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野种》作者:三上樽   文案:   温润攻x疯批受,哥哥再爱我一次!   不受宠的军阀之子遇上寻常人家的少爷,一声哥哥叫了二十年。   温长岭是光,是空气,是这荒糜孤岛上他唯一不能放弃的东西。   ——只要我在,哥哥就能平安。   ——我会等你,护你,哪怕伤天害理,名声狼藉。   .   看文指南   1. 虽然是受追攻但是主受,受戏份比攻多,HE!   2.受作风不良且性格极端,对外狠对攻乖,洁党和三观卫士切勿入内   【高亮!!!受强过别人也被人强过,光有颜值没文化,喜欢逛窑子男女通吃,雷者自避,别再问我是怎么个作风不良法!】 第1章 楔子——哥哥,别给脸不要脸啊!   1935年,上海,沁香园。   这是年前新开在南市区的一家戏园子,设施不算讲究,冷气也还没来得及供上,相较于租界区的华顺楼和福兴舞台来说略有些寒碜。   不过,由于名流显贵总喜欢往那几个老地方去,新戏园也请不来名角儿,此地倒成了寻常人喝茶消遣的好去处,雅得很。   温长岭刚一露面,就有茶房轻车熟路地迎上来将他引至二楼。   他今天是和《教育时报》的总编郑济芳先生约好一起来看戏的,顺便也好谈谈工作上的事。   郑济芳这时早已在包间中等候,待他安稳坐下便递上一杯刚泡好的龙井:“温老板,你来晚了,这戏都要开始了。“   “抱歉,临走有客人找上门来。”   “印刷厂?”   “是编撰室那边……“温长岭摆摆手示意他喝茶,“先看戏吧,边看边说。“   茶房又上了壶热水。温长岭叫他往果盆里又添了些瓜子和酥心糖,趁砌茶的功夫跟郑济芳讲了最近厂子里遇到的麻烦。   片刻,有小厮进包厢在郑济芳耳边低语几句,后者对温长岭道:“我有事下楼一趟。“   “怎么?“   “认识的朋友,打声招呼。”   “你倒是路子广。“   “哈!温老板,别拿我打趣了。“   .   台上正在演《玉堂春》,唱苏三的角儿看着是个新人,身段不错,嗓子也好。温长岭边喝茶边看戏,不时便听见身后卷帘掀起,郑济芳回到包厢,抽开凳子往桌边坐下。   温长岭正看到兴起,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一边往果盘里摸了块酥心糖。拆开纸包正要往嘴边递,胡听见一个清亮却有些浮夸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么甜的东西你也吃得下去?”   托着纸包的手抖了一下。扭头看过去,桌子对面坐的哪是郑济芳,而是名身着警服长靴配枪的高挑青年。   “你……!”温长岭猛地站起来,撞动桌脚险些翻了桌上的茶水,“祝南疆?怎么是你?“   “怎么?我不能来?”   “你把郑先生怎么了?“   “干什么一惊一乍的?光天化日之下我还能杀人不成?“   “呵,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什么你祝探长不敢做的事?”   温长岭边说边扭头往身后看,只见包厢门口左右立了四名警员,茶房一声不吭地垂头站在一边。这阵势看样子一时半会儿是脱不了身了。   “放心吧!你那朋友我不过是请他去警车里坐坐。外边太阳这么大,车里还凉快些。“   祝南疆看着男人的反应,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朗声笑了起来:“坐吧,温老板,别站着说话。“   温长岭这时候也只能坐下。拆到一半的酥心糖方才落在桌上,从纸包里散了出来。刚要收拾,祝南疆却突然伸手从他掌心把那糖快拿了去,甩手丢进嘴里。   “你别……”温长岭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待对方把糖嚼干净咽下之后才耐着性子道:“我今天找郑先生来是为了私事,可没犯什么扰乱治安的罪。“   祝南疆翘起一条二郎腿,像是没听懂这话里的嘲讽似的,脸上依旧是笑:“你以为我是来干什么的?我找你也是为了私事。“   “什么事?“   “你猜?“   “祝探长,我没空在这儿跟你打哑谜,你要是有什么要是大可以另寻时候专程来找……”   “温老板,我倒是想跟你好好谈谈,是你从早到晚地躲着我。”祝南疆将手搭在靴筒上,抬头慢条斯理地往后一仰,木头椅子嘎吱嘎吱地随着他的动作前后晃动,“我被逼无奈,只好带人兴师动众地上这儿来堵你……我可怜呐!“   温长岭看出对方这是在存心耍赖,于是索性闭口不言,转过头去佯装看戏。   新来一名茶房换了壶热水,祝南疆叫住他:“这糖真他妈齁嗓子,给我上点解腻的东西,不要茶。”   “那,那白开呢?“茶房不知是真为难还是被吓的,说话舌头打结。   “有没有藕粉?”   “藕粉?”   “给我冲碗藕粉。”   一旁的温长岭听到这话,搁在桌子上的左手无名指微微一颤。   祝南疆见着了,又侧过头去对他一笑:“你也来一碗?“   “不了,你吃吧。“   冲好的藕粉端上来,是淡淡的桂花香。   祝南疆用小瓷勺子搅了两下,又凑到近前闻闻:“是这个味道。“   楼下锣鼓声声,正是演到了精彩时候。   “温老板,真的不尝一口?“   “要是淡,可以加些糖。“   “你不喜欢么?“   温长岭无甚反应。   祝南疆对着空气自言自语了一通,忽然端着碗起身挡到他跟前:“我喂你。”   温长岭不得已把目光从楼下的戏台上收回来,待看见递到嘴边的勺子不禁皱着眉头往后一躲,又劈手夺过瓷碗放回到原处:“南疆,别闹!“   祝南疆听闻此言有短暂的失神,下一秒却从腰间抽出配枪“啪“地往桌上一甩。   温长岭受惊似的哆嗦了一下,缓缓抬头对上他的视线。那张漂亮得有些过于浓秀的脸上此刻似笑非笑,眨眼间睫毛扇动,硬是把两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滤得柔情蜜意。   “哥哥……别给脸不要脸啊!“   相持良久,温长岭妥协了。   倏地别过头去,他张嘴发出一声若无若有若无的叹息:“你坐下吧,我吃就是了。”   祝南疆收起枪回到原位。那一勺藕粉已经凉了,他将勺子放回碗里又搅了两圈,重新勺起一勺:“请吧。”   温长岭捂着前襟探过身子,快速张口将藕粉咽下,随即咳了两声。   “烫?”祝南疆又勺起一勺,这回却是先递到自己嘴边吹了两下。   “够了么?”温长岭皱着眉头看他,“我吃也吃了,可以放我去见郑先生了吧?”   后者手中一顿,面上笑容褪了几分:“再吃两口。“   “你到底……“   “再吃两口,就放你走。“   温长岭不再说话,就这么一口一口将递到嘴边的东西含进嘴中,然后咽下。不出一分钟,大半碗藕粉见了底。   一场《玉堂春》已经演完了,左右喝彩声喧天。   祝南疆将空了的瓷碗放到桌上,拾起茶巾慢条斯理地擦净手指,而后忽然高呼一声跟着拍起巴掌来。   温长岭等了许久不见他有何表示,只得硬着头皮开口:“祝探长?“   没有回应。   “祝探长,我现在可以走了么?“   “啊……“祝南疆回过头来,仿佛这才意识到身边有个人似的,“走啊!没人拦着你。“   温长岭不多犹豫,起身拿了外套就往包厢外走,守门的警员左右退开给他让了条道。出门前的最后一刻他扭过头去,见祝南疆依旧是翘着跳二郎腿,右手轻叩桌面,打出一串轻快的节拍。   .   出了沁香园,一眼便看见巡捕房的警车停在马路边上。温长岭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去,隔着窗玻璃就看见郑济芳坐在车内,人倒是无恙。   守卫的警员打开车门,跟着一起下车的却还有一名布衫打扮的青年男子,身材瘦小,右眼用黑布蒙着。   温长岭先是扶住步履不稳的郑济芳:“郑先生受惊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温兄……“后者似是有话要说,抬头看见左右站着的警员却又住了口。   “换个地方说话。”   温长岭搀着他往前走,刚迈出一步却又转回身来对那独眼青年道:“他最近……如何?”   青年面无表情地欠了个身:“老样子。“   “还去烟馆么?“   “入夏以来就去得少了。”   “好,好……”   “先生,要叫车来送你么?“   “啊,不用……“温长岭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自嘲一笑之后转身同郑济芳走远了。   .   台上戏又演完了一场。   祝南疆在锣鼓喧嚣中没滋没味儿地嗑完了一盆瓜子仁,忽然觉得背上起了凉意。   茶房走进来添水,添完水想把空碗一齐收了去,不想却被止住了。   碗是空了,不过边沿和勺子上还沾着些半干的藕粉。祝南疆举起那只瓷勺细细端详了一阵,然后伸出舌尖往勺底扫了一圈。   清甜的桂花香,还有……那人的味道。   一口一口将那残留的藕粉尽数舔清,他就像那溺水的人捕捉空气,瘾君子吸食鸦片一般,直到瓷勺被舔得光洁锃亮才闭上眼睛深叹了口气。   意犹未尽地将勺子扔回到碗里,他伸手抓了把发硬的裤裆,然后让茶房把戏园经理叫了来。   “刚才那个唱苏三的叫什么名?”   “回爷,名叫杜小嘉,新角儿。   “模样不错。“   “是个美人胚子,身家也干净。“   “美不美不是光靠嘴说的。“   “爷您稍等,我这就去把人给您带过来。“   经理会心一笑,转头就给茶房使了个眼色,临出包厢祝南疆又叫住他。   “脸洗干净了再过来!“   作者有话说:   海星满一千的加更(还没开始正式更新!只是“加更”!正式更新等周末!) 第2章 两个人的秘密   温长岭在16岁那年遇见11岁的祝南疆。   那时他正在从中学校回家的路上,途径三德里,突然看见弄堂尽头的石板阶上坐着个小孩。   这附近因为临近江南印刷厂,大多为工厂职工居住。温长岭身为印刷厂老板温成儒的独子,和这一条路上的人家都颇为熟识,从来没见过这样一个小孩儿。   他是哪家的孩子呢?   温长岭存着好奇上了台阶。那孩子一动不动地坐着,后背靠墙,人到近前才如梦方醒似地猛地抬起头来。   四目相对,温长岭看到了一张脏兮兮但极其秀丽的脸,长睫毛下是怯生生略带惊恐的眼神。然后他便笑了,像是在安抚对方似的,用一种缓慢的极其柔软的口吻道:“怎么了?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   小孩并没有要回答的意思,但似乎也并不厌恶他的靠近,甚至往角落里挪了挪给他腾出一块空来。   温长岭接受了这份无声的邀请,摘下书包与他并排在石阶上做下。   可惜的是他并没有能从对方嘴里获得哪怕只言片语,尽管他问了很多很多个问题,并主动拿自己的故事作为交换。   天黑了。在离开前他甚至怀疑这孩子压根就是个哑巴。   .   第二天傍晚小孩又出现在了那里,之后的几天都是。   温长岭开始习惯在放学路上花半个多钟头的时间在弄堂里逗留,唱独角戏似地跟他说说话。   起先他怀疑对方是住在这附近的某家人家的小孩,但回到家里同父亲问起来,又得知厂里没有哪个职工家里有这么个孩子——十来岁年纪,模样好看,但不会说话。   温成儒想要亲眼见一见那孩子,温长岭却又撒谎说好几天没有见到他了。   不知怎么的,他下意识的不想让父亲靠近那条弄堂。那条隐蔽的弄堂,那排狭窄的青石阶,应该是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   七八天后他如愿以偿从那小孩口中听到了第一句话,同时也终于知道对方并不是个哑巴。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   温长岭逐渐知道了有关对方的很多信息。比如他名叫南疆,并不住在宝山路附近,白天在私塾上课,放了课却不想回家,因为家里人不喜欢他。   “南方的南,疆土的疆?”   “嗯。”   “姓什么呢?”   “就……叫南疆。”   “南疆?”   “南疆。”   温长岭猜测对方是个家境拮据在私塾里遭人欺负的受气包,因为他穿的衣服虽然料子不差但总不那么合身,而且从头到脚都不怎么干净。   出于怜悯,他常常从家中拿一些糖食糕点带在身上,回家路上遇见南疆便掏出来给他吃,有时候是红糖饼干,有时候是亲戚家送的萨其马。   南疆似乎很是贪嘴,总也来者不拒,给多少就吃多少。温长岭觉得他这样子很可爱,于是每天兜里带的东西越来越多。   他一直都想要一个弟弟,从很小的时候开始想一直想到了15岁。可惜母亲过世得早,父亲又整日忙厂里的事,他的整个童年都是一个人度过的。   如果有个弟弟就好了。他看着身边嘎巴嘎巴嚼饼干的男孩,心里头暖烘烘的。   然后有一天,他突然就看到了对方领子底下的伤。   “怎么回事?谁打你了?”   “哥哥。“   “哥哥?“   “不是亲的。“   温长岭立刻就明白过来,沉默良久之后叹了口气:“如果是亲的,怎么着也不至于这样。“   “亲哥哥,是什么样的呢?“祝南疆问。   “亲哥哥会对你好,给你买好吃的,陪你玩。“   “跟你一样?“   “对,跟我一样。“   天色暗了。温长岭跟往常一样起身抖抖裤管:“我回家了,明天见。”   祝南疆垂头坐着不动,也不说话。   温长岭下了石阶之后觉得有些古怪,于是又回头看他:“你也该回家了。“   依旧没有反应。   “要我陪你走么?“   “……哥哥,你带我走吧!“   “南疆?“温长岭诧异地看着他站起来,脚高脚低地一路走下石阶:”南疆,你的腿怎么了?“   “我怕。“   “是你哥干的?“   “我不想回家。“   “好,好……不想回就不回。“温长岭上前捉住他的一只手腕,“告诉我,你的腿怎么了?“   “走路的时候摔的。”   “自己摔的?“   “嗯。”   温长岭觉得南疆没有讲真话,但既然他不肯说,自己也不好多问。   背过身去蹲下,他将把书包挪到胸前:“来,我背你,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祝南疆出神似的立在原地不动,片刻过后倾身用胳膊轻轻圈住他的脖子。   .   温长岭将他一路背到了宝山路北段的自己家中。   温成儒还在厂子里没有回来,家中只有刘妈在准备晚饭,看见温长岭带了个陌生孩子回来也不见怪。   “少爷这么晚回家,果然又是在外头胡闹。”   “我的朋友……“温长岭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句,牵着祝南疆进了院子。   他平常就喜欢跟左邻右舍的弟弟妹妹玩耍,没少把人往家里招待,职工家的小孩也都认得他。因此刘妈只是远远看了两人几眼,就又接着洗菜去了:“别耽误人家吃晚饭!“   温长岭将祝南疆带进卧房,又去客厅给他冲了碗藕粉。   他那衣服实在是太脏了,不好意思沾着床或者软皮垫子,就很自觉地寻了个小板凳坐着。温长岭看着觉得可怜,但也确实担心留下污迹受父亲责怪,因此只好由着他去。   “塾里的老师不管管?这个样子下去怎么行?”   小心翼翼地卷起祝南疆的裤管,他想看看他脚上伤得如何,却也看不出什么名堂。细瘦的脚踝在踝关节处略有些肿胀,皮肤雪白,只有伤处红了一块。   “他经常这么打你?”   “我自己不当心摔的。”   “那脖子上的伤呢?”   “他偶尔会生气。”   “一会儿我送你回家,跟他谈谈怎么样?哪有当哥哥的这么打弟弟?”   “别!“祝南疆叫了一声,同时用力抽回伤腿,“只是偶尔……才生气。“   温长岭不说话了。   他说要老师管管,要跟哥哥谈谈,只是一时冲动说说罢了。他并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做些什么,他自己也不过还是个少年。   他能做的,只是每天在放学路上给他捎点吃的,跟他说说话。   “你先吃藕粉,我去给你拿些糖,昨天爸爸刚买的花生糖。”   温长岭走出卧房,刚从茶几下的纸箱子里摸出糖包,忽然听见院子外面传来响动,而后是刘妈一路跑出去的脚步声。   ——糟了,是父亲回来了么?   他颇为紧张地跟着出了客厅,远远看清楚了来人。不是温成儒,是隔壁家的邻居。   温家隔壁老房子里住着的是户姓云的人家。家主是个名叫云榕的年轻妇人,不知什么原因没了丈夫,独身一人带着个十来岁的孩子。   那孩子说起来温长岭也见过,但因为几乎从未有过交流,只晓得是个“不太讨人喜欢“的孤僻少年。   云榕这趟来送了些新鲜做的腌菜和糕点。   温成儒体恤她孤儿寡母生活不易,平日里能帮的就帮,大大小小接济过数回。后者记着这份恩情,逢年过节做了好菜也会送一份过来略表心意。   刘妈把点心盛在盘子里摆上桌,然后提着腌菜进了灶房。温长岭凑近了一看,见是两溜切成方形小块的桂花拉糕,还热乎乎地冒着气。   不,是米糕,拉糕该是半透明的才对。   “天气热,这菜正好过凉粥吃。”刘妈的声音隔着半个客厅传过来。   “哦,哦……“温长岭胡乱答应一声,伸手捏起块桂花糕回了卧房。   “南疆?”   他边推门边唤了一声,然而无人回应。   屋里空荡荡的,祝南疆已经不在了。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我忍不住了!我是个不守信用的人( ????? )所以能求个收藏海星评论吗? 第3章 何家老三   祝南疆沿着鸿兴路一路飞奔,直到过了北火车站才慢慢放缓脚步。   脚踝处传来的刺痛逐渐清晰起来。他的确是扭伤了腿,方才在翻院墙的时候又加重了伤势,但这点痛对他来说算不上什么。   离租界区还剩半公里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力气,快速沿着捕房哨点又走了一段,他悄无声息形同鬼魅一般摸进了自家院门。   这栋位于公共租界北端的西班牙式三层洋房,是淞沪护军使何励人的私人住宅。   此时刚过七点,何老爷吃饭吃得早,已然喝完茶水进了书房。何家的两位少爷还在客厅里边看报纸边消食,看见祝南疆一瘸一拐地从门里进来也不见怪。   下人端着茶盘从玄关前走过,对他略一点头:“三少爷,厨房里给您留了饭菜。“   祝南疆像是没听到似的低头一路往里走,正要绕过沙发上楼,大少爷何庭毓突然放下手中的报纸。   “去哪里了?“   “……“   “回答我。“   “江边。“   “为什么不回来?“   “……想走走。“   对方没再问话。祝南疆扭头逃也似地上了楼梯,片刻过后二少爷何庭珖发出一声嗤笑。   “哥,你管他做什么?”   “你打他了?“   “这两天输了一万多块,看见他就晦气。“   “是他害你输的?“   “不是又怎么样?打不得?“   何庭毓低下头去,面无表情地又拿起报纸:“丢人。“   .   祝南疆名义上是何励人的养子,实际地位不比何家姨太太养的狮子狗好多少。   狗吃得饱穿得暖,只要听话就不会挨训。他虽然也吃得饱穿得暖,但时常毫无由头地就要挨训,不但挨训还挨打。   脏话听多了他逐渐听出一些端倪,知道自己是“野种“,是“叛徒的儿子“,亏得何老爷心软给他口饭吃,要是心肠硬些,大可以眼看他饿死冻死在路边。   何励人还真就只是“给他口饭吃“。   祝南疆从小没有过属于自己的衣服,穿的都是两位哥哥穿剩下的旧物,不是肩太宽就是袖子太长。   饭桌上常给他备有一份碗筷,但到了饭点没人会特地去叫他上桌。久而久之他养成习惯,等一家子人全吃完之后自己去厨房解决。   何家的孩子不能是文盲。老大老二念书,老三也得念书,只不过上的不是国民学校是老式私塾,整整一年才刚能识字。   春去冬来,祝南疆在无人问津中一点点熬日子,熬了好多年才熬到十一岁,而两位哥哥却早已成年。   大少爷何庭毓跟随何励人从军,深受大督统的青睐,年前刚上任上海镇守使。   二少爷何庭珖颇有些经商头脑,中学校毕业就跟着叔父学做生意,只不过二十岁的年纪挥霍成性,挣得不如花得快,因而时常受到父亲的责骂。   祝南疆身上的伤几乎全是拜这位二哥所赐。   何庭珖嗜赌,但凡在赌桌上触了霉头回家必拿弟弟撒气。他手气好,祝南疆就能安安稳稳地过两天好日子,他手气差,祝南疆就得跟着遭殃。   何励人眼看着老二把老三打得楼上楼下抱头鼠窜,从不曾出言阻拦。   他自己倒不怎么对这个孽障动手,一旦动手就是往死里整。   祝南疆六岁那年被何老爷拦腰提着从二楼扔到一楼,差点没把脖子摔断。   事情的缘由他记不清了,也可能根本就没有缘由。何励人发癫似地摔了手杖将他拖到楼梯边往下推,他吓得抱住扶栏不肯撒手,于是被拦腰拎起凌空抛了下去。   祝南疆跟个破布口袋一样砸在木头地板上,奇迹般的居然没有当场摔死。   头破血流地被人抱起来,他听见何庭毓一字一顿地对他父亲说:“你怎么不一开始就让他死呢?“   是啊……为什么不一开始,就让我死呢?   .   祝南疆很怕他哥哥,这个哥哥指的就是何庭毓。   何庭毓是这个家里唯一没有对他动过手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会拿正眼看他的人,尽管那眼里多的是厌恶和鄙夷,像人看着一条蛆虫。   很小的时候,有天夜里,祝南疆梦见一个穿黑色斗篷的男人递给自己一把刀。正待伸手去接梦却醒了,何庭毓立在床头目眦欲裂地摁着他的喉咙。   “你就跟你那下贱的爹一样恶心,你为什么不跟着他死?为什么要留下来祸害我们!?”   祝南疆在窒息中失去意识,又在仆人的拍门声中醒来。昨夜的一切就像是个梦中梦,何庭毓没能摁死他,却在他心中埋下了绝望和恐惧的种子。   年复一年,他习惯了流言蜚语,习惯了谩骂殴打,却始终没有勇气直视那双眼睛。那眼里有过他无法理解的癫狂和仇恨,可纵使无法理解,也足够刻入骨髓。   .   祝南疆依旧每天傍晚去三德里见温长岭。   天凉了,他拉长袖子把身上的伤严严实实地遮住,生怕对方瞧见了又追根追底问起来。   他不想对温长岭说太多家里的事,实在被问得紧了就抽搭两声,扮可怜糊弄过去。   祝南疆满打满算也还没满12岁,看上去却比实际年龄大上一些,因为缺乏小孩子应有的娇憨。   他早就被何庭珖的皮带抽出了一身硬骨头,揍到鼻青脸肿也不觉得很疼,却能在温长岭这儿因为手腕上露出的一小截伤疤受到轻声细语的一顿安慰。   他不贪嘴,不嗜甜,习惯在家中没人的时候才去茶几底下的罐子里掏些碎饼干吃,却能在温长岭这儿大口嚼进口奶糖和新鲜的萨其马。   怕痛是假的,没东西吃也是假的。   不想回家,是真的。   他不想回家,不想回那金碧辉煌却冷如冰窖的何公馆。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做一条野狗蹲守在这偏僻的弄堂里,每天等“哥哥“放学回来跟自己说两句话。   可惜他并不能真的做一条野狗。他是何家老三,哪怕再不受待见,对外也是淞沪护军使何励人的养子。   他没想到自己的这份执念会给对方带来灾祸。   作者有话说:   突然发现两篇文的主角都是老三,都跟我姓| ?.? )? 第4章 灾祸   这年秋天祝南疆终于进了国民学校,但由于基础太差连最简单的课本都念不下来。   何老爷无心修理家中这位“丢人现眼“的老三,横竖不是亲生的,丢脸也丢不到他脸上,故而交完钱就一概由着他去。   祝南疆并不知道自己的功课已经差到“丢人“的地步,依旧每天心无旁贷地等放课去三德里找温长岭。   温长岭这时候已经差不多到了考大学的年龄,功课繁忙,远不及半年前清闲。   他编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向温成儒解释为什么总是等天黑了才回家,一边又不想让祝南疆看出自己很忙。   ——他喜欢我,大老远地跑过来找我玩,如果知道我不耐烦会很伤心的。   温长岭并没有不耐烦,只是觉得两人成天这样偷偷摸摸跋山涉水地约会不太行,“很古怪“。   “或许我应该找个机会去他家中拜访,与他正式交个朋友。”他想,“这样用不着等放学,任何时候我们都可以约着见面,也不必总是坐在地上说话。那地方到了冬天实在是挺冷的。”   没想到,还未等他找到机会便出事了。   腊月第一天的傍晚,两人从四五点钟一直坐到天色漆黑,刚一出弄到就被横窜出的一辆黑色别克轿车挡住了去路。后座下来两个黑布蒙脸的汉子,不由分说抓了人就往车上拖。   少年人哪里见过这种阵势,枪管子一顶脑袋便吓丢了魂,等反应过来知道挣扎,早已被堵了嘴蒙头按进车里。   两人被带进一家废弃仓库的地下室里。祝南疆双目被遮,只能用耳朵辨别声音,慌乱中听见有人提到了父亲的名字,而后一中年男人不耐烦地道:“强哥说了,先别弄死他。”   祝南疆一哆嗦,知道这是不好了。   身在何家十多年,他知道树大招风的道理。何励人年轻时又做多了孽,一路发达一路树敌,仇家多得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可他没想到这刀子有朝一日竟会落到自己头上来。   他不过是个“野种“,从出生起就没被正眼瞧过的垃圾,单是躲在家中就过得九死一生,出了门还要替何励人挨刀子。这不公平!   祝南疆在父兄的魔掌之中饱受精神和肉体双重折磨,尽管几次三番的想到要死,但真到了生死关头恐惧却占了上风。   他不想死了。   绑匪不但用黑布蒙住了他的眼睛,还反缚了他的双手,因此他只能用胳膊支地勉强坐起身子。   “南疆。”忽然有人在背后低声叫他。   循着声音往后挪了几寸,祝南疆摸到了另一双手,同样被绳索紧缚在身后。   “哥哥……”   “我在。“   两人背靠背倚在一起,温长岭张开拳头反握住他的手,安慰似地轻轻捏了两下,“别说话。”   远处隐约传来几记枪响,惊呼声过后有人踹开铁门冲进仓库。   祝南疆被人头朝下扛到肩上,颠簸中头昏脑涨地失了意识,再醒来已是在另一间密不透风的胚房中。   看守的人换了两三批,如今是个脸上带疤的光头汉子,除了送水不跨进房间一步。温长岭察言观色地想从他嘴里套出些话来,当头挨了两巴掌之后再不敢轻易开口。   眼睛上的黑布早已经撤去了,双手也重获自由,然而饿了一整天粒米未进,心力交瘁之中祝南疆有些支撑不下去了。他自以为历经磨难看透了生死,其实也不过是个稚嫩孩童罢了。   温长岭眼看他面色逐渐灰败,心里又急又怕,又不想就这么表现出来,只好说着安慰的话将他搂到怀里。   十多岁的小孩个子还没长起来,即便整个抱在身上也不占多少地方。祝南疆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躺久了,身上又冷又痛,此刻进了个柔软又有温度的怀抱,竟是心头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而温长岭见他将头侧枕在自己胸前,浓密的睫毛下沁出一圈湿痕,愁喜交加胳膊又收紧了几分。愁的是这场毫无缘由的绑架不知会演变成何种境地,喜的是南疆终于可以安稳地休息一阵。   .   天蒙蒙亮的时候门突然开了。   来人抓过温长岭惯在地上,又往他跟前扔了纸笔:“会写字吧?来,我说你写,跟何励人说两句好听的!“   温长岭愣着不动,随即又当胸挨了一脚:“快点!想活命就赶紧求你爹来救你!“   祝南疆一听这话,立刻就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自被关到此地,他一直闷声不吭地躲在温长岭身后。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言行举止,对方都比自己更像是大户人家的少爷。而看守之人换了又换,早已不是当初在三德里劫走自己的那批,认错人也不是没有可能。   他眼看温长岭一字一句照着绑匪说的内容写信,而后者也没有辨明身份的意思,两人不约而同的选择了将错就错。   信的内容大致是叫何励人准备三十万大洋亲自来城南河口换人。三十万大洋是多少钱,祝南疆心里其实并不清楚,事实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值不值这些钱。   “父亲和大哥不会为了我花这个钱的,他们巴不得我死呢。“他略有些茫然地想,“这回我真的要死了。“   来人拿着信走了,温长岭揉着被踢伤的胳膊肘从地上坐起来:“你是何师长的儿子?你姓何?“   祝南疆摇头又点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一直以来他有意识地向温长岭隐瞒身份。即便是在方才,绑匪当着二者的面认错人,他也还是下意识地保持沉默。   他希望“哥哥“把自己当做一个普通人家的不受待见的可怜儿,借此赢得更多的关爱和怜悯,没想到却弄巧成拙连累了对方。   ——都是我的错,怎么办,哥哥要讨厌我了。   祝南疆准备好了接受温长岭的质疑和指责,然而后者并没说什么责怪的话,甚至没有生他的气。   “他们为什么要绑架你勒索你父亲?“   “因为爸爸有钱。”   “有钱的人多的是,他们犯不上为了钱惹到何励人头上。“温长岭皱眉,“你懂我的意思吗?这事说不通。”   “我……我不知道。”   说话间又一名面生的汉子摔门进屋,方才取信的青年跟在他后头:“先别逼太紧,看看那边的意思!“   后者不由分说抓了温长岭就往外拖:“看个屁!这都死了多少弟兄了?不来点狠的还当我们是闹着玩呢!“   祝南疆预感到大事不妙,扑过去抓住温长岭的胳膊,刚要开口却被猛地甩到一边。   “待在这儿别动……”温长岭含糊不清地冲他低吼一句,紧接着又快速做了个口型,“没事,别怕。“   三人拉拉扯扯地消失在门口,两分钟后屋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祝南疆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窒息似地按住领口猛抽了两口气,他发现自己从手指到喉管都在剧烈的颤抖。   门再度开了,温长岭被横着抬进来扔到地上,面色惨白,形同死人。   他的半边裤子都浸满了血,垂在身侧的左手手掌被布条胡乱扎着。   他们砍掉了他的一根手指。   作者有话说:   周六份更新| ?.? )?答应我,不要因为有丶丶虐就取收好吗! 第5章 营救   祝南疆跪在温长岭身边哭,除了哭以外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他想像一个钟头前哥哥抱着自己那样,也让对方躺到自己怀里,然而抬起他的一条胳膊手掌上的血就流得更凶了。   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他事先设想了很多种可能,连横死在刀下无人收拾,最后被野狗啃食也想到了,却唯独没有想到自己会完好无损地坐在这里眼看别人流血。   他会死的,会死的……这怎么可以呢,该死的人是我啊!   这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无助,哪怕被何庭珖毒打到恨不得立刻去死的时候也没这么绝望过。   空气中的血腥味刺激着他脆弱不堪的神经。温长岭的血是那么的鲜艳和刺眼,比从自己身上留出来的还要红很多,看着它源源不断地从伤处渗出,仿佛在目睹生命的流逝。他受过无数次伤,也流过很多次血,却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流血会使人死亡。   温长岭像是感受到周遭的绝望似的,忽然在昏迷中睁开眼睛。   祝南疆颤抖着屏住呼吸:“哥哥?“   那双眼睛没有焦距,茫茫然看了他一眼之后又闭上了。   “哥哥,我怕……“   祝南疆等了半天没有再等到丝毫反应,最后抽泣一声,想方设法地拖起他的半个身子挪到自己怀里用棉袍盖住。   屋子里很冷,他不敢抖的太厉害,甚至也不敢再大声哭,生怕一个微小的动作都会加剧怀中之人的痛苦。   .   祝南疆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坐在地上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又有人进来将温长岭从他怀中拽起,他惊醒过来,发疯似的扑过去咬住其中一人的小臂。   被袭击的长脸汉子吓了一跳,抽出枪就往他头上招呼。然而祝南疆咬得那么紧,任枪托怎么砸就是不松口,还是另一人见状飞起一脚将他踹飞了出去。   祝南疆翻了几个滚面朝下趴在地上,耳鸣过去之后只听得两人在不远处骂骂咧咧。   “这小子还挺护主……”   “妈的,弄死他得了!”   “先过来帮忙!”   头顶上的伤痛得他睁不开眼睛。恍惚间看见温长岭被架着胳膊往屋外拖,他不管不顾地又爬起来撞了过去。   长脸汉子不耐烦了,转过身来拔枪上膛。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今天动地的一串巨响,似是有很多人打斗起来。枪声和脚步声过后又有人闯进屋内:“既然他何励人不要这个儿子,那好,好……要死一起死!“   祝南疆趁乱抱住了温长岭的身子,也顾不得他手上的伤了,就这么死死抱着对方往地下滚,任左右怎么拉扯都不撒手。   拳脚落在他身上,然后是棍棒和枪托,也可能是别的东西,但是他已经感觉不到了。终于枪声响起,热血飞溅下来沾湿了他的鬓角,又缓缓躺下染得眼角一片猩红。   没有疼痛,没有恐惧。有的只是平静和安宁,仿佛这个世界上只剩下自己。   我终于要死了,我早就该死了……可是哥哥还在我怀里,我不能带走他。   祝南疆松开双手努力想要从温长岭身上爬起来,然而刚一动作胸腔就猛地抽痛,喉头涌起一股腥甜。   在昏迷的前一刻,他看见了何庭毓满是血污的脸。   .   再次醒来已是在家中卧房里。祝南疆并不知道自己被打伤了内脏,只觉得浑身都疼得厉害,为了减轻疼痛他只能断断续续小口地呼吸。   房间里安静极了,而楼下却是狂风骤雨。   何励人在暴怒中用手杖砸碎了茶几台面,何庭毓在一旁低声说了句什么,马上又被咆哮声盖住了。幸而这时副官接到命令从军中赶来,何励人不得已暂时收起脾气,转而问起兵营里的情况。   祝南疆虽不大懂政治上的事,但从小耳濡目染,此刻听见楼下三人的对话也大概明白了大半。   是时正值北洋政府倒台,直皖军阀间斗争不断。上海这地方虽然名义上属江苏所管,实际却是皖系的地盘,何氏父子一个任淞沪护军,一个任上海镇守使,替大督统死守浙江门户,不可避免地与盘踞江苏的徐锡川部结了仇。   徐锡川早就盯上了上海这块肥肉,然而屡次挑衅都被何励人打了回来,于是便拉拢新上任的警察局局长瞿国梁暗中使绊子。   这次祝南疆被劫就是徐锡川手下指使,目的是在这开仗的节骨眼上给何励人个下马威,杀杀他的威风。警察局接到通报毫无反应,愣是逼得何庭毓亲自出马寻人。   本来照瞿国梁的意思,找个地方把人关上个十天半月再放走,点到为止查无对证。没想到那徐锡川手下找来的人尽是些见钱眼开的亡命之徒,见这么轻易地就抓到何家小少爷,中途竟打起了敲诈勒索的算盘。   几番内讧之后事情脱离了掌控,对方谈判不成出尔反尔,连徐锡川都不知道祝南疆被带到了哪里。第二天早上何庭毓在在家门口抓住前来送信的绑匪,见到断指终于忍无可忍,当下来不及通报何励人就纠集卫士杀了过去。   “徐锡川!狗娘养的敢跟老子玩阴的……”楼下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何励人的怒火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烧愈旺。   “父亲,这瞿国梁看来是铁了心要跟我们作对了。“   “个赤佬在山东的时候就给我使过不少绊子,以为当个警察局长就可以爬到我头上来了?真他妈活腻了!”   “没有证据,我们也不好拿他怎么样。”   “要个屁证据!只准他耍阴招不准我们以牙还牙?”   “您的意思是……?”   “准备二十万支票,去找王亚谯。”何励人对着副官一甩手,“一个月之内我要让姓瞿的人头落地!“   “父亲,这王亚谯虽说不是党派人士,但毕竟拿钱干活,万一……”   “王亚樵向来跟警察局的人不对付,就算不肯接这笔买卖也不可能帮瞿国梁做事。“   “师长,我认识他手底下一个叫王仁武的,可以叫他先去探探口风。“   “好,带上支票,只要王亚樵收了这个钱,上海滩就没他杀不了的人!”   .   何励人和副官一前一后出了何公馆。   祝南疆赤脚下床摸到门边,想趁此机会下楼问问温长岭的消息,却又不敢在父亲盛怒的时候露脸。   正犹豫间卧房的门突然开了,何庭毓端着个水杯出现在门口。   “你醒了。”   “嗯。“   “能走?“   “嗯。“   “先躺着,晚点再叫医生来给你看看。”   何庭毓将水杯放到床边柜上又直起腰来,脸上自始至终是没什么表情。   祝南疆在他的注视下一步步走回床边,腿上和腰间的疼痛使他迈不开步子,光是躺下的动作就花了五六秒时间。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对何庭毓道一声谢谢,因为是对方把自己和温长岭从绑匪手中救出来。可他也知道父兄并不是真的关心自己的死活,他们只是痛恨指使绑架的人罢了。   何庭毓很耐心地等他盖好被子,这才关上台灯转身往外走,临到门边突然停下脚步:“温家的少爷已经送进医院,我会给他足够的钱作为补偿。“   门开了又合上了。   祝南疆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   他其实还有很多话想问,比如温长岭有没有问起自己,比如他可不可以去医院看他,但是当着何庭毓的面他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他怕他。   这是一种刻到骨子里的恐惧和卑微。哪怕没有殴打和辱骂,自己在对方眼里依旧是一条蛆虫。   作者有话说:   周一份更新| ?.? )?求个海星叭! 第6章 分别   祝南疆在家躺了大半个月,终于又可以回学校上学。   出门后他没去学堂,而是一路狂奔到三德里,在台阶上坐了片刻之后突然想起现在是早上,温长岭并不会在这个时候到这里来。   从三德里到温宅并不远,那天夜里温长岭背着他回家,印象里不过才五六分钟的距离。   祝南疆凭着记忆一路找去,在穿过几条弄堂之后终于看见了那个眼熟的摆满花草的青砖小院。   敲开门后出来的是个他未见过的中年男人,身着淡墨色长跑,鼻梁上架着副细框眼镜。   听闻来意后男人突然变了脸色,甩下句“长岭不在这里“便要关门进屋。   祝南疆情急之下一步上前用手死死抱住门边:“我来看看他,就看看,他身体好了吗?”   他其实一直都有些怕生,不知道该怎么和生人,尤其是比自己年长很多的人交流。   光是表明来意就已用尽了他所有的勇气,接下来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挽留眼前这位明显不欢迎自己的冷漠的家主。   他已看出男人就是温成儒,江南印刷厂的老板,温长岭的父亲,也猜到温长岭现在其实就在家中,只是对方不愿意让他见自己。   “让我见他一面!”   祝南疆强撑着又重复了一遍。   说来奇怪,尽管打骂已是家常便饭,但他一直都没学会低三下四。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哀求。   “你见他做什么?”   “我,我们是朋友……”   “长岭不在这里,我送他去乡下调养了。”温成儒缓慢但坚定地拨开他的手,转身消失在门后。   祝南疆深情呆滞地站在原地,脑子里乱糟糟的不知该先想什么。   他去乡下了,乡下在哪里呢?他还能去原先的学校上学吗?他流了那么多血,调养起来一定很慢……他的手还疼吗?   门又开了,温成儒拿了个淡黄色宣纸信封塞到他手里:“何少爷,温家不过是普通人家,长岭也交不起你这样的朋友,你……“   话到一半戛然而止,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沉默过后只道了声“抱歉“便又退回屋内。   这回门是真的关死了。   祝南疆捏着信封,心中依旧是茫然。   他走了……哥哥走了,我该去哪找他呢?   .   院子外面冷得很,祝南疆找了块背风的地方靠墙坐下。   他不愿就这么离开,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那信封里装着的应该是支票,轻飘飘两张纸的厚度,摸不出有多少钱。   有人顺着院墙走过,是那天夜里他在温长岭家中见过的刘妈。   刘妈看远远地见窝在墙角的祝南疆,先是露出惊异的神色,随即猛地低头加快脚步,眨眼就穿过院子消失在了门后。   祝南疆飞快地起身往反方向跑去。   他不敢继续在这儿蹲着了,他怕温成儒知道后过来驱赶自己。   紧贴温宅北侧的是一户老式单层瓦房,房顶看上去已经很旧了,院子倒是收拾得干干净净。   祝南疆半靠在院门口喘气,一边伸长了脖子往温宅方向张望。从这方向望过去其实看不到什么,但如果有人出院子,总还是能够看见。   看到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不知道。   茫然间忽然身后传来不算友好的声音:“你是谁?”   祝南疆回过头去,看见一张干净秀气的少年人的脸。   少年皱着眉头看他,见他支吾半天也没个下文,冷下脸来很不耐烦地伸手推了他一把:“别站在这儿。“   祝南疆踉跄着后退两步,看对方将手中的大纸袋子放在脚下,里外收拾一阵之后又起身去推院门。   这时从房子里走出名年轻的美貌妇人,一路小跑着过来接过少年手中的纸袋,又用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   祝南疆突然想起温长岭曾经告诉他隔壁家住着对母子,母亲很好相处,儿子却性情古怪,这附近的小孩都不怎么喜欢他。   祝南疆将那未曾谋面的小孩归为自己的同类,因为他自己也“不怎么讨人喜欢“,但现在看来却远不是那么一回事。   ——哪怕再不讨人喜欢,至少他的母亲会爱他。   妇人牵着少年回屋,大概是察觉到背后射来的视线,走到门前突然回过头来往院子外扫了一眼。   祝南疆受惊般地别过头去,不敢与她对视,因为那双温柔的充满笑意的眼睛并不属于自己。   房门合上了,过了片刻却又打开。少年回到院门边,隔着栅栏递给他一个巴掌大的小纸包。   祝南疆不明所以地抬头,愣了足有四五秒才伸手去接。   “妈妈叫我给你的。”   “啊……“   “不要就还给我。“   少年秀眉紧蹙,黑漆漆的眼睛似乎在生气,这让本就拘谨的祝南疆更加不知所措。直到对方不耐烦地转身离开,他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   纸包里是半个还有些烫手的烘山芋。   香气带着热度扑面袭来,让人想起寒冬里烧炭的暖炉。   祝南疆小心翼翼地将纸包裹回原样,沿着院墙一路往回走。在经过温宅的时候又扭过头去看了眼那扇漆木门。   门并没有关严实,隐约能看见一道黑漆漆的阴影。   他渴望能在那门后看到温长岭的影子,然而没有。   他不在那里。   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再没有见到过他。   作者有话说:   云祝:一块红薯的交情 第7章 孽障   年关刚过,大清早何励人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急报。   新上任不到半年的警察局局长瞿国梁在办公途中被人乱枪打死在车边,四个保镖死了三个。   租借上下几乎全都猜到是谁干的,但谁也不敢深查。死的是警察局局长,局里无人主持大局,乱了一阵之后这事也就没了下文。   半个月后新上任的赵局长装模作样地抓了批地痞流氓,最后枪毙两个不听话的了事。   何励人笑呵呵地要叫人包了5万块钱的红包给王亚谯送去,心里憋了一个多月的这口恶气总算是出了。   .   这天夜里祝南疆跟何庭珖在家中大打出手,吓得何家的几个姨太太躲进屋中不敢出来。   事情的起因是何励人无意中得知温成儒并没有收当初他派人送去的那笔钱,回家一问才得知那钱被老二拿了去,年前就在赌桌上输了个精光。   何庭珖老大不小挨了父亲的责打,面子上过不去,转身就气急败坏地拿祝南疆出气,认为是老三“告密“导致自己挨训。   祝南疆的确是把支票的事告诉了何励人,但他不觉得这有什么对不起何庭珖的地方。钱本来就是被他要走的,父亲问起来,除了实话实说还能怎样?   何庭珖刁难祝南疆并不需要理由,换言之就算没有钱的事他也一样不得太平。因此祝南疆像往常一样低眉顺目装聋作哑,预备等拳头真的落到身上了再叫两声。   然而这回不知怎么的对方火气格外旺盛,骂了半天不见消停,说话也是越来越难听。   “救会来也是白添晦气,不如死在外面得了!”   “居然没缺胳膊少腿,哈,贱人就是命硬!“   “温家那小子也是倒霉,沾上你这么个……”   “闭嘴!”   温长岭的名字像一把利刃剜入祝南疆的心尖,剧痛蚀骨,连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开口。   何庭珖被这记怒喝吓了一跳。从小到大他对老三招来呼去非打即骂,从未遭遇过半点反抗,连想都没有想过。   没人要的野种,不打死就算是好的,还敢还嘴?   回过神来之后他自觉遭到了奇耻大辱,抄起茶几上的烟灰缸子就往祝南疆脸上砸:“你叫谁闭嘴!你他妈的再说一句试试?!“   祝南疆后退一步躲开烟灰缸,紧接着却被迎面而来的一壶茶水浇了个透心凉。   茶叶渣子糊住了他的眼睛,踉跄着跌倒在沙发脚下,拳脚像雨点般落下来。无处可躲。   “我骂你怎么了?我说错了吗!?要不是你死不要脸地跑去找温家那小子,他犯得着跟你一块儿遭罪?”   “亏得大哥动作快,要是晚一步闹出人命,你这罪孽可就大了!”   “真他妈活见鬼,残废的怎么不是你呢!?”   “你想我残废,想我死,那你来啊!动手啊!”祝南疆突然抬腿踹在何庭珖的膝盖上,随即翻身而起反扑了过去,“杀了我!“   何庭珖被撞翻在茶几边上,挣扎半天没能爬起来,慌乱中摸到把水果刀就往头顶上挥。   祝南疆往后一躲,同时抬起小臂遮挡,刀锋划过手背带起些许刺痛。   细长的伤口起初并不明显,过了五六秒才开始慢慢往外渗出红色。血珠断断续续地凝成一颗,顺着手指淌下,在羊毛地毯上打出两个暗红色的圆圈。   祝南疆低头嗅了一下那伤口,淡淡的甜腥气瞬间充斥了他的鼻腔,仿佛那天在仓库里的令人绝望的味道。   然后他抬起头来倏地露出一个惨笑。   不够,这还不够……要是能再红一些就好了。   何庭珖这回是真真切切地被吓到了,丢了刀后退两步,他感到自己的声音在随着身体发抖。   “你……你笑什么?”   祝南疆听不见话似的依旧是笑。鼻尖因为蹭过伤口沾上了血迹,衬得他本就苍白的面孔毫无血色,嘴角翘起,是一股带着天真的狰狞。   何庭珖咽了口唾沫,又后退两步,眼见对方动作迟缓地弯下腰拾起地上的水果刀。   客厅里传来几声惊呼,闻讯下楼的二姨太见此情景吓得花容失色,捂住嘴大气都不敢出。   有反应快的仆人跑去书房想给何老爷打电话,就在这时门开了,何庭毓身着大氅出现在玄关。   “哥!”   何庭珖看见何庭毓,如同壮了胆似的又活络起来,三两步从沙发后面绕出来。   “哥,你再不回来,我可是要被这孽障捅死了!”   后者并不接话,脱下军帽交给门仆,就这么穿着长靴一步步穿过玄关走进客厅,泥泞的鞋跟在地板上留下两串污痕。   祝南疆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待到被阴影笼罩才缓缓抬起头来,方才那惨笑不见了,剩下的只是茫然。   “动刀子了?”何庭毓顶天立地地站在他跟前,正好挡住头顶上的琉璃灯光。   “没有……”   “想动么?”   祝南疆咬了咬嘴唇,点头又摇头。   何庭毓抽走他手里的水果刀,又从大氅下递出把包牛皮铜柄军刀。   “来,冲我砍。”   祝南疆打了个冷战,立即就想起小时候做的那个梦,一个披黑色斗篷的男人递给自己一柄刀。   在梦里他没能来得及伸手去接,在现实中他做到了。   三尺长的钢制军刀冰冷而沉重,祝南疆用两只手握住刀柄,用了很大的劲才不至于让刀尖垂落在地。顺着刀身往前望去,他看到了何庭毓冷若冰霜的脸。   “砍啊,不是想动刀子么?”   “混账东西!快放下!”何庭珖见形势不妙,当下扯起嗓门大叫起来。   何庭毓往前跨出一步,大氅前襟抵住刀尖:“怎么?不敢?“   祝南疆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在颤抖,从嘴唇到膝盖,从肩膀到指尖。   为什么呢……   没有人要打我,没有人能害我。刀就在我的手里,极其锋利的刀,可以轻易划开皮肤,刺入人的胸膛,可我依旧在害怕……我在怕什么呢?   刀柄落在羊毛地毯上,发出一记钝响,而后是断断续续的压抑的喘息。   何庭毓弯腰拾起军刀收回到大氅下,在转身的一刹那突然抬手挥出一耳光。   祝南疆被打得侧摔出去直挺挺地趴在地上,身体却是停止了颤抖。仿佛暴力能够使人安心似的,他突然间就没那么怕了。   两截深色马靴出现在视线里,何庭毓居高临下地看了他,眼中除了鄙夷别无其他。   “没用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小祝开始有黑化迹象了! 第8章 暗杀   那一耳光抽得祝南疆流了整整半个月的鼻血,好不容易止了血却又染上伤寒,直到3月底才又重新回学校上学。   年初的闹剧并没有惊动何励人。因为大少爷不说,下人,姨太太,包括何庭珖在内谁也不敢自作主张跟何老爷告状。   事实上不光是祝南疆,何庭珖也多少对这位大哥有所忌惮。何庭毓仿佛是天生不会笑,加上棱角分明的五官和威武身材使他看上去像座冰冷的石雕。   大督统当着何励人的面夸他“天生是当军人的料“,可对于家中兄弟来说,这样的大哥实在是有些过于威严了。   .   自从那夜之后何庭珖收敛了很多,不再动辄对祝南疆拳打脚踢。用他的话说“老三怕是精神出了点毛病,看人的眼光阴测测的“。   祝南疆并没有得什么毛病,他只是被抽出了脾气。何庭珖的退缩使他意识到挨打可以还手,被骂可以还嘴,横竖贱命一条,输得起!   何励人给他选的中学校是一所美国人资助的新式学堂,来上学的多半是官商子弟。一些别有心思的学生听闻传言,知道他在家里也是个不受待见的,就大着胆子拉帮结派地作弄他。   原先祝南疆一直忍着,因为也的确是无人撑腰,但现在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忍不下去了。   ——我凭什么要遭这些白眼?连何庭珖都不骂我了,他们算老几?   于是,在又一次被人指着鼻子叫野种的时候,他突然动起手来单用拳头把人打破了相。   对方是租界内某家银行行长的儿子,因为平日里欺压祝南疆欺压惯了,这时竟不依不饶地要学校替他问何家讨个说法,这就让校长很是为难。   你是挨了揍,但为什么挨揍大家心里都清楚。换做是寻常人家也就算了,对方是何励人何师长,这叫我如何去讨说法?   学校想叫祝南疆低个头私下了事,没想到后者脾气硬起来什么话都听不进去。事情陷入了僵局,最后还是某行长得知自家儿子先前干的破事,亲自来学校替他道歉。   至此祝南疆算是看出了点门道。   纵然他在家里活得像条狗,在外却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人,不止堂堂正正,还可以高人一等。   何家,这块笼罩在他头顶整整十余年的阴影,竟也可以在某一天成为他的保护伞。   只可惜,这伞没撑起多久便倒了。   .   直皖战争平息之后日本扶持盘踞东北的奉系军阀,直奉战争一触即发。   在这节骨眼上,何励人却于赴北平参会途中遭人刺杀,虽没当场丧命但也伤势严重。   刺客被自己按的炮弹炸得粉碎,因此查不出是受谁指使,有人说是直系军阀为吞并上海出此狠招,也有人说是南方革命党人趁乱所为。   何励人是离不了病榻了,可军队不可一日无首。何庭毓被紧急提任淞沪护军使,日夜奔波代替父亲掌理军中事务。   何庭珖前不久刚在格兰路置办了宅子,听说已和不知哪家的小姐同居,十天半月不曾露面。平日里不太得宠的几位姨太太有娘家的回娘家,没娘家的也收拾起金银首饰,开始为以后的日子做打算。到月末上门探望的客人也少了,偌大的何公馆仿佛只剩下祝南疆一人。   何励人大概是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对着向来看不顺眼的老三竟也能露出一点笑脸。   祝南疆这些日子经常被叫了去,也没要紧事,就这么搬个凳子坐在床头,从中午一直坐到天黑。医生上楼给何励人插管子换药,祝南疆看着他抽搐呻吟,心中并无波澜。   “他老了,即便没有这伤也老了,只是我一直没有留意。“   医生走了,他在满屋浓重的药水味中嗅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腐朽的气息,不禁又疑惑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变老的呢?“   “容青……”   何励人忽然发出一记嘶哑的呻吟,祝南疆回到床边,俯身握住他的一只手。   他其实很不习惯对父亲做这种亲密的举动,但这些天对方总是无休止地重复这个名字,非得抓着自己的手才能安静下来。   祝南疆并不讨厌这个名字,相反还有点喜欢,因为每当何励人念着它,望向自己的眼神多少是有点暖意的。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觉自己在内心深处还是期盼父亲能够爱自己,或许也就是这么点期盼支撑自己活到现在。   “容青,为什么骗我……”何励人颤动两瓣干裂的嘴唇,目无焦距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我不会害你,为什么要走……“   床头立着的身影矮小又单薄,但面容却与那人有七分相似,一时间他以为自己身在梦中。兴许这二十年经历的风雨本来就是场梦,时间并没有走过多少,两人依旧比肩而立,意气相投。   “容青,怎么不说话……你在哪?”何励人抬起胳膊,极力地想要触碰那人的面孔,然后他听见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我在。“   梦醒了,散乱的目光又汇集到一处。   这是谁?是哪里来的孽障?他都已经死透了,为什么还要派一个小鬼来折磨我!?   何励人喘息着,因为病弱只能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串模糊的呻吟,而那举到一半的手却是用尽全力甩出了一巴掌。   祝南疆后退两步捂住胸口,那巴掌没能落在他的脸上,但凶狠地抓住了他的心脏。   他喘不过气了。   他鼓足勇气像一个儿子回应父亲那样回应了他,期求趁着对方糊涂拾些好脸色,然而到头来还是只能得到一个巴掌。   他退出卧室穿过走廊,身后是何励人歇斯底里地怪叫。下人和护士闻声赶来,见他面上的惨笑谁也不敢开口询问。   他就这么一步步下楼,在众人的注目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台阶尽头。   作者有话说:   没啥说的,求个海星叭(??..?.??) 第9章 做人   何励人终究是没能熬过立冬,好在死的时候还算清醒,甚至在前一天还让管家念报关心江浙一带的局势。   上海地区因为商界要人的一致反对迟迟没有开战,何庭毓因此能够在床榻边服侍父亲寿终,何庭珖却是待到何励人下葬当天才露面。   葬礼过后一家老小聚在客厅,冯律师撕开手中的信封开始念遗嘱。   何家的资产,包括何励人亲自经手和委托在外的,不分大小全归何庭珖所得,何庭毓拥有大部分的现金和房产,剩下的零碎家当给祝南疆。   这样的方法也说不上是公正还是不公正。大少爷继承了军队,本就无心从商,二少爷是个败家子,全靠钱生钱支撑开销。至于老三,本来也不是亲生的,又不遭人待见,给多少似乎都算是情分。   可祝南疆满打满算也还不过十四岁,学没上完,赚钱的活计更是没有。最要紧的是没了落脚的地方,除非有好心的亲戚肯收留他,不然就得花钱租房或露宿街头。   有看不过去的长辈质疑道:“那三少爷往后住哪里,生活上的事谁照顾?“   何庭珖窝在沙发里吞云吐雾:“14岁不小了,别家小子到了这个年龄早就自己挣饭吃了。我认识些生意上的朋友,最近吴家的米店正好缺个学徒,他要是乐意正好可以去学点本事,包吃包住!“   这明晃晃是要把人扫地出门的意思了。   左右开始窃窃私语,有人怀疑是二少爷在遗嘱上做了手脚,却又不好当着三人的面明说。   “叔叔……”何庭珖满不在乎地笑,“你要是实在放心不下可以带他回苏州,南疆和令郎年纪相仿,正好可以做一对兄弟。“   此言一出,没人再敢出头说理。   ——看不惯归看不惯,到底是人家的家事,这锅甩到自己头上来可不得了!   这时始终沉默不语的何庭毓突然开口:“这房子给他住,留几个仆人。“   客厅里鸦雀无声,几秒过后何庭珖不相信似的又重复了一遍:“给他住?“   “嗯。“   “哥,这房子你不要?”   “我用不着。”   “那……”   何庭毓面无表情地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院子里那些老爷子平时经常摆弄的花草:“房子给他住,别的我管不了,没饭吃可以来找我。”   几位“叔叔“闻言松了口气。   大少爷既已发话,老三过得再惨也不至于饿死。不然这么一大家子人眼睁睁地看一个半大小孩被扫地出门,虽说是养子,但也足够让外人笑话了。   何庭珖心中却很不是滋味。   他的确是在遗嘱上动了手脚。因为吃准了何庭毓不屑在这种事上跟他较真,因此大着胆子给自己捞好处。   这何公馆是当年何励人斥巨资请西洋建筑师给自己专门设计的,即便放在二十年后的今天也是独此一栋,普通官家富户花钱也住不上。   何励人原本就在遗嘱中把公馆留给了长子,何庭珖虽然眼馋得不行,但这么大块肥肉他不敢明着从大哥手里抢。   早知道何庭毓对房子这么不在乎,就应该毫不客气地占为己有,现在想要也要不过来,真是便宜了这孽障!   祝南疆自始自终在卧房里没有下楼,像分家产这种场合,他是没什么资格露面的。   听着楼下众人的议论,他大概知道了自己今后的处境。搬走的是大哥二哥,自己可以继续住在这里,也不必再去学校。   他自由了。   没想到结果是这个样子。何励人的死使他从笼罩了他整整十四年的何家的阴影中解脱出来,他再也不必像狗一样整日看人脸色过活了!   至于会不会没有饭吃,他没想过,也不屑于去想。   没饭吃,那又怎么样呢?棍棒都没有打死我,难道还会因为饿活不下去吗?   .   何励人等那一窝姨太太,有几个在老爷还没咽气的时候就已经回了娘家,剩下的那些也逐一被何庭毓用钱打发了去。   大少爷不好说话,二少爷又精得很,姨太太们不敢闹事,各自收拾细软另谋出路,不出一个月的功夫公馆彻底萧索下来。   房子越是萧索,祝南疆就越是安心。   他像畏光的动物习惯了蜷缩在角落里,忽然有一天可以昂首挺胸地走出来了,又总觉得有“东西“在暗处盯着他。   “我怕什么?我有什么好怕的!“   他像新客第一次踏入这栋宅子似地从玄关走到书房,又挨个踏进父兄和姨太太们的卧室。   他坐到书桌前,拾起电话听筒又放下,然后回到客厅抽出上座的餐椅。   他想象自己是何励人或是何庭毓,慢条斯理地审视这房子里的角角落落,直到天色昏暗,“啪“地打开吊灯,楼上楼下一派金碧辉煌。   “这些现在都是我的了,就算我一直坐在这里,也没有人会怪我。“   .   何庭毓给他留了两个人,一个杂役,还有个六十多岁的老管家。   老管家从年轻的时候起就替何励人做事,现在年纪大了,做不了管家了,但也还是在何公馆住着。这样一个没儿没女的老人家,遣散出去等于是断其活路,正好留下来做些看家的活。   祝南疆并不惧怕老管家的存在,老管家是好的,偶尔还会在他挨打之后给他送些热食。只不过他不知道该如何同这两人交流,在下人面前,他从来都不是主子。   何庭毓在搬离何公馆之后又来过一次,拿走些东西,留下一个信封:“把学上完。“   祝南疆知道那信封里装的是钱。看着对方从大氅底下抽出信封甩到桌上,心底深处那熟悉的恐惧感又浮上来了。   “我不上学。”他轻声道。   “不上学,你干什么?”   “去当学徒。”   “以后呢?”   “再说。”   这是他第一次违逆何庭毓的意思。   他并不是厌恶上学,而是不想问何庭毓要钱。   去做学徒也是随口说的,因为想起何庭珖曾提到让他去米店做学徒,这应该是个可以谋生的法子。   何庭毓没有说话。   祝南疆不敢抬头直面他的注视。他知道他在看自己,且不用想就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眼神。这眼神整整羞辱了他十四年,到如今依旧不肯放过他。   ——我不会问他讨要哪怕一分钱,哪怕饿死也不会。   沉默良久,何庭毓冷笑一声收回的信封:“随你。“   祝南疆看着他转身消失在玄关外,终于卸下肩膀舒出口气。   压迫在心头的小山崩塌了,笼罩在头顶的阴霾也散开了。   只要没人记得他是条狗,他就可以重新做人。   作者有话说:   童年的终结(*‘▽’*) 第10章 一封信   祝南疆当真去米店里当上了学徒。他要钱。   何庭毓的那句“没饭吃了来找我”成了他心头的一根毒刺,没事就搅和两下。他开始害怕,害怕真的会有没饭吃的那天。   光有房子住是不够的,得有钱。   米店的吴老板跟何庭珖算不上熟识,只有些生意上的往来。何家的小公子突然上门来向他讨饭吃,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直到跟何庭珖通了气才敢收人。   何庭珖气得七窍生烟,一面告诉吴老板“不必把他当人看“一面就去找何庭毓说理。   “哥,这孽障放着好好的学不上非要去当奴才,贱人贱命,你还跟他讲什么情面?”   何庭毓看似对此事漠不关心:“他要做什么,就随他去。“   “他占着父亲的房子,对外也还是咱们的弟弟,何家的脸都要被他丢尽了!”   “你不把他当何家的人,他就丢不了何家的脸。”   “怎,怎么不是何家的人了?“何庭珖语塞,“他现在还住在公馆里头呢!”   何庭毓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想要房子?“   “我是替你不值!”   “这房子我现在用不上,给他占着无妨。”   何庭珖无计可施。   何庭毓刀枪不入,既讲情面又不讲情面,他再眼红也不敢耍心眼动大哥手里的东西。   .   祝南疆虽然上过几年学,但除了识字基本啥都不会,跟着伙计学珠算和记账,效果也是不甚理想。   师傅嫌他碍手碍脚,也不让他在账房里待着了,寻了个借口把他支去仓库干杂役。   过了两个月吴老板跟何庭珖闹翻,祝南疆留着也是个累赘,于是被介绍到另一位“孙老板“的店里当学徒。   几经波折,渐渐的没人记得他是何家的三少爷。这年头没爹没妈出来讨生活的黄毛小子比比皆是,“祝南疆“这三个字说出去,谁也想不到他还跟何师长家有关系。   这年秋天,祝南疆在街上斗殴的时候被人看中,介绍到当地一位“大哥“手里当了跟班。   大哥的头上还有大哥,听说是帮派人士,大佬跟前的红人,手下门徒遍布整个上海滩。   祝南疆不关心大哥的大哥,以及大哥的大哥的大哥是谁,他一门心思听差干活,谁给钱谁就是老板。   所谓的“活“就是跟在大哥身后看门,送货,收钱,抓人。他年纪小,凡事不必冲在最前面,但免不了要挨棍棒和拳脚。   十五岁的少年力气还没长全,但好在他比同伴和敌人更加耐得住疼痛,因为这点程度的伤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   弱肉强食,谁熬下去谁就赢。   祝南疆是如此的争强和好斗,大哥器重他,觉得当初没看走眼,以至允许他拥有自己的“小弟“。   小弟们无论大小一概称祝南疆为“大哥“,祝南疆并未因此觉得自己真的成了大哥,他依旧是别人手里的一杆枪,指哪儿打哪儿。   直到有一天夜里,他无意中救了个身负重伤遭追捕的男人。   .   人是在吴淞机械厂附近被发现的,送来的时候已经昏迷。   那地方是祝南疆负责的地盘,伤者身份可疑,手下不知如何处置,便来找大哥拿主意。   祝南疆往他身上搜了一阵,搜出个印着“江南印书馆“的信封,里面是空的。   江南印书馆……   祝南疆脑中忽然出现了三德里沿巷和江南印刷厂的大门。   迟疑片刻他屏退手下,给男人做了简单的包扎,又用温茶水喂了两片消炎药。   两个钟头后男人挣扎着转醒,看见坐在床头的少年露出惊疑之色:“你是……?“   “温长岭还好吗?”   “你是温先生的朋友?”   “是,很久没见了。”   祝南疆抱着侥幸之心问出这个名字,没想到立刻就得到了回答。   他忽然间无法呼吸了。心脏就像一条被按到底的弹簧,随时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可他要强行把它咽下去。   温长岭是他的光,也是他的痛,是他不堪回首的童年的终结。   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种关系,又不愿被旁人看出自己的心虚,纵使有万千波澜也只能漫不经心地回一句:“是,很久不见了。“   男人看见祝南疆的反应,相信他和温长岭确有交情,神色一变忽然抓住他的手:“没时间了……小兄弟,劳你替我传个信!“   .   男人在随身带的信封背面写了两行字,让祝南疆带着去宝山路北端的一座废弃印刷厂交给一个朱孝安的人。   祝南疆看了眼信封上的内容,没再多问。   他大概猜到对方是什么人,但并没有兴趣去了解他们在做什么。   要不是这枚信封,他或许会把男人扔回到街上或是给个痛快。干他们这行的什么都好掺和一脚,就是不能多管闲事。   祝南疆没有看男人留给他的地址,光凭记忆就找到了江南印刷厂的旧址。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途径三德里他甚至看到了那道青石台阶,不过台阶后的房子里早已住了人家。   在厂子底楼,他找到了那个叫朱孝安的人。同他一起的还有七八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看到信后大惊失色:“石岐山怎么了!?“   祝南疆随口说是拿钱办事,并不认识什么石岐山。   眼见几人要从印刷厂撤离,他情急之下拉住其中一个:“温长岭人在哪里?“   “温先生今天……”   一女子刚要答话,朱孝安突然拦住了她:“你不知道石岐山,怎么会认识温长岭?“   祝南疆心中咯噔一下,还想再扯个慌追问两句,对方却似乎没有耐心同自己纠缠,招呼众人急急忙忙从后门撤了出去。   现在不是疑心的时候。   石岐山在信封上叫他们尽快转移开会地点,捕房已收到情报,连夜缉查闸北一带的工会活动。   .   祝南疆回到住处的时候那叫石歧山的人已经不见了,问手下没人知道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祝南疆没把他放在心上,只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回忆方才在印刷厂看到的那几个人。   “温长岭今天……“   他原本也应该出现在那里吗?   他们接下来会去见他吗?   大概是的,他们都是朋友。   何励人死后他偷偷摸摸回过几次宝山路,起先还偶尔能看到温成儒露面,然而不知从何时起那扇漆木门再也没有打开过。   隔壁那母子家也没了动静,听人说是母亲得急病突然过世,小孩不知去了哪里。   那弄堂逐渐萧索下来,三德里对他而言失去了意义。   不是没想过去厂子里找温长岭。一来他没有勇气再面对温成儒,二来两年后印刷厂突然从宝山路迁离,新厂听说在宝兴路上,他借口寻人进去过一次,老板却是个面生的中年男人。   再后来他认了“大哥“,背了人命,干起了“不入流的勾当“。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好像成了当初最厌恶的那种人。但时间久了他想通了,一切都没有错,一切都理所当然。   不是谁都生下来是个人。在他是条狗的时候人对他抽鞭子,现在他成了人,狗也得乖乖舔他的脚。   命运似乎在某些地方出了差错,他最初想要的并不是这些,他要的不过是几句好话和一块糖。   温长岭给了他糖,还给了他别的东西,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若是再见,他还愿意陪他坐下来讲话吗?   他好像离哥哥越来越远了。   作者有话说:   | ?.? )?你们猜大哥的大哥的大哥是谁2333下一章有熟面孔出现 第11章 大哥   祝南疆怀着心事睡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却被撞门声惊醒。摸了刀翻身下床,见是丁老大带着五六个手下冲了进来。   丁老大就是“大哥“,姓丁名酉,没当大哥之前叫小丁,当上大哥就成了老大。   丁老大来势汹汹,见面就是两个大嘴巴子,飞起一脚踢得他跪趴在地上。   “册那娘额批,胆子大了胳膊肘往外拐!?”   门开着,里外串通,满院子的小弟一声不吭地站着看祝南疆挨揍。   丁老大这人脾气向来不好,祝南疆虽然受他的提拔,但平时也没少吃拳头,不过当着诸多手下的面半点情面都不留还是头一次。   祝南疆被打得脑袋嗡嗡作响,用两只手撑地才勉强稳住身形,待耳鸣过去之后才听清对方在骂什么。   原来昨天夜里他收留犯人并给工会传信的事被人知道报告给了上面的“大哥“,刚好“大哥”这两天收到“老爷子”的吩咐,令其留心闸北一带的工厂企业,配合捕房取缔工会活动。没想到大功未立底下就出了叛徒,于是火急火燎地欲在“老爷子“追究下来之前先“清理门户“。   祝南疆这两年一门心思拿钱干活,对上海周围的政局情势不甚了解,只知道江浙随时可能开仗,南方革命党动作频繁,上海各地又工人运动迭起,四处能听到打倒军阀消灭帝国主义的口号。   大道理他不懂,学生们的口号他听不明白。   何励人是军阀,何庭毓也是军阀,倒就倒了,不倒也碍不着他。早知道“老爷子”有吩咐,他就不该心血来潮去趟这趟浑水——况且到最后也没见着温长岭。   是了,横竖温长岭不在场,那几人被一锅端了全逮进捕房也不关他的事!   祝南疆知道自己捅了大篓子,这事要是怪罪下来,怕不是缺胳膊少腿就能终了的。   “丁老大……”扯动渗血的嘴角,他竭力装出无辜的模样,“这事怕是有什么误会?昨晚我在码头忙到半夜才回来,也没见有什么……”   “误会个屁!”话未说完又一拳头上来,直把他掀翻在了地上,“这石歧山是上了通缉令的!有人亲眼看着他好端端地从你这儿出来!”   丁老大骂骂咧咧地来回走动,恨不得现在就大义灭亲:“狗娘养的赔钱货!吃里扒外!他们给你什么好处?”   “丁大哥,我真的不知道……”   “少他妈给我放屁,这话留着跟罗老说吧!警察局今天来人了,罗老正在招待,我看你这条贱命能活到什么时候!”   丁老大不解气似的踢翻了脚边的木头椅子。这时祝南疆突然抽噎一声从地上坐起来,手脚并用地扑过去抱住他的一条腿:“我错了,是我一时糊涂……求求你在罗老面前替我求个情!“   “他妈的还有脸求我?我替你求情?我求情有个屁用!“   丁老大抽出腿来转身欲走。祝南疆又哭嚎着扑上去,右手摸出藏在身后的短刀:“求你……求求你!“   鲜血飞溅,男人还未发出呼声就被割断了喉咙。   几名手下见大哥已然没救,惊吓之余不知是该动手还是立即投降。   一人抽出刀子朝祝南疆冲过去,几击未中,反被横着一刀割过眼框,哀嚎着倒在地上。其余小弟见状反应过来纷纷掏出家伙,瞬间将丁老大带过来的人堵在屋中。   祝南疆因为力气小,所以下手格外的野蛮,别人一下子的事他要来好几下才放心。光是捅心口和腹部这种地方是不够的,谁知道能不能死透呢,割头最保险,头断了总不能活了!   接连几刀将男人的脖子划得稀巴烂,又回头往丁老大身上补了两下,他从一地血泊中站起来:“丁酉勾结工会替通缉犯传信,事情败露欲拿我顶罪,你们都看到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左右纷纷附和,原本丁酉的手下也改口叫他大哥。   祝南疆目光扫过屋内众人,突然感到有些滑稽,滑稽过后又是得意。   是,我是年纪轻,资历浅,但那又怎么样?该叫大哥的还是得叫。   “作假证污蔑我的想必今天就在这里,我概不追究,但若有第二次被我抓着,这,就是下场。”   .   丁酉被杀的事传到上面,祝南疆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罗老“。   “罗老“名叫罗占元,是法租界有名有姓的大人物,手下门徒资产无数,因为在黑白两道都吃得开被故被尊称一声“罗老“。   祝南疆站在他面前,那双老狐狸般的眼睛定在自己身上,一切心思仿佛都被看了去。   所幸对方并未追究丁酉的死因。   “昨天赵局长来找过我,石歧山的事我已经跟他解释了。丁酉死得不冤,吃谁的饭就替谁做事,正好给剩下的提个醒。”   罗占元笑眯眯地打量他,似乎对眼前这面目阴郁的半大少年颇为中意:“丁酉那边的人往后就跟着你,别怕,底下要是有不服气的,你跟我说。“   祝南疆没想到能够得到“老爷子“的青睐。   罗占元留他吃了饭,提到了大督统,又提到了护军使署,说最近的工会活动给企业造成巨大损害,军方也已派人下来维持治安。   祝南疆不心疼企业的损失,也不关心军方如何,他只是心有余悸。   他庆幸自己杀丁酉时的果断和决绝。   他不能死,非但不能死还要活得风风光光的。   他才刚熬出头。   作者有话说:   除夕快乐各位大哥!| ?.? )?所以能拥有一颗海星吗 第12章 何庭毓   祝南疆趁天黑回了趟何公馆。   自从开始出去讨生活,他就很少长时间这里住了。说起来这房子除了自己没人会来,但在外人看来依旧是何公馆。   实际上也是,这是何庭毓名下的房产。   去年他刚在丁酉手下混出点名堂,花钱在宝山路临近三德里的路段租了个房子。   他想把公馆还给何庭毓,做个声明当面漂漂亮亮地还给他,以示与何家断绝关系。但是他做不到。   他怕见何庭毓,怕他看自己的眼神。   他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在对方眼里都是蛆虫,哪怕他“很有骨气“地从这房子里搬出去,只要何庭毓在,这举动就显得可笑又欲盖弥彰。   “不走了!”   祝南疆站在琉璃灯下看着这一整屋子高档家具和名画古董,仿佛被羞辱了似的咬紧牙关,“我就不配住好地方吗!?“   .   祝南疆躺在何励人的雕花木床上睡觉,床很宽,因此显得他很单薄。   何家的人天生浓眉大眼,身形高大,保养好了那叫英武,一不小心发了福就是虎背熊腰,何励人生前就有点这个意思。   而祝南疆从小身材苗条——当然也有可能是营养不良,且眉眼漂亮得有些过头。不女气,也谈不上英俊,而是一种偏“艳“的长相。   单从这一点上来看,他也不像是何家的人。   公馆里的一切摆设与何励人生前无二,包括卧房,甚至连床单都是何励人咽气时垫的那条。   祝南疆放着自己的床不睡非要上这儿来过夜,为的是和父亲“亲近亲近“。既然活着的时候亲近不了,死了总可以弥补一下。   他甚至盼着何励人能阴魂不散地回来看两眼,看到自己的卧房被“孽障“占了去,想必表情不会好看。   但是那又如何?孽障活着,你已经死了。孽障要跟你再续父子之情,你不想要也得受着。   哈!   祝南疆在对父亲的“追思“中睡去,又在刺耳的撞击声中醒来,睁眼却看到一张熟悉而冷漠的脸。   ——怎么,他真的阴魂不散回来见我了?   两秒钟过后他突然反应过来那人不是何励人而是何庭毓!   几年未见,男人的相貌打扮似乎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表情和眼神都和最后一次见他时一模一样。   祝南疆咽了口唾沫,低头查看自己的手脚。   这不是个十岁孩童的身体,穿的也是上好的丝质睡袍。现在就是现在,不是五六年前。   这个认知令他稍微有了点底气,同时又感到一丝微妙的耻辱,因为被对方亲眼看见自己睡父亲的床。   “你来干什么?“他强作镇定地问。   何庭毓一手握刀抵住门板,顶天立地地挡住了整个门框。方才在梦中听见的撞击声就是刀柄碰门发出的。   “找你。”   祝南疆突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与何庭毓之间的对话向来是对方问一句他答一句,如果对方不问,他也无话可讲。   幸而何庭毓并没有沉默太久:“穿上衣服,出来。“   .   何励人的卧房是个套间,里间睡觉,外间可供会客之用。   两人面对面坐了,一个军装齐整,一个睡袍外面套睡袍,短发凌乱。   祝南疆知道自己形象不佳,但自尊心作祟,不愿为了何庭毓的一句话就大老远跑去客厅拿昨晚脱在沙发上的外套裤子。对面两道毫不掩饰的讥讽的目光打过来,他简直要自惭形秽,却又不得已强行摆出漫不经心的样子大咧咧地坐着。   “昨天罗占元来见我。”何庭毓拨弄着手里的指挥鞭,“我以为你这么些年混出了什么名堂,原来是去替他做事了。”   祝南疆不知道他想说什么,故而没有接话。   “他说你有胆有识,懂分寸又识大体。“   “啊……“   “他如此器重你,我是不是还得谢谢他?”   祝南疆的脸刷地就白了。   他听懂了这话的意思。罗占元在利用自己跟何庭毓,跟护军使署套近乎。   丁酉的事也许罗占元早已看出内情,只因知道传信之人乃淞沪护军使的弟弟,即便日后东窗事发也可以将责任推卸干净。   这些年来他竭尽全力想要与何家撇清关系重新做人,到头来吃过的苦,流过的血全部成为笑话,自以为凭本事得到的地位,根本还是沾了何庭毓的光。罗占元查了他的底细,若不是有这层身份在,他现在或许早已被帮规处置,身首异处。   何庭毓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脸上讥讽更甚:“听说你还抓出个给工会送信的内鬼?“   “嗯。“   “杀了?“   “嗯……“   “呵,罗占元真没看错你。“   “你到底想说什么?”祝南疆不知哪来的勇气,倏地从沙发里站起来对他吼道,“是总督府叫我们配合捕房取缔工会!你现在阴阳怪气的是什么意思?“   他实在是受不了了,无论他做什么都只会遭到厌恶和鄙夷。   街上到处是喊着“打倒军阀,推翻帝国主义“的工人学生,他给工会通风报信的事若是被何庭毓知道怕是吃不了兜着走。   可他现在明明“有功”,他杀了帮会里的内奸,得到了罗老的亲自提拔,可何庭毓还是不满意,还是要话里话外地把他贬低到尘埃里。他到底想要怎样!?   何庭毓饶有兴致地抬头看着他扭曲的面孔。   这是祝南疆第一次冲自己发泄怒火。十六七岁的少年已隐约有了青年人的模样,激动起来喉结翻滚,睡袍下两截雪白的小腿绷得笔直。   “你想要我怎么说?说你干的好?”   “我干什么与你无关。”   “呵,谁给你钱就替谁做事,真是条听话的好狗。”   “对,谁给我钱就替谁做事,不然呢?“祝南疆冷笑,“我凭本事挣饭吃,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何庭毓到这时才微微皱起眉头,仿佛嫌声音太大惊扰到自己的耳朵:“凭本事挣饭吃……跟着流氓做打手也叫本事?”   “不做这些我还能做什么?”   “我给过你钱上学,是你自己要去干不入流的勾当。”   “你看不起流氓?哈,那你又是什么好东西!“祝南疆最听不得对方谈钱,仿佛没了他的施舍自己就活不下去似的,“你听听外面有多少人在反对你?“   “怎么?“   “你也就是洋人的一条好狗罢了!“   “混账!“何庭毓变了脸色,“你看看清楚是在跟谁说话!?“   祝南疆见对方恼怒,心里升起股不可名状的亢奋,身体却是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你以为你还是我哥?我早就和何家没有关系了,我也没有拿过你一分钱!“   “没拿过我一分钱?你以为这么多年是谁在供着你?”   “是,你是给了我房子住,但我也不是没了这房子就活不下去!我今天就从这儿搬出去,东西还给你,我们两清!”   这话祝南疆想了两三年,今天终于顺水推舟一口气说了出去。他解脱了,他终于给自己挣回了一点颜面,接下来只要干干净净地从这里走出去就能扬眉吐气。   然而何庭毓忽然起身抓住了他:“两清?你倒给我算算怎么个两清法!“   “你干什么!放开我!”祝南疆打了个哆嗦,随即大惊失色地挣扎起来。   这反应或许有些过于激烈了,但是他没有办法不慌张。何庭毓的手大而强劲,随时能把他从天上摁进泥里。   “你以为是谁在供着这房子的开销?你在这儿用水,烧暖气,开电灯,你花过一分钱吗?你给林管家的那点钱只够几个人吃饭,他拿什么来给你看家,添置家当?”   “你,你给他……“   “你以为这么大的房子靠一个老人跟杂役打理得过来?碰上急事林管家来找我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在跟着人家抢烟土!你惹上仇家把人引到家里来,是我给你解决的麻烦!“   “我……”   “连自己怎么活下来的都不知道还跟我谈欠不欠的?是,你是不欠我什么,但烦请照照镜子看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祝南疆如遭当头一棒,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何庭毓说的这些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的。他一开始是身无分文,把何励人留给他的现金交给林管家之后就开始出去找饭吃。公馆里一直亮着灯,有水用,有饭吃,跟何老爷活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林管家从未开口问他要过钱,他也不曾考虑打点这样一座公馆需要多少开销。   后来他混出了点名堂,手头有了闲钱,隔段时间给林管家送去一些,但依旧是过的稀里糊涂。   他没想到何庭毓一直在暗地里补贴他,替他管事。   好一个重情重义的好哥哥!可这对于祝南疆来说不是情意是羞辱,彻头彻尾的羞辱。   “我没求着你管我!我饿死冷死被人打死都不关你的事!你放手……“他歇斯底里地挣扎着,指甲抠进何庭毓的手背,“我还你钱,你给我多少我全还给你!啊!”   何庭毓换了只手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掼回到沙发上:“全还清又怎么样?你真是有骨气……有骨气的废物!”   祝南疆仰天摔进软皮垫子里,又晕头晕脑地爬起来往何庭毓身上扑。   他没有办法思考了。悲愤,屈辱和绝望侵蚀着他仅存不多的理智,这一刻他突然想到了死,并且是同归于尽。   这个世界过于苛刻和压抑,那么就让他这个废物和容不下他这个废物的人一起去死吧!   作者有话说:   海星满两千的加更~谢谢老板| ?.? )?顺便拜年! 第13章 恐惧   祝南疆发疯似地往何庭毓身上扑。   何庭毓躲开了他。祝南疆跌到墙边,又顺势扑回去掐对方的脖子。   身边并没有称手的家伙,或许他可以就这么掐死他,咬死他也行。   空气中传响起一声略带恼怒的冷笑:“疯狗。“   祝南疆听见了,又觉得是幻觉。在面对何庭毓的时候他经常能听见这样的声音,仿佛是老天在提醒他做个畜生。   毫无章法地挥出拳头,他急红了眼睛,一记落空又踉跄着转过身来继续。   何庭毓真就像在逗个畜生似的,克制着步幅左右避闪,直到对方脚步虚浮站立不稳,这才反握佩刀用柄部往他背上猛敲了一记。   祝南疆闷声不吭地扑倒在地上,余光里是一双锃亮的军靴。   何庭毓自上而下的将刀柄抵在他耳边的地板上:“长了脾气没长本事。想动手,我给你个机会。“   祝南疆愣了足有五六秒,随后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抓住那把长军刀。   何庭毓松手退至到两米开外,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抽出刀来,两手握柄颤巍巍地摆出一个架势。   那胡乱叠在一起的两层睡袍早已在方才的纠缠中搅在一起,腰带系不住前襟,光裸的胸膛和腹部袒露在空气中,是少年人特有的洁净。   既凶狠,又可怜。   “来啊,冲我砍。”   祝南疆勉强将刀举到齐腰的位置,刀尖往上,直对着何庭毓的面孔。   男人纹丝不动,裤线笔直,长筒马靴上没有一丝污垢。而他眼里的自己却是衣衫不整,面目狼狈,连一把刀都拿不稳。   祝南疆试图做出一个更漂亮的姿势,然而两手发颤,连视线都跟着抖动起来。   六年过去了,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弱小又胆怯的孩童。他长了力气,养了胆子,他动过刀,也杀过人。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从容地拿着那把刀从梦里走出来,然而他错了。在何庭毓面前他永远手无缚鸡之力。   “怎么,不敢?”   长刀脱手,斜着砸落在脚边。   祝南疆双手捂眼缓缓跪坐下来,赤裸的膝盖在地板上磕出一记闷响:“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脚步声在跟前停下,何庭毓弯腰捡起军刀,刀尖对准鞘口一插到底。   “真该叫祝容青来看看,他儿子是个什么东西!”   .   祝南疆被拽着睡袍后领一路拖到了里间。   何庭毓摘掉那两条像浴巾似的缠在一起的睡袍,在把他往床上推的时候看到了他侧腰上的胎记,小拇指甲盖大小的一块,是个缺了口的圆形。   很多年以前,他躲在这卧房外朝门缝里张望,那人背对着自己匍匐在父亲身上,腰后也有这样一块胎记。   “你想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对你?”何庭毓用手抚上那胎记,稍一用力,指甲陷入肉里。   祝南疆在恍惚中察觉到痛楚,挣扎着想要翻过身来,却被两只手牢牢按住后腰动弹不得。   他虚弱极了,也困极了,挣扎不成便认命似地安静下来。然后他听见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因为你是贱人的儿子,你跟你那虚伪的亲爹一样恶心!“   祝南疆一下子就清醒了,咬牙撑起上半身,他意识到何庭毓在撕自己的裤子。   祝南疆半大不小的,该懂的都懂,头几年里因为样貌好看也没少受身边“大哥““兄弟“的戏弄,只要没到那地步就都能忍着。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何庭毓会对自己做“那种“事,因为震惊所以连反抗都犹犹豫豫的,等反应过来要挣扎身上已经不剩什么能够遮掩的东西了。   他怕了。   这是一种先前从未有过的恐惧。对方衣冠齐整,单把自己扒了个精光,可即便如此那眼里依旧只有厌恶和鄙夷。   如果能有别的还好些,他自认为已经学会忍受和应对那些下流的,别有所图的目光。可何庭毓并不图什么,他不是在享用自己,他只是在羞辱自己。   祝南疆觉得自己像块砧板上的烂肉,都发酸发臭了,还要被人翻来覆去的查看烂了多少。何庭毓铁钳般的大手握着他的腿根,茧子擦过嫩肉的触感如此清晰,他像被烫到了似的弓起胯部又落回去,嘴上开始求饶。   “不知道,我不知道……放过我吧……”   何庭毓将他面朝下按紧,两只手反扣到背后:“不知道?你怎么可能不知道?!“   “我从没有见过他!”   “父亲日夜念他的名字,你却说你不知道?”   粗硬的军装布料贴上赤裸的肩膀和后背,布料下面是何庭毓坚实滚烫的身体。祝南疆极力回想何励人死前对他说的那些话,两条手臂在背后绷出一个僵硬的弧度。   “我知道!他骗了他,他抛下他走了……“   “对,他骗了他,他背叛了何家。“   “放了我吧……“   “父亲倒行逆施,最后也不肯承认自己错了……他在用一辈子跟他赌气!”   “放了我吧!”   何庭毓直起身来,改用一只手捉住他的两只手腕,另一只手却是滑至腰间捏住一侧胯骨,拇指刚好抵着那块圆形胎记,   祝南疆虽然在某些思维举止上已和成年人无异,但身体却还未摆脱少年人的纤细和柔嫩。更何况在何庭毓眼里,就算他四肢都长开了也不见得强壮多少。   ……   (400字)   作者有话说:   省略的四百字微博搜索#拖拉机#标签,根据标题选链接,密码lcft(不看也不影响剧情,没开车,只是有些敏感词,发出来怕被锁) 第14章 三爷   祝南疆在何励人的床上躺了整整三天,直到罗占元那边打来电话才复又抛头露面。   何庭毓走前用手检查了他的伤处:“里面没事,你要是不放心也可以叫医生来。“   祝南疆仰天躺在一床凌乱的被单上,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何庭毓居高临下地审视了他:“现在不说要搬出去了?“   没有回应。   他走到沙发前拾起军刀,又最后朝床上望了一眼:“再过十天我就要随军去宜兴。这里,我不会再来。你想住就住,想走也可以走,我不会再来找你。“   祝南疆将毫无反应地听着他说话,只当自己是一具刚死不久还没凉透的尸体。   他也的确是死了一回。   何庭毓杀死了他,尽管表面上毫发无伤,内里却是满目疮痍。   当脚步声离去之后他咬牙坐起身来,从床下拾起睡袍和裤子:“走?为什么要走?既然你认定我是个废物,那我也可以不要脸。“   腹部深处传来阵阵钝痛,好像滑腻的鞭梢依旧留在身体里。他穿上裤子,赤裸着上身又躺回到床上,眼角在灯光的刺激下沁出了一点湿痕。   人存于世靠的从来都不是脸面,只要有钱和权,废物也可以活得风光。   .   1925年初夏。   大中午的,祝南疆捧着把瓜子在捕房对面的茶楼底下看戏。   一名短褂汉子跑过来往他耳边低语两句,祝南疆面无表情地拍净掌心的瓜子皮:“还没搞定?“   “那小子倔得很,加钱也不松口。”   “加钱?加多少?”   “四百大洋。”   “四百大洋?他娘的不如直接去抢!”祝南疆扭头示意身后的独眼少年,从裤子兜里抽出一根香烟,“黄老四做事不厚道,舍不得花钱还叫我帮他擦屁股?“   汉子抢在独眼少年之前掏出打火机,摁出火苗递到他嘴边:“是这么回事……不过三爷,这黄老四到底是田东宝的人,田东宝又替俞先生做事,这帮咱们帮了没坏处!”   “他人现在在哪?“   “宝兴路那边,正闹着呢!”   “让他先闹着……“烟点上了,祝南疆仰头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等这场戏演完,我就过去。”   .   前年年初祝南疆受罗占元举荐进法租界巡捕房当差,摇身一变从流氓成了华捕,跟在法国巡捕身后收税征捐拆迁动户。   这些事在他还在丁酉手下混饭吃时就没少干,如今换了身衣服更是如鱼得水。警务总监看他办事卖力又消息灵通,不到半年便提拔他为便衣警探。   罗占元给他面子,他也很自觉地在工董局里替他行方便。从前的那帮“小弟“依旧跟在他身边做事,只不过称呼从“大哥“成了“三爷“。   为什么是“三爷“,他也不知道。   自从进了捕房,祝南疆是何家三少爷的事就不再是个秘密。不明内情之人自作主张叫他一声三爷,他没拦着,渐渐的同僚手下就都这么叫起来。   时局动荡,曹锟当选总统后直系吞并福建,江浙战争爆发。   何庭毓通电讨曹,南方革命军接到求援出兵北伐。奈何皖军在江苏节节败退,江浙总督兵败下野,何庭毓逃亡日本。   何家落魄了,但三爷一直是三爷。   何庭毓走后祝南疆卖掉三德里附近的房子,彻彻底底搬回了何公馆。   地方大,不能没有人烟味。于是他雇了一屋子的仆人厨子和杂役,还专门给林管家买了只哈巴狗。   林管家太老了,当不了管家也无事可做,一天天的有老年痴呆的迹象。祝南疆想起从前何励人的姨太太们都喜欢猫狗,于是叫手下买了只狗崽子来给他作伴,偶尔吵起来也好给这三层楼的大房子增加点热闹气。   在法租界,烟土买卖是公认的来钱最快的行当,靠抢烟土黑吃黑发横财的不在少数。有些小烟贩子饱受劫匪打击,不得已来求祝南疆帮忙。   这事早些年祝南疆自己也没少干,只要稍作打听便知道是谁在背后动作。   大出血是少不了的,但出了血就可以保住货,总比一车子全被人劫走强。这钱名曰保护费,最后自是进了祝南疆和帮派人士的口袋。捕房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光是靠做“中间人“就赚了个盆满钵满。   有了钱他也不干别的,一个劲地往公馆里添置家当,客厅不分白天黑夜灯火通明,每月买的花草比吃的饭还多。   认识的老板给他介绍女学生不要,非要花钱去捧戏子,送花送首饰闹得人尽皆知。兄弟们调侃他暴发户做派他也不恼,一巴掌挥出去三枚大戒指银光闪闪。最后还是警务总监看不过去,说这打扮有损捕房形象,他这才意犹未尽地收敛起来。   .   法租界的祝警探路子广,认钞票,名声传开之后就有人打着各式各样的名义来请他“主持公道“,黄老四就是其中一个。   六月份的时候法国商人加布利与工董会董事俞善锟先生在汇东饭店谈生意,透露法国政府有意开发越界路一带。俞善锟身边有个叫田东宝的,除了替俞家经营赌场之外自己也做些生意,得知此事便想趁消息公布之前在华界靠近越界路的地段买地投资。   他说是叫黄老四去买地,那黄老四本就是个地痞流氓,连哄带吓的把宝兴路北端的住户赶走大半,偏有一户人家态度强硬,坚决不肯交出房契。那家主听说是某家厂子的厂长,为人正派声誉极佳,一时间倒也不可行那打砸烧掠之事,闹大了连累俞善锟的名声。   这时黄老四便想到了祝南疆。   祝南疆原本不想趟这趟浑水,因为越界路地处华洋两界,本就易起争端,说难听点本来也不是该他管的地方。   那黄老四大概是急着在田东宝面前邀功,几次三番的找上门来,并许诺事成之后介绍他给田东宝认识。   能认识俞善锟身边的人自然是好事。祝南疆决定做个人情帮了他这个忙,横竖不过是按个罪名把人抓起来关两天,等放出去就不关他的事了。   “阿鑫。“从茶楼里出来,他又颇不放心地问道,“你可跟黄老四说好了?我只管抓人,不想摊上案子,别他妈的给我闹出人命!”   “三爷,他心里有数!“阿鑫已然一副等不及要看热闹的架势,“只动嘴,不动手,不做让三爷下不来台面的事!“ 第15章 重逢   祝南疆身着便服随阿鑫到了宝兴路那户人家门前,刚下车就听见院内叮铃哐啷一阵乱响。黄老四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再不识抬举,老子弄死你。”   祝南疆停下脚步,皱着眉头给阿鑫递了个眼色。后者正欲说话,那守在院门口的黄老四的手下却先看见了他,叽里呱啦地就叫开了:“三爷来了!三爷来了!“   祝南疆隔着半开的院门远远看见黄老四跟另外几个汉子正手持棍棒把一名长衫男子往外逼,其中一人骂骂咧咧地举起棍子就往对方头上招呼。   “册那,叫他别乱来……当我说话是放屁吗?”祝南疆霎时就在心里骂开了,“俞善锟手下怎么就调教出这么些不知轻重的东西?铁棍?他娘的,这人抓回去怕不是要死在我手里?“   长衫男子躲了一下,那棍子没砸到他头上,却顶着他一个趔趄,黄老四紧跟上前补上一脚,直踢得他连连后退,后背撞开院门跌了出来。   祝南疆刚走到门边,正好看见男人手脚并用地想要从地上爬起来,左掌撑在地上,露出缺了半截的小拇指。   院里的人冲了出来。黄老四见到他,顿时像打了鸡血似的气焰又高涨几分,一脚把刚半立起来的男人又踹回到地上。   这一瞬间祝南疆看清了男人的脸。   .   在下一轮拳脚落下之前祝南疆拔枪跨上台阶:“住手。“   黄老四愣了一下,随即笑着退开:“哟,祝警探来了!正好咱们来评评理,这不要脸的画了押又反悔,现在赖着不肯走!“   “你这无赖,你们……”男人想要反驳,却因伤处害痛,连喘几声都说不出完整的话   祝南疆再次审视他的面孔。棱角分明的五官因痛苦而扭曲着,细框眼镜斜挂在鼻梁上,镜片上粘着一点血迹。   温长岭……   是他,真的是他……   对方趁此间隙缓过气来,抬头扶住镜框。四目相对,一个茫然,一个无措。   哥哥还是那个样子,一点都没有变,可是他在流血,他看上去很痛苦……他怎么了?   哦,他受伤了。   黄老四在一旁不知又说了什么,祝南疆回过神来,给候在门外的独眼少年比了个手势:“瞎子!“   后者闷声不吭地跨进院子,也不看人,扶了温长岭往屋里走。   “三爷……”几名汉子面面相觑,看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   祝南疆竖起枪管子对着黄老四晃了晃:“过来!“   温长岭已回到屋前。他同样也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但来人没有帮着那无赖把他往外撵就是好的。   那领头的持枪青年很是面熟,应该是在哪里见过,可他想不起来自己何时认识这样一个人。   温长岭回过头去又朝院门口望了一眼,正好看见对方朝着自己的方向笑——其实是在对黄老四笑,同时抬手拍在他的肩上,一副熟人相见的姿态。   青年生得十分漂亮,笑起来更是眉目明艳,且因为光是笑不说话,看上去有股怯生生的天真。   他忽然就想起来他是谁了。心里某处遥远的记忆瞬间全翻了出来,一条弄堂,一段石阶,一个小孩。   温长岭往前跨出一步,想要再仔细看看青年的面孔,然而黄老四挡住了他。   紧接着枪声想起,两人都不动了。黄老四的背影轻晃两下,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   祝南疆两枪打穿了他的肚子。   .   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黄老四的尸体被拖进车里,六七名手下也都被阿鑫赶到外面派人看起来。   祝南疆收起枪,又整了整衣襟,待气息平复下来之后快步穿过院子推开房门。   温长岭就站在门后面,门一开两人打了个照面。   祝南疆的心又砰砰狂跳起来。他不敢说话了,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左右看了两眼对站在角落里的独眼少年道:“瞎子,你先出去。“   门合上了。   “温先生……”   “南疆……”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止住话头。   诧异地对望一眼,温长岭笑了:“南疆,真的是你。“   “温先生,你哪里受伤了?要紧吗?“   “我后来打听过你的消息,也去找过你,但那里已经没人住了。“   “你流血了,要不要去看医生?“   “我听说何庭毓去了日本,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跟他一起走了。“   “温先生,我带你去看医生。“   温长岭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的眼睛,这才意识到眼镜片上沾了血痕。低头四处检查了一番,他伸出右手去给他看掌心的伤口:“不知碰到哪里割破了手,皮肉伤,自己处理下就好了。“   停顿片刻他微微弯起嘴角,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似的:“南疆……你这么叫我,我有点不习惯。“   祝南疆以为他是在嫌自己生分,忙试探着改口:“哥哥?“   此言一出,还没等他自己觉得窘迫,温长岭就先不好意思起来:“也是,那时候你的确一直这么叫我来着……哈,一晃过去这么多年了。“   他总是这么笑,祝南疆也只好跟着笑。两人笑过来笑过去,仿佛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表情好用。   刚才那两枪把温长岭吓到了,一瞬间他怀疑自己是认错了人。然而现在他确定了,这不是别人,是南疆,那个曾突然出现在他的生活里又消失得一干二净的男孩。   他竟突然就回来了。   “你把他……把刚才那人打死了?“温长岭想起了黄老四。   “他们就是些地痞流氓。“   “他叫人来偷房契,逼我签字画押,这附近的几户人家全被他逼走了。“   “除了这他还干了不少坏事,早就该死了。哥哥,你放心,以后不会有人再来为难你。“   “南疆,你这是……“温长岭听他说得轻巧,心下生疑。   “我帮巡捕房跑腿,总监偶尔会叫我来抓人。“   “那你就这么把他打死……“   “不碍事,上面批准了的。“   祝南疆知道他想问什么,但下意识地没有全说真话。这两年他自认为没做什么罪大恶极之事,但不知怎么的名声越来越臭,偏偏众人都对他客客气气,也不知道坏话是从谁嘴里传出来的。   温长岭人在华界,租界里的流言不可能条条都传进他的耳朵。传不进最好,祝南疆巴不得他对自己一无所知。   “哥哥,我现在又搬回去住了。“   “是吗?这我倒不知道……我也很久没有回去了。“   “前几年我在宝山路买了房子,就在三德里附近,可是一直没有看见你。“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不在上海,过两年又赶上印刷厂改建,就跟着叔叔搬来了这儿。“   温长岭将左手握成拳搁在腿上,有意无意地藏起断指的那一侧。   时隔多年,他不想再提起那段惨痛的经历,幸而祝南疆也没有。谈起当年,两人不约而同地选择轻描淡写一略而过,仿佛那真的只是漫长岁月中微不足道的一段寻常的往事。   寻常到只要没人提起,就可以被时间掩没。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昨天网卡,发布失败没发现!(T▽T)这是周三的,晚上再更一章作为补偿! 第16章 扭捏   祝南疆在温宅逗留了足有半个多钟头,直到瞎子敲开门提醒他门口的弟兄再不撤就要把警察局的人给引来了,这才意犹未尽地跟温长岭作别。   他起先担心温长岭会不认得他,这还算是比较好的结果。最坏的打算是他恨他,根本不想见他。这也是他多年来不敢刨根问底追查他的下落的原因。   见不到,至少还有个念想。见到了,可能是更深的绝望。   可是现在,他发现一切都是他杞人忧天。温长岭记得他,愿意跟他说话,甚至允许他叫他一声“哥哥”。   时间仿佛一下子倒退了很多年,他依旧是那个坐在石头台阶上等哥哥放学的小孩。   不同的是,他已不再需要扮可怜来获取怜悯,也有足够的力气和胆量来保护自己和别人的安危,就像方才毫不犹豫地杀掉那个令哥哥受伤的瘪三一样。   温长岭跟他说了这些年来他家中发生的事。   温成儒在四年前就得肺病过逝了,印刷厂经过重组成立了有限公司,由原先的一家小工厂拓展成含管理处,印刷所,编译室和图书馆四个分部的江南印书馆,温长岭则继承父亲的工作任印刷所所长。   “难怪,前两年我去管理处找过你,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你去的应该是图书馆。胡馆长是我的朋友,你要是向他问起我,他就会告诉你我在哪里。“温长岭倒了些芝麻糖在祝南疆跟前的盘子里,“你还来找过我?我以为就我在想着你。”   祝南疆听他这么一说,突然就有点不好意思。他虽还不到二十岁,但因开荤开得早,男女之事做多了甜言蜜语信手拈来,什么“你想我““我想你”之类的话早就说顺口了。   然而温长岭这么随口的一句却像根敲钟棍似的,猛的一下敲得他六神无主,瞬间不知道该怎样反应才好了。   好在温长岭马上话锋一转问起了何庭毓。   “何家失势,我还担心你会不好过。“   “我早就跟何庭毓断绝来往了,他是胜了还是败了还是死了,都与我无关。”   “毕竟还是有那么一层关系在。”   “哥哥,你知道的……我跟他没什么感情。”   温长岭叹了口气,想起从前祝南疆身上的那些伤疤。十来岁的年纪遭受虐待,心中记恨也是自然的。   沉默半晌,他突然又道:“前几天我还在南市区那边看到何庭珖,他好像在做地产买卖。“   “啊……“祝南疆愣了一下,仿佛这才想起来还有何庭珖这个人似的,“我……很久没听到过他的消息了。“   “怎么搞的……哈,为什么我比你还要清楚何家的事?”   ——你自己刚才说了的,你想着我,所以自然会关心与我有关的事。   祝南疆这么想着,脸颊蹭的一下就烧起来了,为掩饰窘迫他轻咳一声:“你,你现在一个人住?“   “嗯。叔叔成家了,也不好总是住在一起。   “谁?谁成家了?”   “不是我,是我叔叔。”温长岭见到对方的反应觉得有些好笑,“你看我这样子,像是有家室的人吗?“   祝南疆左右往屋子里扫了两眼,看似不太相信:“你真的一个人住?我看这房子还挺大的。“   “刘妈一直跟着我,还有位姓顾的师傅。前些日子那姓黄的无赖缠得紧,我怕生出事端,让他们先另找地方落脚了。“   “哥哥,你要是跟我一起住,就用不着怕有无赖来找你麻烦。”   “哟,真厉害。”温长岭被逗乐了,“你要是想住过来也可以,我这儿有空房。“   祝南疆想的其实是把温长岭接到公馆里住。不过他知道对方一定不会同意,哪有分别七年,刚才见面就跟人回家的道理?   至于“住过来“,显然也不过是句玩笑话罢了。   “这哪能行?日后等你有了家室,我又得卷铺盖跑路。”   “好端端的你总提这茬干什么?”温长岭突然皱起眉头,也不知道是真的恼羞成怒还是做做样子,“南疆,这么多年没见,你怎么变得跟隔壁那帮催我讨媳妇的大婶一样?“   “我没有……”   祝南疆再一次涨红了脸。他发现自己跟温长岭说话特别容易“不好意思“,明明是个从不肯在嘴上吃亏的人,一旦面对温长岭就不知怎么的没了气焰。   “我就是说说而已……我催你干什么,你讨媳妇对我又没有好处!”   “唉,我是说着玩的。“温长岭见他一本正经地辩解,不由后悔说了这话。   他没想到祝南疆会这么较真,一边较真还一边扭扭捏捏的,搞得像是自己在欺负他一样。   “南疆,你这……你怎么跟个女孩儿似的,你脸红什么?”   瞎子在院外等得焦急,敲门进屋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光景。   饶是他成日跟块石头似的波澜不惊,此时也不由得抬头露出诧异的神色。   .   五分钟后祝南疆出了温宅。   黄老四的尸首让人用车运回租界,其余喽啰也都由手下押着分批带回,他自己则是让瞎子跟着步行。   阿鑫因为心虚一路跟在他身后,嘴里絮絮叨叨的说着些认错和讨饶的话。   祝南疆始终是没什么反应,也不知道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两只手插在兜里,他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走路,仿佛一抬头就要藏不住笑似的。   直过了两三分钟那笑容才逐渐退去,一张小白脸阴了下来。   阿鑫还在后头跟着辩解:“三爷,我是真不知道黄老四是这样的人!他刚开始说得好好的,只动口不动手……“   “册那娘额挫比!赔钱货!”祝南疆一巴掌把他抽得脸朝下趴在地上,又用脚将他踢翻过来,“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跟我说的!“   “我的错,我该死……三爷饶了我这一回!我再也不敢了!”   “他娘的想发达想疯了?什么样的货色都敢往我这儿塞?黄老四给了你什么好处!?“   “三爷!这个真没有!我哪敢……”阿鑫捂着脑袋在地上翻滚,“我看他是俞善锟那边的人,想着做个人情,日后也好打点……诶呦!“   “我呸!这瘪三就算我不动手,过两天他东家也得毙了他!做人情……做个屁的人情!“   祝南疆骂累了,眼见对方那脑袋已然被踢成了一个烂番茄,这才收起腿喘了两口气,从瞎子手里接过香烟。   这人的确是阿鑫介绍过来的,说对方做事靠谱好打交道的人也是阿鑫,但最后拿主意接活的是他自己。说到底这事也不好全怪在阿鑫头上。   况且下面的人并不知道他与温长岭的关系。黄老四不顾再三告诫私闯民宅大打出手固然让他难做,但毕竟也还没闹出人命,就这么一枪把人家打死实属有些突兀了。   “罗老今晚在俱乐部?”   “回三爷,听说是赵局长做东,六点钟开始。”   “这黄老四指不定认识一些帮派人士,我得提前去跟罗老打声招呼。“祝南疆把抽剩下的半截香烟扔在地上用皮鞋踩灭了,而后踢了踢阿鑫的腿示意他站起来,“赵局长也在那就更好了,警察局那边最近不太客气,我正愁找不着机会跟他搭话。”   停顿两秒,他又扭头对瞎子道:“回去给我准备一份厚礼,下个月俞善锟过四十岁生辰,我要是能搞到请帖就去当面给他赔个罪。“   “三爷,那田东宝那边……”阿鑫在一旁插话。   “田东宝算个屁!我要是能跟俞善锟通上气,还用得着担心他找我麻烦?”   “是是是,三爷说的在理!”阿鑫一拍脑袋,作恍然大悟状,“这派流氓强抢民宅的事他怕是瞒着俞先生呢!他可比咱们心虚!“   祝南疆懒得再跟他讲,从裤子兜里又掏出根香烟点上,他示意瞎子快点往前走:“前两天还愁找不着借口去套近乎……呵,这不是就有借口了么?“   作者有话说:   因为这个颜文字很可爱(*‘▽’*),所以我应该拥有一颗海星 第17章 有毛病   黄老四的事最后不了了之。   罗占元知道祝南疆这人私底下恩怨多又火气旺,刚进巡捕房的时候就闹出过几桩人命。可干这行的本来就没几个手上干净,因此只要他不得意忘形爬到自己头上来,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由着他去。   八月初,祝南疆如愿在俞公馆见着了俞善锟本人。   俞家在法租界声誉极高,俞善锟这两年又在华界大搞慈善事业,听说田东宝使唤黄老四抢民宅占地皮的事勃然大怒。   祝南疆低眉顺眼地赔完了罪,对方不但没有为难他还反过跟巡捕房道歉,待到宴会快散的时候大概还是气不过,索性一个电话把当事人叫了过来。   那田东宝三十多岁年纪,长相倒是顺眼,在劈头盖脸挨了俞善锟的一通责骂之后当即低头认错,但话里话外把罪过全推到黄老四头上。   祝南疆无心纠缠,遂主动与其握手言和,并非常大度地表示“各有各的难处“。   宴会结束,俞善锟在家中设了赌局继续热闹,祝南疆见上桌的尽是法租界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自觉已没有留下的必要,于是便收拾起外套随着散宴的宾客一起撤去了。   因为事先并不知道会折腾到什么时候,他没有叫瞎子开车来接,自己一面吹风一面沿着海格路往东走。   走着走着一辆黑色汽车停到他身边:“祝先生,怎么不坐车?我送你吧?“   祝南疆扭头一看见是田东宝,面无表情地又回过头去接着往前走:“不用。“   不想那轿车竟跟着他一路缓缓往前。   “听说祝先生才干了两年华捕就升任警探?真是年轻有为。”   “过奖。”   “这两年法国人真是管得越来越宽了……早知道会惊动巡捕房,我怎么着也不会放着黄老四乱来。”   “多谢田经理体谅。“   “说起来其实我与祝先生曾有过一面之缘,去年三月份法国领事来商会做演讲的时候……”   “是么?我忘了。”   “祝先生贵人多忘事。”   “你用不着抬举我。”   田东宝还想再说些什么,祝南疆忽地停下脚步:“行了,别给我阴阳怪气的……就黄老四那事,要怪只怪你自己教出帮废物,有委屈去找俞善锟说去!”   祝南疆喝多了酒,此时凉风一吹脑子晕晕乎乎的,说话也不大客气起来。   话都不好听了,表情更好看不到哪儿去,不耐烦的眼光扫过来,与方才在俞善锟面前低眉顺目的谦逊模样大相径庭。   “祝先生误会了,我是诚心想跟你聊几句。”田东宝像是没有脾气,被怼了一通之后依旧面上带笑,“上车吧,我送你,就当是为今天的事赔罪。”   .   祝南疆最后还是上了田东宝的车。因为他怀疑自己要是不上车,对方会一直这么跟着他到家。   汽车驶入公共租界中区,田东保突然把车窗摇起:“祝先生,你把外套穿上吧,风大容易着凉。”   祝南疆被酒精烧得心中燥热,这时正想要凉快,突然窗玻璃一挡把风全给挡没了。往驾驶座瞥了一眼,他怀疑对方是存心跟自己过不去。   田东宝对他的不满视若无睹,边开车边又重复了一遍:“把外套穿上吧。“   “田经理,你喝多了?”   “我不喝酒。”   祝南疆别过头去不再搭理他,心想横竖再忍忍就到家了。   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他突然觉得有东西窸窸窣窣地扎在脖子上,睁眼一看是田东宝伸了一只手过来给自己系领扣。   ”你有毛病?“忍无可忍地拍掉他的手,祝南疆坐起来三下两下又把领子解开,“八月份的天叫我小心着凉,你他妈的想热死我!?“   “祝先生,热就热,别骂人啊。”   “停车停车,我自己走!”   “马上就到了。”   祝南疆被憋得喘不过气来,也不知道是纯粹因为热还是怒火攻心。再看那田东宝却是一丝不苟地穿着件长袖,面色淡定,汗都没有流一滴。   真是活见鬼!   汽车停在何公馆门外。   门仆迎上来,祝南疆把外套往他手里一扔,甩上车门就往院子里走。   没走几步身后传来田东宝热情洋溢的声音。   “祝先生,晚安!”   祝南疆脚心里一惊,仿佛又听到了“穿上外套,小心着凉“,当即加快步子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玄关里。   此时已是夜里十一点钟,瞎子手脚麻利地放好热水,祝南疆脱掉一身衬衫长裤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   仰头埋在一缸子白色肥皂泡中,他越想越觉得这一趟自己干的漂亮。   黄老四的事解决了,俞善锟对他还算客气,罗占元也没怪他贸然杀人。   至于田东宝,此人看着仪表堂堂,说起话来阴阳怪气前言不搭后语,与其讲他不怀好意,不如说是脑子有点毛病!   作者有话说:   晚上好| ?.? )? 第18章 幽会   祝南疆是个忙人,白天东奔西走的办公,晚上还要去跟温长岭私会。因为不想让旁人知道自己的去向,因此总是趁天黑偷摸着出去。   可这事瞒得了别人瞒不了瞎子。   瞎子是他十六岁那年从家门口的垃圾堆里捡来的,当时被人打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好不容易救回来,却瞎了一只眼睛。   祝南疆本来想把它扔远点自身自灭,然而少年在昏迷中死死抱住他的腿,连着叫了几声哥哥。   就是这声“哥哥“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事后他得知少年是个孤儿,打小和胞兄相依为命,半个月前哥哥在码头搬货时和人起了冲突,被当场活活打死,弟弟寻仇不得又没有饭吃,终于被逼上死路。   祝南疆留少年在身边做事,也不问他名字,一直“瞎子““瞎子“地叫到了现在。   瞎子伺候了祝南疆整整三年,既是奴仆又是随从,逐渐活成了祝南疆的影子,人人都知道有三爷的地方必有瞎子。   祝南疆有时候觉得他是条好狗,因为随叫随到,有时候又觉得他是个累赘,因为不叫也到。除非明明白白地令他待在某地不动,否则随时都有可能突然从眼皮子底下冒出来。   譬如此时此刻,他身着便服跟门仆说要“出去走走“,没走多远就发现身后多出个尾巴。   祝南疆知道自己的行踪瞒不过瞎子的独眼,因此决定实话实说:“上个月在宝兴路遇到的那个温先生是我的旧识,我现在要过去找他,你不必跟着我。“   “是,三爷。”   “有人问起来就说我散步去了,别说我在宝兴路,明白不?“   “明白。“   好狗就是好狗,不会说“不“,不问原因,凡事听从吩咐,仿佛一样没有脑子的工具。   因为是“工具“,很多事情用不着向他解释清楚。   有时候祝南疆觉得瞎子就是自己。   .   温长岭奇怪祝南疆为何总是在夜里找上门来。   他忙碌一天到家清闲,倒不介意有人在身边跟他说说话,但对方一来一去总是这么偷偷摸摸的,让他有种在跟人偷情的错觉。   对此祝南疆解释道:“我这会儿应该在新租借巡逻的,我是偷偷跑过来找你!”   “那你就该好好巡逻,不该上我这儿来。”   “巡逻没意思!”   温长岭实在好奇祝南疆说的“替巡捕房跑腿“是什么意思,据他所知法租界当局嘴上说着中立,背地里帮军政府打击革命党人,巡捕房不把租界内的中国人当人看,横行霸道没有法律可言。   “你帮巡捕房干什么活?“   “杂活……毕竟是有中国人住的地方,全靠法国人可不行。”   其实前阵子总监让他留意租界北端靠近闸北一带的工会活动,说是近日有传言称工人在策划罢工。   在搜查名单上他看到两个熟悉的名字和地址,不知道和温长岭有无关联,特地避开此处只抓了几个在附近中学校里开会的学生。   “叫谈判都叫了好几年了,该罢工还是罢工……上面不肯好好谈,整天就知道叫我们抓人!抓人!“祝南疆一想到这事就头疼,“哥哥最好是跟他们划清界限,哪天要是真被逮起来就不好办了。“   .   温长岭不能总是跟祝南疆唠嗑,即便是在家中他也时有工作要忙,偶尔也想静下心来看看书。   祝南疆说是不打扰他看书,却在书房里走来走去,一会儿拨弄两下墙上的挂钟书画,一会儿又来问他要毛巾去冲凉,总之时刻能折腾出些动静来。   温长岭嫌他吵闹,但又觉得这吵闹“怪有意思“的。   他一个人生活久了,现在觉得有人闹腾总比冷冷清清的好,况且这会在闹腾的不是别人,是南疆。   南疆和七年前不大一样了,虽然言语上还透着股孩子气,但性子明显活泼了不少。话变多了,笑得勤了,就连嗓门也比从前大了。   变化更大的则是他的脸和身材。   七年,足以让十多岁的小孩在外貌上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祝南疆从稚嫩孩童长成了一名利索挺拔的美青年,拥有一切成年人的特征和姿态,可纵然如此他依旧喜欢围着温长岭哥哥长哥哥短。   有时候温长岭甚至觉得祝南疆长成了一个女孩儿。不是外貌上的原因,而是因为他常常话说到一半突然扭捏起来,又总是睁大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   ——他那眼睛本来就生得大,睫毛又密,乍一看像是在扮可爱似的。   当然,的确也是蛮可爱的。   .   冲完凉的祝南疆穿着裤衩和背心坐在桌子上啃一只大鸭梨,雪白的肩和胳膊露在外面,被电灯光镀成淡淡的金色。   “你在看什么书?”他边啃梨边往温长岭手里瞄。   “雪莱诗集。”   “外文诗?”   “翻译版本。”   “哦,讲谁的?”   “诗哪有讲谁的?”温长岭抬起头来,见对方顶着头湿漉漉的乱发朝自己笑,嘴角边上沾满了梨汁,想只贪吃的花猫。   “我不懂嘛,我又没学过这个!”祝南疆面不改色地自我辩解,一边用拿着梨的手去翻诗集的封皮。   “哎,别碰!“温长岭眼疾手快地挡住他的手,两滴梨汁滴在木头桌面上。   “把手擦干净去!”   祝南疆听话地跑出书房又跑回来,顺便把梨扔到厨房里。   “哥哥,你有什么好看的书给我看看?”   “你要看什么?”   “不知道。”   “自己去书架子上找找吧。”   祝南疆一本正经地在五层书架上翻找了一圈:“哥哥,你这些书我都看不懂啊!”   “有小说书。“   “哪个是小说书?“   “看不懂就别看了,你进屋睡会吧!“   温长岭被他烦得不行,十多分钟连一首诗都没读完,颇想马上找个地方把他关起来。   祝南疆嘟哝一声,还真就把书插回书架,转身出了书房。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温长岭气定神闲地看完了小半本诗集,起身活动了下腿脚,突然又觉得房间里空荡荡的不甚习惯。   “南疆?”他试探着问了一声。   无人答应。   走到客厅里,他看见卧房的门关着,上前拧了下门把发现从里面上了锁。   “南疆?你真睡了?“   门那头传来窸窸窣窣一阵轻响,但依旧没人说话。   温长岭怀疑对方这是在跟自己赌气。   “我看完书了,你出来吧!“   “生气了?有什么好气的,我不过就说了你两句。“   “真睡了?过来开个门,我也要睡了。“   “南疆?“   祝南疆边听他讲话边把头埋进枕头里,上身轻轻摩擦床单。   这床上的东西大概白天刚晒过,有一股太阳光的暖香味,还夹杂着温长岭衣服上的味道——也可能是他自己身上的。   祝南疆蹭了一会儿觉得不过瘾,又用一只手把背心撩至腋下,整个腹部和胸膛赤裸裸地紧贴在床单上。   刚洗完澡的身体清爽微凉,但马上就热了起来,没一会儿把床单也捂热了。棉质布料蹭在光滑细嫩的皮肤上,带起麻酥酥的痒意,像男人带薄茧的手掌。   “南疆!”   温长岭使劲拍了记门板。   祝南疆惊坐起身,先是喘了两口气,而后低头两眼发直地看着裤裆。   “南疆,别闹了……快开门!”   从床上跳下来走到门边,他背靠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南疆,你怎么越活越像小孩子了?”温长岭感觉到门后的动静,也跟着蹲下身来,“还在生我的气?“   “哥哥,念首诗给我听吧。”   “什么诗?”   “刚才你看的那个……随便哪首都行。”   “还闹!”   “我没闹……”祝南疆闭上眼睛,将手伸进松垮垮的裤腰里,“念吧,哥哥,我真的想听。”   门对面传来一声轻叹,温长岭起身回到书房,拿了那本《雪莱诗集》回来。   “就念一首,念完给我开门。”   “嗯……”   纸张翻过沙沙作响,沉默片刻之后柔软带有磁性的声音响起。   “但愿,但愿我是残叶一片与你相随,   但愿,但愿我是捷云一朵与你同飞,   愿只愿是浪头翻滚假你的神威,   原有你的伟力气吞山河,只是   稍逊与你,哦,不羁的精灵!   ……”   身后震了一记。祝南疆知道是温长岭靠门坐下了,于是挺起上身将整个背部紧贴在门板上,想象与门后之人背背相靠。   “让我做你的竖琴吧,如同那树林,   哪怕如它一样枝叶凋尽。   你定能奏起恢弘激昂之音,   凭借我和树林深沉的秋之意韵。   悲怆中包含着甜蜜,愿我成为你,   愿你强悍的精神,化为我的灵魂!   愿我成为你,和你一样强劲!   ……”   诗未念完,祝南疆蜷起身子猛一抽搐,把呻吟压在嗓子底下。   “南疆?怎么了?”温长岭察觉到响动,放下诗集转过身来。   “没事,哥哥……接着念吧。”祝南疆歪倒在门边无声地笑了,插在腿间的右手满指黏腻。   “好听极了……“   作者有话说:   诗是雪莱的西风颂,这个翻译版本不知道是几几年的,考据党莫较真 第19章 夜袭   自从两年前的江浙战争之后直系和奉系军阀之间剑拔弩张。十月东北军攻破长城,在北京的冯玉祥发动政变包围总统府,直系主将溃败南逃。   曹锟下台后张作霖把持北京政权,上海却仍由直系军阀占据。而与此同时南方革命党人在广州成立国民政府,竟是率领二十五万国民革命军誓师北伐了!   祝南疆在这一年2月升任警探长,一跃成为了法租界最年轻的“权贵”。   身为巡捕房里唯一的华人探长,他在短短半个月之内收到了来自各界的祝贺和“关怀”。原先认识的朋友跑得更加勤快,不熟的突然热络起来,曾经结过梁子的流氓老板则是人人自危,变着法儿上门赔礼示好。   罗占元作为当初一手提拔他的人自然也是脸上有光。祝南疆虽未开过香堂,但已同帮会人士无异,帮中小弟见了他跟见了干爹似的恭恭敬敬。   这些人也未必都是敬他,看得起他,大部分是怕他,防着他,因为早在当华捕的时候他那瑕疵必报不近人情的作风就给他招来不少恶名。   祝南疆倒不在乎旁人是敬他还是怕他。他享受被人追捧的感觉,尤其是身着警服走在马路上,左右一口一个“祝探长“,已鲜少有人会提起他是大军阀何励人的养子,何庭毓的弟弟。   只不过这“探长”也不是白当的,当了探长就得干活。   祝南疆的上司名叫宋成耕,在工董局任司法顾问,去年又兼职督察长。宋成耕对祝南疆很是看好,又因同罗占元熟识,因此毫不忌讳地当着他的面讨论“要事“。   祝南疆竖起耳朵听着,得知北洋军阀落败已成定局,江浙一带的财阀推翻了原有的上海总商会,另立支持北伐的上海商业联合会,而那北伐军的司令官竟是罗占元的徒弟,早些年正经拜过帖的!   祝南疆暗喜,心想既然罗老同那司令官交好,那等北伐军攻占上海推翻军阀政府之后就可以天下太平,他也不用再整天东跑西跑地干那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天天喊着打倒军阀,这下好了,真的要倒了。   祝南疆觉得自任警探以来这工会活动就没停过,每次一有风吹草动他就得去抓人。可人是抓不完的,抓了一波还有一波,今天被搅散了,明天换个地方接着闹。   近两个月大概因为北伐军攻破南京,淞沪告急,工人罢工日益激烈,华区甚至发起了武装起义。动乱虽然没有波及到法租界,但祝南疆奉命抓捕逃入租界避难的工人,也是焦头烂额。   如此过了小半个月,3月下旬总公会发布罢工令,连租界区的中国工人也集合到华界参加起义。工人罢工,学生罢课,商人罢市,仅一天起义武装就攻占北火车站控制住整个华区。   祝南疆从早到晚在巡捕房,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温长岭。待到月底临时政府委员会成立,革命军进驻上海,他终于忍不住又换了便装去宝兴路。   半月不见温长岭瘦了很多,本来就棱角分明的面孔看上去有些凶相。祝南疆跟他讲工董局承认新政府的事,本以为能让他笑一笑,没想到对方依旧愁容满面。   “群众反的不仅是军阀,还有军阀背后的封建资产阶级和帝国主义。可现在武汉政府勾结美帝日本迫害工人农民,妄图实行军事独裁,革命还远没有结束!“   “那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等工人阶级不再受压迫的那一天。”   “工人一罢工,街上就乱了套。“   “这个社会本来就是由工人支撑起来的。”   祝南疆不懂政治,但也不想在温长岭面前表现得过于无知,因此每逢高深的问题就装作感兴趣的样子略问一二。   问过就算,再往下就不好说了。   .   四月中旬的一天夜里,祝南疆突然接到罗占元打来的电话,命他安排警员护送十一辆汽车分头从法租界前往华区。   祝南疆见那车中坐满了身穿蓝色短裤,臂缠白布“工”字袖标的汉子,有些看着面熟,分明是帮会中人,大半夜的全副武装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   汽车分四批出发,其中四辆从租界北区驶入闸北。祝南疆不知怎么的有些心慌,回公馆后便拨通了温长岭家的电话。无人接听。   他心中不安更甚,正欲出门又一个电话打进来,政治组下令连夜搜查租界中的革命党人!   祝南疆回到巡捕房,这才知道国民党的军警在华界大肆攻击工人纠察队,而罗占元的手下已在半个钟头前伙同特务潜入工人活动最为频繁的宝山路一带。   宝山路,是江南印书馆的编纂室和印刷厂所在。   温长岭曾告诉他旧的印刷厂虽已废弃,但新的两家厂子依旧就在宝山路上,紧挨编撰室大楼,只有图书馆和管理处搬去了稍远一点的宝兴路。   祝南疆只身一人开车赶往闸北,路上遇到军警盘查,见是巡捕房的车也就没有多加阻拦。   他还记得几年前无意中搭救的那名受伤工人,那人显然认得温长岭,不但认得还很信任,信任到仅凭一个名字就放心让自己前来传信。   ——哥哥参与了工会,这又是他自己的厂子,他一定也来了。   路过三德里的时候他看到荷枪实弹的队伍,有人被押解在路边,有人趴倒在地上。这一带是工人起义的重点区域,军警正一个个据点挨个搜查。   拐了两个弯就是印刷厂旧址,大门被持枪的流氓打手占领,楼内传出了枪声。   这些人并不是祝南疆方才送出去的那一批,租界内外应该不止罗占元参与了此事。   下车的时候有人认出了他:“祝探长,你怎么也来了?“   祝南疆心中一惊:“我正想问你。“   “纠察队密谋暴动,黄老爷子派我来抓人。怎么,工董局也来帮忙?”   话音刚落祝南疆就拔枪冲进楼里。两边的打手没看明白,但见他警服打扮,都纷纷后退给他让出条道来。   厂子里一片混乱,已然有人受伤。流氓特务用枪顶着“暴乱分子”往外推,祝南疆逆流而上,从一头挤到另一头。   这个不是,这个也不是……他不在这儿。   一人高喊:“看住后门!别让人溜了!”   祝南疆刚上到二楼,闻言一个翻身从窗户跳了出去。   他记得后门的位置,绕过仓库跑了四五十米,果真看见几个人拉拉扯扯地沿墙奔逃。正要把腿去追,突然从侧里扑出一矮个青年,抡起棍棒就往他头上招呼。   祝南疆躲开这一击,后肩却结结实实挨了一棍子。   “温长岭人在哪里?“他顾不上疼痛,用另一只手揪住对方的领子。   “去死吧!畜生!”青年猛地挣脱开他又举起棍子。   祝南疆急火攻心,刚要还手突然耳边枪声响起,青年哀嚎一声捂着腿倒在地下。   一名长脸汉子跑到近前,面带喜色:“三爷,您也来了?“   祝南疆听这称呼,知道是早些年刚进巡捕房时就认识的人,但现在没时间给他回想对方是谁。   抬头对男人笑了一下,他甩手一枪打穿了他的眉心。身后的青年正拖着腿站起来,见到这一幕有些发愣。   祝南疆还想问他打听温长岭的下落,这时远处又有脚步声靠近。   “妈的……你走吧!”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他把枪插回腰间,“滚!“   青年似乎并没伤到筋骨,后退两步之后转身一切一拐地往后门跑去。方才已经跑远了的两名同伴这时又折回来架起他,几秒钟后一行人消失在了院外。   等了片刻那脚步声没有跟过来,似乎是进了仓库。祝南疆左右张望两眼,也快速沿着墙根从后门穿了出去。   那几名青年已经不见了踪影,隔着一排房子,远处零零星星的枪声不断。   突然,余光里有一辆黑色别克轿车缓缓驶过。祝南疆条件反射地回头,只见那窗玻璃摇下一半,窗后之人有意无意地忘了自己一眼。   “……韩香月?”   作者有话说:   嗨哟!试图勾引海星(●. ?ω.? )? 第20章 虚惊一场   头枕着浴缸边沿,祝南疆把大半个身子都浸在水中。   “瞎子……我完了。“   瞎子正隔着一条毛巾替他揉肩,听了这话并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   “我完了。“祝南疆又重复一遍,哆嗦着把手从水里抬起来又放回去,“我可能要死。“   瞎子依旧是没什么反应,等一条毛巾凉了之后又换上另一条。   祝南疆知道跟瞎子说话就等于自言自语,因为对方除了“是,三爷”之外几乎不会说几句像样的人话。有时候他觉得瞎子不应该叫瞎子,应该叫哑巴。   “我看到韩香月了……她怎么会出现在那儿?是俞善锟叫她来的……”   “我没想到俞善锟也会掺和一脚,他又不是帮派人士,上个月工人起义的时候他也没有动静。”   “要是被他知道我放走纠察队的人我就完了……革职还算是好的,罗占元不会放过我。”   “我应该杀了她的……杀了她,就没人知道了。”   “她到底看到了没有?或许她只是刚好路过。”祝南疆的脑子里蹦出来一个又一个念头,简直要魔怔了,“不,还是那句话,她不可能平白无故在那个时候去那种地方。而且那几个人刚刚出去,接着我又跟了出来……对!我可以说我正在抓人嘛!”   “可我那样子不像是在抓人,我连枪都没拿……我本来就不该出现在那里!”   “三爷,水凉了。”瞎子松开手退到一边。   祝南疆刷地从水里站起来,任瞎子帮他擦干净身体又套上睡袍。   “我完了……”   .   祝南疆在公馆里度秒如年,因为深觉自己要完,索性连巡捕房都不回了。   然而第二天上午他接到宋成耕打来的电话,对方没提他放走纠察队员的事,只劈头盖脸地骂了他一通,质问他为什么私自跑去掺和华区的事。   祝南疆心下生奇:“难不成他们还不知道?”   既然一下子没“完“成,就不得不找借口给自己开脱。祝南疆当下胡编乱造说是因为觉得租界内不缺人手,就跑去宝山路那块给弟兄们帮忙了。   “祝探长!你现在是法租界的警探长!是在给工董局做事!”电话那头怒意更甚,“你这么跑去华区随便开枪,被人看到了就是法国政府越权!严重了就是国际冲突懂不懂!?”   “懂了,懂了……宋先生,这次是我没规矩……”   “你小子真是……这警服你不想穿就别穿了!”   祝南疆刚起床就被训了一顿,心里却觉得挺踏实,因为一时半会儿死不成了。   这“一时半会儿”究竟能持续多久,他不知道,俞善锟现在不说不代表以后也不会说。   话说回来,到底是他不想揭穿自己,还是韩香月压根没告诉他呢?   祝南疆后悔当时一时心软没有杀掉她,现在再想灭口就来不及了。   韩香月是灿新影片公司新招的女演员,没演过几部片子,名气倒是不小,因为听说跟俞善锟有那么点“关系”。   好几年前,当时祝南疆还在某位钱老板的当铺里当学徒。有次老板的熟人牵著名女孩儿过来,三人在店里坐着说笑。   正好那天祝南疆不知犯了什么错惊动到了老板,当场被几巴掌抽得鼻血直流。在熟悉的辱骂声中,他听见那女孩儿小声说:“叔叔,让钱伯伯不要打他了。”   “叔叔”当然并没有出言阻止,他也并没有因此少挨巴掌。不过几天以后,女孩儿再次跟着“叔叔”出现在店里,祝南疆提着包茶叶从堂前经过,对方看见他,冲他笑了一下。   再然后他离开当铺,也再未见过那女孩儿。   半年前在电影院门口的海报上看见韩香月,他总觉得那眉眼和当年的女孩儿有七分相似。只是像,并不确定就是,但也不好去问。   更何况问了也没什么意思。就算是,单凭那一句话,并不值得他时隔多年还感恩戴德。   但足够使他在起杀心的时候犹豫和动摇。   他还是后悔没杀了她。   .   半天过去,太平无事。   祝南疆觉得自己这条命算是保住了,因为俞善锟若真有找他算账的心思,不可能过去这么久都毫无动静。   为弥补昨夜的“消极怠工”,祝南疆非常卖力地去牢房清点犯人,将刚逮捕的一千余名“暴乱分子”全部交给华区军警。   持续了整整一天一夜的动乱终于平息了。祝南疆回到公馆,刚摘了帽子脱下皮带,瞎子不声不响地迎上前来:“三爷,温先生来过电话。”   祝南疆愣了一下,随即扔下皮带飞奔到桌前。   自从印刷厂回来他一直被韩香月突然出现之事搅得心神不宁,后又赶着回巡捕房,不敢再分功夫出来搜寻温长岭的行踪。   对方既然没在印刷厂,也猜不出会去别的什么地方。   现在他打电话来了。他没事,还主动来找自己,这是他第一次给我打电话呢!   祝南疆颤抖着拨通温长岭家的号码,几秒钟后有人接起电话。   “哥哥!你没事吧?”未等对方开口祝南疆就先叫了起来,“昨天我给你打过两个电话,但一直没人接,我很担心你!”   电话对面一片死寂。   “哥哥?”   良久,温长岭不带温度的声音响起:“现在见你可以么?”   作者有话说:   吱吱吱(??0?)?~ 第21章 你不懂   祝南疆开车去宝兴路,捏着方向盘的手掌心里全是冷汗。   温长岭的话吓到了他。印象里哥哥从来没有有那样的语气跟自己说过话,比对待陌生人还要冷。   他隐约知道对方为什么会突然这样,但因为脑子里乱得很,所以也理不出个头绪来。   门没锁。   祝南疆快步穿过院子推开房门。温长岭就站在门后面,门一开两人打了个照面,就像重逢那天一样。   当时男人脸上是犹犹豫豫的惊和喜,今天却什么都没有,木然打量自己的眼光像把钝了的锉刀。   祝南疆突然意识到自己还穿着警服。   “哥哥,我……”   “不要叫我哥哥了,我担当不起。”温长岭别过头去,眼睛盯着别处,“我是不是该叫你祝探长?”   祝南疆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停顿两秒他答非所问道:“昨天晚上我去找你,但是没有找到……”   “找我干什么?逮捕我?”   “怎么会呢?我怕你受伤!”   “怕我受伤……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说出这话的?你的人刚刚还在街上对工人开枪!”   “那不是我的人,我不认识他们!”祝南疆心想温长岭这是误会了,在街上放枪的是国民政府派出的军警,跟他并无关系。   “那你的人在干什么呢?”温长岭冷笑,“在印刷厂行凶的那些人叫你三爷,不是吗?”   “我,我只是认识他……他很早就这么叫我。”   “你是祝探长,是三爷,杀人的暴徒都对你恭恭敬敬的。“   “不是这样的,哥哥……”   “我从不知道你竟这么……这么厉害。”   祝南疆从头到脚地开始发抖。他从这话里听到了一丝讥讽,他从未想过会同温长岭口中听到这样的话。   那可是哥哥啊!就算全世界的人都看不起他,嘲讽他,哥哥永远会爱护他。   “你到底是什么人呢?”   “我是南疆。”   温长岭自言自语般地叹了口气:“可是南疆……我觉得我快要不认识你了。”   祝南疆听到这一声“南疆”,终于没忍住蓄在喉咙深处的呜咽。   他知道自己不该这样,他应该镇静下来好好地,从头开始跟对方解释这些年来发生的事,而不是哭丧着脸做一些没头没尾的争辩。可他发现自己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温长岭误会了他,又好像没有误会。他的人在租界内大肆搜捕工人,他目睹纠察队被突袭却无动于衷,他和杀人的暴徒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就像无法控制住颤抖一样,他无法心安理得,条理清晰地说出辩解的话。   “是那人告诉你的?他们果然认识你……那他有没有说是我放走了他?我没有为难他们!”   “我是不是应该谢谢你?”   “我不要你谢我……”   “我知道警探长是干什么的,不要把我当成傻子糊弄!”   “我是在给工董局做事,可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你啊!”   温长岭像在看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似地看着他:“我问你,如果我现在告诉你我是革命党人,你会把我抓走吗?”   “你……是吗?”祝南疆茫然道。   “如果我是,你会逮捕我吗?”   “不……不管你是不是,我都不会害你。”   温长岭不说话了。   从印刷厂职工口中得知有工董局的人在现场逼问他的下落,他一开始是没有往祝南疆身上想的。可各种消息汇集到一起,有进过牢房的工人认出他来。   祝南疆,青帮大佬跟前的红人,十七岁进巡捕房,二十岁出头就当上法租界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华人探长。平日里为虎作伥的流氓打手全卖他的面子,搜捕令也得经他的手才能下达到各个警区。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前不久还像个小孩子似的为自己的一句玩笑话赌气。   有人问他为何会跟祝南疆认识,他答不上来。又有人劝他赶紧更换住处撇清关系,因为对方“不怀好意”,他没有答应。   他给他打电话,要求跟他见面。可真的见面了,他并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他本来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期待什么样的答案。   “南疆……你到底是真的什么都不懂,还是在跟我装傻……”   “哥哥,我懂,我……”   “不要再叫我哥哥了!”温长岭低吼一声垮下脸来,“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   祝南疆哆嗦了一下,但没有动。   “你不走,我走。”   温长岭拾起外套做势要往外走,祝南疆如梦方醒般回过神来,冲到门前挡住了他。   “哥哥!别!”抬头看到对方可怖的脸色,他慌忙后退两步,“我走,我走……”   .   祝南疆在院子外面站了一阵,两只眼睛死死地盯着院门,因为天本身就黑,所以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后来他累了,坐到车里接着看,可那门一直没有打开的迹象。   ——也是,天晚了,哥哥要睡了。   祝南疆回了家,第二天一早又开车到宝兴路蹲守,看见温长岭出门却不敢上前去叫他,因为不知道哥哥还有没有消气。   巡捕房每天都有差事要做,不可能把时间全耗在这里,因此他只能在早上和夜里过来看看,有两次索性就这么熬过了夜。   祝南疆希望对方能够注意到自己,然后过来跟他说话,哪怕只是一句“你来干什么”也好。可温长岭不知是真的没看见还是看见了装作不知道,每次都低着头快步走过,只留给他一个远远的影子。   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下车拦住对方,温长岭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两人只能面对面站在马路边上。   祝南疆“觍着脸”说自己是身不由己,温长岭无动于衷地听完他的自白,最后冷声道:“只要你还穿着这身警服,我们就没法继续做朋友。”   “哥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害你,我能保护你!”   “你不懂!如果你真的不想害我,就应该……”   “我懂!”祝南疆用两只手抓住领子狠狠一扯,“工董局迫害工人,所以我跟你不是一路人!可在进巡捕房之前我们就认识了不是吗?我不就是多穿了一件警服吗?我一直都是我啊!”   三两下把扣子全扯开,他又接着低头去解皮带,“你要是不喜欢我就不穿了……我会藏得好好的,我不会再让你看到它……”   “你干什么?”温长岭抓住他的手腕:“你是不是疯了!?”   祝南疆觉得自己的确是疯了,心里冻出了冰渣,脑子却是热的,手腕上被抓着的皮肤更是滚烫无比。   他死命抽出手来想要回抱住温长岭,然而对方推开了他。他还想追上去,回应他的却是紧合上的大门。   祝南疆衣衫不整地在那院门口站了整整一个多钟头,路人经过看见他这打扮,都低下头远远绕开。   “哥哥,我得去出勤了……”他小声说,同时很乖巧地笑了一下,“我明天再来看你。”   直到车开远了,温长岭探出头朝外张望两眼,而后转过身去背靠门缓缓蹲下。   “他明明什么都不懂……可他又什么都干了。”两手捂住眼睛,他忽觉心头酸涩。   “南疆,我该拿你怎么办?”   作者有话说:   歪!还有人在看吗?(*?▽?*) 第22章 鬼样子   祝南疆再没有在宝兴路见到过温长岭。对方似乎已不在那里,也许是为了躲避他特地搬去了别处或者借宿在朋友家。   祝南疆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他,又不敢随意在印刷厂露面,只好每天早晚依旧蹲守在老地方,一双眼睛简直要把院门盯出两个洞来。   他觉得自己快魔怔了,因为整个心思全系在温长岭身上,灵魂逐渐和肉体剥离。他活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只有看到温长岭才能长出活生生的血肉。   整天魂不守舍的也没法好好办公,巡捕房里案子堆积如山,该签字的文件扔得到处都是。   宋成耕察觉到他的消极怠工,隔几天就来找他谈话,唱完红脸唱白脸。   祝南疆挨了几顿骂,心想索性就这么被革职了也蛮好,反正这警服穿着也是碍眼。   如此又行尸走肉般地挨了半个月,罗占元突然打来电话。   “小祝啊,听说你最近状态不好?”   “前阵子得了风寒。”   “别累坏了身子。”   “我没事,劳罗老操心了。”   “下个月一号张市长请客,几位领事和商会主席都去,你若是有空也一起来凑个热闹。”   “罗老,这种场合我就……”   “你不必拘谨,张市长总共请了一百来号人,宋成耕还带他侄子去。”罗占元笑着打断他,“况且司令部那边听说也会来人,这是个好机会。”   祝南疆听懂了他的意思,只好点头应允,   “喝两杯也好散散心,我看你啊,再这么下去都要成鬼了!”   .   祝南疆不记得近来有见过罗占元,也不知道对方说的“成鬼”是什么意思。   晚上洗澡的时候他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胡子拉渣,面色青白,肚子上隐隐瘦出了两条肋骨。   “这可真的是要成鬼了,我怎么成了这副样子?”   祝南疆这人有点臭美,习惯了自己光鲜亮丽的样子,简直要对镜子里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产生恐惧。   他把瞎子叫进来给自己剃胡子,又打电话叫国际饭店送了现成的菜肴过来。   东西很快就送来了。趁瞎子下楼的功夫他又凑到镜子前仔细端详一阵,依旧是觉得不对劲——光剃胡子没用,还得去理个发。   然后他就想起了温长岭。   难道先前去找哥哥的时候我也是这幅邋遢样子?难怪哥哥不要见我。   瞎子回来了:“三爷,现在吃还是?”   “先放着,过来给我捏捏。”   祝南疆在澡堂子里叫人给他做过几次按摩,有点迷上了那手指头按在脊椎骨上的酥麻酸爽。   他嫌澡堂子不如自家浴室干净,又不想随便把外人往公馆里带,于是便逼迫瞎子给自己按。   瞎子向来是三爷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也不管自己手艺究竟如何,反正就这么一丝不苟地当了两三年的按摩师傅。   前阵子祝南疆急剧消瘦,他其实是第一个看出来的,因为两副肩膀捏在手里没剩下多少肉,往哪儿揉都是骨头。   不过这跟他也没什么关系,三爷的高矮胖瘦轮不着他操心。   浴室里蒸汽氤氲,祝南疆闭着眼睛在浴缸里哼唧了一阵,突然扭头对瞎子道:“你说,我要是现在辞了巡捕房的差事会怎么样?“   瞎子停下手上的动作,但是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祝南疆本来也不指望能从他嘴里得到什么答案,于是回过头盯着天花板自言自语。   “这两年我虽然赚了些钱,但也没存下来多少……薛老板倒是叫我跟他一起合股做生意,我一直没答应。“   “我不懂生意方面的事,我看那些破产的全是一夜之间把家底全赔没了,这事挺玄乎。”   “也不全是钱的事……墙倒众人推,我得罪了这么多人,哪天要是真不干了还不被人往死里整?”   “再说宋成耕跟罗占元也不可能就这么放我走,他妈的,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我全知道了!”   “我也没理由突然不干了啊……这能怎么说呢?身体不好?”   “三爷,水凉了。”瞎子收手提醒道。   “哥哥不喜欢我在巡捕房做事,因为法国人迫害工人,可这警探长也不是说辞就能辞的呀!我都保证不会害他了,他怎么就不信呢?“   “三爷,水凉了。”   “滚你妈的!只知道水凉了水凉了,水凉了不会给我换热的吗!?”   “是,三爷。”   祝南疆火冒三丈地从浴缸里站起来,发现胳膊肘都被水泡起了皱:“算了,别换了!给我拿衣服过来!”   买回来的饭菜还没凉,他吃了两口之后又吩咐厨子煲上母鸡汤,决定趁月底给自己好好补补。   对“成鬼”的恐惧暂时盖过了对温长岭的思念,出窍的灵魂又飞回来了,掉了的油水也得跟上。   作者有话说:   周五愉快(??..?.??)工作累了的崽也来碗大补汤叭! 第23章 何师长【加更】   张市长在公共租界的一家英国饭店里大摆宴席,来者皆是上海各界小有名气的人物。   祝南疆经过七八天的食补调理气色已然恢复大半,前两天又让人介绍西洋理发师给他剪了个“摩登”发型,此时领带一打勉强风度翩翩。   他本以为这种场合自己是说不上话的,没想到跟着罗占元一顿寒暄下来,能认出他的人还不少,那一声声“祝探长”叫得他有些飘了。   入席的时候他看到了警察局的赵局长。因为在军阀政府还没倒台的时候就公开支持北伐军,因此新政府成立后他依旧是局长。   祝南疆在一年前与他在罗占元府中有过一面之缘,这时便打起精神上前寒暄,顺势在他手边坐了下来。   那赵局长也是个健谈之人,两人一来二去聊得甚是融洽。这时门口又有宾客络绎前来,为首一名西装男子突然大踏步地从雅间正中穿过,眨眼就走到了祝南疆面前。   田东宝!   祝南疆想不通对方为何对自己热情。按理说两人根本算不上认识,甚至还有些过节,见面互相客气就算是好的。   况且这里里外外百来号人,他怎么就偏偏先往这儿跑?   “祝先生,又见面了,最近可好啊?”   “好,你呢?”   “我还是老样子……哟,赵局长,失敬失敬……”   祝南疆撇了眼身边的赵局长,忽然就明白了田东宝找他搭话的原因。   接着不动声色地往左右扫了两眼,他想索性就把这个位置让给他,反正跟赵局长已无话可说,不如换个地方跟对面那外国佬聊聊。   然而此时宾客已经基本入座,邻桌又被罗占元及黄兴荣等几位帮派大佬占据,实在没什么可以容得下他的地方了。   田东宝也已经挨着他坐下,祝南疆别无选择,只好接着跟他客套。   “怎么没见俞先生?”   “俞先生不巧染上风寒,今日无法赴宴,就由田某代他向祝先生问个好了。”   祝南疆听了这话,心里就知道这田东宝是个爱摆谱的,好好一件事非得说得像是自己代表俞家前来赴宴似的。其实据他所知,对方不过是替俞善锟经营两家赌场而已。   “那真是不巧……最近天气虽然转暖,但夜里还是有些凉的。”   “不瞒你说我上个月刚得了风寒,现在头还疼着。”   “是么,我看你气色不错。”   “祝先生,我刚发现你……你怎么瘦成这个样子了?”   “什么样子?”祝南疆瞬间警觉起来。   田东宝仔细打量了他一番:“你脸都陷下去了!”   如果只是脸陷下去,那倒也还好。   祝南疆自以为这两天顿顿喝大补汤,面孔已经圆润了不少,没想到被人一眼看出来瘦脱了相。看来这老母鸡炖山参也没多大用处。   抬手摸了摸脸颊,他不打算在这个话题上与对方探讨太久:“哦,是瘦了,我也得了风寒。”   “怎么搞的,大家全得风寒了?”   “我怎么知道。”   “祝先生,你穿得太少了!”田东宝很自来熟地伸手捏了捏他的袖管,“穿得少,容易着凉。”   祝南疆本来并不觉得冷,听见这话冷不防打了个哆嗦,好像风灌到了领子里似的。   正在这时候大堂外又传来骚动,一名穿浅色西装戴礼帽的高大男子被人簇拥着出现在门口。   田东宝拍了拍他的胳膊:“何师长来了。”   祝南疆抬眼望去,越过层层叠叠的人头看清了来人的正脸。   ——何庭毓。   .   当年江浙战争战败,何庭毓远逃日本,但并没有长期定居避难的打算。   待曹锟倒台,他火速回国召集旧部投靠西北军,后任北伐军第一军第三师师长。   三月工人起义成功后建立了临时政府,直系军阀溃逃,北伐军入沪,第三师不费一枪一炮就占领了上海。   何师长回来了,只不过不再是何军的师长,而是国民政府军的师长。   来迎接他的有些是新面孔,有些是老朋友。当年落井下石之人躲的躲逃的逃不敢抛头露面,而他那四年来夹着尾巴发闷财的弟弟何庭珖则是又耀武扬威起来。   这一切,祝南疆都毫不知情。   与其说不知情,不如说是从未关心。   而罗占元等人以为他作为何师长的弟弟,自然比别人更早知道哥哥的消息,于是也没有特意向他提起何庭毓抵沪之事。   他以为此生都不必再见到这位“大哥”,哪知道对方这么快就卷土重来了呢?   现在想想前阵子自己消极怠工,宋成耕骂归骂并没有把他怎么样,罗占元也是避重就轻地不提此事,多半是看了何庭毓的面子。   何庭毓因为身份尊贵,因此被安排和市长同座,而那张市长又刚好坐在赵局长的正后方。   祝南疆眼看着男人目不斜视地从自己身边经过,左右宾客纷纷半抬起腰施礼,然后是张市长热情如火的声音:“哎呀!何师长您可总算来了,快坐,坐!”   “嫌我来得晚?”   “岂敢岂敢,何师长肯来就是赏脸!”   “哈,张兄,你埋汰我。”   祝南疆紧握膝盖背对二人坐着。整个雅间里的宾客都齐刷刷地抬头围观张何二人贫嘴,唯有他盯着桌子上的碗筷一动不动,因此显得尤其突兀。   何庭毓在谈笑间有意无意地侧过身来,目光从他后背上扫过,并没什么反应。   作者有话说:   海星满三千的加更???(●˙?˙●)??谢谢小天使 第24章 阴魂不散   宴席开始了。先是张市长讲话,然后是各国领事,商会主席,最后何庭毓在万般推脱之下做了段简短的压轴性发言。   祝南疆麻木不仁地举着酒杯。别人鼓掌叫好的时候他也拍两下手,别人碰杯的时候他也灌一口。   他努力想要忽略掉那人的存在,因此很积极地参与桌上的话题,当实在没什么话好讲的时候甚至跟田东宝聊了起来。   然而渐渐的,他发现自己的脑子跟不上速度了。无论对方说了什么,他听到了都像是没听到。全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个人的声音,明明隔着段距离,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直穿过他的耳膜,想躲也躲不掉。   期间对面那外国佬来向他敬酒。祝南疆勉强静下心来同他寒暄几句,得知对方在公共租界的外国人商会中担任理事,近两年有往法租界拓展生意的意向,因此早早地和罗占元等人结起了友谊。他当即摆足了警探长的派头,表示巡捕房也很乐意跟他交个朋友。   外国佬端着酒杯往别处去了,周遭又陷入了令人恐惧的安静。祝南疆环顾四周,目光扫过坐着的站着的,正对自己侧对自己的人,每个人都在谈笑风生,可偏偏自己什么都听不到,仿佛在看一部盛大的哑剧。   “……那好,你改日带他来给我看看,正好我身边缺个副官。”   何庭毓的声音在耳跟后响起。   他哆嗦一下转过头,两人之间还隔了好几位宾客,对方也并没有朝自己这边说话。   ——该死的!阴魂不散!   祝南疆强迫自己把注意力放至别处,端起酒杯猛地往嘴里灌了一口。   田东宝很殷勤地要给他添酒,他递上前去,却发现那只酒杯在他眼前晃个不停。   “祝先生,你别抖啊!”田东宝倏地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接着往杯子里倒酒。   然而祝南疆抖得实在太厉害,瓶口敲打杯沿叮叮咣咣地响。   “谁在抖?”   “是你在抖!”   啊,是我在抖……   祝南疆放下杯子,用左手盖住右手轻轻握成拳,而后又十指交叉放在膝盖上。   田东宝甚是关切地看了他一眼:“祝先生,你冷吗?”   .   宴席进行到一半,祝南疆趁左右都跑去敬酒一个人偷偷摸摸出了饭店。   世界一下子安静下来,模糊的喧哗在背后散开,那人的声音被掩盖住听不见了。   祝南疆抽出香烟,突然发现打火机放在西装外套里没带出来。夹着烟的手指还在抽搐,他深呼口气,紧靠墙根缓缓蹲下。   本来是想求个清净,但真静下来脑子里却是乱哄哄的一团,还不如不静。黑压压的天空像阴云一样压在他的心头,他连吞咽唾沫都变得费力了。   “我真是白活了这么些年……”他想。   无论爬得多高,在那人面前他永远风光不起来,抬头是条疯狗,低头是个废物。   何庭毓就像枚定时炸弹,随时都能把他辛苦堆砌起来的堡垒炸成碎片。   将额头贴在大腿上蹲了一会儿,他抽搭一声又抬起头来,突然发现有阴影挡住了头顶上的灯光。   一双锃亮的深色皮鞋出现在他跟前。顺着笔挺的西装裤管朝上望去,他看到了方才在脑海中折磨自己的男人的脸。   “在这儿干什么?”   “嗯?”   “我问你在这儿干什么?”   祝南疆眨眨眼睛,过了几秒才如梦方醒般地从地上跳起来。因为蹲了太久他那两条腿已然发麻,刚起身又歪歪扭扭地撞在墙上。   何庭毓一言不发地看着她,也没有上前搀扶的意思。他在等他回答。   于是祝南疆单手扶墙,曲起发麻的右腿轻轻点在地上,脸上是带着拘谨的顺从:“出来透透气。”   话刚出口他愣了一下,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有问必答。为弥补潜意识里流露出来的胆怯,他立刻板起脸孔冷声道:“你有什么事?”   何庭毓已别过头去,因此没看到他五颜六色的表情。   摸出打火机,他将祝南疆手里那根香烟抽出来,点着后又塞回他手里:“恭喜你仕途通达。”   后者姿势僵硬地接过烟,举到嘴边又放下。他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说些什么,道谢,然后也回敬他一句恭喜?   何庭毓给自己也点了根烟,猛抽两口吐出一片青雾:“怎么不说话?”   “没什么好说的。”   “祝探长,日后司令部烦劳工董局的地方还多,你这么不给我面子,我是会很为难的。”   “我哪敢不给何师长你面子?”   “呵……你不是巴不得我立刻去死么?”   祝南疆脑子里嗡的一下就炸开了。   四年前他在家中受何庭毓羞辱,对方看着自己哀求怒骂却无动于衷。在最痛的时候他哭叫着诅咒他“立刻去死”,甚至希望他被激怒后愤下杀手,然而没有。   何庭毓就这么冷静而慢条斯理地亵玩他,仿佛在做一件无聊又不值一提的小事。   几年过去,他逐渐学会遗忘和忍耐,用一切光鲜之物把千疮百孔的身体一寸寸补贴完整。然而那被自己视为屈辱的东西在对方眼里竟是如此寻常,寻常到可以当做玩笑随口挂在嘴边。   “你要是没别的事,我就先回去了。”   祝南疆将香烟扔在脚下踩灭,勉强做出个笑脸转身欲走,生怕哪怕再多逗留一分钟自己就会原形毕露。   然而刚跨出半步,何庭毓突然抬手掐住他的下巴往后一推,生生又将他推回了墙角。   脊椎骨和后脑勺猛地撞在墙上,疼痛难忍,祝南疆条件反射地想要惊呼,然而那抓着他下巴的手并未松开,反而按得更加用劲了。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了,你也该规矩点。”何庭毓低头挨近了他,用另一只手摘掉嘴里的香烟。   “要么叫我何师长,要么叫我哥哥。”   作者有话说:   隔日更,下一次是周二哦~ 第25章 好地方   田东宝端着个酒杯满面春风地四处刮了一圈,回到原位发现祝南疆不见了,椅子上只剩下件西装外套。   他又添了些酒,想找时机跟身后的何庭毓搭两句话,然而刚凑过去后者却突然起身大踏步地出了雅间。   无事可做。他坐回去就着酒吃了两口小菜,又抓起祝南疆的外套放到鼻子底下闻闻。   从刚才起他就闻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香味,果然是从祝先生身上发出来的。   这大概不是香水,更类似于新鲜花草之类的东西,闻起来清清淡淡,跟衣服的主人不太般配。   田东宝突然想起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祝南疆坏了他的好事,还跑去俞善锟面前告状,害他被俞善锟好一通臭骂。   像他这么心思狭隘有仇必报之人,早就想好了十几种法子杀祝南疆的威风,然而见到真人却发现对方是个年轻的美貌青年。   田东宝向来十分好色,且好的是男色,一见到长得好的就要打歪主意。因此在见到仇敌的真容之后他觉得报仇一事可以暂且缓缓,先看看能不能占便宜再说。若是能占到便宜,那这仇就不是仇是缘分,若是占不到……占不到再报仇也不迟!   最后他自然是便宜没占到,仇也没报成。祝南疆软硬不吃,不讲道理,且步步高升当上了警探长,再也不是他能动得了的人了。   话虽如此,他也不是全然的灰心丧气。动不了大不了就不动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至于便宜么,只要找准时机还是可以占占的。   .   田东宝拿着祝南疆的西装外套出了包厢。   这是个好时机。晚上天气凉,他有理由去给对方送件外套,顺便可以在人少的地方聊两句天。   祝先生看上去面黄肌瘦,很是虚弱,虚弱的时候是最需要关怀的。况且外面风大,穿得少的确容易着凉。   田东宝走出饭店,远远地在路灯前面看到两个男人纠缠在一起。一个情绪激动不知在叫什么,另一个则牢牢抓着他的手臂。   走近几步再看,那其中一人是祝南疆,另一人竟是……何师长?   田东宝疑惑又惊讶地停下脚步。下一秒何庭毓扳着祝南疆的肩膀将他面朝里按在墙上,后者在挣扎中大喊一声“你不是我哥哥!”,大腿根上立马挨了一膝盖。   这时何庭毓注意到来人,原本按在后颈上的手改抓住衬衫领子,揪起祝南疆往旁边一推,又顺手拍了两下他的后背。   “哈,何师长!”   田东宝已然换下惊讶的面孔,仿佛对两人之间诡异的气氛浑然不觉。   祝南疆转过身来站稳了,边喘气边用手快速整理了一下衣襟:“田经理……”   何庭毓始终是不说话,吐着青雾的嘴翘起一个弧度,仿佛刚才那动静是在跟熟人开玩笑。   田东宝等了半天没等到对方的回应,只好扭头望向祝南疆:“祝先生,我看外面风大,给你送件外套。”   祝南疆接过外套,脸又黑了几分。   田东宝察觉到对方的不悦,赶紧趁着这当儿告辞回饭店,临走还有意无意地瞄了二人一眼。   周遭又安静下来。何庭毓抽完一根烟,将烟头掐灭在墙上。   “你怎么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祝南疆虽然也看不上田东宝,但听了这话不禁怒从心起:“我交什么朋友用得着你管?”   “呵,那自然是……凭你开心。”   .   祝南疆没再回酒店。   正好田东宝帮他把外套给拿了出来,他就这么直接从酒店门口叫了辆黄包车回公馆。   何庭毓的出现就像一针强心剂,瞬间把他从一个月来的魂不守舍和自哀自怜中打醒了。   他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他要命,要脸,也要钱。何庭毓看不起他,羞辱他,他非要活得风风光光的,扬眉吐气给他看!   至于这身警服,再不受待见也是他的骄傲。穿上它他是“祝探长”,脱了它他什么都不是。   既已攀上高峰,回首无路可退。这个除了人就是狗的世界,没人会认一个失势者做主子。   祝南疆开始跟薛老板合股做生意。   那薛从淮是个精明的商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早在祝南疆还是个华捕的时候就与之交好。   祝南疆爱财又没什么经商头脑,只会做些投资微小来钱快的生意。薛从淮也并不指望他能帮到自己什么,他不过是想借祝南疆这个名字,因为在法租界做一些暴利的大买卖,没有巡捕房做后台是很难行得通的。   一人出名,一人出力,合伙出钱,这安排十分妥当。   祝南疆并不知道薛从淮的真实想法,他一本正经地研究股票期货市场行情,还买了本外国专家写的《经济学》,翻了两页却发现看不大懂。   他拿著书去找薛老板求教,薛从淮为了敷衍他叫上一波生意上的朋友去牡丹堂“畅谈心得”。   牡丹堂是法租界内一家有名的妓院,中西合璧的庭院式别墅,烟室澡堂应有尽有。祝南疆一脚踏进去,发现这儿的姑娘一个个比自己还有文化,打扮摩登能言善语,立刻就被哄得找不着北。   薛从淮等人各自找了老相好笑做一团,祝南疆因为是第一次来且身份尊贵,同时受到了七八位年轻姑娘的激烈争抢。想当年第一次追捧戏子时遭到冷遇,他不禁在心里感叹一句:“还是这地方好!”   作者有话说:   周二的更新| ?.? )?祝探长开始浪了! 第26章 男人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祝南疆在牡丹堂尝到了甜头,开始抛下薛从淮独身前去寻乐,那本《经济学》早就不知被抛到了哪里。   巡捕房的祝探长年轻貌美,出手阔绰,很快就成了牡丹堂的名人。姑娘们排着队轮番伺候,挑不出来就两个一起上。   云雨过后祝南疆两手各搂着一个躺在沙发上休息,那名叫小媛的女子娇声道:“怎么好久没见三爷同薛先生一起来了?”   “怎么,想薛从淮了?”   “有三爷在,我还想别人做什么?”   “我厉害还是他厉害?”   小媛害羞似地将脸埋进祝南疆的肩窝里不说话,另一位女子却是掩着嘴笑:“薛老板折腾两回就不行了,哪能跟三爷比?”   祝南疆听了这话大觉惊奇。   平日里他跟弟兄们聊起荤段子,总觉得身边人人都是一夜七次,自己累死累活也没够平均水准,说出去甚是丢脸。没想到这薛从淮连平均的一半都没有,相比之下自己“够可以”了!   .   这么没羞没躁地在牡丹堂快活了大半个月,饶是再身强力壮之人也难免被掏空身体。   祝南疆很爱惜健康,发现有肾亏的迹象之后立刻收敛起来,再也不跟薛从淮出去“探讨心得”。   后者看到他脸上的两颗黑眼圈,当即心知肚明地一笑:“三爷,洪金坊的戏园子上个月刚翻修,我请你看戏去吧!”   洪金坊是法租界最大的一家戏园子,老板财大气粗,请来的都是当红名角儿。   薛从淮跟祝南疆一人翘着条二郎腿,在头等包厢里边嗑瓜子边看戏。祝南疆不知怎么的有点犯困,嘴巴嚼着嚼着就没了知觉。   忽然,薛从淮一拍桌子指着台上喊道:“看!顾兰廷出来了。”   祝南疆被他吓得吞了一口瓜子皮,放眼望去,只见台上五彩斑斓的一片,一个华服金冠的婀娜小人儿三步一停地走了出来。因为离得太远也看不清楚长相,只觉得那迈步的姿态千娇百媚,看得人心头痒痒。   “三爷,怎么样?漂亮吧!”   “漂亮。”   “江师傅带出来的新人,现在名气还不算大。”薛从淮挤眉弄眼地一笑,似是经验颇丰,“再过半把个月,你看着吧!这人就不是想见就能见了!”   “真的假的?”祝南疆强撑起快要站在一起的眼皮又往台上看了一眼,依旧是看了个寂寞,“跟苏苏比呢?”   苏苏是他一年前包养过的女旦,姓苏名苏,人如其名,酥上加酥。   后来他玩腻了,烦了,一个月多没去找她,等想起来的时候人早就跟着别的老板跑了。   “哎呀,那不能这么比!”薛从淮还在一个劲地赞不绝口,仿佛这叫顾兰廷的是他老婆似的,“但确实是好看!”   “这么喜欢怎么不把她带回家去?凭你薛老板的财力养个戏子不难吧?”   “我这不是不好那口吗!”   一场戏唱完了。祝南疆打了个哈欠,让瞎子叫来戏院经理:“把那个顾兰廷带到我这儿来。”   薛从淮大为吃惊地看着他:“顾探长,你这是……?”   “最近也不去牡丹堂了,家里冷清,找个人来陪陪我。”   “可这……你什么时候还搞上男人了?”   “什么男人?”   “祝探长,你睡糊涂了?这顾兰廷长得再漂亮也是个男人,带把的!”   祝南疆的确是有些糊涂。   他回想那人在台上的样子,怎么看都是个姑娘,好好一个姑娘怎么就带把了呢?   这时候戏园经理回来了,吞吞吐吐地对祝南疆道:“祝探长,顾师傅说今天有约在身,这边戏唱完就得……”   “怎么?不肯见我?”   祝南疆闻言刷的变了脸色。自升任探长以来已经很久没人拒绝过他了,从前扮清高摆架子的名伶如今巴不得跟他攀上点关系,就算真的不乐意也得强装笑脸哄他开心。   “我客客气气对他,别给脸不要脸。”   “兰廷哪敢驳祝探长的面子!”经理生怕祝南疆生气起来砸场子,赶紧低头哈腰地替顾兰廷开脱,“只是这……那边的老板不好说话,一旦闹起来怕是难以收场!”   “谁?哪个老板?”   “东宝俱乐部的田经理。”   “田东宝?!”这回轮到祝南疆惊掉了下巴,“田东宝怎么还好这口?”   他忽然想起一个月前张市长办的宴会,席间何庭毓面色古怪地问他怎么“跟这种人混在一起”。他一开始没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现在想想田东宝玩兔子的事是不是全租界都知道?   ——他妈的,何庭毓不会以为我跟他有一腿吧!?   祝南疆脸色变了又变,吓得戏园经理在旁边察言观色,大气也不敢出。   沉默半晌,他又突然面向薛从淮道:“这俱乐部不是俞善锟的吗?怎么名字跟他了?”   “东宝俱乐部?这我不知道啊!”薛从淮被问得哑然,“大概本来就叫这个名。”   “那就是田东宝改名了?”   “我真不知道啊!”   祝南疆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很久,他决定把这个问题放到一边,先集中精力解决眼前的问题。   “滚他妈的田东宝田西宝,把顾兰廷给我叫过来!”   “这……祝探长,您亲眼看上的人洪金坊自然不敢藏着,可这田经理我们也是得罪不起呀!”   “行。”祝南疆低头喝了口茶水,不知不觉间竟已睡意全无,“不关洪金坊的事,事后他要是问起来,你们就说是我干的。”   说完他朝瞎子打了个手势:“这次你替我去请,直接带去车上,不必过来见我。”   瞎子带了两个人往后台去了。   祝南疆坐着又给自己倒了一壶茶。薛从淮看出他这是脾气上来铁了心要跟田东宝对着干,因此很识相地对经理摆了个眼色,两人同时噤口。   没过几分钟后台传来一阵骚动,远远只见祝南疆的手下一左一右夹了个人出来,瞎子低头走在最前。   “薛老板,我先告辞了,你接着看。”祝南疆喝光最后一口茶,神清气爽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回头告诉我还演了什么好戏!”   薛从淮被这么一搅和早就没有心情看戏了,嘴上连连答应,心里却想着等对方走后立刻换个地方消遣。   要不然万一碰上田东宝过来接不着人,怕是又要白白掺和一场闹剧!   说起来他跟田东宝也算是认识,知道这人做事“不太地道”,不过祝南疆是怎么跟他结上仇的呢?   .   离开戏园子的时候祝南疆似乎觉得有人在背后盯着自己,倏地回过头去,却并未发现什么熟面孔。   眨眨眼睛,他怀疑自己看到了一件熟悉的青灰色长衫,但是一晃就不见了。   心脏突突跳了两下。这时瞎子从楼外折返回来:“三爷,人是先送回去还是……”   “先送回去吧,你跟我去趟巡捕房。”祝南疆用手捂住心口,轻轻喘了两声,“昨天宋成耕打电话来,叫我今天下午去找他一趟。”   临走前他又朝身后望了一眼。台上锣鼓声声,台下掌声如雷。   新的一场戏又开始了。   作者有话说:   薛:泄露顾客隐私!我要投诉!! 第27章 温柔乡   祝南疆半靠沙发大张着腿,任顾兰廷跪在地毯上用嘴伺候自己。   窗帘一拉,里外隔绝。下人未经允许不得上楼,连瞎子也被屏退到客厅,因此他可以放心大胆地荒唐和尝鲜。   男人妩媚起来虽没女人“娇软”,但松弛有度,另有一番滋味。   顾兰廷跪姿端正,从这个角度望过去正好可以看见他的额头和半截鼻尖,干干净净,甚是温顺。但祝南疆依旧只敢让他用嘴。   他从未想过会和一个男人做这种事,事实上他以为自己不会喜欢同性的身体。   尽管在梦里他无数次和温长岭肌肤相亲,肢体纠缠,但那与情色是两码事。他只是喜欢哥哥罢了,哥哥能使他快乐,满足他的一切欲望,哥哥的一个抚摸和一个亲吻就能给他数倍于男女欢爱的快感。   所以,真正和男人交合是什么感觉呢?   “你伺候过男人么?”   祝南疆猛地用膝盖夹住顾兰廷的肩膀。对方并没有停下嘴上的动作,只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闷哼,算是应了。   “田东宝操过你吗?”   “唔……”   “歇会儿吧,起来。”祝南疆捏住他的下巴抽身退出,又俯身细细打量眼前的面孔,“像伺候田东宝那样伺候我。”   顾兰廷捂着嘴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像是要咳嗽又不敢大声。他是个苗条的小个子,此时脱光了站在深褐色羊毛地毯上,肩头缩瑟,像只受了惊吓的羊羔。   “你别怕我。”祝南疆盯着他微微泛红的眼角,觉得这腔调就有些女人味了,“找你过来是为了快活,我快活,你也可以快活。”   顾兰廷倒并没有很害怕,他只是下意识地会做出楚楚可怜的样子。这是他讨好男人的方式,也是他的保护伞。   抬起一条膝盖轻款款地挨上沙发,他仍是躲闪着眼神不肯全抬起头来:“三爷,在这里?”   “你要去床上也行。”祝南疆揽着他的后腰往怀里带,“要是觉得害臊,也可以把灯关了。”   顾兰廷眼波流转,身体像被抽了骨头似地软下来,手则是试试探探地搭住他的腰:“不,三爷,我想看着你……”   .   第二天早上田东宝找上门来的时候祝南疆刚起床。半披睡袍从楼梯上走下来,他那张瓜子脸白里透红,明目张胆地泛着春色。   “祝先生,早啊!”   “早。”   “昨晚睡得不错?”   “还行,两点钟睡的,本来还想多躺一会儿。”   “那是我冒昧,打扰你的美梦了。”   祝南疆刚趁半睡半醒的功夫打了个起床炮,现在亢奋劲还没过去,是一副既嚣张又迷离的神态。   “哪里哪里……我还得谢谢田经理,调教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   田东宝受到挑衅却并不动气,比起兴师问罪倒更像是来串门的:“祝先生客气了,能入得了你的眼,也算是他的福分。”   祝南疆皱了皱眉头,觉得这话听起来很别扭,就像是老鸨在跟客人推销手里的姑娘。不过田东宝这人说话向来颠三倒四没有逻辑,听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顾兰廷我一会儿会派车给你送过去,田经理,你可别嫌弃我用过的东西啊。”   “别!这话该是我说的。”田东宝高声笑道,“祝先生不嫌弃我用过的东西,田某真是万分荣幸。”   祝南疆听了这话瞬间就不高兴了。   本来是他光天化日之下抢了田东宝的人,现在倒变成他捡人家用过的东西用。虽然本来就是这么回事,但是说出来味道就变了。   “我真没想到田经理有这样的爱好。”   “我也没想到祝先生是男女通吃嘛!”   “人嘛,没试过的东西总想尝尝鲜。”   “祝先生若是感兴趣,我倒是知道八仙桥那块儿有几个好地方……”   “不感兴趣。”   “呃……”   田东宝自以为两人已经聊到一块儿去,没想到对方回绝得如此干脆,不禁面露尴尬之色。   而祝南疆是从来不知道尴尬为何物的。该骂的骂,该打的打,该下逐客令的时候谁也别想拦他。   大清早他从顾兰廷的温柔乡中醒来,高高兴兴满面春风地下楼,却被对方几句话惹得光火。   他怀疑田东宝是故意找机会惹自己不痛快,若非如此为什么他总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不怀好意,痴呆中透着一股狡黠?   “田经理,要找乐子你自己去吧!我俩还没熟到一起找人睡觉的地步吧?”   ——放屁!我把好不容易搞到手的兔子都让给你了,睡的时候一点都不含糊,睡完了说没熟到那地步,真他妈翻脸比翻书快!   田东宝气得心里呕血,表面上却还得保持笑脸:“祝先生这话说得可真是……生分了……”   .   轰走田东宝之后祝南疆依旧烦躁,等洗完脸吃完早饭之后才渐渐平复下来。   吩咐下人另做了份早饭端到楼上去,他开始慢条斯理地往身上套警服。   “三爷,出门?”瞎子蹲下来替他整理裤腿。   “去巡捕房,你不必跟着我。”   “是。”   “一会儿顾兰廷下来,你问问他的意思,想走就安排辆车送他。”   “送去洪金坊?”   “不,去田东宝家。”   “那要是他不想走呢?”   “不走?不走就给他做个中饭。”   绑紧皮带戴上警帽,他自我感觉良好地在落地镜前踱了两圈,突然又停下脚步:“什么不想走?”   “就是……留在何公馆伺候。”   “伺候我?你也太看得起你家主子了!”   “上次那位苏小姐不就是……”   “想留也不行,天黑前总得送走!”   “是,三爷。”   祝南疆很少留人在公馆里吃饭,向来是睡完了第二天一早就派车送走。但这顾兰廷是第一个上了他的床的男人,且温言细语伺候得他十分舒服,因此他愿意多表现一点耐心和关爱。   可如果他再把田东宝或者别的什么人给引来,那就得不偿失了。   “走的时候给他包个红包……回头别让我看见他还在这儿,听到没有!”   作者有话说:   这朵烂桃花暂时还看不出威力 第28章 八仙桥   祝南疆*自开车去霞飞路巡捕房。   昨天下午宋成耕找他“商量要事”,刚见面却被董事会一个电话叫了出去,事没谈成,只好另改时间。   其实就算宋成耕不说他也知道是什么事。   前阵子法商水力公司的工人集体罢工要求增加工资,申报和时闻报都发表社论支持罢工,谴责法国资本方剥削工人。   虽然在华区工人闹事已不算稀罕事,但租界内如此大规模的集体罢工还是头一回。巡捕房总监德沃利为此事忙得焦头烂额,因知道宋成耕与青帮人士交好便向他施压,暗示如果不能解决罢工的事就要在租界内禁赌禁烟。   巡捕房毕竟是巡捕房,不能什么事都让帮派出面解决。宋成耕一开始让祝南疆搜罗一批手下带上印有法国国旗的袖章前去搜捕工人威胁其复工,不见成效。罗占元得知此事后又令人收买工人领导,一个叫许静山的,表示可以收其为徒每月给300大洋,然而许无动于衷。   万一领事馆真的气急败坏在租界内禁赌禁烟,那就等于断了罗占元等人的财路,此事是万万不可的。但罢工每天都在继续,租界内外千千万万双眼睛都在盯着,又不敢真的动刀动枪。   宋成耕找到祝南疆,就是想跟他商量有无非武力镇压罢工的办法,就算一下子压不下去,先摆平几个闹得最凶的领头人也好。   “直接抓不行?”   祝南疆对这种事也没什么经验,尤其是跟领事馆扯上关系。他觉得法国佬不好说话。   “这事不好办……闸北区那块三天两头抓捕工人,那是国民政府下的命令,我们算什么?”宋成耕从烟筒里抽出一根雪茄点上,“工董局不好做的太绝,不然德沃利也犯不着来为难我。”   “工董局不好管,那让特区法院管呢?阿尔邦领事自己不就是法院顾问吗?”   “特区法院那边我也说得上话,但特区法院凭什么管你罢工的工人?”   “特区法院那边管什么呢?”   “管……”   宋成耕举雪茄的手突然顿住了,眯起眼睛看向祝南疆,他缓缓露出个意义不明的笑脸:“行啊你,小祝。”   “啊?”祝南疆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要紧的话。   “这件事我再考虑一下……当然,罗老那边也得提前通气。”   “一切按照宋先生吩咐的办。”   “行,先回去吧,到时候我再联系你。”   祝南疆莫名其妙地出了巡捕房,依旧是想不起来自己说了什么。   路过百货商店他下车买了个钻石领带夹子,让人包好了送去薛丛淮家里。   上个月他跟薛从淮合股开了家面粉厂,迷迷糊糊的什么都没做就赚了一笔钱。他心想这姓薛的确实是有些本事,要么就是财神爷附体。   财神爷可得好好供着。   .   当他在百货商店里闲逛的时候,田东宝正一手夹着香烟在他那两米宽的席梦思大床上纵身驰骋。   顾兰廷在他身下抖如筛糠,痛呼声被压在喉咙里断断续续的连不成线。   “祝南疆是这么干你的?”   (300字)   .   几天后宋成耕又找到祝南疆,叫他秘密安排警员,月末去康酊路许静山家中抓人。   “我已联络稽查班的人,模仿革命党宣传单的样式写上煽动工人罢工的话,藏在许静山家中。到时候人一抓起来就另派警员将康酊路戒严,稽查班的人会去他家中搜出传单。”   “那人抓起来之后是带回巡捕房还是……?”   “直接送去特区法院。我会向院长解释的,就说是中国政府下的逮捕令。”   祝南疆听他这么说就全明白了。租界区工人罢工,工董局是不好管,国民政府也不便插手。但如果罢工原来是革命党煽动的政治事件,那处理起来可就方便多了,随便一个危害国家秩序的罪名就够判他个七八年了。   不过此事属于栽赃陷害,不宜兴师动众地操作。祝南疆按照宋成耕的吩咐先摸清了许静山每天外出活动的路线,而后就静候时机,等月末稽查班那边准备就绪再下手。   此时离月末还有好些天,他无事可做,每天除了蹲点就是跟着薛从淮“潇洒”。   这两天薛从淮格外地殷勤,说知道有几个好地方,货色好,包他满意。祝南疆跟着他去了,发现所谓的好地方是两家花烟馆,地处八仙桥最热闹的地段。   “你到底知道多少地方?一个牡丹堂还不够你玩的?“   “那不一样,牡丹堂里都是姑娘,这儿除了姑娘还有相公呢。”   “相公?”   “就是兔子。”   ——哦,就是既能玩女人又能玩男人的地方。   祝南疆被吊起兴趣,然而不知怎么的想起田东宝,又觉得这事不太对劲。   “你是不是跟田东宝认识?”   “是有那么点……呃,生意上的往来。”   “是他介绍你到这儿来的?”   “那不是……”薛从淮矢口否认,“我跟这儿的老板本来就熟,早知道你对男人感兴趣,我……”   “行行行。”祝南疆问完就算,并无深究的打算,“有什么好货色,快带我开开眼!”   薛从淮嘴上撇得干净,实际上很是心虚。这烟馆虽然名义上是个叫周耀祖的人开的,但实际老板是田东宝。前段日子田东宝给他送了份厚礼,拜托他有空多带祝南疆来这儿走动走动,好给他机会“打消二人之间的误会”。   薛从淮琢磨着这是件好事,做个人情举手之劳,于是很“讲义气”地一口答应。没想到祝南疆对田东宝的怨念似乎比想象的要深,他突然间有些后悔管这闲事了。   祝南疆倒是没多想。他向来是及时行乐之人,来都来了,没有不快活的道理。   自从跟顾兰廷睡了一觉之后他仿佛是开了窍,突然觉出了男人的好来。   从前因为总记着小时候被人戏弄,大了些又遭何庭毓羞辱之事,他潜意识里觉得被同性触摸是种侮辱。   但现在不一样了。就像顾兰廷温顺地在自己身下承受恩泽一样,这烟馆里的小相公一个个对自己千娇百媚,仿佛跟“祝探长”睡觉是天大的荣幸似的。   ——明明都是漂亮的可人儿,偏要做出低贱的姿态……啧啧,这漂亮的人一旦贱起来就越发讨人喜欢了!   作者有话说:   300字在微博(3月8日的)直接能看~顺便求个海星叭!| ?.? )? 第29章 不速之客   祝南疆是拿顾兰廷开的荤,那顾兰廷毕竟算是半个名角儿,模样和身段跟普通兔子不好比。他被养刁了胃口,总觉得烟馆里的相公“差一口气”,不是骨架子太大就是说话不够轻软。   嫌是嫌的,但睡也没少睡,短短两三天的功夫把看得上眼的都挨个儿尝遍了。   薛从淮见他如此上道,不经怀疑他天生就是个断袖:“祝探长,你这……玩起男人来挺猛啊。”   “是么?我看还是牡丹堂的姑娘更得劲。”   “那你说到底是男人好还是女人好?”   “各有各的好。”   “哈!这话说的……”薛从淮打趣,“祝探长,你可真是越来越风流了。”   .   抓捕许静山一事进行得十分顺利,人刚一逮捕稽查班就从其家中搜出了宣传单。   祝南疆将他押解到特区法院,承办此案的律师本就于宋成耕熟识,一锤敲定这是革命党煽动的政治事件,以危害国家秩序的罪名判处许静山有期徒刑十年。   罗占元又收买剩下的工人领导,几人不似许静山那般态度坚决,收了贿赂之后拜罗占元为师,罢工运动逐渐平息下来。   祝南疆因办事得力受到工董局的褒奖,春风得意地请一帮部下去八仙桥抽大烟,自己则是搂着个小相公不知去哪快活了。   薛从淮见他玩得如鱼得水也懒得去当电灯泡,自己去二楼开了个烟室,又叫了两个姑娘。   如此消磨了半个多钟头他突然又想起祝南疆来,下楼找了一圈,却发现对方跟一个金发蓝眼的外国佬勾搭到了一起。   外国佬名叫吉利,在公共租界英国人商会中担任理事,仅在两年前张市长办的宴会上与祝南疆有过一面之缘。因此尽管他热情十足地自报家门,祝南疆依旧没想起来对方是谁。   吉利是自说自话突然闯进烟室来的。当时祝南疆怀里搂着个半大男孩,脚下还跪了个在替他烧烟泡,刚解开裤头一匹大洋马从天而降,吓得他差点拔枪。   “祝先生,没想到在这里我们能够相会,巧啊,巧啊!”   “你谁?干什么!?”   “吉利·威廉姆斯,祝先生难道已经忘记我了吗?那真遗憾,我们曾经一起喝过酒,面对面畅聊过人生……克莱德会长是我的朋友,我们时常聊起您。”   吉利一屁股挤走那两名男孩,独自霸占了大半个床塌。祝南疆光火至极,但听对方一会儿提及克莱德会长,一会儿又说到阿尔邦领事,全是英法租界内的要人。   这年头外国佬不好惹。他虽记不得自己何时认识这么个不识相的朋友,但因猜不透对方的来意,因此只好耐着性子听他咬文嚼字地同自己寒暄。   “祝先生竟会光临这种地方,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   “怎么?我为什么不能来?”   “祝先生,请你不要这么有敌意,我是很高兴能见到你的。”   “我没有敌意,我也很高兴见到你……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去年已在福熙路开了两家百货公司。对,是和法国人合作的,罗占元先生也参与了开业典礼。”   祝南疆心道此人大概是来同自己套近乎求关照的,于是笑着点头:“那想必日后我们见面的机会还多。”   “我在英租界,也时常听说祝先生的光荣事迹……”   “光荣事迹?好话还是坏话?”   “那自然是大大的好话!”吉利笑得一嘴巴络腮胡子乱颤,“祝先生,我要敬你一杯,为你的才干和名声。”   祝南疆并没有兴趣跟这自来熟的英国佬唠嗑,然而对方自说自话地叫人端了瓶酒过来,说是依照英格兰人的口味特别调制的洋酒,一定要请他尝尝。   “来趟烟馆你还挺考究?”   “我经常光顾这里,这儿的老板我也认识。我喝不惯中国的酒,所以藏了一些私货,一般人我不会与他分享。   “那真是,呵呵……承蒙厚爱。”   祝南疆端起玻璃酒杯一饮而尽,吉利低呼一声作势阻拦:“哎呀呀,这酒不能这么喝!”   “你心疼酒?”   “非也,我怕你不胜酒力。”   “多虑了,我酒量好得很。”   “哈!不愧是祝先生,风采过人!”   祝南疆不怎么喝洋酒,一杯下去嗓子里辛辛辣辣的也尝不出味道。等后劲过去之后他呼了一口气,突然发现吉利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祝先生,不知怎么说算不算冒犯……”   “你说。”   ”你满足了我对东方美人的一切幻想。”   “什么?”   “祝先生,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的样子很迷人?”   祝南疆放下酒杯斜眼瞄向了他,脸上不知何时泛起一抹异样的的潮红:“说过,很多人都说过……所以你不用再说了。”   .   薛从淮看见祝南疆跟个络腮胡子姿势暧昧地靠在一起,不禁在心里悄悄捏了把汗,认为祝探长这口味,从女人到男人,从清秀男孩到多毛大汉,实在是越来越难以琢磨了。   这时有熟悉的客人路过,看见烟室内的情景不禁唏嘘:“啊!又是他。”   “谁?那外国佬?”薛从淮不觉好奇,“你认识他?”   “吉利·威廉姆斯,英国商会那边的。”那人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别看他模样正经,披人皮的畜生罢了。”   “什么意思?”   “去年在这儿玩死了两个相公,连钱都没赔,最后还是田老板出面解决的。”   “呵,这年头洋人在中国杀人都不用偿命了!”   “你那朋友不要紧吧?”   “祝探长?”薛从淮闻言一愣,随即摆手笑道,“没事没事……你多虑了!”   说是多虑了,薛从淮回到楼上抽了两口大烟,突然又有些不放心起来。   祝南疆本身就不是善茬,大胡子又是个衣冠禽兽,两人万一闹起来天晓得会出什么岔子。   左思右想他决定防范于未然,劝祝南疆消遣够了就早点回家,然而刚下楼就听见远处传来叮铃哐啷的一串巨响以及男人的惨叫。   作者有话说:   周三的更新| ?.? )?小祝不是你想撩,想撩就能撩~ 第30章 遂还是没遂?   薛从淮暗道不好,拨开人群挤到烟室门口,只见吉利手捂裆部面朝下蜷缩在地上,祝南疆一手按住他的肩,一手反握配枪往他后脑勺上猛砸下去。   鲜血飞溅。客人吓得四散逃开,烟馆里的下人更不敢上前劝架。   祝南疆眼角鲜红,额前的短发被汗粘湿黏成几缕,水珠从发梢甩落。   身下的男人已然气息奄奄,哀嚎过后只剩下抽搐。他用沾了血的手蹭去额角的汗珠,抬头看了眼聚在门外的众人,又毫不犹豫地再次抡起胳膊。   烟室里骤然响起两串压抑的“咯咯”声,是祝南疆在笑,边笑边喘气,夹得声音断断续续的。烟馆雇的保镖赶来,领头的汉子认出他身上的警服,犹豫着不敢动作。   这时薛从淮回过神来,大着胆子跨进屋里:“祝探长息怒,息怒!要出人命了!”   “薛老板?”祝南疆收起笑容望向了他,目光从染红的眼皮和睫毛下射出来,仿佛带了层血。   “是,是我……”   “薛老板,你来帮我看看,这是哪儿来的瘪三?”   “是,瘪三!老畜生!”薛从淮被那眼神看得汗毛倒竖,小心翼翼抓住他握枪的那只手往下按:“祝探长……有话好好说!”   .   吉利被送去了公共租界的医院。   祝南疆因为被碎酒瓶子刮伤胳膊也一同进了医院,顺便做了个身体检查,不出意外在血液中查出了致幻剂的成分。   薛从淮听着医生对话,心里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事,在佩服吉利色胆包天的同时也不禁感叹祝南疆这下手也太狠了点。   宋成耕接到电话称英国商会理事吉利·威廉姆斯在八仙桥被巡捕房的警探长踢碎了蛋,大惊失色地带着随从从家中赶来。德沃利总监和英国商会主席亨特·波赛尔等人收到消息也前后抵达医院,得知内情之后面面相觑。   “春药?”   “根据检测结果来看,祝先生服用类似药物的可能性很高。”   “春药吃了会行凶伤人?”   “春药中本身就含有兴奋剂和致幻剂的成分,每个人的身体对药物反应不同,发生行为失控的现象也是正常的。”   “那现在呢?还失控着吗?”   “应该很快就能恢复。”   祝南疆包扎好伤口之后就开始犯困,医生给他开了些安神的药物,又单独安排了个病房给他休息。   期间他醒来过一次,听见有两个护士在谈论吉利那颗碎掉的蛋没救了。   他没想到自己那两脚下去居然没斩尽杀绝,颇想现在就冲过去把剩下那颗也废了,宋成耕见状吓得赶紧把他按回床上。   “小祝,这事你就别管了,剩下的交给我处理。”   “宋先生,这亏我不能白吃。”   “你都把他打成这样了,你……他好歹是商会里有头有脸的人,你还真想为这么点事把他弄死吗?”   “什么叫这么点事!?这狗娘养的……我真后悔没当场一枪把他崩了!”   “诶诶诶,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宋成耕皱眉做噤声状,“我刚跟领事馆解释说你是吃了药才把人打成那样!”   “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他这是强奸未遂!强奸未遂!”   宋成耕好不容易安抚好祝南疆,又看见新来了几个英国人往吉利的病房中去,瞬间一个头变成两个大。   强奸不成反遭殴打,这不是什么光彩事,要怪也怪不到别人头上。但这吉利不但被砸出了脑震荡还差点断子绝孙,送进医院的时候一个劲地喊“no,no……”,实在是凄惨到有些不忍直视了。   宋成耕觉得巡捕房多少得向英国商会表达一些歉意,如果祝南疆本人肯道歉就更好了,但现在看来可能性几乎为零。   ——说起来这强奸未遂真的是未遂吗?看这反应怎么像是遂了呢?   宋成耕悄悄将薛从淮拉到一边问道:“是你跟小祝在一块儿?”   “是,是……”薛从淮作为怂恿祝南疆去烟馆的始作俑者,这时候就有些心虚,”宋先生,是我送他们来医院的。”   “到底遂没遂?”   “……啊?蛋?”   “那个吉利……他得手没?”   “这个我,我不知道啊……我看见的时候他已经在,在地上了。”   到最后宋成耕也没有搞清楚究竟是遂还是没遂,而另一边“再不醒来就可能变成植物人”的吉利倒是睁开了眼睛,张嘴就问祝南疆在哪里。   宋成耕本来准备了一肚子好话没来得及讲,哪知对方刚醒就咬牙切齿地控诉起祝南疆的暴行来,对自己欲行不轨之事却是只字不提。   根据吉利的说法他本人并无龙阳之好,去八仙桥本是会见友人,凑巧碰上来寻欢的祝南疆便上前寒暄,哪知对方抽饱了大烟,突然撒起疯来照着他就打。   一旁的亨特等人闻言脸色微变:“宋先生,这怎么跟您刚才说的不一样?”   吉利挣扎起身还想再补充点什么,这时房门突然被撞开,祝南疆像阵暴风一样横刮进来:“放你妈的狗屁!”   几名小护士吓得当场惊叫起来,祝南疆边骂边骂边推开她们,一把拽掉了吉利手上的输液管:“是谁他妈跟条公狗一样对着我发情拿几巴往我腿上蹭!?不喜欢男人?册那娘额比有种再说一遍?”   吉利脖子一挺两眼翻白,嘴里叽里呱啦的一通乱叫,祝南疆掀了他的被子:“来!让我们看看你到底喜不喜欢男人!”   宋成耕也被这一串动静吓得不轻,等反应过来赶紧冲上去抱住他的腰,跟德沃利总监两人合力将他拖出病房。   “药效还没过!药效还没过!!”   .   半个钟头之后祝南疆被巡捕房派来的警车接回自家公馆,吉利一事此后全交由宋成耕处置,再未惊动过当事人。   亨特等人其实对吉利平时的所作所为略有耳闻,又因在医院亲眼目睹祝南疆发疯,相信他是“受了相当大的刺激”。   本来也是拿不上台面的事,商会方面无意刁难巡捕房,因此收了工董局送的赔礼和慰问信后双方各退一步了事。而田东宝作为烟馆老板,事后免不了赔了一大笔钱。   本来出事当天他想去医院露个脸的,在听说现场的惨状之后却改变了主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晓得祝南疆知道他是这烟馆的老板之后还会发什么疯呢!   田东宝万分庆幸自己没有因为轻举妄动而断子绝孙。   作者有话说:   周五份更新| ?.? )?日常求海星评论!(●. ?ω.? )? 第31章 两个世界   祝南疆因为“吉利事件”在工董局内部名声大噪,连宋成耕都有些怕他了。   这年头权贵名流玩两个兔子不稀罕,吉利错就错在不该把主意打到祝南疆头上,但这报应实在是太大了点。   宋成耕觉得哪怕是吃了药,祝南疆的反应也有些过于激烈了。但这话他不好说出来,因为被强奸未遂的人并不是他。   为了安抚对方,外加对上个月抓捕许静山有功的奖赏,宋成耕给他开了十来天的休假叫他好好休息。   祝南疆不想休息,他急需找点乐子来冲一冲前几日粘上的晦气。   八仙桥那地方他暂时是不想去了,牡丹堂又太费精力,于是他又开始搜罗起长相顺眼的年轻戏子。多花点钱捧一捧就可以往家里带,身段好,性子又乖,玩腻了就换也不碍事。   这日他看上个十六七岁名叫傅源春的小旦,对方似乎也对他有点意思,一声声三爷叫得清甜。   祝南疆等傅源春演完戏,接他去新世界丽缘饭店吃了顿饭,然后便将人带回了公馆。   刚一进门,他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侧对自己坐在沙发上。   “三爷……”瞎子迎上前来。   祝南疆愣了两秒,一把拽过傅源春将他推搡出门,又扭头对瞎子道:“送他回家。”   瞎子带着傅源春去找司机了,祝南疆关上门喘了两口气,听见温长岭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声音。   “祝探长。”   祝南疆闻言难以自制地哆嗦了一记,转身回去时已勉强恢复了笑脸:“哥哥,你来了?”   他太惊慌了,惊慌又迷茫,直到这一刻也还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自打和温长岭断绝交往以来,他的世界就好像被分割成了明暗两块,没温长岭的那半明快敞亮,有温长岭的那块狭小无光。   只要忘了温长岭,他就可以在明亮的世界里放肆呼吸,可是他做不到。   他时常在太阳底下忽然想念起黑暗来,他想要回到那块狭小的牢笼里,和哥哥一起分享所剩无几的空气,哪怕下一秒就会因窒息死去。   可温长岭拒绝了他,就好像他配不上这黑暗似的,他和他身后的亮光一起被阻挡在了牢笼之外。   “哥哥,你坐,我去泡茶……”祝南疆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茶几上的杂物,一边努力思索可以作为开场白的话。   他不想问对方“你找我有什么事”,那样显得过于生疏,好像没事就不可以来找他似的。   然而除此之外他又能说什么呢?   “哥哥,你饿不饿?我让厨子去做点吃的。”   “我吃过晚饭。”   “这是昨天刚买的橘子,我先去洗个手再剥!”   “不必麻烦了……”   “哥哥,你先坐着喝茶!”   “南疆!”温长岭拦住他,“真的不必……我不饿。”   祝南疆愣了一下,然后又得意地笑了。   他一开始叫他祝探长,这不对劲,太生分。现在好了,在他坚持不断地故作亲热后,“祝探长”终于又变回了“南疆”。   他得逞了。   “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事相求。”对方接着道。   刚浮起的笑容又暗淡下来。   哥哥还是拘谨,什么求不求的,这不应该是他说的话。   “什么事?”祝南疆稍微隔了段距离在温长岭身侧坐下,言语中极力掩盖失望。   “我有个朋友……上个月在法租界被抓,判了刑。”   “哪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许静山。”   祝南疆心中一顿,脸上却没有什么变化。   他应该猜到温长岭来找他是为何事的,刚才一时分心没有细想,现在对方一提起许静山这名字,他就都明白了。   人是他抓的,当天就送进了特区法院,现在判决书都下了。哥哥说有事相求,是求他做什么呢?   祝南疆突然间既胆怯又兴奋起来。胆怯的是自己似乎又做了惹哥哥不高兴的坏事,兴奋的是多亏他抓了人,哥哥又愿意来见自己了。   “我知道这个人,上个月被捕的,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判了十年徒刑。”   “十年?什么罪判这么久?”   “稽查班在他家里搜出了革命党的宣传单……但那不是他的东西,他不知情。”   温长岭说得很慢,仿佛在斟词酌句。   他不确定祝南疆是不是知道内情,但既然是有预谋的抓捕和陷害,警探长多半亲自参与。   判决书刚下的时候工人们就抗议过,情愿过,但是没用。这罪名太大了,“证据”又如此确凿,上面铁了心要抓人。有人想起温长岭与祝南疆曾有过交情的事来,拜托他来替许静山说情。   温长岭无意来见祝南疆,自从撕破脸之后他就做好了与他永不相见的打算。但事关许静山的命运,面对工人朋友的请求他又不得不来。   正如他所说,这身警服是树在两人之间的一道铁门,门一关,过去的一切交情都成了笑话。然而现在,他却要指望对方能看在这些笑话的份上帮自己一把,真是何其讽刺!   “误抓?那我不清楚……现在怎么办呢?”   祝南疆并不知道温长岭心中的挣扎,他只想快点把许静山一案的责任撇干净,免得哥哥又生起气来一走了之。   “南疆,你认不认识特区法院的人?”   “法院那边……我不是很熟。”   “帮我打听听吧,陪审官,或者律师。”温长岭看到对方的表情,知道此事仍有商量的余地,“只要能救许先生出来,我……”   “你的忙,我总是要帮的。”祝南疆慌忙打断了他,像是怕他继续说下去似的。   他和哥哥之间应该是纯粹的,不讲条件的。只要他可以,他愿意为对方做任何事。哥哥不需要向他承诺或者回报什么,只要肯出现在他面前就是一种馈赠。   “这两天我先去巡捕房问问,有消息了再跟你说。”   “好。”温长岭松了口气,“谢谢你肯帮这个忙。”   他上门之前还担心祝南疆会翻脸不认人,毕竟自己曾那么绝情地将他拒之门外,然而见面之后对方非但没有冷言冷语还一口答应他的请求,说不感动是假的。   祝南疆走后他的世界也同样被分成了两块,一块虚一块实,有祝南疆的那块混沌空洞,没祝南疆的那块纹理分明。他每天忙碌在真实的世界里,偶尔又想一头扎入虚空之中,因为在虚空尽头坐着个熟悉的人影。   “你要是真的想谢我,就不要讨厌我。”   那人影喃喃地开口。   温长岭打了个冷颤:“我不是讨厌你。”   他的确是不讨厌祝南疆。哪怕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来往,也依旧是讨厌不起来。   他只是觉得他错了,他的人生轨迹在某一个点上出了差错。若非如此,他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他的南疆,他失而复得的“弟弟”,一夜之间与自己背道而驰形同陌路了。   ——哦,他差点忘了,他原本就是军阀之子。   作者有话说:   下周五入v,心情好,这几天多更一些(*‘▽’*) 第32章 坠入情网   祝南疆送走温长岭之后一个人在客厅里坐过了夜。   沙发上还留有男人身上的味道,不知是墨香还是旧书的纸浆味,萦萦袅袅回味无穷。   瞎子低着头走过来:“三爷,我看是温先生就先请他进屋了。”   瞎子说话经常是没头没尾的,祝南疆愣了好一会儿才听明白他是在担心自己怪罪他私自放温长岭进屋。   “请啊!当然要请进来,他要是再来,你就像伺候我一样伺候他就行!”   “是,三爷。”   “他什么时候来的?等了多久?”   “两个多钟头。”   “两个多钟头!?你……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瞎子脑门上挨了一个大巴掌,身子却是纹丝不动:“三爷,我不知道你们在哪里吃饭。”   “我今晚要是不回来,你就打算让他这么等一宿?”   “是。”   “是你妈的……!”   听了这话祝南疆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我不在的时候他有没有问我去哪儿了?”   “问了。”   “你怎么说?”   “我说三爷去听傅师傅唱戏了,晚上要陪傅师傅吃饭,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你个拎不清的东西,光吃饭不长脑子,没事跟他提傅源春干什么?!”祝南疆火冒三丈地跳起来又是一巴掌,“生怕他不知道我包养戏子吗?”   瞎子虽然对自家主子的暴脾气见怪不怪,但这第二个巴掌挨得实在冤枉,不由抬起眼皮疑惑地看了他两眼。   “你说……温长岭会不会觉得我放荡无度?”   “不会。”   “真的?可他亲眼看见我带人回家。”   “他还会看见别的。”   “看见什么?”   “三爷对温先生一片真心。”   “嗯?”祝南疆面露诧异之色,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   而后他陡然疑惑起来:“我好像坠入情网了……奇怪,我爱上哥哥了。”   .   第二天一早祝南疆从沙发上醒来,早饭没吃就赶去巡捕房找宋成耕,结果挨了劈头盖脸的一顿骂。   “翻案?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东西?判决书刚下就要翻案?”   “不翻案,减刑也行,这十年判得也太多了些。”   “你当法院跟巡捕房一样随你闹呢?这许静山是按政治犯判的,说减刑就减刑?”   “宋先生,我没闹,我知道你在特区法院那边说得上话,你就想想办法通融一下吧。”祝南疆心一横索性死乞白赖地求了,“当初抓人也是为了打击工人罢工,现在罢工已经停了,也没必要死扣着人不放是不是?”   宋成耕见他竟明目张胆地替许静山说情,怀疑他是受了不知道哪儿来的好处。   “小祝,这有些钱能拿,有些钱不能拿。我们要是帮革命党开脱,这让政府那边知道了怎么解释?”   “这人也不是革命党啊,宣传单不是稽查班的人放进去的吗?”   “闭嘴!你脑子昏掉了?!”宋成耕啪的把手里的笔摔到桌上,一脸怒容,“东西就是从许静山家里搜出来的,这能有假?”   “是,是……”   “小祝,你最近怎么了?我看你不大对劲。”   “我热昏了头了。”   “行了这事你别管了,到时候我想办法去给他减几年。”   “宋先生!谢谢,谢谢……”   “给我管好你的手和嘴,不该拿的东西别拿,不该说的话别说!听到没有!?”   “明白。”   祝南疆走后宋成耕捡起笔,颇为头疼地叹了口气:“这疯子……我都快管不住他了!”   .   今天下午又是傅源春的戏。祝南疆想起昨天吃晚饭的时候答应过要去给对方捧场,车开到戏园子门口停了一会儿却又绕道走了。   傅源春等了一晚上没有等到三爷的电话,第二天依旧不见其人,心里又是委屈又是萧瑟。刚上好的戏妆使他看上去像一名小小的怨妇,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竟连三爷的床都没挨上就失宠了。   祝南疆没工夫操心旁人的喜忧,他正在为自己“突如其来的爱情”亢奋不已。   既然爱上了哥哥,就不该再与戏子纠缠不清,牡丹堂和花烟馆之类的地方更是不能再去了。尽管这么做也许并不能让哥哥也爱上自己,但光是为了爱情洁身自好这事本身对他来说也足够性感,可歌可泣了。   回公馆后他又问瞎子:“昨天我带傅源春回家,温长岭看见我是什么表情?”   “不记得了,三爷。”   “他看见傅源春了吗?”   “应该是看见了。”   “瞎子,你知道我对他一片真心。”   “是,三爷。”   “我是从什么时候爱上的呢?我好像一直都很爱他……虽然我们并没有一直在一起,而且他现在也不喜欢我。”   “不知道。”   “我没问你!”   “是,三爷。”   祝南疆天天在家里对着瞎子谈爱情,瞎子被搅得身心俱疲,但敢疲不敢言。   过了十来天宋成耕打来电话,告诉他许静山的事他已和法院的人谈妥,等明年年初会寻个由头给他减刑六年,等于是折了个大半。   祝南疆转身就去给温长岭打电话邀功,对方道了声谢谢,但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   祝南疆自觉顺利完成了任务,心里因此很有些底气,在电话里邀请他再来家里坐坐。   温长岭很客气地拒绝了他:“这些日子实在是抽不开身。”   祝南疆不气馁:“这个月不行就下个月,只要你有时间,我随时都欢迎。”   “那就……下个月。”   “下个月初?”   “好。”   祝南疆美滋滋地挂了电话,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劲道,又可以去牡丹堂潇洒一晚上了。可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心有所属,牡丹堂里的花再漂亮也不比家养的草,随便摸不得。   手脚一伸瘫倒在床上,他突然觉得这日子被自己过得很没意思,除去捧戏子逛花柳巷之外竟是无事可做了!   .   为了排遣寂寞,祝南疆开始出没于租界内的大小赌局。   官家子弟做生意的,手头有点闲钱多半好赌,只要有一个人带头摆局就能立刻凑齐好几桌,牌桌上一坐能谈笑到天明。   祝南疆先前因为常陪罗占元打牌练出了点本事,这时候就东蹭西凑的如鱼得水,和谁都能成个对子。   上个月海关关务署署长沈中涛的外甥沈观澜在海格路置办了新宅,连续三天在家中大摆宴席,六七十号人下了饭桌上赌桌,从早到晚的灯火通明。   说起来祝南疆和那沈观澜还有过一段“露水情缘”,情到中途不慎闹掰,没当成情人当了牌友。两人对此却是毫不在意,见面依旧聊得兴起。   前来赴宴的皆为富家子弟和商界新贵,姿态风流,扮相摩登。祝南疆瞧在眼里心中瘙痒,恨不得挨个去勾搭一遍。   席间他看见一位身着长衫的年轻公子,身材和面型与温长岭有三分相似,打听后得知对方名叫陆承璋,在法租界做五金和建材生意。   祝南疆见他肩宽腿长,上身微驼,从侧面看当真有点温长岭的意思。正心猿意马,对方突然冲邻座的另一位小公子动手动脚起来。   真所谓人不可貌相。这陆公子看似仪表堂堂,实际上竟是个爱占便宜的色鬼,与温长岭向去甚远。   祝南疆瞬间打消了前去搭讪的念头,甚至觉得对方长成这样实在有点侮辱哥哥了。   作者有话说:   依旧是入v前的加更(☆-v-)O(老陆出来打酱油啦!下章还有熟面孔出现) 第33章 洁身自好   祝南疆在沈观澜家中打了两天一夜的牌,一口气赢了三万多块,不曾想又在两个钟头之内全部输光。   起因是沈观澜的一位朋友,名叫齐少文的,因为和沈观澜同在海关工作,私下交情又好,因此敲锣打鼓拖家带口地前来赴宴。   一起来的有他三弟齐少东,弟妹秦淑玢,以及秦淑玢家中的一位亲戚,姓名不详。   这齐少东听说在女子学校当汉文教师,举止打扮也是一派斯文,看似和这种场合格格不入,然而不知怎么的张嘴像门机关炮似的,想让它闭都闭不上。   祝南疆不巧跟他邻座,先是听了半个多钟头他与女学生之间错综复杂的罗曼蒂克往事,接着被迫欣赏起他的“抽象派现代主义”诗作,最后又听他讲起了自家老爷子四十年前在西北打土匪发家的光辉事绩。   祝南疆知道齐老爷过去是西北地区的大军阀,近年来无心从政在上海做起了寓公。他对齐家的发家史并不感兴趣,偏偏沈观澜再三嘱托他“好生关照齐少爷”,想走走不得,只能硬着头皮熬。   一个人能聒噪到这种程度绝非一朝一夕的事。他怀疑沈观澜早知道齐少东是这副德行,故意把这烫手山芋塞给自己。   熬到最后祝南疆实在是被烦得受不了,为避免沦为听客只能拼了命地打牌,打了一局又一局,清算账目时发现自己竟赢了三万多块。   有人输才有人赢,输得最惨的便是齐少东。祝南疆原本希望他能一蹶不振滚下赌桌休息去,没想到对方毫不气馁,转身拉了夫人来当救兵。   齐夫人是位性感的美少妇,穿着华丽,一只手伸出来三枚大钻戒。这一点倒是和祝南疆的品味颇为相似。   他记得自己刚当上警探那会儿整天想方设法把自己打扮得风光,因为衣服不好乱穿,只能在小玩意儿上花心思。没想到“小玩意儿”刚戴了两天就被总监批评有损捕房形象,最后也没能风光成。   祝南疆看对方是个女人,又长得不错,有心想放放水帮她一把,然而开局没多久发现情况不对劲。这齐夫人跟齐少东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   短短两个钟头他把刚赢的那3万块钱全部又吐了出来,齐夫人却还不尽兴,拉着他要继续来。   “不了不了……夫人,再来我要把衣服都输给你了!”   “衣服输光了还有人呢,祝探长,要不你把人也一起输给我?”   祝南疆扭头望了一眼齐少东,后者已凑到另一桌里赌上了。   ——男人就在跟前还明目张胆跟别的汉子调情,真是又骚又大胆。但既然她自己不以为意,我又何乐不为呢?   “夫人,你要我?”大咧咧地翘起一条二郎腿,他含笑直视了秦淑玢的眼睛,“那你可亏大了,我不值钱!”   .   祝南疆跟秦淑玢下了赌桌打得火热。期间齐少东来来回回经过几次,见二人肩并肩的快要黏在一起也无甚反应。   “齐少爷怎么也不吃醋?”   “我们各自追求爱,也尊重对方追求爱的自由,吃醋是很没有必要的。”   “哦,你们各玩各的。”祝南疆听懂了对方的意思,“那我到底是叫你齐夫人呢,还是叫你秦小姐?”   “你可以叫我达令。”   “秦小姐,你占我便宜。”   秦淑玢续了杯红酒递到他嘴边:“祝探长,你也可以想一个特殊的称呼,今后我用它来称呼你,你对我就是特殊的。”   “特殊的称呼?”   “比如……我亲爱的,那位先生,我的小鸟。”   “不,不不……”祝南疆接过酒杯一饮而尽,“我听不出这有什么特殊的,你可以称任何一个人为亲爱的,你的小鸟。”   “当我这么叫你,你就是特殊的,是我赋予这个名字意义。”   “你可以就叫我祝探长,我允许你赋予它意义。”   “哈……”秦淑玢抽出根香烟,翻来覆去地捏在手里把玩却不点燃它,“祝探长,有时候我觉得你不解风情,有时候又觉得你……浪漫得很。”   祝南疆承认自己跟这齐家的二位比起来的确是不解风情,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齐少东说话听久了,他觉得自己说话也带上了股“抽象派现代主义”的味道,简而言之就是不太通顺。   “秦小姐,我是个粗人。”掏出打火机,他对秦淑玢做出个请的手势,“我做过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坐在这里听你丈夫念诗。”   沈观澜的这个宴会一直开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天没亮的时候祝南疆就悄然离场了。一来担心巡捕房突然有事找他,二来秦淑玢缠他缠得太紧。难得遇上个热情似火长得还不错的富婆,他怕一个没忍住给齐少东戴绿帽子,尽管对方大概并不在乎多戴这一顶。   ——齐少东不在乎他在乎,他还得洁身自好呢!   .   回到公馆祝南疆往巡捕房打了个电话,得知这两天并没出什么大乱子,只不过前阵子发电厂一个车间的工人闹罢工,至今还没有歇停。   这事他大概知道。   当初许静山的案子结案后法国当局得知德沃利求助青帮人士帮忙镇压工人罢工,认为此举有损法国的颜面,因此撤掉了德沃利的职位,由另一位朗博上校接任。   朗博上校为人清高,向来不屑与流氓打交道,因此上任之后处处为难罗占元等人,一点情面都不讲。   罗占元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当即决定给他点颜色瞧瞧,于是指使在发电厂当车间主任的门徒煽动罢工,导致市内电车停运十天之久。   宋成耕知道这是罗占元在给朗博下马威,因此吩咐祝南疆不用把罢工的事放在心上,等朗博撑不下去主动服软再派警力去应付。   如此又过了四五天,朗博果然承受不住压力举起了白旗,为避免事态进一步扩大亲自来找宋成耕商量对策,后者一本正经地建议他找罗占元谈谈。   朗博心知是青帮在背后作乱,但除了接受该提议别无他法。罗占元挣回了面子,见好受就收地表示会派人去调查作乱的工人,帮其调解矛盾。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领事馆当局终于意识到即便是在法租界,没了帮派人士的帮衬,光靠法国人想要在上海统治中国人是不可能的。   而祝南疆在接到命令之后象征性地带了二三十个人去街上扫了一圈,抓住几个“执迷不悟”的要犯。剩下的工人在拿到补偿之后陆续接受调解,不出三天发电厂顺利复工。   作者有话说:   密斯秦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今后会遇上比祝更加不解风情的男人。。。 第34章 男为悦己者容   祝南疆想温长岭想得发疯。   但对方已答应下个月初来家里坐坐,他就只能等到下个月初,不好三番五次地去催,那样显得他很低微。   前些日子傅源春他来找过他几次,期期艾艾的,埋怨他喜新厌旧冷落了自己。   祝南疆原本看傅源春是个很讨喜的性子,现在却觉得他有些下贱,上赶着舔人鞋底。   这么多愿意出钱捧场的贵客,他不是出手最阔绰的,也不是最会哄人的,对方怎么就非要认他当主子?   然后他便想到了自己。   他要是也这么整天跟在温长岭身后汪汪叫,想必也是会被嫌弃和看不起的吧!可他一直都是这么跟着哥哥的,哥哥也从来没有嫌弃过他……当然,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哥哥不喜欢他了,不喜欢的人缠上来,那是要赶紧撵走的。   祝南疆觉得自己的脑子似乎出了点问题,每当想起温长岭就会变得迟钝,很多重要的事情支离破碎的连不起来。   他记得小时候每天都能等到哥哥兜里带着吃的来见自己,还记得曾经被哥哥毫不留情地从屋里赶了出去,因为一些不愉快的小事。   接着,他又想起前任阵子温长岭来找他替一个叫许静山的政治犯说情的事来。特区法院那边他是一点门路都没有的,多亏宋成耕出面打点。   真好,没让哥哥失望。   .   进了九月,祝南疆终于按耐不住给温长岭打电话。对方推说工厂里事忙,又说不想上门打扰。他于是很痛快地表示请他去外面吃饭。   温长岭再无理由推脱,只好当场答应。   “明天下午四点钟,我去哪儿接你?”   “不必了,给我个地址就好。”   “我接你吧,去远一点的地方,我知道一家新开的饭店很不错。”   “那就宝兴路。”   “好。”   温长岭放下电话,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他已察觉出祝南疆对自己有一种近乎病态的执念,这念头其实在三年前两人重逢时就有过,只是近几个月愈发清晰了。   那天他在戏园子里目睹对方兴师动众地带走顾兰廷,心里忽然就明白了一些事。   祝南疆粘着他,看着他出神,被笑话说像女孩儿也不生气光是脸红,这不是一个男人对朋友或者兄长应有的反应,他根本就是在像对待心上人一样对待自己!   大罢工后两人近乎决裂,再次见面对方一口答应自己看似无理的请求。那天夜里他说的话,望向自己的眼神,一切迹象都让他更加确信这个猜测。   南疆居然对自己存有这样的心思……可他们都是男人啊,撇去性别不说,他们根本就是不该有交情的两个世界的人。   温长岭惊觉自己对祝南疆一无所知。对方只是碰巧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路过他,给他留下了一块疤。除此之外他们没有共同的朋友,追求爱好,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他对自己的喜欢很自然又很突然,带着神经质,他做的一切又是那么的漫无目的和感情用事。因此他能够在上一刻刚从枪下放走他的同伴,下一秒又带人大肆搜捕无辜的工人。   然而,面对这样的祝南疆他却讨厌不起来,三年前是,现在也是。   “我不了解他,他也理解不了我……他什么都不懂。”温长岭想起这些心口就微微发痛,连带左手的断指一起抽搐起来,“不见就好了。不见面,很多想不明白的事也不必再想,我们从此就做陌生人。”   “我们本来就该是陌生人。”   .   祝南疆可一点都不想跟哥哥做陌生人。   绝交了这么长时间好不容易有回暖的迹象,他要抓紧机会跟哥哥重温旧情。   祝南疆脱了警服换上西装,给自己配了件新买的鹅黄色缎面衬衫,花枝招展地开车将温长岭带到了公共租界的仁光饭店。   法租界内有名的饭店他都去得烂熟了,认识的人又多,生怕饭吃到一半杀出个没眼力见的来打岔。   哥哥多半是不会喜欢他的那些朋友的,因此得想办法避开些。   祝南疆自以为跑到公共租界来就能得清净,没想到前脚还没踏进仁光饭店,突然有人从背后叫自己的名字:“祝先生,好久不见啊!”   听见这声音他就暗道不好,一回头果然看见田东宝站在几米开外,身后还站著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想必是刚从汽车上下来要去吃饭。   祝南疆原地站着不说话,不悦之情溢于言表。然而田东宝像是没看懂似地大踏步迎上前来,还自作主张地握住他的一只手晃了两下:“祝先生,今天有什么好事?”   祝南疆收回手,皱着眉头等待下文。   “第一次见你打扮得这么用心,你这发型是不是……”   “田经理,你怎么在这儿?”祝南疆十分果断地打断了他。   他这衣服是特地为了见温长岭买的,挑颜色挑了半天。大热天捂着汗穿了一下午,温长岭没什么表示,田东宝倒是先夸上了,晦气!   话说回来这田东宝平时都在法租界活动,今天怎么突然跑到仁光饭店来吃饭,难不成是老天爷偏要安排他跟自己来个偶遇?   “今天是何老板做东。”田东宝微微侧过上身,“何庭珖何先生,你二位就不必我介绍了吧,哈哈!”   祝南疆这才看清立在他身后的中年男子。   说是中年毫不过分。算起来何庭珖也该有三十来岁了,发福程度相比当年的何励人有过之而无不及。白面孔,大脸盘,头颈上的肉从领子里鼓出来,整个人看上去像个大发面馒头。   祝南疆对这位曾经虐待自己的二哥毫无想法,要不是当面见着了,他几乎都要忘了还有这么个人存在。   田东宝嘴上说着不需要介绍,实际却很热情地拉着何庭珖把他祝南疆跟前带。而后者畏畏缩缩地跨出两步,眼光左躲右闪不肯直视前方。   何庭珖也没想到会在这地方遇见祝南疆。自从知道老三发达之后他整天活得提心吊胆,总怀疑对方要找自己寻仇。后来他索性躲进英租界中闷声发大财,自以为可以井水不犯河水,没想到该来的逃都逃不掉。   祝南疆冷眼看着对方那畏头畏尾的怂样,心里简直恶心得想吐。   这地方待不下去了,就算不吃饭也待不下去了。   “哥哥,我们回家吃吧!”抓过温长岭的胳膊,他转身欲往车边去。   田东宝和何庭珖闻言皆是一愣。   前者眼疾腿快地上前拦住了他,同时飞快地扫了温长岭一眼:“祝先生,这位是……?”   祝南疆置若罔闻,推开他头也不回地就上了车。   田东宝当着何庭珖的面被驳了面子,却也不怎么动气,直到目送汽车走远才突然想起这眼熟的长衫青年是谁。   ——五年前害他被俞善锟痛骂的钉子户,江南印书馆下印刷厂的厂长,温长岭。   “哥哥?呵……妙啊!”   .   作者有话说:   周五入v,当天更6k(小祝跟哥哥的第一次~)谢谢支持(??..?.??) 第35章 我一直都在这里啊!   最后温长岭还是在何公馆中吃了晚饭。   祝南疆照例打电话叫国际饭店做了几个菜送过来,又让厨子做了羹汤和糕点。因为何庭珖的事他心情烦躁,但又不想在温长岭面前表现出来,不知不觉就心不在焉地喝了好几杯酒。   温长岭知道那人是何庭珖,记起过去种种料想对方心里不好受,于是不声不响陪他喝了几杯。   “他那样打我,作践我,我居然一点都不想讨回来……这么多年了,一次都没想过。”   “不想记得的东西,就忘了吧。”   “的确是忘了……我现在看到他,只觉得恶心。”   祝南疆神经质地翻动手指敲打桌面,他在焦虑或者不耐烦的时候经常这么做,仿佛敲击声能让他平静下来。   温长岭轻轻按住他的手背:“他已经与你没有关系了。”   “是么?”   “过去的事,都会过去的。”   祝南疆神情呆滞地盯着那只手,原本是小拇指的地方只剩下一块丑陋的创口,“不……过去的不会过去,只是有时候被忘记了而已。”   温长岭察觉到他在看什么,不动声色地又把手收回来:“忘了,就不存在了。”   ——伤疤是,人也是,一切都是。   “哥哥,你希望我忘了你吗?”祝南疆喝了酒,头脑里热乎乎的,思绪却格外清醒,“可是……我本来就没多少东西可以记的,忘了你,我还剩什么呢?”   “南疆,你在说什么胡话?”   “我们不应该从弄堂里出来的。”   “……”   “如果能回到那个时候就好了。”   “你不会想回到那个时候的。”温长岭故作轻松地一笑,“那个时候你过得很不好。”   “我现在过的也不好。”   “你现在,过得不好吗?”   祝南疆愣了一下。   是,他不能回去。一旦做了人就不会想再做回一条狗,他再也不想过被人呼来唤去随意辱骂的日子了。可要问现在好不好,他依旧是觉得不好,或者说是不够好。   “我想你,哥哥……见不到你,我每天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是么?”温长岭偏过头去,像是不愿听他说这种话,“我看你过得还挺潇洒。”   “你看见过我?”   “我常听顾兰廷的戏。”   祝南疆握着酒杯的手哆嗦了一下。他突然想起那天在戏园里莫名的心悸,那果然不是自己的错觉,是温长岭在看他。   ——哥哥看到我带走顾兰廷了,那天不知怎么的闹出很大动静,真是挺不好看的。   祝南疆先是慌张,仿佛干了坏事被当场抓包,接着又突然疑惑起来,想不通事隔这么久对方为何现在突然提起这事来。   ——我抢人不过是想跟他睡觉,睡过也就罢了,一个被人包养的戏子而已,不至于叫我大费周章横刀夺爱。再说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已经很久没有跟人睡过觉了!   祝南疆怀疑温长岭是气他跟顾兰廷纠缠不清,慌张过后心里隐隐生出些窃喜。然而观察片刻,他并没有在对方脸上找到类似于“吃醋”的表情。   “哥哥,你不要误会!“   “我没误会。“   “我只是,只是……”   “我知道,只是消遣罢了。”   温长岭原本只是随口说说——尽管也的确有那么些埋怨的意思,但没想到祝南疆会如此较真。对方一较真,他也跟着急躁起来:“像你这样的人,玩几个戏子也不是稀罕事。”   这话听在祝南疆耳朵里却又是另一个意思。   “哥哥,你还是讨厌我。”   “我不是讨厌你,我是无能为力……“ 沉默良久,温长岭决定实话实说,”我一直在看着你越走越远。”   “我没有走远,我一直都在这里啊!”   “自从你穿上这身警服,就离我,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我进巡捕房是为了吃饭,从前我给人当学徒,替人跑腿也是为了吃饭,这没什么两样……我一直都是我,这身警服有那么重要吗?”   “南疆,有些事情你不明白,我想跟你解释,可是……”温长岭不想再说下去了,这是个死局,是横在他们俩之间的无法跨越的鸿沟,“你听不懂,你也不会想听的。”   祝南疆略有些失望地咬了咬嘴唇。   他死皮赖脸地把温长岭请来,想要跟他倾诉衷肠,可对方却不愿意同他多说,只因为觉得他“听不懂”。   他不想再这么不明不白地下去了,倘若一个月前温长岭没有来找他,那他尚且可以忍受。但他突然出现了,又同自己说了话,欲望像开了闸门的洪水一样淹没了他。   他想回到他身边,想得快疯了。   “我懂,你觉得我替工董局做事,我是恶人……但正因为我帮工董局做事才能保护你,不是吗?”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我只想你做一个普通人,一个有良知的普通人。”   “不懂的是你,哥哥。这个世界太危险了,只要你不够强不够凶,就会有人来害你,就像从前那黄老四……”   “你的意思是你做这些都是为了我?”温长岭脸色微沉。   “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说你是为了吃饭,为了生存,可就算出了巡捕房你也能找到饭吃。你有手有脚,大好年华,难道不做帝国主义的走狗就活不下去了吗?”   “我不是谁的狗,我没有为任何人做事,我只是为了我自己!”祝南疆急道,“穿上这身衣服,还能有人敬我怕我,脱了它谁还会把我当回事?那些恨我的人,我得罪过的人一个个都等着要我好看,哪天我失势了,落魄了,不知有多少人会落井下石。哥哥,你觉得我不该为工董局做事,可脱了这身警服我活不下去,我会死的!”   温长岭很平静地听他说完,末了惨笑一声,似有千言万语不便出口:“所以,我才说……我看着你越走越远了。”   “走远的是你啊,哥哥……你总是背对着我,我快要找不到你了。”   “没有人逼你走到这一步,南疆,是你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难道每一个活不下去的人都会为了生存残害同胞吗?”   作者有话说:   感谢支持~下章小祝要干坏事啦!| ?.? )? 第36章 我喜欢你   “没有人逼你走到这一步,南疆,是你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难道每一个活不下去的人都会为了生存残害同胞吗?”   温长岭的话像一把尖刀挽入他的心口。眼前的哥哥突然变得陌生,陌生又刻薄,他想要反驳,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从没有想过要反驳哥哥,哥哥永远是对的,向着他的。因此当不得不反驳的时候,他变得前所未有的无助和不知所措。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呢?”他挣扎着开口,喉头干涩到发痛,“我哪次不是按照你说的去做,我从来没有害过你……”   “你是没有害过我,可你……”   “你要我去替许静山说情,我也去了。”   温长岭闻言脸色又冷了几分,“对,许静山……他只不过是为受迫害的工人争取利益,就被扣上政治犯的帽子进了监狱。”   “你也知道他犯的是政治罪,你知道去特区法院通关系有多难吗?”祝南疆道,“我已经去求宋成耕,为了替他求情我挨了好一顿骂……你,你还要我怎样?”   “所以你也认为他是政治犯,他活该下狱,是吗?”   “哥哥,我说不过你……可就这件事,我觉得我不应该受到指责,我明明是在帮你!”   “许静山家里的宣传单是哪来的,你们再清楚不过。是你们陷害他,给他扣上莫须有的罪名!”温长岭倏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怎么,现在我还要替他这个受害者来感谢凶手吗?”   祝南疆抬头望着他。   温长岭站在灯光下。那盏银白色的琉璃灯,小时候每当受到父兄的辱骂或者殴打,他都一动不动一声不吭地盯着它看,因为灯光足够强烈,强烈到可以掩盖一切骂声和痛觉。   现在,同样的灯光也掩盖住了温长岭的面目和表情,熟悉的身形渐渐模糊起来,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影子。   祝南疆眨眨眼睛,发现黑影似乎和另一个身影重叠了。   他哆嗦了一下,用手捂住心口,然后就发现灯光在晃动。   不,不是灯光,是他自己在颤抖。   原来一直都是他自以为是。他自以为帮了哥哥的忙,满心欢喜地指望哥哥会感谢他,懂自己对他的好。哪知对方并不领情,甚至从一开始就是怨恨他的。   为什么呢?为什么总是不能让哥哥满意?他已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他做了一切,可到头来还是没能落得一句好。   “对不起,是我没用……”祝南疆收回目光,两眼发直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我要是能再厉害一点就好了,再厉害一点,我就可以放他出来。”   “别说了,不要再说了……”温长岭别过头去用手捂住眼睛,仿佛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清楚地意识到对方的痛苦,也知道是自己的指责加深了这种痛苦,可他没有办法阻止自己说出伤人的话。   他也知道许静山能够减刑已经是最好的结果,换做是别的任何一个人,他连上门求情的机会都没有。可正是因为祝南疆能够说动特区法院的人,才使他真切意识到对方是多么的“厉害”,厉害到可以随意操控一个人的命运,给他定罪,给他赦免。   为什么是他呢?为什么偏偏是他呢?   “抱歉,本来是很好的一个晚上。”深呼出一口气,他稍稍平静下来,觉得自己不能够再在这里停留了,“是我太激动了,我不应该挑这时候跟你说这些……我们都应该好好冷静一下。”   “没关系,哥哥,再喝一杯吧。”   “不了,我……”   “陪我喝一杯吧……朋友送的好酒,我一直藏到今天。”祝南疆转身走到酒柜前,从顶层抽出一个长颈深茶色玻璃瓶,“喝完了,我让瞎子送你回去。”   “就一杯。”   “就一杯,也没剩多少了。”   温长岭犹豫片刻坐下身来,算是默许了。   祝南疆又拿出两个高脚酒杯,深红色的葡萄酒沿着杯沿淌下,像血一样浓稠。   “哥哥,我喜欢你。”   “我们这样,还谈什么喜欢不喜欢?”   “奇怪……我从来没有对你说过喜欢,但我觉得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   “你讨厌我吗?”   温长岭接过酒杯,很缓慢地摇了摇头。   祝南疆又重复一遍:“就算我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也不讨厌我吗?”   “南疆,我不会讨厌你。”   “你一边怪我,一边又说不讨厌我,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温长岭咽下一口酒,回味似地皱紧眉头,而后自言自语般对着半空的酒杯开了口:“你说的对……我们不该从那条弄堂里出来的。”   祝南疆的心跳漏了一拍。他望向温长岭,仿佛透过十二年的时光望着那个蹲坐在自己面前的少年。   ——哥哥,带我走吧。   “你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起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我很想跟你走,去哪儿都好。”   “我是该带走你的,带走你,或者留下……我不该一个人离开。”   “现在我依旧想跟你走。”   “可以吗?”   “不可以……”祝南疆起身走近了他,双手捧住他的头颅按入怀中,“我走不了了。”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鹅黄色缎面衬衫,下摆收在西装裤腰里,因为腰细,所以松垮垮的鼓起来一块。   温长岭一动不动地贴着他,脸和口鼻全部埋进了布料里,热烘烘的鼻息炙烤着他腰间的皮肤。   “哥哥,哥哥……”祝南疆松手摘掉他的眼镜,然后更用力地将他按入怀里。衬衫被打湿了一小块,滑腻腻地贴在他的肚脐侧方。   “哥哥?”他又叫了一声。   “嗯……”   温长岭闷声答应,搁在桌上的手臂胡乱挣动碰翻了酒杯。深红色的酒液洒出来,一部分渗进餐布里,晕开了却是粉色的。   而后再无反应。   .   这下了迷药的酒,是当初祝南疆为了骗沈观澜上床准备的。没想到那沈观澜是个装正经的骚浪货,裤子脱得比他快,直到两人闹掰了酒也没用上。   祝南疆收起酒回到温长岭身边,男人侧头俯趴在桌上,呼吸平稳,似睡着了一般。   细框眼镜不知何时被碰翻在地上,镜片沾上了红酒。祝南疆捡起它用衬衫下摆擦干净,又将温长岭翻过身来搂到怀里。   瞎子上前想要帮忙,被一把推开了。   哥哥比他高,比他沉,但他抱得动他,他和哥哥之间是不需要别人插手的。   祝南疆抱着温长岭上了二楼。   一直以来他都在何励人屋中过夜,自己的卧房却是常年空着。如今躺在十多年未曾躺过的床上,他突然觉得自己回到了小时候。   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他依旧是条遭人唾弃的可怜虫。今天不知怎么的楼下很安静,没有父亲的咆哮,也没有何庭珖刺耳的笑声。几位姨太太都已经歇下了,仆人们也各自休息。   这样就很好,没有人会上楼,没有人会发现他们。   他和哥哥都是安全的。   作者有话说:   哦豁!好久没营业,再求个海星叭~ 第37章 月光   祝南疆觉得自己不是喜欢温长岭,他是爱他。   可他是不应该爱上谁的。不爱就很好,看上了睡,合不拢就分。只可惜感情这东西不受控制,不是他想不爱就能不爱。   随后他就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怎么可以不爱温长岭呢?如果连哥哥都可以不爱,那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念想?   祝南疆褪去了温长岭的衣服。因为没有开灯看不真切,只能凭借窗外的月光依稀辨别出大致身影。   他从没仔细观察过对方的长相,因为在他心里哥哥就是哥哥,无论高矮胖瘦美与不美都是哥哥应该有的样子。   温长岭眉头紧锁,轮廓分明的面庞看上去有些痛苦,但祝南疆并不很担心。   那酒里的药量是他精心算计过的。当初他急着想把沈观澜搞到手,但又不好做得太过分——毕竟那是沈中涛的外甥,因此在下药的时候格外留意分寸。   这次他只给温长岭倒了浅浅的半杯,比该用的量还要少一些,自信不会伤了对方。   祝南疆三下两下把自己脱了个精光,而后像条游蛇似地钻进被子紧挨男人躺下,躺了一会儿又觉得热,索性掀了被子扔到地上。   温长岭的肩很厚实,并不是他想象的读书人的赢弱。祝南疆把鼻子凑到他胸前嗅了一阵,闻到股他身上特有的墨香味,身下毫无征兆地就起了反应。   “我受不了了,讨人欢心太累了。”他想,“既然无论如何都得不到他的喜欢,那么至少得到他的身体也是好的。”   ——我明明一直都在等他,可他却说我越走越远。是他自己要推开我,他想抛下我一个人走。   ——这不行,我们总得有点关系。   祝南疆扯掉温长岭的裤子和鞋袜,扶起家伙直挺挺地就要往里硬捅。私处传来的钝痛使男人在昏迷中发出一声惨哼,祝南疆顿了一下,没多犹豫,架起他的一条大腿继续施力。   温长岭这回有些醒了,向上抬起左手挥了一下,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   祝南疆握住他的手,满怀期待和忐忑地停下动作。然而对方什么话都没说,刚睁开一丝的眼皮又合上了。   这时他摸到了他畸形的手掌。那原本是小指的地方只剩下短短一截指骨,剩下四根手指收拢了被握在一起,显得手掌既单薄又脆弱。   巨大而漫无边际的悲伤突然淹没了他。   祝南疆松开手,弯腰用额头抵住温长岭的下腹。皮肤很烫,空气却转凉,他无声地痛哭着,直到涕泪沾湿了床单。   他怎么可以让哥哥痛呢?   他怎么忍心,亲手给哥哥施加痛苦呢?   祝南疆哭了一会儿,又分开腿跨坐到温长岭腰间,俯身捧住了他的脸颊亲吻。嘴唇擦过鼻尖和眼皮,抚平了他紧皱的眉头。   祝南疆觉得这还不够,于是伸出舌头去舔*,放肆地在对方脸上留下条条湿痕。   等亲够了,舔够了,他又轻手轻脚地下床,去浴室给自己放了一缸子热水。   他原先被人伺候惯了,全然不知道这事该怎么做。记得第一次把顾兰廷带回家里,对方先是自己去浴室里“准备”了一番,至于具体准备了些什么,他没看也没问。   祝南疆跪在齐腰的热水里用手指给自己“放松”,这滋味不太好受,以至于几分钟前已经半硬起来的家伙又彻底软了下去。   期间他听见走廊里传来响动,以为是温长岭醒了要走,情急之下赤身露体拖着一地水渍就冲了出去。   温长岭还好好的在床上躺着,是瞎子许久不见动静上楼来张望,见主子光着身子出现在门外,很难得地面露诧异之色。   祝南疆将他轰下了楼,突然对那迷药的药效不自信起来,生怕温长岭下一秒就突然清醒。   ——想办事得趁早,都到这一步了也没什么好犹豫。连那娇滴滴的顾兰廷挨了几顿草都还活蹦乱跳的,难道我还不如个戏子吗?   .   祝南疆想得轻松,真做起来却是另外一回事。他没想到光是进去就这么疼,放在别人身上就是皱皱眉头哼两声的事,怎么换了自己就不行了呢?   这事不对头,虽然不对头,但也没工夫仔细琢磨。他花了好大的劲才把温长岭那玩意折腾出个形状,不趁现在把头开了怕是要前功尽弃。   祝南疆手忙脚乱地在温长岭身上起起伏伏,像个苦行僧似的,从痛苦中寻求快感。   这时候如果他面前有一面镜子,如果他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狼狈的模样,尤其是大腿根处带出来的斑驳血丝,想必会当场吓得腰都直不起来。   他自诩是床上老手,秉承着要爽大家一起爽的原则,哪怕胆子再小的雏儿跟了他,也是战战兢兢上床满面娇羞下床。没想到第一次亲自上阵,半点甜头都没尝到就先搞出一屁股血,真是很不对头!   温长岭在颠簸中感受到丝丝快感,梦游般地突然睁开眼睛,伸手扣住身上之人的腰。   “啊……”   (700字)   .   作者有话说:   省略内容在微博,搜索#拖拉机#标签,根据标题选链接,密码iku1 第38章 痛【加更】   温长岭觉得自己仰卧在一叶小舟里,水波拖着小舟漂浮,漾漾荡荡,头顶上是斑驳的阳光。   突然间阳光没有了,阴影笼罩下来,他疑惑地睁眼,却看到祝南疆惨白的脸,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不知在说些什么。   他嫌他聒噪,复又闭上眼睛。世界一下子安静了,天的尽头又隐约有了太阳光。   不知过了多久小舟沉沉地一震,温长岭在晕眩中睁开眼睛,这回看到的却是天花板上的吊灯。   一切知觉慢慢回到原位。身体陷在柔软蓬松的被褥里,光裸的皮肤被包裹住,稍一动作就带起阵阵酥麻。   空气中有股腥甜的淫靡的气息,他想起昨夜那人贴在自己胸前的触感,像细浪卷过沙地,春风拂动枝叶。   接着他全都想起来了,自己是怎样抱紧他,按下微弱的挣扎,进入他。他以为自己身在梦中,倚仗本能做了荒谬之事,现在梦醒了,才发现那原来并不是梦。   .   祝南疆坐在客厅中喝酒,茶几上摆着个烟筒和两瓶空了的葡萄酒瓶。听见男人下楼的声音他回过身来,脸上是迷蒙的笑:“哥哥,你醒了?”   温长岭走到桌前,这才看见烟筒旁放着的自己的眼镜。   “……我走了。”   “哥哥,我给你准备了早饭。”   “不了,我这就走。”   “我送你。”   温长岭戴上眼镜,无声地打量眼前的青年。   祝南疆已换上件深灰色睡袍,领口大敞,裸露出来的皮肤白得有些瘆人。偏偏那胸口上还有几抹红痕,半隐半显在丝质布料底下,显得白的更白,红的更红。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什么?”祝南疆笑嘻嘻地从沙发里站起来,手里还夹着半支雪茄。   酒精使他的嘴唇有了血色,也使他可以明目张胆地笑,撒疯,步履轻浮。   “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温长岭近乎咬牙切齿地开口。   一切都乱了。他本想狠下心来用快刀斩断乱麻,然而未及下刀麻就先缠住了他,缠得这么紧这么密,哪怕现在一把火烧了,也已在身上各处留下了痕迹。   他不知是该恨这乱麻,还是该恨迟迟不愿下刀的自己。   “哥哥,昨天你喝醉了。”祝南疆侧身半靠在沙发背上,睡袍下一条雪白的小腿轻轻摇晃,“我留你睡了一晚,我们睡在一张床上,我没忍住。”   “我醉了,你也醉了么?”   “我没醉,我爱你,你知道的……我怎么可能忍得住?”   “住嘴!”温长岭失控似地挥手揪住他的衣襟,“你以为看你作践自己我会开心吗?!”   祝南疆一个趔趄掉了手中的雪茄,脸上却依旧是笑:“作践?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算是作践?”   温长岭很少在旁人面前失态,可这样的南疆令他感到陌生和不安。他宁愿对方扮可怜,或者倒打一耙指责自己,那他或许还能够踏实些。可对方偏偏毫不在意,轻浮之词用满不在乎的口气说出来,像钢针挑拨他的神经。   “你醉了,不要再喝了。”   “醉的是你,不是我。如果这也算醉,那我一直都没有清醒过。”   “我是醉了,但我知道我做了什么……南疆,你让我冷静一下,我们必须好好谈谈。”   “不必谈了,哥哥。”祝南疆抬起胳膊,火热的掌心按在冰凉的手背上,”你不喜欢就忘了吧,忘记了,就等于不存在。”   温长岭被烫到似地松开手。   忘记?这如何能够忘记?南疆对于他,本就说不清道不明,这一夜过去连他自己也乱得彻底,岂是一句“忘了”就可以收拾的!   祝南疆失去支撑,脱力般地仰头后退半步,所幸有沙发挡着没能摔倒。等站稳之后他低头理了理睡袍前襟:“我派人送你。”   温长岭见他面色白得瘆人,只有脸颊和眼角因为酒精的缘故透着抹薄红。   “我自己走。”   压下心头的慌乱,他转身朝玄关走去。推开门,屋外阳光正好,而他的呼吸却是冰凉,仿佛所有的热度都在昨夜用尽了。   .   祝南疆眼看温长岭消失在视线里,无动于衷地继续收拾睡袍,把散了的腰带解开重新系成一个活结。   俯身趴倒在沙发里,他其实心里觉得很轻松。天底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可他们就算散了也还是在一起。   身下的伤口还在抽痛,早上刚清理过一次,现在黏黏腻腻的怕是又出了血。那是哥哥带给他的痛,从此他身体里的一切都有哥哥的痕迹。   面对温长岭他不必再畏头畏尾藏着掖着,因为在对方眼里自己无可救药。也不必刻意掩饰情欲,因为已然跨越雷池。   他甚至不用再为了这单方面的爱情洁身自好。他可以从任何人身上获取快乐,但只能从温长岭身上得到痛苦。快乐是廉价的,痛苦却求之不易,这就是他对哥哥的爱,是哥哥在他心中开辟出的一块小小乐园。   有了这份痛,哪怕永远都得不到回应,他也可以自得其乐地继续爱下去。   方才那雪茄落在地上,将淡棕色的羊毛地毯烫出一块黑斑。祝南疆捡起雪茄衔进嘴里咂了两口,发现已经彻底灭了。   他想再拿一根烟卷来抽,可惜烟筒离得太远。这时一条胳膊从头顶后方斜伸出来,抽出烟卷点着了递到他跟前。   “唔……”   祝南疆接住烟卷,费力拧动一身酸痛的骨头翻过身来,伤处受到挤压又是丝丝抽痛。他并不掩饰地发出一记呻吟,直到疼痛缓解后才含住烟卷猛吸两口。   瞎子本应该在院子里浇花,不知什么时候回了客厅,也不知有没有听见他跟温长岭的对话。   听到了也没关系,瞎子只是一样“东西”,他在瞎子这里可以没有秘密。   “我自由了……”他在烟雾缭绕中对着虚空开口,“就算不懂又怎么样?就算离得远又怎么样?我可以爱他,想怎么爱就怎么爱。”   “除非你真的可以忘记……你留下的这些东西,是我的痛,也是你的。”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海星满四千的加更~周一周二的更新照常(周一是晚上更) 第39章 诗人   年关将至,租界内也是一片喜庆。   大好时光祝南疆却是齐装严整地坐在巡捕房会议厅里开会。   一起开会的还有宋成耕,朗博总监,政治处处长和通讯科的一些人。   前一天中午,两名警员在枫林桥附近巡逻的时候发现一辆黑色轿车形迹可疑,车中一人口塞白布,疑似被绑架。   警员记下车牌号码鸣枪堵截,轿车见无法脱身,将人推出车门后疾驰逃去。后经核查,该牌照是以上海警备司令部的名义注册,被劫者属“三党”人士。   朗博总监得知此事大为光火,连夜通报领事馆向上海市政府及国民政府提出严正抗议,又下令政治组及刑事科留心租界内的特务活动。   会议结束后祝南疆问宋成耕:“法国佬怎么突然关心起党派人士了?”   宋成耕将他领进督察办公室:“朗博穷苦出身,过去在巴黎当过厂工,在思想上是很向着革命党人的。”   “那我们……”   “朗博是朗博,工董局这么多人,不是谁都跟他想的一样。你反正给我机灵着点,上面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别惹事,听到没?”   “我自然都听宋先生的吩咐。”   宋成耕话锋一转:“对了,那个老姜头是怎么回事?”   “老姜头?”祝南疆愣道,“他怎么了?不是上个月刚放出来么?”   “前两天又被稽查班的人抓了,听说还是那个王喇嘛举报。”   “怎么又是他?他娘的有完没完!?”   “你要是能管就管管,管不了我派人去探个底。朗博最近因为董事会的问题心情很不好,这事儿要是被他知道咱们谁都别想好好过年!”   “放心吧宋先生,这件事我会处理,用不着惊动总监。”   .   老姜头原名姜有望,是在霞飞路一带摆摊卖报的报贩子,除了出售各种杂志报刊以外还暗中散发革命刊物。   法国当局因为在中国内政问题上保持中立,南京政府的势力渗透不到租界区来,因此中共地下组织和各派民主人士活动频繁,相较于公共租界要安全很多。然而这老姜头不知得罪了什么人,上个月初被稽查班的人逮捕,后经朗博干涉才无罪释放。   祝南疆虽不认识姜有望,但偶尔见他进出印刷厂,知道是温长岭的朋友,因此就多留了个心眼。   一番打听后他得知这老姜头是遭人举报才被稽查班的人拘留,理由是共产党员散布反动言论。举报之人乃混迹于法租界旧区的地痞流氓,因为常年光着脑袋一副武僧模样,故得到个“王喇嘛”的外号。   本来这案子很快就了结了,因为朗博有心放他一马,称革命刊物系回收报刊时误收,报贩并非共产党员,经审讯予无罪释放。   然而不知为何那王喇嘛还就盯上了老姜头不放,过了一个月稽查班又接到举报称其私会革命党人。   即便有总监护着也经不起这一轮轮的举报。工董局除了巡捕房之外还有好很多双眼睛盯着,这真要是搜出了反动的证据,即便是朗博也不好明着包庇。   祝南疆见得多了,一眼便知这王喇叭是拿了钱在给人当枪使。法国人的地盘不听中国法律,国民政府不敢明目张胆地在租界区打压革命活动,就派特务挑唆流氓在背后搞小动作。   祝南疆自然没胆子与国民政府叫板,但对付地痞流氓他是轻车熟路。   没过几天王喇嘛在赌场里与人冲突,被当场卸掉一条手臂,送去医院的途中又遭到拦截,等手下闻讯赶来尸体都凉了。   有人在现场见到了祝南疆的影子,但因对方没穿警服,混在人群中也看不真切,第二天大街上就传出王喇嘛卷入商界纠纷死于仇杀的谣言。   宋成耕得知此事一个电话打到和公馆:“小祝,你怎么回事?让你处理一下怎么闹出人命来了?”   “这种杂碎死了干净。”   “你要弄死他也用不着搞出这么大动静!万一被人知道是你干的,这不明摆着告诉人家巡捕房在跟国民政府作对吗?”   “这人一样要死就得死得热热闹闹,死给大家看看。要不然今天没了个王喇嘛,明天又冒出来个李喇嘛张喇嘛,我这每天就光抓流氓不干别的了?”   宋成耕还欲教训,祝南疆不在乎地一笑:“宋先生,你放心吧,我没用巡捕房的人。就算有人认出我来也没关系,这王喇嘛平时得罪了不少人,我报个私仇还不行吗?”   “你跟他有什么私仇?”   “他抢我的生意,伤我的手下,说我闲话,还睡我的女人。”   “……”   宋成耕无言以对。   祝南疆说的没错,跟他有私仇的人可太多了,从巡捕房门口沿着霞飞路排能排过两个十字路口。租界内每天都有人恨他恨得牙痒痒,轻者骂一句王八蛋,重者恨不得他去死。就算没有老姜头这个事,他的人跟王喇嘛干起来也不稀奇。   祝南疆解决掉王喇嘛,过两天又听说老姜头被放了出来,心情顿时畅快。心情一畅快,就免不了要去八仙桥快活一番。   他还不知道先前遭遇吉利的那家烟馆是田东宝开的。薛从淮很识相地闭口不提此事,而田东宝在见识过吉利的惨状之后也消声灭迹,因此他依旧觉得烟馆是个好地方,解除禁欲之后短短半年就迅速混成了八仙桥的名人。   最近他常去的一家烟馆进行了翻修,在原有的基础上新建了两层,上层酒店下层烟室。抽烟抽腻了也可以换换口味,去楼上套间里洗个澡喝杯酒,再挑两个顺眼的相公小姐共度良宵。   酒店老板为了讨好祝南疆专门给他预备了一间豪华套房,即便他不来消遣也随时派人打扫,浴室里撒上香水,瓷砖地擦得锃亮。因此这会儿他刚在楼下抽饱了烟,搂着人轻车熟路地就进了卧房。   前阵子齐少东的夫人秦淑玢——一年多前在沈观澜府上遇认识的那位,突然又找上了他。   这时他才知道这秦淑玢并非正房,她跟齐少东是以诗会友,互相被对方的才华倾倒才嫁入齐家当了二姨太。祝南疆没道理拒绝一个投怀送抱还颇有姿色的富婆,两人勾搭上没多久就没羞没躁地滚上了床。   秦小姐大概是真的太富有才华,一山容不得二虎,因此要背着齐少东出来找听众。而祝南疆因为见过温长岭读诗,打心底里觉得诗这玩意儿非文化人不能看懂。秦小姐不但会念诗还会写诗,不但写诗还写得简单易懂朗朗上口,真的是很好,很有文化。   祝南疆跟秦淑玢在一起从早到晚地听诗朗诵,从古典主义听到抽象派,从抽象派听到现实主义,听到最后仿佛自己也略懂一二可以出口成章。秦淑玢唤他“我的先生”,“我的小鸟”,他就回答“我的女士”,“我的玫瑰”,秦淑玢将他比作“沙漠里的水井”,他便称她是“夜空中的孤星”。   渐渐地祝南疆腻歪了。回想起温长岭书架上那些外国诗集,他突然觉得听不懂的诗才是好诗。秦淑玢当了这么多年“诗人”,写出的东西跟自己差不多,如此看来水平也没高到哪里去。   而秦淑玢也对祝南疆颇有意见。她原本是想跟他搞罗曼蒂克,没想到对方不懂装懂,东施效颦,好好的甜言蜜语从他嘴里说出来成了淫声浪语,介于猥琐和油腔滑调之间。   秦淑玢自许是懂情趣有魅力的成熟女性,理想中的床伴须得是优雅又健谈的美男子。没想到祝南疆空有一副好皮囊,跟优雅半点不沾边,且一上床就跟嗑药似地埋头猛干,仿佛吃了这顿就没下顿。   刚开始秦淑玢觉得他“有劲”,会玩, 奇*书*网 *w*w*w*.*q*i*s*u*w*a*n*g*.*c*o*m 没过多久就有些受不了,觉得自己在跟一头花枝招展的畜生谈情说爱。   于是在蜜里调油地过了两个月热恋期之后,祝秦二人不约而同地双双收起情思划清界限,也算是最后默契了一回。   .   作者有话说:   下一次更新是明天~ 第40章 假哥哥   祝南疆从未和谁保持过如此长时间的关系,经历了这么一遭对女人的身体有所厌烦,因此在短时间内又迷上走后门,隔三差五上八仙桥找相公解闷。   烟馆老板熟知他的喜好,今日特意给他留了个“上等货”,说是手艺好,会伺候人。   祝南疆见那男孩子白白净净,模样乖巧,果真十分中意,抽了两管子烟之后便搂着人上了二楼。   浴室里已有人放好热水,地板上撒了些干花瓣。   祝南疆在男孩的伺候下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又享受了一顿专业按摩,手段不知要比瞎子高明多少。   浑身酥麻地上了床,他又慢条斯理地喝了两杯红酒,刚脱掉睡袍要进入正题,忽然听见走廊里叮叮哐哐的一阵响。   祝南疆停下动作,想等那扰人的声音过去之后再“办事”,不料外面动静越来越大,几秒过后冒出两串高高低低的人声。   “你去外面看看怎么回事?”他扭头对男孩道。   后者很听话地穿上衣服出去了。隔着房门又听见窸窸窣窣一阵轻响,然而争吵似乎并未平息。   两分钟后门又开了。   祝南疆抬眼望去,进来的却是个手握酒瓶衣衫不整的高个子男人。   来人显然醉得不轻,推开门就歪歪扭扭地斜靠在墙上,用手里的酒瓶子哐哐敲击门板:“老胡你躺着干什么?上我那儿去!快!   酒水挥洒出来落在羊毛地毯上。祝南疆盯着那对准自己的瓶口看了两眼,从头到脚地审视了对方,突然发现这人有些面熟。   ——去年也不知道前年,在沈观澜家中见过的那名花花公子,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叫陆承璋?   当时他看这陆公子的身形姿态与温长岭有两分相似,于是就多留了心眼,今日再见依旧觉得有那么点像。而且对方甫一开口,连声音都是低沉厚重,仿佛带了点磁性。   只是嗓门有些过于大了。   陆承璋在门口敲了半天不见对方回应,定睛细看才发现床上之人并非“老胡”。   三步一晃进到房内,他神情暧昧地打量了祝南疆两眼,目光停留在他小腹上——再往下被毯子遮住了,看不着。   “喂,胡锡来去哪儿了?”   “不知道。”   “你们,完事没?”   “没。”   一屁股往床边坐下,他隔着个枕头去捏祝南疆的下巴:“你叫什么名字?”   “……南疆。”   “南疆?”   “嗯。”   陆承璋饶有兴趣地盯着眼前这张饱含春色的脸,眉目浓秀,白里透红,一副刚被人疼爱过或者正在疼爱的模样。   很久没在这种地方遇见这么好的货色了,除了个头不够娇小以外挑不出毛病。相比之下他自己床上那个简直有些入不了眼。   ——胡锡来这小子,艳福不浅!   醉酒之人下手不知轻重,祝南疆被他掐得下巴发红却也不恼,反而迎合似地向前挺了挺身。   陆承璋倏地收紧胳膊将他带进怀里:“胡老板有事,不回来了,我陪你。”   .   那小相公在外面被人缠住,好不容易脱身回来,远远看见床上两个人抱做一团,顿时大惊失色。   祝南疆挣扎起身对他做了个“出去”的手势,而后又软绵绵地缩回到男人身下。   “陆公子今年贵庚?”   “你认识我?”   “岂止认识,倾心已久。”   “嘴真甜……”陆承璋扳着他的下巴往喉结下一亲,“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   “是我入不了陆公子的眼……”祝南疆屏住呼吸忍受酒气和脖子上的麻痒,左腿曲起轻轻环住他的后腰,“你到底几岁了?”   “哈……你这是要给我算生辰八字?”   “算算我们有没有缘分。”   “这还不算缘分?嗯?”   陆承璋急着想要进入正题,两只手在祝南疆身上连摸带掐的简直要搓下一层皮来。后者十分乖顺地任他摆弄,嘴里却是问东问西不闲下来。   陆承璋在意乱情迷中交代了自己的年纪,喜好,家中状况,末了抬头笑道:“南疆,你怎么跟那警察局里审犯人的一样?”   “抱歉……习惯了。”   “嗯?”   “陆公子,我能叫你一声哥么?”   “哈……随你怎么叫,想叫什么就叫什么!”   陆承璋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哪里还顾得着哥哥弟弟姐姐妹妹。猛地掀开毯子,他发现对方身下不着寸缕,不禁眉毛一扬吹了记抑扬顿挫的口哨:“都准备好了嘛!”   “喜欢吗?”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祝南疆被陆承璋翻来覆去地搓,痛倒不痛,就是心里觉得怪异。   他希望哥哥也能这么“穷凶极恶”地要他,因此在把身上之人想象成哥哥的时候会异常兴奋。可他也知道哥哥不会这么做,至少不会边说着下流话边饿死鬼投胎似地抓着哪儿就咬。   这时陆承璋已然将自己剥得精光,扬手往祝南疆大腿上拍了一巴掌,他醉醺醺道:“等急了?哥哥这就来!”   后者闻言皱起眉头,无声地在心中干呕。   ——这不是哥哥!骗子!   . 胡锡来上陆承璋房中找他,等了半天不见人影,刚想下楼看看,忽见不远处的走廊里蹲着个相公打扮的男孩。   走近了一看的确是相公,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个点不伺候客人独自在此闲晃。   胡锡来左右张望两眼,随口问他:“诶,看见陆承璋陆公子没?”   话音刚落身后的房间里传出一声惨叫。   男孩显然是吓了一跳,想要进屋又犹豫着不敢动。   胡锡来疑道:“这里面是什么人?”   “祝,祝先生……”   “哪个祝先生?”   说话间屋里的动静越来越大,有人带着哭腔大喊:“你敢!你,你知道我是谁?!”   胡锡来一听那是陆承璋的声音,脸色一变推开房门就冲了进去,然而眼前的情景却令他又立刻停下脚步。   陆承璋赤身露体被反铐双手按倒在床尾,身后的青年手脚并用压紧了他,通体白里透红,粗重的喘息声使他看上去宛如一头畜生。   “我知道你是谁,陆公子。”   作者有话说:   老陆来自作孽啦!(下一次更新是周四早上 ??.?.??) 第41章 床笫之情天长地久   胡锡来冲进屋内,迎面就看到令人惊悚的一幕。   祝南疆却是旁若无人地继续跟身下之人讲话:“我当然知道你是谁,陆公子。”   “你现在放了我还好说!”   “放了你?为什么?你不是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吗?”   “我去你妈了个比的不要脸的贱货!南疆是吧?你他妈给我等着……”   “嘘!”祝南疆猛一俯身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到胳膊肘上,而手则是紧按着对方的后颈,“哥……说话好听点。”   陆承璋半张脸被按进被褥里,顿时连惨叫都叫不利索。   胡锡来在一旁看得心惊。他早觉得眼前这凶悍青年面熟,余光瞥见散落在地上的警服,又听陆承璋叫他“南疆”,心里一个哆嗦立马就想了起来。   “祝探长……祝探长,有话好说!”   “你闭嘴!”祝南疆刷地抬起头,“想看就安安静静地看,不想看给我滚出去!”   夹着冰霜的辛辣眼神直射过来,吓得胡锡来膝盖发软。后退几步跌出卧房,他当下决定抛弃友人离开这是非之地。   门又关上了,另一头传来陆承璋的叫骂,没过多久又变成求饶。   胡锡来咽了口唾沫,对身边的小相公道:“你什么都没看到,听见没有?”   “是,是……”   “走吧,这里用不着你。”   把人轰走之后他又贴着耳朵细听了一阵。这门隔音效果不错,现在除了偶尔几句呼喊之外已经几乎听不到声音。   胡锡来觉得自己应该就此打道回府,装作无事发生,不然依陆承璋的性子,一夜过去这朋友怕是要做不成了。   ——真他妈活见鬼!祝南疆这人是什么品味,老陆招他惹他了?   .   陆承璋尝鲜没尝成反而送了屁股,且因为喝多了酒一直不太清醒,直到第二天早上被仆从接回家中才反应过来——自己调戏巡捕房的祝探长不成反被*了!   祝南疆这名字他向来是知道的,只不过久闻其名不见其人。若放在平时看到那警服,再加上“南疆”这个名字必然心中有数。但昨天实在喝多了酒,又一时色迷心窍,他愣是没想起来。   陆承璋做的是正经生意,虽然也拜了老头子自保但基本上不沾黑道,安安分分的也不太惊动巡捕房。听人说祝探长这人行事疯癫,脾气不定,并且软硬不吃,他更是没有结交的欲望。哪知老天瞎眼,偏要让他们互相认识一下,而且一上来就是一出大戏。   早知道床上这人是祝南疆,哪怕是嫦娥下凡潘安再世他也不会有什么想法!   陆承璋现在是屁股痛脑子糊,肠子都悔青了。这一晚上的亏吃了也是白吃,而且指不定对方今后还会不会找他麻烦。   这仇他妈的根本没法报!   祝南疆倒是没有找他麻烦的打算。良宵难求,睡过了就是朋友,朋友之间为什么要找麻烦呢?   他觉得陆承璋这人还行,挺有意思。不说话的时候勉强可以当作哥哥的替代品供其意淫,若是不识抬举说了煞风景的话,他也有的是法子让他闭嘴。   那夜过后整整一多个月两人都没有再见面。祝南疆不知道陆承璋正想方设法躲着自己,还道是彼此缘分浅薄。   ——这么看来那日在烟馆里还真是难得的邂逅,早不来晚不来,非要掐着时间贴上来送屁股!   法租界就这么大块地方,一直躲着也不是个办法。陆承璋潜伏一阵之后见对方并无动作,便试试探探地重新开始露面。   从前互相不认识的时候也没什么交集,现在出了这么一档子事,突然间抬头不见低头见,走到哪儿都能撞到一起了。   祝南疆在俱乐部见到他似乎还挺高兴,上来一声“哥”叫得他晕头转向。余者见二人如此亲密,有的吃惊有的眼红。   陆承璋也知道对方现在是租界内炙手可热的大人物,霎时被虚荣心冲昏头脑,顺着这一声“哥”应了句“老弟”。没想到对方听了这话异常亢奋,索性胳膊一伸勾住了他的脖子:“嘴上叫得亲热,也不见你来找过我啊!”   陆承璋膝盖一软,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这,这不是刚过完年……忙嘛!”   .   祝南疆这人疯是疯了点,对情人却是脾气极好,凡是跟他睡过觉的就没有闹掰的。即便是睡了这次没下次的相公小姐也都笑着来笑着去,日后遇着麻烦上门说情也还认你这个人。   不过好脾气都是留给枕边人的,倘若谁不识抬举不接受他的“好意”,那对不起,哪怕是用抢的骗的绑的讹的也要把你弄上床去——当然,上了床只要听话你依旧可以当宝贝。   在祝探长的床上人人平等,床下讲不通的道理可以到床上讲,不肯上床就不讲道理。长此以往,上流社会人人谈之色变的祝南疆居然在花柳巷里得到一个好名声,且成了人见人爱的香馍馍。   陆承璋过去在英租界时得罪过金家大少爷金云生,这段时间遭到对方的疯狂报复。   金家称霸上海金融业二十余年,即便金老爷没了也还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陆承璋搞不过金云生,只能躲在法租界内装死,依然免不了每天成千上万的损失。   入夏的时候金母忽然病重,陆承璋抓住机会大献殷勤,花重金找路子从国外弄来西药,在救了金母的同时也救了自己。金陆二人姑且言和,然而一些别有用心之人在背后动起手脚,想趁着陆家亏空做那釜底抽薪之事。   那段时间陆承璋不仅生意上处处碰壁,还三天两头被刑事科拘留。就这么在巡捕房出出进进了一个多月,最后居然也没吃什么实质性的官司。事后他才得知是祝南疆在背后帮他摆平了诬告之人。   这回陆承璋不能够再装死了。祝南疆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且做好人不留名,这事于情于理他都得好好谢谢他。   哪知对方并不领他的情,正儿八经送的大礼被退了回来:“哥,你跟我客气什么?同床的交情,我帮你也是应该的。”   陆承璋一听到“同床的交情”,脸上瞬间就笑不出来了:“哈,老弟你真是……够意思。”   “改天换个地方玩玩?”   “啊?什么玩玩?”   “牡丹堂最近新来了几个姑娘,是雏儿。”   “我不怎么去那地方。”   “难不成你只走后门?”祝南疆不怀好意地压低了声音,眼神径直往他裤裆底下瞄,“我说,你是不是对女人硬不起来?”   陆承璋当即点头承认,因为怕对方纠缠起来没完没了。他那嗓门清亮无比,就算压低了声音,三米之内还是听得一清二楚。   “啧啧,白长了这么个大家伙!”   “这……用哪儿不是用呢?”   “你觉得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我干得你舒服不舒服?”   陆承璋彻底无话可说,不但无话可说还想就地消失,可对面那位越说越来劲,说着说着还把手拍到他的大腿上。   “这么大把年纪你害臊什么?我又没把你怎么样!”   “是是是,我害臊……老弟你声音小点。”   祝南疆收回手抽出根烟点上,在缭缭白雾中欣赏男人窘迫的表情,心中甚是畅快:“哥,我对你怎么样你自己心里清楚,床笫之情天长地久,今后有什么困难尽管跟我说!”   “好,好……”   陆承璋强颜欢笑地看着对方吞云吐雾,心想自己这哥当得简直跟儿子没两样。   ——姓祝的但凡脑子正常些,他这屁股卖得也算是值了。   .   陆承璋这边当“哥”当得心力憔悴,而真正的“哥哥”却已经很久没有在祝南疆面前露过面。   自大罢工以来江南印书馆就成了各党派人士和革命工作者的联络据点,组织之间信件和人员来往日渐频繁。而上海始终处在国民政府及工部局的严密监视之下,法国虽然表面上保持中立,实际并不能抑制租界内猖獗的特务活动。因此处于安全考虑,各组织机关都以商店,旅馆,写字间等形式出现,且联络人员的公开身份与环境匹配。   印刷厂和编撰室内多名职工及领导皆背负双重身份,温长岭作为印刷厂厂长,虽未入党但也免不了参与地下活动。   自那夜过后在何公馆不欢而散,他已整整一年没有和祝南疆私下会过面。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五月份,他因为出版杂志的事去法租界约见报社老板,吃饭时偶遇对方和另一名警员打扮的青年。   祝南疆旁若无人地过来跟他说话,说想他,问他最近如何。   温长岭碍着有朋友在场不好多说,叫他“以后有机会再聊”。   “就现在,不要以后。”   “南疆……”   祝南疆插着胳膊一笑:“以后还有以后的话说。”   温长岭叹了口气将他拉到静处:“我很好,我也想你。”   对于祝南疆,他毫无办法。   恼怒过,崩溃过,心痛过,也迟疑过,到最后只剩“毫无办法”。   对方没有再缠着自己,也没有再谈过“爱”,可他知道他一直在看着。   他知道他袒护印刷厂的工人,知道他动私刑威吓抢砸报社的暴徒,知道他从特务手里救下自己的朋友。他依旧是巡捕房的警探长,他什么都不懂,但他确实也在保护他,用一种他曾经拒绝的方式。   这样的祝南疆在人群中偶遇自己,笑着走过来,说“我想你”,而他只能同样笑着回答“我也想你”。   他几乎可以想象对方会做出怎样的表情。果然,祝南疆听了这话眼波一转,侧头用单手扶住下巴:“你也想我?真好,那我不算是在单相思。”   温长岭的确是想祝南疆,只是想想,没有别的意思。   他知道以两人现在的关系已经不适合走得太近了,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但他偶尔也想知道对方过得如何,身体怎样,以及关于那一晚上,对方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可有些事情,一旦错过了某个时机就很难再开口重提。   作者有话说:   叽叽!求个评论,最近好冷清(;へ:)如果不喜欢评论,那……那海星? 第42章 乱世【加更】   祝南疆与温长岭像一对熟悉的陌生人似的,见面互相问对方“过得怎样”,而后又各自表示“我很好”。   其实两人过得都不好,尤其是近段时间。   两个月前日本侵占东三省,将身在天津的宣统帝挟至新京成立了“满洲国”。尽管国民政府一再议和,关东军的攻势却丝毫不减,战争蔓延至山海关。   司令部传出风声称日本人在杨树浦一带挑事,怕是接下来要有大动作,一时间租界上下被阴云笼罩,连洋人都开始紧张起来。   祝温二人一个在华区,一个在租界,虽然都是紧张,但紧张的不是一个事儿。温长岭知道与祝南疆分享心事是没有用的,与其对牛弹琴徒增烦恼,不如就假装“过得很好”。   然而他没想到,两个月之后他连装都装不下去了。   一月底的某天夜里,驻扎在北四川路的日军突然向华界开了火,闸北区瞬间火光冲天,炮弹将宝山路上的印刷厂和编撰室五层大楼炸成了废墟。   .   日军此举是冲江南图书馆40余万册藏书而来。炮袭后第四天馆长就收到来自日本浪人的恐吓信,称“尔馆尽销腐败之物,印三民之书党部之语,今若不速改恶习,我军到处是尔馆尽烧毁”。   图书馆和管理所因在距法租界较近的宝兴路上故幸免于难,但印刷厂,编撰室和仓库被毁,对印书馆来说也是灾难性的打击。身为印刷厂厂长的温长岭眼睁睁地看着十年心血毁于一旦,心痛欲绝又无计可施。   战争一直持续到二月。印书馆成立了灾后复兴委员会,一边组织员工避难一边筹钱准备重建厂房和仓库。   某日温长岭突然收到了几笔匿名的巨额捐赠,多方打听下来得知其中一笔还是何庭珖捐的。   这何庭珖虽然财大气粗但是出了名的铁公鸡,且与印书馆素无交情,没道理突然出这么大血匿名做慈善。温长岭怀疑是祝南疆在背后做了什么,但也没机会去问个究竟。   他太忙了,忙到甚至没有察觉自己的鬓角在短短半个月之内变得斑白。   .   他忙,祝南疆也没有闲着。   3月初中日双方签订停战协议,上海成为非武装区,英法见本国利益未受影响逐渐放下心来,租界又恢复了昔日的繁荣。   罗占元及黄兴荣等几位帮会大佬在法租界合资成立了一个鸦片管理公司,欲趁华区动乱将整个上海的鸦片生意垄断在帮派手里。据说罗占元为此还特地拉拢英租界的大烟土贩子担任公司经理,阿尔邦领事也赞同“鸦片合法化”,不日将亲自参与公司的开幕仪式。   在这忙碌之际,巡捕房却收到了中法探捕会同拘捕人犯的命令。   年前国民政府与法国签订中法协定,其中包括中方可会同法租界当局搜捕疑犯,并在出示证据后移交至华区。该条款确定不过几个月,没想到这么快就摊上了案子。   宋成耕自3月起接替政治组组长的职务,亲自负责搜捕侦讯,朗博令他与祝南疆一同前往疑犯住所搜查。   该疑犯名叫冯庭瓒,是住在法租界中区的一名男性报社员工,年约35岁上下,经事先调查得知其两年前曾在江南印书馆下的编纂室担任翻译工作。   祝南疆在其卧房的书桌夹层里搜出一只皮夹,皮夹中有本法国银行的存折,存款数额高达三十万元。   宋成耕沉思片刻将存折收起,扭头对二人道:“这东西暂时由我保管,你们一会儿不要声张。”   祝南疆与男人对视一眼,双双明白了他的用意。   几分钟后,上海警备司令部的雷警官会同巡捕房刑事科科长麦希文及其翻译抵达冯家再次进行搜查,结果一无所获。   冯庭瓒被带回巡捕房,国民政府当局要求把人犯移交特区法院,朗博总监在接到宋成耕的报告后提出“本案因无确凿证据,被告应由法国巡捕房看看押”。   再后来由于中方一直无法提供有力证据,巡捕房最终将冯庭瓒无罪释放。   事后宋成耕将那本30万的存折托人转交给冯,并向祝南疆透露这笔钱乃是革命党人的活动经费,而冯庭瓒也确实参与了“反动”活动。   朗博这几年前前后后替租界内的革命工作者行过不少方便,因此祝南疆并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不料没过几天,他从手下小弟口中得知冯庭瓒上了复兴社的暗杀名单,已于前日被秘密处刑,且是罗占元亲自提供的行踪信息。   祝南疆这一惊非同小可,连夜开车去找宋成耕,后者听闻此事也是一脸凝重。   “宋先生,据我所知罗老跟这冯庭瓒私交不错,过年的时候他还给报社送了不少东西!”   “冯先生过去是《新生杂志》的主编,罗老跟他熟识,我是知道的。”   “那……那他干什么要把这姓冯的卖给复兴社?这事会不会是谣言?”   宋成耕闭着眼睛吐了口烟:“过两天要是还见不着人,那多半就是真的。”   人,八成是见不着了。   祝南疆在来巡捕房之前已派手下打听过,那冯庭瓒当初是从特务的枪底下逃出来,带伤去罗占元家中求助的。捡回一条命之后被送去郊区某户人家中养伤,两天前却被告知突然失踪。   一个大活人在那种情况下凭空消失,用脚趾头想都能猜到是怎么回事,看来帮中所传之言是真的。   祝南疆压低声音:“要真是罗老的意思,那他是在帮复兴社做事?”   “凭罗老跟委员长的交情,这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那我们……”   “小祝。”宋成耕突然伸手掐灭香烟,“存折的事你没说出去吧?”   “没有。”   “这件事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帮会那边。今后捕房里的事,能少说也尽量少说。”   “是。”祝南疆隐约听出了点苗头,很识相地不再说多余的话。   宋成耕很中意他这幅明白了就绝不多问的姿态。   “人啊……谁都要为自己留条后路。”   作者有话说:   有人不知道的话解释一下,复兴社就是蓝衣社,jjs个人领导的特务组织。本文非架空,背景真实存在,但是细节是编的,别当真哈。 第43章 狗狗祟祟   祝南疆在调查冯庭瓒之时无意中得知当初留他养伤的那户人家是温长岭父亲那边的亲戚。他不知道温长岭有没有参与地下工作,担心复兴社的人会顺藤摸瓜查到他身上去,因此派人日夜蹲守在宝兴路确认其安全与否。   温长岭在家门口发现形迹可疑之人,先是很警惕地去朋友家躲了两天,后意识到人是祝南疆派来的。   最近因为冯庭瓒遇害之事他心中郁结,没有心思琢磨祝南疆为何又突然盯上自己。但每天都有人在家门口的路灯下读报,或是在十字路口的轿车里读报,或是在马路对面的茶馆里读报,他实在是受不了了,抓住其中一人道:“让你们三爷自己来找我!”   几个钟头之后祝南疆鬼鬼祟祟地出现在温宅门口。   “是你派人监视我?”   “哥哥,你不用理他们。”   “我怎么不理?我只要出门就能看到他们。”   “下次我叫他们蹲远点。”   温长岭简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南疆,你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巡捕房叫你监视我吗?”   “跟巡捕房没有关系。”祝南疆道,“哥哥,我是为你好,我怕有人要害你。”   “谁要害我?”   “这你不用管,总之我会保护你。”   温长岭见他吞吞吐吐的不肯把话说全,心里立刻就起了疑。   那冯庭瓒原是编纂室的职工,后被时闻报社长请去当编辑,暗地里领导厂里的工人进行革命活动。因其在租界内颇有些人脉,私底下又与帮派人士打过交道——据本人所说帮会中也不乏真正仗义之人,因此众人对他的人身安全并不是特别担心。   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内竟生此变故。冯庭瓒死里逃生,温长岭腾出亲戚家的一间旧房子供其避难,本打算等伤势稳定之后送出上海,但千防万防最后还是没能保住他的性命。   到底是谁干的呢?复兴社,还是租界当局不堪中方压力痛下毒手?两者皆有可能。   冯庭瓒出事后有人劝温长岭暂且避避风头,以免受到牵连。他觉得事情还不至于到这种地步,并且也放不下厂子里的事,因此决定先“看看情势”,走一步算一步。   就在这时祝南疆出现了,说“有人想害他”,说要“保护”他。   他究竟知道多少呢?是不是巡捕房里传出什么风声,所以令他如此慌张。   温长岭相信祝南疆不会伤害自己,但他不认为对方会听自己的话,冒着渎职的风险庇护其他人。且眼下事实摆在眼前,巡捕房与冯庭瓒之死脱不了干系,他甚至有可能就是那下刀之人。   那日的对话没有得到任何实质性进展就结束了。祝南疆没有撤走温宅周围的眼线,温长岭也对冯庭瓒遇害一事缄口不提。   几天之后,在与工友会见时他提出了自己的猜测——冯庭瓒是被巡捕房秘密派人杀害的,复兴社很可能在暗中给工董局施压。   有人问他为何这么认为,他说因为巡捕房的人似乎对冯庭瓒遇害之事了如指掌。   这时,冯庭瓒的同窗好友阮乘志突然站起来,情绪激动地问他是如何得到巡捕房的消息的。   “是祝南疆告诉你的?你还在跟他见面?既然如此你为什么没早看出他们会对尚卿下手!?”   “我与祝南疆几乎没有联系,尚卿的事是我自己推测。”温长岭无奈解释,“我若能提早看出苗头,怎么可能叫他坐以待毙?”   阮乘志五年前被祝南疆亲手抓进巡捕房,后移交给华区军警,在牢里吃尽了苦头方得以释放。当初得知温长岭认识祝南疆,他提议利用这层关系,再跟铁血杀奸团的人合作对其实施暗杀。然而工友皆反对杀奸团的政治主张,没人赞同他的意见,阮乘志因此对温长岭有所不满。   “祝南疆……尚卿兄绝不能白死,我要叫凶手血债血偿!”   “这事不一定是他干的。”   “就算不是他害死尚卿,这些年我们有多少同志朋友被他逼上死路?温先生,你怎么还替这种人说话!”   “好了乘志,温先生不是这个意思……”有人出言劝解。   阮乘志悲愤交加,越说越是激动:“我知道你们有过交情!但这点交情比尚卿的性命还重要吗?我们走到现在,每一个脚印都是用血换来的,你现在对敌人讲旧情,你对得起死去的同志吗?!”   “别忘了当初也是他替许静山求情,还有姜有望那次……他帮过我们很多忙。”   “许静山本来就是被诬陷的,他根本就不该做牢!怎么,难道我们还要感谢刽子手网开一面吗?!”   温长岭望着对方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心里是茫然的疲惫,仿佛早知道会进入这样一个死局。   阮乘志的话,原本是他用来质问祝南疆的,现在原封不动地被扔了回来。而方才自己的那番发言也都曾是祝南疆的台词——他竟在不知不觉间用相同的话为对方开脱。   阮乘志应该就跟当时的自己一样吧,温长岭心想,同伴遭遇迫害时的悲愤心情,大家都体会过。   可不知怎么的,突然间他一句安慰或是辩解的话都说不出来,说不出,也不想说。他累了。   关于自己跟祝南疆之间的“交情”,他早已坦然解释过无数次,只省略了其中一小部分。有人表示理解,有人提出质疑,有人觉得不如维持这层关系留以后用,也有人认为祝南疆是颗毒瘤,应该趁现在利用“交情”将它彻底铲除。   “铲除”自然是不可能的。革命从来都不能够依靠暗杀,那跟复兴社有什么区别?更重要的是,他也真的不希望他出意外。   如果祝南疆死了会怎样?   地球照样旋转,侵略仍将继续,革命也不会停止。可是南疆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温长岭从来都不能理解祝南疆的“爱”,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但日复一日,对方逐渐活成了他心上的一块肉圪塔,肉是不能挖掉的,肉被挖掉了,他也就不完整了。   温长岭一声不吭地走出了会议室,身后是阮乘志的叫喊和众人的劝慰。   他突然间感到无比疲倦和虚弱,对这声音,对自己,对身边发生的一切。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是海星满5000的加更,这章是今天的更新,下一次是周日晚上哦~ 第44章 意外事件   半个月过去,温长岭安然无恙,复兴社似乎并没有动他的意思。祝南疆又观望了几日,终于撤走了在温宅门口的“看报人员”。   五月初,罗占元与黄兴荣合资的三昌鸦片管理公司正式成立,开业大典在法租界康源大厦一楼举行,两位董事长亲自主持大会。法国领事阿尔邦用中文念了贺词,各界人士均有出席。   公司的成立对祝南疆来说并不是好事。   这三昌公司明面上说是整顿鸦片业,实际上就是垄断上海的烟土生意。凡是在租界内买卖烟土的,无论大小都要向公司提交税款和保护费,由公司统一管理并向小型烟土商分配货源。这样一来,他作为中间人赚取保护费的路子就断了。   好在他并不在乎这点损失。自从跟了薛从淮做生意,两人投资了好几家工厂和大型商店,人在家中坐钱从天上来。尝到了做大买卖的甜头,他逐渐看不上血汗钱了。   只不过这生意一旦做大,就难免要同租界内外的人打交道,祝南疆没想到自己开个商店居然还能跟何庭珖扯上关系。   薛从淮告诉他何庭珖现在做地产生意,在英国人的地盘上混得风生水起,还指望能借他俩的关系多谈点合作,顺便把脚迈进公共租界去。   “我跟他没什么关系。”   祝南疆一听要跟何庭珖合作,立刻视金钱如粪土。   况且前阵子江南印书馆出事,他明示暗示地逼对方捐了10万大洋。何庭珖向来爱钱如命,被强行抽了这么大一管子血,现在看到自己估计躲都来不及,还合作个屁!   薛从淮好说歹说劝不动祝南疆,眼看到嘴的肥肉被别人抢了去,心里简直急得要呕血:“祝探长你这,这真是……你俩到底有什么过节?”   “我跟他有仇。”   “嗐!俗话说这兄弟之间没有隔夜的仇,你……”   “什么兄弟?是夫妻没有隔夜仇,夫妻!”   “哦,哦……兄弟也是一样的道理。”   “不会说话就闭嘴,以后别他妈在我面前提他!”   薛从淮见他动气只好悻悻做罢,“唉……祝探长,何必跟钱过不去嘛!”   祝南疆心想他没有跟钱过不去,是钱在跟他过不去,好好的非要跟垃圾沾上一点关系。   再说他也的确不认何庭珖这个兄弟,哥哥只有一个,且是记隔夜仇的。   .   温长岭已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到祝南疆。   近半年来印书馆得到了来自各方的捐赠助援,修缮工作进行得十分顺利,印刷厂和仓库已在原址的基础上重新建起。   馆长等人受到了上海市政府的慰问和褒奖,更有民间财团主动为其募捐,一行人出席各种典礼和会议,整日忙忙碌碌。   如此到了七月,温长岭突然得知祝南疆被人砸破脑袋进了医院。   这段时间阮乘志情绪激动,屡次提出要找祝南疆报仇。众人皆劝其冷静,甚至派人暗中盯梢以防其作出冲动之举。因此当祝南疆住院的消息传来,他第一反应是对方遭到了暗杀。   盯梢之人称阮乘志近期并没有异动。温长岭放下心来,但依旧介意祝南疆为何受伤,犹豫再三决定去医院看看。   因为不想被外人看到,他特意挑了个阴雨绵绵的早上。   祝南疆还睡着没醒,隔着门玻璃只能看见他的侧身,露在被子外面的脑袋上缠满纱布。   温长岭将东西交给护士,正欲询问病情,突然余光一闪在走廊外看到张熟悉的面孔。   “连医生!”   “啊……”   听到叫声对方微微一愣停下脚步,而后露出欣喜的表情:“温老板!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探望朋友,你呢?”   “温老板,来,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男人搭住温长岭的肩将他引至二楼,后者意识到自己的呼声惊扰了房中病人,不禁略为窘迫地捂住了嘴。   两人走上二楼露台,温长岭这才将手放下。   “连医生,你不是在民济医院吗?怎么……”   “哦,我找徐院长有事。”   “抱歉,耽误你了?”   “没有没有,院长还没来呢!”   对方名叫连人俊,乃著名爱国报社京云报社社长连仁君的胞弟。去年年底连仁君遭日本关东军谋杀,连人俊从沈阳逃至上海,年初在公共租界开了家诊所,同时也在闸北区的民济医院坐诊。   连人俊的父亲连翰林当年在新闻出版行业威望极高,连人俊二十岁留洋德国,医术高明又为人正派,因此在病人中口碑颇佳。   年初的那一场炮袭,印刷厂的几名工人避难不急被烧伤,事后也是连人俊临时增设病房救治,温长岭对他很是感激。   “没想到在这儿碰见你。”   连人俊见到他也是十分高兴:“温老板,你朋友怎么了?”   “我刚才正要问呢,听说是砸破了头,也不知道情况如何。”   “你朋友是哪个?”   “三号病房的祝先生,连医生,你知道他怎么样吗?”   “祝南疆?!你认识他?”连人俊惊道。   “啊……”温长岭含糊答应,“也不算认识……他帮过印刷厂的忙。”   “他?帮印刷厂的忙?”   温长岭见对方反应激烈不禁有些慌张,怀疑是祝南疆在医院闹事得罪了人。   “连医生?祝先生他……”   “哦,没什么……”连人俊回过神来,“他挺好的,就是轻度脑损伤。”   “脑损伤!?那,那会不会有后遗症?”   “不会不会,脑震荡而已。”   “我听说脑震荡会成植物人。”   “多虑了,脑震荡只是外伤,休息个十天半月就没事了。”连人俊轻描淡写道,“要说后遗症,顶多就是伤口附近的头皮会有一段时间长不出头发。”   “那以后能长吗?”   “能,放心,秃不了。”   “哦哦……”   “温老板,你这么关心他?”   “毕竟受过恩惠……”温长岭赶紧打个马虎眼糊弄过去,“到底是什么人干的?凶手抓到了吗?”   连人俊摊开手掌表示不知:“送过来就这样了,也没说是怎么回事。”   “下手真够狠的。”   “要我看没出人命就是万幸。像他这样的,平时肯定没少得罪人,指不定是自找的呢?”   作者有话说:   下章周二凌晨更,有糖! 第45章 难得温存   从露台上下来温长岭又去病房门口看了一眼,祝南疆还在昏睡,他便留下东西悄然无声地回去了。   十多天后他接到从何公馆打来的电话。祝南疆在电话里感谢他的探望,语气是一如既往的清亮和抑扬顿挫,丝毫听不出伤后初愈的样子。   “你难得主动来看我,这苦头吃的也是值了,看来今后我得多受几次伤。”   “别胡说……”   “我这可都是大实话,你自己说说,你都多久没来找过我了?”   “我是打算等你出院了来看看你。”   温长岭觉得被砸破脑袋是很严重的伤,尽管从连人俊那儿得到保证说不会留后遗症,但依旧是不放心。此外,对于伤口周围的头皮长不出头发一事他也有些介意。因为祝南疆平时总是打扮得风风光光,要是真的头发少了一块,想必也是十分困扰。   温长岭满心想着要去看他,没想到对方一口拒绝。   “别!哥哥,过阵子再说吧,我现在样子不太好看。”   “我就是想看看你恢复得怎么样,不好看有什么关系呢?”   “我很好,就是头包着,不太方便……再过几天,过几天就好全了。”   看来连医生说的没错,温长岭心想,他果然是介意头发的事。   “你要是真好全了,那我也就放心了。”   祝南疆听出他的言外之意,顿时急得大叫:“这不行啊!你说了要来看我的,好没好全都要来看啊!”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   “这样吧,等我能见人了自己来找你。”   “南疆……”温长岭犹豫道,“我这边人多眼杂,你最好还是别露面了,免得被人说闲话。”   祝南疆明白他的意思,接着又想到了自己。   何公馆其实也不是个合适的约会地点,指不定工董局或复兴社正派人盯在附近,万一被发现自己跟温长岭来往密切,不管对谁都不是好事。   “知道了,哥哥,到时候我找个地方,我们去外面快活?”   话刚说完他又觉得“快活”这个词用得不太恰当,马上又改口道:“找个地方坐坐,说说话。”   温长岭倒没注意这些细节:“好,那我等你的电话。”   .   祝南疆在家养了整整一个多月,除了霞飞路总巡捕房哪儿都不去,直到伤处不再需要抹药膏,头发也差不多长齐了,这才放下心来给温长岭打电话。   出门前他又特意理了理头发,让瞎子拿着面小铜镜站在后方,自己则盯着面前的落地镜——后脑勺上的毛略有些稀疏,但因为整体都剪的很短,所以看上去也不违和。   “瞎子,你说我这算不算臭美?”   “不算。”   “是么?薛从淮说我只知道买衣服鞋子,是臭美。”   瞎子看了眼他那装满各式各款衬衫外套和皮鞋的大衣柜子:“衣服,是要多备着些的。”   “他说我整天穿警服,用不上这么多衣服。”   “用得上。”   “我也觉得。”   祝南疆找的地方是个澡堂子。   温长岭一开始在电话里没多问,听他讲什么“芙蓉楼”,还以为是吃饭的地方,等到了才发现此芙蓉非彼芙蓉。   “大热天的你带我来洗澡干什么?”   “天热泡澡才舒服,外边热,水里泡一泡就凉快了。”祝南疆拉着他往里走,“哥哥,我们先泡一会儿,然后叫人来按摩,这儿的修脚师傅手艺特别好,包你满意!”   “南疆,我不大喜欢泡澡。”   两人进了单间,祝南疆飞快地脱光衣服钻进水里,温长岭却是犹犹豫豫地站在原地不动。   一间包厢里只有一个盆汤,他要是下水两个人就得挤到一块儿。那一晚上的荒谬记忆还在他脑中未曾退去,如今就算对方能够大大咧咧地在自己面前脱衣服,他却无法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地直视眼前的裸体。   祝南疆已经背靠池壁很惬意地闭上了眼睛,等了半天不见动静,他又坐起来扭头催道:“哥哥,你站着干嘛?快下来啊!”   温长岭无奈叹气:“南疆,以后这种事你先问问我,我真不爱来澡堂。”   “好好好,以后都听你的……今天就将就下嘛!”   温长岭最后还是进了盆汤,祝南疆凑过来将一条毛巾搭在他肩上:“你用这个盖住眼睛,然后躺着吸气……怎么样,舒服吧?”   “嗯。”   “我平时就是这么休息的,眯两三分钟,一会儿就精神了……诶,你别真睡着啊!”   温长岭云里雾里地躺了一阵,果真觉得十分舒服,简直有些不想睁眼了。   祝南疆趴在边上从上至下地打量他,看着看着就心猿意马。   那天晚上他太兴奋了,既兴奋又紧张,以至于都没能趁机好好观察哥哥的面孔和表情。   温长岭五官生得偏于冷峻,平常因为戴眼镜所以显得斯文。现在眼镜一脱遮上毛巾,那高耸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下巴使他看上去像是变了个人。   但祝南疆知道,毛巾底下的那双眼睛最温柔。   温长岭又眯了一会儿,后来实在困得不行,在睡着之前掀起毛巾睁开双眼,扭头却发现祝南疆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你干什么?”他吓了一跳,手往后缩打起一片水花。   “哥哥,我很久没好好看过你了。”   “有什么好看的,我一直是这个样子……怎么了,我显老了么?”   “没有,我觉得你一直没怎么变。”   “那不就得了……”温长岭为掩饰慌乱拾起毛巾擦起了脸,接着又突然想起自己此行目的原是关心对方的身体,“你头还疼么?给我看看伤口怎么样了。”   “早好了,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祝南疆边说边转过身去将后脑勺对着他。   “那时候我看你脑袋用白布缠着,都快成木乃伊了。”   “那段时间我只能趴着睡觉,还不好翻身,难受死了……幸好砸的是后面,要是前面就破相了。”   “你只知道好看,这么大个人了还臭美。”   “怎么连你也说我臭美?我干什么了?我觉得我平时也不怎么讲究打扮。”   “哦,不臭美,是注意形象。”   温长岭边说边拨弄那后脑勺处的头发,没发现有明显的伤口,还想再仔细看看,对方突然突然往后一仰倒在他胸前。   “你干什么?快起来!”   “唉,哥哥……”祝南疆像块烂泥似的瘫着,任他怎么推就是不起来,“让我躺一会儿吧。”   “躺边上去!”   “这样舒服。”   两个人肌肤相贴,温长岭蹭的一下就涨红了脸,不过好在对方背朝自己什么都没有看见。   那一夜的记忆虽然消除不了,但始终都是模模糊糊的。当时屋里没有开灯,他全屏触觉和声音感受对方的存在,因此真正零距离地坦诚相对这还是第一次。   祝南疆是个高挑的衣架子身材,虽然不壮但也算不上娇小,此时为了能缩进温长岭怀里,他不得不收起手脚尽可能地将身体蜷成一团。   盆汤铺的是瓷砖底,他好不容易蹬腿往后贴紧,屁股一滑又岔了位,周身的每一滴水都仿佛怀抱恶意,四面八方地涌过来要拆散他们。   温长岭像是看穿了对方的意图,又是无奈又是好笑,犹豫半晌伸手圈住他的肩轻轻按进怀里。   祝南疆的颈部线条流畅,圆润的肩头在水光中白得发亮。温长岭别过头去,强迫自己忽略掌心细腻的触感:“坐好了就别乱动。”   “我不动,你也别动。”   “我没动啊。”   祝南疆不是怪他乱动,而是希望他就保持现在的姿势不动。   这样就很好,哥哥搂着他,他靠在哥哥怀里,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的吗?   他跟温长岭两个人,仿佛始终只能在一个封闭而狭小的空间里和谐相处,就像小时候三德里的那条弄堂,或者现在这个小小的盆汤。外面的世界太过复杂和纷乱,可抛去这些纷乱之物,他们依旧是哥哥和南疆。   当这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祝南疆心想,哥哥甚至或许是可以爱他的。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周四早上哦(如果觉得算是糖就给我一条评论叭!| ?.? )?) 第46章 刀光   祝南疆最好是永无止境地在温长岭怀中躺下去,然而泡澡不宜过久,时间一长皮肤都被泡出了褶子。   又咬牙坚持了一会儿,最后他实在是闷得有点喘不过气,只好恋恋不舍地站起来爬出盆汤。   温长岭倒不觉得很闷,只不过泡久了犯困。他对按摩不感兴趣,甚至有些抗拒,祝南疆好说歹说没能说服他,只好叫来个按摩师傅自己一个人享受。   包厢里很热,温长岭躺在躺椅上喝冰啤酒,一边看祝南疆趴在大理石板上被人从头到脚地搓揉。   那按摩师傅是个精瘦干巴的中年汉子,肤色黝黑,手劲一看就是很大。祝南疆白花花软糯糯跟条酒酿糕似的,在他手里被捏成各种形状。   从这角度望过去正好可以看到他的整个侧身,腰部下凹,就显得屁股特别挺翘,两只手往大腿根部一按,更是把肉挤得鼓起来一块。   温长岭看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觉得这按摩师傅的动作有些色情。   祝南疆却是舒服得哼哼叽叽叫个不停:“哥哥,你真是不懂享受,到这种地方来不做按摩!”   “你按你的,我这样就挺舒服。”   “光躺着有什么意思?”   “不是还能看你按摩吗?”   “那……我好看吗?”   温长岭不说话了,别过头去默默喝啤酒。   祝南疆今天格外的话多,还总是挑些暧昧的讲,偏偏这又是个暧昧的地方,于是暧昧的话听上去更加暧昧。   温长岭用冰啤酒压下心口的燥热,而后抬头望了眼墙上的挂钟——晚上他还约了朋友谈事,这会儿陪南疆闹腾够了,也该收收心思回去工作了。   祝南疆原本打算按摩完再叫壶茶,喝两口接着泡澡。然而温长岭不停地抬头看钟,尽管嘴上不说,不愿久留的意思却是十分明显。   祝南疆知道他也是个忙人,这时候就不愿强人所难,等按摩师傅退下后主动提出天色不早,过会儿他还要去巡捕房办公。   温长岭顺势表示自己也该回印刷厂了。   两人穿好衣服下到一楼,坐在大堂里喝茶的汽车夫起身迎了上来。   “三爷。”   祝南疆从瞎子手里接过外套:“先送温先生回家。”   温长岭忙摆手:“不烦劳你,我自己回去。”   “不麻烦!”   两人一左一右拉拉扯扯地走到路边,祝南疆突然起了玩笑心思,拦腰搂住温长岭就往汽车里推。后者面露恼色,两手把着车门不放:“南疆,别闹!”   汽车夫已然进了驾驶座,瞎子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看两人纠缠。   祝南疆耍无赖似地张开双臂,想就这么把男人逼上车:“哥哥,就让我送你一回吧,这又不是警车,怕什么?”   “大白天的我又不是叫不到车。”   “我就是想送你!”   话音未落温长岭的嘴唇动了一下,仿佛刚要开口却被打断,下一秒他蓦地睁大眼睛,面露惊恐之色。   人的第六感有时候非常敏锐。祝南疆几乎立刻就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然而未等其作出反应,温长岭一把抱住他猛转过身。眼前刀光闪过,一柄半掌大的飞刀扎入了他的右肩。   与此同时两名短褂大汉猛扑上来,祝南疆避无可避,只好俯身先扔开温长岭,左肋下传来一阵剧痛。他无心查看伤势,顺势向前一跃躲开第二击,转身徒手去夺砍到面前的短刀。   右肩又是一痛,空气中漫起股甜甜的血腥气。余光里黑压压的一片,是来往客人和门仆尖叫着四散逃开,以及瞎子追上来扑倒了一名刺客。汽车夫下车想要帮忙,却被不知从哪里跳出来的第三人刺中心口。   祝南疆突然间感到前所未有的冷静。周围的一切都暗淡下来,他的眼里只剩下一把刀和刀刃上的血,血越积越厚,逐渐染红了整片视线。   拼尽全力抢下短刀,他反手两道劈花大汉的脸,来不及补刀就返身往车边跑。   瞎子正和一名刺客在地上扭作一团,那人的刀在混战中不知摔到了哪里,用两只手掐住瞎子的脖子往地上磕。祝南疆冲过去揪起他的头发就是一刀,用力过猛竟是生生割掉了对方半个脑袋。   那偷袭汽车夫的少年冲过来,眼见同伴的惨状不禁发怵,就这半秒的功夫被祝南疆逮住一刀劈翻。   这时澡堂的保安队赶到,余下刺客见形势不妙,又听远处响起警铃,只好抛下死伤同伴迅速溜了。   祝南疆冲回车边扶起温长岭,那飞刀还插在他肩上,虽未伤及要害但血流不止。伤处靠近关节,随便拔刀也不知道会不会伤及经络,祝南疆不敢乱动,让澡堂保安先送他去就近的医院。   这时瞎子鼻青脸肿地走上来:“三爷,没事吧?”   祝南疆抬头看了他两眼:“没事,你伤到哪里没?”   “没。”   “你先跟去巡捕房吧,老戴怕是不行了。”   老戴是那汽车夫,从背后被人一刀刺中心窝,当场就断了气。   祝南疆又回到尸体旁,断了脑袋的显然已经没救,没想到那少年也被他一刀劈死,脖子里的血喷了有两三米远,现场惨不忍睹。   祝南疆自从当上警探已经很久没有用刀。他原先以为自己不擅长肉搏,凡事总要拿着枪壮胆,没想到难得动起手来竟是一刀一条命,当真是妄自菲薄了。   远处那被他割花了脸的刺客还没死绝,被澡堂的保安逮了起来。   刺不中要害就先弄瞎眼睛,这是祝南疆自打第一架起就总结出的窍门。因此那汉子虽然身上并无伤口,但眼睛和鼻梁处几道血沟,皮肉模糊面目全非。   祝南疆走过去往他脸上又来了一脚:“谁派你们来的?”   汉子侧趴在地上抽搐,喉咙里咕嘟嘟地发出一串气泡声。这时两辆警车停在路边,下车的警员一看是祝南疆,不禁面面相觑地都围了上来。   “祝探长……”   “没事,遇上几个砸场子的。”   “这人怎么处理?”   “带回去,晚上我亲自审。”   祝南疆见汉子已然意识不清,也懒得在这大街上较劲。从外套口袋里掏出根香烟,他又东翻西找地摸打火机,没摸着。   打火机一般都是瞎子拿着,但瞎子已送汽车夫的尸体去巡捕房了。   “妈的……”   刚要转身借火,一旁的警员突然惊恐道:“祝探长,您,您没事吧?”   “我?”   祝南疆疑惑地停下脚步,顺着对方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去。深灰色外套侧边浸湿了一大块,再掀开往里一看,白色里衬已被血染红了。   左右传来阵阵惊呼,警员七手八脚地围上来。祝南疆手一抖,香烟掉落在地,这才感觉到刺痛从肋下和后肩传来,一点点咬住了他的整个上身。   从遇刺到现在他始终处于高度亢奋的状态,直到亲眼看见伤口,消失的感官和痛觉才又都回来了。手脚仿佛失去了力道,他倒在七八双手的搀扶下,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   ——我不会就这么死了吧?   作者有话说:   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卖个萌叭!(ˊo????o???`) 第47章 看到我不高兴吗?   祝南疆紧跟在温长岭脚后被送进了医院。   他福大命大,那两刀虽然扎得深但都没伤及要害。而温长岭就要倒霉一些,听医生说那伤口的位置非常刁钻,若是愈合得不好很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处理完伤口上了药,祝南疆这回被彻底包成了一个木乃伊,且因为后背有伤依旧只能趴着睡。   宋成耕闻讯前来探望,了解经过后问他为什么会跟江南印刷厂的温老板一起出现在澡堂里。   “知道自己是非多,去那种地方还不带保镖,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洗个澡带什么保镖?”   “放屁!你连去看戏都带保镖,今天怎么心这么大?”   要不是对方现在有伤在身,他恨不得将他倒拎起来晃一晃,看看那漂亮的脑袋里能晃出些什么东西——要说正常,怎么疯一阵蠢一阵,整天不知道在干些什么?   祝南疆侧趴着看不见男人的表情,听语气知道对方现在正在气头上,心里却是不以为意:“带保镖会吓着温先生。”   “怎么了?怎么就吓着了?你俩要干什么事?”   “我在追求他,带保镖不方便。”   “什么!?”   “我追求温先生很久了,一直没什么进展,今天本来想趁洗澡的功夫把事给办了,但是他说晚上有事,我就没下手……”   “行了行了……这些话你留着说给别人听去,我没工夫在这儿跟你瞎扯谈!”   宋成耕知道祝南疆跟温长岭认识,本来也是想拿他俩打趣,谁知对方这么大言不惭的一番发言,差点惊掉了他的下巴。   温长岭都三十岁年纪了,看似并无龙阳之号,且遇人处世一副老干部做派。祝南疆说要追求他,也不知道是真心话还是开玩笑,但就算开玩笑也没这么个开法。   “我问你,抓来的那个人怎么处理?”   “宋先生,这人先留着,等我回去亲自审问。”   “你自己心里有没有数?”   祝南疆沉默片刻点了下头。   宋成耕知道他心里有数,他自己其实也已猜到了七七八八。   “我不管你是不是开玩笑,温长岭身边人员复杂,最近出事的好几个都是印书馆的工人,冯庭瓒那事也跟他不无关系……”   “我知道,宋先生。”   “你要是拎得清我也就不多说了,总之记住,别给巡捕房惹麻烦!”   “是。”   宋成耕对着窗户抽了支香烟,依旧觉得这事不可思议:“你真看上他了?你看上他什么了?”   “我看他很好,一表人才。”   “我说你这好色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你是没见过漂亮男人吗?整天逛窑子,是人就想上,你出息呢?”   祝南疆听到这话不太高兴:“没你说得这么夸张。”   “像八仙桥那种地方最好也带着保镖去,再这样下去哪天你被人弄死在床上都不知道!”   “小伤而已。”   “小伤?上次是头这次是肩,下次你打算换哪里?”   宋成耕想起两个月前对方刚进过医院,且貌似也是在澡堂子里出的事:“小祝,你到底是怎么回事?几巴长脑子里了?”   .   温长岭在医院里躺了十多天,等伤口基本愈合便办理出院回到自己的住处。   那日的《时报》上登了一则新闻,称巡捕房祝探长在芙蓉楼门口险遭刺杀,江南印刷厂的温老板受到牵连受伤入院。   居家养伤期间时有朋友上门探望,阮乘志却始终不曾露面,其余众人不约而同地对刺杀一事闭口不提。   温长岭心中预感愈发真切,向人问起阮乘志的情况,得知其身体不适,已向主任告假回南市区的祖父家中调养。   温长岭不动声色地表示要前去探望,当天晚上朱孝安却上门找到了他。   “温先生,乘志的事……想必你已经猜到了。”   “你们都知道了?”   “你进医院的第二天他就跟我们坦白了,这事我们谁都没有想到。他现在自己也很害怕,又怕牵连到大家。”   “人是他自己找的?”   “从东铺码头上找的打手,听说是安徽那边过来的。”   温长岭长叹口气:“我去见他。”   “温先生,你先别怪他了。”朱孝安拦住他道:“等风波过去我们一起好好同他谈谈,但先等熬过这一阵……我担心巡捕房不会放过我们!”   “我不怪他,不是他害我受伤,巡捕房我也会当心。”   “还有你跟祝南疆……温先生,我们都相信你的为人,但你们,你跟他实在是走得太近了!你说你已经与他没有联系,但是为什么……”   “我有分寸,这样的事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   温长岭找到了阮乘志在南市区的老家,简陋的棚屋,房里只有他跟两位老人家。   朱孝安称阮乘志“自己也很害怕”,但当面见着了,对方丝毫没有害怕的样子,投向自己的眼神里甚至带有愤怒和不屑。   “你当我是害怕所以才躲在这里不露面么?不,我没什么好怕的,我只是不想再跟大家对着干……真是太奇怪了,所有人都在指责我,好像是我错了。”   “你不该找人刺杀祝南疆。”   “为什么?因为你不希望他死吗?”   “乘志,你不要意气用事。”温长岭知道对方对自己心存不满,但依旧耐着性子解释,“且不说你这么做会有多少风险,当初我们为什么不跟杀奸团的人合作你难道忘了吗?暗杀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找来的这些人,他们什么都不懂,只是在拿命换饭吃,换做是别人给钱叫他们来杀我们,他们一样下得去手!”   “那又怎么样?我只是想要他死!恶人死一个算一个!”   “乘志,你这想法太危险了……”   “说到底你只是舍不得他死罢了,你为什么要护着他?为什么要替一个刽子手挡刀?”阮乘志愈说愈激动,连声音都变了调,“危险的是你!温长岭!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谁告诉你我替他挡刀?”   “那天要不是你祝南疆早已经死了,是你让所有努力功亏一篑,是你害无辜的人死在他们刀下!”   “你疯了……你竟称暴徒为无辜的人?”温长岭简直无法相信昔日志同道合的友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杀错了人是暴徒,杀对了人就是英雄。温先生,你的立场又是什么呢?”   “你又有什么立场判断对错?只有法律才能决定一个人该死还是不该死。”   “哦,我差点忘了,你也挨了刀子……”阮乘志冷笑,“我没想到他们会伤了你,但恕我直言,你这刀挨得不冤,你是自讨苦吃!”   温长岭努力想要劝服对方,然而思前想后觉得不管说什么都是无用。沉默良久,他苦笑一声站起身来。   “看来我们今天没有办法继续谈下去了,乘志,你趁这段时间好好冷静一下。”   “你们要我躲到什么时候?”   “听大家的意思吧,先熬过这阵子……我先走了,你自己当心。”   “慢走不送。”   温长岭出了院子,低头心事重重地往回走,阮乘志的话象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你只是舍不得他死罢了,这刀你挨得不冤。   他是舍不得他死,他不能眼看着南疆在自己面前受伤,这有错吗?   拐过两个弯到了陆家浜路,一支出殡的队伍顺着原先斜桥的方向经过。温长岭停下脚步想等那队伍走远,张望间突然被人从身后搭住肩膀。   “哥哥,好久不见。”   温长岭扭头看见来人,脸色顿时煞白:“南疆,你怎么……”   “办事,刚好路过这儿。”祝南疆将手里的香烟扔到地上踩灭,“哥哥,为什么这么看我?你不高兴碰见我吗?”   “哈,我只是没想到……”温长岭怕对方知道阮乘志就在附近,因此不敢同他多说,“我也是路过这儿,正要去丹凤寺。”   “烧香?”   “嗯。”   祝南疆莞然一笑:“是么,那就不耽误你了,我也得赶紧去跟兄弟们汇合……去晚了,人就溜了。”   温长岭反应过来,随即猛地睁大眼睛,心里像被冰水浇过似地凉了半截。   “你……你一直在跟踪我?”   作者有话说:   这周56712更,周3休息,勤奋的我可以拥有一颗海星吗(??..?.??) 第48章 等到一切都过去   祝南疆在住院养伤期间就已经想清楚。他临时找的地方,只有自己跟温长岭知道,刺客不是跟着他来的就是跟着温长岭来的。而他警惕性性极高,如果有人从何公馆开始就一直跟着自己,他不可能毫无察觉。   伤好后他回到巡捕房,开始慢慢炮制那名活捉的刺客。地痞流氓嘴巴本来就不紧,挨了两顿盐水鞭子之后就全供了出来。为了不惊动工董局他不声不响地把人处理掉,对外宣称是因私仇遭到报复,连宋成耕都瞒着。   温长岭对此事一定是毫不知情的。祝南疆记得他当时的表情和动作,那是在下意识地替自己挡刀。有这个心就够了,他甚至觉得,哪怕自己当场死了也好。   可毕竟他没死成,他们谁都没有死成,所以这事没完。   .   温长岭从医院不辞而别,他没有再去找他。   阮乘志买凶杀行刺之事对方很快就能知道,既然大家都对真相心知肚明,那么他觉得自己理应得到一个说法。   又半个月过去了,男人没有丝毫动静,非但没有动静还躲着自己。祝南疆等啊等,身上的伤都结疤了,心里的口子却越来越大。   他去抓人,发现阮乘志已告假多日不知藏身何处,他想找温长岭逼问其下落,却又赌气不愿意先开这个口。   他差点死在暴徒的刀下,对方明知是谁指使暴徒行凶,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保持沉默,甚至帮其藏匿。他一边用自己的身体挡刀,一边又袒护要夺取自己性命之人,这是什么道理!   祝南疆忍着想要质问温长岭的欲望在暗处蹲守多日,没等到想要的解释,却意外发现了阮乘志的踪迹。   对方见到自己时的反应令他心凉,那并不是欢迎或欣喜的眼神,那是赤裸裸的惊慌和防备。   “你跟踪我?”   温长岭倒退两步,也不等他回答,转身就往来的方向跑去。院子里已站了七八名持枪青年,不见两位老人的身影。   “阮乘志呢?”他边问边往屋里冲,守门的人抬手拦住了他。   “阮乘志呢!?”他又拔高声音问了一遍。   “这么紧张干什么?”祝南疆跟进来,“哥哥,如果我说人已经杀了,你打算怎么样?”   “……杀了?”   祝南疆见他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就心里烦躁。叫过手下耳语两句,他又摸出根烟用指头夹着递到嘴边:“没死,逗你玩的,人在灶房里关着。”   温长岭缓过口气,这才有功夫定下心来跟他说话。   “你要把他怎么样?”   “于公,他买凶杀人,我要拿他归案。于私,我差点死在他手上,你说我要怎么样?”   “南疆……”   “那人已经全招了,从他住处搜出阮乘志立的字据,事成之后给一半的钱……”祝南疆叼着香烟不点,手下把火苗递上来,他却视而不见,“我说你们这些读书人脑子里在想什么?买凶杀人还留亲笔字据?”   温长岭心下一震,抬头却见对方笑得轻松,不知是什么意思。接着他突然发现这一院子的人并非警员而只是普通打手,祝南疆自己也是身着便服。   “还好这事知道的人不多,东西我已经烧了,该死的也都死了,剩下的……”   “剩下的?”   “剩下的,哥哥,你说了算。”   温长岭终于反应过来,阮乘志的事还有商量的余地!   祝南疆扔了香烟,转身推开房门做了个请的手势,待两人进屋之后又仔仔细细将门拴上。   “我等了这么多天,只为了等一个解释,可你总不肯来见我,我只好自己来找你。”   “南疆,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哥哥,要不是你,我现在可能已经死了。”   “要不是我,他们也不会这么轻易得手。”   “我今天不是来听你道歉的,我是来问你拿主意的。”祝南疆扶着桌沿坐下,脸上的笑容褪去了。   “哥哥,阮乘志现在就在我手里,你要是承认他是主谋,我这就带他走,不管他招还是不招都得死。你要是告诉我他是被陷害的,我这就放了他,今后也不会找他麻烦。”   “我说他无罪,你信吗?”   “信……哥哥,你说什么我都信。”   “南疆,不要这样……”温长岭见他神态异常,心里又是苦涩又是不安:“是他做的,他叫人尾随我到芙蓉楼门口对你下手,但我求你饶了他。”   “哥哥,你好残忍,连骗我的话都不肯说。”   “我怎么能够骗你。”   “你不能骗我,所以就要逼我放过差点杀了我的人吗?”祝南疆抬头直勾勾地看着房梁,“他不但差点杀了我,还差点杀了我的爱人。”   温长岭听懂了他的意思,瞬间如鲠在喉。   “你求我饶了他,可我为什么要饶了他?你得给我一个理由。”   “我知道这么要求你是强人所难,可是我不能看着他死,他是我的朋友……求你了,南疆,放过他吧。”   “哈!他问你为什么要替我挡刀,你啰里吧嗦地说了一大堆道理,我问你为什么不让我杀他,你倒这么爽快地承认不想他死。哥哥,为什么你对他重情重义,对我却要讲道理?我是听不懂道理的,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你听到我们说话了?”温长岭没想到对方竟盯自己盯了这么久,心里有些气闷,但更多的是无奈,“我当然不想你死,道理说得再多也是不想你死,你难道不知道么?”   祝南疆突然站起来面对了他,双目赤红:“我不知道!我根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不想我死,又不想他死,你要护的人可真多啊!可我呢?我一直都只有你一个!刀插在你身上,跟插在我身上没有两样,他杀了我两次!你却不想他死!”   天花板上的吊灯在晃动,淡黄色的灯光忽明忽暗。他忽然觉得这屋子里的一切都不太真实,不管是活的还是死的,看到的还是没看到的。   往前踏出两步,他用身体将温长岭撞倒在墙角:“你知道吗?我好不容易拆了绷带,可以下地了,我急着去找你,却只看到一张空床……你在我面前受伤,然后一走了之,就像那个时候一样……”   “南疆,你起来!”   “我们,我和你……永远都是我追你走,我问你答。如果不追着你,我们就永远见不到面,如果我不问,你就什么都不说……哥哥,我爱你啊,我愿意追着你,可你哪怕有一点点心疼我呢?”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心意,南疆!”温长岭摁住他的肩迫使他安静下来,“我当然心疼你,我要是不心疼,又何必,何必……”   然而祝南疆挣扎着又压了上来,两只手撕开他的衣襟:“你的那些道理我听不懂,你的心思我猜不透,我只有看到了……”   肩膀裸露出来,在肩胛骨靠近后颈的方向有一块拇指粗的伤疤,新鲜的嫩肉鼓起来,像一张斜着咧开的嘴。   祝南疆按住温长岭的后脑勺,顺势抱紧了他,嘴唇轻轻擦过伤口边的皮肤:“只有看到了……才有一点点觉得你也是爱我的。”   温长岭到这时候突然间不想挣脱了,抬手回抱住对方,他安抚似地用掌心轻轻摩挲他的后背。   “是我不好。”   祝南疆反手扳过那手掌捂到胸前,男人略带薄茧的温热的手掌,小指处却是空的。他突然就哭了,眼泪顺着下巴淌到嫩红色的伤疤上。   这时他听到温长玲叹息似地在他耳边轻声道:“哪里是你一直追着我走呢?明明从一开始就是我先找到你,叫你去别的地方也不肯去,每天只知道在那里等我……那么暗的地方。”   “那个时候我知道你一定会来,可是现在你不会了,我怕永远都等不到你。”   “是我不好。”   “我真想永远在那里,等你来带我走。”   温长岭不再说话,祝南疆骤然抬手捧住他的脸颊,一言不发地就吻了上去。后者条件反射地缩起脖子,又被按住后脑勺拽向前方,冰凉的舌尖撬开牙关探进口腔。   随即他安静下来,顺着对方的力道微微弯腰。   祝南疆不顾一切地撕咬他的嘴唇,碾压他的舌根,仿佛要抽走他胸腔里的所有空气。嘴里逐渐有了血腥的味道,他感到了疼痛,却并不阻止他。   欢愉是虚幻的,痛苦是真切的,就像那夜梦里的种种终于变成了现实。   他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因此当真的面对它的时候就格外平静。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已经昏暗。没有人来催促他们,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是屋外的弟兄在抽烟。   祝南疆趴在温长岭胸前,身体方才骤然烫起来,现在又恢复了冰凉,他甚至感到有些冷。   “今天我放走一个阮乘志,明天或许就多一个要杀我的人。”   “我不会再让他伤害你。”   “你阻止不了任何人做他想做的事。”   “我至少可以阻止自己。”温长岭背靠墙壁,低头用手指轻轻拨弄他后脑勺上柔软的毛发,“我不会再见你,没有我,你能够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怀里的身体轻轻一颤,祝南疆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无声惨笑:“这就是你想到的办法……你引来刺客,险些送命的是我,你受伤,心疼的是我,你说不再见我,痛苦的还是我。”   “等到一切都过去,我们可以寻常地相遇,寻常地走在一起。”   “从前你总说我走错了路,要我回头。”   “来不及了,现在我只想你平安。”   祝南疆从温长岭怀里爬起来整理好衣襟,又用手理了理乱发:“你知道吗,哥哥……看到你受伤的那一刻,我想,不如趁现在一起死了。我为了和你在一起想要去死,而你为了平安宁愿不见我,我们果然爱不到一起去。”   温长岭望着他的侧影,微微蜷曲的背脊和单薄的腰,有点像小时候的样子。   “我不能死,我还有很多事要做,所以你也要平安……你死了,我就真的找不到你了。”   “你还会找我吗?”   “会,即便你不追着我,我也能找到你。”   作者有话说:   其实到这里算是上部结束,之后会有一段时间上的空缺,大概是1933到1936,楔子里的场景就是在这一时间段发生的。为了目录连贯我就不分上下部了哈,接着往下。 第49章 瞎子的病情   1937年春。   祝南疆在家中接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人是韩香月介绍来的,半个月前在灿新影片公司老板的生日宴上见过一面,说是有生意上的事想要请巡捕房通融,便约好了这日下午在何公馆见面。   韩香月事先在电话里跟他通了气,他大概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头。   特殊时期租界内遍布国民政府和日本人的眼线,祝南疆身边也不例外,因此即便是和公馆这种私人府邸也不能平白无故地出现陌生面孔——凡是宾客来访都得有个由头。   来人并未自报家门,对外他是做棉布生意的纪老板,在宴会上就已介绍过,别的祝南疆也不会多问。   纪先生交给祝南疆一张纸条,后者打开扫了一眼又用打火机点燃了。   “我记住了。”   “这是最后一次会议,过了今天所有文件都会撤移,但不知道任家礼那边会不会供出来。”   “目前还没有收到消息。”   “这次全靠祝探长了。”   “放心,有动静我会提前通知你们。”祝南疆眼看烟灰缸里的纸屑化为灰烬,“对了,任家礼的孩子我已亲自送去新普育堂,此事只有主教一人知道。   “主教大人若能支持就再好不过了,本来俞先生正在想办法。”   “这种事他最好不要出面,我会处理。”   “这次若是没有你,不知道还有多少同志白白牺牲。”纪老板起身对他鞠躬,“祝探长,我先替任家礼感谢你的恩德。”   .   送走来人之后祝南疆上楼回到卧室。   瞎子最近病了,连着四五天上吐下泻高烧不止。祝南疆让他睡在自己的卧房里,晚上派个仆人守着,白天有空自己也去看两眼。   印象里瞎子几乎从不生病,连咳嗽都没咳过,没想到这回攒在一起来了场大的。大夫说这是肠道病引起的发热和脱水,但他从没听说过肠道病能让人烧到下不来床,因此内心怀疑瞎子这是要完。   瞎子是千万不能死的,瞎子死了他就找不到第二个瞎子了。   祝南疆虽然一直把瞎子当做一样“东西”,但没了这东西他简直不知道自己还能跟谁讲心里话。为避免落入只能自言自语的凄凉境地,他花钱请来私人医生一天三次地往家里跑,还找了个大法师给公馆“去邪”——清明刚过,他怀疑是何励人的鬼魂回来找自己麻烦。   大法师是丹凤寺的华道长介绍来的,按时计费,超过一个钟头就收两个钟头的钱,以此类推。为配合其施法祝南疆提前把公馆清空,还根据华道长的吩咐在客厅和楼梯两侧摆好道具,当然,道具也是事先花高价请另一位高僧朋友“开过光”的。   瞎子在昏迷中听见远处传来类似念经的声音,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长袍怪物摇头摆尾地从余光里闪过,瞬间以为自己已然升天。   眼下距离发病已过去整整五日,瞎子的情况有所好转。祝南疆稍稍放下心来,边替他量体温边叫下人端了碗冰镇绿豆汤到床边。   ——绿豆汤是给他自己吃的,瞎子大病初愈,渴了只能喝温水。   “俞先生那边又来人了,这回应该不会出差池。”祝南疆搅动瓷勺,捞起一颗莲子又扔了回去:“但任家礼我真的是无能为力,人赃俱获,听说当晚问不出东西就枪毙了……我一直没告诉他们。”   瞎子仰面躺着,颤巍巍地“嗯”了一声。   “宋成耕这老狐狸,自己躲在办公室里,坏事都让我出面,我成天给人骂得稀巴烂……这好人当得不值啊!”   “三爷……”   “你说什么?”祝南疆俯身到他嘴边细听一阵,“哦……你用不着安慰我,我也不是头一天挨骂!”   .   1933年,日本退出国联,开始肆无忌惮地加快侵略脚步。   上海本就是特务频繁活动之地,关东军在长城热河一线的胜利又助长了军部的气焰,日本的势力逐渐渗入租界区。   工董局为抑制日方的特务活动及国共冲突所带来的混乱,在政治处下增设调查班负责收集所有中国政局相关的情报,包括共产党在内的各党派活动以及日本特务的谋略。调查班由政治处直接领导,而实际行动听从祝南疆的指挥。   这调查班班长的人选是由政治处处长,即宋成耕推荐。宋成耕这么做多少有些私心,但除了祝南疆之外确实也没有第二个人能胜任此项工作。   祝南疆是从华捕开始一步一步做上来的,工董局的一切组织他都熟悉,也懂得看菜下碟跟各式法国人打交道。且因素来与帮派人士交往密切,流氓打手都买他的面子,租界内一有风吹草动马上就能传到他耳朵里。   调查班的存在不为外人所知,明面上他依旧只是“祝探长”,做的事却与特务无二。对此他毫不介意,相反还有些欢喜,因为可以借着工作关心哥哥的处境。   温长岭说到做到,从那之后真就没有再见过祝南疆。电话打过去只谈公事,街上碰着了装没看见,哪怕他死皮赖脸地凑到跟前也是有事说事,一点多余的笑脸都不给。   祝南疆简直要恨上了他,恨他的淡定和理智,显得自己愈发像个疯子。   在他当上调查班班长的第二年,有一天韩香月找到了他,托他护送一批货物从四明码头横穿租界至华区,祝南疆不多时便意识到那批货物是军火。   朗博上校卸任后工董局逐渐对国民政府妥协,租界内窝藏革命党人乃是重罪,更别说助其运输军火。   韩香月是在替俞善锟传话,可俞善锟身为工董局董事,为何会对任调查班班长的自己提出这样的请求?   祝南疆怀疑工董局在试探自己,直到俞善锟亲自来何公馆见了他,才知道对方确实一直在暗中给革命党人牵线。   他也终于明白十年前那个暴乱的夜晚,韩香月为何会出现在印刷厂的后门,事后也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自己。   祝南疆接受了俞善锟的委托,在此后的三年里利用职务之便给革命党人传递消息,运输物资,拦截国民党特务的追捕。有好几次他甚至在保护人名单里看到了温长岭的名字。   真是有意思极了,他偷偷摸摸做了这么多好事,可明面上依旧是要挨骂,骂得越凶他就越安全。因为一旦被人知道,这好事就做不成了。   祝南疆不在乎被人骂,也不指望有谁会谢他,他只是好奇哥哥如果知道这些会怎么想。   ——他小心谨慎地同我保持距离,殊不知我离他这么近。看吧,休想与我撇清关系,哈!   温长岭的想法,他自然是无从知晓,因为两人已有整整三年不曾面对面心平气和地交谈过心事,况且出于安全考虑他也不好跟对方接触过多。   于是,排解不了的心事他只能讲给瞎子听,一遍不够就讲好几遍。   “你说温长岭如果知道这些会怎么想?”   瞎子盯着他手里那碗绿豆汤,气若游丝道:“温先生会理解三爷的一片真心。”   “理解了又怎么样?我真心对他,他还指不定怎么想我。”   “温先生对三爷也是一片真心。”   “是么?”   祝南疆突然想起当初就是瞎子“火眼金睛”地看出自己对温长岭是“真心”。   “你是不是觉得谁对谁都是一片真心?”   瞎子眨巴着独眼不说话,似是在认真琢磨这个问题。   祝南疆于是换了个问法:“你还觉得谁对我一片真心?”   对方这回答得飞快:“我对三爷也是一片真心。”   “哦,谢谢……”   祝南疆觉得现在同瞎子探讨这问题简直是白费口舌。虽然他在健康的时候也不怎么会说话,但是高烧会让本来就不灵活的脑子雪上加霜。   说起来瞎子真的很少生病,现在也不是大冷大热的天,怎么说中招就中招呢?   一般当动物的身体或行为突发异常,就意味着将有大事要发生。   祝南疆心想,这不是个好兆头。   作者有话说:   瞎子:一片真心!童叟无欺! 第50章 变天   祝南疆这人向来有点迷信,任何一件事只要他愿意,就可以立马成为好兆头或者坏兆头,尽管实际上也没应验过几回。   但这一次不知怎么的,他的预感格外准确。   7月8号凌晨,驻扎在丰台的日本驻屯军突然向宛平城发动攻击,战争爆发。   一个月后炮火蔓延至淞沪,政府军与日本驻沪海军特别陆战队激战三个月,终因战局失利被迫撤退,11月中旬上海沦陷。   祝南疆因为住在法租界,对华东一带的时局不甚敏感。因此当平津开战,周围人都惶惶不可终日之时,他还稀里糊涂地在公馆里坐着,计划过几日再请法师来家中做法驱驱邪祟。还是瞎子脑袋清醒,病一好就出门抢购粮食,囤积罐头。   过了几日工董局传出消息称上海可能开战,祝南疆这才紧张起来。开始东奔西走地打听情报。华区的中国人有的嗅到危机,纷纷拖家带口涌入租界,而租界内的有钱人则是想方设法找船南下避难。   那薛从淮是个机灵的,路子又广,早早就弄到船票把老婆孩子和丈人一家全部送去广州,自己则暂且留在上海善后,把大额钱款取出来存入英国银行,一切能够变现的资产全部出手换成金条。   祝南疆这些年靠薛从淮赚了不少钱,眼见摇钱树要离自己而去,非常真情实意地感到不舍:“说走就走?你那些房产和商店,卖不掉就打算扔在这儿吗?”   “情势所逼,要是孤家寡人赌赌运气也就罢了,我这上有老下有小,实在是担不起风险。”   “有这么严重?日本人就算打过来也不至于进到租界,到时候看情况再走也不迟。”   “谁知道日本会不会对英法开战,等打起来再走就晚了。”   “那不可能!”   嘴上说着不可能,祝南疆心里其实并无主意,并且被周遭愈发紧张的气氛带得自己也有些不安起来。   不过他跟薛从淮不同,一来他从小生长在上海,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离开这块熟悉的地方不知道还能去哪里,二来他孤家寡人一个,真要逃的话也没那么多顾虑。   况且温长岭也还没走。   早在五年前,日本破坏文化机关以打击中国的意图就十分明显。江南印书馆已然遭受过一次毁灭性打击,这几年才刚刚恢复过来。如若上海失守,在华区的图书馆和印刷厂必然遭到彻底查封和破坏。因此当华北的枪声一响,温长岭和管理所领导就在临近的法租界租下临时仓库,将印刷厂的机器,原材料和图书馆的藏书向租界内转移。   调查班接到情报称日本特务已获知印书馆的行动,正采取措施暗中阻挠。工董局在这节骨眼上不敢跟日本人作对,命调查班静观其变,切勿插手此事。   祝南疆一面要防止特务对温长岭下手,一面又要向工董局隐瞒行踪,瞻前顾后地放不开手脚,几场暗斗下来印刷厂是顺利转移了,他自己也损失了不少人手。   这世道比起十年前已大为不同,祝南疆隐约感觉到凭自己现在的能力已经无法确保温长岭的安全,再加上薛从淮说日本有可能对英法开战,一番计较之后心中不安更甚。   .   就这么挨到8月中旬,上海终究没能躲过炮火,激战三个月后政府军撤退,留下一片满目苍夷的土地。   情况比祝南疆想象的要好一些,日本占领上海后并没有向英法等国发难,华区以外的地方还算太平。   各路关卡全部封死,但凡有在租界有房产或者门路的人早已拖家带口前来避难,商会组织有志者搭建临时救济点,给无家可归的难民提供粮食和补贴。   薛从淮为处理手头的股票期货耽搁了时间,没能及时逃出去,这会儿便被堵在法租界新区的公寓里,大门一闭终止了一切活动。   用他的话说现在华区已成了日本人的天下,像他这样平日里长袖善舞的活跃分子,一旦被盯上了撇又撇不干净,搞不好就被当成汉奸。   短暂的混乱过后租界区逐渐恢复了秩序,祝南疆以为危机已然过去,又试试探探地开始在华区露面。   早在五年前日本第一次炮袭上海之后江南印书馆就在香港建立了分厂。7月平津开战,馆长一边安排管理所等主要机构往租界区转移,一边把贵重机械和大半的职工派往香港。香港实际上成了印书馆的运营中心。而以编纂室为中心的少量人员依旧留在上海,从事战时教科书的编纂工作。租界内成立了临时办事处,温长岭任副处长,同时负责香港和上海之间的运输。   只要哥哥还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就是安全的。祝南疆觉得这样挺好,他跟温长岭之间的距离甚至比开战前还近了一些,既然如此就更没有理由逃走了。   .   两天后他从手下探子口中得知日本军部已在华区成立了新政府,叫什么“上海市大道政府”,问主要官员都有谁,却是答不上来。   “三爷,我听说田东宝要当情报处处长。”   “谁?”   “田东宝,前些年在俞善锟手底下做事的那个。”   祝南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对方在说谁。   大约四五年前俞家发生过一场惊天动地的内斗,俞老爷子差点被亲信之人炸死在自家车中。事后虽然进行了大清洗,但俞家元气大伤,企业损失近乎一半。原本替俞善锟经营赌场的田东宝趁势脱离俞家自立山头,听说是去了南市区和日租界发展。   祝南疆本来就对田东宝不甚待见,除了不可避免地在宴会等场合相遇,平日里私交几乎为零。   说起来此人也算是个嗅觉灵敏的野心家,在租界区有好几处房产可供避难,怎么就自甘堕落做起了汉奸?做汉奸能有什么好前途呢?   司令部早已撤走,今后同工董局打交道的是大道政府,祝南疆急于知道新设立的各部门里都有些什么人,边派手下继续打听边动身去找薛从淮。   ——对方常年混迹于各色商人之间,有时候消息比自己还灵通。   到了薛从怀在新租借的公寓,祝南疆惊悚地发现对方目光呆滞蓬头摊面,房间里堆满了罐头和换下的衣物,周遭弥漫着一股不太纯正的臭气。   “老薛,你……没女人伺候你就活成这副样子?”   “祝探长,还是你胆子大。”   “我怎么了?”   “都这时候了你还敢抛头露面?”   祝南疆原以为薛从淮是离了老婆生活不能自理,交谈之后才知道对方是被日本人吓破了胆,白天黑夜不敢踏出房间一步。   “月初的时候有个日本朋友跟我说上面有意向叫我去当新政府的财政部长,我以为他是说着玩的。我就是个生意人,哪里做得来什么财政部长?谁知前几天真的有人找上门来!”   “找谁不行,为什么非找你?”   “怪我平时跟日本人走得太近,不然……”薛从淮拾起挂在沙发上的毛巾抹了把脸,“要说资历和人脉,那赵老板可比我说得上话,他当过两年商会主席。”   “赵文寅?他不是前天被车撞死了吗?”   “我就是要说这事!听说本来这财政部长是要请他去当的,其中不知道出了什么波折……赵老板是前天出的事,报纸上说是车祸,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日本人干的。”   “是没谈拢还是赵文寅不肯合作?”听他这么一说,祝南疆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这我哪知道啊!反正被新政府盯上绝对没有好事,赵老板前脚刚死,后脚他们就找到我,这,这……”   “你答应了没有?”   “还没,我说要考虑一下。”薛从淮说着说着开始发抖,“这不过是缓兵之计,他们马上又会找上门来,再不给答复我恐怕就要跟赵老板一个下场。”   祝南疆安抚他道:“别急,就这么点事不至于要你的命,赵文寅可能还干了别的惹到日本人。”   “话是这么说,可我这么拖下去也不是个办法。”   “你不是要去广州吗?怎么还不走?”   “错过了一趟船,现在再搞船票就不容易了,最早也要等到下个月。”   “你先别急,我替你想想办法。”   “祝探长,到这个地步我也不指望有谁能帮我了,我的那些朋友们逃的逃躲的躲,没死就算是好的,能靠得住的也只有你了!”薛从淮哆哆嗦嗦地进了卧房又出来,手里拿着枚黄皮信封,“这是我最后整理的一笔款子,存在花旗银行,用的是假名。我要是出了什么事,麻烦你想办法把它交给我老婆。”   “老薛,你别这样。赵文寅死在华区,这儿是租界,日本人再横也不能光天化日地行凶。”   “对了……我还没告诉你他们的住处……”   “薛从淮!别他妈搞得像在交代后事一样,你这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祝南疆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决定今晚就找人弄一张最近的船票把他送走。再这么下去用不着日本人找上门来,他自己就能把自己逼魔怔了。   “这钱你留着亲手交给你老婆吧!收拾东西跟我走,这两天你就住我那,等弄到船票赶紧给我滚!”   “不,不行……我是怕死,但我也不能给你惹麻烦。”   “你能给我惹什么麻烦?日本人是能上我这儿来砍人还是怎么的?”   “去哪儿都一样,他们早晚也会找上你的。”   “找我干什么?”祝南疆疑道。   薛从淮神经兮兮地拉住他的手腕:“坂野君跟我说他在拟定名单上看到了你的名字。祝探长,他们想请你去当警察局长,我们俩谁都逃不掉啦!”   “啊?”祝南疆莫名其妙地抽回手:“我?我在巡捕房干的好好的,干什么要去当警察局长?”   “这我不知道,但听说是岩泉副领事亲自点名要你。”   “岩泉副领事?真他妈日了狗了……我见都没见过他!”   作者有话说:   今天也是肥肥的一章,所以……?(暗示) 第51章 田东宝(上)   祝南疆把薛从淮带回了家,并给他弄到一张去香港的船票,四天后出发。   “到香港之后你自己想办法去广州吧,我管不了。”   “祝探长……好兄弟,你的大恩大德我这辈子都报不了!”   薛从淮得知不日便能离开上海,一改前几日的颓废重又精神抖擞起来,临行前他劝祝南疆跟他一起走。   “上海待不下去了,租界也不安全。祝探长,既然你搞得到船票就赶紧走吧,哪天日本发起疯来把洋人给打了,谁也保不住咱们!”   “要滚赶紧滚,我好得很,用不着你来担心。”   “就算是在租界你逃不过特务的眼睛。你听我说,日本人早已经盯上你了,真的,前几天军部那边还……”   “老子当了十几年便衣,还怕被特务惦记?”   “唉,祝探长,我是真担心你……”   祝南疆向来认为跟薛从淮就是酒肉朋友,互相利用的关系,只因对方实实在在地带给自己大笔财富,因此处于利人利己的考虑处处帮他一把。如今“大难临头各自飞”,对方突然老大哥似地关怀起自己来,平日里摊了多少好处也没见他客气过,现在因为区区一张船票就感恩戴德。不懂,真的是不懂。   祝南疆跟昔日的“友人”之间突然产生隔阂,心里不太痛快,好在第二天一早薛从淮就上了船。他怕路上有人找麻烦,索性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直到亲眼看着轮船离港才开车折返。   到家后他想起先前薛从淮托自己转交给他老婆的那枚信封还在书桌上压着,打开一看,大约有十五万块的存款。当天下午他就去花旗银行把钱取出来转存到自己名下,就当是送对方离沪的保护费了。   .   薛从淮说日本人盯上了他,没过几天还真有个号称外务省特派员的小老头子找上门来,大五六十岁年纪,个子大概只到祝南疆的下巴。   小老头子大概刚到上海,中国话说得不怎么样,词藻华丽地啰嗦了一堆,大致是邀请他去帮日领馆主持文化方面的工作。   “这跟老薛说的不一样啊!不是说让我当警察局长吗?”祝南疆心想,“警察局我还能扯上点关系,文化工作……就我这中学没毕业的文化水平,能主持什么文化工作?”   祝南疆虽然一向自我感觉良好,但在某些方面很有自知之明,认为自己除了会写两句情诗以外跟文盲没什么差别。这外务省特派员昧着良心溜须拍马,用词又不恰当,好话听上去有些讽刺的效果。他听着听着心里不大舒服,于是假装身体欠佳敷衍了事。   小老头以为是自己中文没说明白,第四次登门之时带了个随行翻译,没想到祝南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头两回还能坐在沙发上勉强谈两句,六七天不见居然虚弱到下不来床了!   祝南疆靠装病熬走了包括小老头在内的三四波日本人,打算继续用同一招数熬过年,不想刚过12月突然接到电话,说是有日本兵要接收他在宝山路的房子做兵站。祝南疆听到消息大惊失色,瞬间什么毛病都没有了。   那房子原是温家老宅,刚跟温长岭闹掰那段时间他想对方想得紧,于是花了些钱买下这处宅院,不做任何用处,就是偶尔过来看看以解相思之苦。   祝南疆主要的资产全在法租界内,留在华区的都是些可有可无的小生意,唯有这栋宅子算是个宝贝。宝贝是不可以轻易被人抢去的,因此在当了两个多月睡美人之后他终于清醒过来。   日本人现在在华区是畅行无阻了,别说抢占民宅,就是当街杀人也没人敢管。他知道宝山路一带是非多,造个兵站或办公处不稀奇。但是那么多房子为什么偏偏挑到自己头上,且说动手就动手也不事先知会一声?   祝南疆的疑神疑鬼在某些时候显得迷信,少数情况下又十分灵验。   譬如现在,他觉得没收房子充当兵站这件事很古怪,怀疑是有人在背后存心作弄他。这种时候本人被逼出面显然是正中对方下怀,因此他身着便服开车到宝山路附近,闷声不响地看着一队全副武装的日本大兵进进出出往房子外面搬东西。   “三爷。”   瞎子这时候依旧是跟在祝南疆身边寸步不离。他那眼睛虽然只剩下一只,但不知怎么的比旁人两只加起来还要看得清,看得远。祝南疆顺着他手指方向远远望去,在三四名领队模样的日本兵身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田东宝。   .   回租界后祝南疆加派人手往日占区打探消息。   自从装病在家他就鲜少关心新政府的动向,调查班也因国民政府的撤退停止运作。   南京刚刚沦陷,战争扩大已成定局,法国当局考虑到在华侨民的安危也是万分紧张,喝令巡捕房切勿轻举妄动。   祝南疆当了两个月的闲人,突然间就觉得于外界断绝了关系。他是记得薛从淮说过田东宝在给新政府做事,但他不知道对方何时与军队扯上了关系。   作者有话说:   存稿出了点问题,还有一小段改改再发出来! 第52章 田东宝(下)   情报处处长,情报处……看样子也是类似特务一类的官职。可我当了这么多年特务也不过可以调动警员而已,他带来的那些人明显不是普通警员,难不成他是在给司令部的情报处做事?   祝南疆仇家不少,但没有一个像田东宝这么难缠。对方无休止地盯着自己,也不说要干什么,单是做一些令他光火又不好发作的事,仿佛天生就是为了碍他的眼而存在的。   这样一个人突然带了日本兵来接收自己的房子,这事绝不只是抢房产这么简单。祝南疆立刻就警觉起来,同时做好了与其长期斗争的准备。   不出两日探子带回了他想要的情报。   原来那新成立的“大道政府”从头到尾不过是军方掌控的一个傀儡组织,一切政策施行全要听从司令部的指挥。除了秘书处,警察局,教育局等基础机构以外还有一个专门负责文化情报的独立机构,由日本驻上海副领事岩泉咸次郎负责,说白了就是个独立于伪政府的特务部门。   该机构的办事处在宝山路,目前还只有一栋两层小楼,日领馆方面正在计划扩建,意图将它包装成供中日幕僚互相交流的非官方机构。   田东宝所任职的情报处属于该机构下的一个部门,为方便收集情报,下属人员全由汉奸构成。除情报部以外还有一个文化部专门负责日占区教育和宣传事业,另设武装部常备警力,配合机构执行特务工作。   前两天祝南疆看到的那些日本兵非正规军,也不是普通警员,正是这武装部派出的特工队。   至于田东宝为什么会出现在那里,原因显而易见。就是这狗娘养的故意挑自己的房子充公,并且大概是仗着有日本人撑腰,连招呼都不打就直接下手!   祝南疆没想到这世道竟然变化这么快,连田东宝这样的货色都能爬到自己头上来了。   这可不行,他祝南疆什么委屈都能受,就是不能被野狗在脚上撒尿!   作者有话说:   明天休息,下次更新是周四凌晨哦~ 第53章 夹缝之间   祝南疆琢磨着要给田东宝一点颜色瞧瞧,还没等想到万全的办法,半个月前来过何公馆却吃了闭门羹的铃木中佐又找上门来。   “前几日听部下说在闸北区看见你,想来身体有所恢复,特此前来探望。”   祝南疆料到对方在自己身边安插了眼线,难得出一次租界消息就传到对方耳里。不过事到如今他也不能再继续装病睡觉了,这么睡下去哪天被人连窝端了都不知道。   “最近是稍微舒服了点,您来得真是时候。”   “我自然是盼着祝先生早日康复以共谋大事的。”   这铃木中佐大概是专门学过中文,说的话既客气又易懂,但坏处就是让人不好装傻。   祝南疆也无意装傻,简单寒暄两句之后直戳了当道:“我去闸北是因为房子被没收充公了,你们日本人办事挺霸道啊?”   “哦?什么房子?”铃木眉头锁起,脸上的疑惑不像是装的,“是谁干的?这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哈,您都不知道,我就更加不知道了……”祝南疆从烟筒里抽出根香烟,笑得一脸苦涩,“你们口口声声尊敬我,做出来的事却丝毫没有看得起我的样子。今天抄家,明天是不是就该砸车子,扔炸弹了?”   “祝先生,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这其中必定有些误会。”   “是误会那最好,我这人最怕结仇,一般的小仇也就罢了,皇军我可惹不起。”   “祝先生你放心!我马上就去调查清楚,帮你把房子要回来。”   “那就先谢谢长官了。”   铃木中佐见祝南疆今日态度友善,很好说话,于是趁热打铁道:“那个,上次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哦,其实前阵子还有一位松井先生来找过我……你们这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分得还挺开,我简直不知道自己能干嘛。”   “松井淳?我知道他,是岩泉副领事叫他来找你的吧?”   “这我不清楚。”   “祝先生,恕我直言,像你这样的人才去文化部实在是大材小用了。”铃木中佐看似有些急了,“以你的本事和资历完全可以胜任警察局长一职,我想你应该也更乐意做这差事。而文化部,那其实跟教育部是没有很大分别的,就算你进了警察局,日后也是可以兼任顾问的。”   “这事我要再想想,最近因为房子的问题烦得很,实在是考虑不了那么多。”   “房子的问题相信很快就可以解决,至于我的提议,也请祝先生好好考虑。下个月吉村领事在花园饭店请中日两国的朋友们吃饭,祝先生如果能赏脸就再好不过了。”   .   送走铃木中佐之后祝南疆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发呆。   这世道真的是不一样了。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房子被杂碎抢走无计可施,然而日本人随便一句话就可以帮他要回来。当然,要回来的前提是他愿意跟对方做“朋友”。   可田东宝又是怎么回事?他能带着武装人员来抢房子,又似乎得听从铃木中佐的吩咐。他在伪政府中到底地位如何?自己要是真的当上警察局长能不能压住他?   还有那个文化部和警察局到底是什么关系,他也不怎么清楚。但有一点铃木说的没错,比起前者他的确更喜欢警察局,因为在警察局做事能摸刀枪。   他从一个羸弱少年到人见人怕的祝探长,一路靠着权利和暴力摸爬滚打地挺过来,只有警服能给他安全感。脱去这身警服,他其实和街上的混混并没有什么两样,而现在这局势已经不是光靠蛮力就可以存活的了。   祝南疆琢磨到一半突然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虽然不懂什么大道理,但也知道这汉奸是不能随便当的,一旦跟日本人扯上关系那就是千古罪人,是要遗臭万年的。   先前刚当上警探长的时候,他记得,自己明明没干什么罪大恶极之事,只是帮中国人抓中国人,就已经被骂得狗血淋头。后来他听宋成耕的话暗中帮了几个革命党人,又冒着被工董局发现的危险替俞善锟行方便,但因为无人知晓所以依旧是挨骂。现在好了,日本人朝他抛出橄榄枝。他要是接住了,到时候报纸一登广播喇叭一报,他怕不是要被唾沫星子喷成骰子!   回想过去这十多年,宋成耕干的坏事不比他少,不过都是偷偷摸摸地干,俞善锟干过很多好事,有些在明有些在暗。唯独他,是明着干坏事暗着干好事,最后非但没落得句好话还换来一身骂名,这划不来!   祝南疆并不怕被人骂,也不想当什么英雄,但凡事得讲究成本和回报。要是当恶人能换来钱和权,他会毫不犹豫地作恶。要是行善能换来哥哥的夸奖和亲近,他就会不假吝啬地行善。最初他庇护遭巡捕房通缉的工人,也是出于这样的心理。   后来俞善锟找到了他。他发现只要冒一点点风险做些所谓的好事就能受到尊敬,在某种意义上跟俞善锟这样的大佬“平起平坐”,于是又心甘情愿替对方当了三四年的线人。   可现在情况大为不同了。为了抢回房子制住田东宝就去给伪政府做事,这样的买卖真的划得来吗?   “汉奸”的罪名实在太大太重了,不是他能够承受得起的。可躲在租界内当缩头乌龟,眼看敌人将自己用血汗换来的财产一点点吞噬掉也不是他的作风。眼下不过只是套房子,谁知道今后对方还会做出什么事来呢?   正如薛从淮所言,租界也不见得绝对安全。   .   祝南疆因为始终算不清这买卖划不划得来,又不知道那文化部到底是什么东西,思忖再三最后还是给宋成耕打了电话。   至少到目前为止,对方还是值得信赖的。   他没有提田东宝,只说有几个日本人分别来请自己去伪政府做官的事,宋成耕听了之后陷入良久的沉默。   “宋先生,你知不知道那个情报机构是什么东西?听铃木中佐的意思,他好像挺看不上那边的人。”   “小祝,日本那边的情况你可能不太了解。市政府现在由军部控制,像那个铃木中佐还有别的顾问全都是现役军人。但领事馆是归外务省管辖,虽然跟军部是合作关系但不属于一个系统。”   “我知道它是个独立机构,但是跟警察局比哪个大?”   “要说谁权利大些,那肯定是军部,非常时刻谁有兵权谁说了算。”宋成耕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沉声道:“你决定接受委任了?”   祝南疆停顿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我先前得罪过几个人,现在他们替日本人做事,想着办法要来搞我。”   “法国佬现在只顾自保,不会想管中国人的闲事,你当心点别闹出动静。”   “我当然不指望法国人能替我撑腰。”   “那你……”   “我知道你要劝我三思,可我实在是没什么主意。依你看有什么办法能跟日本人搞好关系,又推脱掉这些差事吗?”   “小祝……”宋成耕犹豫片刻道,“你知道我这些年不止在帮工董局做事。”   祝南疆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宋成耕利用职务之便放走过几个政治犯,他是知道的,除此之外对方似乎和军统局也有联系。   ——人总要为自己留条后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这是宋成耕的生存方式,因此他从不过问,也不深究。而同样的,他与俞善锟之间的联系对方也不知情,或许知道一些,但从未干涉。   所以现在,他是在劝自己跟日本人合作以留后路吗?   “宋先生,你也知道我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他们要是欺人太甚,我不可能挨了鞭子还上赶着陪笑。”   “你在巡捕房干了十几年,有胆识有经验,又跟帮会人士走得近,日本人想拉拢你是自然的。”   “军部现在对我是还算客气……”   “他们需要你巩固治安,我们也需要人提供高层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   周四的更新!这周挑战日更! 第54章 反击   两天后宝山路的房子物归原主。当天晚上祝南疆接到田东宝打来的电话,称此事乃无心之举,他事先并不知道房子的主人是谁。   祝南疆自然全当他放屁,嘴上接受道歉,明里暗里却是嘲讽了对方一通。末了田东宝提出要当面赔罪,他一句“没空”就挂了电话。   然而过了几天吉村领事派人送来请帖,邀他下月初参加领事馆举办的宴会。祝南疆知道军部和外务省的人都在盯着自己,此事不宜再拖,只好点头答应。   宴会在日租界的花园饭店举办。与会者大多是日本军政要人以及给新政府做事的“中日友好人士”,说白了就是汉奸。   祝南疆知道自己既已到场就难再置身事外,横竖撇不清关系了,再端着架子也没什么意思,因此一进饭店就四处活络地找寻熟面孔。   岩泉副领事从人群中挤过来,对着他又是鞠躬又是寒暄。祝南疆刚应了几句,铃木中佐又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硬生生插入了话题。   “祝先生!你可总算来了!”   “怎么,我迟到了吗?”   “没有没有……机会难得,我们应该多聊聊。”   岩泉副领事微微笑着站在一边,直到铃木中佐把祝南疆引进了舞厅也没能再插上话。   祝南疆算是看出来了,这宴会说是领事馆办的,但真正的主人公却是军方人士。宋成耕说的没错,在占领区有军衔才有话语权。   舞厅内彩灯斑斓,忽明忽暗的甚是晃眼。角落里有穿西洋服饰的乐手在演奏,听不出是什么国家的曲子。   铃木中佐把祝南疆领到舞池边的沙发上:“前阵子说的事,祝先生考虑的怎么样了?   后者大咧咧地一笑:“才刚歇脚,你就要跟我谈公事了?”   “哈哈!我不是这个意思……祝先生请随意,离晚饭还有一个钟头,先喝些什么?”   说是请随意,对方显然并没有放他自由行动的意思。祝南疆客套话也说了,酒也喝了,见一时半会儿脱不开身只得继续没话找话。   两人谈到了宝山路的房子。   铃木大佐称那一带的确在扩建兵站,以供岩泉公馆的武装部使用。岩泉公馆,即领事馆统领的情报机构对外的名字,听上去倒像是个纯粹的娱乐性场所。   岩泉公馆刚成立不久,人员不足,新上任的情报处处长田东宝奉命负责筹建兵站一事,哪晓得一个不留神殃及了祝南疆。   “岩泉君就是这样,办事不讲规矩。不过田处长也不是有意要为难你,大家都是自己人,小小一个误会说开了也就好了。”   呵,好一个小小的误会……祝南疆心里冷笑,我要是闷声不响吃了这哑巴亏,过两天他怕是要把我的店铺和仓库全给砸了!   “对了,田处长今天来了没有?”   “来了,早来了,我这就叫他过来亲自给你赔罪。”   “别别别,这倒不必,我不是个记仇的人。”   “陪个罪是应该的!”   铃木大佐东张西望地找田东宝,半天也没见着他的人影。这时一名副官打扮青年上前对他耳语两句,后者一拍膝盖:“姚市长来了,一块儿去说两句。”   姚成蹊,商人出身,原是英国贸易公司的买办,后任上海交商银行总经理,上海沦陷后第一个公开投敌。   祝南疆很早就听说过这人,原以为不过是个精明的投机分子罢了,没想到摇身一变成了市长。尽管如此,他并没有与其结交的欲望。   “一路赶过来有些累了,我先休息一会儿。”   “那好,祝先生,有什么要求尽管吩咐。”   铃木中佐随着副官出了舞厅。祝南疆松了口气,刚翘起二郎腿想要抽支烟,忽然一人闷声不响地挨着他坐了下来:“祝先生,见你一面可真难啊!”   祝南疆举着打火机的手停在半空,火苗闪了一下又熄灭了:“刚才找你怎么不出来?”   田东宝扬眉笑道:“找我干什么?给你赔罪?”   “听你口气像是不大乐意。”   “乐不乐意一样是得赔,祝先生,你知道我向来是拿你没什么办法的。”   两三年未见,男人看上去并没有大的变化,且说话依旧是阴阳怪气,笑里藏刀。   祝南疆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对方就是三十来岁,这么算起来现如今已是不惑之年。相较于胀得像个发面馒头似的何庭珖,他能保养成这样已属不易。   “放屁!”犹豫了短短三秒,祝南疆决定不与对方做无谓的客气,“你拿我没办法?那么大栋宅子说收就收,这叫拿我没办法?”   “房子的事错不在我。岩泉公馆在扩建,宝山路上要增设两栋办公楼和一个兵站,那房子正好在范围里,想绕也绕不开。”田东宝叫了瓶红葡萄酒,不紧不慢地倒了浅浅两杯,“我不过是公事公办,并非有意跟你做对,但军部那边硬要我给你赔罪……我冤啊!”   “我知道你巴不得我上日本人的黑名单,好痛打落水狗。”   “话不能这么说,等你进了新政府,我们还要好好相处热络感情呢。”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接这份差事?”   “我了解你,祝先生,你不是个肯做缩头乌龟的人。”田东宝一口饮尽自己的那杯酒,将另一杯推至祝南疆跟前,“若非如此,我也不会信誓旦旦地向副领事举荐你。”   祝南疆听闻此言瞬间一切都想通了。   他身在法租界,平时和日本人来往并不密切,按理说就算名声再大也不至于这么被人惦记。然而自沦陷以来接二连三地有日方人士“抬举”自己,言语间对他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   一切原来都是田东宝这狗娘养的在背后捣鬼。祝南疆怀疑对方动宝山路的房子根本不是为了报复,而是在逼自己出面!   “你他妈自己当汉奸也就罢了,还想拖我一起下水?”   “嘘……小声点,你就不怕被人听到?”   “奴才当得还挺入戏?”   “祝先生,你用不着跟我装贞烈。日本人没打进来的时候你也是在给法国佬做事,都是奴才,不分贵贱。”田东宝抬眼道,“洋人不行了,华东迟早是日本人的天下,你向来懂得审时度势,应该知道怎么做才是明智的。”   祝南疆见他语气笃定,神情态度已和两三年前大为不同。那时候对方虽然也是一肚子坏水,但在自己面前还算隐忍规矩,而现如今言语间咄咄逼人,笑脸快要包不住勃勃野心了。   “有什么话就说开了吧,你我有仇,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在找机会扳倒我。拉我进伪政府之后你打算怎么样?看我把名声弄臭然后被除奸团的人弄死?”   “祝探长,你的名声难道很好吗?”   “你……”   田东宝一句话呛住对方,顿时大为亢奋。两人脚下仿佛是片没有硝烟的战场,那边退缩一点这边便能迈进一步,原先自己已被逼到了角落,现在终于能够做出反击了!   作者有话说:   烂桃花要开始搞事情了! 第55章 恶心话   田东宝一句话呛住对方,顿时大为亢奋。   “我把你当朋友,你却把我当仇人。我默默关心了你这么多年,你却理解为我在等着落井下石。祝先生,你把我想得如此不堪,老实说我会很伤心的。”   祝南疆皱起眉头:“你说的这是什么恶心话?你他娘的是看上我了吗?”   “哈!”田东宝抬起下巴做出个夸张的表情,“我从来没掩饰过对你的倾慕,你现在才知道?”   祝南疆胃里一抽,差点把隔夜饭都呕出来。   不行,这地方待不下去了。尽管宋成耕提议他顺水推舟混入伪政府当内奸,但此事事关重大,他尚未做出决定。   倒不是因为做内奸所要承担的风险,而是出于现实利益考虑。他自知不是个很有立场的人,且对宋成耕所说的“上边”一无所知,就这么只身贸然跳入漩涡,难保不会白白成为牺牲品。   另一方面日本人显然比法国佬要难伺候得多,听话还好说,不听话怕是吃不了兜着走。祝南疆当了小半辈子的狗,好不容易混出名堂,现在要他弯下腰去重新做回奴才,那简直是要了他的命。   总而言之这不是一份好差事。坏了名声,失了尊严,且不好博弈,稍一动摇就两头不是人。更何况现在又冒出个田东宝,即便呈一时之快压住他的威风,日后两人共事一主,弄又弄不死他,每天还要对着这张脸强颜欢笑,想想就他妈窝囊!   “田处长,承蒙厚爱,您的倾慕我可承受不起!”   “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有偏见,其实抛开过去的那些是非,我觉得……”   “不是偏见。”祝南疆不耐烦地打断他,“你起码年轻个二十岁,洗刷干净打扮好了再说这话,我没准还……还是对你没兴趣!”   “祝探长,你何必对我这么刻薄?”   “是你先恶心我!”   饶是脸皮再厚之人也架不住此等恶言。是,祝南疆是有摆架子的资本,但他田东宝也不是歪瓜裂枣。这么多年对方恶语相对,自己一笑了之从未计较,可如今他得到皇军赏识身居要职,对方依旧像打发癞蛤蟆似的对他,这就有点不识好歹了。   “祝探长,我是老男人一个,但你也不年轻啊!怎么,你以为你还是十六七岁的黄花大闺女吗?”   “马勒个比的神经病,我不跟你废话!”祝南疆忍无可忍地从沙发里跳起来,“多谢你抬举我,房子我不要了,这官谁爱当谁当,我还真就做回缩头乌龟给你看看!”   “哈!都到这地步了,你以为你可以置身事外?”   “我不愿意干的事情,谁都别想逼我!”   田东宝倏地伸手抓住他的右腕:“为了躲我连送上门的官都不当?你这么把我当回事,我倒是受宠若惊。”   “我就是不想看见你,怎么样?”祝南疆甩手抽回胳膊,“你要是实在爱我可以叫人上我家送花,我不拦着。”   “祝探长真会说笑。”   “彼此彼此。”   田东宝不动声色地理了理袖子,起身凑近他跟前:“你要是真不想跟日本人合作,我自然不能逼你,不过……祝探长,我猜你应该会想知道岩泉公馆是干什么的。”   祝南疆斜眼看他,面无表情地等待下文。   “情报部收集包括革命党在内的各种反日活动的情报,经我筛选报告给岩泉馆长。证据确凿的交由警察局立案缉查,没证据的就叫武装部自行处理,你应该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只有舞刀弄枪的才算是反日活动,那些在报纸上发布反日言论煽动群众的机关人员也是情报处的重点调查对象。”田东宝顿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据我所知,一些所谓的爱国人士躲在租界区组织出版革命刊物和反日教科书,他们把工厂移设至香港,再从香港往内地运书,以为这样就可以躲避日本兵的缉查……”   “你到底想说什么?”祝南疆的脸阴了下来。   “日本人是暂时踏不进租界区,但上海就这么大块地方,要想揪个人出来也不难,尤其当反日证据确凿的时候……这就是情报处和警察局要做的事了。”   “……”   “有些人没准还有前科,一旦进去怕是再难出来了……比方说你那亲爱的哥哥,是不是?”   “田东宝!”祝南疆猛地揪住他的领子往沙发上一掼,随即紧压上去用膝盖抵住他的侧腹,“你他妈敢威胁我?!”   软皮沙发上使不出力道,但男人依旧被这一击撞得痛哼一声。   近处的几名来宾注意到动静,纷纷往角落里投来惊疑的目光。田东宝回过神来,顺势搂住祝南疆的腰往侧里一翻,又抬起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看上去是个不慎跌倒的模样。   “……说动手就动手,胆子真够大的!”   祝南疆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这时只好配合对方佯装摔倒,歪歪扭扭地从沙发里坐起来整理了一下衣襟。   田东宝的一只手还搭在他颈侧:“你怎么知道我在说谁,你那二哥不是好好地躲在英租界收租么?”   “……我跟他没关系。”   “何庭毓?听说他兵败撤至武汉,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有话就说,不必跟我绕弯子。”祝南疆看出对方已然笃定自己跟温长岭的关系,既然如此再掩饰也是无用,“你想把他怎么样?”   田东宝意味深长地一笑:“祝探长,你对温长岭真不是一般的在乎啊……这我就有点搞不懂了,他不也就是个老男人吗?”   “说!你到底要把他怎么样?!”   滚烫的鼻息打过来,蹭得他鼻尖发痒。田东宝突然想起两人还从未如此亲密地对视过,垂眼朝对方领口里一瞥,下腹竟冷不丁地窜起股火苗。   ——真他妈是个尤物!   “原以为你念及温长岭的安危,会很乐意进新政府做事,没想到你是如此注重名节之人。”缓缓咽下口唾沫,下一秒他又恢复了笑容可掬的模样,“不过没关系,有我在也是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拿着讨饭的铁碗来讨海星……) 第56章 逼上梁山   祝南疆接受新政府的委任,公开投日。   警探长成了警察局长,制服装备倒是没有大的变化。新的办公地点在北站日军司令部对面。铃木大佐给他置办了新宅。祝南疆生怕房子里装有窃听设备,因此拒绝对方的好意自己安排住处。   何公馆是不能常住了。原先的避难所成了危险区域,各种抗日力量在租界区活动,每个月都有亲日份子当街被杀。饶是祝南疆胆子再大也不敢拿自己的脑袋开玩笑。   岩泉副领事眼看到手的“人才”被军部挖走,也不好多说什么。一个月后的就职宴上,他带着几个所谓“中日友好人士”找到祝南疆:“大家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日后公馆烦劳警察局的地方还多,还望祝局长多多关照。”   祝南疆当即谦逊地表示自己是个粗人,做不好文化方面的工作,这才决定干老本行混日子。两人一来二去客套半天,最后岩泉在文化部给他安插了个类似顾问的职位,请他给日占区的文化宣传工作出谋划策。   田东宝也在那几名“中日友好人士”之间,岩泉在介绍他时特意强调:“田处长提起你时那是赞不绝口”。祝南疆眉头一皱,不知他是中文说得不好词不达意,还是有意帮着田东宝来恶心自己。   ——去他妈的,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我用得着你来夸赞?   田东宝趁他脸色还没完全阴下来,快速上前热情洋溢地握住他的手:“有祝局长的支持那真是太好了!情报方面的工作我算是个新手,日后还要向祝局长多请教请教。”   祝南疆冷着脸回应道:“华区的情况我不熟,我才要向田处长多请教请教。”   这时他余光一闪,似乎在人群中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四十来岁年纪,浓眉宽鼻梁。对方似乎也在朝自己这边看,下一秒却又不见了踪影。   祝南疆的脑子飞快地转了一圈,并不记得自己何时何地曾见过这样一张脸,正疑惑间岩泉副领事上前拍了拍他的后背:“祝局长,新民报社的江记者今天也来了,宴会结束后他想单独给你做个采访,我先给你引荐一下。”   江记者过后是张书记,张书记过后是王部长李部长。祝南疆从一个角落被拽到另一个角落,酒喝了一杯又一杯,到采访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两天后他的半身照出现在了《新民报》首页,配文是一些冠冕堂皇的漂亮话,大意是理解日本政府的良苦用心,致力中日友好和东亚的永久和平。   “我说过这话吗?”祝南疆躺在沙发上念了两遍新闻稿,“这不像是我说得出来的话。”   瞎子端着杯热牛奶走过来:“不像。”   “照片拍得还不错,比姚成蹊那张好看多了。”   “是,三爷。”   第二天清晨,这张漂亮的照片被人单独剪下来贴在警察局外的围墙上,正中间用红墨画了个大大的叉。警卫把东西撕下来交到祝南疆手里,后者看了两眼,内心并无波澜。   又过了几天留在何公馆的手下打来电话,称有人往院子里泼粪水和石头,墙角的花盆被砸碎了一排。   “什么人干的,有眉目吗?”   “顶多一两个人,没进屋子。”   “先随他去,夜里加派些人手。”   “是,三爷。”   这事不像是军统局指使的,特务办事不是这个作风,再说上边要是有什么动静宋成耕不会不知道。至于是不是革命党干的更不好说,这年头藏在租界区抗日锄奸的爱国团体一只手数不过来,今天这里放一枪明天那里来一炸弹,根本查不出来领头的是谁。   为什么没人去炸田东宝?祝南疆心想,我去找几个人冒充锄奸团给他来两枪,也没人知道是我干的。   .   祝南疆当真琢磨起暗杀田东宝的事来,结果发现此事大概不大可行。岩泉公馆警备森严且有自己的武装护卫,田东宝就住在公馆附近,来去一车四个保镖,根本找不到机会下手。   最主要的是民众只知道“大道政府”,并不知晓岩泉公馆的存在。情报处处长这名头低调至极,除非必要时候从不在报纸或者公开场合出现,即便出现也只是寥寥数语。因此三四个月过去,祝南疆这警察局长快被喷成骰子了,田东宝还安安稳稳地躲在他身后,也没见有谁公开批斗他。   “我就不该接受那个新民报的什么狗屁采访!”   “三爷,在那之前就有人在街上骂你了。”   “是吗?我怎么没听到?”   “是租界那块儿,还有人专门写了文章。”   “写文章骂我?你怎么不早点跟我说?”   “说了怕三爷不高兴。”   “那你现在说个屁!”祝南疆怒气冲冲地一拍桌子,“以后这种事就不用告诉我了,告诉我有用吗!?”   半个月后何公馆的手下前来报告,说有两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夜里翻墙进院子里搞破坏,这回被逮个正着。   “谁指使的?”   “不像是有组织的行动,黄毛小子,也不知道哪里弄来的枪。”   “有没有伤亡?”   “人没事,就是来旺……听到声音它第一个跑出来,被打到脑袋死了。”   来旺是祝南疆当年给林管家买的哈巴狗。六年前林管家病逝,来旺跑到坟头边上趴了十来天,找回来的时候已饿得皮包骨,后来又陆陆续续跑去过几回,过了大半年才消停。   祝南疆掰掰手指头:“算到今年也有十二三岁了吧,是条老狗了。”   “三爷,这两小子怎么处理?要不要带过来问话?”   “没什么好问的,各断一条腿扔出去吧。”   “一条腿?三爷,是不是太便宜他们了?”   “那就再加根手指。”   .   祝南疆大概可以猜到自己的名声在华洋两界已经臭到了什么地步,也不晓得那人听见了会怎么想。但不管对方怎么想,自己能走的路始终只有一条。   这个世界虽然复杂,能供他选择的却没多少。所谓博弈不过是在允许选择的策略里取最优解罢了,像他这样的人其实是没有资格博弈的,能心有所念已属不易,好过跟个无头苍蝇似的在乱世中冲撞。   他所念想的,不过是那人能够平安。   作者有话说:   我来了! 第57章 岩泉公馆   待岩泉公馆整体修建完毕已是1938年末,政治部致力于“兴亚建国运动”,情报文化活动全交由田东宝等人负责。   警察局每天都要接到各式各样的案子,隔三差五就有革命党机关和文件在租界内外被查获,有时候事情闹得大了就要惊动特务科。   警察局的特务科,其实就是审讯犯人的地方,祝南疆在巡捕房干了十多年,在这方面可以算是个行家。嘴再硬的汉子也抵不过他的手段,见血的,不见血的,有时候光靠一张嘴就能问出想听到的东西。   然而事到如今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腻了。走进审讯室看到那满满半墙壁的黑血,他从心底里感到一阵恶心。这时从另一间审讯室里传出两声哀嚎,他皱着眉头退到走廊里,边咳嗽边点了根烟。   特务科科长迎出来,用生硬的中国话向他问好:“局长,您来了?”   “来看看。”   墙另一侧的惨叫声停止了,这大概是他难得的可以休息的时机。   ——但凡进了特务科的人,再出去多半是直接扔到乱坟岗里喂狗。   科长是个干瘦的日本青年,个子比祝南疆要矮一些,但听说来上海之前在东京经过专门培训。这警察局里还有好几个跟他一样的专业人士,可能是由于人员不足,也可能是出于监视的目的,祝南疆不在乎。   既然有专业人士在,那他大可以把这些“作孽”的活扔给日本人自己去干,而他只要在收押和处决犯人的时候在文件上签字即可。尽管并没有实质上的差别,但起码没有亲眼看见。   没看见,就是没作孽。   期间韩香月来过一次电话,称想跟他单独聊聊。   “是俞先生的意思?”   “是。”   祝南疆没答应,也没拒绝:“我倒是愿意去见你,但你敢就这么来见我吗?”   电话那头沉默良久:“祝先生,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打算。”   “你能理解我,那是最好的,但老实说我不信你能理解我。”   “所以我们或许应该当面谈谈。”   “不必谈了,韩小姐。”   “什么意思?”   “你们要是信得过我,有用的上我的地方大可以开口。信不过我,我也无话可说。”   祝南疆换只手拿话筒,略有些疲惫地叹了口气:“就算你只身来见我,我也不能确保你后面没有跟尾巴……我被骂怕了,也吓怕了,我要命。”   .   回绝韩香月之后祝南疆一言不发地站在电话机前发了十多分钟的呆,瞎子走过来问他要不要洗澡,久久得不到回应。   “主子,水已经放好了。”   “……”   “现在不洗就凉了。”   “你说我会不会死?”祝南疆忽然转身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瞎子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我昨天梦到何庭毓了。他骂我做汉奸,说我应该立刻去死,不死也会遗臭万年。”   “三爷……”   “真见鬼,要坏也是坏我自己的名声,跟他有什么关系!?”   “三爷,洗澡吧。”   祝南疆脱掉睡袍进了浴室,在脱裤子的时候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侧影。微微扭转过肩膀,后背右侧隐约可以看到一道粉红色的伤疤,那是几年前在路上遇刺时留下的。   “要是再来那么一次我可能就没命了,如今想要我死的人可比那个时候多。”   “多派些保镖就是了。”瞎子接话。   “要是保镖没留神呢?要是子弹打到我跟前呢?”   “我可以给三爷挡子弹。”   “你?你挡不住怎么办?”   “那就没办法了。”   祝南疆微微一愣,随后骂骂咧咧地扶住他的肩膀跨进浴缸:“你他妈的……再多吃十年大米饭也还是一样不会说话!”   水的确是有些凉了,不过也还凑合。   新宅是栋二层小楼,跟何公馆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刚住进来的时候处处都不尽人意。好在浴室宽敞,而且因为离客厅近,泡澡的时候还能放张唱片听听。   祝南疆半倚着浴缸边沿享受瞎子的按摩。这么多年过去,瞎子的手艺丝毫没有进步,不过他已经习惯了这力度和手势,换了别人还不一定能舒服。   拇指不知按到了后颈上的什么穴位,头皮忽然一阵发麻。祝南疆低吟一声扬起下巴,后脑勺撞到瞎子的腹部。后者用手扶住他的头轻轻推回原位,一刻不停地又接着按了起来。   “这小子什么时候长这么高了?”他看着镜子里映出的瞎子的半个头顶,心里默默感慨,“时间过的真快,怪不得我总觉得自己老了。”   刚把瞎子捡回家时祝南疆不过十五六岁,如果没记错的话。对方要比自己矮大半个头,面黄肌瘦营养不良,姑且算是十岁。   十五年过去了,小矮子不知不觉长成了利落青年,然而抛去皮囊血肉,祝南疆觉得他始终没有变化。   当年在他身边的那些人,如今很多都已经不在了。罗占元病故,何庭毓生死未卜,口口声声感谢他的俞善锟现在对他防备有加,连哥哥也变得不切实际,看得见摸不着了。   只有瞎子没变。瞎子永远都不会变,世界再复杂,瞎子永远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他只配拥有“东西”。   “上个月宪兵队扣了俞家的三艘轮船,我知道,但我管不着,警察局和宪兵队不是一个系统。”   “……”   “俞善锟好像不大信任我。”   “……”   “不过这没什么,信也好不信也好,都跟我没很大关系。”祝南疆调整了一下坐姿,把胳膊搁到浴缸边上,“宋成耕倒是胆子大,现在还敢让我做事,就不怕我把他卖了。”   “三爷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那样的人……呵,那我应该是哪样的人?”   瞎子不做声了。祝南疆知道他的思维能力有限,自己都想不明白的事对方更不可能明白。   浴室里的雾气散开了一些,他突然有点想抽烟。   水因为一开始就不是很烫,现在半温不热的,瞎子在还暖和些,走开了背上可能会凉。其实已经有些凉了,露在水面外的皮肤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算了,过会儿再抽吧。   瞎子察觉到他的缩瑟,放下手中的湿毛巾换了条干的浴巾:“三爷,差不多了,再泡下去会着凉。”   祝南疆点点头,曲腿从水里站起来。事先捂热的浴巾立马围了来,从肩膀到大腿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他。   “过两天替我回法租界接一个人。通行证我会搞定,就你一个人去,不得声张。”   作者有话说:   猜猜小祝要干什么呀∠( ? ”∠)_ 第58章 女人   宋成耕托祝南疆做的事,乃是收买伪上海市市长姚成蹊手下一名叫吴望达的仆人。   吴在给姚成蹊做事之前曾在日本人的工厂里当过两年工人,后虽投靠青帮,但因为混得不怎么样依旧是饱受欺压。跟了姚成蹊之后他鞍前马后,办事勤快,深受姚的信任,然而上海沦陷之后姚不顾劝阻公然投日,主仆二人有了间隙。   宋成耕让祝南疆拉拢吴望达助其实施刺杀姚成蹊的计划,祝南疆斟酌良久认为与其收买内应,不如直接让身边人下手更为稳妥。   那吴望达虽说曾是帮派人士,但祝南疆与他素无交情,且事到如今以他的身份出面去当说客风险太大,因此不得不寻些旁门左道去探探对方口风。   .   祝南疆派人去吴经常光顾的酒馆与之搭讪,得知其年近四十还没有老婆,心里顿时有了计较。   去年六月,一位早年在牡丹堂认识的相好突然找上他,说是得罪了洋客人被老板轰了出来,无处安身,求祝南疆留她在身边当个下人也好。   祝南疆对待老情人向来慷慨,但像这样背着铺盖卷直接找上门来的还是头一回。赶是不能赶的,可一直养着也不是个办法,想随便给她找个东家或者主顾,谁知又突然打起仗来。   上海沦陷后小娘们更是赖着不走,祝南疆灵机一动将她接来占领区,令其化名“邱岚”假扮身份前去勾搭吴望达。   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姿色风韵俱佳,又是烟柳巷里混大的,哄个单身汉不在话下。不出一个月吴望达被迷得神魂颠倒,动了与她结婚做正经夫妻的心思。然而当他表明心意,对方却突然拉下脸来,说不愿意和汉奸家扯上关系。   吴望达本就不耻姚成蹊的卖国行径,眼见自己来之不易的美好姻缘又要因此泡汤,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邱岚”趁热打铁追忆起往事,称自己的父亲就是被日本工厂压榨致死,她誓要让日本人跟汉奸血债血偿,无奈力不从心。吴望达受到刺激,当即一拍大腿表示要替她完成心愿,为民除害。   当天夜里,醉酒的姚成蹊被乱刀砍死在自家床上。第二天清晨警察局接到报案赶到现场,而此时吴望达和“邱岚”早已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路线潜入法租界。   反日活动如此猖獗,司令部大为光火,令警察局全力彻查凶手。祝南疆装模作样地取证搜查,过了三四天才得出结论说姚成蹊的贴身仆人在出事第二天不知所踪,嫌疑很大。   然而人既已消失,尽管知道他多半藏身租界,但因缺乏证据和线索也不好公然让英法巡捕房配合抓人。祝南疆拖拖拉拉交涉半天,直到新一任市长的人选确定也没谈出个结果。司令部已然不耐烦,以办事不力为名批评了他一通之后便再没追究。   又过了几天,他听说吴望达已在军统局的保护下安全逃至重庆,且当真和“邱岚”结婚过起了日子。   事后祝南疆跟宋成耕有过短暂的交谈。对方坦言曾对他找来的这位“帮手”持怀疑态度,认为关键时候女人会坏事,没想到行动竟进展得如此顺利。   “我什么时候出过馊主意?”   “你有时候就是胆子太大。”   “我要是胆子小,就不会站在这里跟你打电话了。”   “小祝,这次多亏了你。”   祝南疆心想姓宋的这只老狐狸,自己躲在租界区安全得很,只会说好听的话来哄我替他卖命,也不知道这“功”最后是算在谁的头上。   那抗日锄奸团的扔起炸弹来可一点都不心慈手软啊!   .   祝南疆虽然没少杀人,但偷偷摸摸地杀还是头一次,这么一圈折腾下来也耗费了不少心神。如今眼看风波过去,自己除了不痛不痒地挨了两句批评之外并没有实质性损失,顿时有些洋洋自得了。   美中不足的是那田东宝又阴阳怪气地凑了上来,话里话外暗示姚成蹊遇刺一事逃不过他的眼睛。   “听说吴望达那阵子突然跟个自称是酒馆帮佣的女人走的很近,有要成家的意思。”   “怎么了?”   “但据我所知那女人先前是在牡丹堂做小姐的,直到上个月还一直都在法租界活动,不知怎么的突然跑到这儿来做帮佣……这年头人人都想往租界去,反过来往占领区跑不是很奇怪吗?”   “牡丹堂怎么了?牡丹堂里都是好姑娘,你不给钱赎身,还不准人家从良了?”   田东宝见他存心装傻,心里更是确定了几分:“我记得祝先生过去算是牡丹堂的常客,没准和这位女士有过缘分?”   “这当然是大有可能的。我干过的女人数不胜数,十个里面总有两三个要找男人成家。”祝南疆偏就不接这个茬,“田处长,你以后找老婆最好事先给我过过目,别入了洞房才发现是从我床上下来的,哈……当然,你要是不介意那我也没意见!”   “祝先生,你为什么非要这么跟我说话?我们有多大的仇呢?”   “没仇,是我嘴贱。”   田东宝恨得牙痒痒:“让女人去唆使姚成蹊的手下杀人,这招可真够高明的!”   “这话可不能乱说。”   “事实如何你我心知肚明。”   祝南疆因为知道吴望达二人已然脱险,因此面对威胁毫无惧意:“我说田处长,这事应该不归情报处管吧?你既然这么感兴趣,不如跟铃木中佐打声招呼,重新立个案查查?”   .   田东宝自然不可能做这种自找没趣的事。新市长已经上任,日本人不会愿意在一个被中国特务打死的中国人身上多花精力。   更何况他并不打算把祝南疆往死里整,他不过是想逼对方服个软识相些罢了。哪知祝南疆软硬不吃,非但不识相,还跟吞了火药桶似的一天比一天嚣张。   田东宝发觉自己被彻底当做了一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在愤怒的同时终于感受到屈辱。   “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等着吧,干死你!”   作者有话说:   周三加更!谢谢海星!ξ( ?>??)下章哥哥要出现了 第59章 棘手的任务【加更】   新年二月司令部传来通知,说东京的参谋本部将派专员来上海指导实施新政府的筹建工作。   新政府指的是乃是以汪精卫为代表的亲日政府,而专员实际上是辗转于满洲华北各地的特务头子,听人说是个老奸巨猾的中国通,多年来勾结帮派流氓贩卖鸦片充当关东军的军费。   为了迎接专员的到来司令部喝令警察局加强治安,岩泉公馆也加紧行动,四处取缔反日活动和底下党组织。   在这节骨眼上警察局突然接到通报,称法租界有人散布抗日宣传手册,并囤积贩卖“诋毁中日友好合作关系”的中学教科书,证据确凿。   祝南疆一看到单子上的名字,第一行就是和江南印书馆合作的报社。而那囤积“赃物”的仓库,如果没记错的话,最初就是以温长岭的名义租下的。   祝南疆因为平日里经常打探温长岭的消息,因此对江南印书馆的动向了如指掌,此刻一眼便看出这场抓捕是针对谁的。然而他并没有功夫考虑这些情报是哪里得来的,真实与否,以及是谁在背后主持行动。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一旦证据确凿,警察局就可以向法国政府要求搜查,他要做的只是按照单子上的地址前去捉拿犯人,缴获赃物。   ——情报已经清楚详细地交到他手里,他只要抓人就行,这么点事都办不好就真的是渎职了。   祝南疆用备用号码往报社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青年说没见着温长岭。他没心思分辨对方说的是真是假,撂下一句“大西路那仓库里的东西能撤就撤,让他藏好了不要出面”就挂了电话。   半分钟后对方回拨过来,这回却是另一个声音:“发生什么事了?南疆?”   祝南疆停下正在换警服的动作,改用两只手抓住话筒:“哥哥,你明明在。”   “……抱歉,我不知道是你。”   “现在知道了?”   “到底怎么了?”   祝南疆弯起嘴角。多么难得的和哥哥说话的机会,可惜,没有时间了。   “与其在这里问我一些没有意义的问题,不如抓紧时间办正事。”他冷声道,“最多一个钟头,大西路上的仓库全部会被查封,东西能撤的撤,撤不了的就留着,你别露面。”   搜查很快就结束了,报社人员及涉嫌反日的刊物被带回警察局。隔了一条马路的两间仓库却并没查出什么可疑物件,除了印刷用的机器设备之外只有几箱子教科书,不过都是两三年前的旧物。   江南印书馆从香港往内地运输教材并编撰革命刊物的事日本人都知道,但如果只是查处一家与其合作的报社,除了令对方提高警惕之外并不能起到很好的威胁作用。换言之此次抓捕行动虽然看上去收获颇丰,但实际成果微乎其微,与预想的差之甚远。   回到警察局,田东宝带着几个情报处的人前来协助审案。   “动作蛮快的嘛!”   祝南疆马上猜到是他在背后搞动作。不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岩泉公馆本来就是干这个的。   “情报处办事得力,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案子要不就交由你们办理吧。”   “怎么,温长岭保住了,别人是死是活你就不管了?”   “不然呢?”   “你就不怕我再查出点什么来?”   祝南疆瞥了眼站在门口的警员,从兜里摸出香烟:“田处长,你这么跟我过不去,有意思吗?”   “你在瞎想些什么,我这叫跟你过不去?我一直都在帮你啊!”田东宝上前一步递上火苗,“江南印书馆这么大个毒瘤,早就被日本人当做重点监视对象了。也就是我看在你的面子上睁一只眼闭只眼,要是换做别人早就下狠手了。”   “你帮我?呵,漂亮话就不用说了吧!我知道你想拿温长岭威胁我,威胁我干什么,跟你睡觉?   “你肯吗?”   “不到万不得已当然是不肯的。”祝南疆正色道,“跟你上床我会阳痿,我硬不起来你也爽不了,何苦呢?”   田东宝闻言脸色微变,眼睛里射出恶毒的光:“祝先生,你不会以为我在求你上我吧?”   “谁知道呢,老男人的癖好是难以琢磨的。”   “没错,我就是个老男人,老男人的屁股不好看。不过祝先生,我看你倒是蛮有潜力,男人三十一枝花,现在开发也不晚!”   “哈!说的在理,我今晚就去找个几巴长的汉子开开胃。”祝南疆尖声尖气地笑着,一屁股坐到办公桌上,”若是尝到甜头,警察局里这么多身强力壮的小伙也够我快活了,用不着你操心!”   .   田东宝发觉自己脸皮还是不够厚,因此在与祝南疆的交战中总是处于劣势。   这可真是他妈的日了狗,多漂亮的一张脸,偏就配了张恶臭的嘴,边放电边喷粪,再欠*的人也没有像他这样的!   “呵……你就贱吧,看你能贱到什么时候!”   田东宝去跟岩泉副领事吹风,说祝南疆早年跟江南印刷厂的温老板是旧识。岩泉又去跟司令部汇报此事,铃木中佐让祝南疆去做温长岭的思想工作,传达日方的好意和“伟大理念”。   田东宝没料到日本人会动拉拢温长岭的心思,他原本只是想让司令部对祝南疆起戒心。   祝南疆也没想到自己会落上这么个差事,怀疑对方是在试探自己,因此故作为难道:“我跟他不是一路人,早就不互相来往了,我说话他未必会听。”   “这就要看祝先生你的本事了。”铃木中佐道,“有旧交,总比叫旁人去讲要方便些。”   “你也知道除奸团的人盯我盯得紧,外面不知多少人想要我的人头。我这么诚心诚意的去找他重温旧情,别到时候有去无回把命搭上。”   “这个你请放心,我会另派人手保证你的安全。”   祝南疆怀疑对方所说的“旧交”别有深意,但思前想后认为自己并没有落下把柄,除非又是田东宝在背后说了什么。   ——不管怎样,这任务看来是推脱不掉了。   作者有话说:   谢谢海星!(?’ω`? ) 第60章 说客   祝南疆跟温长岭相对而坐,茶几上摆着几盒领事馆精心准备的礼物。   他这回是作为岩泉副领事的说客上门来的,诚心邀请对方支持和参与领事馆的文化工作。   ——这种事让司令部出面说不好,戾气太重,虽然本质上并没有什么区别。   “哥哥,屋里除了你没别人吧?”   “没有。”   “真的?没藏埋伏?”   “你看这像是能藏得住人的地方么?”   祝南疆四处扫了两眼。狭小的客厅,统共三间房间,的确不像是个暗藏杀机的地方。   “偷听也不行!”   “真没别人,不信你搜搜看。”温长岭皱起眉头,“你来找我的事没人知道,不是你叫我别声张的么?”   “这么听我的话?那我以后是不是可以放心大胆地来跟你私会?”   “南疆,别闹了,到底有什么事?还有上次的突击搜查……”   “没事。”祝南疆推开礼品盒子,一步跨过茶几越到温长岭身边,沙发受到挤压陷下去一块,“哥哥,我想你……”   温长岭低呼一声,条件反射地抬手接他,却被撞了个东倒西歪。   “……你!你让我别声张就是为了这?”   “嘘……司令部派人跟着我,就在楼下。屋里要是有什么动静马上就能冲进来,就算在这里对我下手,恐怕也是成不了的。”   “这么防我?”   “我防你干什么?你要是有心要害我,我早就没命了。”祝南疆捧住对方的面颊想要亲一口,不想却被挣脱开,嘴唇从下巴上擦过。   “我是怕你那些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朋友,别又半路杀出来坏我的事,到时候一起被逮起来你可就说不清了!”   “我已经跟他们没有来往了。”温长岭知道他介意几年前在澡堂遇刺的事,心中伤怀,一个不留神终于被叼住嘴角猛啄两记。   “就算真有人藏着,看到我们这个样子也不敢出来打搅,你说是不是?”   “哎!你真是……都这个时候了还闹着玩?”   .   祝南疆向温长岭传达了领事馆和司令部的意思。   “这话你听听就好,不必放在心上,我回头会跟他们交代。”   “你怎么交代?”   “这你就别管了,横竖不会丢命。”   温长岭沉默半晌,欲言又止道:“南疆,要不……你别干了?”   “哈,哥哥,你说得轻松!我不干这个难道坐着等死吗?”祝南疆抬起一条大腿架到温长岭的膝盖上,晃了两下又收回来,“怎么不说话,你是不是又要跟我讲大道理?”   “我知道你一直在帮我们,但这不值得你冒这么大的风险,万一哪天你……”   “我不是在帮你们,我只是在帮你。别把我想的太高尚,我冒风险是因为我乐意,值不值也是我说了算。”   “南疆……”   “我现在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但你也没安全到哪里去,我们俩保不准谁更命短一些。当然,要是你先走一步我倒可以省心了,哈!”   这么多年,温长岭早已摸清了祝南疆的脾气,知道对方在心乱的时候说话会不好听。早些年他较真,会为几句冷言冷语气恼,但现在不会了,他知道怎么做能够使他稍微安心一些。   “不管为了谁,先要确保自己活得好好的。”   祝南疆察觉到对方的手搁到自己肩上,迟疑两秒,顺着力道靠进他怀里:“放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每次听到有人骂你,再想到你为我做的这一切,我就会觉得心痛……南疆,我知道你不该承受这些。”   “真是稀奇了,哥哥,你好像突然变得很心疼我。你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你向来只会跟我讲道理。”   “我又不是瞎子!”   “你千万不要把我想得太过高尚,这才是我承受不起的。”祝南疆索性将腿缩进沙发,脸朝外枕住温长岭的大腿,“大街上骂我的那些罪状全都是真的,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也是真的。每天都有人被抓进来,也有人被放出去,死人。我已经很久没动过刀枪了,但只要随便打个勾签个字,一条人命就没了。   “别说了……”   “哥哥,我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想要的东西握住就好,其余全由天命……就像前几天报社的事,我知道那都是你的朋友,但是我顾不了。”   “你在电话里只提到仓库。”   “没时间了,我只能保住一个,仓库里的东西对你来说更危险些。”   “谢谢……”   “哥哥,你对我失望了吗?”   “不,谢谢你,南疆。”   温长岭用一只手轻轻抚摸枕在腿上的脑袋,把后脑勺上的那簇头发拨成一个璇。空气里安静得只剩下挂钟的滴答声。   不知过了多久祝南疆突然面朝上翻过身来,温长岭低头看他,两人四目相对。   “情报处盯上了你,今后可能还会有新的麻烦,当心点。”   “我?”   “印书馆。”   “好。”温长岭点点头,停顿片刻又道,“那天跟我在一起的朋友,前段时间失踪了。”   “哪个朋友?”   “最初接电话的。”   “警察局从那之后就没有再进人了,难道是情报处?”   “不清楚……那天我去总社找他办事,分社被封后他就没露过面,我有点担心。”   祝南疆翻坐起身整理好衣襟,又抬头望了眼墙上的挂钟:“我回去问问局里有没有新抓的犯人,最好是没有,有的话你也见不着他了。”   .   祝南疆无功而返,铃木中佐略为失望地发了两句牢骚,不过并没有生气。   本来思想工作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做成的,一次不行就多做几次,这个不行就换那个。况且佐仓中将抵沪在即,司令部跟领事馆正忙着准备迎接仪式和欢庆会,暂时没工夫关心区区一名印刷厂老板。   算来算去此事最为光火的应该是田东宝。正所谓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万分后悔在副领事面前多嘴,非但没能威胁到祝南疆,还白白成全了他跟温长岭一次。   ——四十分钟,够打个炮了!   作者有话说:   田东宝你不对劲 第61章 佐仓昭雄   佐仓昭雄,即东京参谋本部派往上海的陆军专员,军衔为中将,具体多大不知道,反正应该比铃木中佐要大很多。   领事馆安排的欢迎仪式极其隆重,除了司令部和宪兵队,新政府的官员无论大小全部强制参加。市长和教育部长作为“中日友好代表在火车站送花,各大报社的记者抢着拍照,乐队伴奏一路从站台响到马路上。   祝南疆因为要负责维持治安没能出现在队伍里,算是歪打正着躲过一劫——不然第二天跟专员的合照一登报,天晓得又要被骂成什么样?   欢迎会一直进行到下午,火车站临时搭建了演讲台,先是佐仓中将讲话,然后是领事致辞,新上任的陈市长也上台发表了一番感言。   祝南疆因为担心有人搞破坏,因此带着警员一刻不停地巡逻,检查哨岗,直到欢迎会结束眼看专员被送上汽车,这才身心俱疲地吐了口气。   晚上的欢庆宴先是在一家西式饭店举行,照例是冗长的致词和各方发言。祝南疆不想在这种场合出风头,正好忙了一整天没有进食,便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吃菜。   一直闹腾到晚上十点钟,原以为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岩泉等人还不尽兴。也不知道是临时性起还是事先就安排好的,十几辆车开过来把人拉去原日租界的一家日式酒馆,说是要换地方喝个通宵。   祝南疆作为警察局局长脱不开身,只好强打起精神跟着两三名连名字都叫不出的同僚一起上了车。   真到了酒馆之后他倒放松下来。   这条街他在两三年前来过,遍地都是日本人开的妓院,小姐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什么客人都接。看这酒馆的样子大概本来也是一家妓院,如今改装成酒店和旅馆,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做正经生意。   今天这家酒馆上下两层全被领事馆包了。祝南疆等政府要人陪同领事和司令部的军官在二楼,与佐仓中将同桌。其余官员记者和财界人士则在一楼,几个榻榻米和室合成一间,瞬间便容下了六七十个人。   那佐仓昭雄大约四十来岁年纪,是日本人中少有的高个子,且身材魁梧,吉村领事坐在他身边就跟个鸡崽子似的。入座的时候祝南疆与他打了个照面,见那高耸的鼻梁下两颗小豆似的眼睛针扎般定在自己脸上,是个精明不好糊弄的相貌。   这次没有致辞和发言,人一到齐店家就端上酒来。一起上桌的还有五六名和服打扮的年轻女子,打扮浓艳,进屋就轻车熟路地跪坐到几位军官身边。看那神态举止,这些军中人士显然不是第一次光顾这里,而这酒馆大概也并不是做正经营生的地方。   只有领事和日本军官有专门陪酒,其他人并不能享受此等待遇。祝南疆因为从未碰过日本女人,此时便很好奇地往那几位盛装女子身上瞧,见她们一个个把脸涂的很白,嘴唇却是鲜红。娇小的身子套在厚重的和服里,虽然小鸟依人,但一举一动都不是很灵活。   过了片刻,又有名便装打扮的小个子女人端着酒进来,径直坐到佐仓中将身边。两人用日本话交谈甚欢,举止亲密,似是相识已久。   “这娘们长得真不赖……”   “嘘!是中将的人。”   邻座的两个中国人开始探讨起佐仓中将的风流逸事。祝南疆竖起耳朵听着,得知这日本女人名叫藤田静子,是酒店老板的妹妹,几年前曾与在上海做情报工作的佐仓昭雄短暂地相好过,如今算是再续前缘。   祝南疆听完故事,忍不住又扭头去看那藤田静子的脸——杏仁眼,略施粉黛,的确是长得不错。这时佐仓中将扭头朝这边望过来,他赶紧收回目光,端起杯子继续喝酒。   .   酒过三巡餐桌上的气氛融洽起来。   祝南疆随着同僚去敬酒,铃木中佐当着佐仓大将的面对他一顿夸赞,后者拾起茶巾蹭下粘在嘴角的芝麻粒:“警察局长?好,好好干!”   楼下也有人陆续上来敬酒,敬完了也不回去,就端着个酒杯子围在桌边。祝南疆无心社交,索性把位置腾出来留给他们,自己则是抓了包烟溜出门去。   这是栋纯日式楼房,原来二楼大概是作旅馆之用,如今一半布置成吃饭的包厢,另一半仍是客房。已有人三三两两地站在走廊里抽烟,大概是同自己一样受不了包厢内的嘈杂,也或许只是单纯地想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   祝南疆七弯八绕地走了一段,发现几个没人的房间开着门,大为欢喜地进去坐了下来。   ——他可没兴趣站着抽烟,奔走一天腿都快断了,现在最好是能有个浴缸给他泡个澡睡上一觉。   刚坐下没多久一名佣人打扮的日本姑娘走了进来,怀里夹着个盆,看到他略为吃惊地停下脚步。   “不好意思,这儿能坐吗?”祝南疆看出对方是要打扫房间,忙屈腿从榻榻米上站了起来。   姑娘不说话,弯腰把盆子放到地上,开始自顾自地绞毛巾擦衣服架子。祝南疆见她没有驱逐自己的意思便放下心来,毫不客气地又坐了回去。   “有没有打火机?火柴也行。”   依旧没什么反应。   祝南疆手里捏着烟,目光在对方朝后撅起的腰和屁股上来回扫了两圈,心想:“身段倒是不错,可惜听不懂中国话。”   姑娘擦完桌子又端起面盆出去了,不到一分钟又折回来,手里拿着个打火机。   祝南疆见状愣了一下,难道这娘们听得懂自己说话,只不过是个哑巴?   “谢谢……”他伸手去接打火机,然而对方笑着往后缩了一下胳膊,又指了指桌上的香烟。   祝南疆瞬间会意,把香烟往嘴里一叼向前探出脖子。   姑娘靠膝盖挪动身体,像只小动物似的摇摇晃晃凑到近前,“啪”地打亮火苗。祝南疆与她近距离相对,嗅到一股年轻女子身上特有的充满活力而洁净的味道。   烟点着了。他就势吸了一口,用刚学会不久的日本话又说了声“谢谢”。对方似乎被逗乐了,神情夸张地用手捂着嘴笑,然后很自然地拍了一下他的膝盖。   祝南疆怀疑自己记错词出了洋相,然而对方一个劲的光是笑也不说话,他也只能用微笑掩饰尴尬。   作者有话说:   高亮预警,接下来几章会比较刺激∠( ? ”∠)_ 第62章 甩不掉的尾巴   祝南疆安安静静地抽完一支烟,不过片刻又有人探头进来。原以为还是那哑巴姑娘,然而一抬头却看到了岩泉副领事的脸。   “祝局长?你在这儿?”   “岩泉先生……”祝南疆以为他有话要跟自己说,刚要起身对方却做了个“没事”的手势。   “看见陈市长了吗?”   “没有……那边结束了?”   “哈,还早……祝局长你请随意,有想喝的就跟藤田太太说!”   岩泉像是急着在寻人,讲了两句便匆匆忙忙地走了。   现在已是半夜十二点钟,祝南疆预感自己在天亮之前回不了家,烦躁之下想要出去走走,刚踏出房门却看见不远处的阴影里有一男一女纠缠在一起接吻。   不动声色地从两人身边经过,他边走边环顾四周,发现像那样抱在一起亲热的还不少。这哪是酒馆,分明就是家吃住睡一条龙服务的妓院!日本人是真会玩,欢庆宴开到这种地方来,头儿带着下属公然嫖娼。   有意思。   包厢里还剩了些人在喝酒吃菜,大部分是中国人,佐仓中将和铃木大佐都不见踪影。   祝南疆百无聊赖地在门口站了片刻,突然想念起方才那哑巴姑娘来。年纪轻,腰细屁股圆,笑起来有那么股娇憨劲,虽然不会说话,但那有什么关系呢?   耳边隐约响起些淫声浪语,不知是从哪个角落里传来的。他越想越不是滋味,觉得由于自己的木讷白白错过了一夜良宵。   ——刚才那小娘们分明对我有意思,她表现得那么明显,我却没有接茬,真该死!   祝南疆一到妓院这种地方就不可能安分,如今被吊起胃口更是心痒难耐。   “大家都成双成对快活去了,妈的,凭什么就我闲着?”他暗骂一声回到走廊里,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找到错过的缘分。   看来今天运气是不大好,转了半天缘分没找着,却撞见了田东宝。   .   “祝先生!”   “哦,田处长……”   田东宝的座位在一楼,在地位上已然低了一个档次,祝南疆瞧见他手里的酒杯,自然不肯放过这个嘲讽的机会。   “跟佐仓中将搭上话了?”   “敬过酒了。”   “现在没什么人,你想坐就进去坐坐。”   “不坐了,祝先生,我们聊聊。”对方看似心情不错,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不出他话里的恶意。   “有什么好聊的?”祝南疆躲开从背后伸过来的胳膊,很不客气地回绝道,“田处长,你自己找不到女伴就算了,千万别耽误我快活啊!”   “看你今天忙了一整天没歇停,累了吧?”   “不累,我还精神。”   “藤田太太说今晚这里的房间随便用,你要是撑不住,找地方打个盹也是可以的。”   “要睡你自己睡去!”   “祝先生,你穿的有点少,你的外套呢?”   “我不冷……你他妈的能不能别跟着我?”   田东宝坚持不懈地跟在祝南疆身后,半抬手臂做出要搂着他的姿势——但是又没有真的碰到,一旦被呵斥就笑眯眯地调侃两句。   祝南疆找不到缘分又甩不掉这条尾巴,又烦又气,简直要急火攻心。   这时岩泉副领事和陈市长边走边聊从一旁经过,岩泉看到田东宝,停下脚步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今天辛苦了,正好祝局长也在,机会难得,你们好好聊聊!”   “我正要向祝局长讨教工作上的事。”田东宝故作亲热地贴近祝南疆,这回手是真的搭到了他的背上。   “对了,祝局长,刚才铃木中佐找你。”   祝南疆如临大赦般道:“中佐在哪里?我这就去见他。”   “等等!”岩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晚点再说吧,他现在正忙……不是什么要紧事。”   “铃木大佐喝多了简直跟平时判若两人呢。”田东宝借机打趣。   岩泉笑着示意他不必多说,而后推开最近的一扇拉门:“我带陈市长去见见报社的朋友,你们随便坐,这里的房间都可以用。”   言毕他又叫住路过的一名女佣,令她端了两瓶清酒过来:“祝局长,情报处的工作还请多关照关照!”   .   祝南疆莫名其妙地沦落到跟田东保独处一室的境地。   “你到底要跟我谈什么?”   “谈一些开心的事。”   “你总是缠着我,这叫我怎么开心!?”   田东宝慢条斯理地倒酒:“祝先生,你到底在难过些什么呢?女人随时都能找,我们可是难得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   祝南疆摸出香烟,心烦气躁地点着了含进嘴里。   ——还是方才那哑巴姑娘给自己的打火机,东西尚在人却不见了,啊,缘分错过了就不再来!   “我想我们之间是存在一些误会,你好像一直都对我有偏见,我都不知道这偏见是从哪里来的。就算早些时候闹过不愉快,但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何必至今放在心上?”   ——多好的姑娘,我怎么就没懂她的意思!我要是早接翎子现在都抽完事后烟了,哪还用得着在这儿听这白痴的屁话?   “以前你看不起我,我没话说,我承认我拿你没办法。不过现在世道不一样了,你要是还那么看低我,实在是很没道理的。”   “混出点名堂就跟我示威来了呗!”祝南疆总算留意到对方的独白,听完之后愈发的莫名其妙:“你这算什么,一雪前耻?可我以前好像也没把你怎么样过吧!”   “倒也不必说的这么难听,祝先生,我对你是很有好感的。”   “哇!我好怕,你能不能别这么喜欢我?”   田东宝听他变了语调,知道接下来又是一顿嘲讽。不过没关系,这是小事,十多年都忍下来了,不差今天这一回。   “像你这种受欢迎的人大概都有个毛病,对你好,你觉得我是犯贱,不搭理你呢,又上赶着往上凑。我看那温长岭对你也不怎么样,你干什么非要热脸贴冷屁股呢?”   “你够了没有?要是没有工作上的事要讲,我就先失陪了。”祝南疆听他提及温长岭,瞬间拉下脸来。   “行,那就谈谈工作上的事。”田东宝无所谓地笑笑,把酒杯递到对方跟前,“祝先生,你私下串通反日分子转移赃物,这事我一直帮你瞒着,但是你好像不太情愿领我这个情……你说我是接着犯贱呢,还是公事公办?”   “空口无凭,凡事都要讲个证据。”   “你怎么就笃定我没证据?”   “有就拿出来,没就闭嘴,我没空在这儿跟你废话。”祝南疆一口喝干杯子里的酒,又自己添了一杯。   田东宝死死盯着他向后仰起的脖颈,想象那喉结在自己齿间滚动。   “那日你打电话给温长岭通风报信,可有人当场听见了……‘仓库里的东西能撤就撤,叫他别露面’,你是这么说的吧?”   祝南疆倒酒的动作顿了一下。   “当然,你也可以说他诽谤。到时候我把人带到司令部去,让佐仓中将判断他的话是真还是假。”   作者有话说:   猜猜小祝接下来会怎么做呢?and今天的我可以拥有两颗海星吗?| ?.? )? 第63章 偷鸡不成蚀把米   “你可以说他诽谤,到时候我把人带去司令部,让佐仓中将判断他的话是真是假。”   “人是你抓的?”   “祝先生千万别误会,我不是针对你。”田东宝成功逼迫对方松口承认,心里甚是得意,“只不过这事着实古怪,根据情报处的消息仓库里不可能只有这么点东西,肯定是有人事先走漏了风声。我就抓着线索那么一查,没想到就查到你身上来了。”   “到这份上就别绕弯子了,说吧,你想怎么样?”祝南疆放下酒杯,手指轻轻扣住桌沿。   “我其实没什么坏心思,帮你藏着印书馆的事是为了讨你欢心,你不领情,我只能小小地报复一下……怎么说呢,我处处替你着想,你总得给我点甜头吧?”   “行啊田处长,口才不错,把威胁二字说得这么好听。”   “祝先生,我真的只是想讨好你。”田东宝摇头作痛心状,“你但凡肯给我点好脸色,我们又何至于闹不愉快呢?”   祝南疆冷眼看着对方做戏,心想这狗娘养的是铁了心不达目的不罢休了。   他知道自己在某些方面很讨人喜欢——这不奇怪,他对待床伴向来是好得不能再好了。但这田东宝又是图什么?讨骂上瘾了吗?   “说白了你就是想要我陪你睡觉。”   “你把我想象的过于低俗了,我希望我们之间的关系不只是肉体交易。   “哦,你要我心甘情愿陪你睡觉,挨完操还得笑。”   “你非要这么理解的话我也只能赞同了。”   祝南疆沉默半晌,低头理了理额角的碎发,仿佛已经过深思熟虑。   “田处长,这事没法心甘情愿。我对你毫无性欲,你耍手段逼我跟你睡觉,这跟强奸没什么两样。”   “你要是实在觉得跟我上床是脏了你的身子,我也就不勉强你。”田东宝见他事到临头还不肯示弱,语气不由冷了三分,“不过……既然你如此看不上我,我也没必要再自讨没趣了。”   “印书馆的事,你大可以去司令部告状。”   “看来祝先生是清者自清,无所畏惧了。”   “人,你想带去哪就带去哪,如果还活着的话。”   “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祝南疆冷笑道,“锦园饭店那地方看似安全,其实混进去很容易。不出意外的话,过几个钟头你过去见他,他已经不会说话了。”   “祝南疆!”田东宝终于失态,握成拳的右手指节发白,“你早知道人在我这儿?你耍我!?”   “田处长,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厉害?觉得手里有人就可以拿捏住我了,嗯?不好意思,这些都是我玩剩下的把戏。”   “……你!”   “副领事说的没错,情报工作方面你是得向我好好学学。老子干了十多年特务,就这点本事还想整我,你搞什么呢?”   男人已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祝南疆看到那脸上五味杂全的表情,心里突然生出种大仇得报的快感——原本打算偷偷摸摸把人处理掉,避免正面交锋,奈何对方自己往枪口上撞,那就怪不得他嘴毒了。   “好了田处长,工作上的事讨论完了,没别的话要说了吧?”祝南疆扔掉手里的半截香烟屁股,屈腿从榻榻米上爬了起来,“没事我先走了。”   “再喝一杯吧,酒还有多。”田东宝冷不丁地道。   “你自己喝。”   “好酒。”   祝南疆还想说些什么,突然动作一顿,觉得肚子里不太对劲。   一股热流自下而上慢慢延伸至他的整个腹部甚至胸腔,太阳穴突突直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撩拨神经。扭头看了田东宝一眼,他发现对方正阴测测地盯着自己。   “这酒……你给我下药?”   “放心,不伤身。”   “春药?哈……田东宝,你够下作的啊!”   “本来是想用来助兴的,可惜你不赏脸。”   春药这东西,祝南疆给人用过,自己当然不会碰,唯一一次还是在很多年前被人算计服用的,具体什么感觉也记不清了。   下腹越来越烫,周遭的空气逐渐变得浑浊厚重,一股一股按压他的皮肤。眼前的色彩鲜明起来,五颜六色的,灯光照到的地方白得扎眼。药效引发的晕眩和空虚感席卷了他,腿一软跌回到地上,他觉得自己的意识和身体仿佛被剥离了。   “祝先生,感觉怎么样?”   田东宝不知什么时候靠了过来,嘴上说着关切的话,目光却是下流地在自己脸上和颈间游走。如果眼神能吃人,此刻他恐怕已被拆吃入腹了。   “感觉……不太好。”   “别担心,会好的。”   田东宝这时倒不觉得他穿得少了,因那系到顶的领扣看着碍眼,不假思索地伸手就要去解。   “哈……”祝南疆按住他的手推到一边,肌肤所及之处一片滚烫。世界骤然安静下来,静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身下那地方也跟着一下一下地弹动。   田东宝见他面色泛红神态迷乱,心知是药起了效果,当下不再犹豫,从背后圈住对方的腰解开皮带扣子。   祝南疆此事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涌到了一处,躁动到极点触觉几乎失灵。皮带没受多少阻挠就解开了,田东宝三两下抽出他的衬衫下摆,手探进后腰突然摸到一件硬物。   正在细看,怀里的人猛一翻身挣脱束缚,眨眼间寒光闪过。田东宝本能地侧身躲闪,一把匕首斜着扎进腿边的榻榻米中。   “……你!”   祝南疆喘了两声,将匕首拔出来扔到桌上。   “反应挺快。”   “你来这种地方还带刀?”   “防身,很久没用上了。”   田东宝惊魂未定地半趴在地方,大腿还在发颤。方才那一刀要是自己躲闪不够及时,天知道会扎到什么地方!   祝南疆扶着桌沿慢慢坐正身子,尽管恢复了些神智,但心中的邪火却是越烧越旺。   “没刀你也不能把我怎么样……”扶起被碰翻的酒杯,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在这种地方给我下药,你想干嘛?随便走走到处都是漂亮女人,还用得着你来替我解决?”   田东宝阴晴不定地望着他,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神气活现,是药效过的太快还是压根对他不起作用?   只有祝南疆自己知道这药有多烈。他平时虽然行为放荡,但并不是色令智昏之人,然而现在两杯酒下肚,全身的器官仿佛只剩身下那一处还在运作。   脑子有些混沌不清了,思维也停停顿顿。他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对自己欲行不轨,也清楚地记得自己方才拔刀时的怒气,但几分钟过去怒气似乎又没有了,剩下的只是瘙痒。   痒,又痒又热,还有点舒服。   “你不是也喝了吗?你怎么没反应?”   “一瓶放了,一瓶没放。”   “哪瓶放了?”   祝南疆抓起喝到一半的那瓶清酒左右摇晃。香气弥漫开来,“滋溜”一下钻进他的鼻腔和食道,直直攥住了那燥热的源头,清爽又甘甜。   田东宝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把瓶口抵在嘴边,然后一仰头喝光了剩下的半瓶药酒。   “东西不错。”   “等等!””   “下次多给我点,我用得上。”   “你……你疯了?”   祝南疆扔掉酒瓶舔舔嘴唇,又拾起桌上的匕首收回到腰后。解开的皮带斜挂在大腿上,他重新系好扣子,衣服下摆却是懒得再塞回去了。   “失陪了,田处长……几巴胀,我得去找人泄个火。”   田东宝依旧是胸口发怵,祝南疆的反应令他心惊,也令他有种偷鸡不成蚀把米的羞辱。   这个漂亮又恶毒的贱货,吊了他整整十多年的胃口,为了能把他搞到手他装了十几年窝囊,费尽心思到最后却还是没能吃到哪怕一小口!   ——吃不到就毁了吧,我得不到的东西,别人也休想得到!   祝南疆注意到男人逐渐歹毒的眼神,心中不以为意,在起身之前他又转过头来朝对方一笑。   “对了,给你支个招……下次想上我,别用春药,用迷药。”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小祝疯起来把春药当饮料喝( .? ω .? ) 第64章 惊魂(上)   很多年前,不知道是十年还是八年,记不清了,当时他也是被人算计喝下加了药的酒,但似乎并没有像现在这么狼狈。   ——不过没关系,妓院本来就不是个清醒的地方,人和畜生之间就差了一层底裤,像春药这种助兴的东西多喝两口又有何妨呢?   祝南疆红着眼睛横冲直撞地在走廊里乱晃,不出片刻就跟个日本女人滚进了房间。   屋里很暗,他来不及开灯,把人按倒在地上就往外掏家伙。欲望来得过于猛烈,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刚清醒没多久的脑子又开始犯浑。   手掌下的肉体饱满而富有弹性,应该是属于一个健康的年轻女性,他亢奋起来下手重了些,立即引起对方娇*连连。   “啊,长官……”   听不懂,不像是中国话,对方或许误把自己当成了某位军官。   祝南疆仿佛一头没有思维的畜生似的匐在榻榻米上驰骋。肌肤相贴,女人的胸脯光滑凉爽,正好缓解了他的燥热。可是不够,依旧是不够……   粗重的喘息声自耳边响起,盖住了其余一切声音。此刻他眼里已看不见任何东西,仿佛黑暗里只剩下两具器官。   时间不知过去了多久,欲望看不到尽头,恍惚间有人推了他一下,将他从温柔乡中硬拽出来。他急了,手脚并用地扑过去,好在下一秒柔软的肉体又回到他怀中。   然而紧接着他感觉到了疼痛,怀里的女人挣扎起来,用指甲划破了他的下巴和胸口,而那娇*声也忽然变了调,不知怎么的刺耳又难听。   ——奇怪,难道我没让她爽吗?   祝南疆在渐入佳境的路上屡屡遭受阻扰,瞬间失了耐心。两手按压住身下的挣扎,他用尽全力向前挺动,随即听到一声尖利的哀鸣。   虽然尖利但是短促,很快被他自己的喘息声盖住了。天昏地暗,他又浑浑噩噩地卷入欲望的漩涡中,因此没有听见走廊外传来的两声呼喊。   “静子……静子?”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放出来了,记得回去看看,晚上还有一章正常长度的(停在这里是不是很惊悚?)解锁太难了(T▽T)求海星评论安慰! 第65章 惊魂(下)   佐仓昭雄喝了一晚上的酒,到凌晨胃有些支撑不住,叫藤田静子去给他弄点宵夜醒酒,自己则是在一楼与报社记者谈笑风生。   过了将近二十分钟仍不见静子回来,佐仓心中不满,遂点了根香烟上楼寻人。   他先是在厨房门口碰见藤田太太和两名杂役,聊了两句之后问起静子的去向,都说没有看见她。   这时田东宝“正好”端着个酒杯从柜台前路过,停下脚步用日文叫了声:“佐仓中将!”   佐仓略微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笑着用日文回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话。田东宝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中将,我只会这一句,别的就听不懂了。”   此话引起了佐仓昭雄及藤田太太的大笑,笑过之后两人又埋怨起“不知去哪儿偷懒”的静子来。田东宝听见了,随口道:“是在说藤田小姐吗?刚刚我好像看到他跟祝局长往那边去了。”   .   走廊里没有人,但隔着墙壁隐约有笑声传出来,男人们喝饱了酒都各自消遣去了。   佐仓不明白向来懂分寸又对他言听计从的静子为什么突然闹失踪,说好的醒酒汤也没有做,真是很不像话,就算有急事也应该先向他打个招呼!   走廊里弯弯绕绕的,又不好一个个房间敲进去看,他愈找愈气,及至走到卫生间门口忽然停下脚步——走廊尽头似乎传来静子的尖叫声。   和式房间只有一面墙上有个方形小窗,用窗帘挡着,若不开灯屋里几乎一片漆黑。因此当佐仓推开房门,看到的便是一片狼藉的榻榻米上两个人影纠缠在一起。   “静子?”   静子双眼被蒙了黑布,但察觉到有人进屋,于是拼了命掀开身上之人朝着门外大喊“救命!”,话音未落又被捂住嘴按了回去。   佐仓对着眼前的这一幕瞪大了眼睛。两三秒钟过后他“啪”的打开电灯,随即看清了压在静子身上的人,准确的说是一截雪白的腰和正对着自己的臀部,大腿微张,中间那条细缝随着动作不断开合。   祝南疆被突然亮起的强光吓得瞳孔骤缩,然而身体却不受控制地继续乘风破浪,直至脚步声靠近才抽身退出,扭头面向来人。   佐仓就这样与他打了个照面,发现对方目光狰狞,眼角红得像是抹了胭脂,且香汗淋漓的脖颈和肩膀上布满挠痕,仿佛刚从捕兽夹里挣脱出来的畜生。   畜生似乎并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裤子就散落在一边,可他连遮掩都懒得遮掩,就这么赤身露体大咧咧地望着自己,迷离的脸上甚至带着不快。   佐仓毕生没有遇见过这样的场面,先是震惊,而后勃然大怒,接着又是震惊。   手头没有带枪,不然他或许在开灯的那一刻就把他毙了。然而错过第一时间,他冷静下来,依稀辨认出对方是几个钟头前一起在桌上喝过酒的那位警察局长。   没记错的话岩泉咸次郎还夸他年轻有为,办事得力?   藤田静子侧躺在地上抽搐,已是不省人事。佐仓上前一脚踢开祝南疆,然后脱下军装外套包裹住她的身体。   祝南疆翻倒在榻榻米上喘了两声,口鼻中喷出滚烫的酒气。他那身体尚处在亢奋之中,然而意识上还是一团浆糊,发现有人坏自己的好事下意识地就要还手。   佐仓见他竟还朝自己撒酒疯,毫不犹豫地又是一脚踹过去。   他那树桩子一样的魁梧身材,在武官里也实属罕见,两条腿更像是灌了铅。祝南疆醉醺醺地撞过去,正好撞在他的脚上,下一秒就被踢得斜摔出去,在地上翻了完整的一圈才停下。   没等他喘过口气来,一个黑洞洞的圆口出现在头顶上方。佐仓捧起矮桌上的水壶,掀了盖子把大半壶水连同茶叶渣子一起浇到他的脸上。   放下水壶,他看了眼蜷成虾米不住咳嗽的祝南疆,弯腰拽起他的手臂剥掉那湿漉漉贴在身上的衬衫,连同散落在墙边的外衣外裤一齐丢出窗外。窗户下方的灌木丛里发出一串轻响,随即又恢复了平静。   做完这一系列动作之后佐仓抱起意识恍惚的藤田静子出了房间,临走也没有关上电灯。   .   祝南疆花了足足一分钟才把呛入气管的茶水全部咳净,冷风从没关紧的窗户里灌进来,使他稍微清明了一些。游离的意识又聚起来了,脑子也开始恢复运作。   他大概想起这短短半个多钟头之内自己做了些什么。他很猴急地跟一个日本女人睡觉,一开始你情我愿,后来不知怎么的对方突然抗拒起来,再然后就有人冲过来打醒了自己。   那人是佐仓昭雄。   ——怎么回事,他叫她“静子”,难道我睡了他的情妇?不,不应该是她……什么时候换人了?   他手脚并用地从榻榻米上爬起来,屁股刚一离地却又摔了回去。挨了两记窝心脚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面孔和头发上也湿淋淋的沾满了茶叶,模样不用看一定是狼狈极了。   紧接着他发现一个更加可怕的事实——他的衣服,包括外套裤子和衬衫,甚至还有皮带和匕首全被一股脑扔到了窗外。他现在浑身上下不着寸缕,只有脚上穿着双袜子,即便房门没锁也出不去了!   祝南疆打了个哆嗦,彻底从混沌中清醒过来。   “我完了,他要弄死我……他这么做,就是为了不让我出去,好一会儿回来弄死我。”   他起身打开窗户张望了两眼,房间在二楼,底下看样子是灌木丛。倒也不是很高,或许可以在他回来之前跳窗下去穿上衣服然后溜走?   ——可看样子这正下方是一楼的包厢,现在还能听见有人在窗户边上谈天说笑,万一被人看见我光着身子在树丛里会怎么想?而且就算成功逃出去,以后呢?他总会抓住我,逃不掉的!   祝南疆顺着墙壁缓缓坐下,突然间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绝望。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怕过了,哪怕是多年前遭人刺杀,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也只是惊讶和不甘心罢了。   可是现在,他因为一些匪夷所思的理由被困在这陌生的地方,对方是陆军省的高官,自己毫无反抗的余地。由于对敌人一无所知,他甚至想不出可以投机取巧保住性命的办法。更有可能的是,对方已铁了心要弄死自己,而他只能这样狼狈地,毫无体面可言地坐在这里等待命运的降临。   “要不我自杀吧。”他抬头略有些呆滞地看着屋顶上的吊灯,冷汗从鬓角滑落淌到下巴尖上,“我不活了……没脸活了。”   紧接着他又惊恐地否定了这个想法:“不,凭什么?我罪不至死!”   .   祝南疆因为长时间处于一个灵魂出窍的状态,因此对事情的前因后果还十分茫然。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跟佐仓中将的情妇搞到一起,他知道那女人的长相,就算醉得再厉害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蠢事。可最后在他身下的的确是藤田静子,且明显是遭到强迫。   这事不对劲,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到底是哪里?!   想不通,想不通啊……   祝南疆战战兢兢地缩在墙角,双臂环膝把自己蜷成小小的一团,为了缓解紧张他用门牙咬住膝盖上的皮肉。   一切回到了小时候。他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受到责罚,他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茫然又愤怒。然而面对家中的权威他无法反抗,甚至连质疑的资格都没有。   何励人随时随地给他摆脸色,何庭毓视他如蛆虫,何庭珖更是动不动要“弄死他”。何氏父子连块遮羞布都不肯给自己,硬生生逼他活成了一条朝不保夕随时都可能丧命的野狗。   可他妈的……都过去二十多年了,为什么我还要遭受这样的惊吓!?   “要不我还是死了吧。”他想,“我去求他一求,要是他不肯放过我,我就当场撞死在这里……谁也别想羞辱我!”   作者有话说:   以后就晚上更了(一颗海星都没求到的我像个小丑( .?_.? ),心死了) 第66章 教训   佐仓中将回到房里的时候一切还是老样子。明晃晃的灯光下一地狼藉,祝南疆直挺挺地跪在榻榻米中间,脸色还是红的,两只眼睛却暗淡无光。   “醒了?”他不动声色地合上拉门。   祝南疆低垂着头毫无反应,唯有贴在大腿两侧的手掌在微微发颤。   尽管做好心理建设打算讨饶,但事到临头自尊心使他无法开口——做人做得太久,有些放不下身段了。   佐仓看到他这个反应,大概就猜到是怎么回事。一个刚在新政府混出点名堂的支*人(注释1),日子过得好了就得意忘形,撒酒疯的时候那可真叫凶啊,现在知道怕了!   静子那边肯定是要好好安慰的,虽然得花些功夫但是问题不大,可这警察局长也不好说杀就杀,更何况……   佐仓慢慢踱步绕至他身后。   方才那一幕过于香艳,在以至于他脑子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其实在餐桌上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这位警察局长,因为过分漂亮的面孔在一屋子中年男人里很是扎眼。但漂亮归漂亮,他并不觉得这长相女气——不知怎么的脱光衣服竟这么有味道。   他想起很多年前在东京睡过的男妓,滋味如何已经想不起来了,因为他其实并不喜欢男人。但印象里哪怕是年纪很轻的男孩,身体也没有这样的诱人。所以,这位祝先生究竟有什么过人之处令他如此惊艳呢?   佐仓由上至下打量眼前的裸体,突然很想叫他像方才那样趴在地上,然后把屁股撅起来。   祝南疆一动不动地跪着,既不敢说话也不敢回头。周遭鸦雀无声,他不知道男人在他背后做什么,生怕对方突然往他后脑勺上来一枪,或者直接用刀割断他的喉咙。   等了半晌实在忍受不了这令人窒息的静默,又或是为了转移对方的注意,他哑着嗓子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我错了,我该死……”   “祝君,放松点。”佐仓从背后搭住他的肩膀,颇为意外地发现手底下的身体在持续发颤。   ——怎么搞的,他难道这么怕我吗?还是说他以为我要杀他?   “我知道,你是喝醉了酒才做出这样的事。”   祝南疆听闻此言心中一顿,两三秒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有活命的机会。然而佐仓不等他反应,收紧手指接着道:“但即便是醉酒,也有些禽兽不如了。”   “中将,我……”   祝南疆微微抬头,但依旧不敢转身。他知道眼下不是辩解的时候,多一句不如少一句,只有令对方消气自己才能够安安稳稳地从这间房间走出去。   这战战兢兢的可怜模样极大地取悦了佐仓昭雄,他当下决定改变策略,当个宽大而顾全大局的上司,免得现在就把对方吓出毛病。   松开手,他走到窗前往外看了两眼,然后又折回来拎起矮桌上的电话机。祝南疆听见他对着听筒用日本话不知说了句什么,以为他想到办法炮制自己,刚放下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佐仓放下听筒后兀自点了根香烟,边抽边欣赏眼前的美景。   祝南疆直挺挺地跪到现在已有半个钟头,腰和膝盖有些支撑不住了,于是趁他打电话的间隙偷偷调整了一下跪姿,放下大腿贴到脚后跟上。佐仓看在眼里,觉得这姿势有点像他家中雇的女仆,因为男人一般不会这么坐。   “听岩泉说你上个月刚过三十岁生日?”   “……三十二。”   “三十二岁?”   “是。”   “看不出来。”   “呃……”   祝南疆因为看不见对方,所以内心十分不安,总觉得背后有枪或者刀子对着自己。好在佐仓问了几句之后终于绕到自己跟前,手里只夹着根烟,并没有想象中的凶器。   “有家室吗?”   “没有。”   “为什么没有?”   “……不想。”   “喜欢刺激的?”   “……”   祝南疆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装聋作哑地低头盯着地毯上的花。事实上此时此刻他凌乱的思维不足以支持他讲出一句完整的话,更何况这些问题听上去是那么的突兀和刻薄,仿佛藏着大陷阱,一旦答错就会中了对方的圈套把命给送出去。   佐仓等不到回答也不动气,细细打量他一阵之后突然抓住他的下巴往上抬起:“你发烧了?”   窗户方才打开了就没合上,凉风呼呼地灌进来。祝南疆发着颤,皮肤摸上去也是冰凉,但不知怎么的眼角和双颊却红得很,仔细看连耳朵根都是红的。   他早把春药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惊惧之下也不觉得身体有什么不适,比起肉体上的疼痛他更害怕精神上的折磨。佐仓逼迫他抬头直视自己,宽厚的身板像堵墙似的往吊灯下一挡,几乎把他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里。   “没,没发烧……”祝南疆艰难出声,随即感到另一只手从后颈缓缓摸到胸前,带茧的拇指在喉结下打了个转。   “你脸很红。”   “是……”   正当他以为对方要掐死自己的时候屋外突然传来脚步声,有人隔着拉门不知说了句什么,得到类似肯定的答复后便开门走了进来。   佐仓明显感觉到祝南疆狠狠地抖了一下,知道他害怕被人看到自己的惨相,然而并不打算给他留体面。   “过来,放这儿。”   他撇撇下巴示意小兵将手里的东西拿到跟前放下,祝南疆偷偷用余光扫了一眼,发现是自己那两件被丢出窗外的衣裤。   小兵走后佐仓终于松手,祝南疆放下被捏得发痛的下巴,不知道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可以穿上衣服走了。等候片刻见对方不说话,他试探着伸手抓起一只衬衫袖子。   佐仓边抽烟边退到一边,仿佛默许了他的动作。祝南疆见状心中大喜,忙挣动僵硬的膝盖直起身来,将团成团的衬衫抖开了往身上披。   就在这时肩上突然被猛推了一把,他重心不稳地趴倒在地上,下一秒右臀处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佐仓把半熄的烟头狠狠按在他的屁股内侧!   祝南疆濒死般地绷紧了身体,直到两三秒后才骤然惨叫出声。然而小腿被压制住,后腰也被紧紧按着动弹不得,他就像一条被钉在案板上的鱼,再怎么打挺也是徒劳。   佐仓好整以暇地一点点把烟头摁变了形,直到火光完全熄灭才松手。空气中漫起一股刺鼻的气味,指甲盖大的伤口破皮出血,红彤彤的嫩肉上鼓起水泡。   祝南疆已然停止了哀嚎,死尸般瘫倒在地上,只有大腿根和手指还在抽搐。佐仓弯下腰去看他的表情,见对方目光涣散眼角湿润,居然被生生痛出了眼泪。   “起来,穿衣服吧。”扔掉手里的香烟,他眼珠子一转又换上温和的口吻,“给你留个教训,这件事日后我不会再提。”   .   【注释1:此处系佐仓昭雄的心理描写,从佐仓的视角出发。带歧视性用词仅为搭配语境,与作者本人的态度无关,后文同理。】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休息,评论满1000的加更 第67章 难言之痛【加更】   祝南疆请了三天的假没有去警察局。   他那半边屁股不但血肉模糊还起了燎泡,且因为是靠近里侧的地方,只要坐着,不管如何调整角度都会贴到椅子,站直了还会被另一半屁股夹到,简直惨绝人寰。   瞎子给他处理伤口,不明白主子为什么会伤到这地方,而祝南疆自然也不会向他解释。因此,连着几天晚上主仆二人单独在卧室里,祝南疆自己掰着屁股趴在床上,瞎子拿着纱布和棉签小心翼翼地给他擦药,谁也不说话,那场景是相当的平和和安宁。   到了第四天铃木中佐打来电话,说佐仓昭雄要见他。祝南疆称病想要再请假几日,对话那头的声音略有些不满。   “来一趟就行,不费多少功夫。三月中央要派谈判员过来,司令部要探讨一下接待方案,你要是实在不舒服我就派车过来接你。”   说到这份上祝南疆不好再推脱,但为了证明自己确实身体不适,他仍是拖拖拉拉磨蹭了一个多钟头才走进司令部大门,且身上穿着冬天才用的厚大衣。   他痛恨自己的强壮。受了那么大的惊吓,吹了一个多钟头的冷风,私密处还破皮发炎,然而他却一如既往的健康。   要是能烧得下不来床才好,他想,到时候我挂着盐水坐在轮椅上去见他,就不信他没有一点恻隐之心。   祝南疆已看出这佐仓昭雄是个阴险歹毒的狠角色,自己又犯下了不可挽回的“过错”,要想活命千万不能耍小聪明或者硬碰硬——装可怜是最安全的。   佐仓昭雄的办公室里太阳很好,几乎有点炎热。除了佐仓以外还有两名面生的军官,都被厚军装捂得额头冒汗,因此看到祝南疆的打扮之后面露诧异之色。   “祝局长,你很冷吗?”   “前两天得了风寒,不大舒服。”   “捂得太热也是要得病的。”   “我会当心的。”   “今天辛苦你跑一趟,来,快坐下。”   佐仓昭雄自然知道他不舒服的原因,但并没有多说什么,一手指着办公桌前的红木椅子,他笑得堪称和蔼。   祝南疆慢吞吞地走到椅子边上,怀疑对方是在故意折磨自己。房间里明明有软皮沙发,另两位军官都坐沙发,他明知道他有伤在身还非要他坐木头椅子……操他妈的!   眼看祝南疆姿势僵硬地把屁股挨上椅子边,佐仓清了清嗓子开始谈公事。   所谓谈判员乃是参谋本部派来与汪精卫汪先生洽谈新政府成立事宜的,如果谈判顺利,即刻将在上海签署协定。此事尚属于机密,不宜过早宣传,但是谈判员抵沪,司令部方面还是得事先想好如何接应并主持谈判。   警察局自然是要负责安全工作,比如火车站,沿途交通以及旅馆酒店,必要的时候可以联合宪兵队进行区域性封锁。   “时间还早,但可以先安排起来,一共就那么几个地方,就算真的封锁也用不了很多警力。”   “是。”   “祝局长怎么看?”   “中将说的在理……”   祝南疆全神贯注地跟疼痛作斗争,只在佐仓叫到自己时才“嗯嗯啊啊”地应两句。   伤口刚开始有愈合的迹象,新长出的肉十分娇嫩,稍一摩蹭又痛又痒。早上他叫瞎子帮忙换了纱布,但一路坐车过来纱布似乎移了位置,现在又受到椅面挤压,早已分不清楚贴在伤口上的是裤子还是纱布,或者另半边屁股上的肉。   谈话很快就结束了,两名军官先后告辞,祝南疆也想跟着走,佐仓却叫住了他。   “看过医生了吗?有没有发热?”   “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如果是炎症引起的发热,那应该涂点消炎药。”   “啊……”   “振作点,一点小伤而已,你也是见过世面的人,何至于这么娇气?”   祝南疆突然意识到对方说的不是伤寒而是烫伤,脑子里“噌”的一下就炸开了。刚才谈话的时候他就觉得佐仓在有意无意往自己屁股上瞄,起初还以为是错觉,现在他确定了,对方就是在故意拿自己寻开心!   佐仓的确是在拿他寻开心。   今天是他第一次在司令部见祝南疆,对方看上去很懂规矩,很老实,只是有点沉闷。不过他知道,这张藏在警帽下的脸在受到威胁时会露出惊恐的表情,而那正襟危坐的身体,别看现在衣装齐整,一本正经地系紧了领口,一旦脱光了可比娼馆里的男妓还勾人呢!   祝南疆意识到从侧前方投来的露骨的目光,心里又是难堪又是惊悚。   他有些摸不清对方究竟想干什么,报复,还是纯粹的羞辱?如果仅仅是报复为什么要用这么下流的眼光看自己?睡了他的情妇就得肉债肉偿吗?这他妈是变态啊!   佐仓已然越过办公桌走到他跟前,硬质的军装皮带紧勒在腰间,更是衬得他膀大腰圆。   祝南疆赶在他开口之前“刷”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中将,我真的不大舒服,今天其实是吃了退烧药赶过来的……我,我想回去休息一会儿。”   “这么严重?这儿有军医院,要不要叫医生过来看看?”   “不用了,回去睡两觉就好。”   “好……”佐仓低笑一声将右掌按到他肩上,五指收起不轻不重地捏了两下:“去吧,好好休息,有事我再找你。”   .   找再多的借口,也不好一直赖在家里。   又在床上连趴了两天之后祝南疆终于回警察局办公,好在办公室里有软皮沙发,实在坐不住可以靠着躺着趴着,还不至于太难以忍受。   又过了六七天,燎泡结痂脱落,屁股终于不疼了,他开始依照司令部的吩咐布置起谈判员的接待工作。谈判期间的治安自是不用说,事先的情报工作也是必要的,因此他不得不和岩泉公馆配合调查。   祝南疆到情报处的时候田东宝正好外出办事,他乐得清静,就在顾问办公室里听取各科室成员的报告。他现在名义上算是情报处顾问,虽然平时不怎么参与公馆的工作,但有专门的顾问办公室可以随意使用。   要讲的事情都讲完了,祝南疆又顺便问起最近的情报工作。田东宝的秘书,一个名叫梁疏的小个子青年抱来一叠报告书和会议资料,东拉西扯跟他叨叨了半天。   祝南疆边看资料边听,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他其实知道从秘书嘴里套不出什么话,田东宝有自己的野心,不可能真的把他当顾问看待。不过,有的看总比没的看强。   祝南疆因为文化程度不高,很复杂的资料也看不明白,故而翻页飞快一目十行。突然,他在一份会议资料附件里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名字——石岐山。   说是似曾相识,但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在哪见过,或许是同名,也或许真的只是在哪儿见过。   秘书见他对着那一份会议资料发愣,很殷勤地解释道:“这是前几天跟文化部合开的议事会,田处长主持的。”   “这几个是文化部的人?”   “石岐山?石先生是文化部副部长,宣传方面的工作他是很有经验的。   .   祝南疆因为很在意这个叫石岐山的人,因此回到警察局之后就叫人去查他的底细。   不知为什么第六感竟会如此的强烈。他很谨慎地没有惊动警员,而是找了曾经的手下,现在也还愿意为自己做事的帮派子弟,两天之后果然查出这石岐山在十多年前曾在王亚谯手底下做事。   王亚谯是上海滩令人闻风丧胆的杀手,从事暗杀活动将近三十年,上海沦陷后专杀日本人和汉奸。很难想象曾在他手底下做事的人会摇身一变成伪政府情报部门的要员。   不,这其中毕竟隔了有十来年……人都是奔着利益去,这石岐山若只是为了混口饭吃,跟了谁都不稀奇。只不过他这一变节,不知道老东家会怎么想,能安稳活到现在也算有点本事了。   石岐山,石岐山……拿着手下搜集来的情报,他依旧是觉得这个名字眼熟,或者说耳熟。   他跟王亚谯的人速来是没有交集的,所以,到底在哪里听到过呢?   因为是跟王亚谯有点关系的人,而祝南疆又很惜命,所以决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让手下顺着线索往前查,看看这石岐山在跟王亚谯之前干过什么。   还没等查出个结果,佐仓昭雄又找上了他。   .   作者有话说:   这周隔日更哦,休息下~(还记得石岐山是谁吗?) 第68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祝南疆派人接着查石岐山的底细,还没等查出个结果佐仓昭雄又找上了他。   前几日有可疑人士伪装成搬运工混进政府大楼,被捉住时身上还藏了炸药包。人之后被带回了警察局,但是什么都没问出来就死在审讯室里。   人是前一天晚上死的,早上铃木中佐打来电话,说佐仓中将得知此事大为光火。   祝南疆对此不以为意,因为觉得这火烧不到自己头上——审讯室把人审死了关他什么事?特务科科长本来就是日本人,特务科的工作他向来是全权下放不管不问的!   直至接到司令部来的电话,他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要为此事受到追责,不仅如此,他还要再次单独去见佐仓昭雄。   自从上次谈话之后他就想尽办法避免单独与对方见面,偶尔在警察局附近碰见也是行完礼匆匆就走。铃木等人并不知道两人之间的恩怨,认为他怕他是正常的,因为佐仓这人对下属的确是比较严厉,   祝南疆上刑场似地敲开办公室的门,一抬头就看见佐仓昭雄阴沉如夜叉的脸。   “怎么现在才来?”   “刚刚在楼下抽了根烟。”   “抽烟?”   “嗯。”   “你这是什么态度!?”   “啊……”   “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吗?”   祝南疆略有些呆滞地望着男人,不明白对方为何突然发怒,如果是为了审讯室的事也就罢了,可……   他只不过在楼下抽了一支烟,耽误了两三分钟。他就是因为不想见他所以苦恼,因为苦恼所以抽烟,抽完烟还担心身上的烟味惹对方不快,特意多停留了一分钟,加起来顶多三分钟。然后他就挨了骂。   这跟态度有什么关系呢?他向来是这么说话的,而且相较于对其他人这已经算很卑微了。   佐仓还在持续发难:“看来你很喜欢烟呐!”   此言一出祝南疆立刻打了个哆嗦,怀疑对方话里有话。烟头烫屁股的罪受一次就够了,他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我错了,下次接到电话一定以最快的速度过来。”   “工作上出了纰漏应该主动来见我,不要等我来找你!”   “是,中将,我错了。”   佐仓见他态度转变如此之迅速,知道这是个贱骨头,敬酒不吃吃罚酒,于是吸饱了气骂得更猛烈了。   祝南疆被喷了一头的唾沫星子。正如他所料,对方似乎把审讯室弄死人的罪过算在了他头上,这非常的没道理。虽说他是警察局局长,但审讯犯人的活是特务科的人干的,难道他这局长还要手把手去教下边的人怎么动刑吗?   再说了,就算这人手里有重要的情报,司令部应该提早知会他一声,要是他亲自动手说不定早就问出来了。   佐仓一口气骂了三四分钟,口干舌燥地停下来喝水,抬头看到祝南疆心不在焉的表情,不由得怒意更甚。   对方看似顺从地低着头,骂不还口,但显然内心并不服气。这不是真正的顺从,甚至可以算是挑衅,且有时候比明着反抗的人还要令人光火,对付这种人他有的是法子!   不过,对于眼前之人那些法子似乎没有必要,想叫他服软和恭顺并不需要那么麻烦。比如那天晚上,自己不发话他连衣服都不敢穿,更别说还嘴和摆脸色。   佐仓放下茶杯瞥向祝南疆,见他依旧是穿戴得一丝不苟,从脖子到手腕都严严实实地遮着,勒紧了的皮带使他看上去身姿挺拔,腰细腿长。又有谁能想到,这警服下的身体是那么的淫乱和香艳呢?这样一具身体,其实是不大适合穿警服的。   不,是不大适合穿衣服。   祝南疆还垂着头,低眉顺目地等待下一轮轰击。方才对方骂到兴头上突然停下,显然只是休战,过会儿还要继续的。在风暴完全平息之前他不打算发言,以不变应万变。   对方并没有马上继续,而是从办公桌后绕出来走到自己跟前。他疑惑地抬起头,冷不丁对上一张狰狞又淫邪的脸,随后被拽住胳膊一把甩进沙发里。   祝南疆知道男人不怀好意,然而万万没有想到他会在办公间里突然对自己下手,震惊之余连话都不会说了。   眨眼的功夫佐仓已经压了过来,他那石墩子般的身材实在是扎实,随便一扑就是泰山压顶。其本人大概十分了解自己的这个优势,因此不做多余的动作,一面用身体将祝南疆压紧,一面伸手直奔主题去解他的皮带。   祝南疆在回过神来之后强忍怒火低声道:“中将,你这是干什么?”   身后之人似乎不打算废话,一声不吭地就只是动手,他犹犹豫豫地不敢反抗,很快就被剥光了裤子面朝下按在沙发扶手上。   “中将,你要是想报复我,大可以用一些正当的手段,何必这么龌龊!”   “正当的手段?你想吃枪子吗?”佐仓阴森森的声音在耳根后响起,“祝君,要不是我龌龊,你早就是具尸体了。”   祝南疆哆嗦了一下,意识到这话是真的。按道理他的确应该在事发当时就被打死,或者抓回去审问后处死,可他现在还好好地活着。他原以为那场惊吓和烫伤已是报应,没想到真正的惩罚还在后面。   不,不是惩罚……这跟那日本女人没关系,跟他睡了谁的情妇也没关系,他就是想操他,就是单纯地想操他!这事就他妈的这么简单!!   热血一下子冲上了头顶,祝南疆挣扎起来,撑着沙发扶手想要翻身。即将遭到强奸的认知使他感到无比愤怒,恍惚间又听见佐仓恶狠狠地道:“你这骚货,听说你在妓院里玩得很开,现在跟我装什么正经?”   他更加气了,气得简直要发狂——他骚,他跟人睡觉,那全是他乐意,睡觉原本就是件很快乐的事。可他现在不想,对方明知道他不想还厚颜无耻地威胁他,强迫他!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是遭到了现世报,因为过去他似乎也曾这么逼迫别人上床,现在轮到他自己了。   ——不对,不能这么比,我可比他强多了!呸!老畜生!   祝南疆力气不小,佐仓被胳膊肘杵到了脸,气急败坏地拎着他的后领往前一推:“别乱动!你想让我叫人进来按着你吗?”   祝南疆头重脚轻地倒悬在沙发外,两手撑地,努力使自己的额头不磕到地板。佐仓的话成功引起了他的恐慌,尽管愤怒并没有因此消减,两种情绪交替在他心口翻滚,几乎要使他窒息。   对方说的没错,在他的地盘里一切都是他说了算。就像宪兵队杀人不偿命一样,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公然强奸自己。   “让我起来,我难受……”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片刻过后他又被揪着后领拽回沙发里,这回是仰面朝上。佐仓狞笑着压下来,黑洞洞裂开的嘴像是要吃人。   “老实点,识时务者为俊杰,你应该知道怎么做。”   作者有话说:   谢谢小可爱的海星!明天加更! 第69章 恶心!【加更】   祝南疆没有回警局,让汽车后直接把车开回了家。赤身坐在浴缸里,他第一次没有让瞎子来伺候。   水温很热,足以缓解疼痛。他伸手下去小心翼翼地探了探,摸出些黏腻的触感,瞬间忍不住干呕起来。   他承认他这人没什么节操,跟人上床使他快乐,使他荒凉的生活充满意义。他喜欢跟漂亮女人或者男人亲热,如果对方技术足够好,好到能让他心甘情愿地躺下,那他也不介意当“兔子”,尽管这样的人还没出现。   从第一次开荤到现在,大概十七八年的时间里,他只想和两种人睡觉,一种就是能使他快乐的人,还有一种是温长岭。和前者自然是为了快乐,和后者则不需要目的。   他就是要和哥哥睡,不管快不快乐都想睡,和哥哥亲热能给他带来不同于普通快乐的满足——可惜没什么机会,顶多偶尔在脑子里想想。   可佐仓昭雄又算是什么呢!   狗娘养的日本人,长得像个青铜兽,干起来像个打桩机,跟他上床简直令人作呕。可就因为他官大,他是他的上司,哪怕不乐意也得乖乖脱了裤子躺下。   祝南疆已经很多年没有这么窝囊过了,他很愤怒,愤怒又疑惑,觉得被人强迫这种事不应该发生在自己身上。   ——啊!真是恶心!   .   瞎子因为伺候主子洗澡伺候惯了,这时遭到驱逐很不自在,眼看祝南疆在浴室里关了已有四十多分钟,忍不住贴到门边叫了一声:“三爷,水要凉了。”   祝南疆正扒着浴缸边发呆,听到叫声吓了一跳,随即发现水的确是凉了。   “一边待着去,别站在这儿!”   从水里站起来,他想拿毛巾擦身子,却不知道该拿哪一条。印象里是一条很宽的纯白色的大浴巾,一直都是瞎子拿过来给他披到背上。   找不到大浴巾,他就近摘了条干毛巾擦头发,刚要接着擦脸突然鼻子一痒打了个喷嚏。   “三爷?”瞎子的声音又在门外响起。   这小子怎么还在这儿?祝南疆皱了皱眉头,而后抬头细细打量镜子里的自己。   大概因为是在办公间,佐仓干得很急,也没有玩乱七八糟的花样。因此自己身上还算干净,至少这么看是没留什么痕迹。   我这么瞒着他干什么?他想,就算看见了也不碍事,他又不知道是谁干的。   “瞎子?进来!”   他扭头喊了一句,下一秒瞎子就捧着浴巾走进浴室。   祝南疆看见他手里那条白色大浴巾,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怪不得他找了半天没找着,原来根本不在这儿!   “你把浴巾放外面干什么!?”   “三爷,这一直是放在外面的,浴室里潮,不好放。”   “那我不要用的吗?”   瞎子觉得有点委屈。他本来就准备好等主子洗完澡马上就把浴巾送进去,因此从二十分钟前就一直候在浴室门口,没想到却挨了骂。   好在祝南疆骂了两句之后没再继续,胳膊一抬背对他转过身:“快点,冷死我了!”   瞎子赶紧展开浴巾走上前去,又顺便偷偷瞄了一眼他的脸色。   刚才在进门的一瞬间,他似乎看到主子的屁股尖上有几道鲜红的抓痕,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不过他不打算问。   这跟前几天的烫伤一样,大概是主子的秘密。   .   祝南疆在失身当晚发起了高烧,第二天早上又转好了。身下那地方也很快止了血,尽管还有些不适,但跟当初的烫伤比简直不值一提。   他跟司令部请了假,而且一请就是三天,理由是精神不好。铃木中佐认为这简直就是胡闹,然而佐仓中将二话不说准了他的假,因此别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不出半天的功夫就有流言传出,关于佐仓中将和警察局的祝局长。   昨日办公间里的动静实在有点大。佐仓并没想要遮着掩着,现在想想当时他甚至连窗帘都没有拉。走廊里到处有士兵在站岗,事后祝南疆精神萎顿地走出去,明眼人都看得出发生了什么。   不过他不在乎。   事已至此他反倒平静下来。不是他不知廉耻地爬上司的床,而是老畜生色迷心窍拿他泄欲。垂涎他美色的人比比皆是,这不丢脸,只不过这回碰到的刚好是他无法反抗之人!   祝南疆这人因为脸皮很厚,因此对于羞耻心的认知十分薄弱和混乱。跟有夫之妇偷情不算羞耻,诱拐女人不算羞耻,诱拐女人被她男人发现也不算羞耻。但如果对方是自己惹不起的人,换言之自己将为此承担严重的后果,那就是羞耻。   他先前以为佐仓昭雄折磨他是因为他强占了藤田静子,那他确实活该,自取其辱,然而绕了一大圈老畜生根本只是想睡他而已。   被不感兴趣甚至厌恶的人强上,这不是羞耻是恶心,非常极其的恶心!   .   祝南疆在家躺了整整两天,身体早就恢复了,可心里依旧恶心。   他甚至怀疑自己被祸害出了毛病,因为前天晚上他在浴缸里自己折腾了半天,下面居然毫无反应。这简直比吃枪子儿还要命,用来找乐子的东西怎么能坏呢?坏了他以后还怎么快活!?   祝南疆急得发狂,当天就去老城厢找了家最有名的妓院,打算给自己“治治”。   临走前他又向司令部多请了两天假,说是没恢复好,半分钟不到佐仓昭雄亲自给他回了电话。   “祝君,听铃木说你精神不好,到底是怎么个不好法呢?”   “头晕,喘不上气,注意力也集中不起来。”   “我看那天你也没伤到哪里,而且也已歇了两天,怎么还歇出毛病来了呢?”   “不知道。”   佐仓听出他话里的敷衍,语气一变。“最多给你四天假,后天回警察局上班,要是还不舒服我亲自给你调养。”   祝南疆现在是无所谓了,连场面上的礼数都懒得装。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咬牙切齿的在心里说:“畜生,我要是真废了就跟你同归于尽!”   作者有话说:   那时候是不是还没有打桩机这东西啊?不管了就这样吧知道意思就好!(?_?) 第70章 刺客   祝南疆找的地方是一家中国人开的妓院。尽管在沦陷后经过改建,成了集中式日式和西洋于一体的三不像,但总地来说还是高级,且听说里头的货色好。   祝南疆已经很久没有光顾过这种地方了。自从当上警察局长,可供他快活的时间少之又少,一是因为忙,二是担心安全问题。在巡捕房干了这么久,他知道像妓院旅馆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是最容易下手的。   但现在他管不了那么多,什么警察局长,什么情报顾问,都他妈滚一边去吧!眼下他只想当个嫖客好好找点刺激!   祝南疆当住酒店一样包了间贵宾房,然后在走廊对面给瞎子也安排了一间房间。这些年他有点越来越离不开瞎子了,哪怕有美人在侧伺候,按摩技术比瞎子好百倍,他还是需要瞎子——瞎子可以不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但必须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随叫随到。   一夜春风。   两位妙龄少女在房里一直折腾到了清晨四点钟才围着披肩离开。祝南疆打着赤膊斜躺在沙发上,一口事后烟吐出去神清气爽。   非但没有不行还发挥良好,雄风不输当年啊!   健康危机的消除使他暂时忘记了在佐仓昭雄那里倒的霉,抽完烟后他又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片刻,决定先泡个澡再睡回笼觉。   说是贵宾房,但不知怎么的浴缸有些不太干净。祝南疆在心里默默做了个比较,认为这家妓院名不符实,价钱配不上服务。同样是价格昂贵的贵宾房,那芙蓉楼的套间可比这豪华干净多了!   祝南疆本想将就一下,奈何实在忍受不了那浴缸底下的污迹,加之这水温怎么调都不大合适,最后还是一个电话把走廊对面的瞎子叫了过来。   两分钟后瞎子毫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昨晚睡得怎么样?”   “很好,三爷。”   “给我去把浴缸擦一擦,我要泡澡。”   “是,三爷。”   瞎子卷起裤管蹲进了浴缸,祝南疆回到卧房往床上一躺,突然觉得自己有点不太厚道,带瞎子来这种地方却不给他叫个姑娘。   话说回来瞎子有那方面的需求吗?这么多年也没见他对哪个女人上过心,这呆子八成还是童子鸡吧?   祝南疆难得关心起瞎子的终身大事,然而并没有得出什么结论。慢悠悠地又抽掉一根香烟,他的上下眼皮开始打架,再等几分钟用不着泡澡就可以直接这么睡过去了!   掐灭烟头坐起身来,他决定去催上一催,然而刚要下床却听见浴室的窗户外面传来一记声响,像是有活物摩擦过粗糙的石面。   身体先于思维做出反应。祝南疆顺着下床的姿势伸手从枕头底下摸出事先藏着的枪,而与此同时哗啦一声巨响,浴室的木质隔窗从外面被撞了开来!   这贵宾房的格局跟普通客房不同。浴室很大,浴缸和窗户中间有一块三角形的区域,正好放置一张屏风做遮挡之用,而屏风侧面正是通往卧室的门。   祝南疆持枪冲进浴室,迎面看到一蒙面汉子举枪对着浴缸里的瞎子。他不加思索地扣动板机,子弹没射着对方,却打飞了他手里的枪。   来人错失先机无心再战,扭头欲跳窗撤离,祝南疆侧身又是两枪,一枪击其脚踝一枪断其后路,对方险险躲开之后又调转方向往卧室里冲,显然对这房间的格局十分熟悉。   卧室的窗户冲着妓院后门,下去是条深巷,人一旦跳窗出去就很难抓到。祝南疆岂能令他如愿,当下毫不犹豫地就跟着扑了过去。然而那蒙面汉子动作极其敏捷,刚出浴室又猛地回身,一脚踢飞了他手中的枪支。   祝南疆看出此人不好对付,因此在手枪脱手的那一刹那拼尽全力横扫出右腿,成功将其踢得一个踉跄。正欲上前再补一击,对方突然暴喝着举掌斜劈过来,他举臂遮挡,哪知这竟是记虚招,掌风刮到跟前停下,另一只手从腰间抽出把短刀。   祝南疆没料到刺客还有这一手,情急之下只能倒地翻滚。这是个不太明智的举动,因为一不留神就会把要害部位暴露出来,然而不知怎么的对方居然失手,短刀从他脸颊边擦过,只割破了小臂上的一小块皮肤。   祝南疆回头望去,原来是瞎子从浴室里冲出来,把原先放在浴缸边上的一只大瓷花瓶砸到了刺客的额头上。   .   刺客被反绑了双手扔在浴缸里,看模样顶多二十来岁,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问什么都是抿着嘴一言不发。   祝南疆原本担心他被那一花瓶砸死,没想到过了三四分钟额头上的血居然自己止住了,人也并没有昏迷的迹象。他想起许多年前自己也被差不多的东西砸过脑袋,然而当场进了医院。   瞎子下手还是太轻了点!   来人的目的很明显——刺杀自己,且计划缜密,大概可以算是短时间内能做出的最合理的安排。   浴室的窗是木质的,为讲究美观做得很精巧,但是不怎么结实。窗户外面有一条大概二十厘米宽的窗台,窗台边还有排水管,若能在浴室内用安了消音器的手枪解决掉目标那是最好,万一出了岔子还可以从卧室的窗户逃走。那下面是妓院后门,方便接应。   而对方之所以会在这个时候下手,想必已经在窗外观察了有一阵子,知道此刻“祝南疆”正在泡澡,只可惜浴缸里的人并不是他。   想到这里祝南疆心里有些发怵,心想这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埋伏在窗外的?难不成一整晚都在窥视自己的举动?那他岂不是白白给人表演了一场活春宫?   幸好他临时叫瞎子过来给他擦浴缸,不然那么一个死角,手头又没有武器,自己没准真的会命丧于此,而且还是具脑浆迸裂的裸尸!   “谁派你来的?”他在浴缸边蹲下。   不出意外,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儿?盯了我多久了?”   “行刺的事妓院的人知不知道?“”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我也知道你的主顾是谁。”   汉子依旧没有反应。祝南疆轻笑一声,起身从瞎子手里接过毛巾擦干净小臂上的血迹:“是石岐山派你来的吧?”   男人面色微变,被紧缚住的双手抖了一下。   祝南疆接着道:“你可知道我曾经救过他的命?你回去问问他,这么对待救命恩人,合适吗?”   作者有话说:   上一章被锁了还没放出来,等解锁了我会在作话通知,先往下看吧(ノдヽ) 第71章 退路   祝南疆让人查石岐山的底细,得知他在跟王亚谯之前曾是江南印刷厂的职工。   祝南疆终于想起到底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十几年前,他还没进巡捕房的时候,曾帮一名遭到通缉的重伤工人传信,而后从其朋友口中得知他名叫石歧山。当时他其实是想询问温长岭的下落,那几名青年是这么说的——你不认识石岐山,怎么会知道温长岭?   大概是因为这两个名字同时出现,故而在他的脑子里留下了印象。   曾经的印刷厂工人,后投靠杀手组织,现在又当上伪政府机关的情报人员。这么离奇的经历,很难不让人怀疑他的真正身份和目的。   这几日因为心烦,祝南疆没有再继续追查此事,没想到稍一松懈就险遭毒手。   有时候第六感比证据更准确,他几乎可以肯定此次暗杀的幕后指使就是石岐山。   哪有这么巧的事,刚起疑就有人要杀自己,且刺客对自己的动向了如指掌。请假来妓院消遣是非常临时的决定,若非侧近或政府中人不可能这么迅速地跟过来并实施刺杀计划。   祝南疆思忖片刻解开刺客手上的束缚:“回去告诉石岐山,若想要我的性命,就亲自来取。”   汉子翻身从浴缸里站起来,面色迟疑地看着他不动。   “走啊,还愣着干什么,我不会派人跟踪。”   “没人指使我,是我自己要杀你。”   “你杀我干什么,我是宰了你爹妈还是抢了你老婆?”   “卖国求荣,人人得以诛之!”   祝南疆懒得跟他说话:“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别忘了替我传话。”   “我不认识什么叫石岐山的……”   “滚!再不走我把你扔下去!”   .   刺客走后瞎子低头走过来:“谢谢三爷救我。”   祝南疆莫名其妙地瞥了他一眼,因为不知道他在谢什么所以没有接话。   “收拾好了?”   “是。”   方才的打斗在短短二十秒之内结束,因此并没有造成很大的破坏。浴室门口的地板上积了两摊血,大部分是那刺客的鼻血,因为瞎子用花瓶把人撂倒之后又接着朝他脸上来了一下,当场血流如喷泉。   那大花瓶看着脆,在经历两次重击之后居然连条裂缝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什么道理。   “这两天家里加强警备,今天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别让人知道。”   “三爷,真就这么放了他?”   “这事百分之百是石岐山指使的,知道他在哪儿就行,犯不着跟喽啰较劲。”祝南疆打了个哈欠道,“况且他已经知道我看穿了他的身份,短时间应该不敢再下手。”   .   祝南疆足足消失了四天之后终于又出现在警察局。谈判员抵沪在即,接待工作还没个具体方案,再这么装死下去佐仓昭雄真的要亲自杀过来了。   铃木中佐在会议上问他谈判会场布置得如何,祝南疆莫名其妙道:“这也要警察局去定?”   “不是让你定地方,是现场警备,警备!谈判员入场不要护驾吗?人员进出不要检查身份吗?这种事光交给保镖是不行的,一旦发现可疑份子就要立刻控制住!”   “哦,那需要的时候我派人就行。”   “什么叫派人就行!?安全工作要做到万无一失,除了会议大厅,火车站和酒店也要提早安排!”   铃木中佐昨日刚听到司令部传出的流言,起初觉得祝南疆“挺不容易”,打算在工作方面多给予他一些耐心和宽容。然而现在看到对方这副德性,不由大为光火,认为他是因为“跟中将攀上了关系”就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   ——亏我还对他期望颇高,想不到竟是这样的货色!   祝南疆并不是“恃宠而骄”,而是懒得跟这些日本人说话。他记得佐仓昭雄刚来那天,本来他打算从酒店出来就直接回家的,是铃木中佐和两个领事馆的人硬拉着他不让走,说这是个认识人的好时机,而且“佐仓中将的欢迎会,警察局长不好缺席”。   如果那天他没有去酒馆就不会碰上田东宝,若不是田东宝给他下春药他也不至于那么饥不择食地对藤田静子下手,更不会惹上佐仓昭雄。所以他现在摊上这么大个麻烦,究其缘由是因为铃木中佐,当然,田东宝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   祝南疆的消极怠工终于惊动了佐仓昭雄,后者当着众士兵的面一个电话打到警察局,问他“是不是屁股痒了”。   祝南疆听到这赤裸裸的威胁,简直要气吐血:“中将,你特地打电话来问候我的屁股吗?”   佐仓这时已看出他是个不肯听话的贱骨头,因此说话毫不含蓄:“准许你请假已是格外开恩,其实你并不需要休息这么长时间,你能有什么不舒服的呢?你不过是趴着叫了几声而已!”   说完他不给对方回击的时间,又加重语气接着道:“给你半天时间把方案做出来,下午四点钟之前亲自送到我办公室!”   祝南疆握着听筒的手不住哆嗦,一句“别欺人太甚”刚到嘴边,然而电话那头只剩下忙音,   “妈的!大不了我不干了?”他突然想到了辞职,然而几乎就在同时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就算辞职了,只要日本人不肯放手自己一样脱不开身,相比之下有个警察局长的职位做着还稍微有点话语权。   更何况,很多重要的情报只有身处这个位置才能在第一时间获得,没有这些情报和汉奸身份的掩护,他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保证,更别说掩护旁人了。   祝南疆觉得自己的人生就是一条路走到底,没时间回头,也没办法拐弯。当初进巡捕房就是,从最低级的华捕一路做到警探长,想辞职却发现骑虎难下,现在同样的的处境再次摆到自己眼前。   无论怎么给自己留后路他终究是个恶人,积的德盖不住手上的血。而除去这警察局长的帽子,他既当不了恶人又做不成善人,更是没有办法活下去。 第72章 食髓知味   祝南疆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做完方案,终于在四点钟之前拿着材料赶到司令部。   佐仓昭雄的办公室在一个独立楼层里,走廊外列满了站岗的士兵。祝南疆一路走过去,一道道玩味的目光肆无忌惮地打在他身上。   上午有几名勤务兵在办公室里听见佐仓往警察局打电话,污言秽语加上近日来的流言,使得祝南疆成为了众士兵无聊时的话题对象,有几人甚至特地换班到楼里站岗,就为了亲眼看看这个“入了中将的眼”的支*男人到底有多漂亮。   祝南疆倒不在乎被人知道他与佐仓昭雄的关系,但这么被一群日本兵当猴一样围观实在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以至于当他终于抵达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不得不通过深呼吸来缓解心中的怒火和烦躁。   佐仓昭雄正坐在沙发上泡茶,见祝南疆进来也不说话,动作娴熟地用茶挟将茶渣从壶中挟出。   祝南疆摘下警帽对着他略一低头:“中将。”   等了几秒不见对方回应,他自作主张地走到办公桌前:“材料放这里了。”   佐仓放下茶杯瞟了他一眼,慢条斯理道:“拿过来,跟我说说。”   祝南疆于是又把材料拿回来,站在沙发跟前跟念课本似的一行行念。   两三张稿纸,内容简短,已是他用有限的文化水平能够写出的最通顺的句子。   佐仓倒是听得认真,时不时还做出些疑问:“车站用得着这么多人?”   “如果要搞仪式的话最好是提前清场,那只安排跟车的巡警是不够的。”   “什么仪式?”   “谈判员下车之后,要不要献花?”   “不需要!谈判员就是来谈判的,不是来视察的!”   “哦,那就不要。”   祝南疆一口气简述完了整套方案, 奇*书*网 *w*w*w*.*q*i*s*u*w*a*n*g*.*c*o*m 有问题就回答,有批评就接受,态度是非常的诚恳。然而佐仓认为他这是在变着法子向自己挑衅,尤其那心不在焉老油条似的眼神,明摆着是在说:“我能力有限,这方案你能用就用,不满意就另请高明吧!”   佐仓自觉已看穿了祝南疆的心思,然而并不急着发难。他原本也不指望这警察局长能有多大作为,相比之下还是更期待对方在另一些方面的表现。   “辛苦了,喝茶吗?”他将一杯刚到好的普洱往前推了推。   “多谢,中将请自用吧。”   “不喝?那好。”佐仓放下杯子站起来,边用茶巾擦手边绕过茶几,走到沙发背面的一扇门前:“过来吧!”   祝南疆透过半开的门看到房间里面。没有窗户,两面是空荡荡的墙壁,剩下一面贴墙摆着张双人铁床,以及两张列在一起木头桌子。佐仓有时候白天犯困或者夜里通宵,就把这当做一个临时休憩的场所,且因为占地面积大,通常都是睡双人床。   “上回匆忙了些,这次我们慢慢来。”   祝南疆木然地跟着进去,心里虽几欲作呕,但和前日相比已然可以很好地控制住表情,“喜怒不形于色”了。   他其实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老畜生尝到甜头只会变本加厉,不可能只干一次就放过自己。现在该来的来了,他反而感到安宁,仿佛重刑犯被推上了断头台。   ——他要草我,那就让他草吧,还能怎么样呢?   .   佐仓昭雄脱下军装外套,很玩味地观察着祝南疆的表情,发现对方这回真的是万分听话,一点都不想反抗了。   “你也脱了吧,冷的话就喝点酒。”   祝南疆这才发现桌子上放着瓶威士忌,不知是本来就有还是刚带进来的。酒是好东西,没准可以令这场酷刑般的交合变得稍微不那么恶心,但他并不想在意识不清的状态下与其发生关系,那样会使他看上去更加像一个任人摆布的可怜的人偶。   佐仓等得不耐烦了,亲自动手将他剥得精光,而后用手掌从上到下把眼前的猎物细细抚摸了一遍。   祝南疆通体雪白,皮肤细滑,每一块肉和骨头都长得恰到好处。这皮相就算是放在年轻姑娘身上都实属罕见,更别说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   他想起那天晚上对方在静子身上驰骋的模样,窄而修长的腰部前后摆动,臀部和大腿上的肌肉绷得死紧,是个既矫健又柔软的醉态。   没错,这具身体之所以迷人不仅是因为皮相好看,还因为他的不知羞耻,他在情动时散发出来的贪婪而邪恶的味道,仿佛一只淫荡的畜生。   祝南疆闭着眼睛接受男人的抚摸,尽管做足了心理建设但依旧难忍呕吐的冲动,因为隔着眼皮也能看到那张猥琐又阴森的脸。   他希望对方能够速战速决,一炮打完立马收工,然而后者似乎铁了心要慢慢享用。他像颗玉白菜似的供其把玩鉴赏了半天,直到能摸的地方都摸遍了才被面朝下翻过身去。   佐仓捞起他的腰令其微微支起膝盖,而后用拇指轻轻刮蹭那块烫伤留下的疤痕。   “痛不痛?”   “不痛。”   “还想要吗?”   “不想。”   “我觉得这里很性感。”   祝南疆听到这话顿时心里警铃大作,挣扎着回头往他手里看了一眼,又瞥过桌面和窗台,确认屋里没有香烟后松了口气。而佐仓趁此时机俯身压下,扳过他的下巴就亲了上去。   祝南疆几乎从不与人亲吻,因为觉得嘴对嘴的接触除了示爱以外并不能带给他实质性的快乐,相反还有些不卫生。而佐仓昭雄那嘴看上去真是不卫生到家了,胡渣也没剃干净,呼哧呼哧地往他嘴里一拱,立刻起到了催吐的效果。   祝南疆两只手揪着床单,全心全意地与吐意作斗争,要不是喉咙里还能发出声音简直就跟太平间里的尸体没有两样。   而佐仓见他这幅要死不活的样子不禁扫兴——正常人没谁会愿意跟一具尸体亲热,哪怕是具艳尸。   小眼珠子一转,他故意用指甲掐着他屁股上的伤疤道:“祝君,你最好卖力点取悦我,不然……依我的性子来,你恐怕又要吃苦头。”   作者有话说:   下一次更新是周四哦~ 第73章 忍无可忍,还是得忍   “给我点酒……”   佐仓从背后抓住他的胳膊将他拽起来:“你说什么?”   “酒……”   “怎么,靠酒才能行?”   “不靠酒,难道靠你吗?”   “你嫌我没本事!?”   头皮猛地被扯起,祝南疆吃痛大叫道:“别啰嗦!给就给,不给就快点!”   祝南疆现在几乎是失智的状态,没有余力再谨言慎行地装孙子。能乖乖躺在这里已经是极限,边受折磨边陪笑实在不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佐仓遭到顶撞,非但没有生气还觉得挺有意思。暂时抽身退出来,他下床从桌子上拿过那一小瓶威士忌:“祝君,你真的胆子很大。”   祝南疆跪坐在床上,别擦汗边看对方拔掉木头塞子将酒瓶递过来,然后一把接过猛灌几口。   “味道如何?”   “……有用就行。”   “英国领事送的好酒,别浪费了。”   威士忌很烈,不出片刻酒劲就发作起来。祝南疆趴回到床上,只觉得自己头很沉,四肢却很轻,手伸出去摸到一片云雾,紧接着身体凌空腾起,再也落不下来了。   “以后别去妓院,听话点,跟着我,我不会为难你。”   .   佐仓昭雄像是迷上了祝南疆,隔三差五就要叫他去司令部,人一来就往休息间带。   他其实本身并不是一个纵情深色的人,在东京的家中也有老婆和孩子,找情妇更多是为了满足心理上的需要,认为男人,尤其是像他这样地位的军人,身边是应该有一个或者几个女人的。   要不是酒馆里的那一幕,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对一个在伪政府当官的支*人动心思,更何况还是个年纪不算轻的男人。可这种心思一旦有了就很难再收起来,且实践起来毫无成本和阻力——除非哪天他自己生腻。   对此祝南疆除了恼火之外毫无办法,而且还只能偷偷恼火,不能表现得过于明显。因为有天他一个不留神把“老畜生”骂出了口,结果当场挨了两个砖板似的巴掌,而后被一路拖着按到窗户边上。   “以为我听不懂骂人的话吗!嫌我老?骂我卑鄙?嗯?那你又是什么东西!”佐仓抓着他的头发做势要把他往窗外推,“来,让大家看看你有多好看吧!”   那窗户正对着司令部的后院,虽然高,但底下站岗的士兵只要抬头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祝南疆不介意被人观赏活春宫,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愿意当众表演挨揍。因此面对恼羞成怒的佐仓昭雄,他非常识时务地放低姿态承认错误:“中将,我说错话了,我心里不是这样想的。”   “那你心里是怎么想的呢?”   “我什么都没想!”   “祝君,看来是我平时对你太过和蔼,以至于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佐仓一把将他拽回来推到办公桌上,“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你在使用一些话术拐弯抹角地骂我,你觉得跟我玩这一套显得你很高明吗?”   “我,我没有骂你啊!我没有这么觉得!”   “闭嘴!我想你应该知道祸从口出的道理,以后说话前先动动脑子,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刚才那动静虽然没有惊动院子里的士兵,走廊里的勤务兵却是听得一清二楚。几人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偏偏没事找事装作不知道的样子敲响办公间的门:“中将?要帮忙吗?”   “没事!”   佐仓屏退勤务兵,又看了眼吓得不敢动的祝南疆,心里依旧是不解气。于是在接下来的两个钟头里他化愤怒为力量,把这“欠教训的贱骨头”从里到外狠狠修理了一顿。   下午当祝南疆终于走出司令部的时候走路都在打飘,两条腿简直不像是自己的了。   .   为尽可能减少跟佐仓昭雄见面的机会,祝南疆开始勤奋工作,频繁带着巡警上街“考察”,说是为了了解谈判现场及入宿酒店周围的环境路况,以便分配警力。   “考察”完了他也不回警察局,而是去岩泉公馆找情报处的人探讨工作。   汪精卫要与日本谈合作成立新政府的事早已传遍全国各地。如今谈判在即,正是革命党和爱国团体行动最为频繁的时候,情报工作不容马虎。因此当左仓招雄打电话到警察局找不到祝南疆,虽然心里不满但也挑不出毛病,相反貌似还应该夸他一句工作上心。   田东宝这时已然知道祝南疆跟佐仓昭雄之间的事,心里像吞了苍蝇似的憋屈又不好说出来。   那天是他做手脚将藤田静子塞到了祝南疆身下,事后又笼络并杀掉了唯一知情的女佣,至此这件事除了自己以外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就算祝南疆猜出是自己干的也没有证据。   他原本等着对方被枪毙或者革职查办,无论哪一样都是罪有应得,甚至后者更加解恨一些。因为届时他就可以居高临下地欣赏对方从天上掉近烂泥里的样子。   这世道,没钱还好说,没权那可是要命,尤其像祝南疆这种曾身居高位树敌众多之人,一旦失势就等于半只脚进了棺材。   不过没关系,有他田东宝在。他是如此的长情和恋旧,只要对方愿意放低姿态,他也不介意当一回救世主。但如果对方依旧不识好歹地给自己甩脸色,那对不起了,曾经遭过的冷遇和屈辱他全要一笔一笔讨回来!   田东保等啊等,连着等了三四天,差点以为祝南疆已经被秘密枪毙。然而转眼对方又在警察局出现,非但没有要完蛋的迹象,还据说深得佐仓昭雄的“喜爱”。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了解祝南疆的口味,就算上赶着挨*也不可能找佐仓招雄这样的武夫,跟其上床多半是遭了强迫。可谁又能想到看似正经的佐仓中将竟会做出此等龌龊之事呢?   田东宝在心里痛骂了他一番,同时希望祝南疆能够贞烈一些,最好是宁死不从,没想到半个月一过两人彻底搞到了一起。听人说祝局长现在进佐仓中将的办公室连门都不敲,放肆得很呢!   作者有话说:   删减的1000字等微博通知 第74章 石岐山   祝南疆在岩泉公馆跟田东宝谈工作,前后谈了大概有一个多钟头。   这真是非常的稀奇,因为祝南疆虽然身为情报处顾问,岩泉副领事又时常叫他“多关照关照”,但实际上他很少正经跟田东宝谈工作上的事,就算谈也是话不投机,讲着讲着就要吵起来。然而今日一见对方脾气格外地好,言语温和,火药味几乎没有。   工作谈完田东宝请他去公馆附近的饭店吃饭,祝南疆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摸出香烟。   “饱了?”   “嗯。”   “怎么吃这么少?”   “没胃口。”   “怎么,跟我吃饭就这么让你倒胃口吗?”   祝南疆抬头看了他一眼,闷声不吭地接着抽烟。   放在往常听到这种话,他大概会立刻针锋相对地讥讽两句,但是今天没这个欲望。大概是看佐仓昭雄看久了,他现在看田东宝都觉得眉清目秀。   说起来他之所以被佐仓缠上,那瓶下了春药的清酒功不可没。始作俑者现在就坐在眼前,跟个没事人似的吃饭喝汤,跟自己打趣,实在是令人不爽。想到这里。他觉得有必要让对方知道自己被他害成了什么样。   “一会儿要去见佐仓,吃太多怕吐出来。”   田东宝大概听懂了他的意思,随即仿佛被羞辱似地沉下脸来。   他怀疑对方故意在自己面前提起佐仓,是为了提醒他偷鸡不成蚀把米,亲手把猎物送到别人床上的事实——尽管祝南疆其实并没有这个意思。   “你倒是一点都不害臊。”   “害臊什么?”   “你知不知道司令部那边是怎么传你的?真是精彩得很呐!”   “是吗?的确是挺精彩的。”   “看不出来啊祝先生,在我面前装清高,背地里却爬日本人的床……”田东宝见对方一脸的无所谓,语气愈发恶毒起来,“佐仓那大块头是不是技术不错?”   祝南疆皱着眉头看他一眼:“放屁!我什么时候装过清高,我是不想理你。”   “……你,你也就会跟我发狠!”   “瞪我干什么?要不是你给我吃药我怎么会被他盯上?妈了个比的坑爹货……你怎么不自己吃?”   田东宝听他突然提及下药的事,心里警铃大作,立刻做出疑惑又冤枉表情:“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也没给你俩拉皮条啊!”   祝南疆想了想,发现对方应该的确是不知道这其中缘由——他强占藤田静子的事只有当事者及佐仓三个人知道。   田东宝急于转移话题,因此故意压低声音不怀好意道:“我说,佐仓到底怎么样?我看你去司令部去得挺勤快。”   祝南疆从这话里听到了浓浓的醋意:“关心这个干什么?”   “我一向很关心你。”   “还行,老东西虽然年纪大点,体力倒是不错。”   田东宝闻言脸色又是一变。佐仓昭雄五十岁不到年纪,没比他大多少,这“老东西”听上去就像在骂自己一样。   “祝先生,你为什么总喜欢叫别人老东西呢?你也已经不年轻了啊!”   “谁说不是呢?”祝南疆故作愁苦地叹了口气,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里,“三十多岁的老男人了,你们一个个还都挺稀罕我。”   “哈!你蛮自豪的嘛!”   .   田东宝有工作在身,吃完饭就开车走了。祝南疆因为不想马上去警察局,因此又回到情报处顾问室。   佐仓昭雄叫他下午五点钟去见他,现在时间还早,但他生怕自己一旦闲下来就会被提前揪去司令部。   在顾问室里磨蹭了一阵,他本想打个瞌睡,秘书突然敲门进来,说文化部副部长石岐山先生有事请教。   祝南疆愣了一下,随即做出不耐烦的表情:“什么事非要找我?”   秘书回答道:“是前几天警察局送来的一份材料,您署名的。石先生说有些不懂的地方,本来想等晚上问田处长,正好您在,就先来请教一下。”   “行,那让他进来吧。”   门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名干巴瘦小的中年男子,身着淡棕色毛衣和西装外套,手里拿着叠文件纸。   祝南疆隔着办公桌打量他,努力在记忆中搜寻那名受伤工人的面貌,然而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印象里对方至少应该是个高大青年,并不似眼前这位矮小枯瘦——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当时自己个子小的缘故。   “祝局长。”   “哦,石先生是吧?”   “石岐山。”男人拘谨地笑着,用一只手理了理外套前襟,“不好意思来打扰你。”   祝南疆当着秘书的面起身与其握手,又抓过桌上的烟盒抽出两根香烟:“你先坐!我叫人去泡壶茶。”   “祝局长,不必麻烦……”   秘书退下了,一阵脚步声过后走廊外趋于平静。祝南疆点燃香烟猛吸两口,然后在袅袅青烟中望向来人:“说吧,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   石岐山目光凌厉地回望了他,那神态与几秒钟之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祝先生……”   “不急。”祝南疆抬手打断了他:“过十分钟我要回警察局,今天说不完的,下次换个时间继续说。”   作者有话说:   五一签到有海星拿~记得去签到然后给我投一些呀!(讨饭!敲碗!嘣嘣嘣!) 第75章 秘密会面   祝南疆在情报处见到了石岐山,但是并没有与其做除了工作以外的交流。   岩泉公馆并不是一个安全的地方,顾问室也无法确保没有安装窃听器之类的东西。因此短短十多分钟的谈话之后两人分道扬镳,石岐山回到文化部大楼,祝南疆则是回了警察局。   当天晚上,石岐山按照祝南疆写给他的地址找到老城区烟柳巷附近的一处院落。那是十多年前他在华区做生意时供手下弟兄藏身的地方,许久不用,现在算是绝对安全。   在一间只有煤油灯照明的破败小屋里,祝南疆听石岐山讲述了近二十年来的经历,得知其进岩泉公馆做事的确是另有所图。   “你一直都跟王亚谯有联系?”   “是。”   “文化部里还有多少他的人?”   “只我一人。”   祝南疆不信这偌大的文化部只混进了他一个卧底,但对方既然这么说了,他也没兴趣深究。   “为什么要杀我?”   “我知道你在查我,祝先生,在不知道你是敌是友的情况下,为了自保我只能这么做。”   “现在知道了吗?”   “老实说我不确定你算不算朋友,但我知道你不是敌人。”   “你的预感很准确。”祝南疆道,“我是没把你当朋友,但我也不会揭发你,你没必要杀我灭口。”   “你上面是谁?军统局还是中共?”   “我不为谁效命,我不过是混口饭吃。”   石岐山叹了口气:“祝先生,我以为我只身来见你就足以表明我的诚意。”   “我没追究你派人刺杀我的事,也已经表达了我的诚意。”   “我没有埋怨的意思,我只是希望我们彼此能够更加信任和坦诚一些,不然你叫我到这儿来又是为了什么?”   “跟想杀我的人聊聊,不行么?”祝南疆搓了搓鼻子,突然很想抽烟,但是手头只有香烟没有打火机,“倒是你……我叫你来就来,胆子挺大的啊?你就不怕我设埋伏或者在这儿安窃听器吗?”   “你要是真想害我用不着费这么大的功夫,况且……”石岐山死死盯住他的眼睛,表情略有些动容:“那个时候真的是你?”   太过久远的事情他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当初在新政府成立的庆祝宴上第一次看到祝南疆,他只觉得这警察局长看着面熟。   十七年,足以让一个少年在外貌上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因此他并没有想到对方就是当初在自己重伤致死的时候伸出援手的年轻人。   后来,手下行刺失败带话回来,他隐约有了些印象,因为能称作是他救命恩人的人实在不多。如今细细一看,他终于可以肯定眼前之人就是当初的少年。   “哈!闹了半天你压根不记得我了?”祝南疆难掩讥讽之色,“我救你性命,替你传话,你走的时候可是连声招呼都没打!”   “我当时怕被人发现行踪,有了点力气就趁黑脱身了,抱歉。”   “你是脱身了,我却摊上藏匿逃犯的罪名。”   “没想到竟给你添了这么大麻烦,我很抱歉。”   祝南疆不置可否地看着他,心里只是冷笑。   ——因为你我差点被帮规处置,你倒好,一句“抱歉”轻描淡写了事,隔了这么多年还恩将仇报叫人来杀我……妈的,当初我为什么要救你?   哦,好像是因为哥哥。   石岐山仿佛与他心有灵犀似地突然开口:“祝先生,那你现在和温长岭先生还有联系么?”   “怎么?”   “没什么,只是想起你们曾经相识……年初印刷厂出事,所幸最后转危为安,可是你在暗中帮忙?”   “这事跟我没关系,我只管出警抓人。”   “祝先生,你用不着如此警惕,我只是随口问问。”   祝南疆不相信任何“随口问问”,多年的审讯经验告诉他,越是看似漫不经心的话就越可能是别有用心。然而,漫不经心也好别有用心也罢,他不想让这个话题太快地过去——已经太久太久没有遇到过与哥哥有关的人了,哪怕并不能确定对方是否怀有恶意。   “他的事,你应该比我熟悉。”   “我已有很多年没有见过温先生了。”   “你们不是朋友么?”   “我们曾经是很好的朋友,后来在一些政治问题上产生分歧,我说服不了他,他也理解不了我……但无论如何,我一直都敬重他。”   “你跟着王亚谯无外乎就是杀人,杀人还需要谈什么政治?”   “九爷一心拥护中山先生,信奉三民主义,并非有勇无谋的莽夫。”   “我不跟你探讨这些。”祝南疆见话题逐渐脱离自己的理解范围,且担心话说多了会中对方的套,因此十分果断地打断了他,“你们要干什么我管不着,只要别拿我开刀就好。我不是猫,没有九条命,像上次那家伙再多来几个我就嗝屁了。”   石岐山站起来对他略一躬身:“我为自己的鲁莽再次给你赔罪。”   祝南疆无动于衷地坐着,不知对方为何要用“再次”这个词。他不记得他有给自己赔过罪,除了说过两个“抱歉”,但那不算,况且根本不是一桩事情。   而石岐山在陪完罪之后依旧站着不动:“祝先生,其实我这次来见你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这并非九爷的意思,是我自作主张求你帮忙。”   “你先说是什么事。”   石岐山迟疑片刻,下定决心般往前一步沉声道:“我欲在下月二号实施刺杀九条仁的计划。”   “九条仁!?”   “没错,这次负责和汪精卫签署协议的谈判员。我已做好了详尽的计划和预备方案,但此次任务实在艰巨,如果没有警察局的帮衬恐怕难以顺利完成。”   “这么大的事,你背着王亚谯透露给我这警察局长,胆子可真够大的。”祝南疆用手指敲打桌面,极力不让惊讶的情绪表现在脸上。   ——此事事关重大,他不好随意表态。   “是,九爷若是知道定不会饶了我。”石岐山淡然一笑,“但我愿意赌一把。”   “你就这么相信我?”   “我相信我的直觉,会在暗中袒护印书馆,救温先生性命的人绝不可能做汉奸。”   .   作者有话说:   谢谢海星呜呜呜(*‘▽’*)加更我记着!这几天不方便更新,等假期结束日更到完结! 第76章 多听就习惯了   祝南疆答应配合石岐山实施刺杀九条仁的计划。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接受这等同于叫他自杀的委托——身为警察局长,要是放任谈判员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暗杀,那往大了算是要被枪毙的。可尽管如此,当回过神来他已经答应了石岐山的请求。   警察局其实什么都不用做,什么都不做,就是最好的配合。因此祝南疆重新分配了警力,保证王亚谯的人在撤退路上遇不到阻碍,并撤销了原本打算增设在车站门口的安检人员。   本来依他的意思,因为火车站是个极其方便投炸弹的地方,加强对工作人员和乘客的检查是很有必要的,但佐仓似乎更倾向于把重点放在谈判期间的治安维护上。那很好,正好取消安检,方便刺客和伪装成工作人员的同伴混进车站。   不出意外的话九条仁将于二号中午十一点钟抵达北火车站。根据现定的计划,一行人从下火车到坐上专车之前会有十来分钟的休息时间,地点在车站休息室,这是最好的下手机会。   刺杀应该是用枪实施,具体如何下手由王亚谯安排。石岐山清楚这事一旦得手警察局长难咎其职,因此提出趁早联系好船只,事成之后马上掩护他从租界撤离逃往重庆。   祝南疆拒绝了他,只提出一个要求:“把佐仓昭雄一起杀了。”   石岐山有些为难:“我们这次的靶子是九条仁,目的是抗议汪精卫政府成立。能多干掉一个自然是好,但多重目标会增加任务的难度,且时间紧迫,现在调整计划得不偿失。”   “在不影响原计划的情况下,能杀就杀,杀不了重伤也好。”   石岐山多少听到过一些关于祝南疆跟佐仓昭雄的流言,此时当是对方报仇心切,心中甚是无奈:“祝先生,或许你可以再考虑一下我的提议,佐仓若是死了你的责任更大,到时候再想要脱身就来不及了。”   “我自有打算。”   “祝先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重庆那边虽然也不安全,但已是唯一能去的地方了。”   石岐山的话其实有些道理,但祝南疆是绝计不可以离开上海的,如果可以早在两三年前他就跟薛从淮一起走了。   走不了,又不想死,那就得另寻办法自保。   .   刺杀九条仁的事祝南疆只告诉了瞎子。   尽管在这种事情上他不指望对方能够为自己出谋划策,但因为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倾听者,思前想后最终还是瞎子。   幸好瞎子是瞎子不是聋子,否则他就失去了这世界上唯一一位听众。   “石岐山答应我杀佐仓昭雄,但应该只是说说而已,具体如何行动还是得听王亚谯的。 ”   “三爷要他死,可以想些别的办法。”   “我?我没有想要他死。”祝南疆道,“他要是死了,到时候换个更加难伺候的,那我就真的没法过了……虽然现在已经快要过不下去。”   “三爷受委屈了。”   “你懂什么?”   瞎子其实已经有点猜到发生了什么事。祝南疆身上那些不断翻新的痕迹瞒得了别人瞒不了自己,伺候主子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直觉告诉他主子受了委屈。然而以他的身份,似乎也什么资格安慰对方,即便安慰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祝南疆察觉到对方的沉默,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说。从前温长岭也总是说他“不懂”,这话看似无害,其实有些伤人。   当然,瞎子跟自己不一样,瞎子是真不懂。   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半是解释半是自言自语道:“我不是要他死,我是为了活命啊!”   .   离谈判只剩短短半个月,文化部忙着宣传“东亚共荣”,情报部则是一刻不敢松懈地关注地下党和军统特务的动向。祝南疆总能找到理由去岩泉公馆谈工作,在众目睽睽之下与石岐山交头接耳。   佐仓昭雄因为白天找不着他,索性大晚上的把他叫去司令部。军中上下几乎都知道长官跟警察局长之间的韵事,因此深更半夜听见从办公间传出来的动静也不惊讶。   祝南疆在挨了十七八个铁巴掌之后逐渐摸索出一套独特的与之相处的方式。老畜生似乎很喜欢看自己情动的样子,一场欢好下来——姑且称之为欢好,要是他毫无反应,那结局多半是要遭殃。语言上的羞辱还算是便宜的,运气不好起来光着身子就要挨打。但如果强煎变为合煎,让对方看到自己乐在其中,那情况就大为不同。   条件艰苦,要想真乐起来十分困难,但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祝南疆现在去司令部随身带酒,要做那事之前猛灌两口,接下来就靠非凡的意志力苦中作乐。往好了想,爱听浪叫的总比爱听惨叫的好伺候。   有一回佐仓兴致高昂地折腾到半夜,末了尤不尽兴,竟突发奇想用嘴去刺激他身下那处。祝南疆没觉出快感,反而遭到十万分惊吓,在宽大的铁床上扭成一条麻花。   “躲什么?不喜欢吗?”   “滚开!滚!”   佐仓见他浑身发红,下面跟张小嘴似的撅起来又抿紧,全当是因为羞耻做出的本能反应。   “用不着害臊,这里没有外人。”   祝南疆低头望去,见一只青面獠牙的怪物拧笑着朝自己张开血盆大口,一个抽搐差点背过气去:“啊!畜生!”   祝南疆这一晚上不知骂了多少句“畜生”,但因为骂得毫无威慑力,对方全然没放在心上,甚至还有些洋洋自得。   同样一句话效果竟如此不同,他想起之前因嘴硬而挨的巴掌,突然间有些为自己不值。在接下来的几次“合煎”中他改变战策,先把老畜生哄开心了再开口,骂的时候做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果然,在连续当了好几次畜生及变态之后佐仓似乎对这些词习以为常,即便寻常时候听到也顶多就是沉下脸威吓他两句作罢。   铃木中佐去司令部汇报工作,路过办公间听见佐仓在河东狮吼,而祝南疆飞快地回了一句不知道什么话,其中只听清“老不要脸”几个字。   铃木大为震惊,心想不得了,祝局长什么时候在中将面前竟能如此放肆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起回复勤劳作业啦! 第77章 刺杀九条仁   九条仁抵沪当天火车站附近立起了几个哨岗,但是并未戒严。站台和休息室前一天刚经过清扫,此时一派洁净。   除此之外司令部没有准备多余的仪式,没有献花和记者报道,只有佐仓昭雄及几位政府代表前往迎接。   此时离专车抵达还有一些时候,左仓等人正在休息室内等候。站台上稀稀拉拉站着几名乘客和工作人员,也有出于好奇上前围观的,不过看到有警员围着也就没再靠近。   祝南疆带着几名巡警在车站外巡逻。一会儿谈判员到达后在休息室停留片刻就直接从后门出去,司令部派来的汽车已在站外等候。   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几名记者,脖子上挂着相机,探头探脑地站在后门附近往里张望,此举又迎来数名过路行人的围观。   两名车站工作人员上前盘问,要来记者证交到祝南疆手里,后者看了两眼又扔了回去:“这里不让拍照,请回吧。”   记者赖着不走,说是有入场证明,言毕又四处摸索寻找证明,祝南疆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今天不搞仪式,入个屁场?走开走开!”   佐仓听到动静探出头来,远远地朝他叫道:“吵什么?赶紧轰走!”   警卫围过来赶人,混乱中碰掉了一台相机。记者骂将起来,祝南疆抬腿往他膝盖上一踹:“好!你说你有入场证明,拿出来给我看看!”   “你们警察怎么打人!?”那警靴靴尖十分坚硬,踢在人腿上堪比铁棒,记者被踹到在地上骂骂咧咧地起不来,“我刚刚要拿,你不看!”   祝南疆上去又是一脚:“造假证还聚众闹事,你等着吃牢饭吧!”   等他赶走记者回到休息室,后门外已聚了一大批围观群众。佐仓皱着眉头问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哪来的记者想要混进来拍照,还说有入场证明。”   “哪家的?”   “没问……人还没走,我现在去问问。”   “别问了。”佐仓一把拉住他,“赶走就行,别跟他们啰嗦,谈判员马上就要到了。”   又过了二十来分钟,专车终于呼啸着姗姗来迟,祝南疆随着佐仓走出休息室上了站台。待车完全停下之后先下来的是两名卫兵,而后一位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被人搀扶着走下台阶。   祝南疆远远地打量他,觉得此人跟所有小个子日本人长得差不多,唯一能算特色的是下巴上那簇山羊胡子。   佐仓昭雄在两名政府官员的陪同下迎上前去,很热情地用日本话同他寒暄,一行人又回到了休息室。   本来打算在此稍作休息再乘坐汽车前往司令部,然而就在方才离开的那一分钟里不知谁碰翻了茶几上的花瓶,碎玻璃和水洒了一地,两名工作人员正在清理。佐仓脸色瞬间有些难看,但是不好发作,正好九条仁精神抖擞并没有想要休息的样子,于是便笑着躬身做了个请的姿势:“九条桑,那我们这就走吧!”   两名警卫走在最前面,而后是佐仓一步三回头地引路。祝南疆跟在队伍最后,眼前是那两名被迫随行接驾的政府官员。   几人穿过后门走到马路边上,司令部的车就停在不远处,周围还聚着些看热闹的群众没有散去。   祝南疆略有些紧张地扫视人群,知道那其中有不少都是刺客的同伙。那几名闹事的记者是王亚谯的人,最初围过来看热闹并四处告知“一会儿有大人物要来”的也是王亚谯的人,甚至方才在休息室里清扫碎花瓶的工作人员,他一眼便看出也是冒充的。   眨眼间已走到汽车边上,警员拉开车门,九条仁转身搭住佐仓的胳膊,大概是叫他先上车。正拉扯间忽见他身子一歪踉跄着撞到车门上,佐仓因为沉迷鞠躬一时没有看清发生了什么,而站在他身后的两名官员却是惊叫起来:“刺客!有刺客!”   场面顿时大乱。官员叫了两声之后转身抱着脑袋就往车站里跑,一旁的警员端起枪却不知道往哪儿指,人群里传来惊叫,刚刚还在看热闹的男男女女一窝蜂全部散开。   祝南疆一边指挥巡警封锁马路弹压地面,一边推开四处逃散的路人挤到佐仓昭雄身边:“中将,快撤,可能有流弹。”   九条仁已被警员抬上车,虽然没有当场断气,但看伤势恐怕撑不到医院。   佐仓的脸色已是相当难看。他心里清楚是警察局的工作出了纰漏,虽然不知道是哪一环节失误——那方案是提前给自己过目了的,乍看之下堪称完善,既然如此那就是底下的人办事不利,或者警察局长疏于指导。   不管是哪一样都已经无法补救了。谈判员刚到上海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杀,不只祝南疆难咎其责,他这军事专员也逃不了干系——这次他可算是被害惨了!   事先安排在车站附近的警力全部出动,四散奔逃的群众刚到路口便遭到拦截,不分男女老少全部原路赶回车站。而赶回来之后怎么处置,还要等局长做下一步指示。   祝南疆四下扫了两眼,并不能确定王亚谯的人已按计划从现场撤离——尽管那条路上没有布置警力,且路况复杂极易脱身,但难保有掉队之人被巡警或者前来支援的宪兵队撞见。   一手持枪挡在佐仓身前,他甚是焦急地重复道:“中将,先撤吧!”   佐仓昭雄现在对祝南疆恨得牙痒痒,要不是条件不允许,他简直想立刻就把他捆起来抽顿鞭子。平时不要脸不听话也就算了,关键时候还掉链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欠揍货!   扶着车门站起来,他打算先进车站避避,等道路全部封锁之后再对在场人员一个个进行搜身排查。刚走出两步突然有人在背后大喊,他原本就是个极度警觉的状态,此时还没听清喊的是什么就猛一缩身,子弹从面前擦过。   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伴随此起彼伏的惊叫,与此同时走在前面的祝南疆骤然转身飞扑到他身上。   佐仓被撞倒在地,随即又被围拢过来的警员扶着坐起,再看怀里的祝南疆,双目紧闭,背部湿乎乎的沁出一大摊血。   作者有话说:   勤奋的樽又回来了!! 第78章 处分   祝南疆在医院里昏睡了整整两天才苏醒,同时意识到自己的命算是保住了。   当时那发子弹斜着从他右腋穿入并卡在了身体里,经过手术才拿出来,因为伤口很大,光是止血就花了半天。   即便恢复意识他依旧是不能动也下不了床,连吃饭和排泄都只能在病床上进行。期间并没有什么人来探望自己,他大概知道原因。   听说那九条仁心口中枪,在送往医院的途中就断了气,而警员和宪兵队花了将近半天的时间对现场人员全部进行搜身,最后也没能搜出刺客的踪影。司令部现在乱成了一锅粥,而他反导因为受伤昏迷暂时逃过了这场风暴。   第七天的时候铃木中佐来了一趟,告知他上面决定撤销他警察局长的职务,降任特务科长。   这处罚对于祝南疆来说实在有些过于轻了,但光就他舍身替佐仓昭雄挡子弹的英勇表现,似乎也值得中央对他网开一面。   听话的顺民比比皆是,谄媚的投机分子也不少,但肯拿性命替皇军效命的实属罕见。此事到时候好好利用一番,说不定还能成为中日友好的典型。   又过了三四天佐仓昭雄出现在病房里,祝南疆刚刚睡过午觉正在输液,看见来人不可自制的哆嗦了一记。   佐仓拖了把凳子在床边坐下,用手轻轻抚摸他因虚弱而显得灰败的面颊,一双眼睛却是阴森可怖:“为什么那样做?”   “没为什么……下意识的就那么做了。”   “说实话。”   “真的没有原因。”   “我不认为凭你对我的忠诚会愿意替我挡子弹。”佐仓冷笑道,“怎么?被*屁股操出感情来了吗?”   祝南疆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那两颗豆子般的小眼珠子灵活又歹毒,仿佛可以随时看穿他的心思。   “中将,我怕你……”他颇为难堪地移开目光,并不打算掩饰心虚,“我知道我犯了大错,要是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怕我会掉脑袋。”   “怕掉脑袋所以去吃枪子?那我就搞不懂了,你到底是怕死还是不怕死呢?”   “当时顾不上害怕,只想着不能让子弹打到你……现在想想,还是怕的。”   佐仓阴晴不定地盯着他的眼睛和微微颤动的睫毛,像是要从对方的表情中看出什么端倪来。   祝南疆的话合乎情理,也很像他会做出来的事。但他在心里无法接受自己堂堂帝国军人被一个没什么本事只会在床上张扬的支*人救了性命的事实。   现在整个司令部甚至社会各界都知道祝南疆在生死关头替他挡枪,更有甚者用一些浮夸且做作的词将此事进行渲染,于是祝南疆被刻画成了大日本帝国的朋友,忠诚而又勇敢。   天晓得事情根本不是那样,他就是个坑货罢了!要不是他疏于职守谈判员根本不会出事,自己也不会被中央批评。现在倒好,罪魁祸首只受到不痛不痒的一点处分,而他“在下属的舍命保护下逃过一劫”,真是非常没有颜面。   “真的……只是因为害怕?”佐仓忽然阴笑一声起身走到床尾,“刷”的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被子。   祝南疆仰卧在病床上,胳膊上输着液,稍动一下伤口就钻心得痛。他想稍微抬起脖子看看佐仓在做什么,然而视线被堆积在胸口的被子遮挡。   片刻过后对方分开他的腿,一样硬物抵在他身下:“我再问你一次,为什么要挡子弹?”   “因为……”   佐仓用枪管顶住他的大腿根部,而后微微用力挺入那条窄缝中,棉质睡裤被挤压出了一个璇:“想吃枪子是吗?你若是敢说假话我现在就往这里开一枪,如你所愿。”   祝南疆张大嘴喘着气,两腿不敢移动分毫。冰凉的枪管隔着睡裤紧贴住他全身最娇嫩的地方,往下是开肠破肚,往上是断子绝孙。   “我不想死……”他本想要掩饰慌乱,然而又觉得没必要,于是索性任由自己抖成了筛子,“我没想邀功,我没耍什么心思……我只是想活命……你说我说假话,我也不知道什么才是真话,你实在想要我死就一枪毙了我……我受够了,我怕你……哈!我的确不该挡这一枪,反正一样是要死!”   佐仓见他前言不搭后语,说几个字喘口气,简直有点被吓出失心疯的迹象。再看那脸上的表情也是凌乱至极,上一秒还在扮可怜,下一秒又恶狠狠地瞪过来。   “毙了你?”   “对!你就是要弄死我!我不活啦!”   佐仓一时辨别不出对方的话是真是假,姑且就认为是真的。收起枪插回到腰间,他走近床头俯视榻上之人:“别跟个女人似的要死要活,伤好了来司令部见我。”   .   祝南疆在医院里躺了大半个月才勉强恢复过来,虽然抬胳膊时依旧会痛。   在他养病期间警察局长的位置已然易主,新任局长是个姓严的小个子男人,据说其父是前清遗老,在被日本人请出来之前已躲在家中吃了半辈子的祖产。祝南疆降任特务科长之后名义上算是他的下属,但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交集,司令部越过局长直接向特务科布置任务,警力也全部听从特务科长调配。   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严局长不过是被硬抓来充数的,因此祝南疆在司令部的地位并没有受到影响,且因为要亲自参与犯人的审讯工作,感觉上比当局长的时候还要忙。   他其实是不太喜欢特务科的工作的——尽管说起来这还是他的老本行。可此一时非彼一时,过去在巡捕房虽说也是替人卖命,但毕竟工部局对自己还算客气。而现在,上有鬼子压迫下有国人谩骂,自己就是个没有思想的刽子手,天天造孽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那些送进审讯室的人,有些是真什么都不知道,有些是知道但不能说,祝南疆明知如此但依旧得审,从活人审到死人。这种还算是好的,有些扛不住酷刑招了供,于是又牵连更多人进来。   祝南疆觉得曾经留的那些后路全又被自己封死,他已没有脸面对宋成耕,也再没资格跟俞善锟谈合作。一切与他而言都失去了意义,唯独那人的消息还能在他死水般的心里激起一点涟漪。   ——至少,他还平安。   作者有话说:   下章有熟面孔出现 第79章 梦中人   佐仓昭雄并没有完全相信祝南疆的说辞,但又查不出对方串通匪徒的证据,外加报刊媒体现在对这位前警察局长大肆宣扬吹捧,他纵使心存怀疑也只能作罢。不管他承认与否,祝南疆身为帝国忠诚的朋友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对待救命恩人如此苛刻,倒显得他有些不近人情了。   祝南疆出院的第二天,佐仓在警察局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他。冰冷的枪管拍在脸上,对方并不因为他是个伤员而手下留情。   “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怎么就那么巧,你刚好给我挡下那枚子弹,好像事先知道有人要害我一样?”   祝南疆微微后仰想要躲开那枪管,却被反剪小臂推倒在桌上,伤痛使他丝毫没有反抗的余地。   “中将,你到底……到底要我怎么样?”   “听说你过去在巡捕房的时候审问犯人有一套,那我倒要问问你,对付像你这样的人该用些什么手段?”佐仓收起配枪,用空着的一只手扳过他的下巴,“我看你这身细皮嫩肉在床上很耐艹,不知道进了审讯室能挨多久……”   祝南疆闻言猛地哆嗦了一下,不是装的,是真害怕。那些屈打成招或者死在他手里的犯人,当初也曾这么咒骂过他,说他不得好死,说他终有一天将自食恶果。   佐仓昭雄感受到他的恐慌,阴笑一声接着道:“当然,再有看头的身子变成一摊烂肉也就没什么好看的了。在那之前我觉得你还有些别的用处,比如给我那些寂寞的士兵找找乐子……你知道,当缺乏女人的时候,漂亮的男人也是可以用来救急的。”   “他妈的你不就是看我不顺眼吗?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睡也该睡腻了,你还想怎么样!?”祝南疆见轻易打消不了对方的怀疑,索性心一横豁了出去,“你不就是想要逼死我吗?不如现在就给我一枪!”   佐仓揪住他的衣领反手一个大耳刮子:“好好说话,别跟我撒泼!”   “说什么?你想听什么?”祝南疆被扇得翻了个身滑倒在地上,嘴角马上就渗出了血:“对,我早知道有人要开枪,特地候在那儿接枪子儿!是我指使人行刺的,我为了摆脱嫌疑故意挡枪!”   言毕他又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抱住佐仓的大腿,竟是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行行好饶了我吧!你想怎么样我都听你的,辞了我也行杀了我也行,我不想干了!啊啊啊!”   佐仓皱着眉头踹开他,心想这是怎么回事,我把他吓出疯病来了吗?   .   日子恍恍惚惚地过去,这天中午祝南疆梦见了何庭毓。   他站在何公馆的客厅里,电灯不知怎么的打不开,一个穿斗篷的男人在黑暗中递给他一柄刀。他以为自己在做梦,然而刚握住刀柄对方突然不见了,何庭毓穿着大氅出现在玄关门口。   “祝贺你仕途顺达。”他说,然后一步步朝他走来。   祝南疆像见鬼一样望着他,紧握刀柄的手微微颤抖:“你怎么在这里?你,你不是已经……”   “你以为我死了吗?”   “不……”   “我怎么会死呢?该死的是你!”何庭毓冷笑,“你卖国求荣,残害同胞,你这个罪人,还有什么脸站在这里!?”   ”我的事不要你管!”祝南疆西斯底里地呐喊,举刀就往对方身上砍过去。   刀尖刺穿男人的胸膛,空荡荡的毫无阻力,仿佛刺入虚空里。   “没用的东西,接着砍。”   祝南疆发疯似地挥舞军刀,眼看那大氅被刺得千疮百孔,男人却屹然不倒。   ——这回我举起了刀,也准确无误地刺中了他,可依旧不能赢。为什么呢,到底是哪里不够?   “因为你是个废物。”一个声音从远处响起。   祝南疆惊恐地瞪大眼睛,发现在何庭毓身后还有另一个人的影子。   ——谁?是谁在说话?   男人突然又抬腿朝前走近一步,右手挥起,巴掌猛地落在自己脸上。   他倏地举臂遮挡,然而不知怎么的尽是这样不堪一击,侧身伏倒在地上,拳脚如雨点般跟着落下。   何庭毓沉默地挥动拳头,靴尖撞击肉体发出沉闷的声响。祝南疆在躲闪间抬起头来,看见对方半掩在阴影中的表情,依旧是厌恶和不屑一顾。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都麻木了,他试着挪动身体,却发现一条胳膊被人攥在手里。何庭毓拖着他上楼,伤痕累累的身体擦过木质台阶,像钝刀子割肉。   “住手……停下!”   他挣扎着发出类似呻吟的呼喊,然而那只攥着自己胳膊的手如同铁钳一般,任他如何用力都挣动不了分毫。   祝南疆不知对方要带自己去哪里,也不知道楼梯尽头等待他的是什么。熟悉而又陌生的无力感淹没了他,恍惚间抬起眼睛,忽地又在台阶尽头看见了那个影子。   ——到底是谁?谁在那里!?   恐惧给了他力气和胆量,他再次挣扎起来,甩开了胳膊上的钳制。军刀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手里,他用尽全力向上刺去,眼看刀身没入男人的胸口。   “滚!滚啊!去死吧!”   何庭毓由上至下地俯视了他,站姿笔挺,纹丝不动。   良久,祝南疆看见那冷若冰霜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一如既往的冷笑,但除了讥讽之外似乎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我会死,我会为这块土地献出最后一滴血,而你……你会在唾骂中死去,千夫所指,遗臭万年。”   说完,那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何庭毓抬手抽出插在胸前的军刀收回到大氅底下,而后跨过他头也不回地下了楼梯。   祝南疆眼看他一步步走远,跨下最后一级台阶。那影子像在等他似地微微探出右手,两人一同侧身往玄关处走去。   祝南疆想要开口,然而喉头干涩,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用尽全力从楼梯上爬起,目光所及之处却是一片漆黑。   梦醒了。   他惊坐起身,发现自己在办公间的沙发上。   作者有话说:   谢谢大家的海星ヾ(≧?≦)这星期日更,不休息了!(没错就是大哥,下章还有) 第80章 没走完的路   这天晚上祝南疆久违地回了趟何公馆。不知为什么,就是想回去看看,仿佛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在招引他似的。   他挑了个几乎没有人烟的时间,连瞎子都没带,独自一人在黑灯瞎火中穿过关卡和马路,然后隔着二三十米的距离突然看到了那个人,那个不久前刚在他梦里出现过的人。   祝南疆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或者尚在梦中没有清醒。   男人没穿军装,只披着件普通的深色大衣立在公馆门前,左手夹着根烟。他就这么静静地站着,抬头望向公馆二楼,那位置大概是从前何励人的书房。   祝南疆本能地退后一步藏进拐角处的阴影里,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   ——的确是何庭毓,可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中午的梦就是个预兆,预兆对方将要回来?可然后呢?他要重演梦里所发生的一切吗?   心突突狂跳,仿佛要从喉咙里蹦出来,周遭的空气忽然变得冰冷而压抑。停顿片刻,在被恐惧侵蚀神志之前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那个地方,而后快速顺着原路回到租界之外。   到家之后他依旧觉得方才所见的一切很不真实,于是转身给留在公馆里的手下拨了电话,让他们出去看看门口有没有可疑之人,十几分钟后手下回来汇报说并无异样。   “附近有没有仔细看看?”   “真没有,三爷,都检查过了。”   “那最近有没有人来过?”   “三爷指的是……?”   “随便谁,有没有人来找过我或者单纯就来看看?”   “没有,三爷,如果有可疑情况我们第一时间向您汇报。”手下犹豫了两秒,略为迟疑道,“其实……最近温先生来找过您。”   “温长岭?”   “我告诉他您现在不在这儿住,后来夜里他又来过几次,就在院子外面站着,也不进来。”   “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是瞎子哥说……”   “瞎子?”   “瞎子哥说不要惊动三爷。”   “温长岭如果再来马上告诉我!”   “是,三爷。”   祝南疆放下电话足足发了三四分钟的呆。他首先惊讶于哥哥竟然暗地里来找过自己,其次对瞎子有意隐瞒自己的行为感到无比愤怒和震惊。由于不知道该先惊哪样好,犹豫半天他先把瞎子从床上揪起来一顿胖揍。   “温长岭来找我的事你为什么让老蔡瞒着我?啊?”   瞎子在迷糊中挨了一顿鞋底板,头昏眼花的,胆子倒比清醒的时候稍微大些:“我怕三爷要回去见他。”   “那又怎么样?”   “危险!”   祝南疆愣了一下,挥动拖鞋的胳膊停在半空——瞎子有主意了,还知道危险不危险!但这并不能成为他瞒着我在背后搞小动作的理由,我再无能也用不着瞎子来担心!   祝南疆修理完瞎子把他赶到卫生间去罚跪,自己则是回到客厅琢磨温长岭的事。   “哥哥来找过自己,他遇到麻烦了吗?不,最近并没有接到关于印刷厂的通报,情报处那边也没什么动静……或者他只是单纯的想来看看我?说起来我们的确好久都没有见过面了,不是不想见,而是不好见,就凭我现在这个样子……”   接着他又想起一个多钟头前在公馆门口的看到的那个人影。不,不是影子,是活生生的人。   ——难道我把哥哥错认成他了?但这怎么可能呢?   .   祝南疆在公馆外看到的那人的确是何庭毓。   六个月前的长沙会战,任第十四军第二十师师长的何庭毓左臂受伤粉碎性骨折,被中央安排出国接受手术治疗。伤愈后他本应直接坐专机回前线,然而临出发突然改变主意,坚持先经由香港至上海,再从上海坐船去重庆。   轮船从公共租界出发。起航前的一个钟头,他撇开护卫独自一人回了趟何公馆,看了眼这个他曾经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   这栋奢华的西班牙式三层别墅,二楼靠东的位置曾是何励人的书房。房间正中的墙壁上挂着大总统的画像,但在何励人死后就被自己取下了。   父亲狠了一辈子,也风光了一辈子,却始终不知道自己在追求什么。而那个教给自己理想和抱负的人却在某一天独自离去,留他一人在矛盾中挣扎。   如果那人还活着,如果他的灵魂看到现在的一切,会不会为当初所做的选择感到后悔?他唯一的骨肉与他背道而驰,活成了他应该最为不齿的样子,而那条他没有走完的路,注定将由自己来走完。   ——祝容青,你看到了吗?你曾经抛弃的人,正在做你想做却没能完成的事。   .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日本在短短一年之内席卷东南亚,占领缅甸首都仰光。   为保护唯一的国际援华交通线滇缅公路,中英签订军事同盟协作抗日。   何庭毓受命赴缅,掩护英军平安撤退,两个月后因与军部失联陷入原始森林,从此再未回到故乡。   作者有话说:   嘤!(?’ω`? ) 第81章 关于何励人和祝容青【免费的】   想了想还是决定补充解释一下何祝两家的纠葛:   何励人和祝容青(祝南疆的生父)一起经历了辛亥革命,何励人是投机分子,祝容青倾向共和。虽然两人是爱人也是战友,但祝对何的政治立场并不信任,爱他也没有对方爱自己深。所以最后祝在没有跟何完全通气的情况下只身带兵投靠南方革命党。何本来立场并不坚定,遭遇背叛之后彻底拥立袁世凯。   何庭毓在祝容青的影响下一直支持共和,但因为父亲的缘故不得不支持复辟帝制。他在政治上和祝容青投合,但在感情上恨祝入骨,认为是祝的背叛导致父亲走上错路,同时也连累了自己。   祝南疆是祝容青离开何励人后和女人结婚所生,夫妻死后何励人抢来这个孩子作为寄托,但是又无法爱他。何庭珖是个草包纨绔,对祝南疆只是普通霸凌,但何庭毓对他的感情就复杂很多。一方面他认为祝南疆“误入歧途”是丢了祝容青的脸,另一方面他很自豪能够取代祝南疆成为祝容青的“继承者”。这是一种带有晚辈对长辈,以及学生对导师的仰慕,本来有可能转化为爱情,但在他撞破对方和父亲的“奸情”之后就破灭了。   正因如此,再加上对方的背叛,何庭毓对祝容青始终是又敬又爱又恨。这份恨最后不可避免地转嫁到了祝南疆身上,促成了他对祝的复杂态度。   作者有话说:   以后就这个点更新好吗?凌晨好困! 第82章 跟我走   祝南疆找到了温长岭,用的是一个新的号码。   电话那头温长岭的声音听上去万分焦急,甚至带有一丝怒气。他这才意识到一直以来都是自己主动联系对方,而哥哥若是有事要找自己,其实是没那么容易的。   “我想见你。”温长岭说。   祝南疆愣了一下,心里不知是欢喜还是紧张:“知道了,明天晚上我找机会去你那。”   “你别过来,我去找你。”   “哥哥?怎么了?”   “这儿太危险了。”   “没关系,哥哥,我会小心的。”   “我去找你。”温长岭斩钉截铁道。   “我过去是危险,你过来也是危险,遇上事情我总归比你有办法。”祝南疆见对方担心自己,尽管语气不怎么温存,嘴角仍是不经意间微微翘起,“华区现在管得很严,不是说来就能来。”   “我有办法过来。”   “哥哥,别,我身边都是日本人的眼线。”   “宝山路的房子是被你买走了吧。”   “是,你想……”   “明天晚上十点钟之前我会在那儿等你,过了时候等不到你我就回去。”   温长岭说完之后就挂了电话,留下祝南疆一人对着听筒出神。   宝山路那边靠近岩泉公馆,哥哥在想什么呢?他这样贸然露面,万一被情报处的人发现怎么办,依田东宝的秉性一定又会大做文章。   可是……他那么固执的一个人,一旦决定要做什么事,那任别人怎么劝都是不会改变主意的。就像那个时候他说不再见他,竟真的连续整整三年都不曾主动找过自己,死缠烂打地硬堵上门去,也只能得到一张生分的笑脸和冷冰冰的客套话。   ——哥哥啊,你真是个暴君。可我总也只能听你的话,以前是,现在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   祝南疆在大约五点钟的时候又给温长岭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岩泉公馆附近的哨岗位置和巡逻时间,然后独自一人前往宝山路。   他本想带上瞎子以防变故,然而想起对方暗中阻挠自己与温长岭见面的事,最后还是决定让他留在家里。   当然,不带归不带,瞒是瞒不了的。   “今晚我要去宝山路见温长岭。”   瞎子眨巴着独眼不说话。   “其实是他过来见我,在老房子那块。”   “是,三爷。”   “你在家待着别乱跑。”   “是,三爷。”   瞎子在挨了一顿鞋底板之后老实了不少。其实他一直都很老实,不知道怎么的竟突然使坏,看来还是得经常教训才是。   祝南疆一边埋怨瞎子一面飞快地到达了目的地,路上几乎没有遇到行人。   老房子因为中间易过一次主,屋里的光景已不复二十多年前的模样。原先温长岭的卧室现在空空如也,客厅里只剩下些杂物和一张陈旧的沙发,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   半个钟头之后长岭悄无声息地从祝南疆给他留的门里溜了进来。   为了不被发现这屋里有人,祝南疆没有开电灯,事实上他不确定这房子还通不通电,因为自从买下它之后就从未请人打理。   当温长岭的身影出现在客厅门口时,他先是条件反射地握住枪柄,而后又忽地松了口气。   ——哈!是哥哥。   黑影对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扭头朝身后张望,大概是在确认有没有人跟过来。   祝南疆突然想起很多年前在澡堂门口遇刺,当时那些刺客也是尾随温长岭而来。其实,仔细想想,要取自己的性命是多么容易啊!比如现在要是有人从门口和窗户外面冲进来,自己再怎么抵抗是没有生还之地的。   哥哥做的没错,比起自己在没有护卫的情况下只身前往租界,还是他来这儿比较安全。   祝南疆习惯于追随而非等待,因为在大部分的记忆里都是他在寻找温长岭。尽管对方曾承诺等一切结束之后来找自己,但他心里其实并不很相信,不是不相信哥哥的话,而是觉得这一切不会结束,或者说自己等不到结束的那一天。   现在,在这漆黑而狭小的屋子里,他背靠墙壁站着,温长岭推门进来,背后是微弱的月光。这让他想起二十多年前的那些傍晚,对方就是这样一次又一次地靠近阴影中的自己,带来一点光亮。   回忆像潮水般淹没了他。抬手捂住心口,他感到那里在慢慢变软,变脆,变得不堪一击。他想立刻冲过去抱住他,像那个时候一样撒娇,耍赖,求他“带自己走”。可现在不是多愁善感的时候,一旦松懈下来,就会让那些想要他命的人有机可乘。   所有的软弱都在十一岁那年用尽了,从此往后他再也没有机会讨人怜爱。   “哥哥,你来了。”草草平复下情绪,祝南疆抬腿走到温长岭跟前,“没人跟着吧,要不要我出去看……”   话音未落对方忽然一把抱住了他,力气之大撞得他接连后退两步,小腿抵上沙发边沿。   熟悉的气息充斥了他的鼻腔:“南疆,跟我走吧。”   “哥哥?”   “形势恶化,上海已不能久留。总务室已派人去重庆设立办事处,一旦上海告急,剩余人员机构全部内迁。”   “内迁?现在轮船紧缺,长江的航路也不安全。你们……”   “现在的确一票难求,但总还是能有办法,俞先生也愿意提供私人船只供难民疏散和工厂企业转移。”温长岭道,“只是日本那边好像听到了风声,这几天有两名职工被宪兵队逮捕。”   “宪兵队?宪兵队怎么会进租界抓人?”   “人是在华区被抓的,老厂子的仓库里还有些器材,本来是想一起运走。”   “我,我不知道这事……”祝南疆想起手下曾说他来过公馆好几次,心里一阵慌乱。   ——果然是印刷厂遇到麻烦了,哥哥找不到我一定很着急,他会不会以为我是故意不见他呢?   “别急,我回去就帮你问问,说不定……”   “别问了!这些事你不要再管了!”温长岭松开胳膊,下一秒又猛地捧住他的脸颊,“跟我走,去重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作者有话说:   冒泡!| ?.? )? 第83章 他爱我   “跟我走,去重庆,我们一起离开这里。”   祝南疆怔怔地看着眼前之人,紧贴自己面颊的双手掌心滚烫:“怎么走?”   “我会替你多弄一张船票,到时候你装扮成厂里的职工,我先把你们送走,然后再去找你。”   “我先走?”   “我是厂长,一定是得最后走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会……”   “哥哥……”祝南疆轻声打断他,“我若是想离开上海,其实并不那么困难,可我得跟你在一起,我不能走。”   “你先出发,我很快就去找你,和一起走没什么分别。”温长岭道,“你混在工厂职员里出发比较安全。不要惊动任何人,到时间马上走,我会给你准备好证件。”   “你怕有人要杀我?”   “就算没人杀你日本人也不可能轻易放你走吧?你要想搞到船票就必然要透露风声,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风险。听我的,跟我走,其余的事你不用管!”   ——跟我走。   多么动听的话啊!他一直都想听哥哥亲口对他说这句话,整整想了二十多年,现在终于如愿以偿。   祝南疆抬手握住温长岭的手腕,后者这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捧着对方的脸颊,想要收手却被按住了。   “到重庆之后呢?”   “到重庆之后……虽然也未必安全,但总比现在好很多。经理已联系了当地的印刷厂,香港那边的职工也已准备撤离,最晚到明年年初印书馆就可以照常运作。”   “我是说……我们两个……”祝南疆在黑暗中笑得苦涩,“哥哥,我已经烂得无药可救,可你是人人敬仰的英雄,你掩护一个大汉奸逃去重庆,别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我不是英雄,你也不是汉奸。”   “你知道吗?每当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看到你被赞颂,被尊敬,就觉得很开心……奇怪,我明明不是会在乎这些东西的人,但是看到你这样就觉得很好……哥哥,你就算死了也会有很好的名声,而我,我是要遗臭万年的。”   “别胡说!我知道你这些年都做了什么,你不该被这样骂。”温长岭抽出手按在他的肩上晃了两下,像是要把他晃醒似的,“是他们逼你做伤天害理之事,是他们把你推到风口浪尖上!”   祝南疆踉跄一下,两人一同顺着力道跌坐在沙发上。   “哥哥,谢谢你替我辩护,可这些都是我自找的。做多了孽,积再多的德也是没用的。”   温长岭被扬起的灰尘呛得连连咳嗽,等到平静下来又抬手握住祝南疆的胳膊,“南疆,你这么说,是不愿意跟我走吗?”   “怎么会呢,我只是害怕……”   “等到战争胜利,罪人都将受到审判,人民会判断你是不是罪大恶极。”   “如果是呢?”   “我会等你到刑满释放的那天。”   “那如果我出不来了呢?如果我犯的是死罪呢?”   “如果是那样……我就亲自送你上刑场,等你死后把你的骨灰接回家。”   祝南疆愣了一下,然后笑了。   “你笑什么?”   “我在想,如果真的那样倒也不错。”   “别瞎说!你会好好的。”   “你看,我的骨灰和你在一起,等你死了,你变成了骨灰,我们还是在一起,就好像夫妻一样……哈哈……”   “别闹!”   “……嘶!”温长岭突然收紧五指,祝南疆缩起胳膊,随即牵动伤口痛得抽了一口凉气。   “南疆?怎么了?”   “没什么,之前受的伤……没养好。”   温长岭见对方微微耸肩捂住腋下,立刻就反应过来他说的伤是什么。   两个月前闹得举国尽知的九条仁遇刺事件,除了九条仁和佐仓昭雄,祝南疆的名字算是在报纸上出现次数最多的。事发第三天《新民报》专门报道了他替佐仓昭雄挡子弹的“壮举”,版头还贴了他在医院养伤的照片。   当时中字报刊和媒体把他骂得狗血淋头,甚至有人把那照片剪下来挂在大街上批斗。温长岭就是在那时候心急火燎地去何公馆打听情况,然而管事的除了告诉他祝南疆不在那儿住以外什么都不肯说。   他不知道怎么才能联系上祝南疆,又不敢贸然去华区打探,只能时不时地去何公馆看上两眼——自然是一无所获,就这样直到一个多月后才又接到对方打来的电话。   “让我看看你的伤好吗?他柔声道。   祝南疆莫名其妙地抬头:“哥哥,这么黑,你看什么呀?”   温长岭想想的确是这么回事,犹犹豫豫地收回手:“痛得厉害吗?”   “大致好得差不多了,只要动作不大就不疼。”   “找不着你,我只能从报纸上搜集你的消息,但报纸上的内容也不一定是真的……我真怕你好不了,或者落下残疾。”   “放心吧。我的命是你救的,你为了护我挨刀子,我怎么舍得为别人糟蹋这身子?”   “说的好听,我看你根本就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哥哥,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祝南疆侧靠在沙发背上,一只手依旧捂在腋下,“我以为你会质问我为什么救佐仓昭雄。”   温长岭轻叹一口气:“没什么好问的,刺杀九条仁的事你也有参与吧?”   “咦,你怎么知道?我好像没有跟你讲过。”   “你不可能无缘无故去给他挡子弹。”   “佐仓也是这么觉得的,我跟他说我是为了将功抵过,他好像有点相信了。”   “他相信是因为他不知道……”温长岭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只有很在乎一个人才会下意识地替他挡刀。”   “他们好像在把我包装成一个很忠诚的下属,说这是军人精神……我没听懂,大概是这个意思。”   “我不懂什么忠不忠诚,我也不是军人,我只知道能让我舍命保护的一定是我很爱的人。怎么,难道你爱那个日本人吗?”   祝南疆在黑暗中猛地睁大眼睛,捂着伤口的手缓缓垂下。时间仿佛停止了,周遭的一切都陷入黑暗里,天地间只剩下对方和自己。   哥哥刚才……说爱他。   作者有话说:   明天不休息,有加更~ 第84章 我也爱你【加更】   “能让我舍命保护的一定是我很爱的人。”   眼泪从眼眶里沁出来,不知怎么的就是这样想哭。祝南疆手心向上微微做出个想要拥抱的姿势,温长岭马上回应了他。   谁都没有说话,因此他得以安静地在哥哥怀里哭了很久很久,直到涕泪沾湿了对方的脖颈。   “再说一遍给我听,好吗?”   “南疆……”   “不说也没关系……我听见了,哥哥,我也爱你。”   言毕他抬头环视四周,老式的房子客厅里没有窗户,因此照不到月光。   “哥哥,你想要我吗?”   温长岭怔怔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懂他的意思,祝南疆抬手解开自己的领扣:“我们做一次吧,就现在……我爱你,你也爱我。”   “你……你撒什么疯?”   “我没疯。你总说我疯,说我闹,那是你从来不把我当回事。”   “我怎么不把你当回事了?”   “我一直都很爱你,可你难得爱我。只有一厢情愿的爱做起来是很寂寞的,但如果是互相喜欢就不一样,我想试试,在你也爱我的时候……哥哥!快点啊!”   祝南疆不顾对方的阻拦脱掉上衣,接着又解开皮带,甚为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身体毫无反应。   怎么会这样?那是哥哥啊,朝思暮想的人就在面前,说着最动听的情话,可为什么自己丝毫没有bo起的迹象?   温长岭按住他的手,却被狠狠挣开。   “南疆!你再胡闹我要生气了!”   祝南疆充耳不闻地抽掉自己的皮带,又转而去撕扯对方的衣领。   ——没关系,他可以没有反应,只要哥哥快乐就行。   温长岭跪坐起身猛地往前一扑,将他按倒在沙发上:“住手!别这样,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   祝南疆抽哒一声,已然掩饰不住哭腔:“可是哥哥,爱不能只是嘴上说说啊!”   “爱也不是光靠身体说的!”   “可是……”   “没有可是!”温长岭很不客气地打断他,“你睡过那么多人,东一个西一个的,你爱他们吗?”   “这,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同样是睡觉,有些人爱有些人不爱,也全凭你嘴上说说。”   祝南疆似乎是被说懵了,半天都没有再做回答,良久黑暗中传来一记巨大的吸鼻涕的声音。   温长岭摸索着用拇指拂去他面颊上的泪痕,又快速替他拉上裤腰:“你到底在闹什么?你这样哭丧着脸,伤也没好全,非要在这又脏又臭还没有灯的地方做那事……你看你,连你自己都没有感觉。”   祝南疆感受到对方的指尖从腰侧擦过,下腹一紧,这回倒是有了抬头的迹象,只可惜抽掉的皮带又被牢牢地系了回去。   “哥哥,你是不是嫌我脏了?”偷偷用手背蹭掉鼻涕,他忽然心虚起来。   戏子和烟柳巷里的莺莺燕燕还好说,那老畜生可是实实在在地把他给“弄脏”了,先不说哥哥会怎么想,就连他自己都觉得怪恶心的。   温长岭像是没听到他的话,替他扣好皮带扣子之后又从地上拾起衬衫:“起来,把衣服穿上。”   祝南疆魂游天外似的瘫在沙发上不动:“你要是不嫌弃我……那,那你吃醋吗?”   “干什么?你想要我吃醋?”   “因为你刚刚说我跟很多人睡觉,但是你又不嫌弃我,也不吃醋,这很奇怪……”   “我只是陈述事实,你从十几年前开始就这样了,我吃醋有什么用呢?”   “你要是跟我说不喜欢我这样,我就不跟他们睡了。”   “我没有资格管你这些。”温长岭回想起过去种种,觉得自己的确是没什么理由吃醋,因为就如对方所说,“这不一样”。   ——难道他就是希望我责怪他两句,把这当做情趣吗?   “是你不乐意管我,你不想承认跟我的关系,与我保持距离,还借口说没资格管我。”祝南疆被回忆触动了心事,忽然委屈起来,“但是就算没资格管我,只要你提要求我都是会照做的。”   “好,那我吃醋!你整天追着我说情啊爱啊的,自己身边却佳人不断,包养个戏子非要大张旗鼓搞得邻里街坊都知道。这些还不够,听人说你还祸害正经人家的公子,你这干的都是些什么事?”   “我……”   “我吃醋,那你打算怎么办呢?”   “没,没办法……都过去了,现在你爱我,我不会再这样了。”   “我不计较这些,你说我不吃醋很奇怪,我吃醋你又说没办法,这不是胡闹吗?我叫你别闹你又不承认,说我不把你当回事。我也觉得这很奇怪,谁来跟我解释解释呢?”   停顿良久不见对方回答,温长岭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他的大腿:“好了,解释不清楚就赶紧起来。”   祝南疆依言坐直身体,脑子还绕不过弯来。他起先是觉得哥哥亲口说爱他,那按道理接下来他们应该好好亲热一场才对,谁知哥哥不愿意。   爱他却不要他,这是为什么呢?祝南疆设想了好几个理由,最坏的是被嫌弃,最好的是哥哥吃醋了,故意冷落他,结果哪一样都不是。哥哥实在对自己有些过于体谅和宽容了,这是好事,也似乎不是好事……   “你在想什么?”温长岭的声音将他从零乱的思绪中拉回来。   “我……”望着黑暗中男人正对着自己的身影,他不自觉地又将手搭到了皮带扣子上,“我觉得我们应该趁现在……”   温长岭见他这个样子倒真的有些不满起来——真是越活越小了,闹起来不分场合!我跟他说正经事,他只想着脱裤子!   “你现在的确脏得要命,不用看,用手就摸得出来。”不等对方说完,温长岭迅速抖开衬衫披到他背上,而后就这个姿势搂住他的肩膀:“回去赶紧洗个澡把这身灰洗掉,然后好好安排一下去重庆的事!”   祝南疆想说些什么,忽然面颊下一痒,是对方用嘴唇轻轻碰过的痕迹:“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作者有话说:   欲do而不能,祝祝流泪(是糖吧!这算是糖吧!所以甜甜的一章可以拥有评论或海星吗?) 第85章 何庭珖   祝南疆答应跟温长岭一起走,但不是先走,而是等印书馆的人全部安全撤离之后跟最后一批从香港召回的职员及器械一起登船。   “宪兵队已经盯上了你们,谁也不能预料途中会发生什么变故,我留下来至少还能当个内应,一有什么消息马上通知你们。”   出于私心,温长岭是希望祝南疆走的越早越好。但对方所言句句在理,他们迫切需要敌方的情报来躲避突如其来的搜查和拦截。从香港撤回来的职工有部分是党员身份,一旦被捕后果不堪设想。   两人约定好了下次联络的时间和方式,又算着时间说了会儿话,随后分头出门趁夜色正浓打道回府。   回到家中,瞎子像往常一样低眉顺目地迎上来。祝南疆见他神色可疑,嘴上虽然不说什么,过了会儿趁对方倒洗澡水的功夫去玄关检查他的鞋子,果然在鞋底发现一些新鲜的湿泥。   祝南疆因为实在是太了解瞎子了,屁股一抬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方才临出门前他就猜到对方在动歪脑筋,因此特意嘱咐他呆在家里别动,没想到他还是跟过来。   不动声色地把鞋子放回原处,祝南疆并不打算找瞎子算账。瞎子是忠诚的,就是太过于死脑筋,但只要还懂规矩,不明着违逆自己——比方说故意拦截哥哥的消息,他可以容忍对方有一些小心思。   .   宪兵队确实已经盯上了温长岭等人。事实上早在十多年前,江南印书馆就成了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即便迁入租界也逃不过日本特务的恐吓和破坏。   近几个月得知对方正在往内地转移书籍和事务人员,军部更是下令情报处加紧盯梢,不放过任何一个能予以打击的机会。那两名被捕的工人已然被秘密处决,幸存的几家仓库也被查封,宪兵队亲自出马,也不好怪田东宝公报私仇了。   尽管警察局无法与宪兵队抗衡,但毕竟近水楼台先得月,祝南疆一得到消息就告知温长岭,助其躲过了好几次突击搜查和抓捕。   战争这时已进行了整整三个年头,欧洲局势恶化,在上海的外国租界自身难保,面对日方提出的种种无理要求也只能一味让步。因此只要军部铁了心要抓人,即便身在租界也随时可以出警前去缉拿,特务科每天源源不断地抓犯人进来,多的时候牢房里人满为患,审都审不过来。   然后,有一天,祝南疆突然就在重犯名单上看到了何庭珖的名字。   自上海沦陷之后何庭珖就辞去一切需要在公开场合抛头露面的职务,躲进公共租界一心装死。然而不知怎的日本人还是找上了他,软硬兼施逼他当中日联合商会的主席。   所谓中日联合商会,不过是日本军部为搜刮民脂民膏临时想出来的一个名头,其目的是把占领区的大小商号都集中起来征收各种费用充作军费。主席说白了就是收钱的,而且还是逼中国人出钱给日本人打中国人,其性质与汉奸无疑。   何庭珖到这时候也懂得破财消灾的道理,一边装病一边主动向商会筹建委员会捐了一大笔钱。日本人得了好处也就没再为难他,不过自那以后隔三差五地就要来募捐。何庭珖眼睁睁看着守了大半辈子的财产被大刀阔斧地挖走,但为了保命无计可施。   原以为出了血就能逃过一劫,没想到前天夜里警察局突然来人,不由分说就把他铐上警车。等进了审讯室他才知道,是他那同在英租界的小舅子藏匿游击队员被人告发。警察赶去抓人的时候游击队员早已经溜得没影,连小舅子也不知所踪,于是不分青红皂白把相关人员全部逮起来挨个审问。   何庭珖与他那母夜叉似的老婆分居多年,连小舅子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更别说游击队员的事了。然而日本人是不听解释的,不知道就接着审,审到知道为止。藏匿抗日分子是重罪,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这时候管你曾经捐过多少钱,只要进了审讯室都一个待遇。   祝南疆出院后佐仓昭雄大概不太放心他,在特务科给他安排了一个日本顾问,除顾问之外还有部分警员原本就是勤务兵出身。少数几个中国人知道祝南疆与何庭珖的关系,私下里跑去给他报信。   祝南疆听到消息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犹豫半晌还是带人去了审讯室。   印象里早在十年前何庭珖就肿成了一个发面馒头,今日一见倒也没有恶化多少。警员把人带到会客室里,祝南疆见他目光呆滞,动作僵硬,一打听才知道半个钟头前刚挨过一顿鞭子。   ——一顿鞭子就吓成这样,看来这白面馒头是真的不经揍。   “知道为什么抓你?”   “知道。”   “打算招吗?”   “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也得招啊。”   祝南疆斜靠在办公桌上,一只手夹着烟,吸两口又低头去看桌上的材料。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藏匿抗日分子,招了是死不招也是死,只不过早晚的区别。隔段时间就有人因为类似的罪名被送进来,大部分是真不知道,知不知道都一样,冤死的人多了去了,不缺他一个。   “我是不是……活不成了?”何庭珖忽然抖抖索索地抬起头来,没有全抬,只刚好让祝南疆可以看到他的整张脸。   “看情况,还能活几天。”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没用。”   何庭珖哆嗦一下,又缓缓垂下头去。   刚被带进审讯室的时候他就想到了祝南疆——老三是大官,老三当过警察局长,只要老三出面一定能救我性命!虽然他恨我,但只要我求他……我忏悔,我向他赔罪,我给他磕头!只要他肯救我我什么都愿意做!   然而,在真正见到祝南疆的那一刻,他胆怯了。   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曾对他做过的一切,也清楚地记得他如何从一条可怜虫变成疯狗。是他令老三变成这样的,是他亲手将老三逼成了恶魔。一切都是因果报应,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老天爷早在三十年前就为自己安排好了结果。   “听说,进了审讯室的人很少能活着出去。”   “是。”   “我很怕痛,那些刑具……我受不了的。”   “怕死还是怕痛?”   “都怕。”   祝南疆很木然地看着眼前之人,因为不知道说什么只好一门心思抽烟。   从二十多岁开始当上警探,他审过成百上千个犯人,看惯了各式各样的“怕”。人生来就是惧怕疼痛和死亡的,这没什么稀奇。   “不知道大哥怎么样了……”沉默半晌何庭珖复又开口。   “你问我?”   “你知道吗?”   “不知道,可能死了吧。”   祝南疆想起前段时间在何公馆门口看到的那个人影,现在想想也许是何庭毓的魂魄。   不是经常会有这样的事吗,人在投胎前去生前住过的地方看一眼再走。所以他应该是已经死了,这么解释就很对。   “死了……好……”何庭珖口齿不清地喃喃两句,忽然又抬起头来,这回直视了他的眼睛,“行行好,给我个痛快吧。”   “不怕死了?”   “我受不了的,我撑不下去……我怕我会说出些什么来。”   “你知道什么?”祝南疆皱起眉头。   “不,我什么都不知道。”   其实在挨完第一顿鞭子的时候他想到一个主意。他虽然不知道游击队员的事,但却知道一些别的,一些可能对军部有利的情报。如果他能够态度良好地,主动把这些情报交代上去,说不定还能有一线生的希望。   可是现在,他想,算了吧。一切都糟得不能再糟了,生活没有指望,战争看不到尽头,连向来最可靠的金钱也保不住。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要忍耐多久呢?   我好歹也是军人的儿子啊,大哥战死了,我就算苟且活下来,以后又有什么脸下去见他呢?   祝南疆沉默地看着他,没再追问下去。   烟抽完了,他叫来值班的警员,三人一同回到审讯室。角落里的木头型架已被染成了暗红色,不知浸过了多少人的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的味道。   “二十分钟。”   “什么?”   “给你二十分钟的时间。”他接过钥匙替男人打开手铐,“挑一样你下得去手的。”   何庭珖猛地抬头睁大眼睛。   祝南疆不再说话,转身带着警员退了出去。   回到会客厅后他又给自己点了根香烟。墙上的时钟滴答滴答地敲着,他脑子里空荡荡的,不知该想些什么。   十五分钟后警员敲门进来:“科长,死了。”   祝南疆手一抖,落下一块烟灰:“怎么死的?”   “吊死的。”   “好,那就接着审吧。”   “科长?”   “接着审,审到咽气为止。”   对方终于反应过来:“是!明白!”   两天后祝南疆在报告书上签了字,何庭珖因拒不招供在行刑过程中猝死,尸首弃于乱坟岗。   作者有话说:   滴滴!今天是长长的一章! 第86章 治病   何庭珖的死多少令祝南疆有所触动。   倒不是怜悯或者伤怀,而是感慨世道变迁,一切不复当年。尽管类似的感慨在他刚进巡捕房混出点名堂的时候就曾有过,但那又是全然不同的一番心境。   何家的人原本只是在自己眼里死了,现在则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殆尽,就好像过去的祝南疆再次与自己诀别。可他们走了,留下的却仍旧是一个压抑的世界,自己并没有因此自由,甚至连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温长岭向他描述的那个“以后”,他其实想象不来,事实上他从未试图想象过“以后”。他的世界一直都很小很小,小时候到过的最远的地方也就是三德里的那条弄堂。且大概因为书读得少,见识浅,他其实活得有些“鼠目寸光”,永远只看得到钱,权等可以随时享受的东西。   他满足于这样的生活,且已经拼尽全力爬到了他可以到达的最高位置。太远的地方他看不到,就不去看了,太深的道理他想不明白,也懒得琢磨。以至于现在,当温长岭突然提出要带他走,他欢喜过后是深深的茫然。欢喜的是终于从哥哥口中听到这句话——其实在他看来跟承诺“一辈子在一起”没有两样,茫然的是他不知道“以后”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在占领区,在日本人的地盘上,他尚可以用自己仅有的权利替哥哥排除凶险。但出了这座孤岛呢?当自己不能再为对方做什么,这样的戴罪之身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当战争结束,人民将判定你是否有罪。   可是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审判什么时候才能降临?   一切都太遥远了,遥远得令他害怕。   .   江南印书馆的种种举措引起了日方的焦虑。军部改变方针,令汪精卫政府出面邀请对方合股成立新的“出版配给会社”,企图用资本渗入的方法控制中国的出版机构。对此,印书馆在上海的董事会态度暧昧,看似迟疑实则拖延时间,边与其周旋边加快内迁速度。   军部见计谋落空恼羞成怒,下令警察局配合情报处加紧特务活动。那半年前接替祝南疆上任的严局长前阵子在街上遭人暗杀,光天化日的脑浆流了一地。后继找不到合适人选,祝南疆又被推了上去,身兼两职。   佐仓昭雄找祝南疆谈话,希望他趁此机会好好表现,重新负担起作为局长的责任。后者满嘴称是,实际并未采取任何积极行动,非但不积极还暗中阻挠情报处的工作。上面怪罪下来他立马低头认错,认完错接着消极怠工,每天天还没黑就收拾东西走人,为避免司令部打电话找上门来连家也不回了,带着警卫去酒馆里消遣。   说是消遣,顶多不过叫人伺候着喝点酒,抽两口烟罢了。   自从四个月前见到温长岭,他似乎对床笫之欢失去了兴趣,哪怕自己用手解决也不想与人共枕了。记得很久以前也曾有过一段洁身自好的时候,但那不一样,那是为了证明自己对哥哥的诚意,可惜对方没有接受。   现在哥哥回应了他,他不再是一厢情愿。心里那块因肖想对方而产生的空洞消失了,他不需要用别的东西来填补它。   ——当痛苦修成正果,快乐也就失去了意义。   .   祝南疆斜躺在榻榻米上,一个半大男孩跪在身后替他捏肩,只是捏肩,不干别的。台子上放着盘梨,用刀子切成小块,想吃就张嘴等对方喂进来——脱了衣服吃梨,他这辈子还从未如此闲情雅致过。   酒端上来了,他示意男孩倒了一杯递到自己跟前,正欲张嘴呼听楼下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脚步声沿着楼梯上来,为首一人脚下像灌了铅似的,每踏一步都是地动山摇。   祝南疆忽然意识到不妙,放下酒杯就往身上套衣服,在起身的一瞬间果然听到了佐仓昭雄的声音。   自从枪击事件之后佐仓昭雄就再未动过祝南疆,一来实在是看他不顺眼,二来为了挽回受损的颜面,下意识的想与“救命恩人”保持距离。然而没想到对方竟是这样的不做脸,小半年过去非但毫无作为还屡屡耽误工作,今天又是接到顾问处打来的电话,称要布置任务但找不到警察局长在哪儿。佐仓忍无可忍亲自去警察局了解情况,好巧不巧地在门口碰上同样来寻人的田东宝。   田东宝今天因为情报处的一些工作要跟警察局商量,打电话过来说局长不在。他以为对方是有意避着自己,无奈之下只好亲自前来,直到遇见盛怒的佐仓昭雄才知道祝南疆是真的不在。   佐仓已是气得天灵盖冒烟,见田东保来得正好,便令他一起去找祝南疆的下落。后者因为经常关注对方的行踪,心里倒也有点眉目,不多时便带佐仓把祝南疆常去的几家烟管和妓院兜了个遍,还真在沿途一家酒馆楼下发现几名武装警员。   祝南疆衣衫不整地从包厢里出来,迎面看到的便是这么张阴森可怖宛如恶鬼的脸,而田东宝跟在他身后两三米处,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姿态。   佐仓双雄见他出现猛地加快步子,同时从腰后抽出枪来单手上膛。祝南疆见状大惊失色地后退两步,来不及退回屋内就被枪管抵住小腹逼到墙角。   “祝君,难怪找不到你,原来是骚病犯了?”   那跟出来的小相公遇此情景吓得惊呼一声,试探着迈出半步,见无人阻拦赶紧沿墙根仓皇离去。   祝南疆勉强稳住心神,因不知对方为何恼怒,只得先做出惊恐而又茫然的表情:“中将,你,你找我?”   佐仓早已摸清了他的秉性,知道对方只有心虚的时候才会听话,因此更加确信他是有意怠工跟军部作对:“我要是不来找你,你是不是打算把办公室搬到妓院来了?”   祝南疆原本担心自己掩护印书馆内迁之时败露,如今看对方的反应似乎并不是为这事生气,顿时心里就有了底气。   “我是偶尔才来放松一下。”   “放松一下?”   “这……你也要管吗?”   佐仓冷笑一声,枪口往下移了几寸:“你自己管不住的东西,我来替你管。”   祝南疆面色一僵,想躲又不敢乱动:“中将,你这是干什么?”   “我好像说过,叫你今后别去妓院。”   “去妓院怎么了?”   “祝君,看来你还是没学乖……”佐仓眯起眼睛,猛地抡起枪管子往他卵*的位置拍去,“我说什么你只要点头就可以了!”   祝南疆挨了这么一下,当场捂着裤裆跪坐到地上,膝盖刚一碰地又被当胸揪起:“衣服脱了。”   实在是太痛了,痛到他怀疑自己当下要变成一个废人。等到耳鸣过去之后他勉强站直身子,一只手仍挡在身下,害痛似地发着抖:“你到底……想干什么?”   佐仓昭雄冷眼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枪口又逼近几分:“脱衣服,我帮你治骚病。”   作者有话说:   社畜の地狱 第87章 发生了什么?   祝南疆赤身露体地被拖进包厢里,那跟随佐仓来的两名士兵和田东宝并排站在门外,跟三座石雕似的不动也不说话。   屋里硝烟弥漫,祝南疆大概是被逼急了,竟声嘶力竭地对着佐仓骂起娘来。后者用河东狮吼盖过了他,同时由于词汇量有限开始改用日本话。   两人鸡同鸭讲地对骂了数回合,突然佐仓爆喝一声动起手来,抡起一脚将他踢翻在台子上,酒水跟梨撒了一地。   祝南疆摔得头昏眼花,刚要爬起来屁股上又挨了一脚,佐仓用穿着军靴的右脚踩住他的大腿根,居高临下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我看你是皮痒了!”   “操你妈的狗日本!放开我!”   “你好像很喜欢这个词,是不是太久没挨艹屁股也痒了?”   “你去死吧!”   祝南疆气得发狂,他已经很久没有被这么纯粹地羞辱过了,并且是当着旁人的面。老畜生随心所欲地骂他打他,逼他陪他睡觉,现在连他上妓院也要管。   ——他妈的把我当什么了?真以为我是他养的狗吗?狗都能自由交配呢!   踩在腿跟上的脚松开了,他一骨碌翻身坐起来,见对方从门边拾起他刚脱掉的长裤又回来。   可以走了吗?他想,然而下一秒佐仓抽出了裤腰上的皮带。   祝南疆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顿时气血上涌,脑子里一片空白。门就在不远处,可他不能就这么光着身子逃出去,想要反抗,又实在没多少胜算——就佐仓昭雄那体型和力气,一巴掌能呼晕一头猪,更别说他自从受伤之后右肩就使不上劲。   当皮带抽下来时他绝望地发现,自己好像除了忍受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   田东宝在走廊外听见屋里呼呼作响的抽打声,一开始还有些幸灾乐祸,听着听着身上开始害痛。   他有一回在司令部亲眼目睹佐仓昭雄把一名勤务兵扇趴在地上,知道此人力气非比寻常,这么下去祝南疆怕不是要被活活打死?   田东宝的担忧并没有持续很久,因为门里的动静突然停下了,佐仓不知又做了什么,半分钟后空气中骤然响起祝南疆的尖叫——真的是尖叫,听上去吓得不轻。   紧接着是佐仓充满戏谑的声音:“不怕痛,怕这个?”   祝南疆没有回答,而是陆陆续续地边叫边求饶。声音很轻,隔着门听不大清楚,无外乎就是“不要”和“住手”之类的话。   田东宝难得见到对方如此可怜的一面,怜悯之心转瞬即逝。此刻他非常迫切地想要知道房间里发生了什么,要不是还有两名日本兵在他早就毫不犹豫地去扒门缝了。饶是如此他还是意意思思地做出忧虑的样子:“这……不会闹出人命吧?”   日本兵并不搭理他,于是他“自言自语”地来回踱了几步,最后凑到门边。   拉门并没有关死,留着不大不小的一条缝。他小心翼翼地往里张望,却很失望地并没有看到什么精彩的画面。   祝南疆横躺在地上,一条腿屈起,而佐仓昭雄衣装齐整地背对自己站着,正把一件衣服往他身上丢。   “好好在警察局待着,不准请假,上下班给我打电话报告。哪天我要是找不着你,你就别回家了,跟我住司令部去!”   田东宝见对方转身,赶紧后退几步回到原地,刚站定门就开了,佐仓昭雄面无表情地出了房间。他还想上前客套两句,对方视若无睹地越过自己,眨眼就带着两名士兵消失在楼下。   田东宝又原站了一会儿,等确认对方出了酒馆之后才又回到包厢门口。   进屋时祝南疆已靠墙坐了起来,身上披着件衬衫,只套了一只袖子,另一条胳膊光裸着搭在膝盖上。往下瞄去,两条腿和胸前纵横交错全是鲜红的鞭伤,破皮的和没破皮的叠加在一起,说是惨不忍睹也不为过。   “你别误会啊,不是我叫他来的。”田东宝急于撇清关系免遭对方报复,“是他要找你。”   祝南疆缓缓转动眼珠子看了他一眼,随后又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出声。   “他走了,你别怕。”   祝南疆依旧是没什么反应,一只手拢住衣襟,把露出来的一些皮肤又遮上了。田东宝蹲下身去面对了他,发现对方紧咬着牙关,整个上身从下巴到胳膊肘都是僵硬的。   佐仓到底干了什么?他心里疑惑,就这么点时间也做不了那事,况且他可是一直都仔细听着呢!   “你那几个警卫应该还在楼下,要不就让他们散了吧,我送你回去。”   “……”   “是直接回家还是去医院?我看你这伤最好是尽快处理一下。”   “……”   “他经常这么打你?”   “回家……”祝南疆总算是有了反应,尽管声音干哑,听上去半死不活。   “行,那就直接回家!”   田东宝这时候也不想着如何趁人之危了,对方饱受刺激灵魂出窍的模样实在过于凄惨,成功又唤起了他的怜悯之心。他甚至有些后悔当初一时冲动把他推入火坑了,现在想捞捞不出来,眼看着上好的肉被烤糊,自己一口没吃上。   不过话说回来,当初他要是跟了自己也不至于沦落到这般境地,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活该!   祝南疆说是要走,但总也不见动作,田东宝反应过来对方还光着屁股,于是十分殷勤地跑去替他将警裤穿上皮带拿到跟前。   趁他转身的当儿祝南疆已穿好了上衣和外套,厚重的警服盖住他那一身伤痕,更衬得两条光裸的腿红红白白,旖旎万分。   田东宝把裤子交给他后便转过身去,以示自己是个正人君子。趁这功夫他四下扫了两眼,在翻倒的台子下发现一盘梨,削好的梨肉大半撒在榻榻米上,不知是被踩碎了还是捏碎的,黏黏糊糊沾了一地。盘子边上还有一把水果刀,细看之下刀锋上竟粘着一团……耻*?   田东宝愣了一下,随即猛地转过身去。祝南疆正在系皮带,见他回头条件反射地伸手挡了一下裤裆。   “啊,不急……你慢慢来!”   田东宝若无其事地又转回身来,心里却是暗暗嘀咕:“搞什么?这算什么恶趣味?”   作者有话说:   睡不着,早点更新吧 第88章 最后一夜 上   田东宝把祝南疆送到家就走了。   他本想趁此机会献献殷勤,使两人的关系有所突破,奈何对方家里那名瞎眼门仆对他态度不甚友好。尤其是那只独眼,看人的眼神阴气森森,不声不响地往门口一站,满脸写着“此地不宜久留”。   田东宝走后祝南疆照例让瞎子给他放了一缸子洗澡水,然后反锁房门,脱净衣裤躺进水中。   热水缓解了他身上的疼痛,也掩盖住了他的羞耻心。他将手探到身下,在令人窒息的酸胀中轻轻将身体里的东西抠了出来。热水灌进还未完全合拢的入口,他屏住呼吸接着搅/弄,试图借着热水用手指将残留的粘液和果肉碎渣清理干净。   脏死了,真的太脏了。   他张腿搭在浴缸边沿上,不顾疼痛折磨那个脆弱的地方,可依旧除不去心中的恶心感。恶心的不是东西本身,而是佐仓玩弄自己时的狞笑和恶毒的声音。   ——吃啊!我喂你,你不要吗?   下手逐渐不知轻重,指甲刮伤了肠*,带出一点点血丝,而在拉扯间原本已经开始愈合的伤口也重新裂开。   那是条在后庭附近的细长的刀伤,是在对方用水果刀给自己剃耻mao时不小心刮伤的。   刚开始他害怕,拼命挣扎,就被这么“不小心”割到了肉,幸好不是在要紧部位。之后他便乖了,哪怕再怕也不敢移动分毫,任对方用一把削梨的笨重的水果刀将自己剃了个坑坑洼洼乱七八糟。那简直不是剃,是割,连拔带割!   这回他是被彻彻底底从里到外地羞辱了。他觉得自己被玷污了,且又脏又丑没脸见人。要是下面的毛长不成原来的样子,今后就算他想找人睡觉,也不敢随便脱裤子了。   这比被强行捉上床去还难受,因为对方并不是在发泄欲望,而是纯粹玩弄自己。   .   瞎子以为主子会跟前几次一样,洗好了叫自己进去给他擦身,然而在门口等了许久才等到一句吩咐:“把沙发上的套衣服给我拿过来,放地上就好,你回屋去休息吧。”   瞎子依言照做,然后静静退到一边。过了两分钟祝南疆开门把衣服拿了进去,尽管只伸出一条胳膊和半个肩膀,瞎子还是眼尖地注意到了他身上的伤。   要不要去拿药呢?他想,但是主子不说就是不想让自己知道,主子不想让自己知道的事情,就是不应该知道。   祝南疆不是不想让瞎子知道,他本来是打算上药的,但是没时间了。现在是晚上八点钟,而九点钟他还要去宝山路见温长岭,这是四五天前在电话里就说好了的。   佐仓下手时留了力道,伤口并不很深,但几乎条条都刮破了皮,即便不出血贴在布料上也还是疼痛难忍。经过方才热水的浸泡伤处已经肿胀起来,不尽快涂药必然发炎,可惜来不及了,只能先用衣服遮一遮,等晚些时候回来再让瞎子帮忙上药。   .   这是温长岭动身前两人最后一次碰面。印书馆的大部分资料书籍以及办事人员都已经分批坐船前往重庆,香港那边也已派人前往指挥撤离。温长岭这次是跟经理及图书馆长搭乘从南方来的走私船走,三天后从租界码头出发。   温长岭将准备好的证件和船票交给祝南疆,嘱咐他下个月初和从香港撤回的员工一起坐俞善锟的货船去重庆。   “剩下的事你别管了,香港那边一时半会儿撤不完,今后如何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你先过来,下船之后跟着职工一起走,我会来接你。”   “知道了,哥哥,你放心吧。”祝南疆接过证件看了两眼,“就这些?我问你要的东西呢?”   “哦,差点忘了。”温长岭又从兜里摸出一张信封,“没别的了,我本来也没拍过几张照片。”   信封里是一张黑白的半身照,十多年前拍的旧东西了,翻了很久才翻出这么一张。因为祝南疆说这是两人第一次分别,他会想他,想他的时候要看看照片才好。   “你真是太小题大作了,我们也就分别半个月而已。”   “你第一次离我这么远。”   “就算在上海,我们不也总见不到面?”   “那不一样,上海才多大!”祝南疆打开信封草草看了一眼,又合起来小心翼翼地塞进兜里,“你也知道我们总见不到面?那你知道我想你想得有多苦吗?”   “形势所迫。”   “以前能见面的时候也没见你主动找过我。”   “我……”温长岭觉得这话不对,自己并没有对方说得这么无情,当初不见他也是迫不得已。   然而祝南疆不给他反驳的机会,刷地抬腿翻坐到他身上抱紧了他:“哥哥,你上次说爱我,现在还爱吗?”   温长岭顺势搂住他的后背往怀里按了按,嘴上却是不说话。   爱不爱的,其实他从未认真想过。他活了将近四十年,半辈子都在为印刷厂奔波,他没有过爱情,没有过心仪的女性,唯一长久挂在心上的也只有祝南疆。   但如果说挂念就是爱的话,好像也不全是那么回事。因为他也挂念过其他人,朋友,同志,和亲人,尽管没有哪个挂念想祝南疆这样令他大喜大悲,心力憔悴。   所以,究竟什么是爱呢?   他们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结合,他不反感这样的触碰,想要拥抱他,看到对方因为自己的一点点回应喜形于色,自己也会跟着开心。   最初他靠近他就是为了令他开心起来啊!那个小小的男孩,一个人坐阴影里,满脸愁苦,连说话都是小声而胆怯的。他坐在他身边陪他聊天,给他带点心,看他阴郁的脸上逐渐有了笑容。他笑,于是他也笑。就是那样简单的快乐的时候,他想要的不过如此。   可惜老天似乎偏要与他们作对,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命运像向洪流一样冲散了他们,仅仅是挂念就变得那么苦,那么累。   如果这就是爱的话,那他们实在爱得太难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章~勤奋的我可以拥有一条评论或者海星吗( ???????? ) 第89章 最后一夜 下   .   “哥哥!”祝南疆感受到了他的迟疑和茫然,急急逼问道:“你不说话,是否认的意思吗?”   “不是……”   “如果不是,那就快承认啊!”   “我一直都爱你。”   “哎,从你嘴里讨一句好话真难啊,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心的。”祝南疆嘴上不依不挠,心里却已十足满意,觉得哥哥既然说出来那就是真心的。   温长岭捕捉到对方语气里难掩的笑意,心里一热手臂收紧了几分。   很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印象里这些年来为数不多的几次见面,三次里有两次都是剑拔弩张,瞻前顾后。   不过没关系,一切都要结束了,或者说将重新开始。等到重庆之后他会让他用新的身份跟在自己身边,只要小心谨慎不轻易抛头露面,就没有人会认出他来。等到战争胜利,他会替他辩护,会把他做过的一切都公之于众。他相信法庭会给他一个公正的判决,哪怕免不了牢狱和改造,总有一天他能够清清白白地回到自己身边。   耳边传来痛哼,他猛地松手,这才意识到自己抱得太过用力,几乎要把对方勒进身体里。   “抱歉,弄痛你了?”   “没事,大腿抽筋了……现在好了。”   祝南疆支起膝盖挪了挪位置,又重新趴回到温长岭怀里。他其实很喜欢哥哥像刚才那样勒着自己,虽然伤口很疼,但是很踏实很安心。   如果可以的话他多想在这里和哥哥做一次爱啊!可是太疼了,全身的伤口突然一齐叫嚣起来,比三个钟头前皮带抽到身上的那一刻还要痛,哪怕现在对方已经松开手,可单单就挪动了一下大腿,屁股下面就火辣辣的疼。   他简直不敢想象自己脱光衣服是什么样子,恐怕是连瞎子都会被吓到的程度吧!就算屋子里足够黑,以这样的状态强行交欢不可能不露馅,到时候被哥哥看到这么难看的自己又该怎么解释呢?   他不该在今天去酒馆的。不去酒馆就不会遇上佐仓昭雄,没遇见佐仓昭雄就不会平白无故受这么场折磨。   为什么呢,为什么竟会这么不凑巧,他没有大的奢望,只是想跟哥哥小小地亲热一下啊!   温长岭意识到怀里之人的异常,抬手按住他的肩道:“南疆?你怎么了,不舒服?”   “哥哥,我想回去看看……”   “回去?”   “那个弄堂,我第一次遇见你的地方。”   祝南疆微微撇开头,生怕被对方看见脸上的水痕。他全然不是个好哭的人,这几次却不知怎么的,一到温长岭面前就失控不住情绪。明明这么多年的相思和空虚都忍下来了,可今天,就因为身上有伤不能与哥哥欢好,他受不了了,天塌下来似的委屈。   “我们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想再去那里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温长岭看不清对方的表情,但听他声音漂浮气息不定,心中隐约有些不安。   “好,去看看。”   .   作者有话说:   下章依旧是两人世界,嘿嘿 第90章 世界   三德里还是老样子。岩泉公馆的扩建并没有影响到这里,但因为印刷厂荒废,此处已无人居住,黑漆漆的弄堂看上去老朽而又萧瑟。   祝南疆和温长岭并排坐在石阶上,就跟二十多年前一样,只不过两人都已经不是少年,狭窄的台阶坐上去并不那么舒服。   祝南疆将头轻轻靠在温长岭的肩上,夜里风凉,倒是缓解了他身上的肿痛。   “哥哥,你怎么一直没讨媳妇?”   温长岭低头瞅了他一眼,觉得这话问得很奇怪:“我要是讨了媳妇还怎么惦记你?”   “你是为了我不讨媳妇,还是因为没有媳妇所以惦记我啊?”   “这两件事有关系吗?”   “当然有啊。”   “我怎么不觉得,你别总想这种乱七八糟的问题。”   这怎么能算是乱七八糟呢,祝南疆心想,不过既然哥哥答不出来就算了吧,能亲耳听到他说爱自己就够了。   ——哥哥真是个不会谈情说爱的人啊!   祝南疆在心里对温长岭做了一番评价,然后又挪动屁股往他身上靠了靠,嘴里开始哼起了歌。   “你在唱什么?”温长岭听了半天没听明白,忍不住开口问他。   “我也不知道,舞厅里经常放这个,多听听就记住了。”   “你经常去跳舞?”   “我跳舞很好的。”   温长岭想象了一下祝南疆跳舞的样子,觉得的确应该是挺好看,可惜自己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大概是不懂得欣赏的。   正想着些有的没的,祝南疆突然话风一转又回到了之前的话题:“哥哥,如果没有我的话你会不会讨媳妇?”   “怎么会没有你呢?”   “我是说假设。”   “这没办法假设,你已经有了,而且很早就有了。”   “哎,哥哥,想象一下嘛……”祝南疆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了很久,“如果你没遇见我,我也没遇见你,我们谁都不认识谁,你会不会爱上一个女人然后跟她结婚?”   “那,应该是会的吧。”   “哦……”   温长岭无可奈何地张开胳膊搂了他一下:“我就知道,你问这种问题,我不回答你就一直问,回答了你又不高兴……这就跟女孩子总喜欢问恋爱对象‘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跟别的女孩在一起’是一个道理。”   “我没有不高兴啊。”   “南疆,我有时候真的觉得你跟小姑娘一样。”   “是吗?”祝南疆疑道,“可是像我这个年纪,就算变成女人也是半老徐娘了。”   温长岭听了这话简直哭笑不得:“唉,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   夜很深了,温长岭按着膝盖从台阶上站起来。   “走吧,该回去了。”   “好……”祝南疆跟着起身,“到时候我会在码头,有什么事我会应付,你只管上船就好。”   “经理和馆长也在,你最好别露面。”   “我知道,我就在远处看着。”   温长岭走下台阶,回头一看对方仍站在原地不动。   “哥哥……”   “嗯?”   “你背我走一段吧。”   祝南疆跨下一级台阶,腿因为久坐而有些发麻。温长岭看着他步履不稳的样子,突然想起很久以前,同样也是在这台阶下,他抓着他的袖子说“哥哥,带我走吧”。   二十多年过去了,花花世界,物是人非,可在这条偏僻的弄塘里时间仿佛静止不前。对方依旧是个招人厌弃彷徨无助的小男孩,把自己当做唯一的救命稻草。   而他,也还是当初那个一心想当哥哥的少年。   温长岭转过身去蹲下,让祝南疆勾着他的脖子俯趴到背上。   三德里附近没有哨岗,夜里也鲜少有人经过,但这块毕竟毗邻岩泉公馆,两个人这么走在路上,万一被公馆的人看见后果不堪设想。   祝南疆清楚地知道这一点,然而不知怎么的就想“不要命”地赌一回。如果没人发现,两人就平平安安回到宅子门口分道扬镳,如果在路上被人看见,那大概谁都走不了了。   一路无事。   或许是老天想要送他们一个静谧的夜晚,空气凉爽,月光正好,一切都是记忆中令人安心的模样。   祝南疆安静地趴在温长岭背上,中途因为滑落过几次,温长岭用手托住他的大腿狠狠往上一提。手掌按压伤口,痛得他头皮发麻,然而借着颠簸轻哼一声,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怀疑。   “哥哥,你力气变小了,这么点距离都背不动。”   “你以为你还是小时候那点分量吗?”   “我又不沉,在差不多身高的人里我算是苗条的。”   “再苗条也轻不到哪里去……”温长岭边使劲边说话,说得十分费力,“而且你这裤子滑,不好抓!”   祝南疆不说话了,他还是觉得是哥哥力气太小,而不是他太沉或者裤子滑的原因。不过没关系,哥哥本来就是读书人,力气不大也是正常的。   老天还是眷顾他。今天虽然没跟哥哥亲热成,甚至连嘴都没有亲上,但是能够这么安稳地趴在哥哥背上,重走小时候曾经走过的路。   这一条路就是一个世界,世界里只有他和哥哥两人。哥哥背着他,承受着他的重量,背脊因为他而弯曲,呼吸为了他而沉重,每一个脚步和每一滴汗水都是为了他。   这真是一个新奇而又美妙的体验,因为通常他只有在跟人上床,且完全结合的时候才会觉得对方属于自己。然而现在,仅仅是趴在哥哥背上,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就仿佛彻头彻尾地拥有了他。   如果永远走不出这个世界就好了,那样他们就可以一直这么旁若无人地走下去。   也或许他们本就未离开过这个世界,从他的十一岁到三十四岁,整整走了二十三年,走着走着天就黑了,走着走着他就长大了。   他曾经以为路的尽头是家,一个打开门就可以休息的世外桃源,直到终点才知道路本身就是桃源,而出了这个世界,外面什么都没有。   那扇门不应该存在。   脚下的路没有尽头。   除了这副肩膀他一无所有。   他也从来都没有家。   作者有话说:   晚上有事,提早更 第91章 对不起   当天半夜祝南疆就发起了高烧,一条条伤痕肿胀凸起,使他看上去浑身像是裹了张鲜红的网兜。   瞎子在给他上药时破天荒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瞎子向来是不会主动提问的,但这次的伤实在太过骇人,简直不像受伤而是受刑。   “佐仓昭雄打的。”祝南疆并不瞒他,但也不打算解释更多。   瞎子闷声不吭地替他抹伤药,涂到大腿突然停下来:“三爷,要不去医院吧。”   “不去了,再过几个钟头就要去警察局了。”   “你发烧了。”   “家里有药吗?”   “有消炎药。”   “给我吃点。”   “三爷……”   “没事,我又不是没发过烧。”   五个钟头后祝南疆准时出现在警察局,然而中午被人发现晕倒在办公室里送进了医院。医生给他打了针挂上盐水,直到傍晚烧才退下去一些,然而人还是昏迷不醒。   佐仓得知此事亲自往医院跑了一趟,见祝南疆确实烧得人事不省,也不好再说他消极怠工。   他自认为昨天并没有使很大劲,且对方向来是十分抗揍的贱骨头,不知怎么的突然变得如此弱不禁风。然而医生说这是因为伤口大面积发炎引发的高烧和休克,算起来的确是被那顿皮带抽出来的。   佐仓屏退护士和卫兵,弯腰一把掀起祝南疆的病号服。伤处已抹好了药水,红红黄黄的一片,模样可以算是丑陋。接着往下褪去他的长裤,原本是树丛的地方如今植被稀疏,像只被拔了毛的瘟鸡,而且没拔干净。   “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知道痛了才老实。”佐仓冷笑一声替他套上衣裤盖好被子,忽然又想起昨天往他身体里塞梨块时对方瑟瑟发抖的模样,既可怜又性感。   ——贱货也有怕的东西,等着吧,再不听话喂你吃点别的!   .   祝南疆在医院里躺了整整三天,第三天下午自己办理出院手续回了警察局。   佐仓昭雄还道他是学乖了,打算革新洗面积极办公,其实他是急着去码头送温长岭。   欧洲局势恶化,租界这座孤岛早已是风雨飘摇,稍微有点远见和门路的人正想尽办法搞船票南下逃亡。   日本人也不傻,将租界内的各大码头作为主要监控对象,一旦发现有革命党人或者上了黑名单的可疑分子欲趁乱逃跑,马上出动警察和宪兵队实施抓捕。光是警察局这个月就收到四次司令部的传讯去英租界码头搜人。   目前为止祝南疆还没收到关于今晚在四明码头停靠的台湾走私船的消息,但不确定到时候会不会突发变故。因此他决定晚上提早去码头蹲守,万一遇到宪兵队来拦截,自己拼死也要拖住他们让哥哥安全离开。   抵达码头的时候刚过晚上七点。走私船到港时间预计是九点钟,时间还早,货仓附近熙熙攘攘挤满了候船的人,但等的是八点钟进港的俞家的货船。船很大,明面上是运输俞家的私货,实际上一半的位置都留给了工厂企业转移物资及疏散难民。   祝南疆穿着便服隐藏在人群中,忽然在货仓后的木头箱子旁看见一个牵小孩的女人,肩上围着条深棕色披肩,一只手提着个皮箱。   “韩小姐。”祝南疆挤上前去,装作漫不经心地斜靠在货箱上,“去重庆?”   “祝局长?”短暂的惊讶过后韩香月回过神来,边打量四周边将手里的孩子往身边拉了拉,“你这是……”   祝南疆察觉到了对方的戒备,但并不在意:“放心,今天不办公,我是来送朋友的。”   “也是这趟船?”   “不……刚走。”祝南疆含糊应了一声,从兜里掏出香烟,点燃之后又低头打量一眼跟前的小孩,“这是你儿子?“   “不是……”韩香月见他这副无所事事的样子,大概相信他的确不是来抓人,“俞先生的外孙。”   “俞小姐的!?”   祝南疆暗自吃惊,因为印象里俞家小姐虽然已经成婚但年纪尚轻,不知何时竟有这么大个儿子了。   “来,跟叔叔说说你今年多大了?”他伸出手去想要摸那孩子的头顶,不料后者迅速侧头躲了开去,小脸上凶巴巴的充满敌意。   “嘿!脾气还挺大!”   “你别逗他,孩子怕生……”   “怕生?我怎么看不出来?他凶我!”祝南疆悻悻地收回手,觉得这小崽子长相秀气,性格却一点都不讨喜。   “就你俩?他爹妈呢?”他抽了口烟,又转身面对韩香月。   “小姐叫人去取东西了,一会儿就回来。”   “到那边之后什么打算?”   “俞先生已经替我们安排好了住处,小少爷上个月底也已经让管家带着过去。本来小姐应该和他们一起先走的,但苏家那边情况不太好……”   “小少爷?”   “上个月刚满周岁。”   祝南疆反应过来:“哈!挺能生啊!”   “祝局长……”韩香月沉默片刻忽然道,“俞先生不是不信任你,他有他的顾虑和苦衷。”   “我知道。”   “英法不行了,上海接下来不知道会怎样,你也要为自己考虑一下后路。”   “不说我了……”祝南疆轻咳一声打断她,“俞先生自己什么打算?他不跟你们一起走。”   “我劝过他,但他说等年后看情况再走。”   “看什么情况?”   “眼下交通不便,趁手头的船还能用先帮……”   “人是运不光的!而且这种事也不需要他老爷子亲力亲为,关键时候保命要紧。”   “能运多少算多少吧……”韩香月叹了口气,“家里现在很缺人手,冯管家又提前去重庆了,有些事情俞先生不在的确是不好办。”   这时候又有一名穿深灰色大衣的女子拨开人群飞奔过来,将一个包袱塞到韩香月手中:“韩小姐,我不走了!”   “小姐!?”   “妈妈……”始终闷声不吭站在一旁的男孩突然开口。   女子蹲下身去按住他的肩膀:“小耘,到重庆之后听韩阿姨的话,妈妈爸爸过阵子就来找你们。”   “妈妈……”男孩的声音里带了哭腔,伸出一只手抓着她的袖子不放。   祝南疆这才反应过来对方是俞善锟的女儿俞葆琪。   “小姐,你不能留下!俞先生关照我带你和……”   俞葆琪示意她不要说了,而后又扭头将男孩搂进怀里道:“别哭,小耘……你已经是哥哥了,你忘记答应妈妈的话了吗?”   “没有忘,我会……会照顾好弟弟……”   “而且华道长不是说了吗,你会一生顺遂,和平安康……华道长算命最准了,不会有事的,你平安爸爸妈妈也会平安。”   祝南疆低头看着两个女人一个小孩头碰头挤在脚边,顿时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干嘛。无所事事地抽掉一根烟,他扔掉烟头对俞葆琪道:“俞小姐,我好心劝你一句,你要是不想让俞先生操心就赶紧走,世道不太平,你一个女人留下来也没什么用。”   俞葆琪起身看了他一眼。因为光线昏暗,外加平时与祝南疆素无交集,一时间也没认出他是谁,只道是前来送行的韩香月或者父亲的朋友。   “谢谢你的好意,我是没什么用,但我的父亲和丈夫需要我。”   .   俞葆琪最后还是没有上船。   目送俞家的货船离港之后祝南疆钻进货仓休息。又过了大概半个多钟头,从台湾来的走私船悄然入港,因为不是正经船只所以只能停留二十来分钟。   船刚一靠岸,码头上等着的工人便聚拢到货仓门口搬货,一人一大包地排队上了栈桥,其中就混了些以此为掩护手提包裹往船上溜的“偷渡客”。   急着离沪又搞不到船票的人多数会采用这样的法子,船和码头方面只要收了好处就不会为难他们,有时候反倒比正经货船还要安全一些。   祝南疆躲在货仓门口的阴影里,远远看见温长岭与另几名长衫男子前后上了栈桥。   这一晚上格外的安宁,没有抓捕,没有搜查,甚至没有一点多余的喧哗。几人迅速穿过栈桥,后方还有七八名“偷渡客”,所有人都在静默中前行,生怕晚一秒船就要开走。   温长岭在登船之前忽然停下脚步往码头方向望过来,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祝南疆举起胳膊朝他挥了挥,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看到。   两分钟后船启程离岸,男人的影子越来越小,逐渐没入黑暗中。   祝南疆还在挥手,直到胳膊酸得举不动了才缓缓放下按在胸前——那里贴身夹着温长岭留给他的照片。   那天回家之后他才发现照片背后还用墨水笔写了两个人的名字,字迹有些潦草,但是怪好看的。   哥哥,再见了。   原谅我不能跟你一起走。   你说人民会给我公正的审判,可我不信人民,你说你会为我辩护,可我不忍心让你为这样的我辩护。我身上背负的太重了,不只人命,还有很多别的东西,我没有办法带着它们跟你在一起,更没有勇气坚持到审判降临的那一天。   你让我抛下一切跟你去重庆,可我还有瞎子,有那么多跟着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你经常说我什么都不懂,他们跟着什么都不懂的我,所以更加不懂。是我让他们做汉奸,让他们伤天害理,他们犯下的罪也要算到我头上。   这样的我,你还愿意为我辩护吗?即使愿意,你辩护得了吗?   我怕失去你,如果拥有过后注定要失去,那我宁愿停留在即将拥有你的这一刻。你呢,哥哥?如果你知道终有一天要送我上刑场,你会不会后悔曾经信誓旦旦地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   我怎么忍心让你后悔呢?我怎么忍心……让你跟冰冷的骨灰过日子呢?如果没有我,你会和某个女人寻常地相爱,寻常地共度余生,不是吗?   你说你会来找我,你没有食言。   我一直在等你来接我,我等到了。   可是哥哥,你还是没能带我走。   是我不好,是我拒绝了你。   ……对不起。   作者有话说:   悄悄在一个大家应该都在忙的时候发……完结倒计时3(这章有个关于《云连》的彩蛋,不知道有没有人看出来?????) 第92章 安宁   十二月英美对日宣战,此时法国维希政府虽已向德国投降,但日军仍旧进驻并接管了工董局,随即开始肆无忌惮地在租界内搜捕抗日份子,接收银行企业和工厂。   俞善锟被宪兵队刺伤在自家门口,当天夜里不治身亡。不过十天俞葆琪和她丈夫苏家佟的名字也出现在刑事科的处决名单上,等祝南疆发现的时候已然行刑完毕,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签的字。俞苏两家的资产和房子全部查封没收,相同遭遇的大小企业在租界内不计其数。   大规模扫荡虽然是司令部和宪兵队的事,但警察局也不能闲着,每天都有各式各样的理由出警,抓人,看押,处决。因为有点报复和清洗的意思在里面,因此审讯的步骤也省了,有时候用不着上刑场,直接在牢里枪毙。   祝南疆对待死亡已然麻木,成百上千份逮捕令和处决书从他手下经过,人命对他来说不过是几条笔画一个签名。   二月份司令部在新火车站门口举办阅兵式,借此机会庆祝日本在太平洋战场上的节节胜利。届时政府官员,领事馆员及以佐仓昭雄为首的军方高层将亲临现场发表演讲。   车站前的公园内搭起了两米高的检阅台,相关路段数天前就清空戒严,而车站的三层办公楼则布置成了临时指挥间和休息室。   阅兵式当天,祝南疆站在指挥间的窗前,从这个角度望下去正好可以看见整条马路和花园门口的检阅台。   礼炮声响起,陆军师团,海军和航空兵部队一次通过检阅台。佐仓昭雄和北平来的大使并排站在台前,等待阅兵结束后发表演讲。   现场嘉宾及军政要员的安全由司令部派出的士兵和宪兵队保护,警察局的人则在会场外拦截车辆,对与会者进行搜身检查。   祝南疆安静地站着听了一会儿演讲,又转身回到办公桌前坐下。瞎子站在他背后两米处,身着警服,帽檐压得很低。   “瞎子……”   “在,三爷。”   “知道今天为什么带你来么?”祝南疆摘下枪套放到桌上。   “不知道。”   “那个台子……佐仓昭雄现在站的地方,过二十分钟就会被夷为平地。”   瞎子略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来,没有说话。   “检阅台底下安了烈性炸药,是我亲自放王亚谯的人进来装的,左右各一包,十米之内必死无疑。”   “除了检阅台,这幢办公楼里也按了十几处定时炸药和汽油,到时候楼里的人一个都逃不掉。”   “阅兵式只有日本人和朝鲜籍市民可以参加,除此之外都是拿请帖来的高官名流,刺客若能混进来肯定是警察局失职。”   “况且这么大规模地安装炸药,没有内应是不可能做到的……这次不管我死不死,都脱不了干系了。”   瞎子终于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往前两步挨到椅子背后。   祝南疆接着道:“我活了这么多年,一直都在求生,突然叫我找死,我有点害怕……倒不是怕死,就是觉得找死这件事情,挺怪的,不知道能不能做好。”   “把你带过来,是为了安心。我可能是老了,胆子小了,今天早上起来心突突直跳,我想我可能是怕了,有熟悉的东西在身边就会好些。”   “三爷……”   “不过现在没事了,该做的都已经做好了。接下来什么都不用想,只要静静地在这儿坐上十来分钟,一切就都结束了。你走吧,就按照早上来的路出去,没人会拦你,然后……”   “三爷,你不需要我了吗?”瞎子突然打断他。   祝南疆微微侧过头去:”不需要了。”   “三爷若是不需要我,我也就没用了。”   “我本来想着让你替我收尸,不过现在看来可能没这个必要……随便你做什么吧,我走了,你的命是你自己的。”   “我的命是三爷的。”   “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瞎子将一只手轻轻搭上椅背:“三爷让我随便做什么,我没什么好做的,就留着陪三爷吧。”   祝南疆这回扭头望向对方,那只熟悉的眼睛依旧平静,仿佛一样没有感情的“东西”。   良久,他轻叹一声又转回头去:“也是,你走了也未必能活命,家里的人恐怕都要受牵连……丢下这么个烂摊子,我真是个不称职的主子。”   “三爷……”   这一声“三爷”包含了瞎子的很多情感,祝南疆大概听懂了,但也懒得回应。主仆二人一坐一立,谁也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远处窗户外的一块天。   楼下突然爆发出如雷般的掌声,是佐仓昭雄刚做完演讲,接下来还有大使的致辞。   瞎子低下头去,看见祝南疆的头顶和从领子里露出来的一截侧颈,不知不觉脸上就露出了笑容。   一切都很好。   他的命当然是三爷的,三爷死了他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所以他得跟着三爷,三爷去哪他也去哪。   没有比这更合适的了。   .   十分钟后大使结束发言,按照流程接下来是嘉宾献花的时间。   在漫天的掌声和奏乐中忽然“轰”的一声巨响,检阅台坍塌,台上的人被冲击波抛入半空,刹那间血肉横飞。   瞎子在鬼哭狼嚎声中将手搭上祝南疆的肩膀,两人谁都没有动。几秒钟后爆炸声隔着地板从脚下响起,天地震颤,呼喊声,碰撞声和玻璃破碎的声音穿透耳膜。   祝南疆被气流掀翻在地上,再睁眼时面前白茫茫的一片。瞎子似乎伏在自己胸前,沉甸甸的身体压下来,但他并不觉得难受。   恍惚间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身上一轻,瞎子被拖开了,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模糊的脸。   “没死吧?别躺着了……起来啊!快!”   田东宝?   祝南疆微微皱起眉头,不明白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老天爷为什么还是不肯给他安宁。   紧接着又是一串爆炸声响起,叫喊声戛然而止,黑色的阴影笼罩下来。   世界安静了。   作者有话说:   下章完结,但是还没写完。这几天在出差没空写,等我两三天! 第93章 新生【完结】   1945年9月,重庆。   这是一个十分静穆的早晨。院子外面的葛树生得正茂,粗枝密叶层层叠叠地展开,像把大伞似的在院门口撑出了一片阴影。初秋的日光虽还毒辣,此时被滤得只剩下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石砖地上,偶尔摇动两下也不晃眼。   上个月重庆中央通讯社播放了日本投降的消息。国民公报印制的号外最先送到城区,江北南岸的防空探照灯齐放,数10万市民涌上街头,盟军的吉普车陷入人海寸步难行。胜利的喜悦如怒涛般席卷了这座西北山城,人们疯狂地欢呼叫喊,游行的队伍阻断了交通。   温长岭并没有参与这一场狂欢。   当记者和报童举着横幅和喇叭穿梭在大街小巷的时候他刚在医院做完一场手术,出院后便搬到这栋地处市郊的僻静宅院里疗养。   负责照顾他的是位五十多岁的姓洪的老妇,当年是从北方举家逃难至重庆,在军区医院做了十多年的护工。儿子和丈夫过世后她跟儿媳妇要照顾两位老人和一个六七岁大的孩子,哪儿都要用到钱,因此除了照顾温长岭养伤之外还给附近的两户人家做帮佣以赚取补贴。   这条路上据说有很多抗战前期从外地迁来避难的有钱人家,当然也有专门过来静养的伤员,其中最令她费心的还是温长岭。两人早些年在军区医院认识,大概可以算作朋友,她知道温长岭的眼疾是在三年前的大轰炸中为疏散难民受伤导致,事后由于救治不及一直没有恢复。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条件,上面安排他重新接受手术,如果疗养得好大概可以恢复六成视力。   早晨空气洁净,隔着院墙传来邻居家小孩嬉笑打闹的声音。温长岭刚在洪妈的服侍下吃过早饭,此时搬了张躺椅在院门口的树荫底下听收音机。因为术后眼睛不能长时间见光,他用一块黑布做成眼罩覆在眼上,远看像是副秋困补觉的闲适光景。   听着听着倒真有些困了,这时耳边窸窸窣窣一阵响,有人轻手轻脚地蹲坐到躺椅边的石阶上。   “小朱?”   温长岭微微侧头朝声音的方向“望”去,不出意外得到一记细不可闻的蚊子叫似的回应。   “今天这么早就忙完了?”   “嗯……”   温长岭并不认识这个性子阴沉却执意要来同自己作伴的怪人,因为眼伤的缘故也看不见他的长相,只知道对方姓朱,在这附近给人打零工过活。   半个月前,他像现在一样躺在树荫底下休息,对方突然坐过来跟他说话,之后又陆陆续续地来过四五次。他原以为对方是自来熟,然而真的交谈起来却全然不像个健谈的人,往往是没头没尾地问了两个问题之后就断了下文。   温长岭并不讨厌他这个样子,因为除了他以外也没有别的人好说话。洪妈只有在一日三餐或者他迫不得已要出门的时候才会前来陪同,除此之外要不是小朱主动接近自己,他独居在此行动不便,连出门透气的时间也极其有限,实在是有些寂寞的。   因为小朱的到来,温长岭关掉了收音机,然而对方似乎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于是,在沉默许久之后他率先开口:“热不热?要不要喝冰镇汽水?”   “不热……不喝,嗓子不好……”   温长岭突然想起对方说过,几年前在逃难途中遭遇炮袭,因为吸入浓烟声带受损。   “有没有看过医生?”   “这点小伤有什么好看的,没死就是万幸。”小朱哑着嗓子尖笑了两声,“半面墙都塌了,东西砸下来的时候正好有人压在我身上,要不是人肉垫子挡着我早就脑袋开花了……哈哈!”   “你带伤逃到这里,一定吃了很多苦。”   “之后的事情我不清楚,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船上,听说是朋友把我从火灾中救出来……”   “那个时候能活着到内地已是不易,大部分人被困在上海或者死在路上。”温长岭想起多年前的往事,忽然间变了语气,“我也是这么逃来重庆的,要是再晚半年,恐怕就出不来了。”   小朱没再说话,两人同时陷入沉默。温长岭似已习以为常,半响过后又兀自开口:“你说你在找人,找到了吗?”   “大概打听到了一些,这阵子主顾那边走不开,等到下个月……”   “我认识报社的人。可以帮你去登个寻人启事,或者去各个医院和收容所问问。”   “没事,我大概已经知道他在哪里……”小朱的声音轻晃,像是换了个姿势转向另一侧,“其实我很早就得到过他的消息,只是一直没去见他。”   “为什么?”   “我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火熏坏了我的喉咙,在我脸上留下疤痕……”   “就因为这?”   “我们约好一起走的,可是他走了,我没走,因为一些原因……我骗了他。”   温长岭抬头躺直了身子,在黑暗中微微睁开眼睛。虽然有黑布挡着,但因为外边阳光正好,隐约也能看见一些模糊的影子。   “那种时候谁都不能保证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有多少骨肉至亲被冲散,又有多少陌生人被卷裹到一起。只要活着,有什么心结是解不开的?”   “我只是怕……时间过去太久了,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时候的样子,而且……他没有我,似乎也能过得很好很安宁。”   “你在找的那个人,我想她也一定在等你。她不会在乎你脸上留了多少疤痕,不会在乎你的声音变成什么样子,更不会在乎你当初为什么骗她,她只想知道你平安。”   又是良久的沉默。小朱像是仰面平躺到了地上,因为声音忽然又换了个位置变为由下往上。   “温先生,你有过和至亲分别的经历吗?”   “我父母很早就过世了,他们没有经历战争,这是一件好事。”   “除了父母之外呢?我是说,就是那种……世界上唯一或者为数不多的你想亲近的人,你本来以为永远不会和他分开。”   “我有过很挂念的人,我们曾经约好一起来重庆,我先走,他随后就来,但是他没有。”   “他一定遇到了什么事。”   “我打听过他的消息,我托很多人去找他,留在上海的朋友……他们告诉我他死了,和报纸上说的一样。”   温长岭近乎平静地说着这些话,仿佛已是十分遥远的事,又仿佛近在眼前。   人们说时间能够缓解伤痛,可是在他这里时间因伤痛停滞不前。他想不通因和果,也分不清过去和现在,那个人明明上一秒还在胡搅蛮缠地对他说着肉麻话,下一刻却出现在新闻报纸的死亡名单上。   一定哪里出了问题。   他怎么会死呢,他那么一个不要命的人,那么多的难关和凶险都挺过来了,怎么可能说死就死呢!就算死,他也会死在我身边,不是吗?   ——我死了,我的骨灰跟你在一起。   ——等你死了,你变成了骨灰,我们还是在一起,就像夫妻一样。   战争终于结束了,可是你在哪里呢?你连骨灰都不肯留给我,我要怎么才能跟你在一起!?   “你怨他吗?”   小朱的声音从耳边响起,温长岭回过神来:“怨他?我为什么要怨他?”   “只要你不怨他,还想着他,他就等于活着。”   “他的确还活着,他没有死。”   “温先生?”   “三年前的城南轰炸,我好像在援救队伍中看到过他……也可能是我眼花了,那个影子跟他很像,可惜一晃就过去了。”   “世上长得像的人是很多的。”   “我知道,但这也许是个好兆头。”温长岭苦笑一声,像是在说服自己似的,“等我眼睛好了,我打算找人打听打听,如果没消息就回上海看看。”   小朱似乎爬起来往躺椅边挪了挪,两人头一次靠得这么近,温长岭闻到他身上带着股熟悉的花草的香味。   “他死了这么久,你还想着他,他一定是你很重要的人。”   “我们小的时候就认识,虽然时有分别但一直没断了联系,如果不出意外以后也是要在一起的。”   “听上去好像在讲青梅竹马的爱人一样。”   “差不多是这样……”   温长岭在黑暗中眨了眨眼睛,回想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人逼着自己说爱他。   爱算什么?如果说一次爱就能让对方回到自己身边,那他想听多少他就说多少。但哪怕他说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及对方爱自己的多吧,可惜直到失去之后他才真正体会到这份感情,一天比一天深,直到闭上眼睛就会产生幻觉的地步。   那么依赖自己的一个人,怎么可能抛下自己先走呢?那么疯疯癫癫地追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人,怎么可能说停就停呢?他不是承诺过,会平安等到自己去找他的那天吗!?   ——我真想永远在那里,等你来带我走。   ——你还会找我吗?   是了,他一定还在那里,在某个角落悄无声息地等着自己。   所以他得去找他,如果他不去,他就永远在那里不会出来。   .   远处不知哪里传来鸟叫。太阳似乎愈发强烈了,薄薄的两层黑布快要遮挡不住。   再过半个钟头应该是洪妈来给他准备午饭的时间,也可能是一个钟头。这两天因为天气太好,他经常在院子外躺着躺着就打起盹来,然后忘了时间。   “小朱?”他忽然想起身边还有个人,轻轻唤了一声却无人回应。   大概已经走了吧……   温长岭轻叹一声,索性就这么恍恍惚惚地任由自己睡过去。   阳光透过层层枝叶和黑布灼烧着眼皮,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忽然阴影笼罩下来,嘴边倏地一麻,似是有人用唇尖轻轻擦过。鼻腔里涌进一股熟悉的花草清香,转瞬即逝。   “……等等!”   温长岭惊坐起身,粗喘两记之后猛地扯掉了遮眼的黑布。   洪妈闻声从院子里奔出来:“温先生,怎么了?”   术后初愈的眼睛骤然暴露在阳光下,立刻就沁出了眼泪。温长岭条件反射地用手遮挡,抬起手臂却发现胸口有纸张飘落。拾起一看,竟是张黑白照片。   握着照片的手颤抖起来,他强忍酸涩边眨眼边大声对洪妈道:“你到了多久?刚才有谁来过?”   “才到没多久,见你睡得熟就没叫你……那位姓朱的先生刚走,我来的时候碰到他。”   “前几天来过的那个?”   “对,你跟我说过的,我以为你们认识。”洪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温长岭面色有异不禁紧张。   “他……他长什么样?”   “三四十岁,偏瘦……右边脸上有块烧伤,但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很俊。”   温长岭跳下躺椅,捏着照片就跌跌撞撞地往街上奔去。因为长久不曾直视日光眼睛几乎酸涩得睁不开,但好在能够看清面前的事物,比术前不知好了多少倍。   “温先生!等等……别出去,当心眼睛!”   洪妈慌里慌张地跟在后面想要拦他,竟无论如何都跟不上他的步子。   温长岭充耳未闻地一路往前。   初秋的正午阳光正好,郁郁葱葱的街道蕴含着一切生机。鸟的鸣叫,小孩子的嬉闹,还有风刮过树叶的声响从耳边擦过,抚乱了他的鬓角。   跑着跑着他忽又停下脚步,心脏咚咚地跳着,喘息声仿佛是在笑。   一切声音都远去了,暖风呼啦啦地凝固在他的面颊风干了泪痕。   ——南疆,是你吗?   .   【正文完】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