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喜世镜》作者:池问水   简介:   轮椅攻,受比攻壮。   乔涴仙x元吉,乔涴仙x元吉,乔涴仙x元吉   架空民国   HE,1v1   如果看不到最新版本,可以尝试清理缓存……(;′Д`) 第1章 水   乔涴仙的宅子位于慈城内一条繁华街段。   他这房子非常显眼:一整街的西洋小楼,到他这里,起了个飞檐。这飞檐下盖三层,上连屋脊,屋脊上有古典走兽,栩栩如生。任谁见了这房子,都不由得感叹一句:这房子究竟什么玩意儿?不伦不类的!   乔宅的下人将坊间议论报告给他,乔涴仙坐在二层的窗户边,望向芸芸众生,作出回应:“他们懂个逑?”   乔宅这个设计其实大有渊源。   乔涴仙小时候不叫这么个名字,而叫“宛仙”。这名字写出来不免少些阳刚之气,好在当时乔宛仙刚满三岁,还无暇抗议。他长得小巧可爱,偏偏嗓门大,笑起来声音清亮,好似真要成仙。彼时管家爱抱着他,左摇右晃,跟他笑闹:“宛仙哥哟,乖乖坐,浪大船小哟,你小心过。”   要说这管家实不仔细,抱着乔宛仙站在井边儿,还有心思一边摇一边唱。   乔宛仙就这么掉井里去了。他喊的最后一嗓子亦十分清亮。   等他被捞上来,呕了些井水,就不省人事了。乔氏父母急得求神拜佛,最终寻到一个道士,这道士看了一眼乔宛仙的生辰八字,了然了:“孩子机灵,命里缺水,就自己找水去了。”他拿拂尘往乔宛仙的嘴唇上一扫:“不多日,自己就醒了。”   乔家父母虽将信将疑,且问道士如何答谢,道士摇头:“好自为之。”   道士惯会讲两面话,夫妇两个连连点头,嘴上称是。   当日夜里,乔宛仙果然苏醒过来了。乔母眼里含泪,当机立断:“给三点水,叫涴仙,叫涴仙,不要再去找什么水了!”   乔父旋即命人在屋脊上雕了齐齐整整一列司水神仙,这还不够,家里放了个大缸,日日差人倒换新水,恨不能将乔涴仙当金鱼养起来。   乔家人沉浸在乔涴仙死而复生的欣喜中,三日后才发觉一件事:乔涴仙的腿好似不大好使了。   但这个不好使并未得到乔府的警惕,盖因也未有持续多么久,总之是有惊无险。   惊险惊险,惊过了,险就忘了。   乔涴仙四五岁的时候,乔父生财有道,得空将宅子重整一道,屋顶换瓦的时候,顺道就将神仙卸下了。水缸里的水换了四五年,最终乔夫人嫌这大水缸太占地方,叫人打碎,沉塘里去了。   乔涴仙孩提时代爱去这条塘里捞鱼摸虾。他不亲自捞,光支使旁的小孩捞:乔母乐于给他穿些颜色浅淡的绸缎衣服,丁零哐啷再挂个首饰,岂是好弄脏的?   他屁股后头跟一个发小,唤作浦雪英。两家里祖上交情颇为深厚,到他两个的爹这一代,照旧结了拜把子兄弟,于生意上又有有一些个合作,故而小孩子也就一同长起来。   浦雪英这个小孩五官圆润,白白胖胖,常套一个小小红马甲,形态如一个漏了馅的豆包。他眼瞧着乔涴仙拿着个细钩子,将蚯蚓盒递给他,就将眼睛捂起来:“涴仙哥哥,我不敢……”   乔涴仙讲话尖细嘹亮,斩钉截铁,仿佛将塘子里的水波震荡起来:“你跑不了!”   他将蚯蚓凑近浦雪英,浦雪英从指缝里看,憋着就要哭,乔涴仙只好将尖钩子撇在地上,也怕将浦雪英吓坏了,编故事给他:“没胆子的,只当这个蚯蚓上辈子做了坏事,有来有回,这叫它的报应。”   浦雪英蹲在一边,哆哆嗦嗦把蚯蚓盒子接来:“可是报、报应……有来有回,那、那咱们以后是不是也……”   乔涴仙朝浦雪英呸了两口,用新学的粗话,将自己从蚯蚓轮回的队伍中排除开了:“去你奶奶的,我福气多着呢!”   不是乔涴仙自得自满,这话他从五岁直听得十五岁。   也恰是在十五岁,他的腿在功能上,好似有些不顶用了。起初是使不上劲,走路迟缓,以为是打小体虚的病根,熬了药温补了大半年,到乔涴仙十六岁的时候,终于将疾病根绝:他一步也走不了了。   乔涴仙自当时起就用上了轮椅。他的膝盖往下,没有用处了。他坐在轮椅上,起初是有些困惑的。他看他的父母八方求尽,末了竟有些懊悔神情,重又修神仙,摆水缸,整日烧香。   他长期思考,加之听闻了旧日故事,就从困惑过渡到愤怒:这岂是我做错的事?可他妈的怎么谁也不见倒霉,独我的腿越来越坏呢?   他当时年轻,一有脾气,就可向父母劈头盖脸地发:“那个老东西将我摔到井里,那个老东西……”   老东西早就下落不明,故而他话锋一转:“你们当时又做什么去了?!你们也脱不了干系!”   乔涴仙向双亲作出威胁:“我的腿要是再好不了,”他声震屋宇,一张尖下巴小白脸,气得发粉:“我就不活了!”   他拿起手边的玻璃鸳鸯摆件,飞起一手掷到墙上,脑袋侧向身旁的一列佣人:“看什么看?给我滚!”   佣人结队要滚,乔涴仙又喝止住了:“地上这么碎的东西,有胳膊有腿,还要作看不见?!”他说到“腿”这个字,一下子暴跳,自然没有跳起来,于是捡起另一只玻璃鸳鸯,又摔了个粉碎。   乔涴仙摔打骂人这些事,骂得慈城内人人皆知,这人爱坐二楼窗户边儿,长相奇好,嗓门奇大,见人就骂。   这时候能和他讲两句的,唯有一个浦雪英,然而浦雪英这会儿也无暇。   乔、浦两家共同经营的一桩实业,忽而生了变故。买卖无非倒来卖去,偏叫他们遇上货倒不动,钱还不上,窟窿愈捅愈大的问题。乔府除开实业,是还有码头的租金可收的,然而浦府里头经此一折腾,就眼看着不济,闹来闹去,竟要搬离慈城了。   兹事不小,只是乔涴仙彼时脑子空空,光晓得算一本腿账,早饭时再怒骂一句:“怎么粥里几片瘦肉也不晓得放?”全然不清楚这场风波。   浦雪英这时一十四岁,毕竟家门有了明显的衰弱,知道的自然比乔涴仙要多。他临行前去看望乔涴仙,令乔涴仙在长时间的自我伤怀中有些雀跃。望着浦雪英,乔涴仙就如同望见自己从前的两条腿,总归是怀念。   “你怎么要走了呢?可惜,我如今连送一送你也不能。”他讲到这里,声音就发了潮:“我还记得,咱们俩小时候多么的好?我那时候、我还能带着你……”   浦雪英颊边两兜肉,还是个孩子脸。他握着乔涴仙的手,泥菩萨开恩:“涴仙哥,不要这么讲。你不是说了吗?你说你福多着呢!往后,说不定也能好的呀!”   乔涴仙神情期艾,浦雪英提醒他:“钓鱼的时候,那时候拿着蚯蚓,我不敢穿,你就说——”浦雪英一顿,心道坏了:“涴仙哥,总之你讲过的,你有福!”   乔涴仙精神脆弱,记忆力不脆弱。他翕动了嘴唇,哀哀泪垂,将最不该记起的一句话记将起来:“是,是……原是报应呀、原是报应呀……我是最不走运的了……”   浦雪英还想再说几句,不料浦父在门外,却是要开骂了:“雪英,还讲些什么?出来!”   他旋即松开乔涴仙,走了两步,转头却遇着乔府的一列佣人,左捧一盆水,右捧一叠衣服,低眉顺眼,预备去伺候乔府的少爷。   浦雪英让了路出来,向外头走,耳却听得乔涴仙在身后叫了一句:“哎哟,做什么?要烫死我呀?”   浦雪英这孩子,多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腿,走着走着,却有些想不清楚了:他两人到底哪个走运,哪个可怜一些啊?   他最末回望了一眼,乔府的吊灯仍旧是富丽晶盈,全然不似浦府的吊灯,目前还剩个窟窿。他站在乔府走道儿的尽头,大冷天里,浑然不觉手上已经细细地出了一层汗。   失去发小这个见证,乔涴仙回味从前与两条腿相伴的时光,简直如梦似幻,亦真亦假。但是终日骂人,到底是很累人的。且他见成熟了一些,了解到骂人对治疗腿部没有用处。   彼时恰巧流行交谊舞,所谓一边交谊一边舞,就更加戳着乔涴仙的痛处。于是他的心情转向郁郁起来:我这辈子是不是也就这样了?朋友也没有了,我这样一个人,又哪来的女眷?天塌下来,有我顶上两个老的顶着,我就在窗边等老等死罢,我这样一个人……   他沉浸进去了。他浸了约到二十岁,又加之终日无事,读了一些丧气诗,心气病病殃殃的,连带着整个人好似都动不了了。   但是乔涴仙的命运之神是耐心不足的,摇醒乔涴仙的方式毫不客气:乔涴仙二十三岁这一年,双亲相继去世了。   乔涴仙骤然间成为了乔府新的主人。   老爷这词在一夜之间,就指向他了。乔涴仙这才睁开眼睛,知道他父亲有如此广阔的交际人脉。如今这人脉转嫁到他身上,求他办事的也多了起来。他从前操心跳不了交谊舞,交不了朋友,故而非得孤独老死,如今想来真是滑稽:有钱有势,谁管你有没有腿呢?你没有,他们有啊!   乔涴仙终于被迫滚动着轮椅,离开了窗边。 第2章 火   乔涴仙今年整二十八。这是他成为乔府老爷后的第五个春秋。   要说人心的确是易变,他年少时候本来一心求死,这会儿也不是很想死了。他此时也还信神仙庇荫,虽不到设庙摆龛的地步,到底是不敢得罪。尤其偶尔接到浦雪英的来信,听闻他随父母奔波劳碌乞食难,就更惜命一些。   但是乔涴仙早年读的那些书,此时余毒犹在。他一闲下来,就要对窗自怜。这窗当然还是二楼那扇窗,正对着大街,每日由仆人擦得光可鉴人。   他今日自怜,主题是他鬓边的华发。他想我才二十八岁啊!他端详自己的五官,在悲戚中又感到满意:我若是身体健康,四处走走,想必也非常风光。昨日来拜访我的那个什么邱公子,长得一脸鬼样子,竟也能莺环燕绕,若是我,岂不要成众星捧月了?   窗外忽然有一阵喧闹。乔涴仙透过窗户看出去,脑子里还在想一个问题:有没有坐着轮椅的明星演的戏剧?   正对着乔涴仙的宅子门口,有人在打架,且是围殴。   乔涴仙的表情相当悲悯:因为他思索了良久,好像没有坐着轮椅的明星。   这场围殴的中心是一名青年。他在乱拳乱腿中跪趴在地上,喊声很大:“要死人了,要死人了!”   为首施暴的一名,将烟头按在这名青年撅起的屁股上,他好像打累了,一挥手,换了一拨。   乔涴仙长期观察民生,眼睛很好。打人的这人,乔涴仙认识。这是赌庄里丁老板手下的打手。他定睛在朝地上一看:地上缩着的青年身下好似有一滩血,只见着背影,看不清脸。   乔涴仙有些恼火:他妈的丁赌场的人,就是有手没脑子!宅前见血光,那是最晦气的。   他招来管家:“你去将这件事处理了。就说是我的面子,要他不要闹了。”话音方落,接着就起了一声惨叫,乔涴仙一扭头,手指捏起来:“看看那个挨打的瘪三,可不能让他死在门前了。”   管家的腿脚利索,乔涴仙吩咐后不久,窗户外便可见这位管家拉架。   丁老板的手下打量了一眼宅子,随即一哄而散。   管家想捡起地上这个瘪三,谁知这人身体沉重,腰腹血流汩汩。管家飞也似地又跑回来,禀报乔涴仙:“有伤,血流了一些,伤还不深,动是动不了了。   乔涴仙一咂嘴,散发了一些善心:“烦人哪!血最忌讳。你快去把他给我包扎起来,把门口清理干净,再把他赶走!”   乔涴仙吩咐完,懒得再看,转去了书房。他读书的时候,脑子里还悠着门口那件事。他原就和姓丁的不对付,想这姓丁的手下狗似主子形,全是会给人找不痛快。   管家处理妥当时,已近晌午。   乔涴仙吃着饭,慢条斯理地将鱼刺剔出来:“都办好了?”   管家忙不迭地:“办好了,办好了。人也弄走了。”   乔涴仙点头:“改日我再跟姓丁的讲,搞的什么名堂!”   管家迟疑了一会儿:“老爷,只是那个挨打的瘪三,他当时说要谢谢你。”   乔涴仙的眼皮薄,一眨就是一道月牙。他的声音时至今日依然清脆:“我要他谢?想来也是个欠钱不还的东西,跟我这里放狗屁?”   管家附声:“是、是,都是狗屁,都是狗屁。”   乔涴仙斜他一眼,将一片透亮的鱼肉咬在嘴里:“老钱,你少鹦鹉学舌。” 第3章 镇兽   乔涴仙从来不做事。所以他的手指细而白,唯有骨节证明是男人。他一起床,便要抻直自己的手,看上一看。接着摸一摸自己的腰腹,向下再到膝盖,确认是全须全尾了,再摇床头的铃,要人服侍他起床。   他很爱干净,服侍他的人也必得干净。曾有做早饭的佣人爱蓄个尾指甲,乔涴仙某日仔细一瞧这人的指甲肮脏,当即怒骂此人,勒令滚蛋。   用过早饭,他爱去阳台上吸收一些阳光,他总觉着自己身上有病头,阴气太重,需得调和。管家秘书随后站到他跟前,一公一私,一老一少,负责商量他今日的行程。   乔涴仙很舒展地挺身,眯起眼睛:“这月里如何?”   乔涴仙经父亲临终的授意,是不敢打实业的主意。且他父亲满打了算盘,早做了公证:乔涴仙在一日,码头就归乔家一日,若是有朝一日乔家无后,那么码头的所有就悉数划给慈城的寺庙道观——不叫外人分到一杯羹,也就不必去打他儿子的主意。   如此,乔涴仙光靠租赁码头,再二倒手卖出去,过收租子、卖人情的生活。人家叫他租公,他也不乐意,为掩耳盗铃,还请了一位秘书。秘书恭敬地一低头:“四下里打点完,价钱也谈妥了。夏老板不大乐意,只是还不打紧。”秘书掏出胸前的一本小簿子,照本宣科:“龚府的老爷来问,说想要过来拜访,还有他的两个女儿。”   乔涴仙拨弄手边的一盆长寿花,语调拖得长:“破落了来上门,太阳下山他记起晾衣服了。别理他。”   他故作洞察世事,老气横秋,三十未及,活得却像个美丽的小老头子了。   乔涴仙的手指揉过长寿花,他这脑子里懒洋洋地有一些联想:这花也没有腿,却也不妨碍它好看。思及至此,他的脸凑近这盆层叠酡红的花,感叹起来:它和我多像呀!   管家和秘书看他一脸陶醉,暂时不敢作声。   乔涴仙与花朵亲爱完了,这才望向管家:“你那头有什么事没有?”   管家一摸脸,欲言又止:“有——是有,老爷,屋顶上雕的那个东西,它、它掉了一个。”   乔涴仙方才小老头的态度当即一扫而空,来精神了。   这可切实地坏事了。他的细眉毛登时倒竖起来:房顶上的镇兽可是大有来头的。四方镇位,这掉了一个,那是要倒大霉的!   管家见他立时变色,急急地:“我立刻再去请人做一个!老爷,且勿慌张!”   乔涴仙哪能不慌张,他可不想某日得罪了神仙,又掉到井里去:“这不好,这不好!”   他一失手用力,将长寿花给揪折了:“掉了哪一个?找人算过没有?可有什么忌讳?”   管家又连连点头:“算过了,说是没了镇兽,聚水过盛,大凶……”   乔涴仙急得差点能站起来,他扑腾了一下,跌坐回去:“快去城南找刘大师,他刻得快!”管家领命奔走,乔涴仙一扭头,将花朵一下掷在地上,指着秘书的鼻子:“还有你,光傻愣着?你去找人,把天井缸子里的水倒掉,一滴不许留!”   如此交代下去,乔涴仙直到下午,仍是心绪不宁。聚水过盛,光是倒水出去,恐怕治标不治本。他无心再去顾窗自怜,光是缩在屋子里,他怕。   他的卧室桌上有一面铜镜,乔涴仙此刻蜷在轮椅上,瞧着这镜子就觉得光怪陆离,远的近的不知照的什么东西,似有黑影而又非。他勉力去看,又勉力地想要闭起眼睛,脸上这么紧绷着,逼出了一些眼泪,将眼皮糊住了。   乔涴仙在朦胧之中悲哀起来:——我怎么这么倒霉呢?除了相貌脱凡,我真是顶可怜的了……   正在此时,管家敲了门。乔涴仙吓得一激灵,坐直了。他急切:“怎么,刘大师说多久能做得好?”   管家摇着脑袋,颠三倒四将话说明白了:“老爷,我回程的时候,正撞见了昨天挨打的瘪三,”   “没想到这小子捡着那个掉下来的,掉下来的东西了,非得要,非得要见您!”   乔涴仙愣了半晌,一时间吸了一口气,有些起死回生的意思了:“他人在哪里?”   管家后退一步,招了招手。   迈步进来的这人,穿着破烂的长衫衣服,沾着昨天斗殴的血迹。他比管家还要略高大一些,肤色显黑,短发凌乱,脸上污七八糟的,唯有一双长眼睛凹进去,此时明亮地看向乔涴仙。 第4章 商量   “你就是乔——”这人带些北方口音,声音朗朗,从暗处走出来,向乔涴仙的身边走。   乔涴仙先是一怔,接着眼睛向下一扫。他眼睁睁见着这人,破鞋子抬起来,踏上自己的羊绒地毯。稀泥软烂地滴在白地毯上,浸出两个黧黑的脚印。   乔涴仙这张地毯,乃是特地托了人从中东地方运来的,是他所爱。乔涴仙一时忘却了自己有求于人,几近破了嗓子:“要死呀!”他的脚要是能跺,这时候肯定热烈地跺起来了:“你怎么这么脏的?你怎么这么脏的?你——”乔涴仙一口气吸不上来,脸涨得通红:“你先他妈的滚出去吧!”   这人闻言,也不是很在乎,他往后退了一步,踏出了第二对泥脚印。   管家看向乔涴仙:“老爷,正事要紧啊!”   “正事,正事……”乔涴仙的眼睛气得越眨越快,他看向眼前此人:“你、你昨天被赌庄的打了不是?你不是要谢我吗?你现在把那个东西还我,你尽可以走了!”   这人还未回复,倒是管家先开口了:“老爷,”   乔涴仙的眼睛怒视过来,管家的语气反而坚定了:“老爷,这人是、是卖水的。”   乔涴仙火冒三丈,然而一听这话,脸上就憋屈起来了。   自乔涴仙坐在轮椅上以后,乔家的家规就由乔父更改了。其中就有一则:凡遇鬻水为生者,厚待之。   意即凡卖水的,有一个算一个,都认作是我乔家的恩人,救我儿子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往前逢年过节,乔涴仙的爹是要给上门卖水的派些礼钱的。   乔涴仙在轮椅上,仿佛遭了雷劈,一下子委垂下去了。   他以手掩面,胸口如风箱运作:“你叫什么名字?”   这个卖水的不明所以,他听见问话,背一挺,说话很利索:“我叫元吉。元宝的元,吉庆的吉。”   乔涴仙一张脸诧异地抬起来:“元吉?”   他诧异,是因为他晓得一点周易皮毛:元,大也;吉,福也。元吉,可是比大吉更罕,那是洪福也。   元吉点头,是被人诘问过多次了:“爹娘给的,我姓元,就叫元吉。”   乔涴仙先看向元吉,此人眉骨略挺,鼻子高,只是一团污秽里看不分明。他越过元吉,又去看管家:管家已经呆住了:又是卖水的,又捡着乔府要命的东西,起的个名字还叫元吉。放五年前,乔涴仙的爹能把此人供去祠堂。   “你想要怎么样,要多少钱?”乔涴仙的脸绷紧起来,他发现这人瞧着年轻,若是起意勒索自己,光凭一个管家,可能还制不住:“你想让我替你结了赌庄的帐?”   元吉的脑袋一歪:“我没欠赌庄的钱啊!”   乔涴仙与此人初次会面,还不好直说放屁:“你没欠,你怎么挨的打?”   “噢!这、不是这回事。我元是赌庄的打手,”元吉摸了摸后脑勺:“三个月之前,被赶出来了。”   乔涴仙的手指在扶手上来回地点。   元吉的眉头一皱:“他们另几个打手,合起来要诈人的钱,拉我入伙,我没同意。”   乔涴仙听得莫名其妙,要问话,没有问出口。   “谁知他们记恨上我了。我后来卖水,他们就围过来闹腾,”元吉有些生气:“我的生意都做不成了!”   乔涴仙的手指愈点愈快:“你究竟——”   元吉看向乔涴仙,头略微地低下来:“我昨日见识过乔老爷的威风,还请乔老爷认我做个小兄弟,让我平平安安地讨生活。若老爷答应,我立刻就回家把东西取过来。”   其实这请求不算什么大事。然而乔涴仙一听,胸中淤火难解,居高临下:“你做我的小兄弟,你算老几?小瘪三,”这称呼显然与元吉的体魄不符:“你是讹我来了!”   这话着实不客气,元吉盯着乔涴仙看,乔涴仙双目圆睁,也看回去。末了元吉一抹脸,竟然扭头要走了:“那您的东西,我什么时候有空了,记起来再说吧!”   管家万没想到这个元吉还是有点儿脾气的,他吃了一惊,拦住元吉,在暗处朝乔涴仙谏言:“老爷,刘大师可说了,那玩意讲究,少说雕五个月,别呀!”   有镇兽在其手,实则没有乔涴仙考虑的余地。如此,元吉站在乔涴仙的卧室内,如宣纸晕墨,所向披靡,要将乔涴仙气得眼前发黑了。   好大一会儿,乔涴仙一言不发。   “你能讹这一回,”乔涴仙给自己想出来一个台阶,他龇牙咧嘴,额头上抽筋:   “是我倒霉,跟你置气,我还多不值呢!”   其实这话已经有许诺的分量了。元吉听闻,原本高大地背朝着乔老爷,这时转过身来,一边笑,一边就要下跪行礼。他没多想,这一行礼不要紧,四个脚印被压开,泥巴水联结起来,又被蹭得满地,地毯乱作一团。   这一回,乔涴仙的声音是彻底破了:“你给我起来,他妈的呀——快起来!”   他几乎将扶手拍烂,朝着管家哀号:“你带他去洗澡,别这么叫他出去,要死!丢尽我的人了!” 第5章 偶遇   管家拉着元吉,元吉嘟嘟囔囔地示意抗拒:“不要费水了,算了吧!……”   乔涴仙见他离开,背就沉重拍回轮椅上。他有气无力的往外看,窗外彤云漫布,欲披夜衣。如此辉煌的朱与墨交织,看起来好似——他妈的好似瘪三的脏脸。   待到乔涴仙吊着一口气,命人处理完了善后事宜,元吉的囫囵澡也洗完了。管家领着他来,乔涴仙先看他的脚:鞋子换成备给下人的新鞋了。   乔涴仙没有力气闹腾:“你明日将东西还回来,此后,你做你的——”他的眼神这时才与元吉对上:“——生意去。”   元吉的肤色深一些,洗澡犹如给瓷器打蜡,那是打不白的,只会发亮。他的一点胡茬也给无情地剃了,瞧着面容硬朗光洁。他此刻浑身不自在,只好千恩万谢:“我明日一早,一定给您还来。”   乔涴仙夜里没有睡好。他像是昙花一样的,夜里悄没人了,他就幽怨地开了。他的手捂住胸口,这会儿知道疼了:这叫什么事呀?这是飞来横祸,这叫无妄之灾。我从来会招这种事,我怎么这么……   他翻了个身,又硬气起来:罢了,怎么着,他一个小卖水的,我怕他个逑?   乔涴仙翻来覆去,又想起这人的鼻子。那鼻梁是真高,高得怕人。我要能站起来,不晓得够不够得着他的鼻梁?   这想法儿不知怎么,令乔涴仙实在觉得没出息,于是一捶床,勒令昙花凋谢了。   翌日,乔涴仙懵里懵懂地吃着早饭,管家就提醒他了:“元吉一大早,将东西还回来啦。”   乔涴仙陡然一听这个名字,电光石火之间,记起昨夜的事来,气息滞涩:“可有什么不妥?”   管家摆手:“好着呢,已经着人来安上了。”   乔涴仙心放了下:“那么,他可有再放什么狗——说什么话没有?”   管家摇头:“刚敲了钟,他就走了。我跟他讲了两句话……他是个勤快人,事情很多呀!”   乔涴仙打鼻孔一哼声:“能有什么事做?叫他不要打着我的名号,四处招摇撞骗去了!”   谁知管家语气相当委婉:   “我昨晚听他说,他平日里得早些将水送了,过了晌午,就去码头上卸货,拿一点外快;到晚上,就去捡今日水房不要的桶,出去卖茶。”   这话丰富切实,乔涴仙端着碟子,反倒一时没有话讲。   也不知是否镇兽回归之故,乔涴仙今日颇觉神清气爽。他处理完各项事宜,傍晚在二楼窗前,将窗略打开了一些。   三层小楼正对的街,三架马车的宽度,这时候有摊贩出来摆夜道了。乔涴仙睨下去,这人头好似棋子一样的,渐渐地将棋盘堆起来了。   他记起管家早晨的一番话,想来一整日,乔涴仙的宅子门口,一点动静没有。   这个元吉好像真是拿了他的名头,要去“好好做生意”而已。   他那生意也算生意吗?乔涴仙对他的判断与昨日似乎无二:蠢东西一个!   晚风拂乔涴仙的长睫毛,他在这种怅然的凉爽中,有一搭没一搭地想些事情,佛陀众生,飞仙造化,星宿轮转。他在夜幕的落下里,灵魂也渐渐出了窍一样地,往远处看去了。   真是差点出窍了。   宅子对面,约有二三十来米的地方,陡然响起了一声呼喊:“喂!”   乔涴仙的肩膀猛地一耸,扶着窗,六神归主,颇带怒气地看过去:   元吉拉着他的车,上头放着水桶与碗,这时候赶来了。他停了车把,看向乔涴仙的方向,好似在笑。 第6章 好的水   元吉的脸上映出月亮光,笑出的两排牙,更显得白。他在月亮光底下喜气洋洋地,冲着乔涴仙招手。   乔涴仙立马就将窗户合上了。   他听见身后还在呼喊:“别走啊!”   乔涴仙是没走,他的背往前倾着,坐在轮椅上,比走路更快一些。   乔涴仙没想到这人真在夜里来自己宅子门前卖茶了。卖茶就卖茶,大呼小叫,生怕谁不知道乔府是他的担保,实在够小人得志的了!丢人,丢死人了!   乔涴仙恨得牙痒,直在书房里磨到了月上西头。他听着窗外终于人声渐稀,街巷房子里,有小媳妇哄孩子的声音了。   该是走了吧?乔涴仙不再冒险,他唤来管家:“你去瞧一瞧,看那个卖水的现下走了没有?”   管家摸不着头脑,只以为他懒得动弹,于是去了。   乔涴仙今天看的书艰涩,加之心情烦闷,更是读不进去。他摸了摸自己的膝盖,不多时听得管家回来了,便抬起头来:“怎么——”   话说到这里,就停了。   管家手里端着一碗水,搪瓷碗里头晃荡,将灯影摇曳地笼进去了。   “现下是走了,刚刚走,”管家将这碗水放到乔涴仙的跟前:“老爷,这碗茶水,他说是给你的。”   乔涴仙的脖子向前倾了一些,显出狐疑:“这什么东西?”   管家据实以禀:“他说卖得还剩最后一碗,他舍不得倒,就送给老爷了,权作谢老爷的。”   晚风入夜,就卷得稍大些,连带着窗户也咯啦地一声轻响。   乔涴仙仿佛听见自己的脑壳也在响。他握紧扶手,深吸了一口气:“我缺他这碗吗?舍不得倒就给我,骂我是潲水桶吗?我看他一肚子坏水!你趁早拿去泼掉!”   管家吓了一跳,连连称是,就将元吉剩下的一句奇怪附言给略去了。   彼时元吉站在管家的身边,脖子伸长了,往乔府二层楼的窗边看:“今夜里多好的风,怎么也不见他出来吹一吹?”元吉从敞着的水车里捞出一碗:“这是好水,吹过风的。他既不出来,你叫他也喝一口,就当吹过风了吧!”   管家将水泼到后院时,心中亦有些疑惑:我这传音是传对了吗?罢了,大抵也没有错到哪里去吧!   一碗水浇在院子里的花上,风一拂,就将痕迹隐去了。   接连几日,元吉傍晚在乔府的门口贩卖茶水,是决计见不到乔涴仙露面的。偶尔见不着也罢,天天见不着,就有些故作的意味在里头了。   好在元吉是个健谈的。他拖着车摆了几天,不多日就和乔府的数个门卫佣人打成一片了。所谈的除了生计,当然还有这个乔涴仙:   元吉不解:“他老躲着做什么呢?他长得也不难看啊!”   这话赢得了不少附和,亦有抱怨:“脾气怪得很,谁猜得着呢?”   旋即有人小声地多嘴:“我还见过这人一个人偷偷掉眼泪的!”   这评价令元吉回忆起从前养过的一只老花猫,长得漂亮,浑身毛发很长,叫得低沉,以为多么威风,胆子却又很小。若猛地激它一下儿,它就记仇,它就要咬人。   元吉很爱这老花猫,因为这老猫待到冷天,就乐意与自己躺在一起,将蓬松而凌乱的肚皮翻出来,任由元吉抚摸,摸得高兴了,就用与平常迥乎不同的腔调,长长地叫,顺道将尾巴蜷起来,呈娇小可人之姿了。   此刻在元吉的脑海中,乔涴仙的形象与这只老猫不谋而合了。他抬起头,看向二层楼雕了花的红木窗户,忽然觉得其实好笑。 第7章 老实人   乔涴仙打了个喷嚏。喷嚏沫子飞到眼前的龙船花上,他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就在原地愣住了。   他面前站着的秘书,恰如其分地装着看不见。   乔涴仙将眼睛瞟开:“老钱去哪里了?”   管家往常在早上,是和秘书一起来汇报的。乔涴仙问完这句话,又记起来,自言自语:“噢!他说他要去找人修后院的篱笆。”   乔涴仙嘀咕:“总是搞得破破烂烂,待有功夫了,重筑一道罢。”   秘书这人实在,他一耸肩:“老钱找了元吉来搭一把手,想来是会好看一些。”   乔涴仙眼看着喷嚏沫子沿着龙船花瓣滴下来了。   这有些出他意料:“怎么?”他抬起眼睛:“你们怎么突然之间,与他相熟了?”   说突然,自然是只有乔涴仙觉得突然。他真跟个神仙似的,天上一天,人间经年。其实自元吉到他手底下以来,已有小两个月的功夫了。   乔涴仙心有不详:“他眼下在后院?”   秘书退后了一步,将他送到直望见后院的窗边。   时值初夏,天气晴朗。破烂篱笆经这样的活泼光线一晒,就颇具古朴色彩。   乔涴仙只看得见元吉头顶。头发黑而短,发旋亦很清晰。他蹲在地上,着一件磨了毛边的短背心,手臂上一用力,线条就深刻地凸起来。   元吉正在绑老旧松垮的篱笆。他的动作干脆,拿着东西一使劲,篱笆就捆将起来,接着掏了新的篱笆板,杵在地上,几道绳一绑,一气呵成。   他做得快,老钱管家就显得偷懒。他两个好似在聊天,管家时不时一拍元吉的肩膀,朝他大笑。   管家讲了半天,元吉才终于一抬头,侧过脸来,朝管家笑了。   他一笑,乔涴仙便留意去听:“是啊,这个小梦蝶,长得实是不赖!”   秘书低声地向乔涴仙解说:“他做事情卖力气,又老实,老钱自然是比较喜欢用他的。”   乔涴仙颇存了一些遗留疑窦:“他老实?”   秘书分析一道:“旁人一日做工需得七角多,又爱拖延,元吉一日只需五角五,做事麻利,是划算些。”   乔涴仙看向元吉,元吉在踢篱笆桩。这是乔涴仙头一次注意看他干这些谋生活计。他手起绳落,做起事来就判若两人,神气十足,力犹游刃,好似这桩生来就该挨他的踢。   他忙活良久,篱笆再竖起来时,就结实稳当,瞧着很有模样。他直起身,又与管家谈笑几句,趁着风一甩汗,身上站直起来,显出挺拔。   乔涴仙看他看久了,他这一起身,乔涴仙跟着向后一仰。   秘书一扶着,乔涴仙倒显得有些不自在,画蛇添足:“我没看他。”   秘书摸得门清:“他送水的月薪有一十二元,晚上卖茶,好的时候一角多,坏的时候几分,总之是拮据。他是有钱就要赚的。”   “只是他实不聪明,”秘书的声音又低下来。   乔涴仙的眼睛略一眨,睫毛拂起来。   “物美价廉,怎么能不遭人挤兑?”秘书面无表情:“从前在赌场做事也是这个缘故。如不是乔府保他,如今想来更艰难些。”   乔涴仙一言不发。他坐在窗边,直看得这头的篱笆修理完了,眼见着要元吉要转过身来的时候,终于离开了。   若人人都要他乔涴仙发善心,那是发不过来的。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无需他在这里横书一笔,自作多情。   乔涴仙夜里躺在床上,腿抻得死直。他今日上床得早,所以入睡前就多一些折磨。   送水一十二,卖茶若是天天推车出来,就算他四块。他天天出来吗?我现在若出去看,他难道还在?   他忽然间记起了那个元吉嘴里的名字:小梦蝶。   乔涴仙听过。她眼下是杂技班的名人,腰肢盈盈,衔碟弄碗的时候,更是软得像柳。   凭他的薪水,猴年马月能捧一回她?   乔涴仙平躺着,漫无目的地思索起一个问题来:看不出来,原来他喜欢这种女人吗? 第8章 等不来   钱管家翌日来为篱笆邀功的时候,恰逢乔涴仙正在翻阅报纸。   他皱着眉,仔细寻找广而告之的边角:“怎么也不知是哪个剧院呢?”   管家凑上去:“老爷,是想看什么戏啊?”   乔涴仙摇头:“小梦蝶!”   管家一时哑然,旋即好奇起来:“您怎么也想看她啦?”   乔涴仙的长手指翻了一页:“她这么出名,连剧院也不进?”   管家失笑:“老爷,她再好,也不到进剧院的名头,不过蓬圈里演一演就是了!”   乔涴仙未曾想自己高看了小梦蝶:“我方不方便去?”   还算方便。不巧三日后,小梦蝶的蓬圈就在慈城郊外铺开了。所谓蓬圈,不过是简易台板凑的临时场地,一个马蹄垫盖上去,意即此地将有表演了。   管家热衷此事,替他张罗前后,下午得了空,驱车就送乔涴仙去了。这车辆专为乔涴仙制作,克莱斯勒的壳,内里拆了一半的座椅,用于运送他及他的轮椅。   上了路,乔涴仙本来还有点儿探寻的意思,可临了到了地方,即反悔了:这地方荒郊野外,尘土扑面,也实在太脏了!他从怀里掏出一把白的折扇子,一出车门,就掩了口鼻。   蓬圈里头这时独现了他一个贵人,背后由管家推着,不像来观看杂技,像是要登基。   管家的嗓门很高,并四处推搡:“长眼睛的,躲一躲,别碰着我们老爷!”   乔涴仙掩着面,到蓬圈最近舞台的地方停下来了。他的脸上由于长年娇生惯养,放到灯底下一照,就是个阴白,此刻由于奋力地摒着气,睫毛垂着,略有些泛红了。   乔涴仙良久喘了口气,一抬手。管家附耳去听,笑就没了:“你给我记着,要是不好看,你这薪水,就另当别论了!”   话音刚落,四周忽地欢呼叫喊起来,乔涴仙抬眼一看,出来了几个扎角辫儿的小孩,意即演出即刻就开始了。   小梦蝶作为杂技班的红人,这演出自然要稍稍延后一些。头里出来了几个耍幡扛旗,缩骨软功的垫场,待叫喊热闹起来了,就来了两位光着头的,号称武僧对打。乔涴仙从前看过父母摆的堂会,人那一招一式,拳拳入肉,可要费劲得多。于是他这白扇子后头的嘴唇就撇下去:这叫什么武僧,我看连头发都是现剃的!   俩假和尚哼哈了不一会儿,就下得台去了。   待幕布再开,这一回出来的东西,可就总算令乔涴仙也不得不瞪大眼睛了。   是个活物,既像狮子又是老虎。这东西经绳子勒索,于是獠牙发黄地一呼吼,霎时间,看客的声浪就汹涌地高涨起来了。拉着绳子的是个年轻男人,手上绕着鞭子,三响击地,装模作样,鬼叫了一声:“呀喝啊——!”   这猛兽也觉得他是鬼叫。它今日似乎脾气很坏,驯兽的指使它跳圈去,它不跳,光是坐在那里,山呼海啸般地吼。吼一两次还是新鲜的,光吼不做事,那就要吃倒彩了。   不多久,底下人又叫起来了:“下台吧,下台喽!”   驯兽的左右为难,拉着绳子,嘴里“嘘嘘哈哈”地唤,可这猛兽光是坐着,就是不听使唤。场面僵持,然而兽不动,接下来的节目就运行不了。管家察言观色,当即俯下身去:“老爷,我看这还得费会儿功夫,我给您买点儿水去呀?”   卖水的地方不远,乔涴仙横了他一眼,一挥手:“去。”   管家刚一跑远,正在此时,不晓得哪里一个砍脑壳的,将自己的一只破布鞋甩到了台上。这鞋子正击中猛兽的背部,猛兽突地一跃,缚着的绳子一下子绷直了。   这猛兽终于反过来,拖动了驯兽的了。它终于找着由头,狂怒而敏捷,连拖带拉,一步步地向台下逼过去。   乔涴仙始料未及。手一晃,扇子啪地掉在了地上。他离着看台最近,这猛兽的此刻獠牙隔他不过十五尺,吐息间的腥臭拂过去,吹动了乔涴仙的额发。   乔涴仙在这腥臭中,一时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却了。他茫然地看着这野兽的一双橙黄眼睛,觉得自己能走,却又不知哪里该出力。   但这猛兽是知道哪里出力的。它的背略拱起来,试探地向前一扑。这一扑被底下的看客看在眼里,骚动立刻就起来了。   乔涴仙当即嘴唇发白,返璞归真了,如婴儿一般,只会轻声地:“啊呀、啊啊呀……”   这下驯兽的也害怕了,朝幕后声嘶力竭起来:“快来!快来!把不住了!”   这句话令场内彻底地混乱起来,乔涴仙不多久,直觉得自己搅在人堆里,天旋地转,头重脚轻,要浮在空中了。   他好像真浮在空中了。   他望向自己的脚尖,确实不在地上,且他此刻,好似正在远离舞台。他在狂乱间思索:难怪我不能走路,我是能飞啊!   然而这思索旋即被一声大喝切断了:“畜生,滚远些!”   乔涴仙这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的手臂旁边是热的:他是被人拦腰托抱起来了。乔涴仙求生心切,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搂紧了这人的脖子,抬起眼,热切地去看这位救苦救难大罗神仙的面貌:   ——元吉! 第9章 花生米   乔涴仙的手立刻松开了:“怎、怎么是——”   杂技班的人一哄而上,在台上七手八脚,捆绑住了该名猛兽的脖子,猛兽挣扎无果,逼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吼叫。   乔涴仙听得这声音,在元吉的怀里吓得一跳,马上将手环了回去:“啊哇!”   值此危急关头,乔涴仙记不得自己对元吉的许多意见,光记得秘书那一句“元吉是老实人”了。   元吉紧抱着他往后快跑几步,到了门口,接着他两个一横一竖,齐齐地向台上望去:猛兽四脚难敌十来双手,逐渐被制得趴跪下来,喉咙里呼呼地作响,是不服气。再不服气也是无用的,驯兽的捆了它的嘴巴,它的气焰无处伸张,眼见着消灭了。   这场惊魂到最终成为了一场大马戏,在场还余几个胆子大的,此刻显出劫后余生的诙谐来,竟然还鼓了几下掌:“演得好,演得好!”   叫喊声在乔涴仙的耳朵旁显得虚无缥缈,倒是他脑袋上方的问话来得更响亮:   “你跑这种地方干什么?”   元吉此刻将乔涴仙抱得高一些,低着脑袋,以便他听得见自己的问话。   乔涴仙看一眼猛兽,看一眼元吉,决定暂时不松手。他悬在空中,小鸟依人,惊生惧,惧生怒:“都怪你!”   元吉运动得胸脯起伏,感到好笑:“我今天可好巧是在,你还敢怪我?”他此刻看着猛兽被慢慢拖动,悬心落地,有功夫发笑:“我可松手了!”   乔涴仙抱紧元吉的脖子,虚弱地辩解:“我到这鬼地方来,还不是为了看那个演杂技的!”乔涴仙吓得连她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什么小蜻蜓……”   元吉没接他的茬,这时候借着人群散了,脑袋偏过去,望向乔涴仙的轮椅。   乔涴仙皱起眉头:“怎么?”   元吉的下巴向着轮椅的方向一点:“你那个轮椅,我方才拖不动。现在一瞧,原来是被人偷摸横了根木棍子,”元吉摇头:“我说,这种地方,你还是少来往的好吧?”   乔涴仙的嘴巴一时没合拢。他的脖子犹豫地探过去,不声不响地酝酿,到末了看得仔细明白,一清二楚的时候,吸气也不顺了。   “好啊,好啊……”他的手放下来,不自觉将元吉的胸前抓紧了。元吉的胸膛将他与外界隔绝,他晓得目前是没有旁人能看见他的。   他最终气出一些悲哀,声音虚悬:“无冤无仇,他们何必故意害我呀?就为了看我这个瘸腿出的洋相吗?”   元吉实没想到他能给气得西子捧心,于是自己就有一些手忙脚乱了:乔涴仙眼下这个模样,简直和头一回见面时的白面阎罗两不相干。   他抱着乔涴仙,话不知从哪说起:“这个……别气啊!哪儿没这么些人呢?”   乔涴仙轻轻一点头:“哪没这么些人呢?都是见不得我的……谁愿意见我?都是应该的……”   元吉听他这话,心里又急又好笑:“你怎么天上一句地里一句?我这不是——这个、我想见你啊!你还老躲着我呢!”   乔涴仙躺在他怀里,没听进元吉的打岔:“我打小遇见这样的事还少吗?是见惯了……”   元吉听他没完没了,思来想去,竟然抱着乔涴仙,哄小孩儿一样的略微摇了摇,将乔涴仙的话摇断了:“得了,得了!你要实在不高兴,出了门你说我听呗!你讲高兴了为止,我给你剥花生米!”   这话太实在,与乔涴仙天地玄黄的庞大悲伤不合。他的眼睛扫向元吉,声音低下去,梦呓一般地,说话颠三倒四起来:“你是我什么人?我有什么好和你说的?你不过也预备可怜我,都是……”   没说完,钱管家终于跑回来了。   他直瞧见元吉熟悉的背影,且低着头,怀里好似横着个人。他仔细一瞧鞋尖,绣金纹的,老爷的鞋!于是他这推测就顺理成章,哭天抢地,他绕向乔涴仙的脚:“老爷,老爷——”   老爷躺在元吉的怀里,一收颜色,眼睛半干不干,睨了过去。   元吉扭头一笑:“老钱,巧啊!”他走近了一步,将乔涴仙让渡给管家:“我把轮椅给弄过来,今天这杂技是看不成啦。”   乔涴仙再次横着,躺进了管家的臂弯。他双手抱臂,看着老钱,一时间好似一条白皙死鱼。   管家咽了口唾沫,手臂发软:“您要实在生气,这个月的赏钱,我就不要了……” 第10章 不对味   乔涴仙跟个木头菩萨一样,被管家供到了车上。管家继而前往蓬圈里索要赔偿,乔涴仙凝在原地,缓慢地进行伤春悲秋。   元吉踏一脚在车里,在一旁安放乔涴仙的轮椅。他忙活了半天,竟还见乔涴仙安静地蜷在车角落里,呈美丽病猫状,面容郁郁无光,不由得就弯过了腰去:“你怎么还撇个嘴啊?”元吉偏着头,略显惊奇:“还生气呢?”   乔涴仙没看着他,当然是不说话。   元吉诧异于此人气性之大,他将轮椅捆好,于是另起了一茬:“我说,你可够轻的,姑娘家也没你这么轻,你这腰有二尺没有啊?”   这话没头没尾,乔涴仙回过头,冲元吉略拧起了眉毛。   元吉抬脸:“你又不爱动,哪能这么轻?”他一摸下巴:“你不爱吃饭?”   乔涴仙后脑勺抵着车窗户,下巴困惑地扬起来:“你什么意思?”   元吉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我意思,差不多行啦!非得让人都乐意见你呀?你就是瘪个肚子,见天儿地想东想西,越想越急,越急越想,穷钻牛角尖,”他看着乔涴仙的眼睛愈见瞪大,反而不怕了。   他老早就想说这个结论:“你就老实吃饭,睡一晚上,连打鼾带放屁,我保你什么也不愁了!”   乔涴仙塌着的腰顿时扭了一扭。这话将他层峦叠嶂的心事与打鼾放屁等同起来,很有贬低意味。故而他一个食指抬起来,冲着元吉的鼻子:“你妈的,你懂个……”活过来了。   元吉觉得好笑,一把抓了他的手腕,使劲儿一捏:“我诚心帮你,忙里忙外,”元吉一眨眼:“你是不是得多谢谢我啊?”   他趁着乔涴仙脑子慢,将他的手前后晃了晃,真当逗猫去了:“别苦个脸啦!”   乔涴仙被他一抓,手还硬抬着,脸浸得通红,气势却没有了:“我——”   元吉越看他越觉得心里发乐,瞧他又生龙活虎,容光焕发起来,也不忍心为难:“那你要真想谢我……”   恰在此时,老钱露面了。   元吉一扭头,立时改换了口径,松了乔涴仙的手,踏下车去:“老钱,办妥了?”   老钱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些现钱,塞到元吉手里。元吉推托,只把老钱送上了驾驶位置,关了两扇车门。   乔涴仙的眼睛随着他看,最终见他站在车外,脸上高高兴兴,隔着窗户朝自己喊了一嗓子:“来买我的茶啊!”   老钱把着车盘子,发车起来,不明所以:“老爷,买什么茶啊?”   乔涴仙这会儿彻底没了病秧子气,精神十足,破口大骂:“打听什么?开你的车!”   元吉的一通话其实也并不错到哪里。乔涴仙是爱钻牛角尖,想一件事情,就可劲想。譬如他的腿,他的花和篱笆,此刻又譬如元吉。   他直到又躺在床上了,还在倒轱辘一样地,来回地想元吉说的鬼话。好的糟的,全记起来了。他跟天花板顶牛半晌,骂得心力交瘁。总算闭起眼睛的时候,有一句他一直不肯想的,这时候就浮起来了:   彼时元吉搂着他的腿和腰腹,将他抱高起来,鼻梁很顺从低下去。   元吉说:我乐意见你啊!你讲呗,你讲高兴了为止,我给你剥花生米!   窗帘虽拉了上,依然朦胧地透出一些光。这光经风的吹拂,就流动起来,哪里有空当,它就钻到哪里去。   谁稀罕花生米啊?他妈的,人穷志短——   乔涴仙忽然心里一痒。他抓着睡衣胸口,好似哪儿都不对味,有点儿睡不着了。 第11章 有时晴   慈城是座小城。南北横竖拢共二十六条街,河从中间一剖,就令人的位置显得逼仄。慈城的长官光规划主要的建设,好比赌场码头,警署银行,再有富人的宅邸。除此以外,就不大在乎,任其自由生长了。   边角上不富裕的地方,就有元吉的住所。这地方的两栋房子相隔常不过两尺,晒衣杆子一下儿能捅到人家的吊灯。口角一多,拆了又建,建了又拆,材料胡乱地搭在一起,最后没人管了。   下午如果码头没有工作,元吉就要四处转悠。他是闲不住的。他偶尔能听到街边几个地痞流氓,高声谈论昨晚上谁媳妇嗓门最大。这时候他就走远一些,因为大抵不多久就要从楼上倒一盆水下来:“不要脸!”   元吉不喜欢是非,故而最乐意和小孩子一块儿。其实他并不多么年长,二十出头,这些小孩儿也并不多小,十五六七八,也算能混到一起。   小孩儿见着元吉,那就很欢喜,因为元吉身上总会带一点儿东西。谁饿了就给谁吃。大一点的喊他“元哥”,小一些的就顺杆爬,跨坐在他的肩头,门牙豁着风,喊他盐哥哥。   元吉的头发被揉得一团乱,他从怀里掏一包包好的糖出来,同时故作恐吓,往肩上递糖:“别薅了,再薅揍你!”   小的见着糖就欢天喜地,有大一些的,懂些事,就担忧起来:“元吉哥,这糖是不是很贵呀?”   元吉盘腿坐在地上:“贵——也不贵。最近的钱好赚一些。”   大孩子显得半信半疑:“真的吗?是因为那个乔、乔老爷吗?我听说他这人怪得很……”   元吉的眼睛扫过去,很好笑:“我说小麻雀,你还挺灵通嘛!”   小麻雀十五岁多,人小鬼大。现下失去了住处,勉强与元吉挤在一个地方。他人如其名,嘴撅起来,唧唧喳喳:“都知道!”他抱着腿:“他是不是整天为难人,也不给好脸色?”   元吉将肩上的小孩儿摆正:“你又没替他做事,怎么倒有这么多议论?”   小麻雀脸红起来:“码头上其他人都说他不好对付……”小麻雀的眼睛抬起来:“元吉哥,他到底怎么样啊?”   元吉没接话。他的手往额头上一摸,湿的:乃是又甜又香的口水。元吉伸手,抹了抹肩上小孩儿的嘴:“吃慢点儿!”   “他这人也没那么坏,”元吉搓了搓手指,咧嘴了:“气性挺大,胆子挺小,反正挺好玩儿!”   怎么能说码头的坏人好玩呢?小麻雀眨巴眼睛,没了话讲。   乔涴仙今日已经洗了三道脸,这是第四道。他好似格外困倦,眉目昏昏。他一看壁钟,下午六点多一刻。   外头有枯燥虫叫,声音一条线,穿进乔涴仙的耳朵里,令他忍无可忍了。他想今日怎么这么长的?方才吃完饭时是六点,到如今只刚过了一刻钟,实在见你妈的鬼。   他自己推轮椅,在二层楼里来回地晃。管家不敢近前,因为不知这位爷此时病灶在何处,就最好不要招惹。   谁想乔涴仙晃了半天,末了在窗前定下来了。二层楼窗前有米黄的帘纱,乔涴仙就看着这层纱,既不动弹,也不吭声。   管家暗地寻思,你老爷要看,好歹也把纱扯开了看啊!   乔涴仙对这窗帘很感兴趣,捉起一层,细细地研究。他研究了足有二十分钟,天就眼见着从纱里黑下去了。   外头推车走道,呼喝喊的,终于开始了。乔涴仙忽然将纱帘甩下去,推着轮椅,往后退。管家瞧着他默剧一样的,退了几圈,又伸长了脖子。直至窗外响了一声:“茶——有!”   他头一次见这位老爷落荒而逃了。 第12章 广寒宫   钱管家观了半天,见乔涴仙业已坐定书房,正欲脚底抹油,忽然就被招呼了:“钱有方,过来!”喊的还是他的大名,足见非同小可。   他小跑过去,低声下气:“老爷,什么事情呀?”   他抬起脸,忽见乔涴仙的脸颊上有一粉嫩蚊子包。这包令乔涴仙看起来平添几分活泼:“我叫你夜里关上临街的窗子,你关了吗?哪来这么多蚊虫的!你怎么做的事?”   管家伏下身去:“我这就去看,这就去看!”   乔涴仙怒目而视:“推我过去!要是没关,有你的好看!”   这么一说,管家的心里就有些惴惴了:关了没有?他刚在坐在窗前头,我怎么没想着看一眼?   于是乔涴仙此刻正大光明地,一把将米黄窗帘振开了。   钱管家站在背后,眼睛扫得很快:还好,是关着的。他瞟向窗子上乔涴仙的倒影,欲看他还有什么话说,谁知乔涴仙似乎并不在意窗户。   他的眼睛向下望,由于眼睫长,好似庙里的佛,掩下来的时候,就显得多愁而怜悯。   然而窗帘一振开,室内的明亮光线就照射出去。从外头看来,就是这一方窗子忽地一亮了。   元吉在正对着窗户的地方,猛地一抬头。他的身边总是围着几号人,这时见他抬头,也竞相地看过去,看向乔府的二层楼。   乔涴仙躲闪不及,连人带蚊子包,就这么被聚焦了。他慌了神,记起从前元吉“小人得志”,穷显摆的德行,许是要抬起手,说“乔老爷,是我呀!”他此刻就恨不得向后仰倒过去。   然而元吉只定定地看他一会儿,冲他慢慢眨了眨眼睛。不多久,将头低下去了。另几号人随之说说笑笑,也不看了。   乔涴仙的手摸上了窗缝,声音很低:“是关着了。”他的气好像一会儿便消散了:“你去端一盘蚊香。”   老钱连连称是,忙不迭地将他又送回书房,拿了盒蚊香。   乔涴仙看着这蚊香的包装盒,花里胡哨的,画玉兔嫦娥。他想广寒宫也不知有没有蚊子,嫦娥等人时,岂不也要尽心拍蚊子?否则是多么烦人的事呢!   乔涴仙看着蚊香飘一缕烟上来,心思朦胧地揣测广寒宫秘闻,恍然间就记起了一件事:元吉冲他眨了眨眼睛。   乔涴仙原本弓身伏案,此刻忽而将背挺起来了:这人是不是有什么话说?   拉倒!有话说,也是他来找我!   但如此一想,乔涴仙的少许良心又有一些抗议:人可刚从虎口底下捞了你一回呢!   于是乔涴仙这位冒牌嫦娥,在夜里摊市散去的时候,出了书房的门。   元吉站在窗下,在渐渐散去的人潮里仰起了头。   乔涴仙的房子里,为了他的方便,紧要的地方皆设了缓坡。他下到一楼,路过侍应房,管家眼见着他,追上几步去,又被他一抬手:“不必了。我出去看看,即刻回来。”   乔涴仙实想不明白自己缘何摸着黑,要出来跑这一遭。他端好了架子,见着元吉,假模假样地一咳嗽。元吉站在墙边,靠坐在他的水车上,听见这一声,水车就轻微地一响:没坐稳。   “你有何贵干?”乔涴仙隔了他四五尺,不进前了。   地上卷了风,风里就带笑。元吉水车上的灯,此时将他的面貌描画出来:“我什么贵干?我也没找你啊!”   乔涴仙的轮椅当时就转了向。元吉的水车随之重重地一响:他跳下来,大步流星地抓住了乔涴仙的扶手:“瞎说的,瞎说的!”   乔涴仙凭一张轮椅,很难与其手臂抗衡。元吉面对面地,俯下身来,朗声一笑:“你来得这么晚,茶都卖完了!”   乔涴仙看了他一眼,随之就低下头去:“谁稀罕?”   元吉蹲下去,追着看他的眼睛:“我以为,我以为你当时看不见呢,眨得我眼泪都要出来了!”   乔涴仙稍微哼了一声:“你那么爱叫唤,怎么,现在不晓得叫了?”   元吉仰着脸,眉毛就轻松地抬起来:“你好像那时候不爱听嘛!你不爱听,我就不当着人喊你了。”   这两人到目前为止,皆未发觉对方一句要紧话没讲。   其实本来也就没什么事要紧。路边的香樟也觉此二人对话闲得慌,自个儿就着风摇了摇。   元吉借着背后破灯的光,这时看出来了:“哎哟,脸上有个包哇?”   乔涴仙一摸自己的脸,继而捂住了:“没见过?”   元吉咧嘴笑起来:“没见过你脸上的。我以为蚊子光咬我,不咬你呢!”   乔涴仙对此嗤之以鼻:“凭什么?”   元吉摇头晃脑,一本正经:“你多白啊!那叫、面如……面如馍馍……”   乔涴仙一拍扶手:“面如冠玉!”他张嘴要解释,然而很觉得没有必要:“算了吧!”   但元吉好学,他一抚掌:“面如冠玉,我记着了。以后说面如冠玉,我就记起你来了。”   乔涴仙捂着的手就放下来,轻声地:“用你记?滚你的蛋。”   元吉站起身,一瞧月头:“是该滚蛋了。水桶再不还,要多缴租金了。”他回过身,托起水车,就向乔涴仙额外一行礼:“乔老爷,没别的事儿,我可走啦。”   乔涴仙没言语,朝他弹了弹手背。   元吉调转了水车的方向,笑了几声,直往灯暗的地方隐去了。他好似回了头,又好似没回头,乔涴仙看不清楚。   他转过身,往府里去,轮椅推得很慢。把门的替他推到门厅了,乔涴仙才发觉蓬圈的事只字未提。他一扭脸,忽而听见巷子远处响起了一声歌。   这是码头的人总唱的,歌都算不上,也就吼一嗓子,热腾腾、轻飘飘地,就这么传过来了。   “夜里的星星亮啊,哪有妹妹的眼睛亮?……” 第13章 滂沱雨   慈城的夏季并不叫人喜欢。暴雨下完,就剧烈地放晴;晴得人头晕脑胀了,就再拎起一盆雨,如此往复。   乔涴仙的午睡起得晚。他近来对码头不大上心,坐在床上,望着屋外头的骤雨。   他看见窗外小街上走过去一对男女,在骤雨里,两个人将一件衣服顶在头上,一人扯一道袖子。这样挡雨当然没有任何用处,男人的裤子皮鞋湿了个底儿掉,乔涴仙隐约听见他的感叹:“怎么这么大的雨啊!”然而他的脸色竟很快乐,仿佛巴不得雨再大一些。   他快乐个什么劲呢?乔涴仙注视着该名男子,百思不得其解:他若是热爱这位小姐,就应带她到温暖干净的地方去,而不是在雨里抱成两团泥。   然而这女的转了一边的脸来,乔涴仙一看,她竟然也红着脸在笑。   乔涴仙的结论于是盖下来:傻人傻福。   他在半梦半醒,只抬一半眼皮的时候,尤其有宝相。他的眼睛一眨,缓慢地流转:“这雨这样下,只怕生意也不好做。”   一旁拾掇衣物的佣人,略一点头:“没人嘛。”   乔涴仙听雨越下越大,半晌回应了:“一日没有钱,一日不好过。”   佣人一怔,心中不知他普度什么众生,然而脸上笑:“各有各的活法……”   乔涴仙一时没言语,只将头偏过去了。   他起初在滂沱的大雨中怜悯世人,却又觉得这样闲极虚伪,所以他转而怜悯一部分人。一部分因为大雨,而不得以走道摆车的——这样一部分人还是众多,其中最可怜的又是一小部分由于今日大雨,次日卖水的生意就不好做的。   这样的天气,只怕修篱笆的也要少了,所以又摆道又卖水,又修篱笆的,那就更可怜,简直无事可做了。无事可做,可是演马戏的也开不了场,寻欢作乐也是不通的。   乔涴仙终于撑起下巴,进行欲盖弥彰的总结:这极小的一部分人,可怎么办呢?   乔涴仙穿戴整齐着,手指在干燥的车轮上抚过去,他在雨中昏昏地,忽而听见卧室的门响。   管家进门时,面上似乎刚见过雨。他喜笑颜开:“老爷,新鲜事。元吉送来了几条鱼。要不下去看看?”   乔涴仙没作声。他凝在原地,唯独眉毛诧异地一抬高,愣了半天,末了有回音了:“啊?”   钱管家一拍手,他是由衷地喜欢元吉的:“鱼呀!他刚捞的,送来时候雨又太大,他就来躲会儿雨。”   元吉站在门厅里,脚下淤着一小滩水。他的短衫淋漓,干脆脱了下来,如今光披着一条长巾,是老钱给他的。   乔涴仙被管家推着过来,地毯上轧出两道辙。   元吉见着他,本来要向前的,然而眼睛看着地毯,又往后退了一步。他隔着地毯的角,向乔涴仙一笑:“你来啦。”元吉扯下毛巾,下巴于是滚了一滴水珠,沿着喉头的凸,到他的颈窝。他的晒黑的皮肤上,就划出一道湿润的痕迹。   乔涴仙看着他,手就不自觉地捏紧起来。他要说话的,然而看见那一滴水珠,忽然又忘了。   好在元吉自然地话多:“你去瞧瞧啊!有鲢鱼,好煲汤的!”   乔涴仙一咳嗽,缩到轮椅里去:“有什么可看?我不看。”   这话令管家不得不低下头去,又不敢作声:您老人家不看鱼,跑下来是干什么呢?   元吉蹲在地上,抬起脸笑:“怎么,你这闷了一天,又没精神啦?早晓得这样,我带你一块儿捞鱼去了。”   话音落地,管家先大惊失色了:“小子哎!别说了。”   元吉识相,拿长巾一搓脑袋,往窗户外看出去,乐呵呵地:“怎么这么大的雨啊!”   乔涴仙猛地觉得耳熟。他刚要开口,旋即扭过脸,终于朝着管家施令了:“你没有别的事了吗?你——你先做你的事去吧!” 第14章 雨底晴   钱有方自知留不住,于是指了指元吉的脑袋:“别胡来!”一步三回头,走了。   乔涴仙往后仰,态度怀疑:“无缘无故,你跑来送的什么鱼?”   元吉蹲在地上,他冲乔涴仙笑,就带一些狡黠:“好啊,既然我两个无缘无故,你管我干什么呢!”   乔涴仙噎得一眨眼睛:“我这是,我当然——”他脑子一慢,没然出来。   元吉想他平日里真是无人顶撞,三两句就愣住了。“我是你的小兄弟嘛!送你几条鱼也应该。”元吉看他红了脸,自己就给他找台阶下:“我当时握着鲢鱼,我看它这么肥,就记起你了。”   乔涴仙刚从台阶下来,又给憋上去了:“你骂谁?”   元吉终于乐出来:“我那时在蓬圈里,早把你摸得一清二楚了!你啊,身上肉加一块儿也卖不出个好价,你多补补吧!”   元吉讲完了,看向乔涴仙。他发觉乔涴仙没有暴跳,可这表情有点古怪,遮遮掩掩,摸着嘴唇,眉毛拧起来了。   他脑子略一转,才回味出来:“啊、这个,不是,我是把你这个斤两,斤两摸得一清二楚了,没有别的——”   他这话实在多余,俩大老爷们能有出什么来呢?乔涴仙本来端坐着,这越抹越黑地一讲,就坐不住了。他一挺背:“你他妈的,你少说两句吧!”   元吉在人前跟他留面子,两人单独一对手,也就不相让了。说来很怪,他总是乐于饶人的,然而此刻就不饶乔涴仙:“谁要你那么瞅着我?我看你就是等着我讲呢!”   乔涴仙猛地一捶扶手,谁知捶得太重,手疼得一甩,倒吸了口长气。   元吉想笑不敢笑,蹲着跪过去,膝盖仆在了地毯上:“乖乖哎!疼了啊?”   这叹词是他常与小孩子讲的,没什么实际意义,现今脱口而出了。   然而乔涴仙听起来,这眉毛就越皱越厉害了,他捂着手,缩到轮椅的最里头去,脸就浸红了:“你瞎喊什么?放你的狗屁!”   元吉懒得跟他追究,一把将他的手捉过来:“我看看,撞红了?”他想乔涴仙从前好像也并不这么冒失,一时间反倒有些疑惑起来了:“我这躲个雨,怎么光见你生气?”   乔涴仙终于拿着话柄:“你就是来惹人生气的,你要是不来,谁稀罕你的鱼?我也不稀罕,你趁早拿走吧!”乔涴仙一边骂,一边却拗不过他,手被迫地伸下去:“松开我呀!你洗过手没有的?我不要你看!”   乔涴仙等他回嘴,却没有等到。元吉半晌没言语,他挑起眉毛,看了一眼乔涴仙,将手松开了。   他重新回到原来那一小滩子雨水里,一骨碌起身,利落地站起来:“你都这么说了,我就躲着你些吧。”   “本来今天我是不来的,我想着……”元吉不说了:“雨一停,我就走。”他那股脾气又上来了。和头一次晚上,乔涴仙骂他瘪三的时候如出一辙。   元吉不作声,乔涴仙不作声,唯独雨作声。   浇过小街上那一对男女的,与眼下的雨不是出于同一朵云,然而淋出来的想法是类似的。   乔涴仙揉着手,吞了几口唾沫,声音低低慢慢地,要在雨里含混过去:   “雨这样下,你——你走哪里去啊?”他一出口就后悔,莫名其妙,何必管他呢!   元吉摸了摸寸头脑袋,后背的两道肩胛沟,正对着乔涴仙:“我回家里去哇!家里没有人嫌我。”   这话很有所指了,然而乔涴仙自觉理直气壮:“是你跟我顶嘴,我才打了手的,你怎么能怪我嫌你呢?”   这笔账简单而混乱,元吉也理直气壮地侧过脸:“怎么的?我哪知道你不要我的东西?这是我专门——”他猛烈地一搓脸,硬止住了。然而这刹车太晚,足以令人推测出来了。   乔涴仙心里忽而朦朦胧胧地一跳,手臂抬起来,将自己的脸托着的时候,有些摸不着自己的下巴了。这两个字不稀奇,从来都有人专门为他做事,但这一跳是足够稀奇的。   乔涴仙半天没动静,引得元吉回过头去,以为他睡着了。   他一扭头,谁知就正对上乔涴仙的眼睛。白脸皮,一对儿眼睛嵌在好处,眼皮薄而显,带着睫毛翕动,慢慢地一笑。   慈城的夏日不讨人喜欢,却也算很懂事。这场雨下了良久,直下得慈城的男男女女,凭云雨的掩护,将小心思话说完了,才终于善解人意地放晴起来。 第15章 问苍天   乔涴仙翌日侧在床上,仰头向外望,见云里带光,于是松了一口气。   他的手摸向自己的腰腹,扁平的,滑而凉。他摸着摸着,就混混沌沌地想一些事情起来了。   他想元吉的肚子这里恐怕就更凹凸起伏一些,一点肥肉没有,在雨里冲刷过,颜色深沉而湿润。形状确实好,腰一扭过来,两道线于是曲着,极分明地刻进去了。想来捞鱼的时候,这地方也很出力罢?   乔涴仙抓着枕头角,又想起元吉的一番狂论了:说是专替我去捞的鱼?   自说自话,谁让他替我去捞?   他这心思弯弯绕绕,将枕头角扭空了棉花,才终于觉察出一些不寻常。他发觉他如今就好似返老还童一样的,显出一种缺乏稳重的新奇。好比今日雨后短晴,实则跟他乔涴仙没有任何关系。   小麻雀近来沾元吉的光,喝了几口鲢鱼汤。   元吉拿捕得多余的鲢鱼略做了些,这汤味道大,小孩子循着气味,老鼠上灯台一样地,就过来了。元吉望着他唇边有汤的浮沫,觉得好笑,替他抹去了:“有这么好喝啊?”   小麻雀的腿缩着,舍不得将汤的热气散发出去。他将碗托起来:“元吉哥,你怎么记起熬这个汤了?”   元吉蹲在地上,半晌一撑脸,笑:“这不能告诉你。”   小麻雀的圆眼睛一眨,嘟嘟哝哝,显出早熟的直觉:“不能说,就是往乔老爷去猜。”   元吉惊奇得坐到了地上:“好你个小麻雀,光长心眼去了!”   小麻雀此刻看向元吉,忽而撇下了眉毛,显得灰心了。他不忍心看元吉热脸去贴冷屁股:“元吉哥,他什么好东西没有试过?哪看得上咱们呢?”   小麻雀一擦嘴,这汤里油也稀得可怜,一擦就干净了。   元吉拍了拍手上的灰,才一顿。他知道乔涴仙确实是脾气不好,上供多半不灵,一犯起倔就自己闹得下不来台,自己都不给自己面子的犟角儿,哪能给别人面子呢?   然而元吉不晓得怎么,有盲目的笃定:乔涴仙一定真会去把鱼给煲了汤喝。   凭哪门子关系笃定呢?   “这个……我是他的朋友嘛!”   小麻雀再抬起眼睛,眼神就黯淡下去:“真的吗?乔老爷也这么说吗?”   元吉倒真一时续不出后话,他一抬手,弹了小麻雀的脑门,自己有些转不过弯来了:   到底是不是啊?   乔涴仙的鱼汤喝了整五天。   其实元吉送来的三四条鲢鱼,头两日趁新鲜就熬完了,然而府内佣人见乔涴仙平日吃饭恹恹,如今喝得如此正经,竟然还碟干碗净,以为发现了他的新癖好,故而又追了三日。乔涴仙喝到最后,大为光火:“他妈的,去吩咐厨房,不许再熬了!”   是以乔府内又有许多新的传言,譬如乔涴仙只喝大雨里捞的鲢鱼,鱼鳞要细细地被雨泡过,这人怎么这么多规矩的?实在是难伺候。   这话经管家传到乔涴仙的耳朵里,乔涴仙拍案而未能起:“岂有此理,闲极无聊!”他吸一口气,又咽下去:“你怎么管事的?你明知我是因为——”他没说完,然而钱管家即刻满不在乎地接下句了:“是元吉送的嘛!”   乔涴仙即刻慢了一着,一抬头:“他送的、他送的怎么了?”   钱有方不明所以:“老爷跟他关系好哇!”   乔涴仙显然拿不定主意:“我跟他,算是关系很好吗?”   “好得很!您那天晚上还专门出去见他,大家可都……”   乔涴仙纹丝不动,然而脸色就阴晴不定起来了。说者总无心,听者那是怎么听都有意的。   钱有方不知哪里失言,试探地急追了一句:“总有个把穷知己的嘛!”   乔涴仙在轮椅上东靠西靠,本来还没想好对应,这时听见钱有方的回答,轻轻地一拍扶手:“正是,”他皱起眉头:“什么知己,算不上!” 第16章 天不语   除开乔涴仙的母亲,乔府从未有过女主人。乔府上下起初也有比较多的猜测:眼下这个乔老爷,是不是功能也跟着不大行?   然而据府中洗衣房佣人的秘密透露:据迹象看,实则还行。   人有七情六欲,那么这个猜测就愈发往错综复杂的方面去了,一说乔涴仙修的禅宗,自觉需要敬而远之;二说乔涴仙羞于示人,干脆谁也不示了。三说支持者最微,却也最有力:因为是钱有方讲出来的,说乔涴仙不喜欢女人。   最终钱有方也发觉了自己的错误。乔涴仙不是不喜欢女人,他谁也不喜欢,他就不喜欢人。所以时至今日,钱有方也觉得摸不着头脑了:元吉又怎么算呢?   自然,乔涴仙想怎么算怎么算。乔府上下,他说了算。   知己在他看来是算不得什么东西的。乔涴仙有一些不必经公允的论断:这人越浅薄无聊,知己就越多。他是巴不得自己一个知己也没有的,帝王心术,岂与他人通?   他要认谁作小兄弟,看什么马戏喝什么汤,坐在窗户边儿看什么地方,都随他的便。他要不想管了,才交托老钱与秘书,譬如眼下,两个礼拜后的堂会。   慈城地势低洼,城中几个大富户每年夏季轮流着摆堂会,用以祈福避洪,今年就轮到乔府。   这事情繁琐,牵扯的人多,乔涴仙行动不便,加之小时候堂会看得太多,已然厌倦了。这东西翻来倒去都是一样,且怎么看,也都难免觉着不如从前。若不是他主办,他连出席也懒得出席了。   他在下午的太阳里,懒洋洋地,叮嘱钱有方,说若有小梦蝶的消息,就去请一请,旁的都照旧。   钱管家自然乐意,他一抚掌:“好哇,我去请。我顺道也去告诉……”他一停,打量乔涴仙的脸色:“……告诉不告诉呢?”   这省掉的名字唯有那么一个,乔涴仙的眼皮抬起来,又展下去。他还没回话,忽而门房来报了。钱管家忙不迭出去,又忙不迭回来,呲两排牙,仿佛提前就看堂会戏了:“老爷,说什么来什么呀!是元吉。”   元吉来得很匆忙。他今日似乎换了一套装束,显得朴素干净些。老钱在旁边,先小声问了:“好兄弟,穿得这么干净啊?”   乔涴仙竖着耳朵,谁知元吉冲老钱一笑,就向着乔涴仙:“乔老爷——怎么好像长胖了一点儿?”   乔涴仙的眼睛一会儿就瞪大了。钱有方赶紧:“胡说八道!讲正经的吧!”   元吉看乔涴仙还算生龙活虎的,高兴了:“我来给您递一声,最近,我可就不摆道儿了。”   乔涴仙没来得及说话,钱有方先一叹:“怎么的呢?”   他这抢白太多,乔涴仙横视过去,一咳嗽:“随你的便。摆不摆道,有没有钱,是你的事。告诉我做什么?”   元吉的脖子仰起来,转了一圈脑袋:“这个,”他仿佛想得好笑起来:“我怕你在窗户口一等一宿,要担心我呢。”   钱有方差点没坐下去。他恨不能要抬起手捂住元吉的嘴,然而他瞥向乔涴仙:乔涴仙原本端坐着,现今两个眉毛硬是拧起来,屁股稍微地挪了个地儿,脸竟然发红了。好在乔老爷讲的话还是中规中矩的:“滚你妈的——我、我去你的吧!不要脸!”   钱有方拉扯住元吉,将他摆正了:“我说兄弟,你别来诚心气我们老爷了!”管家干脆将话岔开了:“七月三号,那天可有堂会,你有空没有?”   钱有方是要他来凑个人手。   元吉一眨眼睛:“今年轮到这头了?”他看向乔涴仙:“我听人说,乔老爷不喜欢堂会,我还以为不摆了呢。”   钱有方只当没听见:“哎啊,有没有哇?”   乔涴仙脸还红着,然而一听元吉的答复,即刻又落潮一样地,慢慢消退下去了:   “我实在没空。”元吉看向乔涴仙,在笑:“就不来了。” 第17章 灯下黑   钱有方如今的功课,叫做揣着明白装糊涂。   秘书由于在别地另设了办公室,对于府里头的事情就不太清楚。他晚上到乔涴仙那里汇报寻常工作,出来以后,就谦逊地去侍应房请教钱有方:“老爷这是怎么,不出气不吭声的?”   钱有方坐着一把梳背椅,剥个广柑,丢到嘴里,不慌不忙,添油加醋,说出来了。   秘书听毕,半晌摩挲一下手指,神情不大自然:“这种事,这个、那么,与我无关。”   钱有方一拍大腿,很烦恼:“你这话说的,跟他一模一样!”   乔涴仙和往常一样地起来,一样的行动路径,往阳台上看花。看完了,就在宅子里四处转转。摸摸花瓶,拍拍栏杆。他做这些事情时气息平稳,面色如常。面色不如常的,是站在他后面的老钱:不把这位哄高兴了不好做事,实是苦差。   “老爷,这栏杆,看看是不是也再刷一道啊?瞧着不显油亮了……”   乔涴仙吸了一口气,好似做充足的说话准备,然而最终语调很平:“好。”   老钱点头,又赔笑:“那好哇,我想着顺道把椅子也重刷一道,一起办了吧!”   乔涴仙没有言语,他的手指细长地,抬起来,摸到一个掐丝珐琅盘上去,不动了。   钱有方自然不傻,傻人在乔涴仙的身边留不长久。他看乔涴仙盯着高脚桌,即想了个话头:“说起来,老爷,堂会的桌子也订好了,你得空跟我讲一声,我领着去看。”   乔涴仙的手指放下来,放到他青灰的缎面长褂子上,仿佛落了一堆雪:“行。”   钱有方一听,就有点儿着急了。乔涴仙话越少,那么事情越不好办。往常乔涴仙是很要问几句的,桌子什么料什么色,摆几张,给谁看,如今竟只有一个字了。   钱有方在他身后龇牙咧嘴,只好捡着要害旁边的事情讲:“老爷,我打听着小梦蝶是有空的。她能来。您原先说不看堂会的,好歹还是去看看吧?”   乔涴仙凝了一会儿,手指握起来了。   “我光邀了她一独个,我看她班子里的人,实在也一般,就没请。别闹得上次一样的不着调!”   钱有方话说的很慢,因为即将要往七寸去了:“那一回,还是多亏了元吉,也不知他最近干什么营生,听说也不在码头……”意即脱开了乔涴仙的范围。   乔涴仙的拳头当时就在褂子前一滑:“——你不要管他,谁要你去管他的?你是他什么人?”   钱有方在他背后一点头,好,难得,这有一句囫囵话了。   “那一回属是我命好,我平日里香上得好,否则凭他,我两个一起被吃到老虎肚子里去,”乔涴仙的身体向上一纠,声音往房顶去了:“我还算救他一命呢!”   钱有方自然不敢说他瞎算账,连连点头:“是、是,全仰仗老爷过活的,怎么这回一点儿忙也不帮呢?他哪有这么多事情脱不开身?实在不懂事!”   乔涴仙一听,他这暴雨里就有些幽烟了:“不是从前被打得稀巴烂,跪到我跟前的时候了。好,我非得要他吗?我非得要他吗?老子、他妈的,”他气不够,喘了一口:“这么多听差——”   他靠回椅子上去,呼哧带喘。可待他将呼吸一顺下来,就又蔫了。   他蔫得比较玩味:“他干什么,也不必告诉我。也别不得了。”   钱有方心说谁不得了啊?是你老爷觉得他一定会来,如今自己失落嘛!本就是个芝麻事,这算小题大做,借题发挥,离题千里啦!   等乔涴仙用不着他的时候,钱有方即刻就打听去了。   但谁知打听下来,连钱有方也没有方了。   他这才知道元吉的动向:元吉前一阵是到人力车行里做零工去了。然而他活干得太好,高大活泼的,又能逗人发乐,即被夏府的太太看中,单独成了夏府的包车。夏府不是寻常小门小户,去年堂会,那就是夏府做的主持。这包车有协议,又有夏府偏爱,薪水更可观一些,不是随便能逃脱的。夏家人出门打牌看戏,若是深巷子不便坐汽车,坐人力车就正好。   钱有方抓耳挠腮,良心实话,换做他是元吉,他也去给夏府拉车。断人财路,杀人父母啊!况且你乔涴仙,这辈子哪里用得上人力车呢?   他停止思索:得,不触霉头了。等老爷自个儿哪天看见吧。 第18章 扇底风   乔涴仙第二天就看见了。   这天下午,要说实在很不凑巧。他是想透个气的,他寻常透气的去处是二层楼的窗户,然而他今天忌讳这个地方,绕到茶水房旁边,对着背街的窗户去了。   背街道窄人稀,又不常见光,灰砖积雨水,雨水生绿苔。这种景象阴柔,容易叫人想起一些平生憾事。乔涴仙开着窗户,很快就憾上了。   他从前读的那些诗,如今就都反了潮,一句句漫上来,什么佳人斜倚合江楼,什么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   “像个大马猴!我出门时候,我先生那脸老长一个,不得了,摆谱!”   这声音清脆,由远及近,乔涴仙看下去的时候,人力车的轮轧过石板砖,只有一方缀了蕾丝的手帕,飘在扶手外,浅浪一样地翻。   车夫的肩膀宽阔,后背结实,声音在两堵墙之间一边旋绕,一边远去了:“太太,别哄我笑,我没力气啦!”   管家后知后觉,好像不知从哪一日开始,乔涴仙再也不过问堂会的事情了。钱有方自觉打理好了堂会举办的大小事宜,然而眼下临近日子,还有问题要找他亲自定下来:“老爷,还是给您摆个主座儿啊?正朝着台子,开演前讲个话,好不好?”   乔涴仙近来茶饭萧瑟,面色略有一些晦暗:“不必了。”讲话露脸,对于乔涴仙来讲已经没有什么吸引:“我也看不了多久,不用特意辟一处我的位置。”   他语毕,在轮椅上陷下去,下巴颌就消瘦地抵住手心:   “哪里有我的位置呢?我有这张椅子就行了。”   这话显然另有所指,钱有方张着嘴,赶紧另起了话头:“老爷,这个,浦少爷惦记您呢!给您写了信,我收书房里去了,看看去呀?”   乔涴仙的眼皮稍抬起来,吸一口气:“来来往往,也只唯独雪英还记着我。你推我去看。”   钱有方心里谢过这个浦少爷,连忙就给乔涴仙推去了。   慈城的戏台设得离乔宅约有一条街。攒山的琉璃瓦顶,四五尺高的台子,上书四字牌匾:镜观喜世。这地方如今经由老钱一忙活点缀,张灯结彩,显得热闹。   下午四点多开的场,老钱按乔涴仙的意思,到得晚了些时候,戏台子前就已然满满当当了。   乔涴仙落在最末,看向戏台,在眼里不过一方手帕大小。   他抬起手,示意钱有方侧耳:“最前头坐的是谁?”   钱有方掰手指:“老谭家,张司长,还有姓夏的——”钱有方不由自主地一顿。   乔涴仙看着老钱,老钱也看着他。钱有方最怕如此看着乔涴仙的眼睛,这眼睛与乔涴仙的脾性相当不符,水涟涟地一眨,就要将钱有方悄摸藏的事情全眨出来。   乔涴仙心知肚明,慢慢地侧过脸去:“夏府不是为着码头的事,不肯来吗?又来了?”   钱有方缩着脖子:“是啊,说是要和老爷你讲讲话呢……”话音就淹没了。淹没的原因无他:小梦蝶上台来了。   乔涴仙一向懒得搭理夏府。他坐在这里望小梦蝶,如望一只美丽蚕蛹,光晓得美丽,但是什么也看不清楚。   乔涴仙见着台上的一团红彩分开来,成了个“大”字,一会儿又换个形式,好似圆润的一个枣。   钱有方试探:“我推您去看看啊?”   乔涴仙不语。他在巨浪人声中看向台上柔若无骨,变幻莫测的小梦蝶,忽而觉得有些百无聊赖。   他好像没有那么想看她了。   乔涴仙在长久的人声嘈杂中抽离出去,反倒静默地想起一些事情:他请小梦蝶,本就不是为了自己看。   思及至此,他觉得烦闷:“走吧。不看了。”   他的轮椅很快转了向,背朝着台子远去了。乔涴仙发觉老钱走得比平时快,愈走愈快,到最终,有点儿跑的意思了:“怎么,钱有方,你急什么?”   他两个穿过了横街,直往轿车的方向去,然而正到着车头,忽而一转了向,进了巷子。   乔涴仙在轮椅上颠簸得厉害:“钱有方,你昏了头了?钱有方!”   乔涴仙猛地拍了扶手,回头一看:   元吉朝着他,将一根食指挨着嘴唇,笑模笑样地呲牙:   “嘘——!”   乔涴仙的喉咙顿时堵了住,眼睛随之左右地一颤:“你、你……”   元吉的手心摸着他的脖子,朗声笑起来:“朝前头看吧!当心跌了!”   约到了巷子里的半截处,乔涴仙终于停下来了。   他抓紧了两把扶手,方才元吉推着他跑,也不知累的谁,他的面上倒是不由分说,先赤红地发热起来。   “你、你,你妈的——”   他猛地扭过头,话音还未对着元吉,然而元吉已经松了手,走到他的面前,先蹲下来了。他仰头看乔涴仙,额心滴一颗汗,滚到他的眉目间,显得光亮闪烁。   乔涴仙直看着这滴汗划过元吉的鼻梁,才记起自己是该大发雷霆的。他捏起个白拳头,忘了落下去。   元吉看他又断了弦,顺道就将他的手拉过来,喜笑颜开了:“别揍我,我找老钱借了你一会儿,你可别生我的气啊!” 第19章 春风舌底   元吉拉着他的手,稍微用了气力。乔涴仙气血冲撞,耳朵里一时轰鸣。眼见着毫无防备,骤然向前一倾身。   隔一条街的叫喊声音,此刻被巷子的灰绿墙砖阻拦,风一吹,就变得零碎。   元吉的眼睛深刻,瞳仁浑黑地凝聚着,迎着太阳光,里头喜气洋洋。乔涴仙想注意去看,然而他很快回味过来,眼睫就匆忙地一扑闪。他挣开了元吉的手,将身上一掸。他脑袋别过去,气焰没有了,调门独高:“别拽着我!”   元吉不和他计较,还是笑。他两个胳膊抵着腿,稳当地蹲着:“怎么,你说什么,我就非得听什么吗?”   乔涴仙原本不看他,现下一记眼刀剜过来,又拔回去,冷哼一声,气息平了:   “确是不必听我的。你是有本事的,正经是夏家的听差了。”乔涴仙的手臂扶着,将轮椅转过了边,有拒绝讲话的意味。   元吉心里有些发笑,乔涴仙这态度实在矫揉造作,因为望之即明。   他看着乔涴仙一张脸,想不通如何才能长得这样又倔又漂亮,左右浑不似个老财。元吉点点头,看热闹一样地,顺着他讲:“是啊!待会儿,还得送夏太太和她们家丫头回去呢。”   乔涴仙的脑袋很诧异地一回转,而后用力地侧一边去了。他侧了不多久,胸膛原本一片纸一样的,如今膨起来,在吸气。   元吉一句接一句:“夏太太待我很好,”他饶有兴趣地看乔涴仙的嘴唇越憋越红,“她是既不骂我,也不给我摆脸色的。是了,”元吉一眨眼:“她是南方来的,喜欢喝鱼汤。”   这弦外之音响亮,乔涴仙一张白脸云蒸霞蔚:“很好、很好,她是个好太太。可是跟我有什么关系?不必和我说!”他终于坐不住,屁股底下的褂子布被他扭得发皱,立刻就要调头:他妈的,原来他和谁都来这一套!   元吉大大方方,伸出两个手,将乔涴仙的轮椅拧正了。他乐不可支:“怎么,别人待我好,你反倒不乐意吗?你这也太小气了!你该巴不得大伙儿都对我好,我就好不缠你了!”   "我——!我小气?放你的屁!"乔涴仙的道理讲不过他,力气比不过他,衫子尾低旋了一圈,被迫就与元吉四目相对起来。元吉越笑,乔涴仙越气得挣扎:“你走开吧!”   末了元吉笑得干脆坐在了地上,面对面,封住了乔涴仙的去路。他想逗乔涴仙的闷子,招数实在太多。   但他没有笑多久。最终他只是仰着头,看着乔涴仙,他记起小麻雀对他的劝告,声音不自然地,就渐渐地低下来。   他其实不太捉摸得透乔涴仙。他想起他雨天里去捞鱼,水面翻起来的波,底下可能有活物,却又或空无一物。   日头往西,要黄昏。这颜色为元吉敷了薄光,令他像个无可奈何,不入佛眼的俗僧。   “你看,老久才能见你一回,好歹让我仔细看看你吧?”元吉好像闹得够了,所以胸前略一起伏:“我说——乔涴仙?”元吉念他的名字,有一些试探的熟稔。   镜观喜世台的方向忽而传来了一阵喧哗,叫喊相当热闹,浓稠地飘过来。   元吉慢慢地移去视线:“是小梦蝶,演完了。”   乔涴仙的眼神有一些躲闪。他借着热闹未竟,一噘嘴:“你很喜欢看她不是?你要想接她下台,现在就去,随你的便。”   “真的随我?”元吉抬起眉毛。这种话他听了太多次,这是头一遭诘问。乔涴仙没料到,略一怔。   元吉起身,复蹲在他的身前,背略前倾着,捏着乔涴仙的手腕,朝着自己轻轻地移。乔涴仙心下生疑,是有抗拒的,然而他抗拒的力气控制在一个尺度,便于让元吉吃力地得逞。   元吉没有出声。他握住乔涴仙的四指,将乔涴仙的细瘦手背,贴向自己的额头:“那你就给我握一会儿吧,”元吉的脸低下去,终于又笑:“反正你也不爱让我去找你。散了场,又见不着啦。”   他与小麻雀讨论过的问题,今日亦没有找到答案。但乔涴仙的手背沉默地贴着他,在此刻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第20章 芳思交加   这两个人打打闹闹地来,然而临了到了这个档口,却又显得各怀心事。元吉站起身,走在乔涴仙后头,巷子外头的天,就愈来愈宽阔的迎向乔涴仙。落日,却有阴云,因此是橘灰着的。   “云厚,晚上就瞧不见星星了。”元吉道:“从前在你府里前头,抬眼一看就能看见!”   乔涴仙坐在前面,略弓着腰。他脑袋低着,望向自己的右手背,是刚才贴过元吉的额头的。这两块皮肤方才紧贴着,如今分开了,就各自有对方的体温。   “什么见不见我的,”乔涴仙的声音小,但凡元吉的脚步再重一些,都要盖过去:“你从前哪有事情非找我不可?你又不说正经话。”   元吉不再与他争辩:“是,本来就一句正经也没有,所以你总生气嘛!”   巷子出口的两个折角仿佛两道封条,跨过去,那么今日巷子里的事,一并连到嘴边的话,都要封存住了。   乔涴仙用力地向后,将手握住轮,硬往回压了一些,将元吉逼停了。他的声音低:   “总归是你想见就来,如今不想见,又说我不许你来了。”   “横竖都是你的道理,你来来去去,哪问过我的意思?”   乔涴仙的肩膀塌着,好似泄气:“都是这样的,不必和我商量。你自己凑过来,现在自己又要走。你去夏府,我最后一个晓得。我的腿是坏的,哪里有你走得快呢?你跑远一些,我哪里看得到?……你只管跑远一些吧。”   他讲完了,也许自己也没注意,嘴巴轻轻地一撅,眼睫略扇了几下。   乔涴仙算起账来,那是自有一套的,黑的算成白的,白的就给抹去了,一般人来算不过他。   元吉站在原地,心里一潭,眼下就被他算得微风发颤了。他晕晕乎乎,觉得全盘来看,自己应该是做错误了。至于哪里错误,又说不上来,总之仿佛在对待乔涴仙方面,那真是好像有亏心之处的。所以他这腿自然就软下去了,他捏着乔涴仙的膝盖,叹着气笑:“那不是,那你——你究竟想我怎么着?你告诉我吧?”   乔涴仙仍然不看他,然而话音却顺着他,轻飘飘地就绕他一圈,将他环起来了:“你要做什么做什么,与我无涉,”乔涴仙一搔耳鬓,眼光闪烁:“你总不会天天要拉车到半夜。你将我府里用的水桶还回水房去,也是顺便。”   元吉听了一半,终于脸埋下去,鼻子尖抵着乔涴仙的膝盖,将头顶的云翳笑得散开了。   “我的乖乖哎!你要累死我?乔涴仙,乔涴仙,我真拿你一点办法没有!” 第21章 我思君处   元吉这份工,合同内容乃是口头约定,每日夜里取回乔府的水桶。这时间大抵是不确定,若夏府没有工,月上西头,就可去取。   自然,也有佣金。但这佣金不是由老钱拨出,须得当场结了,由元吉找乔涴仙亲自去要。钱有方向乔涴仙谏言:“不如干脆由我这里支出去,省得您劳动啊?”   乔涴仙好整以暇,义正辞严:“不必了。你指缝太宽,非将他惯坏了不可,还是我来吧!”   钱有方是日窝在侍应房里打盹的时候,门房来报,说元吉来了。他一看钟,元吉今日来得比前两天要早那么一些。   钱有方见着元吉,就很亲热。二人一面说话,一面往后院里堆桶的地方走。这空旷地方竖着个灯架,一打开,夜的黑就被错落有致地划分起来,显得静谧。   钱有方压低了声音,恐惊天上人:“怎么,今天来得早一些啊?”   元吉点头,不由得也把声音放低了:“夏府今天放得早。”他将水桶塞子拔开查验,腰弯着,一条龙骨从肩胛间凹下去。   钱有方看着他的背:“老爷这是够折腾人的了。”钱有方迈步,拍了拍元吉的肩膀:“可累着你了!”   元吉侧过脸笑:“他人在楼上?”   钱有方一颔首:“等着呢,我带你过去。”   两个人悄没声儿地上楼,钱有方先开书房门,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朝着元吉一招手时,就有一闪不着边的联想了:我跑这演的哪出西厢记呢!   乔涴仙端坐着,没有抬眼。   他桌上摆着一盏灯,灯罩子如一铃兰花,花面绷的是半透不透的夹丝粉布,一通电,灯光就虚映在乔涴仙的白脸上,令他也半透不透,漆金带粉。   元吉站在他跟前,想起从前在码头卸货,常听见一指令:“这箱子里的玩意金贵,一磕就碎,你小心着点!”   他如今仿佛就踏进个箱子里,知道金贵二字怎么写了。   该名金贵玩意不多久在灯下抬起头,两颊的光影熠熠流动,嘀嘀咕咕:“看逑看?老盯着我干什么?”   元吉忍俊不禁,然而夜太深静,他又恐怕将乔涴仙吓着:“好看不许看?”   这话化干戈为玉帛,乔涴仙低着头,脸上色彩丰富:“不正经!”   元吉不提结工钱的事,那么乔涴仙也不提。这两个人仿佛有一些默契,什么与眼下事情无关,就从什么讲起。   元吉走去乔涴仙的桌前,两手撑起来:“我听老钱讲,你这闷了一天啦?”他走动到乔涴仙的旁边:“不憋得慌啊?”   乔涴仙闪躲不及,在元吉的身边僵住了。他好似因为方受了褒奖,底气不足:“没有的事。”   元吉一矮身,蹲着了。他总喜欢蹲在乔涴仙跟前,仰着头看他:“我今早上出门,看见塘子里荷花儿打苞了。今年太阳好,看着过段时日就要开了。”   乔涴仙每次不得不低下脑袋看元吉的时候,眼睛就要时不时地一扫开。他总觉得看久了,就哪里不大对劲:“开就开了吧。到它的时候了。”   这花命硬,一开一大片,与乔涴仙物以稀为贵的审美不符。   元吉笑起来,自然地将乔涴仙的手拉住了:“你要不要去看?到时候开了花,我带着你去瞧头场?一年可就这么一阵子!”   乔涴仙一扭头,光会眨巴眼睛,旁的地方就都呆住了。   他记起从前看的一众罗曼蒂克史,里头写穷小子使尽解数,想出的全是穷办法,什么唱唱歌拉拉琴,摘个花偷个果,实在丢人得紧。他想他若是闺秀,必不去上这些穷鬼的当。   是以他垂着个脑袋,吞吞吐吐:“你也就只能叫着老钱,让他开车载我,你能怎么着?”   元吉脸上舒展:“不必。不带他。我和你,只我两个去看。”   乔涴仙一听,手在元吉的手里,虚弱地挣,又不抽走:“好笑!我凭什么和你去看?像什么话?”   元吉高兴起来,眉目间就有光采。他抬一边儿的眉毛:“你怕人看见啊?你要怕人看见,我就把你偷出去好了!”   乔涴仙被他牵着,后脖颈子发热:“鬼话连篇!”   元吉不言语,光把乔涴仙的手揉了一揉。这行动放在从前,他是不敢想的。然而如今乔涴仙却不做声,脑袋撇向另一边去,掩耳盗铃。   座钟敲了闷声,乔涴仙如梦初醒,收回手,从屉子里翻两张钱出来,悄没声地递出去。   元吉接过来,冲他一笑,转过身,肩膀宽阔地舒展着,被门外的光线勾出几道轮廓。乔涴仙看着他走远过去,忽而扬起了脖子:“哎!”   窗子没关,一声喊将夜风引进来。桌上摆的书,一页一页,簌簌地翻。   乔涴仙望着他侧过来的鼻梁,与头一次见面时候一样,笑起来就显得更高。   “你、你说话算不算话的?” 第22章 君思我   元吉自打这么一走,很有几日未再造访乔府。   乔涴仙晚饭吃得心不在焉,喝几口汤就离了席。概因他胸膛里有事情饱胀着,给他抵得不饿了。   他在晚饭间隙,听见钱有方播报了一些坊间轶事:譬如警长的女儿出嫁,譬如夏府老爷找了小,譬如不少人挤去塘岸,是去看荷花。   乔涴仙送到嘴边的汤一停:“开了呀?”   钱有方兴高采烈:“开满啦!”   这碗汤自此错失了被乔涴仙喝掉的机会。   乔涴仙晚上瘪个肚子,沐浴完毕,说今日早些休息。他打发走了一干听差,独自到书房倚靠着,摇一把绢丝折扇。因为点了沉香片,扇的风就有幽幽气味。   他摊开画报,此刻书房就是他的神龛,他在里头静止住了。众人对他背信弃义的事情其实太多,偏偏乔涴仙这一回却往牛角尖去了:既办不到,就不要讲给我听呀!   他在牛角尖中遨游,游得夜渐深沉时候,才终于觉出了疲惫。他一卷画报,向墙角的篓子里一扔,没扔中,木篓子打着转,磕得门背噔噔地响,这门就在此刻轻轻地一旋,打开了。   “乔涴仙?”   门后头的人经月光一映,笑眉笑眼的轮廓就出来了。他轻手轻脚,走去乔涴仙的桌前:“见着我就发脾气啊?”   乔涴仙此刻靠在椅上,背板直着:他以为自己一时间做清明梦,故而竭力地要醒过来。然而元吉撑着桌子,冲他一呲牙,乔涴仙顿时气进丹田,魂魄归元了:“真——真是——”乔涴仙猛一吸气,胸脯一抬,左右摸不着东西,拳头举起来,却不落下去:“混账!你还真敢过来?”   元吉左右躲,呼喊带笑:“得了,得了!”他绕到乔涴仙面前,接着三下五除二,将他的背托起来,另一手臂横抵着他的屁股墩儿,一使劲,将一个张牙舞爪的乔涴仙抱在身前了:“哥哥说话算话!”   这动作行云流水,乔涴仙的眼前一晃,只觉得头重脚轻:“哎、哎!”他力有不逮,不得不弓着身,抱住元吉的脖子:“你妈的,你疯了!?”他一拍元吉的肩膀:“把老子放下来!”   元吉扬起脸:“你这辈分可全差了!我不答应你了吗?我把你乔老爷偷偷搬出去——你小点儿声!”   乔涴仙在元吉的怀里一扭,顿时张口结舌地:“现、现在?去看、看……”   元吉将乔涴仙搂起一抬,令他的胸膛擦过自己的耳鬓,笑了:“可不就现在?我现在不带你去看,你明天不定气成什么德行呢!”   乔涴仙一扫颓唐面目,横眉怒目,一拳打上元吉的肩膀:“放屁!颠倒黑白!   元吉环顾四周,忽而嘘声,坏笑起来:“现下你府里熄了灯,可还有醒着的。老钱还在侍应房里等着我,要是被他们抓个正着,那可就……”   元吉一面讲,一面抱着他往门外走,乔涴仙登时屏息噤声,往元吉的怀里一缩。他甚至分不清眼下情状是虚是实,然而此刻一颗心却随着元吉的脚步极雀跃地悬起来,晃荡得他双颊着了血色。   他嘴里悄没声儿地念叨:“荒唐,荒唐……”然而手臂却箍住元吉,用力地将他引向灯不及的地方:“走这头呀!那头睡着个耳朵灵的……”   其实即便被人抓个正着,又有谁敢说他乔老爷的不是?但他真似返老还童,离了轮椅,经元吉一抱,竟在这种活动中觉出趣味了。   元吉抱紧他的背,忍耐地笑:“你可抓紧着我一点儿,别给摔着了。”   这两个人小声地嘁嘁喳喳,猫到了侍应房旁边。要从后门出去,非得过这里。老钱坐在里头,好像还在等元吉。   乔涴仙往后仰,低下头去,跟元吉咬起了耳朵:“这怎么好?”   元吉看着他,呆楞了一下儿。乔涴仙实是紧张极了,脸上明亮地发红。元吉的手伸上去,压稳了乔涴仙的脖子:“别吱声啊,瞧好了……”   钱有方一侧身,好像听见门外有老鼠叫。他起身走过去,然而实是困倦,眯起眼打了个哈欠,再往外一瞧,厅廊里漆黑的,什么也没有。他心说也不知老爷什么时候才放元吉出来,于是坐回去,盘一串菩提珠子,准备迷瞪一阵。   元吉是出来了。后门钥匙在高台子花钵下,乔涴仙伸手去够,末了坐在元吉怀里,汗津津地喘气,手忙脚乱,将自己府里的后门开了锁。   乔涴仙眼见着门开,空旷的星夜将二人包裹起来,他握了钥匙,有那么一闪念,想抱着元吉的脖子,开怀大笑几声。   荷花浅塘子离乔府有段路,拉着人力车,约跑了半柱香。塘子周围,此刻一个人也没有。破烂砖瓦勉强搭出一条观花的路,再往里,就是半干不干的泥。   元吉放下车把,左右一环顾,想出办法来了。他抓了几片莲花叶子,铺在塘边,接着抱来乔涴仙,自己盘腿一坐,将乔涴仙横放在自己腿上。他似乎很乐意为乔涴仙操心,坐下来时,还小心地调转了方向,好令乔涴仙正对了还算最盛的一方花叶。   塘里的荷花早不是头场了。月亮照的一爿,近的几瓣已摘得七七八八,风一吹,在塘里寂寂地摇出一圈涟。   远的地方是莲叶层叠的。月亮将其洗得褪了颜色,在水天之间,一并皎皎生辉。   乔涴仙在元吉的胸前,半晌终于侧过脑袋:“要是头场,一定更好看一些,”他的脸上有埋怨的神色:“现在开的开闭的闭,总归不那么好看了。”   元吉往远的地方去看,话音却落在乔涴仙的耳边:“不好看吗?”   乔涴仙扭过脸看他:“哪好看啊?”   元吉的眼睛收回来,接天叶做衬,他望着乔涴仙:“我可没见过更好看的了。”   乔涴仙起初一愣,不多久理会过来,就在元吉怀里一挣扎:“你——你真是!你说的什么话!”   元吉眉开眼笑,试试探探地,将下巴搁在了乔涴仙的肩上。   两个人坐在塘前,不言不语。夜色是宽厚的见证人,他将秘密作包装,往更深的夜中沉下去。   “我晚了这么些天,因为要攒着钱,付今天人力车的额外租金。”元吉一吸气,闻见了乔涴仙身上淡淡的香味:“晓得了吧?”   乔涴仙承着元吉的脑袋,吸气亦有些小心:“能要多少钱呀?”他吞吞吐吐:“你直接找我不就得了?”   元吉歪在他的肩窝里看他:“这不成。我哪能跟你开这个口?”   乔涴仙的声音一抬:“你不来找,你怎么知道呢!要我讲,夏府的那份工,你就该来和我商量的,我给你在码头安排,何必去……”   元吉不紧不慢,眼睛往水面起涟的地方去,声音自如:“实不必高抬我,仰仗你的多了,我是什么角色?犯不着。”   乔涴仙的耳垂,这时候眼见着红起来。他的眼睫扫下去:“你不同,你那是……我、我……”   元吉无声地笑,怕给他急撅过去了,赶紧直起身,一抚他的背:“也是,我可是你的恩人哪!”   乔涴仙抬眼看他,半晌肩膀贴着元吉的胸膛,自己也赧然地笑起来:“去你的吧!”   两人的呼吸相扶,交缠起来,笑往荷塘的深处去了。   “你明早上又要起早,往夏府去啊?”乔涴仙的声音一轻,隐约的体恤意味就出来了。   元吉点头:“可不。”   乔涴仙皱着眉毛,不以为然:“你签的协议,要我去说,当场就能不作数的。”   元吉实在觉得这人可爱,又将脸靠到他的肩上去:“我怎么瞧你是预备把我拴在身边呢?”   乔涴仙重重地咽了一口唾沫。他的眼睛盛了两半的月亮,尔后匆匆一眨。   良久,似有若无,似假非真,似风将他吹的不稳:他侧过脸去,挨了挨元吉的脸颊。 第23章 抽刀断水   钱有方次日心有惴惴。他到书房里去见乔涴仙,此人刚醒过神,不巧正低着脑袋,手指在桌子上画圈。   “老爷,昨晚上,您听见什么响动没有哇?”   乔涴仙不做声,眼睛即小心地流转起来:“哪儿有?”   钱有方放心下来,走到边上将窗户打开:“一大早还是热,我看您这坐着发汗,还是开个窗吧!”   乔涴仙的手匆匆一抹汗,脸就红了:“你开你的。”   昨晚上元吉将他送回来的时候,钱有方在侍应房里鼾声如哨。元吉将乔涴仙略抬高一些,附在他耳边笑:“你看看你,给人老钱累成什么样啦?”   元吉忙前忙后,将乔涴仙推去卧室,及至见着乔涴仙放在床头坐稳了,才终于歇一口气,坐在乔涴仙面前:“哎啊!”   他一抬头,就见乔涴仙的两条腿垂下来,略有些笑意思。元吉见他衫子尾有泥,想来是刚才在荷塘边,没有照看到。元吉此刻格外活泼殷勤一些:   “你这衣服,要不给你脱了换一件?”   他说完,是觉得没什么的,谁知他一看乔涴仙的眼睛,忽而觉出好像是有些什么在里头的。   元吉的手弹回来,摸了一圈脑门儿:“哎,我没别的意思,你看,我两个……我能有什么意思呀?你要是个姑娘家,那你可以骂我几句……”   乔涴仙本来端坐着,这时眉心见红了。他隐隐约约,嘟嘟囔囔:“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呀!”   元吉做事麻利,唯独眼下就有些笨手笨脚了。他将乔涴仙脱得只剩个衬衣内裤,眼睛不自觉往下一瞟,喉咙里就顿住了。一口气没噎上来,咳了一声。他心说这时候该说什么话?我也不知道哇!我是不夸他一句?难为他哪儿都不长肉,光他妈这儿长!   “你这、你这底下还挺有内容呢!”   他不如不讲。乔涴仙气极反笑,飞起一手推了元吉的脑门,推得元吉下盘不稳,往后倒过去:“啊——啊!”   这么一倒,乔涴仙眼见情急,偏偏又伸过手去抓,他岂把得住元吉,连带着一道滚去了地毯上,沉重地一响。   元吉吓得到处去捞乔涴仙:“乖乖哎!你没磕着哪儿吧?”末了摸着乔涴仙趴在自己身上,是囫囵的了,才终于记起来:“别把老钱给吵醒了……”   乔涴仙双臂撑起,骂归骂,没怎么生气:“老子要摔死……”他的腿无力,在地上交叠着,额发散下来,下巴尖撞得发红,逆着灯俯视元吉。   元吉躺在地上望着他,一时间就忘了动弹。乔涴仙的身体抬起来,眼睛浸在夜里,看不清神色。他的手指压过元吉的胸前,末了纠起元吉的衣领,将他慢慢地拉过来,一字一句:   “你头一天晓得我是男人吗?”   元吉屏一口气,只是笑,他抓着乔涴仙的手腕,顺着乔涴仙的劲道,愈来愈近地端详他。   外头的虫叫静下来,树与流云也静下来。   乔涴仙的鼻子尖有点发亮,是汗。这滴汗此刻足以被元吉的呼吸拂落,滑下去,将乔涴仙的嘴唇润亮了。   木头楼梯忽然卡噔地一响。两人双双扭过头去,再回神时,却各自将手指松开了。   元吉匆匆地一摸脸颊:“哈、哈哈,我抱你到床上躺着吧?不早了……”   乔涴仙定定地看着他,将自己散落的额发抚上去,一句话也没有讲。   游龙过隙,惊梦不成。   元吉此刻蹲在夏府后院,出神。他将脑袋埋到手臂里去,想昨夜乔府好死不死的楼梯。他想这楼梯要是没响那一声,得是个什么情景?   他现有功夫想,是今日夏府没有什么事给元吉做。盖因府内目前处于一个鸡飞蛋打的状态:夏老爷不久前找了个姘头。该姘头从河乡远道而来,仿佛背景深厚,有个别名,叫四姐。夏老爷有心要娶进门的,然而夏太太一闹,没有娶成。这位姘头在这档子事上也非等闲之辈,上门来讨要名分了。   夏家夫妻两个原本心照不宣的事情,如今就要撕破脸皮了。   夏太太哭天抹泪:“不要脸!不要脸!你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你不记得!我跟着你走南闯北地吃苦呀,她给几个脸子你,你就五迷三道的了,王八蛋!”   这话难听,夏老爷一甩手,很不耐烦:“她和你不是一路人——你又好得到哪里去?你和那个拉车的不清不楚,当我不晓得?”   夏太太当即气得跳脚,她这跳脚里有部分委屈,也有部分心虚:她正有这个打算的,只是还未得以实施。故而她话风一转:“你娘就这么教的你,真是你的好娘!”   老太太走得早,这事情与她其实没有很大关系。然而骂娘是忌讳事情,顿时泼皮架就成真打仗了。夏老爷长得瘦削,神色稍一严厉,就如勾魂马面:“你再说一次?”   夏太太一边骂,一边到底怯,拍手拍脚地往房里退:“我说怎么了?我还要叫人打烂小三八的脸呢!”   “打,你敢打!”夏老爷一吸气,眼睛左右地一扫:“你打她,好哇,我先打你那个拉车的吧!”   元吉坐在门口,隐约听见房内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他站起来一望,以为是着人使唤:“在后头呢!”   这一声出去,后院的门砰地一声开了,撞到墙上,门锁凿了个坑。   元吉眼见着涌出来的三四个夏府听差,一愣,就笑了:“哎哟,这是?” 第24章 水更流(上)   关门打狗四个字,一讲究关门,二讲究打。   四个听差将元吉包了饺子,哪儿的肉见好,就往哪里下拳头。屋里两个掌事的吵得昏天黑地,因此打到什么时候为止,是没数的。   元吉被打得太多,这时候已然知道双拳难敌,遁逃无门,唯有抱着脑袋,蜷作一团。他嚎也要嚎得小心,打手太多,要连牙一并打下来,也是有的:“不要打了哇!不要打——”   一声没有喊完,肚脐上正中了一记飞踢,立时就哑下去了。这一哑,就再连作声的时机也没有了。扬的灰土将他的喉舌封堵起来,将他做成闷声的沙包。   夏府的围墙高大,遮掩住几声血咳也不是难事。   是以谓作关门打狗。   夏太太很有分寸,她痛骂之余,晓得此刻绝不能对元吉有什么恻隐,否则她的道理就站不住了。故而她直捱得丈夫摔门而出,才细脚伶仃地跑去后院。甫一站定,当即暗叫了一声,将胸口捂住了:“疯了呀?真打死了?!”   有一听差旋即安抚她:“没死呢!”   夏太太一听,于是走近些,水纹缎子面的高跟鞋尖,将元吉的肩膀轻轻地一拨,仔细一看,几近栽倒下去:元吉的面貌红肿,又有青紫交叠,眼皮阖着,是一点认不出模样了。   “作孽,你们,你们……”夏太太挑一边手帕,用力地在空中指点:“要你们打,谁要你们往死里打?”   “眼下怎么好?”夏太太一费脑筋,就将手帕绞成了一条细绳。   几个听差面面相觑:“扔出去呗!他家里没有人,省得麻烦了。”   夏太太的眼神躲闪,着看元吉时,好似对他原来的英俊样貌还有一些惦念:“见你们的鬼!作孽还作两道,下油锅你们也得炸两趟!”夏太太往后退了一步:“他讲他是住铜人巷子里头的,你们给他送回去。再往人力车行里去讲,说他惹着人了,别的不关咱们的事。”   如此周密安排下去,夏太太自觉仁至义尽,眼睛复又有了光泽:“记着了?蠢东西!”   元吉醒来时,颇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年了。   他的眼睛起初只能睁一条缝,分辨着四周深静,是夜里。他想我什么也没干,怎么着就到了夜里了?他要睁大眼去看,然而脸上牵扯的肌肉立刻钝痛不止,勒令他将眼睛闭起来。   元吉的手指一激灵,还未想明白:怎么这么疼的?我得了什么病了?   这是第一场的疼。而后接连苏醒过来的、铺天盖地的疼,将他在床上冲刷得清醒过来:他是遭人结结实实地打昏过去了。他想要疼得一滚,却又滚不过来:应当是出了伤口,由不得他。   他在恍惚间,有着滑稽而抽离的条分缕析。他还有心思想起来,人力车哪里去了?若是不见了,我得如何去赔?   他与自己的身体僵持,最终头也不能侧,光是茫然地倒吸了一口气,徒劳地镇痛:“唉……唉啊……”除了叹这么一句,他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这声音很小,然而不多久,他的脚腕即被人抓住了:“元吉哥?”   元吉这才发现自己的脚边是有人的。他仰面躺着,暂且动弹不得,只察觉自己的床铺一凹,小麻雀好似爬到他的膝盖旁边,要哭不哭:“元吉哥?”   元吉一捏拳头,将到嘴边的疼咽下去了。他摸索着抬起手,想去探小麻雀的脸。他想小麻雀实是好的,他作寻常答复,笑也须竭力:“哎,哥、哥哥叫你担心了……”   然而他的手还未伸出去,即被另一只手拦住了。   这手指冰凉细长的,贴着他的五指指缝,与他相扣起来。   “元吉?” 第25章 水更流(下)   元吉的眼睛朝着天花板,茫然地一眨,又眨。刚才谁在讲话?   他要扭过头去,然而乔涴仙随即扶着他的脖子:“不要动。”乔涴仙瞧着镇定自若,吩咐小麻雀:“再倒些水来。”   小麻雀应声,哒哒地飞走了。   元吉喉咙里悬着的唾沫,咽得咕咚一响:真是乔涴仙。   元吉此刻手上知觉敏锐,乔涴仙的手掌心,他最熟稔不过。他顷刻心绪如滔,吸气一急,又觉周遭疼痛,匆匆只得平复下去:“你、你怎么来了?你何必,不用你——”   话音未落,元吉忽而觉得手被略抬高了一些。他细一感触,不偏不倚,是贴上了乔涴仙的脸颊。   乔涴仙面上发热,方才的强作大方就没有了:“你妈的!你还敢问我?我要被你吓死!”   元吉听这一句骂,手臂上一点儿不疼了。他的手指轻轻地去摩挲乔涴仙的脸蛋,眼睛奋力地瞟过去,想将乔涴仙的情状框进眼里:“我这刚挨了打,你还骂我,早知道我还是别醒的好——我把眼睛闭起来吧。”   乔涴仙将他的手攥着,听他有力气贫嘴,心里又气又喜,笨拙地倾身过去:“慢着,慢着,不许闭眼睛!”   元吉就这么仰面朝天地,终于仔细见着乔涴仙的面貌了。他眼里一有乔涴仙,忍着疼也要笑:“你这也太不讲道理了,我可是伤患病人,你要我怎么的呢?”   没讲完,乔涴仙又将背直起来:是小麻雀端着水进来了。这小孩子怯怯地将碗递出去:“乔老爷,水。”   他站在乔涴仙身边,伸头去看元吉,他的衣服角被揉捏了多次,痕迹繁复:“元吉哥,我以为你醒不了——你都躺了一天一夜,光喂了些水……”   元吉还未做反应,却听乔涴仙招呼小麻雀:“搭把手。”   两人七手八脚,不久元吉的脖子后横着乔涴仙的手臂,呈一个被乔涴仙搂在怀里的姿势,嘴边贴的瓷碗,水是温的。   “你身上淤了一堆的伤口,”乔涴仙一顿:“亏得这小孩子机灵。要不是他一早上来找我,医生给上了药,不好说。”   小麻雀在旁边小心地搓手指:“乔老爷,元吉哥没有那么多的钱,我也只攒了一点儿……”   乔涴仙将空碗递给小麻雀,复又将元吉放平下来:“不必谈这些。”   小麻雀一听,脸上高兴,欢天喜地地往门外走:“元吉哥,那、那我给你熬粥去。”   门一带上,元吉即刻配合他故作正经:“乔老爷,小麻雀说得在理。您不要为难我,我慢慢儿还您的钱吧。”   乔涴仙的眼睛横过来,一口气吁出去,生龙活虎:“要你还?你还得起?得了便宜卖乖,你还不如那个小的!”   元吉但凡要笑,就剧烈地发疼。他咬牙半晌,终于拉着乔涴仙:“我……我真没想着你能来。我晕晕乎乎的,记不得。”   乔涴仙面色沉下去:“夏琮亮作的好事。”   然而元吉平静,是习惯了:“他铁了心要打我,也是没法。这一回老天待我不赖,不然就是打死我,死了也就死了。你切不要往心里去,多不值当的呢!”   乔涴仙不言语,眼睛看着地上。这房间不算窗明几净,也谈不上脏。一张窄床临窗,衣柜重订了木板,柜子上头放了个红糖罐子,想来是怕小麻雀吃个没完。   乔涴仙的眉毛间现出一道浅印,他噘着嘴:“这也不值当,那也不值当。如今你也不值当,那谁算是值当?”   元吉觉出这话里似乎是有些意味的,却又讲不明白,心里只是蒙蒙地颤,含混过去:   “你这一来,只怕到处都要传你的闲话。你就推到我身上,就讲不认得我。别坏你的名声。”   元吉这担心其实多余:早传起来了。这到了晚上,恐都有孩子娘编成故事了。盖因彼时场景壮观:乔涴仙的司机,开着黑亮的沃克斯豪尔,后头跟着辆载医生的,火急火燎地将铜人巷子堵了个严实。接着他乔老爷前呼后拥,由小麻雀领着,脸色阴白,进了元吉的住宅。   眼下旁的人已经散了,唯司机还在等着载乔涴仙回去。   “换了你,你怎么讲?”乔涴仙撇了嘴:“你要讲你不认得我吗?”   元吉听出他话里有话,挠了挠乔涴仙的手心,学乔涴仙的细嗓子:“换了我,我一定讲:‘妈的,要你个瘪三来管?滚你的蛋’!”   乔涴仙实没料到,一时间就被哄笑了。他弓身伏在元吉的耳边,将额头与元吉的脸颊贴起来。他今日未有一丝笑,如今终于略松了神了:“我几时这样讲话?胡说八道!”   夏琮亮夏老爷,不久后听见坊间传闻,说乔府的主人不日前大张旗鼓地,往铜人巷子去了。   他拿餐巾擦嘴,一哼声:“他到处跑什么?”而后明白过来:“哦!他也到成家的时候了。怎么看上个铜人巷子出身的?他老爹可要气活过来了!”   夏太太在一边,手里的餐叉哐啷啷磕了瓷盘子。她对着餐叉发脾气:“哎哟,要死……”没有再说了。   他两个各自将身后烂糟事修剪干净:该名姘头不知与夏老爷达成了何种协议,总之是打了退堂鼓了。如今这两人虽然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竟还能勉强坐到一起吃饭。   夏太太心里打鼓,耳边听丈夫与管家的讲话也断续。   “……是么?他这几天就要到了?四姐真是嘴快……   夏太太听这个名字,脑袋忽而就转过去:四姐,她听着府里的下人讲,是那个姘头的外号。   “屁话,河乡到处通缉他,他能呆下去吗?不是省油的灯。   “也好。他愿意来,弄完了姓乔的这头,快点儿把他送走……要是敢节外生枝,把冯帽子惊动了,老子也保不了他!”   她唯独听明白这个外号,其他的就如蚊蝇嗡嗡了。什么人命关天,船舶码头,布匹黄金。金融计算与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只凭眼皮跳与不跳来判断事情的好坏。   然而事实明证,她的眼皮是灵验的。   次日凌晨,夏府的两艘布匹船靠了码头。船工与码头协商卸货的间隙,忽而就被上了捆。两舱内的货物,上层的布匹纹丝不动,唯独值钱的,下层的黄金,及底层的烟土,顷刻间就被洗劫一空了。 第26章 见时情   这是赌。乔涴仙这一步,他自己走得心里没底,却很得他老太爷的真传。   乔老太爷旧朝为官,新朝见风使舵,一样为官。彼时慈城码头上约分为三派,兵一派,匪一派,民一派,摩擦不断,气候混乱。乔老太爷挺身而出,说都别打,坐下来谈一谈,有银元一起赚,有麻烦就交与我乔某人。   这番话推心置腹,仗义实在。乔老太爷执政期间事无巨细,最终三拨人你来我往,少有性命争执,因为都他妈的混了姓乔的势力,胳膊打腿自个儿疼。时间一长,乔老太爷退了位,新的长官上台,争锋四起,反而没人买长官的帐,还得去找老太爷调停。   可乔老太爷的这两把刷子过到他孙子这里,刷子毛是软了。乔涴仙不再得以两手把持,他凭他爷爷的面子将地租来,再转赁给商户,以此牟利。码头如今上上下下各怀各心的态势,光凭一张嘴,是行不通了。   乔涴仙当晚上花了大价钱吩咐码头的警卫,撤了巡逻,转头给匪帮通了风报了信。他这里头一点没赚,然而无妨:只为了一口恶气。   乔涴仙记得小时候老太奶奶打牌,若输给耍老千的,回家一哭,多半牌桌上的人家里,就有船货要出毛病。他听见老两口子坐在房里,老太爷揽着老太太,嘀嘀咕咕:“都给你赚回来了,还哭什么劲儿啊?不哭啦!”   元吉休养了几日,终于有足力气四处活动了。他甫一运动,还略有不稳,扶着墙壁,摸到木头方桌边,好容易屁股落在长凳上,险些翻过去。   小麻雀听见响动,即从里屋跑出来了:“元吉哥!”说罢跑到元吉的身边,伸手去够水壶:“我来。”   元吉望着小麻雀:“这回你照顾我了。”   小麻雀将水递出去,声音轻:“元吉哥,我听说前几天,夏老爷的船让船匪给抢了。”   元吉呛了一口。小麻雀拍他的背:“哥,可见老天爷都看着呢。”   碗里水波震颤,元吉没讲话。他半晌一抬鼻子:“怎么这么香?”   小麻雀有些发赧:“是我炖的鸭汤。”   他解开自己破裤子里缝的小荷包,拿了几张钱,递到元吉跟前:“乔老爷前几天走的时候,给了我这么些。他说要我弄点儿东西,好好做饭……”   元吉看一眼钱,看一眼他,想他人小鬼大,面上很好笑:“原来你被他雇上了!怎么,你也不嫌他是坏人啦?”   小麻雀声音细小,脸更红了:“从前也是我听别人讲的……”   “往后怎么办呢?”小麻雀小心地看了一眼钱:“元吉哥,夏老爷家的事是做不成了,”   小麻雀扭扭捏捏:“要不改天,咱们去拜托乔老爷?”   元吉打哈哈,倒很乐观:“何必?哪儿都差个干活的,左右不能饿死我。不要老是去劳烦他。”   其实不必他去劳烦。   元吉过了一多半月,是好全乎了。他晚上趁小麻雀睡了,嘴里叼片白柳皮,搬个小凳儿,坐在门里头,借着门灯编柳货。这是他早前没挨打的时候收的柳条,这会儿有空编了。   他这人不擅长发愁,此刻哼一首小调,手里忙活,正要唱到妹妹等哥等不来,忽听得不远地方沉沉的,有汽车响。   元吉低着脑袋,过了几分钟,听着轮椅的响动铿愣愣地近来,再一抬头,笑就出来了。这两个人相对望着,都不急着讲话。   元吉将没编完的柳货放在一边,笑模笑样,欠身去够乔涴仙的手。他一拉着,心就放下来,说话自如了:   “老费这劲干什么哪?我这都好得差不多啦。”   乔涴仙的手臂伸过去,眼睛良久一眨:“码头上出了点事——这在做什么?”   元吉嘿嘿笑了两声,站起身,将乔涴仙推去屋里,编了一半儿的柳条小筐正像个鸭舌扁帽子,他一抬手,轻巧地放去了乔涴仙的脑袋上:“做彩礼呗!”   乔涴仙将小筐抓下来,捏着筐边儿,就很好笑了:“你这叫什么彩礼?也就娶个蚂蚱合适!”   元吉划了火柴,将四方桌上一盏煤油灯点亮了。没有风吹,这光亮自己就颇有些摇曳。元吉从里屋抓了一袋子花生,放在了桌上,声音压低了,朝身边儿的乔涴仙:“小孩儿睡着了。”   涴仙听这讲法,灯影映得他脸上的红晕就闪烁起来了。他手背摩脸,遮掩过去。   元吉不紧不慢地剥了两颗花生,放去乔涴仙面前的小碟:“这么晚还去码头,是要紧事?”   乔涴仙望着小碟里的花生米,拿起来嚼了一颗,是咸香气味。   元吉看他爱吃,直堆得他碟里摞了两层:“我听着人说,夏琮亮的船让人给抢了,”元吉似笑非笑地看他,眼窝在灯影里显得深:“究竟怎么回事,乔老板?”   乔涴仙抓了几粒花生米,嚼得腮帮子发鼓,半晌才嘀咕:“折了的,我给赚回来了。”   元吉有些好笑,不出所料:“你……”他的手伸到桌底下,将乔涴仙的腿拍了一拍:“不声不响的,怎么净干坏事儿啊!”   乔涴仙看他笑,自己的嘴角也要抬。他从胸前掏出一封信,放在了桌上。   元吉借着灯,将信翻过来:“这是?”   “介绍信。”乔涴仙轻声细语:“我今天就是告诉你,我找马警长,要了一个巡警的位置。”   元吉不认得:“马警长?”   乔涴仙一撇嘴:“如今码头上的警察,没几个我的人了。与其便宜别人,还不如你去。”   元吉把握着信封,捡过碗,给乔涴仙倒着水,半是笑,半是叹。   他哪能不知道乔涴仙替他敲的十全算盘?怕他又上哪里替人家做事,又要打脱层皮。元吉放下水壶,手慢慢地抬上去,情不自禁,摸了摸乔涴仙的脸颊:   “你这也太费周折了——何必替我操这个心?我干什么都行啊!”元吉探下手,将乔涴仙的手背一捏,有许多话,然而憋得脸通红的,不讲了。   乔涴仙看着他,手背上的青筋被元吉抚来抚去,发痒。他这睫毛垂下去,又抬起来:“我愿意。”   元吉没想到他这句,喉咙里一咽。他摩挲乔涴仙的手指,要笑:“我要是个大姑娘,你待我这样,我肯定连夜就跟你跑了。”他一眨眼,又想起来:“哎,不是,推着你跑,推着你跑。”   乔涴仙本来心里被他摸得七拧八歪的,听见这一句,又好气又好笑:“我去你的!”   两个人越讲越笑作一团,元吉将脑袋与乔涴仙再凑近一些:“小点声,小点声,喜不过窗……”   煤油灯罩子被元吉经常清洗,这时候透亮,光散出来,显得薄而轻,是黑夜织出的纱。   乔涴仙侧过脑袋看着眼前人,心中有一时的恍惚。   他从前读些绘本插画,里头画寻常人家的夫妇,夜里坐在桌前,点根蜡烛,凑近着讲话,一定是贴着脸咬耳朵。他从前想不懂:说话怎么不能好好儿讲,非得做贼似的呢?   他胸膛里热而颤,如今好像明白了。   乔涴仙抬起手腕,按到了元吉的颈后。原本够近的,这么一按,只把元吉按到自己眼前了。他望着元吉,看他的眉毛,再到眼皮的褶,鼻子尖,到他的下巴。元吉的棱角总是硬挺,灯一摇动,为他的眼睛里点出一团火。   不晓得是谁先抵过去鼻尖,贴住的嘴唇。 第27章 东君同心   小麻雀夜里半醒过来,要去起夜。他拖了两只鞋,忽而听见外头屋里叮叮啷啷,好似瓷器碎裂的声音。   他摸着墙,轻手轻脚地走出去,脑袋伸了一半儿出墙边,就看见乔老爷的手抬高着,凝起来,好似是一不小心将瓷碗摔碎了。他摔碎了碗,很不好意思,脸就红了——小麻雀是如此解读的。   然而他很快发觉这个道理讲不通,因为元吉哥的脸也是红的。元吉哥伸出手去,将乔涴仙抬着的手握起来:“没划着吧?”   小麻雀的惺忪睡眼一会儿就瞪大了。此刻的乔老爷是很罕见的:他红着脸,缓慢地摇了摇头,手扶去元吉的膝盖上:“没有。”   两个人就这么互相望着,小麻雀咽了一口唾沫,旋即转身背在了墙后——钟敲了。钟的方向与里屋的方向一致,元吉哥一扭脸就能看见。   他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再是元吉哥讲话:“不早了。”   乔老爷半天没有动静,接着蚊子哼一样地作声了:“你做了巡警,就没有时间来看我了吗?”   小麻雀对于这句话的因果关系不甚明晰:看乔老爷做什么?   然而元吉哥仿佛话里带笑:“码头上还有你的办公室,我想躲也躲不开呀!”   接着就是几声似有若无的捶打,伴着元吉哥笑得求饶:“好,好,讲错了,讲错了。怎么能不去看你呢?……”   小麻雀懵里懵懂,然而又因尿急,来不及细想。他好容易听见门开了,才终于蹑手蹑脚,跑出去放尿了。   慈城的马警长,年逾四十,原本眉目深邃,如今赘肉将五官位置撑开,有慈眉善目的意味。   元吉领了巡警的制式衣服,头一次穿戴齐整,去找马警长报道时,就颇得赏识:“哟呵,人才一表!”   马警长坐在软椅上,朝元吉点头:“我年轻的时候穿这身,和你一样的,”他左看右看,尤嫌言之不足:“恰到这个——好处!”   这警服乌黑,帽檐锃亮,肩章平直,腰上绑一根油光崭新的皮带。瞧着宽有宽,窄有窄,魁梧挺拔。元吉伸手扶了大沿帽,精神头一提:“马警长,过奖。”   马警长颔首:“你做巡警,是浪费了。先好好干,我这里有些位置富余的!”这话里的意思,其实乔涴仙从前也交代过,然而马警长如今自己一看,确实发自内心地觉出这个道理了。   元吉这种货到了警署里头,少不得是要吃亏。一连一个月,除了训练,巡逻的流水值勤簿上,日日有他的名字。   然而如此也有一些好处:他这人上哪里都健谈,又不摆谱,码头上的见了他,都乐意跟他扯几句淡。是以元吉的耳朵在码头上灵敏,譬如乔老板什么要到码头来巡察,他就早知道一些。   巡警的位子最低,事务又繁。平常码头上居民打架扯皮,生意口角,失物追寻,东家长西家短,都管。是日傍晚,有一青年报案,说怀表丢了。   这青年长得比元吉略矮,更白一些,鹅蛋长脸,五官娟秀,显得年纪小。他从衬衫胸前掏一张卡片出来:“警官,有劳。这是我的名帖。”   元吉接过来一看:雪英商行,浦雪英。   这个姓氏不多见,元吉念了一遍就记住了。   “警官,我这个怀表,是黄铜做的。约有这么——大。”他食指很俏皮地一打旋:“我刚从船上下来,人挤人的,给我挤不见啦!”   这情况多半是找不着的。元吉将名帖又看了一眼:“浦先生,一有消息,我就去通知你。”   这个浦雪英也是个爱说爱笑的,两个人复又就怀表的情况谈了几句,谁知越说越起劲,浦雪英丢了东西,最后竟还兴高采烈地走了。   元吉遇着一样健谈的,倒也情绪高昂。他扭头一看钟,终于记起件事情:乔涴仙不久以后,应该在他的码头办公室里。   乔涴仙另设的两层楼办公室不算太显眼,唯有房顶上又雕着四个镇兽,说明与乔涴仙有密切联系。   元吉借着巡逻的由头,夜里从警署溜了出来。约有一炷香功夫,就站在乔涴仙的楼前了。守卫引着元吉,倒很恭敬:“警官,乔老爷房里头有客人,也不晓得碍不碍着……”   元吉站在门前,没说什么。然而不久,他的眉毛就皱起来了:屋里头的人声好似很耳熟。元吉敲了门,这个耳熟的声音随即笑起来:“进来吧!元警官!” 第28章 花影深深   元吉打开门,乔涴仙坐在桌前,浦雪英抱着乔涴仙的胳膊。   屋内三人,此刻有功夫讲话的唯独浦雪英一个。浦雪英转了个脸:“元警官,可是我的怀表找到了?”   元吉站在灯下,良久抬了帽檐:“浦先生,还没有。我是来向乔老板汇报事情的。”   哪有什么事情可汇报?乔涴仙心领神会:“雪英,我这里有正经事,你先出去。”   浦雪英拖泥带水,从乔涴仙身边站起来:“我听不得呀?”   元吉的眼神缓慢地在此二人身上打转,而后定在了乔涴仙脸上:“乔老板说了算!”   乔涴仙颔首:“雪英,你先走吧!”   浦雪英将门刚带着,元吉就将桌对面的椅子拉出来,在地毯上拖出一道钝响。   乔涴仙的手臂放在桌上,以为元吉会坐到他身边来,还将轮椅侧开了一些,谁知眼下有些自讨没趣了:“你来了。”   元吉隔张桌子,刻意正对着乔涴仙,笔直地坐下去,将帽子一摘,托在左手小臂上。他大拇指指着门外,笑眉笑眼地:“你亲戚?”   乔涴仙望着门框,脸上还有笑:“跟我一块儿长大的,算我的表弟。小时候带着他到处玩,只是他后来家里生了变故,搬走了。”   乔涴仙跟浦雪英相熟的时候,腿还没坏透。见证过他腿好着的人不多,这时见着浦雪英,自然就回忆起自由快活的时光,一张脸容光焕发,万里无云。   元吉脑袋一歪:“表弟啊?”他反着手,拍了拍裤子:“表了几表啊?我瞧着挨挺近呢!”   这话里有话,乔涴仙一时没理会过来:“我哪里知道表了几表?我两个的爹拜把子兄弟,要说缘分,打祖上就有……”   乔涴仙不得要领,元吉面上就更是个要笑不笑,作出总结:“噢!原来如此。你跟他一块长起来的,如今他来看望你了。我下午听他讲,从河乡坐船来,不辞辛苦也要来看你,真是很亲哪!”   乔涴仙一搓手指,觉着这个话题是谈够了。他原想离元吉近一些,然而此刻仿佛不是拖动轮椅的时机:“他说河乡有他的熟人。你是下午见着他的?大热天,又要你出去巡逻?”   元吉不紧不慢,将腿交叠起来:“是——我说,我看他年纪轻轻,还有个雪英商行,怎么,是他开的?”   乔涴仙这回很不满了。他两个好容易讲一回话,怎么尽谈的浦雪英呢?光见了一面,连雪英商行也晓得了?   乔涴仙细一思量,脸就阴下去:“何必问我?你亲自问他好了!你看也晓得,他一定是比我年轻一些的!”   元吉肚子里好笑,一跺脚,将裤子抖搂清楚了。他是良久没在乔涴仙跟前犯驴了:“好!你叫他过来,”元吉腾地起身:“我也把他抱着试试,看是不是能问得仔细些!”   乔涴仙听了半句,刚要一起斗驴,然而再一琢磨,坐在椅子上,背就慢慢儿塌下去了。他屁股底下悄悄地一磨蹭:“你、你……”他脑袋总算转圜过来:“你是生我的气呀?”   元吉将帽子一戴,三两步走到乔涴仙跟前,将他一把托起来,自个儿坐在乔涴仙的轮椅上,拎兔子一样的,将乔涴仙放在了腿上:“我大太阳底下晒了一天,一进门就看见你跟人抱一块亲热,要换你,你好不好气?他妈的……”元吉恶狠狠地一呲牙,咬了一下乔涴仙的鼻子尖儿。   乔涴仙目前依附在元吉身上,由于自知理亏,那就是露粉风香,楚楚姿态。他的眼睫抬起来,一摸鼻子尖的红,显然是回味起来那个吻,一时忘却了庄重身份,笑靥羞涩:“你这真是——他是我发小,我怎么会、会……”   元吉刚要横眉怒目,然而又因为乔涴仙态度可怜,到底又怒又笑:“那你说怎么办吧!”   乔涴仙的肩膀靠在元吉的胸前,将元吉的帽子摘下来。要说怯,乔涴仙那是一点儿不怯,要说生气,那更是没影,此刻而言,他可谓兴高采烈。然而若太兴高采烈,就显得不知羞耻,故而他慢慢腾腾,摆十足的架子,抓着元吉的警服:“我看你得寸进尺。”   元吉将他的背托正,脑袋往乔涴仙的肩窝里顶。乔涴仙被他蹭得发笑,心中欢喜渐浓,搂着他的脖子,脸蛋贴了过去。   半晌,元吉的声音闷闷地,在乔涴仙怀里,终于笑了:“哪来的软嘴蚊子,到处咬我呢?”   两个人打闹起来,声音轻擦,到了门外,就不甚明晰。   侍应路过乔涴仙门口,见浦雪英若有所思地站着,刚要开口,就见浦雪英抬起手,冲他笑嘻嘻地,比了个噤声。 第29章 山雨   浦雪英理所当然地暂住在了乔涴仙的家中。乔涴仙显然心情不错,晚上又在卧室里与浦雪英说了好一会子的话。   浦雪英坐在乔涴仙的床上,两条腿悬着,摇来晃去,有一搭没一搭,问过了乔涴仙的码头经营,又讲自己的身世浮沉。   “涴仙哥,不是我不给你写信。多么乱呀!你不知道。爸爸的身体第三年就要不好了。商行是他开的,将将见了眉目。我没有法子呀,紧学慢学着,当然比不上他。”   乔涴仙聚精会神地听,听出这个浦表弟实在不是个做商人的材料,不由得就叹了口气:“我看,你顶好也还是收了手。我接济你一些,也无何不可。免得闹得从前一样……”   浦雪英听见此语,笑也一停,仍有当年的稚相。他摇头道:“涴仙哥,这怎么行呢?指望人接济,哪有落得好的?”   乔涴仙便不续言:“河乡这个鬼地方,被土匪害得不轻。你可有被搅扰过?上次见了报,说被清剿了的,是叫个冯、冯……”   这话一问,浦雪英就慢了一句:“冯用展?”   乔涴仙一拍扶手:“啊呀,是他。   这个冯用展年纪轻轻,又听说头上还有几个姐姐惯坏着,是以格外缺德。   “我听闻他跟他的姐姐,前几年将河乡搅得天翻地覆。你这次出来,还回去么?回河乡去?”   浦雪英笑了一笑,倒很乐观:“我不晓得,听天意罢!走到哪里算哪里,那个铺子眼下也不值钱了。”   乔涴仙不以为然:“傻弟弟,怎么这样没有打算的?”   浦雪英神态自若:“也是,涴仙哥的打算是最多的,我再呆得久一些,涴仙哥非连喜宴也替我摆了!”   乔涴仙抬手将他一推,浦雪英被推得往后倒过去,嘻嘻哈哈:“哎哟!生气了!”   乔涴仙其实晓得,上门来找他的,葫芦里都揣着药。浦雪英此次专程来慈城,想来也另有说法。然而他看着倒在床上的浦雪英,又觉得很欢喜:故地遇旧人,往事犹可追。他心说浦表弟若有求于我,我必定是要好好地办一办。   他将浦雪英往下一拽:“雪英,你老实讲来,这次有什么要紧事?”   浦雪英仰躺在床,由于顶上灯光明亮,捂住了眼睛:“什么要紧也没有!”   他一打滚起来:“涴仙哥,爸爸在的时候,不肯叫我回慈城,祭拜我娘也不行。我此程,只为故地里到处走走。”他的腿一踢:“再说了,慈城里,我打小和谁最亲哪?只有涴仙哥了!”   乔涴仙含着笑,却也不再多问:“我叫人跟着你,免得生事端。”   浦雪英放下手:“那么——那么就叫元警官跟着我吧!我和他讲得来,别的人,我就不要了。”   乔涴仙本来心中算盘作响的,眼下就一愣。浦雪英似笑非笑:“你放心吧!”他从床上一蹦而起:“涴仙哥哥,我晓得的,君子成人之美……”   乔涴仙以为自己隐瞒得天衣无缝,脸上就相当地挂不住:“你、你小时候没这么不要脸。”   浦雪英搂着他的背,前仰后合:“涴仙哥,怎么光记得我小时候呢!我现在可不同,别小看我啦!”   乔涴仙自己折磨了一夜,终于还是答应了浦雪英的要求。一则元吉是他心腹,便于知会;二则也好让元警官看一看,自己与浦表弟坦坦荡荡,别无纠缠。   然而这两条理由,次日他一见着元吉,不晓得怎么,那就不好开口。他絮絮半晌,见元吉脸色难看,终于两头难,委屈起来了:“雪英也就提了这么一个事情,我晓得你不高兴……”   元吉坐在他对面,本来在情理上占了上风,然而一见乔涴仙这个德行,就主动认降了:“得了,”元吉撑着乔涴仙的桌子,伸手将他的耳垂地一捏,乔涴仙哎哟一声:“你干什么?”   元吉俯身看他,实在也生不起气:“我笑你这个软耳根子,将来要刮了枕头风,你不定是什么德行呢!”   乔涴仙的耳垂发红,连带着脸也红起来。他仰头望着元吉,嘟嘟囔囔:“不是早刮过了?夏琮亮那一回……”   元吉眨了眨眼睛,是真没料到乔涴仙也能讲这种话,自己结巴了:“啊,啊是……这、这个——”   乔涴仙头一次嘴巴打胜仗,一时间连两人间的小龃龉也忘记了。他抬起手,将元吉的脖子压到自己旁边,额头轻轻地贴上去,什么话也不说了。   元吉溃败下场,脚步轻快,飘飘然出门的时候,才终于记起来这件事的要害地方:   哪算什么枕头风,他妈的——我还没枕过呢!   这个浦雪英实是个会玩乐的人物。元吉起初跟着的时候,还心存芥蒂,然而不久后,他即发觉此人就是一个小孩儿:与小麻雀别无二致,唧唧喳喳,聒噪欢快。   既然要玩,那么就陪着他玩罢了!   只是元吉从前在赌场里头做事,见过能玩的,没见过这么能玩的。尤其一个花牌,叫浦雪英玩得炉火纯青。所谓花牌,讲究四个人一边打牌一边唱歌,打什么字号的牌,就唱两句带了字号的歌词。浦雪英天生嗓门也高,一方唱八方听。他打个“天”字出去,连说带笑:“我先唱起,天字头:天皇老儿拜我的手,莫叫人间失风流!”赌场里头还有人侧目,自个儿的牌不打,光听他唱歌去了。   几圈牌打下来,浦雪英赢多输少,竟还小赚了一笔。他出赌场的时候,又是一贯的活泼姿态:“元吉哥,我从前难得赢一次,可见你有福。这个钱,不如我两个喝酒去吧!”   元吉见识过他的才能,态度大有改观:“你这花样懂得很多!这是谁教你的?”   浦雪英脸上喜欢发汗,显得天真烂漫,他一顿:“还能有谁?涴仙哥呗!”   元吉没想到乔涴仙还有这个才能:“这么说,他教了你,岂不是他比你还要能唱?”   浦雪英嘿嘿一笑:“那咱们可要挑一天,一起玩一玩,我也许久没有听过了!”   乔涴仙在夜里方才知道这件事情。浦雪英回来得很晚。乔涴仙在客厅里头,等得月往西沉了,才听见门房来报。   乔涴仙一见,当即心下惊异,转动轮椅,靠近前去:   元吉架着浦雪英,一步一拖地来了。   浦雪英倚在元吉的肩膀上,仿佛闻见乔涴仙身上的香气,仰起头来:“涴仙哥!”脑袋又垂下去了。   乔涴仙以手作扇,扇散了酒气,先看了元吉,再看浦雪英:“不自量力!”   元吉要讲话,话已出口,成了个嗝,顺带着也喷了些酒气出来,弯着身,还笑:“都怪我。”   乔涴仙气不打一处来,一捶元吉的肩膀,小声地:“都怪你!”乔涴仙向外头看,心说这么晚,难道叫醒了司机,给他送回铜人巷子?   他想了一会儿,眼中光影流转,手放下来了。 第30章 入夜   元吉将浦雪英拖去了客房,一个背摔,将他摔在了床上。浦雪英倒是早就不省人事,乔涴仙在一旁,心惊肉跳:“别给他摔坏了!”   元吉站直身,他打量乔涴仙,接着连人带轮椅,将他一把调转方向,径直推去了卧室。   乔涴仙被如此飞快地运输,末了进了卧室,元吉一松手,他自己刹不住车,在羊毛地毯上滚出两道辙来了,才吓得扭过头:“你干什么?奔着要死?”   元吉脚下一趔趄,站在乔涴仙跟前,脑袋扬起来:“好你个乔涴仙……”他打了个嗝,反手将门拍上了:“老子辛苦把你这位弟弟扛回来,你还对我发火!你……”   乔涴仙这才发觉元吉好似也是个半昏半醒,立即就后悔了:自己方才还敲什么算盘,眼下全然不适合搞什么旖旎花事,只怕将这个货定住都是难事!乔涴仙将个轮椅推过去,又退回来,冲元吉轻轻地一摆手:“别生气。你先过来罢?”   元吉站在原地,灯下的影子覆到乔涴仙的脚背。他踩着自己的影子过去,到乔涴仙跟前,咚地一屁股坐下,下巴抬起来,脑袋扑到乔涴仙的腿上。   乔涴仙好气好笑,手指摸到他的头发去,心说好了,这怎么办?老子这么跟他守一晚上?   好在元吉不需他操心,这时脸闷在乔涴仙的腿里,讲话了:“你弟弟说他的、他唱歌……是你教的,”他的额头猛地抬起来:“你怎么不教我呢?”   乔涴仙了解目前讲道理等于白讲,心平气和,安慰他:“你唱歌鬼吼鬼叫,学了也没用。”   谁知乔涴仙说者无意,元吉从地上一弹而起,将乔涴仙往后一推:“乔涴仙,好啊,今天就嫌我了!等你弟弟走了,我跟你说,你弟弟什么时候走?好像是过几天……”讲话颠三倒四起来,自己扶到旁边桌子,猛地将个瓷花瓶子震到地上了。   这花瓶子脆,饶是地毯也要碎,两个人共同吓了一跳。元吉三两步又跑回乔涴仙的腿边坐着,下巴搁回乔涴仙的腿上,支支吾吾:“我、我又惹你不高兴了?”   乔涴仙又是怕他被个瓷片子割破,又是心疼他的花瓶,于是此刻将元吉拽着,按紧着他的脖子:“别他妈的给我乱动!”   元吉探起脑袋看他,由于四处跌撞,脸上发汗,毫无愧疚地微笑了:“那你唱一句。”   乔涴仙拿他没法,回想了一番,想到最后,竟有些发赧了。他唱得哼哼唧唧:“天字头,我为首。二八佳人、似天仙,山间碧桃、山间碧桃随枝颠……”   元吉的眉毛皱起来,将乔涴仙的大腿上捏了一把:“你这唱的什么东西?跟浦雪英不一样啊!”   他这一捏,乔涴仙本来心里打鼓,眼下就正式心猿意马起来了。这词本身就是浪调,隐隐晦晦,一套词下来,类似十八摸。乔涴仙实没想到自己只记起来这一段,脸红了:“还唱不唱呀?”   元吉的脑袋埋在乔涴仙的腿缝里头,磨磨蹭蹭地点头。   不唱这位没完,乔涴仙心一横,乱唱吧!   元吉懵懵懂懂,迷迷瞪瞪,听得耳边唱的什么红花黑草,更是发困,他下巴沉重,涎液就滴了乔涴仙身上一滩。乔涴仙摁着他的脖子,他这眼睛只能往乔涴仙的身上看:“哎哟,”他腾出一只手去,摸摸索索,忽而就抓住了眼前一堆:“你这地方有个什么东……”   乔涴仙差点蹦起来:“啊哇!”   元吉皱起眉毛打量,两个眼珠子都不对正:“你别动啊,”他隔着乔涴仙的衣服,攥住一捏,觉得滑滑溜溜,心下缓慢地思索:是个蛤蟆爬进乔涴仙的裤管去了?   他混混沌沌的心急:“别、别动。动了我不好抓——”   乔涴仙要是腿还能使,这会子的劲,足够将元吉一脚踹回铜人巷子。   然而他这腿不能使。   他长了三十岁,还一次没给人这么劈头盖脸看过。他设想是怎么着也要情意绵绵,两厢欢好的时候——   他两手掐在扶手上,脸上是个过于羞愤后的茫然状态。   【——】   此刻元吉到底醉没醉,他自己也不好说。他觉着头脑十足的清醒,又晓得自己不是特别的清醒:他脑袋发沉,眼皮子要抬着去看乔涴仙的脸,只能开阖到他的胸口,就要往下坠。一来二去,顺势就枕去了乔涴仙的大腿上。乔涴仙胸脯起伏,进气多,出气更多。他这气生得倒像是为了遮羞:乔老爷这么稳重含蓄的一位人物,今晚上又唱浪曲又遛鸟,实在令人惭颜。   乔涴仙坐在轮椅上纠缠良久,好容易回过神来,发觉一件事情:元吉没动静了。   他伸手一拍元吉的脸:“他妈的,你给我起来!”   元吉呼吸平稳,枕着乔涴仙的腿,睡着了。 第31章 风满楼   元吉翌日在乔府,就晓得什么叫做“夹着尾巴做人”了。   乔府上下从前与他相熟的佣人,这时看他,眼睛里就有些欲语还休。   尤其是个钱有方,此刻仿佛与这名小兄弟之间生出一些暧昧隔阂:“元警官,老爷洗澡去了,你要不也去洗一个?”   元吉讪讪地:“算了吧!”他四处张望:“老钱,有点儿稀饭没有?饿坏我了!”   元吉舀了一碗稀饭,搬个小凳儿,坐在佣人房的最里头,就着稀饭,唏哩呼噜地:“乔老爷他、他怎么样了?”   钱有方思索半晌,一拍他的肩膀:“小兄弟,我劝你……”   话没说完,元吉没等到下句,脑袋抬起来,碗就险些摔下去了:乔涴仙就在门外。   他好似洗了彻底的澡,香喷喷地,着一身甸子蓝的绸缎睡袍,人比纸白。他望着元吉,两个眼珠子幽幽地映过去。   钱有方迎着:“老爷,来啦?”   乔涴仙将老钱稍微地拨开了。他好整以暇,向元吉微笑:“到处躲着,很怕我呀?”   是真怕。昨晚上的事情,元吉一点儿没忘,尤其是抓蛤蟆那一出,更是历历在目。   元吉腿一软,慌张地站起来,走过去,呈伏低做小状:“哎、乔老板,你早哇。你看你说的,没有的事!我这、我这不适合跟你一个桌儿吃饭啊!我怎么会躲着你呢?这是不麻烦你……”   乔涴仙颔首,气运丹田:“滚过来!”   元吉闻言而滚,乖乖推着乔涴仙走去饭桌,浦雪英正在吃得不亦乐乎:“元警官,你好大的面子呀!要涴仙哥亲自去请你!”   元吉恨不能将他的嘴缝上:“乔老板为人宽厚啊!”   乔涴仙昨夜里真是王八钻火炕,憋气又窝火,然而这火还不好发,冲谁去说他昨晚上当了一夜的光杆司令呢?   三人三张椅,绕着圆桌,元吉察言观色,将椅子挪得挨近乔涴仙:“乔老板,我给你添一碗汤啊?你看这个汤,这个桂圆,好家伙,长得跟你多像!好桂圆,好桂圆……”   浦雪英没忍住,笑得一呛。乔涴仙勉力严正,一记眼刀扎过去:“放你的屁,无事献殷勤!”   元吉心知事有转圜,将汤端起来,死皮赖脸地一笑,手在乔涴仙的大腿上搓,仿佛若有所指:“嘿嘿……我愿意!”   浦雪英眼观了二人半晌,低下头去,勺子在燕窝里搅:“涴仙哥,再过个两天,我就要走了。”   乔涴仙跟元吉闹得一半,停手了:“要走了?”他正过身,也不多做挽留:“走哪里去?”   浦雪英思索一时:“哪里去?许是去别的地方,散散心,若是不行,就回河乡……”他撑着下巴,好似灵光一闪:“上一回元吉哥讲,没有听过你打花牌,他想真听一听呢!”他两眼放光:“咱们三个改明一道玩玩,涴仙哥,我也很久没听你唱过了!”   这话刚讲,元吉回忆翻腾,脸色波澜壮阔:“我说浦老弟,这个,我也就这么一嘴,乔老板怎么抽得开身呢?”   然而浦雪英似乎态度坚决,望向乔涴仙,眉毛撇下来:“就当给我饯行了,涴仙哥,以后也难得见面的。咱们到赌场打完牌,再去庆喜坊,好好儿吃一顿……”   乔涴仙沉吟良久,寻思浦雪英这回也没有添多大麻烦,好聚好散,只得略一颔首,不自觉地望向元吉。这颔首里不可不谓窝藏了一些心思:他这牌玩得实在是好,在元吉眼前,有些想出风头了。   三人合计的时间是在傍晚。浦雪英先去布置排场,顺道拉了元吉,一同走了。临了到乔涴仙动身的时候,码头上忽而来报,说出了些摩擦事故。乔涴仙不得不前去瞧个究竟,待到他携三名保镖,前往赌场的时候,夜幕已垂了。   他由赌场的人领着,到了浦雪英所讲的“双喜”包房。这包房布局如个喜字,两间厅由一短通道相连,壁纸贴得金红,犹有喜气。   浦雪英坐在昏黄灯下,向他招手。   乔涴仙将轮椅推近桌去:“怎么,元吉呢?”   浦雪英将麻将牌在自个儿面前码了一摞。他好像有旁的事,应答也慢一拍子:“一会儿就来。元吉哥等你不及,上厕所去了。咱们先把牌洗了吧!”   他将牌摞轰地一声推倒,动静很大:“涴仙哥,从前你从前带我去钓鱼,喊我穿蚯蚓,我不敢穿。”   乔涴仙听这茬,有些莫名其妙。他这人其实也爱忆古,可自打遇见元吉,好像也许久没有追忆流年的空当了。他思索良久,是有这么档子事:“你胆子小。”   浦雪英笑一笑,将麻将牌摸了一个起来,端详了半晌,手上将一个牌面搓得干净整洁,忽而向乔涴仙皱起了眉毛,将牌按下去:“涴仙哥,自打从慈城出来,我也总是在想,你说的话不无道理,但是也不经得推敲。   “比如我爸爸匆忙辛苦,可他是得了什么报应,落得这样的潦倒地步呢?”   门外头忽而响了一声枪。   乔涴仙心下雷动,扭头过去,但见门被人一脚踹开,大摇大摆地,进来一个高大男人,穿的玄底短衫,眉毛粗浓,面目黢黑。他朝乔涴仙走过来,踢开挡路的凳子:“乔老板在这儿啊!” 第32章 恍惚中   包房里头的墙壁坚厚,乔涴仙朦胧地听得屋外桌倒椅翻,人声溃散。   “乔老板,久仰久仰,”冯用展将门摔严实,反锁上了。浦雪英站起身,回过头去,给冯用展让道,语调平淡:“来了。”   来了?   乔涴仙的眼睛烧在迈步进来的此人身上,忽而瞪大了,这人与报纸上的照片无二:“你——你是,河乡的……”   冯用展拉开凳子,将裤子拍了拍,坐下了:“怎么,”他朝浦雪英一颔首:“光站着,不给我和乔老板介绍介绍?”   乔涴仙的两个手扶到轮椅两侧,叫自己不至于形容狼狈。他望去浦雪英,视线在其脸上刻出两道痕。   雪英?   乔涴仙发觉自己眉毛附近一跳一跳地,血液从嗓子眼往上,将他泵成了一盆红而柔软的长寿花。   浦雪英摇头:“用展,不要卖关子了!”   乔涴仙喉咙里卡了一口气:“雪英,浦雪……”这口气反了酸,急急地翻上来,令他有些头昏眼花地,欲呕不得。   冯用展把个枪拍在桌上,冲乔涴仙笑:“乔老板,搅得你牌也打不成,罪过!明天你看看报纸,兴许也晓得我的底细了。那咱们谈正经的吧!”   乔涴仙捂着嘴,还未思忖完何以兄弟情裂,望着此人,只觉气度肮脏,直越过了他,向其身后:“雪英,你做土匪的参谋?你做土匪的——”   浦雪英的手扶去了冯用展的肩膀。   冯用展摆手:“你们哥俩的账,以后再算。”他朝乔涴仙做了个附耳手势:“他记恨你很久啦!”冯用展向椅子里靠回去,手里拿张麻将牌,一抛一抛地:“想来眼下,码头也在乱套。”   乔涴仙闻言,脸猛地抬起来。冯用展眉开眼笑,将麻将牌抛到乔涴仙的身上:“我两个今天受人之托,是来谈判的。先把这头的事讲完,乔老板两头起火,快点儿的吧!”   麻将牌在乔涴仙的腿上一滚,翻了面朝上,东风。   乔涴仙在恍惚间发觉外头没了动静。冯用展想来是派人把守着——亦或赌场今日就是为乔涴仙开的。   乔涴仙胸中忽而一丝气悬:元吉哪里去了?   他攥着拳,恶气抵得满面通红:“谈判?你是什么东西,跟我谈判?谁做的请示?谁行的同意?你?”   冯用展很讶异地一抬眉毛,往身后笑:“你这哥……”   浦雪英站在冯用展的身边,只一点头:“一样规矩,百样做。这么亲的弟弟,做什么请示,岂不生分?”   乔涴仙心头尚在剧烈地惊震,他将那张东风搓在手心,再看浦雪英,立时就痛恨上了:“浦雪英,也轮不到你放狗屁!”   浦雪英只当没听见,站在冯用展的身边,从怀里掏出来一叠文纸:“能有码头这么多年,涴仙哥,说实在的,你也够本了。如今码头里意见很大呀!大伙儿都不想你做这清闲租公——   “不过,你也不要伤太大的心。今天也没有多么复杂的事情。你若是能签好了遣散契约,还有几笔钱可以还给你使呢!”浦雪英翻了几页纸,嘴角是扬着的:   “码头……总是要改朝换代的,据我几日的观察,你也没怎么管过码头嘛!轮流坐庄,你的坏腿多休息休息,指不定还能好的。”   乔涴仙睁大眼睛,看着浦雪英手里的所谓协议。他深吸一气,抓起手里这张东风,朝浦雪英的脑袋,当场甩了过去。浦雪英躲闪不及,迎头中彩,鼻孔里两道红立刻就下来了。冯用展眼见此景,登时坐了直,谁知过了片刻即大笑起来。他仿佛看浦雪英的笑话,将枪柄在桌上磕得一响:“不中用!”   浦雪英穿的鱼尾灰色的长衫,揪着衣角一抹,面色跟着血红起来了。   乔涴仙喘着粗气,急火攻心:“浦雪英,你狗日的和外人串通,骗你哥哥——你有胆的,当场毙了我!还签字,签你妈的逑!你是不是人哪?你是不是人哪!”   浦雪英没讲话,倒是冯用展搭上了:“哈哈!乔老板,一个人头一份钱啊!再说毙了你,你老爹直接就把码头送给和尚,见鬼了!”   浦雪英看着乔涴仙,想来这么些年,他依仗他爹的身前算盘,如是而已。他的爹实是惯坏了他,若他的父母能做我的父母,我一定活泼自在的,读读书,写写字,何必上山去投奔土匪?……浦雪英自小没怎么被人惯坏过,故而此刻,心中就不免多些不合时宜的遐想。   他笑一笑,长衫上的血迹晕开:“你投胎投得好。我说你有福的,”他的几根手指横着浸了血,声音瓮瓮:“当年我家里赔得一干二净的时候,向你府上去求,结果乔伯伯讲了,没有钱!都是要给涴仙的,不替他打点好一辈子,怎么得了啊?”   “爸爸还写信过去,要乔府收养我。我那时候病得要死……”浦雪英一笑:“真是金兰兄弟。亏得我命硬,不然怎么找你问一问,信被你的爹扔到哪里去了?涴仙哥,你晓得吗?”   冯用展掏了掏耳朵。   浦雪英一点一点擦了血:“真是好、真是好。我也想赶快没了腿,好一辈子荣华富贵,免得我这么辛苦呢!   这剖白仿佛割了老伤,化的旧脓,有作恶的腥臭。乔涴仙听罢,斩钉截铁:“你疯了?”   他闭着眼长出一口浊气,气极反笑,眉眼间晕出淡淡的紫:“浦雪英,为着上一辈的事,和我动这个干戈,真是和土匪一个货色……谁支使你来的,要他自己来找我。这个字,你妈的,谁爱签就去签。   “你要钱?你要钱,我只当你死了,给你爹娘随些份子。阴间的钱阳间的纸,你要哪个?我现在就给你烧!”   浦雪英回忆前尘未毕,正是怒火难遏,乔涴仙伶牙俐齿,不啻火上浇油。他的声音低下去:“你想好了,打定主意与我作对,是不是?”   乔涴仙的背软了下去,望着浦雪英,良久面如死水:“我讲了,你听了。什么也不签。”   不错,意料之中。他知道没有那么容易。浦雪英一笑,没做声,只是不紧不慢,挪步去了喜字房的通道口。   通道有一薄木门虚掩,作为两厅分界。浦雪英摸着门缝,朝乔涴仙推开了。喜字房的另一头有一麻袋。塌的模样,半人多高,口束着,捆在椅子上。   其实他这“谈判”的事情,本可以慢慢做的。只是跟着冯用展的追兵,听消息讲,就要摸着门了。不干净利落些,这笔“谈判”钱,只怕是拿不到的。   浦雪英的鼻血擦成了两横。他回头看乔涴仙,眼见着乔涴仙的背慢慢弓了起来。   浦雪英走向乔涴仙,将轮椅推近这个麻袋。乔涴仙直愣愣地看着,继而扭过头,面上不见一丝血色了。   这两个人对峙,对得水滴石穿,急坏了冯用展。他本来见谋事有望,然而又见此二人实在磨磨唧唧,遂从腰带抽了手枪,对准了麻袋:“想,想他妈的想,有什么可想的?”   他其实并未打算开枪。谁知乔涴仙见势,猛然向后推开了轮椅。浦雪英侧过脸去,见乔涴仙伸出手臂,直好似要站起来,一时间失神,他夺了冯用展的枪,朝着面前就是一响。   这是这夜里的第二声枪。   麻袋洇血,好似将一枚花生剥开,露了红皮。   乔涴仙自然是站不起来。他扑出去,最终不出所料地跪在了地上。毯子上的灰扬起来,将他的衫子尾遮蒙。 第33章 三分晴   晴空万里,出船的好天。慈城码头边上的矮房子,灰白瓦的房顶,太阳一照,浑浊地发金。岸边的一艘大客轮,硕大一个镂雕的美丽船屁股,干舷写的名字,是七拐八弯的外国字:扎伦望。南邦的话,意为富庶的好地方。   正是冯用展两个要去的地方。   此二人正等着上船。浦雪英在人群里头挤挤挨挨,仰头一望,继而将帽子压下来,想去握冯用展的手,没有握成。冯用展拎着个皮箱,一手拿着雪茄,没工夫。   浦雪英晒得有些发汗:“用展,”他低过头,声音递到冯用展的耳边去:“你想什么哪?”   冯用展没侧脸,嘴巴咧着,半晌一笑:“四姐说得对。老子想你那哥,肥羊一个,咱们不动手,有的是人动手。本来这事情,四姐要亲自来的……”   浦雪英一听,后背忽热忽凉:“你以为是什么好事?她把这事情给你,是好让你干完了就跑。别说了。”   冯用展将雪茄甩下去,他不常听浦雪英的建议:“可惜我非跑不可,否则宰这一刀,他妈的能拿的多多了!”   浦雪英耐着性子,不以为然:“若不是我,光凭你横冲直撞,这事情能办下来吗?——”浦雪英戛然而止,四处一望,压低声音:“你既然金盆洗手,就跟着我过日子,什么也别想了!”   冯用展的黑眼珠子慢慢地望他,接着扫回来,无言良久,似笑非笑:“你说南邦的女人,是不是都倍儿黑?”   浦雪英的气一下就滚上来了:“你怎么!”   没说完,开闸了。   后头的人一波接一波的往前推,潮水拍岸一样的,将浦雪英的话音拍断了。浦雪英被拍得七荤八素,朝旁边喊:“用展!”   他奋力一望,只望见冯用展拎了那个大黑箱子,与往常一样,头也没回,大步流星地,先行上船了。   浦雪英独自在人堆里,在慈城炽热的太阳底下,忽而产生了一些细腻的迷惘。这种迷惘令他记起最后一眼望向乔涴仙时,乔涴仙跪在那个浸血的麻袋前。   他从未见过乔涴仙这样的神情:哀求。他的指甲抓着地毯,发紫。他爬到浦雪英的脚边,地毯泥泞的一片,是他的眼泪与涎水。   浦雪英说不清自己彼时究竟在想些什么,不过他此刻望着冯用展的背影,只觉得仿佛什么都拥有了,又好似什么也没有。   慈城里的园子里改换了折,唱《枝头凤》,说有一大户人家,世代为官的,然而一朝辗转流落为丐,却还不肯放下身段,矫揉造作,自此闹出的许多笑话。   丑角念白就更是不留情面:哪有枝头常栖的凤凰,春秋一梦这就散了场。打眼看他海市蜃楼消散去,原来光了个腚楞充大尾巴狼!   姓乔的还不知道有这出戏。他窝在宅子里,这是第九天。码头地盘重新算来算去,乔涴仙在码头上,最末几乎一点儿不剩了。他的轮椅在床边,上头蒙了一层灰。   宅子还是在的,也独有这个宅子算是大件财了。里头从前约十几个的佣人,现下零落。秘书是已经走了的。因为秘书交接完毕,发觉已经没有太多经济事情可以做了。   钱有方为乔府尽忠年久,看着乔涴仙长起来的,如今放不下。钱有方眼下知道无病呻吟才是好事,又怕他真傻了去,每日饭点,总要找些由头讲一会儿的话。   他将乔涴仙扶起来,舀一勺子粥送去:“我的少爷,您不管不顾,不成啊。往后日子还有呢……”   乔涴仙面色与瓷勺子一般的白。钱有方没见过乔涴仙如此的死德行,不知要持续几时,只能先往活了劝。   “我听着说,元吉现下在医院里头,也能吃点儿东西了。话还不能说,也不知落下什么病根没有。咱去看看?”   乔涴仙的眼皮随着这个名字,疲倦地抬起来。他将粥碗推开,松握了被子角,就要倒回床上。   钱有方追过去,碗递到床边。乔涴仙背对着,说了头一句整话:“不要提他。” 第34章 两处雨   元吉腰上约有半个拳头大小的伤口,未贯穿着要害,只擦了肠子的边。亏得冯用展这个土匪,用的手枪深一脚浅一脚,否则元吉一条命是否还在,也难得讲。   医院是洋人开的,元吉起初睁眼时,见到一个卷毛黄胡子洋人,四周蓝亮亮的,以为自己上了西天。这洋人喊:“稀烂了——”   元吉想这西天讲话也不很讲究,他正预备回神琢磨一会儿,霎时间冷汗就疼下来了。恰在此刻,他琢磨明白,这洋人喊的是“醒来了”。   元吉半昏半醒间,瞥见床边吊药袋的铁架子,上头贴的名片,写的是他为数不多认得的几个字:乔涴仙。   他在疼痛中凝视这张名片,不知不觉,将床单拧成了一绺。这回顺着脸颊滴的,就不止是汗了。   码头上没了乔涴仙,其实并不混乱。从来商人服谁的管,就不是多要紧的事。   也有念及昔日情面,去拜访乔涴仙的。然而去了也要吃闭门羹,如此一来,乔涴仙的名声就更不中听。这个臭名顺着风飘,最终由钱有方带到了元吉的病床前头。   不消旁人多讲,元吉自己渐渐也就琢磨明白了。他还记得自己倒在浦雪英的脚底下,浦雪英将他踩正过来,令他的余光窥见了桌子角刚喝一口的龙井。   元吉讲话暂且只有嘶嘶声响,且来往的看护全讲似是而非的鸟语。因此元吉见着钱有方这个故人,是很高兴的。   他躺在床上,见到钱有方熟悉而宽阔的下巴,忽而就想起来:乔涴仙原来平日在府里就是这样横着见人的吗?无怪这人白瘦的一条,毕竟打下巴看,看谁都嫌胖嘛!   他想到如此的乔涴仙,在病床上头一次想要微笑了。然而他这伤口警告他不许笑,因此他顷刻间对着老钱龇牙咧嘴,汗如雨下。   钱有方赶紧搀他一把:“小兄弟,受苦了。”   元吉握着老钱的手臂,半晌凑过脑袋去:“他……”   老钱坐回床边,不敢多讲,只怕两头乱:“老爷他——他暂且还算是好着的。你先顾着你自己吧!”   谁知元吉的手抬起来,将老钱虚攥住,摇了摇头。   打老钱去医院探望元吉后,这连着几个月来,乔涴仙没有再躺着了,因为躺得筋骨酸痛,只能坐着。他如今已经镇定下来,然而这镇定极虚伪,好似沸水上铺了一张宣纸,他还要在上头作画。他知道有人来拜访他,他不想见。见了就要左谢右谢,谢他奶奶的逑。看马戏尚且要买门票,如今到他家里来观赏他,连门票也不要了!   他如此一坐一天,才晓得他的父母从前何以病急投医,四处寻仙。   哪里有仙?他房顶上有仙。且他小心翼翼,四角齐全,打点周到,理当是无量福泽——可哪里有仙?   乔涴仙呆坐着,看见自己桌上的那一面铜镜。这面镜子是他父亲着人铸给他的,花棱横的水纹,水若浇上去,淌到最底下,就能将福泽仙琼四个字润亮了。这装饰精雕细琢,毫无用处:就像他自己。事到如今,再看浦雪英的一番话错到哪里呢?他当日气得跳脚,不恰是因为一点儿不错?   乔涴仙想得入神,是以门一敲时,他一激灵,将铜镜子推倒了。钱有方探脑袋:“老爷,有人见你来了。”   乔涴仙不见。钱有方拉着他的手臂,切切地:“老爷,他好歹是来了呀……”   乔涴仙面色纸白:“我不要见他,”他将铜镜子扶着,沉,手上的青筋于是鼓起来:“你和他讲,若要我赔钱,我即便拿不出,也一定想办法凑了给他,”乔涴仙一挥手:“是我害他,叫他走远些,再不要和我来往。”说罢扭过脸,示意钱有方出去,不再管了。   他听见钱有方重重地踏下楼去,在四周复归的静谧中,盯着福泽仙琼这四个字,自己愣在了原地。   窗户的搭扣轻轻地磕,将秋风拦下来。夜风起凉。愈是吹,夜就愈是深。这夜风在乔涴仙的窗户外来来去去地撞,丁零哐啷地不平静。拂开乔涴仙的窗户时,里头忽而就有了两句歌。   唱的人气力不足,尾音就更显得急促,似叹似笑。唱一句,歇一口气,然而只是唱,没完没了。   “……夜里的星星亮啊,哪有妹妹的眼睛亮?   “我要星星慢些走哇,我有心事讲。   “晓不晓得妹妹的名字,晓不晓得妹妹的心肠?   “晓不晓得她夜里有没有把我想?”   乔涴仙托着铜镜子,分不清哪里滴来的水,福泽仙琼四个字,这时候浸得隐隐发光了。 第35章 芦花里   乔涴仙躲在帘子影下,发觉再侧耳时,外头只有一声沉闷的声响,仿佛是什么东西,在砖瓦路上柔软地坍塌了。乔涴仙手里托着的镜子,登时旋落在地。他慌忙将帘子振开,再往下看,街道四处空空,唯独正对了他的窗下,泞着模糊的一个人影。   乔涴仙窝了半包的眼泪,此刻终于落到手背上:   “元吉!”   侍卫房的门急匆匆地响,钱有方打开门来,实没想到是这么一个情景:乔涴仙的袖子湿了大半,使劲咳了两声,咳得晕头转向。   不过一炷香功夫,元吉经钱有方扶住,半倒在乔府的沙发上。   “好了没两天,一时短了气。没有别的,我去熬点糖水过来。”钱有方回过头:“怎么又来管他呢?”他本要乘着火多讲几句,又委婉下去了。盖因乔涴仙此刻的面目确也可怜:抻着脑袋想去看元吉,轮椅偏还往后缩。   钱有方迈步一叹声,不讲了。   乔涴仙眼泪珠子落在两睫上,不敢眨。元吉长在医院躺着,头发又理得短了些,面上的肉瞧着少了,闭着眼,显得眼窝子深。腰上自然是还缠着绷带的,衣服罩着,鼓了一层。   乔涴仙看着看着,一时间恍惚地头昏脑涨起来:他看着冯用展开的枪。乔涴仙自当时后一夜一夜地发梦,梦见躺在元吉的怀里讲话,忽而元吉站起身,一边笑一边走,说乔涴仙,咱们俩再也见不着啦!   乔涴仙一吸气,只是这口气吸得过头,末了涕泪半干,开口了:   “混账王八蛋!本也是你害的——谁喊你去认识浦雪英的?   元吉没有醒。眉毛略微地皱着,手在腹上虚掩。   乔涴仙仿佛还未发作完毕,揪住了元吉的衣领,鼻子尖又红起来:“扫把星,你叫什么元吉?我自打遇见你,我再倒霉也没有了!你妈的——”话音断了。   顶上的灯积尘,光线灰蒙,乔涴仙的影子投下来,覆在元吉的半边脸上。乔涴仙看着他的鼻梁,就记得被他托抱起来,接着这张脸一侧转,冲他傻笑。   乔涴仙走了神,从轮椅上跌下来,跪坐在了地毯上。   如此的震动,使他面朝着元吉,脑袋连带着埋下去,埋去了元吉的脸侧:“扫把星!”   侍应房的门叮啷啷地响,钱有方端着碗近前,显然是一停。他将碗放在乔涴仙身后的桌上,而后扭脸走掉了。   乔涴仙将碗够过来,勺子在里头匆匆地调,待到舀起来吹口气,再一抬脑袋,即在原地愣住了:   元吉的脸朝着他,眼睛弯起来:“高兴哪?”他的声音低哑:“你这鼻涕乐的!”   乔涴仙白着张脸,好大一会儿,眼珠不转,末了嘴巴一瘪,竟喷出个笑来。然而这声笑气力不足,他眉间一道川,随之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他抓着碗,眼泪起初还能用袖子拭,而后拭也来不及,坦然地大珠小珠落玉盘了:“你醒了?”   元吉见此情形,碍于腰伤,原要一骨碌起身的,分为了三骨碌,末了将碗接来:“别往碗里哭,多糟蹋东西啊!”   乔涴仙没了碗,抬起眼一看元吉,好似悲从中来,愈发落起滂沱雨:“我当你又要……”   元吉将碗放在一边,两只手将乔涴仙的白脸蛋捧起来,拇指摩挲乔涴仙脸上的泪辙:“当我要死啊?”   乔涴仙闻言,显然就凝固住。元吉赶紧将乔涴仙的脸颊揉了揉:“你不说了吗?我多混账王八蛋哪!岂是轻易死得了的?”   乔涴仙的脸颊被揉得发红。他急切地一摇头:“我刚才,”他抓着元吉的手指,用力一捏:“我那是……”   元吉不能使大力气,若要将乔涴仙整个儿抱去轮椅上还是吃力,暂且折衷,匀下了半碗糖水,一运气,将乔涴仙抬抱到了自己的膝盖上头。这动作放在从前,乔涴仙兴许半推半就;然而如今他眼睫垂下去,仿佛亏心得厉害:“你有伤,放开我。”   元吉环了他的腰:“还知道疼人,那刚才骂的是谁啊?”元吉伸手将乔涴仙的额发抚上去,笑他:“到底哭不哭?”   乔涴仙由他摆弄,脸涨红起来:“哭什么?我还没有和你算账!要不是你……”   他看着元吉的眼睛,半晌嘴唇颤动,脑袋挨到元吉的肩上去了。   元吉没言语,末了捏了捏乔涴仙的脖子:   “你想算,就冲我算吧。本也是如此,要不是遇见我,你也未必会有这……”没说完,咳了两声。   乔涴仙靠在他的肩上,一下子坐直起来:“伤着里头了?你给我看看,究竟是好了没有好?我跟医院里打听,他们总说要好了——”   元吉的手心贴着乔涴仙,将气喘顺过来:“亏得那把枪准头不行。”   话至此,乔涴仙咬着嘴唇,眼眶子又红起来,他的手指悬去元吉的伤口上:“全是我失心大意……全是我的过失。若有后着,我一定、我一定……”   “一定别跟我分开着去打牌了,”元吉仰着头笑起来:“咱们以后一块儿去。好歹轮椅挡起来,打不着我的肚子!”   乔涴仙的眼泪兜着,颤得一落,又是哭又是笑:“我还和你一块儿?”   元吉最怕他的眼泪,仿佛泪是乔涴仙的一个零件,愈是落,乔涴仙就要愈破碎。   他手忙脚乱,去摸乔涴仙的脸:“好,那就不一块儿。你想怎么的就怎么的,你不想见我,那我一定躲着你走,好不好?”   乔涴仙抓着元吉的手臂,眼泪流得比擦得快:“你还要走?”   两面话全讲了,元吉闻言,不知从何说起,想去看乔涴仙,然而乔涴仙慢慢地坐直起来,硬是将元吉按在胸前了。   元吉的眼前黑暗着,只听得乔涴仙:   “走什么?你是怎么也对我不起的!自说自话!往前你做什么去了!还去看荷花,看什么荷花?你现在知道后悔了?你嫌我没有用,你知道走了?”   乔涴仙压着他的肩,手背滚起了青筋,将元吉彻底锁在自己的怀里,一句话不给他讲。   良久,四面的亮光聚拢,元吉面前腾了缝隙,即匆忙地抬起眼睛:“乖乖,涴仙,我怎么会……”   却未能够讲完。   吻由眼泪作铺垫,如飞雪入泥,一片一片,由元吉的脸颊到了眉间。 第36章 上尽楼   夜渐深重。元吉脸上怔怔地发红。他实在未能预测乔涴仙此夜的行动踪迹,头一次在乔涴仙面前发了个长楞。   “我是不如前了,现在跟你说这种话,我是没有脸。”乔涴仙的眼睛没有抬,他好像也从自己的放纵行径中醒悟过来,缩回元吉的怀里去:“我如今帮不了你,也替你做不了主。可、可我……”   他仿佛想寻出一些自己残余的好处,可是寻红了脸,却寻不出。   恰在此刻,元吉的手臂却将他抱正起来,眼睛仿佛也经雾气蒙着:   “从前我能帮你什么?又替你做了什么主?”元吉低过脸去,抵住了乔涴仙的肩膀,颇有郑重:“好涴仙,不要说这样的话。”   这称呼将乔涴仙的耳朵催得发红。他将元吉的衣领来回地搓揉,终于渐渐地安静下来。这夜里又哭又笑,又打又闹,唯独此刻,显现出了一些迷茫忧思:   “往前,我只学着做面上的事情。即便是再来过,我从哪里做得起?谁会帮我这个麻烦?”   元吉摸爬滚打,心里多少也明白。起错了头,拜错了堂口,那是要命的。   “马警长,”元吉试探地开口:“他从前是来探望过我的。还要我好了伤,接着去他手下。可见不是铁板一块。”   乔涴仙的睫毛垂下来,是听进去了:“他和我爹是老交情。”   元吉颔首:“你要有这个打算,我一定替你四处去探探风声。”   这话叫乔涴仙一听,其实未见得多么有用,然而心底确实是高兴的。他的手指抻开,又小心地收拢:“从前来求我,眼下是我去求他。”乔涴仙长长地吁一口气:“人情冷暖,也未见得买我的账。”   元吉握他的手:“怕冷啊?”   乔涴仙心下松动,捏紧元吉的手,往他的怀里落下去了:“原本都是想看我的笑话的……”   元吉握了他的腰,觉得他事还没做,瞻前顾后,徒增烦恼,于是大笑起来:“且试着。要做不来,那就罢了!你要不后悔的,跟我一块儿卖柳筐子去吧!我左右是饿不死你,也绝不会嫌你的。这样,我白天去警署里,你在家。你要手笨编的慢,那就叫小麻雀编,你看着就行了。你要看累了,等我晚上回来,给你揉眼睛。”说罢抬起手来,真搓了搓乔涴仙的脸:“再不然,我还是卖水去啊?我少卖两桶,把你供车板子上……”   乔涴仙原本听了这通话,喷了两声笑,然而看向元吉,却笑不舒坦。   他捏了拳,捶打了元吉两下:“去你的,我才不给你编柳筐子!”   倘若只有他一个人,即便落得如此田地,混账地过,只怕也无什么要紧。可此刻他对着元吉,生出的茫茫宏愿里,不许他混账了。   乔涴仙想说话,又只怕宏愿难许,半晌瘪了嘴,只将脑袋挨过去,不做声了。   他不做声,元吉摸了摸他的头发,此刻却与乔涴仙感同身受:   他的腿已经被乔涴仙坐麻了。   钱有方第二天打开乔涴仙的卧室房门,吓了一跳:乔涴仙正坐在床头。他抬眼见了钱有方,轻言细语:“你来了。”   钱有方松了门把,门把磕回来,在晨光中铿楞地一响。钱有方以为乔涴仙彻底地发了神经,觉也不睡了:“老爷,你……”他环顾四周,瞥一眼床边的鞋:元吉没有过夜。   乔涴仙眼睛里有血丝,面颊瘦削,更显得神态疯癫可怜:“你去把楼里多的玩意儿东西,通通卖了。”   钱有方心说是真着了道了!他走近床去:“老爷,元吉他、他跟您是怎么的了?何至于此啊?”   乔涴仙眼睛眨过去,又飞快地眨回来,眉毛一皱:“你说些——卖完了的钱,拿回来给我,我近日要去古董市场逛一逛。”   “怎么,跑那里做什么去啊?”   乔涴仙觉得钱有方屁话良多:“做什么?”他的白脸上渐渐爬了些血色:“我给马警长好好孝敬孝敬!”他将手臂伸向钱有方:“扶我起来。”   钱有方迷迷瞪瞪,不久前乔涴仙下床,还得连拖带拉:“少爷,”钱有方一摸脸:“不是,这个,老爷,起来往哪里去啊?”   乔涴仙好声好气:“往哪里去?洗脸吃饭!前言不搭后语,我看你是疯逑了!”   洗脸吃饭!   是,得洗脸吃饭哪!钱有方大张了嘴,忙不迭地将乔涴仙从床上抱起来了。 第37章 惆怅孤帆   得道多助,如今乔涴仙终于晓得下一句怎么写了。他也晓得他父亲后来何以宁愿不去碰这些生意事:门道繁多,又需运气。他将房屋抵押的事情方厘了清楚,转身就要去马警长的府上叙些旧情。   马警长确也实诚,乔涴仙为表诚意,上门送了个玉把件,夜里这电话就畅通了:   “涴仙啊!”马警长一摊子肉,倒在自己家的软椅里头:“胖子不是一口吃的。你这样急,急着做什么呢?发脾气哪能成事啊?   马警长的肉贴的听筒发热,换了一边,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神色是有些怒其不争的:   “我自然可以给你签署准许。你爹嘱托我照顾你,我自然尽力。但是商会那一头,你得学你家老两位,忍着些,自己去下功夫才是!”   电话另一头接着闷闷地响,马警长眉眼舒展,有笑了:“你放心便了,元吉这小兄弟,不消你说,我当然照看。你也多加保重啊!”   乔涴仙放下电话,手指落到轮椅的扶手上,细细长长,缓慢地轮转。   老钱站在他身侧:“老爷,成啦?”   乔涴仙另一手托着脸,没应声。   马警长以外人来讲,仁至义尽,讲得也老实:商会的事,不是他乔涴仙去办,就不得成。   慈城商会主管不颁准许,那么就开不了张,乔涴仙其实清楚。此时恰逢该主管走马上任,但这事情较寸,寸就寸在他妈的竟然是夏琮亮。   乔涴仙心事深沉:夏琮亮与他过节实在深刻,且看码头如今的划分,夏琮亮在冯用展一事上难说脱得了干系。这两个人如何联系上的,乔涴仙暂且揣度不清。然而此刻要乔涴仙为其掏心掏肝,乔涴仙恨不能掏把枪崩了他。   他越是想,脸就气得越是白。把酒谢仇人,这是哪门子的窝囊道理?   老钱不敢吭气,半晌吱声了:“老爷,我送您上去歇着呀?明个再操心吧!”   这句话将乔涴仙从冥想中惊动,他的手指最后轮转了一道,捏成个拳头打了下去:“操心他,他算个鸟!”   老钱长吁一口气:“是,算个鸟,算个鸟……”   五日后,乔涴仙亲自登门拜访夏府,并送了个鸟。   只是这鸟很不寻常,虽是鹦鹉种类,个头算得很大,通体呈宝蓝颜色,尾羽映日,眼如雪月,脚踩的一根鎏金停杠,底下衬的盘子与这鹦鹉的颜色一模一样,乃是个彩金边的珐琅大盘。   这鸟不怕生,掀了遮布,在夏府的客厅里头,对着夏琮亮就开嗓,声音仿佛一位去了势的歌伶:“哎哟,是您哪!吉祥吉祥!”   夏琮亮一张长脸,五官细而窄,鹰钩鼻子尖得发亮。他被这鹦鹉一问候,吓得往后退了一步,又知失态,连忙将个遮布甩回去。好在这人眼贼,瞥见了珐琅盘的边,心下就了然:“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乔涴仙如今的阵仗是大不如前了。光一个老钱陪在旁边,又从府里拉了个做洒扫工作的充数。乔涴仙输人不输阵,开门见山:“我有求于夏老板。”   夏府的佣人端茶来,夏琮亮接了盏,顺道将递给乔涴仙的一杯拦住了。他从前与乔涴仙的老爹龙争虎斗,观乔涴仙始终如一孩童,没有老子给儿子斟茶的道理。   乔涴仙憋着气,只当看不见:“夏老板,听闻你近来在码头得了一块很大的场所,我恭喜你。”这场所原本是乔涴仙的。   夏琮亮眼皮子垂在茶气里,良久将热气吹了开,面上又笑:“装模作样。”   他将茶盏放去一边,泰山岿然:“我听闻乔老板将房子当做抵押了,我实在没有想到。怎么闹到这般田地了呢?很费一番工夫罢?”   乔涴仙面不改色:“风水轮流。”   夏琮亮点头:“风水轮流,乔老板偷我的船舶时,若想到这一层,也许就不会干了吧?”   乔涴仙瞪着他。   夏琮亮的手摸着太师椅,微笑了:“你看,”夏琮亮一掸衫子面:“坏规矩,成了这幅样子,我怎么能轻易答应你啊?”   乔涴仙的眼睫飞也似地一眨,将扶手捏住:”夏老板,那么,你要我怎么的?”   夏琮亮不紧不慢,显出流氓本色。他向佣人抬手附耳,佣人不久从后头低着头出来,端了个一尺见方的薄布垫子。夏琮亮饶有兴味,眼睛越过去,看着呆若木鸡的钱有方:”他自个儿不好跪,你扶着他一些。”   宝蓝鹦鹉在笼中略振了翅,舌头翻了翻,漏出几声小小的“吉祥!吉祥!”。 第38章 雁来音信   乔涴仙出夏府门的时候,巧是很巧,撞见了元吉。   元吉如今职责在慈城东面一小爿,升了个小小的队长,领四五个人巡逻。他穿警署冬日里配发的乌黑呢子外套,显得肩背宽阔。时值秋末冬初,哈一口气,白雾就隐隐从两折高领子间溢出来。他远远见着乔涴仙的轮椅,显然是快了几步,然而又记起如今身份特殊,扭头喊了一声队伍。   钱有方循着声音一望:“老爷,是元吉,要不……”   乔涴仙侧过脸去,不久示意钱有方噤声。他见着元吉踏踏地跑过来,由远及近,最终眉毛也看得见了,自己冲元吉笑:“元警官。”   元吉在他跟前站住,眉目要舒展开,然而细一打量乔涴仙的面色,忽而就机敏起来。他看一眼夏府的牌匾:“乔老板,老钱。这是刚和夏老爷讲完话啊?”   乔涴仙见了他,原本要瘪嘴的,然而元吉身后许多的人,令他的嘴也扳正起来:“是。”   元吉心中警铃大作,不好直接往乔涴仙跟前坐下,半晌辞令谨慎:“事情办得还好不好?有什么为难?”   乔涴仙轻轻一挥手:“太平天气。”   元吉咽了口唾沫:“也罢,待我有空闲的时候,去拜访乔老板……”   乔涴仙抬起眼:“元警官,你的事要紧。不必拨冗前来。”   元吉还想再问,谁料身边有人对这一队警卫的驻足议论起来。他望着乔涴仙,扶正帽檐,列队领行,将话抹下去了。   钱有方重又推动轮椅,路面少许不平,乔涴仙坐在上头,随之颠簸摇晃。   “瞧着威威风风的。”钱有方低了头讲,“时移世易,是运气来了。”   乔涴仙望着路口出神。他看着元吉的背影愈走愈是远,自己就将脑袋低下来。他也晓得警卫队的规矩章程,只是他对着元吉,心中就不得不有一些不占道理的脆弱涟漪。   钱有方叹气:“老爷,这且开着头,往后保不齐刁难的——”   乔涴仙声音低低:“走吧。”   他这一日睡得很早。夜里凉气渐重,钱有方知道他怕冷,故而煲了个鱼头豆腐汤,又早早给他换了羽毛被子。这被子蓬松的一个面团,乔涴仙裹在里头,手脚冰凉地僵住了。   他确实下跪了。他没有叫钱有方帮助,自己扶着轮椅,缓慢地跪下来。夏琮亮睨着他:“磕头,磕下去,我就算你拜了堂口,从前的事,咱们算两清,怎么样?”   乔涴仙缩进被子里去,蜷着。这被子好在大而松软,故而什么声音也透不出。乔涴仙长长地吸气,再喘出来,就不是整段了。   寒鸦栖树时分,大门栓子响了。来的人穿一双长靴,将帽子塞到了胳膊下。他哈哈哧哧地喘大气,显然跑了长路过来,脑门一股热气往上冒:“老钱,是我。”   钱有方原要推辞两句,然而元吉喝了一碗水,轻车熟路,推着钱有方就往二楼:“老钱,我知道你两个有事瞒着。他这人爱自作聪明的,自己就能给自己找别扭,你给他扭出个好歹算谁的?”   两人在乔涴仙门外站定了,钱有方原本要清个嗓子,元吉忽而拦住他:“就光问他睡着了没有,要是没有,就说给他热了杯牛奶。”   钱有方一顿,元吉目前是大有不同了,竟也晓得牛奶一类的东西:“哪有啊!”   元吉拍钱有方的肩膀,笑了:“那就随便张罗张罗,晚点儿来吧!”   乔涴仙答应让钱有方进来的时候,既没有老钱,也没有牛奶。   他向床边一摸索,却只有一双手将他的掌心捏住了。   乔涴仙逆着窗户外头的昏光,蒙蒙然看见元吉蹲在床前。元吉不讲话,只把手伸过去,摩了摩乔涴仙的脸颊。   乔涴仙良久无言。嘴撅了又平,平了又撅:“你来啦?”   元吉看他这个委屈劲就着急。他靠得离乔涴仙近一些:“这是、这究竟怎么的?早上问你,怎么还不让我晓得?”   乔涴仙的两臂伸出去,声音埋到元吉的肩窝里,只是单单重复这一句:“你来啦……” 第39章 红粉轻盈   乔涴仙抱得直将元吉胸前的汗又捂出来,才慢慢倚靠回床边,一双眼睛代替着,来回地绕元吉打转。   元吉也并不急着问,只是站起身,眉毛垂下来笑:“我着急跑过来,难闻,我站远点儿吧。”   他方要后退,乔涴仙前倾过去,一把拉住他,慢慢地摇头。   元吉自己满不好意思。他晓得乔涴仙最爱干净,于是抬起袖子嗅了嗅:“我自己闻不着,怕你嫌我……”   乔涴仙这一次没有作答,只是手上忽而使了一个猛劲,这力量出乎元吉意料,他脚下不备,落到了乔涴仙的床边去,臂下夹着的帽子掉在地上,一声闷响。   乔涴仙的床柔软地凹了个人形。   元吉好笑:“我还担心你,没成想你还挺有精神嘛!”说罢就要反身起来,谁知乔涴仙一伸手,正覆在元吉的腰腹上:“别走。”   话方出口,乔涴仙脸上遮遮掩掩地就发红起来:“你、你就躺着吧。你做警署的工作,在这里休息也好。”   这话漏洞百出,然而元吉侧过身来,半晌将靴子左右囫囵地一蹬,脸上也红了:“我原想来疼你来的,你倒先……”   乔涴仙扭过脸:“我比你还长了几岁,要你的疼吗?”   话音落地,元吉拉了乔涴仙的手臂:“早上究竟是怎么的?我还以为哪里得罪了你,叫你怄气了。”   乔涴仙滑到被子里去,磨磨蹭蹭,终于蜷去元吉的身边。   元吉侧过身,跟乔涴仙面对了面,伸手将乔涴仙轻轻拍一拍:“要是难开口,就不讲了。陪着我待一会儿也行。”   乔涴仙在被子里,良久忽然伸出手,掀了被子的一角,将元吉拉了进来。   元吉未及反应,只觉出乔涴仙的脑袋埋在了自己胸口,鼻子尖抵着,呼的气凝成水珠,热而湿地透过来,令自己胸前有些发痒了。   他腾出手,腰上不自觉地向前挺,与乔涴仙紧密地贴近了。他后知后觉,觉出了一些殊荣:他跟乔涴仙两个躺一张床上了!   月露云外,勾出乔涴仙脸蛋的轮廓。   “有什么的呢?”乔涴仙在元吉的胸脯里一吸气:“我求夏琮亮办事,他要我的下跪。现如今,我的膝盖值得几个钱?他以为要我下跪,我就要死要活,未免小看我了。”   乔涴仙的下巴贴在元吉胸前的沟壑间:“我都晓得。我有什么不晓得的?只怪从前我见事不清,无怪人家的发难。”   元吉心下一时间如静水投石。一为夏琮亮做的缺德事,二为听见乔涴仙这档子话。他将这消息消化良久,末了吁一口气,呼吸拂动了乔涴仙的头发,将乔涴仙抱紧起来:“难为你,真是难为你。那句话叫,大丈夫能、能卷能直……”   乔涴仙在他的胸前湿漉漉地吸气,却也一笑。   “说出来也好,早上给我吓的——哪怕骂我两句解解气也好啊!”   乔涴仙的声音抵进元吉的怀里:“我不该讲的。这多么招人烦?你也要烦我的。”   谁知这话出去,元吉却仿佛当真思索起来:   “要有那一天,一定也是你先嫌我了,”他摸着乔涴仙的脖颈:“要真是,你就老实地告诉我。你说了,我自然走了。”元吉思量一会儿,又苦笑:“只怕也走不了。再要找个像你一样脾气坏的,真是很难哪!”   乔涴仙的眼睛隐在黑暗中,胸膛里朦胧地跳:“讲来讲去,你还要骂我?东一句西一句,瞎操的闲心。”   元吉在他的头顶“哈”了一声,身子往后一仰,将乔涴仙略松开了:“好哇,原来是闲心!你这么讲,那我也没这个闲功夫了。我得穿靴子走了!”   他作势往后退,乔涴仙晓得他装腔,期期艾艾,在被子里,虎口掐在元吉胸脯的下缘,指法黏腻,捏捏揉揉地好似求饶,将元吉往怀里拖。   元吉这时候半是跟乔涴仙怄欢喜气,还有一半,是有些心猿意马,含羞带臊了。   “乔涴仙,你又不让走,又说我管你的闲事,没有道理!”   哪里要什么道理,乔涴仙的手滑去元吉的腰间:“我跟你,没有道理讲。”   元吉在含羞带臊间感到好笑,模仿乔涴仙寻常骂自己的尖调:“臭不要脸!”   老钱这时候确实是把牛奶热好了。他站在门外头,耳听得门内此起彼伏,不晓得这个门该不该敲。 第40章 君月我星   冬日里,码头就显得恬静。大小的船拴在岸边,桅杆瘦高地杵着,长的长短的短,风一吹,仿佛池塘子里的残荷。   船没有事做,人也没有事做。小麻雀原在慈城码头的拉船处做零工,现下也闲。他托元吉的福,穿的衣服较之从前体面,加之脑子灵,年末到处做做库房活计,一来二去,没有坏过事,勉强养活自己。   元吉成为警官以来,回了家总是认真地吃饭,而后倒头就要睡。且自打小麻雀不知从哪里捡回了一只黄白杂毛的猫,这猫总在饭桌边溜达,他的饭只得越吃越快:倘若不吃快一些,这猫上桌来,他又不忍心打下去,没完没了。   小麻雀有时好容易和他讲得上话,他话里话外全没有自己的事情:譬如乔涴仙勇闯夏家府啦,譬如乔涴仙智斗货运处啦,譬如乔涴仙的生意总算理出了一些眉目啦,诸如此类。   小麻雀喝了几根面条,在日久的聆听中悟出了道理:“元吉哥,你真是喜欢他!”   元吉打哈哈:“哪儿啊?”他恐怕小麻雀又要发表惊人言论:“你这个、你小孩子家,瞎讲也不行。”   小麻雀仰头呼噜汤:“他又不坏,帮元吉哥这么多的忙,我也喜欢他呀!”   元吉替乔涴仙挨了两句夸,立时就露了狗尾巴,嘿嘿地笑:“那没法儿,他是招人喜欢嘛!”   猫在元吉的腿边跃跃欲试,要跳。元吉腾一只手出来,扶了猫肚子,将它架上了桌,顺道指着这猫的鼻子:   “小乔,别闹啊小乔!让我好好儿吃饭!”   城南的刘大师,作为乔涴仙一直以来依仗的雕刻名师,近来很烦恼。   乔涴仙从前与他君子之交淡如水,是以刘大师曾盛赞乔涴仙有佛性,八风不动,目前看来是扯蛋。   刘大师客厅里头左右两把太师椅,现下已经移开了一把:乔涴仙每日都要按时来造访,需给他腾出位置。乔涴仙这人,不拧则已,一拧惊人。从前养尊处优出病气,现下要紧办事,反倒浑身上下都好使了。   他造访的理由并不复杂:邀请刘大师与其进行长期的密切合作,雕三教九流的木头像。   刘大师顺嘴一应:“乔老板,我顺道给您府上多刻几尊?”   往前乔涴仙听了这话,总要喜不自胜,谁知乔涴仙看了他一眼,却将话支开了:   “待慈城的仓库建造好了,明年就渐渐卖去南邦,”乔涴仙畏寒,戴手套不说,穿了个黑的皮面袄,脖子上围了一圈儿白貂,这貂毛未得到很好的保养,流向杂乱,反倒将乔涴仙烘托出了一些无畏气概:“亨必抵、扎伦望两个码头,我也在筹谋。到立夏,第一船就能卖出去。届时我与刘大师再分成,”乔涴仙一仰头:“就按大师的意思,我暂时只抽一些辛苦费。”   刘大师一下一下地旋茶杯盖,心说总是跑不了:“怎么非得卖去南邦呢?”   “南邦的人信这一套。愈是贵,愈是要,显得他们心诚。”   乔涴仙声音轻,刘大师抬眼一看,忽而觉得眼前这人笑容阴恻,忙将话岔开了:“是,南邦的码头也松散,是好谈一些……”   乔涴仙出得刘府,事情谈了大半,不急着回家。他今日单有个司机,在对街等待他,至于老钱:老钱在家闭门思过,思为什么不要半夜给乔涴仙端牛奶。   乔涴仙想起这茬,好笑多于好气,彼时元吉听见门响,从床上腾空而起,好似警署里吹集结号令,飞身穿靴子捡帽子,顺道勒紧了皮带:“老钱,就来了!”语罢俯下身对着乔涴仙的额头猛叭了一嘴,就去开门了。   乔涴仙停在刘府门前,手不自觉地就抚去额头。恰在此时,正对着乔涴仙的街上窜出了一只猫。这猫黄白杂色,瞧着瘦,身上毛给自己舔得井井有条,一点儿不脏。乔涴仙低头看它,它仰头看乔涴仙,眼睛褐而圆。   乔涴仙学猫叫,猫没叫。它略过乔涴仙,往他身后的巷子里头去了。乔涴仙目前不至于跟猫怄气:“你妈的……”扭头去看,这猫往巷子尾去,巷子尾站了个小孩儿。   乔涴仙猛然一看,几乎要认不出来这只麻雀。长得高了,脸上却还显得幼稚局促,他走近来:”是乔老爷呀?“   乔涴仙先看到他外头这件薄袄,显然是元吉的,语气不自觉地就缓下来:“怎么在这里?”   小麻雀抱着猫,畏手畏脚:“我在这里的库房帮忙,账没算完……”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里头是点残羹剩菜,托出来,给猫喂了。   乔涴仙看着猫伸爪子拨了拨油纸,给拨下去了一半儿:“你还能算账?”   小麻雀将油纸抬高:“是,铜人巷子有个算术先生,他好心,教的我打算盘,要、要是不难,就能算。”   乔涴仙抬着眉毛,一颔首:“哪来的猫?”   小麻雀腼腆地笑:“我捡的,总跟着我,元吉哥很喜欢,就留下了。”   他妈的这猫爱答不理,给饭不吃,什么臭德行?这有什么可喜欢的?   乔涴仙按着没说。   巷子里没横风,唯独有猫爬上爬下,戚戚擦擦的声音。小麻雀觑着乔涴仙,声音细小:“乔、乔老爷,元吉哥总是提起你。”   乔涴仙斜倚在轮椅上的,这会儿屁股不易察觉地挪了挪,一手将脸撑起来:“他呀?”   小麻雀不晓得怎么,脸上发热:“元吉哥,他、他是这样,念谁的好,就总是念。”   乔涴仙想打听打听元吉念了什么好,又不好意思问,最终不咸不淡,哼了两声。   油纸里包的饭稀稀落落,要吃完了。小麻雀收了油纸,将猫放下去,这猫于是绕着他的裤腿,背来回地磨蹭。   乔涴仙看他冻得打了个哆嗦,干脆脱了手套,递给小麻雀:“早点儿回家去吧。不差这么一点儿账算,有用得着你的时候。” 第41章 鱼游悟   南邦没有冷天,首府扎伦望尤甚。早晚上多披一件外衣,就算是过冬。浦雪英不怎么喜欢四季模糊的地方,好在这里治安管辖不力,便于他的爱人生存。   浦雪英勤学上进,南邦话说了个七七八八。冯用展一句不会,也不怎么想学。他不必操劳生活,他的发财方式唯独是抢,再复杂的,就是浦雪英的事。   是以浦雪英现今可谓分身乏术。他并不考虑在南邦长住,故而只是租赁了一间简单公寓。但若要住得舒适,也实不便宜,加之雇了个佣人,又要考虑购买黄金资产:南邦时有动乱,黄金是最稳妥的。   如此,浦雪英还要分出心管一管冯用展:他两人出于浦雪英的强烈要求,是睡一块儿的。截止今日,他已经三个晚上没有见过冯用展了。   他望卧室墙角的钟,新买的,顶上齐刻了他与冯用展的名字——他都不晓得冯用展有没有发现。   冯用展原就爱女人,若不是四方围剿,土匪做不下去,要借浦雪英的援手,压根就不会认识浦雪英。浦雪英原不奢望能与冯用展进步成如何的关系,因为冯用展头一次得知他心意时,即作了言简意赅的评论:“我看你有病,操你妈的!“   然而到这出人意料的地步,浦雪英的要求也改变了:如今你与我相依为命,有什么不可以答应我的?   浦雪英关了灯,坐在床榻上发怔。他与附近的太太熟络,耳濡目染一些南邦的习俗:倘夫妻间有不顺的事情,就请神佛出面。   恰在思索间,忽而门外拖泥带水,响起两对脚步声:佣人扶着冯用展进来了。冯用展是很喜欢南邦的,巴不得在南邦久留。盖因南邦一曰热,人穿的衣服就少;二曰热闹,女人穿得格外少。   浦雪英沉在黑暗中,只见冯用展将佣人一把推开,从外踏踏两步,重重地扑到床上,不久爬起身,满喉咙的酒味,要呕,呕不出。   浦雪英的手够得着他的肩膀,将他翻过身,面朝了自己。浦雪英即便此刻恨不能扇他一巴掌,手抬起来,却又不自觉去看冯用展的耳鬓。冯用展真是算得丰神俊朗,当下烂醉如泥,也是一滩英俊的稀泥。   他一喝醉,就没有了讨嫌的倔劲。他平时与浦雪英讲话夹枪带棒,此刻眼睛半睁半闭,面颊酡红:“——你都不来找我?”   这话一出口,浦雪英捏了空拳,一下子捶打到床上,心软了:“我找你,你肯回来吗?这么多天,你舒服了?你满意了?”   冯用展被他问得缓慢地思索,最终只一眨眼:“你呢?”   浦雪英面如纸白:“你还记得我?你一边睡别人的觉,一边记得我?我要谢谢你!“   冯用展隔着薄被,枕在浦雪英的腿上,接着吃吃地笑:“呵呵、呵!你不用谢我,浦雪英,”他转了个身,抓了一边浦雪英的衣角,攥在手里闻了闻,喃喃地睡着了:“浦雪英……”   他不晓得做了怎样的清明梦,吃吃地:“天王老儿……拜我的手……”   是他两人第一次碰见的时候,他对浦雪英玩的花牌词。   犹是如此的窃窃私语,使浦雪英始终狠不下心。他埋下头,与冯用展的脸颊相贴起来。他刚兑了些黄金,金条贮在箱子里,他原本一点也不想动。   可是太太们所谓的神佛,究竟有用没有?   “究竟有用没有?”钱有方将乔涴仙往书房里推:“现如今打发出去的钱,真不是小数!”   乔涴仙这半月除去与夏琮亮订的月款孝敬,再有四处的打点,慢说生意开张,哪怕真是步入正轨,也得花时间回来本。乔涴仙仰躺在轮椅上,闭目养神。他真是将三十年未尽的劳碌操心偿还了:“一窝里养不出两样的狗。我若真是没本事,叫他们割我的肉,割死罢了,我若是有本事……”   乔涴仙闭着眼,只是一哼声。钱有方站在他背后,细细一看乔涴仙的后脑勺,忽而发觉:“哎哟,老爷,这有白头发了。”   乔涴仙听言,没挂心上:“让它去,”他正欲将碎发向后抚,手臂抬着,却在半空里僵住了:“多不多的?瞧得花白了吗?——要不多,就给我拔了!”   “多是不多。老爷也怕白头发?”   乔涴仙的后颈脖子红起来:“少问,拔了吧!”   钱有方一边拔一边笑:大抵元吉今晚上要来。   从前乔涴仙见他是在书房,如今跑卧室去了。乔涴仙的卧室房门虚掩,刚够听见楼底下的轻微动静,未见其人,先听其嘿嘿笑:“这么早睡啦?”   一旁的炉子里跳了火星,噼啪作响,乔涴仙侧躺着,背对元吉,不做声。   元吉脱了靴子放炉子边儿,蹑手蹑脚地走去床铺,软了腿跪坐下来,朝乔涴仙的背,小声唱歌:“天上的星星亮,哪有妹妹的头发亮?”   乔涴仙没忍住一笑:“你他妈的——”仍是不侧过身。   “干嘛不看我啊?”元吉探过去,试图看乔涴仙的脸。   乔涴仙的头发的确柔软漂亮,反了月光:“你都不来找我。”   元吉忍俊不禁,手往乔涴仙的被子里探:“这怎么说的?我找你——我凭什么找你啊?”   这话颇有效果,乔涴仙的屁股往上,明显是一扭,小声地絮絮:“好,你讲得有理。你如今眼瞧着身居要职,往后出人头地,我跟你什么关系也没有。不是你的靠山,也非你的东家……“   元吉将身子往前一匍,手伸进乔涴仙的被子里取暖:“拉倒吧,谁天天跟东家亲嘴呀?”   乔涴仙的脑袋陷进枕头里:“你可以去亲别人哪!我不拦着你,我敢拦着你吗?元警官!”   元吉的手臂悄悄伸进被窝:“真不拦着我?”乔涴仙硬是不扭头,元吉的脑袋也钻进被子里去,声音就闷闷地从乔涴仙的被子里往上传:“说话算数啊!”   乔涴仙的被子从底下儿往上隆起来,元吉屈着手肘,在被子里匍匐着,一点儿一点儿贴到乔涴仙的脸前去,乔涴仙实也绷不住,一声大笑,将元吉探到面前的嘴唇拿手挡住:“惹老子生气,滚你的吧!”   元吉的声音在乔涴仙的掌心委委屈屈,眼睛却带笑:“不是说不拦着我的?”   乔涴仙托着他的脸,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鼻子挺,眉毛粗,叫人看了心里就欢喜:像个大毛狗!   他捏了捏元吉的鼻子:“你在年下有空没有?”   元吉靠在乔涴仙的胸前思索:“有是有,你要找我?”   “我想着,”乔涴仙遮遮掩掩:“我想着临过年了,你来我府上过年,也热闹。”   元吉自然高兴:“好哇!”他一挠头,又撩乔涴仙的闲:“我上你们家吃饭,有什么说法没有呢?”   “要什么说法?我是你东家!”乔涴仙借坡下驴,未将实情以告。盖因这实情除了他自己,实在也不足为外人道:乔涴仙的娘就是在除夕过的门。 第42章 春盘春酒   年节给慈城裹了层红纱,一味地只用忙碌欢喜。   是日,乔涴仙是被小女孩子的声音喊醒的。   这小女孩子噔噔噔地在楼梯上跑,边跑边呼喊:“——小乔,小乔!”乔涴仙睡得糊里糊涂,半梦半醒地思索:谁是小乔?   小女孩子的喊叫不多久被钱有方打断了,钱有方压着声音:“小胖!不要上去,老爷在睡觉!”   小胖闻声而止,学她父亲,也压低了声音:“爹!小乔不在这呢!”   乔涴仙平静地仰躺在床,推测出一个结论:他不是小乔。他侧耳倾听,楼下更远的地方有尖亮的叫喊:“小胖,哪去了?在这头!”   乔涴仙的耳朵旋即进行思索:这声音是小麻雀。既然这小孩在这里,那么——   他不紧不慢,将筋骨嘎嘎嘣嘣地抻展完毕了,才摇了床头的铃。   钱有方进得门来,腿上攀了一个小女孩。这女孩儿约莫六七岁,圆脸圆眼睛,颊上肉鼓起来,将嘴巴挤得小而红。她躲在钱有方后头,脑袋一歪,辫子也一歪:“爹,谁?”   乔涴仙由钱有方扶起来,望着这个小孩儿,仿佛年画里跳脱出来的,喜气洋洋:“许久不见,长这么大了。”   钱有方将毛巾浣洗两道,端给乔涴仙,顺道将她拎到乔涴仙跟前去:“小胖,给乔老爷拜年!”   小胖此时嘴巴张圆着:“怎么他也姓乔啊!”   府内另一名乔氏访客现下被小麻雀按在怀里。它将爪子伸出去,试图够向面前的油锅,锅里二十来个春卷,此刻金黄油亮地翻滚。   元吉扶着腰,站在锅前。他今日特意挑了件滚边棉服,头发新剪过,伶俐整洁。他拿筷子将春卷划拨来去:“找着猫了?”   小麻雀将猫搂着:“刚才吓着它了,”他吸一口地菜味儿的油香气,就活过来,痴痴地答非所问:“元吉哥,这么多啊……”   油星噼啪地溅,元吉朝他笑:“急着吃?”   小麻雀的喉结滚动:“我不吃……我不吃,我给小胖。”   “真给假给?”   小麻雀显然踟蹰一会儿,然而不多久放晴了:“给她,她肯定爱吃这个。”   元吉大笑起来,摆了两个叫小麻雀拿走:“小心猫叼跑了!”   乔涴仙被钱有方推着,下得楼来,先看见飞奔而来的小麻雀。他两手各抓了一支春卷,肩上趴了只猫:“小胖——小胖!”他撞见迤迤然而来的乔涴仙,险些栽一跟头,往前趔趄时,还小心着把春卷举起来。这猫察觉险情,跳落下来,轻巧地反过身,往厨房去了。   小胖闻着味儿,立刻飞奔至此,顺道一把抓过了春卷,指着厨房:“走,小乔又跑了!”   元吉刚将春卷出锅,热气腾腾中转身,吓了一跳:“我的妈呀!怎么全在这里?”   两个小孩抓着厨余的边角料,弯着腰就去逗猫。   乔涴仙从后头跟过来,眼睛穿过这两人一猫,与元吉对上了。他今日穿的紫苑红的长衫,节气有别,还多挂了串赤玉珠,白脸搁在毛领子里,嘴唇由玉珠映出一点儿红润色泽。   元吉张着嘴发愣。他看乔涴仙的眼睫乌黑的,嘴唇在雾气里张张合合,走近了去听,愈走愈近,耳朵才同眼睛一起工作了:   “这猫的名字你取的?我看你是皮痒!”   元吉在他跟前站着,光顾着傻乐,半晌一拍脑袋,转过身,从盘子里捞了个春卷,吹了两口,一手递一手接,送到乔涴仙嘴边去了:“吃点儿啊?我新鲜和的馅!”   乔涴仙还没骂完,脸上就被春卷的热气熏得发红。他小心地看一眼趴在地上的两个小孩儿,看他们无暇分心了,这才扭扭捏捏,将嘴巴凑过去一咬,腮帮子鼓起来,慢慢咀嚼。   元吉仰着脑袋:“还不赖吧?”   他给一点儿,乔涴仙就吃一口,末了将一个全吃完了,乔涴仙侧过脸去,嘟嘟囔囔:“油大。”   “小乔不爱吃这个。”   乔涴仙脖子一僵,后知后觉,才看见小胖拿着春卷的一层薄皮,喂给了猫。   元吉憋了笑,忽听得老钱小跑而来:“外头拾掇好了,”他一抻脑袋:“都出来,别碍着你元吉哥做事!”   乔涴仙自然不认为自己在妨碍元吉做事,他为小孩子腾出道路,临了拍了拍小胖的棉袄,小胖的眼睛冲他一眨,蹦蹦跳跳跟着小麻雀出去了:“我三岁就不用人喂饭吃了!”   这顿饭乃是元吉操刀,多归多,样式却朴素,算不得隆重。乔涴仙见多识广:“还以为你自告奋勇,得多么会做饭呢。”   元吉知道他嘴里没有象牙,坐他身边,嘿嘿地笑:“能吃就行,能吃就行,”语罢抬脸招呼钱有方:“老钱,喝酒啊?”   两个小孩儿几近攀到桌子上去,嘁嘁喳喳地要吃,钱有方手忙脚乱,给众人盛了汤,就将酒从桌子底拿出来了:“喝啊,喝!”   外头接连响了几串炮仗,红的鞭炮纸飞起来,风一吹,缠着笑笑闹闹,散入家户门帷中去。   乔涴仙坐在原地,听着窗户外头的欢腾喜气,心下百转千回地一软,却见元吉的手在桌下,悄悄地将他握了一握。元吉捡了两个小瓷杯,两厢斟满了,在乔涴仙面前,有一些罕见的、欲言又止的腼腆:   “咱们俩也喝一杯吧。”   酒过三巡,乔涴仙的赤玉珠已经挂到老钱的脖子上去了。   “你、你也很久没有回老家一趟了。这一回好好地多歇几天,左右这里有……”乔涴仙轻轻地打了个嗝,将名字咽下去了。   元吉点点头,眼神还清晰:“老钱,你放心吧。”   钱有方没有多说,只是一饮而尽,拍了桌子,面色晕红:“造化……老爷,这一年,造化,”他伸出食指,“我回老家,替您拜个佛。这丫头像老爷您,小时候身体一直不好,拜了这个佛,现如今……小胖儿……”没说完,倒桌上了。父女同心,小胖儿吃饱得发困,箍着板凳要睡,小麻雀见状,抱着她就要起身:“元吉哥,我给他俩扶去躺着。”   元吉随之也站起来:“得。你收拾你的,我收拾我的。”   乔涴仙醉醒着,还在应钱有方的话:“不消替我去拜……”他将酒盅喝得一干二净,朝元吉:“什么你的我的?”   话音方落,乔涴仙就腾了空。换作从前,他应当是要挣扎反抗两句,如今归功酒气上头,闭着眼睛,只拿鼻子一闻,便将脑袋靠过去了。   元吉轻车熟路,将乔涴仙放平在卧室床上,就要去拉窗帷。恰在此刻,他瞟见乔涴仙的桌上似有一通红的圆剪纸,想是还未贴的窗花,待要仔细研究,却听乔涴仙哼哼唧唧:“元吉,”   乔涴仙原是陷在软床垫子里,现今慢慢腾地支起上身来,酒浸双唇红似霞。他望着元吉良久,话音从未如此的低回:   “过来吧。”   元吉耳听得外头新响了一声鞭,声响好似轻微,却又如平地惊雷。究竟哪里轰轰隆隆的不平静,他竟有些分不清楚。   他坐到乔涴仙的身边,来了许多次,唯独这时显得拘束,两条腿并拢着,笑了一半:“怎么?”   乔涴仙的手臂撑在元吉身侧,一只手轻轻地捏了元吉的耳垂。   他贴着元吉的耳朵,讲话的声音极细微。外头的鞭炮声响了多久,他就讲了多久。城中远的近的,舞龙舞狮的吆喝,间之锣与大鼓,将乔涴仙的声音遮在铺天盖地的热闹里。他在慈城的红纱中,只独自占着元吉耳边这一小片地方。   他晓得元吉听得见。他将元吉的脸捧得面朝自己时,从未见过元吉如此的神情:是笑,眼睛匆匆地眨,点着头,脑袋低下去,手上捏紧着,好似抓住什么,不敢松。   乔涴仙的额头抵过去,他头一回用了力气,将元吉吻得倒在床上。床边的桌随之一震动,红纸滑落在地,摊开来,原是剪的花好月圆。 第43章 再醒时   乔涴仙半倚在床头,有些发昏。   被子热,元吉也是热的:乔涴仙的鼻尖感觉得到。元吉的衣扣悉数解了开,胸脯贴在他的眼前,仿佛因为过于紧张,肤色深,却也能见红晕的尖处软而颤抖。   元吉不能不紧张。他跪坐着,腰抬起来,膝盖在床单上磨蹭出轻微的声响。他抓住乔涴仙的肩膀,尽力地将自己的腿分开,腾一只手绕到身后,手心里握着的东西滑滑腻腻,硬而红胀。   元吉的脸红,他是机灵能做事的,然而唯独这事,他摸不到门路。他尝试良久,满头大汗,滴得仿佛也有赤色。   “我、我不会——究竟要……”   乔涴仙望着他半晌,眼神迷蒙。他胸口起伏,尤在喘息,他未做应答,独手指细而长的,往元吉的狭小缝隙间缓慢地挤揉。末了两厢间肤色原有的分明界限,且化作融融肉色,淋漓一片了。   元吉脸都抬不起来,只听得乔涴仙喃喃地:“你怎么、怎么不看我呀?”   元吉羞愧难当,甫一抬头,乔涴仙轻轻巧巧,就贴上他的唇齿。   “嗯、嗯……”元吉没有任何经历,在这时候就显出幼稚,被乔涴仙吻得放下戒心,腰上只顺从地随他的手指放沉下去。   沉下去,接着就是陡然一声嘶吼。   百见不如一试,一试就能要命。   “我——!”   元吉原还能讲话,此刻喉咙里只能黏黏糊糊,风箱似的拉锯。   他慌张地往前倒,要攀附些什么东西,乔涴仙却将他楔在了原地,他只得倾身前去,将乔涴仙的脖颈抱紧起来:“呜!别、动,别动……我!……”   乔涴仙从未觉得冬日如此地热,不仅热,简直是滚烫,滚得连他的皮肤也蕴了粉色。两厢切合着,不留一丝缝隙,元吉胸前的汗顺着滴下来,滴去乔涴仙的眼皮上。   元吉的腰被乔涴仙握住,此刻只得仰起头去:”嗯、嗯!……别、别……”   这感觉实在奇特,他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与乔涴仙共度时的婉约曼妙情景:哪一幅都与他后头饱胀着的这根皮肉棍不相干。   乔涴仙好似知他分心,用力将他的脑袋按伏下来,声音微如蚊蚋:“你尽看着我,"他的眼睫润得发亮:“不许、不许想旁的。”   元吉哪还能听得进,他的感知仿佛皆失了灵,唯独晓得那一棍子细皮嫩肉,正在灼他的肺腑:乔涴仙与他交合着,在他的里头。   这想法不晓得怎么,令元吉不由得绞紧了起来。这绞紧是他无师自通,灼热如一阵靡靡热浪,由缠绵处,漫至他的脊背。他的小腹随之紧缩起来,甚至不需多加思考,他的头脑就直教他将乔涴仙往更快乐、更柔软的地方去引。   可怎么引?   元吉的眉毛撇下来,他伏在乔浣仙的肩上,渐渐抬起了腰。他的腰腹虽紧实有力,若不是乔涴仙掐得死紧,此刻只怕也要瘫软下去。   “……啊、啊……呜嗯!”他在混沌错乱间,甚至未尝察觉自己尾音低沉流连,正是一声高过一声。若非情   思相缠,他想必也无从晓得自己也有这样的发声。元吉的腰落下来,后头不自觉地吮吸,有如恳求一般地,要乔涴仙遂他的心意。   乔涴仙的耳朵被他呼喊得擦了红。他头昏脑涨地扬起脸,一口咬上了元吉的胸脯,软而凸,鼻尖往里顶,仿佛真要压出些汁水来。   乔涴仙嘴唇湿润,语如碎珠:“叫我呀……你、你叫一叫我呀?”   元吉腰腹的沟壑,在起落间积了汗珠。   他拿乔涴仙最没有办法,遑论此刻。   “涴、涴仙,”他开口便后悔:乔涴仙闷闷地一应,将他的腿根掐得通红,令他叫不出整句。   “涴……呜!涴仙……“他垂下头去,好似切齿,明明闭了眼,却仿佛见一簇一簇的白色焰火,伴着他的双股战栗,是激浪般的欢愉。   这欢愉似乎给了元吉一些暗示。   他在晕头转向中,将乔涴仙抱在胸前,贴着他的耳朵,断断续续,呼喊他的名字。   ——   ——   乔涴仙不晓得现在是多咱了:他没空去看外头。元吉的的两个手臂撑在他身侧,低着脑袋,胸脯颜色较之方才,红肿地发沉。他的喘息深的深浅的浅,间或一些低声求告:“我的乖乖,你出来吧?“   乔涴仙虽也疲累,然于疲劳中尚有些得意:“你还比我年纪小些呢。”   元吉实在是没力气跟他斗嘴,手臂一软,上身就倒在乔涴仙的身上,后头还连着,他管不得了。   乔涴仙“哎啊”一声,拍了元吉的背:“你——你要压死我了!”两手却箍下去,绕在元吉的腰上,将他抱住了。   元吉的脸贴着乔涴仙的脖颈,闻见乔涴仙的气味,好似又有了些活力,恨恨地一使劲:“你这腿要是能动,我还有得活没有?”   乔涴仙笑得将元吉的腰上拧了一把:“胡说八道,给我捡好听的讲!”   话音落地,元吉却好长一段儿没有做声。他一缩脑袋,望乔涴仙的下巴,胸膛紧贴着,贴得发热:   “是挺舒、舒服,”他怕坦言这种话,显得自己没见识:“我也不知道,觉着、觉着痒,又痛快……你呢?”   元吉的胸脯宽阔绵软,乔涴仙恬不知耻地拿手背剐蹭,直觉得心要跳出来。他咽了一口唾沫。终于晓得什么叫做喜出望外,春风得意。然而他没有这个脸面讲。他按着元吉的后脖子,不让他往自己看:“你自己猜吧!”   要说元吉的确是年轻。歇了半晌,自己清理完了,抱起乔涴仙,横披了个薄毯,就要去浴室里给他洗干刷净。他健步如飞,乔涴仙在他怀里颠簸不平:“你不是讲累得要死?你慢一些!”   元吉的在楼梯口探脑袋一瞧:“小孩儿哪去了?”   乔涴仙哼哼两声:“一定跑哪里躲咱们去了。你可不要小看他,他不像你,他心眼儿多。”   元吉张口结舌:“那、那也是……”旋即回过味来:“我缺心眼儿?”   乔涴仙不做声地笑:“开了年,新盘口就要开。我有心用他,学着替我做些事情。”   他手肘搭到元吉的肩膀去,下巴抵了手背,声音惫懒:“往后,他若求你元警官办事,你可要看在我的面子上,通融通融他呀。”   “什、什么话,你跟我……”元吉猛地将乔涴仙搂高起来,脸凑过去。乔涴仙笑模笑样将眼睛一闭,等了半天却没有等到。他睁开眼,却见元吉开怀大笑:“我叫你今天光欺负我,我就不亲!”   乔涴仙哭笑不得,将他的领子扯了一把,自己挨过去了:“不要烦人!”   钱氏父女在次日午间,回乡了。临行前,钱有方避着乔涴仙,与元吉很是交代了几句。   末了小胖儿等得心急:“爹呀!”小麻雀站在一边,将她的行李接来,扛在肩上:“钱管家,我去送送你……”   钱有方这才依依惜别,带着小丫头上了乔府的车,朝火车站方向绝尘而去。   乔涴仙目送得久,元吉取代钱管家的位置,将乔涴仙推进屋去。他发觉以这个角度观察乔涴仙,显得他总有心事。   “老钱跟着我,吃的苦头也多。他老婆走得早,留着一个小孩。他放心我不下,好些年没有回家里长住过。”   “一年年的,熬得人也见老了。”   他转入厅内,灯是暗着的,侍应房门关着,门口原应有钱有方迎出来的,这时只是坐着一只猫。这景象寂寞,乔涴仙触景生情,怅然若失起来:“我也免不了老的一天。总有老的一天……你说人生在世,究竟……”   该猫显然是无意探讨问题,光是舔了舔爪子。元吉走去开了灯,继而蹲在乔涴仙的身前,将他的两手一边一个,捏住了:   “人生在世,哪有究得了竟的?”他不慌不忙,摩挲乔涴仙的指节:“你要有的笑,那就多多地笑;要有的闹,”元吉一点头:“你气性大,要是老了,我看精神头也一定很好,仔细不要一闹一夜,尤其这大过年的,吵着我睡觉。”   此屋内眼下没有旁人,两厢自然也就这么牵着了。乔涴仙由他握着,此刻再看元吉,那就越看越是顺眼,不由得就点评道:“谁和你闹?讨人嫌!” 第44章 百种千般   小麻雀寄居在乔涴仙的家中,已是两月有余。乔涴仙遣他去念了点书,如今能够认得几个字:譬如某月某日,付某人银钱若干,月底结余若干。这账簿是个断本,中间撕了不晓得多少页,最末是拿极粗的墨笔竖着划去了:两讫矣!   两月前乔涴仙将此簿交给他,面色严肃,嘱咐他拿着练习,若有朝一日练得与正本无两,即可开始做他乔某人的小帐房。   彼时元吉亦站在小麻雀的跟前,将他的脸使劲一揉,拍来拍去:“好啊,家雀儿要飞高喽!“   小麻雀的两眼被挤得成缝,他从缝隙里偷偷去看乔老爷,乔老爷坐在原地,只是静静地一笑,又将茶盏拿来,斜了盖一拂,态度不可不谓端庄大方,得体斯文。   他回过脸来看元吉哥,心下就有了对比:元吉哥真要多向乔老爷学一学,有些体面做派。   乔涴仙目前在外抛头露面,大多时候能自己应付,若实是要些阵势排场,就找去警局,借元警官出面。   他这气概较之往前大度坦然得多,不久前甚至还向对方提起伤心往事,似是为博一些同情,好签下合同。   真是体面做派!   小麻雀此刻缩在侍应房里,面前摊着个账本,在练习。他耳听得楼上似乎渐渐又起了吵闹声,思及自己两个月前对乔老爷的判断,笔在纸上一顿:做派做派,故作气派。   乔涴仙眼下趴在床上,折腾得脑袋埋进被子里,仿佛一枚贝壳,声音断断续续:“好哇……我有势的时候,你知道哄着我,如今我破落下来,你也就懒得理我了。今天我出去薛府办事,我好歹是看见了,我看见她挽着你,若我看不见的时候……”   元吉趴在一边,要将这贝壳撬开:“瞎说八道,那是冯警长的姨太太,我送她去冯警长家里的!”   他将乔涴仙的脑袋从被子里亮出来,乔涴仙的额头因为闹得热,布了些汗:“姨太太?”他的贝壳一旦打开,就颇具攻击性地向外滋水:“瞎讲!怎么能叫你去送他的姨太太?”   元吉喘气儿:“他提拔我兼他的贴身警卫长,这事情自然落得我去做了!”   乔涴仙将被子牵到鼻子下,眼睛一流转:“贴身警卫长……那么你的事情,岂不又比从前要多了。事情一多……”   元吉一听,心下暗自好笑,这句开头的架,有两种吵法:一是事情一多,就要忘了他乔涴仙,就要花天酒地三心二意,二是事情一多,认得的人也多,就要看不上乔涴仙——   元吉当机立断,将乔涴仙的两个手臂压在床上,笑模笑样,咬乔涴仙的下巴:“可以了没有?还要闹?”   乔涴仙起初还挣扎:“滚你的,不讲清楚,就不要亲我……”   话是如此地说,元吉磨蹭了半天,末了乔涴仙抬起手去,却将元吉的脖子按下来,不肯松手了。唯独这种时候,他不必将自己打扮成乔老板,从心所欲,想怎么着就怎么着。   半晌,乔涴仙托着元吉的脸,嘴角还湿润地亮着,嘟嘟囔囔:“贴身警卫长,怎么还要做这种事的?他有几个姨太太,难道个个要你去接送?累不死你?他交代的事,未必全去做。”   “来月,码头上的这一家店面就张罗成了。”乔涴仙抚去元吉的头发,手指来回地梳:“你几时有空的?你也过来剪彩。”   元吉知道他是闹完了,下巴抵在乔涴仙的胸口,惬意得一哼声。他如今摸得清楚,乔涴仙待人,自有吃了黄连吃甘草的一套方式,苦的完了,后头只需坦然受用着。   他睁开眼,手握去乔涴仙的腰:“几时都行——你才是劳累。我记得从前抱着你,这还有二两肉挂着,你看看……”   此二人针对谁更劳累的问题,进行了动手动脚的一番辩论。   最终元吉摇头晃脑,下了结论:“警局里费精神,你这儿费屁股。”   乔涴仙眨眼,羞得将元吉推了一把:“不要脸!”   元吉箍住乔涴仙,合身一滚,两个人卷进薄被子里,笑笑闹闹地,说些见不得人的话去了。 第45章 一叶春   元吉头一次领着小麻雀进去乔涴仙的店面,是在剪彩前的某夜里。这店铺位于码头东岸,长街转角。从外头看着朴素,只拿银杏木头横着做了个牌匾,写了店名,唤作紫阁。   元吉看着这牌匾良久,若有所思:“这俩什么字?”   乔涴仙气不打一处来,盖因他本人对自己起的这名字还颇为得意:仙人所居,即为紫阁,一语双关,岂不妙哉?   他抬手指着小麻雀:“你说!”   小麻雀一激灵:“这是紫、紫阁……”乔涴仙这才顺口气,顺道将元吉的手臂一捶打:“记好了!”   元吉笑,伸着胳膊给乔涴仙:“记着了。只要你教的,我哪有不记得的?我还记得从前有个……”元吉回想了一番:“噢!面如冠玉。”   “什么面如——”乔涴仙讲了半截,脸就在夜里红起来了:这是他两个头一次讲悄悄话儿的时候,元吉夸他的话。他讲不下去,变成了哼哼:“净是记些没有用处的。”   小麻雀心里好奇,没工夫捡耳朵,探头探脑,直要往门里去走:“老爷,里头摆的什么呀?”   谁知刚拨开门帘子进去,顶上的灯煌煌然一开,便见四面八方围了三层,累高十余尺的神鬼刻像。或站或坐,大的抵了门楣,小的一尺见方,眼珠子经顶灯照耀,仿佛就地显灵,直直地看着来客。   小麻雀忙不迭夹着屁股往后躲:“元吉哥!……”   元吉虽自己也有些吓着,将小麻雀一把拉起来,回头向乔涴仙:“我说乔——乔老板,你这么摆,可别把客人也吓走了。”   乔涴仙在身后关了门,不以为然:“白日里看着,就是流光溢彩,没有说不好的。”   小麻雀溜去元吉的身后,眉毛撇着:“这些是、这些是?”   乔涴仙不紧不慢地过来,轮椅在地毯上静得没声。他一日一日地看着这地方起来,此刻背对着二人,声音轻,在一屋子神佛的凝视下,显得定笃。   “经我一卖出去,他们就成了鬼神身了。”   小麻雀听了这句话,从元吉的背后,偷偷看向乔涴仙。   乔涴仙坐在轮椅上,在两排相对怒目着的刻像间。   顶上令刻像栩栩如生的光线,也给予了他。于是他的脸由光作出分割,眉骨下如着淡墨,脸颊窄而亮,似木石而又胜。他不发一言,下巴渐渐抬起来,于神佛中间,仿佛是仰视,又仿佛是睥睨。   四下寂静,小麻雀听见身边元吉哥的喉咙里一咽:“涴仙……”   乔涴仙的眼睫眨过来,明晦变化,好似又回到了人间:“怎么?”   元吉走上前去,一只手握住乔涴仙的肩膀,少有的讲不出话。乔涴仙略回转了头,只好似心有灵犀,覆住了元吉的手,冲他一笑。   前路未可测,不与问鬼神。   小麻雀花了好大会儿工夫,才终于鼓起勇气,走向了更往里的账房所在。待此三人看完了一应店铺内容,打道回府时候,月已高悬了。   元吉推着乔涴仙,小麻雀走在旁边:“老爷,咱们为什么要卖去扎伦望和亨必抵呢?这多么远啊?”   乔涴仙目视着前方良久,南邦的货是好卖,但他没有说。再开口时,却也没有将话对小麻雀讲明白的意图:“赌场那时的第二天早上,唯有开往此二处的船。”   元吉的脚下一滞,连带着乔涴仙的轮椅也略停住。   乔涴仙只将手指抬起来,向后碰碰元吉的手臂:“你当时那块儿地方,如今还有没有疼的?”   元吉望着他,怔一会儿才答:“不疼了。疤也要落干净了。”   乔涴仙收回手,放在衫子前:“不错,就快全好了。”   元吉低下脸,此夜的乔涴仙,不晓得是否因为事业甫起,好比浓云吞日,令元吉觉得奇异。若非小麻雀在一旁溜溜达达,他真是想俯下身去,往乔涴仙的什么地方咬一咬,撩个闲,看看这个乔涴仙作何反应。   他这视线仿佛有了热度,乔涴仙一摸脖子,转过脸,眼角挑起来:“你看什么呀?”   元吉心中忽而砰砰地跳了两下,将眼睛匆忙扫下去了:“看路,看路。” 第46章 难得清闲   元吉仰躺着,耳朵晓得天是大亮了,却不动弹。他觉得脸上痒,伸出手一挠,就听得头顶传来嗤笑。   日头的亮光透进窗,乔涴仙侧躺着,脑袋枕在手肘上,与元吉对视起来。元吉转过脸看他,光是看,一句话也没有讲。看了半晌,他伸出手去,虎口张开,将乔涴仙的脸用力地一挤。   乔涴仙的牙险些刮了肉,谁知元吉的眼睛渐渐睁大起来:“真是你?”   如此罗曼时光,乔涴仙捂着脸,也还不忍破口大骂。元吉手忙脚乱,伸手去搓乔涴仙脸上的红印:“我怎么在这儿啊?……”   乔涴仙将他的肩膀轻轻地一推:“你逞能呀!昨天左一杯右一杯,喝了就倒,倒了就闹,你这人,是最不要喝酒的!”   昨天是紫阁的剪彩酒席。元吉头脑里随着一吸气,才清明起来:   他前夜里值了警署的夜班保卫,睁着眼睛到了寅时,白日里告休,囫囵地睡了两三个时辰,匆匆换了衣服,又赶去乔涴仙的剪彩。冲天的锣鼓鞭炮吵得他发昏,他来得迟,眼睛左右飘忽地去寻乔涴仙:乔涴仙今日打扮得宜,身上的褂子用色浅嫩,看着得意红润。   他看见元吉,自己推动过来,光是点了个头:元警官,往后还要你多多帮忙。   元吉的好字还没应出去,乔涴仙即被人来回地扶着推着,淹在来访宾客中,男男女女的应付,跟元吉再沾不了边了。元吉原想跟他讲几句话,谁知望着望着,却等不来。他脸上是笑,心里最末有点儿发烦,偏又有一群他辖内的商户,吆喝他上桌喝酒,他也不多想,一直陪得宾客散尽,才被乔涴仙捡着了。   元吉躺在床上,心里转回了圜,腰上一弯,仿佛觉察一些纵情欢愉的余迹:“尾巴根怎么这么酸?”他咧着嘴,本是想笑乔涴仙的:“这是、这是我闹了吗?是我闹还是你闹啊?”   “你还敢讲?”乔涴仙脸上的红印,由于四周皮肤一起通红着,这时看着不明显:“我都睡下了,你要死要活,硬是把我抓起来坐着!”   这事情实在不适宜高声喧哗,乔涴仙的声音越讲越弱:“傻劲又大……我还腰疼呢!”   元吉嘴巴略微张着,是不好意思,记起来了:“噢、噢,是我,是我。”   元吉自打头一回初登极乐,自以为劳累过度,滋味品尽,谁知没隔多久再对着乔涴仙,竟有些情难自禁,有如雾里看花,分外多情起来。   他此刻只得将被子盖上脑袋,外作理直,其实心虚:“那、那我总没见着你,我想看看你啊!看着你就想、想跟你亲亲热热的……我以为你喜欢呢。既然你觉着讨厌,以后我顶好是昏过去就睡,不找你了。”   乔涴仙本是占着上风,此时却只有退作急急一笑:“胡讲八讲,昨天是你还不愿意下桌,”他支起手臂,俯下身去,隔着棉花,再说的也是软话:“我也、我也不讨厌哪。你要来,你尽管来跟我讲就是了,我哪有不应你的呢?”   这话情意已极,再往下讲,也讲不下去。元吉闷在被子里,别的事尚能打个哈哈,偏偏这档子事上,他就格外嘴笨一些。   偏巧门外忽而窸窸窣窣地响动起来,“哎哟,猫,”元吉借坡下驴,将被子掀下来:“小乔……它该是饿了,挠门呢。”   乔涴仙扭头过去,回眼来俯视元吉,尔后竖着根食指,往元吉的胸膛间按下去:“耍心眼。” 第47章 鹰随月兔   翌日,夜里无风,江水平静。船头的灯大大小小,绕了水边一围,映在水里,假作晚星。市集早关了,来往的没有闲人,除了船工,就是船匪。绕绳子拉货的一喊,喊的是当心。   眼下属于乔涴仙的闲暇时光实也紧凑。明日往扎伦望的货船里,有他的一舱。商货由入到出,没有一件不是麻烦事。这夜里是他的第一趟,非他到场不可。   扎伦望的码头有他的出货所,委托了代理处。这代理处是乔涴仙精心勘察挑选的:不是什么手脚干净的正经代理处。   代理处不日前也派了人来,叫做燕子仇,二三十岁,一根竹。面色是南邦太阳晒的,脸颊窄,眼睛挑着,露凶光。这凶光与他的生意不无关系:运货是好的,杀人越货也是不错的。   他领着一列人马,站在乔涴仙的旁边,望着茫茫江面,出声不动嘴:“来了。”   警署里现有划归元吉的一个小小办公室。元吉仰坐在警署内的木头椅子上,将警帽子挂到眼前来,预备小憩。谁知门锁铿叮地来回一耸,元吉即从椅子上翻腾起来,帽子扳正了,大踏步走过去:“什么事?”   外头的小警卫窃窃地:“元警官,你叫留意的,乔老板眼下在码头。看着要有问题……”   这货轮不出所料,是要过船匪的手,将海绵攥出水来。露脸的船匪头子,乔涴仙见着面生,只叫燕子仇不要生事。谁知有个船匪手下擦枪走火,将燕子仇带的人伤了一个,这哪里还容得讲话,但凡枪一响,就必不会是独响,一时间两方剑拔弩张,恐有血光。   乔涴仙在码头上,确实非常容易辨认。一是矮人一截,二是四周黑漆了一片,灯若照在乔涴仙脸上,反的就是白光。   元吉领的一队警卫,警靴子磕在码头的砖上,快步声似马蹄。   燕子仇扭头也快,将还冒着烟的枪往身后一藏:“这时候哪来的帽子?”   燕子仇也算做一半开门生意,惹不得黑帽子,随即叫回了自己的人,仍小声向乔涴仙:“要糟,怕是黑吃黑。”   匪头见状,亦是措手不及,即叫几艘小船先行潜逃,手下比他还快,噗噗通通地跳进江里去,他自己举着枪,也不知是壮胆还是真心,朝乔涴仙砰了两声出去,颇有同归于尽的气概。   谁知枪音方落,底下的黑帽子二话不说,飞快地掏了手枪,向天一鸣,身后的警卫听令,旋即整齐地举了几杆枪起来,洞口漆黑,直指祸首。元吉胸口起伏,将帽檐扶平,枪放直了,正冲着匪头的脑袋:“给老子滚下来!”   燕子仇对于眼下的状况颇有些不理解。匪头被扭到岸上,燕子仇轻巧利落,拿刀将这人的衣服剥了个精光,顺道卸了枪肚子,将枪抛给自己的兄弟去了。   元吉走近来,背挺得笔直,侧过脸打量燕子仇:“你替乔老板做事?”   燕子仇没言语,轻轻点头。   元吉一按他的肩膀,几乎要没有声音:“有劳。”   燕子仇脑子飞快,只瞟向乔涴仙。乔涴仙没工夫理这头,他面色阴白,自己压低了,正对着匪头的脸。他气得不轻,阴白底下浮起了一层粉红,脸上却还有笑。他扬手扇了匪头一耳光,将这匪头的下巴骨扇软了,接着两只手撬进他的嘴里去,往他的舌头根下放了几颗金子,还是笑:   “好兄弟,不打不相识。我见你面生,也是刚出来做事。带话给你上头的人,我要与他好好合计一番。你若知道规矩,金子就从嘴里出来。若不然,”乔涴仙的将他的脸扳正:“就从肚子里出来。”   元吉望着乔涴仙手上两道湿漉漉的涎,心里想得乔涴仙回家里不晓得要洗几趟手,飞快地将这人绑起来,就要往警署去了。   乔涴仙从怀里掏一个靛蓝的小包袋出来,一提溜着,在夜里头响得清脆。他抛过去:“几位警员,今日也累了。”   待到警卫队的全都转了身,元吉殿在后头,在路灯下冲乔涴仙一咧嘴,眨了眨眼睛。   燕子仇低下头去,只当没看见:“乔老板,明日发船,途中安排妥当了。若不放心,只管问我兄弟就是了。”   乔涴仙望着自己的手指:“这是一件,还有另一件,你也要留心办着。”   “自然,扎伦望是我兄弟的老家,”燕子仇抬起脸:“凡要想捉,苍蝇也飞不了。”   乔涴仙没眼再看自己的手,沉沉地一叹息:“你可要多多帮助我。我势单力薄呀。”   燕子仇嗓子里一停顿:“乔老板,想不到你还有警署这么一层联系,实在很有能量。”   乔涴仙在此夜里头一次嘟嘟囔囔起来:“什么能量——哎呀,你不要奉承我了。” 第48章 薄罗衫子   南邦的房子乐于用褐与灰的色彩。低矮,又爱漆金,招牌支棱出来,间或有汉字穿插着,写明是香与工艺品。巷子不多,里头往往就站着两三个人,听闻脚步经过,就一齐扭过头来瞪着。   浦雪英只快步走开。沿着街快及尽头,有一间银行,门口的牌子写明兑换黄金的时间,现下能兑金子的地方不多,他留心记着了。   对面的一家工艺店铺约两层楼高,由于被银行润泽,开得格外生机勃勃。一面门上是南邦文字,一面门写了大意尚通的中国字。浦雪英推门而入,熏香气味浓厚,却不至于讨厌。掌柜是个男人,白净匀称,瞧着三四十岁。这样的男人在南邦少见,他迎过来,浦雪英便正了脸去,两厢一对看,这掌柜就试探地讲了中国话:“先生好哇。是求些什么呀?”   浦雪英以貌取人,这时候愿意多讲两句:“我来——求婚姻。家里闹了些不和。”   掌柜伶俐健谈:“我们店里对家事是最管用的。我看看,有的、有的,”他将浦雪英领去橱窗边:“新到的黄檀木头,这几尊开脸讲究,不常有。您仔细看这个配饰,拿的镜子,是管妻的,拿的茶杯,就是管妾的。”   这掌柜是真心热爱雕刻生意,讲起来博古通今,滔滔不绝。浦雪英天性使然,将这人由上到下地打量完了,再一开口,声音也轻飘飘地:“刚结的婚,算是远嫁。离了老家就矫情,所以他脾气坏。”   这掌柜通情达理,与浦雪英聊了好一会儿的夫妻相处之道:“这里天气热,人心浮躁些,难免多些摩擦。贵夫人要是脾气来了,买点儿香回去宁神也好。咱们家还有一些香炉,是老东西……”   浦雪英摆了摆手,恐怕冯用展要将雪茄全撇进香炉里去。   他走走笑笑,最终望见了一尊黑檀木雕。妆匣大小,绫罗女,手持簪,在耸立的刻像间并不显眼。浦雪英端详了一会儿,也不晓得是否眼缘到了,竟只觉得这木头反的黯淡光线,令他有一阵无由来的熟悉。   “这一尊是跟着几块大料一起来的,原本不打算卖。我看着像是老师傅做的,衣褶也活,就摆上来试试。”   浦雪英抬手去抚绫罗女的脸颊。她眉眼垂着,嘴角见笑,簪子脱下来,想是良人得归。   不消掌柜多么刻意推销,浦雪英即爽快地掏钱,请了她回去。   浦雪英掏钱期间,瞥见店铺里摆着的名片。上头写了地址与电话,以及这间店铺的名字:燕子。   “我仿佛见过同名的几间,都是你的家业么?”   掌柜记着账,头也不抬:“是,我和兄弟合开的。托您主顾的福,这几年生意不错,连着开了两家,”他看着办事利落,讲话实诚:“好先生,多保重。咱们都是一个地方出来打拼的,我得提醒你。现下南邦也不太平啊!往四处的车票,不是黄金都买不到。”   浦雪英应声:“我前几日还想去中央银行兑,已经没有了。方才看着对面儿的告示牌,保不齐过一阵子我还得来一趟。”   这话方出,掌柜的脸上一亮:“哎呀,这不是正好两全啦?这样,您买了东西,我给您做一个证明,拿这个证明去对面儿的银行,兑的黄金能多一些。”   浦雪英实没想到还有这运气:“那就多谢你。”   只见掌柜从屉子里抽了张淡绿底的便笺出来,笑眉笑眼地看浦雪英:“您贵姓啊?先下住在哪里?我给您写上。”   浦雪英险些是对着这个美男子,一把将实话全捅出去了:“浦……冯英。你记得我,我不久来拿就是了。”   不出所料,冯用展在夜里对这位绫罗女嗤之以鼻。   “他妈的破地方,人黑就罢了,玩意儿也黑,”他并不知此物有所寄托,只将绫罗女一把握起来,倒着看:“刻的这什么章?刘——刘什么东西?”   浦雪英看不得他这样焚琴煮鹤,就要夺过来,小心地举在高处:“你不要这样讲她。”   冯用展很少被他顶撞,手里一空,眼下肉就一跳:“呵、呵呵,”他惯会这样笑:“怎么,浦雪英,这刻的是你什么人?你也爱女人了?”   弦外之音,是他冯用展还爱的。浦雪英仿佛被刺痛,将绫罗女的簪子轻轻擦了擦:“我爱不爱女人,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今天不去喝你的酒,”他将绫罗女放去展柜最里,仰视着她:“又来和我有什么意见?”   冯用展今天真没有打算去喝酒。他喝了几天,每日以吐浦雪英一身为宗旨,今天不晓得是愧疚还是累了,总之是打算跟浦雪英白混一晚上,讲几句软和话,拿了钱再去喝。   谁知他此刻站在原地,抱着臂膀,又黑又高,两只眼睛豹子一样的,只瞪着浦雪英。他不多时偏着脑袋,大声笑起来:“你也爱女人,我也爱女人,那咱们还等什么?正好一拍两散拉倒!”冯用展转过身,将桌子腿一踹,往门口去了:“奶奶的,一早说了,哪来这么多事?”   浦雪英莫名其妙,将手臂伸出去:“你走哪儿?”他追两步:“怎么一下子要这样讲?”   冯用展将他的手甩开:“滚蛋,我今晚有人。”   浦雪英既委屈,又着急:“你又骗我?有人?你有什么人?你哪怕说个一二三呢?”   冯用展挣不脱,反过身,使了大劲,一股子无名火将浦雪英烧到地上:“老子能快活一天是一天,跟你磨磨唧唧,滚!”   浦雪英屁股着地,摔得眼前发白。他脑子里混混沌沌地,不知怎么闪过绫罗女的脸:怎么她就这么高兴?怎么她就有人疼有人想的,怎么她就能如愿以偿呢?不光是她。浦雪英的头脑也跌得破碎了,缝隙间竟然冒出一个乔涴仙。   “浦雪英,”冯用展似乎也被他摔得一停顿:“操你妈的,你还敢教训我?”   话音方落,浦雪英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直了起来。他绷着白脸,一把箍住冯用展的手臂,抬腿横踢了冯用展的膝盖,趁冯用展向前倾倒,反手将他又甩到了墙上。   冯用展躲闪不及,要还手过去,谁知浦雪英压上来,掐紧了冯用展的脖子,令他毫无还手之机:“王八蛋。冯用展,我哪里对你不好,你这样来折磨我?我对你掏心掏肝,你到底要我到什么地步?我也是肉长的心,你呢?”   冯用展靠着墙,脸渐渐涨得黑红,看着浦雪英,却不吭声。浦雪英的眉目间,忽而显出了手足无措的稚相。   “我没有别的人了。我想见我爹和我娘,也见不到了。我娘埋在慈城,我回得去吗?……我这辈子都要东逃西躲,你以为我想吗?我活该的,我活该……我看我自己,真是下贱。我这样上赶着,能有什么好下场?你巴不得我死掉,好卷了我的钱,我不知道吗?”   浦雪英讲不下去,手渐渐地松下来,覆去了眼睛:“我给你钱,随你吧,你要去,我给你钱,都随你、都随你。”   浦雪英的腿软下来,滑坐在地上,将脑袋低了下来。若不出他的意外,他将收获冯用展的谩骂与唾沫,以及轰隆一声的关门响。   可是没有。冯用展站了好大一会儿,咳嗽完了,就凝固住。   浦雪英听见轻微的衣服摩擦的声音,接着眼前黑下来。   冯用展抓着他的衣领,与他的脸颊相贴着,声音带些笑:“浦雪英,跟老子乱放一通炮,总有一天要后悔的。我就跟着你到那个时候,我要看着你后悔……”   浦雪英的后脑勺被按住,猛的向前一揽。嘴唇上有南邦果实的气息,湿而甜。   绫罗女在高处,垂下眼,一言不发。 第49章 镜里芙蓉   才过清明,日头方出,天就晴暖。天一晴暖,四处的堂会多,戏班子就活泛起来。唱戏的一活泛,城中就有欢乐气息,黑的淤的,就被锣钹拍烂,毋再提了。   乔涴仙眼下也活泛过来:天气好,船就快,船一快,他的款子就回来了。他在书房写着信,想起这件事,骤然笑了一声。元吉在窗户边抱着猫——他今日得休,同时受冯警长的委托,要替其出席一场堂会。不巧乔涴仙也受了邀,二人相约,不多时就往堂会去。他听着乔涴仙笑,就对着猫讲:“看看你哥傻乐什么?”   乔涴仙信临顿笔,眼睛望过去,墨就顺着笔尖滴下来,将信的末尾浸了个点:元吉穿这个衣服实是很体面,雪青长褂,领子精白的竖着。元吉穿不惯这样的领,下巴顶得略微扬起来,反倒显得气势凌人。   “谁是它的哥?”乔涴仙将信阅读一道,百忙之中,与猫撇清了干系:“你把身上的猫毛收拾干净,吩咐车,预备出发了。”   元吉遂开了门,将猫放出去,拿柜子上的滚刷左右地拨拉,笑道:“你不是它哥,你是我哥!”   乔涴仙装信入封,印了自己的章,揣在胸前:“我也不是你的哥!”   此次堂会的主办是慈城中的新晋权贵。这少爷由于操作黄金投机事业,陡然而富,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宅子东边是圆亭方窗桥流水,西边就是大理石的画柱,可称作气象万千,互不相干。   乔涴仙眼下的身份是比不得假借虎威的元吉,故而跟在元吉后头,打量他与人交谈。元吉的后颈发理得干净,低着头,显得朴实温顺,然而警局里历练多了,长褂下的腱子肉又勒出来。   亏得佣人招呼一声,否则乔涴仙坐在这里看得出神,不晓得动弹了。   “两位往东梨园——”   乔涴仙听着招呼,耳侧又有元吉窃窃:“这家伙办的,一家里东西两场,对台戏!”   乔涴仙不以为然,讲的一句话放在从前,要将自己的牙笑掉:“瞎摆的阔,一时痛快。”   元吉也乐:“话是好话,却怎么听着酸溜溜的呢?”   乔涴仙一哼声,离台子远,听得台上断断续续,好似是南阳关,便觉得乏味。二人心有灵犀,一个抬头,一个就低头去,迎着眼睛讲:“要不四处转转,看看人这园子怎么铺陈的吧?涴仙?”   这一句话里,乔涴仙不晓得是爱听哪个字,眉目抬起来:“你推着我。”   流水院子崭新,造景还算讲究,道铺小石,池边栽的垂柳。四周围里散了宾客,各自寻了柳荫遮掩。   乔涴仙打量周遭:“铺张。这钱要是给我……”不讲了。   元吉低着脑袋,不甚明了:“哎,我问你,你怎么生意越做,反而越缺钱呢?”   乔涴仙抬起一手,食指抵了太阳穴,清风拂面,令他惬意地与元吉示弱起来:“谁晓得?我不中用,从前跟你夸海口,如今做不成,你怎么办?”   元吉看了半天,末了蹲下身,将乔涴仙的手捉过来,竟是打的实心算盘:“那——那就不干了。我也没指望你能赚钱。要真不行,何必呢?不干了!省得累着你。”   谁知话音落地,乔涴仙的手心猛地就往元吉嘴上一拍,气得笑了:“你奶奶的!你不指望我?老子累死累活……你非指望我不可!他妈的,过几天我就回账了,你盼点儿好的吧!”   元吉这才知道他是故作姿态,一抹嘴,眉毛松着,傻笑。   乔涴仙叹一口气:“我临出门写的信,是给老钱的。我叫他好好安顿,不必回来伺候我了。”话至此,乔涴仙又向后略仰了一些:“本该是随信给他寄一笔好数目去的,只是如今实在谈不得阔绰,我心里有亏。”   元吉站起身,抬手将乔涴仙的肩膀拍了拍:“老钱不是计较的。往后宽裕了,你今日原打算要给他多少,给他两份的就是了,把我那份也算着。”   乔涴仙向后仰进元吉的手臂,随口道:“你和他有这么深的渊源?”   元吉咧嘴一笑,将乔涴仙的肩膀捏了捏:“老钱算是看着你长起来的,我当作拜高堂了!”   乔涴仙的手伏在轮椅上,不慎就一滑。他回过味来,将脸掩了一半:“人家院子里,你瞎说什么?我的高堂早做古了,谁带你去拜呀?”   元吉还是笑:“谁知道地方,就是谁嘛。我听老钱说,是在太傅山吗?”   只是他笑着笑着,最末面色却渐渐板正,站在原地,少有的局促。他的衣摆子被卷地风撩动起来:“带我去吧。我去求求二老,把儿子托付给我……”   传信的在流水庭园中寻了许久,方才找到飞檐亭里的此二人。想来风拂池柳百靥春,此二人经春风一吹,见着传信的,面色泛红也是应当。   传信的察言观色,附耳去乔涴仙身边:“外头有一人,说是燕子仇的手下,要见您呢。”   浦雪英恨不得将绫罗女供去神龛里。   他今日醒来,冯用展趴在床上,睡相正酣。这姿势与他昨晚在浦雪英身下是一样的:他昨晚汗流浃背,对着浦雪英,起初气吞山河,山呼海啸,最终骂也失力,就这么睡着了。   佣人早上来敲门时,托盘上盛了两杯水。一杯给浦雪英,另一杯自然是耳听了昨夜惨状,给冯用展好心润一润喉咙的。   浦雪英心领神会地一笑,拿南邦语骂了佣人的鬼机灵,随后蹑手蹑脚,出房门用早餐去了——他一夜耕耘,实是饿了。   好啊!   神佛、黄金、早餐、冯用展。浦雪英自搬来南邦,这是头一次觉出这地方惹人喜爱。佣人递来裹了酱的面饼,顺道呈了一份报纸。浦雪英系好餐巾,捏着报纸,心中颇有情感抒发,不自禁地就将报纸念出来了:“战事吃紧,黄金愈来愈难买……哈!哈哈!”   这事情近在眼前,又仿佛远在天边,他不在乎了:“都是无聊事。”   面饼很好,里头缀的白胡椒,味道辣,颇有滋味。他昨夜撬开冯用展的下巴,硬是将冯用展亲得半昏过去。冯用展喘着粗气,舌头稀里糊涂地一舔:“操、操你……嗯!”   浦雪英十八代祖宗在彼夜幸免于难:冯用展没能骂出过一句整话。   他将报纸翻过几页,佣人觑着,刚将酱瓶子放下,便听当啷一声,再一抬眼:浦雪英的茶杯倾倒了。   扎伦望的日报,要闻都用黑的加粗了写,一眼就能看出来。   两个街区以外,方有一个人过世了。佣人伸手将杯子扶起来,却见冯用展压平了报纸,手指按住了一行字。   该名死者独居,房东发现尸首的时候,尚还热乎。这人照片刊登着,浦雪英并不认识。然而他的外套口袋里头,报上写明了,掉出一张淡绿底的纸片。 第50章 镜外花   浦雪英惊极声滞,佣人凑过来:“您认得?”   浦雪英将报纸压平了,反复地读,愈是读,胸中愈是狂跳起来:这人曾告知他的房东,说要去取一些黄金。如今这附近取得出黄金的地方……   真有如此巧合的事么?浦雪英恨不能将报纸看出个窟窿:南邦好用这种浅绿的纸片吗?当日他光顾那家“燕子”的时候,险些也将自己的底细抛了出去。   他记起燕子店里掌柜的脸,不过一炷香功夫,就仿佛与自己推心置腹,如今想来——   他还未及认真想来,忽听楼梯上轰隆一声沉响:冯用展方要下楼,谁知力有不逮,踏空一步,硬生生坐了下去,拖鞋直飞下了楼梯。   冯用展怕热,穿的一件绸睡袍,此刻懵在原地,两条腿自然地叉开了。   “用展,好歹叫我一声……”浦雪英挂了事,往楼梯上走亦慢了一拍。待他走到冯用展身边,就傻眼了:他昨夜里似乎未将冯用展彻底地洗干净,冯用展方才这一摔,睡袍底下若隐若现,屁股边有浓白的露水。   冯用展的腿肉收紧起来,终于察觉了异样。他脸上即便是黑,也能看出翻滚了一层红的岩浆。他待浦雪英弯下腰来扶,一记老拳就要擂过去。谁知由于坐在这一滩东西里,他愈是用力气,就愈要泄露一些,简直使他连骂的底气的也没有了!   浦雪英眼见此景,心下淤积了阴云,只伸手将冯用展的拳头包住:“我给你清理清理。”要往浴室去。   冯用展被他托起身,是一只斗败公鸡:“操你妈的,浦雪英,我总要弄死你……”   这句话放在往日是寻常话,现下不晓得牵动了浦雪英的什么心弦,他侧过脸来看冯用展:“连你也想我活不了吗?”   冯用展额头的青筋鼓着,听出弦外之音,不以为意:“还有哪个想你活不了?叫他把钱给我,给的越多,你死得越透!”他讲这话的时候,由于屁股夹紧了,未能展露出杀机。   浦雪英面上苍白,将冯用展放进浴缸,斟酌再三,吞吞吐吐,把燕子商行的前缘与报纸的后果作了一番对比阐述。   “谁会这样找我,乔涴仙?怎么会是乔涴仙……凭他,恐怕早上哪里寻死去了。难道是他那个姘头?”   冯用展坐进浴缸听,听到姘头二字,很不耐烦地将水激到浦雪英的身上去:“他妈的神经!”   浦雪英的脖子由水击打,畏惧地一缩。他害怕。怕的不是王法,是怕有人比他更不怕王法。他的毛巾擦过冯用展的大腿:“用展,倘若我真是逃不过,怎么办?”   冯用展斜睨着他,末了很烦闷地将头发向后抚去了:“要跑就快跑!我是跑惯了的,你说走,就立刻走。”   浦雪英的毛巾滑落下来。他扶着浴缸的边沿,雾气腾腾中,却无所适从地低下头去。他应该喜悦的,冯用展这番话,他从前想也不敢想。此刻他的好日子应当方要开始,他和冯用展还有许多情话要讲。他终于将他驯服了三分,天下万象,都应当要往好的地方去的……   然而泥沼昏昏地浮上来,湿冷黏腻,将他吞没了。他若有顺心遂意的事,就立刻有一捧冷水将他浇醒。他从来没有运气,以为扳倒了乔涴仙,就像做了一场祭祀,能与倒霉的过往告别。   他好似泄了劲,滑坐在浴缸边,伏下手臂,将身体不自觉地蜷紧了:仿佛是小时候与乔涴仙一起钓鱼,那条终于被鱼钩穿过的蚯蚓。   “乔老板若不改心意,近日就有结果。此二人小心谨慎,轻举妄动,恐怕打草惊蛇。但是燕子仇讲了,有七成的胜算。”乔涴仙避开了元吉,聆听了燕子仇手下的来报。   风拂柳慢。乔涴仙抬起脸,直望向层云中去,似是怅然。   “知道了。”他摩挲轮椅的扶手:“我不懂这些,万事有劳。”   待这手下离去,乔涴仙回到院子里,元吉显然是有些不高兴了:“讲什么话,非得避着我啊?”   乔涴仙不言不语,轮椅移到柳荫处,看元吉一动不动,遂向他一笑:“你过来。”   元吉脸上生气,脚上快,站到乔涴仙的跟前,将双臂抱起来。   乔涴仙少见他如此怄气,话软和着,两个手向元吉抬高了:“哎呀,过来嘛。”   元吉是怎么也招架不了这一出的,他迈了两步,扑到乔涴仙跟前,手撑着轮椅扶手,气得呲牙:“少来这一套!”   乔涴仙不做声地笑,只按低他的脖子,将元吉揽到怀里。元吉边推半就,一边儿腿跪在了乔涴仙的轮椅上:“你刚才还嫌我在人家院子里不害臊呢!”   乔涴仙的鼻子伏在元吉的肩上,不接茬:“过两天,我就带你去太傅山。”   这消息立即将元吉的疑窦冲淡了:“真的?”   在反客为主这事上,乔涴仙是为翘楚:“只是恐怕我爹娘看见你这样跟我闹脾气,就不答应了。”   元吉扶着乔涴仙的肩膀,粗眉毛急切地垂下去了:“谁?谁和你闹脾气,没有的事,别瞎跟你爹娘汇报!”   清风笑,吹皱一池水。柳条抚去元吉的短发上,乔涴仙歪着脑袋看他,与清风同笑:“想得美。我就要告你的状。要不是你,我一定当一辈子租公,何至于非要有一桩事业,多么累人啊?”   元吉被他笑得不好意思,却又不能反驳,通红了脸,将柳条拂开了:“你——你说得也、也对。可这个、不是,这事情长,我得跟你爹娘讲明白……”   乔涴仙一张白脸,经柳叶漏出的碎光照耀:“你话多,慢慢讲,慢慢讲吧!” 第51章 感红尘   紫阁的店面,如今朝两旁各扩了一间,门脸一打通,白日里四门八扇齐开,就称得上气派。慈城内外数得上名字的木雕师傅,与此阁渐有往来:城里的人买够了,除了往城外卖,没有别的路子。慈城里往外通雕刻货物的,乔涴仙开得最早,故而算得最为风光。   进得门去,右手边便是账台。独扇木屏风,镂的松下问童子,后头坐一个年轻账房,要是有客走过去,他就将信纸往账簿底下,不慌不忙地一塞。相熟的来客,就知道喊一声:“麻雀,又给钱小姐写信啊?”   小麻雀穿着棉布长褂——这是从前不敢想的,这三四年由于在账房里做脑力劳动,以此吃得颇多,此时看着人模狗样,害羞地一笑:“爷,你找乔老板?我们乔老板眼下在府里,没来呢。”   乔涴仙的宅子,依旧是那一座起飞檐的小楼。若有心细的,就能发觉房顶四角上支棱的是四根平柱:原是镇兽,如今没有了。   乔涴仙现下端坐在镜子前,理发。理发的原因,大约是不久前夜里忽而收到了浦雪英的来信,心气不顺。   皱巴巴的纸,轻微有些水渍。枯笔,晓得写字的人心似残藤。纸末的折痕凌乱,最终不晓得被什么压平,显得潦倒。   其实不必这来信,乔涴仙这几年断断续续,从燕子仇处早得知了此二人的去向:浦雪英福大命大,也是苟延残喘,那个冯用展——据燕子仇的话讲,子弹穿的地方,即便浦雪英抢身碍事,也是九死一生;这一遭的费用,乔老板可以结清楚了。   他再见这封信,仿佛又见元吉的伤口。疤痕大,颜色新,但是摸上去,却不很疼了。浦雪英的信,大抵是求饶。替冯用展求饶。乔涴仙原以为二人是合作关系,如今看来,又更分明了。   人生立世,不管是浦雪英还是自己,无非在恩仇罅隙间行乐。乔涴仙将信折两半,燃成了落灰。   乔涴仙的眼睛闭着,就分辨不清楚年纪。脸上的皱纹少,是不爱笑的好处。他耳后的头发细软,剃刀一刮,就簌簌地落下来,落在报纸面上,没声。   “操心哪,乔老板。今年头发白得多了。”剃头的是乔涴仙新聘的剃头匠,或按摩登讲法,叫作理发师。这人年纪小,刀口薄,手上轻,因此近两年颇得乔涴仙重用。   剃头匠将乔涴仙的头发略侧分了,向后翻顺,拿梳子沾了刨花水,梳得也小心:“这样往后梳,还能瞒着点儿白头发,最近又兴这个了。”   乔涴仙的头发听话,加之脸蛋瘦削漂亮,故而这个理发师就卖力一些。他在乔涴仙身后,扶正了乔涴仙的脑袋:“乔老板,看看合不合适?额头上发尖也露出来,瞧着多么有精神?”   乔涴仙看着镜中,他的眉眼像母亲,此刻头发整理了,额头白硬,看出脸型像他的父亲。   这两样相似令乔涴仙凝视着镜子,没有讲话。镜子里云翳四伏,是他一个人,又仿佛有他一家子。   这剃头匠看他发长愣,慌张起来:“可是哪里不满意啊?”   乔涴仙发侧的刨花水还未干透,他一偏头,散垂了几绺:“不是,”又恍惚着回忆:“你下去吧。”这剃头匠赔着笑:“也不急,我看元大哥今日也在,干脆我叫他上来看看吧!”   元吉今日歇班,在楼下,帮着新管事的,指挥卸下新购置的家具。原有件警署里配发的新式衬衫,他嫌捂着汗,穿的还是磨毛的短衫:“地毯带花纹的,就搬楼上去。黑的堆库房,”他手脚利索,恨不得自己就要去接:“我来吧!多拿几个……”   乔府的家具,从前变卖了一些,现下购置新的回来了。想那张雪白地毯,也被卖掉,只是再问乔涴仙,他却不很想要了:元吉总对这个白毯子显出忌惮,连卧室也不敢进,岂不本末倒置?   剃头匠步履匆匆,在元吉跟前抹一把汗:“我的爷,我剃得好好的,乔老爷又来精神了,到底是让我结不结钱呢?您看看去吧?”   元吉将肩上的毛巾递给管家,冲他笑:“你先走吧!去紫阁里,账房知道。”说罢迈了两步,不见人影了。   乔涴仙专供剃头裁衣的房间与卧室隔了两间。元吉路过卧室,探脑袋往里一看,有点儿不好意思:他昨夜里不慎将床单拧得稀烂,眼下已经被更换了。待元吉走到裁衣间,发现了乔涴仙的新样貌,就将一点儿不好意思忘了:   “这真是,这真好看。”他走近乔涴仙的轮椅背:“嗳,从前怎么没想着这么剃呢?”   乔涴仙从镜子里看元吉,不多久低下脑袋:“你是个法宝了,谁都要搬你过来。”   他低脑袋,元吉就绕到身前,将他的脸捧起来:“小气鬼!抬脸我看看!”   乔涴仙的脑袋随着元吉的手后仰了一些,脸上已然是红,却毫不反抗。他的脸是被元吉摸惯了的,推阻也是假意:“脸皮厚——”   元吉顺势,自然将乔涴仙的手牵住:“剃这么好,怎么黑个脸哪?”   乔涴仙轻声地遮掩:“谁呀?”   元吉笑起来:他是看不厌乔涴仙这个九连环的,非得将其弯弯绕绕地理清楚,就畅快了。他手心摸去乔涴仙的后脖子,两个人对镜望着,望了半天,元吉鬼使神差,就往乔涴仙脑袋顶的头发上亲了一嘴。   乔涴仙肩膀一耸,还没出声,却见元吉的舌头抻在外面:“你这头发上,哎,呸、呸!抹的什么东西?”   乔涴仙实没忍住,将元吉的脖子按下来,掏手帕,使劲一捏元吉的舌尖:“刨花水!”   元吉被他捏着舌头,讲话呼呼噜噜:“抹这个做什么?要去见谁啊?”   乔涴仙好笑,松了手:“夏琮亮,商事会。”   元吉听闻此言,跪了一边膝盖,将乔涴仙转得侧过来,自己再坐到地上,两个手搭去乔涴仙的膝盖:“还搞得这么隆重——夏琮亮这个老小子,最近还怕你呢!不过你也得多留心,”   乔涴仙近些年来势头渐有好转,他花三四年的功夫,辛苦耕耘,以冯警长为首,略略拉拢了慈城的各路势力,稍见眉目。虎落平阳又上东山,自然犬马噤声。   “我听老冯说了,他前几天还去告你的刁状,说你挖他的墙角……”   乔涴仙撑一边脸在手里,望着元吉,脸上是笑。他觉着经由元吉的嘴一转述,仿佛这些事情就似小儿相戏,没有那么重要了,他抬手捻了捻元吉的头发:“你再挡着我,我可就迟了。”   元吉翻身起来,让出路,将乔涴仙推出门去,附耳道:“当心啊,我的好相公!晚上回来有鱼汤……”   乔涴仙一回头,险些扭了脖子:“你说的什么?”   元吉哈哈大笑,没有再叫第二声,将他送出门去了。   家具直搬得日近西山,才算凑合整齐了。元吉累得够呛,回厨房望了一眼,叮嘱管事的汤一煲好,就立即叫他。说罢抱着小乔——这猫如今长成原来的两个大,如一个柔软扁纺锤:“走,歇会儿去!”   这猫毫无意见,跟着元吉飞身上铺,趴在他身边,脑袋伏下去了。元吉阖着眼睛,摸了摸小乔的尾巴:猫是胖的,尾巴还细,不像往前那只长毛猫。   长毛猫,那得是多么往前的时候了?那时候还住在铜人巷子,他远远地打量过乔涴仙,二楼的窗户,白的一个影,到如今,真是做梦一样的,因缘际会……他记起自己喊的三个字,忍不住捏了一把小乔的尾巴。   小乔照着他的脸飞起一爪,将他拍踏实了。   乔涴仙回得家来,闻见了鱼汤香气。他将外套脱去管事的手里:“元吉呢?”   管事的一比划:“在楼上。老爷要是找他,就一道儿叫下来罢!再有个一炷香,汤是要好了。”   夕照懒敷。乔涴仙在床前停着,床边是新添置的几部家具,木头漆低沉润泽。元吉胳肢窝底下陪了个猫,此刻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他真是年轻,太阳一照,就将他烘热,越是睡,脸上越是红起来。   乔涴仙看了许久,忽而心下慢慢地聚紧:   这是他的一家子。他又有一家子了。   他俯过身去,拍了拍小乔的屁股,将它移去另一边,自己仿佛困意顿生,也要去床上躺一躺。至于管家的什么吩咐,是九霄云外了。   他蜷身,枕的元吉的手臂。抬眼去看元吉,鼻梁还是一样的高挺着。他没看够,手指碰去元吉的鼻尖与下巴,在夕光中,心思好似涓涓细流,将一桩一桩云烟往事浸得软烂,却唯独情思坚韧,逆水而行。   他声音低,是有笑,却不指望讲给谁听:   “……我的腿要是能走,那该多么好?   “我小时候,腿脚快着呢。我一定拉着你,跟你站在一块儿,带着你到处去看一看。   “你这样好,若有一天你厌烦我了,我还能追着问一问,怎么不要我了?……”   他在涌动着淡淡悲哀的静谧里,方知情有所钟,理应是诚惶诚恐。他对着无知无觉的元吉,胸中悸动,喃喃地,讲出一句他从没好意思讲过的话。   猫在一边,长长地叫了一声。   元吉转过身,抱紧了他。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