌弃到达了极点,白雨信站在田埂上,不受控制地哽咽起来。   想见他,他真的好想好想见顾明州。   回到叶家,阿才也回来了,向他汇报情况。   白雨信听了一会儿,垂下眼睫:“告诉所有的茶农,明年不涨租。日子过不下去了只管向东家支钱,但谁敢跑,一个都别想再回来。”   “好,”阿才愣了片刻,挠挠头,“那衙门那边.......”   “不告了,该干什么干什么。”   阿才听令下去,房间里再次空荡荡起来。   白雨信吃过饭,看书,睡下。   时间毫无意义地推移着,快要过年了,大家都不做生意了,叶家以茶叶生意为主,歇得更早,需要花费时间的事情少之又少。   孤独感就越发强烈。   除夕当晚下了雪。   叶星阑得了零花钱,在院子里欢呼不已,忽然冲进房间里。   白雨信被他扯得一愣,抗拒道:“我不出去.......啊!”   话音未落,后颈便被塞进一团又冰又凉的雪,转瞬化开了顺着脖子往下流。   白雨信:“......”   叶星阑得逞地大笑,跳下床就往外跑:“诶嘿,有本事来追我呀,你追不着~”   他贱兮兮的口气委实太欠打了,白雨信嘴角一阵狂抽。   叶星阑刚跑到外面,就挨了两雪球,当即哎呦一声。   叶书韵站在树梢,从树叶上捏起一团雪,阴森森道:“敢撩拨我,你不要命了!”   阿才在院子正中,笑眯眯地捏了个大的:“叶公子,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说是不是?”   叶星阑咽了口口水,连连后退,却撞到一个人的肩膀。   扭头一看,白雨信正慈祥地看着他。   叶正信捻着胡须远远地走过来,转头对罗绣织笑呵呵道:“年轻人就是有朝气啊,瞧瞧,多热闹。”   叶星阑吱哇乱叫,一路狂奔,紧接着一闪身,躲到假山后面。   一、二、三......扑通!   叶星阑心中大喜,从假山后探出头来:“哈哈哈,中计了吧,我可早就做好陷阱——”   话音未落,他便跟他爹来了个四目相对。   叶星阑:“......”   叶正信半个身子栽在地里,额头青筋暴跳:“叶星阑!!!”   片刻后,叶星阑顶着一头的包,口袋里的零花钱已经被收缴走,委屈巴巴地流眼泪。   叶书韵活动了下脖子,露出阴险的笑容:“傻子,过来,姐给你买了好吃的。”   叶星阑面露惊恐,立刻躲在白雨信身后:“救命啊,我姐会武功的,一拳下来我就死了!”   “叶小姐,你别吓唬他了,”白雨信说,“他胆子小。”   当时叶星阑眼眶就湿润了,想不到白雨信被捉弄了居然一点不记仇,他以前居然没发现白雨信是这种以德报怨的人。   好人啊,大好人!   只听白雨信诚恳道:“好歹打折一条腿吧。”   叶星阑:“......”   这院子里全员恶人,闻者落泪,见者伤心啊!   别看叶星阑整日撩闲,好像很有底气的样子,实则就是个弱鸡,谁也打不过。   夜色渐渐降临,弦月方才升起,天空便炸开来了一朵朵烟花,明亮耀眼。   享乐子的事,叶家人自然是不能落了下风的。叶书韵手中鞭子卷起一根蜡烛,往外那么一甩,十几架烟花同时点燃,火焰冲向天空,旋即炸开。   叶家的下人都聚在一起,指着天上的烟花惊叹不已,四处都是欢声笑语。   明暗不定的火光照亮了整片漆黑的天空,驱散寒冷与孤独。   罗绣织歪着头,依偎在叶正信肩头。   叶星阑被绑在柱子上,仰起脸,一双晶莹剔透的眼睛满足而快乐。   叶书韵一手执鞭,英姿飒爽,焰火的光芒描绘着她五官的轮廓,宛如画中人。   不远处,阿才痴痴地望着她。   一个年头的尾巴便这样精彩地、轰轰烈烈地结束了。   白雨信唇边掀起一个微笑,心情忽然好了许多。   从前他总觉得叶家人懒到极致,虽然不是什么坏人,可他们坐拥祖宗家产,却如此不知进取,简直愚不可及。   然而叶家所有人过得幸福安康,钱赚得够花就行,其余时间都用来做自己想做的事。   虽然白雨信并不认同他们整日遛鸟逗狗的生活方式,但至少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活。   那么他呢?   他一心赚钱,钱已经赚到不少,那之后呢?   绚丽多变的焰火下,白雨信不禁问自己,他究竟想过什么样的生活?   不是随波逐流,不是盲目追逐,不是为了讨好旁人。   只是为他自己。 第120章 奸细   塞外。   距离营地还有很远,顾明州便看见汉人的一小支队伍,列队等候他们。   见顾明州的队伍靠近,凤子初迎了上来,刚要开口,便见顾明州丢过来一打人头。   凤子初:“......”   “路上碰见的,匈奴人出了点钱,就穿过防线进来了。”顾明州淡淡道。   凤子初扶额长叹:“奸细......”   “凤将军猜猜这帮匈奴人是从哪里过来的?”   凤子初一愣。   顾明州冷笑:“他们不曾翻山越岭,也不是从长城进来,而是从关山来的。”   关山是凤子初大军驻扎的营地之一,言外之意,奸细就在他们军中。   凤子初一双狭长的眼睛里精光一闪,神色有些古怪。   他沉默片刻,带着顾明州往营地里走,一边说:“边疆的情况你大抵都是了解的,只能说,张黎一死虽然痛快,却后患无穷。”   顾明州没有答话,心里却赞同他的怀疑。   张黎生前势大,拥趸众多,当政几十年来,关系密切者遍布五湖四海,边疆也不例外。   大部分人不过是墙头草,倒来倒去的反而没有什么太大的危险性,最怕的是铁杆亲信。   一方面,他们会担心秋后清算,叛国的可能性就比一般人要高;另一方面,正因为明白他们的忌惮,朝廷反而更加关注。   这样一来,就成了解不开的死循环,人少还好,人一多,就真真是个大麻烦。   若非顾明州将那么多事捅出来,李宏愿本想慢慢换掉张黎的爪牙,替换上自己的人,温水煮青蛙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拔掉这棵毒草。   “皇上之前最担心的就是张黎死后,王武德会造反,”凤子初压低了声音,“若他果真通敌,就留他不得了。”   顾明州加快了上一世的进程,也注定许多事尚未解决干净,就比如边疆这位王武德王将军。   再过十年,凤子初功成名就,而王武德年老体衰,从前线退下是再正常不过的。可如今,王武德正当壮年,凤子初又太年轻,边境离不开王武德。   “走一步看一步吧,”顾明州说,“就算要定罪,也得有证据才是。”   凤子初叹了口气:“这恐怕不容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到了营地,见过众位将士,顾明州总算明白凤子初是什么意思了。   “什么狗屁监军,告诉他,老子没空!”   王武德营帐里一阵器具碎裂的声音,里面酒气熏天。   “自从得知张黎死讯,他就是这个样子了。”   凤子初苦笑,抬了抬下巴示意:“那边,是他的兵,我的兵全被赶到这边来了。”   “他倒理直气壮。”顾明州冷冷地扫了眼营帐。   “没办法,他年资高,战功赫赫,将士们都信他的,”凤子初摇摇头,“这里不比京城,像对付张黎一样贸然动他,必然会引起哗变。”   当兵的都是粗人,尤其跟在将军身边的亲随,都是过命的情谊,往往不管那么多,闹得不好把人逼造反了,哪边都不好交代。   顾明州却淡淡一笑:“那就先看看,他是不是奸细吧。”   “哦?”凤子初讶异,“你有什么招数,说来听听?”   “告诉他,有人叛军......”   凤子初明白过来:“你要诈他?”   “......而我们已经找到证据了,会在十天后送往京城,”顾明州眯了眯眼,看向营帐,“如果他心中有鬼,一定会在路上截杀信使。”   “但打草惊蛇的话,他恐怕会更谨慎。”   顾明州却自信一笑:“倘若真的是他,我自有办法令他放松紧惕。”   而且当下也不必动他,练兵、屯兵的事宜还得王武德出力,开战前再将人除去便可。   凤子初沉默片刻,点头同意了。   两人回到营帐,又开始商议布置要如何布防,日后一旦开战,该使用什么计策。   赵副将终于得以休息,在营帐歇下。   顾明州是监军,属于皇上的耳目,传达旨意的使者,和将军等人地位相同,自然有独立的营帐。   赵副将就没这么好的待遇了,跟凤子初、王武德的副将住在一块儿。   不过因为王武德搞分裂,他的副将搬出去了,帐子里就只有他和凤子初的副将。   “我叫赵腾达,我爹我娘希望我官运亨通,飞黄腾达,是个好名字吧?”赵副将哈哈大笑,友好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黎缪。”凤子初的副将淡淡道。   赵腾达感觉有点尴尬,没想到人家根本懒得搭理他。   然而到了晚上,黎缪却帮他端进来一份饭,解释军中日常生活的琐事,赵腾达顿时感激涕零。   原来人家只是高冷,其实是个好人啊,真不愧是跟着皇后的人!   赵腾达刚来,一应事务还不熟悉,大部分时间跟在黎缪身后帮帮忙,或者是练兵,或者是巡逻,十天时间转瞬即逝。   十天后,信使果然被杀。   得知消息,凤子初皱紧了眉:“果真是他。”   赵腾达有些愤愤不平:“王将军立下赫赫战功,我从小就仰慕他,谁想到就为了一点党派斗争,他就能通敌叛国,实在可恶!”   “的确可恶。”顾明州点了点头。   凤子初沉声道:“那现在.......”   “但可恶的人,却不是王武德。”   顾明州淡淡的声音宛如惊雷,炸翻了整个营帐,所有人都惊住了。   “顾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赵腾达最沉不住气,张口就问。   顾明州黑眸中冷光大盛,一字一句地问:“凤将军,你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凤子初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我要解释什么?”   “自然是通敌叛国的原委了,”顾明州扬起眉毛,“我告诉你们,十日后会送信回京,却一句话也没有告诉王武德......当日在场的只有你我的人,总不该泄密给他了吧?”   凤子初哑然。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京城的官员总是在背地里骂顾明州是个疯子了。   任谁看来,凤子初都是李宏愿最信任的人,他不仅是当今皇后,更是皇帝唯一能够倚重的将才,谁会通敌,也轮不到他通敌。   而顾明州不同,从一开始就没有信任过任何人。   当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第121章 突变   另一个营帐内。   王武德一口饮下一杯闷酒,望着账内的火把,眼前浮现出二十年前第一次见到张黎的画面。   那时候他才二十出头,却要出征去打匈奴,没有人能觉得他能活着回来。   张黎那时初任首辅,却特地请他喝酒。   “一将功成万骨枯,豁出性命去征战沙场的人是你们,他们不该笑你。”张黎叹了口气说。   王武德至今还记得,当时的他一瞬间就被这句话戳中心坎,险些流泪。   从始至终,他不过是假装不在乎罢了。   “我不能在战场上帮忙,只好替你们做好后勤工作,你放心,战场上一应军需我都会想尽办法保证的。”   张黎抬起头,深深地望着他:“你的父母妻儿我也会帮忙照看,你只管去吧。”   因为有张黎的保证,王武德在战场上爆发出惊人的勇气,出生入死,居然拿下惊人的战功,连升三级,当初嘲笑他的人再看见他,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敢说。   而张黎履行了所有的承诺,甚至不曾居功。   那时他便发誓,张黎一辈子都是他最重要的老师,只要张黎开口,他定然火里来火里去,水里来水里去,绝不推辞。   王武德不懂朝堂上那些弯弯绕绕,也不知道张黎这些年来的改变,所以比任何人都要难以接受张黎的死。   但杀他的人是皇上,定下的罪名是谋逆,事已至此,王武德也不知自己究竟还能为他做些什么。   现在跟凤子初闹得再僵,又有什么意义?   王武德苦笑一声,终究站起身来,向着凤子初的营帐走去。   凤子初营帐中,气氛剑拔弩张。   “你认为是我?”凤子初微微挑眉,不善地看着顾明州。   “消息从你这里走漏,如果不是你,那就只有.......”顾明州看向了黎缪,“你最为信任的副将了。”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黎缪身上。   赵腾达被这骤然转变的形势弄得眼花缭乱,不禁睁大了眼,茫然地扭过头。   黎缪顿时色变,当即跪倒在地,双手抱拳:“凤将军、顾大人,此事与小人绝无半分干系!”   顾明州挑了挑眉:“你如何自证?”   “.......”黎缪几度开口,却不知该如何辩解,苍白着脸色道,“小人无从自证......”   “若顾大人认定是我,小人、小人.......小人唯有自裁以证清白!”   凤子初抚上眉头,一阵头疼。   正因为他方才也被怀疑过,所以特别能够理解黎缪的感受。   在大营之中,说什么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是没有意义的,若是被误会,死得比任何地方都快。   然而黎缪是他的亲随副将,前途光明,有什么理由要通敌呢?   “你父亲是匈奴人吧?”顾明州一针见血。   黎缪嘴唇抖了几下,缓缓抬起眼:“顾大人这样污人清白,是不是太过分了?”   “在来到大营之前,我杀了一波你放进来的匈奴人,听见他们誓死也要保护一小批人,那批人相貌与汉人无疑,精通官话,正是匈奴人精心培养的奸细。”   顾明州谦虚地笑了下:“不巧,不才也精通匈奴语。”   凤子初眉心一动。   的确,黎缪是他从战场上救下来的,只听他说自己是江南人,却从未提及家乡父母,有无妻子儿女。   然而仅凭这一点就提出质疑,若黎缪是清白无误的,岂不是太寒心了?   “现在王将军的嫌疑尚未洗清,也保不定是我们安排信使的时候被他的人听见了,不慎泄密,现在这么草率就要定黎缪通敌罪名,实在.......”   “我的嫌疑?”   营帐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众人脸色大变,倏然转头,只见王武德正站在门口,脸色在火把的映衬下阴晴不定。   凤子初犹如神智被抽离体内,不受控制地起了身:“王将军,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会来?若不是我来这里,怎么会听见你们在背后是如何编排我的?”   “我王武德二十一岁便已经驰骋沙场,那个时候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   王武德勃然大怒,拔剑指着他:“不过是爬上了皇帝的床,就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了?大兴只有一个乱臣贼子,那就是你你这个狐媚子!!!”   赵腾达和黎缪直起身,跟着去拔剑,却被凤子初拦住了。   听着王武德的破口大骂,凤子初抿紧嘴唇,狭长的眼睛闪着冷光,却一句话也不曾反驳。   那沉默的样子就仿佛平日已经被骂习惯了,自知任何辩驳都不会起效一般。   “首辅大人是如何下的狱?是不是像现在一样,几个人聚在一起就给他定了罪?”王武德悲愤不已,气得手指发抖,“这样还不叫奸臣,什么才叫奸臣!”   顾明州听不下去了,冷冷道:“王将军,我是皇上委任的监军,任何人都会怀疑,包括凤将军,你不必如此过激。”   “你这句话骗鬼去吧!今日我便用你们几个奸臣的人头,祭奠首辅大人在天之灵!”   王武德根本不相信他,一剑砍下!   众人都是大惊,慌忙闪开。   顾明州就地一滚,便听见议事长桌被劈开的声音。   王武德认定是顾明州从中挑拨,当先一剑劈下去。   只听得“当”的一声,剑锋被挑起,王武德几剑下去,均被凤子初格挡,化开所有力道。   顾明州要出去搬救兵,却被王武德的副将拦住去路。   赵腾达拔剑想要帮忙,刚走上前两步,却被黎缪拦住去路。   “赵副将稍等。”   黎缪竟然露出一丝微笑:“以多敌一只怕胜之不武。”   凤子初以剑鞘抵住剑锋,试图将王武德逼到角落,后者却怒喝一声,反过来压住他的剑。   凤子初不过弱冠之年,身形较壮年人单薄许多,在王武德这名出了名的猛将面前,就如同一只小鸡仔。   “王将军,你冷静一点,”凤子初咬紧牙关,太阳穴鼓起一条青筋,“杀监军,是死罪!”   “你们早给我判了死罪,还望想我束手就擒?”王武德压弯了凤子初的腰,厉声暴喝,“你做梦!!!” 第122章 受伤   营帐里乱成一锅粥,凤子初和王武德僵持在一处,赵腾达跟黎缪打了起来,小小的营帐瞬间连站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这声响引来了其他士兵,缓缓将营帐包围。   “让开!”有人拿剑指着王武德的副将,冷声斥道,“这里是凤将军的地盘,要耍威风,去你们的地盘!”   下一刻,另一把剑也对准了他。   “该让开的人是你,”王武德的人从驻地的另一边赶来,悍然道,“这是王将军和凤将军之间的事,敢插手的,先从我手下走一趟!”   锵——   长剑纷纷出鞘,两拨人拿武器指着对方,彼此怒视,气氛一触即发!   “都给我住手!”   顾明州冷冷扫了眼守在门口的人:“还不让开?若是两边打起来,你负的起责吗?”   副将被他气势震慑,竟不由自主地退了半步。   直直撞开他的肩膀,顾明州抬高了声音,不怒而威:“都给我把剑收起来!你们的刀剑是用来杀敌人的,不是用来威慑自己人的!”   “谁跟你是自己人!”王武德方有人反驳。   顾明州冷笑:“怎么,你不是汉人?”   那人噎住,气势弱了下去。   “大敌当前,你们却在私下内斗?百姓交的赋税,就是养了你们这群饭桶?”顾明州第二次警告,“把剑收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正要收剑,却见顾明州忽地向前一扑,直直地撞上王武德副将的剑锋。   副将愣住了。   所有人都愣住了。   凤子初的人通红了眼:“都让开!”   王武德的人哪里肯落下风:“要让也是你们让!”   局势再度转变,甚至比方才更加混乱,所有人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极度躁动。   清晰刻骨的疼痛之中,顾明州额头冒出冷汗,几乎不能思考。   他不可置信地转过头,看见一双隐没在黑暗之中的眼睛。   赵腾达已经倒在地上,呼吸很浅。   黎缪高声喊:“凤将军,王将军的人杀了监军大人!”   门口副将不住颤抖,因恐惧闪出泪花:“我不是,我没有......监军大人,我不是故意的......”   顾明州深呼吸,勉力点了点头:“我知道,你不必害怕。”   他强忍着疼痛,竭力保持正常的表情,高声喝道:“全都给我......收剑!”   这一次,所有人都出乎意料的配合,不由自主地听从了顾明州的指挥。   “凤将军,王将军,你们还不停手?”顾明州回头,对着账内怒喝,“真要闹个你死我活,让匈奴人捡走渔翁之利吗!”   鲜血浸润了地上的虎皮,血腥味蔓延在帐子里,王武德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不禁松了力道。   凤子初连忙扑了上来:“顾大人,你没事吧?军医,快叫军医!”   王武德环顾四周,胸中郁怒委屈难以言喻,最终点了点头,往营帐门口走:“我不杀你们,也不会留下让你们杀。通敌叛国的究竟是谁,就让皇上亲自定夺!”   说罢,带兵就走。   他的副将仍然握着剑,已经快要哭了:“顾、顾大人......”   顾明州攥着他的手腕,低声喝道:“怎么,你还想跟着走?我不治你的罪,但你现在把剑拔出去,我定然死得干干净净,你一家几口也定然死得干干净净,绝无活口!”   副将颤抖着终究不敢跟着王武德走,扶着他等军医过来。   顾明州紧接着看向凤子初:“凤将军,去把王将军追回来。”   “可是你......”   “放心,死不了。”   顾明州着急道:“难道你真要让他回京去找皇上?届时即便你是清白的,可你毕竟是皇上的枕边人,谁都会觉得是皇上偏袒了你。若要众臣信服,必然要拿你开刀......”   “这根本是毫无必要的冲突,现在追回来好好解释清楚,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凤子初猛然回头,却发现黎缪已经不知何时不见了。   他咬紧牙关,用力点了点头:“顾大人放心,我必然不会让你失望。”   说罢握着剑柄,大步离去。   顾明州心头放松了下来,这时候才感到一阵说不出的虚弱。   腹部被剑捅了个对穿,无法躺下,只能由副将扶着,顾明州清晰地感受到血液从身体里离开的感觉,四肢冰冷。   这一刻,他第一个想法竟然是——白雨信质问得丝毫不错。   他无法保证自己平安无事。   顾明州低头一声自嘲,那些滚烫的、炙热的怨恨都冷却下来,抬头望着帐顶,忽然间发现,自己简直错得离谱。   他不是个瞻前顾后的人,重生过以后理所当然地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旁人的吃惊与反对他不会在乎,因为他知道,他永远是对的。   可这些白雨信不知道,他不可能理解顾明州的理所当然。   他会担心,会恐惧,会忧虑。   白雨信竭尽全力往高处走,顾明州每走一步,背后都有他的支持。   顾明州也习惯了他的步步跟随,习惯了他的支持与包容,甚至连想都不曾想过,白雨信需要花费多少努力才能紧跟身后。   习惯成自然,似乎付出也成了应该的事情。   上一世,白雨信做到了。当他成为首辅的时候,白雨信也成为首富,暗处替他打点一切。   可现在,白雨信才十九岁啊。   不是白雨信不努力,是他作弊了。   顾明州的视线越来越模糊,眼前浮现出白雨信窝在他怀里,软绵绵冲他微微一笑的样子。   那是他最最喜欢的模样。   白雨信生来便是一身尖刺,会因为害怕不被理解,而拒绝一切感情的开始。   可一旦让他感到被接纳,那身尖刺便会可爱地软化下来,警惕又羞涩地试探着,获取一点温暖。   顾明州是那个令他柔软下来的人,也是最能伤到他的人。   明知白雨信就是只缺乏安全感小动物,他为何要凶巴巴的吓唬他?   “媳妇儿,好冷啊,你抱抱我好不好......”   视线渐渐模糊,他向着虚空伸出手,仿佛看见了白雨信冲他微笑的模样。 第123章 你教训谁呢   西南边陲。   一只嫩黄色的小鸟立在桃花枝头,啾啾地叫了几声,又矮下身子,扑棱着从马车顶上飞过。   白雨信从噩梦惊醒:“几时了?”   阿才似乎在想些什么,垂着眼睫没有回答。   白雨信拉开车帘,外面正当午后,一片鸟语花香,马车不徐不疾地往前赶着。   梦中的景象再次浮现,白雨信不禁揉了揉太阳穴。   他居然梦见顾明州受了重伤,奄奄一息地喊他名字......即便日有所思,也不必梦见这么不吉利的场景吧?   白雨信被这个梦搅得心神不宁,但边疆事宜不是他一介平民能够插手的,只好找些别的事转移注意力。   “阿才?你怎么了?”白雨信眨了眨眼,“在想叶小姐?”   阿才一张脸瞬间涨红了,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阿才年纪长他几岁,容貌硬朗,已经是个充满成熟魅力的男子了。   可惜家世终究是一道巨大的横亘,叶书韵看起来也没有留意到他,不知他们的感情会不会顺利。   白雨信琢磨着,回头出点钱,帮阿才除了奴籍,也算帮个小忙。   “少爷,让你见笑了,”阿才局促地笑了笑,脸色再次沉下来,“其实我不是因为......”   “什么人!”   车夫忽然一声大吼,打断了车里的对话,马车骤然停下。   什么情况?山贼?   白雨信一把拉开车帘,却看见地上跪着几个衣衫破烂的男子,个个骨瘦如柴,正哭喊着要施舍几个馒头。   “公子,这......”车夫有些不知所措。   白雨信从前在咸州的时候听人说过,若是被灾民围住了,绝不能施舍钱粮,不患寡而患不均,没有得到施舍的灾民会聚起来,毁掉一切习以为常的尊卑规则。   然而话还没出口,他就改变了主意,转而拿了点银子和吃食走下去分给他们。   那几个难民感激涕零,口中连呼青天大老爷。   “难道你们家乡闹了灾?”白雨信纳闷,“天气正好,看着不像啊?”   “还不是那些阳海人!”有人气愤不已,话说到一半,却被同伴戳了一下,方才停下话头,满脸不忿。   白雨信与阿才面面相觑,都是诧异,没料到有会有这个进展。   怎么还跟阳海人扯上关系了?   阿才问:“这话怎么说?”   “那群丧尽天良的家伙假惺惺地过来收购奉城的铺子,两国通商,奉城本就有许多阳海人,起先谁也在没在意。然而很快,那些被他们收购的铺子统统拒绝奉城的货源,大伙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果蔬粮食烂在地里。”   “大伙儿没挣到钱,等到冬春的时候,那帮人又恶意抬高物价,米粮根本买都买不起,这么一来,没饭吃的只好卖田换米,春天一来,该没饭吃的还是没饭吃,只有他们渔翁得利!”   这手段听着耳熟,不就是投机倒把那几板斧么?白雨信当年在杭州可是都玩儿出花来了。   略微眯了眯眼,白雨信点了点头,看向阿才:“咱们的生意定好了。”   “???”阿才一脸懵逼。   怎么就定好了,定好什么了?   “少爷,您这是要......惩奸除恶?”   白雨信听得一愣,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阿才的语气为什么这么怪异。   若是平时,以白雨信的行事风格,多半是事不关己。能赚到钱就行,旁人是死是活与他何干?有本事就自己挣出条活路来,扒着路人求救算怎么回事?   然而今天,白雨信不仅给了这些人一点助益,甚至打算管闲事管到底。   其实那一刻他只是很单纯地设想了一下,若是顾明州在路上遭了难,他会不会希望路过的人能帮他一把?   白雨信不知该怎么跟他解释,心境一变化,所有的选择、态度都与从前不同了。   略微笑了笑,他摇摇头,没有说什么,直接上了马车。   奉城转瞬即到。   奉城地处大兴西南部,气候温暖,素有“花城”之名,一路上都是桃红柳绿,许多说不出名字的花在路边开得正艳。   可在这样温暖宜人的天气里,整个奉城却死气沉沉,街道上只有零零散散几个人。   白雨信随意进了一家铺子,打量着内部,漫不经心道:“要一笼糕点。”   “没有。”伙计不耐烦地说。   “那包子有没有?”   “没有!”   “那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赶紧滚吧,”被打搅了午睡,伙计很不爽,“哪儿来的外地人啊,烦死了。”   白雨信直接拉下脸,毫不退让地质问:“什么都没有,就敢占着铺子开店了?”   “关你屁事,老子爱卖不卖!”   白雨信还要说点什么,却被阿才拉了一把。   他的脸色有些超乎寻常的凝重,压低声音道:“少爷,我过来的时候看了一眼,这附近的铺子全是一个东家,只怕问不出个所以然。”   白雨信略有些惊讶,看了他一眼。   阿才抬起头,将旗子上的花纹指给他看:“这是阳海越家的印记。其实我......”   就在这时,一道震惊的声音忽然响起:“越才?!”   阿才脸色刹那间惨白,僵硬地转过头。   只见一个锦衣华服的青年公子手握折扇,见了鬼一样盯着他,震惊过后是满脸厌恶。   “都把你丢到大兴了,居然还没死?”那人好好一张俊秀的脸,却淬满了恶毒的神情,再如何好看的五官,此时都显得恶心起来。   白雨信皱眉,低声问道:“这谁?”   “越翰墨......我弟弟。”阿才双手背在身后,克制不住地颤抖。   白雨信明白过来。   阿才竟然是阳海越家的公子哥,然而在家族倾轧中被丢到大兴,本不至于活不下去,却偏偏遇上咸州大水,只得卖|身为奴,方才被白雨信买下。   见他不回答自己,越翰墨抬手便是一折扇劈下去:“这才几年啊,居然敢无视我,长胆子了你!”   折扇破空而来,阿才脑袋里一片空白,理智想躲,身体却僵在原地,只得眼睁睁地看着折扇不断逼近,逼近......   啪!   一只手从旁探出,死死地握住了折扇。   白雨信面沉如水,冷冷开口:“你教训谁呢?” 第124章 我回来了   越翰墨作威作福惯了,根本没想到会有人跟他叫板,一时间居然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   因为太过荒唐,他不由笑出了声。   “小子,你知道我是谁吗?”越翰墨指着自己的脸,一字一句地问,“英俊潇洒的本少爷,是奉城的土地爷!敢得罪我,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白雨信不屑,随手一拽折扇。   越翰墨就是个被酒色掏空身子的纨绔子弟,当场就被拽了一个趔趄,栽倒在地。   “哎呦!”越翰墨发出杀猪般的嚎叫,“要死啊你!”   “......”   白雨信看了看被拽到自己手里的折扇,还有点不敢相信。   他力气有这么大?   一旁的小厮连忙过来,扶着越翰墨起来:“少爷,您没事儿吧少爷?”   “叫什么叫,还不给我揍他!”   阿才慌了,不禁道:“少爷,咱们快走吧......”   白雨信刚要开口,小厮便已经大叫着冲了上来,然而那拳脚实在太拙劣,落在白雨信眼中处处都是破绽。   只听得咔咔几声,几名小厮便哀嚎着在地上打滚。   阿才:“......”   越翰墨:“......”   白雨信:“......”   真的假的?   白雨信震惊地看着地上的小厮,强烈怀疑他们在演戏。   越翰墨见势不好,一咕噜爬了起来,边跑边放狠话:“你、你们给我等着!”   小厮们也忙不迭地跟着跑了。   白雨信活动了下手腕,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手。   “少爷,咱们也赶紧走吧。”阿才脸色紧绷,似乎担心越翰墨杀个回马枪。   白雨信回过神,点了点头:“走,咱们去别的地方。”   片刻后,白雨信站在知州府衙门口,直接拿着萧豫的亲笔信去闯了进去。   门房哪里认得萧豫的墨宝,只是看着白雨信年纪轻轻,不像个做官的,十分狐疑,还是阿才威逼利诱了半晌方才松口,答应替他们送进去瞧瞧。   结果半盏茶后,知州便连滚带爬地冲了过来,跑得太快,帽子险些掉在地上。   “白公子好,白公子好,”知州扶稳了帽子,笑得热情洋溢,“萧阁老信里都写得很清楚了,您这边请。”   这幅嘘寒问暖的架势简直像在接见上级,门房当即看傻了眼。   白雨信在京城呆得久了,对这群官员的变脸术见怪不怪,倒是阿才看得面肌抽搐,没想到这种高高在上的大人物也会这么谄媚。   “上头说的鲜花生意,您看要怎么操作好呢?”知州有些烦恼地叹了口气,苦笑道,“奉城说是花城,却只有一个名头好听,根本换不了什么银子,着实难办啊。”   白雨信轻轻一笑,不曾接话。   知州话头说到一半,没有人接应,不禁有些下不来台,只得拔高了声音,语调强行激动。   “萧阁老派白公子过来,简直是解奉城百姓的燃眉之急啊,白公子有什么见解,只管说,本官一定照办!”   白雨信抬眸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依我看,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先把越家人赶出去才是紧要。”   知州:“......”   热络的氛围忽地一冷,就尴尬了起来。   知州回过神,笑了起来:“白公子这话从何而来?大兴与阳海自由通商,互惠互利,本官怎么能把人直接赶走呢?”   “这么说,知州大人不会管商人之间的事了?”   “那是自然!”知州斩钉截铁,生怕白雨信不死心。   白雨信点了点头,再次露出了方才那种淡淡的笑意。   知州心里莫名的发慌,总感觉有些不妙。   “知州大人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在下不才,恰好最擅长用商人的方式行事,”白雨信扬唇微笑,“希望届时知州大人不要插手。”   知州这才知道自己被摆了一道。   他嘴唇嗫嚅了几下,心中一阵惊怒,又是一阵心虚。什么商人擅长的方式,这家伙要做什么?   还没想出个结果,一只手便落在他肩头,轻轻地拍了拍。   “知州大人,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收了多少银子我不管,也懒得向萧大人汇报。在商言商,在下只管赚钱的事。”   知州一哆嗦,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别瞎说啊,我没没没.......”   “但知州大人若执意要护着越家,在下为求自保会做出什么来,可就说不准了。”   白雨信收回手,脸上淡笑落在知州眼中,俨然如同恶魔的微笑。   “鲜花的生意我自有办法,知州大人只管放心,小人必然不会忘了大人这一份功劳的。”   这一顿威逼利诱着实老辣,既表明了自己的能力,又以好处拉拢,令人高兴也不是,翻脸也不是,只得半推半就地接受他的条件。   知州这回算是有点明白,为什么这么年轻的人能够得到萧豫青眼了。   他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问:“敢问白公子,你要做什么呢?”   白雨信抬起眼,庭外天空被落霞染得热烈一片,风景极好。   “那就不消知州大人操心了,”他轻轻地抬了下唇角,“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罢了。”   天边灿烂终究是慢慢地暗淡了,当夜晚降临,却刮起了一阵大风。   越家门前的灯笼被风吹得忽明忽暗,大门没关好,被哐当一声吹开了,两扇门在风中来来回回地摇摆。   “好好的,怎么刮起妖风来了?”   越家小厮小跑过去,费力地推着门,正要合起,那风却忽然刮得风厉害了。   小厮迷了眼睛,再睁开眼时,便看见一个黑衣男人正缓缓地向他靠近。   他瞬间起了一身的白毛汗。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他怎么一直都没看见?   管家在后面喊:“关个门磨叽到现在,干什么呢你!”   小厮两股战战,一步步后退。   大门失了力道,再次被风吹开,砰地一声砸在墙上。   管家愕然,紧接着一阵火大,大步上前正要质问,然而很快,他脸上的怒火便被同样的呆滞替代了。   “大......大少爷?”   越才摘下斗篷,抬起头,望着越家的匾额,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回来了。” 第125章 嚣张   越才......也就是阿才,回到越家的事情掀起了一番轩然大波。   越翰墨刚准备洗脚,听见消息,连裤脚也没来得及拉下来,就径直冲了出去。   大厅里已经聚满了人,越父一边套上衣服一边走出来,满脸惊愕。   “阿才,你......”   一时间大家都有些尴尬,越才母亲早逝,留下的唯一一个子嗣又在年幼的时候走丢了,渐渐地也就被淡忘了。   照理说,这个时候无论真假都该挤出几滴眼泪,才符合氛围,然而实在没什么感情,连一点惊喜也没有。   越才就站在人群中,一身黑衣,分明是所有喧闹的制造者,此时此刻却宛如死寂。   越父率先反应过来,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回来就好。”   口吻随意至极,仿佛只是家里一只看门黄狗走丢了。   越才闭了闭眼。   越翰墨冲了过来,大怒:“你还敢来!”   “爹,娘,你们可得给我做主,就是他带了人把我揍了一顿!”   越夫人连忙过来,在他身上捏了几下:“都打哪儿了?快给娘说说,现在还疼不疼啊?”   越父则皱紧了眉头,方才虚假的笑容瞬间凝重起来:“阿才,你要回来就回来,但不允许你胡乱放肆,他是你弟弟!”   环顾四周,所有的人脸上或戒备,或看戏,仿佛看着一个不速之客。   越才一阵茫然,忍不住想问,他真的是越翰墨的哥哥吗?   “快,还不赶紧给你弟弟道歉?”越父怒道,“一回来就闹得鸡犬不宁,像什么样子!”   得到父母的支持,越翰墨更加得意,斜眼睨着他:“听见了没,还不赶紧道歉?”   越才咬肌绷紧了,仿佛在忍耐着什么。   许久,他向着越翰墨一躬身,正要开口,越翰墨却吊儿郎当地一脚踢过来,抵在他膝盖上。   “哟,这么轻松就想揭过去啦?怎么着也得给爷爷叩几个响头才是,你说呢?”   越才倏然抬头,眼里蓄着怒火,却与越翰墨有恃无恐的目光对上。   仿佛时间倒退,他仍是当年那个十岁的小孩,过着幽灵一般的日子,受尽欺凌,却没人在意。   “行了,”越父浑不在意地拍了一记越翰墨的后脑勺,“臭小子,这么大了还玩心不死呢?”   “来人,给大少爷收拾出来一间房.......都站着干嘛,散了散了,该干嘛干嘛去。”   满足了好奇心,众人纷纷散去。   越才立在人流中,就如同被抛进河流的小石子,激起了短暂的水花,终究是被遗忘的宿命。   然而也有没把他忘记的。   下人请他去客房,越翰墨跟在后面走到后院,越翰墨便踢踏着鞋跟一路跟着,等到四下无人,便挥了挥手:“行了,你下去吧。”   “可是......”   “听不懂人话啊?”越翰墨不耐烦地皱起眉,“是他不认路还是我不认路啊?”   下人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一下,不敢说什么,垂着脑袋走了。   越翰墨打量着越才,嗤笑一声:“想不到你竟然回来了。”   越才站在院子里,不动,不说话。   “当日我就该让人把你直接丢到山崖里去,一了百了,”越翰墨眼里流露出猫捉弄猎物时,满是兴味的眼神,“不对,还是该丢到大兴。”   “给一点生的希望吊着,再让你知道求生无门,死得时候才会格外绝望吧?”   他明明是个娇生惯养的公子哥,却比谁都懂如何折磨人。   越才攥紧了佩剑,呼吸渐渐加重。   “你究竟为什么这么恨我,”他一字一句地问着,百思不得其解,“我从没得罪过你。”   “恨你?”反倒是越翰墨愣住了,下一刻爆发出一阵大笑,“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吧,你算什么东西,也值得本少爷恨?”   “你居然到现在还不懂,这个家里没有你的位置,我爱怎么玩就怎么玩,把人玩死了也顶多说我几句。”   “你猜,你失踪后有几个人去找过你?”   随着他漫不经心的话语,越才的脸色逐渐苍白,竟说不出一句话来。   越翰墨摇着头,像在看一只可怜虫:“今天我听见了,你叫那个人少爷......堂堂越家大少爷,居然自轻自贱,卖|身为奴.....”   “我没说,只不过是嫌你丢越家的脸,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   越翰墨压低了嗓音,低声威胁:“你最好老实点,否则让父亲知道了,日后别想再踏入越家一步!”   说着,扬长而去。   越才对越家最后一丝愧疚也消散无踪,眸中闪烁着冷光,目送他离开后院。   他回到客房,砰地一声,关门。   越翰墨照旧吃吃喝喝,去大兴收点保护费,等着那群泥腿子活不下去了,求着他把田给买了。   嘿,届时整个奉城的地,得有一大半是他的,那滋味才叫一个爽。   要问越翰墨为何这样嚣张,这就要说到奉城的地势了。   奉城土壤肥沃,气候温暖,适宜耕种,农民自耕自种便能过得富足,自然不必像徽州那样,因为吃不饱饭出去做生意。   故而本土的经商大户很少,即便有,体量也不大。   而越翰墨背靠越家这座大山,即便当地商户联合起来,也是拿他无可奈何。   越翰墨又是个打小就有些小聪明的人,靠着这手恶意运作的招数赚了不少钱,虽然逼死了一些人,但那也是他们自己要卖的田嘛,跟他有什么关系?   越翰墨不仅不觉得同情,还在心里觉得他们很蠢,活该被他收割。   时日一久,越翰墨在越家也有了一定的话语权,越父方才把大兴的生意交给他去做。   越二少春风得意,沾沾自喜,真觉得自己是世上第一聪明人。   可是过了数日,他方才得知,越才居然得到了越父的许可,跟着一起做生意了?   他简直像吃了屎般,说不出的恶心。   就那种蠢材也配跟拿起越家的账本?   更加胆大包天,竟敢插手大兴的铺子——那是他越翰墨的地盘!   越翰墨满心狂躁几乎喷涌而出,决心加快步伐,将奉城的田地立刻收购。 第126章 小手段   越翰墨原本的策略是抬高奉城物价,让农民吃穿不起,等到夏末秋初,青黄不接的时候熬不住,就只能向他低头。   届时他压价压够了,拿到手里根本就不费多少银子。   现在虽然压不了那么低,但为了赶紧把越才赶走,稍微出点血也还是能忍。   但是......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田价忽然间涨了!   但凡他准备收购的地方,这几天统统换了个价格,他好几天才搞明白,原来是有人在背后暗地里跟他竞争了!   越翰墨那股子斗狠的脾气就出来了,非要把这些地全都盘下来不可。   他才是奉城的老大,谁敢挑衅他,就等着被教训吧!   然而田价一涨,他手里的银子就不够用了。   他恍然大悟,猜测对方是想抬高田价,然后逼他把铺子给低价抛售了,这样身在暗处的那个人便能坐守一波渔翁之利了。   这招是不错,可惜被越翰墨轻易看透,就是不卖铺子,而是将先前刻意停掉的铺子重新开了起来,该卖什么卖什么,给他回点血。   果不其然,开业三天,各大铺子瞬间被买空,尤其是米店,几天下来被买了个精光。   越翰墨这才感觉有点亏。   为了快点筹到钱,他刻意还降了价,早知众人这么缺,就该标高点了。   然而再等他去买田的时候,那群农民又说不卖,要再高一点价才肯出手。   还特么的没完没了了?!   现在的价位已经是他的心理预期上限,他做不到的事,那个暗地里阴人的孙子就能做到了?这么高的价,有本事他去买!   越翰墨气得吐血,干脆将人晾着,一副等着看他们还能闹出什么幺蛾子的态度。   结果就在他停了这么几天的时间里,越才忽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田地收了个七七八八!   越翰墨整个都惊了,这他妈的是什么操作,跟他斗呢?   一想到他可能要在自己面前威风,越翰墨就气得快要爆炸。   不就是买地么,谁还没钱了?   越翰墨一赌气,将手里的铺子卖出去大半。   可是因为这段时间他故意让铺子开着,却什么东西也不卖,本来是为了恶心人,让人明白,就是有人在整他们,除了低头服从,别无选择。   这么一来,铺子就谈不上什么人流量了,拿在手里就算好好打理,也得亏上几个月,所以也卖不出什么价钱,比起他买的时候花的钱,相当于白送。   但越翰墨摊子铺得太大,实在周转不开,只得出此下策。   哪知他消息刚放出去,立刻有人过来,把那些铺子买了下来。   越翰墨这时候才醒悟过来,妈的,他被人坑了,躲在背后的那家伙就等着他自投罗网呢!   越才出现的时机那么恰到好处,说不定就是跟人有勾结。   越翰墨立刻想起,当初那个在糕点铺把他揍了一顿的少年,似乎被越才叫做少爷来着......   好么,他们合起伙来了!   不能怪越翰墨没想到,实在是因为他对自己太自信了。   在奉城这片土地,没人有那个本事吃下这么大的市场,跟他作对。   所以当幕后者将田价抬起来的时候,他笃定对方的银子已经被套住了,基本上拿不出什么银子来买铺子,才敢放心卖出去。   说是卖,但在越翰墨眼中,这就是寄存,日后总有一天要再买回来的。   但这幕后之人究竟是什么来头,居然有这么多本钱!   越翰墨尚未恨完,那边越父又急匆匆地叫他回去帮忙。   不知哪里杀出来一名商人,竟然要买走他们越家的地。   越家人自然不肯卖,他就去撬越家的佣农。   佣农们虽然不至于弃越家而去,但明里暗里都示意越家花钱消灾。   越家地广,佣户也多,你要一点我要一点,银子就是流水一般的花出去了啊。   若是越家不答应,佣户便不肯好好种地,甚至有恃无恐,不担心会遭到报复——众人同进退,针对谁都会引起不满,况且明年越家的地还是要他们种,自然不敢撕破脸皮。   若是越家答应,那在背地搞鬼的人简直就是兵不血刃,靠着一张嘴削去了越家一大笔家财啊。   不仅是田地,连他们在阳海的铺子也闹了起来,伙计们一个个叫着不肯干了,要他们支出钱来走人,要支不出来钱就要官府见。   越家虽然是大户,但哪有那么多活钱,经得起他们这么闹啊,这不,越父想起越翰墨手里还留了一大笔钱要在大兴买田买铺子的,赶忙把人叫回来。   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窟窿堵起来再说。   可越翰墨哪里还有钱啊,被这么一忽悠,连本都没捞回来。   越父当时就气得破口大骂,差点动手打人。   可这仅仅是噩梦的开始。   之后整整三个月,不论他们如何应对,总有人在不断地找麻烦,越家安逸太久,积弊甚多,此时被人一口气都捅了出来,他们根本补都来不及补。   更有许多生意本就是拆东墙补西墙,互相补来补去,才能保得一时安稳。结果东墙西墙一起倒了,这谁顶得住?   夏初,越家终于撑不住,资金链断了,越家左支右绌,实在没有办法,居然走到了卖出产业的地步。   而直到此时,他们甚至连敌人的正面都没有接触过一次。   奉城四季都有鲜花,然而到了夏天种类更加丰富,色彩更为浓艳,光是在街上走上一道都觉得满腹芬芳。   知州正在府上喝茶,忽然听小厮说越家人来了。   他还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呢,听说越家人是过来借钱的,当时就笑了,觉得他们在拿他开玩笑呢。   谁知越家人满脸愁色,坦言现在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奉城的生意更是不可能再做,从前的合作只好告吹。   知州听得目瞪口呆。   几个月前越家还如日中天,怎么倒得这么快?   眼前忽然浮现出当日白雨信高深莫测的一笑。   ——“那就不消知州大人操心了,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罢了。”   上不得台面?小手段?   你都把人家搞得快倾家荡产了啊! 第127章 缓和   与此同时,边疆。   南方的春夜温暖湿润,西北却被三五不时的沙尘暴席卷。   王武德刚带兵冲出去不久,就被迎面而来的尘土扑了一脸,不禁大骂晦气,去一旁的山石背面躲了躲。   身边亲随低声劝道:“将军,那凤子初好歹是皇后,若是闹大了,只怕不好收场......”   “收他娘的场!”王武德没好气地破口大骂,“再龟缩下去,老子脑袋都要搬家了!”   “皇后皇后......这是边疆,是看他能不能打仗,不是比谁上过皇帝的床!”他越想越气,“再说他凤子初算哪门子的皇后,老子第一个不认!”   一边的亲随只好讪讪闭嘴。   风暴暂歇,王武德正要打马上前,忽然停住动作,脸色凝重起来。   滚滚沙尘尽头,有一袭兵马正狂奔而来。   狂风刮走了乌云,月光明亮,他们身上的兽皮与弯刀清晰无比。   “匈奴人!”亲随倒吸一口冷气,脸上褪去血色。   他们竟然碰上匈奴人夜袭!   王武德出来得急,只带了一队亲随,碰上匈奴人无异于以卵击石,自不量力。   “将军,咱们回去吧,不然大军会很危险!”亲随急道。   王武德脸上所有的神色都消失了,显出一种出奇的冷凝。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那个暴躁易怒的中年人,而是无愧于名的——大兴战神。   “悄声上山,瞧瞧他们带了多少人。”   众人摸着黑,小心翼翼地上了山,从上往下看去,只见匈奴人铁蹄滚滚,就这么从他们下面狂奔而过。   王武德半眯起眼,拉满弓弦,箭羽飞射而出的瞬间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啸,直取头领首级!   当——   头领头盔掉落在地,不等反应,山上已经射下箭雨,匈奴人纷纷落马。   王武德也看得清清楚楚,这一队匈奴人虽然比他带的人马多,但只是一支突袭的小队伍,估计是过来烧粮草的。   王武德心情正是奇差无比,这一队人可算是撞上枪口了。   匈奴人很快反应过来,并不恋战,一面向着山上射箭反击,一面向着大营疾驰。   然而很快,他们正面碰上了另一支队伍。   凤子初:“......”   匈奴人:“......”   内应分明说过,今晚没有行动,怎么不仅有伏兵,还有大军在等着他们?   匈奴人慌了,一看就知道行动不可能成功,连忙撤退。   可惜已经晚了,王武德一行人从后面包抄,将他们包围。   大营里只有两位大将,平日本就配合默契,此时一杀起来更是干脆利落,得心应手。   将头领捆起来绑在马上,王武德臭着脸,打过马头又要走,凤子初却忙不迭地跟在旁边,笑着说:“王将军,不过来分战俘吗?”   军营论功行赏,都是按人头算。谁拿回来的人头多,功劳就高。   王武德当然可以不在乎,但手下弟兄众多,不要升官,也要吃饭的。   王武德沉下脸色,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着。   “将军生我的气可以,但将监军大人一同记恨就有些过了,”凤子初像哄小孩一般轻言细语,“实话告诉你吧,监军大人不仅怀疑你,也怀疑我,第一个试探的便是我。”   王武德一愣 ,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凤子初无奈地叹了口气:“实在汗颜,那奸细就潜伏在我身边,不知泄露出去多少消息。”   “是黎缪?”王武德怒目圆瞪,“老子平日就见他怪里怪气,果然有古怪!”   “是,是,王将军明察秋毫,”凤子初顺着他的毛安抚道,“军中少了王将军可不行。”   王武德的脸色有些松动了,嘴上依旧不依不饶:“惯会阿谀奉承,我才不吃你这套。”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将军厌恶我,不信任我,我也理解。”   凤子初拉住缰绳,停了下来,定定地注视着王武德:“但真正离不开将军的,是大兴的百姓。将军,您忍心让百姓们失去战神的庇佑吗?”   沙尘暴退去了,弦月如弓,清冷的月光下,凤子初一张姣好若女子的脸半明半暗,身上战甲反射着冷光,眼神真挚。   王武德不由拉住了马匹,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凤子初露出一点微笑:“若是将军看不惯我,待边境安定些以后,我便请命去驻守其他营地,定不叫将军厌烦。可现在是非常时期,将军就忍耐些吧。”   他分明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即便刨去皇后身份,也是京城凤家的世子爷。   他应该听见王武德怎么骂他的了,神色却没有半分骄矜,谦和得令人汗颜。   忽然间,王武德感觉他看起来顺眼多了。   眼看王武德已经有所犹豫了,凤子初连忙把台阶递出来:“我毕竟资历尚浅,若是您一走,匈奴人便攻过来,未必顶得住。只有像您这样的主将在军中坐镇,诸位将士才敢放心安睡啊。”   这话说得既姿态谦逊,又顺应了王武德的心态,果然效果拔群。   只见王武德冷哼一声,一拉马缰,转过身去:“没用的家伙,还是得老子来,日后边陲还怎么放心交到你手里!”   凤子初笑着说:“晚辈要学的还很多,还请王将军日后多多赐教了。”   这一番闹剧终于得以落幕,内斗也暂时止住。   但这次偷袭令全军将士都紧张起来,不敢掉以轻心,而在凤子初的主导下,更进行了一番秘密调查,筛去了数名有奸细可能的士兵。   最惨的是顾明州,在他们俩的内斗中挨了一剑,刚过来还没立威呢,就悲惨地倒下了,一直到五月初,伤势方才好转。   好日子还没过几天,结果,又没粮了。   不是层层盘剥克扣,不是官吏倾轧斗争,而是真的没粮了。   在北方干旱无比的时候,江南、西南多地正遭受着百年一遇的洪涝,地里成熟的谷子全部淹死。   又赶上青黄不接的时候,百姓们自己都没饭吃,再征粮供给边疆,简直是天方夜谭。   顾明州头疼不已,一封信写到了京城。   御书房,一群人正在激昂地骂着。   “臣早就说过,应当重农抑商,当真是商人误国!” 第128章 皇商   “此次阳海商人竟然嚣张至此,借着阴私手段收割了奉城百姓多年的积蓄,简直就是吸走了大兴的血。”   “可实际上,阳海物资匮乏,若不从大兴进购物资,根本无从供给生存。大兴地大物博,只消禁止行商,不出十年,阳海人就该饿死了!”   “臣等附议!”   李宏愿揉了揉额角,一阵头疼。   奉城知州与阳海商人私下勾结,兼并百姓土地的事情终究还是被禀报上来了,在朝堂之上掀起了巨大的风波。   可是在这种三国鼎立的形势下,若是禁止行商,几乎就是将敌对两个字写在了脸上,局势只怕一触即发。   而且大兴商人众多,不让行商了,让他们做什么呢?   况且全国各地的物资并不均衡,若是没有商人从中运输调和,这份工作又该谁来做?   这些道理众人不是不知道,可是阳海商人的确在行商这件事上占了不少便宜,大家也怨恨许久了。   从大局来看,李宏愿自然不同意,此时匈奴还没打完,贸然招惹阳海,届时两面夹击可有的受的。   但众人态度非常坚决,在御书房一个接一个的发言,支持的反对的,吵成一团。   就在这时,有人进来递了一封信给余泰清,余泰清打开看了,脸色瞬间古怪起来。   李宏愿目光扫过,余泰清忙说:“皇上,这件事恐怕不必再议了。”   众人都是一愣,李宏愿道:“什么消息?”   “奉城的事情解决了,有个.......商户,前些日子把那些地又赚回来,还给了当地百姓。”   李宏愿眼睛一亮:“哦?还有这等奇才?是哪里的人物,姓甚名谁,说出来听听。”   “咳,其实这人大伙儿应该有所耳闻,”余泰清顿了顿,直到吊起了众人的胃口,方才缓缓道,“此人名叫白雨信,徽州人士。”   所有人:“......”   这个白雨信,就是他们知道的那个白雨信吗?   如果只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他们可能还能脑补一下世外高人的形象。   可是这个人大伙儿不仅知道,而且经常受某位妻奴荼毒,被灌进耳朵里无数次,几乎下意识地生出逆反心,顾明州夸得越好,他们心里就越会暗自反驳。   陷入爱情的人都是盲目的,照顾明州这个样子来看,估计是全瞎。   这种人的话能信?   可这封信就如同一个巴掌,重重地打在众人脸上,令他们一阵面部抽搐。   这么一件困扰了众人许久的事,居然就这么被白雨信兵不血刃地解决了......这到底是何方神圣啊!   难怪先前顾明州将人夸得跟花儿似的,这等人物居然甘愿委屈自己,做劳什子契兄弟,莫非是被顾明州逼的?   众人脑海里瞬间出现一幅强抢民男图。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忘了正事。   “这是两码事,”有人不服气,瞪大了眼,“阳海那么多商人,多年来肆虐不休,这才是咱们今日的重点,岂是他一个小小商人能够改变的?”   余泰清慢吞吞地抖了抖信纸:“这可不好说了。”   “此话何意?”   “信上说,那群商人被白雨信一锅端了。”   众人:“......”   余泰清扫了眼众人,又接着说:“他收购了阳海的大批粮食,往边境去了。”   众人:“............”   什么一锅端了,他是强盗吗?   话说得委婉,但大家都是在官场里混的,哪里听不出言外之意。   明着是“收购”,暗地多半是“明抢”。   知道他厉害,没想到这么厉害,简直......   干得好,再多抢一点回来吧!   忽然见有人咳了一声:“以臣之见,商人多一点也没什么不好的。”   瞬间咳声一片。   “是啊是啊,挺好的挺好的。”   在相同的政策下,一旦发现对自己有利,一帮老狐狸立刻换了张脸,什么重农抑商、禁止行商,全都不再提了   最好多几个白雨信,把阳海搞蔫儿一点,减轻一点民生负担,那更是求之不得。   李宏愿把信要过来,看了好几遍,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他几乎能够想象,那些原本以为绝无敌手的商人碰上白雨信,是什么样的震惊与恐惧了。   顾明州可以啊,能骗到这样的聪明人着实不易。   “这样,叫他去边疆之前,先来一趟京城,”李宏愿笑着说,“赐他个皇商的名号,在边疆好行事。”   一旁的萧豫听在耳朵里,整个人都傻了。   什么,就这么容易?   当初乔家、舒家、杨家为了争夺皇商的地位,简直都快把头打破了,还四处行贿,花了不知道多少雪花银,都不一定有结果。   白雨信就算厉害,也只有一个人,能跟这些大家族比吗?   牛逼是很牛逼,运气好也是真的运气好。   一旁有人羡慕嫉妒恨,酸溜溜道:“这样不好吧,毕竟军事重地,他一个平民......”   李宏愿朗声笑了起来:“陈大人说笑了,是白雨信嘛,又不是旁人,你是不相信他呢,还是不相信顾明州呢?”   萧豫听在耳朵里,立刻心虚起来,想起当初被两人他忽悠到南北两边的事情,不禁跟着呵呵笑了起来。   “可不是么,陈大人,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就当是顾夫人去军营照顾顾大人了嘛,有何不妥?总不能因为人家带了大批粮食,就特殊对待了吧?”   于是在李宏愿的偏袒,萧豫的做贼心虚下,白雨信一路绿灯,在京城歇过脚后,便直奔边疆。   六月,边疆。   一根箭羽直奔白雨信门面而来,白雨信躲闪不及,就在此时,斜刺里甩出一条软鞭,将那箭径直卷走。   “乱放箭会死人的知道不!”   叶书韵横眉冷对,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明艳。   一旁的叶星阑则险些跪了,瑟瑟发抖:“别、别动手!各位军爷,我们真不是坏人,有通牒的!”   眼看着白雨信拿出通牒,叶星阑已经快要流泪。   来边疆就来边疆嘛,关他什么事,他一点也不想来啊!! 第129章 不知道的事   “通牒拿来。”   看守小兵一脸狐疑,边看边不悦道:“没事跑来军营做什么,最近正严查,小心把你们当奸细砍了!”   叶星阑一听,抖得更厉害了,拉着白雨信的袖子哭:“白大哥,咱们不进去行么?或者你进去,我先走......”   “可以啊。”   白雨信表情不大,但相当和蔼:“听说几次奸细过来,都是从后方来的,离军营不太远,来的时候没碰见,你往回走刚好可以弥补这个遗憾。”   “阿才!”   越才按了下帽子,微笑:“叶公子,我自然是跟着少爷。”   “......”叶星阑看向叶书韵:“姐——”   叶书韵已经兴致勃勃地往里走了。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世界上只有他一个胆小鬼吗?   叶星阑孤独地抱住自己,眼泪一个劲地流。   一名姓赵的副将小跑着过来,先带白雨信去登记信息,叶家姐弟则先去大营稍坐。   白雨信环顾四周,状似无意道:“你们将军呢?”   “巡逻去了,”赵腾达笑道,“公子您只管放心,末将武艺高强,谁来也伤不了你,哈哈哈。”   他开了个自认为幽默的玩笑,谁知面前这位公子显然不吃这套,一脸冷淡地嗯了一声。   赵腾达摸了摸鼻子,有点尴尬。   看来这位公子不太好说话啊。   正想着,又听见他问:“将军巡逻,监军总不必去吧?”   “监军大人在营帐歇着呢,”赵腾达呵呵笑道,“您待会儿便能见着他了。”   白雨信无声地捏紧了手,一颗心无端端加速跳动起来。   明明马上就要见到他了,白雨信却生出无限的畏惧。   顾明州会不会还记恨他?看见他来会不会厌烦?   近乡情更怯,古人所言不虚。   赵腾达跟他聊了几句,发现这位白公子有点心不在焉的,当即一头雾水。   奇了怪了,废了这么大力气购了粮食,还亲自送过来,难道不是为了名利?   若单纯只是为了报效国家,那也该跟他们这些精忠报国的将士们热络一些吧?   怎么不见他一点兴奋骄傲,还好像心思根本不在这些事情上一样。   那他到底是为什么呀?   赵腾达稀里糊涂地记录了粮食的数量,以及送达的时日,又交代了他些许在军营里生活的细节。   还没说几句呢,白雨信就匆匆打断他:“我知道了,这些事日后再说吧。”   “......好吧,”赵腾达挠了挠头,“那我先带你去见一见监军大人,等将军他们回来了,我在带您去认一认地方。”   白雨信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走到账外:“快请带路吧。”   “???”   怎么又一下热情起来了?   赵腾达简直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什么,走在前头。   军医在后面喊他:“赵副将,等等,我也一块儿去。”   “军医大人,”赵腾达笑着跟他打招呼,“顾大人不是都好得差不多了吗,怎么还要去?”   军医摇了摇头:“顾大人毕竟是读书人,身子要娇贵些,先前伤得那么重,我哪敢掉以轻心啊?”   “也是,那该死的黎缪险些害死顾大人,却至今不见踪影,”赵腾达唏嘘,“那天可吓死我了。”   这时他才意识到,似乎冷落了白雨信。   一回头,便对上一张褪尽血色的脸。   白雨信脑子里嗡嗡作响,心脏好像被人狠狠攥住了,连呼吸都无法顺畅。   “他......受伤了?”白雨信听见自己艰涩的声音。   与此同时,营帐。   叶星阑在虎皮地毯上坐下,一名亲随正给他倒酒,他满心畏惧忽地放松下来。   军营也没有这么可怕嘛。   “白公子,您喝点酒解解乏。”亲随见只有他一个人来,以为他就是白雨信。   “啊,你认错了,我叫叶星阑,”叶星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就是陪着白公子一块儿过来的,军饷什么的跟我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来之前,叶书韵说要去练兵的地方看看,阿才怕她一个女子不安全,也陪着去了,唯有叶星阑对这些毫无兴趣,于是第一个到了监军营帐里等着。   顾明州也不在,营帐里只有他跟亲随两人。   “能跟白公子一起来的,定然也是人中龙凤,”亲随笑着活跃气氛,“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   人中龙凤!   一句话便击中了叶星阑的心,登时热泪盈眶。   平日总跟白雨信呆一块儿,整天被超乎凡人的能力打击,他都习惯甚至麻木了。   在这样的对比之下,不被骂就不错了,根本没人会来夸他。   这样的夸赞,真的久违了!   叶星阑一把握住亲随的手:“谢谢,谢谢你,军爷您真是个好人!”   “......”   亲随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叶星阑反应这么热烈,反而令他有些尴尬,只得硬着头皮又夸了他几句。   叶星阑一脸愉悦,不住点头:“是啊是啊,我也觉得我很不错。”   亲随嘴角狂抽,这厮什么情况?   “别看白雨信现在威风,当初他在大牢外头险些被打死,还是本少爷现身救了他呢!”   叶星阑得意起来:“嘿嘿,要我说,白雨信现在的功劳怎么也得分我一半儿,要是没有本少爷,他早没啦~”   亲随有点好奇:“白公子的事我也听说了一点,似乎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怎么会进大牢呢?”   “得罪了人呗!”   叶星阑开始吹嘘:“想当初大牢外,大雪纷飞,乌云罩顶,白雨信被打得一身是血,脑袋开了个洞,倒在地上气都不出了,若非是我......”   “你说什么?”   一道低沉的声音从帐外传来,两人同时哆嗦了一下,扭头,都被顾明州的表情吓了一跳。   青天白日,他的脸色却冰冷阴鸷,一双黑眸无比阴沉。   “顾大人!”亲随向他行礼。   叶星阑被他看得一阵发寒,慌忙站起来:“顾、顾大人,我......”   “坐下,说清楚。”   一阵风般进了帐子,顾明州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违抗的气势。   “我不知道的事,究竟还有多少!” 第130章 争执   刷拉一声,帐子被第二次掀开。   白雨信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脸色惨白。   他没事,他没事......   白雨信吊在胸口的那口气终于舒畅地吐了出去,整个人松弛下来。   然而顾明州缓缓抬起头,漆黑的眼眸深不见底,令人捉摸不透。   唯独可以确定,那双眼睛里没有喜悦。   白雨信心脏蜷缩起来,有一瞬间的无措。   他还没有原谅他......   谁都没有忘记京城的冷战,白雨信本以为他的到来可以算作惊喜,只要顾明州露出一点笑意,他便可以借驴下坡,将此事揭过。   按照以往的经验,顾明州也一定会高兴的。   他那样笃定,没有丝毫怀疑,所以当对上顾明州那张冷硬的面孔时,才慌乱得那么彻底。   叶星阑和亲随都被吓住了,感觉气氛有点说不出的古怪。   赵腾达在后面探出头:“怎么不进去?”   白雨信回过神,抿了抿唇,低声道:“你们都出去。”   “???”赵腾达更疑惑了,不都是军务,还有什么他不能听的?   亲随更笑着缓和氛围:“白公子先进来吧,让我去取点好酒好菜,您跟监军大人好好喝一......”   “不必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顾明州冷冽的声音打断。   白雨信睫毛微微一颤,垂下眼皮,遮住眼眸。   顾明州语气轻缓,却带着一股危险的气息:“都出去吧,让我跟白公子好、好、聊、聊。”   赵腾达莫名感到一阵寒意蹿上脊背。   先前哪怕被黎缪暗害,受了重伤,他都不曾露出这么恐怖的神色,怎么看见白雨信就......   三人哪里还敢留下,一溜烟地跑了。   帐子落下,三人守在外头,心里惴惴不安。   “顾大人和白公子认识?”赵腾达和亲随先前混的圈子不同,没听说过两人的事迹,还以为他们是陌生人呢。   “认识,何止是认识......”叶星阑有点恍惚。   离开京城前,两人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一会儿就闹成这样了?   一听他这句话,便能想出两人肯定有很深的因缘,亲随却误会了他的意思,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有仇?”   赵腾达不禁睁大眼:“那他们俩单独相处会不会打起来啊?”   王武德和凤子初大闹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要是新来的皇商跟监军大人也打起来,又伤了谁......这该怎么跟上头交代啊!   三双眼睛同时盯住帐子,一样的苦大仇深。   帐子内,白雨信在顾明州对面坐了下来,心情明明那么沉重,他却勾了勾唇角,轻松地开了口:“听说你受伤了。”   “不劳白公子费心。”顾明州冷冷地说。   白雨信心口发堵,放在案几下的手攥紧了衣角:“你还在生我的气吗?”   “哪敢,我是哪号人物,怎么配生白公子的气?”顾明州一扯嘴角,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心脏剧烈地跳动,全身血液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淹没了大脑头颅,令他两耳嗡鸣,无法呼吸。   白雨信嘴唇嗫嚅着,想说点什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与此同时,更是有一些说不出的委屈。   他是说错话了,可顾明州又何至于记恨这么久,连他这么明显的示好都要无视。   白雨信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若是顾明州这时候哄哄他,他也不会抗拒将情绪表达出来。   可偏偏顾明州这么冷漠。   一身保护自己的硬甲自动竖起,白雨信面上看不出半分波澜,甚至还笑了一下。   “那算了。”   说着,白雨信起身,低着头一步一步地往外走。   顾明州死死盯住他的背影,几乎要盯出两个洞来。   他咬紧牙关,沉声喝问:“白雨信,我只问你一句,我们的感情对你而言究竟有多少分量!”   白雨信顿住脚步,心口漫出密密麻麻的疼。   他竟然问他这种问题......   难道他奔赴边疆,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白雨信怔怔地发了几秒的呆,方才微微侧过头,声音平静而淡漠。   “看来顾大人觉得我不在乎。”   “你在乎吗?”顾明州不禁反问,“如果你在乎,你当日就不会不告而别。如果你在乎,你就不会将杭州的事瞒到今天!”   白雨信一愣,什么杭州的事......   他微微瞪大了双眼,方才回忆起,他似乎是有一桩事没有告诉过顾明州。   可那时他早就没事了,即便不说又有什么影响?   白雨信心里不服,反驳道:“可我不是故意的,我......”   “是吗?”顾明州冷冷一笑,“那当初在京城你是如何对我的,你说你没有事再瞒着我了......我给过你机会。”   白雨信一口气堵得眼眶发红,平静冷漠不下去了,急道:“这样的陈年旧事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你非要因为这种小事定我的罪吗!”   “你认为这只是小事?”顾明州腾地一下站起身,“我要你对我坦诚,你觉得无所谓?”   “你难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脾气,遇上什么事,便是快死了也绝不会跟人提,自己一个人抗,”他用力戳着胸口,“你不知道还有人会担心你吗?我在你心里到底算什么!”   白雨信浑身颤抖,眼泪已经快掉下来了:“你觉得......跟我在一起让你......让你很累吗?”   他竭力保持平静,可一开口,声音却止不住地颤抖。   顾明州如同被泼了一盆凉水,身心都是冰冷的。   “你就是这么认为的?”   白雨信忽然不敢再听,他害怕顾明州会给出一个令他痛苦的答案。   他用力往帐子门口冲,顾明州怒得失去理智,抓起桌上的杯子就往门口摔。   砰的一声巨响,杯子碎裂在白雨信脚边,他顿了顿脚步,更加飞快地跑了出去。   一直守在帐外的人终于冲进来,心惊胆战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顾大人,你冷静,冷静一点.....”   顾明州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倒在椅子上,仿佛被抽走了全部的力气。   他抬起手臂遮住眼睛,嗓音有些沙哑。   “都出去,让我一个人呆着。” 第131章 想通   夏末秋初,大漠已经没那么热了,但仍是一片干燥,四处都是风沙与荒漠。   白雨信坐在一处高地,望着远处发呆。   叶星阑在跟几个游牧小伙儿玩摔跤,哈哈哈地大笑,不一会儿又跑过来拿水壶喝水,气喘吁吁地笑道:“你要不要一起玩哪?”   白雨信平静地抬起眼。   又跑又跳过后,少年一张白皙的脸上染上健康的红晕,眼睛明亮,额头沾着湿润的汗珠,戴着顶不怎么合适的帽子,活力四射。   世上好像就是有这么一种人,无论何时都是一样的开心快乐,像个永不熄灭的小太阳。   白雨信眯了眯眼,居然拿出手帕,替他擦了擦汗。   叶星阑当即就愣了,受宠若惊:“我自己来就行......”   白雨信和蔼地笑了一声:“好好玩,玩得开心一点。”   叶星阑莫名脖子一凉,总有种没有明天的感觉。   肯定是多想了,他又没有得罪白雨信,怎么会呢?   那难道是......白雨信终于知道,带他过来是多大的错误了,正在反省中?   叶星阑激动得要流眼泪,忍不住玩得更开心了。   叶书韵逛草原逛够了,打马上坡,爽利地下了马。   “这里的牧民太热情了,给了我好多马奶和肉条,你要不要尝尝?”   白雨信回过神,摇了摇头。   叶书韵也不勉强,在他身边坐下,一口马奶一口肉干,笑眯眯地望着叶星阑摔跤。   “冷战啦?”   白雨信没料到她会关心自己,沉默片刻,忽而开了口:“我是不是做错了?”   “为何要问我?”叶书韵一愣,诧异道,“答案只有你自己才知道。”   白雨信心里一团乱麻,脑海里种种念头不断浮现,互相冲突。   喜欢的人分明就在身边,他极度渴望跟顾明州在一起,哪怕只是抱一抱,说说话。   可刚见面就吵得这么凶,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最害怕的是,他主动了,却遭遇顾明州的冷落。   那样的话,他就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从目前的状况来看,极有可能。   白雨信越想情绪越低落,喃喃道:“我不知道。”   “如果连你都不知道,还有谁会知道呢?”叶书韵笑了笑,“最了解他的人,除了你还有旁人吗?”   白雨信心头一暖,紧接着又迷惘起来。   他觉得了解又有什么用,顾明州昨天生气的样子实在太吓人了。   顾明州还觉得他不在乎他呢,还对他摔杯子......   委屈是委屈的,可更多的是不知所措。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   “抢回来。”   迷蒙的阳光下,少女神采飞扬,自信无与伦比。   “想要什么就去拿,属于我的,我绝不会松手。我看上的男人,绝不会放手让他跑了!”   这答案跟叶书韵的行事作风还真贴近。   白雨信唇角扬了扬。   叶书韵歪着脑袋看他,笑眯眯地说:“人都说关心则乱,还真是这样。”   “我还当你是个头脑清楚的聪明人呢,想不到也是个糊涂蛋。”   “从前我瞧你做生意,从不瞻前顾后的,自己想要什么都清清楚楚,怎么现在就胆小如鼠了?”   “那不一样,”白雨信忍不住反驳,“那些是有把握的事。”   “怎么,对顾明州你就没把握了?”   犀利的反问瞬间令白雨信哑口无言。   叶书韵叹了口气:“你有多喜欢顾明州,他就有多喜欢你。便是我们这些旁观者都看得明白,你怎么反倒迟疑了?”   “你的果断和自信才是你最大的法宝,怀疑、退缩,这些不适合你。不知道结果的话,就去试试,至少不会后悔。”   “还有,你对顾明州也未免太没信心了吧?”叶书韵无奈,“他就真的这么让你没有安全感?”   怎么可能?   的确是他有错在先,可顾明州那么凶,都不给他一个好好说话的机会,是不是讨人厌?   弄得他现在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白雨信一会儿感觉自己想明白了,一会儿又感觉还是稀里糊涂,只好回去了。   晚上,因为白雨信带来许多粮草,猪牛羊这些肉食也带了些,还有一大批将在半个月内全部到达,于是军营里久违地做了顿好的。   帐子里送来了一碗手抓羊肉,一碟表皮金黄的烤馕,一壶马奶,一碗大盘鸡,居然还有一碟饺子。   赵腾达将饺子和大盘鸡推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这是顾大人特地嘱咐了,让火头军给公子开的小灶。”   木质的碗碟里,雪白的饺子圆嘟嘟的,大盘鸡汤汁浓稠,的确与其他菜色不同。   白雨信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望向帐外。   顾明州的营帐离他不远,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   里头亮着灯,有个人影站在门口。   赵腾达小声说:“昨日的事,顾大人也是心存歉疚的,这也算赔礼道歉了,您别放在心上。”   他话里话外,显然不知道他们的关系,全用公事揣度。   白雨信哭笑不得,摆了摆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赵腾达心情忐忑地下去了,还是有点不安。   顾大人也真是奇了怪了,特意嘱咐,要把最好的帐子给白公子,又要好吃好喝地伺候着,结果一来就跟人大闹一场。   白公子也是的,一入军营就好像急着见顾大人似的,结果一见面就闹得不可开交,简直奇奇怪怪,难以理喻。   他们到底是有仇还是没仇啊?   白雨信不知道他的想法,拿起了筷子。   一整天没怎么好好吃饭,白雨信饥肠辘辘,跟叶星阑、阿才一起,将饭菜吃得干干净净,连汤底都不剩。   美食慰藉了肠胃,白雨信低沉的心情忽然好了许多。   掀开帘子,仰头望着漫天星空,他满腹的纠结一下子就消失了。   他再次看向帐外,顾明州的营帐门口的人影退了回去,灯灭。   他刚刚一直在看着自己吗?   白雨信盯着光秃秃的帐子许久,方才退回营帐,吹熄灯,睡觉。   这一夜,他睡得极好,比任何一天都要安稳。 第132章 勾引   翌日,军内会议。   关于军事战略、兵力部署等等话题,白雨信一介平民,自然是参与不了的。   但聊到军备、供粮等一应事务,想绕过他也不可能了。   主将帐篷里摆着一张沙盘,王武德、凤子初、顾明州、几名副将和白雨信坐在一张长桌边上,商议着日后供给问题。   “乔家那边不久也将供应粮食,你这边呢?”王武德问。   白雨信略一沉思:“今年江浙也遭了灾,恐怕很难跟上,但地主家都有存粮,得从他们口中抠出来才能行。”   “这恐怕不容易,那群地主一个个的比铁公鸡还吝啬,问他们开口借粮,跟要了他们命似的。”一名副将道。   “可不是么,咱们先前去借,花费不少口舌,屁用都没有,真恨不得一刀下去把那些小老儿的脑袋斩了!”   ......   顾明州听在耳中,盘算着去哪几家借粮比较好,忽然间,小腿被什么东西碰了碰。   不禁一愣,顾明州抬起头,看了面前的少年一眼。   白雨信微垂着眼眸,面上一派冷静,仿佛听得很认真。   几乎让人以为,方才那一下只是一个错觉。   王武德皱着眉,看向白雨信:“白公子,你需要多久?”   “冬末自春初......”   一只足尖地在他小腿打圈,轻而缓慢。   一下一下,擦燃了顾明州的欲|火。   “......两个月内,可以凑齐。”白雨信并没有看他,侧脸正经而冷漠。   他在勾引他?!   台下做着大胆禁忌的事,台上却是道貌岸然,令人涌起立刻撕破他伪装的冲动。   顾明州呼吸加快,脑海里已经将他按在议事桌上,侵犯了一次又一次。   “.......顾大人,顾大人?”   顾明州回过神,面不改色:“继续说,我在听。”   扫了眼桌边的两人,凤子初缓声开口:“问你呢,咱们的粮食还有多少。”   “不少,但两个月是撑不了的,”顾明州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白雨信,挑衅般眯起了眼,“白公子,你可得努力点。”   白雨信终于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却不答话。   他俩一见面就大吵一架的事已经传遍军营,谁都知道两人不和。   桌上众人立马看出两人气氛不对,连忙打圆场:“监军大人不要这么较真嘛,白公子不是当兵的也不是当官的,能帮上几分是几分。”   凤子初则是一头雾水。   他在京城还听说两人浓情蜜意呢,怎么现在竟像仇人相见似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和王武德两人的前车之鉴在前头呢,这会儿可千万不能再闹出大事了。担心两人就在桌上打起来,凤子初连忙岔开话题。   “白公子,这粮食来得实在及时,解了大兴的燃眉之急,凤某无以为报,不如先带你去周围走走瞧瞧,欣赏一下边塞风光,如何?”   王武德也说:“你们年轻人有话聊,便多聊几句,不必太生分。”   白雨信微笑:“二位将军盛意拳拳,小人恭敬不如从命。”   两人走到顾明州旁边,却忽然听得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白公子,劳驾帮个忙。”顾明州眼里蓄着晦暗的光。   地上是顾明州的玉佩,这东西都能掉下来?还偏偏掉在白雨信脚下?   这不摆明了找人麻烦么?   大伙儿都有一丝尴尬。   凤子初咳了一声,正要说些什么,白雨信却忽然弯下腰,把玉佩捡了起来。   顾明州接过,白雨信却加大了力道,两只手握住同一个玉佩,僵在半空。   “顾大人,东西拿好,可千万别再弄掉了。”白雨信语声平静,却仿佛某种嘲讽。   白雨信松手的一瞬间,顾明州感到手心被轻轻地挠了一下。   他屏住呼吸,心脏加速跳动。   听着两人阴阳怪气的对话,凤子初有点招架不住了,连忙把人拉了出去。   谁知顾明州也跟着起来,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   边疆的风景与内陆截然不同,没有拥挤错落的房屋,没有涌动不休的人烟,有的只是一片旷野,看不到边际的旷野。   站在这片无垠的天空下,人不比一只骆驼、一粒草籽更高贵,所有的一切都是那样单薄而渺小。   白雨信一身白衣被风吹得上下翻飞,眉眼冷淡,仿佛并没有将周遭的一切看进眼里。   顾明州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面无表情,胸口一股燥郁几度濒临爆发,又强行压了回去。   横亘在两人的空气仍是一片冰冷。   他们在京城的冷战尚未解决,又添了新的争吵,谁都不愿意拉下脸来率先开口。   凤子初因为什么事被人叫走,临走前有些不安地看了两人一眼。   白雨信居然笑了:“将军只管放心,他还不至于将我吃了。”   顾明州猛地握紧了佩剑,又很快垂下眸,克制住了情绪,冷冷道:“还有什么想看的,赶紧说吧。”   “想看看......”   白雨信目送凤子初离去,嘴角慢慢勾起一个浅笑。   “顾大人的房间。”   如同一颗火星落入干柴堆,瞬间燃起连天大火。   顾明州再也无法忍耐,一把握住白雨信的手腕,不顾亲兵一阵惊呼,直接拽回营地。   赵副将连忙拦在他面前:“顾大人,你冷静点.......”   “滚开!”顾明州冷喝,直接将人甩进帐篷。   “都给我滚,谁也不准进来!”   赶到门口的赵副将顿时被这句话钉住了,满腹不安地在原地打转。   怎么办,要是闹出人命来可怎么收场啊?   帐篷内。   白雨信倒在虎皮地毯上,一只手撑起身子,衣襟略微敞开,露出一段纤细的锁骨,脸颊泛出红晕。   方才掌控全局的面具碎裂,袒露出真实的羞涩与无措。   顾明州眯着眼,双手撑在他的脑袋两边,缓缓靠近。   白雨信眼睛因紧张而快速地眨动着,眼神飘忽。   方才不知死活地撩火的是他,现在纯真如稚童的又是他。   顾明州心中那片火越燃越旺,眸中翻滚着晦暗不明的光:“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又怕了?”   “来不及了!”   不等去榻上,顾明州低头,用力吻住他。   带着强势的占有欲,似乎要将他鲸吞蚕食。   白雨信搂住他的脖子,仰着头回应,前所未有的激烈。   所有的愤怒与怨恨,委屈与不满,躁动与渴望,都在这一刻找到了倾泻而出。   “你怎么那么欠收拾!”顾明州恶狠狠地撕开少年内衫,一口咬了下去,恨不得将他咬碎了嚼烂了,拆分入腹。   白雨信吃痛,皱紧了眉,却因别样的刺激而心脏狂跳。   顾明州撑起身子,要去拿桌上防冻的羊油。   白雨信却会错了意,连忙缠住他的肩膀:“别走!”   四目相对,一双眼睛讳莫如深,一双眼睛清澈见底。   白雨信满脸涨红,哑声道:“快......收拾我。”   轰——   顾明州听见理智坍塌的声音。   一年没开荤,两人都积压了许多欲|望,一做便是天昏地暗。   顾明州记恨白雨信先前的撩拨,坏心眼地故意折磨他,仿佛要把满腹怒火都发泄出来。   等回过神来,白雨信已经眼神涣散,抱着他的脖子,满脸是泪了。   “爽不爽,够不够?”   顾明州说话时咬牙切实,心里更是恨极了他。   恨他不告而别,恨他若即若离,恨他总是不快乐,恨他从前......轻易离开人世。   只想狠狠折磨他,令他痛哭,让他求饶,让他发誓再也不会离他而去。   “不够。”白雨信喘息着,难耐地皱起眉头,随即抬起眼。   他的眸色很浅,自带一种淡漠感。   此时,他漂亮的眼珠却是潮湿而迷离的,湿漉漉的睫毛黏在眼睑上,眼神像孩子一般,充满专注和依赖。   任谁被这双眼睛认真注视的时候都不能保持平静,更何况他还在不断撩火。   “我要你,”白雨信交付出全部身心般,用力抱着顾明州,“全都给我。”   一天之内,顾明州的理智第二次被烧尽。   “啊......啊!啊!”   白雨信颤抖着,头皮发麻,指甲不由自主地嵌入他的背肌,流下泪来。   顾明州捂住他的嘴,低声嘲讽:“白公子可真会叫,待会儿只怕整个军营都听见了。”   “唔——”   白雨信竭力压低了声音,喉间发出压抑的哭声,抱着他连连摇头。   “要的也是你,不要的也是你,究竟要我怎样?”顾明州毫不怜惜,动作越发凶狠。   “现在求饶,晚了。”   这下白雨信被折腾惨了,顾明州就像一匹被激出血性的野狼,执意叼住猎物的咽喉,在猎物失去反抗能力之前,绝不放松。   片刻后,随着顾明州一声低吼,白雨信发出一声模糊的尖叫,整个人便瘫软下来,喘息不止。   白雨信全身无力,四肢软得像棉花一样,却又被翻过身去。   他不禁回头,恳求般摇头,却被顾明州随意一按,整个人便陷入虎皮中。   “你欠了我多少,从今往后,便一条一条地慢慢还。”顾明州略微拖长了声音,语气平和,却让白雨信眼前一黑,险些昏死过去。   一年不见,某人居然又变强了......以后日子还怎么过啊?   见他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没有什么力气地趴着,即便如此,却仍在竭力回应他。   没由来地,顾明州心中涌起一阵心酸,忍不住将人抱起,放在榻上。   这一次,他的动作温柔了许多,不住抚摸着白雨信单薄的脊背。   “不要再那么对我了,好不好?”   “不要骗我,不要不辞而别......”   顾明州埋头在他肩上,喃喃道:“我害怕。”   不知是生理的刺激,还是心理的,白雨信眼角不受控制地滚下泪珠,喉咙哽咽。   他艰难地抬起胳膊,环住顾明州的腰,像是一个竭尽全力的安慰与承诺。   “好,我答应你。” 第133章 信件的坦白   再次醒来,天色已经黑了,营帐里点了火把,顾明州就坐在案几前翻阅文书,时不时写点什么,空气里有松油燃烧的味道,还有些什么吃食的气味。   白雨信稍微一动,全身便散架般的疼痛,他闷哼一声,引得顾明州看了过来。   “醒了?”   火光下,顾明州五官硬朗,发髻松松地束在脑后,腰间是白雨信以前买给他的玉佩和腰带,半张脸陷入阴影中,唯有那双眼睛闪出明亮的光泽。   顾明州拿过一些软食喂给他,见他始终盯着自己看,忍不住弯起嘴角:“干什么,看呆了?”   “是看呆了,”白雨信勾着他的肩膀,碰了碰他温润的嘴唇,“你好看,怎么看也看不够。”   顾明州没料到他这么坦诚,反倒自己脸红了。   他咳了一声,掩饰般拿过碗勺,喂白雨信喝汤。   他一张俊脸哄着,有点不好意思地垂眸,那样子与平时或坏笑,或冷酷的样子截然不同,白雨信心中微微一动,忍不住在他脸颊亲上一口。   顾明州手一抖,一碗汤险些洒了。   亲完以后,白雨信也后知后觉地羞涩起来,低头接过那碗汤,小口小口地喝着。   顾明州拳头抵着唇轻咳一声,片刻后又禁不住微笑起来,边笑边摇头。   “你笑什么?”   “笑我有病,”顾明州无奈道,“明明想跟你在一起,非要吵。”   白雨信也惭愧起来:“是我不好,怪不得你。”   “还是怪我。”   “不不,怪我怪我。”   两个人争了一通,四目相对,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搂在一起。   “日后等咱们老了,便一同回老家,种点菜,收养几个小娃娃,那等清闲日子多舒坦?”顾明州搂着少年纤细的腰肢,嗅着他皮肤的味道,整颗心都安静下来。   他的话却提醒了白雨信,脸上的笑顿时僵了僵。   “其实......我还有件事瞒着你。”   白雨信心虚地垂眸,不安道:“我走的那天,有人送来一封信,是老家寄来的......老爷子他们说要你.......休了我......”   少年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低若蚊蚋:“后来信被我烧了。”   顾明州当场就傻了。   什么信?什么休了?搞什么啊,他当初不是早把信给扔了,谁拿去给白雨信看了?   难道是顾家人又重新写了一封?不对啊,那天信差喊的是白雨信,既然是写给顾明州的,寄给白雨信做什么?   谁在背后捣鬼?   “烧得好!”不及细想,顾明州连忙破口大骂,“老爷子实在太过分了,合着贫贱可以共尝,富贵就不能同享了?什么道理!”   他咳了一声,小心翼翼:“媳妇儿,你可千万别信他的鬼话,我才不会休了你呢,和离也休想。”   白雨信松了口气,握着他的手,五指分开,牢牢地与他十指相扣。   一双眼睛满是信任与依赖,仰着头望他。   “我知道你不会,”白雨信歪着脑袋想了想,又点了点头,“我也不会。”   顾明州心里又酸又甜,反握住他的手,忍不住亲了亲他的唇角:“嗯,我知道。”   两人腻在一起,小声说了会儿话,白雨信有些乏了,顾明州便让他先睡,自己则去那边看文书。   白雨信眨眨眼:“很忙吗?”   “唔,最近可能会偷袭一次匈奴。”顾明州想起逃走的黎缪,仍是一阵窝火。   想他顾大首辅重生以来,可谓是所向披靡,第一次栽了这么大的跟头。   顾明州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最是睚眦必报,自然憋着劲儿,要把他揪出来搞个半死。   白雨信眨巴眨巴眼:“你要亲自去吗?”   “那是自然,”顾明州想了想,笑道,“到时候也给你带一队人玩一玩。”   白雨信欣然应允,一时间也不怎么困了,趴在榻边看他处理军务。   一会儿看他骨节均匀的手指,一会儿看他英俊帅气的面庞,一会儿看他凌冽严肃的眉头。   这么完美的人,却是属于他的。   白雨信心中生出一种暗爽。   不久后熄灯,两人拥在一起睡觉。   帘外有士兵们训练有素的脚步声,冰冷的夜风呼呼直刮,白雨信钻进顾明州怀里,厚实的被子盖在身上,说不出的安全感。   但两人着实分别已久,习惯了一个人睡,此时两个人抱在一起,都很难忽略对方的存在,直接睡觉,抱着抱着,抚摸又换了个味道。   白雨信低喘一声,有点怕:“你、你轻点......”   “哥哥疼你呢。”顾明州坏坏地一笑,在被窝里捉住他的大腿。   帐子里的气息渐渐又粗重起来,压在咽喉里的惊呼很快又被柔软的亲吻堵住。   不同于上午泄愤般的亲近,这一次,顾明州的动作温柔了许多,充满怜惜。   事毕,顾明州拿温水替他擦拭干净,两人方才心满意足,一同睡了过去。   翌日。   帐子外传来说话的声音,铿锵有力的脚步声,白雨信脑袋埋在被子里,眼睛还没挣开,手下意识地在身边摩挲,却摸了个空。   他猛地惊醒,扭头看见顾明州已经穿得整整齐齐,见他醒来,笑着侧头:“早啊。”   为什么一早起来也这么好看?   白雨信被帅晕了,晕乎乎地跟他打招呼:“早......”   “再睡会儿吧,”顾明州揉了揉他的黑发,柔声道,“想吃点什么,我叫人做。”   白雨信想了想道:“昨天的汤,想再喝一点。”   “好。”   低头在他额上一吻,顾明州方才起身,掀开帘子出去了。   白雨信在榻上又躺了一会儿,终究是睡不下去了。   昨天睡了一下午,又睡了一晚上,睡得太饱了。   而且他也是闲不住的性格,这会儿到了边塞,至多就是收购些皮毛草药,回头卖到中原,能做的事情实在太有限,不禁犯了愁。   做点什么好呢?   白雨信一边思索,一边穿好衣服起床。   帘子一掀,门口几张惊恐的脸同时转过来。   赵腾达/叶星阑/不知名的亲随:白公子,还活着!   白雨信:“???” 第134章 我们关系好着呢   赵副将颤颤巍巍:“白公子,您没事啊?”   “我当然没事,”白雨信一头雾水,“你在说什么?”   叶星阑直接扑了上来,哇哇大哭:“我们以为你没啦,呜呜呜呜——”   白雨信嘴角抽搐,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旁人不知内情也就罢了,叶星阑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一群傻瓜。”叶书韵缓缓飘过。   恰好阿才回来,对着白雨信远远地招手,笑道:“少爷,我回来了!”   白雨信引他至帐子内,问:“如何了?”   “收购得差不多了,只等回程,那些地主家,我也按少爷的法子去说了,借到了一批粮,但还不多,”阿才喝了口水,缓了会儿又道,“后面的粮草车正在跟上,药品什么的也够。”   阿才是真的对白雨信佩服得彻彻底底。   那群地主个个都是属貔貅的,只进不出,个个都怕朝廷借了粮以后不还,又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实在难以撬动。   然而白雨信的招数却是一如既往的犀利,直接找距离边塞最近的一些地主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并不断卖惨,说咱们大军也撑不住啦,马上匈奴就要打过来啦,到时候别说是什么存粮了,说不定连命都丢得一干二净啦。   再旁敲侧击下,万马千军给你顶在前头,你却连根毛都不肯出,以后有什么好处也肯定轮不到你,万一惹得皇上怒了,要杀头,那谁也保不了。   最后再甜言蜜语,指定好某某官员,日后不还粮食就找他要去,他敢推诿就直接告到京城,让顾明州顾大人给他撑腰。   如此数招下来,是个人都晕了,地主们果然纷纷开仓借粮。   遇事不决,还是得看他家少爷的啊。阿才由衷地自豪。   白雨信脸上却不见丝毫得意,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道:“很好,你先歇几天吧。”   阿才一愣:“少爷,您这是要做什么吗?”   “唔,忽然想起一件事,”白雨信漫不经心道,“等我想好了,叫你过来帮忙。”   “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情要做,”白雨信神色平和,面带微笑,“叶星阑呢,让他进来下,有话跟他说。”   叶星阑正在外面跟几个兵哥哥聊天。   兵哥哥一个个健壮有力,叶星阑坐在他们中间,听他们吹嘘各次战场的经历,哇哦哇哦地叫着,简直快崇拜死他们了。   但崇拜归崇拜,叶星阑一点也不向往当兵的生活。   像现在这样,四处游历,看看花草树木,星月山河,有什么不舒服的?   钱?嘿嘿,他跟着白雨信这么久,也算学到点小本事,哪怕被限制了零用钱,也有自己的小金库,还怕什么?   叶家两个孩子,叶书韵好歹还有点年轻人的精气神,叶星阑则完全继承了他爹的不求上进,甚至可以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连心眼儿都没几个,纯种的傻子。   一群人聊到各自的妻子,叶星阑顿时遭到暴击,流下了单身狗的泪水。   阿才来叫他的时候,他忙不迭地跑了,一边笑呵呵地问:“白雨信找我干嘛呀?”   “我也不知道,”阿才无奈,“公子,你好歹把衣服穿穿好吧。”   夏天的大漠还很热,白天热死,晚上冷死,大中午的,叶星阑便卷着裤脚,傻呵呵的样子。   “嗨呀,白雨信又不是什么王爷皇上,有什么关系?”叶星阑不在意地摆摆手,“我们交情好着呢!”   阿才无奈地摇摇头,替他掀开帘子,叶星阑躬身进去了,在里面坐下来,一脸好奇。   白雨信看向阿才,缓声说:“我记得还有一座山你没去吧?”   “少爷是说大峰山?”阿才答道,“是还没去,大峰山地形复杂,虽然也有些稀奇的特产,但到底费时间,不划算,所以没去。”   “可大峰山药材资源丰富,有些稀有药材可是有市无价,难道不该去?”白雨信漫不经心地反驳。   阿才连忙:“该去,我过几日就......”   白雨信却打断他的话,笑了笑说:“我还得靠你办件事呢,你走了,找谁去?”   阿才愣了下,转过头,看向了身边的叶星阑。   叶星阑:“.......”   “哈哈哈阿才你看我干嘛,”叶星阑打着哈哈,作势起身,“我忽然想起我还有点事......”   “叶公子。”白雨信垂眸喝茶,清冷的声音宛如定身咒,叶星阑立马僵住了。   “你爹交代过我,一定要好好锻炼你,我想,整个大漠没有哪里比大峰山更合适了。”白雨信声音柔和,全然为他着想的口吻。   叶星阑欲哭无泪:“我我我......我能不去吗?”   “啊,原来你是想去战场啊?”白雨信惊道,“那我可得跟赵副将说好了,让他好好保护你。”   “不必了不必了!”叶星阑吓得脸色苍白,连声打断他,“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白雨信点了点头,微笑:“那明日便启程吧,你姐姐已经同意了,会送你出门。”   “???”   叶星阑呆住,片刻后哇地一声就哭了。   叶书韵居然就这么把他给卖了,究竟还是不是亲生的啊!   实在太过分了!!!   白雨信将需要的草药名单交给他,道:“你可以出去了。”   叶星阑哭唧唧,苦着脸质问他:“小白,我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你了?你不是在整我吧?”   白雨信再次笑了,语气极为诚恳:“怎么会呢?”   “真的?”叶星阑盯着他的眼睛,半信半疑。   “当然,你也说了,我们交情好着呢,”白雨信越发推心置腹,眼神柔和,“你既然没有得罪我,我为什么要整你?”   “旁人谁有资格获得这种等级的磨砺?没有,只有你一个。这样你还不满意吗?”   叶星阑垂下脑袋,终于相信了,垂头丧脑地与自己的美好生活告别。   旁观全程的阿才:“......”   想想,仔细想想,他有没有得罪过少爷?   他不想像叶星阑一样,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啊! 第135章 恶霸行径   顾明州正在主帐处理公务,赵腾达进来,一脸沉重地请罪。   “顾大人,我没管好手下的人,他们私下斗殴的都是属下的错,还望大人责罚。”   顾明州哦了一声:“去面壁三天吧。”   赵腾达:“......”   就这么简单?顾大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说话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上回管理武器的人没注意,搞得一批朴刀生锈报废,顾大人可是罚他们吃了三十多军棍呢,私下斗殴可是最近所有人都很注意的红线,怎么顾大人居然一点没在乎?   赵腾达忍不住笑:“大人最近心情很好啊。”   “呵呵呵,有吗?”顾明州翻看着军报,“不要无中生有,我什么时候是那种因私废公的人了?”   就在此时,火头军的队长进来,将拟好的菜单给他看:“大人,这是您这几个月来所有的份额,真要全都用了吗?”   “拿来,我瞧瞧。”   赵腾达眼睁睁地看着顾明州将一份军报推到一旁,郑重其事地看起来菜单。   “嗯,每晚一菜一汤,搞均衡一点,”顾明州欣然拿了一份赏钱给他,“做得很好。”   队长笑得眼睛都没了,瞥了赵腾达一眼,装模作样地推脱一番,方才收钱走人。   赵腾达:“.......”   绝对有什么好吧!顾明州刚过来的时候,光用眼神就能杀人了,现在这么和蔼可亲,要是没有什么内情他把头拧下来!   可是他连什么方面的原因都不知道,只能瞎猜。   难道京城那边来信,要给顾大人升官了?或者是家里给他谈好了媳妇儿?   赵腾达满腹八卦地下去了,将面壁三天的消息带了出去,众人一阵欢呼雀跃,回屋面壁。   赵腾达叹了口气,拿了套软甲和武器去白雨信帐子里。   与此同时,凤子初冲进顾明州屋里,怒道:“该干活了顾大人!不要再玩了,这都已经堆积了多少公务了?我可听说连叶公子都要出门干活了!”   什么,叶星阑要走?   顾明州乐开了花。   他早就看这家伙不顺眼了,整天腻在白雨信身边,打扰他们二人世界。现在一走,可真是清净。   “顾大人!”凤子初怒。   顾明州随意地摆摆手:“这么紧张干什么,那我来之前堆那么多军务,是专门留着过年的?”   “......”   “放轻松,生活还是很美好的。”顾明州面带微笑。   凤子初脸部肌肉一阵抽搐,总算看出来,这厮之前多半是跟白雨信闹别扭呢,现在关系一修复,立刻又成了当初京中鼎鼎有名的宠妻狂魔。   “再给你放一天假,后天就行动,”凤子初警告,“不要出岔子!”   顾明州一听说要放假,当即放下笔墨,军报也不看了,大摇大摆地去了白雨信帐子。   凤子初:“.......”   帐子里,白雨信正在试软甲,赵腾达给他调试好大小,点点头道:“可以了。”   白雨信看见地上的硬甲,好奇道:“那个也要穿吗?”   “上战场的时候才要穿,平时穿软甲就够了,您可以先试一下,”赵腾达帮他把硬甲也穿好,笑,“公子穿着一身可真好看,若是在京城,不知要迷倒多少姑娘呢。”   白雨信戴着头盔,新奇地走了几步,只感觉四肢沉重无比,他们平时居然要穿这样的装备打仗,真是太辛苦了。   “我帮您脱了吧,”赵腾达笑了起来,“很沉?”   就在这时,帘子被掀开了,顾明州走了进来。   白雨信立刻说:“没关系,之后我自己脱就行了,赵大人您忙吧。”   赵腾达回头看见顾明州,顿时紧张起来。   他们又要打架吗?怎么办,要不要叫凤将军过来管管?   但看两人神色又好像没有前几次那么吓人......让他们独处没关系吗?   赵腾达嘀咕着出去了。   白雨信低头要去脱下硬甲,却被顾明州止住了,不禁疑惑地抬起头。   顾明州眼神炙热,望着白雨信,喉咙一阵干渴。   少年长发被一根红绳竖起,清冷秀美的脸,孱弱的身材,却是一身银甲,反差感强烈得令人心旌荡漾。   “这样很好看,”顾明州抚摸着冰冷的盔甲,低头吻了吻他的唇角,“像个将军。”   白雨信半信半疑:“是吗?我穿着怪怪的。”   “白将军,属下这就逾越了。”顾明州低笑。   白雨信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他扑倒在榻上,终于明白他在玩什么了,忍俊不禁。   “白将军这是什么意思,觉得我满足不了将军,在嘲笑我?”顾明州冷笑,“先前将军便因为属下身份低贱而无端责罚,如今落到属下手中,还有胆子笑么?”   这又是什么人设?   白雨信哭笑不得,只好一本正经地扮演受辱的高岭之花,冷哼一声:“你以为这样我就会臣服你吗,想得美!”   “很好,那就来试试.......”   哗啦——   帘子掀开。   赵腾达一脸呆滞,榻上顾明州压在白雨信身上,两人同时转头,看向门口。   “我我我......我东西忘了拿!”赵腾达整个人已经呆了,居然没有退,在两人的注视下进门,拿走落在桌上的令牌。   两人:“......”   赵腾达退到门口,刚一出去,又探头进来:“顾顾顾、顾大人,你这样是不对的,强扭的瓜不甜.......”   “出去!”顾明州怒喝。   赵腾达立正,笔直地出去,又掀帘子:“顾大人......”   “滚,不要再进来!”   赵腾达被吓得一把放下帘子,几度想再去掀,又没胆子。   原来顾大人是这种人吗?太过分了,怎么能对白公子这样......难怪白公子刚过来的时候脸色那么难看的,还问他顾大人的行踪,不就是不想跟顾大人碰面吗?   要不要让凤将军管管?   赵腾达对顾明州一直有一份隐约的崇拜,此时彻底碎裂,心中顾明州的形象成了个彻头彻尾的恶霸,险些都要哭了。   白雨信脸皮薄,尴尬地要起来,却被顾明州一把按下。   大恶霸行迹恶劣,竟强取豪夺了整整一夜。 第136章 反间计   第二天,顾明州更是连帐子都懒得出,跟白雨信两人窝在床上亲亲我我。   天气暖和,饭食饱足,匈奴人又暂时不会打过来,日子简直再舒坦没有。   他们两个温存了一天,赵腾达就揪心了一天,感觉自己简直就是顾明州的帮凶,居然见死不救。   后来白雨信要带一小支兵当诱饵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跟在了白雨信身边。   “白公子,万一有危险,你就躲在我身后,”赵腾达眼泪汪汪,“末将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白雨信:“......”   实在不知从何解释,白雨信只得装作无事发生,带兵出发。   顾明州和几位将军的战略很简单,由几位副将带领前部队伍先出发,骚扰一波,等匈奴人习惯了以后,再由顾明州和凤子初带着两队主力军攻上,打个出其不意。   要是能取主将头颅是最好,实在不行就烧一波粮草,杀一批战马。   自然,这样流氓的计划出自顾明州的手笔。   而在他们出发的这段时间里,王武德坐镇大营,避免中军空虚。   白雨信就是打个酱油,埋伏在路边,看看有没有人胆子大敢趁机偷袭。   担心他会无聊,顾明州还发了话,到时候给他赶点人出来玩一玩。   “不过,千万别骑马,”顾明州认真地嘱咐,“我怕你把自己送进匈奴的大营去了。”   白雨信哭笑不得,不知道顾明州怎么整天这么不正经,好像什么天大的事到了他手上都是玩笑般轻松。   白雨信带着一队人一边的山里安营扎寨,待了一下午一点事情也没有,实在无聊透顶。   “地图拿来。”   赵腾达一愣,将图纸递过去:“公子要走吗?”   白雨信沉默着看了会儿地图,沉吟道:“匈奴人的巡逻兵经常在哪里行动?”   “冰河附近,”赵腾达在图纸上指了下,“不过也不一定,有时候会变动。”   白雨信眯着眼,手指摩挲着羊皮图纸,忽地一点头:“走吧,咱们也去玩玩儿。”   赵腾达一脸懵逼,忍不住提醒他:“白公子,您没有将职,不用去前线。”   他话说得委婉,实则白雨信也并没有这个资格带兵,认真说起来是有违军纪的。   白雨信听得出他的言外之意,一笑:“我自然不会去,要去的人是你。”   赵腾达惊呆了。   “这里,这里,这里,”白雨信在地图上圈出几个地方,“去打下游击,抓几个人回来。”   赵腾达心想,你是哪位敢指挥本将......   但见白雨信胸有成竹的样子,他又有点动摇。反正这队人本来就是拨给白公子玩的,可见将军们对白公子的信任度有多高,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去一下也没啥。   赵腾达就去了。   等人抓回来了,白雨信扫了一眼,又说:“放回去吧,明天在把他们带回来。”   赵腾达:“???”把人放回去来还带得出来?而且还是原班人马,白公子莫不是在做梦?   消遣他呢这是!   白雨信却轻笑:“马上你就明白了。”   赵腾达将信将疑地把人送了回去,一边暗自腹诽,就这么一次,以后再使唤他,他可不答应了。   五六个人回了匈奴大营,平安无事。   当夜,汉军的游击部队开始骚扰了,匈奴人追出来,他们就溜,一回去,他们就追,手段脏得很。   和计划中一样,匈奴人被他们拖得疲累不已,骂骂咧咧,却又无可奈何。   第三天,赵腾达按照白雨信说的,去匈奴军营外转悠一圈,没抓到人,却在冰河上发现了几具尸体,仔细一看,竟然就是昨天那几个人。   赵腾达惊了,忙不迭地回来问白雨信,这是怎么回事。   “也没什么,其实很简单,”白雨信淡淡道,“分明被敌人抓走了,却平安无事地回去了,定然会被质疑是卖了情报自保。”   “偏偏这个时候,又碰上我们的人偷袭,还是抄的小道,岂不是坐实了他们的嫌疑?”白雨信叹道,“本来还想再玩几手的,匈奴人倒是干脆,直接把人杀了。”   赵腾达咽了咽口水,一阵惊叹。   其实死的也就是五六个人,算不得多,但这一手反间计简直炉火纯青,不是什么人都玩得出来的。也就是没动真格,要是扩大规模,那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赵腾达忽然间想起白雨信来之前,就听说他把阳海一众商人玩得团团转,才搞来了这么一批粮草。   当时他还没在意,毕竟商场与战场是两回事,现在一联系,白雨信在他眼中的形象顿时高深莫测了起来,化身行走的锦囊妙计。   白雨信淡笑一声:“再去抓几个人。”   这一次,赵腾达连质问都没有,照办。   还是先前那样抓人,放人,抓人,放人。   三次以后,匈奴人也学乖了,发觉这是汉人的诡计,派了一小支队伍前来打探消息,立刻被早有准备的汉军一网打尽。   白雨信却还没有满足,又指挥赵腾达带一小批人换上匈奴人的衣服,装作回去禀报消息,但并不深入敌营,只在路上杀了一批接应的人,在引起大部队注意之前溜之大吉。   匈奴人简直怒不可遏,被这批阴险狡诈的汉人气得要命。   可偏偏这一次的疑兵实在太多,苍蝇一般,左一下右一下,简直恶心透顶。   匈奴人干脆出动一批骑兵,来一批追杀一批,但他们很快震惊地发现,每一批追出去的人兵都是有去无回,没有再回来。   正处于震惊中,骚扰部队再次来了,匈奴人简直被打烦了,干脆闭门不出。   谁知汉军居然发动了强攻,直接往营地里射火箭,营中瞬间起了火。   与此同时,全军多处受敌,匈奴人立马发兵去追,该跑的立马跑了,不该跑的,则直接打进了大营。   也就是这个时候,匈奴人才震惊地发现,他们早已被分散了兵力,而且汉军过来,烧了粮草就走,并不逗留,已经休息的士兵连衣服还没穿好,他们就已经回去了。   汉军大胜。 第137章 意外收获   漫天烽火,白雨信看了眼周围,吐了口气,轻声道:“走吧。”   赵腾达跟在他身旁,一行人往军营里回。   谁知刚走没多久,就看见有人骑着马,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   众人纷纷抽出刀剑,指着对面,都不知道怎么会跑出来这么一队人。   烟尘稍稍平息,视线清晰了许多,众人才看清楚,来人居然是叶星阑以及一小队士兵。   而且不是气势汹汹,是屁滚尿流。   所有人:“......”   什么情况,叶星阑不是去了大峰山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后面有人在追吗,跑成这样?   叶星阑同时看清对面的众人,大哭起来:“白雨信,快救命啊,后面有人在追我!”   刚刚才放下来的刀剑立刻竖了起来,好在叶星阑马术还不错,控马转了个圈,便绕到阵营最后面,满脸的胆小都快溢出来了。   赵腾达定睛一看,只见不远处果然有一队人,看样子还是一群匈奴人,顿时惊了。   怎么又有匈奴人从后面跑过来?他们大后方被偷袭不是一次两次了,次次都出乎意料,简直气人!   赵腾达看向白雨信,只见少年唇角一勾,带着点运筹帷幄的笑容,淡淡道:“去吧。”   赵腾达一哆嗦,莫名其妙地想,难道这也在白公子的计划之下?靠,他什么时候安排的啊?   一头雾水地带人冲了上去,赵腾达很快发现,对面的人完全就是一群疯狗,仿佛被人追着打一样,他们猝不及防,伤了几个弟兄,也激起了血性,怒吼着拼在一起。   就在这个时候,只听得白雨信的声音从最上方传来:“放下武器吧,你们已经被包围了。”   赵腾达一愣,自己都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匈奴人居然真的停了手。   顷刻间,只听得后方一阵马蹄响动的声音,赵腾达心中狂跳不已,迅速展开队伍,与后面的人相接,形成一个大的包围圈。   白雨信冷声道:“放下武器,保你们不死。若是回去,才是死路一条,相信你们大营里被处置的奸细不少吧?”   有人操着十分生硬的官话怒道:“放你个屁,英雄,我们!”   “是么?”白雨信看向赵腾达,“把那几个人头拿出来给他们瞧瞧。”   几个人头咕噜噜地在地上滚动,正是那几日被杀的巡逻兵。   “他们不过在我这里走了一遭,回去就成了十恶不赦的奸细,你们如何能够保证自己全身而退?”白雨信漠然重复,“放下武器。”   那群匈奴人互相对视一眼,忽然间怒喝一声,操着刀剑冲了上来,竟是要与他们同归于尽!   白雨信脸色一变,立刻指挥赵腾达让出一个出口。   原本已经山穷水尽的匈奴兵立刻如同脱缰的野马,一路逃跑,他们在后面追了片刻,只抓了三分之一不到的人。   赵腾达有些悻悻,下马将俘虏抓起来,谁知他竟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不黎缪吗?!   难怪他们怎么找也找不到人,原来是跑到匈奴大营去了!   赵腾达一想起来他先前在汉军里搞得鬼,顿时气得牙痒痒,第一个把他捆了起来。   黎缪面色铁青,后背一道深深地砍伤,一句话也不说。   就在此时,阿才从对面的小队中走了出来,在白雨信身边低低地禀报着些什么。   白雨信时而点头,时而皱眉,示意自己知道了。   赵腾达也是这一刻方才灵光乍现,骤然明白过来。   原来如此!   白公子早就料到了,所以派人在后面做了埋伏吗?要是叶公子再给力一点,说不定他们过去的时候都只用看战果了......   想着,他有些不满地回头看了叶星阑一眼。   叶星阑显然没觉得自己废柴,正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庆幸自己跑得快。   赵腾达忽然感觉他身边的人有点眼熟,可到底是谁呢?他仔细回想,又觉得好像不是京城见过的人,不禁陷入久久的沉思。   白雨信走的时候孑然一身,回去的时候带着大包小包,大包是俘虏,小包是人头。   王武德看见都惊了,第一反应看向赵腾达,感叹:“真是后继有人啊,大兴有你这样的人才,日后才有希望啊。”   赵腾达艰难地咳嗽一声,尴尬道:“王将军,是白公子指挥得当......”   至于他,不过是个工具人罢了......   王武德:“......”   呆呆地看了眼瘦弱的白雨信,王武德当场暴怒,指着赵腾达的鼻子骂:“你有没有一点用,当了这么多年的军官,要得一个平民百姓给你指挥,你居然还有脸说?”   “以后等我死了,凤将军死了,大兴还能指望谁?还打什么仗,都收拾收拾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美死你算了!”   “废物,废物点心!”   赵腾达被骂得狗血淋头,简直头都抬不起来了,一面羞愧不已,一面又给自己暗地开脱。   怎么是他菜呢,是白雨信太聪明了好不好!也就是没科举,有着官职往这儿一站,还真指不定谁是大人谁是下属呢。   赵腾达心里腹诽,但也不敢说,只能心虚地接受王武德的痛骂。   另一边眼角余光看见白雨信进了帐子,便琢磨着待会儿要不要去取取经。   就在这时,叶星阑也摸进了帐子里,神秘兮兮地凑到白雨信身边。   “雨信,我跟你说个秘密,”叶星阑压低了声音,“你得答应我,千万别说出去。”   “哦?什么秘密?”白雨信微微挑眉。   叶星阑轻声说:“我在大峰山,碰到淼王了!”   白雨信:“......”   “我以前给扬州送过茶叶,也去过淼王府,见过他,绝不会认错,”叶星阑又卖关子似的顿了顿,“你猜他来干什么?”   白雨信略一思索:“造反?”   叶星阑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   “......”白雨信放下茶杯,面无表情,“我随口说说。”   这一次,轮到叶星阑陷入沉默了。 第138章 叶星阑的受难日   李英哲手臂受伤,在军医处包扎伤口,刚毅的面庞绷出隐忍的弧度。   另一边,白雨信帐子里。   叶星阑愁眉苦脸:“我本来不知道的,但他好像认定我什么都知道一样,不停地警告我不要说出去。”   “......于是你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哪藏得住话啊,这可是造反,掉脑袋的事!”叶星阑苦着脸,“你千万别告诉别人啊。”   就在这时,顾明州掀开帘子进来。   “来了?”白雨信看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淼王过来造反了。”   叶星阑:“......”   军医处。   李英哲喘着气,窝在帐子最角落休息,在满屋的惨叫和血腥味中,手下低声说:“王爷,您不该亲自来的。”   “怪我轻信顾明州,让他耍了一道,”李英哲冷笑,“他跟张黎斗法,却把我扯了进去,不到边塞,根本无法商议大事。”   “现在怎么办?”   “等着吧,”李英哲眸中闪过一道锐光,“匈奴王会派人再跟我联系的。”   军帐内。   叶星阑两腿发抖,若无其事地起身:“我忽然想起我还有点事......”   顾明州扫了他一眼,让出位置,叶星阑如同离弦的箭立刻射出帐去,一眨眼功夫连影子都不见了。   “没想到他会到这里来,”顾明州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但没有证据,不能拿他怎么办。”   白雨信说:“要帮忙吗?”   “走一步看一步吧,”顾明州两腿一伸,漫不经心地隔着桌子碰他,“看看他要干嘛。”   不知他碰到哪里,白雨信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脸上涌现红晕:“别闹......黎缪审过了吗,那些密道该堵的都得堵起来了吧?”   “这些事自有凤子初和王武德去思量,我一个小小的监军,自然是监督他们工作到不到位的嘛。”   顾明州不怀好意地咧了咧嘴,揣着明白装糊涂:“咦,白公子怎么脸红了?不好吧,大白日的,有伤风化。”   白雨信咬紧牙关,脸上红得更厉害了,手上的笔不住打颤,轻轻骂了一声:“混蛋,快过来.....”   与此同时,军营外有匈奴兵在门口叫嚣,鞭子发出呼啸的响声,显然对汉军充满了不满。   然而汉军却只缩头不出,担心外面有埋伏,气得匈奴兵痛骂他们懦夫。   军账外。   叶星阑打算去茅厕,却忘了带手纸,他正要回去,却看见不远处李英哲过来了,立马做贼心虚地躲在茅厕后面,捏着鼻子蹲下。   手下检查过茅厕内空无一人,方才走到李英哲身边,低声道:“王爷,是匈奴王的暗号。”   “唔,怎么说的?”   “五天后,大峰山见。”   一阵风吹来,卷起茅厕令人作呕的气味,两人嫌弃地捂着鼻子后退,就在这时,只听见有人在茅厕后方,发出一阵响亮的呕吐声。   “臭死我啦臭死我啦!”叶星阑跳了出来,满脸是泪,就往远处跑。   李英哲脸色一变:“抓住他!”   叶星阑刚跑没几步,就被手下按倒在地,整张脸埋入硬土地:“唔唔唔!”   “你躲了多久了!”手下怒喝。   李英哲环视四周,已经有士兵看向这里,连忙道:“不要闹出大动静,都起来。”   叶星阑泪流满面:“我就是怕你们揍我才躲起来的,可实在太臭了,我受不了......”   “你......”李英哲眼前一黑,“你从刚开始就躲在那里了?”   叶星阑点点头。   手下跟李英哲对视一眼,都有些凝重。   “我们能不能走远一点?”叶星阑一脸扭曲,“为什么非要在茅厕附近说话?”   李英哲一言不发地咬紧了牙关,将他拽到营帐内,方才冷声道:“敢把听到的话说出去,你就等死吧!”   叶星阑连忙捂住嘴,狂点头。一边心想,刚才实在太臭了,他完全集中不起注意力,其实什么都没听到啊。   李英哲将他松开,但终究不放心,盯着他看了片刻,问:“你跟顾明州说了什么?”   “没有啊,我没跟他说话。”   “那其他人呢?”   “......”叶星阑心虚地转过眼睛。   李英哲闭上眼,额头青筋暴跳,猛地将腰间长刀抽了出来,叶星阑当即就腿软了。   手下大吃一惊,连忙拦在他面前:“王爷,王爷冷静!在大营里闹出人命肯定会被怀疑的!”   “混账东西,老子不是说过让你好好闭嘴!”李英哲越过手下的肩膀痛骂,“转眼就把老子卖了,啊?我告诉你,我活不了,临死也肯定把你带走!”   叶星阑瑟瑟发抖:“可、可是你造反......”   “你还敢说!”   叶星阑快被他吓死了,转身就要跑,却被一把揪住领子拽了回来。   李英哲深吸一口气:“这几天你跟我住一起,敢乱跑,打死你!”   “后天,跟我一起去大峰山,”李英哲咬牙切齿,“再敢把我跟匈奴王的事说出去,我杀了你们姓叶的全家!”   “......”叶星阑捂着耳朵,好像中了毒一般扭成麻花,“不要,不要再说了......”   什么匈奴王,什么大峰山?淼王大人求你住嘴,这些秘密他一点也不想听啊!   与此同时,一封信笺送到阳海边境。   在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时候,始终维持平衡的天下大势已经悄悄埋下了动荡的种子。   第一颗,便从匈奴生根发芽。   几日后,叶星阑跟李英哲一同去了大峰山,李英哲跟匈奴王在讨论什么他根本就不知道,还得忍受陡峭的路途和寒冷的天气,整个人都不好了。   然而下山之后,他才知道什么才叫真正的不好。   手下一脸歉意的微笑:“叶公子,对不住了,我也不想的,谁让你知道的太多了呢?”   叶星阑瞬间明白了,李英哲带他出来,不仅是为了防止他说漏嘴,更是为了在路上把他解决,以绝后患!   叶星阑吓得屁滚尿流,边跑边哭。   后面的手下拎着剑,漠然地望着他,就像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猎物。   刀起刀落! 第139章 解救   “当——”   斜刺里突然射出一支锋利的箭羽,光芒刺目,砍向叶星阑的剑直飞出去,插在土里。   手下震惊地扭过头,只见山石上站着一名少女,黑发在风中飞散,英姿飒爽。   她从背上的箭筒抽出一支箭,拉满,对准了手下,声音冷漠:“放开我弟。”   叶星阑扑过去,大声哭喊:“姐——”   手下猛地扼住叶星阑的脖子,令他横在自己身前,从腰间摸出一把匕首对准他的太阳穴,一阵冷笑:“你的箭离弦,他的脑袋就离开脖子。看看是你的箭快,还是我的手快!”   叶书韵咬紧牙关,绷紧肌肉的手臂微微颤抖。   山脚下。   李英哲突然停住脚步,眯眼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人,忽地假笑:“顾大人?不知有何贵干啊。”   “王爷,事到如今,没必要再跟我演戏了吧,”顾明州冷笑,“咱们聊聊。”   顾明州正驾着马,身后是白雨信和赵腾达,还有百来个兵。反观李英哲,只有十来个亲随,唯有一名异族人健壮无比。   局势利弊明显,李英哲审时度势,点头答应,两人一同坐到附近的亭子里,其他所有人都离开几丈远,听不清他们说话。   “淼王爷,”顾明州眸光冷漠,“你要造反我没意见,各凭本事争夺皇位罢了。但与匈奴人结盟无异于引狼入室,你真要如此吗?”   李英哲却低头笑了笑:“顾大人这话说的好笑,若非我错信了你,助你入京,岂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做什么都得战战兢兢,小心翼翼,便是增些私兵都得看人脸色......这种整天担心掉脑袋的日子我不想过了,找几个帮手又如何?”   “一旦国破家亡,你还想当皇帝?”顾明州嗤笑一声,“只怕都是些春秋大梦吧。”   李英哲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忽地冷笑:“一直以来把我当傻子一样玩,你很得意是么?”   “当初说要助我,不过空话一句,这也就罢了,居然还引得皇帝开始怀疑疏远我......当初如此嚣张,现在才知道后悔,晚了!”   顾明州忍不住想,这厮上一世都没掀起什么大水花,不过沦为他晋升路上的垫脚石,他如何能够尊敬得起来?   “无论如何,你不该动我身边的人,”他懒懒道,“放人,我便放你走。”   李英哲扫了眼亭外,尚未开口,顾明州便做了个手势,百余人瞬间将亭子为了个水泄不通,李英哲带的十几个人在他们面前看起来就像是个笑话。   “如何,淼王爷?”顾明州挑眉。   李英哲沉默地看了他片刻,终究退让了:“我的手下只听我的亲自命令,走吧。”   顾明州起身,跟李英哲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   赵腾达要拦下李英哲的亲随,那几个亲随却极为凶悍,一副要跟他拼命的样子,他当即就有点怂了,后退几步。   白雨信却站了出来,毫不畏惧地与他们对视。   那名健壮的异族人凶狠地瞪了他一会儿,白雨信居然丝毫不曾退缩,异族人方才软化了神情,用拗口的官话冷冷道:“我,十个,你,十个。”   白雨信却很平静:“你,十个,我,一百个。不想让我们上去,你们也别想上去。”   异族人神情越发狠戾了,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白雨信眨了下眼,略微拧了拧眉。   这是只有习惯了当上位者的人才会有这种气势,这个异族人是什么来头?   “十个,十个!”异族人咬紧牙关,坚定地强调着,“很公平!”   白雨信根本不屑于他的公平论,毫无感情地勾了勾唇:“有优势不占是傻子。你就是因为太蠢了,才落到淼王手里当手下么?”   “你胡说什么——”一旁的其他人立马站住来指责他,却被那位异族人拦住了。   很显然,这个匈奴人虽然凶悍,却并不会不分场合的发火,此时他们局势处于下风,一旦闹起来对他们没有好处,所以即便被白雨信侮辱,他也只是攥紧了腰刀,并没有其他动作。   白雨信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顾明州和李英哲两人却已经上山了。   山上。   叶星阑正被李英哲的手下勒得快要喘不过气,叶书韵不敢放下箭,时间一久,肌肉便酸痛起来,始终绷紧的弓弦开始细微地颤抖。   就在这时,山下传来脚步声,三人立刻转头看过去,只见顾明州和李英哲并肩走了过来。   李英哲冷冷道:“放手吧,我们撤退了。”   手下一愣。   叶星阑的心落在地面,不禁大哭大闹起来:“还不快点松手,你要勒死我了!”   叶书韵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手下看,手中的箭没有放松。   顾明州走上来,厉喝:“还不赶紧!”   手下缓缓松开力道。   叶星阑大口大口地喘气,叶书韵额头汗珠滑落,她连忙松开弓弦,将箭取了下来,甩了两下酸涩的手臂。   就是在这个时候,李英哲忽然间扑向了顾明州,一把匕首高高扬起,刺了下来!   仿佛早就约好一般,手下也再次扼住叶星阑的手腕,反手将他按在地上,膝盖顶在他背上,用体重将人按住,紧接着手中匕首飞出,直奔叶书韵面门而去!   山下。   当山上的异响传到楼下时,白雨信脸色一变,当即要带人上去查看,那异族人却当先拔出了腰刀,大喝一声冲了上来。   噗,噗,噗。   惨叫声中夹杂着刀剑没入血肉的声音,却是赵腾达的兵惨叫着倒下,那异族人竟然以一敌多,干掉了数人。   赵腾达怒吼一声冲上去,迅速解决了对面几个人,然而对上异族人的刀时,却骤然间感到自己仿佛正在对抗一座沉重的大山,根本无法抗拒。   异族人一脚将他踹开,目光望向了被保护在中心的白雨信,那才是他要对付的目标。   十个人瞬间惨死,只剩下异族人和两个同伴,他却仿佛无所察觉,低吼一声,刀锋直指白雨信! 第140章 回京   赵腾达倏然窜了出来,挡在白雨信前面,回头怒吼:“快走!”   白雨信脸色发白,保持镇定连忙往上跑,却看见顾明州被李英哲按在刀下,心头咯噔一下,环顾左右,抓起地上一块石头便往李英哲身上砸!   叶书韵手臂受伤,跟手下来来回回地拆招,叶星阑躲在山石下躲避他们的刀剑,抱着脑袋,却忽然间脸色一变,大声警示:“白雨信,你后面!”   白雨信不管不顾,一石头砸得李英哲手上一松,顾明州趁机踢开他,紧接着抱住白雨信就地一个打滚,一把弯刀正插在他们刚刚所在的位置。   异族人活动了下脖子,拔出弯刀,冷笑:“你们,死!”   李英哲毫不犹豫,一刀砍向顾明州,顾明州却一脚将他的剑踢飞,转而看向那个异族人,两人一来一往,局势胶着。   李英哲跑去捡刀,白雨信一伸腿,将他绊了个狗啃泥,转而自己去捡刀。   白雨信武艺平平,李英哲也是半桶水,两人居然在一把刀前面打得不相上下。   就在这时,顾明州怒喝一声,被异族人一剑压得直不起腰,落入颓势,白雨信心头一惊,这分神的片刻给了李英哲机会,他一躬身躲过白雨信的拳头,将刀捡了起来,扑向顾明州。   竟是要和异族人合围,将顾明州杀了!   白雨信蹲身一个扫堂腿,却被李英哲倒拽住脚,整个人跌倒在地。   顾明州看见白雨信遇难,心也乱了,怒吼着一阵乱打,手中银光飞闪,看不清招式。忽然间,一道影子骤然落了下来,李英哲挣开白雨信,已经扑了过来!   白雨信睁大眼睛,全身血液冻结,张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脑袋里空白一片。   “不——”   千钧一发之际,肝胆俱裂的嘶吼声中,只见一道身影直撞过来,撞得三人如同罗盘上的棋子,飞散开来。   顾明州脑袋砸上石头,痛得龇牙咧嘴,捂着脑后的血包,他连忙爬起来,却呆住了。   异族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只吐出源源不断的血沫,一柄剑没入胸口,另一头则被李英哲握着。   所有人:“......”   另一边,叶书韵终于解决了手下,怒喝一声,将他踹开,扼住他的手腕反手将人按住,抽出腰间的鞭子将人捆了个结实。   叶星阑捂着腰爬起来,目瞪口呆。   什么情况,他还撞死个人了?   要是再歪一点,被撞死的那个会不会是他自己?   叶星阑被自己的想象吓到了,怂成一团。   李英哲终于从震惊中恢复,颤颤巍巍地松开剑柄,想去拔出来,又怕他彻底死了,整个人好像被一把大锤子砸在脑袋上,耳边一阵嗡嗡作响。   “你们知不知道杀的是谁,这是匈奴王子,阿扎木!”恐惧彻底点燃了他的怒火,李英哲痛骂,“儿子死在大兴,匈奴王绝对会大举发兵的,你们几个蠢货捅破天了!”   “你们几个就是日后的千古罪人,等着死吧!”   说着,李英哲就往山下走,山下也正好解决了那十几个人,赵腾达正迎面走过来,止住了他的去路。   白雨信被顾明州扶起来,拍拍身上的灰:“恕我直言,杀人的是你,王爷。”   李英哲:“......”   叶星阑狂点头:“我们都看见啦!”   “王爷,怎么办,你现在可是大兴的千古罪人了。”顾明州挑眉,神色冷然。   李英哲被堵得一噎,眼睛几番扫视周围,忽地怒吼:“你们还想诬陷我?门都没有!有胆子便这么到皇上面前说去,看看他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顾明州冷冷一笑:“好啊,那便去皇上面前评评理。”   说罢转身,吩咐赵腾达将人全部捆起来,大摇大摆地带回了大营。   营帐内,凤子初等人还在练兵,忽然就见顾明州等人回来,当即大惊。   咋回事儿啊,怎么王爷站着出去,被绑着回来了?   还抬了具尸体,又是怎么回事?   “......我的天,”凤子初认得那具尸体,惊得喃喃出声,“顾明州疯了,还是我疯了?”   他立刻找了王武德前去询问事情的原委,险些心脏病发。   “你们几个是没脑子吗,居然把匈奴王子给杀了?!”王武德一阵头痛,拍着桌子怒骂,“要是匈奴王子被我军俘虏,老子连一个指头都不敢动他,你们居然把他杀了!!!”   杀普通匈奴兵,那是正常的军事活动,然而把人家匈奴的继承人给杀了,简直就是蹲在人家头上拉屎,匈奴人世世代代都要记恨的。   别看现在好像汉军占优,但要是匈奴人疯起来,不要命地打过来,谁吃得消?   找死也不是这么找的啊!   顾明州挑眉,侧头一瞥下巴,众人目光落在李英哲身上,又忽然静了。   一时间,谁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在王武德和凤子初的共同审理下,得出一份证词初稿,顾明州和白雨信两人再度启程,前往京城。   一封奏折递到内阁。   萧豫挑灯办公,困得直打哈欠,萧夫人在外面敲敲门:“夫君,该歇了。”   “好,看完这份就......”   啪嗒。   奏折掉落在地,萧豫张着嘴,困意无影无踪。   顾明州,要回来了?!   一夜之间这个消息传遍京城,嫉恨的、畏惧的、敬仰的......种种复杂的情绪之下,所有人都在等待顾明州的回来。   而与此同时,徽州静云镇。   决意另起炉灶的顾家人启程京城,期望从顾明州手里得到些许方便。   顾明州升官户部侍郎,并成为边疆监军的事情早已传遍静云镇,所有人都知道,顾家出了个光宗耀祖的文曲星。   何止是文曲星,再过几年,连当首辅的可能都有,简直是祖坟冒青烟啊!   然而顾家人面上再风光又如何,终究没有得到半分照顾,起初众人还有点自觉,知道年少时慢待了顾明州,顾明州又不是什么善茬,现在前往京城多半讨不了好。   但时日一久,顾老爷子年纪渐长,拿不定主意,生意不好做,便又想到了顾明州。   他顾明州再厉害,还能越得过一个孝字吗?照拂家人本就是他该做的事! 第141章 顾家人   顾家一家人来到京城,可谓是春风得意,八面威风,四处跟人吹嘘,他们家出了个状元郎,正在朝廷当大官呢!   也就只有顾玉堂胆子小,不敢过来,老老实实待在家干活,生怕被顾明州那厮惦记上。   顾明州这家伙才十五六岁的时候就敢把孙家人往死里折腾,现在年纪轻轻,才不过二十出头就在户部当了大官,听闻还跟几位阁老相交甚好,这能是什么普通人吗?一听就是狠角色才能拥有的人生轨迹啊。   这要是不小心招惹上了,到时候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顾玉堂躲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还凑上去送死?   他先前无数次警告过家里人,然而根本没有人把他的话当回事,再加上利欲熏心,去京城的路上还十分激动兴奋,仿佛美好的生活已经在眼前了。   顾老爷子带着两个儿子,大房顾成文和四房顾永德,一路赶往京城,沿途便听说新任阁老萧豫家中,女儿要成婚了,新郎官正是状元郎。   顾老爷子听得那叫一个激动啊,一拍大腿,眼神发光,对着众人道:“我说什么来着,好在当初给明州写了封信,不然怎么能有这么好的姻缘?”   大摇大摆地来到顾明州家,顾明州先去了朝廷议事,白雨信也刚回来,车上一大批虎骨、狼皮等物,正一一卸货。   顾永德冷哼一声,随手抓了片皮毛在手里揉捏,不屑道:“还死皮赖脸赖在顾家呢,也不瞧瞧你配不配!”   白雨信:“......”   “你们什么人,嘴里说些什么屁话!”阿才听得一阵大怒,就要上前理论。   白雨信却摇摇头,示意不用搭理,继续卸货就好。   顾永德却趾高气扬,斜着眼看了他一眼:“我说的什么话,公道话!白雨信,当初早把你赶出去顾家了,你怎么还有脸赖在明州身边,我可告诉你,耽误了他的前程,我们老顾家跟你没完!”   “行了四弟。”顾成文假意训了他一句,看向白雨信时却带着点不紧不慢的笑。   “你四叔说的话是糙了点,但道理还是那个道理,当初你们还小,玩笑似的当个契兄弟没有大碍,但现在都已经是二十多岁的人了,还不该成家立业,传宗接代吗?”   白雨信扫了他一眼,望向了顾永德:“四叔,你手里拿的那个,是纯白狐裘,回头要上贡给皇上的,弄坏了你可赔不起。”   就这破皮毛有那么金贵?!   顾永德心中嘀咕,随手丢回车上,翻了个白眼不屑道:“哼,不过是块破皮子罢了,也敢进献给皇上,也不嫌丢人......回头等明州回来了,要多少没有?”   顾老爷子也对白雨信的态度有点不满。   他自诩对白雨信算是公允的了,一直以来也没怎么苛待他,再说了,当初要不是他买下了白雨信,现在白雨信在哪个山沟沟里还说不准呢,结果呢?现在这是什么蔑视长辈的样子!   顾老爷子锤了一下拐杖,沉声责问:“白雨信,这就是你对待长辈的态度?”   “四叔不是说了,早把我赶出顾家了,既然如此,还算是什么长辈?”白雨信不轻不重地顶了一句。   “既然如此,你就不该还往顾家赶!”顾老爷子怒喝,“大伙儿是给你留个面子才没说破,非要让你贪慕虚荣的嘴脸闹得人尽皆知吗?!”   白雨信几乎笑了,挑了挑眉:“我,贪慕虚荣?”   “难道不是?否则明州都要娶萧家的千金了,你居然还敢往顾家宅子里跑,不是贪慕虚荣是为了什么,给顾家添堵吗!”   若是从前,他或许还真会为顾老爷子这番话气到,但现在,白雨信早已不是从前的那个自己,阅尽千帆说不上,但也经历了许多风风雨雨。   再看顾家,就像是跳梁小丑般可笑。   白雨信摇了摇头,不想理会他们。   夏松和冬柏旁听全程,却气得要命,抬手往上一指:“您老倒是仔细看看,这到底是谁家的宅子!”   顾家人刚才过来,没看清匾额,又被白雨信货车上的货物挡了一半,刚走进巷子里就看见了白雨信,自然没有任何疑问。   此时被他们这么一说,顾老爷子方才一愣,抬头,没看见,往后退一点才看清了,匾额上赫然写了“白府”两个大字,顿时愕然。   “你居然骗明州把宅子买给了你?”   所有人:“......”   顾永德气炸了,指着他的鼻子痛骂:“还要不要脸了,就欺明州年纪小,心眼儿少,便把他手里的银子骗去霍霍,若非我们过来了,还不知明州过着什么日子呢!真是无耻,无耻!”   “雨信,这就是你不对了,”顾成文脸色也不好看,“你们根本就没在官府登记,现在就把你打出家门去都是理所当然的,顾家不过仁慈,才不断好言相劝,你倒好,都做了些什么?!”   顾老爷子被他提点了思路,当即一拄拐杖,大声道:“不错,咱们现在便去官府说理去,就不信你这种恶人没人治理了!”   眼看他们越说越不像话了,小厮们都是一阵哄堂大笑。   顾家人满脸涨红,怒骂:“笑什么笑,走,咱们这就去官府!”   白雨信微微一勾唇,点头:“去吧,我在这儿等着您。”   “呸,还有恃无恐了!”顾永德在地上啐了一口,快步离开小巷,竟然真的往官府去了。   顾成文扶着顾老爷子往外走,却有些犯嘀咕:“这白雨信分明做了亏心事,怎么一点也不怕呢,难道背后真有什么依仗?”   “他能有什么依仗,无非是做生意赚了几个臭钱,能够贿赂官府了呗,”顾老爷子冷哼,“咱们是明州的家人,害怕官府不好好办事吗?”   顾成文一听有道理,也跟着往官府去了。   他们走了没有一会儿,顾明州方才回来,看见门口堆了一堆的货物,便饶有兴致地蹲在地上挑选,抬头笑道:“媳妇儿,就没有留给我的?”   白雨信似笑非笑,转头走了。   顾明州:“???”   媳妇儿咋不理他了? 第142章 打脸   顾家三人雄赳赳气昂昂来到官府门口猛敲鸣冤鼓,惊得京兆尹连忙扶着官帽从后面休息处出来,听他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吃惊地睁大了眼。   “你们要告谁,白雨信?”   “不错!”顾永德气愤至极,一拍桌子,“这白雨信可恶至极,仗着我家侄儿口拙脾气好,便肆无忌惮地霸占了正妻的位置,这样也就罢了,他还鱼肉乡里,蔑视长辈,不将他逐出家门难以平息心头之恨!”   “四弟,别这么说,”顾成文瞪了他一眼,随即看向京兆尹,微笑道,“大人,我四弟虽然说得激愤了些,但大都是实情,还望大人为小民们做主。”   京兆尹当即就傻了。顾明州爱妻之名满城皆知,他的家人居然毫不承认,跑来官府讨公道......这闹的是哪出啊?   “呵呵呵,这个,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件事诸位还是回去好好跟顾大人商量商量吧,本官可不好插手。”   掌管京城事务多年,京兆尹最擅长的就是圆滑搪塞,当即把太极推了回去。他可不想掺和进这种事情里面,到时候闹得两头不讨好,找谁说理去?   然而他的官面文章落在顾家人眼中,却成了另一个意思。   顾永德上前一步,指着他的鼻子痛骂:“你收了白雨信多少钱,居然这么包庇他?我告诉你,顾大人马上就要娶萧大人的女儿为妻了,到时候他白雨信能留在京城,我跟他姓!”   京兆尹愕然,盯着他指着自己的手指,大感荒谬。   他可是在科举中过五关斩六将,堂堂正正考中进士,风光当上的京兆尹,一个区区小民,居然敢指着他的鼻子骂他?   这一下,京兆尹脸上的笑容顿时挂不住了,不冷不热地抿了抿唇:“那诸位欲待如何?”   “现在立刻马上,将那白雨信抓起来,赶出顾家大宅!”顾永德说得理所当然。   一想到马上就要把那个嚣张的家伙赶走,看着他落魄的模样,顾永德心中就是一阵暗爽。那白雨信整日一副面无表情的清高样,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了,只要他一出手,立刻就能让这厮尝到流落街头的滋味!   只听得京兆尹点了点头:“嗯,赶出顾家大宅......可这宅子在白雨信名下,如何能算顾家大宅?”   “大人,这个我们也知道,”顾成文苦笑着摇摇头,“都怪我家侄儿愚钝,居然被哄着将宅子归入了白雨信名下......他白雨信才能赚多少银子,若非是骗人,怎么可能买得起这么好的宅子?还望大人明察。”   京兆尹惊讶地挑了挑眉:“你们说什么?白雨信买不起这宅子?”   “那是当然!一个小商小贩而已,能成什么气候!”顾永德毫不犹豫地回答,自信满满。   顾成文和顾老爷子都没说话,但脸上都是赞同的神色,都等待京兆尹给他们一个满意的答复。   京兆尹却一下子笑了:“白雨信是京城头等的大商人,手中宅邸遍布天下,需要骗顾明州的银子?”   三个人同时愣了,顾老爷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连忙强调:“是顾明州顾大人家的白雨信,不是什么大商人!”   “不错,就是顾明州家的那位,”京兆尹奇怪地看了他们一眼,“说句不好听的,顾大人都要花白公子的银子呢,你们居然都不知道?”   这话顿时像一道雷劈在了众人身上,所有人都是一阵不可思议。   那个不声不响、普普通通的少年,居然成了大商人?这怎么可能......   也难怪顾家人不知道,白雨信年少时吃过风头太盛的亏,故而做生意从不张扬,不要说远在徽州的静云镇了,便是京城也没有多少人知道,许多铺子已经悄悄地易了主,改做白姓。   也就是顾明州整日炫耀爱妻,官场上的大伙儿才知道他的名字,再加上今年阳海的事情一闹,白雨信的名字更是印象深刻了起来。   京兆尹摇摇头,好心提醒:“白公子先前因为提供了军饷,现在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全天下都见不着几个的皇商,你们就不要再闹了。”   顾老爷子冷汗涔涔,后退一步,被顾成文扶着才站住了:“什么,皇、皇商......”   顾永德睁大眼睛,皇商?!   也就是说,他们不仅赶不走白雨信,可能还住不进那个宅子,因为那是白雨信买的......怎么会这样!   顾永德根本接受不了这么巨大的心理落差,张口便骂:“便是皇商又如何,父母之命媒妁之约,他们根本就没有在官府登记,那就是私情!我们当长辈的说让他走他就得走,跟皇商不皇商的有什么关系,仗势欺人啊这是!”   京兆尹无语,先前一口一个顾大人,我侄儿的,不就是想借着顾明州的势头压他,让他对他们言听计从吗?现在还反过来说他仗势欺人,也真够无耻的。   但事到如今,京兆尹也算看明白了,这家人跟顾明州根本不是一个水平线上的,恐怕再怎么闹也掀不出什么风浪,便摇了摇头,不再搭理他们。   顾永德却大怒,不住骂他官\商\勾\结,无耻小人。   京兆尹脸色越来越难看,忽地冷笑:“既然骂到这个地步,本官不勾结都对不起你们了!来人,去给白雨信送信,让他送一百两过来!”   顾成文上前一步,怒道:“大人,您居然当着大伙儿的面贪污?!”   “贪污?”京兆尹嗤笑,“呵呵,是罚金。”   “你们几个无故辱骂京城父母官,罪该万死!但本官心胸宽广,只将你们关押几天,”他慢悠悠地放缓了语气,“白雨信什么时候送银子过来,就什么时候放你们走。”   “大人,大人!”顾老爷子慌忙说,“我们有银子,不必他来送!”   开玩笑,他们可是来告白雨信的,他怎么可能会不刁难?傻了才相信他!   “你们不是说了,本官拿了白雨信的银子才护着他,怎么能让诸位失望呢?”京兆尹冷冷一笑,“白雨信一日不送银子来,本官就关你们一天,你们就好好等着吧!” 第143章 放过   “你你你——你怎敢如此对我们?”顾永德急急道,“我们可是顾明州顾大人的亲属,顾大人马上就要成为萧阁老的乘龙快婿,日后有你好受的!”   京兆尹早等着他这句话了,当即冷冷一笑:“这一点我也早就想说了。”   “萧大人家的千金,婚配的是新晋状元郎,跟顾大人可没有半分钱关系,”京兆尹两手往衣袖里一插,悠然道,“你们再敢胡言乱语,传到旁人耳朵里去,坏了萧家千金的名声,只怕萧阁老才要让你们好受呢。”   顾永德目瞪口呆,说不出任何话。   顾老爷子身子一软,彻底跌坐下来。   “口口声声说着你家侄儿你家侄儿,却连婚丧嫁娶都一概不知,还敢到官府叫嚣?”京兆尹鄙夷地扫了他们一眼,“本官倒要看看,把你们关起来以后,顾大人究竟会如何求情。”   “来人,把他们带下去!”   三人来得雄赳赳气昂昂,最终却宛如丧家之犬一般在牢房里面面相觑,都是说不出的茫然与丧气,不知道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顾成文不禁埋怨起来:“四弟,你怎么这么莽撞,什么都没弄清楚,就贸然告状,这下好了,你看怎么办吧。”   “什么我看怎么办,你方才不是也说得挺高兴?”顾永德大怒,“平时把我当枪使,一有事都是我背锅,凭什么呀!”   顾老爷子听得头疼,不禁大怒:“还没吵够吗!”   两人脸上都有些不服气,但还是乖乖地闭了嘴,不再说了。   顾老爷子长长叹了口气,摇头:“要我说,还是这白雨信太狡猾,什么都不说,依我看,他就是在等着看咱们的笑话呢!”   两人义愤填膺地点头,将白雨信怒骂了一顿。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三个人骂够了,闻着牢房里酸臭的味道,听着周围牢房里传来的哭嚎,终于有入狱的实感了。   京兆尹说了,要白雨信送银子过来才会放他们走,可白雨信会来吗?   顾明州还不知道他们到京城的消息,又是得罪了白雨信才到衙门来的,哪怕白雨信故意要把他们晾在这里,恐怕也没人知道。   更糟糕一点,如果白雨信铁定了心思要他们死呢......   这种恐惧在狱卒送来三碗馊味粥水的时候,到达了顶峰,顾永德抓着牢房的大门,对着狱卒大喊:“去叫你们大人过来,放我们出去!”   狱卒像看神经病一样看了他一眼:“这里面要见大人的多了去了,吃你的吧。”   “他不是要银子吗,要多少都给他!”   “你有银子?”狱卒动作顿了顿,隔着栏杆凑到他身边,一副“你知我知”的表情,“我瞧瞧。”   顾永德眼前一亮,连忙回头:“大哥,快点!”   顾成文从袖袋里掏出几粒银子塞到狱卒手里,赔着笑脸:“小小心意,不成敬意,这位大哥,我们一家都是从乡下来的,不懂京城的规矩,还望多多担待。”   狱卒将那银子在后槽牙磕了磕,略显满意地点点头,转身便走了。   两人:“......”   “大哥,大哥?”顾成文假笑道,“您是不是要去帮我们找京兆尹大人了?”   狱卒翻了个白眼,漫不经心道:“说过了,这里要见大人的不止你们。等着吧。”   他们这时才晓得,他们这是被骗了啊!   顾成文后退几步,心里一片空茫。   他们人生地不熟的,即便死在了牢里,恐怕也没有人知道......若非是那该死的白雨信,他们怎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顾永德又急又气:“白雨信,你个鳖孙子,等爷爷出去了要你好看!”   “哦,是吗?”   忽然间一道清冷的嗓音响起。   顾家人都愣住了,只见牢房里昏暗的灯光下,少年面容冷若冰霜,被重重暗影掩盖得难以辨别。   方才还破口大骂的顾永德张着嘴,好像成了个哑巴,一句话也说不出。   他身后一名小吏开口:“开门开门,放人了。”   白雨信向狱卒微微颔首:“劳烦大人了。”   门开,白雨信转身便往外头走,并不搭理他们,顾家人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得跟在他身后。   出了门,白雨信正要坐上马车,一扭头就见几个人都跟着他,眉头微皱:“几位还想做什么?”   “......呵,呵呵,”顾成文尴尬地笑了起来,“这个,雨信来得很及时嘛,才几个时辰呢。”   白雨信扫了他一眼,眉头微微一挑:“怎么,你觉得我会故意晾着你们?”   “哈哈哈哈怎么会呢,贤侄的人品我们顾家都是信得过的,否则怎么会放心你陪着明州来到京城呢?”顾成文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满口贤侄贤侄的,直套近乎。   顾永德在后面不满地扯了下他的衣袖,满眼都是对白雨信的敌意。   顾成文却回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顾永德傻,他顾成文却不是傻子,白雨信都已经成了京兆尹都知晓的大商人,让他照拂一下顾家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   再说了,他们可是他的长辈,白雨信要是上道一点,就该让他们直接当东家。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也不必跑商了,让旁人给他们跑就够了。   顾成文越想越觉得精神振奋,至于白雨信是怎么想的嘛......重要吗?   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说几句好话,灌点迷魂汤不就搞定了,有什么难的?   “我不会故意晾着你们,也不会对付你们,无论你们做了什么,”白雨信却掸了掸衣袖,淡淡道,“诸位只管放心。”   顾永德咧嘴一笑,却满是鄙夷不屑。方才的恐惧消散得一干二净,听得这话,他顿时飘了起来,认定白雨信肯定是心虚,怕他们。   顾成文却有种很微妙的感觉。好像从一开始,白雨信根本就没有正眼看过他们。   分明是站在面前的人,却在刹那间隔开了云泥般的差别,无法逾越。   “附近的悦来客栈条件不错,去歇歇脚,洗个澡吧。”少年平静地说。 第144章 再打脸   明明在京城有家,却要他们住到客栈去?   这话一出,顾永德便皱眉,咳了一声:“这是什么话,哪有人有家不能回的?”   顾成文却慌了,忙道:“雨信,客栈是什么地方,咱们之间哪怕过节再多,也不能住到客栈,让人家笑话咱们顾家家宅不宁啊。俗话说得好,家丑不能外扬,是不是?”   顾老爷子捏着拐杖,声音也柔和了起来:“听说你在外面做生意做得不错,是不是?”   “还行。”白雨信本来已经准备上马车,但是顾老爷子毕竟是尊长,他也不好做得太过。   “好,好,呵呵,”顾老爷子也换了副面孔,和蔼可亲地笑着,“不愧是我们顾家的媳妇,和明州一样有出息。咱们回家吧。”   显然顾老爷子已经明白过来顾成文的意思,想要巴结白雨信了,想要不声不响地就把这件事给揭过去。   白雨信却不吃这一套,他微微挑了挑眉,扫了三人一眼:“老爷子方才不是还笃定了,要将我赶出顾家大门吗?”   “这......”顾老爷子语塞,笑容也尴尬了许多。   顾永德知道他们的意思,却终究有点不服,没好气道:“怎么跟老爷子说话呢,在外面没人教养,就落得这幅样子?”   白雨信并不搭理他,连一个眼神都欠奉,只望着顾老爷子慢慢道:“实话说吧,我在京城的产业不少,五套宅子,十家铺子,一家马场,还有钱庄、典当行......”   他每吐出来几个字,众人的身子便抖一抖,眼里都是惊诧。   京城地价贵,寸土寸金,一套宅子得顾家三房人省吃俭用地攒,可白雨信竟然张口就说有五套!还有日日生钱的铺子,钱庄等等......京兆尹说他是个大商人果然不错!   他们并不知道白雨信说出来的部分,连实际拥有的十分之一都不到,还不包括京城以外的财产。   但这已经足够他们欣喜了,就好像那些钱即将流入他们兜中了一样,而顾明州和白雨信又没有孩子,日后的钱还不是得留给顾家?   就听白雨信紧接着说了下去。   “......不过老爷子先前也说过了,我跟明州并没有在官府登记落户,所以这些跟诸位都没有关系,老爷子问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话音一落,果然就见三人脸色难看起来,满是懊恼后悔。   眼看白雨信要走,顾成文立马冲了上来,一把拉住他,赔着笑脸道:“你这孩子,怎么都不懂长辈的苦心?”   “永德,你也是,话说得那么难听,不伤人么?”顾成文轻飘飘地责怪了一句,又转过头,语重心长地看着白雨信,“其实我们也是担心,你们俩毕竟都是男儿,在一起无法传宗接代,老了岂不艰难?”   白雨信倒真的被他惊到了,停住了身子,看他说话。   这样居然都能找补回来,叔叔真乃神人也。   一旁,顾老爷子用拐杖捅了顾永德一下,后者不情不愿地走上前,懒洋洋道:“是啊是啊,还不是为了你好?若是你们分开,便好各自另娶娇妻了嘛。”   “唔,说的有道理。”   众人都是松了口气,又暗自庆幸,好在白雨信年纪轻,脸皮薄,稍微一忽悠就什么都信了,真好骗。   然而就在这时,只见白雨信微笑着点了点头:“既然如此,我怎么好辜负诸位爷叔的好意呢?这便辞了顾明州,娶妻去了。”   所有人:“!!!”   正在内阁商议公事的顾明州忽然打了个喷嚏,抬起头,一脸茫然地揉了两下鼻子。   “不,”顾成文率先回过神,“不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叔叔先前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吗,”白雨信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样前后不一,我也很难办啊。”   顾永德也回过神来,怒骂道:“好你个白雨信,亏我们明州对你死心塌地,你就这样待他?”   “唉,飞黄腾达了便抛弃家庭,这样的事咱们顾家人可做不来,”顾老爷子长长地叹气,仿佛对他失望至极,“雨信啊,你可别学那些人,白白落了口舌。”   顾成文立马说:“可不是,谁不知道你们琴瑟和鸣,感情最好?若是娶了旁的女人,岂不是平白给你们小两口添堵?还不赶紧回去,好好陪陪明州,两个人开开心心的最重要。”   “当真?”白雨信慢悠悠地问。   顾成文快急死了,要是白雨信真的被他们赶跑,娶了旁人,到时候那些银子还轮得到他们吗?当即急切地开了口。   “那是自然!你们现在还年轻,也不急着要孩子,若真的想要孩子......咱们家中子侄众多,任你挑选过继!”   这话当即打开了另外两人的思路。对啊,白雨信不靠谱,可孩子是靠谱的,只要过继了顾家的孩子,白雨信的银子就是铁板钉钉,想飞也飞不了了。   眼看白雨信还慢吞吞的在犹疑,顾老爷子当即拍板:“不就是登记落户吗,等明州回家休息了,立马去办!”   到时候落了户,只要白雨信不肯给钱,他们就可以告上官府,说白雨信不肯赡养老人。孝之一字大过天,看他还有什么可抵赖的。   白雨信还是有点犹豫,顾成文连忙利诱他:“你瞧明州也是功成名就,都说朝中有人好办事,你想想,他日后能给你多大的便利啊?”   “是啊是啊,明州前途无量,又这般俊俏,上哪儿找这么好的男子?”   “就是就是,谁不知道你也喜欢明州,能舍得吗?”   白雨信这才点了点头:“爷叔们说得有道理,那娶妻的事就再说吧。”   “阿才,去给几位爷在悦来客栈订好房间,天字号。”   阿才憋着笑,努力绷住自己才没笑出声来,像模像样地作揖:“是,少爷。”   好说歹说了半天的三人顿时犹如晴天霹雳,险些一口血喷出来——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要让他们住客栈去?这人怎么这么不识好歹呢?! 第145章 婚书   顾家人简直被白雨信气了个半死,却又担心跟他撕破脸,只得暂行缓兵之计,去客栈委屈一晚上。茶茶??︿???︿??猫猫一只   但是他们也暗下决心,明日一定要让顾明州跟白雨信去官府把婚契给登记好,绝不能让白雨信逃出他们的手掌心。   当夜顾明州才知道这件事,正在喝汤呢,噗地一声就喷出来了。   “媳妇?!”顾明州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娶妻?你敢娶妻?白雨信???”   白雨信淡淡道:“不过诓他们两句,不必当真。”   “不行,我当真了!”   顾明州委屈得要死,这怎么回事啊,他一个不注意就有人要拆散他们,旁人也就罢了,白雨信居然也跟着玩......他俩刚和好没多久呢,这真要把媳妇儿赶跑了,他找谁说理去?   “我受伤了,你怎么能对旁人说这种话?开玩笑也不准!”顾明州挤到他身边,见他要躲,便砰地一声按在他脑后的墙壁上,让他无处可逃。   男人身上有一股熟悉的味道,是皂角香气,混合着日夜闻惯了的皮肤气息的味道。   分明早已坦诚相待,朝夕相处,此时此刻白雨信却依旧心脏狂跳,仿佛被野兽盯住的猎物一般,紧张得动都动不了。   “那、那你要怎么办,话已经说了。”白雨信感到喉咙很干。   “当然是......”顾明州滚烫的手掌按在他的腰间,压低了声音,缓缓勾起唇角,“付出应有的代价了!”   白雨信本能地支起身子,像是要逃,睫毛微微颤动,眼皮抬起时又充满期待。   顾明州呼吸一顿,再也无法忍耐,扶住他的侧脸猛然吻了下去。   白雨信扶住桌子的手一下子绷紧了,片刻后颤抖着想去抱住顾明州,不小心碰到什么,筷子从筷架掉下去,一路滚到桌边,摔在地上。   然而吃饭的人都已经衣衫凌乱,谁还顾得上那双筷子?   “嗯......”白雨信皱起眉,漂亮的眼睛里蓄满泪光,“轻点......”   “这可是惩罚,”顾明州叼住他的耳垂,带着热气的声音充满诱惑,“撒娇也不管用。”   “呜......”   夜风轻轻吹过,拂动屋檐下的灯笼,光影晃动。   翌日,白雨信扶着腰起床,简直欲哭无泪,整个人都不好了。   顾明州这家伙,又不是吃不上肉,怎么活像个饿死鬼,一有机会就将他折腾得下不了床。   还不能说,一说还更来劲,笃定是因为技术不到家才让他心有抗拒,马上使出十八般武艺,一定要让他说出赞美的话才肯罢休。   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白雨信正愁眉苦脸呢,顾明州又进来拉他出去,还把待在客栈里的顾家人都叫上了,一道前往官府。   顾家人那叫一个高兴啊,还是顾明州上道,等把白雨信套牢了,看他往哪儿跑。   面上却是一副为两人好的样子,还装模作样地对顾明州说:“日后可别再这么糊涂了,两个人成家过日子,怎么能连官府那里都没登记?亏你还是个吃皇粮的,居然也这样怠慢。”   顾明州诚心诚意地微笑:“是啊,是我糊涂了。”   他态度好,行为举止里都透露着对长辈的尊重,顾家人一高兴,话里话外便开始端着架子,像是要找补回来昨天在白雨信那里丢失的面子。   “知错就改还不算晚,不过......”顾老爷子拄着拐杖,不冷不热地说,“昨天就这么让我们住在外头,像什么话?”   顾永德说:“就是!这个家究竟是谁在当,不会因为白雨信一句话,你就连个屁都不敢放了吧?”   顾成文慢悠悠地开了口:“你四叔虽然说得粗俗了些,但也是这个理。一天没有二日,一个家里有两个主人,时间长了终究是要闹出事的。”   白雨信面无表情,权当没听见。   顾明州却心虚地侧耳听着,时不时点点头:“是,是,晚辈受教了。”   这样子着实太让人舒心了,顾家人看在眼里,越发畅快,脸上已经溢出笑容。   宅子,铺子,银子......一切梦寐以求的东西就摆在眼前,仿佛已经唾手可得。   一行人进了官府,前前后后地办手续,说要签字的时候,顾家人连看都不看,忙不迭地签上了大名。   不过因为顾明州和白雨信的名声太响亮,再加上登记男妻的着实不太多,办理的小吏不住抬头看他们,满眼好奇。   “这个,白顾氏......”   小吏一开口,顾家人就觉得一阵说不出的刺耳,不禁眉头大皱。   顾永德一拍桌子:“什么白顾氏,应当是顾白氏,你看清楚了再叫!”   “嗯?”小吏一头雾水,“没叫错啊,顾明州自愿嫁白雨信为妻......婚书上明明白白地写着呢,你们不是都签字画押了?”   也就是说,不是白雨信入了顾家的门,而是顾明州入了白家的门?   这变故来得太突然,谁都没有想到,全都愣在那里。   “你、你说什么?!”   顾成文终于反应过来,一把拽过婚书,脸色一下子白了:“这、这婚书不能算数,我们根本没看清......”   “刚才我让你们好好看看再签字,你们不看,现在又来耍赖,逗谁呢?”小吏不高兴了,“我可不包修改了,要不你跟京兆尹大人说去吧。”   这话一出,三人都是一抖。他们吃过了苦头,不敢跟京兆尹来硬的,便将怒火全都发泄在了白雨信身上。   顾永德指着白雨信的鼻子,破口大骂:“我就知道你这个狐狸精根本就是不安好心!我还说呢,居然会答应跟明州过来签婚契,原来早就打算好了!”   顾成文语气平稳,却怒气满满:“白雨信,你实在太过分了,这不是摆明了折辱人吗!”   “明州,你怎么也跟着胡闹?”顾老爷子恨铁不成钢地咬牙,“不要被白雨信的话给迷惑了,现在就去找京兆尹大人,让他给你改婚书!”   顾明州却疑惑地眨了眨眼:“婚书是我写的,有什么问题?” 第146章 夫君   “你——”顾老爷子目眦欲裂,“你是疯了还是傻了,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居然没有半点廉耻心,要做旁人的男妻?!”   一旁的白雨信冷下脸,不善地盯着众人。   顾永德被他眼神一激,冲上去就要打他:“看什么看,说的就是你这个贱人!”   手刚刚伸出去,便被顾明州随手格挡,紧接着顾永德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便被按到在地,一只手还被扭在身后。   “啊啊啊!”顾永德痛得面容扭曲,涨红着脸骂,“顾明州,你为了一个外人居然敢对长辈动手!”   顾成文喝道:“还不放手!”   顾明州轻描淡写地抬起眼,眸中光芒却冷厉得令人胆寒。   “外人?他是我的妻子!”   顾明州又想起什么,勾唇一笑,扭过头别有意味地眨了眨眼:“哦,不对,是我的......夫君。”   被他那种揶揄的眼神看着,白雨信不知想到什么,霎时间红了脸。   顾老爷子气得额头青筋暴跳,险些要跳脚了:“顾明州,堂堂一个朝廷命官,你还要不要一点廉耻了!”   “老爷子,你这是什么意思?”顾明州眯了眯眼,笑容冷了下来,“白雨信嫁给我就是天经地义,我嫁给白雨信便是折辱了自己......哪里的道理?”   “你要当劳什子男妻,就从顾家滚出去!顾家要不起你这种辱没祖宗的子孙!”顾永德扯着脖子,嘶声力竭。   顾明州叹了口气:“既然如此,只好劳烦四叔帮帮忙,把我踢出去了。”   顾永德简直惊呆了,想不到世上竟有如此寡廉鲜耻的人,一时间竟然忘了反驳。   只听得顾明州不紧不慢地继续说:“不瞒各位说,其实我来京城,全靠白雨信养活,日子过得不要太舒坦。一个夫妻的名号便能换来以后日久天长的软饭,不吃白不吃啊,是不是?”   “你你你——”众人都被他的不要脸给震惊了。   然而顾明州还没说完。   “虽然我侥幸升了官,但那点俸禄算什么,有靠着我夫君过日子来得爽吗?唉,大叔,四叔,老爷子,我知道你们都瞧不上这样的做派,我也无意以我肮脏的思想污染你们,只好今日就将你们送走了。”   什么?!要是真的被送走,那他们这几日岂不是瞎忙活了?   顾成文上前一步,怒道:“顾家抚养你们两个长大到今日,你们不思量着回报,居然来了这么一出,不就是合起伙来蒙骗我们吗?顾明州,我劝你不要欺人太甚!”   “咦?怎么欺人太甚了?”顾明州十分疑惑,“婚契是你们要签的,说什么一天不容二日,咱们也照做了,立马砍掉一个太阳,还不够听话么?老爷子,两位叔叔,你们到底要怎样才肯满意?”   那当然是跪在地上,双手把银子捧上来给他们花销了!   可他们刚刚抨击完顾明州吃软饭,这会儿再说这种话,岂不是自打脸面?   处处被噎,路路被堵,三人气得险些吐血,终于发觉他们早被这两个家伙玩得团团转,可他们始终紧盯着白雨信这块肥肉,居然一直没有发现。   可恶,可恨啊!   “你、你不要得意,等你们老了死了,休想入咱们顾家的祖坟!”顾永德色厉内荏地威胁,一边小跑着跟上老爷子的步伐,众人落荒而去。   白雨信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转过头来看了顾明州一眼,却发觉对方正看着自己。   两人目光相触,忽然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回家后。   顾明州又拿着他这个“新晋小媳妇”的身份开始作妖,一会儿说腰酸了,一会儿说腿疼了,一会儿要夫君抱抱了,窝在榻上浪得不行。   白雨信被他闹得哭笑不得,拧了他的鼻子一下:“又开始了你,明儿不是还要去政事堂吗。”   “唉,明天的事明天再说......”顾明州又想起什么,“哦,萧豫还要到咱家喝酒呢,明儿叫冬柏温个酒。”   想起萧豫曾经对他说过的话,白雨信唇角勾了勾:“还得谢谢他呢。”   “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吗?”顾明州警惕起来,“为什么要谢他,谢他干什么?”   白雨信却斜了他一眼:“不告诉你。”   顾明州一个翻身,将他整个按到在榻上,满眼醋意:“不行,快告诉我!”   “诶,你属狗的吗......别,别乱亲了......”白雨信不住推他的脸,见他一副在意得要死的样子,忍不住暗自发笑,故意逗他,“就是不告诉你!”   顾明州压着他不准他动,身子向他逼近,微微眯了眯眼:“不说?”   白雨信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仍是惯常的淡淡表情,眼里却透着些许揶揄:“你想办法让我说啊。”   顾明州喉结微微滚动,一口咬住他少年嘴唇,膝盖顶开他的双腿,手也探了下去。   “等等,别......”白雨信艰难地皱起眉,“太快了......”   顾明州故意咬着他的耳朵:“不听话的孩子,就该受到惩罚。接受我正义的的制裁,还敢反抗,嗯?”   若非他语气中透露着一点笑意,听起来简直义正言辞。   少年泪意盈盈,时而哭泣,时而欢愉,将全幅身心都交托出去,依赖着顾明州,任凭他掌控着自己。   顾明州控制不住地疼爱他,直将少年弄得哭喊不已,连连喊着不要,又坏笑一声贴了过去,委委屈屈地说:“夫君,你怎么这就不行了?”   “别.....够了......呜......”白雨信感觉自己好像一片在海浪中的叶子,受尽颠簸,抱着他的脖子不敢松手。   顾明州更委屈了:“好你个白雨信,娶我过门却连丈夫该履行的职责都不完成,还说什么够了......难道我让你感到负担了?”   “不、不是......啊!”   “既然不是,那夫君可要多多努力,好歹满足人家,是不是?”顾明州叼着他的耳垂,眸中带笑,“夫君,快疼疼我呀。”   “呜呜......”   白雨信唯一还能发出的声音,就只有喉间的呜咽了。 第147章 萧豫的下场(一)   翌日,顾明州还没回来,叶星阑先摸到他家,又开始琢磨着在京城里搞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想拉着白雨信一起去。   白雨信自然不可能跟他一起胡闹,但想着叶星阑最近几个月也算吃了苦头,后来还误打误撞干掉了匈奴王子,替他们解了围,态度多少要柔软一些,一边看账本一边听叶星阑胡扯,又思索着要不要再开辟几个小商铺,让叶星阑做点好吃的玩玩。   叶星阑说得正高兴,忽然肚子痛,匆匆忙忙地跑去茅厕。   这是吃了多少杂七杂八的东西啊?   白雨信无奈地摇摇头,蘸了蘸墨汁正要下笔,忽然听得外面小厮的声音,原来是顾明州回来了,还带着萧豫一同。   各种小酒小菜自然不必担心,是早就准备好的,不过白雨信身为家里另外一个主人,还是得去跟客人碰个面,更何况对方还是顾明州在官场中的上司,总要给点面子。   然而等他过去了,才刚行礼,萧豫立刻虚扶住他的胳膊,热情道:“白公子不必多礼,谁不知你是为咱们大兴做出巨大贡献的有能之士,本官怎好受这个礼?”   白雨信道:“萧大人过誉了,不过区区举手之劳,称不上什么。”   两人寒暄片刻,方才与顾明州一同落座。   萧豫十分心虚,掩饰地喝了口水。   顾明州刚回来,他就担心自己会被报复,然而数日过去却是一片风平浪静,他旁敲侧击几次,顾明州却连反应都没有,显然是还没发现他之前的操作,不由得大大松了口气。   可现在三个人坐在一起,大大刺激了萧豫的神经,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把当初那件事给捅出来,以顾明州那个性子,要是知道他有心拆散他们俩,那还得了?   但萧豫到底是官场的老狐狸,面上到底没有表露出半分,相当淡定地与他们谈话,甚至几次在聊到边疆话题时,都不着痕迹地绕开了,可以说是非常机智了。   酒过三巡,白雨信尽到了礼数,不再打扰他们聊正事,离开了正厅。   萧豫大松一口气,脑子飞速转了起来。   他俩到底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住在一个屋檐底下的,难免要谈到这件事,总不能老是受人钳制、忐忑不安吧?   得想个法子,把这个闷雷给主动引爆了,才能让伤害最小化。   最好找个时间跟白雨信聊一下,暗示当时是他自己想去的阳海,反正都过去那么久了,当初是什么场景,白雨信估计也不记得他们具体聊了些什么,用点话术稍加引导,他就不信搞不定白雨信。   正想着,就听见顾明州开了话头:“当初你让我去边疆......”   萧豫心头猛跳,不知他要说什么,结果一抬头,他就看见——白雨信居然正从后厅返回了!   “啊,是吗?”萧豫慌忙打断他的话,强自镇定,“顾大人在边疆表现相当神勇,我们在京城听着战报,个个佩服得不得了呢。”   白雨信已然回到席上,望向萧豫。   他在看什么?   萧豫心脏都要从喉咙口跳出来了,不确定白雨信刚刚有没有听见。他还没有来得及反击,难道要在这里就折戟沉沙吗?   却只见白雨信微微笑了笑,对萧豫道:“打搅了,方才拉了件东西在席上,你们继续。”   说罢,拾起掉在椅子上的玉佩,转身离开。   等他的背影消失在视线中,萧豫的心才慢慢回落,心有余悸地狂跳了数下。   顾明州奇道:“萧大人这是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怎么脸色这么难看?”   “还不是这几日匈奴那边说要给王子报仇,折腾得大伙儿都吊着口气,不敢放松吗?”萧豫叹气,“我也是奇了怪了,淼王怎么想的,居然宁愿引狼入室也要夺这个皇位,害人害己啊。”   其实他内心还觉得,就从淼王能有这种想法来看,对方就不可能夺得皇位。即便逼宫成功,也不过是给其他两国做嫁衣罢了,哪怕活下来,他皇位不正,也无法令天下人信服,完全是瞎折腾。   现在还得他们帮着在后面收拾屁股,真是气人。   不过这也给了李宏愿一个与匈奴开战的借口,他本来就一直琢磨着怎么才能顺理成章地说服满朝文武,收服其他两国,李英哲虽然行为让人恼火,但不得不说,也并非全是坏处。   顾明州点了点头,正要开口,就见门口窜进来一个身影,居然是叶星阑。   “咦,白雨信呢?”叶星阑揉着肚子,一脸茫然,“下人跟我说他在这里吃饭了。”   顾明州最看不惯他整天缠着自家媳妇儿,当即不冷不热道:“不知道啊,他在哪儿呢。”   叶星阑居然信了他的胡扯,挠挠后脑勺就要出去,却在这时注意到屋里的另一个人,当即瞪大了眼睛,感觉肚子疼得更厉害了。   “呜......”叶星阑肚子一阵呼噜作响,他不禁弯下腰,用力按住肚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叶星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闹这种乌龙,居然当着众人的面闹肚子,连忙苦着脸给自己辩解:“萧大人,我绝对不是因为看见你就想起阳海才肚子疼的,跟你见过白雨信以后,他就去了阳海,一点关系也没有!”   屋里霎时间安静了,唯有叶星阑的肚子在咕噜咕噜地响个不停。   “哎呦!”叶星阑再也忍耐不住,弯着腰一路小跑,又跑回茅厕。   萧豫已然石化,眼神中透露着生无可恋。   闷雷,炸了。炸得他猝不及防,响彻天地。   顾明州脸上笑容收敛,放下筷子,淡淡地嗯了一声:“原来,白雨信是见了萧大人以后才去的阳海啊。萧大人,你推荐我去对抗匈奴,又劝说我媳妇儿去远在一国另一头的阳海,是何用意呢?”   萧豫一身冷汗,瑟瑟发抖。   “大人怎么出了这么多汗?”顾明州提起嘴角,笑容和善,“难道是在怕什么?大人知道的,我向来与人为善,亲和得很呢。” 第148章 萧豫的下场(二)   “呵、呵呵呵......”萧豫擦了把汗,垂死挣扎,“怎么会呢,当初是弟媳想着开拓一下事业的新高峰,我这才推荐他去奉城嘛。”   “你瞧,现在不是也很好,弟媳有本事,在哪里都能发光发热,一举将阳海搞得半死不活,咱们跟匈奴开战都不必过于顾忌阳海,岂非时也命也?”   萧豫一脸诚恳:“都说时代造英雄,弟媳也要有这样的环境才能更好地发挥能力嘛,成日待在京城,他也不愿的。”   “哦,这样啊。”顾明州笑了笑,低下头去喝茶,表情淡淡的,也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   萧豫心里直打鼓,拿不准顾明州到底想干嘛。   但说实话,他自己都被刚才那番话给说服了。可不是吗,要不是去了阳海,再加上今年大灾,白雨信能有这个机遇展示自己的才能,得到皇上御赐的皇商名号?   说到底,还不是得感谢他萧豫,要不是他那个时候提出建议,现在白雨信还在京城,守着那一亩三分地过着小日子呢。   越想他越觉得自己说得没错,萧豫底气足了些,不禁笑道:“明州啊,当初边疆需要你,弟媳需要施展拳脚的空间,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何必拿这个来责问我呢?况且现在不是过的称心如意,还纠结从前那些小事做什么。”   顾明州唔了一声,抬起眼睫:“所以,你当初差人把那封信送给了白雨信,也是为我们好了?”   萧豫都把这茬给忘了,险些维持不住表情,当即哈哈大笑:“什么信啊,顾贤弟,你这是在说些什么,我怎么都听不懂啊?”   “看来是需要找些人证来问问,萧大人才能认了,”顾明州摸了摸下巴,一副沉思的模样,“当初我是嘱咐冬柏把信给扔了的,冬柏、夏松可是萧大人送给我的,不过要说一点关系也没有,也不是不可以。”   “那只好找出当初那个送信的下人了,刚好我过目不忘,还记得那个下人长什么样,去萧大人家中走一圈,多半就能找出那位小厮了。”   “若是萧大人仍要否认......”顾明州笑了笑,越发和蔼可亲,“只好让雨信出来跟你当面对质,瞧瞧当初你到底是怎么说的了。”   萧豫:“.......”   他脸上险些挂不住,就在全面落入劣势的情况下,忽地一拍桌子起身,怒道:“你们俩是分是和与我何干,拆散你们我是能多几钱俸禄,还是能多长块肉?”   “顾大人既然这般不相信本官,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爱怎么想怎么想吧!”   居然抬起脚,作势就要走,这一招先声夺人可谓是炉火纯青,若非顾明州在官场混迹了这么多年,只怕都要信了他的话。   只不过可惜,顾明州没那么好骗,要骗,也是他骗人。   顾明州嘴角轻轻一扬:“萧大人说的是,我的确不该怀疑你。”   萧豫反倒惊疑了,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地相信自己,即将跨出去的脚步便愣在那里,有几丝尴尬。   “想来像萧大人胸襟宽广的人,怎么会记恨我当初不肯第一时间支持大人担任首辅呢?哪怕萧大人没能担任首辅之位,在争斗之中落败,也根本不可能怪罪到我头上嘛。”   顾明州通情达理地说着,萧豫的表情却在他左一句“首辅”、右一句“落败”中越来越难看。   当初他为了夺得首辅之位,费了那么大劲儿,后来好容易获得了顾明州的支持,却根本比不过余泰清那老儿。   说到底还是一句话,皇帝就是信任余泰清,不肯信任他,他再怎么费尽心机也是白搭。   这件事在这两年内始终是他内心的伤疤,却被顾明州三句两句揭了出来,他还无法反驳,只得用微笑掩饰内心快要滴血的痛苦。   顾明州笑意扩大,一脸诚恳道:“依我看,余首辅现在也不怎么样,不过是个迂腐的老头子,哪有萧大人来得贴近民心啊。”   萧豫半信半疑:“你真这么想?”   “我如何想有什么要紧,重要是的百姓怎么想,皇上怎么想,”顾明州高深莫测地看了他一眼,“萧大人想改变自己在皇上眼中的形象吗?”   “你这话怎么说的,我的形象怎么了,很差吗?”萧豫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两句,又非常诚实地凑了过去,“你说说,我要怎么改变才好?”   “依下官愚见,若是萧大人现在立刻请命,赶往边疆为国效力,皇上心中日后定然有大人一份位置。”   一听这话,萧豫当场就怒了,觉得顾明州这是在忽悠他。   不就是记恨他把他们俩忽悠到边塞去,所以想报复回来吗?他会信才有鬼了!   脚上一动,又要走。   却只听得顾明州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萧大人难道到现在都还没有看清楚吗,皇上想要的是什么。”   “皇上想要建功立业,留名青史,这谁不知道?”萧豫不耐烦了。   顾明州诧异:“大人既然知道,要如何逢迎上意,难道还要下官献计么?想要留名青史,那么皇上心中最重要的事,不就是边塞的事?大人为皇上分忧,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还愁皇上会忘了大人的功劳吗?”   “大人可别忘了,我是如何升官的,白雨信又是如何飞黄腾达的,不就是把边疆外敌制服得妥妥帖帖,这才能有这种待遇的?”   顾明州一脸的为他好,末了笑了笑:“不过要如何也是大人的选择,下官不过一说。倒是要提醒大人一句,到底是张黎旧部,若不努力些,只怕一辈子都难获得皇上的宠信啊。”   萧豫听他这么一说,简直气得七窍生烟,再也听不下去了,拔脚就走。   那老鬼都死了几年了,还满口张黎张黎的,当年给张黎办事的墙头草少了?就盯着他一个人纠缠不休!   然而回到家冷静下来,他又忍不住反反复复地回想起顾明州说的话,犹豫着,拿起了笔墨起稿奏折。 第149章 敲诈   萧豫赶赴匈奴,一国的肱股之臣守在边疆,令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不久后李宏愿还偷偷在外面酒楼见顾明州,问他是怎么说动萧豫的。   没错,其实李宏愿早就想让萧豫去匈奴监军,稳定一下一国上下的民心了。   余泰清年纪太大,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颠簸,像顾明州这样的年轻人上阵,难以体现李宏愿开战的决心,唯有萧豫合适。更何况萧豫年轻的时候还跟着先帝上过几次战场,说是得了先帝真传也不为过。   可偏偏萧豫是张黎残党,萧豫觉得皇帝不信任他,这是实话,但李宏愿也不愿把这一点明晃晃地摊在台面上,引得萧豫过于不满,所以一直不好主动提起这件事。   结果只不过是去顾明州那儿喝了点小酒而已,萧豫居然主动请缨了?要说萧豫自己就有这种思想境界,打死李宏愿他也不信,那转折点肯定在于顾明州对他说的话了。   顾明州只是神秘地笑而不语,随口打着太极,把这个话题推了开来。   李宏愿倒也不太气馁,笑道:“白雨信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回皇上,他在打理京城的铺子,还有一些官府的生意,”顾明州道,“陛下若不将那皇商的名头赐给他,只怕他现在也能歇歇了。”   李宏愿瞪了他一眼,戴着条抹额,不悦道:“你这话说的,这还怪朕了?那你倒是说说,他立了那么大的功,不赏他一个做生意的便利,赏什么?银子还是官位?也不问问你家媳妇儿看不看得上。”   顾明州轻笑一声:“是,是,谢主隆恩,是微臣说错话了。”   酒馆里的人群来来往往,雅间里越能听见酒客们的笑闹声。   李宏愿压低了声音靠近了他一点,扬了扬下巴:“让白雨信也过来,多个人一道喝酒才有意思嘛,是不是?”   顾明州却是挑眉:“皇上究竟是想跟我媳妇儿喝酒呢,还是想让他为皇上办事呢?”   “啧,你这话说的,替朕办事还辱没他了不成?再说,那怎么是替朕办事呢,那是为天下谋利!”李宏愿一本正经,“不过是喝点小酒聊聊天,这也不行?”   “不行,”顾明州果断拒绝,“我不喜欢我媳妇儿跟别的男人喝酒,我媳妇儿那么好那么优秀,你若是动了邪心可怎么办?”   这话一出,李宏愿当即变了脸色,怒目圆瞪:“你不要胡说!这话传到凤子初耳朵里,我可跟你没完!”   顾明州微笑,眼神和善:“瓜田李下,皇上还是收敛点为好嘛。”   李宏愿简直拿他没办法,只得自暴自弃般放弃挣扎:“好了,朕就是要他给我办点事,有问题?”   顾明州又摇头:“白雨信不过一介区区平民,哪里担得起一个国家的重任?这恐怕不妥吧。”   “那你要如何,不如给他封个爵位?”李宏愿被他气笑了,“老子要他办事,你在这里推三阻四,诚心惹我生气不成?”   顾明州被他骂了一通,却依旧是不慌不忙,淡淡地抬起眼睫:“封个爵位......也并无不可嘛。”   李宏愿:“......”   好嘛,在这儿等着他呢,这是在跟他讨价还价啊!   这个时候,李宏愿忍不住回忆起当年那个在殿试时,当场顶撞国之大臣的顾明州。那时候,他居然以为这是个热血青年,一心为了理想而奋斗,所以才不知变通。   现在看来,什么热血青年,什么不知变通,全是假的!   顾明州这厮何止是精明,他精明透顶了!   李宏愿瞪着他,一时间没有说话,若是常人看见天子动怒的模样,早就跪下来各种哭着求饶了,可顾明州不仅不哭,连表情都没变一下,仍是那么轻轻地笑着。   “皇上,您可是天子,一言九鼎,千万别忘了。”   李宏愿怒:“朕可什么都没答应!”   “唉,皇上,您也要想一想白雨信的苦衷啊,”顾明州一脸的体贴,设身处地地为他着想一般,“既没有银钱补贴,又没有有力的保证,他如何能够放心为皇上所用?”   “一介商人若是卷入了朝堂斗争,稍有不慎便是掉脑袋的事,若是连这点支持都没有,他如何能够安心在前线奋战?商人嘛,最讲究的就是利益交换,讲情怀没用的,皇上,您说呢?”   顾明州见李宏愿面色不虞,立刻道:“其实又何必非要白雨信不可,世上人才多了,皇上大可以挑选一个条件不那么多的,替皇上忠心办事嘛!”   李宏愿顿时就噎住了。   他要的就是能够兵不血刃地搅乱阳海,从而掩护大军的行动,在解决匈奴之前,更不能让阳海对大兴发动兵变。   有这个本事的,天底下除了白雨信还有谁?他要不是无人可用,会跑来低声下气地跟顾明州喝什么酒?   敲诈,这就是赤果果的敲诈!   真是气煞人也!   然而顾明州就是吃准了他非白雨信不可,优哉游哉地抿着小酒,吃点花生米,脸上的笑容要多气人有多气人。   偏偏,李宏愿还就是拿他没办法。   “爵位就爵位,但说好了,得了朕的爵位,日后替朕出生入死的时候,也不准有半句怨言!”   顾明州计划得逞,当即大笑:“谢皇上!”   当天下午,白雨信回到家里,还没坐一会儿呢,就听见有一阵喧闹的声音,却是一个公公捧着圣旨过来了。   他当即一愣,道:“顾明州还没回来,公公要不要歇一会儿?”   太监尖利着嗓音喊:“白雨信接旨——”   白雨信懵了,跪在地上,只听得太监乌鸦般的嗓音拖长了,一字一句地说。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赐徽州静云镇白雨信为奉国公,钦此!”   白雨信本能地谢恩,起身后,身后的下人们全都发出一阵惊喜的尖叫,不敢相信这种事居然会在他们眼前发生。   而白雨信更是一脸懵逼。   他啥也没做啊,怎么还从天而降来了个爵位呢? 第150章 结局   一个月后。   顾明州拉开马车的帘子,看见外面春光乍好,不禁露出笑容:“媳妇儿,快看,那边有花!”   白雨信懒洋洋地随手翻书,阳光从帘子的缝隙洒进来,一室暖意。   “知道了,你已经说了五遍了。”   顾明州当即不满起来,抬脚去碰他的书:“什么书啊我瞧瞧......这等游记有什么可看,能有你相公好看?别看了别看了!”   白雨信被他闹得哭笑不得,不甚严厉地瞪了他一眼:“看个书你也要闹。”   顾明州滑进他怀里,相当无理取闹:“就闹,你得看我。”   “好,好,看你,”白雨信抚着他俊朗的面庞,轻笑,“我夫君最好看了。”   谁知顾明州还来劲了,缠着他一会儿要按头,一会儿要喂食,活像个大龄宝宝。   白雨信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揪住他的耳朵:“还来劲了是吧?你一句话就把我卖到阳海来,没跟你算账,就以为什么事都没有了?”   “诶呦诶呦!”顾明州顺着他的力道,痛得满目狰狞,“媳妇儿快撒手,耳朵没了!”   白雨信松了力道,还是没撒手:“还闹不闹了?”   “不闹......”顾明州说到一半,忽然探出脑袋,吧唧一口亲在他左边脸颊。   白雨信愕然,脸一下子红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别想蒙混过关,我才不吃这......”   吧唧。   这次是右侧脸颊。   白雨信脸色更红了,瞪大眼睛:“你居然一点都不反省,我——”   吧唧。   这次连嘴巴都被堵住了。   顾明州控着他的后脑,轻轻闭眼,暧昧而缠绵地吻他。   白雨信呼吸加快,捏着男人耳朵的手也不由得松了,搭在他的肩头,微微仰头,沉迷地闭着眼。   片刻后唇分,顾明州眉眼之间满是笑意,温柔地望着他:“就想闹你,怎么办?”   白雨信被他撩得无比渴望,凑上去亲了下嘴角,哑声道:“那就闹大点,再深点。”   顾明州呼吸加快,一把将人按倒在马车上。   在外头赶车的冬柏看向满城春色,不住叹息:“唉,春天,又是春天来喽。”   阿才打马赶上:“后面的货物清点好了,给少爷说声。”   “嗯,知道了,”暖暖的阳光下,冬柏眯着眼,不紧不慢道,“再待会儿过来吧。”   阿才先是一愣,紧接着听见马车里好像有人撞在车厢上,顿时明白过来,连忙推到后面。   后方,百余辆马车、牛车浩浩荡荡,扬起一片烟尘。   暮色逐渐降临,白雨信披着衣服,靠在顾明州身上,望着马车外漂亮的落日,感到一阵说不出的温暖与满足。   五六年前,他还在静云镇那个狭小而逼仄的顾家,一边挨饿受冻,一边面无表情地仰起头,计算着距离离开还要攒多少银子。   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居然有朝一日也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事业,爱情,尊重,统统都有了。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等去了奉城,咱们就买套大屋子,种片小田,好好过上几年,怎么样?”顾明州揽着他,全身的骨头都被太阳晒得软绵绵的,说着在白雨信额上亲了一口。   白雨信也懒得动,随口问:“怎么,不搞阳海了?”   “搞啊,”顾明州轻笑一声,“媳妇儿,悠着点,太厉害了当心李宏愿心生忌惮,到时候狡兔死走狗烹。”   白雨信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还想这些?”   “自然得想了,自古名将良相,能得善终的有几个?我啊,只想跟媳妇儿过日子,”顾明州不羁一笑,“什么功绩,什么地位,咱们也得的够多了,不必太贪心。”   白雨信一想着整日躺着不干活的日子就是一阵骨头发痒,不禁皱着眉:“匈奴那边......”   “有凤子初、王武德和萧豫呢。”   “不打仗了吗?”   “咱们输送好物资就行,再多种几块地。”   “你朝堂上......”   “唉,位高权重又有什么意思,整日埋头忙些琐事,不如到边城舒适清闲。况且咱们出来又不是玩,不是也干活了?”顾明州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笑道,“你喜欢做生意,就去做嘛,担心什么?”   这话说得倒也不错。   又埋头想了半天,白雨信震惊地发现好像的确没有什么急需处理的事,外忧内患似乎早在不知不觉中被安排得妥妥当当,只消按部就班。   他看着落日灿烂的余晖片刻,忽地笑出声。   “笑什么?”   “我笑,我们居然也像叶星阑那样了,”白雨信忍俊不禁,“每日吃吃睡睡,荒废时日。也真是奇了怪了,努力了这么多年,居然就是为了这种日子?”   “那又有什么不好,”顾明州当即大笑,“忙不忙不重要,开不开心才最重要。”   白雨信终于点头,低笑一声:“嗯,你说得对。”   两人倚在一起,太阳渐渐下山,空气就有点冷了,顾明州从衣柜里拿出一条毯子披在他们身上,远远地已经能够看见奉城了。   “喂,顾明州,”白雨信忽然出了声,“问你个问题。”   “嗯?”   “当初为什么会突然对我那么好?”白雨信仰着头,直直地望着他,“本来不是很讨厌我吗?”   顾明州动作顿了顿,回望着他。   白雨信耸耸肩:“就是随口问问。”   烛光落在他脸上,笑容是那样鲜活,充满生气。   当初灵堂上的冥烛也是那样燃着,却怎么也照不暖那张惨白的脸。   他还活着,甚至已然卸下所有防备与抗拒,坦诚地爱着他。   白雨信感到他神色有异,不禁嘀咕:“不想说就算了,干嘛吓人。”   “没有不想说,就是......做了个梦,梦里你死了,”顾明州捧住他的脸颊,大拇指温柔地摩挲,“醒来以后害怕得不行,才发现我非你不可。”   就这么简单?   白雨信听得一头雾水,但又有点心动,总觉得他在哄人。   “整日做些不吉利的梦,以后别想这些了。”   “好,不想了,”顾明州吻住他的额头、鼻子,痴迷地望着少年,“白雨信,下辈子我也来找你,好不好?”   “不要。”   白雨信扣住他的手,扬唇微笑:“我去找你。”   “那你一定要来,我等你。”顾明州嗅着他皮肤上的气味,更加用力地抱住了他。   天际明月高悬,银光洒遍大地。   只是平凡无奇的一天。 第151章 番外 婚礼一   奉城。   炙热的太阳如同一轮火球,晒得田地皲裂。   冬柏跟在顾明州身后,忧心忡忡道:“少爷,真要这样吗?让白公子知道了,肯定要生气的。”   “他还生气,整日跟那个宋祝财眉来眼去,我还没生气呢!”   冬柏:“......”   都背着锄头要去把人家的秧苗给铲掉了,这还叫没生气?   您好歹也曾经在京城呼风唤雨过,居然跑到边城小地来跟人置气,挖人家的田......他一个下人都不好意思说出去好么!   冬柏更为自家少爷生出一股由衷的担忧。   顾明州整日游手好闲,捉鸡遛狗,唯有白公子忙来忙去地赚钱养家,宅邸、田地这些全是白公子置办的,挂了个顾明州的名字罢了,怎么他家少爷一点吃软饭的自觉都没有?   唉,都说色衰爱弛,少爷虽然长得俊,但人心易变,谁说得准呢?若是他,肯定好好讨好白公子,多套点钱在手里,日后也有保障......   想着想着,冬柏被自己的想象美到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而顾明州已经高高举着锄头,冲向田地!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困惑的声音:“顾明州?”   刹那间,冬柏呼吸一紧,看见顾明州的身体僵硬了,顿时心头砰砰直跳,吓得脑子一片空白。   然而顾明州却以奇迹般的速度平静下来,一锄头锄掉了地上的野草,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带出一点微笑:“真巧,你怎么也在这儿?”   顾明州的笑容在嘴角不住颤动,险些喷出火来。   没错啊,白雨信怎么又来了!!!!   那个宋祝财有什么好,让他从十五岁惦记到现在!   顾明州醋意翻滚,整个人都快炸了,还得假装自己很好,一口血就在喉咙口险些没喷出来。   “你拿着锄头干什么?”白雨信一头雾水。   “咳,给祝财兄弟松松土......”   白雨信越发搞不懂他的脑回路了,明明在家都不会下地干活的,跑来给宋祝财的田松什么土?   顾明州假装自己非常大度:“哈哈哈你不是有事,快去找他吧。”   白雨信这才想起正事,点了点头,往宋祝财家里走了。   顾明州在远处望着,只见白雨信在门口喊了两声,宋祝财便出来了,一身健美的肌肉,小麦色的皮肤看起来非常健康,还时不时大笑着拍拍白雨信的肩膀,怎么看怎么亲密。   然而,他们就肩并着肩,一起进去了。   还砰地一声,把门给关了!   “少爷,要不我跟去听听他们说什么?”冬柏眼看顾明州眼睛都红了,顿时心生恻隐。   瞧瞧这日子过得,造孽啊。   “听什么听,难不成白雨信还会出轨吗?!”顾明州的反应却异常激烈,指天画地,“难道我还会不相信我媳妇儿?不可能,不存在,没有的事!”   冬柏连忙顺着他的气说:“唉,就是去看看,谁说一定会发生什么了?就是小的我好奇。”   顾明州:“......”   一瞬间,顾明州高涨的气焰就消了,脑袋耷拉下来,像只受了欺负的大狗。   “算了,”他闷声道,“他不肯说,去偷听来又有什么意义。”   冬柏被他辛酸的表情吓到了。   顾明州拎起锄头,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夏松刚摘了西瓜回来,戴着草帽没看清人,险些跟顾明州撞了个满怀。   “哎呦我的西瓜!哪个不长眼的......少爷?你咋了?”   顾明州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回了屋。   夏松好奇地看着他的背影:“少爷这是怎么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被和离了呢。”   “.......”冬柏嘴角疯狂抽搐,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不会说话就少说两句!”   “???”   夏松搞不清他们在干嘛,捧着西瓜去后厨切,一面嘀咕:“搞什么啊,开玩笑而已,搞得好像真的会和离一样......”   手起刀落,西瓜应声裂开,夏松目瞪口呆:“不会吧?!”   几炷香后,主子要和离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顾宅,一帮小厮们聚在一起,紧张地讨论着等他们分开之后都跟谁。   毫无意外,白雨信获得了全票。   原因很简单,他有钱。   夏松一想到这个就恨铁不成钢,他家少爷以前多威风啊,在京城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结果突然像被人下了降头一样,非要跑来这犄角旮旯的小城里来。   来就来吧,总得干点正事吧?   顾明州就不。   要是不小心惹了媳妇儿生气,不敢要零花钱,就去问知府知州敲竹杠,厚颜无耻到他这个地步也算罕见了。   相较之下,白雨信可谓是几年如一日的勤勤恳恳,开水渠,改秧苗,愣是把奉城的农产物产量提升了二分之一,要是有阳海的商人过来欺负人,只要找他,就一定会帮。   这个时候顾明州在干嘛?   他啥也没干,躺在旁边嗑瓜子叫好......   难怪被白公子嫌弃!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   众小厮像突然被点穴,僵硬着转过头,看见顾明州含泪的双目。   气氛突然降到了冰点,刚刚还讨论得热火朝天的屋里鸦雀无声。   终于有人回过神:“呵呵怎么会呢,少爷您听错了......”   “对啊对啊,少爷您可是‘最受小厮爱戴的主子’票选第一呢!”   ......   小厮们挽尊的话顾明州已经听不下去了,游魂一般回了房间。   他坐在花园里,目光所过之处,均是他们一起种的花花草草,只要一闭眼,立马就有记忆浮上心头。   紫藤花架是白雨信最喜欢的,晚上躺在下面花香四溢;左边的葡萄架已经成熟,看书的时候随手摘了就吃;还有右边的石潭,各色玩赏......   顾明州咬着衣角,忽然满腔愤怒。   骗子,简直就是个骗子!   分明昨天晚上还抱着他爽得直哭呢,今天一起床又跑去找宋祝财,是吃定他绝不会离开,所以恃宠而骄吗?!   等白雨信回来,看他不好好收拾.......   “在干嘛?”白雨信端着冰镇西瓜进来,忽然扑哧一笑,“瞧你,花都落了满头,怎么都不知道?”   顾明州瞬间化作一只大狗,扑了过去:“媳妇儿——” 第152章 番外 婚礼二   白雨信被他扑得险些摔倒,好歹靠着花架站稳了,一只手搂着他的脖子,哭笑不得:“干嘛好像很久不见了一样,明明刚刚才见了面的。”   一提到这个,顾明州更加委屈,又不敢说,抱着白雨信的腰,闷闷道:“媳妇儿,我饿了。”   “好,好,”白雨信轻车熟路地哄他,“咱们吃饭去。”   瞧见顾明州像个大孩子般的表情,白雨信心都要化了,只觉他可爱得要命,忍不住扶着他的脸颊,亲了一口。   他言行举止中透着难以言喻的甜蜜,顾明州一下子就被哄好了,嘴角止不住地上扬,牵过他的手,一道走向饭厅。   已然暮色降临,然而夏日的日光长,奉城地处南边,此时天光仍然很好。   粉紫色的晚霞铺满天空,霞光自树梢间洒下,落在白雨信眉眼间,越发显得他眉目如画,气定神闲。   两人都不再是曾经的小小少年,至今白雨信也二十有五,稚气褪去,瞧着硬朗不少。   但因为笑得多了,那副生来就带着些冷意的五官,反倒比年少时更柔和。   都说相由心生,日子过得顺遂了,人的面相也不同了。再加上白雨信经常出去忙活,晒黑了些,也多了些肌肉,瞧着健康许多,抱着手感也不一样了。   怎么看也看不够。   顾明州自觉柔情似水,白雨信却被他看得越发不自然起来,脸上染了点红晕,不甚严厉地瞪了他一眼:“看什么。”   “就是想看你,”顾明州顿时不乐意了,“不行吗。”   哼,整日跟那个姓宋的这样那样,他还没说什么呢,回来连看一眼都不成了?   顾明州不住腹诽,嘴上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岂一个卑微可以说尽的。   要怪还得怪白雨信,去找宋祝财就找吧,光明磊落得不行,还有个特别理直气壮的理由,说要一同开发新作物。   搞得顾明州都快成醋精了,也只能装大度。   其实他只想摇着白雨信的肩膀告诉他,不要去找宋祝财了!跟哪个男人走近一点他都会吃醋的啊啊啊啊!   白雨信不知道他这么多心理活动,唇角似有似无地勾了一下,略有些赧然地避开了眼神。   吃过饭,两人回去,全程顾明州都是有意无意地在瞄他,洗过澡出来的时候,拿着块布巾吸水,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眼神漫不经心地落在他身上。   白雨信一顿,干脆背过身去,然而顾明州的眼神仿佛有着实质,烧得他后背发烫,皮肤都发起热来。   “别看了。”青年哑声道。   顾明州一把将他揽进怀里,夏风扫过清凉的皮肤,惬意至极。   “为什么不能看,”他咬了下白雨信的耳朵,带着些许撩拨的意味,“媳妇儿,嗯?为什么?”   白雨信身子一抖,忽地用力,推开了他的胸膛,低头说:“别离我这么近。”   他三番几次的抗拒,彻底把顾明州惹毛了,更何况他本就暗搓搓地生着闷气。   “我不能离你这么近,谁能?”顾明州顺着他退开的方向逼近了些,漆黑的眼眸极具压迫性,“媳妇儿,说啊。”   刚洗过澡,他只松松垮垮地披了件纱袍,结实的胸肌若隐若现,皮肤还带着点湿润,怎么看怎么活色生香。   “我受、受不了.......”白雨信艰难地咽了口口水,不敢看他眼睛,“天太热了,我不想出太多汗......”   顾明州呼吸一顿,只觉白雨信放在他身上的手忽然滚烫起来。   他低哑着声线,凑到白雨信耳畔,低低道:“媳妇儿被我看得发热了么,哪里热?”   “.......”他凑得太近,白雨信只觉耳朵到脖子都是一阵发痒,禁不住抖了抖身子,侧过些去,咬着牙轻轻地骂他,“流氓。”   “唉,你不就是喜欢我这一点吗。”顾明州毫不客气地把手探入青年衣内,在那一截柔韧的腰肢上,极缓慢又极煽情地移动着。   白雨信腰一下子软了,身子细细地发抖,手抵着他的胸膛,想推开,又不舍得。   月光从窗棂洒在屋内,照在青年宛若惊蝶的睫毛上,以及那张因紧张而绷紧了的脸上。   顾明州低笑一声,吻他的眼睛,额头,鼻梁,嘴角,最后是紧抿的双唇。   无论多少次,白雨信都带着些少年人的羞涩,不太好意思面对自己的渴望。   顾明州知道他的想法,也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方式,缓慢的轻吻令白雨信彻底放松后,再逐渐深入。   当青年彻底兴奋起来,有些羞怯地攥着顾明州的衣襟,身体却诚实地接纳着男人,一双浅色的眼眸中映着纯净的月色,还有化不开的信赖。   这是顾明州最最喜欢的瞬间。   “媳妇儿,不要离开我,”顾明州鼻头发酸,喃喃道,“你知道我多爱你的。”   白雨信搂着他的脖子,将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交付出去,仰起脖子回吻他,柔声说:“不离开你,永远也不会离开你......啊!”   顾明州像匹受了刺激的野狼,动作忽地粗暴起来,白雨信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就稀里糊涂地被按着折腾了一夜,还是可怜兮兮地出了一身汗。   直到半夜,才被顾明州抱去净房冲洗干净。   翌日两人都是懒洋洋地,搂在一起不肯起床。   奉城地处南方,气候温暖,夏天的时候却湿润清凉,比京城里还要舒服。而且炎热的时间也比较短,只有中午最热,其他时候都带着点清凉。   顾明州还闭着眼睛,手就不老实地在白雨信身上乱摸,一边开始宽衣解带。白雨信被折腾得太晚,脑子还是蒙的,迷迷糊糊任由他动作。   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遥遥听见冬柏的声音:“请等一下,让小人去伺候大人起床......不可——”   房门砰地一声被踢开,冬柏的话卡在喉咙里,无力扶额。   “好啊你们——”李宏愿的声音也卡住了,半晌退出了房门,“不好意思,打扰了。”   顾明州:“.......”   白雨信:“.......”   白雨信终于清醒过来,瞬间暴走了:“顾明州,你在干嘛!!!!” 第153章 番外 婚礼三(完)   几炷香后,白雨信衣着整齐,面容冷肃,极为高冷地向李宏愿问安走人。   再一会儿,是头顶暴栗的顾明州,嬉皮笑脸地过来。   李宏愿臭着脸喝茶,阴阳怪气地笑:“哟,杭州龙井,这成色瞧着比宫里的还好呢。”   顾明州没脸没皮地笑:“皇上这就玩笑了是不是,白雨信在杭州种了茶呢,自然有几口好的尝尝,也没什么稀奇的。”   一两茶叶一两金的龙井,在他口中竟然好像路边茶摊的碎茶渣般平平无奇,李宏愿嘴角一抽,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顾明州知道他是为什么来的,却只装聋作哑,光喝茶不说话。   李宏愿越看他这副老神在在的样子越来气,连茶都喝不下去了。   发现上当受骗还是去年的事,搞翻阳海的事拖了几年,顾明州这里一直推说时机不合适,李宏愿也就信了,直到先前被顾明州敲过竹杠的知州终于忍不下去,一封奏折弹劾上去,他才发觉不对。   起初他还不信呢,觉得这也未免太离谱,于是派人过来勘查,居然是真的。   ——这厮带着他的小媳妇,在奉城养老!!!!   李宏愿气得头疼,真想砍了他的脑袋完事,无奈朝中人才凋敝,明知道顾明州这家伙滑头的要命,许多事还是得靠他来办。   谁让顾明州办事是真的快准狠呢?尽管这几年懒成了精,但奉城及周边城市,几次有阳海的奸细闹事,都被顾明州迅速搞定了,还是一样的能干。   可他......怎么就这么懒了呢?   李宏愿总结一下,觉得问题就出在白雨信身上。   一个家的大家长往往肩负着整个家庭的责任,可他们没有孩子,也不是什么大家族,最糟糕的是,白雨信也太会赚钱了!   本来以前在京城,白雨信就已经够惹人注目了,本以为到了阳海就会不同,谁晓得他不声不响,居然就成了大兴首富?!   这么一来,顾明州哪怕躺在家里撕丝绸玩,也能好吃好喝地撕个几百年。   人一安逸,斗志自然就没了。   但是......当年离开京城的时候,顾明州还为白雨信争了个爵位,也算是有功名在身的人了,李宏愿哪怕想动也动不了。   他忍不住怀疑,顾明州不会就是为了今天,才早早地做下了准备吧?   那当初去奉城,根本就是他心甘情愿?还装得很为难似的,跟他大谈筹码......顾明州个贱人!   李宏愿简直越想越气,一想到自己居然拿顾明州全无办法,就更气了。   思来想去,他觉得还是得从白雨信身上下手。   虽然顾明州懒成了精,但白雨信还是很勤快的,据他所知,白雨信的产业在阳海规模正日渐扩大,如果白雨信决心帮他,顾明州自然会一同动手。   李宏愿想着,耐心地等白雨信回到家,两人在书房密谈。   片刻后李宏愿出来,想到白雨信的话,神色更加复杂,说不出的悲愤。   “聊啥了?”顾明州状似无意走过来。   李宏愿大怒:“去去去,跟你没关系!”   顾明州:“......”   媳妇儿背着他又有什么小秘密了?!   顾明州隐约觉得不妙,第二天又被李宏愿拉出去,说是游山玩水。   当时顾明州心里就是一个突突,内心的小人咬着手帕哭。   晚上他才做牛做马地把人喂饱,白天一睁眼就不认了,过分,真的,太过分了!   媳妇儿就这么喜欢宋祝财吗?难道真的要跟宋祝财共侍一夫?   顾明州只在脑海里想象了一下,瞬间火冒三丈,恨不得现在就抄着锄头把人种在地里。   宋祝财,给老子滚啊!!!   内心的小人化作勃然大怒的猛兽,喷吐烈焰,已经把宋祝财烧成黑炭了。   一整天,顾明州都耷拉着脑袋提不起精神,等到了晚上,李宏愿跟着他一起回去,远远就看见自家宅子,黑灯瞎火的,在远山的映衬下,越发显得暗淡。   有小厮在门口打瞌睡,看见他回来,大吃一惊,连忙跑了。   “???”   顾明州一头雾水,进去抓了个小厮:“白雨信呢,上哪儿去了?”   “公子他他他......他在卧室等你。”   顾明州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沉默着来到房门口,推门。   里面根本没有人啊!   连灯都没点!   刚才用一种“你老婆正在卧室给你戴绿帽子呢”的口气说话,是要怎样?!   但没有总比有要好,顾明州内心的小人再一次卑微地咬住了手绢,泪流满面。   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干嘛?”顾明州没什么精神地扭过头,却倏然间瞪大了眼。   漆黑的院落中,檐角悬挂的红色灯笼渐次亮起,映出青年隐在黑暗中的身影。   冬柏抓着一根竹竿,将灯笼挂在院子最顶上,柔和的红光投射在青年脸上,先是含笑的眉眼,再是适合亲吻的嘴唇,最后,是他身上,朱红的婚服。   顾明州已经全然呆住,连呼吸都不敢用力,生怕惊扰了这梦境一般的青年。   白雨信却歪了歪头,粲然一笑:“夫君,你来了。”   陌上人如玉,不过如此了吧?   所以这么长时间,他都在准备这个?   顾明州鼻头微酸,正要走上前,外面却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瞬间破坏了这如诗如画的意境,立马接上了地气。   顾明州:“......”   白雨信见他反应不是很好,不禁有些懊恼:“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样的婚礼,就想着静云镇和奉城的习俗,各取一些,想给你惊喜的......”   “是的嘞,大兄弟,”宋祝财踩着鞭炮声进来,大笑间露出雪白的牙齿,“既有家乡的温暖,又有当下的风情,白兄弟可费尽心思了!”   顾明州嘴角一阵抽搐。   呵呵呵好感动......祝财兄弟还不走吗?   一旁的小厮已经蜂拥而上,将准备好的婚服往他身上套,尺码恰到好处,显得他肩宽腿长,风流倜傥。   顾明州不想再去管旁人,上前几步,在簇拥的灯笼下,握住白雨信的手。   “很喜欢,”顾明州手指抚摸他的额头,鼻子,嘴巴,目光柔和得快要滴出水来,“我很喜欢。”   “我......我脾气不好,是你一直陪在我身边,给了我一个家,还入了籍,还一直包容我,我......”   白雨信语无伦次地说着,太过紧张,鼻尖冒出几粒小小的汗珠,在灯光下反射出微弱的光芒。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谢谢你,谢谢你一直陪在我身边,一直爱我,我什么也没有......”白雨信说到动情处,禁不住哽咽,“也给不了你什么,还嘴笨,可是我真的......”   四周静悄悄的,所有人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唯有夏夜的风和虫鸣,烛光在轻轻晃动。   “......真的很喜欢你,不想离开你,”白雨信克制不住自己,忍了又忍,眼泪还是往下掉,“顾明州,我爱你......很想告诉你,顾明州,你知道了吗......”   他说得乱七八糟,又夹着泣音,实在没有平时做生意、打理院落的精明样。   竟是毫不掩饰地将自己最柔软的地方剖开来,拿到心爱的人面前,带着些本能地害羞与畏惧。   他本不是这样的人,他本来敏感又多疑,打死也绝不将吐露内心半句。   实在是......努力极了。   顾明州也禁不住有些喉咙发痛,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将人搂进怀里,低低道:“傻瓜,怎么会什么都没有?”   “你瞧,我不就是你的?户籍也姓白,院子也姓白,连这身衣裳也姓白,”他眼眶泛着红,笑着说,“从里到外,上上下下,整个人都是你的。”   白雨信本来就在崩溃的边缘,被他这么一说,瞬间再也撑不住,埋在他怀里大哭出声。   “这么好的日子,怎么哭成这样?”顾明州逗他,“怎么回事,我要跟个小泪包成亲啦?”   白雨信咬牙,愤愤地捶了下他的胸口,哭声却渐渐小了些。   顾明州抱着他,更多的却是心疼。   童年的创伤对一个人的影响实在太深,无论他多努力地去付出,在某些时刻,白雨信仍会露出彷徨的眼神。   无论白雨信取得了多大的成就,他都永远摆脱不了,那个站在大雪地里,等待被继母贩卖的少年。   顾明州不再试图改变他,而是选择——和他一起,并肩站在雪地。   任凭寒风凛冽,大雪纷飞。   “变成小哭包也喜欢,”顾明州将他打横抱起,往房间里走,柔声道,“现在就证明给你看。”   所有人:“......”   李宏愿的眼神从惊讶,到震惊,再到怒不可遏,终于发出怒吼:“欺人太甚!”   “说要我给你们当证婚人,结果就是让老子在这儿看你们哭哭啼啼亲亲我我啊?”   “给老子回来!!!”   小厮们也连忙大喊:“是啊少爷,外面还有宴席等着新人开宴呢!”   “对啊对啊,还有好多准备呢!”   ......   顾明州停了下脚步,望向怀中人:“那咱们先去行礼?”   白雨信搂着他的脖子,将脸完全埋进男人胸口,好像这样就没人能发现他早已面红耳赤一般。   “不去,”青年的声音羞怯中带着期待,“我想要你。”   顾明州禁不住笑,大步进屋,一勾腿踢上门,将无尽喧嚣关在门外。   远处,月如银盘,清风拂面。 第154章 番外 帝后一   李宏愿是被太傅赶到门外去的。   还下着雨,太傅不敢伤他,只让他跪在门廊下。   可凤子初就惨了,高举着木剑跪在雨里,浑身都湿了个透。   深秋的雨还很冷,冻得他嘴唇发青,不住颤抖。   李宏愿看得有些过意不去,压低了声音喊:“喂,你去给太傅道个歉,不就什么事都没了?”   “不必太子......操心,”凤子初强忍着牙关打战的欲望,冷冷道,“要认错也是你认错。”   李宏愿可是大兴的太子爷,除了父皇和太傅,宫里头哪个敢忤逆他,便是他有错,那也是哄着好声好气地劝,哪有凤子初这么不给面子的?   从一开始他就看这个陪读不顺眼,整天冷着一张脸,好像谁欠了他钱似的。   李宏愿不过是命令他去拿个砚台,他就瞪着眼睛,好像受了天大的侮辱一般,就是不从。   李宏愿一生气,就跟他干了一架,结果惊动了太傅,才被罚了。   这事怎么想都是凤子初的错啊,凭什么要他低头?   李宏愿越想越气,决定明天就跟父皇说清楚,不要这个伴读了。   门关着,李宏愿跪得无精打采,不由得打了个哈欠,百无聊赖地想找几个话题,跟凤子初聊聊,打发时间。   然而他一抬头,才发觉凤子初的脸色很不对,青白得好像个死人。   “喂,凤子初,喂!”   秋雨潇潇,少年满面冷雨,硬是咬着牙不说话,眼神却时不时有些涣散,好像根本没听见他说话。   李宏愿内心顿时陷入一阵牵扯。   一个声音说,他看起来情况不太好,还是帮帮忙吧。   另一个声音又说,那又怎么样,是他自己要逞强的,能怪谁?   雨还在不住地下,一阵风吹来,李宏愿便是跪在廊下都是一阵瑟瑟发抖,可想而知跪在雨里的凤子初得有多冷。   罢了罢了,他可是太子爷,胸襟得包容天下苍生呢,小小一个凤子初还不能宽恕吗?   李宏愿终究起身,走到凤子初面前拉了他一把:“喂,起来。”   他也就随手一扯,谁晓得少年的身子竟是虚软无力,立刻倒了下来,李宏愿大惊,连忙叫旁边的太监一起帮忙,将人架到了旁边侧殿里。   “不行,太傅.......”凤子初的声音竟是从未听过的轻缓,有气无力的。   李宏愿一阵无语。   都这样了还惦记着受罚呢,是不是有病?   显然凤子初并不觉得自己有病,甚至挣扎着想要重新回去,简直守规矩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别动别动!”李宏愿感到身上的人险些滑到地上,连忙抬高了声音,“太傅那里我去跟他说,你别动!”   凤子初这才安静了。   好不容易到了侧殿,把人丢到榻上,李宏愿叫人去拿炭火和干衣服过来,一边给他扒掉湿漉漉的衣裳,禁不住腹诽。   还凤家将门之后呢,怎么这么菜,随便淋点雨就不行了?   然而等把衣服剥光,李宏愿便彻底说不出话了。   少年白皙柔韧的身躯肌肉结实,却布满了累累伤痕,结的痂还很浅,显然是这几天挨的打。   外头乌云密布,光线不好,被风吹动的烛光映出少年紧皱的眉头,还有他烧红的脸颊。   李宏愿虽然娇生惯养,却不是什么坏孩子,见他这样的惨状立马就后悔了,觉得凤子初不帮他拿砚台也是有理由的,肯定是太疼了,才不想动。   “对不住啊,害你受罚了,”李宏愿嘀咕,“但我也帮你了,不准怪我......谁叫你什么都不说的?”   他一面小声念叨着,一面又嘱咐人去喊太医,开过药,又让人去叫凤子初家里人过来接他回家。   药正在熬,凤子初家里人还没来,后殿里便安静下来。   李宏愿有点无聊,借着烛光趴在床边,目光不由自主地聚焦在了少年的脸上。   他正熟睡着,睫毛长长的,安静地搭在眼睑上,皮肤光洁柔软,鼻子挺翘,苍白的嘴唇略薄,像两片梨花。   若是醒着,那双狭长的丹凤眼更好看,目光流转之间,有意无意流露出惊人的媚态。   李宏愿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就像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一样,全幅心神都被那双眼睛吸走了。   忽然间,凤子初动了下,李宏愿吓了一大跳,险些蹦起来,连忙移开眼神。   “我我我......我可没看你......你干嘛?”   凤子初没醒,他本能地抓着身边的人,眉头紧锁,喃喃地喊:“娘,娘......”   “谁是你娘?”李宏愿小声反驳,又觉得他这样可怜兮兮的,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乖,好好睡吧。”   凤子初却总也不安稳,李宏愿不知怎么安抚他,忙乱地爬到床上,抱着他拍拍脊背。   谁知下一刻,他便被凤子初用力抱住,脑袋直往他怀里钻。   李宏愿整个人都僵住了,脑袋里乱成一团浆糊,双臂张开,连碰都不敢碰他一下,脸已经红了个透。   凤子初不知梦见了什么,眼角竟渐渐闪出泪光,模模糊糊地喊:“表哥,不要走,表哥......”   表哥?   李宏愿一时间不知道他叫的是哪个表哥,下意识道:“我在,放心,我不走。”   像被这句话安慰了,凤子初抱着他的力道渐渐松弛下来,竟是安稳地睡了过去。   李宏愿抱着他片刻,心里忽地溢出一丝欣喜与得意。   明日得告诉他,本太子可是不计前嫌地哄他睡觉了呢。   而且,还哄得挺好。   他就不信,这样凤子初还好意思跟他吵架。   李宏愿得意洋洋地抱着人,直到太监进来,说是凤子初家里人来了,这才起来。   高大英俊的男人进来,对李宏愿点头行了个礼,便将凤子初拦腰抱起。   凤子初被这么大的动作惊醒了,睁开眼,看见他的脸,不禁喃喃道:“表哥......”   “子初乖,睡吧,”男人温柔地将披风披在他身上,“咱们回家了。”   凤子初果然乖乖地点了点头,依偎在男人怀中。   李宏愿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知怎么的,方才的喜悦一下子消散得干干净净。   原来不是他哄得好啊,李宏愿愣愣地想,是凤子初把他当成表哥了。 第155章 番外 帝后二   他可是当朝太子,居然被别人当替身工具人给用了,这可还行?   李宏愿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他决定,等凤子初过来了,他一定要好好发一次火,以正视听。   尤其是抱着他喊表哥这种事,绝对不许再出现!   然而第二天,凤子初没有来。他的书童说,他在家养病。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整整七天,他都没有再见到凤子初。   李宏愿心里那个张牙舞爪的小人一天天低落下来,书也没力气看了,满脑子都想着凤子初。   他为什么挨打呢?他表哥又是怎么回事?这些天又为什么都不来读书了?   他觉得凤子初好像浑身都是谜,引他禁不住地想东想西,就是猜不出个结果。   李宏愿烦恼地趴在桌上,手指却忽然碰到什么冰凉凉的东西,拿起来一看,却是凤子初的玉佩。   对了,那天他们吵架来着,不小心扯落了玉佩......   李宏愿眼睛一亮,当即找到了借口去找他。   凤家代代为将,家门口便是几个武官在看大门,两口石狮子目光慑人,还没进去呢,便感到一股强烈的气势。   李宏愿以前小时候也跟着父皇一起来玩过,但记忆不是很清楚了,而且现在是一个人过来,感觉又有所不同。   凤子初就在这里长大吗?   “少爷在里头呢,”管家笑眯眯地说,“太子爷,给您通报一声去。”   李宏愿摆摆手,满怀好奇心地溜进院子里,就听得一阵兵器破空的声音,却是凤子初在练武。   他腰身柔韧,身上肌肉很漂亮,又富有力量感,尚带着些少年的纤弱与单薄,舞刀弄剑的时候说不出的好看。   李宏愿不由得看呆了。   还没等他捧场地鼓鼓掌呢,旁边有人已经笑着出声:“子初进步得很快啊,恐怕等长大,凤家的担子就该落在你身上了。”   凤子初眼睛一亮,丢下刀剑就扑了过去:“表哥!”   “......”李宏愿面无表情地撅断了一根嫩枝。   这时候他们才发现太子来了,凤子初连忙从他表哥身上下来,摆出一脸的高冷。   “臣等见过太子。”   李宏愿不怎么情愿地走了出来,摆摆手:“免了,都在干嘛?”   “习武......”凤子初撇撇嘴,还记得跟他的吵架的事呢,声音就有点不乐意了,“太子来做什么?”   李宏愿一听他这个腔调,更加来气:“我不能来?这些天你怎么都没去读书?”   凤子初闻言,眸光一暗,看了眼他表哥不说话了。   表哥笑了笑,揉了下凤子初的头以作安抚,方才对李宏愿拱手道:“回太子的话,是臣马上要去边疆了,子初自幼与我一同长大,自然有些不舍,方才向太傅告了假。”   “你什么时候走?”李宏愿下意识问,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发现的期盼。   两人都听出来了,凤子初脸一下子就黑了。   表哥倒是没怎么在意,还是非常礼貌地对他说:“回太子的话,明天。”   又聊了几句,表哥就去收拾行李了,练武场就只剩下他们两个。   凤子初怒不可遏,一把摔了手里的长枪,喝道:“你是不是有病,问我哥什么?!”   “怎么,不能问?”李宏愿不明白他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下意识反驳,“你哥是多金贵,比本太子还金贵么!”   比太子还金贵的,那就只有皇上皇后了,凤子初当然不可能这么说,气得咬紧了牙关。   “神经病!”   说着转身就回房间去了。   李宏愿连忙跟在后面,不住问:“喂,喂,本太子都过来看你了,你就给我这张脸啊?你生什么气倒是说啊,喂!”   凤子初根本理都不理他,砰地一声关上房门,险些夹到他的脸。   李宏愿讪讪地摸了下鼻子,嘀咕道:“莫名其妙,问了又不说......”   李宏愿在凤子初这里吃了个闭门羹,好在凤老将军还是热情好客的,跟他又是下棋,又是赏花,又是吃点心的。   到了晚上,李宏愿本来应该回宫了,又忍不住想再见凤子初一面,便去敲他的门。   谁知门却是一推就开,里面空空荡荡,凤子初已经不知所踪。   李宏愿一头雾水,找了半天,才发现凤子初已经爬到屋顶上去了。   李宏愿也跟着爬上去,只见凤子初坐在屋檐上,身子被一片黑夜所包裹,星光月光均照不亮他,显得他整个人看起来越发是小小的一团了。   “喂,”李宏愿坐在他身旁,问,“在想什么?”   凤子初没说话,李宏愿就一直坐着,呆呆地望着天上的星星,心里面一阵说不出的孤寂。   “对不起,那天我不是想使唤你拿砚台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搭话,”李宏愿喃喃道,“我没有朋友。”   凤子初微微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李宏愿胸口闷闷的,低声道:“就因为这件事,你就不肯当我伴读了吗?我已经知道你是因为受了伤,才不去拿砚台的了。”   周围安安静静,只有两个少年的呼吸声。   李宏愿很是挫败。   他就是对凤子初有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尤其当凤子初对着他表哥笑的时候,那种憋闷更是到达了顶峰。   他不懂为什么。   凤子初一直不说话,李宏愿也渐渐感到没趣,不想再呆在这里了,正摸索着要爬起来,却听见凤子初有一点闷闷的声音。   “不是因为受伤,是讨厌你那样跟我说话。”   李宏愿一愣,扭过头,对上了凤子初略带湿润的眸子。   “而且我表哥马上就要上战场,或许这辈子也见不到他了,”凤子初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我说了不想去伴读,我爹非要我去......”   “.......”   李宏愿嘴角狂抽,气得要命。   所以连身上的伤也是本太子的错了?!   难怪一见面就一脸的如丧考妣,他是真的恨他啊!   凤子初还在旁边轻轻抽泣,李宏愿已经在脑海里把他吊起来鞭打一百八十遍了。   但可能是风太轻柔,也可能是月光正好,李宏愿没下去拿小皮鞭,而是伸出手,轻轻地揽住了少年的肩膀。 第156章 番外 帝后三(完)   皇帝登基是件大事。   国号一改,年号一改,上至朝臣,下至走卒,举国上下都将参与进这一场盛大的仪式。   距离父皇驾崩已有两月有余。   新帝登基,朝中又是忙忙碌碌,终于能够喘口气的时候,却已经是隆冬时节了。   凤子初就是在这个时候请求驻守边疆的。   他甚至没有提前跟李宏愿商量过,当着所有朝臣的面,说的极为诚恳,令所有人动容,更没有人觉得他不该去。   然而自登基以来便勤勤恳恳的李宏愿,却当场失了态,驳回他的请愿。   冬夜,大雪纷飞。   一双牛皮软靴急促地踏在地上,泄露出主人焦虑的心态。   “凤子初,你他妈别跟着我!”李宏愿终究忍耐不住,站在宫墙之间的夹道,沉声怒喝,“滚,我不会答应的!”   “皇上!”   “怎么,我成了皇帝,便不是李宏愿了?”他两眼赤红,掐着凤子初的肩膀,将人重重推到宫墙上,强迫他看着自己,“你之前怎么跟我说的!”   凤子初被他撞得脊背生疼,却一声都没有哼。   “皇上,当时我们都太年轻,说的话做不得数......”   李宏愿被他气得两眼通红,一拳砸了过去,凤子初不闪不避,却眼睁睁地看着那拳头擦过了自己的脸颊,砸在了身后宫墙上。   “你的手!”凤子初慌了,“快叫御医!”   太监得令,连忙下去。   其他太监都很有眼色,站在远处守着,背过身,不看,不听。   天地间仍有茫茫白雪纷飞,世界好像一下子变得很小,一方被宫墙割裂开的、窄窄的天空,两个人,便是全部。   李宏愿惨然一笑:“凤子初,你若是不喜欢我了,便直说,不要让我们的过去变成一场笑话。那样,我会恨你的。”   凤子初攥紧了衣袖,只觉他的话好像一把尖刀,扎在了自己的心脏,痛得尖锐而清晰。   他一面滴着血,一面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   “是的,皇上,我已经够了,也腻了。”   李宏愿呆住了,脸上一片空白,霎时间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凤子初将他的表情收入眼底,连呼吸都不能顺畅,连忙转过头,不再看他。   “所以呢,你喜欢别人了?”李宏愿居然轻轻地笑出了声,“是谁?你表哥?”   凤子初皱眉:“跟他有什么关系?”   “那跟谁有关系?你好歹告诉我。”   李宏愿语气有些异样,凤子初忍不住抬头,发现他眼底正透出一种疯狂的气息,不由得咯噔一下。   “说啊,是谁?”李宏愿缓缓转动眼珠,手指温柔而缓慢地在他脸上滑动,专注得近乎深情,“你觉得,朕是赐白绫好,还是毒酒好?还是干脆送他全家下狱?”   凤子初不可置信,只觉浑身发寒:“李宏愿,你发什么疯!”   “是你逼的!”李宏愿失控地嘶吼,几乎破音,“父皇刚刚驾崩,我身边谁都没有了,只剩下你,只有你......你却要离开我!凤子初,你逼我发疯!”   凤子初剧烈地喘息,胸口上下起伏,不受控制地溢出泪光。   “我发过的誓,你都没当真吗?我没开过一句玩笑!”李宏愿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发出绝望的吼声,“今天你为了谁离开,我就杀了谁,我说到做到!”   凤子初再也承受不住,一把推开他:“那你要我怎样,天天听着你选妃的细节吗!”   忍耐了足足半年的担忧、痛苦、纠结,都在一朝爆发,凤子初并不想哭,却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你是皇上,你坐拥天下,想要谁都可以......你登基以来,光是秀女的名单都筛选了三批......我只要一躺在床上,就忍不住想象,你跟别的女人抱在一起,生儿育女的场景,我受不了!”   李宏愿愕然:“我已经当朝拒绝了,你就因为这个?”   “你拒绝得了一时,能拒绝得了一世吗?”   凤子初用力抹掉脸上的泪,苦笑:“为大兴王朝开枝散叶,延续血脉,是你的职责。而我是臣子,理当为大兴驻守边疆,这是我的职责。”   “皇上,我现在不走,总有一天,这段感情会变成折磨我们的枷锁,我不想到那个时候,再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李宏愿说不出话,身上的力气好像被抽干了,踉跄两步向前,跌向凤子初,脑袋搁在他肩头。   凤子初感到他的疲惫,伸出手,用力抱住他的肩膀,颤抖着闭上眼。   他知道,这已经是最后一次。   今夜之后,他们之间只有君臣之交。   不知过了多久,御医过来,两人终于分开,凤子初已经无力再去应对旁人的目光了,后退数步,跪在地上,磕头,行了个大礼。   随即转过身,大步离去。   “凤子初!”   他身子一晃,僵在了原地,却未曾回头。   李宏愿的声音在风中微微颤抖,带着点希冀与恳求:“我的身边,现在只有你,以后,也只会有你。我发誓。”   凤子初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不禁屏住呼吸。   “所有阻碍,我都会为你冲破,到那个时候,你能回来吗?”   李宏愿禁不住哽咽:“凤子初,你说话啊......你总得给我一个机会,你不能这样对我.......”   “皇上!”凤子初已经不敢再听,连忙打断他,“我们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不如早些结束,对谁都好。”   说罢,甚至连回头看他表情的勇气都没有,凤子初几乎是逃一般,飞快地走开了。   一口气走过三道门,凤子初方才喘息着放缓了脚步。   他早已泪流满面。   彼时的他全然没有想到,在未来的日子里,李宏愿为了他,力排众议,立皇太弟为储君,甚至立男子为后。   这件事,成为李宏愿政治生涯中最大的阻碍,他却甘之如饴。   他的勇气,他的坚定,他那灼灼的爱意,宛如一团熊熊的火焰,在冬夜中绽放出万丈光芒。   凤子初畏惧着,抵抗着,却如何能够否认自己的心。   他只得甘愿化作一只飞蛾,扑向那团火光,无论结局是生是死,都甘之如饴。   至少,他们曾经燃烧过。 第157章 番外 绿茶一   隆冬,寒风凛冽。   十来个人组成的马队穿过城门,在进入主街之前被卫兵拦下。   “京城街上不准纵马,都下来!”   白雨信二话不说,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身后的阿才,急匆匆地往家里冲。   然而街道上熙熙攘攘,大大阻碍了他行进的脚步,在人群里挤了半天,他顿时感觉身上那件白狐披风闷得浑身出汗,一阵说不出的郁闷。   他们在奉城呆了五六年,重新回来的以后,以前的白府分明还算是闹中取静的地方,却因为李宏愿近年来的商业开发计划,变得繁华热闹了许多。   热闹不算坏事,可现在妨碍到他了,立马成了件不怎么令人愉悦的事情了。   都好几个月没见到顾明州了,白雨信简直心急如焚,在被人撞了一记以后,更是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清空,好让他直接回到家中。   白雨信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住了心中的躁动,顺着人流往前走。   还是奉城好,哪里都是自己的地盘,整天跟顾明州抱在一起,窝在花架下晒太阳,想做什么做什么。   然而奉城的家却在战火中遭到毁坏,即便回到奉城,也不复当年模样了。   白雨信心情更加低落,真想立刻让顾明州抱一抱。   他耐心地走了小半个时辰,终于走到家门口,当即大松一口气,敲门。   “公子......”夏松开门看见他,微微一惊,脸上却无半分喜色。   白雨信没注意,急匆匆地往里走,随手将雪白的披风扯下来,让他收到房间里,一边嘱咐人熬点姜汤,供后面回来的人喝。   话音刚落,便看见冬柏捧着个托盘从厨房出来,托盘上一只晶莹的小碗正冒着热气。   这是已经煮好了?   白雨信一笑,心知多半是顾明州提前吩咐的。   他随手端起小碗,啜饮一口,笑了下:“怎么加了这么多糖,怪腻味的。”   “公子,这个是......”冬柏呆呆地看着他,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白雨信眨了下眼,慢慢将碗放回托盘,脸上的笑意淡去。   他终于察觉到似乎有什么不对。   “怎么回事,说。”   冬柏深吸一口气,正要说话,却忽然看见前方的房间开了门,不由得瞳孔一缩。   白雨信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也在刹那间变了脸色。   客房的门被打开了,一名纤弱少年正倚在门口,一身素色棉袍,脸色透着病态的苍白,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般。   而他那张脸,居然和白雨信足有五分相似!   “冬柏,我的姜汤好了吗?”少年自然地问。   目光轻柔而缓慢地在白雨信脸上扫过,少年提起唇角,拢了下肩上的外袍,眸中流露出些许疑惑:“请问,这位是......”   他言行举止之间,俨然以主人自居。   白雨信几乎怀疑他是故意的,然而少年眸中却分明是一派天真无辜,无比纯洁。   “是我家公子!”冬柏连忙出声,“先前跟您提过的,白公子。”   “公子,这位是阳海的小皇子,暂时安顿在这里。”   “吕延?”   “是的。”   白雨信看了看冬柏,再看了看那位病病弱弱的小皇子,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一年前,李宏愿做好万全准备,终于开战,而白雨信在阳海种下的各路眼线立刻派了用场,再兼他用了数年的功夫,渗透了阳海的经济,此时开战,几乎顶了半个大将的作用。   阳海大败,送来小皇子做质子。   李宏愿根本不在乎这个小皇子是死是活,在他眼中,这也迟早会是他的臣民。这个想法,白雨信是知道的。   他只知道阳海灭国不过在旦夕之间,却没料到这家伙居然被丢在了他的家里。   “见过吕公子。”白雨信向他行了个礼,也不知为何,心里一阵难受。   “不必多礼,”吕延笑了起来,“我早就听说过你了,如今一见,果真是芝兰玉树般的人物。”   白雨信潦草地点点头,随意寒暄几句,便要往主屋里去。   不料吕延就在这个时候开了口。   “白公子,你是要去找顾大人吧?不如明日再去好了。”   白雨信的脸色一子沉了,抬起眼眸,冷冷地注视着他。   “对不起,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吕延当即慌张起来,“只是顾大人最近很忙碌,刚刚我落水,顾大人出手相救,也受了寒,我才这么说的......”   “要是让您不高兴了,我道歉。”   话音刚落,他便剧烈地咳嗽起来,身后的随侍立刻给他顺气,急道:“主子,您慢点......旁人不爱听就算了,伤到身子可怎么好?”   那随侍倒是一点也不委婉,就差指着白雨信的鼻子,骂他不知好歹了。   阿才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怒道:“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了?”随侍拔高声音,跟他对峙,“我家主子不过好心劝了一句,便要被人拿冷眼瞪着,可谁都没说话!”   “你——”   白雨信立刻伸出手,制住了阿才即将说出口的话。   他看得明白,无论是这位小皇子,还是他身边的随侍,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根本不是阿才能够斗得过的。   他们身边极少见这样的人,只怕说多错多,反让人从言语上抓了把柄。   “吕公子好生歇着吧,我就不打扰了。”   白雨信稍一躬身,便转身离去,刚走了几步,却忽地站住。   “对了,”白雨信侧过头来,“要不要见顾明州,那是我的事,不必吕公子指点。只要我想见,他便是累得半死,也得给我腾出时间。”   他说这话时,一双浅色的眼眸里透出彻骨凉意,带着强烈的霸道与占有欲。   “好教你知道,顾明州,是我的人!”   吕延感到被他身上的气势震慑,竟忍不住稍稍后退了半步,攥紧了衣袖。   他愣了片刻,方才回过神,柔柔道:“白公子,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然而白雨信连一个多余的眼神也欠奉,大步走向了主屋,径直推门而入。   吕延咬紧下唇,脸色一下子就青了。 第158章 番外 绿茶二   进了门,屋里被屏风隔断了一截,白雨信没进里屋,站在桌前拎起水壶。   手却在不由自主地发抖,倒了半杯水,足足溅出去一杯的量。   白雨信放下水壶,咬紧下唇,双手撑在桌子上,不住喘息。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没有那么冷静理智。   连日来的劳累奔波,还有对顾明州长久的思念,宛如一团焦灼的火焰,几乎燃尽他的自制力。刚才吕延站在他面前说那些话的时候,他只想一巴掌把人拍走,彻彻底底赶出这个家。   他心里那个小人甚至在失态地跳脚,大叫着要把顾明州揪出来,让他好好解释解释,这到底什么情况。   可终究是舍不得对他发脾气。   白雨信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绕到屏风后。   顾明州正躺在榻上小憩,眉头紧拧,似乎梦里也在思考什么很难的事。   看见这张熟悉的面孔,连日来的焦躁好像被一股清泉浇透了,白雨信轻手轻脚地趴在榻边,凑近了看他,鼻端萦绕着一股成年男子皮肤的气息,夹杂着皂角淡淡的味道,好闻极了。   白雨信抬起手,手指在空气中描绘着他五官的形状,禁不住弯起唇角。   看来是真的太累了,连胡须都好久没刮,脸颊、下巴,都是一片青色的胡茬,显得有些疲惫,但又有一种成熟男子的感觉,一样令人心动。   他在,真好。   白雨信一颗时时刻刻悬吊在空中的心终于安放了下来,紧绷的肌肉也松弛了,半闭着眼睛,任由属于顾明州的气息将自己包裹。   不知过了多久,顾明州睁开眼,便看见白雨信趴在他床头,竟是已经睡着了。   他先是一愣,紧接着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人还在。   不是梦,他回来了!   顾明州骤然被莫大的惊喜击中,脸上洋溢出笑,立刻将人拦腰抱起,放在床上。   白雨信被惊醒了,还有些迷糊:“你醒了......”   “要睡就再睡一会儿,”顾明州揉了下他的头发,替他盖上被子,“怎么不叫我,那样趴着不难受吗?”   白雨信抱着他,脑袋闷在他怀里:“怕你睡不好......最近是不是很忙?”   “不忙,”顾明州声音低沉而温柔,揽着他的腰,“再睡一会儿。”   白雨信感觉自己好像在一片温暖的海洋,那是顾明州的体温。   他便在这片属于自己的海洋里,沉沉地睡去。   这一觉便睡到了晚上,顾明州已经不在了,出去一看才晓得,原来是去了书房。   还说不忙呢。   白雨信轻轻笑了下,打算去洗个澡,再吃点东西。   谁知刚刚转身却跟吕延打了个照面,两人均是一愣。   吕延率先反应过来,冲他点了点头:“白公子。”   白雨信见他手里还捧着个托盘,上面端着一盅汤,笑容顿时淡了下去。   “是给顾大人的汤,补补身子的,”吕延用一种很干净的眼神看着他,犹豫了一下,又道,“白公子,你替我端进去吧。”   一旁的随侍急道:“主子,这可是您亲手熬了一下午的汤......”   “阿全!”吕延立刻低声呵斥,脸上随即涌上歉意的微笑,“不知道白公子是今天回来,才熬了的,还请公子不要介意。”   言外之意,他没回来之前,亲手熬汤这种事还是日常?   白雨信刚刚好转的心情立刻毁了,却不肯流露半分弱势,当即微笑:“既然是亲手熬的,自然要让人知道你的用心,我还没有用饭,吕公子去便好。”   吕延还是有些踌躇,不太敢去,还是被随侍推了几下,方才迈开步子。   白雨信转身便去冲澡了。   他之所以放心让吕延进去,也是对顾明州的放心,他确信顾明州对他的情意,是绝不可能让吕延有什么可乘之机的。   然而,他实在低估了吕延的本事。   书房里烛火高燃,安静得只有窗外的流水,以及顾明州翻动奏折的声音。   吕延敲门,轻柔的嗓音隔着门传来时,便无比清晰。   “顾大人。”   “什么事?”顾明州头也不抬。   吕延道:“我可以先进来吗?”   顾明州眉头微皱,有些抗拒,然而吕延到底是阳海的小皇子,不好过于怠慢,便思量着先听听他要说什么。   吕延轻手轻脚地进来,将那盅汤搁在案头,脸上带着些柔和的笑意:“顾大人,您歇歇吧。”   放下东西的时候,他仿佛不经意般,袒露出纤细白皙的手指,上面有一块红肿的烫伤,衬着那雪白的皮肤,好不可怜。   他却好像浑然没有注意,又用那只手,自然而然地捏起墨锭,在砚台里轻轻地磨着。   端的贤妻良母的姿态,又是个难得的美人,多少有些红袖添香的意味。   他自信,顾明州也一定禁不住这样的诱惑。   果然,顾明州抬起头,目光落在他身上,吕延屏住呼吸,一阵激动。   “放下吧,吕公子难道要和下人抢活儿?”   吕延一僵,完美的笑容出现了裂缝。   “汤也端走吧,我没胃口,”顾明州半皱着眉,一双黑眸中透出冷漠而精干的光,“要吃什么,自有厨房做。”   吕延攥紧了衣角,没想到顾明州竟然这样决绝,当即愣在那里。   顾明州虽然没有直说,但他如何能够听不出来,这是说他自降身份,与下人无异呢。   吕延脸上青白一片,眼看顾明州不耐烦起来,当即改换了说辞:“是白公子炖的汤!”   顾明州一愣:“是吗?”   “.......对,”吕延急速地思索着言辞,“白公子还没吃晚饭,便让我帮着送过来了。顾大人若是不喜欢......”   “谁说不喜欢了,喜欢!”顾明州立马掀开盖子,拿起勺子喝了一口,“咦,媳妇儿手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吕延咬紧下唇,虽然没有被赶走,心中却更为郁猝了。   汤是他熬的,那就是与下人无异。说是白雨信熬的,顾明州便如获至宝。   差距未免太大。   吕延强忍着没让自己表现出不满,一直等顾明州把汤喝了个干干净净,出了房门,却第二次碰见了白雨信。   白雨信刚洗过澡出来,看见他,当即怔在了原地。   顾明州居然,一直把吕延留到现在? 第159章 番外 绿茶三   刹那间,白雨信的呆住了,站在那里宛如一座陶塑,动弹不得。   好在天色漆黑,没有人能看得出他的失态。   吕延走了过去,端着空汤碗,对着白雨信礼貌地微笑:“白公子,好巧。”   白雨信没有说话,只死死地盯着他。   “怎么了?”吕延有些怯怯的,好像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的小孩子,“白公子为何这样看着我?”   白雨信敛下眼睫,抬起脚步往房间走,走了几步,又忽地扭过头:“你一直呆在书房?”   吕延歪了歪头:“是啊,怎么了?”   白雨信只觉一股血液冲上大脑,胸口被一股气郁结住,连呼吸都不顺畅了。   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笑得出来,声音平静而舒缓:“没什么,辛苦吕公子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吕延不放心似的,凑过来一些,担忧道:“白公子,你真的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白雨信轻笑,大步离开。   吕延望着他的背影远去,那张写满担忧的脸上瞬间没了表情,缓缓眯起了眼。   “主子,好像不太顺利,”随侍问,“咱们怎么办?”   “错了,现在可是顺利得很呢,”吕延随手将托盘递给他,淡淡一笑,“等着瞧吧。”   回了屋,白雨信坐在桌前发呆。   冬柏把晚餐端上来,一进门就皱起眉,转过头低声呵斥一旁的小厮:“怎么搞的,屋里这么冷,就不知道添些炭火吗?”   “是这样,吕公子今日落了水,又一直有些病根,咱家的炭都供了他那里了,”小厮连忙道,“这个月的炭还没供上来呢。”   “糊涂!”冬柏霎时间大怒,“谁是主谁是客,分不清吗!”   “可最后一盆银丝炭,在吕公子屋里.......”已经是这个月的最后一天了,小厮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方才没有管。   一旁的阿才早就听得愤怒不已,厉声道:“去拿过来!”   小厮一愣:“这、这......”   “那个劳什子吕公子就算是他阳海的小皇子又怎的,这是在白府!是顾大人和我家公子的家!”阿才怒不可遏,“让主子受着冻,却把炭火供到他那里去,哪有这样的事!”   冬柏没料到他这么激动,有些意外,但还是看向了支支吾吾的小厮:“听见了没,还不快去!”   “算了,”白雨信长长地舒了口气,揉了揉额角,“不过一盆炭,斤斤计较的像什么样子。”   那是一盆炭火的问题吗?阿才气的是那个吕延一副当家主子的态度,俨然就要爬到这个家真正的主人头上来了。   不过是个区区质子!   “公子,我当然知道你不计较,可今天必须给他一个下马威!”阿才气愤不已,“他要作威作福,只管回他的阳海,这里可不是他的地盘!”   他的话却像一把匕首,毫无章法地戳破了白雨信的自欺欺人。   原来,他已经窝囊到了要人叫屈的地步了吗?   白雨信深吸一口气:“你们都下去吧,这件事明天再说。”   “可是......”   白雨信只觉疲乏至极,摆了摆手:“我心中有数,不必再多说了。”   阿才只得愤愤退下。   白雨信又忽然道:“冬柏,东西拿走吧。”   “可公子都一天没吃东西了,这样下去身子怎么受得了?”冬柏连忙说,“好歹吃些吧。”   “没什么胃口,想早点睡了,”白雨信摇摇头,“回去歇息吧。”   冬柏只得又将刚刚摆好的桌子又收起来,端着托盘走了。   屋子里安静下来,白雨信只坐了这么一会儿,便觉得寒意入骨,他却好像一无所觉,连灯都没有点,只坐着,涣散的目光落在房门上。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发出一声轻响,紧接着是顾明州疑惑的声音。   “媳妇儿,你在里面吗?门怎么关了?”   白雨信没答,缓声发问:“汤好喝吗?”   顾明州是谁?白雨信的全自动彩虹机啊,听白雨信这么一问,立刻满嘴的阿谀奉承。   “好喝,当然好喝了!此汤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尝啊!媳妇儿怎么就便宜了我一个呢......”   他的话却像一记记耳光,重重地打在白雨信脸上。   他只觉自己所有的侥幸在那一刹那都碎成了渣,怒火将理智烧得一干二净。   然而最后的自尊和骄傲强撑着身子,令他没有显出丝毫异样,反而笑了起来。   “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好好尝你的汤去吧!”   顾明州犹如五雷轰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什么情况!!!   “媳妇儿,媳妇儿你开开门啊,”浑然不知拍错马屁的顾明州泪流满面,“我做错什么了,你总得告诉我吧?”   “还要如何才算错?”白雨信竭力压着自己的情绪,“你走吧,我不想听见你的声音。”   顾明州如遭重拳,后退几步。   他到底哪里得罪到他啦,好歹给个提示吧?到底是为什么生气啊啊啊!   难道是胡子没刮,被嫌弃太丑了?   媳妇儿你变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顾明州正要哭两声求个情,吕延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叫了他一声:“顾大人。”   “吕公子怎么还不歇息?”   “顾大人,我有话跟您说。”   两人交谈的声音清晰地传入屋内,白雨信一把攥紧了杯子,牙关紧咬,在心中怒吼一声——顾明州你敢去试试看!   屋外。   顾明州正忙着哄媳妇儿呢,哪里乐意搭理他。   正要拒绝,吕延却轻轻凑到他耳畔:“我告诉您,白公子生气的原因。”   顾明州眼前一亮,立刻跟着他走了。   屋内。   白雨信听见两人脚步声渐行渐远,只觉浑身的血液在一刹那凉了,好像被人暴揍了一拳般,视野一下子黑了。   不知过了多久,顾明州都没有回来。   白雨信抿紧嘴唇起身,脚下却没有力气,险些跌倒,还是靠在桌子上方才稳住了身子。   他不断喘息着,一步一步挪到床前,脱下外衫,除去鞋子,上床,睡觉。   可被子里不知为何那么冰冷,他躺了好久,两只脚都是冰块一般没有知觉,就连枕头都睡得湿了。   真的好冷。 第160章 番外 绿茶四   第二天,白雨信下意识摸了摸身旁,却只摸到一片冰凉的空气,人立马就醒了。   他面无表情地起床。   顾明州已经去上朝了,家里面又是一片冷清。   冬柏一早上看见白雨信,便被他冷若冰霜的面孔吓了一跳,踌躇着不敢上前。   夏松胆子小一点,在旁边更是瑟瑟发抖,禁不住小声嘀咕:“冬柏,公子这是要砍谁去啊?”   “砍什么砍,砍你脑袋!”冬柏心烦意乱,“去去去,干你的事儿去!”   然而把夏松赶走,冬柏心里还是一阵发慌,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跟了顾白两位主子这么多年,深知两位都不是什么好惹的主,顾明州手黑心脏,萧阁老一把年纪,被他搞得年年在外奔波,回来还得赔笑讨好。   白雨信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能以一己之力搞得阳海鸡飞狗跳的人,绝不好惹。   现在,白公子显然是憋着火在心里头,却什么都没做,简直像暴风雨前的宁静,令人窒息。   但显然,感到窒息的只有他们。   早起的时候,吕延一看见那张冷得快要掉渣子的脸,心里就是一阵暗爽,连早饭都多吃了半碗。   他对顾明州没有兴趣,但吕延自小生活在宫廷中,耳濡目染下精于算计。   他猜得到,天下大势并没有站在阳海这一边,他只想借着待在大兴的这些日子里,好好找个靠山,就比如顾明州这样年轻有为、备受重用的官员就很不错。   其实最好的选择是找个王爷、皇子,可惜年龄不是太大就是太小,只有顾明州最合适。   而且,他跟白雨信还有那么几分相像,很明显会是顾明州喜欢的类型,只消让白雨信这个碍眼的存在消失,他自然能在大兴获得一席之地。   吕延咬了口油炸春卷,只觉满口酥脆,好吃极了。   就是这个时候,白雨信来了。   “白公子?”吕延笑眯眯地举起筷子,“吃过了吗,要不要再吃一点?”   白雨信面无表情,冷冷道:“有话跟你说。”   “你急什么,我家主子还没吃完呢!”随侍立刻开腔,斗鸡似的瞪着他。   白雨信没有说话,目光却缓缓地移到了随侍脸上。   前几次,白雨信可是连理都没有理他的......   随侍立刻有点发慌,结结巴巴道:“看、看什么看!”   白雨信微扬下巴,示意身后的阿才:“拖下去,家法伺候。”   阿才眼前一亮,二话不说就扯过随侍的肩膀,随侍尖声叫起来:“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打人!”   “白公子,”吕延也傻了,“你这是何意?”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既然住在我家,就该守我家的规矩。”   “敢对我大呼小叫的下人,这是第一个,”白雨信淡淡道,“既然吕公子管不住人,我只好代劳了。”   随侍还在挣扎,气急败坏地大喊:“你算什么东西,一个区区贱民罢了,也想跟我家主子平起平坐?你配吗!”   阿才脸色阴沉下来,抬手就是一个巴掌。   啪的一声,随侍惊叫着偏过头去,屋子里也随之静了。   吕延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他们居然真的动了他的人,还是当着他的面。   暴力真正发生在面前时,威慑力比任何语言都要强大,一下子摧毁了他们内心的骄傲。   “别说是阳海的皇子,便是大兴的皇子住在这里,敢不遵规矩的,都照打不误!”   阿才厌恶地收回手,拽着随侍的领子,恶狠狠道:“敢对我家主子放肆,你又算什么东西!”   随侍不住发抖,眸中流露出惊恐的目光。   吕延当然不可能看着自己的人挨打,腾地一声站了起来:“白公子,你一大早就是来找麻烦的吗?我做错了什么,你只管朝着我来,对下人发火算什么!”   “朝着你去?”白雨信抄着手,略微挑了下眉,“不知道的,还以为吕公子真的做错什么事呢,这么心虚。”   吕延一僵,气势弱了下去:“我自然问心无愧......”   “若是吕公子觉得你的奴才没错,那日后,府上每一位下人都会像他对待我那样,对着吕公子大呼小叫,说不定还会做些别的,”白雨信微笑,“到时候,吕公子可千万别找我叫屈。”   吕延咬紧牙关:“你威胁我?”   “不过惩治一个下人,也得威逼利诱?”白雨信眸中闪过一丝不屑,“吕公子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他那显而易见的轻鄙好像烙铁,烫得吕延浑身发痛,气愤至极。   可他除了忍耐,别无他法。因为,这里是白雨信的地盘,而不是他的。   白雨信又说:“现在没有碍事的人了,吕公子可以跟我聊聊了吧?”   吕延脸色很是难看,跟着白雨信出了门。   路过水榭,吕延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忽地大叫一声。   白雨信转头,就见他站立不稳,险些要掉进水里,下意识回过身去拉他。   因为不想被人听见他们的谈话,他没带下人,四周空荡荡,只有他们两人。   吕延拉着他站稳了,却拔高了声音:“白公子,你为什么要推我!”   白雨信:“......”   这么下作的招数,现在居然还有人用!   他先前居然还被气得肝疼,真是太抬举这位小皇子了,原来就这点水平!   白雨信实在无语,不想跟他纠缠,吕延作势摔倒,却无意中勾住了白雨信腰间的玉佩。   只听得一声清脆的响声,白雨信僵在了原地。   地面上,一块翠色的玉佩碎成了几块,甚至能够看清断口的杂质。   吕延起先见他表情不好,还有些暗惧,可当看清地上的玉佩时,他不由得撇了撇嘴。   不就是几两银子的地摊货么,至于露出那种天塌了的表情么?真是够穷酸的。   白雨信缓缓地,一点点弯下腰,将碎裂的玉佩捡起来,连渣子都没有漏掉,仔仔细细地收在手帕里。   连带着情窦初开时的心动,分别时的每一缕思念。   这块玉佩,承载了太多的记忆,见证着他们从少年至青年的每一寸时光。即便吵翻了天,白雨信也从拿它撒过气,他知道它有多特别。   而现在,他的珍宝却像垃圾一样,碎裂在地。   湖边陷入一片令人不安的寂静。   吕延终于感到不对,不由得忐忑起来。   白雨信直起身子,却忽然笑了:“吕公子,看来是我对你太客气了。”   “你猜猜,杀你,需要花我几分力气?” 第161章 番外 绿茶五   号外号外,奉国公揪着阳海小皇子,上宫里去了!   众官员大惊,纷纷竖起八卦的耳朵。   奉国公是谁?那是区区一介商人,没有功名在身,却平白得了个爵位的人,在大兴历史上堪称传奇。   尽管这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却没有一个人敢提出异议。   那可是白雨信,一个把阳海玩得团团转的男人,谁敢不服?   再加上白雨信行事风格极为低调,一看就是个做事的人,默不作声就搞个大动静来,跟顾明州那种滑头权臣迥然不同,得了爵位也没炫耀过,要不是今天他突然进宫,大伙儿都快忘了还有这么个奉国公。   今天突然来了这么一遭,简直就是个惊天大瓜,大伙儿抓心挠肺地捧着碗,在御书房外探头探脑地等。   顾明州正在内阁看奏折呢,忽见萧豫贼兮兮地过来,一头雾水。   等听说白雨信进宫,他更是一头雾水了,本能地感到不好,连忙往宫里赶。   御书房内。   白雨信随手一甩,便将吕延摔在地上,动作还有几分潇洒优雅,吕延却摔了个狗啃泥,好不狼狈。   李宏愿已经傻了,忙问:“怎么了这是?”   不等白雨信开口,吕延率先哭了起来。   “陛下,都是我的不好,我不该住在顾家,让白公子碍眼......”   “.......哦,”李宏愿干巴巴地应了一声,看向白雨信,“什么情况?”   白雨信漫不经心地坐在一旁喝茶,淡淡道:“让他接着说。”   吕延瞬间一僵。   他预料中白雨信暴跳如雷的场景不仅没有出现,对方还那么淡定,显得他好像路边十文钱的猴戏一样廉价。   可恶,着实可恶!   吕延立刻改变了策略,发誓要让白雨信后悔自己的轻敌。   “白公子,你不要欺人太甚!”吕延两眼含泪,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模样,“我知道,你就是觉得我亲近了顾大人,可我们之间根本什么都没有,我们是清白的!”   李宏愿:“哦!”快说快说,多说一点,到底发生了啥啊?   吕延自觉受了鼓励,声音越发悲苦,哽咽道:“就因为一点捕风捉影,你不仅把我往湖里推,还要在陛下面前侮辱我......白公子,你知不知道,现在的你,就跟妒夫一模一样!”   白雨信喝茶的动作停了,他无声地捏紧了杯盏,一言不发。   李宏愿作为吃瓜现场的第一人,小心脏激动得砰砰直跳,一面有些为难地想,待会儿到底站那边呢?听起来好像是吕延更有道理一些......怎么办呢?   吕延眼看打击到了白雨信,舒爽地出了口气,高声道:“白公子若是怀疑我和顾大人有私,怎么不直接去质问顾大人?就因为我无依无靠,便只针对我吗?”   “你心中有没有家国天下,有没有将陛下的难处放在眼里?若是闹大了,引发两国交战,你负得起责任吗!”   他一字一句,堪称铿锵有力,从个人、夫妻、国家三个不同维度依次打击,说服力极强。   饶是李宏愿天天听大臣们互相构陷,天平都有些向吕延倾斜了。   他咳了一声,自觉在阳海面前丢了人,忍不住道:“白雨信,你就没话说?”   “嗯,没有,”白雨信平静地说,“就是他说的那样。”   李宏愿都呆了。   白雨信,朕的奉国公啊,抢救的余地还那么多,不要放弃治疗啊!   吕延则是一喜,在他看来,白雨信根本就是认输了。   呵呵,还以为他有多大本事呢,结果就是放狠话一流,做真事末等啊。废物一个!   李宏愿恨铁不成钢,连忙追问:“那你为什么打他?”   “想打就打了,”白雨信随口道,“手痒。”   李宏愿:“......”   这算什么理由?也太任性了吧!   吕延的脸色在一瞬间涨成了酱紫色,怒道:“我做错了什么你要打我?我不过给顾大人送了回汤,白公子至于记恨至今吗!”   “看你不顺眼,”白雨信随口道,“就是想打。”   “......”吕延咬紧牙关,“我是阳海的小皇子!”   “嗯,”白雨信无聊地抬眸,支着下巴,“打起来没什么不同的。”   吕延:“我是两国和平的象征!”   白雨信:“呵呵,打仗,我会怕?”   吕延......吕延......吕延被噎死了。   他终于放弃跟白雨信说理,转而看向李宏愿:“陛下,您一定要给我做主啊!”   李宏愿咳了一声,板起脸来:“白雨信,这件事你做得太不妥当了,还不给人好好道个歉?”   “皇上,阳海马上都要没了,一个小皇子又有什么紧要?”白雨信懒懒道。   吕延、李宏愿:“.......”   吕延气得破口大骂:“你胡说!”   他正要向李宏愿告状,却见后者眼里已经闪出了泪光,满脸的激动,顿时呆住了。   白雨信笑了一下,那种平静令吕延不寒而栗。   “你当然什么都没做错,不过是给顾明州煲汤补养,红烛墨香,聊人生聊理想而已,怎么会做错呢?”   吕延底气十足道:“我问心无愧,你嫉妒!”   好像听见了什么玩笑,白雨信一下子就被逗笑了,就这么笑了好一会儿,忽地起身,一脚将吕延踢得直飞出去!   吕延惊叫着,一直撞到不远处的桌子方才停下,当即大哭起来:“你做什么!当着陛下的面行凶,你还有没有把陛下放在眼里!”   白雨信懒洋洋地收回脚:“皇上,你看见我打人了吗?”   “没有啊,”李宏愿困惑道,“咦,今日的风儿怎么如此喧嚣?”   吕延一口气堵在胸口,险些吐血。   他们、他们......他们居然狼狈为奸!!!   白雨信向他走来,面无表情,落在吕延眼里,却似一只恶鬼。   一步、两步、三步......   他脸色煞白煞白的,不住后缩,惊恐万分:“你不要过来......你到底要干什么!”   白雨信一把揪起他的头发,无视吵闹的哭喊:“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没有对你动手吗?”   “把你那些小手段放在眼里,我嫌丢人!”白雨信冷笑,“真以为旁人是傻子不成?”   “你、你是嫉妒,你就是嫉妒顾大人对我好!”吕延撒泼般大哭。   “嫉妒?”白雨信嫌恶地皱起眉,“我是觉得恶心!”   门外已经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白雨信直起身,随手叫吕延丢在地上,冷冷地看向门口。   顾明州终于赶来,气喘吁吁,看见门内的场景,登时愣住了。   吕延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抱住他的脚,哭道:“顾大人,你可一定要给我做主啊!白公子他疯了!”   “媳妇儿,”不知是因为跑得太快,还是因为白雨信的表情,顾明州心头砰砰直跳,“你怎么了?”   白雨信侧过身,避开了他的手,从袖袋掏出一个手帕扣成的小包,重重地砸进他怀里。   “你的吕公子干的好事,”白雨信目不斜视地出了门,“随你处置。”   什么他的吕公子,搞啥啊!   顾明州头都要大了,然而等打开手帕,看清里面碎成数块的玉佩时,他的表情变了。   “你摔的?”顾明州满眼阴鸷,声线平稳,却仿佛蓄着无尽的危险。   吕延嘴唇嗫嚅一下,慌张道:“顾大人,您听我解释,不是这样的......”   顾明州面无表情,将手帕重新系好,郑重其事地放在袖袋里。   下一刻,他转身,将御书房的门合上。   随着光芒的消散,吕延眸中的希冀也渐渐化作绝望。   李宏愿掏了掏耳朵,装模作样地嘀咕:“啊呀,今天的风声是真的挺大啊。” 第162章 番外 绿茶六   傍晚,吕延灰溜溜地回到白府,脸上一片淤青,引得众人纷纷侧目。   他的随侍因为留在府上受罚,尚不知道宫中发生的一切,只见自家主子满面淤青地回来,登时大惊失色。   “主子,是谁干的?”随侍高声道,“谁敢打你!”   吕延本就憋屈,听他这么一叫屈,更是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垂着头,低声道:“别说了,回去收拾东西。”   随侍如遭雷劈,瞬间脑补了一堆剧情,比如白雨信把吕延带出去暴打一顿,然后吕延忍气吞声,败走白府。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也不算猜错。   但那么一点细微的差别,令随侍瞬间暴怒起来,冬柏过来查看时,便气冲冲地将人推开。   “看什么看,还不都是你家主子害得!”   冬柏被他推得险些摔倒,顿时有些挂不住了:“无凭无据的,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家主子被白雨信带出去,回来就变成这样了,不是他干的又是谁干的?”随时没好气道,“今日他还叫人打我,摆明了要针对我们!你不是他们的眼线,还装什么无辜!”   白府中,冬柏是最与人为善的,且一直对他们两人极为宽和,回来后虽然对白雨信抱有极大的歉意,却始终没有对吕延太差。   现在倒好,他的好意反成了罪证了!   冬柏气得脸色发白,收起桌上的药膏,冷冷道:“既然如此,就当我没来过好了!”   吕延脸上疼,头也疼,不禁低声说:“阿全,够了。”   “主子,他们都这样欺负人了,你还忍什么?”随侍替他愤愤不平,“你越给他们脸,这些人就越嚣张!”   冬柏都走到门口,又憋着气折了回来,一掌拍在桌上,发出砰地一声。   “我们何曾欺负人了!你们住在这里,白府好吃好喝地养着,但凡说要个什么,没有不满足的,就连月末的最后一篓子银丝炭都给了你们,我家两位主子可都受着冻呢!”   “这是白府待客之道,我不求你们感恩,但至少不能这么颠倒黑白吧?”   “还有,我家公子从不胡乱对人出手,除非......有人犯贱!”   随侍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我说实话!”冬柏毫不退缩地与他对视,“你家主子做了什么,真当满府的人是瞎子?”   随侍怒极反笑:“好啊,你们府上的人都是这个样子对待阳海的小皇子,我知道了!主子,咱们进宫,待会儿就让皇上亲自评评理!”   就在此时,从白雨信房中出来的阿才听到了一切,靠着门口嗤笑一声:“是啊,实在太过分了,吕公子可以一定得找皇上,好好评评理啊。”   他说话阴阳怪气,显然是知道了宫里发生的一切,吕延平日最看不起这些下人,表面亲和,实则眼高于顶。   此时一想到会遭到他们的讥笑嘲讽,指指点点,他就倍感耻辱,只想赶紧离开。   吕延牙关紧咬:“阿全,不要再说了。”   “主子!”随侍不知道吕延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软蛋,一口气憋在胸口出不去,愈发不平,“难道咱们真就这么走了?这不是平白让他们得意吗?我们去找陛下,陛下一定会——”   “啪!”   他的话被吕延一个巴掌打断,整个人偏向一边,不可置信地呆在原地。   吕延屡屡被他忤逆,早已烦躁不已,此时一有了出口,便连着在宫里受的气一同爆发出来:“你是主子还是我是主子?我说,给我住口!”   阿才噗嗤一声笑了:“哎哟,人家也是为你好嘛,吕公子不是自诩善解人意,怎么还打起人来了?”   吕延面色已然铁青,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可他在御书房吃够苦头,知道斗不过白雨信,只得忍气吞声:“回去收拾东西,咱们走。”   随侍委屈地红了眼眶,捂着脸,却不敢再多说什么。   “呀,真的要走啊?”阿才故作讶异,“吕公子不过是在皇上面前诉苦不成,反受了教训,我家公子也不是故意的,吕公子可千万不要生气啊。”   冬柏本来还在气头上,听他这么怪里怪气地一搅和,险些绷不住笑。   原来吕延脸上的伤,还真是白雨信揍的啊?   而且,还是在御书房?那岂不是当着皇上的面打的?   冬柏只觉一阵身心畅快,几乎要大笑出声。   吕延脸色阴沉,恨恨地盯着阿才。   “对不起,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阿才捂嘴,极为浮夸地惊慌了一下,“要是吕公子不高兴了,我向您道歉哦~”   吕延面皮疯狂抽搐,再也忍不下去,一把抓过随侍收拾出来的包裹,快步离开。   等他一走,冬柏就扶着柱子爆发出一阵狂笑:“阿才,真有你的!”   阿才捏着嗓子,茶里茶气道:“冬柏,你说什么呢?我可是好心好意,你怎么平白污人清白?”   冬柏笑得更凶了。   他们这边有多么欢乐,主屋门口就多么冰冷。   顾明州捧着玉佩,泪流满面,人已经抖成了筛子。   绿茶平白降,锅从天上来。他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一回神,媳妇儿都快拿刀把他给砍了。   冤枉啊,六月飘雪啦!   顾明州哭唧唧。   “媳妇儿你理理我啊,我真的不知道这个吕延怎么回事......”   他一世英名,没想到居然在阴沟里翻了船,那叫一个憋屈,急得指天画地,“我跟他真的什么都没有!”   房里还是安安静静。   就在顾明州将要使出撒泼大法,在外头放声痛哭的当口,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你在外面干嘛呢?”   顾明州:“......”合着他演了半天,根本连观众都没有?!   好气哦!   但还是得忍着。   顾明州屁颠屁颠地跟在白雨信身后,像只欢乐的大狗,讨好道:“媳妇儿媳妇儿,你上哪里去了?”   “寄信。”   “什么信啊?”   “唔,邀请祝财兄来京城玩一趟。”   顾明州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你你你、你说谁?”   “宋祝财啊,”白雨信露出一个虚假的微笑,眸光泛着冷意,“我正好也换换口味,跟他聊聊诗词歌赋,人生理想。”   顾明州:“............”   该死的宋祝财,当初就不该留他狗命! 第163章 番外 绿茶七(完结)   眼看着白雨信目不斜视地进屋,顾明州连忙跟了进去。   “媳妇儿,那个宋祝财哪里好啊,不就肌肉好看了点嘛,我也有,媳妇儿看我!”   说着,真的去解自己的衣服,还一边偷眼去瞄白雨信,结果媳妇儿根本一点反应都没有,要平时,早被他逗笑了。   事情大条了!   顾明州慌忙道:“而且宋祝财都成亲了,你这样是破坏人家婚姻,很不道德的!”   白雨信拨了下香炉,淡淡道:“我们之间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你怕什么?”   “媳妇儿!!!!”   顾明州如遭五雷轰,万万没想到他居然会这样对自己,一时间既生气,又委屈。   明明是白雨信自己多想了,却将火气撒在他身上。   撒就撒吧,还说什么要找旁的男人......   再怎么生气,吵架吵到这个份上,也委实过分了。   顾明州拳头握紧,又松开,反复几次,方才控制住情绪,压低了声音:“你说这样的话,我会信以为真的。很伤人。”   白雨信没有立刻答他,房间里一时静了。   顾明州恼恨,一把握住他的肩头,想逼他不再提什么宋祝财,却一下子对上了白雨信低垂的双眸。   那双眼睛已经蓄满泪光。   “你和吕延共处一室的时候,我也信以为真,”白雨信用力地喘息,声音却仍有一丝克制不住的颤抖,“那天晚上,我满脑子只有一个感觉——我比不上他。”   顾明州震惊不已,怒道:“你乱想些什么,他哪里配跟你比?”   “他长得和我那么像,又比我年轻那么多,还能温柔小意,你叫我如何能够不多想!”   “你居然以为,”顾明州愣怔地站在那里,只觉心口一阵窒息般的疼痛,“我喜欢的只是一具皮囊?”   白雨信腾地起身,转过头去。   抗拒的姿态却瞬间激怒了顾明州,一股火自丹田直窜上头顶,伸手就去拉他。   “白雨信,你凭什么不信我!”   白雨信却反过手,啪的一声打开他,愤怒地大吼:“那你昨天为什么没进来,为什么跟着他走!”   顾明州这才想起,昨天晚上白雨信将他关在门外,吕延告诉他,白雨信正烦恼生意上的事,需要单独的空间,他信了。   原来,连这个都是撒谎吗?   顾明州却来不及辩解,面前的青年已经潸然泪下,莹白的脸颊满是泪水。   “你知不知道昨晚有多冷,连炭火都没有,我等了你一晚上!”白雨信压抑多时的情绪骤然爆发,“我想你想得快要发疯,你却把我一个人丢在房间里,你觉得我该怎么想!”   顾明州很久没有见他哭了,立时手忙脚乱,慌忙抱住他,不顾白雨信的挣扎。   “是我的错,别哭了,都是我的不好......”   方才还浑身尖刺的人,却很快倒在了他的怀中,仿佛一直等待着这个怀抱,又仿佛早知道他会抱过来。   顾明州的心一下子化了。   没有更多的言语,他却瞬间感受到白雨信复杂的感情。   媳妇儿受了气,委屈没有地方诉说,只好通过这种方式宣泄出来。   正因为知道顾明州的清白,信任他的感情,白雨信才敢对着他,近乎无理取闹地吵这么一架。   心疼,怜惜,疼爱,歉疚......种种情绪混杂在一处,令他难以区分,只更用力地抱住了他。   白雨信低低地抽泣:“混蛋,混蛋......”   “是,我是混蛋,”顾明州不住地吻他的侧脸,吻去他的泪珠,“是我不好,让你受委屈了。”   白雨信哭得更凶,用力捶打他的胸口,力气却在哭泣中越来越小。   顾明州搂着他,嗅着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说不出的安心。   “我也想你,媳妇儿,我也是一样......”   他喃喃地说着,忽然间意识到,原来自己也并非如想象中那样强大自信,总是轻易就被白雨信的一些举动激得发怒。   他看透了白雨信的缺乏安全感,却从未看透自己的。他害怕失去,那种忐忑与不安贯穿了他的一生,他甚至从未察觉到。   也真奇怪,白雨信那么别扭的性子,居然总能找到办法,让他知道,他正被深深地爱着,正被时刻需要着。   他的包容是居心叵测,白雨信的治愈却是浑然天成。   叫他如何能够不汗颜,又如何能够......不爱他?   灵光乍现的这一刻,顾明州也禁不住鼻酸,情难自已地低下头,吻住他。   白雨信仰着头,回吻。   起初,这个吻只是充满依赖的慰藉,可吻着吻着,就变了味道,顾明州的手指勾住了白雨信的腰带,白雨信的手则探入了他的胸膛。   两人的吻逐渐加深,白雨信被迫弯下腰去,一个不注意,脑袋重重地撞在灯笼架上,这才恍然惊醒。   顾明州松开他,轻笑,将人打横抱起,在他唇上又轻轻碰了一下,揶揄道:“走,夫君带你找个好地方。”   白雨信脸上发烫,却已经全然被蛊惑,搂着他的脖子呢喃:“快一点,想死你了。”   顾明州呼吸一顿,大步走向床榻,两人脱了鞋上去,他又扭过头,将挂钩上的帘子放下,掩住满室春光。   数日后,萧豫从忧心忡忡的冬柏口中得知两人吵架的事,也非常热心地赶来。   “吵架?什么吵架?”顾明州一脸惊愕。   萧豫:“我都听说啦,吵得这么凶,要不要我给你传授一点经验?”   顾明州笑得一脸甜蜜:“不懂了吧,那是我家夫人在撒娇~”   萧豫:“......”   “我媳妇儿最可爱了!”   萧豫:“...........”   一位没吃到瓜,还被秀了一脸的阁老,骂骂咧咧地离开。   又数日后,吕延入住宫中,被凤子初赶走。   这一回,在顾明州尽心尽力的建言下,吕延被遣返阳海。   并且在途中,碰到了白雨信的商队。   彼时,吕延还并不知道,正是那支商队,令他永远地失去了阳海皇子的荣光。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