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溺火 作者:我吃不饱   文案:   比梦更长的,是他沉溺的十年。   徐衍昕的人生是一条锦绣的康庄大道,万里晴空,江屿的人生却通向这个城市最阴暗腌臜的角落。   而他带着半点天真半点无知平平招惹了江屿一生。   时隔多年江屿仍然能记得他袖口的水粉,身上的香气,还有大火里干燥的手掌。 第1章   徐衍昕匆匆忙忙地赶到医院,冲进病房。叶雨清脸色憔悴,眼睛却烧着火。他喘着气慢慢地坐到床沿边,想开个玩笑,或者道个歉。但叶雨清死死地盯着他,好像要在他身上烧个洞。徐衍昕抿了抿嘴,没说话,转而沉默地拿起水果刀想给她削个梨,却听到暗哑的声音:“我们分手吧。”   抵住刀侧的手指微微一顿,但很快削下了苹果薄薄的外皮,他很轻地“嗯”了声,等把苹果削干净,才递给她。   “润润嗓子。”   叶雨清想挥开他的手,却见到了他手指上那细小的伤口。很小很小的一点红,已经结了痂。   “什么时候的?”   徐衍昕笑了下,好像很不好意思地说:“前几天在画室不小心被画板割到的。”   叶雨清嘲讽地笑了笑,道:“画室,又是画室。”   徐衍昕把手里的苹果又切了块,盛在玻璃碗里,插上牙签递给她。叶雨清没接。徐衍昕便讪讪地把碗放在桌上。叶雨清看着他苍白而纤细的手指、突出的腕骨,烧干了的眼眶又漫上一层雾水,她道:“你是不是很讨厌我?我们四个月没见,你却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怎么会,”徐衍昕垂着眼睛,低声说,“我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我想跟你说对不起,但你应该不需要我的道歉吧。你说你最讨厌那种三个字。”   徐衍昕认真地看着她。   “可是我不讨厌别的三个字,比如你从没有跟我说过的。你提了这么多次分手,我都不答应,我以为我们勉强也能算作是青梅竹马,不说一见钟情,也可以日久生情,”叶雨清凝视着他,恍惚间能见到从前的白衣少年,“是我太天真了。”   叶雨清最后问:“你那漫画,画的是谁?”   徐衍昕沉默地看着脚下。   “你走吧。”   徐衍昕坐了好几个小时,恍然地出了医院,外面下了厚厚的雪。他身上还穿着件单薄的卫衣,露出纤细的脚踝。一脚踩进雪,咯吱咯吱响。雪贴着他的脚腕,他却没有知觉地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等回到公寓,整个画室乱糟糟的,接到叶雨清的电话时他太匆忙,连门都忘了关,像是遭了抢劫。他愣了两秒,先去看窗前挂着的风铃。见到那风铃随着微风发出清脆的声音,他才松了一口气。等坐下才发觉脚腕都冻僵了。   隔着弥漫的雾气,他把脸沉进了温热的水里,吐出一串泡泡,像鱼一样地把自己藏在水里。他凝视着手上的戒指,将它慢慢摘下。   交往四年的女友向他提了分手。   他却恍惚着。   画板上的是下午画的素描。   张牙舞爪的火焰吞噬了破旧得摇摇欲坠的店铺,打出一个黑烟的饱嗝。他甚至看着画,都能感受到他炽热的火舌、电线四溅的火星。他将手轻轻地摸上画纸,像在摸奇异珍宝。等他神色一暗,恢复理智,便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箱。   次日,他睡到七点,坐在桌前画画。手机却响个不停。他打开微博,涌进了上万条的评论,上百条私信。其间的谩骂不计其数,问候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问候他发的猫,他好脾气地回复道:猫是楼下花店姐姐的,没必要硬是说一只布偶猫秃了。   那边几乎秒回:抄袭狗还敢回?   他点进那人的微博,是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微博相册里放了不少自己的自拍,算不上漂亮,但也五官端正,对着镜头嘟嘴卖萌,最新的一条微博是“人是最容易被误导的,我讨厌一切滥用暴力指责别人的人”,他轻笑着对回复那女孩:骂人前记得删除自己的照片。   那边没有回。   但很快清空了自己的相册。   徐衍昕没有管剩下的评论和回复,大致都是一样的语调。   龇牙咧嘴的表情、粗俗恶毒的谩骂,大抵是这两种。只是前几日还是十几二十条,现在个数突然翻了几百倍,他也没有精力一一解释,只好关了微博的通知。   他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很久。   但他却不被动摇地作了会画,套了件羽绒服,便踩着运动鞋出去买早饭了。徐衍昕是天生的好皮囊,日系美少年的长相,皮肤白皙,脸衬桃花,眼睛清亮,睫毛纤长,笑起来的时候右脸颊陷下一个涡。好像下一秒就要叼着吐司日剧跑。但徐衍昕是漫画届的糙汉,里面是蜡笔小新的睡衣,外面套了件黑色长款羽绒服,拉链拉到脖子口,一手拎着油条芝麻球,一手吸着豆奶,脚上踩着一双旧耐克,没什么时尚可言。经过公寓前的花店时,蹲下来看两眼布偶,心生怜爱地拍几张照。   花店姐姐就探出个脑袋,说:“喜欢就搂搂她,我们馒头打过疫苗,很乖的。”   徐衍昕摆摆手,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不,我怕给您添麻烦。”   “什么叫添麻烦呀,”花店的姐姐拎着洒水壶给花们浇水,“马上过年了,今年你回不回去呀?”   徐衍昕迟疑地曲着手指勾了勾脸。   “还是跟你小女朋友过?”   “没,我们刚分手了。”   “哇!”女孩捧住了自己的脸,把向上翘起的弧度摁下,清了清嗓子道:“我表现得太没礼貌了,但我真的很兴奋,看来我们店又多了朵美丽的鲜花。”徐衍昕脸红地摆了摆手。女生又说:“你老家哪里的呀?”   “S市,”徐衍昕道,“你这么激动,我可得告诉你男朋友。”   “告诉他也没用!我们家我做主。”   女生露出得意的笑。   女生钻回店里,摘了只新鲜的玫瑰递给他,徐衍昕手足无措地指了指自己,女孩扬起一个笑,说:“收买你呀,哪天我找你看店,你就不能拒绝啦。”   “谢谢,”徐衍昕把玫瑰塞进了胸前的口袋,“祝你们百年好合。”   千万别像他。   他又蹲着看了会猫,流连忘返地回了家。说是家,其实就是现在流行的青年loft,复式的小房子,上面只有一张榻榻米床,但他怕无趣装了投影仪。下面是他的画室还有洗手间和厨房。墙壁上贴了他的水彩画。他把玫瑰放在了他的办公桌前,打开录制。但只能照到他的手部工作。   他轻轻地把玫瑰花瓣一片片地摘下,抽出两张纸,将玫瑰放平在纸上,平放进书本里,才向摄像机解释道:“先把压花做好,再开始做别的。”   他从抽屉里拿出3D打印笔和各色耗材,对着镜头稍稍解释了下:“我用的是ABS,熔点高,耐高温而且可塑性强,但颜色比较少,味道比较重,比较容易翘边,如果是新手的话我推荐PCL。我今天准备做一些小玩具送给附近福利院的小朋友,那废话不多说了。”徐衍昕把耗材塞进打印笔,先在图纸上大致画了几笔哆啦A梦的外形,才开始制作。   “有点像造房子。”   他一连在桌前坐了三个多小时,才做出哆啦A梦和皮卡丘携手的涂鸦,两个动漫人物都开朗地笑着,徐衍昕把成品在摄影机前展示了下,道:“跟普通手办不一样的是,仔细看的话,能够看到网状的结构,但是没有那么牢固,希望小朋友们稍稍爱惜一些。上次有粉丝问我是不是全职录视频,我还有别的工作。还有问我会不会露脸,应该不会。3D打印笔是我最近发现的,比较有意思,国内玩的人好像不多,所以录录教程。没有微博账号,大家关注B站就可以了,谢谢。”   等关了视频,就是剪辑、配乐、上传,等这一系列工作做完,都已经下午两点多。而微博的闹剧还没结束,颇有愈演愈烈的架势,连圈内的几个朋友都惊动了,否则他的编辑也发了十几条信息给他。他拨了个号码过去。   激动的女声。   “你刚去干嘛了?”   “有点事,没看手机。”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我的小祖宗,”那边气急败坏地说,“你好端端地干嘛说敏心抄袭你?她微博一千多万粉丝,《FOR HIM》更是近三年最红的漫画。有你这样刚出新手村就单挑BOSS的吗?”   “但她的确抄袭,分镜、台词都是。”   “我的乖乖,你那画的可是两只动物!”   “你知不知道你摊上多大的麻烦,有公司买了《FOR HIM》的IP,马上就要开机了,现在影视公司、作者、粉丝一起高薪聘请律师要搞你名誉侵权,你懂不懂?他们请的可是英国回来的顶级律师。”   英国。   他忍不住问了句:“叫什么?”   “我的小祖宗,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关注这个,”编辑哗啦啦地翻起资料,迟疑道,“他们的名片我给丢了,好像是姓张还是姓江,名字跟岛有关,挺年轻的。等等!这不是重点,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说你……” 第2章   把最近做的洋房、玩偶模型送给福利院后,徐衍昕又坐到了终点站,B市第二人民医院。穿进茫茫人海,走到了昨日的病房,里面却没有任何人,问了护士才知道叶雨清已经回家了。   他在吸烟区一连抽了两根薄荷烟,才回去。望着摇摇晃晃的街景,他忍不住想,叶雨清说错了,被讨厌的人不是她,而是他。他的确对不起叶雨清,平白地浪费了她四年青春。回到家,他拆开探病用的果盆,洗了个苹果吃,酸得很。连水果店的老板都骗他。   他咬着苹果,走到书桌前,昨日压在书里的花已经被吸走了水分,成了干干薄薄的一片。他把它们分藏进每一本书。打开电视,正是热闹的迎新晚会。他给叶雨清转去五千,才发现自己被拉黑了,十分像叶雨清的作风。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安心地过个好年。   叶雨清不在乎他,那太好了。   零点的时候,徐衍昕忍不住双手合十,许了个愿。希望她幸福,顺利。然后在心底对她说,对不起。   然而回到S市的叶雨清找高中时的闺蜜喝了个痛快,喝到不知人事,才卸下厚重的防备,虚虚晃晃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个点,絮絮叨叨地说:“我恨他,他为什么不能痛快一点地告诉我,他讨厌我,永远不可能喜欢上我。我等了他四年,一千多天,我毕业,他在画室,我升职,他还在画室,我生病,他依然在画室,画室里那幅着火的画比我重要得多。最可笑的是,他迟钝到甚至不知道自己爱谁。”   “我恨他,”叶雨清第一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绝不会原谅他。”   滋滋滋。   火舌几乎要烧到他的衣角。他的喉咙口里呛进了浓烟,咳得天荒地老,眼睛酸涩难忍。他几乎以为自己要死了,背后突然冒出一股力量,把他从火舌里拉了出来,他眯着眼睛看向对方,只听到对方低沉而愤怒的声音。   “走!”   他猛地惊醒。   下意识地看了眼窗户边的蓝色风铃,正安静地挂在那里。他摸上冰冷的铃托,再摸摸他炽热的胸口。三杯冷水灌下,他的喉咙和胸口才冷却下来。他望着全身镜里的他,身形消瘦,脸色苍白。耳后的雪绒花忽隐忽现。他轻轻地抚上耳后的纹身,才终于平静下来。   最近几日,他忙于拍视频、画画还以及等法院的传单。   年初八,他收到了来自S市法院的传票。他神情自若地把传票塞进书里,下楼买了早点,经过花店时,花店的姐姐拦下他,问:“你要不要买束花给你的女朋友?你们交往四年,真的就这么分开了?”   徐衍昕说:“不用,她值得更好的。”   “你还不够好?”   “对她来说不够。但她能找到的,像她这样做什么事都认真的女孩,只要稍稍愿意留意身边,一定能找到专心致志爱她的人。”徐衍昕朝花店姐姐笑了下道。花店姐姐疑惑地看他。   回到家,微博看热闹的人不少。很多都是通过敏心微博的律师函来的,抬头是瑞鑫事务所。红圈事务所之一,他的前单位。   由第二十一条法例规定,对公民提起的民事诉讼,由被告住所地人民法院管,从而选在了S市。他本有回S市的打算,但现在只能说提前不少。他打开瑞鑫事务所的网址,进入律师列表,翻了四五页,都没有见到那个人的照片。   也是。   哪有这般巧?   是他反应过度。   或许他们一生都不会再见面,或者说,这才是理应的结局。   如果再次见面,他又该用什么表情面对他?   然而真的要离开B市,他才惊觉他的行李少得可怕。作为断舍离的信仰者,很少购物,从衣物到随身用品都是能简则简。最多的居然是他的画作和装饰品,他都收到一起,暂时寄放在花店姐姐那里,说等他找好房子再寄给他。花店姐姐大方地应了,然而看着他,却忽而叹了口气:“前几天还说花店多了一支新花,你就走了。我还记得你当时住进来时的模样,跟现在差不多,就是再青涩些。”   “说不定过一个月,我就又回来B市了。”   “那跟我们见面的频率倒差不多,”花店姐姐又说,“那就这么约定好啦?可不许反悔,我还等着你做我们店的活招牌呢。”   徐衍昕伸出手指:“拉钩。”   “对了,走之前,你要不要抱抱馒头?我们家馒头就是个小花痴,你一来就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你。”   白色毛茸茸的猫,睁着一双蓝眼睛看他。徐衍昕下意识地伸出手,但想起记忆里那张冷淡的脸还有颇有威严的皱眉,还是把手揣进了口袋,摇了摇头。   “怕被咬了,要打针?”   徐衍昕说:“也不是。怕给你添麻烦。”   她茫然看向他,徐衍昕礼貌地跟他道了歉,拖着行李箱上了出租。   望着远去的街道,他记得初来B市时的模样,记得那个沉默的车厢,说是押犯人都不为过。但一切的不愉快都从重新见到他的那刻起烟消云散。   然而当他离开这座城市时,却是孤零零的一人。   便捷的交通无限地缩减了他思念的时间,一眨眼,就回到了S市。回到了这个生他养他,他却离开的城市。下了飞机,S市的寒风似乎是吹进了他的骨头里,他身着黑色牛角扣大衣,里面是白衬衫和黑色羊毛背心,脚踩牛津鞋,睡醒的呆毛翘得厉害,他就呆了个毛线帽,只露出一张浓秀的脸。   载他的司机显然把他当成归家的大学生,津津乐道地说起自己的儿子,徐衍昕一心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高楼大厦,只觉得日新月异。而司机却不放过他的耳朵,道:“我这辈子是混得不好,但儿子有出息,今年考上了F大,读的金融,以后出来就能赚不少钱,所以我也总跟身边的人说,投资房子铺子兴趣爱好有什么用,还是要投资小孩,看他读书怎么样,高考分数是硬道理,小孩好了,还能愁养老吗?你说是不是。”   徐衍昕笑笑,说是。   “你也是大学生吧?在哪读大学?”   徐衍昕说:“我工作好几年了。”   司机颇为惊叹,道:“我还以为你是表演学院的呢,长得真俊。”徐衍昕说谢谢,但那司机对读书的话题似乎没有尽头,又提起他表哥家的儿子,说:“这读书呀,真的得靠脑子,我表哥家的小孩天天坐在书桌前,补这个补那个的,最后参加艺考,还考到外地去了,我儿子从小就不爱学习,但随便考考就进了F大。所以说呀,这智商是很重要的。你说是不是?”   “嗯,”他笑了下,“我也见过这样聪明的人。”   他听着,又想起坐在最后一排趴着睡觉的人。   “他当时想去读医生,被我拦下了,现在打医生这么多,怎么能去做医生?他闹得厉害,我像是他仇人似的,但等他长大了,就知道我是为他好。以后坐在办公室里收钱,可比在医院里给人看病舒服得多,是不是?”   徐衍昕笑笑,只说:“叔叔,前面的小区进去。”   司机抬头看了眼小区的名字,朝他投来惊讶的目光。等开到第三片别墅时林时,徐衍昕才说到了,收钱的时候,司机朝他说:“之前我还跟我表哥说,学什么表演,起码住在馨兰花苑的家庭才配学艺术。”   徐衍昕笑笑,客气地下车拿行李。   走到第二栋别墅,院子里停着徐昭的宝马,他爸的车不在。他踌躇了一下,但还是摁了门铃。听到机器里徐昭的声音时,他还是紧张。等徐昭开门看见他时,露出些许惊异,但很快回归正常。徐衍昕扬起明朗的笑容,喊了声“妈”,而徐昭则是从他手里拽过行李箱,不冷不热地“嗯”了声,然后道:“你爸还在警局,上面视察。”   “那检察院最近忙不忙?”   “我最近请了假,你奶奶血压高住院了,还不是之前忙着研究生面试累的。”   徐衍昕立马道:“要不要紧?”   “没什么事。吃点降压药就行,是你奶奶自己疑神疑鬼的。”   徐衍昕笑了,试探性地揽着徐昭的肩膀,道:“要是爷爷知道,肯定要说她身为医务人员还天天怕这怕那的。”   徐昭脸色僵硬地躲开了他的手臂,从鞋柜里拿出双新的拖鞋,递给他。徐衍昕心里酸涩,知道自己不该提起爷爷,但还是笑着道:“我以前那双拖鞋呢?”   “你这么久不回来,还能穿吗。”   徐昭说得风平浪静。他低着头说了声对不起。   她也没回,只是说:“正巧你表哥他们一家刚从法国回来,正巧来拜年,既然你回来了,那就一起吃顿饭,否则年年都说你在西班牙却不切实际。”   徐衍昕说好,便上楼整理箱子了。等他关上门,才松了口气。他的房间还是从前的模样,桌角包着泡沫塑料,桌上的东西一个都不少,连书柜里的奖杯都没有一丝灰尘。他打开行李箱,挂上他的衣物,最后只剩下他的笔记本电脑和风铃,他把风铃挂在窗前,失神地盯着那深蓝色的玻璃。   可惜家里没有一点风。   关得严严实实的。   只有一台空气清新器还有呼呼作响的空调。   等晚上,沈峰终于回来,抱着他红了眼眶:“臭小子,还知道回来?”   父子俩搂着肩膀说了会话,沈峰听见到他在B市租房子、挤地铁,就湿了眼眶。徐衍昕哭笑不得地说:“爸,这都很正常。”沈峰佯装揍他,一拳锤在他心窝,道:“我怎么不知道是正常的,我就是忍不住。臭小子,这次回来怎么说?我让阿姨去打扫打扫西苑那套,你搬过去住?我知道现在的小年轻,都恨不得自己住。”   徐衍昕刚想说不用,就听到徐昭说:“西苑那套房租一年能收二三十万。”   沈峰道:“你怎么好端端说起这个?”   徐昭扫他一眼说:“他不是想历练,你说这些。”   徐昭穿了件贴身黑毛衣裙,整个人罩在一股黑沉沉的气压里,只是掀起眼皮看了眼沈峰,沈峰那眉峰顿时便松开了,只是嘀咕了句,不还有四五间商铺,不差这点钱。但徐昭显然不卖他好脸色,只有徐衍昕示好地说:“妈,我帮你摆碗筷。”   “不用,你待会想好怎么说了吗?”   徐衍昕有些茫然:“说什么?”   徐昭没说话,他便看向沈峰,沈峰有些羞愧地超旁边偏了偏头。徐昭道:“不用看你爸。我说你到美国工作了两年,然后被派到西班牙工作了两年。”   “为什么……要这么说?”   “否则我怎么解释你P大法学系毕业后,被瑞鑫辞退,去画漫画?”   “是我自己辞职的,我不是因为被辞退才去画漫画,”徐衍昕道,“我是……”   徐昭扯出个嘲讽的笑:“故意被辞退的,是吗?你假装迎合我们,然后毕业了就给我们杀个回马枪。我怎么会不知道,跟你当年转系一模一样。”   徐衍昕望着徐昭,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而沈峰则逃跑似的说“我去买饮料”然后冲出了家门,留他和徐昭。但徐昭却没有开口的意思,沉默地叠餐巾。徐衍昕慢慢地走近徐昭的身旁,说:“对不起,瑞鑫的事我应该提前告诉你们,我只是……”   “想画漫画?”徐昭涂着红唇,勾起的弧度却没有笑意。   “我从来没有反对过你拥有爱好,但是为什么非得是你的行业?”   徐衍昕沉默着。而徐昭并不准备放过他,道:“自打你出生起,你表哥样样不如你。CMO、学校、第二兴趣的培养,你作为全校代表站在七中发言时,他甚至考不进七中,但现在呢。你对得起我吗?对得起你爷爷吗?你敢不敢到爷爷的墓前这么跟他说?”   “成绩不能代表全部,妈,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很普通,在数学上有天赋的人那么多,我也只是其中很渺小的一个,根本无法实现你们给予的厚望……”   “的确不能,但前提是你朝着那个方向努力了吗?”   他望着徐昭红了的眼尾,选择吞下喉咙口的反驳,站在旁边轻轻地拍拍她的肩膀。然而当门铃声一响起,便像是有人摁下了开关,徐昭的吸了吸鼻子,又是叱咤风云的徐检察长。   徐阳一家领着大大小小的礼盒进来,徐昭忙着跟他们寒暄。时隔多年见到徐阳,他才发觉徐阳变化之大,从前他总是萎缩地站在父母身后,现在却是挺着啤酒肚,红光满面。两人交握了下手,徐阳拍拍他的肩膀,道:“衍昕现在在美国哪家公司工作啊?谷歌?”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笑笑说:“我是自由工作者。”   “哦,我最近在搞区块链,”徐阳朝他说,“区块链知道吧?”   徐阳妈立马道:“现在阳阳长本事了,一年能赚好几百万呢。以前呀,我们阳阳什么都不行,每次我们看到昕昕,就回去打阳阳,打呀打呀,没想到倒是打好了,现在在金融中心开了公司,一年房租就要这个数。”比了个五。   等沈峰回来,又是一阵客套。徐衍昕只管笑。   餐桌上,徐阳对区块链大谈特谈,道:“这区块链技术说白了就是去中心化,未来有无限潜能。外面说比特币是传销的人实在不懂行,这比特币的匿名功能才是最值钱最有用的。”   徐阳爸妈也一个劲地迎合,沈峰低头吃饭。   只有徐昭始终面含不懈的笑意,道:“阳阳现在懂得不少。”   然后他爸妈又比了个五,又说起了租金。从前徐衍昕对徐阳没有看法,现在依旧。只是望着徐阳喝了酒后微红的脸,还有比从前快了许多的语速,恍惚地觉得人人都变了,唯独他没有。喝了不少酒后,徐阳突然道:“衍盺,以前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个叫江屿的?”   他收紧玻璃杯,徐昭不动神色地递来视线。   “嗯。”   “他,他现在牛逼大发了,你们还有没有联系?”   他妈不甚赞同地看向他,说:“这孩子,怎么在餐桌上这么粗鲁呢。”   而徐阳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场激动人心的比赛,兴奋地说:“他从欧华回来了,去年欧华还因为他谈成了Snowfox收购案,因此获得了最佳并购法律顾问的称号。这次他回国要成为瑞鑫的合伙人,开设海外市场,开展证券、收购兼并、私募投融资的业务。各大企业都抢着跟他的团队合作,我听说他昨天刚签了两个五百强。”   “以前真是小看了他,没想到一个小混混居然能走到这个高度,”徐阳抬起眼睛看他,“衍盺,我记得以前你们俩一直影形不离的,怎么不叫他帮衬帮衬你。”   徐昭笑着没说话,而徐阳妈立马拍了拍儿子的肩:“你怎么说的,我们昕昕还需要他来帮?想做医生找奶奶,想从事法律也有爸妈的路子在,即使实在想不开去搞数学,那找徐老爷子生前那几个学生就行,现在不都是名校教授。”   等徐阳他们走后,徐衍昕留下收拾,但收拾到一半,他又想起徐阳那句满是向往的话,“天生的律师”吗?他遥遥地想起天台上那个少年,他宽大的校服外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站在高处俯视整个城市,就像丛林里发号施令的王者,面容冷峻。即使是现在,他也能想起他和江屿的每一句对话。   他说,他没有梦想,只是想活着。 第3章   初审,他独自一人去了法院。虽然方可施说要给他接风,陪他去,但想起那家伙被逼婚的惨样儿,他还是说:“你先照顾好自己吧,我这案子问题不大,等结束找你去吃饭。”   方可施说行行行,电话里突然传出一声洪亮的中年女声,咋咋呼呼地问,谁电话啊,男的女的,能发展吗?他笑着挂了电话,他机会能想象得到方可施说话的表情,肯定是一脸便秘,然后哭丧着脸说,妈,我此生挚爱唯有明日香!方阿姨肯定请他吃了顿“生活”。   观众席坐了不少人。进门之前,徐衍昕听到有记者窃窃私语,说负责此案的律师是英国欧华回来的,估计是露脸战。他静静地坐在座位上看案宗,而瑞鑫的律师来得比他晚,当事人敏心没有亲自到场。他细细地打量起这名叫张安的律师,长得颇为清秀。   果然不是江屿。   他松了一口气,又失落了起来。   开庭前,对面律师看到他倒是一怔,没想到他会选择自辩。而徐衍昕好脾气地笑笑,说,我以前也算个律师。法官宣布开庭后,张安初次宣读法律条例与他发布的微博内容,道:“徐衍昕先生通过微博@BLUE WINDBELL称‘《FOR HIM》抄袭《NANA》的画风不够,还要抄袭我的分镜和台词,作为一名原创漫画作者,实在难以忍受,而她的粉丝不以作品论事,反而成了作者的枪,倒也有趣’,并在粉丝回复中称,‘多次抄袭,人品不好’,我的当事人周敏,即@敏心小姐名誉受到侵犯,并影响个人生活,故认为徐衍昕先生侵犯我当事人-权利,构成诽谤罪。”   徐衍昕初辩道:“刑法第246条:诽谤罪,是指故意捏造并散布虚构的事实,足以贬损他人人格,破坏他人名誉,情节严重的行为。而张律的陈述中,我的微博言论并没有任何粗俗字眼侮辱他人人格,人品指的是人的品性,我的前提是‘多次抄袭’,且不论周敏小姐对我的抄袭是否成立,早在两年前,她就因‘抄袭《NANA》画风’和‘融梗《初恋这件小事》’被网友攻击。而我从头至尾,只是以我能看到的证据,得出正常的结论,完全属于自由言论的范畴。”   张安在举证时指出:“网友攻击的抄袭和融梗,并没有明确证据。徐衍昕先生微博转发超过五百,给周敏小姐带来巨大的影响,应当付出法律责任。”   而徐衍昕也微笑着说道:“诽谤罪的前提是,我故意捏造和散布虚构事实,然而我发布的言论都是由他人撰写而成的,至于我的原创部分,在我交给法官的证据中,也有高达二十五页的分镜完全相同,台词多处相似,也完全属实。”   说罢,张安看徐衍昕的眼神多了一丝仓促。   而徐衍昕垂着眼眸,安静美好得不像话。   毛猴被桌游室里的烟熏得没辙,出来透透气,忽而见到一辆宾利径直停在他店门口,漆黑的车身跟镶了钻似的,在太阳底下蹭蹭发亮。毛猴刚在心里把这装逼的有钱人喷了个爽,就看见从副驾驶座下来的那一双长腿,好像有点眼熟。等人走到他面前,毛猴差点没被呛死:“江、江、江——江屿?!”   毛猴连忙嘱咐自己的媳妇把全店最好的茶叶,景德镇买来的那套茶具拿来,但逼还没装,就听到他媳妇冷冷地说:“你是说五十块一斤的绿茶和九十九一套批发来的地毯茶具吗?”毛猴差点没被口水噎死,就听到江屿低低的笑声,他道:“没事我喝白开水就行。”   “你怎么在这?你不是该在英国吗?”   “前几天刚回来,我那天来店里找你,结果隔壁老板跟我说你出去玩去了,我就只好回去了,”江屿从烟盒里抖出根烟,“今天送同事来附近法院,顺便再来碰碰运气。”   “哎,我前两天跟我媳妇去泰国看人妖呢。谁让你当初走的时候谁也不说,电话也没留个。想联络你都找不到人,现在大律师看起来人模人样的,今天来打辩护啊?”   江屿应了声。   “哇,《壹号皇庭》?”   江屿道:“远着呢。大陆和香港就是俩法系,我们这边不带头套。”毛猴笑两声说:“少编排你表叔。你这见面空手来?起码带条红中华吧?”江屿打开后备箱,茅台、补品还有干鲍等等,塞了一整个车厢。江屿先是拿出来两条包好的熏肉,说:“知道你喜欢这个,我特地托同事带的,熏得我车厢一股肉味。”   毛猴笑了两声。   江屿又翻出十几条中华烟,说:“当初答应你的。”毛猴愣了两秒钟,干涩的眼眶忽而红了,刚想拍拍他的肩,就看他一身西装笔挺,外面还罩着件大衣,那料子牌子一看就昂贵得很,自己却是旧布棉袄,手刚搓过擦桌巾,便堪堪放下了手臂。没想到江屿却是勾着唇角,一巴掌扇在他背上,差点把他午饭都扇出来,刚想骂他娘,就看到江屿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道:“就你这小身板,蹦起来都拍不着我膝盖。”   “我-操,你这没大没小的小畜生,敬酒不吃吃罚酒!”   随即毛猴一巴掌糊在他大衣上,一个明显的灰色巴掌印。   江屿沉下眼睛,表情不善,毛猴心里一个咯噔,心道这大衣得多少钱?现在的江屿哪是从前的江屿?刚想说话,就听到江屿郁郁寡欢地拍了拍大衣上的手指印,低声道:“还想拿来装逼的呢。”   毛猴忽而眼眶有些湿,江屿就是江屿,这辈子都是他认识的那个一起吃盒饭江屿。江屿吐出一个烟圈,烟圈亲吻了下他锋利的面庞后被割开,匆匆散了,但剑眉星目的,好像黑街不是黑街,而是巴黎街头的名牌店。   江屿看看他那“猴子桌游室”的牌面,沉默了下,问:“你怎么还盘这个店面?不怕着火?”   “呸呸呸,刚过年,能不能说点好的。”   毛猴让媳妇照顾客人,自己领他到附近的小酒馆喝酒,江屿骂他谁下午就喝酒,说要去法院看庭审。毛猴上下打量他道:“穿这么俊俏,泡哪个妞?”   江屿笑:“滚,你又不是不知道。”   “呸,哪个小帅哥?”   “打官司那个。”   “我就知道,还什么接同事,心上人才叫接,其他人那叫专车接送的滴滴,”毛猴用手肘推推他,“带我瞧瞧去?正巧带我见识见识,我还没见过打官司呢。”   “狗屁,你不是见过?还被法官说了两次保持肃静,”江屿一边拉车门,一边轰毛猴上副驾驶座,“我也是头一回见人这么激动,比台上律师都能说会道。”   毛猴转念一想,还真见过!十三年前,江屿他爸他妈不就是打官司离婚,整个街道的老头老太都跑去看笑话,只不过争的不是小孩抚养权,而是给多少生活费。两方打得不可开交,江屿他爸那律师气得假发套都掉了,但对于江屿来说,不是什么好笑的事。他至今都想起江屿坐在他身侧,那阴沉沉的表情。他心里直叹气,嘴上却笑着说:“你记得那么清楚?”   坏了,又说错话了,能不记得清楚吗?   江屿从后视镜里看他一眼,道:“打这么烂,终身铭记。”   “啊?”   “我爸那律师啊,说话四和十都分不清。”   毛猴想起那律师,秃头,嘴瓢,还有口音。陈述的时候一直说“我当事人十四岁”、“而年幼的儿子才四十岁”差点没把整个法院笑塌。毛猴头一回坐这么香的车,也头一回去法院,江屿看他紧张得跟胸口塞了只兔子似的,笑着嘲讽他这回可别被法官骂了,毛猴说他没有对法律的神圣之心,江屿挑挑眉。   结果他们俩要去看的案子结束得很快,一个半小时都没有,连江屿都皱着眉问了句,这么快。   毛猴在旁边夸:“你那小对象,牛逼啊。”江屿没说话。   毛猴追问道:“你那小对象好不好看?”   “凑合。”   “就你这小子眼光高到头顶的,能凑合,那起码也是徐……大帅哥的级别了。几岁?”   “跟我差不多大,”江屿斜他一眼,“查户口呢?”   毛猴嬉皮笑脸地说:“不是担心你吗,你这从前不是一颗心都挂在……唔唔唔……”   毛猴刚想扯捂住他嘴的手,却见江屿手筋都起了。他差点窒息,还好江屿半路松手了,他刚想骂:“你咋回事?”就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声音。   “毛猴?”   “谁啊,别瞎叫八叫的,能叫我毛猴的人全天下可——”   徐衍昕还是从前那张脸,又漂亮又阳光,笑起来整个人软得跟棉花糖似的,谁都想舔一口。但毛猴瞬间结巴了:“你,你怎么在这?”   “打官司,”徐衍昕乌黑的眼珠子转到江屿身上,“你……没想到真的是你。”   毛猴转头去看江屿的脸色,果然黑得跟锅底似的,但很快江屿便松开了收紧的眉,无所谓地咧开嘴笑了:“是你啊。”   毛猴是万万也想不到,事情会变得如此尴尬。毛猴坐在副驾驶座,后排是徐衍昕和一个小男生,好像叫张安。气氛凝结得能结冰,都怪他刚随口一说的聚餐,也都怪徐衍昕没眼色,笑着说好。好个屁,都没人讲话。他刚吐槽,就听到徐衍昕和张安聊起了今天的案子。   “徐律今天打得真好,我甘拜下风,只是没想到徐律和江律竟然认识?”   徐衍昕笑笑,没有看开车的江屿,笑着回:“我们俩以前都是七中的,同班同学。后来他去留学了就没联络。”   江屿悄无声息地扫了他一眼。   张安咬了咬嘴唇,问:“看起来你们以前关系很好,但我倒没有听江律提起过你。”   徐衍昕轻飘飘地道:“我和江律只是普通同学而已,称不上关系好。”   张安应了两句,便不再说话。徐衍昕侧头看向窗外,心思清明的模样。毛猴轻轻地戳戳江屿的腰,侧头小声地问:“你说追,追的是哪个啊?”江屿瞥了他眼,说:“这都看不出?”   果然还是,徐衍昕?   毛猴朝他发送脑电波。   但江屿专心开车,没理他。毛猴通过后视镜打量起徐衍昕,心道,真都是命啊。 第4章   徐衍昕天生能适应各种环境,各种饭局,气氛多差他都吃得下饭,这需要归功于徐昭的调-教。毛猴带他们来的是一家农家乐,分圆台面、四方桌,徐衍昕扫了眼那满是毛刺的桌角,便听到江屿说:“圆桌。”   徐衍昕这才忍不住侧头看他眼,对方却没有看他的意思。江屿比从前成熟不少,但这种成熟基本是靠名牌堆砌而来的,他扫了眼江屿的表,劳力士新款格林尼治型。但他的印象还停留在江屿递给他八宝饭时的手腕,只戴着运动腕带。   江屿拿到菜单,第一时间递给了张安,而毛猴都下意识地看了他眼,他假装低头看手机消息,其实一个字都没映进眼睛,等轮到他时,已经点了六七个菜,他只补了个八宝饭。点晚餐,其他人都手脚尴尬,唯独徐衍昕拉开羽绒服的拉链,挂在了椅子靠背上,又问服务员要了壶热水,洗餐具。徐衍昕洗完了自己的,也顺带帮张安洗了,张安还没来得及道谢,就听到徐衍昕下意识地朝对面伸了手,道:“你的呢。”   江屿终于抬头看他,似笑非笑的目光。   徐衍昕才回想起他们之间的龃龉。   他那讨人厌的下意识反应。   他补救般地笑着问他:“你的不要洗吗?这种一次性餐具很脏的。”   江屿还是没动,,但好在毛猴出来打圆场,把自己的餐具递给徐衍昕,还夸了句:“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还是那么小媳妇。”然后毛猴想把自己舌头咬断。   张安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徐衍昕,悟出些什么。   徐衍昕不以为意地说:“我这叫与人为善,你会不会说话。”陆续上了几道菜,都是清汤寡水的菜,没一个辣的。虽然徐衍昕长了一张吃素的脸,但他的确喜欢吃肉,还喜欢酸辣重口味,算是S市人里的变异体。徐衍昕夹了几筷子肉,然后又撒上不少辣椒酱,搅拌均匀后再混着米饭吃,看得旁边张安迟疑地说:“你喜欢吃辣的?”   徐衍昕嚼着嘴里的东西,含糊地说:“嗯。”   “那我刚刚应该点几份辣的,我现在帮你点?”   “没事,我可以自创的。”   毛猴道:“不用管他,他长得跟初中生似的,但口味和胆量都是这个,是吧,徐衍昕,”毛猴朝他竖了个大拇指,然后又朝江屿竖了个小拇指,“你是这个。”   江屿冷冷地瞥了他眼。   “你别不承认,你高中我们一起去鬼屋,我们都以为是徐衍昕挂你身上,没想到是你挂你小媳妇身上,就差没让人家背你了,可怜徐衍昕那点身板被你压得气都喘不过来,妈的,想想就觉得有意思。”   毛猴说罢,却没听到回应,才反应过来。旁边的江屿脸黑得跟什么似的,毛猴心说,就这脸色,搁犯罪电影里,绝对是反派BOSS级别。而徐衍昕乖乖吃饭不接茬,而张安嘴唇蠕动,筷子都没动几口。   而徐衍昕已经吃完一碗饭了。等八宝饭上来,张安和毛猴一筷子没碰,只有江屿和徐衍昕各挖了一勺。徐衍昕吃着红豆味的馅,甜丝丝的,昨天挨的骂,今天碰到的尴尬,也都一笔勾销了。徐衍昕心说,你不理我,我就吃饭,反正你请客,不吃白不吃。吃过了饭,毛猴又叫了一箱啤酒,给他们倒酒,给徐衍昕倒酒的时候,还特地嘱咐他:“你别喝。”   “不行,为什么不让我喝,我早成年了。”   “什么成不成年,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酒品差得一哈麻皮,”毛猴推推他,“你要是喝醉了,江……我可不送你回去,听见没?”   “你好啰嗦。”   “嘿,你——”   徐衍昕拍拍自己的胸口,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酒量就跟你兜里的钞票一样,蹭蹭蹭地往上升。”   “嘴巴这么甜,那是得给你倒点酒喝,不过可说好了,你喝得醉朦朦的就得停了,否则江……就又要有人骂我了。”   徐衍昕心说,这回没人管。他豪迈地拍了三响声桌子,道:“满上。”   然后喝酒前,拍红的手先蹭了蹭自己的裤子,很委屈。张安向来文质彬彬,从没见过这般姿态,朝江屿投去迷茫的眼神。江屿扫了眼那人大开的V领毛衣和嘴边的泡沫渍,过敏似的移开眼线,对着张安得体地笑道:“我先送你回去?”   “再坐会吧。”   坐坐坐。   有什么好坐的,你又不喝酒。   而且你连法条都背不出,还不如我这个肄业四年的律师。徐衍昕觉得自己就是一缸醋,浑身发酸。他悄悄地瞅了两眼江屿,只觉得这人好装,靠着椅子摸自己的腕表,像个贵公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在拍唐顿庄园。他那与人为善的大脑被酒液浸透了,现在是与人为恶的徐衍昕了。毛猴勾着他的脖子,眯着眼睛说:“别喝了,你数数这是几?”   徐衍昕眨眨眼睛去看他,但毛猴变成了好多个毛猴,他像进了花果山。他只好靠着毛猴的肩,摸他伸出来的手指,一根,两根。他自信满满地打了个酒嗝,说:“二,你,你骂我二,你居然骂我二。你才二,你们姓江的最二。”   毛猴看了眼黑脸的江屿,把他扶正,说:“这是六,大哥,六六六。”   “你骗人,我只摸到两根手指。”   毛猴吼道:“就是六,你个傻帽。”   俩酒鬼嚷嚷起来,江屿对看傻眼的张安说:“我先送你回去。”   走前毛猴像是忘记了所有,下意识地冲他喊了声:“你送完同事赶紧回来,你小媳妇烦人得很,喝傻了,还数学好呢,二六都分不清。”   江屿走的时候,徐衍昕偷偷瞥了他一眼,就这么偷偷一眼,他就收回了眼神。而江屿若有所感地往回看,徐衍昕拉着猴正喝得销-魂呢。   张安家住城东,稍稍有些距离。张安坐在副驾驶座,失魂落魄,江屿打开巴赫的勃兰登堡协奏曲,活跃华丽的旋律倾泻而出。张安才轻轻地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最喜欢这个?”   江屿说:“因为我们品味相似。”   “是吗?可是,我觉得你今天和从前很不一样。”   江屿笑道:“我今天表现得不好吗?”   张安有些慌忙地说:“不是,你很好,你一直很好。”   “是我自己的问题,我总觉得今天的你,比之前真实,”张安望着江屿握紧方向盘的手指,“以前我总觉得你离我很遥远,但今天的你,就像一个普通人一样,离我很近很近。”   “我本来就很普通,是你高看了我。”   “不是的,”张安很着急地说,“或许你自己没有发现,但是你在人群中会发光。即使你在一堆人里面,我也能立马找到你。你……和别人是一样的,和我也不一样。”   张安颤抖着嘴唇。   江屿将车停在路边,窗外是黑漆漆的夜空,车内是暖黄色的光,暧昧而温暖的柔光照在他的半张脸上,另一半藏在黑暗里,浸沐着光的那半张脸,英俊得让他无法直视。不论是浅棕色的瞳孔,还是勾起的邪笑,都是他熟悉而陌生的模样。江屿说:“你是在奉承你的上司,还是真心话?”   “当然是真的。”   随着他冷冽的香气,江屿也瞬间逼近了他。明明是在这么温柔的光下,气息却依然是生人勿近的凌冽。   张安说:“我今天输了,第一战就输了,律所的人又要编排你了,和在英国一样,我不想再给你添麻烦了,江屿,对你而言,我只是个拖油瓶而已,哪有资格……”   “没事,我又不在意他们怎么说。而且我知道你尽力了,你回去洗个热水澡,好好休息一下,明天起来又是崭新的一天。”   张安突然抓住他的袖管,说道:“江屿,我好害怕。”   “我怕你离我越来越遥远,明明之前还能看到你的身影,但现在却觉得你离我好远,”张安紧紧地盯住他,“你和徐律真的只是普通同学吗?今天开庭的时候他自信,说话有条理,完全不像是一个普通的小律师。看到他的时候,我觉得你们好像。”   江屿没有说话,他便忍不住追问道:“之前你说的,还作数吗?”   江屿是罩着他的一片阴影,他甘愿活在太阳的阴影下。他闻着那满是冷意的清香,竟有些醉了。他迷离地望着江屿,急于得到他一个肯定的吻。然而江屿却犹疑地转开视线,支起了身子。张安抓住身下的皮座位,等他的解释。然而江屿却对他说:“你家到了,早点回去吧,伯母还在等你。”   张安抓住他的手臂:“你那天说你终于忘记了他,我们或许能够有一个开始。我当时只是太不知所措了,我害怕你骗我,所以我没答应你,现在是不是晚了?”   “大晚上的,我们能不能别聊这个?等白天再说。”   张安突然提高了音量,“这有什么关系?这场戏演了四年,你还没演够吗?”   江屿什么都没说。而张安却兀自慌了神,“抱歉,我不是想吼你。我有点激动,我明明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   “没事,早点回去吧,”江屿说,“晚安。”   “你能不能答应我,一定会努力彻彻底底地忘记他,”张安笑了下,“还是说,不是只有模仿他,接近他的我才值得你的垂怜,一旦我露出本性,你就没了兴趣?那我要模仿一辈子吗,江屿。”   “你没有必要满足我的幻想,你可以随时喊停,”江屿手指抵在方向盘上,“我也没有多爱他,我连他长什么样都快忘了,只是习惯而已。就像吃惯了橘子味的糖,懒得换其他口味,仅此而已。”   然而等张安离去,江屿却一拳锤在方向盘上。他皱起眉,看向毛猴发给他的短信。   【他喝醉了。】   他给毛猴回:【你给他倒的酒,你管他。】   而毛猴却发来一张图片,张安家附近网很差,加载的时间格外漫长,他焦急地等待那张图片出现,只见到一个毛茸茸地脑袋抱着马桶的可怜样。或许是等得太久,似乎只看一秒辱没了等待的漫长,他下意识地摸了摸那脑袋,像在安抚,又即使地收回了手指。   他靠在座椅,疲累地闭上眼睛。   黑夜里,一辆融于黑色的车还是走了回头路。   奋不顾身、千里迢迢。   江屿先把毛猴送回了桌游室,再拍了拍副驾驶座上的徐衍昕。   然而徐衍昕歪着脑袋,抵着玻璃窗,睡得跟猪似的。江屿唤了声:“徐衍昕?”徐衍昕晕得七荤八素,但像是接收到感应似的,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然后又被浇水黏上了,头垂在胸前,发旋对着他。江屿一只手握着他的脸,皱着眉说:“你敢吐我车上,就完蛋了。”   没有回应。   酒量这么差,还要喝。   他拿起徐衍昕的手机,输入密码,0112,果然解锁了。他翻了翻他的通讯录,准备叫叶雨清来接他,却收到了叶雨清传来的新消息。   【你向来这样,只要失败过两次,就不会再尝试。你根本就不在意我,甚至希望我赶快离开你,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发短信,我收到公司的排遣,要去米兰。希望此生不复相见。】   他冷笑了声,把手机塞回徐衍昕的手里:“还拿井上雄彦做密码,怪不得人家要跟你分手。”   徐衍昕依然垂着头,可怜地呻吟了两声,很不舒服的样子。   江屿捏其他的下巴,让他抬头。徐衍昕喝得不少,正不安得颤着眼皮,睫毛浓密地在眼睑下面打了个阴影,显得又乖又安静,欺骗性十足。时间在徐衍昕身上失去了效果,他依旧是高中的模样,柔软、开朗。直到他看到那耳后的雪绒花,黑色的、小巧的花,只有两指宽。   江屿用大拇指蹭了蹭那纹身,没掉。而徐衍昕怕痒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江屿原以为他会松开自己的手,却没想到徐衍昕抓着他的手腕摁在自己的胸前,小声地说:“我好冷。”   江屿替他放下靠椅,又打开暖气。   “原来我比谁都会说谎。” 第5章   徐衍昕醒来时,头痛得天昏地暗,差点没直接两眼一抹黑,直接翘辫子。他这边嗯嗯哼哼地起身,就听见头顶上的一声冷哼。等他眼睛好不容易清晰些,才看到眼前的一杯水,一粒药,然后是江屿骨骼分明的大手,指甲削得很短。江屿穿着灰色的家居服,站在床边。   徐衍昕犹豫了两秒,考虑要不要摆个谱,但瞥见江屿那蹙起的眉峰,他咽了咽口水,接过他递来的水和药,江屿等他吃完药,又递来一颗水果硬糖,橘子味的,他含着糖哀戚戚地缩回被窝里。江屿却直接拎着他的手腕,跟拎小鸡仔似的把他拎出被窝,黑着脸说:“赶紧起来,我送你回馨兰花苑。”   徐衍昕嘟囔着说:“我头疼。”   他半真半假地头疼,一半是醉酒反应,一半是由于江屿。但不管怎么说,他向来体弱多病,偶尔白着脸装个病简直小菜一碟。他故作柔弱地闭着眼,又用手摁摁自己的太阳穴。   但江屿向来无情。   “你喝了八瓶啤酒,能不疼吗,”江屿一把把被子掀开,“生病就去看医生,躺着能好吗?”   “这才七点,再睡一会会。”   他捏着手指,比划“一会会”,大概是半节手指的长度。   “你起不起来?我数三二一。”   徐衍昕坐起身,江屿刚准备给他递衣服,就见到他手一伸,把被子又拉回了身上,蜷缩在软绵绵的羽绒被里,半睁着眼睛,说:“我头真的太痛了,再睡两小时,两个小时候后我自己回去。”   “不行。”   “我又不会动你的东西,”徐衍昕撇撇嘴,“而且你不是瑞鑫的合伙人吗?”   江屿挑起眉:“所以?”   徐衍昕很小声地说:“没人敢说老板的。”   “我要以身作则,快起。”徐衍昕睁开一条缝打探敌情,江屿不带笑意,一张俊脸黑压压的,似乎不像在开玩笑,他评估了一下危险值,决定钻出被窝,视死如归地下床刷牙洗脸,然后软趴趴地用尖下巴抵着餐桌,眼巴巴地看向江屿。江屿僵硬地从他露出的锁骨上移开视线,扶住他的下巴尖,冷冰冰地说:“桌子嗑了个角。你能不能小心点。”   徐衍昕一看,果然有个角磕破了。江屿道:“搬家公司没轻没重的。下午我再重新挑一张。”徐衍昕敲敲桌面,听听声音,一听就是很结实的阴沉木制成的,价格数以万计,连忙说:“那也太浪费了,你也放着,我给你处理。”   江屿挑眉道:“四年不见,你还学木工了?”   徐衍昕骄傲地说:“我会的东西多着呢,对了,我的早饭呢?”   “我平常不吃早饭。”   徐衍昕一下严肃起来,道:“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我要吃早饭。”   “等会到便利店买。”   徐衍昕才乖乖地换鞋,穿上外套,萎靡不振地把脸藏在围巾里,坐电梯时江屿站在他前侧,又是大衣外套和西装三件套,不像高中,江屿现在衬衫扣子系到最上面,像是怕人劫色。他想到这里,忍不住笑了,而江屿像是有所知觉地转头看他,他连忙收敛神色,安安静静地站着。   他心里腹诽江屿脑后门也长了只眼睛,噘着嘴无声地骂他“小气鬼”,而江屿走出电梯时,拽着他的帽子说:“谁小气鬼?不说清楚就让你自己坐公交。”   徐衍昕挥开他的手臂,理了理自己的帽子,顺便摸了把刚刚被命运扼住的喉咙,说:“自己坐就自己坐,我又不是你的同事要你送,我百度地图一下就知道怎么回去了。”   江屿扫他一眼,说:“这里到馨兰花苑有二十公里。”   他眨两下眼睛。   江屿又补充道:“你不怕挤早高峰你就自己坐地铁回去。”   他又眨了下眼睛,但这回是讨好地笑道:“我才是小气鬼,昨天我没弄脏你的车吧?看在我帮你修补桌子的份上?”他示好地拍拍车身,嘿嘿两声。   好在江屿还是个人,只是飞快地扫了他眼,对他说上车,而且言而有信替他买了个饭团,他半梦半醒地吃着金枪鱼饭团,只觉得嘴角有点疼,对镜子一照,果然破了皮。江屿侧头看他,他摸着嘴角,好在没出血。   “嘴破了。”   江屿撇开眼睛,道:“肯定是你昨天磨牙磨掉的,我昨天睡在隔壁都能听见,跟老鼠啃电线一样。”   徐衍昕睁圆了眼睛,很难接受,自言自语着说:“怎么可能,我以前睡相很好的。那我是不是应该买点鱼肝油吃?”   江屿说:“你问问叶雨清不就知道你磨不磨牙。”   “为什么问她?”   江屿看他一眼,说:“你们不是交往了四年了。”   徐衍昕嗯了声,似乎是在问他“所以”,江屿皱起眉,说:“四年你们都不睡,是想得道成仙还是做圣子圣女?”徐衍昕恍然地红了耳朵,然后支支吾吾地说:“我不习惯跟别人一起睡觉,我睡不着的。”   “我是叶雨清也跟你分手。”   徐衍昕依旧红着耳朵:“我们这叫柏拉图恋爱,再说……那个这很重要吗?而且你怎么知道我跟叶雨清分手了?”你不是在英国吗?   “你今年可二十七了。”江屿避而不答,瞥他一眼。   “所以呢,你经验很丰富?”徐衍昕果然上当,红着脸梗起脖子。   “跟你比的话。”   徐衍昕觉得自己头昏脑涨的,晕晕叨叨地说了句:“张安?”   江屿只是清清淡淡地瞥了他眼,没搭理他。而他的金枪鱼饭团也变得索然无味。他吃了两口就没动了,下车时他才发现他把饭团都捏软了。   徐衍昕昨天喝得稀里糊涂,不敢回家,怕身上还有味道,只好在酒店睡了一晚,洗了几次澡才算冲淡身上的酒精味。之后他去找过几次江屿,但都被告知江律正在外出差。倒是张安对他说,辩方律师总是一再出现在他们的公司,实在不合法度。他静静地望着这个柔和却警惕的青年,绽开个开朗的笑容,说也是。   他望着高耸入云的大楼,恍惚地想起毕业前的事。也是这般好天气。毕业之后,江屿从没联络过他。   年后,他忙着赶漫画,忙着陪奶奶。他的奶奶作为前主任医师,最是在乎健康营养,家里一颗糖都见不着,菜里更是少油少盐。徐衍昕自己住的几年,多是火锅烤鸭,早吃习惯重口了,吃起水水的青菜,只觉得“健康”,别的是一点滋味都没有了。奶奶白发苍苍,但威严仍在,说话时双目目光如炬:“你妈怎么还买燕窝?”   徐衍昕停下收筷子的手,愣了愣说:“嗯,不是说滋阴美容。”   奶奶哼了声,说:“这燕窝碳水化合物高,相当于补充能量的糖类,米饭、水果不都有这样的成分。说什么滋阴,不过是商家卖货的噱头,前两年我不就让她别送燕窝来,怎么还送?有这钱还不如买些维生素吃。”   “她也是一片好心,想孝敬孝敬您。”   奶奶却说:“她是嫌小时候没做过主,万事都信不过我和你爷爷。”   徐衍昕沉默地将脏碗筷放进水槽,打开水龙头,冲洗的声音盖过了电视机里的科普节目。就像他的漫画,梅花鹿没有和同行的动物们结伴,即使他们会唱歌,只吃草,会让他提防森林里潜在的危险,但他笔下的梅花鹿却迈着匆忙的步伐,一次又一次地寻找那片森林里唯一的孤狼。   他受到蛊惑,向往更辽阔的视野。   拧紧水龙头,擦干手指,他就像小时候那样热络地搂着奶奶的手臂,说:“等过两天,我让妈来接您去我们那边玩好不好?我们那里开了新的游乐园。”   “我都几岁了还去游乐园。”   “那就当陪我去吧,我给您买米妮的发箍。您带肯定漂亮。中午的时候还能去吃个火鸡腿,有这么大呢。”徐衍昕夸张地比划着。而老人总算是露出些许笑容,但还是说:“你在B市也这么吃?那我的昕昕怎么还是细胳膊细腿的,跟个小姑娘似的。”   徐衍昕笑着说:“奶奶怎么还叫我昕昕。”   “那叫什么,不管你几岁,都是我的昕昕,”奶奶搂着他,就跟哄小孩似的说,“我的昕昕是天底下最乖最好看的小孩。”   “不是说我生出来的时候皱巴巴,脸跟抹布似的。”   “你听你妈瞎讲,哪个小孩生出来是光滑洁净的?但昕昕从小就是眼睛最大最亮的那个,护士们都是这么讲的。而且我们昕昕哭得也响亮。”   “真的?有没有照片?”   “你爷爷当宝贝似的放在书房里,天天都要看的,”奶奶的眼睛落了灰,逐渐暗淡起来,“他走了,那些旧照片我也不敢看了。”   徐衍昕听得心脏收紧,但还是笑着说:“那您给我拍些新的,这回看新的。”   奶奶露出小女孩般羞赧的笑容,道:“我的昕昕怎么还跟小孩似的。”   “我的确是奶奶的小孩呀。”   他把老人家哄得高高兴兴的才走,临走前,他去了趟墓园。   徐濡卿葬在靠后的位置,当年徐昭重金买下这一小片土地,价值不菲,如今看来,即使用大理石镶嵌,也不过是长方形的土块罢了,藏着一个学者的一生,还有他的半截青春。   过年佳节,不少学生给徐濡卿扫过墓,照片里的徐濡卿长了一张精神的脸,慈祥却目光灼灼。他没有买花,没有带任何祭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对着照片里的人说:“您总说数学是这座世界的灯塔,照亮这个世界的前路。费马随手写下的猜想,难倒了无数的数学家,包括欧拉和库尔莫,直到1995年才被证明,历经三百多年。从前您告诉我,要成为能照亮前路的人。可是我却没能做到。只是因为做得好而做,是不是永远也无法成为那个在黑暗里摸索的人?”   “而您临走前对我说的话……我也没能做到。”   “爷爷,我做错了吗?” 第6章   梅花鹿对孤狼说,你能不能不要伤害我,我只想看看更远的世界。   江屿停下飞速移动的手指,看向桌角叠放的漫画书。   《FOR HIM》,时下最红的漫画,两个少年的故事,友情与爱情之间的擦边球。两个主人公性格分明,一个是笑容灿烂的乖学生,另一个是桀骜不驯的小混混。江屿对那种小女生喜欢看的纯情漫画兴致寥寥,但作者对于“夏然”的刻画实在入木三分,跃然于纸上,一个深陷于亲情和自我无法自拔,却努力温暖他人的男孩。   江屿深深地吸了口气,翻开漫画的第一页。   两位主角身为同学,一起上下学,形影不离。夏然同情心过剩,路边的野狗野猫都是他垂怜的对象,而江寒分明是过分冷酷,对那浑身脏兮兮发出可怜叫声的毛绒动物没有任何好感。夏然偶尔会抱怨他的冷漠。而江寒会皱着眉说:“你为什么要捐给刚刚的小孩?”   夏然抬头看他,不解地说:“我没法拒绝他看我的眼神。”   “你不怕有骗子吗?”   夏然笑笑,隔页上浮现出一句简单的句子。   好笑,却令人动容。   江屿一手握着漫画,一手勾起轻轻地敲着办公桌,皱着眉冷笑道:“小孩看的东西。”   而张安推门而入,送上现磨的咖啡,江屿打量起他,似乎之前的对话根本不存在,两人相敬如宾,谁也没有触碰禁区。江屿收回视线,笑道:“累不累。”   张安便说:“才刚上班。”   他们似乎都忘了之前在车里的争执,就像游戏按下重置键一样,清空记忆,重新开始。   江屿笑说:“你能跟外面那帮皮糙肉厚的一样吗?今晚有空吗?”   张安支支吾吾地说:“今晚我有事。”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我帮你看看案子。”   “只,只是这样?”   江屿靠着皮椅,道:“不然呢,做老板的,比你更怕输。”   江屿以退为进,等对面的人脸越烧越红让他出去。   他把目光凝视在那本漫画上,嗤笑地把漫画书塞进了抽屉。下班前,一干新入职的女孩满是憧憬地等在电梯附近的走道,就是为了多看几眼这位新来的合伙人,而江屿抬起手腕看表,一笑一个准,把那帮女孩逗得小脸通红,还不忘说句记得好好工作,等进了电梯才滞下嘴角的笑意。   真无聊。   然而一出门,便碰到了意料之外的人。   灯光下他的发梢是晕开的金,只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背对着他。那人无聊地踢着路边的石子儿。然后零碎的小石子儿无意识地滚到他的皮鞋前,那迷瞪瞪的眼睛也有了聚焦。徐衍昕呵了口热气,冒出白色的一团雾,率先打招呼:“嗨。”   江屿眯了眯眼睛,问:“你怎么在这?”   “来帮你修桌子,顺便让你请我吃饭。”徐衍昕笑着拍拍自己的帆布包。   像是怕被拒绝,他连忙补充道:“我已经订好位置了。”   江屿以为他不会再见到徐衍昕了。他故意没有给他留电话,没有解释从前。但他显然低估了徐衍昕的执着,正如他从前。   而江屿站在玻璃大厦前,很久很久,才说好。徐衍昕的酒窝便盛满了酒,笑吟吟地摸了摸自己冻红的鼻尖。徐衍昕是被时光优待的人,十七岁时是穿着青白相间的制服,嫩得能掐出水的美少年,过了十年,也是专柜里的小鲜肉。   但江屿不是,他从少年时期便不苟言笑,冷眼看人间,从前是未出鞘的剑,而现在却泛着冷光。徐衍昕走到他身前,笑着寒暄:“英国的饭菜是不是很难吃啊?”   “还好。”   “你居然说还好,我差点吃土豆和卷心菜吃吐了。”他做出难以忍受的表情,脸皱在一起。   “不过那时候我寄宿在我表姐家里,也有可能是她做饭不好吃。”   江屿笑笑。   “你要带我去吃什么?”   “火锅。”   江屿挑起眉,徐衍昕笑着说:“放心,我们吃鸳鸯锅。”   但事实证明,两个关系含糊的人不该吃火锅。热气腾腾下是徐衍昕精心策划的话题和江屿并不配合的回答。问起英国,他说还好,问起案件,他说无可奉告,就连谈起私生活,江屿都不甚配合地说:“和从前差不多。”   这个从前指的是哪部分的从前?   他被江屿搪塞得只好闭上了嘴,安静吃火锅,被辣得不停抽气,嘴唇都肿了。江屿给他倒了杯饮料,他看都没看匆匆灌下,被可乐里的气泡扎得口腔壁冒火,等他呛出眼泪,才看到江屿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愣愣地想这个从前,应该指的是以前的坏脾气,他留着眼泪问服务员要了杯牛奶,甜滋滋的味道才把辣味冲下。   晚上的S市,月明星稀。他推开店门,在寒风里吸吸鼻子,转头就看见江屿手持蓝色的清香喷雾对着他一阵狂喷,他捂着鼻子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地问:“这什么味道。”   “雪绒花。”   徐衍昕惊讶地睁圆了眼睛,亮晶晶,像是显摆似的给江屿看耳后的纹身,虽然是黑色的,但似乎能触到雪绒花那毛茸茸的苞片,江屿语气平淡地说:“你也真够不怕死的。”   徐衍昕说:“回家我都涂遮瑕的,我妈看不见。”   江屿嗤笑道:“谁说你妈了,我是问你不怕出事吗。”   徐衍昕拆开话梅糖,丢进嘴里,周围都是甜津津的,但中间的仁却酸溜溜,正如他现在的心情。他用舌头把话梅糖抵在右边,笑着对江屿说:“还好啦。”   “你应该知道,如果稍有不慎……”   徐衍昕豪气地拍拍他的背,说:“我知道,但是总不能因为害怕流血而恐惧所有的一切吧。走啦,我请你吃甜点。”江屿看着他,有些恍然。   他近乎习惯地去抓江屿的手腕,骨架偏大,指骨分明,细看的话,江屿的指尖还沾了些钢笔的墨汁。他刚想提醒他,江屿却像是触电般地把自己的手塞进了大衣口袋,只是抬了抬下巴,说:“带路。”徐衍昕盯着自己被甩开的手,握成拳头,慢慢地缩起自己的脖子,闷着声音回:“那家香草冰激凌很好吃的。”   但从头至尾,江屿都没碰过面前的冰激凌球。   分别前,江屿接了通电话,语气放肆,说的都是体己话。或许连江屿都不知道,当他表现出兴趣的时候,手指会忍不住地摩挲表盘。不如少年的宽大手掌,充满力量的手腕上带着价值不菲的名表。   一切都不像是徐衍昕记忆里的少年,那个蹲在路边抽烟,校服的衣摆垂在地上的少年。江屿打完电话,就像卸下面具似的,说:“我先送你回去。”徐衍昕一怔:“不是说好去你家修桌子,我连工具都带好了。”   江屿说:“很晚了。”车厢里只开了一盏暖黄色的灯,还有驾驶盘周围的荧光,将江屿的脸照出蛊人的温存。似乎一藏进黑夜,江屿就是江屿,而不是大名鼎鼎的江大律师。   徐衍昕迟疑地开口道:“那今天我能住你家吗?”   江屿偏头问他:“不怕你妈知道?”   “我又不是小孩。”   “你觉得什么是小孩,二十七岁了还每晚给妈妈报备行踪才叫小孩?”   徐衍昕垂下眼睛,说:“你不同意就算了,不用拐着弯骂我的。”江屿轻笑了声,却开向了自己的公寓,口袋里的手机响个不停,他却熟视无睹。徐衍昕提醒他,他却勾着笑轻声说:“徐衍昕,你不能总这样一脚踏进别人的生活。”但并无笑意。   而徐衍昕白着脸说:“原来我给你添麻烦了,抱歉,但我真的是觉得那张桌子太可惜了,阴沉木很少见的,不过大律师应该也不差这点钱吧。那你在路边放我下来吧,我自己打车回去。”   江屿手指轻敲方向盘,看着他说:“我不嫌你麻烦。”   他跟着江屿上楼,脱鞋,对着简约到极致的房间发出感叹的声音。上次来,他都没仔细看过。这不是有人气的屋子,偌大的客厅只摆了餐桌,餐桌上方是银白色的吊灯,拉开冰箱,里面只有啤酒和牛奶。或许是他的表情过分直白,江屿说:“我先洗澡,你先坐会。”   说罢,江屿便脱下厚重的外套,只留下白衬衫。江屿嫌麻烦似的卷起袖口,露出一截精壮的手臂。徐衍昕欲盖弥彰地拉开冰箱,倒了杯牛奶喝。结果刚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就见到江屿光着上身背对他理衣服,弯下腰,明显的脊柱沟顺着肩背一路亲吻他矫健精壮的肉体,隐在淡灰色的运动裤里。   徐衍昕撇开眼睛,低头看自己的拖鞋。酒店一次性的。江屿甚至没有买第二双家用拖鞋。他握着玻璃杯,喊着半口牛奶,没边没际地想。直到一双深蓝的拖鞋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一路朝上,是松散随意的灰色运动裤。   然后是裤腰上的白色系绳,再往上是肌理分明的八块腹肌,和侧腰明显的人鱼线。江屿从他的手里接过杯子,手掌蹭过他的,干燥而火热,徐衍昕头脑发昏地咽下嘴里的牛奶,不敢看他。江屿喝完剩下的牛奶,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刻走,而是用手背擦过他的嘴角,给他看上面的奶渍。   “跟小孩一样。”   徐衍昕只觉得头晕目眩,嘴角滚滚发热。   等江屿满身水汽地从浴室里走出来,他蹲坐在沙发上,摆弄他卫衣前的两颗毛球,毛都快被他捋秃了。而江屿披着浴巾随意地坐在他的身侧,身上泛着一股皮革与木头的熏香,大张开着腿,手搭在沙发沿,不停地换台。他第一次觉得和江屿呆在一起让他这般不舒服,起身去翻帆布包,把3D打印笔和材料拿出来,比对颜色,又拿出纸画桌角的结构图。   江屿不出声地看他蹲在桌旁,专心致志的,忍不住问:“你那案子怎么说?要让法官相信两个男生的故事抄袭你那个梅花鹿和狼,可不容易。”   “她涉嫌侵权的对象不只有我,我会联络其他受害者共同提起诉讼。”   江屿放下拿遥控器的手,问:“有信心?”   “漫画的判定比文字还要严格,不过我有信心,”徐衍昕打量做好的桌角,随口问道,“你有没有觉得《FOR HIM》很眼熟?”   江屿说:“不是我的案子,我怎么会看?”   徐衍昕顿了下道:“我还以为你很在乎你那小徒弟呢。你过来看看,我帮你补完了,虽然是用3D打印笔做的,但都是黑褐色,看不太出来吧?”   江屿兴趣不高,只是点点头,说谢谢。而徐衍昕一边收拾,一边道:“你在追张安吧?同意了吗?”   江屿顿了一下,徐衍昕又想说话时,江屿投来凉凉的视线,问:“你是站在什么立场问这个问题?”   作者有话说:   昕昕是乖仔 第7章   他枕着柔软的枕头,闻被子上的清香。   脑海中却不停地浮现出江屿说那句话时的表情,毫不在意,甚至不耐烦。江屿总是这样,对他忽冷忽热,总是让他措手不及。他会让他住进自己的个人领域,却不愿与提起当年的事。徐衍昕永远都记得,江屿去英国那天阳光明媚,是他生日的第二天。四年间江屿再也没有回来。他发去的信息、邮件毫无回音。   他是个极其温和的人,温和到像是没有脾气,忍受江屿的坏脾气就像上天给他的劫难,他完成得很好,甚至超额完成,但江屿并不把他放在心上。他就是那粒灰尘,轻飘飘的,只是不小心附着了江屿十年。   他揉了揉肿-胀的眼睛,把那些委屈的眼泪塞回身体。但事实是他难以忍受地趿拉起拖鞋,拿起玻璃杯接水喝,然而他游散的神经让他的手不听使唤。   望着扎进小腿的破碎玻璃片,他血流不止。他一拐一拐地去包里翻他随身携带的医疗包,然而却一无所获。当他准备去翻纱布时,头顶的灯却忽而亮了。江屿目光沉沉地看向他,直到看到他小腿那两公分不到的伤口,眼神严酷。徐衍昕下意识地说:“我就是想喝点水,没事的,伤口很小,而且我现在抵抗力也比以前强。你不要这个表情……”   看得他心里更难受。   江屿打开柜子里的药箱,翻出针筒和几瓶白色的药筒。江屿用烧开的热水烫了一遍毛巾,压在他的手肘上,漆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别怕。”徐衍昕努力地笑笑,说:“我不怕呀,我习惯了。”   由于长时间的注射,他血管壁薄,只能用极细的针管进行注射。江屿用针管抽出药筒里的无色液体,撇开热毛巾,顺着静脉慢慢地推进去。等注射完毕,江屿一把搂起他,说去医院。徐衍昕是过敏体质,注射完凝血因子就头脑昏沉,哼着声音说:“不去医院了好不好,我想睡觉,没事的。”   江屿厉声问他:“什么没事,万一关节淤血怎么办。”   然而注射-进去的凝血因子已经让他头脑发晕,听不清江屿说的话。   他想问的是,既然你不把我当朋友,为什么你还准备这些呢?   为什么不联络他?   梦中的他,在一片白光中前行。   没有目的地,没有同伴,只是向前走。然而无尽的白让他忍不住怀疑,他是在前进还是在倒退?谁知道。他只是走,不停地走,他的脑海里有一个声音,督促他向前。但他走得小腿胀痛,忍不住停下脚步看,他的下半身空空如也,没有双腿。   他忽的一下睁开了眼睛。   强烈的白光刺得他眼睛酸痛,只听到旁边低哑的声音:“还痛不痛?”他掀开被子看他的小腿,缠着绷带,手上还在输液。他摸着自己的心脏,不敢细细地回想那个梦境。江屿看他不回答,剑眉簇起,忍不住说:“我去叫护士。”   徐衍昕立马抓住他的衣角,说:“我没事,就是刚刚做了个噩梦。”   “又被狼吃了?”   徐衍昕说:“我走了很久却发现自己没有腿,我好害怕。”   江屿说:“用不用我唱儿歌安慰你?”   徐衍昕松开对他的禁锢,只觉得眼前这个冷眼嘲讽的人和昨天着急的人是两个人。但他还是厚着脸皮说:“你唱,我想听维塔斯的歌剧二。”江屿沉下脸,说:“以你现在的智商,顶多听一首小蝌蚪找妈妈,要不要我给你妈打个电话?”   徐衍昕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你怎么能抓着我的弱点不放,你好卑鄙。”江屿道:“早知道你精神这么好就把你扔在路边了。”   徐衍昕简直不想理他。但过了几分钟,肚子又可怜兮兮地叫起来,他脸皮薄,先红了脸,而江屿瞅着他不说话,他挤出个讨好的笑,试探道:“这附近是不是有家便利店,里面的红豆面包好像还蛮好吃的,江屿,我想……”   江屿打断道:“那你就想想。”   徐衍昕把被子盖过自己的鼻梁,只露出一双干净的眼睛盯着他,盯到江屿浑身不自在,只好捏着他的被角道:“啧。你真麻烦。”徐衍昕收到同意的信息,立刻补充道,还要一杯热豆浆。江屿冷着脸说滚。   徐衍昕用僵硬的手指交叠在一起,比了个爱心。江屿嗤笑一声,拎起椅背上的大衣,像一个影子似的消失在病房里。过了一会,护士来看他的情况,忍不住赞叹说:“紧急处理得很及时很正确。”   徐衍昕“嗯”了声。护士问道:“那是你哥哥吧?他抱着你来的时候,急得眼睛都红了。”   “是我朋友。”   护士了然地说:“那一定是很不错的‘朋友’。”   徐衍昕敏锐地捕捉到那语气里的调侃,红着脸摆摆手说,不是那种啦。   他接过江屿扔进他怀里的红豆面包,捏开黄色的外皮,里面是膏状的红豆馅。他把大的那一半递给江屿,江屿让他自己吃,但他依旧固执地举着手,江屿接过另一半红豆面包时,他才心安理得地吃自己那份。   他们就是这样的关系。   让徐衍昕撕一半最喜欢的食物给他的关系。   所以徐衍昕很快就释然了他从见面起的冷漠,给他找了无数借口。   江屿只是别扭吧。他自我暗示般地点点头。而江屿撕着便利店随处可见的面包,一边漫不经心地说:“医生让你少碰玻璃器皿。”   徐衍昕乖顺地说好,他那停机的电脑稍稍缓冲过来,他想起之前的一件古怪。他忍不住问:“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和叶雨清分手了?”   江屿手一顿,说:“听说的。”   徐衍昕立马质疑道:“听谁说的?你不是不用之前的手机号和邮箱了吗?如果你能知道国内的事,你为什么不联络我?”   江屿说:“因为不想。”   他不是十七岁的他了,他无数次地这么告诉自己,但还是不自然地露出被抛弃的表情,垂着嘴角,唤道:“江屿。”而被叫的人投去一个冷静而清醒的眼神,等他的下一句。   “所以你就是故意挑在我生日第二天去英国的,你也是故意不联络我的,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我一直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我是不是……又自作多情了?”   江屿没回话,依旧安静地盯着他,他看不懂江屿的眼神,便只觉得冷漠。   徐衍昕抽抽鼻子,接着说:“原来真的是这样,我知道了,这几天你一定很苦恼怎么我还这样恬不知耻地跟你来往吧。我以后不会再打扰你了。”他掀开被子,逃跑似的拽起输液吊瓶杆往外走,一直沉默的江屿终于伸出手拉住他的手腕。徐衍昕等他解释。   然而江屿说的是:“你知道就好,现在知道你有多麻烦了吧。从高中起就缠着我,现在也是。我从没有把你当朋友。你都几岁了,还要玩这种友情游戏,无不无聊?”   徐衍昕回头看他,江屿皱着眉,看他的眼神不带任何温度,就像在看一个脏东西。他撇开了江屿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而江屿一直怔怔地盯着自己的手,徐衍昕的眼泪是热的,是滚烫的,烧得他浑身都沸腾了,唯独心是凉的。这样就好。他对自己说。   窗外天气明媚,就像他搭上去伦敦的飞机那日。生日当天徐衍昕带着一个尖角帽子,小脸粉红,眼睛跟葡萄似的,又甜又亮。江屿一直很奇怪,他初看徐衍昕时只觉得漂亮,怎么越看越是不敢看,好像被轻轻地刮上一眼,他就心生颤动,头晕目眩。而那时的徐衍昕从来看不懂他的纠结,像个袋鼠一样挂在他身上念经,说他生日啦,生日礼物呢?   那时,他别开眼睛问,万一他送的东西不受喜欢怎么办?徐衍昕言之凿凿地说,怎么可能,只要是他送的,他都喜欢。   但他知道,有一样东西,是他永远不会喜欢的。   江屿从没把他当过朋友。   徐衍昕心里痛,手上也痛,走两步连心都开始痛。江屿是世界上最讨人厌的人,没有之一。但等他快走出医院,他又一肚子气烧起来,他是病人,怎么是他离开病房,既然江屿不把他当朋友,那他也不必迁就他。   他风风火火地拖着吊瓶杆回去,江屿还站在那里,看向他的眼神很复杂。他一屁股坐在病床边,看也不看地说:“这里是我的病房,应该是你走。”   江屿笑了声。   “有什么好笑?”   他梗起脖子,但不敢拿红了的眼眶对着他。   江屿说:“徐衍昕,你是个傻子。”   他别开脸不理他,江屿轻轻地为他关上门。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开启校园哈 第8章   十年前的徐衍昕和现在差不太多,含着笑意的菱形嘴唇和甜甜酒窝都昭示着他的好脾气,但那时候他很少笑。就像不成文的规定一样,像他这样的学生不该露出这么灿烂的笑,很容易被当作是得意。所以大部分时间,他都苦大仇深地板着脸。   就像此刻站在数学年级主任的面前。   年级主任姓王,名青石,是个精神抖擞的老爷子,七中从他校高薪挖来的数学专家,也是他爷爷的下棋对象,让七中蝉联了十二年的奥赛冠军。王青石向来平和,面对他的无理请求也只是喝了口龙井茶,才施施然开口:“你不能因为一次小小的失败,就退出数学班。高二了,你退出竞赛班转到理科班就好比准备了这么久的竞赛,却要靠高考考大学。你这是得不偿失。”   徐衍昕说:“老师,我觉得我不适合竞赛。”   王青石短暂地笑了下,道:“如果你不适合,那七中就没有人适合了。我知道,七中的校训是‘自由而博学’,你完全有越过父母和老师进行班级调整的权利,但是,多久能通过可是老师的权利。”徐衍昕吸了口气,道:“老师,你不会等高考考完才通过我的转班申请吧?”   “看看这道,去年俄罗斯环球杯秋季赛的题,”王青石抿起嘴角笑,“你要是能五分钟内解答出来,我就让你从数学班转到理科班,否则你就乖乖地呆在竞赛班里带队。”   徐衍昕迟疑地说:“老师,你不会等我解出来之后,告诉我我就是学数学的苗子不让我走了吧?”王青石哈哈笑起来,说:“有可能,那你试不试?”徐衍昕心说,我也没别的招了,只好皱着小脸,从笔筒里抽出一支水笔,拿起草稿纸演算。   题目如下:一百位海盗玩牌赌钱,当牌局结束后,他们用金沙来偿还赌债,每位海盗都有足够的金沙来支付赌债。海盗之间只允许用以下的方式来收付金沙: (a) 向所有其它海盗支付相等数量的金沙; (b) 向所有其它的海盗收取相等数量的金沙。   请证明经过有限次上述方式收付款后,每位赢钱的海盗都可以准确地收到他 应收的款项、每位输钱的海盗都可以准确地支付他应付的款项。   这题不难,属于竞赛题里简单的。但五分钟要解出来,就得用点巧思。   假设第 k 名海盗要支付Ak ,则每位海盗需要向他人支付,而A1+A2+A3……+A99+A100=0,接下来则是列公式的纯数学运算,王青石并没有让他继续算下去,而是朝他抬抬下巴,他看向办公室里的钟,仅过去两分钟。   而王青石则游刃有余地对他说:“你妈妈知道你转班的事吗?”   徐衍昕握笔的手一紧,但面上不显:“知道。”   王青石表情晦暗,道:“想清楚了就去教导主任那开单子。”   他终于松了口气。   但王青石却在背后说:“衍昕,濡卿没说错,你的确有数学天赋。我等你回来。”徐衍昕朝他吐个舌头,玩笑道:“教练,我想学篮球。”王青石差点喷茶,嘟囔着,没个正经。他关上了办公室的门,余暑的热浪打在他的脸上,皮肤上黏黏糊糊的。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指,中指被磨出个笔印。当他握起笔时,让他忍不住回想到今年选拔赛上的场景。   全身发冷,大脑空白。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七中的走廊里人很少,难得见到的几个学生都是去办公室的,他准备去教务处开单子,搬书包去理科班,就被后面的人扑了个正着,是数学班的同学,嗷嗷叫唤个不停,嚷嚷道:“徐神你不呆数学班啦?那数学班不就成了叶雨清的娘子军啦。啊啊啊,怎么能这样。”   徐衍昕笑道:“我退居幕后,归隐山林去了,你们好好奋斗,争取早日证明哥德巴赫猜想。”   那同学不认同地看他,道:“那你真的准备去理科班?以后不参加比赛了吗?这,这也太可惜了!这好比华罗庚去学美术啊!”   “我学打篮球去了,”他举起手,“带领七中打进全国。”   “好吧。那七中的篮球队是彻底没救了,”那同学突然想起,“说起篮球队,你可千万别跟理科班的那个搭上关系,小心头破血流,命悬一线。”   徐衍昕不甚在意:“现在连篮球都这么危险了?我还以为只有网球世界需要保住小命呢。”   那位同学见他不以为意,还是再三强调:“千万别和他搭上关系。”徐衍昕说好,收拾行李去理科班。当他踏进数学班时,整个班级都熄了火似的唉声叹气,坐在他隔壁的叶雨清眼神锐利得仿佛他是她的杀父仇人,而徐衍昕在众目睽睽之下安静地理课本,全是做烂了的数学竞赛试题。他抱著书,刚要走出数学班,就听见叶雨清捡起落下的素描本叫住他,他刚想说谢谢,就听到叶雨清皱着眉说:“这就是你离开数学班的理由?”   徐衍昕没说话,笑着接过她手里的本子。而叶雨清却因此愤怒:“真可笑。”他不予置否地转身离去,外面阳光热烈,树叶碧绿滴水,而他随意地把素描本塞进了一干试题里。   作为S市数一数二的第七中学,其理科班却有几个奇葩。   方可施,男,十八岁,梦想是娶明日香做老婆,所以奋斗目标是成为一流的人工智能专家,把他的老婆从动漫世界里造出来,理科班里的“基石”。他戴副五百度的眼镜,但并不阴沉,相反,活跃得过头。下课铃一打,他就扑到最后一排座位,叫醒睡了三节课的少年,少年睡得头发翘起,一张帅脸满是红印。方可施痛心疾首地说:“江屿,你可是个帅哥呢,能不能擦擦眼屎。”江屿不以为意地打了个哈欠,撇干净那点影响他容颜的脏东西,任由班里的女孩看得舒服。   “有屁就放。”   “最新消息,数学班的TOP1要转进我们班了。”   江屿撑起手臂,捋了把头发:“他很高?”   方可施急得想打他,但碍于悬殊的实力而只好给上一记轻飘飘的铁拳在他东胸口:“CMO总分全市第一,所有老师的心头爱,女孩们的白月光,徐衍昕啊,听说他这次选拔赛发挥不好,没进国家队,自暴自弃不准备自招进P大了,想裸考。”   “哦。”江屿抠抠耳朵。   方可施又说:“总分600,他去年模拟卷583。”   江屿擤擤鼻涕,说:“挺牛。”   方可施捂住胸口,道:“我市所有高中生的‘别人家的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在校外准备竞赛,我都没见过他几面,接下来可是要跟他天天一起上课,还能看到他给你发作业本,问你怎么不交作业,学弟学妹间甚至传言只要跟他握手,就能考取P大走上人生巅峰,你居然说他只是‘挺牛’?!”   江屿嗤笑道:“那就是很牛,等他来了你快点抱他狗腿。”   方可施道:“别这么说,他虽然很牛,但我更想跟你做七中双侠,今天中午GO不GO?”他贱贱地笑起来,指了指墙壁围栏。   江屿面无表情地答:“狗,你最狗。”   上课铃一响,方可施脚底抹油,迅速坐回第一排,而他正准备趴下睡大觉,就有个好事者戳戳他的肩膀,他皱着眉抬起头,见着了一张白生生的脸,衬衫的扣子系到最上面,蓝黑相间的格子领带打得板板正正,连运动鞋都是洁白无瑕。   “同学,这里有人吗?”   江屿看了眼被自己书包占了的隔壁位置,掀起眼皮看他:“你想坐这?”   来者客客气气地说:“要是你觉得麻烦的话,就算了。”   江屿埋下头,说:“麻烦。”   少年好脾气地点点头,朝前面走,在一众学生里的窃窃私语里,才找到一个栖身的位置。正是刚刚替他卖力宣传的方可施。少年坐姿良好,背挺得很直,身上一股墨香。只有江屿注意到,他袖管上沾着没洗干净的水粉。 第9章   数学班下午五点半放,理科班和普通班只到四点一刻。多出来的时间,像他偷来的。他背著书包,望着嘻嘻哈哈结伴而行的学生,一片茫然。他没什么朋友,接触最多的是竞赛的对手,显然并不把他这个“潜在敌人”放在朋友的行列。   理科班只有零星两个走竞赛的路,大多都走正常高考的道路,进入理科班意味着和985只有一只脚的距离,但徐昭是这么评价理科班的:985也要看是哪里的985,你们学校的那个理科班可是把L大都列作名校。   徐昭眼里的“名校”应该只有两所。   他望着下午随堂测验做的前年英语高考卷,143,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把英语卷子对折对折再对折,塞进夹缝里,跟他的素描本一样见不得人。而跟他一同留下的只有同桌方可施,总是偷偷看他,似乎有话要说。   经过十几个来回,方可施突然站起身,吓了他一大跳,却听他伸出肥肥的手掌,说:“我叫方可施,年十八,梦想是娶明日香做老婆,所以未来立志攻读人工智能方向,能跟我握手吗?”   他半傻本愣地握住方可施的手,就被方可施牢牢一把抱住,他听见方可施嘴里念念有词:“这下P大没问题了哈哈。”   徐衍昕一连懵,小声嘟囔了句:“可我比较喜欢绫波丽。”   方可施大惊:“你居然好三无不好傲娇?不过没事,我不搞党争那套,我们各自搞各自的老婆,你不喜欢明日香也挺好的。”徐衍昕听不太懂,只是笑。   方可施拍着胸膛说:“我是七中的万事通,有什么都能问我。”   “好,好的。”   “学神,我能了解了解你吗?”   徐衍昕朝里面坐了些,迟疑地说:“嗯。”   “听说你和数学班的叶雨清是情侣,经常出双入对?”   方可施一张胖脸上的两颗眼珠却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就跟见到米的老鼠似的。他摆摆手,解释道:“我们只是一起去参加比赛。我跟他就好比你和绫波丽,对,清清白白。”   “哦,那你为什么转来理科班呢?”   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直到一记踹门声打破寂静,他抬头去看,正是那个说“麻烦”的同学,很高,单肩背著书包,满脸不耐烦,嘴里叼着根碎冰冰,草莓味的。徐衍昕看了眼摇摇欲坠的门,心里补上四个字,脾气很差。或许是他和方可施都茫然地看着他,让那个少年更不快,一拳锤在木门上,摘下嘴里的棒冰,皱着眉说:“死胖子,还不走。”   方可施像是突然想起来:“马上,马上,今天我保证赢你!”   “痴心妄想。”   方可施塞了基本课本,迅速追上远去的少年。留下徐衍昕一人空对着教室。他适应度极高,花了几秒钟平复心情后,摊开英语卷做。五点二十,他做完了一张语文卷,一张英语卷,伸了个懒腰。花了五分钟整理书包,清扫座位,两分钟走出校门,还有三分钟梳理他的新同学。   整个课间,除去那个暴躁少年和方可施,没有人跟他说话。其中两个女生要方可施传话才能跟他交流。他又细想了下,跟那个少年也算不上谈话吧?   他胡思乱想时,熟悉的宝马停在了他面前,他拉开车门,堆着笑容跟徐昭问好,徐昭还穿着检察制服,只轻轻地嗯了声,从包里拿出一条红参冲剂递给他,徐衍昕捏着鼻子,喝了个干净。那浓浆黏在他的舌苔上,又苦又涩,喝了好几口水都冲不下去,他不敢表露出来,只能悄悄地用牙齿蹭舌苔上的残留。而徐昭轻瞥他一眼,说:“周末的素描课取消了。”   他哦了声,体谅地问:“老师学校有事吗?那我先把之前的素描作业寄给他。”   徐昭打了个方向盘,转向一条狭窄的捷径,回道:“不是,我让他以后不用来了。”   “为什么?”   徐昭道:“上次选拔赛的事情你忘了?医生说你神经衰弱,你不应该花那么多时间在没用的地方。”   “你明明答应我的,只要我不影响成绩就能一直学下去。我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学西语,学钢琴,学数学了。怎么……”能言而无信?   “你学这些是为了我吗?”徐昭又说:“我不想跟你争论这些,我只是通知你一声。以后周六不用上素描课了,你接着上之前的口译班,争取早点把口译证考出来。”   他绷着脸,没说话。嘴巴里的苦涩蔓延开来。   徐昭把车停在路边,好整以暇地等待他的回答:“听见没有?”   他别开头,看窗外的街景,摆了不少路边摊,有个小孩扯着妈妈的衣角要买糖葫芦吃。他曾经也是这么拽着徐昭的袍子的。徐昭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轻飘飘地说:“这样的快乐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你能不能把你的快乐建立在更高的平台上?”   他抓着安全带,问:“简简单单的,不好吗?”   徐昭说:“那我是不是也应该拉开车门,去给你买一串糖葫芦?”   “我不是这个意思。是你答应的,你现在言而无信,我,我……”   “等你考上大学,你可以自己做主,但现在不行,”徐昭补充道,“还有两年,你都等不及吗?”   一阵静默中,徐昭接着问:“回答呢。”   “知道了。”   街边的小孩张开嘴,门牙空空,漏着风舔上糖壳。   而他卷着嘴里的苦,抱著书包,把所有的秘密藏在书包里。   沈峰回来时,他正在房间里做数学题。   设是集合中所有的数从小到大排列成的数列,将数列各项按照上小下大,左小右大的原则写成如下的三角形数表:   3   6   10 12   — — — —   …………   ⑴写出这个三角形数表的第四行、第五行各数;   ⑵求A100   黑色的笔点了点卷面,便流畅地写出答案。   看起来挺难的,但只要找到规律,后面的运算连初中生都没问题。   用(t,s)表示,下表的规律为:   3((0,1)=)   5(0,2) 6(1,2)   9(0,3) 10(1,3) 12(2,3)   ……   因为100=(1+2+3+4+……+13)+9。   他顿了顿,写下答案,所以(8,14)==16640。对于常年浸沐在CMO难度下的人来说,只要没有运算错误,高考卷的难度很基础,那些所谓的难题也不过是徒有虚名,只要好好想想就能破解。   高中数学只是数学的冰山一角,算不得什么。   而他望着隔壁摊着的文言文试卷,忍不住叹了口气。   门口响起三长一短的敲门声,他就跟窜起的兔子似的飞扑过去,沈峰还穿着制服,肩上缀钉三枚四角星花,但鬼鬼祟祟地拎着个黑塑料袋,阵阵香气扑来。徐衍昕把他爸塞进房间,朝门口东张西望两下,才小心地合上门。沈峰大手一挥,挥开桌上的习题,抻开塑料袋,里面是两个塑料袋,他刚想伸手去拆,就被他爸用筷子轻敲了下手背。   “小心划伤。”   “哦,”他眼巴巴地说,“蒜蓉粉丝?牛肉串?有没有我的八宝饭。”   “大晚上给我打电话,不慰问慰问加班的你爸,倒是惦记你的八宝饭?”   徐衍昕嘿嘿地笑着。   沈峰揉揉他的头发,笑骂道:“小混蛋。”沈峰替他拆了塑料盒,筷子拿得是家里的木筷,没有木刺。徐衍昕拿出外带调料盒里的辣椒粉撒在牛肉串上,对着牛肉串忍不住发出傻笑,沈峰看得好笑,从头发摸到他的脊柱,然后拍拍他的小身板儿:“我们昕昕是不是瘦了?”   “没吧,”徐衍昕跟他告状,“要是瘦了就是被妈气得。”   “怎么了?她又欺负我们昕昕了,说来听听,爸给你做主,三两下就把你妈说得羞愧难当。”   徐衍昕上下打量了眼沈峰。人高马大,气势威猛,眉毛又粗又黑,不笑的时候脸上的沟壑宛如天堑般难以逾越,但现在跟隔壁邻居家的哈士奇似的。他小声地腹诽:“上回也不知道是谁被说得羞愧难当、面红耳赤。况且,我还姓徐,您这家庭地位本身就不高。”   没想到沈峰耳力出众,浓眉一竖,说:“这姓什么不重要,脑子想什么才重要。你看看你妈天天给你喂的什么,什么有机蔬菜,神户牛肉,还每天规定分量,跟喂仓鼠似的,生怕你吃傻了。你说,爸给你做主。”徐衍昕简单地说了素描课的事,沈峰一边听着,一边打开他房间里的落地窗,又打开空调的通风按钮。   徐衍昕嚼着嘴里的牛板筋,忍不住问:“爸,你怕妈吗?”   “谁怕她,她是母老虎,我就是武松。”   “那你开窗干吗?”   沈峰健硕偏胖,蓝色的衬衣被他衬得鼓鼓的,两条手臂交叠,说:“我是怕你闷着了。”   哦,原来不是怕徐昭发现他们偷吃烧烤。   他吃了五串牛肉,两盒蒜蓉粉丝,然后用陶瓷勺挖八宝饭吃。沈峰在一旁忍不住想受表扬,一再强调这不是超市里速冻的,是他特地开车跑到五公里外的小店买的现蒸的,徐衍昕吃得半饱,才舍得挖一勺给他爸,沈峰刚张开血盆大口,他的勺子就绕了个圈,又回到自己嘴里。   沈峰骂他小混蛋,没心没肺。   他说沈峰徒有虚表,没法替他做主。   “我把你当小祖宗,你就在我面前混,你妈把你当犯人,你就天天烧香拜佛地供她,”沈峰好笑地圈住他的脖子,说,“不过这素描的事,爸觉得吧,哪怕爷爷奶奶开口,这事也没得商量。你还是祈祷快点高考吧。”   徐衍昕唉声叹气,化悲愤为食欲,等就吃剩下四分之一的饭时,才问:“爸,你吃不吃。”   沈峰扫了一眼,那一小角八宝饭,冷哼道:“吃什么吃,吃你的大头鬼。下次再给你买,我改姓徐!”   他挥着小手,讨好道:“爸,您早点睡。明天起床我给您泡大麦茶,下碗苏州面。”   作者有话说:   一连三更,这周不更啦,修后面的文~还在我这么努力的份上,交出海星! 第10章   转班一周,迎来了周考。   徐衍昕毫无悬念地拔得头筹,力压第二名六分,以579的分数高高地列在第一名的位置。方可施474,理科班倒数第二,痛心疾首地抱着自己的四张试卷,哀叹道:“别说P大了,我只好去P大隔壁学校做状元。”   徐衍昕疑惑道:“Q大?”   “是青鸟学院。”   徐衍昕一脸懵。   “算了,汝等学霸怎么能懂我心中之痛。你非人类,你吃什么长大的?”   “红参?我妈说对身体好。”   方可施记下,表示改天让老妈去买。徐衍昕皱着脸说,这东西很难吃。方可施语重心长,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徐衍昕笑说,你这官腔比我爸都重,从书桌里翻出一本习题做,却没想到里面的素描本滑了下来,方可施眼疾手快地替他截住本子,免于落入拖地同学的魔掌,方可施好奇地扫了眼。   是一只熊。   方可施不学画画,但也觉得画得很写实,线条凌厉。那熊像真哭,黑黝黝的眼睛泡着一碗水。徐衍昕解释道:“这是黑熊,有商家为了提取他们身上的胆汁,会用管子插-进它们的胆,然后等他们自我愈合,再撕开他们的伤口。这很残忍,我以前给黑熊保护协会画过公益漫画。”   方可施“哇”了声,说:“你真的好厉害。”   徐衍昕被他夸得脸都红了,说:“能让更多人知道就好了。我的画,只是其中一个很小很小的一环。”   方可施听得连连点头,说:“起码让我知道了还有这样的事,等我以后做出执法机器人,把那些买家卖家打得屁滚尿流。”   徐衍昕给他竖大拇指。而方可施也抱住他的手腕,说:“学神,等会英语课默写能见我瞅两眼吗?”   徐衍昕答应,方可施亲热地抱着他的肩,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平易近人,我们都以为你是那种把BBC新闻当音乐听的人。”   徐衍昕一僵,方可施大骇,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解释说:“也就是有空听听。”但方可施看他的眼神又恢复到看奇行种的状态,他拍拍胸膛,努力想和同学打好关系,说:“但我很喜欢看漫画。”两人又叽叽喳喳地聊起来,但方可施看的《纯情房东俏房客》、《圣痕炼金士》他听都没听过。最终他们面露尴尬地聊回EVA。   虽然理科班一众把他当作山巅白雪,但毕竟是十几岁的少年,很快通过一件小事打成一片。刚开学要出新黑板报,文艺委员柴方问下去,竟没人肯上,气得小姑娘背地里骂一群白眼狼,吃了我这么多POCKY出点力都不肯,几个男生吊儿郎当地说,中午要写作业,体育课得打球,谁没事窝在教室里帮你们绣花,几个女生愤愤不平骂起来,恰巧徐衍昕倒完水回来,其中一个女生眼睛一转,用手肘推推柴方,柴方低声说,怎么可能答应。   但熬不过几个女孩起哄,柴方红着张脸,叫住徐衍昕,问:“你能帮我写点字吗?我觉得你的字很好看。”   徐衍昕听了,露出酒窝,回:“当然可以。写什么?”   几个女生激动地叫起来,他一脸莫名。柴方把打印稿递给他,他看了眼,又问起版面设计了吗,女孩摇摇头,他望着黑板,跃跃欲试地说:“那我帮你画吧。”   “真的?会不会耽误你学习?”   “我体育课本来也没事做,你们去上课吧,回来说不定就好了。”   几个女生说那怎么行,得陪着,但男生嗤笑连连,说还不就是想跟徐衍昕一块呆着,被戳穿心事的几个女孩脸红起来,跺着脚走了。留下徐衍昕一个人捧着脸,热得他手心发烫。等整个教室都空了,他拿起粉笔盒走到最后写字提画,他小时候练过书法,写起字来行云流水,灵活舒展。等他写罢,从椅子上下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椅子能还我了吗?”   他一愣,回头看去,那个“麻烦”少年正双手插袋,脸色不善地盯着他。他茫然看去,那人皱着眉,朝着他脚下的椅子抬抬下巴,他看了眼被他踩了两个脚印的椅子,顿时慌张起来,连忙说:“抱歉,我以为这个椅子没人坐,我帮你用消毒纸巾擦一下,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可以跟你换把椅子。”   少年很惜字,说:“不用。”   他帮少年清理过椅子后,少年也不着急睡觉。或许是今天的太阳太好,班级又安静得过分,而徐衍昕的衬衫又太过整洁,像极了电影里的场景。所以一向心情不善的少年倒是难得柔和了起来,他扫了眼徐衍昕刚刚写下的字和角落里画的两只熊,突然问道:“你学过画画?”   “嗯,学了挺多年的。但今年就不学了。”   少年没有捕捉到他语气里的落寞,只是粗粗评价说,画得不错。徐衍昕却备受鼓舞地说谢谢,又忍不住问:“你怎么也没去上体育课?”少年倚在桌旁,立着脚,懒散地回道:“今天是排球课,无聊。”   徐衍昕笑道:“体育课在你这倒变成选修课了,你不怕老郭让你罚跑吗?”少年打了个哈欠,奇怪地看向他:“我的腿长我自己身上,他罚他的,管我什么事。”说罢,少年拉过椅子,准备坐下。徐衍昕也正好出去洗手。等他回到教室,少年已经趴着睡了,校服支出少年宽厚的肩,两条长腿肆无忌惮地横在过道。   而窗外是葱绿的草坪,欢呼声一阵响过一阵,他趴在窗口看了两眼,绿的葱绿,蓝的靛蓝,长满青苔的石、爬满整栋教学楼的爬山虎,欢声四起的操场,不知道又是在为哪个少年加油鼓舞。他轻轻地关上窗,拉起窗帘,让阳光在少年的桌边堪堪止步。他才坐到前面去写卷子,写到一半,没忍住似的添了两笔画。   而睡得朦胧的少年,睁开酸胀的眼,只见到了前排那个男孩瘦削的背,趴着小憩,洁白的衬衫上沾着粉笔末。   他没由来地再看一眼少年写的字。   所谓无底深渊,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他挑挑眉,取自木心的《素屐之往》。   徐衍昕准确知道那个少年的名字,是通过他们的班主任。他们的班主任叫何平,三十多岁,和学生关系不错,尤其受女孩的喜欢,他听到过很多次何平给他们班的几个女生起外号。何平把他叫到办公室,对他说:“我知道你以前在竞赛取得过很好很好的成绩,但你进了理科班,就是个普通学生了。我想让你做班长,不知道你怎么想?”   从没有老师给他安排班级职务,何平继续说:“你别怕,任务不重,毕竟我们班也是实验班,不可能让你耽误学习,只是让你管理班级事务,照顾班级同学而已。”   徐衍昕道:“那之前的班长呢?”   何平迟疑了两秒,道:“你说洛诗诗啊,她,她情况有点特殊,主动提出卸下班长职务,你性格好,又成绩好,我觉得你挺适合做班长的,怎么样,愿意做吗?”他叹了一声气,说可以。何平笑道:“别怕,就是开开会,没什么要紧的。我本来以为你说会影响学业之类的拒绝我,毕竟越是成绩好的学生越是不愿意管集体的事。”   何平翻看了他的成绩单:“不过你可是我们七中的状元人选,要是真的影响成绩了,我也会考虑撤下你的职务。”何平又说了些注意事项,两人小眼瞪大眼地没话要讲了,徐衍昕正准备离开,却又听到何平说:“你把这叠作业搬回去,顺便跟江屿说一声,他再不交作业,下节课就不用上课了。”   “江屿?”   何平扯了扯嘴角,说:“嗯,最后一排的那个。”   江屿。   他好像有印象。   周考全年级中下游,理科班倒数第一,总分好像是……他翻了下排名。   459。甚至不够第一批本科分数线。   这个成绩放在普通高中,或许还不错,但作为市级名校的七中实验班来说,实在是少见的低分。当他走进班级,发完其他同学的作业本,才下了决心走到最后一排。他们班一共33人,一排六人,一共五排,两位同学成为第六排。只有江屿坐在第七排。距离讲台最远的位置,垃圾箱的隔壁。   七中的校服是新改的西装校服,男生秋装是格子西装,白衬衫和蓝领带,而女生和男生基本相同,但江屿从不打领带,解开两格子衬衫,总趴在角落里睡觉。   从第一节 睡到第五节。   中午吃个饭,下午继续睡。   徐衍昕也没见过江屿和别人说过话,只有方可施缠着他。他曾和方可施聊起过江屿,方可施说:“除去花痴的女生外,没有人会喜欢他吧。他没朋友。”   徐衍昕那时咬着奥利奥,在做题,停下打草稿的笔,奇怪地看向他:“可是我觉得他也没那么难相处。而且你不是他朋友吗?”   方可施露出错愕的表情,只说:“怎么可能。”   也不知道这个“怎么可能”指的是“他们是朋友”还是“江屿不难相处”。   正当他站在江屿桌旁纠结该怎么开口时,却听到一声闷哼的吃痛声,埋头苦睡的江屿像一摊重新复苏的机器零件,花了几秒钟拼接成一个人样。江屿摸了摸后脑勺,再放到眼前看了看,“啧”了声。   等他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才见到傻站着的徐衍昕。   江屿眼睛不大不小,眉眼处很深邃,眼神锐利,看人像在捅刀,一捅一个准和上次很不一样,徐衍昕手忙脚乱地说:“我能教你数学题吗?”   徐衍昕临近看他,才发现他长得的确不凡。   江屿长了张大荧幕上的脸。刀锋刻出的轮廓,白玉浓墨雕成的眉眼,最难得的是他眼中并无蒙昧,清醒得可怕。那时徐衍昕便觉得,这是同龄人中很少见到的眼神。江屿嘴角一咧,像是不记得他了,笑道:“这是新的扶贫项目?”   徐衍昕迷茫地看向他。   江屿眼中却闪过一次凶悍,道:“我可不会上台吹捧局长儿子无私奉献、助人为乐,你可省省。”   “我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江屿撑着桌子站起身,徐衍昕第一次对“很高”这个词有了认知,他一米七五不到两三毫米,还在长,而眼前的少年微弓着腰还比他高了近一个头,表情不善,他们贴得很紧,让徐衍昕想起他小时候看的纪录片,一头狼飞扑起跳,三两下就咬断了梅花鹿的血管,在风雪里把它的血肉嚼得粉碎。但他还是忍不住舔了舔嘴唇,试图安抚这个少年,轻声说:“我只是想帮你补全练习题,如果你有不会的题,可以问我。”   少年嗤笑一声,绕开他迈腿要走。   但徐衍昕好死不死地见到他无名指指骨上的一道划痕,不浅,刚结了痂。他没忍住轻声说:“你打架了吗。”而少年劈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从后门走了出去。   还抽烟。   徐衍昕吸吸鼻子。烟味很重。   语文课时,他忍不住回头看江屿的座位,还是没人,也不知道去了哪。素白的练习本,封面上写着,高二(二)班,江屿。   字跟狗爬的似的,不如人俊俏。他翻开第一页,不是想象中的空白敷衍,而是仔仔细细的解答,字体端正,看得出来是一笔一划写的。但越到后面,字越少,到最新的一页,已经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9/8”。徐衍昕承认,他偶尔的确喜欢“多管闲事”,被徐昭说了很多次,但还是改不掉这个陋习,忍不住给路边的野猫喂猫粮,给路边的乞丐捐款,安静地听人抱怨小小的烦恼,这从他小时候便有迹象,养在面盆里的鱼舍不得吃,拿到吃的就分给同伴,看谁都是好人,生日愿望是“全世界的人都要幸福”。   徐昭说他“长在蜜糖罐里”,而他还不知疾苦地要把糖撒给所有的小孩。   而江屿,像极了他记忆中的一个人。   徐衍昕掏空了口袋,把身上所有的糖都给了同伴。回家吃药的时候,只能皱着脸玩杯盖。   现在也是,他那可恶的“多管闲事”恶习就涌了上来。   至少,要贴个创口贴吧。或许还需要消毒酒精。   他的表情也变幻莫测。谁知语文老师突然道:“你们看看徐衍昕,虽然他的数学天分高,但不代表缺乏人文关怀,面对《背影》这样一篇感人至深的文章,只有徐衍昕始终随着我的解读而感受。”   年轻的语文教师还开了个玩笑,说:“但也不用这么难过。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考了第二呢。”   神游的徐衍昕,一脸懵逼。   方可施十分崇拜地看着他,说:“你真的好厉害。”   误会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年少的徐衍昕不懂,江屿的危险对他有天生的吸引力。他的人生是一条锦绣的康庄大道,万里晴空,而江屿的人生却通向这个城市最阴暗腌臜的角落。而他带着半点天真半点无知平平招惹了江屿一生。   作者有话说:   我才发现原来我漏po了一章!第九章 是我新插的一章节,10是之前你们看到的那节,抱歉抱歉,如果刷新不出来的姐妹清一下缓存。 第11章   吃中饭时,徐衍昕点了鸡腿和辣椒炒肉片,食堂阿姨抖了一路的手,唯独到他时治好了帕金森,不仅没抖,还变成了肉片炒辣椒,鸡腿也是最大的那个。方可施宛如妒妇般地在一众辣椒里拣起一片肉末塞进嘴里,恨恨道:“天地不仁啊,怎么连食堂阿姨都是外貌协会?你这么瘦,哪吃得掉这么多东西,还不是浪费,不如你把鸡腿给我?”   他守住鸡腿,说:“我吃得下。”   “真的假的,就你这身板?你没骗我吧?”   “我在家都吃两碗米饭。”他难得骄傲一下。方可施替他鼓掌,说:“看你这脸这身材,我一度以为你是小鸟胃,没想到你这小小的身体,大大的梦想,你这肚子通海洋的?”方可施摸摸他平坦的小腹,又拍拍自己的小肚囊,又感叹起天地不仁了。但方可施还没彻底放下贪心,说:“你要是把鸡腿给我,我可以给你找找乐子。”   “说说看,我看值不值得一个红烧鸡腿。”   方可施嘿嘿两声,说:“你知道黑街吧?”   徐衍昕摇摇头,方可施像看外星人似的看他,大骂,你枉为七中学子。   但转念一想,眼前这傻白甜好像是他们学校的招牌,只好沉下心思解释道:“这黑街呀,就是我们学生的聚集地。就我们隔壁,不是还有个二中、工业中吗,平时七中歧视二中,二中歧视工业的,但只要到了黑街,大家都是前世的亲人汇聚一堂,互相打报告。”   “黑街是地下组织?难道是晓那种?”   方可施神神秘秘地说:“不是,想啥呢,我们又不带扳指。你去了就知道。”   放学后,方可施拖着徐衍昕踏进黑吃吃的小路,三转俩拐地到了所谓的“黑街”,各种各样的小推车卖着臭豆腐、糖葫芦、串串香,对面还有俩网吧,一个看起来比较正规,另一个一看就有问题,叫“猴子电竞”,门口有俩学生抽烟。   方可施先领着他一路买遍路边摊,才洋洋洒洒地说:“快点吃,这家的臭豆腐可正宗了,老板是正宗H省的,听说这水都是雨露涓出来的,外地人都吃不着。”   徐衍昕不太相信,雨露涓的,怎么量产?但为了不坏气氛,他还是点头称是。方可施虽然八卦,但好在大方,一路买下来也花了小一百,徐衍昕不好意思地说:“我请你吃冷饮吧,这里有哈根达斯吗?”   “这种地方哪来的哈根达斯,”方可施眼珠子一转,“你请我打游戏吧。”   “游戏?”   “拳皇会不会?猴子电竞那有游戏机。”   徐衍昕摇摇头,迟疑地说:“我只玩过扫雷和数独。”   方可施惊为天人地拍拍他的肩膀,搂着他往那小黑屋钻,说:“那我带你见见世面,对了,你千万别跟你爸说起黑街的事,我怕你爸把这一条街都给端了,顺带把我也端了。”方可施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徐衍昕心说,那也是徐昭先把他端了。   但这猴子电竞还是超出了他的认知,两扇门打开,中间垂了黑色的遮光布,方可施老道地掀开满是油腻的布,朝他示意。他紧张地看了眼隔壁抽烟的青年,再看看方可施,还是钻了进去。   门面虽小,但里面就跟盘丝洞似的,烟雾缭绕,不到五十平米的空间被隔成两行电脑,一行十个,打电脑的人肩抵着肩,手上的烟能着了隔壁人的裤子,而空隙的角落见缝插针地安置了几台游戏机。   老板看了眼他俩,叼着烟,说:“没位置了。”   徐衍昕明明看到里面还有两个座位,刚想说,就听见方可施趴在那油腻的胶质桌面上说:“老板,我们是江屿同学。”   “哦,找他玩的?”   “我们自己来逛逛。”   老板放松了面部肌肉,朝他们笑笑,颇有猴子抓耳的喜感。   “别呀,我去楼上喊他。”   这还有楼上?徐衍昕好奇地打量起周围,就听见那老板沉吸一口气,一声大吼道:“江屿,下来,你同学!”隔了几秒钟,就听到屋顶传来两声轰隆轰隆的响声,然后是吱吱呀呀的脚步声。   徐衍昕才看到老板身后那细窄的木楼梯,只有一双鞋这么宽。而江屿压低着身体,颇具喜感地扶着黑油油的墙面,从楼梯上探头出来,阴沉沉地问了声:“谁?”   老板朝他们抬抬下巴,方可施躲在他身后,说:“我们没想打扰你,就是想自己打游戏的。”   老板哈哈道:“江屿,快点下来陪你朋友。”   江屿说了句“无聊”,收脚要上去,就听到老板笑着说:“你现在上去,那台联想可就没了。”   “靠,你有病吧。”   “叫表叔!怎么说话的!”   江屿脸色不好地扶着墙壁下来,最后三阶是窜下来的,动作流畅,一看就没少干。江屿拍拍手掌,脸跟锅盖似的,指着两个电脑空位说:“上网去那里,能打DNF,魔兽不行。”   方可施说:“我带他打拳皇。”   江屿吸了口气,压住怒火,朝他说:“等等。”从抽屉里拿了串钥匙,往柜台边的小门拐,走了两步,又语气不善地朝他们说:“愣着干吗,跟上。”   方可施抓着徐衍昕的手臂,和老板连连说不好意思,钻进了楼梯角落的门里,里面大概是储物室,堆着不少纸板,还放了一台游戏机,一台桌子,桌子上面有一台电脑,方头方脑的,跟电视机似的,徐衍昕好奇地多张望了两眼,就听到一声很小的“吱吱”声,但方可施和跟没事人似的,把书包甩在木板上,新奇地打开游戏机,徐衍昕也不好意思多说。   江屿也没给他腾位置放书包,他就始终背着他的书包。江屿给他们测试号游戏机,才对方可施说:“你带他来干吗。”   方可施说:“带学霸看看学渣的生活呗。”   江屿看了眼还傻站着的徐衍昕说:“我这儿可没消毒纸巾帮学霸擦椅子。”   徐衍昕掏出纸巾的手一愣,抬头看他。   江屿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他学着方可施的样子,把书包放在纸板上,坐上那摇摇晃晃的木椅,说:“不用。”   徐衍昕根本没打过拳皇,角色也是随手选的,手下的男小人有节奏地做着准备动作,一副很酷炫的模样,而对面的方可施却选了个穿着旗袍的女孩。还没等徐衍昕摸索摸索游戏规则,方可施就像要找回那少考的一百分似的,一波连招,把他的男小人压在地上揍了个半死,男小人“呃呃呃”的音效显得格外刺耳。   江屿靠着桌边,抱胸看他的角色被蹂-躏一遍又一遍,十秒一局,打了五分钟,徐衍昕连方可施的衣角都没碰着,他握着方向杆和按钮一阵抑郁。   小屋里光线不好,只有游戏机屏幕发出的白光和头顶的白炽灯,阴白的光线照在江屿身上,更衬得他像个雕塑,有股渗人的俊美。徐衍昕用手背蹭了蹭长时间对着屏幕的眼睛,小声地说:“我不玩了。”   江屿笑了声,接替了他的位置,也选了个女角色,选的时候嘴里嘟囔着“别把游戏搞得跟强-奸似的”,的确没有旖旎的意思了,变成纯种女子监狱暴打。   江屿手指不粗不细,匀称修长,骨感明显,关节处微微有些红,按键的速度飞快,想要把机器给拆了,喉结紧缩,但面上又是不甚明显,只是轻微地蹙着眉。   他就这么又急躁又平静地把方可施杀得片甲不留,打完了还嘚瑟了句:“你就只能在菜鸡面前装装。”   方可施垂着头。   江屿伸出手掌,漫不经心地说:“拿来。”   方可施翻了翻口袋,支支吾吾地说:“我刚买了很多吃的……”   江屿笑笑:“我不管。”   徐衍昕的视线在他们俩中间来回转悠,大致懂了。他瞥见方可施求救的眼神,拦在他身前,对江屿说:“我以为我们刚刚只是正常玩游戏。”   “不来钱,谁会跟你们玩游戏?”   “这具有赌博色彩,更何况你强制别人跟你赌,是违法的。”   “你想替他出头?可惜我从来不喜欢打嘴炮。你有胆量跟我打吗?小少爷。”   江屿睨着他,而他的身影在江屿的眼珠子里就是这么小这么小的一个存在。他垂下眼睛,看江屿握紧的拳头,还有突出的喉结。他毫不怀疑江屿能把他掀翻在地上,让他流很多血。   他不怕疼痛,但怕被蒙蔽被欺骗。所以他吸了一口气,忍不住说:“如果今天站在你面前的是比你拳头更硬、块头更大的人,你还会收他的钱吗?”   江屿逼近他,两人呼吸相闻,道:“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家境好,成绩好,随便放点狗屁我就应该幡然醒悟?我再说一遍,要么你替他给钱,要么我连你一块揍。你选一个。”   方可施弱弱地对徐衍昕说:“要,要不你借我点钱?我明天还你。”   “你一直给他钱吗?”   一切的谜题似乎都解开了。   什么可怜,什么少年,都是假的。他又碰到了这样的人。   他挡在方可施面前,吸了一口冷气,说:“你打吧。”   “最好能打醒我,我不怕你的拳头。”   徐昭说的没错,他又天真又愚笨,迟早要吃苦头。   不知是不是他瞪江屿太过用力,他的眼睛一片模糊,跟着恍惚的雾白看见了熟悉的景象。当他跌下楼梯,伸出手的时候,那些人也是这么做的。没有人抓住他。一切正如徐昭说的那般,好意赢不来好意。他那时还绑着绷带,傻傻地说,起码能驱赶恶意。   但事实不是这样。   他梗着脖子,最后说:“既然你不打我就走了。”   江屿没动静。他拿起两个书包,推着方可施出门,只听到一阵闷响砸在他耳侧的墙壁上。是一罐可乐,瘪了,冒出滋滋啦啦的气泡。徐衍昕侧头看他,却看不清江屿的表情。   只听到江屿压着声音说:“你有病吗,徐衍昕。”   作者有话说:   江屿蛮叛逆一男孩! 第12章   徐衍昕写下最后一个英文字母,把英语试卷放进书包,整个人摔在柔软的床上。   好傻,他真的好傻,非常非常傻。   他回想那日对江屿说的话,全身鸡皮疙瘩。他那些无处安放的正义感,总是让他尴尬。但也是有好处的,起码方可施给他发了很长很长的信息,开头是:徐衍昕,你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善良的人。中间夸他的部分他不敢仔细看,他只看了第一行,脸就滚烫滚烫的,但他看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心又拔凉拔凉的。   方可施写的是:江屿不是在收保护费啦,也没有打过我。他之前在黑街搞过活动,街机能赢他的人能拿到两千块,输给他的话就要给一百块。我挑战了他很多次了,那天去也是想让你赢他的。毕竟我想你学习这么厉害,学打游戏应该也不差吧。对不起,你是不是误会了?   他连忙爬起身,回:啊?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跟我说?   方可施秒回道:我想说的,但你和江屿都不给我插嘴的机会,江屿虽然脾气很臭,但不会平白无故欺负人。   徐衍昕:那那那你为什么之前说,你和他不是朋友,而且他没朋友?   方可施:他说他不需要朋友,也没有朋友。我只是他的手下败将而已。所以你一直误会我被他欺凌吗?天呐,你也太善良了!   徐衍昕:那那那那我是不是误会他了,而且我还跟他说了这么多大道理!我跟他道歉他会原谅我吗?啊啊啊我好傻><   方可施:哈哈,不用啦。他不会找你麻烦的,放心。再说,谁敢找你麻烦?不怕挨老师批吗?不怕被警察叔叔抓吗?安啦。不过我是真的没想到,你会挺身而出。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   徐衍昕:不是怕他找我麻烦。   方可施:那是?   半夜。   江屿下楼找吃的,见到毛猴骂骂咧咧地扫地板,随口问了句:“大半夜你干嘛呢。”毛猴叼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撇开抹布,没好气地说:“还不是你打翻可乐,又不擦干净,招了那么多蚂蚁。你这个臭小子,再这副腔调,我就送回你妈那儿。”   江屿拉开冰箱的手一顿,说:“我擦了,你那拖把太硬了,水都泡不软了。”   毛猴买的是小型冰箱,放在蓝塑料凳上,只能装几瓶啤酒可乐。江屿拿了瓶啤酒,又找不着杯子,只好折回来说:“新买的一次性杯子呢?”   毛猴头也不回,说:“早给他们用完了,你拿我茶杯喝。”   江屿把啤酒塞回冰箱,说:“不行,你那杯子全是茶垢,看着就恶心。”   “操-你妈,江屿,哪惯的少爷脾气?”   江屿呵了声,说:“别操-我妈,我怕你乱-伦坐牢。”   毛猴被他气笑了,也顾不着看蚂蚁舔那点糖渍,起身开了店里的灯,打开风扇到最大一档,把两人的老头汗衫穿得呼呼作响。毛猴对着电风扇张开嘴,“啊”地延长声音,被风扇刮出沉重的闷声,江屿笑道,满嘴的灰,而毛猴也没揍他,嘿嘿地笑,从脚下的柜子里翻出几个一次性杯子,扔给江屿,调侃说:“少爷喝酒。”   江屿切了声,说:“还不知道过没过期呢。”   毛猴:“爱喝不喝!”   寂静的夏日,叔俩倒了半瓶啤酒,凑在一起干杯。毛猴拣了几粒花生米扔嘴里,眯着眼睛说:“你学费怎么说?够不够,不够叔给你贴点儿。”   江屿一口喝干了酒,只说:“够。”   “靠打拳皇呐?”   “你别管我路正不正,能来钱就行,”江屿指指空杯,“满上。”   毛猴骂骂咧咧地给他满上酒,说:“你这话说的,别大学没考上,我得去监狱看你。”   “说得好像你会来看我似的。”   “怎么不看?小畜生,我可是从小看你到大的。”   江屿纠正道:“是图我妈那点抚养费。”   “屁,六百一个月,都不够我交个电费,”毛猴用手肘推推江屿,“今天下午那白白净净的男生是你同学?”   江屿斜他一眼,毛猴接着说:“家里肯定有钱,那双鞋,耐克新款,一千,人比人呐,气死人。”   “我们学校穿耐克的多了去了,你别少见多怪。”   毛猴往他手心里放了颗花生米,上面还闪着两粒盐津,说:“都是幸运的大多数。挺好,挺好,我们江屿也混在里面人模人样的。我可听说了,你在里面读了个好班,考个一本绰绰有余吧?也算光宗耀祖了。”   “得了吧,再说我都要吐了。”   江屿把那花生米扔在空中,兜着嘴去接。   盐放多了,有点苦。   “你爸你妈没本事,但你有。我跟你说,你好好混,以后住大房子开好车,把你爸妈气得呀,顺带孝敬孝敬你表叔。要求不高,每次来的时候,给我带一条中华。”   江屿道:“抽你的大前门去。”   毛猴一脚飞踹,江屿巧妙地侧了侧身躲过,猫着身子上楼。他住在十平方米的阁楼里,一张单人床,一盏灯。他枕着手臂,看窗外细碎的月亮,又柔又静,卖包子卖豆浆的还有两小时叫唤。整个街道都在沉睡。他想起他妈以前总说自己作文好,就是数学不大好,才没考上高中,但他妈每次这么说,他爸都要在旁边揭穿道,你离大学差一百二十分呢。然后两人龇牙咧嘴地吵起来,江屿在一旁看戏。   但他偶然看到过一次他-妈-的作文,有一句是这么写的,月亮的光辉是情人的泪做的。   酸得很。写得也不好。   他妈那代,还流行琼瑶呢。   但他盯月亮盯久了,好像真的琢磨出点意思。他的手背亮亮的,正如他下午接到的那滴泪,清澈安静,施施然地落在他的手背上。少年看他的眼神,就像月光。装凶都装不好。他翻了个身,背对着窗。但手上的凉意却不减。   他好死不死地想起少年袖管上的那点粉笔末,那点脏了白玉的粉,又或者说点缀了白玉的亮。   “那个疯小子。”   江屿到校时,桌上放着他的数学练习本,里面夹着一本没有写名字的本子。他翻开那本无名的作业本,是行云流水的瘦金体,跟黑板报上的一样,本子上整理了最近讲过的所有练习题,难易含括。   江屿不动声色地望向整个班级,到校的学生们各忙各的,学习的学习,吃早饭的吃早饭,并无例外。但他却敏感地看向了那个座位。只有一个干净的书包,主人却不知在哪里。   他大呼无聊地趴在桌上准备睡,却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只好翻看起那本无名册。第一天,他没放在心上。第二天桌上又多了消毒药水和创口贴。没有署名。他心照不宣地扔进垃圾桶。直到第三天,桌上多了两张红色的人民币。他皱起眉,嗤笑一声,还没等他找上罪魁祸首,小绵羊便自投法网。   那是节体育课,江屿懒懒散散地躲在阴头里投篮,十有八-九都中,偶尔有几个女孩捂着嘴偷看。   而徐衍昕免修体育,大部分时间坐在花坛边背单词,四十五分钟的体育课,能过三四百个单词。然而那天,徐衍昕却没带单词本,两手空空地走到投篮的江屿面前,说了这几天来的第一句话。   “对不起。”徐衍昕盯着他:“我误会你了,所以跟你道歉。”   江屿一口气堵在胸口,张了张嘴,憋出句:“你真的有病吧?”   徐衍昕担心道:“你还在生气吗?我知道被误会的滋味不好,如果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我会尽力弥补的。”   江屿被他气笑了:“大少爷用钱道歉吗?”   徐衍昕这才恍然,但江屿已转身离开。他人高腿长,抱着篮球走得飞快,徐衍昕小跑跟在他身后,拦在他面前,跟他解释:“我听方可施说了,你和他打赌赚钱,所以其中一张是方可施的。至于另一张,我也想和你打个赌。”   “我不想和你打赌,赌什么,赌你有没有脱奶吗?”   徐衍昕被他说得脸一白,但还是好脾气地笑笑:“我知道你还在生气,但你能先听听看我们的赌注吗?”   华灯初上,江屿扣上安全帽,骑上小电驴往更深的夜色奔走。他把车停在酒吧后门,隔着门都能听见里面咣当咣当的音乐声。刚一进门,就是俩搂搂抱抱的男女,他面无表情地穿过人群,找到边缘几个卡座端坐着的女孩,从柜台拎了两瓶啤酒,倒在玻璃杯里递给其中最活跃的女生,挑起眉梢道:“玩点游戏?”   几个女生见他身形挺拔,又帅得邪气,便跃跃欲试:“玩什么?”   江屿熟稔地说:“黑白配,黑在下,白在上,输的指定两个喝交杯。”四个女生不明所以地都出了白,唯独他扬在高空,出的黑。   女生兴奋地说:“你输了。”江屿晃晃瓶子,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将把酒当水,把几个小姑娘看得目瞪口呆,作为输家,江屿点了最活跃的两个女生,说:“你俩喝。”   两个小女生好笑地喝了酒,他们又玩了几把,输的女生暧昧地扫扫江屿和其中一个女生,叫他们俩搂着喝交杯酒,小女生害羞地说“哎呀你”,但眼含春波地看向他,他挑起眉梢,搂住比他矮上许多的女孩,抵着女生瘦弱的肩骨喝下酒液。   倒让他想起另一个人的脊背。几个女生总算活跃起来,江屿拎着酒杯说:“我有事先走,你们跟隔壁卡座的一起玩。”   “你怎么走了?”   江屿朝他们摆摆手,往厕所去。却被张慧一把拦下,灯光下红唇似火,勾出个调侃的笑容:“几个第一次来酒吧的小妹妹,都不知道酒吧也是有营销的,还当是碰上艳遇了呢。”   “我要上厕所。”   “可别尿遁,”张慧勾着他的衣角,“我有话跟你说。”   江屿扶着额角,道:“张姐,我今年十七,还是个处男呢,照顾你生意违法,能别对我的童子身耿耿于怀吗?”张慧恼羞成怒地锤他的胸口,像是抱怨又像是撒娇,说:“去你的,你真当你是香饽饽,我是想,你天天来这上班,学校那边怎么办?你要是有什么困难,我可以先借你点。”   “不用,”江屿笑着说,“姐,你现在让路是最好的帮助。”   热场子,喝酒,玩游戏,他无师自通。   等凌晨三点,在散场的人群里骑上小电驴,快要天亮时,是最孤独的。平常喧闹的街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只剩下几个孤零零的声音。路边的馄饨店刚拉开卷门,懒散地摆着摊位。而他逆着喧嚣,慢慢地开回黑街,在毛猴毫无发觉的鼾声里洗澡换衣服,躺回自己的床。睡前,他盯着那小小窄窄的手机屏幕,眯着眼睛看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   ——你完成赌约了吗?   什么狗屁赌约。   他要睡了。   拉起被子,把头埋在枕头里,他像断水的鱼,扑腾扑腾两下尾巴。可他是生命力过强的鱼,睡意还没淹没他,倒是斗志先唤醒了他。他忍无可忍地窜起身子,揉揉脑袋,打开阁楼里的灯,对着桌面上的两本作业本,一阵头痛。   做,还是不做,这是一个问题。   但比起思考这个问题,他的手先握起了笔。少年用漂亮的字,三下五除二地把数学变成了简单的运算,纵使他没听课,也能有所感悟。等他意识回炉,他望着那一本皱巴巴的本子,他竟然补全了所有的数学题。而指针早已指向七点。   他鸡飞狗跳地下楼,唤醒毛猴,烧水买早饭,在毛猴叫嚷的声音里把作业塞回书包,赶上最近的一班公交。他迷迷瞪瞪地闭上眼睛,昨夜吵闹的音乐声似乎还弥留在他的脑海里,他抹了把脸,呆滞地瞪着一双枯萎的眼睛。等他被挤下车,恍恍惚惚地到了七中,只想回教室睡个痛快时,却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徐衍昕刚从私家车下来,校服板正。   “你脸色不好,早饭吃了吗?”   江屿没搭理他,而徐衍昕却继续挤在他身旁,跟早起的小鸟似的叽叽喳喳道:“我妈给我带的面包我吃不掉,你能帮我解决点吗?红豆馅的。”   “不。”   徐衍昕哦了声,又问:“那豆浆呢?”   他台阶跨得飞快,却难为了身旁的人。但徐衍昕一脚踏空,向后倒去时,江屿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臂,少年的手掌是温暖的柔软,只有指尖带些冷意。   他却如同敏感似的抽开自己的手,徐衍昕毫无知觉地喘了两口气,笑着对他说:“谢谢,刚刚吓我一跳,还以为又要滚下楼了。”   或许从那时起,他就该离他远些。 第13章   当徐衍昕收齐全班的作业,经过江屿的时候,他轻轻地说:“你赢啦。”江屿并不理他,继续趴在桌上睡觉,但他还是喜气洋洋走了。   他和江屿的接触很少,一个是公认的学神,一个却是人人唾弃的校霸,他有次上厕所听见班里的同学愤愤不平地说,像他这样的人凭什么留在理科班?在成绩即是一切的学校,占用着良好的教学资源,却天天睡觉的人无疑触犯死刑。他曾问过何平,何平当时讳莫如深地说:“他家庭有点复杂,况且……”   何平说:“我们也不好多插手。不过下次考试他再考这个分数,就要去普通班了。”   体育课时,徐衍昕看着那些英文字母,思绪却早就飞到九霄云外了。   Abandon。   蹬蹬。   他茫然看着滚到他脚边的篮球,那两声蹬蹬好像是它发出来的。远处的人喊道:“扔过来,你发什么呆?”   他抬头望去,是江屿。他穿着白衬衫,把袖口卷到手臂,像极了校园剧里的男主演。那张俊脸也在阳光下熠熠发光。他把单词本放在花坛边,抱着篮球走到江屿的面前,规规整整地递到他的手里,忍不住问:“你平常晚上几点睡?”   江屿瞥他一眼,投篮,是个空心球。   徐衍昕道:“我看你课上好像很困。”   “所以呢?”   “要是有我能帮忙的地方,你可以开口。”   江屿冷笑了声,说没有。   “上次在网吧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跟我解释呢?”   江屿反问他:“为什么要解释?我说了你就信吗?你那时候不跟吃了枪药似的一口认定我收保护费吗。”他一怔,又下意识地说了对不起,又下定决心说:“以后只要你跟我好好说,我就会信的,我保证。”   江屿说,无聊。但走得稍慢了些,让他跟上。   徐衍昕并不死心,放学后主动和方可施提议,要不要再去黑街,方可施为难地说:“我妈给我请了家教老师,我现在是彻底被关在笼子里的小小小鸟了,你妈真好,都不让你上课。”   “那是她现在还不知道。”   方可施露出疑惑的表情,徐衍昕才发觉自己说漏了嘴,只好打了个圆场过去。当他独自一人踏进猴子电竞时,他的心情比第一回 紧张许多,好在老板认出了他,自来熟地给了他一颗糖,椰子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长得像小孩,老板往他口袋里塞糖的动作像极了他爷爷奶奶会做的事情。   老板帮他叫来了江屿,江屿校服没换,神情不悦地看向他,像是在问,你怎么在这里。徐衍昕从书包里拿出一张A4画纸,递给他,轻声说:“下午美术课的时候我画的,想给你看看。”   江屿皱起眉,问:“为什么要画我?”   徐衍昕说不上来,只觉得他托起球,轻轻跳跃,球正中篮筐的画面有一股难以描绘的魔力。简直就像是笔推着他的手在动一样。   如果硬是要找个理由,那或许是阳光太热烈,胶质的篮球场太像青春,投球的人像极了画册里的人-体模特。所以他诚实地说:“想画就画了。”   江屿看着那轻轻几笔勾出的身形,道:“给我?”   “嗯,我来把画给你。顺带来上网。”   “打游戏?”   “我想看看我喜欢的漫画有没有更新,”徐衍昕特别不好意思地说,“你是不是不看漫画?”江屿摇头,他有些失落,一边跟着江屿走到角落的电脑前,一边又推荐,蛮好看的,可以去瞧瞧。他是随口说的,没想到江屿却接了句:“叫什么?”   “《浪客行》,井上雄彦是我最喜欢的漫画家。他把精细的画风和粗矿的线条结合得非常好,《灌篮高手》也是他的作品,你喜欢打篮球的话,应该听过他的名字吧。”他越说越激动,甚至没看路,一头撞上江屿挺直的背,江屿指指电脑,没有表情地说:“这台。”   “要喝什么吗?可乐5块,王老吉6块,还有啤酒,我估计你不喝。”   “随便。”   江屿看他一眼,说:“那就可乐。”   徐衍昕打量了一下这台电脑,主机箱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但速度挺快的。隔壁都是打游戏的,嘴里彪着脏话,手指夹着烟。他心有余悸地看了眼背后的黑色布窗帘,这安全隐患挺大的。   江屿给他拿来可乐,他刚想说,但想起江屿偶尔对他的嘲讽,还是闭上了嘴。   却没想到一语成谶。   他头一回看这么久的电脑,上次还是建模美赛的时候,他看得眼睛酸,又忍不住寻找江屿的身影,他找到老板问江屿去哪儿了,老板指着阁楼说估计睡觉呢,他神情恹恹,老板悄声问他:“你是他同学吧?”他说是,没想到老板紧跟着嘀咕了句,头一回见到黏着江屿的小男孩,他眨两下眼睛露出困惑,老板连忙摆摆手,说:“你别误会,我就是感叹而已。江屿虽然凶巴巴的,但人其实还不错,他要是朝你发狗脾气。你当狗吠两声,别放在心上。”   徐衍昕忍不住笑,酒窝轻陷。他向老板讨了小房间的钥匙,玩了两把街机。   挺难。这游戏根本毫无科学性。他气馁地看向旁边的电脑,比外面的稍稍高级一些,应该是江屿的。他突然想起个问题,江屿为什么会住在阁楼上呢?老板这么年轻,应该不是他爸爸,难道是他哥哥吗?他全是问题。   最先闻到焦味时,徐衍昕还以为是错觉,当门外高呼着火了的时候,他才急着去开门,那扇门一打开,便看到两片乌黑的窗帘都着了个干净,整个空间又小又拥挤,还都是电器,火势迅速蔓延,顾客东窜西窜。   老板一边叫着“坏了”一边哭天喊地他的家当被烧得干干净净,徐衍昕大刀斩乱麻道:“老板,你们店里有灭火器吗?”   老板说没,他也顾不上骂这店面的安全隐患了,俯下-身想拽着老板向外跑,但听到老板轻声念了句,江屿还在上头呢!   他一怔,下意识地去挤那条狭窄的楼梯,老板拉着他的手腕冲他喊:“你在下边呆着!我上去找他,这小兔崽子都什么时候了还睡睡睡!”   “老板,你先打火警电话。”等老板才回过神,徐衍昕已经扶着墙面,踩上被火烤得酥脆的木楼梯上去了,下面烧得黑洞洞,电线噼里啪啦地闪着火花,他不敢再迟疑地三步两步踩上楼梯,他刚踩上最后一节楼梯,下面的楼梯就被火烧了个脆,他来不及去想这楼梯到底是什么材质,这么经不得烧,而阁楼黑蒙蒙的,只有窗户透出的半点亮光。裹着被子的人不为所动。徐衍昕急得三两下打醒江屿:“着火了!”   江屿倏然睁开眼睛,像是没有反应过来似的,皱着眉打量立在他身侧的徐衍昕,一张脸乌漆墨黑,弯着腰不停地咳嗽。他反应迅速,起身张望楼下,早已是火海。地板被烤得火热。   “你怎么还在这?”   “我……”   他厉声问道:“你蠢不蠢,着火不往外跑,往楼上窜,要不要命了?”   “你,你这时候还凶我!”他小声嘀咕着,狗吠狗吠,我不气。江屿还好没有察觉他的腹诽,说:“肯定是那帮孙子抽烟着了窗帘,妈的,屁事真多。你受伤没有?”   徐衍昕被烟呛得厉害,已然有些头晕脑胀,但不好让江屿知道,只能断断续续地说:“我没事,你,你先想想办法,我问了老板,这里没有灭火器。”   江屿看他呛进了不少烟,迅速地拿起床边的毛巾,浇上水,捂住徐衍昕的口鼻,沉着脸道:“调整呼吸。”   那双明亮的眼睛静静地盯着他,轻轻地点头。他把重要的东西一股脑地塞进书包,先从窗口扔下,再对着徐衍昕说:“别怕,这里距离地面也就两米左右,我以前跳过,最多骨折。”   徐衍昕心神一抖。   普通人跳个二楼,顶多骨折,但玻璃掉下去,可不是缺一块这么简单。但江屿显然没有注意到他的动摇,打开窗门,说:“我在下面接你,我数一、二、三,你就跳,知道吗?”   他扒着窗口,准备纵身一跃时,徐衍昕却轻轻地抓住了他的手,江屿以为他害怕,却没想到徐衍昕闷闷地说:“我不怕。我真的不怕,我就是紧张,我都没跳过高呢……”   江屿难得露出一丝笑容:“没事的,你信我,我一定牢牢接住你。”   徐衍昕抖着嘴唇,问他:“真的?”   “我发誓,不会有事的。”   当江屿手撑着窗纵身一跃时,他几乎难以描述他的心境。就像他仅存的理智也跟着江屿这般轱辘下去了,他趴在窗口,极力喊着,你有没有事,他不知道自己被烟堵住了喉咙,只觉得火焰卷着烟雾要吞噬他,而面前又是另一种死亡,他分不清哪种死亡更体面,就听到江屿喊:“一!”   浓烟从窗口漫出来。   “二!”   徐衍昕扔开毛巾,两人视线交汇。   “三!”   这是徐衍昕干过最大胆的事情之二。   他是个玻璃人。   怕流血,因为从他伤口冒出的血不会停。他住过无数次医院,不能跟正常的小孩一样奔跑跳跃。因为摔跤住院,因为滚下楼梯住院,因为手提重物关节淤血而住院,他明明知道他是个玻璃人,但背后是鼓到他背后的浓烟和火焰,前方是江屿的眼睛。   要信他。   他朝下面坠去。   他看过很多英雄电影,主人公坠楼时也那般潇洒从容,最多是闪过不少走马灯,而他大脑一片空白,能感受到的只有凌冽的风声,还有他涩痛的喉咙。他忍不住闭上了眼睛,怕看到玻璃被摔得粉身碎骨的画面。   然而他没有感受到疼痛,相反是结实的胸膛和呼在他耳边的气声。热气和蓬勃的心跳声是那么陌生。   江屿抱着怀里的人,用气声说:“操……”   “你比看上去得重多了,快压死我了。”   徐衍昕结结巴巴地说:“有重力加速度的原因,我不重的。”   江屿笑起来,说:“你学傻了吧。”   徐衍昕回过神,立马从他身上起来,江屿揉着肩膀,难忍疼痛,估计伤到筋骨了。徐衍昕灰头土脸,像山沟沟里逃出来的,他无措地说:“你没事吧?是不是骨折了?别的地方还痛吗?会不会是内出血,我,我立马打电话叫救护车。”   江屿吸着气,转动肩膀说:“你别慌,我有经验,十有八-九是伤到筋了,骨头没裂开,操-他-妈-的,哪个傻-逼点的火,待会去找他算账。”说完,他指了指徐衍昕的手肘,道:“喂,流血了。”   低头看去,的确擦破了皮,不停朝外冒着血珠。   他下意识地想捂住自己的伤口,没想到江屿却因此皱起眉:“……你这血怎么流个不停?”   作者有话说:   昕昕有遗传性凝血功能障碍的出血性疾病,俗称血友病,不过是轻度患者。 第14章   徐衍昕梦见自己呆在一片虚无里,入目皆白,没有边际。漫无目的地走着,没有人回应他的呼喊。他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因为这里没有时间,但他还是在走,这像是他活着的目的。直到天上下了一滴雨,打在脸上凉凉的,他伸手去摸,却是一滴红色的血珠。接下来是大雨倾盆,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红色。连同他的衣服,连同他白色的心脏。他忽而惊醒,下意识地摸向自己的胸口。   他手上吊着针,连着一堆挂瓶。江屿看他醒了,说:“要不要再睡会儿?”   他摇摇头,支起身体,江屿替他调整了床。他头脑昏沉,四肢乏力,但还记得回家的事,忍不住问:“有没有人给我打电话?”   “嗯,刚刚来了好几通电话。”江屿把手机递给他,他打开手机,全是徐昭的未接来电。他给徐昭拨通了电话,换上欢乐的语气,道:“妈,你刚打我电话啦?我在出租车上呢,准备去爷爷家的路上。”   徐昭问:“谁允许你去的?你双休日还有课要上。”   “妈,你忘啦,后天是奶奶的生日。”   徐昭沉默了两秒钟,说:“那你替我买点补品,你不要东跑西跑,不要趁机带他们去超市帮你采购零食,听见没有?我周末有事,就不来了。”   他答应着。   “那你到了给我打电话。”   徐衍昕挂了电话,才松下一口气,在心底对奶奶说抱歉。江屿听完,不予置否,只是问了句:“你不怕你妈给你爷爷奶奶打个电话?”他垂下眼睛说:“我妈很少给他们打电话。”两人沉默了几秒钟,江屿替他掰开筷子,示意他买了盒饭。徐衍昕受宠若惊地说谢谢,谁知道江屿却突然问:“你为什么要来救我?”   徐衍昕奇怪地说:“难道我们不是朋友吗?”   江屿说:“先不说朋不朋友,我根本不需要你救。而且你……你还跑来二楼,真不怕死?”   “我那时没想这么多,就光顾着怕你出事了。”说罢,江屿看他的眼神雾沉沉的,他不知道江屿是怎么想的,而江屿也只是沉默着帮他掖被角,将他伸在外面的手脚放回被窝里,这个动作跟江屿给他的感觉很不相符,就像一头孤傲凶狠的狼钳着他的四肢,没有咬断他的喉咙,却舔了舔他的脸颊,似乎是示好的意思,他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然而离得近时,徐衍昕闻到浓郁的烟味,他吸吸鼻子,轻轻地皱了下眉,江屿斜他一眼,似有所感地打开了窗。江屿靠着窗外的黑夜,像是在思考,又像是在发呆。江屿是苦涩的。他忽而这么想。   他嚷嚷着要江屿替他拿来书包,江屿才回到过往,嫌弃地皱起眉替他拿来沉甸甸的包。他像是掏口袋的哆啦A梦,抽出铅画笔,在纸上寥寥几笔,就勾勒出江屿的身影,献宝似的递给他。   江屿瞅了他很久,沉吟道:“你这么喜欢画我?”   他盯着自己的画,笑眯眯地说:“你比我以前见过的真人模特比例还要好,你知道人鱼线吗?也叫作腹外斜肌,腹部两侧形成的V字肌肉线条,达尔文在《绘画论》里提出‘人鱼线是人体美和性感的符号’,只有长时间健身的人才会有的线条。你的人鱼线长得特别好。”   “我又没在你面前脱过衣服。”   徐衍昕道:“你打完球喜欢聊起T恤擦汗,谁都看到了。好多女生都捂住眼睛留条缝看。”   “你也偷看?”   “我?当然是光明正大地看。”   他低头看自己的画,画中的少年有股难以描述的风流和孤寂。   他画别人的时候,很难立刻抓到人物的特点。但不知道是不是江屿身形太好,所以一切都是美术,连同他抽烟时的腕骨、皱起的眉,随着风,带起一阵萧索。按照江屿的脾气,决计是要嘲笑他一番的,但这回江屿只是扫过他拿着画纸的手,还扎着针,白皙的皮肤上显出一丝青,比另一只手要肿要上一些,他缓慢地抽起徐衍昕手里的画纸和笔,把他的家当重新装进书包,对上徐衍昕的眼睛说:“好了伤疤忘了疼。”   徐衍昕躺回枕头里。江屿细看才发现,虽然徐衍昕平时风风火火,笑得跟向日葵似的,但闭着眼睛不说话的模样简直安静到难以触摸,少年泛着苍白的脸枕在柔软浆白的枕头上,显出股遗世独立的疏离感。睫毛也很长,跟女孩一样。   把徐衍昕送来医院时,他急得冲谁都吼。他从没见过这么多血,流个不停,把一张有血色的脸流得青白,徐衍昕一边用刚买的纱布按住伤口,一边靠着他的肩膀,虚弱地张了几次嘴唇,但他只顾得上撑开徐衍昕渐渐合拢的眼角,还有让出租车司机快点再快点。等他被护士安排到走廊里带着,他冲洗手心里的血时,才琢磨出徐衍昕说的话。   “你别怕,我没事的。”   他像被抽干了力气,说不出一句话,就像是行路千里即将渴死的旅者,走遍整个沙漠,却在原点发现了绿洲一样。徐衍昕又睁开眼睛,圆圆的眼睛望向他的肩膀,轻声问:“你的肩膀没事吧?”   江屿道:“没事,回去养养就行,你还是先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徐衍昕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呢,别跟人打架了。不过没事就好,吓死我了,我跳下去的时候不该往你身上扑的,要是没摔好,你肩膀很有可能粉碎性骨折,会留下后遗症,我觉得你的经验并不靠谱,很有可能摔个半身不遂的……”   他越说越轻,最后轻轻地动了两下嘴皮,便安安静静地闭上了眼。   江屿轻笑一声,替他关了病房的灯,去医院外抽了根烟。等他接到毛猴的电话已经是凌晨的事了,他靠着墙壁,听见毛猴说刚从警局里出来,这火烧了他所有的家当,房东还追着找他赔钱,江屿能想象到他痛哭流涕的惨样,先是数落了顿他才问:“要赔多少?”   “起码得两三万,这火都把店面烧黑了,我手上不管怎么挤就只有两万,从哪里给他再找出一万?把我卖了也没有这么多钱。”   江屿想了想,回:“我手上有三四千,等过几天还能拿个五千。”   “你哪来的钱?你是不是又去酒吧里打工了?小兔崽子,那地方来钱快,但要是被人举报你个学生在里面打工,你考试还要不要考,你老师同学怎么看你,就算他们不知道,你这影不影响学习?你现在赚这点钱觉得多,等以后你上大学出来工作,什么赚钱的办法没有?”   江屿说:“我没有去酒吧,学校奖学金。之前我没领。”   毛猴还继续追问,他听得烦躁,揉了揉眉心,说:“我过几天拿钱给你,我这里信号不好,挂了。”他把手机揣回兜里,低头看自己的鞋。两年前买的NIKE,鞋底已经酥了,但他还在穿。他不是不知道毛猴说的对,但远水怎么救近火?他在短信框里打了行字,又全部删掉,再重新客客气气地打了两行。他颤了颤大拇指,摁了发送。   他抬起头,今天月亮弯弯,旁边陪几颗星星。   像极了每个他清醒的夜晚。   他像是寻常那样瞪着眼睛看天亮,却只觉得远处升起的太阳灼烧了他的眼睛。那或许是上帝烧菜不小心落下的一颗蛋黄,自顾自晕开了边际,把整个黑夜烫得滋啦滋啦香。   他揉着眼睛去医院门口买了个手抓饼,两颗蛋,加里脊,加培根,在路边吃了个爽后,点根烟折回医院,走到半路中,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折回去外带一份,挂在手腕上,在太阳光下眯着眼睛往医院里钻。   却是个值得铭记的早上。   若回到十年前,再让他写一篇《最难忘的事》,他不会因为再写父母的争执、邻居的劝架而被语文老师找谈话,他会写一场大火,烧干了阁楼里乌央乌央的大海。他从前浮在沉寂的海面上,现在海水蒸发,他被推上了土地。   陆地上还有个傻瓜。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 第15章   周六,早上没有西语课和英语写作,下午不必练钢琴,晚上不必做学校作业和课外竞赛习题,这简直是改革开放的水平。而且,他的第一顿饭是麻辣烫,完完完全是写进感动中国的十大案例。   江屿敲敲桌子,皱眉瞅他:“吃饭,你傻愣着干吗。”   “我可以加辣椒吗?”   江屿看他一眼,说:“随你。”   他打开瓷碗,挖了一勺辣酱扔进他的麻辣烫。原本浓厚的汤汁立马变了个味。他很小声地跟江屿说:“这是我第一次吃麻辣烫。”江屿看他一眼,从他的碗里夹了块午餐肉回来,刚咬一小口,就被辣得全身冒汗,但徐衍昕吃得淡定。江屿嘶了一声,说:“你这样还不如直接吃辣酱。”   “那不一样!”   “你还有什么东西没吃过,说来听听。”   徐衍昕眼巴巴地问他:“有什么?打个比方。”   “麻辣香锅?火锅?卤味?”   江屿每报一个,他就忍不住点点头。江屿好笑地用手撑起脸看他:“你平时都吃什么?甘汁雨露?”他回想一下,道:“除去少油少糖少碳水外,都跟大部分家里差不多。除非是必不可少的应酬,我们家都很少出去吃饭,如果是特殊情况,我妈也会请厨师来家里烧。像烤的、炸的、熏的,都不可能出现在我们家的餐桌上。”   “不是挺好?”   徐衍昕说:“你是没有吃过水煮西蓝花的味道。其实我也没有特别怨念,但起码偶尔能开一次戒吧,但我连偶尔的机会都没有。我是进到高中,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水果糖这种东西,我知道有水果,也有糖,但没想到还能混着。”   江屿笑说:“那你以前都吃的什么糖?”   徐衍昕道:“冰糖……”   “挺朴实的。”   “我家本来就很普通啦。”   “你叫普通,那剩下的人叫什么?可消灭的贫困人口?”江屿看徐衍昕张着嘴,哑口无言的囧样,便接着说,“不逗你了,赶紧吃。”   徐衍昕却顿时没了胃口,嗫嚅着说:“对不起。”   江屿不以为意地还了块午餐肉给他,道:“穷又不是你害的。放心,虽然我没有你那么普通,但我并不在意。我的事是我的事,我父母的是我父母的。你在意跟穷人家的小孩打交道吗?”   徐衍昕立刻道:“当然不。”   “那就行,吃完我去办手续,再送你回家。”   徐衍昕哦了声,乖乖地坐在病房里等他,临走前护士给他换药,还跟他感叹了句:“你哥哥跟你关系真好,你下次当心点,别再让你哥哥担心了,我也跟他说过注意事项了。”他愣了两秒,才回过神,这个哥哥指的是江屿?他心中暗暗发誓,即使江屿不在意,他以后都不会在他面前提家里的事了。他不想看到江屿露出那样的表情。   馨兰花苑在S市郊野,他们俩转了三辆公交才到,一路他都在偷偷打量江屿的神情,怕他生气憋着,江屿发觉了他那犹疑的视线,但只是把他箍在胸口,防止这病患被人挤得东倒西歪的,徐衍昕却愣愣地想到,高中生的胸肌就能这么明显吗?更别提,江屿还支出手臂搭在他的腰间,他有点害羞地往前走了两步,想离江屿远一些,却没想到江屿低着声音扯过他的手臂,说:“人多,别乱动。”他哦了声,真的没再乱动。   下车还要走一点多公里才到。这里是S市九十年代初第一批别墅群,所谓的“富人区”,以前徐衍昕家隔壁住的是市委书记,但前几年他们换去了新建的别墅区。   徐衍昕侧头盯着江屿说:“其实你不用送我回来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不会走丢。”江屿淡淡地说:“我怕第一次吃麻辣烫的小少爷不会坐公交。”徐衍昕颇为不满,想把江屿肩上的书包夺回来,但他还没碰到书包带,就被江屿凉凉地瞥了眼,安分点。他心说,这不是我的书包吗。   他只好去看自己的手,纱布还没拆,校服外套的西装被烧破了个洞,虽然提前跟爷爷奶奶打好预防针,但徐昭没有那么好骗。   江屿说:“怎么?你这嘴撅得都能拴根绳了。”   徐衍昕忽略他的打趣,垂头丧气道:“我不想和我妈撒谎。但她要是知道我去网吧,还碰上火灾跳窗,她肯定会跟我断绝亲子关系。”   “有这么严重?”   “有吧。我妈虽然不会表露在脸上,但会冷淡我很久。选拔赛落选的那天,她先带我去看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说我没事,只是压力过大导致的暂时性焦虑,她好几天没搭理我,像是我不存在一样。”太阳热烈,把道路两侧的肥树照得绿得刺眼,而徐衍昕的脸却也像是被晒软了的面粉团,塌了下去。   江屿心里的某一个部分也跟着他一起软了,他揽住少年的肩膀,说:“既然你现在回去是死路一条,索性晚点再回去。我带你去看个好东西。”   所谓的“好东西”是一家老书店,里面什么书都有,古今中外。包括徐衍昕心心念念的《浪客行》,当徐衍昕看到那本单行本时,激动地差点把房顶掀掉,江屿看他这么高兴,却保持冷酷,只是挑挑眉,道:“怎么样?刚刚是谁在路上苦着一张脸。”   徐衍昕完全听不见他讲话,眼疾手快地从一堆废书里挑出他的漫画。江屿抓住他的手腕,道:“小心被纸割伤,你要拿什么我帮你拿。”徐衍昕跟他毫不客气,左挑右挑,挑了十几本,结账的时候,徐衍昕才恍恍惚惚地想到,这些东西他根本不可能带回去。他望着那一袋书,陷入沉思。而江屿先他一步发觉了这个问题,便道:“你刚刚完全没考虑这个?”   他语塞。   他只顾着挑了。   江屿见不得他失落,便道:“可以放在我那里。”   紧接着在徐衍昕亮起的眼神里,继续说道:“但是有一个要求你得答应我。”   “什么?”   江屿顺着路边的灯,看向他,道:“你要答应我,别再受伤。”夜黑了,暖黄色的灯像是划开的黄油,让江屿变得松软。他第一次这么柔软地看向徐衍昕,少年比他矮上一个头,头发微鬈,看他的眼神却带着一丝困惑。   “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   徐衍昕想了想,道:“你晕血?”   江屿噎了一下,说:“差不多。”徐衍昕像是捉到了他的小秘密似的,得意起来。说来好笑,江屿单肩背着徐衍昕的书包,手里拎着他买的漫画书,短短一夜,他似乎变成了徐衍昕的佣人,或者说保镖。他颇为不习惯地皱了下眉,咳了两声,要把这过分奇怪的画面统统捣碎。他硬邦邦地总结道:“要是你再在我面前受伤,我就把你这一袋漫画书全部烧掉。”   “别,”少年立刻跟他保证,“我知道了,以后一定小心翼翼的。你要好好地保护我的漫画书。”江屿勉强同意,临别前,少年依依不舍地看向他,虽然大抵是在看他手里的布袋。他还是道:“要是被赶出来了,给我打电话。”   少年朝他挥挥手,消失在大门。   江屿张望了眼袋子里的漫画书,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露宿街头的晚上。   徐衍昕回到家,正好七点。   按照平常规律来说,徐昭正在做瑜伽,而沈峰应该还在局子里。国庆前,沈峰总要加班。他打开家门,刚探头探脑地走进大门,就听到下楼的脚步声。他刚脱下鞋,就见到徐昭穿着真丝绸睡衣,敷着面膜,站在玄关处。   他扯起一个笑容:“妈。”   徐昭火眼金睛,先是看到了他手臂的纱布,再看到了他西装外套的那个黑色的洞,虽然被面膜盖住了脸,但他知道徐昭一定是黑了脸,等他解释。他知道逃不过去,想着怎么能让徐昭更好地接受真相,却听徐昭悠悠地开口道:“你又被奶奶隔壁家的狸花猫抓了?你要我说几次才能记住不碰猫?”徐衍昕才想起来,他跟奶奶说的求帮忙。   他没说,就听到徐昭抬起他的手臂,难得柔情地说:“还疼不疼?抓得严重不严重?”   徐昭身上是化妆品的化学调料味,但他却没由来地觉得好闻。他心里酸酸的,难得撒娇:“疼。我以后肯定不这样了,我保证。你别不理我。”   “我什么时候不理你了?”徐昭拉着他走到沙发前坐下,说:“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碰猫,你就是不听。猫和人能一样吗,能知道你的情况吗?况且,连人都有明知故犯的恶毒,你自己经历过,怎么还不知道当心一点。”   “我知道错了。”   徐昭问:“你爷爷奶奶身体怎么样?”   徐衍昕道:“好着呢。奶奶说她最近在学功夫呢,爷爷跟小区里的人下棋,盘盘都赢。”   这些都是奶奶电话里说的,他稍加颜色地报告给徐昭。徐昭听了,点点头。徐昭摘下面膜扔进垃圾桶里,露出一张水水的脸,她伸出纤长的手指,化妆棉沾了点瓶瓶罐罐里的水,抹去了面膜残余的精华。等她露出一张蓬蓬的脸时,徐衍昕却看到了她不带任何笑意的嘴角。   他知道,徐昭难得的温情已经消散了。   果然,徐昭对他说:“今年国庆,我和你爸跟上面批了假,一起去美国探望你表姐。你表姐今年刚申请上Harvard,忙得很,我和你爸去帮帮忙,顺便讨点经验。现在想,当初或许该让你直接去美国读高中,省得你本科毕业再去考Princeton。”徐昭双手交叠,搽的护手霜是一股很浓的山茶花香。   “对了,十月的致新杯我已经帮你报名了,我准备让你爷爷找个研究生帮你补习,”徐昭又说,“对了,要是徐阳他们家问起你上次为什么落榜,你就说身体不适,千万不要跟她说起焦虑症的事。”   “既然回来了,你上去学习吧。今天没上的课,我让老师们明天来了。”   徐衍昕道:“可是明天本来不是说好一起去看画展吗?”   徐昭平静地看向他:“画展什么时候都能看,但学习不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是不能培养出好的学习习惯的。”   “可明天是画展的最后一天。”   “那就看下次的。”   徐衍昕红了眼眶,道:“你每次都是这样说,今天是奶奶生日,就不能稍稍通融一下吗?而且……”而且他已经期待了很久。画展的手册被他翻得破破旧旧。但徐昭依然说:“不管今天是谁的生日,都不能打破规矩。人生的名利场上会不会因为你的一次特例而放宽对你的要求?不会,胜利者说的才是真理。我不是计较这一天的时间,我是计较你的心思放在哪里。你还记得我对你说的那句话吗?”   他绞紧手指。   徐昭走近他,说:“回话。”   他别开视线,不情不愿地回:“‘要对得起自己的天赋。’”   “你要是是个普通小孩,我不会对你这么苛刻。但正因为你有天赋,我才对你严格要求。你忘记我跟你说的爷爷的故事了吗?那个画展,我可以帮你调查,S市没有,就去别的市看,中国没有,就去国外看。一切都等你考上P大再说。”   他垂下头,看自己的脚尖:“妈,要是,我说如果,我真的变成了一个很普通的人,你会怎么办?”   徐昭抽了张纸巾递给他,他才惊觉他的脸上湿湿的,他胡乱地揩去脸上的泪,却听到徐昭用极为平淡的语气说:“商量‘如果’是最没有价值的。聪明的做法是避开这样的假设。你等会记得看一下致新杯的考点,这次不要再犯之前同样的错误了。” 第16章   国庆前,徐衍昕每天都学到很晚,连沈峰都看不过去,敲了好几次他的门,他都笑笑说,我睡不着,看会书催眠。但其实他睡不着觉,就像选拔赛前的那段时间。   他正常上课,测验门门第一,但只有一次,自习到一半他有些昏沉,呼吸困难,虽然他下意识地撑住了桌子但还是忍不住向旁边倒去,好在旁边的方可施眼疾手快地接住他,他眼前黑了四五秒,才恢复正常,一睁眼就是方可施担忧的脸,他小声说没事,有点困了,出去洗把脸。   用冷水冲了把脸,他才清醒些。镜子里的人显得有些憔悴。他伸手掏口袋里的餐巾纸,却发现已经没了,正窘迫的时候,旁边递来一张纸巾。江屿正站在他身侧,徐衍昕难得沉默地捏着纸巾,江屿却自顾自地说:“陪我去个地方。”   徐衍昕紧紧地跟着他。江屿带他走上五楼,推开“禁止入内”的铁门,风把他们的校服外套吹得猎猎作响。他先江屿两步跑到天台的中央,远处是霓虹的街灯,静悄悄的。江屿走到他身侧。   “看你这几天不死不活的样,那天回家挨揍了?”   徐衍昕纠正他:“我妈不打人。”   江屿笑道:“哦,那挺文明。所以你妈靠嘴皮子把你说成现在这模样了?看来检察官的确了不起。”   徐衍昕笑出声,说:“对,检察官能把活人说死了,行了吧。”   衣料摩擦一阵轻响,有什么东西塞进了他手心里。   他仔细地看去,是一颗水果糖。他偏头向江屿看去,江屿显然也吃着糖,腮帮子鼓鼓的。他拆了包装,闻到一股橙子味,甜丝丝的。他望着远方的高楼大厦,道:“说起来,猴子电竞的老板怎么样了?”   江屿说:“跳楼了。”   江屿瞥到他愣住的表情,好笑地补充道:“吓你的,活得好好的。不要小看猴子的生命力,他现在忙着帮人卖手机呢。”   徐衍昕松了一口气,又听见江屿说:“不过他的女朋友不肯跟他结婚了,本来还有家店,出去还能说是个小老板,现在却在帮人推销手机。”江屿扶着他的腰,一块爬上了水箱上。   徐衍昕嘴里的那颗水果糖已然融化,整个口腔都是黏黏的橙子香。不知道江屿吃的是什么味道,他似乎闻不见香气。江屿似乎察觉到他探究的视线,将糖用舌尖递出来给他瞧,是淡蓝色的,原来是薄荷味。   两人并着肩坐在天台水箱上偷吃糖,徐衍昕被风吹得身上凉凉的,但出乎意料的好心情。一切就像江屿说的那样,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们俩从大火里跳楼的画面仍然历历在目,他忍不住轻笑出声。   “要是有人告诉我,我会碰到了一场火灾,还从二楼跳了下来,我肯定不信。但这都是真的,这可能是我一生做过最出格的事了,”他晃了晃自己的腿,小声地说,“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吧?”   江屿难得认真地反问他:“跟我做朋友值得开心吗?”   “当然。不知道为什么我看你总有一种熟悉感。”   江屿轻笑道:“希望你别后悔。”   徐衍昕很认真地盯着他,说:“为什么会后悔?要是你不把我送去医院,可能我血都流干了,而且你还替我保管了这么多漫画书。”江屿懒得纠正他,送他去医院的前提难道不是他冲上二楼叫醒梦魇中的自己吗?再说,那几本漫画书,又占不了多少空间。但江屿瞥见他亮晶晶的眼睛,只说:“随你高兴。”   徐衍昕很不喜欢他这消极的语气,跟他说起小时候的“熟悉感”,徐衍昕从小就是活泼跳脱的性格,但徐昭并不喜欢他出去磕磕碰碰,为了修炼他的心性,他从四五岁起就练习钢琴,一坐就是一个下午,他坐得屁股疼,手指酸,但徐昭从没有允许过他偷懒一回。后来到了看见钢琴上的节拍器就手指胀痛的程度,但即使这样,他也很偶尔才能出去逛逛。   他至今都记得那是万千个练习钢琴的寻常下午之一,徐昭呆在二楼处理公务,以他的钢琴声作为伴奏。他弹奏的是Twilight Way(Poetic Moods, Op. 85, B. 161),sotto voce的B大调开篇,仿佛宁静和谐的下午,夕阳慢慢铺满整个河畔,海鸥啄食,人影稀疏。   而后欢快的变奏宛如船只划开的粼粼水面,年轻壮硕的海员们下船吆喝,集市的花灯亮起,一个盛典又在黄昏河畔举行。等他弹完一曲,夕阳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投了进来,堪堪地到达他踩着踏板的皮鞋上。他顺着夕阳望去,只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   窗外一个小孩,朝他指了指从缝隙溜进来的弹珠。   他迟疑地捡起弹珠,打开落地窗,交给那个女孩。女孩却没有露出欣喜的微笑,而是朝他点了点头,裹着一身粉色的棉袄头也不转地跑走了,跟门外的伙伴们回合,走的时候还在他们家的花园里留下两个清晰的脚印。他望着女孩的背影若有所思。然而未等他多愁善感两秒,便听见二楼传来的脚步声,他飞快地奔回钢琴椅。   接下来的每一周,他都见到那个小女孩。   他们从来没有说过话,但他擅自地把那个女孩当作朋友。江屿听罢,道:“懵懂的初恋?”   徐衍昕紧张地摆摆手,说:“那时候我还小呢,只是觉得很美好,我们不知道彼此的名字,但我们会送彼此一些小的礼物。她送给我的弹珠、纸牌、纸飞机我都留着,而我也会送给她游戏机、钢笔之类的,但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江屿笑道:“听起来,你们之间的友谊不太对等。你真的没有碰到小骗子吗?”徐衍昕红着脸说,当然不是。   “你不理解就算了,我要回去了。”   他作势要走,却被江屿牵住了手,江屿的手不像他这么柔软,指腹有老茧,江屿轻声问他:“所以那个小女孩哪里跟我相似了?”   徐衍昕不满道:“你刚不是还编排我跟她的友谊。”江屿笑道:“我再也不打断你了,行了吧,小少爷。”他别别扭扭地说:“别叫我小少爷。我只是觉得你们俩的眼睛很像,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我甚至觉得你们是同一个人,或者是兄妹。你们的眼睛都很清醒,不像我们这个年纪的人。”   “是吗。但我只有弟弟,没有妹妹。更不可能是我了,我可不住在馨兰花苑。”   “不要老是提起馨兰花苑,虽然我知道你没有恶意,”他垂着眼睛,伸直两条细伶伶的腿,“可是我会感觉怪怪的。”   江屿顿了两秒钟,说:“抱歉。我只是刻薄惯了。”   江屿是第一次碰见像徐衍昕这样的男生,懂礼貌、善良到近乎天真而且总是替别人着想,他甚至提前担心起他的暴力和刻薄会伤害徐衍昕了。但徐衍昕显然不这么想,他拉着江屿的衣服说:“走吧,我们已经出来很久了,该回去了。你有什么不懂的题目可以问我。或者我把笔记借你看?但我记的东西很少。”江屿轻笑道:“回教室前,我要去趟何平那里。”   “你找何老师有事?”   “嗯。有点私事。”江屿目光冷清,语气却很淡然。徐衍昕没有多问,自己回了教室。   回到教室,整个班级鸦雀无声,都在奋笔疾书。他刚下,方可施便递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你什么时候和江屿关系这么好了?   徐衍昕只写了两个字,秘密。   徐衍昕的秘密向来很少,他是个近乎“透明”的少年,被管制得很严,不敢有半点掩藏,又因为善良得厉害所以从不说谎,他人生的秘密有三,一个是小时候偷偷地吃了小女孩送他的糖,违背了“不吃陌生人的食物”的教导,但那多半是因为他心里把那女孩当作他人生第一个朋友,二是那场大火,几乎涵盖了他一生所能说的所有谎言,三是跟江屿成了朋友。   有了秘密的人,似乎才更完整。   江屿有很多秘密,其中之一包括他的家庭。   徐衍昕和江屿一起吃中饭,上体育课,偶尔还会一起去图书馆。但徐衍昕从没听见江屿提起过自己的事情,有次徐衍昕偶然想起阁楼被烧,问他现在住在哪里,江屿用窗外的小麻雀一笔带过此事,他在心底种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但没等这颗种子发苗,就出了事。   七中每周一有升旗仪式,升完旗,校长要讲话,先是宣布了近期获奖的学生名单,刚结束的外语杯中,叶雨清荣获S市第一,高傲的女生甩着马尾辫上台领奖,经过他的时候瞥了他一眼,而他仍然鼓着掌,不明所以,校长又说起国庆节前的安全事宜,提起不值一提的校运会。   最后就像是“顺便”般地补充道:“我校杰出校友刘志安先生,在体育建材事业获得巨大成功,并且回报母校成立‘志安基金’嘉奖我校贫困学生,而我校多名学生在志安基金的帮助下改善生活,提高成绩,接下来有请刘志安学生为贫困生代表颁奖。”   江屿穿着往日的白衬衫,但扣子系到最上面,迈着长腿,走上颁奖台。他神色淡漠,轻扫一圈台下窃窃私语的学生,说道:“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好,我是贫困生代表,高二(二)班的江屿。”   江屿说了什么话,徐衍昕已然不记得。   只记得眼前的男生幸灾乐祸地跟旁边的男生说了句,就是他,平时这么拽,结果连学费都交不起。   而旁边的男生耸耸肩说,听说还差点骂哭过女生呢,真不知道他屌什么。   而徐衍昕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脱口而出道:“你们家境好,所以你们的父母就教你们怎么在背后中伤别人吗?”   作者有话说:   抱歉,这两天有点不准时哈! 第17章   何平坐上椅子,揉着眉心,问:“不管你怎么想的,在大庭广众之下指责其他班的同学就是不对的,更何况你还是理科班的班长,更应该以身作则。这次我不跟你计较,但是你记得要跟那两位同学道歉。”   徐衍昕沉默着。   何平皱起眉:“你不服?”   他抬起头,直视着何平道:“老师,用家境诋毁其他同学对吗?为什么要我道歉?我可以因为影响其他同学而道歉,但我不能接受跟他们道歉。我没有做错。”   他在何平阴沉的眼色里继续说:“老师,我回去上课了。”   回到班级时,徐衍昕受到了注目礼。他知道,七中绝大多数学生都在讨论他那番气势汹汹的辩论,等他冷静下来,他怀疑起自己有没有给江屿添更大的麻烦。当他正在踟蹰时,方可施搂住他的肩道:“昕昕,你太酷了。只有你敢在升旗仪式上怼校长了,早就看不惯他那副样子了,成绩好就是一切,成绩差好像就不配存在似的。”   徐衍昕懒得解释,他不是在怼校长,又转头问:“你怎么也叫我昕昕?”方可施挤眉弄眼地说:“叫别的都不能体现咱俩关系之密切。”   “可我不会叫你施施的。”   他被方可施勒着脖子一顿揉捏,等上课后才悄悄地回头看,方可施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道:“我听其他人说,他跟老何请了假,说家里有事,回去了。对了,你知道吗,那个基金会要求受补助的学生用他们品牌制作的书包、文具、鞋,还特地送了颗篮球给江屿。不知道怎么想的,谁想用写着‘爱心援助计划’的篮球打球?”   徐衍昕嚯地站起身,方可施道:“你干吗?”   “上厕所。”   他生着闷气地听课、写作业、背单词,直到放学,江屿都没有给他发一条短信,他越来越怀疑他的那通辩论帮了倒忙。或许是的,他自诩正义的挺身而出,对于别人而言或许就是多管闲事。   他吃了两口菜,兴致寥寥地放下筷子,起身要上楼。但被沈峰一把捋回了椅子,沈峰大手摸摸他的脑袋,问道:“我难得回来吃顿晚饭,你怎么唉声叹气的?”徐昭也放下盛汤的汤勺,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他起初没说,沈峰也不恼,剥了个大闸蟹,递给他,而徐昭微微地皱眉,把那大闸蟹的满是毛的蟹脚全部剪短,再放在他碗里。   他忽而眼睛酸了,在父母的夹击下,他隐去名讳,粗略地讲了这件事。听罢,沈峰道:“那校长和捐赠人的做法的确不人道,无视学生的自尊,就是场慈善作秀,我挺心疼你那小同学的。不过,你们班上还有这样的学生吗?我怎么从没听你提起过,你们数学班不都是要东奔西跑参加竞赛的吗?”徐衍昕一怔,慌忙地说:“不是我们班的,我就是假设。”   徐昭道:“虽说做法有偏颇,但捐赠人的钱毕竟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要求做适当的宣传也是理所应当的。”   徐衍昕却说:“可是企业做慈善本来就有政-府补贴的‘好处’了,他这个举动更是在学校打了个活广告,再要求学生写感谢信,用他们制作的用具难道不是借此消费慈善吗?”   徐昭看他一眼,问:“你怎么这么激动?”   他小声道:“我就是对此不平而言,既然是出于好意回馈母校去帮助学生,为什么不能再体谅点受助者的尊严呢?好的慈善不应该是高高在上的施舍,而是站在他们的角度去想问题,去帮助他们。”沈峰顺顺他的背,欣慰道:“我们昕昕就是随我,心地善。我觉得你说得没错,现在的慈善的确是越来越高调,失去了慈善的本义。”   徐昭趁机说:“所以你想要改变这一切,通过站出来替那学生声援两句是无效的,除去让别人更难堪外,什么效果都没有。你现在是学生,好好读书,获取更好的资源是你应该做的事。至于别的,你就留给大人去操心。”   徐衍昕小声腹诽:“这不是教我麻木不仁吗。我现在无视这些,长大了还能对此抱有热血吗?这简直是悖论。”   沈峰听见他的抱怨,揉揉他的头发,说:“上去读书吧,晚点爸爸给你蒸八宝饭吃。”等他走到楼上,听见楼下沉峰和徐昭小声的争辩。   他关上了门,将自己埋在枕头里。过了几秒钟,他打开手机,依然没有江屿的回复。他叹了声气,打开台灯,原来他能做的事情,这么少。   第二天江屿依然没到学校。   他心中不安,放学后,他没有留在学校里做功课,而是来到了黑街,猴子电竞的门面紧紧地关着,从墙壁和地板都能看出昔日大火的痕迹。他不知道江屿的住址,除去这里,便落了空。正当他苦恼的时候,隔壁的商家探头问道:“你找那叔俩的吧?”   他迟疑道,是住在阁楼里的学生,那老板笑道,那老板是他表叔,大家都喊老板毛猴,还给了他毛猴的电话。他赶紧问起江屿的住址,那人困惑道:“我不知道他们现在住在哪,但我知道他妈在幸福街开了家馄饨店,说不定是回他妈家里了。”徐衍昕说道谢,那老板又道:“哎,不客气。不过我也不是很确定,他听毛猴说,他们母子俩关系不好,他妈宝贝新生的小儿子,大儿子管都不管的。”   九月末,天气渐冷。他打车到幸福街,走了两步就见到了馄饨店。他正踟蹰要不要进门,便见到几个男生推搡着其中一个胖胖的男孩,那男孩不知所措地回头张望了下,又像是下定决心般地冲进了馄饨店,凶狠地嚷嚷道:“妈,给我钱,学校要买书。”   一个中年女声便彪着一口本地话回:“前几天不是刚买过,怎么又买。”但还是朝围兜里摸了把,塞钱给他,但男孩气呼呼地说:“这点哪够?起码要给一百吧。”   “你要这么多钱干吗!”   “你别瞎管,快给我。”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擦着徐衍昕的肩膀走了进去,勾住男孩的书包,一把把他拖了出去,妇女喊了句“江屿你别欺负聪聪”,江屿拖着反抗的男孩路过他时,冰冷的眼神里泄出一丝惊异,但还是头也不回地把男孩扔到了那帮伙伴面前,那几个男孩看江屿人高马大,气势不凡,很快嚷嚷着鸟雀散尽,江屿松松手腕,对面的男孩便露出惧怕的眼神,显然平时没少挨揍。   男孩梗着脖子嚷嚷:“我就知道你回来没好事。”   江屿朝他走了两步,他便蹲下-身体,打着颤。徐衍昕上前拉住江屿的手臂,示意他看周边围观的人群,江屿皱着眉扫去,围观的人便欲盖弥彰地撇开了视线,但徐衍昕还是听见有人小声说“不是亲兄弟到底不一样”,江屿踹了脚男孩的小腿,并没说话。   男孩不服输地抬起红通通的眼睛,说:“关你屁事,我就问你,关你屁事!我姓赵,不姓江!你凭什么多管闲事!”江屿作势要踹他,徐衍昕拉住他的衣服,江屿才收回腿。江屿指着他鼻子说:“我管你姓什么,你要钱带那帮小畜生去游戏厅,你自己心里清楚,你他妈就是窝里横的怂逼。你敢跟问你要钱的这么牛逼吗?”   江屿比他走得快,先他两步走到小巷子的转角,他脚后跟抵着墙,神色晦暗不明地躲在屋檐投下的阴影里,似乎在等他开口。徐衍昕左思右想,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递给他,江屿接了,却没翻。他适时地说:“这是今天的课堂笔记,你回去整理一下。”   “你找我就是为这个?”   “不,不全是,”他本想说我担心你,但江屿脸色很差,极为不耐烦,他便说,“刚刚那是你弟弟吗?他是不是被那群同学欺负了?我觉得你可以跟他聊聊,说不准他有苦衷。”   江屿走出阴影,站定在他面前,冷声对他说:“你就这么缺朋友?”   口气淡漠,就像他们初见那般。   徐衍昕脸色发白,但还是强撑着说:“笔记我已经送到了……那我先走了。”徐衍昕掩饰伤心,握着垂下的书包带子,离开了他的视线范围。   江屿望着远去的圆脑袋,只是抿紧了嘴唇。手里的笔记本是崭新的封皮,里面却洋洋洒洒写了好几页,事无巨细。他咬紧牙关,忍不住蹲在地上。靠。   徐衍昕从没跟人急赤白脸过,也没被同学当面讽刺过。但自从碰见江屿,这两件事情都开了先河,他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心里抑郁,但想起老板说的话,就当是狗吠,汪汪汪。   汪。   他好像也没有那么气了!等到校门时,徐昭的车已经停在门口,握着手机在拨电话,看到他的身影后才皱着眉放回口袋。徐昭拿过他的书包,忽而问起:“你怎么从那个方向过来?”   徐衍昕一愣,连忙道:“我刚去买了瓶水喝。”   徐昭没起疑心,只说:“怕是饮料吧。”他支支吾吾应两声,望着窗外,徐昭以为他被逮了个正着,便斜他一眼继续说:“都是人工添加剂有什么好喝?对了,国庆我们一家都去波士顿看望你表姐,我已经跟你的补习老师打过招呼了。我顺便查过那个画展了。波士顿还在办。”   徐衍昕应了声,兴致不高。   徐昭奇怪地看向他,他才反应过来似的堆出笑容。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酒窝都要被忧虑填平了。   江屿站在狭小的厨房里替王蓉择菜,王蓉则是用特务的音量对他说:“待会聪聪他爸回来,你千万别提起钱的事。”   “他不看店里的账?”   王蓉被问得一怔,答非所问地嘱咐道:“反正你别提起,否则他又要借题发挥说我不全心全意为我们的小家。你现在我这住着,过两天我去找你爸算账,当初是他要生的,他怎么好意思一分钱都不出,只让我一个倒霉,还有你自己也注意点,别再像初中一样了。”   江屿没说话,王蓉还想再说,他把挑好的菜扔在盆里,不冷不热地说:“记得喊叔叔好,晚上给赵聪补课,我记住了。”王蓉被凶得莫名其妙,操着本地话骂了两声,又嘟囔了句“都不叫弟弟”。   “你问他,他觉得我是他哥吗?”   王蓉噎住。   晚上吃饭,王蓉做了三菜一汤,江屿摆着筷子,赵聪已经一屁股坐下,抱怨道:“妈,我不是说过我今天不想吃韭菜吗,怎么又烧韭菜炒蛋?”   王蓉连忙问他想吃什么,明天给她买,赵聪扫了两眼摆餐具的便宜哥哥,得逞般地笑了笑,江屿没把他放在眼里。等过了几分钟,门外传来开门的声音,赵建国刚下班,拎着个公文包,脸色不好,一进门就骂骂咧咧说科长的坏话,见到江屿后,扯出个凝滞的笑容,说:“小江来啦。”   江屿说叔叔好,赵建国说着好好好,转头朝王蓉投去个质问的眼神,王蓉朝他挤眉弄眼两下,一切尽在不言中。   作者有话说:   准时到! 第18章   吃了饭,江屿相帮王蓉洗碗,而赵家父子俩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赵聪把薯片吃得砸吧砸吧响,掉了一地碎屑。   他收拾垃圾时,对着赵建国吐的螺蛳壳一阵恶心,他依然能记得清赵建国在饭桌上憋红了脸使劲嘬的声音,就像哮喘病人一样,大力地嘬嘬嘬三声,再叹口气,然后嘴皮一掀,把螺蛳壳吐在桌面上,偶尔有两个掉到桌底下,他弯腰去捡时,一定要瞥过眼江屿,似乎在琢磨这个外来之客什么时候能一并掉到桌底下。   王蓉洗完碗,就听见赵建国嚷嚷着回来买了番茄,王蓉应着又来洗番茄,然后端着水果篮给父子俩送去,看见地毯上的薯片屑,又嘀嘀咕咕地拿着扫帚清理。而赵聪趁机把王蓉拉坐到沙发边上,说起学校里的事。   江屿最后一个碗洗了有十分钟。   当他实在没得躲避从厨房里出来时,赵建国才客套了句:“小江也坐下看会电视吧。”赵聪瞥他一眼,说:“沙发是三人座,爸,你是要我坐你身上,还是要妈坐你身上?”   王蓉笑着打了下赵聪的脑袋,骂道:“说什么呢,天天都不想点好的。”江屿握紧拳头又松开,说:“不用了,赵叔,我出门买点东西。”王蓉问他买什么,他只说马上回来。他关上门,再彭上外面的铁门,却依然拦不住里面嬉嬉闹闹的声音。   他一首叼着烟,一手插-进口袋,无聊地在这小区里乱走。吃过饭,不少老头老太出来乘凉,还有下象棋的,他看了两句,下的什么狗屎玩意,还一帮人围着看。   他稍稍表示出不屑,就被一个老头逮了个准,他从围观的变成参赛的,他抽着烟,眯着眼睛,十分轻松地把那号称“区里得过奖”的老头杀得片甲不留,老头脸都涨红了,他拍拍屁股,不留下任何云彩。却听到那老头愤愤不平地跟其他人说:“这小流氓棋术不正,以后肯定要走歪门邪道。”   狗屁不通。   为了掩盖他无处可去的事实,他走了两条街买了本笔记本回去。刚一回去,赵建国和王蓉已经进屋看电视了,客厅里只剩下趴在餐桌上做作业的赵聪。赵聪看他两眼,凉飕飕地开口道:“你出去一小时买了本笔记本?”   江屿睨他一眼,道:“关你屁事。”   赵聪被噎得够呛,哼了两声,小声道:“你这么厉害要跑来我家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也是来问我妈讨钱的,还有脸说我。”江屿懒得理他,伸手去找徐衍昕给他的笔记本,却愣是没找到,他眼神凌厉地从赵聪作业本下面抽出那本蓝色的笔记本,皱着眉说:“谁让你乱动我东西了?”   “我妈让你教我作业,你不在,我看看你笔记本怎么了?你这笔记本里不就是些公式吗,搞得多神秘似的。”   江屿眉眼都是雾沉沉的黑,唇角凌厉,不笑的时候十分有距离感。赵聪没少在那腿脚功夫下挨揍,见到他摆出这幅表情心里就怕,但初中生的骨头是最硬的,臭着一张脸跟他回瞪,江屿拎起他的校服领口,并不用力,但赵聪能看到他手臂绷起的线条,还有那居高临下的视线。江屿说:“不准再敢碰我的东西,听见没有?”   “不,不碰就不碰,谁稀罕。”   江屿闻言松开他,但初中生还有个毛病,就是贱兮兮,刚松下口气,见江屿不理他又皮痒,暗搓搓地瞥了几眼江屿的笔记本,问:“这个徐衍昕是你同学?”江屿头也不抬,赵聪哼了声说:“有什么了不起,我们班主任说了,笔记记得越全,成绩却差,说明功夫不用在精华上,脑子蠢。”   江屿道:“是没什么厉害,也就是比你多考两门的水平。”   “你!你看不起谁呢?”   他皱着眉说:“做你的题,屁话真多,再说我抡你。”   他翻了页徐衍昕的笔记,上面有一行很小很小的字写着: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徐衍昕似乎总在道歉。上回吃中饭,明明是别人不长眼睛撞了他,还打翻了他碗里的汤,但徐衍昕下意识地说了对不起,他还嘲笑徐衍昕说这三个字跟吃饭一样简单。   这次也是。   明明该道歉的人是他。   但他从没跟人道过歉。   他从小就骨头硬,跟赵聪那种忽硬忽软的屎壳郎不一样,他是天生不信邪的固执。王蓉和江涛离婚时,都说不想拖着小孩,嫌他是个在学校惹是生非的拖油瓶,但凡他当时流露出些孩童的天真脆弱,或许这俩就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没良心,但年仅十二岁的他冲进房间,跟斗牛似的把他爸妈撞翻,瞪着眼睛冲他们吼,我也不要你们,顺势又把家里能摔的全摔了,一家人吃饭都没碗筷,差点拿手吃。   最终法院把他判给他爸,但他爸自己有一顿没一顿,还靠蚕食他的补助费和生活费为生,他投靠毛猴,宁可住在满是蜘蛛网的阁楼也不肯劳烦他妈。   他睡客厅,能听见两个窸窸窣窣的响声。王蓉赵建国那屋偶尔传来谈话的声音,两人声音压得很低,不想也知道在说什么,而赵聪那屋很不安分,一会儿东西掉了,一会儿又打游戏了,他睡得浅,实在没忍住,踹了一脚赵聪的房门,赵聪打开房门,眼睛是红的,朝他吼了句干吗,他想起徐衍昕说的,皱着眉问了句:“那几个小畜生是你同学?”   “干吗!”   他睨了眼赵聪,赵聪才说:“是我的学长。”   “几年级?叫什么?”   赵聪想也没想就说了,但很快反应过来:“你想干吗?”江屿冷哼一声说:“给他们发奖状,欺负得好,不行吗?”赵聪发了一阵疯,他理都不理。   但等整间屋子都静了,他发现更睡不着。那沙发很小,他的脚搭在外面,被褥枕头混着雨天的霉味和衣柜里的樟脑丸味。他环视整个屋子,很静,很挤,冰箱贴满了奥运会福娃的贴纸,桌上摆着花瓶,里面插两朵野花,地板打扫得干干净净,洗手间黏着贴纸,挂了三条擦手巾。一切都是好好生活的样子,像极了一个美满的家庭。   他拿出手机,小小的屏幕上只有一条徐衍昕的短信,明天记得来上课。   睡前,徐衍昕刷了四套雅思听力,又刷了二十篇文言文,正准备写英语阅读时,笔没墨了,他在纸上划了两下,没出水,不死心地拧开笔壳,墨汁已经空了。一翻笔袋,全都没墨了。他掉头去看书桌的卷子,好家伙已经叠了好一摞了。   他从小就这样,心烦就听英语听力。   瞥了眼手机,没有新消息。   就当他发呆时,手机却突然响了。他下意识地想接,但又想起江屿那淡漠的表情,他矜持地让铃声响了一会,刚想接却挂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未接来电,这人也太没良心了吧,睡觉睡觉!   他刚爬上床,手机又响了,他数了五秒,清清嗓子,颇为高贵地接起来说:“有事吗?”   “还没睡?”   他慌得没辙,但故意言简意赅:“刷题。”   但实际上他捧着手机,趴在床上,挂着傻笑。   “睡前我看到了你的短信,”江屿稍作暂停,吊起他的胃口,才说,“明天我有点事,去不了学校。但后天起会照常上课的。”   “哦。”   电话里传来蝉鸣的声响,两人都不讲话,像战前互相试探的对手,最终江屿忽而发出一声轻笑:“生气了?”   “没有,”纵使江屿看不见,但他故意用眼尾睨了眼手机的通话界面,“我又不缺朋友。”   这回是更大声地笑了,江屿笑完,轻轻地说:“但我缺,能不能给我讲道数学题?”   他脸蹭地热了,江屿讲话的声音太低了,像嘴唇压在他耳廓上吐气一样。但他没忘记下午遭的罪,矜持地讽刺了他一下:“哦,原来你缺个免费的家教。我正巧睡不着,你说来听听。”   由水果糖和巧克力糖混合成一堆糖,如果增加10颗水果糖后,巧克力糖占总数的60%。再增加30颗巧克力糖后,巧克力糖占总数的75%,那么原混合糖中有水果糖多少颗?巧克力糖多少颗?   徐衍昕几乎秒答,水果糖10颗,巧克力30颗,他哼了一声,说这难道不是小学生的应用题吗,我幼儿园就会做了。江屿听罢,恍然大悟般地说:“原来是这样啊,你真聪明,徐老师。”   他被叫得脸都红了,吞吞吐吐地说:“我要睡觉了。”   江屿道:“好,晚安。”   隔了三十秒,江屿发来一条短信,谢谢,对不起。   他刚纠结怎么回,江屿又发来一条,哦,发错了,你当没看见吧,晚安,徐老师。后天见。   他把手机扔到一边,锤了把枕头,混蛋,江屿你个混蛋。   作者有话说:   题目我改编的哈~ 第19章   然而真到了后天,徐衍昕却怎么都起不来,一撑起身子就晕得七荤八素,只好跌回被窝里。他蜷着身体,试图让自己的额头烫得不这么厉害。   沈峰穿好制服,把他从床上揪起来,捏着他的脸说:“小懒虫,上学了。几年不犯老毛病,怎么又回到幼儿园了?要爸爸背你上学?”徐衍昕全身热,迷迷瞪瞪地听见耳边有只苍蝇叫,一伸手就糊在沈峰的脸上,嘴里念着:“得去上学……”   沈峰摘下他藐视权威的手,用胡茬蹭他的额头,说:“你是不是又烧了?怎么脸这么红。”沈峰下楼去叫徐昭,徐昭闻言皱着眉上来给他测温度,徐衍昕可怜巴巴地含着水银温度计,重复道:“妈,我要去学校……”   沈峰替他掖了掖被子,道:“你看你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病了还念这个。”徐昭斜了眼沈峰,待他噤声才说:“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请假载他去医院,今天我有个很重要的案子。”   沈峰道:“今天我要听辖区报告,下午还有个视频会议。”徐衍昕捏着他的手指,说:“你们去忙吧,我自己吃会药,等退烧了再去学校。”   沈峰暗示道:“那怎么行,待会又晕学校了。要不……”徐昭皱了下眉,别开脸,说:“你打电话。”   半小时后,徐濡卿来接他去看病,徐昭把他的医保卡交给老爷子,沈峰在旁边叮嘱小孩的过敏史,老爷子大手一挥,豪迈地道:“我孙子对青霉素过敏我还能忘了吗?你们去上班吧。”徐昭道:“别给他买路边零食,嘴养刁了又什么都不吃。”老爷子说知道知道,你们可快走吧。   徐衍昕看到爷爷,就跟蜂蜜见到花一样,搂得老爷子差点喘不过气来。徐濡卿给他换上毛衣,在他脖子上挂好水壶,拉着他的手打车去医院,徐衍昕虽说晕晕乎乎,但好歹也是青春期男孩,伸出软绵绵的手,拨了拨胸口挂的儿童水壶,难免羞耻。   “爷爷,我都十七了,你怎么还给我买这个?”   徐濡卿盯着那五颜六色的小猪,说:“我问了店主,最受学生喜欢的就是这个花色。多喜庆,生病得多喝热水。再说上医院去,又不是干吗,别整那些虚的。”   徐衍昕有气无力地说:“我又不是小学生,谁还买猪猪侠的水杯。爷爷,起码给买个酷一点的吧,多丢脸呐。”   “等会爷爷给你提个字,瞬间就酷起来了。”   老爷子趁他挂水时,买了支记号笔,在他水壶上写了串个数学公式,写完后啧啧称奇,妙,真妙。徐衍昕睁圆了眼睛去看,差点吐血:“爷爷,你干吗在水壶上写欧拉定理?”   欧拉定理,被称作是世界上最完美的数学公式,由两个超越数e、π,两个单位i和1;还有万能的0组成。可以说包含了数学的全部。精华的精华。但徐衍昕比起欧拉公式,就想舔一口水果糖。他拽着老爷子的口袋,嘟着嘴唇说想吃糖,老爷子捧着他的脸,笑眯眯地说休想。   徐衍昕彻底心碎,老爷子在旁边带着老花镜看SCI上的数学建模论文和simulation,老爷子越看越有兴致,指着图跟他说:“这遗传算法的模型谁都能建,但这给出的数字谁都不一样。奇了怪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年纪大了,怎么看了前面的就忘了后面的。”   “那你休息休息。”   “那可不行,最近出了不少报道呢。”   他烧得半傻,没糖吃,手机也被没收,只好趴在老人家肩上看论文,听徐濡卿自言自语。他回想去年参加美赛数模,负责编程的同学Matlab学得不错,但SPSS却不精通,结果正巧考了个需要统计模型的,他又建模又编程,差点在考场上疯掉,出来的时候差点没昏过去,还好捧回了金奖,否则他肯定泪洒弗拉特黑德湖,但他CMO时就没这么好运了。   显然徐濡卿也想起了他去年CMO的惨状,被投以重大期望的他,没被选上国家队。七中连续十二年,每年都有人入选国家队,但这回却败给了一中。徐濡卿看出他的心事,拍拍他的肩膀说:“高一能进集训队的本来就少,没事,还有两次机会呢,再说,拿个国一也不错了。”   他靠着徐濡卿的肩,轻轻地说:“爷爷,如果我说我不想再比了,你会怪我吗?”   徐濡卿手一顿,说:“当然不会了,你别听你妈瞎说,你自己的人生你自己做主。不用实现任何人的梦想。”他点点头,又露出个巨大的笑容,说:“那您得替我挡着点,我妈要是知道了肯定要扒了我的皮。”挂了三小时盐水,头上贴着个冰宝贴,爷俩都是吃货,跑了两公里去吃地道的苏州面,汤如琥珀,三两鳝丝龙须洗面,卧一块焖肉。   徐濡卿先替他检查桌角,又替他抹了把筷子上的毛刺,才递给他。徐衍昕头发鬈着,没梳,穿了件高领羊绒衫,外面搭了件亮红色棒球外套,喝了口汤就浑身暖融融,刚下脱外套,就被徐濡卿摁住了手,叫他再捂一捂,徐衍昕道:“捂不好的,奶奶在又要说您老古董了。”徐濡卿不以为意地说:“那老太婆事情多,别理她。”   他没敢接话,要是奶奶在场,估计又是一场世纪大战。纵使爷爷奶奶都是P大毕业的高材生,但对待中医的看法截然不同,他的奶奶是医学会理事,完全的西医派,称中医为古代医术,不算科学,是门玄学,但老爷子信中医,平常还去推拿针灸。   他至今记得小时候,奶奶对爷爷说的那句,徐濡卿,研究你的数学题去,少在我面前班门弄斧,气得老爷子差点绝倒,至此以后,两人的医药箱都是分开摆的,你管你的中西结合,我管我的科学西医,作为夹心,徐衍昕没经历过“你更喜欢爷爷还是奶奶”的夺命问题,但经历了“昕昕该不该喝板蓝根”的世纪骂战,徐昭对此不屑一顾,沈峰和他是墙头草,在谁面前就跟谁姓。徐衍昕想想就头痛,拎起胸前的水壶,嘬了口水,听着老爷子絮絮叨叨地说数学的最新研究。   撩了两口,徐衍昕早早放下筷子,纵然面是好面,但他的脑子不是好脑子了,昏昏沉沉的,而且嘴巴苦。老爷子倒是连他那碗都吃了,中途徐昭来了个电话,叫他别忘记去拿作业。他拖着声音说知道了,徐昭立刻道:“不满意?”   他立刻殷勤地说:“满意,满意,我是嫌学校布置得太少了。”而且他本来也打算去趟学校的。面馆离七中不远,爷俩慢慢踱过去,中途还打包了份浇头。   树林阴翳,阳光被剪得细碎,徐衍昕望着接道来来往往的人,而徐濡卿背着手,领着塑料袋。徐衍昕想接过老爷子手里的东西,老爷子不满地说:“我手是坏了,但这点东西还是拎得动的。”   徐衍昕笑着说:“我是想闻闻味道,打包的啥,好香。”   徐濡卿笑骂道:“包了三层闻得出才怪,里面是闷蹄膀,回去叫阿姨焖汤喝,高蛋白,有营养。”   徐衍昕搀着徐濡卿慢慢走,说:“这话说得有奶奶的腔调。”爷俩说说笑笑地走到校门口,正是下课,都是接送的家长,他忍不住心灰意冷,江屿估计早走了,这人上课踩点到,放学第一个走。   他让爷爷在校外等,他钻去办公室,结果没到半路就被叫住了。   方可施喘着气问:“同桌,你没来学校吓死我了!”徐衍昕指指额头,还有手背的针眼,他的同桌才松了口气,估计觉得能让他不来学校的,只有数学比赛和世界末日了。   方可施从兜里掏出一包东西给他,说:“江屿要我给你的,他这人真奇怪,来了趟学校马上又走了,说是家里有事,来也不干吗,就让我给你捎包东西。”   徐衍昕回谢他,回到家后,徐濡卿给他煮粥,他进了房间打开黑色的塑料袋才发现里面是糖,十颗水果糖,三十颗巧克力。当他抬起头时,徐濡卿站在他的房间门口,含着笑意说:“这么开心?”他没忍住去揉自己的嘴角,才发现他的嘴角都笑僵了。   他扑到老爷子身上,圈着老人家的腰,像小时候一样黏糊糊地说:“爷爷,我收到了礼物。”   “什么样的礼物?”   徐衍昕卖起关子,道:“不告诉你,是秘密,嘿嘿!”说了,肯定会被没收。   徐濡卿揉揉他的脑袋,笑骂道:“你跟爷爷还有秘密啦?算了,我的昕昕也长大了。”等爷爷走后,他躺在床上,盯着那晶莹的糖纸,似乎提前闻到了橘子的香味。   作者有话说:   海星:难道我注定要沉沦在海里吗,总有一天我也会闪耀你心,而我不是随波逐流漂浮的海星,我是想投给《溺火》的星~   改编自歌曲《海星》哈!   岛哥马上就会被攻略辽 第20章   等最初的高兴过去了,徐衍昕便扭扭捏捏地害臊起来,江屿好腻歪,居然拿追女孩的手腕跟他道歉,他记得初中时,他们班上的小混混就是这么跟他们班的班花告白的,送了一个礼拜的德芙巧克力,高冷的班花便像个含羞草一样缩在男孩的手里了。   但他的害臊却抵不住高兴。   他决定勉为其难、大发慈悲地不跟江屿计较了。   沈峰回来,第一件事情就是跟他量体温,然后嘟囔着:“烧也退了,怎么脸这么红……”   他捧着脸,露出一口黑牙,沈峰大惊,嚷嚷着,你小子果然偷吃巧克力,小心糖尿病。他腹诽,爸你得糖尿病的概率可比我高。沈峰窃窃私语,跟你妈过日子是得吃点糖,否则这日子太苦了。徐衍昕大惊道,沈大臣,你竟然敢妄议圣上,沈峰挥挥手道,咱俩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小昕子。他无语道,你居然说你儿子是太监。他爸摆摆手说,你是佞臣。他呵呵一笑,还不如做宁采臣呢。   父子俩偷偷说了会徐昭的坏话,沈峰又忙着给圣上敲腿倒茶了,估计是想换辆车,得获得应允。而徐衍昕吃过饭攥着手机琢磨,隔了好一会,才发去一条硬邦邦的,你跟你弟怎么样了?   谁知江屿竟秒回——还没动手,尚未产生犯罪证据。   他笑起来,想提醒他不要跟小孩计较,但又觉得不好,把打的字都删了,正犹豫该怎么回话时,江屿却发了消息来——烧退了吗?   ——嗯,掉了瓶盐水。你明天去学校吗?   ——再不去我怕我忍不住犯罪把我弟削了。明天再聊,正巧我把笔记本还你。   徐衍昕本想回,我在升旗仪式的话你别放在心上,但最终还是没发出去,只是回了个孤零零的“好”。他做了几套试卷,就休息了。或许是刚生完病,身上总有些倦,他睡得很沉。梦见了那日的大火,火烧得整个店铺都黑黝黝,甚至把墙面上的油脂都点燃了,那火蹿到他的鼻尖,他连连后退,然后摔进了一个结实的怀里,听到耳边低沉的声音道,你傻不傻。这是个没由来的梦,跟他的心绪一样乱七八糟。   次日他到学校,由于他在升旗仪式和办公室的那一闹,高岭之花跌落神坛,有了人味,跟他勾肩搭背的同学越来越多,不少人学着方可施的调调叫他昕昕,每次他都涨红脸,恶声恶气地道,都给我交作业!体委夏松是不交作业的二把手,每天都吊儿郎当地等着他来收作业,然后讨好地道:“昕昕借我抄抄作业,昨天陪我妹打了好久冒险岛,实在没空。”   徐衍昕抱著作业本,呵呵道:“你陪你妹打,还是你妹陪你打?”夏松道:“我陪我妹!你借我抄作业,等我妹长大了,你排头一个!”   旁边几个男生起哄吹哨,徐衍昕脸皮薄,脸红了个透,背过身子收别的组作业去,柴方及时帮腔道:“让你做老班哥,还是你赚了呢。”   夏松欸了声,说:“你讲话当心点,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我妹要做情敌呢。”柴方涨红脸,拿起作业本砸他脸上:“你无赖!”夏松调笑道:“你这台词跟80年代乡村剧似的,下次是不是要说我流氓?”   刚进门的方可施扫了眼,就知道局势,唉声叹气地说:“文体不和,实为三班之大劫!”同学道:“百方通有何高见?”方可施摇头晃脑,道:“建议联姻,珠联璧合,文体双全。”全班哄堂大笑。   夏松趁机高喊了句:“谁要跟这花痴母老虎谈恋爱?我宁可跟我妹做情敌,徐衍昕,咱俩好了吧,以后你的作业也算是咱俩的婚内财产。”   徐衍昕无语凝噎,只说:“你先把练习册交了!”青春期的男生都跟纯种泰迪没俩样,顶多保留人形,做个串儿。女生碰不得,稍稍离得近些就是早恋,得全胸通报,只好调戏同-性,几个男孩天天叠罗汉,搂搂抱抱,比早恋的都早恋,男生发泄那过剩的荷尔蒙,女生叽叽喳喳地看笑话。   起先没人敢调戏徐衍昕,自从徐衍昕又出黑板报又怼老师,几个男生开始打他的主意,天天摸摸小脸,隔空飞吻,徐衍昕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收完作业回到座位,方可施搭着他的肩膀说:“你现在属于我们班的公共财产,女生的白月光,男生的地下情人。”   徐衍昕极其无语,道:“上一个遭罪的是谁?”方可施道:“夏松,谁让他四块腹肌、人高腿长,摸起来多带劲。”   徐衍昕做呕吐状,道:“我剃发为僧,勿念。”   但他转念一想,江屿岂不是更帅,腿更长,怎么不见他们打他主意,方可施一听,差点没被口水呛死,喘着说:“这不是故意找揍吗?谁敢贴江屿,小-弟-弟不要了?”   早自习铃响前一分钟,他转头扫了眼江屿的座位,没到,该记名字,但他摸了笔袋,笔没墨了,所以他自我安慰道,可不是他给江屿开后门,笔没墨了,属于客观原因。没想到隔壁的方可施不懂他的心,递来一支笔,说:“你笔没墨啦?我送你一支,别太感激我。”   徐衍昕毫无感激地垮着脸打开点名簿,刚写下三点水,江屿懒散地迈着长腿,打开后门进门,没有背受助生的书包,两人视线对上,徐衍昕对他扬起个笑。   作为数学课代表的他上台板书前天的周练卷,他思路快,板书也快,两分钟过一道大题,下面的同学唉声叹气,抱怨连连。徐衍昕一头雾水地问,有什么疑问吗?   有好事者,名夏松,喊道:“昕昕,太快了!”   起哄者立马接道:“男人可不能这么快的!”   作为女生代表的柴方羞红了脸,嫌弃道:“你们男生真脏!”   夏松呛她:“你没秒懂,你最干净。你一竿子打下我们全部男生,连带着徐衍昕一块骂,还是说昕昕在你心里不算男人,居心叵测!”柴方瞠目结舌:“我不是那意思!”   徐衍昕被他们搞得下不来台,站在台上手足无措,他头一回见班风这么彪悍的班级,以前在数学班别说插科打诨,连讲题问题都是分秒必争,恨不得给所有同学都取编号,省下说中文字的时间。徐衍昕捏着卷子,看他们你来我往的,好不安静,只能弱弱地问:“还有同学有问题吗?”   江屿懒得看他站桩,瞥见教导主任在对面晃的身影后,轻叹一声,举起手,徐衍昕就跟抓到救命稻草似的,问:“哪题?”江屿懒懒散散地站起身,在众人惊讶的目光里笑了下道:“不是数学题行吗?”   徐衍昕愣了愣,说可以。   “一颗心值多少钱?”   他面露茫然,班里又热热闹闹地笑起来。他无措地看向江屿,只见江屿勾着一丝笑意,根本就不是来替他解围的,是来给他火上浇油的。他忍不住瞪了眼江屿,但江屿不以为意,悠悠地说:“班长也回答不出?”   他忍着不满,说:“我不知道答案。”   江屿挑了下眉,笑道:“一昕一意。”   全班哄堂大笑。   夏松还吹了记口哨,道:“没想到你是友军!”   徐衍昕被他们说得脸皮发烫,从来觉得这么热过,他在热烈的视线里看向江屿,江屿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嘴角挂着轻笑,他正担心怎么收尾时,闻风而来的教导主任背着手打开他们的教室门,瞪着眼睛扫视一圈,跟机关枪似的突突突,但扫过徐衍昕时就跟春风化雨似的问:“怎么回事?他们是不是刁难你?”   徐衍昕心说,不算,顶多人善被人欺,他瞥了眼江屿,他还气定神闲地半靠着储物柜。   教导主任顺着他的视线瞥见江屿,嚷嚷道:“刚刚起哄的都出来罚站!你们理科班还有没有规矩了!”   狂风过境,寸草不生,教导主任的包容心就跟他的秀发一样,从不见长。几个起哄的都站在外面罚站,班里才太平下来。他放慢语速,一边讲题一边看窗外的身影。江屿人高,跟那帮男生并排站就更显高,即使是一米八三的夏松都矮他不少。   江屿双手插袋,靠着墙壁,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听徐衍昕的声音,更困了。却没想到旁边的夏松突然噗嗤笑了出声,江屿斜眼看他,夏松立马收拢表情,道:“没想到你才是逗班长第一名,你那脑筋急转弯怎么想到的?”   江屿言简意赅地说:“原创。”   夏松道:“放屁!我以前在小人书上看过类似的,你跟班长有仇啊,这么闹他。不该啊,班长那么替你说话,不会是……”江屿斜着眼睛等他下文,夏松恍然大悟:“你是故意闹大了,让教导主任来罚我们,以后晨读就风平浪静了,是吧?你这招也太损了!”   “这是你自己脑补的,我可没这么说。”   夏松嘴里念念有词,都是什么卑鄙、下流、小人……江屿懒得搭理他,等早自修结束,他把作业交给徐衍昕。徐衍昕看他一眼,没有伸手去接,只抬抬下巴说:“放着吧。”   江屿挑眉,肯定地道:“生气了。”   徐衍昕并不扭捏,抬起脸问他:“你干嘛耍我?”   “耍你什么了?耍你脑筋不转弯吗?”江屿轻笑道:“请你吃中饭,别气了,天天生气,跟充-气-娃-娃似的,小心漏气。”   徐衍昕脸倏然红了,锤了下他的大腿,语无伦次道:“你,你怎么什么都敢说。”   江屿道:“我这是青春期少年该有的表现,你读书读傻了。”   中午吃饭,徐衍昕点了两个素,满盆绿。江屿瞥他两眼,把炸鱼夹给他,徐衍昕客气地说不要,结果推让期间,鱼啪嗒掉在桌上,徐衍昕心痛地盯着那条金黄色的鱼,江屿轻笑道:“你这什么眼神,属猫的?”   徐衍昕说:“都是你,推推搡搡的,现在谁也吃不成了。”他瞄了眼打菜的窗口,阿姨都下班了。江屿戳了两下米饭,低声说:“我在你眼里是睡桥洞了?还是破产了?用得着点一个青菜一个豆芽菜吗?”   他瞄了两眼江屿的神色,也不知道江屿生气没有,找了个借口,说:“我刚生完病,得吃得清淡点。而,而且这两个菜挺好吃的,真的。”   江屿笑着看他:“你都不会说谎。你知不知道你一说谎就咽口水?”   “真的假的?”他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喉结。   江屿泰然道:“假的,不过现在我知道了。”   徐衍昕才知道自己是顺着杆子被他骗了,只好老实招来:“我,我没别的意思,不是心疼你的饭卡吗。”江屿道:“不至于,吃不了米其林,食堂还是吃得起的。”徐衍昕盯着他:“真的?”江屿点头,徐衍昕大叹气:“早知道这样,我就点了鸡腿了,我平常都吃两荤两素。”江屿笑道:“还挺能吃,那你吃下去怎么不长肉?”   “天生的,我也挺苦恼的,你说这样是不是限制了我身高?”   江屿支起手臂,枕着头看他:“你想长多高?”   “一米八?”他认真地分析原因:“你那么高,我站你旁边跟小矮人似的。”   江屿笑着看他:“所以你是因为我才想长高?”   江屿看他的眼神,怪怪的,这话听起来也怪怪的,但他转念一想,似乎也没有大问题。他们一家族的男性都不高,他一米七五算平均以上水准了,但跟江屿站一起时就挺迷你的,他暗搓搓地估计过江屿的身高,大概在一米八七左右,而且他不像别的男生驼背含胸,他身形提拔,体态良好,还是九头身,看上去像有一米九。   徐衍昕真诚地上下扫描他的身材,道:“我好羡慕你,你是不是稍稍蹦一蹦就能够到篮筐?”   “还是得跳一下的。蹦是蹦不上篮的,”江屿看他羡慕的眼神,大致了然,说:“想灌篮?”江屿心说,估计是《灌篮高手》看多了,简称,漫画病。   徐衍昕就跟点亮的灯泡似的,一下通亮,但很快接触不善地灭了,颇为遗憾地说道:“医生说我这毛病不能剧烈运动,别说灌篮了,我顶多只能拍皮球。”江屿看他那副可怜巴巴的委屈样,就觉得好笑,忍不住道:“我有办法。”   徐衍昕像小尾巴似的跟在江屿身后,江屿脱了外套,袖子卷到手肘,而他还穿着外套,傻傻地地抱着颗篮球,他刚刚问江屿要不要脱了外套,江屿说不用,天冷。等到了篮筐下,徐衍昕眼巴巴地等着江屿给他变魔术,但他想起那“一昕一意”的玩笑话,提前说道:“事先说好,你要是拿出那种一米四的迷你篮筐,我会生气的。”   江屿笑道:“你把我当哆啦A梦?”   徐衍昕讨好他:“没,我是把你当流川枫。”   “行吧,你闭上眼睛。”   “你干吗,又想恶作剧?”徐衍昕颇为警惕。   “你乖乖闭上,等会请你吃棒冰。”   “好吧,”徐衍昕乖乖闭上眼睛,他突然笑道,“江屿,你今天笑了好多次。”   “是吗?”   “嗯,第一天见到你的时候,你总板着脸,好凶好凶。但你今天一直笑,我希望你每天都能一直笑。”   江屿沉默了下,说:“谁让你闭眼许愿了?”   “那你让我闭眼……”话音未落,他就感受到江屿双手环着他的小腿,蹭地一下把他抱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搭着江屿的肩,嚷嚷道:“你,你真把我当小孩哄,哪有你这样的?”   江屿轻笑道:“别光顾着抱我,你倒是把球送进去。”这个姿势,要是被别人看到,怎么说得清楚?他红着脸,只求快点结束这个羞耻剧,他抱着球随手一砸,却没想到球顺着篮筐边转了两圈,掉在地上,江屿一边把他放下,一边嘲笑他:“不到十厘米的距离你都扔不中,你连皮球都拍不好吧。”   徐衍昕还沉浸在羞耻里,小声嘟囔着:“你怎么老是逗我?”   “我没逗你,”江屿捡起地上的篮球,跃起朝后仰,双手一送,一个漂亮的空心球,他对着一脸惊叹的徐衍昕道,“我是在跟你道谢。”   “道什么谢?”他有些茫然地看向他。   江屿站在太阳底下,他有些看不清江屿的表情,但他知道江屿一定轻轻地笑了,因为他耳边的微风都变得柔和了些。江屿说:“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好意。” 第21章   贫困生。这个词就像是一个标签,贴在江屿的身上,江屿倒是无所谓,他一没偷二没抢,顶多是投胎失利,掩不住别人的口舌,难道还不能光明正大地用了吗?但徐衍昕却很在乎。   徐衍昕是个藏不住事的人,生气、快乐、苦恼都在脸上,显得有些愤愤不平。   江屿用指尖转着写了“志安基金”字样的篮球,一边拨弄让它转个不停,一手靠着徐衍昕身后的椅背,空位上堆满了徐衍昕的画具,水彩。徐衍昕挠头问他:“你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什么元素都行。”   江屿终于舍得看眼他的画,简单的几笔勾出个握着篮球装酷的少年,带着棒球帽,压低了头颅,看不清脸,少年一手插袋,一手向前伸,宽大的手掌握着篮球,十分嚣张。江屿不懂美术,但他几笔勾勒的身影俊逸潇洒,快速地抓住了他的特征。   “你随手画吧,我都行。”江屿把篮球砸到地上,用手踩住,漫不经心地说。   徐衍昕不赞同地看了他一眼,道:“设计可是个很精细的东西。”江屿闻声去看他,正午的天气热,把那张雪白的脸晒得微醺,或许是刚生完病不该放肆的缘故,徐衍昕穿着熨帖的校服,额头和鼻尖冒着汗珠。徐衍昕身上总是透着股清香,江屿甚至觉得连他的汗都比别人要干净几分。徐衍昕见他盯着自己,便奇怪地说道:“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江屿故意问:“我哪样看你了?”   徐衍昕咽了咽口水,道:“眼睛一眨不眨的,像要揍我。”江屿轻笑,把手掌按在他软蓬蓬的头发上,笑道:“走了,回教室。”徐衍昕挥开他的手臂,嚷嚷道:“别乱按我头,你刚摸过篮球!”江屿笑了笑,一手抱着球,一手拎着徐衍昕的画具箱,而徐衍昕还在嘀嘀咕咕地问他,枪怎么样,还是跳跃的黑影更酷,江屿把他送回座位,把皮箱搁在他的桌上,轻飘飘地说:“你空白的作业本比较酷。”   靠里的方可施听了哈哈一笑,道:“哪天轮到他不交作业,世界也该末日了。”周围的人闻风而动,叽叽喳喳地围过来看徐衍昕的画,柴方捧着脸,崇拜地看着他:“哇,随手画也这么好看!”而夏松啧啧两声说:“你给谁设计LOGO呢?”   徐衍昕把东西塞回桌洞里,咳了两声,拿出好学生的姿态道,等会英语课要默写。周围的人哄地一声散开,拿出单词本背,而江屿也正准备回座位,不知是补觉,还是临时抱佛脚,但徐衍昕戳戳他的后腰,把自己的笔记本递给他,江屿接了,正要说话,上课铃就响了,英语老师踩着门铃声进来默写。   徐衍昕的笔记本跟他的人一样,规整漂亮,封面简单地写着徐衍昕三个字,里面的笔记详尽工整,左侧是单词原形和意义,从词性转变、联想词组都用红色的水笔标在右侧,整理整理都能拿出去卖了。   他翻看了两页,里面夹了一张便签,便签上画着一个举荧光棒的小人,微笑的三角嘴,额头写着奋斗,旁边一个气泡框,写的是:坚持!再多学一会!他好笑地又翻过几页,上面还是那个小人,十分疲累地趴在地上,头上有三道线,但气泡框里写着的是:不要放弃!站起来背!   他遥遥地望去,捕捉到徐衍昕的背影,正一丝不苟地写字,偶尔抬起头听老师报中文,不知为何,他开始有些不敢多看徐衍昕,他隐隐绰绰地感到不妙,但他总忍不住想起那日大火,那时的徐衍昕,一身落魄,在昏暗的光线下,他只觉得那双眼睛是乌黑沉闷的,但当徐衍昕在窗口抓住他的手,他迎上去细看,才惊觉挺翘的睫毛压下的眼睛是那样的棕,像琥珀,眼白是碧清。   “江屿,看谁看这么出神呢?”   目光如炬的英语老师很快锁定住他,许多人闻言都回头看他,包括徐衍昕,微微侧过脸,好奇地看过来。这回他没有无视老师,而是笑着回道:“老师你今天穿了新裙子吧?”   英语老师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油腔滑调,咳了两声,硬邦邦地说:“默你的单词去。”而有几个男生吹了声口哨,闹哄哄地笑,他往徐衍昕的方向去看,洁白无暇的少年也勾着唇角,弯了眼睛,而隔壁的方可施贼眉鼠眼地偷看他的练习本。   放学后,同学们稀稀拉拉地离开教室,江屿去小卖部买了根碎冰冰,拗成两断递给徐衍昕,徐衍昕并不用手去接,手上依然忙着涂涂画画,直接张嘴叼住了棒冰,然后将冰棍抵在桌上,立着吸里面的碎冰渣。江屿盯着那挂在他下巴即将落下的水珠,忍不住伸手抹了把他下巴沾的水,而被挠了下巴的男孩好脾气地朝他笑笑,夕阳西下,整个教室成了橘子的的果肉,被一层橘金色裹着,草莓味的棒冰舔得发腻,化得很快,害江屿满手水渍。   徐衍昕吸了两口,就把棒冰塞给他,像个挑食的小孩,邀功似的把画递给他看,说道:“设计好啦,明天正式开工!”江屿扫了两眼,看向徐衍昕,徐衍昕茫然地看向他。他哪里知道,比起他创作的画,自己更像是一幅清隽的画,眉是山黛,眼是清溪,笑意是天边的云朵。   “你不喜欢吗?”   云朵渐渐地乌灰了,露出下雨的征兆。   江屿轻笑着说:“当然喜欢。”   乌云散开,露出金色的阳光。徐衍昕兴奋地跟他讲起设计理念,他却漫不经心地用目光舔舐他的眉眼。他想起毛猴发来的短信,侧头问他:“你国庆想去周边玩吗?毛猴拉我去散散心,我怕一个人拖不住他。”他等着徐衍昕露出疑惑,才施施然地解答:“我怕他跳河自杀,别看他矮,劲头挺足的。”   徐衍昕笑笑,但垂下眼睛说:“对不起,我国庆要去波士顿。”   他的心似乎跟着徐衍昕的眼睛一样垂下了。   “这有什么好道歉的,”江屿拎起他的书包,说,“走吧。”   那是江屿第一次见徐昭,让他想起四个字,素雅高贵。徐昭穿着检察院的制服,笑意浅浅,亲切而不失距离感地向他问好,视线却停留在挂在他肩上多余的书包,江屿不着痕迹地把书包还给徐衍昕,插着口袋跟他说再见。徐衍昕望着江屿远去的背影,却有股莫名的情绪。   他知道那种情绪来得没道理,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觉得那个背影在人群中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形影单只,四周都是家长和子女的唠唠叨叨,而只有江屿单肩背著书包,等在不远处的红绿灯口,侧身看着远处的广告牌,仿佛孑然一身,毫无挂念。   徐昭接过他的书包,问他最近的情况,他却心不在焉地盯着江屿的背影,当绿灯亮起,江屿迈腿时,他忍不住地喊了江屿的名字,江屿回头看来,表情淹没在人群的夕阳里,徐衍昕没头没脑地向他挥了挥手臂,大声地喊道:“江屿!”   “明天见!”   他看不清江屿的表情,但看到长长的手臂伸至空中,朝他挥了挥。   徐昭瞥他一眼,突然说道:“你同学?”他的脸上还挂着刚刚的笑,回道:“嗯,好朋友。”   徐昭轻皱了下眉,问:“新转进数学班的?我怎么没见过。”他自觉口误,心里一个咯噔,紧张地抓着裤子,打起岔来:“嗯,对,马上要国庆了,我们要给表姐带什么礼物?”   “买点实用的。”徐昭似乎没起疑。   “那也不能年年买电脑平板呐,也太无趣了,”徐衍昕眼睛一亮,“我们要不带点吃的,再买点姐姐喜欢的?我看她之前空间里发了黑胶唱片,我们不如送一台唱片机?”   “我又不懂唱片机,买了她未必喜欢。”   徐衍昕兴致勃勃道:“我已经做过功课了,巫的1900就不错,《海上钢琴师》的皮箱,铝合金唱臂,复古实用还不贵,姐姐肯定喜欢。”徐昭看他一眼:“是想送给你表姐,还是自己想要?”   “当然是想送给表姐了,但这东西不贵,您要是愿意顺带帮我也买一台作为礼物,我也会很高兴啦。”徐昭难得露出笑意:“怎么好端端想听黑胶唱片了?”他嘿嘿笑着:“陶冶情操嘛。”说起别的,趁着徐昭心情好,多讨点喜。他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会突然感慨这短短的一个月,像是一个精心编制的美梦,他不忍细想,只怕转瞬即逝。   而江屿走了很久,才到酒吧,那里面轰鸣的音乐和闪烁的灯光,让他错觉走进了另一个世界。张慧搂着他的肩跟他搭话:“你这几天跑去哪儿了?”   “KFC。”他不动神色地让张慧的手臂垂落。   张慧笑着搡他:“没个正经的,马上发工资了下班了一起唱KTV?”江屿道:“不去。”张慧的脸就像缀饰的蛋糕,却在他的油盐不进下迅速塌方。他绕过黑了脸的张慧,到角落里抽烟。他一摸口袋,烟盒已经空了,他只好转念去听那音乐让自己的大脑放空。   他想起临走时王蓉朝他的怀里塞了一个信封,不厚不薄,江屿抿着嘴唇,想学着徐衍昕一样说些温馨的话,王蓉却像是替他解围般地拍了拍他的手臂说:“别的不说了,但妈也艰苦,你自己争气点,别再惹出什么事了,我们不比你那些同学,父母都是白领。”   江屿突然有点想笑:“你怎么知道我又惹事了?”   王蓉叹了口气,道:“惹没惹事你心里清楚,反正你自己当心点,我也帮不到你什么。不过跟你爸比,我已经很负责了。你早点回去吧,否则等会碰上你叔又得念叨我。”   最终他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他总是忍不住想起父母离婚时的场面,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即使是发生悲剧,也无法体面,就像他们以前住的筒子楼,谁偷用了别人家的洗脸盆,谁挂了别人家的晾衣杆,谁抽烟掉下去的烟头烧破了楼下的棉花毯一样,两方在法庭上抢天忽地,谁都不想带上拖油瓶找下家。   他爸指控他妈婚内出轨替野男人养小孩,还没离婚杂种都八岁了,他妈指控他爸喝酒抽烟赌博,把家里的钱都输光还借高利贷,法官和法警像极了他的幼儿园老师,一边喊着安静一边心力交瘁地按着心脏,台下的亲戚窃窃私语地撩起笑眼看笑话,为明天八卦时的下酒菜增添风味。   而他坐在第一排,冷眼地看完了这场闹剧。   他没掉一滴眼泪。 第22章   王蓉叫他千万别犯事,就像江涛教他碰见富家子弟一定要绕着走是一个道理,但他的硬骨头都是逆着血长的,他偏要犯事,偏要搅得不得安宁,等他领完工资,混着他妈给的三千,一并打给毛猴,毛猴在电话里问他住哪,怎么样,他懒散地听着,一边盯着校门口。   西区初中不是什么好学校,从学生的精神面貌就看得出,走路吊儿郎当,恨不得横着走,有两个裤子挽得老高,想要下田插秧。等了一刻钟,他才看到他那便宜弟弟被夹着出来,这么大一个吨位的小胖子被夹得垂着头,屁都不敢放一个。左边是个瘦竹竿,都手劲不小,拍了两下赵聪的脸就见红了,右边是个比赵聪都肥的胖子,满脸横肉,手臂有徐衍昕腿粗。他心说还挺有规律,从瘦到胖依次递增。   等竹竿和肥猪夹着他弟走进小巷,他才对毛猴说:“去泄火,挂了。”踩灭了烟,把毛猴的惊呼堵在嗓子眼里。赵聪被他们扇得脸上泛起波,捂着脸,哭丧着叫道:“我,我真没钱了!”   竹竿叫了声,道:“那你中午吃的面包是拿什么买的?拿你的肥肉吗?”竹竿话音未落,肥猪一巴掌扇在竹竿身上,说:“你什么意思?!”   竹竿小眼一眯,立马哂笑道:“哥你这一身叫肌肉,他那叫肥肉,能一样吗,是吧。”   这马屁差点把江屿逗乐了,但肥猪显然是个猪脑子,一听,还挺中用,撇开竹竿,蹲着看比他稍稍瘦些的赵聪,说:“上回那人是谁?挺牛逼哈,你还得罪高中的了?”   “那,那是我哥。”   “那今天你怎么不叫你哥护着你走哇?”肥猪拍拍他的脸,说:“我可知道你-妈-的馄饨店在哪,你可不想你妈卖出去的馄饨里有虫吧?那生意是不是就做不成了?”   “我,我,我真没有钱——”   江屿瞥见路边有一颗不小不大的石头,弯腰捡起,在手里掂量一下,应该是砸不死人的。那竹竿和肥猪正琢磨着揍人呢,肥猪忽而背后一疼,一团烂肉似的倒在赵聪身上,那竹竿惊慌失措地打量起四周,见到逆着光面无表情的江屿,那竹竿立马认出是馄饨店前的那个,也是赵聪口中的“哥哥”。   “你,你干嘛?”   说罢,他都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哥哥看弟弟挨打,能干嘛,还不是出气。没想到江屿偏偏是个例外,他气定神闲地蹲下-身,笑道:“学了几年唱戏的?”   竹竿指指自己:“你,你说我?我不,不学啊!”   “我也觉得,就你这破铜锣嗓,能把喜事叫成丧事,”江屿瞥见地上的肥猪有起身的迹象,便一脚踩在肥猪的胸口,连带着被垫着的赵聪都发出一声闷哼,他才悠悠地接着说,“交钱吧。”   “什,什么?”   “收保护费,否则你们以为我来干吗的?”   竹竿睁大了眼睛:“你不是赵聪哥哥吗?”   江屿瞥了一眼鼻青脸肿的赵聪,淡然道:“不认识。我只认识毛爷爷,一个一百,交完走人。”   “江,江屿!”被压在五行山下的赵聪冒出个声音。   江屿只当没听见。   不过脚下的肥猪倒也不是吃素的,抱着他的腿三两下锤得他腿骨疼,他刚松开脚,肥猪就在竹竿的帮助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指着他说:“你别仗着年纪大嚣张!我们两个人,你才一个人!”江屿第一次听见有人怕他还带攻击年龄的,但懒得跟他们一帮非主流小屁孩废话,朝他们勾勾手指,说:“来吧。”   肥猪“啊”地一声大吼,朝着他冲过来,拿头撞他的胸口,他三两拨千金地推开那颗油腻腻的猪头,肘击他的胸口,再把隔壁喊着“呀”拿起转头的竹竿一脚踹翻,耗时一分钟。他转了转手腕,骨头轻响,笑着问他们:“还来吗?现在两百一个。”   那俩屁孩显然苦头没吃尽,又爬起来挨了两顿揍才老实。江屿也不像欺负他俩,主要是打起来感觉不好,打胖的就跟给猪做马杀鸡似的,只有咚咚咚的闷响,打瘦的声音蛮脆,但拳头也痛。江屿抓着肥猪的头拎起,问他:“一个四百,有异议吗?”   “没,没了,大哥。”   “别,我年纪大,担不起你这声。”   肥猪和竹竿对视一眼,痛哭流涕道:“爷爷!”   俩孙子孝敬完毛爷爷,江屿才让他们滚,在他们爬起来的间隙,没忍住又踹了一脚他们的屁股,两个小屁孩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巷子。江屿转身想走,却听到赵聪朝他吼道:“别以为你救了我就能怎么样,我,我是不会跟你道谢的!”   江屿朝他扬了扬手里的钱,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听没听过,我路过打劫,跟你有屁的关系。”这话噎得赵聪一声都没了,江屿继续抽烟,刚抽两口,背后的赵聪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江屿不用去看,就知道肯定是一张肥脸配着鼻涕泡,脏得恶心,江屿无语地把餐巾纸扔在他脸上,皱着眉说:“恶不恶心。”   “你,你怎么在这?”   “都说了路过,听不懂人话?”   “我,我饿了!”   江屿挑眉:“有病吧,饿了去吃屎,跟我说有个屁用。”   赵聪抽着鼻子问:“我,我的钱都进你口袋了,请我吃碗馄饨会死啊?”说罢,赵聪才意识到不对,江屿可刚在他面前把那头猪扇得脸颊高高肿起,他竟然还这么跟他说话,他捂住脸,起码不能再毁容了。却没想到江屿啧了声,把烟踩灭,说:“跟上。”   江屿领着他吃了碗虾肉馄饨,看着赵聪的头一拱一拱的,眼泪砸进汤里,哭得好不凄惨,他当没看见,过了好一会,他才听见赵聪闷着声音问:“你为什么帮我?”   他玩起打火机,看蓝幽幽的火一灭一起,道:“泄火。”   “你不是很恨我吗?”   江屿好笑地看他:“那怎么着,我一刀捅死你才能解恨?”   赵聪闭上了嘴,小声嘀咕了句,牛逼什么。他用手指扣扣桌面,提醒道:“这碗馄饨还是我付的钱,15,结一下。”赵聪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他,好一会才别开头,哼道:“这店又贵又难吃,还没我妈做的好呢。”   说罢,赵聪才意识到猜了老虎的尾巴,紧张地看江屿的脸色,然而江屿侧着脸,神情淡漠,像没听见。直到临走前,江屿插着口袋,睨着他说:“我不是你哥,没义务帮你,但要是再让我看见你这怂蛋样,我连你一块揍,听见没?”   赵聪“哦”了声,低着头。江屿看他那副呆样,一张嘴憋不出两句好话,实在心烦意乱。他把抢来的钱塞他口袋里,转身离开,没想到赵聪却叫住了他,他没停下脚步,继续走,赵聪也结结巴巴地说不出温情的话,末了,只喊了句:“你,你国庆来不来给我补课?”江屿没回头,朝他竖了个中指,骂道:“滚。”   他走在河畔边,旁边是静谧的湖水,鳞光闪闪,刺了他的眼。   他忍不住回想第一次见赵聪的场面,那时他爸刚知道他妈背着他在外面组了个家庭生了个男孩,还在他眼皮底下长大,只小江屿四岁,他爸窝囊了一辈子,但也不能忍有人在他头顶上撒尿,还跟他老婆搞,气势汹汹地拖着他去抓奸,说要让王蓉和那狗男人颜面尽失,然而真到了门口,怂字当头,脚板发颤,跟江屿说,要,要不改天再说,得先准备准备,拉起他的手想临阵脱逃,却恰巧碰见赵建国牵着赵聪回家,见到他俩鬼鬼祟祟,赵建国骂了句,干嘛呢,小偷?   他抬头看他爸,颤颤巍巍地歪着嘴说,就,就路过,赵建国抓着他爸的手臂,说,装什么,走,得去找警察。他抬头看他爸的脸,脸通红,额头冒汗,但就是憋不出一句,我是王蓉的老公,你搞我老婆。   所以年幼的江屿替他爸说了,你们才是小偷,把我妈抢走了!   赵家父子来不及变脸色,就听见邻居们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因为江屿下一秒就一脚踹在了赵聪的脸上,接着骂了句,狗杂种。   江屿现在回想起来依然觉得好笑,他暴戾凶悍的性格不知道是从哪来的,他妈知道隐忍多年,绝不意气用事,他爸欺软怕硬,只敢揍他,不敢在外面放一个屁。那天就是个笑话,赵建国懵完圈后才回过神来,这眼前的一大一小就是传闻中的大赌鬼和小拖油瓶,他当自己是救风尘的英雄,押着一大一小揍,江涛屁都不敢放,抱着脑袋蹲着抗揍,江屿一边骂杂种,一边发起无差别攻击,直径五十米呢,谁都揍,连路过看戏的大妈都挨了几拳头,而赵聪没完没了地哭。   自从那天起,江涛连揍他也不敢了。   他的童年用四个字来概括就是鸡飞狗跳。他从幼儿园打到小学,打到初中,他不知礼法,用拳头说话。小时候王蓉带着他去一家人家做钟点工,主人的儿子是个小混账,站在栏杆旁指着他和王蓉无声地骂,保洁工的儿子,穷鬼。他二话没说,冲上楼梯,把那穿金戴玉的小子揍得哭爹喊娘,害王蓉丢了饭碗。   王蓉回家的路上,一边哭一边骂他,什么都学不好,就知道给人添麻烦!他还记得,回去的路上,有一条和眼前一样的河,他从没告诉王蓉,河里有两滴水是他的眼泪。   他站定在河边,捡起一粒石子儿,奋力掷去。石子儿像水鸟一样轻快地在湖面点了三下,飞得很远。他忍不住想到徐衍昕,有时他无比地想窥探一下他的童年,到底是什么样的童年,能让他长成现在的模样。然而他又自我嫌恶,怎么能老想起徐衍昕,但或许就是想多了,他甚至听到了徐衍昕的声音,越来越近,还带着点气喘的声音。   他自言自语道:“妈的,怎么都开始幻听了?”   徐衍昕见到那熟悉的背影后一路跑来,跑得满头大汗,撑着腿喘气,而站在河畔旁的江屿看他的眼神就跟看鬼似的,他抓着江屿的手臂,气不打一处来,第一次向人发火道:“你,你才十七,你怎么能做这种事,要是让学校知道了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那个 我有个小小的愿望 我想要到10000个海星嘿嘿 第23章   江屿好一会才回神,道:“你怎么在这?”   “毛猴跟我打的电话,我从家里溜出来的,”徐衍昕三观尽毁,语无伦次道,“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你才几岁,这也太……不对,就算是成年了你也不能做这样的事,这,这违法!”   江屿对好学生的大惊小怪不以为然:“又不是第一次了。”   “你,你之前也做过?”徐衍昕觉得自己的声音要飞到天边去了,连同他对江屿的认知。他花了几分钟才平复心情,捂着自己的胸口,让自己冷静,冷静,再冷静。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先处理眼下的情况,他对自己这么说。   他故作镇定地抓住江屿的手臂:“措施做了吗?”   “什么?”   看来是没有,天呐!他让自己的嗓子眼归位,清咳了两声,继续道:“现,现在还有那种店?等会自首的时候你把店名说出来,说不定还可以做污点证人。”   “你说什么呢?”   徐衍昕急忙道:“这种事情当然要报警,你,你怎么能嫖——”   江屿皱着眉同时说:“不就教训两个收保护费的小混混,还要做污点证人?”   两人面面相觑。   江屿:“……”   徐衍昕:“……”   徐衍昕凌乱了,而江屿噗嗤一声笑出来。   “所以,你以为我去嫖娼了?”江屿好笑道。   “毛,毛猴说你去‘泄火’,我怎么知道你……你用词有问题。”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听不见。   “然后你就跑来了?”   “我,我想万一能阻止你的犯罪。”   “阻止我的下半身犯罪?”   江屿的笑声低沉,像酒液一样让他醉醺醺,他小声道:“我是担心你,你还嘲笑我。我急得连鞋带都没系,还摔了一跤。”江屿蹲下撩起他的裤管,看他的膝盖,徐衍昕道:“没出血,但我袖口破了个洞。”江屿抬眼看去,纯白的棉质袖口的确破了个洞,他忍不住笑他:“怎么摔得,还能破在袖口。”   “用手撑了一下。”   “疼吗?”江屿还是这么仰头看他。   徐衍昕本来想说不疼,但江屿的眉眼都泡在柔情的夜色里,看他的眼神也是湖光粼粼。他第一次朝着家人以外的人撒娇,所以格外克制地说:“有点。”江屿捧着他的手,轻轻地吹了两口气,真跟哄小孩似的,但好在没说“不疼了”之类的话,否则他的脸一定会爆炸。   他被江屿牵着走到附近的肯德基,挖着江屿给他买的圣代,还沉浸在江屿刚刚的那两口气里,仗着长得帅,什么都能做得格外深情,简直作弊。他刚吃了两口草莓圣代,便忍不住得寸进尺道:“打架也很危险的,万一对方有刀怎么办,你碰到那种小混以后碰到那种应该报警。”   “嗯。”   徐衍昕又说:“政府应该给你颁个乐于助人奖,现在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那么少。”   “我只是单纯看他们不顺眼。”   徐衍昕笑了下,问:“为什么?”   江屿顿了两秒,答道:“下次回答你好不好?”他是被江屿凶过的人,刚见到江屿迟疑的表情,就已经心里一个咯噔,准备好听江屿的冷言冷语了,却没想到江屿会这么说,反而搞得他手忙脚乱地说:“没事没事,是我窥探人的隐私了。”   “这么善解人意?”   徐衍昕鼓着脸说:“我一直很好说话的。”   江屿笑着说:“你说得对。”   快餐店暖黄色的灯下,江屿的眼睛少了昔日的冷漠,深得像一口井,他看不太懂,但直觉那井底的水应该是甜的,他别开脸,想要驱散这样的别扭:“你,你知道就好,以后也别打架了。”   他以为江屿会像平时一样讽刺他,或者调侃他两句,却没想到江屿说:“好。”   江屿拉住他的手,是那么冰冷,让他几乎抖了一下,他安慰自己,一切都是温度差作祟。   “你还有什么希望我改?”   徐衍昕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失灵了,他不敢看江屿,也不敢思考,只敢拿出仅有的几个词汇,晕晕乎乎地说:“我希望……你课上别睡觉,好好读书。”   回答他的是江屿的一声轻笑,但江屿没有拒绝。   江屿看他连着几天心情都不高,吃饭的时候撞了撞神游的徐衍昕,谁知道徐衍昕手一软差点把餐盘摔了,好在他眼疾手快,徐衍昕半梦半醒地跟他说谢谢,他笑道:“那晚回去被骂了?”   徐衍昕闷闷地“嗯”了声。   “看来被骂得挺狠,”江屿看他脸颊两坨红,忍不住用手背摸了下他的额头,“你是不是又发烧了?”   “没吧,哪有这么容易发烧。”   “那就是臊的,真被骂得那么凶?”   徐衍昕回想那天的情状,简直可以用人间惨剧形容。他第一次看徐昭这么失态,指着他的鼻尖说他疯了,这么冷的天穿一件长袖溜出去,不知道是去干嘛,他一边解释说是去吃烧烤,一边朝沈峰挤眉弄眼。要不是沈峰反应快,他估计就被当庭宣判无期徒刑了,现在勉强算是缓刑。   他越想越委屈,还不是江屿的错,说什么泄火,让他误会。他也“泄火”似的插了几下米饭,江屿琢磨出他那点小心思,只笑,不说话。他便更委屈了,噘着嘴嘟囔:“都怪你。”   “我也没让你来找我啊?”   “你,你居然这么说,好心没好报,不想把礼物给你了,我丢进垃圾桶去。”   江屿把视线转到他一秒不离的书包上,徐衍昕紧张地捂住自己的书包,朝他说“看什么看”,这幅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实在好笑。但他故意装作没有头绪,说:“给点提示吧?”徐衍昕含着勺子,得意洋洋地说:“自习课跟我去图书馆就告诉你。”   徐衍昕还挺懂,读书的确是江屿的极限,但他舍不得给徐衍昕泼冷水,只好说:“行吧。”   “那就说好了!不准反悔!”   江屿无奈地笑笑,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要去图书馆做什么违法作恶的事。   下午两节数学课,熬得理科班的同学们哀声哉道,一下课,倒了半片,方可施趴在课桌上半死不活,后桌的柴方拿笔戳戳徐衍昕的背,问他新讲的数学题,却恰逢路过的夏松手贱,一把抢了柴方的试卷,满个教室地跑,柴方哎呀一声跟在后面你追我打,还嚷嚷着叫徐衍昕帮忙,徐衍昕不好推辞,堵在过道里不让夏松过去,谁知道夏松也是个属猴的,起跳横跨不少座位,惹怒无数趴着睡觉的同学,整个班级沸沸扬扬。   徐衍昕作为班长有责任停止这场闹剧,正追得起劲时,夏松手里的试卷“啪”的一声就易主了,刚回教室的江屿仗着人高腿长,又不参与闹剧,轻松地降低了夏松的警惕,抢过那张皱巴巴的试卷。柴方喊道:“啊!我的试卷!”   所有人都安静地盯着江屿,生怕他撕了试卷,或者跟夏松起冲突,没想到夏松经过上次罚站,脸皮厚了不少,不看颜色地锤了下他的胸口,骂道:“你真不够意思的,我闹着玩的,你干嘛板着脸。”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而江屿眼皮也不眨,视线始终落在后面气喘吁吁的徐衍昕身上,没跑两步就喘得跟没吸过氧似的,额角的黑发黏在额头上,弯腰时,微张的领口露出苍白的锁骨,很有些病弱的美感,他没由来地觉得喉咙一紧。江屿越过众人的注视,皱着眉把他拉起来。   “瞎跑什么?”   徐衍昕瞥见他手里的试卷,虚弱地朝他笑了下:“夏,夏松跑得真够快的,我追了好一会了。”徐衍昕傻傻地感叹道:“他跑得好快,我追都追不上。江屿,你别乱动,晃得我眼睛都花了……”江屿还没来得及反应,徐衍昕就软绵绵地半阖着眼睛倒在他怀里,嘴里还没头没尾地念着:“其,其实我有点晕船。”   作者有话说:   昕昕想歪了 下一章开始入v更9000哈 第24章   徐衍昕这么一歇菜,全班都傻眼了,不少人都围在旁边叽里呱啦地问他没事吧,江屿捏着他的肩膀,看他脸红得跟西红柿似的,就知道肯定烧了。江屿想抱他去医务室,但徐衍昕再这么说,也是个青春期男孩,要在全班面前被公主抱,估计跟在升旗仪式上嘬他爷爷买的小猪水壶一样羞耻,他随即用手推着江屿的肩膀说:“我,我自己能走。”   “那我背你。”   江屿侧头看他,眼神如电,徐衍昕实在没力气,服软道:“好吧,好吧。”江屿背着他,只觉得像背着个小暖炉,吐在他脖颈的气息又热又烫,更别提徐衍昕捕捉到一点江屿对他的温柔,就放开心撒娇了,把脸贴着人家的脖子,哼哧哼哧地说:“我想吃冷饮。”   “病好了吃。”   “可我现在就想吃,”徐衍昕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突然冒出句,“早知道那天我就把圣代吃完了……”   徐衍昕明显是医务室的常客,校医见了他就说怎么又来了,徐衍昕还能撑着笑,趴在江屿的背上讨两句喜:“怕老师你太想我,来看看你。哇,学校是不是配了新设备,这床看上去比以前的软多了。”校医咯咯地笑着说:“你躺下少说两句,别又呼吸过度了。”   “这位是?”校医看到他一愣,还补了句:“现在学生营养这么好?”徐衍昕躺在床上,红晕渐渐下去了,但脸色就跟枕头一样白。听到校医的话,还轻轻地回了句:“他是我们班最高的那个。”   校医笑着对江屿说道:“你可别欺负他。”   徐衍昕听了就笑,江屿却是一愣,硬邦邦地说了句:“给他测个体温吧。”校医和徐衍昕听了这句,笑得更厉害了。   校医给他塞完水银温度计后,就有事出去了,徐衍昕叼着温度计,半阖着眼睛傻笑,他想让江屿表情柔和点,没想到江屿冷冷地说了句闭嘴,然后出去了,徐衍昕含着温度计,哼了两声,漫无目的地看天花板,掉了两块漆,挺难看的。没一会儿,江屿看了下表,拿出他嘴里的温度计,示意他喝点温水,徐衍昕捧着水杯慢吞吞地喝水。   “38.1,烧了。”   徐衍昕有点不信,要拿来看:“真的假的?”江屿递给他,他看了两遍,还是38.1。江屿听他念着“怎么可能”,一边让他去给家里人打电话,他哀戚戚地给徐濡卿打了电话,徐濡卿没听两句就急了,说怎么又烧了呢,徐衍昕估计是找江屿吹冷风吹的,但无辜地说着不知道,还求爷爷别跟爸妈说,徐濡卿最疼孙子,什么都说好。徐衍昕打完电话,对江屿道:“我没法陪你自习了,对不起。”   江屿嗯了声,徐衍昕又忍不住说:“要月考了,你得好好复习。”他想起何平说的,江屿再考这个分数,就得从理科班出去了,但他不忍给他太大的压力。江屿说知道,但他还是觉得江屿不够上心,所以他忍不住抓着江屿的衣角,伸出小拇指,说:“拉钩,不能骗我。”   江屿先让他躺着好好休息,但徐衍昕执意要听到他的答案,他叹了声气,也伸出小拇指,勾住徐衍昕苍白的手指,像哄小孩一样地念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行了没?”徐衍昕才满意地“嗯”了声,头重新靠回枕头上,他搬了个椅子,坐在他床边,看他轻阖的眼,从上次看他睡觉就发现,徐衍昕的睫毛很长,很翘,虽然平时也能看出这点,但一旦阖上眼,就明显得多。不知是不是太瘦,又或者是皮肤太白的缘故,细细看去,阖上的眼皮上的血丝都很明显,像个脆弱的玻璃娃娃,他坐了一会,校医才回来,看到徐衍昕睡得很轻,便压低声音说:“好好一小孩,怎么会得那种病,哎,真可惜。”   “他经常来医务室吗?”   “嗯,几乎每周都来,他这毛病经不起磕磕碰碰,上次他搬作业,搬完手臂疼了两个礼拜,不能提重物,不能出血,稍微磕磕碰碰就有可能关节淤血,甚至坏死。不过他症状算比较轻的,而且他跟很多人不一样,”校医看到江屿疑惑的表情后,才继续说:“很多得这个毛病的人都特别小心翼翼,甚至小心过头了,心理负担很重,像他这么开朗的实属少数。不过我听他妈妈说起过,他初中也因为这个病休学过一年,还住过ICU。”   江屿皱起眉,看向病床上的徐衍昕,傻乎乎的,哪里像是经过生死的人。校医顺着他的视线看去,笑着嘱咐道:“看不出吧,所以你们平时打打闹闹得当心点,你要把他当个玻璃娃娃,摔不得碰不得,只能捧在手心上。”   江屿很轻地嗯了声,心说,可不是放在心上了。又听校医说:“不过你别说是我说的,他要是知道我这么说,肯定不高兴,怕我们给他太多特殊待遇,很奇怪吧,所有人都想得到特殊照顾,就他不肯,怕大家跟他相处有压力。”江屿轻笑了下,说:“像他的作风。”   江屿忍不住去看他的手,青筋血管都比常人明显,手指纤细而白皙,但指骨处却透出些粉红,指甲盖上还有粉红色的月牙。他见过这双手握笔,也见过这双手画画,却还是难以想象这双手扎过多少针,受过多少伤。一个脆弱的玻璃娃娃外壳,却有最坚硬的骨头。徐衍昕总让他有一种新奇感,他忍不住握住他的两根手指,暖暖的,江屿又顺着他的手指,把他的手掌捏在怀里,比他的手小上一圈,又白了不少,有点像女孩子的手。   “昕昕!”年迈的声音先身影早一步夺门而入,江屿迅速地收回自己的手。   而徐衍昕也抖了两下眼皮,睁开圆圆的眼睛,迷迷糊糊地喊了声爷爷。徐濡卿穿了件豆青色工装外套,体态良好,还带了顶宽边帽,江屿只需匆匆一扫这位老人衣服的材质和双手便知道他肯定是个精神面貌良好的学者,跟他所能见到的倚老卖老的老混蛋截然不同,更别说江屿立马认出了徐濡卿,入学典礼的致辞者,也是赫赫有名的数学院士。   徐衍昕见了爷爷,便忍不住要撒个娇,但碍于江屿在场,不能让朋友见了自己的软肋,所以他故作坚强地只喊了一声爷爷,徐濡卿先跟江屿和校医问了好,才捏起徐衍昕脸上的肉说:“我们昕昕怎么又病了?是不是学习太苦了?”   “没,换季着凉。”   徐衍昕悄悄说:“明天周末了,我能不能去你们那里住,我怕妈知道又得生气了。”   徐濡卿迟疑了下,说:“你们明天不是要去波士顿吗?”徐衍昕一愣,他都忘了这茬,不过紧接着就听到徐濡卿突然道:“不过你都病了,再做十几个钟头的飞机还不得晕在飞机上?我跟你妈打个招呼,你这几天就留在国内,陪陪我们老俩口,怎么样?”   徐衍昕眼里发光道:“真的?那,那您赶紧跟妈妈说,我怕她到时候来抓我。”徐濡卿哼两声道:“怕她干吗?爷爷在,你放心。”徐衍昕没忍住,在老爷子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笑道:“爷爷最好了。”徐濡卿道:“哼,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罢了!”   徐衍昕因祸得福,也挨不住那点脸面了,抱着徐濡卿一顿亲,老爷子被亲得笑开了花,哪里有教科书上的端正严肃。   “哪有哪有,我是发自内心地爱爷爷。”   “好了,躺一会,别又难过了,等你精神点,爷爷背你去看医生。”   “我好了,真的,现在立马就能给您表演转五十个圈圈。”   “你可歇着,别又转晕了。”   徐衍昕哄完着急的老爷子,便想跟江屿分享好消息,却已不见江屿的身影,他茫然地趿拉起拖鞋,追出医务室,走廊里空荡荡的,江屿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   作者有话说:   三更! 第25章   如果徐昭是皇帝,那徐濡卿无疑是太上皇,徐昭打来打电话质问,被徐濡卿轻轻松松地推了回去,老爷子中气十足地说:“不管怎么说,昕昕就是要留下跟我过国庆,你有本事就来抢人!”   徐昭哑着声音说:“你不能这么惯他。”而徐濡卿哼了一声,道:“他已经这么乖了,你们就别逼他了。”徐昭嘲讽地说:“你这话怎么不对对自己年轻的时候说?”父女俩的气氛立马剑拔弩张,徐衍昕只能听见沈峰打圆场的声音,徐衍昕听到这里,也不禁有点愧疚,小声地抱着老爷子的腰说,要不,他还是跟着徐昭去波士顿吧。徐濡卿竖着脸挂了电话,抱着宝贝孙子一顿揉搓,说:“爷爷说了,不去就是不去,你别担心。”隔了两分钟,徐昭给他发来短信——等我回来收拾你。徐衍昕抓着手机找爷爷的庇护,老爷子豪情万丈地道:“就不能惯着你妈,成天让你学学学,学出毛病了怎么整?别慌,出事了爷爷给你兜着。”   徐衍昕心想,他偶尔任性一下,应该也是可以的,咬着尾巴出门野去了。徐濡卿住在郊野,独门独户的纯白色漆的别墅,还有一片花园供奶奶捯饬。他没事就蹲在门口逗附近的狸花猫,野猫喵一声,他也喵一声,一人一猫对着唱山歌,等蹲得腿酸,或者说是嗓子痛了,才蹦进屋里吃奶奶新摘下来的枣,没吃两个就被徐濡卿拦住,说是伤胃。   乡下的日头好似比城市里的要长一些,白天格外漫长,他写完作业,逗完猫,偷吃了隔壁邻居家的柑橘,才刚黄昏。他走到小溪边,脱了鞋,卷起裤管,把脚伸进清澈的水里,他的脚透过阳光的折射变得扭曲,他抖抖水珠,跳着回去吃晚饭。   徐濡卿带着老花镜,正在看数学刊物,见他进来,笑两声道:“又拿你的臭脚去熏鱼了?”   他红了脸,哼了声,说:“我的脚才不臭。”奶奶路过,补了句:“你别听你爷爷瞎说,他自己香港脚,所以才埋汰你。”老爷子折了报纸,严肃道:“哎,你们医务人员说话可是要真凭实据的,我香港脚,你年轻的时候还追着我跑?”   徐衍昕笑起来,听老两口拌嘴。他蹲在红木椅子上剥着石榴看笑话,没一会,红玛瑙般的石榴籽就堆了一小碗,他拿去孝敬徐濡卿,没想到徐濡卿还不肯罢休,对着奶奶嚷道:“老太婆,看见没,你孙子明显跟我更亲!”   他又蹦跶着去给奶奶捶背,奶奶握住他的拳头,笑了下:“你上去看会电视,别听你爷爷瞎说,他跟你使坏呢。”   他哄完爷爷奶奶,扑到二楼的客床上看肥皂剧,他上回看电视还是初中的时候,男主女主都跟不会讲中国话似的,就是捏着心意不肯表明,他看得气都气死了,噘着嘴说,说句“我爱你”不就结了,哪有这么复杂。而徐昭幽幽地瞥他一眼,说:“就小孩整天爱来爱去的,好像爱特别多,爱个没完,成年人哪有空说这个,也不怕被人笑。”   时隔几年,他再看肥皂剧,还是昏昏欲睡,气得半死。   喜欢就是喜欢,哪有这么复杂!他躺在床上给江屿发短信,问他作业完成得怎么样,有没有好好读书,江屿隔了两分钟打给他电话,他手忙脚乱地接了,等他开口,谁知江屿轻笑了下,说:“徐老师要检查吗?”   徐衍昕知道江屿在逗他,并不上钩,他卧在床上,手指勾着枕巾的金丝边,听着江屿电话里轰隆轰隆的杂音,扯开话题道:“干嘛呢,你那边好吵。”   他似乎走了两步,电话里的杂音瞬间少了不少,只有江屿轻微的呼吸声,江屿问他:“现在好了吗?我们刚刚路过收费站,准备上高速去清水县。”江屿每次跟他说话时,都会压低声音,他本就声音醇厚,现在更像是大提琴的嗡鸣声,害他头晕脑热。   “好点了。”   他跟江屿絮絮叨叨地说起爷爷家的枣树、门口的小溪,还有趴在窗台晒太阳的狸花猫,他嗓音本来清亮,但或许是病着,或许是枕着,又或许是脸红着,说话时尾音粘成一团,像蛋糕上的那颗沾着奶油的樱桃,甜得发腻。江屿只是听着,偶尔顺着他问两句,徐衍昕都特别热情地为他讲解。末了,徐衍昕捧着热乎乎的手机说:“都是我一个人在说,对不起,是不是很无聊?”   江屿道:“我突然想起,我小时候在湖边烤过鱼。”   “哇,不会被抓起来吗?”   “哪有人管,”江屿顿了下,“都去管庙会的摊位去了,钓小金鱼,卖棉花糖,猜灯谜,明明不是中秋节,但把这些东西囫囵在一起,也挺热闹,等逛完庙会,再坐摩天轮,往下看的时候,人都是一个个小的黑点,像在看蚂蚁聚会。”   徐衍昕想象着他说的热闹,忍不住感叹说:“听你说的,我也想去,说起来,我连菜市场都没去过,其实我特别好奇,我就喜欢人多的地方,热闹。”   “想去吗?”   “哎?”   “你爷爷家在东区吧?你想去的话,我来接你。”   徐衍昕蹭地坐起身来,但还是犹疑地说:“会不会打扰你们?而,而且你们已经上高速了吧,再下来要多走好长一段的。”江屿轻笑道:“有什么打扰的,你把地址发我,我来接你。”   “真,真的可以吗?”   江屿轻声说:“你想去,我就来接你。”   他依稀听到毛猴在电话里喊了句,哎,是我开车。   徐衍昕匆匆跑下楼,奶奶正给爷爷敷手,说是右手又疼了,他担忧地关怀了两声,又呆站在旁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奶奶笑着扫他一眼,他才红着脸说了去清水县的事,没想到老人家极为随意地说:“想去就去,但别受伤,别瞎玩,能不能跟奶奶打包票,能就去。”徐衍昕点头如捣蒜,说行行行,他忙着去收拾行李,把一切好玩的好吃的都往包里塞,奶奶打趣他:“不回来了?”   他憨笑了两声,背着鼓鼓的书包,站在门口。入夜的秋日冷得他一阵哆嗦,夜色里只有两盏一跳一跳的路灯。但他却是心潮澎湃、难以抑制地挂着笑,当那辆面包车驶进羊肠小道,他那颗颤动的心跟着一起提到了喉咙口,他小跑两步上前,而江屿披着车内的那点亮光拉开车门,接过他笨重的书包,掂了两下,他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像极了偶像剧里的私奔场面,一样的雀跃,一样的不安,一样的见了对方就掩不住笑意。   他忽的红了脸,觉得自己的脑子被风吹得胡思乱想,却没想到江屿推着他钻进后排时,笑着说:“刚看你站在门口,像古时候闺阁小姐跟穷书生私奔。”他心里一跳,躲在漆黑一片里偷偷看他,江屿似乎注意到他的视线,低声问他:“大小姐,你在想什么?”   他连忙别开视线,小声道:“你怎么那么爱开我玩笑。”   江屿笑了下,手搭在前排的靠椅上,探过身体对驾驶座的毛猴说:“递瓶水。”徐衍昕乖乖地跟毛猴问好、寒暄,毛猴递给他一瓶矿泉水,他本就面红耳赤,没忍住喝了小半瓶,却听江屿压低声音,小声对他说:“少喝点,服务站的厕所很恶心。”他哦了声,捏着水瓶,无所适从地端坐着,听毛猴和江屿有一阵没一阵的闲聊。   从话里,他估摸出意思,江屿是陪毛猴去倒卖二手手机的。破旧的面包车驶入黑夜,他望着窗外倒退的街景,才生出些悔意。他怎么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跟着江屿跑了呢?他偷瞄了两眼毛猴,人家会不会嫌他麻烦,办正事还带着个跟屁虫?他越想越后悔,越想越羞愧。江屿勾勾手指,他就迷了魂。   他轻瞥旁边的江屿,手肘撑在窗户边上,半阖着眼睛正小憩呢。他额头抵着窗,傻傻地盯着窗外,谁知他垂在身侧的手忽而一暖,江屿拉着他的手腕,示意他凑过来,他听话地蹭过去,疑惑地看向江屿,江屿看他一副傻里傻气的模样,忍不住勾着嘴唇笑,他把徐衍昕的脑袋摁在自己的肩上,对他说:“枕着睡吧。”   “我不困。”   “那就眯一会,”江屿从他的手心里抽走水瓶,“等到了我叫你。”他拗不过江屿,只好闭着眼睛假寐。江屿穿了件黑色牛仔外套,衣料被浆得很硬,闻起来涩涩的,磨得他额头一片红,他不舒服地调整了好多次睡姿,最终只好挤在江屿的身旁,把额头抵在他的肩窝里,他依稀能闻得到江屿身上那股青涩的少年气,混着一点点烟味。   本来他只是敷衍敷衍江屿,却没想到闭了一会眼睛,却是真的困了,他眼皮子越来越重,压垮了他最后的一丝清醒,他努力撑住,想对江屿说,他的书包里有送给他的礼物,但他最终只是像猫一样挠了下江屿的手腕,便进了梦乡。江屿只觉得手腕像被蚂蚁咬了一样,酥酥麻麻,而罪魁祸首靠着他的肩,睡得正香。   等过了好一会,他才轻轻地动了下手腕,徐衍昕没醒,他用手包住徐衍昕的手,徐衍昕只是轻轻地颤了一下睫毛,他握着徐衍昕的手揣进口袋里时,徐衍昕像是有所知觉般砸吧了下嘴。或许是在冷风中站了好一会,徐衍昕的手很冰,即使攥在手里,也透着一股凉意,直到驶过一片又一片的麦田,两人叠在一起的手才发热,出汗,黏黏腻腻地也不肯放。   不远处,天已经亮了。 第26章   徐衍昕睡得麻了半边身子,靠着加油站的石柱,还正晕着呢。徐昭在芝加哥转机,不悦地关照他不准瞎跑,在爷爷家别忘记学习,还有致新杯的事。他半梦半醒地一一答应,眼睛始终盯着不远处的那抹身影。肩宽腿长,宽大的手里握着瓶矿泉水,正侧着脸跟毛猴抽烟呢。   他嗯嗯嗯敷衍完徐昭,便在热烈的阳光里闭上眼睛。   手臂酸,腰酸,脖子酸,哪哪都酸,估计是落枕了。他正转着肩,脸上忽然贴着个冰凉的东西,他睁开眼睛,先看到的是江屿的喉结。   “打完电话了?”江屿单手拉开可乐罐,把滋啦滋啦的可乐递给他。他接过可乐,却觉得脸上湿漉漉的,残余的水珠吸着他的皮肤。江屿见他翘着呆毛,跟个傻子似的,笑了下:“这下真跟私奔一样了。”   徐衍昕迷茫地嗯了一声,没听懂。   等上了车,徐衍昕捧着手机看班级群,闹得不行,没一会就99+。他翻了下,又是柴方和夏松在班群互骂呢,他看了会,见到一个人冒出来说“你们俩就不能私聊吗?”班群顿时死寂。   他好笑地给江屿看,没想到江屿绷着嘴唇,扫了眼,问:“柴方是谁?”徐衍昕睁大了眼睛,问:“文艺委员呀,不会吧,你呆了两年都不记得班级同学的名字?”驾驶座的毛猴也跟着帮腔,道:“你什么毛病,我年轻的小时候第一个记住名字的就是文艺委员,一般都是班里最漂亮的那个女孩。”   江屿皱了下眉,说:“没印象。”   徐衍昕好心地指着班群里的头像给他一个个介绍,这是夏松,体委,爱打篮球,很活泼;这是方可施,二班的百晓通,还喜欢明日香;那是柴方,文艺委员,夏松的冤家,那是你前桌,那是卫生委……江屿听得不太认真,始终锁着眉,等数到最上面一行的时候,江屿突然说:“这我知道,徐衍昕,喜欢浪客行,有点傻。”他张了张嘴,低声反驳,谁傻了。   但江屿注意到他的动作,替他揉揉肩,问:“睡麻了?”他嗯了声,江屿打趣道:“等会去药房给你买个狗皮膏药。”徐衍昕瞪着眼睛,很不满地说:“你拐着弯骂我跟屁虫呢?”江屿一怔,道:“不敢,我哪敢骂扫黄打非的徐警官?”徐衍昕赧然道:“你怎么还好意思提起这个。”   毛猴把他们俩放在街边,独自去进货,徐衍昕有点不好意思,觉得是自己打扰了他们工作,江屿看出他那点扭捏,便说:“本来就是跟着他来玩的,进个手机用不着两人扛。”   徐衍昕哦了声,侧头去看他。江屿是造物主得天独厚的产物,哪里都透着股艺术的气息,尤其是微凸的眉骨,深陷的眼窝,还有高挺的鼻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个混血儿,江屿有西方人的骨相,东方人的皮相,像个模特一样。徐衍昕不知怎么的就把这话说出来了:“东西结合,不错。”   江屿挑眉看他:“你怎么知道我要带你去吃这个?”   “啊?”   “你不说这个,那你在说什么?”   徐衍昕愣了愣,不好意思说他其实是在偷偷打量起江屿的皮囊,容易被认作是流氓。所以他硬邦邦地说:“没,没有啊,我就是在说吃的,我还挺期待的,嘿嘿。”江屿没纠结他的尬笑,领着他去一家小馆子解决中饭。中西结合,其实就是大杂烩,牛排店混搭饺子馄饨,至少徐衍昕从没见过,但他兴致很高,双手握着菜单,认认真真地挑起来。   徐衍昕看菜谱,江屿便光明正大地看起了徐衍昕,巴掌大的脸配着圆溜溜的黑眼珠,真跟小孩似的,更别提他脸颊上还有个睡出来的红印子,或许是他的视线太不知遮掩,徐衍昕一脸懵地回望过来,还歪了歪脑袋。江屿别开眼睛,欲盖弥彰地拎起茶壶倒水喝,哪知徐衍昕伸出手制止他:“哎,得拿开水烫一趟。”他从江屿手边接过餐具,熟练地用茶水烫过一遍,才还给他。   “说起来,你有没有偷偷看过我的漫画?”   “睡不着的时候翻过两页。”   徐衍昕两眼放光,道:“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看?”   江屿本想说,就那样,看了很困。但他面对徐衍昕那满是期待的眼神,顿时拐了个弯,说道:“还行。”徐衍昕一听,就跟打了鸡血似的谈起浪客行的好来,就跟小孩炫耀自己的玩具一样,禁不起一点反驳。江屿偶尔附和一下,徐衍昕就会抓着他的手腕,像找到灵魂知己了一样。吃了饭,江屿本意想去旅馆里睡个午觉,但徐衍昕个小志不小,铁了心要玩个痛快,拉着他的手臂东逛西逛,什么都觉得有趣。   江屿看他红艳艳的脸,忍不住想,都快周游半个世界的小少爷,却还能对着一张披萨、一个石墩保持好奇心,实属少见。支撑他这样好奇的动力是什么呢?   “你是不是累了?要不我们去休息休息?”徐衍昕看他兴致不高,忍不住问。   “我对这里太熟悉了,以前小的时候每个月都得来,没什么新奇的。”   “欸?我以为你是在S市出生的呢。”   “我的确是S市出生的,但我外公外婆是清水县的,所以我每个月都会来看看他们,不过这两年我也没有回来过。”   “为什么?”   “他们走了。我爸妈说晦气,让我别来。”   江屿说话的语气永远是冷淡而随意的,就像是在谈论餐桌上的鱼肉,象征性的不带感情地点评两句,即使连此刻都是。街上拥拥嚷嚷,又闷又热,江屿说话的口气却是秋天的萧索。徐衍昕抿了下嘴唇,下意识地觉得这里面含着他尚且懵懂的风雨欲来的气势。   他本想说抱歉,但他能想象得到江屿听过后,肯定会调笑般地说“这又不是你的错”,所以他握住江屿的手腕,努力撑起一个笑:“我想看看你外婆家,我猜是那种两层的小楼房,外面有葡萄架,院子里养了一条比太阳还热烈的大黄狗。”   “差不多吧,”江屿偏头看他,“你想去的话,明天让毛猴载我们去,我们还能去河边烤鱼。”   徐衍昕满口说好,江屿指了指自己的手腕:“现在你该松手了吧?”   “不行,我怕你走丢,我们待会去哪?”   比他低一个头的男孩说怕他走丢,这多有意思。他看向徐衍昕的手腕,细白得像一截玉石,三两下就会碎。他打过不少架,揍人的时候不免听到骨头的闷响。但跟他打架的人的骨头都是粗鲁而笨重的,但他觉得徐衍昕的一定不是。   “随便走走,晚上有庙会。”   “哎,会挂灯笼吗?”   江屿说:“可能会吧。但跟你想象得不一样,是那种很土的红灯笼,你看了别失望。”   “我才不会失望呢,多热闹!如果挂很多很多红灯笼的话,大家的脸也都会是红色的吧,像关羽一样……”   握着江屿的手腕的手随着走路的幅度慢慢滑下,状似无意地擦过他的掌心,然后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很快地收回手指,重新握住他小臂的一截。   明明是绿色渐褪的季节,江屿却倏然觉得有些热,热得有一丝丝古怪,连带着他那颗如磐石般的心也跟着化了。他觉得这样的自己很陌生,所以他不动神色地甩开徐衍昕握住他的手臂,好在徐衍昕正跟小摊贩买冰棍呢,没注意到他的那点矫情。两人舔着盐水冰棍,走在烈日底下。徐衍昕的脸泛着红晕,就像面粉团上染了层粉色,他想用手指戳戳他的脸,不知道会不会像糕点一样流出来什么东西?但还没等他这么做,徐衍昕便叼着冰棍,翻起口袋找东西。那模样活像袋鼠揣着自己的兜,有点温馨,又有点好笑。   “找儿子呢?”   “啊?我找零钱呢。”   江屿把口袋里的零钱通通给他,徐衍昕认认真真地衔着嘴里的冰棍数钱,跟小财迷似的。   江屿以为他要去买棉花糖——徐衍昕盯着那老师傅好久了,但徐衍昕迈着小碎步,蹲下-身来,把硬币纸币安置进了一个残疾老太太面前的铜盒——江屿找不到更好的动词来修饰他的动作,他就像是佛前的香客,满是虔诚地放下钱,笑着夸了句老太太口琴吹得好,就迈着小步子拥簇着大片的阳光和绿意跑回到他的身边,毫不在乎地继续他刚刚的话题,说起棉花糖,说起今天的天气,说起被冰棍粘起来的嘴唇内膜。但他却没忍住,问:“你不怕她是骗子吗?”   他眨了下眼睛,说:“可也有可能不是啊,对啦,你快帮我看看,我的上皮组织是不是掉了一块,刚刚把冰棍硬扯下来的时候,好痛。”徐衍昕张着嘴唇,翻给他看自己的嘴唇,江屿扫了两眼红艳艳的舌头,说,没有,徐衍昕便放下心来,左手拿着冰棍,右手又握起他的手腕。   江屿这回却没能甩开他。   他甚至想给徐衍昕买那个粉红色的棉花糖,虽然看起来很土,很黏牙。   他忍不住想,徐衍昕的掌心那么温暖,一定是悄悄地融化了什么东西。   是什么呢?   会不会是天边的云朵?   还是近处的心脏。   作者有话说:   9000! 第27章   徐衍昕去过不少庆典,日本的、意大利的、西班牙的……每个国家的庆典风格都截然不同,但清水县的庆典,显然还是个初生的婴儿,抓到什么便是什么,满街都挂着红灯笼,浓浓的中国味,然而放的却是《No Hay 2 Sin 3》,激情澎湃的西班牙语歌,振奋人心,很是热闹。   但对于从小学西语的徐衍昕来说,便笑得弯了眼睛。“Sube La Mano Y Grita Gol”,举起你的手大声说进球。但这里明明没有足球。他侧身对江屿说:“明明不是世界杯。”   但此起彼伏的交谈声压过了他的轻声细语,所以江屿微微弯下腰:“嗯?”徐衍昕对那个弯腰探听的动作很不满,好像江屿很高很高一样,即使是,也不能露出这么直白的骄傲。   江屿不懂一米八以下的心事,所以对他的那点不满也不放在心上,抬抬下巴,指向远处的小摊,问:“吃不吃甜筒?”   “小孩子吃的。”他说。   “怎么突然气鼓鼓的?”   “我们打个赌,看谁的飞镖扎破的气球多怎么样!”   江屿好笑地打量他两眼,说:“行,但我怕气球没破,你破了。”说罢,江屿仗着长腿的优势,先走到飞镖游戏的摊主前付了钱。徐衍昕愣了好几秒中,才恍然大悟似的红了脸,跑过去捅了下江屿的腰,愤愤不平地说:“你才充气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屿故作正直。   “你就是!”   老板奇怪地来回打量他俩,徐衍昕才轻咳两声,揪了下江屿腰上的肉,说:“你干嘛老开我的玩笑。”   江屿不予置否,拍开他的爪子,说:“别妨碍我比赛。”   他眉眼冷峻,手指有力,镖叶朝上,颇有股专业的气势。江屿从小就在各大游戏厅里混,赢玩偶就跟喝水一样简单,十发全中,在老板惊讶的目光里接过架子最上层的巨型毛熊,看得徐衍昕一愣一愣的。徐衍昕捏着飞镖,努力向前掷去,别说扎气球了,都没扎到板,全掉地上了,江屿抱着手臂,冷静地点评道:“臂力不足。”   “你开挂!”   “跟你比,谁都开挂。”   江屿拍了拍熊头,嫌弃地把玩偶夹在手臂下面,徐衍昕的心情总算好些,他提前看到了江屿带小孩的土匪样。毛熊那蓬松圆润的脚顶在后面小孩的鼻梁上,小孩玩了三把,都没中,又看江屿对他的梦中情熊这么不以为意,哇得一声就哭出了声,江屿往后瞥了两眼两眼,没吱声。   但徐衍昕是个天生多管闲事的,立马蹲下-身来哄满是鼻涕的小屁孩,还拉了拉江屿的裤子,示意他得说点什么,江屿和那小屁孩大眼瞪小眼,冷酷无情的高个子“啧”了声,还说了句,“真脏”,小孩哭得更厉害了,徐衍昕抬眼瞪他,又递餐巾纸又递糖果的,才勉强把小脏鬼的眼泪憋回去。   “哥哥,我想用风铃,换,换你的小熊。”   小孩把手里提着的蓝色风铃递给他看,市面上最常见的款式,但徐衍昕被他那声“哥哥”叫得心都软了,但熊毕竟是江屿赢来的,所以他摸摸小男孩的头,说:“对不起,你的风铃很漂亮,但玩具熊不是哥哥赢来的,你得跟那个哥哥商量。”   小男孩嘴巴一瘪:“那,那个哥哥会揍我的。”   徐衍昕说:“你不能这么说,那个大哥哥很善良的……”他朝江屿使眼色,谁知道江屿十分不配合地切了句,说:“还蛮有眼光。”正当徐衍昕被一大一小折磨得没辙时,江屿捏着玩具熊的手臂拍了拍他的头,问他:“喂,你想不想要那个风铃?”   徐衍昕茫然地看向他,他是被上天宠爱的小孩,否则天光怎么会为他加冕呢?他头顶上弥着一层红油油,黄橙橙的暖光,像王冠,又像古时候新娘头顶的盖头,衬得他白皙的脸上布满了红,像是跟他一样心跳加速、口干舌燥。   江屿忽而领悟,人的风情就是在这抬眼眨眼的功夫里。   徐衍昕却还在打量那个风铃,听被风吹出清脆的响声。他轻声说:“声音挺好听的。”江屿装作嫌麻烦似的叹了声气,抱着玩具熊蹲下-身来,对那个小男孩摊出手,那个小男孩不明所以,只用手指碰了碰江屿宽大的手掌,江屿不耐烦地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可,可我没钱。”   “那用你的风铃换。”   小男孩很是惊喜:“你真的愿意跟我换?”   “嗯,”江屿拍了拍熊头,说,“这玩意满是灰,你想要就拿去。”小男孩生怕他后悔,把风铃递给他,抱着比他人还高的玩具熊一溜烟就跑了,徐衍昕望着男孩急匆匆的背影,忍不住对江屿说道:“第一次见献爱心还要恶言相向的。”   “我真怕那玩意灰大,而且谁要那种玩具熊陪着睡觉。”   “哦,那你要个风铃陪你睡?”徐衍昕笑看他拎着的蓝风铃。   “我准备扔了。”江屿伸直手臂,作势要丢,故意惹得徐衍昕扑在他身上。   “干嘛扔了?挺好看的呀,声音也清脆。挂在窗边不是挺好,声音一响,你就知道,得做功课了,不能偷懒。”   “那就更恶心了,谁要在窗边挂这东西?”   他把风铃扔到徐衍昕怀里,看矮他一个头的男孩双手拢起风铃,生怕它碎了。   江屿不以为意地侧过身,说:“你要是不喜欢就扔了。”徐衍昕看向那浅蓝色的风铃,听着那清脆的响声,忍不住跟着风铃一起笑,他轻声说:“我才不会扔了。谢谢。”   江屿当作没听见,提醒他:“你刚赌输了,欠我一件事。等想到了告诉你。”徐衍昕不以为意地“哦”了声,江屿觉得不够威严,便皱起眉,故意恐吓他:“要是我一时兴起,说不准会让你去爬珠穆拉玛峰。”   “你输了我只让你做作业,哪有你这样直接让我去挑战人类极限的……”   江屿问他:“你的极限是什么?”   徐衍昕想不出,但依然坚定地说:“反正爬珠穆拉玛峰不行,你要是耍赖的话,我就告诉毛猴,他是你叔叔吧?”江屿嗤笑道:“你还想他管我,你问问他我是谁?”   “你别说是美猴王这种……”   江屿被他的想象噎住,只觉得自己不良少年的称号一掉再掉,现在基本跟杀马特家族齐平了。好在徐衍昕万事都不放在心上,拽着江屿的手臂,要去吃隔壁摊位的章鱼小丸子。江屿对食物兴趣不大,无所事事地打量起周围的人,多是父母带着小孩,或是成对的情人,他脑中突然有一个很小的念头爆炸了,点燃了他的理智。   江屿看向徐衍昕,他正捧着纸盒,被章鱼小丸子烫得满是眼泪。他突然觉得,那个幻想似乎也并不赖。   而徐衍昕毫无察觉地伸着舌头,可怜地看向他:“我舌头都麻了,你竟然无动于衷。”   舌尖红艳艳的,唇瓣也是红的,眼眶也是红的,哪哪都是红的,有股说不清的东西在瘙痒。江屿喉结微动,哑着声音问:“那要怎样?”   “我想喝石榴汁,你帮我买。”   “哦。”他随口道。   徐衍昕一脸不信:“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我在你面前,一直很好说话。”   他以为自己说得满是柔情,起码能让徐衍昕红个脸,那他们俩就是一样的了,没想到徐衍昕奇怪地看向他,还用手背摸了摸他的额头,嘀咕道:“也没发烧呀,怎么净说糊话?”旖旎消散,江屿摘下他的手,冷若冰霜:“你自己去买。”   徐衍昕这会才狗腿地抱住他的手臂:“我错了,你特别好说话,真的,我想喝石榴汁。”   “没门。”他不为所动。   “你风铃都送我了,就管我管到底吧,我脚好酸……”   徐衍昕转转眼珠子,使出必杀技:“哥哥替我买,我走不动了。”   “你……”   徐衍昕以为他要拒绝,便耍流氓似的一屁股坐在附近的长椅上,朝他嘿嘿两声。其实江屿想说,你是随便叫人哥哥,还是只叫他一个?他被自己那些胡乱的想法搞得没辙,只好离徐衍昕远一些,便黑着脸去买石榴汁,而身后还传来看笑话的声音:“我要冰镇的!”   卖石榴汁的是个老奶奶,满脸慈祥,排队的人不少。前面是一对你侬我侬的小情侣,男孩背着女孩的挎包,拎着五花十色的战利品,侧头跟女孩说悄悄话,而女孩甜蜜地红着脸说:“我要冰镇的。”那黏糊糊的尾音跟徐衍昕有八成像,他心里一个咯噔。他急忙去看男孩的表情,红着耳朵还堆着笑,一副傻样,伸出舌头就是哈巴狗,他舒了口气,好在他跟那狗腿男孩毫无共同点。   他握着两杯石榴汁回去找徐衍昕,徐衍昕靠着椅背,举着风铃,不知道在看什么,看到他后便放下风铃,笑得比路边的桂花都浓艳。   “谢谢哥哥。”   估计是有蚊子蜇了他的耳朵,否则他的耳朵怎么会那么烫?   “你比我大吧。你不是休学过一年?”   “哎,你怎么知道?不过我跳过两级,这么算的话,你还是比我大一岁吧。而且我是十二月生的哦。”徐衍昕捧着石榴汁,一口气喝了小半杯,拍着大腿说“爽”,一点浪漫都不顾。   “还挺骄傲?”   徐衍昕笑了两声,说:“还行。有人跟我说,拜托别人的话,喊哥哥姐姐会事半功倍。”   江屿皱了下眉,问:“谁说的?”   “我邻居,”徐衍昕突然用力拍了拍江屿的腿,说,“你看,是烟花!哇,升华了升华了,我今天居然吃了那么多垃圾食物,还看到了烟花,此生无憾!”   江屿捉住他作乱的手,道:“这样就无憾了?”   “哦,还有你送给我的风铃!”   “我丢剩下的。”   “那也谢谢你的风铃,我很喜欢。”徐衍昕捧着风铃,风铃在众人的欢呼声、秋天的微风里轻轻地飘荡,荡出悠扬清脆的响声,江屿一怔,侧头看向徐衍昕。在喧闹的叫嚷声里,风铃的敲击声里,他的目光才能宁静地看向他的秘密。漂亮无知的男孩额角冒着汗,微张着嘴,憧憬地看向被点燃的天空,瞳孔里映照出火光的颜色,正如当时阁楼。   徐衍昕是天生能欣赏美的孩子,苹果是孩童眉间的那点红,栀子花是少女洋裙的洁白,金鱼草是金鱼短暂记忆里的紫,但他哪里知道,他的眼睛本身就比那些颜色绚丽。   否则江屿怎么会不敢多看?   他跟那个男孩一样,悄悄地红了脸,却只当别人不知道。若徐衍昕此时瞥他一眼,就会知道他的耳朵是红的,眼睛是无法移开的,但徐衍昕没有,他是游弋在花丛里的蝴蝶,望着四周的人们,望着天空,唯独忘记看身边的人。   江屿无端想起,初次见面时,徐衍昕袖口的水粉,跟风铃一样,是天空的颜色。   作者有话说:   少年情怀都是诗。 第28章   塔顶的风使他灵魂失重,浮在上空,不带有任何情绪地审视自己和徐衍昕的脸,徐衍昕背着手工编织的挎包,抓着生锈的栏杆,踩着石阶张望下面收摊的商户和稀稀拉拉的人群,而一向不苟言笑的江屿则不动神色地静静注视着徐衍昕的侧脸。   他长了一张任人宰割的脸,好像谁都能在他身上贪到点便宜,就连从不攫取的江屿也是,开始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塔顶的风很厉害,吹得徐衍昕东倒西歪,浓密乌黑的头发都被吹到脑门后面去了,好在江屿像在公交车上一样把他锁在怀里。   “迟早要被吹到西伯利亚去。”   徐衍昕哼了声,捂紧自己的挎包,里面的风铃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塔下的人们清扫垃圾,制造垃圾,像个无限循环的圆。江屿却远没有他那么置身事外,他被那两扇肩膀弄得心猿意马,而怀里的人还傻傻地指着远处的灯光转头跟他说真美,柔软的发丝扫在他的脖颈间,痒痒的。   他只好摁住徐衍昕的背,稍作警告,让他别乱动,被拒绝的人哼了两声,趴在栏杆上生闷气,蝴蝶骨顶着薄薄的棉T恤,仿佛是真的要振翅欲飞的蝴蝶,但江屿知道,他的脾气是很短的,只要稍稍示好两句,又会不计前嫌地钻进他的怀里,跟他小时候养的仓鼠一样,连生气的背影都是一团柔软。   徐衍昕没生气,只是突然想起上周周测卷的作文题,作文题是这样的,站在高处能看到城市的风光,站在低处却只有满地垃圾。寂静的考场上,他用水笔点了两下试卷,毫无犹豫地选择了“站在低处”的视角,他突然好奇起江屿,便问起这桩事,谁知江屿说:“上回的试卷我没考。”徐衍昕睁圆了眼睛,不管江屿肯不肯让他转头,都转了过去跟他对峙。江屿别开眼睛,手握住他的腰,不让他乱动。   “家里有事。”   徐衍昕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应该是演讲的那个礼拜。他下意识地抓住江屿的衣摆,跟他说对不起,不是有意提起的。江屿低头看他的手指,脆弱的纤细,正揪着自己的衬衫衣角来回扯,力气倒不是那么纤弱,他从徐衍昕的手里救出自己的衣服,说没事,而徐衍昕睁着黑夜里亮晶晶的眼睛,问:“那如果让你现在想,你会怎么写?”   “你肯定选了‘站在低处’吧。”   徐衍昕楞了一下,只听江屿接着说:“比起宏大的叙事结构和光鲜亮丽的美景,你会选择满目疮痍的真实,可我不会,我见惯了太多的垃圾,再看下去恐怕自己都会融为一体。”   “才不是,我觉得你很好,”徐衍昕握住他的手腕,很认真地凝视着他,“如果我是你的话,一定不能像你一样做得好。”   “只有你会这么说了。”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看到你身上的闪光点,就像梵高也是死后很久才被认可价值那样。如果你愿意让他们接近一点点的话,大家一定会很崇拜你的,至少夏松和方可施肯定是,他们都很羡慕你篮球打得那么好,”徐衍昕掰着手指头,偏着头继续说,“我听方可施说,我们班有好多女生暗恋你呢。”   从没有人这样夸过他,认认真真地对他说,你做得很好。   像逗小孩的语气,有点冒犯,但又很真挚。   江屿被这样的诚恳弄得无所适从,只能丢下一句:“我倒觉得是你傻过头了。”徐衍昕却不像他意料中的那般故作生气,而是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善良和天真只有一线之隔,天真的人易受伤害,但却并不值得同情。天真总是和愚蠢脱不了关系,”徐衍昕想起徐昭那言之凿凿的表情,垂着眼睛, 道,“我不觉得自己善良,我只是想弥补我的罪恶感,当我看到那些衣衫褴褛的人为了一点点食物和金钱祈求时,我就会心里很难受,甚至觉得自己很邪恶,在这么多不必要的东西上花了那么多钱,占用了家人那么多的关注。”   徐衍昕小声说:“我很虚伪,花了一点点钱,让自己摆脱良心上的谴责。”   江屿低头看他,看他失落的脸庞,他的灵魂跟着他的失落一起坠落到地。   徐衍昕让他病了一场,没有病因,没有治疗手段,油然而生的共情是一节不会回头的列车,谁知道会通向哪里,是死亡,还是其他。   他不敢多想,像是触碰到了一个藏着秘宝的匣子,他会释放出什么样的怪物?   “天真是不谙世事的一种状态,而善良却是一种能力,这两者并不相似,抛弃高处的美景亲吻大地的人,无论如何也不是自我满足的混蛋。”江屿沉沉地注视他。   江屿被夜色温柔了,连同他那颗坚硬的心一起,徐衍昕忍不住想。   他眨了两下眼睛,好像豁然开朗,又好像跌进了一个新的困境——他忍不住笑道:“你有梦想吗?”   “那种东西太缥缈了,我只是想活着。”   徐衍昕轻叹了句,忍不住说:“如果你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向努力的话,可以试试做律师。我觉得你很适合做律师呢。”   江屿挑了下眉,说:“因为刻薄?”   “你会让委托人感到信任,”他瞥见江屿嘴角的一丝笑意,便板起脸,说,“我认真的。”   “知道了,那你呢?跟你爷爷一样做个数学家?”徐衍昕摇摇头,没作声。   “那我也给你个建议,做个律师吧,你能帮助到很多人。”徐衍昕笑道:“你抄袭我,我以为你会说做个漫画家之类的。”江屿揉了揉他的脑袋,说:“本来是想这么说的,但如果你真的走上那条路的话,估计会被你爸妈骂死吧?所以我给你个折中的答案,虽然出了错,黑白两面的人都会找你算账,但起码这条路,是你自己走了,你既没有敌人,也没有同伴,还不错吧?”   徐衍昕噗嗤一声笑出来,反问道:“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同伴?”   “我才懒得管你。”   徐衍昕拧了一下他的腰,然后眯着眼睛看向远方的美景。   清水县到底只是个县城,如何都比不上S市的风光,然而却是他遥遥望去时,第一次这么心静。他有点恐高,但不严重,只是站在高处就会眩晕,害怕把手伸出栏杆外,也不敢贴栏杆太近,但今天却是特例。作为出生在高处的他而言,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他恐高,物理的高,社会地位的高,他都害怕,但他从不敢抱怨,他总是心怀愧疚。   “你知道吗?其实我恐高。”   江屿顿了一下,说:“那后天去游乐场,你就只能坐旋转木马了。”   徐衍昕瞪大了眼睛,问:“你只想说这个?”   “……别怕?”   “我以为你会说我胆小鬼之类的。”   江屿笑道:“不好意思,没掉进你挖的坑,我偶尔也是不会挖苦人的。”两人相视一笑,想起初见时的争锋相对。经徐衍昕纠正,是江屿自顾自的释放恶意。   “那等会去碟片店租个盘回去看电影怎么样?”   徐衍昕顿住,惊喜道:“真的?我们能看哈利波特吗?”江屿说,勉强可以。徐衍昕便斜眼看他,问他什么叫勉强,江屿挑眉说,迎合你的小学生口味可是很不容易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下了楼。徐衍昕那头微鬈的头发被吹得乱糟糟,像个鸡窝一样,偶像包袱很重的徐衍昕小跑着去公共厕所沾水打理自己的头发,江屿靠着墙,望着路灯下的飞蛾。徐衍昕回来见到江屿泰然自若,一脸酷拽,又忍不住说:“你的头发为什么没变得乱糟糟?”   “因为比较硬。”   徐衍昕忍不住踮起脚想摸,却被江屿抓着手腕躲过。   他刚想说小气,却没想到江屿悠悠地开口道:“不要乱摸硬的东西。”   徐衍昕一头雾水地问:“什么意思?”   江屿啧了声,只觉得自己的车开进河里,无人在意,便叹着气说:“估计你看床上动作片,也以为是在做推拿。”徐衍昕愣了三秒钟,才回味过来江屿的意思,他满脸通红,小跑过去撞了下江屿的腰,手脚都不知该放在哪里,只能结结巴巴地说:“你,你怎么能这样!”江屿从容地反问他:“你没看过那种吗?”   “哪,哪种?”   “就是那种一男一女……”   “当,当然没有!”徐衍昕手脚酥麻,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捧着脸说:“我,我们未满十八,不,不能看那种的吧。”江屿轻笑,弯下腰来跟他平视,问:“你没看过泰坦尼克号?之前是谁在车上哼主题曲的?”   “我……”徐衍昕脸都烧糊了,小声说,“你故意的,为什么老是逗我?”   徐衍昕气鼓鼓地往前走,不理他的叫唤。但走了没几步,他才想起来,他第一次来这地方,哪里认识碟片店和宾馆,他偷偷地朝后面瞄了两眼,见江屿慢他两步,气定神闲地回望着他,正等他挥白旗。   他难得硬气一回,不肯低头,握着自己的挎包,一边哼起小曲,一边朝着东边走,没想到走了十几分钟,江屿都没喊停的意思。他忍不住心想,江屿这人真要面子,一次都不肯低头,他走得脚都酸了,过马路时候,他立着脚,左右转,好像起了水泡,酸酸涨涨的。   江屿走到他身侧,瞥他一眼:“累了?”   他梗着脖子回:“没有。”   江屿看了眼对面倒计时的红绿灯,叹了口气,在他面前蹲下腰。徐衍昕茫然地盯着那宽厚的背,江屿看到那倒计时越来越短,催他:“快点上来。”   徐衍昕觉得自己一定中了邪,才会听出江屿那催促语气里的那点温柔,他几乎想都没想,就跟个树袋熊似的逮住了那颗挺拔的树,江屿背起他的那一刻,他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时候,要沈峰背的时候。他那时候没什么烦恼,每天只想着吃糖、看猫。   许多路人都忍不住打量他们,江屿不以为意,但徐衍昕脸皮薄,把头缩在他肩窝里,又怕他背硌得难受,把挎包拿在手里,里面的风铃跟着江屿的脚步声发出清脆的声音。   江屿从头至尾都没说话,但步子沉稳,让他快要迷迷糊糊地睡去,不知走了多久,江屿说:“谁让你出门还穿皮鞋?”   徐衍昕没听清,只是环着他的脖子。   “睡着了?”   “江屿……”   江屿觉得他那语气,就跟幼儿园里给老师打小报告的小孩一样。傻傻的,又透着股讨好。   “嗯?”   “我脚起水泡了。”   江屿听来好笑。   徐衍昕嘟囔了两句,江屿没听清。   直到他摁了电梯,在电梯的反光镜里看到徐衍昕磨着他衣领的嘴唇时,他才恍然,那两声轻轻的嘤咛说的是,江屿,你送我的糖吃完了。   作者有话说:   昕昕夏天去海边会去捡的东西:海星~(暗示) 第29章   薄暮冥冥,毛猴收购完二手手机回来,开了面包车载他们去乡下玩,出门前江屿叮嘱他穿长衣长裤,小心被木刺划伤。他全都照做,但还是被江屿推回房间,指着裸露在外的纤细脚踝,让换上高筒袜。他唉声叹气地脱下灰湖绿格子短袜,换上江屿买的小黄鸭长筒袜,这跟他的破洞牛仔裤一点都不配,江屿扫了他两眼,心中了然,威胁道,不带你去了。   他只好闭紧了抱怨的嘴,跟在江屿身后,虚空里戳他的脊梁骨,自己穿皮夹克牛仔裤,一副酷样,却给他买小黄鸭,其心可诛。   江屿无视背后灼灼的目光,说:“你还挺能睡,整整十二个小时。”   “又诬赖我。”   江屿瞥他一眼,说:“从电影开始,你就在打瞌睡了。”   “谁让你放这么老的片子。”徐衍昕哼了两声,理直气壮。   江屿靠着电梯,好笑地看他:“这片子可是你自己挑的。”   “我那时候都趴在你背上睡着了,随手一指,谁知道是个黑白片,”徐衍昕想了想,说,“不过我也没彻底睡着,该记得的我都记得,不就是三角恋、为情所困、男版白月光和红玫瑰。”   话虽如此,其实他当时看得很认真,是后面靠着江屿的肩背才困的。   那部电影叫《卡萨布兰卡》,卡萨布兰卡是摩洛哥一个北部的城市,也是二战时期从欧洲逃亡美国的中转站,而老板里克在卡萨布兰卡经营一家酒吧,手握两张通往美国的通行证。而里克昔日的情人伊尔莎阴差阳错之间,携手自己的丈夫维克多走进了他的酒吧,当年伊尔莎和里克因误会分手,本就令人唏嘘,解开误会后的两人很快旧情复燃,令三人关系陷入僵局。   后面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没有看到结局。   他搡了下江屿,问:“伊尔莎后来选了谁?”   江屿反问他:“如果你是伊尔莎,是跟里克留在卡萨布兰卡,还是跟丈夫一起前往美国?”徐衍昕听了,撑着下巴,认真地思考起来。但直到见到毛猴,他也没想出个所以然。   毛猴从后视镜里看到他那张皱成一团的小脸,忍不住质问起自己的混账侄子,江屿回,我才没欺负他。扫了眼徐衍昕那纠结的脸,说:“看来超级电脑也有故障的时候。”毛猴却想到别处去了,小声道,现在的小年轻可真复杂。徐衍昕的确百思不得其解,最终只好对江屿说:“我实在是想不出,你告诉我答案吧,伊尔莎到底选了谁?”   “里克把通行证给他们了。”   他后知后觉地说:“所以伊尔莎选了维克多?怎么会。”江屿听了,好笑地看向他,道:“刚刚还说选不出,现在怎么又一脸失望。”徐衍昕抬头看向江屿,考虑要不要说出真心话。   其实他从一开始就觉得了,里克抽烟的姿态,说话的神情,都跟江屿有一点相似,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冷酷,然后冷冰冰的语气下又掩藏着难以言喻的温柔。   或许是他的眼神过分直白,江屿挑眉看向他,他没忍住,认真地说:“如果我是伊尔莎,我会选里克,他们本来就是旧情未了的老情人,伊尔莎根本就没放下他,而且……他总是让我想起你,感觉很会打架,应该很有安全感。”他在贫乏的词汇里选择了“安全感”这个词,本以为能满足他的好奇心看到江屿害羞的模样,在他想象中应该一匹狼轻手轻脚地靠近羊群的搞笑画面。   但江屿却只是轻飘飘地笑了,薄薄的嘴唇扯开一个细小的弧度,就像绸缎起的涟漪,跟江屿之前的笑容很不一样,徐衍昕难以用确切的词汇去描绘这样的区别,大抵是桃树的花香和松树的气味的区别。   而今天的江屿是桃树的气味。   如果这时,稍稍看一眼毛猴的表情,一定能看到毛猴脸上的惊异,但他没有,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江屿的眼睛,沉浸在茫然和喜悦的夹缝里。   江屿垂下眼睛,低声问他:“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徐衍昕没由来地感到了一阵奇怪,像被打了一针麻醉,胸口酥酥麻麻的,他下意识地朝后躲了下,小声说:“我说真的。里克说‘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中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走进了我的’时,我还以为是你说的,太像你的语气了,而且也像你会说的话。”   他还在努力陈述里克和江屿相似的证据,但江屿却在为他软糯的尾音而心颤。徐衍昕不解风情,因为他自己就是风情本身,比起他故意讨好叫哥哥,江屿更难以抵抗他偶尔流露的迟钝,就像掉进陷阱前的小动物永远单纯地撒着泼,扒着陷阱的牢笼,丝毫不知道危险的脚步愈来愈近。   江屿无意破坏他的纯情,所以只能云淡风轻地说:“算了,你还是比较适合看动画片。”   “你也就比我大一岁而已,说起来,你也没有成年。”   “成年的标志之一,是为他人动心。”江屿一本正经地说着歪理。   “说得好像你喜欢过别人似的。”   像江屿这样凶巴巴的人,应该没有喜欢过别人吧?他完全不能想象江屿会怎么追求一个女生,难道像他初中的小混混一样,帮女生买巧克力,在她面前投篮吗?感觉很奇怪。   没想到江屿爽快回答道:“有啊。”   “谁?”   江屿好整以暇地看他:“你说哪个?”   徐衍昕的脑子里已经炸开了花,直到到达目的地,都没了念想似的地跟在江屿身后。到河边前,首先要走很长一段的山路,他一脚轻一脚重,走得歪歪扭扭,似乎还在思考江屿说的“哪个”。   在他的世界里,早恋跟他的距离不会小于月亮到地球的距离,他从小活得端正,身边的人也是,大家都是规规矩矩过来的,即使是他的邻居哥哥,留着长发,纹了身,也没见过他爱了很多个。   江屿会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呢?   文静的,还是活泼的?是他们班的吗?   他越想越混乱,江屿转头看他,揽过他单薄的肩膀,悠悠地说:“你还在想谈恋爱的事?”徐衍昕很诚恳地说:“以普通学生的生活范围为参照,应该是我们学校的,但是你的话……我正在思考是女房东的可能性。”他突然想起方可施说的那本漫画,纯情房东俏房客。   “我怎么不普通了?”   “上周,你还打了两个收保护费的混混,”徐衍昕道,“像我们这样的普通学生,才不会有机会打架呢,还一打二。”   方可施把他当作七中的招牌,学生界的神明,但他却总说自己“普通”,江屿想到这里就觉得好笑,忍不住笑道:“你还当真了?”   “你没打架?那你那天这么晚在外面干嘛,不会真的……”徐衍昕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不受控制,高了许多。   “我没犯罪,你别瞎想,我是说,喜欢别人的事是骗你的。”   “你没喜欢过别人?”徐衍昕歪着头问。   而江屿答非所问道:“如果我有喜欢的人,我不会像里克那样目送他离开,我会让他留在我身边。”   徐衍昕还沉浸在失而复得的喜悦里,但故作沉静道:“哦,这样,那假设她不喜欢你呢?”江屿笑道:“我会追他,追到他喜欢上我。”徐衍昕眨了两下眼睛,傻傻地笑着,说:“如果她不喜欢我的话,我会默默地守护她,希望她幸福。”江屿若有深意地捏了捏他的后颈,像捏猫一样,他怕痒,缩起了脖颈,江屿小声对他说:“放心,都一样。”   徐衍昕没细想,依然笑着,再抬头看天,只觉得天比以前更蓝,更漂亮,他想起自己藏在包里的礼物,便抓着江屿的袖口,说:“等回到宾馆,我给你看个东西,是风铃的回礼。”   “都说了,是我不要的。”   “那就当也是我不要的。”他学起江屿的表情。   江屿很小声地感叹了句,有谁会不喜欢你啊。   徐衍昕没听清,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去看他,江屿没解释,握着他的手腕,跟上前面探路的毛猴,毛猴扫过他们俩交握在一起的手,难得没开玩笑,表情很是严肃,说,赶紧跟上。   徐衍昕对“河边”的印象停留在爷爷奶奶家门口的那条小溪,很清澈,但也仅此而已,但当他们穿过层层障碍,看到碧绿如玉的湖泊时,徐衍昕忍不住惊叹了声,想被放出笼子的小鸡一样,扑棱着翅膀,要去啄地上的米粒,而江屿揽着他的肩膀,提醒他小心脚下的碎石,他应着,把手伸进碧绿的水里,手指仿佛和湖水一样被阳光晒得透明,江屿帮着毛猴垒砌石头,而徐衍昕像献宝似的给他看被水浸得发白的手掌,紫红色的血管像是玉上的花纹。   “这水好冷,我的手像冰块一样。”   江屿一边帮毛猴打下手,一边皱眉地看向他道:“别乱动,小心磕着。”   “我知道啦,你好啰嗦,江老太婆。”   江屿一再的温和,让毫无攻击力的他有点迷失自我,但到底还有点防御本能,所以只是很小声地腹诽了江屿两声,但江屿这人听力出众,拽着红色卫衣的帽子把他扯起来,徐衍昕被他扯得咳咳两声,江屿用手捏着他的脸颊,说:“刚说什么呢?”   徐衍昕一脸挨训的小媳妇样,道:“我说你说得对,全听你的。”   “哦,是吗?”   徐衍昕握住他的手腕,可怜巴巴道:“喉咙疼了,快松开。”   江屿手一松,徐衍昕总算抢回自己的喉咙所属权,这回他不抱怨了,悄悄地朝江屿做了个鬼脸。好在江屿还在人类范畴内,后背没长眼睛,这回没捉到他。所以他得意地笑了两声。   拨了几下湖水,又摸了几把摘的荷叶,徐衍昕无所事事地蹲着,抱着腿,呆呆地看着江屿,毛猴打趣他,跟成精了的望夫石似的,他没反驳,反而认为毛猴形容得很恰当,语言功底过关,赞同地朝毛猴点点头,江屿看他一眼,问:“手机给你玩?”   “我也带了手机,”徐衍昕小声说道,“你这口气,跟我爸一模一样。”江屿点点他的脑门,无奈地解释道:“这没信号,你手机里有游戏吗?我手机里好歹还有拳皇和数独。”   他对拳皇有阴影,想了一下,道:“那就数独吧,我勉为其难地帮你通个关。”   江屿心说,那游戏本来就是替你下的,谁没事在手机上玩数独?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江屿和毛猴已经围好石墩,点燃了柴火,上面烤着鱼,毛猴给鱼刷油,江屿站在徐衍昕背后,低头就能看见徐衍昕捧着他的手机,卷翘的睫毛一动不动。   徐衍昕一连通了好几关,腰酸背痛,见江屿跟木桩似的站在他身后,便讨好地朝江屿笑了两下,把他的腿当靠椅了,还不知死活地抱怨了句江屿的腿膝盖硌得他背难受,江屿揉了两下他头顶的毛,道:“我还没说你肩硌得我腿难受呢,你吃的肉都跑去哪里了?”   “跑厕所了,嘿嘿。”   江屿挑挑眉梢,道:“你还会说这种话呢?”   “这是正常生理需求。”他拧了一下江屿的小腿。   江屿轻轻地笑了两声,用手摁住徐衍昕的两扇肩膀,蹲下后才放开,单薄的身体倒进他的怀里,徐衍昕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跟他肢体接触,软着身子倒在他怀里,只有手里的手机屏幕亮着,映照出两张神态各异的脸,徐衍昕一脸认真,像在做作业,而江屿神情紧绷,怀里的人头发丝挠得他脖子微痒,跟小虫啮咬似的,偏偏罪魁祸首还一脸无辜地仰着头,跟小孩似的朝他笑。   江屿能瞥见他白玉似的脖子,还有宽大卫衣下凸起的肩胛骨。   他挨着徐衍昕耳廓,凑过去看手机,徐衍昕已经通了二十几关了。江屿好笑地问他:“哦,那你怎么能对别的生理需求这么一无所知呢?”   徐衍昕被他吐出的热气哈得缩起肩膀,条件反射似的眨两下眼睛,睫毛微微颤动。   江屿依稀看见他咽了咽口水,便调笑着问:“想到什么了?”   徐衍昕抹了下嘴角,露出很害羞的表情。   “鱼能吃了吗?”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小声地说:“我上午就吃了一瓣橘子。”   作者有话说:   想要评论! 第30章   其实徐衍昕哪能不知道江屿的意思,这明摆着就是方可施说的男生之间的“调戏”,但他不上钩,他是一条好鱼儿,坚决不做烤架上的鱼。   江屿说他属猫,还真没说错,他盯着那鱼的白眼睛,像要把鱼盯活了。当江屿把木棍包着餐巾纸递给他的时候,他眼睛都盯酸了。   江屿显然不知道徐衍昕这样的纯情傻瓜还能有“小心思”,只好放羊归林。   徐衍昕吃着鱼,偷偷感叹道,青春期害人啊,连江屿都被泰迪同化了。   三人围着吃完鱼,徐衍昕刚起身准备收拾犯罪现场,就被拍了下手背。江屿人很好,但也太晕血了吧,自从知道他的病后,就生怕他流一丁点血,胆子真小。江屿听不见他的心声,自以为很绅士地让娇弱的病患在旁边休息,能博些好感。   其间毛猴叼着烟,一脸便秘,江屿说:“有话就说,不用憋着。”毛猴很拘谨地笑了两下,勾着他的肩膀,做贼似的把他拉到不远处的树下,窃窃私语道:“我听人说了,徐衍昕他爸妈都特别牛,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你把人家的独生子骗到手,你不怕他爸妈搞你?退一万步,就算他爸妈赞成你们在一起,那也不该现在在一起,他前途一片光明,跟你玩玩也不损失,你呢,被断了后路可是哭都来不及。”   江屿睨他眼,道:“你想什么呢,我跟他就是普通同学,收起你那八卦老娘舅的表情。”   毛猴急道:“小兔崽子,你别想在我面前装傻,我一把屎一把尿地养大你,还能不晓得你的狗脾气?你看他就跟小时候看橱窗里的遥控赛车一模一样,你能在别人面前装不喜欢,但在我面前,你休想,我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表面上云淡风轻,估计心里都流口水,就差没扑了。”   “傻-逼,”江屿认为毛猴的形容摧残了他的形象,很不满地说,“我就是逗逗他。”   “你敢不敢发誓,说你不喜欢他,”毛猴顿了下说,“你要是说谎,我就把你寄存在我家的那摞漫画书烧了。”   江屿皱了下眉,把脱口而出的话吞进喉咙。   天色昏沉,下午碧绿的湖水透着股潮湿的阴冷气,毛猴急切的眼神在黑夜里也显出几分凶猛,但都不及他眼神里的半分阴鸷来得恐怖。他晃着眼睛,转到徐衍昕身上,那家伙抱着腿,把头搁在膝盖上,安静地盯着柴火,好像感受不到半点危险,火光让他瘦弱的身影多了份暖意,窜起的火苗把他的柔软的头发和身上的衣物烘得发热,这时候的徐衍昕,一定是火光的柴味。想到这里,他的心突然就软了。连脸上紧绷的肌肉都松了。   他说不出那句话。   他是那火光,把徐衍昕舔舐得软绵绵。毛猴见他不说话,自顾自地肯定了江屿的心意,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嘱咐了道:“那歌怎么唱的?‘你是一只可以四处栖息的鸟,我是一尾早已没了体温的鱼,飞鸟如何去爱怎么会爱上水里鱼’,你再不尊敬我,我也是过来人,你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是个理智的,别被迷昏了头脑。”   回去的路上,车厢里很是沉闷,徐衍昕吃饱喝足,精神十足,但那俩叔侄不知为何呕着气,一个比一个脸黑,他也不敢表现出高兴了,苦巴巴地塌了脸,故作忧愁地望着窗外,江屿瞥见他那像情深深雨蒙蒙一样苦情的脸,忍不住轻笑了声,徐衍昕就跟闻到味道的小狗一样,摇着尾巴朝他露出软绵绵的笑,没关注到驾驶座的毛猴脸更黑了。   等毛猴把他们送到宾馆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路上行人很少,只有宾馆那亮起的霓虹灯。毛猴抽着烟,皱着眉对江屿抛了句:“你这样一头热,不会有好果子吃的。”徐衍昕狐疑地打量起他们俩,江屿仗着人高,睥睨着毛猴,没回话,毛猴摔了车门,扬长而去。徐衍昕站在街边,乖乖地扬着手,跟毛猴说拜拜,而江屿早他一步进了宾馆。   是江屿先开的口:“你对他不用这么客气。”   徐衍昕听出叔侄俩的那点怨气,好脾气地说:“他到底是你叔叔,你要稍微尊重他一点,我教你个办法,我妈骂我的时候,我都会故意表现得特别乖,俗话说不打笑脸人,能挨不少骂呢,所以当他说得不对的时候,你就当是耳旁风。”   江屿想起他不敢回家时的可怜,忍不住说道:“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   “我是在安慰你。”   “我知道。”江屿说道。   “那你心情好些了吗?”徐衍昕转着脚尖,小心地问。   江屿盯着他琥珀般的眼睛,说:“谁知道呢,有那么一点点吧。”   回到宾馆,地上还铺着昨日刚看完的电影碟片和零嘴,徐衍昕弯腰收拾完地上的残局,又洗了个澡,穿着宽松的灰色睡衣拉开椅背,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来,邀请他一起学习。江屿扫了他一眼,推脱道,他没带作业本。哪知徐衍昕笑着说,没事,我多带了一本空白的。江屿语塞,千算万算不如昕算。   九点,外面灯红酒绿,隔壁传来男女的调笑声,而他们俩正讨论二次函数。江屿落了不少课,徐衍昕便帮他先补了前面的知识点,江屿听着他的声音,心猿意马地想起毛猴说的,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的确不是,徐衍昕哪里都是柔软的,头发、脸颊连同那颗心,而他多半是个刺头,哪里都是毛刺,扎得人鲜血淋漓,连父母都不肯施舍些爱。   毛猴给他们订的宾馆很简陋,两张单人床占了绝大多数的空间,书桌挤在角落里,只够一个人坐,所以他们只好一起挤在江屿的床上做作业。之前屋子里总是弥漫着一股霉潮味,现在取而代之的是徐衍昕自带的沐浴露香氛,江屿见过那湿淋淋的粉色瓶子。   他的视线停留在徐衍昕的胸口,灰色的棉衫吸了水,显出笨重的深灰来,他明明喝了不少水却口干舌燥,他忍不住想,徐衍昕一定是受不了卫生间,才会没擦干就换上睡衣。徐衍昕见他皱着眉,视线凝着,便立刻停下,问道:“我哪里没讲清楚吗?”江屿就像徐衍昕口中的抛物线平移一样,上移视线,落在徐衍昕的眉间,那里显露出主人的一丝关心和迟疑。见他没说话,徐衍昕突然板起脸,道:“你是不是开小差了?”   江屿看他一眼,理直气壮地撒谎:“你身上沐浴露的香味熏到我了,太腻了。”   徐衍昕紧张地捏起胸口的衣服,闻闻自己身上的味道,的确有股很浓的玫瑰味,他害臊地红了脸,有点别扭地解释道:“出门前我随手拿的,这是我奶奶用的沐浴露,夜幽玫瑰。”江屿道:“还挺狂野。”徐衍昕想到点令人不好启齿的画面,小声道:“他们的感情是挺好的,我下次少挤一点,是蛮浓的。”江屿说行,他悄悄地铲去了一个小小的隐患,一个让自己继续沦陷的隐患。   徐衍昕说罢,又想起自己的教学成果,转而问他抛物线的平移规律,江屿道:“左加右减,上加下减。”徐衍昕自豪地点点头,又欣慰地拍拍江屿的肩,颇有股孺子可教的意味在里面,其实这些,江屿都会。   自从被徐衍昕拽着学习,他暗地里补了不少以前的知识点,但他故意没说,他不排斥徐衍昕的声音,清澈的,带着安抚意味的声音,也不排斥他暖融融的体温。更不排斥他还湿着的发,湿了的头发显出一种浓密的乌黑,发尾凝着小水珠,悬而未落。   在滴入床榻前,江屿会先抹去那点水珠,水珠落入他的手掌,却像是掉进了一潭死去的湖水间,激荡起小小的涟漪。但徐衍昕丝毫不懂,抱歉地趿拉起拖鞋,去厕所围了条毛巾,怕弄脏江屿的床。   徐衍昕讲了一会,抿了口水喝,便听见他背后的墙壁传来一阵阵闷哼声,他起初没懂,但很快这闷哼声带着些许的愉悦和难以忍耐的意味在里面,他立刻领悟了其中的意义,脸蹭地红了起来,握着的笔也变得滚烫。他偷偷去看江屿,却见他神情淡然,不以为意。   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幻听,但一男一女交织的喘息声并不作假,他的脑子里都被大量的拟音词充斥着,腾不出数学的空隙,他羞愧难当地抿着嘴唇,红了耳朵,停了讲解声,像被迷惑心智的高僧。而江屿的视线才堪堪从书本移到他身上。   “要我去敲门吗?”   徐衍昕“啊”了声迷茫地看着他,江屿笑着道:“让他们轻一点。”徐衍昕面红耳赤,说:“不,不用,他,他们这事情不能打扰吧,也,也挺着急的。”江屿笑了声,黑漆漆的眼睛盯住他,低声说:“他们肯定没想到,他们阴差阳错地在给一个小孩做性启蒙呢。”   徐衍昕不满地推了他一下,放下作业本,逃似的窜回自己的被窝里,把整个脑袋都罩在被子里,闷闷地说:“我要睡了,明天早上再教你。”江屿对他的害羞置若罔闻,说道:“他们这么吵,你睡得着?会不会做奇怪的梦?”   “也,也是,他们这样很扰民,会害大家失眠。”   江屿笑道:“别担心,他们再吵一会就不吵了。也就是二三十分钟的事。”徐衍昕听得头晕目眩,傻傻地问:“你怎么知道?”   江屿顿了很久,说:“我猜的。一般不都这样。”   徐衍昕戳穿他的谎言,哼哼道:“没想到你还看那种东西。”   江屿的声音沉沉地传来:“我也有男人的正常需求。”   徐衍昕不想再听他讲这些,粗声粗气地小吼了句:“快睡觉!”却没想到,隔壁起起伏伏的声音顿时小了不少,就像被扑灭的火星,只剩下一缕黑烟。   徐衍昕手忙脚乱地支起身子,解释道:“我不是说你们,这里的隔音也太……”   江屿下了床,替他盖好被子,拍拍他的肩,说:“还挺勇敢,小心隔壁的人冲过来找我们算账。之前我听说,这种事情要是突然被打断的话,很有可能留下阴影,说不定会阳-痿。”   徐衍昕担忧地探出脑袋,结结巴巴地问:“啊?那,那怎么办?”   “你在心里数一千只羊,要是他们都不来,就说明没事,你就能安静地睡了。”   这是毫无道理的办法,但徐衍昕盲目地相信了江屿的鬼话,真的地在脑海里数起绵羊。   一只羊,应该是白白的,毛茸茸的,两只羊,头上有两个角,喜欢咩一声,也有可能是两声,三只羊,他有点担心起隔壁的壮汉撞他们的门,四只羊,他为什么先入为主地认为是壮汉呢?五只羊,可能是因为那个男人喘得很厉害,他为自己的想象编以合理的证据。六只羊,他眼皮很重。七只羊,今天的鱼很好吃。八只羊,不知道江屿睡着了吗?九只羊,要给江屿的礼物又忘了……七十只羊,就算那男人来找他算账,江屿应该也不会见死不救吧?七十一只羊,他忍不住想,十年后,他们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会不会一起再来清水县呢?   江屿听着旁边传来的轻微呼吸声,忍不住想,徐衍昕的梦应该和绵羊一样是洁白无瑕的。   作者有话说:   后面剧情会稍稍快一点 放心 第31章   游乐园里巨大的霓虹灯似乎缀饰着这即将褪去的夏景,徐衍昕却兴致不高地垂着眼睛。高大的少年从他的手里接过将要融化的蛋筒,兀自舔了一口,是浓郁的黑巧克力味,半苦半甜。徐衍昕难过得连冰激凌都顾不上了,呆呆地道:“我一生都不会忘记这几天的。”   这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因为徐衍昕,变得值得咀嚼、吞咽。   江屿想,不管时隔多久,他都能回忆起那日的盛景,比如道路两旁郁郁葱葱的白杨树,比如游乐园里顶着红鼻子的小丑,比如毛猴以可笑的姿态在路边摔了个狗吃屎……他一生都不会忘。但只过了几日,他便记不得那些零碎的嬉笑和苍盛的夏末,紧紧攥着的夏日尾巴趁他不留神一溜烟地不见了,却唯独将徐衍昕放在了记忆的深处,任他翻看、赏阅。   十年后,二十年后,但凡徐衍昕稍稍遗忘那点点滴滴,他都会不辞辛苦地指出这盛夏与初秋夹缝里的记忆。   徐衍昕回到家,还没放下行李,就挨了一顿臭骂。   徐昭从诗词歌赋、人生常理各处引申教训他的话,只为能保留检察长的姿态。徐衍昕听得抑郁,靠着江屿那点笑料苟延残喘,回程时,毛猴说,得玩回本,否则亏,必须得进一趟鬼屋,江屿坚决不同意,说徐衍昕怕鬼,晚上会睡不着,胆子小着呢。他感动,但善解人意地道我不怕鬼呀,他没注意到的是毛猴若有深意的笑,也没注意到江屿阴沉的脸。   事实证明,他虽然体弱多病,但精神强健,那点鬼鬼神神的东西,他向来不怕,碰见突然窜出来的白衣女鬼,还能咯咯地笑两声,而江屿外强中干,把他手都捏红了一大片,脸比锅底都黑。他回想起江屿那憋在喉咙里的闷哼声,就忍不住想笑,刚稍稍扯了下嘴角,徐昭便将他拽回现实,道:“你仔细想,我讲得对不对?”   愣了两秒,他撇下嘴角,道:“我知道错了。我不该临时反悔到爷爷家去住。”徐昭还想训他两句,便见沈峰拎起他玄关的书包上楼,他坐在沙发上,故作乖巧地并着腿,一动不动,徐昭皱了下眉,朝他挥了挥手,他沉痛地迈着脚步,尾随着沈峰上楼,一脸忏悔,等到转角处,确认徐昭看不见了,才狗腿地朝着老爸笑两声。沈峰摇着头,说道:“你是彻底学坏了。”   等到了房间,他趴在床上看床边的蓝风铃,徐昭的话早已左耳进右耳出。但还没开心两秒,他翻身下床,打开自己的书包,只见被他精心包装的礼盒仍然完完整整地躺在那里。他拨通电话,焦急地听着话筒里传来的嘟嘟嘟。九秒后,电话接通,传来江屿的声音:“怎么?才分开几分钟。”他看了眼表,答道:“三个多小时了,你等会有空吗?我忘把礼物给你了。”   “你傻不傻,明天就上学了。”   “哦,对,对,”他笑了下,“我都忘了这件事了,那,那明天见,你可以好好期待一下,要是猜中了,我请你吃棒冰。”   江屿也跟着笑:“那要是没猜中呢?我请你吃棒冰?”   他愣了两秒,说好呀,江屿顿了三秒钟,说:“那我不猜了。我想请你吃冷饮。”   他攥着手指,长长地哦了声,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什么,他在床边呆坐了好几分钟,甚至连电话是什么时候挂断的都不知道。   明明还有十几个小时,他却已经提前思考起明天要买的冰激凌了。   只分别几个小时,徐衍昕却生出一种久别重逢的害羞,没有任何约定,但体育课前徐衍昕自觉地小步挪到江屿的身边,支支吾吾地想说点什么,他脸红着,心也快跳着,小心翼翼地看着江屿的脸,不知道江屿有没有跟他一样觉得古怪?   他甚至来不及去思考这其中的古怪,路过的夏松便吊儿郎当地勾着他的肩,随手摸了把他滚烫的脸,嚷道:“你俩谈恋爱呢?”徐衍昕撇开他的手臂,结结巴巴地说不出个所以然,跟无头苍蝇似的被困在江屿和夏松之间乱转,好在江屿神态自若地道:“我要不要跟柴方说你刚跨过来的时候,踩了她的椅子?”夏松大骇道:“别别别,我嘴贱,你俩继续你侬我侬,我可不想惹那母老虎。”随即溜走。只剩下古怪的两人。徐衍昕清清嗓子,说:“我,我要帮他们搬垫子去,先下去了啊。”还没走两步,就被拽住了手腕,背后传来低沉的声音道:“我陪你去。”   器材室里一股霉味,徐衍昕没话找话道:“有点闷。”   “难受了?”   他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嘿嘿两声说,没事,健康着呢,但闻者还是不放心地摸了摸他的额头才放下担心。江屿的手指那么冷,让他原本不烫的脸又烧了起来,江屿披着阳光树林的剪影走在前面,他亦步亦趋地跟着,并不交谈,让他失落。   偶尔有两个打打闹闹的男生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你追我赶,他还没流露出羡慕,就听到前面的人已放慢了脚步,轻声说:“等会体侧完我陪你打乒乓,运动量应该不大。”他讶异地看向江屿,少年却早已调整好面部表情,先他一步走了。徐衍昕免修体育,但也需要测几个基本项目,例如身高体重、肺活量,还有他最拿手的坐位体前屈。前两个没什么好看的,他就是个平均身高,肺活量有点低的瘦子,体育老师看了眼数值,让他多吃点,而方可施捏着肚子上的肉,对他说:“我匀点给你吧。”   “你先把它们练成肌肉再给我,”他顿了下,又说,“八块腹肌人鱼线那种。”   “哼,你还不如问江屿要。”   他扫了眼测坐位体前屈测得生不如死的江屿,叹了口气,道:“我感觉他那腹肌就是这么锻炼出来的,脸都憋红了,都没碰到板。”方可施张望两眼,道:“没见他脸红哇。”   “咬合肌在颤,说明已经是极限了。”   “哦,你懂好多。”   体育老师吹了声哨,唤道:“下一个,徐衍昕——”他小跑过去,见江屿站在体育老师身旁,黑着脸给老师报成绩,他支起耳朵偷听,但江屿似乎察觉到他那点小心思,捏着他的脖颈让他转回去。他只好乖乖地展现绝活去了,小时候他讨厌筋软的说法,因为这似乎都在佐证他丧失男性魅力,像个女孩一样。但现在他早已看开,坐位体前屈测的是关节活度幅度,不该成为男女刻板印象的产物。但当他推到22.6时,还是获得了不少的惊呼。柴方小声对他说:“江屿正好是你的零头。”徐衍昕拍拍江屿的肩背,说:“打篮球也是要看柔韧度的,多多训练。”   不过他的自豪没维持多久,他乒乓球输得很惨。当他舔着脸去问江屿要诀窍时,谁知江屿记仇似的挥了挥球拍,说:“多多训练。”   真是小心眼,比针眼都小。   他一边腹诽,一边舔江屿买的棒冰,又是草莓味的。   “你是不是喜欢吃草莓?”   江屿含糊地应了声,笑道:“心里骂完了?”   徐衍昕朝后仰了些,只听江屿继续说道:“又骂我小心眼?”   “你怎么知道?”他脱口而出。   “我会读心术。”   他狐疑地看了眼江屿。   棒冰粘腻的汁液留了他一手,滴在地上积成一个小滩,江屿笑他专招蚂蚁,徐衍昕无法辩解,只好转移阵地说江屿吃法不对,棒冰是拿来舔的,不是拿来咬的。江屿难得没反驳他,只是笑得很厉害,他也来不及去参谋这里面的含义,只顾着收拾残局。江屿只陪他做了几分钟,就去帮忙收拾器材了,夏松小跑两步,挤到他身侧,道:“下周就是校运会了,我们班那帮四眼田鸡,跑个五十米都算釜底抽薪了,你劝劝江屿呗,他前两年什么都没报,据说是溜出去鬼混去了。”   “我劝?”   “你俩关系好呀——他来了,你别告诉他是我说的哈。”夏松转身就跑。江屿露出的手臂上满是水珠,估计是刚刚洗手时溅了一身,连胸口那边都湿了不少。江屿弹了下他的额头,问:“想什么呢?”   徐衍昕把夏松的话转述给他,但没提起夏松,江屿顿了两秒钟,说:“运动会那两天我有事,可能不来学校。”他失落地哦了一声,本以为江屿参加比赛,他能在旁边呐喊助威,江屿不参加比赛,就一起挤在观众席上嗑瓜子,他连买什么零食都想好了,却没想到江屿说不去。但他还留着点小小的期许,问:“那闭幕式晚上的艺术节呢?”江屿没说话,他便已经懂了,随即失落道:“这样啊。”   江屿走得稍稍慢些,侧头说:“要是我那边的事早点结束,我就过来。”   徐衍昕答应着,却听江屿突然道:“夏松上完厕所从不洗手。”   徐衍昕愣了两下,有些迷茫地仰头看向江屿。江屿站定在树下,他也跟着停下脚步,保持着仰视的姿态,高大的身影半笼着他,替他遮去头顶的太阳,肩膀处的白衬衫上是树叶的碎影,好像夏末永远停在了江屿的肩膀。   江屿用弯起的手指勾了勾他的脸颊,低声说:“所以你别老让他碰你。”   作者有话说:   夏松:风评被害 只有海星能弥补我的痛 第32章   怀里橘色的篮球本写着志安基金四个大字,但经过徐衍昕的涂鸦,却变成了独一无二的设计。徐衍昕只是拿着颜料,哼着小曲,在满是夕阳的教室里随随便便地画上几笔,便轻轻柔柔地抚平了他的那点不甘。徐衍昕总是这样,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就是让他变得不一样,让他的锋芒变得柔和。   钥匙插-进锁孔,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把篮球塞进书包里。客厅里发出一阵碰撞的声音,像是球杆下四处碰撞旋转的桌球一样无序,他打开房门,抱胸看晕得七荤八素的江涛拎着冷水壶,对着玻璃杯想倒水,却把水撒得满地都是。江涛看见他后,大着舌头招呼道:“过来给,给你爸倒点水。”   他没动,那涨红着脸,满身酒气的人便气急败坏地把玻璃杯往桌上一砸,仿佛牌场上受的气随着玻璃杯一块碎了。   江屿扯了下嘴角,道:“记得赔我。”   江涛睁大了眼睛,目眦欲裂,嚷嚷道:“你是老子的儿子,哪有老子赔钱给儿子的道理?你别以为你替我还了几千块,就了不起了,有本事把那几万都还清了啊,你天天对我这么凶,是不是忘了咱爷俩都是受害者,要不是你妈在外面——”   江屿始终安静地看着江涛,从前那张文弱、胆小甚微的脸已然不见,现在换上的是满脸横肉的凶相,挺拔的背也被压弯了,风流潇洒的随意也变得邋遢肮脏——就像一个造型完美的人偶,在风吹雨打下变得斑驳可憎,他目睹了整个灾难的开始,却始终没有习惯他说话时的表情。   那是一种凶悍的愤怒,就像金属厂机器倾倒而出的岩浆,滚滚热意,腐蚀一切。   “你从来不是受害者。”   江涛大声吼道:“我不是受害者,难道是你?法院把你判给我,我亏待了你?我给你吃给你喝给你穿,你还考上了最好的高中,要是我亏待你,你能做到?是你出去跟人打架,不肯回来。”   江屿疲累地捏捏眉心,说:“你味道太脏了,让我想吐。”   “你什么意思?这是老子租的房子!”   他盯着眼前的“父亲”,终于迸发出忍无可忍的怒意,踹翻了江涛身边的那把椅子,笑道:“是你租的,但一直都是我付的钱,你要是现在不走,我就打电话给那个什么狗屁龙哥,看看这回你的手还保不保得住,你他妈别跟我提什么父慈子孝,从你开始喝酒赌博起,我就没有你这个爸,我爸早死了。”   江涛用笨重的手指指着他的鼻梁,似乎还想从牙缝里挤出点词,江屿已经直接拨通电话,对着电话里的人说了声“喂”。   即使浸透在酒液里,江涛仍然保持着恐惧和求生欲,他没有忘记上回被收钱人扔进水库里的惨痛教训,一边嚷嚷着“白眼狼”一边滚出了屋子,没有留下任何东西,只有满地的水,还有空气里弥漫不散的酒气。江屿靠着墙,抬头看向天花板,白炽灯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一闪一闪地跳着,把整间屋子都照得昏暗不明。   而他英俊的脸庞藏在昏暗的灯光下,凝着一股鹰隼的狠意。   而电话里透出毛猴焦急的声音:“江涛又来找你麻烦了?你要不要到我这里住?”   “你是不是还在酒吧打工?你老实说,那一万块是怎么来的?”   “酒吧会给一个高中生这么多钱吗?你也不想想。”   “那你钱是怎么来的?你去领那贫困金了?你是不傻?你明知道那女的就是想羞辱你,你还去领?江屿你……”   江屿挂断电话,摔回床上。   墙壁上即将脱落的白漆,他仿佛能预见里面的污浊,便立刻收回了视线,书桌上还有摊开的笔记本,徐衍昕交给他时,还傻傻地跟他拉钩,让他好好应对下周的月考。他故作勉强地答应了徐衍昕,徐衍昕笑得很灿烂,像是只要他认真复习,就能考出很好很好的成绩一样。深呼吸了两下,江屿从床上弹起,拉开椅子,打开积灰的台灯。   他只是不想看他失落。   就这么简单,没有别的——他告诉自己。   凌晨三点,酒吧里塞满了俊男靓女,明明已经入秋,但一个穿得比一个少,雪白的肉体布满了各色的灯光。张慧涂着红唇,抛着媚眼,掐了掐他的手臂,道:“周五晚上真有事?还是学校里藏了个小情人所以不能排班?”   江屿笑着觑她一眼,道:“今晚生意不好?怎么又把主意打到我这个童子鸡身上了?”   张慧一边说着讨厌,一边扯身上的那件小外套,企图遮一遮这胸口袒露的风光。   等凑近了,江屿能闻到身上的玫瑰花香,很腻,让他的鼻子难受,他随即皱了下眉,张慧哎呀了一声,道:“这香水是有点呛,你不喜欢我下次就不涂了。”江屿愣了两秒,道:“我挺喜欢玫瑰花的。”   张慧奇怪地看着他,他却自己偷偷地笑了笑,他的笑犹如冷冬破开云层露出的那抹阳光,因为稀罕,所以格外得人注意,张慧是混迹酒场的老江湖,但依旧红了脸,想跟江屿说几句真心话,谁知江屿拍了拍她的手臂,说:“谢谢你周五帮我代班,有空请你吃饭。”   他正想走,却听见背后张慧唤了他一声,他回头去看,只听见张慧朝他吼了声:“我真想知道你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等你有了喜欢的人,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   喜欢的人。   直到周日下午给赵聪补课时,他都还在想这四个字。赵聪是班里的差生,天天留堂,再这样下去恐怕要留级,刘蓉生怕赵聪留级,在档案里留下污点,便仗着自己出抚养费,还勉强像个妈,让江屿来替他补课。江屿起先只是敷衍了事,算准了赵聪不会配合,谁知道他布置下去的作业都做的不错,便提起了几分认真。   赵聪近日来,有几分转性的意思,总是拉着他聊几句,即使被骂了也就是涨红脸,很少回讽。   江屿替他补完英语就想撤,谁知道赵聪黏黏糊糊地拉着他:“要是你有喜欢的人,你会怎么追求她?”   江屿挑了下眉:“早恋了?”   赵聪拉着他的手臂,涨红了脸,叫他小声点,江屿麻烦地“啧”了一声,泼起冷水:“还追求,你先提升提升自我,明年就要留级的人谈什么恋爱,今年是你同班同学,明年就是师姐,你再蠢一些,说不准以后就是你老师。”   赵聪很不服气:“你,你……要是是你呢,你会怎么做?”   “我会让他自己喜欢上我。”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我又不是你。”   赵聪很快泄了气,不再纠缠。而江屿没把他那点少男情思放在心上,仿佛和自己没有半毛钱关系,临走前刘蓉把新做的曲奇塞进他的书包里,当是补课的辛苦费,便看见了那颗涂满涂鸦的篮球,惊奇地拿起来把玩了两下,但看到上面的涂鸦,又怕他搭上坏同学,正胆战心惊时,江屿正巧背著书包出来,随即皱着眉提醒她不准乱动东西。   谁知刘蓉难得好心情地笑了,说:“是同学送你的?你这小孩,脾气这么臭,但挡不住有女孩喜欢你。之前那小娃娃送你的礼物,我都替你收着呢。”   “什么破玩意?”   “哎呀,就是你小时候我带着你去做钟点工的时候,你不是老跟着人家小区里的小朋友野,我起先还担心你被那帮小公子哥欺负呢,没想到你天天带回来小礼物,什么钢笔,游戏机,人家不是还给你写了封信,我都给你存着呢,但你从来看都不看,玩也不玩,所以我就替你收着了,”说着,刘蓉从床底的储物箱里拿出一个生了锈的铁盒,琳琅满目地装着小孩子的玩意,但没有提起的钢笔和游戏机,便颇有些尴尬地说,“游戏机我给你弟弟玩了,钢笔给了你叔,但别的我都没动,真没动。”   “我打人的地方?”   “对呀,你这小孩从小记坏不记好,只记得你跟那小公子哥打架,但之前我带你去,你都挺开心,不吵不闹的,”刘蓉道,“馨兰花苑的人给工资比外面高多了,要不是你,我还在里面做呢,一年也能挣不少钱。”   江屿没有管刘蓉语气里的那点埋怨,只是盯着那盒东西,一时之间竟有些不敢去碰。他怕戳破幻想。好在赵聪天生手贱,眼疾手快地拿起最上面的那封信,大声地读起来——   亲爱的朋友,谢谢你昨天送我的漫画书,我看了很喜欢,虽然你从来不跟我说话,但是有你陪伴的日子,我感到很快乐,我希望你也快乐,不知道你肯不肯下次跟我说说话呢?上次看你的朋友们都拿着这款游戏机,所以我想你应该也会喜欢,这是我爸送给我的,我不太玩,但是希望你喜欢。我还在练字,字可能不是很好看,你看了不要笑话我,但我爷爷说,我还是很聪明的,希望以后再给你写信的时候,就能写出一手漂亮的字啦。   赵聪笑哈哈地道:“这小女孩写字真一板一眼,哦,我看看,署名是‘你的朋友 徐衍昕’,哎,这名字好像有点耳熟,是不是在哪里听过?”   他没有看见江屿攥紧的手指,自顾自地说道:“等等,这不是上次你借我看的那笔记本的主人吗?”   赵聪见江屿像棵松树一般直直地站着,忍不住把他拉到一边,八卦道:“哇,你跟这女孩现在是同班同学?你,你们这算什么?再续前缘?那你知不知道她就是小时候送你礼物的那个小女孩?怪不得你说她会先喜欢上你,原来是因为人家本来就喜欢你,你……”江屿像是重新启动的机器,敛了眉目,只剩下微微颤动的嘴唇还遗留他的情绪,他抢过那封信,夺门而出,不顾身后的呼唤。   他无比地想见徐衍昕。   作者有话说:   海星!海星! 第33章   徐衍昕接到江屿电话时,正在上竞赛数学课,给他上课的是徐濡卿从前带的研究生,叫林鹤,说话一板一眼,但思路清晰。他说了抱歉后,躲到厕所里听江屿的电话,江屿难得急躁,翻来覆去地说让他出来,他张望了下底楼镇守关卡的沈峰和徐昭,只能婉拒。   而江屿那边静了很久,像是回过神来了似的,对他说,那下次再说。   但他不好意思说,徐昭现在几乎不让他出门,从前他还能找借口出门,如去超市,去爷爷家之类的,但最近徐昭断绝了他所有的小心思,只让他上辅导班,连吃饭时也要聊几句致新杯的事。   徐衍昕偶尔会说:“我想去爷爷家,听说这回出题的老师是他老同学呢。”往常徐衍昕只要摆出数学的借口都会得到首肯,但这回沈峰和徐昭都露出一丝惊慌,迟疑了一下,徐昭很快便恢复了冷静,说:“你自己在家学。”   他还想说什么,便听到徐昭转移话题道:“闭幕式的钢琴曲准备得怎么样?”   他不敢再提别的,乖乖地去练会钢琴,脑子里想的却是江屿的事。   然而第二天见了江屿,江屿却搭着扶手,轻描淡写道:“我只是在路边小店里看到了这个吊坠,觉得很适合你。”江屿的手心里卧了小绵羊的吊坠,徐衍昕笑起来,颊边梨涡轻陷:“你那天打电话来叫我出去,就为了这个呀?”江屿道:“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吗?”   徐衍昕当然不是那个意思,但他以为江屿会跟他说什么很重要的事,但小羊吊坠似乎也是重要的,他用指尖勾了勾小绵羊那张嫩生生的脸,不再多想,只是从书包里献宝似的拿出准备已久的礼物,那台精美的唱片机,巫1900。江屿从没见过唱片机,也从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去听黑胶唱片,而徐衍昕思虑周全,特地准备了一张Twilight Way的黑胶唱片。   江屿轻皱了下眉,道:“为什么送我这个唱片?”   “每次我练钢琴练到吐,我就会听这首曲子,要是没有这首曲子,我大概会得钢琴恐惧症吧。你也可以听听,说不定就会少很多烦恼了。”   “是因为那个小骗子?”   “什么小骗子?”徐衍昕愣了一下,才知道他说的是小时候碰到的女孩,悻悻道:“她不是小骗子,是我的朋友,但是她从来没有回过我的信……可能是我以前太内向了,她不想跟我一起玩吧。算算时间,她应该也准备高考了,还是说已经考完了呢?不知道她还不记不记得我。”   江屿静静地注视着他,轻笑了声,笃定道:“他一定不记得你了,对他而言,没有友谊,也没有童年的回忆,只记得一个人傻钱多的小少爷,天天送他一些昂贵的垃圾。”   徐衍昕轻皱了下眉,难得大了声音:“为什么要这么说?”   “你有没有想过,你那些美好回忆里的人都没有如你想象地长大?”   江屿这么说。   那时刚入秋,徐衍昕在校服里搭了件薄绒衫,包住他雪白的颈项,柔软的绒线勾着他的下巴尖,一如既往的柔软,脸上浮着两团粉,像个糯米团子。但听完江屿的话,那张雪白的脸难得严肃了些,他就这么凝视着江屿,似乎想从他满是傲慢的话里摘出一丝善意,但江屿没有说话,他才闷闷地转过身,背影透露出三分伤心和别扭,好似在等他叫住,但江屿没有,而是把礼物放在了徐衍昕的课桌上,说,我不需要。江屿说话总是保留余地,但并非出于善意而是模棱两可,他只是出于傲慢和冷漠,懒得解释他的“我不需要”,上课上到一半时,徐衍昕难以遏制地思考起江屿的不需要指的是他的礼物,还是他本身。一旦思考起这个问题,他便无法停下。他那些无处安放的善意,是不是也是“不被需要”?   下课时,他闷闷不乐地趴在桌上,发呆似的望着方可施的侧脸,订正错题中的方可施注意到他的视线后,颇为惊恐地说:“你千万别看上我,我可打不过江屿。”   “不过江屿真讨班长的喜欢,你已经是第二个沦陷的班长了。”说完,方可施又像是说错话了似的拍了拍自己的嘴。   徐衍昕直起身子,道:“第一个是谁?”方可施转着眼珠,一脸逃避,嘴里嘟囔着:“江屿要是知道是我说的,肯定会杀了我的,你能不能当做没有听见?”   “你不是号称百方通,速速招来,否则等着屈打成招。”   “你那点小伎俩,哪里比得过江屿的铁拳,我不说,真不说!”   但徐衍昕知道他的弱点,在手指哈了两口气,把方可施挠得蜷成一条虫,笑个不停。徐衍昕用了五分钟,让方可施交代了个清楚。据方可施所说,事情是这样的——上一任班长洛诗诗暗恋江屿一年,追了他很久,但江屿不仅没有因此感动,而是差点要揍洛诗诗,害洛诗诗有了心理问题,休学到现在。   听完,徐衍昕皱起眉,反驳道:“肯定不是这样!”全忘了他刚还在腹诽江屿。   方可施见他这么生气,便弱弱地说:“我也就是听说,但大家都是这么传的,据说有人亲眼目睹江屿拿铁棍指着她。”徐衍昕嚯地站起身来,说:“据说又没有真凭实据,如果是真的,学校肯定会让江屿休学,怎么可能就这么让他读书?你们的版本并不可信,不可信的东西怎么能传来传去?”方可施从没见过他生气,愣了两秒,迟疑地说:“江屿也从没反驳过,再说,江屿欸,怎么可能受这个影响?”   “很多伤害都是看不见摸不着的,而且也不是所有人受伤后都会表现出来。”   方可施被他那点疯劲吓到了,只愣愣地说了句抱歉,徐衍昕才回过神来。   “对不起,我刚太激动了,我就是有点着急。”   方可施挥了挥手,说:“没事没事,只是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这么替江屿说话,以前你还误会他收保护费呢。你们怎么突然关系这么好?”   “我才没跟他关系好呢,就是说两句话的关系。”方可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江屿不仅说了过分的话,还退还了他的礼物,徐衍昕暗暗决定,这次他要生长一点的气。他等着江屿来示好,就像在清水县里那样,但那时的江屿和现在的江屿是两个人,不再是那个教他数羊,替他买石榴汁的江屿了。   自己去小卖部,自己去买冷饮。徐衍昕失落地像是失去了全世界,即使是排练时,都忍不住散发那点悲伤。连给他化妆的学姐都说:“连你的钢琴声都难过了。”而江屿却像从前那样趴在课桌上,枕着有力的手臂,拉出两根青筋,无聊地望着对面教学楼上的爬山虎。   他突然萌生出一种预感,江屿在回到从前。   他们并不相识的从前。   没有被大火烧毁的房屋,也没有湖边的游鱼,更没有见过满是花绿的天空。   他曾一度以为,朋友无非是趣味相投,但现在他才知道,他和江屿原来是截然不同的人,他们的爱好千差万别,脾气也南辕北辙,毫无共同点。   就连生气时都是,每当他瞥见江屿站起身,他都会笔下一顿,但江屿就这么摸着自己的后颈,懒散地擦过班级里的所有人,悠然地从后门出去,经过前门时,眼睛都不会朝他那里一瞥。江屿那么高,好像连吵架时的自尊心也悬得比他高。   他学习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充斥在每个角落,连去接水都不忘背几个西语单词。   他把自己的大脑分成每个小小的隔区,塞满知识,只为了稀释江屿给他带来的影响。但他到底不是个酷酷的男孩,无法像江屿一样无视他。   运动会前,夏松又嘻嘻哈哈地怂恿他让江屿参加篮球队,他闷闷地低着头说:“你自己去跟他说,我和江屿不熟。”   夏松笑起来,薅了把他蓬松的头发,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神雕侠侣吵架啦?江屿竟然舍得跟你吵架?”   他刚想说不是,恰好江屿路过,明明已经入了秋,江屿还是穿着那件薄薄的白衬衫,把袖口挽到手肘,神情淡漠地扫了眼夏松放在他头上的手掌,眼底没有漫过任何情绪,只是对夏松笑了下,说:“你找别人,我没空。”便擦着徐衍昕过去了,像他不存在那样。   他晕晕乎乎地盯着地板,只愣愣地想——原来江屿和其他的朋友真的不一样,不是由于江屿和他戏剧性的相遇,而是他似乎给了江屿一个特权:他永远都在那里,不会离开。   而江屿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恶劣刻薄是他的本性,所以才有恃无恐地远离他、靠近他,可以送他小羊吊坠,也可以马上疏远他。   他失落于这样的忽冷忽热,但更让他失落的是,他从来没有想收回过这样的特权。   他把手机上的吊坠扯了下来,放在手掌里端详。   他不想做羊,他只想做江屿的朋友。   作者有话说:   江·不按常理出牌·屿 第34章   江屿意识到自己心意的那天是万千寻常日子里的一天,徐衍昕那日穿着宽松的秋季校服外套,绛红色的,衣摆垂在大腿侧,露出里面纯白色的高领兔毛衣,衬着他蓬松的头发和还没睡醒的小脸,显得过分柔软。那日阳光太好,将他的皮肤晒出暖洋洋的清透感。   徐衍昕没有察觉到他的凝视,正和周围的同学说说笑笑,笑得比太阳还要浓烈。   这个笑容,他记了很多年,也许在那一刻他便知道,在漫长的人生里,或许再也不会出现像徐衍昕这样的男孩。   轰鸣的酒吧,顾客还没入场,张慧叼着烟过来给他点烟,江屿靠着墙,说不必。   张慧搭着他的肩,亲昵地贴着他的耳廓说:“上周你不是说今天有事吗?怎么,小情人不让你碰?”纵情酒场的人说话,多半离不开性,更别提江屿是整个熔情唯一没有照顾她生意的人。   江屿笑了下,用眼尾瞧她:“姐,咱俩真不适合。”   “哼,嫌我老啦?外面那帮小妹妹多没意思,还没怎么样就要你负责,动不动就跟你谈规划,谈人生,谈现实,”张慧趴在他的肩上,道,“我可什么都不图,只要当下。”   年仅三十的女人总是美得着急,例如眼线太长,粉底太白,裸露的胸脯越来越多,生怕自己的美踏过线,不再值得被保留。江屿瞥了眼那故意透给他看的大开的领口,轻笑了声,道:“姐,我阳-痿。”张慧显然没意料到他会这么说,纤细指间夹着的烟落了灰,正如她妩媚的脸上裂开一条缝,发出咔嚓一声。   “真,真的?”   多情性感的女人惊慌失措,宛如第一次上台演讲的小学生,实在好笑,江屿联想到的却是徐衍昕被邀上台领奖,掌声雷动,群情激昂,但谁也不知道被当作学生神明的男孩眼角还渗着一两滴笑出来的眼泪,因为五分钟前江屿刻薄的笑话。   江屿先是笑了几声,又不笑了,最终拍拍张慧的肩,说,姐,你有好的偏方,记得告诉我。   他绕过如风中石柱的张慧,推门走进员工室。   替地头蛇收保护费的万留已经到了,正凝着眼眉玩休息室里积灰的积木,红红绿绿的积木被垒出一个堡垒,万留滞着呼吸,小心地悬着积木,但江屿推门而入的声音实在不小,宛如风掠过草地,里面的蚂蚱都跳了两下。   万留的堡垒也摇摇欲坠,江屿笑着说了声抱歉,很不要脸皮地靠在沙发里玩手机,空间全是方可施叽叽喳喳的说说,一会说这个美女古筝谈得真好,一会又说隔壁班的话剧演得不错,最新的一条是“我的亲亲同桌压轴”附赠一张模糊的背影照,照片里的男孩穿着小西装,半靠椅子,细细白白的手指捏着琴谱,被几个满脸是笑的女孩捧着脸涂粉,害羞地笑出一个小小的梨涡。   江屿也不知自己看了多久,直到屏幕中间跳出电量提醒,才摁灭了手机,他抿了下嘴唇,跟万留搭话:“你这堡垒挺牛逼,要搭多高?”   万留长了一张鼠脸,满眼精光,看人也带着三分审视,江屿听别的员工闲聊说起过,万留跟他差不多大,犯了事情被退学了,说罢,还补充了句,是比江屿还要危险的小混混。当时江屿听完就忍不住笑,那应该是挺牛逼。   万留的堡垒搭得很高,大约有一米左右,看上去就费了不少功夫,然而再听见江屿的话后,万留邪邪地笑了下,用细长的手指推动了底层的积木,整个堡垒如雪崩般倾倒而落,哗啦啦地倒了一地。   江屿皱眉,听万留贼贼地笑着,说:“比起搭积木,我更享受摧毁它的那一刻。难道你不是?”   他看着洒落一地的积木,还有万留鼻梁上的那枚闪烁的骨钉,迟疑了两秒,笑道:“我可没耐心搭这种。我更乐意赚钱。”万留哈哈大笑,那枚闪烁的钻石跟他的笑意一样光零零。   “只怕有命赚,没命花。”   江屿翘着二郎腿,帆布鞋虚虚地抵着他收拾积木的手,笑道:“我挺惜命的。”   两人都笑着,却不像是在笑同一件事。   打破平静的是破门而入的店长,让江屿去招待客人。江屿这活,轻巧,方便,但又不是谁都能做。做酒吧营销的人,首先得长一张多情的脸,让客人玩得开心,然后顺便再开几瓶酒,很有皮肉生意的意思,但江屿偏偏长了一张薄情脸,也不用花言巧语哄女孩高兴,只是陪他们玩点助兴的游戏,这种有所保留的暧昧让女孩们趋之若鹜。   张慧从前学过他调情的语调,一个长相英俊,神才风流的人,趁着暧昧闪烁的光,举着橙黄的酒液,哑着声音说,你眉间是不是有一颗痣?的确是欲语还休的多情,张慧那时还很色-情地评价他,说他像是会在床上舔爱人身上所有的痣的人,江屿听了,只笑,不说话,又被大家指着说,就是这样游刃有余的表情,让大家着了魂。   但这多简单,脸是爸妈生的,身材是打篮球练的,那点神采是看电影学的,没什么东西是他的,唯独想让客人多开酒拿提成的心是真的。   他的确就是个骗子,还是手段高明,让人抓不出漏洞的那一类骗子。   然而等他又运用起这小手段时,口袋里的手机却不答应,震得他大腿都麻了,他笑着跟客人说抱歉转去厕所,女孩们追着他的身影,一脸沉迷。   打电话来的人是毛猴,先寒暄了两句,才切入正题,说是被徐衍昕邀请去看他们学校的文艺晚会,作为之前清水县的报答。文艺晚会上有赞助的牌子,徐衍昕替他要了一个小小的位置,算是能宣传宣传。毛猴还压低声音说,徐衍昕帮他估计是看到了他空间抱怨手机卖不出去的事。   江屿听的时候,手搭着大理石台,起先还敲两下手指,后面便听了。   两人都沉默着,说不出话,毛猴是愧疚,江屿是有点生气,徐衍昕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冷战?知不知道什么叫小肚鸡肠?知不知道什么叫技巧?他几乎能想象徐衍昕打电话时的语气,有点紧张,语速很快,脸红扑扑的,手指可能绕着胶质的电话线,然后翻来覆去地说“不来也没事”。   他就是这样的人,跟残忍一点都搭不上边。   江屿挂了电话,说知道了,顾不上他的酒钱,黑着脸骑车去七中。   一路上,江屿都在想,徐衍昕见到他时,会是什么表情,会不会不计前嫌地朝他笑笑,还是故作逞强地别开脑袋。但不论是哪种,面对徐衍昕那样的小傻瓜,他都足够富余。   停车,刷卡,进大礼堂。   他还穿着皮夹克,满身寒气,然而当他拉开大门时,才惊觉里面是暖融融的光亮,学生着正装,清一色的西装外套,家长也都衣衫薄薄,像是多温暖的天气,而舞台上的主持人是数学班的叶雨清,高傲的马尾辫,清晰的吐字,偶尔还会说两句笑话,江屿听见两个女孩窃窃私语道,没想到叶雨清原来会笑啊。   继续听下去,女孩报的是,接下来由徐衍昕为大家演奏钢琴曲。   徐衍昕身着西装,打着领结,没有笑,只是平静地扫视一圈台下的观众,稍稍鞠了下躬,便坐上钢琴椅,将所有人带进了一个新的世界。江屿假定的可能性被一一推翻。   曲子一开头,江屿便听出来了,又是那首曲子。他没有去感悟徐衍昕的情绪,也听不懂旁边女孩说的钢琴技巧,他只是看着徐衍昕头顶的那束光,以及光下他雾蒙蒙的脸,像是隔着一层纱,都能清晰地看出脸上微小的表情。徐衍昕身上那点人气被那束光里稀释得越来越淡,顺着光束的浮尘旋转。黑白简单的琴键和西装,将他裹出一丝圣洁,一丝难以逾越的清冷。   徐衍昕,高中入学典礼时,代表全体新生致辞的那个男孩,那个被老师寄予厚望的男孩,那个被同学们称呼“有点高冷”的学神。   他何止碰见过徐衍昕几次,数学班的班级在最高楼,每当徐衍昕走过楼梯时,夏松和方可施就会贱兮兮地跟全班说“他来了”,一群女孩趴在窗口探头看他,说着言情小说的桥段,虽然江屿恶名在外,但似乎无法阻挡他们的热情,几个女孩偶尔会挤到他的桌旁,叽叽喳喳地探出头看热闹,吵醒午睡的江屿,他皱着眉看过两眼。   被所有人凝望的男孩身材纤瘦,怀里抱着厚厚一沓资料,但身子骨挺得很直,步伐不轻不重,正如他没有笑意的脸庞透出的一点疏远。不笑的徐衍昕是凝着一丝凉意的,积聚在眉尾,勾着他雪白的脸。   他翻过那本被束之高阁的字典,沾了满手的灰,才找到那两个字。   他是日出升起的太阳,是清扫寒意的太阳,他想,原来太阳也可以有私情,有冷意。   一曲终毕,所有人都鼓着掌,理科班的几个还吹着口哨,丝毫不顾古典音乐的礼节。台上的男孩似乎也忘了演奏的礼仪,腼腆地笑着,笑出两个酒窝,还热心肠地跟班上的同学招了招手,然后快速地张望了一圈,便半阖了眼。   他的那点技巧,在徐衍昕面前毫无作用。   像他这样的人,喜欢是倾泻而出的泉水,无法被石潭所圈留。   即使找遍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词汇,都无法描述他想说的话。他的爱,不全部是滚烫的,沸腾的,下面还压着一丝丝冷意,那是势在必得的凶悍。   毛猴远远地便看见了江屿,站如松树,却冷着脸,跟所有人格格不入。他快步挤到江屿的身侧,拉着他的手臂,小声嘀咕说:“你不是说不来?徐衍昕刚刚还拐弯抹角地问起你呢,我说你有事来不了。你俩是不是又不开心了?你不是说你们没谈恋爱,怎么天天闹别扭?我看人小孩脾气挺好的,你别犯狗脾气,天天把人往外推有意思吗?”   “你不懂。”他突然说道。   “我怎么不懂?不就是越喜欢越对人忽冷忽热吗,我跟你说你这就是长歪了,”毛猴恨铁不成钢般地锤了下他的手臂,江屿没动,他自己吸了口冷气,“江屿,你听我一句劝,真正的爱情是玩不了把戏的。”   江屿听完,冷笑一声,道:“那要怎么办?我冲到他的面前跟他说,我是同性恋,徐衍昕我他妈喜欢你,你愿不愿意跟我好?还是我他妈傻不拉几地像你一样当十年备胎,看他升学看他谈恋爱再听他跟我说结婚的喜讯?你想我做哪种?”   “我喜欢他,但绝不做他的脚下臣。”   他戳了戳毛猴的心口,道:“你太无私,但我和你不同。” 第35章   寒冬初至,所有的七中学子都缩起脖子,在校服里穿上各式各样的棉袄,连同徐衍昕也不例外,他天生惧寒,里三层外三层地被裹成一颗球,丝毫不见昔日清瘦的影子。而江屿不要温度要风度,穿得很轻便,毛衣还是V领的,露出一小片胸膛,好像从来都不会冷。   他们已经冷战了七十七天了,开始得莫名其妙,但丝毫没有结束的样子,起先徐衍昕还琢磨着如何低头,但这几日也被厚厚的书本压垮了善心,那点置气的小心思冒了头,他在等,就像等钢琴曲的漫长的前奏,始终要等。   走廊里人很少,学生大多都挤在班里,以彼此呼出的二氧化碳做暖。   徐衍昕把保温杯抵在手肘和腰腹指间,跟行动不便的企鹅似的。然而还没走几步,便见到了那宽大的肩,身上的毛衣很薄,覆在光滑细密的皮肤上。少年只用两根手指抓着水杯的杯口,垂在腿侧,手指懒散而温热,没有呈现出被冬日风干的僵硬,但手背绷起的青筋却格外有力。   徐衍昕一边背单词,一边盯着他褶起的毛衣后领。或许是他盯得太久,江屿像有所知觉似的,用另一只宽大的手勾了勾自己的后领,把领子翻出来。   接水时,保温杯有心要跟他作对,在他的怀里东倒西歪,他脸皮薄,不肯让后面的同学久等,就从队伍里走出来,憋红了脸,背对着人群在热水箱旁边拧盖子,拧得满手通红。怀里的重量突然一轻,刚刚离开的人折返回来,把自己的水杯放在水箱上,握着他那橘黄色的水杯,手腕稍稍一绷,便打开了。   徐衍昕有点手足无措,正在想要搭话还是只说谢谢,但江屿没有给他纠结的机会,自顾自走开了,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耗时两分钟,他正巧背到queer。   林鹤给他补课时,他忍不住想起江屿的手指,实在过分符合人体美学。   “按照致新杯前几年的考卷,很有可能会考n元不等式,你可以看看这道题,1961年苏联夏令营的原题。”林鹤没有感情的机械声音将他拉回考卷,他愣了两秒钟,才集中心智,看向题目。数学就像是一团乱七八糟的毛线,想要解出题目,就不能受到其他事物的干扰,只有抽出源头的线,所有问题才会迎刃而解。   “有没有思路?”   徐衍昕用铅笔点了下卷面,不太确定道:“一般碰到这种题,柯西求反是基本精神,一般来说分子和基本不等式放缩后的倍数关系,而且被引入的被减项的次数是原式分母的次数和分子的次数之差,但这道题有点怪,柯西求反估计不行。”   林鹤抬了抬眼镜,颇为认可地说道:“波利亚曾经说过,数学题没有十全十美的解法,永远有值得我们探究的地方。”   “柯西求反不行的话,就利用线性函数的性质将变元调到边界。”他说。   得到林鹤肯定后,徐衍昕才按照自己的思路进行计算。   函数中经常有轮换对称,而后要利用数字之间的内在逻辑形成一个环,这种套路在代数问题里极为常见。从有思路到解决问题,徐衍昕一共花了11分钟49秒。林鹤看着计时表上的数字,说:“在15分钟以内,和徐老师说的一样,你的确有学习数学的天赋。但是——”   林鹤的眼睛紧紧盯着他,隔着镜框,始终流露出一种淡漠,从小到大所有老师碰到他都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一丝赞赏,但林鹤却始终在审视他,打量他,即使他很快能解答问题,都无法博得他的一丝赞扬。起初他以为是林鹤严格,现在想来,怕是对他有所腹诽。   林鹤靠着椅背,双手交叉,对他说:“八周前的补课,自从你接了一通电话起,之后的补习过程中,你一直在开小差,甚至连最基本的运算都做不好,刚刚也是,余光一直在打量那台唱片机。”   “对不起,我……”   “不必跟我道歉,对我而言,给你补课很轻松。不论是解题的技巧还是学习数学的天赋,你都是同龄人中的翘楚。致新杯对你而言,根本不是难题,只是你修饰自己简历的一个装饰。但是学习数学,除去天赋和技巧,有更重要的东西。”   徐衍昕愣了愣,等他的下文。但林鹤却说:“你要自己想。我只是受徐教授所托给你辅导数学竞赛,我的目标是让你获得致新杯的第一。至于你对于数学的态度,是否要从事科研,是你自己的事。但是我想,如果徐老师得知你只是把数学当作一条升学的捷径,他会比现在更痛苦。”   直到林鹤走后,徐衍昕仍傻傻地端坐在桌前,他的面前是数千张考卷。   他和数学的缘分要追溯到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他还是个小豆丁,四五岁。那时的徐濡卿对他而言,没有敬重的含义。他不知道那个总是有点顽童脾气的老人多么受人尊敬,也不知道他的研究得过多少奖项,只知道他是爷爷,一个喜欢考他的爷爷。   每年过年,比起收红包,他更期待老爷子的考题。那一年,他刚上幼儿园,学着唱儿歌,学着10以内的加减。而徐濡卿笑得很贼,满脸皱纹,比同龄人老不少,发红包的时候递给他两个红信封,道:“这里有两个红包,已知其中一个红包是另一个红包的两倍,昕昕先挑一个。”   旁边的奶奶咯咯地笑起来:“昕昕哪里知道什么叫两倍哦,快让宝宝过来吃酒酿圆子了。”   “我知道的!2就是1的两倍。”他不服输地说。   一家人闻言,都忍不住笑了,只有徐濡卿很认真地夸他聪明,让他拆红包。   他愤愤不平地拆开其中一个红包,里面是五张毛爷爷,他瘪下嘴,跟徐昭抱怨,比去年的少,听到这话,徐濡卿也笑着点点他的脑袋,然后悠悠地说:“现在昕昕有个机会,可以放弃这个已经打开的红包,拿另一个未开封的红包,你换不换呀?”   奶奶嗔怒道:“退休了,就知道欺负小孩。”   那时候的徐衍昕掰着手指,另一个红包有可能是250,也有可能是1000,如果拿到250,也就损失250,拿到1000的话就能赚到500,当然得换。   徐濡卿递给他另一个红包,里面是两张红毛爷爷,一张青毛爷爷,他瞪圆了眼睛,像是受到不小冲击,徐濡卿这时说道:“如果昕昕一开始就拿到250的红包,有一个换的机会,是不是还是会换?那这个问题是不是跟红包里到底有多少钱无关,无论如何昕昕都会换红包?因为对昕昕而言,期望值是0.5*(1000+250)=625。”   他听得云里雾里,手指头都不够掰了。奶奶看他那大脑冒烟的傻样,便笑着打圆场,说快去吃圆子,所有人都不把这个问题当回事,好像只是徐濡卿拿来逗他的一个笑话,但徐衍昕却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但徐濡卿如何都不肯告诉他。   九年后,中考前一天的凌晨,再他翻阅了无数数学书籍后,终于迎刃而解,忍不住三更半夜给老爷子打电话,老爷子先是骂了顿他打扰老年人休息,才问他:“想出来啦?”   “这是典型的盒子悖论问题,悖论点在于这个问题根本没有一个有限的期望值,这个游戏的期望值是不收敛的,是无穷的,而且红包里的金额是未知分布的,根本就没有概率可言。”   徐濡卿笑起来,但没有问他这说的什么,这道简单的趣味数学题,好像是他们一个共同的秘密,一个等待着被剖析的秘密。   然而听完后徐濡卿显然不准备夸奖他,也不体谅他明日的中考,而是悠悠地说:“那我再考你一个脑筋急转弯,有三个神灵,名为‘真实’、‘虚伪’和‘任意’,你不知道他们谁是谁,真实永远说真话,虚伪永远说假话,任意则是真假随机,你需要知道这三位分别是谁,只能问三次答案是‘是’或‘否’的问题,每个问题只能针对一个神,神能听懂你的话,而他们只会用自己的语言回答你,‘da’或‘jia’,而你不知道哪个是‘是’哪个是‘假’。”   “爷爷!你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问题?”   “故事会小框上看的,还挺好看,我看是简单得不得了,但我们昕昕是个小傻瓜,我得考考你脑筋转不转弯,不能让它生锈咯。”徐濡卿笑着说,丝毫没有数学院士的气度。   徐衍昕泄了气,跟气球似的,晃着晃着,落了地,本来期盼徐濡卿能夸奖他几句,没想到等来的又是一个脑筋急转弯,他绕着电话线,抱怨道:“还有三小时就要中考了,您还跟我说这个。”   徐濡卿哈哈大笑道:“数学低于150,别来见我,丢脸!”   “爷爷!你怎么这样!别的爷爷肯定都是让小孩别有压力的。”   徐濡卿恨恨道:“前两天王青石那老头跟我说,他孙女数学考试次次满分,以此证明他的基因经过三代稀释仍然很强,这我怎么能输?我们以前在P大读书的时候,都是他问我题目。昕昕,你得替爷爷证明证明!”   徐衍昕有点受不了了,说:“您再这样,我就挂电话了。”   “哎,别,爷爷是相信昕昕,中考那难度跟1+1=2有什么区别?”   “歌德巴赫猜想不是好多人研究?”   “那都是民科数学闹着玩的,真搞研究的都不碰那个。”   徐衍昕长长地“哦”了一声,隔了好一会,徐濡卿问:“你妈天天逼你学数学,你讨不讨厌数学?”   “还行,就那样,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就是补课太多了,有点累。”   徐濡卿笑了下,突然道:“数学是很美很神秘的东西,就像你喜欢的漫画里画的那样,它藏在王宫深处,不装什么金箱子、银宝盒,许多勇士屠龙后,见了美色和财富就忘了科学,它就一直被遗落在角落,等人去发现。”   “费马随手写下的猜想,难倒了包括欧拉和库尔莫之类的顶尖数学家,时隔三百多年才被解开,许多人会说解开又有什么用呢?如果没解开,岂不是一生一事无成?这个世界上的确有更有趣,更光鲜的东西让人追求——”   “但科学没有国界,不受历史的局限,无数的人抛开种族、性别、民族为同一个目标努力,他是由血和汗构成的灯塔,只为照亮后人。比起中考,比起别的,爷爷更想告诉昕昕这个,但昕昕愿不愿意听?会不会觉得爷爷是个不会说笑的老古董?”   “爷爷……”   “爷爷偶尔也会奢望,我的昕昕会花那么多年解开谜题,会不会以后像爷爷一样注意到那角落里的宝贝呢?”   徐衍昕始终记得那个夜晚,蝉鸣绵绵,树荫暗暗,徐濡卿的声音透出一股岁月的苍老。   那时,他愣愣地想,爷爷老了。   然而现在的他,再想起他的初衷,便忍不住质问自己——他是否还是那个蛰伏多年,静静解开难题的徐衍昕?他到底缺少的是什么?如果是江屿,他会不会说他是闲得无聊自讨苦吃的傻瓜?   作者有话说:   里面的问题都可以想想哈,挺有趣滴!然后希望大家能快乐看文哈,不要吵架!谢谢一直以来的支持~ 第36章   “你是蠢驴吗?”   讲了三遍三角函数后,江屿终于忍不住爆发了,把笔一丢,皱着眉看向赵聪。   赵聪涨红了脸,嘴硬道:“明明是你讲得烂!”   江屿举起拳头,斜眼看他:“你再敢说一句?”   初中生不惧强权,哼了一声,道:“你这两天来这么勤快,是不是因为那个叫徐衍昕的没跟你好?”   话音刚落,赵聪右边的脸颊就挨了一拳,他哎呦一声,捧着脸,难以置信地看向江屿,而揍人的人已经转身进了厕所,把门摔得很响。赵聪腹诽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来那个了呢。   江屿靠着门,翻徐衍昕的空间,最新一条拍了张很糊的会场大门,角落有只橘猫,配字是:USAMO的题真的好繁琐,不过小橘今天也跟我招手了呢,加油!之前一条是:报名报了两小时,实在闲得没事做,看了会龙珠,隔壁的大佬在刷HMMT,压力山大……再之前的是:schimincke新出的颜料好好看,但这个月的零花钱已经菠萝菠萝哒[委屈]   徐衍昕的空间很普通,抱怨老师拖堂,新的竞赛卷太多,转发一些美食和漫画,说一些普通的烦恼,好像自己真的那么普通似的。   他来来回回地翻了半小时,才终于摁下访客记录删除的按钮。   180分钟,铃响。   徐衍昕走出考场,望着迷迷蒙蒙的天空,有些恍惚。试卷上的数字好像还残留在他的虹膜上,看什么都有点数学气,那些景象不是景象,那些人也不是真的人,而是由数字构成的图形。   他等了两分钟,便看见了徐昭的身影,穿着厚重的黑色羊毛大衣,怀里抱着个纸袋,里面支出一根长长的法棍,像在巴黎街头拍的画报,他顿时就笑了,把他的想象原原本本告诉徐昭,但徐昭无法理解他的幽默:“初赛考得怎么样?”   他撇了撇嘴,说:“有一题没做出来,其他的应该没什么问题。”   徐昭随即皱起眉,道:“初赛怎么还会有题没做出来?”   “这两年致新杯初赛难度提升了,两道组合题……”   “你总找借口,怎么提升?”   车窗上的雾气凝结了,他垂着头,看自己的手指,中指的指腹凹陷下去,是笔压的,指尖还沾着一点墨水渍,窗外围着黑压压的一片羽绒服,考生跟家长叽叽喳喳地说着题好难,家长笑着,似乎并不当回事。他不知为何,突然有点想念爷爷,转头对徐昭说:“我想去爷爷家,正巧问问他那道题。”   徐昭握着方向盘沉吟了会,道:“开过去有很长一段路,你要有问题,我打电话给林鹤让他过来。”   “其实也不光光是想去问题,我有点想爷爷了,这两天我一直梦到爷爷,总觉得他有话想跟我说,虽然真的见面了,他也就是跟我随便闲聊两句,但是不知道怎么,我就是有点难以心安……”   徐昭停顿了好几秒,说:“他们出去旅游了,两周后回来,你先准备好复赛,一切等到结果出来了再说。”   “可是……”   “你上次答应我什么?致新杯要拿第一。还有下次你碰到徐阳妈妈的时候,也别提起致新杯的事。我怕又跟上次一样,害得大家空欢喜一场。”   徐昭总有办法让他哑口无言。他不再说话,缩着脖子看窗外的落叶。S市的冬是很冷的,但偏偏不下雪,索性下一场大雪,倒是浩浩荡荡地抒发一下冬日的苦闷。可惜这个城市跟这个城市大多的市民一样,含蓄,高压,就像现在停在电线上的麻雀,如履薄冰,凝结而成的冷意聚集在这个城市的顶端,一副摇摇欲坠,即将倾倒的模样。   回到家,徐昭嘱咐他不准多吃,所以他就着面包袋,只吃一点点,又喝了半杯牛奶便被轰上楼。吃晚饭时,沈峰已经回来了,但难得寡言,最热闹的那个人静了,这个原本肃静的家庭便更静了,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响声。徐衍昕悄悄打量起一反寻常的父亲,只觉得他憔悴了不少。   但问起时,沈峰按着他的肩,笑得很勉强,说:“年末事情多,稍微有点累了,对了,魏老爷子前天说魏寻从意大利回来了,反正是邻居,我让他寒假教你画画?”   “真的?可是妈那边……”   “我去说,学画画又不是传染病,怎么还抑制传染源了?你只管好好比赛,别的事情,都由爸妈来操心,保准给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沈峰说得慷慨,目送着小孩上楼后,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徐衍昕绝不能算细腻敏感的男孩,但总有点心慌,就像初中那次,隐隐约约就能感到背后有一双推手。这次也是,冥冥之中,他感到有一种野蛮生长的力量,在心口沸腾翻滚,像是一夜参天的大树,也像是冲破河堤的浪花。   梦里的爷爷是陌生的,牵着他的手走,不管他说什么,爷爷都始终没有回答,时间长了,他甚至怀疑牵着他的手是枯木,是碎骨,没有任何温度。当他颤着声音问起时,整个世界震动起来,那一片片白色轰然倒塌,原来他们一直围着一根石柱绕圈。从未向前。   惊醒时,他浑身是汗。   他看了眼钟,又扫了眼床边的风铃。风铃依旧静静地挂在那里,被月光折出一股透明的蓝,他看了好一会,才趿拉上拖鞋出门找水喝,经过沈峰徐昭的房间时,却听到了轻微的争吵声。虽然他父母总是拌嘴,但其实关系不错,沈峰是难得的好脾气,总能三下五除二地解决那点小小的争执。   但他附在门上时,听到的却是沈峰高昂的吼声,而徐昭始终保持着那没有感情的音调。   “你再这样下去,他会恨你,离你越来越远,我真搞不懂为什么要这样?”   “怎样?如果不是你百般阻拦,他现在早在大学里读少年班了。至于会在那个初中被那帮小混混推下楼,住了一年ICU吗?”   “那只是一场意外,但你有没有想过他15岁读大学会受到多少期望?受到多少非议?住院那年为了不让你失望,他从没放下过书本。如果别的妈生到这样的小孩,早就偷着乐了,我看你是想逼死他!我们就不能做一对开明的父母,让他做自己喜欢的事吗?一个快乐的家庭有什么不好?”   “什么都不好!”   徐昭吼了一声,尖锐得像用指甲在黑板上划,徐衍昕从没听过她这么仪态尽失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们来完成他的画家梦,那谁来满足我以前的梦?徐濡卿在你们像世界上最民主大度的爷爷、老丈人,但实际上他跟我没有任何区别,他逼迫我学数学,发现我天赋平平后逼我学法律,他不允许我早结婚,因为那时我的对象是他看不起的商贾家庭。他现在老了,病了,忘了,变得那么无辜。而入赘到我们家的你,竟然一口一个快乐教育,你问问你最尊敬的徐院士同意不同意?哦,他现在得了老年痴呆,应该也回答不了你,一个学者得了这种病,简直可笑。”   “徐昭!你怎么能说得出这样的话,他是你爸!”   “但我说错了吗?!”   所有的声音在沈峰的吼声里戛然而止,就像退潮的海浪一样慢慢地远去,他只能看见那一条白色的细线退到比地平线更里的地方。他缩回了想拧开房门的手,慢慢地蹲到了地上。   他被海水淹没了。   复赛那天,徐昭送他到赛场,他像平常那样乖乖地接过准考证,笑着跟徐昭告别。   然而当他走到二楼的拐角处后,并没有进教室,而是靠在栏杆边遥遥望去。那辆奔驰已经走了。他顺着捋了一把背包带,那手里的准考证拧成一个纸团,径直走出了大门。他身上穿的是徐昭给他新买的鹅绒羽绒服,那么轻,却压得他喘不过气。   走过两条街,他把徐昭买的羽绒服丢进了垃圾桶。   他急切地想成为一个坏小孩,他掏空了自己所有的口袋,花了两百块钱买游戏币、看漫画。但他的心仍然惦记着爷爷,惦记着徐昭那些刻薄的话。   当那些小混混把他撞得东倒西歪时,他才傻傻地想着,坏也是一种能力,而他从来不掌握这样的能力。那种面对规则不屑一顾的无知和骄傲,是他无论如何也学不会的,他就像游戏厅中间的积木城堡,方正而规矩。   他顿时沮丧了起来,最后只好把所有的心事告诉了路边的野猫,野猫睁着眼睛,很懒散地看着他,像是在赶他走,但他脸皮难得厚了起来,不顾小猫的抱怨,絮絮叨叨地说着家里的事,告诉它徐昭的事,告诉它爷爷的事,最后一句他说的是:“我以前一直以为是我做得不够好,让她失望。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她想让我体验她从前的痛楚。而且,我也不敢去看爷爷,如,如果爷爷不记得我了,那我该怎么办?我好害怕。”   当说完这句话时,他顿时哭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得愧疚。好在猫听不懂他的话,不知道他竟然如此“坏”地编排起自己的母亲。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走到了江屿妈妈开的馄饨店。隔着油腻的推门,那股香气混杂着人的交谈声飘来。他推门而入,点了一碗馄饨,刚坐下,就掉了一滴眼泪,他被那滚烫的烟火气烧到了,所以泪腺失控。他哭完,吃完,才惊觉身上没一个硬币,他急得不可开交,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了他对面。   江屿跟了他一路,从比赛大楼到游戏厅,到阴暗的小巷,到馄饨店。   他叼着烟,把徐衍昕丢在垃圾桶里的羽绒服捡起来,看见了那洁白的领毛上的那点酱汁,他插着口袋看徐衍昕哭哭啼啼地跟小巷子里的猫对话,看他那抹孤零零轻飘飘的影子钻进他妈的馄饨店。   江屿无法解释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总不能说是正巧路过吧,连他自己都不信。   因为想见他,又担心附近的治安问题,所以连着几天看他从他妈妈的车里出来,再经过几小时坐回他妈的奔驰——这样的话,他更说不出口。   好在眼前的人挂着眼泪,呆呆地眨了眨眼睛,问:“这,这是我的羽绒服?”   “我带你去个地方。”江屿答非所问。   “不要。”   徐衍昕这回倒是很快地回答了,看来还在生闷气。江屿心里笑了下,他不仅不讨厌徐衍昕那故作冷漠的表情,反而很喜欢。像徐衍昕这样不会演戏,喜怒于色的人为了他故作姿态,怎么也是值得高兴的吧?   但他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撑着下巴,笑道:“哦,那我是不是该报警?这里好像有个吃霸王餐的。”   徐衍昕皱了下脸,难以置信地看向他,他轻轻地笑了,敲了敲桌子,低声说:“跟我走吧。”   他自顾自地走到门外,然后轻微地回了下头,那单薄的身影似乎正天人交战,最终还是别别扭扭地跟了过来,并不正眼看他。   两人就这么并肩走着,期间徐衍昕打了个很轻微的喷嚏,江屿拖下自己的外套,递给他,徐衍昕下意识地想摆摆手说不用,但想起来他们还在冷战,所以很高贵冷艳地轻瞥了他一眼,说不要。   江屿叹了一口气,好像真的很无奈似的:“你还准备生多久的气?”   “我从没生过你的气,”有气泡涌进了徐衍昕的喉管,让他哽咽,让他委屈,“我明明从来没有惹过你,但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很讨厌我,还说我别有企图,后来在清水县的时候还好好的,回来就不理我了,我跟你道歉,跟毛猴说都不管用,要是我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也该告诉我的,你知不知道这样冷战会让我有多难过……你怎么能这样?”   他说得稀里糊涂、语序颠倒,满是怨气,但江屿始终很安静地听着,他更觉得自己就跟被打中七寸的蛇一样,被拿捏着。   “我再也不想理你了。”他这么说。   路边车的大光灯把江屿的脸融成橘黄色:“真的?”   江屿的眼睛好像也是金色的,有比灯光更柔和更温暖的东西撒了下来,他吸了吸鼻子,赌气道:“真的。你总是忽冷忽热,我再也不想跟你做朋友了,你把衣服还给我,我要走了。”   江屿听罢,动了下手臂,他以为是要递给他衣服,便伸出手去接,却没想到江屿隔着羽绒服,紧紧地抱住了他。街上好多人侧目看他,他呆了好几秒,才用力推江屿的胸膛,江屿的声音扑在他的肩头。   “那以后都是热的,行不行?”   “徐衍昕,你在清水县的时候还欠我一个请求,你记不记得?我现在想到了,你能不能再……”江屿停顿了下,道,“在乎我一点?”   徐衍昕没有说话,但江屿知道了他的回答。   比起徐衍昕的笑容,他更害怕他的眼泪,那滚烫的泪珠融化了他刻薄冷硬的心脏,他的自尊在那一刻毫无用处,他只想让他笑起来。在那一刻,他似乎懂得了毛猴所说的话,爱是用不了手段的。   他的喜欢,他的自尊在徐衍昕的眼泪里铸成了爱,宛如高楼拔地而起。   总有一天,江屿的爱会变成洪水,变成猛兽,迟早会淹没了徐衍昕。   但在此之前,他愿意轻抚他的脊背,做他的骑士。 第37章   走近黑黝黝的筒子楼,徐衍昕的脚步稍稍慢了些。路边挺立的电线杆还有远处的野狗嚎叫声都渗人得慌。江屿依旧穿着薄薄的毛衣,手里拎着超市买的蔬果,侧头扫了他一眼。他咽了咽口水,快步跟上,担心江屿觉得他嫌弃他家。   进了家门,江屿一边脱鞋一边指挥他道:“我没买客用的拖鞋,不脱鞋也没事,你坐沙发上看会电视吧。”徐衍昕顺着他的指挥,一步一个动作移到沙发上。沙发上破了个洞,掉出些棉絮。打开电视机,播的是NBA。   他偷偷地看了一圈,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最后,他的视线凝结在江屿家的鞋柜上。里面只有一双拖鞋。他满脑子疑问,例如江屿为什么跟毛猴住在一起,他的爸妈呢?似乎是察觉到他的满腹心事,江屿进厨房前,说了句:“我一个人住,也不喜欢别人来我家,所以就买了一双拖鞋。”   “哦……”   徐衍昕没听懂他的画外音,“所以你是例外”。   江屿在厨房里做菜,徐衍昕无聊地看起篮球比赛,耳朵听的却是江屿剁菜的声音,利落而有节奏。他本来想挤进厨房帮他打打下手,但他对江屿的怨气还没消,所以有点矫情地摆着冷淡的姿态。   江屿烧了两菜一汤,放了点辣椒,红红绿绿的很好看,味道也很诱人,徐衍昕捂着自己咕咕叫的肚子,但面上很是矜持地说:“没想到你还会烧菜。”   徐衍昕刚吃了一根豇豆,面前就多了一小碗飘着葱花的番茄蛋汤,他顺着那热腾腾的烟雾看向江屿,对面的人注意到他的视线后,勾起一个笑,就跟江屿答应他的那样,是热热的笑。   江屿说:“你少吃点,等会还有樱桃。”   喝汤的时候,徐衍昕便知道他那点小小的怒气气很快就会消失,然后又会傻傻地围着江屿转,谁让他属羊呢。吃完饭,江屿又投喂了他十几颗樱桃,他吃得心满意足,早忘了下午又哭又笑的难堪事。江屿也觉得他有点傻,有点懵,便主动提起:“明天我陪你去看爷爷。”   “你,你怎么知道?”   “不知道是谁蹲着跟猫一边说一边哭的,我想不听见都难。”   徐衍昕脸红了白,白了红,道:“你,你跟踪我?”   “是。”江屿笑得明晃晃。   徐衍昕小声嘀咕了句:“又骗人。”无头苍蝇似的绕着沙发转了两圈后,他把脸贴在墙壁上,手指绕着脱落的白色墙壁打圈,小声道:“我不敢去,我有点害怕。”   “随你,不去的话,我明天带你去游乐园。”   徐衍昕心说,我才没心情去游乐园玩呢。便嘀咕了句:“故意的。”   他贴着墙,看向江屿的背影,真高,肩也好宽,总是游刃有余,一副值得依靠的样子,哪里像他。隔了好一会,他忍不住问道:“你会不会有害怕的时候呢?”   江屿顿了下,说:“经常。”   提问的人有点意外地“哎”了一声,江屿接着说:“害怕的时候我会去打架,当那些小混混面对我露出恐惧的表情时,我就会有力量去面对害怕的事情。”徐衍昕听得云里雾里,但江屿似乎也没想让他懂,只是说:“露出这样恐惧的表情实在是太丢脸了,所以只好去面对它。”   “但也有一种害怕的情绪,打架也没用。”   “是什么?”   江屿没有回答他,只是留给他一个沉默的背影。   直到睡前,徐衍昕还在想江屿的话。   江屿身上有一种野蛮生长的力量,还有一股奋力抵抗的力量。或许江屿也不知道自己在抵抗什么,又在成为什么,那是一种混沌不清的能量。但徐衍昕仍然相信,那是一种向善的力量,终有一天,所有人都会看到他身上的光辉。   翌日,江屿醒的时候,徐衍昕已经穿戴整齐了,身上穿的是江屿的加绒卫衣,很宽松,罩得他整个人很瘦弱。但江屿却琢磨出一丝情-色的味道,那件卫衣他经常穿,不知道徐衍昕有没有闻到属于他的气味,但起码他已经在想些不好的事了。但徐衍昕明显是个傻子,蹭地一下压到江屿的身上,害睡眼惺忪的他瞬间睁大了眼睛,睡意和幻想都被扑了个灭,笑得灿烂的男孩故作不满地说:“快起床,都九点了!”   脆弱的脖颈下,是漂亮的肩胛骨还有一小片白皙的胸膛。   啧了一声,江屿把他卫衣前垂着的两根帽绳打了个结,遮住那片让人心烦意乱的白,没好气地掀开身上的人,恶声恶气地说:“真当自己很轻呢,快压死我了。”   “谁让你睡这么死,我都叫了你两遍了。”   “你一大早发什么疯?”   徐衍昕扭扭捏捏地拉着自己胸前的两根帽绳,说:“不是说陪我去爷爷家?你反悔了?”   江屿沉吟了会,道:“想好了?”   徐衍昕很用力地点了点头。   江屿洗漱完,随手捡了件外套往身上一穿就要出门,徐衍昕睁圆了眼睛,很是惊讶:“早饭呢?不吃早饭对胃不好。”江屿本来想说,都这个点了吃什么早饭,但徐衍昕那鼓起的脸颊,眼角下垂的眼睛实在太具迷惑性,江屿叹气,说道:“你坐着,我下去给你买,豆浆油条行不行?”   “还有麻球!”   江屿一边说他烦死了,一边换鞋下楼。   他在这里住了个把月,都没光顾过楼下的早餐摊,也不知道卫不卫生,想了下楼上那家伙上回病恹恹的脸,还是多走了一条街,去便利店买了早点。谁知道回去的时候,徐衍昕还没良心地抱怨他忘买了麻球,江屿戳了戳他的额头,说,吃你的饭去。徐衍昕是天生的好胃口,个小胃不小,但这回却只吃了半根油条,江屿扫他一眼,他捏着油条,有点愧疚地说:“对不起,但我一紧张就吃不下东西。”   这种紧张一直持续到他们到达徐濡卿的家门口。   徐衍昕刚走了两步,就往回溜,被江屿一把拽住了帽子,把他兜回来。   江屿说:“别怕,你爷爷肯定没事。”   “真的?”   “我拿毛猴的下半生幸福发誓。”   徐衍昕咯咯笑起来,笑完又开始慌,但江屿不容他回头,推着他的背走到徐濡卿的院子里。徐衍昕还没做好准备呢,就听见徐濡卿恶狠狠便先传来了:“谁在我家门口晃呢?上回我地里的番薯是不是你踩坏的——”   爷孙俩大眼瞪小眼。   “昕昕?这是?”徐濡卿看向江屿。   徐衍昕见了爷爷,便止不住眼泪,抱着老人家哭得稀里哗啦。徐濡卿拍着他的背,说道:“昕昕不是说长大了吗?怎么还哭个不停?爷爷不会忘记昕昕的,别哭了,爷爷给你买新水壶好不好?”   他扁着嘴唇,哭得一抽一抽:“您还记得那个水壶呢?”   “记得记得,都记得,真当爷爷跟痴呆一样了?”   “奶奶呢?”   徐濡卿似乎想了很久,说:“老太婆……有事出去了,待会就回来。”   徐衍昕不疑有他,乖乖地哦了一声,徐濡卿见他带了朋友来,马不停蹄地拿出所有的宝贝招待他俩。   而徐衍昕跟小尾巴似的跟着徐濡卿,生怕他磕着碰着,徐濡卿叹道:“小时候是我怕昕昕磕着碰着,也天天跟着,结果你个小没良心的还嫌爷爷烦人,现在倒是换了过来。”   听了这话,徐衍昕嘴巴一瘪。   “别掉眼泪,在朋友面前哭个没完,害不害羞?”   他抹了把眼泪,乖乖地嗯了声。   江屿不打扰俩爷孙的温情时刻,环视着整个大厅,古典的中式设计,有一面柜子里塞的全是各式各样的奖杯和奖状。起先江屿还以为是徐老院士的成就墙,仔细看了才知道全是徐衍昕的奖状,从幼儿园剪纸大赛起就有,到小学的数学竞赛,到初中的英语竞赛,到高中的奖杯……全都是徐衍昕的,每个都被擦得蹭亮。   而徐濡卿自己的终身成就奖杯在旁边积了灰,里面还放着几盒西药,一把钥匙串。   药的名字很长,但江屿还是认出了是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的。   江屿似乎明白了徐衍昕怎么会长成现在这样,他在爱里被浇灌长大,也用爱浇灌他人。他只认得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恨,或者说,从不怀疑这世界上所有的爱意。   江屿遥遥望去徐衍昕趴在爷爷腿上耍宝的身影,忍不住跟着徐濡卿一起笑。   哭完笑完,徐衍昕总算放了心,终于想起被他丢在一旁的朋友来,愧疚地抓着他的手给他指隔壁家的猫,可惜小猫不通人性,不懂徐衍昕一直以来的好意,龇牙咧嘴地要抓他,性好江屿眼疾手快地把他往后拽了一把,徐衍昕被他按在怀里,被江屿的体温捂得热热的。   “你还敢碰猫?”   “它平时都很乖的,肯定是你刚刚表情太凶,吓到它了,”徐衍昕难得顶起嘴,“我那个病也没有那么严重,我还想纹身呢,但就是纹什么没想好,爷爷让我纹个欧拉定理,但这也太傻了……我比较想纹个酷的,你说纹个枪怎么样?”   “你脑子被枪打了吧?”江屿皱了下眉,说:“不准纹,最好连猫都别碰,要是真被抓伤怎么办?”   “哇,你昨天还抱着我说要对我温柔一点的,果然是骗我的!每次都是我听你的话,那我也要给你定个要求,”徐衍昕别过身,愤愤不平地看他,停了几秒,才说,“那你要好好读书,争取跟我考一个学校。”   “然后跟我一起去B市。”   “你发烧了,还是我发烧了?我要是现在努努力能跟你上一所学校,那我们班的同学估计都得跳楼。”   徐衍昕说得也很没底气:“你,你不是说你没有梦想,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读书吗?那我给你设立一个目标,然后到了B市以后我们住一个寝室,这样你就可以多准备一双我的拖鞋了,只要你好好表现,不再惹我生气,我就做你一辈子的朋友!”   “……都什么跟什么。”   徐衍昕自己说完,也觉得让人为了一个小小的约定改变人生目标有点离谱,摸了摸鼻子,笑了两声,说:“我说着玩的,你放,放开我,我要去看看爷爷在干吗。”   但江屿却搂着他没动。   江屿突然低声说:“那就约好了。”   徐衍昕眨了眨眼睛,好像没听懂一样,江屿接着说:“我可以跟你一起考去B市,但你要答应我,不准再摸猫,不准做危险的事,如果违约的话……”   徐衍昕弱弱地说:“天打雷劈?”   江屿眯起眼睛,冷笑着答道:“五雷轰顶。”   作者有话说:   昕昕:还好我有托塔天王buff没想到嘿嘿?’??`?   五十章前一定能回到now(握拳 第38章   离开徐濡卿家前,江屿对徐衍昕说:“你要多来看看你爷爷。”   徐衍昕不知想起什么,红了眼眶。   想了很久,江屿还是没有告诉他,当徐衍昕全心全意跟他讲话时,那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宛如大脑当机般地僵在客厅的沙发里,虚虚地望着那面奖杯墙,直到徐衍昕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喊了声爷爷时,那个老人才恍然大悟般地惊醒了,忙着手上的活。他也没有告诉他,徐濡卿在医务室见过他,却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但其实徐衍昕都知道。   告别江屿后,回家的路上他一个人偷偷地哭了,哭得那么心碎。他不敢让江屿看见。   回到家后,先冲上来抱住他的是沈峰,随后是面无表情的徐昭,沈峰问他跑去哪里了,徐昭却问他,为什么不去比赛?徐衍昕缄默着。得不到答案的徐昭便高高地扬起手掌,他没动,他甚至想,如果徐昭真的打了他,他才能硬起心肠做个坏小孩,然而沈峰握住了徐昭的手腕,瞪着眼睛问:“你疯了?”   他尝试着做个坏小孩,爸妈吵得不可开交,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沙发上看着。好在徐昭向来在意脸面,不肯在他面前歇斯底里,所以两人只是大声了几句,便偃旗息鼓。   他一夜没合上眼睛,徐衍昕想,他被剥夺了学坏的能力,明明什么都没做,便已经愧疚地睡不着了,即使徐昭这样不讲道理,他想起的仍然是替他剪蟹脚的徐昭,拿胶带裹桌角的徐昭,以及叫他昕昕的徐昭。   第二天早上,沈峰还没醒,徐昭披着睡袍,坐在餐桌前一动不动,面前是一杯热腾腾的牛奶。徐衍昕慢慢地走下楼梯,坐在徐昭身旁,叫了声:“妈妈。”徐昭看向他,眼里雾雾的,他便抱着徐昭的腰,说:“早餐我也想喝牛奶。”   当他洗漱完回来时,他的座位上多了杯牛奶。   徐衍昕想,徐昭缺失的爱,他也能给。谁说只有妈妈能给孩子爱呢?孩子也可以给妈妈。他自顾自地和徐昭和解了。然而事情总是不尽人意,去学校的路上,徐衍昕背着单词,徐昭突然说:“昨天你没回家,我就给你们学校打了个电话。”   徐衍昕心里一个咯噔,手没拿稳,单词本掉到地毯上,他弯腰去捡,就听见徐昭问:“我让王老师说了,之前擅自转班的事我就不计较了。但你要乖乖回数学班。”   “我觉得理科班的数学氛围更适合我,在理科班我也会考上P大的,所以能不能……”   他还没说完,徐昭便打开了电台。   吵闹纷杂的声音一下漫了出来,淹没了他越来越弱的声音。   到学校门口后,他还是坐在位置上,想了很久后,他转头问徐昭,道:“考上大学后,真的不再管我了吗?”   徐昭说:“是。”   他没有再多说,背著书包下了车。   越来越冷的冬,树上的叶子都掉完了,露出光秃秃的支架,学生们越穿越多,恨不得都蒙着面,谁也不知道是谁,他走进班级前,班上还安安静静的,他一进班,夏松便勾着他的脖子往自己身上按,笑得很贼:“比平时晚到五分钟。快快快,作业作业,要打铃了。”   柴方在旁边吐槽道:“也不知道是怎么留在理科班的,作业都不做。”   方可施小声地对柴方说:“我怀疑有猫腻,连江屿都进了全年级前80,哇,那个连课都不听的江屿。”   恰好江屿倒完水进来,拧着方可施肥腻的脖子说:“这什么,麻辣鸭脖?”   “噗嗤——”所有人都笑出了声,包括徐衍昕。   方可施悻悻道:“同桌,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当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笑了笑,故作轻松宣布:“怎么一大清早又吵起来了,都闪闪,我要收拾东西回数学班啦。”   “真的假的?今天可不是愚人节哎。”   “哎,老班你不是刚转来我们班吗?怎么又想回去了?”   站在他身侧的江屿抿直了嘴唇,气压很低。   徐衍昕不敢去看江屿,便故意绕着他走,刚走两步,就被江屿拖着手腕拽了出去,理科班冒出好多个脑袋要跟上,都被江屿的一句“不准跟来”塞了回去。江屿连拽带拖地带他上了天台,上面的冷风吹得他脸都僵了,像刀割一样疼。   江屿劈头就问:“什么意思?”   “我妈让我……”   江屿皱了下眉,打断他:“那你当初为什么要转来理科班?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做那种约定?”   徐衍昕着急起来:“对不起,但数学班就在理科班楼上,我们还是能一起吃饭一起上体育课的……”   江屿几乎要被他气笑了:“我又不是你,整天黏着妈妈。”   “如果有一天,你妈不让我们来往,你也会听话,是不是?”   “不会的,我妈虽然比较独裁,但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她不会限制我跟谁玩……”   徐衍昕越说越弱,他想起小时候的那个女孩,徐昭发现后,对他说,不要跟那种来路不明的小孩玩。徐衍昕那时问,什么叫来路不明,他们只是呆在花园里聊天而已。徐昭没有多解释,一锤定音,“不准”。   江屿发现了他的迟疑,冷笑了声,带着一丝笃定的残忍。   徐衍昕想起江屿那时候说的话,“跟我做朋友可不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江屿并没有说错,吵架的时候,江屿永远是那个站上风的人,从表情到语气都经过精心武装,哪里像他,总是手无寸铁。江屿还没有继续找他的弱点攻击,徐衍昕便蹲下-身来,问:“江屿,我们能不能不吵架了?”   “你还是后悔了,是吗?”   “我没后悔,我只是搞不懂,为什么我到数学班上课,你会反应这么大……我真的不明白。从我们认识到现在,我总是在猜,有的时候对,有的时候不对,为什么你不能直接告诉我?我们不是朋友吗?”   江屿轻笑了声,道:“我敢说,可你敢听吗,徐衍昕?”   作者有话说:   其实他们俩在16、17的年纪相爱的话,最后会走向不太好的结局。那时候的江屿稍稍有点自私,希望爱的人能够和他一样和所有反对者决裂,而徐衍昕又太在乎周边人的感受,包括徐昭,就像理科班、数学班的事情一样,如果他的爱情陷入两难,他既无法做到听妈妈的话,抛弃恋人,也无法做到顺从恋人,跟家庭对抗,他会一直自己痛苦下去,被夹在中间。所以十年后的他们更有可能走到一起,那时候的江屿也好,徐衍昕也好,都学会在这种两难里寻找一个空隙,不再是少年时期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你会选哪条路”。PS:45、46(应该)能讲完少年时期的故事,不管是岛哥还是昕昕,希望大家能稍微宽容一点地去评价他们~谢谢读到这里,希望大家一切顺利~ 第39章   他一直在想,那时候江屿想跟他说什么呢?只是迟疑了一两秒钟,江屿的决绝便消失了,最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吃中饭时,数学班拖堂了十分钟,再去理科班教室时已空无一人,江屿的桌上只有一颗满是涂鸦的篮球。   一本厚重的书砸到他的桌上,发出不小的响声。   叶雨清双手叉腰,站在他的桌边,冷冷地问道:“为什么没有去致新杯的复赛?”   未等他解释两句,叶雨清便自顾自地道:“你怎么也学那种小混混叛逆?人生可是自己的,没有机会让你后悔今天的叛逆。”   徐衍昕说:“不要一口一个小混混,都是一个学校的学生。”   叶雨清从未见过徐衍昕这么冷淡的神情,竟一时之间有点措手不及,但到底还是稳住了表情,哼了一声,扬长而去。旁边的学生早已见惯不惯,唯独徐衍昕搞不明白,叶雨清对他这么有敌意,又何必招惹他。他起身去灌水,却听叶雨清快速说了句:“爷……王老师让你去他办公室。”徐衍昕说知道了,擦身而过。并未看到叶雨清垂下的暗淡的眼。   课间,他满是怨气地到王青石的办公室去,虽然他能理解王青石的难处,但王青石“告密”给徐昭的事还是让他生着闷气,王青石似乎也预料到他的小脾气,笑得一片和蔼可亲,说了好一通有的没的,但就是没提数学班的事。末了,王青石用茶杯盖拨开散落的茶叶,道:“行了,别苦巴巴地皱着一张脸了,事情我听你妈说了,下次我绝对站你这边,行不?”   徐衍昕嘀咕道:“下次都毕业了。”   王青石像没听见他的腹诽,把致新杯复赛卷的试题拿给他,让他回家做,他接过试卷,又听王青石慢慢地问:“雨清是不是又找你麻烦了?你别理她,小姑娘青春期,屁话一句顶一句多。”徐衍昕笑了起来,道:“我都能想想爷爷是怎么说我的了。”两人冰释前嫌地笑哈哈了会,徐衍昕便被放了回去,路过理科班时,他瞥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江屿手里握着扫帚,立在门边跟一座佛像似的,遥遥地望着枯枝。   夏松的声音从远处漫过来:“哎,江屿,别在后门耍帅,赶紧扫起来。”   江屿啧了声,转身正想教育教育夏松,却登时愣住了。   两人就这么互相看着,徐衍昕也说不清,他们这无语凝噎的场景是怎么回事,但江屿始终深深地看着他,看得到他脸都热了,等铃响,他才逃跑似的上了楼。   江屿说的没错,他不敢听。   放学后,徐衍昕走一步挪一步,十分不想和徐昭打照面,殊不知他这慢腾腾的脚步连累得三米远的江屿走一步能停三步。到了校门,奔驰没见着,倒是见到一辆阿斯顿马丁,一看车牌,徐衍昕三步并两步,奔到驾驶座边上,一个束着长发的年轻男子钻了出来,一把夹住徐衍昕的头往咯吱窝里塞,一边薅他的头发,一边还笑道:“一年没见,哥给你清清头皮屑。”   徐衍昕笑得东倒西歪:“我头发干净着呢,你是不是又没洗手,不准捏我脸!”   魏寻把他的脸捏得一片粉红后,附在他耳边说:“你后面那同学是谁?跟我像有血海深仇似的,好基友?”徐衍昕心里一跳,连忙往后看,没看见熟悉的身影,便松了口气,道:“又唬我,你怎么又偷开魏叔叔的车,小心他没收你的银行卡。”   “我连你妈都不怵,还怕他?上车,哥带你去吃饭。”   远处的江屿忍不住攥紧了手。   江屿一路阴着脸,一向跟他打情骂俏的前台小妹都没敢跟他搭话,刚准备进员工室,就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皱眉分辨,原是张慧和万留,江屿刚想冲进去挖苦两句,没想到进门撞见的是衣衫不整的张慧挂着泪,而万留斜着嘴坐在椅子上,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这年头连婊-子都要立牌坊。”   张慧一听,立刻道:“明明是你……你才几岁就做这样的事……”   江屿大致懂了,将张慧拉到身后,握起拳头直接给了万留一拳,张慧一阵惊呼,随即拉住他的臂膀,只觉得手下的皮肤在发热发震。万留被打得头偏过去,吐了口血水,露出嘴里含血的牙齿,咧开嘴笑道:“听说你也是七中的?”江屿冷笑一声:“怎么?要去学校搞我?”   “我有这么孬吗?我是在想……你跟他一个学校,”万留笑得向后仰,豆大的眼睛眯着,“你认不认识徐衍昕?你这多管闲事的性格真是跟他一模一样。”江屿一愣,便被他摸准了空子,被万留反手压在墙壁上。万留从兜里掏出一把小小的匕首,贴着江屿的脸,笑道:“这脸毁起来可真有成就感。”张慧一边哭一边叫他住手,江屿却只追问:“你怎么会认识徐衍昕?”   万留像听了笑话,道:“我这样的小混混就不配认识天才了?他当年可是我同桌呢,老师还让他帮我不到功课呢,别的好学生见了我就跑,就他乖乖照办了。所以当年我推他下楼后,好心地帮他叫了救护车……难道你也是,这么激动?”   江屿努力稳住心神,但也挡不住胸腔汹涌而上的恨意。   万留笑道:“你这什么眼神?你知不知道现在的局势?”   江屿瞥见身后的一抹虚影,咬牙切齿道:“知道,傻-逼。”   万留像是意识到什么似的,向后看去,被迎面而来的重物敲得眼前一黑,腿一软,横在地上。   张慧看了一眼江屿,又看了眼手上的木棍,咽了咽口水,道:“放,放心,我也看过电影的,拿花瓶敲起码是刑事案件,我这是畚箕,攻击力不大的,但可能马上就会醒。”   江屿听了,忍不住笑了下,他走两步,踢飞万留手里紧攥的飞刀,万留眼冒金星地躺在地上,呈大字状。江屿突然道:“十二点了。”   张慧急道:“哦对,该是我的……”   江屿却朝着张慧勾起个笑:“别急,我想到个好玩的。”张慧打了个激灵,问:“你想怎么样?”   半小时后,夜场开启,灯红酒绿下,年轻男女交换彼此的体温和喘息。高处的灯光忽然一收,人们像收到信息一样地吹起口哨,等待最热门的钢管舞节目,白灯聚焦,一根银色的钢管赫然竖立,然而人们睁大眼睛也没有找到昔日身姿妙曼的红唇女人,而是一个几乎全裸的干瘦男人被捆在钢管上,右脸高高地肿起,胸前是一排大字。   “喂,写的什么?不会是杀人讯息吧?”   “哇哦,酒吧杀人事件?”   “你柯南看多了吧,我看看哦,万留,xxxxxxx,原来是他的身份证号哈哈哈哈哈!”   爆发的笑声里,张慧起初也跟着笑,笑完后才说:“他可是龙哥的狗腿子,我怕你惹上事,要是你们学校知道……”江屿靠着墙觑了他眼,点了根烟,火光更衬得他五官深刻,张慧没由来地别开了眼睛。他第一次听龙哥的名号,还是从江涛的嘴里。旁人怕得要死要活的名字,他听了也就这样,脚抵着墙,他懒洋洋地道:“他有脸拿着证据去学校告我打架吗?至于那龙哥,是个玩意现在都能叫哥,哥来哥去,说不准还没你高呢。我倒后悔,没把他直接扔进黄浦江,不过要真这么做了,也算是污染水源了。”   这话说得轻狂,张慧想捂住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腹诽大人物。没想到江屿握着她的手腕撇开了她的桎梏,张慧整个人都软了,那点女人的担忧也服从了少年的狂意。她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读书的时候,见了隔壁好看的男孩便忍不住低头看自己的鞋尖,好像鞋底有什么蹊跷似的。   江屿直觉她有话要讲,果然过了几分钟,张慧突然道:“徐衍昕是……你的小女朋友?”   “男孩。”   张慧松了口气,刚放下心,江屿却突然道:“其实今天是我生日。”   “哎,那你怎么不早点说?”   “我的生日愿望是,希望他能喜欢上我。”   “你,你是……”张慧睁大了眼睛,似乎在努力期盼这句话跟他之前随口说出的那些玩笑话是一样的,然而江屿却难得认真地朝她笑了,那是属于十七岁的笑容,就像停在枝头的小麻雀,羞赧地张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   江屿说:“还没追到呢,倒是出现了个意料之外的情敌,挺有水平的,就是留着长发,看着流里流气的,不过那家伙天生艺术细胞过剩,说不准就欣赏这款呢?谁知道呢。”   张慧盯着他,颤着嘴唇道:“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江屿道:“人都一样。”   说罢,江屿便离开了,徒留张慧一人傻傻地站在原地。   走时,他依稀听见了身后歇斯底里的哭声,他想,即使是三十岁的人,原来也会哭得像个小孩,也需要一个人静一静。那三十岁的江屿和徐衍昕,在一起了吗?相爱了吗?他惹过徐衍昕哭吗?还是说……走出酒吧,街头站着几根形影单只的路灯。   先是一点。   之后是一团。   他摸了摸额头上的凉意,才仰起脖子看向天空。   这个城市所有的郁结终于都落了下来,化作洁白的雪花。几个女孩跑出来双手合拢,捧着雪花笑得满脸褶子,不见酒吧里的风情盎然。他想,如果徐衍昕现在正盯着窗户,一定会嚷嚷着想要保存一片雪花。周围的人也一定会无奈地摇摇头说,昕昕,雪花迟早是要融化的。想到徐衍昕随即失落的眼神,他便忍不住想笑。   第二个愿望是,徐衍昕永远不会离开他。   他才是那个替徐衍昕保存雪花片的人。   但他转念一想,他的愿望都太自私,太自我,若是徐衍昕知道了,肯定会皱着小脸,傻傻地说,你都考虑自己,也没多想着我嘛。   踩灭烟头的那刻,他想,如果上帝无视了他那两个心愿,那他便只希望,徐衍昕能一切顺利,得偿所愿。   以及,永远不要再碰到像万留这样的人,要一直天真下去。   他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那片雪花在他身心缩了两秒,便化作了水滴。而他始终没让这滴水流下。   作者有话说:   小江的第四个生日愿望:我吃不饱能收到很多很多海星 第40章   窗外灰乌乌的,没一点光彩,只有晒到他脸上的阳光是暖黄色的。   徐衍昕半阖着眼睛,似睡未睡。有人戳了下他的背,抬了抬下巴示意后门。他走去,看到了那熟悉的站姿。江屿见了他,便把背从墙上撕下来,把手里的纸袋塞在他的怀里,“我想拿它换你的唱片机。”徐衍昕没动,僵着纤细的手指贴在腰侧。   高高大大的少年便问:“我们还在冷战吗?”   徐衍昕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前两天做完早操散场的时候他们还装视而不见呢。江屿很高,高到他站在徐衍昕面前,徐衍昕就晒不到一点点屋外的阳光了,更显得那张脸没有血色。江屿觉得,他比之前还要瘦,抱起来肯定没二两肉。江屿动了下喉结,“不换也不行,反正马上就过年了,就当提前给你拜个年。”   徐衍昕依旧没接,也并不觉得他这自嘲足够好笑,能解尴尬。江屿像是被他的沉默激怒了突然来了脾气,捏着纸袋往垃圾桶里扔,徐衍昕这才动了,抱住他结实的手臂,责怪地看向他。   少年心里想笑,但面上颇为不耐烦地说:“反正它是你的了,你不想要就扔了。”徐衍昕被迫接过怀里的纸袋,盯着少年消失在走廊里的背影。他嘀咕了句,装什么酷。他缓了下拆盒的手指,心想江屿肯定是打定主意他会喜欢,那他偏偏要按捺住好奇。   他再看向窗外时,天是灰的,树是黑白二色的,但来来往往的同学是缤纷的,黄的,绿的,什么颜色都有,像是涂满画布的颜料。他把纸袋塞进书包的最里层,上面压着十几本书。回了家,他低头做人,生怕跟徐昭碰见,但这回他回来得不巧,徐昭正站在门口等他呢,“魏寻有没有给你买零食?”   “没。”   “嗯,待会得吃饭了,”徐昭说罢,没动,依然挡着徐衍昕上楼的路,像是在准备一套陈词,但最后出来的是诘问,“你手机上挂着的是什么?”徐衍昕回答道:“挂坠。”徐昭皱了下眉,说:“都几岁了,在手机上挂了小羊,别人背后肯定笑话你。”听见她语气里的不满,徐衍昕才抬了头,匆匆扫过她的眉尾,说:“让他们笑吧,我喜欢就行。”   两人都沉默了许久,想的却是不同的东西。   吃过饭,徐衍昕未经徐昭认可,捡了件外套便背著书包出门了。走了十七步,就见到魏寻笑吟吟地站在台阶上,他快步走上前去,把书包过到魏寻的手上。魏寻掂量了两下,说:“里面装了个小孩,这么重?”   徐衍昕说:“你没忘吧?魏叔叔是让我来监督你做毕设的。”   魏寻勾着他的肩,笑话他:“那你呢,顺便做几套题?就算脑子好,用脑过度,小心早衰。”   “别拿这套理论安慰自己了,你先给我倒杯橘子汁,我想喝。”   “行行行,谁让你是我祖宗。”   说是祖宗真不假,徐衍昕是魏寻看着长大的,虽然魏寻经常拜托小学生的徐衍昕帮自己做作业,但徐衍昕所有的漫画本、唱片带、CD都是魏寻给的,两人多少有点革命友谊的意思。   然而魏寻的革命水平实在不高,刚拆了盒颜料,东西没画,倒是先跟他显摆道:“麦克哈丁的中国朱砂,一点点就要九十美金,喜不喜欢?叫声哥哥,哥哥送你。”   徐衍昕刚想屈服于淫威下,就想起了江屿的话,“你叫谁都叫哥哥吗?”这话说得他好像个狗腿子似的。他撇了下嘴,难得心高气傲起来,视线收回作业本上,道:“我不眼红,写题也挺好的,起码不做个文盲。”   魏寻捏起他的后颈皮,拿头顶他的后脖子,“说谁文盲呢?我倒要看看你书包里都藏的什么,我就不信,全是辅导书,底下肯定藏的小人书。”徐衍昕想说,还真全是辅导书,但突然一想,江屿的东西还在他书包里呢!然而魏寻也是个高的,稍踮起脚尖,徐衍昕便碰不着自己的书包了。魏寻如数家珍地把他的辅导书一本本地往沙发上扔,期间还读错了封面上的两个字。正当他意兴阑珊地想饶过徐衍昕时,却摸到了那纸袋。   口上贴着羊羔的贴纸,一副多情的意思。魏寻邪笑着打开,不管四处扑腾的徐衍昕,然而见到里面的东西后,却是一愣。   “竟然是schimincke新出限量的颜料套盒?刚谁说自己的零花钱已经见底了的?这一套东西也不便宜哇,老实交代,是不是背着我搞对象了?我猜猜,是属羊的小女孩?还是姓杨?来来来,老实交代。”   徐衍昕才不管魏寻的嚷嚷,红着脸把东西抢了回来,隔了三米远后,背对着魏寻坐下,气得不轻。魏寻估摸着真猜到了猫尾巴,有点苦恼,慢慢膝行到徐衍昕的身侧,哄道:“是我不对,我不该翻你书包的,但我也是关心你,你说你这么个优质的黄花大闺男,怎么也不能让猪拱了吧?起码也得是个玉树临风,有才有钱的两条腿的人吧?哦,勉强也能算三条腿。”   徐衍昕忍无可忍地推开他,“你再这样我走了。”   魏寻双手高举,笑着说:“行行行,我不问了,昕昕想跟谁谈恋爱就跟谁谈恋爱,反正你哥我拿着爱的号码牌,等你回头看一眼。”   徐衍昕每次都听他这么装疯卖傻一套,兀自消了气。   徐衍昕无奈地看向他:“你,你好好做毕设行不行?还有,你之前车上跟我说的那个,还作不作数?”   提到正事,魏寻才难得正经起来,收敛了脸上的嬉笑,道:“你之前给黑熊保护协会画的那漫画真的不错,我帮你投了稿,美院这边的意思是想让你去参加下B市的比赛,如果能拿个奖项的话,明年进他们学校基本就稳了。你那个漫画,不论从故事性上说,还是绘画技巧上来说都很不错,我觉得你拿奖是十拿九稳的事。”   “可是……”   “担心你妈那边过不去是吧?这事得你自己考虑,毕竟这涉及到你未来的人生,”魏寻顿了下,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不过你也别担心,不管你是未来赫赫有名的数学家还是街头卖艺的徐小画家,哥都为你骄傲。别慌。要真没出息,给我当个小米虫也不错。”   徐衍昕撇开他的手,说:“我现在一顿也就吃一碗饭,老拐着弯说我吃得多。”魏寻感慨地摸着他单薄的骨架,说:“怪不得比以前瘦这么多,抱起来都比没手感,待会我们去吃个黑珍珠,肥他个十斤八斤的。”   徐衍昕嘀咕了声:“黑珍珠又吃不饱的。”   徐衍昕又被他拉着不务正业地闲聊了会,才放回家,临走前徐衍昕一直对自己的纸袋念念不忘,连上面的粘纸都没落下,魏寻捏着他的脸说,真没出息。   徐衍昕蹦蹦跳跳地回到家,只见沈峰大喇喇地坐在沙发里看球赛,见他回来了,也不打声招呼。   他绕过没父爱的老爸,回到自己的房间,只觉得整个世界都豁然开朗,他把玩着那套限量的颜料盒,对着镜子,对着窗,对着台灯,来来回回地看,生怕他少发现一丝惊喜。然而等他冷静下来了,才发现他有更值得苦恼的东西。   他该不该去参加比赛呢?   如果爷爷没有生病,就好了……睡前,他这么想着。   那时候的他,还未惊觉,人生是一程无法回头的苦旅。   所有的童话故事都会戛然而止。   第二天,他把颜料盒宝贝地藏在自己床底的秘密宝盒里,再将里面的唱片机拿出来,细致地擦过灰,带到学校去。然而一到学校,他便发现所有人都用一种八卦而猎奇的眼神打量他,他摸了摸脸,没有看见番茄酱,便一头雾水地进了教室。   数学班本来气氛压抑,但现在大家竟聚集在一起窃窃私语,然而等他走进教室,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回到自己的座位。他扫过大家脸上的表情,只见到一丝窃喜。唯独叶雨清仍然满脸怒色,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   然而这种注视,直到午休始终都没有结束。他拿起唱片机准备去和江屿说说这回事,然而走到半路,便被叶雨清拦下了。叶雨清只是站在他的面前,皱着眉看他,也不叫住他,有股莫名的傲气,这点,和徐昭很相似。徐衍昕没由来地想,他总能在叶雨清的身上见到徐昭的影子。   叶雨清细长的眼睛扫过他手上的东西,才回到他的身上。   “你又去找江屿?”   徐衍昕没回答,算是默认。   叶雨清高傲地抬起下巴,道:“你别再跟那种家伙来往了,像他这样败坏学校名声的学生怎么能继续留在七中?他现在被叫到校长室去,我估计他离被退学也不远了。”   “什么?”   “你还不知道?他……而且还在那种酒吧打工。真难以想象,七中竟然会有这样的人。你再这样跟他保持来往,你也会被拖下水了。我劝你最后别管这件事,就算你现在——”   那是徐衍昕第一次体会到愤恨的情绪,他撞开叶雨清的肩膀,打断她大段大段的判决,快跑到校长室,那扇厚重庄严的大门被他打开,里面的人见了他,都愣了一下。   唯独江屿没有,他目光沉沉地看向徐衍昕,像在说,你不该来。   而被打断的中年女人披头散发地睨了他眼,又絮絮叨叨地说:“各位老师,校长,他会改的,真的会改的,千万别让他退学,他要是现在被退学了以后到哪里去上学,这辈子不就被毁了吗?”   随即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从口袋里摸出个薄薄的红包,颤着嘴唇道:“我没文化,但各位老师有,都高三了怎么能给小孩留污点呢……我求求你们了,给你们磕头了……是他不懂事,以后肯定认认真真读书,端端正正做人,江屿你过来,跪着给老师道歉……”   “江屿妈妈,您先起来……”   所有老师都没见过这样的局面,起身拉扯。   “你们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江屿的病会好的,不会影响其他同学的,我发誓……他就是一时之间迷糊了,才敢这么说的,我,我生下他怎么会不知道,他跟所有普通的小孩是一样的……”   徐衍昕僵在门口,傻傻地盯着眼前的闹剧。刘蓉拽着江屿的裤管,想要他一并跪下,但中年妇女的力量难以撼动高大的少年,如同蜉蝣撼树,江屿仍然站得直直的,不肯低头。   徐衍昕想,在他来之前,江屿一定对所有老师说,他没有做错,所以不想道歉。   最后是王青石朝他吼了句,让他出去,他才大梦初醒般地合上了大门,背贴着墙壁,听里面断断续续的哭声。   不知为何,徐衍昕想起江屿的那句话,他所见的一切悲剧都是热闹的。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宝红色的大门被打开,刘蓉哭着,头发乱着,经过徐衍昕时他还闻见了馄饨汤汁里的香精味,他原以为这世界上的贫苦会像他路过的每个吹笛人、弹琴人一样光风霁月,却不知这世间绝大多数的可怜与粗鄙同行。   王青石为首的一众老师只扫了眼徐衍昕后便匆匆地走了,一副欲语还休的姿态。   江屿落在最后,徐衍昕见了他,立马抓住他的手臂,问:“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闹到这个地步?”   江屿省却所有的解释,突然说:“我是同性恋。”   徐衍昕一怔,似乎没听懂,但还是下意识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他愣愣地盯着自己撤回的手掌,有点惊恐,他明明知道江屿现在需要的是他的认同,但他却还是这样下意识做了,他正想不露痕迹地重新搭上江屿的手臂时,江屿却侧开了身子,轻轻地笑了。   徐衍昕被笑得心烦意乱。   “你,你上次想跟我说的就是这个吗?那你……”   他想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江屿当然听懂了,笑着说说:“我怎么可能喜欢像你这样的小屁孩,别白日做梦了,我们同性恋也是要挑挑拣拣的,不过要是你介意……以后我离你远点。”他越说越轻。   徐衍昕连忙说:“我当然不介意!真的。”   江屿嗯了一声,说:“那就好,那我走了?我还有点事情。”   “哦,好的,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记得找我……”   “嗯。”   他们一应一答,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最后江屿问了句:“我送的礼物,你喜欢吗?”他迷迷瞪瞪地说“嗯”,江屿沉吟片刻,说“那就好”。   很快,江屿的身影很快地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徐衍昕那时便意识到一件事,他总是在看江屿的背影,消失在各式各样的街头巷尾里,他从没有跟上过江屿。   就像这次也是,原来他帮不上江屿任何忙。   他总以为他能把江屿拉出那个小小的困苦的世界,却从没想过,被安置在高楼的无知是他,江屿才是那个告诉他所见所闻的路人。   他原以为所有的痛苦都来得声势浩大。原来一切的愁苦,都发生得如此悄无声息。   原来不是江屿刻薄悲观。   那个被困在童话世界,不知人间悲苦的人,不知好歹的,向来是他。 第41章   雨还在下,把地浇得湿湿黏黏。刘蓉的长裤趿在地上,裤脚一圈浸了水,比其他地方深上许多,紧紧地裹着她的粗笨的脚踝。但刘蓉似没有察觉般地哭着,骂着,吸引着周围人的目光。江屿已经习惯了旁人探究的眼神,但还未能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安慰自己蹲在路边骂得歇斯底里的母亲,刘蓉骂上天不公,大地不公,怎能摊上这么对父子,江屿听着,不做评价。   末了,刘蓉拭干眼泪,露出两颗干燥而深陷下去的眼睛,“你那……能治吗?”   “不是病,为什么要治?”   江屿觉得好笑。   刘蓉腮帮子颤抖,怒火攻心,扬起巴掌想教育他,然而眼前的少年比她高出两个头,洁白的衬衫上还有颗泥点子,那点愤怒结合着愧疚迅速地从她体内流淌出去,“随便你,反正你跟你爸一个样,即使考上七中也不成器。那个女孩怎么知道你是……你告诉过她?”   江屿想了下,道:“她是个跟踪狂,所以什么都知道。”   刘蓉憋红了脸,“胡说八道!你不做坏事,人家为什么要这样对你?算了,反正你也没把我当你妈看,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但以后这种丢脸坍台的事情就别再找我。”   江屿嗯了声,问:“那还要给赵聪补课吗?”   刘蓉愣了下,随即指着他的鼻子恶狠狠地骂:“你什么意思?给你弟弟补点课就了不起了是吗?你以后不用来了,我请老师给他补,你继续去你的酒吧,跟男人搞不清楚吧,以后病床前都没有人服侍……”   江屿一边听着,一边踢了脚路边的小石子,小石子随着他那点力气滚到泊油路上,没接着动。   毛猴在外地倒卖手机,他爸关机,老师只能找到刘蓉。当刘蓉出现在办公室时,他就能预想到她的聒噪和狠毒。但她下意识地用满手油腻的手掌握住江屿的手臂时。她身上那股陈旧的衣橱味,还有粗肿的手指,都让他想起这双手也曾为他编织过一双袜子,一件毛衣,一个美好家庭的梦。   即使他早就醒了。   但那个梦,让他保留最后一丝温柔。   进酒吧前,江屿双手插在口袋里,对着空无一人的小巷说:“出来吧。天天跟踪我,也不去读书,你爸妈不管吗?”   没一会儿,有个瘦弱的身影从暗处慢慢走出来,但她的眉眼仍藏在厚厚的刘海下,更别提她戴着一副老式的螺旋片眼镜,“你呢,你爸妈管你吗?”   江屿笑道:“洛诗诗,你是抓准我不打女人?我之前就警告过你吧,不要跟踪我,不要替我申请那些奇奇怪怪的救助金。”洛诗诗穿着白色的毛衣裙,本是洁白的颜色,但她实在瘦骨嶙峋,撑不起这套衣服,更像是行迹诡异的女鬼,“可你领了。”   “只有那一次。”   “你的尊严比一万块还要昂贵吗?”女孩轻轻地笑了下,“我跟踪你,但我不会伤害你。因为我们是同类,没有人真正爱我们,我们也不会爱别人,所以不管怎么努力都依旧是一个人。”   江屿笑道:“这话听着可中二,你不是知道的吗,我是同性恋,所以不管你怎么跟踪我,我都不可能爱上你,还是说,你要变性?”   女孩却像没听见他的话似的,自顾自地说道:“徐衍昕和你根本不适合,飞鸟怎么和鱼相爱呢?”   “这话可真耳熟。”   “只要你无法杀死我,不管你骂我,还是打我,我都无所谓。我只是想观察你的人生而已,”女孩遥遥地看了眼街尾的酒吧,“我劝你今天最好别去,这是我的忠告。至于告密,我替你捡那些卡片的时候正巧被校长看见了。我才不希望你被七中开除,否则你本就乏善可陈的人生更变得毫无趣味了。”   江屿听完,只说了句:“如果你再被我捉到一次,我一定把你打得头破血流。我才不管你是不是精神病。”直到他走出小巷,他都没有听见背后的回答。   他搓着手臂走进酒吧,里面却是难得的安静,他扫视一圈,只看见零星几个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尤其是中间那个鼠目寸光的小眼睛。   万留见了他,真就跟老鼠见大米似的,双眼放光,在幽暗的灯光下更显出一股鼠样的渴望,“没想到,你还敢来?你知不知道今天谁在?”   江屿看了眼他身后的人,左手臂上一条龙,应该就是江湖人称的龙哥了。但这位龙哥却不是一身腱子肉,满脸凶悍的类型,相反,他长相儒雅,站姿挺拔,倒有点义匪的气质。龙哥呵呵笑着打量完江屿,道:“你比你爸有骨气多了。他一见我就尿裤子。”   说罢,所有人都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尤其是万留,笑声跟手指甲划玻璃一样,又尖又高。江屿笑着回道:“我就这么一套校服,是得珍惜着穿。”   龙哥笑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你挺有种的,该不会真的相信未成年保护法吧?你揍我的小弟,就是打我的脸,你知道打我脸的后果吗?”说罢,他抬了抬下巴,周围的人便闻风而动,轻而易举地把他反扣在地上,江屿再傲,也知道审时度势,服从地被摁在地上,脸贴着地板留下的淤泥,学着龙哥的笑,轻瞥了下得意的万留,道:“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我是没想到您名下还有条中华田园犬。”   万留一听,便脑门一胀,用皮鞋踩住他的头,使劲地跺了几脚,江屿正天旋地转呢,倒是龙哥笑着叫停了,他含着笑意,弯腰跟江屿平视,“你真是七中的学生?没想到七中还有不是书呆子的种,不错,我挺欣赏你的,所以我给你两个选项,一,从万留的胯下钻过去,二,喝下这瓶威士忌。”   万留一听,便皱了下眉,似乎有话要讲。   江屿注意到他的那点不服气,便笑道:“本来是什么?”   龙哥轻飘飘地说:“留一根手指。但你逗笑了我,所以我给你两个新的选项,给你一分钟的时间,你选。”   说完,钳制着江屿的两个大汉便松开了手,江屿用力地眨了两下眼睛,把脸从地板上扯下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一股腥气,他笑着朝万留道:“出门踩狗屎运了?”万留瞪圆了眼睛,似乎没想到江屿敢在这场面招惹他,正想收拾他,却听江屿转了转肩膀,喟叹了一声,说:“给我威士忌。”   万留把一瓶威士忌横在他面前,邪邪地笑着,压低声音对他道:“别以为你胃出血住个院,这事就完了。我要你还有那个婊-子付出代价。”江屿接过酒,在手里掂量两下,不轻不重。   他隔着橙黄的酒液看每个人的脸,面无表情的保镖,笑得狡诈的万留,还有面露期待的龙哥,所有人的脸都在酒液里扭曲,变味,连同他自己的。书本上的知识,可从没教过他怎么应对现在的麻烦,但他知道,这事不流血,无法解决。   这是道上的生存法则。   当他抄起酒瓶使力砸去时,万留面露惊恐地抱头蹲下,其余的保镖都神情一变,作势要钳制他,唯独那个叫龙哥的泰然自若。一声闷响后,所有人都回过神来。万留抱着头,愣愣地看向他。江屿依稀地从他的瞳孔中看到自己的惨样,手里握着半个威士忌酒瓶的残骸,脑门上的血宛如瀑布般流下,迅速地浸透了他的眉,他的睫毛,糊在他的眼前。万留睁大了眼睛,露出那微微转动的小眼珠,只要这时他轻轻一戳,万留就会瞎,但他没有,他不想再尝仇恨的滋味,他想起徐衍昕说的,要一起去B市。希望脑震荡不会影响智商。   他揩了一下脑门的湿润,努力分辨手掌上沾的是酒液还是血液。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万留的脑门,留下两个湿润的指印,“这事,结了。如果你还敢去找张慧的麻烦……我发誓,我死都不会放过你,我说到做到。”江屿眼前一白,但还念着自己逼没装完,便脱力地攥着万留的衣领,竖起眉跟他对视。他在万留的瞳孔里,见到了那个满身鲜血,怒目相视的人。   然后那个人慢慢地地闭上了双眼。   他知道他自己在做梦,因为梦中的他还是个小豆丁,剃着很短的头发,满脸冰霜,身上却裹了件粉红大衣。他从没告诉过刘蓉,他因为这件捡来的衣服挨过多少白眼,好在他不是个受气包,别人还他一拳,他就还他两拳,睚眦必报。   那日,是寻常日子中的一天,他被刘蓉带去馨兰花苑,呼朋唤友,玩起弹珠。那帮小公子哥从没见过弹珠,被他骗得团团转转,什么漫画本,游戏机,溜冰鞋都纷纷上供,当作游戏费。但玩久了,那帮小公子哥也回过味来,比起弹珠,卡牌,还是高尔夫球和剑道更高端大气上档次。   所以他又变成一个人,一边抛着弹珠,一边在花园里闲逛,偶尔猫在转角处偷看时会被保安当作小偷抓起来,刘蓉告诉他,曾经有人带着小孩在馨兰花苑行窃。意在告诉他,这并不代表什么,只是一场误会。   但那时候的他便明白,他和刘蓉是会被怀疑动机的“那一类人”。   既然所有人都怀疑他们会行窃,他为什么不坐实这个身份?   他把抛起的弹珠收回到手心里,选中了一户人家,院子里种着不少鲜花,窗前还有葡萄藤,一派生机,大门虚虚地笼着,安全意识薄弱,活该被偷。   他手指抵住弹珠,轻轻一使劲,弹珠就飞到了那落地窗边,滴滴答答几声,没了声响,他正准备蹑手蹑脚地进去时,等来的却是戛然而止的钢琴声。他皱了下眉,才知道他刚刚忽略了什么,是这户人家传来的悠扬的琴声,他拔腿就想跑,却见那落地窗慢慢地打开了,露出一张雪白的脸。即使那时他还小,他也知道那孩子是如何精雕玉琢。那男孩穿着礼服,睫毛上挂着一滴泪珠,像刚哭过。他怯怯地回望了下屋里,摊开手掌心,轻声问:“这是你的吗?”   那颗脏兮兮的弹珠在男孩的手心里显得尤为脆弱。   他没动,而是从怀里的战利品里随便翻出一本漫画,随意地塞进男孩的怀里,男孩茫然地看向他,不懂他的意思,楼上传来一个威严的女声,男孩便手脚无措地捏着那本叫《浪客行》的漫画不知如何是好,江屿本想走,只得压低声音说:“藏在衣服里,笨蛋。你收了我的东西,别告诉任何人,我来过。”   男孩像没听清,又像愣住了,傻傻地盯着他。   江屿逃跑前,那男孩叫住了他,说了句什么话,大概是名字,大概是你是谁之类的话,他无意留神,溜之大吉。   然而现在,不知是不是他的大脑被震了一下,过往的记忆掉落不少,那个傻子说的是,“你的弹珠还没拿……”   他慢慢睁开眼睛,入目是白,鼻间是残留的消毒水味,毛猴趴在他的床上睡得满脸哈喇子,简直称得上是恶心。他翻身想去喝水,却见水杯下压着一张纸条,写的是【等你赚到第一个十万时,联络我。】他轻皱了下眉,把这张黑道大哥的纸条扔进了垃圾桶。   毛猴被他的动作惊醒,傻傻地望着他,“你醒啦?晕不晕?疼不疼?”   “闭嘴,嗓门小点,吼得我脑门疼。”   “靠,你这小兔崽子到底怎么回事?满身是血,差点把我给吓死。”   江屿说得轻飘飘,“打架斗殴,寻衅滋事,见义勇为。你信哪个?”   毛猴动了动喉结,道:“操,我都信!不会是有人骚扰徐衍昕,你怒发冲冠为蓝颜,跟人打了一架吧?”   江屿刚想骂他脑洞大,但转念一想,他收拾万留一半是为了徐衍昕一半是为了张慧。他啧了声,想起万留对张慧做的恶劣行径,道:“要是万留敢这么对徐衍昕,那就直接是刑事责任了,你得去监狱看我了。”   “靠,不管是怎么回事,我都替你骄傲,来个拥抱——”   江屿歪了下身子,躲过扑来的怀抱,没管毛猴一脸便秘的表情,而是摸了摸头上的纱布,嫌恶地说:“妈-的,这么久不能洗头,万留那孙子脚底板绝对踩到狗屎了,害我好好的梦最后一股屎味。”   逃跑的路上,他不小心踩到了狗屎。   但这点不美好的童年回忆,实在有损他和徐衍昕的初次会面,所以他才不会说。   如果有一天,他和徐衍昕有了善终,他会告诉徐衍昕,逃跑的路上,他偷摘了一朵白色的郁金香。   而他要给那洁白的郁金香,染上初春的颜色。 第42章   第一个来探望江屿的人,是叶雨清。   那是他们头一回碰面,江屿裹纱布,露出的头发被剃得很短,像是被踩秃的草坪,若不是江屿生得体面,倒是真的如同流浪汉般邋遢了,但叶雨清并不诧异于这个小混混的好皮相,满脸傲气,趾高气昂地扫开凳子上的杂物,坐下。而江屿手搭在屈起的大腿上,正吃着毛猴新买的菠萝蜜。两人相顾无言,谁也不准备说第一句话。过了一分钟,江屿心道不该跟这么个小女孩怄气,刚想问她吃不吃,却听叶雨清突然说道:“因为你的缘故,徐衍昕被记处分了。”   江屿顿了下,问:“因为那点流言?”   叶雨清似乎对他的用词很不满,皱了下眉:“因为他在校训上涂鸦,把‘一个自由的学校’涂成了‘一个封建而落后的学校’。”说罢,见江屿仍握着那鲜黄的水果发愣后,她便拎起书包要走,但走前还是忍不住道:“自从他认识你起,便没有发生过一件好事,我希望你能离得他远一点,再这么下去,不要说S市的状元了,他能不能去P大都另说。”随即摔门而出。   叶雨清走后,他静默了很久。   当徐衍昕下意识地收回手时,他原以为徐衍昕会躲着他,跟他保持距离,就像寻道的僧人兜兜转转,以为佛迹荼蘼时,却见佛像的金光耀然于背。拿佛僧比喻他俩着实有些亵渎的滋味,但江屿对他的情感本就见不得光,倒是生出些反叛的滋味,让他那昏昏沉沉的大脑陡然清醒。   他拔下手背上的针,套了件外套,风风火火地要往外奔,把开门的毛猴撞了个底朝天,毛猴哎呦一声,刚想骂街,凝目一看,他手背上还凝着血珠,忍不住怒目相视,“回去躺着,你要不要命了?”   江屿却快快地拍了两下毛猴的肩,“闪开,再不去,我小情人要殉情了。”   这话听得毛猴一头雾水,正想问他怎么回事,江屿却跟流星般转瞬即逝,一溜烟就不见了。   徐衍昕凑近书本,默念试卷上的数字,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被颠来倒去,出成一道数学题,想要难住学生,然而他读了两遍便有思路,所有人都说他聪明,他却不觉得,如果他当真聪明,徐昭和沈峰为何不信任他?他的大脑始终有一个小小的角落,轻轻地俯听着楼下的争执。   徐昭说,他疯了,他竟然敢这么做,如果搁到从前,他这样早就被拉去批斗了。   而沈峰道,小孩青春期,能理解,你别什么事情都回到那个话题上去,老爷子的事,都过去多少年了。   徐昭又说,即使放在现在,也依旧不着调。为了那么一个不着调的小混混,他——   沈峰立马打断道,你这么说,不是想让他更和你作对吗?要处理好这件事,得慢慢来。   当他听见校长和王青石谈论起开除学籍的事时,如当头一棒,又如亲眼见了魔术幕布下的把戏,难以置信、难以承认。他冲进去跟他们理论,把校训和宪法背得滚瓜烂熟,告诉他们这是歧视,是一切规训的悖论。但他们看他的眼神,却是如此淡漠,如此无奈,最后假以理智的口吻,告诉他,别意气用事。   他被当作习惯般的淡漠刺痛了。   所以他选择意气用事。   不管是王青石砸碎茶杯的怒气,还是赶来的徐昭眼里的失望,都让他第一次与“叛逆”这个词面对面贴近。   手机轻响两声,跳出一条短信。   ——我很好,你别担心,这几天只是有点事情才不回你的短信,你现在在家吗?   他慢慢地回,在,刚想问江屿在哪里,却听见窗户传来一声清脆的响。他踱步走向房里的落地窗,以为又是哪个调皮捣蛋的小孩用弹珠砸他的玻璃窗,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徐衍昕先是愣了,又回过神般地凝视着他头顶裹着的绷带,真像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木乃伊,丝毫不见曾经的潇洒了。   他被自己的想法逗笑了,江屿也跟着他笑了。   手机又响了下——别傻笑了,把窗打开。   徐衍昕拉开窗,外面的寒风一下扫了进来,把他桌面上的试卷吹得满天乱飞,但他没管,而是看江屿如何糟蹋他家的葡萄藤架,等江屿拍了拍手上的灰,落到他面前时,他低头看了眼被江屿踩了两个脚印的阳台栏杆,“你都这样了,还爬楼。”   江屿挑了下眉梢,“哪样?”   徐衍昕随即细致地打量起江屿,想给他一个详细的回答,描绘他是如何地落魄,如何地英俊不再,但他看得眼睛都酸了,只问了句:“疼吗?”   江屿避开不答:“要不你来摸摸?”   徐衍昕被他捏着手,摸那纱布下的伤口。   包着这么厚一层纱布,是摸不出个所以然的,但徐衍昕却轻轻地摸着纱布与纱布之间的沟渠,他仿佛能看见这底下的疤是如何被撕开,又是最终如何严丝合缝地贴着他的头皮。   在那一刻,他便决定,他想要一个纹身。纹身不过是一个人工制作的精美的疤而已。   他把这个计划告诉江屿,江屿沉沉地看了他眼,“别胡说八道,你又没有什么特别想纪念的事,干嘛去遭那个罪,还这么危险。”   “有就能纹了吗?”   江屿觉得面前的徐衍昕过分地忧郁,从前圆圆滚滚的眼睛也显出一丝悲情,忍不住想逗笑他,“纹个数学公式?”徐衍昕扯了下嘴角,但到底没笑。江屿也不再说话,而是佯装太累,坐在木地板上,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让他坐下。徐衍昕没有质疑为什么不坐沙发,而是乖乖地坐在他的身旁,屈起两条细长的腿,撑着自己尖尖的下巴,像在想事情,又像是什么都没有想。   他们坐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提起彼此的事。   当他们稍稍拉开距离,才惊觉原先他们离得这么近,近到江屿能俯视徐衍昕这近乎透明的湖底,有什么秘密,有什么怯弱都在他的眼中,近到徐衍昕仰视江屿这黑沉沉的天空,却只能从中琢磨藏在其中的光辉。   然而当身边人默不作声,笑得似有若无时,江屿才想起从前的徐衍昕,那个抱著书本,笑意寥寥高高在上,难以接近的徐衍昕。徐衍昕没有那般无暇,江屿也没有那般潇洒,只是一些小小的摩擦和疼痛,便将他们悬在半空的认知打落了。江屿没有忍住,揽住了徐衍昕单薄的肩,两扇肩胛骨铬得他手臂难受,但他还是不肯松手。徐衍昕问他怎么了,江屿低低地笑着,“我只是想试试,你这次会不会躲。”   “我不会再躲了,我保证,那时候我只是被吓到了,我怕,我怕……”   “怕我其实偷偷地喜欢你,怕自己成了绿茶男孩?”   徐衍昕红了下耳朵,“什么绿茶男孩,好奇怪的说法。”   江屿捋开他徐衍昕蓬松微鬈的头发,露出他光洁的额头,更显得那双眼睛有股怯生生的小羊的意思。江屿用额头抵着他的额头,说:“要是我让你不舒服了,你当然可以躲,但是你要悄悄地躲,别让我发现,否则……”江屿没说完,但笑着。   徐衍昕眨了下眼睛,“我听不懂。”   “总有一天你会懂的。”   徐衍昕懵懂地点了下头。   江屿走前,徐衍昕叫住他,“我们还是好朋友,对吗?”   江屿笑道:“当然。”   这次他逃跑的时候,没有摘到他幻想中的郁金香。   如此寒冷的季节,满城冰霜,如何有芬芳的花意?只剩白茫茫的一片。   寒假前的最后一天,王青石把徐衍昕叫到办公室,两人已没有了之前的老少和谐,徐衍昕沉默地望着窗外树枝上的冰,直到王青石开口才将目光交还给他,“你妈妈找我谈过了。”   徐衍昕生出几分惊惧,却没想到王青石无奈地笑道:“不要把你妈当坏人,她是来替江屿求情的。性向的事情,的确是老师们考虑不周,我们不该因为这件事情谴责他,但在酒吧打工的事,还是要管的,所以我已经通知江屿妈妈了,让他辞去酒吧的工作,安心读书,消除处分,学费的事情我也和学校谈了,以他的情况,是可以申报全免的。”   徐衍昕刚想提醒,但王青石似乎已经了然,“也不会再发生在全校面前受助的事了。我把你叫来,只是想告诉你,你妈有很多事情的确做得有失偏颇,但我是看她长大的,她本性不坏,只是钻进牛角尖了。不过,这点,你爷爷也是要付部分责任的……”   徐衍昕应了声,捏紧了自己的衣角。   “现在知道愧疚了?”   徐衍昕抿了下嘴唇,没说话。   “雨清的事,我跟你赔礼道歉,这孩子是被我养得有点目中无人了,但她也是为你好,看在我的脸面上,你别跟她怄气,行不行?”   徐衍昕说,知道了。   一切似乎都向着好的方向前进,显得他这几日的忧愁和反省格外可笑。   回去的路上,魏寻来接他,听了这些事后却没有表现出惊喜,而是轻轻地皱了下眉,说:“我跟你讲件事,但你答应我,一定要冷静。”   “你妈刚刚打给我,问我是不是我送你的颜料,听她的语气,好像是有点生气。你上次包里的那盒颜料是不是放在床底了?”   徐衍昕如他所说,只是安静地望着窗外。   然而当魏寻一熄火,他便扯开车门,冲回家里。他的心里有一个小小的期盼的声音,如若徐昭在那一刻稍稍保留他的尊严和自由,他便安安分分地钻回他的牢笼里,做个乖小孩。然而,他甚至没有跑回房间,就见到垃圾桶里那个被撕破的纸袋,连同上面的贴纸一起。   徐昭注意到他的存在后,只说:“一天到晚风风火火的,这回又是为了什么?跟哪个小混混学的,进门也不知道脱鞋?”   “你为什么要扔掉我的东西?”   “那盒颜料,是他送你的吧,你还问我为什么要扔?”   徐昭喝了口咖啡,淡漠道:“不要做见不得光的人。” 第43章   过年前夕,办公楼空了,学校空了,所有人都挤在商场里,商家也换上最喜庆最急促的音乐,只为了让大家步伐快点,再快点,所有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一股着急的喜悦,步履匆匆,手势匆匆,推车里堆积的商品越来越多,唯独徐濡卿仍然步履缓慢,偶尔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像他忘了如何张嘴讲话一样。   徐衍昕撑着一点笑意,握着徐濡卿的手,让他那偶尔虚虚抬起的手指,蜷缩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刚患上病时,徐衍昕对爷爷的病情保持着一种乐观积极的态度,他的爷爷才思敏捷、语言风趣,怎么可能被小小的病魔打败。然而不管是什么地位,什么身份的人,在病痛面前都保有最原始最脆弱的那一面,或许这个世界最残忍的事情之一就是见自己爱的人慢慢衰老,慢慢凋零。   经过糖果货架的时候,奶奶笑着道:“真是个小滑头,说什么来爷爷奶奶家避难,其实不过是来偷吃垃圾食品的吧?”徐衍昕笑着说,是想念奶奶做的糖醋里脊,想增增肥,说完,还朝徐濡卿笑笑。   徐濡卿瘦了不少,脸颊凹陷下去,一双炯炯的眼睛便显得格外大了,像占据着脸的一半。徐衍昕偶尔打量起他时,看到他那灰黑色的眉,总会想,爷爷就像是一副保养不当的画,所有的颜色都渐渐地褪去,宛如灰败的冬日。临走前,经过儿童积木货架,奶奶望着孩童手里的积木,怅然若失道:“你小的时候也很喜欢玩积木,别的小孩喜欢搭城堡,搭高楼大厦,唯独你喜欢搭平房,搭花园。你爷爷每次都会纠正你,要搭更宏伟客观的东西,但你却从来不听。但现在想来,或许昕昕在那时候就告诉我们答案了。”   徐衍昕立在原地,很受触动:“奶奶……”   这个话题戛然而止,正如寒风吹拂他的脸颊,商场里的喜庆便全退了。   如果有人问徐衍昕,二十七岁的你会变成什么样的人?这个答案,或许只有十七岁的徐衍昕能给。象征青春的十七岁,为了躲避父母,他来到爷爷奶奶家,活在担心爷爷病痛的阴影下。他的爷爷渐渐老去,始终痴痴地望着那面墙。上面摆的是他的奖状。   他却明白,他始终无法变成所有人期待中的徐衍昕。   清晨,他收到来自美院的包裹,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参赛证明。奶奶正好从他身侧擦身而过,要去花园浇水,他立刻把参赛证明塞进了自己的口袋里,好在奶奶并未有所疑虑。直到深夜,徐衍昕拨通了江屿的电话,小声地问他,能不能陪他去B市?   江屿愣了两秒钟,说,好。   整理完行囊,他蹑手蹑脚地关上门,走下楼梯,却见一团黑影直直地坐在太师椅上,徐衍昕瑟缩地贴了下身后的墙壁,摸到墙上的灯,直到光明驱散黑暗,他方才看清,是徐濡卿正傻坐着。   徐衍昕走到他的面前,徐濡卿才愣愣地将目光放回在他的身上,那双苍老的手摸上他的小臂,轻轻地拍了拍,“是不是饿了?”   徐衍昕没想到他会说这个,小时候住在爷爷奶奶家时,他半夜总会下楼偷吃零食。   一滴眼泪迅速地从他的脸颊淌过。徐濡卿愣愣地望着手背上的那点湿润,半搂着他的背,“怎么哭了?是不是你妈欺负你?爷爷带你去找她算账,我就说,学什么钢琴,手指都学肿了。昕昕不是想看鲸鱼,我们明天去看好不好?不去考级了。”   徐濡卿没有记住自己的研究,自己的骄傲,唯独记得他的那点小小的痛苦。   徐衍昕哭得眼睛都肿了,但怕惊动奶奶,只好哑着声音,“爷爷,等我回来,我们一起去看鲸鱼。我等会要跟朋友出趟门,但很快就能回来的,你别告诉妈妈。”   徐濡卿只捉住那个关键词,颇为欣慰地道:“我怎么可能告诉她?我永远站在昕昕这边。我就说,昕昕一定能交到好朋友,别再跟那个男孩玩在一起了,爷爷很害怕,梦到你从楼梯上摔下来,在医院住了一年多……”   手机震动了下,徐衍昕才回过神来,他像哄小孩一样地说好,徐濡卿坐在椅子上,翻来覆去地讲那些话,害怕他手指肿,害怕他哭,害怕他被妈妈欺负,末了,徐濡卿望着徐衍昕远去的背影,呆呆地道:“昕昕别忘了,要去看鲸鱼。”   徐衍昕说:“我不会忘的,我一定很快很快回来。”   江屿见到徐衍昕时,徐衍昕哭得眼皮都肿了,江屿接过他的书包,什么也没说,正如这静谧的夜,将他们笼在无声的悲伤里。路灯昏暗,偶尔有一辆车开着大光灯经过,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正如他时而坚定时而迷茫的心,但等走到明亮处,他握紧江屿的手臂,像是汲取到一点点勇气,没有再回头看。   江屿订的是火车票,一走进那辆绿皮火车的车厢,便能闻见空气里各式各样的熟食味道,徐衍昕握着车票,回顾左右,找自己的座位,一头撞上江屿的背。江屿先安顿上手上的行李,再安顿起神志不清的徐衍昕。徐衍昕是头一回坐火车,颇为新奇,怔怔地看向对面鼾声如雷的老爷子,好奇他的嘴怎么能张这么大,但江屿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低声对他说:“回来我们坐高铁。”   他第一次“离家出走”,全身豪气,满脑子叛逆,却不知道偷几张卡,几张人民币。   过了两小时,火车驶入郊野,徐衍昕也像站口的路灯那样跳了两下,便安静地歇下去了。望着他毫无防备的侧脸还有苍白的手指,江屿没由来地生出一种想法,若是徐衍昕总是这么需要他、依赖他,就好了。他喜欢徐衍昕,喜欢他的笑,喜欢他的天真,喜欢他的所有,他们的相遇浪漫无暇,时机恰到好处,就连那场大火都是自然的馈赠,徐衍昕就像一块拼图,完美地契合在他这幅贫乏的图画上,或许徐衍昕本该是他的,他只是拿回寄存在神明那里的礼物。   快到B市时,江屿望着窗外,玻璃上倒映出的英俊的少年嘴角含着笑,他轻摸了下自己的嘴角,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那若有似无的笑意。或许是他的小动作惊醒了隔壁的男孩,徐衍昕嘤咛两声,睁开睡眼朦胧的眼,突然笑了,“你在笑什么?”   “秘密。”江屿说。   “江屿,你好像有很多秘密,”男孩碰了碰他的头顶的伤疤,都让他生出一股奇异的感觉,那伤疤就像是他的一个感应器官,让他感触到徐衍昕掌心的热意,“其实我本来想一个人去B市的……谢谢你肯陪我来。”徐衍昕抬头看他,眼睫毛是湿润的,那双在黑夜里温亮的眼睛也跟着湿漉漉。   江屿短促地笑了声,“这就感动了?”   “不行吗?”男孩生出一点莫名的别扭。   江屿说,当然行,反正你本来就很容易被感动。但他心里却是想说,徐衍昕,这些不够,远远不够。   到了旅馆,江屿一言不发地进了厕所洗漱,徐衍昕抱着包坐在沙发上,撑着脸看面前的双人床。刚刚在前台时,江屿听到只剩下一间双人床标间时的反应,犹如徐昭听到他考了第二。过了几分钟,江屿从厕所出来,已经换上了睡衣睡裤,一张俊脸面如寒霜,下巴还有一滴挂着的水珠,“你睡床,我睡沙发。”   徐衍昕觉得很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女孩……哦,对了,你……那,那我睡沙发吧,你人高,睡不下的。”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脸皮都红了。   江屿没有搭理他,径直把枕头搬到了沙发上,躺了进去。   徐衍昕看了两眼他挂在外面的腿,“要不还是……”   江屿看了他眼,“晚安。”   徐衍昕撇了下嘴唇,将睡衣睡衣翻出来,刚脱了最后一件上衣,就听到背后凉凉的声音,“你就不能去厕所换吗?”   徐衍昕还没完美适应江屿的性向,愣了两秒钟,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学着电影里的女孩一样尖叫两声捂着三点跑去厕所,但江屿那平淡的,有些冷意的声音的确让他面红耳赤地跑进了厕所。   镜子里的人皮肤白皙,身材瘦弱,弯腰时肋骨若隐若现,实在是干柴般的身材,徐衍昕颇为探究地打量起自己的身体,实在没找出一点能吸引人的地方。然而等徐衍昕换完睡衣出来,灯都暗了,徐衍昕摸索着爬上床。   江屿找的旅馆地段不错,离学校很近,但条件却很差,稍稍一翻身,就能听见床下咯吱咯吱的声音。一个翻身动作被徐衍昕拆分成三个步骤,简直就像在做平板支撑加腹部训练。   “你在床上孵蛋呢?”   徐衍昕愣了两秒钟,“原来你还没睡,那就好。你是个病患,怎么能沙发呢,我们还是换换吧,其实我小时候还挺喜欢睡沙发的……”   “我懂了。”江屿突然道。   徐衍昕见他这么配合,立马挺起身想下床,跟他交换,然而咯吱咯吱摇晃个不停的床却突然一重,徐衍昕恍然,原是江屿屈了一条腿压在床沿边,抵住他的胸口,把他重新压回床上。江屿的手臂撑在他的脸颊旁边,两人的呼吸彼此可闻。徐衍昕心如鼓声,面如红日,生怕江屿也听见自己的心跳声。然而身上忽然一轻,江屿已经枕到他旁边的空位,闷闷地道:“睡了。”   徐衍昕却依然心心念念地惦记起他胸膛的暖意,动都不敢动,只傻傻地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多大功率,他正这么企图分散自己注意力时,江屿却翻了个身,“快睡,你放心,同性恋也不是对每个男人都感兴趣的,像你这种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小屁孩,进了GAY BAR也没有人会问你要联络方式。”   徐衍昕有点不服气,“哦,原来你们都喜欢绿巨人。”   江屿笑了声,“不过也有口味独特的,就喜欢你这种瘦巴巴没营养的小孩。”   徐衍昕呵呵一声,说道:“把人说得跟小龙虾一样。”   江屿被他噎了一下,本来脱口而出的浪漫被咽回了喉咙。他本想要柔情惬意地说,他口味就有点独特。但徐衍昕已经把话题扯到天际去了,有时,他忍不住感叹,在清水县时,他没想勾搭上徐衍昕却把小孩勾得脸红心跳的,现在想勾搭了,人家已经习惯他的步调了。   正如百年酒馆所说,爱情是找不到的,所以人们才说“坠入爱河”。   江屿想拉着徐衍昕跳河,可惜徐衍昕现在只纠结“前凸后翘”。 第44章   干燥寒冷的冬,难得出了太阳。   江屿掂量两下徐衍昕的书包,拍拍他的背,跟送儿子似的把他送进了考场,徐衍昕一步三回头地看他,他起初温柔地安慰几句,最后只送了他一个中指,把徐衍昕气得再也没回头。   摸摸口袋,里面只剩下三四张红爷爷。   他从烟盒里抖出根烟,隔着灰乌乌的树凝望着秀美的校园,想,总不能再让徐衍昕住招待所,隔音差,害他们俩今早起床一人两个黑眼圈。什么睡醒时阳光洒进屋内,什么白皙的锁骨,通通没见着,两人耷拉着眼皮,吃了楼下五角钱一个的肉包。   正思忖着,一张传单被硬塞进他的怀里。   他刚想找个人出出气,就听见人家穿着厚重的皮卡丘玩偶服,不好意思地道:“美食点评,了解一下。”   江屿扫了眼五颜六色的广告纸,“你们这个一天多少钱?”   刚问出口,他就有点后悔,虽然就是个发传单的,但好歹也是行业工作,怎么可能轻易告诉他,谁知皮卡丘还挺热心肠,小声对他说:“这个得扫APP,注册成功一个,我们能拿五块佣金,你……”   江屿了然,拿出手机扫了二维码,注册成功。   皮卡丘刚笑着走开,就被他兜住了衣领,“你带我去见负责人,我能推广一千个。”   漫画比赛,一比就是一整天。   徐衍昕从没比过这么漫长的比赛,坐得屁股疼,好在讲完题目后,就可以自由活动,他一紧张就爱背英语单词,从b背到c,还是没能冷静下来,到d的时候稍稍好点。结果一看隔壁的人,都画了好几张纸了,他又紧张起来了。白搭。   不管是徐昭,还是他自己,都认定自己能画好漫画,也能学好数学。“漫画还是数学”是一个高傲的选择题,这两条路都该受他选择,然而事实是,他并不是个好的漫画创作者。碰到“青春”这一大题时,他脑中一片空白。隔壁的几个少年画的是性幻想,画的是纯情恋爱,画的是叛逆的迷茫,唯独他画不出任何东西。就像初读麦田里的守望者时,他惊讶于霍尔顿满嘴脏话和叛逆行径,却不懂他的焦虑和愤怒。他天生就被养得温驯乖巧,没说过一个脏字,连叛逆都做得心惊胆战。他没有青春期的桀骜不驯,又怎么懂得青春的滋味。青春是一首叛逆的合唱,谁在青春里高唱爱与理解,谁就在青春里死去。   漫画于他而言,不过是个退而可守的堡垒。   他爱的不是漫画,是一个违背母亲的秘密基地。如果连爱的东西都没有,他甚至不知如何去反对徐昭。   最后他画的是狼和羊的故事。   被圈养的温驯的羊,主动从栅栏逃跑,奔向狼群的故事。   他想死,所以死亡,他想活,所以生存。   徐衍昕从考场出来时,天色已暗,门口等候的家长已经散去,唯独剩下那个瘦瘦高高的身影。那人站在路灯下抽烟,好像很孤独。但见到徐衍昕后,江屿便扯出一个笑,走两步用宽大的手掌捏住徐衍昕的脖颈,笑道:“走,跟着哥吃香的喝辣的去。”   江屿没有问徐衍昕为什么没有按时出来,没有问他漫画画了什么,能得什么奖。   他什么也没提,只是想奖励他。   江屿带徐衍昕吃的是一家装修很不错的打边炉,以前徐衍昕来B市参加数学比赛的时候吃过,人均要四五百,并不便宜,进店前,他还是忍不住拉拉江屿的衣角,给他指了指隔壁的面铺,轻声说,一碗葱油面只要八块,江屿挑了下眉,把他揽进暖融融的店,说:“放心,我带了值钱的宝贝,不会不够。”   徐衍昕起初没懂,等着他卖弄自己的传家宝。   直到服务生上菜时,他才猛地理解他的意思,脸皮都涨红了。对面的江屿却歇了刚刚讲话时的风流气,而是好笑地对他说:“钱不够,就留你在这刷碗。都说人小动作灵魂,看你这身材,应该属于洗碗界的马里奥。”   “我哪里矮了?你拿你自己做标准,标准也太高了,”徐衍昕撑着下巴,“我总感觉你是不是又高了?原先我能到你下巴的,现在连下巴都够不着了。”   徐衍昕虽然讨厌江屿拿身高开玩笑,但到底还是心疼江屿的荷包,控制食量,只吃了七分饱,然而一看服务员送上来的单子,也花了七百多,他正思忖身上有没有什么名牌可以做抵押时,江屿从口袋里摸出不少人民币,着实让他愣了愣,然后又立马惊慌起来,谁知江屿说:“没抢没偷没犯法,你比赛的时候,我赚的。”   徐衍昕比赛期间,江屿夸下海口,要拉一千个。   皮卡丘一听,笑得向后仰,还好江屿及时拉住,不知皮卡丘是否因为丢了神奇宝贝的颜面,很是想看他的笑话,串通附近的不少皮卡丘一起看好戏,谁知江屿既没有换上皮卡丘的玩偶套装,也没有受到路人的白眼,而是拿着床单径直走了,皮卡丘随即跟上,只见江屿跟对面奶茶铺的老板一协商,立马拍马决定了。   原来注册美食点评的APP能领到一张十元钱的无门槛代金券,正好能买一杯车站边上的珍珠奶茶,只需在奶茶铺一贴二维码和优惠力度,不少客人都愿意在买单的时候用一用这APP,而老板和他对半分佣金,截止到八点,正巧有一千人注册了APP,让他赚了两千五。   当他拿着人民币时,不少皮卡丘都暴怒了,动漫果然都是骗人的。世界属于奸商还有高中生。   最后一句是徐衍昕说的,中二病病得不轻。   徐衍昕有点崇拜地看向江屿,而江屿却只想着要给他换个好一点的宾馆。   回去的路上,徐衍昕一言不发,江屿想到,大概是动漫比赛的缘故,但没有开口安慰,而是捏了下他的手掌,“前面有个游乐园,想不想去?”   “你不是怕鬼?”   江屿冷哼一声,“谁怕?”   这话说得有水平,表情也到位,很是无畏。但刚踏进鬼屋第一步,阴冷的空气没拥上来,倒是一个近一米九的人挂在他身上,还美名曰“保护他”,徐衍昕被他勒得喘不过气了,叫他轻点,江屿笑起来,“什么轻点?”   即使无知,但他也能听出江屿语气里的调戏,所以他冷冰冰地呵呵道:“我让抓着你脚腕的鬼轻点。”   江屿看了眼脚下,骂了一串靠。   出了鬼屋,徐衍昕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颇有种“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快感,而对面的江屿面如土色,刚沉浸在被人抓住脚腕吐冷气的记忆里。离开游乐园前,江屿买了两根冰激凌回来,徐衍昕笑道:“你看别人看我们的眼神。”   “谁规定只许夏天吃了?拿着。”   即使隔着一层包装纸,也冻得徐衍昕手掌内侧一片冰凉。两人一边打着哆嗦,一边舔着冰棍,满身寒气地出了游乐园,期间江屿还拿手掌贴了贴他的脸蛋,冻得他脸都红了。江屿知道他跑不快,一溜烟地跑了个没影,徐衍昕果真追不到江屿,真苦恼的时候,江屿又从转角现身,上演一场你追我,我等你的浪漫爱情故事,但在徐衍昕的眼里,只是转角遇到老鼠的喜悦感,一爪子就把他逮住了,“让你再跑!”   江屿指指他的嘴角,“笑得傻里傻气。”   “江屿,没想到你也有怕的东西,我还以为你百毒不侵呢。”   江屿笑道:“我怕的东西多着呢。”   徐衍昕好奇起来,好奇地打量起他。   江屿撇开他凑过来的脸,“哪有自己把秘密告诉敌人的,你自己猜。”   “我们才不是敌人呢,”徐衍昕想了想,“你陪我离家出走,可是我的犯罪同伙,分享秘密是必需的。”   “可以,我们互相交换,”江屿点了点他的额头,“可是你有秘密吗?纯真的小少爷。”   徐衍昕想了老半天,“别叫我小少爷,我不喜欢。这算不算秘密。”   江屿切了一声,拉开距离,“那我讨厌香菜,你觉得算吗?徐衍昕,你不懂什么叫秘密,秘密是那种带到棺材里都不能让人知道的东西。”   未等徐衍昕回答,江屿接着道:“我有。我有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如果他一旦知道了,却不顺从我的心愿,我甚至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我有很多很多不能让你知道的私心。”   徐衍昕轻声问:“比如?”   江屿长臂一揽,把他拉进自己宽阔的怀里,低笑道:“比如现在。”   “没办法,我们同性恋偶尔就喜欢占点朋友的便宜,你不介意吧?”   结实的胸膛,混着一点太阳弥留的香气,只是江屿搂他搂得太紧,害他拿在手上的冰棍掉到地上,在水泥地上晕开一片湿黏的痕迹,正如他平静的内心掀起的一点涟漪。   正如他的漫画那样。   他从羊群里逃离,奔向更广阔更危险的草原,即使危机重重,即使狼群伺机。   但这是他愿意的。   微风轻拂他的皮毛,是出于风的意志,而并非天的馈赠。 第45章   只要江屿愿意,和江屿呆在一起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他的刻薄会变为幽默,他的冷漠会变为令人心生宁静的特质,更别提他始终强大而自信,像是无法摧毁。他带他去游乐场,去鬼屋,去夜店,虽然徐衍昕正在努力抛开书呆子的身份,祈求一种新的叛逆姿态,但结果并不顺利。   红男绿女的夜场里,徐衍昕始终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碰到故意从他眼前路过,身着暴露的女孩,他会立马撇开眼睛,眼观鼻,鼻观心,逗得人家大笑。   偶尔有两个女孩坐在他的身边,他会像皮毛缩紧的小动物那样蜷起自己的手指,安安分分地放在膝盖上,虽然他那么紧张局促,衣服上还沾染着宾馆廉价的薰衣草洗衣剂,但到底是看脸的世界,像他这样的人呆也呆得比寻常人要可爱些,那些女孩逗他的动作和逗仓鼠没有两样,有个女孩趁他不注意还偷亲了他的脸颊,徐衍昕自觉从没见过这么胆大妄为的女孩,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竟然呆呆地说了句:“对不起。”把女孩逗得前俯后仰。   他也知道这是嘲笑,然而他实在脸皮薄,不敢跟人当面对质,只好抽身去找迟迟未归的江屿。   江屿正捧着两杯酒,对着一个有点年纪的男人笑得很随性,但徐衍昕觉得这叫浓情蜜意。江屿这么高,那个男人在他身前就像只鹌鹑一样可怜。徐衍昕见了,小握了下拳头,凶巴巴地凑到江屿身边,神色不善地望着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脸上已有了皱纹,但皮肤白皙,有种文弱的气质。他扯了扯江屿的衣摆,示意他弯腰,凑在他的耳边,质问道:“你不是喜欢健美先生?”   江屿笑了,“这是你那所美院的老师,这么急着抓奸?”   “谁……”徐衍昕睁大了眼睛。   江屿笑着把他拉到胸前,跟那个男人说起前几日的漫画比赛。   徐衍昕换下怒意的脸,堆着憨憨的笑意,笑得对面的男人十分错愕,江屿凑在他耳边小声道:“还有两副面孔呢。”   徐衍昕一边和老师笑着,一边拧了下他的大腿。   打过招呼,看完表演,两人披着满场的目光走出酒吧。徐衍昕嘟囔着自己的耳朵终于能放个假了,江屿替他整理跑到外套里去的兜帽,然后抹去他脸上的口红印,“小邋遢鬼。”   被扣上一顶帽子的人笑得是讨好,还打了个不文雅的饱嗝,一股啤酒气。徐衍昕也知道这不好闻,所以捂着自己的嘴,露出一点羞涩的意味。江屿故作夸张地捏起鼻子,作呕吐状,反倒让徐衍昕玩心大起,挂在他身上要给他闻嘴里的味道。   江屿当然知道他的味道。   红艳艳的嘴唇,睡觉会不自觉地微张开,他偷偷地亲过两回。徐衍昕当然不知道,还挠了他两下,像拍蚊子一样拍了拍他作乱的嘴唇。   江屿自觉心虚,把他从自己身上捋下去,“恶心,谁愿意跟你结婚?”   徐衍昕很不满,“我又不对别人这样。再说,单身也挺好的,我们可以养只乌龟,你烧饭,我打扫卫生,我们合理分配家务。”   “你的单身蓝图里还有我?”   徐衍昕想了一下,“我以前看老友记的时候就想跟朋友住在一起,多好,能一起吃饭一起玩,你不喜欢吗?”   原以为徐衍昕终于能开个窍,却没想到一呆更有一呆高,江屿冷笑一声,道:“谁要跟你这种书呆子一起玩,晚上学数学吗?”   徐衍昕很不服气地捶了下他的背,被江屿一个转身拉到怀里。徐衍昕小声说:“仗势欺人。”   江屿笑道:“明明是喜欢你。”   徐衍昕有点意外,“……没了?”   “你以为是什么?”   “喜欢我的鞋,我的外套……等等,你慢点走,你别丢下我……”   徐衍昕连忙追上前面大步流星的江屿,讨好地捏捏他的手掌,江屿啧了一声,意有所指地道:“你真的傻到家了。”   徐衍昕是有点傻,经常搞反水龙头的冷热标志,偶尔还会穿反袜子,很是缺乏美少年的讲究。但他偶尔也很聪明。   他和江屿总是缺点机缘,例如刚开始的误会,到后来总是送不到他手上的唱片机,他们之间巧合太多,缘分却不如巧合充沛。就像从B市回到S市时,徐衍昕刚走出高铁车厢,就赶上了春运的返程,被人流挤得东倒西歪,等他空出手接到江屿电话时,两人已站在不同的出站口。   他们是在电话里分别的,江屿笑着听完他被挤去另一个出口的糗事,说,真傻。这个“傻”还指的是徐衍昕被挤得厉害时,只知道抓他的衣摆,却不知道抓他的手。他的衣摆被扯出长长的一条,但他们还是散了。   徐衍昕笑笑,不反驳。江屿却不知道,这里面有他故意的成分。   他本就准备一人回家。有的事情,本就该他一人面对。   江屿哪里知道,他一向傻得别有心思。   坐上摇摇晃晃的公交,徐衍昕打开关了一周的手机。   无数个未接来电,刺得他满目都是红。   其中有一通来源于B市,说是逃避也好,说是偏心也好,他先接了那通电话。他不安地想起自己的漫画,说是漫画,不如说是插画,故事情节很少,多是意识流。而且还是两只动物的故事。然而当他听清电话里的人的意思时,却没忍住抬高音量,“您,您真的这么认为吗?”   那边笑得厉害,道:“是的,我认为你很有天赋,而且从线条和阴影就能看出你平常花了不少功夫在这上面。如果你明年愿意报考我们学校的话,我很乐意在校园里见到你。”徐衍昕差点原地起跳,表达自己的兴奋,好在公交车司机不给他机会,把车飚出F1的滋味,不给他分心的机会。   虽然他被晃得几乎呕吐,脸色苍白,但他的心是灵活的,正绵绵地想着,他要告诉方可施,夏松,还有魏寻,以及江屿。在那时,他的自我怀疑被一句认可轻轻地抚平了,他的热爱又显现出价值。   然而天公不作美,外面下起了暴雨,将窗户敲得轰轰响,远光灯下,远处伫立的暖黄路灯照出一片片雨幕,宛如随风飘荡的窗帘。   也许那刻,上苍便在敲打他,那些孩子被剥夺天真前,会意识到这是最后一天吗?   徐衍昕被淋得浑身湿透,贴身的衣服像是黏在他身上的一层鱼皮,而他的确如鱼一般灵活轻巧,不知风雨欲来地笑着,按门铃前,他已思虑到徐昭和沈峰该有的暴跳如雷,他离家出走一周,杳无音讯,再怎么说,都该挨顿打,被禁足,他并不后悔。然而当大门打开,徐目光沉沉,脸色苍白,身穿一身黑袍,将她寡淡的笑意衬得更为阴森森,袖口还用别针别着白布,徐衍昕当然明白这其中的含义,愣了两秒。   “你去哪了?”   徐衍昕依然盯着她臂膀上的白布,“谁……”   徐昭侧开身体,让他进来,徐衍昕才见到正对着他的一副黑白相框。   那是徐衍昕多么熟悉的一张脸,他抖了两下嘴唇,难以置信地看向徐昭,想得到一个否定的答案,然而徐昭只说道:“跪下。”   他仍然愣愣地站着,不由自主地吐出两个字“爷爷”。   那天下了很大很大的雨,大到他的哭声、眼泪,都不值一提。   他的爷爷,没有被病痛打倒,却倒在一片混乱的马路边。   那条马路离鲸鱼馆,只有一步之遥。   第二日,他在房间里醒来,心怀侥幸地下楼,渴望听到徐濡卿的调侃,或许那个老顽童只不过是联合徐昭演了一场戏,想要让他吃点苦头。然而当他走下楼梯,他只见到了一屋子身着黑色的亲戚。当他们见到他时,就像说好的那样撇开眼睛,彼此窃窃私语起来。徐衍昕甚至来不及痛苦,因为徐昭不允许他参加徐濡卿的葬礼。他苦苦哀求,徐昭却直直地望着他,道:“你觉得你奶奶想不想见你?”   他顿时失去了声音。   他想起昨日他做的梦,梦中的爷爷依旧和蔼可亲,然而微风一吹,他的爷爷便浑身是血,痴痴地望着他,为什么没有如时赴约?他跪下和爷爷道歉,然而那苍老的面容却理他越来越近,最终他和那双浑浊而满是阴翳的眼睛对上,骨头里发出轰鸣的声音,“为什么?”   他愧疚,畏惧,痛苦,悲伤被他安置在一个小小的角落。   当他接到江屿的电话时,犹如烫手山芋。他和江屿真的成了共犯,他们在B市的快乐都成了他的罪证。如果那时他没有选择离家出走,徐濡卿绝不会因为疏于照看,而走上马路。   直到一周后,悲伤才占据他的情感。   那日,徐衍昕浑浑噩噩地打碎了自己的水杯,想下楼找个水杯喝水,却在角落里见到了徐濡卿给他买的水壶,那个被他嫌弃被他认为幼稚的水壶,上面赫然写着一个数学公式。   他拿起水壶,用力地嘬了口吸管,满是灰尘的橡胶管子涌上来陈旧的腐味。   他独自哭了很久,久到沈峰走到他的身旁,他都浑然不知。   那是徐衍昕从未见过的表情,那么严肃,那么不苟言笑,那么不像他幽默的父亲。徐衍昕只敢嗫嚅着说:“爸,我知道错了,你能不能让爷爷回来?我,我保证以后听你们的话,我再也不任性了,我求求你了,你把爷爷带回来吧。你们只是骗我的,对不对?爷爷是不是又跟王老师钓鱼去了?”   沈峰把他拉起来,“奶奶并不怪你,我们都知道,不是你有心让爷爷发生这种事的,没能照看好他的我们才应该付主要责任。我们都有过错,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错。眼泪只是一个赎罪的捷径,不能解决任何问题,所以别再哭了。”   “你奶奶让我给你一样东西,你爷爷临走前一直握在手心里。”   徐衍昕抹了把眼泪,伸出手。   一颗裹着金箔纸的糖果,落进他的手心里。那么小,那么廉价的一样东西,却烙在了他的心底。   爷爷什么都没忘。   是他忘了。   作者有话说:   明后两天也有,校园部分真的要结束了。 第46章   徐濡卿的事,在七中传得浩浩荡荡,即使是再优秀的学生,也避不开八卦的诱惑。江屿不止一次听到过那些人对于徐衍昕的猜测,他讨厌徐衍昕成为别人嘴里的一个代词,这个代词被他们说得满是同情和唏嘘,却不知道自己脸上还挂着一丝不嫌事大的笑意。   然而即使这样,在高考前,他只见过徐衍昕三回。一次是高考前的体检,徐衍昕排在队伍的最前端,一手握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就这么站着,也不同别的同学说话。旁边的同学小声地腹诽他、同情他、探究他,唯独江屿只觉得徐衍昕瘦得厉害,两扇肩胛骨顶着薄薄的棉质T恤,像小动物的翅包,风一吹就能吹跑。江屿的目光几乎能在徐衍昕身上烧一个洞。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问徐衍昕,问他过得怎么样,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然而人群就像有所意念似的,阻碍着他挤到徐衍昕的身边。   就像飞鸟一样,徐衍昕只掠过了一下江屿的天空,便不见了。   第二次,是他故技重施,趁着深夜,用小石子敲开了徐衍昕的窗。   然而徐衍昕这回,没有替他开窗,只望着他,既没有让他上来,也没有让他走,他只是凝望着楼下的江屿,似乎在雕琢他的面孔。   从前徐衍昕见了他,就像小鸟回巢似的,总是欣喜雀跃。然而这回,却高高地摆起姿态,那么疏离,像是不认识他似的。   江屿是那么自私的人,从幼儿园起老师就嫌弃他自私刻薄,不肯把拿到的玩具跟别的同学分享,故意少发他一瓶牛奶,他会气势汹汹地找老师要那瓶藏在纸箱里的牛奶。从不吃任何亏。他对吃亏是福的说话也嗤之以鼻,吃亏怎么可能是福气?只不过人吃些无缘无故,没有必要的苦,还要自欺欺人是上天的馈赠。多么无聊。他从不相信这套自我宽慰的理论。   唯独对徐衍昕不是。   他就如徐衍昕期盼的那样,踏着黑夜静静地走了。   他不止一次地想,徐衍昕不是在躲他,只是太忙,太累,太多事,所以抽不出那么几分钟的时间跟他说说话。   原来自欺欺人的功夫,无师自通。   高考前填志愿,江屿听到风声,说徐衍昕将所有大学的数学专业排在最前列。   夏松啧啧嘴,道:“我要是昕昕,也没脸学别的专业了。”   柴方睨了他眼,颇为不赞同地说:“即使有再多的抱歉,也不能拿今后的人生作为补偿吧。老班就是太善良,所以才会处处受人牵制。”夏松不认可地摇摇头,两人争辩起来。江屿嚯地站起身,长腿勾到了桌子腿,整个桌面撞在地上,发出剧烈的响声,夏松和柴方便噤了声。方可施扭动着肥硕的身躯,凑上来,“江屿,我同桌现在怎么样?你真的不和他谈谈?”   江屿冷着脸,罔若未闻,插着口袋,从后门出去。   他听见夏松轻声说了句,说明徐衍昕和他也没这么熟吧。   什么是熟?   他跟徐衍昕喝过一杯水,吃过一碗饭,睡过一张床,偷亲过他两回,偷听了他无数句梦话。徐衍昕却不愿意见他一回。他踹了脚脚边的篮球,满是涂鸦的篮球被他踹出很远,滚进满是荆棘的荒地。他故作冷漠地离开,然而只走了三步,他便忍不住钻进荆棘丛里,捡回那个花里胡哨的篮球。尖刺刺得他满手臂红横,然而他只皱着眉,凝视着手里的涂鸦。   徐衍昕的愧疚感、罪恶感或者说奉献的自觉,都与他无关。   他就是那个自私到极致的人,他要徐衍昕幸福。即使这个幸福里没有他。   放学后空旷的教室,天气渐热,窗都大开,风卷起薄薄的窗帘。徐衍昕捏着那张纸,像在想事情,又像在发呆,直到叶雨清敲了敲他的书桌,催促道:“你交不交,我正好要去趟爷爷的办公室。”   徐衍昕垂着眼睫,回答道:“你先走吧,等会我自己去。”叶雨清却没动,而是径直跨坐在他身前的位置,与他面对面,皱着眉说:“即使不提你爷爷的事情,你也是做科研的料子。别的行业有那么多龃龉,那么多不能靠实力解决的问题,何必去做那些事?在一个干干净净的领域不好吗?再说,人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硬着头皮也要去,你有,却不尊重自己的天赋,实在太浪费。”叶雨清难得没有趾高气昂,即使吊着眉梢,但言辞之中到底是有些诚恳在的。   “谢谢。”   叶雨清突然红了脸,“为什么谢我?我只是不希望我的竞争对手突然跑去画漫画了,这就好比爱因斯坦和波尔争了一生,波尔却临时兴起,要去做个画家似的,简直像个笑话。”徐衍昕想起一件好玩的事情,难得笑了下,道:“爱因斯坦,不要告诉上帝怎么做。”   叶雨清哼笑一声,立马接嘴道:“索尔维会议。”   两人相视一笑。   然而这在别人的眼中,便有些刺眼。   叶雨清离开后,他坐了很久,最后才像下定决心般地捏着自己的志愿表走出门,然而刚一出门,就撞见了沉着脸的江屿。江屿不知是什么时候来的,靠着墙,脸色不善。   江屿的视线从他的脸转到他手里握着的东西,却避而不谈,“你喜欢那个女生?”   徐衍昕愣了下,“谁?叶雨清?怎么可能。我们俩从小就是竞争对手,别说喜欢,她在这个世界上最讨厌的人应该就是我了。”   江屿冷笑一声,并不采纳他的说辞。江屿只轻轻地扫了一眼徐衍昕的志愿表,正如夏松所说,清一色的数学专业。江屿轻皱了下眉,“你确定?”   徐衍昕笑了下,流露出一丝虚弱,轻轻地应了一声。   “你对这个世界总有愧疚,对贫穷的小孩,对路边的拾荒者,连同对我,你都有。可你什么时候想想你自己?你爷爷的事情,你完全可以找另一种方式去弥补,何必摊上你的人生,况且,这也不是你的错……”   “不是这样的。你总是把我想得太善良,所以我才难以面对你,只想我一想到,爷爷去世的时候,我却在……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只是想让自己心安?”   “可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或许你认错了。”   江屿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说:“你以为你自己足够了解自己?你知道你身上一共有几颗痣吗?”徐衍昕被他的气息吹得脸皮燥热,轻轻地推开他,却被江屿捉住了手,说道:“十二颗。徐衍昕,别去做圣父,别让所有人都欠着你。如果你实在做不到,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稍微自私一点。我可以再给你两次机会,从第三次起,我来见你,你就得下楼见我。”   “如果你非要交这份志愿书,那也可以,”江屿握住他的手腕,“但你得答应我,至少得把你那个动物农场的漫画画完,否则你不能放弃画漫画。”   “这是什么强盗理论?”   “因为我是你的第一个粉丝。”   徐衍昕笑了,“再叫它动物农场,我就开除你的粉丝籍。”   “知道了。”   江屿夸下海口,要跟他一起去B市,然而他的成绩却不尽人意。老师也无意中总希望他打消念头,更别提刘蓉和江涛得知他全填了B市的学校后,勃然大怒。但江屿的蛮性,却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少,他从没有担忧过自己的退路。他虽然自私,却不贪心。再没有遇到徐衍昕前,他只渴望一份能温饱的工作,他很少有欲望,然而碰见徐衍昕后,他不想将徐衍昕从高楼上拉下来亲吻大地,他愿意托着他,让他永远住在高楼之上。   他用尽了他所有的时间去学习。   因为这件事,他不得不辞去酒吧里的工作,他顿时身无分文,好在张慧愿意接济他,借了他一万块。在酒吧里潇洒风流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在房间里挑灯夜战的书呆子,连吃饭的时候,江屿都在脑子里默背单词。   他有很多话没有告诉徐衍昕,例如他的努力,例如他在廉价的台灯下渐渐损耗的眼睛,例如他在高考前,配了一副黑框眼镜。但是因为难堪,所以从没有在外人面前戴过。他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来不及和徐衍昕分享,然而当他真见了徐衍昕,他什么都不会说。   江屿偶尔也会想,世间的事实在离奇。他起初只是想占有那个漂亮温柔的男孩,就像小时候占有一个精美的玩具一样,可以拿去炫耀,可以拿来装饰。殊不知他那点随意傲慢的态度,有一天反成了他自己的牢笼。当日,他嘲笑毛猴爱得要死要活,没有自尊。却不想自己在爱情的牢笼里,未必比毛猴表现得得体。   或许冥冥之中,就注定了他要输。   他赢了这么多人,上帝看不惯他,所以派一个人来收拾他。   从见到徐衍昕的第一眼起,他就输了。   只是这次打赌,他输得心甘情愿。   他甚至没有告诉徐衍昕,他偷偷地让过他无数次。   江屿就是这样,什么也没说。即使他已经爱了他无数回了。 第47章   初进大学时,徐衍昕曾以为他真的逃脱了徐昭的控制,得以喘一口气。然而事实告诉他不是,当他在绘具店买了两份画具后,时隔一小时,他就接到了徐昭的电话,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告诫他,不要忘记明年和Princeton的交换名额,现在仍然不是浪费时间的时机。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徐昭一定要以信用卡的方式给他生活费。   就像徐昭从不会解释,他的爱好,为何被冠以“浪费时间”。   因为这件事,他开始省吃俭用,利用课外时间做家教,不再动用徐昭给他的信用卡。   因为寡言,又长得过分好看,徐衍昕很长一段时间里成了数学系的传说人物。   然而徐衍昕还是从前的那个徐衍昕,很容易被当作软柿子捏。有个同学报了福利院的志愿者却半路反悔,又生怕被辅导员骂,这个任务阴差阳错间落到了徐衍昕的头上。八小时的课程,三小时的家教,现在还得算上去远郊福利院的时间,他的睡眠时间被无限缩短。江屿说了他好一通,指出他“不会拒绝”,还告诫他“人善被人欺”,都是徐昭常说的话,然而和徐昭不同的是,江屿会陪他一起受苦。   起初志愿者的队伍还挺大,到后面,取消实践分后,仍然愿意次次出席的唯独他们俩。徐衍昕特地在网上学了编发,给小姑娘们编头绳,女孩们都很喜欢他,甚至有个披着粉红毛衣,缺颗门牙的小女孩,奶声奶气地漏着风,说:“长大后我要嫁给哥哥。”   徐衍昕叹了口气道:“可惜哥哥已经有女朋友了,对不起。”   陪小男孩踢足球的江屿随即望了过来。   回去的路颠簸不停,坐公交宛如坐碰碰车,总是要被撞得东倒西歪,上蹿下跳的。徐衍昕再忧郁,但还是那个一早上能吃两屉小笼包的徐衍昕,每次车一晃,便笑得不能自已。江屿故意招惹他,“上课,补课,做志愿者,你的小女朋友不嫌弃你忙?”徐衍昕奇怪地看他,道:“我天天跟你待在一起,怎么可能有女朋友。而且现在我们系都在传,说我们俩是一对。”   江屿愣了下,“你……”   徐衍昕好笑地拍拍他的肩,“放心啦,我帮你解释了,不会妨碍你的好姻缘的。”   江屿无数次想脱口而出,他希望那些传言是真的。   他精心准备的告白,总是少了点机缘。   大二初,徐衍昕在Princeton的面试中败北。   江屿是从泥坑里爬出来的人,见识过的粗陋数不尽数,他对失败习以为常,当年他考上七中,就够刘蓉传遍整个街坊邻里,更别提他考上P大,但凡江屿考上一个不错的学校,就够他们吹嘘很长一段时间。然而徐衍昕的人生里,“输”这个字眼根本不存在,即使高考前一晚,他发烧,咳嗽,眼皮肿得眼睛都睁不开,第二天的考试,他依然如鱼得水,还能留出半小时的时间检查试卷。即使错失S市的状元,但也名列三甲。七中无数老师和家长便扼腕叹息。   谁都无法想象徐衍昕会真的“输”,但他的确输给了其他同去的学生,败给了热情。   方可施对他说,没想到生活真是一部少年漫画,热情小强会打败全能天才。   那天,江屿撇下了准备好的音乐告白仪式,陪徐衍昕在校外住了一晚。   徐衍昕只是空空地说了句:“原来热情也是天赋的一部分。”   江屿没有安慰他,只是沉沉地对他说,你也会找到你的热情所在。   徐衍昕的手机亮了一夜。   如果那晚徐衍昕成功获得Princeton的交换名额,他会用极尽浪漫的乐队演唱来博得他的倾心,会告诉他,他偷偷申请的学校已经给他发了录取通知,他们能一起去新泽西州,当然他不会告诉徐衍昕,他出国的钱,差点来源于某个黑社会大哥,当年龙哥夸下海口,说让他赚到十万,便拨打自己的电话,当江屿求助他出国资金时,那位大哥只是笑着说:“新泽西州?那是哪里?我只能资助你去英国,现在伦敦可是全世界有钱人的聚集地,我自然也不能免俗,但我需要一个人帮我打理财产,如果你愿意最好,这样的话,我还能顺便把你爸的债一笔勾销。”   江屿婉拒他,龙哥颇为遗憾地说:“美国的话,可就不值得我投资你这么多钱了。”   被龙哥拒绝后,他甚至动过贷款的念头。然而徐衍昕没有去成新泽西州,便也没有去任何学校。或许是徐昭对他感到失望。赶在徐昭动用人脉替他作弊一份交换名额前,徐衍昕转去了法学系。江屿那时调笑道:“我们俩会成为截然不同的律师。”   在徐衍昕的视角里,他的大学生活平淡却幸福。   然而在江屿的世界里,他必须忍受徐衍昕时时刻刻带来的涟漪。因为徐衍昕的病,所以学校并不接受他住宿,怕他发生意外,江屿便陪着他在外租房。江屿是看不上徐衍昕手里捏着的那点钱的,徐衍昕无疑是个好老师,认真,有条理,温柔,但实在是太过心软。   只有徐衍昕会给家庭条件堪忧的学生免费上课,或者少拿家教费,甚至自费帮他们买辅导书。徐衍昕就像弥补了他做的错事,他动用所能动用的一切力量,在网络上开了家淘宝店,售卖七中的密卷,以及P大给予学生免费下载资料的账号,赚了不少灰色地带的钱。   当徐衍昕踏进那个环境优美,治安良好的新小区时,差点以为江屿知法犯法。江屿只好骗他,这间房子闹鬼,所以便宜出租。徐衍昕还傻呵呵地说,那得在枕头下藏把剪刀,以防万一。江屿听得无语,不发表意见。   然而他不仅要忍受他莫名其妙的驱鬼理论,还有毫无边界的爱心,还要忍受他没有自觉的挑拨。   例如徐衍昕总爱大一号的衣服,夏天的时候,穿着一件领口宽大的T恤乱晃,等江屿皱眉看向他时,他才会像恶作剧一样地撩起自己的过长的T恤,给他看藏在下面的海绵宝宝的四角裤。少了家长唠叨,徐衍昕彻底解放自我,趴在沙发上吃薯片,蹲在椅子上挖冰激凌,露出白嫩嫩的腿根,似乎从不考虑跟他同居的人是个同性恋。   徐衍昕总是给人一种错觉,他很需要很需要江屿的存在。   江屿烧饭时,他总在厨房晃悠,美名曰打下手,但剥一粒大蒜就要闻三遍手,脸都跟着一起皱巴巴,江屿外出时,他总是发来好几条短信,问他什么时候回来,江屿总能在小区门口见到那个蹲在路边看猫的人。江屿太过珍惜这样“家”的感觉,不敢轻易打破这样的平静。   直到毕业前,他终于下定决心,准备和徐衍昕整理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   这回,他没有准备任何仪式,他只是送了徐衍昕一盒糖,等徐衍昕吃完所有的糖果,就能见到盒底贴着的,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然而徐衍昕从没碰过那些糖,就被他束之高阁。   徐衍昕生日当天,他上完课准备去找徐衍昕庆祝生日,却没想到叶雨清等在教室外,见到他的第一句是:“徐衍昕会接受我的告白。”   江屿冷笑了声,“今天可不是愚人节。”   叶雨清笑了下,“随你怎么说。”法学系和生物学系的金童玉女,可以称得上是珠联璧合,但江屿自认为了解徐衍昕,他从未见到徐衍昕对叶雨清有半点男女之情。   那天,徐衍昕课上得很晚,他站在教学楼下,捧着一束玫瑰,不顾人来人往的窃窃私语,要给他的青春画下一个完美的句话,虽然他很紧张地抽了几根烟,烫坏了三朵玫瑰花。然而未等下课,整个教学楼犹如点燃了一根炮竹般,陷入哄闹的狂欢。   一个男孩冲出教学楼,朝着围观的人大喊:“答应了!徐衍昕答应了!”   围观的人吹起口哨,鼓起掌。   江屿皱了下眉,撇开聚集在一起唱赞歌的人流,乘电梯到顶楼,他的手被他捏得咯吱咯吱响,他自以为他做足了准备。电梯门打开,寿星站在人群的中央,捏着叶雨清的手,笑得很是腼腆。   而周围的人嬉笑着,问他们什么时候结婚,问他们什么时候定的情,徐衍昕的脸越来越红,反倒是叶雨清笑着说:“我们从小就有娃娃亲。”   在江屿很小很小的时候,他曾经在阳台上捡到一只受伤的小鸟,他替它处理血淋淋的伤疤,它趴在他的手掌心,用黑黑亮亮的眼睛注视他,瞳孔里只能印出他的身影。他对它满心怜爱,一心认为小鸟只有他,他是它的全世界。他给它取名,给它捉面包虫,把它捂在被窝取暖。然而临冬前,小鸟站在阳台栏杆上,他以为小鸟只是想看看风景,然而它扑棱起翅膀,头也不回地飞上了天空,留他一个人白白地伸着手臂。   徐衍昕见了他,道:“其实……”   江屿却不想再听他的解释,而是把玫瑰塞进他的怀里,“给你做干花的。你不是最近一直在看干花视频。”   徐衍昕眨了下眼睛,有点困惑,“这么多?”   江屿笑道:“多才好。就算你失败无数次,也会有成功的一次。”   徐衍昕侧了侧头,好像不太能理解他的话,“我今天要晚点回家,但会在凌晨前回来的,你等我回来一起吃蛋糕。”   江屿应着,徐衍昕倒是有点不满,拉着他的手肘,在他口袋里摸来摸去,“我的礼物呢?你前几天不是说要给我一个不得了的东西吗?快点交出来,如果是尖叫鸡的话,我会跟你生气哦。”   江屿笑着,“那个东西……卖完了,我没买到。”   徐衍昕哎了一声,好像很失望。江屿便忍不住说:“等你回来,我带你去吃打边炉行不行?”未等徐衍昕说好,远处的叶雨清便唤走了徐衍昕。   江屿暗笑道,叶雨清刚一成为他的正牌女友,便开始实施她的权利,远离他这样的不法分子。徐衍昕被他们推着往前走,但不知为何,总是回头看他,像是有话要说。而江屿做足了表面功夫,挂着笑,朝他招招手,让他快走,殊不知,他的手臂就像当年向小鸟伸出的手臂。   那晚,徐衍昕没有回来。   江屿一人沉默地吃完了那个蛋糕。   徐衍昕是那只飞鸟,恰好经过他这座岛屿,暂作歇息,却不知道触动了一个人沉寂的梦。   而比梦更长的,是无疾而终的青春,还有往后沉溺的十年。   上了飞机,他望着台板上那颗孤零零的糖,或许徐衍昕永远不会发现,那份糖里缺了一颗,也永远不会发现糖底的秘密。   作者有话说:   求海星~岛哥视角里,昕昕完全是渣男kkk 第48章   有的人表面光鲜亮丽,背地里却忙成一条狗。   结束完两个视频会议,三个客户签约,江屿领带一抽,靠进真皮椅,终于能喝上一杯冰美式。他刚从英国回来,国内的人情世故都淡薄不少,要不是血液里流淌着咖啡因,估计早倒了。   叩叩叩三声,张安抱着文件夹进来报告新签的环境案。   江屿听了会,下意识地皱了眉。张安见他这幅表情,惴惴不安起来,道:“这案子还是你来负责吧,藤美毕竟是我们的大客户,我怕万一考砸,上面……”   “没事,这案子不难,我信你,”江屿想起什么,说道,“你等会记得把敏心那诉讼案给我看一眼。”   “那个案子不是结了吗?我是不是又漏掉什么?”   江屿示意他放下心来,“我只是确认一下。你刚回国,不了解国内的司法系统,能做成这样已经很优秀了。别多想,晚上我请客吃米其林。”   张安嗯了声,却不忍指出,他们俩是一同回国的,他不熟悉的司法系统,江屿却上手很快。出门前,他忍不住问道:“你之前问我的,还作数吗?”   江屿愣了愣,没说话。张安猛吸了一口气,鼓起勇气道:“你慢慢想,我愿意等你。”   待张安离开,江屿仍保持着沉思的姿势。直到助理送来敏心名誉诉讼案的文件后,他才捏了捏眉心,翻开资料。那部漫画,实在太过熟悉。里面的两个男主,太像学生时代的他和徐衍昕。能做到这个地步的人只有一个。他沉着脸,拨通了敏心留下的电话,对方似乎没有察觉到他的敌意,十分客气地打了个招呼,江屿却道:“我知道是你,只有你会做这种事情。听着,这话我只说一遍。离他还有他的漫画都远一点,你跟踪偷来的东西就该留在黑暗里。”   那边静了两秒钟,笑道:“大律师,你这可是胁迫。”   “我没空跟你闲聊。收回你的诉讼,全网道歉,承认借鉴,以你现在的名气,请个好的公关,还能挽回你的名声。如果你执意要跟他打官司,这事可就没这么简单。你高中那点事情,应该也不想闹得人尽皆知吧?有的事情,不是换个出生日期和名字就能解决的。”说罢,江屿便挂了电话。   三分钟后,他收到一条短信。   江屿原以为是洛诗诗的威胁短信,却没想到是夏松。   ——嘿嘿,你回国啦?   江屿回:有屁就放。   ——江大律师,您赚这么多,肯定不介意出个份子钱吧?我这周末结婚,请你吃喜糖啊。您随便包个八千八百八十八就行。正巧我们理科班的同学都聚聚。   ——徐衍昕去的话,我不去。   ——哇,你俩吵架吵得还挺心有灵犀,说话都一个样了。但这事吧,我真于心不忍。老班前两天住院,都没几个人去看,还吃泡面,真挺可怜,正盼着我婚礼人多热闹,好散散心。你别这么绝情,我给你们俩安排两桌总行了吧。   江屿刚想回“不行”,但又读了两遍夏松的话,最终没回。   三天后,江屿收到了夏松的请帖。   信纸上画的图案,不知怎么的,很是熟悉。   婚礼当天,徐衍昕早早起来梳妆打扮,沈峰路过讽刺了句“你要出嫁哇”,差点没把徐衍昕气晕。但老同学结婚,且婚礼还出自他的设计,四舍五入等于他孩子结婚,他这个当爹的怎么说都得庄重点。他提前两小时去了趟美容室,蒸了个脸,做了个造型,可惜他一张娃娃脸,怎么搞都搞不出熟男气质,倒像个在婚礼走丢的未成年。   虽然说新娘坏话不好,但柴方着实把他当伴娘用。   徐衍昕以为自己是那个被整的伴郎团的一份子,提前做好准备,却没想到柴方把他拉在身边,让他跟着一众小姑娘笑呵呵地看新郎和伴郎团做俯卧撑,美名曰“照顾”,实际为羞赧。他最后只好瘪着嘴去登记来宾,生怕柴方让他提裙摆,那可真坐实了伴娘的身份。   徐衍昕小时候练过瘦金体,写起名字来很是顺手,但写了一两百号人,到底手腕酸。正无聊时,一根人形香肠便走了进来,能把这身肥肉塞进西装,方可施也真挺了不起。那扣子摇摇欲坠,活像他的肚脐眼,即将被撑破。方可施一见他,就要动手动脚,但这身过分紧身的西装限制了他的动作,他只微微抬了抬手,徐衍昕便主动把身子钻进他肥硕的怀里,大力地拍了拍他的背。哪知道方可施悄悄地在他耳边道:“你塞了多少?”   “五千,”徐衍昕也压低声音,“少了吗?”   方可施急道:“我就塞了两千,你这远超老同学平均水平了吧。”   徐衍昕惊叹道:“是,是吗?我也头一回参加婚礼。我爸说,现在婚礼都这个数。”   “你也不想想,你爸什么职位,参加的都谁的婚礼。算了算了,那我再塞点进去,起码做个中位数。”他俩还腻腻歪歪地搂着抱着,说着耳语呢,跟他一起写册子的小姑娘突然哇了声,粉底都遮不住她的粉红的脸颊。   徐衍昕也从方可施的肉堆里钻了出来,探出个脑袋。   结果这脑袋刚一探头,就见到了最不想见的人。   西装笔挺,宽肩窄腰,脚面的皮鞋尖比墙顶的灯还要闪。更别提江屿的嘴角还挂着笑,这幅走到哪撩到哪的气质,着实让众多男性感到了危机感,尤其是像方可施这样,穿得跟江屿八分相似,但风度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方可施看了眼江屿宽松的裤脚,悄悄地跟徐衍昕说:“骚包,专门抢新郎风头。”   徐衍昕咳了两声,坐回位置,收过江屿递来的红包,写下江屿的名字。   江,屿。   他从没告诉过江屿,他练书法,经常会写到他的名字。然而“屿”这个字和他主人一样坏脾气,很不容易让人写好。在江屿的注视下,他那字更写得惴惴不安,生怕在他面前露怯。好在他基本功没落下,两个字写得漂亮又熨帖,他刚想冲江屿做个骄傲的表情,却见江屿正捧着电话,丝毫没有关注他这边的动态。   “对方律师怎么说?投放危险物质罪太牵强了,他们无法证明。有证据显示他们排放的废液有放射性物质或传染性病原体吗?我们的重点还是放在减轻罪行,你可以去研究一下最高法对于严重污染环境的定义,对,我记得13年更新过……”   徐衍昕当然知道他在跟谁打电话。   江屿对不感兴趣的人,从没过好态度。这种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问题,能让他这么柔情蜜意回答的,估计也就这么一两个。徐衍昕接道:“最高法《关于办理环境污染刑事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第1条第3项指出,‘非法排除含重金属、持久性有机污染物等严重危害环境、损害人体健康的污染物超过国家污染物排放标准的三倍以上,即为严重污染环境罪’,”徐衍昕没由来地生了气,“我以为像这种重要的司法解释,律师都是铭记于心的。你的助手竟然不知道?这么看来,瑞鑫的应聘标准好像在下降。”   江屿终于看向他,他的眼睛是一种空沉沉的黑。他是有些害怕江屿的,他因为坏血病,从小就缺了一点男孩子气,对健硕高大肤色健康的男人有种先天的仰视和本能的畏惧。就像当年的万留一样,只轻轻一推,他的世界便天翻地转起来。他不担心江屿会伤害他,但他畏惧江屿嫌弃的目光。   好在江屿没有,他只是挑了下眉,短促地笑了声,对电话里的人说:“听到了吗?徐律正现场教你呢。”   待江屿离开,方可施像是在看陌生人似的打量起徐衍昕。   原来他也有这么刻薄的那一面。   徐衍昕是个由正面能量构成的男孩,温暖、善良、负责,这世界大多美好的形容词都能拿来形容他。讨厌他,嫉妒他的人不少,却没有人能恨他。像恨这样强烈的情绪,是无法来得莫名其妙的,总要有点说头。但徐衍昕的美好实在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然而徐衍昕自己知道,他对一个交往甚浅的人有了敌意。   就像一滴墨汁,滴进了一盆清水里,很快便消失不见。然而只有水自身知道,它无处不在。   夏松和柴方的婚礼,骗了人不少眼泪,连同徐衍昕的。   原来嬉笑怒骂下藏的是两人无法触及的真心。夏松笑着说:“我暗恋了她十年,从高中到大学到工作,陪她相亲,陪她喝失恋酒……我陪了她很久,陪她从女孩变成熟,陪她从校服到婚纱,好在这回,我不用陪她结婚了。她的结婚对象是我,我真想告诉全世界,这个凶巴巴的男人婆,归我了!”   柴方的眼泪缩了回去,抡起拳头,“你说谁男人婆?”   全场哄堂大笑。   方可施一边鼓掌,一边感叹地说,真没想到,原来眼皮底下就有一对。徐衍昕跟着一帮女孩哭得稀里哗啦,好不凄惨。眼睛肿得跟核桃似的。也不知是为他们之间的爱情流泪,还是为自己落幕的青春流。   他撑着洗手台,望向镜子里的人。   即使洗了两遍脸,眼睛,鼻尖,嘴唇都是红的,凄凄惨惨。   他正犯着傻,端详自己的脸时,江屿却从隔间里走了出来,见到他也是一愣。徐衍昕连忙抽了张纸遮住自己的脸,江屿却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嘲讽他,而是拧开水龙头,水声漫过了他的抽泣的声音,让他稍稍放下羞耻。   “你替谁哭?”   徐衍昕嘴硬道:“我眼睛进了飞虫,不行吗?”   “行,一个眼睛一只,你只好用睫毛闷死了人家一对小夫妻。”   徐衍昕被他噎了下,便有点破罐子破摔,“我不仅喜欢玩幼稚的友情游戏,还容易乱掉眼泪,你是想说这个对吧,我替你说。”说完,他便生着闷气走出了厕所,寻了一片空旷的地方抽烟。他自己都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染上的烟瘾,等他惊觉的时候,他已经戒不掉了。然而他越是急着想抽根烟,风越是要和他作对,把他打火机的火苗吹回了管口。   他蹲在地上,叼着根烟,一点气质都不顾,越想越委屈。   他不计较江屿没有道别的离去,却不能不计较有人占据了他的位置。   也不知江屿是什么时候站在他身侧的。   江屿就这么静静地靠墙站着,像在想事,又像是在看他。不远处是闹哄哄的新娘团,女孩们都迫不及待地准备接捧花呢。江屿弯腰,在他面前掏出了一个打火机,一记清脆的声音,幽蓝的火光冒在徐衍昕面前。徐衍昕并不矫情,只迟疑两秒,便夹着烟,凑了过去。   他微微抬头,对上江屿的眼睛。   透着火光,他像在和十年前的江屿对视。   而那点渺小的目光,只在那张英俊的脸上落下一个夕阳的吻。江屿很快收回示好,靠墙站着,手里把弄着那个打火机,像在思忖点什么。而热闹的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徐衍昕的心连带着一起热了起来。江屿像是算准了他的声音会被远处的哄闹声淹没一样,“你会来瑞鑫工作吗?”   徐衍昕颇为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眨了下眼睛,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而江屿也一时懊悔起他的冲动,不再讲话,只当自己没说。   正当两人装傻充愣时,不远处传来夏松调笑的声音,“你抛太远啦,这谁接得到?”   柴方笑吟吟的声音很是明朗,“幸福是要追一下的嘛,总不能傻站着接到。别看我这样,我大学还是实心球比赛冠军呢,最高纪录有——”   一束粉白的花簇,稳稳地落进了徐衍昕的怀里,所有人都惊呼了一声。徐衍昕还没反应过来,叼着烟,愣愣地看怀里那束花。众人静默中,唯独江屿先笑出了声。   饶是见识过无数八卦的方可施也愣了,“这……”   江屿看向被花簇拥着的男孩,道:“好好的捧花,被你烫了个洞,你还怎么给别人?”   “那怎么办?”徐衍昕也慌了。   江屿笑道:“那就自己留着做干花。”   “你以为是你那束玫瑰吗?这,这可是新娘的捧花……”   江屿轻声道:“哪有两样。”   可惜徐衍昕没听见,急急忙忙地跑去找柴方。   那天,天气正好,徐衍昕烫坏了两朵玫瑰,毁了人家的新娘捧花,好在夏松点子多,又现场从桌上的花里抽出几根,重新做了束捧花。可惜柴方一展实心球冠军的魄力,把第二束捧花扔进了湖里。江屿坐着,看他们这不停歇的闹剧,感叹道,哪有什么落幕的青春,他们的脑子依旧缺根筋。   尤其是那个提议说,画两朵新的玫瑰充数的人。   傻得最厉害。 第49章   哭完,闹完,寒暄两句也要散了。徐衍昕红着眼睛,还沉浸在烧了捧花的尴尬和好友结婚的喜悦里。身着白西装的夏松长臂一揽,把他揽到角落里,想要进行不法密谈,徐衍昕眼角的泪珠还没干透,但颇为凶狠地剜了他眼,“你要是跟我说你犯了男人都会犯的错误,我立马告诉柴方,现在离婚还来得及。”   夏松:“呸呸呸,几年了,你这脑洞怎么还没堵上?我是咨询咨询这工伤怎么算,外面法律咨询都得好几百一小时呢。你这免费活法典在这,我可不能不用吧。”   徐衍昕道:“怎么不找江屿?人家知名合伙人。”   嚼出点酸气来,夏松故意说:“他?得了吧,没钱没势的时候就拿鼻孔看人,我要是求他帮忙,估计得拿屁-眼看我。”   谁想,徐衍昕没笑,还挺严肃地说:“他不是这样的人。”   “行行行,你俩什么毛病?吵得比谁都凶,别人讲坏话的时候护得比谁都厉害。”   “还咨不咨询了?”徐衍昕被他拆了台,睨他眼。   夏松打开话匣子——两个月前,夏松骑摩托上班途中被一辆小轿车撞骨折了。这里,他特地补充,开摩托是他的兴趣爱好,不是买不起车。徐衍昕没说话,只睨了眼喜糖盒里摆的三无品牌巧克力。夏松立马转移话题问:“我看电视剧,不说上班途中出交通事故算工伤吗?但我跑到我们公司那边讲,他们不肯认,还说我想得美,把我气得。”徐衍昕捞了一颗巧克力,剥了糖纸塞嘴里,“按照《工伤保险条例》第十四条指出‘在上下班途中,受到非本人主要责任的交通事故或者城市轨道交通、客运轮渡、火车事故伤害的’,所以三个重点,上下班途中,交通事故,以及事故中须为非责任方,你和小轿车谁负主要责任?”   “我这水平,能出错吗?谢了,改天请你吃GODIVA。”   说罢,夏松讨好地接过徐衍昕手里的塑料糖纸,憨笑两声。   接过刚走一个贪小便宜的,又来一个新的。方可施手臂搭着他的肩,“昕昕,以咱俩这关系……”   徐衍昕撇撇嘴,说道:“一顿烧烤。”   “成交!”   他心想,起码得点十个生蚝。   干完白活,大堂已走了不少人。徐衍昕四处搜寻了一圈,夏松了然地笑了两声,薅了把他的头发,道:“江屿早走了,说是律所有事,这个点,估计会小情人去了,谁没事耗办公室。”   被戳穿心事的人还嘴硬着,“谁找他?我找保洁阿姨,方可施刚喝吐了,满地都是。”   被点到名的方可施茫然地说:“可我酒精过敏。”话音未落,就被徐衍昕捂住了嘴。夏松抱着肚子,笑得厉害。   夏松说的没错,这个点,十有八-九是去找张安了。   为什么是张安?江屿不是宣称喜欢麦色皮肤的健美先生吗?怎么找了个跟他一样一点男人味都没有的张安?当然,徐衍昕得解释一下,像他这种叫外柔内刚,况且男人味不是满身汗臭的长毛怪物,而是智慧和成熟。所以他还是有男人味的。但他如何也想不通,江屿怎么会去找了个跟理想型相差甚远的伴侣?   还是说,江屿对他说了谎?   那么,多少谎?他能信多少?   次日,他睡得朦胧着,楼下传来一声响破云霄的车鸣声。他就跟僵尸一样,腾得从床上直起身子,撩起窗帘往下看。   方可施正倚着SUV,跟走错会场的车模一样,就差没一屁股坐在车前盖上搔首弄姿了,见了他,还递了个飞吻。徐衍昕掉了一身鸡皮疙瘩,迅速拉起窗帘,摸了把窗边的风铃,喃喃道:“苦了你了,回来给你做个清洁马杀鸡。”方可施这人,跟谁都能聊上几句,小到穿开裆裤的小毛孩,老到浑身插管垂垂老矣就差临门一脚进棺材的太爷。但这回,也算是碰上钉了。方可施拍起马屁,“阿姨,您这花园打理得正好。”   徐昭双臂交叉,搭在胸前,高贵冷艳地回道:“请的保姆。”   方可施一巴掌拍在了马腿,但仍然坚持不懈,“我以前读高中时就听昕昕讲,你对他特别好,工作再忙也要到学校接他,还给他准备营养早餐。”   “主要怕他逃学。”   “哈哈,阿姨,您说笑了,徐衍昕会逃学?”   徐昭没笑,“两回。”   “哈哈,真的假的?”方可施越笑越僵。   徐昭面容严肃,一点都没开玩笑。方可施愣愣地说:“还,还挺叛逆的哦?”   匆忙洗漱完,牙膏漏在围巾上,徐衍昕管都没管,跟逃难似的从别墅里钻出来,急着把方可施塞回车里,一边跟徐昭讨好地笑,“妈,晚上我不回来吃饭了,你不用给我留饭。”   徐昭说“哦”,转过身去,大致意思是,本来也没想给你留。   开了五分钟,方可施朝徐衍昕说了句:“你,你妈还挺难聊的哦?你爸能撩到,也挺不容易的。”   “相亲认识的。”   “靠,你戳我痛楚——”   方可施昨天向徐衍昕咨询了一个问题——一房两卖能不能入刑?徐衍昕当时还没放在心上,只说,得具体问题具体分析,都收钱、签合同了,肯定得入刑。当时方可施的脸跟便秘了百八十天没区别,都黑乎乎。等聊了两句,方可施才向他坦白,两周前,他妈给他介绍了个女孩,相貌端正,性格温良,很讨人喜欢,尤其是讨方可施的,可惜那女孩只把他当朋友,联络渐少,方可施正愁着时,那女孩问他认不认识靠谱的律师,她爸被卷进了一起一房两卖的纷争。   方可施怎么可能错过这个机会,伺机大吹特吹,什么好基友是红圈律所的招牌,P大法学系第一名毕业,胜率100,反正把他吹得跟诸葛亮似的,舌战群雄都不够,还得做头牌。徐衍昕听完,这里面也就“好基友”三个字是真的,而且即将也不是了。车越开越偏,全是农田,钢筋森林彻底不见了,徐衍昕被颠地不轻,只好握住车窗上的把手,方可施嘿嘿地笑着:“她爸卖的是老宅,没见过吧?带你见见世面。”   徐衍昕心说,当然见过。不就是徐濡卿住的那种,远郊,白漆小别墅,红漆大门口,送个池塘,送个院子,院子种种花,池塘里养锦鲤。   结果到了,真傻眼了。   大片大片的荒田,打开外卖显示无配送服务,期间隔壁人家住了一户老人,刚从溪里回来,手里捧着一盆水,颇为警戒地盯着他们这些外来人,养的鸡如有所知地啄了下他的裤管。徐衍昕眯着眼睛,打量了一圈三上三下的土灰色建筑,以及那呼呼作响的玻璃窗,忍不住问道:“这有产权证吗?”   “集体产权,”方可施抬抬下巴,“别看不起人家,上游是藤美化工,说要拆了这片,建新地。这地方,现在看着破,拆拆也不得了。”   徐衍昕眯了下眼睛,“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方可施道:“世界五百强,能不耳熟吗?她来短信了,她也快到了,我们直接去她家碰头。”   不远处,有个打扮青春的女孩站在街头,黑色长直发,一张脸洋气又漂亮,更别提她身上淡淡的清香。黑长直,素颜妆,白色连衣裙,可谓是直男斩本人了,方可施就像刚下山的小和尚,被迷倒头晕目眩的,徐衍昕看着,只好微微叹了口气。女孩叫薛婷,其父亲是藤美化工的员工,一直住在老宅,上班近,但今年不知怎么的,突然提出要把老宅卖了,搬到别处去,谁也劝不住。但这种老房子很难卖,只好挂了个中介,中介没过多久就说,房子卖出去了,虽然价格低于预期,但速度很快。本来这件事就这么结了,没想到他父亲两周前收到法院传票,有人告他一房两卖。   方可施听了,觉得离奇,“还能有这样的事?”   “像这种产权不明晰的房子很容易出问题,09年的时候就有一对夫妻用房屋拆迁补偿安置协议的复印件骗第二卖家,”徐衍昕送出一颗定心丸,“像这种,属于合同诈骗罪,是目的犯,主观上要有非法占有目的为构成要件,而你爸这种情况,既没有签订合同、隐瞒真相,也没有伪造产权证明、骗取当事人金钱,仍然属于民事诉讼,当务之急是把中介找回来。”   薛婷长舒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但徐衍昕却兀自皱起了眉,“但我搞不懂的是,像这种集体产权的房屋,卖出去很不值钱,大多数人都会留着等待拆迁赔款,更何况这套房屋离你父亲的工作地这么近,你父亲为什么好端端想起要低价售卖这套老宅?”   薛婷的脸上满是阴容,说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爸向来是那种不允许他人过问的类型,他说要卖,我们反对也没办法。但我想,可能是跟这个村子的怪病有关。”   “怪病?”   “是的,”薛婷断断续续道,“我听我爸偶然间提起过,这里的新生儿患有白血病的概率很高,三个里就能有一个。老一辈偷偷说,中了诅咒。我爸前两年也是不大信的,说是村里的老人一派胡言,但估计现在年纪大了,心里猫腻就多,觉得风水不好,所以想卖了。”   “这么高?”徐衍昕措辞一番,道:“会不会是污染的缘故?我听说,你们上游是藤美化工,而村中的居民也多有以这条溪水洗漱生活的习惯……”   方可施和他两人面面相觑,越想越有可能,就差没给配一个“真相只有一个”的BGM了,却没想到薛婷一听,便轻轻笑了,“怎么可能!藤美这么大的企业,不至于出这种事,而且,藤美很是照顾下游的居民,我们这里的村民几乎都是去他们厂里工作的,也从没听说过克扣工资的事情呀?你们俩,是不是漫画看多了?”   方可施立马道:“就是,我同桌就是个柯南迷,没事就YY,是吧?”   “或许是我想多了。”   倏然,林中安静的乌鸦哭啼一声,竟有些啼血的意味,乌黑的羽毛划破天际,宛如刀口撕裂了湛蓝色的绸缎。   方可施吓了一大跳,缩成肉团般地往薛婷身边上靠。   唯有徐衍昕遥遥望去,那灰白色的建筑群立在高处。宛如值守的哨兵般,俯视整个村庄。   张安一颤,跌进江屿的怀里。   江屿扶住他的手臂,张安仰视着他,眼里含着初春的光景,然而江屿却与他拉开距离,指了指电线杆边,“只是乌鸦而已。”   接待他们的经理是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按理说正值中年,又事业有成,应是容光焕发,却没想到他腰背佝偻,面容如粗布般褶皱,讨好地笑着:“我们厂建在深山老林里,两位来的路上肯定很辛苦,你们多多担待。这些乌鸦天生看见人就要叫两声,但没事的,也就是唬唬小孩。”   江屿听着,想起开车路上的小村庄,“我看下游有个村庄?”   经理一怔,“对,小村子,没住几个人,两位这边请。”   江屿往后看了眼,青山如墓,就这么静静地与他对视。   作者有话说:   挺,挺勤奋的哦?   请把我吃不饱勤奋搭在公屏上 第50章   “江律,你看这案子……”那笑得牵强的经理又挂起个笑来,笑上加笑,却看不出欣喜的滋味。   “这案子我交给张律负责了。”   说罢,那经理便迟疑地看向在旁拘谨端坐的张安,江屿注意到他的视线,便笑道:“员工违反上级指示,私自和他人协商排放有害物质,污染环境,损害藤美品牌的价值,这案子不难,对方律师的控诉太极端,不可能成立,虽然张律经验不多,但毕竟名门毕业,而且,我也会在旁帮助。”   那经理擦了擦汗,“是,是,但……”   话音未落,便被门外的犬吠声打断。他们进来时,那看门狗正趴着歇息,没管他们,现在不知是醒了,还是有外人闯进,叫得窜天响。江屿和张安对视一眼,没当回事,然而经理却蹭地站起,嘴里念叨着“又是他们”,阴沉着脸拉开了门,江屿皱了下眉,觉出些不对劲,随即跟上。   徐衍昕从小就有个特工梦,不说飞檐走壁,起码也在墙角躲躲藏藏的那种。然而他刚一贴上门边的墙,看门的狼狗就跟嗅到人气了似的,朝他一顿狂叫,徐衍昕把食指竖在嘴唇中间,朝它“嘘”然而它却不体谅他的特工身份,誓要揪出他这个形迹可疑的人。   果然,有个满脸怒容的中年男子冲出来,想要揍他一顿,然而看清他的脸后一怔,宛如泄了气的皮球,“你是谁?”   徐衍昕笑笑,企图博取点同情,但那中年男子显然不肯买账。   “快走,这里不是你们学生能进的地方。”   “叔叔,其实我……”26了。   他还没来得及做解释,就听屋里传来个熟悉的声音,“你怎么在这?”   高大的身影从阴影里走出,露出一张带着匪气的俊脸。徐衍昕也想这么问,他们之间的巧合未免太多,着实让人忍不住联想到缘分一词。徐衍昕刚想让江屿把他弄进去,谁知另一个纤细的身影也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只差一步,缩在江屿身后。但在徐衍昕看来,简直称得上小鸟依人。好一个公费谈恋爱。他登时绷住了脸。   那经理问:“江律,这也是你们律所的?”   江屿未答,张安道:“怎么可能。”说罢,笑吟吟地看向徐衍昕:“门口好像挂着‘闲人免进’的牌子,他估计没看见。”   徐衍昕憋了一肚子火,愤愤不平地想,谁是闲人?连法条都背不出的才叫闲人。   经理听张安这么说了,作势就要轰人,而徐衍昕也不肯让,死死地站在门口,正僵持着时,只听江屿道:“张律不认识也正常,这是我弟,今天早上非要跟着我来,刚让他自己转转,没想到还是跑这来了。”   经理打量一圈他的脸,似乎认可了他的身份,很快放下了戒备,打开大门让他进来,徐衍昕挪着脚步,走到“他哥”的身边,几乎咬牙切齿地道:“谁是你弟弟?”江屿居高临下地睨他眼,笑得不怀好意,轻声说:“你又不是没叫过。”徐衍昕捏起拳头,作势要揍人,然而江屿挑挑眉,潇洒地迈起长腿,走在最前面。徐衍昕只顾着生闷气,却没注意张安抿起的嘴唇。   那经理可能把他当成高中生,不足为患,当着他的面讲起案情——负责排污的员工为了赚取中间利润,受到他人引诱,把化工产物投进了下游的河流,污染环境不说,还被对头公司耀莱发现,借机打击藤美。徐衍昕作为一个游手好闲的“弟弟”,只能装作捏着手机打游戏,消除经理的疑心,让他留在会议室,然而他偶尔听到关键信息,还是忍不住冒个头,每次都被江屿捉住视线,嘲笑一番。为什么说是嘲笑?江屿穿着意大利手工制作的西服,带着价值不菲的名表,一派成功人士的姿态,靠着真皮沙发,听得光明正大,而他穿着一件掉毛的高领毛衣,躲在手机后面偷窥,江屿嘴边的笑意怎么可能是好事。   “张律,您怎么看?有把握打赢吗?”   被点到名的张安刚从徐衍昕身上回过神,匆匆地翻起案宗,说道:“案情比较清晰,我想应该没问题。”   全是槽点,居然还说清晰,徐衍昕没忍住,“下游村庄白血病高发的事呢?如果真的是因为污染造成的,那就不是一次鬼迷心窍排放污染能够解释的,一定是长期排放污染,还有,根据你说的,排污的员工职位很低,上级难道没有发现他的异常吗?如果没有,属不属于监管不力?”   “还是说,上级一直知情,但……”   那经理倏然站起,握住的拳微微颤抖,像是因猜忌而愤怒,而徐衍昕仍然与他对视,字字珠玑,“下游的村庄因为藤美承诺拆迁,而非常信任藤美,藤美有没有可能抛出虚假的橄榄枝,以低价雇佣劳动力,又利用这种信任,排放污染,导致遗传病?”   “你凭什么这么说?”   气氛瞬间收紧,徐衍昕看了眼他紧握的拳头,似乎不怀疑他再这么说下去,那拳印就会刻在他脸上。   他笑笑,把问题推给江屿,“跟我哥学的,我将来也想做律师,这么审人对吗?”   经理脸色涨红,看了眼江屿,有气却不能出。   江屿站起身来对经理说:“抱歉,他最近青春期,脾气大得很。”   经理很快顺着台阶下来,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道:“没事,呵呵,挺有想象力的,比起律师,他更应该做编剧。”   而江屿自然地揽过他的肩,真像是他哥一样,“自己去外面玩一会,别跑远,等会我来找你。”徐衍昕笑着说好,临走前却佯装不经意似的捏了下他的手掌,递给他一个毫无笑意的眼神,“我等你,这回别又落下我了。”   “哥。”   徐衍昕什么都没变,却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他摸了摸被徐衍昕捏住的手掌心,似乎比另一边更滚烫些。   只愣了几秒,江屿便对经理说抱歉,走出门去,张安拽住他,脸色沉沉,那张素来怯弱的脸上有了别样的表情,“正事还没解决。”   江屿低头看了眼张安的手,说:“我出去抽根烟。”   江屿是在一个转角处找到徐衍昕的。他穿了件纯白色的兔毛衣,蹲坐在地上,整个人缩成一个团,只露出洁白的脖颈,凸起的脊柱,和暖洋洋的微鬈的头发,似乎被阳光下晒软了,好像刚刚在会议室里咄咄逼人的人不是他一样。然而走近些,江屿便知道他不是十年前的徐衍昕,宽大的袖管里露出一截细白的手腕,手指中间却夹着一根烟。   “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徐衍昕头也没抬,声音很闷,“大四。”   江屿低头看他的发旋,生出一丝恍然,像是看见了十年前的徐衍昕。那时的徐衍昕阳光、开朗,活得比谁都端正,他是跟着他才学坏的。   “戒了吧。”   徐衍昕没忍住,笑了声,把脸从腿窝里解放出来,夹着烟的那只手揉了揉自己的半边脸颊,把那张雪白的脸揉红了,才说:“没看出来,你不想跟我做朋友,原来是想做我哥?”   江屿扫了他眼,语气很平静,“没有。”   徐衍昕却像是被他激怒了,瞪着一双红眼说:“你只想做张安的朋友,做他哥,做他上司,做他情人,是吧?我抽根烟,你就想让我戒,你徇私舞弊,搞办公室恋情,给对方律师透露案情,我是不是应该举报给律师协会?就算你是瑞鑫的合伙人,应该也不能幸免。”   “我没有搞办公室恋情。”   “哦,我懂,你们那个圈子,反正就是那种关系,那就叫小情人,行了吧,”徐衍昕语无伦次道,“我做了十几年模范生,从没干过坏事,唯独对你的小情人语气冲了一点,你就替张安来找我算账,你从前怎么不这样?你以前还带我逃晚自习、逛酒吧、偷偷去B市,你那时候怎么没有这么强的正义感?如果你那时候有,我也不会……”   徐衍昕声音一下哑了,“你走的时候,我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江屿微微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然而徐衍昕的眼泪像是不要钱似的,哗啦啦地往下掉。   十几岁的时候,徐衍昕很少在他面前哭。然而二十六岁的徐衍昕,却像是有流不干的眼泪。江屿盯着那些泪珠,似乎也愣住了,“为什么?”徐衍昕却以为他在问,为什么要难过?   “你怎么能丢下我?”徐衍昕一边控诉他的恶劣,一边还记得给自己挽尊:“而且连漫画书也没还我,你知不知道,那套漫画书绝版了,现,现在很贵的。”   明明下定决心了。   但他还是没忍住更加靠近了徐衍昕一点,两人的额头贴着额头,徐衍昕手里的烟已经掉了,然而这傻子却还惦记着不能随地乱扔垃圾,要低头去捡,江屿却扳正了他的肩膀,“别动。就这一次。你好好听我说。”   徐衍昕抽抽鼻子,乖乖地望着他,睫毛上还挂着一滴泪珠。琥珀色的眼睛又圆又亮,像雨后的葡萄。   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他始终没有对徐衍昕的眼泪免疫。那些被压抑的东西,即将从他的喉咙里喷薄而出。他有一千一万个问题想问,但它们都指向同一个内容。可惜他是个胆小鬼,只敢从里面拣了一个最无关紧要的问题,“你对同性恋怎么看?”   又是张安,简直没完没了。   徐衍昕对他说:“你为什么不能喜欢女生?”   江屿听了,心想果然,笑了下,“可我做不到。”   “你都没试过,你怎么知道自己一定喜欢男生?万,万一你发现自己根本不是同性恋呢?”徐衍昕又说:“不,我不是想说这个。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自己在说什么。江屿,如果你爱上的是一个女孩,那该有多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讨厌张安,我是不是真的变得很坏很坏……”   江屿注视他,看他棕色的瞳孔,也在看瞳孔里的他自己。   原来他也会露出这么可怜又矫情的表情。   如果徐衍昕再多说一句,他又会忍不住生出不切实际的幻想。然而徐衍昕是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他握住江屿的手臂,“如,如果我也喜欢男生,你会不会看上我?我知道,皮肤太白,身材太差,不是你喜欢的健美先生。可是张安也是这样,你也可以和他……我就不行吗?”   江屿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吗?你今年二十六了,你不是十六,你要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但我有时候还是会忍不住这么想。”   “如果你喜欢的人是我,就好了,”徐衍昕问他,“我二十六岁了,我不小了,就不能这么想了吗?”   “你知道同性恋之间会做什么吗?不是一起学数学,一起去游乐园,一起玩……”   “我,我当然知道,”徐衍昕吞了下口水,“你会亲我。”   “或者说,我先亲你,对吗?”   江屿凝视着他,说:“你真的学坏了,徐衍昕。”   作者有话说:   为徐衍昕点播一首BAD GUY   为我自己点播一首 原谅我 不找借口 真的很对不起大家 接下来会稳定更新的 一周10000 我发毒誓   我自己把 我吃不饱混蛋 打在公屏上   等完结了 在微博上抽个小奖补偿大家 么么么么 第51章   “然,然后呢?他亲了你吗?”魏寻捧着他的手,睁圆了眼睛问。   先前还信誓旦旦“什么场面没见过”的风流浪子,已全然变成吃瓜群众。徐衍昕回:“没,他让我回家想想清楚再说。”   “那你想清楚了吗?”   徐衍昕没辙地趴在吧台上,就跟趴课桌上犯困的高中生一样,“你知道的,我一紧张就会开始背英语单词。这几天我连专八的都背完了,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   “感情比奥数都难!”   那天江屿捧着他的脸,离他越来越近,他不自觉地把手抵在江屿的肩窝上,闭起了眼睛,稍稍有些壮士扼腕的姿态。而想象中的吻没有落下,反倒是江屿哑着声音说:“如果你只是缺一个朋友,你不必牺牲自己的性向。”说完,江屿抛下他走了,留他一个人坐在地砖上。宛如一场梦,但怦怦直跳的心脏告诉他,这一切都是真的。魏寻握着酒杯,让酒保满上,再搭起徐衍昕的肩,“昕昕,我怎么从你身上觉出点渣男那味儿呢?你先招惹人家,又一副抗拒的姿态,人家肯定以为你玩他。况且,你还有个前女友,还谈了四年。谁都会怀疑你的初衷吧?”   “我跟叶雨清……”徐衍昕欲言又止。   “哎,我也真没想到你爷爷竟然会给你定娃娃亲,徐老这么开明一人,真的会说这种话吗?而且,她故意当着全楼的人面给你表白,分明知道你这人最顾忌别人感受,肯定不会当众拒绝。人家把你算得死死的,你还不知道里面的门道,乖乖受骗呢,”魏寻笑道,“说不准江屿暗恋你好多年了,看你谈了女朋友才一气之下跑了,谁知道你只是佯装答应,第二天准备拒绝的,要真是这样,你们俩可真是苦命鸳鸳。”   徐衍昕垂着眼睛,像在看杯中的果汁。   “你啊,想想清楚再去招惹人家,”魏寻叹了一口气,“我们GAY都是很脆弱很敏感的,受不了直男挑拨。”   徐衍昕回到家,已是半夜十二点,进门前他先哈了一口气,确定嘴里没有果酒气才进门。然而开了客厅的灯,徐昭正抱胸坐在沙发上,神情严肃。   “听人说,你在查藤美那件事?”   徐衍昕愣了一下,徐昭打量了一番他的表情,便已了然,说:“别再深入查下去了,藤美那案子牵扯众多,我不希望你搅和进去。”   静默了几秒钟,徐衍昕道:“妈,你就是这么坐上检察长的位置吗?”   徐昭觑他一眼,不怒不喜,“我只是让你别管,没让你违背律师行业守则。你前几天寄出去的水质探测报告已经到了,就在桌上。”徐衍昕拿起茶几上的报告,迅速地扫到末尾,“几乎不可能产生基因变异”,徐昭站起身,身上的丝绸随着她的动作而微微起伏,泛出粼粼的光,犹如一条面对波涛身姿敏捷的鱼。   “以后别这么晚回来,”徐昭说,“还有,仓库里全是你的垃圾,周末记得清理一下,我叫了叶雨清来家里吃饭,你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知道吸引了多少蚊虫老鼠,别让人家觉得你邋遢。”   “可是我跟她已经分手了。”   “我听王老说了,”徐昭看他一眼,“儿子把人家得罪了,我总得表示一下礼貌。”   “大学、专业我已经听你的了,难道连婚姻我都无法做主吗?我有的时候甚至在怀疑,爷爷有没有留下这样的遗愿,”徐衍昕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还是说,因为你无法做主自己的婚姻,所以才这样对我?”   “爷爷的事……你是不是恨我?”   徐昭什么都没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径直走上了楼。   自从爷爷去世后,他没有碰过一粒糖。   徐昭也没有。   一大清早,方可施就给徐衍昕打了电话,他昨天喝了两罐啤酒,头有点涨,起初听得晕晕乎乎,直到方可施说到最后,他才惊觉这世间的巧合。薛婷的父亲,薛志便是这次被控告的排污员工,作为女儿自然不相信父亲会做出这样的事,收到法院传票时,薛志也极度震惊,然而薛志却不愿意聘请律师为自己申告。薛婷实在没辙,又想起徐衍昕。徐衍昕一挂电话,便拦了出租前往约定地点。   方可施和薛婷围着一个男子,完全不像是一个中年人,反倒是更像是一个垂暮之人,身形枯槁,满脸愁绪。   薛志见到徐衍昕后,既没有表现出排斥,也没有表现出欣然,只是问:“我会判几年呢?”   “虽然排放工业废液达到1950吨,且污染物可能被广大村民饮用,但由于废液中没有检测到放射性物质、含传染性病原体,基因报告也证实不含有毒物质,没有造成生命和健康的威胁,所以投放危险物质罪不成立,但构成情形特别严重的环境污染罪,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的有期徒刑,并处罚金,”徐衍昕道,“叔叔,如果能说明您是受上级指示而……”   薛志打断他,道:“哪有什么上级指示。”   “那您为什么要卖掉村里那套房?每吨处理费300元左右,近两千吨的处理费则是六十万,而那套房子只能卖十万左右,您没有金钱的压力。”   薛志抬起头,用那双泛黄的满是阴翳的眼睛看向他,“我对不起村民,怕他们报复,才卖的。”   薛婷嚯地站起身,“爸,我根本不相信你会做这样的事,村里的事情都是你在操心,工作也都是你帮找的,你就算要做这件事,我也不相信你会把那什么废液排到大家的饮用水里。爸,到底怎么回事?妈走得早,我只有你了……”   整间房子里只剩下薛婷的啜泣声。这不透风的墙,明明透出了雨意。   哪里都是潮湿的,尤其是女孩的眼泪,几乎没过了所有人的心脏。   薛志却拔高了声音,“哭什么哭?以后我不在,你也这么给别人添麻烦,在别人面前哭吗?”   “爸!”   “我做了错事,活该要坐牢,”薛志看向他和方可施,“我麻烦你们操心了,但事情就是这样,我犯了法,该坐牢,给大家一个交代。我没有被冤枉,也没有被威胁,希望你们不要再调查这件事了。”   “叔叔……”   薛志板着脸说:“婷婷,你送他们去车站。”   徐衍昕和方可施对视一眼,只能起身。送他们的路上,薛婷一个劲地重复“这肯定有蹊跷”,然而当事人的不配合让他们举步维艰,徐衍昕握着扶手,头疼地道:“如果薛叔叔不认可的话,我根本不可能为他辩护。而且我也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承担起这样的罪责?”   方可施转头看向那栋灰白色的筒子楼,微微叹了口气,“或许是因为钱吧。”   “宁可坐牢?”   “人要先温饱,才能想其他的事情,这种事情真的说不清,谁知道呢,”方可施叹了口气,“而且这件事情还有一个疑点,如果工业废液里没有能改变基因的物质,那么村子里的人为什么会有这么高的患病率呢?”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   “其实,我觉得有个人能帮得上忙……”   徐衍昕给柴方打了个电话,据方可施所说,柴方现在是一家报社的自由记者,在时事版面撰稿,专门揭露社会的阴暗面。然而接通电话后,柴方却对藤美工业废液的事情一无所知,徐衍昕稍稍有些失望,然而柴方却说:“藤美工业废液的事我不了解,但我知道他们的老板有个非常不成器的儿子,嫖赌毒样样沾染,而且多次强奸女性却被逃脱,简直畜生一个。”   “这回好像又出了事,十有八九还是会找瑞鑫做辩护,现在谁不知道藤美是瑞鑫的大客户呢?”   徐衍昕踢了脚路边的石子,“应该会找江屿。”   柴方叹了口气,“哎,总觉得好难接受。虽然知道他也是工作所迫,但面对这种畜生做的案件,我还是忍不住会觉得,他像是站在我们对面那样。啊,抱歉,我不该这么说的。”徐衍昕看了眼树上的叶,被风一吹,轻飘飘地落在他的肩上。那是最后一片绿意。   不知不觉,他又走到了瑞鑫大楼。   就像他高中逃学那次一样,逛着逛着,就进了江屿家开的馄饨店。在冥冥中,茫茫然里,他总惦记着这么一个名字。江屿坐在最后一排,打架闹事,叛逆桀骜,与他没有一点点相似。然而当他迷茫无措时,他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想“江屿会怎么做”,所以他潜意识里总认为江屿会站在他的背面,他们两个人拼凑在一起,看到的是完整的世界。   然而,两种价值观,两个世界的人,看到的如何也不是同一个物件。   徐衍昕眼底的黑,未尝不是江屿所见的绚烂。   当他乘坐电梯,到达瑞鑫时,正好碰到抱着文件夹的张安。徐衍昕虽然对他酸意盎然,但绝称不上有敌意,他对这个素来唯唯诺诺,有些单薄的青年没什么恶意。然而张安宛如换了芯子一般,态度大反转,脸色阴沉地揽住他,“敏心的事,看来并不足以让徐律挂心。”   徐衍昕扯了下嘴唇,回道:“谁知道她哪根筋搭错了,还发了私信跟我道歉,并且愿意赔偿损失。”   “作为薛志的律师,总往原告律师这里跑,不恰当吧?”   徐衍昕皱了下眉,“你这个语气是因为律师协会的条文还是面对情敌的应激反应?”   闻言,张安脸色稍稍一白,“所有人都说你脾气好,他们知道你平常说话这么刻薄吗?”   徐衍昕有点受不了这种对话,见到不远处熟悉身影后,只匆匆地说:“我还以为你就喜欢刻薄的人呢。”   “这个案子,我不会输给你。”   徐衍昕脚步一顿,正色地看向他:“法院不是你争强好胜的宫斗茶话会,你起码要对法庭有基本的敬畏之心。”   作者有话说:   所有案件都改编自判决书、刑事案件分析等 徐衍昕(平常):●’?’● 面对张安: ?、? 第52章   “老张家的闺女还没嫁,人家是高中老师,有学识,长得漂亮,你要是……”   “我喜欢男人。”   “我知道,我听人说要治这病很难,但我们能……”   江屿说:“这不是病, 不用治。我还有事要忙,没事我就挂了。”   刘蓉察觉到他不容置喙的语气,这已不是当年那个被父母放养的江屿,她连忙道:“好,好,我再也不说了,聪聪的实习……”果然,这才是重点。江屿摘下金丝框眼镜,说:“我会帮他安排。你先让他把律师证考出来。”刘蓉又是一顿好好好,母子俩才挂了电话。从前刘蓉说话,多是施舍的口吻,然而现在却总是要假意寒暄两回,委婉地拜托他一点忙,偶尔是从他的银行卡里划走一笔不大不小的数额,偶尔是帮她的儿子争取到一点边角料。江屿偶尔会想,亲情于他不过是这种程度的东西,就像生日蛋糕上的巧克力牌。   但刘蓉起码比让他还债的江涛好。   若有似无的亲情,当友情和爱情的对象都重合在一个人身上时,任谁都会胆战心惊,更遑论江屿。徐衍昕的一时兴起,便轻松地撩动了他的心思。原来他自认为磐石的心脏,不过是徐衍昕嘴里的一颗糖,徐衍昕翻动两下嘴唇,便化了。   让徐衍昕想,他能想出什么?   无非是从abandon背到zymurgy。   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江屿闭眼假寐一会,刚准备重新投入案宗。就听外面一阵轻响,江屿正要行使老板的权利,抓抓那帮上班插科打诨的法助,却没想到罪魁祸首大摇大摆地进了他的办公室。这犯人化成灰江屿也认得,更别提这人稍稍快走一阵,脸就红了一片,跟火烧云似的。两人大眼瞪小眼看了一阵,都没讲话。在心思细腻、做GAY多年的江屿眼里,这场面多少有点惊心动魄,也有点欲语还休的禅意。可惜在徐衍昕眼里,只顾细枝末节的东西。   是徐衍昕先打破了寂静,“你近视了?”   江屿被他问得一愣,但很快意识到,指的是鼻梁上架的金丝框眼镜。好家伙,也不知道是不是叶雨清训练出的求生欲,光顾着打量不同了。   江屿避而不答,“你怎么没事就深入敌方大本营,律师基本法呢?”   “我还去过敌方BOSS老巢呢,”徐衍昕不知哪里来的气,哼了一声,“空空荡荡,没有人气,跟盘丝洞似的。”   江屿没回,徐衍昕好心地解释道:“就差结网了。”   四年没见,个子没长,嘴皮子利索不少。徐衍昕宛如刘姥姥进大观园,环顾一圈他的办公室后,对着架子上的奖杯啧啧称奇,欣赏完了,还酸不拉几地说了句:“瑞鑫原来得过这么多奖,你的不少,这刘律也不少,怎么不见张律的?我看他也挺能说会道的。”江屿道:“你不画漫画,改行酿醋了?”徐衍昕收起背在身后的手,用眼角觑了他一眼。江屿在他这里是绝对无辜的,他没招惹他,又是他心心念念的好友,可惜四年来,他多少有点学坏了,学会了迁怒。张安惹他,他就从江屿身上讨回来。公平公正。然而江屿面无表情,似乎无动于衷。   江屿的五官凌厉,不笑的时候就有点怵人,薄薄的眼皮下压着两记眼刀,有点杀人不见血的意味。   徐衍昕功夫不到家,一下就软了,先从肩膀开始,刚刚还耸着,像是火山爆发前,现在顿时跟滑滑梯一样,顺着往下摔了。再是嘴角,稍稍往下压着,还不时地晃着身体,有意无意地打量他的神情。看他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   不管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碰到徐衍昕,江屿都没辙。   “找我有事?”   “我想请你吃个饭,”徐衍昕连忙补充道,“这回不吃火锅,吃什么您定,大排档、黑珍珠都行。”   江屿假装没听见他讨好的“您”,没接受,也没拒绝,“你想清楚了?”   但只有江屿自己知道,他手心都湿了。他想,徐衍昕如果答应他,他亲他就不能捧着他的脸了。但这点侥幸的想法很快就被压了下去,果然,他听徐衍昕小声说:“这事挺复杂的,这几天我茶不思饭不想的,都没想出个所以然。说不准,我吃饱喝足了,就想好了呢?”   江屿抿了下嘴唇,“徐衍昕,你……”   “我知道,我知道,我优柔寡断,活得不清不楚,头脑不清醒,”他着急起来,“但是,我怕我想久了,你就跟张安好了。我不是要在你面前刷刷存在感吗?”   江屿简直气结,用手指戳戳他的心窝,“当年我就说错了,徐衍昕,你不叫一昕一意,你这叫缺根筋。”   徐衍昕笑笑,甚至还脾气地包着江屿那根肆意的手指,软乎乎地捏了下,很是讨好,全然忘了刚刚要找江屿茬的事,“是,是,是您说得对。”   江屿低头,看了眼他绵热的手掌,什么也没说。   当一个能说会道的人沉默,那就是“好”的意思。   徐衍昕比他了解这一点。   徐衍昕拽着他离开律所的时候,收获了不少探究的眼神。尤其是经过张安的时候,徐衍昕还故意想揽他的肩,做出亲昵的情态。可惜踮脚也没拦到,最后只好搭在江屿的腰间,一副大佬包养小情人的狂意,这念头让江屿掉了一地鸡皮疙瘩。为了不让律所的人误会,他只好捏着他的手掌,把他钳回去,然而徐衍昕错误理解了他的意思,很是温顺地贴上了他的手。   两人的手就这么湿湿热热地黏糊上了。   江屿想甩,都没甩开。进了电梯,江屿看了眼镜子里那紧握的手,很是头疼。徐衍昕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红着脸:“我还没想好呢,你怎么……”   江屿无语,“那你松开。”   “先牵着吧,我听人家说,在电梯里松手会分手,”徐衍昕看了他一眼,“就是你有点出手汗。”   江屿脸不红,心不跳地说谎,“是你的汗。”   徐衍昕一听,很是不信,牵着他的手要放在眼皮底下视察视察,被江屿一把握了回去,“别乱动。热。”   “还是冬天呢。”   江屿言简意赅,“热。”   这谎多不高明,呼出来的气都是团白雾,怎么可能热。江屿想,或许连徐衍昕也在心底偷偷嘲笑他的小心思。然而徐衍昕不负众望,只是沉默了好几秒,关切地问:“你不会发烧了吧?”   江屿偶尔会怀疑,他是不是真的缺根筋。   或许是因为江屿一再强调“热”,徐衍昕请他吃海鲜大餐。店里没开暖空调,大门还敞开,冻得他俩浑身发抖。江屿要脸,身子在大衣里抖,徐衍昕不顾他人目光,锁着脖子哈气。最终两人点了扎热玉米汁。江屿本已打算好听徐衍昕说点无关痛痒的事,没想到玉米汁一上,徐衍昕就换了张面孔,跟他细细道来藤美下游村庄的事,江屿起初听得很专心,到后面忍不住皱眉,“你是来刺探情报的?”   “当然不是,薛叔叔不肯打官司,”徐衍昕盯着江屿的眼睛,“我就是不明白,什么东西能让他宁可坐牢都不进行辩护呢?而且,我也没想通,河流的检测报告居然显示不会造成基因变异,难道真的是我多想了吗?可是,不论我怎么想,藤美都不是无辜的,一个小小的排污员工,真的欺上瞒下这么久吗?可惜,我现在收集不到任何情报,藤美好像风评一直不错,哦,除去那畜生富家少爷。”   “你说那个轮-奸案?”   “嗯,一群富家少爷轮-奸双-性-服务员,”徐衍昕振振有词,“还说,那个双-性人是怪胎,应该算作男性,不算作强-奸,真是禽兽不如。”   江屿的手指磨着杯口,状似无意地说道:“这案子,藤美的老板委托给我们了。”   “哎?”徐衍昕愣了两秒钟,“你们准备打什么辩护?”   “最不济是故意伤害罪。”   徐衍昕笑了下,“我懂了。那个服务员在一家会所里工作,只要通过寻找这家会所有不正当关系的证据,就能暗示法官……是这样吗?”   江屿直直地看着他,“你对我失望吗?”   “不,再罪大恶极的人也有辩护的权利,更何况藤美是你们的大客户,我都明白,”徐衍昕抹了把脸,轻轻地笑着,“我只是偶尔,会有点难过。家境富裕,权势滔天的犯罪者,聘请最好的律师,翻遍法规法条去寻找漏洞,而被社会歧视的,生活在角落里的普通人,能请到怎么样的律师,又该接受什么样的审视?我是不是太理想主义了?按照网友的话来说,圣父光环。”   江屿却没跟着他一起自嘲,而是颇为认真地看向他,“在这个世界,拥护法律法条的人太多,体会人情冷暖的人太少。因为强-奸男性的法条不存在,所以强-奸男性就无罪?显然不是。如果只是背诵法条、寻找漏洞,那律师不会比机器人做得好。作为接触最深刻的丑恶的人,心里不知善为何物,迟早会掉进陷阱。然而,愿意聆听弱小的人太少,有的人嫌弱小不如他想象的那般淳朴善良,有的人担忧接近弱小,自身将会逐渐弱小,大家都更愿意附庸在强者背后,复述一遍激昂慷慨的讲话。”   “而你想接下那个案子,是吗?”   “这不算泄露信息给我吗?被告律师。”   江屿笑道:“不是我接这个案子,我委托给其他律师了。我有更重要的案子在准备。”   “企业并购?”   “故意伤害罪,我的被告人捅伤了对他有恩的孤儿院院长,”江屿道,“看上去只是一个不足为提的小案件,那我相信,这背后牵扯到的人,远远超乎所有人的想象。我不仅仅是想替我的被告人伸张正义,我也有我的私心在。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想要金钱、稳定的生活,秉持着模棱两可的道德感,虽然不会越过我的底线,却也不会给自己设立高尚的道德观。”   “普通到,如果你现在愤然离席,也不会感到冒犯。”   江屿看向他,“从十七岁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迟早有一天会发现我的自私和懦弱。”   徐衍昕看着他,道:“这个世界不由高尚的人撑起上空,也不由卑劣的人拉低下缘,而是由普通人组建的。”   作者有话说:   马不停蹄地写了更新,还没捉虫,明天起来我会再审审! 第53章   从饭店出来时,天色已暗。两人接着街上的灯,细细地端倪一番彼此,但谁也不肯承认。等不得不分别,寒暄词用完时,一条身形高大的狗正龇牙咧嘴地瞪着他,徐衍昕愣了愣,方知自己占了他的老巢,便立马从沙发边闪开,腾出位置给他。   它身形犹疑,似乎观察了一番徐衍昕的真意,才躺回被遗弃的沙发垫上,江屿调笑道,连狗都知道柿子得挑软的捏。徐衍昕白他一眼,蹲下与它对视。   它竖起耳朵,似乎有点不满。   而徐衍昕却注意到他后腿的伤,已经溃烂,模糊成一片。徐衍昕尚未说话,江屿已琢磨出他下一步的行动了。果然,徐衍昕仰头看了他一眼,问他能不能载他一程。刚刚江屿要送他回家,他不肯,现在却为了一条流浪狗上他的车。他审视了一番那条孱弱却眼神凶狠的黑犬,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江屿怕徐衍昕受伤,所以主动承担起搬运它的责任。然而那黑犬似乎通点人性,发觉了他的嫌恶,所以愣是抓着沙发垫不肯动,江屿也不是什么善良的人,尝试两回,就想任它自生自灭去。   最后还是徐衍昕抱的它,刚上手的时候,那黑犬露出尖刺的獠牙,江屿立马皱着眉拉开徐衍昕的手臂,然而那黑犬只是瞧了眼胆战心惊的人类,舔了舔徐衍昕的手心。   湿湿的,有点酥麻。   徐衍昕不顾江屿的阻拦,摸了摸它的头,对江屿说:“它好可爱啊。”   江屿看了它眼,道:“什么破审美。”   “你怎么当人家面说,太残忍了。”   江屿郁结。   徐衍昕带它看病,洗澡,剔身上的毛,花了小几千。当徐衍昕想给它挑项圈的时候,江屿没忍住,问他:“你准备收养这条狗吗?如果不是,你带它看病,喂它食物,给它戴上项圈,又抛开它,比你从一开始无视它,还要残忍。”   江屿说这话时,直勾勾地盯着徐衍昕的眼睛,徐衍昕刚想回,就听宠物医生笑了下,说道:“这种说法其实也不太对。狗又不是人,知道从奢入俭的难处,如果他没有带它来处理伤口,就会危及生命,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他救了它一命,至于往后的事,我们也会帮他找找主人,再不济,也可以去工厂做看门狗。”   然而,宠物医生的话丝毫没有缓解这尴尬的气氛。两人就这么不动声色地对视着,隔了很久,江屿拉开门,说:“我去外面抽根烟。”   路灯昏暗,一跳一跳,即将报废。   而江屿就站在那即将短路的路灯下,抽烟,吐气,然后挥去空气里自投罗网的飞蛾。   徐衍昕看到的江屿,浑身落寞,然而当注意到他的凝视后,随即踩灭了烟,直直地望他,和龇牙咧嘴的黑犬有何分别?徐衍昕什么都能不知道,唯独知道这件事,“你是不是伤心了?”   江屿别开眼睛,“没,你当我是你?天天掉眼泪,我只是生气。”   “可我觉得你不是生气,这点我还是看得出来的,”徐衍昕拉了一下他的衣摆,两人对望着:“我从没后悔过,那时候跟你成为朋友。”   “这是我人生中,第二件想做的事,”徐衍昕笑道,“你说你要做我的第一个粉丝,虽然你错过了我很多页的漫画,但我还是钦点你做我的粉丝会长。这样你会不会稍稍开心一点?”   江屿很久都没有说话,徐衍昕又露出那种慌乱的带着讨好的笑。   江屿道:“四年只画了两卷,你这个年更选手还好意思说?”   徐衍昕笑笑,“原来你在英国也有看!没想到,我还火出国门了。”   江屿含糊其辞,“没事干才看的。”徐衍昕不疑有他,就这么笑着。即使在昏暗的夜里,江屿看得见他红润的嘴唇,还有那点眼里的波光。江屿错开眼神,状似无意地说:“毛猴店里正巧缺条看门狗。”   “真的?我本来想自己养的,不过这样也好,我最近比较忙,可能也没时间照顾它。说起来,我们下次一起去毛猴店里玩吧?他现在还开网吧吗?如果不是那场火的话,我们也不会关系这么好。”   “私拉电线,安全意识匮乏,没有出大事,他早应该谢天谢地了,”江屿抓起他的手腕,“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对你说的话?不要对陌生的猫猫狗狗动手动脚,万一受伤怎么办?”   “还有,你为什么要纹那个?跟……有关吗?”   徐衍昕花了几秒钟,才成功解码说的是叶雨清,“不是啦,雪绒花是奥地利的国花,还有一个传说呢。”   “什么传说?”   徐衍昕扭捏起来,“你自己去查。我自己说的话,怪怪的。”   江屿探究地看着他,徐衍昕更加臊得慌,背对着他,踢路边的石阶。   江屿动了下喉结,“那条狗一点都不可爱。”   是你可爱。   可惜徐衍昕听了前半句,就傻傻地转过身来跟他辩驳。江屿盯着他看了一天,像要把逝去的四年都看回来。   江屿很少和徐衍昕提起,不管是高中时代,还是今天,他每天的心情总是很糟糕。   好像下了一场大雨,天气雾蒙蒙的,让他心情很坏,很想发一通坏脾气,然而见了徐衍昕,就算了。   他只顾着看他了。   徐衍昕又去找了好几回薛叔叔,然而都吃了闭门羹,甚至有两回,被薛志用扫帚赶了出来,划得他小腿全是红印子。   然而他都只笑笑,对薛志喊道:“我还会再来的!”   灰太狼都没有他这么刻苦用心。   然而当他正费心费力地做着无用功时,殊不知家里办起了鸿门宴。他一开门,就察觉到气氛不对,平时寂静无声的客厅,传出几声笑。他听了两声,没走,然而当他在玄关处看到那双黑色绑带凉鞋时,逃跑已经没辙了。   徐昭第一次亲密地搂着他,好像他真的是她的宝贝似的,她把他带到客厅,对着一众脸熟或者陌生的亲朋好友说:“他最近正忙个案子呢,稍稍迟到些,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你们看他,见了雨清,连话都不会说了。平时倒是总在我面前提起。”   徐昭笑着,坐在沙发上的叶雨清却没有笑,而是道:“好久不见。”   徐衍昕抿了下嘴唇,压低声音问徐昭,“你到底什么意思?”   “你既然没有喜欢的女孩,那么为什么不肯和叶雨清复合?不管是从家世、样貌还是学术,你们俩都是最配的。而且,”徐昭笑道,“她还能管管你那没有冲劲的性格。”徐衍昕没说话,徐昭便笑道:“待会就要吃饭了,我忘记买饮料了,你们俩去附近的超市逛逛吧,走路去就行,不着急。”   明明他们家从不喝饮料。   一出门,叶雨清就忍不住道:“没想到,连检察长说起谎来,都这么蹩脚。”   徐衍昕看向她,正思考如何婉拒时,叶雨清提高声音道:“你放心,我不准备配合徐阿姨。那四年已经让我明白,我们不适合。而且,我平生最讨厌的事,就是恋人心中有个念念不忘的朱砂痣。”   “朱砂痣?”   叶雨清平静地说:“你喜欢江屿吧?”   “我……”   叶雨清自顾自地走在前面,“所以比起应对我,你更应该思考怎么面对你的家人。不过,事先说好,虽然我不准备和徐阿姨联手,但不代表我是你的盟友,相反,我很讨厌你,如果你早点意识到自己的情感,也没有后面那么多事了。还有,你爷爷以前的确提过娃娃亲的事,但是是开玩笑的,徐阿姨骗你的而已。你们家真奇怪呢,你妈妈不希望你幸福,只希望你走上她没能走过的路。”   “进行数学科研,和同样为科研奉献一生的人结婚,”叶雨清自嘲地笑笑,“我曾经听我爷爷说起过,徐阿姨会和徐老决裂,是因为高考过后,徐老因为徐阿姨没有考上P大的数学系,而在水族馆门口爽约了,让徐阿姨等了一夜,都没能等来徐老。她这么培养你,到底是想让你尝试一次她的痛苦呢,还是要出一口恶气呢?或许,她想着,被徐老看扁的她,也能培养出数学天才。”   “可惜,真正的天才,除去智慧,还要有热情,”叶雨清道,“而你的热情,全花在拯救他人身上了。”   那么多信息,像是海浪压境似的,将徐衍昕震在了原地,只讷讷地问:“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叶雨清笑了下,道:“为了让你内疚。”   “我要去机场了,得准备出差,我可没空陪你去买你们根本不需要的饮料。我呢,不想和前男友纠缠,所以再也不想和你见面了,再见这种话就省省吧。”   然而徐衍昕还是叫住她,“叶雨清,谢谢,还有,对不起,我浪费了你四年的青春。如果有我能弥补的地方……”   谁知道女孩头也不回地说道:“哈,是我浪费了你四年青春,傻瓜。”   叶雨清直到转过小巷,才忍不住落下一滴眼泪,喃喃自语道:“明明想好,什么都别告诉他,让他自己一个人在原地打转的,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忍不住都说了呢?”   她忍不住想起听闻江屿前去英国时,徐衍昕恍然若失的表情。如果那时有一面镜子,能够倒映出他的脸。那么徐衍昕早就会知道。   可惜没有,只有她这个自私的“女友”。   但这回,拜徐衍昕所赐,她无私了一回。   或许是因为,她知道他这四年过得有多不好。   而喜欢一个人,总舍不得他太难过。   作者有话说:   52是新更的,大家别忘记看哦~ 第54章   三月初春,山上的雾气可不小,蒸得徐衍昕一张脸湿漉漉的。   平常挺能说会道一小孩,今天格外安静,连薛志都没忍住多管闲事两句。起初徐衍昕来折腾他打官司,他还轰人,渐渐的,不知是怎么的,就像冬末的冰雪一样,晒着晒着就慢慢化了,太阳也站在徐衍昕那边。薛志佯装拿笤帚扫地,漫不经心地说:“愁眉苦脸,像有人欠你钱似的。”   那高粱糜子刮得徐衍昕脚腕又痒又红,才终于回了神,“对不起,我只是睡蒙了。昨天我说的事……”   薛志冷哼一声,“你收不收钱,还是倒贴钱,我都不要你打官司。再说这个,我就轰你了。”薛志坐在他身侧,瞥见他耳后的纹身,“这纹的什么,薄雪草?”   徐衍昕没想到薛志能认得出,精神回来不少,“叔你真厉害,薄雪草这叫法也比雪绒花好听。”   “一男孩纹这种花花草草的,也不怕被人笑话。”   “薄雪草象征勇气,只有有勇气的人才能上高山,摘到它,”徐衍昕笑了下,“要是我再勇敢点,或许什么都不一样。叔,你说是不是?”   薛志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别劝我了,我打不官司。倒是你,天天往我这跑,不会是看上我闺女了吧?我话先说前头,我不支持你俩在一起。”   徐衍昕一怔,先是否认,再是好奇地问:“我能问为什么吗?”   “你这种爱多管闲事的人,一看就赚不到什么律师费,我才不让我闺女跟着你吃苦。”   说着,薛志起身要去打稻谷,但不知怎的,薛志刚一伸直腰,便皱起了眉,似在忍受疼痛,徐衍昕连忙上前,却被薛志撇开了,叫他别再多管闲事。   等薛志喝了杯水,忍过疼痛时,却听庭院里传出阵阵脆响。阳光正晒,徐衍昕见薛志出来,揩去额头的汗,“叔,是这么打吗?”   薛志望着他,没说话。   等徐衍昕露出疑惑的表情时,这个眼睛混沌的中年人才终于道:“你为什么非要缠着我打官司?你也看出来了,我一没有钱,而没有权,你捞不到好处,反而因为我会得罪大企业。”   “我只是不想看到无辜的人白白受冤。”   “你怎么知道我无辜?”薛志慢慢踱步到庭中央,忽而说起:“婷婷妈妈生病,卖了一套房,仍然没治好,走得早,我一个人把她拖大,没钱,没本事,每个月就赚个基本工资。从小到大,她从没参加过学校的旅游,我对不起她。我总在想,要是她能投到一个更有出息的家庭那里就好了。我更对不起这整个村子,大家都过得这么难,还摊上这样的事。”   “叔叔……”   薛志道:“小徐,你是个好孩子。”   “但你还太小,”薛志朝他挥挥手,“你走吧,我不需要律师。”   回去的路上,徐衍昕想,他好像把生活过得很乱。不论是感情还是职业。他总是走进那条更艰难的窄路。在P大时,对他抱以厚望的人不少。身为院士的外孙,又拥有极高的天赋,所有人都认为他会走上数学研究的道路。但他没有,他偏偏选择了一条崭新的路。他既没有选择画画,也没有选择数学。像他这种在各事上含糊其辞的人,即使在选择人生的道路上,也会选择折中。   至于感情,更是一头雾水。   徐衍昕给魏寻打电话的时候,他正忙着撩酒吧的小男孩。魏寻接了电话,以为又要陪他去些奇奇怪怪的展览。却没想到,徐衍昕提出要喝酒。   “你要喝酒?!”   徐衍昕对他这个反应很不满,“我当然也有借酒消愁的时候。”两人见了面,魏寻身上还挂着一个人。定睛一看,竟是个戴着假发的男孩。徐衍昕迅速回顾了一圈周围,要么是健硕的肌肉猛男,要么是身着单薄的男孩,拥抱接吻调情的不在少数。徐衍昕愁是愁,但那点惆怅不足以让他在如此火辣的环境里保持冷静,他的脸很快就发了烧,“这,这里是GAY吧?”   魏寻说是,挂他身上的那小孩不知道几岁,很是张扬外露,“头一回来?什么型号?”   徐衍昕愣了几秒,“我打出租来的,还没买车。”   魏寻噗嗤笑了出声,那男孩则是黑了脸,骂了句:“呆瓜。”又见魏寻没有要继续调情的意思,扭着屁股走了。那男孩很是清瘦,又穿了条黑皮裤,戴着假发,从背影看去,就是个身材火辣的女孩,却没想到裤子里藏着大秘密。徐衍昕有点别扭,“你怎么约我到这里喝酒?”   “你骚扰我泡小男孩,还嫌弃我?”魏寻搡他,“哎,你借酒消什么愁哇?情愁,还是案子犯愁了?”   徐衍昕低头叹气:“都有。”   魏寻差点喷酒:“江屿的事,你还没想通哇?这事多简单,你们俩调调情,滚个床单,脑子不灵光,身体总归不会骗人,能起反应,说明你是个深柜,那要搞基,肯定得找个靠谱的搞,江屿和我都不错,你自己选。”   徐衍昕听了,搬起凳子坐远一点,警惕地看着他:“我没想到,你竟然对我有所企图?”   “拜托,我是个GAY,你从前还总拽着我搂搂抱抱的,刚弯那两三年,总归肖想过你几回,”魏寻道,“不过现在早没了,放心,就算你弯了,咱俩也能盖一条棉被纯聊天,不碍事。我现在喜欢火辣一点的,你这种清纯挂的已经不太吸引我了。”   徐衍昕颇为无语,“你这构成性骚扰了。”   魏寻搭着他的肩,笑道:“别,继续说你和江屿的事。我那提议,你们要不要考虑考虑?别磨磨蹭蹭的,都几岁的人了,什么事情是床上解决不了的呢?”   “你正经点,我,我……江屿也不是那样的人。”徐衍昕脸都快熟了。   “那你俩先从谈恋爱试起?你就说,你想好了,先谈着呗。”   徐衍昕立刻道:“那,那万一我对他只有友情,岂不是玩弄了他的感情?不行,我不要做这样的事情,这对他也太不公平了。有没有什么办法能知道自己到底喜欢男生还是女生?”   魏寻望着他,忽而笑道:“其实我有个办法,你想不想知道?”   魏寻朝他招招手,徐衍昕自然而然地凑过去。然而魏寻快速地凑近了他,作势要亲他。徐衍昕的大脑被酒精浸润,还昏沉着,然而身体是不会骗人的。他下意识地推了把魏寻,把人差点推下椅子,徐衍昕先是一愣,随即下意识地扶了一下他的手臂,才后知后觉地生了气,“你怎么能……”   魏寻转了转被残害的肩膀,道:“如果是江屿的话,你刚刚会推开我吗?”   “我,我不知道。”   魏寻捻起他的耳垂,笑着说道:“我知道,昕昕从小就体弱多病,很少关注自己的身体,连小黄片都没看过几部。又傻又纯情。但是生理是不会骗人的,如果刚刚是江屿的话,你不会推开他吧?如果江屿在你面前跟别的小男孩接吻……”   徐衍昕下意识地道:“他才不会。”   “为什么不会?他单身,英俊多金,性向明确,又不像你整天东想西想,为什么不能跟别的小男孩好?你又没有喜欢人家,凭什么要求这个要求那个?”魏寻见徐衍昕的眼角泛着红,贴着他的额头,轻轻地说:“昕昕,我告诉你一个他的小秘密,GAY圈可是很小的。”   徐衍昕竖起耳朵。   “他每天都来这边一个人喝酒,”魏寻望着不远处的身影,“今天也不例外。”   徐衍昕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被人拽住了手腕。   来人神色不善,视线在他和魏寻间来回打量,然后把他拽到自己身后,冷声问:“你是谁?”   魏寻吊儿郎当地翘起二郎腿,“哎呀,我才要问你,你是谁?那个小美人可是答应跟我开房了的。”徐衍昕刚想说,魏寻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然而他的手腕传来钻心的痛,江屿像是要把他的骨头捏碎。他侧头去看江屿的神色,仍然是平时那副不屑理人的刻薄样。徐衍昕想,江屿会说什么呢?会不会误会他乱来,觉得他恶心,出尔反尔?还是说……徐衍昕心里的小鹿重获生机,跳个不平。   然而徐衍昕幻想中的罗曼蒂克显然不是江屿的风格,江屿恶狠狠地说:“我是他哥。”   魏寻差点笑出声,“哦,哥哥还管床上的事?”   江屿道:“有问题吗?”随即,捏了下指骨,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副有问题就要打架的模样,魏寻虽然很想做一架优秀僚机,但毕竟还不想这么快光荣牺牲,便笑呵呵地说道:“没问题,小美人,走好,到家记得给我打电话。”说罢,还朝徐衍昕抛了个媚眼。徐衍昕浑身鸡皮疙瘩,正想解释,江屿却朝他瞥了眼:“闭嘴。”   江屿从来没有对他这么凶过。   徐衍昕一句话都不敢讲,乖乖地跟着他穿过人群,来到地下停车场,被江屿扔进副驾驶座。虽然他喝了酒,有点呆,但安全意识还在,知道自己给自己系安全带,江屿注意到他那点小动作,捏着他的肩膀,低声问:“徐衍昕,你不是喜欢女生吗?那你去什么GAY吧,你知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你真当人家带你开房间醒酒?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徐衍昕却答非所问:“我听说,你天天去那个酒吧?你呢,也跟小男生喝酒吗?”   江屿避而不答,冷笑道:“你都要跟别人上床了,你还关心这个?”   江屿气他毫不防备,气他考虑个没完没了,气他总是红着眼眶博取同情,但最气是那个男人贴近他的那瞬间。   原来是这种滋味。   他可以放徐衍昕自由,放他过正常安康的生活,却不能接受他被别的男人惦记。   江屿的手扶着他的后脑勺,让两个人的额头相碰,离得这么近,也不知道是谁的呼吸如此炽热,让彼此都烧坏了喉咙,哑了声音。   外面下了场大雨,浩浩荡荡,那磅礴的语气让泥土松软,让整个世界的空气都便湿润。   唯独江屿的声音是干燥的,低沉的,“你让他亲了吗?”   徐衍昕低声说:“没,没有。”他的心不受掌控,在胸膛里乱窜,似乎在找一个最近的角度,触碰江屿的胸膛。   江屿想,徐衍昕喝醉了,喝傻了,眼眶红着,脸比眼眶还要红。   第二天醒来,他全会忘,就像忘记他的每一个吻那样。   “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生气?”   徐衍昕先是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江屿自嘲地笑了声,以为徐衍昕又犯了傻,然而徐衍昕湿了手掌,湿了眼睛,好像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情,讷讷道:“四年前我生日,我悄悄地生过气,我想,你怎么能不记得我的生日,不给我准备礼物。”   “然而我现在才想明白,原来那时候我不是想要你的礼物和祝福,”徐衍昕抖了一下睫毛,“我只是想要你亲我一下。”   “江屿,你错过了我四年生日。这次你能不能亲我一下?”   江屿什么也没说,就像大海一样沉静。而他乘着颠簸的小船,摇摇晃晃,心生畏惧。正当他不知所措的时候,大海淹没了他,或者说,裹挟了他。   他无法挣脱,或者说,不想挣脱。   江屿第一次光明正大地吻了他,就像每一个隐秘的夜晚那样。   “徐衍昕。”   “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你却偏偏招惹了我。”   那部让徐衍昕昏昏欲睡的电影,从头至尾只让他记住了一句台词。   I love you more and more each day as time goes by.   作者有话说:   魏寻:白给 第55章   “小女孩”裹着破线的粉红大衣,头发剃得很短,整张脸都露在外面,唇色很淡,眼尾上挑,有股说不清的气韵。徐衍昕把东西递给她,却连她的手指都不敢碰,只敢盯着脚尖,“明天再来找我,好吗?”   女孩既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等小男孩眼眶红了,才后知后觉地戳了戳他的脸颊,戳出一个小小的凹陷,徐衍昕一时不明白,抬头傻傻地望着她,女孩语气平平,“酒窝呢?”   他还没来得及给女孩笑一下,就被徐昭叫了回去。   徐衍昕再三重复,“那就约好了哦,不见不散。”   女孩没说话。徐衍昕回到家中,惴惴不安了一宿。第二天,女孩没有如约而至。第三天也没有。再也没有。   他连她的名字、学校都不知道,谈何约定?   只是他偶尔回想,或许那时候他该对她笑一下,满足她的好奇心。这样她才不会拒绝跟他做朋友。   徐衍昕转醒时,已是日上三竿,他下意识地摸了把床边的闹钟。然而没有碰到冰冷的金属外壳,倒是碰到了一具热乎乎的身体。他猛地窜起,收回缠在江屿身上的手脚。可怜他睡相这么端正的人,竟然把腿搁在人家的腰上,还枕着人家的手臂睡,他捏了捏江屿的臂膀,小声腹诽:“肌肉没有坏死吧?”   其实江屿早醒了,出于私心,没有叫醒他,毕竟能这么温顺地缩在他怀里的时候并不多。他想象中的清晨是两人四目相对有点心悸,然后徐衍昕应该会献上一个法式热吻——然而徐衍昕在那里大呼小叫“上班迟到了”“你肩膀酸不酸哇”,他俩都没什么浪漫细胞,一大清早就鸡飞狗跳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俩要打架。江屿一把勾住徐衍昕的衣领,把他重新拉回床上,居高临下地俯视他,“大早上嚷嚷什么?”   徐衍昕能不嚷吗?   昨天他说的话,做的事都跟走马灯似的在他脑子里放,1080P,偶尔打打马赛克。江屿把他嘴亲破了不说,还啃他脖子。他啃绝味鸭脖的时候都没这么使劲。   被问话的人捂着眼睛,装死。   江屿把他手指一根根捏开,跟他对视,“昨晚是谁说要追我的,想赖账?”   徐衍昕索性闭上眼睛,“没,没赖。你看爱奇艺都要等广告,你能不能给我点缓冲时间,我怕。”   “怕什么?”   “怕你进展太快,”徐衍昕什么都敢说,“我,我要先预习一下。”   江屿慢慢凑近他,只见他心惊胆战地屏着气,睫毛越来越颤,耳垂发红。徐衍昕想,要是江屿像昨晚一样啃他胸口,他一定要推开他——然而江屿只是戳了下他的脸颊,“小学鸡。”起身出了卧室,留徐衍昕一个人在床上打滚。   昨晚,他口出狂言,索了吻不说,还在江屿威逼利诱下稀里糊涂地答应要追他。   “追”是没追,光顾着亲了。江屿把他带回家,门都没关,把他压在玄关上亲,亲着亲着还要脱他的毛衣背心,徐衍昕捏着自己的背心下摆,死死地护着,不肯让他脱,誓要保留最后的节操。江屿低喘着,最后只解了他的衬衫纽扣。   徐衍昕从a背到b,然而颈项间越发炽热。他就像是被一条蛇缠住了身体,不敢动,只敢追随它滑动的痕迹。湿湿冷冷的,让他腿越来越软。他没忍住,抖着声音说:“别,别亲了。”   后来的事,他一点都不记得。   还做了个很久的梦。   徐衍昕平复了好久心情才钻出卧室,生怕江屿欲行不轨。然而被腹诽了很久的人,正穿着灰格围裙,在厨房里忙碌。虽然他知道江屿会烧饭,但是江屿这人跟这种充满温馨的词汇根本不搭。然而江屿不仅在烧饭,而且不忘在荷包蛋上挤上一个番茄酱笑脸。这个画面比猛男捡树枝还要奇怪。   他看傻了眼,却听江屿猛地道:“煎饺,还是馄饨?”   “煎饺,”徐衍昕忙说,“我来打打下手吧。”   “不用,你坐着。”   徐衍昕坐立难安,“那你以后负责厨房,我负责打扫卫生。”   说罢,江屿看了他眼,“人还没追到,倒想着同居了。”   徐衍昕本没想过同居的事,但经过江屿这么一说,竟觉得很不错,“我也想跟你住,但我挺保守的……你,你懂吧?”   “保守还跟人开房?”   徐衍昕想起昨晚的事,连忙解释了一通。江屿高中时见过魏寻一面,那时候他开着辆阿斯顿马丁来接徐衍昕回家,有多风光就有多风光,醋了他大多年。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还在徐衍昕身边阴魂不散。   而且他还是徐衍昕的“哥哥”。   江屿划拉着煎饺,露出里面的馅,油滋滋,热腾腾,“你要追人,态度先得摆正,不准朝三暮四,哥哥遍地。”徐衍昕听了,没好气地想,不就是吃醋,非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说一句吃醋会死吗!也不知道是徐衍昕什么都写在脸上,还是江屿真有读心的超能力,只凉凉地觑了他一眼,说:“不知道是谁昨晚非要跟我挤一个浴缸。”   天哪,还有这种事!   徐衍昕,你居然是这样的人!   “还是我帮你洗的澡。”最后一击。   他头顶冒烟,什么也不敢说了。   然而“帮徐衍昕洗澡”这回事,根本不知道算是谁的折磨。   两人心怀鬼胎地吃过饭,江屿送徐衍昕去薛志家站岗,路上徐衍昕轻飘飘地、状似无意地问:“什么时候我才能转正?”   “看表现。”   “实习都不能超过三个月,”徐衍昕拽紧安全带,“你都啃我脖子了还要看我表现?你这什么黑心老板,我要起诉你。”   “根据同志法规定,远离直男,保护生命。要是你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情迷意乱,那我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给你一段时间考察期不过分吧?”   歪理,全是歪理。   徐衍昕煎饺没吃饱,现在倒是生了一肚子气。江屿把他送到薛志家门口,徐衍昕还没消气,故意不看他,像在跟空气说话:“你不跟我上去吗?”   江屿靠着车门抽烟,眯着眼睛,回道:“我是原告律师的人,不太好。”   这话本来没什么毛病,但徐衍昕却抓住了话柄要借题发挥,“我跟魏寻叫朝三暮四,你跟那个姓张的,谁知道你是不是脚踏两条船,诱拐纯情男孩?”   “就你还纯情男孩,顶多一没熟的呆瓜,”江屿压低声音,“上次你来律所,你以为他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刻薄?我早跟他说清楚了。再说,他又不喜欢我,他只是把我当作他梦中情人的替身而已,听说我和他那个抽烟比较像。”   徐衍昕一愣,又是一喜,最后又愁眉苦脸地问:“你是不是也有个惦记已久的白月光?否则你为什么要配合他的演出?”   江屿一噎:“我分明是对他的表演视而不见。”   “骗人!我们吃饭那回,你俩暗潮涌动,眼波销魂,要是我不在,你俩都能滚床单了,”徐衍昕颠倒黑白,本来不太生气,反而被自己的话气到了,越想越气,“你那白月光,不管是胖是瘦,是高是矮,现在有了我,就得洁身自好,老老实实做GAY,否,否则我去你办公室拉横幅示威,告你从律不从德。”   “什么白月光朱砂痣的,”江屿道,“我们成年人不搞旧情难忘那一套,专心赚钱养家,好吧。”   “真没有?”徐衍昕不太信:“一见钟情、竹马竹马、陪你成长,教会你爱与自由,说不定还是你的性-幻想对象……”   “你小说看多了吧!”   徐衍昕狐疑地打量他,江屿任由他看。末了,徐衍昕终于相信江屿别无二心,和他重归于好,恢复信任,亲了口江屿的脸才蹦蹦跳跳地上了山。   殊不知江屿手都出汗了。   妈的,猜得真准。   四年前怎么没有这脑子?   谈了恋爱,自然看什么什么漂亮,哪哪都是鸟语花香,一派生机。连乌鸦都是五彩斑斓的黑。虽然他这恋人身份还没转正,但就冲江屿啃他脖子那股劲,估计没几天就能试用期满,光荣转正。薛志一见他,便黑了脸,“不说叫你别来了吗?”   徐衍昕笑得明晃晃,“叔,我又没答应你。”   薛志看他笑得跟朵花似的,睨他一眼,“有好事?”   徐衍昕哇了声,“叔,你这都能看出来,真厉害。”薛志一边浇花,一边冷笑道:“你自己照照镜子,蜜蜂都恨不得在你身上采蜜。祸害哪家小姑娘了?”   “嘿嘿,还没转正呢,”他拍拍自己的胸脯,豪情万丈,“但我肯定能把他迷得不要不要的。”   “对方怎么样?”   徐衍昕想了想,“个高,身材好,长得好,腿贼长,就是嘴有点刻薄。”   “挺好,治你这傻气。”   “叔,你呢,有没有什么好事情?”   薛志弯腰浇花,道:“明天开庭,终于可以不用听你在我身边叽叽喳喳了。”   “叔,你真的……”   薛志扫他一眼,“你怎么来的?坐出租来的吧?从市中心打到这里,少说两百,也是笔不小的开销。而且我看你也从来没为钱的事紧张过。”   “小徐,明天你别来法庭,我不想见你。” 第56章   像徐衍昕这样的理想主义者,从诞生起,生命旅程于他而言就是一场磨难。   不知是从何而起的力量,让他没有被这个奉行淘汰理论奉行动物法则的世界同化。然而纵然他半傻半纯,薛志的事仍然剥夺了他为数不多的希望。法院是个很神圣的地方,虽说法律不是正义,然而徐衍昕一直将法律当作是行使正义、取得公正的武器。犬儒主义尚且能用的武器,他怎么用不得?他要用得比谁都得心应手。   然而,当薛志站在被告席,一连说了三遍“是我做的”后,他方才懂得这世间大多的正义,都是镜中花水中月。   薛志的背佝偻,他的脸苍老,他的眼睛浑浊。   唯独他的声音洪亮。   他想起大学时观看的辩论比赛。论题是那个著名的两难问题,你是列车长,列车失控,只有两条轨道,你会选择撞向一人的轨道,还是五人的轨道。前提是不可能暂停,必须做出选择。   这是一个多么残忍的问题,辩论队的选手们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唇枪舌战,生命不再是生命,而是一个被估量计算的数值。   当时江屿站在“牺牲少数人未必正义”的立场说,一针见血地指出:“如果对方辩友要谈论人的社会效益,那么五位垂垂老矣的人和一位年轻力壮的人,谁的价值更高呢?五位无所事事的街头混混和一位怀孕女性,谁更值得被拯救呢?当社会为了多数人开了先河,给少数群体施加暴力时,这绝不是公正公平的名号,不过是打着人多势众的暴力行径,不仅藐视法律,更蔑视人性的道德。”   对方辩友一噎,出言讽刺,“然而生活就是要有所选择,你到底选择哪一边呢?”   江屿笑答道:“一个被迫选择的列车长,不论选择哪一边,都不过是可怜的不幸者,往后的生命都被逼携带着他人生命的罪孽。而一个满心社会效率价值的刽子手,不论选择哪一边,都将失去自己为人的价值。”   他云淡风轻地把对方辩手驳得面红耳赤。   那时徐衍昕作为数学系的观众,依稀听到隔壁的女生悄声说“真帅啊”。   的确,江屿做任何事,都有一股闲云野鹤的风范。他并非真的不在乎,若不是徐衍昕知道他要靠实践分拿奖学金,恐怕真会信了他不过是来玩玩的说法,江屿打架、犯规、比赛,都透着股漫不经心的调调,他永远不会说,他必须要赢。他会怀着满腔的野心,精心地准备,却摆出一个毫不在乎的姿态。就像毒蛇捕食野兔,双眼紧缩,却不紧不慢地游走在草丛的阴翳中。   江屿好像天生善于辩论,巧舌如簧。而徐衍昕却是那个始终惶恐难安的不幸者。拿了奖金,江屿带他去吃火锅,见他闷闷不乐,便说:“你还在想那个辩题?就是说着玩的,别当真啊。世界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一切没用的论题,都将成为隐形的法则。比如当自动驾驶普及,当它失控时,在无法避免的两难境,就会被逼做选择。而这样的选择是人提前输入的,人要输入什么样的法则,而这样的法则又包含了人怎么样的潜意识?”   江屿看了他眼,“你说得对。但这样的事,轮不到我们俩大学生去思考。走了,带你吃好的。”   江屿的确没说错,身为学生,他们的确不具备多少改变的权利。   那时的他也多少有点天真,心想,这种困难的事,交给别人思考即可。他暂且先过着平淡顺利的生活。然而几年过去,当他们用法律作为武器,作为谋生的工具,走得越高,越知道他们并不具备这样的权利。江屿并不打算为难自己,任何案件都无法动摇他的理智。而徐衍昕却不可避免地责怪自己。   就如同杨绛在《老王》中写:那是一个幸运的人对一个不幸者的愧怍。   他的愧怍,或许才是他无法背离初衷的源头。   判决来得很快,薛志被判七年有期徒刑。   观众席上来了不少同村的村民,他们静默无声,唯有薛婷一人哭得歇斯底里。这个被指控欺骗村民,不顾村民安危排放污染的人,却被所有含泪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那么蹊跷,那么古怪,然而又那么合理。瑞鑫的一众律师围着张安,祝贺他,向他道喜,称他这一仗打得很漂亮,称他用流利的法条问得对方语无伦次。唯独江屿坐在徐衍昕的身侧,没有动。张安透过人群,遥遥地望来。   那是一种质问的眼神。徐衍昕没忍住,挣脱了江屿的手,径直走了出去。于情于理,江屿都该为了瑞鑫的胜利而欢呼,不该坐在他身侧承担这一失败者的角色。或者说,今天的审判,于徐衍昕前几日的欢欣而言,是一种莫大的讽刺。   然而江屿并不准备放他一个人胡思乱想,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两人并肩站着,谁也没先开口。   徐衍昕撑在栏杆上,看楼下清洁工阿姨扫地上的残叶,“你不准备犒劳犒劳你的员工吗?这可是一场大胜,被告全盘承认犯罪行为,连辩解都没有。”江屿像是没听见他话里的讥讽,捻起他肩头的绿叶,递给他。徐衍昕愣了两秒,接住那片翠绿的叶,漫不经心地转动它的叶梗。透过那抹绿,再看向江屿的眼眸。   似乎隔着一层春色。   徐衍昕一用力,那绿叶被他捏出汁水,淌在手心,“你不生气吗?我迁怒于你,但明明不是你的错。”   “的确和我有关,藤美给他们的补偿金额,是我去谈的,”江屿垂下眼,“当时我不陪你去见他,不是因为避嫌。我是怕他认出我。你可能无法理解,有的人宁可获得赔偿,也不想要一个公正的答复,即使这个答复也可能包括金钱和名利。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和一家大公司耗下去的。我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辩驳。”   江屿直勾勾地盯着他,“就像你说的,你在实习期,你可以随时及时止损。”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   徐衍昕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似乎什么事都骗不了他。连同江屿的心声。迟早有一天,他说的谎,都会被他揭穿。他的心思会袒露在阳光底下任他打量。   “徐衍昕,如果你想要一个和你站在一起的人作为伴侣,这不是错,是人之常情。”   即使他背叛现在的所有,选择和徐衍昕站在一边。徐衍昕迟早会察觉,他的理想不过是一种伪装。只是为了捕抓猎物所作的诱饵。   江屿想过无数次,或许他们本就无法走到最后。即使没有叶雨清,没有社会的枷锁,没有性向的区别,他们也走不到最后。这种逃避的悲观想法,在某种程度上拯救了他的心绪。   就像现在。   徐衍昕笑了,说道:“我也没有软弱到只想跟相同的人站在一起的程度。的确,如果你和我一样这么想,我会好受很多,我们会更有话题,不容易吵架。但这是工作伙伴。不是别的。我不是因为这个才跟你相遇的。”   “薛叔的事,我都知道,从河流基因检测报告开始,我就猜到了。为什么河流的水不会导致基因改变,村里仍有这么高的白血病患病率?因为改变他们基因的并非生活用水,那只是个普通的污染而已。防护并不到位的工作服,检测并不严格的工作环境,那些才是重点。藤美不会为了一个污染花费这么多的人力心力。我都懂。我猜,他们是用拆迁的赔款来安抚整个村的吧?只要薛叔不说,那些破旧的房屋就能够拆迁了,他们可以搬离那个村庄,过上别的生活。而薛叔叔很愧疚,那些村民都是他介绍到藤美化工厂的,所以他想承担起这些吧。”   “原来你都知道。”   “我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如果薛叔叔一心要跟藤美打到底,会是什么结果。作为整个区的支柱产业,解决了多少人的工作难题,这样的大企业,从一开始就没有胜算。我都明白。我没资格怪你,更没资格责怪薛叔叔不替之后的员工着想,我是怪我自己,总是奢望会有点不同。但其实我帮不了任何人。”   或许徐昭说的没错,他只是天真。   因为天真,所以总是扮成受害者的角色。所有人都可以从他这里讨点好处。这并非他有多少善良,有多少不计前嫌,或许只不过因为他满足于这样的角色,满足他总是愧疚的心。   江屿正视着他,“你怎么会这样想?不要被我们这些无聊的人骗了。我们不过是畏惧失去现在的名利地位,所以尽可能地一边搪塞自己的良心去做灰色的事,一边劝服所有人都跟我们一样。你看电影不也是,欺世盗名的人只需做一件好事,便能洗清罪名,获得救赎和观众的眼泪。而克忠职守的人只懦弱一回,便会掉进深渊。做件坏事多么容易,只要你愿意,你现在立马可以用你的学历和名声赚足够多的钱。但想要帮一个人却太过困难。你是个人,不是神,神都未免能够救赎每一个人。何况是人类。”   当他认为江屿无情时,江屿便展现出多情的那一面,当他渴望江屿的温柔时,江屿又对他决绝。   江屿像个谜,没有一个正确的答案。   或许正因如此才会如此吸引他。   十年前,吸引他的或许不是江屿的“坏”,对规则的反叛。而是一个透明的人对于一个秘密的追寻。   “你呢,江屿,为什么要做律师?”他忍不住问。   江屿沉默了许久,才说:“有个人说我合适。”   “谁?”   被问的人轻描淡写地答:“是个混蛋。不说这个了,你真的不用去跟薛叔道别吗?”   “不用,他想说的,已经跟我说了。而我想说的也跟他说了。”   昨天,当薛志对他说“不要来法庭时”,他说:“叔,既然你不是我的当事人,我也没必要听你的话,我明天一定会去。”   薛志听了,只是用那双浑浊的眼睛凝视着他。   他没有生气,也没有说好,只是悠悠地说起一件事:“你知道藤美的老板是怎么白手起家的吗?他的第一个儿子在停车场走路时,被一个无证驾驶的人倒车撞死了,连脑浆都流出来了。他本来信誓旦旦要去打官司,要那个人坐牢。然而那个人说,如果愿意私了的话,给他两套房子,以及三十万现金。那可是四十年前。他怎么选的,相信你也猜到了。他受辱,愤怒,但最后仍然拿了房子和钱,并且拿这些钱去澳门赌博,赢了十倍,靠自己的手腕建立了现在的藤美。但源头不过是他那个可怜的小孩。”   “没有什么东西比生活更滑稽了,所以不要跟生活做敌人,你要顺着它,屈服于它。”   而徐衍昕的回答是,我做不到。   他对江屿说:“虽然我还没转正,但我要提前给你打个预防针,或许我们俩永远都不能站在一个战线上。我有一个案子,必须要接。”   江屿挑了下眉,“我大概猜到了。但我不会帮你。”   徐衍昕凝望着远处的绿,哼了一声说:“我也不用你帮。”   凝望着手心的汁液,他想,春天真的到了。   作者有话说:   张安:喂 是我赢了 第57章   入春的第一日,徐衍昕便在收拾行李箱,刚拿出来的东西没过多久就归了位。其间徐昭阴沉着脸,倚着他的门槛,似乎在研究自己的指甲,“下一步你是不是要移出我们家的户口本了?”   收拾的手一顿,徐衍昕说:“我不想走你给我安排的路。”   “说得好像你之前听了我的似的,进了高中后,你什么时候走过我安排的路?你越来越有主意了,我管不住你了,”徐昭冷笑一声,“徐阳步步高升,你呢?水不往低处走,可你徐衍昕偏偏往底下钻。”   徐衍昕将挂在窗边的风铃拢在手心,放进泡沫填充过的收纳盒里,才说:“妈,你有你的路。我也有我的。”   徐昭听了这话,差点绷不住表情。   明明气焰冲冠,徐昭偏偏要做出一副冷静自持的姿态。从前的徐衍昕屈服于这样被压抑的愤怒,如今却只觉得可怜又可笑。宛如站在一幢破败的楼宇面前,谁都知道它面临崩塌却故作稳固。徐衍昕轻轻地说:“我小时候总在想,什么时候我能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一起出去旅游呢?不用去很远的地方,水族馆就行。悠悠哉哉地逛逛水族馆,看海豚的表演,一边吃海底餐厅一边吐槽它败絮其中……但我们从来没有。其实不是因为我们高人一等,有更高的乐趣。相反,是我们太无聊了。无聊到连眼前的快乐都抓不住,就开始夸夸其谈远处的高尚了。”   “妈,爷爷是不是也欠你一次水族馆之行?”   当徐衍昕抬起眼睛,用那乌黑的眼珠子凝视她的,第一次看到了她的惊惶,宛如碎裂的瓷器。她无懈可击的优雅被撕开了一个口,宛如被窥视到不堪的秘密。那是徐昭唯一一次在他面前歇斯底里,他的母亲失去了冷静和理智,用最残忍的语言形容她的骨肉,把他的行李扔出门外。   这场架,迟了十年。   或许他早就开揭开他们母子俩的伤疤。   就像徐昭一直以来那么做的一样。   当徐衍昕去瑞鑫找江屿时,张安果然又对他施以了眼刑。这是徐衍昕自创的刑法。毕竟张安撕破了自己柔和的面具,天天用眼神鞭打他的肉身,好像真的能起效似的。若是换一个人被他这么看,定是要在背后掉两滴眼泪的。可是徐衍昕面对除江屿以外的人都算坚强,对他毒辣的眼神熟视无睹。看到张安被他气晕的表情,他的心情也好了不少,大喇喇地进了江屿的办公室。   江屿戴着眼镜,正埋头看案宗,头也没抬,只稍稍掀了下眼皮,“放那儿吧。”   “要什么咖啡?”   听出声音不对,江屿抬眼看去——徐衍昕拖着个行李箱,站在他面前。那行李箱到徐衍昕的腰,衬得他露出来的手腕很是细弱。   江屿轻皱了下眉,“你要出差?去哪里?”   “搬家,”徐衍昕笑着,“我申请你家住宅的居住权,享受权利的同时,我会付出家务劳动,并且付一压三,诚信月结,绝不拖欠租金。”   江屿抿了下嘴唇,装模作样的,像没听懂,“什么意思?”   徐衍昕双手撑在他的办公桌面前,大声说:“江屿,我们同居吧!办公时间,我们互不干扰,绝不讨论相关案情。闲暇时间,你做饭我扫地,你洗衣我擦窗,你压马路我追狗——别误会,我没有骂你。我说的咱俩救的小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他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儿了。   但气势不能丢,江屿扯了下嘴角,说:“你追我,还得我包吃包住?”   徐衍昕难得聪明,“但我觉得你是在诱导我追你。讲实话,你挺希望我追你的吧?”   被戳穿心事的人仍然义正言辞道:“胡说八道。”   徐衍昕支起身子,斜睨了他一眼,然后跟领导视察似的绕着江屿的办公桌转。江屿警惕地打量他,不知道他又在演哪出。徐衍昕背着手,站在通透的落地窗前,唉声叹气:“我被我妈赶出家门,只好在大街上流浪。如果你不肯收留我的话,我只能寄希望于魏寻了。不知道他肯不肯让我住呢——”   徐衍昕的确学坏了,逮着人家的小辫子就使劲薅。   当然,这话是魏寻教的,恋爱指导小魏老师把江屿分析得头头是道——傲娇晚期,一切激将法和吃醋大法都有双倍BUFF的特性,吃软不吃硬,能战胜傲娇的唯有空手套白狼的绿茶男孩。当年说比起明日香更爱绫波丽的徐衍昕怎么也料不到,最后着的是傲娇男的道,三无都是空。   魏寻狞笑着说,他进,你更进,他退,你抱大腿,他不退不进,你就摆出假想情敌,保证将这傲娇晚期治得明明白白。虽说那时徐衍昕只顾着给他鼓掌了,但到底还记得两招。   反正拉魏寻出场就是。   得让他吃醋。   话虽这么说,但徐衍昕到底有点忐忑。从来都是别人算计他,他还真没试过算计别人。江屿哪能没看见徐衍昕那偷瞟的眼神,鬼鬼祟祟,其心可诛。就这道行,抓黄鼠狼都费劲,还想抓天生傲娇精,门都没有。正当江屿想戳穿他的小心思,让他接受现实的毒打,徐衍昕唉声叹气道:“什么嘛,一点用都没有。魏寻说的都是假的,真不靠谱。”   江屿故意问:“什么真的假的?”   徐衍昕挪着小碎步,挤到他的身侧,扭扭捏捏地乱摆动:“你根本就不想跟我一起住。”   跟着徐衍昕一起晃的,还有他胸前的两根卫衣绳,毛絮一动一动的,挠得江屿喉咙痒痒,“我也没说不答应你。”   徐衍昕眼睛一亮,“那就是答应了?”   被问的人别开眼睛,好像很不在乎,“你这么想跟我住?”   遮遮掩掩的人最怕碰见直球,可偏偏徐衍昕这球只会走直线,“嗯!”   江屿就这么半推半就地掉进了徐衍昕的手掌心里。   恢复理智的江屿企图挽回形象,“你那案子联络上了?”   “柴方帮我联系呢,”徐衍昕语气低落,“当事人不太想要男律师帮他辩护。出了那种事,任谁都有阴影。你们这案子准备谁来接?”   “刚还说公私分明呢,”江屿说,“反正轮不到我,我手头有两个并购案。况且我平生最讨厌强奸案,受害者不能身着暴露,否则不够清白,案发地点不能带有娱乐性质,否则就是蓄意仙人跳,更何况被告是留学归来的富家阔少,又容貌端正,等开庭后,光是说‘这种家庭这种相貌的人用得着强奸别人?’的就不在少数。更别提受害者的性别是一个很大的争论点。”   “你说的对,但于公于私,我都想替原告打赢这个案子。”   江屿问道:“是,我百分百支持徐律,所以徐律准备怎么攻克难题?”   徐衍昕学他挑挑眉,“无可奉告。”   两人相视一笑。末了,徐衍昕凑近他的脸,四目相接,“我记得你以前眼睛可好了,何平不还劝你去考飞行员?怎么现在还戴上眼镜了。”   江屿错开眼神,淡然道:“学法不近视,说明学得不够投入。”   徐衍昕“切”了一声,两人脸贴着脸,看江屿手头的案宗。是之前说的孤儿院院长事件,徐衍昕只看了眼照片,便撇了撇嘴,“这人虽然长得挺书生气的,但眼白也太多了,有点吓人。总感觉阴恻恻的,哎,我竟然开始以貌取人了,彻底堕落了。”   江屿笑了,手指轻叩着桌面,道:“他是最早一批大学生,跟他同龄的人都发达了,只有他一做就做了三十年的孤儿院院长,三十年一如,含辛茹苦地抚养大了一批批被抛弃的小孩。可以说,他是那些孩子心目中的神。而被告则是他当年最偏爱的小孩。按理说,应该上演一出感谢恩师的戏码,然而,被告却差点一刀捅穿了他的肺。我问他理由,他至今不肯透露。再这样下去,恐怕判得不轻。”   “看来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江屿道:“我倒是调查出这个院长不少事,真真假假,实在看不清。其中最令人震撼的,莫过于他其中一个学生是当今最红的明星。”   要说当今娱乐圈最红的明星,非沈望莫属。虽然评论家和保守主义者对他口诛笔伐,但仍然无法阻挡他成为所有人餐桌的共同话题。他足够清俊,足够有才华,也足够神秘,有关他的真真假假至今是人们渴望挖掘的秘密。   徐衍昕睁圆了眼睛,“以前我们班上不少女孩都喜欢他呢。这要是被媒体曝光,感觉能占热搜三天三夜。”   又想起沈望的同性传闻,徐衍昕没忍住多问了句:“你也喜欢他吗?”   “歌挺好听的,”江屿漫不经心地说,“别的不太了解。我就知道他肯定睡挺晚的,总感觉他没什么精神。”   徐衍昕一听,“你喜欢精神小伙?”江屿喷了:“什么跟什么。你当年语文怎么考的一百四,这么基本的阅读理解都不会。”   徐衍昕嘿嘿地笑着,“我逗你的。大明星你都看不上,我也就不担心你看上张安了。”   江屿噎住,“歪理。那你不担心你自己?”   “我和他两种类型好不好,张安才看起来比较病弱,”徐衍昕拍拍自己的臂膀,“我明明属于很能打的类型。”   作者有话说:   昕昕:当代李小龙罢辽 第58章   “他答应见你了,”电话里的柴方兀自叹了口气,“轰动全国的强奸案,却没有人肯接,他心里肯定很难受。你千万不要刺激他,他现在心理很脆弱。”   “那当然。”   徐衍昕道完谢后,挂了电话,对面的江屿抬头看了他眼,“我送你去?”   “你忙你的案子吧,我自己去就行。”徐衍昕拿起帆布包就要往外冲,被江屿拽住手腕,塞了个三明治。   “谢谢你的爱心早餐。”   江屿掀了下眼皮,“材料买多了。”   徐衍昕只笑,没去揭穿他的小心思。   柴方帮他约在咖啡厅。那是一家闹中取静的小型咖啡厅,外面种着不少的绿植。然而他的当事人却不被这样盎然的绿意所打动,身着黑色高领长衣和长裤,将身体包裹得一寸不漏。待徐衍昕入座后,他的当事人才停止咬手指、打量四周的动作,将视线停留在徐衍昕的手腕上。徐衍昕介绍完自己,却没等来他的回应。他仍然盯着他的手腕瞧。   “我的手上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对面的人没有看向他的脸,依然凝视着他的手腕。徐衍昕不想催他,只是静静地等他开口。不知过了多久,对面的人忽而轻轻地勾起嘴唇,“如果你被男人强奸,你会去死吗?”   “不会。”   “哦,可是你有什么脸活在这个世上?作为女人而言,被强奸意味着失去贞操,作为男人而言,被强奸意味着恶心,‘被男人强奸还算什么男人’,那像我这样不男不女的人,好像只能死了,不死的话,好像就有点贱,就这么死皮赖脸地活在这个世界上,”他颇为恶意地跟徐衍昕对视,“听说你是P大毕业的高材生,很有本事。但我看你的体型,要是被男人强奸,也反抗不了吧?还是你们有文化的人动动嘴皮子就能打消强奸犯的性欲?”   徐衍昕想起柴方说的那句,那孩子的爸妈其实想私了。   “你不是勾起了他的性欲,”徐衍昕看向他,“强奸是一种性暴力。所以你不管是男是女,穿多少衣服,都无法避免一个人的暴力。”   对面的人一愣,但还是道:“说的好听而已,我去报警的时候,他们看到我的身份证后告诉,‘可没有强奸男人这种说法’,让我回去呆着。我告诉他们,我有两套性器官,负责的警官笑了一下,对我说,‘这个世界上还真有双-性人’,他们是不会说漂亮话的人,而你们律师是只会说漂亮话的人,说什么帮我找寻正义,其实背地里都找嘲笑我!”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高昂,不少人都回头看他们。然而徐衍昕仍然平静而温和地注视他,就像在看每一个普通人那样。   “他们是脑残,”徐衍昕说,“打完强奸案,我们可以继续起诉警察失职。”   对面的人牙关紧颤,“我可是个双-性人,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徐衍昕想了想,说:“没有,如果非要说的话,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我们一起把他送进监狱。”   对面的人顿了顿,“这有可能吗?”   “可能,而且必须。”   每一个被徐衍昕打动的人都会发现,他的眼里没有别的,只有简单的“人”。   不论健康,还是病弱;不论富余,还是贫困;不论男性,还是女性。他们在他的眼里,都先是一个人,再是其他。   不被保有的尊严,在那一刻悉数找回。或许这就是他当年为什么会打动江屿的原因。   他的当事人姓林,名遥。从出生起就有两套性器官。然而身份证上写的是“男性”,DNA检测AMEL表现为“XY”即男性。而强奸法保障的是对象唯有女性。当说起强奸法时,林遥问:“为什么强奸男性不犯法呢?”   徐衍昕一边记录基本情况,一边道:“因为法律具有滞后性。”   林遥听后,咯咯地笑了,“你真的很不像一个律师。我见过好几个律师,他们对我的遭遇深表同情,但是提到这个的时候,他们会反复强调当前法律的合理性,告诉我一旦男性加入被强奸对象时会怎样乱套。真像法律的奴隶呢。”   “根据美国CDC的统计,每71名美国男性就有一名男性被男人强奸,占总人口的1.4%,而在美国监狱,则高达22%。这不是极少群体,或者说,法律有什么资格不保障少数群体的利益呢?”徐衍昕说完,抬起头看他,“而在我国,由于我们法律比较滞后,所以我需要了解你的自我性别认知。”   林遥自嘲地笑了下,“我这张脸,说我是女性,怕是很多人不信吧?”   他绝不是三大五粗的长相,他的眉眼酷似女性,较为柔和,然而轮廓却比大多数的女性凌厉。徐衍昕说:“女性不一定相貌柔和,男性也未必长得多么刚强。你只需要告诉我你的自我认知即可,其他的由我去说服法官。”   林遥抿了下嘴唇,“我是个女孩。直到现在,我也是这么想的。从小到大,我都跟女生一起玩,进女生厕所,跟女生睡一间宿舍。在会所上班的时候——我去上班的时候,老板只告诉我,我们只需要陪喝酒就可以,我没什么文化,之前做过咖啡店店员,但钱很少,我又很缺钱。所以晚上就会去兼职外快,但那个绝不是卖淫。如果我知道会碰到这种事,不论给我开多少工资,我都不会去的。在店里的时候,我用的名字是‘林瑶’,这是我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   “接下来,我会问你一些案发时的情况,如果你有任何感到不舒服的地方,我们都可以休息一会。”   林遥轻轻地“嗯”了声。   纵使徐衍昕做足了心理准备,仍然不免被他的回忆骇到。   然而更令人惊骇的,是众人的逼问。接到他报案的警察问,当时你穿了什么样的衣服,露腰了是吗?裙子呢?短裙?有多短?哦,在膝盖以上。喝酒了吗?三瓶啤酒?三瓶啤酒很多了——有没有可能你在无意识中答应了他的性要求?冷静点,不要这么歇斯底里。你现在在警局,你得冷冷静静地办事,不要表现得这么情绪化,别大喊大叫。   得知孩子被强奸的父亲说,我就告诉你,别大晚上出去,别喝太多酒,别穿成那样,像个妓-女一样,你不听,现在好了,你这样让我这么出去见人?本来就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现在岂不是要被人戳脊梁骨?能不能别哭了?我的孩子在会所里工作?我脸都丢尽了。什么意思?说得好像你是为了弟弟出去卖的一样,你弟弟是男孩,得结婚,得讨老婆,你一个工作的人还住在家里,难道我不该问你收点钱吗?你哭什么?有完没完?真跟你聊不下去。你要是稍微刚强点,就不会被他强奸了吧。就是因为你婆婆妈妈的,才会这样。   而他的朋友们说,忍忍吧,万一要是被大家知道了,该被这么传呀?我知道你很痛苦。但是送他进监狱也不能消除你的痛苦。忍忍就过去了。   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这不是你的错。   在会所打工,不是你的错。   被强奸,也不是你的错。   比起五百万的私了费,想要讨回公道,当然也不是你的错。   然而这还不是尽头。   徐衍昕对他说:“如果你愿意站上法庭,我一定会履行诺言,看到他坐牢前我绝不会放下这个案子。但是,这样的问题可能你会被问第二次。而且我们需要证人,需要那些对你说出这样话的人的证词,证明你作为女性生活到现在。”   林遥扯了下嘴角,“真不公平。”   “对不起。”   林遥捂住了脸,似笑似哭,“真奇怪,为什么你要对我道歉?该对我说对不起的人现在又在哪里呢,又在欺负什么样的女孩呢?”   “他会向我道歉吗?”   “像这样的畜生,即使是道歉也不过是希望法院轻判,”徐衍昕说,“但他有很多年的时间在监狱里面对墙壁后悔。”   “为什么你会做律师呢?”   徐衍昕沉吟许久,说:“我从没想过我会成为一个律师,这不过是当年有个人随口一提,说这是两难选项里的逃避之路,我便走了这条路。然而我偶尔会想,也许我也能给别人提供第三个选项。”   “律师真的很会说漂亮话。”   林遥笑着。   徐衍昕笑说:“我不仅会说漂亮话,还会做漂亮事呢。”   回到家,徐衍昕鞋还没脱,就听江屿问:“一切还顺利吗?”   江屿身着西装,显然也是刚回到家,徐衍昕忽而觉得这个场面很有趣。他们是老同学,是同行,也是竞争对手,当然也算恋爱未满的小情侣。   徐衍昕一下飞扑到他身上,嘿嘿地笑着。江屿因为惯性稍稍往后退了几步,但还是稳稳地接住他。因为入了春,徐衍昕不再是冬天那个圆滚滚的徐衍昕,他身形单薄,蝴蝶骨顶着藕粉色的T恤,露出的脖子上还有沐浴露的幽香,清清凉凉的,又泛着一丝甜。沐浴露是江屿挑的。   江屿不敢把手搭在他的腰上,只虚虚地揽着他的背,“你还没追到人呢,一会扑一会拽的,像什么样子。”   “我就是突然想,我以前留在你那里的漫画书还在吗?”   江屿眉头一皱,把他拎起来,“你就是为了这个投怀送抱?我早扔了,不扔难道留着给你的漫画书守灵吗?”   “可是你送我的风铃我就一直留着,唱片机也是。”   “要是那个唱片机能早点送给你就好了,”徐衍昕把下巴抵住他的胸口,仰头看他,“说不定,我们早就能在一起了。”   “不对,你那时候应该也不喜欢我。”   江屿没说话,只是死死地搂着他的肩。   徐衍昕问他:“那现在呢,现在喜欢上了吗?”   “你说呢。”   “这么冷漠,应该是还没有——”徐衍昕又说,“跟我打赌吧,江屿。我一定会在三个月里转正的,我有信心。”   江屿动了动喉结,什么也没说,只是搂着他。   作者有话说:   作者无话可说 第59章   徐衍昕站在镜前,镜里的人身着正装,眉眼间略有阴霾。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如此正式的装扮了——上次可能是徐濡卿的葬礼。   林遥案牵扯到藤美独自,而且双-性、强-奸等几个词足够吸引眼球,来了不少媒体。林遥身着黑色长裙,化了点淡妆,那是徐衍昕特地嘱咐的。然而面对如此多的看客,作为受害者,林遥到底忍不住紧张。徐衍昕一边安抚他,一边忍不住回头看向被告席。受害者正在战栗颤抖,而施害者光鲜亮丽,宛如走一场秀那么轻松。站在被告身边的张安更是笑得心安理得,跟他四目相接。   徐衍昕安抚完林遥,走进厕所。   张安站在他背后,沉沉地开口,“你会输。”   “你是不是赢了一次就有点飘了?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好像不是现在这种性格。”   张安嘲讽地笑了下,“他不就是喜欢这种柔弱无骨、天真善良的性格吗?但不管是我,还是你,都只是他心目中那人的替代品而已。说来可笑,都几岁的人了,天天惦记着以前的人,说不定他的白月光现在早就长歪了,变成了一个庸俗到极致的人,什么白月光,不过是自我沉浸的幻想。”   徐衍昕沉吟片刻,“开庭前,你就在想这些吗?”   “还有想我的庆功宴怎么庆祝。”   徐衍昕皱起眉,“你真无聊。”   张安盯着他,扯开个笑,“不是每个人都像你一样追求山巅雪,水中月。于我而言,我要真真切切的东西。比如一个人的偏爱,还有一场官司的胜利。你等着看吧。”   说罢,张安便退出了洗手间,留徐衍昕一人。他望着斑驳的天花板,陷入了沉思。   白月光。   朱砂痣。   真是奇奇怪怪。   徐衍昕遥遥地朝江屿看去,即使这么多人,他仍然是最耀眼的那个,西装革履,搭着二郎腿,皮鞋蹭亮。注意到他的视线后,只朝他挑了挑眉,便别开了眼睛。他夸下海口,说要在三个月里转正,他赌的是他们从前的情谊。但现在半路杀出个白月光。白月光是难以忘怀的旧爱。他们怎么比?   当他思维发散时,法庭上突然响起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喂。你们做律师的一个个都这么好看吗?”   原告,周浩染着明黄色的头发,穿了件潮牌T恤,腰胯间挂着零零碎碎的装饰品。他每动一下,就能听见轻响。多么高傲,仿佛他面对的不是法庭,而是一家夜店,连装模作样都不肯。见徐衍昕不肯理他,周浩板起了脸,道:“我跟你说话呢,原告律师。”   徐衍昕扫他一眼,“刑法第三百零九条规定:扰乱法庭秩序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罚金。我不建议开庭前多给你增添一项罪名。”   周浩愣了愣,笑道:“林遥。你找了个跟你一样装的律师,真有意思。”   闻言,林遥眼睛通红,起身要找周浩算账。   徐衍昕立刻拦住他,压低声音说:“如果你现在找他算账,就中了他的招。他对你实施性-暴-力是既定事实,重要的是我们证明你的社会性别,让他坐牢。不要逞一时之快。”   林遥咬紧牙关,愤恨道:“你看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就算证明了,他会乖乖坐牢吗?他可是他爸的独生子。”   “这么多媒体的目光下,这场判决起码是公正的,”徐衍昕跟他对视,“信我一次。”   开庭后。   张安果然如他预料的一般,提出林遥身为男性,不存在强-奸罪的说法,最多采用故意伤害罪。在询问林遥时,张安一改从前萎缩胆小的性格。张安问:“你的身份证上标注的是男性还是女性?”   林遥看了眼徐衍昕,答:“男性,但那是因为我们农村里对……”   张安抬头,“这是个是非题。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不是。”   “是。”   “也就是说,这二十五年来,你使用的一直是男性身份证对吗?”   “是,但……”   张安继续问道:“在紫竹会所时,是你抢着向我的当事人倒酒的,对吗?”   “是,但这是我们经理要求的,而且他给的小费最多,所以我才主动给他倒酒的。但我只是想给他倒酒而已。”   “能描述一下你当时的服装吗?”   “就是普通的穿着。”林遥抿了下嘴唇。   张安挑了下眉,将证物照片分发给他和法官。徐衍昕只扫一眼,便听张安说:“大开口的上衣,膝盖上十五厘米的超短裙。这不论如何说,都不能算作是普通装扮了。你是怎么给他倒酒的?”   “就是正常的那样。”   “依偎在他的手臂旁,低头给他倒酒——你明知道你的穿着多么暴露,工作场所多么暧昧,这会让人误会。而我的当事人在你的暗示和蒙骗下,跟你发生了性关系。为什么说是蒙骗,因为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所里的‘林瑶’竟然是个男性。而我的当事人呢——刚刚毕业于海外大学,年少无知,冲动懵懂,就这么掉进了你的陷阱,”张安顿了几秒钟,“事后,你的父亲向我的当事人索要五百万赔偿,是吗?”   “根本不是你说的那样!是他谎称自己喝醉了,要我带他去醒酒,然后在厕所里……你怎么能颠倒黑白?”   “你只需要回答我,是或不是。”   “不是!当然不是!”   “也就是说,你的父亲没有向我的当事人索要五百万支票,是吗?”   “我不知道,我爸是我爸,我是我,这怎么能一样……”   张安笑道:“最后一个问题,DNA检测报告显示,你的AMEL基因做检测为XY,是吗?”   “……是的。”   “我的问题问完了。”张安坐下前,朝徐衍昕笑了下。似乎在说,你输了。   这场辩护的重点在于,林遥的生理性别和社会性别存在差异。   而如果认定林遥为男性性别,则没有强-奸说法。   由于林遥情绪激动,法院休庭半小时。   徐衍昕依稀听见观众席的人交头接耳。   “男人还仙人跳,真恶心。”   “反转了。没想到是他主动的。之前写的稿子得毙了。”   “我也是,之前题目都定好了‘受大公司少爷欺压的双-性人群’,现在恐怕要改成‘强-奸案的背后——男人仙人跳竟然要五百万’。’   徐衍昕就这么听着,什么话都没说,只握紧了拳头。   而周浩似乎对他充满兴趣,从口袋里掏出一盒药丸,递到他手边,问:“来一颗?”徐衍昕难以忍受地挥开他的手,那被他当作是摇头丸的药片滚落在地,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周浩笑道:“你不会以为是毒品吧?那只是薄荷含片而已,瞧你这小题大做的样儿。你还没回答我呢,你们做律师还看脸吗?”   徐衍昕眯了眯眼睛,字正腔圆地道:“畜生。”   周浩脸色一变,作势要揍他,被安保拦住后便阴森地笑了下:“我又没有真的要揍他。”   周浩抖抖身上的衣服,看了眼自己滚落的含片铁盒,对着第一排正中央的人道:“喂,帮我捡捡。”然而却没有人理他。周浩骂了两声后,自己低头去捡,只见一只蹭亮的皮鞋踩住那廉价的铁盒。周浩抬头去看,正是江屿。   “嚯,这不是我爸的金牌律师吗?脚松松。”   谁知江屿不仅没有松开脚,反而是一脚把那铁盒踢远了。周浩脸色不善地打量起江屿,“狗也会咬人?”江屿靠着椅背,似笑非笑地双手交握,“不好意思,我这个人也听不太懂人话。你叫我脚松松,我还以为你让我活动活动筋骨。周少爷想要,我一定给你买来成千上百的薄荷含片。”   周浩悻悻地回到座位。徐衍昕忍不住多问一句:“你刚是在替我出气吗?”   江屿像是没听懂,“我是肢体不协调。”   “哦,跟我没关系?”   江屿没说话。徐衍昕压低了声音,对他说:“他打官司时的微表情,说话的口吻真像你。看来你在英国没有少教他。”   江屿终于有点危机意识,松开交握的双手,“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然而徐衍昕背过身,不冷不热地说:“我先负责我的案子。你组织组织语言,做好解释的准备。”   再度开庭,由徐衍昕对林遥进行询问。   “从高中到大学,你住在男生寝室还是女生寝室?”   “女生寝室。”   “为什么会这样选择?”   “我认为我是个女孩。”   “你的老师和同学有提出过异议吗?”   “没有,我甚至会跟同寝室的女孩挤一个被窝。”   “那为什么不对身份证上的性别进行更换呢?”   林遥抿了抿嘴唇:“我去了好几次警局,但他们都没有帮我更换。”   “有证据吗?”   “有的,在警局都会登记。”   徐衍昕接着问道:“听说你谈过不少男友,是以普通的男女关系相处吗?”   “是的。”   “包括在性关系中?”   “是的。”林遥低下头。   “被告周浩见到你性-器官后,有没有停止强-奸行为?”   “没有,”林遥顿了顿,“他只是叫我怪胎。他对于我另一套器官……没有兴趣。”   徐衍昕方才想到,周浩对他的“调戏”只是想证明自己的同-性倾向,从而逃脱强-奸罪的判定。这办法恐怕是张安教给他的。   “你有没有明确拒绝性-行-为?”   “我有,我打他,一直尖叫。但他对我拳打脚踢,把我打得浑身是紫,我不敢再轻举妄动。因为他那时候看我的眼神很可怕,仿佛我不顺从他,他就用拿刀砍死我一样,”林遥说,“走廊的监控可以证明,我一直在尝试逃跑。我不是自愿的,我们之间也没有金钱交易。”   “那五百万支票怎么解释?”   林遥没说话。   徐衍昕想起柴方说的,林遥对于家庭的看重。他只好换一个问法,“听说你差点和一个男性步入婚姻殿堂,为什么失败了呢?”   “我家里人嫌弃他条件太差。”   张安半路打断他,说他提无关话题,而徐衍昕坚持这是走向真相的路径。法官扫视一圈后,让他们继续。徐衍昕瞥了眼咬牙切齿的张安,接着问道:“你心里也这么想吗?”   “不,我没有。但我父亲私底下对他多次辱骂,他离开了我。”   “这是否能说明,你们父女俩存在不同的价值观,不同的处事原则?”   “是的。”   “你父亲索要五百万赔偿的事,你提前知情吗?”   徐衍昕故意用了“提前”,毕竟林遥在事后是了解此事的。林遥摇头,说没有。   最后只剩下去紫竹会所的争议。   “据你身边朋友所说,你生活节俭,还能存下一点钱。为什么会选择去紫竹会所兼职?”   林遥舔了舔嘴唇,说:“我父亲买了一套房,贷款很高。我想帮点忙。”   “是登记在你的名下吗?”   “不是,是我弟弟。”   徐衍昕问道:“你了解贷款金额吗?”   林遥吸了一口气,回答道:“五百万。”   全场哗然。   所有人都看出了这场辩护的胜方是谁。   做结案陈词时,徐衍昕在众目睽睽下说:“我的当事人拥有男性身份证,DNA为XY不假,但他在这两套性-器官中,选择成为女性。一直以来,不管是在生理需求,还是社会心理的角度中,都选择使用女性的性别生活。为缓解家庭债务,而选择在紫竹会所兼职,却惨遭强-奸。然而不论是发生性-行-为的方式还是我当事人当时的装扮都可以表明,她是一名女性。她给自己取名叫林瑶,望瑶台之偃蹇兮,见有娀之佚女。我的当事人具有的女性特征和社会性别足以符合刑法意义上的妇女,应当受到法律的保护。”   “女性享有与其发生性关系或者不发生性关系的自由,与暗示、暧昧、服装无关,被告的犯罪行为应当被认为是强-奸罪。”   雾蒙蒙的天空宛如裂开了一个口子。阳光泄了出来。整个法院爆发出杂乱的争执声。对于媒体而言,这是一场舆论的盛宴。   徐衍昕走向江屿时,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徐昭摘下口罩,说:“你赢了。” 第60章   未等徐衍昕和徐昭开口,便听到旁边传来男人的咆哮声。   徐衍昕偏头看去,竟是林遥的父亲拽着她的手腕,说:“我生你养你这么大,你和那个律师一起埋汰我?你要不要脸?”徐衍昕正要去帮忙,却听徐昭冷冷地说:“你帮得她一时,能帮得了她一世吗?跟我回去,我有话跟你讲。”正当两人僵持着,江屿不知何时走到他的身侧,压低声音说:“我会帮忙的。你先跟你妈走吧。”   “可是……”   “我们的事情,等你回来再说。”   他知道徐昭的性格,如果他不顺从她的意思,便是无休止的争吵。   二十六岁,他仍然屈服于她的威严之下。只是这一回,他并没有这么顺从。徐昭是开车来的,当徐衍昕一坐进那熟悉的副驾驶,便犹如回到了十年前。他侧头朝徐昭看去,她保养得当,没怎么大变,仍是那副不苟言笑的姿态,只是眼角多了几条细纹。   “藤美的事,你不该掺和的,你把人家的独子送进监狱,你知不知道人家会怎么教训你?”   一如往常不容置喙的口吻。   徐衍昕扯了下嘴角,“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他多教训他儿子几次,就不至于做出这种畜生事。”   “他想教训你,你有九条命都没用。更何况你不能受一点伤。”   徐衍昕看向窗外,“我从来都不受伤。”   徐昭不再讲话,两人一路寡言,各有所思。到了家门口,徐衍昕没有下车,而是对她说:“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我还有事。”   “什么事?烛光晚餐还是甜言蜜语?”   徐衍昕楞了一下,只听徐昭接着道:“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从高中起你就这样,现在要搬出去住了,还是跟他一起住。你要叛逆到什么程度,转专业,呆在B市不回家,然后呢?现在甚至是去做一个同性恋?”   “我不是叛逆。”   “我真的喜欢他。”   徐昭像是不认识他似的,一遍遍打量他的眉眼,“你疯了。”   “我没有,本来我想等稳定下来再告诉你的,”徐衍昕说,“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跟你分享过我的秘密。因为我没有什么秘密,我都听你的。长大后,我不告诉你是害怕你反对。但现在,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关于我的。我喜欢他,而且有可能喜欢了很久。”   “我当时就该阻止你们一起玩,他带坏你了,是吗?”   “不是。是我缠着他。”   徐昭难以置信地皱着眉道:“徐衍昕,你真的疯了。”   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只有看似民主的霸权。他们之间没有争执,只有对峙。徐昭对他说:“你搬回家里住。”   徐衍昕拒绝,徐昭便说:“你这样对得起你爷爷吗?”徐衍昕真想问,这和爷爷有什么关系呢,爷爷难道会干涉他住在哪里吗?但是愧疚之所以是愧疚,就因为它来得好像毫无道理,又好像似有准备。就像一颗种子,埋在他的心底,迟早要发芽。   什么都能扯到爷爷。   但他偏偏什么都不敢违背“爷爷”,若是徐濡卿在世,怕是会笑话他很久。他走时,几乎搬空了自己的房间,然而徐昭却把他的房间复原,连书桌上的台灯都是相同的款式。唯一不同的,或许只有他带走的,挂在床边的风铃。当徐昭注意到他看向床边的眼神时,说:“不要在窗边挂那种廉价的小商品。”   徐衍昕却答非所问地说:“对你来说,我是不是一部很失败的作品。”   徐昭什么也没说。   认识江屿以前,徐衍昕从未意识到过自己身处家庭的怪诞。他仿佛只能看到好的那一面,他惦念的始终是他和沈峰在徐昭威严夹缝下的嬉笑怒骂。他一直安慰自己,徐昭只是严格,严格到有点较真的程度。他一心以为待他长大,就能飞出牢笼。恐怕所有的金丝雀都是这么想的。   直到他认识江屿。   高中毕业时,夏松是这么跟他提起江屿的:“江屿这人吧,在你到我们班以前,从不拿正眼看人。但班上喜欢他的小姑娘一片一片的,不光是看脸,他有点招人变坏的意思。挺神奇的,跟他相处久了的人都有点叛逆,没以前这么乖顺了。其实以前洛诗诗也病得没这么厉害,碰见他,跟火柴碰东风似的,越烧越厉害。”   那时的徐衍昕还纠正道:“这都是歪理。出了事,怎么还从他身上找原因?”   夏松说,也是。这个话题便终结了。   然而他现在却琢磨出点别的意思来,不是江屿让他们变坏,所以要承担他们变坏的责任和后果,而是江屿总比他们走得快。当他们还在为成绩忧心时,江屿却宛如一个长者一样计量人的价值,当他们为现实奔波时,江屿却已经在社会站稳脚跟。江屿好像永远不能理解他们的烦恼,当然,他们也无法理解江屿的烦恼。   很多年前,徐衍昕羡慕崇拜江屿的潇洒。   他不会犹豫,果断聪慧,拥有所有成功的品质。   然而现在,他更能体恤江屿的心境。   因为一无所有,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比现在差。他只是把孤独包装成随性。   黑暗中,他眯起眼睛看屏幕跳出的弹框,是黑犬的照片还有简短的文字“我处理好林遥的事情了”。而照片里,大白天,黑犬龇牙咧嘴地张着血盆大口,而罪魁祸首则是那根香肠。徐衍昕几乎能想象他逗狗时的吊儿郎当。江屿不问他怎么还不回家,只是给他发狗的照片,照片还是白天照的,却等到晚上才发来,像是在问——你什么时候来找我?当然,有可能江屿并没有这么期待见到他,纯属他的幻想。   但他了解的江屿,的确是这么一个迂回到极致的人。   徐衍昕回他,别喂它吃火腿肠,都是添加剂。   江屿几乎秒回,你不管你的狗,还管他吃不吃火腿肠?   徐衍昕笑,你吃饭了吗?   江屿过了一会才回,你把我当你的狗问呢?   ——没,我把你当恋人。   徐衍昕一个个拼音地按下,传了出去,很是慎重,好像发了很庄严的东西,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江屿的反应。然而江屿没回。   他那颗热腾腾的心渐渐冷了下去。   白月光。朱砂痣。   面对白月光和朱砂痣,江屿也会这样无视吗?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安,越想越难受,走去阳台,对着天上的白月轰轰烈烈地骂了一场。让徐昭听听他发的疯,他徐衍昕的确离疯不远。什么白月光,什么朱砂痣——他握着栏杆,吼了声:“我才不要做替身。”他一个说话温温和和的人,一嗓子居然点亮了前方楼宇所有的声控灯。   声音洪亮,气势恢宏。   隔壁徐昭的房间灯瞬间亮了起来,像在说:你接着闹,我都听着。   徐衍昕故意气人,喊道:“江屿——!”   没气到徐昭,倒是把他手机喊亮了。他一脸懵地嘀咕着“也没喊siri”打开手机,上面是江屿发来的短信——你大晚上发什么疯?   他睁眼说瞎话——我刚洗完澡,准备睡觉。   ——往下看。   徐衍昕心里慢了一拍,往下看去,他冥冥之中便猜到江屿可能会来,就像十年前一样。江屿就这么站在万家灯火之下,他的俊朗锋利的眉眼隐在烟火气里,连看他的眼神都多了几分缱绻。徐衍昕半笑半认真地给他回——你来找我私奔?   那个站在哪里都显眼的人在灯光下笑得很轻,给他回——你当自己真是朱丽叶?   ——我不是朱丽叶,你也不是罗密欧。那你为什么要来?   ——散步。   ——跨了半座城散步?   江屿回道——你明明知道。   咬牙切齿、充满怨气。   徐衍昕看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他朱丽叶,也不是那个困在高楼上的长发公主,他一直是在大火里选择回头的徐衍昕。他今年二十六岁,成年又八年,距离三十还有四年,是个大人了。可他的心里却涌起一股执着和冲劲。他扫了眼底下的葡萄架,在江屿惊慌的表情里翻过了阳台。   十年前,他跳下阁楼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已经记不清。   然而他比任何时候都牢记他现在的想法。   江屿显然是吓到了,不顾被徐衍昕父母发现,宛如高中生那时一样利落地翻进了他们家的铁栅栏,手疾眼快地接住了踩着藤架,步步惊心的人。江屿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和他生气,“你知道刚刚的动作有多危险吗?”   “我知道。”   江屿没忍住,骂道:“你知道什么,从小到大都爱做危险动作。”   徐衍昕紧紧地抓住他的腰,“不说这些。不久就是你的生日,你会邀请张安吗?”   江屿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个,“他有事,要回英国。”   “太好了,”徐衍昕下意识道,随即自己都愣了下,“从小到大,我都没有势在必得的东西。漫画也好,自由也好,稍稍施加点外力我就不敢再嚷嚷了。但现在不一样。”正因为他没有执念,所以所有的人和事在他面前平等得毫无倾斜。   刚下过雨,泥土的腥气和葡萄的清香混杂在一起。   “江屿,我也有了私心。”   江屿搂着他,那细窄的腰贴着他的手掌,然而他却不敢触碰,宛如一场随时醒来的梦,江屿才不是那个戳破泡沫的可怜虫,他冷静自持,总能把他看到眼睛疲软才沉沉昏睡过去。然而徐衍昕却不知他的胆怯和犹疑,紧紧地搂住他,像一只收拢翅膀的小鸟蜷缩在他的怀里。一切都是真的。一切都是滚烫的。他淋过的毛毛细雨干了,热了,蒸发了,只剩下一团火,烧哑了他的喉咙,“你二十六了,说这些话害不害臊?”   “也是,我二十六岁才做了十六岁该做的事。”徐衍昕轻声说,“迟了好多。”   江屿终于忍不住,顺着他的手腕,牵到了他的手。   整整十年。   江屿才捉到他衣袖上那点蓝。   作者有话说:   60章了! 第61章   徐衍昕乖乖地跟着江屿回家,两人就跟高中生谈恋爱似的,一直牵着手,但眼睛却不看互相看。徐衍昕想,江屿敢乘他喝得烂醉的时候对他这样那样,却不敢跟清醒的他对视,可真奇怪。   江屿记挂的是徐衍昕的爸妈。他们在徐衍昕的父母前跟电影似的来了这么一出,往后他哪还有脸去拜访他们?江屿想了一路,进家门时,才不动声色地提了提。谁知徐衍昕坦坦荡荡地说:“他们听见就听见了,反正他们迟早要知道的,他们这回没拦我们走,就是个好的开头。”   “你……”江屿愣了下。   徐衍昕使劲攥住他的手,“我表现这么好,什么时候转正?”   江屿撇开眼,不肯说话。徐衍昕有点生气,皱着脸问他:“我进你就退,你到底想不想跟我谈恋爱?如果你不想,你那时候为什么要亲我,还这样那样的。”   一旦徐衍昕开了窍,走什么路都是直的,直来直去,唯恐捉不住江屿那迷茫的心境。两人拉着手,湿湿黏黏地捂着汗,把江屿的大脑都蒸得昏沉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跟男人谈恋爱要干什么?你直了二十六年,弯得这么快,我能不起疑心吗?”   徐衍昕哈了声,问道:“你是对自己没有自信,还是对我没有自信?”   江屿回答不上来。   一切都来得太不寻常了。   回国前,他百般做心理建设,做好准备徐衍昕躲他怪他不满他,却从未想过他会爱上自己。或者说爱这个词太重,但换成喜欢也不够轻巧。徐衍昕这三个字本身就太重,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如果一切都还没开始,那结束得只有遗憾。然而开始却没有善终,更让人提心吊胆。被他珍藏在心底的宝物,怎么舍得戴在手上。   徐衍昕却突然说:“我是没经验,但你能教我。我从小就学东西学得很快,我肯定很快就能学会。”   江屿几乎哑然,“学什么?”   被质问的人低下头,小声说:“我在网上偷偷看过。”   即使生活在象牙塔,他也知道外面的花草如何迷了人心。徐衍昕向魏寻要过网站,在厕所里看过好几个视频。蛮狠、低喘、交织。这是他对那几个视频的全部印象。魏寻给他看的视频无疑暴露了绝大多数同志的偏好:钢筋铁骨,身着白袜,男人味十足。徐衍昕越看越没底,所以越说越小声,“我觉得我们做律师的得学会一视同仁,高的矮的,壮的矮的,也得平等。你能不能改变改变口味?实在不行,我也可以去练练。”   江屿只觉得手上越来越热。   徐衍昕见他不回答,又说:“反正我都听你的。”   江屿呼吸几乎停滞。他姑且算个事业有成、冷峻俊逸的成功人士,现在却像个山野莽夫似的嘴巴打结,说不出一句话。徐衍昕变了,他变得能说会道,会抽烟,会喝醉酒,会冷言冷语,但核里的东西没变。他依旧是当年那个善良温柔的人,让他心动,更让他神魂颠倒。   徐衍昕眼睛圆润,眼尾有点下垂,让他所有的表情都显得人畜无害,“你,你怎么想?”   江屿真想问,徐衍昕,你怎么能用这么清纯的表情问这种话?不知怎的,他竟然捏着徐衍昕的肩,脱口而出:“烟,戒了吧。”   “嗯?”徐衍昕有点傻了。   “我们一起戒,”江屿顺着他的肩摸到他凸起的蝴蝶骨,“我们一起活久点行不行,我有很多话现在说不出口,但以后想说给你听。”   “难道你的情话要等我七老八十才能听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突然要我戒烟?”   江屿沉默许久,像是做足了心理准备,才低声说:“十年前,你不抽烟。”   “哦,原来你想跟我一起梦回十六?”徐衍昕笑得很狡黠。   我想。   我无时无刻都这么想。   “你怎么又不说话?”   江屿没回答他那带着怨气的问题,只是捧着脸,用带着老茧的手摩挲他的唇角。徐衍昕颇有些紧张地抬头看他,似乎早早预料到接下来的发展。疼痛、交融、凶悍,或多或少。他如有预知地闭上眼睛,舔了下自己的嘴唇。江屿只漫不经心地笑,他最擅长的就是故作云淡风轻地虏获猎物。他放他自由,他却自己跑回来,他便再也不会松手了。   江屿说:“你眼皮别抖。”   徐衍昕声音很闷:“我紧张。”   抚摸。吻。然后呢——   他们都知道他在为什么而感到紧张。徐衍昕要表现出来,眼皮抖得睫毛乱颤,而江屿还人模人样,风平浪静,只是心颤。然而未等江屿在他身上为非作歹,口袋里的铃声就响了。起初谁也没管,但来电的主人一看就不是会看眼色的人,一连打了几通。徐衍昕红着脸,扯他袖管,“可能是工作上的事,你先接。”   江屿阴着脸,接起电话,电话里果然响起个傻里傻气的声音:“你叫我看的案宗我都看完了,我们什么时候走哇?”   “走个屁。”   电话里飘出个有点结巴的男声:“我们不是约了一块吃饭吗?你怎么爽约哇,我都在你办公室等你三小时了。”此话一出,徐衍昕颇为犀利地扫他一眼。江屿便说:“你自己吃。”   “我,我……”   对方有点窘迫,江屿了然,“我打你支付宝。”随即挂了电话。   稍后,江屿给他打了五千。   徐衍昕喝多了陈醋,全身泛酸,“什么人呀?挺重要的吧,吃个饭都要五千。”   江屿把微信见面给他看,上面赫然写着“S-B”两个字母,徐衍昕不依不饶,“这么亲密,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有一腿,他这么晚还在你办公室,我可听魏寻说了,GAY最喜欢的就是高高憨憨的男孩。”江屿皱起眉,“我喜欢一头猪也不可能喜欢赵聪。”   徐衍昕翻遍记忆库,似乎在边边角角里找到了这个“赵聪”。江屿的便宜弟弟。江屿这才跟他说,刘蓉托他帮忙,希望能让赵聪进他们律所——江屿是这么评价这回事的:“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这傻帽居然也敢去学法律,脑容量还不如幼儿园小班的同学。”   徐衍昕先笑,笑完了又估摸出点别的意思,“你说,会不会是因为崇拜你才学的法?你这引人入门,记大功。”   “他崇拜我?他不如直接拜菩萨比较管用,他不到标准,我不可能录用他。他当瑞鑫是国足球门吗,想进就进。”   徐衍昕笑着说:“我男朋友原来这么铁面无私。”   江屿这回没有争论他的“男朋友”称号使用权,只是自顾自地说了句:“就他这通电话,已经PASS了。”   话是没说错,被赵聪这么一浇,什么火都灭了,江屿烧饭,徐衍昕负责监督扫地机器人工作,两人回归同居室友的生活,也就看电视时,江屿状似无意地揽过他的肩,他也装作习惯般地依偎在江屿的肩头,做小鸟依人状。   看了会电视,江屿把赵聪忘得一干二净。但徐衍昕却多管闲事道:“你把他的名片推给我吧,我帮帮他忙,我不算你们律所的人,应该不违规。”江屿斜他一眼,“还没套牢我呢,就记挂起别的傻帽了?”徐衍昕不想搭理他,直接从他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锁屏,示意他报出密码。   江屿懒得说他侵犯隐私权,直接报了四个数字给他。   徐衍昕一怔,“这么快就换上了?”   “随手输的。”   徐衍昕只笑,笑得明目张胆,但什么也没说。徐衍昕偶尔也喜欢含蓄,一切尽在不言中。徐衍昕顺着江屿的手机加到了赵聪,江屿对他的行为表示漠然,唯独徐衍昕想,他不希望江屿孤身一人,他会站在江屿的身旁,但更希望江屿身边能充满爱他的人。徐衍昕总希望,每个人都能很爱他,让他不再孤独,而在这里面的人里,他堪堪地做最爱他的那个人,做那个第一名就行了。   可惜江屿非要破坏温情,“你不会看上他吧?”   徐衍昕颇为无语地从他怀里抽离出去,洗澡去了。 第62章   在江屿的描述中,他的便宜弟弟愚不可及,宛如呆鹅,小时候更是又胖又蠢,脑子里装的是猪油。但徐衍昕见到赵聪时方知他言之过甚。赵聪体型偏胖,但绝不胖得夸张,身着格子衬衫,戴副眼镜,颇有两份书生气。江屿介绍他时,说的是“一个朋友”,但赵聪礼貌地喊他徐老师。   这印象之差距,让徐衍昕暗暗震惊。赵聪不知其中的秘密,只一心求教,徐衍昕不经意地问:“你一个学理工科的,怎么会想跨专业考律师呢?”   赵聪笑得很腼腆,说:“当年分数没到,我本来就想学法的。”   徐衍昕点点头,不再多问。而赵聪却因此垂着头,问他:“我是不是真的很蠢?”   “怎么会,你学得很快,”徐衍昕开个玩笑道,“你哥他有病,老打击你。”   赵聪却颇为严肃地纠正道:“他就是嘴毒,别的也还好。”   “他这么骂你,你不讨厌他吗?”   “本来挺讨厌的,”他像是陷入了回忆,继续说,“但时间长了,也就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嘴毒,但心不毒,他只是有点冷淡,但绝称不上是冷酷,况且他对我还行。以前的事……是我们对不起他。”   徐衍昕想了很久,他似乎没有立场做出回应。因为他说的话是事实。或许只有江屿能说那句“没关系”,除此之外,谁也没有资格宽慰他们。年幼的他总将贫穷理解为凄惨而可怜,却不知他将贫穷的家庭想象得太过和谐,清贫却相互依持,是江屿打破了他无知的想象,物质上的匮乏有可能导致精神上的贫瘠和残缺,连悲苦都充满吵闹。   好在赵聪并不想求得他的安慰,仿佛只是随口带起。分别时,赵聪问起他的名字,徐衍昕把名字报给他,赵聪愣了几秒钟,说:“这名字好耳熟。”   徐衍昕笑道:“我是你哥的高中同学。”   赵聪却仍然皱着眉,讷讷道:“好像不是高中才听见的。”   “可能是我的名字大众吧。”   徐衍昕并没放在心上,跟他道别。   见赵聪的身影消失在街尾,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凄凉。若被上天厚爱,天赋凛然的人是赵聪,他还会想到江屿这个同母异父的哥哥吗?这是个不能深思的问题,正如江屿所说,人活在世,须有两份糊涂。   江屿的一份糊涂给了昔日的家人,另一份呢?   他又给了谁?   经过瑞鑫楼下咖啡馆时,他偶然一瞥,竟然瞥见江屿和张安两人面对坐着,似在交谈。   江屿有白月光,他认了,但江屿怎么能私会旧情人,更何况还是在他成功转正之后。   原本对江屿那点怜惜很快被妒火燃尽,他买了杯咖啡,捧着一本杂志,坐在他们的不远处,一抬眼就能看见张安通红的眼眶。他刚想腹诽江屿会不会屈服于他的眼泪而这样那样时,只听江屿说:“我从一开始就说过,我永远都不会爱上你。”   张安哑着声音说:“四年了,江屿,你的心就算是颗石头也该被我捂暖了吧。”   “可我们一开始就是逢场作戏,我们互相装作对方喜欢的模样,你要我表现得热情、绅士、热爱古典,我只是随你的要求表现出来,但你知道那不是真的,”江屿背对着徐衍昕,声音平淡得好像是在聊天气,“我们从不是情侣,哪里来的暖热?”   “但你明知道我喜欢你,在第二年,我就爱上了你,我早就忘了他。我帮你庆祝生日,陪你过圣诞节,和你聊一切秘密。我们本来在英国好好的,只是因为那场火灾,你到底在那场火灾里丢了什么,让你义无反顾地要回国?英镑,钻石还是那些堆在书房里的垃圾?你明明什么都知道,却仍然把我当作他的替身,这不公平。你明明都看出来了……那天你喝醉了,问我要不要跟你在一起,我以为你是认真的,那时候我最幸福的一刻。”   “然而你只是把我当成他了,是吗?”   徐衍昕抓着杂志本挡在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在江屿沉默的几秒钟里,徐衍昕已经从抓奸的愤怒转向看戏的愕然,现在全然变成第二天被甩的恐惧。他生怕江屿说,我知道,我也喜欢你,让那个叫徐衍昕的有多远滚多远吧。如果真是这样,他估计会痛哭三天三夜然后在瑞鑫门口拉横幅控诉无良老板。   他把所有悲惨下场都想遍了,但心里还是有个小小的希望。   万一呢。   万一江屿说,我就喜欢徐衍昕那样的。   然而江屿既没有走向最坏的结局,但他也没有听到想听的话语。   江屿只是冷静而平淡地说:“你都说我醉了,我怎么可能记得。”   “是,是,你醉了,唯独我醒着。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真的看不出来?”   “抱歉,我没注意过。”   张安张着嘴,还企图唤起江屿的回忆。然而江屿只是又沉沉地说了句,抱歉,我不记得。按理说,徐衍昕应该鼓掌,感到痛快。他的对象对待老情人如此决绝冷漠,然而在那一刻,他的确生不出任何欣慰。他只是愣愣地想,原来江屿还有这样的一面。   “如果没事,我等会还有事。”   他冷酷到近乎绝情。   起初他以为他会像是电视剧一样站出来,指责自己私会情人的男友,然后在情人面前风光离场,本该是这样的。但他在那一刻,却无法指责张安。像他这样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指摘一个多情的人。   正当他愣神时,他的手机却突然作响。   是江屿打来的。   徐衍昕朝他望去,手忙脚乱地躲到墙后,接了他的电话。电话一接通,江屿便:“怎么这么慢?”带着点责问和笑意。   徐衍昕模模糊糊地答:“我这里有点吵,没听见。”   江屿一边笑说他耳背,一边往外走,眼看着就要经过他的通道,徐衍昕做贼似的低下头,看自己的鞋尖,尽可能地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他听见江屿说:“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徐衍昕哪里敢说话,只敢屏息等他走过。然而江屿见电话里的人并不说话,却停下脚步,给人发起短信来。趁他低头的空挡,徐衍昕迅速从另一个通道穿了过去,边和电话里的江屿说:“我在公交车上了,我自己回去吧。”   “今天你怪怪的。”江屿这么说。   “你瞎说什么呢。”   对面停了几秒,说:“没事,可能是我多想了。那我们就直接在家里见。”   “嗯。”   然而两人都没有挂电话,过了几秒,江屿问:“你是不是有什么想问的?”   徐衍昕脚尖勾着地面,光洁的地砖倒映出的是他彷徨的身影。他的迷茫在通透璀璨的光亮下无处遁形。他忍不住道:“你为什么会突然回国?”   是真的如张安所说,为了“白月光”吗?   “为了赚钱,”江屿见他没回答,顿了下,调笑道,“怎么,失望了?你是不是想听我讲,是为了爱与梦想?”   “没,反正我也不知道你这句是不是真心的,”徐衍昕说,“你总要人猜。万一我猜不准怎么办?”   江屿轻笑了声,“你这么聪明,怎么会猜不准。”   “你只是不敢猜。”   深夜,毛猴收了店铺,在路边支起一个方圆木桌,上面摆两个陶瓷碗,一盆下酒菜,底下是若干啤酒瓶。一抬头就是乌黑的夜,还有几颗不甚明显的星。   江屿望着卷起的门帘,忽而梦回十年前。十六七岁时,他总这么和毛猴喝酒,只是这一回,多了一条留着哈喇子的黑犬颇有敌意地望着他,似乎认得出他是嫌恶自己的那个无情人。   江屿夹了块红烧肉逗它,“这么想吃你兄弟?刚杀的狗,跟你一样,乌漆嘛黑的。”   黑犬像是听懂了他的挑衅,冲他咧开嘴吼了两声,江屿不知是喝多了还是怎的,“少吓唬我。今天心疼你的人不在,你少给我摆威风。”   毛猴道:“你趁他不在,就跟他的狗骂起来了?”   “谁是他的?他要过这条狗吗?他就是看见可怜的东西都忍不住要疼爱一下,你真当这条狗在他心里是特殊的?他爱所有人,却唯独不偏爱其中任何一个。”   毛猴止住他倒酒的手,“人家哪里不偏爱你了,昕昕都跟你说了,他妈妈生病,回去照顾两天,你怎么就摆出一副媳妇跟人跑了的怨夫样儿呢?再说,你要真怕人家丢下你,你干嘛不早说你十年前惦惦念念的就是他,非要人家误会。搁我老婆,早跪榴莲了。”   “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   “怎么着,赚点钱就了不起了?我跟你说,爱他,就要为他付出。俗话说的好,憋着等人家上钩的,说明也没这么爱他,”毛猴说完这话,想起他这十年,又自觉这话不具备普遍性,“但你好像是挺爱他的,那你怎么能这么能摆架子呢?”   “前几天他忙案子的时候,我为了打发时间看了一部小说,叫《斯通纳》,他总在我面前晃来晃去,害我什么都没看进去,”想到这里,江屿忍不住笑了下,“我只记得一句话,是斯通纳对伊迪斯说的,‘你一定知道我爱你,我都不知道如何掩饰’,那时候我只是在想——”   “原来我这么得天独厚,我那么喜欢他,他却从没发现过。”   毛猴急道:“那你告诉他不行吗?我看你俩都着急。”   “然后呢?然后他会感动、愧疚,扑在我怀里哭,会承诺永远留在我身边,即使他没有那么爱我,我不是对自己没有自信,也不是对他没有自信。他明明可以爱上一个善良纯真的女孩,携手共度一生,我怎么好意思逼他跟我一条路走到黑?就因为我暗恋他十年吗?更何况,我和他本身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当他有一天意识到我有多么卑劣和冷酷,他自然而然就会逃开。”   “你知道吗?我甚至想过买凶砍了江涛的手,就不用我帮他还下一笔赌债了,”江屿笑道,“但我不可能知法犯法,我只是想想。”   江屿猛地灌下半瓶啤酒,泡沫拥堵在他的喉间。   他说:“只有一次,我这辈子只大方这一次,我不逼他,他以前说我像里克,所以我就成全他一回,我把逃离我的通行证送给他,他随时都可以毫无愧疚地离开,”江屿压低声音,接着说,“但是如果他选择留下,选择丢弃那张通行证,那我绝不会再放手。”   毛猴叹气,道:“你哪里是不好意思,你分明是不舍得。”   “别把我说得这么善良,”江屿自嘲道,“我只是胆小。在他拥抱我之前,我不敢抱他,我做了太多年梦了。”   “谁知道,这场梦,什么时候散呢。”   作者有话说:   如果有一个平行时空,昕昕真的没有爱上岛哥的话,岛哥还是会在圈子里找个伴,然后平平淡淡地过完这一生。而很多很多年后,当他们都年老体弱,即将走完生命最后一程时,徐衍昕会惊奇地发现,当年这个背弃他远离他,对他冷言冷语的“朋友”把所有东西都留给了他,一起交给他的,还有一封空白的信。 第63章   当沈峰打电话告诉他徐昭住院时,徐衍昕慌忙打车去了医院,一路上他心头飞过无数个思绪,他急得手汗都出了。然而当他飞奔到医院时,正看到徐昭脚上打着绑着石膏,半躺在病床上看案宗,见他来了,甚至还皱起眉,对沈峰说:“我不是让你别告诉他。”   穿高跟鞋崴了脚,轻微骨裂。   当徐衍昕听到医生这么说时,似乎全然理解了徐昭不肯告诉他的原因。以徐昭的脾气,是不可能让任何人目睹自己糗样的。徐昭见了他,只冷笑一声,道:“魏寻出柜后,没敢回家,在外面晃荡了几年才敢回去,你呢,一个月没到,就敢在我面前晃悠。当初我要是知道你会变成这样,我早就把你送出国了。”徐衍昕没说话,只捏着她的被角。沈峰站在旁边叹气,搂起他的肩,说:“喜欢男生就喜欢男生,只要别乱来就行,爸支持你。”   徐昭斜了他一眼,沈峰闭上了嘴。   徐衍昕自知理亏,乖乖地坐在床沿,替她掖被角,然而徐昭并不领情,又重新掀开被子,对他说:“热。”他讨好地说,那我去买根冷饮,谁知徐昭寒着脸,说:“如果你生来就是同性恋,我也就认了,实在不行也可以跟魏寻凑一对,我们两家知根知底,你也不会吃亏。问题是你根本不是天生喜欢男人,更何况,你看看你找的什么对象?”   徐衍昕忍不住说:“他挺好的,我说来看你,他还买了那么多礼物要我送你呢。”   徐昭并不理他,自顾自地说:“高中在酒吧里打工,和外校生打架搞得头破血流,现在勉强算是走上正途,但你知道他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徐衍昕听了,震惊地看了眼立在旁边不说话的沈峰。这些资料明显是沈峰靠职权搜集到的,一向身为开明父亲的沈峰难以抵挡徐衍昕质问的眼神,慌忙中借口说有事便出了病房,房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俩。徐昭却根本不管他的愠怒,继续说:“他的父亲以他的名义天天在外赌博犯事,他光是要处理这些就已经焦头烂额,更别说他还有个事事有求于他的母亲和同母异父的弟弟。”   “他又不能决定自己的父母是谁。”   “然而人是很脆弱的生物,经不住一点点摧折,在这样的家庭下成长的小孩真的能不沾染那些丑恶的品性吗?你可以不考虑这些,我却不能不考虑这些。如果你非要做个同性恋,那我宁可你选择魏寻。起码他的父母还能交流。”   高高在上,不容置喙。   徐昭向来如此,居高临下地对别人的人生评头论足。徐衍昕才发现,原来他最不能忍受的并非是徐昭的控制欲和对他不合乎情理的高要求,他最愤怒是,他的母亲,根本没有同理心。十年前的徐衍昕只敢在门外偷听,自我消化,然后叛逆一段时间,最后顺从于这样的徐昭。十年前的他一定对十年后的他寄予厚望,认为他足够有能力去应对这样的冷酷。然而,他或许仍然没能做到。   “从前,爷爷也是这么对你说的吗?”   徐昭一怔,面色不善地看向他。   而徐衍昕只是冷静地说:“你跟爷爷关系这么差,难道不就是因为爷爷拒绝你拥有任何自己的思想,不允许你嫁给他不认可的人,在你面前贬低他,侮辱他。你现在不是在做和他一样的事吗?”   “你为了一个外人这么对我说话?”她拿起手头的案宗往徐衍昕身旁砸去,发出沉沉的响声。   徐衍昕却说:“爷爷改了,而你呢,你什么时候会改?什么时候才能明白,我也有自己的人生?包括爷爷走的时候……”然而他还是无法说出那残忍的话语。徐昭见他踌躇,嘲讽地笑起来,说:“看来徐濡卿不只是我的挡箭牌,还是你的武器,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难道在法院里也藏着掖着吗?”   徐衍昕忍不住说:“他都走了,为什么你还能这样拿他的名号作乐?当年爷爷为了遵守约定去了海族馆。到底是跟我去B市前的约定,还是当年让你在水族馆面前苦等的约定?”   徐昭却不面露惊讶,只是拔高声音问:“你想说明什么,这能够消除你对他的罪恶感是吗?这能证明不是你害死他的,而是我,你解脱了,而我被捆上了脚链,你是这个意思吗?”   徐衍昕忍无可忍地回答道:“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我想说的是,他失去记忆,失去理智后,挂念的不是我,是当年那个在水族馆门口苦等的女孩。”   当他说罢,他终于在徐昭的脸上看到讥讽以外的表情。   “那又怎样,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你要逼我和一个已逝之人握手言和?”   徐衍昕感到从未有过地疲累,“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只要你愿意,我们随时都可以握手言和,我把你当作我最重要的人之一,我不想像你和爷爷那样,我们明明可以相处得更好,但也许你不这么想。你先休息吧。明天我再来看你。”   当他即将关上门时,身后响起徐昭的声音,“你是我儿子。”   “但全世界,我最嫉妒的人是你。”   徐衍昕一人走着,像是回到了十年前他逃出竞赛场的那个白日。   迷惘、孤独。   或许这才是人生的常态,而他奢求太多,才总会失望。   他没走几步,却在花坛边看到了一个踌躇的背影,手里拎着一篮水果,像是要去探病。他们俩总缺点机缘,但巧合却太多。仿佛他们在这天底下走散,也能在世界的某个点偶遇对方。   “你怎么在这?”徐衍昕戳了戳江屿的腰。   江屿一怔,回头看他,竟一时没讲话,徐衍昕看着他手里的水果篮,忍不住笑道:“一天不见,就不认得我了?你也来这家医院探望病人吗?”   他知道不是。   那个水果篮十有八九是给徐昭的——不是他自信过头。他总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保持一种敏锐。唯独对江屿。江屿才想起手里这水果篮,他特地让店员包最好的礼品袋,用品质最好的水果,又穿了套最隆重的西装一副见岳母的严肃样,哪里还能嘴硬,倒大大方方地承认道:“你妈妈生病,我怎么也得来看看。”   徐衍昕听他这么说,倒是笑了,“我还以为你不肯承认呢。”   江屿看了他眼,说:“只要是你问,我都愿意回答你。”   “真的?”徐衍昕歪歪脑袋,问他,“那我想问,你对我说过谎吗?”   他其实想问,你的白月光是谁?   你还喜欢他吗?   你是不是也把我当做替身?   如果张安陪伴你四年,你没有投去任何关注的目光,那我呢——十年够吗?这才是他想问的问题。但他不敢这么问,如果他今天同时失去亲情和爱情,那么他离跳黄浦江也不远了。他装作不以为意地看花坛,看路边的绿草,看远处推着轮椅的护士,唯独不肯看江屿。江屿却难得认真,想了很久,才回:“说过。”   徐衍昕问:“如果有一天我猜到了,你会承认吗?”   江屿却只是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徐衍昕有点无力,有点失落,他嚷嚷着:“算了算了,我不问了,我们去买个冰激凌吃吧。这天真晒,我都快热死了。”   天阴沉沉的,好似要哭,即将挤下一碗泪珠。   他这么会说谎,徐衍昕却连个谎都编不出。   想到这里,他突然心就软了,泛起酸泡,江屿快步上前,抓住他的手腕,脱口而出道:“我会。”   然而徐衍昕什么也没问,只是要他载他回去收拾东西——那些被徐昭说了很多回的堆在地下室的“垃圾”,那是江屿头一回光明正大地进徐衍昕的家,也是徐衍昕第一次带自己的恋人回家,虽然爸妈都不在,但也能勉强算是“回家”了。   一拉开地下室的铁门,便是洋洋洒洒的灰尘。把徐衍昕呛得眼泪都出来了。而江屿比他强点,只是皱着眉,扶着他的腰,怕他摔跤。徐衍昕费了点力气才摸到墙壁上的开关,黑暗尽褪,只见空旷的房间里堆满的画纸。   “这么多你都要搬走?”   “当然,这些都是我珍贵的宝物,”徐衍昕挥挥空气里的灰尘,“你送我的那盒糖过期了我都没舍得扔,一直在这放着,哇,怪不得我妈之前在地下室抓的老鼠一个比一个肥,你什么心思,送我热量这么高的糖。”   江屿一怔。   当年他毫无准备,送给徐衍昕的那盒糖。他故作浪漫地在盒底放了一张纸条,写着酸酸的情话,等他发现。然而徐衍昕从没打开过,他以为徐衍昕早就扔了。   “过期了还留着?”   “你送我的生日礼物,我怎么舍得扔,”徐衍昕不以为意地把自己的身体埋进垃圾堆里,在一团黑乎乎的东西里翻找着,“找到了,没想到我妈居然把它放最底下。密封得好好的,应该没有被老鼠们摧残过。”他拿着那盒过期一年多的糖果准备起身,一时没站稳,好在江屿扶住他,他就这么软绵绵地倒在江屿的怀里。   在江屿的白衬衫上留下两个黑手印。   然而江屿一点脾气都没有地搂着他,接过他手里的糖果盒。   那些堆在地下室的“垃圾”装满了江屿整辆车不够,还掉了两张。   江屿捡起,竟是当年江屿送他去医院时,徐衍昕给他画的背影照,画里的他正在抽烟,背影寂寥。他好像被雷劈中似的,愣在原地。徐衍昕见他愣愣地看着,以为他是在自恋,傻呵呵地说:“怎么样,我把你画得挺帅的吧?看起来都像陈冠希了。不过我们说好的,我们要一起戒烟,以后你就不能抽了。”   “徐衍昕。”   被点到名字的人奇怪地抬起头,以为江屿有什么重要的话跟他说。   然而江屿只是接着夕阳的余晖,吻了下他的额头,却让他足够不好意思起来,“都是汗,你亲什么呀。”   江屿说:“我忍不住。”   这可真让人脸红,徐衍昕想。   作者有话说:   剧情的安排上是不是有BUG?   答:是的,对不起。虽然一开始设定的就是“逢场作戏”,但脑子不好的作者忘记写了一段情节(本来有个张安表现出狠辣性格,让徐衍昕起疑的剧情,应该在‘私心’前几章的位置的),导致大家看不出这个铺垫,本来是想联合之前不符合江屿性格的“油腻”表现让大家自己推理出两人“逢场作戏”关系的。是我没设置好。现在突然插入剧情有点奇怪,所以我稍稍修改了下前文,谢谢大家捉虫。   因为我剧情的安排和表述不清的原因影响大家的阅读体验,真的很抱歉,我保证这种情况绝不会再出现了。(还有两个解释,作者有话说里放不下了,会放微博) 第64章   江屿那空旷的大平层现在堆满了徐衍昕的废纸,窗一开,动飘一张素描,西卷来一副水彩画,稀奇古怪,画什么的都有,连门口保安大叔都有肖像画。徐衍昕似乎是把整个青春都画了下来,唯独忘了画他自己。   他向来这样,什么都是值得欣赏的,唯独不知倒影自怜。   若他细细打量自己几番,多点理直气壮的傲气,早该参透了人间情。   那天,徐衍昕穿着宽松的裤衩在他勉强乱晃,一会要倒水,一会要监督扫地机器人有没有认真工作,活像古时候的监工。江屿眼前本是密密麻麻的字,没过几分钟,便成了那截细细白白的大腿。徐衍昕皮肤白,两条腿又细又直,像是湖边的水鸟,细脚伶仃的,一点赘肉都没有,一手握住他的脚踝还显绰绰有余,着实让人想入非非。当徐衍昕第七遍从他面前晃过时,他忍无可忍地说:“你能不能穿长裤?”   徐衍昕很不满,趴在沙发上瓮声瓮气地说:“空调不肯开也就算了,还舍不得你新买的裤衩,小气鬼。”   什么跟什么。   江屿皱起眉,起身把趴在沙发上没个正型的人扒拉下来,不顾徐衍昕哼哼唧唧的抱怨声还有似有似无的反抗,掀开他过长的T恤,露出灰色的棉质裤脚,没想到那裤子还真是他的,打了两个蝴蝶结,才堪堪束住徐衍昕的腰。江屿回过神来,才觉得这行为堪称猥-亵,挺色。   抬头一瞥,徐衍昕脸确实很红,嗫嚅着说:“你刚刚,有点,变态。”   江屿脸一黑,懒得理他。   刚开窍的傻子,满脑子黄色废料。   江屿勉强解释了下自己的“变态”行径,“也不知道是谁发烧感冒半夜去吊盐水,还想开空调。”   “只是淋了点雨,稍微有点发烧而已,”徐衍昕嘟囔道,“明明是你太小题大做了。”   那天,他和江屿冒着狂风暴雨赶到城的最东边,然而江屿的当事人不知为何并未出面。想到这层,徐衍昕便忍不住想起林遥,于林瑶而言,胜诉或许才刚刚开始。一个深陷舆论漩涡的双-性人,在法庭上公然抖出贪婪无德的父亲,以及父亲亏待她成全弟弟的行径引起了所有有相似伤痛的人的抵触,然而她特殊的生理结构和受害者的身份,使她永远无法回到平淡的生活中,每次都要遭受媒体的轰炸和旁人的闲言闲语。   江屿见他发呆,薅了把他浓密微鬈的发,“发什么呆呢?”   “没,我就在想,赢了那场官司,对林瑶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江屿说:“你我怎么知道,我们只是律师,哪能管得了这么多。再说,她现在所经历的痛苦,不是你造成的,是那些想要抢夺眼球的媒体和看戏八卦的人实在太过傻逼,你总不能为了迎合傻逼,而输那场官司吧。”   徐衍昕叹了声气,“小时候我看过一部漫画,叫《死亡笔记》那时候我完全不能理解男主人公对于正义的癫狂,也不能理解他竟然渴望变成神去行使正义。然而我偶尔也会悄悄地想,我要是神就好了。我想抹平这世界上所有的不公。”   江屿泼了盆冷水,“别傻了,你先抹干净餐桌上的污渍再说。”   徐衍昕一噎,瞪他一眼,起身擦桌子去了。   江屿失笑,只想,人是不能有神性的,而神一旦有了人性,也失去了继续为神的资格。   江屿望着案宗上的黑发男孩,陷入沉思。   这个世界可真是讽刺。   被告周溯息,今年二十三,无业游民。两个月前在S市与自己的“恩师”重逢,“恩师”替他解决住房问题,替他找到稳定工作,甚至救助了他不少资金,然而周溯息在一个月前差点捅穿了“恩师”的肺。没有任何人知道原因。   这是一个看似毫无翻盘机会的案子。   一面是牺牲自我,养大孩童,受人敬仰的“恩师”,一面是案底无数的无业游民。   这是律师协会发来的不容拒绝的法律援助案件,本该由他们律所的新律师负责,然而周溯息却给他们律所寄来了一封信,称,不想接受任何律师的帮助,不仅如此,他甚至请求律师,将他判得越重越好。从那时起,江屿接下了这个案子。   他实在好奇,是什么让周溯息觉得,牢狱生活好过外面的社会?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情选择这样一条路。然而他只是稍稍挖掘了一番,便碰到了无数铁板。无数律界的前辈在听到原告的姓名后,便告诉江屿“别碰这个案子”,夏清正,一个在当年稀有,却在今天烂大街的“本科生”,一个放弃名利地位的“孤儿院院长”,一生清贫,没有任何子嗣,平平无常,又充满玄机。   最值得令人惊讶的莫过于,当年惊才绝艳的歌星,现在的话题热点——沈望居然是他的得意门生。   然而听说沈望表示“并不认识”夏清正,更别说另一个得意门生,想要捅穿他的肺,的确疑点重重。   擦好桌,叼着草莓的徐衍昕又晃晃悠悠地来到他的办公桌前,扫了眼他桌上的两张照片,说:“这两人真像呢。”   “周溯息和沈望?长相是有点相似。我查过他的资料,他以前在酒吧里模仿沈望唱歌,出场费很高,但不知怎么的,就再也没有通过模仿沈望谋生计,明明对他而言,是笔不小的数目。”   徐衍昕却说:“不光是长相。气质也很像。光看照片,他们面对镜头都有一种雾雾呆呆的感觉,本来就长得像人偶,这样一看,就更像是人偶了。”   “我的确往这个方面查过,然而根据他昔日的同学说,夏清正最宠爱的就是周溯息,甚至到了溺爱的地步。虽然是在孤儿院长大,但他的衣服,文具都是最新的,平常也不用像其他孩子一样早起做饭,打扫卫生。而且夏清正特地花钱给他买了一台钢琴,认为他有天赋,但据说,周溯息并没有音乐细胞,还砸了钢琴,那是夏清正唯一一次朝他发火,关了他一天紧闭。”   “这样听上去,似乎对他还不错。”徐衍昕皱了下眉。   “我起初以为是虐待儿童,然而调查下来,却发现不仅称不上虐待,相反倒有点过度注重了,在孤儿院这样特殊的环境,作为掌权者和经济栋梁的夏清正不仅没有做到一视同仁,反而处处给他特殊待遇,如果不是极度宠爱他,便是极度憎恶他,”江屿用钢笔在白纸上划拉出一团黑色的乱线,“然而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单纯地希望他被排挤被孤立?要知道,孩子没有任何力量,也无法说出自己遭受的痛苦,失去父母的保护屏障,便时刻处于担忧经济和生存的困境中,再被同龄人所抛弃遗落的话——就什么都没有了。可是他要这样一个孤苦无依的孩子做什么呢?”   徐衍昕细细思忖一番后说:“孩子没有诉说痛苦的能力,成人却有,他现在有足够的能力和途径说出自己的经历,我们还是得再去一次。”   然而江屿没有带上他,美名曰他病还没好全,不论徐衍昕怎么撒泼打滚,都没能撼动他的铁石心肠。病没好全是一部分,另一部分则是周溯息的工作场地实在混乱不堪,徐衍昕刚进场子,就会露底,这家伙去哪都跟参观动物园似的,东碰碰西碰碰,一讲谎话就结巴,一点卧底的天赋都没有。按理说,保释阶段应该规规矩矩,博得法官信任,然而周溯息却全然朝另一个方向走。他住在满是贫民的筒子楼里,晚上在附近的酒吧里调酒。   那个酒吧,每周都出事。   大大小小,偷窃,抢劫,斗殴,猥-亵……但人们习以为常,只因为那里的酒足够便宜,环境足够能调动人的“情绪”。   傍晚,江屿推门进去,只见吧台边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人,“卡座”的沙发皮破着洞,露出里面黄白色的棉絮,由于暴露在空气里太久,宛如杂草般枯败,早已失去棉花的柔软蓬松。地板更是湿湿黏黏,好像无数双无形的手,攥着客人们的脚踝,让他们寸步难行。   江屿向柜台边的酒保点了杯酒,说是威士忌,但只要几十一杯,估计一杯水,几滴酒。江屿点了酒,也不急着切入正题,只是和酒保话家常,说营业额,客人的层次,还有碰到的极品酒鬼。当江屿一心想要讨好别人时,他对这些内行人才知道的秘密侃侃而谈,更无意中表露自己打工的经历,拉进两人的距离。但酒保还是没有对他放下警惕,毕竟像他这样相貌不凡的精英人士,不该出现在这种小庙里。对于另一个酒保的事,他只说:“他最近惹上点事,估计不做了。”   江屿装作失望地叹气道:“我听我朋友说,他唱歌唱得很好,有点像沈望,所以我才特地绕远路来听的。真是不赶巧。”   那酒保斜了下嘴,“你朋友是聋子吧?说他长得像沈望的人不少,说他唱歌好的真没几个。他啊,一点音乐细胞都没有,唱起歌来五音不全,就稍微会点电子琴,但也就是小学联欢晚会的水平。你那朋友估计不是惦记他的嗓子吧。”说罢,邪邪地笑了下。   江屿听出他的画外音,往后仰了仰,装作吃惊,“我那朋友是个男的。”   “男的和男的怎么不能搞?正版不都跟那么多明星睡过,更何况是盗版,”那酒保见他大惊小怪,嘲意更足,只当他是个混得不错的土鳖,“不过我可不想试,万一搞出个艾滋就完了。不过,他现在也不赚这个钱了,他回归家庭了,真够恶的,女的回归家庭还能给人家生儿育女,他能干什么?他那个姘-头一看就不是个善茬,迟早甩了他,你打听这么多,不会是条-子吧?”   “怎么会,再说,你们这有什么值得报警的,”江屿只笑,“听你这么说,我只好叫我朋友打消主意了。”   那酒保冷哼了声,“你朋友出价高,那也说不准,他姘-头天天都来这里喝酒,待会你直接问他就行。反正周溯息什么都归他管,如果他叫周溯息去死,第二天你就能在黄浦江里见到他的尸体。”纵使江屿装下流,听到这种话,也忍不住轻皱了下眉。他的当事人不愿意见律师,只因被另一个人全然支配。   然而江屿等到夜深,都不见那人的身影。   那酒保啧啧称奇,说是那人连暴风雨都来,怎么偏偏今天不来。江屿点着烟,望着天花板,正思考还有没有其他办法能从茫茫人海里找到周溯息进行谈判。临走前,江屿听见酒保跟旁人道:“周溯息好像进医院了,那估计他得陪个床吧。下回他们来,得让他们自带酒杯,现在这性-病不得了,得花不少钱。”剩下的客人笑着,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他侧身走过,只当无功而返不说,还知道了当事人众所周知的“秘密”。   然而未等他走出酒吧,就见一个男人步履匆匆,神情不善地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拎起那酒保的领子就往台面上撞,哐哐几声,宛如鸡蛋碰钢铁,浆液四流,围观的人无数,却没有人敢轻举妄动,江屿怕闹出人命,踩灭了烟去帮忙,谁知人群中突然有人骂道:“万留,他说错什么了?如果周溯息是个女的,你现在早有一个足球队的便宜儿子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会修一下前文,正文大概还有10章的剧情。 第65章   警察来得很快,把酒吧围了起来,几个闹事的都被逮了个正着。由于万留和江屿那几句口角,江屿被当作闹事份子之一带回了警局。那不是江屿头一回上警车,但好歹时隔十年。而万留盯着他的脸,阴测测地笑,说:“原来你就是周溯息的律师?”   万留下一句说的是:“你可真喜欢替婊-子出头。”   江屿听了,和他打了一架。   一沓资料摔在他们面前,发出不轻不重的声响。江屿轻挑了下眼皮,阖着受伤的左眼,单用一只眼睛看眼前的男人,衣冠楚楚,呼来喝去,应该是局长。那局长面容凶狠,指着他们俩呵道:“你们俩在警车里都能打起来,眼里还有没有法律了,你——还是个律师,万留,你笑个屁?你是不是又想蹲局子?”   那人翻起旧账,偷窃、诈骗、恐吓……称得上是无恶不作。   一个小警察献殷勤,道:“张局,您喝口茶。”   “喝什么喝,”被称作张局的人板起脸,“真不成样。”   说罢,扫了眼左脸青肿的江屿,便走了,估计心里正腹诽,这律师打架水平还挺高,跟职业小混混打架,竟然把人家打成猪头,自己只做个阴阳脸。万留摸着脸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但不忘恶心江屿两句:“我刚说错了,你也不全是给婊-子出过头。你还替徐衍昕出过头。”   江屿扯了下嘴角,说:“你不说话会死吗?”   万留只笑,他本就长得贼眉鼠眼,笑得更是阴森森,诡谲难辨,他说:“我知道,你想见周溯息,你不想输官司。我可以答应你,但我有个前提。我要见徐衍昕。”   “不可能。”   “那你只能输了,”万留笑,“那家伙什么也不会说的。”   江屿动了动关节,掀起眼皮睨了他一眼。   万留玩笑道:“怎么,你还想再警察局干一架?”   江屿笑了下,说,是,又揍了他一拳。   事后,江屿写了两份笔录。万留骂骂咧咧地捂着左脸和手心里的牙齿,问候他全家,江屿头也没回,就给他竖了个中指,假装嘴角没出血。出去的路上,江屿满脑子在想违法违规的事,但想遍了,也没找到能不惊动上面把万留淹死的办法。   他心情差,差到极致,差到路边的野猫都冲他叫唤,以为他是什么恶灵现身,搁高中,他估计会单挑十个小混混,把他们揍到哭爹喊娘再回家。但现在他P大一念,律师证一考,西装一披,活脱脱一个成功人士,再做这些实在掉价。而且他拳脚也不灵活了,否则哪有万留什么事。看来他此生是做不了法外狂徒了。结果一开门,徐衍昕穿着宽松的T恤,手持吸尘器,半傻半愣地仰头看他。他刚洗完澡,头发湿漉漉的,头顶是暖黄色的光,脚下的拖鞋是新买的情侣拖鞋,看起来柔软又懒散。   一双蓝的,一双粉的。   徐衍昕又偷偷地穿了他那双44码的蓝拖鞋,那双拖鞋是徐衍昕在路边摊买的,两双十五,底滑得能漂移,江屿扔了两次,都被徐衍昕捡了回来,江屿还嘲笑他没想到这么爱捡小便宜。直到前两天徐衍昕背着他穿着那双不合脚的大码拖鞋在客厅里玩漂移。拿个外卖,从卧室一路滑到玄关,再从玄关滑回餐桌。   徐衍昕就是这么个傻帽,手里拿个吸尘器,但十有八九是在他面前做做样子,消极怠工。   仗着自己长得白净,实则邋里邋遢。   这里沾点颜料,那里沾点粉末。   徐衍昕就是这样,因为纯情,所以免不了有点幼稚。江屿嘲笑了他不知几次,说他小儿科,像个小孩,幼儿园文凭,但另一方面,他爱他的纯情,连带着那点可爱的幼稚。   就像现在,徐衍昕那张脸瞬间花容失色,说:“你被张安揍啦!”   江屿问他:“为什么我要被张安揍?”   “因,因为你不喜欢他?”   江屿皱眉,用手指叩叩他的脑门,回道:“我不喜欢他,他就要揍我?你看的什么狗血晚间八点档。”   徐衍昕心里冷笑,白月光,新欢旧爱,天降vs竹马,哪个不是八点档的剧情?   但他学乖了,他学江屿一样,在捕获猎物前尽量不动神色。所以他木着脸,冷冰冰地问他缘由。江屿繁衍了事,随便编:“救了个被抢劫的孕妇。”   徐衍昕露出有点崇拜的表情,江屿有点无语。   “你真厉害,赤手空拳都能打得过他,改天你也教教我嘛。”   “脸上的伤不是抢劫犯打的。”   徐衍昕哎了声。   江屿说谎不脸红,道:“孕妇打的,她受到惊吓,羊水破了,太疼,一个劲地揍我。”   “……”   江屿见他沉默,补充道:“看她进产房我才走,放心,我没丢下她。”   徐衍昕突然有点生气,说:“你不会觉得我真信了吧?孕妇怎么可能专往你的嘴角攻击?”   得。所以故事前半部分还是信了。   这家伙真的好傻。江屿忍不住想。   然而徐衍昕轻轻地叹了口气,轻搂了下他的腰,说:“你不想告诉我就算了,我不问,但你别骗我,行不行?”   徐衍昕总是有本事,让场面变得很煽情,让他变得柔软。江屿搂着他的背,说“嗯”。   睡前,徐衍昕在黑夜里,突然说:“以后能不能别打架了?我怕你出事。”   “昨天我做噩梦了,不知怎么回事,你就倒在了我的面前,我一直跟你说话,你都没回我,我真的好害怕,怕你丢下我,”徐衍昕捏捏他的手指,说,“早上起来我还以为是真的,还好看到你在泡咖啡,那一刻,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亮了好多。”   江屿想纠正他,他们一早起来,都不拉窗帘,不开灯。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让徐衍昕睡吧。   徐衍昕总是这样,擅长流露真情,擅长让人心软,也擅长让人动心。以前毛猴对他说过一句很非主流的话,等你爱上一个人,才知道心动的滋味。   现在他知道了。   他还知道,离不开徐衍昕的人是他。   他那么爱他,却从来没对他说过他的梦。   梦里,他才是那个被抛下的可怜鬼。   所以他不会让万留见到徐衍昕,他才不会让徐衍昕倒在他面前。   那天徐衍昕如往常一样,回家的时候带两杯咖啡。楼下咖啡店总是搞半价活动,很是划算,久而久之,徐衍昕去的次数越来越多,还会和老板搭几句话。老板相貌英俊,很健谈,每次都扯着他聊上很久。那天老板对他说:“这几天有个人到处打听你。”   徐衍昕以为是有人找他打官司,便说:“我最近忙别的,不接案子。”   老板无奈地笑了下,说:“不是客户,是个男人,看上去凶神恶煞,不过我给他报了假的住址,他应该会走不少冤枉路,短时间里不会找到你,但你自己还是要当心点。”   徐衍昕愣了下,说,谢谢。   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思考自己和谁结了仇。以前在B市时,被告父母曾经泼过他家一周的红油漆,起初他还振奋心情,在墙上画画涂鸦,当作行为艺术,但后来报复行为越来越严重,最后他不得不叫警察处理。他不禁感叹,律师这行业还挺招人恨的。   然而他没走出几步,便有人叫住了他。   “你就是徐衍昕吗?”   对面的人染了一头银发,身形消瘦,腕骨明显,眼睛下面的黑青色格外深重,唇色却很白。看得出来,他的精神状态和身体健康都不善,但真正让人震惊的却是他的相貌——和那位家喻户晓的大明星有八成相似。连眼睛一开一合之间的风流旖旎都是。   他就是周溯息。   周溯息一直低垂着头任他打量,看他的时候也不敢抬头,只敢轻掀两下眼皮。   “你找我有事吗?”   周溯息用手指摩挲杯口,说:“江屿和你很熟,是吗?”   “嗯。”   “他一直想跟我当面谈,但我……”周溯息顿了顿,接着说,“我告诉你,然后你再告诉他,行吗?你看上去比较,比较没有攻击性。而且我们是不是差不多大?”   徐衍昕说:“其实我和江屿也只差一岁。”   “但他看上去比较,比较……”周溯息依然低着头,说,“我不擅长和这种人讲话,你应该懂吧。”   太相似了。   徐衍昕想起林遥,林遥说,你看上去也没有反抗能力,像是一个受害者似的。   而周溯息也一直在强调年龄和攻击性。   “请你帮我转告江律师,输了这场官司也没事,实在是太麻烦你们了,院长他,他会原谅我吗?应该不会吧?我会坐几年牢呢?十年够吗?”周溯息像是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下,说,“对不起,都是我一个人在自说自话,法律咨询是不是要付费?可我身边没有很多钱……”   徐衍昕打断他,对他说:“你可以抬起头跟我说话。”   “不用了。”   “可是你一直低着头,我们根本无法交流。”   “你能听我讲话,我就很感激了,”周溯息说,“我现在很不礼貌,是吗?但,但我真的不太喜欢我这张脸,我怕你吓到。”   当他抬起头,徐衍昕才看到,从下颚蔓延到脖颈,全是密密麻麻的伤口。   像是枯皱的树皮。   这跟他想象的风流潇洒完全不同。   周溯息看他,就像每一个小孩仰望大人的眼神。   他猜到了那个最坏的可能性。   作者有话说:   闪现(心虚) 第66章   徐衍昕满怀期待,说完自己的推测,又仗着自己的情人身份想讨个好处,然而江屿听完他的长篇大论后只说:“我不可能让你跟进这个案子。”   “为什么?”   江屿心说,怎么可能让你去见万留。他捏了捏眉心,叹了口气,说:“你又不是我们律所的,我怎么可能让你进这个案子,再说,你那个动物农场的漫画更了吗?以前哭着要学画画,但敏心的事情结束后,我也没见你画过。”   “漫画的事先放放,”徐衍昕绕了一圈,双手撑在江屿的椅子上,笃定地说,“我严重怀疑那个院长可能利用被告从事非法行业。”   “有证据吗?”江屿问他。   徐衍昕没说话,江屿接着说:“没有证据,空有一腔热血,有什么用?我不能让你插手这个案子。”   说罢,江屿起身去倒咖啡,似乎不在乎被拒绝的人的反应。徐衍昕突然说:“我怎么不见你对张安这么公事公办?他法条都背不清,你也敢让他自己负责一个案子。你可以给一个你不喜欢的人优待,却从来没有给过我任何特权。”   江屿背对着他,高大的身影藏在一片昏暗里,沉默得像是一堵墙。   “你对谁都能侃两句,能言善道,唯独为我不是。你说的没错,我一个人热血,有什么用?”   徐衍昕太生气了。   他多么希望江屿能告诉他,你在我这里也有特权,即使欺骗他也可以,但江屿什么也没说,好像他就是一个平平过客,徐衍昕从未有过地委屈,他向来不求回报,这似乎是他的天赋,但他偏偏想要江屿的回馈,他想要江屿说的是,非你不可,不是徐衍昕不行。然而江屿就像一座孤岛立在海面上,他划着一叶扁舟,如何也到不了。江屿沉默地看他在房间里打转,好像在期待他叫住他,又看他低着头地蹲着收拾行李箱。直到徐衍昕开门的时候,江屿从他的手心里抢过了行李箱的拉杆,低声问他:“你去哪?”   “回家。”徐衍昕心里默数三秒,才不情不愿地回。   “不行。”   “你这是限制我的人身自由。”   “对。”   徐衍昕伸手去抢自己的拉杆箱,愤愤不平道:“你自己是律师,能不能别无理取闹。”   江屿一把握住他的手腕,答道:“不能。你觉得公事公办不够诚恳,那就只能私了了,你想知道张安和你谁更重要,可你不敢这么问,所以你非要借着这个案子跟我吵,既然你想听……”   “你重要,你比他重要得多,我根本不在乎他对我的看法,我甚至没让他进过门,让他负责案子只是因为律所人手调不开,但我却穿着你买的傻-逼拖鞋,还要帮你洗衣服上的水粉。你说谁重要?”   江屿低下头,跟他对视。江屿轮廓锋利,眼神锐利,跟人说情话也像挑衅。只可怜徐衍昕被他盯得无所适从,只能垂着看脚尖,耳朵烫,脸也红。江屿笑了声,捏着他的耳垂,说:“你这个人就是这样,心软,耳根子更软,你总说自己勇敢,但你在我面前总是这么胆小,你连看着我跟我吵架都不敢。”   徐衍昕抬头瞪了他一眼,问:“谁说我不敢?你想吵就吵。”   “可我在哄你,徐衍昕。”   “谁像你这样哄人?”徐衍昕小声说,“我觉得你在找我的茬。”   “那你消气了吗?”   消气了吗?徐衍昕说没有。   但江屿把他的行李箱拖回了客厅,将他里面的东西一一归位。徐衍昕“离家出走”时甚至不忘把自己的拖鞋带着,像是再也不会回来了似的,但江屿只说了几句话,就把他乖乖哄回来了,睡前,徐衍昕想起魏寻的话,反思自己是不是太好弄,故而矫情发作,无论如何也不肯跟他睡一张床,江屿抱着被褥被赶到书房里。然而江屿却不似徐衍昕那般有恃无恐,他只觉得胆战心惊。或许有一日,徐衍昕真的要走,他如何也拦不住他。   小时候刘蓉送了他一张“生日愿望券”说是能实现他所有的心愿,他一直留着,一天,一年,三年,每一天他都在思考该让刘蓉实现他怎样的梦想,一次旅行,一个帅气的机器人,还是狡诈的“再多三个愿望”?然而当刘蓉和江涛离婚时,他用这张生日愿望券,只是许愿,不要抛下他。   刘蓉却没有实现他的心愿。   他胆小又自私,只敢等徐衍昕抛下一切来爱他,却不敢想若是有一天徐衍昕不肯向前走时,他们该是怎样。   虽说江屿“哄”了他,却仍不肯妥协让他跟案。然而江屿却不知道徐衍昕现在也会干不少缺德事,首先,收买眼线,江屿此人嘴毒心狠,不得民心,收买个眼线易如反掌,其次,暗线跟踪。见江屿和周溯息上了律所大楼,躲在草丛背后的徐衍昕搡了搡赵聪,小声说道:“按A计划进行。”   赵聪哦了声,又道:“我们还有B计划?”   哪有B计划,徐衍昕想装个逼罢了。   徐衍昕让他少废话,迅速跟上。不知为何周溯息性情大变,不仅主动联系江屿,还答应说出当晚的全部真相。徐衍昕想了一晚上,才想到赵聪这个实习生,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正是赵聪做间谍的好时候。而赵聪被委托任务时,依然觉得古怪,徐衍昕这名字,他以前绝对听人提起过,但怎么就忘了呢?难道徐衍昕此人以狡诈著称?但他偷瞄了眼徐衍昕那张脸,只觉得不可能。哪有反派长这样?   听着耳机里的实时录音,徐衍昕喝着咖啡,记下细节。   周溯息声音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事,他说起他因为长得像沈望,而被“培养”的过程,说起夏清正庞大矜贵的社交圈,说起他的“价格”,周溯息说,当他知道自己能靠身体赚钱时,便再也无法回到普通人的生活了。他说得很客观,不带任何感情,宛如在点评一件商品,好坏列举。他用“恶心”来形容自己,他说,一个人遭受了这样的事情还不去死,反而苟活在这个世界上,是件很丢脸的事。他兜兜转转,说到自己“活着的理由”,他说他舍不得一个人,所以他想帮忙。   他听见江屿问,如何帮忙?   隔了很久,周溯息说,我先要帮他找到他一直在找的人。   他听到江屿问,是谁?   正当他呆愣时,一个男人在他面前坐下。   徐衍昕抬眼看他,只觉得他眉眼十分眼熟。   “好久不见,徐衍昕。”   那个小孩是个天才,所有人都这么说。被当成天才的佐证是考试次次满分,学什么东西很快,那个奇怪的病,以及在情商上有点欠缺。徐衍昕长大后一直觉得不可思议,世人对于天才的定义,先天带着一种“异化”,即使再聪慧但表现得像是个普通人,那也只是“聪明”,而不是天才。天才必须是得天独厚的,所以上天必须剥夺他什么才满足人们对“天才”的幻想。而从小无法怀疑别人的徐衍昕,被众人捧成了“天才”。旁人都说,这孩子只剩下“好的”,那些“坏的”他都没有。   “徐衍昕,能不能在仓库等我,我有事找你。”   所以他被关在仓库三个小时。   “徐衍昕,你每次都是满分,会不会太聪明了点,我真羡慕你。”   他心想,但凡有一个人一天学习十二个小时,也能考满分。   然而不光是天妒英才,人更恨。所以班级里的同学总是无意中少交他的作业本。   他没什么朋友。一部分因为他是个“天才”,天才似乎不该有朋友,一个是因为徐昭并不受其他家长待见,因为徐昭警告了太多家长和同学禁止靠近他。万留是他学校里的第一个“朋友”,虽然只是老师安排的辅导对象。他把笔记借给他,把试卷借给他,给他带早饭,甚至偷偷给他塞过钱。然而万留“不小心”把他从楼梯上推了下去,事后,徐衍昕问他为什么,万留说,他只是好奇人形的玻璃娃娃会不会碎。   万留刚伸出手,徐衍昕条件反射似的缩回了自己搭在餐桌上的手指。他笑了下,说道:“放心,这次我不会再推你下楼了,我有了个新的娃娃,他跟你不一样,虽然破破烂烂的,但格外结实,不会一碰就碎。”   徐衍昕敛起表情,不想透露自己的困惑,然而万留却道:“江屿果然没有跟你说,我是周溯息的监护人。瞧瞧你那想听又不敢听的表情,看来江屿果真什么都没跟你说。我真有点佩服江屿了,这放在嘴边十年的肉,竟然还没碰。”   徐衍昕听得皱起眉,问:“你找我有事吗?”   “当然有,”魏寻身体向前,咧开嘴笑,“我一直没有机会问你个问题。”   “你恨我吗?”   “你找我就是为了问这个问题?真够无聊的。”   “因为周溯息说他不恨我。那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我在想,你们这种人是怎么想的?我让同学把你关进仓库,烧了你的作业本,甚至是把你推下楼梯,害你住了一年的ICU,如果你这都不恨我,你怎么样才会恨人呢?那家伙竟然说他谁也不恨,真奇怪,那个死老头都没有把他当人看,他居然不恨他,也不恨我。你们这种人实在是太有趣了,所以我才想问你,你恨我吗?难道没有恨到想杀了我?”万留笑着,整张脸似乎都被微笑填满,无法再剩下任何空隙。   当年,他醒来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   徐昭回答他,因为你蠢。精神病生出的儿子怎么可能正常?只有你把他当正常人看还傻傻地往上凑。因为万留家庭条件不好,他们拿到的赔偿只够一周的医疗费。由于万留家的独特性,他只在少管所呆了一年。   徐衍昕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万留为什么要推他?   他从没想过,万事不必先有因。   他做了一辈子的乖乖仔,做大家眼里的“好学生”,他几乎没有阴暗面,也没有表达过多少负面情绪。他总是表现得善良而热情。然而万留让他知道,恨让一个人变成一个人。   他不是天才。   他就像每一个普通人一样,拥有爱和恨的权利和能力。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为什么我要免费告诉你?”   万留听完,哈哈大笑道:“十多年前那个不善言辞的徐衍昕去哪了?你是跟江屿学的吗?”   “是,有问题吗?” 第67章   “那你怎样才肯解决我的疑惑呢?”   “周溯息的案子,我也必须参与。”   万留只是笑了下,徐衍昕便知道他会答应。当万留领着徐衍昕走进江屿的办公室时,江屿的脸瞬间阴沉了下来,他起身走向徐衍昕,细细地扫了一遍,确认他完好无损后,才看向万留。万留笑着说:“放心,该是几斤还是几斤,一点都没缺,不过,我答应他让他参与这个案子了。”   万留看向周溯息,问道:“你没意见吧?”   周溯息轻轻地笑着,说:“我都听你的。”   回家的路上,下了大雨,眼前的路只剩下空雾雾的一片车窗,暴雨像是要将这座城市洗劫一空,连同其中埋藏的罪恶和冤屈。徐衍昕和江屿都默契地沉默下来。   徐衍昕想起万留在咖啡厅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江屿可真忍得住,十年了,他要是有当年为你揍我那势头,早就结了。   真够孬的。   “徐衍昕,我敢说,敢听吗?”十年前的江屿站在天台上,这么对他说,他只是迟疑了一秒,江屿眼底的决绝便消失了。徐衍昕再想起那个短暂的瞬间,只觉得心惊肉跳。他发现了江屿藏了十年的秘密。   他满手的汗,像是对珠宝唾手可得的盗贼。他正在一步步地接近那个梦寐以求的宝物。徐衍昕透过窗,偷偷地打量江屿,他手肘撑在左边的车窗上,手握拳抵着自己的脸,另一只把着方向,手指偶尔轻敲方向盘,流露出一点对堵车的不耐烦。徐衍昕却引以为喜,他们被磅礴大雨和没有尽头的车队堵在一个窄小的空间里。   若是他此刻质问江屿,就能得到他想听的答案。江屿无法像当年一样逃走。然而他的心情却难以言说地复杂起来,比起是不是,或许他更想听些别的。江屿不知他的内心纠结,扫了他眼,漫不经心地开口道:“万留说了什么吗?”   “没,他只是想问我恨不恨他,”徐衍昕看向窗外,“即使恨又怎样,我又不能去揍他。”   “你要是真恨他,我替你去揍他。你说几分熟就几分熟。”   徐衍昕被他逗笑,露出酒窝。江屿见他笑了,只觉得自己的心瞬间软了,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了戳他脸颊边那个涡。徐衍昕被他这么一戳,犹如泄气了的气球,笑容不见了,换上了责问的表情。江屿却说:“对不起,我不是真的不想让你参与这个案子。万留在,我总担心他再犯病。万一他真的对你做了什么,我可能……”   “会后悔。”   徐衍昕心脏骤紧,即使不看江屿的表情,徐衍昕也知道他当时的模样,他会状似无意地这么说,说完后迅速地瞥向窗外。   那一刻,他才知道他想听什么。他不想要胜利,他要的是告白。比起质问得到的答案,他更想要江屿亲口说“我爱你”。像他这样不争不抢的人,才会在感情的比赛中输得一塌糊涂。明明他才是被偏爱,有所依仗的那个,但他连同那些骄纵都拱手让人。若是江屿能窥探到他一丝的心境,便知道此生最大的幸运莫过于此。   “江屿,我喜欢你。”   江屿小麦色的皮肤肉眼可见地红了起来,道:“怎么突然说这个?”   他还在装凶。   “我怕你不知道,所以特地告诉你一声,”徐衍昕握住江屿放在方向盘上的手,说,“但我不是玻璃娃娃,我会保护好我自己。你也是。”   那天的雨下得太大了,弹在车窗上作响的雨珠像是把整个世界的声音都遮住了,连同江屿侧头亲吻他时的心跳声。   心声如鼓。   江屿喜欢徐衍昕,却从未想过他会和徐衍昕如此合拍。他是彻头彻尾的证据论者,只相信证据,而徐衍昕这个颇为唯心主义的直觉派总能察觉到他忽略的蛛丝马迹。例如徐衍昕能够立马察觉到“孤儿院”的猫腻,按照民法规定,孤儿院应该配备院长、支部书记、工会主席等管理岗位,而在周溯息的回忆中,至始至终唯独院长一个。徐衍昕感叹道:“所以一开始就没有什‘孤儿院’,不过是夏清正非法拐卖儿童的犯罪地。而当地的领导居然什么都没有察觉,真够昏庸。”   而江屿听罢,却道:“不是毫无察觉,而是顺水推舟。周溯息曾说,夏清正的人脉很广,甚至来过香港的‘客人’,这是在当地领导默许下的犯罪。所以夏清正故意挑了个穷乡僻壤的山区,就是为了掩人耳目。想要定罪夏清正拐卖儿童、当地政府失职不难。然而要揪出这一连串的利益集团才是真正的难点。我们需要证据。”   徐衍昕担心道:“十五年前的事,还能找到证据吗?”   “这世间哪有纸包得住的火,下周我会去趟丘山,”江屿瞥了眼徐衍昕跃跃欲试的表情,说,“我可以带你去,但是你得答应我,到丘山后你得听我的,不能意气用事。”   徐衍昕连忙点头。   然而当徐衍昕和江屿收拾好行李,去来了两个不速之客,见徐衍昕正大包小包地收拾行李,万留道:“哟,正巧我们也要出趟远门。”   江屿听了便说:“他现在是保释阶段,你不能带他离开S市。”   万留眯起眼睛,不看江屿,反而是对徐衍昕说:“我猜猜,你们是不是也要去丘山?”   徐衍昕面色一动,藏不住心事。得到答案的万留哈哈大笑,像是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他手搭在江屿肩上,道:“正巧顺路,不如你们捎上我们俩?江大律师也不用担心我们跑路被警察拦下了。”江屿扫了眼肩上的手,冷着脸把他手腕一转,万留发出痛呼的声音,向来安静的周溯息才抓住江屿的手臂,向徐衍昕求情。徐衍昕看着万留脸上扭曲的笑,还有周溯息惶恐的眼神,只觉得力不从心。   一个疯子,一个病人。要是撇下他们不管,等他们从丘山回来,恐怕周溯息都没命上法庭了。徐衍昕看了眼江屿,江屿显然也明白其中的利害,冷着脸对万留道:“你这个畜生。”万留听了这话,只笑得更厉害,而周溯息则扶着他的手臂,嗫嚅着说要看看他的手,然而万留却厌烦地推开他,留下周溯息一人空空抬着手。   江屿租了辆越野车开去丘山,徐衍昕望着窗外,从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到空空如也的荒原,也不过几个小时的车程。徐衍昕想起当年去清水县时的兴奋和雀跃,然而现在只留下复杂的心绪。少年总认为天地由他改造,万物由他摆布,却不知道天地不可逆,万物不可动。抵达附近的服务站时,万留要去上厕所,周溯息宛如小尾巴似的亦步亦趋地跟上他。   徐衍昕抬眼对江屿说:“即使我们能证明周溯息自卫无罪,他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在监狱,他不好过,然而不在监狱,他受万留的摆布。”   江屿沉吟许久,了然道:“你担心他和林遥一样,赢了官司输了生活。但这事是你我能说得清吗?或许有一日林遥也好,周溯息也罢都能想通,不畏惧他人的流言蜚语活下来。起码赢了官司,他们能获得清白。输了则一无所获。”   “你说得对,我太杞人忧天了。”   江屿笑了下,道:“这才是你的长处,也注定了你会成为比我更好的律师,也正因为此,周溯息起初才愿意跟你说案情,而不是我。”   徐衍昕有些惊讶地看向他,江屿很少这么直白地夸他。   “不过同样地,这也是你的软肋,”江屿望向远方的麦田,“总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个世界不值得正义。”   徐衍昕细细琢磨起他的话,若有所思,江屿见了却笑道:“我随口装个逼,你怎么还当真了?走吧。还得再开几小时呢。”江屿抛下了灯源,向前走去,徐衍昕跟上。铺天盖地的夜色将他们慢慢笼罩。万物安静地凝视着他们。   抵达丘山时,饶是江屿也忍不住说声破。显然近十年的现代化没有眷顾这个村庄,只不过八九点,路上已没了行人,方圆十里内没有酒店,只两三家招待所,其中一家还挂着霓虹灯,上面写着“情迷丘山”,一派不正规的模样,若是陶渊明看了怕是得掀开棺材板,骂上个三天三夜。向来畏缩安静的周溯息却指着那家招待所,主动说:“那家店的老板娘,我认得。”   徐衍昕和江屿对视一眼,敲定了住宿点。一进招待所,便看到前台小妹正刷着抖音,音量开到最满,见到他们一行人后,先是撇了撇嘴,才给他们介绍起房间。只剩两件山景房,一晚一百二。江屿从善如流地掏了钱,前台小妹收了钱,心情好了些,才打量起他们几位陌生人,见他们几个相貌不凡,身着矜贵,便主动开口道:“来办领养的?”   徐衍昕不动声色地道:“我们不像来旅游的吗?”   前台小妹笑道:“连乞丐都不肯来丘山讨钱,有什么好游的?不过是一看一个穷鬼,一看一个小偷,护得住钱包就算好事了。除去领养小孩的,根本不会有外乡人来我们这里。不过自从夏院长退休后,来的人也少了。”   “以前很多吗?”   “每个月都有一批人来,专住我们家,”前台小妹打起广告,“隔壁两家又脏又破,我们这里干净便宜,而且我们老板娘是夏院长以前的学生,只要是夏院长介绍来的,都给打折,有求必应。”   江屿突然道:“晚上就你一人看店?”   “对呀,老板娘住到县城里去了,很少来的,”前台小妹笑了下,“放心,我一人也管得过来。你们要什么服务就拨电话。”   这个“服务”是什么,不言而喻。   上楼的时候,万留玩笑道:“周溯息,莫非你以前是这里的‘服务员’?”   周溯息抿紧嘴唇,说:“没有……”   万留又道:“你看看你自己,信吗?我突然还挺感兴趣的,要不我点个服务给你试试?你应该没试过被服务吧。”徐衍昕实在听不下去,抓住了万留的手臂,谁知万留竟疯疯癫癫地笑了,道:“我本来就是人渣,说点人渣话,怎么了?徐衍昕,你怎么好了伤疤忘了疼?你又在楼梯上抓我的手腕,不怕我再推你一次吗?”   江屿闻言,立刻拧着他的手腕把万留掀倒在地,皮靴踩着他的脑袋,道:“你有完没完?你别以为律师都是坐办公室的怂-逼,什么叫自卫,什么叫紧急避险我可比你懂。”万留听了,只笑,然而越笑,江屿踩他头的力便越重,青筋布满了万留的额头,徐衍昕怕真出事,立刻拉住江屿让他算了,然而江屿冷笑道:“我恨不得把他头拧下来。”   万留知道他是认真的后,才勉强笑求饶。等江屿松开时,他早已目眦欲裂,满目通红,周溯息去扶他,却被他用力推开。他揩去嘴角的血渍,笑着对江屿说:“你刚刚是真的想杀了我。你这样的人也能做律师?有意思,真有意思,小混混穿上了西装,坐进了办公室,骨子里还是个小混混。徐衍昕,难道你不想知道一个穷酸的小混混怎么去英国留学的吗?”   “他替国内的富商拟霸王合同,帮他们逃税漏税、转移境内资产,甚至这起案子也是,”万留笑道,“你真信他一个大律师想帮穷苦男-妓翻案?什么为了社会公正,为了理想现实,都是扯的,他从来都不是个善茬,也就骗骗你。正义——听了让人发笑。”   作者有话说:   我微博被盗了,关注@可达鸭暴瘦事件的姐妹可以取关了,目前没有微博,一切消息以长佩公告为准。实在是太抱歉了,一直都没有更新。接下来会把溺火顺利完结掉的。 第68章   两人走进房间,谁也没有先说话。江屿和平时一样,低头收拾他们带的行李。徐衍昕则立在一旁,比一座雕像还要呆愣。正当徐衍昕犯傻时,江屿却像没事人似的把他揉成一团的睡衣睡裤翻出来,抖开,叠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干放在床上。理完行李,又便把旅馆里的桌角椅脚等尖锐的地方都封了一层厚厚的胶。徐衍昕注意到行李箱夹层里的医疗箱。犯病的人是他,粗枝大叶的人也是他,他向来不太记得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但让他安心犯傻的人,一直是江屿。所以他心甘情愿地犯起傻,走到窗边,佯装看起窗外的美景道:“什么山景房,外面明明就是一大片农田……”   江屿却不配合他,打断道:“万留说的,你不想知道是真是假吗?”   徐衍昕一怔,道:“他这人本来就疯疯癫癫,说话颠三倒四,我才不信。我相信你,只要是你亲口跟我说的,我都相信。”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江屿向来擅长的生存法则。他从小都明白社会的规则,他虽然不想称作是善良的谎言,但起码是有益的谎言,他能跻身上流,靠的是服从现实,而非与现实作对,他早已疲于与现实做抗争。他本想劝下徐衍昕,告诉他那些都是假的。但当他看到徐衍昕那故作坚定的脸庞和发抖的手指时,他想,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谎话。   “是真的,”江屿平静地看向他,“薛志的案子你不可能赢,周浩的案子不论是输是赢,他都能在狱中获得缓刑和保释。至于周溯息的案子,如果仅仅是男-妓正当防卫的诉讼我不会接。我的委托人希望我能从夏清正的人脉里扳倒几个对头,帮周溯息洗脱罪名不过是顺手之劳。”   “所以,餐馆里的话都是骗我的是吗?你说你既不想服从现实背离自己的原则,但也不想做替人鸣冤的好人,只想做个苟且的普通人。”   “我自觉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江屿步步走近他,“普通人是无法坐进合伙人办公室的。”   “十年前我便说过,我不愿站在低处,周溯息是死是活,有罪无罪,都跟我无关,他遭遇过什么,渴望些什么,也与我无关,我和你不同,我闻够了垃圾场的臭味,没兴趣体恤他们的悲喜,”江屿站定在徐衍昕面前,与他对视,“这样说,你听懂了吗?”   徐衍昕甚至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房间的,他只觉得荒唐,不知是言辞凿凿不知羞耻的江屿荒唐,还是前些日子因察觉到江屿心意而窃喜的自己荒唐。或许徐昭说得没错,像他这样的人,永远难以对这个世间的阴暗面习以为常。他所坚信的东西,不过是他人手里的一枚筹码。   刀俎和鱼肉,如何能坦然相对。   他一人坐在店门口前,不论前台小妹如何呼喊,都没有动。他望着远处静谧的荒田,只觉得宁静和凄凉。他曾无数次地以为自己成长了,能够足够坦然地应付这个世界,实则不过是波折前的坡路,不论如何慢慢前行,真正的下坠总让人生不出思考的时间。而这样的前行,这样的波折,这样的下坠,是每一次,是无数次。   黑夜中,偶尔有两声鸟叫,偶尔有细碎的脚步声,是皮鞋的轻踏声。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三个月还没到。”   “但我不想转正了。”   所有的声音戛然停止,黑夜终将属于宁静。他看月夜,看日出,看到眼睛疲累到合拢。脑中所想不过曾经的日日夜夜。是与江屿所处的日日夜夜。如若他回头看一眼,便知道还有个跟他一样彻夜未眠的人,但他没有。   徐衍昕彻夜未眠,却不觉得多么劳累,相反,心底生出一股未名的力量支撑着他。而向来游刃有余的江屿却显出些疲惫。万留自然察觉到他们俩的古怪气氛,不禁幸灾乐祸。   江屿并不看他,哑着声音说:“徐律陪周溯息去孤儿院看看,万留和我去镇上打探打探消息。”   万留道:“我得看着周溯息,我可是他的负责人。”   周溯息闻言,竟低头轻轻地笑了下。江屿却立刻道:“不行,你得跟着我。”   万留扫了眼徐衍昕的脸色,声音不大不小道:“怕什么,真怕我把他推下楼?”徐衍昕忍住看一眼江屿的欲望,把头扭开。   只听见江屿阴沉地说:“再乱说话,你试试。”   分开行动时,江屿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徐衍昕先是试着挣脱了两下,然而江屿越握越用力,几乎要折了徐衍昕的手腕,他没忍住,从嘴边泄出一点痛吟,江屿才恍然般地放开他。江屿说,对不起。他低头,没看江屿的脸色,只能瞥见他的下颌,道:“有事吗?”   江屿抿了下嘴唇,把手里的医疗箱递给他,道:“你又忘了。”   “要是碰到什么麻烦,记得给我打电话。”   徐衍昕说,谢谢。   江屿没有回。   等车缓缓开动时,徐衍昕才敢瞥一眼后视镜里的人影。   至始至终,江屿都在那里站着,静静地看着他们的车离开。不知为何,徐衍昕没有由来地想起那年他的生日。当他被迫答应叶雨清的告白时,江屿也是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   既然如此深情,为何这次不像当年一样骗他?   丘山这地方人烟稀疏,满目荒野,但天高云低,山青草绿,着实有两分城市所没有的美意。徐衍昕猛吸了一口带着草香的空气,只希望将江屿这个人彻彻底底排出他的心肺。谁知一向安静的周溯息注意到他的举动后,竟笑了起来,他收着嘴角,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温吞样,说话很轻:“不知为何,我完全能够想象十年前的徐律。”   “是万留告诉你的?”   “是,他曾对我说,你是他生命中见过最好的人。”   徐衍昕一怔,颇有些意料之外。周溯息眼珠很黑,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笑的时候便少了几分寒意,道:“有时耳听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万留他就像是个小孩,越是美好的东西,越想破坏掉。”   徐衍昕听了,不太认同,但也没有多说,只觉得一阵心悸。   招待所本身就偏僻,然而到更为偏僻的孤儿院仍需半小时,很难想象家喻户晓的大明星沈望竟然是从这种地方走出去的。而向来温柔的周溯息到了孤儿院门口,也沉了脸色。自从夏清正“退休”后,这所孤儿院便被闲置了,无人管辖,听前台小妹说,偶尔会有几个小孩把那地方当作根据地。他先入为主地以为那必然是个阴森恐怖之地,却没想到不管是门口色彩鲜艳的涂鸦还是内部充满童趣的装饰,都隐约让人有温馨之感。尤其是庭院里种植的雏菊,不知是何人在管,竟长得十分明媚。   周溯息一言不发地踏进这所昔日的牢笼,走到大厅时,他指着地上的灰道:“原先这有一架钢琴,是专门买给沈望的,多么令人嫉妒。然而他们却不知道从沈望起,每一个弹钢琴的小孩就成了他的替身,跟他做同样的工作,和他掉同样多的眼泪,却走不到他那样的地位。”   徐衍昕道:“听说他一直捐钱给孤儿院?”   周溯息竟笑了,回道:“然而这里的孩子并不缺钱。”   “那缺什么?”   周溯息却没有回,只是一个人走在前方,偶尔会和徐衍昕说几句话。徐衍昕实在觉得古怪,比起恐惧,他从周溯息身上感到更多的是怀念,他总是会用手指带过那些破旧的物品,像是在安抚尘封的记忆。徐衍昕给他纸巾时,忽而想起江屿曾对他说,在案发现场上找到的刀柄上没有周溯息的指纹。那上面什么都没有。但从周溯息身上检测到了夏清正的血迹,而且夏清正昏迷醒来便指认凶手是他才被安上嫌疑人的罪名。   徐衍昕好奇地问起,而周溯息说:“我没有指纹。”他摊开手指给徐衍昕看,十指上全是烫伤的痕迹。徐衍昕心中一紧,抬头对上周溯息的眼睛。对方却用极为平淡的口吻说:“小时候我喜欢乱碰院长的东西,有一次我通过院长留下的指纹打开了他的保险柜,不过后面还是被他发现了,但自从那一刻起,他发现我还有偷东西的才能。所以就把我的指纹全部销毁,让我趁客人睡着的时候做点不好的事,例如解锁手机,或者偷一个随身物品。我跟沈望不同,他只需要唱唱歌,谈个钢琴就能讨人喜欢。”   徐衍昕道:“这样的讨人喜欢,不要也罢吧。”   周溯息笑着说的确。十五年过去,孤儿院内自然留不下什么证据。然而当他们离开时,周溯息多次回头,沉沉地望着那栋看似温馨实则诡异的建筑,徐衍昕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牌面上的“幸福”二字显得尤为可笑。一家叫作幸福孤儿院的孤儿院,却连基本的保障都没有给予孩子们。   当他们回到旅馆时,江屿和万留还没回来。徐衍昕松了口气,心想不必和他独处一室。然而当夜幕降临,江屿仍未回,他的心却又被吊了上去。正当他冲出房间,要去镇上找他们时,却撞上了风尘仆仆的江屿。江屿扶着他的肩,用一贯的口吻斥道:“乱跑什么。”   徐衍昕也起了劲,故意说:“准备去重开一间房。”   江屿沉默了几秒,道:“我问过前台了,没有空出来的房间,你睡床,我睡沙发,就这几天,你先忍一忍,等回去……”说着,江屿才意识到,他们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徐衍昕难以适应这样古怪的气氛,擦过他的肩,就要往楼下走,江屿一把拽住他的手腕,许是下午弄痛了他,这回他的力气很轻,轻轻一挣扎便能挣脱,然而谁也没动。江屿想了许久,只是说:“我在镇上警察局找到了点信息,你要不要……”   “明天和我一起去?”   “嗯,”徐衍昕动了动手腕,“我先去周溯息房间。”   他刚走没几步,便听江屿叫住了他。徐衍昕从不知道,原来他的名字也能听起来如此哀戚。然而江屿只说:“早点回来。”   作者有话说:   曾经拖更的我吃不饱已经死了,现在是努力更新的钮钴禄·饱。 第69章   翌日,徐衍昕做了很强的自我心理建设,面对镜子练习了上百种冷漠的表情,才敢出门。他直了二十六年,刚弯三个月没到,就有了个“前男友”,宛如前半生坐的三轮车,后面突然坐起了云霄飞车,关键是这个前男友最为擅长冷战,徐衍昕输了十年,唯独这次要找回自己的台面。   但当他跨进副驾驶,注意到后排空空时,还是没绷住脸上的紧张,没忍住,问:“你留他们俩在旅馆,就不怕他们逃跑吗?”   江屿戴了遮阳镜,用咖啡色的镜片扫他一眼,道:“跑了最好,我也懒得替他申诉。”   徐衍昕皱起眉,目光灼灼地看向他。被看的人沉默许久,才认真回答道:“带上万留,容易激怒证人。他们只要脑子还在,就认得清局势。而且我和前台打过招呼了,有风吹草动都会联络我。”   徐衍昕闻言,点点头,从善如流地系上安全带。   路上,江屿向他说明,昨日他和万留去县警察局时听到传言,说当年有个小警察曾经着手调查过夏清正,并且以非法经营拘留过他,而且上诉法院时不知怎么就被拦下,后来不了了之。徐衍昕一听,便双眼放光,好像听到了了不得的消息,然而江屿却泼起冷水:“这是二十年前的事,当年充满干劲的小警察现在面临退休,出来作证意味着放下安逸的生活和警局的脸面。我劝你对这条线别抱太大希望。”   徐衍昕看他一眼,道:“有的人,就是几十年都不会变。”   说罢,两人都沉默了。   一小时后,他们抵达了县警察局,门卫是个七十多的大爷,有点耳背,江屿按了无数次喇叭,也没见那升降杆落下,最终还是徐衍昕下去协商的,大爷不仅耳背,还有点老眼昏花,一个劲地叫他小姑娘,徐衍昕虽然长了张娃娃脸,但从未有人认错过他的性别,害他脸红了白,白了红,几乎要怀疑人生。徐衍昕十分窘迫地回到车上,江屿倒是什么都没说,但嘴角微微上扬。要不是他们现在在冷战,徐衍昕都能想到他要说什么。进了警察局,他们照例检查登记,经过重重障碍才见到已经荣升为副局长的“证人”,那人额头两道伤疤,眼神凶狠,嘴角下撇,一副难伺候的模样。见了他们,他也只说:“叫我老徐就行。”   这和徐衍昕印象里的“腼腆小警察”相去甚远。   好在他天天和徐昭碰壁,早已养成和难相处的人打交道的技能,他伸出手,露出酒窝,笑道:“徐局好,我们还是一个姓呢。”   不知是徐局本性和善,还是徐衍昕实在讨老人喜欢,没聊两句,徐局便露了笑,还说:“你想问什么就问吧,别跟我说这院里的花花草草了,我又不懂。”   徐衍昕笑着答:“我们是来调查幸福孤儿院的,听说您二十年前调查过夏清正是吗?”   谁知刚刚被哄得铁树开花的人竟一下沉了脸,只冷着说完“无可奉告”便转身就走,徐衍昕连忙冲到他面前,他拼了命也想抓住这条线,徐局使了个眼色,几个围观的小警察便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肯让他上前。那几个小警察刚上任,空有蛮力,拿制服嫌疑犯的力气制服他,他憋着口气,不敢喊出声,怕江屿笑他,正当他觉得肩膀已然被卸去时,身边的人忽而全都散了,有个小警察喊了句“你这是袭警”,徐衍昕抬头,江屿正站在他身侧,反手按住了其中一人的肩膀,脸色晦暗不明,只听他冷声反问:“因为偏僻,你们执法就不需要佩戴执法记录仪了吗?他既不是嫌疑人,又不是滋事闹事的混混,你们有何资格执法?”   几个小警察被气得不轻,嚷嚷着这可是警察局,徐衍昕连忙止住江屿,轻声道:“我真没事。”   江屿睨他一眼,说:“跟你无关,纯属我看他们不顺眼。”   徐衍昕一听,跟他大眼瞪小眼,心里那点感激瞬间消了,说:“你专门来丘山打架的是吧。”十年前,答应徐衍昕不再动拳头的人一来丘山,就释放天性。他越想越气,只觉得江屿什么都能张口骗人,该做到的全然没做到。   说罢,徐衍昕还想去求徐局,谁知徐局大手一挥,把他们都撵了出去。进去的时候,徐衍昕满怀期待,出来的时候,别说期待了,满肚子火。他愤愤不平道:“只知道把我们人撵出来,倒是把我递的烟一起扔出来呀。”   江屿不嫌事大,道:“还留个把柄在人家手里,小心人家告你行贿。”   “超市买的,红双喜,七块五一包,离法定行贿金额远着呢,丘山人祖宗是盲人按摩师傅吗?人人都喜欢按肩。”   “我早说了,让你别抱太大希望。”   徐衍昕揉了揉自己的肩,道:“是,又被你说中了,二十年前是充满干劲的正义小警察,二十年一过,倒闭口不言了,看来不光是脸变了,这良心也越变越小,他就没有想过,他身为警察的初中吗?”他自暴自弃地坐在台阶上,把头埋进膝盖里。江屿总对他那些不经意流露出的小动作着迷,十年前徐衍昕将自己的善心轻放进流浪艺人的口袋,他为此触动,十年后,他只觉得他生气的小动作可怜又可爱。许是刚刚出了点汗,乌黑卷曲的头发贴着他的脖颈,有股说不出的幼稚气。徐衍昕总这样,不管几岁,都像极了十七八岁的年纪。   他既不关心案件,又不关心正义,他只看了眼徐衍昕的肩,问:“还疼吗?”   徐衍昕刚想说疼,又想起和江屿正在冷战,随即睁着眼睛说瞎话:“蚂蚁撼树,一点感觉都没有。”江屿闻言,挑挑眉,没有揭穿他。徐局这里碰了壁,他们的调查又走进了死胡同。若不能证明夏清正对周溯息曾经有迫害行为导致他产生应激反应,那就无法构成正当防卫。而这么久以前的案子,若没有物证,则人证是至关重要的。江屿看出了他的心思,道:“旅馆老板娘那里,我们也可以尝试一下。如果她能够出庭作证夏清正曾经带孩子来这里‘交易’,也能说明问题所在。”   徐衍昕叹了口气,道:“那家旅馆路术不正,赚的是黑心钱。老板娘和夏清正十有八九是交易关系,想要她冒着被起诉的风险来作证,实在机会渺茫。我们现在急需第三个个突破口,我不相信他这么久的勾当,能够做得天衣无缝,让人找不出一点毛病,一定有什么我们遗漏的地方。”   “想要夏清正服法不难,他无证开办孤儿院,属于拐卖儿童,即使口碑好能够获得减刑,但坐牢不可避免。”   “媒体最喜欢这种报道,他们才不管是真是假,只关注噱头,轻而易举就能塑造一个孤儿院版本的《我不是药神》,难道还要万里长街送他吗?”   徐衍昕难以遏制自己的心绪,越说越激动。不知为何,他在周溯息的案子上感到了无法言说的命运感,他有一定要洗脱周溯息罪名的执念,或许唯独这样,他才能够说服自己坚持自己的信念。他一路走来,怀疑绝对的公义,怀疑法律的正当性,怀疑一切,唯独坚信自己的信念。他一度相信这个世界拥有是非曲直。然而藤美案告诉他,公义难以敌过温饱,性命难以敌过荣华,周浩案则告诉他,久违的正义未必敌过生活的非议。   远处斜阳渐渐坠下,宛如烈火,将白云染红,烫金,染红了整个天空,却唯独没能烧干这世间的丑恶。   然而正当他陷入怀疑时,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响起——   “你们刚说的,是不是那个叫幸福孤儿院的?”   徐衍昕猛地抬头,只见那大爷握着扫帚,眯着眼睛打量他,好像又是第一次见他似的。   “大爷,你知道这家孤儿院吗?”   那老人露出一丝冷笑,道:“怎么不认得?二十年前,两个小娃娃年初一来报警,一个被车撞死,一个疯了傻了,十五年前来报警的那个小娃娃满手血泡,说自己指纹被烫坏了,又哭又闹,结果那院长说他接热水被烫的——怎么可能全坏在指纹上哇!然而警察又没当回事,竟然就这么把他们哄了回去,那小孩回头一直喊,叔叔救救我。什么幸福孤儿院,我看是人间地狱!”   徐衍昕连忙道:“大爷,你跟别人说起过吗?”   “怎么没说起,他们说我脑子坏了,人老了,记错了,但我始终忘不了哇——”说到动情之处,那老人竟然双目垂泪,“二十年前那小娃娃对我说‘坏人难道过年就放假了吗’,我怎么能不记得,都说我痴傻,唯独这件事,我阖上眼就想起来,上天是在罚我见死不救啊,我至今能记得他们的衣服,他们的眼睛。”   徐衍昕和江屿对视一眼,了然对方的心中所想。   绝处逢生,莫过于此。   作者有话说:   我又来了! 第70章   周溯息案开庭当日,到场的媒体不少,男-妓、知名律师、恩将仇报这几个元素不免让舆论沸腾。江屿回国不久,知名度并不高,然而原告律师许知渺在业内享有盛名。他三十不到却眼神毒辣,专攻刑事诉讼。   江屿正整理案宗,忽见面前伸出一只手掌。许知渺笑意并不到眼底,压低声音说:“企业案还不够你打,现在要来刑事分一杯羹,还是说,这案子有什么蹊跷?我看周溯息并不是能交出百万诉讼费的家伙。”   江屿挑挑眉,玩笑道:“我偶尔也是会为爱发电的。”   许知渺嗤笑一声,深深地望了他一眼,道:“只怕你丢了‘百分百胜率’的名头。”   江屿道:“这就不劳您操心了。”   徐衍昕走进法院时,早已开庭。自从他回到家住,便很少出门,几日都在书桌前埋头看案宗,今日难得出门,自然要被徐昭拦住盘问。他喘着气,在注目下找到位置坐下。江屿坐在被告律师席,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一眼,倒是询问证人的原告律师许知渺古怪地看了他眼。   大爷站在证人席,明显有些局促,而盘问他的许知渺却西装笔挺,站姿笔直。   “请问您的姓名是?”   “赵,赵平。”   许知渺却笑道:“平凡的平?”   “是的。”   徐衍昕皱了下眉,不是很懂许知渺纠结于此的意义。然而许知渺道:“然而您的身份证上写的却是土平坪。”   大爷连忙道:“哎呀,我,我都几岁了,又不识字。”   许知渺得到满意的答复后,又给大爷看了几幅图画,让他描述场景。然而大爷眯着眼睛,看了又看,道:“这,这人这么小,我怎么晓得他们在干吗?”   许知渺笑道:“您既不识字,又有视力问题,为何确信自己记得多年前的一个偶然事件?您在证词中说,原告即夏清正烫伤被告手指并且阻拦被告报警,这真是您亲眼所见吗?”   “当然是!我从来都不骗人的,你去问我们镇上的人就知道了。”   “您亲眼所见夏清正烫伤了周溯息的手指导致他失去指纹吗?”   “那小孩亲口对我这么喊了!”   许知渺像是很有耐心似的,道:“但是您有没有亲眼所见其犯罪过程?”   大爷抖着身体,急忙道:“我没有,但一个小孩怎么会拿那种事骗我!”   “小孩可是很会恶作剧的呢。”   “但他没有!”   “为什么您很确信这一点?”许知渺调整了一下姿势,道:“因为那孩子在哭?声嘶力竭地朝你喊话?您可知道小孩也是很会演戏的?戛纳电影节最年轻的影帝不过十四岁。有时,所见未必真实。”   “我分得清演戏还是真实!你,你这个黑心律师——”   法官立刻皱眉道:“请注意措辞。”   很快,大爷便被制服在座位上,朝着许知渺喊道“我没有说谎”,然而许知渺不为所动,只是冷静地望向他,他只能求助旁观者的认可,然而前来旁听的人都深知法庭的规则,所有人都只是面无表情地看向他,他几乎求救般地在人群中找到了徐衍昕的位置,朝他喊“他们都不信我”。然而徐衍昕只能抿紧嘴唇,看向江屿。江屿却还气定神闲地转着钢笔。不知为何,徐衍昕想起了教室最后排的那个少年,总是那样云淡风轻。   轮到江屿时,他甚至淡然地系上了西装前的纽扣,连徐衍昕都忍不住腹诽,都这种时候了,还要凹造型。江屿首先问了几个常规问题,等到大爷恢复理智后,江屿才道:“在证词中,您说‘那孩子说自己叫周溯息,主张院长烫坏了他的指纹’?这是十五年前的周溯息亲口对您说的,是吗?”   “对。”   “您看见他走进警察局了吗?”   “我,我看见了,但一两分钟便被警察推出来了。”   “作为警察局的保安,24小时内,您有没有见到警察出警?”   “没,他们说,那是小孩的恶作剧,但那孩子满手伤口。”   江屿沉吟道:“所以即使见到满手伤口的孩童,他们仍然以‘恶作剧’为由拒绝调查。他们平时对其他案件有没有同样消极办案?”   “没,没有,我记得第二天,他们为了抓一个街头抢劫犯,出动了半个警察局的人。我们丘山穷乡僻壤的,没什么大案件,但小案件不少,警察都会管的。”   “所以警局唯独对孤儿院事件闭口不谈,”江屿又问:“您可知道原告的‘幸福孤儿院’是非法经营,没有任何官方文件。”   “我,我不知道。”   “丘山其他居民呢?”   “我,我想他们肯定不知道。”   江屿好整以暇地道:“为什么您如此确信,其他居民会和您一样对此一无所知?”   大爷理所当然地说:“警察从来没有查过那个孤儿院,他们怎么可能知道呢?”   “那么联系之前警察对年幼孩童的伤害事件不管不问,是否能够说明警察局并非受到蒙蔽,而是有意地忽略‘幸福孤儿院’相关的所有事件?”   许知渺出声道:“反对,被告律师的提问有诱导性。”   江屿笑笑,似乎不受任何影响,转而对法官道:“‘幸福孤儿院’成立二十五年来,没有任何官方手续,没有经过一次调查,也没有接受过任何探查,这已经能充分说明夏清正在丘山地位不凡,导致警察有意忽视周溯息案。”   法官沉默半秒,对许知渺道:“反对无效,请被告律师继续提问。”   江屿继续对大爷道:“您还记得那日,原告和被告的穿着吗?”   “那,那孩子穿着一件很破旧的白色T恤,因为上面全是污渍,所以我印象很深刻,鞋子和裤子我不太记得了,但我记得原告的穿着,他那天和平时很不一样,穿了件宝蓝色的大衣。”   “为什么说很不一样呢?”   “他平时衣服都很破,而且都没有什么花样,我们也因此觉得他是个好院长,从来没有怀疑过,但那天他穿了件料子特别好的衣服,而且那个蓝色很少见,那孩子穿得又这么破,所以我印象很深刻。”   江屿道:“我的询问结束了。”   坐在徐衍昕身旁的记者,自言自语地感叹道:“真厉害。”   的确。   许知渺企图证明大爷的证词并不可靠,然而江屿却不着力于证明“夏清正曾经伤害过周溯息”,而是聚焦于警察和当地政府的失职,从而证明“夏清正对周溯息具有胁迫关系”从而反证“年幼的周溯息没有勇气说谎”并且让“周溯息可能对夏清正的部分举动产生应激反应”这个想法进入所有人的脑海。   徐衍昕走出法院,深深地呼了口气。   “徐衍昕?”   他转头,便看见了张安。张安依旧是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但或许套了件皮衣,便生出几分张扬的气质。徐衍昕向来没有和人争锋相对的习惯,找了声招呼后就想溜之大吉。没想到张安竟一把抓住了他,道:“我现在才反应过来,原来他那个心心念念的白月光就是你。你早就知道了吧?被人惦记了十年,一起长大,甚至当律师的原因也是因为你,你总不可能不知道。耍我可还开心?”   徐衍昕不知如何答,只是沉默。   张安怒极反笑道:“赢的人是你,为什么要逃?”   “感情哪有输赢。”   “他因为你做律师,因为你离开中国,又因为你回到中国,”张安红着眼睛,“徐衍昕,只有赢的人才能像你这样保留尊严,说着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如果有一天他连你的生日都记不住,你就知道滋味了,走了,我再也不想看他的诉讼了。每次都让我忍不住再原谅他一回。”   张安作势要走,徐衍昕叫住他,道:“你们……”   他想问得太多,才不知道从何问起。而张安却了然道:“我和他,从一开始就什么都没有。我和他起初是逢场作戏,拒绝彼此的追求者,回国之后你就是那个‘场’,他想借我气你,然而你从来没有上过当,或许你潜意识里一直知道,我不可能对你构成威胁。真讽刺,他帮我搞定工作,帮我解决案子,却连家门都不肯让我进。”   “为什么会是我?我想了无数次,终于找到了答案,”张安看向徐衍昕,“我第一次与他初见是在画室。他说来挑选生日礼物,让我帮他选几支特别的颜料,说想寄给他的朋友。我当时很邋遢,袖口上全是颜料,他看了很久,对我说,你真像我那个朋友。”   “徐衍昕,你赢得那么彻底。即使一次也好,能不能骄纵一些?如果你一直都这么好,那让我们这种粗鄙的人怎么办?”   他望着张安的眼泪,猝不及防道:“对不起。”   “如果我是你的话,会狠狠地嘲笑我,说完所有难听的话,你到最后一刻,为什么都能这么体面?从前我一直认为你配不上江屿,你又傻又矫情。然而现在我才知道,你配不上他,他也配不上你,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如果你爱上别的男人,江屿会恨不得杀了他,他就是这种货色。”   “好在你们并不相配,我才能释然,”张安临走前说,“徐衍昕,如果你刚刚的‘对不起’是认真的,那我希望你永远都不会真正地爱上他。对他那种自私冷酷的人,这才是最好的惩罚。”   然而徐衍昕静默了几秒钟之后,才道:“这个……我好像做不到。”   “你明明决定离开他了不是吗?”   “我有时候也不太了解我自己,”徐衍昕皱了下眉,“远离他,我很难过,但装作没有事待在他身边,我也很难过。或许,我只是讨厌他骗我,他总是一副自怨自艾的模样,等着我就此离开他。可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人,他以前总是很自信,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放在眼里……”   张安回头看他,问道:“为什么要对我说这个?”   徐衍昕沉默许久道:“我想,也许你听了这些,会好受点。”   张安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手插着口袋,突然大喊了声:“我才不会,少摆出一副感化敌人的傻样,看了就让人恶心!告诉江屿我走了,为了报复他,我告诉你一个关于他的小秘密——江屿还是个处男,我的生日愿望是祝他初夜早-泄!。”   路过不少人都停下来,好奇地看着他们俩,张安却心满意足地冷哼了声,潇潇洒洒地走了。 第71章   徐衍昕回到家,外套都没脱,便坐在沙发上发呆。没坐几分钟,头顶的灯倏然亮了。徐昭穿着睡袍,立在楼梯边,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为了避免尴尬,他问候了一声便想上楼,谁知徐昭突然道:“周末叫上他一起吃个饭吧。”   他愣了下,没琢磨出这个“他”是谁。   “你那个同学。”   徐衍昕颇为惊异地看向徐昭,而徐昭背对着他,像是解释给自己听般地说:“你借住了这么多天,我叫他来吃个饭,尽尽礼仪而已。”徐昭偏偏从那么多关系里,能挑出个最寻常的来糊弄自己,也糊弄他。徐昭好不容易松口,对他“突然搞同性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然而他和江屿还真回到了“老同学”的关系,真可谓命运弄人。   一周后,被捅伤的夏清正终于转醒,被江屿辩倒的许知渺又换上了自信的面具,这个案件越发扑所迷离起来。徐衍昕打量起江屿,他依旧是那样挺拔的身材,然而脸上却多了份倦容。   开庭后,刚刚转好的夏清正坐在轮椅上,由两个安保人员推进法庭。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过那该是多么阴险狡诈的脸,然而当他看到夏清正的真容后,不禁感到荒谬——轮椅上的人与照片大径相庭,眼神浑浊,呼吸短促,手背上还有两块老人斑。他说话时会不自觉地砸吧两下嘴唇,就像每一个呆愣而年迈的老人。每一部文艺作品都奉行“相由心生”的原则,将反派刻画得足够阴险狡诈,然而现实中的卑鄙小人却有可能长着一张博人同情甚至是和蔼慈善的脸庞,成年人尚且无法分辨好坏,更何况是幼小的孩童。“相由心生”原来也不过是人自欺欺人的美好祝愿罢了。   夏清正上庭后,否认以孩童牟利的行径,只承认无证经营孤儿院。他抖着脸上挂不住的肉*:“被遗弃的孩子太多,太多小孩不能收纳进孤儿院,我实在看不过去,才偷偷办了个孤儿院,但我从来没有将他们当作赚钱的工具,更不可能让他们……”说罢,他泫然泪下,用满是针孔的手捂住自己的眉眼。法院那么寂静,才显得他喉咙里发出的哽咽声那么真实。一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哭得如此哀戚,不免让在场所有人动容,尤其是周溯息一改先前的懦弱,始终面无表情地盯着徽章,像是要盯出个所以然来。   当所有人都沉浸在夏清正的哭声里时,唯独江屿轻笑出声。   “听说您以前年轻的时候学过表演?”江屿转着手中的钢笔,道:“人哭的时候,不是光流眼泪的。您可能没听泣涕如雨这个词。”   夏清正捂着胸口,像是悲愤到极致般:“这位律师,要是你也尝尝被所有人误会的滋味,你便知道我现在的感受了。”   江屿挑了下眉,道:“我从小就知道,不劳您说教了。”   法官看不下去,让江屿注意措辞。江屿满口答应,但仍然绕着夏清正的轮椅走了一圈,像在细查他有没有装病的可能性,将夏清正气得不轻。江屿道:“根据您的证词,我有几个问题想问您。您说丘山的孤儿院容纳的孩童太少,请问您做过了解吗?”   “当然,他们那间小小的房子,才容纳几个孩子,丘山穷,丢女婴的概率特别高,偶尔也有丢几个精神不正常的小孩,但我都视如己出,真心相待,”夏清正向被告席的周溯息望去,像是忍耐不住地哭诉道,“我是在垃圾堆旁捡到他的,大冬天的,他小脸埋在围巾里奄奄一息。我把他带回孤儿院,给他喂奶,换尿布,开热暖。没想到他竟然为了钱,对我大打出手,律师先生,您说,我怎么能不心寒呢?”   江屿道:“您只需要回答我,是或不是即可。法庭不是剧院,不需要表演和掌声。”   “您主张是由于丘山孤儿院容纳太少,才导致您走上非法办理孤儿院的犯罪道路。然而实际上,二十五年前即你非法办理孤儿院当年丘山孤儿院可容纳的孩童数量为100个,而实际容纳的孩童数量只有80个,怎么也称不上是无法容纳。更何况十五年前,政府扩建了丘山孤儿院,可容纳的孩童数量稳步上调。您办理孤儿院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收纳不被正规孤儿院容纳的儿童吗?”   “他,他们那里环境不好,孩子们吃不饱穿不暖。”   江屿笑了下,道:“政府每年拨给丘山孤儿院的补贴是六十万,而您从二十五年前便没有稳定工作,是靠什么维持这么多孩子的生计?我调查过您的银行账号,每年都有人陆陆续续给您转账,截止现在,金额高达数百万,而且都是无法追踪的境外账户,一个没有背景只靠爱心的普通人是如何吸引到这么多的境外捐赠的?”   “不过是些爱心人士而已,你别把慈善想得那么龌龊!”   “慈善?”   夏清正怒不可遏道:“只不过是海外同胞们捐助孤儿院,哪有你们想得这般肮脏?韩国拍了个熔炉,让多少人对孤儿院充满了这样偏见?我们是被爱和责任感驱使,而非被金钱和诱惑,这位律师,我看你也不过是二三十的年纪,不要想要通过社会话题炒作自己的身价,你只会让社会上的爱心人士寒了心。捐钱就是要侵-犯儿童,被捐赠就是贩卖小孩?这世间哪有这样的荒唐事!”夏清正涨红了脸,像是真的被冒犯到了似的。   “所以您认为,他们与您素未谋面,只是处于爱心捐赠了您的孤儿院?”   “是的。”   江屿笑道:“那他们是否得知您经营的并非合法孤儿院?”   夏清正来不及说话,便听江屿笑着问道:“如果您以孤儿院募资为由,接受了数百万的捐赠,这足以入罪诈骗和非法募资,如果那些与你并无交情的爱心人士明知你无证经营,仍要给你巨大数额的捐赠的话,又有太多巧合无法说明,首先捐赠账号全部为海外账户,其次数额不小,再次他们从未对你的经营提出质疑。难道一百多位海外同胞都这么没有防人之心且不走正当捐赠道路吗?我想,这对于海外同胞的污蔑着实太过了。任何捐赠方应该并且有权利检查被捐助方资金运用的报告,难道偏偏在您这里,这一百多位爱心人士统统忽视了这样的权利和义务吗?”   “这种巧合我怎么解释?”   江屿道:“尼采曾说,一切偶然皆是必然。如果您无法解释这么多的巧合,恐怕我们也不得不怀疑你的偶然。”   夏清正双手握拳,颤着声音,悲戚道:“证据呢?你没有证据就能这么怀疑一个年过半百,被自己最爱的学生恩将仇报的老人?”   江屿刚想反驳,却听一直沉默的周溯息突然道:“你要证据?”   江屿眉头一皱,走到周溯息身旁,对他说“还没轮到你发言”,然而周溯息却不顾法官的警告,走到夏清正的面前,道:“那一百多个账号,每个账号,每个账号背后的人是谁,我都清楚地记得。你要不要我当庭背给你听?第一笔是浩峰集团董事长郝莱,第二笔是藤美医药的法务处处长周顺庆,第三笔是H市省委副书记……后面的记者听得见我的声音吗?你们只要顺着他们开户的日期和注册公司名去查,一定能查到这些人。一共105个人,我通通记得,一个不落。”   话音落下,全场沸腾,徐衍昕还没找回自己的表情,便听到了隔壁记者难以遏制的惊呼。徐衍昕望向周溯息,他还是那张懦弱温顺的脸,就像迷路的孩童,永远带着一丝迷惘,即使说出了如此决绝狠辣的话语,仍然止不住他眉梢的颤动。迅速反应过来的安保拽住周溯息的手,扭着他的手臂让他坐下。   而夏清正显然被他突如其来的癫狂吓到,卸下了那张温润悲情的面具,露出一张惶恐的脸。他对着法官道:“况且他不按照法庭流程,枉顾法庭纪律,这样当庭作出的造谣怎么能当证据用?”   “我从一开始就没想洗清罪名,自由,坐牢,我统统不在乎,”周溯息道,“今天在场的人够多,听到的人够多。不管你们是为了报社的利益也罢,还是为了那点可悲的正义感也好,只要我还在呼吸,我的声带还在震动,我的舌头还能卷动,我就会告诉你们一切我知道的。江律,对不起,我原本答应你只会在法庭上说出那些约定好的名字,但我不能实现我的诺言了。”   当徐衍昕动容地望向他时,他也望向徐衍昕,像是在对他说话,又像是在拷问在场所有人,他说:“我从小就见过无数的人,通过贩卖我的肉体赚钱的人,沉迷于我那腐烂的皮相的,企图拯救我于水火却又惊觉丑恶的,利用我铲除敌人获得名声的,还有我爱的却不爱我的……我见过太多太多人,唯独你对我无所求,你只是抱着一腔热血,一腔正义感想洗清我的罪名。只可惜你出现得太迟,现在的我不缺正义。”   “我不缺钱,也不缺清白,只缺一场报复,因为我年幼,所以伤害我显得轻而易举,因为我贫穷,所以嗤笑我显得理所当然,因为我懦弱而自卑,所以认为我挥舞拳头不够迅疾才受够伤害。每个人都假惺惺地借着教导我来贬低我,他们总说以牙还牙,以毒攻毒是野蛮人的作法,然而当我每一次绝望时,你们所引以为傲的文明河法治却从未拯救过我,那些被你们当作上流的人只是一次次地将我鞭挞倒地。这世间真够辽阔,辽阔到这里公正而充满光辉的太阳如何也照不到我身上。”   徐衍昕怔怔地看向他,忽略了旁边近乎狂欢的记者群。他们挖到了最一手的信息,窥探了尘封已久的秘密,即将见证到了自己的前途和晋升。唯独他始终看着周溯息,看着这个可怜而懦弱的青年渐渐地笑了起来,牵动起他颈边的伤疤。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感受到了命运的荒诞——公理总是迟到。   他仍然记得颁发毕业证书时,刻薄年迈的教授一如既往地没有摆出好脸色,那时的徐衍昕沐浴在书本所描述的理想里,并不将这位严格而古怪的老人的坏脸色放在心上,那位教授给其他学生颁发证书时,总是板着脸,说一声“毕业快乐,前程似锦”,宛如一台没有感情且企图罢工的机器,唯独到徐衍昕这里,他眯着眼睛,不满地打量了他一番,道:“天天就知道傻笑。”   徐衍昕好脾气地道:“今天我毕业。”   教授冷哼了一声,把毕业证递给他,对他说:“毕业的第一课——你要学会接受不完美的正义。”   时隔四年,他才真正明白何为“不完美的正义”,不论是屈服于金钱和责任的薛叔叔,打赢官司失去生活的林瑶,还是引起媒体注意从而揭发丑陋的周溯息,他们并没有背弃法律,而是公理和正义暂时抛弃了他们。而律师的一生,或许正是要伴随着这样的不完美走到尽头。   无论光速多快,黑暗总是先他一步。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句话取自犯罪心理,原文是“NO matter how fast light travels ,it find the darkness is always there first.”选取的三个案子都不会是尽善尽美的结局,然而徐衍昕与其他人最大的不同或许就是他会在黑暗到来前拼死抵抗。这种“无用功”看似无用,然而时代的变迁恰恰是在这样的无用功中诞生的,他的确很理想主义,属于一百次被打倒,一百次会站起来的人。江屿则是用另一种正义维护自己心中的正义。他们的确截然不同,但正如前文小徐自己所说的那样,他们没有脆弱到并肩才能度过黑暗,他们是分头独行,仍然到达彼岸的人。(今天又多说了两句希望别嫌我烦TT 第72章   若不是拉开窗帘,还能见到阳光,江屿连黑夜白天都快分不清了。即使他住在高层,也能依稀见到那些拉起的横幅。冰箱已逐渐变空,上下楼的路径被堵得密不可分,比起被唾沫淹死,他可能会先死于饥饿。起先他还以为不过是开头声势浩大,但这件事的确触怒了整个社会,它成了点燃整个社会的导火索,一发不可收拾。   虽然权贵们掌握核心媒体,热搜新闻一个个被撤下,但挨不住全社会的愤怒。无数人站出来发声,有的为正义,有的博关注,但总归是好的,每天都有被拉下马的政界商界人士,那些丑陋终于见了阳光,赤裸裸地任人翻看。而他这个企图掩盖事实的黑心律师自然也在声讨的行列,他的电话、住址以及过往被随意翻看,或真或假的消息让他迅速地从高处跌落。   昔日的朋友全都噤声,唯有毛猴主动联系他,问他如何,他看着楼下密密麻麻的人群,道:“我能有什么事,没有实质性证据,律师协会的处罚也不过是让我去社区做志愿者,又不影响我名下的房产和资金链,至于瑞鑫想把我除名的事,我先前喂进去的资源他们都得先吐给我,他们掂量掂量估计觉得不划算,除名的事情也不了了之。只是往后接不到普通人的案子了,这下倒真的要为权贵卖命了,但反而轻松些。”   江屿低低地笑了声,道:“反正我也不适合伸张正义。”   毛猴静了下,大吼道:“我问的是这些吗?听说他们在你家楼下蹲了一周了,要不要我去找你?”   “不用了。”江屿说。   “我看着你长大,你犯任何事,我都没怀疑过你的初衷,我只是觉得你是特别有主意的一个小孩儿,但你这回真的挺混的,江屿,你没有权利定夺别人的人生。”   江屿靠着墙壁,望着窗外遥远的一个点,应道:“嗯。”   “但你还年轻,现在犯的错,还能挽回,千万别干傻事。”   江屿笑道:“像我这种黑心肠的人,是不可能自杀的。”   “别说我了,他怎么样?”   毛猴却避而不谈:“你还好意思问,你真的配不上他,挂了。”   江屿看了眼被挂断的电话,却轻轻地笑了。或许身处黑暗的人,本就不该贪图阳光。他喜欢徐衍昕,或者用爱这个字更为恰当,但时至今日,他才意识到,徐衍昕这回会真正地放弃他,他们之间的关联终于要被斩断了。他最终还是成为了徐衍昕最厌恶的那类人。离开了他,徐衍昕终于要迎来光明的康庄大道。这和他每一个悲观的想法所契合,徐衍昕就像按照他所书写的剧本那般抛下他,他本该甘心地接受这个结局,毕竟这在他的脑海中已经演练千遍,然而此刻他却没有解脱的感觉。   他像是自言自语般地道:“真不甘心。”   门铃响了两声,他叹了声气,正抱怨那些不依不饶的记者,连哀叹的机会都不给他,然而门外却传来熟悉的声音:“江屿。”   他愣住,随即打开门。   这竟然不是梦。他想着。   徐衍昕没什么表情,垂着眼睛,头发上有几粒雨珠。   “你……”   徐衍昕把手里的东西塞给他,语气淡淡:“这是打包的饭。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   江屿下意识地拽住了他的手腕,问道:“为什么?”   “有力气,你才能好好反省。”   江屿想笑,想表现得从容,却勾不起嘴角,他想起从前的太多太多。依赖徐衍昕的人其实是他,离不开徐衍昕的人也是他,嘴上说着他麻烦说着他幼稚,但从他身上汲取温暖的人依然是他。若是没有徐衍昕,他早已如每个人所设想的那般停留在这个城市的阴暗处,因为想变成那个守护他的对象,所以走出了父母的阴影,也逃离了悲苦的人生,然而到底是什么时候迷失了自己呢?明明想让他幸福的,但却总是让他难过。   他宛如支撑不住似的蹲下身,像是恳求般地握着徐衍昕的手腕,道:“为什么呢,总是对我这么温柔。”   “我明明已经想好了,我要走一条和你截然相反的路,永远留在伦敦,爱上一个和你无关的人,可是你既然喜欢女生为什么还要画那个漫画?现在既然已经知道了我所有的丑恶,又为什么还要来见我?你对我这么温柔的话,你让我怎么放下你……”   徐衍昕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发。   江屿想,他根本无法放下他。   当他从高处跌落时,簇拥他的人逐渐离开,只有徐衍昕还在。徐衍昕很少跟他说话,只是沉默地来,沉默地走,或许连徐衍昕本人都没有想过他们以后会如何,他只是本能陪着他。江屿失去了许多,唯独获得了时间,他通过那些剩余的时间打量徐衍昕,也审视自己。   有时徐衍昕也会跟他搭话,会问他后不后悔,江屿想了很久,说,他后悔没有相信这个世界。   江屿嘱咐周溯息说出零星几个名字不全然出于自己的利益,他只是不够信任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什么都好,但唯独缺乏正义的土壤,有太多声音在这个世界里迷失。如果周溯息说出所有的黑暗,被那些真正权力滔天的人盯上,才会失去发声的机会,毕竟观众的记忆里是极其有限的,今日为周溯息落泪的听众数不胜数,然而一周后,这些人便忘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个这么可怜的周溯息,还不如通过零星几个人找到部分的正义,他是这么想的。   但事实证明,人们对于公德道义的追求就宛如空气,虽然看不见摸不着,但在关键时刻总是让人安心。更别提当主流平台企图压下这条新闻时,以沈望为首的富有知名度的明星转发呼吁,主动搅进了这摊浑水。徐衍昕说,周溯息知道的时候,露出了一个像笑又像哭的表情。被他视为是导致自己悲剧源头的人,却在为他伸张正义。   他对徐衍昕说,是他输了。输了官司,也输给了这个他并不信任的世界。然而他头一回觉得,输也不错。他试探过徐衍昕,然而徐衍昕一边摆弄着自己带来的花盆,一边说:“用一块钱买到本该十元的东西,这是性价比。但正义有性价比吗?因为正义太难得,所以追求些许的正义,这样得到的东西还是公道吗?我想,恐怕不是了。”   这些话,让江屿愣了很久。   徐衍昕一连几日都去见江屿,有几个记者察觉到不对,准备找他这个“朋友”采访,便一直堵在电梯门口。徐衍昕没辙,看了眼手上的饭菜,只好钻进了求生通道。才到七楼,他便流了许多汗,正当他喘气休息时,身后传来了脚步声,不轻不重,徐衍昕回头看去,那是个中年男人,脸色苍白,神情扭曲,握着扶手的手缺了一根手指,徐衍昕正觉得古怪,那男人却突然笑了起来,眼神不善地道:“徐衍昕,我找你找得好苦好苦。”   “那小子不肯见我,害我少了一根手指,既然他不顾自己亲生父亲的生死,那我也不用对他客气了,”那男人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拽向自己,“真是恶心,这家伙没爸妈管,乱搞同性恋,难道你也没有吗?不过,是男是女倒是无所谓,他害我丢了一根手指,我也只要你一根手指怎么样?你说,他会不会为你的手指买单呢?”徐衍昕这才意识到他是谁,他就是江屿口中的父亲,他想起之前咖啡店店长对他说的,总有个人在打听他的下落,起先他还以为是周溯息,没想到竟是江涛。徐衍昕将手里的重物扔在他的脸上,想争取时间逃跑,然而江涛根本不管脸上滚烫的汤水,像是毫无痛觉似的追上他,轻松地将他制服在地,他抹了把脸上的汤汁,呵呵笑了两声,用脚踩着徐衍昕的脸,道:“给江屿打电话,让他过来,否则我现在就砍了你的手指。”   徐衍昕看见了江涛口袋里那闪着银光的匕首,咽了口口水:“你想要钱,我也可以给你。”   “我不要钱,”他的皮鞋在徐衍昕脸上狠狠地碾了碾,“我给了那小子生命,现在我要收回来。凭什么我受这么多苦,他却这么逍遥?我再说一遍,给他打电话,否则我就剁了你的手指。”   徐衍昕目光坚定,说:“我不。”   江屿看了眼时钟,比平常晚了十五分钟。徐衍昕很少迟到,他最是守承诺。明明只是十五分钟,但他没由来地感受到一阵心悸,他拨了好几次徐衍昕的手机,都没有人接听,他只好给前台打电话,那前台是个慢性子,翻了老半天才对他说:“刚刚的确有两个人登记访客了。”   “叫什么?”   “我看看哦,一个叫徐衍昕,他常来的,另一个……”那人顿了顿,“那人少了根手指,说没法写字,我就让他出示了一下身份证,好像叫,叫,江涛,对,叫江涛。”   “喂,喂,您还在吗?”   江屿拿起外套,跑到楼下,那几个记者见了他,就跟猫见老鼠似的,一通闪光灯,然而江屿抓住其中一人的肩膀,声色俱厉道:“有没有见过两个人上电梯?”   “你还是想回答一下关于周溯息案件……”   江屿几乎将摁断了那人的肩,道:“回答我,有还是没有?!”那几个记者显然被他的神情骇住,只一个劲儿地说没有,他焦灼得理智全无,好在他瞥见了旁边的绿色通道,这几个人守在电梯门口,徐衍昕必然会走绿色通道上楼,江屿想到这里,撇开那几个烦人的记者,迅速跑进了求生通道。   如果,如果……   他一边安慰自己,江涛未必会伤害徐衍昕,但一边又忍不住想到徐衍昕受伤的画面。只是从楼梯滚下去,他便住了一年的ICU,如果江涛真的……那会怎么样?   他的大脑完全停止了思考,只剩下自己喘息的声音,他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战栗,直到他拐弯看见徐衍昕那熟悉的保温桶,里面的东西流了一地,他抬头看去,江涛正摸出腰间的匕首——   他刚刚想的是,如果江涛伤害他,他会杀了他。   作者有话说:   大家久等了,实在抱歉,这个月会完结。 第73章   徐衍昕。   徐衍昕——   徐衍昕!   生活总是不善待他,父母离婚的时候他这么想,见到母亲出轨的时候他也这么想,徐衍昕选择别人的时候他也这么想。他总这么想。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悲观到能够坦然接受所有的坏结局时,那一滩鲜血还是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没能像电视剧的主角一般拦下刀斧,他眼睁睁地看着他受伤流血。徐衍昕流着血,洁白的衬衫上满是血红,深深地看着他,然而不论江屿如何呼喊他的名字,徐衍昕也没能说出一个字,只是沉沉地闭上了眼睛。   那些骨子里的蛮横,像是重新涌了出来似的。   他抓住江涛的领口,端视这所谓的“父亲”,他脸色苍白,表情狰狞,但嘴角却忍不住颤动,仔细看去,原来每一个毛孔都在颤动,整张面孔剧烈地颤动着,仿佛他不是那个作恶的凶手而是被害者。他从他颤颤巍巍的手中夺过匕首,抵在江涛的喉咙上。   “你想要做生意,我给你钱,你打架斗殴差点坐牢,是我给你保释的,虽然你是个垃圾,但我依然管着你,但你不能以我的名义去赌博,还想输光我所有的家产——但我现在想,是我错了。你想要我所有的钱,可以,即使你想要我的命,也可以,”江屿握住刀把的手指已经全然泛白,“但我不允许你动他的脑筋。”   “杀,杀了我,你也要坐牢的!”   “放心,我会陪你一起死。”   江涛看到他眼睛里的阴翳,道:“你疯了,你真的疯了——”   一切都要结束了。   江涛也好,刘蓉也罢。童年时没流出来的眼泪,原来都成了恨意。而恨意又成了痛感。   纵观他二十多年的人生,原来放不下的人唯有毛猴和徐衍昕。毛猴结了婚,有了自己的家庭,总能放下这个不着调的侄子。唯独徐衍昕。又是徐衍昕。这个固执的人。要是从头到尾都没遇见过徐衍昕就好了,他会烂在阴暗的角落里,长寿又孤独地过完一生。然而见了光,黑暗的日子可真是不好过。   最后的一刻,他能见到的唯有江涛眼中的恐惧。   结束吧。   “江屿。”   他忽而感觉到他的衣摆正被往下拽着。   他侧过头去,听徐衍昕说:“他不值得你这样做……”   徐衍昕的衬衫已全然是血,却笑着。这个笑,像极了十年前纵身一跃前的笑容。带着莫名其妙的善意和信任。他说:“我刚刚只是有点困……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的,江屿,你别害怕。”   “明明我做了那么多让你失望的事情,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对你,总是有不少私心,”徐衍昕笑了笑,道,“江屿,我又有点困……”江屿抱着他,只觉得如释重负,像是重新拥有了所有。而那些后知后觉的记者鱼贯而入,看着受伤的徐衍昕和痛哭的江屿面面相觑。那个传闻中冷血律师像是个孩子似的,哭得撕心裂肺。   原来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明明直到最后一刻,他想的都是,如果早点遇见徐衍昕就好了,如果早点告诉徐衍昕就好了。   虽然徐衍昕流了不少血,险些进ICU,但好在江涛生性懦弱,刺的伤口不深,是不幸中的万幸,但徐衍昕还是在医院躺了一个多月。他想起自己昏迷前说的话便面红耳赤,那时,在救护车上,他自以为自己时日不多,望着泪眼朦胧的江屿忍不住吐露心声:如果我走了,你能不能不要爱上别人?   如此自私任性的话,真不像他说的。   但最让他面红耳赤的,莫过于昏迷前,江屿的回答,他说好。   在徐衍昕的设想里,以江屿别扭至极的性格,绝对不会承认之前的种种,所以会避着他。然而江屿不仅悉心照顾他,而且一反常态地承认了自己的感情。   那天,护士要给徐衍昕擦身,江屿讳莫如深地说,他来。徐衍昕看了眼他的神色,琢磨不出什么,但也没有说不,全把自己当砧板上的肉。   窗帘被微风吹得轻响,屋外花园里有不少小孩叽叽喳喳地闹着,而他们俩一句话都没说,江屿的动作极其温柔,不像是在擦拭,倒更像是抚摸,不带任何情色,相反,更像是在抚摸一块玉石。   徐衍昕无所适从地望着天花板,只希望时间快点过去,然而当碰到伤口周围时,江屿问:“还疼吗?”   当然是疼的。   江涛刺在左腹,虽然伤口不深,但若是再偏上几公分,便就有了性命之忧。   但徐衍昕偏偏说:“还好。”   江屿听了,只低低地笑,安静地擦拭周边的皮肤。结束后,徐衍昕坐在床边,两条小腿荡着,江屿却单膝跪地,一手握着他的小腿,静了许久,他说:“对不起。”   徐衍昕以为他说的是江涛,便安慰道:“这不是你的错,只是他出来后,可能会报复你,你要当心。”   江屿却说:“我不在乎他。”   窗帘被吹得低低地飘着,外面的声音都轻了,只有蔷薇的淡淡花香。   “如果我早点承认喜欢你,一直呆在你身边,你是不是就不会碰到这种事了?”   “我知道我总是让你失望,脾气很差,还让你受伤,但以后不会了。”   徐衍昕滞了呼吸。   “江屿……”   “我现在才说喜欢你,会不会太迟了?”   徐衍昕抓着床单,半天没说出来一句话。   江屿抬头,静静地望着他。徐衍昕的声音比风声还要轻,他说:“不迟。”   而江屿低头吻了他的膝盖。   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却让他的心尖发痒。   这个吻,好像迟来了十年。   都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但江屿是情人眼里出哀愁。徐衍昕不过是穿着病号服在浇花,江屿却望着他空荡荡的病号服,想起许多。印象里徐衍昕一直是纤细的,加上他那棘手的病,说是脆弱也不为过。然而这样脆弱的人两次受伤都和他有关。于他而言,徐衍昕就像是太阳,不计回报地给予他温暖,然而于徐衍昕而言,他却是那个企图将太阳私藏的贪心鬼。明明爱了十年的人是他,却总是等着徐衍昕朝他伸出手,不可谓不懦弱。   然而即使是这样贪心而懦弱的他,还是赢得了太阳的垂怜。   原来所有的不幸都在此刻成了命运回馈给他的礼物。   江屿想,原来毛猴说的一点都没错,爱一个人,是无怨无悔,是不计后果。   他希望徐衍昕一辈子健健康康,平安喜乐。   江屿去见了周溯息,周溯息仍旧是那副虚弱的模样,但眼里多了些说不清的东西,仿佛支撑着他的肉身。   未等周溯息说话,江屿便道:“抱歉,我不顾你的感受制定了那样的计划。”   周溯息没有预料到他会这么说,只是讷讷地说了声“没事”,又道:“江律不是不顾我的感受,是不相信这世上有正义。其实我原本也不信,是见到了徐律后,我才有了期待。你今天来找我,恐怕也是因为徐律吧。”   江屿一怔,本想否认,却听周溯息道:“原先你是想通过诉讼获得名利,现在你却想通过坚守他的信义获得他的认同,对吗?”   他从不知道周溯息原来是如此能言善辩的人,只说:“不,相反,是他说服了我。我以前一直认为这个世界没有公正,只有局势好坏。所以我想利用局势,替你获得公道,也趁机得些好处。然而我不过是自以为聪明罢了。踏踏实实地做好一件事,认认真真地想要替一个人辩护,这是他教给我的。正义是奢侈的,我没有资格随意安排。”   “原来如此,所以你今天只是来向我道歉的?”   “是。”   “但比起道歉,我更想要别的。”   江屿抬头看向他,周溯息说:“媒体替我搜刮了不少证据,接下来会是一个工程量浩大的诉讼。你还能担任我的律师吗?”   江屿怔住,以为自己听错了。周溯息垂下眼睛,说:“万留说,这是他欠你的。”   “你又何必替他还人情?更何况,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能如此草率地决定?”   周溯息望着窗外,幽幽道:“江律,我以为你也明白那种感受,小时候执着想要的东西,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得到了,正义也好,名利也罢,到手了才发现,其实也不过如此。重新回过头去看,只觉得空荡荡的。我仔细想想,让我还愿意留在这个世界的理由,好像只剩下他了,不管是好是坏,总是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江屿沉默下来,难以想象这背后的绝望和苦楚。他似乎并不了解周溯息,他以为周溯息不过是个可怜的受害者,却未曾想过遭受如此惨痛经历的人,骨子里的坚韧恐怕不比他少。   周溯息见他不说话,忽而露出一个狡黠的笑,道:“不说这些了,江律可知道,为什么万留偏偏要见徐律?”   江屿抬眼看他,周溯息凑近他,轻声说:“因为喜欢,想要独揽太阳的光辉的人,可不止江律一个。”   “那还是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周溯息抱着肚子笑得花枝乱颤。   江屿道:“你从前好像不是这样的性格,看来我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你。”   周溯息半真半假地说道:“像我这样能够苟延残喘到现在的人,多少要学会演戏的。”   走出咖啡店,正是艳阳高照的时候,他站了许久,只是摇头笑了笑。   送徐衍昕进医院时,他急得几乎肝肠寸断,陪他离开时却又有所顾虑,江屿总怀疑医生太早就让他出院,那道腹部上的创口,不大不小,却正正好好刺在了江屿的心尖上,他没法像徐衍昕一样没心没肺,总拿自己的疤开玩笑。徐衍昕总说,这疤就像他耳后的雪绒花一样,是他勇气的象征,江屿却觉得,是他的罪证。   他搂着徐衍昕的肩,问他:“如果那时候我跟你告白,你会答应吗?”   怀里的人静了会,说:“会的。”   江屿沉默了许久,说:“这样啊。”   作者有话说:   进入尾声了。 第74章   当年他那么多夜的辗转反侧在那一句“会的”面前都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那是徐衍昕勇气的象征,也是他一生的遗憾。若是当时他像个愣头小子似的,他们万万不会直到现在才知道彼此的心意。徐衍昕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对他说:“但现在更好。那时我活得稀里糊涂的,可能会辜负你的喜欢。但现在我知道我自己是怎么想的了,就不会了。”   江屿笑道:“真是傻的,你哪有辜负过我。”   “那天去找你前,我在家理东西,翻出了那盒糖,才看到你给我写的话……”   江屿愣住。   他还记得,那时候他送了徐衍昕一盒糖,盒底写着“你愿不愿意跟我在一起”的表白,只是徐衍昕从未碰过,他的心事便被埋了十年。他问:“怎么好端端地想起来去看?”   “我本来只是好奇,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徐衍昕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低头看着地,“却没想到看到了那些。我知道你喜欢我,却没想到原来这么早,其实我不太了解你,小的时候我总把你想得太好,长大了我又把你想得太过分,其实你让周溯息那么说,是觉得说出那几个位高权重的反而会在接下来的诉讼中处处受限,不如先赢个一半,其实这些我都懂,但那时候我光顾着觉得你过分,没有职业道德了。”   “的确是我过分。”   徐衍昕抬头看他,琥珀色的眼睛还是当年那般又圆又润,道:“以后你就老老实实告诉我心里想的,怎么样?省的我猜来猜去。”   “好。”   徐衍昕有点不相信,道:“说谎可是要被雷劈的。”   这点和从前真是如出一辙,说出来的诅咒永远这么小儿科。   “好。”   徐衍昕问他:“那你现在在想什么?”   江屿看着远方的太阳,说:“我在想,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受伤了。懦弱点吧,徐衍昕,换我来做那个勇敢的人。”   徐衍昕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   江屿问:“徐衍昕,我能追你吗?”   那天天气太好,阳光明媚,徐衍昕被晒得脸又红又烫,像极了十六七岁时的傻样。   他说,好吧。说的极为勉强,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比他的脸还要烫。   江屿追起人来,很是有一套,他不送花也不说甜言蜜语,只是陪他做他想做的事,江屿陪他看画展、打篮球,陪他兜风、看月亮,陪他做许多傻事,他不像是在追求徐衍昕,而是在陪徐衍昕过十六七岁的生活,他们甚至回过一次清水县,从前是三个人,现在就他们俩,当年他为了逃离自己的家庭氛围,义无反顾地跟着江屿去了清水县,于他而言,清水县像是一个桃花源,和他截然相反的江屿也是他所向往的自由的象征,只是了解过分才会发现,这世上根本没有桃花源,也没有谁能获得全部的自由,不过是报团取暖的大多数。   过了十年,他们变了,连清水县也变了不少,原先那家中西混合的餐厅不见了,成了米其林餐厅,他们从前逛的夜市不见了,成了高级百货商场,当年他们来时,住的是一间破到极致的招待所,现在却住进了清水县里的五星级酒店。两人都没由来地感到一阵失落。从那家米其林餐厅出来,徐衍昕却不觉得美味,只觉得少了些什么,满是霓虹灯的街道,熙熙攘攘的全是人,他让江屿去给他买杯饮料,他百无聊奈地站在街边看来来往往的人群。徐衍昕说要喝饮料,却没说要喝什么,大抵是要让他作为追求者好好去揣摩一番,江屿思来想去,挑了最短的队伍排,排的石榴汁。前面的小情侣打情骂俏,一会儿生气一会儿甜蜜,比天气还令人捉摸不透,那女孩娇滴滴地说,等你三十岁了,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喜欢我了。那男孩立刻说,怎么会,我三十岁一定会更喜欢你。那女孩质疑道,你有了钱有了地位,哪里还把我放在心上?那男生有点结巴,但极为认真道,要是我三十岁不喜欢你了,你就揍我,往死里揍,一定是我昏了头,我怎么会不喜欢你呢?那女孩噗嗤一声笑出来。   真是傻话,但却流露出两人之间的温情。   江屿看向男生的眼神,是那么坚定,就像他从前。   如果有人对十七岁的江屿说,你三十岁会不喜欢徐衍昕,他大概会把那人揍得妈都不认识。   都说少年情短,喜欢时轰轰烈烈,情意消失,也像一阵风一阵雨。   但江屿却不觉得。   他的那阵风那阵雨,来的轰轰烈烈,却从没走过。   十七岁的他也好,二十七岁的他也罢,始终喜欢着同一个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轮到他时,阿姨热情地将饮料递给他,笑着说道:“这是咱们这的特产,石榴汁,清甜爽口!”   江屿一怔,觉得莫名熟悉。   等他回去找徐衍昕时,他正叼着棉花糖掏口袋,江屿刚想上前帮忙,就看徐衍昕露出个笑,将口袋里的纸币轻轻地放进了流浪艺人面前的布袋里。   他终于知道哪里熟悉了。   清水县变了,他们的年龄、心境都变了,唯独没变的徐衍昕的善心,还有他对徐衍昕的那点肖想之心。他像是回到了十年前,记忆里的徐衍昕好像也是这样等他的,他仿佛看见了十年前的自己的身影,飞扬跋扈地抬着下巴对自己说,你去了趟英国,逃得这么远,还不是没用?你就是非他不可。   他像是做了十年的梦,断断续续,浑浑噩噩,这梦真长,长到他差点以为自己变了。他以为自己能够坦然面对徐衍昕,在他面前保留爱意,装模作样,但他其实不能。二十七岁的江屿和十七岁的江屿一样,藏不住眼里的爱意。十七岁的江屿,想要的结局从来不是成年人权衡利弊下的好聚好散,而是非他不可,一心一意。如此执着,如此幼稚,如此情真意切。   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沉溺于此。   他无比真切地意识到这件事。   短短几步路,他居然觉得恍若隔世。徐衍昕全然不知他的内心,只抱怨道:“你好慢,这是什么,石榴汁?亏你还记得——”   江屿说:“我都记得。”   徐衍昕嘴硬道:“不是要追我么,当然得记得。”   他都记得。忘都忘不了。   这些细小的回忆,支撑他度过英国的每一个夜晚。   原来他爱他,比他想象中的更多,更多,多到藏不住,多到无法自欺欺人。   江屿忽然道:“周溯息说,万留喜欢你。”   徐衍昕一怔,随即皱起眉,道:“哪有这样的喜欢?其实我早就对他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他把我推下了楼梯。”   江屿只说:“你总招奇奇怪怪的人喜欢。”   徐衍昕握着他的手,反驳道:“你不奇怪。”   “其实我也奇怪,从小就是个骗子,用几颗弹珠换你的游戏机。”   徐衍昕愣住,难以置信地看向他,道:“那个小女孩……”   “根本没有什么小女孩,只有个爱坑蒙拐骗的小孩儿罢了。”   “你怎么不早说?!”   江屿预想过无数次徐衍昕会如何反应,在他年少的幻想里,犹如电影的落幕,隆重而华丽。但现实却是他们俩在马路边大眼瞪小眼,徐衍昕痛斥起他小时候的种种无情表现,例如不回话,不肯告诉他名字,又如消失得太快,江屿好脾气地一一解释,他那会儿不告而别是因为刘蓉丢了饭碗,他自然也没有再去的必要。听罢,徐衍昕怅然若失地皱着眉,嘟囔着原来是这样。   江屿见不得他失落,弯腰侧头道:“要是我知道将来会跟你纠缠不清,我那会儿一定给你写出一本诗集了。”   “谁要你这么酸溜溜的。”   “那你失望什么?哦,失落我不是个女孩?”   徐衍昕立刻反驳,道:“当然不是。我只是一时很难接受,一直在好奇的人居然就在身边,而,而且还是你。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又像是被命运戏弄了。”   “这样啊。”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不会是一开始吧?”徐衍昕斜起了眼睛,有点生气的模样。   “当然不是,我也是意外发现的,那时候我刚喜欢上你,又发现我就是你记忆里的‘小女孩’,那一刻我真的觉得我们俩是命中注定,你除了跟我在一起,还能跟谁?”说到后面,江屿语气渐渐低了。之后没多久徐衍昕就和叶雨清在一起了。   徐衍昕刚想解释,江屿便捏着他的脸,道:“我不管你们之前那些前程往事,我只要现在就行。”   “从现在起,你要一心一意的。”   徐衍昕小声嘀咕了句,我也没有三心二意啊。   但江屿轻轻地点了点他的嘴唇,所以他就不说话了。   真是没有长进,隔了十年,心为何还能跳得这么快?   徐衍昕遥遥地望着远处成排成串的灯笼,火红色的,像极了当年的那场大火。徐衍昕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江屿,他纵身一跃的那一刻,他的眼里什么都没有,只剩下江屿的眼睛。   或许那时他便已冥冥中猜到,此生会无数次跌进他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替换了前面的一章,所以会有一段是重复的。 第75章   当周溯息宣布继续聘用江屿为律师时,整个社会沸腾了,说什么的都有,江屿却像是没事人似的该干嘛干嘛,他收集资料,制定计划,赢了一场又一场的官司。社会媒体对他的口诛笔伐才刚停息,江屿便将自己的亲生父亲告上了法庭,要求断绝亲子关系。赞同者有,反对者有,拿来当饭后聊资的更有。   所有人都在揣测江屿此时的心境该是如何的复杂,实则江屿比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平静淡然。甚至当媒体采访他的时候,他云淡风轻地说:“比起我的案子,大家更应该关注周溯息所列出的名单。”   有记者挑衅道:“江律先是背叛受害者的意愿,被社会申讨,现在又要和父亲断绝来往,江律就不怕落得个无情无义的名声吗?”   江律却道:“这位先生,父母可爱你?”   那记者一怔,道:“那是当然。”   江屿点点头,挑起眉,道:“那是不是全世界的父母都一定爱自己的孩子?”   那记者答不出。   江屿便挑眉道:“那就请这位记者不要由己度人。”   那记者脸色涨红,说不出话。   再见江涛时,已是一个月后的庭审。江涛面色苍白,脸上的沟壑似乎更深了,一双眼睛浑浊又安静,像是遭受了多少不公。赵聪和刘蓉都到了场,他只扫过,视线停在了台下的徐衍昕身上,徐衍昕忐忑地看向他,他便朝徐衍昕笑了笑,以作安抚,然而在台下的记者看来更是没心没肺的表现。   江涛自知理亏,唯有站在道德和伦理的制高点,还算有一搏。他用眼泪博同情,搞得台上台下的人情不自禁,然而江屿却不以为然地摆出证据。不论是年幼时的毫无抚养意识,还是年长后替江涛偿还的债务都让所有人顷刻间认清了江涛的真面目,而江涛只抓着年幼时的几件小事翻来覆去地博同情:“你还记不记得,小学的时候下雨是谁来接你?又是谁让你在雨里等了两小时?我的确有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但我愿意改的,你能不能再相信爸爸一次?你也知道,我那时候遭受了多少打击才会一蹶不振,我不是丢下你不管,是根本没有精力管你,那时候你妈跟人跑了,我又没有积蓄。”   “为何没有积蓄?”江屿道。   江涛说不出。   江屿便道:“是因为你去澳门赌了三回,输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至于你说的在大雨里接我,只是因为你做了该做的事情,就值得六七百万吗?我读高中的时候替你还了六七万,读大学的时候是六七十万,你现在问我要六七百万。你一时的善心如此值钱吗?”   江屿继续道:“然而让我下定决心的不是钱,是因为你的伤害了我最重要的人。”   江涛露出讥讽的笑,道:“最重要的人?父母不是你最重要的人,他却是?”   江屿沉默许久,道:“陪伴我度过青春的人不是你们,给予我对未来的憧憬的人也不是你们,因为害怕我孤单呼唤我的人也不是你们。”   “这样的你们,怎么称得上是重要?”   一切都结束的很快,江屿赢了官司,却输了许多。   刘蓉问他,你是不是恨除他以外的所有人?   江屿说,曾经是的。   十七岁的江屿是靠着对这个世界的恨意活下来的,因为恨,所以坚硬,所以无坚不摧,也所以沉陷堕落。但遇到徐衍昕后的江屿不是,徐衍昕对他的温柔和善意把他从这样的深渊中拽了出来。支撑着他的不再是恨意,而是一颗向往温柔的心。   刘蓉又说,将所有的爱放在一个人身上是很危险的。   江屿说,我知道,但别无他法。   此生他将所有的良知和善意都倾注在了徐衍昕身上。   刘蓉怔怔地看向他,像是老了十岁,她说,那就好好地过日子。   他应付完刘蓉,应付完记者,才看到站在人群最后的徐衍昕。徐衍昕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衫,露出纤细的脖颈,远远地看着他,很安静的模样,江屿朝他走去,直到站在他跟前,徐衍昕才问:“我值得吗?”   江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徐衍昕,我又一无所有了。现在是你离开我的最后一次机会,错过了,你就要一辈子赔给我了。”   徐衍昕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地抱着他。   “徐衍昕,遇见我是你倒霉,”江屿吸了吸鼻子,“我真是个混账东西,要赖你一辈子了,当年你就不该救我。”   徐衍昕说:“我却觉得很幸运。”   这场江屿始终害怕醒来的梦,原来也不过如此。   原来他不仅有被爱的幸运,也有爱人的本能。   他爱徐衍昕。   和卡萨布兰卡不同,他的爱人永远留在了他的身边。   江屿玩笑道:“那我追到你了吗?”   “没有。”怀里的人瓮声瓮气道。   “还没有啊。”   “但快了。”   他的爱人,红着脸说。   那是一个极好的春天,满眼绿意,唯独怀里的人的脸是通红的,徐衍昕的眼里只有他,他又跌进了徐衍昕的眼里。江屿倏然想到,那天大火里,徐衍昕也是如此看着他,原来他早早地已经跌进徐衍昕的世界里,从此恨与痛都和他无关。连他身后的那些绿意,也好似成了一个点,像极了初次见面时徐衍昕袖口的那点绿。   一晃十年过去。   一无所有的孩子终于拥有了全部。   作者有话说:   断更时,其实本来就在收尾,一直以来谢谢大家的等待和包容,一个别别扭扭的故事终于完结了,谢谢追到这里的每一位读者,下次见就是番外啦。我自己已经预想了几个番外,如果大家有特别想看的请给我留言!谢谢。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