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心火》作者:八口小锅   文案   消防员攻x教导员受   简介:   年下周童x奚杨   越来越粘人超懂事成长型小狼狗x又美又强温柔人妻型军官哥哥   ·   五年前,年仅19岁的消防战士因缺少战斗经验牺牲在了火海之中。   五年后,弟弟在一封古怪的“遗书”中发现了哥哥的秘密,并追随他的脚步成为了一名消防兵,在部队受到了重点“培养”和“照顾”。       第1章   追悼会定在早上八点,时长一个半小时。   这头一个逝者身份比较特别,民政部门三天前就派人联系殡仪馆要求特殊关照,并承担了所有的丧葬费用。因此,在场的工作人员几乎是小心谨慎地安置着遗体、摆放花圈,每一处细节都尽心尽力,不敢有丝毫懈怠。   昨夜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至此刻还没下利索。雨滴从屋檐滑落,串成一扇似有似无的水帘。步履匆匆间,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着,埋头工作的间隙既要当心湿滑的地面,又忍不住抽出空来打量一眼孤身一人的家属。   他看起来异常地理智且平静,似乎对整个流程烂熟于心,但无论是得体的西装还是举手投足间的淡然,都分明与那张稚气未脱的年轻面容毫不相干,令见惯这场面的人也情不自禁地揪起了心,为他长吁短叹。   也许是五年的时间足以抹去记忆,也许是殡仪馆工作人员的流动性太大,更也许是他的容貌和身形都有了变化,因而没有人认出他来。   临了有人上前与他交谈,按例叮嘱他要注意控制情绪和进度,不能超过时间,因为接下来还有很多很多的遗体在排着队等待告别。   一切准备就绪,周童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开始了。   来宾在这最后半个小时内陆续抵达,整理仪容收了伞,三三两两跨进门来,掸落肩上的雨水,换上沉痛的表情,来到周童面前,或对他伸出双手,或拍拍他的肩,有人欲言又止,有人垂泪惋惜,再道一句要坚强、要节哀,以此聊表安慰。   于是周童点头、鞠躬、致谢,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一如五年前,一如七年前,一切仿若时光回溯,昨日重现。   雨声与哀乐交织,走动和呼吸制造出的热气给遗像蒙上了模糊的水雾。一阵穿堂风吹起花圈上的挽联,黑色的皮鞋调转方向离开,周童直起腰,与排在后面的姚宏伟视线相撞。   这大概是连日以来唯一一次不带怜悯和同情的对视,让人心生宽慰,但周童也只能克制地抿一抿嘴,跟他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低声唤道:“姚叔叔,你来了。”   看他肩上的警衔,似乎又跟从前不一样了。周童做好了握手的准备,没想到姚宏伟却突然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   “好小子。”略带沙哑的声音在耳边哽咽,“真像周哥,又长高了!”   周童内心莞尔,稳重且短暂地回抱住他。掌心里军装的坚硬质感久违又陌生,瞬间勾起无数记忆。   追悼会办得很简朴,和所有政治面貌普通的群众一样,没有亲友致悼词也没有代表讲话。所有人默默排着队绕行棺材一圈,放下一支白色或黄色的菊花,暂缓脚步最后再看一眼棺材里的老人。   平淡无奇的一生止步于此。乏善可陈的白纸上,仅有的浓墨重彩是子女的光荣牺牲,几度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经历让这位老实巴交、大字不识的妇人成为了身披光环的英雄母亲、烈士家属,到了才能走得这样花团锦簇,体体面面。   一个半小时说短不短,还有富余。追悼结束,周童在众人的注视下与奶奶道别,目送她的遗体进入火化间,送走宾客,独自到礼堂后面找一口炉子焚烧遗物,等待领取骨灰。   人群如潮水般退散一波再聚一波,下一场追悼会已经争分夺秒地开始了。周童抱着骨灰盒站在早春料峭的寒风中,重重地呼出一口白气。   雨停了,乌云退散,阳光骤现。   ...   周童将奶奶的骨灰与养父、哥哥的寄存在了一起。走出殡仪馆大门,回头再看来往礼堂的两条路,长得快要望不到尽头。路中间不远不近地立着一座座矮小的石碑,两旁灌木郁郁葱葱,经过春雨的浇灌越显生机,盎然得好似冬天从未来过。   大门口停着一辆挂特殊牌照的黑色奥迪。姚宏伟坐在车里抽烟,见周童出来便随手灭了烟头,招呼他上车。   “饿了没?今天立春,带你吃春卷去?”   “行,但先说好,我请你。”周童笑着应道,随即拉开车门,钻进了后座。   车子很快驶离了偏僻的郊区,汇入拥挤的车流。姚宏伟早已调离江洲,却仍然记着这里的每一条路。当年在江洲市消防特勤大队,周舰和他每个星期都要出来熟悉大大小小的道路。那个年代没有什么先进的导航设备,出警全靠脑子里的地图,两个人骑着单车逛一天,路记熟了,路边的小店也都混熟了。   小吃店的老板见到姚宏伟格外激动。这家店在江洲开了快二十年,店面不大,卖豆皮春卷、豆沙春卷和鸭肉春卷,还有其他一些地道小吃,什么时候来门口都排着长队。小店当年失过火,老板的小女儿是姚宏伟背出来的,从此便成了恩人,只要他和周舰来,就一定有座。   “学校怎么样?北方的气候还适应吗?”姚宏伟把刚煎好的春卷推到周童面前,示意他趁热吃。   自从去了北临上学,周童饭量剧增。这趟回来一直忙着处理奶奶的后事,还没顾得上吃口家乡饭菜,南方的春卷个头小,他一鼓作气吃了五、六个,烫得龇牙咧嘴,看得姚宏伟哈哈大笑,忙给他递茶水,叫他慢点。   周童抿了口茶:“挺好的,冬天有暖气,比江洲舒服,就是总流鼻血。有个舍友是老乡,关系处得不错,老师也对我很好。”   “小伙子体热,自己多注意点。”姚宏伟知道周童是保送上的大学,所以一点都不担心他的学习情况,又问:“生活上有困难吗?有的话一定要跟我说。你阿姨经常念叨你,以后放假就去我家,比回江洲方便。”   周童笑着点点头,算领了他这份好意。读书有奖学金,周舰和周熠的抚恤金也足以让他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但他一直没有动过那笔钱,目前靠勤工俭学过得也不错。奶奶病故,江洲已经没有亲人了,这次离开,再要回来不知何年何月。   “阿姨跟璐璐姐都好吧?你怎么样?”周童回问道。他已经十九岁了,有能力请姚宏伟吃饭,同时也不忘像个大人一样与他平等交谈,关心他的工作和生活,就像在周舰去世后的这些年里,他一直代替着父亲的角色关心自己和哥哥一样。   “她们都好,我也挺好。”   姚宏伟显然被他这幅一本正经、故作成熟的样子逗乐了,但一晃十三年过去,周童早已不是当年被周熠领到特勤大队门口,跪在地上还哭喊着肚子饿、要吃饼的小孩了。周舰把他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国家、人民和消防事业,周熠则像他的影子,父子俩终日穿梭在火场之中,过的是有一天没一天、命悬一线的日子,却把周童保护得很好,竭尽所能为他铺就了一条截然不同的道路,盼着他能替自己过上梦寐以求的平凡生活。   平凡、健康、赚一点够用的钱、像大多数普普通通的人那样,有失意也有期望,有过不去的坎,也有明天就好。   “部队面临改制,消防要全面职业化,过不了一两年,我这身军装、警衔也该卸下来上交,改做公务员了。”姚宏伟不知道这些话周童听不听得懂或想不想听,恍惚间他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同样的场景,同一张桌子,对面坐着的是过命的兄弟、战友。那时的他们还很年轻,同样过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喝一瓶啤酒就能无所畏惧地谈生死、聊理想,肩上扛的是永不坍塌的责任,胸腔里奔涌的是如火般炽热的情怀。   周童似懂非懂的眼神将姚宏伟拉回到现实。他笑了笑,继续解释道:“中国的消防部队一直是公安和武警双管齐下,新兵年龄普遍偏小,往往下了连没多久就要上战场,虽然体能好、懂服从,但缺乏专业、系统的知识储备和训练,很容易过早牺牲,就像......”   说到这姚宏伟顿感不妥,想挽救却又一时找不到转折。不料周童却轻松接过了话,若有所思道:“就像我哥。如果消防员早点职业化,也许他面对的就不是一场无准备的战役,也许当时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嗯......”面对他的坦然,年过四十的姚宏伟尴尬地不知该说什么好。“也许吧。”   “是好事啊。”周童仿佛一个过来人般轻叹道。   “什么时候回北临?”姚宏伟试着把他的注意力从刚才的话题上引开。   周童吃完最后一个春卷,掏出钱包放在桌上,抽了张纸巾擦嘴。“后天,明天还要把老房子的事情处理一下。你呢?”   他的语气和动作让姚宏伟直接放弃了抢着结账的念头。“我今晚就走。”   周童掏钱时姚宏伟瞥见他钱包里似乎夹着一张女孩子的照片,于是临出门前,他也像所有长辈一样,不能免俗地问:“上大学交女朋友没?”   周童腼腆一笑:“嗯......算是有吧。”   “哦?”姚宏伟摆出一副上下打量他的神情。“看来智商和情商全面发展了啊。挺好,这一点可千万别像周哥。回头带来让我见见?”   “再说吧。”周童微微俯身,钻出窄小的店门,站在路边跟姚宏伟告别。“不用送我了,我想自己走走。”   “姚叔叔,多保重,回头见。”   周童挥手离去,姚宏伟掏出烟点着,站在原地目送他小跑着穿过马路,继而消失在了街角。   ...   老房子靠江边,长年受潮,墙皮总是大片大片地脱落,一到雨天屋顶也极易漏水。去年街道向上级反映过有位军烈家属需要安置,也很快申请到了一套市内的安居房。但老太太守着她一屋子的破破烂烂死活不肯搬,连周童赶回来劝也没有用。   周童被收养时还不满六岁。打从那起,他便和周熠搬进了这栋筒子楼的三居室里,一住就是十三年,早已忘记了自己原来的姓名。   去北临读书这半年,屋里的囤积又增加了不少,瓶瓶罐罐和废铜烂铁堆得到处都是,进屋后难以下脚。只有他和周熠的房间还保持着原来的模样,一张高低床上下都铺着一模一样的被单,两张书桌并排放在窗前,一张空空荡荡积满灰尘,另一张上面还整齐码放着他的物理竞赛题册和奖杯,还有周熠买给他的乒乓球拍。   屋里阴冷潮湿,所有纺织品都像浸过水一般沉重。家里的天然气断了,周童就着冷水洗了把脸,脱下西装用防潮袋装好,郑重其事地跟周熠的军装挂在一起,关上衣柜门,又忍不住再打开,伸出一只手轻轻摩挲那军绿色的衣袖,触感跟姚宏伟身上的一样。   旁边那套西装也是周熠的。那年他探亲回江洲,莫名其妙就要买套西装,周童以为他交了女朋友要见家长,又或是有重要场合要出席,还帮着挑了好久。   那年刚上初中的他还很瘦小,周熠一身在部队里练出来的腱子肉可叫他羡慕坏了,穿上西装更是笔挺好看。他又崇拜又眼馋,也闹着要试,结果肩不够宽屁股不够翘,穿上活像个小丑,惹得周熠和店员笑了好半天。   如今,这身衣服在他身上已经有些显小了,十九岁的他比十九岁的周熠还要高。这套西装周熠一直没有机会穿,周童在他的葬礼上替他穿了。那天奶奶神志不清,拉着他的手一直“小熠、小熠”地喊,还问他童童去哪儿了,让他赶紧叫童童回来吃红烧肉。   哥哥的军装他还没有穿过,也从没动过想穿的念头。自从周熠牺牲后,这身制服连同其他遗物一起被送了回来,在衣柜里一挂便是五年。樟脑丸和防潮袋都不管用了,现在才发现衣摆和袖口都生了霉点。   周童把衣服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打算待会儿送去外面干洗。   尽管知道不可能有东西,他还是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里外侧的口袋。初级士官的军装款式跟军官的只有面料不同,口袋也不多,周童摸来摸去,突然摸到内侧有一块触感十分奇怪、像湿纸巾一样的东西,掏出来仔细一看,竟是一封被折成了不足巴掌大小的信。   信封连同信纸都受了潮,展开的时候一不小心就烂了一个角。纸上的墨迹大多已经晕开,但仍然能看出字迹十分清秀,每一笔一划都透着真诚和慎重。   屋里光线不好。周童心生疑惑,眉头紧蹙,捧信到窗边细读。   白色的信封正面有行书写下的“遗书”二字,里面的内容不长,开头便道:“吾爱见信如晤。”       第2章   还有三天开学,北临科技大学的校园里已经恢复了热闹的景象。   路边的积雪一夜之间化作泥泞,五角枫生出了球形的冬芽。粗粝的树干上挂着上半年大学生征兵宣传,红底黑字印着“携笔从戎参军报国无上光荣”、“助力强军兴军听从祖国召唤”等口号。   横幅挂了一个冬天,经历了雪打风吹雨淋,阳光一照颜色依旧红得刺眼。周童抱着纸箱驻足观看,把那一行行标语在心里默念了一遍又一遍,仔细体会着每个字的读音和含义,想象这些话从周熠口中响亮地喊出,带着勇往直前的决心和九死不悔的勇气。   在周童心里,他永远是那样稳重、坚毅、刚强。   老房子里的杂物都处理干净了。周舰和周熠的遗物很少,加上自己的东西也不过装满一个不大的旅行箱。   周童是全班第一个返校的。回来后他忙着打扫宿舍和实验室、预习新的课程。一天下来,要么换床单洗衣服,要么帮同学上上下下搬送行李,总之是在一刻不停地找些琐碎事情来做,为的是让自己不要去想那封古怪的“遗书”。   食堂还没开门,一日三餐都靠外卖解决。于迪打了几次电话约他,他却无心出去消遣,借口要帮老师准备材料,闷头在宿舍看书。可看来看去总是走神,一句话来来回回读了数十遍,再怎么强定心神,注意力还是会不断地被那张信纸勾走。   信封和信纸被他分别挂在了窗前的晾衣夹上,晒干后的纸张生涩坚硬,微微泛黄。内容有三分之一都看不清了,没有收信人的姓名也没有落款,周童读了几遍之后,唯一能肯定的是这封信绝对不是出自周熠之手,并且怎么读都不像遗书,倒像是一封情书。   太奇怪了,谁会给周熠写遗书呢?   周童试着在细微末节当中找寻着线索。   信里提到了崇怀,那是周熠生前部队所在的地方。   开头写道:“你不在的这些天,崇怀风很大,又不见下雨,干燥得要命。我买了一只润唇膏,无色无味,但猜你一定会嫌弃,想想还是送给萍姐了。”   一定是个非常爱美的女孩子吧,周童想。   “其实也不盼下雨,膝盖的伤会痛,睡不好觉。”   “对不起,我不想写遗言给你。即便将来我们注定要赴死,我也只想对你说我爱你。”   “我从未这样心爱过一个人,爱到想为你歌唱,为你舞蹈。”   “你可以放下顾虑,牵我的手、抱抱我吗?”   “我会永远走在你的前面。烈焰火海,无论生死。”   ......   字里行间洋溢着浪漫和热情,又充满了乞求和渴望,卑微且渺小。能看清的就这么多,信的结尾还写着:“明年今日,我想带你回云陵。”   云陵,周童听过没去过。温柔多情的江南水乡,遍地开满芍药。   算算时间,周童判断出这信应该是在周熠牺牲前不久写下的,因为第二年便是他即将结束义务兵役的日子。买西装,回云陵,应该是同写信人的约定吧。   但周童从未听周熠提过退役的打算。他想当然地以为周熠会像周舰一样,扎根在消防部队,成为一名随军志愿兵,况且这也是他一生当中未曾改变、动摇过的心愿。   周熠入伍后只回过江洲一次,平时电话里也是问周童和奶奶多,说自己的少。周童对他的部队生活一无所知,包括最后的牺牲,只知道是判断失误,并且违抗了上级命令,因而死后也并未被追授烈士称号。   这封信让周童感到前所未有的内疚。这些年,他一直心安理得地生活在养父和哥哥为他营造的舒适圈里,无法感同身受死亡的威胁,也不懂被烈焰炙烤的艰苦和伤痛。他可以随心所欲地挥霍,那都是周熠不曾拥有、也不可能拥有的青春和时光。   同样是经历过劫难、被施与恩情的孩子,周熠只比他大了六岁,却毅然决然继承了养父的遗志,独自承担起千斤重责。   当义务兵每月只有几百块钱的津贴,周熠都如数汇给家里,自己不留分文。他从不喊苦也从不说累,没享受过片刻的自由和快乐,甚至与人生了情愫也不敢放开去爱,不肯让人知道。   那套西装非常便宜,面料也很普通,穿在周熠身上却是挺括高雅。十九岁的他是那么的年轻,那么的熠熠生辉、神采飞扬。他要去见的那个人,一定对他非常重要。   接连几晚周童都辗转难眠。那封信像一首动人的诗歌在脑中不停地回响萦绕,他发现自己从未产生过如此强烈的渴望,渴望了解周熠在部队那一年所有的点点滴滴,渴望能再次靠近他、怀念他,走他走过的路,看他看过的火光。   更渴望的,是知道那个爱着他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   闻阅进门的时候,周童正聚精会神地趴在桌前看全国征兵网上的大学生应征入伍政策,听到动静回头招呼一声“回来了啊”,又埋头继续。   “啊。有热水没?渴死了。”闻阅把行李放好,端着杯子走到周童身后,瞄了一眼屏幕:“你干什么呢?要当兵啊?”   周童划着鼠标,发现网页已经到底,随即合上笔记本,抱起桌上的暖瓶递给闻阅。   “嗯,有点心动。”   闻阅没当真,倒开水给自己冲咖啡。“心动一下就行了,千万别行动,不然你们院的老师和教授都得哭晕。”   周童扭头盯着闻阅,看他用白皙修长的手指捏着调羹在杯子里搅拌,不由地皱起眉调侃道:“小阅阅都能当兵,我为什么不行?”   闻阅不满地瞪他一眼。周童立刻敛了笑意,又极认真地问:“军训都差点扛不住,你真要去当兵?当兵可没咖啡给你喝,想好了啊?”   “嗯。”闻阅坚决道:“我爸妈已经同意了。”   周童叹息:“可惜你那双弹古筝的手,以后得去挖地雷、扔手榴弹了。”   闻阅抬脚踹周童的椅子:“我又不是去越南!”   周童笑而不语。事实上,他不止感到惋惜,还有些想不通闻阅坚持当兵的理由。   闻阅也是江洲人,家里的船舶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红红火火,小少爷吃穿不愁,条件非常好。五岁开始学古筝,放着敞开大门的一本不读,一心要走艺术专业,没想到临近考试生了一场大病,这才退而求其次来了北临科大,还选了个冷门专业材料学。   说退而求其次有些过分了。北临科大是根正苗红的211,好几个专业都是国家一级重点学科,其中就有周童就读的物理学院。   按理说专业再冷,拿的也是名牌大学毕业证,没必要去走这条吃苦的路。以他的成绩和能力,修两个学位、或者读个硕博都不是问题。   同届的学生都知道辛夷楼224有一窝子学霸。除了周童和闻阅,另外两个不是保送就是状元,一个读生物,一个读光学工程。   闻阅有一点尤其好,就是没有少爷脾气,为人温厚随和,跟谁都处得来。周童性格也不错,不仅谦虚还是个热心肠,会下棋也会打乒乓球,体格、样貌都是一等一的好,要说缺点就是有点五音不全。宿舍里数他和闻阅比较接地气,又是老乡,所以格外投缘。另两个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神仙,每天宿舍、教室两点一线,最多再去个食堂。   周童在北临没几个能说话、能交心的朋友,两根手指就数的得过来。闻阅算一个,于迪算一个。   不过于迪总调侃自己是周童的忘年交。   闻阅原本要去帮周童料理奶奶的丧事,无奈临时被父母带去外地,快开学了才回来。想到周童孤身一人操办丧礼他就过意不去,好吃好喝带了一箱,还强行要请吃饭补偿。   趁着神仙舍友们还没回来,周童犹豫再三,还是把发现遗书的事告诉了闻阅。闻阅也很震惊,他多少了解一些周童家里的事,相比之下,他的人生到目前为止实在是太幸福、太顺利了。   可即使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周童也从未表现出丝毫对命运和生活的不满。从年幼时就不断在与身边的人告别,慢慢地,他学会了平静地接受,却没有变得麻木,也没有怨恨。这是精神世界富足的表现,是周熠亲手为他撑起的保护伞。   周童阳光、积极、乐观,这些品质都让闻阅深受触动,认定他是值得深交的朋友。他的经历也让闻阅明白人生短暂,想做的事要抓紧去做,因为明天充满太多的未知,死亡总是不请自来。   “这......”闻阅把遗书放回原处,难以置信地看着周童:“所以......你想去当兵?想找这个人?”   “嗯。”周童躺在床上,枕着双臂看着天花板。“一部分原因吧。我更想搞清楚我哥到底是怎么死的。”   搞清楚又能怎么样?难道逼着部队给他追授烈士?还是能换回他的生命?还有那个写信的人,谁能保证他没有忘了周熠?五年了,什么样的爱情能敌得过时间的消磨?闻阅不懂,也不忍心说出口。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么做,你爸和你哥能安心吗?他们本意就是让你远离,过不一样的生活。再说,老师也不会放你走吧?”   周童不说话了。闻阅猜出他八成是已经下了决心,劝也没用,只好轻轻叹了口气,拿起桌上嗡嗡作响的手机看了一眼,抛到上铺:“你的大姐姐找你。”   于迪已经在学校门口了。周童下床穿衣,闻阅捧着杯子靠在床梯上看他忙活,问他:“晚上不去吃饭了?”   周童快速收拾利索,拿了手机和钥匙准备出门:“改天,我请你。”   “好吧好吧,重色轻友。”闻阅一边小声埋怨一边点开了外卖APP。   “小阅阅。”刚出门的周童又突然折返,扒着门探进半个脑袋:“听说新兵容易受欺负,哥罩你。”   “嘁,谁要你保护。”闻阅嘴上说着。待门再次关上,又没忍住笑出了声。   闻阅比周童小。虽然不认识也没见过,但他猜周童一定跟周熠很像。   ...   校门口停着一辆白色的7系宝马。于迪剪了个少女感十足的刘海,驾驶座的椅背上搭着MaxMara新款羊绒大衣。她问刚上车的周童:“我家没人,去吗?”   “不太好吧。”周童系好安全带。“去你家也太奇怪了。”   “怕什么,又不是偷情!”于迪满不在乎,利索地挂上档,转动方向盘将车驶离。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周童望着窗外闪烁的霓虹听于迪边开车边碎碎念叨。   “这两天忙什么呢?约都约不到......还以为你有新欢了。有了可要告诉我啊,至少得比我漂亮......”   于迪是北临本地人,房地产商富二代,二十六岁就接管了父亲的帆船俱乐部,聪明伶俐上进,事业心强,是个成熟、体贴的完美女友。   相识的过程有点狗血。于迪在恋爱这件事上有个特殊癖好喜欢弟弟。据她本人说,从早恋时期开始,她就没交过比自己年龄大的男友,大三天也不行。   那时候周童刚入学不久。有天晚上于迪送当时交往的弟弟回宿舍,被他自称正牌的女友蹲了个正着。凭于迪的条件,想要什么样的弟弟没有,这位让她花了心思花了钱,扭头又给她泼了盆脏水,让她无辜成了小三,还由着女友划她的车,追着骂她不要脸。   这显然是被耍了。精明如她也有识人不清的时候,当即要羞愤离去,却被对方揪着不放。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拉拉扯扯混乱之中有人替她挡下一耳光,把她护在身后,好言好语跟对方讲道理。   吵闹声在意识里逐渐减弱。于迪逆着路灯抬起头,看见一个高大帅气的男孩,皮肤是好看的小麦色,眉骨投下的阴影遮住了深邃的双目,看似深沉却难掩天真和孩子气。他的双唇饱满有型,吐出的每个字都低沉悦耳,像深夜里踩在雪地上发出的厚重声,让人感到可靠、踏实。   后来于迪问周童:“你就没想过我可能真的是小三?为什么帮我?”   周童腼腆地笑:“你漂亮,看起来也很善良。”   这话换任何一个人说于迪都不会觉得真诚。坏心情烟消云散,她眯起眼盯着周童,直截了当地问:“那你要不要做我男朋友?”   周童挠了挠头:“不了,不合适。我该走了,再见。”   于迪的礼物总是原封不动被退回。   后来她不知道从哪儿搞了两张中日高功率激光物理联合实验学术交流会的入场证,好歹把人约了出来,硬着头皮陪他听了三天的“激光聚变”、“高能量密度”、“等离子体”和“核聚变固体激光技术”,哈欠连连又强打精神的可爱模样任谁见了都不可能不心动,愿意把肩膀借给她靠着睡。   “你有心事?”酒店房间里,于迪盘腿坐在周童面前的沙发椅上,托着下巴仔细打量他藏着忧郁的眉心。   “嗯......”周童稍稍停顿,继而开口:“姐姐,我们分手吧。”   于迪喜欢听他这么叫自己,也察觉出他是认真的,于是问他:“真有新欢了?”   “没有。”周童抬起头与她对视,眼神温柔真诚。“我打算去当兵,不耽误你了。”   这原本就是一段各取所需的关系,直到快结束才发觉多了些不舍和依恋。周童在感情上的洒脱大方跟他的年纪十分不符,但这是于迪非常喜欢他的一点,包括他的纯真和直白。   她没再多问,也不言语,只是坐过去把周童揽入怀中,轻抚他的后背,听他用沙哑的嗓音几不可闻地说:“我好想我哥啊。”       第3章   “胡闹!”姚宏伟把档案袋“啪”地摔在桌上。“谁给过的政审?!”   屋里三人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人开口解释:“他填的应征地是北临,不是江洲。北临这边不了解情况......”   “那就去跟北临的应征办说,筛掉!”姚宏伟气得吹胡子瞪眼。   几个下级机关的人更为难了。“已经预定,张榜公示三天了......媒体的采访也播了,我们本来想掐掉,但不是什么敏感违规内容,网上也有很多,不太好办......”   “......”姚宏伟一口气如鲠在喉,烦躁地大手一挥:“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们先去吧!”   三人退出门外,随着“嘀”地一声,茶壶里的开水也逐渐停止了沸腾。档案袋摆在面前,封面上“周童”两个字看久了变得晦涩陌生。   这孩子百分之百是奔着消防部队去的,可一个家里有两个烈士难道还不够?他姚宏伟说什么也不能允许悲剧再次上演,不能眼睁睁看着老战友仅剩的儿子重蹈他的覆辙,哪怕只有百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找不到任何问心无愧的理由。   当年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他不知道十二岁的周熠是怎样带着弟弟一路走走问问找到了市特勤大队,只记得见到两兄弟的时候,他们全身上下都脏得不成人样,口袋里只有半个花卷。   周童一张脸哭成了小花猫,指着街对面的煎饼摊喊饿。周熠俨然一副严厉的大哥模样,不准他哭,领他在大门外长跪不起,口口声声说着要当消防员,要报答周舰的救命之恩,坚决得仿佛再无退路。   两兄弟原本是在江边长大的渔村孩子。那年,一场罕见的洪涝灾害摧毁了长江沿岸数余座城市和村庄,也夺走了他们的至亲。   爸爸妈妈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两兄弟高高举起,放在了破损的甲板上。他们声嘶力竭地呼救,可下一秒却房倒屋塌,凶猛的洪水瞬间将两人卷走。   一生在大江里讨生活的人们,最终与江川融为了一体。   周熠用小小的身躯保护着弟弟。周舰把他背上岸的时候,他肺里已经积了很多水,发了整整一个星期的高烧,好几次差点没了小命。   昏迷中的周熠也在不断呼唤弟弟的名字。后来他自作主张给自己取了一个“熠”字,给弟弟取个“童”,简单直白的愿望,尽管童年太苦太苦,但生活还要继续,弟弟也还小,周熠坚信,一定会有办法让他忘记过去。   姚宏伟是看着周熠一步一步地把自己活成了周舰的样子。   周舰打了半辈子光棍。没收养周熠和周童之前,消防站就是他的家,云梯车就是他的席梦思,一捆水带、一瓶空呼也能让他抱出老婆的感觉。那些不敢尝试飞跃、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火场的新兵都领教过他的“洗脑式”摧残即用疯狂的体能训练加暴风般的咆哮训斥,让他们抛弃脑中一切恐惧和杂念,置生死于度外,宁可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确保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将为人民服务、救人民于危难当做唯一的目标和信念。   周舰对周熠视如己出。这个孩子表现出来的倔强和坚毅让他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也看到了消防事业的未来,因此,他对周熠各个方面的要求都可以说是极尽严苛,训练起他来更是毫不留情。周熠不仅扛下来了,还深受他的影响,无论观念还是言行都与他如出一辙。但谁都没有想过,这一切对一个脊梁还很单薄的少年来说,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特勤出的都是最危险的警,也最能历练人。姚宏伟虽然是周舰的领导,却也常想,如果当年周舰没有牺牲,今天省总队副队长、政委的位置,也并非自己莫属。   干消防的平均年龄都不大,姚宏伟去年也才刚过四十五。如今坐在这把沉甸甸的交椅上指挥监战,时常怀念的还是在市特勤大队时跟兄弟们出生入死的日子。   他最欣慰、也最不愿意看到的,就是那些像他和周舰一样热血的年轻人,前仆后继、义无反顾冲进火场的画面。   尤其是周童,绝对不可以。   ...   “报告。”   门外一声洪亮的请示打断了姚宏伟的思绪。他定了定心神,把桌上的档案推到一边,沉声应道:“进来。”   来人推门而入,迈着稳而矫健的步伐行至办公桌前,先以近乎完美的军姿和漂亮的动作向姚宏伟敬礼,接着将夹在腋下的文件端正摆放在他面前,字正腔圆地向他汇报:“报告首长,干预小组的规划和部署方案已经完成,请您过目审查。”   姚宏伟快速扫视桌上的文件,再看面前这位年轻的正团级中校,面露赞许且满意的神色。   帽檐下是一张青春逼人、线条柔和的脸。飒爽的英姿、整洁的军装、笔挺的脊梁和双腿,还有言行举止间的不卑不亢,无一不淋漓尽致地昭示着当代军人的风采。   武警消防部队是一支特殊警种,也是和平年代里经受生死考验最频繁、面临牺牲危险最大的一支队伍。他们隶属于公安部,却严格执行着军事化的管理制度,二者的区别在于一个是国家公务人员,一个则是现役军人。   之所以采取这种制度,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它能够保证这支队伍年轻化,有充沛的体能应对高强度的救火行动。其次,军人讲忠诚、讲纪律、讲服从、讲奉献,能够坚决果断地执行任务,不畏危险和挑战。但万事都有利有弊,这样的现役制度也导致消防兵更迭太快,个人灭火经验难以有效积累,平均牺牲年龄远远高于其他警种。   很多欧美国家早在数年前就将这一行业完全职业化。他们的消防员从专业院校毕业,可以像普通人一样上下班,享受闲暇时光,大部分都可以在一线干到四、五十岁。他们同样不惧生死,勇往直前,但从不做无畏的牺牲,因为培养一个合格的消防员成本很高,他们的生命高于一切。   不同文化背景下,任何制度都会被人诟病。但救死扶伤的信念是相通的,好的经验和方法也值得学习借鉴。   从去年开始,中国的消防部队就有退出现役转行政编制的苗头。年轻的中校提出了组建快速干预小组的想法即在各个队伍中挑选数名战士组成一支救援小队,不同的是,这支小队只专门用于搜救被困消防员,在突发情况下协助他们于火场中逃生。   这个提议得到了姚宏伟的肯定。在他的力挺之下,刚刚成立的省消防总队直属特勤大队将成为第一支实验队伍,而提出建议的人,正是他面前这位特勤大队的副队长兼教导员。   姚宏伟对这位刚满二十五岁的年轻军官青睐有加。他也曾是中队里一名普通的消防战士,入伍第二年就以优异的成绩考进了武警学院消防指挥系,毕业后又自愿申请调动,加入了全国第一支直属总队领导的特勤大队,重新走上一线。   “好好干。”姚宏伟对有为青年从不吝啬赞赏,合上手中的文件问他:“涂科没来?”   “报告,涂队休假了。”   “不会又去相亲了吧?”姚宏伟摸出一只烟,看年轻人不露声色地动了动嘴角,生硬答道:“涂队的私事,我不太清楚。”   年纪轻轻就这么一板一眼,连个玩笑都不配合。姚宏伟被他逗笑了:“回去告诉你们涂队,今年再解决不了个人问题,组织就要替他安排了。”   “是。一定准确转达。”   “......”姚宏伟哭笑不得:“没什么事了,你早点回去吧。”   礼毕,后退,脚步声渐远。姚宏伟瞥了眼压在桌上的档案袋,顿感头痛不已,又同时看见上面那份文件的署名,突然心神一动,遂张口喊住了正要开门离去的人。   “奚杨!等等!”   握着门把的手顿住。奚杨训练有素地转身,再次回到桌前站定,等待首长指示。   “你以前在哪里当兵?”姚宏伟打量着他问道。   “一二年在崇怀市平南区消防三中队。”   姚宏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问:“你认识周熠吗?”   在这之前,奚杨有问有答,每句话都掷地有声,这会儿却不知道是怎么了,竟有一丝犹豫。   “认识,是战友......”   姚宏伟没有察觉,抽出档案袋扔在他面前,扬起下巴示意他看:“正好,他弟弟周童,安排在你的干预小组里吧。”   贴着裤缝的十指不自觉地抠紧。奚杨没去拿档案,面露些许为难:“报告首长,小组成员已满,加上我刚好九个.....没有编制了......”   “多一个也多吃不了你队里几袋米。”姚宏伟眉头紧蹙,不悦道:“怎么?需要我跟你们涂队请示一下?”   奚杨紧咬嘴唇,用疼痛感提醒着自己镇定,被迫拿起了那份似有千斤重的档案袋。   “不用......请首长放心,我会安排。”   姚宏伟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肚里。省特勤大队直属他管理,环境好待遇好,平时以训练为主,遭遇特大险情的几率不高。这小子现在觉得自己是个大人了,与其强行按下令他疏远自己,或被分配到他伸不上手的地方,倒不如把人放在眼皮子底下、栓在身边。干预小组不用第一时间上前线,服役期间也能继续学习。周童不比周熠,不一定能吃得了这份苦,特勤都是尖兵,没准用不了多久他就会知难而退。混过两年就叫他退伍,继续回校深造也是一身光荣。   “好,交给你了。”姚宏伟顾不上避嫌,再三嘱咐道:“一定要给我保证他的人身安全。训练可以,避免参与抢险救援,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一定照顾好。”奚杨垂下眼帘,最后一个字的尾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   一连串的体检、审查、走访过后,周童被正式批准入伍。通知下来的第二天,他和闻阅一起回了趟江洲,办理户口注销,再回北临等待交接起运。   接姚宏伟的电话时心里还有些发怵。不料没等他开口请求,姚宏伟就主动表示,会想办法安排他下连到消防。   “你小子!回头再跟你算账!给我好好的,别害我没法跟老周交代!”姚宏伟深谙恩威并施之道,先给了个甜枣,也没免去那一巴掌。   周童道了谢,挂上电话问闻阅:“你想去哪儿?”   闻阅整理着能带走的个人物品,头也不抬道:“分到哪算哪,服从安排。”   周童朝他竖起拇指:“小阅阅同志觉悟高,我代表党和国家表扬你。”   闻阅用一个白眼对他的贫嘴表示了嫌弃,放下东西问道:“你跟大姐姐真的分手了?没必要吧,又不是去坐牢。”   周童笑了笑,答非所问道:“晚上吃什么去?我请你,咱俩互相践个行。”   “践什么践,还有三个月的新兵连呢,不是说好了要罩我吗?”闻阅捧着他的宝贝一大盒速溶咖啡,难舍难离。   “噢,对哦。”经他一说周童才反应过来,入伍后先要经历为期三个月的新兵训练,授衔后再分配下连。   “唉,咖啡真的不能带吗......”闻阅没心思理他,一阵接一阵地长吁短叹。   周童越看他越好笑,上前夺过他手里的东西扔在一边,拿起他的外衣拉他出门。“走走走,请你喝杯现磨的去。”   “那我要点贵的!”   “行。快走吧,回来晚了还得翻墙。”   “不能对宿管阿姨使用颜值攻击吗?”   “可以,那等我上个厕所再走。”   “楼梯口等你,搞快点,记得洗手!”   “......你小点儿声!知道了!”   ...   短暂的大学生活就这样画上了句号。一周后,周童和闻阅告别了校园,背着行囊来到部队,上交手机和个人物品,领了装着迷彩服的携行包,跟一大群同他们一样朝气蓬勃的男孩子列成一队,接受点名检阅。   那天天气很好,午后的阳光晒得每个人都浑身冒汗。周童眺望着远处的训练场,看老兵们喊着口号、唱着歌在上面奔跑,顿感自己全身都充满了使不完的力气,蠢蠢欲动,宛如新生。   与此同时,省直属消防特勤大队的宿舍楼里,有人捧着他的档案翻来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生了茧的指腹轻抚他照片里的脸,薄唇微启,默读他的姓,念他的名。   周童。周童。周童。   一滴冰凉的泪水洇湿了那两个铅印的字体。       第4章   来部队前,闻阅花了好几天时间上网研究新兵入伍的注意事项。能带不能带的东西、如何与老兵、上级相处、军队院校的招生政策之类。巴掌大的小笔记本抄抄写写用了一半,后来发现都是多余,等到了部队,各项规定条例人手一份,但凡有点空闲,班长就会带着大家一字不落地熟背熟读。   新兵连的三个月过得飞快,也很充实。日复一日的训练和严格的作息让这些突然脱离了丰富多彩社交生活的年轻人们在刚开始时极不适应。有人受伤,有人想家,也有人受不了严苛的管理和训斥,因而后悔连连。但无论哪种情况,最后还是得重新挺起胸膛,梗着脖子咬着牙,回到烈日下一遍遍重复枯燥的动作,把委屈和眼泪通通吞进肚子里去。   当了兵,人生再无“退”和“逃”两个字。但在将来的某一天,每个人都一定能体会到,这是他们一生当中最无悔的决定。   ...   除了喝不到咖啡,其他让闻阅提心吊胆的事情一件也没有发生。他跟周童被分到了不同班级,宿舍也离得很远,除了休息日几乎没有碰头的时候。哪怕是在食堂,大家也要规规矩矩跟同班的战友坐在一起,做什么事都像在打仗一般争分夺秒,能远远用眼神打个招呼都是奢侈。   周童对部队生活倒适应得很快。虽说以前周舰只对周熠要求严格,但在那样的环境下成长,多少也会耳濡目染,有样学样。   哥哥对他来说是榜样也是灯塔一般的存在。很长一段时间,几乎是他做什么,周童就做什么。幸得如此,他在很多方面一向要比同龄人强,生活也很自律。青少年的叛逆、自我意识的觉醒,发生在他身上的时候就像得了一场伤风感冒,悄无声息,不治自愈。   到目前为止,做过最离经叛道的事,就是跟于迪的恋情。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于迪只是比他大了七岁而已。如果家人还在,他相信自己是愿意带她回去跟他们见一见的。   周童挺喜欢于迪。很多时候她的行为几乎不像是一个有着殷实家境的人,喜欢吃些街边的食物,也非常善解人意。两人的相处模式很轻松,你说我听,相互理解陪伴但不束缚也不干涉,这不是随随便便任何一对情侣都能做到的,需要双方都有一定的阅历和对感情独到的见解。周童还差得很远,但于迪却是过分的通透、聪敏。   没认识她之前,周童的人生里只有奶奶一个女性角色。读书时也受到过很多女孩子的青睐,但那些对他来说都差了点意思,就像无可见光的阴燃,有供给也有热源,但发生地缓慢且无形,不温不火,至多烫了手脚,烧不到心里。   于迪很好很温暖,是白日里一片小小的绿洲,夜晚的海市蜃楼。   早上六点起床,快速洗漱,出早操,紧接着就开始一整天没完没了的练军姿、站队列。太阳落山后做体能训练,喊着口号跑圈,晚上九点半熄灯,浑身酸痛,沾枕头就着。一日三餐有荤有素有汤,周末可以稍作休息,但除了洗衣服、打篮球,也没什么别的事情可做,哪里也不能去。   选择参军的原因有很多种,不仅仅是志愿和抱负。对于一些读不下去书,或是家境不好的人来说,更多是谋求一条出路。周童班上有个从贫困山区来的孩子,没见过灯和瓷砖。在宿舍的第一个晚上,班长叫他熄灯,他爬上桌子一边跳一边对着灯泡吹,当场惊呆了所有人。   周童带来的东西不多,除了贴身衣物和一副乒乓球拍之外就只有书。岂料这里没有球桌,拍子无用武之地。闻阅跟其他人去打篮球,他就在宿舍看书,一本已经翻了无数遍的《时间简史》,初中第一次物理考了满分时周熠送他的礼物。   吹灯那孩子好奇地凑过来看,字却认不全,缠着让周童给他念一段。周童念了半天,一扭头,他已经抱着啃剩的苹果睡着了。   每个月总有那么两天,值班室的座机旁边都挤满了人。大家争先恐后,一句话恨不能拆成十句说,到了嘴边又只剩“挺好的”、“放心吧”。最后人都走光,轮到周童,他却没有可以联系的亲人,左思右想,只能打给姚宏伟,几句话聊得不咸不淡,权当是个寄托。   闻阅拿胳膊肘戳他:“给大姐姐打一个啊?”   周童摇摇头:“都分手了。”   “打一个吧。”闻阅揉着腰劝道:“走的那天她不是说了吗,还是朋友。打一个,别让她担心。”   周童犹豫片刻,还是拨了过去,号码记得清清楚楚。   于迪在加班,接到周童的电话就立刻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可算听到你的声音了,都好吗?辛不辛苦?”   隔着电话周童也一脸腼腆:“嗯,挺好的。”   闻阅在一旁边比划边用明显的口型小声说:“你聊着啊,我先去洗澡了,好臭!”   于迪听见了问:“是闻阅吗?他怎么样?”   “好着呢。”周童扭头看他离开的背影,迷彩T恤汗湿了一片,紧贴着肩胛骨:“晒都晒不黑,还是细皮嫩肉的,但结实了不少,一顿能吃三碗饭。”   于迪笑得“咯咯”的:“真没想到他能坚持下来,厉害。等到了新的部队,我带好吃的去慰劳你们。”   “行。我们俩给你表演单手引体向上。”   “哈哈哈,我要看光着膀子的那种!”   分了手也能聊得这么开心,于迪像是有种能让人放松的魔力。   挂断前她说:“童童,一个人也要好好的。无论如何我都祝福你。”   ......   ...   跨过芒种,转眼迎来酷暑。刚挑破的水泡又磨出了血,掌心也起了厚厚的茧子。身上的皮晒脱了一层又一层,汗水滑进眼里蜇得火辣辣地痛。   放眼望去大家都一样,被劳着筋骨、磨着心智,腰杆越挺越直。   分别在即,有人欢喜有人愁。有点儿背景和关系的都削尖了脑袋要留在北临,至于吹灯泡的孩子,没有选择,只能服从。   下连前一周举行了简单的列兵授衔仪式。结业考核之后的几天都很轻松,大家终于喘了口气,养精蓄锐准备迎接汇报表演。   之所以把这项内容推迟到最后进行,是因为队里接到了通知,省消防总队的领导要来观看检阅。消息一出所有人都很激动,传来传去就变成“上级要亲自来挑人了”。   当天早上下了一场雨,连日的高温天气总算得到了片刻的缓解。上午九点整,演出正式开始,姚宏伟上台讲了话,对新兵们表示了肯定和鼓励。   首长慷慨激昂的陈词犹如一管冒着热气的滚烫鸡血注入体内,瞬间让人沸腾起来。所有的表演都很顺利,没有一个人掉链子,借着天气的配合,也没有发生中暑晕倒的情况。   领导们在操场正前方坐成一排,看着眼前一个个晒得黝黑发亮的新兵蛋子,感受着他们澎湃的激情,内心感慨万千。他们当中没有哪一个不是这么过来的。   姚宏伟的身后也坐着一位年轻军官。大热的天还穿着长袖衬衫制服,领扣紧系,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领花和肩章上的两颗五星反射着耀眼的光芒。   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的眉眼,只露秀挺的鼻梁和消瘦的下颌,双手覆于膝头正襟危坐,全程没有动过一下,犹如一尊冰冷的石像,远看巧夺天工,每一处线条都清晰流畅,神明般高不可攀,冷冽的气质与这燥热、这人群、这环境都格格不入。   视线忽远忽近、模模糊糊,只落在一个人身上。抬腿、跨步、稍息、立正,奔跑匍匐,连落在地上的影子都不肯放过。   “大家辛苦了!”   “不辛苦!为人民服务!”   声音整齐利落,给演出画上了圆满的句号。班长一声令下,全员解散,打扫操场整理物品。周童扛着东西进出几趟,衣服早已汗湿得能拧出水来。他索性脱了上衣,团成一团塞在腰后,一头扎进水龙头下淋了个痛快。   “周童?”有人在窗外喊他。“首长叫你,快点!跑步走!”   周童立刻应声,条件反射地夹紧了双臂,顾不得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就飞快小跑了出去。   姚宏伟站在操场中央,远远瞧见他就皱起了眉头,待他跑近便厉声训斥道:“像什么样子!衣服呢?”   “哦!有!”周童浑身都是水,头发像雨后挂着露珠的青茬,小麦色的肌肤泛着湿淋淋的光泽,刚练成型的肌肉结实而富有活力。他没察觉到旁边有人突然避开了视线,赶紧掏出那团皱得不像样的衣服,顺手一抖,麻利地套在身上。   也不知是汗还是水,随着动作甩了人一脸一身。姚宏伟嘴角抽搐,像个丢了面子的老父亲一般重重咳了两下,把身旁的人让出来,向周童介绍道:“这位是省属消防特勤大队的副队长。以后你就归他管,表现好点儿,别给我抹黑!”   周童立正站定:“是!”   短短两句再平常不过的对话,每一个字却都像是一记重拳击打在胸口,痛且窒息。   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有了一丝与他对视的勇气。视线相撞的瞬间,有道阳光破开了厚重的云层,洒落他们之间,照进他们清澈的眼底,点亮了瞳孔中的彼此,融化了那一点点无处可逃的无措和惊慌。   周童说不准那一刻究竟发生了什么。不知道是暗物质量子的纠缠,还是万有引力在发挥相互作用,只觉得对方的目光陌生又熟悉,带着温柔,带着凌厉,绝望又深情,热切又避无可避。他被吸引着想要靠近,体内的血液像一壶超过了沸点的过热液体,急需冷却。   一时不知该如何掩饰内心的慌乱,没想到周童却突然伸出了一只手:“你好。”   滑落脸庞的水珠晶莹透亮,嘴角微微上扬,比阳光还要灿烂几分。那只掌心看上去宽厚干燥,年轻的军官楞在原地,心神恍惚。   这下可气坏了姚宏伟,当即抬起脚踢在周童屁股上,怒道:“三个月都干什么了?见到上级该做什么没人教过你?!”   周童连忙缩回了手,窘迫地背在身后站好。不料对方却先他一步向他敬礼:“你好,省直属消防特勤大队,奚杨。”   明明已经练得滚瓜烂熟,此刻却突然连手都不知该往哪放,呼吸都是在犯错。眼看周童臊得低下了头,奚杨安慰道:“没关系。去收拾东西吧,我在这等你。”   声音如春天里的风铃般悦耳,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周童先是一愣,很快便反应过来这是姚宏伟的安排,他今天就要下连去新的部队了。   “报告!我还有个同学,我想跟他道别一下。”   “叫闻阅是吗?”奚杨向他确认道:“去叫他一起,十五分钟后在这里集合。”   周童万万没想到姚宏伟会把闻阅跟他安排在一起,一激动差点上前搂着脖子亲他一口。   看着他一路狂奔进了宿舍楼,姚宏伟对奚杨无奈道:“还没长大呢,你多操点心吧。”   奚杨默默点了点头。姚宏伟又说:你跟他哥认识的事我还没告诉他,怕他找你刨根问底。该说不该说的,你自己把握。”   …   宿舍里,几个战友羡慕得眼睛都绿了。闻阅顾不上细问,拿起桌上的纸巾递给周童,着急道:“怎么又流鼻血了?赶紧止一下!”   周童接过来敷衍地揩了一把,催促道:“快点,十五分钟,时间紧迫。”   流鼻血这个毛病不是一天两天,周童已经习惯了,之前去过医院,医生说是因为毛细血管脆弱。   “有时间还是再去好好检查一下吧!”闻阅边收拾边说。   “不用,就是太热了。”周童站在门口,捂着胸口喃喃自语:“我觉得我这里被点了一把火......”       第5章   新兵连所在的县城距离北临市区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路程。奚杨开了队里的勤务车,一辆火红的三菱吉普,车身上喷着“消防勤务”和“FIRE”的字样,停在一排车当中十分扎眼。   周童高三毕业就考了驾照。上车前他主动问:“奚杨哥,我帮你开吧?”   这话换别人问多少有些刻意,但周童的语气和表情都很诚恳,果真还是一副孩子模样。奚杨却说:“不用,这车手动的,不太好开。”   周童考的就是手动挡驾照,开车技术也不差。他本想说明一下,又怕奚杨误会自己一个新兵不服管教。毕竟才刚接触,不了解对方的性子,顾虑之下还是没有开口。   行李放进后备箱,周童径直往副驾驶走,手刚伸出去握到车门把手,就听奚杨又说:“坐后面吧。”   “以后,叫我奚队或者教导员。”   言下之意是不要叫哥。   周童眼中迷茫了一瞬,自觉地松开手后退,老老实实钻进了后排,心里打鼓。   好像......不是看上去的那么好相处。   闻阅规规矩矩坐在车里,眼睛红了一圈儿。刚刚的一场分别让他半天缓不过来,毕竟朝夕相处了三个月,每天摸爬滚打在一起,感情建立得快且深厚。他不像周童,从小没经历过什么大起大落,心思还很细腻,也没什么城府。都是同龄的孩子,背井离乡同甘共苦的情谊不掺一丝杂质,纯得像一杯白水,轻轻一晃,就起波澜。   一场大汗出完,这会儿静下来被空调一吹才感觉到冷。车开没多久闻阅就歪着头睡着了,周童担心他着凉,又不好意思开口要求前面那位穿着长袖衬衣的领导把温度调高,只好脱下自己的迷彩T恤给他盖上,盖之前还捧到鼻子跟前闻了闻,偷偷撇嘴。   奚杨从后视镜中捕捉到了他的动作。   曾经也有那么一个与他眉目相似的人,一样体贴地为自己披过衣服,温柔地注视自己。在他还是个新兵、训练时受了伤、吃不惯部队的饭菜、因为想家而偷偷躲在被子里掉眼泪时,也给过他同样的温暖和关照。   太像了......每一个小细节,每一缕气息,眨眼时煽起的细小灰尘,手背上的每一条经络,甚至血液流淌、脉搏跳动的声音,都在无时无刻地刺激着他的感官,让他焦虑不安,内心不断地挣扎、动摇。   态度应该再强硬一些,应该拒绝的。为什么放任这一切的发生,为什么让他出现在自己身边?明明有办法避开的。接下来的每一天该如何面对,如何相处,与他之间会走向什么样的境地,无从预知,找不到一丝头绪。   原本已经趋于平静的内心从对视的那一刻起狂风大作。花费了整整五年时间筑起的保护罩被猛地掀开,藏匿的心事与秘密被连血带肉挖出,暴露在贫瘠的荒野上,脆弱地不堪一击。   是逃不掉的宿命吧。他想。   “不冷吗?”   周童正对着窗外不断倒退的景象走神,扭头便见奚杨把自己的军装外衣朝后抛了过来:“穿上,不要动不动就脱衣服。”   军装残留着一股洗涤剂的淡淡清香。周童接住,小心翼翼地展开,一本正经地说:“我体热,不怕冷的。”   奚杨重新用两只手握住方向盘,视线紧盯着前方,没再作声。   衣服的质感摸起来很熟悉也很亲切,让人有种莫名的依恋,抱在怀里不想放手。但自己那件T恤实在太薄了,起不到什么保暖的作用,并且又潮湿又难闻。尽管有些舍不得,周童还是给闻阅换上了奚杨的外衣,穿回了自己的衣服。   接下来的一路上车里一直保持着沉寂,没有音乐也没有广播,更没有一句交谈。周童也很累,并且因为走得匆忙没吃午饭,胃一直在不安分地蠕动,制造出声响。但即将成为一名真正的消防战士,抑制不住的兴奋打败了饥饿和疲惫。此刻他正充满了跟人分享的欲望,想说点什么,什么都行,但车里除他之外唯一清醒的人却没有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专心致志地开着车,连一个哈欠都没打过,自始至终只给了他一个压着军帽的后脑勺,冷淡得仿佛制造冷气的不是空调,而是他本人。   好在这种兴奋感没持续太久。中途闻阅醒来,发现周童也靠在一边睡着了。   外衣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闻阅还没领教到这位副队长的气场,一醒来就主动搭话,先关心他累不累、要不要喝水,接着又向他打听起了特勤大队的情况。   奚杨似乎对闻阅印象不错。也难怪,光看外表他也是很讨人喜欢的类型眼睛大、皮肤白,脸型圆润下颌饱满,四肢纤细瘦长。说话做事很有教养,一看就是养尊处优的孩子,却没有丝毫令人生厌的纨绔之感,标准的好学生、乖宝宝。   知道他与周童关系亲密,奚杨便不愿与他有过多交集,只回答说到了队里自然会有人给他们介绍。   ...   特勤大队设立在港口区,一边挨着海,一边靠着南秀山,附近有一处航空航天产业基地,隔着海是建在岛上的小洋湾核电站。   来之前就听老兵们闲聊时提起过,这是由公安部批准的第一支有建制的省属消防特勤大队,不仅装备精良,成员也是从省内各消防部队中抽调出来的精锐,除了支援全市辖区的特殊警情之外,还承担着跨省抢险救援的任务。   部队成立时间不长,硬件设施很新,环境比一般大队、支队要好。大门直对着车库,放眼望去,单是云梯车、水罐车、高喷消防车加起来少说也有二十几辆,另外还有几台摩托车整齐排列在旁,清一色的火红,一旦遇到交通受阻、大车无法通行时,它们便能发挥至关重要的作用。   除了车库,营区大致分为办公区域、生活区域和训练场地三个部分,大部分设施都以红为主色调,随处都能见到庄严的国徽。   正值下午的训练时间,全体队员都身着全套防护装备,在操场上练习拉梯登楼和徒手攀爬。这一幕对周童来说再熟悉不过,小时候没少跟着周熠去看,那些装备也没有一样是他叫不上名字的,就连不同尺寸的水枪接口他也能分得清清楚楚。   除了奚杨,队里还有一正一副两个领导。副队长向宇正在带队训练,周童和闻阅便跟着奚杨去办公楼里找涂科报到。   周童一步一回头地朝操场上张望,刚到门口就跟涂科来了个迎面相遇。他看上去比奚杨年长,身高至少在185cm以上,肤色是长年累月晒出的黝黑,眼窝深、眉骨高,眉眼之间距离很短所以稍显凶狠,五官轮廓有点混血的感觉,穿深蓝色的T恤和迷彩长裤,脚上是一双黑色战术靴,看起来不像消防员,倒像个特警。   闻阅眼睛都看直了。   面前这位传说中的涂队刚以一个极不严肃的表情与奚杨打了招呼,接着用一副出来遛弯儿的大爷姿态站在原地,一手插兜,另一手捧着一杯星巴克。   还是VENTI杯型。   闻阅隔着一米远也能闻出那是一杯与硬汉形象严重不符的焦糖玛奇朵。   周童敬了礼,做了一番简短的自我介绍。涂科听完大大咧咧地点了点头,然后转向闻阅,不等他开口就朝他递出手中那杯咖啡。   闻阅:“......”   涂科浓眉一挑,露出疑惑的表情:“我看你盯了半天了,不要?”   闻阅像做了什么不光彩的事情被当场捉住,不是惊吓就是惊慌,一脸的搞不清状况:“......啊。”   涂科有点不耐烦地把咖啡往他怀里一推,他便不得不用双手接住,小声说:“谢、谢谢涂队。”   涂科没理他,转头问奚杨:“怎么安排?”   “周童进干预小组,闻阅跟老向吧。”奚杨答道。   “行。”涂科前一秒还惜字如金,下一秒又啰啰嗦嗦地向周童和闻阅强调:“我这儿很宽松,没那么多规矩,你们自觉一点,别给我找麻烦。我这人最怕麻烦,出了问题就收拾东西滚蛋,没的商量,不管是谁安排来的。”   “活要干,业务也得练。谈恋爱可以但不准秀恩爱。只能打王者,不允许吃鸡。如果跟队友闹了矛盾要打架,提前跟领导报备,去拳击室里打,打输了要请吃饭。听明白没?”   周童和闻阅目瞪口呆,讷讷道:“听明白了......”   “大概就这么多,漏了哪条回头再补。”涂科对两人的反应很满意,又朝奚杨挥了挥手:“走了,今晚你跟老向组织欢迎仪式吧。”   奚杨对涂科的表现习以为常。涂科走后,他先带着两个新兵去宿舍放行李,接着又带他们去了食堂。这会儿还没到晚饭时间,食堂里空无一人,奚杨去后厨把人喊了出来,给周童和闻阅介绍:“方建华,老方,咱们队的后勤。”   “方队长好。”周童和闻阅赶紧立正敬礼,越看他肚子越咕咕叫。   方建华是个笑眯眯的大叔,四十多岁的年纪发际线依旧保持二十岁的状态,发量也很浓密。   “叫叔就行了!不错不错,咱们队里来的都是精神小伙儿。”   奚杨对他说:“给他们弄点吃的吧,早上到现在了。”   跟着又对周童和闻阅说:“吃完就归队,晚点再去领个人物品。其他不需要我多说了吧?从现在起你们已经不是新兵了。”   ...   安顿好两人奚杨就离开了。方建华只用十分钟不到就炒了一锅饭,不仅有鸡蛋,还加了玉米、蔬菜和午餐肉。他坐在餐桌对面看两个小伙子狼吞虎咽地吃,一脸慈爱地感叹道:“当年我下连,吃的第一顿只有两个大馒头。”   总算遇到个能聊天的人。周童和闻阅吃着饭,跟他打听队里的事情。   周童一口气吃了两大碗还不够,方建华索性把剩下的连着锅一起端了出来,边给他盛边说:“别看涂队那样,他可是特警出身,一个人能打五个。他不凶,不用怕他,但他有个毛病,就是见不得小情侣腻歪,你们要是有女朋友,尽量让少来,来也躲着点儿别给他瞧见。”   “为什么啊?”闻阅下巴上沾着一粒米,捧着那杯已经冷了的咖啡不解地问。   “这我可不能说,是秘密。”方建华嘿嘿一笑。   “哦。我觉得他很帅。”闻阅咬着筷子尖儿恍惚道。   “向队是老兵了,再干几年估计也该退伍了。至于教导员嘛,平时话很少,但人也不错。他的事情大家都不太了解,只听说以前在崇怀当过兵,后来上了军校。才二十五岁,也很厉害呐。”   “崇怀?”周童筷子一顿,放下了手里的碗。“崇怀哪里?”   “具体哪里不知道。”方建华转而问他:“你多大啦?”   “我十九......”周童心不在焉地回答。   “那还小。”方建华又说:“部队有政策,大学生进来可以继续学习。去考武警学院嘛,过个五年也跟他一样,毕业出来就是军官,多好。”       第6章   快到饭点,两个炊事员扛着大包小包的菜肉走了进来,于是没聊多久,方建华便跟他们一起回后厨准备晚餐去了。   填饱了肚子,周童和闻阅两人便到训练场上去找向宇。向副队长基本符合老方的描述,是个憨厚老实的中年汉子,个头不高,但体格健壮结实,剃着寸头的脑袋上能看见几道明显的陈年伤疤,脱下厚重的防护服后,露出的小臂上也有一块烧伤的痕迹,面积不大,看着却也触目惊心。   见有新人报道,大部分队员都留在了操场上,端着各自的水杯在两人身后围成一圈,等着听向宇介绍安排。   闻阅被分到了一中队。一队有两个排、四个班,每班八名队员,虽然身高参差不齐,但个个都比他年长、比他健硕、比他黝黑,178cm的闻阅站在当中毫无气势可言,白白净净地像个异类。   安排好闻阅,向宇又喊来一个叫张思琦的队员,让周童与他互相介绍,对他说:“干预小组才成立,思琦也是从灭火中队抽调出来的,业务能力很强,多向他学习。”   周童响亮且坚定地应道:“是!”   张思琦的身高与周童接近,理着极短的寸头,微圆的脸有点婴儿肥,看上去年纪也不大。他拍拍周童的肩膀,问向宇:“宿舍怎么办?我们那儿八个铺都满了。”   干预小组的其他成员这时也围了过来。一名个头最小、叫作堵威的人扯着嗓门嚷嚷:“兄弟,跟我挤挤怎么样?能帮我叠被子就行!”   众人纷纷哄笑,周童有些腼腆地挠了挠头。张思琦亲热地揽住他:“别理他。他被子叠的最难看,天天挨骂。”   这时向宇说:“先到我那凑合两天,等我跟你们教导员商量一下再说。”   跟着他又吆喝操场上的全体队友:“动作快点,抓紧收拾!吃完饭在食堂欢迎一下新战友!”   闻阅用眼神和表情向周童示意晚点再碰头,随他的队友走了。周童跟着张思琦把卷好的水带往仓库里搬,边干活边向他打听:“琦哥,干预小组是干什么的?”   “救人啊,救自己人。”张思琦肩上扛着绳索,手里拎着水带,走起路来脚下生风,又相当稳健。   周童还想继续问,突然瞥见不远处奚杨正抱着一个大纸箱往办公楼里走。张思琦两手都没空着,便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别傻看,赶紧去帮忙。”   奚杨不仅是大队的副队长,同时也兼任着教导员和干预小组组长的工作。周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见他就反应慢半拍,又傻又迟钝,但来不及多想,他赶紧追上去抢奚杨手里的纸箱:“教导员,我来。”   手心与手背相触,只短暂的一瞬,奚杨便像被什么烫到了一般,倏然放开了纸箱,任由周童抱了过去,听他问道:“这个要放哪儿?”   “二楼计算机室......”   “好的。”周童利落地抱着箱子先他一步上了楼梯,两条长腿一跨三阶,转眼就消失在拐角。等奚杨跟上来,他已经等在计算机室的门口了。   放好东西,又随着奚杨一起往食堂去。一路无言,快到周童才忍不住对他说:“奚队,你手好凉,多注意身体。”   原本就起了涟漪的湖面又被投入了一粒小小的石子。奚杨脚步顿了片刻,眼睛望向别处:“嗯。”   是冷血动物吗?怎么一点正常人该有的反应都没有。周童心里犯嘀咕,跟在他身后进了食堂,告诉自己对“找个机会问问他在崇怀当兵时认不认识周熠”的计划别抱太大希望。   ...   晚饭是蒜薹炒鸡蛋、酸辣土豆丝、红烧鱼块和卤鸡腿,每人还有一碗冬瓜虾仁汤,相当丰盛。周童后悔先前不该吃那么多炒饭,这会儿闻着盘子里的香味儿,嘴里疯狂分泌口水,肚子却没有容量。他抬头望向坐在另一桌的闻阅,惊讶地发现他居然跟所有人一样在埋头吃饭喝汤,津津有味的模样一点不像才吃过两大碗炒饭。   周童:“......”   一旁的张思琦问他:“怎么不吃?”   周童把饭菜往他跟前推了推:“刚到的时候吃了炒饭,现在不饿。鸡腿给你?”   张思琦一听便毫不客气地把鸡腿夹走,顺便劝道:“多少吃点,晚上容易饿,教导员那里可没零食。”   “啊?”周童看着堵威凑过来在自己盘子里挑鱼块和鸡蛋,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今晚不是睡他们宿舍么。”张思琦啃着鸡腿说:“他、向老师、涂大爷住一个宿舍。不过涂大爷经常不在。”   “向老师......涂大爷?”周童对这些称呼表示迷惑不解。   坐在对面一个叫武炜的干预小组队员向他解释道:“大家私底下给他们起的外号。老向嘛,唠唠叨叨,经常当和事佬,我们都觉得他像个班主任。涂队一般不管事,神出鬼没的,不是到处瞎溜达就是捣鼓他那几盆花,钻石王老五,后台貌似很硬,家里总给他安排相亲,不过在队里这一年多,一个成的都没有。”   武炜边说也边在周童的盘子里挑挑拣拣。周童听他口音十分熟悉,于是问道:“你是江洲人?”   武炜先是不明:“对啊。”跟着顿悟:“你也是?!”   周童笑了笑,用家乡方言回了他一句。   “我靠!他乡遇故知啊!”武炜当即拍下筷子跟他握手:“我就说,这么大一个北临,怎么可能一个江洲人都没有!”   周童指着正在跟人聊天的闻阅给他看:“我大学同学,也是江洲人。”   武炜情不自禁道:“看到没有,江洲就是这么人杰地灵,我们江洲人都是一表人才。”   霎时间,整张桌子的人都向他投以鄙视的目光,仿佛是说:“不包括你吧?”   武炜满不在乎地招呼周童:“改天叫上他,我请你们喝汽水!”   周童笑着应了,又接着继续刚才的话题:“教导员呢?他没有外号吗?”   “没有。”堵威抢着回答:“我们还没有找到他的槽点,你跟他住的时候记得多观察啊,回来告诉我们。”   周童:“......”   特勤大队的管理气氛比其他地方轻松太多了。新兵连规定吃饭时间只有二十分钟,并且不准交头接耳,这里吃了快四十分钟,还添汤的添汤,闲聊的闲聊。方建华也端着碗坐在队员中间,乐乐呵呵跟大家打成一片。   奚杨跟向宇坐在一起,一份饭菜吃得粒米不剩,汤也喝得干干净净,桌上一点残渣都没有。时间差不多了,向宇起身组织大家安静:“今天有两位新战友加入,鼓掌欢迎一下。”   口哨声和掌声同时响起。周童和闻阅隔着几张桌子站了起来,一起向大家敬了个礼。   向宇接着说:“新战友自我介绍一下吧!”   话音刚落就有人喊:“姓名、年龄、星座、已婚未婚、王者打什么位置,家里干什么的,有几头牛羊几亩地,全都要说哈!”   起哄声中,闻阅朝周童眨了眨眼睛,示意由他先来。   周童有些腼腆地站了出来,顶着一众好奇的目光,镇定下来洪亮答道:“周童,今年十九岁,天蝎座,目前单身......”   搞不懂这句话有什么不对,周围发出了一阵哄笑。周童有些难为情地接着说:“王者打得少,一般都补位,吃鸡玩得多一点。”   这下哄笑变成了爆笑。张思琦伸着脖子望了一圈:“妈呀,还好涂大爷不在。”   面对这么多人难免紧张,周童一时忘了涂科强调的不准吃鸡的事,被笑得有些说不下去了。向宇朝众人训斥了几句,鼓励他继续:“说说爱好、特长,为什么当兵之类的吧。”   周围终于静了下来。周童停顿片刻又接着说:“我在大学学物理,平时喜欢看书,打乒乓球,其他就没什么了。”   “为什么当兵......”说到这里周童有些犹豫,并下意识地瞄了一眼角落里的奚杨,见他低头沉思,一副完全没有在听的样子,便整理好思路开口道:“我的爸爸、哥哥都是消防员,我也想像他们一样,为他们热爱的事业做点贡献。”   堵威在一旁嘴快道:“了不起!他们都在哪儿?”   周童感受到闻阅向他投来了目光,似乎是在告诉他:“不想说就不说,或者撒个谎,没关系的。”   多好的朋友。周童心里一暖,鼓起勇气对众人说:“他们都已经牺牲了。”   刹那间,整个食堂里鸦雀无声,静得只剩心跳。与此同时,奚杨突然起身,对同样吃惊的向队耳语了几句,之后就低着头匆匆离开了。   牺牲。一个仿佛昭示了所有人归路的词语。从踏进这道门,穿上那身密不透风的防火服起,就随着一场又一场的大火烙印在了每个人的身上,留下一道无形的疤痕,看不见,却时时作痛,又无药可医。   气氛陷入冰点,对这里的每个人来说,无论是否经历过,都能深切体会那种切肤之痛,任何安慰的言语都苍白无力。   闻阅赶紧开口,将大家的注意力往自己身上引:“呃,到我吧。我叫闻阅,新闻的闻,阅读的阅,我爸希望我博学多闻,阅览天下,所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巨蟹座,还没谈过恋爱,王者打gank位。特长是弹古筝,家里做一点小生意。如果有人想买船可以找我......”   最后一句话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一阵稀稀拉拉的笑声过后,食堂终于恢复了最初的热闹。   ...   简单的欢迎仪式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落下帷幕。晚上没有疯狂的体能训练,但还是有不少人很自觉地绕着训练塔跑步。周童和闻阅回宿舍取行李,顺便跟干预小组的其余队员相互寒暄了一阵,约好过几天一起打场乒乓球。   闻阅的宿舍在三楼。分别前周童惴惴不安地问他:“小阅阅,之前......也没问过你愿不愿意干消防,姚叔叔他......”   闻阅瞬间猜到了周童的意思,对他露出一个轻松的笑容:“我没问题的,放心吧。干别的也一样有风险,在这儿不还有你罩着我么。”   周童先是稍稍松了口气,又坚定道:“嗯。我一定会保护好你的。”   送走闻阅,周童背包上了四楼,找到走廊尽头的军官宿舍轻轻敲了敲门。   “没锁,进。”向宇在里头应道。   军官宿舍跟其他宿舍没有区别,但因住的人少而显得空间很大,有独立的洗手间和一个小小的露台,除了衣柜和储物柜之外还有一个塞满了书的书架。   窗前一张宽大的书桌将高低床和单人床分隔两侧。桌上堆满了保温杯、充电器等杂七杂八的东西,还有几个不同型号的保险钩。向宇盘腿坐在下铺,身上那件白色的背心洗得松松垮垮,让他乍看上去像个老头。见来的是周童,他便指着储物柜说:“最下面一格是空的,你先用,把个人贵重物品锁好。”   周童谢过他便蹲在地上整理起来。他哪有什么贵重物品,除了手机就是书。还有那封信,被他夹在了《时间简史》里。   “洗手间没有热水器,要洗澡也是去一楼的公共澡堂。”向宇又拍拍头顶的床沿:“今晚先睡奚队的床吧,明天我叫老何再挪一张过来。”   周童“嗯”了一声,偷偷环视四周,见对面单人床的床脚扔着一幅蓝色的拳击手套,便猜到那张床应该是涂科的。   被子叠得方方正正码在床头,所有的床单被罩都一样,清一色的军绿,没什么新奇。周童快速收拾好东西,带着刚领到的毛巾下楼去洗澡。回来时向宇已经躺下了,他便顺手熄了灯,用手机打着光,踩着梯子爬上了床。   窗外不知道有什么红色的光在缓慢地闪烁,屋里时亮时暗。周童突然想起奚杨还没回来,便试探着问道:“向队,教导员呢?”   “他有事,今晚不回来。”下铺传来向宇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似乎就快要睡着了。   屋里开了空调。被窝里的温度和那个人一样冰冰冷冷,但没过多久就被周童焐热了。新环境还有些陌生,他舒展身体,裹着被子翻了个身,面对着墙胡思乱想。   红光照进来的时候能看到墙上有块指甲盖大小的凹陷。周童不自觉地用手抠了抠,抠下一点墙皮,凹陷的面积顿时变大了一些。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却不知为何格外忧伤。仔细想想才惊觉世间路只剩自己踽踽独行。走到今天,走到了这里,不知是对是错、是好是坏。一路下来已经跟许多的人告别、走散,如今又有了新的相遇,新的开始。人生仿佛一个圆圈,不断在向起点靠近,如果将来到了尽头,但愿没有轮回,化成粒子消散在茫茫宇宙中就很好。       第7章   北方早晚温差大,微凉的海风吹动浪潮,形成持续而绵长的白噪音,盖过了码头上夜间作业偶尔发出的一两下机械碰撞。   海面如同泼了浓墨一般漆黑。停泊在岸边的几艘消防艇随着海浪此起彼伏,火红的色彩与背景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辆熄了火的勤务车停在高处,车窗下摇,车里人目光比海还要深沉几分,遥望被乌云遮去半边的月亮,捕捉海平面尽头一颗忽明忽暗的光点。   那是灯塔发出的亮光,终年累月不休,为航行的船只指引方向。   如血液如火焰般的红,总是预示着危机与险情,在直观上给予人们警告。人生本是灰白,家庭、事业、友情、爱情......无一不为之增添了数种色彩。但对于干消防的人来说,红色几乎占据了生命的全部,带来的只有恐惧和伤痛,久而久之,会忘记它还有另一层面目,比如热情、比如喜悦。   靠海而居,膝盖的旧伤发作地越来越频繁,时常难以安眠。痛感让他偶尔记起曾经属于自己的那片红,是台上的一束灯光,是舞动的绸带,是面颊上的一抹绯色,是掌声的热烈,也是无比的骄傲和荣誉。   还有心上那一簇早已式微的火苗。   身心如同被海水浸透,习惯了蚀骨的冰冷,即使靠近熊熊大火也无法回暖。然而某一天,一个人的出现仿佛带回了一丝熟悉的温度,只有一丝,却也灼人,他不敢靠得太近。   夜晚与大海抚平了心绪,直到狂躁的警铃声响起,将所有平静打破。   ...   这是周童人生当中第一次被真实的警铃声惊醒。接警中心的语音广播伴随着刺耳的鸣响回荡在整个营区上空,警灯瞬间将黑夜划破,所有人的心跳频率和肾上腺素猛然飙升,犹如离弦之箭般飞奔向集合地点。   进入炎热的夏季,特勤便时常处于备战状态,周童和所有人一样是穿着上衣和长裤入睡的。警铃比新兵连里的集合号更有紧迫感,他从上铺一跃而下,却发现房门大开,下铺空空如也,向副队长早已冲出门去。   二楼以下即是车库。但夜间出警时人不清醒,容易发生事故,因此近几年已经不再提倡使用直通滑杆。周童跟随其他队员快而有序地奔至一楼,找到了张思琦,在他的帮助下手忙脚乱地穿起了灭火防护服。   眨眼不过40秒的功夫,两个灭火中队、一个救援中队在向宇的指挥下纷纷登上了消防车和运兵车。武炜钻进云梯车的乘员室,后面周童立刻跟上,不料一只脚才刚踩稳,身体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背后猛地一拉,瞬间从梯架上跌了下来。   云梯车拉响警报,下一秒就紧随前车开出了车库。还处在受惊状态、不明所以的周童连拖拽他的人是谁都没看清就被塞进了勤务车的后座。等车开出营区,借着路灯的照明定睛一看,前排赫然坐着两个人,两个不知是何时、从何处赶回来的,身穿战斗服的人。   对讲机“滋啦”声不断,奚杨一边开车一边向坐在副驾驶的涂科陈述警情。根据中心提供的消息,失火地点是位于城南的一间服装批发商城,背后即是成衣加工厂,西邻环城公路,南侧有一座正在建造施工中的写字楼。   火情发生在二十分钟前,现场已有辖区和邻近共三个消防中队在执行扑救,但由于临时摊位和施工搭建占用了周边通道,消防车无法近距离操作,灭火效果达不到预期,加上建筑老化,大量服装、针织品、化纤品等易燃物导致火势正以极快的速度向上及一旁蔓延,急需增援。   涂科面无表情地听完,非常不满道:“奚队,你是不是该去给接警中心解释一下‘直属’这两个字的意思?市特勤不能去吗?”   奚杨默不作声,半晌才答:“一样的。我们近些。”   “放屁。”涂科手肘搭在车窗边,磨着牙说:“用屁股也能猜到是讲旭那只老狗干的。”   奚杨:“......”   “涂队,教导员,我......”   不出声差点被遗忘了。一头雾水的周童刚开口就被打断,奚杨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头也不回地对他说:“一会儿跟着涂队,不准乱跑,不要擅自违抗命令。”   话鲠在嘴边,周童只能应道:“是......”   尽管内心疑惑重重,还有些许不甘,但周童还是默默服从了安排。勤务车闪着警灯疾驰在深夜的马路上,头脑被窗外不断灌进的风吹得逐渐清晰,毕竟了解、看过和实际操作是两回事,新兵连也只是普通的内卫武警连队,在没有经过任何相关训练、不具备战斗条件的情况下,不让他进入火场不仅是对他本人负责,也是对其他战士的生命安全负责。   失火建筑不高,但在距离还有一公里时已经能看见楼顶冒出的滚滚浓烟。特勤的车跟前序抵达的队伍一样也被挡在了外面,下车后涂科带队快步穿过乱糟糟的施工区域抵达火场外围,第一时间接过了现场指挥权,听辖区中队长和工厂负责人报告火情。   站在警戒线外已经能感受到一股股热浪扑面而来。原本清凉的夜晚,所有人还未进入火场就已汗流浃背。周童紧跟在涂科身后,四处张望着寻找闻阅的身影,但现场穿着防护服戴着头盔跑动的人太多,一时难以分辨,只能焦躁不安地观望,默默祈祷同样没有经验的他被留在了营区。   描述完失火单位的基本构造和消防设施情况后,中队长接着说:“里面货架实在太多了,火已经形成立体,爆炸两次,能动作的防火门只有一半。四楼以上有明火,框架结构,已经烧到后面的厂房了。还好人不多,值班的、加班的工人加起来搜救出三十来个,周边已经疏散完毕,排烟口也开了。市政调了铲车和自卸车过来拆除搭建,马上就到。”   涂科看了看时间对他说:“把前期内攻人员全部撤出。”跟着又指挥向宇:“特勤上,把西面和南侧防守住,用水炮冷却承重构件,不能再往写字楼烧了。”   “搜救小组情况怎么样?”奚杨在一旁问道。   “进去了三组,刚出来,确认内部已经没有被困群众了。”中队长如实说道:“但是我们的人少了两个,都在六楼。”   奚杨扭头喊来张思琦:“带四个人,调好对讲。”   “收到!”张思琦立刻带领队员奔向消防车器材箱,十几秒就配齐物品进入了战斗状态。奚杨又对涂科说:“等不了清障了。给我两支水枪掩护,我从楼梯上。”   “嗯。”涂科朝向宇点头,示意他去做准备,接着再看奚杨:“我给你十分钟。这楼顶不住了,不排除内部有增建,小心轰燃。”   “知道了。”奚杨应道,接着就要转身离开,涂科突然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低声对他说:“记住,干预小组的必要性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证明,不要勉强。有我在,没人敢说你一个不字。”   那一刻,紧绷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笑容。不,那不能称之为笑,只是飞快地牵动了一下嘴角,紧接着就被负压面罩盖住,没了表情。   周童以为自己看错了。   看着奚杨带领队员步履坚定地跨过火线走进火场,周童内心涌起一股说不出的酸涩。周熠也曾是这样吧,无数次背向牵挂他的人负重前行,突然有一天就再也没有回来。   ...   火场撤离不能仅限于原路进出,向宇安排几人分别守在正面和南侧,确保两个出入口的通畅,一分钟后,干预小组成员进入商城,开始沿着消防通道向上行进。   供电已经中断。四楼以下未被大火波及,勉强可以通行。五楼开始能见度降低,整个楼梯间充斥浓烟,伸手不见五指,并且到处都堆着货物,阻碍重重,前行变得十分困难。   绕过一个拐角摸索至六楼,呼救器的高分贝响声越来越清晰。头顶灯光照到防护服上的反光条,一名腿部受伤的消防员倒在无法完全关闭的防火门前,只戴着头盔、面罩和空气瓶不见踪影。   武炜第一时间上前检查脉搏与呼吸:“还有!”   快速固定伤处后,昏迷的消防员戴上了呼吸面罩,被武炜和另一名队员背下了楼。防火门已经微微变形,火舌不断从门缝里向外舔舐,张思琦用消防斧将门彻底撬开,高温瞬间裹挟着烈焰扑了出来。   火势比想象的还要猛烈,内部温度至少在六百以上。部分暴露在外的钢桁架已经明显开始削弱、伸长,这意味着天花板随时可能坍塌。呼救器的声音清晰可闻。面前几处明火被堵威用手持灭火器扑灭,开辟出一条通道,三人依次进入,终于看到不远处有红色的光点在烟雾与火光中闪烁。   另一名消防员被困在一间尚有实体墙分隔的商铺里,距离消防通道七、八米远。倒下的货架和燃烧的货品将他阻挡,面罩已经破损,身体被电缆电线重重缠绕,一旁扔着两个空的气瓶。   三人合力扑火,搬开货架将人拖出。就在这时,头顶传来一阵建筑材料断裂的声音,张思琦立刻大声喊道:“快走!要塌了!!”   话音刚落,只听“轰”地一声,面前所有的可燃物品同时起火,包括先前并未燃烧的和刚刚才被扑灭的,都重新窜起了火苗,瞬间将没来得及撤离的三人包围其中。   与此同时,头顶早已无法承受荷载的天花板一块接一块坠落,扬起的大量尘土与浓烟一起,将视线彻底模糊。   ...   十分钟前所未有地漫长。商城外围的临时摊位和货物堆垛已经清除完毕,高喷消防车陆续进入,水炮再次做好了准备,就等干预小组安全撤出后集中将大火扑灭。   每个人都听到了那声巨响。   同一时间,背着伤员的武炜出现在了南侧入口。哪怕没有经验,周童也知道轰燃的原理和危险性,顾不上管什么命令不命令,当即飞奔过去高声问道:“教导员呢?!”   武炜气喘吁吁,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见涂科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一把推开周童,揪住他的衣领又问了一遍:“奚杨呢?”   “在后面......堵威和张思琦......还有一个伤员......”   涂科的脸阴沉地吓人,头也不回地对周童说:“叫向队搭云梯准备强攻,去拿空呼和热成像仪给我。”   向宇已经跑过来了,一听这话连忙阻止道:“增援就快到了!你不能进去!现场还要靠你指挥!要去我去!”   周童从来没有这么痛恨过自己的无能。学习好能怎样,当了兵又怎样。早知道有一天会站在这里,他宁愿当初追随周舰的人是自己,努力活下来,努力去挽救战友的生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什么都不会、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等着,等一个也许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又一次。为什么......怎么可以!   ...   “教导员!!思琦”   包括向宇在内的所有人同时奔向正门,每一声脚步都像踏在心口一样钝痛。   “还他妈有我!”浑身没有一处干净的堵威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扒掉面罩摘下头盔,露出被熏得漆黑的脸朝冲上来围住他们的人抱怨道:“给我一瓶水啊!”   防火服有几处边角已经碳化,一张清秀的脸上沾满了污泥。奚杨将伤员交给医生,又查看了张思琦的状态,目送两台担架上了救护车,对一旁黑着脸的涂科说:“别瞪了,就超了两分钟,该罚罚。”   涂科半天不说话,看他掩饰到极致的惊慌,过了好久才哼笑一声道:“我看你是欠收拾,等着讲老狗找你麻烦吧。”   看他走远,奚杨重重叹出一口气,揉乱自己一头汗湿的短发,无奈心说没进去之前还打包票要保我呢,怎么生死走一遭出来就变了?   再看堵威,已经被队友用瓶装水从头到脚淋了个湿透。   商城和工厂几乎烧毁,好在火势得到了控制,没有波及旁边的写字楼,就算打了胜仗。   救援暂时结束,灭火还在进行,二期攻坚人员撤出,支队调来的后援再次补上,剩下的就是内外梯次同时进攻,消灭零星残火。但奚杨不打算休息,一面想着该抽空把这次逃生案例整理出来编进教材,一面迈开步子要往临时指挥处去,一转身却撞上一道滚烫的视线,隔着人烟,隔着喧嚣,隔着风声、水声和飘飞的灰烬,将他连同他身后的烈火和废墟一起定格。   那是泪光吗?还是幻觉。为何似曾相识,又比记忆中的还要强烈。       第8章   从背着伤员、拖着张思琦带着堵威一起出现在商城正门入口时,那道目光就像长在了他的身上,紧紧追随,不敢有一刻停歇,好像一不小心一眨眼,他就会再次消失不见。   所有人都沉浸在悲喜交加之中,恨不能立刻听他亲口讲述刚刚经历过的危难,又绞尽脑汁花招百出要逗他开心,试图让他忘记那濒临深渊的记忆,就像涂科,明明急红了眼却不肯透露一丝担忧之情,仿佛那会否定、伤害他的能力和自尊,是不该赋予一个浴火归来之人的情感。   只有周童,眼里的恐惧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奔涌席卷着击垮防线涌进胸膛,将干涸的心泡胀得酸涩发软。   于是忍不住迎着目光走向他,无视横穿而过的人和地上横七竖八的阻碍,暂时放下维持了太久的理智,放任自己踩在失控的边缘。   脸颊因高温的炙烤而滚烫发红,沉重的隔热靴让迈出的每一步都异常艰难,但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停顿,也不忘将掌心的汗渍和污泥在身侧偷偷一抹,到了跟前却只淡淡一句,路过一般无心又无意,仿佛不是为他而来。   “别站在这里,回车”   像初见时的握手一样,周童不错眼珠地看着奚杨走近,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突然敞开胸怀,给了他一个意外的拥抱,姿势和力度如同某种年幼而莽撞的兽类,默不作声地伏在他肩头,好像下一秒就会向他摇尾乞怜。   “哥......”   浅浅的目光一滞,眉头拧起又舒展,反复几次,张开的双唇顿时再吐不出半个字来。心跳陡然加速,甚至比刚刚死里逃生时还要剧烈许多,只有大脑短暂地空白,一时思考不出任何自救的办法。   身旁纷乱嘈杂,脚步匆匆,他却抱得这样天经地义、旁若无人。少时,奚杨抬起那只擦净的手轻拍几下周童后背,用只有他才能听清的音量安抚道:“没事。”   别害怕。我会回来。   心里泛着复杂、无奈又矛盾的情绪,不由地暗暗苦笑一声,这是怎么了?为何每每与他对视,彼此都像是在看另外一个人。   年轻而充满生命力的心跳,胸膛结实火热。这世上哪有不扑火的飞蛾,躲在阴暗里太久,怎么会不渴望光明与温暖。   ...   大火在凌晨时分被彻底扑灭。起火原因初步判断是电路老化,加上消防设施不健全,值班人员企图逃避处罚,没有第一时间报警,而是选择自行灭火,直到火势无法控制,延误了扑救时间,最终酿成悲剧。   周童并非真的看了一夜。后来他也奔走在消防车之间,帮忙扛水带、搬空呼,给一批又一批冲进去再出来的消防员们拆卸装备,搀扶伤员,但始终处在奚杨视线范围内,但凡离远一点点,就一定会被发现,继而被喊回。   收队时张思琦不在,周童便跟随武炜几人上了云梯车。车窗外晨光熹微,刚刚支起的早点摊子沿路可见。折腾了一夜的小伙子们没几句话的功夫就靠在一起一个接一个地睡着了,只有周童还很精神,瞪着眼睛盯着驾驶员开车,脑子里一片混乱就在几个小时前,根本没进火场的他却不知为何头脑四肢一起发热,鲁莽地拥抱了他的上级,他的教导员。   僭越、冒犯、失礼什么的都顾不上想,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的也记不清了,唯一深刻的感受,是怀里人除了脸红得厉害,身体的其他部位都很冰凉。一个刚从火场走出的人,裸露在外的手臂、无意间触碰到的耳垂,就连汗水和呼出的气息,都不是该有的温度,不符合基本的人体物理现象。   他是......体寒吗?   一场火灾下来体力消耗巨大,几车人累得东倒西歪,回到营区就集体瘫倒,衣服、鞋子脱得乱七八糟,装备也都扔在地上等着留守中队来检查整理。   食堂煮好了野菜馄饨和鸡丝面。一进门就看见抱着塑料箱的闻阅跟在老方后面给队员们分发汽水,心里顿时踏实不少,身体也开始有了饥饿和疲惫的感觉。   “喂,小阅阅。”周童快步到他身后,吓了他一跳。   闻阅心事重重,一见周童才明显松快下来,塞两支汽水到他怀里,满脸什么也不知道什么都无所谓:“出警去了?怎么样?”   “不怎么样。”周童拧开橘子味儿的汽水猛灌几口,体内的燥热随着一个嗝被释放出来。“想让姚叔叔把你弄走,做个文职,要么去当个文艺兵?也不浪费你的才艺。”   闻阅瞪他一眼,伸手向他要另一支汽水:“不喝还回来。两下就让你焐热了,别人还怎么喝。”   周童不给,想了想又趁他不注意把汽水丢回箱子里,换了支冰凉的,扭头张望一圈儿,没见到人,于是问一旁埋头吃第三碗面的堵威:“教导员他们去哪了?”   堵威身上的衣服湿了干、干了又湿,泛出一层层白渍,手臂酸痛得使不上力,一筷子面吃得哆哆嗦嗦:“应该去医院看思琦了。”   闻阅发完汽水也端了碗馄饨跟他们坐在一起,听到医院二字便问:“怎么回事?严重吗?”   回来的路上周童忍着没问,这会儿便赶紧盯着堵威,等他把嘴里的面吞下去。   “不知道,被隔断砸了,还好没砸到头,不过伤筋动骨怎么也得养个十天半月的。”堵威眼神闪烁,又对周童说:“这几天你可以先睡他的床,不用在涂大爷那儿挤了。”   碗端在手里喝着汤,眼皮都在打架。周童没忍心追问下去,转而看向同样在犯困的闻阅:“你没睡?”   闻阅嘴里叼着筷子,松开手揉揉酸涩的眼睛:“没。警铃响我就起来了,但是班长没让我去。干着急也睡不着,就帮方叔打打下手,他说你们回来肯定饿坏了。”   “想赶紧开始训练......”闻阅垂眸看着碗里的汤水,声如蚊吟。“还什么都不会......”   周童比闻阅更急,却沉稳安慰着他:“回去好好睡一觉,有你练的,别急。”   ...   整夜作战结束后,三个中队的战士都狠狠睡了一觉,直到第三天才恢复训练。周童收了东西回宿舍,倒在张思琦的床上一头睡了过去。中途不知是几点也不知是日是夜,仿佛有人来过,脚步轻轻,在门外询问几声便离开,留下一丝洗不净的气味,让他在梦里回到了浓烟滚滚的火场。   彼时烈焰还未熄灭,仍在疯狂叫嚣,但这一回他不再置身事外,而是扛起水枪跟战友们一同飞身跃入,拼命追赶着前方那个模糊不清又难以超越的身影。   火灾过后第三天,省消防总队防火处的一间办公室里,堵威身着常服正襟危坐,面对包括讲旭和姚宏伟在内的一众领导有问有答,丝毫不惧。   “......原路走不了了,奚队看过疏散图,知道隔壁有间员工餐厅,带我们用餐桌作掩护爬到厨房,里面有扇窗户,外面是食梯井,我们就是从那滑下去的。”   姚宏伟面露几分欣慰。讲旭摘下眼镜问他:“营救前你们没有确认过被困人员的生命体征吗?”   堵威眉头一紧,不假思索道:“当时已经发生轰燃和坍塌了!如果再多停留半秒钟,我们都出不来。之前救的那个有确认过的!”   讲旭对他的态度不甚满意,闻言便打发他离开:“行了,你出去吧,叫奚队进来。”   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奚杨双手插兜立于窗边,看着随风轻摆的五角枫叶,回忆起昨晚在队员宿舍里看到的一幕。   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   空调那么凉他却光着膀子,被子蹬掉了半截,长腿委屈地支出来悬在床边,看上去跟所有十九岁的男孩子一样大大咧咧无拘无束,面容却有几分焦灼不安,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魇住了。   傍晚的残阳落在沉睡的侧脸,雕刻一般,半明半暗。   是梦到了什么?   “教导员......”   收起思绪转过身,见到一脸犹疑、似难开口的堵威,奚杨整理本就一丝不苟的仪容,拍拍他的肩:“没事。”   说罢便推门而入,昂首挺胸稳步行至桌前敬礼。讲旭端着架子,微微颔首示意,待他坐下便略过开场白直奔主题:“知道那两名战士的情况吗?一个到现在还没醒,一个已经死亡多时。”   眼中黯淡无光,奚杨点头:“知道。”   “为了救一个已经牺牲的战士,差点害你的队员也赔上性命?这就是干预小组的行动目的?”   摆在腿上的双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指尖嵌入掌心。   “我来不及确认。他身边有两个空气瓶,所以我判断他跟之前那名消防员共享过呼吸器,认为他也是有救的。”   “共呼吸法是你向支队建议普及的吧?”讲旭一改先前的平和,突然声色俱厉道:“如果其中一个没有把呼吸器摘掉,也许还不至于这么严重!”   “他做的没有错。”即使感到心痛,奚杨还是心平气和地解释道:“一般情况下是不建议消防员之间分享空气的,但如果遇到被严重缠绕、无法移动的情况,共呼吸法是逃生的最后一线希望。我希望他们都能活下来。”   讲旭最不喜欢他的一点就是永远不温不火。“什么话都让你说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懂什么牺牲?一个个都是理想主义者......”   姚宏伟抱臂沉思,其余人也都屏息凝神,等着看讲旭发难。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哐”地推开,一个高大的身影一阵风般呼啸而入,顶着数道惊讶的目光挡在奚杨身前,将对面那人剩了一半的话生生堵了回去。   “谁允许你不经过我同意就叫走我的人了?”涂科双臂撑在办公桌上,俯身将讲旭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横眉怒目直逼他的双眼,质问道:“什么时候把自己的空气瓶让给队友也是错了?这不是你们一向推崇的舍己为人、无私奉献吗?找茬也找得有点水平好吗?”   讲旭脸色阴沉,咬肌浮动,像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他手里一般怒而不发。   “涂科!”一旁的姚宏伟低喝一声,语气严肃却不严厉。“你是军人!注意纪律!”   “不好意思,散漫惯了,忘了这是讲总的地盘。”涂科收起厉色,换上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转头问奚杨:“汇报完了吗?你救的两个人,一个确实在出来前就牺牲了,但如果没有另一瓶空气,他躲不到也撑不到你去就会被烧成灰。他的家属在队里等着感谢你背出他的遗体,没别的事情就赶紧跟我回。”   众目睽睽之下,涂科大摇大摆将人带走。姚宏伟追出两步喊住奚杨:“周童学习成绩不错,别叫他落下,非要留在部队就走技术口,总之不能干一线。”   奚杨点头答应。涂科见状凑过来没大没小道:“姚副,太偏心了吧,没见你对我这么好。有你这么托孤的吗?弄到总队来,搞个文职什么的不就完了么。”   “少胡说。”姚宏伟瞥他一眼。“你给我收敛一点。讲队是你的上级,不管你们在家......”   “啊啊啊”涂科幼稚地捂住耳朵。“不听不听,和尚念经。”   姚宏伟:“......”   ...   堵威一下楼就撞见了等在值班室门口的周童,顿时好奇道:“你怎么来了?”   “我书落涂队宿舍了,回去找的时候正好碰到,他叫我帮他开车。”周童朝他身后张望。“他们人呢?”   堵威正要回答,一个佩戴技术领花、抱着一摞文件夹的女孩儿路过两人身旁,驻足打量着周童,朝他试探道:“周......熠?”   猝不及防听到这两个字,周童心中一惊,但女孩儿没等他回应便看出了不同,尴尬一笑道:“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说罢转身就走,边走边闷头自语:“想什么呢......”   看她离开的背影,那封奇怪的遗书同时浮现眼前。周童来不及细想便连忙喊住她:“等等。”   女孩儿脚步一顿,回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你跟周熠?你是谁?”毫无准备的周童一时有些词不达意。察觉到自己言辞失礼,他便赶紧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周童,是周熠的弟弟。”   又补充:“亲弟弟。”   “啊!”女孩儿恍然大悟又吃惊不已。“难怪这么像,我以为自己眼花了......”   弟弟跟哥哥一样高大帅气,还多了几分开朗和阳光。女孩儿白皙的脸因按捺不住的激动而泛着红晕,不自觉地抱紧了怀里的文件夹:“我以前在崇怀消防支队宣传科工作,周熠他......”   说到这她突然回过神来,甜美的笑容渐渐淡去,避开对面热切的目光看向别处,喃喃道:“是个特别好的人啊......”       第9章   一个特别好的人。   这是周童第一次听到别人对周熠这样的评价。   小时候,无论是街坊邻居还是姚宏伟那帮战友,周熠留给他们的印象都是“很懂事很能干”和“心思很重”、“跟老周一个样”之类,很少有人如此直白地夸他是个很好的孩子。   他不好吗?他很好。学习成绩不算突出但一直保持中上,照顾起奶奶、弟弟也是任劳任怨,只是不爱说笑也不怎么与人亲近,少年老成,还带着不少周舰灌输的陈旧观念,并且非常执拗,但谁都说老周是白捡了个孝子,比娶个老婆还划算。   很多事情周童都已记不清了。   记不清嘴唇冻得青紫、手脚被浸泡得发白起皱、口鼻和胸腔呛进水的窒息感,记不清眼睁睁看着父母被大水冲走却无能为力,自己也濒临死亡的绝望和无助,以及被人用结实的手臂从水里捞出、扛上肩膀的那一刻,大片涌入视线的迷彩色,然而对周熠来说,这些既是挥之不去的阴影也是重获新生的起点。从那时候起,他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好孩子”,他迫切地希望自己快点长大,急着成为一个手臂和胸膛都结实有力的,有资格穿上那身迷彩服的有用之人。   甚至急着用生命去证明他可以做到。   “你跟我哥很熟吗?”周童追问道。若不是考虑对方是个女的,他恨不得开门见山地问她,你有没有跟周熠谈过恋爱。   “还行。”女孩儿果然被他问得有些不适,但仍然耐心解释道:“以前经常跟他们中队一起去各个单位做消防安全教育和普法。他挺有耐心的,对战友也特别好,有一次......”   “周童。”   一声温和的呼唤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回头一看,奚杨和涂科正并肩从楼梯下来,见周童一脸殷切,跟旁边的女孩儿似乎很热络的样子,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奚杨哥!”不等周童反应,女孩儿倒先一步雀跃着朝奚杨打招呼,又指着周童:“他是周......”   “我知道。”   奚杨的神情如封冻的湖面一般波澜不惊,无视女孩甩动的马尾和热情,反而看向一旁的堵威,淡淡道:“走了。”   女孩儿碰了钉子也没太在意,仿佛早已习惯他的冷漠,对着他的背影吐舌做了个鬼脸。周童还想多聊,又不得不离开,情急之下只好对她说:“可以给我留个电话吗?你说,我能记住。”   女孩儿飞快报出一串数字:“微信也是这个号码。”   “周童!”   奚杨回头,脸色明显不悦,音量也比往常高了几分。涂科挑着眉在一旁打岔:“淡定,奚队。年轻人嘛,才十九岁,理解一下。是吧堵威?”   “啊?”不在一个频道的堵威突然被领导点名,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涂科无语地看着他。“学着点儿。怎么人家一来就有收获,你来了多少回,看到什么了?”   堵威一直在思考别的事情,没留意周童跟那女孩儿聊天的内容,也没明白涂科的意思,被问便想当然地回答:“看到下半年的训练任务部署和指导方针了,办公楼的消防疏散分布也记熟了!”   涂科:“......”谁给了你满满的自信。   要到号码转身就跑,跑出两步才想起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但没时间问了。从办公楼到停车场的一路奚杨都没再说话,周童跟在后面莫名心虚,只有涂科有事没事地调侃堵威两句,明明人家什么错误也没犯。   周童车开得挺稳当。涂科很满意,路上问他:“干脆让你去驾驶班怎么样?”   周童谦虚道:“谢谢涂队,我还是想留在干预小组。”   “嗯?”涂科略感诧异。毕竟很多新兵下到消防连,第一梦想就是开消防车,威风凛凛还安全。   “干预小组多没劲。你看你们教导员,首当其冲比谁都用心,还不是吃力不讨好。你不懂,当驾驶员好啊,平时出去加个油跑个腿,还能顺便干点自己的事情,比如跟女朋友约个会。”   说完又伸长脖子从镜子里往后瞧:“是吧,堵威?”   堵威:“啊?”   涂科:“......”这车里还能有跟我脑波一致的吗?   周童笑过之后再次婉拒:“谢谢涂队。如果组织需要,我一定服从,但我的个人意愿还是上一线。你跟教导员,向队跟大家,还有我爸、我哥,都是我的榜样,我会努力向你们看齐的。”   涂科,整个武警消防系统从总队到下辖中队,出了名难打交道的一个人。要么冷酷无情,要么没个正型,别人说得稍不如他意,立刻开启嘲讽挖苦鄙视三连。自己不好好接受思想教育,还见不得别人来这一套,什么喊口号走形式的表态,在他这儿全是狗屁。   但听到周童这番话他却没有马上反讥。   哪个十九岁的少年不热血,又不是讲旭那种在官场上如鱼得水的老油条,满嘴假大空。周童字字句句都透着朴实和真诚,一张脸看着比涂科八岁那年说自己将来要当司令还认真。   谁会忍心讥笑一个孩子的梦想。   周童也没盼着说完能受到什么肯定和表扬,但车里一下安静得只剩发动机转速和换挡的声音,还是有些尴尬。这时堵威突然问:“思琦还能回来吗?”   轰燃发生时堵威慌了手脚,如果不是张思琦奋不顾身替他挡住坠落的隔断,现在躺在医院的应该是他。当时形势危急,每个人的反应和行为都出于本能,出于日复一日训练出来的肌肉记忆,也没功夫多想,但平静下来之后,恐惧、自责、焦虑等负面情绪就全都冒了出来,让他心里很不好受。   一线消防员永远都只处于两种生存状态战斗和准备战斗,哪怕是休息日也不例外。严酷的战场环境极易引发心理危机,处理不当会使生理、情绪、认知和行为都受到影响,程度远远大于身体上受到的伤害。一直沉默不语的奚杨终于开口道:“要看恢复情况。你想去看看他吗?”   “嗯......”堵威回答得犹犹豫豫。   “去吧。下个周末大爷给你批假。”奚杨难得打了个趣,车里的气氛瞬间缓和。坐在前排专心玩手机的涂科立马会意,表示赞同:“去。你、我。”他停顿片刻,看了眼周童和奚杨,默数几个数。“就我们四个吧,一起去,正好凑一局排位。”   “我不去。”奚杨立刻拒绝。“这个月的考核评定报告还没做完。”   “教导员公然违抗上级命令,传出去我也别在北临混了。”涂科故作不满。“我请不动你,总有人请得动你吧。上面要求我们人性化管理,适当娱乐劳逸结合,奚队老是待在办公室里,有损身心健康,怎么起表率作用。”   堵威也跟着附和:“去吧教导员,有你在我心里还踏实点......”   又没声音了。周童忍不住从后视镜中观察着奚杨。   正午时分日头正烈,阳光洒在他蓬松的发顶和半边隽秀的脸庞,晒得他微微眯起了眼。金灿灿的光晕让他的轮廓比平常更加柔和,瞳孔浅而透亮,偶尔抿嘴时唇色变得苍白,松开后血液又重新一点一点地蔓延,直到双唇恢复红润。   车窗外是倾城的日光。金色与血色之间,是第三种绝色。   …   回到队里正好赶上吃午饭。什么等着致谢的家属,影子也没见到一个。下了车涂科就自顾自地走了,奚杨喊住周童:“吃完饭来办公室找我。”   食堂里没见着闻阅,一问才知道他上午训练时受了点伤,人在医务处。周童狼吞虎咽把饭扒干净,留下香蕉和酸奶揣进口袋,收好盘子匆匆忙忙往办公楼里跑,一进医务室果然见到膝盖缠着纱布的闻阅,脸色煞白,穿着湿透的汗衫和训练短裤,正吃力地弯着腰往脚上套鞋子。   “怎么搞的?”周童走向他,掏出口袋里的东西扔进他怀里,催他快吃,自己蹲在床边帮他穿鞋。“饿没?先垫点儿。”   “上午跑了5000米,还做了消防铁人训练,太难了,我有点跟不上,后来爬拉梯的时候头一晕就摔下来了。”闻阅扒了香蕉皮咬一大口,边嚼边咕咕哝哝:“不要紧,防护服厚着呢,就擦破点皮。”   “中暑了吧?”周童瞥一眼他膝盖上的伤,系好鞋带站起来,又见他拿香蕉的手背上贴着胶布。“输液了?”   “啊,葡萄糖。”闻阅连忙换了只手。“向老师要求的。没那么严重,这下该被人笑话了。”   小少爷还是脸皮薄要面子,但自己选的路,别人想劝也没法劝,周童笑着说:“这就喊上向队的外号了?渗透得够快啊。”   “不会笑话你的。”见他要下床,周童伸手去扶却被他推开,只能由着他硬撑:“从来没练过,一上来强度就这么大,换谁都受不了。走吧,再晚酸豆角肉沫可就没了,我走的时候叶征都添第三回菜了。”   叶征也是干预小组的成员之一。闻阅一听,急忙往外蹦了两步,又回头喊周童:“快快快,背我一下,负重冲刺。”   ...   周童搞不懂闻阅一个江边人为什么这么热衷吃酸辣。午饭过后是休息时间,下午还有业务理论学习,周童把闻阅送到宿舍又赶回办公楼,找到奚杨的办公室,确认衣服下摆已经掖好之后,挺起胸膛做了个深呼吸:“报告!”   奚杨正写着总结,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请进。”   周童推开虚掩的门阔步来到桌前,这回终于没忘,先正正规规敬了个礼。   “坐吧。”奚杨停下手里的工作转向周童:“找你来是想跟你聊聊,入伍以后有什么想法?打算继续考文凭吗?”   奚杨跟涂科的气质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涂科不着调,但光看硬件就足以震慑住人,更不用提他本身的能力和资历,所以大家都怕他。奚杨倒很温和,语气什么时候都平平淡淡,却也柔中带刚、不怒自威。   周童一边想象他发起火的样子,一边老老实实回答:“我还没想好。”   教导员坐得笔直端正,十指交叠于身前,淡淡道:“我看过你的成绩,半途而废可惜了。你可以申请参加原学校的函授,或者自学专业课程,国家会补贴学费。”   “嗯,来之前我看过政策。”周童点点头。“不过我想再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奚杨微微蹙眉。   想试试考军校。   周童没好意思说出口。   “就......挺想做消防员的。”   奚杨不自觉地抿唇,沉吟片刻:“这里不仅是特勤,也是为培养骨干专设的训练机构,会根据每个人的情况合理利用分配。像你这样的高材生,应该做些理论实验研究,发挥物理方面的特长,不一定要在前线,一样是为消防事业发光发热。”   周童品味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突然有点疑惑。教导员这是……在对我进行思想动员?还是劝退?   “物理......”他垂眸想了想。“物理灭火......也就是那几种原理,冷却、窒息、抑制......没什么特别的啊。”   奚杨从桌上的一摞书里挑出两本递给周童:“消防不只是体力工作,很大程度要依附严密的作战方案和理论知识,还有科学,有很多值得研究的地方。”   周童低头看手里的两本书,一本《消防训练专业实验》,一本《材料燃烧性能分析》,顿时眼睛一亮,扔下前一本举起后一本,激动地忘了形:“教导员!这个,这个是闻阅的专业!让他来搞研究啊!”   奚杨:“......”   窗外正巧响起了午休结束的集合铃。奚杨揉了揉眉心,无奈道:“先去训练吧,回头再说。”   周童起身把椅子摆回原样,刚要转身离开又被教导员喊住。   “帮我留意一下堵威,发现什么不对劲,及时告诉我。”       第10章   “留意他?”周童不太明白。   “是的。”奚杨短暂考虑之后决定向他说明:“我担心他有应激反应,把张思琦受伤的原因归咎在自己身上。”   “如果他表现得悲观、沮丧、紧张、烦躁,或者过度敏感,我希望你能对他进行一些支持性的干预,并第一时间告诉我,毕竟我没有办法一直跟他待在一起。”   “好的......”周童大概了解了他的意思,又问:“支持性的干预是?鼓励?”   “包括鼓励,更重要的是转变他对这件事情的认识。”奚杨看了眼手腕上的表,加快了语速:“让张思琦受伤的不是他,是灾难本身。”   周童点点头,习惯性地思考:“我懂了,灾难发生的偶然性和必然性,或者说任何公式都无法在开始时计算出结果,如果张思琦没有受伤,我们有很大概率会看到骰子的另一面。”   “这个思路也没错。”奚杨突然笑了。“但不要试着去跟他讨论量子力学和爱因斯坦,我怕他会更焦虑。”   “哦。”周童下意识以为自己表现得很不谦虚,有卖弄的嫌疑,顿时感到有些窘迫,手心出了汗,嘴角却不自觉地上扬。   原来教导员笑起来是这样的。   冷淡的面容突然有了生气,眼尾和唇线的弧度很温柔,还藏着一丝俏皮,与那身严肃的制服搭配一起,反差强烈。看得出是发自内心的,尽管很克制,但还是很不小心地迷人。   “现在明白了?”奚杨靠回椅背,抱起双臂看着周童:“明白了就快去吧,别迟到。”   …   计算机室跟办公室在同一层,小跑过去只用了不到一分钟。下午的理论课是个人自学和小组研讨形式,闻阅跟同宿舍的队友坐在一起,周童朝他挥了下手就直奔后排找到堵威,一屁股坐下来明知故问道:“今天学什么?”   堵威正对着课本发呆,眼神有些呆滞,半晌才回过神,把书一推:“火场供水基本常识。”   “消防车压力H等于......标高差加水带压力损失……加......水枪喷嘴压力损失......”周童捧着课本,一个字一个字念得又慢又别扭,念完后愁眉苦脸地问堵威:“这是什么意思啊?怎么算?”   堵威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是大学生我是大学生?”   “我是会算,但是加上这些专业名词我一下有点混乱啊。”周童理所当然地说:“你给我讲讲吧。”   堵威将信将疑,扯过一张纸边画图边给他讲解。   “标高差是水枪和水源的高度差,这个具体要看失火楼层的高度。水带压力损失就是射出的水柱长度,麻质水带和胶质的不太一样,这个也会考的,你记一下。水枪喷嘴压力一般按27米算......”   “这样,有效射程和水量用S和Q代入公式计算。”堵威放下笔,问正在啃书角的周童:“明白了吧?”   周童不住地点头:“明白了。你好厉害。”   “......”堵威表情不太自然。“这有什么,这都是基础。思琦才厉害,理论和技术每次都考第一。”   “那以后我就跟你们俩混了。”周童朝他讪笑。“搞个三人学习小组怎么样?”   “行啊......”堵威似乎有了一丝隐隐的期待,但情绪又很快低落下去:“只要他还能......”   “我肯定不拖你们后腿。”周童抢着说:“不然就太对不起我爸和我哥了。”   “他们......”堵威想问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肯定很难过吧?怎么还有勇气做消防员......”   “嗯,难过,不知道怎么形容的难过,哭也哭不出来。”周童坦白道,继而释然一笑:“但这个世界总是不断有人死去,只是他们的方式更壮烈一些。很多事情再怎么避免也会发生,也许下一个不是你就是我,我们应该正视。”   周童又说:“灾难并不只带来悲伤和痛苦,还有重塑和希望。我还活着就是他们的希望。”   堵威呆呆地看着周童。   “不是我们成为了消防员,而是这个世界之所以有消防员,是因为我们的存在。”   “......好复杂。”堵威收回目光,重新埋头对着摊开的课本。“快看书吧,向老师来了。”   周童扭头看了一眼正在课桌间踱步的向宇,果然一副班主任巡视的模样。他琢磨着自己刚才那番话,准备得不够充分,前言不搭后语的,也不知道表达得够不够清晰,突然又听堵威小声问:“那个,你去的吧?”   他指的是去医院看张思琦,周童想起来了:“去啊,涂大爷都说了,应该不会变卦吧。”   “嗯,你同学,叫什么来着?他王者打得好吗?我记得他说他打gank位。”堵威又问。   “闻阅。”周童不明白他问这个干什么,想了想说:“挺厉害的,段位很高。”   “那你问问大爷,要不要带上他一起。教导员打得实在是......”   “......”周童揉了揉鼻子。“不好吧,我们俩才刚来,一来就占用别人的外出名额,他能同意么?”   堵威却冲他神秘一笑:“你试试不就知道了。”   ...   周童离开后,奚杨重新回到电脑前,对着写了一半的总结敲一行删一行,怎么都理不通顺。   他刚刚冒了一个险,让一个什么都还没有经历过的毛头小子去对一个老兵进行心理干预,可能出现的后果也许会使问题变得更复杂更严重。但同时他又抱着一丝侥幸,周童对待事物的看法和理解、面对过去的坦然和勇气都让他侧目,如果没有强大的内心和乐观的态度,当众说出自己最悲痛的经历无异于撕开了好不容易才愈合的伤口,常人很难做到,包括他自己。   进行支持性心理干预需要干预者有很专业的沟通技巧,话语要自然大方、真诚朴实,热情而不轻佻,严肃而不教条,并且给予对方一些适当的心理陪护。涂科打游戏的提议看似儿戏,却是在刻意制造轻松的氛围,用熟悉的方式跟堵威相处,但毕竟是上级,堵威面对他们时总会有些压力。周童不一样,懵懵懂懂新人一个,说错做错都情有可原,更重要的是他对这份职业还抱着最纯真的初心,很多话他能坦然说出口,涂科和奚杨都未必。   桌上手机振动,奚杨拿起来看,是卓群芳给他的回复。信息里写:“嗯,我明白了,不会乱说的,放心吧。”后面还附了一个[调皮]的表情。   差一点,就差那么一点,他就要对周童说出“在部队要注意影响,作风要端正”这样的话。问卓群芳要电话号码只是为了打听周熠的事情,奚杨不是想不到,而一个小时前,他站在窗边看周童背着闻阅往食堂跑,回忆起他给闻阅盖衣服的举动,在食堂里相视一笑时两人眼中的默契,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乎又加重了一些。   应该感到欣慰啊......善良、热情、重情重义,对谁......都很好......   以上下级的关系去面对周童,用平常心去对待他,从哥哥生前战友的角度出发去关心他、照顾他,听起来都不像是很难办到的事情。奚杨必须,也有义务有责任这么做,对周熠那些难以释怀的感情也绝对不能转移到他的身上。   那不是周熠,奚杨再一次提醒着自己。   “干嘛呢?”涂科一手端着咖啡,一手拎着一兜桃子走进办公室,往奚杨桌上一放,朝他扬起下巴。“尝一个?说是江洲的特产。”   奚杨挑了个小的,拿在手里仔细看:“都洗过了啊?太有心了。”跟着咬了一小口:“真甜。”   涂科坐在他对面,整个人都快从椅子上滑下去了,没骨头似的,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   “这个还不够好?”水蜜桃甜度超标,咬一口汁水直往外淌,奚杨抽了张纸巾擦手。“天天不是咖啡就是水果,到底怎么样才能打动你?”   “我最讨厌喝咖啡。”涂科偏着脑袋,一脸傲娇和嫌弃。“也不喜欢吃桃子。”   “那你倒是跟人家说啊。”奚杨摇摇头。“搞不懂你的脑回路。”   “我已经说了没感觉,不合适,还天天往值班室塞东西,今天终于被我逮着拦在外面了。我倒是想再跟她好好说,结果她放下东西就跑了。”涂科撑着扶手坐起来。“我才搞不懂她的脑回路好吧!”   “真他妈烦......”他脑袋往后一仰,对着天花板抱怨,突然灵光一闪,又眯着眼睛看奚杨:“干脆我说我跟你好了,是一对,让我奶奶死了这条心吧。”   奚杨差点被呛着。   “这样还能气一气讲老狗。”涂科越想越觉得靠谱,“啪”地一掌拍在大腿上。“嗯!就这么办。”   “疯了吗你......”奚杨哭笑不得。“别害我。”   “其实我还挺好奇的,喜欢男人是什么感觉?”涂科又开始慢慢往下滑。“你想过以后没?就这么一直单着,不结婚不生孩子?”   “再说吧。”奚杨看着手里的半个桃。“穿上这身衣服,还想那些干什么。”   “挺好,结了还得离,麻烦。什么爱情不爱情的。”涂科翘起二郎腿,掏出手机翻了几下:“哎,下个月有个消防设备技术交流展,邀请函我转给你,你去吧。”   桃送到嘴边正要继续吃,奚杨手一顿:“又是我?凭什么老让我替你抛头露面,你见不得人还是怎么的?”   “凭你吃了我桃子,凭我是唯一知道你性取向的人。”涂科朝他抖了抖眉毛:“想让我封口就乖乖干活。”   “......”奚杨默默放下手里的桃。行吧,现在又是你的桃了。   ...   下午趁有空,老方跟司务长去农批买了一车西瓜。太阳落山,训练结束,吃过晚饭后所有人在训练场上坐成一圈,一人怀里捧一半,再一人一把勺,边吃边乘凉,好不惬意。   周童挖完自己的半个又去挖闻阅的,打个饱嗝:“过得太舒服了......好罪恶。”   武炜盘腿坐他对面,赶紧嘘他:“你可闭嘴吧,这地邪着呢,不经说。有太平日子过还不好?”   周童有点不好意思,揉了揉头:“不是不是,因为以前我爸他们......好像一刻清闲都没有。”   “咱们这儿不一样。”叶征往手心里吐了把西瓜籽,给他解释:“我们归总队管,一般的警情不会叫我们出。”   “要出都是大事,支援重大、特大火灾,或者台风海啸洪水地震。”武炜又补充道。   “嗯。”周童连忙点头表示赞同。“明白了,我们越闲,就越说明老百姓们平安。”   闻阅忙着接家里的电话。闻妈妈在电话里唠唠叨叨好半天,等挂断,他的半个西瓜已经被周童和武炜挖完了。   闻阅:“......”   “我妈说这两天要安排人给我们送桃子来。”闻阅放下瓜皮和勺,掀起衣服擦了擦嘴。   “我好久没吃过家里的桃了!”武炜乐坏了,当即得意地给叶征科普:“江洲的水蜜桃,四大名桃之一,七百年历史,拿过数不清的奖,要买都得提前预定,跟大闸蟹一样。吃过吗?特别甜!牙都能给你甜掉!”   叶征慢悠悠地挖着瓜,气定神闲,看都不看他:“吃过。下午值班涂队给了一个,说在路上捡的。”   武炜:“......”       第11章   夏季作息时间比冬季延迟了一个半小时。夜晚姗姗来迟,风清蝉鸣,月朗星稀,小伙子们个个撩起T恤和背心,卷起裤脚,露出结实的腹肌和小腿,对西瓜当歌,把汽水言欢,整个训练场上充斥爽朗的笑声和年轻蓬勃的荷尔蒙气息。   看着一张张比自己大不了多少、同样稚气未脱的脸,想到这份宁静与安详正是他们在用青春和最好的年华守护,周童置身其中,突然有了一丝久违的归属感,以及满满的自豪。   “在聊什么?”奚杨忽然出现在大家身后,穿着纯白的T恤和运动短裤,年轻的面庞如月色一般净透,怀里也捧着半个西瓜,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清爽的沐浴液香气。   难得见到他出来。大概也是被这温柔的夜晚感染了吧,周童猜。   空气中似乎又多了几分凉意。   闻阅一见他就爬起来开溜:“教导员好!你们聊,我回我们班那儿去了。”   看着他一瘸一拐跑开的背影,奚杨在他空出的位置坐了下来,问周童:“他腿没事吧?”   “没事。”周童生怕闻阅被轻看,赶紧此地无银三百两:“他只是性格稍微柔了些,应该是从小学古筝的原因吧,但他一点儿都不娇气的,游泳游得特别好,人称‘浪里白条’......”   “是挺白的。”奚杨微微一笑。“你们从小一起长大吗?”   周童意识到自己可能有点夸张,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倒没有......上大学才认识的。”   武炜在一旁插话:“我们江边长大的孩子哪有水性不好的嘛。”   这下周童更尴尬了。奚杨却说:“挺好的,等年底搞联欢,可以让他展示一下才艺。”   “啊?”周童一愣。“联欢会......表演游泳?”   “古筝啊!”武炜狂拍他的脑袋:“你怎么傻乎乎的?”   周童一边躲武炜的巴掌一边偷看教导员,发现他的嘴角似乎也有了一丝笑意,顿时觉得能逗笑他是一件特别有成就感、特别快乐的事,自己为此而变傻、变迟钝一点,好像也没什么关系。   毕竟......到目前为止,还没见过他被别的人逗笑呢。   熄灯前周童不停地看手机。加了微信打了招呼,还没来得及细问什么,总队宣传科那个叫卓群芳的女孩儿就不回信息了,最后一句对话还停留在五个小时前,周童问她:“你还有没有我哥其他战友的联系方式”。   下铺时不时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堵威还没睡着。今晚他的情绪一直不高,大家吃西瓜的时候就早早去洗漱了。屋里八个人,除了他和周童,其他的都已经在打鼾,想说什么也不方便,周童翻身趴在床上,摸出压在枕头下面的《时间简史》,找出那封遗书,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又看了一遍。   “膝盖的伤会痛......”他在心里默念。受过伤?   周童瞬间想到了闻阅包着纱布的膝盖。   是战友吗?可是干消防的没有女兵啊。难道是其他部队的?或者军医?卫生员?   带着疑惑,他一边思考一边继续往下看。   “从未这样心爱过……想为你歌唱......为你舞蹈......”   看到这句时,周童忍不住在脑中描绘起了“她”的样子。   周童也收到过不少情书,从来没有哪一封写得像这样热烈又卑微,他接触过的人比如于迪,喜欢就问要不要,不喜欢也不会多看一眼,直来直去,处理感情用的都是现代人快速高效的方式。   而写下这封信的人周熠的“准女友”,他该叫“她”什么?嫂子?还是姐姐?总之“她”一定很乖、很甜、很热情,天真无邪,小鸟依人,不仅细腻敏感,浪漫多情,还温柔体贴,能歌善舞......   等等......善舞?那膝盖带伤不就说得通了?周童顿时睡意全无,把遗书重新夹回书里,再次打开微信点进卓群芳的朋友圈,想看看她有没有发表过跟跳舞相关的内容。   脱下军装的女兵,生活跟其他普普通通的女孩儿们一样丰富多彩。逛街、购物,晒美食,偶尔发发小牢骚,还有加了滤镜和贴图的自拍,跟小姐妹们一起,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打卡留念。周童翻了很久,一直翻到眼睛酸涩眼泪狂流,也没看到什么跟跳舞或是跟周熠有关的内容。   太多了,才刚翻到去年的记录,周童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   好梦伴随着一夜安眠,起床铃也不再那么令人心惊,一睁眼,又是新的一天。   特勤的生活和训练没有新兵连那么枯燥,但任务却更加繁重,一天下来安排得满满当当。   一样是起床、早操、整理内务、吃早饭的程序,紧接着便是正课内容,上午下午各一节,穿插体能、业务、技术训练和理论学习。作为培养输出机构,大队在配置上简直可以媲美一个大型健身中心,不仅每周都有专业教练到队指导,一日三餐也有营养均衡的膳食标准。   晚饭前的体能训练被缩减到了一周三次,饭后有两个小时的自由活动时间,可以打电话、玩游戏,但每个人的手机在来的第一天就上交报备过,软件不多,教导员会定期检查。   除了几个中队和干预小组,队里还有一支包括驾驶班、炊事班、医务和财务在内的后勤队伍。   司务长何磊比老方年轻,也是个憨厚的老兵,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周童跟大家慢慢熟络起来,发现这里氛围真的很好,战友之间的关系也很亲密,几乎没有发生过不合、不团结的情况。   涂科不是干消防出身,业务和理论都不如奚杨精,但带兵着实有一手,行事果决雷厉风行,跟向宇一黑一白配合默契,把一帮愣头小子驯得服服帖帖,个个单拎出来都是一把好手。   所有训练项目里只有搏击是他亲自指导,大家都以为这是他的爱好,却鲜少有人知道他曾经蝉联过数届全国政法干警拳击联赛冠军,散打也很强。   干部每月也有各项业务考核,除了处理重要事务之外,其他时间都跟队员一同训练。周五这天,队里接待了三位北临日报的记者,两男一女,一大早就背着相机等在训练场上,准备亲身体验一下消防员的日常。   为了配合采访,向宇提前一天制定了演习计划。警铃一响,全体队员在三十秒之内集合完毕,穿好了整套防护装备。周童和闻阅利用休息时间练了无数次,现在也能跟大家站在一起,旁观几个记者像他们刚来时那样手忙脚乱地往身上套衣服。   一点五公斤的灭火防护服、十五公斤的背负式空气呼吸器、两公斤的隔热靴,加上头盔、手套、腰带、消防斧,还有照明灯、呼救器、救生绳等等一系列零零总总十七、八件,三人一共用了将近八分钟才完成穿戴。   只是这样就已经直不起腰迈不动步子了,更别说还有两盘四十公斤的水带、十二公斤的无齿锯和十四公斤的液压钳。   而按照严格的规定,一个消防员在进入火场前,这些东西一样都不能少。   北临在进入七月后降雨量骤减,上午的气温逼近四十摄氏度,地面温度更是高达五十摄氏度。周童已经习惯了这种犹如泡在沸水里的感觉,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他用眼角偷偷打量一旁带队的奚杨。面罩下,他的黑发丝丝缕缕贴在鬓角,连睫毛都是湿的,阳光一照闪烁着晶莹的光点,折射出几乎无法察觉的色彩。   记者想采访他,他摆摆手表示不方便,镜头和录音笔便转向了周童。女记者热得喘不过气:“可以说一下你现在的感觉吗?”   周童又看奚杨,奚杨对他轻轻眨了眨眼。   “我现在......”周童停顿了一下。“我现在觉得外面比我的衣服里凉快。”   他说完所有人都笑了。女记者又问:“你们平时训练都是这样,必须穿齐全套装备吗?”   周童点点头:“是的。真实的火场温度可能要比现在高几十倍,这么做也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己。”   女记者还想问,却听向宇一声令下,演练开始了。   训练场正中已经搭好了模拟实景火场,所有队员每四人分为一组进行操作训练。轮到干预小组时,在叶征和堵威的水枪掩护下,打头的周童开始用无齿锯破拆第一道门。   金属被切割的声音尖锐刺耳,四溅的火星“噼里啪啦”打在防护面具上,立刻就被喷出的水柱浇熄。破拆成功后,四人携带水枪和水带分别爬上挡板,穿过狭窄的烟道,在一号通道门口找到两名“伤者”,先用担架将“他们”原路抬出,随后再次折返,穿过二号通道,将出口处的“大火”扑灭。   整个操作过程记者都在想方设法跟拍。女记者边看边不停地发出惊呼。   “好帅!”   “他们真的好帅!”   …   六个中队轮流操作,时间很快过去,最后是记者体验环节。   然而从一开始他们就遇到了困难。先是不懂操作无齿锯,接着又被各种各样的装备卡住,无法顺利前行,只能在向副队的帮助下拆掉身上的装备和工具,一点一点匍匐,最后因为抬不动六十公斤的假人而不得不中止体验。一趟下来,三个记者浑身泥泞几乎虚脱,瘫在地上边喝水边怀疑人生。   接下来的十五米爬梯训练危险系数较高,记者没有参加。身负四十公斤重量的周童使出全部上肢的力量将拉梯甩出,稳稳挂在窗口,接着快速向上攀登,只用了二十二秒就爬到了四楼,完美跃进窗户。   但凡有一步跨多或跨少,都无法完成最后的飞跃,周童几乎整个星期都在练。前一个上来的武炜不可思议道:“牛逼,比张思琦还快两秒。”   是第一吗?热到快要失去意识的周童顾不上休息,赶紧去看向宇手里的登记表,从下往上找了一遍,顿时瞪大了双眼:“大爷......十八秒?”   向宇没说话,指了指上方一栏给他看。   奚杨:17.26s   周童:“......”   演练的最后一项内容是负重登楼。一般中队的训练塔高度都在十层左右,特勤居然有二十层。一中队第一个开始,离得太远周童分不清哪个是闻阅,只好一边担心他的腿,一边在心里默默替他加油鼓劲。   如今住宅越建越高,一旦发生火灾,唯一的逃生路线就是防火通道。每一项体能训练,每一滴落下的汗水,都是为了在最短间内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任何高度,将被困人员救出,将火从内部扑灭。他们每跑快一步,人们离生存的希望就更近一些。   走走歇歇刚爬到五楼,几个记者就已经扛不住了,纷纷扔下水带和空气瓶,一屁股坐下去再也不想起来。周童路过他们身旁,听他们喊着“加油”和“好棒”,咬着牙对自己重复向队每天都在说的话。   快,再快一点,还要更快!   到达十八楼时肺里像着了一把火,呼吸跟不上节奏,双腿不住地打颤,身体也被空气瓶压得直不起来,但只要想到周熠十七岁就能负重五十公斤,爬十层楼仅用一分钟,周舰却说作为一个出色的消防员这根本不算什么时,一股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周童一次次将腿抬起,一刻也没有停歇地继续向上奔跑。   哥,在前面等着我,我一定,一定会拼尽全力追上你的。       第12章   “……这对我们来说,真是一次难忘的经历!”   女记者此刻形象全无,头盔戴得歪歪扭扭,脸颊一边一团高原红,粉底和防晒霜被汗水融成了一道道黑渍,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对着录音笔兴奋道:“一百一十六秒,我们的消防员仅仅用了不到两分钟时间,就从一楼抵达了二十楼!这是多么惊人的速度啊!”   ……   一百一十六秒。周童在心里快速计算。   平均不到六秒就能爬一层,十层也只要五十八秒,比周熠还快。他弯下腰用双手撑着膝盖,一边大口地喘息,一边看向不远处正被记者追着问东问西的教导员,只觉得心跳快要过载,两眼发昏双腿发软,心里又佩服又绝望。   他太厉害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追得上...   …   上午的训练告一段落。烈日当头,叶征用衣服擦着满身的大汗问队友们:“去喝汽水不?”   “不去......”武炜蔫头耷脑地说:“我现在只想马上洗个冷水澡。”   堵威也说:“我想去老方的冰柜里躺一会儿......”   闻阅一解散就跑没影儿了,不用想也知道是急着去冲凉。队友们陆陆续续离开,周童脱下上衣拧了一把,又连续往身上浇了两瓶冰水,这才感觉缓过来些。想着现在去澡堂也不一定有位置,索性就这么光着膀子整理扔在地上的装备,一边搬东西一边听奚杨回答记者的提问。   “您能为我们简单介绍一下什么是‘快速干预’吗?相信很多人对这个词都很陌生。”女记者举着录音笔问。   问题问得挺专业,看样子是有备而来。周童暂时还没接触到干预小组的训练内容,于是放好东西走近两步,站在训练塔下一处阴凉中认真地听。   训练结束涂科和向宇就溜着墙根儿跑了。奚杨瞥了一眼两人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   “快速干预是指对突发事故进行迅速有效的协助、搜索和救援。”奚杨缓缓答道。“这项任务在小组成员的体能和技能,包括意志力以及火场评估能力方面,要求比普通消防员更高。”   女记者不住地点头表示倾听和赞同,接着又问:“那么,建立干预小组的目的是什么呢?”   奚杨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嘴唇也有些苍白。   “我国目前还没有关于消防员逃生与救援的概念,也没有相关训练内容。但我认为,除了拯救人民群众,消防员的生命安全也应当受到同样的重视,无论是被救还是自救,我们都有责任通过系统、科学的方法去尽力减少、避免他们的牺牲。”   ……   周童从小就怕热,一到夏天就更容易流鼻血,口袋里常备着纸巾。他下意识地揉了揉鼻子,但奚杨的声音宛如一股清凉透心的泉水浇灌入耳,不疾不徐的语速让他全身的燥热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褪去。   奚杨的回答言简意赅,什么都不懂的人也能听得明白。但即便语气平和,也没有过多的情绪,周童还是听出他对于挽救同伴生命这件事近乎偏执的坚持。   “……在火场中生存下来才是每个消防员最艰巨的任务......”“……救援本身是残酷无情的......”“......拯救消防员与拯救普通民众是完全不同的搜救任务……”   耳边传来的声音突然有些断断续续。   周童还停留在上一段话里胡思乱想,等回过神来仔细看,才留意到教导员站得笔直的身体突然开始倾斜,一手还扶着微微离地的左腿。   一丝痛苦的表情在奚杨脸上一闪而过,只一瞬间,很快又恢复如常。   “抱歉,我可能需要休息一下......”   女记者立刻关切地问:“您没事吧?是不是刚才训练的时候受伤了?”   “没事。”奚杨略微一笑表示感谢,又对她说:“你们先去食堂跟大家一起吃饭吧,如果还有需要,下午再到办公室找我。”   “好的好的,那您......”女记者话说一半奚杨便摆摆手准备离开,不料刚转身就差点跟一个人撞在一起。   “你......”面对猝不及防出现并朝自己弓起了背的周童,奚杨手脚一滞,楞在原地。   “教导员你腿怎么了?我背你走。”周童扭过头一脸认真地看着他,又突然“哦”了一声,后知后觉一般取下搭在肩头的衣服,闻了闻便赶紧穿上。   “有一点点汗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我没事,不用。”奚杨微微蹙眉。“你带媒体的老师去”   一句话没说完,视线突然被遮挡,两只脚瞬间都离了地,身体失去重心,膝盖的疼痛让他来不及拒绝挣扎便扑倒在了一副宽大的、散发着热气的脊背上。   奚杨身高不及闻阅,周童比他出高一个头还要多,身材也比他健壮,稍稍往后一退、一蹲,用一只手便轻轻松松将他揽在了自己背上。   “周童!”奚杨忍痛低喝一声,音量小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毫无威慑力。“放我下来。”   “没事啊,不重,我觉得你比闻阅轻多了。”周童的思维仿佛完全在另一个频道,回答得坦坦荡荡,丝毫没有察觉到奚杨的紧张和无措。   “很疼吗?”他尽量不去碰左腿,把人往高颠了颠。“你坚持一下,我送你去医务室。”   说罢便往办公楼走,每一步都迈得稳稳当当,明明很着急,却又小心翼翼。   头脑被烈日暴晒得不清不楚,灼热的感觉让人心慌意乱。奚杨终于感到有些口干舌燥,很快便放弃了毫无意义的挣扎,用几乎不被察觉的力度将自己身体的重量和狂跳的心一点一点地放下。   “咔嚓”敏锐的新闻记者立刻举起镜头拍下了这一幕。   ...   见到教导员被背着进了门,医务处的卫生员和军医都吓坏了,当场要打电话叫车送他去医院。奚杨花了半天功夫百般解释,自己只是运动过量导致旧伤发作,已经习惯了,并主动保证一定会好好休养,这才让大家半信半疑地松了口气。   “有点肿了啊。”军医查看奚杨的膝盖之后,叫卫生员取来冰袋给他敷上,转而严肃地说:“还是得去拍个片子看看,半月板受损不是小事,拖久了容易滑膜病变,这几天一定要多注意,训练强度别太大。”   “行,没事。”奚杨把裤腿放下来,轻咳了两下。“那个......先别跟涂队他们说。”   军医无奈地叹了口气:“那可不行,涂队知道会打碎我的脑袋。再说你是干部,身体有什么情况要及时上报啊。”   奚杨还想争辩两句,等在诊室门外的周童突然探头进来:“教导员?处理好了?”   不等奚杨开口军医便朝他招手:“哎正好,你来你来。你们教导员最近需要暂停活动多休息,你把他背回去吧,尽量少让他走路啊,多照顾着点儿。”   “哦,好的。”周童一听便大大方方推门进来,往奚杨面前一蹲。“走吧教导员,你想去食堂吃饭吗?还是我帮你打回来?”   那么大个子一个人,蹲在地上跟只大金毛似的,眼神明亮真诚。奚杨突然有点想笑。   “不要背我。”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故意作出的愠色。“像什么样子,影响不好。”   “啊?”周童不明白他的意思。“没关系的吧?要是以后我们进了火场,遇到了危险,我也会背你啊。”   “呸呸呸。”他刚说完又立刻推翻自己。“你背我。肯定是我拖你后腿。”   “那我先提前还你人情。”紧接着,周童嘿嘿一笑。“要是将来真有那么一天,你别嫌重不背我就行。”   刚刚才柔和了不少的面部忽然又僵硬起来。奚杨不说话了,周童心里七上八下。   他怎么不笑?是不是我......太没大没小了?   ...   奚杨始终没再让周童背,只允许他搀扶着自己去食堂吃了饭,又由着他鞍前马后地把自己送到了计算机室。   所有人一见教导员行动不便都围上来问长问短,奚杨只是淡淡回答“没事”,再无多余的话。大家又去问周童,周童也学着他的样子:“没事没事,别担心,赶紧准备上课吧。”   下午这堂针对消防员心理健康的基础训练需要奚杨亲自授课。周童听得很认真,从头到尾一字不落地做着笔记。坐在他旁边的堵威却有些心不在焉,被点名时,非常简单的问题也回答地支支吾吾。   晚饭奚杨没去食堂吃,周童又到医务室要了些冰袋送到他的宿舍。奚杨面对着他不知该说什么好,便问他吃饭了没。周童倒挺开心,笑着说已经吃过了,又说教导员你好好休息别乱动,有什么需要随时叫我,我现在要去做加强训练了。   周童走后,涂科把手机递给奚杨,叫他看记者发来的新闻稿。   “明早发稿,奚队审审?有你的特写。”   奚杨接过来翻了翻,稿件内容既长又煽情,不看也罢,只是最下面还附了张周童背着他的照片。   照片里的他表情很不自然,看得出是不想被人背,双手却又紧紧地揪着周童的衣服。   “删了吧。”奚杨把手机还给了涂科。“照片不要发。”   “嗯?为什么?”涂科拿回手机再次欣赏,还念了一遍标题:“烈火中的真英雄,烈日下的战友情。”   “是有点土。不过你们俩这一黑一白,一高一矮,一小兵一领导的,看着还挺温馨。”   奚杨没理他,扶着床沿慢慢走上了露台。   夜晚还没到来,海天之间有一大片通红通红的火烧云,如烈焰一般映了满眼。站在露台上能看到不远处高耸而立的训练塔,塔下有两个穿着防护服的身影在快速跑动,时而出现在某层楼的窗口,时而停下来彼此等候,随着天色渐暗,越来越模糊不清。   “这小孩儿挺不错。”涂科拎着水壶走出来,一边浇他那几盆半死不活的花一边说:“要不是姚副的人,我还真想好好练练,可惜可惜。”   奚杨没有说话。   可惜吗?他们才十九岁,如果没有当兵,该是不被束缚、肆意挥霍青春的年纪,生死都与他们遥远而无关。   当兵太苦了,尽管已经熬成习惯,周童的出现还是让奚杨不止一次回想起刚入伍时的自己,仗着对爱情的追随和一份崇高的理想,却一次又一次被现实打击得灰头土脸。   曾经的他各项训练成绩都排在班级最末尾。无数个这样的夜晚,别人都已休息,他却被班长带着在操场上一遍遍重复训练,穿着厚重的防护服,扛着令他痛恨至极的水带,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无数次地打退堂鼓,但最终让他咬牙坚持的理由,是唯有此刻、此地,时间和空间都只属于他和他身边的人,想说的话,想撒的娇,想诉的苦和委屈才能得到自由的宣泄。   “我爬不动了,腿好疼啊。”   “坚持一下。下周就要考核了,你这样,以后怎么上战场。”   “我一点都不想上战场......”   “听话,起来吧,再坚持坚持。”   “那我要是爬完了,待等会儿你背我回去行不行?”   “......”   “行不行啊?”   “我是班长,让别人看到了影响不好。”   “那有什么,我们是战友啊。再说,要是将来进了火场,我受伤了你不也要背我的嘛!”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好了,别任性了,快起来。”   “......好吧好吧。”   “那,要是这次考核我的成绩提高了,你能不能......”   “奚杨。”周熠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正无比严肃地注视着他。   “你太娇气了。我很不喜欢你这样。”   “不要拿训练当儿戏。让你变得更强、更优秀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拯救更多的生命。”   “记得我们的使命和职责。要对得起你这身衣服,对得起父母的养育之恩,更要对得起国家和人民对你的培养。”       第13章   那篇稿子最终还是发了,照片也没有删。发稿后报社给特勤大队寄了两份当天的报纸,同城快递下午就送到了,但周童没看到。他没有浏览手机端新闻的习惯,并且一大早就跟着涂科去医院看望张思琦了。   涂科前一天把自己的牧马人开到了队里。出发前周童很自觉地钻进了驾驶室,堵威和闻阅坐在后排。奚杨需要少走动多休养,而涂科果然一听说闻阅游戏打得好,就立刻同意带他一起去了。   车开出去好久都没人说话。周童对路不熟所以开得很认真,堵威心神不宁,一直望着车窗外走神,闻阅则是没睡够,整个人都是懵的。   “你们这一个个的,怎么都无精打采的?”涂科把三人挨个儿看了一遍,皱起了眉头。   非公外出不得着军装,闻阅今天终于有机会穿一次自己的衣服了。白T恤和橙色短裤都是质地很好很低调的轻奢品牌,只有脚上那双球鞋一看就很贵,是熬夜蹲官网抢到的限量首发。   周童和堵威穿得也很简单,涂科倒像是稍稍打扮过,还用了点发泥,穿一件深蓝色的衬衣和黑色长裤,衣袖挽起露出小臂,领口省了两颗扣子没扣,背后看是精英,正面看是斯文败类。   “我可能需要一杯咖啡......才能活过来......”闻阅半眯着眼靠在座位上。   涂科一听眉头皱得更紧了:“那破玩意儿有什么好喝,苦不啦叽的。我们中国人得学会喝茶,懂吗?”   周童偷笑。闻阅撇撇嘴:“茶也苦啊,我爸都不喝......”   涂科一张英俊的脸上写满了“我不跟小孩儿一般见识”,把腿一翘,问他:“你玩儿什么英雄?”   “李白和露娜都行。”   “哟?”涂科忍不住回头看他一眼,不信似的:“手速可以嘛。”   闻阅谦虚地笑了笑:“涂队玩儿什么?”   涂科还没酝酿好怎么说才显得自己比较威武神勇,堵威突然插话:“大爷玩儿妲己。”   闻阅:“......”   堵威点点头表示你没有听错:“是的,就是那个动不动就问‘鸡霸是什么意思’的狐狸精。”   “她说的应该是‘羁绊’。”周童忍着笑解释。   “还行,装备起来了也能一套带走,但打团没什么用。”闻阅认认真真地发表着看法。   导航显示距离医院还有一点五公里,周童又问:“教导员玩儿什么?”   “他只有三个英雄,没一个玩儿得好的,还不如老向。”涂科嫌弃地说。他再次扭头看闻阅:“你要打得还行,我就把你们教导员踢了,赏金赛算你一个。”   闻阅:“......不好吧。”   “没事儿。”涂科大大咧咧地往后一仰。“带着他估计连淘汰赛都进不去。”   “我们还能参加这种比赛?”周童不可思议道。   “能啊,这有什么,支队也参加。”涂科郁闷道:“那帮家伙,那么忙居然还有时间练......”   到医院时周童提议买点礼物,于是停好车后,四个人又到门口的超市买了水果和牛奶。涂科还挑了一束鲜花,付完钱叫堵威拿着。闻阅跟在后面感叹:“涂队好有情调啊。”   “他喜欢养花。”堵威说。“在宿舍养了好几盆,我都叫不上名字。”   “诶,他到底为什么不让我们玩吃鸡?”闻阅看着涂科的背影,肩宽腿长,走起路来气势凌人,忍不住好奇道。   涂科正边走边与周童交谈。堵威悄声说:“我告诉你你就当没听过啊。”   “好。”闻阅发誓。“保证烂在肚子里。”   堵威神神秘秘地停顿了片刻,道出惊人真相:“因为他不会,怎么学都学不会,一玩儿就死,从来没吃到过鸡。”   闻阅:“......”   ...   电梯“叮”地一声停在了住院部六楼。找到病房后,大家终于见到了腿部打着石膏,躺在病床上的张思琦。   张思琦看上去精神不错,除了胫骨骨折外,耳后还有一片面积不大的烧伤。轰燃发生时他挡在堵威身后,被坠落的隔断砸到了腿,后来又在爬行中遗失了头盔。明火燃着了他的衣领,幸好头发短,立刻就被奚杨扑灭。   堵威看着小腿被吊在半空中,成了秃瓢的张思琦,眼泪开始打转。   张思琦的爸爸认识涂科,一见他来就赶紧让出位置,招呼大家坐。病房是单人间,干净也宽敞,但费用不能报销,据说是涂科自掏腰包安排的。张思琦很感激,但他妈妈明显不买账,满脸不悦地朝涂科点了个头,借口有事匆匆离开了。   张爸爸很尴尬:“涂队,别放心上,他妈妈是吓的,我们家......也就这一个孩子。”   涂科拍拍他的肩膀:“有什么困难随时跟我说。”   张思琦瞧见堵威这副模样,心里也不好受,开口便声音嘶哑:“你干嘛?还送花?我不会爱上你的,快死心吧,我不喜欢眼睛小的。”   闻阅揽住堵威:“哥,别气馁,现在医美水平那么高,还有救。”   堵威吸了吸鼻子,对张思琦说:“你赶紧好,我把我妹介绍给你,她眼睛大。”   一旁的张爸爸听见这话忍不住笑了:“别听他胡说,他有女朋友,一直瞒着我们。”   堵威瞬间瞪圆眼睛,程度堪比做了医美:“我靠,你连我都不说?我真想过把妹妹介绍给你的!”   张思琦憨笑。   张爸爸心里挺热乎:“让你费心啦。妹妹多大了?队里这么多小伙子,随便挑哪个不比他优秀。”   “你别多管闲事。”张思琦埋怨道。“劝人找消防员不地道啊,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一面,约个会饭还没吃就被叫走了。我也是想着说不定哪天她就烦了,等不了了,也就散了,所以才没说......”   “张思琦!”一个充满愤怒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大家正沉浸在这辈子可能要孤独终老的忧伤之中,突然被这一声怒喝吓得脊背一凛,同时扭头望去,见门口正站着一个手提饭盒的短发女孩儿,穿一身淡粉色的连衣裙,杏目圆瞪,柳眉倒竖,三步并做两步冲到病床边,揪住张思琦的耳朵:“你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   “我看是你烦了吧?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一年到头见不着人,我跟手机谈了两年恋爱。出门逛商场、看电影都要选你熟悉安全出口和消防通道的地方,生病在医院输液,你来看过我一眼吗?天天提心吊胆,一出警我就整夜睡不着觉,我说过什么了?你有没有良心?有没有?”   女孩骂着骂着眼圈儿就红了,但没有哭。   闻阅和张爸爸泪流满面。   坐在角落的涂科表情复杂,“蹭”地一下站起身,快速从病房里的洗手间门前路过,撂下一句“我去上个厕所”,走了。   周童看着眼前一幕鼻子也有些发酸,不知道该安慰哪个好,手忙脚乱的,先拍拍闻阅后背,再给张爸爸递纸巾,又伸手去拉杵在床边的堵威,谁知堵威却突然对女孩儿说:“对不起,思琦是为了救我才......”   “哎,你说这些干嘛......”张思琦把头别了过去。   先前张妈妈的反应大家都看到了。堵威做好了心理准备,却听女孩儿说:“你别自责啊,如果他不救你,我才不会喜欢他。”   堵威愣住了。周童突然有种茅塞顿开的感觉,这样简单的一句话,明显比他照本宣科、咬文嚼字讲大道理要有用得多。   接着女孩儿又对张爸爸说:“叔叔,你别生气啊,我就是脾气冲了点儿,他老气我......”   “不生气,不生气。”张爸爸不住地抹泪。“你好好教育他。我们老了,说的话他也不听,以后就靠你啦......”   这下女孩儿更有底气了,把饭盒朝张思琦胸口一扔:“吃吃吃,胖死你吧!我回去上班了!”   说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又回头:“明天我带我爸妈来。你注意点,再叽叽歪歪我跟你没完!”   女孩儿离开后房间里变得格外安静。闻阅鼻头红红的,小声对张思琦说:“嫂子好凶。”   张思琦正处于“在涂队面前秀恩爱可能会被扣休假”的担忧之中,愁眉苦脸道:“你以后记得找个温柔点儿的......”   “完事儿没?”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涂科咳了两声。“来一把?”   “来来来。”张思琦一心找机会为自己挽回。“涂队我奶你!”   堵威问:“你这,行不行啊?”   “行啊,我手又没坏。”张思琦从枕头下面掏出手机。“快组快组,一会儿要查房了。”   四个人围坐在张思琦的病床边。涂科把周童和闻阅拉进了一个微信群,发了组队邀请链接。   闻阅一打游戏就全情投入,把什么上下级关系忘得一干二净,一个劲儿指挥。   “哎,妲己,我过来了啊,中路抓一下,给个技能。”   “快给啊,哎呀,跑了!”   涂科很恼火:“我还没四级!”   “还没四级?”闻阅紧盯着手机头也不抬:“白在中路吃那么多钱和经验。”   涂科:“......”   十分钟后。   “我的蓝怎么又没了......露娜!”   “程咬金......程咬金过来一下,他们在草丛里蹲我!”涂科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地跟着动,修长的手指操作飞快。   “来了来了。”正在下路保护射手的周童立刻往过赶,可惜下一秒系统就提示,你的队友已被击杀。   “......”涂科火冒三丈。“对面的赵云一直蹲我,一直蹲我!他们的射手伤害太高了,露娜!你在干嘛?不能切一下后排吗?”   “我刷主宰呢,别叫!”闻阅顾不上管他。“你别老送嘛,站蔡文姬后面啊。”   张思琦在死亡视角里盯着野区:“我也挂了。”   奶不动啊,他不敢说。   眼看要被团灭了,露娜孤军奋战以一敌百,月下十连妥妥收获一个五杀:“看吧,我就说不要选妲己,没用。”   忙着赶回去清理兵线的闻阅完全没察觉身边几道同情的目光。   经过闻阅的力挽狂澜,周童的顽强抵抗、堵威的后期爆发,还有张思琦的毒奶,一局总算是赢了。   这时护士来查房了。“干什么呢?病号要多休息啊。”   张思琦连忙收起手机,坐起准备来换药。   “你不是没男朋友吗?都是我队友。”他指着周围一圈人,问漂亮的女护士:“挑一个?我们干消防的都能吃苦,会做饭,心理素质强,心灵手巧什么都会修,力气特别大,而且能挨饿,有好吃的肯定先让给你吃。”   护士也挺大方,瞥了一眼涂科:“要给我安排相亲啊?”   大家捕捉到她的眼神,齐齐看了过去。   涂科还在研究战绩数据,完全状况之外:“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花?”   有,桃花。但谁也不敢说。   ...   查过房张思琦也该吃药睡觉了。涂科拒绝了他再来两局的提议:“好好休息,赶紧滚回来训练。少吃点!回头跑不动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张思琦连连答应,心想怎么都好,别扣我休假就行。   等电梯的时候闻阅偷偷问周童:“涂队怎么不高兴了?刚不是还好好的。”   周童无语地看着他:“不知道怎么跟你说。反正......应该是生你气了。”   “啊?”闻阅惊慌失措。“那怎么办......”   “你想办法哄哄吧。”周童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闻阅认真想了想:“要不,等我妈送桃子过来,我给他搬一箱,你觉得行吗?”   “行。”周童点点头。“挺有诚意的。”   ...   上车后涂科就闭起了眼睛,闻阅只好心惊胆战地观察着他的后脑勺。堵威似乎心情不错,时不时跟周童聊两句,还哼起了歌。   医院的设施和建筑都很老旧,停车场闸口处的弯道很窄,下来时就差点蹭到。周童边打方向盘边提醒自己要注意,不料刚松开离合踩下油门,就听窗外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一阵令人汗毛竖起的尖叫。   “啊!快来人啊!死人了!”       第14章   听到尖叫声,车里几人顿时警觉地坐直了身体。周童一个猛刹将车停住,大家立刻下车,循声望去,终于在绕过两排车后,见到一台红色的比亚迪迎面撞在闸口外不足十米远的弯道上,损毁变形的引擎盖内涌出烟雾,车辆报警声与呼救声响彻整个停车场,一名保安惊恐地站在旁边,显然已经吓傻了。   所有人下意识以为这只是一起普通的车祸。   医院的停车位很紧张,周童他们来的时候上面两层已经停满。发出尖叫声的是一位女收费员,涂科当机立断,带着三人冲上前去,拦住无头苍蝇般惊慌失措的她,沉声问道:“冷静点。告诉我什么情况?”   女收费员浑身发抖,慌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只会指着比亚迪的方向语无伦次道:“撞、撞死人了!他他、突然冲出来......”   “涂队!这里有一个被撞伤的!”赶去查看车辆情况的周童也已发现,除了车里昏迷不醒的司机,现场还有一个浑身是血的伤者倒在离车五、六米开外的地上。他随即蹲下来检查,很快便对涂科摇了摇头:“应该不行了。”   涂科面色一沉,对女收费员说:“我们是消防员,你不会有事,冷静一点,马上打110和119,马上。打完待在这里不要动,等警察来,把你看到的情况说清楚。”   女收费员听了他的话终于停止了颤抖,立刻掏出手机开始拨号。紧接着,涂科又朝那名呆立在原地的保安怒喝道:“去叫急诊科的医生!快点!”   另一边,周童迅速绕比亚迪查看一圈,冷静分析着:“这是台电动车,如果发生燃烧,动力电池会释放毒气。”他转向正打算去找灭火器箱的堵威:“不要用干粉和泡沫,快去找最近的消火栓,要用水,水才能稀释!”   “知道了!”堵威立刻朝消防通道狂奔而去。   比亚迪的车窗全碎,碎片勉强被遮光膜黏住,没有完全脱落。周童绕至驾驶室一侧俯身查看,司机是一位女性,头部有大量血迹,身体前倾倒在方向盘上,被安全带和溃缩的仪表盘牢牢卡住。安全气囊已经弹出,一截断裂的放行杆自挡风玻璃贯穿而入,堪堪避开她的身体,直戳向后排。   周童试图去拉车门,忽然听见闻阅在一旁喊他,声音有些颤抖:“周童......”   “怎么样?”这时赶来的涂科对他们说:“辖区中队马上到,我们先想办法救人。别愣着,怎么了?”   “涂队。”闻阅指了指后车厢。“后面有人......”   涂科一愣,立马俯身从前窗探头进去查看,果然看见后排安全座椅上坐着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男孩,身体没有明显外伤,但插入的放行杆截面离他的头部只有三公分,若是撞击再严重哪怕一点点,他便绝无生还的可能。   受到惊吓的孩子已经不会哭了,双眼犹如两只被恐惧填满的黑洞,毫无生气。   闻阅发现小孩后十分焦急,当即要伸手去拉车门,涂科却突然制止了他:“等等!先别碰!”   闻阅动作一滞。涂科眉头紧拧,飞快地思索着:“不对劲,温度怎么这么高?起火了?”   听他一说,周童和闻阅也立刻反应过来,车辆内外并未见到明火,但站在旁边还不到两分钟,三个人都已满头大汗。停车场本来就闷热,但真正制造高温的似乎不是环境,而是面前这台车本身。   堵威已经找到了消火栓,扛着水带和灭火器赶了回来:“准备好了!找到两支灭火器,但有一支是过期的!”   周童抬起一只手示意他稍等,面露疑色:“涂队,你闻到了吗?”   涂科心下一动,马上用力吸了吸鼻子,顿时瞳孔紧缩脸色大变,几乎跟闻阅同时开口:“乙醇!?”   这时,保安带着医生从消防通道赶了过来,一进停车场便听见涂科大喊:“关灯!把灯关掉!”   熟悉环境的保安立刻奔至角落找到总控开关。灯光刹那间熄灭,所有人在疑惑与震惊的同时,也都看到比亚迪整个车身被一层淡蓝色的火焰覆盖,正在燃烧。   “不能用水……不要用水!”周童下意识捂住了口鼻,朝堵威喊道:“快用干粉灭火!”   一支灭火器转眼耗尽,但对于这种类型的火灾,干粉剂的扑灭效果远远不及氟蛋白泡沫。残余的火焰已顺势从破损的窗口蔓延进车内,点燃了皮质座椅,散发出刺鼻的气味。车内温度越来越高,小男孩细软的头发被汗水打湿,脸颊因缺氧而憋得通红。强烈的灼热感让他终于忍不住大声哭喊起来:“妈妈……妈妈!叔叔!救我!叔叔!”   “堵威,快让医生把他抬走。”顾不上思考起火原因,涂科指着地上那人沉着指挥道:“我们没有权利宣告死亡,先救人!”   短短几分钟过去,小男孩的嘴唇已经明显变得干燥皲裂,并不住地咳嗽。乙醇燃烧后产生的代谢物一旦被大量吸入,呼吸道和肺部的损伤同样可以致命。周童当即转向涂科:“没有时间了,再等下去他们会从里到外被烧死的!”   涂科面部紧绷,咬肌隐隐浮动:“蓝火有粘性,我们没有防护装备也没有破拆工具,一旦沾上很难扑灭,不但救不了人,自己的命也保不住,你应该懂的,等救援......”   “涂队。”周童转身与他对视,眼中的坚定叫人无法拒绝:“我明白,但请让我试试,随便给我一样结实的工具就行,只要有支撑点和着力点,我一定能撬开。”   “我要救他们。”   涂科深知无论从法律或是道德上讲,救人都是他们的第一使命,哪怕舍弃性命也应在所不辞。但同样的,作为一名有着多年战斗经验的指挥官,一名军人、一名队长,在这样的时刻,避免情感上的冲动、理智做出最准确的判断也是他最重要的责任之一。他的决定和取舍不仅仅关乎车里人的生命,更牵扯到整件事情的走向,以及几名队员的人身安全。   可即便如此,他却没再多做一丝犹豫,当即对周童下达了指令:“去我车后备箱找能用的东西。”接着对闻阅说:“先救孩子,稳住他的情绪。”   得到他的允许,所有人立刻振作了起来。周童以最快的速度奔向牧马人的后备箱,翻出一双园艺用的防刺耐热手套、一支车载灭火器、一柄全钢加厚铁铲和一把安全锤。与此同时,闻阅也拉住了一位正在抢救伤者的医生:“给我生理盐水和纱布!”   一切准备就绪。很快,堵威便拧开水阀将周童和闻阅从头到脚淋湿,最大程度防止他们被烧伤。周童回到车窗前,戴上手套,用安全锤小心翼翼将残余玻璃敲落,把浸湿的纱布塞进了小男孩手里,并试着从内部将车门打开。闻阅也靠近车窗,对小男孩进行安抚,用具体的行为引导着他:“不要哭,听话。哥哥在这里,一定会救你和妈妈的,相信我。”   “不要喊,不要说话,捂住自己的嘴巴和鼻子,像我这样,慢慢地呼吸,忍一忍,好吗?相信我,你最棒了,会没事的,你马上就能出来了。”   尽管怕得要命也根本止不住哭泣,小男孩还是乖乖照着闻阅的样子做了。哭声越来越微弱,察觉到他已经逐渐没了力气,闻阅焦急道:“周童,快点!”   涂科手提仅剩的灭火器等在一旁。闭锁器因遭到撞击而变形失效,周童不得不放弃尝试,转而将身体探入车内去解牢牢扣在小男孩身上的安全绑带。横在面前的放行杆阻碍了他的行动,情急之下他只能用一只手掌挡住栏杆截面,防止它在拖拽过程中擦伤小孩的面部。   窗沿和座椅靠背上的火焰瞬间贴上裸露的皮肤,痛感钻心。就在涂科预感不好,开口叫停的一刻,下一秒周童已将人抱离了座椅,一鼓作气拖出窗外并迅速卧倒在地,护住小男孩的头将他紧紧搂在怀中,用身体挡住瞬间喷向他们的浓浓粉剂,以免他被呛到。   漏入引擎盖的液体和火星导致电气短路,发动机已经燃起了肉眼可见的明火。周童将小孩交给闻阅,顾不上管自己的伤势便跟涂科回到驾驶室外,合力将车门撬开,以堵威的肩膀为支撑点,试图用杠杆原理将变形的仪表盘撑起,好把人拖出。   堵威双膝跪地,一手叉腰一手支撑,拼命扛住肩上的压力和钝痛感,血管与青筋暴跳,几乎要将牙关咬碎,不断发出低沉的嘶吼。这时,昏迷的女司机忽然恢复了一丝意识,神志不清地呼唤着:“晨晨......晨晨......救救我儿子......求求你们......不要管我......救救他......他在后面......他才五岁......”   “坚持住!”周童使出全身的力气将钢铲向下压。“晨晨没事!我们已经救他出来了,现在在帮你!”   “妈妈妈妈”   另一边,正在吸氧的晨晨忽然挣脱了医生的手,拔下面罩拼命大喊起来:“妈妈!你快出来呀!消防员叔叔在救你!你快出来!”   听见他的声音,女司机瞬间清醒了不少,开始尝试着抬起头,努力寻找儿子的踪影。周童再次鼓励道:“再坚持一下,不要用力呼吸!腿能动吗?能自己解开安全带吗?试一试!”   ...   医生的安抚完全不起作用,晨晨不断挣扎抗拒,不肯配合急救措施。   “我不要打针!我要妈妈!我不要医生!”   闻阅见状只好示意医生后退,走近蹲下来问他:“乖,你现在要节省力气,哥哥抱你可以吗?要不要?”   晨晨泪眼婆娑地看着闻阅,点了点头:“要,要消防员哥哥......”   就在这时,大家听见保安的对讲机响了起来:“消防车和警车已到!收到请尽快疏散,收到请尽快疏散......”   “太好了!”一时间,除闻阅之外的所有人都瞬间松了一口气。   前后不过十分钟,生死仿佛一瞬间,闻阅却觉得像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高亢的警铃和密集的脚步声很快传来,人群奔走、呼喊,传达着信息,而他的心却依旧紧紧地悬着。   不远处,浓烟与火光之中,他的队长,他的朋友,他的战友,还在拼尽全力做着最后的努力,直到全副武装的消防员们赶到,直到车体被剪开,伤者被救出抬上担架,直到花光所有的力气,直到最后一刻。   闻阅将晨晨抱在怀里,听从警察指挥,随医护人员一起向安全范围撤离,一下下轻抚着他的后背,哽咽道:“好了,没事了,你看,所有的消防员和警察叔叔都来了,妈妈很快就会回来的。”   “别怕,永远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不会放弃。”       第15章   “涂队......”   “等会儿,大人说话小孩儿别打岔。”涂科稍稍偏头,连个正脸都懒得给闻阅,不耐烦地应了一句,又继续跟旁边的人聊天。   “......我给你推荐一个,打得还可以,就是直播的时候老放些难听的歌,普通话也不行,好像是哪个战队退役的选手,哪个战队来着,我这脑子......”   “涂队......”闻阅又叫,这回还扯了扯涂科的衣袖。   “......”涂科闭眼,沉下脸吸了口气,再缓缓睁开,向后转身。“说了等会儿,叫唤什么?你这小孩怎么这么烦人......”   待转过了身,对上的却不是闻阅,而是一张柔和淡漠的脸,看似没什么情绪,眼里却有股隐隐的怒气,让涂科莫名地脊背一凛。   奚杨穿着短袖常服,没戴帽子也没系领带,头发清爽蓬松,身后来来往往的白大褂衬托得他犹如皑皑白雪中的一点绿,格外清新亮眼。   “涂科。”   涂科灰头土脸的,先狠狠瞪了闻阅一眼,心想你怎么不早说,接着又一脸无辜地看着奚杨:“你怎么跑来了?腿没事了?”   闻阅:“......”   “小奚,好久不见!”涂科身边的男人笑得一脸灿烂,朝奚杨伸出了一只手。   奚杨没理涂科,礼貌地与男人回握,接着先问闻阅:“你怎么样?”   闻阅一下点头一下摇头,紧张得不敢看他:“我我我没事......”   “那就好。”奚杨转向刚刚与他握手那人:“霍警官,不是车祸吗?”   霍辞撩了把根本不存在的刘海:“不是。受伤司机是本院肿瘤科的医生,今天不值班,带孩子出去玩顺路过来取点东西。目击者说当时她正在等待通行,不知道从哪窜出来一个人,提了一桶液体,拼命往车上泼,边泼边喊着什么‘偿命’。她一紧张就冲出去了,行凶者被当场撞死。现场找到了装乙醇的桶,当事人还在治疗当中,问了下她的同事,基本可以确认是患者家属报复。”   “真够操蛋的。”涂科在一旁找存在感。“我看医生这职业的危险程度快赶上我们了。”   奚杨还是没理他,对闻阅说:“周童和堵威怎么样?带我去看一下。”   闻阅赶紧领着奚杨往走廊另一头去。霍辞与涂科个头相当,待两人走后,看着他们的背影,揽着涂科的肩问:“你哪儿来的这么多漂亮小伙子?为什么我队里都是些歪瓜裂枣?”   涂科扭头看他,眼神充满鄙视与嫌弃,眼珠快速上下,不认识似的把他打量了一遍:“物以类聚懂不懂?”   霍辞盯着他深陷的眼窝与挺拔的鼻梁,笑道:“懂,有少数民族血统了不起。能不能把刚才那位小朋友的联系方式给我一下?”   “少惦记我的人。”想到他喊的那声“小奚”涂科就不爽,油然生出一股老母鸡护崽的心态,翻了个白眼:“去祸害你们公安消防支队去。”   “哎你。”霍辞哭笑不得。“公安武警是一家,说得这么见外。”   “以后我们归应急管理部,不是一个系统,别套近乎。”   “有消息了?”霍辞的八卦雷达立刻启动。“那你老爹岂不是又要高升了?”   涂科瞬间变脸:“谁老爹!?”   “不是不是,口误。”霍辞赶紧找补。“讲老爹,不是你老爹,行了吧。”   涂科忍了忍,大发慈悲地给讲旭留了个面子,没在外人面前叫他“讲老狗”。   “我怎么知道,我跟他又不熟,他升不升跟我有什么关系?”   不等霍辞反应,涂科又拍开他搭在自己肩头的胳膊,先前讨论游戏时的热络劲儿荡然无存,不耐烦地说:“你有事儿没事儿?不用干活儿吗?”   “我这不是正在工作吗!”霍辞腹诽了两句。“麻烦这位神勇的消防队长配合,交代一下为什么你没受伤?顺便把参与救援人员的联系方式交出来,以便我们接下来调查取证。”   “滚。”涂科抬腿就走。   霍辞又在背后喊:“哎,送你皮肤行不行啊?”   涂科没理,脚步飞快,心想这下搞不好要回去跪拉梯了,又想去你大爷的,妲己一共也没几个皮肤,还都不贵。   ...   周童的伤基本都集中在上半身,但因防护措施得当,扑救及时,程度都比较浅,面积也不大,急诊简单处理过之后便把他送到烧伤门诊来做进一步检查。相比之下堵威更严重一些,整个右肩皮开肉绽,包扎完就被送到放射科拍片子去了。   “回去按时擦药,吃点抗生素,你们队里都有医生的吧?吃东西注意一下,忌辛辣和海鲜。洗澡要小心,避免感染,也别暴晒。”医生有条不紊地交代着。“肺部没有明显的喘鸣音,不过还是去做一下雾化吧,把气道湿润一下,有助于排出分泌物。就不给你开输液了,自己要注意多补充液体。”   周童谢过医生,拿了诊疗单往外走,出门就遇上了闻阅,刚想问问晨晨和他妈妈的情况,又见他身后还站着奚杨,顿时一惊:“教导员你怎么来了?你要少走路啊。”   奚杨看着他手臂上的伤,伸手问他要病例:“给我看看。”   “没事,一点点小伤,过两天就好了。”周童这么说着,还是听话地把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趁他低头看的功夫,小声问闻阅:“晨晨怎么样?堵威呢?”   “还好,他妈妈严重一些,两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吸入性损伤,家里人已经赶过来了。堵威在拍片,我现在去看看他拍完了没。”   闻阅离开后,周童偷偷往后退了两步,跟奚杨拉开了距离。奚杨察觉到,抬起头给了他一个疑问的眼神,他才揉了揉鼻子,腼腆地说:“我身上都是汗和水,有点难闻。”   奚杨眼瞧着他,浑身上下没一处干净。水混着干粉剂结成了泥,糊了满头满脸。T恤在处理伤口的过程中被医生剪掉了半截,前面还掖在没干透的牛仔裤里,后面却成了露背装,谁从旁边路过都忍不住多看两眼,但是没办法,腰上红了一大片,又不能包扎,只能就这么露着,保持创面干燥。   怎么看怎么像只在泥里滚过的大狗子。   但仍然很帅气,一对大眼睛亮闪闪的,看得奚杨又气又心疼。   “你......”   奚杨才说了一个字,周童就瞥见了他身后的涂科,正在边靠近边鬼鬼祟祟地朝自己使眼色,于是立马抢回诊疗单,撂下一句“我先去缴费”便赶紧逃离现场。   涂科咳了两下,对没反应过来的奚杨说:“哎,来都来了,顺便看看你的膝盖?这里的骨科比武警医院的强,需要住院的话,我叫人给你安排在张思琦隔壁,还能做个伴......”   奚杨转身看着他不说话,大有“给你个眼神你自己体会”的意思。   “......”涂科“嘶”了一声,像被人掐了一把,也不知是哪儿疼。“别这么看我,怪吓人的。真没事儿,小孩子新陈代谢能力强,好得快。干消防哪有不受伤的?不说你、我,老向,这点程度跟队里随便哪个比,算得了什么?”   见他还不说话,涂科又换了副口吻:“周童真的表现不错,临场不乱,体能和心理素质都很强,一点儿不像刚入伍的新兵,是个好苗子。他这种心态放在队伍里能起到很好的正面影响,你应该好好考虑考虑。”   听了他的话,奚杨终于收起了凌厉的眼神,叹了口气。   “你让我怎么跟姚副交代?”   又怎么跟他哥哥交代。   “跟姚叔叔交代?”突然折返的周童把话说一半的两人吓了一跳。“交代......什么?”   这回奚杨反应迅速,表情立刻柔和了下来:“交代你们非公外出期间违反规定,无防护情况下贸然参与救援。”   周童显然没被吓到,仍然一脸疑惑,奚杨便又问他:“你跑回来干什么?没带钱?”   这话倒是成功引开了他的注意。“哦,我想着要不还是回武警医院看吧,能省点钱。”   奚杨一愣,很快便说:“可以报销的,没有关系。”   周童还在犹豫,奚杨已经掏出了自己的钱包,不料涂科一伸手把诊疗单抢了过去:“行了,在这儿等着,赶紧做完赶紧回,费什么劲。”   周童有点不好意思,奚杨却说:“没关系,回头还给他就是了。”   缴费人多,涂科这一去半天不见回来。周童跟奚杨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过了很久才听他问:“怕了没?”   “当时没有。”周童说的都是真心话。“就想着能救一定要救,不管是不是消防员都应该这么做。”   “后来再想想还是有一点怕,主要是怕没救到人还把自己搭进去了......没脸见人。”   奚杨顿时有点想笑。都把自己搭进去了还见什么人?   “下次还敢?”   伤疤没好就忘了疼,周童一点儿没犹豫:“敢啊,我想做个勇敢的人。”   “什么是勇敢?”奚杨问他。   什么是勇敢?这个问题好难回答。周童沉思了很久才开口:“我觉得,真正的勇敢不是不知道害怕,是明明很怕还会往前冲,会努力活下来吧。”   勇敢不是不怕死,不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去做某件事。奚杨没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时有些惊讶,也有些触动,更多的则是内疚。   自己好像是有些小看他了。   “那,通过这件事,学到了什么吗?”奚杨又问。   “唔......我说不好。”周童挠了挠头,有点苦恼的样子。“感觉完成一次战斗应该不仅仅要有体力和知识,就是......不仅仅需要我们能学到的东西......还有......”   “还有不断高涨的情绪。”奚杨替他说了出来。“激情、恐惧、情感,以及团队成员之间对彼此的信任和依赖,在很多种因素共同、相互的作用下才能实现。”   “嗯!”周童眼中的崇拜藏都藏不住。“是的!而且,涂队真的很厉害。”   “我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尽管肤色很深,但周童的脸上还是很明显地泛起了一层薄红,又忙解释:“还有教导员你,也好厉害。”   成为......我们这样的人?   “成为我们这样的人会付出很多代价。”奚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周童说这些,只是情不自禁道:“我们也犯过很多错,也失去过很多。进入火场后,如果无法瞬间做出正确的决定,不能快速识别火势变化,或者判断空呼里的气量,种种,大大小小,都有可能导致整个行动失败,全军覆没。这种压力......常常让我也很渴望做个普通人。”   说到这奚杨突然笑了笑,像是无奈,又像是自嘲。   “我们可能......已经没办法像你一样勇敢了。”   ...   涂科到一楼缴了费,又顺便把药也拿了,回去的路上经过放射科,无意间往里瞄了一眼,却不巧看到手里捧着杯鲜榨橙汁的闻阅,正被霍辞堵在墙角不知问些什么,顿时眉头一皱,大步流星走了过去,扯住霍辞的后衣领把他拉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不满地问:“干嘛呢?”   “霍警官他是在......”闻阅刚要解释,霍辞就挡在了他的前面,表情有点得意,姿态也很潇洒,但涂科看在眼里却只觉得他非常欠揍。   “涂队,我在工作,一个人的口供不够啊,至少得两个人,这你肯定懂的嘛。”   涂科把手里的东西塞给闻阅:“先上去。”   闻阅见他脸拉得老长,赶紧像当初他给自己咖啡时一样,把橙汁往他怀里一推,转身就跑。霍辞气坏了:“我还没问完呢!”   涂科看闻阅跑远了,不慌不忙地喝了口橙汁,指着CT室的门对霍辞说:“霍警官,你看,里头还有一个呢,估计够呛能回去,得住院。一会儿我给你租个行军床,你想怎么问,爱怎么问就怎么问,他今天都归你了。不用谢我,一天三顿饭伺候一下就行,上厕所记得扶一把,帮忙提下裤子。”       第16章   橙汁是自助机器榨的,口感不怎么新鲜还酸得倒牙。霍辞悻悻离去,涂科先前没反应过来,这会儿才端着纸杯转来转去地看,生怕找到已经喝过的痕迹,比如牙印什么的。   那小子也是同性恋?涂科越想越郁闷,对闻阅的好感瞬间消失。一个奚杨还不够,这下又来一个。一个一个接一个,会不会突然有一天连向宇也出柜了,坦白自己婚是形婚,娃是试管,真爱其实是老方,甜蜜的细节都藏在一日三餐每一勺多打的肉、多盛的汤里。   难怪无论老方做什么,向副队都觉得好吃,从来不挑。   涂科:“......”   尽管机会不多,但偶尔遇到跟刑事案件沾边的火灾,总会碰上这帮搞刑侦的。之前霍辞还对奚杨百般殷勤,这才过了多久就见异思迁了,想也是太硬的骨头啃不动,又找嫩的下口。宇宙直男涂队由此总结,贵圈真屌乱,警察果然都是半个流氓!   涂科不觉得自己恐同,就是不理解两个男人之间为什么会产生感情和性冲动,能包容奚杨纯粹出于对他工作能力的认可。建队至今一年多,两人出生入死并肩作战,不说多知根知底,也是无数次生死与共打下的感情基础,彼此间的信赖坚不可摧。   同性恋这个群体在涂科眼里就是一群很“娘”的男人,干特警的时候没见过,小伙儿们一个赛一个阳刚。奚杨也不娘,甚至比很多硬汉还要硬汉,只是他的硬不在外表,而在于骨子里的韧劲和倔强,但不知为什么,涂科总觉得他有些不真实,像披了一层坚硬的外壳,内里很柔软很脆弱,又滴水不露,不给人留下任何证据。   仔细想想,闻阅就真的有点“娘”,不过哄孩子倒哄得挺好......   CT室的门开了,涂科回过神,顺手将橙汁扔进了垃圾桶,又挤了点消毒液搓了搓手,一连串的动作就好像同性恋是种细菌,不注意就会被传染一样。   …   门诊走廊上,奚杨说完那番话之后就沉默了,睫毛低垂着仿佛陷入了回忆,不是美好的,而是有些痛苦的回忆。周童默默地看着,教导员无论什么时候都是这样安静,柔软的发丝,秀气的眉眼,整洁熨帖的军装,还有温和的气质,在他身上都恰到好处,无需多一分点缀,恬淡为上,胜而不美。   他怎么会说自己不勇敢?他明明那么优秀,优秀得让周童感到无法企及。可此时的他,眼里的忧伤又那么明显,是在害怕吗?怕什么?他付出过什么样的代价?又失去过什么?是什么让他在无意之间露出了这样脆弱的一面,孤单的轮廓犹如一抹虚影般涣散,也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的泡沫。   “教导员......”周童有些难以控制地想要知道些什么,鼓起勇气开了口。“你以前在崇怀当过兵对吗?”   “嗯。”奚杨从回忆中抽离,很快恢复了平常的神情,淡淡应了一声。   “那你认识我哥吗?”周童小心翼翼地问。“他叫周熠,也在崇怀当过兵,崇怀市平南区消防三中队。”   奚杨的眼皮轻轻动了动,想抬又不敢抬。没等他回答,周童又补充:“我跟他长得很像,你有印象吗?”   “没有。”奚杨果断给了他一个简洁的答复。   “噢......”周童有些失望,只好垂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自言自语道:“我哥在崇怀那一年,好像经历了不少事情,我都不知道,挺后悔的,他不在了才想着去了解。从小到大都是他在关心我,我却没有好好关心过他......”   “没有必要。”奚杨突然打断了他。“知道又能怎么样?”   周童来不及在意他的态度,也回答不出他的问题。他对自己的执念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也很清楚,知道了并不能怎么样,什么也挽回不了,但他还是很认真地想了想,莞尔一笑:“我哥一直过得很辛苦,要照顾家、奶奶,还有我这个拖油瓶。我跟他是被收养的,他总叫我什么都别操心,只管好好读书,报答养父的事都由他来就好。他没做过一天的自己,所以我想知道,有没有什么事,或者什么人,曾经让他真正地快乐过。”   这不是问句,不需要回答。奚杨盯着自己交握的双手。   没有。   对他来说,我比你更像一个拖油瓶,像一个负担,一个累赘。   一个说爱他却害死了他的累赘。   我永远,都不想让你知道。   ...   闻阅一出电梯就看见了坐在长椅上的周童和教导员,两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一个不太自然,一个有点伤心。他以为周童挨了什么批评,赶紧小跑两步过去喊他:“可以了,去做雾化吧。”   “涂队呢?”一见闻阅,周童马上调整了心情,重新坐直起来。   闻阅说:“他碰到熟人了,让我先回来,走吧?”   周童看看奚杨,奚杨点了点头:“快去吧。”   雾化大概二十分钟,有闻阅陪着,奚杨便没再逗留,趁着这会儿功夫到六楼看望了一下张思琦。张思琦正躺在床上悠哉地看球赛,一见他来很惊讶:“咦?教导员你怎么来了?怎么这个时候一个人来了?”   奚杨也没坐,跟他爸妈打过招呼就站在床边聊了几句,把涂科几人的英勇事迹简单描述了一遍。张思琦听得合不拢嘴:“我的妈,这么刺激,他们没事吧?”   “没事。”奚杨握了握他的手。“好好休息吧,我去看看堵威,说不定他要来跟你作伴了。”   CT结果显示堵威的肩胛骨有一处骨裂,程度虽不至于要打石膏,但疼起来也是要命。涂科很夸张地给他找了个轮椅,又张罗让他住院,非叫他待够一个星期再回去,还吓唬他说骨头养不好会长歪,到时候得敲断重接,哐哐哐几个钢钉,往后过个安检都要被无情地搜身。   堵威就这么被他连哄带骗地住到了张思琦的隔壁。他家在外地,北临也没什么亲戚朋友,奚杨建议请个护工,张爸爸拦着不让,说请什么啊请,都跟自己的儿子一样,多做一口饭的事情。   盆盆罐罐买齐东西,再安顿好这对难兄难弟,太阳偷偷落下了山,时候已经不早。离开时经过一楼大厅,正巧遇到了晨晨的家人,爸爸带着爷爷奶奶大姑大姨,一见涂科几人就当场下跪,哭着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拉都拉不起来。晨晨爸爸激动地手都在颤抖,朝着围观的人群高喊:“他们是消防员!他们救了我的老婆和儿子,是我们全家的恩人,再生父母!”   话一出,大厅里响起一片掌声。   周童和闻阅招架不住也只好跟着跪,扶着两位老人家不住地安慰。晨晨爸爸死死拉着奚杨的手不放,无论如何要他留下姓名和部队地址,猜也知道是要给他们送东西。   涂科简直一个头两个大,拉拉扯扯没几下就趁乱跑了。闻阅跟着哭得稀里哗啦,弄得周童手忙脚乱,身上又有伤,左蹭一下右碰一下,哪儿哪儿都觉得火辣辣地疼。   “先生,我们有纪律的,不可以收东西,快起来吧,地上凉,别让老人家跟着遭罪。”奚杨耐心地劝道。   晨晨爸爸还在坚持:“好好,那不送礼物,我送锦旗,给你们上级写感谢信,一定要表彰你们!”   奚杨将他搀扶起来,对他说:“真的不用。我们是人民子弟兵,保护人民是我们应尽的使命和职责。”   这话周童怎么听怎么觉得耳熟,不是常常在电视里听到,又或是在课本里、书面文字里读到的那种熟,而是从小到大被灌耳音灌出的熟。这是周舰常常挂在嘴边的话,大部分时候都是在说给周熠听,在他十二岁那年像晨晨爸爸这样坚持要报答的时候,在他因害怕和疲惫而表现出退缩的时候,也在他立下志愿要成为一名消防战士的时候。   还有那句“先生”,估计换成别的人,会叫大哥吧。   教导员果真是体体面面斯斯文文,又有学识又有涵养,崇拜再加一百分。   好说歹说总算把人劝回去了,地址没留,只告知是特勤大队。至于是市特勤还是省属特勤,普通老百姓不了解,也就没有刨根问底。   周童还惦记着下了停车场要给教导员复盘一遍事发经过,听听他的看法,没想到涂科已经把车开出来了,就停在路边的禁区里,被交警逮了个正着,三人找过去的时候,他正忙着跟人表明身份,企图逃避处罚。   要不是奚杨穿了军装,几人又随身戴着警官证和士兵证,交警都没办法把这几个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人跟见义勇为的英雄联系在一起。   周童和闻阅的外出时间早就超过了,但有领导在也没什么好担心。上车后大家彻底放松了下来,全都瘫着不想说话,只是还没安静几分钟,肚子就一个接一个地叫,你方唱罢我登场,听着像一群蹲在河边的青蛙。   奚杨看了看表:“去吃饭吧,这会儿回去还得叫老方单独做,挺麻烦的。”   涂科心想可不是么,又不是给老向做,给老向做多晚他都能愿意。   入伍至今也有小半年没出去过了。上大学的时候不算爱玩儿,平时没课也都忙着打工,但每个星期总要抽空出去走走,不是跟闻阅就是跟于迪。北临是省会城市,繁华热闹,气候宜人,到处都种着银杏、合欢跟五角枫这类具有北方特色的树木,夏天还有樱花和白玉兰。周童来的这半年多也逛了不少地方,植物园天文台海洋馆,还参观过于迪的帆船俱乐部。   刚认识的时候于迪就要送他一艘,他不肯要,闻阅知道了还说船嘛,我家有的是,等你过生日我来送你。   周童哭笑不得,只好实话说,我从六岁以后就没再坐过船了。   当时闻阅不知道,还问为什么啊?江边的孩子哪会不坐船。周童倒挺坦然,说因为小时候差点死在一块甲板上,记不清了,但就是不敢坐,也不敢再游泳。   闻阅眼睛红红的,半晌说了句以后我带你游,我,人称“浪里白条”,绝不会让你有危险的。   想着想着就傻乎乎地笑了,咧着嘴不出声,看看闻阅又看看教导员和涂队,再看窗外的车水马龙灯火辉煌,心想这个世界对我还是很好的。   涂科都快累死了也不肯让奚杨开车,打了个哈欠,瞄他一眼:“你这,不太方便吧?”   奚杨解开胸前的扣子,三两下把常服脱了下来,整齐叠好放在腿上,剩一件贴身的T恤,干干净净像个邻家大男孩。“没事,找个人少点的地方。”   涂科想了想:“行,海边吧,有个渔船酒家,人少清净景色好,离队里也近,我哥们儿开的。”   周童:“……”   周童吹着空调都嫌热,看教导员脱了外面还有里面,真是打心眼儿里佩服,暗道果然是怕冷的体质,下一秒伸手拍拍他的肩,可怜兮兮地问:“教导员,你有纸巾吗?我流鼻血了。”       第17章   最终还是没去渔船酒家吃饭。且不说周童对船有阴影不敢上,单看这一车人的造型,除了教导员之外没一个体面的,即便有颜值支撑,这衣冠不整的样子也不适合去那么高雅的地方,周童又冒了一路鼻血,胸前的衣服斑斑点点染了一片,两只鼻孔都塞着纸团儿,怎么看怎么像刚从斗殴现场回来,狼狈成这样,是输是赢都不好说。   离港口就差两个红绿灯了,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致觉得,要不还是别去丢人现眼了。那能去哪儿呢?想来想去,大概也就配去个路边摊。   北方夏天的夜晚,蚊虫似乎都比南方要少些,路边的绿化带里散落着垃圾,成片的厂区大院外,一条街每隔十几二十米,一盏路灯下就是一个摊子,不管是摊主还是食客,多是核电站的员工和住在附近的居民。   小龙虾臭豆腐酱猪蹄,皮儿薄馅儿足的虾仁馄饨,加了秘制调料的烤肉火烧,煎至金黄脆香的三鲜锅贴,再来一份排骨饭、一份烤土豆,两只香烤鸡架和鹿角菜做的凉粉,醋酸酱香,辣椒也带劲,海风一吹,还管什么形象不形象,再不济也比光脚丫子趿着拖鞋,二道背心撩到啤酒肚以上的老大哥们强那么一点。   周童饿狠了,一个人就吃了三个人的分量。   涂科看得心里凉凉。老了老了,搁七八年前他也可以,现在要像这么个吃法,准是一整晚不消化,觉都睡不着。   周童把吃空的盘子和碗摞在一起,打了个不那么饱的嗝,小声问闻阅:“再来一把烤鱿鱼和肥牛吗?”   闻阅嘴巴油乎乎的,拿手背一抹:“行,别放葱。”   涂科:“......”   到底是年轻人,不提醒还真忘了医生交代要忌口的事。周童还想着凉粉也再来一碗吧,教导员好像都没怎么吃。奚杨及时按住他的手,扭头招呼道:“老板,再加两碗鸡汤馄饨,不要葱花。”   手腕被几根微凉的手指虚虚一按,肌肤相触的瞬间,轻微的摩擦产生一种说不清是痒是麻还是起了静电的感觉,很奇异也很短促。周童听见奚杨说:“你刚还在流鼻血,身上又有伤,别吃太多烤的东西,火大。”   “哦。”周童乖乖应道,把手收回来藏在桌下,看似不经意地摸了摸那处被他碰过,还残留着凉意的皮肤。   涂科吃饱了就扶着额头阖眼休息,换件汗衫或是二道背心的话,看上去跟老大哥们也没什么区别。闻阅又在跟闻妈妈发信息,修长的手指飞快地敲击着屏幕,时不时还在表情库里来回翻找,让周童觉得很好笑也很羡慕。奚杨面前只有两块啃得很干净的排骨,拌了汤汁的一碗饭也只凹下去小小一个坑,只有凉粉吃了不少,没加蒜泥和咸菜,碎香菜和胡萝卜沫也被拨到了一边。   四个大小伙儿围坐在一起,显得其中的折叠桌子小得可怜,凳子也矮得过分。尤其是涂科和周童,想敞开坐得舒服点就得跟旁边人膝盖抵着膝盖。周童稍稍调整下姿势就不小心碰到了奚杨,大概是刚才那种感觉还没消失,再来一次就有点不好意思,于是赶紧把腿收回并心虚地偷看一眼,发现他似乎没有在意,还专心地吃着东西,这才放下心来,暗暗纳闷自己总这么紧张干什么,教导员又不会吃人。   又想起初见时的担忧,以为他不好相处。现在不禁感叹,教导员真的好温柔也好细心。路灯的橘光打在他发顶和睫毛上,柔柔的一层,投射出的影子在地面与自己相互重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让人有种心动般的错觉,大概......还是可以亲近的吧。   这么想着,周童便坐直了身体,觉得视线高过对方,不那么容易被发现,于是偷看一眼就变成了一直偷看。   晶莹透明的凉粉用塑料小勺舀着送进嘴里,入口爽滑,像果冻一样,也不用怎么嚼,嘴唇轻轻一抿,齿间微微咬合,舌面压着上颚,含一会儿就会慢慢融化,咸甜酸辣通过味蕾带动细微的表情,生动也亲切。等咽下去了才有功夫用舌尖轻舔嘴角的汁渍,又没舔干净,但不要紧,那一点点残留让他看上去更自然也更真实,令人忍不住想要靠近,问问他好吃吗?能不能给我也尝尝。   这才发现自己好像是第一次这么近、这么认真细致地观察教导员。静静的,不仓促也不慌乱,没有尴尬也没有紧张,更没有犯些莫名其妙的错误,还第一次发现他的样子是这么的......   理科生词穷了。美好的词汇千千万,汇集在周童的眼里和心里,就是非常特别。   也没留意他之前吃了什么,下唇的唇中,靠近牙齿的位置,似乎沾了一粒小小的、像是辣椒粉或孜然粉之类的佐料,颜色很浅。   周童魔怔了一般,看他抿唇、咀嚼、吞咽,喉结滚动,一手还很有教养地扶着碗边,看那粒小东西紧紧地贴附在他唇间,看得入了神,完全挪不开眼,又不知该怎么开口提醒他擦一擦。   眼看一碗凉粉见底,怕再这么盯下去会被撞见,只好强令自己清醒,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没话找话地关心道:“教导员你怎么吃这么少?”   “不太习惯本地菜的口味。”奚杨把小勺放进碗里,抽出纸巾擦了擦嘴。   ......还在,没擦掉呢......   “你不是本地人啊......”周童心不在焉,接着又问:“那你是哪里人啊?”   奚杨没回答,抬起一只手示意他稍等,另一手掏出嗡嗡振动的手机,见是向宇打来,立刻按下接听。   周童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听他说:“嗯,在一起。知道了,马上到。”   …   挂断电话,刚刚还在打瞌睡的涂科已经把钱压在盘子下面,迈出几步远了。奚杨也很快,周童和闻阅迅速起身紧随其后,上车系好安全带,听他们有条不紊地交换着信息。   奚杨的语速又快又稳,复述简洁明了:“S311东行方向吴城段,距离雅山隧道2公里处,林野火灾。吴城中队的水罐车跟过往车辆相撞,请求支援。”   情况听起来有些复杂。涂科问:“相撞车型?”   “一辆半挂货车,运灭虫剂,一辆满员客运车。”   牧马人几乎飞了起来。涂科面沉如水,又问:“现场条件?”   “东南风六级,二十一摄氏度,湿度百分之四十六左右。”   “跟森林消防保持通信,让他们的直升机待命。”涂科立刻做出了指令。“叫老向注意装备。”   所幸离得近,几句话的功夫车已开回营区。营区内警灯闪烁,十几台消防车正一辆接一辆地驶出车库。   交错的警笛声似在回应远处的召唤,紧迫的场面冲击着内心,让人感到既焦虑又踏实。下车后,奚杨扔下一句“你们不去”就跟涂科一起飞奔而入,转眼便换好了特殊防火服,钻进了勤务车,留下一阵动乱的余波,很快消失在了路的尽头。   伸缩门缓缓合上,周围逐渐归于平静。   他的腿......   周童呆在原地,心里满是深深的无力感和担心,又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有伤,教导员就能坚持上一线,自己却不行。部队的气氛和连日的训练让他前所未有地充满了集体荣誉感,跃跃欲试地想要扛起那份责任和使命,渴望能跟教导员、队友们并肩而站,而不是一次又一次落在后面。   这种感觉让他沮丧不安,甚至自我怀疑,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追赶得上那些令他向往的成绩。此刻的他仿佛体会到了周熠的心情,那种迫切的、想要成长、想要证明自己,想把一切都奉献出去的心情,仿佛只有这样,习惯了被照顾的他才能获得一丝成就感和满足感,才能心安理得地继续活下去。   除了周童之外,干预小组的其他成员都跟着出警了。闻阅所在的一中队也是,整个营区只剩一个中队留守,也已在中队长的安排下进入了备战状态。   空荡荡的宿舍里,空调来不及关,被窝的温度却还没有完全散去。不少物品在匆忙下床离开时被扫落在地,周童一样一样拾起,分别归位武炜的日记本、叶征的耳机,一把老人家才会用的蒲扇,还有一只大概是女朋友送的小熊公仔,雪白的绒毛手感很好,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毛衣,憨态可掬。   捡起的时候也不知是触碰到了哪里,突然响起一段录好的语音,自动重复了三遍,是个甜美娇俏的女声,低低的,像在说什么秘密。   “大笨蛋,晚安哦,想你。”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周童还捏着小熊站着空调下面发呆。闻阅放下手里的热水瓶,拐进洗手间去找他的毛巾,隔着一面墙责备道:“干什么呢?还不快换衣服洗洗,脏死了。”   等拎着毛巾出来,人还没动,眉头便皱了起来,声音也高了八度:“别站在那吹冷风,当心着凉!”   周童这才回过神,把小熊放了回去,老老实实地坐在了椅子上,看闻阅翻找出遥控器关掉空调,一脸幽怨地说:“关了干嘛,一会儿他们回来热死了。”   “擦完再开。”闻阅把搭在肩上的毛巾顺手抛过去,不偏不倚落在了周童头上,瞧着他那副滑稽的样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又嘱咐:“这两天先别淋浴,擦擦就行了,擦完我帮你涂药。”   …   手臂上的伤自己能处理,腰上的倒还真看不见,不方便。上衣被剪得没法穿了,脱下来就随手扔进了垃圾桶,想想又捡了回来,打算洗干净收起来留个纪念。   周童光着上身,跨坐在反过来的椅子上,手搭着椅背,脑袋也支在上面,感受着药膏涂在皮肤上先刺痛后清凉的感觉,眯着眼听闻阅在背后絮絮叨叨地总结。这一天过得可真混乱啊,行凶者真不是人,那位霍警官也有点奇怪。下回再遇到这种事可以先怎样后怎样,说不定会更有效、更稳妥一些,又好奇涂队车里哪来那么多种花种草的工具,但也好,不然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催眠似的,听得周童昏昏欲睡。   “哎,上回你说的那个,认识你的哥的女孩儿。”闻阅把棉签扔掉,换了根新的。“怎么样了?问到什么了吗?”   周童刚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叹了口气:“没有。她说只是见过几面,不怎么熟。”   “啊。”闻阅也挺遗憾。“听你说我还以为有戏,她不是还夸你哥来着?”   “好了。”他放下手里的纱布和胶带,戳戳周童的肩膀。“先给你包上,反正屋里凉,免得睡觉蹭到,明早记得摘掉。”   周童起身找了件衣服套上,脑子里还想着周熠的事。“我那天把她朋友圈都翻遍了,她好像是崇怀人,不是云陵的,应该不是她。”   闻阅想了想:“你哥有照片吗?在部队一年多,有没有跟战友的合影啊?咱们授衔的时候不还照过一张吗?”   周童一愣。是啊,怎么没想到呢?但周熠没有。遗物就那么多,还是姚宏伟带回江洲交给他的,除了军装和一些个人物品之外就是那封遗书,根本见有什么照片。   闻阅接着安慰道:“别急,慢慢找吧,毕竟那么久了。以后如果有机会,可以去崇怀打听一下。”   周童点了点头。闻阅起身:“快睡吧,我回去了啊,有什么事叫我。”跟着他又边往外走边说:“撑死了,我得做一百个仰卧起坐再睡......”   提起晚上那顿路边美食,周童便想到了与奚杨最后的对话,突然问了句:“教导员是哪里人啊?”       第18章   两起灾难同时发生,给救援和灭火工作都增加了难度。特勤大队到达时,现场已经完成了交通管制,拉起了封锁线。但很不幸的是,就在交警到来之前,一辆向东行驶运送灭虫剂的半挂车撞上了横跨在道路中间的水罐车,而水罐车则是用来保护正在进入林区的消防员的。紧接着,后方的客运车来不及制动,为躲避相撞冲上路肩,撞飞了一名正在执行侦查任务的消防员,同时撞向了护栏。   救护车离开时那名消防员的生命体征已经很微弱了。   在高速公路上用消防车做掩护,干了这么多年消防的向宇和奚杨都闻所未闻。所幸客运车和半挂车均未起火,乘客也已疏散,但出于严谨的态度,以及对失职人员的不信任,涂科还是指挥特勤队员再次对车辆进行搜索,确保万无一失。   奚杨带队登上大巴,将整个车厢包括车底板和座椅下方都细致排查一遍,并逐一检查了动力系统和燃油情况,以及轮胎、零部件和车内生活垃圾等可能存在火灾隐患的部分,确认没有疏漏和遗留之后,再对车辆进行冷却,防止起火。   先前已有吴城中队和森林消防大队的队员向林区铺设水带并进入,特勤接到的指示是扼制火势蔓延,其次消灭余火。算算空呼的使用时间,涂科下令通知前期人员撤回轮换,再安排特勤带背负式灭火器和灭火水枪加入。   护栏后有一条宽度大约四十米左右的陡峭山沟,消防员需要利用绳索下降到底部,再攀爬至另一边,方能进入林区。临近午夜,管控路段内停满了消防车、救护车、警车和前来清障的拖车,红蓝两色灯光相互交映,混着泡沫的水在地面分支横流,无数双匆忙的脚步踏出混乱的水声。山体的轮廓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只辨树影绰绰,却漫无边际。山林深处隐约可见火光与探照灯闪动,所及之处惊动了鸟儿四散飞离,形如魅影,叫声凄厉。   山上树木不算繁茂,多是灌木为主的中层植被,起火后温度不算高,但产生的热量同样超出人体接受范围,加上灌木较轻,易倒易燃烧,四处飘落的飞火和风速等天气原因也会加快火势蔓延的速度。   “得赶在形成树冠火之前把灌木和地被火扑灭。”涂科遥望着远处,对奚杨和向宇说。   听中队汇报完前期工作,涂科马上划出了主攻地区,下达了战斗部署,并做好了一旦火势失去控制,该如何弃局部保全局,如何确保合理用水、如何将火势引向安全边界的准备。   林野火灾没有规律可循,一旦进入,外面的人就会面临无法管控消防员位置的情况。奚杨在地图上给出了避难区以及逃生路线建议,交给向宇并再次检查各自的通讯设备,与他和涂科以头盔相碰完成了三人之间的某种小仪式,搭着彼此的肩膀互相鼓励:“有去有回!”   跨过护栏前,涂科喊住向宇:“一会儿回去想吃什么?我叫老方提前做好。”   向宇没回头,晃了晃手里的救生绳:“不用!他做啥我都爱吃!”   涂科面无表情,深吸了一口气,暗道,我操。   大多数情况下无人区火灾不需要搜索和救援,但夜晚能见度低,林区范围又大,奚杨还是做好了准备,万一有队员受伤或走失,他们就要立刻进入搜救。   总队领导在指挥中心密切关注着现场的战斗情况。涂科摘下头盔抱在怀里,望着林区上空腾起的黑烟,问一旁的森林消防大队长:“这他妈怎么着的?”   大队长摇摇头:“路过司机发现报警的。我也纳闷,没打雷没闪电的,这几天也不算太干燥吧。”   尽管已经了解过搜索情况,涂科还是警惕地多问了一遍:“确定没有人?”   大队长依旧摇头:“没有,我的人喊到空呼都没气了,也没听见回应,热成像仪也没有发现。”   接着他又说:“听说国外都有森林火灾自动预警系统了,还有飞机巡逻,咱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啊?”   涂科瞥他一眼,似笑非笑的,也不知道是觉得他无知还是觉得他蠢:“中国的森林覆盖面积有多大?一套系统十万欧元,还不算施工和高空卫星的造价,你给我算算,你觉得这笔钱从哪儿出好?从你工资里吗?”   大队长:“......”   奚杨全神贯注地盯着对讲和监控系统,听着涂科那张嘴像放炮似的,把人怼得哑口无言。他觉得很疑惑,火不会无缘无故地起,若不是天灾,就必定是人祸,所以出发前他也提醒过向宇,灭火时还是要留意侦查,不排除人为纵火的可能。他看了看手里的地图,问大队长:“你们搜的哪一片?”   大队长在地图上给他指了出来。   奚杨又问吴城中队的人:“南边这个小山顶你们搜过吗?”   吴城中队的人刚回来,卸下装备在污水之中席地而坐。其中一人想了半天,挠着头说:“好像没搜,没起火啊。”   好像?不等奚杨发火,森林消防大队长倒先咋呼起来:“我靠,东南风啊,烧过去也就两分钟!你们刚不是说搜了吗?”   搜了吗?刚才对讲机里一片混乱,几个队伍百八十号人也不知道谁听了谁的指挥,谁干了谁的活儿,一问三不知。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又齐齐看向那位下令用消防车做掩护的中队长。涂科顿时冒了火,按下对讲呼叫向宇:“老向,里面情况怎么样?南边小山顶需要重复搜索。”   向宇很快回复:“收到。已消灭火头和侧面,现在清扫火尾,目前供水正常,问题不大。”   如果没有被困人员,这个时候完全可以让直升机配合从高空进行全面清扫了。涂科脸色难看至极,奚杨也很生气,但只能劝道:“冷静点,吴城中队没有森林火灭火经验,连特殊防护服都没穿,不是一两个人的问题。”   经他一说涂科才反应过来,扑救林野火灾是持久战,普通防火服太笨重,长时间穿着容易体力透支和脱水。放眼望去所有队伍中只有吴城中队的穿着与大家不同,并且好几个人的防火服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损坏。   奚杨叫住一名路过的消防员,盯着他的肘部问道:“怎么回事?烧着了?”   消防员抬起手顺着他的视线看了看:“是啊,这衣服质量有问题吧。上个月有战友牺牲,也是防火服烧着了......”   这不合理。奚杨的神色忽然严峻起来。按理说普通防火服没有三层也至少两层,反射层、防水层和隔热层,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遇火就燃的,最多在到达碳化点后发生碳化,而要到达碳化点也需要一定的燃烧时间。   奚杨还想多问些细节,这时,对讲机里传来了向宇的声音:“指挥处,南面小山顶发现被困人员,一共六名,都在高处。现在准备实施救援。”   在他重复的间隙,涂科目光狠戾地扫视周围一圈,立刻就有不少人羞愧地低下了头。他咬牙回复道:“收到。保持通讯畅通,随时汇报,注意避火。”   现场的影像通过卫星传输直接显示在总队指挥中心的大屏幕上,讲旭为首坐镇督战,姚宏伟则已经在亲临现场的路上,支队和其他辖区中队也已收到调配陆续抵达。奚杨抬头看了看天,感受着风力的细微变化,用对讲朝向宇嘱咐道:“灌木太高,不要用风力机灭火,小心燃爆,要快。”   “老向,快一点,抓紧。”   进入林区后,向宇和队员直奔主攻地带,截住了火头并集中进行扑救。夜间风力相比白天较弱,温度低、湿度大,是扑救初期火灾的最好时机,因此行动一直很顺利。紧接着,他下令一队人员用救生绳将彼此连接,避免走失,然后分散开来以小组为单位清扫外围火及蔓延的火尾,另一队人员负责同时扑灭内部零星火,防止死灰复燃,他自己则在收到涂科的指令后,带领一队消防员开始沿着火线外部向南面行进,前往小山顶进行搜救。   小山顶不高,约有六、七十米左右。大火借着风向蔓延至此,点燃了大片灌木。抵达后向宇首先检查了空呼的余量,知道他们必须在十分钟之内完成灭火及救援,否则所有人都将生死难测。   被困在山顶的六人均是普通市民,向宇用扩音器朝他们喊话,指导他们寻找植被稀少的地方,除去身上的易燃物做好自我保护措施,安抚他们的情绪,同时马不停蹄地用机动链锯挖出了防火隔离带,划出安全区,并开始沿着火线扑打,从尾部和两翼将正在往山顶蔓延的大火分段扑灭。   浓烟在山林中不易聚集,但零星的火苗被风一吹就漫天纷飞,难以控制,经常是这里刚扑灭,那里又燃起。尽管装备已经尽可能地减轻,但高热和连续紧张的作业还是让每个人的体力都接近不支,耳边只剩闷在面罩里的粗重呼吸声。   向副队快四十了,行动的敏捷程度却不亚于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按理说这个年纪不是升职也早该退出一线,他却固执地留在特勤,要钱没钱,要权没权,也没少为此跟家里吵架。老婆抱怨,丈母娘不满,连女儿也因为总见不到面所以跟他不亲。常有人问你图个啥,他的回答不是为了国家为了人民,不是不图名利高风亮节,只说有经验的老人和军校毕业的都去当官了,一线怎么办?都是些毛没长齐还兜着尿布的小孩儿,哪个不是爹妈的心尖尖。火来了一紧张顺风跑还是逆风跑都分不清,有我在他们安全些。   特勤大队里找不出第二个比他资历老的了,涂科和奚杨在他眼里也都是小孩儿。面对比自己年轻的领导,向宇的高度服从令人敬佩,这是老兵独有的特质。如果说涂科是锐利的剑锋,奚杨是冷薄的剑刃,那么向宇则是一把厚重的剑鞘,从他们走到一起的那刻起,甚至还没经历过战斗,就已经形成默契。姚宏伟慧眼识人且惜才,知道将他们三个放在一起便是一把所向披靡的武器,这也是涂科最服他的一点。   向宇对涂科和奚杨来说不仅是战友,是忠实可靠的副手,更是家人是手足是亲切的长辈,也是甘愿充当老好人、总在和稀泥的老大哥。   在他沉着的指挥和有力的带动下,火焰被一点一点地压制了下去。眼看胜利在望,向宇把握时机,立刻分出一组人员准备登山救人。就在这时,风向突然起了变化,未见明火,却有一股强烈的热气和热风从背后席卷而来。安全员立刻发出警示,但来不及了,刚刚熄灭的枯枝干垛又重新燃起,飞火朝着相反方向猛扑而来,点燃了其他受热辐射已久的灌木丛,火势瞬间逆转并猛烈起来。向宇即刻大喊:“全体撤退!回安全区!撤退!”   “点火!快点火!”   ...   “老向!向宇?!”   “老向,从燃烧过的空地返回,听见了吗?向哥?”   姚宏伟面色阴沉,眉头紧蹙,两道开阔清晰的法令纹弯入嘴角,看上去威严冷峻。他接过涂科的对讲机,重重按下了通话按钮:“向宇,我是姚宏伟,请务必保证自身安全,我们已经联系了气象部门配合人工降雨,坚持住!向宇,听到请回答!”   临时成立的指挥处里,公路一侧的护栏外,所有的人,休息喝水的,搬运灭火枪和防爆灯的,坐着的站着的跑动着的,都同一时间停了下来。车灯在静止的每个人身上不停变换,数道目光齐聚一处,死死盯着被姚宏伟紧握在手的对讲机,焦灼,紧张,恐惧,期盼。   可对讲机中只剩滋滋啦啦的电流声。   就在姚宏伟沉思的片刻,奚杨已经毫不犹豫的背起了空呼。武炜、叶征,整个干预小组,包括先前撤回的其他中队,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做好了再次战斗的准备。涂科却一把抓住了奚杨的手臂,声音嘶哑低沉:“我不想当众拆穿你的腿伤,别逼我。”   “相信老向,等命令。”   “你听到了。”奚杨缓缓抬起下颌,映红的双眸泛着潮湿。“老向引火回烧了,我必须去。”       第19章   没有亲身经历过火场的人,永远无法想象火烧起来的速度有多快,快过双腿,快过思维,快到让人措手不及,所有的准备和努力都在瞬间付之一炬。因此,身经百战的向宇比谁都明白,永远不要尝试与火赛跑,正面对冲才是活下来的唯一办法。   几乎是在风停、再起的一瞬间,隐藏的暗火、未灭的余火又再度卷土重来。一千三百度的高温下,逆转的风向和热辐射使原本在地面燃烧的地表火迅速转为向上蔓延的树冠火,整片山脚也在几秒钟之内被重燃的烈火包围。东倒西歪的树干一根接一根倒下,向宇带领队员一边躲避一边分散开来组成防守阵型,指任一名安全员守在控制线的另一侧,防止出现新的火点,并迅速敏锐地判断出了风向与火区的距离。接着他便毫不犹豫地掏出了点火器,下令队员们迎风点火,躲避其后奋力对两侧火焰进行扑打,同时大喊着:“保持清醒!跟着火头往前走!回安全区!快!”   一时间,两道火线一并燃起,高温使气流迅速上升形成低压,并向火区集中蔓延,很快便在先前的火势面前形成了一条没有燃烧物的隔离带,阻止了火势前进。趁此机会,所有人迅速撤退到了被火烧过的安全区内,准备从侧面逃离。可就在这时,风力却突然再次增强,火线转眼从防火变成了助燃,凶猛袭来。眼看空呼即将耗尽,此刻摆在向宇面前的路只剩两条原地俯卧避火自救,或带着所有人殊死一搏,迎风突围冲出火线。   没有时间了。通讯失灵,火势太快也已太近,现在再去挖坑避火等于放弃了一半机会做困兽之斗,十八秒后他们的呼救器都会发出信号,但很有可能还没等来救援,他们就会变成十几具闷在土里的焦尸。原定的逃生路线就在小山顶侧面,但如果冲出去了,向宇没把握还有足够的体力和装备继续扑救,以目前的情况,要不了三分钟火就会烧上山去,那时山顶六人也将必死无疑。   七点五秒。向宇在心中默念。一旦下达突围指令,成功失败,或生或死,都由这七点五秒之内的反应和行动来决定。不能再耽搁了,与其死守,不如孤注一掷,只要能出去,只要还活着,就一定会有办法。   空呼即将耗尽,一旦摘下面罩,高温会在两秒钟之内烧伤呼吸道,使人窒息而亡。向宇已经做好了准备。这时,一名消防员忽然指向天空喊道“向队!向队你看!”   向宇抬头,顺着冲天的火光望向夜空,只见一架......两架.....三架!三架火红的直升飞机倏然进入视线。机尾喷出大量白色粉末,如暴雪一般倾泻而下,正在低空中以极快的速度向他们头顶上方赶来,螺旋桨发出的巨大转动声越来越近。   “老向向宇”   向宇再度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视线被烟雾阻挡,高温穿透防火服炙烤着皮肤,大火将他和他的队员们重重包围,目及之处整个世界都已陷入火海,耳边只有自己的剧烈心跳和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他们已经无路可退,他们即将迎接死亡,可那一声声由远至近的呼唤却又那么真实,那么熟悉,明明就在身边,却怎么都看不见......   还能看见吗......   “向哥向老师”   是战友们吗?向宇恍惚找寻着,努力辨认着,很快直觉便告诉他,是他们来了......是他们来了!   意识在瞬间被找了回来,四肢也重新汇聚了力量。千钧一发之际,向宇使出浑身的力气大声喊道:“包住头部!憋气!按规范迎风突围!七秒内必须完成!”   “跑!!”   ...   “老向老向”涂科脚步飞快,一手提着防爆灯,一手拎着灭火耙,将沿路过火区内的余火逐一打灭,顺着前方队员开辟出的道路边走边喊,忽然对一旁的奚杨说:“看到小山顶了,过不去,火太猛了,先确认他们在不在里面!”   一路上姚宏伟也在对讲机里不断提醒:“涂科,你们不要冲动,尽力救人,首先保证自己安全!”   “在。”奚杨手里拿着热成像仪,没有停下脚步,踏过的土地上留下了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他不会放弃的。我们说好有去有回,老向一定会做到。我只担心这次回去,他可能要挨处分了。”   防火线不是随便能点的,因为风险太高,必须要经过防火办批准并提前通知毗邻单位。涂科没有回答,抬头看着天空中正在积聚的乌云:“直升机到了,破开缺口,准备强攻。”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随着距离越来越近,周围的烟雾和热度也越来越强烈,能见度越来越低。前方的火势异常凶猛,这一刻,在场的除了涂科和奚杨,几乎没人敢去想象被困其中的人还有生还的可能,只是出于本能地大喊着,搜寻着,竭尽全力去完成这一次没有希望的搜救任务。   然而就在下一刻,三架直升飞机掠过头顶的同时,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大火中忽然冲出一个人影,接着又是一个,再一个!每个人都用防火服包着头,一声不吭地拼命奔跑,直到撞上赶去迎接的消防员,继而滚倒在地也不敢大口喘气。有些人身上沾了明火,立刻被营救人员用泡沫扑灭,抬上担架戴上了呼吸器。   天空中很快下起了大雨,涂科和奚杨狂奔过去,一个一个地辨认着那些几乎看不出样貌的面孔,恨不能马上让他们开口说话,你们的向副队呢?他在哪?!   这时,武炜在前方大喊起来。“涂队!教导员!向老师!向老师在这!”   涂科和奚杨猛地回头,只见同样包着头却没了面罩的向宇最后一个从大火中突围出来,手里还拖着一个失去意识的消防员,迈着大步飞速前进,模糊的面部看不出一丝神情,直到倒在涂科的怀里,一只手仍牢牢抓着那名消防员肩膀和空呼之间的背架肩带不肯撒手,气若游丝地说:“救他......还活着......都活着......”   “活着!都活着呢!放心!”涂科接过空气面罩要给他戴,他却突然话多了起来:“超时了吧......我数了......九秒......我老了......”   涂科的脸上同样没有表情,只是声音嘶哑得厉害:“是老了,怎么这么啰嗦?别说话,知不知道你眉毛没了!难看!”   向宇连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又看蹲在旁边的奚杨,思维和意识逐渐涣散:“奚队......你教的......拖拉空呼器......救援法......对不起啊......没完成任务......上面的人......”   奚杨帮着涂科把他抬上担架,俯身在他耳边说:“不要担心,你已经完成有去有回的任务了,接下来就交给我,休息吧。”   此时大雨已经将火势彻底压制,但所有人仍然不敢放松警惕。那些看似已经烧完的树干里极有可能还残存着可怕的暗火,它们有时甚至可以隐藏一年到两年的时间,一旦碰上可燃条件,会再次形成火灾,必须细致地排查消灭,不放过一棵树干,一寸土地。   火已经停止向山顶蔓延。奚杨拿着救生绳转身要走,涂科却当着所有人的面怒喝一声:“去哪?不准去!”   奚杨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驻足。“我的速度,如果还有第二个人能比,现在站出来。”   他看着四周陷入沉默的人,摸了摸头盔上的国徽:“晚一秒,这顶头盔我从此不会再戴。”   没有一声指令,整个干预小组的成员全都跟他走了。涂科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却无奈不能多做停留,只好护送着向宇向外撤离。向宇已经陷入昏迷,涂科无论如何都要守着,守到他醒来为止。山上六人是死是活他已经不在乎了,去他妈的使命和职责,他只要他的人,只要他们都活着回来!   ...   扑救行动直到第二天上午才接近尾声,但后续的余火处理工作还要很多天甚至更久。奚杨没有食言,干预小组顺利抵达山顶,只用十分钟不到就将六名被困人员全部背出了林区,只可惜其中两人因在逃跑过程中吸入了高温气流和过多的一氧化碳而身亡,其余四人也都受了不同程度的烧伤和吸入性损伤。   清理人员在火场里发现了烧毁的野炊用品。从烧毁面积和伤亡人数上看,可以确认这是一起人为造成的一般性森林火灾。   下午撤离时涂科打来电话,告知向宇已经暂时脱离生命危险,叫大家不用担心,也不要来看,赶紧回去休息。跟着又对奚杨发了一顿脾气,什么不服从命令当面顶撞让他没面子,回头抽空就把他踢出铁三角组织,下放到公安支队去当炊事员,末了还恐吓一番,别以为我是吓唬你啊,信不信我明天就叫讲老狗去办。   奚杨坐在消防车的器材箱里,摘下头盔揉了揉膝盖:“知道了,拜拜。”   回到营区时老方已经做好了晚饭。怕大家劳累过度没有胃口,特意准备了几道下饭的菜,麻婆豆腐回锅肉,米饭里还埋了腊肠,粒粒油光饱满,香味儿隔着老远窜进鼻子,令人直吞口水。勤务车跟在最后,进大门时奚杨无意间瞥了一眼值班室,冷不丁看到一个胳膊缠着纱布的人伏在桌子上,脊背一起一伏像在睡觉,于是停好车又返回来看,问门口值班的战士:“怎么回事?”   战士立得笔挺,敬了个礼,回头看了看,一脸无奈:“从昨天晚上开始就在这守着,说一个人在屋里开空调浪费电,要等他们宿舍的人回来。一直等到早上,中间回去洗了个澡,又来了,劝不动......”   奚杨大脑空白了一瞬,像是没听懂也没看明白,胸腔却涌起一股复杂的酸涩和疼痛,心脏仿佛被一只手不轻不重地攥住了一般。他走进岗亭,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盯着那个埋着头的背影,良久,忍不住伸出一只手,揉了揉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周童一下就醒了,揉着眼睛坐直起来,定睛一看,立刻喜上眉梢,整个人跟见到主人回家便不受控制的狗子没什么区别,狂摇那根看不见的尾巴:“教导员!你终于回来了!”   “你还好吗?腿还疼不疼?”   不光摇尾巴,还开心地一直吠。   伸着脖子左看右看,跟着又说:“涂队和向队呢?大家都回来了?小刘怎么也没喊我,我好提前回去帮他们把空调打开。今天真的好热,三十七度。”   “你们累坏了吧?方叔应该做好饭了,我也好饿,但是你们不在我吃什么都不香。”   “教导员,出警都顺利吗?我什么都没做,觉得有点内疚。”   “你怎么进来了?咱们走吧?”   奚杨耐心地听着,一直听到周童察觉自己激动地有些过头,继而不好意思地打住,才终于“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但很快他又收起了笑容,思考片刻后只挑了最后一个问题回答:“我很累,走到这里走不动了,进来歇一歇。”   他微微前倾向他靠近,仔仔细细地描摹着眼前这副熟悉的、深刻的、却又完完全全不同的面容。明亮的双眼,饱满的嘴唇,雕刻一般的轮廓,还有羞涩而真诚的笑容,失声唤道:“周童。”   他叫出了他的名字,不再带着顾虑,疲惫地向他请求着:“我的腿很疼,你还能再背我一下吗?”       第20章   又梦见他了。   最近总是频繁地梦见他,比过去的五年里还要频繁。梦里依旧和他在人群中初见,依旧在被点名时走神忘了喊到,跟着羞红了脸,也因此而收到他投来的一瞥,心里便如同小鹿乱撞,撞乱了一树合欢,香袅红丝拂,晕头转向,方寸大乱。   忍不住想喊醒自己。怎么办,这才第一天。   第一次手指无意间的触碰,第一次猝不及防在公共浴室里赤裸相见,第一次在训练时充当伤员被他抱在怀里,忍不住偷偷祈祷,路远一点,时间慢一点,请你抱我久一点。   他真好看,总是忍不住多看几眼。只是不知他的眉头为何总是深锁,肩上似有重担。他总是隐忍克制,总是不能快乐,也不愿正视内心的情感,唯一一次情不自禁的亲吻,如蜻蜓点水般转瞬即逝,却让他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他背过身去,说这样不对,我们都是军人,我们都是男人,不可以,也不应该。   可即便如此,无论重来多少遍,也依旧心甘情愿为他放弃一切,磕磕绊绊地追在后面,苦一点,寂寞一点都没关系,只要能跟着他,久一点,再久一点。   可惜没能如愿,可惜一切都短暂得可怜,转眼便回到了那个如炼狱一般的地方,脆弱的地板依旧咯吱作响,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烧焦的气味。四周的场景有时因漫天的火光而明亮,有时又暗得伸手不见五指,每一次都要靠他牵着、带着,才能一点一点前行。想开口喊他的名字,想叫他走得慢一点,喉咙却被堵住了。想加快脚步再跟紧一些,腿却像灌了铅一般沉重。越是慌张,越是焦急,越是离得越来越远。   “我好怕,我不敢走了。”   “那你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重复了千万次的对话。   对不起,明明曾拍着胸脯大言不惭地保证过,烈焰火海,我会一直走在你前面。   这一次,能不能让我走在你前面,让我证明给你看,我不是一个只会哭的娇气包、胆小鬼。   你怎么不说话?为什么松开我的手。拼命想要把你留住,掌心却只余一捧灰烬,风一吹,四处飘散。   累了吗?停下来歇一歇,等等我,你说。可当转身去看,却被人紧紧钳住了双臂。   是你吗?你是谁?为什么我看不清。你弄疼我了,我应该感觉到痛的,因为抓得太紧了,大概是想掐碎我的胸腔,揉烂我的心肺,让我在窒息中痛苦地死去。   “教导员,我哥呢?回答我!是你害死了他对不对?”   “你为什么不去和他一起死?为什么一个人活下来?”   对不起。你恨死我了吧。对不起。   大地忽然皲裂。我们被烈焰包围,我们的脚下即是深渊。   你猛地推了我一把,带着无尽的恨将我推了下去。我注视着,你的身影在我瞳孔里越来越小,越来越远,直到坠入火海,化为灰烬。万劫不复。   你恨我吧。其实我也和你一样,想再多看他一眼。   ...   醒来时枕头和后背都湿了一片,坐起来看,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宿舍,躺在向宇的床上。   窗子开了条缝隙,夜晚的凉风吹了进来,窗帘轻轻摆动,漏着柔和的月光。桌上放着饭菜,用碗倒扣着保温,还压了本书。掀开后不见麻婆豆腐回锅肉,却见一碗白白胖胖的汤水饺,旁边贴着纸条,写你不喜欢吃就没拌蒜和辣椒。方叔忙不过来,是我煮的,不知道好不好吃,但保证是熟的。   字好看,横平竖直透着大气,就是不知道急什么,连个落款都没有。   奚杨起来用冷水洗了把脸,回到桌前拾起筷子翻了翻,汤早就被吸干了,饺子也已经凉透粘在了一起,夹起一个破一个。坐下来边吃边回忆,再看看时间,已经是晚上十一点。   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只记得似乎忘了他身上有伤,还叫他背着,听他往食堂去的一路都说个没完,也不知道是在开心什么,总之跟平常不太一样,不是面对上级的态度,而像是在跟朋友聊天,语气故作成熟,出口的话却稚气满满。   “教导员,方叔今天做的菜都很辣,你喜欢吃辣吗?”   “不喜欢吃。”   “哦,我也不怎么喜欢吃。江洲菜都不辣,以后有机会我请你吃。”   “好。”   “教导员,你的嘴唇上有一个很小的点,我最近才发现。是什么?”   “是颗痣。”   “啊?居然是一颗痣啊,好特别。”   “小时候练功磕破了嘴巴,好像......有粒小石子留在里面了,记不清了。”   “教导员。”   “嗯?”   “你刚刚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话。”   “是吗。被你传染了吧。”   “你的声音真好听。你会唱歌吧?我就不会,我五音不全。方叔说咱们搞联欢每个人都要出节目,我想了下,只要别让我唱歌什么都行。不过别的我也不会,背诵光学和热学定律行不行?或者我可以做一个小小的表演实验……”   再后来就不记得了,记忆到这里断了片。饺子好吃,汤头也是南方的做法,不过要是热的就更好吃了。   下回?期待还有下回。   ...   教导员很轻,周童背着他爬楼梯也不觉得吃力,就是腰上的伤疼得厉害。他还没来得及去了解过去的一天一夜都发生了什么,只察觉出教导员似乎少有地疲惫,因而为他主动请求自己的帮助感到开心,借此小小弥补了整晚的不安和内疚。   他真的累坏了吧,周童想。不然怎么会前一秒还在轻声地回应,后一秒就忽然没了动静。均匀的呼吸喷在耳边,原本环在胸前的手臂也无意识地垂落下来。前后不过几百米的距离,只因周童走得缓慢而显得遥远,以至于才过了一半,背后的人就已经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周童调转脚步,背着奚杨朝另一边的宿舍楼走去。   进房间后把人放在了下铺,轻手轻脚地帮他脱去了外衣和鞋袜,给他盖上被子。   教导员的身材瘦而不弱,肌肉紧实,腹肌分明,尽管个子不高但比例很好,尤其是那把腰,又窄又细,又充满了力量的美感。只是一双脚对于一个男人而言着实有些秀气,脚踝细而优美,骨节并不突出,脚跟也十分圆润,透白的皮肤下淡蓝色的血管和筋骨清晰可见,然而十颗白净整齐的脚趾却像是遭受过长时间的、惨无人道的挤压,全都扭曲变形,乍一看让周童吓了一跳,跟着又觉得心疼。仔细想想养父干了一辈子消防,脚也不至如此,也不知他究竟受了什么样的伤,又吃了多少苦。   这大概就是他说的代价之一吧。   离开前想了想还是没开空调。太阳即将落山,再过一会儿就会降温起风,于是推开窗户留一道缝隙,让新鲜空气进来,也想让他无论何时醒来都能看到一缕夕阳,或一片月光、一道朝霞。   因为他看起来好孤单,他的梦似乎也很悲伤。   …   安顿好教导员周童又赶回了食堂,进门就被眼前的场面震了一惊。一屋子的人,有的吃着吃着就抱着碗筷睡着了,一口饭还在嘴里没来得及咽下去。有的索性饭也不吃了,把两张凳子拼在一起靠着就睡,多一步都不想再走,宿舍都懒得回。周童挨桌找到了武炜和叶征几人,全都睡得雷打不醒,最后还是闻阅把听来的火灾过程告诉了他,他才知道事情原来这么严重,向副队差点丢了性命。   “你不吃?”闻阅见周童没有要去打饭的意思,拨着自己餐盘里的饭菜给他看。“这个白菜不太辣。”   周童瞧着那一小份用干辣椒炝出来的白菜叶摇了摇头。“你多吃点儿吧。教导员还没吃饭,我想给他打一点送过去,没其他不辣的了?”   闻阅说:“饺子,武炜他们不吃辣的都吃了饺子。你去后面看看,不知道还有没有了。”   周童一听赶紧钻进后厨找老方。老方指了指冰柜:“之前煮的不多,都吃完了,还要就自己再煮点儿吧。”说着朝装蔬菜的塑料大筐踢了一脚:“我这儿一时脱不开手。”   “那我借厨房用用啊方叔,有高汤吗?”周童从冰柜里拎出一袋三鲜饺子,扫视一圈,见厨房里样样齐全要什么有什么,便问老方:“教导员是哪里人啊?”   “好像是南方人吧,具体哪里一下想不起来了。”老方边干着手里的活边看周童洗手煮汤,等汤沸的间隙又麻利地切了葱花和姜沫儿,擓一勺猪油跟盐和生抽调在一起,挥走水汽赶饺子下锅,再摊一张蛋皮,两面儿翻着煎,煎好切成细丝,中途还不忘给锅里加水,让饺子滚了两三回,一个个圆鼓鼓地浮了起来。接着先调汤头,再捞饺子,最后撒上蛋丝和葱花,一气呵成,汤鲜味美,卖相极佳。   “厉害。”老方看得直惊,由衷地竖起了大拇指。“头一回见半大小子会做饭的。咱们队里这么多孩子,哪个不是进了部队迫不得已才学会炒两个菜,炒一次就能把我这厨房给点了。”   周童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本想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后来又想自己家里也不是很穷,只是没人照顾。别说周舰不会,会也是一年到头都不在家。奶奶上了年纪之后一直是周熠做饭,做的时候就叫他在一旁打下手,跟着学,省得将来自己也走了,一老一小在家挨饿。   一样是生活所迫,消防员的孩子也得早当家。   饺子是老方抽空带几个炊事员自己包的,个儿大馅儿足,看着就有胃口。周童趁着热乎劲儿急着往回赶,老方把人喊住,拿了只大碗套在外面隔热,嘱咐端稳了别急慢慢走,当心回头把汤洒了再烫着手。   一碗汤晃晃悠悠到了门口还冒热气。房间门没锁,也不知道敲还是不敲好,犹豫片刻直接推门进去,人没醒,翻了个身,仰睡改为侧睡,被子紧紧抱在怀里,只露一颗脑袋,蜷成了一只虾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屋里太冷。   还是别叫醒他了吧,又有一点不甘心,想讨一句表扬。于是放下水饺用碗扣好,找了纸笔给他留言,不好意思太直白太明显地邀功,只能委婉且谦虚地透露出重点:我亲手煮的哦。       第21章   这晚周童失眠了,倒不是有什么心事,就是一屋子队友集体打鼾,拉锯的拉风箱的拉二胡的,有高有低,有快有慢,谁都不甘逊色于谁,此起彼伏争先恐后,堪比一场临时拼凑糟糕透顶的交响乐,震得他睁眼闭眼翻来覆去,揉两团纸巾塞在耳朵里也不起作用。   直到第二天早上顶着两只乌青的眼圈,生无可恋地集合出早操时,那些千奇百怪的呼噜声还在脑子里无限循环。   涂科和向宇不在,原定这周的实战演练得往后推推。教导员一个人又要当爹又要当妈,上午带中长跑、仰卧起坐、俯卧撑三项体能必训,外加一项单杠引体向上选训;午休搞内务检查,顺便了解这两天队员们的身体和心理恢复情况;下午再带技术训练,攀爬横渡、攻坚技巧、十五米金属拉梯、一人三盘水带连接、双人登窗,这边练着那边还要监督驾驶班做车辆操作训练,一整天脚没挨地,吃饭也比平时要快,但依旧吃得干干净净。   周童眼巴巴地看着,就是找不到机会单独跟他说几句话。   还惦记那碗汤饺呢,本来挺自信,渐渐的就开始自我怀疑,会不会手艺其实不怎么样,会不会根本不合他的胃口?也不知道他到底吃了没有。   技术训练都是需要全副武装的实操项目。临近八月,天气一天比一天热,教导员叫周童搬个马扎坐在旁边观摩,最多帮忙抬抬东西,不让上场。周童急了,就差当着所有人的面撩开衣服,告诉他我没事了,不信你看。   横竖还是没敢。别动不动就脱衣服,教导员的教导铭记于心。   小马扎的高度对周童实在不友好,几个小时的规范坐姿不亚于跑几趟百米消防障碍。烈日炎炎又无风,身体不能动,心里也跟着燥,脸上从头到尾就写了两个词:沮丧、羡慕。   什么表情啊,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的。奚杨心里发笑,走到背后蹲了下来,扯扯他的作训服:“我看看。”   周童可算是等到了,麻溜儿地把下摆从裤腰里抽出来,背都快弓到面前了,生怕他看不清。“真的好了,今天有点儿痒。”   确实不严重,算是被火撩了,没烧伤,应该也不会结痂。周童掀着衣服等教导员下结论,忐忑间忽然感到腰上一凉,脊椎也跟着一颤。他不敢回头,感受着微凉的、带着茧的指腹滑过那片受伤的区域,很轻很快也很小心,却比灼烧时的痛和愈合时的痒更难形容,又好像比涂烫伤膏还要管用。   饭都没白吃,小伙子结实了不少,背阔肌和竖脊肌的线条越来越明显,浸了汗水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小麦色的光泽。   “还是红,再等两天,别捂着。”奚杨很快起身,抬手挡住烈日,对着那颗快要埋到地里去的后脑勺说:“往阴凉的地方挪挪。”   “不要。”周童胆大包天,莫名其妙地耍起了小性子,自己也想不通原因。“大家都晒着呢......”   “涂队明天就回来了。”奚杨缓缓地说,仿佛语速慢就不算是威胁。“我要是告诉他你不听话,你猜他会不会把你弄去跟思琦和堵威做邻居?”   “......”周童果然没辙,马上起立掖好衣服,乖乖提着小马扎不情不愿地挪到训练塔门口去了。   气温依旧很高,但一片阴凉足以让体内的躁热减轻几分。周童腰背笔挺坐得漂漂亮亮,抬头挺胸收腹,两膝之间的距离不差分毫,一个人权当在做队列训练,最后终于静下来心来,眼观训练场,脑子开小差。   教导员一个人提五盘水带,上肢力量好强,好厉害!   教导员的攀登姿势好标准,敏捷迅速,真漂亮!   教导员居然也会使坏?还会告状?   怎么那么可爱......   ...   老老实实坐了两天,小马扎功成身退,军医也终于给周童盖了个戳。年轻人恢复能力就是强,敞开撒欢去吧,记得要多喝水。   涂科在医院守了三天两夜,也挨了嫂子三天两夜的白眼,手机险些被讲旭打爆。回来时下巴冒了一圈儿乱糟糟的胡茬,顾不上收拾直奔办公室,打算先给奚杨捎个向宇的消息,结果进门就看见自己桌上有个纸箱,同时被满屋子甜丝丝的香气扑了一脸。   涂科拆弹似的,用一根指头小心翼翼掀开纸箱,往里瞅了一眼。“什么玩意儿?湖景桃?这名字也能注册商标?”   “闻阅给你的。”奚杨俯身在饮水机旁接水。“让你别生气了。”   涂科一听真来气了。生气?我生什么气?还是那小子真跟霍辞好上了?送箱桃什么意思?明知我不吃故意恶心我?同性恋的思维果然跟正常人不一样,有病。   “叫他拿走。”涂科碰都没碰那些水灵饱满的水蜜桃,恨不得离得越远越好,大刀阔斧往奚杨的椅子上一坐,让奚杨无处可坐。“什么毛病,该学的不学,巴结领导倒挺有一套。”   奚杨端着杯子站他对面,吹开热气喝了口水:“想多了,每人都有,你只比我们多了五个。”   涂科:“......”哪来的小憨包,巴结领导都巴结不好!   离开医院时向宇的伤情已经基本稳定下来,人也清醒了。屏住呼吸的那九秒救了他一命,但双手、前臂、额头和颈部都被深二度烧伤,部分创面可能需要植皮。住院第二天总队领导也来探望,姚宏伟直奔病房慰问家属,讲旭跟涂科在走廊狭路相逢,不出意外地又吵了一架。   奚杨听他骂了半天,叹气道:“你们就不能好好说一次话。”   “是他先不说人话的。”涂科不以为然。“人姚副多一句屁话都没有,他倒好,一去就劈头盖脸地质问。你给我说说什么叫‘不按章程违反规定’?那种情况下除了点火还能有别的办法吗?我他妈就没见过比他还爱摆官架子的人!”   “那最后怎么说?”比起涂科跟讲旭的交锋过程,奚杨更关心结果。   “不知道。”涂科不耐烦极了。“反正我说了,要罚就罚我,敢找老向的麻烦,我立马回家把房顶掀了,出去把他那些龌龊事情都给他抖出来。”   奚杨知道涂科不会这么做的,也知道最终妥协的一定是讲旭,只因他们中间永远都夹着一个人涂飞,涂科的亲生父亲。   “你有段时间没回家了吧?回去看看你妈。”   涂科抠着靴子上的缝线,头也不抬:“她都不去看我奶奶,我为什么要去看她?我爸死了就不用尽孝了?谁稀罕她的臭钱。”   “报告!”周童以为办公室里只有奚杨,喊完就把门推开一道缝隙探头进去,没想到直接对上了涂科那张臭脸。   周童:“......涂队。”   涂科瞬间换了张笑脸,朝他招手:“来来来,周童,进来坐,身上的伤怎么样了?没训练吗?找你们教导员啊?有什么事儿吗?”   说完又转向奚杨,满脸写着“我怎么一见着他心情就这么好呢!”   小伙子阳光帅气又聪明能干,像我。涂科美滋滋的。   一看就是跟自己一样的钢铁直男。   周童见着涂科也挺高兴。自从一起经历过那场车祸,见识过他在火场上的指挥形象,周童对他佩服加崇拜地五体投地,一直期待能有机会跟他聊聊天,或者被他亲自指导训练。但这会儿他却没什么心思,好不容易跟偶像面对面,眼睛却老往别的地方瞟,弄得涂科一头雾水,干嘛呢?难道有什么话因为奚杨在场所以不方便说?   还是奚杨先开了口:“下课了?有什么事吗?”   总算可以光明正大地只看他一人了。周童立刻扭头:“嗯。想跟你聊聊上次说的继续学习的事情。”   “你们聊。”涂科一看没自己什么事儿,还挺识趣,拍拍屁股准备走人。“我洗个澡刮刮胡子去。”   涂科走后,奚杨终于重新坐回了自己的椅子,放下水杯看着周童:“有新的想法了?”   “嗯。”周童肩膀放松下来,眼底有光在一闪一闪。“我想像你一样考军校,考武警学院,做随军志愿兵。”   “你......”奚杨被他弄得措手不及,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查了,考军校也是考文化课。虽然我很想成为霍金那样的物理学家......”周童为自己的自大感到羞耻,接着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之后豁然开朗起来。“但我现在更想做一名真正的消防战士。”   “教导员。”周童放开之后完全不给奚杨应对的机会。“上回你说,希望我向理论实验研究方向发展,我找你,是想再请你......”   他挠了挠眉毛,有点窘迫:“请你考虑一下闻阅。”   奚杨端起手臂思考,拇指托着下巴,食指无意识地剐蹭着嘴唇,片刻后问道:“为什么想保护他?”   周童想了想,老老实实回答:“因为他和姚叔叔是我仅剩的亲人了。”   话一出口周童又有点后悔。特勤大队是他的新家,所有的战友对他来说都像家人一样,尤其是教导员。他自觉在这世上已经无牵无挂,可闻阅跟他不同。害他一起来消防已经很内疚了,说好要罩着他、保护他,就一定要做到。   “我知道了。”奚杨不再多问,笑了笑说:“当初确实是看中他的专业和成绩,所以才一起要了。”   原来是教导员主动要的人啊!周童这才明白过来,但心里的不安丝毫没有减轻,因为横竖都跟自己脱不开干系。   “我会考虑的。”奚杨靠回椅背,似乎是想终止这场交谈。“你自己的事情,想清楚就行,我没有权利干涉。一年只有一次报考军校的机会,好好准备。”   周童也很识趣,教导员话至于此已经仁至义尽,自己决不能再得寸进尺,问他要考虑多久?打算怎么安排?那天那碗饺子到底吃了没有?味道怎么样?   “谢谢教导员。”周童起身敬礼,开心地像个孩子。“那我先回去了,你多休息,辛苦了!”   办公室的门被轻轻关上,奚杨也随之松懈下来。刚刚的对话过程中他一直很紧张,突然面对周童,那晚的梦便毫无防备地出现在了脑海之中。梦里的人影与眼前的人像重叠,让他一时无法分辨究竟哪个是梦境哪个是现实,哪个人在过去,哪个才是现在。   接下来该怎么办?真的任由他去考军校留在部队,跟自己一样挣扎在生与死的边缘?姚宏伟对他,又何尝不是他对闻阅那般的担忧。那样热情善良,坦坦荡荡的孩子,会来找自己,做出这样的请求,仔细想想,奚杨并不觉得意外。   真伤脑筋。奚杨揉了揉眉心,打算将此事暂时搁置,先把手头的工作完成,回头再想。不料这时,办公室的门突然被再次推开,诧异的同时,只见刚走还没半分钟的周童又一阵风似的卷了回来,视他如空气,先在屋里转了两圈,跟着又慌慌张张奔了过来,做贼一样围着办公桌看来看去,最后“哧溜”一下钻进了桌子下面。   整个过程发生得太快,从看着他进门到被他拖下桌子,前后不过五秒。奚杨人质似的被周童箍在身边,恍恍惚惚间听他在一旁偷偷摸摸地说:“完了完了,姚叔叔来了。准是听说了停车场的事,跑来揍我了。”   说着还抓住奚杨的胳膊摇了两下,委屈道:“教导员,你怎么真的把我卖啦!”   话音刚落,门外由远而近传来了涂科浮夸的声音:“哎呀,怎么还让姚副亲自跑一趟。童童好着呢!一点儿事儿没有!活蹦乱跳的!不信你看”       第22章   前后不过上下楼的功夫,大门都还没出就撞上了姚宏伟,再回来时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周童和教导员凭空消失了。涂科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笑容顿时僵在脸上,姚宏伟斜眼看他:“哪儿呢?”跟着又怒:“去把人给我叫来!”   我上哪儿叫去?这么一想,涂科立刻李莲英上身,托着姚宏伟的手臂,伺候老佛爷似的把人往沙发上带,安顿坐好,烧水沏茶,又屁颠儿地从纸箱里掏出两个桃借花献佛:“哎我说老姚同志,淡定嘛,别上火,来吃个桃,齁甜。”   姚宏伟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洗都没洗过的毛乎乎的桃,哼笑一声:“涂队什么时候学会搞这一套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新鲜。”   传染病,都他妈的是传染病,拍马屁也一样,行了吧。涂科脸上笑嘻嘻,心里:不敢。   “什么事儿啊?”涂科有心护着周童,管他三七二十一,天花乱坠先吹一通:“周童挺好的,挺能吃苦,脑子好还勤快。我们上半年没招新兵,新老分训都没有,他还真能跟得上。我就说,你姚队看上的人肯定差不了。还是你惦记我,尽把好的往我这儿塞......”   “我怎么跟你们交代的?”姚宏伟懒得听他的糖衣炮弹,开门见山地问道。   “啊,是啊,这不是照顾得挺好吗?”涂科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孩子,你不知道有多能吃,也就是你安排的,我砸锅卖铁也必须喂得白白胖胖。绝对的金屋藏娇,两年一过保证完璧归赵。”   哪知姚宏伟根本不领情,压着火又问:“前两天,周六,你们干什么去了?”   涂科十分认真且仔细地想了想:“噢!带他兜风去了啊。晚上还吃宵夜来着,渔船酒家,怎么样,没亏待吧。”   姚宏伟嘴角抽搐,抱着手臂听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一直听到忍无可忍,从怀里掏一个信封往他胸口一拍:“再编!人家感谢信都送到市特勤去了!要不是那天正好过去检查工作,你们还想一直瞒着我?”   “叫你们看着看着,别让他出警,你倒好!还给我带着逞英雄去了!”   里外是瞒不住了,涂科干脆大大方方地掏出信来读,果然是晨晨爸爸写的。那天奚杨是没报姓名,但周童和闻阅却经不住老人家感天动地的一跪,当场就交代了。   信封里除了感谢信之外还附了一张画。涂科抖开一看,乐了:“哟!这都谁啊。”   “谁?”姚宏伟瞪他一眼。“三个黑不溜秋一个白,你瞎还是我瞎?”他猛戳画纸上肤白的那一个:“奚杨呢?赶紧给我叫来!”   涂科心说我可没瞎,白色衣服橙色短裤,两个眼睛又大又圆,手里还牵着个孩子,这画的明明是闻阅嘛:“得得得,你怪我就行了,我带的我带的,奚队那天不在。他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吗?没辜负你的嘱托,好好照顾着呢,该劝的也都劝了,上回出警就差拿根绳把人栓裤腰带上了。”   “你就告诉我受没受伤?”姚宏伟才没这么好打发。   “啊。”涂科低头晃悠杯子里的茶叶,一脸的做贼心虚。   姚宏伟听他“啊”完,等了半天没下文了,气又不打一处来:“啊什么啊?人家小霍全告诉我了!你第一天干消防?蓝火多危险你不知道?你让他往里钻!”   涂科脸上依旧笑嘻嘻,心里:霍辞你给我等着,把泡好的茶一递:“好好好,我的错,我皮糙肉厚,下回我钻。”   “还下回?!”   “没下回没下回。”   ......   特勤大队的办公环境比支队科室要好,配套设施一应俱全,就是风格老土了点,皮革沙发老板桌,再配一套描龙画凤的中老年专用茶杯,人在这里办公,久而久之就会办出一股老干部作风,要不说涂科不爱待呢,越待越有离退休的感觉。   办公桌虽大,但下面的空间算不上宽敞,容纳一个188cm的周童已经是极限,再加一个奚杨,两人都只能抱着膝盖猫着腰,紧紧挤在一起。周童就像一个散发着热量的大火炉,逼得奚杨无处可躲,也不知该如何躲。外面的人已经推门进来,这个时候出去跟留下一样尴尬,他们就像两个背着老师偷学吸烟的高中生,偷偷摸摸无法无天,顽皮又荒唐。   这是......在干什么啊。   这不是他们之间曾有过的最近的距离,彼此的心跳声却比任何一次都要清晰。但是奚杨心里清楚,周童只是无心,心跳也不是为他,而是因外面两人交谈的内容而不断起着变化。   在听到涂科的夸奖时,那心跳是欢快的,雀跃的,带着一点自豪,又有一点羞赧,是一个获得肯定和等待奖励的孩子才有的频率虽然我还没有拿到满分,但我真的非常非常努力。渔船酒家?没吃到啊,可没吃到也不妨碍我开心,嘴角不住地上扬。   晨晨的家人写了感谢信?晨晨还给我们画了一幅画?画的是什么?有我吗?等不及想出去看一看了。“教导员。”周童甚至按捺不住凑到奚杨耳边,压着气息几不可闻地说:“不是你啊,错怪你了,抱歉抱歉。”   一口热气喷在耳朵里,烫得要命,瞬间熏红了耳尖。   只可惜一份欢喜还没捂热,紧接着就被重重的疑惑代替。不只心跳,连呼吸也变得急切起来,等不及继续听下去,又感到难以置信成绩单是假的吗?自己作弊了吗?被善意的谎言欺骗了吗?那么炽热的一颗心,一腔热情,就这么被看轻、被忽视了吗?   “别让他出警!”   “好好好,我的错,我皮糙肉厚,下回我钻。”   是了。别人都可以赴汤蹈火,别人的命就都不是命,而他周童,从小到大,无论如何,都是该被保护的那一个,走铺好的路,过搭好的桥,躲避在荫泽与庇护之下,做一株温室里的幼苗,一只不能振翅的雏鹰。   奚杨突然觉得心疼,许久未有过的,针扎般的疼。   血气方刚的少年没有头脑发热地冲出去为自尊讨个说法,而是硬生生地将血液里的热流逼退,将心跳隐藏,一言不发地跟自己拉开了距离。心随着身旁一空而跟着沉了下去,他恨死我了吧,奚杨想。那是他与涂科都不忍讥笑的梦想,是他们都曾拥有过的少年壮志,却在这一刻被他、他们亲手击碎。他怎么会忍心,比起周童,此刻更让他无法面对的,大概是他自己。   这一刻有多难熬,下一刻就会有多难堪。奚杨很想扭头看看,在这狭小的、逼仄的空间里,看看那双明亮的眼睛,带笑的嘴唇,或者摸摸他的头,或者握握他的手,可如果撞上的是一道伤心的、失落的,又或是愤怒的目光该怎么办,要解释吗?我们只是为了你好?他会信吗?再利用一次他的单纯和善良来保住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心安理得地继续享受他的崇拜和景仰?   奚杨做不到,他想涂科大概也是做不到的吧。   ...   另一边,涂科还在绞尽脑汁地耍嘴皮子,一个劲儿地把错往自己身上揽:“反正这事儿是我没办好。周童也没做错什么,叫到办公室来兴师问罪的,是不是有点儿太严肃了,容易暴露。”   来之前姚宏伟确实是急坏了,这会儿发了一通脾气,气也消得差不多,回过神来觉得这倒也是,年轻人心气儿高主意大,背着他当兵的事都敢做,万一让他看出来点儿什么,倒起反作用了。涂科见他绷着脸不说话,赶紧趁热打铁:“我带你去转转?给大家指导指导工作,顺便看看他的学习生活情况,也不显得刻意,是吧。”   姚宏伟心想你还怪会出主意的,先剜了他一眼,又叹了口气,别无选择只能妥协:“下不为例!”   …   升腾的水汽里漂浮着茶叶的清香和水蜜桃的香甜,闲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题之后,涂科和姚宏伟起身离开了。门“砰”地一声关上,屋里重归于静,桌下的两人还维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谁也没有想到先要逃离。   又过了片刻,奚杨试着张了张嘴,发觉喉咙干涩难以启齿,他鼓起勇气想要做点什么,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也必须做点什么。可忽然之间,一直沉默不语的周童却从身后一把抱住了他,像是害怕他离开,不愿意失去他一般,动作果断得一如那次在火场之外,少了几分激烈却更直接,更无所顾忌。   毫无预兆的,奚杨瞪大双眼身体僵住,感觉到自己被越抱越紧,身后的人还将脸埋在了他的肩头。胸膛是滚烫的,呼出的气息也是滚烫的,后背被有力的心跳穿透,每根脆弱的神经也被一下一下地震动着。那具身体仿佛源源不断地向他输送着热源,将一簇隐藏在某处的火苗“轰”地点燃,继而蔓延开来。   他像被一团烈火包裹,就快喘不过气来。   “教导员……”周童忽然喃喃道:“哥……我能……叫你一声哥吗?我好想我哥。”   奚杨没有回应。经历过无数次火场考验的他,自以为再也无所畏惧的他,这一回却连直面,甚至溃逃的勇气都没有。   然而周童却没有在意:“哥……谢谢你们。”   谢谢……我们?   奚杨仿佛猜出了他的意思,又有些不敢相信也不敢确定,只是下意识地很想回抱住环在自己胸前的那双手臂。   “当兵,当消防员,想考军校……”周童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原来我一直都这么自私任性,只考虑自己的想法,没有体谅过别人的心情。对不起,姚叔叔把我拜托给你们,让你们操了不少心吧。”   “谢谢你们愿意收留我。我懂了,我会尽量......”   “尽量不成为你们的负担的。”   他……掉眼泪了吗?听着周童一番话,奚杨脑中一片恍惚,脖子后面传来的湿热感让他的眼睛同样蒙上了一层水雾,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我们出去吧。”说完这些,周童吸吸鼻子放开了奚杨。“地上凉,教导员你的胳膊好冰。”   “对不起,我太没礼貌了。”   身体分开,空调的凉气便趁虚而入,周围的温度也跟着渐渐降了下来。奚杨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在钻出桌子后微微俯身,朝身后的周童伸出了一只手。周童毫不犹豫地握住,借着力站了起来,后退两步揉了揉眼睛,坦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教导员,我想收回我之前的请求。”   气氛似乎没有预想的那么尴尬,奚杨扶着椅背,抬起双眸看向周童。   “关于闻阅的。”周童解释道。“我......想尊重他自己的选择。”   奚杨沉默了片刻,还像之前一样淡淡回答:“好,我知道了。”   “嗯。那,我先回去了。”周童释然地叹出一口气,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反而洒脱大方,仿佛一切未曾发生过一样,转身向门外走去。   “周童。”   在他背对自己的那一刻,奚杨遵从内心叫住了他,待他回头便对他说:“我也收回我之前的话。”   “嗯?”周童的双眼微微泛红,来不及藏起的失落和难过被尽数捕捉。   “之前说,希望你往技术研究方向发展的话。”奚杨十分从容地看着他。“我收回,尊重你的选择。”   “我......”我还有选择的权利吗?周童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而奚杨却接着说:“从明天开始,学习、训练,包括出警,都跟着我,我会亲自带你。希望你能尽快跟上大家,掌握干预小组的核心内容,成为一名合格的消防战士。”   教导员的语气严肃又不失温柔。周童似乎不敢相信,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努力克制着内心混乱交织的情感与冲动,可胸膛的起伏已经彻底出卖了他,黯淡的双目也重新有了光泽。那光仿佛擦亮了他的瞳孔,将教导员眼中的一片柔情尽收眼底。   “但我已经答应了姚副的嘱托,不能食言。所以出警的时候,你必须。”奚杨继续一字一句地向他,也像是在对自己强调着。   “必须一步不离地跟着我。”   “必须活着。”       第23章   下午的物质燃烧和建筑常识自习课已经结束,得知有领导来,各个中队都自觉地在训练场上集合列队,等待检阅。涂科站在队首扫视一圈,问队伍里的叶征:“周童人呢?”   张思琦不在,叶征暂时代替了他的班长职务,闻言立刻答道:“下课就去教导员办公室了,还没回来。”   正说着,大家便远远看见周童从办公楼里跑了过来。   “报告!”   涂科满头问号:“刚回办公室怎么没见着你?去哪儿了?教导员呢?”   姚宏伟也在一旁盯着他看。周童编不出瞎话,所幸天气热又跑得急,才没让人察觉出他的脸此刻红得有些异常。   “我......”   “哎!谁有纸?”涂科看着他忽然眉头一皱,同时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裤子口袋掏了个遍。“你怎么又流鼻血?”   这下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成功转移。周童松了口气,摸摸鼻子再一看,果然一手的血,于是捂住脸把头仰了起来:“热的......”   整个训练场上百十来号人,居然除了闻阅以外一个带纸巾的都没有。涂科背着手,看着他小跑过来送纸巾,把原本打算叫周童用衣服擦擦得了的话默默咽了回去。   见他没什么大碍,姚宏伟一颗心终于踏实下来,也不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单独跟他说话,意思意思讲了几句,表扬鼓励了一通就打道回府了。涂科鞍前马后把人送走,回到办公室一看,教导员同志这不好好在办公室里坐着呢么!一脸岁月静好地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又在写他的评定总结。   往常这种应付领导的事情涂科一向是能躲多远就躲多远,统统丢给奚杨和向宇处理。他没好气地往沙发上一瘫,捡起那副画独自欣赏了一会儿,心情终于逐渐好转。   一副用水彩笔画的儿童简笔画,画纸正中是四个高矮不一的人,其中三个大概能看出是穿着灭火战斗服,戴着头盔拿着……铲子,脸被涂成了咖啡色,乍一看跟非洲同胞没什么区别。   涂科:“......”   剩下那个毫无疑问就是闻阅,除了辨识度极高的造型之外,还跟一个同样穿着灭火服的小朋友手牵着手,涂科猜到那是晨晨画的自己。   背景是个巨大的心形,外加蓝天白云和一辆消防车,下方有署名,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夹着几个拼音:我长大也要做一名xiāofángyuán。   “有粉丝了?”奚杨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屏幕。“一会儿帮你贴在一楼的宣传栏里吧。”   涂科走到桌前找了支笔,“唰唰”几下把闻阅的脸也给涂了,涂得比其他几个还黑,涂完往桌上一扔,心满意足道:“贴去吧。”   奚杨抽空瞥了一眼:“......”   “这个周六干嘛?”涂科撂下马克笔,悠然自得地问道。   “工作。”奚杨把画收回来放在了一边。   涂科把脖子扭得“咔啦”响:“周六还工作什么,又是哪个王八蛋安排的?”   奚杨停下打字的动作,把手机备忘录点开举到他面前。   8月3日周六替涂科参加消防设备技术交流展   涂科:“......辛苦了,叫老方给你加个鸡腿。”   “有件事,跟你说一声。”奚杨放下手机,转动椅子面对着涂科,像有什么重要事情准备宣布,弄得涂科也跟着坐直起来,摆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周六我带周童一起去。”   “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涂科只是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他这么严肃的。   “以后也会带着他。”奚杨接着说:“这个人我带了,不会再限制他不让他出警,我会保证他的安全。另外,他想考武警学院,我也会亲自教他,给他补课带他训练。这么多人看着,我先跟你打声招呼。”   涂科心想我靠你不早说,我刚给人家姚副打完包票,但实际上他一句也没有多问。   “带呗,你带你的,我没意见,也没人敢有意见。这孩子资质确实不错,是该好好培养培养。”   涂科这人最怕麻烦。当初知道上面要安排这么个人到他这来混日子时他很反感,但又确实敬重姚宏伟,所以才会二话不说就点头答应。这段时间接触下来,他发现周童似乎在某些方面跟奚杨很像,或者说契合,也曾忍不住猜想,如果两人放在一起,也许会是一个不错的组合。   以向宇目前的情况来看,伤愈后再回一线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尽管有太多太多的不忍和不舍,但现实如此,不仅他自己,还有涂科和奚杨,都必须面对。   料想向宇出事是让奚杨突然转变对周童态度的直接原因,并且,队里的战士们虽然平均素质很高,但要想在这样一群尖兵里再挑出个拔尖儿的,能挑大梁的,放眼望去一时还找不出哪个合适。涂科忽然有种隐隐的预感,也许周童真能让人出乎意料,不止在能力方面有无限的提升空间,还有他的坚持和他的心态,也同样让人对他充满了期待。   周童不仅需要成长,充满荆棘的道路上也不乏各式各样的历练和考验,但在这之前,他更需要的是一盏指路的明灯,一面有力的盾牌。   ...   7月底的北临迎来了一年之中白昼最长的时期。晚上八点半,夜晚将至未至,几颗星星等不及要崭露头角,却被迟迟不肯褪去的余晖抢尽了风头。吃过晚饭,结束体能训练之后,周童揣着纸笔准时出现在了奚杨的办公室门口。   屋里的白炽灯管坏了一只,新的放在桌上还没来得及换。下午奚杨只是跟周童约定以后利用自由活动时间单独学习,没说具体什么时候开始,还想着抽空先做一下规划,给他准备些教材。但来都来了,看着周童殷切又充满期待的目光,到底还是不忍心扫他的兴,于是把办公桌收拾出一小块空位,让他坐下,又在书架上找出一本书,递过去说:“我还没有准备好,今晚你先看书,不明白的地方随时问我。”   周童接过书,先快速浏览了一遍目录。这是他的阅读习惯,先把大致内容和板块熟悉一遍,再逐章细读。   这是一本专门针对消防员救援的干预行动指导手册,封面很有设计感,装帧也很精致,不像他之前看过的那些教材,千篇一律都是火焰和消防车画面。手册没有署名作者,刚翻开就看到扉页上有一小段用钢笔手写的摘抄,漂亮的行书,字迹也十分清秀。   “一个人要做他必须做的事情,不计个人得失,也不怕艰难险阻与所面临的压力这就是人类生存的根本意义所在。”   “肯尼迪。”周童声音很小,却带着隐隐的激动。   奚杨与他相对而坐,手里也捧着一本书,闻言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过?”   “嗯。”周童马上露出他一贯的腼腆。“在学校的图书馆借阅过。”   奚杨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与他对视,像是有些看不懂他,又带着一丝欣赏和几分赞叹,毕竟这本书的内容对于周童这个年龄的人来说,确实不是那么容易阅读和理解的。   “喜欢吗?”奚杨问道。   周童不假思索道:“喜欢。我记得这段话,虽然在现实中还没有太多深切的体会,但通过我爸、我哥的经历,能读出一点它所表达的责任感。”   只是没到时机而已,奚杨想。这孩子表面还很稚嫩,但实际比看上去要聪明得多,会思考,就是太谦虚,太容易害羞了,再自信一点会更好。   不怎么明亮的灯光下,教导员的目光温柔极了,还带着鼓励的意味。周童看着看着就毫无意识地陷了进去,眼里心里只有面前的人,嘴上却强行说着别的:“不过我更喜欢他的另一段话。”   奚杨合上书本放在一边,同样做出了习惯性的动作,十指交叠托着下巴,认真地看着周童,静静等他开口。   周童忽然觉得此刻的教导员比他更像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好奇、天真,非同寻常地可爱。   他前倾身体,将双臂抬上桌面,带着一种入侵对方领地的勇气,大胆地迎上那道说不清是温柔还是俏皮的目光,边回忆边说:“自爱,也即本着对自己的爱惜,将公义以个人荣誉感的方式体现出来”   “他们并不是因为‘爱人民胜于爱己’。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们爱惜自己,因为保持对自己的尊重远比受到他人拥戴重要。”奚杨紧接着他念出了另外一段。   长久的相视,继而会心一笑。酒逢知己、棋逢对手、惺惺相惜、所见略同......什么乱七八糟的形容词都冒出来了,还嫌书到用时方恨少,每每想用在教导员身上时,一个满意的比喻都找不出来。   读过跟体会过根本就是两码事。惺惺相惜、所见略同原来是这种感觉,那酒逢知己、棋逢对手呢?这就又多了几分额外的期待。   兴许是大脑工作得忘我了些,其他器官便发出了不满的抗议这样充满文艺与浪漫气息的时刻,周童的肚子居然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教导员果然被逗笑了。周童也跟着笑,看他俯身从抽屉里取出一盒柠檬夹心饼干,放在了两人不断缩短的距离中间。   周童突然想起堵威说过教导员不吃零食,顿时有点惊讶又有点惭愧。“晚上的菜有点辣,没吃饱......”   奚杨撕开包装,自己先取出一块咬了一口,把剩下的往他面前推了推。   “我也是啊。”   柠檬微酸,奶油香甜,就连从窗外吹进来的晚风都沾上了丝丝香气。翻动纸张的声音和饼干被咬碎的脆响反倒让这夜晚显得格外宁静,半个月亮悄悄爬上枝头,训练场上有人在唱,请你把那纱窗快打开,快打开。   “教导员。”周童才安静了没一会儿,又忍不住咬着半块饼干,带着椅子往前挪了挪,打扰他的教导员看书。   “我明白了,干预小组的工作需要我们具备更多的勇气。你想教给我们的,就是找到这种勇气的来源。”   是的,周童急不可耐地想让对方知道,并且十分笃定,因为教导员正在用眼神肯定着他,告诉他,勇气来自责任感和正义感,来自从容地相信自己,爱惜自己,并且永不言弃。       第24章   周六一早,方建华刚从农批采购回来就在小卖部门口碰到了教导员。他赶紧掏出钥匙打开门,招呼奚杨进去,乐呵呵地跟在他身后,看他围着小货架绕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拿,好奇地问道:“奚队,找什么?我帮你找?”   奚杨扭头问他:“涂队在你这儿买的饼干,柠檬夹心的那种,还有吗?”   方建华仔细回忆了一下:“噢!那个啊,好像没货了。大家都不怎么爱吃,我就没再进。”说着他拿起另一款巧克力味饼干给奚杨看:“这个好吃,买的人多。”   奚杨犹豫片刻,还是接过来了,又挑了牛奶、葱香各一盒,一并放在收银台上等着结账。   教导员很少光顾小卖部,也没买过零食,方建华觉着新鲜,见他又拿起一支果粒酸奶看包装上的配料表,转念一想,朝他试探道:“奚队,咱们最近的饭菜你觉得怎么样?我又琢磨了几个新菜,准备征求一下大家意见。”   奚杨也没多想,破天荒地给了句评价:“挺好的,就是有点辣,建议平衡一下。”   除了涂队偶尔挑剔,教导员和向副队向来都是做什么吃什么,咸了淡了从不抱怨。方建华心说果然是伙食有问题,怪不得要囤些口粮,于是忙道:“好好好,知道了。也怪我,老想着夏天太热大家胃口不好,弄得都是下饭菜。”   奚杨微微一笑,方建华接着又问:“奚队是哪里人来着?”   “云陵。”奚杨把酸奶放回原处,心里想着还是纯牛奶含钙量高一些。   “嚯,好地方!”方建华把东西装好,趁他付钱的功夫又忍不住偷偷打量一番,不禁感叹是了,那样的地方,那样的水米才能养出这么细致隽秀的男孩子,瞧这样貌身段,整个特勤大队比他年轻多得是,却再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气质好、还俊俏的了。   拿了东西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头,奚杨对方建华说:“那个饼干。”他难得有些不好意思,稍稍停顿了一下。“挺好吃的,可以补点货。”   老方忙不迭地应了。教导员也好奚队也好,满打满算今年也才二十五,在他眼里,可不还是个孩子么,孩子哪有不吃零食的。   展会十点半开幕,现在也才不到八点。休息日里不轮值的战士们难得可以多睡一会儿,也有一些习惯了早起的,天刚亮就穿好作训服在操场上跑步锻炼。奚杨回办公室一趟放下东西,再出来时,周童已经穿戴整齐等在车库门口了。   连着三天,他们每晚都会花两三个小时在一起看书。周童悟性极好,理论知识方面几乎不需要奚杨费太多口舌,自己就能理解,偶尔的交流更多是在讨论,一些观点和看法也常常不谋而合,总之气氛是愉快的、舒适的,以至于晚饭吃得再饱还有胃口来点加餐,一人三块儿饼干,一盒的分量不多不少刚刚好。   正因为知道教导员从前是不吃零食的,所以周童格外珍惜这样的时刻,总是忍不住猜想各种原因,借着挡在面前的书本做掩护,偷看他吃东西的样子,看他唇中那颗小小的痣,想象着柠檬和奶油在他口中融化,比自己吃起来还甜,甜在心里。   原来看一个人吃东西也会上瘾。周童说不好这种感觉,像拥有了别人无法体会的快乐和不能分享的秘密。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在某件事上找到自己与教导员的共通点,迫不及待地表达,哪怕总是词不达意。但唯有这一件奶油饼干很腻,他原本也是不爱吃的这件事,他不想让他知道。   清晨的阳光洒满整个营区。奚杨远远看着身姿挺拔、朝气蓬勃的周童,想着明明昨晚还在一起,此刻却又如同初见,不禁抿了抿嘴,带着温柔的笑意向他走去。   空气中的水雾蒸发殆尽,一呼一吸都使人神清气爽。周童穿着衬衫常服,外套搭在手臂上,领带是再深一些的橄榄绿,用领夹端端正正别在胸前。皮鞋洁净锃亮,军裤没有一丝多余的褶皱,熨帖地包裹着两条逆天的长腿。肩章、领花、服役章佩戴得一丝不苟,一见奚杨就摘下帽子夹在腋下,小跑着迎了过来,碎发随风飞扬,笑容灿烂无比。   看眼神就知道他完全没有意识到,此刻的自己是多么的青春洋溢,潇洒帅气。   而奚杨也同样不知道,他在周童的眼里,又是另一道沁人心脾的风景。   “教导员!”周童兴奋地像个孩子,眼底落满了细碎的光点。“你吃早饭了吗?”   “还没,你呢?”奚杨微微仰视着高大的男孩儿,瞳孔也映着光芒,又浅又亮。   “我也没吃。”周童好像很高兴。“想等你一起。”   奚杨看了看表,算算时间从营区到会展中心大概需要一个小时,于是对周童说:“走吧,来得及。”   早餐是煮鸡蛋和五谷杂粮粥,刚出锅的油条又脆又香。这是周童第一次穿军装外出,授衔那天也穿过,但仪式结束就换下来了。食堂里几个干预小组的人一见他进来饭也不吃了,集体撂下筷子,拍着桌子起哄:哎呦喂!好一个标致的兵哥哥!   周童红着脸,端着碗筷埋头跟在奚杨身后,心想你们可真瞎啊,教导员比我好看不知多少倍。   奚杨也穿着军装,比周童多佩戴了资历章、军种符号和姓名牌,两棵金色的橄榄枝嵌在领口,衬得他肤如凝脂,领如蝤蛴。周童又在不自觉地盯着他看,心里满是崇拜、羡慕和欣赏之情,来得汹涌又无处安放,目光中流转,再随着热粥一起统统咽回肚子里去。   一顿饭吃得心猿意马,不知饥饱。早饭过后,两人开着勤务车前往会展中心。上车前周童还在犹豫要不要去坐后排,奚杨却转身问他身上的伤怎么样了,还痛不痛。周童赶忙回答已经没问题了,奚杨便把车钥匙交给了他,自己拉开了副驾驶的门。   出大门时遇到正在值班的闻阅,一见车里是他就不住地朝他挥手。周童眉毛一扬,油门一踩,嘴角弯得好半天都恢复不到原来的弧度。   勤务车渐渐远去,闻阅满脸骄傲,莫名兴奋,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在目送周童进京接受最高规格的表彰。   ...   涂科一大早就去训练室打了两个小时拳,打完又洗了个澡,这会儿精神抖擞,浑身使不完的劲儿。奚杨向宇都不在,他哪儿也不能去,原本打算去市场看一批新到的花材,这下计划泡了汤,只能待在营区待命。   闲着无事可做,把养在宿舍的几盆花挨个儿捯饬了一遍。铃兰已经到了花期,肥不能施得太多,还要保持土壤的微酸性;两盆石竹才种不久,定时喷水保证温度,发芽也就这两天的事儿;月季爆盆估计是没希望了,最近天气太热,干脆往里挪挪,免得一不小心遭了暴晒,现有的几朵也得夭折。   松土浇水加施肥,再来来回回欣赏一遍,拍几张照片,一上午也就过去了。又想起办公室的灯管好像还没换,涂科扔下工具洗干净手,拿了钥匙往办公楼去。路过一楼宣传栏时驻足瞄了一眼,画呢?画怎么没给我贴上去?行吧,换完灯管我自己来贴。   一箱水蜜桃还在办公室,满屋的香气越来越浓。涂科不吃,奚杨怕放坏,只好找厨房要了个不锈钢碗当果盘,全都仔细洗了一遍,盛着放在茶几上当招待。   招待谁啊这是,没什么事儿哪会有人来。涂科瞥了一眼,一盆桃个个饱满浑圆,粉里透红红里透着烂熟,估计撑不了两天了。他走过去拣起一个,送到鼻子跟前闻了闻,张嘴就是一大口,立刻被甜得眯起了眼,汁水溢了满手。   啧,名不虚传啊。   哐哐干掉三个桃,肚子都撑圆了,要么说桃饱杏伤人呢,这下午饭估计都省了。涂科懒得跑楼下洗手,又到教导员的抽屉里找湿纸巾,意外发现自己给他的那盒放了大半个月没动过的饼干不见了,另外还多了其他口味的饼干和一些他没见过的小零食。   擦完手总算想起干正事儿了,走到门口按了两下开关,发现嗯?灯管已经换过了?   什么情况,涂科纳闷。昨天下午不还说自己踩着凳子也不够高,催他赶紧换呢么。   看看时间马上该吃午饭了。不知道奚杨那边进行得怎么样,有没有碰到讲旭那条老狗。涂科想着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不料刚掏出手机,桌上的座机倒先响了起来。   门口值班的闻阅:“涂队,外面有人找你。”   “谁啊?”涂科打了个饱嗝,满嘴的水蜜桃味儿。   “不知道,是一位女士。说在车里等你,有话要跟你讲。”   涂科仔细一琢磨,坏了:“跟她说我不在,出去办事儿了。”   闻阅有点为难:“那个......涂队对不起,我刚才已经不小心说漏嘴了,说你在呢......”   涂科:“......”   桃子吃多了吧你!   还是上回送桃送咖啡那位小姐,市公安局长家的千金。涂科没辙,只好出去应付,快走到门口就瞧见一辆红色的奔驰SL,大敞着篷停在路边。   再看闻阅,战战兢兢地躲在值班时里,露出半张脸一只眼,偷偷往他这儿看,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又忽然灵光一现,退到一处阴凉里朝他勾了勾手指。   闻阅见状立刻小跑了过来。   涂科两手插在迷彩作训服的裤兜里,眼神玩味地盯着人看,半天不说话,弄得闻阅心里七上八下:“涂队,那个,不好意思啊......”   “没事儿。”刚刚还凶巴巴的涂队又忽然大度起来。“小阅阅啊,一会儿帮我个忙。”   闻阅心里翻了个白眼。谁允许你喊我小阅阅了!   “什么忙啊?涂队您说。”   啧啧,瞧这天真无邪的眼睛,白里透红的小脸,一看就很好欺负。涂科亲亲热热地揽住闻阅,贴近了说:“待会儿你跟我到大门外面,你亲我一下。”   闻阅:“......”   涂科不高兴了,一巴掌拍在他脑后勺:“什么表情?让你占便宜的事儿你还不情愿?”   闻阅:“......”   涂科:“......”   两人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大眼瞪着大眼,涂科心想这小子怎么还软硬不吃呢?不是同性恋吗?脸红什么。   “外面那个女的,嗯嗯。”涂科故作严肃地清了清嗓子。“老缠着我,甩不掉。你帮我一下,一会儿我出去给你买咖啡。”   闻阅:“......”   涂科有点火了。这么没面子的事情我都说出来了,你难道都不同情一下吗?   “算了算了。”涂科把手一松,顺带还没好气地推了闻阅一把。“一边儿去!”   “那个......”闻阅突然开口。“我我我不要咖啡。”   涂科一只脚刚迈出去,闻言又收了回来。“那你要什么?”   居然敢跟我讲条件?   闻阅军姿站得标准漂亮,两只手紧贴着裤缝,紧张得直挠。   “我想让你教我拳击......”   一句话说到最后两个字时都快听不见了。涂科一愣,没听懂似的:“什么?”   “教我拳击......”闻阅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就是,搏击课上你打的那种。”   “我想学。”他拼命眨眼掩饰着崇拜,涂科却越看越莫名其妙。   “行行行。”涂科敷衍道。想着先答应了再说,回头给他美美揍一顿他就知道害怕了,看他到时候还学不学。   闻阅一听马上就笑了,白皙的小脸被晒得红扑扑的,有点儿像涂科刚吃的那颗水蜜桃。   涂科不太想看他,转身就走,不料又被闻阅一把拉住了胳膊,听他小声问道:“一、一会儿......亲哪儿啊?”       第25章   去展会的一路上奚杨都在低头看手机。周童担心他会晕车,特意放缓了车速,终于在一个信号不太好的路口逮到了机会,趁他打不开网页时问他:“教导员,向老师怎么样了?我们什么时候能去看看他?”   “再等等吧。”奚杨回过神来,揉了揉眉心,抬头望着窗外。“昨天做了植皮手术,需要恢复一段时间,现在去不合适。”   周童“哦”了一声,接下来又不知说什么好了,有点好奇他刚才到底看了什么,总觉得上车之后他的心情就一直不太好。   “教导员,你想听会儿音乐吗?”   “好啊。”奚杨随口答道。   奚杨的确是有心事。刚刚他一直在看政府采购网站上的地方招标信息,因为信号不太稳定所以翻了很久,后来发现吴城消防支队最近一次装备采购公告是在去年年底,内容是购买两百套17款灭火防护服,预算金额两百二十万。招标内容乍看上去没有什么问题,但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天他在火场看到的,吴城中队消防战士身上穿PBI灭火服是两年前的旧款。   前两天听说那位中队长因为严重失职受到了调查处分。中队的物资一般是由大队或支队统一调配,因此奚杨猜测他对装备的质量问题并不知情。那份招标从邀请到预审,最终中标的是安士集团旗下的安启(中国)消防设备技术有限公司,也是本届展会最大的参展商之一。   除了因车祸身亡的战士,吴城中队在那次林野火灾中没有其他更严重的伤亡,因此省队防火处也不会特意针对他们的装备问题进行调查。奚杨平时并不好与人打交道,熟悉的人不多,几经考虑之后,他决定先请卓群芳帮忙,想办法从档案科调出吴城中队以往的执勤记录,找到更准确的可疑之处再跟涂科商量,或是向姚宏伟汇报。   奚杨很清楚这不属于他的职责范围,按理来说,发现问题应该直接向军纪委或公安部门进行举报,交由他们稽查处理。虽说装备的质量问题是他亲眼所见,但未经证实不好乱下结论,加上那份招标又看不出什么端倪,以他对目前体制的了解,缺少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贸然举报可能会对特勤,乃至刚有起色的干预小组计划产生影响,给涂科和姚宏伟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毕竟讲旭不喜欢他这一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而姚宏伟对特勤的支持,涂科对他的偏袒也已招惹了不少背后的议论。   但愿这不是一件无视消防员生命安全牟取暴利的舞弊事件,否则他绝不能置之不理。正在思索之际,一阵美妙而熟悉的音乐声闯入了纷乱的意识,将他的思绪从烦躁不安中抽离出来。   仔细聆听片刻,奚杨忽然扭头,有些诧异地望向正在开车的周童。   “这是......”   周童浑然不觉。他刚刚只是随手打开电台,调到一个正在播放不知是交响乐还是什么曲子的频率,觉得既优美动听又不聒噪,很符合教导员的气质。意识到旁边人的反应之后,他飞快了看了奚杨一眼,不明所以道:“教导员?你不喜欢听这个?”   没等奚杨回答,他又伸手去调电台:“那换一个,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瞎调的。”   只是无心,是巧合而已。奚杨瞬间明白过来,赶紧阻止道:“不用,我很喜欢,就听这个吧。”   周童闻言便立刻收回了手,笑着说:“好。”接着又问:“这是什么曲子?”   奚杨不知为何稍稍犹豫了片刻,之后才说:“的第一幕,圆舞曲。”   “啊?”周童一个字也没听懂。“是歌剧吗?”   奚杨笑了:“不是,歌剧有唱词的。”   “这是芭蕾舞曲。”   “哦!”周童恍然大悟,跟着脱口而出:“我知道,四小天鹅。”   这下奚杨笑出了声:“四小天鹅是里的形象,跟这首没有关系。”   教导员不是在嘲笑他无知,周童也没有在意,只是腼腆地笑了笑,试图继续留住他的注意力:“那这首是什么?”   奚杨想也没想便说:“这是一出法国浪漫主义晚期的芭蕾舞剧,也叫。女主人公葛蓓莉亚是一只机器木偶,青年弗朗兹对她一见钟情,并因此惹恼了自己的未婚妻......”   伴随着欢快的乐曲和教导员悦耳的嗓音,周童手握方向盘目视着前方,表面上听得十分认真,内心却着实有些震惊。   他怎么会......怎么还懂芭蕾舞剧?   更崇拜了!   一如第一次听他讲起干预小组时的认真和热情,却又远远不及眼前。眼前即便看不到,也能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一种极力克制却又难以掩饰的复杂情感,那是深深的热爱,无法用只言片语来形容他的口吻,忘我的神情,包括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都是对一件事情热爱到极致时才会有的表现,珍视、难舍、浓烈、饱满,充满了感染力,让人无法不为之动容。   “......他们跳了一支舞蹈,制造葛蓓莉亚的人看到后决定给她也穿上一双舞鞋。他约弗朗兹一起去买鞋,弗朗兹的未婚妻很生气,一直偷偷跟在他们后面。”   奚杨一口气讲了许多,讲完才察觉到自己的举止似乎有些失常,于是停顿片刻,将情绪小心翼翼地收了起来:“这......就是第一幕的故事。现在这一段正好是他们跳舞的场景,节奏非常欢快,也很有民族特色。”   面对这样的教导员,周童再一次词穷,只能极认真极认真地回应道:“好听,特别好听。听你讲我好像能看到他们跳舞的画面。”   “专心开车吧。”奚杨转过头去,车窗上映出他泛着红晕的脸。   接下来的一路两人都很默契地没再说话,借欣赏音乐压抑着内心的翻涌,敛着情绪,由着自己胡思乱想也不愿仔细琢磨,此刻自己的状态究竟是哪里不对。   或许根本没有什么不对。   快要接近会展中心时道路开始拥堵,好在预留了足够的时间。走走停停浪费了二十分钟,终于挤到入口,出示嘉宾邀请函后,周童和奚杨顺利进入停车场,找到了事先预留的车位。   展览每两年举办一次,是国内消防行业最具权威性、最有影响力的消防展会,吸引了国内外八百多所生产厂家、检测机构和科研单位参展,其中最受瞩目的要数美国研发的水上救援飞翼和智慧消防系统,以及安启制造的超高层供水消防车和大跨度举高喷射消防车。   会展中心的十三个馆全部布了展,停车场一位难求,电梯里挤满了各个国家不同肤色的参展商代表,气氛宛如奥运会开幕式一般盛大、隆重。拥挤的场馆内,所有人自觉地为两位军人让出一条道路,行注目礼一般注视着他们,眼中无一不充满了崇敬之情。周童不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但一点都不觉得紧张,昂首挺胸,亦步亦趋地跟在奚杨身旁,前所未有地为自己是一名中国军人而感到无比自豪。   穿过两个展馆,他们在嘉宾接待区见到了被簇拥其中的讲旭和其他几位领导。   姚宏伟没来,讲旭一见奚杨就一脸不悦,将他叫到一旁,先是责备他不该到得比自己还晚,接着又说:“上回北临日报那篇报道是怎么回事?”他故意越说越大声,毫不顾忌周遭投来的目光。“什么叫‘在火场中生存下来才是每个消防员最重要的任务’?我知道你专业,但你这样说,普通老百姓会怎么想?”   奚杨心平气和地说:“我们首先是普通人,然后才是消防员,老百姓......”   “行了!”讲旭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别跟我卖弄你那一套大道理!我告诉你,作为一名消防指挥官,你必须要让老百姓知道,我们永远把他们的生命安全放在第一位!救援才是每个消防员最重要的任务!”   奚杨没有说话,悄悄用一只手按住了周童紧握的拳头。   涂科不在,讲旭恨不得把他丢掉的脸面统统从奚杨身上找补回来。而在他身后不远处,一个胸前挂着参展商证的男人也在这时注意到了他们,目光一滞,紧接着就对正与他交谈的人道了句失陪,大步走了过来,颇为意外道:“奚杨?”   三人同时看向他,他也看清了奚杨身旁的周童,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有些难以置信:“你是……”   “好久不见。”奚杨朝他伸出了右手。“陶哥。”   见奚杨已经认出了自己,陶伟南不得不收回目光,转而握住他的手,并对板着面孔的讲旭笑道:“讲队,太巧了,这位可是我的老战友啊。”说罢他再次看向奚杨,语气带着三分恭敬七分戏谑:“弟弟现在在哪里高就?”   奚杨微微一笑,看不出什么情绪。讲旭在一旁有些刻意地介绍道:“这是省属特勤大队的副队长,姚副队的爱将,我们北临消防系统最年轻有为的军官。”   “嚯。”陶伟南笑得更热情了,但在周童眼里,那笑容却是相当虚伪。   “真没想到。”陶伟南说:“之前只听说有位涂队,还一直想找时间拜会一下。”   一提到涂科,讲旭就条件反射地干咳了两下。   “小奚。”陶伟南刚开口又故意皱起了眉头,自嘲道:“哎你看我,叫习惯了,失礼失礼。”   “现在该叫你奚队了。”   “是我失礼在先。”奚杨淡淡地回敬道:“陶总。”   “奚队这是在骂我。”陶伟南随手扯了扯领带,笑着说:“我充其量就是个高级打工仔,跟奚队比不了,赏脸叫一声陶哥我已经受宠若惊了。”说到这儿他看了一眼周童。“奚队走到哪都有人护着,爬到今天这个位置,靠的都是真本事啊。”   面对陶伟南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奚杨的回应依然是不言也不语。   而这时,周童却忽然上前半步,冷漠地注视着陶伟南,对奚杨说:“教导员,来之前姚叔叔交代过,不用对无关人员,尤其是想跟部队搞关系的奸商太客气,浪费时间。”   此话一出,陶伟南的脸瞬间拉了下来。讲旭与姚宏伟关系微妙,只能在一旁充耳不闻。周童又对陶伟南说:“陶总是吧,涂队就是因为不想跟你们打交道所以没来。我们的时间也很宝贵,您要是想卖贵司的产品,最好抓紧时间介绍,其他的废话没必要说这么多。我们是军人,不是商人。”   两人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暗流汹涌。这时,一个戴着眼镜的工作人员适时出现,跑过来按着蓝牙耳机对在场的人说:“各位参加开幕剪彩的领导,麻烦移步到一号馆,其他嘉宾也请尽快入座,辛苦辛苦......”   “教导员咱们走吧。”周童没再理会陶伟南,转而对奚杨说。   奚杨也视陶伟南如空气,连道别都省了:“好,走吧。”   一切准备就绪,一号馆中间的舞台两侧挤满了扛着摄像机举着话筒的媒体记者。讲旭与其他省、市总队,以及行业协会的各个领导一同登台,与展会主办方、重要参展商代表站成一排,准备剪彩。周童跟着奚杨在第一排落座,被一刻不停的闪光灯闪得睁不开眼。   “多跟涂队学点好的。”奚杨突然用胳膊肘碰了碰周童,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别学他的尖酸刻薄。”   周童脸在发烫,胡乱找着借口:“哦。我就是......就是想如果涂队在,他会怎么做,那个讲队……都不帮你。”   奚杨没有转头去看周童,只是在一片嘈杂中贴近了他,小声对他说:“没关系,大度一点。不是谁都能在十九岁就懂得‘保持对自己的尊敬远比受到他人拥戴重要’。”   “你看他。”奚杨望向舞台,看着满面春风的讲旭眨了眨眼。“他都五十多岁了。我跟你打赌,赌一盒饼干。”   周童偏头,近距离看着奚杨的侧脸,听他语气有点坏坏地说:“他还不如你,肯定没读过肯尼迪的书。”       第26章   开幕仪式结束后,展会正式拉开了帷幕。奚杨带着周童,跟着嘉宾团一个展馆一个展馆地参观,看产品演示,听参数和性能介绍,一上午的时间收获颇多,长了不少见识。   十三个展馆共分出了八个主题区域,想看全一天的时间根本不够。除了消防应急救援展区、消防装备、器材展区以及智慧系统展区之外,其他展区的内容更多是面向社会各层、企业单位和施工单位,展示最新、最智能的火灾报警设备以及消防工程成果。   安启是中国消防行业首家上市企业,主要从事消防车辆和防护装备的研发以及销售,一家公司就占用了一整个面积最大的五号馆,布置相当气派。场馆最中央展示的就是他们此次参展的重点项目全新一代自主研制、全球首创的大跨度举高喷射消防车。   周童被面前这台配备了大跨度全折叠臂架的消防车牢牢吸引,大部队已经转移到下个展位,他还在原地驻足观看。   “这样的臂架跨度可以实现三百六十度精准灭火。”奚杨没有催促他离开,而是留下来耐心地陪着他,给他讲解。“投入使用的话,能破解普通消防车无法靠近密集建筑的难题。”   接着他又指向另一台超高层消防供水车:“这台泵车的打水性能很强,可以为高层建筑提供消防用水......”   周童在上一个展位停留得太久,因此错过了这边的讲解,没想到教导员讲得比工作人员还要细致。他正听得入神,身后冷不丁响起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奚队真专业啊,读过军校就是不一样。”   扭头一看又是刚才那个阴阳怪气的陶伟南。周童立刻换了个位置,跟奚杨并肩而立,心想这人怎么阴魂不散的,真讨人厌。   陶伟南打扮得西装革履人模狗样,左右逢源的样子让人很难想象他曾经也是一名普通的一线消防员。   “这台泵车的打水性能获得了UL的测试认证。如果内置系统发生故障,它可以把灭火剂送到至少四百二十米的高度。”陶伟南自作多情地替奚杨补充着,迫不及待地想要卖弄一番,好向昔日的战友证明自己,提醒他不要觉得当了军官就高人一等。   “怎么样奚队,能入得了你的眼吗?”他语气颇为骄傲,顺便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卡片递到奚杨面前:“好马配好鞍。省属特勤采购的话,我一定安排,给个最实惠的价格。”   “看在老战友的面子上。”陶伟南见奚杨没有要接的意思,露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把卡片往他胸口一塞。   “陶总当过消防员,生意很好做吧?”奚杨低头看了一眼胸前的口袋。   陶伟南装腔作势地摆了摆手:“哪里,混个脸熟而已,还指望着奚队能多多关照,给老哥一口饭吃。”   “那你可能找错人了。”奚杨边说边把卡片掏出来递给了周童。“恐怕要让你失望。”   周童立刻会意,接过卡片环视一圈,锁定一处地方,对奚杨说:“教导员,我去扔一下垃圾,马上回来。”   五年了,人总是会变的,当初班里最弱不经风的小兵也一样。陶伟南并不觉得意外,也没有发怒,只是看着周童小跑向远处的背影,似笑非笑地问道:“小奚,这是班长的弟弟吧?”   奚杨没有说话,陶伟南只当他是默认了,看似无心实则故意地刺激他道:“长得真像,刚看到的时候吓了我一跳,还以为班长为了你从地底下爬出来了。”他收回目光,哈哈大笑起来:你瞧瞧,我都有阴影了。”   眼看周童把卡片扔进了垃圾桶,转身要往回走,陶伟南突然贴近,在奚杨耳边小声地说:“你猜,我要是再过分一点,他也会像他哥那样教训我吗?”   “我不知道。”奚杨没有躲避,脸上也看不出一丝情绪:“你可以试试,如果打伤了,我会负责送你去医院,支付医药费的。”   话音刚落,周童已经跑了回来:“教导员,好了,咱们走吧。”   “安启在对面的月满轩准备了招待。”陶伟南双手插兜,若无其事地说:“奚队赏个脸吗?下午还有无人机灭火试验,吃完饭一起去看看?”   奚杨权当没听见,转身就走。周童一手护在他身后,为他挡开擦身而过的人群,离开前还不忘瞥陶伟南一眼,用眼神向他发出警告。   ...   隔壁六号馆是国外参展商展区,周童兴致缺缺地走在奚杨旁边,一进门就看到一台红色的耐高温灭火机器人,造型跟电影《WALL·E》中的瓦力十分相似,正在工作人员的远程操控下于展位之间来回穿梭。   “好可爱!”周童当即把陶伟南抛到脑后,兴冲冲地拉着奚杨挤了过去。   工作人员正在用英语向观众介绍,周童边听边自言自语地翻译着:“不需要外部辅助降温......能够独立在一千度的超高温火场环境中进行消防侦察、灭火......可持续工作1小时以上......能够解决对火灾核心高温火场无能为力这一世界级难题......”   “教导员!”他越听越激动。“这个太厉害了!干预小组……不对,我们,所有部队都很需要!”   “嗯?”奚杨听见他咋呼才回过神来,表情有些茫然。“不好意思......太吵了,我没有听清。”   看着他心不在焉还有点落寞的样子,周童的心情瞬间跌到谷底,突然有种冲动,想把人搂在怀里好好问一问,那个该死的陶伟南究竟是什么人,说过什么又做过什么,会让他的教导员这么地不开心!   “我说,咱们去吃饭吧?”情绪到达顶点又被强压下去,周童默默叹气,做了个捧腹的动作:“我好饿。”   奚杨诧异地点点头,又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想到出发前周童吃了六个煮鸡蛋,三根油条两碗粥,这才刚到十二点居然就饿了,顿时没忍住笑出了声:“走吧。”   ...   每到展会期间,附近的商场和大大小小的餐馆无一例外全部爆满,供不应求,来的都是胸前挂着证件的展商和观众。奚杨和周童穿着军装,不能太过招摇,没逛多久就进了角落里一间不起眼的小店,点了三份蟹粉生煎、两屉灌汤小笼包,还有油豆腐牛肉粉丝汤和几样小菜。   “行吗?”奚杨放下菜单,问正在擦桌子的周童。   周童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行,你喜欢吃的我都喜欢吃。”   刚说完他就脸红起来,又马上改口:“都可以吃......我什么都吃。”   等上菜的间隙奚杨又在走神。周童忍不住问道:“教导员,那个陶总真的是你以前的战友吗?他怎么......那样说话。”   奚杨撕开湿纸巾的包装袋,低着头说:“嗯,他一直这样。离开中队之后就没再见过面,没想到他退伍了,还进了这家公司。”   “咱们会采购他们的设备吗?”周童学着奚杨的样子,用湿纸巾把两只手认认真真地擦了一遍。   奚杨似乎猜到了他问这话的意思:“我们会把采购需求公示在政府网站上,让供应商竞标。至于能不能中,建审和财务部门会沟通,不需要我们对接。”   “那就行。”周童松了口气。“最好别再见面,我怕我会忍不住揍他。”   模样是个大人,口气却还像个孩子。奚杨忍着笑看了他一会儿,忽然唤道:“周童。”   周童正在筷子筒里挑挑拣拣,闻言马上抬起了头:“嗯?”   这时服务员正好端着托盘走到跟前,把他们点的东西一样一样往桌上摆。   “您的菜齐了,请慢用。”   生煎外酥里嫩火候刚好,小笼包皮儿薄得能看到里面飘着油花的汤水。周童点头谢过,举着筷子不动,还在等着奚杨开口。   可奚杨并没有想好要说什么,心也随着被打断的片刻静了下来,于是动动嘴角欲言又止,夹起一个包子放进周童碗里:“没什么,快趁热吃。”   “哦......”见他没有继续交谈的意思,周童也只能作罢,吹着碗里的小笼包偷偷打量对面,很快便发现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在队里时教导员向来以身作则,爱惜粮食,每顿饭都吃得干干净净,从不挑食,在外面则会把不喜欢的葱姜蒜之类悄悄挑到一边,吃不下就剩着,也不勉强,一如上回在路边摊一样。周童看着便忍不住猜想,若是没穿这身军装,也许他会表现得更不一样,但又说不准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只觉得或许那才是真实的教导员,有点调皮有点任性,有点娇气也有点天真,会跟人打赌,也会开领导的玩笑,像个需要被宠爱,被照顾的小孩。   每次跟他一起吃饭都会忍不住盯着他的嘴唇,看他那颗小小的痣,越看越觉得他好温柔好漂亮,自己也跟着吃嘛嘛香,胃口超棒。   于是周童又不知不觉地吃撑了。   餐厅门口摆着好几盆供食客等位时填肚子用的锅巴和小番茄,还有一台小小的棉花糖机。吃完饭周童抢着买单,却被奚杨赶了出来,无所事事只好站在门口看服务员做棉花糖。   过程很简单。一杯砂糖倒进去,再添一点食用色素,机器嗡嗡作响的同时,用木棍一圈一圈地缠住糖丝,最后卷出两颗粉色的、绵软蓬松的云朵,一朵递给等在旁边的小女孩,一朵递给了周童。   “免费的。”服务员笑着说。“糖放多了,您来一个吗?”   周童原本也是想要一个的,于是赶紧接过并向她道谢,转身捧到刚走出来的奚杨面前:“教导员,给你。”   记忆中小学毕业后就没再吃过这个。奚杨愣住了,有些无措地看着周童,周童便拉起他的手让他拿着,用眼神催促着,似乎是在期待这支棉花糖能让他的心情变好一些。   “叔叔,我们俩的一样!你的甜吗?”拿着一模一样棉花糖的小女孩蹦蹦跳跳来到奚杨面前,对他举起了一只手。“妈妈说见到当兵的叔叔要敬礼。”   女孩的妈妈坐在一旁看着她笑。奚杨很认真地向她敬礼还摸了摸她的头,又看了看周童和自己手里的棉花糖,垂下睫毛轻轻咬了一口,舌尖立刻被浓郁的草莓味包裹住了。   “很甜,跟你的一样甜。”   他抿了抿化在嘴唇上的糖,轻声对周童说:“谢谢。”   周童笑得有些干涩,只因面前的人让他大脑一片混乱,无法控制面部的表情,也无法思考。   教导员竟然......脸红了?粉若桃花的一张脸,跟那团棉花糖没什么两样。周童的心砰砰直跳,双手无处安放,只能无所适从地揉了揉鼻子。   还好还好,没流鼻血......   ...   商场顶层有一条连廊直通会展中心。走回去的路上,行人纷纷向年轻的军官投来好奇的目光,看他一身军装威严肃穆,手里却捧着一团小孩子和恋爱中的女生才会央求着要买的粉色棉花糖。   午时炎热,棉花糖融化得很快,糖渍沿着木棍淌了下来,滴在奚杨手上。周童摸着口袋找纸巾,同时感到手机在震动,掏出来一看,是闻阅发信息问他什么时候回去,说有很急的事情要跟他讲,还附了十几个大哭的表情。   周童飞快地打字回复:“没事吧?应该看完无人机灭火就回去了,晚点宿舍见。”   收起手机时奚杨已经吃完了棉花糖,正在四处张望着寻找垃圾桶。周童上前一步抢过他手里的木棍,换成一张从餐厅带走的湿纸巾:“我去扔就好。”   这样一个平常的午后,身旁人潮涌动,如影如梭,廊桥仿若一条无尽的时空隧道,承载着人世间万千的错过与相逢。看周童的背影逆行其中,奚杨心绪纷乱,不禁再一次失声唤道:“周童”   “啊?”周童迈着大步,一转眼就走出去好远,回眸的瞬间,阳光透过彩色的玻璃落在他的身上,将一身橄榄色的军装渲染得光影斑驳,熠熠生辉。   “没什么。”奚杨抬起手揉了一下眼角,接着冲他温柔一笑:“我在这里等着你,快点回来。”       第27章   闻阅要崩溃了。   他的人生很少面临如此崩溃的境地。年级第一排名被超的时候没有,别人出去玩自己只能在家练琴的时候没有,因为急性阑尾炎错过艺考的时候没有,训练成绩差、体力跟不上的时候也没有,为数不多最近的一次还要追溯到上初中,被外校女同学一路追到家门口,堵在楼道里强吻了一口,那种屈辱、羞耻、不适和委屈的感觉至今难忘,以至于到了该谈恋爱的年纪,面对稍微主动向他靠近的女生就会紧张地如临大敌,不受控制地发出疑问:“你你你要干嘛?”   一副弱小无助但宁死不屈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有人要强奸他......   所以至今都没谈过一次成功的恋爱,更别提接一次正常的吻了。   家里虽然经商,但往上数个几代也曾是书香门第,家规甚严。闻阅从小便被教育做人做事要稳稳当当不可鲁莽,更不可轻薄无礼,闻爸闻妈一直盼着儿子今后能娶回一个知书达理、贤惠孝顺的媳妇,恩恩爱爱相敬如宾,一个哼曲儿一个操琴,一个主外一个主内,把闻家的传统和家业传承下去。   谁知儿媳妇八字没一撇不说,儿子刚满十八就闹着要去当兵。闻阅的爷爷有部队情结,年轻时因成分问题被拒之门外,一直心意难平。如果没有他的怂恿和支持,闻爸闻妈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现在还在后悔当初被那小子一番“少年强则国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誓要为国效忠”的激情主题演说所蒙蔽,再加上老爷子从中搅和,稀里糊涂就点了头。如今闻妈茶饭不思以泪洗面,每天除了骂闻爸就是骂闻爸让你不托关系!让你由着他胡闹!现在好了吧?进消防了吧!?你还我宝贝儿子!   闻爸欲哭无泪地翻着手机通讯录:我哪里晓得会这么巧就进了消防嘛......更不晓得为什么我闻金宝一个打算盘打了半辈子的人,生个儿子居然爱好打火,扛灭火器?   闻阅也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名消防员,但从不觉得这件事能跟周童扯上什么关系。他或许没有周童那么深的执念,也没经历过像他那样爱别离苦颠沛流离的童年,下连后除了碰巧遇到那起车祸之外,至今连一次正儿八经的警都没出过,但当兵这件事已经给了他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融入到这样一个集体之中,一言一行都不只代表自己;第一次直面危机,直面生死,直面战友鲜血淋漓的伤口、当事人及家属或恨或爱或感激的复杂情感。无数个瞬间使他开始更懂周童,和周童一样渴望变得强大,变得勇敢,想要推翻过去的自己,那个渴望改变却迟迟没有勇气,只会从善如流的自己。   没有体能方面的优势,就只能比别人吃更多的苦受更多的累。闻阅不敢痴心妄想达到教导员和向副队那样的高度,就连赶上周童,在他看来也是永远都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但作为一个男人,即便懂得尽力而为无愧于心就好,也无法不受困于暗藏在内心深处的自尊心,会在某个时刻被强大的同类和自己没有的能力激发出斗志和好胜心,就像那天在搏击课上,看着赤膊上阵的涂科在拳击台上挥出漂亮一击时爆发出的能量,他居然天马行空地做起了白日梦,幻想自己那双弹古筝的手戴上拳套,进攻、出拳、躲避、防守,用连贯潇洒的动作将对手打得无力反击,最终在狂热的欢呼声中攀上顶峰,振臂高呼,成为一次真正的赢家。   他甚至被自己这种既原始又暴力的念头吓了一跳。   闻阅也以为自己只是被当时的气氛感染,头脑发热一时兴起而已。毕竟看到那样荷尔蒙炸裂的场面,是个男人都会热血沸腾跃跃欲试,直到很多年后闻阅才明白,这就是拳击这项运动朴素而强大的魅力所在。只是打死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真敢对涂科提出想学的念头,事实上说完他就后悔了,又不知该如何收回,只能硬着头皮强装下去。   而更更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对方居然一口答应了,尽管听起来有点敷衍,但涂队向来一言九鼎,闻阅也不是没有领教过,相比之下,一个小忙都不愿意帮的话,就显得自己太不痛快,太扭扭捏捏了。   所以帮是帮了,只是这个忙帮得......   把自己的脸都丢尽了。   ...   涂科只不过是想假装自己在性取向方面有点特殊,借此吓退他的追求者而已,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吻,不用想得太过复杂。但闻阅只有被人强吻的经历,还不怎么愉快,所以主动亲吻别人对他来说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亲哪里?怎么亲?这个问题问出口的时候,他都要被自己蠢哭了。   涂科的回答也很笼统,说随便亲一下,见机行事,最重要是别亲得太假让对方怀疑就行。闻阅怕他炸毛不敢再多问,只好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依然没弄明白到底应该亲他哪里。   出了营区大门,走到离那台奔驰不到十米远的地方,确认他们已经进入车里人可视范围之后,闻阅哆哆嗦嗦地转过身,对着涂科那张棱角分明的侧脸紧张地直吞口水,先挪一小步,再挪一小步,一直挪到近得能看清他耳垂上的细小绒毛,数得清他鬓角有几根头发,也没找到下嘴的位置,顿时急得满头冒汗,恨不得找支笔在他脸上画出一个精准的狙击点。   无法思考的大脑被烈日暴晒成了一团浆糊,闻阅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昏厥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眼看那边人已经熄火下车往这边走了,旁边这个小憨包还瞪着一双圆溜溜水汪汪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一脸的视死如归又怂得叫人来气。涂科强忍着想翻白眼的冲动,转身与闻阅相对,伸手揽住他的腰把他往身前一带,换上一个极尽宠溺与温柔的表情,深情地注视着他的嘴唇,在余光扫到来人接近时,俯身吻了下去   反正是做戏,谁来都一样,虽然不及教导员同志长得漂亮,但也是手下这帮兔崽子里唯一能与之媲美的,这么一想也就不觉得膈应了。   涂科想着速战速决,亲一下完事儿,转头再糊弄一下那位局长千金,就说不好意思啊没看到你过来了,但既然已经撞见就坦白告诉你,确实没感觉,也不可能培养。瞧见没,本人男,爱好男,这位就是我的小男友,狂吃你飞醋呢,没什么事儿就先这样?慢走不送,我这儿还得抓紧哄。   算盘打得挺好,想得也挺周全,就是没料到面前这小子这会儿突然反应过来要配合了,没等他的吻落下来就主动踮起脚勾住了他的脖子,两眼一闭,下巴一抬,张着嘴猛地迎了上来,脸也不知道稍微偏一下,就这么狠狠地跟他迎面一撞,差点没把他的门牙磕碎。   来人脚步一滞,定在了原地,不用想也知道此刻她的脸上是何种见了鬼一般的表情。涂科被撞得眼冒金星,根本顾不上管她,双手蓦地收紧,掐住闻阅的小腰,一边被迫回应,一边在心里大骂:我靠,不会亲还要学人家舌吻?什么毛病!   闻阅已经傻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知道紧紧搂着涂科的脖子,一个劲儿把舌头往他嘴里伸,连吸带吮地胡乱搅和一通,鼻尖被压得生疼,呼吸也乱得一塌糊涂,脸烫得像被烧着了一样,脑子里放鞭炮似的炸出一串问号,看到了吗?吓走了吗?什么时候该停下?这样主动一点看起来不假了吧?   ...   打好的腹稿完全没派上用场,两人吻得在外人眼里真像那么回事儿的时候,局长千金已经开着跑车愤然离去。闻阅浑然不知,只觉得再不换气下一秒就要窒息了,这种感觉让他恢复了一丝理智,睁开双眼一看,涂科那张十分有特征的脸赫然出现眼前,睫毛浓密还微微上卷,鼻梁挺拔得不像亚洲人种,紧蹙的浓眉下,一双琥珀色的瞳仁流光溢彩,英俊得叫人心颤。   只是那眼神说不好是厌恶、疑惑还是抗拒。闻阅吓得当即松开手臂从涂科的阴影中退了出去,又险些被头顶的烈日晃瞎了眼,青天白日下羞得根本抬不起头来,两腿一软又一头扎回涂科怀里,掩面在他胸口气喘吁吁地问:“好......好了......没......走了......走了......吗......”   涂科的舌头都要麻了,满嘴都是被闻阅弄出来的黏糊糊的口水,还没来得及擦,又被他撞得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连咳了好几下。   怀里人全身软绵绵的,站都站不稳,整个重心都倒在了他的身上。涂科无奈地扶住闻阅,不耐烦道:“走了,行了!”   闻阅攀着他的手臂一动不动。   “喂。”涂科心里无名火起,烦躁地推了他一把,结果没能推开,人又马上倒了回来。他下意识想躲,又莫名觉得心虚,只能站稳了接住,再次怒道:“已经走了,起来!”   可闻阅还是不动。   戏过头了!这下涂科当真是火冒三丈,捧住闻阅的脑袋抬起他的脸,正要叫他赶紧站好离远一点,却发现他脸红得不像样子,双眼紧闭嘴唇发白,两道眉毛拧巴在了一起,一脸痛苦的神色,好像失去意识了一样。   涂科:“......”   这他妈......亲晕过去了?被我?   午饭时间刚过,两个外出回来的战士在马路对面下了公交车,提着吃吃喝喝有说有笑地往回走着,刚到营区门口就碰见了肩上扛着人的涂科。   “涂队!这怎么了?”两人赶紧撂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查看,也很快认出了闻阅。“小闻没事吧?要帮忙吗?”   涂科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气的,已经彻底没了脾气,挥手把人驱退,脚步飞快头也不回道:“中暑了!”   ...   完蛋。   闻阅醒过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这回彻底完蛋了。练什么拳,当什么消防员,这才下连多久就把上级给得罪了,还得罪了不止一次。只恨自己不够聪明不够稳重,我爸平时怎么教育我的?做人做事要稳稳当当,不可鲁莽不可无礼,我呢?我都干了些什么?一见面就觊觎领导的咖啡,打游戏不贴身保护还抢领导的buff,现在又把领导给非礼了......   想到这闻阅的脸又开始发烫,眼泪不争气地夺眶而出,满脑子都是涂科一脸反感的表情,还有他嘴里那股淡淡的桃子香气。   这下怕是送多少桃也于事无补了。   午后蝉鸣不断,伴着训练场上战士们洪亮的吆喝和爽朗的笑声。闻阅挂完一瓶葡萄糖,浑浑噩噩地离开了医务处,又浑浑噩噩地回到了宿舍,倒在床上越想越伤心,越想越崩溃,掏出手机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又怕被他们察觉出什么,思来想去只能作罢,索性翻身下床,打开柜子一边收拾东西一边等周童回来。   于是周童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场面便是书本杂物摊了一地,闻阅坐在床上,像个受了委屈准备回娘家的小媳妇儿一样,把叠好的衣服一件一件往背包里塞,边塞还边抹着眼泪。   “......”周童一愣。“你干嘛呢?”   脸被晒得有些过敏,泛着密密的血丝。闻阅头还晕着,哑着嗓子垂头丧气地说:“我的军旅生涯要结束了。”   周童看了一天的展,满脑子都是各种各样的新式装备,以及高科技发展对灭火作战的深远影响,满怀热情与雄心壮志,迫不及待地想跟闻阅分享他的观后感,给他看手机里的视频和照片。   “又胡说八道什么呢?”周童以为闻阅是因为训练跟不上在说丧气话,走到他前面蹲下,把一支果粒酸奶塞进了他的手里。“这是部队,哪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闻阅还是哭丧着脸,心想是不能,但如果是人家撵你走呢?   周童一时有些无法集中精神去跟闻阅交流,因为他心情实在太好。下午在户外看无人机灭火实验的时候,教导员担心天气太热他又流鼻血,给他买了一瓶果粒酸奶降暑。当时场地附近只有一家卖东西的报刊亭,能选的不多,奚杨看了半天,挑了草莓口味的,还说这个营养成分不高,偶尔当饮料喝一次,平时还是得多喝牛奶才行。   酸奶一直捏在手里舍不得喝,回来的时候已经焐热了。闻阅实在没有胃口,把酸奶扔在一边继续收拾他的家当。周童赶紧捡起来当宝贝似的揣在怀里,问了句你真不喝?又不等人家回答就自问自答,太好了,不喝还给我。       第28章   中午那条信息发得十万火急,这会儿终于把人盼回来了又扭扭捏捏含糊其辞,无论周童怎么问,闻阅都像个闷葫芦似的,翻来覆去就一句,要回江洲继承家业,跟闻金宝同志卖船去了。   周童简直哭笑不得,无奈之下只能以“你再不说我就叫教导员来跟你谈心”作为威胁,好歹让他吐出了几句模棱两可的话。   闻阅幽怨地看着他:“唉,你就别问了,反正是我得罪了人,肯定会被撵走的。”   以闻阅的性格和为人,周童挠破头也想不出他能得罪什么人,什么人能被他得罪到要动用权利把他从部队里踢出去。这才一天没见的功夫,又没犯什么重大过失,哪是说办就能办到的事情。   别看这小子平时挺善解人意,自己遇到事儿了就特别容易钻牛角尖。大一上学期有女生跑到宿舍楼下向周童表白,被拒绝后当场自尊心受挫嚎啕大哭,闻阅还宽慰周童不要放在心上,失恋是人生必经之路,明知你有女朋友还要尝试,就应该做好失败的准备。不料没过几天他也被人堵在图书馆里深情告白,回来后认定是自己拒绝的话术有问题才把对方惹哭,不安加自责了整整一个星期,直到听说人家已经迅速转移目标,跟别院的师兄好上了才松了口气。   周童批评他,说你这样不行,太容易被利用被绑架了,没有原则的同情心不叫体贴善良,叫烂好人,将来的女朋友肯定会被你气死。   趁着周童回忆的功夫,闻阅已经把背包收拾好了,满脸写着“人各有命,我意已决,施主不必多劝”,跟着做了个深呼吸,开始絮叨:“今日一别,你自己要多保重,跟着教导员好好学习好好训练,将来当个首长给咱们江洲争光,万一没当上也别灰心,大不了退伍回来跟我去卖船,咱俩一辈子好哥们儿,有我一口就有你一口……”   周童耐着心听他叽里咕噜了一大堆,最后还嘱咐道:“好了,你快回去吧,要走的时候我会给你发信息,但别来送我,我肯定会哭的......”   周童:“......”   “所以走不走,什么时候走,还没确定?”   闻阅点点头:“嗯,估计快了,我先准备好,省得到时候太狼狈。”   周童:“......”   “行吧。”周童从他面前起身,活动了一下蹲麻的膝盖。“跟涂队打过招呼没?他怎么说?关照我们这么长时间,要走一定得跟他说一声。”   听到“涂队”两个字,闻阅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直红到了脖子根,表情怪异极了。   周童盯着他的脸,又试着把刚才的意思重复了一遍,越看他的反应心里越有了数:“你别告诉我你得罪的人就是涂队?”   闻阅双手紧攥,拳峰发白,差点把嘴唇咬破才闭着眼睛不堪回首地点了点头。   看他点头周童倒是放心了。涂队只是看上去比较难打交道,但绝对不是小肚鸡肠斤斤计较之人,并且人家确实有傲的资本,看不上你就是看不上你,可一旦看上了,必然会对你两肋插刀掏心掏肺,别看快奔三的人,私底下其实挺幼稚。跟这样的人能有多大过节,只要不是涉及工作的原则性问题,周童甚至敢打包票,他绝对不会往心里去,睡一觉起来就忘了。   于是他重新蹲了下来,忍笑看着愁容满面的闻阅,扯松领带又解开两粒扣子,把自己的军帽往他头上歪歪斜斜一扣,再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个东西递到他的面前:“展会上拿的。前阵子你生日也没给你过,就当礼物了。”   闻阅刚还在纳闷周童怎么变得这么抠门,一瓶破酸奶给都给了,居然又要要回去。他不情不愿地摊开手掌,接过东西仔细一看,是两个Q版的消防员搪胶玩偶,一个戴白头盔穿橙色救援服,粉扑扑的圆脸上一对眼睛笑成了两条弯弯的线;一个戴黄头盔穿深蓝色灭火战斗服,两道横眉又粗又直,瞪着眼睛抿着嘴,一副气呼呼又很正经严肃的样子,可爱是很可爱,就是怎么看怎么像......   “喜欢不?”周童见闻阅又在发傻,笑嘻嘻地对他说:“这两套装备你好像只穿过一套?也没正式穿着出过警,没拍过照,就把这个带回去留个纪念吧。”   闻阅一听,果然嘴巴一撇露出一丝不甘。周童又说:“对了,晨晨给你画了一幅画,贴在办公楼一楼的宣传栏里了,走之前别忘了去看看。”   ...   过了自由活动时间,同宿舍的队友们陆陆续续回来了,闻阅的班长听他说了没几句就拎着他的衣领叫他赶紧洗澡睡觉,别胡思乱想,他只好把玩偶塞进枕头下面,又把毛巾和洗漱用品从背包里取了出来,下楼洗澡顺便送周童出去。   “要不我帮你跟涂队说说?但你又不告诉我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劝啊。”周童对肩上搭着毛巾手里端着脸盆,走个路都走得闷闷不乐的闻阅说。   “不用了......”闻阅自暴自弃道:“听天由命吧......”   两人在楼梯口分别。周童逛了一天展会,这会儿兴奋劲儿过了才感觉到有些疲惫,又想起教导员说周末可以休息一下,不用去办公室学习,所以回来的路上他就做好了计划,今晚先温习一遍大学英语和要考的军政基础综合,睡前再把前几天学的快速干预小组共享空气救援法巩固一遍,如果明天武炜和叶征有时间,就喊他们一起做实操训练。   然而计划就是计划,没付诸行动之前一切都是空谈,还存在随时可能变化的风险。等到周童回过神并意识到自己偏离了原计划轨道时,原本应该上楼回宿舍的他,已经在惯性的驱使下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办公楼门口。   “......”我在干什么?周童自己也搞不明白,但转念又想来都来了,不如上去看看?已经这么晚了,也许教导员不在呢,要是在的话,就说自己落了东西?就说闻阅这个小同志思想有点问题,要向他请教一下该怎么沟通?还是说自己没吃晚饭有点饿,问问他有没有饼干?   就那么几步路几层楼梯的距离,没等做出最终选择,人又已经在办公室门口了。周童犹豫了一下,尽管非常不齿自己这种行为,还是忍不住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发现里面有人正在说话,并且不止一个。   “直觉,我觉得他有问题。”办公室里,奚杨和涂科隔着桌子面对面坐着,姿势不同,面色却同样严峻。   涂科的食指和中指有序地敲击着桌面,片刻后他问:“你跟这个陶伟南有过节?”   奚杨垂眸不语,轻轻撕咬着自己的下嘴唇,考虑过后决定不对涂科隐瞒:“嗯。刚下连到崇怀的时候我们一个班,他业务能力挺强,所以不服上级选了其他战友当班长,也看不惯班长总是照顾我,毕竟那时候的我......”   他忽然笑了笑,低下头说:“什么都不行。”   涂科瞥他一眼,有些无奈道:“男人不要随便说自己不行......”   奚杨没在意,继续边回忆边说:“有一次也是因为我,班长跟他打起来了,把他打得挺惨,还挨了处分和体罚,他一直怀恨在心。再后来,班长......”   “再后来我去武警学院读书,跟之前的战友都断了联系。”他话锋一转,仔细分析道:“我猜他大概是义务兵役结束就退伍转业了,进安启估计是靠当过消防兵的优势,家里也有些门路。这人心眼挺小,也挺圆滑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事情,我相信他做得出来。”   涂科对他的话不抱丝毫质疑:“了解了,吴城中队那边我也会打听打听。”   “这件事情非同小可。”涂科搓着下巴上的胡茬朝他嘱咐道:“组建水上救援和搜救犬中队的计划已经敲定了,下半年设备和装备方面需求量会很大,招标是必然的,免不了要打交道,你自己留点心,别让他钻了空子,竞标期间一定避免跟他单独见面。除了刚才说的,你没什么其他把柄在他手里吧?”   “嗯......”奚杨叹了口气。“没有吧。”   “那就行。”涂科坐直伸了个懒腰。“回去不?我今天得早点睡,明天还得......”   还得什么?明天周日,向宇一天不在他就一天别想乱跑,哪有什么重要安排,只是好像忘了什么似的,又一时想不起来。   “你先回。”奚杨拍拍桌上一沓厚厚的文件。“好多东西没做完呢。”   甩手掌柜涂科谄媚一笑:“教导员辛苦,教导员能文能武,是我们特勤的半边天。”   “你忙你忙,不打扰你了。”见奚杨不搭理自己,涂科轻手轻脚退到门口,转身一拉,顿时被站在外面的周童吓了一跳。   周童其实也刚到,隔着门什么都没听清。   “涂队......”   “你......”   两人对视,都开始眨着眼睛快速思考。周童正要找个理由开口,涂科倒先一拍脑门想起来了:“啊!对,明天还得带那小子练拳。”   说完才问周童:“这么晚了,你有事儿?”   周童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嗯......找你有点事。”   涂科心想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又想哦,可能已经去宿舍找过,没找到才来这儿来的,于是便问:“怎么了?”   裤兜里还装着那支酸奶,周童信口胡扯道:“我那个,我有个空瓶子可以废物利用,想养花......”   “......”涂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嗯......”周童越说越没底气。“就,来请教你一下。”   “哦。”听他这么说涂科又有点开心了。“那回头先给你折根绿萝吧,估计你也就能养活这个。有时间我再教你......”   “周童?”房间里传来奚杨的声音,他听到动静正偏着头往门外看。   “诶!”周童忙应一声,对正打算倾囊相授的涂科说:“涂队,教导员喊我,我先进去了啊,有空再听你说,谢谢谢谢。”说罢便一个侧身从他身旁钻了过去,进去之后还不忘把门关上。   “砰”地一声,被关在门外的涂科终于反应过来,心说什么情况?好不容易遇上个志趣相投的人,就这么被教导员给截胡了?   “怎么了?”奚杨停下手里的工作,好奇地看着衣服都没换过的周童。“闻阅还好吧?”   周童心想他能有什么事,他好得很,不好的是我:“他没事,我已经安慰过他了。”   奚杨微微一笑:“那就好。”他看着周童欲言又止的样子,又问:“那......你找我?”   “我回来一直在安慰他。”周童原本已经选好了借口,但说着说着却真情实感地委屈上了。“都没顾得上去吃饭......”   “饿了?”奚杨怕他不好意思说便直接问了出来。   周童尴尬地点了点头,看奚杨又要拉开抽屉拿饼干,忽然开口道:“教导员,你......还想不想吃汤饺?”   奚杨手一顿,不明所以道:“现在?”他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十点了,食堂已经关门了。”   他没说不想吃!周童立刻上前两步,抑制不住地开心道:“厨房没锁的!”接着又挠了挠头:“那个,上回帮你煮饺子的时候,方叔告诉我的,说要是夜里饿了可以自己去做。他说......他说信得过我,不会把厨房给点了。”   厨房不锁又不是什么违法乱纪的大事,如果遇到夜里出警,方建华都会起来给大家准备吃的。奚杨被他紧张又窘迫的样子逗笑了,而这一笑似乎又给了周童莫大的鼓励,他放松下来,迫不及待地追问道:“去吗教导员?我给你做好吃的。”   大概是那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太过真诚,面前的人又天真可爱地太过彻底,那根看不见的尾巴更是摇得叫人无法拒绝。奚杨稍稍犹豫了片刻,把饼干放回抽屉,收起一整天的疲惫和忧虑,起身对周童说:“走吧。”   年少时有过许多比这更胆大妄为离经叛道的念头,都已随着时间被消磨耗尽,没入自己都找寻不到的内心深处,无法唤醒。而这一刻,脚下踩着月光和人影,抬头便见比海更深的夜空和漫天的繁星,四周寂静只剩脚步声,这条走过无数次的通往食堂的路,从未像今晚这样久违又陌生。   他做的汤水饺真的很好吃。奚杨忽然决定,就一次,不去思考原因和动机,不去在乎究竟合不合理,只是一个夜晚,一个夜晚而已,应该不算奢侈。   就陪他光明正大地“偷吃”一次。       第29章   厨房后门靠墙摆放着一排绿色的垃圾桶,尽管天气炎热,却连一只飞舞的蚊蝇都没有,清理得非常干净。一只白色的小狗在墙角的纸箱里蜷成一团,听到有人走近,立刻机警地探出脑袋,“汪汪”叫了两声。   “嘘”周童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边,小声安抚道:“小扁别叫,是我们。”   小扁是一只被遗弃的不太纯种的西高地,军医判断它大概两三岁的样子,是个妹妹。外面的伸缩门根本阻挡不了它小小的个头,一周总有那么两三天,会趁值班人员不注意溜进营区来讨吃的。有一回正往里钻时刚好遇上开门,它被夹在缝隙里差点挤扁,还好被眼尖的战士及时发现,于是就有了这么个名字。   纸箱是方建华专门给它准备的,时间一长,每个人在进出厨房时都习惯了先过去查个岗,看看这只编外“狗员”今天有没有按时来上班。   大概是遭到过恶劣的对待,队里那么多战士,小扁只跟方建华一个人亲近,但它似乎十分清楚,只要是穿这身绿色衣服的,都是不会欺负它、驱赶打骂它的,会给它东西吃的好人。   于是听见周童的声音它便安静下来,追着自己的尾巴在纸箱里转了两圈,重新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趴下,听着外面两人推开厨房后门轻轻走了进去,安心地进入了梦乡。   就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周童猫着腰的背影像个作案多次的熟手,一进门就准确无误地摸索到墙上一排开关,按开了最边上一个。奚杨跟在他身后,表面很淡定,心却咚咚直跳,感觉比十八岁那年第一次进火场时还要紧张。   宽敞整洁的厨房里,一只灯管发出的白光只够照亮一隅之地,犹如一片漆黑中指向舞台中心的聚光灯,让这一幕看上去有些朦胧,有些暧昧,给了身在其中的人一小片独属于他们的空间。   部队的食堂可以说是强迫症患者的天堂。长长一排不锈钢料理台和水池擦洗得一尘不染,排烟设备没有一丝油污,置物架上摆满了蓝色的塑料大筐,里面整齐码放着鸡蛋、黄瓜、西红柿和土豆,还有一捆捆分量、长短一致的大葱和韭菜,跟豆角一样都已择洗干净。瓶瓶罐罐像整齐的队列一般分类归置,十几袋面粉豆腐块似的堆叠在一起,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叠好的军被,就连八角这样的调料都被有序地码在盒子里面,像一件费尽心思打造的艺术品,随便拿走一颗都会破坏它的完美。   周童半个身子都快埋进冰柜里,小心翼翼地翻找了半天,失望地说:“好像没有饺子了......”   冰柜里溢出的冷气让奚杨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那就随便吃点吧。”   给教导员做饭怎么能随便。周童直起身,解着袖扣问道:“你喜欢吃什么?”   看他一副信心十足的样子,奚杨笑着反问:“你会做什么?”   做饭自然是没有问题,但反手解扣子这种事周童却做得笨手笨脚。“你想吃什么我都能做。”   口气不小却十分认真,奚杨似乎被打动了,没做思考便脱口而出:“想吃鱼汤泡饭啊。”   周童还在对付那几颗扣子,闻言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啊?”   “唔......”奚杨也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了一跳,赶紧上前抓住周童的手腕,帮他解开扣子,低着头说:“开玩笑的,你随便做吧,都行。”   周童怔怔地看着,看教导员用一双白净清瘦的手仔细地把自己的袖子叠了起来,整整齐齐地挽到了肘窝。   “你刚才说想吃什么都能做的时候,让我有点想家。”奚杨挽好一只又去捉另一只,这个缓慢细致的过程让他渐渐放松下来。“小时候挑食,只喜欢吃我妈做的鱼,喜欢用鱼汤泡米饭。”   “好了。”眨眼的功夫两只袖子都挽好了。奚杨抬起头,对上周童有点炽热的目光,微笑着说:“做鱼太复杂了,我随便说说的,就煮个面吧......”   “清蒸还是红烧?”   今晚的教导员说什么做什么都分外惹人怜爱。周童自动忽略了最后一句,见他愣着不说话,转身从冰柜里取出一条冻鱼,拎在手里再次向他确认道:“阿姨做的是哪一种?”   只一个夜晚,一个夜晚应该不算太奢侈。奚杨从周童的眼神中读到了绝对的认真和坚持,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放下了最后一丝一缕顾忌。   “红烧。”   气氛瞬间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周童也跟着高兴起来:“好的,没问题。”他合上冰柜的门,毫不费力地从高处的架子上拿了一只大碗,拧开龙头接了大半碗水,把鱼放在里面消冻。   做完这些,他又去挑了需要用到的配菜和佐料,还顺手取下两件挂在墙上的围裙,一件自己穿,另一件递给了奚杨。   奚杨不明所以地接了过来。周童自己穿好后见教导员还一脸茫然地站着不动,便又把围裙从他手里抽了出来,抖开往他头上套。   该系腰上的绑带时本想叫奚杨转过身去,但奚杨身后半步就是墙壁,周童便想也没想就叫他抬高手臂,从正面用拥抱的姿势圈住了他,边系边说:“不是让你打下手哦,小孩吃饭不都得穿个围兜么,一会儿别把你的制服弄脏了,不好洗。”   双手无所适从地举在半空中,声音近在耳边的那一刻,没人知道奚杨有多么想放纵自己投入这个温暖的怀抱。   …   鱼冻的时间不久,淘米煮饭的功夫就化得差不多了。奚杨靠在水池边的暖气片上,看周童熟练地将鱼鳞和鱼腹刮洗干净,甩在案板上改几条花刀,鱼身抹盐,再塞几片切好的生姜和葱段进去,搁在一边等着去腥。接着洗净双手开始切蒜,结实的小臂上肌肉和筋脉随着力量时隐时现,手起刀落速度飞快,动作漂亮极了。   又听他碎碎念叨:“要是有腊八蒜就好了。北方人不是都喜欢吃腊八蒜吗?等到冬天我跟方叔说说,腌几瓶放着,下次做的时候你试试味道是不是不一样。”   “应该切点肥肉炼油,这样做出来的鱼比较香。不过肉冻得太硬了,没那么容易化开。”   “草鱼不行,江洲那边都不吃这种,刺太多了,等会儿吃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啊。哎教导员,你吃过刀鱼吗?我哥说我们小的时候天天都能吃到刚打上来的,特别鲜,可惜我都不记得了。现在量少,政府禁止过度捕捞,买都买不到了,有机会我一定做给你尝尝。”   说话的间隙该切的都切好了。周童挪到一边开火热油,奚杨跟了过去,盯着他把手掌伸进锅里去试油温,不禁捉住了他的手臂,怕他挨得太近会被烫到。   “买不到了还怎么尝啊?”   温度沿着手臂传递到掌心,是他们熟悉的、体验过无数次的,又完全不同的灼热感。   “那我叫闻阅下江里给你捉两条。”周童嘿嘿一笑,将锅铲换到另一只手上,又把火关小了些,盯着油面冒起的小泡,有点内疚道:“我......不敢下水。”   “不用,你手艺好,不挑食材。”奚杨怕妨碍到他于是松开了手,却没注意到周童颇有些失望地撇了撇嘴。   周童把腌好的鱼翻了个面儿,扬起下巴示意奚杨看旁边的置物架:“教导员,你帮我拿一下生粉。”   “生粉......”奚杨把架子上的瓶瓶罐罐挨个儿拿起来看,判断不出就拧开盖子去闻,结果被呛得打了个喷嚏。   油温已经足了,再迟下锅鱼会烧焦。周童扭头便见他手里握着的是一瓶胡椒粉,赶紧接过来放在一边,又伸手越过他的头顶,直接取下一瓶白色的调料,倒在手心往鱼身上抹,忙里还要抽出空来观察他:“没事吧?对不起对不起,说好不叫你打下手的,要不要喝点水?”   奚杨揉着发红的眼睛和鼻子,尴尬地摆了摆手。周童丢鱼下锅前又对他说:“快退后一点,小心被油溅到。”   不认识生粉已经够丢人了,一个隔三差五就进火场的人怎么能怕这点油烟。奚杨不退反进,往周童身边凑了凑,探着脑袋盯着锅里的鱼说:“我......我看看,是不是跟我妈的做法一样......”   “滋”鱼皮一挨上滚油立刻变得酥脆起来,锅里腾起一股夹着香气的白烟。   周童用身体护着奚杨,翻着锅铲将鱼煎得两面金黄,鱼肉却一点不散。跟着捞出待用,重新倒油热锅,下花椒、大料和葱姜蒜爆香,再丢鱼进去,添老抽、生抽、盐巴和砂糖,倒一点料酒洒一把白胡椒,放水没过鱼身,盖上锅盖调小火,擦一把额角的汗珠,大功告成道:“好了。再等一会儿,收了汁就能吃了。”   喝着冰冰凉凉的汽水静静等待,锅里窜出的香味儿越来越浓,光闻就叫人止不住地吞咽口水。十五分钟很快过去,奚杨端着空盘子眼巴巴地等在旁边,周童一颗心软得不像样,用锅铲舀出一点汤汁,吹凉送到他嘴边,看他舔完就笑着说好吃还砸吧嘴,忍不住用手背轻轻蹭了下他的嘴唇:“教导员,你好像一只等着吃鱼的猫。”   嘴上沾染的汤渍被蹭掉,教导员的两颊也被蹭出一片绯红。   ...   一勺酸甜适中的浓稠汤汁浇在雪白的米饭上,一条鱼两碗饭,周童还顺手用砂糖拌了两个西红柿解腻,懒得端去里面找桌椅就跟奚杨趴在料理台上,就着头顶微弱的灯光,你一口我一口烫得龇牙咧嘴,吃得津津有味。   周童把一块挑净了刺的鱼腩肉放进奚杨碗里,面对面看他唇中那颗痣,看他把鱼皮和碎香菜拨到一边,差点忍不住乐出声来。   奚杨察觉到他的小动作,抬头看他一眼,含着饭咕哝:“看我干什么?快吃啊。”   周童傻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你碗里的比较香。”   “是吗?”奚杨闻言便舀起一勺饭送了过去。“那给你吃吧。”   周童就着他的手吞下一大口,又把自己的饭也送一勺过去:“我的呢?”   奚杨故意只尝了一小口:“嗯,没我的好吃。”   周童笑得更开心了:“教导员,你觉不觉得我们像在谈恋爱?”   “......”一口饭呛在喉咙里,奚杨顿时咳得面红耳赤撕心裂肺。周童自知说错了话,内疚得又是递纸巾又是拍背,待他缓过来后赶紧向他道歉:“对不起啊教导员,我胡说八道,开玩笑的。”   奚杨极力掩饰着慌乱,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叹了口气说:“......你......说话一直都这么直接吗......”   周童还在自责,又忙对自己的行为做起了追本溯源的检讨:“嗯......真的对不起,我妈妈走得早,闻阅说我可能......可能缺少女性关爱,没有人教过我该怎么委婉地表达.....”   “我就是......很想让你知道我在那一刻的感受,所以......”他沉下心来,真诚地说:“以后我会记得多想想再开口的......”   分享、交流、表达、共情,这也许是大部分人都有过的强烈渴望。而当率真变得老成,直白变得圆滑,能够做到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一天,又会怀念最初那个真诚坦率的自己,可惜走出半生,归来已不是少年。   “没有说你这样不好。”   猜想对方是在照顾自己的感受,周童忽然有点难过,低头搅拌着碗里的汤汁和米饭,喃喃道:“嗯......但是我自己知道这样不......”   “没有。”   奚杨眉头微微蹙起,认真且严肃地用勺柄敲打了一下周童的头。“看着我。”   “不要改变自己。别人怎么想我不知道,也许他们不喜欢,但不重要。”   “我很喜欢。”   相视的一刻,对面那双真真切切的眼睛看得周童心头一颤,不禁扪心自问,我怎么会把教导员看做口不对心、曲意逢迎的人?   他又揉了揉鼻子,再深深吸气,重拾先前的自在:“嗯,我听你的。”   这孩子不会轻易受到打击,也不会为什么无足轻重的人或事丢掉自己身上最宝贵的东西。确认这一点,奚杨满意地一笑:“好了,快吃吧。回去太晚班长不会罚你吗?”   周童果然又高兴了,大大咧咧道:“不会吧,叶征哥知道我在跟你学习呢。”   学习学到厨房来了?奚杨心里偷笑,板起脸来故作思考:“这样啊,我可没有跟他说过,他就信你纵容你?看来得找他谈谈心了。”   周童:“......”   教导员怎么吃了鱼还变坏了......   ...   饱餐过后,周童坚持只让奚杨把剩下的一截鱼尾和一口白饭端去给小扁,自己留下把厨房收拾干净,锅碗瓢盆恢复如初。奚杨蹲在纸箱边,借着月光看小扁享用宵夜,小声对它说:“慢点,小心刺。好吃吧?告诉你啊,其实隔夜的鱼汤泡饭更好吃呢。”   晚风徐徐,催走深夜来临前的最后一丝躁热。回去的路上,奚杨追踩着周童的影子,听他忽然说道:“我也想家了。”   “我没有家了。不过这里就是我的新家。”   “我也好想想念一下我的爸爸妈妈,可是我实在记不清了。只记得我家在江边,夏天的夜晚没有这么凉爽的风,蚊子比苍蝇还大,夜里做梦醒来,打开灯就会看到蚊帐上密密麻麻的一片,特别吓人,要是不小心被咬,好几天都消不了肿,又疼又痒。”   “我妈妈做饭应该也很好吃吧,我猜的。大家都说江边的女人很勤劳很能干,又会持家,又能像男人一样出海捕鱼。”   “小时候羡慕我哥比我早上学,每天都会闹着要送他去学校。那哪是送啊,就是想坐他的单车后座而已。去学校的路上有一座小桥,我只记得那座桥,很高,冲下去的时候像飞起来了一样。”   “养父对我也很好。我也很想他,想我哥,想奶奶。”   “他们每一个人离开我的时候,我都没有哭过,我是不是有点铁石心肠啊......”   “周童。”   宿舍楼近在眼前。周童停下脚步,奚杨便完完全全踏进了他高大的斜影。   “鱼做得好,给你一个奖励吧。”   “嗯?什么奖励?”周童眼睛一亮,他的快乐似乎总是来得特别容易。   不知是几楼的灯又灭了一盏。奚杨向他靠近了些,抬起手揉了揉他的头。   “周童好棒。”   “教导员。”周童的尾巴被摸出来了,摇得厉害。“你明天干什么啊?”   奚杨闻着他身上那股柴米油盐酱醋味儿,看他衣领上溅到的一滴油渍:“明天?你想做什么?”   十一点多了,周童还笑得没有一丝倦意:“我啊,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紧紧跟着你啊。”       第30章   “我们来假设一种情况。”   “一所单层砖石,屋顶混凝土结构,面积约两千平米的中学发生火灾,起火点位于体育用品储藏室,紧挨着配电间,燃烧物是橡胶,到达现场后首先要做的评估是什么?”   周童盘腿地坐在地上,大汗淋漓却神色如常气息平稳,一点不像刚刚爬过二十层训练塔的样子。他不断整理着从肩膀滑落的工装裤背带,仔细回忆起自己读书时的学校环境,听一旁的叶征回答:“评估建筑用途、类型,确认灭火和救援小组的行动,还有整体战术。”   “嗯,还有呢?”奚杨又问。   这次轮到武炜:“检查火场时间和火场进度,跟医疗人员......共享伤亡信息?”   听完他的回答,奚杨点了点头却没说话,转向若有所思的周童:“还有补充吗?”   说起来这是周童第一次正式接触干预小组的专业训练,理论知识都已背熟,但要讲起如何应用,还没进过火场的他不免有些底气不足。   “大胆说,没关系。”奚杨见他犹豫便鼓励他道。   “嗯,我觉得......”周童做了个深呼吸,整理好思路回答:“配电间存在带电物体,一般储藏室的通风也不会太好,应该首先评估一下救援场景,一旦灭火和搜救人员进入这样的空间,很可能会出现空气不足、触电、失踪、迷路,或者被物体缠绕的情况。”   “还有建筑尺寸。我认为确认建筑尺寸,计算坍塌时间应该放在首位。在比较大型的建筑里执行灭火作业,中暑虚脱、疲惫缺氧的风险可能会更高,这样的话也许需要部署更多的快速干预人员。”   “另外,集结的位置也很重要。”他越说越显得自信,条理也越发清晰。“应对不同建筑类型应该使用不同的干预方式。教导员说的这种情况,如果不能包围整栋建筑,应该马上分组从别的角度分头行动。”   对于一个新人来说,能考虑到这种程度已经非常了得。武炜和叶征又是比划鼓掌又是竖大拇指,就差叫一嗓子“好!”,闹得周童脸颊发烫,十分地难为情。   奚杨没露什么表情,只看他一眼,便对大家总结道:“评估的意义在于,我们要从内心做好处理所有可能发生、可以想象到的意外,但这并不意味我们的战友就不会受伤,或者说救援就一定会成功,而是我们要尽力把损失减少到最小。”   虽然没有特别提出肯定,但周童觉得教导员只有在看向他的时候,目光稍有不同。   “我们始终要明确两个问题,第一,火势的蔓延让执行灭火的消防员能够承受的时间是多久?第二,建筑被火侵袭的程度又能让他们承受多久?”   “一定要谨记,快速干预人员绝不能把注意力放在火灾状况和结构改变以外的事情上,我们的行动目的必须非常明确,一旦错位,就很有可能从施救者变成被害者。”   “准确判断干预小组的集结位置,根据现场情况及时组建额外的干预小组......”说到这里,奚杨忽然且认真地盯住了周童。   “是一名干预小组指挥官必须具备的能力。”   一堂关于快速干预小组现场评估的课外补习终于结束。前一秒教导员下令解散,后一秒叶征和武炜撂下装备就跑,生怕走慢一步就会被周童扣住。   从早上七点多现在,两人脸都没洗就被拉出来当陪练,先爬消防塔再悬挂式下降,接着又是缠绕逃生训练。武炜和叶征用救生绳把全副武装的周童捆成了粽子,将他放倒在地,蹲在旁边看他像个蠕动的大毛毛虫一样满地打滚,前后移动着尝试解除腰带,摘除空呼,笑得东倒西歪前仰后合。   这一幕恰巧被路过的教导员看见,忍不住上前批评两人不团结不友爱不互助,又亲自指导了周童一番,教他爬行、跪和站立时正确的逃脱缠绕法,并且告诉他,像这样毫无章法地乱动,只会让绳子打结以至缠得越来越紧,滚来滚去也很容易撞倒货架等类似障碍物,被砸受伤。   虽说新人表现积极是正常现象,但武炜和叶征都感觉周童积极地有点过头,尤其一见教导员,更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一副精力过剩求知若渴的样子,害得他俩溜没溜掉,又陪着上了节理论实践课,好好一个休息日,三折腾两折腾的,一下就没了一半。   还有二十分钟就该吃午饭了。收好装备后,周童飞奔回宿舍楼沐浴更衣,还喷了两下闻阅给他的花露水,一边祈祷教导员吃慢点等等他,一边又飞奔向食堂,半路远远看见值班室门口站着个穿军装的姑娘,遂脚步一转,跑到她身后唤道:“芳芳姐姐?”   卓群芳扭头,先是被那张神似故人的脸恍了神,跟着又被这一声“姐姐”叫得眉开眼笑:“哎!周童!”   “你怎么来啦?”周童朝她身后张望一圈儿。“一个人啊?”   卓群芳拎着几个文件袋,背起手仰视面前这个比她高出二十多公分的弟弟:“对啊,我出来办事,顺路给奚杨哥送点东西,刚要请值班的战士帮忙喊他呢。”   “哦。”周童听她叫得亲昵,顿觉有些失落,偶遇熟人的兴奋劲儿一扫而光。   教导员都不许他这么叫。   卓群芳还赶着回去上班,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对周童说:“你来得正好,麻烦你帮我转交给他吧,我得走了。”   周童接过U盘捏在手心,眼看卓群芳向他挥手道别转身要走,前段时间困扰着他的疑问又再度浮现,于是一个没忍住便紧追两步开口喊住了她,干脆豁出去了:“芳芳姐等一下!我想问问,你有没有......”   卓群芳停下脚步,扭头听揉着鼻子的周童别别扭扭地问:“你有没有跟我哥......谈过恋爱?”   这话问得卓群芳一愣,毫无防备瞬间脸红。只是不等她矢口否认,周童又忙解释:“抱歉,我太唐突了,我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我哥在崇怀那段时间,有没有交过女朋友?或者有没有关系好的女性朋友?”   卓群芳自然是爱慕过周熠的,各方面都那么优秀,前途无可限量的男孩子,谁见谁不心动,只是接触过几次之后她就知道,周熠对她完全没有意思,也不那么容易亲近,每回一起外出时正眼看她的次数赶不上看自己的战友多。   “嗯......有的吧。”想起这些卓群芳本想搪塞两句,可面前的人目光太过热切,实在叫她于心不忍。   “其实我跟你哥真的不算特别熟,只知道他好像有个挺要好的朋友,叫璐璐还是什么。再就是有次因为训练受伤,认识了一个军区总医院的护士,这还是我......”   还是我不小心听说的。   五年前的消防开放日,支队搞演习那天,急着下楼却半天等不到电梯的她无意间在消防通道里撞见两个人,因而模模糊糊听到一些。后来又有其他人进来,对话便终止了,只依稀记得奚杨当时的语气,似乎是在为这件事跟周熠生气。   但卓群芳没有讲。   奚杨交代过,他跟周熠是战友的事不能告诉周童。   “璐璐?”这个过分耳熟的名字让周童暂时顾不上想其他的,反复在脑中确认又不太敢相信:“不会是姚璐璐吧?”   “不太清楚,好像是从小就认识的。”   初中和高中读同一所学校,十八岁时一个入伍一个去上大学,不是青梅竹马又是什么!周童向卓群芳道谢,一直把她送到大门外面,看她上了车才转身往回走,并从这一刻起惦记上了要抽空去姚宏伟家里做客。   ...   宿舍里养花不比花田条件好,但对于有追求的半个专业人士来说,再不济也不能用自来水直接浇灌,必须暴晒两小时以上,再置放到适宜的温度才行。中午日头最足,是晒水的最佳时段,于是吃过早饭之后,涂科便拎着两个塑料大桶,晃晃悠悠地去水房去打水。   知道他有这爱好,平时想起来了都会顺手帮他打两桶囤着。涂科难得亲自跑一趟,脚步轻快宛如一个出来体验民间疾苦的地主,嘴里还咿咿呀呀哼着歌:“......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涂科自认为这首歌已经老到全特勤上下除了他和老方之外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会唱,连向宇都不会,谁知快走到水房就听见里面也有个人在哼,音准气息非常专业,哼得比他要好。   “......春风又吹红了花蕊,你已经也添了新岁。你就要变心像时光难倒回,我只有在梦里相依偎......”   声音不大却婉转动听韵味十足,娇媚地那叫一个幽幽怨怨又意难平,听得涂科都心动了,想要是谁家姑娘在他面前这么唱,他立马用八抬大轿把人娶过门,养在家里天天给自己唱曲儿......   边这么想边探头往里一瞧,幻想顿时破灭。偌大一间水房里,哪来什么只应天上有的唱曲儿姑娘,只有一个穿着码数不合适的背心,对着搓衣板哼哧哼哧嘿咻嘿咻的闻阅,一心二用投入得不得了,完全没察觉到有人进来,跟着手上的节奏唱得认真,一高兴还升了两个调。   “......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唱歌的功夫一件衣服洗完,拧巴拧巴再抖开,转身使劲儿一甩,冷不丁甩了旁边人一身水。   涂科:“......”   闻阅:“......”   本来睡一觉起来已经把前两天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没想到这会儿撞上还是很紧张,满脑子都是那个乱七八糟的吻。闻阅哆哆嗦嗦地举起手,想用衣袖给涂队擦脸,结果胳膊都伸出去了才发现自己穿的是背心,哪有什么袖子。   涂科:“......”   “别人都下午洗衣服,你大早上的在这浪什么......”涂科偏头看了眼水池里,浅绿的、深绿的、迷彩的满满一大盆,皱着眉问:“你怎么这么多衣服。”   “哦,不全是我的。”闻阅指着那些洗好的没洗好的,卷成麻花的跟还没拧干的,一一给涂科介绍。   “这件是班长的,他大拇指被水带磨破了,碰水容易发炎。”   “这件是......这件是我的,过。”   “这件是张哥的,这周他休息不在,我就顺手一起洗了。”   “这件是李哥的,这件是王二哥的……”   “这双......”闻阅在盆里扒拉扒拉着,扒出一双袜子,翻来覆去看了半天,自言自语道:“咦?这双袜子哪来的?”   涂科额角的青筋都在跳:“......”   见着东西也不看是谁的就洗是什么毛病?小浣熊吗?   涂科不说话了,把两只桶拎起来往池子里“哐当”一扔,拧开龙头开始接水,自己抱着手臂等在一旁,一脸的生人勿近。闻阅唠叨半天没换来一句回应,只好转身回到水池跟前,捡起那几团衣服小心翼翼地搓着,歌也不敢唱了,只敢拿眼角偷偷打量旁边。   两桶水接满,被涂科毫不费力地提了起来。闻阅见状赶紧小声问道:“涂队,要帮忙吗?”   “你是不是要回屋里洗衣服?不用这么麻烦,拿过来我帮你洗就行,反正都要洗,不差一件两件的......”   “中午少吃点。”涂科被他唠叨得头疼,马上打断他道:“三点到训练室找我,晚一秒二十个俯卧撑。”   闻阅满脑子都是“帮涂队洗衣服也许可以挽回一下他对我的好感”,对方的话从他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什么都没听清。   “啊?三点吃什么?二十个什么羹?”   涂科:“......”   看表情就知道自己又把他给得罪了。涂科二话不说提着桶就走,闻阅心如死灰,当即想把面前这堆衣服当做难兄难弟,抱着大哭一场,谁知还没酝酿好情绪,涂科又回来了,站在门口表情古怪地看着他,片刻后问了句:“你刚唱那歌......”他清了清嗓子,又避开了目光。“你不是十九吗?怎么还会唱这么老的歌。”   闻阅当他要撵自己走呢,顿时紧张地抱紧了搓衣板,听他这么一问才松了口气,又想到刚才唱歌被他听见,便不自觉地红了脸:“那是我以前准备参加艺考的曲目......”   “用古筝弹?”涂科挑着眉毛,很感兴趣又很不经意地问。   “对啊。”闻阅看出他有点好奇,便在衣服上蹭了蹭手,去掏裤子口袋。“我手机里有以前录的视频,你要不要......”   “三点,训练室找我,我只说最后一次。”涂科没等他把手机掏出来也没等他说完,撂下一句话就又提着水桶离开了。   闻阅呆呆地站在原地思考。两分钟后,整层楼的人都听见了一声大喊。   “太好了”   涂科已经走远了,提着满满两大桶水健步如飞,半路遇到刚打完篮球正要去洗澡的一中队队长,于是脚步一顿把人喊到跟前,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   中队长一脸无辜,赶紧接过他手里的水桶,边走边问:“涂队,你怎么突然管内务了啊?哪里不合格?我真想不起来,早上都检查过的......”   “少废话。”涂队双手插兜,大摇大摆地走在后面,离完美的地主形象就差一根鞭子。   “今天晚上,二班那几个什么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每人操场跑五十圈,一圈都不能少!”       第31章   自从上回提过意见之后,这两天食堂的饭菜味道清淡了许多。难为老方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人,硬是琢磨着学了好几道淮扬菜,什么煮干丝、盐水鹅、银鱼羹之类,昨天包了三丁包子,今天又带着几个炊事员做狮子头,尽管做出来松松散散不太成型,跟大号的肉丸子没什么区别,也没有虾仁蟹粉之类的配料,但胜在用鸡汤勾了芡,便也获得包括教导员在内的一致好评。   部队对士兵的餐饮标准有硬性规定,荤素搭配至少六道菜,到了周末或节假日还要加餐。周童一口气吃了三碗米饭、五个大肉丸子,其中一个还是教导员吃不下悄悄拜托给他的。吃完心满意足地回去睡了个午觉,下午没别的安排,又跟武炜几个人去打乒乓球了。   小伙子们每天训练体力消耗大,能吃的不止周童一个。倒是闻阅这顿吃得跟往常比起来格外矜持,只打了半碗米饭和蔬菜,没沾荤腥,吃完就急匆匆地要走,叫他一起打球他也推脱说有事。周童纳闷他除了洗衣服还能有什么事,又一想他最近正在准备报考函授,估计是要自学,便没再多问,随他去了。   吃过饭奚杨带着U盘回了宿舍,打算休息一下再去办公室看里面的内容。进门时涂科正枕着手臂瘫在床上,靴子也不脱,一只脚踩地,另一只脚架在床尾,举着手机不知在看什么。   “怎么不去吃饭?”奚杨脱掉T恤,光着上身进浴室洗了把脸,出来见涂科还没反应,换件干净衣服走到床边,弯下腰戳了戳他的肩膀,问道:“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涂科才发现有人进来了似的,摘下耳机“嗯?”了一声,待奚杨拉过椅子坐下来后把手机朝他面前偏了偏,进度条拖到起始,打开了声音外放。   视频的画质不太清晰,看起来像是在一个饭局上拍的。镜头对面,一个皮肤黝黑、身形精干的青年男子坐在当中,手臂很自然地搭在旁边的椅背上,将一位眼窝深邃、鼻梁高耸,有着一头亚麻色曲卷长发、面容艳丽的女子圈在身侧,不时与她低声交谈,举止亲昵。   而在他们的另一边,坐着一个戴眼镜的国字脸男人,全程默默无言地吃着面前的饭菜,自斟自饮,就连众人纷纷起哄,叫他身边那人唱首歌给大家助兴,也不曾抬起头看过一眼。   “行行行,那就唱一首!”青年经不住怂恿,只好放下筷子站起身,有些羞赧地与身边女子对视一眼,朝众人说:“给你们唱首我跟我爱人的定情歌。”   周围安静下来,他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整理了衣摆又清了清喉咙,开口唱道:“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忆童年时竹马青梅,两小无猜日夜相随......”   刚刚还不好意思,唱着唱着便进入状态,认真深情起来,还表白似的牵起了妻子的手。这下周围人又激动了,掌声哨声不断,不等他唱完就扯着嗓门高喊:“哎呦,酸死了!当年要知道小凃偷偷摸摸学这种靡靡之音,咱们应该举报他!”   “就是!”其他人马上笑着附和:“把小讲也一起举报了,这是包庇纵容‘封资修’啊!”跟着还问:“弟妹你也太好骗了吧!就这么被他用一首歌哄到手了啊?”   唱歌的人故作气恼地一一怼了回去。女子笑而不语,宛如琥珀又似星辰的一对眼珠波光流转,被另一人全部看在了眼里。   ......   朝夕共处肝胆相照的两个人,对彼此的过去谈不上十分地了解,偶尔聊起来也都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仿佛经历过的不快乐和痛苦都是发生在别人身上。奚杨不知道是什么让涂科忽然就想把沉积的往事翻出来,邀请他分享,料想独自回忆得久了,总归是会寂寞的吧。   “这是阿姨和涂叔叔?”他朝涂科问道。   涂科说:“嗯,这是他们一起下乡的知青聚会,好多年前了,录像机拍的,那会儿我还很小。”   “阿姨太漂亮了,是维吾尔族?”奚杨又凑近仔细看了看:“讲队还挺好认的,跟现在比变化不大,就胖了一些。”   涂科没有对年轻时的讲旭发表什么看法,只是淡淡地解释道:“塔吉克族。看过吗?讲的就是塔吉克族边防战士的故事,五几年的老电影了。”   奚杨摇摇头,认真地说:“没看过,有机会组织大家一起看看吧。”   “其实我了解的也不多,外公外婆那边的亲戚我都没有见过。”涂科放下手机坐了起来,靠着墙壁望向窗外:“塔吉克族是生活在帕米尔高原上的小部落,总共也就三万多人口吧,是中国唯一的白种人少数民族,所以长得跟欧洲人一样。”   奚杨转身拿起桌上的水杯,做了个询问的表情,涂科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我爸跟讲旭在一个院子长大,七十年代初一起下乡支边去了塔库,住在当地的老乡家里帮他们赚工分。后来恢复高考,讲旭就返城考了军校。我爸没走,留在那边入伍当兵,娶了老乡的女儿。”   “那里条件很艰苦,没有讲旭帮忙他们调不回北临,所以我爸一直很感激,还让我认他做干爹。”说到这涂科轻蔑地笑了笑。“现在想想真是可笑,他从一开始就动机不纯。”   “九二年我爸被派去柬埔寨的时候我才上小学,什么都不懂,他前脚刚走,讲旭后脚就有事没事往我家跑,还带我去游乐园,给我买零食和新衣服。我那时候很喜欢他。”   “九二年?”奚杨回忆了一下,有点惊讶。“是‘蓝盔’吗?”   “嗯。”涂科叹了口气,眸色深沉起来。“应该算是中国第一支真正意义上的维和部队吧,那时候叫‘军事工程大队’,我爸那批是维和警察,另一批是工兵。”   之后的事奚杨不愿再问,涂科却继续说了下去。   “第二年五月份的时候牺牲的,当地武装用火箭弹袭击了他们的营地。十天之后遗体送回中国,讲旭陪着我妈去接的。那天中午老师把我叫去办公室,也不说有什么事,就给我打了满满一碗米饭和红烧排骨,还给我买了瓶娃哈哈AD钙奶。校长、教导主任都在,所有人就一边哭一边看着我吃。”   奚杨身体前倾,伸手拍了拍涂科的膝盖。   “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别记恨你妈妈。”   “一个人带孩子的多了,她是烈士家属,有单位有组织照顾,又不是活不下去。再说找谁不行非得跟讲旭?对得起我爸吗?”   涂科越说越来气,倒豆子似的吐了个痛快。   “说实话,我一直怀疑他们俩个早就好上了。那个年代想调动谈何容易,多少人奔走半辈子、削尖脑袋托关系都回不来,讲旭为什么费那么大力气帮忙?她怎么可能不清楚原因?就我爸还傻乎乎地信任他,引狼入室都不知道。”   “自己的好兄弟尸骨未寒,就在人家家里留宿,霸占人家的老婆。我奶奶本来就不喜欢我妈,知道以后气得一病不起,到今天都不让他们进门。这种道德败坏、背信弃义的人也配爬到今天的位置?呵呵。”   这样的心结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解得开的,旁人更是无从劝说。奚杨感受着涂科眼中的恨意,听他声音不大地骂了句“狗男女”,于是问道:“你这么讨厌讲队也不想看到他,为什么还要来干消防?”   “我是想像我爸一样做个特警的。”涂科满不在乎地说:“但咽不下这口气。他们已经结婚了,我没办法拆散他们,干脆上这儿来给他添添堵,看他气得要命还不敢发火我心里就特别舒坦。”   幼稚......奚杨无奈地笑了:“何必呢。”   “唉行了,别说我了。”涂科取下挂在床尾的拳套,戴在手上对着空气比划了两拳。“你呢?那时候干嘛放弃去文工团?文工团提职多快啊,跳个舞,参加个比赛立个功,到今天怎么也得是师级了。”   奚杨接住他抛过来的另一只拳套,笑道:“今天回忆得够多了,先让我消化消化。我的事情没什么意思,都过去了,不提也罢。”   涂科没再追问,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扔下拳套起身换了条运动短裤。   “去哪儿?”奚杨掏出U盘在他面前晃了晃。“群芳把资料送过来了,看看吗?”   “晚点儿吧。”涂科穿好裤子,又弯下腰把散开的鞋带系紧。“我去下训练室。”   “又去练拳?”   涂科手插口袋,闲逛似的走到门口:“去教小浣熊打拳。”他拉开门,踏出半步又回头问道:“哎,你今天洗衣服吗?帮我也洗两件啊。”   话音刚落后背就被飞来的拳套砸中,奚杨冷脸看他:“文案工作和整理内务,我只能帮忙分担一样,你选吧。”   “知道了,教导员同志!”涂科撇撇嘴,抱怨一句“真不体贴啊”就赶在另一只拳套砸过来之前迅速溜了。   ...   两点四十五分,周童睡醒,揣着乒乓球拍和队友们去了操场。吃饱喝足的小扁跟在他们身后,找了处阳光充足的角落趴了下来,边打盹边听几个小伙子精神十足地嬉笑打闹。涂科以为闻阅会准点出现,不料刚到训练室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他不大却清亮的歌声。   午后燥热,空气蒸腾,听不懂的吴侬软语像夹杂在热浪里的花香,也像夏日里的涓涓细水,直往人心窝里流淌。涂科驻足门外,直到约定的时间过了五分钟,歌声戛然而止才赶紧定了定神,推开门一看,穿着迷彩T恤和短裤的闻阅正猫着腰蹲在地上,用一块沾了水的抹布擦拭健身器械。   涂科:“......”   听见动静闻阅赶紧起身,攥着抹布兴奋又克制地朝涂科笑。   “涂队!”   涂科微微颔首,不自然地避开他的目光,在拳击台边的板凳上坐了下来,捡起一捆跳绳抛了过去。   “中午没吃多吧?”   闻阅接住跳绳,赶紧把抹布挂在一边,拼命摇头:“没有没有,就吃了半碗饭。”   “那就好。”涂科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先跳十分钟绳,速度要快,交叉着跳。跳完再做一百个俯卧撑,二十五个一组,中间休息不准超过十秒。”   “哦。”闻阅乖乖点头,解开跳绳挂在身上,先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脚腕,跟着便像小兔子一样蹦蹦跳跳起来。   涂科看他跳了几下就皱起了眉头,起身过去喊停,伸手要过跳绳,瞪着他说:“离远点。”   闻阅后知后觉,赶紧倒退两步,只见他双脚交替,频率快到根本看不清,敏捷利索地给自己做了个示范。   “这样的速度,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闻阅迅速掌握要领,接着做了个深呼吸,拿回跳绳稍稍侧身,猛地往后一甩就要开始,却突然感到绳子被什么东西挂住甩不起来,回头一看,原来是不小心套在了还没来得及避开的涂科身上。   涂科后背被抽得生疼,顿时倒吸一口凉气,磨着牙想打人。   闻阅赶紧转身,踮起脚把跳绳绕过他头顶取了下来:“对不起对不起。”接着又十分忐忑地对他说:“你......离远点。”   涂科忍着想一脚踹飞他的冲动,心里大骂:你才离远一点好吗!   一套热身做下来只用了十分钟时间,好歹当了半年兵,身体素质不算太差。涂科找了双大小差不多的护脚套给闻阅,看着他穿戴对他说:“想学拳击要练好基本功,力量、速度、柔韧、耐力,还有协调缺一不可。没事儿多跳跳跳绳,单脚、双摇、高抬腿这些都要会,掌握节奏不停变换。”   闻阅边听边默记在心里。涂科又说:“几个要点你要牢记。第一要学会放松,张弛有度才能保持爆发力。第二不能害怕,不能一感到危险就马上闭眼,要强迫自己改掉这个习惯性的神经反应。”   闻阅一听,马上下意识地把眼睛瞪得溜儿圆。   “第三,不能只攻不守。初学者都会犯这个毛病,总想着要尽快打倒对方,很容易暴露弱点,损失体力。防守是拳击的最高技巧,防守过后的迅速反击才是最致命,最漂亮的。”   “嗯!”闻阅见涂科难得这么认真耐心,便也在心里给自己鼓了把劲儿。“我记住了,一定会努力。谢谢师父!”   涂科刚要起身,差点腿一软从板凳上跌下来:“......谁是你师父。”   “你呀。”闻阅嘴巴一咧,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朝他问道:“我还有别的师兄吗?”   看他一脸天真可爱的样子,涂科简直哭笑不得,刚想逗他说什么大师兄二师兄三师弟的,你当我是叶问还是唐僧,这份难得的兴致和轻松的气氛就被一阵尖锐的警铃声打破。   闻阅的反应甚至比涂科还快了半秒。   “师父!出警了!”       第32章   在北临与邻市之间,距离市区一百三十公里之外有一片“古城”。   说是古城,其实是前些年围绕当地一座古塔兴起的旅游渡假区。现代人生活工作压力大、假期又有限,经营者便抓住大家的心理需求,依山傍水打造出一片所谓的古城式风景区,内部均以藏式木楼这种全木质结构建筑为主。开放至今,去的人越来越多,登记在册的大小民宿和客栈就有两百多家。   从照片上看,该区域内大量建筑成片毗邻,户户相连,梯次向上的巷道十分狭窄,既无防火墙,也无防火间距,一旦发生火灾,火势必定会由低向高发展,从屋顶朝四周蔓延。   藏式建筑大多有着以木柱支撑的高大屋顶,几乎等同于架空在火焰上方的干柴,具备良好的燃烧条件。这几年城区里的商铺越来越多,集吃、住、行和购物为一体,人流、物流交叉,火灾荷载大,疏散难度也大。   火灾发生在中午两点十分左右,当地消防支队接到报警后立刻派出一个临近中队、一个特勤中队赶往现场。三点十五分,也就是涂科在训练室教闻阅跳跳绳的时候,省总队接到了现场发来的增援请求,当即下达了调派命令,除省属特勤之外,邻市三个支队、二十多辆消防车和一百多名消防指战员也已在赶赴现场的路上。   省属特勤的十辆消防车在途径高速收费站时遇到了拥堵。涂科正要用对讲呼叫前车,打算安排队员下去协调,前方却传来消息,说是已有好几位私家车车主动下车,穿梭在车流之间提醒避让。   在他们的帮助下,所有车都尽可能以最快的速度合并成为一列,让出了一条通道。于是没有耗费太多时间,消防车便顺利通过了高速入口。   来不及表示谢意,十辆车同时鸣笛,车窗外立刻传来一片回应。群众的鼓励和无言的期盼让大家顿时信心倍增,斗志昂扬,抱着必胜的决心奔向战场。   上级指示特勤携带八台手抬泵和两千米水带前往支援。涂科听完现场分析,问正在开车的奚杨:“那塔什么情况?搞这么大动静?”   勤务车正以一百四十公里的时速紧跟在救援抢险车和运兵车后面,同路段行驶的车辆听到警笛声都在主动变道避让。奚杨看了眼仪表盘上的转数,解释道:“不是什么有名的塔,里面没有文物,但也属于市、县级保护单位。主要是塔在山上,烧过去就麻烦了。”   涂科意识到事态似乎比想象的严重,于是掏出手机给姚宏伟打了个电话,果然,他也正带着总队全勤指挥部十几个人赶往古城,两人在电话里交换了现场的最新情况。   “他们的供水中断了一个多小时。”姚宏伟的声音从外放的话筒中传来。“不止餐馆,好多民宿本身也配备厨房供游客自己做饭,所以一直有液化气罐在爆炸。半个小时前火势才压制住,现在又往西、南、北方向扩大了。”   “中断了一个小时?”涂科与奚杨相视一眼。“什么情况?”   “地面一百多个室外消火栓,全部没水。地下倒是还有二十个,但哪里够用。”   对于扑救木质燃烧物,灭火用水量至少要在物质体积的两倍以上。涂科无奈地摇头:“这是‘六熟悉’工作开展得不扎实啊。”   信号时好时坏,姚宏伟最后嘱咐道:“已经从两公里之外的柳川河远距离供水了。到了之后你跟邻市支队长配合指挥。初战控火已经失败,接下来分割围歼,务必要把火势堵截在城区里,不能烧到山上。”   电话挂断后两人各自思考,沉默了一阵,这才听清后排传来周童断断续续的念叨。   “......五种地板板面的活荷载都是三十一帕斯卡,烧到失效和穿透最长需要九分四十秒,最短四分三十秒......”   “轻型结构的桁架平均坍塌时间大概三分钟左右,钢筋桁架只会升温扭曲,到达五百度以上会膨胀大概二十厘米,七百度就会倒塌......”   涂科听着听着就冲奚杨乐了:“你这小跟班不错。”   奚杨没有理会涂科的玩笑,而是对周童说:“桁架是一个无法预测的麻烦,就算有很多实验数据支撑,还是会发生意料之外的情况,一定要保持警惕。”   “嗯,我记住了。”周童将怀里的头盔抱紧了些,忧心忡忡地盯着前方那辆运兵车。“我有点担心闻阅......”   这是周童和闻阅第一次正式出警。闻阅编在灭火中队,如果执行外攻,遭遇危险的可能性会相对较小。如果执行内攻,则跟救援组一样需要面临各种突发情况。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切身体会到特勤大队究竟承担着怎样艰巨的任务永远要在最危急、最难控制的局面下迎难而上,攻克其他人无法解决的困难,力挽狂澜。   “要相信他。”奚杨没有对周童做任何无用的安慰,只是从后视镜中看他一眼,跟着说道:“信任很重要。不要浪费精力去担心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做好自己该做的就是在保护他。”   “如果我们总在担心彼此,是无法完成协作的。”   周童听懂了。指挥也好,执行也好,火场上的任何一项工作都需要指战员之间完全的信任。他必须相信闻阅在执行任务时可以保护自己,遇到危险时会积极自救,更要集中精力冷静预判所有可能发生的情景,做好准确找到他、协助他逃离的准备。   省属特勤仅用半个小时便抵达了古城。从客运车辆通道进入园区后,消防车止步于街道边成排的建筑面前。从拿到的总平面图上看,整个城区建筑以一座露天小广场为中心向四周铺建,除穿过广场,呈十字交叉的两条主街道之外,还有若干仅能通人的狭小巷道密布其中。屋面的屋檐超出墙体近两米,布局密集到屋顶几乎全部粘连。住在这样的民宿里,打开窗户就能跟隔壁的朋友击个掌、借个火,甚至再叫上另一栋的人来一把斗地主也不是问题。   城区整体效仿滇藏古镇风格,所有木楼的挑檐上都挂着天帐、风马旗和飘带之类的织物。除部分餐饮和售卖古玩的小店之外,其余大部分都是民宿和客栈,存在大量易燃、可燃物和生活用品。最先起火的是东边一间小客栈,眼下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火势通过延烧、热辐射和飞火等方式顺风向后排蔓延,面积越来越大,直逼外围的山林和古塔。   疏散工作已由前期中队完成,首次确认无被困人员后,十几个救援小组也在陆续撤回。最熟悉现场情况的园区管委会和专职消防队都在等待增援,一见到涂科便赶紧十万火急地向他汇报:“领导,东西南北都各有两支水枪和高喷车在作业,公安和大型机械设备刚到,但西北边有粮食仓库和食用油仓库,火马上就要烧过去了。”   涂科没有时间去问责管委会为什么无法供应消火栓管网用水。目前东面火势已经基本得到控制,与邻市支队长快速商议后,他向所有人员部署了作战命令。   “把东面的力量抽调到西面,你们的特勤出六支水枪和高喷车协助堵截;支队负责协调挖掘机破拆,在林区前方开辟防火隔离带;其余全部人员负责外攻,专职队二次搜救。省属特勤负责内攻,重点放在南、北两个片区。派一个中队保证供水,柳川河和广场上的观景水池全部用上!”   此时距离火灾发生已经过去近三个小时。命令下达后,所有人员再次进入紧急作战状态。特勤配备的25t重型水罐车保证了四个中队的灭火用水,但火势仍在急剧加速,密集的建筑群中不断传出爆炸声响。   水带铺设完毕,深入巷道前,奚杨向所有人嘱咐道:“这一片电压稳定性很差,经常停电。小客栈为了保证正常经营一定会自备发电机,要注意燃油起火和爆炸,小心电缆电线缠绕。另外,各中队长和指导员在进入建筑前,务必对坍塌风险进行快速评估,切记不可只靠水带指引往返,一定要用救生绳!”   最后,他沉声喝道:“建筑是可以替代的,你们的生命无可替代!”   “收到!”   “出发!”   ...   直到所有内攻人员全部离开,周童也没看清闻阅在哪儿。他握紧对讲机跟在奚杨身边,看他仰望着建筑群顶部大片的火焰和数股浓烟,只几秒便又马上集中精神,开始部署干预小组的行动。   攻坚力量少了向宇,干预小组也同时缺少两名核心成员,其余人数远远不够应付眼下这种大范围、大面积火灾。涂科留了一个中队供奚杨调派,但普通救援人员对快速干预的概念并不熟悉,无奈之下,他只能将剩余六人分为三组,分别带领其他中队于南、北和西面集结待命。   等叶征和武炜几人也都离开,临时指挥处里就只剩周童一个战士。他有些焦急地问奚杨:“东边呢?东边不管了吗?”   奚杨垂眸不语,半晌才说:“人不够,先集中应对紧急区域。”   “教导员,让我去吧。”周童上前一步,迫使他正视自己。“东边情况稍好一些,让我过去守着。我会随时汇报,绝不擅自行动。”   “不行,没有我在你哪儿也不能去。”奚杨态度十分坚决。   “前方要调度、要指挥,后方要保障供给和通讯,这个我懂的。向老师不在,你必须留在指挥处。”周童压下急躁,尽量让语气显得平稳。“教导员,我知道我现在还不够资格做一个小组长,但求你,给我一次机会,让我为大家做点什么吧。”   “这边只有常规网可用,通信不太顺畅。过去之后每隔八分钟汇报一次情况,一旦失联,立刻撤回,能做到吗?”   说话的是涂科。   奚杨愣住了,来不及反应便听周童大声保证道:“能!”   “带专职消防的人去吧,他们对这一片最熟悉。”涂科没有去看奚杨,转身叫来一名身穿橙色灭火服,背后印着“古城专职”字样的消防员,朝他询问吩咐道:“你们还剩几个人?五个?行,跟我们特勤战士去东边待命,现场听他指挥......”   “我不同意!”见涂科就这么自作主张地安排上了,奚杨气得差点要摔东西。   这是周童第一次见到教导员发脾气,声音虽不大,但十分有力,当即引来周围一众目光。   “什么你同不同意?”涂科眉头一皱,摘下头盔往铺满图纸的桌上一扔:“你说了算我说了算?”   说罢他便一把将奚杨拉到消防车的侧面,避开人群放下了姿态:“老大,我在执行任务!又不是要拆你墙角!能给点儿面子吗?”   话说到这份儿上,教导员同志依旧不肯妥协,梗着脖子少有地固执。涂科叹了口气:“你不相信他,我信。我愿意信任他,就像我信任你和老向一样。你要保护他我能理解,但问题是你能保护他一辈子,永远把他带在身边吗?他总要长大的!”   “能!”奚杨咬牙,怒气冲冲地瞪着涂科。“不要跟我讲道理!他在我这永远是例外!一辈子都是!”   “我......你......”涂科被噎得无言以对,一把扶住额头来回揉搓:“妈的......怎么感觉比做家属工作还难......”   两人僵持不下,周童躲在消防车另一侧,忍不住探出半边脑袋:“教导员......涂队......”   也不知道他躲了多久又听了多少,奚杨和涂科猛地转头,又听他说:“你们别为我吵架......教导员,我能单独跟你说两句吗......”   他这一说,涂科忽然有种自己跟奚杨是一对正在为孩子上哪所学校而争执的爹妈,瞬间烦躁,于是撂下一句“快点!别耽误时间,这他妈又不是在家!”便转身走了。   周童目送涂科离开,跟着便走到奚杨面前,奚杨却赌气一般背过身去不肯听他说话。周童无奈只好跟着转,没想到奚杨还是不理,又再次转了回去,这下连嘴巴也跟着不开心地噘了起来,与先前面对涂科时判若两人。   看着他这幅模样便知他是在为自己担心,胸膛被疼痛和酸涩填满,顿时把准备好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净。周童揣着一颗狂跳的心贴近奚杨,俯身在他耳边说:“别生气好不好......”   “不好!”奚杨不知哪儿来的一股气,什么形象都顾不上维持了,一把推开周童低声埋怨道:“说好了必须跟紧我,你怎么答应的?”   一向沉稳冷静的教导员何时有过这般委屈的表现,哪怕身为同性,周童看在眼里也无法控制想去抱他、哄他的冲动,顿时急得跳脚。若不是实在不合时宜,他才不管什么上级不上级,教导员不教导员,他要......   “答应了啊......”他发狠不能,只好不屈不挠地再次凑了上来,揪住奚杨的防火服一角,轻轻扯了扯:“一辈子都跟紧你,行吗?东边离这里不远,不算离开你了啊......只要你一叫我就马上回来,保证比小扁跑得还快。”   一辈子......他听见了......   奚杨狠狠咬着下唇,心里又气又恼,脸上滚烫一片。   “教导员......”周童见奚杨没戴手套,便顺势握住他冰凉的手,改口道:“哥哥......你可不可以......相信我一次?我也想让他们以为我为荣,虽然他们已经看不到了......”   也许因为“哥哥”这个称谓,也许因为周童口中的“他们”让奚杨想起了什么人,总之一道看似牢固的铜墙铁壁在瞬间粉碎,一把火比外面叫嚣着的那片蔓延得还快,任你心如止水,它偏要包围你,叫你沸腾起来。   奚杨重重叹气,转身对上周童有些失落的目光。   就在周童以为他要甩开自己时,却听他说:“能看到,还有活着的人也在看。涂队,姚队,向副队,闻阅和大家。”奚杨说着说着便抬起双手伸向周童头顶,周童不知他要做什么,却顺从地配合地低下了头。   “下不为例。”教导员替他戴正了头盔,稍稍犹豫又靠近了些,捧着他的脑袋,用自己的头盔跟他的轻轻相碰。   “去吧......有去有回,我在这里等你。”   “知道了。”周童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即便隔着厚重的装备也能感受到他的担忧和不舍,便久久不愿与他分开,可时间已经不多了。   坚定、从容、无怨无悔。转身离开的那一刻,周童想,自己能做的、该做的,在危难面前,跟无数先行的、同行的人相比,都显得太微不足道了,也许真的不需要让那么多人看见。   也许,只要身后这一道目光足矣。       第33章   由于供水曾一度中断,最先起火的东面建筑群烧毁程度最为严重。好在当地消防中队和特勤中队在火灾初期就集中进行了扑救,因此该片区的火势也最早得到了压制。   接到上级命令后,原本在东边执行任务的大部分兵力被调往其他区域支援,只余两支水枪继续压制火势。省属特勤大队一中队作为后补,接替前期内攻人员进入巷道,完成扑灭明火、清理残火的任务。   尽管已经参与过几次实战演习,真实的火场环境还是要比训练时恶劣数倍,不断出现的意外状况没有给消防员们任何准备与选择的余地。闻阅与班长和几名队员一起将延长的水带向巷道深处仍在燃烧的建筑内铺设,铺设完成后便首先进入其中一栋四层高的木楼寻找火源。   木楼已经发生过一次坍塌,楼内仍有明火,浓烟厚重,照明设备仅能照亮前方不足一米的区域,完全无法观察其结构和环境,行进十分困难。闻阅的班长是个健壮的北方小伙儿,名叫王皎,经过初步勘察,他判断出四楼以下的明火是由坠落的燃烧物导致,并感觉脚下的地板似乎不太对劲。   一股热量正不断从地板下方涌出,闻阅也发现了,没等班长提醒便朝身后的队友大喊:“先别进来!太重了!”   一行人旋即退出门外,架起水带向木楼外部喷射。几分钟后,中队长呼叫全体队员进行集结,王皎向他汇报了木楼的情况,接到立刻内攻,为灭火创造条件的指示。   因为无法准确获知楼层面积,王皎只好让大家分别报出自己的体重,对地板的承受能力进行了简单的估算,最终筛掉半数,留下包括闻阅在内几名体重较轻的队员,稍作整理后准备二次进入火场。   “我们不能沿着水带进去吗?能减轻一点是一点啊,还得带无齿锯呢。”一名队员拎着一捆绳索问道。   微咸的汗水从额角滑进眼尾,蛰得人不住眨眼。闻阅捡起消防斧别在腰上,朝队友强调:“不行,你忘了我们进来之前教导员怎么说的?必须带救生绳。等会儿咱们还是绑在一起保险一点。”   王皎却说:“绑在一起也有风险,发生坍塌或者缠绕的话一个都跑不了。进去先在一楼切个排烟口,看看下面是什么情况。”   闻阅有点疑惑:“地下室怎么会着火?哪有火从上往下烧的道理?要不要再想想?”   “想什么?”王皎心急,不敢耽误中队长布置的任务。“地下室着火的可能性确实不大,也许是我们敏感过度了,先破拆再说,小心一点。”   两分钟后,六名消防员配齐装备再次进入木楼。王皎同三名队员配合灭火,剩下闻阅与另外一人探查地面,使用无齿锯对地板进行破拆。   浓烟很快使大家走散,巨大的切割声阻碍了彼此之间的交流。龙骨材料十分薄弱,破拆起来无需花费太大力气,然而就在切割进行到一半时,队友杨守生脚下的地板突然松动,继而裂开塌陷,形成了一个大洞!高温与烟雾同时从洞口涌出,坠落的瞬间,他于慌乱之中一把抓住了身侧的楼梯围栏,脚底悬空的同时发出一声揪心的呼喊!   “闻阅”   此时的闻阅正在距离杨守生四、五米之外的地方操作无齿锯,听到呼救声后他立刻扔下手里的东西,下意识地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迈出两步,岂料不到几秒钟的时间,脚下的地板又再次发生塌陷,原本就什么都看不清的闻阅连喊都来不及喊,整个人便随着断裂的木板坠入地下一层,重重摔在了地上!   ...   大脑短暂地空白过后,意识逐渐清晰,四肢才勉强恢复知觉。坠落和撞击造成的疼痛随之出现在身体的各个部位,痛感愈加强烈。底层的烟雾比上方更为浓重,仅靠头顶一点灯光根本无法看清四周。眼前一片漆黑,耳鸣不断,夹杂着无法辨别来源的燃烧噪音和漏电声响。闻阅尝试着挪动身体活动手脚,发现自己似乎是摔在了一堆杂物上,受到了一定的缓冲,四肢和脊柱才不至于摔断。   尽管不明原因,但他此刻意识到,底层的燃烧很可能已经跟上方持续了同样久的时间,高温在薄薄一层金属天花板和沥青混凝土的阻挡下,将整个空间变成了一个“火箱”,被持续灼烧的地板龙骨早已无法承受他们的重量,判断显然有误,但残酷的火场里,任何预先的准备和计算都可能是徒劳。   太热了,闻阅从没这样真切感受过非人类能够承受的温度,热浪透过层层布料烘烤着皮肤,贴身衣物仿佛消失不见,让人有种自己已经不着寸缕的错觉,而防火服在这一刻则如同烧红的铁甲一般包裹着“裸露”的身体,消耗着体内的水分,汗水迅速蒸发殆尽,连唾液都不能幸免。   清楚自己的处境之后,首先涌上心头的便是强烈的恐惧。消失的视觉、难耐的高温,幽闭的空间、未知的险境,以及随时都会降临的死亡,哪怕只面对其中一种情况,都有可能让受过专业训练、经验丰富的消防员心智崩溃,而对闻阅这样的新人来说,比内外交困更加可怕的还有无尽的黑暗,也许黑暗不会直接致命,但一定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几乎没有消防员能从坍塌或闪燃中逃生。太多血的教训让闻阅意识到,自己很快就会迎来一系列的死亡过程,体液丧失、血量下降、缺氧、窒息、休克,被重物掩埋,被烈火焚烧,撕心裂肺的剧痛之后,神经末梢失去感知功能,只能麻木地接受吞噬,每一样都将是非人的煎熬。   身体似乎没有受到严重的创伤,但闻阅却一动不动,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不敢相信却不得不相信,心理和技能都受过严格训练的自己,来时那个信心十足,踌躇满志的自己,居然还没有尝试努力就已经放弃了。   绝望赶在勇气与信念降临之前击垮了一切。   像许多电影和小说中描述的情节一样,人生过往数十载,无数记忆的碎片在脑中不断拼凑、闪现、回放,从前被忽视的细微感受都在这一刻成倍放大,被热空气折射出的影像混沌模糊,恍若隔世。   这些年家里生意越做越好,爸爸的啤酒肚也越来越大;最后一次跟妈妈视频,发现她眼角的细纹好像真的又多了几条;爷爷那根拐杖该换新的了吧,为什么生活变好了,他却还是扣扣索索?琴呢?我的琴呢?还摆在书房原来的位置吗?算算时间江洲又到汛期,万一没盖好受了潮,会影响音色的。   我不在家,他们会为除我之外的其他琐事拌嘴吗?现在在做什么?客厅里,餐桌上,会三句不离地聊起我,抱怨我不听话吗?   想他们,也想周童。从小到大认识过那么多同学和朋友,此刻能想到的却只有周童。   他在哪里?安全吗?有没有老老实实跟教导员待在一起?如果没有当兵,现在一定是跟他在宿舍里看书、打游戏。但要是周末,他可能会被大姐姐叫出去约会。今天我死了,往后他一个人孤苦伶仃该怎么办?还能跟大姐姐和好吗?大姐姐一定会照顾好他的,好可惜啊……可我一个连恋爱都没谈过的人又懂什么?操什么心?   我不想死。   没有谈过恋爱,没有感受过别人口中的心动与甜蜜,极乐与情爱。那是什么感觉?会像此刻一样口干舌燥,炽热难耐吗?拥抱、亲吻,纠纠缠缠,然后热烈地进入彼此、拥有彼此吗?   体温在不断升高,闻阅避无可避地想起与涂科那个混乱不堪的吻。如果小时候的经历不算,那大概就是此生唯一一个吻了。身体开始脱水,哭不出来只能苦笑一声,早知如此,应该努力让那个吻更完美一些的......   是啊,还有涂队,还有教导员,他们也会照顾保护周童的。涂队还在生我的气吗?应该没有,他都教我打拳了......真想学拳击啊,真想再喊一声“师父”。师父对我说过什么?他说过,防守过后的反击才是最漂亮的,他说不许在感到害怕时闭上双眼......   不要,闭眼。   闻阅!   仿佛在鬼门关走过一遭又重回人间,闻阅倏然睁开眼睛,涣散的神志随头顶上方的一声呼喊再次聚集。那是他的班长,是平日里与他一起顶着压力做心理素质强化训练的战友,是每天鼓励他、引导他,教他进了火场不要害怕也不要惊慌的前辈。   “闻阅!闻阅!能听到吗?”   “班长......”闻阅挣扎坐起,忍疼翻下杂物堆,穿过重重浓烟,摸索着爬向一道微弱的电筒光源。   “班长......班长!”重拾求生意识后,四肢也忽然有了一丝力气,闻阅嘶哑干涸的声音越来越大。“......我在这里!班长!我能看到你的手电!”   悬挂在地板与地下室之间的杨守生已经被救出。得知闻阅还困在里面,王皎命令其他人迅速撤离,自己趴在脆弱的地板上匍匐,终于在一片狼藉中找了塌陷的洞口。   听见回应后他将手里的电筒再次晃了晃:“你怎么样?能站起来抓住我的手吗?”   闻阅已经爬到了洞口下方,透过模糊的面罩向上看去,他意识到自己也许得站在什么东西上面才能够到王皎的手,于是喊道:“我还好,掉下来的时候后背撞在空气瓶上了,脚也很痛,不过可以站!需要借东西踩一下!现在去找!”   洞口里隐约可见橘色的火光,王皎的面部被热浪炙烤着:“好!小心!我在这里等你!”   顺着原路返回,闻阅很快摸到了一把废弃的椅子,站上去便顺利抓住了王皎的手。可当王皎想试着拉他上去时,闻阅的重量却在朝反方向用力,不断将王皎向洞内拉扯。   几次尝试过后,王皎无奈地喊道:“不行!我一个人没办法拉你出来!”   “没事,放手吧。”闻阅平静地说。“这样拉你也会掉下来的。别急......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   又十分钟过去,在这期间,几名消防员不断替换着进入木楼,边竭力克服内部的热流边尝试用各种办法营救闻阅。水带太滑抓不住,梯子送进去后洞口变窄,无法再容救援人员通过,强行破拆则会造成更严重的塌陷......持续的高温和几次攀爬再滑落让闻阅的体力接近透支,他靠坐在梯子底部,听着空气瓶发出的低气量警报,不断喘息道:“不......不着急......保护好......自己......”   依旧什么都看不见,但闻阅紧盯着笼罩于周身的烟雾,不愿多眨一下眼睛。   ...   东边的集结点设置在临街失火建筑前方,周童和五名专职消防员守在高喷车一侧,算着时间,每隔八分钟便向指挥处汇报一次现场情况。   “收到,请继续保持通信。”公共频道里,奚杨不便与他多说,只能在另一边同样焦急地熬着时间,盼着对讲机的下一次响起。   几乎每个片区都不断有消防员失踪、受伤,叶征和武炜等人已经往返火场几次。周童不敢走神,生怕错过任何一条求救信号,然而一如教导员所说,所有的担心或许早在他们决定成为消防员的一刻就成了既定的事实。   几轮营救失败,撤出火场后,王皎立刻用对讲机发出求救。尽管通讯非常困难,但周童还是立刻从断断续续的语音中分辨出几个关键信息:东南方向、二次塌陷、地下室、省属特勤一中队。   哪怕没有准确的姓名,也无法阻止闻阅的面孔和身影在脑海中浮现。不详的预感充斥心头,令神经倏然紧绷,心跳加快。短时间内对方连续呼救了三次,第三次话音未落,周童就带人从集结点冲了出去,边向奚杨请示边与求救人员确认他们的具体方位无论被困的那个是不是闻阅,这一刻,他都必须挺身而出了。   “周童......周童,听我说。”指挥处里,奚杨眉头紧蹙,不安地握紧了对讲机。“不要冲动,二次坍塌很危险,先......”   “教导员,没有时间了!”周童迈着大步,转眼便找到了一中队进入的巷道口,推开沿路混乱堆砌的杂物,躲避着头顶上方不断烧毁坠落的木片瓦砾,一刻不停地朝东南方向的尽头奔去。   “请求执行紧急干预!”   走得越深信号就越弱。渐渐的,对讲机不再收到回应,只剩其他人匆忙嘈杂的交流。那都不是周童,那些高的低的、粗犷的含糊的,不够沉稳不够谦卑的声音没有一个是周童的。双手越来越冰凉,心也越来越慌,奚杨不停地看表,焦躁地在消防车之间来回踱步。涂科或许能够理解,却也只能按下对讲吩咐坚守在东面的指挥员:“再调两支水枪,掩护好干预小组!”   奚杨还在尝试联系周童,甚至怀疑是自己的对讲机没电或故障了,又要来涂科的试了几次。明明身在火场的每个战士对他来说都同样重要,明明应该做到如自己所说,信任他,放开他,不去担心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只要当好那个沉着冷静的教导员,做好自己的工作,可混乱倒错的时空却强行将他拉回到五年之前,最后一次面对周熠离开的时候。   慌乱、紧张、担心、害怕,一切似乎都在重演。   五年,四季交替岁月轮回,一千八百多个个日日夜夜,他曾不止一次地设想过,如果当时的自己能够再勇敢一些,如果能像现在这样运筹帷幄,处变不惊,如果能再有一次重来的机会,自己一定可以做到倾尽全力保护他,挽救他的生命。可当这一刻真的来临,真的要再一次面对,才发现所谓比过去强大不过是徒有其表,是长久以来的自我宽恕和安慰。现在的他依旧懦弱,依旧一触即溃,依旧无法承受失去的痛苦,任凭自己被恐惧支配却束手无措。   然而就在下一刻,终于赶到的姚宏伟刚刚踏进指挥处,接过现场指挥,他便迅速戴上头盔背起空呼,毫不犹豫地朝周童离开的方向飞奔而去。       第34章   地下室里的温度越来越高,一度令人怀疑自己的感知功能已经失常。高温和缺氧让意识再次变得混乱,唯一清楚的是地板随时可能再次发生塌陷,也知道队友们还在不断地做着努力,所以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叫他们放弃自己的话来。筋疲力竭的闻阅将对讲机举到嘴边,摸索好久才找到并按下了通话键。   “我需要......空气......”   声音太小了,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按对地方,也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见。漫长的十几秒过去,绝望和恐惧一点一点地摧毁着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意志,就在闻阅即将坚持不住,又一次想要闭上眼睛时,手里的对讲机终于有了动静。   “闻阅!听得到吗?闻阅?!收到请回答!”   是班长又来了吗......闻阅没有力气去分辨,只觉得滋滋作响、断断续续的声音中,每一个吐字都好熟悉好亲切,又像幻听一般地不真实。   “闻阅!说话!我是周童!”   周......童?   不等闻阅已经迟钝的大脑反应,那声音忽然变得立体起来,仿佛就在耳边。   “闻阅!我现在把空气瓶放下去,接住了!能听见就拽一拽绳子!”   洞内涌出的温度和烟气让人无法贴近探查里面的情况。下方始终没有反应,周童趴在一块薄薄的门板上,一点一点地放松着绳索,直到感觉空气瓶轻轻触地,心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   片刻后,绳索一端的重量忽然消失,继而微微绷紧,周童的神经也稍稍得以放松,并立刻意识到这是闻阅在朝他做出回应。   闻阅已经虚弱得连拉动绳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一秒钟都不能再耽误了,周童立刻向守在外面的队友发出通知,同时朝洞内大喊:“闻阅!我是周童,我来接你回去,快换空气瓶!”   “我现在要往里面喷水降温,很快就不热了,坚持住,听见了吗?我知道你能听见,别犯迷糊!”   一声声激励反复不断地唤醒着闻阅的意识。周童抵达时在木楼外围的地面上发现了一个鞋盒大小,仅供通风使用的窗口,便立刻与王皎沟通,安排人将窗口破拆扩大成一个新的排烟口,以此减轻洞内的热量和烟雾。收到通知后,王皎如约下令开启水阀,带领队员架着水枪掩护趴在洞口的周童,而周童则咬紧牙关,凭着一己之力抗住了巨大的后坐力,将水枪对准洞口开始向内喷水。门板分散了部分重量,他稍稍跪坐起来,一边稳住身体,一边飞快地思考着下一步的行动。   找不到地下室的入口,也不知被困人员是否清醒,能否爬行,这种情况下该如何将人拉上来是一个问题。无论是周童下去还是闻阅自己上来,之后重量翻倍,以地板目前的承受力,怎么安全撤出又是另一个严峻的问题。   他仔细回忆着消防员地下空间救援术在不同情况下的每个要点,做出决定的同时,对讲机里忽然传出一声呼唤,打断了他的思路。   “......周童!”   几乎无需辨认,教导员的声音带着少有的、明显的慌张,却丝毫听不出此刻的他正在以旁人根本追赶不及的速度拼命奔跑着。   通讯恢复正常了!他在找我,他在叫我!周童的心开始狂跳,恨不得立刻像约定的那样,飞奔到他身边。   “教导员?!你怎么......”   “周童!你在哪?不许擅自行动!周童!”   门外喷射进来的水如同暴雨一般冲散了烟尘,落在身上都是滚烫的。周童的面罩沾满了污泥,他扔下水枪,将自己和闻阅以及周围的情况向奚杨做了简短的汇报,接着对他说:“教导员,我现在准备想办法下去!”   声音越来越清晰,脚步越来越快,距离也已经近到能看见正在燃烧的木楼和站在外面的一中队队员。奚杨给了迎上来的王皎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配合周童,自己则稍稍压低音量,不容置疑却又像是在耐心地哄着一般:“周童,你听我说,现在的情况不能下去,如果你们两个同时被困,救援的难度会变得更大。”   “我知道你担心闻阅,我也很非常担心他,想救他。我现在就在门口,你听话,快爬出来,换我进去,我体重比你轻,成功的几率更大一些......”   听到他说自己就在门外的瞬间,周童的鼻子开始发酸,并下意识地抬头朝进来的方向看去,却什么都看不清。但早在听见声音的那一刻,周童就确信自己已经看见他了,看见教导员为自己逆着大火狂奔在狭窄的巷道里,看见那对浅而透亮的眼眸正在注视着自己,感受到冰凉的掌心贴着紧握水枪的双手,听见他用最动听最温柔的声音说着:“周童好棒。”   “不,你先别进来,我这里没问题,放心。”周童抽出腰侧的绳索,重新在门板上趴了下来,借着头盔发出的电筒灯光开操作。“不能再浪费时间了,我现在打手铐结,等我下去再安排人进来!”   手铐结是消防作业中为数不多管用的专用打结方式,然而自从有了液压泵等设备和其他替代方式,很多消防员因为不记得打结的方法,通常会在一开始就忽略或者放弃这种最简单也最有效的,老掉牙的救援方式。训练至今教导员一共教过两次,只有周童用心记了,还独自练习过。他扒下手套,先飞快地将绳子打成了一个双结,接着把左右圈内的绳段分别穿上左右两边的绳圈,再同时拉出,一个可以任意调整大小的手铐结就打好了。   “教导员。”他再次按下对讲朝奚杨说:“我准备好了。请你还像之前那样,再陪我练习一次地下空间救援吧。”   “报告!干预小组周童,携带一号手铐结抵达救援区域!”   请你再等等我,等我回来。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过后,对讲机里传来教导员的声音:“收到,请尽快展开救援,注意安全。”   我等你,一直在这里等你,请你,求你快点回来......   先前破拆一半的洞口太小,为避免再次引起坍塌,周童只能用消防斧沿着边缘一点一点将碎裂的木板拆除。每拆一片,他的心跳都近乎停止,双手更是控制不住地颤抖,直到洞口已经肉眼可见地扩大了一倍,才敢重重呼出一口闷气,拿起对讲汇报:“破拆完成,绳索已经固定在入口,现在准备进入!”   “收到,等你下去我们就进入,注意给信号......请务必,务必保持通话。”   ...   如果被困在角落,就会使前来救援的队友耗费大量体力与空气去搜寻和拖拉自己,所以闻阅一直坚持守在梯子的底部,即便这里离几处燃烧点更近,也没有任何的遮挡。头顶上方周童的声音一直没有间断过,每一句闻阅都听到了,也听到教导员已经赶来营救自己的消息。挣扎摸索着换好空气瓶后,他终于能真正地喘一口气,拿起对讲对周童说:“听教导员的......别......别下来......把手铐结扔给我......我自己能、能行......”   可渐渐的,无论怎么努力,大家都像完全听不见一样忽略了他的声音。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也许对讲机在摔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损坏了,也许他只能单方面听见别人的声音,可他实在没有力气像刚开始对王皎那样,朝周童大声呼喊了。   很快,背后的梯子开始晃动,周童迅速敏捷地带着绳索爬了下来,快到底时一脚踢翻了那把椅子,跟着摸到了倒在地上的闻阅。   “你怎么样?!”他纵身跳了下来,半跪在闻阅面前,捧起他的脑袋拼命想要看清他的脸。“哪里受伤了?能不能走?我不能背你,两个人太重了,你必须坚持一下。闻阅,清醒点,自己爬上去,我会在后面保护你,听明白了吗......”   “周童......”闻阅抬起一只手覆在周童的手背上,竭力挤出一个笑容。“我没事,你别......别慌。”   大脑不清不楚,人也迷迷糊糊摇摇欲坠,但认出周童后,出于本能,他开始不停地说起话来。   “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我不是有意的,对讲机可能坏了,我一直在回答你......”   “别说了,赶紧走。”周童抬起闻阅的手臂将他架起,试着推了两下梯子,确定它的稳定性。   “闻阅,我们都得好好活着,你只有一次机会,一定要坚持爬上去,明白了吗?”   “明白。”闻阅扶着梯子点了点头。周童把打好的手铐结套在他的手腕上,指导他把身体转动九十度方向,保证上升过程中空呼不会被卡住,接着发出呼叫:“准备完毕,可以拉了!”   四周的明火已经顺着墙壁蔓延到了天花板上,另一个排烟口很快就不管用了。一个手铐结能减轻被救人员一半的体重,两个则可以让重量减轻到四分之一,但需要上方有至少四个人拖拽才能完成。周童不知道被派进来的是谁,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地板别再塌陷,祈祷队友们能承受住两根绳子的重量。好在闻阅尚有一丝清醒,感到绳子的另一端开始用力后,周童便用手托住闻阅的腿,让他踩着自己的肩膀登上梯子,支撑着他艰难地向上攀爬。   缺氧、脱水都让运动和平衡功能出现短暂的失调,还伴着头晕和强烈的呕吐感,一动就难受得不行。尽管如此,闻阅还是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借着周童和上方力量的帮助,一点一点地爬出了洞口。   水枪的掩护一直在持续,给他们争取了营救的时间和条件。为了减轻地板负担,上面的人在将闻阅拉出洞口后就先行撤出,跪在门外继续拖拽,并朝他呼喊:“继续爬!不要停,加油!马上就出来了!”   ......   什么都不记得了。直到很多年过去,谈起第一次进火场的经历,闻阅的记忆里也只剩下重见光明的那一刻,教导员模糊的轮廓和他那双血肉模糊的掌心。   那双手留下的冰凉触感一直到他被抬上担架,送出巷道才渐渐消失,很快又被另一双手心的温暖干燥代替。闻阅被拖出后,王皎拦住一刻不肯停歇,重新拾起救生绳的奚杨:“教导员,让我们来吧,你的手......”   为了准确感知被救人员的情况所以执意不戴手套,此时奚杨的双手已经没有知觉了。而王皎不知道的是,教导员最痛的地方是根本不是手,而是膝盖,可他依然固执摇了摇头:“我等他,你们做好自己的事情。”   一秒,十秒,二十秒,时间的流逝没有令希望和信心消失,反而越来越强烈。很多年前也曾这样苦苦期盼过,却远不如此时此刻这般坚信,坚信那个人一定能够说到做到,历经艰难险阻最终回到他的身边,履行他们的约定。所以当周童匍匐着出现的那一刻,五年的等待仿佛终于有了能够令人接受的结果。那个人好像真的回来了,用另一种方式,一种只在梦里出现过的方式,高大,坚韧,破开浓雾,浴火而归,带给他面对自己,重新再活一次的勇气。   想拥抱却踉踉跄跄地跌倒在他怀里,看他被烟熏火燎却依然帅气的面容,明明从容不迫却因自己而紧张得皱起了眉头。   “教导员!你怎么了?哪里受伤了?”周童稳稳地接住奚杨,让他倚靠着自己,托起他伤痕累累的双手时忽然明白过来,顿时心痛得无以复加。   一个人扛住了两个人甚至四个人才能承受的重量,周童已经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震惊和敬意。   他慌得团团转,急忙把人扶到墙角,完全没了救火救人时的镇定:“你......”   “你怎么自己进来了?怎么不戴手套啊!”   “没事的,没受什么伤。”奚杨平静地笑了笑,抽出手用带茧的指腹轻轻描摹着周童眉眼的轮廓,又小声呢喃着:“腿疼,还有就是......”   确定周童不需要救护之后,所有人再次投入了紧张的灭火工作,没有留意躲在角落的他们在做什么。   “我知道。”周童取下头盔,扒掉自己的手套,轻轻抹去教导员眼角里噙着的一滴泪水。“我也想你,一直都想着你的。”   “我先送你回去,再赶回来。”周童不敢耽误,不容分说便毫不费力地将奚杨打横抱起,无视一切或惊讶或好奇或无所谓的目光,每一步都又快又稳地向巷道出口走去。   “你不要再乱动了,好好休息。”发觉教导员正紧紧搂着自己的脖子,他又把人抱紧了些,语气前所未有地强势。“哪里都不许去,好好等着我。我用生命发誓,一定会回来,永远会回来,无论走了多久,去到哪里。”   “现在能相信我了吗?”   夏季的夜晚姗姗来迟,周童看着目及之处天边最后一抹晚霞,回忆着生命中无数次令人心碎的分别和离去,还有那些化作星辰触不可及的灵魂,终于体会到人们因害怕失去所产生的恐惧,对过去的纠结,对未来的茫然,于是更加坚定也更加温柔地对奚杨说:“别怕,已经过去了,过去和未来都是不存在的,现在有我。”   “如果有一天我们必须面对死亡,我也会在你身边陪你一起消失,跟你在另一个量子时空里重新相遇。”       第35章   再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下午,病房里凉风习习,混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儿直往脑仁子里钻。饥肠辘辘的闻阅从一个诡异的梦中挣脱出来,睁开眼,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努力张开干裂的嘴唇,想对一旁忙活着给他量血压的实习小护士说句话,发出的声音却像电量不足的破收音机,没一个字是清楚的。   护士听了半天,总结出这人说的可能是哪里的方言,于是牛头不对马嘴地宽慰道:“没事儿哈,没事儿,胳膊腿儿都全乎着呢,多吸吸氧就好了,不用担心。”   闻阅的嗓子都快冒火了:“......”   小护士贴近观察他扭曲的表情,忽然顿悟:“想小便?”她扭头看了眼门外。“哎呀,你先憋一下,我去喊个男护士来。”   体内极度缺水的闻阅简直绝望,心想姐姐,你不给我喝点水,我哪来的尿,哪怕再来一瓶葡萄糖也好啊......   他支着脖子,眼睁睁地看着小护士就这么揣着体温计和血压仪欢脱地走了,再看看床头柜上那个通体嫩绿,造型复古的暖水瓶,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病房很小,左右只有闻阅一个病号,他无奈地躺了回去,又试着动了动手脚,翻了个身,发现果然如小护士所说,都全乎着,就是呼吸还不太顺畅,右脚脚踝也有点隐隐的疼痛。   楼道传来手推车轱辘滚过地面的声音,托盘里的剪刀、镊子和瓶瓶罐罐叮当作响。等到头脑完全清醒过来,哪儿哪儿都酸痛,哪儿哪儿都不得劲儿和饥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闻阅盯着空空荡荡的天花板发了一阵呆,忽然嘴巴一咧笑了出来。   活着真好。   拎着饭盒和牛奶的周童一进病房就看见闻阅在傻笑。他脸还没洗,身上一层汗混着一层水,脏得像个泥猴,进门后顾不上别的,把东西一放就开始脱衣服,脱得上身只剩一件湿透的白背心,又挪到空调下面好一顿吹才缓过来,忽然察觉到闻阅居然没像以前那样老生常谈,叫他别对着冷气直吹,于是走过去摇起床板扶他坐好,边拆外卖的袋子边打量他:“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闻阅耸了耸鼻子,答非所问:“鱼香肉丝?”   “看来是没事。”周童掀开饭盒盖子,舀了勺菜汤浇在米饭上,又挑出几根最显眼的肉丝一并喂进闻阅嘴里,看他没嚼两下就急慌慌地吞了,转身拿起牛奶插好吸管,送到他嘴边,皱眉道:“怎么跟饿了半个月似的......”   想起出警前那一顿自己只吃了平时饭量的十分之一,闻阅一肚子酸水全涌到鼻腔,眼圈都红了。周童以为玩笑开的不合时宜,赶紧又喂一勺饭过去:“好了好了,多吃点,知道你饿。”   “你现在应该吃清淡点......”周童看着那一盒菜肉不辨、味精超标的鱼香肉丝,叹了口气。“唉,这涂队,买这么重口味的东西,惯得你。”   “涂......?”前一秒咀嚼飞快如啮齿动物一般的闻阅动作忽然定格,像受了惊的仓鼠,嘴里含着半口没咽下去的饭。“涂队给我买的?”   他这时才顾得上回忆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顿时露出深深的担忧和自责:“火场那边怎么样了?大家......大家都好着吗?”   “我、我躺多久了?”   周童看他一副狗血电视剧里头被门夹了的失忆男主角状态,差点没忍住逗他说现在已经是三零三零年,你早就死了,全靠生物细胞冷冻技术才保住了大脑记忆,而我则是全面重塑过的AI战士,来执行带你回母星的任务,飞船就停在楼下,你吃快点,五点半以后可就限行了。   到底还是没忍心,周童抽张纸巾把闻阅嘴角的油给擦了:“是啊,涂队给你买的。也不能怪他,这里太偏,附近没什么好餐馆。”   他耐着心喂饭喂牛奶,按顺序回答闻阅的问题。   “火已经差不多灭了,现场还在处理,他开车把我送过来就走了。咱们队里其他人都还好,没有出大事的。你们班杨守生胳膊受了点伤,你也就躺了一晚上加一白天吧,这一觉睡得怎么样?是不是把这半年缺的都补回来了?”   闻阅一口气把一盒牛奶吸光,又眼巴巴地看剩下几盒。   “教导员呢?”他边看边顺着周童的话一点一点地回忆,突然没了吃喝的心情。“我记得是他拉我上来的,他的手......”   “没事。”一丝心疼和担忧转瞬即逝,周童眨了眨眼,又拆开一盒牛奶。“皮外伤,现场就处理了,你也别往心里去。”   “好了,吃饭吧。”说起教导员周童就感到头疼,于是岔开话题打趣道:“小阅阅同志劫后余生,有什么感想?”   闻阅捧着牛奶“咕咚咕咚”地喝,松开吸管后神色忽然严肃起来。周童瞧着还以为他经此一劫真的参透了什么人生哲理,看淡了生死,刚要坐直身体洗耳恭听,就见他坚定无比、犹如宣誓一般地说:“我要谈恋爱。”   周童:“......”   “嗯,挺好,也该谈了......”周童夹起一筷子胡萝卜和笋丝,看闻阅消灭敌人似的连筷子尖也一并咬住,差点拔不回来。“回头让堵威把他妹妹介绍给你吧,我看过照片,挺可爱的。小卉护士也不错,就比你大一岁,上次在医务室,我看她一直围着你转,应该是对你有意思......”   “我有喜欢的人了。”闻阅听不到两句就忽然打断,眼神飘向窗外。   “啊?”周童猝不及防,半天才反应过来。“谁啊?”   整个特勤上上下下有几个女的,一只手都数得过来,不是小卉难道是媛媛?总不能是财务科那位已经年芳三十的廖大姐吧......还是说不在队里,另有其人?可跟闻阅认识这么久,无话不谈又几乎天天待在一起,怎么会一丝一毫都没有察觉.....   就在周童满头问号,暗自一顿瞎琢磨时,闻阅再次开口:“你得替我保密。”   周童一愣,赶紧点点头,紧盯着他的嘴巴,且等他说出个什么惊天动地的名字来,果然,只见闻阅上下嘴唇一噘,非常自然地吐出两个字:“涂科。”   “我喜欢上涂队了。”   一根筷子应声而落,再也无法继续淡定的周童:“..................”   “你......”   太突然了,周童你你你我我我了半天,愣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认定闻阅是吸入了过量的有害气体所以神志不清,又暗想,大脑缺氧的后遗症真不是开玩笑的,这么快就开始变笨,老了一准会得帕金森。   “你只是崇拜他......”不知该从何回应的周童只能无奈地拿自己举例:“就像我崇拜教导员,把他当亲人,当哥哥一样,你觉得这是喜欢,是爱情?”   “怎么不是啊。”闻阅蹬掉被子,盯着自己肿成猪蹄的右脚踝。“崇拜就是爱。”   周童被他噎得胸闷,有点急了:“胡说,谁告诉你的?”   闻阅头也不抬:“梁静茹。”   周童:“......”   很好,下一句要是问谁给了你喜欢涂队的勇气,肯定也是这位姐给的呗?   “我看你是脑子摔坏了。”周童把剩下的饭菜往闻阅手里一塞。“自己吃。”   心事一坦白,吃是吃不下了,就是还渴得厉害。闻阅舔舔干裂的嘴唇,一脸深沉地说:“爱情这件事本身就是没有道理的,如果不是差点没了小命,我也想不明白。”   “那个时候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想起很多人,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亲戚、邻居、老师、同学,还有你和教导员。”他揉了揉发热的眼眶,轻轻一笑。“每个人我都舍不得,但也不是每个人都让我在那种时候想起来,还想去抱、想亲,想......那样……”   闻阅越说越小声,却又十分肯定:“不一样的。”   周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那张莫名其妙红透了的脸。   “你是......同性......?”   “不知道,可能是吧。”闻阅有些沮丧地垂下了头。“反正我没喜欢过女孩子。”   尽管被震惊地够呛,但几乎没用多久,周童就在心里默默认同了闻阅的想法。爱究竟是什么,这世上的人鬼蛇神谁又能说得清,最简单的判断标准不就是如此吗,眼里心里都装着那个人,随时随地想见他,跟他亲近。苦他的苦,乐他的乐,一喜一怒都随他而起伏,笨拙地挖空心思,洋相百出也只为博他一笑。崇拜也好,尊敬也好,依赖也好,又有哪一种不是基于爱之上呢?   “那你准备怎么办......”周童妥协似的地松了口气,紧绷的脊背也跟着塌了下来。   闻阅摇摇头,态度不如刚才坚决,眼神也变得茫然:“不怎么办吧,我也不知道,就是喜欢他,特别喜欢。”   一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意外竟能让一个从来寡淡无欲、随遇而安的人发生脱胎换骨的改变。周童内心错愕,一时弄不清他这究竟是超脱了,糊涂了,还是置之死地后一时产生的冲动。   “你要是接受不了,一定别勉强。”见周童愣着不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闻阅有点难过,却假装坚强。“反正我一辈子都会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你不接受我也能理解......”   半年来每天风吹日晒地训练,周童的肤色比以前深了至少两个色号,穿白衣服就更显黑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防火服背带,再抬头看看晒不黑却脱了几层皮的闻阅,忽然感到一股说不出的辛酸。   “你开心就好。”他起身,拣起搭在床尾的外套。“我不能待太久,得赶紧回去。晚点就不过来了,跟大部队一起撤。”   闻阅不愿目送周童失望不解的背影,心也跟着他的话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你就乖乖在这等着涂队来接吧,回去路上别再惹他不高兴了啊。”周童走到门口,顺手把空调调高了几度。“躺够了就赶紧起来洗把脸,脏兮兮的谁会喜欢。涂队那么帅,你这个样子好意思跟他走在一起?”   周童刚说完,闻阅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好好把握,不要辜负我给你创造的机会。”周童把外衣往肩上一搭,露出一口格外亮眼的白牙:该出手时就出手!别怂!我支持你。”   “!”闻阅差点没忍住哭出来,嘴角一抖一抖地哽咽着,狠狠点了点头:“嗯!”   关上门,跟拎着尿壶的小护士擦肩而过,整个人仿佛变得轻松愉快起来,抑制不住地替自己的朋友感到高兴。周童忽然就想,管他那么多呢,对还是错,至少得先试试才能知道。更何况喜欢一个人何错之有,人生苦短,没理由让性别成为爱情的障碍。   想到这里,他不由地加快了步伐。   闻阅已经没事了,可他的教导员还在生他的气呢。周童边走边暗暗发誓,从今往后,就算是阎王老子、玉皇大帝借的胆子,他也再不敢说话不算数,不敢跑远了。   ...   大火直至第二天中午才被彻底扑灭。县医院距离古城片区不远,周童离开的半个小时,姚宏伟已经组织其余参战力量再次分为四个片区,逐片逐点开展余火清理工作,留守监护。晚上八点,经过多次排查,确认已无复燃的可能之后,除辖区中队的两辆消防车留守,其余队伍终于得以撤离。   回到现场后周童就开启了“狗子”模式,摇着尾巴寸步不离地跟在奚杨身后,紧紧追随,连视线都不曾移开。   十几个小时前他把人抱出巷道,带回指挥处处理手上的伤。一路上教导员都疲惫又温顺地靠在他胸口,轻声细语地应着他每一句话,于混乱嘈杂中安静地像一片脆弱轻盈的羽毛,叫他恨不能披荆斩棘、遮风挡雨,步子都不敢迈大,差点把心疼碎。   强烈的保护欲来势汹汹,如燎原的野火,一发不可收拾,一如闻阅所说的非同寻常。周童反反复复地确认,一遍一遍地询问,问教导员手还痛不痛,腿还疼不疼,最后手足无措地站在救护车外,看医生用双氧水冲洗那双清瘦的手,用酒精将磨破的皮肉里外擦拭,看穿教导员明明很疼,却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不禁数次出声提醒医生小心一点,轻一点,惹得医生都快烦死他了,匆匆把伤口清理包扎好便提着药箱走了。   趁着四下无人注意,周童又忍不住往奚杨身边贴,试图说点、做点什么哄哄他,逗他开心,谁知这人手刚包扎好,脾气就跟着回来了,不知怎的忽然有了跟他算账的力气,嘴唇一咬脑袋一偏,一脸倔强地盯着一道道奔跑经过的身影,不看也不理周童了。   一开始周童很急,慌慌张张跟在后面,不知该如何是好,也不敢再提要回火场里去。但跟着跟着他又逐渐安下心来,因为无论再怎么生气,教导员都没有责备他将他撵走,反倒像是在纵容似的,给了他更多一直跟下去的理由。   于是姚宏伟吹胡子瞪眼地骂了些什么他没听清,也不记得撤离命令是何时下达,自己又是怎么跟在教导员身后爬上水罐车,怎么在颠簸中昏沉睡去。醒来时车正驶入营区大门,他靠在教导员肩头,与他一起望向窗外,看见带着小扁等在食堂门口的方建华,还有刚刚出院回到队里的堵威。   夜晚将白日里发生过的一切悲喜抹去,海浪与风声代替喧嚣,成为治愈的旋律。跳下车后,周童依依不舍地看着奚杨离开,目送他走进宿舍楼,直到身影完全消失,才有功夫收拾东西,顺便关心一下伤愈归来的堵威。   疲惫不堪的小伙子们勾肩搭背,边走边抱怨天气太热。   “你们去澡堂不?我也得再洗一次。”堵威掀起T恤露出小腹,扭头问走在一旁的武炜:“想哥没?一会儿给哥搓搓背?”   “滚。”武炜累得多一个字都懒得说。   “没人性。”堵威于是又指望最好说话的周童。“我肩膀还疼着呢,躺了半个月,都馊了,自己搓不着啊。”   这一说不知让周童想起了什么,只见他脚步一顿:“我怎么没在澡堂见过教导员?”   跟在后面的叶征插话:“他不跟我们一起洗,每次都是最晚一个去,不知道为什么。”   “哦。”周童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没回答堵威也没再说话。等回了宿舍,大家纷纷端着脸盆拎着毛巾往外走时,他才磨磨蹭蹭地跟在后面,结结巴巴地说:“你们先去,我那什么,上个厕所......肚子有点不舒服......”       第36章   澡堂建在宿舍楼隔壁,紧挨着车库和水房。一般部队都有规定,到了洗澡时间,集合哨一吹,所有士兵就都端着各自的脸盆,迈着整齐的步子列队前进,集体去集体回,跟出操没什么区别。   周童曾听方建华说过,当年他在边防服役时条件很艰苦,一周只能洗一次澡,天气再热也得忍着。现在强调人性化管理,注重个人卫生,消防又是特殊警种,动不动就会弄得一身脏回来,所以洗澡的规定大大放宽,不仅可以每天洗,随时洗,澡堂开放的时间也比普通部队多了两个小时。   如果遇上没有体能训练的日子,吃过晚饭周童都会先休息一下再去洗澡,前段时间因为要跟教导员学习才提前了半个小时,但无论早与晚,涂队他都碰到过好几次了,却一次都没碰到过教导员。今晚若不是因为堵威,他也从没认真思考过这个问题,又回想起叶征说教导员总是避开大家,不禁十分好奇,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没来由地猜想着,总不能是因为......害羞吧?又胡乱给自己找了堆理由:大家都是男人,又不可能有什么别的心思,我只是不放心,他手上有伤,自己怎么洗?   尽管没有强制规定,但当兵的人做什么事情都训练有素、雷厉风行,又快又利索,搓背加洗澡也就十几分钟的功夫。假装上完厕所,再磨蹭一会儿,周童把两件才晒干的作训服拿到水房又洗了一遍,好歹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开,端起装着洗发水和香皂的黄色小脸盆在澡堂门口鬼鬼祟祟地徘徊,忐忑不安地等待,终于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由远及近地出现在夜色之中。   月光柔和地恰到好处,笼罩着眼前温润如玉的人。教导员还跟平常一样穿着白色的T恤和棉质短裤,线条紧实的手臂及小腿露在外面,哪怕个子不高也显得笔直修长。他的双手缠着纱布,一路都在低着头想事情,对周围毫无察觉,直到猝不及防地撞上了看似不经意实则“处心积虑”的周童,脚步一滞呆在原地,紧张得无所适从,无处遁形。   他抓紧脸盆的边缘,指关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白,偏头望向别处。   “你......怎么这么晚......”   周童心想这句话不应该是我的台词吗?   “哦,我刚才洗衣服来着,不洗明天就,就没换的,所以晚了。”   “嗯。”奚杨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差点忘记不久前自己还在跟他生气。“那......”   “洗澡吗?”周童生怕他说出什么要不你先洗,我晚点再来之类的话,赶紧抢在他前面问道。“你手上有伤,不能碰水,我帮你行吗?有要洗的衣服也给我吧。”   奚杨尴尬地不知如何回应。接受吧,他有难言之隐,不便也不想让周童知道。拒绝吧,又实在找不出合理的理由。他这么窘迫为难,这小子还一点都不给人余地,又莫名其妙地举起了一只手:“我发誓不乱看,乱看明天睡醒眼睛就瞎掉,就帮你擦擦洗洗,行吗?不然真的不放心。”   两个大男人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叫他这么一说反倒显得怪异极了。听他一本正经地发着誓,眼里写满了“诚实”,奚杨无可奈何地看他一眼,又别过头去:“胡说八道什么呢......”   “要洗快洗吧,都几点了,没纪律......”说着他便先一步转身朝更衣室里走去。   周童反应了一秒之后赶紧跟上,始终和教导员保持着半臂距离,打开他隔壁的隔壁一格储物柜,一边心不在焉地脱着衣服,一边用眼角往旁边偷瞄。   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的行为有多......不正常。   教导员稍稍侧身背对着他,也在脱衣服。夏天的衣服能有几件,除去T恤和短裤,又把运动鞋拾起放好,全身上下就只剩一条贴身的平角内裤,还有一双......洁白的袜子。   周童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大脑比参加物理竞赛时转地还快。   皮肤虽然没有闻阅白,但要跟自己站在一起,反差也是相当明显了。   腰太细了。腹肌怎么那么好看?我们平时做的训练不是一样吗?为什么比我的还有型?   还有腿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那么直?怎么会有男人的腿那么直的?好像舞蹈演员。   呃......屁股圆圆的,好翘好可爱啊......   这么一比,我简直太糙了,黑得像块煤炭......   更衣室空间有限,做什么小动作都很容易被发现。正常人斜着眼珠看这么久不累也得变成斜视,周童却看得投入,两天没睡又亢奋过头,一边默默惊叹教导员漂亮匀称的身材,一边又猜起了他不肯跟大家一起洗澡的原因。   “!”   奚杨脱好衣服,想拿盆里的毛巾替自己稍稍遮挡,转身时却一不小心将正面暴露在目不转睛的周童面前,只一眼,也足以让周童看了个清楚,诧异之余血气也在冲顶。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可能是看到了人间少有的春色,蛊惑人心的那种,不然心跳怎么会变得这么快,这么混乱,一呼一吸都散发着不清不楚的热量。   一定是因为这个了。   对比自己身下那片浓密茂盛的丛林,教导员简直白净光洁得像一颗剥了壳的煮鸡蛋。剃了?还是天生就这样?但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周童都不觉得这有什么遮掩躲避的必要。   明明......那么特别,那么好看。   甚至还想多看几眼,还想......   天!我在想什么呢!   ...   就在周童暗暗大骂自己变态时,奚杨已经围好毛巾,端着脸盆走进冲澡房了。周童原本没觉得尴尬,也早就习惯了这种集体生活,跟大家一起光着屁股追逐打闹,互相搓背都是常事。   澡堂用的是太阳能热水器,还记得有回洗到一半,水温骤然变凉,激得周童冷不丁打了个寒噤,头皮一紧,下身就失了控,一个没绷住呲出了一股热流......一旁的堵威刚刚搓出满头泡沫,正闭着眼睛摸摸索索往花洒下寻觅,后背就这么迎了个正着。众目之下,所有人来不及抱怨水凉便听他鬼叫一声:“我操!怎么这么烫!老子的腰!”   事后周童被堵威追着从澡堂打到了操场。张思琦几人笑破了肚皮,边拦边劝,哪个小伙子十九岁的时候不是硬邦邦?谁让你比人家矮,没呲到脸上就算不错了。   为表歉意,周童还专门跑去找司务长,说热水器不能只装恒温阀,最好再多装个热水增压泵,这样的话就算冷热水压力差变大,水温也不会不稳定了。   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过意不去。周童学着奚杨的样子,装模作样地把毛巾胡乱往腰上一绑,赤脚跟进冲澡房,拖过一张置物用的凳子摆在奚杨面前,十分体贴地对他的教导员说:“你先坐一下,我试试水温。”   ...   上一波人用热水时留下的余温还未散去,澡堂里蒸汽氤氲,熏得人面红耳热。奚杨原本打算简单擦擦就行,此刻却有些无措地坐在凳子上,看周童站在一排密集的花洒下调试着水温,认真又谨慎。忽冷忽热的洗澡水溅在小麦色的肌肤上,泛着湿淋淋的光泽,他一下呲牙一下咧嘴,全身的肌肉都跟着绷出了明显的形状。   年轻的身体美好地令人悸动。   一条毛巾堪堪遮住腰间,却遮不住从耳根一点一点蔓延至全身的薄红。奚杨避开视线,两手不自觉地揪紧,好像守着见不得人的天大秘密,不敢去想被他看见后,会收到怎样复杂的目光。   年少时还能以发育迟缓当做安慰自己的借口,后来进了部队,才知到底是与人不同。当兵这些年,最不喜欢的事情便是在公共浴室里洗澡。陶伟南嘲笑过他,说他是毛没长齐的雏儿,还为此挨了周熠的一顿揍,被打得怀恨至今。奚杨嘴上说着不在意,不与他一般见识,心里却始终有些自卑。十七、八岁时把那看做是正常男性的必备特征,如今都二十五了,还会因为这个原因时常觉得自卑,不敢叫人看见。   也想过是没遇见愿意接受他、欣赏他的人。周熠呢?周熠愿意护着他,却从不肯正视他的身体,放纵自己亲吻过他一次之后,就一直恪守底线,再未越过雷池哪怕半步。   周童先用自己的盆接好热水,放在奚杨脚边,然后托起他那受伤变形却依然秀气的双脚,想问又不敢多嘴,只好轻轻地替他揉了揉脚踝,把脚放进盆里。   “累坏了吧?泡一泡,一会儿好睡。”   澡堂里不冷,他安顿好便起身,又盯着奚杨后背上嶙峋的肩胛骨,故作镇定道:“那个,毛巾给我一下......”   一条不大的毛巾被缠着纱布的双手攥成一团。周童才刚靠近,奚杨的肩膀和脊柱就都崩成了一条直线,僵硬地无法动弹。他简直后悔死没在一开始就拒绝,此时骑虎难下,只得按周童的指示举起双手侧过身去,任他反复将毛巾浸在热水里,一路从自己的脖子擦到后背,到腰,再绕至胸脯、小腹,最后整个人半蹲在他面前扶着他的膝盖,认真地看着他说:“分开一点。”   教导员身上沾了热水,轻轻一擦就红了一片。周童自以为语气足够小心,到了奚杨耳中,却莫名多了些强制、命令的意味。   “不要……”   前一秒周童还满脑子都在思考一个问题除了那里,教导员怎么连手臂和小腿上都没有毛发?肌肤光滑微凉如同脂玉,让人忍不住想轻轻触碰,看看是否如书里形容的那般吹弹可破。   然而下一秒他的脑子就被这个“不要”炸得一片空白。不要?什么不要?不要什么?不要我?不要我看他还是不要我碰他?我做了什么?为什么会有一种“你不要我偏要”的冲动?   呼吸逐渐变得粗重,周童闭上眼睛,赶紧对他,也对自己强调:“我不看,看了明天就……”   “别。”奚杨想都没想便阻止住他,一只手刚刚伸出又迅速收回,无处安放,只好扭过头去低声埋怨道:“别再发那种奇怪的誓。”   看他眼中泛着疲惫的血丝,周童又心疼,想快些结束让他早点休息,又舍不得跟他分开,想再多看他几眼。   “教导员。”他忍不住再次靠近,好像仅一个“别”字就给了他许多暗示和鼓励。“你真好看,别挡着,看瞎我也不怕。手好之前都让我帮你洗行吗?”   “你……”   原本就合在一起的双腿这下并得更紧了。奚杨急着抢回周童手里的毛巾,却不小心看见了不该看见的地方,正一点一点地缓缓抬起,傲视着他。   “别对我说不要。”周童不等他拒绝便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不许他遮遮掩掩。“别不要我,拒绝我。你说过的,我在你这永远都是例外。”   是啊,是他说的,也是他说喜欢这么直白的表达,纵容他黏着自己。回想初次见面时还能做到与他保持距离,冷淡处理他的热情,而短短几个月下来,究竟发生了什么才到今天这一步?总是因他而头脑发热,对他的言行毫无招架之力,还跟着情不自禁地说了些出格的、暧昧不清的话,不自觉地与他越走越近,面对他近乎乞求的渴望眼神,连开口说个“不”字都变得这样困难。   这些年里,奚杨从未遇见过如此真诚的眼神,虔诚的心意,深埋心底的记忆被悄悄唤醒,让他想起曾经年少时的自己亦是如此地大胆、热烈。他坚持过也渴望过,渴望他爱着的人能够给他同样有温度的回应,可一次次的失望和失去让他再也不敢奢求,不敢伸出双手,去接住这样一份令他着迷的炽热。   短暂地沉默过后,奚杨还是本能地躲开了周童的目光,起身拿起自己的东西,低着头对他说:“可以了,今天谢谢你。”   ...   周童淋了十几分钟冷水才勉强把浑身的躁动压下。他一路回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回到宿舍后便一头扎在床上,失落得像滩烂泥。教导员离开时的背影冷淡极了,对自己的态度也变回到第一次见面时那么生分、客气。   两天一夜的作战过后,除了他和堵威,所有人都睡得毫无知觉。堵威听着上铺没完没了翻来覆去的动静,忍不住拍拍头顶的床板,朝周童问道:“练什么功呢你?床搞塌我就惨了!我这才刚出院哎!”   周童心想,要是真有什么能压制杂念的武功秘籍,他绝对马上去练,但不包括葵花宝典这种。睡不着,又不想扰人清梦,索性翻身下床,光着膀子小声对堵威说:“哥,我去下洗手间,太热了,难受。”   吹着空调的堵威恍然大悟。哪个十九岁的小伙儿夜里不是硬硬邦邦,哥懂,但帮不了你啥,快去快去。   关上门,洗手间里一丝月光都无,倒叫人能借着黑暗的遮掩,大着胆子为所欲为。周童面壁而立,一手撑墙,一手紧握,时而俯首时而仰头,折腾得自己满头大汗,脑子里却一点不敢触碰那幅春色,生怕亵渎、玷污了他最最崇拜的教导员。   他努力克制着,甚至强迫自己去回忆于迪,却丝毫不为所动,怎么都得不到纾解。   太难受了。   记忆里那身段,那肌肤,那白净光洁的隐秘之处,无一不在强烈地刺激着他,吸引着他,让他懵懵懂懂又望而不及,尝尽了难耐与煎熬。   能不能容我肖想一次,一次就好。   最后释放的一刻,周童在神魂颠倒和羞愧中反复地想,我这是……憋出毛病来了吧。       第37章   这一夜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麦克维斯方程组、毕达哥拉斯定理,圆的周长和傅立叶变换,来来回回背了十几遍还是睡不着伟大的物理公式既不能催眠也解不开心里的疑惑,被子跟无法冷静思考的大脑一样,搅成了乱糟糟的一团。   周童从来不觉得自己对那方面的需求有多旺盛。以前跟于迪平均两三周才见一次面,每次她要,他就给,算不上主动,也没什么念念不忘、特别过火的深刻感受。像今晚这样强烈的渴望和冲动以前没有,入伍之后就更没有,没有什么迫切需要发泄的,偶尔见到队里为数不多的女性时也没动过任何的歪心思。   其实也并不是一点都不想,至少早晨醒来的时候身体的反应是诚实的。但每天训练累得要命,能多睡一分钟就绝不会浪费三十秒去做别的,没有过剩的精力,也懂得该怎么去应对和处理。   除了本身自律,这种有意识的自我疏导也来源于某个在办公室学习的夜晚,周童出于好奇翻了翻奚杨的心理健康课教案,看了他总结的一线消防员心理危机主要产生原因,其中写道:“性成熟、性意识与性冲动极易引发心理问题。一线消防员平均年龄偏低,随着性生理的不断成熟,性意识的不断增强,渴望得到异性友谊和爱情的愿望也会越来越强烈。但在要求严格,任务重、压力大、环境特殊的消防部队里,这种愿望通常难以得到满足,长此以往,焦虑、压抑等情绪会影响身心健康,造成不良后果。”   太深奥的心理危机干预技术周童不懂,但这段用红笔圈出的内容下面还标注了一行小字“自我疏导和排遣并不是指要做到清心寡欲、无欲无求。合理发泄、充分表达,掌握知识学会调适,建立良好的生活秩序才是有效的解决办法。”   想起这些他不禁扪心自问,今晚的表现算充分表达,合理发泄吗?觉得教导员好看,就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想与他近亲,就毫不避讳地靠了过去。可滋生出这一切的,难以满足的情感又是什么?为什么对友谊的渴望最终会变成性冲动,变成了可耻的意淫?这还能算是合理的发泄吗?   恐惧大多源于对某些事情的无知和不确定,理解生死,却不能理解这股突如其来的情欲。周童忽然有些慌也有些害怕,他隐隐察觉自己渴望得到的似乎远不止友谊这么简单,急着想找出一个答案,一个可以辩证的说法,却怎么都静不下心来理清头绪。   越思考就越不安,天快亮时才心烦意乱地睡了过去。梦里有人拢着一层模糊的光晕,虚虚幻幻不辨面目,一遍一遍地朝他问着,周童,你究竟想要什么?   ...   堵威也睡不着,在医院躺了大半个月,被张思琦爸妈喂养得红光满面、白白胖胖,浑身有劲儿没处使。宿舍里空调温度低,伤愈不久的肩膀还有些畏寒,再加上铺那小子一会儿爬上一会儿爬下,不安分地滚了半宿钉板,第二天早上他去找教导员做归队报到时,打了一路的哈欠。   但没睡好的似乎不止他和周童。敲开宿舍门,见到人的那一刻堵威暗暗吃了一惊。教导员脸色不太好,眼周青了一圈,白睛也布满血丝,两颊微微凹陷,看上去像是疲惫到了极点。   就在堵威犹豫着要不要打个招呼晚点再来时,奚杨却冲他微微一笑表示不要紧,让他进屋请他坐下,满脸倦色也保持着亲切与耐心,一边缓缓地拆着手上的纱布一边跟他聊天。   一副夹着三人合影的小相框摆在窗前,桌上物品归置得整整齐齐,细尘在阳光里浮动飞舞,看得人心情愉悦。住院期间堵威跟张思琦探望了几次住在同一栋楼里的向副队,于是汇报完自己的情况,话题便自然而转地转移到了向宇身上。   “思琦拆完石膏就能出院。”说完这句话,堵威的神色也随之轻松了许多。“向老师恢复得挺好的,植完皮没有出现感染,也很配合治疗,医生和护士都夸他意志力特别坚强。”   “下周思琦回来,再过一段时间向老师也该回来了。”他抬起头笑嘻嘻地看着教导员。“咱们一大家子人终于要团聚啦!”   单纯的人总是特别容易快乐,就像那孩子一样。奚杨内心感慨,对他嘱咐道:“还是多注意,有什么不舒服要及时说,别勉强,思想负担也不要太重,相信你没问题的。多往前看,大家都很想你,多跟大家聊聊。”   “嗯!”堵威心头一热,立刻振奋道:“请教导员放心!”   ...   送走堵威,关上门,奚杨才松懈下来,背靠着门板重重叹出一口气,片刻后又强打起精神,换了件干净的衣服便出门去办公室看卓群芳送来的资料。   两年间的出警记录几乎占据了整个U盘的存储量。对着电脑坐了二十分钟,将那些不同格式的文件逐一点开,再逐一关上,却不断走神,怎么都没办法集中注意力,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手边放着一份盖了章的调令,大概是他不在的这两天后勤同事帮忙送过来的。奚杨没有心情也不想去看里面的内容,索性拿起一本书压在上面,眼不见为净。   要是所有难以面对和解决的问题都能像这样藏起、盖住就好了。奚杨松开鼠标,向后仰靠,用带伤的掌心虚捂住眼睛,茫然又无可奈何地想。   收起来、藏好、及时打住及时止损,不去碰也不去靠近。一夜之间他给自己建立起一套看似站得住脚的理论不是所有问题都一定要从正面解决的。有些时候,逃避或许才是更稳妥的,能将伤害程度降到最低的办法,因为时间自然会代替解决,平息一切。   面对险恶的火场能做到一次比一次勇敢,可面对感情,如今的他心甘情愿做一只畏首畏尾的缩头乌龟。   不用猜也知道,昨晚那孩子一定不好过,但自己又何尝不是,没有比他好过到哪里去。做人该有的七情六欲奚杨一样不少,只是身在当下的环境,又背负着痛苦的过往,所以学会了压抑和隐藏,比多数人更擅长伪装而已。   没有人比他更懂得防患于未燃的道理。身体的反应可以原谅,却无法原谅、容忍自己的心动。是的,尽管他曾经无数次地警告过自己,不要把错觉当真,不要把弟弟当成哥哥的替代品,最终却还是一步错步步错,心动地一发不可收拾。   羞耻心和一己私欲对立拉扯着道德底线。长得太像了,他想,或许这一辈子,自己都不可能做到坦然与他相对。   ...   窗外口号声不断,留守在营区的两个中队完成了下午的训练,解散后便哄闹着涌向食堂,好奇方叔今天又准备了什么新鲜菜色。不知不觉一日将尽,涂科还没回来,奚杨拔掉U盘关上电脑,打算去医务室给自己的手掌换换药。   发了一天的呆,连午饭也错过了,这会儿才终于有了饥饿的感觉,但在没想好该怎么面对之前,他还是决定晚点再去食堂,暂时避开周童。   大家都去吃饭了,医务室只剩小卉护士一个人在值班,她放下整理了一半的东西,视线在奚杨摊开的双手和他的脸上来回切换,有些茫然道:“啊,我还以为小周帮你换过了。”   奚杨一时没反应过来,接着就被她拉着坐下,怔怔地看她拿来碘酒和纱布,边戴手套边念叨:“就是周童啊,半个小时前他才来过,问我拿了些东西,说怕你不当回事儿,要去帮你换药来着。”   伤口已经开始结痂,碘酒涂上去痛感也不那么明显了。奚杨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莫名其妙地小声问了句:“他......怎么样了?”   小卉护士误以为教导员是在询问周童的情况,便一边剪着纱布一边仔细回想:“三十九度,精神还行,自己觉得没什么事,说是被班长勒令来拿药的。”   然而并不知情的奚杨闻言便立刻抬起了头,手掌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眉目间露出疑惑。   “三十九度?发烧了?”   “是啊!”年芳二十的小卉护士跟着摇头皱眉,拿出一副老中医的架势埋怨道:“肯定是贪凉对着空调吹了,这些年轻人呐!”   晚饭过后要做擒敌拳体能训练,离开医务处,奚杨遇到了正往训练室去的干预小组队员。那孩子不出意料地没在队伍里,他喊住叶征,先是与他说了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最后才“不经意”地问起了周童。   叶征一本正经地向教导员汇报,说他已经采取强制措施让周童乖乖吃了药,用被子把人裹成了春卷儿,扔在宿舍睡觉发汗,晚饭也已经让堵威打好送回去了。   话说到一半被正在上楼的涂科打断,他才刚回来,已经换好了作训服,准备跟着去监督训练。两人在楼道里快速交流了一番,得知调令已经下达,涂科沉思片刻,淡淡回答:“知道了,我来处理吧。”   “老向也该休息了。”奚杨见他一脸阴沉,于是劝道:“退是早晚的事,别太强硬,弄得他也下不来台。”   涂科没应也没反驳,确认过新副队上任的日期,又问了问奚杨的伤便急着走了。奚杨回到宿舍,在二楼的拐角处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忍住又上了一层,来到干预小组的宿舍门口,一边替自己开脱,想着自己只是尽教导员之责关心战士的身体情况,一边推开门走了进去,谁知房间里空无一人,还没凉透的饭菜和筷子好端端地摆在桌子上,动也没动过,靠窗的上铺只剩一条形状完好的春卷儿皮,里面的馅儿却不知到哪儿去了。   又不是出警,怎么看起来离开得这样匆忙,搁在以往,首先要做的便是给这内务不合格的战士记上一过,罚他压二十遍豆腐块儿再说。但此刻除了担忧和不忍,奚杨想不到别的,怔愣着站在床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摸了摸那团薄薄的被子,感受着其中残留的温度,一如在触碰那具散发着热量的身体,又记起那孩子睡觉不穿上衣,肌肤便总是与这柔软的布料亲密接触,顿觉手中满是他的汗水与气味,于是抑制不住地攥紧又松开,留恋又羞愤难当,脸也在跟着发烫。   最终他逃也似的离开了宿舍,想再回办公室里找点事做,写报告总结,做训练计划,哪怕手抄一遍消防训练概论,什么都好,只求找回先前下定的决心,躲回不怎么坚固的壁垒里去。   然而当他走上狭长的走廊,借着头顶一排灯管发出的惨白亮光,一眼认出守在办公室门口那个挺拔颀长的身影时,所有复杂的情感犹如大火在顷刻间逆向吞噬,不灭反盛,死守的最后一道防火线就这样被攻破,被粉碎了。   周童曲着一条长腿靠在墙上,呆滞地盯着对面空空荡荡的墙壁,怀里揣着从医务处要来的纱布和活力碘,腋下夹着一封快件,整个人因为高烧和大汗一场而显得无力且虚脱,但一听见动静便立刻扭头望了过来,像是盼了太久也经历了太多次失望,眼神忠诚热切,又可怜得让人无法拒绝。   见到教导员,原本有些黯淡的双眸也跟着亮了起来。周童急忙迎上前,把怀里那堆东西拿给奚杨看,小心又克制地问道:“你去哪儿了?手还疼吗?我帮你换药啊。”   奚杨眼神微动,仰头与他对视了片刻,忽然伸出一只手,拨开他额前几缕汗湿的碎发,摸了摸他的额头,轻声地问:“退烧了?”   被他知道了......周童以几乎无法察觉的力度把额头往奚杨手里送着,尴尬地咧嘴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一点点烧,已经没事了。我身体一直挺好的,这次可能,可能就是有点累。”   隔着一层着纱布感觉不到真实的温度,奚杨收回手,一边在口袋里掏钥匙一边说:“生病了不好好休息,到处乱跑干什么?”   “到学习时间了啊。”周童一本书都没带,睁着眼睛说着瞎话。“训练没参加,功课不能落下的。”   奚杨刚打开办公室的门,闻言扭头看了他一眼,目光落在那封快件上,问道:“是什么?”   周童才想起来这茬,于是进门后忙把快件递了过去:“是你的,路过值班室就顺手带过来了。”   奚杨接过,发现寄件信息那一栏只填了“蒋老师”三个字,再无其他。他拆开袋子取出一个印有跳芭蕾舞小人儿标志的信封,只看一眼便又塞了回去,放在桌上转头问周童:“是不是没吃饭?”   周童好奇那信封里面有什么,但不好意思打听,闻言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嗯......没胃口,吃不下。”   奚杨偏头看着他,语气乍听起来有些严厉,细品却带着无可奈何的宠溺:“这么大的人了,不知道空腹吃退烧药伤会伤胃吗?”   周童被批评了还在隐隐地开心,正忍不住要告诉他,我只想看着你,想跟你一起吃点儿柠檬夹心饼干,便听他的教导员又说:“去食堂吧。”   “我不太会做饭。”奚杨垂在身侧的一只手轻轻握拳,拇指的指尖一下下划着食指的关节,大概是有些紧张。   “只能给你煮碗面。”他问道:“要吃吗?”       第38章   奚杨并不是谦虚,而是真的不太会做饭,煮一碗简单的清汤挂面用了差不多半个小时。期间周童数次想插手都被撵走,不得靠近,只好坐立不安地待在角落,远远看着他的教导员用带伤的手笨拙地切葱炸油,那姿势和刀法,让人时刻都在做着冲上去防止他受伤,送他去医务处的准备。   奚杨的后背就快给两道滚烫的视线射穿,他自己却毫不知情,一心一意地盯着锅里沸腾翻滚的面条,被到底该用大火还是小火,水怎么才能不扑出来的问题困扰得够呛。   他努力回忆着小时候看妈妈煮面的步骤,不确定她炸的葱油用的是大葱还是洋葱,索性两样都切了一些,不等油热就统统丢进了锅里。然而想象中“呲啦”一声爆锅的效果并没有出现,等了好久才闻见一股不怎么诱人的焦味飘出,整个过程相比上回周童下厨时的老练,实在是......弱爆了。   周童被指使去冰箱里拿汽水,可他明明记得奚杨刚才说过,生病初愈是不可以喝冷饮的。然而接下来他就发现了这位表面淡定的教导员前后不一的原因当他打开冰箱的门,扭头要问奚杨想喝什么口味时,只见他的教导员正偷偷摸摸把一锅夹生的面条往专门给小扁准备食物的厨余桶里倒。   周童:“......”   可爱死了。   半小时后好歹有一碗堪堪断了生的面条出锅,看着清汤寡水无色无味,好在高汤是现成的,蛋丝和蒜苗尚且增加了几分卖相,葱油虽不太香也足够浓郁,最令人惊喜的是汤底还添了两勺白糖,叫人一尝便能从中体味出一丝悠悠的乡愁。   周童饿得狠了,接过满满一大碗面条,捡起筷子闷头就吃,风卷残云似的,连汤也一滴不剩地喝了个干净。   吃完他抹抹嘴,心满意足地对上奚杨带着询问、略微忐忑的目光,诚恳评价道:“好吃!比我哥做的还好吃,再来十碗我也吃得下。”   脸上依旧是令人无法质疑的真诚。他没撒谎,哪怕教导员端出的是碗刷锅水,只要是经他手,他也能当成仙脂甘露给灌下去。   得到如此夸张的肯定,奚杨本想把锅里剩下的面都给周童,自己看着他吃就很饱很满足,但听见周童提起周熠,他便像是被抽走了底气一般,直挺的脊背也跟着塌了下来,垂眸盯着掉落在桌面上的一粒葱花,没作任何回应。   周童并不擅长察言观色,未觉有异。到底是年轻人,身体底子好,吃饱便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状态,话也多了起来:“教导员,你是哪里人?怎么会做这种面?”   奚杨闪烁其词地敷衍着:“南方人。”   周童对这个问题好奇已久,今晚终于逮到机会,哪能轻易罢休,于是继续追问道:“南方哪里?离江洲近吗?”   告诉他也无妨,但此时的奚杨心里满是不安,不敢有丝毫的大意和疏漏,生怕一个不小心会令他察觉出什么端倪,只好随口说了一个与云陵相邻的城市名。   “哦。”周童对他所说的地方不太了解,只好舔舔嘴唇,双手托腮盯着他看,眼中纯真如长不大的孩子一般,满是痴痴傻傻的迷恋。   “我哥也做过一次。”他不想就此终止对话,便充当起了主动的一方,并且单纯地觉得,想了解别人自己首先要坦诚,得先让别人了解自己。   “他当兵之后只回过一次家,说是跟战友学的,给我和奶奶一人煮了一碗。我以前不爱吃面条,从那之后才喜欢上,可惜再也没吃到过了。”   “其实面条挺好煮的,但这种宽面容易两边先熟中间还生着,判断不了的话就捞一根尝尝。还有汤煮沸之后,加点凉水就不会扑出来了......”   五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差不多的夜晚,崇怀刮着四季不休的大风,吹跑了层层叠叠的乌云,也吹散了一对对结伴觅食露水的蜻蜓。   那时候部队有规定,普通连队的士兵要轮流到炊事班干活,蒸馒头、包饺子、擀面条,储备食物自给自足。打小娇生惯养的奚杨五谷不识厨艺不精,初来乍到时连酱油和醋都分不清楚,唯有跟着周熠才能蒙混过关,免于被人笑话。   尽管有着纯熟扎实的舞蹈功底,可作为一名士兵,训练成绩却总也不及格,奚杨因此成了被罚去食堂干活次数最多的人。   是他告诉周熠云陵有这样一道清汤面,也是他说不清具体做法,便要求周熠将来一定要跟他回去,尝一尝他朝思暮想的家乡味道。   只是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残缺不全的描述周熠只听一遍就记住了,不仅琢磨着做了出来,还让自己的弟弟当了回试吃小白鼠。   那次探亲过后没多久奚杨就跟周熠闹别扭了。十八岁的他是个被宠坏的小孩,满脑子是对爱不切实际的憧憬,执拗又患得患失,动辄为些无足轻重、捕风捉影的小事闹情绪,以此寻找自己在对方心里眼里的重要性和存在感,又视形式高于一切,便常常因对方不肯承认,不肯与自己确定恋爱关系而赌气,没有给他煮一碗面来哄自己的机会。   不想这一错过,便是错过了一生。   周童后来还说了什么关于煮面条的事情奚杨没听清,等回过神来时,发现他仍在喋喋不休,好像只是一天一夜没见,就多了分享不完的话题。   “……我真的太好奇了。”他又在揉鼻子,看得奚杨直皱眉,想一把拍开他的手,告诉他这么揉鼻黏膜会受损,不流鼻血就见鬼了。   可接下来周童说的话却完全打消了他所有想要尝试的念头。   “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呢?”对面的大男孩儿正瞪着双眼浮想联翩。“真没想到我哥会喜欢爱跳舞、爱撒娇的小女生,还以为他不爱热闹又嫌麻烦,对这类女生不感兴趣。”   “什么?”奚杨仿佛没听明白。   于是周童又傻乎乎地解释了一遍:“我在说我哥的女朋友。”他故作神秘地放低了声音。“我发现他在部队那段时间交往过一个女朋友。”   奚杨茫然地看着他:“女……朋友……?”   周童十分笃定地点点头,把他喜欢的词汇全都用了一遍:“对!而且我发现她好浪漫、好会撒娇啊,还会跳舞,应该是那种个子小小的,眼睛圆圆的,一笑就弯成月牙,很甜很傲,还很娇气的女孩子。”   听着他一番乱七八糟的形容,奚杨低头收拾碗筷,垂下睫毛遮住眼底的恐慌。   周童没提那封遗书,想着毕竟是人家姑娘的隐私,已经给闻阅看过一次,不好总拿出来说。   尽管他并没有把教导员当外人。   奚杨不敢确定周童口中周熠的“女朋友”指的是谁。毕竟那个时候主动追求周熠的女孩儿很多,每出一次警,每去一次支队的政务部门,哪怕只是受个小伤进趟医院,总能收获一见倾心的目光,充满爱慕的暗示。   越是没有身份立场去拥有,越是容不得别人觊觎。奚杨嫉妒得发狂,曾经的他也是一只羽翼丰满、高贵矜持的白天鹅,如今放弃所有光环,委屈自己做另一只白天鹅身边黯然失色的丑小鸭,虽说初心是为心爱之人,可眼看他光彩夺目莺燕环绕,却无法施舍给自己一小片华丽的羽毛,就算是铁打的心、铜铸的胸膛,也忍受不了现实如此残忍的打击,时间一长,遍布裂痕。   “好可惜,如果我哥还在,发展顺利的话,说不定我都已经当上叔叔了。”周童遗憾地笑了笑。“那样的话,爸爸妈妈还有养父和奶奶,在天上也会高兴的。”   奚杨无言以对。   谁说不是呢,哪有做父母的不希望自己晚年堂上坐,儿女绕膝过,不说两位早早过世的亲生父母,就是打了半辈子光棍的周舰也不能否认,收养这对兄弟不全是出于同情,也是为老来能有个依托,为没过好和带不走的人生续上一段光阴。   奚杨父母双全,又是家中独子,从小到大无论在学校还是在舞蹈团,成绩斐然的他一直享受着众星捧月的待遇,拥有过无数伴随着鲜花与掌声的高光时刻。然而师生眼中的天之骄子,长辈口中的骄傲,却偏偏要走这条众叛亲离、断子绝孙的路,高举爱是独一无二,爱是跨越一切的旗帜,其实天真幼稚地可笑,枉顾父母老师倾注心血的培育,自私到了极点。   他要走这条路,要堕落,凭什么拉别人一起?凭什么要别人葬送宝贵的前程与亲情来配合他,成全他那些见不得光的风花雪月?   周熠没有错,错的一直是他自己。   若是一早知道,打死周童也不会旧事重提去伤奚杨的心,让横在彼此之间的隔阂从一条清澈的小溪,一层薄如蝉翼的纱幔,一缕被他用饱满热情渐渐驱散的晨雾,变成崇山峻岭,变成汪洋大海,变成牢不可攻的森严壁垒,化不开的浓浓迷雾与愁云,自此望眼欲穿,遥不可及。   然而此刻他却有些停不下来,倾诉的欲望格外强烈。   “其实我也不知道找到她能做什么。我哥走得突然,最后一面都没见上,我想我大概......是想替我哥告诉她,他没有忘记约定,也做了西装,是真的非常喜欢她、在乎她......”   西装?   “天天穿这身迷彩服,无聊死了!你这么高,身材这么好,穿西装一定超帅!咱们早点退伍好不好?去国外结婚,好想看你穿西装的样子啊。”   奚杨还记得,那时,不管是“西装”还是“结婚”,都让周熠时时蹙起的眉头又紧了几分。   是我......   他说的不是别人,不是什么圆脸大眼睛的俏皮小女生,是我。   一个他绝无可能猜到的人。   “有什么意义呢?”奚杨不敢再听下去,只好开口打断。“葬礼他去了吗?这五年里他有主动联系过你吗?如果有心,不可能联系不上,联系不上只能说明一点。”   “他无所谓,早就忘了。”奚杨端起碗筷,背过身去走向水槽。“这种忘恩负义的人,有什么值得惦记的。”   周童有点不敢相信,一贯温柔亲和、善解人意的教导员会说出这样刻薄的话。   身后顿时沉默,原本温情满满的厨房里现只剩下突兀的水声,大开的水流狠狠冲击在金属水槽底部,水花溅湿了失神的眉眼和哀伤的唇角。   好想借这哗哗的水声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为已逝的爱和深深的悔,也为那颗善良炽热的心,和它错付的意。   快走吧,快点离开,奚杨想。他憋住了呼之欲出的眼泪,微微俯身去捡放在水槽里的碗筷,忽然被不知何时悄然而至的周童从身后圈住,捉住了手腕。   “别碰水,我来。”   周童说完又朝奚杨靠近了些,整片胸膛贴在他的后背,用结实的双臂紧紧环绕着他,越过他一侧的肩膀去看他的手,吐息在他耳边。   “我觉得她没忘。”他将那双不够细腻却修长的十指轻轻拢在自己掌心,视若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她只是害怕而已,女孩儿胆子都小,不怪她。我哥那人脾气古怪,性格又冷淡,牵手拥抱都不肯,也不肯公开,肯定没少让她受委屈。”   “不是瞎猜的,我有证据。”周童说。“她一定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姑娘,天真、浪漫、热情,敢爱敢恨,值得最好的宠爱和照顾。”   两颗心跳隔着脊背博弈。周童的嘴唇和鼻尖划过奚杨柔软的耳畔,绕着后脑换到了另一侧,忽然就迷失在一阵从未体会过的心痒与难耐之中,声音带着迷醉的沙哑,混沌不清地喃喃道:“你好香......已经洗过澡了?怎么不等我?”   奚杨紧闭双眼,艰难抵抗着由身至心的诱惑,脊骨酥软脱力,难以支撑地想要向后倚靠,想抓紧他,缠住他,纵容自己跌进他给的片刻温存里,献出苍白脆弱的后颈,由着他在上面肆意发泄懵懂的爱意与情欲。   “童童......”他于最后一丝理智中挣扎而出,转身将人推开,低着头说:“你也值得遇见一个好女孩儿。”   被推离的周童看着自己握空的双手,心里莫名焦躁起来,慌慌张张语无伦次道:“我现在不想谈恋爱......不是......我不喜欢好女孩儿......不对......我已经跟女朋友分手了!总之......以后的事说不准的啊......反正......喜欢就是喜欢,心动的感觉......骗不了人的......”   “骗得了。”奚杨垂眸良久,再抬起头时眼中晦暗不明,已无半点情绪。   “人很容易心动,但心动和爱是有区别的。”   教导员什么都懂,几句话就唬住了对心理学一窍不通,只会做物理题的周童。   周童将手缓缓收回,垂在身侧,不愿相信又无法反驳地看着奚杨,看那颗令人心动的浅痣在他唇中若隐若现,满眼尽是失落与失望。   奚杨说:“心动只是浅层次的共振,是短暂的,冲动的,不成熟的,会给人新鲜感也会让人不安。”   “那爱呢......”周童似乎也没了底气。   奚杨转过头去不看他了。“不知道。我不懂,也没有资格对你解释。”   “我可以做你的朋友、战友、师长,可以成为你的亲人,出席你的毕业典礼,在你的婚礼上为你证婚、主持,尽最大努力代替你的哥哥照顾你,陪伴你,这些我都可以做,也是全部我能做的了。”   周童终于听懂了。   教导员说,你只是把我当成了哥哥的影子,失去亲人后的慰藉。你的“心动”是一场又蠢又鲁莽的幻觉,异想天开,毫无意义。   而我对你,除此之外,绝无可能有其他感情。       第39章   晚上十点十分,距离熄灯还有半个小时,值班战士拎着手电筒逐层巡视着悄无声息的办公楼,最后回到大堂时,看见了站在宣传公告栏前正在发呆的闻阅。   公告栏左半部分是消防部队改革教育宣传展板,中间向右依次张贴着两份最新下发的通知、上一届全省消防系统技能比赛团体奖状、明年的全年训练任务计划、包括晨晨作品在内杂七杂八的图纸,另外还挂着几面形状各异、内容雷同的锦旗。   最右侧是大队干部信息一览表,一排五寸红底照片,下方标出了职务和姓名。   排在首位那一张看上去不像是近一、两年内所拍,照片里的人比现在还多几分青涩和桀骜,浓眉下一双辨不清是灰是棕的眼睛直直盯着镜头,表情三分严肃五分不羁,剩下两分是被红色背景衬托出的威严。   闻阅出神地看了好久,连路过的战友朝他打招呼都没有听见,直到有人走近,将一只手臂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才如梦方醒一般神思恍惚道:“我好像失恋了......”   无精打采的周童跟着叹息,拍拍他的肩膀表示安慰,心想,我好像也是。   闻阅肩托周童的手臂,与他相互扶持宛如一对难兄难弟,往旁边挪了两步,看着晨晨那副画里自己一张乌漆墨黑的脸,顿时更丧气了。   “我是不是长得不够好看?他不喜欢我。”   周童嘴上说着“没有的事”,心里多答一句,也就比教导员差一点吧。   “你表白了?他就直接拒绝,没说什么原因?”   他这一问,闻阅胡乱两下把头发抓成了鸡窝,抱着脑袋的样子看上去懊恼极了:“我什么都还没来得及说!”   周童看了眼时间,抓起他的胳膊扶着他往外走。   “挑重点,展开说说。”   “说什么......”闻阅一瘸一拐像得了软骨病,哭丧着脸有气无力地跟在周童身后。“我嘴笨,再说,告诉你有什么用呢,你又不懂......”   周童听了,第一反应是要对他强调,再怎么着哥也比你有恋爱经验吧?又一琢磨,哦,他指的......大概是男人与男人之间的感情。   那确实不懂。   要是懂,谁还有功夫在这儿听他发牢骚......   “闻阅。”   周童快步走在前,从头到尾只给了闻阅一个无法看透的背影。   “你以前也喜欢男人吗?还是就喜欢他?怎么确定性向的?你有想过家里人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吗?伤心怎么办?反对怎么办?被街坊邻居指指点点怎么办?”   “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一时的心动,而是真的爱上了呢?”   “是受了什么人的影响吗?可是,咱们身边也没有谁是同性恋啊......”   “两个男人真的可以在一起,什么都能做吗?”   “生不了小孩怎么办?”   闻阅:“......”   周童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碎碎念了一路,完全不给闻阅任何斟酌和回答的空隙,问题一个接着一个,语速快得令人一度怀疑他究竟是在问别人,还是在问他自己。   直到快要走到宿舍二楼的楼梯转角处时他才停下,回头望向止步不前的闻阅,不明所以道:“干嘛?走啊。”   闻阅疑惑地打量了他片刻:“我还以为你被我妈魂穿了。”   周童这才察觉自己刚才的言行在闻阅眼里十分地不对劲,连忙心虚地揉了揉鼻子,结结巴巴地解释着:“我不是,替你爸你妈操心你么......”   闻阅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他又赶紧接着找补,试图岔开话题:“扯了半天,你倒是说清楚,涂队怎么就不喜欢你,拒绝你了?”   一说起这些闻阅又泄气了:“他说了,让我不要打他的主意,不管是男是女,他一概没有兴趣。”   周童做了个吃惊的表情:“这么绝?”   闻阅点点头:“嗯。他说他不相信什么狗屁爱情。”   ...   这确实是涂科的原话。但闻阅没好意思说的部分还有很多。他觉得太丢脸,太挫败了,平生第一次主动向别人示爱,却吃了一碗如此绝情的闭门羹,着实让他身为男人的自尊心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他自觉已经把脸面全都豁出去了,先是别别扭扭不肯坐救护车转院回北临,死皮赖脸地上了涂科的车;回程时又牟足了劲儿没话找话跟他聊天,师父长师父短地喊了一路,还哪壶不开提哪壶,说什么我爸教育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教我打拳,我教你吃鸡,百分之百包教包会。   现在回想涂科当时的脸色,没给他一脚踹下车去算他走运。   大概顾及他是个病号,又被强行安了个师父的身份,面对如此变着花样烦人的闻阅,涂科一直默默忍耐着没有发作。中途他接了几个电话,因为没带耳机所以开了免提,于是所有的通话内容就都被闻阅一字不落地听见了。   涂科倒一副没什么所谓的样子,也不回避。   头一个是讲旭,上来就劈头盖脸地质问他到底在搞什么鬼,嗓门之大、情绪之愤怒把坐在副驾驶的闻阅吓得一哆嗦,只可惜一句说完还没来得及说第二句,电话就被挂断,再打过来涂科索性就不接了。   便宜爹不行又换亲妈上,无奈涂大爷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摆明了故意跟他们过不去,一句给面子的话都没有。   经历了两段婚姻,两任汉族丈夫,常年生活在汉族人聚集的城市,涂科妈妈的汉语依旧说得不好。她字斟句酌,谨小慎微地讨好着自己的儿子,先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回来吃饭,又问他最近身体怎么样,训练累不累,得到几句不咸不淡的回应,最后才犹犹豫豫地打听起贺局长女儿告诉她的事情。   没等她问几句,涂科便极不耐烦地打断道:“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痛快告诉你吧,真的。”   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闻阅听见电话里传出涂科妈妈带着几分自责的声音。   “是妈妈不好,可妈妈真不愿意看到你的婚恋观被父母的婚姻问题影响......”   涂科嗤笑一声,挑起眼角瞥了闻阅一眼。   “婚恋观?这是性取向,天生的,跟你有什么关系?想太多了,你就是再嫁个十次八次,对我也没有任何影响。跟我道歉不如去给我爸上两柱香,等他夜里托梦,你再问问他肯不肯原谅你吧。”   “哦,对不起,忘了你信伊斯兰教。那就念经吧,也许比烧香管用。”   闻阅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努力封闭五感六识,尝试当个聋子。他云里雾里地听了半天,大概也明白了几分,顿时对涂科又多了些心疼与同情,一番尖酸刻薄的言辞让他忽然有种冲动,想要极尽所能给这个看似强悍、落拓不羁又满心伤痕的男人一个温暖幸福的归宿。   他毫无准备,兀自脸红,心跳被这个突如其来,自作多情的念头打乱了节拍,如同擂鼓。   最后一个电话是个陌生号码,涂科的耐心已经耗尽,接通后张口就来:“有完没完?”   电话那头明显没反应过来,半晌才听一个老人的声音试探道:“宝宝?”   涂科:“......”   闻阅第一时间感受到了被灭口的威胁,只好拼命眨着无辜的大眼:宝宝饶命,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涂奶奶近日在郊外疗养,宅子里没装wifi,手机因为连着看了好几天抖音又斗地主,话费和流量严重告急。涂科出警三天没功夫帮她充值,这通电话她是借邻居家的座机打来的。   贺局长的女儿是涂科妈妈相中的。尽管不待见自己的儿媳,但在宝贝孙子的终身大事上,涂奶奶和她倒是莫名其妙有着高度共识,从始至终不谋而合地致力于为涂科安排各种相亲,并且表现出了老一辈人百折不挠,越挫越勇的精神境界。   已是古稀之年的老人说起话来还像个豆蔻少女,涂科倒成了长辈。涂奶奶没有立刻盘问,只是很“随意”地打听了一下贺小姐口中所说的“小男孩”姓甚名谁,年芳几许,跟着又说了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情,最后才不容反驳地命令道:“找个时间把这个小闻带回来给我看看再说。”   小男孩闻阅已经臊得抬不起头了。   涂科一见他这幅可可怜怜的害羞模样就忍不住想使坏。   啧,这小脸儿红得。   于是立马答应了奶奶的要求。   挂电话前,涂奶奶又让涂科叫贝贝有空也一起去家里吃饭。   闻阅:“......”   宝宝贝贝......这小名儿起的,比闻金宝夫妇的品位还俗。   怎么不叫舒克和贝塔?   …   一百三十公里的路程不出一个小时就跑完了。涂科再三确认,闻阅都说自己没事,坚决不去医院。   本来体内就缺乏水分,这一路下来闻阅的嘴唇都起皮了。涂科话说多了也渴得够呛,于是拐进沿途一间超市门前的停车场,打算去搬一件纯净水备在车上。   勤务车没有倒车雷达,入库的时候涂科一手打方向盘,一手扶在闻阅的椅背上,身体扭过半边,盯着后方的角度和距离。   就是这个时候,闻阅也不知哪来的胆子,一个没忍住伸长脖子凑了过去,飞快一下亲在了那张近在咫尺的英俊侧脸上。   蜻蜓点水般的一个吻,倒先把自己闹了个脸红。而涂科竟然毫无反应,直到稳稳当当把车停进车位,熄了火,拉上手刹后也没把手收回来,还就着这个姿势越靠越近,似笑非笑的表情叫人捉摸不透。   “亲上瘾了?”他挑起眉问道。   闻阅不敢看他,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没戏。”涂科抬起一只手捏住了闻阅的下巴,迫使他用正面对着自己。“想亲就大大方方地亲,又不收你钱,但我奉劝你最好别打什么别的主意。你就是亲我一万下,脱光了站我面前也没用。男人女人都一样,我没兴趣。”   ...   刚刚萌芽的爱情就这样被扼杀在了摇篮里。闻阅心想,我的爱情对他来说一文不值,和别人的一样,都是狗屁。   周童见他眼神呆滞,脸色随着回忆在红、绿、白之间来回变化,便学着奚杨的样子,像在安抚什么小动物似的揉了揉他的头。   “别想了,说不定你这只是一时的心动,心动跟爱是有区别的,心动只是浅层次的共振......”   闻阅顿时委屈地想哭:“连你也看不起我的爱情。”   “我哪有!”周童怕他真哭,赶紧手忙脚乱地安慰。“我是怕你稀里糊涂想不清楚啊。”   “不是的。”闻阅用力吸了吸鼻子,接过周童递来的纸巾。“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   “爱情有公式能计算吗?有方程式能解出答案吗?有定理能说清起因经过结果吗?爱情是有迹可循的化学反应,谁的爱情不是从心动开始的?没有浅哪来的深?没有共振哪来的相通?”   周童一愣,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这谁?是我认识的闻阅吗?   “还有,家人的理解和支持是要去争取的,哪一方委曲求全都不公平,但什么都还没做就质疑他们的接受能力,因为这个去隐瞒去欺骗,本身就是不负责任、懦弱的做法!”   周童:“......”   “没有小孩可以领养。”闻阅干脆一口气说了个痛快。“再说,同性之间不具备生育能力是必然的,我们不应该那么贪心,什么都想要。”   周童挺震惊的,震惊自己的浅薄,也震惊闻阅这一番令他幡然醒悟也肃然起敬的言论,只是再听他这么一本正经地说下去,他可能就要绷不住笑场了。   于是他揽住闻阅的肩膀,把他的头按在自己胸前狠狠敲了两下。   “你老实交代,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弯的?我怎么觉得你背着我参加过什么同志相关的组织,不会还是精神领袖吧?”   闻阅被他闷得喘不过气,一边挣扎一边叫唤:“喂!放开放开!放开我就告诉你个秘密。”   周童松开手臂,露出今晚从食堂离开之后的第一个笑容。   “什么秘密?你暗恋过我啊?”   “呸!”闻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想得美。”   周童不高兴了:“我就这么没有吸引力吗?!”   闻阅纳闷他这较的是哪门子的劲,又不想让他误会,只好解释道:“不是那个意思!你是直男啊!对同性恋来说......”   唉,他又想到涂科了。   男人女人都不喜欢,用“直男”这个词去形容他,好像并不准确。   “......喜欢上直男,跟飞蛾扑火有什么区别呢。”   周童还沉浸在闻阅对自己这个直男定位的深深质疑之中,抬头便见他眼睛红了一圈。   这回是真的哭了。   “别伤心了。”直男不知该如何安慰,只好捡起先前的话题继续分散他的注意力。“快告诉我,什么秘密?”   闻阅抹着眼泪问他:“你还记得薛子聪和张照吧?”   “记得啊。”周童点点头。辛夷楼224的两位学霸,与他和闻阅朝夕相处长达一个半学期的室友。“他们怎么了?”   闻阅一眨眼,两滴泪珠儿啪嗒落下,滴在了迷彩T恤的衣领上,抽抽搭搭地说出了一件让周童表情僵硬,瞳孔地震的事情。   “他们俩是一对,我撞见过,在宿舍。”   周童:“......”   感情自己一直生活在同性恋的包围之中啊......周童目瞪口呆,惊讶得合不紧下巴。   闻阅正要细说,最后一遍熄灯铃在这时忽然响了起来,于是两人只得匆匆道别,分头回了宿舍。   一丝皎洁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床头,刚刚才“失恋”的周童这会儿又失眠了,倒不是难以消化这么大的信息量,只是觉得有些遗憾,因为他确实挺想知道,当时闻阅撞见的究竟具体是怎么样难以描述的场面。       第40章   立秋之后,一场迟来的暴雨终于赶走了盘踞多日的秋老虎,终结了潮湿又闷热的三伏天。   夜晚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漫长,一觉睡醒,惊觉玻璃窗上隐约凝结出一片斑驳的霜露。常来窗前嬉戏的黄鹂和杜鹃不知所踪,门前只剩小扁孤单徘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爪印,像极了被雨水打落的朵朵红梅。   秋季来海边放风筝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站在营区里抬头仰望,总是能远远看到不少花花绿绿、形态各异的纸鸢在碧空中随风摇曳,以假乱真,试与成群的候鸟一比高低。   湛蓝之下是金红的落叶和满地的枯荣,一路走过,叶脉断裂发出的清脆声响不绝于耳,伴随其中还有沙沙的秋风和满心的烦恼。   闻阅挥舞着一把半人高的大扫帚,与老同志方建华一起边扫边唱。   “风啊风啊请你给我一个说明,是否她也珍惜怀念这一段情?”   “风啊风啊不要去得那样匆匆,请你为我去问一问她的芳名......”   棉花吐絮,烟叶转黄,又是一年秋收的季节,就连泡在酸奶瓶子里的绿萝都爬出了几寸长,而埋藏在心底深处未经浇灌的卑微爱情,像营养不良只生荆棘的娇弱玫瑰,至今还等不来花期,盼不到结果。   他那么会养花,什么时候才能送我一朵?   …   夏季防汛工作告一段落,特勤也解除了连续几个月的备战,进入了冬训期。每周三下午党团活动结束后,原定的娱乐时间改成了分组外出,和支队及下辖中队一样去熟悉全市重点单位附近的道路水源。   满打满算入伍已经半年多,这是周童来北临的第二年,依旧没有适应北方秋冬干燥的气候,常常吃着饭走着路鼻子就会突然出血,枕套上洗不干净的痕迹越来越多,夜里惊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铁锈味。   经过一个草木疯长的夏天,他比刚进部队时健壮了不止一点,体能得到充分激发,每一项训练和笔试成绩都格外突出,令所有人刮目相看,期待他能在年底的全省消防系统技能比赛上再添一筹,多给支队一点颜色,稳固特勤的王者段位。   水上救援和搜救犬中队的组建工作也已经展开。方建华用食堂后面一小片空地跟涂科换了个狗舍给小扁,涂科把他那几株总也不结果的小番茄全给拔了,折腾三天搭起了一排葡萄架,又种下了一棵海棠两棵白玉兰,还有一片黄色的郁金香。   嫁接葡萄苗那天,来帮倒忙的小徒弟号称“浪里白条”的闻阅,向他的师父提出了加入水上救援中队的申请。   胖了一圈儿的张思琦终于归队,一回来就向大家宣布了婚期,还得意忘形地晒出婚戒,大谈特谈自己的求婚经历,不料被路过的涂队当场抓住,罚去小花园除草捉虫浇水施肥,外加给老方打下手,为期一个月。   直到张思琦恢复训练,把多余的两斤肉给减下去了,向宇还一直迟迟未归,没有任何消息。全队上下无人敢提无人敢问,生怕一不小心揭破那层善意营造出的假象,便不得不去接受一个谁也不愿意面对的事实。   除此之外,一切如常,看似没有太大变化,平静之下却有细小的暗流在潜藏涌动。宣传栏内的信息更新了几期,晨晨的画一直还在;柠檬夹心饼干再也没有断过货,教导员依然是它最忠实,也是唯一的顾客。   周童时常回忆起奚杨那晚对他说的话,尤其是在睡不着的深夜里,一遍遍地想,一遍遍地琢磨。   他已经确信,自己是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刻悄悄动了心,从起初的无知到后来的不知所措,其中有过无数困惑,不明白这样的感情究竟因何而生,又合不合理、应不应该,也不敢去判断对方是否能够理解接受,是否也对自己有着同样心动的感觉,却最终没有因此而退缩,遵从内心的感受,努力靠近过、试探过、笨拙直白地表露过心迹,直到被推开,被婉转地拒绝,得不偿失,一无所获。   可他依然确信,这份感情已经不受控制地在他心里根植了,发芽了,单方面热切渴望着阳光雨露的滋养,即便没有也涨势迅猛,几乎是在一夜之间便越过了那堵禁忌的高墙,蔓延向未知的深处。   他自认为没有周熠那么深重的道德感,责任与抱负,没有军人于使命和职责面前,将个人情感抛之脑后的精神和觉悟。他不够高尚、不够伟大、不够正派,他惭愧、自责、羞耻地无地自容,可这一切都无法束缚他,无法湮灭心头那团炽热的火焰,日思夜想盼着的还是能多看他的心上人一眼,多跟他待一会儿,哪怕只有一会儿,一个瞬间,也足以短暂安抚那股就快令他发疯的,无论如何也压不住的情和欲。   明明和他有过那么多生死相依的动情时刻、缠绵旖旎的暧昧瞬间。每一次对视,每一次并肩,每一次饱受煎熬等待彼此归来,眼中无尽的信任与依赖,崇拜与敬重,又怎么不是胜过千言万语,胜于所有听到过、看到过、遇见过的,索然无味的庸俗爱情。   那晚之后奚杨果然还是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开始以一种令人感到陌生的、遥远的,兄长般慎重严肃的态度对待周童,一如往常地陪他学习带他训练,任由他不知进退地追随身后,却不肯再给予哪怕一丁点带有温度的回应,总是背对着他走地匆匆忙忙,不再为他回首,也不再为他驻足。   他又变回了那个寡言的教导员,不食人间烟火与鱼汤泡饭,只将自己碗里不挑不拣吃得干干净净,再也没有故意留下两块排骨,两颗虾仁,甚至几片自己也不喜欢的青椒蔬菜,连同他那些从不敢轻易示人的任性和俏皮一起,偷偷送给周童。   然而他不知道,无论他如何决绝,多么的滴水不漏,一切表象都只会让周童越看越心疼,忍而不发只不过是对他暂时的纵容,不舍得看他为难罢了。   除了闻阅,周童几乎没有其他可以倾诉,可以讨教情感问题的朋友。关于爱的能力和认识,他既没有父母做榜样,也没有一个善于表达、能以过来人的身份与他分享经验的兄长,从来只凭本能,只受内心浑然天成的浪漫与温柔驱使,单纯而不愚笨,可靠也足够强大。   他还没有做好要向闻阅坦白一切的准备。不是不敢,而是眼看闻阅自顾不暇,他却帮不上任何忙,便不愿再在这个时候给他徒增烦恼。   他开始拼命地看书,看从前那些不感兴趣的,关于爱的行为和哲学,想要通过一贯的学习方式,从他人的记录与描述中印证闻阅所说,窥得真理与答案。他生怕做错,生怕自己的一举一动会让奚杨逃得更远,于是收起了所有的直白和热烈,即便奚杨曾经说过,他很喜欢那样的自己。   直到有一天,他在一本久未翻过的,连奚杨也不记得的书页里看到了一张剪报。   那是一张没有色彩的照片,时隔数月纸张已经泛黄,却依然散发着淡淡的油墨气味。周童看着那时懵懂却误打误撞的自己,才意识到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他早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心动。   然而照片里被他背在身上的人,曾一度与他靠得那样近,此时此刻正坐在与他仅隔一张书桌的对面,却好似相距万里,再也无法感知。   他合上书本抬起头,几乎在一瞬间确认了,对面的人是在害怕。   周童一直坚信,那个曾愿与周熠共赴烈焰火海的女孩儿之所以选择逃避,选择不去面对爱人已逝的事实,绝对不是因为她薄情寡义。要背负如此沉重的过去谈何容易,她只是胆小,只是害怕而已,这样的逃避理应被包容被谅解,她也理应忘记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他想奚杨也是一样,表面强大,内心却还是个害怕受伤的孩子。   怕什么呢?周童想。是他所猜的那些原因吗?   怕闲言碎语,怕世俗眼光,怕不被家人认可接受,怕有辱这一身军装?或者太过体贴,善解人意,怕无法承受这一切的人是周童,还是怕周童会丢下他,选择做个逃兵?   可是周童怎么会舍得让他受伤。从某种程度上讲,尽管没有人情愿牺牲,但确实是周熠辜负了那个女孩儿,丢她独活于世,生前受困于心,走后只给她留下了满是不甘与遗憾的回忆。   而对周童来说,只要能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会竭尽所能地抓住他,留在他身边,哪怕时时与生死仅隔一线,也要在余生的每一分一秒里赋予他十足的热情,给他安全感,让他快乐。纵使时日无多,纸短情长,仍要吻他万千。   书里写,何为爱情?一日三餐,晨暮日常,良辰美景,娶你为妻。   他想他可以不奢求那么多。   烈焰火海之中,能够执子之手,与子同袍,生死契阔,与子成说便好。   ...   难得连着半个多月没有警情,安稳的日子却在招标公告发出不久后的一天被打破了。   临近中秋节前一周,新调任的副大队长终于走马上任,在一个飘着毛毛细雨的清晨,整装出现在了省属消防特勤大队的训练场上。   陪同在旁的是奚杨与司务长何磊,讲旭和姚宏伟也来了,只有涂科不出意料地不见踪影。   新副队的各项履历在整个消防系统里也算得上赫赫有名,但更为人津津乐道的是讲旭对他的偏爱,比姚宏伟对奚杨有过之而无不及。   涂科不了解也懒得了解,而奚杨在崇怀时就对这位二十岁立功入党的年轻战士有所耳闻,后来也陆续听到过一些消息,说他接受表彰后攀上了某部首长的姻亲,二十六岁就结了婚,自此仕途坦荡一马平川,跟涂科同岁,却上上下下都比他吃得更开。   这么说来,从省消防救援总队到省属特勤,于他算是下放。   还屈居在涂科手下,连涂科都想不通他为何会愿意。   秋分一过便是一场秋雨一场寒。战士们前几日才换了秋冬作训服,这位新副队却还穿着短袖衬衫,一副筋骨强壮不畏严寒的硬汉派头,身量与涂科差不多,长相倒是全不如他,眉眼间毫无亲切和善之感,看人带几分阴鹜,几分猜忌,一来便有股火烧全营之势,不等奚杨开口就自我介绍道:“郑疆,原省消防救援总队队长,来这里是接替向宇的副队长一职。”   “我的工作方式比较严格,不喜欢无组织无纪律的部队,也不喜欢自由散漫的战士!”他保持着稍息的姿势,两手背在身后,胸膛随着底气十足的声音不断起伏。   “既然今后要长期相处,别的话我就不多说了,希望各位尽快适应我的节奏!”   直到六个中队的战士反应过来,集体喊出“是”之后,他才满意地颔首,转头看了奚杨一眼。   “来之前我就听说省属特勤是个比较特殊的地方。”他嘴角忽然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直属管理却形同放养,说好听点叫现代化人性化,说难听点,就是一群享受特权不干正事的酒囊饭袋!”   此话一出,队伍里当即有人沉不住气了,握紧拳头看向站在一旁的教导员,却发现他和姚宏伟一样,没有流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郑疆接着又说:“想必大家都很清楚自身的不足,跟省总队的差距,也明白上级为什么会调我过来。所以从今天起,一个月之内,我会亲自整顿内务,监督训练,希望大家配合,尽快摒弃过去那些不好的习惯和作风!”   “优胜劣汰,一个月之后,作为新中队成立的先决条件,不符合要求的战士,一律予以调回原辖区处理!”   ...   翻过今年,省属特勤建立也已近两个年头。所有战士都是从不同城市不同辖区的普通中队里抽调而来的精英,立过大小战功的不在少数。   来到省属特勤这两年,不论战士之间,还是跟涂大爷、教导员和向老师,早已亲如一家。三人在管理队伍方面各有各的特点,各有各的手段,却同样心怀若谷、不矜不伐,从不以气势凌人,而是以身作则,用成绩和作为说话,带出来的战士也同样具备严于律己的作风习惯,知道领导给的自由要用自尊自爱和自觉去换。   何来那人口中自由散漫一说。   当天下午食堂里举行了简单的欢迎仪式,但郑副队只露一面就匆匆离开,连老方特意准备的点心都没瞧一眼,似是要以此与下级划清界限。   一群人兴致缺缺地散了场。离开之前,姚宏伟单独跟奚杨去了趟办公室,叮嘱他在这件事情上务必看好涂科,多做他的思想工作,末了才把一份调任申请交给他,朝他解释道:“我考虑了一下,还是把那小子安排到总队去吧。他要考什么就随他考去,待在一线我始终不放心,没法跟他爸交代。”   他点燃一支烟,从沙发上起身,踱步至窗前。   “你想想对策跟他沟通一下,没问题了就签字放人,其他我来安排。”   意识到离别才体会到难舍,可奚杨没有办法也没有理由拒绝,只好紧紧攥住手中的申请书,默默地点了点头。   ...   按规定新兵入伍第一年是没有假期的,但三天前涂科大手一挥,拍板给最近表现突出的周童批了一天假,还预支了当月的津贴,教唆他出去吃喝玩乐,或者买些东西去看看以前的老师和同学,跟他们过个中秋。   然而周童根本没有心思玩儿,也不想打扰任何人,不想去看别人一家人月团圆其乐融融,自己形单影只,可怜又多余。但涂队的好意他不想拒绝,只能强颜欢喜地接受,左思右想好久,发觉除了姚宏伟家之外别无选择,想不出更好的去处。   那就去姚叔叔家吧,过节是其次,主要是想见见他的女儿姚璐璐。   一晃数年,周童对姚璐璐的记忆还停留在她跟周熠一起读初中的时候。   见面之后要从何问起呢?周童坐在办公楼前的台阶上,抬头看了眼满天繁星,对趴在一旁吐着舌头的小扁说:“要是能问问教导员就好了。”   “问我什么?”   奚杨抱着一摞文件出现在他身后,身上的T恤于夜色中白得晃眼。   “啊,我......”周童连忙站了起来,又是揉鼻子又是挠头,心跳跟以往每一次见到奚杨时一样,跳得异常猛烈。   “涂队给我放了一天假,我......没地方去。”   奚杨太久没有与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对视过,久到心中怦然一动,捧着文件的手指轻轻蜷起,扣住了隐藏其中那一份烫手的申请书。   眼看好几天过去,他还没有开口,没有签字,即便躲得那么辛苦,也没有做好任何送周童离开的准备。   “明天涂队在。”周童于迫切中听见低着头的奚杨忽然开口道:“不介意的话......我带你出去走走吧。”       第41章   天气预报说今日晚时有雨,出门时奚杨于是不忘顺手拿了一把浅灰色的折叠雨伞,又特意在口袋里装了一包纸巾。岗亭里值班的战士乍一见他一身便服,差点没认出来,一边把笔递给他,看他俯身在外出登记簿上签字,一边好奇地问道:“今天天气真好,教导员准备去哪儿啊?”   众所周知他还单身,不是北临本地人,既不需要像向宇一样回家去陪老婆孩子,也没有涂队那么多相亲活动需要应付,平日里更没见过有什么亲戚朋友来队里探望,不论是周末还是节假日,都很少离开营区。   奚杨签完字,一扫整本登记簿上的信息,将目光停留在了自己姓名上方一栏。   那里是半个小时前周童留下的外出记录。   “是啊,天气真不错。”他直起身,把笔还给战士,对他莞尔一笑。“今年的樱树都落完了吧,趁着冬天还没来,出去看一看,透透气。”   教导员一向温和,可战士还是被他眉眼间难得流露的情绪和不同寻常的温柔所惊艳,怔愣片刻,不由地暗暗感叹:这副模样,当消防员真是可惜了啊......   等回过神去收桌上的纸笔,看见他落下的雨伞,追出几步想要喊住他时,才发现他已经走远了。   ...   周童起得很早,整整一夜直到出门之前都很兴奋,比几年前更像一个情窦初开的怀春少年。他穿了自己为数不多的私人衣物中款式比较特别的一件,深色的做旧牛仔衬衫,水洗单宁布料上别出心裁地涂抹着斑斑点点的彩色颜料,很衬他的肤色和体型,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清爽简洁又不失活泼,还带着一点艺术青年潇洒落拓的文艺气息。   从小到大跟着养父过惯了朴素的生活,他和周熠都很少会把心思放在穿衣打扮上。周童不太了解时下流行什么,只觉得这件衣服对他而言有些太花哨了,买来至今还一次都没穿过。他纠结了一个早上,最终鼓足勇气才选择了这件,好在出来的一路除了值班的战友也没撞见其他什么人,忐忑和无所适从才渐渐转为一丝自信,人也平静下来,整颗心都被隐隐的期待逐渐填满。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应该“特别”一点。   沿路走来,不断有染红的枫叶悄无声息地掉落在肩头和脚边,轻柔地令人心痒。周童十指交叠,规规矩矩地坐在路边的长椅上,出神地仰视着头顶凌空而过的一只鸟,一片云,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了很久,忽然间,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转头便见大片模模糊糊的光晕之中,一个白色的身影正在向他走来。   初秋的暖阳透过枝叶间的空隙漏在奚杨身上,勾勒出一层茸茸的轮廓。他看上去就像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学生,白色的T恤外面罩着一件同样纯白的廓形衬衫,衣领微敞,袖口挽起,下摆没有掖进裤腰,而是很随意地打了一个结,不经意地呈现出了完美的腰线比例。下身穿一条款式再简单不过的浅色牛仔裤,清瘦白皙的脚踝随着步伐若隐若现,轻盈宛如踏着指尖的舞者,于似锦流光之中翩翩起舞的精灵。   他好像一个天使啊。周童起身相迎,目不转睛地盯着奚杨走近,像是要把他此刻的模样和眼前的画面永远镌刻在脑中一般,甘之如饴珍而重之,痴痴地等着,念着,心动着,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晰肯定地感受到自己正在爱着。   爱上他了。   “等很久了吗?”奚杨走到神情恍惚的周童面前,伸手一晃。“想什么呢?”   周童极力克制着方才那股喷涌的爱意和强烈的冲动,喉结若无其事地滚动两下,故作镇定道:“在想我们今天要去哪里玩。”   奚杨被他傻乎乎的样子逗笑了,忍不住想去摸摸他的头,伸出的手却忽然顿在了半空之中。   周童立刻反应过来,尴尬地挠了挠自己那颗抹多了发泥,黏糊糊的脑袋。   “呃,出门前被思琦哥抓着弄的......”   “挺好看的。”奚杨捏住他额角歪倒的一小撮头发,用指腹轻轻捻了捻,帮它重新立好。“衣服也好看,我们周童比电视里的小明星还帅。”   周童听了,脸红的同时也在暗暗惊讶,教导员今天怎么突然改变了态度,对自己格外亲昵?   “这是闻阅帮我买的,以前我都捡我哥的衣服穿,不懂怎么搭配,也不知道什么好看......”   “那今天要不要陪你去买件新衣服?”奚杨微笑着问道。“再过两个月就二十岁了吧?大小伙子了,该送你件礼物。”   “不不不,不用了。”周童连忙摆手。“我衣服够穿,平时也没机会穿别的,而且,我现在觉得还是作训服穿着最舒服。”   “那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奚杨又问。   周童想了想,反问道:“你呢?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奚杨犹豫片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对折的信封,展开给周童看了一眼,试探着问道:“我有两张芭蕾舞剧的票,就是不知道你感不感兴趣......”   “感兴趣。”周童想也没想就笃定地回答。他哪懂欣赏什么芭蕾舞,但他记得这个信封,是一个姓蒋的老师寄给奚杨的快件。   只要是跟教导员有关的事情,什么他都感兴趣。   奚杨仿佛看穿了他的用心,便也干脆地说道:“行,表演是晚上六点钟开始,在那之前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周童对北临不算熟悉,他摸着脑袋努力思考,搜寻记忆中去过的地方,忽然灵光一现:“我想......我想去剪头发!”   “剪头发?”奚杨一愣。“老方剪得不好吗?”   周童没考虑那么多,只是被头发上那些黏手的东西弄得有点抓狂,于是连忙解释:“不是不是,就是,我......头发不舒服......”   奚杨忍笑看着他窘迫的模样:“大剧院附近有个商场,你想的话我们可以去那里看看,不过我也没在外面剪过头发,不保证手艺会比老方的好哦。”   “好!”一想到接下来有整整一天的时间能跟奚杨待在一起,剪头发,看芭蕾舞剧,吃饭、逛街,做所有普通人会做的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哪怕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起,感受着有他在身边,与他虚度光阴,什么都好,周童瞬间就高兴起来了。   奚杨把信封收好,对周童说:“那咱们走吧,去前面打车?”   “坐地铁吧。”周童掸掉奚杨肩头的一片落叶,收进自己手中。“我还没坐过北临的地铁呢。”   其实不是什么重要的第一次,但因为有你,所以分外特别。   ...   从港口区到大剧院要坐九站,周童没想到工作日的地铁里人也这么多,尤其是经过换乘站的时候,一拥而入的人群让本就拥挤的车厢瞬间变得更加难以立足。   他和奚杨被逐渐多起来的乘客挤到了一处角落,相对而立,身体几乎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周童护着奚杨,把他圈在自己的范围之内,承受着身后不断随晃动产生的碰撞,俯身在他耳边对他说道:“我错啦,晚上还是打车回来吧!”   奚杨笑而不语,抓住周童的胳膊把他又往自己身前拽了拽。   周围太吵,想说什么都不方便也听不清楚。这么近的距离以前也不是没有过,但自从确定心意的那一刻开始,每靠近一寸,就爱得愈加地强烈,难以自持。   只要再近一步,闭上眼就能吻到他的额头,真正切切地感受他的气息。可周童还是有些担心,怕自己一时的失控会破坏刚才失而复得的一切,情绪,气氛,亦或是美妙的幻觉,在这一刻都让他无比地留恋,舍不得错失分毫。   他不得不扭过头去强令自己保持理智,却无意间瞥见他们身旁不远处有两个身高不等,衣着气质也不尽相同的男人正旁若无人地拥抱在一起,交谈间不时轻吻着对方的嘴唇,对视时眼中饱含对彼此的爱意,丝毫不加掩饰。   不止周童,包括奚杨在内,整个车厢里不少人都注意到了他们。   意识到那是一对同性恋人后,周童的心砰砰直跳,双颊也跟着滚烫起来。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对这对恋人抱以周童那样善意的,艳羡的目光,很快,地铁停摆的空隙,便听四周有人在小声议论:“快看!同性恋,好恶心哦。”   “啧啧,大庭广众的,也不嫌丢人。”   听到这些话,周童下意识地去看奚杨的反应,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低下了头,安安静静地站着,不露声色,只有两片纤长浓密的睫毛在轻轻翕动。   “教导员。”周童再次贴近奚杨耳边,看似不经意地对他说道:“他们看起来好幸福,好快乐啊。”   “嗯。”奚杨微微点头,依旧盯着脚下,小声地说:“也许吧,能做到不在乎别人的看法真的很不容易。”   明明语气无奈,态度模糊,周童却越贴越近,近得能看清他耳廓上隐藏在薄薄皮肤下细密的血管,一丝丝一根根红成了一片,那么明显,那么可爱。   “我也可以不在乎,你呢?”他几乎是吻在了上面,自己也意乱情迷地喃喃低语着。“你怕吗?”   “他们在接吻。”奚杨不敢看,周童就把用余光捕捉到的画面都描述给他听。“他搂着他的腰……他抱着他的脖子……你猜他们在说什么?他笑得好甜……”   那片红正在肉眼可见地肆意蔓延着,不止于脸颊、耳朵和脖子,还有被雪白衣物遮住的所有部位。想象和冲动让周童前所未有地大胆,只是他不知道,此时的奚杨正和他一样,也在极度忍耐又抑制不住地想象着,如果周童口中所说别人的一切举动发生他们之间,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想象自己正与他经历着那种快乐,那种甜蜜……   就在周童快要控制不住自己说出更过分的话,做出更过分的举动时,列车驶进了站台,骤然响起的到站广播和攒动的人群终止了一切隐秘的幻想。   “大剧院站到了,下车乘客请提前做好准备,右侧车门即将开启,请扶好站稳......”   “到了......”奚杨潮湿的眼中满是慌乱,他侧身躲过周童,在一片混乱之中牵起他的衣袖,拉他下了车。   ...   地铁两端的出口分别与商场和剧院相通。下车后奚杨松开了手,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周童跟随其后,时不时紧追两步,试图拦住他,带他找个没人的地方继续刚才没说完的话、没做完的事,却最终就这样默默地跟着他穿过商场中庭,走进电梯,按照动线的指引来到三楼一家美发店的门口。   这家店装修得中规中矩,店员也没有过分热情到令人厌烦的地步。一路走过来心情被迫恢复了平静,又有些沮丧和失落,周童心不在焉地与发型师沟通了几句,接着就被引到里间洗头去了。   奚杨趁着这个间隙去附近逛了一圈,买了一支香草和巧克力混合口味的雪糕,回来坐在门口的沙发上小口小口地吃,借凉意平复着复杂的情绪,翻着封面和内容都花里胡哨的杂志打发时间。   雪糕吃完,杂志才翻了一半,前后不过半个小时左右,周童就理完发出来了。奚杨没想到他会这么简单粗暴地让发型师给自己剃了个圆寸,乍一眼看有点突兀,令人感到不习惯,多看几眼却越发觉得他眉目英俊,鼻梁挺拔,整张脸的线条比之前更加清晰,棱角更加分明,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硬朗。   可惜下一秒他一开口,就又变回了摇着尾巴,惹人心疼的大狗子。   “教导员。”周童一屁股坐在奚杨旁边,兴冲冲地把脑袋送了过去。“干净了!”   尴尬、无措、纠结,却都敌不过他那发自内心的纯真。奚杨又一次忍不住笑了起来,放下杂志伸出手,“如愿以偿”地摸了摸他的头。   “好看。”   “你更好看。”周童抬起头,迅速捉住了那只正要收回的手。   “周童。”面对他深切的目光,奚杨稍稍用力将手挣脱出来,余光扫过等在一旁的服务员,轻咳两下之后对周童说:“还早,去逛逛吧,今天过节,给大家买点东西。”   超市在负一层,下楼之前,周童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一样驻足在一家玩具店的橱窗前,指着一只摆在架子上的小熊公仔,对奚杨说:“我想买这个。”   “这是什么?”奚杨退回到他身边,与他一起隔着玻璃朝里看。“录音小熊?”   “嗯,可以把想说的话录下来,送给喜欢的人。”   “哥,你能不能......送我一只?”   好幼稚啊,你是女孩子吗?说出口的同时,周童也在心里嘲笑质问着自己。   小熊的款式跟张思琦的女友买给他的那只差不多,尺寸倒是不同,只有巴掌大小,价格也不是很贵。周童本想自己买了再求奚杨给他录两句话,以便自己想他,看不见他的时候可以偷偷地听一听,但奚杨果然如他所料,一听他说便不假思索地走进了店铺,向店员询问道:“门口那只小熊有新的吗?”   店员热情地取来一只,装上电池检查电源,测试了录音功能,跟着麻利地扫码收钱,然后问道:“是送人的吧?要包装一下吗?”   “要的。”奚杨回头,看了一眼假装自己没在注意,正摆弄其他物件的周童,笑着说道:“包好看一点,是生日礼物。”       第42章   考虑到晚点还要去看演出,不便带太多东西,奚杨只选了一些平时不容易买到的进口巧克力、果冻和坚果之类的小零食,又挑了几盒带馅儿的点心,问推着购物车走在一旁的周童:“闻阅喜欢吃什么?给他买一点吧。”   周童从货架上取下一包桂花牛皮糖,看着包装上的信息,想也不想便说:“不用,多大的人了还吃什么零食。”紧接着又举起手中的东西:“这上面写着产地云陵,教导员你爱吃吗?”   奚杨看了一眼,说:“还行,小时候常吃,长大就吃得少了。”   “是你小时候吃过的啊!那我们买一盒吧?我也想尝尝,好不好?”周童语气中满是讨好和宠溺,在征得教导员的同意之后,开心地把那盒糖放进了购物车里。   结账时他又连人带钱包被不由分说地撵到外面去等。奚杨付完款,独自拎着两包东西走出超市,站在门口左看右看,发现人不见了,只好掏出手机想给他打个电话,刚要拨号,视线忽然被一支递到面前的红色玫瑰给挡住了。   他诧异地抬起头,看见拿花的周童正冲自己笑得一脸灿烂:“旁边有个小花店。”   奚杨毫无准备,一时不知是该接还是不该接,只好愣在原地傻傻看着周童。周童感受到了他的惊喜和害羞,又觉心疼又隐隐地得意,于是主动牵起他的手把花塞给他,自己则弯腰拾起两包东西,煞有其事地说:“怕不方便拿就只买了一支,这次不算,下回要送你一整束的。”   两个大男人一起逛街购物还捧着一枝花,怎么看怎么有些另类,于是吃午饭的时候,周童把玫瑰带刺的茎和枝叶仔细折去,只留一朵沾着水珠儿的花苞,自作主张插在了奚杨胸前的衬衣口袋里。   “好好看啊!”他满意地盯着桌子对面正在给他拌包菜沙拉的教导员,被猪排里爆出的热芝士浆烫得舌尖发麻,还要口齿不清地对他说:“你人白,衣服也白,加一点红马上就有别的味道了。”   听着他修辞与内涵全无的赞美,奚杨无奈地笑了:“什么味道?”   “嗯......”周童想了半天,咬着筷子回答:“就是玫瑰的味道,很浓烈,很妖娆,很浪漫,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反正跟平时的你不一样。”   不能再让他这么直白地说下去了!奚杨抿唇,把一团沾了甜醋和芝麻沙拉酱的包菜丝夹进周童碗里,催他快吃,自己也吃着煎饺全程低着头,不再接话了。   离演出开始还有好几个小时,吃过午饭,奚杨带着周童从商场顶层漫无目的地往下闲逛。他两手空空,走在高过他一个头的周童旁边,见他提着东西跑前跑后,看什么都好奇,看什么都新鲜,一幅精力充沛、乐不可支的样子,便也偷偷回忆起自己的十八岁,报名参军前最后一次跟舞蹈学院的同学和老师去秋游的时候,曾经无忧无虑、心比天高的少年时代,所有刻意遗忘的记忆似乎在这短短的一个下午被全部找了回来。   再次陷入依恋和难舍的情绪,奚杨对周童提出的一切请求都无力拒绝,也不舍得拒绝。他像是要把自己失去过的青春和快乐统统地、加倍地反施与他,满足他,间接弥补自己心中的遗憾,曾经的不甘。他怨过、恨过、后悔过,如今站在这里,以一个比过去更强大、更从容的身份和姿态,还能拥有回忆,拥有短暂而美好的时光,拥有这样一个周童相伴在旁,陪他度过平平无奇却来之不易的一天,他想,在这之前,所有经历过的痛苦与磨难都是值得的。   他们在电玩城里消磨了整个下午,骑摩托、开赛车、打僵尸、投篮球,玩无聊的推金币游戏,挑战击鼓达人和双人跳舞机。奚杨被周童毫无韵律和节奏感的肢体动作逗得捧腹大笑,而在他抬手转身,无意间露出一截紧实的腰腹时,那种与强悍、健壮截然不同的力量和美感看得周童目瞪口呆,惊讶之余又对他的身体充满了各种危险的、漫无边际的幻想。   太奇怪了,自己竟然会被一具同性的身体吸引。周童似乎能理解闻阅那种想抱,想亲,想入非非的感觉了,又想起一首歌,问自己,他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   路过一排自助唱K机时,周童朝奚杨央求道:“玩这个吗?我想听你唱歌,肯定很好听。”   奚杨看了眼时间,哄着他说:“下回吧,演出快开始了。”   周童先是有点失望:“哦。”继而又想,下回?还有下回!好!   时间就这样被轻而易举地打发掉。去往剧院的路上,两人的状态跟刚来的时候完全不同,尽管已经从玩闹的亢奋中平复,但阻碍在彼此之间那层虚虚实实、若有若无的东西,似乎正在慢慢地融化着,就快消失不见。   奚杨执意帮周童分担袋子的重量,与他各拎一边走在嘈杂熙攘的地铁通道里。两只手因擦身而过、步履匆匆的行人推挤而不断触碰,每一下的若即若离都令人心慌意乱不知所措,悄悄生出难以言喻的甜蜜与酸涩,疼痛与迷惘。   心跳每剧烈一回,周童都要偷看奚杨一眼,他们沉默无言,各怀心事,却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把不足千米的距离走得像一生那么漫长。   ...   下午五点半,剧院入口等候进场的观众已经排起了长队,巨幅海报自空中垂下,上面印着今晚的演出信息和舞团介绍“国家芭蕾舞、交响乐团金秋巨献,四十五位芭蕾舞明星倾情演绎,柴可夫斯基旷世经典之作”   周童把东西寄存好,与奚杨一前一后站在队伍当中,不断前倾身体在他耳边低语,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说不完似的,一刻都停不下来。   他对舞蹈和艺术一窍不通,问了许多毫无意义、傻乎乎的问题。奚杨非但不反感,还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回过头去耐心倾听,认真解答,殊不知这孩子醉翁之意不在酒,问来问去都只不过是想看他专注于某件事情时眼中散发的光彩,不自知的温柔和魅力而已。   灯光在临开场前十分钟熄灭,检过票后,工作人员打着电筒带领他们进入了二楼的贵宾区,找到了前排的座位。   “杨杨?”落座之际,奚杨和周童同时听见身旁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师母?”奚杨在一片漆黑中凭借对这声音的熟悉程度辨认出了坐在旁边的人,先是惊讶,而后便很快镇定下来,小声说道:“您也来了,好久不见。”   周童好奇地朝右边打量,但光线太暗,他们的声音也太小,他不好意思靠得太近,也不敢偷听得太过明显。   被称作师母的女人接着说道:“好久不见,还以为你不会来的,部队里很忙吧?”   奚杨微笑道:“还好,我猜到票是您寄的,老师他......还在生我的气吧,不会想见到我。”   “你老师那人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他只是替你可惜,毕竟带过的那么多学生里,只有你让他最满意也最骄傲。”   一旁的周童看不清奚杨的表情,只隐约见他垂下了头,好像十分内疚。   “对不起,我让你们失望了。”   “杨杨,其实我跟你蒋老师都尊重你的选择,只是这么多年的师生情分,你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们一个解释呢?是他的心血,你是他看中的主角,在他心目中无可替代,说不演就不演了,还背着他下连到消防部队,你知道他为你进文工团的事费了多少心吗?”   “我知道的......”奚杨松开紧咬的嘴唇,再一次向她道歉:“对不起,是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   一声叹息过后,对方开口道:“每次都是这样,到底是为什么也不讲清楚......”   她还想再继续说些什么,音乐在这时忽然响起,帷幕缓缓拉开演出开始了。   一肚子的话就这么生生咽了回去,师母无奈地摇了摇头:“国芭的排演已经是世界一流的水平了,要是你还在,男主角非你......”   说到这她声音一顿,兀自笑道:“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有意义,看演出吧。”   ...   两个半小时的演出正如师母所说精彩纷呈、美轮美奂,无论是舞台效果还是演员的表演技艺都堪称绝妙,比肩国际,然而奚杨看似专注却无心欣赏,全程保持着标准的坐姿,不敢抬头去与那双布满细纹也充满失望的眼睛对视。   中场休息时师母离席去了洗手间,奚杨才得以短暂卸下心中满满的负罪感,转头去看周童,见他神色如常地翻看着手里的剧目简介,便松了口气,故作轻松地与他聊了几句。   “会不会无聊?”   周童摇摇头:“不会啊。我就是挺好奇,那些演员是怎么练得胖瘦、高矮都一样的?连长相都差不了多少,像一群孪生姐妹。”   奚杨抿嘴笑道:“这在术语里叫‘三长一小’,手长、腿长、脖子长,脸小,从小就要开始塑型,要吃很多苦的。”   “啊,那跟你一样啊。”周童摸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好漂亮。”   奚杨有些难为情地轻咳几声,假装没有听清:“好了,继续看吧,哪里看不明白可以问我。”       第43章   其实周童根本没有认真看,他心神不定,又搞不清旁边那人究竟是谁,到底对奚杨说了些什么,直到演出结束灯光亮起,那人起身与奚杨道别,他才看清是一位银发高束的迟暮美人,少说也有五十多岁,身材却还像舞台上那些少女一样曼妙,穿一件烟灰色的高领针织衫,略施粉黛,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优雅的气质。   他听见她对奚杨说:“杨杨,多保重,有时间记得回团里看看老师和同学。”   晚上九点,渐浓的夜色像一块华丽的天鹅绒绸缎,包裹着密密匝匝的雨云。剧院外的广场上有一座音乐喷泉,猜想是入秋之后就已停用,但此时仍有不少拿着树枝的小孩子蹲在地上戳那些圆形的出水孔,好奇它们今晚究竟会不会喷出水来。   奚杨和周童随着散场的人群走出剧院,驻足在一盏暖黄的路灯下看着对方,奚杨问道:“累了吗?”   周童摇摇头,伸手接住一滴飘然而落的雨水,揉在掌心,对奚杨说:“可以晚点再回去吗?想……跟你多待一会儿。”   奚杨抬头看天,斟酌了片刻,指着喷泉旁边的长椅问他:“那,去那里坐坐?”   “好。”   长椅不脏,但周童还是用纸巾仔细擦拭了一遍,然后才让奚杨坐下。大雨将至前的空气泛着潮湿,耳边不断有小孩子追逐打闹的嬉戏声传来,奚杨一边整理着胸前那朵在不知不觉中悄然绽放的玫瑰,一边问周童:“没吃晚饭饿不饿?”   “饿。”周童一本正经地揉了揉肚子。“超级饿,因为有人偷吃冰淇淋不叫我。”   奚杨的脸“唰”地红了:“那会儿……你在剪头发,怕不方便……我现在去给你买一支吧,你等我......”   “逗你的。”周童一个没憋住笑出了声,他看了眼不远处亮着招牌的便利店,按住正打算起身的奚杨。“我去买,你在这里等我,很快回来。”   他说到做到,迈着两条长腿,一去一回只用了不到三分钟时间。   “这是......”奚杨看着他买回来的东西,表情有些意外。“糖葫芦?”   “嗯!太晚了,空腹吃冰淇淋不好。”周童剥开包装,把一串裹着糖浆,红艳饱满的海棠果递给奚杨。“你是不是怕酸?这个季节的海棠果很甜的,你先吃。”   他的眼里像盛满了纯净的星星一般闪亮,真诚地叫人难以抗拒。奚杨接过糖葫芦咬了一口,发现果然甜得发腻。   “怎么不多买一支?”   周童转身,将手臂搭在奚杨身后,悄悄圈住了他,满足又贪恋地看着他鲜艳如同果实的嘴唇。   “我不要,你的才好吃。”   幼稚鬼......奚杨笑了,也侧过身与他相对,把咬了一半的糖葫芦送到他的嘴边:“给你。”   一股甜美浓郁的香气窜入鼻腔,顿时令人口舌生津,周童却不看也不咬,只盯着奚杨的眼睛说:“我不想要糖葫芦。”   “那你想要什么?”奚杨也难以抵挡那股诱人的芳香,收回糖葫芦又咬了一口。   可就在这时,他听见周童对他说:“我想吻你。”   是的,他这样说,视线缓缓滑过奚杨脸上每一寸柔和细腻的肌肤,在沾了糖渍的双唇停留片刻,又重回那双潮湿含情的眼眸,牢牢锁住,不给它们任何逃脱的机会。   他轻声地,放肆地,温柔且强势地重复着:“我想吻你。”   “哇水来啦!”几个猝不及防被喷湿了衣服的小孩子惊叫着逃开,奚杨脑中的空白被瞬间而至的音乐声和水声打破,湿汽氤氲与光影斑斓中,他一把推开已经近在眼前的周童,慌张地站了起来。   “下、下雨了......我去、去买把伞......”   说完他便落荒而逃。周童傻眼,反应过来起身要追,一回头却看见身后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正满脸疑惑地看着自己。   周童一愣:“姐姐?你怎么在这......”   于迪与一个高个子的短发女孩共撑一把伞,她看看堆在长椅上的袋子,看看奚杨跑远的背影,又看看周童:“我来看话剧啊。”   “哎!别问了!”她忽然抢在正打算敷衍几句的周童之前对他说道:“这些东西我先帮你保管,明天给你送到队里去?港口区的特勤大队是吧?   说罢她又急得跺脚:“发什么呆!快去追呀!”   周童:“......”   “你......我......”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于迪久不见周童,看他从头到脚变化明显,又一脸似曾相识的茫然,紧皱的眉头继而舒展。“你啊,什么都写在脸上了。”   “我从来没见过你刚才那种表情,对我都没有,真气人啊!”   “很喜欢对不对?赶紧去追,勇敢一点!”她挽住另一个女孩儿的胳膊,再次催促道:“快快快,等你好消息哦!”   ...   雨越下越大了,便利店在剧院另一侧,奚杨跑错了方向,被追上时衣服都已湿透,连同那朵娇弱的玫瑰一起躲在一间书店的屋檐下,被风吹得瑟瑟发抖。   差一点,就差一点,他回想刚刚,听见周童那几句话之后自己就像着了魔一般沦陷其中,心脏狂跳,无法呼吸。他乱极了,他反复问自己,明明抱着即将分别的心情来最后陪他一次,也想给自己留下一点珍贵的回忆,便能潇潇洒洒与他道别,却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样难以控制的地步。他不能,他怎么可以?   但不容他多想,周童已经追到了面前。   “教导员!”   周童跨过满是泥土的花圃钻了进来,快步走到奚杨面前,单膝跪地,捉起他的手又捧起他的脸,仔仔细细地来回查看。   “你还好吗?冷不冷?你的手好冰!”   奚杨半晌才抬起头失神地看着他,看一道道水迹滑落他的脸庞,浸湿他的眉眼,那么浓,那么黑,散发着雨水与泥土、青草与落叶的香气,那么令人着迷。   “周童......”他双唇颤抖,喃喃自语。“童童......我们......不可以这样......你只是......”   “我只是心动。”周童再也不会被他糊弄,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   “你说的没错,心动发展地很快、很浅,是冲动的、不稳定的,而爱需要时间去慢慢加深,彼此信任,心意相通,熟悉之后才能走向成熟。”   他停顿片刻,继续说道:“可是你知道吗?爱也是种生命里必须承担的风险,是种信仰,是种孤注一掷的行为,它会作为本能驱使你迈出一步,与人产生亲密的关系,放弃自我,献出自我,向对方屈服。”   奚杨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忍不住开口道:“童童,我知道你是个聪明懂事的好孩子,你有大好的前途和未来,你要理智一点......”   “不。”   周童再次阻止了他毫无底气的说辞。   “每个人都希望事情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希望做到理智,被理智保护,认为理智就是克制,可又有多少人真正懂得理智是什么呢?”   “你才是我心目中什么都懂什么都会,最最厉害的人,永远都是。但这一次我来告诉你。”周童忽然笑了起来。“理智是放手,放过自己,放自己去跟喜欢的人做想做的事情,这很疯狂,但事实证明疯狂和理智从来都是并存的。”   “没有什么人、什么哲理能万无一失地保护我们不受伤害,连神都不能。可是我不怕,我做好准备了,并且我知道你也不怕。”   “别哭,你一哭我的心都要碎了。”周童小心又珍重地拭去了奚杨眼角涌动的泪水,轻轻地捧住他的后脑,与他额头相抵。   “从小到大我都是一个理智的、喜欢学习喜欢思考、追求科学与真理的人。我给了自己时间,翻遍了书本和世间所有道理,找寻、解读可以说服你,也说服我自己的答案。”   “但在跟你对望的那一刻,我才知道一切都不重要,也不复杂。”   他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虔诚而郑重地像一个准备好奉献与臣服的骑士。   “因为你就是唯一的答案。”   天气预报提示过今日晚时会有雨,却没告知这雨会这样大,这样狂,这样猛烈,让人无处可躲,避无可避。奚杨无助的哽咽被雨水的喧嚣淹没,周童抬起他的下巴,搂着他,护着他,握紧他的双手,平静且温柔地对他笑道:“教导员,你的头再低一点,盖块手帕带着玫瑰,就能坐到花轿里去当新娘子了。”   他笑过便忽然正色,再次认真地呼唤道:“教导员。”   他才十九岁啊,怎么会这么深情,这么沉稳,这么笃定?   于是这一次,奚杨终于鼓起了勇气,抬头望向那双在雨夜里亮得令人心颤的眼睛。   “教导员。”   “嗯……”   “杨杨。”   “嗯......”   得到一点回应,周童简直开心地快要飞起来了。   “我要吻你了。”   ……   “嗯。”       第44章   出租车缓缓行驶在瓢泼大雨中。车内没开暖气,也没人说话,只能听见雨水重重击打着车顶,还有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刮出的一下下干涩声响。   一小片朦胧的灯光透过布满水痕的玻璃落在腿上,湿透的衬衣紧贴皮肤,奚杨被周童一臂搂住,冰凉的身体没过一会儿就被他身上散发出的热量烘暖了。   周童就像一团火,烫得奚杨无所适从,又爱又慌,又不舍远离。   雨太大了,司机全神贯注地盯着路况,没有功夫仔细去看坐在后排紧紧相依的两个男人。   藏于阴影中的两只手十指紧扣。年轻人的掌心温暖干燥,略带薄茧,指尖无意识地在另一只手背上轻轻摩挲,带着绵长的,十足的耐心,像在传递着某种只有彼此才能破译的秘密。   奚杨偏头,借一点光去看周童挺拔的鼻梁和完美的下颌,在刚刚才吻过他的那张嘴唇边捕捉到了一丝隐隐的,满足的笑意。   这孩子还在暗自回味,偷偷开心呢。   而他却迟迟不敢相信,过去的十分几钟前,他曾与这个男孩儿在寒风萧瑟的滂沱大雨中接过吻。   就是这张沾了点潮湿却依然温热的嘴唇,先是落在他含泪的眼尾,留下一个缱绻而深情的亲吻,又轻柔地抚过脸颊,啜尽每一滴雨水,每一缕悲伤,最终覆在了他的双唇,触碰,停留,再轻轻地含住,轻轻地索取,一半含蓄一半热烈,明明娴熟,却因过分的珍惜和怜爱而略显笨拙。   唇齿间还留有海棠果黏腻的香甜,那些酸的、苦的、涩的滋味被统统掠去,余下的只有苦尽甘来。周童吻着奚杨,叫他的名字,小声对他呢喃着,还是你的好吃,你好甜。   从没有人对奚杨说过这样的情话。那一刻风雨仿佛停息,时间静止无声,他的心被周童吻走,跌在一团柔情蜜意的云雾之中,摇摇晃晃几欲坠落,又被一双坚实的臂弯稳稳托住,被带着与之共同沉浮。   像是做了一场过于虚幻的美梦,此刻清醒过来,方觉一种比从前更加强烈的不安,眼前的周童也变得遥远而陌生。   他几次尝试着抽回手,最终却被抱得更紧,抓得更牢了。周童好像能感知他的一切,猜到他又在退缩,又想逃离,于是捏捏他的指腹,小声对他说:“冷不冷?快到了,马上就能洗个热水澡了。”   “我在呢。教导员,中秋节快乐,一会儿我去食堂偷个月饼给你吃啊。”   中秋节......是了,今天是中秋节呢。   他什么都没有,奚杨忽然地想。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一个在月满人间时可以牵挂,可以去往的归处,却有一颗如此坚强温柔的心,和所有他能给的安全感一起,全都给了自己。   所以自己还有什么理由退缩,有什么理由丢下他,像从前那个胆小鬼一样躲在过去的阴影中,戴着没有温度的面具苟活一生?   他不就是自己曾经求而不得,想要一生拥有的灿烂和热烈吗?   “周童。”奚杨稍稍用力,回握住了周童的手。“今天没有看到月亮,买的东西也丢了。”   听到他终于开口说话,周童的心也终于安稳了一些。“丢就丢了吧,不要紧,跟你一起买东西的过程比较重要。”   “十五的月亮十六才圆呢,明晚我们去楼顶看看好不好?”   “嗯。”奚杨应了一声,抿着嘴唇不再说话,却在犹豫之后轻轻靠在了周童肩头。   他二十五岁,周童才十九,可他这会儿累极了,不想再当沉着稳重的教导员,肩负重任的勇士,只想做回那个不怎么懂事的杨杨,哪怕只有片刻也好。   他又自嘲,自己好像从来就没懂事过,连十九岁的孩子都不如,拼命揪着一段已成定局的感情整整五年不肯放手,忽略了过程的美好和珍贵,也不懂得月有圆缺人有离合,明天却永远会来,失去的会以另一种方式重获,错过的一定会在生命的某个起点再度相逢。   ...   熄灯时间已过,整个营区里除了值班室,只有训练塔顶的警灯还一闪一闪地亮着,在漆黑的夜幕中格外醒目。   车到门口时雨还在下,周童想也不想就要脱掉衬衣给奚杨遮挡,却被他不由分说拉下了车,冒着大雨,踩着被积水浸泡的枯枝败叶一路小跑进了营区。   “会感冒的。”签字销假时,周童趁值班战士不注意,小声对奚杨说。   “感冒的话要吃汤饺。”奚杨用手指抹掉纸面上一滴从周童鬓角掉落的雨水,对他眨了眨眼,偷偷道:“好想感冒啊。”   发梢滴水,眉眼湿润,唇中的小痣也带着撒娇的意味。周童看得恍惚,心跳又跟着乱了。   这一天好长又好短,在楼梯拐角处分别时,周童牵住奚杨的袖口,恋恋不舍又不得不舍地嘱咐道:“快去洗澡,不感冒我也做汤饺给你吃。”   “知道了。你也......”   一句“你也是”停在嘴边,奚杨的瞳孔里映着人影,微光闪烁。他耳根渐红,欲言又止地看着周童,接着便被周童拉进监控盲区的角落,被拥在怀中,听他轻声地说:“没事,你先洗,我晚一点再去。”   “嗯。”奚杨的双手覆在周童后背,十指不自觉地绞紧了他的衣服。“那,好好休息,晚安。”   “晚......”周童刚回应了一个字又忽然变卦。“等一等,再给我十秒。”   他把奚杨的手从身后捉回到身前,按在自己胸口。   “教导员,我好喜欢你,好喜欢你,好喜欢啊。”   说完他才轻叹一声,意犹未尽却果断地放开,后退两步,站成一个笔挺的军姿。   “晚安,教导员。”   不加掩饰的喜欢里满是矜重。奚杨看着周童,心头泛起一阵甜蜜的酸楚,连忙转身克制,离开前留下了一句:“快回去吧,要是班长批评,就说是我带你出去办事,回来晚了。”   ...   宿舍里涂科还没睡,在陪涂奶奶隔着手机斗地主,几百万欢乐豆转眼散尽,输得就剩一条裤衩,正腹诽老太太胳膊肘尽往外拐,骂骂咧咧时,就见奚杨浑身湿漉漉地推门进来,走到桌前放下什么东西,还拿了本书挡住,然后转身进洗手间拎了毛巾和脸盆出来,又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他像有心事,却难以从表情上揣摩是好是坏,并且自始至终没有看过涂科一眼,连个招呼都没打过。   涂科:“......”   我这么帅得明显一人躺在这儿,竟然被无视了?   周童果然算着时间没来澡堂,奚杨担心他等得太久会感冒,便抓紧时间快速洗了个澡。   热水将一身的寒意驱散,也让精神得到了舒缓和放松。水打在身上时他又无可避免地想起了周童,想起那个雨中的亲吻,和伴随一起涌动的暖流,终于大大方方地回味起来,让蒸汽熏红了自己的脸。   洗过澡后他回到更衣室里穿衣服。储物柜没锁,打开时发现叠放整齐的衣物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包装袋。   拿起来看,是一块枣泥馅儿的月饼。   奚杨认得这个牌子,北临本地的生产厂家,不那么热门但口碑好,用料有保障,节前他选,方建华去采购的。   周童溜去食堂“偷”的。   他转身,背靠衣柜,任发梢的水滴落在刚换的干净衣服上也懒得去擦,闭上眼睛按住第无数次周而复始狂跳的心脏,再睁开眼,那张明朗帅气的笑脸还在脑中浮现。   我也......好喜欢他啊。   揣着蜜枣般的小心思回到宿舍,进门便见涂科鬼鬼祟祟地趴在书桌前,因做贼心虚而被他毫无预兆地吓了一跳,来不及放下手里的东西,只好强装淡定,挥挥手问:“哪儿捡的?都蔫儿了,你喜欢这个啊?回头我种一片不就得了......”   奚杨快步上前,一把夺回他手里的玫瑰,背过身去,不高兴道:“别动我东西。”   这温良恭俭让的奚队,清心寡欲的教导员,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气巴拉,斤斤计较,还在外面捡破花烂叶子?涂科满头问号,伸长脖子打探:“嘁,什么宝贝东西,给我我也不要。”   玫瑰在衬衣口袋里揉来挤去一个晚上,花瓣要掉不掉地碎了好几片。奚杨没理涂科,翻来翻去在他抽屉里找到一个圆形小铝盒,便把里面的曲别针都倒出来,把玫瑰放了进去,摆在了窗边,这才安下心,回头一看,涂科却不知什么时候又拆了他的月饼,一口下去就剩一个角。   奚杨脸都气白了:“叫你别动我的东西!”   涂科嘴里鼓鼓囊囊,嘴角还沾着一粒饼渣:“食堂还有一堆!这帮兔崽子都不爱吃,你稀罕剩下的都归你行不行!”   奚杨懒得理他,瞪他一眼就爬上了床,躺下来打开淘宝搜了一会儿录音小熊,忽然才想起来问:“郑疆呢?”   “不知道。”涂科吃完月饼就去刷牙,咬着牙刷含糊不清地说:“这人有病,今天一天搞得队里鸡飞狗跳的。”   奚杨不予置评,又问:“老向那你怎么打算?”   涂科摸着剃得干净的下巴从洗手间走出来,撩起T恤露出一排整齐有型的腹肌,往床上一倒:“只要身体没问题,他个人有意愿,谁也不能强制他退。救援教练或者训练指导,哪个他不能干,就是去驾驶班当个司机,只要能留在队里,他也愿意。”   “我倒是想劝他退。”奚杨望着天花板中央晃眼的灯管,犹豫道:“他也该歇歇了。佳佳明年要上小学,嫂子身体也不好,家里又是老又是小的,总得有个人照顾。”   “随他自己吧,下周找个时间一起去他家看看。”   “嗯。”奚杨翻了个身,舔舔嘴唇准备睡了。   涂科这时又说:“招标下来了,还是安启。你的小迷妹送来的资料我看了,吴城中队这两年有三次灭火服起火的记录,但最终死亡原因还是烟尘过量、坍塌掩埋和窒息,找不到什么破绽。”   奚杨闷在被子里“嗯”了一声,说:“如果真的有问题,也不可能轻易留下把柄被人抓到。”   涂科当然也懂,他枕着手臂,慢悠悠地说:“不过我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嗯?”奚杨陪周童疯了一天又淋了雨,这会儿实在有些累了。他想着周童,猜周童这时应该已经洗完了澡,也躺在床上想着自己,心里便被细细碎碎的思念与甜蜜满满填充,安安稳稳,眼皮开始打架。   下铺的涂科还在说话:“吴城地方小,支队编制紧,负责请购、采购和验收的是同一部门,大队参谋比价三家供应商,再统一送审。”   “支队财务部负责审批的是个女的,年纪不大,姓郑。”   ...   然而就在奚杨以为周童已经睡下的时候,周童却连湿衣服都还没换,昂首挺胸站在宿舍里明晃晃的白炽灯下,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铿锵有力地回答着郑副队的问题。   “报告,我自己,去剪了头发,还看了一场话剧。”   没说芭蕾舞剧。周童不善撒谎,应对的同时快速地眨了眨眼。   郑疆却像不信似的,冷哼了一声。   一屋子被揪起来的人当中,张思琦首先站出来说:“郑队,周童的假是涂......”   他话没说完就没打断。郑疆握着一根教棍背手稍息,转向他怒道:“我让你说话了吗?”   张思琦顿时语塞。周童没动,又回答道:“报告,我晚归,愿意接受处罚,但跟班长无关,早上走的时候他叮嘱过我要按时归队。”   郑疆意味不明地盯着周童,阴鹜的双眼里不怀好意,忽然一笑,说:“在我面前演什么革命友谊情比金坚,一起滚出去负重五十圈。”   堵威几人眼看要按捺不住,张思琦却抢在他们前面再次说道:“郑队!你不让我说我也要说完,周童是军烈子女,今天中秋节,涂队批一天假,让他去看看老师和同学,这没有什么错吧?他晚归是该罚,但外面在下大雨,没有规定要罚得这么重!”   他话音刚落,肩膀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棍。郑疆那根教棍是武警训练用的擒敌棍,全金属制,打在身上钝痛,留下的淤痕十天半个月也不见能好。张思琦疼得冒了冷汗,于是第二棍落下来时完全来不及躲闪,但这一棍却落在了挡在身前的周童的小臂上。   “一群没规矩的废物。”郑疆顺手又是一棍,周童也不躲,就站着给他打,面无惧色。紧接着郑疆又用教棍指向两旁咬牙切齿的五、六个人,喝道:“少拿什么涂队、奚队来压我!规定就是规定!新兵入伍第一年没有假期!擅自离队我可以立马开除你,包庇纵容罪加一等,罚跑五十圈算给你们脸了,懂吗?!”   “懂。”周童平静地答道,转头对张思琦说:“班长对不起,连累你了,这周衣服我帮你洗,走吧。”   张思琦领会了周童的意思,不再与郑疆做无谓的争辩,冷静片刻便下了命令:“全体干预小组,稍息!立正!跑步走!”   张思琦回来之后本没周童的床位,但恰巧有一位队友服役期满刚走,他才得以留下。于是宿舍又不多不少正好八人,此刻谁也不屑看郑疆一眼,全都端起手臂迈开步子,跟着班长跑动起来。   倒是被晾在屋里的郑疆愣住了,半晌才冷笑一声,拎着教棍扬长而去。   大雨盖过了喘息和踏在水中的脚步声。八个背着沉重装备的战士顶着风雨,默默无言却跑得整整齐齐,没有一个掉队,也不在意到底有没有人监督,一圈也没有少跑。   每每经过宿舍楼,从下往上数四层,找到那扇已无亮光的窗户,周童都忍不住放慢脚步看上几眼。   他睡了吧?没着凉吧?头发擦干了吗?月饼吃了吗?只吃一块月饼哪行,都怪我,横竖都是要罚,还不如买把伞,先带他去吃碗热乎乎的野馄饨再回来。   好想他啊,明天还能见到他吧?应该不会再推开我了吧?   好想再吻他一次啊!   这么一想,周童觉得今晚挨什么罚都值了。   但一转头,看着一群淋成了落汤鸡的队友,顿时又有些内疚。   “哥,下回你们别管我了。”他一边稳定着气息,一边对张思琦几人说。   “我靠,别跟我说话,都喝一肚子雨了。”堵威抱怨道。   跟着又迎风大吼:“好爽啊啊啊!”   “白痴……”武炜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骂道。“走走走,跟他挨太近智商都会降低。”   “嗐,等会儿谁最后一名谁请喝一个星期汽水,敢不敢赌?”堵威说完拔腿就跑,他个锥峄毓斯ΥА爆发力强,转眼甩众人一大截。   “赌!”武炜也加快了脚步,回头招呼其他几人:“干他兔崽子的!喝到他倾家荡产!”   “来了!”   “别跑!”   “你个辣鸡!”   “你他妈泥点子甩我脸上了喂”   周童也忍不住狂奔大笑起来。暴雨如注,身上被打的每一处都在隐隐作痛,可他太快乐了,他想大喊,哥,老爸,我懂了!原来你们曾经这样痛痛快快、热热烈烈地活过一场!   这一刻,雨再大,也再盖不住他们肆意张狂的口号,雨再冷,也浇不熄他们用青春供养的满腔热火。       第45章   训练场另一侧,紧挨涂科的小花园还有一片新推的空地,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月初时已经建起了一排蓝瓦白墙的犬舍,正规军还没来,目前的住户只有小扁,一犬坐拥联排别墅,睡饱吃足,一大早就雄赳赳气昂昂地出来巡视它的领地了。   昨夜一场大雨把它辛辛苦苦留下的各种标记都冲淡了,这会儿又得重头再来一遍。它现在也算半个有编制的狗,一日三餐顿顿有肉吃有骨头啃,比过去胖了不止一圈儿,毛色也白净顺滑了许多,脖子上还像模像样地挂着一只小号保险钩,上面不知是哪个战士帮忙刻的,一溜儿歪歪扭扭狗爬似的小字:省属特勤专职吃饭方小扁   同样早起的还有勤劳的小浣熊闻阅,不到八点就洗完了自己和涂科的一大盆衣服,爬上楼顶边唱边晒,每抖开一件都要举到阳光下翻来覆去仔细检查,再捧到面前闻一闻,自我陶醉一番。   好猥琐啊,又好开心,哪怕只是一件和别人的一样,普普通通的作训服,抱在怀里也像抱到了真人,满满都是记忆中那股令人欲罢不能,强势的,凌冽的,独一无二的汗水气息。   尽管十分清楚,被发现的话一定会遭到无情的嘲讽衣服是闻阅偷偷抱回来的,涂科随意惯了,尤其是训练完出了汗,经常脱了衣服随手一扔,过后没换的了才满世界找,时间一长,大家都会默默地帮他捡,但不会帮他洗,谁让他曾一本正经地强调过,男子汉大丈夫,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不用别人帮忙。   但只有奚杨知道,以身作则的涂队每次洗完衣服回来都要骂骂咧咧地打一份申请配备洗衣机的报告。   一想到涂科那副非但不领情,反而冷脸嘲笑自己自作多情的样子,刚刚还暗自甜蜜的闻阅又顿时伤感起来,歌也没心情唱了,定了定神赶紧把衣服晾好,端着脸盆匆匆离开了。   ...   雨过天晴,又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但大部分人的心情都很低落,因为就在昨天,新来的郑副队把大家的手机全部查了一遍,收的收、砸的砸,于是今天,本该热热闹闹的活动室里空无一人,没有了大呼小叫着喊队友快来支援,快来补血的声音。   逃过一劫的周童刚睡醒就接到了姚宏伟的电话。   “昨天跑哪野去了?怎么没过来?你阿姨做了一桌子的菜!”   周童还迷糊着,被他这么一问便开始努力回忆,我昨天干什么去了来着?   昨天,中秋节,穿了新衣服,跟......教导员,对,跟教导员,吃饭,逛街,买零食,看了一群蹦来蹦去的小天鹅,然后......   然后我吻了他。   我吻了他!   想到这周童瞬间清醒,掀开被子一屁股坐了起来,又因起得太猛抻到了手臂上的伤,一个没忍住叫了一声。   “我!哎呀”   “你什么你?”姚宏伟莫名其妙地问。“我看你小子现在胆子越来越大,是不是觉得你爸你哥都不在,就没人收拾得了你了?”   “不敢不敢。”周童龇牙咧嘴地往床下爬,痛得要命还一个劲儿地傻乐。   “嘻嘻,嘿嘿嘿......”   “......”姚宏伟简直无语,恨不得从电话里伸只手过去朝他脑门上来一记狠弹。   “那个,嗯嗯。”周童实在控制不了自己的面部表情,只好干咳两下,让自己听起来稍微正常一点。“下回,下回一定去看你跟阿姨还有璐璐姐。”   又狡辩:“我表现好着呢,真的,教导员就可以管得住我。”   “多跟教导员学学!看看人家什么样!”姚宏伟被气得哭笑不得,转念又问:“对了,你们教导员有没有跟你说调动的事情?”   周童满脑子都是好好好行行行,不用你说我也会向他学习,闻言一愣:“啊?什么调动?”   还没说?姚宏伟暗暗纳闷,这奚杨,什么时候办起事情来这么拖泥带水的了?   “嗯,没什么。”他不想在电话里跟周童说太多,于是岔开了话题,要求他找个时间去总队一趟:“回头再说。你阿姨做了些碱水粽,拿去跟你那个江洲的小同学一起吃。”   因为惦记着别的事情所以没有起疑。挂断电话后,周童迅速穿衣洗漱,一边刷着牙一边思考这个时间奚杨会在哪里。   根据以往的观察,到了周末,教导员总会跟平常一样按时起床,先跑步,再去食堂吃早饭,然后就会回到办公室里看书或者处理文件,偶尔才会经不住战士们三番五次的邀请出来打一会儿篮球,或者玩两局游戏,再就是去食堂帮忙,会做的不多,话也不多,烧烧水洗洗菜,吃完就又回去埋头工作了。   看看时间,这个点不出意外的话,他应该已经在办公室了。   无事可做也无手机可玩,宿舍里除了外出的两个人之外,大部分都去洗衣服打篮球了。周童随便抓起本书就出了门,一面想着找个好点的去见他的理由,一面连跑带跳地往楼下跑,在潇洒地滑过一个楼梯扶手转角时,“砰”地一声,跟端着脸盆的闻阅来了个火星撞地球。   一脸盆没沥干的水直接扣在了头上。闻阅想也不想就连滚带爬地掉头往下跑,边跑边捂着鼻子哀嚎:“我去!要出警了吗?”   周童刚要伸手去揪他的衣领,见他反应这么大又忽然起了玩心,于是十分恶劣地追在后面催促道:“快快快!一中队!8、9、10号云梯车!”   闻阅连回头看的功夫都没有,顶着脸盆闷头狂奔,一路上又引来一群不明所以,但当即扔下手里的东西就跟着加入的战友,闹哄哄乱糟糟,一窝蜂地冲到了车库。   就在大家七手八脚地往身上套装备时,有人冷不丁注意到不远处周童倒在了地上,正捂着肚子来回翻滚。   “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下大家很快便一个接一个地都发现了,停下手里的动作你看我我看你,瞬间醍醐灌顶,茅塞顿开。   “我操......”   闻阅第一个摔掉脸盆冲了出去,其他人紧随其后一拥而上,追着见势不妙拔腿就跑的周童满操场乱跑,很快就把他再次按倒,玩起了地狱魔鬼式的叠罗汉游戏。   “啊”周童的惨叫声顿时回荡在操场上空,吓得正在打盹的小扁“腾”地跳了起来,夹着尾巴回他的别墅去了。   这才是平常该有的气氛。都是半大小子,一闹起来就把所有烦恼都抛到了脑后,谁还记得什么想起来就让人郁闷的郑副队。正当闻阅大喊着“先让我起来不然我就成小扁第二了”的时候,远处有人冲着这边高喊了一声:“周童!”   周童首尾不分地埋在人堆里,肋骨都快断掉三根,什么也没听见。倒是上面的几个人赶紧爬了起来,纷纷望向大门口,小声议论着:“哎哎哎,快看,女的,美女!”   跟着又伸手去拉其他还在挠周童痒痒,弹他脑袋的人:“快起来快起来,周童女朋友来了!”   身上的重量逐渐消失,周童终于得以翻身,抱着护在怀里的书和带伤的胳膊,灰头土脸气喘吁吁地坐在地上求饶:“哥,哥哥们,我错了我错了......”   求饶半天没人理他,抬头才发现大家的注意力早就不在他的身上,于是顺着众人齐刷刷的目光回头去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闻阅兴奋地叫道:“大姐姐来了!”   于迪提着两包东西笑盈盈地站在值班室门口,而值班的战士也跟其他人一样,正呆呆地盯着她看。   也难怪,平时除了小卉护士,这帮正值年富力强的小伙子们没多少机会见到这么成熟漂亮的女性。   这边一群人犯着花痴,那边于迪腾出手来挥舞:“周童阅阅我来看你们啦!”   她一喊闻阅就一溜小跑了过去,其他人都在踢周童的屁股:“快去啊!”又问:“你女朋友还有没有差不多的姐妹?给我们也介绍介绍!”   “不是!”周童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赶紧跟了过去。   一段时间不见,于迪又换了新的发型,之前的齐刘海变成了微卷的八字刘海,美瞳是很显温柔的粉巧克力色,穿着依旧低调奢华,背着一只Chanel的大号流浪包,脚上却是一双普普通通,甚至还有点脏的白色帆布鞋。   不穿高跟鞋的她比周童又矮了一大截,连看闻阅都要微微仰视。见周童跑近,她把另一包闻阅还没来得及搜刮的东西往地上一扔,开口前先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拥抱。   “天呀!你是不是又长高长壮了?我都快认不出了!”   周童象征性地拍了拍她的背,她便松了手,后退半步,又忍不住想伸手去摸他的头。   “真帅,这样的发型都能驾驭,太好看了......”   周童不说话只是笑,却下意识地偏头一躲,让于迪摸了个空。   于迪愣了一瞬,很快便收回了手,狡黠一笑,小声道:“哎呀,知道了知道了,周童小朋友现在心有所属。”   周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盘算着这时除了感谢她帮忙送东西之外还应该说点什么好,就听闻阅在旁边哗啦哗啦地翻着袋子里的东西:“怎么没有泡椒凤爪啊?没给我买吗?”   这袋翻完又不甘心地去翻另一袋,最后拿起一包造型可爱的草莓味进口小饼干,难以置信地看向周童:“你居然买少女零食?我的泡椒凤爪呢?”   周童揉揉鼻子,当着于迪的面欲盖弥彰:“嗯......给你买的啊......少吃点辣的......你没看过那个新闻吗?黑心作坊雇一群老太太嗦无骨鸡爪......”   闻阅满头问号,一阵反胃,心想你以前给我一买就是一整箱的时候怎么不说?!   见有美女又有美食,躲在后面明中观察的那一帮也凑过来了,三下两下就瓜分完两袋东西,只剩一盒桂花牛皮糖孤零零地躺在塑料袋里,无人问津。   周童赶紧捡起来,当宝贝似的抱在怀里。   闻阅已经拆了一包果冻,边吸溜边问于迪:“姐姐,那是谁啊?”   他一问,包括于迪自己在内,几人同时看向了站在路边一辆白色路虎前的短发女孩儿,周童昨天傍晚才在剧院门口见过的那个。   于迪回过头,大大方方地说:“女朋友呀。”   “啊?”闻阅大吃一惊。“是......是我想的那种关系......的女朋友吗?”   于迪笑而不答,只对他们说:“当兵很辛苦吧?早就说要来看看你们,一直抽不出空,还缺什么吗?回头给你们送来。”   周童倒没在意她的新恋人是男是女,闻言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部队什么都有,也什么都用不到,别麻烦你......”   说着话的同时他无意之间瞥了门外一眼,忽然看见这个点本该在办公室里的奚杨提着一个小小的袋子,正左右张望着从马路对面走来。   周童立刻绕过于迪和闻阅迎了上去。   “教导员!”   奚杨一见周童便不自觉地把手里的东西往身后藏了藏,待他走近,看他一张帅气的脸上沾了不少灰和土,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不由好笑道:“干什么去了?像个野小子一样。”   周童直接无视了除他以外的一切存在,目光灼灼又委委屈屈地盯着他说:“闻阅欺负我。”   听语气真像那么回事儿似的,但脸上的表情又实实在在地出卖了他。   只一个晚上没见而已,跟从前没有任何区别,但与他对视的那一刻周童就知道自己完了,余生的每一分每一秒,若是不能时时看着他,想着他,盼着他,该是怎样的度日如年。   怎么会这样。他心中山呼海啸一般,不断发出着毫无道理的疑问:这温润如玉、眉目如画的人,真的是会救火,而不是来点火的吗?   奚杨“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刚想说我看你不欺负他就算好了,却一眼发现周童抱着东西的小臂上赫然有几道青紫的淤痕,顿时眉头一皱,伸手便要捉他的胳膊。   “怎么......”   不等他问,周童忙把一只手背到了身后:“没事没事,不小心碰的。”   碰的?在哪能碰成这个样子?奚杨不信,还想再问,打算他不肯说就要以教导员的身份逼他交代,这时于迪走了过来,把从包里掏出的录音小熊交给了周童,对他说道:“喏,这个,怕弄丢就单另放着了。”   “我还得回公司,先走啦。”她拉好背包拉链,转头看着奚杨:“您好,太匆忙了没能跟您打招呼,有机会再见哦。”   奚杨显然没有反应过来,只能后知后觉地对于迪点了一下头,等她离开,又茫然地看着周童,再看他怀里的小熊,捏紧了手里的东西。   “她是......”   周童有点尴尬,他不确定奚杨会不会介意自己交过女朋友,又不想撒谎,不想欺骗奚杨,更不想把对自己那么好的于迪当做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是,之前的......”   “干嘛呢都杵在这儿?”   涂科不知什么时候双手插兜晃晃悠悠地到了门口。他刚捣鼓完地里的花苗,工装裤的裤腰里还塞着满是泥巴的手套,一甩一甩像个尾巴,浑身是汗又口干舌燥,瞥一眼一见他就满脸通红的闻阅,一把把他手里刚揭开的果冻抢走,脖子一仰,送进了自己嘴里。   闻阅脸更红了,马上从口袋里又掏出一个,麻利儿地撕开也不吃,就这么捧着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等着他再来抢。   “先回去吧。”奚杨没理涂科,再看一眼周童,之后便转身走了。   周童心里一慌,立刻跟上,像完全看不见涂科,一阵风似的从他面前快步经过,心里只惦记着一会儿该怎么去哄他的教导员,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涂科:“......”   看来是时候定下谁再敢无视我谁就扫一个星期厕所的规矩了!   闻阅看涂科脸色不好,赶紧朝他挪了两步,恨不得掰过他那张臭脸直接跟他说,你看看我,看看我啊!我心里眼里都只有你一人!   蒟蒻果冻味道不错,涂科砸吧着嘴,正打算伸手再要一个,忽闻耳边一阵惊呼,扭头便见营区斜对面的核电站家属院里冲出两个人,一面大喊着来人啊帮忙啊,一面直奔他们两个站在门外晒着太阳,悠悠闲闲吃着零食的消防员而来。       第46章   涂科嘴里含着果冻,眼看对面家属院里冲出来一老一少两个人,跑在前的是个门卫打扮的年轻小伙,眨眼功夫就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到了营区门口,慌里慌张,连比划带吆喝地朝他喊道:“警官大哥!我们院儿里有小孩出事了!”   涂科刚要细问,又听追在他后面那位步履蹒跚、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叫着:“消防员同志!我孙女儿!救救我孙女儿!”   “阿姨您别急,慢慢说,说清楚。”涂科见状赶紧迎了上去,跟闻阅一左一右把老人搀扶住,同时指挥门口值班的战士:“去叫一个救援中队集合,准备出警!”   老太太跑得急了,喘气喘得像在拉风箱,话也说得断断续续,还带着一点涂科和闻阅都听不太懂的外地口音:“......我孙女儿......被......被练健身的......把腿......进去了......”   未成年幼女、练健身的、腿、进去了。这几个关键词串联一起,不要说以涂科特警出身的警惕性和敏锐度,就连闻阅也立刻脑补出了一起性质恶劣的健身教练侵犯女童事件,当即撸起衣袖,义愤填膺地磨着牙说:“禽兽!师父!我们去收拾他!”   涂科面色一沉,继续问道:“阿姨,您先冷静一下,孩子现在在哪?安全吗?您别怕,我们现在就过去。不过您孙女的情况可能涉及刑事犯罪,要第一时间保存证据打110,要不您边走边说,再具体一点,我来帮您报警。”   接着他又回头招呼已经集合完毕的队员跟上,掏出手机,翻到通讯录里一个备注名为“二逼贝贝”的号码,果断拨了过去。   那边秒接:“你个游戏黑洞有完没完!不就一点儿欢乐豆么!奶奶赢跟你赢有什么区别?”   涂科火大,正要回敬一句“欢乐你大爷的豆,赶紧给我滚过来干活”,忽然听见一旁的门卫急赤白脸地替老太太对闻阅解释道:“哎呀不是不是!她没说清楚!”   “没人犯罪!她孙女儿玩的时候不小心把腿卡在小区的健身器械里了!”   “......”   举着手机的涂科和正在摩拳擦掌,打算趁此检验一下练拳成果的闻阅同时傻眼,而电话另一边的人还浑然不觉地喋喋不休着:“......要不这样,你把上回医院那个漂亮小弟弟的电话给我,下次再斗,哪怕你开局就出一个三,我也点要不起。”   涂科:“滚。”   “嘿!你这人!”   正在某案发现场执行任务的霍警官把电话换到了另一只耳朵上,用肩膀夹住,一边摘着手上的一次性手套一边嘀咕道:“自己不稀罕还不准别人稀罕?他妈什么地主周扒皮德性啊......”   “你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我挂了!”涂科听得一阵烦躁,不耐烦地打断了霍辞。   霍辞还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呢,刚抬起一条腿跨出了半米高的警戒线,准备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话:“......我操,你打给我,问我有事儿没事儿?你有事儿没事儿?”   两句话的功夫,闻阅已经折返一趟把笨重的液压扩张钳扛出来了,问涂科:“师父,走吧?”   涂科听着电话里霍辞唠唠叨叨地说:“哎对了,下周回你家一趟啊,看看奶奶,不然我要出差了,说不准多久才能回来。”   听他说,再看看面前那张被橙色救援服衬托得白皙可人的小脸儿,涂科不禁露出了一个帅得丧尽天良的坏笑:“行啊,回呗。”   ...   被健身器材卡住的是个圆滚滚粉嘟嘟的小胖妞儿,涂科带着闻阅和另两名消防队员刚进大门就听到了她声如洪钟的响亮哭喊。守在旁边的爷爷急得团团转,一见老太太带人来了,离得老远就开始招手:“这儿呢这儿呢!快点啊!”   涂科大步迈得飞快,其他三人得小跑才能跟上。小区花园里有不少居民在围观,还有人拿来了家里的肥皂端来了水,准备先打湿小女孩儿的腿再去拉她,试图让她从单人腹肌板上两条狭窄的横杆缝隙里滑脱出来。   消防员一到所有人就自觉地后退。涂科见小女孩儿哭得厉害,便给闻阅使了个眼色,叫他去哄。   闻阅立刻会意,掏出几个果冻捧在手里给小女孩儿看。   “小妹妹,不哭啦,跟哥哥说哪里不舒服?说完给你果冻吃好不好?”   小胖妞儿鼻涕都快流到嘴里了,被爷爷用一块儿手帕胡乱一抹,又斜挂在了脸颊上。不到三岁的小姑娘还有些认生,表达能力也不强,但哄还是很好哄的,见到果冻立马就不哭了,也不说话,就知道挥舞着小手要吃。   趁着闻阅分散她的注意力,涂科迅速检查了一下她被卡的左腿关节,想先确认是否出现血液流通不畅的情况。但小女孩儿穿得太厚了,裤腿刚挽到脚踝上就挽不动了,大家仔细一看,才发现她外裤里面还有一层秋裤一层棉裤,一共穿了三条裤子。   要说冷,中秋前后确实是在降温,但也不至于到要穿棉裤的地步。闻阅一边撕开果冻给孩子喂,一边对老头儿和老太太说:“爷爷奶奶,小孩子新陈代谢能力强,活动量又大,中午气温这么高,不能这么焐的,应该参考爸爸的穿衣标准,及时增减。还有这个器材不适合这么小的孩子玩,下回可得注意一点......”   一旁专心研究解救方案的涂科:“......”   年纪轻轻,懂的还挺多......   闻阅心思单纯没想那么多,但老太太一听却不乐意了:“这都几月了!寒从脚下起,腿暖和了身子才能暖和!你是不是想说孩子被卡住都是我们的错?行行行,这回我那个儿媳妇又能逮着机会教育我了!”   老太太越说越委屈,老头儿也跟着附和:“就是,我们大老远的过来帮忙带孩子,好了不是我们的功劳,生个病、磕着碰着就都是我们的错,费力不讨好!”   两个大人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小胖妞儿倒已经不哭了,没事儿人一样吃着果冻懵懵懂懂地看着自己唾沫乱飞的爷爷奶奶,好像只要能吃,有的吃,继续在这卡个一天一夜也不是什么问题。   闻阅没料到对方反应这么大,赶紧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的......我就是......书里都是这么写的......科学育儿啊......”   “什么科学育儿!”他越解释老太太却越来气,明明好心却莫名其妙被当成了发泄对象。“听听,跟我儿媳妇儿说的一样。过去没有条件我们也带大了这么多孩子!哪来这么多穷讲究!”   “年轻人就是不信邪,不听老人言,那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经验!”   “可不是么,就用那钳子折腾两下的事儿,觉得多能耐似的,小小年纪还教训起老人了......”   核电站家属院里双职工多,围观人群大多是从老家过来帮忙带孩子的老人,一说到跟子女在教育孩子方面意见不统一的问题就仿佛地下党终于找到了组织,同仇敌忾,纷纷开始窃窃私语并指指点点起来。   闻阅脸涨得通红,还想争辩,这时涂科忽然喊他:“过来。”   于是闻阅把剩下的果冻都塞给了小胖妞儿,低着头回到了涂科身边。   涂科刚安排另外两名战士准备实施救援,扭头见到两手空空的闻阅,顿时眉头一皱:“果冻呢?都给了?”   闻阅垂着脑袋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去要回来。”涂科稍稍俯身,贴近他耳边说:“你瞅那小肉团子胖的,还吃什么吃,回头再卡在别的地方,要救你来救,我可不管了。”   闻阅吃惊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啊?这怎么要啊?”   涂科手揣裤兜里看他,一副十分冷酷十分无情的样子:“我不管,要回来,我要吃。”   闻阅看着他那张英俊到犯规也幼稚到犯规的脸,不禁用力吞咽了一下,又为难又纳闷地想,师父,你为什么要跟三岁的小孩儿抢东西吃?   要回来是不可能要回来的,打死闻阅也做不出把自己亲手给出去的东西又从别人手里抢回来的事情,何况对方是个小孩。他愣了片刻,赶紧摸遍了裤子的所有口袋,还真就找到了最后一颗遗留的果冻,这才松了口气。   周围有人看着,闻阅有点不好意思,偷偷地说:“还有一个,给你。”   涂科没接,看了眼吃完手里又盯着闻阅的小胖妞儿:“你给我撕开,喂我。”   闻阅:“......”   液压钳两下就轻松撑开了横杆。小女孩儿终于获救,被抱离时毫发无伤,但她的爷爷奶奶却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儿的感激之情,不过闻阅已经没有心思去在意他们的态度了。   因为涂科这个神经病就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把送到嘴边的果冻给吞下去了!   不仅如此,就在闻阅的心扑通直跳,半天缓不过来的时候,涂科还吃着果冻对正跟邻居们抱怨个没完没了的老头儿老太太说:“大爷大妈,您要是不信科学,下回再遇上这种事儿大可不必来找我们。出小区左转,步行一公里就是南秀山天后宫,右转有健身房,请个大仙儿,或者喊两个健身教练给您怪力乱神徒手掰开不就完了么,大力出奇迹啊。”   老头儿当众被怼很没面子,气急败坏道:“你怎么说话呢!我要告你!”   涂科满不在乎地下令收队,站在人堆里比大爷还大爷地说:“啧,这么大岁数的人怎么还告状呢。”   老头儿:“......”   看堂堂省直属消防特勤大队队长、正团级中校,上怼花甲老人,下斗垂髫小儿,着实令人既感动又尴尬,但感动肯定是大于尴尬的,因为就算是傻子,这会儿也应该看出涂科是在护着自己。闻阅想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表示,一激动,胸口一热,抬起地上的液压钳,几下就把撑开的器材横杆夹回到了正常的宽度。   刚用眼神把小胖妞儿再次吓哭的涂科:“......”   这售后做得挺好。   ...   营区里,周童提心吊胆地跟在奚杨身后回了办公室,横竖想不出究竟该怎么解释自己跟于迪的关系,索性一进门放下东西就把人从背后用力抱住,埋头在他颈后乱蹭,一边小心发泄着一夜不见便汹涌如潮的思念,一边闷着声哄他。   “……别生气好不好,已经分手很久了,没遇到你之前我不知道自己是......”   空气里都是洗发水的淡淡柠檬香。奚杨的脖子被蹭得痒痒的,整个人微微瑟缩了一下,来不及躲避又被扳着肩膀转过了身,面对摇尾乞怜的周童只好无奈地妥协,小声道:“没有生气。”   “你有。”   奚杨越不承认周童就越觉得不安,火急火燎地恨不得把人按在门后狂亲一顿,以此证明自己的忠心和不渝,一番挣扎却最终只是轻轻吻了吻他的额头,搂着他闷闷不乐道:“我能感觉到你不开心。”   “对不起。”   片刻后,奚杨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从周童的怀里抬起头看他。   “你怎么确定......自己以后都不会喜欢女孩子了呢?我记得你问群芳要电话的时候......”   要是不提,周童都快忘记卓群芳是谁了,而奚杨更是明知故问明明知道那次要电话只是为了打听周熠的事情,明明那个时候的他根本没有什么立场去介意,但在看到于迪走向周童并跟他说话的时候,当初误会他跟女孩儿搭讪的不满和心烦又再次出现了。   话说出口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五年了,奚杨以为自己早就变了,不再期待遇见什么能令自己心动的人,也不指望什么人能纵容自己这些不成熟且毫无风度的想法和行为,然而直到这一刻,他才惊觉自己居然还跟从前一样任性小气,患得患失,居然试图对一个比自己小的孩子无理取闹,不知羞耻地等着听他说一句“我只喜欢你,永远都只喜欢你”。   他以为自己想要的一切对别人来说都太难办到,他失望过太多次,撞过太多次南墙,也因此学会了自我保护,可这一次他却真的听到周童毫不犹豫地对自己说:“确定,我只喜欢你,以后也只喜欢你。”   “我保证再也不会让你难过了,我一定能做到。”   依然是令人无法质疑的表情和语气,还有那份永远在闪闪发光的真诚。周童说完就忍不住笑:“教导员,虽然特别不舍得让你生气,但是我真的好喜欢你吃醋的样子啊,喜欢得要发疯了。”   此刻的周童在奚杨眼里像个明明没有犯错却心甘情愿等待发落的小兵,而周童却觉得自己像个热恋中的傻瓜一样喜怒无常,迫切地要爱,迫切地要被爱,迫切地想要确认自己在对方心目中的分量和地位,又十分享受这种迫切到近乎疯狂的感觉。   他心里有个声音在兴奋地大喊:教导员在吃醋,在乎才会吃醋!他在乎我!   我快要爱死他了!   周童再也控制不住,弯下腰把怀里还在发呆的人高高抱了起来,撒欢似的原地转了两圈。   双脚倏然离地,奚杨来不及思考便感到了一阵眩晕,潜意识里只知道要紧紧抓住周童的肩膀,反应之后发出了一连串很小声的惊呼:“童童!快放我下来!我没有!别”   他还在负隅抵抗,想狡辩一句“我才没有吃醋”,后面几个字就被周童放肆地、狠狠地吞掉了。   ...   临近午饭时间,路过办公楼的战士们谁也没有留意到二楼有一扇浅蓝色的窗帘被悄悄地拉上了。大家说说笑笑边打边闹着往食堂走,忽然,不知是谁在队伍里扯着嗓门大喊了一声:“向老师回来了!”   下一刻,所有人都顿住了脚步,继而转向刚踏进营区大门的向宇狂奔而去。   “向老师”   “向老师回来了!”   眼泪随着心跳和步伐奔涌而出,洒在秋日干爽明媚的阳光里,很快就被风吹干了。一群顶天立地、流血流汗不流泪的小伙子们把半边面容尽毁的向宇团团围住,一声声“向老师”、“你终于回来了”、“我们想死了你了”让听见动静随后赶到方建华和小卉护士也忍不住失声痛哭,泪流满面。   向宇身后站着早已泣不成声的嫂子,向佳佳扯着妈妈的衣袖,不停地问她爸爸为什么哭,他今天是不是又要开始不回家了。   一辆黑色的沃尔沃S60缓缓驶近停在了路边。下车后,郑疆先是驻足观看了一会儿门内的场面,接着便扭头对从另一侧钻出来,摘下墨镜的陶伟南笑道:“你来得挺巧,碰上看戏了。”       第47章   窗帘把阳光也过滤成了柔和的浅蓝色,薄薄一层铺满了整间办公室的白墙。来不及收好的书本和杂物掉落一地,奚杨被周童抱上了桌子,悬着双腿与他接了一个深深的,热烈且湿润的吻。   这一吻对彼此来说都过于强势。周童捧着奚杨的脸,几乎是不讲道理地硬闯了进去,像头刚刚成年傲慢无礼的莽撞小兽,气势汹汹并不知轻重地咬住了猎物,将对方口中的每一缕气息都当做自己赖以生存的养分、甘露和空气,拼命地汲取,肆意地掠夺。   他不是从没接过吻,没品尝过情爱欢愉的愣头小子,却只在奚杨面前才表现得像个毫无经验又急不可耐的笨蛋。意识到这一点后他既羞愤又沮丧,努力尝试调整却越来越不得章法,最终在听见心上人发出很小一声吃痛的“嘶”之后,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似的,一头扎进奚杨怀里不动了。   下唇正中那颗小痣的位置大概是被咬破了,一股甜且微腥的味道很快在齿间弥漫开来。奚杨顾不上整理凌乱的衣领便抱住了同样喘得厉害的周童,从他扎手的短发到弓起的脊背,一下下一遍遍地捋,耐心地安抚着这只让他又气又好笑,又心疼又舍不得拒绝的人形宠物。   过了很久,久到呼吸与心跳平复,窗外的人声渐渐清晰,周童才搂着奚杨的腰闷声问道:“你在想什么啊?”   我在想什么?奚杨手上的动作一顿,反应过来才发现刚刚走神的那一小段时间里,他是在想周熠。   他想,对不起啊,我到底还是爱上别人了。   他是你的亲弟弟。跟你长得好像,却又完完全全不同。   我曾以为自己只是对另一个你动了心,现在却会忍不住地设想,最初遇见的不是你而是他,该有多好。   是你把他送到我身边来的吗?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是不是代表你已经原谅了我,给了我重新面对你的机会?   一个能够悄悄来到墓碑前,向你保证我会用生命去爱他、疼他、照顾他、保护他的机会?   “我在想......今天该教你些什么。”奚杨目光浅浅地笑了起来,捏捏周童的耳朵反问道:“你呢?在想什么?”   周童好像很不满似的咕哝了一声:“......我在想你早晨干什么去了,为什么不带我。”   奚杨推了推他的肩膀,推不动只好任由他继续黏着自己,变本加厉地往自己颈窝里钻。   “去给你买小熊了。”他无奈地笑道:“以为之前买的那只丢了。”   “啊!”周童一听连忙站直了身体,跟着又弯腰捡起两只袋子,捧在怀里兴奋地说:“那我们现在有两只了,正好一人一只!”   奚杨充满温柔与宠溺的视线缓缓游移,落在带着淤痕的小臂时忽然眉头一皱。   “周童,过来。”   周童正低头摆弄着小熊,闻言便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自己,立刻后退两步把手背到了身后,但下一秒就对上了奚杨不容置疑的凌厉眼神,于是只好再次走近,乖乖交出了两只手臂。   不过这回奚杨没再追问伤是怎么来的,只是托起他的手臂仔细检查,柔声问他:“还疼吗?”   “一点点。”周童老老实实地回答。“看不到你的时候疼得比较厉害,看到你之后就忘了。”   奚杨抬起头又问:“不是教过你,就说是我带你出去的吗?”   “我不想说。”周童对他眨了眨眼。“不是怕给你添麻烦,就是不想说给别人听。”   “你是我一个人的小秘密。”   奚杨看他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傻瓜。周童却莫名开心,因为接着他便听见奚杨说:“一会儿我去要个煮鸡蛋给你敷一敷吧。”   周童太高,奚杨坐在办公桌上也得仰起头才能与他对视。他轻轻晃了晃左边警靴上散开的鞋带,然后轻盈地跳了下来,拾起地上的书本问道:“今天要跟我研究万物理论?”   跑出来的时候太着急了,周童自己也没发现他随手带来的是那本《时间简史》。   “啊,不可以吗?”他整理着桌上的东西,一本正经地将错就错道:“想跟你讨论光、量子纠缠和能量守恒。”   奚杨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去翻手里的书:“学物理的人都这么浪漫吗?”   这样微妙隐晦的情话他也能一听就懂。周童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小声地说:“我还差得远呢......”   奚杨不置可否地笑了。   差吗?单纯、执着、热情、坦率,像无数探索思考的人一样怀有一颗赤子之心。也许周童一生都不会达到霍金、费曼或者爱因斯坦那样的高度和成就,但在奚杨的心里,他没有哪一点会输给他们,他就是最优秀的。   书页里似乎夹着什么东西,一翻就翻到了中间。奚杨正要仔细去看,一阵十分急促,令人不安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动作。   “咚咚咚咚咚咚”   “教导员!教导员你在吗?!”   听见声音奚杨望向周童,周童便快步过去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王皎和另一名战士,一见周童和奚杨都在,顿时像吃了定心丸一般安心不少,立刻汇报道:“教导员!向老师回来了,他跟郑副队在门口......”   话没说完奚杨就合上书本放在了一边:“知道了,我去看看。”   一听说向老师回来了,周童首先的反应跟所有人一样既诧异又激动,但在察觉到奚杨瞬间阴沉下来的表情,又联想到那位郑副队的处事作风之后,他也很快意识到不妙,当即紧随其后冲了出去。   ...   训练场上所有的战士都站在了向宇一边,包括后来赶到的司务长和军医等人。郑疆依然穿着夏季常服,精悍的手臂暴露在寒风之中,盛气凌人地朝向宇伸出了一只手。   “久仰,向哥。”   大概是碍于脸上那片骇人的伤疤,向宇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情都表现得有些自卑,毕竟受伤之后,原本就不怎么跟他亲近的女儿再看他时也有几分害怕,今天他是做足了面对异样眼光的心理准备,鼓足了勇气才迈出家门。   他太想念特勤了,想念这里的一草一木,阳光空气,想念他亲自擦拭整理过的每一条水带,每一件装备,想念每一处走过、奔跑过,洒下过无数汗水与欢声笑语的跑道和场地。   最想念的,还是眼前这一张张年轻的,黝黑的,永远都不懂得认输的脸。   面对取代自己的人,向宇依旧跟从前一样拿出了十二分的敬重和服从。他同郑疆握了握手,接着便想以一个普通士兵的身份向他做归队报到,却忽然听见他问:“向哥今天怎么有空过来?伤残抚恤金应该已经发放了吧?还有什么问题吗?”   向宇愣住了,做不出表情的半边脸上只剩肌肉在微微颤抖。   所有人都在殷切地等着一个答案,一个有力的,足以反驳郑疆的答案,然而向宇却始终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满头的灰白让他看上去就像冬天里一棵落满了雪的腐朽枯木,茕茕孑立,落寞凄凉。   “向老师......”有战士在身后焦急地喊了一声。向宇苦笑,扭头朝大家说:“以后不能叫向老师了,我今天就是来看看大家,跟大家......”   道个别吧。   郑疆站在一旁不走也不说话,就这么背着双手冷漠地看着,无形地朝向宇施加着压力,催促他尽快离开。看在眼里的方建华忍无可忍,上前一步想与他理论,这时人声渐止,人群分开,一身黑衣威严冷峻的奚杨出现其中,警靴从容且有力地踏过地上郑疆的影子,连个余光都没有给他,笔直来到向宇面前,接过他的背包,无比庄重地向他敬了一个礼。   “哥,回来了。”   接着他又看向一旁牵着孩子的女人:“嫂子辛苦了,应该是我们去接向哥的。”   道别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向宇礼都忘了回,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猛扑过来的周童一把抱住。   “向老师你终于回来了!我的拉梯攀爬和负重登楼成绩已经超过涂队了!上个月考试也是满分!今天你先休息,明天我再向你汇报一遍啊!”   沉重的气氛被瞬间打破。教导员一来,所有人立刻底气十足地无视了那位郑副队,再次咋呼起来。   “我也是!”   “还有我!”   “向老师!你不在的时候我帮你刷了靴子!你的床单也是我洗的!求表扬啊!”   每个人都很激动,挤在一群年轻战士里的方建华也不甘示弱地高喊:“老向,晚饭想吃啥?我现在给你做去!最近琢磨了好几道新菜,就等你回来尝尝呢!”   “啥都行。”一片吵闹中向宇终于笑了,眼角的皱纹都堆在了一起。   “你做的啥都好吃。”   ......   趁着乱哄哄的功夫,奚杨终于转身看了郑疆,以及站在他身后等着看戏的陶伟南一眼。   郑疆用手指蹭了蹭鼻子,发出一声哼笑,盯着他问:“奚队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什么意思。”奚杨平静地与他对视。“我和涂队尊重向哥的意愿,他的伤并不妨碍他留在特勤做训练指导工作,就是再进火场也没有问题。”   “哦?”郑疆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腰背笔挺的奚杨。“奚队是说,这里只有你和涂队说了算?”   奚杨没有回答,反问道:“郑副队反对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郑疆立刻板起了脸。“我做事不需要什么理由,只讲规矩。消防很快就要改制,什么条件能适应转制后的兵力需求,奚队不会不清楚吧?”   “所以呢?”   “所以,我认为奚队在这种松散的队伍里待得太久,跟不上部队建设发展的指导方向,办事有失偏颇。”   郑疆显然跟陶伟南不同,他也曾把所有的青春和热血都挥洒在了一线,二十岁就立功,又是正规军校毕业,背靠着讲旭和岳父两座大山,说什么做什么都底气十足,目标明确。奚杨很清楚他想要的并不是钱财,而是不以依附他人为前提,真真正正目空一切至高无上的权利,只是还不明白他跟陶伟南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利益往来,又牵扯到什么错综复杂的人际关系网。   看着他不近人情的冷酷姿态,奚杨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厌倦。   “哟,今天到底是什么好日子,神仙开会啊?”   眼看气氛陷入了僵局,处在随时可能爆发之际,出警回来的涂科在这时冷不丁地冒了出来。他吊儿郎当地揣着裤兜,笑眯眯地看着奚杨和郑疆:“你们都什么毛病?喜欢挤在门口?走走走,我办公室有好茶,边喝边说嘛。”   涂科一出现,周围顿时再次安静了下来。他环顾一圈发现了向宇,跟着便对司务长说:“帮忙把我那张单人床换个上下铺,再听不到你们向老师的呼噜声我就要神经衰弱了。”   “老向,嫂子,走啊,喝茶去。”   郑疆脸上的神色在看到涂科的那一刻变得十分复杂。而跟他走在一起的陶伟南从头到尾还没插上一句话,就被涂科一臂拦在了原地。   “您哪位?这里是部队,不接待搞传销的。”   陶伟南:“......”   “你带来的?”涂科又转向郑疆,挑眉问道。“带闲杂人员进来总得有个理由吧?虽然我这个人做事也不讲理由,但是不好意思。”   说到这他稍稍停顿,刚刚还带笑的目光忽然一凛,锋芒毕现。   “进了这道大门,我就是规矩。”   周童还记得陶伟南,一发现他也在就警觉地把奚杨挡在了自己身后,看都不愿让他多看一眼。   陶伟南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但他的气魄和段数都不如郑疆,受到一点嘲讽就立马气急败坏,又不敢也不能跟涂科明着较劲,只能在众人转身离开时阴阳怪气地说:“真没想到啊,当年抢死人的功劳,现在居然还有脸让人家的弟弟护着自己。”   涂科和周童,包括走在后面的闻阅和向宇,没人把他放在眼里,也没人因他几句话而驻足,只有奚杨眼神一暗脚步一顿,接着便低声对周童说:“先把嫂子和佳佳带走。”   周童停下来疑惑地看着他,刚要细想却又听见他说:“没事,快去吧,听话。”   向佳佳喜欢吃巧克力也喜欢看云梯车,很快便被闻阅哄着,骑在周童的脖子上走了。   其他人也都被安排回了食堂,待所有人离开之后,奚杨脱掉外衣交给涂科,转身走到皮笑肉不笑的陶伟南面前,干脆利落地朝他正面挥出了狠狠一拳!       第48章   五年前在崇怀,全队三十几个战友当中陶伟南最瞧不起的就是奚杨。   崇怀是个二线小城市,当时部队的坏境和风气都不如现在,他家里有点关系,本以为下连之后很快就能过上轻轻松松捞点好处的舒服日子,混个班长当当,岂料同批的新兵里冒出了一个样样都胜他一筹的周熠,抢了他的风头不说,还处处偏袒他讨厌的人,三天两头为了他跟自己过不去。   每次看到奚杨陶伟南都想,当年若不是周熠,他早就把这个看不顺眼的人收拾得服服帖帖了。   但当奚杨一拳打在了他的鼻梁,下一拳落在他的颧骨之前,他才瞬间意识到今天的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这一拳是替班长打的,无论他现在是生是死,你都不配提他的名字。”   “还有一拳是我替五年前的自己补上的。”   两拳打得陶伟南耳鸣目眩跌坐在地。他舔了舔松动的虎牙,偏头朝地上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液。   奚杨双手撑在隐隐作痛的膝盖上,俯身用一种既同情又可悲的眼神漠视着陶伟南。   两米开外涂科和郑疆也在看着,陶伟南不觉狼狈反而嗤笑一声:“奚队这是何必呢,我今天只是作为供应商代表来了解特勤的需求,不是来揭你的底,这么急着堵我的嘴干什么?”   奚杨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但就是这种高傲和冷漠在强烈地刺激着陶伟南的自尊心,明显的反差让他不禁怀念起当年那个随便说说就脸红气恼,喜欢装可怜博取同情的小白脸。   “哦,我明白了。”他故意看了眼涂科和向宇,压低声音说:“如果被他们知道高高在上的奚队曾经害死过自己的战友,搞什么干预小组不过是良心不安为了赎罪,他们会怎么想?还会像现在这样把你当清清白白的好人护着吗?”   “我没有。”奚杨缓缓蹲了下来。“那是意外。”   “意外?”陶伟南笑得更怪异了,嘴角开裂的疼痛让他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扭曲。“别人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那是场意外,他呢?”   他看向车库,周童正抱着向佳佳爬消防车的梯架。   “他也会相信那只是一场意外吗?”   一句话终于让奚杨眼中有了一丝辨别不清的情绪,片刻后他开口,冷冷地问:“你到底想怎么样?”   “小奚,别这样,说得老哥好像在威胁你。”陶伟南整理了一下歪斜的领带,从左胸前的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跟上次一样,被周童扔掉过的名片,用两根手指夹着递到了奚杨面前。   见奚杨虽不情愿,但犹豫过后还是接了,他才满意地继续说:“我现在只是个生意人,多亏奚队的关照才能签下特勤这么大一单,想请老战友吃个便饭,到时候还望奚队能赏个脸。”   ...   五岁的小女孩儿活泼好动地像只小猴子,爬来爬去窜上蹿下根本抓不住,必须得时刻紧盯以防发生意外。周童人在心不在,陪向佳佳玩的同时眼睛不停地往大门口瞟,后来索性把她扔给了闻阅,自己拎着她的书包站在门口,时刻做着一旦发现情况不对就冲过去的准备。   其实刚看到教导员动手的时候他就按捺不住了,之所以能忍到现在是因为闻阅拦住了他,对他说:“你别去添乱,再让郑副队抓到什么把柄为难你或者教导员。涂队也在呢,他会看着的。”   是啊,有涂队和向队在,哪里轮得到他一个连上等兵都还不是的小战士出面。他也不是担心奚杨吃亏受伤,更不可能质疑涂队的能力,只是有些不甘心,觉得教训人这种事不该由教导员亲自动手,就算是被打,陶伟南也不配。   他看着奚杨两拳就放倒了一米八几的陶伟南,速度快得不给对方任何还手的机会,惊讶与佩服的同时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样的沉疴宿疾会让曾经的战友反目成仇,每次见面火药味都这么浓。   那个陶伟南刚刚说了什么?他为什么会跟郑副队在一起?他们是朋友?   当年死了人?谁的弟弟死了?又是谁护着谁?谁抢了谁的功?   一连串的疑问在周童的脑子里循环。这时,坐在地上的陶伟南忽然爬起来了,如果没看错的话,教导员似乎还伸手拉了他一把。   这又是什么情况?刚打完架就握手言和了?   周童一头雾水,英雄救美的幻想瞬间破灭。   很快,包括向宇在内的四个队长带着一个西装革履的陶伟南进了办公楼。奚杨走在最后,周童的视线从头到尾一刻都没有从他身上离开过,一直目送他的身影直到消失,连个眼神都没有收到。   一路下来,无论他怎么盼望,甚至祈祷所谓的心灵感应能够出现,奚杨却始终没有看过他一眼。这让他莫名感到不安,感到自己与他之间从前那种灵魂相通的深层次共振被打断了,信号也消失了,没人明白这种感受,仿佛前一秒还相依为命,后一秒就孤身一人坠入了无边宇宙。   玩疯了的向佳佳被妈妈斥责了几句,这会儿正戴着头盔乖乖地坐在周童腿上吃饼干。   闻阅也在旁边坐了下来,一边帮她抬起挡住视线的头盔一边跟周童说话。   “......你说巧不巧,回头你想知道什么关于你哥的事情,可以让他帮忙打听打听。”   “什么?”听到“你哥”两个字的周童终于回过神来了。   闻阅无语地看着他:“......你在干嘛啊?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没事。”周童摇摇头,问道:“你刚说什么?”   闻阅无奈地叹气:“我说,小灯泡你还记得吧?前几天新兵连的战友建了个群,我才知道他下连到崇怀了,崇怀市平南区消防三中队,是你哥以前当兵的地方对不?”   “小灯泡?”周童仔细回忆了片刻,想起是新兵连时跟自己一个班,没见过世面,不会熄灯的那个小子。   “他去崇怀了?”   “是啊。”闻阅说。“但是他没有手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联系上。那天我准备拉你进群的时候郑副队来检查,把我的手机没收了。唉,等等吧......”   这本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只要联系上小灯泡,就能打听一下周熠当年在部队和牺牲时的具体情况,可周童却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又不想表现得太明显,扫闻阅的兴,于是只好问他:“你手机里存什么违规的东西了?”   闻阅也不知是热还是什么,耳垂红透。   “没什么啊......”他从一包新的果冻里取出一颗,贴在耳朵上说:“就是吃鸡啊,斗地主之类的嘛......”   “没了?”周童一看就知道他没说实话。“玩游戏又不违规。”   “嗯......相册里有几张偷拍涂队的照片。”   崇拜自己的领导,这好像也不是什么过失。   周童笑了,又问:“还有呢?”   闻阅知道糊弄不过去了,瞥他一眼,又低下头:“还有搜索引擎里收藏了几个科普网页。”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翻......”说到这,闻阅的表情像极了微信里那个[快哭了]的小黄豆。   周童再傻也猜出个大概了,顿时笑得没心没肺忘了烦恼。他用肩膀撞了撞一脸郁闷的闻阅,偷偷对他说:“等把手机领回来,给我也科普科普呗。”   闻阅白他一眼,心说直男凑什么热闹,快走开!   ...   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了一圈儿人,涂科挨着奚杨,一张屁股占了两张的位置。茶壶里煮着热水,等开的功夫,他睨一眼正给郑疆点烟的陶伟南,慢悠悠地说:“看样子陶先生跟我们郑副队挺熟。”   除了郑疆,在场的几个人都不抽烟。陶伟南本想给自己也点一支,刚抽出来就听见涂科说话,便又塞了回去,笑道:“是讲队和郑队给我面子。”   他搬出讲队,还故意省去一个副字,用意可想而知。可惜他对讲旭跟涂科这对继父子之间糟糕的关系只知一二,没想到涂科非但不吃这一套,还立刻冷笑道:“我最佩服这老不死的一点就是从来不得罪小人。”   这一骂骂了三个人,奚杨和向宇都习惯了,郑疆城府深,不会轻易表露态度,只有陶伟南笑得尴尬:“......涂队真会说笑。”   “谁跟你说笑了?”涂科挑眉,话锋一转又问:“既然陶先生跟我们上级领导关系这么好,那我倒想问问,为什么安启投标书上的报价比直接采购高了那么多?这个情况讲队和郑副队知道吗?”   郑疆自然是不会回答,陶伟南游刃有余地解释道:“涂队,您也干了这么多年消防,车辆和装备除了运费之外,还涉及购买标书和竞标人员的差旅费、保证金、质保金这些,加上安启是通过代理投标,中标服务费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综合下来价格肯定是比直接采购高,您不会不了解吧?”   说之前陶伟南就做好了被反驳的准备,谁知涂科这人根本不按常理出牌。   “谁告诉你我干消防很多年?我才干了两年,以前摸的枪打出来的都是子弹,不是水,你说的这些我可不懂,不过这回我得好好地,仔细地,虚心地学习研究一下。”   陶伟南:“......”   “还有件事情我很好奇。”涂科又说。“安启这么大的企业,怎么投个标还要找代理?我看了今年省内三季度的中标统计报告,光你们一家就占了三分之二,这要是都走代理,得花多少钱啊?代理公司赚死了吧。”   陶伟南看着推到自己面前的一杯茶,喉结随着沉浮的叶片上下一滚:“安士的总部和主要业务都在国外,国内只有安启,自己的招标部门忙不过来,那家代理是我们的战略合......”   “这家代理公司的法人好像姓陈。”涂科不过是试探,懒得再听这些虚的,直接打断道:“听说这位陈总年纪轻轻就身家了得,还有一对可爱的双胞胎,真是人生赢家。”   “他太太姓郑,据说是吴城人,也在消防系统工作。”涂科端起杯子吹开茶叶,抿口茶水润了润喉咙,再看向郑疆时忽然一笑:“哎你们说巧不巧,跟我们郑副队是老乡,还是本家呢。”   此话一出,本就安静的房间更是落针可闻。这时,一直没有开过口的郑疆捻灭了手里的半支烟:“那还真是巧。涂队这么清楚,看来确实下了不少功夫,往后有机会还请你给介绍介绍我这位本家。”   敢来特勤,到涂科眼皮子底下吃这块肥肉,还吃得如此明目张胆有恃无恐,背后的关系绝不简单。想扳倒郑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不是打几句机锋就能让他现出原形的,没掌握确凿证据前多说无益,涂科继续淡定地泡茶,轮番给大家的空杯里添上新的茶水,这才进入正题,跟陶伟南聊起了采购相关的事情。   为配合特勤新增的两支队伍,这次采购的都是最好、最先进的救援装备,光十艘消防艇就要一百多万,也只占总金额的三分之一。   话说一半陶伟南建议找个地方边吃边聊,涂科却连食堂都不想让他进,正打算应付两句就打发他走,忽然间警铃大作,原本安静的走廊里顿时响起了跑动的脚步声。   一直待在车库里的周童和闻阅眨眼就穿戴完毕。向佳佳先是被狂躁的铃声吓了一跳,钻进了妈妈怀里,紧接着就看见爸爸和几个叔叔从楼里跑了过来,于是又挣脱出来拽住周童,仰着脑袋问他:“童童哥哥,我爸爸又要去救火了吗?你能保护他吗?”   看她费劲的样子,周童赶紧蹲了下来:“会的,放心吧,哥哥一定会保护好你爸爸,再也不让他受伤了!”   话音刚落,有人在背后拍了他肩膀一把。   回头见是拎着头盔的教导员。周童来不及站起来便听他俯身在自己耳边快速且小声地说:“走了,童童哥哥。”   周童:“......”   腿软,好像突然站不来了。   郑疆根据指示留在了队里。涂科没有拦着向宇,反而叫他上了勤务车,像从前那样跟他一起分析警情。   等奚杨带着周童也上了车,周童一脚油门把车开出车库,向宇才看着调度员发来的信息对他们说:“金湾大道,恒景半山别墅区......入室劫持人质......”   “啊?”坐在副驾驶的涂科放下手机抬头看他。“入室劫持人质叫我们去干什么?”   向宇已然进入了作战状态,先前的不适跟自卑一扫而光。   “......我还没说完嘛。里面的歹徒扬言要放火跟人质同归于尽,那片别墅建在半山,附近没有水源,总队叫我们过去待命。”       第49章   恒景半山开盘时打着“楼王”的名号,均价十五万一平,里面的住户非富即贵,据说还有好几个当红的影视明星也在这里买了房子。   这么豪华的住宅区自然不能随意出入,可想而知发生这样的事情一定是熟人作案。   四辆消防车从南门沿着紧急通道开进了别墅群,依次停在了其中一栋门前成排的警车和防暴车后面。这是一栋独立的四层别墅,跟邻座相隔一片带泳池的花园和一间车库。大门往里有一条十几米的石头小径,两边的植物像是久未打理过,灌木已经看不出最初修剪的形状,花丛中也生出了稀疏的野草,萧肃的冷风卷着落叶,将整个庭院扫得凄凄凉凉一片颓败。   别墅被荷枪实弹的特警重重包围,四周拉起了一圈黑黄相间的警戒线,救护人员、公安谈判专家和刑侦,以及对面楼顶的狙击手已经全部就位。   很多消防员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仗,仿佛走进影厅戴上了VR眼镜,效果相当震撼。涂科倒是见怪不怪,一下车就接过物业人员手中的消防平面图递给了奚杨,径直走向全副武装的霍辞,问道:“怎么样?里面什么情况?”   霍辞看了眼他身后,一手叉腰一手扶着额头说:“难办。歹徒只有一名,是个女的,孕妇。”   涂科:“......”   什么怨什么仇......   别墅二楼的阳台正对着马路,下方站着一位身穿制服手持喇叭的女警,另一名男性警官则稍远她几米,借着院子里一棵国槐的遮挡观察着楼上的情况。   很显然嫌疑人更愿意与同为女性的谈判专家交流。确认除她以外没有别人之后,紧闭的乳白色薄纱窗帘终于揭开了一角。   几秒钟后霍辞手中的对讲响了起来:“洞幺洞幺,确认受害者只有一名,被绑在椅子上,没有意识,房间内有汽油桶,嫌疑人手里拿着火机。”   站在霍辞身边的特警队长拿起对讲回复:“洞幺收到,请继续原地待命。”   “无法击毙。”通话结束后他看向霍辞和涂科。“医生看过,判断她可能已经怀孕六、七个月了。”   六、七个月的胎儿已经相对稳定,但母亲在雌性激素失调的情况下如果受到外界刺激,情绪很容易产生波动。涂科刚要说话,就听别墅里忽然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   “......你们不要再劝我了!我为他伤透了父母的心,放弃读书专心给他生孩子,伺候他,最后却落得这样的下场!孩子是他的,他都不要我还要来干什么!这辈子都毁了!不如一起去死,早点轮回投胎吧!”   为了照顾对方情绪,保护她的隐私,负责谈判的女警已经关闭了喇叭,改用自己的声音跟她交流。   “任颖,我明白你的感受,但是请你相信,父母永远都是我们最坚强的后盾,无论发生什么你还有他们。”   “我也是女人,是一位母亲。孩子是无辜的,不要用他来惩罚真正有罪的人。他没有选择权,既然你给他了生命,就应该跟他一起好好地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你看,这么多人都在等你,帮你,会好起来的......”   “不会了......”   听到这番话,阳台的窗帘忽然被完全拉开。一位面容姣好,穿着素雅的年轻女人捧着隆起的腹部走了出来,另只手里拿着一支红色的户外防风点火棒,拇指反复按下开关,发出令人焦虑不安的打火声。她全身像是浸过水一般狼狈,湿透的发丝一缕一缕凌乱地贴在脸侧,开口说话,缓慢挪动,每个细微的动作都透露着紧张,以及孤注一掷赴死的决心。   这个叫做任颖的女人此刻双目通红满脸泪痕,失神地盯着楼下的女警,喃喃道:“不会好了......他们已经被我气死了,不要我了......我本来可以成为他们的骄傲......都怪他......”   说到这她回头看了眼房间里昏迷不醒的男人,对女警说:“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也知道你们有狙击手正在瞄准我的脑袋,或者胳膊。消防员也来了,就算我现在点火也不一定能死。”   “可是我已经绝望了,你们就当做件好事,让我死吧。”   这两天北临的气温已经下降到了十几度左右。女警耐心地听着,忽然见她掀开了身上的长款针织衫,露出不再纤细的腰身,以及一块比砖头要大,黑色的,用透明胶带缠在腰侧的不明物体。   “谢谢你们,快走吧,就算点不了火我也会引爆这个。”   看清那块东西的同时女警心中大惊,边背过手朝藏在树后的同事做手势要他撤离,边保持着镇定继续听楼上的人说:“你们一定想不到吧,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也能制造出炸弹......我自己也不敢相信,为了做这个东西,我花了整整一个月的时间学习,整理了三十多页笔记,买小型电焊器、研磨器、导线、硝酸盐、起爆和定时装置......”   将死之人无所畏惧,她像是在剖白,也像在交代一般,主动把自己制作炸弹的过程,所有步骤都倒背如流地说了出来。   生命中最后的一个月,无人问津的白天,独守空房的夜晚,几乎每一刻都在心如死灰地做着准备。残存的爱随希望逐渐消失而被时间磨灭,余下的只有无尽的怨,以及深深的悔。   “多可悲啊,我怀着他的骨肉,最后却要以答应去做引产为条件来换取跟他见最后一面的机会,欢欢喜喜接受一笔所谓的赔偿,才能让他毫无防备地吃下我准备的饭菜......”   “现在你们能明白我的决心了吗?我不是一时冲动......”   霍辞这里已经同步收到了消息。涂科听完之后目瞪口呆,对刚走过来的奚杨说:“我的天,现在的女人真了不得啊......”   这下情况更复杂了。霍辞立刻去向上级汇报,请求指示,另一名负责调查的刑警告诉大家,任颖今年才二十四岁,是来北临读书工作的外地人,因为家里条件不好读不起书,人又长得漂亮,在一次爱心助学活动中被一个当地企业家看中,哄着骗着做了他的情妇。   四十多岁的男人早有家室,老婆孩子都在国外,心思单纯的任颖并不知情,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他骗了五年,荒废学业乖乖待在这栋华丽却冷清的别墅里闭门不出,从一只金丝雀做到了如今的生育工具。   男人早就劝她生,又迟迟不肯娶她,直到察觉他渐渐没了耐心,开始厌倦自己,任颖终于慌了,这才没做任何准备就匆匆让自己怀了孕。   本以为有了孩子就能拴住男人的心,谁知自从做过性别筛查,查出怀的是个女儿之后,日盼夜盼,盼来的却是得到消息从大洋彼岸赶来羞辱她的原配。   ......   听完这些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片刻。   “没有家属或者亲戚朋友能来劝一劝吗?至少让她有一点求生欲。”奚杨问。   刑警说:“家里人联系上了,但人在老家一时半会儿也过不来。据说她跟了这个男人之后和所有的同学老师都断了联系,后来是对方的妻子把事情捅到了她的父母跟前,两个老人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爸一听当场就气得脑溢血发作,没救过来。”   “我们还在尝试联系其他人,但时间太紧了。”   奚杨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五点十五分,距离学校放学和下班时间还有不到一个小时。   那枚炸弹的威力谁也无法预料,或许它就是个失败的半成品,根本无法引爆,也或许引爆之后只能炸伤任颖一人,不足以造成更大范围的伤害,但对于现场的每个人来说无论如何都不能掉以轻心,必须立刻解除隐患,抓人的同时也要救人。   “排爆小组马上出发!”霍辞挂掉电话转过身,问刚从别墅里出来的男警官:“从城北过来,有交警开路最快也要五十分钟。马上就要进入晚高峰了,我们现在了解的情况有多少?能坚持到他们来吗?”   警官摇头:“衣服挡着看不清,但目测体积不小。当事人已经有点精神紊乱了,自己也说不清究竟定在了什么时间引爆,很悬。”   面对这种情况霍辞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只能吩咐继续稳住任颖的情绪,又跟特警队长商量起如何才能避开要害进行狙击,但对方是个孕妇,怎么打风险都很高。这时涂科忽然拿开了望远镜,对他们说:“行了别磨蹭了,不就排个爆么,我来。”   特警队长认识涂科,这人有几把刷子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要论防暴突击,队伍里年轻能干不怕死的小伙子一抓一大把,但要说对炸弹这种武器的熟悉程度和排爆技术,如果排爆小组不来,除了涂科还真没谁能胜任。   提议来得突然,所有人闻言均是一愣。霍辞当即反对:“不行!”   奚杨这次难得站在了外人一边,但这个“外”仅指队伍不同,毕竟打从穿开裆裤起霍辞就跟涂科混在一起了。   涂科见他们一个个都用老父亲一般的关爱眼神看着自己,只好将头盔摘下抱在怀里,厉声问道:“谁去不是去?谁死不是死?你们再慢慢商量一会儿,一会儿别说救人,我看我们全都得搭进去。”   谁死不是死,这句话没有任何人能用合适的理由反驳。末了涂科还得意洋洋,炫耀似的多废话一句:“我们消防员现在可都有保险了,人家排爆小组还没有呢,牺牲不划算。”   霍辞:“......”   有本事你把这话当奶奶的面再说一遍?   尽管过于仓促,但涂科的话确实又一次提醒了大家时间的紧迫。霍辞不吭声了,奚杨斟酌过后问他:“没有防爆服也没有工具箱,你准备怎么办?”   涂科只考虑五秒就给出了答案,指着别墅旁边的泳池说:“叫向宇往里面灌水。她做的那玩意儿没有遥控装置,不需要干扰频率。让物业把他们电工的工具箱给我就行了。”   “拿到东西我会判断是拆毁还是现场引爆。如果是靠火起爆的炸弹,用水隔绝火源,点火装置就会失效,至少能稳定一段时间,坚持到排爆组来。”   说完涂科看了眼奚杨,以及站在他身后的周童,重新戴上了与他们一样明黄色的头盔。   “交给我们吧。其他人做好自己的工作。”   “抓紧时间,准备行动。”   得到上级批准,几支队伍很快明确了作战方案。向宇负责准备排爆需要的用水和场地,霍辞继续跟进现场、安排周围居民疏散。至于该如何夺走任颖手里的火机,拆掉她身上的炸弹再送进泳池,快速商议之后,最终决定由干预小组来执行这项任务,让其中悬挂下降成绩最好,速度最快的人从楼顶降至阳台将人制服,为潜入的涂科创造机会。   其他人留在原地等待调度。分头行动前奚杨拉住涂科:“你刚才说的都是安慰大家的话,没什么用,把最坏的情况告诉我。”   涂科微微一笑,还是那副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姿态,只是按在奚杨肩头的手掌稍稍用了些力气。   “自制炸弹么,里面的东西通常都比较敏感,轻微的撞击和震动都有可能引起爆炸,这就是最坏的情况,看老天爷给不给我活路了呗。”   没有防爆服干脆就轻装上阵。离开前涂科把外衣和头盔交给了奚杨,小声告诉他:“霍辞在帮我们查郑疆和陶伟南,之后有什么情况直接跟他联系。”   奚杨不领情,也不接受他这种交代后事的态度,淡淡地说:“不了,我已经明确拒绝过霍警官,还是不要过多来往比较好,免得有什么误会。”   所有参与行动人员已经准备就绪。霍辞跟特警队长安排了第二套方案,一旦干预小组行动失败,狙击手会立刻对任颖的非要害部位进行射击。   涂科紧盯霍辞四处奔走的身影,对奚杨说:“其实我这哥们儿挺好的,多帅啊。你一直单着,要不就考虑一下嘛,回头跟他一起去看看我奶奶。”   干预小组要出发了,奚杨顾了这头顾不上那头,只好先暂时扔下嘴上没个正经的涂科,快步走向周童。   该说都说得差不多。奚杨走后,涂科避开众人绕到了消防车的另一侧,做了个深呼吸,先在心里把讲旭臭骂一顿,又想别的我不管,要是敢对我妈不好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最后才默默对老爸的在天之灵,也对还盼着他带女朋友回家吃饭的奶奶说了句对不起。   完成这一切,涂科果断迈开步子去与队友汇合,准备从后方进入别墅,身后这时却忽然响起了一串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下意识地猛回过头,一眼看见抱着一捆绳索,哭哭啼啼的闻阅向他奔跑着追了过来。   “涂科!”闻阅满脸通红又急又气,一边跑一边不管不顾地喊出了他的大名。   “师父!你要去哪?!我跟你一起去!”   涂科:“......”       第50章   别墅的建筑高度大概在十二米左右,整体结构比较规整,靠近马路一侧除二楼之外,三楼和四楼也分别有两个面积相对较小的阳台,其中一个恰好就在任颖所处位置的上方。   坡型屋顶不方便站立行走,消防员只能从别墅后方翻进院子,与潜伏的特警一起爬上车库顶层,再沿外墙攀爬至三楼,撬开窗户,悄无声息地潜入内部。   涂科留在一楼等待。分别前他嘱咐戴上了耳机的周童:“一会儿见机行事,对面的狙击手和霍辞都会配合你。务必要一击即中,她身上有炸弹,控制不了宁愿打晕也不能给她挣扎的机会,能办到吗?”   “能,放心。”换了轻便救援服的周童把腰带系紧,看看涂科,又看看跟在他身后的闻阅,不要勉强,注意安全,活着回来,晚上咱们去吃火锅吧,等等等等,想说的话很多却一句都没能说出口,最后只是朝他们挥了挥手便转身走了。   不浪费精力去担心一定会发生的事情,做好自己该做的就是在保护他们。出发前整个小组八名战士,教导员特别对他重复叮咛了一遍。   “去吧。”那一刻,奚杨似乎也是在说给自己听,目光依然充满了不舍和担忧,却又多了些从前没有的,超越了友情甚至爱情,庄严而神圣的情感。   他要放他的雏鹰去翱翔,自己则守在原地,用有力的双手紧握彼此之间那根无形的牵引,无论万里之上是晴空还是疾风骤雨,随他飞得再远也会牢牢地牵住他,守护他,在他遇到危险、迷失方向的时候将他重新拉回自己的怀抱。   ...   所有行动人员离开后,跟涂科一起蹲守在楼梯口的闻阅终于鼓起勇气戳了戳他的肩膀,小声问道:“师父,一会儿我干什么?”   涂科像是才发现还有他这么个人似的,顿时无奈,压着火气说:“别人跑就跟着跑。”   紧接着又补充一句:“往外跑!”   闻阅张着嘴,看着手里的一捆绳子,半晌才自言自语地说:“电影里都是这么演,拆弹得两个人,还要拿绳子绑着,像放风筝一样,万一炸了,我得把你拉回来啊。”   涂科:“……”   “……我觉得……剪红线吧!那啥啥和啥啥里都是剪红线,最后都没炸。黄线也行,说不定这个人也经常看电影,知道我们会选红线就反其道而行……”   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胡说八道!涂科额角青筋暴跳,觉得再这么听闻阅唠叨下去自己可能就忍不住要揍他了。   “闭嘴!”   闻阅:“……”   好凶,但好帅。   见涂科发火,闻阅不说话了,抱着膝盖老老实实地蹲着,像个受了气的鹌鹑。   一想到几分钟前他又是央求又是威胁,说要是不带他一起就把逼他跟自己亲嘴的事昭告天下,涂科的气简直不打一处来。   但扭头见他一幅委屈可怜的样子,明知道有危险还硬要跟着来,涂科又莫名心软了一下,于是轻咳一声打破沉默,耐着心说:“首先,傻子才会事先帮你区分好颜色等着你剪。专业的排爆工作确实需要主、副两个排爆手配合,拆一个炸弹可能需要几个小时,中途不能说话会影响思路,平时无数次地练,关键时刻才能形成默契。”   “还有,那种绳子跟我们的救生绳不一样,叫排爆绳钩组,是排爆手用来避免直接接触,转移爆炸物用,不是绑人的。”   “哦……”   闻阅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听到最后才有了一点反应。   涂科又说:“爆炸产生的冲击波会把五脏六腑震坏,稍大一点的碎片连防爆服都可以穿透。”   师父教,徒弟傻傻地听。涂科被闻阅盯得有些不自在,忽然抬手捏了一把他的脸蛋,很快又扭过头去。   “用不到你,别说你拉不动,就算能拉回来,要么只有一条胳膊,要么只剩腿。”   “所以,等会儿大家撤你就赶紧跟着撤,别犯傻。”   …   前院的对峙已经持续了一个小时。任颖浑身被汽油打湿,站在傍晚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久未进食也没喝过水,体力接近不支,精神时好时坏,十分地敏感脆弱,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让她犹如惊弓之鸟一般,不停挥舞着火机要求警方离远一点。   负责谈判的女警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这么冷的天,你不在乎自己的身体也要在乎一下肚子里的宝宝,我送一件外衣上去给你好不好?保证交给你就走。我们聊了这么久,希望你能相信我。”   任颖裹紧身上那件毫无用处的针织衫,护着肚子拼命摇头。   “我不要......别过来,过来我就点火了。”   女警叹气:“我知道你嘴上说不想要,心里其实很心疼宝宝的对不对?我相信宝宝也一定感受到妈妈的爱了,想想看,等他出生,每天陪在你身边,生活会变得完全不一样,精神也有了寄托,眼前的烦恼算得了什么呢?”   “现在胎动很明显了吧?我还记得我怀孕的时候,每次胎动都兴奋地不行,觉得特别神奇,自己的肚子里竟然孕育着一个小生命。”   都说孩子是母亲最大的软肋,也是最强的铠甲。女警说的每一个字都戳在任颖心里最痛也最柔软的地方,一点一点地摧毁着她的意志力,让她几近崩溃。但或许是恨得太深太过绝望,又认定事到如今已无退路,所以无论别人怎么说,她还是咬紧着嘴唇苦苦支撑,不肯认输似的,不愿放下赴死的决心。   女警继续说道:“你看,这一个小时里你既没有点火也没有引爆炸弹,是不是还有什么愿望,或者想见的人?尽管告诉我,只要能力允许,我们一定会想办法帮你实现。”   有吗?让时光倒流,让父亲起死回生?任颖恍惚地想了想,依旧摇头。   没有了,没有诉求,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对比过去,爱人的欺骗,家人的失望,亲戚朋友议论时鄙夷的眼光,如果说这是她人生当中唯一一次被真诚对待,那么这些善意也未免来得太迟。   干预小组其中四人已经穿过房间抵达了三楼阳台。确认任颖的准确位置后,大家迅速将救生绳的另一头进行固定,紧接着周童便一跃而起翻过了围栏,熟练敏捷地背过身,两脚蹬在玻璃下方狭窄的缝隙里,紧紧抓着绳索,悬挂在阳台外侧静候时机。   很快,耳机里传来了教导员的声音:“周童注意,目标处于松懈状态,随时可以行动。”   与此同时,守候在二楼房间外的特警和一楼的涂科也接到了准备行动的通知。   谈话的声音掩盖了轻微的响动,任颖没有察觉到此时此刻,她的头顶上方有一名消防员正在悄悄靠近。   时间不允许周童多做准备。就在他稍稍松开绳子,调整身体到一个下蹲的姿势,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的时候,奚杨再次开口叫停了行动。   “周童,等等!”   周童看不到身后的情况,收到命令便立刻停下了动作。而其他人这时全都看见一个穿着工厂车间制服,戴着眼镜的年轻男人焦急地跟在霍辞身后,穿过一群全副武装的警察来到了别墅门口。   进了门,见到任颖的一刻起那人便开始呼喊:“小颖!你在干什么。疯了吗?快点下来!”   明明说好要冷静,霍辞来不及阻拦,当即拽住男人要拉他出去。而受到惊吓的任颖先是抱着肚子警觉地后退两步,又点着了火机,但在看清来人是谁之后,她却突然回到了阳台的边缘,努力探身出去想要确认。   “......刘彬?”   霍辞力气太大,刘彬只能边挣扎边扯着嗓门大喊:“是我!小颖!你快下来!别乱来啊!”   “你傻不傻?!为了他值得吗?他不要你和孩子,我要,我要啊!”   一个男人,看上去年纪不大也很老实,开口就要接受一个有着不那么光彩的过去,未婚先孕的女人,还要给她肚子里别人的孩子当爹,听起来实在让人无法辨别他这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病急乱投医。   然而霍辞没有松手,却也没有继续拉刘彬离开的意思,只是跟旁边的女警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便抓着他一只胳膊。听他接着朝任颖喊话。   “任颖,你快把手里的东西放下,快下来吧!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你信我,离开他,我会照顾你和孩子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任颖扶着阳台的围栏,眼神茫然得像是完全听不懂楼下这个男人在说什么。印象中的刘彬只是一个普普通通与她同系的师兄,迎新那天帮她搬过行李,后来也只因申请贫困生补助的问题与身为学生会长的他有过接触,再之后,操场、图书馆、阶梯教室......所有的偶遇都是极其短暂的交集,大一过后任颖就离开了学校,消失得无影无踪。   确实是无影无踪啊,她想。从那时起她就被人无形地控制住了。她那么贫穷,那么卑微,从没有请任何人吃过饭,哪怕喝一次学校门口最便宜的汽水。怎么会有人惦记她,更不可能找得到她。   没有霍辞的阻挠,刘彬的语速和气息都逐渐稳定,涨红的脸也恢复到了正常的颜色。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没什么好再遮掩,刘彬趁机甩开霍辞,上前两步继续说道:“小颖,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上你了,但那时候的我太自卑,觉得自己除了成绩还不错之外没有任何吸引女孩子的地方,长得也不帅,所以不敢表白。”   “知道你舍不得花钱,总是吃不饱,我想过办法往你的饭卡里充钱,想过理由帮你买些吃的,也想尽快帮你把补助申请下来,什么都想,就是不敢说也不敢做,直到有一天你突然不见了,我才知道后悔。”   “年初陪同事去医院的时候偶然看见了你。你跟从前不一样了,变化好大,更漂亮也更有气质,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你,就像你刚到学校的那天,虽然走在另一个男人身边,却还是很怯懦很紧张,无依无靠的样子。”   …   紧靠一根绳子维持悬在半空中的状态非常消耗体力,但周童还在咬牙坚持。他知道不仅是他,现场的每一个人都被刘彬打动了,把最后一丝希望放在了他的身上,期待这份迟来的卑微的爱能同样打动任颖,让她主动放弃同归于尽的念头。   教导员就像能感应到一样,按下对讲跟他说:“周童,再坚持一下,如果目标能主动放弃,你一定要第一时间稳住她,让她卸下炸弹,千万不要发生震动或碰撞。”   果然,刘彬接下来的话像是给了任颖重重一击,令她感到难以置信的同时也不知不觉在她心里点燃了一小簇火苗。   “对不起,当时我实在控制不住,很猥琐地跟踪了你,知道了你的住处。”   “本来只想远远地看看你,知道你吃得好住得好我就安心了。但时间一长我才发现你总是一个人,也发现......你的肚子越来越明显。”   “我不知道他是谁,也搞不清你们究竟是不是夫妻,但那次从医院回来之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这半年多你一个人怀着孕又没人照顾,我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只好偷偷帮你点外卖,点你爱喝的奶茶,点心。”   “以前下了班就回去睡觉,现在只要有时间我就会混进这个小区,躲在你家对面偷偷看你,看你出来接外卖,跟外卖员道个谢,我就很满足了。”   “我是不是......很变态?”刘彬推了推滑落鼻梁的眼镜,想想又摘下来揉揉眼睛,再重新戴好。   “小颖,我是真心的。你别怕,这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一点也不介意,因为这都是我的错,如果当年我能勇敢一点,也许后来你就不会走,不会被人骗。”   “请你给我一次弥补的机会吧,我会对你、对孩子好的,永远不会骗你。”   ……   卑微地爱着一个人这么多年,旁观她的喜怒哀乐,擦肩而过时只能形同路人,太苦涩了。周童不知怎么的就想到了闻阅。   还好闻阅比刘彬勇敢多了。果然爱一个人就该让他知道,也许会给对方带来困扰,但也许真的能收到回应呢?   就当周童吊在墙上胡思乱想的时候,一直处于震惊之中的任颖全身像脱了力一般,靠着围栏缓缓滑坐在地上,捂着肚子失声痛哭起来。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   机会来了!随着一声“行动”的指令下达,周童深吸一口气,迅速下蹲大腿发力,松开绳索纵身跃进了二楼阳台,站稳之后立刻转身,先是以任颖猝不及防的速度飞起一脚踢走她手里的火机,紧接着便与随后降落的叶征一起,一左一右将她牢牢控制。   同一时间,等候已久的特警破开房门鱼贯而入,身上绑着救生绳的涂科也跟着冲了进来,推开几名解救人质的警察直奔阳台,在已经放弃了抵抗,泪流满面的任颖面前蹲了下来,掀开她的外衣仔细查看,片刻后果断抽出一把电工专用的绝缘剪刀,利索地剪开缠绕几层的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将那块沉甸甸的重物取下来抱在怀里,又用绝缘胶带把几根暴露在外的粗劣导线一一贴住。   重物一端嵌着一块极小的数字屏,屏幕上红点闪烁,时间以最为直观的形式飞速流逝。   四处都是跑动和对讲机发出的声响,静下心来似乎还能听见有什么东西在十分规律地跳动。周童见涂科面色严峻,处理炸弹的同时眉头愈发紧蹙,刚要问他情况如何,便听他沉声喝道:“你们带她快撤,马上走!”   “快!!”       第51章   傍晚六点整,周童将下身不断出血的任颖抱出别墅,交给了等在外面抬着担架的医生和带着手铐的警察。随着人质被安全救出,现场奔走的身影中只有那个叫刘彬的男人还驻足在原地,茫然而无助地目送着救护车疾驰而去,落在地上的影子被余晖拉得像路边凋零的树木一样斜长。   然而危机仍未解除,所有人都无暇顾及其他。   泳池不大,里面很快就蓄满了一半的水。行动人员向外撤离的同时消防的水带也已铺设完毕,霍辞还在不停确认着排爆小组目前的方位,奚杨拉住试图折返的周童,平静地对他说:“别冲动,相信涂队,他没问题的。”   “闻阅还在里面。”周童看了眼身后的队友,几乎不用仔细确认就断定闻阅没有跟随大家一起撤出。“我不能......不能不管他。”   “我也不能。”奚杨伸手拂去他衣领上蹭到的一点灰尘,紧盯着他垂下的视线。“不管是涂科、闻阅、你或者任何一个人,我都不会放弃,就算炸成碎片烧成了灰,我也会进去把他们一点一点找回来,这就是我现在的使命,你明白吗?”   “明白的话,要跟我一起吗?”   片刻后,在他温柔且坚定的注视下,周童终于松开紧握的拳头点了点头:“我听你的,现在去拿装备。”   说完他转身跑出两步,又忽然不放心地回头,旁若无人地对着奚杨大喊:“你等我,不要自己进去,不要丢下我!”   奚杨没有说话,只是在拉下头盔的面罩后对周童比了一个“准备就绪”的战术手势。   ...   别墅二楼的卧室里满地都是踩踏留下的狼藉,浓重的汽油味让人只待一会儿就感到头晕不适。确认大家都已安全撤离之后,涂科再次用剪刀将包裹在炸药外面的一层塑料薄膜剪开,露出了里面七、八根用黑色胶带捆绑在一起的火雷管,以及三根蓝色一根白色,通过电路板连接在定时器与起爆器之间的导线。   没有浪费一分一秒,他立刻辨认出这是一捆填充了普通硝酸或黑火药的爆炸物,定时器在定时阶段相当于一个被短路的闭合开关,只有赶在定时结束前分别找出通路和断路两根导线,并切断其中一根,使电流不能通过才能阻止爆炸发生。   太阳落山后气温降到了十度以下,涂科穿着一件短袖作训服,顾不上擦拭额角泌出的一层汗珠,用一把仅有的绝缘剪刀小心翼翼地拨开了缠绕在一起的导线,沉着冷静地做着判断。   刚拿到炸药时定时器显示剩余时间只有十二分钟,当时涂科没有告诉包括周童在内的任何人,只是命令并不停地催促他们迅速撤离,然而越是急迫,越是分秒必争的情况下,时间却像是在跟所有人开着玩笑一般转瞬即逝,现在再看已经过去一半,留给涂科的只有不到六分钟的时间了。   红色的数字在他眼皮子底下做着最后的倒计时,五分钟......四分三十秒......四分钟......秒数每一下的变化速度甚至比心跳的频率还要快上一些,可涂科却像看不见,毫不在意似的,手上的动作犹如在操作一台难度极高的外科手术一般漂亮娴熟,又准又稳。   很快经验便告诉他,想就地销毁这块爆炸物需要专业的工具也需要充足的时间,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火雷管的威力不容小觑,一旦在屋内爆炸,满地的汽油势必会引燃一场大火,剩下的三分钟除了迅速转移,利用水浸法让装置失效之外没有其他更好的处理方式。   敏锐的判断力和身体的熟练反应不容许大脑再做多余而无用的思考。涂科将炸药端在怀里,果断起身,稳着呼吸的深浅和步伐的轻重,用最快的速度离开卧室向楼下移动,而在这时,对讲机同一频道里传出了奚杨镇定而严肃的声音。   “闻阅,闻阅,收到请回答。立刻撤离,这是命令!”   这熊孩子又跑哪儿去了?不会真的没走,还拉着绳子呢吧?涂科眼皮一跳,不由地加快了脚步,下一秒果然看见抱着救生绳的闻阅就躲在一楼楼梯口一排恒温酒柜的前面,没挪过窝,顿时气得脸色一变:“你!听不懂人话吗?!”   救生绳的另一端还绑在涂科身上,闻阅刚要起身去收,只听他一声怒喝:“快跑!!”   六十秒、四十秒、二十秒......不用看也知道死神已经踩着点在赶来接他的路上。冲出别墅经过岔路口时涂科一个回身飞踢,一脚将跟在后面的闻阅踹倒在地,头也不回地朝他大骂道:“快滚!别他妈缠着我!说了对你没兴趣,活着死了都对你没兴趣!!”   大概是最后那句话太残忍,比踹在胸口的一脚更让闻阅感到疼痛和窒息,他没有再追,而是傻傻地跌坐在地上,眼睁睁地看着涂科飞快地跑向泳池,不断朝远处的向宇等人大喊:“撤!快撤!”   一捆六十米的绳索眼看就要放到尽头,再也抓不住了,闻阅的眼泪瞬间决堤。   我到底喜欢他什么啊?为什么要放弃生命陪他去死呢?值得吗?他根本就不喜欢我,宁愿选择牺牲也不会考虑为我而活,甚至嫌弃到连死都不愿意和我死在一起,我还有什么好舍不得放手的呢?   然而这样一连串的疑问只发生在短短一瞬。当涂科奔至泳池边,将炸药脱手而出的同时,闻阅猛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再一次毫不犹豫地追着涂科的背影狂奔而去。   “轰”   “涂科!!”   爆炸发生在涂科转身的刹那间,枪林弹雨般的碎屑在耳边呼啸而过,泳池里的水在他的身后炸成了一朵巨大的水花,一股力量撞击在他后背,将他狠狠推倒,无数闪逝的微秒中他忽然想到了自己的老爸,牺牲时经历过的也许就是此刻这样的感受,没有防备,没有具体的过程,甚至没有多么强烈的痛苦,只有一瞬间的茫然和失去了重心的无力感,过往的一切变得不再具象,化为脑海中一段段再也无法储存、读取的数字或符号,让人有种灵魂被震出,漂浮在炽热的空气中旁观着自己这具根本不曾存活于世的身体的错觉。   但当倒下的瞬间,失去视觉与听觉的前一刻,他又看见了那身再熟悉不过的橙色救援服,那个脸圆圆,皮肤白白,眼睛大大只装着他的单纯小孩儿,在一片模糊的、混沌的画面中,沿着同样的路却逆着向外撤离的人和生的希望向他扑了过来。   “疯子......”   那一刻涂科的脑子里只剩这两个字。他借着巨大的冲击力飞身而起,一把抱住了冲到面前的闻阅,与他一起滚倒在地,并使出最后的力气将他掀翻,用胸膛和后背护住他,挡住擦身而过的各种不明物体,掩面在他脑侧,将他牢牢地压在了自己身下。   ...   巨大的响声震碎了一楼的玻璃,震响了附近车辆的警报,掩盖了闻阅最后那声歇斯底里的呼喊,也令守在外面的每一个人绝望心碎。一瞬间远远望去只能看见泳池上方腾起的黑烟与四处迸裂的飞沙走石,风声裹挟着气流掠过头顶,带来一阵硝石和硫磺的刺鼻气味。奚杨和霍辞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各自带人冲进了花园,顶着震动的余波努力辨认寻找着涂科和闻阅的身影。   ...   浓烟还未散开,两具交叠的身体与枯枝烂叶一起一动不动地躺在泳池旁边的灌木丛中。爆炸产生的巨响险些将鼓膜震破,造成了持续的耳鸣,头部受到的震荡让任何一丝亮光都刺得眼睛发痛。轰响过后四周逐渐趋于平静,涂科感觉不到疼痛,也无法支配自己的身体和四肢,只能试着支起脖子抖落头上的落叶和尘土,趴在闻阅的身上跟他一起急促地喘息,探寻着彼此的心跳。   “咳咳......咳咳咳......”   闻阅的眼睛几乎无法聚焦,看不清涂科的脸,咳得五脏六腑都在颤抖,边咳边断断续续地问:“我们......我们活着......还是已......已经死了......”   “死了......”涂科坚持不到几秒钟就没了力气,只能把自己的下巴抵在闻阅的额头上。“你他妈......是不是分不清方向?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尽管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感受到他开口说话时喉咙通过皮肤传来的细小动静,闻阅反而确信他们已经与死亡擦身而过了。   也许受了伤,也许没了手脚,但至少他们活下来了。   “想......想你......”一半靠听一半靠猜的闻阅懒得再去琢磨什么措辞,干脆怎么想就怎么说,不再顾忌涂科会不会反感。”   “已经......已经死过一次了......就......就记得那种感觉很孤单......不想......不想让你一个人......”   也不知道涂科究竟能不能听见。闻阅讲得费劲,本来就难受,这一会儿的功夫又被压得快要说不出话来,正想自己可能没被炸死反而会被压到断气的时候,忽然听见身上的人侧头在他耳边问了一句:“你身上什么玩意儿,这么硬?”   闻阅被问得一愣,仔细想了想才闭着眼睛回答:“是......是进来前霍警官给我......给我穿的防弹衣......”   涂科:“......”   身体动不了大脑还能转的涂科想,这狗日的,怎么没见他给我拿一件......   搜救人员的呼喊和脚步声渐渐清晰,涂科的左肩刚刚有了一丝痛感,一股热乎乎的黏稠液体正从他的肩头涓涓涌出,滑过他的手臂和锁骨,滴在了闻阅胸口。   闻阅反应迟钝,还迷迷糊糊地嗅着涂科身上复杂的气味,抬起唯一可以活动的下巴,明目张胆地亲在了他的喉结上,而后惊喜地发现他没有生气也没有喝止自己,也或许是实在没有力气,不管怎样,于是又大着胆子将嘴唇紧贴他的脖子,感受着他动脉中奔涌的滚烫血流,含糊不清地问:“你......你呢?裤子口袋里装了......什么......什么东西......那......那么硬......”   涂科:“......”   挪一时半会儿是挪不开了。眼皮越来越重的涂科在陷入沉睡前咬牙切齿地说:“装了手榴弹!”   这之后他的声音就变得很小很轻。   “给我闭嘴,别吵我,省点力气......”   “闻阅,我好累,抱紧我。”       第52章   一小块金属装置的碎片击中了涂科的左肩,说完最后一句话他就陷入了短暂的昏迷。闻阅终于意识到不对,赶紧抽出手臂紧紧地抱住他,在他湿透的后背上摸索着找到了正在渗血的伤口,顿时急得哭出了声,又搞不清状况不敢乱动,只好一边用力将伤口按住,一边不断地呼唤他,直到奚杨和周童带着医护人员赶到,要把他们分别抬上担架时还不愿松手与他分开。   被涂科护着,落地时有他的手臂垫在脑后,闻阅身上没有明显的外伤,意识也比较清醒,但仍然不能排除中枢系统和心肺受到了伤害,需要做进一步的检查,通过观察才能确认。   碎片没有贯穿而是留在了涂科体内,无法探查具体位置的情况下,医生只能就地剪开他的上衣,迅速处理好伤口才敢挪动他的身体。闻阅躺在担架上,被抬起的瞬间扭头看清了涂科此时的模样,见他结实的脊背上满是擦伤和血迹,终于忍不住“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任周童怎么安慰都不管用,边哭边语无伦次地说:“都怪我,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不要死......你死了我怎么办?哪怕你残疾了,失忆了,变傻了,我也会照顾你一辈子,喂你吃饭,帮你洗澡,带你出去散步晒太阳,替你吃鸡,替你赢很多很多的欢乐豆,剥果冻给你吃......只要你别死,不要死啊呜呜呜呜......”   ……   “好好好,知道了知道了......”周童偷偷看了眼护送在旁的闻阅的班长和其他几名队友,趁他还没说出更令人疑惑的话,赶紧用氧气面罩堵住了他的嘴巴。   “涂队没事,你师父会没事的,乖了,快别说话了......”   隔着面罩闻阅的声音变得含糊不清。王皎几人听得热泪盈眶,不断唏嘘:这是什么感人至深的师徒情谊啊!   而另一边,早就清醒过来的涂科实在听不下去了,忍无可忍睁开疲惫的双眼,无奈地对奚杨说:“......等会儿到医院,安排那小子跟我住一间病房......”   奚杨瞥他一眼:“怎么?涂队不嫌烦了?”   涂科两眼一闭,等上了救护车才说:“除非你把他送到其他医院去,不然他早晚要来烦我。”   跟着又小声嘀咕:“妈的,感觉送到其他医院也不一定能拦得住......哭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已经牺牲了......”   “知足吧。”奚杨脱下外衣盖在涂科身上,在他旁边坐了下来。“听王皎说,出警的路上他还在说想家,要借手机给妈妈打电话,转头就为你连命都不要了,不是所有嘴上说喜欢你的人都能做到。”   涂科动了动眼皮没有说话,一副“我睡着了什么也没有听见”的表情。知道他装睡奚杨也不啰嗦,起身跳下救护车,帮忙关上车门,然后找到正在安排排爆小组进行收尾工作的霍辞,跟他商量通知涂科家人,以及怎么瞒住涂奶奶的问题。   霍辞表示这些都由他来沟通便好,让奚杨放心,倒是有些担忧地看着他说:“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查郑疆和陶伟南。陶伟南比较简单,退伍进了安启之后很快就靠关系拿下了好几笔订单,但也仅限于崇怀、吴城之类小规模的采购项目,直到通过郑薇薇搭上了郑疆。”   霍辞最近在戒烟,习惯夹烟的两根手指总是无意识地去揉鼻子,这个动作让奚杨想到了周童,但扫视周围一圈后却没找到他,便以为他已经跟着救护车一起送闻阅去医院了。   “郑薇薇?”听到这个名字奚杨的眉头微微一蹙,又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霍辞身上。   “对,郑薇薇是郑疆的妹妹。”霍辞解开防弹背心的插扣,脱下来跟枪套一起拎在手里。“他们兄妹俩都是吴城人,孤儿。这人阴险毒辣城府很深,跟他比陶伟南不过是个不入流的下三滥。”   “我怀疑郑疆也只是在利用陶伟南,借他的手敛财。郑薇薇是郑疆早年安排进吴城支队的,那家叫世华的代理投标公司名义上的法人是她老公,实际操控者另有其人。认识他们以后,世华就成了安启在国内的合作伙伴,陶伟南的生意也从县级支队打通到了省和市,现在又盯上了省属特勤。”   “敛财。”奚杨看着自己明黄色头盔上那枚擦得锃亮的国徽。“用我们这些人的命吗......”   “如果只是敛财这么简单就好了。钱不过他的手,都进了陶伟南的口袋,陶伟南再用这些钱笼络收买人心,拉人下水,替他铺开一张关系网,他倒择得干干净净。”   “我怀疑他老婆的娘家,他岳父,包括讲老......呃,讲队,可能都有问题。”霍辞抬手按在奚杨肩头,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贪财的人都惜命,他根本不贪财,而是另有所图。这种人尤其可怕,背后的势力不是随便就能对付的。”   “总之你一定要小心,这段时间涂科不在,我会安排人盯着......”   “不用,没事的。”明知他们对自己的恶意却不能开口说明。奚杨微微一笑,轻轻拍了拍霍辞的手背,正打算多谢他的帮助和提醒时,手腕却被他一把抓住握在了手里。   “......”霍辞也没想好要说什么。他很纳闷,好像每次见到奚杨,只要盯着他看得久了,就会不知不觉地被他迷住,但感觉到他在微微用力试着挣脱,便又立刻放开,有些尴尬地挠着头说:“不好意思......”   奚杨攥紧那只被他握过的手,避开了他的视线:“霍警官,我已经......”   “我知道。”霍辞一听他的口气就赶紧打断,露出一个释然的笑容,捂着胸口夸张地说:“奚队行行好,可别再把拒绝我的话重复一次,我这颗脆弱的小心脏啊!”   “刚才有点儿情不自禁,别放在心上,回头让姓涂那位大宝宝知道又该骂我臭流氓了,说起来我现在倒是对整天缠着他的那个漂亮小弟弟很感兴趣。”霍辞努力缓和着气氛,见奚杨放松下来才又忽然正色,严肃地对他说:“小奚,千万要小心郑疆和陶伟南。就算不喜欢,作为朋友,我也希望遇到事情你能随时找我帮忙。”   霍辞身高、长相、事业、背景要什么有什么,条件不比涂科差,是市局上下出了名不近女色、只爱美男的花花公子,追求奚杨失败的原因据他自己总结有一半是因为涂科这个二百五从中作梗,一天到晚防贼似的防着他,导致他无法深入展开攻势。   奚杨拒绝得很干脆,霍辞虽不甘心却也大方接受,因为于他而言尊重别人的决定比费尽心思去打动别人重要得多。奚杨以为他早就没这个心思了,因此面对他突然的举动便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周童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一辆警车旁边,声音不大地喊了一句:“教导员......”   奚杨转头,一见是他便扔下霍辞走了过去,到他面前时脸上的神情已经从疏离淡漠变得温柔宠溺,眼中如同背后刚刚升起的夜幕一般深邃纯净,点缀其中艳丽的晚霞晕染着周童的轮廓,看着他轻声地问:“都处理好了?还以为你跟着去医院了。”   周童舍不得移开视线,顿觉这日复一日的白昼和黑夜、日出和日落都只因面前的人才格外地不平常,便忍不住飞快地扫了霍辞一眼,之后揉着鼻子说:“闻阅还好,我......跟着你。”   “别揉了。”奚杨将他的手捉住放回到身侧,悄悄地捏了捏他的小指:“走吧,收队,我们一起去医院。”   ...   碎片差一点打穿涂科的锁骨下动脉,除此之外他和闻阅都有不同程度的脑震荡和耳膜损伤,所幸转移及时,爆炸的冲击波在开放环境里的伤害范围有限,碎片取出手术结束之后,涂科被送回了病房,跟闻阅隔着一张帘子躺在了一起。   安顿好装死和哭哭啼啼的两个活宝,与匆匆赶到的讲旭和涂科妈妈打过招呼,走出医院时已经临近午夜。周童饿得肚子咕咕叫,又想起上回晚归害宿舍全体跟着被罚的事,便忍着没说,但奚杨还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半路忽然变道,把车开进了一条小路,停在一所中学的校门外面,指着路边一个临时支起的小摊问周童:“我好饿,陪我吃点东西吗?”   先是因为陶伟南出现自己被奚杨忽视,接着又无意中看到了霍辞对他的暧昧举动,周童一路都在走神,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看清他们所处的地方,于是迟钝地点了点头,推开门下车,随便找了张油腻的小桌子坐了下来。   天一冷小摊的生意就红火起来,很多人都好在喝完酒后来路边顶着寒风吃一碗热乎乎的野菜馄饨,一眼望去每个人面前的碗都跟大锅里一样浮着腾腾白气。   卖馄饨的阿姨见到两个穿着消防制服的小伙子,问都没问就赶紧下了一锅新的,还多放了些汤料,煮好后便使唤自己的小儿子给他们端去。   小男孩扔下写了一半的习题册,晃晃悠悠地端着海大两碗馄饨,一路走一路洒,不到跟前就被周童接了过去,两只油油的手便在裤子上一抹,掏出几瓣儿蒜头拍在桌子上:“哥哥,我妈说不收你们钱,叫你们多吃点,不够还有,管饱!”   来北临前周童从没吃过生蒜,今晚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忽然很想尝试一下,于是拣起一颗就剥,谁知刚剥两下就被奚杨抢走,紧接着嘴里就被喂进了一颗馄饨。   馄饨有点烫,周童边吸气边来回倒着嚼,看奚杨把自己碗里个头大、没煮破的馄饨一个个往他碗里挑,先前憋在胸腔里的不痛快顿时烟消云散,心也变得酸酸软软,便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嘟囔着说:“方叔说了,是男人就要吃生蒜!我也没那么怕辣......”   奚杨没料到他会说这个,“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别吃了,我不喜欢那个味道。”   “哦。”周童傻乎乎地应了一声,先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把蒜瓣儿推到了桌子边,觉得好像不够远,又抓起来抛到了隔壁的桌上,这才满意地回过头问奚杨:“闻不到了吧?”   “嗯。”奚杨抿着嘴笑,看看自己被周童捉住的手腕,看看他身后埋头做题的小孩,又看看他:“小哥哥,快吃啊,吃完帮忙辅导一下作业?我看他写不出来。”   也不知道哥哥这两个字到底有什么问题,周童一听就觉得小腹一紧,脸比刚出锅的馄饨还烫。他赶忙松开手,端起碗灌下一大口热汤,灌完却发现胸口更烧得慌了。   小男孩刚上初中,被几道物理题折磨得快把头顶挠秃了。周童五分钟吃完三碗馄饨,又花十分钟给他讲了题,还顺带帮他把之前的错题也一起改了,趁他不注意把钱塞在了他的铅笔盒里,跟奚杨一起谢过老板,开着车走了。   离开市区后沿途的路灯逐渐减少,但灌进车内的空气变得清冽,天上的星星似乎都多了几颗。回程时经过河道边一片半人高的芦苇地,奚杨放慢车速让周童看窗外的风景,周童却只盯着他的侧脸,半晌才说:“哪还有什么比你好看。”   已经很晚了,没有赶着回去的必要。奚杨想了想,索性将车停在了路边,问周童:“累不累?下去看看?”   教导员说什么周童都不会拒绝。熄火下车后,两人披着外衣靠在车头,望着与浓稠夜色混为一体的芦苇丛,听着沙沙的风声,慢慢地依偎在了一起。   “冷吗?”周童摸了摸奚杨的手,撑着车头跳坐上去,把他也拉了上来,让他靠着坐在自己怀里,脱下衣服从前面把他裹住,圈着他的双臂握着他的手,埋头在他肩膀上小声地说:“教导员,我......霍警官他......”   奚杨蜷着的手指在周童掌心轻轻划了两下。   “周童,抬头。”   “嗯?”周童正用鼻尖迷恋地蹭着奚杨的脖子,半天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来,下一秒被忽然转身的奚杨吻住了嘴唇。   “嗯......虽然没吃蒜,但有点醋的味道啊......”   静谧的夜里有车偶尔经过,一闪而逝的车灯划过两人的背影,短暂地照亮了隐藏在漆黑里的金色芦苇。这个吻从嘴唇一开始的温柔触碰渐渐变为更多的试探,最终发展到狂热的痴缠。周童松开束缚着奚杨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沿着下摆探进了他的T恤,握紧他结实紧绷的窄腰,听他被自己堵在喉咙里很小声的喘息,心里燥得像着了火一般,又因为毫无与同性交往的经验而不知道该对他,能对他做些什么,只能极力克制着,一边亲吻他一边断断续续地说:“今天......还没表扬我。”   奚杨反手捧住了周童的后脑,摸着他一头硬硬的短发,哑着嗓子问他:“想要什么?”   “再叫我一声可以吗?”周童越来越控制不了力度,又怕自己手上没个轻重弄疼他,完全忘了他也是一个体格力量都不输自己的男人,最后干脆抱起他让他转身面对着自己,朝他央求道:“像下午和刚才那样,叫我哥哥,我好喜欢听......”   夜色掩盖了脸颊的潮红,奚杨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他轻轻地笑了一声,搂着周童的脖子,俯身在他耳边夸他:“童童哥哥今天好棒。”   “还要......”周童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激得他脊背发麻神志不清,脑子一热猛地翻身将奚杨一把推倒,压在了引擎盖上。   这人今晚太过分了,调皮得哪里还有半点教导员的威严。周童艰难维持着仅剩的理智,粗喘着说:“教导员,你这样......我受不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要你......”   知道他因为霍辞不开心,所以一整晚奚杨都有心哄他宠着他,这会儿被他像头小凶兽似的眼神盯着才意识到过火,不敢再逗他了,只好撑着他的胸口推他,却也只推开了一点点距离。   “好了......不闹了,乖。”   周童已经昏了头,哪里听得懂乖是什么意思,捉住奚杨的手强行按在两侧,再次压了下来,像只得不到主人爱抚的大狗子,不满地直哼哼。   “我不,就要听你叫我......我好生气啊,下午在操场你都不看我,刚才也是......我不喜欢霍警官看你的眼神,不喜欢他碰你......我不管,我要咬死他们!”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奚杨哭笑不得,只能放弃挣扎,由着他不讲道理地发泄着莫名其妙的小脾气,温柔地说:“乖,以后不会了。”   今晚的周童也跟平时不一样,耍起赖来没完没了:“叫我,教导员,再叫我一下啊......你不叫我就要死了......”   “周童。”奚杨被他缠得没办法,想来想去只好对他说:“下个月就到全省消防技能比赛了,如果你能拿到第一,我就满足你好不好?”   周童一听果然马上爬了起来:“真的?小意思!”   “嗯?”奚杨终于可以支起上身,假装怀疑地看他:“这么自信?往年的第一名很强的啊。”   “嘁!”周童难得不谦虚一回,当然要拿出气势,何况是在教导员面前。“谁啊?是支队的人吗?”   借着淡淡的月光,看他一脸认真地朝自己发问,奚杨实在没憋住笑出了声。   “我啊。”       第53章   吉普车的引擎盖尺寸很宽敞,奚杨靠着挡风玻璃盘坐起来,周童就顺势滚进了他的怀里,晃荡着两条长腿枕在他的大腿上,牵他的手放在自己唇边,摩挲每一根手指,亲吻他的指尖,静静仰望着他和他头顶的熠熠星河,簇拥翻滚着的片片云海。   “真美......星云、尘埃、淡蓝色的月亮,还有你,都是我最喜欢的。”   月光和奚杨皮肤的温度一样都是凉的。从这个角度周童看到他脸上柔和的线条,朦胧的表情,感受到他手指细细抚过自己脸庞时融化在眉毛与眼睫上丝丝痒痒的爱意,心脏勃勃跳动,饱胀无数强烈的情感,脑中涌出了许许多多从前不曾有过的念头,皆是因为他,便忍不住一样一样说给他听。   “教导员,我还记得你去接我,第一次跟你见面的时候,崇拜你也有点怕你,又觉得你很温暖很熟悉,让我很想接近,但从没想过会有一天可以这么近。”   “你知道吗?光的传播需要时间,我们看到的每颗星星,也许是十几年前的样子。前一秒的月光来自八分钟前太阳的温暖,就连现在你看到的我,也是三亿分之一秒前的我。”   “你想过以后吗?我现在开始想了。我想一直跟着你,陪在你身边,想和你过平凡的生活,工作、旅行、像这样待在一起虚度光阴,守着对方走完剩下的人生。”   “不许笑我,这是我能想到,会用的所有语言了。”   “我们现在是在谈恋爱,我是你的男朋友,你也是我的男朋友,跟每一对普通的情侣一样,可以这样称呼彼此,对不对?”   “嗯,不管别人怎么看,我都要做你的男朋友。你喜欢我吗?我好喜欢你。不,我觉得自己好爱你,不可思议地爱你。”   ......   珍视他眼中闪动的光,爱他这样直白的表达、略显青涩和笨拙的言行,还有那颗饱满真诚的心。面对此时的周童,奚杨第一次发觉自己从前对爱的感受是那么贫瘠,描述是那么乏力,斟酌很久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怎么回答都不足不够,只好统统转为指间与口中的温柔,捧着他的脸问他:“很孤单吧?亲人都离开的时候。我的童童吃苦了。”   “嗯......”周童认真地想了想,边回忆边说:“真的很孤单,很想念他们,但我还是替他们感到高兴。”   感到......高兴?   奚杨不解,接着便听周童继续说道:“我经常告诉自己,他们逃脱了时间的桎梏,变回了宇宙里最原始、最单纯的分子和原子,也是我生活中最密切的参与者、目击者。”   “我现在抬头看天,看身边的一切,就会想到他们可能是一颗星,一道光,一片为我遮风挡雨的树叶,走过的道路和桥梁。”   “我好像能从他们留给我的每一件物品,每一个记忆中亲近他们拥有过的碳原子,能量守恒定律让它们一直存在在我周围,永远不会消失,只是不那么有序而已。”   奚杨听过很多这样的话,“他们永远活在我们心中”、“他们将与时间和历史并存”,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却没有哪一种说法如此细腻又如此理性。“他们”所代表的这一群人总是比普通人更接近死亡,也在时刻探寻、追求着生死与坚守的意义。他或许接受过深刻的思想教育,也已从无数次的亲身经历中懂得许多,而这个十九岁的孩子却一次又一次让他感到意外,也坚强懂事得让他心疼。   因为周童,他从渴望被保护、被宠爱的角色转变成了一个施与者,并真真正正地感受到了施与的快乐,是比享受,比获得别人的给予更加充实、满足的快乐,让他得以看见烈火深处的永生,长夜尽头的黎明,让曾经的伤痛有了存在的意义,也有了痊愈的可能。   如果真如周童所说,离开的每个人都以另一种形态构成了他们生命中的其他一切,那么这一刻,周熠也许正在看着,目击着他与周童之间发生的爱情。他会允许并欣然接受吗?还是会愤怒、会生气?但奚杨想,无论如何只要永远守住那个秘密,就能一直保护周童,拥有他的心,他热烈深沉的爱。   他想问问周熠,问那些也许附着在花蕊、微风中,清晨的雾气里,飞鸟的羽毛间,无数看不见摸不到却一直存在的碳原子,等到肉体消亡之际,我们得以重逢,你是否会因目睹过我的疼痛和悲伤而最终选择原谅我?   在那之前,请允许我为这段不知何时会突然终止的人生再自私一回吧......   周童没有发现奚杨在走神,忽然想起问他:“教导员,跟我说说你好吗?”   “你的过去,你的父母和家庭,你的一切我都想知道。”   我的过去?奚杨一愣。我的过去连我自己都不耻,想遗忘,又有什么可以告诉你的呢?   “我......”他稍作犹豫,之后才缓缓地说:“我没什么特别的。十八岁当兵,读了几年武警学院,一直待在消防部队......在小城市出生,家庭也很普通,父母都是基层干部。读书的时候......没有你这么聪明优秀。”   周童听着听着突然翻身坐起,目光灼灼地看着奚杨:“那你以前谈过恋爱吗?”   一双在黑夜中仍然透亮的眼睛近在咫尺。奚杨垂下视线,低着头说:“怎么......突然问这个......”   周童又凑近了些,撇着嘴酸溜溜地说:“我想知道你以前也喜欢男人,还是只喜欢我啊?”   “你......交过别的男朋友吗?”   “没有......”奚杨被他问得心虚,只好胡乱敷衍道:“喜欢过吧......没有交往......”   “啊......”周童脸上喜忧参半,隐隐得意的同时也想不通自己怎么变得像个缠着恋人打探他过往情史的矫情少女,好奇得要命,知道了又会妒忌得发狂,但还是忍不住追问:“为什么啊?”   他嘟嘟囔囔,自言自语道:“你这么好,喜欢上谁,谁会拒绝呢......”   “周童。”奚杨收回那只被他握着的手,轻轻叹气。“我很惭愧,你问的问题我都答不上来,也没有办法向你许诺一个你想要的未来。”   “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同性之间的爱情。我喜欢过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很难会有一个好的结果。你应该明白,穿上军装、战斗服,我们所做的一切就不再代表个人,随时都会面对离别,怎么去负担一份长久的感情?并且,如果有一天被姚队知道,被其他人发现,我没有把握他们不会反对,不会把我们看做耻辱。这样的感情是不允许存在于军人之间的......”   不否认听到这番话周童有些失望,在他眼里这些从来不是问题,也没想过对奚杨来说会是问题。   奚杨的回应让他心里又出现了那种空空荡荡抓不住的无力感,于是忍不住地胡思乱想着,霍警官是因为职位高警衔高,又或者是身处的体制不同,所以能无视这些所谓的军纪作风、伦理道德,不顾世俗的眼光公开大胆地追求他吗?   那闻阅呢?自己呢?因为不够强大所以没有资格与他站在同样的高度去争取吗?   教导员喜欢过的人......一定很厉害很优秀吧,不然怎么会被拒绝,还认同这些想法。总觉得他不像是会顾虑这么多的人,明明众目睽睽下只对我一人宽容温柔......明明是非常在意我的啊......   他说话的口气好熟悉,好像周熠!凡事总是先考虑别人,考虑压在肩上的使命职责,荣誉道德,可这样一比,自己好像又真的太肤浅,太差劲,太没有觉悟了!   这一刻周童看奚杨就像他从前看周熠,仰慕佩服,却比不过也做不到,可想来想去他始终都不明白,这一切究竟跟爱情有什么关系啊......   奚杨似乎很怕他继续问下去,急着终止这场对话,便先他一步下了车,背对着他说:“回去吧,太晚了。”   等我。周童跟着跳下了车,望着奚杨单薄的背影默默道,教导员,等着我,总有一天我要穿着一身军装,带着满满的骄傲来吻你,牵你的手,不再只是跟着你,而是和你并肩走在一起。   ...   后半段路程两人各怀心事都没怎么说话,回到营区后,周童还是偷偷把奚杨堵在车库的角落里,向他索要了一个吻,道了晚安,替他暖了暖冰凉的手才安心离开。   深更半夜没人检查宿舍,郑疆早就睡了。奚杨在周童之前去澡堂洗了澡,洗完穿衣时在储物柜里看到了一颗中秋节那天他和周童在超市买的桂花牛皮糖。   涂科不在,向宇又执意搬去了中队宿舍,奚杨也不想跟郑疆共处一室,左右睡不着,干脆放下东西披件外衣,带着那颗糖去了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桂花牛皮糖确实是云陵的特产。过去没什么零食,大人小孩都很爱吃,现在除了逢年过节拿来应景,供外地游客做伴手礼之外基本没人会买,太甜还粘牙,奚杨也很多年没有吃过了。   今晚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在那之前奚杨还在找各种各样让自己自私一点,勇敢一点的理由,后来却莫名其妙地没了底气。想起周童失落的模样,他顿时有些内疚和自责,于是一到办公室就翻开日历算了算时间,拿起桌上其中一只被周童拆了一半的录音小熊,认真地思考起应该说些什么来补偿他。   说什么呢?生日快乐,想你,喜欢你,谢谢你的出现?还是祝你平平安安,一帆风顺得偿所愿?好像都太刻意太无趣,太“教导员”了。   再过一个多月周童就要满二十了,人生对他来说才刚刚开始,能祝福该提醒的有很多,可思来想去,奚杨发觉自己到底还是和从前一样任性,最想对他说的是拜托他能一直喜欢自己,永远喜欢自己,哪怕两个小时之前自己才违心地向他泼过一盆冷水,差点浇灭他的热情。   回忆起他朝自己要这只小熊时孩子一般渴望而纯真的眼神,奚杨忽然意识到他想要的一切其实都很简单,也很容易满足,而自己根本做不到无视,也没有办法拒绝,接着便记起了那天经过唱K机时他想听自己唱一首歌的请求。   那不如就,给他唱两句吧。   存储时间只有几十秒,录好音后,奚杨把小熊重新装回袋子,跟另一只一起锁在了自己的柜子里。   办公桌上的一切还保持着出警前被周童莽莽撞撞弄得凌乱的样子。他那本《时间简史》躺在一堆散落的纸笔与文件中间,因为翻看得太频繁,书角和书脊有些磨损,书页也不再贴合。奚杨拿起捧在手里,陈旧的触感让他仿佛看见了过去很长一段岁月中,教室的课桌上,寝室的被窝里,图书馆那扇洒满阳光的玻璃窗前,充满渴求的少年一遍遍逐字细读,不停地思考不停地发问,徜徉在宇宙起源、时间空间的浪漫幻想里,天真而理性,孤独而富有,像一颗独自徘徊在星系外围的无名小船,看似渺小,却心怀远方。   奚杨又何尝不想拥有跨越时空的能力,回到他不曾参与过的周童过往人生中的任何一天,抱抱他,摸摸他的头,给他一点自己也缺失匮乏的温暖。   这样一边想着,不知不觉中奚杨翻了很久,陡然翻到了书本正中夹着东西的一页。   这是......   时隔五年,第一眼看到那封发黄的信件时奚杨没有反应过来,但当取出后再一眼,瞬间他便认出了信封正面两个行书写下的小字。   遗书。   时间按下静止,画面开始倒带。五年前某个刮着大风的夜晚,逼仄的洗手间里,一盏微弱的电筒灯光,一张日记本里撕下的纸,一支不够顺畅的干涩笔尖,一个怀揣甜蜜与痛苦,卑微与向往之心的小孩......书本掉落在地,奚杨的十指猛然开始颤抖,蒙尘的记忆因手中那封烧成灰也无法忘记的遗书一触即发,顷刻便狠狠击垮了他所有心存的侥幸和信念。   被泪水和湿气浸透,又被反复晒干,僵硬的纸张一如那时千疮百孔的心一样陌生,却连每一丝纤维的温度都和当年书写时奔涌在血液里的痴情一样滚烫。   奚杨想,他错了,他再也没有信心能够守住这个秘密,就像他无法说服自己不去在意陶伟南的话,坚定周童会在某一天知道真相后,相信他哥哥的死只是一场意外。   他告诉自己,他明白了,周童的出现并不如他所想,是周熠原谅他,给他重新面对的机会,而是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永远不要忘记曾经犯下的过错,要拿一生来背负,来慢慢赎罪。       第54章   算算日子离十一假期没几天了。十月一到北临就正式进入了冬季,供暖即将启动,支队机关忙着监管督查,执行预案,组织大队、中队走访单位和社区进行冬季防火安全教育,特勤也在冬训的同时进入了执勤备战状态。   上级下级同样一片忙碌。姚宏伟上午有个关于黄金周期间的省级消防应急安全会议要参加,卓群芳一大早就来办公室里烧开水,烧好又提着隔夜的茶水桶去水房清洗,出门转身撞见了一身军装,拎着文件袋等在门口的奚杨,顿时被他满脸的倦色和严肃的神情吓了一跳。   “奚杨哥?你怎么这么早?你......没事吧?”   “没事。”奚杨虽然疲惫,但仪容依旧规范整齐。他掀起帽子调整,又再次戴正,问卓群芳:“姚队来了吗?”   “还没......”卓群芳刚要回答就看见姚宏伟的身影出现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于是马上改口:“来了来了!”   关上门坐下后姚宏伟先点了一支烟,接着问站在一旁的奚杨:“小涂怎么样?”   他揭开茶杯的盖子,看着里面没洗干净的茶渍皱起了眉头:“这粗心丫头......哎?你坐下说话,大早上搞得这么严肃干什么......吃过饭没?没吃不给你喝茶了。”   奚杨没有回答也没有坐下,只是把手里的文件递了过去:“姚队,这是周童调动的申请,我签好了。”   姚宏伟一愣,有点不懂这事有什么值得他不用快递,非得大清早的亲自跑一趟,但他没问,接过文件打开看了看才说:“行,其他的待会儿我叫下面去处理。你跟这小子沟通好了?没问题吧?”   奚杨缓缓低下了头:“服从是军人的天职,不存在问题。”   他今天的态度实在有些奇怪,姚宏伟看着,忍不住问道:“你今天过来是不是找我有什么事?”   “你能不能先坐下?这是命令。”   他这样说,奚杨终于在对面坐了下来,也是坐得端正笔挺,身上的军装哪怕用放大镜也找不出任何一丝隐藏的线头和污渍,摘下帽子后发丝也没有分毫的凌乱,隽秀的面容让他在一身威严的装束下更显温和的气质。   他双手覆在分开两侧的膝头,垂眼盯着推到面前的一杯白水:“姚队,我想跟你坦白一些事情。”   姚宏伟很重视奚杨,也知道郑疆的出现必定会给省属特勤造成一些波动,更知道讲旭坚持这么做的目的实际是在针对自己,并且被最近与他连番的明争暗斗搅和得焦头烂额。调走周童除了考虑他的前途之外,也有不想让他蹚进这摊浑水的原因,因为他很清楚,接下来的较量将会十分危险,可能涉及的内容和牵扯的人物不是周童,或者说特勤这个年轻的队伍能够应付得来的。   于是他想当然地以为奚杨要坦白的事情跟郑疆有关,不由地心头一紧,瞬间做好了自己的人被拉下了水的心理准备,岂料却听他说:“当年在崇怀,周熠是因为我才牺牲的。”   姚宏伟猝不及防,烟灰掉了一截,以为自己没听清楚:“什么?”   奚杨没有重复,只是不急不缓地继续说了下去,好像真的在坦白自己深重的罪孽,也做好了接受惩罚的准备。   “没有判断出燃煤输送机长距离部分坍塌风险的是他,可不服从命令撤退,想证明自己的是我,控制不住喷嘴的也是我。”   “班长本来可以把我和陶伟南一起带出去,是我产生了恐惧的心理危机,不敢走,他才不得不先把我留下,否则不会再回火场被输送机砸到,也不会被埋,不会靠着吗啡镇痛,截肢,暴露了整整七个小时才死。”   “钢衬槽的水泥密度是他告诉我的,不是我自己的判断,那个时候我什么也想不起来。”   “我什么都没做。如果没有班长,死的人应该是我。”   姚宏伟同样在意周熠的牺牲,他听得呆住,但很快又意识到不对奚杨的状态看似平静,思维也很清晰,但实际已经随着这种自虐式的回忆陷入了不断循环的自我否定和自罪妄想中,他根本不是在倾诉和坦白,而是处在一个分裂的角度,对五年前的自己做着罪行的宣告和审判。   于是他当即厉声喝止:“可以了!不要再说了!”   然而奚杨却置若罔闻。   “考军校,请求组建干预小组,研究消防员心理健康应对措施,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曾经是个没用的懦夫,害死了自己的队友,班长,喜欢的人。我想弥补,想通过挽救更多战士的生命来赎罪。”   “我没有资格训练培养他的弟弟......”   “够了!”姚宏伟一掌拍在桌面,震得茶杯倾倒杯盖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上,碎成了渣。   “你冷静一下。”他发完脾气又马上调整了口气,沉声对终于停下来的奚杨说:“哪也不要去,就在这里坐着,等我开完会回来再说。”   “这也是命令,请你服从!”   奚杨没有应声,落在膝盖的手掌攥成了拳头,掐得指节全是痕迹。   “你听着。”走出几步又再次折返的姚宏伟在他身后按住了他的肩膀。“我们首先是普通人,然后才是消防员。一个人愿意为他的朋友舍弃生命,没有比这更伟大的爱了,我希望你能好好理解,做好你该做的,对得起他的爱和牺牲。”   ...   北临的冬天最低气温能达到零下二十五摄氏度以下。寒冷季节里用火用电多,起火因素也随之增多,在大风强对流空气的影响下,起火后火势的蔓延速度也会更快,加上低温对各类灭火器械、战斗行动造成的影响,提升体能素质和对标实战就成了冬季练兵的重点内容。   然而一大早全队就收到通知,原定上午的动觉感知训练课取消,改成了体能长跑、三车八枪操、救助技术综合操和水域事故救援操等应用性训练项目。   尽管为人处事不受欢迎,但不能否认郑疆作为一名教官,确实有着过硬的消防知识技能和治训水平,但相比之下大家还是更愿意接受向宇那种严谨不失亲和,专业不失创新,管理有力但非常民主的训练方式。   直到今天战士们才终于适应了这位郑副队蛮横专制、不近人情,一言不合就动手体罚的风格和手段。无论成绩好坏,几乎每个人都被他那根教棍打过,集合分组时堵威看他厉声厉色地指挥中队整收器材,揉着腰上才涂过万花油的部位,用牙缝里的声音偷偷对周童说:“不愧是从总队来的,‘四会’做得真他妈的好。”   “四会”是指会讲、会做、会示范、会做思想政治工作,是一名优秀的组训者应该具备的基本能力。别人都听懂了堵威的意思,只有周童傻乎乎的,心思也不在这里,一面观望四周寻找教导员的身影,一面心不在焉地问:“什么四会?”   不等堵威开口,站在一旁的武炜冷笑一声,睨了对面郑疆一眼,帮着解释道:“会打、会骂、会狐假虎威,会搞官僚、形式主义呗。”   堵威就差激动地拍着大腿吼出一句“知我者老武也”了,张思琦赶紧踢他小腿嘘他一声:“快别说了!小心一会儿又挨打。”   周童对郑疆会什么不会什么毫无兴趣,背着手朝张思琦挪了两步,小声问他:“教导员去哪儿了?出什么事了吗?怎么课也不给我们上了?”   张思琦目不斜视地观察着郑疆的举动,只偏了偏脑袋:“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还想问你呢!”   教导员开小灶,特殊关照周童,去哪儿都要带着他的事整个队伍人人皆知,但大家不仅没有非议,反而受他的影响都对这个失去了亲人却热心开朗、勤奋努力的烈士遗孤关爱有加,动不动会开玩笑,亲切地调侃他是“大家的弟弟”。   不怪乎张思琦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教导员的日常和行踪只有周童才最清楚。放在以前听他这么说周童肯定会小小得意一下,但这会儿他心里却空落落的,奚杨不仅没有带他,连去了哪里都没有提前知会他,明明昨晚还在一起那么亲密,除非是临时有什么急事,否则周童坚信他的教导员......不,他的男朋友是不可能留下他,连打声招呼的时间都没有的。   但转念一想,奚杨毕竟是副队长又是教导员,本就职务繁重,加上临近假期和年底,光是考核评定、总结报告之类的工作就已堆积如山,同时还要练兵、备课、监管行政,执行和部署战术预案,虽说还有涂科和其他副队共同分担,但队伍性质特殊,工作量太大,每个人的侧重必须不同,而众所周知,牺牲休息时间,往返于总队开会,待在办公室里最多也最久的那个人总是奚杨。   想到这些周童顿时觉得自己太不成熟,太粘人了!不但没有能力替自己的男朋友分担压力,没有好好关心照顾他,反而处处只想着自己,只顾自己那点私欲,于是狠狠地掐了一把大腿,提醒自己到这里首先是来当兵,来向老爸,向哥哥,向他崇拜的每一个人看齐,做一名合格的消防战士,决不能因为谈了恋爱就忘了初衷,更不能让自己变成别人的负担,尤其是他爱着的那个人的负担。   要更强,要帮他,要成为他的骄傲!周童默默在心里立下誓言,无论是下个月的消防技能比赛还是明年初的武警学院招生考试,他一定要拿出一个漂亮的成绩,作为最好的定情礼物送给他最爱的教导员。   这边周童刚回过神,打算集中注意力应对马上要进行的实景训练,忽又听见武炜忿忿不平地说:“......他就是趁着大爷不在!水上救援中队改用他带来的兵,以向老师现在的情况,那些人能服管,能不欺负他吗?还有的咱们小阅阅!”   “就是啊。”向来比较稳重的叶征也忍不住附和。“想不通上级为什么要把他调来,人品差不说,颜值都给我们拉低了一个水平。”   堵威简直不能更同意了:“应该把那个霍警官调来,不是干消防出身也无所谓吧,我还挺喜欢他的。”   武炜听了瞪堵威一眼:“你喜欢有什么用,教导员不喜欢。”   “说不定慢慢就喜欢了啊。之前总被大爷堵在外面,见不着面,没办法发展嘛。”   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堵威转头给周童八卦:“哎你不知道,霍警官追过我们教导员,阵仗可大了,一买就是一车的花。可惜涂队老拦着,把他照片贴在值班室里,让大家每天看三遍牢牢记住,然后弄一堆明星跟他混在一起让我们指认,认不出就罚,要求我们见到了就马上通知他,还要放小扁咬他。”   周童:“......”   “他们俩都是男的......教导员他......”   堵威见周童表情怪异,一脸说不出的尴尬,以为他恐同,便对他说:“嗐,虽然教导员是不是我不知道,但很正常啊,都什么年代了,你一个年轻人不会接受不了吧?”   周童:“......”   能,非常能,不但能,我也是。   你能不能闭嘴,教导员是我的!!   虽然被无意中踢翻了醋坛子,但知道身边的人对同性恋的问题非常宽容,也能接受,周童还是稍稍宽了心,低头整理着装备不再参与讨论。   训练开始了,张思琦像之前约定的一样,跟周童和堵威组成一组,扛好水枪准备上场。忽然,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小扁跑到了他的脚边,围着他转着圈儿地嗅来嗅去。   张思琦抬脚撵它:“去去,到旁边玩儿去啊,别捣乱!”   小扁除了方建华之外很少亲近别人,今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不肯走,被撵急了还“汪汪”叫了两声。   这一叫马上就被郑疆发现了。他提着教棍走了过来,还没走近就被突然狂吠着冲上去的小扁咬住了裤脚,于是抬手就是一棍,照着它的脑袋狠狠打了下去。   “杂种!”   “不要!”刹那间,帮它刻项圈的小战士第一个跑出队伍扑了过去,其他人的心也都悬到了嗓子眼,但来不及了,一声“别打”没喊出口,便听小扁叫声凄惨,呜呜地蜷成一团,眼见一股带着泡沫的血柱从它头顶渗出,很快染红了它一身雪白的毛。   操场上的人,正在进行训练,等待进行训练的,全都停止了动作,被叫声和那团血红刺激得头晕眼花脚底不稳。就在郑疆打算再补一棍,置它于死地的同时,忽然有人大喊:“地震......是地震!地震了!”   “方叔他们还在楼里,快拉警报!”       第55章   领导开会一时半会儿是开不完的。现在刚过九点,姚宏伟离开之后,奚杨静静坐了许久,直到桌上的座机铃声再三响起,他才从失控和恍惚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深深呼吸,随即起身,一片一片捡起地上摔碎的杯盖,用一张废纸包住,丢进了垃圾桶里。   天冷了,茶壶里的热水很快凉了下来。不知是忘了还是故意,那份文件姚宏伟没有随手带走处理,还搁在实木茶几的边缘,被倾洒而出的茶水打湿了一角。   奚杨涣散的目光落在上面。   几页夹在透明文件袋里的A4纸,看上去跟平时经手的无数文件别无二致,可这一份,翻开便是他亲笔写下的周童在特勤期间的训练工作表现,他的审批意见“同意申请调动”六个字,以及他的签名和行政公章,字迹不同往日有些潦草,却也不像从前那样避繁就简,而是密密麻麻地写了满行满篇。   唯独申请人签字那一栏是片空白。   他深知不应该在最感性也最容易悲观的夜里做任何决定。安静的环境和充足的时间反而会让问题变得复杂,变得严重,继而令人变得消极和极端。可这一次他却完全失去了理性思考的能力,甚至不敢多花一秒去设想,如果周童发现了他的隐瞒,发现那封遗书是他所写,追问当年的细节,他与周熠的关系,又或者质问他关照袒护自己,接受自己表白的目的,那一刻他该怎么办。   在这之前,奚杨就已决定要不惜一切永远守住这个秘密。他不怕陶伟南的威胁,也不在乎可能会为此付出的违背良心原则的代价,他早就不清白了,只要能保护周童,让他远离残酷的真相,即便沦落到与奸人为伍,变得肮脏龌龊,终有一天失去一切,包括他的尊敬和爱戴,他们共同的信仰,又有何妨。   这难道不是他应得的惩罚吗。   可即便做好了这样的打算,他却怎么也没想到那封遗书会在周童手里。   他还记得自己写过什么。崇怀的大风,云陵的芍药,歌声、舞蹈与伤痛,烈焰火海的誓言,满满都是不甘和乞求,求你别再逃避,求你爱我。   他终于知道周童为何会说“不是瞎猜的,我有证据”。   这就是证据,他的懦弱,他的不堪,他求而不得,言而无信,爱过痛过、欺骗过的证据。   也许坦白才是唯一正确的出路,可他应该怎么做,怎么才能在周童发现之前,找到一个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机,用合适的方式主动说出一切,取得他的信任和理解?   他要怎么说,对不起,我喜欢过你的哥哥,与他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短暂爱情,但也只是偷偷地接过一次吻,没有其他越界行为?   我们一起入伍,我对他一见钟情,曾经也像你粘我一样粘着他,追在他身后,为他放弃了从小到大的梦想和耀眼夺目的舞台,成了一名和他一样却远不如他的消防战士,说着爱他却让他死在了大火之中,但那只是一场意外?   明知道你在意,明知道你抱着什么样的目的来到这里,我却一次又一次地隐瞒欺骗,打击你的热情,说不认识他,说你的坚持毫无意义,任由你动心动情还厚颜无耻地接受,但这么做只是因为五年之后我又再次爱上了你,他的弟弟,不是余情未了,不是代替慰藉,而是真的爱上了你,与他长得相似,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却完全不同的你,请你一定要相信?   究竟是对自己还是对周童没有信心,奚杨已经无从分辨。他知道周童是一个善良的,能够理性、客观看待问题的好孩子,可再好的孩子,再善良的人也无法忍受欺骗,这一点毋庸置疑,更何况是牵扯到逝去的亲人和自己的一片真心。   也许他能够承受周童的震怒、仇视,甚至暴力的发泄,却无论如何也无法面对他得知真相后的失望,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那双真诚明亮的眼睛黯淡下去,炽热的火苗就此熄灭,爱与信念被生生抽离,剩下的只有他造成的,余生都不能痊愈的伤痕。   相遇、相知、相爱,不该发生也不配拥有,到如今已是束手无策,但那封重现的遗书警告了他,这一切必须到此为止了。   ...   离开威严森明的办公大楼,走出总队大门,一脚便踏进了深秋与初冬交替之时半暖半寒、明媚干燥的阳光里。行人已经换上了冬装,树干也涂上了防虫抗冻的白色颜料,忙碌一个早上的早餐摊子正在收档,公交站台冷冷清清,只有沿途经过的小学校里有郎朗的读书声传出,每个字的尾音都拖得很长,让飞逝的时间和匆匆的脚步都随着节奏慢了下来。   整夜未眠精神恍惚,来的时候奚杨没有开车,现在不想回去也无处可去,只好顺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在经过两个十字路口又拐过一个街角之后,来到了离总队两站之隔的武警医院门口。   上楼找到特护病房,进门就看见穿着病号服的闻阅坐在靠窗那张床边,端着一碗鸡汤喂涂科喝,每喂一勺都要替他擦一下嘴,小心翼翼不敢抬头去与对面的涂科妈妈对视,怎么看怎么像个刚刚过门不讨婆婆喜欢的新媳妇。   涂科左肩缠着绷带,小臂吊起,闻阅穿着像水桶的病号服在他身上成了紧身衣,一点掩饰不住两块结实的胸肌。看他那副表情就知道他又在难为自己的妈妈,果然,下一刻便听他吞下一口鸡汤,慢悠悠地开口:“喝了你还不满意?不走等什么呢?能不能别在这儿妨碍我休息,打扰我谈恋爱?”   闻阅的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头低得就快要埋到涂科的胸肌里去了。涂科非但不收敛,还变本加厉地对他撒娇:“宝贝儿,鸡汤太油了,一会儿你再削个苹果喂我。”   涂科的妈妈很年轻,一头亚麻色的卷髪藏在带刺绣图案的头巾里,除了高鼻深目的异域面孔漂亮得有些不真实,其他穿着打扮都和普通汉族女性一样,没有过浓的妆容也没有夸张的首饰,但随便走在哪里,哪怕站在角落,也是绝对令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奚杨听涂科提过一次,她的名字叫法尔扎娜。   此刻,那张美丽的脸上只有尴尬和愠色。   趁她还没发作,奚杨赶紧走了进去:“阿姨,好久不见。”   见到是他,涂科妈妈重新换上了亲切的笑容,跟闻阅同时起身让出凳子,从容招呼道:“小奚来了,快坐。”   “教导员!”闻阅也立刻习惯性地站好了军姿,端着碗向奚杨问好。   奚杨绕过凳子直接走到了床尾,脱下帽子放在涂科腿上:“阿姨你坐。我去队里办点事,顺路过来看看,一会儿就走。”   “闻阅也坐吧,身体好些了吗?”   闻阅不敢坐,又被涂科瞪了两眼,只好边继续喂他喝汤边回答说:“谢谢教导员。我没事的,昨天头有点晕,耳朵疼,今天好多了。”   “跟父母联系了吗?”   一提到父母闻阅的情绪明显低落:“还没......我的手机被没收了......”   “不过没关系,反正也不想让他们担心,过几天再打吧。”   奚杨本想把手机借给闻阅,听他这么说便点了点头,不再多劝,转身想跟阿姨寒暄几句,病床上躺成尸体的涂科忽然插嘴问他:“哎,我的花浇了没?千万别忘了啊!”   奚杨看他一眼没有回答,转而对他妈妈说道:“阿姨,这边有专门的护士,还有我们,您不用一直守着,多注意身体。”   涂科妈妈也忍不住瞄了闻阅一眼,笑得有些艰难:“谢谢,我会的。”   “这孩子......”她说话之前总要先看看涂科的脸色,语气有些卑微也有些无奈:“脾气太犟了。小奚,阿姨想请你帮忙多劝劝,他也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总这么不成熟......”   “我还不成熟?”涂科不屑,哼笑一声,“哗”地掀起盖在身上的被子,用那只活动自如的手拉开了带松紧的裤腰,往里看了一眼,问旁边傻眼的闻阅:“不熟吗?”   闻阅:“......”   这个举动实在令人无法直视。涂科妈妈脸色一变,猛地起身背对着他们,气得肩膀都在发抖。   “你们聊吧,我先回去了,晚点再送饭过来。”   “不劳您操心,我现在有情饮水饱,滋润得很。”涂科把胳膊往脑袋后面一枕,冲她拎着包匆忙离开的背影说道。   “你少说两句吧。”奚杨示意闻阅继续用鸡汤堵住涂科的嘴,并起身要送,这时,提着两包东西的霍辞忽然出现,在病房门口与涂科的妈妈迎面相遇。   “干妈!去哪儿啊?我买了水果,吃点再走呗?”   “辛苦了,你们吃吧,我还有事。”   目送涂科妈妈离开,霍辞转身把笑容一收,扔下东西怒视涂科:“心真够硬的,有你这么没完没了折磨自己亲妈的吗?”   “你知道个屁,你来干嘛?”涂科不耐烦地调整着姿势,怎么躺都觉得不舒服,于是使唤闻阅:“床帮我摇高一点儿,再拿个枕头。”   “哦。”闻阅想也没想就弯腰去找摇把,却被奚杨伸手拦住。   “去躺着吧,我来。”       第56章   “小可爱过来。”霍辞两步走到闻阅面前,不由分说拉他回到另一张床边,按着他坐下,把一大包零食往他怀里一塞:“看看有喜欢吃的吗?没有我一会儿再去给你买。”   闻阅不好意思去翻袋子里的东西,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霍辞:“谢谢霍警官......这么多好吃的啊!我一个人吃不了的,给涂队......”   “没他的份,都是你的。”霍辞弯下腰仔细打量闻阅,目光赤裸得让人脸红心跳。“多吃点儿,这小脸儿白的,真招人疼。”   说罢他脱掉夹克扔在一边,挽起两只袖子,从另一个袋子里拿出了两个石榴,一举一动之间,肩膀至腋下的背带式枪套将他包裹在衬衣里的健硕身材勒出了明显的轮廓。   闻阅呆呆地看着霍辞去洗手,洗完回来拉过一张凳子在他面前坐下,拿起水果刀利索地剥起了石榴。   另一边涂科的屁股像扎了刺,动来动去一刻不能安稳,还不停抱怨:“什么破玩意儿,还不如我队里的床躺着舒服!”   “你怎么空手来了?我要喝茶!”见没人搭理他又转向奚杨:“老子要撒尿。”   奚杨冷冷地看他:“上厕所不需要向我打报告。”   “我肩膀疼,起不来,没手扶,要么你拿尿壶给我。”涂科两眼一闭,开始耍赖。   这人都快三十了,还幼稚得像三岁一样。奚杨和霍辞早已习惯,都懒得理他,只有闻阅,一听就要下床过去帮他。   “我来我来,尿壶就在床下面……”   他往床下跳,霍辞放下东西去拦,忽然之间,脚下的地面与天花板一阵摇晃,床头柜上的花瓶翻倒,石榴滚落一地。   闻阅顿时失去重心,跌进了霍辞怀里。   “地震!”奚杨反应极快地扑到床边扶住了涂科,在止不住的晃动与门外的一片嘈杂中朝霍辞喊道:“从消防通道下楼!先走,涂科交给我。”   “拉倒吧,我能走。”涂科翻身下床,穿好拖鞋去拽闻阅,谁知闻阅早就被霍辞用一只手搂住了腰,抱着冲出了门外。   “显摆个屁啊,谁没练过似的......”他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摇摇晃晃地回头去找奚杨:“哎不行,一动就疼,奚队扶一把吧!”   ...   震动间歇性地持续了一分多钟,随后便彻底停了下来。除了重症和行动不便的患者,其他人很快就都转移到了室外的避难场所。安顿好涂科和闻阅,奚杨又跟霍辞折返回去协助院方转移疏散,待一切处置妥当,他赶紧给队里打了个电话,让值班的战士去喊向宇。   焦急地等待过后,对面终于有了回应。   “喂。”   “向哥,情况怎么样?”奚杨没有多想便抓紧时间询问:“总队来消息了吗?我现在在医院,马上就回......”   然而话没说完就听见一个有些熟悉,但绝对不是向宇的声音无礼地打断了他。   值班室里,手握听筒的郑疆将教棍举到面前,嫌弃地闻了闻那上面沾染到的丝丝腥气,满意且无声地冷笑:“奚队,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跟我沟通,何必还要麻烦向哥传话,向我请示。”   察觉奚杨毫无防备地顿住,他便接着说道:“奚队既然有事就安心去处理。地震局的测定刚出,震中离我们很远,余震基本不构成危害。总队已经下令备战,随时支援了,现在恢复训练,还有什么问题吗?”   ...   放下电话,郑疆拿起还未挂断的手机,跨出值班室往对面一排树下走去,对另一边的陶伟南说:“继续吧,刚才说到哪了?”   “我说,涂科怎么就突然进医院了,我们准备的局怎么办?”陶伟南问。   郑疆眯眼看向远处,操场上一群战士罚的罚,练的练,只有方建华一人佝偻着身子蹲在地上,不知所措地对着一团沾满了血污的白色物体发呆。   “别这么蠢,不能动他。”   “老子已经下水,儿子也是早晚的事,用不着提前费这个力气,他也不是吃素的。”   陶伟南瞬间会意:“那......难办的就剩那小子了。”   郑疆收回目光,眉头一皱:“难办吗?难办就做掉吧。”   “不过我很好奇,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恨他?不会是有什么把柄在他手里,想灭口吧?”   “我......”陶伟南明显没说实话,开始闪烁其词。“嗐,我就是看不惯他读个军校出来就一副清高的样子。”   假话说多自己也就信了,但说着说着他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从前,想起奚杨曾经敢怒不敢言的模样,想起自己为了报复,贪图一时的痛快而将人格出卖给魔鬼的那一天,想起周熠把他带出火场又转身返回之前,他对周熠说过的话,给他指过的路。   “别从原路走,我侦查过,燃煤输送机下面有条捷径,更快。”   陶伟南狠狠吞下内心浮起的不安和慌乱:“呵呵,喜欢死人我就成全他,早点送他们团聚不是挺好?”   ...   住院楼门口,奚杨走回涂科面前,犹豫再三还是没有多说。   “我得走了。好好休息,照顾好闻阅。”   “赶紧,没事儿别来了,最多也就一个星期。记得帮我浇花,别只浇宿舍那几盆,还有地里的啊!”涂科伸手推他,催他快走。“怎么浇我发信息告诉你,让那帮兔崽子一起帮忙。”   忘拿外衣的霍辞站在一群老弱病残里格外引人注意,只好亮出身份问医生要了件白大褂,披在身上遮挡腰间的配枪。   “开车没?没开我送你,正好顺路去趟小洋湾。”   离开前他无视涂科那张臭脸,伸手捏了捏闻阅的下巴。   “回头见啊,小可爱。”   霍辞的牧马人跟涂科的一模一样,连车内的配饰都是同款。一路上奚杨一直望着窗外没说过话,直到车在营区对面停下,霍辞伸手拍他,他才回过神来,没有马上下车却忽然问道:“有烟吗?”   霍辞先是一愣,很快便从座位之间的扶手箱里摸出一盒压得皱皱巴巴的万宝路,给了奚杨一根。   接着他又开始找火。   “我操,没火……我最近在戒烟......”   看他手忙脚乱四处翻找,奚杨拦住并把烟递还给他:“没事,算了。”   “有了!”霍辞没接,仍然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从奚杨座位前方的手套箱中掏出了一支装在透明胶袋里的防风点火棒。   “呃,不好意思,只有这个了,是准备送检的证物......”   “没关系。”奚杨打开一半车窗,转身面对霍辞,把烟含进了双唇。   红色的万宝路劲大又醇,奚杨第一次抽烟,只吸一口,刚过肺就呛得咳出了眼泪。   “咳咳......”他挥手驱散着烟雾,哑着嗓子问霍辞:“......还是算了......有烟灰缸吗?”   烟是同事昨晚落在车上的。为从根源上杜绝,车载烟缸和点火器已经扔了,车里也没有水杯之类的容器,霍辞干脆接了过来,本着不能浪费也不能随手乱扔的原则,塞进了自己嘴里。   “那个……任颖......”奚杨揉着发红的眼眶,断断续续地问道:“是叫任颖吧?她怎么样了?”   霍辞对着窗外吐出一口烟雾,顿觉这段时间胸口那种抓心挠肺的难受劲瞬间消失。   “孩子没保住。本来就什么脐带螺旋,脐动脉血流缺失,胎儿偏小,那天到了医院又有什么倒流,反正预后不好,做了引产。”   奚杨沉默半晌,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是好事吧。”   “嗯,也许吧。那个小伙子对她不错,将来他们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将来......一个眼下听来对奚杨而言有些讽刺的词语。   又一个小小的,无辜的生命消失了。奚杨再次想起周童,想到那天涂科跟他奋不顾身救下了任颖母子,猜想当他知道这个不尽人意却多了无数可能的结局之后,会怎么想,怎么说。   他的想法总是那么特别,和大多数人不太一样。   在训练吗?还是在学习?不打招呼消失了大半天,他会......很生气吧?   分别的痛苦才刚开始,自己却几乎每分每秒都在想他。   霍辞也沉默了。白色的烟雾在宽敞的车厢里弥漫,辛辣得有些刺眼。奚杨怔怔地坐着,想着,却没发现怀抱一只纸箱的周童此时就站在营区门口,同样怔怔地望着车里的他,还有他身边的人,目睹了他尝试吸烟失败的整个过程。   应该说,是他和霍辞偏头交错,身影重叠,同吸一支烟的整个过程。   周童站了很久也看了很久,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不愿承认眼前所见消失半天的教导员,他的男朋友终于回来了,此刻就坐在别人的车里,过去了这么长时间,一直没有出来。   这半天发生了什么,他真的一点都不关心,一点都不惦记,没有想起过我吗?   而我,每分每秒都在想他。   他不是说过……只要我乖,以后就不会了吗?   是我做错了什么,给了他太多压力?还是他被我前一晚情不自禁的举动吓到,又想从我身边逃开?   有什么烦恼不能对我倾诉?我不是能够让他敞开心扉的人吗?我也可以陪他抽烟啊……   周童怎么都想不明白,也不知道怎么分析才是正确。他没有处理这种问题的经验,也没谈过这样天差地别,捉摸不定,若即若离的恋爱。   他看看纸箱里喘息微弱的小扁,又看看刚刚偷带出来的手机,片刻之后,慢慢删掉了十分钟前就已按好的一串数字,拨出了另外一个未保存在通讯录中,被他刻意遗忘的,熟悉的号码。       第57章   工作日的下午,于迪只用二十分钟就从市中心赶了过来。营区门前不能长时间停放车辆,但她顾不上管了,交代助理留在车里,注意交警的同时打电话预约最好的宠物医院,自己则下车焦急地奔走,最终在附近一间数码打印店门口找到了抱着纸箱,躲在立式招牌后面的周童。   小扁被周童用一件T恤包着,吐着舌头虚弱地躺在纸箱里。它一向对陌生人十分警惕,现在察觉到于迪靠近,并用手轻轻抚摸它的脊背,它却没有表现出任何敌意,睁开眼睛看了于迪一眼,还努力地抬起脖子嗅了嗅她的手背,发出了几下令人心疼的,极小声的呜咽。   尽管没弄清楚究竟出了什么事,但看得出周童的情绪十分低落。他垂着脑袋盯着小扁,对于迪说:“姐姐,麻烦你了,救救它吧,我出不去......”   “交给我,放心吧,你快回去。”于迪也养宠物,她接过纸箱安慰周童:“嘴巴鼻子都没流血,应该没问题的,我现在就带它去......”   “哎?你怎么回事!”她说着说着忽然眉头一皱,伸手就要去擦周童的鼻子。“你怎么又流鼻血了!”   周童魂不守舍的,血滴在衣服上都没察觉,听她一说才反应过来,偏头躲了躲,撩起衣服胡乱擦了一把:“我没事......   这下于迪总算看清,他嘴角和手臂都带着青青紫紫的淤血,顿时眉头皱得更紧:“怎么搞得这是?”   但清楚周童的个性,知道他受一点伤肯定是不会说的,有再多的疑问于迪也只能忍住:“行了,我赶紧带它去,有消息了马上告诉你,别急。照顾好自己!”   说罢她转身就走,刚走出两步又听见周童在背后小声喊她:“姐姐......”   周童虽然年纪小,但在一起的那段时间,于迪从没见过他这么犹犹豫豫,寡断迟疑的样子,于是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耐心地等他开口。   她似乎已经猜到问题出在了哪里。   果然,周童很快便忍不住上前追问:“姐姐,我以前是不是很不主动,对你不够好,不够体贴热情?你......是怎么做到不生气,不跟我计较的?”   “对不起......”   看他苦恼的样子,于迪没忍住笑了出来,半真半假地开起了玩笑,想逗一逗他,缓解他的情绪:“因为我是有钱、有安全感的大姐姐,不是只知道索取,任性不懂事的小女生啊!付出更能让我获得满足,你还不懂。”   “不过,我看你现在倒像个敏感的少女。”   周童听了,不想承认却无力反驳:“......”   “顺着自己的心意来吧,别想太多。”于迪看穿了他的心思,腾出一只手来拍了拍他的肩膀。“看似真切又虚无缥缈,有酸涩也有甜蜜,一下让人兴奋,一下又让人惆怅,这就是爱情最有趣也最美妙的本质啊。”   “恭喜周童小朋友遇见了真正的爱情。努力吧,不管艰难与否,酸甜苦辣都好好享受。”   ...   与霍辞道别,下车之后,回营区的路上奚杨没有遇见刻意躲开的周童,却在经过操场的时候察觉到了异样。   站在那里零零散散的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些奇怪,有疑惑,有失落,有隐隐的期盼却都藏得很深。他心里渐渐有了不好的预感,于是加快脚步走进办公楼,径直上了三楼,发现好几个中队的战士都集中在了计算机室和阅览室里,正在伏案抄写。   跨进门的那一刻,一见到他,很多人同时站了起来。   “教导员!”   向宇把抄了一半的《中国人民武装警察部队纪律条令》放在一边,起身命令大家坐下,自己则拉着奚杨走出门外,避开里面的战士,小声对他说:“上午训练出了点状况,被郑队罚了,干预小组和几个中队长都挨了打。老方他......你还是去看看老方吧。”   年轻的教导员从不轻易动怒,温和清秀的眉宇间此刻却已有了隐隐的怒气。但在没弄清楚原委之前,奚杨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冷静,离开时嘱咐向宇:“不要抄了,正常上课学习,郑副队有异议让他来找我。”   绕过楼梯转角,走进无人的角落,内疚和自责让奚杨再也无法冷静下去,几乎是飞奔着到了走廊的尽头,“砰”地一声推开医务室的门,把正在帮忙包扎涂药的军医和护士都吓了一跳。   只是一个上午的时间,经历了一场伤害程度微乎其微的地震,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看着眼前几人手臂、小腿和脊背上惨不忍睹的伤痕,不安的,剧烈的心跳让他的胸膛不断起伏。   “......方叔和周童呢?”   “教导员......”一名小战士扶着手臂走到奚杨面前,强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告诉他说:“郑副队骂我们没有纪律,无视规定在营区养宠物,差点打死小扁......可小扁它是预感到了地震才跑出来找我们的......”   这些孩子一个个年纪都不大,训练时被训、战斗中受伤都是常事,平时也没少挨罚,却从没谁因此而埋怨过一句,掉过一滴眼泪。   奚杨看着他,他们,心疼得说不出话来。   “地震的时候方叔还在楼里。他腿脚不好走得慢,可是郑副队不让我们进去找他,还说......说他要是自己没本事出来,就不配待在特勤......”   “不过干预小组还是去了,所以郑副队发了好大脾气......方叔出来看到小扁当时就哭了。”   “你不在一会儿,队里都乱套了......教导员,周童偷偷带着小扁出去了,他没有找到你吗?”   没有短信,没有未接来电,奚杨这时才想起他跟周童连微信好友都不是,因为他们每天见面,每天都待在一起,即便是在周童表白之前那段难熬的日子里,哪怕不能时时刻刻关起门来单独相处,但训练场上任何一次对视,任何越过屏障,或无心或有意的眼神的交换,都足以传达所有想你,等你,晚安,我在。   谁也没有想到会有一天他们需要用这种方式寻找彼此。   方建华埋头整理着二十几袋早上才送到的大米和面粉,三个跟了他好些年的炊事班战士在一旁给他打下手,看着他的脸色不敢多嘴。   三十年前老方十六岁,在边防吃过不少苦,体格看着健壮,其实小毛病很多,天气一冷手脚不比往日灵活。   都说在边防服役的战士,即便没有多么显赫的事迹,只要能坚持下来,就等于已经立了头等功。如今厨房就是老方的战场,看不起也好,说他是废物也罢,无论如何他都要坚持完成自己的任务,保证这帮孩子在训练结束后能吃上一口热乎乎、香喷喷的饭菜,哪怕不是那么的对味,也不至于想家,想父母想得坚持不住。   就像当年,他为了生活不得不扔下残疾的弟弟,远赴边疆风餐露宿,靠想着家中锅台灶炉里那张从小吃到大,难吃得要命,却是唯一能够填饱肚子的烙饼扛了下来。   他在边防也训过犬,凶猛威风的狼青黑背,真正的警犬。相比之下小扁就是一只毫无价值与用途的普通宠物狗,既不聪明也无法驯服,学不会任何技能,更满足不了成为警犬的条件,但它流露出来的信任和依赖对于这个年纪,失去过许多的老方来说,无疑是一种不同于其他人的,微不足道的,默默的认可。   或者说同病相怜。   他扛起一袋面粉码放整齐,拍掉粘在手心的粉末和灰尘,重重地叹出一口气。   希望还能救活。   转身去搬第二袋,有人在旁搭了把手,轻而易举地接过了大部分重量。他直起腰扭头一看,居然是脱了外衣解了领带,挽起两只袖子的奚杨,顿时表现得有些不安和局促。   “奚队,回来了啊......”   “嗯,回来了。晚上要吃面吗?”奚杨没有停下动作,继续把面粉一袋一袋高高摞起,毫不在意落下时扬起的阵阵粉尘。“今天真冷,泼点辣椒拌面吧,瓶装的吃不惯,只辣不香。”   “哎,哎,行。”方建华回过神来连忙应道,一时忘了教导员从不吃辣,还认真追问:“要加点花生碎吗?”   “可以,只要是你做的就行。”   只要是你做的,买的再好也替代不了。方建华终于反应过来了,有人说他年纪大、手脚笨,混吃等死毫无建树,教导员已经知道了。   “奚队......我......”   奚杨搬完面粉,抹了把额角的汗水,拣起搭在一旁的外衣对方建华说:“老方,没有你,没有涂队和向哥,没有大家就没有省属特勤。我们不需要证明什么,外人说了不算。”   方建华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可郑疆上午单独对他说的话让他一下子没了从前那种坚定的信念。   他一个农民出身,老实巴交的汉子,活到今天头一回被人那样威胁。   眼看奚杨转身离开,方建华来不及深思熟虑,脱口而出喊住了他。   “奚队!我......我家里......弟弟身体不行了,弟妹一个人也顾不过来,往后咱们队里的米和面,就......就跟其他后勤一样,从军供站按统销价采购吧!”   奚杨闻言脚步一顿,回头看他:“你弟弟怎么了?需不需要我”   “不用了!”方建华笑得勉强,赶在奚杨之前抢着回答道:“这两年多亏你的关照,谢谢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家了,总不能一辈子赖在部队吃皇粮吧。”   省属特勤的粮食供应跟其他部队不同,建队时涂科了解体恤方建华家庭困难,特意安排米面都从他老家的地里采购,价格只比统销价高出一点,但就是这一点,比当地民政部门还要实际地解决了他弟弟生活和就医的问题,打消了他的后顾之忧。   要说感谢,他最该感谢的人是涂科,而不是之后才调来的奚杨。   同样的,如果非要把这件事情定性为假公济私,最该被怀疑,被指以权谋利的人也是涂科。   所以,奚杨先是一愣,接着便从他含糊的口吻和躲闪的眼神中看懂了究竟。   “客气了方叔,我先走了,其他的事等涂队回来处理吧。”   辣椒面大概也是方建华用自己家种的辣椒磨的,颜色和味道都跟外面市场上卖的差别很大。再过一会儿,这间宽敞得有些冷清的屋子里又会变得吵吵闹闹,饭香四溢,走出来的时候外面开始下雨,但操场上的几个中队并没有因此而中止训练。食堂没有,教室没有,宿舍没有,办公室门口也没有,奚杨拎着外衣,冒着雨一间一间车库挨个儿找了过去,走到存放器械的仓库门口时,忽然被人从身后拽住了一只胳膊,继而猝不及防地被一股力量带动,踉跄着跌入门中,撞上了黑暗里一片温暖坚实的胸膛。   尽管那么熟悉,他还是下意识地做出了推搡:“谁!?”   “是我。”带着雨水腥气的嘴唇贴近耳边,随之呵出一口潮湿的热气。“别怕,是我。”   周童身上也是湿的,大片肌肤隔着一层布料紧贴,源源不断地向怀里的人传递着热量。他借着对方毫无防备,把人推靠在墙上,圈起禁锢住他,不给他逃脱的机会,一低头就准确无误地找到了他的嘴唇,接着便强势地侵入,发狠似的折磨着两片过分柔软的唇瓣,在不得不停下来给对方一个喘气的机会时,又从下巴至耳后再到脖子,没有放过微凉的耳垂跟任何一寸肌肤,最后埋头在他颈前,极尽所能地克制着咬住了他的喉结,用含混的、沙哑的、略带危险的声音问他:“哥哥......你的领带呢......为什么不系领带......”   领带大概是搬面粉的时候落在食堂了。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突然的时间,突然的场合,突然的举动,突然被激起的情欲这雨仿佛只沾上一点儿就能唤醒身体里每一颗蠢蠢欲动的细胞,使人变得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像吞了一管兴奋剂一般无比强烈地渴望着更多甘霖的滋润,情感的交融。   奚杨无法思考,也不知道周童为何要问,下巴被迫仰起抵在他的头顶,呼吸和开口说话都变得十分困难。   “周童......不要......”   “别拒绝我。”周童仿佛被这几个字激怒了一般,失控的牙齿才刚用力,就听被他扼制住的喉咙里发出了一声轻哼。   “嗯......疼......”   于迪说过什么,自己又是怎么理解她的那番话,统统在看到衣领微敞,衬衫湿透的教导员的瞬间被抛之脑后。周童顺着心意,放纵着压抑已久的渴望,体会并享受着极致的甜蜜与煎熬,抱紧怀里冰冷的,却散发着令人无法抗拒的吸引力的身体。   “哥哥也怕疼的吗?那为什么要让我疼?”   “不要拒绝我,不要对我忽冷忽热,不要坐别人的车,抽别人的烟,把衣服穿好,不要露出任何属于我的部分让别人看到。”   “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我受不了,一分钟都受不了。你是我的,一辈子都是我的,别想把我甩掉。”   奚杨的双手背在身后,交叠的手腕被周童牢牢捏住,卡在身体与墙壁之间无法动弹。论力量和擒拿技巧周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可他却像完全失去了行动能力一般,思维和意识甚至都还停留在被拉进来之前,这一刻只能无助地,被动地接受着这头小兽狂热又懵懂的试探。   门外人声与脚步声响起的同时,周童另一只原本撑在墙壁上的手已经将他的衬衫下摆从裤子里抽出,顺着他的腰侧抚上了后背。   听见声音周童连忙收手,赶在门被推开之前迅速把人抱到了角落里长长一排挂得紧凑的,厚重的灭火服后面,压着他伏在堆叠成山的水带盘上,低头吻住了他的耳朵,一边听着外面队友搬东西、聊天的动静,一边将手环绕在他腰间,解开了他的皮带。   “嘘哥哥别动,我不让你疼了,我疼你。”       第58章   ***   周童被踢懵了,越听他胡言乱语越觉得来气,然而当他从地上爬起,摸索着捉住了奚杨乱踢的双脚,抱住他找到他的嘴唇,再次蛮横地搅了进去,却在忽然之间品尝到他齿间一股浓浓的铁锈味,摸到了他湿润的脸颊。   是血,周童比任何人都熟悉血的味道。他动作一滞,瞬间恢复了理智,在慌乱与不安之中踢翻了墙脚一排泡沫灭火器,跌跌撞撞地越过了几台空呼填充压缩机,摸到了墙上的开关,打开了电灯。   灯光亮起时他回头去看奚杨,先前所有无耻的、下流的成就感和自以为是的非分之想在那一瞬间尽数破灭。   眼前的画面,他曾经,现在与将来都无比敬重的教导员,正如他所想一样分毫不差地曲着双腿蜷缩在水带盘上,眼眶泛着湿润的潮红,浑身都是情欲的残留和诱人的气息,那么柔弱,那么无助,那么令人心痛。可没有预料的,是一道血迹从他的嘴角溢出,沿着下颌滑落至锁骨,胸前的皮肤被磨出了条条血痕,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那么触目惊心。   更让周童感到痛苦的,是他脸上那片模糊的,打湿了温柔的眉眼与笑意的泪水。   我做了什么......   我对他做了什么?!   周童扑向奚杨,迅速脱下自己的作训服盖在了他的身上,搂着他去解捆住他手腕的绳索,吻他满脸的泪痕,不住地用颤抖的声音请求他的原谅。   “对不起......教导员......对不起......”   他正如随月升月落而变换形态的野兽,在这一刻脱胎换骨,重新化形为人,却一点也想不起自己失智发疯时犯下的罪行,伤过的爱人。   他做了什么,对承诺过要喜欢一辈子,宠爱一辈子,保护一辈子的爱人,哥哥,教导员做了什么?   他曾经无比坦诚地直视着他的双眼,对他说爱是风险,爱是信仰,爱是放弃自我、献出自我去与对方发生关系,是心甘情愿向对方屈服的勇气。他比任何人都爱慕奚杨,珍惜他的自尊,崇拜他的自爱,与他有着同样的灵魂和同样的信念,如今却用这种方式辜负了他的包容,糟蹋了他的疼爱,欺负他折磨他,让他咬破舌尖流着眼泪承受羞辱和疼痛,撕碎了他那颗温柔的心。   怀里的人在哭泣,在发抖,越来越清晰的呜咽声像一把把刮在心头的小刀,剜掉了周童最柔软也最脆弱的部分,让他疼到窒息。   “哥哥,对不起......我想要你,想占有你让你永远只属于我。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可以平静地接受,可一看到你就觉得委屈,变得软弱,想听你的安慰,要你的肯定。”   “你惩罚我吧,打我骂我怎么样都可以,就是不要丢下我......求你了,像你说的那样,让我一辈子都跟着你好吗?我只有你了。”   周童没有意识自己也在哭,他的一切,担心和紧张,嫉妒和沮丧,包括眼泪都变得无足轻重,浑身上下除了心脏,腰背和嘴角处被打留下的伤痕全都没了痛感。   他用纸巾一点一点擦去了奚杨身上的污浊,帮他穿好衣服,单膝跪地替他绑紧两只脚上的鞋带,再去抱他、哄他、安抚他,终于让他停止了抽泣。   可奚杨却始终垂着头红着眼,很长时间一个字都不肯开口对周童说。   周童也渐渐不再说话了,因为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无法抵消他所犯下的恶劣行径。他就这样搂着他的教导员,抱他在怀里温暖他冰冷的身体,红肿的手腕,良久之后才终于听见他说:“我要回去。”   “我送你,我送你好吗?”周童小心翼翼地问着。“冷不冷?肚子饿了吗?我去给你煮碗汤水饺,你在办公室里等我,还是想先去洗澡?”   “周童。”奚杨再次开口打断了他。   周童的心随着这声呼唤重重一沉,接着便听见了一番无数种假设之中他最怕听到的话。   “到此为止吧,我只是寂寞了太久跟你玩玩而已,又没有办法拒绝姚队的安排。你年纪太小,太不懂事,太粘人了,让我觉得很累。”   教导员不会撒谎也没有理由撒谎,但周童怎么可能,又怎么愿意相信这会是他的真心话。   “哥,我会改的......”   “以后叫我奚队。”奚杨似乎不打算再听下去,推开周童扶着铁架站了起来,语气和态度都冰冷陌生得像不曾相识的另一个人。“我想你最好不要继续留在特勤,下次霍警官来的时候会很尴尬。”   “今天的事就当是我不负责任应该付出的代价,以后不会再发生。周童,多保重吧。”   ...   外面的雨已经停了,被洗过的晚霞分外明艳,透过云层温柔地爱抚着湿漉漉的大地。奚杨走出仓库,转身离开,迈进过去五年用漫长时间消磨出的没有尽头的轨道之中,重新开始练习忘却。       第59章   住院的日子无聊极了,虽说病房条件好,一日三餐有人变着花样地伺候,还有个长得赏心悦目的闻阅在旁边叽叽喳喳可以解闷,但半个月过去,涂科实在躺不住了,伤口没好利索就要求出院,没想到主治医生受人所托早有防备,伙同神外、骨科和康复科几个专家亲自到病房劝阻,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用各种正常人听不懂的专业术语连哄带骗加恐吓,终于成功把闻阅吓懵,拍着胸脯向众人保证,绝对不会给涂科任何逃避治疗的机会。   闻阅早就可以出院了,但他一直以“每天一醒来脑袋就晕乎乎”,一会儿出现幻听,一会儿出现幻觉之类的理由赖着不走,气得涂科骂他占用医疗资源浪费医保,差点揪着衣领把他拎到精神医学科去检查智力。   趁着涂科一只手行动不便,闻阅越来越肆无忌惮,托着下巴趴在床边看他,小脸红彤彤的:“师父,我已经无药可救啦。”   涂科:“......”   有时实在闲得无话可说,涂科也会问闻阅究竟喜欢自己什么,还说你个小屁孩儿,知不知道两个男人做爱很麻烦,很痛,做狠了会下不了床,上不了厕所,永远告别烤肉、火锅和泡椒凤爪。其实涂科自己也一无所知,但他胜在脸皮厚不怕羞,把这些话全都搬到明面儿上说是有心想臊一臊闻阅,逼他知难而退,谁知道闻阅非但没被吓到,反而低着头红着脸小声跟他说:“我那个......查过了......提前做好准备工作就行......我我我会轻一点的......”   涂科:“......”   你会轻一点是什么意思?   你会轻一点是什么意思?!?   其实涂科也不是真的烦他想赶他走。涂妈妈一天来三回,涂科回回不给她好脸,她就回回加倍地不给闻阅好脸,尽管目前为止还没说过什么难听的话,但气氛难免压抑。两个人相处时闻阅还会大着胆子跟涂科说说笑笑,一见到涂妈妈或者偶尔过来探望的讲旭就恨不得在地上打个洞躲藏进去,弱小无助又忍辱负重的样子,试问谁看谁不会心疼?   但这都是其次,最主要的原因还是霍辞这个臭流氓隔三差五就要打着探病的名义在他面前明目张胆地追求闻阅。   花、零食、无微不至的关心都是情场高手的常规手段。除此之外霍辞深谙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的道理,跟闻阅聊的都是音乐、游戏之类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最感兴趣的话题,还偷偷买咖啡给他,拿准他容易害羞和没有恋爱经验的弱点,句句都撩得他面红耳赤不知所措,把袖口绞成了麻花。   闻阅没有手机,霍辞转天就买了两个不同品牌的新款送给他挑,号码后四位还选了他的生日;闻阅给涂科洗衣服,霍辞也不拦,坐在旁边陪着,时不时帮忙往盆里添点热水,等他晾好衣服再翻来覆去看他起皱的手指,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分量和价格完全不对等的护手霜交给他说:“小乖乖手这么漂亮,要好好保养,我还等着听你弹古筝呢。”   闻阅紧张地把手直往回缩,回头偷瞄躺在床上吃香蕉的涂科。   “不......不用......这个太贵了......谢谢霍警官。”   涂科两口吃完,把香蕉皮往地上一扔:“霍警官有的是钱,用不着替他心疼。拿着,晚上帮我做个足部护理。”   住院期间奚杨只来过一次,来的时候闻阅刚好被霍辞拐出去买珍珠奶茶和炸鸡,病房里只剩涂科一个人,盘着腿坐在床上边吃车厘子边生闷气。   沟通完日常工作,奚杨把这半个月队里发生的事情挑出几件,跟出警情况和训练情况一起汇报给涂科。十一假期北临一共发生了大大小小二十多起火灾和紧急事件,其中特勤参与支援了一起化工市场爆炸、一起重大车祸和一起大型夜总会失火的抢险和扑救,全队十几人受伤,没有人员牺牲。   除此之外,十五只搜救犬和训犬员都已到位。水上救援中队从计划的在特勤原有人员中挑选改为由讲旭从总队特派,在郑疆的建议和“极力推荐”下,向宇一人担任队长和指导员两个职务。   采购流程已经在收尾阶段,新的车辆和装备下周就会送到特勤,依然由郑疆代替涂科交接清点。   “技能比赛推迟了,你就多养养吧。”奚杨弯腰拾起不小心掉在地上的几页纸,看着那份盖了章的通知里11月20日的比赛时间。“还有,老方想申请提前退伍,家里打了证明过来,等你签字。”   听到这里,一直沉默不语的涂科终于有了反应。   “为什么?我记得他离第三期服役期满就差两年,现在要走?”   “嗯。”奚杨移开视线望向窗外,一道落日的余晖刚好打在他半边侧脸。“说是弟弟的身体情况越来越不好,家里劳动力不够。”   “你是不是替他隐瞒了什么?”涂科眯起刀锋般的锐利双眼盯着奚杨,干脆直接地问。“还是某些人在中间挑事儿?”   “你不说,回头被我知道,你就去厨房代替老方吧。”   他态度少有地认真,奚杨却微微一笑:“好啊,你能吃得下我煮的东西就行。”   涂科对奚杨向来是说不出第二句狠话,只好不耐烦地追问:“快说,到底怎么回事?”   “军粮采购。”知道涂科不好糊弄,奚杨避重就轻地概括了两句,省略了自己可能会替他背锅的部分:“可能很快就会有人来查这件事,你要想好怎么说。”   涂科果然没当回事:“随便查。老方的申请先压着,没我批准不许放人,等我回去再说。”   说着话的功夫闻阅和霍辞提着东西回来了。闻阅见到奚杨激动得手舞足蹈,赶紧跑到他身边坐下,把一袋炸鸡全都塞进他的手里,张口就问周童的情况。   没等奚杨想出措辞,涂科先一巴掌拍在了闻阅的后脑勺:“哎臭小子,不知道先关心一下你们教导员?”   闻阅立刻收敛,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跟着走来的霍辞把一杯奶茶递到奚杨面前,看着他有些惊讶地说:“小奚瘦了?是不是最近累着了,怎么这么憔悴?”   捧在手里的奶茶有着与某种温度相似的温暖。奚杨恍惚了一瞬,继而笑道:“是啊,少了涂队,特勤的天都要塌了,我一个人力不从心。”   霍辞瞥了涂科一眼,抽出吸管帮闻阅插好:“我看有他在你更累。”   “滚。”涂科一把夺过奶茶,猛吸两口才还给闻阅:“难喝死了,小孩儿才喝这种东西。”   “喝你的老年人特饮去。”霍辞不甘示弱,从闻阅手中把奶茶又抢了回去,给他换了一杯:“他喝过的我喝,我不嫌他嘴臭。”   真的很想喝一口奶茶也并不嫌弃涂科的闻阅:“......”   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在震,奚杨不看就挂断,犹豫之后还是对闻阅说:“周童挺好的,不用担心。前几次出警他都立了功,下个月就要调到总队去了。”   “啊?”   不光闻阅,连涂科听了也毫无防备地吃了一惊。   闻阅懵得结结巴巴:“为......为什么啊?怎么这么突然?那......”   “嗯,这是姚队的意思,我也不太清楚。”奚杨捏着塑料软杯里的珍珠回答。   “这又是什么情况?”涂科疑惑地看着奚杨。“不是好好地跟着你吗?姚队怎么之前不提,现在又来要人?也没问过我的意思......”   “我同意了。”奚杨忽然抬头打断了涂科,语气不容置疑。“前途重要,我已经签字了,下月初就走。”   “好了,回头再说。我得走了,出院提前告诉我,来接你们。”他果断在三人诧异的目光中起身,不给他们任何追问的机会,理了理制服的下摆,转身离开,走到门外接通了陶伟南的电话。   电话刚接起,陶伟南便在另一端阴阳怪气地说:“奚队大忙人,想跟你通个话可真难。”   奚杨对他的态度不予理会,冷冷地问道:“有什么事快说。”   陶伟南也不在意:“之前就说过,下周我亲自送设备过去,想请奚队拨冗光临,一起吃个便饭。”   “这么多年没见,咱们可得趁这个机会好好地叙叙旧。有些旧账和误会还是当面说开比较好,你觉得呢,奚队?”   奚杨脚步不停,形单影只地穿梭在人来人往的走廊里,面容消瘦神色平静,肩背笔挺得像一棵坚韧不拔傲然生长的青松。   短暂地沉默之后,他忽然开口。   “时间、地址,发给我。”   陶伟南无声地笑了:“哪能劳驾奚队自己来。周六晚上七点,我派车过去接你。”   ...   日子一天一天被打发过去。吃完炸鸡没两天,霍辞突然给涂科来了个电话,说最近忙着办案,没有时间来医院了,让他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闻阅。   涂科心里想:呸,要你管,嘴上却说:“哟,霍警官又要惩恶扬善去了啊?你不来我想你了怎么办?”   搁平时早该斗起来了,这回霍辞却不知为何没有接他的话茬,口气有些古怪也有些严肃:“宝儿,我给你透个底,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纪检最近盯上讲老爹了。你听我的,先在医院多待一段时间,出院以后回奶奶家继续休养。”   涂科郁闷坏了,转身避开闻阅:“我就住个院,怎么事情一件接着一件的?”   知道霍辞有保密纪律不能多说,涂科也不为难:“行了,我自己有数,你就告诉我,我妈会不会被牵扯进去?”   “应该不会,放心吧。”霍辞说。“不过我有点担心小奚。事情比较复杂,这两天我会派人看着他的。”   霍辞留下的新手机闻阅不好意思用,想家想得厉害就去向涂科借。涂科抱着手机捣鼓了半天才递给他,他接过点了两下,好奇地问:“咦,师父,你手机没有密码的啊?”   涂科闭着眼睛昏昏欲睡:“用什么密码,麻烦。”   闻阅“哦”了一声:“那我明天还能用吗?”   “随便你。”涂科翻身侧躺,背对着他说:“无聊就去打游戏,别来烦我。”   半个月没跟家里联系,想也知道闻金宝夫妇肯定都急坏了。闻阅绞尽脑汁找了七、八个理由准备应付,结果打通电话刚喊了句爸,就听两口子哭天喊地一阵哀嚎:“宝贝儿子别怕!爸爸妈妈来了!现在就在一楼等电梯!马上上来!”   闻阅一听“蹭”地起身,赶紧绕到床的另一侧去喊涂科:“师父!师父醒醒!我爸妈来了!天呐,这可怎么办啊?”   涂科心想来就来呗激动什么,就见闻阅帘子也顾不上拉,三两下把自己扒了个精光,翻出涂妈妈带来的衬衣和牛仔裤套在身上,慌里慌张地围着涂科的病床团团乱转。   “等下就说我是来照顾你的噢!千万别说我跟你去拆炸弹啦!”   涂科:你本来也没拆......   “哦天,应该早点儿帮你理个发的!现在来不及了,他们不满意怎么办!要不我去借个帽子给你戴上吧?我妈最不喜欢头发长的男人!”   借帽子也来不及了,闻阅想来想去只能破罐子破摔:算了算了,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   住个院也要天天洗澡洗头,穿着病号服都像是在走国际时装周的男模,把整层楼的小护士迷得神魂颠倒的涂科差点气炸:谁他妈丑?谁他妈是你媳妇?谁他妈需要你家里满意啊?!       第60章   涂科这人对任何外露的情感都十分厌弃,不仅限于男女之间,也包括父母与子女之间。所以,当他看着富贵滚圆的闻金宝夫妇冲进病房,抱住他们的宝贝儿子上上下下反复检查,直到确认他断掉的头发丝儿数量绝对没有超过正常的新陈代谢标准,继而开始长吁短叹感慨万千时,第一反应是招呼都不想打就要抱着受伤的手臂溜着墙根迅速逃跑。   闻金宝同志眼疾手快把人逮住,跟哭天抹泪的闻妈妈一人一只把他的双手捧了起来。   “这位就是领导吧?给领导添麻烦了!我们闻家十八代单传,要没有您,可就断送在这孩子身上了!您是我们闻家的救命恩人......”   涂科干笑,心想十八代单传干点儿什么不好,来干消防?谁断送谁啊......   闻金宝属于典型的老实本分奉公守纪做传统买卖的生意人,身上没有一点儿财大气粗的资本做派,反而像个普普通通的小市民,要不是长得白白胖胖满面红光能透露出一点儿生活富裕的痕迹,不然谁会相信,这个穿着百货商场男装区随处可见的秋冬打折款棉夹克,双手空空,腋下连个标配的夹包都没有的中年男人是个坐拥亿万产业的船舶大佬。   闻妈妈的穿着也很朴素,但从一张保养得当,哭得梨花带雨的脸上不难看出,她是一个心思单纯,被保护得很好的养尊处优的太太,儿子摔一跤就能吓得她花容失色,更不用说要是知道他在鬼门关走过不止一遭后会有什么当场撒手人寰的反应。   看着他们,涂科好像忽然明白了闻阅身上那种不服输和柔软并存的气质是从何而来。   其实相比失火现场情绪激动的家属,闻金宝夫妇的表现算不上特别,却让涂科莫名觉得感动。他有些尴尬也有些笨拙地应付着,抽空看了闻阅一眼,意思是你还不赶紧劝劝,别让父母大老远过来就一直这么点头哈腰地站着。   闻阅果然立马会意,拉开爸妈紧握不放的手,小声责备道:“哎呀,你们别这么晃他,他左手有伤!晃坏了我心疼!”   闻爸闻妈连忙收手:“好好好,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儿子真是长大了,知道心疼人啦!”   涂科:“......”   牛头不对马嘴地客气了半天,四个人终于以涂科的病床为中心,在半径范围内坐了下来。闻阅抽出纸巾递给妈妈,等她情绪稍稍平复才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怎么来了啊?”   闻妈踢了旁边的闻爸一脚,闻爸赶紧清清喉咙,故作严厉地问:“我们不来,你个鬼棺材还打算瞒我们多久?”   跟着又对涂科陪上笑脸:“我们小地方的女人不会说话的,领导别介意。”   涂科摆摆手示意不要紧,犹豫了一下,开始拐弯抹角地替闻阅圆谎:“那个,闻阅这回吧,表现得特别好,这个,怎么说呢,很勇敢,也很机智,嗯......”   他这么说,不光闻爸和闻妈,就连闻阅也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好像听不懂,不知道他在说谁的样子。半晌闻妈才合上嘴巴,难以置信地问自己的老公:“领导这是在表扬我们的儿子吗?”   闻爸:“好像......是的?”   涂科:“......”   怼天怼地不打草稿的涂大爷很少有如此嘴拙的时候。他索性不说话了,打算当个只进不出的闷葫芦,任由闻阅自生自灭。他既不懂得应付这种场面,也听不惯闻爸闻妈充满了溺爱的嗔怪,整个人像一条上了岸的鱼一样浑身不自在,像进错了家门,被迫围观别人一家亲亲热热、和睦相处一样坐立难安。   这是他那个冷冷清清的,饭桌上永远只有无尽的争吵的家里从没有过的气氛。   想起这段提心吊胆寝食难安的日子,闻爸气得伸手拧了一把闻阅的耳朵:“十几天没有消息,我和你妈妈都要急疯了!我看你是存心要让我们少活十年!”   但气归气,气过之后他还是心平气和地把来这里的过程讲了一遍。   原来,跟闻阅失去联系的第三天闻妈就坐不住了,往队里打电话只得到全队出警中的回复,放心不下便让闻爸再想办法打听打听。但才三天,闻爸不好意思为这么点事去叨扰别人,却又耐不住闻妈天天胡思乱想以泪洗面,只好硬着头皮去问,结果对方果不其然地告诉他部队有纪律,出警时联系不上很正常,有事会通知家属的。   既然如此也只能等。一个星期过去,闻阅的电话始终关机,闻妈开始整日吃不下饭,整晚睡不着觉,再五天过去她干脆晕倒进了医院,又在医院躺了两天,之后便义无反顾地订了机票,瞒着家里的老爷子,提溜着闻爸一起来了北临。   一下飞机两口子就直奔特勤,在值班室里上演了一出如泣如诉感人至深的千里寻子。一帮正在训练的战士们集体傻眼,无奈之下只好说出实情:闻阅因为掏鸟窝不慎坠树,人没事但砸伤了队长,被罚到医院照顾病人,顺便关禁闭去了。   闻阅:“......”   据闻妈回忆,是高大健壮、操北方口音,以及小个子小眼睛的两位队员绘声绘色地向他们描述了事发过程。说到这里闻妈又开始掉眼泪了:“儿子,妈妈再也不反对你养小鸡了,等你退伍回家,让你爸爸给你建个养鸡场......”   闻爸像个称职的翻译,赶紧给涂科解释:“来医院的路上他妈妈分析,这个讨债鬼上树掏鸟可能是因为小时候想买学校门口的小鸡崽被我们拒绝,留下了情结。领导,您看他还是个孩子,您可别跟他计较。我知道您夸他勇敢机智是给我们面子,放心,我们明白,上树掏鸟怎么能算得上勇敢机智呢,等下我就带他到精神科去看看脑子。”   闻阅:“......”   闻妈有些不满地扭头瞪了老公一眼,跟着补充:“我们阅阅脑子还是很灵光的,就是被惯坏了,什么都不会做,肯定没把您照顾好。您看这样可以不可以,我跟他爸爸,再请个人,我们一起来照顾您。您千万千万别处分他,他喜欢小动物,还是蛮乖,蛮有爱心的呀。”   涂科:“......”   经过这一家人的搅和,霍辞那通电话造成的烦闷似乎减轻了不少,到最后涂科居然还来了兴致,使唤闻阅泡了两杯茶,跟闻爸古今中外天南地北地聊上了。倒是闻阅,趁着自己从小到大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没被全部翻出来之前把两人推出门外,叫他们赶紧订票回家,别在这里给他添乱。   闻爸意犹未尽,扒着门框跟涂科道别,叫他有机会一定去江洲的家里做客,要请他喝自己珍藏的好茶。闻妈则掏出手机给儿子转账,叮嘱他休息的时候去买几件码数合身的衣服,别穿成这样在领导面前丢人现眼,末了还小声多嘴一句,儿子,你们领导的头发有点长了。   闻阅呼扇着两只过长的袖子连推带搡:“你懂什么呀!我就喜欢他这样!”   ...   对闻爸和闻妈天花乱坠瞎编一通的就是王皎和堵威不错。当时教导员不在,谁也没有处理这种家属找上门来要人的经验,所以直到训练结束整收器材的时候两人还沾沾自喜,问站在仓库门口发呆的周童:“哎,你觉得我们俩下午那一出演得怎么样?天衣无缝,绝了有没有?”   闻阅爸妈来的时候周童正跟几个队友在训练塔上挂着,但就算见了面,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效果也许还不如王皎和堵威的那套说辞好。他飞快地扫了一眼仓库最角落挂满灭火服的铁架,目光便像是能够穿透,被藏在那后面什么灼人的东西烫到了一样,又迅速收了回来,略微一笑:“绝了,转业以后可以搭档说相声出道。”   听他这么说,体型悬殊的两位颇为满意地互看对方一眼,不约而同觉得这倒是个不错的提议。   别人都在搬东西,周童却杵在门口不动,把手里的两盘水带交给了堵威,借口身体不舒服提前离开了。   刚刚过去的假期里大家都累得够呛,连郑副队都消停了几天,没再拎着他那根教棍见人就训见人就罚,也没再大半夜的搞什么内务突击检查,行踪捉摸不定,不知在忙些什么。   晚上没有体能训练,周童洗好澡换好衣服,离开澡堂之前悄悄走到储物柜的最后一排,打开了最左边、最上面的一格,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颗桂花牛皮糖,把它跟柜子里另外一小堆糖放在了一起。   当兵的人洗澡没有那么多东西要存放,这里通常不会有人来,这些柜子通常也不会被用到。周童忽然有点舍不得离开,他用手指轻轻拨动那些糖,默默地数,一、二、三......加上今天这颗,一共十八颗了。   十八颗无人问津的糖,十八个与他失去了联系,苦苦等待却没有任何回应的日子。   那天过去之后很久周童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逐渐清醒,想起奚杨当时说的每一句令人心碎的话,面对这些日子里他擦身而过却选择视而不见的态度,还有办公室那扇从此以后每晚都紧锁的门,储物柜里越积越多的糖,终于开始意识到他与他之间这段不足以成立的恋情已经被他决绝地画上了休止符号。   周童不明白,奚杨花了那么多的时间和勇气走进他的世界,却能离开得如此干脆彻底,仿佛预谋已久一般,不留任何余地,也不给他任何挽救的机会。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愿相信,不相信他们每一下为彼此才沸腾热烈的心跳,只有彼此才能捕捉到的爱与信任的目光,那些充满温情的时刻,生死相依的时刻,灵魂互通的时刻,甚至现在还残留在手心里的动情的证据统统都是假的,全都如他所说只是寂寞太久玩玩而已。可就算谎言再违心再拙劣,他又有什么资格去怀疑?亲手毁掉一切,伤害他、逼走他的人正是自己,所有的道歉都是那么地苍白无力,连自己都无法说服,也无法原谅。   但他还在坚持。   冬天来了,昼短夜长,那盒糖已经所剩无几,可周童依然不想放弃。   最近一段时间队里的伙食水平明显下降,饭菜不是过咸就是过淡,也不像之前那样见天的变换花样。周童没有胃口,走一圈下来只打了一勺米饭和几块土豆,端到桌前坐下,抱着隐隐的希望抬头寻觅,却又一次不出意料地没有在人群中找到教导员的身影。   吃过饭,食堂里的人渐渐走光,周童留下来帮忙打扫卫生收拾厨房,待方建华也离开之后,凭着记忆煮了一碗葱油汤面,小心翼翼地端到了办公室门前。   明知是无用功,他却还是来了。办公室的门这一次意外地没有锁,灯也亮着,只是里面没人。周童推门进去,把面放在奚杨桌上,静静审视了桌面很久,终于在为数不多摆放整齐的物品中找到了最后一点未被清理的,有关于他曾来过的痕迹。   想起《时间简史》里还夹着那封遗书,周童便伸手去拿,然而不经意间,他的视线却落在了旁边一份赫然写着他名字的文件上面。   从一开始的疑惑到后来的震惊,最终发展为愤怒和难以置信,周童几乎是颤抖着翻完了这几页纸。当看到总队的批准回执和申请人签字处的那片空白时他再也忍不住了,当即攥紧了手中的文件,打算冲出去,冲到宿舍、到操场、到训练室,到每一个奚杨可能躲藏的角落里把他找出来,质问他究竟想要怎样,怎样才能原谅?为什么私自做出这样的决定,为什么要用这种手段,这种方式把他赶走!?   可就在他抑制不住心中的怒火,下一步就要去这么做的时候,身后忽然有人开口说话,阴沉的嗓音在安静的环境下显得有些令人毛骨悚然。   不知何时进入办公室的郑疆用他阴鹜的双眼怀疑地盯着周童,以及他手里的东西。   “谁允许你这么晚来办公室偷看上级的文件?活腻了吗?”   周童被问得哑口无言,有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他眉头紧蹙咬着下唇,脸上是来不及隐藏的怒,因情绪过激而泛起的红,垂在身侧的手蓦然收紧,把文件揉成了一团。   周童看着郑疆,忽然有种冲动想给他一拳,重重打断他的鼻梁,打碎他的牙齿,打烂他那张不怀好意的脸,和他狠狠地干上一架。   然而当郑疆举起了教棍,周童怒火中烧之时,另一个声音却在门外响起,打破了这一瞬间剑拔弩张的气氛。   “是我。”   话音刚落,穿着一身精干的训练服,发梢还在滴水的奚杨走了进来,没有去看周童一眼,只是走过去挡在了他的前面,低头整理袖口的同时用他一贯平静的语气淡淡地问道:“要在我的面前动我的人吗?郑副队如果活腻了就试试看。”       第61章   郑疆不是陶伟南,不会蠢到为图一时之快,为了一点毫无价值的颜面问题就跟奚杨大打出手,也看出奚杨并不完全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温和,说出那句话的同时,隽秀的面容、冷淡的表情下仿佛还藏着另外一张面孔,一张乍现便让他有些心惊,也让他产生了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的面孔。   温吞的挑衅比直接发怒更让人难以容忍,但如果真的打起来,自己不一定能占到优势,况且这几天外面风声有些紧,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不过郑疆倒是非常好奇,好奇奚杨身后这个男孩儿,他以为无足轻重的一个角色,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他不惜与自己撕破脸面也要加以袒护。   郑疆按兵不动,眯着眼睛颇有意味地打量面前两人,想从任何一丝微妙的神色中找到蛛丝马迹。   然而奚杨却毫不示弱地迎上了他的目光,头也不回地命令周童:“回去。”   周童不想走。他以为的不甘、愤怒、失落、疑惑......等等等等还没来得及发泄出去的情绪,在见到奚杨的那一刻就统统化为了排山倒海的思念,一股股波涛汹涌地从他心里那片干涸龟裂的土壤上席卷而过,撞得他胸口发痛,溺水一般地窒息,又露水一般的甘甜。   这些日子里他一直在思考,自己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太过投入,太心急了。哪怕奚杨比他年长,比他稳重,在他眼里有时也不过是个恋爱经验还不如他丰富的孩子。   而他所谓的经验,那些自以为能够捕获奚杨的心、讨他喜欢的直白的表达,得寸进尺不知收敛的欲望,包括受到刺激时迸发而出的病态的占有欲,对奚杨来说或许都太急,太重,太浓烈了,像过载的电流一样让他负荷不起,才会使他在察觉到烧毁的危险时落荒而逃,启动了绝缘机制。   应该慢一些,稳一些,循序渐进的,周童想。他猜奚杨也许在感情上有过不愉快的经历那个他喜欢过的人可能伤了他,辜负了他,让他不得不套上一副固步自封、刀枪不入的冰冷铠甲,铠甲之下藏着一颗敏感脆弱,极易动摇的心,所以行动迟缓畏手畏脚,稍有一点风吹草动就杯弓蛇影,要么遁在原地,要么迅速撤离;也可能他天生就是如此,性格不同,对待感情的方式不同,接受消化需要的时间也不同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直截了当,非此即彼,爱就要立刻全盘拥有,不爱就果断抽身,干干脆脆地放手。   这之间周童更倾向笃定于前者。闻阅也没有恋爱经验,没动过心更没受过伤,因此浑身都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孤勇。奚杨不一样,他一定受过伤,周童能从相处时的某些细节里隐约察觉出他刻意遮掩,不为人知的一面。那些他自以为隐藏得很好,处理得干干净净的对爱的种种渴望,谨小慎微,总是在周童一靠近就露出了形迹,像许许多多层出不穷的细小火苗,暖融融的,偷偷摸摸地,轻柔地搔在了他的心上。   周童敞开大门邀请奚杨,在他刚一进入就用滚烫的热情将他重重包围,等不及要证明自己不止可以温暖他的身体,也能温暖他的心,融化他数十年如一日的冰冷,迫切地要他感受喷涌的爱意,持续地给,倾尽所有地给,以为这就是获取信任和回报的唯一方式,并在后来失去他的时候还天真地认为,只要还有机会,自己就能调整心态,收放自如地重来一回。   思考、辩证、求解、实践,发现错误并不断改正,这是周童的长处,也是他仅有的办法。   但此时站在奚杨身后,看他湿润的发梢,乌黑鬓角下露出的小半边白皙的耳廓,听他那声无波无澜却性感到致命的“我的人”,周童忽然意识到,面对他时,自己大概永远都不可能做到进退有度,收放自如了。   还是想要他,疯了一样地想要他。   那天之所以会问于迪那样的问题,一方面是因为周童在奚杨身上看到了过去不温不火的自己,以为谈了一场超凡脱俗、互不相欠的恋爱,实际是在肆意享受着她的宽容和宠爱却毫无付出,就像他从未试图走进周熠的内心,以为那就是他们之间本该存在的距离,相处的方式,所以感到内疚。   另一方面他已经反省出自己可能不是一个足够成熟、足够强大的,合格的恋人,他还是太稚嫩了,无论情绪还是情欲都无法控制得游刃有余。但他从没动过放弃的念头,甚至有些任性有些偏执地想,为什么不能给我个机会让我再试一试?我只是因为吃醋所以失控,因为爱你所以患得患失,怎么就到了要分手,要决别,要山高水远两不相见的地步?   这些问题在他内心盘桓,堵得他喘不过气。他不想走,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像一个真正成熟的男人该做的那样马上离开,只是不知道这一走,又要等多久才能等到一个可以跟他单独相处的机会。   向宇已经不在这里办公了。郑疆占用了他的桌子,不到几天时间,整个办公室便开始长久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烟味,即使时刻开着窗也无法驱散缓解。   奚杨忍受着这股令人生厌的气味,直到时间足够周童走回宿舍才稍稍放松了绷紧的肩背,缓缓将挽好的袖口放下,端起桌上留有余温的面碗打算离开。   擦身而过时,郑疆忽然发出一声莫名的感慨:“眼神真可怜啊,真像那只死咬不放的狗。”   感觉到奚杨脚步一顿,他便转过头假装无心地解释:“我是说刚才那个小子,奚队对他做了什么?”   他边笑边故意做出一副认真思考的样子:“看他的表情,难不成奚队在这间办公室里玩弄了他,又无情地甩了他吗?”   这句话纯属试探。郑疆侧目观察,奚杨的脸上却看不出什么情绪,只在片刻后腾出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稍稍贴近他耳边不轻不重地说:“我做了什么不重要。倒是郑副队你,做过什么,以为别人会不知道吗?”   他们之间像在过招,谁都不会轻易露出破绽。郑疆也只是微微动了动眉毛,很快又神色如常地笑道:“我吗?关于我,恐怕奚队听说的还不够全面。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找个时间亲自给你讲一讲。”   听他说完奚杨也笑了,嘴角微微上扬,带着无声的嘲讽:“好自为之吧。”   他松开手拍了两下郑疆的肩膀:“但愿你夜里能睡个踏实的好觉。”   …   书到底还是忘拿了。偶尔睡不着或者心烦的时候周童总是习惯阅读。他轻手轻脚地下床,拉开抽屉随便摸出一本,回到上铺用手机灯光一照,是奚杨给他的那本没有署名的《干预行动指导手册》。   这本书周童已经看了两遍,第一遍读,第二遍逐条分析,用心揣摩。每次翻开,扉页上那段手抄的文字总是给他一种熟悉的亲切感,教导员字写得很漂亮,如他本人一样清秀端正,刚柔并济。周童的手指在上面轻轻摩挲,一笔一划地模仿着他的笔迹,想象他在书写时认真且庄重的模样,细细感受着这段对他影响颇深,分量颇重的摘抄的含义。   书的内容分为九章,结合了理论和实际,从备战、问责到风险和效益几个方面系统陈述了快速干预小组部署行动的意义与目的,以及消防员逃生规则和不同情况下的救援办法,都是操作性很强,很实用的“干货”。   前言是一篇很短小的作者自述,开头便引用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来说明干预小组的概念是借鉴了国外消防员的职业经验。结尾写道:“要想消防员在危险的灭火作战中生存下来,我们必须彻底地清楚他们究竟是如何牺牲的。”   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啊,周童不禁感叹。让一个时时都处在生死边缘,目睹过无数战友被大火吞噬的人,一遍又一遍反复回想当时的每一幕场景,每一段过程,每一个细节,还要做到冷静分析,归纳总结,每个字都像是亲手剖开自己的胸膛,用蘸了心血的笔触记录而成,藏在骨髓里的伤痛也随之暴露在了读书人的眼前。   这一小篇前言让周童混乱的思维逐渐清晰,人也平静下来,没过多久就睡着了。昏昏沉沉中他做了一个梦,一下梦见自己回到了江洲,那个墙皮大片脱落,被褥和枕头永远也晒不干的家里,他和奶奶坐在阳台上遥望着江面大大小小的船只,闻着锅里鱼片粥的香味不断地吞咽口水,默默祈祷老爸和哥哥能早点回来,一家人就可以赶在江水退潮,太阳落山之际围着桌子吃一顿难得的团圆饭,听他们讲那些总是与火灾密不可分的冷暖故事,人间百态。   毫无血缘,临时拼凑的一家人,真就像所有普普通通的人家那样在一起生活了许多年。   在那之前呢?   刹那间,周围的场景随着这个念头忽然变换,一下他又回到了儿时居住过的渔村,家家户户的船屋上都挂满了各种渔具,晒着渔网。初升的旭日照得水面波光粼粼,戴着斗笠的爸爸妈妈在一群日出而作的渔民中间,一边劳动一边唱着渔歌,笑盈盈地看着大儿子用几只刚捞到的蚌壳逗弟弟开心,弟弟还不会说话,挂着鼻涕摇摇晃晃地追在哥哥身后,“阿古、阿古”地咿呀学语。   那时的哥哥多爱笑啊,皮肤被风吹得黝黑,四肢瘦长眼神清澈,张嘴就会露出一口白牙,像他手中蚌壳里的珍珠一样闪闪发亮。   “小浔小熠”   “家去切饭啦!”   小浔,小熠......周童恍恍惚惚地想起来了,他们原本姓沈,名字中带着一水一火,总被人讲水火不容却从没闹过矛盾打过架,因为哥哥总是让着弟弟,时刻谨记遵照妈妈的叮嘱把弟弟“看看牢”。   他想起被妈妈时常抱在怀里的感觉,想起她跟邻居抱怨:“无晓得宜个宁呢个为思勤,非要起以个名字,岗搜西‘平衡’,脑西搭牢啊!”   那时候,周童的世界里只有一条宽阔的江,永远也下不完的雨,还有牵着他的手带他去看鳗鱼苗的哥哥。可后来他却再也想不起沈浔是谁,只记得一个奋力带他游过江水跨过生死,接过他名字里那把火的,不爱笑的周熠。   梦境到此为止,开始垮塌,沈浔和周熠的面孔不断重合、不断分离,一下坠入江底,一下又陷入火海。周童伸手去抓,却发现自己的躯体和力量越来越小,最后回到了他力所不及的孩童模样。他身上还穿着宽大得有些滑稽的灭火服,磕磕绊绊地扑向了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他想大喊哥哥小心,哥哥别走,可任凭他多么卖力喉咙都发不出一点声音。他在大汗淋漓和急促的呼吸中惊坐起来,鼻腔瞬间涌出了一股血流,和同时滑落的泪水一起沿着嘴角渗进了唇缝,带着苦涩的咸和诡异的甜。他刚刚在梦里找到来处,此刻怔怔地看着自己身处环境中周围的一切昏暗的宿舍,沉睡的队友,静静叠放在床头的作训服,还有桌子上那台不断闪烁着红点的对讲设备,梦境和现实的强烈碰撞让他忽然感到既恐慌又疲惫,他像一只彻底失去了锚与航线的残破小船,不知该去往何处,也不知该如何靠岸。   这天周童告假在宿舍休息。他发了低烧,浑身酸痛,逼自己躺在床上一觉接着一觉地睡,却再也没有梦见一点跟周熠有关的内容。   晚饭依然是堵威送回来的。他掀开饭盒的盖子,把熬得软烂的小米粥香气连同热气一起使劲儿往周童鼻子前扇,摇晃着手里一小袋白花花的颗粒给他看:“帮你放点糖啊?”   宿舍里暖气很足,周童满头大汗地钻出被窝,接过温度刚好的小米粥喝了一口,顿时觉得心跟着胃一起踏实了不少,扭头看着堵威:“谢谢哥,你居然知道我爱喝甜的小米粥。”   堵威表情一愣,差点露馅:“啊......那什么,那肯定啊!”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咧开嘴嘿嘿一笑。“谢什么,咱俩谁跟谁。”   正说着话,张思琦把脑袋从推开的门缝中探了进来,冲周童问:“好点儿没?姚队来了,让你收拾两件换洗衣服跟他走,他在车里等你。”   发完汗人有点虚,手脚没什么力气。周童不知道姚宏伟为什么突然找他,但他没有多问,快速把粥喝完爬下了床,对着柜子愣了半天,一件衣服也没拿,只把那本指导手册和一页被他揉成了一团,又展开对折好的调动申请揣进了防寒作训服的口袋,帽子也不戴就下楼去找姚宏伟了。   黑色的奥迪就停在营区门口的禁停区域里。原本憋着一肚子怒火和疑问的周童走到跟前时气却忽然消了一半,带着捉弄和报复的心态,他弯腰敲开车窗,一本正经地向坐在车里的姚宏伟敬了个礼。   “您好,社会车辆距离消防队门前三十米以内不能停车,首长犯法与庶民同罪,八百,接受微信收款。”   姚宏伟看傻子一样地看着周童:“你哪只眼睛看出我是社会车辆?赶紧给我滚上来。”   “去哪儿啊?”周童一钻进去就被车里的暖气闷得呼吸困难,大衣脱到一半不知想起了什么,又重新穿好。“是不是前段时间表现太好,首长要亲自表彰我了?”   姚宏伟先吩咐司机开车,之后才瞪了周童一眼:“天还没黑就开始做梦了?”   “出来办点事,正好路过。”他摘下帽子放在腿上,盯着前方的路。“前段时间表现是不错。想着周末了,带你回家吃点好的补补。”   周童装模作样地“哦”了一声:“要住你家?请示我们领导了吗?无故离队我的腿会被打断的。”   这下姚宏伟终于察觉出异常,脸上露出了心思被识破后才有的愠色:“嘴皮子练得不错么。你倒是给我说说,哪个领导要打断你的腿?”   归根结底周童还是敬他怕他,心里百般不爽也只能拿别的出气:“反正不是教导员。教导员不知道多疼我,多为我着想,恨不得直接把我送到总队后勤去享清闲,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有你这个靠山。”   姚宏伟:“......”   “你小子以后给我离涂科远一点!”   车开没多久外面就下起了雨,飘飞的雨点中还夹杂着稀疏的雪花。奚杨站在窗边的暖气前目送周童离开,直到白蒙蒙的雾气重新覆满玻璃,什么都看不清了,他才再次拿起手机,在对话框里敲下一个“好”字回复给陶伟南,之后就删除了他发来的那条:明晚七点,有人会去接你,奚队可别忘了。       第62章   伤残人士涂大爷惨遭牵连,不仅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挨了姚宏伟一顿骂,还被无辜扣上了为老不尊、误人子弟之类的罪名,隔空当了一回窦娥。   周五晚高峰时段路况不好,车子走走停停半天还没进入市区。周童跟姚宏伟斗完两句嘴也没其他话可说,一左一右隔着不近的距离在后排坐着,都在想待会儿该怎么把调动的事情摊开来跟对方掰扯掰扯。   路上于迪发了几条语音和照片,告诉周童小扁很好,缝合的伤口在慢慢愈合,已经被她从宠物医院接回了家,目前能吃能喝能睡,让他不要担心。   于迪的声音在拿起听筒的同时外放出一小段。周童点开照片,看见小扁头上被剃秃了一块的位置还贴着纱布,戴着一顶防止抓挠的“伊丽莎白圈”,表情郁闷地趴在一张软垫上,不情不愿地跟它的临时主人拍下了这张合影。   这大概是最近一段时间里收到的最好的消息。周童不禁对着照片弯了弯嘴角,尽管幅度很小也收得很快,但还是被一旁瞪着眼睛伸长了脖子,就差从怀里掏出一个望远镜的姚宏伟抓了个正着。   周童没有察觉出两道老父亲一般的如炬的目光正直直地打在他的后脑勺上。他退出跟于迪的对话,往下翻了翻,又点进了另一个微信群,对着只有六个人的成员列表犹豫了好久,停顿在屏幕上方的手指还是迟迟没有做出动作。   看着那个跟本人一样简单的纯白的头像,他的内心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陌生感,仿佛曾经亲眼见到过他身上种种昙花一现的温柔色彩都是幻觉,忽然很想知道别人眼中的他是什么样子,对他青睐有加,赞赏不已的姚宏伟又了解他多少。   想着想着他无意识地一扭头,冷不丁地跟全程偷窥做贼心虚的姚宏伟来了个当场对视。   周童:“......”   姚宏伟:“......”   姚宏伟只迟钝了一秒就找回了领导和长辈的姿态:“咳咳,跟女朋友聊天呢啊?”   周童锁上屏幕,把手机放回了兜里:“已经分手了。”   中年直男姚叔叔一听,失恋了?怪不得情绪不对。但他对年轻人之间的情情爱爱缺乏基本的常识和共情能力,连自己女儿的心思都弄不明白,更不可能给周童什么有参考价值的意见,不懂怎么安慰,于是只能生硬地跳过这个话题,干巴巴地问:“能喝吗?一会儿陪我喝点儿?”   周童深深吸气再缓缓吐出,直起腰把被压得沉甸甸的胸腔打开了一些,换上一个谈笑自如的表情:“喝汽水吧,万一有警情呢。”   姚宏伟这才反应过来,周童是个跟他哥哥和老爸一样自律稳重的孩子,又想起他们走后这些年,他一个人艰难生活,背井离乡上学的过程,鼻腔瞬间不受控制地发酸,同时更加坚信自己的决定没错,一定要竭尽全力让他有个更好的前途,下半生过得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姚宏伟的家在离总队不远的武警部队家属院里,住的还是当年刚调到北临时按级别分到的经济适用房。后来分房政策取消,大部分人包括讲旭,都用公积金购买了环境更好、面积更大的商品房,也有少数没搬走的,多是一些已经退伍的老兵,清晨黄昏时总会去单元楼之间的小花园里遛鸟下棋,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忆往昔峥嵘岁月。   司机把首长送到门口就开车走了。周童闻着楼道里一股扑鼻的饭香,跟在姚宏伟身后进了门,刚换好拖鞋就听见厨房里徐阿姨手忙脚乱的招呼声,紧接着又听见门被拉开,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在背后抱怨:“太堵了!饭好了没?我快饿死啦!”   周童和姚宏伟同时回头。刚经历完一场交通堵塞,风衣里穿着银行职员工装,扎着端庄的低马尾的姚璐璐刚迈进一只脚就被挡在门口的两个人吓了一跳,她看一眼周童,问她爸爸:“有客人啊?”跟着又再仔细地看了看周童,脸上很快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周......?”   “是小童童吗?!”   姚宏伟一家离开江洲之后就没人这样叫过周童了。姚璐璐在他的印象里还是那个经常来找哥哥一起写作业,向他请教问题的小姑娘模样。一别多年,女大十八变,周童差点认不出她,而她也没有想到,眼前穿着军装的帅气大男孩就是小时候总缠着周熠要他的课本,看不懂还要硬看的那个小不点儿。   小时候的姚璐璐长得不算出众还有点胖,现在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她比周熠小一岁,因为上学早所以跟周熠成了同学。姚宏伟和周舰一个月里有三十天都不在家,徐阿姨就经常带着她去给周舰家送一些自己做的包子、饺子之类。周熠性格内向,跟姚璐璐倒关系不错,两人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同班,直到姚宏伟工作调动,举家搬迁,才一个入伍一个高考,分开去了不同的城市。   周熠牺牲的时候姚璐璐才上大一。当时她没来参加葬礼,周童只从姚宏伟口中听说,她在得知消息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小时候对性别的概念比较模糊,又不懂审美,多年之后乍一见面,男孩子的变化让姚璐璐一时还有点害羞。倒是周童先大大方方地跟她打了招呼,接过她手里的包和袋子帮她挂好,换完鞋洗完手就跟她一起到厨房帮忙端菜拿碗筷去了。   姚宏伟工作忙,母女俩平时在家吃得比较简单,今天得知周童要来,徐阿姨临时跑去买菜,忙活两个小时做了咸肉炖笋、油焖茭白、盐水河虾跟花雕醉黄鱼,还有鱼蓉三鲜汤和焐了黄豆茄子的米饭,每样都是在北临吃不到的江洲特色。   上桌后她一个劲儿地给周童夹菜,用慈爱的眼神看着他津津有味地吃,又心疼又感慨地说:“在部队吃不好吧?江边的孩子哪里吃得惯那些馒头面条,以后放假了就来家里,阿姨天天给你做好吃的。”   没等周童开口道谢,姚宏伟把一只剥好的虾丢进他碗里,皱着眉说:“部队的伙食都快赶上酒店自助餐的标准了,哪里不好?前段时间还有人投诉他吃得多,快把特勤吃垮了!”   食堂虽然热闹但总归跟家里不一样,周童很久没有在这样温馨的气氛中吃过饭了,以至于胃口都比平时大了一倍。   姚璐璐在轻松的气氛中渐渐露出了本性,夺过周童的碗边帮他添饭边对他说:“能吃还这么瘦,不像我,喝凉水都发胖。”   徐阿姨嫌弃地瞪她一眼:“叫你不运动,还总吃那些垃圾食品。”   姚璐璐对她妈妈做了个鬼脸,周童看见后十分真诚地发表了看法:“璐璐姐姐一点也不胖。”   爱美的姑娘最喜欢听这种大实话了,姚璐璐顿时开心得忘了肥肉为何物,扬起眉毛冲他爸妈哼了一声:“现在不流行骨感美,我这种有点肉的才比较受欢迎。”   姚宏伟懒得搭理他这个缺心眼的丫头,徐阿姨继续专心致志地给周童挑鱼剥虾,周童吃了半天,碗里的菜和肉依然堆得像一座小山。   吃过饭周童主动要求洗碗,姚宏伟也没拦着,还把自己十指不沾阳春水的闺女也赶进厨房一起去洗。关上门周童先把一盆车厘子洗好递给姚璐璐,让她端着在水池旁边吃,然后才系上围裙开始洗碗,边洗边跟她聊天。   “我记得璐璐姐比我哥小对吧?有男朋友了吗?”   这个问题同时戳到了姚璐璐的两个痛处,前一秒她还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又帅又体贴的弟弟伺候得飘飘然,下一秒脸色就明显暗了下去,嘴里的车厘子顿时也变得好像不那么甜了。   “嗯,小一岁......其实是十个月,我不急。”   还记得上回直接问弄得卓群芳难堪,这回周童学聪明了,改用旁敲侧击的方式,一边从余光里观察着姚璐璐的表情,一边又假装无心地感叹:“我哥只有你一个比较亲近的朋友,要是他还在,说不定你们就在一起了,我现在得喊你嫂子。”   姚璐璐确实非常符合写遗书人的所有特征,她性格活泼开朗,也学过一段时间的舞蹈,因为姚宏伟的关系多少会跟周熠有些共同话题,也最能理解消防员的辛苦。虽然她不是云陵人,但徐阿姨是,她的父母姚璐璐的外公外婆还在那里生活,所以要带周熠回云陵去见家人也是合情合理的。   周童猜他抛出这句话姚璐璐一定会有反应。果然,眼见原本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的姚璐璐突然像受了不小的刺激一般,猛地抬起头看向周童,满脸犹疑地问:“你......一直不知道?”   回答有些出乎意料,周童捧着刷了一半的盘子愣住了。   “知道......什么?”   等周童意识到问题可能并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时,姚璐璐已经盯着他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她的内心似乎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斗争,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算了,你是他弟弟,他肯定也不想瞒着你,只是没来得及说。”   周童的脑子里有那么一瞬间全是空白,他听见姚璐璐说:“你哥他......牺牲之前有一个正在交往的对象,他没什么朋友,遇到解决不了的感情问题就会找我倾诉,问我怎么办。”   “那时候你还小,他可能还没做好要告诉你的准备。这件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本来以为......以为能看着他们有个幸福的结局,没想到......”   说着说着,姚璐璐的眼眶红了。   姚璐璐不是写遗书的人,这让周童有点失望也有点遗憾,同时又充满期待:“是谁?叫什么?人在哪里?他告诉过你吗?”   姚璐璐无奈地摇了摇头:“没有。我只知道你哥非常喜欢那个人,但那个人的性格好像不怎么好,很任性很倔强,所以你哥经常问我‘他又生气了,我应该怎么哄他’、‘他说的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希望我怎么做’这样的问题。”   周童已经顾不上在意自己打一开始就不纯的目的是否会暴露,赶紧急切地又问:“有没有可能是在医院认识的护士,或者文工团的女兵之类?我之前听说......”   “不是。”姚璐璐深深地看着周童,非常肯定地打断了他。“不是的。呃,对方是个......”   “是个男孩子。”   ...   这天晚上周童睡在了姚宏伟家的客房里。几个小时前他失手打碎了一只盘子,还划伤了手指,姚璐璐找来纱布和药水替他包扎,又在临睡时过来检查,确认伤口没有发炎,跟着把一杯热牛奶放在他的床头,欲言又止地看了他半天,最终只说了句“晚安,别想太多也别怪你哥,早点休息”,之后就带上门离开了。   枕套和被褥都是下午才新换的。周童在暴晒出的干爽气味中度过了难眠的一夜,满脑子都是“他是个男孩”,还有姚璐璐后来那句“这条路太难走,太不容易了。他那么努力,所以我真的,真的非常难过”。   两段话一起在周童的脑子里不断循环,直到窗外天色大亮,远处隐隐传来操练的动静,响亮的口号声才把他从混乱交织的复杂情绪中唤醒。   周童掀开被子爬了起来,坐在床上呆呆地看着那杯表面已经结了厚厚一层皮的牛奶,心像被挖掉了一块,灵魂也变得单薄,浮在闷热的,无法流动的空气中,飘飘荡荡没有重量。   他没有急着离开,几乎是强打着精神又在姚宏伟家度过了一天。难得的休息日里,姚宏伟买菜徐阿姨做饭,姚璐璐小心翼翼地提出要陪周童出去看看电影逛逛街,却都被周童拒绝了。他抱着那本指导手册看了一个下午,然后食不知味地把饭吃完,又到临睡才想起来看看手机,发现一个小时前闻阅给他发过两条信息。   “我回来了!刚拿到手机,你在哪里?”   “我拉你进新兵连的群哦!”   周童不想让闻阅担心,可正要回复他时,一通电话却突然打了进来。   看到是向宇,周童的眼皮莫名一跳,赶紧按下接听。   这么晚了,向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张,电话接通后,他等不及周童开口就焦急地问道:“你知道教导员去哪儿了吗?他到现在还没回来,没交代也没登记,我有点不放心。”   周童翻身坐起,赶紧向他确认:“宿舍和办公室都找过了吗?”   向宇说:“找过了,没有,郑副队也不在。这要是被发现可就惨了......”   按规定军官不可以同时休假,要时刻保证至少有一名或以上的领导在队里待命。教导员不会做出这么不稳妥的行为,周童顾不上多想,赶紧下床穿鞋,拿起外衣边往外走边说:“向老师你别急,我现在就回去。”       第63章   闻阅今天出院,奚杨本想赶在赴约之前把人接回来,临出门却收到霍辞“已经在去医院的路上”,叫他别跑的信息,他只好放下车钥匙,转而拿了涂科的拳套去了训练室,一直打到屋里光线开始昏暗,视线被汗水模糊,看不清沙袋包摆动的轨迹才停了下来,喘息片刻扭头望去,墙上时钟的指针刚刚好指向六点十五分。   昨晚下过一场雨夹雪,临近入夜气温骤降,冻得人牙齿打颤。   路过小花园时奚杨停下脚步看了看,发现那一小片郁金香的幼苗有不少已经弯曲,植株四周长出杂草,叶面覆满了白霜。   而在那之中,却有一小棵不起眼的植物一夜之间破土而出,异样地出现在荒凉地里,冒着寒风生出了两片生机勃勃的,翠绿欲滴的嫩芽。   冬风萧瑟百花亡,他还以为一切都已经凋零结束了。   出了汗受了风,洗过热水澡后太阳穴依然有些突突地跳痛,奚杨回到宿舍,从衣柜里取出一件款式普通的白衬衣套在身上,走到镜前仔细整理,抬起手臂,缓缓扣上了袖口最后一粒扣子。   一路走回来寒气入骨,原本柔和的眉梢跟眼角也沾染了几分冷冽。看着镜子里自己如衣服一样惨白寡淡的脸色,奚杨忽然记起那次在餐厅,周童把玫瑰插在他胸口,用一堆夸张直白的词汇来形容他时的样子,想起他眼中的温度,停顿的拇指和食指上触觉神经才仿佛苏醒过来一般,轻轻摩挲起了手腕处那枚泛着浅浅光泽的贝母纽扣。   玫瑰早已干枯,连同盒子一起被收进了装杂物的柜子里,暗暗的幽香却还保存在奚杨的记忆深处,像周童说的那样浓烈、妖娆、浪漫,迟迟不肯消散。   想遗忘谈何容易。   差五分钟七点,奚杨离开营区穿过马路,走向一辆挂着军牌停在路边的黑色沃尔沃,拉开后车门俯身钻了进去。   车里除了司机,副驾驶还坐着一个身穿武警制服,警卫员模样的年轻士兵。   七点一过,街道两旁路灯纷纷亮起,天色也在这个时候彻底暗了下来。上车后车门立刻被手动落锁,奚杨坐在司机后方,借着微弱的灯光从侧面看了那年轻人一眼,发现他耳朵上戴着一只蓝牙耳机,电源指示灯频繁闪烁,正在默默接收着某处传达的指令。   奚杨不认识也没见过他,然而敬过礼,一句简单的“奚队您好”之后,他甚至没有问任何问题就确认了奚杨的身份,用眼神向司机示意可以开车了。   离开港口区,沃尔沃拐上快速干道径直向东驶去,很快便载着奚杨来到了一间位置隐蔽的私人会所,开进了停车场里。   车刚停好奚杨的电话响了,他掏出一看是家里打来的,还在犹豫是否要接,就听前排的警卫员仿佛早有准备一般,转过头恭恭敬敬地说:“奚队随意,我们不赶时间,可以等。”   他这么说,却一点都没有要熄火下车给奚杨私人空间的意思,依然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目视前方屏息凝神,训练有素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隐形的人,静静等待。   奚杨明白了,这通电话他必须接听。   平时跟家里打电话,爸爸通常都只在一旁听着,临挂断前才会通过妻子向奚杨转达几句叮嘱。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对儿子放弃进入文工团这件事有些耿耿于怀,即使儿子表现得如此出色,令人骄傲,这份职业的危险性依旧无法让他接受认可,心满意足地做个人人羡慕的老父亲,踏踏实实地安享晚年。   但这一次奚杨却久违地听见了他的声音,听见他有些生硬地,小心翼翼地问自己:“儿子,忙不忙?有时间说两句吗?”   还听见妈妈在一旁小声埋怨:“你先问问他吃饭了没有呀!”   “爸,我有时间,你说。”奚杨把手机换到了另一只耳朵上,稍稍侧身面对着车窗。“嗯,吃过了,不冷,训练也不累,好,你跟妈吃了吗?”   “我跟你妈也刚吃完。”爸爸回答,接着又问:“儿子,你怎么突然买那么多东西,还麻烦人家专门送一趟?我们用不上的,你......”说到这里他稍稍犹豫了一下。“你是不是……收了人家的好处啊?”   奚杨没有说话。有那么一瞬间他脑中“嗡”地一声,周身的血液都随之凝固,甚至感觉到有双眼睛正从后视镜中死死地盯着他,等他开口。   短暂的沉默过后,电话被妈妈夺了过去:“儿子?别理你爸,他就是闲的!我们杨杨才不会做那种事!”   “爸妈有钱,缺什么、想吃什么都能买,你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操心我们,啊?”   奚杨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再开口时的声音与之前一样平静:“嗯,应该是退伍士兵的家里人送的,我帮忙安排了转业,你们收着吧,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   “好好,那就好。”电话那边妈妈明显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我说你爸神经过敏吧,就是些进口的水果和保健品,肯定不至于。”   “那也不行!”爸爸赶紧又凑到话筒边对奚杨强调:“儿子,以后还是不要把家里的地址告诉别人。感激你是好事,但你现在是干部,千万要戒骄戒躁,记住了吗?”   “记住了,爸,我听你的,不会再让你们失望了。”   得到儿子的口头保证,夫妻俩悬着的心终于落回到了肚子里。   “那你忙吧,天冷多穿点,别冻着膝盖。过年回来吗?”   奚杨也是从今年开始才有了二十天的探亲假,他想了想,对爸爸说:“没有特殊任务就回。”   “爸,妈,你们也照顾好自己,平时出门回家,路上要小心,注意安全,要......”说着说着,他心里生出了一股深深的绝望和无力感。“对不起,不能陪在你们身边,是我不孝。”   “傻儿子,说什么呢。”妈妈喉咙一哑,最后一个字微微变了音调。“妈为你骄傲。家里都好着呢,别惦记,快去忙你的吧。我跟你爸要去散散步,你爸的肚子呀......”   挂断电话,耳边只剩发动机嗡鸣,眼前依旧是仪表盘和中控屏在黑暗中发出的幽灵一般的亮光。奚杨把手机收好,对坐在前排一动不动的警卫员冷冷地说:“行了,走吧。”   警卫员听罢立刻下车,转身替奚杨打开了车门。   “奚队,请。”   ...   会所面积很大,沿途除了彬彬有礼的服务人员,没见到有其他客人。警卫员带着奚杨弯弯绕绕换乘了三部电梯才到达一间包厢门前,他立正站定,声音洪亮地报告一声,敲开门便后退一步,把站在一旁的奚杨让了出来。   开门的是西装革履的陶伟南:“嚯,奚队终于来了,真是让老哥好等啊。”   待奚杨进了门,他又朝那名警卫员使了个眼色,警卫员便立刻跟房间里另外一名战士一前一后将奚杨拦住,把他夹在了中间。   陶伟南舔着一张无耻的笑脸对奚杨说:“来了就配合一下,这是规矩。”   “得罪了。”两名战士当即要动手搜身,奚杨岿然不动,抬起眼皮扫向那名警卫员,冰冷的眼神立刻就让他脊背一凉,停在原地不敢继续。   “要是还能分得清衔级,我劝你们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呵呵。”陶伟南脸上笑容渐收,逼近了看奚杨:“弟弟,警衔级别什么的,在老哥这里可没有用处。”   奚杨看了尴尬的警卫员一眼,冲陶伟南微微一笑:“没错,真正的军人才认警衔。我是以长官的身份教训以下犯上的士兵,与你无关,你不配。”   “你!”   就是这种自命不凡的态度让陶伟南恨之入骨。从前他没有机会也没有足够的底气发泄这种无端的恨,如今他有钱有势,每次设宴请客,来的那些人里哪一个肩上的警衔或军衔不比奚杨高,还不是被他捏着把柄,对他客客气气,几杯黄汤下肚就见钱眼开利欲薰心,露出了丑恶的嘴脸。   都是披着人皮,吃人不吐骨头的主,谁比谁高尚?装什么清高?   就在陶伟南怒从心中起,想对奚杨采取强制手段时,包厢里间的门被推开,端着酒杯的郑疆缓缓走了出来。   他来到几人面前,挥退一左一右两名士兵,无视咬牙切齿的陶伟南,笑着对奚杨说:“来了怎么不进去?都等着奚队呢,菜都要凉了。”   人才刚到,还没进入正题,他想唱个白脸给彼此一个台阶,可奚杨偏偏不肯顺着下来,转过身抬手就是一掌,“啪”地一声把他手中的酒杯拍落在地。   “我警告你,离我的家人远一点!”   泼出去的白酒有几滴溅在了郑疆的军装和下巴上,他用手指抹掉,送到嘴边品尝:“啧啧好酒,够辣。”   “奚队别太紧张,以后要一起共事,我当然有责任照顾你的家人。”   “怎么样,我挑的礼物,叔叔阿姨还满意吗?”   这人太冷静了,即使牵扯到家人,他也只是打碎一杯酒,发出了一声意料之中的警告,对其他进一步的挑衅和威胁没有任何反应。郑疆拿不准他是真的气愤,又或只是放不下身段,不愿堂而皇之地同流合污所以故作气愤,他的冷静让他感到不安甚至恐惧,又使得他自信心爆棚,点燃了他搭上身家性命也要赌一把的,对征服和支配的欲望。   郑疆想,陶伟南这种人永远也不会明白,跟奚杨比自己究竟差在哪里。   郑疆和陶伟南的自信都是依靠物质或权利搭建而成,而奚杨的自信是自然的,内敛的,并且带着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尊自爱,无畏和勇气。它们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看得懂对方身上这种强大的,令人望而生畏也肃然起敬的状态。如果不是站在对立面,郑疆猜他和奚杨也许能成为搭档、成为朋友、成为亲密无间的战友。可惜没有如果,现在他要做的只有极尽所能地践踏,毁掉这些曾经拥有,却早已离他而去的东西。   于是他再一次无视了陶伟南的提醒,允许奚杨在没有经过搜查的情况下进入房间。奚杨轻笑一声,脱下外衣搭在手臂,问走在一旁的郑疆:“郑副队真不怕我拿到什么证据去告发你吗?”   郑疆笑而不语,进门后先亲昵地搂住奚杨的肩膀,把围坐在圆桌前几个吞云吐雾,谈笑风生的男人挨个儿向他介绍了一遍,还由衷地称他是武警消防部队里最年轻有为的中校,请大家务必多多关照。   这些人当中有个别几个奚杨曾与他们在某些场合打过照面,其余的则完全不认识,看言谈举止极有可能不是武警,而是陆军部队的领导。   落座后郑疆带头举杯宣布人齐,接着便给陶伟南使眼色让他继续招呼,自己将手臂搭在奚杨的椅背上,侧过身附在他耳边低声地说:“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和他们一样的那群人。”他稍作停顿,用眼角快速扫视周围一圈。“也许你我的今天会跟现在完全不同呢?”   “我知道你父母当年是被人挤掉分配名额才留在了云陵这种小地方。奚队不恨吗?那些为虎作伥,滥用职权的人。如果恨,那么我来告诉你,解决恨的最好办法不是淡忘它,而是夺走你所憎恨那人拥有的权利,取代他,成为他,消灭他,用他曾经伤害过你的方式加倍地报复他。”   看样子郑疆已经摸透了奚杨的背景,至少有一半的把握才会毫无顾忌地把这些话说给他听。   奚杨默默咬紧了牙齿。   “我们的经历是相同的,所以我怕什么呢?相信我,只要尝试过那种报复的快感,你一定会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这就是人性最真实的一面,谁也无法逃避。”   奚杨不怎么会喝白酒,一杯下肚食道和胃就像被火烧着了一样,辣得他眼泛泪水,双颊迅速地红了一片。   “所以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他不动声色地看着自己的酒杯被再次倒满,有些疑惑地问:“我只是一个特勤的副队,做思想政治工作的教导员,根本没有参与招标采购的权限,你指望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   既然他开门见山地问,郑疆也没必要再绕圈子,便也直截了当地笑道:“奚队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是帮了我的忙,好处自然是不会少,提拔个正师级大校都是屈才。”   “不过,另外还有。”他自斟自饮了一口,把玩着手里的空杯接着说道:“姚副那里还真是需要奚队出手使使劲,松动松动。”   奚杨听罢冷笑一声:“怎么,一个讲队还不够吗?”   “我要是不答应呢?”   “我相信奚队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郑疆说完转头对陶伟南打了个响指。“不如今晚我们就来检验一下。”   话音刚落,几十个与之前那名警卫员年纪差不多,身上佩戴着武警中士肩章的士兵推门而入,个个手里都端着酒杯,排着整齐的队列迈步来到了奚杨面前。   陶伟南拎着一瓶刚开封的五粮液站在最前面,边替打头的士兵满上边吩咐他说:“好好敬奚队一杯,你们这些小兵将来还要仰仗他关照提拔呢。”   这些兵加起来至少有一个中队那么多,每人敬一杯摆明了是要人的命。郑疆收回搭在奚杨身后的右手,与左手一起抱在胸前,慢条斯理地说:“见笑了,都是我带过的兵,最崇拜奚队这样又有学识又有能力的长官。”   他刚说完,打头的士兵就立刻朝奚杨敬了个礼,二话不说先干为敬,干完又把杯口朝下以示诚意,然后退到队尾,继续等待着下一轮上场。   连喝三杯,空空荡荡的胃里开始火烧火燎地翻涌,五杯过后奚杨的眼底浮起了醉意,脸色愈发地白,眉心微微拧在了一起。陶伟南这时又抱来了一箱啤酒,倒满一玻璃杯放在了奚杨面前。   奚杨有些迟钝地抬起头,看着自己那只装着白酒的小杯被陶伟南拿起又放下,连杯带酒“咕咚”一声,沉入了啤酒杯的杯底。   他们管这叫“深水炸弹”。   “奚队,你可是长官,不能跟这些小兵喝一样的吧。”   那一刻站着的、坐着的,所有人都在冷眼旁观。奚杨在他们不怀好意的注视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趁着下一杯酒倒满之前的短暂间隙,不慌不忙地解开了袖口的纽扣。   …   时间往前半小时,周童挂断电话匆匆离开姚宏伟家,打车回到特勤,见到了等在营区门口的向宇和闻阅。   下车后他把车门重重一摔,迈着长腿几步跑到了两人面前。   “怎么样了?还没联系上吗?”   “没有。”闻阅焦急地摇头。“涂队让我们联系霍警官。他送完我才走不久,马上就回来。”   周童顾不上细想,等霍辞的牧马人一到就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冲着窗外晃了晃手机,嘱咐闻阅和向宇:“我去吧,你们在队里等,有消息随时联系。”   霍辞一秒都没耽误,松开手刹掉头狂奔,转眼就上了快速干道。   其实周童最不想见到的就是霍辞,最不愿意寻求的也是霍辞的帮助,但他很清楚单凭自己是没有办法找到奚杨的,想到这一点他心里就如同刀绞一般,但此刻他却别无选择。   车开之后周童一直低着头没跟霍辞说话,还是霍辞先开口打破了沉默:“他妈的,一天没盯着就出事。”   周童扭头看他一眼:“到底出什么事了?”   “一两句说不清楚。”霍辞降下车窗把警灯往车顶一扔,暴躁地按了几下喇叭。“气死我了!说了就算是普通朋友也可以找我帮忙,怎么就这么犟!”   “你们不是……什么意思?”周童有些茫然,但还是紧盯着霍辞迫切地问道。   可没等解释霍辞的电话就响了。他接起按下免提,周童听见电话里的人向他报出了一串车牌号码:“监控查到了,军牌,七点一刻左右从港大出口上快速干道,往城东方向去了。”   “继续查,具体地址发我,所有人过去集合。”   放下手机霍辞猛踩油门,连超路上七八辆车才想起周童,头也不转地问他:“你刚问我什么?”   “我……”周童忽然有些问不出口。   霍辞开着车没有察觉:“哎对了,你跟小阅阅是好朋友吧?我在追他,回头请教你一下啊,他喜欢宝马7系,还是保时捷Panamera?”   这下周童彻底愣住了,半天才喃喃地回答:“他……可能喜欢泰坦尼克号吧……”       第64章   空调吹出的暖风让温度迅速上升,血液里的酒精随着汗水排出体外,紧接着便蒸发在了空气里。很快的,整个包厢都充斥着一股浓浓的,令人作呕的酒气,弥漫着呛鼻的烟雾。   长时间待在这里,让人有种身陷火场无法呼吸的错觉。   奚杨记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多少,只觉得杯子里的酒仿佛永远也喝不完,并且越喝越多也越喝越淡他的味蕾已经被酒精麻痹,尝不出任何味道了。   桌上的菜几乎没被动过,可奚杨的胃里却除了酒什么都没有。他将一只手肘抵在桌面,扶着额头支撑自己保持坐姿,另只手则横在胸前握成了拳头,拇指狠狠地掐着食指,于关节的侧面留下了一道道短短的,带着弧度的痕迹。   但渐渐的,痛感也无法让他继续维持清醒。   眼前所有的影像都重叠在了一起,随着身体的失衡又像万花筒一样分裂开来,变成了一块块无法拼凑完整的碎片。觥筹交错之间,狂妄的笑声伴着酒杯碰撞忽远忽近,那些人抽着雪茄喝着特供的白酒,道貌岸然地对政治和局势高谈阔论,批判制度,批判社会,批判一切不公平与不公正的规则,转头却又与自己口中的正义和理想背道而驰,与自私和贪婪狼狈为奸。   他们每个人都代表了一支力量和一种信仰,他们也是头戴高帽身披伪善,嗜血吃人的魔鬼。   奚杨将解开了袖扣的那只手搭上了郑疆的肩膀,抬起头看着他一字一字地说:“我有两个条件。”   郑疆等的就是他这句话。   他马上叫停了剩下那些端着杯子,还在等着敬酒的士兵,伸手扶住了坐也坐不稳的奚杨:“奚队识时务,说来听听。”   奚杨深深呼吸,缓慢开口,努力让自己的吐字听起来准确清晰:“第一,不可以......动涂科。”   郑疆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很快笑道:“可以。”   “还有呢?”   “还有......回答我一个问题。”奚杨断断续续地问道。“告诉我,吴城中队牺牲的战士......他们的灭火服......被以次充好......是你干的吗?”   听清这句话的同时,郑疆脸上志在必得的笑容瞬间消失。他坐直了身体,居高临下地看着奚杨,看他那对薄薄的,频繁睁开又合上的眼皮,过了很久才压下顿起的杀心,语气平平地回答:“人分三六九等,有些生来就注定命如蝼蚁。”   “为什么......”奚杨的拳头再次握紧,却最终在爆发之前又缓缓地松开。“你也是吴城人,是他们的战友......为什么?”   “我只答应回答一个问题。”郑疆忽然有些烦躁地推开了奚杨。“奚队醉了,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他起身喊来陶伟南,交代他留下来陪好客人,安排今晚的其他内容,自己走到门口却又折返回来,盯着奚杨那只散开的袖口,俯身在他耳边说:“这里什么都有,好好放松一下。但愿等奚队睡醒,不会忘了我们今晚的约定。”   陶伟南也喝了不少,他是风月场上的老油条了,每次有这种局都会提前服用护肝解酒的药,中途顶不住了就去厕所吐一吐,吐完再回来继续,围着一桌人不停地打圈,手里的杯子几乎就没有放下过。   郑疆离开后,他叫来一群女公关带还未尽兴的客人们去隔壁的水疗中心继续消遣,个别不好女色的则送去了茶室或红酒雪茄吧,安排可谓细致周到,体贴入微,却唯独把奚杨一人留在了包厢,只让服务员给他倒了杯水,拿来了一块浸得冰凉的毛巾,然后关上门反手一锁,把自己和他一起锁在了房间里面。   酒精在瞬间上头,前一秒还犹有一丝清醒,下一秒就坠入了混沌无边的漩涡。十几杯“深水炸弹”的后劲让奚杨醉得坐不起来,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也彻底失去了防范意识和保护自己的能力。   陶伟南嘴里叼着烟,拉过椅子在一旁坐下,盯着趴在桌上的奚杨微微弓起的脊背,还有衣领处那一截白皙修长的脖子看了许久,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撕扯着迫使他仰起头靠坐起来,用毛巾在他脸上粗暴地一抹,之后又将他重重地按趴回去,听他额头撞击在桌面时发出的一声闷响,心里顿时感到说不出的痛快,痛快极了。   “啧啧啧,这阳春白雪的奚队怎么也跟我们这种下里巴人一样,醉成了一滩烂泥?”   这一下结结实实磕在了玻璃转盘的边缘,奚杨稍一偏头,血就立刻从裂开的伤口中溢出,沿着发际线缓缓流到了鬓角。可他一点别的反应都没有,双手垂在身侧艰难地喘息,过了很久才睁开颤动的眼皮,微微张开嘴,用平淡的,很轻很轻的气息对着陶伟南做了一句口型。   他说:“去,你,妈,的。”   这样一句脏话从奚杨嘴里说出来不像是在辱骂,更像是种讽刺有些人即便身陷囹圄,说粗鲁的话做出格的事,也依然是你无法企及存在;有些人则永远都是阴沟里的老鼠,再怎么努力也无法站在太阳底下做个堂堂正正的人。陶伟南果然被激怒了,他再一次猛地把奚杨拉了起来,揪住他的衣领朝他怒吼:“你再骂一句试试?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气急败坏的陶伟南怒视着奚杨,在他朦胧的,盛满醉意的眼睛里捕捉到了鄙夷的目光。他看着奚杨嘴角露出的一丝丝若有若无的冷淡笑容,看那张漂亮得令他厌恶的脸,仰起的脖子上明显突出的喉结,还有那双虚握在自己手腕上的修长的十指,心中忽然腾起了一股无名的欲火,当即把人连拖带拽地推倒在一旁的沙发上,抬起膝盖朝他的胸口压了上去。   衬衣的扣子在拉扯中崩掉了几颗,陶伟南整个人的重量都在腿上,奚杨被压得喘不上气,甚至感觉肋骨已经断裂。他一边挣扎一边剧烈地咳嗽,下意识地将手举过头顶护住了手腕。而此刻他这幅凌乱不堪的模样却激得陶伟南兽性大发,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他白得晃眼的肩膀和胸脯,就快要喷出火来。   “还真他妈挺好看的,怪不得招人喜欢呢,当年是不是给班长操过了?嗯?”他一手将人下巴捏住,一手取下口中燃至一半的香烟,对着那张清秀的,满是痛苦的脸直直烫了下去。“奇怪了,这火怎么就烧不着你呢?让我看看,如果这张脸毁了,还有没有人”   本以为对方绝无可能有还手之力,可眼看烟头朝下的一刻,面目狰狞的陶伟南话没说完,落在半空拿烟的手就被奚杨一把抓住,紧接着又被他用一个擒拿的姿势用力一扭,瞬间掉转方向烫在了自己身上。   陶伟南顿时措手不及地大叫一声:“操!”   而就在他急忙把烟拍落,重新举起了拳头的时候,紧闭的房门突然伴着一声巨响被人大力踹开!急促的脚步声过后,鱼贯而入的一群刑警将骑在沙发上一脸惊愕的陶伟南团团围住,子弹上膛的声音此起彼伏,刹那间,十几只乌黑的枪口同时对准了他的脑袋!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破门而入的正是霍辞,当看清楚眼前的场景和被压在沙发上的奚杨时,他当场暴怒着冲了过去,狠狠一飞腿把双手抱头,还未来得及站起来的陶伟南扫倒在地,踩着他的脸,直接将枪口抵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陶伟南浑身发抖,僵直地趴在地上,半张脸被厚重的靴底踩得扭曲变形,张着嘴口齿不清地大喊:“放开我!这里是私人场所!我犯了什么法?你没有权利这么做!你不能开枪”   “咔哒”一声,扣动保险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霍辞把食指移上扳机,对着陶伟南冷笑一声:“失手打死一个拒捕的暴徒最多接受几次审查,写几份检讨。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在场都是我的人,都会为我作证。”   “你不会这么天真,以为这个世界上只有你才会使用卑鄙的手段吧?”   沙发旁,紧随霍辞冲进来的周童已经将衣衫不整的奚杨扶坐起来,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了他的身上。   周童已经出离地愤怒,破门前还曾劝说霍辞冷静一些,而此刻他却只想夺过那把枪,亲手了结掉陶伟南这个畜生,混蛋!   看着自己连碰都舍不得碰一下的教导员被折磨得浑身酒气伤痕累累,周童在震惊、疑惑的同时更心痛得无以复加,但理智告诉他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他去做,他强忍着悲愤跪在奚杨面前,拢好他的衣领,擦去他鬓边的血迹,望着他那对失神的双眼轻声地对他说:“教导员,哥哥……别怕,我来了,对不起我来晚了。”   奚杨坐不稳,身体不断地倾斜,右手一直紧紧扣着左手的手腕,像是听不懂,不认识似的,一句话都不说,也不看周童。   霍辞扫了一眼桌面上堆积的酒瓶,对周童说:“他被灌醉了,打120吧,我担心酒里还加了其他东西。”接着他朝自己的队员使了眼色,几个人便上前将陶伟南的双手反铐在身后,把他拖到了角落。   霍辞掏出手机叫救护车,陶伟南这时回过神了,坐在地上摆出一副无赖的嘴脸垂死挣扎:“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知道楼上还有什么人吗?没有搜查令、逮捕令,我可以告你们滥用职权、暴力执法!”   看守在旁的刑警任他叫嚣,没有一个人理他,他于是把目光转移到了周童身上,开始对着他阴阳怪气:“我看你们是搞错了吧?我请老战友吃个饭,他酒量差,喝多了自己撞在桌子上,我好心想帮他处理伤口,他还拿烟烫我!”   “有警察朋友了不起,有枪了不起啊?故意伤人都不用道歉,我这弟弟可真牛逼,真让我长见识!”   “你说够了吗?”周童扭过头冷冷地看着陶伟南。   陶伟南就是想激周童开口,可视线相交的一刻,他却忽然有种见到了周熠的错觉,顿时打了个寒噤,本能地瑟缩了一下,不说话了。   周童先小心翼翼地安顿好奚杨,然后起身走过去捡起了掉在地上的一盒烟和火机,到陶伟南面前蹲了下来。   心虚的陶伟南立刻偏头躲避,周童也不在意,抽出一支烟,咬在嘴里当着他的面点燃,吸一口再吐出,然后问他:“烫着你了是吗?要道歉是吗?我来。”   说完他便把燃着的烟头对着自己的胸口按了下去。   出门的时候太急,周童还穿着姚宏伟找给他当睡衣的短袖T恤。烟头一挨上去,瞬间就把薄薄的布料烧出一个破洞,露出了里面烫得发红起泡的皮肤。这下陶伟南更是头都不敢抬,看着飘过眼前的一丝烟雾,听周童淡淡地对他,也对自己说道:“是我的错,没有跟紧他,不会再有下一次了。记住,不管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我都不会再给你伤害他的机会。”   有那么一瞬间,陶伟南甚至想大声地嘲笑周童,告诉他你想拼命保护的人,你最尊敬崇拜的教导员,就是当年害死你哥哥的罪魁祸首!可他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地上,看着周童把烟头踩灭,走回了奚杨身边。   曾经也有人这样警告过他,要他小心一点。那个人死了,但今天,陶伟南却觉得他又回来了。   平静的周童比霍辞更让他感到害怕,感到了实实在在的恐惧。   救护车来得很快。医生进门后,霍辞便让人把陶伟南带回局里,随便找个理由先拘他四十八小时再说。他确实没来得及申请,没有正当的理由搜查这间会所,但他的目的已经达到,暂时也没有必要多做动作打草惊蛇。   只是这时大家又面临着新的难题无论霍辞怎么劝说,缩在沙发角落里的奚杨都拒绝配合,不肯躺上担架不肯去医院,也不肯让除周童以外的任何人碰他扶他。   周童单膝跪在他面前耐心地哄他:“听话好不好?你喝太多,需要输液才能避免酒精中毒。有我在,我会陪着你的。”   奚杨低着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还是没有一点回应。   医生想尽办法左右试探着检查了一番,而后无奈地对霍辞说:“情况还好,可能有轻微的酒精中毒,你们这么多人,强行扛走行不行?”   霍辞正在犹豫,周童立刻转过头对他和医生说:“他还没从防御状态中脱离出来,别强迫他,别再让他受刺激了。交给我,补充液体,侧卧防止呕吐物堵塞气管,对吗?我能照顾他。”   “这样吧。”霍辞听完想了一下,蹲下来小声对周童说:“他这个样子也不好回队里,先去我家休息。我家离医院很近,但我今晚要回局里办案,有什么情况你就立刻给我打电话,送他去医院。”   除此之外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周童点了点头,转身对醉得不省人事的奚杨说:“教导员,不去医院,我们回家好不好?”   他试着把手放在奚杨的手背上,靠近他的耳边:“杨杨,宝贝,乖了,跟我回家,我是童童哥哥啊。”   “我爱你,我带你回家,以后有你和我的地方就是家,好不好?”   就这样,周童不断地重复,近乎宠溺地呼唤着,片刻后奚杨的手动了动,主动翻过掌心与他十指相扣,抬起眼皮对上他的目光,像是终于认出他了一样,黯淡的眼中很快恢复并充满了无助的,期盼已久的神色。   他认得我,他在等着我啊!周童鼻子一酸,赶紧把人严严实实地裹在自己怀里,感受着胸口的烫伤被他温热的呼吸覆盖,感受着一阵一阵灼热的,无比真实的疼痛,稳稳地抱着他的教导员往楼下走去。   马路边,成排的警车和救护车上警灯闪烁,交织的红色和蓝色把静谧的夜空映照得一片喧嚣。走出会所大门,周童重重地呼出一口白气,抬头望着天空中如梦如幻的月影,还有那鹅绒般纷纷扬扬飘然落下的一粒粒晶莹的碎片,轻声对怀里的人说:“杨杨你看,好美啊。”   凛冬降临,第一场雪在这个惊心动魄的夜晚如期而至。       第65章   轻盈的雪花触地即融,不一会儿就打湿了寂静空旷的路面。霍辞尽量把车开得又慢又稳,可上车后没多久奚杨还是吐了,对着一只塑料袋吐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抓着周童的那只手几乎快要把他的手腕掐断。   整个车里都是酒味。奚杨吐出来的除了酒就只有胃液,借着微弱的灯光,周童甚至还在呕吐物中看到了淡淡的血丝。半路上霍辞把车拐进了一间加油站,下去买了湿纸巾和水,还有一小包进口的解酒糖回来,他重新发动车子,降下一点车窗给车里透气,一边开车一边不时地从后视镜中观察着后排,看吐过之后神色依然痛苦,揪着周童的衣领依偎在他怀里的奚杨,各种猜测仿佛在这一刻全都得到了证实,便忍不住开口问道:“那个,你们......”   周童用拇指轻轻捋了捋奚杨紧皱在一起的眉毛,奚杨立刻又往他怀里缩了缩,发出了很小的一声,说不清是不舒服、不满意,还是在撒娇的呻吟。   “好好好,不动你了,睡一会儿。”周童小心地避开伤口吻了吻他的额头,然后才看向后视镜中一脸惊讶的霍辞:“嗯,我们......”   “好你不用说了,我懂了。”霍辞立马避开了视线,尴尬地挠了挠头,挠完又顺便把后视镜也调整了一下,以免自己总是不自觉地想要往后看。“挺好挺好,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小奚这么依赖别人的样子,挺好......”   “霍辞哥。”周童对着他的后脑勺忽然开口,语气格外严肃,却也十分地真诚。“我知道你喜欢过教导员,来之前还以为你们已经在一起了。”   前方信号灯突然转红,霍辞差点一个没刹住,停在了实线外面。   “不不不,没没没,没有的事儿。”他连忙拉好手刹,侧过身朝后面摆手。“你们教导员早就拒绝我了。”   “嗯。”周童非常克制地微微一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告诉你,我一定会对他好,保护他的,你放心。”   霍辞嘴上“嗯嗯”地应着,心想,你小子这不是明摆着在向我宣示主权,提醒我注意分寸别越俎代庖,以为我听不出来吗?但他确实又被年轻人这股隐隐的傲气和单纯的真心所打动,因此才放下疑虑,心平气和地对周童解释:“我也是因为猜到这些人可能会对他下手,所以才留了个心。今晚真是不巧,有个案子急缺人手,实在没办法才把盯梢的同事撤回来了,没想到......”   周童对着手心呵了几口热气,握住奚杨冰凉的手,然后问道:“到底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针对教导员?”   再过两个路口就要到家了。霍辞考虑了一下,还是捡重点把事情的原委给周童概括了一遍,末了还嘱咐他说:“你知道就行了,别声张,也别鲁莽冲动。上面已经来人在查了,不用急,这帮王八蛋一个也跑不掉。”   周童确实没有料到情况会这么复杂,顿时有些担心姚宏伟,担心万一涂科出事,闻阅会跟着崩溃,也担心整个特勤会受到牵连,但他还是很懂事地没有多问,只是点点头道:“好,我记住了,谢谢。”   几句话的功夫车已经开进了小区。奚杨昏睡了一路,直到该下车时也没有清醒过来,但自始至终他都紧紧地抓着周童的胳膊,就像在潜意识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无论如何也不肯松手一样。周童抱他下车,又一路把他抱到了霍辞家里,进门后赶紧扶他在沙发上躺好,打算去倒杯水,洗条热毛巾帮他擦脸,却没想到刚一起身就被他一把拽住了手臂,回头便见他睁开了疲惫的双眼,正用有些涣散的,惊慌失措的眼神寻找着自己。   屋里灯开得昏暗,周童坐在沙发的边缘,用温柔地不能再温柔的声音耐心地哄他:“你现在很安全,我不走远,倒杯水就回来。想喝什么?蜂蜜?果汁?还是白开水?”   奚杨醉眼朦胧地看着他,片刻后忽然攀着他的手臂坐了起来,又搂住他的脖子歪倒在他身上,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   周童的心瞬间化成了一滩滋味复杂的水。他轻拍奚杨的后背,笑着在他耳边说:“我知道了,杨杨想喝果汁,对不对?”   喝醉酒的教导员不吵不闹,很乖也很粘人。周童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哄着奚杨躺下,霍辞领他在家里转了一圈,告诉他冰箱里有果汁、有纯净水,洗手间的柜子里有新的毛巾和牙刷,空调和热水器会自动恒温,不用调节,客房在走廊左手边的第二间,床单和被罩都是前些天才新换的。   时候不早,交代完门锁的密码后霍辞便拿了车钥匙准备离开。他站在门外犹豫了半天,还是回过头对送他到门口的周童支支吾吾地说:“水池下面的抽屉里有个蓝色的袋子,里面的东西......需要的话就拿去用......”   周童不解地看着他:“什么?”   霍辞:“......”   “你们......咳咳......注意做好安全措施......我看你像个新手......要不要我给你讲讲?我还有点时间......”   周童:“......”   这么晚了隔壁的夫妻还在吵架,门内隐约传出了激情对骂和摔盘子砸碗的动静。两个男人在诡异的气氛中隔着一道门槛都跟看傻子似的看着对方,片刻后周童无情地把门一关,从门缝里跟闲吃萝卜淡操心的霍辞道别:“拜拜哥,下雪天慢点开车。”   ...   客厅的空调带加湿功能,空气很快变得既温暖又湿润,刚刚好适合穿着短袖走动。水蒸气在落地窗上凝结成了一片薄脆的,莹白剔透的冰花,雾化了橘色的灯火,反射着淡淡的光晕。等周童洗漱完毕,透好毛巾找到漱口水,端着果汁和一小碗面条回到沙发旁时,奚杨已经抱着他的外衣,蜷缩在一团迷离而繁复的光影中再一次浅浅地睡着了。   但他似乎睡得并不安稳,周童刚一走近他就醒了,揉着眼睛不适地翻动着身体,然后非常自然地朝站在面前的人伸出了双臂。   教导员在要抱抱呢。周童赶紧放下东西俯身抱住了奚杨,又怕压到他让他难受,便一手撑着沙发的靠背与他保持着距离,贴着他的侧脸在他耳边问:“醒了?帮你擦洗一下要不要?可以睡得舒服点。”   奚杨乖乖地抱着衣服坐了起来,含着漱口水“咕噜咕噜”地漱了几下口,双眼顿时被冲鼻的薄荷味刺激得蓄满了泪水。   周童一边帮他擦手,一边提醒他别把漱口水吞下去,要吐在纸杯里。他看着奚杨鼓着腮帮子,眼泪汪汪懵懵懂懂的样子,又心疼又好笑地问:“胃还痛不痛?肚子饿不饿?我只找到了挂面和浓汤宝,先垫一垫,明天再给你做好吃的。”   睡过一觉的脑袋还是晕乎乎的。奚杨只吃了一口送到嘴边的面条就又倒了回去,再次伸出手要求周童抱他,脸上的表情像极了被骄纵、被惯坏的任性的小孩,容不得别人有一丝的不迁就。   他就这样倒在一堆沙发靠垫里,穿着洁白的衬衣,洁白的袜子,两只脚放肆地搭在周童的腿上,不老实地动来动去。涂过药的伤口处有几缕头发还乱糟糟地翘着,让他看起来有种过分慵懒的可爱,像一个有血有肉有生气的人,而非平时那个温和得有些疏离的,难以接近的教导员。   察觉到奚杨正在毫无顾忌地,放松地暴露着自己的醉态,周童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抱你去床上睡吧?明天......明天醒来,可不可以还记得我,还像这样要我陪在你的身边?”   也不知道奚杨有没有在听,听明白了没有,周童只感觉勾在自己脖子上的两只手一直在用力把他往下拉,往散发着酒气的怀抱里按。扑鼻的气味里还带有一丝专属于奚杨的淡淡体香,周童非但不觉得反感,反而沉溺在这种无法形容的甜美香气里难以自拔。他顺从地趴在奚杨身上,任由他迷迷糊糊地跟自己耳鬓厮磨,呢喃着问他:“宝贝在说什么?我听不清呢。”   奚杨的嘴唇似吻非吻地蹭着周童的耳朵,吐出的气音含含糊糊,像融化在玻璃上的雪花一样轻柔。   周童仔细地听了很久才分辨出他说的是“要我”。   “要我......”奚杨微闭着双眼,忽然放开周童的脖子把他轻轻推离,修长的十指紧接着落在了自己的胸口,缓缓地,一粒一粒地解开了不久之前周童才帮他系好的纽扣。   他太冷静了,冷静得让周童无从去判断他究竟是醉还是清醒。如果他能再冲动一些,像大多数喝醉的人那样激烈地表现,做这些危险的动作,疯狂地对周童投怀送抱,那么周童大可以认定他是在借着酒劲胡闹,可以理智地拒绝,淡定地制止。而此刻他的脑子却是懵的,喉咙里干燥得像有一片饥渴的沙漠,发不出任何从容的声音。   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已经不受控制,就快要放弃挣扎,溺亡在那双荡漾着一片春水的眼睛里了。   那一句“我从来没就没爱过你”和“再也不想见到你”还深深地留在周童的脑海里,无时无刻地刺痛着他的心。可说出那些话的人已经摸索着吻上了他的嘴唇,勾着他胸口那个小小的破洞撕开了他的T恤,抚摸他的胸膛。冰凉的手指触摸到伤口的那一刻,周童像是被什么狠狠击中了一般,猛地直起了身,离开沙发快步走进了洗手间,拉开水池下面的抽屉,在霍辞说的蓝色的袋子里找到了几只安全套和一小瓶还未开封的润滑剂。   他拿着这些东西返回客厅,发现奚杨已经蹬掉了自己的牛仔裤,只穿着衬衣和袜子趴在沙发的靠背上,探出一只胳膊,用手指在落地窗的玻璃上划出了一道道淌着水迹的印子。   “杨杨。”周童叫他,站在原地看他缓缓转身,跟他一起同步地抬手,同步地动作,同步地脱掉上衣扔在地上,然后隔着沉默的距离炽热地对望。   奚杨的身体在周童的眼里有种不可思议的美。他见过那么多战友健硕的身材,却没有谁的像教导员这样完美,所有的线条和肌肉没有一处不够或多余,像一只蚌壳,充满了坚硬的力量,也拥有着饱满的韧劲,奇异的柔美。   周童已经没有办法去思考,奚杨到底记不记得他们已经分手,清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此刻是在面对着谁。   “再说一次。”他的声音和他的手一样在微微颤抖。“再说一次就给你,好不好?”   左胸口的烫伤像有一簇燃烧的火苗在上面火辣辣地跳痛,跟着心跳的频率久久不肯停歇。周童迈出的每一步都沉重又艰难,视线也渐渐变得恍惚不清,溢满了滚烫的液体。而后他听见跪坐在沙发上悬悬而望的奚杨轻声地对他说:“要我。”   “要我吧。”   温度随着脚步和动作迅速上升,两股呵出的热气模糊了玻璃窗上的冰花,渲染着重叠的身影。   周童第一次发现,教导员冰凉的肌肤下,某个深处原来是这么的火热。   要你,今生今世都要你,要你做我心上永不熄灭的火,只有死别,再无生离。       第66章   凌晨四点的天空还蒙着一层深灰色的纱,大雪筛面粉似的下了整整一夜,到这时才终于停了下来。温暖的房间里灯还微微亮着,周童从梦中忽然惊醒,定了定神,连忙翻身把不知不觉从他臂弯里辗转出去的人重新揽入怀中,紧紧地抱着,闻着自己在他身上留下的浓重气息,放松下来安心地舒了口气。   奚杨被周童细微的动作惊扰,往被子里缩了缩,又转身贴上他的胸膛,搂着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哼了一声。   “嘘”周童轻轻拍他。“睡吧,睡吧。”   陌生的环境和干净的被褥意外地让人感到踏实。奚杨在周童怀里沉沉地睡着,潮湿的鬓间还残留着一丝冷冽的水气,那是他被按在落地窗上时蹭到的雪的味道,连带着让周童回忆起大片玻璃上映出的一张被情欲柔了焦的脸,含着泪轻轻颤动的睫毛,一阵阵撩人的喘息和一声声动人的啜泣,只要稍稍一想,刚才安分下来的心就立刻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杨杨......   周童的双眼随着情绪的起伏渐渐变得湿润,他像渴望中的一样完完全全地拥有了他的教导员,以为自己此刻应该感到幸福,感到满足,或者至少是兴奋的,雀跃的,可不知为什么,想起奚杨在跟自己欢爱时全身心投入的样子,那种孤注一掷去挥霍的美,他的心就仿佛被揉碎,被雪水浸泡腐蚀一般说不出地酸楚。   纵欲时的奚杨像变了一个人,周童觉得他的心里好像藏着一道很深的伤痕,时过境迁,却一直鲜血淋漓无法愈合。   他到底怎么了?   周童一直认为自己已经长大了,可以从容地面对漫长的人生,像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流血流汗,吸收掉亲人离去的记忆和伤痛,在这个世界上顽强地活着。直到遇见奚杨,他才发现自己到底还是年轻的,脆弱的,没有办法承受失去或与他短暂地分离,也没有能力洞察他,治愈他,稳稳地接住他过于沉重的过去。   直觉告诉周童,奚杨的过去或许并不如他所说的那样毫无特别。   周童感觉自己似乎离真实的奚杨越来越近了。可越是接近,从前对于他的好奇就越来越淡,取而代之的是不舍和心疼,还有强烈的保护欲。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周童已经没有了最初那种自信,他说的每一句话,那些关于想一直跟在奚杨身边,保护他的话,全部都是真诚的、发自内心的,可究竟怎么才能说到做到,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也没有明确的方向,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过去有多沉重,今后有多困难,他都绝对绝对不会放弃。   因为奚杨,他的心不再坚不可摧,变得敏感而易碎,他的世界也没有了铜墙铁壁,只剩一片温柔的海,从今以后只为一人潮起潮落。   “太寂寞了吗?”看着熟睡的奚杨,周童忍不住小声问道。而后他又揉捻着他的一小撮头发,自言自语地说:“玩玩也没关系,只要是你就好,我不在乎了。”   “我今晚......是不是有点过分,弄疼你了?对不起......”   “下次,下次要不换你来?”想到下次,周童忽然有点脸红。“反正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教导员。”他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语气像是在哄睡一样温柔。“一会儿天就会亮了。天亮以后看到我,你会对我说什么?我有点害怕,又很期待。”   “你知道吗?我想起我的名字了。我叫沈熠,是不是比周童好听?你喜欢吗?这两个名字都是我,过去的和现在的,将来都会一直爱你。”   “从来没想过我会爱上一个男人,也没想到我哥居然跟我一样,是不是很神奇?这不会是遗传吧......”   怀里的人一点回应都没有,周童却突然笑了,偷偷地吻了吻奚杨的嘴唇。“我都能想象出他知道了会是什么反应,会有什么表情。”说着他又板起了脸,模仿着记忆中周熠的样子:“周童,过来,给我说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学我?”   “噗”越想越觉得有趣,周童收起笑容,温柔地注视着奚杨,怎么看都看不够似的:“谁学他了,谁能有我的杨杨这么好,这么好看,让我弯得心甘情愿。”   “我已经不想知道他是谁了。”周童释然地说。“他们一定有很多别人不懂的难处,所以才不想被知道,被曲解,我应该帮他们把这个秘密继续保守下去,你说对吗?”   说完他又忍不住吻了吻奚杨的睫毛和鼻尖:“那......我们呢?”   “我们会怎么样呢?”   ...   这一晚发生了太多事情,周童断断续续地睡了几个小时,天刚亮的时候再次醒了过来,感觉到怀里的人体温似乎有点高,于是迷迷糊糊地伸手在他额头上试了试,发现他果然有点发烧了。   想不起究竟做了几次,周童只记得奚杨从头到尾都对他百般顺从,予取予求,身体柔韧得像是怎么都弄不坏一样,让他不懂节制地疯了半宿,现在冷静下来心里才觉得内疚极了。   奚杨还在睡,大概是真的累坏了,周童翻身下床,轻手轻脚地帮他盖好被子,他也只是动了动眼皮,没有像之前那样突然睁开眼睛,缠着周童不肯让他离开。   干刑侦的人同样是常年不着家,霍辞平时要么在局里,要么去父母家蹭饭,偶尔才会带人回这套房子过夜。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是新的,唯一一把挂面已经被周童煮了,冰箱里只剩啤酒和饮料,一盒早就过了保质期的牛奶,还有一颗不知放了多久,用来除臭的柠檬,干瘪得没有一点水分。   周童光着膀子在屋里乱转,从客厅到洗手间再到卧室,收拾被他搞得乱糟糟的沙发,弄脏的浴缸和碰倒的洗漱用品,一路捡起扔在地上的纸巾和用过的套,装在垃圾袋里,到最后也没有找到药箱之类的东西,又不好意思随便翻动,只好先把一杯温水放在床头,又返回去找手机,想给霍辞打个电话问问。   手机掉在沙发的缝隙里,早就没电自动关机了。周童看了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是清晨六点半,卖早点的应该已经出摊了,便利店和药房也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他穿好衣服装好钱包,想趁奚杨没醒之前把药和早餐买回来,又担心自己离开的这一会儿,奚杨起来见不到人会着急,于是又从他的裤子口袋里找出了他的手机,打算在备忘录里留几句话,放在枕边让他醒来就能看到。   奚杨的手机跟队里其他人一样没设密码,屏幕一解锁,微信就弹了出来,最上面是一个名称由花里胡哨的Emoji表情组成的某校某级的同学群,群主一大早就发了一条@全员的消息。   周童不是会偷看男朋友隐私的人,只是没忍住小小操作了一番,输入ID把自己添加成了奚杨的好友,修改备注,选择置顶,大功告成后又满足地偷乐了一会儿,然后就退出了微信,点开备忘录打字给奚杨留言。   昨晚来的时候直接进了地下停车场,现在从一楼步行出去还有点搞不清方向。小区环境清幽,远离闹市,门口除了银行、养生馆和房产中介也没什么别的商铺。雪化后路面有些泥泞,周童走了很久才找到药店和一家7-Eleven,买到了退烧消炎的药,还买了热的奶黄包和关东煮,一瓶酸奶,一瓶无糖乌龙茶,结账时又顺手从货架上拿了一袋小熊果汁软糖,一并装进了购物袋里。   北方的冬季天总是灰蒙蒙阴沉沉的,让人感到压抑,买好东西周童就急着往回赶,没想到这一去一回居然用了四十多分钟,不少老人都已精神抖擞地出门开始晨练,门口的保安也已经换了班,刚来的正满脸堆笑地站在岗亭外面,对出行的车辆挥手相送。   昨晚霍辞只说一次周童就记住了密码。上楼后刚推开门,一阵冷风就穿堂而过迎面而来,灌进周童的衣领,顿时吹得他浑身一激灵,拎着东西楞在了门口。   离开的时候窗户明明是紧闭的。   是霍辞回来了?周童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立刻关上门快步走进卧室,发现他倒的那杯水还放在床头没有动过,床上的被子也和他离开时一样卷成了一团,而窗户却大开着,新鲜的空气不断涌入房间,让欢愉的痕迹和暧昧的味道消失地无影无踪,奚杨也不见了。   教导员是个生活自律并且整洁有序的人,周童猜到他酒醒之后可能会害羞,会尴尬,甚至会后悔,可就是不明白他怎么会连被子都不铺,衣服都没换就急着避开自己,离开得这么仓促。   就这么......不想见到我吗?周童的心顿时一沉,难过得像快要窒息而死了一样,用力攥紧拳头才堪堪忍住了不争气的眼泪。他失落地走到床边,一屁股在凌乱的被子上坐了下来,发了好久的呆才想起从袋子里找出新买的充电宝,拆开连接,捧在手里,盯着屏幕默默地等待开机。   新消息的提示音在信号恢复的瞬间接连响起,周童垂头丧气地翻看了一会儿,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也找不到合适的口吻和措辞去主动联系奚杨,于是只能先回复了姚宏伟,说这两天会请假去总队找他谈调动的事,又给两个小时前问他什么时候回去的闻阅拨了过去。   这个时间闻阅不可能还在睡觉,电话是通的,但打了几次他却一直没接。周童抱着手机等了一会儿,这时才发现有人从新兵连的群里向他发送了好友申请。   申请是昨晚发的,看着那个傻乎乎的消防车头像和验证消息里的“灯泡”两个字,周童马上点了通过,没想到对方第一时间就发了条语音过来,声音兴奋地像打了鸡血,吓得周童边听边不断地把音量调小。   “周童!是我呀!付士才!小灯泡!你还记得我不?”   听到小灯泡的声音,周童瞬间有种回到了新兵连的感觉,想起了那段打仗一样鸡飞狗跳的日子,注意力也跟着被稍稍转移。   知道小灯泡没上过学,不认识字,他就也用语音回复了一句,告诉他自己当然记得他,问他近来如何。   小灯泡秒回:“挺好的,我也下连到消防了,在崇怀!还买了新手机,刚学会用!”   周童被他的情绪感染,不由地也跟着笑了起来:“我听说了,崇怀平南区消防三中队?我哥以前也在那里当兵。”   小灯泡:“是吗?哪一年啊?我们阅览室的墙上挂了很多照片,你哥叫啥?我看看哪个是他?”   周童回忆片刻,把周熠入伍的时间告诉了小灯泡:“......他叫周熠,长得......跟我差不多。”   小灯泡:“那很好认嘛,我去找找!找到了拍给你看。我手机拍照可清晰了,四千八百万像素呢!”   周童的拇指刚按上屏幕,正想告诉小灯泡周熠已经不在了,这时忽然有通电话进来,打断了他只说了一半的话。   霍辞的声音比小灯泡还大。   “你刚去哪儿了?电话怎么打不通?”   周童一愣:“我出去买东西了,怎么了?”   “快回特勤!”电话里霍辞好像跑得很急。“出事了!”   周童一听立刻起身往外走,边走边问:“出什么事了?你知道教导员在哪里吗?”   一阵引擎发动的声音响起,霍辞把手机放进支架,打开了免提:“刚才找不到你我就给他打了电话,现在他应该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   “新光东路有间酒店起火,省军纪委下来查舞弊案的几名调查员就住在那里!”   电话挂断的时候周童已经进了电梯。下降的过程中不断有人进进出出,电梯走走停停,信号时好时坏。周童想给奚杨打电话却打不出去,情急之下只能先用微信给他发语音,而后又看见小灯泡也果真给自己发来了一张图片。   趁着电梯还没到达一楼,周童点开图片看了看,发现小灯泡还真找对了人,照片也确实拍得非常清晰。   那是一张集体照的其中一部分,周熠穿着旧款的作训服站在一排队友当中,无论样貌还是气质都出众得让人眼前一亮。   周童盯着照片看了几秒,紧接着又将目光无意识地移到了旁边,落在了周熠身旁的一名战士脸上。他越看越觉得那人眼熟,好像不久之前才在哪里见过一样,然而当他继续往下看,却猛然在前面一排看到了另一张更加熟悉的面孔,几乎不需要分辨就能立刻认出。   白皙的皮肤,清秀的眉眼,端庄的气质,还有那一脸周童从未见过的灿烂明媚的笑容。   霎时间,无数场景和时刻开始在脑中拼凑闪回。周童的瞳孔倏然缩紧,拿着电话的手也跟着在微微颤抖。他想起来了,想起站在周熠身旁的那个人正是昨晚才见过的陶伟南,而前排的这个,毫无疑问就是奚杨,是今早还睡在他怀里的男朋友,他的教导员。       第67章   “十月十三号那天你在哪?”办公室里,一位省消防总队政治处的领导把茶杯往桌上一放,问坐在对面的年轻军官。   “提示一下,那天上午十一点二十分左右,永清发生了五点一级地震,北临震感很明显,奚队应该有印象吧?”   “我记得。”奚杨闭了闭疲惫的双眼,沉着自如地回答:“早上来总队向姚副汇报了工作,之后去了武警医院探望涂队,地震发生的时候我在医院协助医生疏散病人。”   领导紧接着又问了他返回特勤的具体时间,并提出质疑:“永清离北临不到一百公里,在总队已经下达备战命令,指挥力量明显不够的情况下,你为什么没有立刻返回?”   奚杨抬起落在桌面的视线,冷静地对这位姓李的处长说:“我是消防员,协助疏散是我的职责,并且,当时我并不知道震源很近,疏散完毕我就马上回了队里。”   “可你的队友不是这样说的。”坐在李处旁边的标准规范处主任忽然开口。   “我的队友?是指郑副队吗?”奚杨转向他,淡淡地问。   对方没有回答,却又继续问道:“十一月七日,星期六,那天晚上你在哪里?”   “正常外出。”奚杨轻轻抿了抿嘴唇,目光微微闪动。“处理一点私事。”   李处算是奚杨在政治工作上的直属上级,过去也一直对奚杨十分看重。他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听着另外一人指着扔在桌上的几张照片,疾言厉色道:“你把去这种场合花天酒地叫做处理私事?你是消防员也是军人,连出警了都不知道,这是很严重的渎职!”   “还有,那天凌晨,你的干预小组在新光东路迎宾酒店火灾事故中暴露出了严重的问题,违背指挥员的命令过早进行通风!这是造成后来火势变化和我方人员受伤的主要原因!”   奚杨没有为自己辩解,只是针对干预小组的问题向他们做了简单的分析和解释:“在水带发生爆裂、得不到指挥员明确指令的情况下,根据建筑的结构和空隙,以及对热条件的判断进行通风是正确的操作,这一点我跟我的小组组长确认过,我不认为他们有任何的失误。”   李处神色复杂地看着奚杨,片刻后无奈地叹了口气:“失职的问题等防火处的调查结果吧。”而后又改用语重心长的态度和口吻对奚杨循循善诱:“小奚,省属特勤的建立从一开始就有很大争议。它享有的特权太多了,时刻被人觊觎,也时刻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人一旦拥有了特权就很容易走偏,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这一点,你一个搞政治思想工作的应该比谁都清楚。”   “这段时间我们接到了不少匿名举报,反映的情况很多,比如你们浪费警力去解决社区消防站就能解决的救援问题,默许,甚至长期地给后勤人员开后门,通过采购军粮赚取回扣,还有水上救援中队领导不力、管理松散,等等等等。”   说到这里他缓了缓,拿起杯子喝了口茶,自作多情地给了奚杨一点接受和考虑的时间,然后才继续说道:“这些也许都能从内部去沟通解决,但在年底招标这件事上,我们已经知道供应商代表是你曾经的战友,并且有证据可以证明你们在竞标期间私下来往,你是不是应该好好地解释,或者说,坦白一下?”   “你该庆幸今天跟你谈话的是我们,而不是军纪委,明白吗?”   奚杨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看着对面几人过于刻板的面孔和他们身上的军装,忽然对这一切感到十分的陌生:“为什么不是军纪委?您说的这些,包括迎宾酒店这场火灾,六名纪检人员无一生还,防火处给出的调查结果是‘保温瓶过热导致失火’,这一切的问题军纪委知道吗?接受吗?不应该再派人来查吗?我不排斥由他们来调查我,跟我谈话。”   “你这是什么态度!”李处有点火了,猛地一拍桌子,把杯里的茶水晃出了不少。“我劝你最好想清楚再回答!不然等真到了那一天,我、姚副,包括你们那位后台很硬的队长,谁也保不了你!”   ...   距离火灾发生已经过去了两天。这两天里,这样千篇一律的试探和审问反反复复进行了几次,从赶到现场参与扑救,至今为止奚杨只在政治处的陪同,或者应该说监视下,回队里换过一次衣服,取材料和文件,持续地发着低烧也一直没有休息,没有放松过紧绷的神经,也没有见到过周童。   那天他被枕边的手机惊醒,出于本能什么都来不及想也来不及看就匆忙离开,后来发现整个特勤并没有人在接到警情的第一时间来通知他,通话记录中除了霍辞,根本没有别的未接来电,原因到今天不言而喻。   也是后来,他发现备忘录里有一页留言,微信里也多了一个标了星的,备注为“狗崽子”的置顶好友,并且给他发了一条语音信息。   备忘录里写:教导员,我去给你买药和早餐。醒了别怕,怕就想我,盖好被子,等我回来。   署名:爱你的男朋友。   那条语音奚杨听了好几遍,躲在总队办公楼的消防通道里,一个人偷偷地,惴惴地,低眉垂眼地点击着播放。周童的声音跟那晚在梦和幻觉里听到的一样低沉,带着一丝焦急和满满的温柔,一遍又一遍地在耳边重复循环。   “你在哪?我现在去找你。外面冷,路有点远,别一个人走,等等我啊。”   那具隐藏在军装下的身体还遍布深深浅浅的吻痕,而残留的气味却已在穿越火场时被浓浓的烟雾覆盖掠夺,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晚奚杨确实醉得厉害,也前所未有地清醒,他记得周童的每一滴汗水,记得它们落在皮肤上时滚烫的热度,也记得头顶虚幻的灯光和洗手间里蒙了雾的镜子,还有浴缸和瓷砖陌生而冰凉的触感。他清楚地感受到身体被打开,灵魂被释放,爱火被点燃,情感被征服的过程,甚至在清醒之后发现自己毫无悔意,也不觉羞耻,反而无比地眷恋那些来得太迟却走得太快的感受,无比地想念温暖了他整整一夜的周童。   奚杨什么都记得。他想立刻扑灭那场肆虐的大火,然后丢掉一身重负不顾一切地转身去找周童,可他也记得与父母的那通电话,记得郑疆拿他身边最重要的人来威胁他时势在必得的表情。他必须冷静,必须解决所有的隐患,必须通过扛下一切伤害来抵消心中的愧疚,然后才能抬起头走向周童,坦坦荡荡地面对他,从容地对他说爱他。   从天而降的欲加之罪让奚杨明白了,郑疆所谓的“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不是让他对他们的行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是让他在事情败露的时候默默地当个替罪羊尽管他们已经丧心病狂地堵住了无数张嘴,砍断了无数双廉洁奉公、嫉恶如仇的手,却依然无法阻止那些层出不穷的披露和检举,迎宾酒店的这场大火足以说明他们的形势已经岌岌可危,他们正在垂死挣扎,正在铤而走险。   就差一步了。   “我无话可说,愿意随时接受调查。”奚杨面无表情地抛出了这两句话。然而当他关上门,从气氛压抑的办公室里走出来的那一刻,连日的疲惫和重压终于像一块巨石一般拖垮了他挺直的脊背,让他眼前一黑膝盖一软,险些迎面摔倒在地上。   “小心!”   一双干燥而温暖的手适时出现,从身后稳稳地将他扶住了。   借着支撑奚杨才站稳了脚步,刚回过头想要开口道谢,视线却忽然毫无防备地撞上了一双黯淡而哀伤的眼睛。   “你......你怎么在这里......”   周童不知为什么看上去也很憔悴,眉头深锁的样子像极了周熠,寸长的短发沾着从室外带进来的寒气,身上依然穿着那件还散发着淡淡酒气的防寒作训服。他旁若无人地靠近了些,好像找了很久也等了很久,害怕再次失去一样,几乎把已经站稳的奚杨抱进了怀里,在他耳边喃喃地问:“还发烧吗?胃痛不痛?累坏了吧?”   近距离的对视和身体的接触让奚杨心中一阵慌乱,脸颊也跟着开始发烫。他连忙把手抽了出来,转过身推开周童,拉开距离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嘴唇不断微启却始终只说了一句:“我没事。”   周童的视线一直锁定在奚杨身上,片刻也不曾移开。   “我找姚叔叔。”他率先打破了尴尬,语气平淡地像在聊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姚叔叔让我十五号之前来总队科技处报道,我跟他商量了一下,还是等我代表特勤参加完技能比赛再来吧。”   “嗯。”奚杨避开他灼热的目光点了点头。“加油,你可以......”   “教导员。”周童不想听他说那些敷衍的话,上前一步打断他道:“我有话想跟你说。”   从姚宏伟办公室出来后周童便一直守在政治处的门口,等待了将近两个小时。过程中他不断告诉自己要镇定,要控制情绪,可现在他每进一步奚杨便后退一步,看不出究竟是厌恶还是在抗拒逃避,就这么一直退到了墙边,怎么都不肯与他正面交流。   “该回去了。”奚杨低着头说,紧接着就侧身从一点点的空隙当中挤了出去。“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吧。”   哪怕大吵一架也好,这种似曾相识的冷漠的态度让周童瞬间失去了爆发的冲动,顿时感到无助也无力极了。   潮水退去不复,心脏仿佛失去了供给,停止了为一切或好或坏的跳动。   周童跟在奚杨身后下了楼,默默无语地走到了停车场,在他拉开车门之前忽然上前夺走了他手里的钥匙,不容反驳地对他命令道:“去旁边休息。”   这是周童第一次在平常情况下用强势的语气和态度跟奚杨说话。奚杨愣了愣,尽管感到为难,却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绕到了另一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   一路无言,车窗外是不断倒退的布满裂痕的白桦和追赶不及的落日,周童安安静静地开着车,中途趁一个红灯的间隙打开了车载电台,调出了上次去参加展会时他和奚杨一起听过的频率。   伴着一首接一首欣赏不来的高雅音乐,周童把车开回了营区。熄火后他没有马上下车,而是忽然问一旁还望着窗外的奚杨:“教导员,这首是什么?”   奚杨目光空洞,片刻后无意识地答道:“的第二幕,王子和公主的幻觉。”   周童笑了笑,又问:“咱们俩谁是王子,谁是公主?”   奚杨没有说话,周童猜他是没有听见或不想听见,便继续自问自答地说:“你是王子,舞校官网上有很多剧照,感觉你穿那种华丽的王室服装应该会特别好看,我不懂形容。”   说完他便转头去看奚杨,果然在那张冷淡恬静的脸上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慌乱和不安。   “教导员。”周童矢口唤道,同时伸出的一只手却没能阻止奚杨迅速地拉开车门,跳下去头也不回地离开。   “奚杨!!”   周童终于有些怒不可遏地喊出了声。他跟着摔门下车,走到脚步一滞定在原地的奚杨的身后,用无法控制的微微颤抖的声音,对着那个看上去有些单薄的背影说:“教导员,我要走了,可以把我的书还给我吗?”   奚杨没有回头,早有预感到却依然顺着周童的意思把话接了下去:“什么书。”   周童强忍着针扎一般的心痛,过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回答:“上次落在你办公室的,夹了一封遗书的。”   “我哥送我的那本,你写给我哥的那封。”   奚杨闭上眼睛,一滴憋了太久的泪水无声地从他眼角滑出,落在了领口那枚金色的橄榄枝上。   片刻后,他说:“好,我还你。”   书还你,哥哥还你,信任和崇拜还你,还有这颗心,这条脉搏也是因为有了你的爱才会重新跳动奔涌,现在也一起还给你吧。       第68章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姚宏伟还坐在办公室里,对着桌上一副边缘掉了漆,缝隙里藏了不少灰尘的相框反复思考。   三十多年前的照片氧化褪色得厉害,照片里几个人的面孔模糊不清,身上的87式武警常服还配着公安部队的臂章和警号。他们站在一辆国产重型老黄河干粉消防车的侧面,其中不苟言笑的周舰个子最高,姚宏伟则年纪最小皮肤也最白,剩下两个都是从外地到江洲服役的北方小伙,黝黑健壮,笑得一脸灿烂。   姚宏伟已经记不清他们的准确年龄,只记得他们牺牲的时候也就跟周熠牺牲时差不多大。   第一次穿军装仿佛就在昨天。一晃三十年过去,这些年里姚宏伟送别了数不清的战友,写过太多的挽联也念过太多的悼词,实在没有办法一一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和年龄。在他身后的柜子里存放着历年消防员伤亡统计报告,死亡的平均年龄一直停留在二十二岁,爆炸、窒息和坍塌被砸也依次排在殉职原因的前三,一直没有变化。   他这一生才过半就已经失去了太多,留下的都是由这些数字组成的记忆,还有对像周童这样的年轻战士越来越沉重的责任。   从得知周童入伍的那一刻起,姚宏伟就没有打消过阻止他进入一线的念头。可就在今天下午,那孩子风风火火地跑来找他,先是逼问他知不知道奚杨跟周熠曾经是战友的事,得到肯定后,整个人失魂落魄地抱着头坐在沙发上,直到姚宏伟不明就里地替奚杨辩解了几句,让周童理解他的难处,周童才终于有了一点反应,红着眼眶问姚宏伟要烟。   姚宏伟很干脆地给了他一支,替他点上,然后于心不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过去的事别想了。”   想起上次奚杨来找他坦白时所说的话,姚宏伟又问:“谁告诉你的?”   周童自嘲地笑了笑,答非所问:“我还一直以为自己挺聪明的。”   姚宏伟安慰他说:“好了,要是真觉得难以面对,我叫他们尽快把你调过来。”   后来姚宏伟又说了很多安慰周童的话,大多是在帮他规划今后的人生,旁敲侧击地建议他放弃报考武警学院,结束义务兵役后就返校读书。周童不置可否地听着,等到姚宏伟把想说的全都说完,说够,才抬起头直视着他,向他提出了一个令他匪夷所思的要求。   周童答应听姚宏伟的安排进总队科技处做行政工作,但有一个条件,就是要参与正在秘密进行的“打虎①”行动,要亲手把郑疆和陶伟南,以及他们背后的那些贪官送上法庭接受审判。   他说得一本正经,像背书一样,姚宏伟听得都懵了,第一反应是怀疑这孩子看《人民的名义》入戏太深无法自拔,第二反应才是震怒,恨不能立刻把那个向周童透露机密的王八蛋揪出来暴打一顿。   “打虎”行动是中央军委内部反腐的行动代号,姚宏伟根本不信周童是从网上查的,周童避而不答,只说他查到公安机关已经加入了反腐队伍,还看到省纪委年初时也在媒体上公开表示过欢迎公众,尤其是大学生参与检举,而他不仅是一名大学生,也是一名军人,更有责任有义务这么做,何况这件事还牵扯到省属特勤和姚宏伟本人,既然被他知道了,他就绝对不能坐视不理。   姚宏伟又气又好笑,问周童你能做什么?周童就说跟踪、监视、取证、举报,什么都行,别人能做的,他也一样可以做到。   一开始姚宏伟觉得完全没有必要跟周童认真讨论这件事情。不答应能怎么样?周童不过是个刚入伍半年的小兵,姚宏伟要是再专制一点,想让他在哪儿他就得在哪儿,哪有什么谈条件的余地。可当周童问他“你是不是太久没上一线,没见过那些穿着劣质灭火服的战士们无辜牺牲的样子”时,他当场就愤怒了。   “啪!”姚宏伟抬手就是一个耳光,狠狠地扇在了周童的脸上:“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以为是在拍电视剧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是冒着生命危险在做这件事,又有多少人因此被陷害、被暗杀,最终前功尽弃家破人亡吗?”   “太幼稚了!”他看着挨了打还一脸无畏,捂都不屑捂一下的周童,气得牙根都在发痒。“你爸、你哥,还有你的队长,你的教导员和战友,所有人都在费尽心思地保护你,别不知好歹!”   周童肤色深,一巴掌下去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指印,只是稍稍有点发红。他知道自己那句话说得过分,可不这样说,姚宏伟大概永远都不会正视他,不会把他当做一个大人对待,他也会因此而永远得不到跟奚杨并肩站在一起的机会。   “对不起,姚叔叔。”周童走到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生闷气的姚宏伟面前,认认真真地说:“我想说的话你可能不爱听,听了也会生气,会觉得我年轻、幼稚、不知天高地厚。”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但我还是想说,我爸和我哥在的时候,无论是当一个消防员还是做一个正义之士,也许真的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可现在他们都不在了,如果我不做,那这个世界就不止失去了两个勇敢的人,而是三个。”   姚宏伟吊着脸,听着听着就闭上了眼睛,摆出一副拒绝交流的表情。   但周童知道他听进去了,于是在他旁边坐了下来,点燃一支烟递到了他的面前。   “姚叔叔,要说我最不怕的应该就是家破人亡,因为我没有家了。可我还是怕的,我怕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教导员,看着我的战友和特勤大队被那些无耻之徒毁掉,那样的话才是真的家破人亡。”   每次提及已故的家人,周童都坦然得让人羞愧。姚宏伟迟疑了一下,接过烟放进嘴里吸了两口。   这样看他就算没有妥协也至少不那么气了。周童松懈下来靠在椅背上,小声地自言自语:“我对一个人承诺过,有他有我的地方就是家,无论如何......我都想保护他。”   一支烟很快就抽完了。看时间奚杨的审问也快该结束,姚宏伟起身往外走,周童也起身亦步亦趋地跟着,姚宏伟停下脚步回头看他,他也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傻傻地看着姚宏伟。   姚宏伟气笑了:“你干什么?跟屁虫吗?”   周童一愣,忽然有点难过:“哦,没事,习惯了......”   “行了,先回去吧。”姚宏伟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个月之内,哪天报道你自己看着办。”   周童“哦”了一声,欲言又止地看着姚宏伟:“那......”   “那什么那!”姚宏伟不耐烦拧了一把周童的耳朵,转而严肃道:“不能再拖了,反贪和纪检需要我们配合提供罪证。这回让他们抢先了一步,接下来绝对不能再出差池,不能再给他们任何杀人灭口,销毁证据的机会。”   “回去什么都别说,管好自己的嘴巴,遇到任何情况都不能冲动行事,能做到吗?不然有危险的就不止你们教导员一个人了。”   “能!”周童反应很快,立刻向姚宏伟保证。   姚宏伟抬起眼皮瞪了周童一眼,无奈地骂道:“兔崽子,回头让我怎么跟你爸交代!”   周童揉了揉鼻子,很腼腆也很感激地看着他:“打个赌吧姚叔叔,等哪天真的见了我爸和我哥,他们一定不会怪你,会感谢你的。”   这孩子......好像真的长大了。姚宏伟暗暗唏嘘,看着周童摆手跟他道别,走到门口又回过头来,对着他露出了一个有些悲伤却纯真而狡黠的笑容。   “对了,我不是兔崽子,是狗崽子啊。”   ...   等到卓群芳洗完茶杯和水桶,其他人陆陆续续下班离开,姚宏伟才锁上办公室的门,打开一支笔状设计的反监听探测器,用另一只加密手机给李处打了个电话。   李处也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说:“走个形式,全是老讲的人,我也不好暗示得太明显,只能做做样子防止他们怀疑。”   “我看他们现在已经是热锅上的蚂蚁,急着要拉人出来顶罪,听说昨晚又有一个想自保的撂了。”   “好,提醒霍局加派人手保护好奚杨,让霍辞那小子......”姚宏伟说着说着忽然心下一动,脑子里冒出了一个模糊的想法。   把“打虎”行动透露给周童的人该不会是......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姚宏伟的思路。   “先这样,晚点再说,注意安全。”姚宏伟匆忙挂断电话,把手机收进抽屉又整理好桌面,然后才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门,看见门口站着的是换了便服准备约会,却去而复返的卓群芳。   “姚副你还没走!太好了!”不等姚宏伟发问,卓群芳就火烧屁股似的对他咋呼起来:“涂队来了,我刚跟他在大门口擦肩而过,打招呼他也不理,脸黑得像要杀人一样!”   “讲队也没走呢。姚副你要不要去看看啊?我真怕他们会打起来!”   讲旭没在自己的办公室,等姚宏伟带着卓群芳赶到纪检督察处时,才发现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处长办公室大门紧闭,处长本人却跟几个下属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外,一见姚宏伟就赶紧迎了上去,忧心忡忡地问:“姚副,这......”   姚宏伟抬手示意他别急,沉下一口气,走到门前不轻不重地叩了几下。   “老讲?涂科!开门,是我!”   众人在旁屏息凝神地听着里面的动静,等了半天都没等来开门的人,却在这时忽然听见不知是玻璃还是瓷器被砸碎在地上的声响,顿时都吓了一跳。   “涂科!我命令你马上开门!”   办公室里,涂科对门外的命令和喊声充耳不闻。他揪着讲旭的衣襟,目光狠厉地直视着他的双眼,有力的拳头高举在空中,眼看下一秒就会落在讲旭脸上,捶碎他的眼镜。   “王八蛋......你对得起我爸吗?”   讲旭脸色铁青,抓着涂科胳膊的那只手也在剧烈颤抖:“混账!放开!”   “停职是为了你好!现在上上下下都是一团糟,我也自身难保,你要避嫌,懂吗?”   “为我好?”涂科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我被你连累,还得对你感恩戴德是吗?省省吧,我不需要。”   说完,涂科攥紧拳头又逼近了些。   “我告诉你,咱们俩这辈子都不可能好,我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照顾好我妈,你做这些事的时候考虑过她吗?爬到今天这个位置,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跨过年讲旭就五十了,那张脸倒跟十多年前比没什么太大变化,冷漠,阴沉,城府极深,一双隐藏在镜片后面的眼睛永远让人捉摸不透。   他的胸膛因急促的喘息而剧烈起伏,滑下鼻梁的镜框让他看起来狼狈极了。   “你......你懂什么!没有我,没有实实在在的权利和地位,你爸你妈还有你,现在还在戈壁滩上被太阳暴晒!喝西北风!”   “操。”涂科低骂了一声。“真想让我爸亲眼看看他的好兄弟是什么嘴脸,还有那个白痴女人,怎么会看上你这种人渣。”   讲旭很少笑,年轻时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书呆子,每天架着一副厚厚的镜片待在角落,总是给人一种老实可靠的错觉。   所以,当他忽然笑起来的时候,扭曲的表情和瘆人的声音着实让涂科心口一阵恶寒。   “怎么会看上我?谁都能问,只有你没资格。”讲旭两手一松,用放弃抵抗任人宰割的态度漫不经心地对涂科说:“说了你也不懂。你没有心,没有感情,连爱一个人的能力都没有。我呢?看看你爸你妈对我,你”   话没说完,逞口舌之快的报应就伴着一声闷响狠狠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   停职审查在通知下发的当天即刻生效。涂科无视姚宏伟等人的劝阻,离开总队就开车回了特勤,谁也不看谁也不理,一阵风似的径直冲进了拳击训练室。   刚才没打够,涂科现在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继续痛痛快快地发泄一下,没想到一推开门就发现训练室的灯是开着的,有人正光着上身躺在一张健身毯上,边做仰卧起坐边“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地给自己计数。   不怎么标准的姿势、蜗牛一样的速度、白得晃眼的皮肤,加上几件被汗打湿却叠得整整齐齐的衣服,涂科一看,想都不用想就知道那是闻阅。   闻阅也吓了一跳,急忙翻身坐起,下一秒就从健身毯上蹦了起来,嘴角和眼睛都弯成了漂亮的月牙:“师父!你回来啦。”   涂科目光深沉地盯着闻阅看了一会儿,忽然反手把门一锁,拎起放在门后的一张凳子走了过去,摊开两条结实的长腿往他面前一坐:“难度太小了,坐上来把腰悬空,继续,我看着你练。”       第69章   “十三......十四......十五......哈......”   闻阅双手虚抱在脑袋两侧,迎面跨坐在涂科的大腿上,仅靠腰和腹部的力量支撑着悬空的上半身,就这么勉勉强强,断断续续地做了十五个仰卧起坐,然后就不行了,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气,肌肉匀称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还有那两处小点儿,跟脸蛋一样,红得让人浮想联翩。   平时看不出的腹肌在卷腹的时候完整地显现了出来,正好跟甜美的长相形成了反差。涂科抬起手腕看了看表,又眯着眼睛看了看闻阅,眉头一皱:“三分钟,十五个?”   这个速度换成别人早该挨打了,涂科却直直地盯着闻阅,一脸严肃地等着他的解释。   闻阅支着两只无处安放的手,垂着沾了汗珠儿的睫毛不敢跟涂科对视。   “我......”   他想说,师父,行行好当个人吧!你这样让我怎么做?怎么做?躺下去就得夹紧你,坐起来就忍不住想亲你!我都那个了!再继续就要暴露了!   “这个......太......太难了,我我......做不来......”   “做不来?”涂科眉毛一挑,不等闻阅喘口气就抱住他的腰和屁股把他往身前一带,让他严严实实地紧贴着自己,胸膛挨着胸膛,鼻尖蹭着鼻尖,嘴唇在可以忽略不计的距离中要命地对峙,隔着两层裤子的布料比谁更硬。   “做不来以后别跟我练。”   眼看着每眨一下眼,自己的汗就会不受控制地滴在那张英俊迷人的脸上。闻阅赶紧用手背抹了两下,夹紧腿,抱着脑袋又敷衍地做了三个,最后实在扛不住了,眼睛一闭力气一松,自暴自弃地搂住了涂科的脖子,一头扎进他的颈窝把脸埋了起来。   涂科把手移上闻阅的腰,不轻不重地捏了几下。“再给你一次机会,还做吗?”   他的掌心布满硬茧,有常年握枪磨出来的,也有后来扛水带新添上去的,两下就把白皙的皮肤捏出了痕迹,也捏软了闻阅的腿。   闻阅已经无法思考了,只知道一个劲儿地点头,细软的头发蹭在涂科带着一点胡茬的下巴上,乱得像个鸡窝。   “你确定?会累,很疼。”涂科又问。   趴在肩膀上的人又是一阵玩儿命似的点头。   闻阅只穿了条带松紧的运动裤,涂科不动声色地把手换了个位置。   “我这人没有心,没有感情,没能力也不可能爱上谁,提上裤子就走人,还要做吗?”   太羞耻了,闻阅被摸得像触了电一样,微微瑟缩了一下,不说话,还是点头。   “不后悔?”明知怀里的人脑子不清楚,涂科还不停地问,以为他会继续机械性地点头,自己也就差不多得了,却没想到这回闻阅几乎没有停顿就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两只手也揪紧了涂科的T恤,像是做好了英勇就义的准备,又怕又紧张地发起了抖。   这种反应简直是踩在那根连接着下身的神经上跳舞。涂科不再问了,直接轻轻松松地把闻阅抱了起来,一边叫他帮自己脱衣服一边往更衣室走,踢开门,问他霍辞送的护手霜在哪。   “咔哒!”   天才刚黑,更衣室的门也锁了。   ...   今晚想发泄的不止涂科一个。   奚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办公室的,周童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有好几次都差一点停下脚步,忍不住想要回头看看,看看周童的表情究竟是失望透顶还是恨他入骨,有没有万分之一的可能还对他留有不舍,但始终还是没有勇气,甚至希望周童能突然追上来掐住他的脖子,打他,骂他,质问他,抽他的筋扒他的皮,剖开他的胸膛要他偿命。   可是没有,周童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默默地跟着奚杨回到了办公室,停下脚步站在门口看着他,没有要跟他进去的意思。   奚杨从办公桌的抽屉里找出了《时间简史》和一只包装完整的录音小熊,转身走回门口,一并交还给了周童。   没有人愿意仔细去想这个仪式般的动作代表了什么。奚杨和周童相对而立,都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周童才轻轻呼唤了一声:“教导员。”   那一刻奚杨仿佛被什么唤醒,心里再次涌起了一股强烈的冲动。他不是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也早有预感这一天会来得比他想象的还快,可那又怎么样?真的到了这一步,他还是不想结束,不想道别,不甘心就这么跟周童情物两讫,从此视而不见形同陌路。   人总是侥幸的,贪心的,容易忘乎所以也容易明知故犯,更容易一而再再而三地原谅自己,那一夜的缠绵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果他们之前不曾有过亲密的关系,那么今天的周童会不会好过一些?会不会离开得更潇洒一些?他后悔吗?后悔跟这样一个欺骗了自己的人发生关系,付出了那么多真挚的感情。这些都是奚杨无论如何也无法弥补的,可他竟然还想无耻地问问周童,说过的每一句情话,每一个承诺还算不算数?如果你先转身,而我一直站在这里,你还会像从前一样,披荆斩棘穿越火海,不顾一切地回来找我吗?   就像我无数次地回头,你都会在我身后,让我别怕,叫我别走。   “别怕,怕就想我。”   “天太冷,路还长,不要一个人走。”   你还......爱着我吗?   隔着一点距离,周童没有读出奚杨眼中隐藏的希望与痛苦,叫了他一声之后就捧着书和小熊问他:“我可不可以,问你几件事?”   说不出口的话都变成了苦涩的泪水,拼命往肚子里咽。奚杨垂下睫毛,轻轻地点了点头。   “快乐过吗?”周童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好像已经准备了很久。“我之前问过你一次,有没有什么事或什么人,让他在离开之前真正地快乐过。”   “你们一起在部队的那段时间,他快乐吗?”   周熠快乐过吗?奚杨好像记不清了。   “他忠诚,勇敢,有理想有抱负,热爱部队也热爱这份职业,我相信他快乐过,虽然很短暂。”奚杨勉强承受着支离破碎的心痛,缓缓地说。   “不,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周童苦笑了一声。“他爱着你,你也爱着他的时候,他快乐吗?”   这算什么?跟自己的哥哥喜欢上了同一个人,发现之后还要故作坚强,还要善良地考虑别人的感受?十九岁的孩子为什么这么沉稳,这么坦然,为什么不自私、痛快一点,直接动手?   “不快乐。”奚杨忽然回答得非常干脆,抬头迎上了周童的目光:“你还想知道什么?对不起,我没有让他快乐过,我自私,任性,脾气差,动不动就要人哄,被欺负了还要他为我出头,进了火场就只会躲在他的身后,是我拖累了他,害死了他,过去的我是这样一个人,现在的我也没有让你快乐过,你满意了吗?”   周童怔怔地望着奚杨,那双眼睛里从不熄灭的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   “那你呢?你也不快乐吗?”   终于,终于都说出来了......奚杨深深地呼吸,平静下来闭上了眼睛。   “不重要了。”   之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可奚杨忽然不那么难过也不那么挣扎了,他想,原来放弃比坚持要容易得多,放弃的感觉也能让人变得无畏,让人前所未有地轻松。   “最后一个问题。”周童也做了个深呼吸,鼓起了最后一点勇气:“不告诉我,是因为现在还爱着他吗?”   奚杨曾经设想过,如果有一天,周童得知了真相,问他是不是把自己当做了周熠的替身,那时他该怎么回答,却从来没想过他会用这么直接的方式,问一个比那还要残忍的问题。   有什么区别呢?做一个替代品去满足别人对同一类型的执念,还是根本没有被真正地爱过,哪一个对奚杨来说都是无法接受的,他知道周童也一定无法接受。   可他没有,他不是。   周童和周熠确实有很多相似之处,但又完完全全不同。奚杨不知道他跟周熠如果不是在这种背景下相遇,周熠会不会也跟周童一样,勇敢地,大大方方地去爱他,给他同样的回应和满满的安全感。但错过了就是错过了,现在的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周童的好,周童的特别,从爱上的那一刻起,爱的就是他,真诚的聪明的,浪漫的理性的,单纯的深情的,直白的热烈的,是独一无二的周童,不是别人,不是那个曾经失去过,早已在漫长岁月里逐渐模糊的影子。   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他会信吗?   他把那张信任的白纸毫无保留地交给了我,我却肆无忌惮地将它揉皱了,再也没有抚平的机会和可能。   “我没有忘记他。”   奚杨没有正面回答周童的问题,这段对话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让他觉得好累,好乏,好疲惫,好想忘记包括周童在内的一切,躺下来好好地睡一觉,然后醒来发现一切都只是一场梦,他从来就没有到过这里,也没有遇见过谁,依然是那个在舞台中央,聚光灯下,翩翩起舞的十七岁的少年。   “我知道了。”周童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停顿片刻,对奚杨说:“那我......先回去了。”   “你......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嗯,回去吧。”奚杨偏头看向窗外,发现入夜的天空中又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   他没有别的话了......周童迟疑地转身,迈出两步又忽然转了回来,对依然驻足在原地的奚杨认真地说:“我还有。”   “我还有话想对你说。”   “你很重要。”他重新走回奚杨面前,伸出一只想触碰又收回的手,想拥抱他却担心冒犯,想捉住他却没有自信和底气。“如果你也不快乐,就让它过去吧,不是你的错。”   他在说什么?奚杨的心忽然跳得很快,不自觉地咬住了嘴唇。   “对不起,真的太突然了。我想......我想请你给我一点时间。”周童揉了揉鼻子,下定决心后露出了一个释然的微笑。“下午就想跟你说的。我还是太年轻了,什么都不懂,可能需要的时间会有点长,但我还是想试着自己去理解,去接受,去想明白。”   “哥,我想长大,你能......等等我吗?”   ...   入冬的第二场雪下得很急,鹅毛般的雪花不一会儿就覆盖了地面,积起了薄薄的一层。战士们纷纷扔下吃了一半的饭菜,接二连三地从温暖的食堂里冲了出来,兴奋地在雪地里追逐打滚翻跟头,抓一把还不够厚实的雪互相往对方的衣领里塞。   不远处一棵落满了雪的树下,郑疆借着阴影的遮挡把手机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抬起一只脚愤怒地跺了下去   官场上,体制下,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即使是面临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的处境,他也很少有这么恼羞成怒的时候。如果不是陶伟南太贪心,拿完回扣又背着他用一批劣质的防火服以次充好,他们怎么会百密一疏,成为了纪委狙击的对象,又怎么会需要冒险杀六个人来保住这场处心积虑,赌上了仕途和身家性命的局。   他总说人分三六九等,有些生来就命如蝼蚁,所以他并不在乎那些人的命,也因此而纵容了陶伟南,默许他仗着自己和自己背后的势力胡作非为。   可就在刚刚,有人打来电话通知他,陶伟南跑路了。       第70章   知道涂科被停职已经是两天以后,闻阅在宿舍趴着看书,手边是一杯半个小时前送来的咖啡,放到现在早就已经不烫了,但他还是舍不得太快喝完。   午休时间周童没去吃饭,跑来宿舍找闻阅,进门就撞见他捧着书不看,却对着一杯咖啡发呆,于是走过去拍了一把他的后脑勺,一屁股在床上坐了下来:“干嘛呢?哪来的咖啡?”   闻阅嘴角不受控制地弯了起来,一脸花痴:“不告诉你。”   周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心情跟他斗嘴:“涂队被停职了,你知道吗?”   “啊?”闻阅一听立刻从床上翻了起来,马上又“哎呀”一声,捂着屁股趴了回去。   “怎么回事?为什么?”他脸朝下地闷在枕头里喊道。   周童更莫名其妙了,从上到下把他后背打量了一遍,视线最终停留在了他的屁股上。“你干什么?不是腰扭了吗?捂屁股干嘛?”   这两天特勤在搞拉练,周童今天好不容易才有点时间,想过来看看闻阅的腰是怎么回事,怎么严重到请个假还要涂队亲自去打招呼。   闻阅侧躺着支起身体,心急如焚地看着周童:“哎呀我没事!你快说,他怎么了?为什么会被停职?”   周童总觉得闻阅有什么事瞒着他,怀疑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不忍心让他干着急:“讲队出事了,涉嫌严重违法违纪,正在接受审查调查。涂队应该是被牵连的,要避嫌所以被停职了。”   怪不得......怪不得那晚之后涂科就不见了!虽然他早早就打了预防针,说过自己会提上裤子就走人,闻阅也是自愿的,也想尝试做个能把感情和身体分开控制的潇潇洒洒的男人,所以也一直在不断地提醒自己,不要得寸进尺奢求太多,可事后他心里还是难以遏制地生出了一丝不甘,抱着一丝侥幸,忍不住幻想他跟涂科之间的关系能通过这种方式得到升华,一次不行就再来一次。   他觉得自己表现得不算差,也认定涂科不是一点心都没有,虽然提裤子走人真的很伤,但帮忙请假和送咖啡这两件贴心的小事还是给了他一点甜头,一点聊胜于无的安慰。   周童没来之前闻阅还在想,这样挺好的,虽然他也很渴望甜甜的恋爱,但他更渴望涂科,即便只能暂时维持这种关系他也很满足。但现在他却有点慌了,涂科选择在这个时候允许他接近,对于没有什么恋爱经验的他来说,怎么想都有点不留遗憾地告别的意味。   越想心里越不踏实。涂科那样一个傲娇的人,遇到这种事一定很不好受,况且他们一家人的关系那么紧张,这下恐怕更是势同水火了。   在闻阅的世界里,家和家人比什么都重要,是一个人的来处也是永远的避风港。他无法想象在一个没有温暖的家庭中成长的感受,所以总是忍不住想宠一宠那个看起来无所畏惧,却经常表现得像个幼稚鬼的男人,把他捧在手里含在嘴里,就像从小到大闻金宝夫妇做的那样。   要是能娶他就好了!闻阅沮丧地想。那样,我的爷爷就是他的爷爷,我的爸爸妈妈就是他的爸爸妈妈,我那么喜欢他,他们也一定会很喜欢他。   就在闻阅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时,周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瓶红花油:“你趴好,我给你推推,不然这么冷的天,总下水训练会落病,实在不行就去看看医生,别撑着,万一韧带和椎关节损伤了呢?男人的腰很重要的。”   眼看周童伸手过来了,闻阅才反应过来,捂着屁股躲了一下:“不用不用,我腰没事。”   一个大男人老捂着屁股干什么?周童实在忍不住了,嘴角抽搐了一下,问闻阅:“你......是不是......那个了......”   闻阅心情低落,也不想瞒了,红着脸木讷地点了点头,羞得像个没了初夜的小媳妇儿。   一看他的反应,周童顿时瞪大了眼睛,倒吸一口凉气:“不会吧......你还这么小就?疼不疼?”   闻阅先是恼怒:“我不小了!”跟着又羞答答地:“嗯......疼的,但也不是一直疼,有的姿势比较疼,有的不会......”   周童把红花油收起来了,起身准备离开:“我知道了,你先好好趴着,能不坐就别坐,保持舒服的姿势,我去医务室看看有没有痔疮膏。”   闻阅:?   闻阅:“......”   “我没得痔疮!你给我回来!”   半小时后,周童一脸震惊地看着满面通红的闻阅,喃喃地感叹:“速度真快啊......”接着又问:“那你们现在算是在一起了吗?”   闻阅落寞地摇了摇头:“没有,嫁葡萄苗那天他就说了,等他那片郁金香里面长出来玫瑰,就跟我谈恋爱。”   “意思是你想都别想。”   周童:“......”   “涂队还是挺有情趣的嘛......”   看着闻阅在床上不舒服地扭来扭去,周童又忍不住好奇道:“涂队这么猛?都两天了,还下不了床......”   “啊啊啊你别再说了!”闻阅抓起枕头朝周童头上一顿乱砸。“我现在只要一想他就心跳加速,会晕过去的!”   “怎么办......怎么办啊!我好担心他!”   “好好好我不说了,你疼就别乱动!”周童一边招架一边安慰闻阅。“涂队什么问题都没有,肯定会没事的。停职只是个形式,他跟讲队毕竟有父子关系,过几天有外出的机会,你去看看他啊。”   这么一说闻阅终于冷静下来了,抱着枕头开始思考去之前要不要理个发,也剃个周童这样的圆寸,看着真的挺帅的。   周童不知道闻阅在想什么,犹豫了一下才对他说:“咳咳,要是疼得厉害,有一种进口专用的舒缓膏可以缓解,就是不太方便买,我这周也没有外出假。”   闻阅反应迟钝:“不用了,万一检查内务的时候被发现怎么办。”   周童挠挠头:“也是......要不......”   要不什么?闻阅忽然扭头,用充满怀疑的目光看着周童:“等等,专用的?你怎么还懂这个?”   周童:“......”   “我上网查过。”   又过了半个小时,瞳孔地震三观尽碎的闻阅也顾不上屁股疼了,搬了张椅子坐在周童面前,审犯人似的,手里就差拿一块惊堂木,抱一桶斩令牌了。   周童跟教导员?教导员跟周童?周童不是直男吗?闻阅实在太震惊了,亏自己还整天操心他什么时候能跟大姐姐复合,没想到人家已经暗度陈仓,神不知鬼不觉地背着自己弯成了营区外面那棵直不起腰的大柳树?   “太过分了,连我都瞒!”闻阅越想越气,一拳捶在了周童的肩膀上。“还是不是兄弟?”   周童揉了揉肩膀又揉了揉鼻子,无奈地苦笑着,朝闻阅赔不是:“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瞒着你的,就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说,而且......”   “而且我现在也不确定,我跟他还算不算在一起。”   相比自己的直男哥们儿一夜之间变弯,更让闻阅震惊的是教导员不仅认识周熠,还跟他有过一段情,这事换做谁都不可能比周童表现得冷静,闻阅也挺难过的,又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叹着气问他:“你现在怎么想的?”   周童摇了摇头:“很乱,说不介意是不可能的,我不是有什么感情上的洁癖,但......那毕竟是我的亲哥哥啊。”   闻阅挺理解他的:“嗯,我懂,你是不是有种背叛大哥勾引二嫂,很没道德的感觉?”   周童:“......”   “你是不是港片看多了?”   周童觉得跟这小傻子聊不下去了,假装生气要走,闻阅赶紧拉住他:“别别别,我闭嘴,你说。唉,我可真替你发愁。”   “你还是愁你自己吧。”周童无可奈何地重新坐了下来。   说实话,周童头一回,也确实很想找个人倾诉一下,脑子乱是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是真的,但他很清楚自己对奚杨的感情也是真的,绝对不是说放手就能放手,说不要就能不要的。   “听他说那些话我特别难受。以前总觉得他有另外一面,但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掩饰,不愿意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现在想想可能还是我太差劲了,不够成熟,不够优秀,不能让他随心所欲地做自己。”   “我好羡慕我哥。”周童眼中的难过藏都藏不住。“跟他在一起,他会撒娇,会发脾气耍小性子,不开心的时候会需要他哄,遇到麻烦,被人欺负了,会依赖他,需要他保护。这些样子我都没有见过,他对我自始至终都像一个大哥哥,教导员。”   “我一直以为,我跟他之间很多让我无从下手去解决的问题是因为他性格内向,顾虑太多,没想到是因为我,因为我是周熠的弟弟。”   闻阅从进校第一天认识周童,到今天为止从没见过他有这么迷茫,这么痛苦的时候。在他眼里周童一直很坚强很理性,对待友情和爱情很洒脱也很真诚,好像永远都不会为情所困一样,既来之则安之,遇到不明白的就坐下来抽丝剥茧慢慢分析,总能找出一套独特的方法让自己释然。   而现在,他变得跟所有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一样,失恋了会伤心,会因为捉摸不透对方的心思而苦恼,会嫉妒会吃醋会抱怨,会想要很多很多从前根本不在乎的东西,这些都是因爱而产生的变化,他已经在成长了,只是自己还没意识到。   “你说我是不是有点蠢?”周童还深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那么多明显的细节,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发现。”   “他是云陵人,在崇怀当过兵,膝盖总是在下雨天疼,字迹跟遗书里的一模一样。舞蹈学院的官网上有很多他过去演出的剧照,他还带我去看过芭蕾舞剧,给我煮过苏式面。”   闻阅有点不忍心听下去了,忍不住插嘴:“你又不知道你哥也喜欢男人,联想不到很正常。”   周童笑了笑:“是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别怪教导员,这种事怎么可能轻易开得了口。按你说的,你哥他......”闻阅犹豫了一下,想不出更好的措辞就索性干脆一点。“他的死如果真跟教导员有关,那就更说不出口了,你们相遇是个巧合,他哪有什么准备啊。”   “我没有怪他。”周童说。“过去的事我不了解,不想随便把这么严重的罪名扣在他头上,我相信这些年他也不好过,他不说就等于不想骗我,我知道的。”   明白就好,闻阅松了口气,又问:“那你们现在什么状态啊?分手了?”   周童还是摇头:“没有吧,没有到那一步,我没有提,他也没有提。等去了总队就见不到了,其实很舍不得,但我还是想自己冷静一段时间。”   “这几天我们还是跟其他人一样,一起训练一起吃饭,只是没有什么单独相处的机会,他大概也不想面对我吧,我跟我哥长得那么像,看到了只会更难过,也不知道之前......”   “哎哎哎,说什么呢?”闻阅眉头一皱,又给了周童一拳。“教导员什么时候看你都喜欢得不行好不好,你瞎了。”   “我才羡慕你。”他撇了撇嘴,捧着脸小声嘟囔着:“什么时候他也能多看我几眼就好了......”   幸好还有闻阅,说了这么多周童觉得心里舒服些了,他看了看时间,站起身说:“好了,你好好歇着吧,我得走了,一会儿还要帮向老师搬东西。”   闻阅不方便起来送他,只朝他摆了摆手,又忽然想起快到他的生日了,于是喊住他问:“哎,二十号那天是个周五吧,我问问方叔,给你过个生日?”   周童扒着门会心一笑:“再说吧,二十号有技能比赛,估计会进行到很晚。”   “哦对了。”他走出去又回头,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闻阅。“之前想跟霍警官打听点事情,就把你喜欢吃什么用什么玩什么都告诉他了,作为交换。”   “所以我才想起来,那个如果是ElitaGeisha的话。”他指了一下放在桌子上的咖啡杯。“可能......也许......搞不好......大概率......是霍警官送的。”   “啪!”周童说完就趁着被枕头砸中之前赶紧关上门溜了。       第71章   连续一周,办公楼每天都有装束威严、面色严峻的一群人频繁出入。涂队被停职,教导员、向老师,甚至连司务长和几个中队长都被严格监视,反复审查,种种迹象加上一些虚虚实实的传闻,让整个特勤人心惶惶,阴沉的气氛一如立冬之后连日的阴霾,挥之不去地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   特别是郑副队。   郑疆背后最有分量的靠山就是他的岳父,尽管年纪轻轻就立过功受过表彰,做事也非常有手腕,但他很清楚以他目前的衔级,那些人之所以会趋炎附势,对他阿谀奉承,全都因为看中他是吴参谋长的女婿,某个位置未来的继任者,跟他的能力半点关系也没有。   能认清这一点是好事,至少能让他在走每一步的时候都能抛开人情只谈利益,在大厦将倾之时也还能稳稳当当地坐在办公室里平静地拨着电话,只不过那些号码大多都已经打不通或没人接了,包括他岳父的。   其实郑疆早料到了。   这个时候只有妻子会接他的电话,可他对那个女人同样没有感情。   他不爱财,不爱美色,爱的永远都是能够把控一切的权利,即便他自己也曾被这种权利欺压得喘不过气,被夺去了希望和前程,可他还是无法自拔地迷恋上了用同样的方式去报复的感觉,只是这种感觉太虚无也太短暂,像精神鸦片,又像一个永远也填不满的无底洞,需要不断地补充才能维持平衡与稳定,而耗费的却不止是别人的人生,还有他自己的人格和尊严。   督察处里还有郑疆的人,公式化的审查为他争取了一点缓和的时间。但他也知道军纪委新派的调查员已经抵达北临,仅用不到四十八小时就攻破了讲旭手下的几个人,只是这次他不可能再制造一场事故阻挠他们的行动,剩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趁现在把郑薇薇和一对孩子送走,还有尽快找到陶伟南那条替他行凶的狗,封上他的嘴。   他养了很多狗,到头来却被狗反咬了一口。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呢?郑疆揉了揉眉心,露出一丝少有的疲态。   ......对了,还有那个人,清高得像一朵出尘的白莲,不能亲眼看着他沦入欲望的泥潭真的有些遗憾,那么等到鱼死网破的时候,是不是也应该给他准备一份惊喜?   ...   总队的督察处把特勤查了个底朝天。   有天闻阅也被叫去问话,进门时正好跟刚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方建华擦身而过,想打招呼却察觉对方的神色有些慌张,眉眼间遮遮掩掩,见到闻阅只草草跟他点了个头就匆忙离开了。   闻阅不明所以地进了办公室,带上门,来不及仔细琢磨方叔的异样,转身就被眼前的阵势吓了一跳。   问话的内容一直围绕向宇的带队情况进行,末了才转移到奚杨身上。闻阅后来也记不太清都被问过些什么,只记得自己非常肯定地告诉那些人,所有对他们的指控都是污蔑,是不属实的,水上救援中队都是郑副队带来的人,平时完全不服向宇管教,并且,如果没有教导员和他的干预小组,自己早就牺牲在古城那场火灾里了。   事实上,除了水上救援中队之外的其他中队,尤其是干预小组的人,在面对问话时给出的都是同样的答案。   事后一帮小伙子们偷偷聚在食堂里讨论这件事,也有人担心会遭到报复,但也只是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遭到报复时的对策,丝毫没有后悔说出实情的意思。方建华端着装满蔬菜的不锈钢大铁盆从他们身旁路过,脚步稍稍停顿,但很快就又回到厨房准备晚饭去了。   除去这些,日子照旧看似平常地过着,可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面对什么,心里都不踏实。   闻阅自从去了水上救援中队,一天二十四小时有十二小时都泡在水里。入冬后全队去海边拉练,加厚的潜水服也难以抵挡刺骨的冰冷,一天下来手脚都冻麻了,手指间生满冻疮,发作起来又疼又痒,不亚于在灭火中队时反复晒脱、磨破皮的痛苦。   冬季的训练难度大又辛苦,环境也恶劣,但以往每到冬天就容易感冒发烧、小毛病不断的闻阅,今年居然一次病都没生过。   闻阅的身体素质越来越好,倒把闻金宝夫妇给心疼坏了。两人上回跑来看儿子,之后就一直没走,干脆在港口区买套房子住了下来,还把闻阅的爷爷也接过来了,气得老头儿大骂这两口子不孝,别人都是一到冬天就往温暖如春的南方去,他们可好,把他接到满大街只有光秃秃的树干、空气质量还差、又冰天雪地不便老人出行的北方来了。   闻金宝同志里外不是人,难得把生意丢给表弟,想享几天清闲,结果成天不是被自己的爹数落就是被心疼儿子的夫人数落。他脾气好,挨了骂也不生气,衣服一穿帽子一戴,坐家门口那趟直达的公交车去逛花鸟鱼市场,赏赏花逗逗鸟蹭蹭暖气,饿了就在路边的小餐馆里点一份茴香饺子、一碗羊肉汤,悠悠闲闲,还怪惬意的。   不过清静是清静,说寂寞也有真点寂寞,好在逛了没有几天,闻老板就在吃饺子的时候偶遇了一个抱着花苗来拼桌的熟人。   张思琦的婚礼定在了明年开春,涂科老早就答应要在营区给他举行一场特别的仪式。那时候大家还起哄说要申请开着消防车去接亲,干预小组的六七个人也都是头一回做兄弟,最兴奋的要数以身高和零点零几的颜值优势力压堵威成为伴郎人选的武炜。   从那天起武炜就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一边幻想伴娘的美貌,一边期待着自己穿上西装、抹上发泥的那一天到来,谁知道张思琦转头就跟他说没有礼服也没有伴娘,他女朋友最爱的是他穿灭火服的样子。   武炜如遭雷劈地楞在原地,堵威扳回一局,得意洋洋地在他面前晃悠,“安慰”他让他知足,说要不是到时候周童不在,伴郎哪里能轮得到他来当。   说到周童要走,堵威第一个跳出来哀嚎舍不得。如今他跟周童还有张思琦的学习小组像铁三角一样稳固,尤其是有了周童的帮助,他的个人考核成绩也提高了不少,并且几次进出火场三人都配合得十分默契,还被一起送评了全市消防系统“训练先进个人”和“训练标兵”,至于能不能被最终选上,就看下周的技能比赛成绩了。   张思琦也舍不得周童,准确来说是感到可惜。这孩子太有潜力了,短短半年就把干预小组的概念摸了个透彻,一本《干预行动指导手册》倒背如流,实践起来也是有模有样,所以当他听说周童要去总队科技处搞什么消防产品科技研发,当场就揪着他的耳朵说他是小白眼儿狼,教导员含辛茹苦地带了他这么久,眼看就要出师了,他又要抛下这身战斗服,弃明投暗去当个穿白大褂的学霸。   “不是说当学霸、搞研究不好。”张思琦扼腕道。“但我还是觉得你属于这里,属于特勤。”   周童笑而不语,叶征和武炜一边一个揽住张思琦的肩膀,劝他想开点赶紧放人,不然以周童的能力,用不了多久就要谋权篡位,取代他这个组长啦。   舍不得周童的人很多,在特勤的最后几天里,只要一有空闲,他就会被战友拉去小卖部请吃请喝。于迪的朋友圈隔三差五就会更新小扁的最新动态,大家看了,高兴之余又赶紧喊方建华也来看,方建华看过却只是笑,皱纹堆积在眼角,说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跟着新主人好好享福吧。   柠檬夹心饼干换了新的独立包装,每次有人请客周童都只要这个,买两块只吃一块,剩下一块装进口袋,等晚上洗过澡,穿衣时再放进那格储物柜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为了让奚杨感动?为了折磨他,让他一直记得跟自己的这段恋情?还是想向他证明自己可以比哥哥更浪漫、更执着、更一往情深?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那封遗书周童看过多少遍,字里行间的深情,哥哥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他们之间凄美的、带着遗憾的动人回忆,都不是轻易就能取代、撼动和抹杀的。   无数个夜里,周童每想起一次就会退缩一点,如果奚杨不肯再给他机会,或许他还能凭着骨子里的倔强去坚持,去争取,可如果奚杨愿意给他时间,愿意等他想清楚呢?那会是多久之后?给他了,他就一定能想清楚,一定能找回勇气和自信继续下去吗?   太多问题困扰着周童,让他痛恨自己的纠结和优柔寡断,而思念也同时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泛滥,有时他们之间仅有一线之隔,只要迈出一步,伸出手去就能触碰,有时只要走过他走过的路,踏过他踏过的雪地,与他呼吸同一缕空气,晒同一片阳光,守着柜子里那些越积越多的零食,心里就能获得片刻的安慰。   爱过的证据那么多,无论少了哪一样都会要了周童的命,让维系在他们之间的那根丝线骤然断裂。   直到比赛的前一天晚上,周童发现那一格快要被他塞满的储物柜终于被负责打扫的人发现,清空了。   ...   再过几天就是小雪,夜里的气温从昨天开始就直逼零度以下。宿舍里没有别人,奚杨洗了澡,靠着暖气烘了烘潮湿的头发,接着便把白天晒过太阳的几盆花从阳台上搬回到温暖的室内,然后爬上了自己的床铺,从放在床尾的纸箱里挑出了一小袋柠檬夹心饼干。   之前不去碰是因为不敢,可他今晚好想周童,想到胸膛炽热,想到看似平稳的呼吸里每一口气都带着能够融化冰雪的温度。   明天是那孩子的生日,热情、思辨、专一、善妒的天蝎座,二十岁,齿少气锐,头角峥嵘。   明天之后,他就要走了。   舍不得,可送他走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想到这一点,奚杨的喉咙就被奶油和微酸的柠檬味腻得不住地哽咽。   周童好得有些不真实,从撞破奚杨和姚宏伟之间的约定,到发现奚杨跟周熠的过去,每一次他总是把问题先归咎在自己身上。他说没有什么人、什么哲理能保护谁不受伤害,他说过不会怕就真的做到了,勇敢地承担了爱的风险,大大方方地放弃了那些本该合理存在的自我。他请求一点时间去思考,去成长,可凭什么是他?凭什么让他单方面去变得更好,让他一个人对这份感情负责?   从一个执着地,可以奋不顾身去爱去追的少年,到如今变得胆小自负,对待感情畏手畏脚,仔细回忆,这些年自己做过的好像只有被动地等,等时间缓慢流逝,等伤口不治而愈。可即便他这样消极这样倦怠,命运却又一次善待他,让他认识了周童,那样好的一个孩子,难道不配拥有爱人最好、最真实的一面吗?   周童没有错,他是他们三人之中最无辜的,他遇见的不该是这样一个自己,他的爱也不该消耗在这样一个自己身上。   爱是“我”变成“我们”,是一起变成更好、更完整的自己。   与其守在原地等雏鹰归来,不如和他一起振翅翱翔。   夜渐渐深了,郑疆还没回来,吃完饼干后奚杨掸掉碎屑下床熄灯,然后潜至窗边,掀开窗帘一角望了望营区外面那几辆隐藏在漆黑雪夜里的车,又摸索着打开了柜子,把一颗泛着光泽的贝母纽扣塞进了录音小熊的电池夹层中。   做完这一切,他踌躇良久,深深呼吸,按下了小熊背后那颗红色的录音按钮。   温柔的声音在漆黑的房间里响起。   “童童,祝贺你超过我拿到了第一名,生日快乐,来领你的奖励和你要的答案吧。”       第72章   今年的雪下得比往年早,比赛日期又因为种种原因推迟了将近一个月,规模也从全省缩小到了全市,并减少了一些需要用到水的,室外条件不允许的项目。   只一夜的功夫,整个营区就变得银装素裹,白雪皑皑。战士们天不亮就起来铲雪,一个比一个兴奋,很多像闻阅这样没怎么见过雪的南方人,活没干多少,净顾着在雪地里滚来滚去地撒欢儿,严重妨碍并影响了清扫的进度,很快就引起公愤,被众人合力埋进了雪堆里。   七点刚过,公安消防支队、市特勤、各辖区大队、中队和专职队的运兵车就陆陆续续地来了。训练场四周挂着欢迎的横幅和打气的标语,食堂里也热闹得像过年了一样,趁着总队领导还没到,几个支队长和大队长都聚在厨房外面抽烟闲聊,倒倒苦水的同时顺便打听一下涂科和讲旭的情况。   老实人向宇三缄其口,奚杨也以“涂科伤还没好,需要多休息一段时间”为由终止了这个话题,众人一时有些沉默,支队长为了缓解气氛,故意笑着调侃道:“这位爷不在最好,少个竞争对手更利于我们一雪前耻,也省得那帮丫头来你们这一趟,回去就跟丢了魂似的。”   “耳根还清净。”市特勤的副队长补充道。他长得慈眉善目,额头比较饱满又正好姓潘,涂科总喊他蟠桃仙人。   想起涂科那张嘴,大家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讨伐了起来。支队长扭头问奚杨:“奚队今年报什么项目没?”   奚杨点了点头:“参加楼层内攻和纵深灭火几个团队协作项目。”   “哈?五千米负重跑没报?”支队长有点惊讶。“我还挺期待看你打破自己往年的记录呢。”   “十六分二十秒。”他耸耸肩膀,做了个不可思议又无奈的表情。“你不上没人能打破。”   “早晚会的,也许就是今年也不一定。”奚杨微微一笑,说话的同时扭头扫了远处一眼,立刻就准确无误地在一群穿着相同的战士里捕捉到了一个拉着小推车的挺拔的身影。   这时,郑疆推开厨房的后门走了出来:“我说里面怎么见不到人,都在这儿呢。”   郑疆一来,大家很默契地停止了对涂科的讨论,把话题转移到了各队截止目前一共捅过多少个马蜂窝上。   “一百多个!你敢信?”说起这个,几个辖区的消防队最有发言权。“我们今年的社会救助占出警总数的百分之六十,不是掏马蜂窝就是到停电的小区里开电梯,三天两头有人闹自杀,那些小孩啊,变着花样地把自己往各种各样的东西里卡......”   市特勤:“我最不喜欢的就是出车祸现场收拾轧碎的尸体,真的,这活儿交警和医生都不干,全丢给我们,太他妈考验战士的心理素质了......”   “别提了,我们更惨,前几天因为全队执勤备战,没办法出警去帮忙开锁,直接被群众送上了热搜,说我们拿纳税人的钱毫无作为,尸位素餐。”   “嗐,正常,谁让我们是万能的呢。”   “话是这么说,但什么时候能好好普及一下,警力资源有限,我们只是有义务提供社会救助,不是主要职责,那备战期间出不了这种低级别的警,我们也没办法啊。”   “行啦,按你这么说,街道派出所的民警不是更惨?我宁愿天天开锁也不想让我的战士去调解夫妻纠纷......”   平时太忙,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大家都像打开了话匣子一样,吐完苦水又兴致勃勃地讨论起了管理工作和消防改制的问题。奚杨话少,没聊一会儿就叮嘱向宇陪好各位队长,自己打声招呼先行离开了。   回到食堂,正好遇到周童跟干预小组的队员在帮负责后勤的女兵们搬水。奚杨站在远处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直到看见一个姑娘红着脸跟周童说了什么,周童放开小推车不自然地揉了揉鼻子,他才快步走了过去,打算替周童解围。   “早,有什么需要我搭把手的吗?”   “奚队!”   “教导员!”   干预小组跟女兵们同时收敛笑容站直了身体。   见到奚杨,那姑娘也不好意思继续追问,后退一步躲在了自己的战友身后。   奚杨颔首,没有去看一旁怔怔望着他的周童,反而朝其他人问道:“要是忙得过来,我能把周童借走一会儿吗?”   “教导员,你快把他带走吧!”堵威一听又是第一个跳了出来。“招蜂引蝶,影响我们干活!”   “喜欢帅哥有什么错?”一个胆子比较大的姑娘白了堵威一眼,又问奚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说是不是嘛奚队。”   天难得放晴,心情也格外地放松,所有人顿时嘻嘻哈哈起来,只有周童尴尬地直挠头,又不好意思说什么。奚杨察觉到了,用拳头挡住嘴巴偷偷地笑了一下,跟着轻咳两声,一本正经地对女兵的话表示了肯定:“嗯,没错,我也一样。”   这段日子里,除了正常的学习和训练,周童花了很多时间去思考他跟奚杨之间的问题,备受煎熬却始终没有找到什么出口和答案。周童不知道奚杨是不是跟他一样,在面对近在咫尺却不能触碰的恋人时,也会被那种心如刀绞的感觉折磨得痛苦不堪。他没办法放弃,也想过不管不顾地迈出一步,可盘恒在他们之间的根本不是什么普通的矛盾,而是一个人,一个他们过去、现在和将来都会铭记并深爱着的人。   他没有权利,也不能、不愿把这个人从他们彼此的心里抹掉。   整个营区里哪哪都是人,周童跟着奚杨来到了涂科的小花园外面,两人有段时间没单独相处过,一时都有些难以启齿和不知所措,沉默片刻后还是周童先开了口:“这几天好冷,你的膝盖痛不痛?今天还要参加比赛吗?”   奚杨莞尔一笑:“是有点疼,所以只参加两个比较轻松的项目,其他的就交给你了。”   有些人的笑容真的可以瞬间驱走烦恼。周童点点头,忽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但看着奚杨,混乱了好多天的思维逐渐变得清晰,对他的思念也跟着再一次汹涌了起来。   微妙的气氛中,奚杨鼓起勇气与那双明亮的眼睛对望:“晚上有什么安排吗?”   这是一个容易让人遐想和误会的问题,周童没有料到奚杨会主动来问,并且是明知故问,声音因为极力的克制而微微沙哑:“晚上吗?向老师说要在活动室给我简单庆祝一下。”   奚杨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考虑了几秒,在周童殷切盼望的目光中迟疑而小声地问:“可以......不去吗?”   “什么?”周童的心突然开始狂跳,堪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你是说不去跟大家庆祝生日吗?但是方叔已经准备了......”   “我不想让你去。”奚杨横下心打断了周童,脸颊不知是冻的还是因为紧张,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红晕。“我不想跟别人分享你的二十岁生日。”   “对不起,我好像有点......不讲道理。”他像一只刚伸出触角的蜗牛,试探过后就很快缩回了壳里,有点卑微也有点难堪和无助。“怎么说都是比你大好几岁的人,还这么任性......”   “好。”   在爱的人面前任性一点,自私一点有什么问题?周童像被狠狠地敲醒了一样,什么都不想想,也再装不下去了,他上前一步注视着有些诧异的奚杨,果断而肯定地对他说:“我不去了。”   “不去了,什么理由都可以,我来想就好。你等我,我也想跟你一起过二十岁的生日。”   “我还要拿很多个第一名给你,给我自己。”   爱情时苦时甜,带着酸涩,有很多种结果却没有一种可以追寻的完美的答案。很长一段难捱的时间里,压在心头焦虑不安的,消极的情绪仿佛在这一刻全都烟消云散了。两个站在雪地里的人相视一笑,奚杨一手揣在防寒服的口袋里,一手揪住周童的衣襟轻轻扯了两下,踮起脚尖靠近了他的耳边。   “童童哥哥加油。”   这个动作太暧昧了,连周童都有些紧张地扫视了周围一圈,等回过神想仔细体会其中的温情时,奚杨已经飞快地退了回去,掏着口袋里的什么东西对周童说:“你的礼物,记得比赛结束再听......”   “铃铃铃铃铃铃”   没说完的话被忽然响起的警铃声吞没,霎时间,奚杨跟周童,包括不远处所有正在走动的人均是脚步一滞,神色一凛,下一秒便听见营区上空回荡起了接警中心的语音指挥。   “高新区利丰路利丰经济产业园,培源优乳业冷库起火,灭火中队一至六号水罐车、干粉车,八、九、十号云梯车,高喷车、救援中队三、四号云梯车......”   “......请省属特勤立刻前往支援!”   语音播报一遍一遍地重复,所有混杂其中的跑动声都是快速而有序的。支队长和市特勤已经回到各自的运兵车上指挥备战部队前往汇合,奚杨把没来得及掏出的录音小熊塞了回去,跟周童一起奔向车库,同时朝已经穿戴完毕的郑疆和向宇大喊:“制冷机房有液氨罐,带防化服!”   四十秒后,十五辆消防车呼啸着驶出了营区。   高新区是近几年才开发完成,纳入北临的新区,靠近邻市,距离特勤所在的港口区约七十公里左右。闻阅坐在水罐车上给涂科发信息,先用语音概括了一下警情,然后才十分遗憾地打字告诉他,今天跟支队的王者之战可能要泡汤了。   闻阅盼这场比赛盼了很久,虽说是几支队伍私下组织的,又没奖金又没名次,但想着是跟涂科一起组队,哪怕他人不在现场,能隔着屏幕追在他的妲己后面,保护他帮他收人头,闻阅也是开心而满足的。   所以,此刻看着手机里这些天有去无回的十几条信息,闻阅简直沮丧得想哭。   车里的其他人都在讨论以往扑救冷库火灾的经验,闻阅傻傻地抱着手机等了一会儿,就在他以为涂科不会回复,打算把手机收起来时,微信“噔噔噔”地响了一下。   涂科:不准受伤。   闻阅眼睛一亮,瞬间来了精神,“腾”地坐直了身体,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敲击。   闻阅:嗯嗯,收到,遵命![奋斗]   闻阅:师父,你在干什么啊?过几天我有外出假,可以去你奶奶家看看你吗?   闻阅:妲己出新皮肤了,有空记得登录游戏查收礼物哦。   闻阅:我好想你,你......有没有一点点点点想我?   闻阅:害羞的小浣熊.jpg   又不回了......闻阅叹了口气,捧着手机望向窗外,把“不准受伤”几个字在心里来来回回地品味了数遍,默默告诉自己别胡思乱想,不准等于绝对,不准受伤就是不希望自己受伤,为什么不希望自己受伤?因为受伤了他会心疼,会心疼的话就代表他是在乎自己的,在乎就有喜欢的可能,综上所述,他也许还是有一点点点点喜欢自己的吧。   坐在闻阅旁边的战士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像往常一样录完一小段留给家人的视频后,问坐在副驾驶的王皎:“班长,涂队不在,咱们一会儿听谁指挥?教导员还是郑副队?他们会不会意见不合啊?”   王皎回头瞪了他一眼:“别操闲心,姚副不也在么,好好干,别给涂队丢脸。”   闻阅一听,又开始没头没尾地想,唉,不准受伤也可能只是不准我在他不在时候给大家、给省属特勤丢脸,毕竟受了伤会拖累队友,还会浪费医保,如果他在,对每个人都会是同样的要求,他可能真的一点点点点都不喜欢我吧......   想着想着,手机忽然又震了一下。闻阅坐直身体点开微信,却发现这次是他妈妈发来的,于是整个人又再次萎靡不振地瘫了回去。   但很快,看完完整的信息内容后,闻阅震惊地下巴都要掉了,还没走出伤感就又陷入了另一种匪夷所思的,难以置信的情绪。   闻妈妈:阅阅,你在忙吗?妈妈心情不好,想跟你说说话。   闻妈妈:儿子啊,我发现你爸爸他......好像出轨了。       第73章   冷库火灾属于特种火灾事故,现场情况复杂,扑救难度也很大,接警后不到半个小时,包括省属特勤在内的十三个消防中队,四十七辆消防车,五百多名消防、武警官兵,三百余名公安干警和医护人员接到调度相继抵达了现场,厂区及周边道路已经全面实施了警戒和交通管制,七、八台市政调集的铲车和挖掘机正在交警的指挥下进入园区,向起火建筑靠近。   所有人都深知前方等待着他们的将是一场硬仗,多部门联动的情况下,如何统一指挥协同作战,对姚宏伟来说,也是一项与灭火和救援抢险同样严峻的考验。   培源优乳业是北临市政府近年来最重要的引资项目之一,厂区的建筑面积超过五万平方米,从价值1.9亿的主体车间、制冷机房、南北两个冷库、污水处理站,到3.5kV变电站和辅料库等等,有着一条完整的生产加工链,另外还有职工食堂和宿舍,是一家拥有管理、研发和生产人员共计两千余名的大型生产企业。   正值工作日,发现起火时,两百多名当班人员正在办公楼和各个车间里工作,其中二十几人被困在起火的北侧冷库内,而冷库与制冷机房之间只有不到三十米的距离。   总指挥处设立在厂区北面便于观察火势的位置,最早到达火场的辖区中队已经与失火单位负责人一起,对办公区域和车间内滞留的员工进行了疏散,并在冷库外围部署了水枪阵地,出动了六支水枪和两台车载水炮向冷库内射水,阻止火势向主体车间蔓延,同时对制冷机房进行冷却。   按照类型区分,培源优冷库的冷藏容量和冻结能力均达到了大型冷库的标准。冷库的库体是由特制的板材组成,库板内外表面为钢和铝,两板之间充注了可以保温隔热的聚氨酯泡沫塑料,这种材料非常容易阴燃,所以最初的起火点不易被发现,并且燃烧时会产生大量浓而黑,遮蔽性很强的烟雾,加上为了更好的保温,冷库的门窗开口少且长期处于关闭状态,大多还设置了空气幕,这些都对侦查、内攻、撤离和逃生造成了相当大的困难。   钢框架结构长时间受热,性能和承载力都会下降,极易变形熔融。尽管增援的速度很快,但此时冷库的顶部已经发生了局部坍塌,干燥寒冷的季节里,火势正在以更快的速度向缓冲间和包装间蔓延,严重威胁着主体车间和制冷机房的安全。   长桌上铺满了各种建筑结构图纸和火场资料,与在场的市委、专家领导交换意见后,姚宏伟怒视一眼跟在奚杨身后的周童,忍了忍,朝包括郑疆和支队长在内的一众人问道:“抓紧时间部署作战方案,你们怎么看?”   作为级别较高的带队干部,支队长首当其冲发表了意见:“现在窗口和屋顶缝隙都还没有过量的烟气外漏,说明火还没有突破外围结构,我认为应该继续侦查,首先找到起火点,不要盲目开展内攻,否则稍有不慎助长了火势,情况会变得无法控制。”   姚宏伟稍一点头表示了认可,但他似乎对这个提议的全面性并不十分的满意,于是又接着看向了正在研究制冷设备管道涂色表的奚杨。   “人不够,来不及。”察觉到众人随之而来的目光,奚杨放下图纸,稍加思索便冷静地给出了判断。“阴燃很有可能已经把钢板之间的空隙烧成了空腔。冷库里温度太低,出口又少,单靠烟雾量判断火势的发展并不准确。”   “我同意支队继续侦查的意见,但内攻也要同时进行。”说到这,奚杨稍稍停顿了片刻,见支队长并没有提出反对的意思,也没有对他的看法表示任何的不满,他才接着说道:“火场的环境和空呼的气量支撑不了长时间的侦查,而且里面高压设备和液氨管道的布置范围太广了,光生产线上方就有二十多条,机房和冷库之间还有十二条,这些供气管和回气管里流淌的全都是液氨和氨气,一旦发生破裂,泄露和爆炸的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主张马上破拆排烟,同时纵深强攻,第一时间关阀断源,堵漏。”   “先占领上层。”未等姚宏伟表态,郑疆也开口说道:“但是冷库的跨度和高度比较特殊,水枪手很难突破烟火的封锁到达上层,就算接近库门也很难直接打击火势,必须找准破拆的位置,从侧翼对内攻人员进行支援和掩护。”   原以为会意见不合、针锋相对的两个人,关键时刻居然携手站在了一起。姚宏伟颇有些意外地看了奚杨和郑疆一眼,紧接着便向在场的所有指战员下达了严密的作战指令,最后他朗声喝道:“立刻行动!务必把火势钳制堵截在可控范围内,防止泄露爆炸,保住主体车间!”   ...   调度中心还在不断向火场调集兵力,现场人员在总队领导的指挥下迅速做好了侦查、内攻、外攻、破拆排烟和信息安全员等若干任务的分工。   向宇安排好水上救援中队的供水工作后,就随支队的副队长先行进入火场探查火情。姚宏伟喊住了正在布置任务的奚杨,避开周围的人低声对他说:“干预小组被举报的事情市委领导很重视,先把人补充到灭火和救援里去吧,这个时候要是再出什么岔子,之后就更不好处理了。”   新采购的装备还没来得及领用,奚杨身上的灭火服反光条已经磨损得有些严重了。此时室外的气温接近零下,他摘下头盔,用没戴手套的那只手捋了一把汗湿的头发,垂着眼睫看头盔上的那枚国徽:“姚队,我们没有出过岔子。”   姚宏伟当然知道他们没有出过岔子,更不情愿在这种时候给自己的人施加心理压力,可他还是不得不告诉奚杨:“我信任你不代表所有人都信任你,如果还想把干预小组保留下去,就忍一忍,等过了这段敏感的时期,以后有的是证明干预小组必要性的机会......”   省属特勤建立至今,过去的两年时间里,干预小组在每一场重大火灾中起到的作用,成功营救的消防员数量都有详实的记录和数据报告,可那样令人骄傲的成绩却敌不过几句随随便便的猜忌和诋毁,如果站在面前说出这番话的人不是姚宏伟,奚杨是绝对不会做出任何一点让步的。   这无疑是对每一个用生命去救援同伴的战士最严重的否定和伤害。   取消集结,加入别的队伍,奚杨不知该如何向自己的队员解释,却别无他法。正在这时,最早投入战斗的辖区中队长突然风风火火地冲进了指挥处,焦急地向负责指挥救援的支队领导汇报:“报告,刚刚调整部署、清点人员的时候,发现我队三名在冷库西侧阵地负责射水灭火的战士失踪了!”   火场中最令人担心的事情果然还是发生了,然而行动才刚开始,这也许只是个开头,奚杨立刻上前,习惯性地问道:“多久了?了解清楚具体情况了吗?”   中队长说:“九点三十分左右指挥员还跟他们通过一次话,之后大家的精力都集中在避免液氨管道和液氨罐泄露上,一直到刚才准备撤换人员的时候才发现。   “问过疏散的群众,有一个从冷库西门逃出来的物流处处长说确实有三名战士听到他的呼救冲了进去,还有一个职工也说是被他们救出来的,后来的情况就都讲不清楚了,但人肯定还在里面。”   ……   对讲机中向宇正在不断地汇报目前侦查到的火源位置、制冷剂的存放地点和数量,以及液氨罐受到威胁的程度。获得他对进攻路线和阵地设置的预判后,第一批执行内攻的消防员已经换下辖区中队,在多功能水枪和车载水炮的掩护下进入了火场。   奚杨看了看表,从中队长描述的最后一次与三名失联队员通话,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足以发生任何变故,局部的坍塌就发生在这半个小时之内。   聚苯乙烯夹芯板和聚氨酯泡沫燃烧后会释放出大量的有毒气体,失踪的三个战士均是在外围负责冷却承重构件的外攻人员,进入火场时是否配戴了空呼?是否带齐了导向绳和强光手电?空呼的气量可以支撑三十分钟还是六十分钟?进入后,三人究竟往哪个方向行进,又行进了多久,多远?   每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都没有人知道。   早在姚宏伟喊停干预行动之前,张思琦就已经带人去往三个破拆点集结了,指挥处只剩周童和堵威还在等待奚杨的指示。见他犹豫不决好似顾虑重重的样子,两人便主动上前请示:“教导员,让我们去吧。”   去是一定要去的,无论失踪的战士是生是死。但两个人不符合梯队标准,现下又没有多余的人手可以调配,正当奚杨认真思考对策时,一旁的姚宏伟却忽然拍案而起,当即否定了周童的请求:“不行!你给我老老实实在这待着!”   这一下惊动了周围不少人,大家瞬间把目光集中在了奚杨身上,等着看他这个备受青睐的爱将要如何应对自己老板的雷霆之怒。   果然,下一秒就见奚杨十分平静地对周童说:“服从命令吧。”   这个场景对两人来说都似曾相识。知道奚杨为难,知道他同样担心自己的安危,周童便像从前那样,没有拿出强硬的态度,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过激的情绪,只是还在努力尝试着说服姚宏伟:“姚叔叔,你听我说......”   一天,就差一天这孩子就能离开一线了,姚宏伟一个字也不愿多听,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周童,一指自己的身后朝他怒道:“什么场合我要听你说?你现在是战士!滚到那边去站军姿,没有我的命令,你敢踏出这指挥处一步试试!”   那天那一巴掌落在脸上的感觉至今还记忆犹新,周童从小就没挨过打,除了疼痛,体会到的更多是夹杂其中爱之深,责之切的复杂情感。他从来就不是不知好歹的孩子,更不想当众顶撞姚宏伟,枉费他一片苦心,于是干脆放弃了尝试,转而看向奚杨:“教导员,不要等以后,就现在。”   尽管在今天之前就已下定决心要跟他一起成长,一起振翅高飞,可真当面临生死一线之时,奚杨却发现自己还是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周童去送死,哪怕他早已羽翼丰满,成竹在胸,有足够的勇气和能力独自穿越疾风骤雨,也依然想做他的明灯,做为他阻挡一切伤害的盾牌。   “什么......”奚杨茫然地问。   “我说,不要等以后再证明干预小组的必要性,就现在。”周童朝奚杨走近了一步,深不可测的目光又温柔又强势,似乎是想把他漂浮不定的思绪从某个未知的远方拉扯回来。   “我浪费了太多时间去想我们的将来,幻想和期待很多不切实际的东西,现在才明白那是胆小,是不信任你也没有自信的表现。”   “没有明天有什么关系呢?因为没有明天,所以要爱,要活着,要做对的事,就现在。”周童扬起嘴角微微一笑,那双眼睛和其中闪烁的光芒,那种孩子身上才有的天真和倔强,骄傲和顽劣,全都让奚杨的心脏陡然一颤。   “教导员,我是你的兵,下命令吧。”   没有明天有什么关系,被诋毁、被误解又有什么关系,每个穿上这身灭火服的人都没有明天,可这一遭哪怕短暂如萤火,也光辉似皓月,他们活得比谁都痛快,比谁都热烈。   奚杨还记得自己留给周熠的那句“对不起,我不想写遗言给你”。那时的他从不敢设想死亡真正来临,只想不顾一切地争取一个跟爱人共度余生的机会,不断为自己描绘美好的明天,遥不可及的将来。   顶着数道意味复杂的目光,奚杨抬起头深深地望着周童:“我们对火场内部的情况掌握得还不够全面,现在进去,随时有可能遇到各种危险,为了保证安全,根据要求,内攻梯队至少得由三到四个人组成,如果把思琦和武炜抽调回来......”   “奚杨!”姚宏伟只听一半就敏锐地察觉到了奚杨的意图。“你这是要违抗命令吗?我不会批准你抽调任何人手!”   奚杨与周童对视时那种无畏的,心意相通的眼神让姚宏伟气得像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他怒火中烧,独断专行要断了奚杨的后路,可就在这时,一道听起来漫不经心的声音却忽然在他身后响起,打乱了他的节奏。   “抽调什么啊,这不还有我呢么。”   众人诧异地回头,只见穿戴全套灭火装备的涂科正一脚迈进指挥处的入口,面对所有惊讶、好奇、质疑的目光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看我干嘛?我脸上有花?”   “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队长职务是停了,消防员的本职工作又没停,我现在就是一名普通的一线消防员,看什么看,没见过?”   “是吧姚副?”涂科说着就挑起眉毛故意朝姚宏伟问道,接着又问奚杨:“奚队,我干点儿什么?需要配合周童执行干预行动吗?下命令吧。”       第74章   厂区下风方向五公里范围内已经做好了疏散的准备。近两个小时的外围扑救没能阻止火势的蔓延,浓烟很快就涌进了缓冲间和包装间,直逼制冷机房内数十条氨气管道、九个容量为二十立方米的立式液氨罐和卧式低压液氨罐,以及三个容量为三十立方米的卧式高压液氨罐。   液氨本身是不易燃烧的,但汽化后的氨蒸气会与空气形成混合气体,这个时候与火连接就会引起燃烧,而当氨气浓度达到爆炸极限的15%-27%,液氨储罐和管道内的温度上升,压力增大时,还会引起物理性爆炸,爆炸泄露出来的氨又会二次燃烧爆炸,这种情况极其危险并难以控制,想要避免,就必须尽快关闭氨压缩机的阀门,并将容器和管道的破损处堵住才行。   这项任务的危险性远高于内攻灭火,必须由身体条件好,专业技术过硬且火场经验丰富的消防员来完成。   而在场的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一旦进去了,要想活着出来仅靠经验是不可能的,还要靠万分之一,甚至是百万分之一,千万分之一的运气。   应该说,接受这项任务就等于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   内攻和排烟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挖掘机也在支队的指挥下于缓冲间西侧的墙面开辟出了第一个洞口。接受完进入火场前的最后一次安全检查后,周童蹲下身,替奚杨把防毒衣的裤腿再扎紧了些,又仔细检查了一遍袖口和腰带,防止泄露的液氨冻伤他的皮肤,或使他中毒。   趁着涂科和堵威也在接受检查,他偷偷地,飞快地握了一下奚杨的手,追悔莫及地皱着眉小声对他说:“我收回之前的话行吗?你能不能不去?我替你,或者让我跟你一起去行不行......”   奚杨把外封堵漏带和磁压堵漏工具一并装进了工具箱,转过身大大方方地回握住周童的手,对他温柔地笑了笑:“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跟着他又偷偷看了一眼远处正在跟其他人说话的姚宏伟,轻轻晃了晃周童的胳膊:“翅膀长硬了,你姚叔叔这次可被你气得够呛,回来以后记得跟他认个错,不然等他秋后算账的时候,我可不帮你了啊。”   “还有,别忘记之前的约定,这场实景训练赛要是输给我,生日礼物可就没了。”   想吻他,想立刻、马上、就在这里,吻这个本该被悉心保管、妥善安放,却出现在这里的,全副武装之下温柔、可爱、调皮到令人爱不释手的人,把他的每一缕气息都融进自己的血液,无论生死都与之相随。   无数个为他心动的瞬间,唯有此刻最真实也最刻骨。哥哥也曾是这样吧,就算再不肯面对不愿承认,也没有办法,没有理由不爱这样一个披着坚强的外衣,柔弱而美好的他。   所有的嗔怪和撒娇仿佛即是安慰,也是诀别。周童的心骤然一紧,格外清晰地意识到下一刻与他分别之后,再见面、再牵手、再拥抱、再亲吻,再说一句爱你,都可能会成为再也无法实现的事情,恐惧和绝望便在顷刻间汹涌而至,泛滥得一发不可收拾,几乎将他紧绷的神经彻底摧毁。   他怕的不是没有明天,而是不得不面对余生中许许多多个再也没有了奚杨的明天。   奚杨怎么会不明白,可这个时候哪怕只是一句“等我”,对他们彼此都是太过残忍的承诺。   “童童,做我们必须要做的事情,不计个人得失,也不要惧怕艰难险阻与所面临的压力。”   “证明我们存在的意义,救他们回来,就现在。”戴上负压面罩前,奚杨最后深深地望了周童一眼,平静而有力地对他说。   除此之外还能说些什么?什么都不能,什么都不够。像那晚一起除去身上的一切赤裸相见一样,这一刻,他们又再次同步地戴上了面罩、头盔和手套,拿起武器,背起了各自的空气瓶,在无数双含着热泪和期盼的眼睛的目送下并肩走出指挥处,来到了向外冒着浓烟的,漆黑灼热如炼狱一般,望不到尽头的火场入口。   第一个洞口一打开就看到了火点,燃烧面积目测接近八十平方米,顶部还有两根贯通南北、直径七十毫米左右的液氨架空管道。   两组内攻梯队已经准备就绪,奚杨对周童做了一个“行动”的战术手势,之后就提着工具与郑疆,以及一名冷库技术人员和一名通信员一起,头也不回地跟着打前锋的强攻近战小组进入了缓冲间。   第二个洞口开在三名中队战士失踪前驻守的阵地前方,洞口开后内部未见明火,但起初的“冻烟”已经大量聚集在整个空间的下部,严重阻碍了行动人员的视线。   涂科拧开一只强光手电,先叮嘱堵威多带两捆发光导向绳和十五米的救生绳,然后一把拉住了心神不定,闷头就要往里钻的周童,严肃地对他说:“还想见他就好好活着,其他的不要想了。进去之后怎么走?怎么搜?我跟堵威听你指挥。”   几句话让周童清醒了不少。是的,想见他就必须活着,相信他也一样,一定会为自己而努力地活下来,哪怕殊途,也依然在爱里同路。   追上他,与他并肩,做好自己该做的事,完成任务,活着回去。只有这样才能在将来成为有能力守护他的人,再也不必眼睁睁地看着他只身一人深入险境。   想着相识至今的点点滴滴,他的一颦一笑,周童做了个深呼吸,稳住脚步沉下心回答涂科:“先往南面搜,百分之七十的火灾受害者会出于本能躲藏在着火建筑物的后方。”   “冷库里的门窗不多,过每一扇的时候都要做好标记,也要记得随手关闭,这样可以降低火势蔓延过来的速度。”   “我走前面侦查,涂队负责通信,用热成像仪扫描现场,威哥走最后,铺导向绳、做撤离标记。”   “已知的信息量越少,搜救行动的规模就越大。注意口令,随时收集失联队友和外围安全员的信号,尽量挨着墙壁前进,固定救生绳,如果遇到单入口点的空间,走在最后的人负责留守观察。”   “从现在起我们有三十分钟的时间,行动吧。”   ...   冷库要保持制冷效果就必须设置具有阻挡外界热源的隔热层,而为了保护隔热层不受水汽的破坏,通常还要在隔热层的高温侧设置隔汽层,因此,冷库的建筑结构形同一个“闷罐”,尤其是在保温材料持续燃烧两个多小时之后,原本零下二十三摄氏度的冷库温度正在逐渐上升,整个空间充斥大量黑烟和刺鼻的氨气味,伸手不见五指,即便库门口已经设置了排烟机,每个人都开着强光手电,前进依然十分困难。   板材受热熔融后基本是滴到哪里就燃到哪里,前期内攻人员已经用多功能水枪扑灭了几处明火,但阴燃和复燃还在不断地发生,头顶上方和四周也不断传来柱和梁等支撑构件变形断裂的声响,每响一次,安全员都会在对讲机中发出警示,这时大家就必须立刻停下脚步,做好随时掉头,撤离逃生的准备。   冷库库房内货架林立,为防止被倒塌的货架和坠落的货品砸伤,周童尽量选择直线行进,走得很慢也很小心,凭记忆努力辨别着方向,终于在沿着内攻人员铺设的水带摸索着绕过一处拐角后,抵达了与库房相连的穿堂,以及隔壁的分拣配送间。   手电光所及之处能看到一扇紧闭的库门,周童摘下手套轻触门的把手,发现温度已经高到人体无法接受的程度,同时也看到大量烟气正从库门的缝隙中向外溢出,便由此判断分拣间内已经大面积失火,火势也已进入了发展阶段,如果有人被困其中,过了这么久,恐怕已无生还的可能。   可就在这时,趴在地面的涂科却听到了一阵微弱的,空呼器发出的低压警报。   “里面有人!”   算算时间,假如失踪的三个消防员还在一起,假如他们只带了一瓶空呼,假如这瓶空呼的使用时间为一个小时,假如他们都还活着,那么这个时候他们也一定到了支撑的极限。   周童一秒钟都不敢耽误,马上抽出挂在腰侧的消防斧,用力击打了几下库门,并在击打的间隙和堵威一起大声向库门内呼喊:“有人吗!李岩!张勤斌!卢晓飞!在里面吗?能听到吗?”   持续的击打和呼喊过后,三人终于听见有人用类似头盔之类的东西碰撞了几下库门作为回应,声音很小,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   有人!还有人活着!涂科立刻按照约定用对讲机向外围的安全员和附近的内攻组发出了通知和增援的请求,并激活了热成像仪。堵威用救生绳在库门下方以及门把手上分别固定了锚点,周童则继续向门内喊话,询问对方的情况,鼓励他坚持住,提示并引导他使用对讲机,或试着手动激活身上的呼救器。   “三个人都在吗?如果可以,请每个人都制造一点声音给我们判断方位!坚持住,干预小组会带你们出去!”   又过了将近一分钟,附近已经能听到内攻组呼叫定位和拖动水带的动静,而门内除了断断续续的碰撞声之外再无其他回应,并且有好几次连碰撞声都消失了,又在三个人的心就快要跳出嗓子眼,呼吸也几乎停止的时候再次响起。   周童猜被困消防员的对讲机可能已经损坏或失灵了,并判断出三个人都在里面,但大概率不在同个位置,因为另外两个人似乎并没有收到指示,制造出声音。   根据分拣间的构造和摆设,他快速地评估了进入的可能和空间坍塌的风险,很快就做出了对墙面进行破拆,把单入口空间改为多入口空间,节省时间快速搜索更多区域,从有利的位置营救被困人员的决定。   内攻队员找过来的时候周童已经准备撬门,四名消防员迅速分为前后两梯队,第一梯队在门开后出枪排烟,降毒灭火,第二梯队则在后方出喷雾水枪对第一梯队进行降温掩护,同时对承重构件进行冷却。   库门被打开的瞬间,一股更浓更黑的烟雾从里面涌出,分拣间内漆黑无光,热浪逼人,周童在水枪的掩护下第一个跳进门内,借头顶灯和手电的光线伏地摸索,很快就在门后找到了一名抱着头盔奄奄一息的消防员,顺利将他拖出了分拣间。   被找到时这名消防员已经失去了知觉,心跳和呼吸也都十分微弱。他的身上没有佩戴任何通信设备和呼吸器,只有一顶与头盔配套的面罩,而另外两名失联的消防员也正如周童所料,并没有跟他待在同一个位置,从他被砸断变形,彻底扭曲的左腿也不难看出,他是凭借着惊人的毅力和求生欲艰难地从某个地方一路爬行到门口的。   内攻还在继续,周童不知道自己的视线究竟是因为面罩太脏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而模糊不清,他一遍又一遍地寻找着躺在地上这名消防员的脉搏,一边持续地为他做心肺复苏,祈祷他能坚持下来,一边还要指挥堵威找到正确的位置操作破拆。   为防止机动破拆时产生的热量引燃夹板芯层,按照周童的指示,堵威手动将库板的螺栓、连销、偏心钩等固定件一一拆卸下来,然后抽掉了内部的芯层,迅速地在墙壁上破拆出了一个入口,紧接着便与涂科携带着热成像仪进入搜索,果然一分钟不到就在分拣间最深处的一张工作台下找到了另外两名搂抱在一起的消防员,其中一人陷入昏迷却还将自己的呼吸面罩紧紧按压在队友的脸上,被拖离时一直不肯松手。   移除三人身上失效无用的装备后,周童、涂科和堵威与随后赶到的第二支干预小组合力将受伤的消防员抬起,准备沿来时的标记和铺设好的水带向外撤离。忽然,对讲机中传来了安全员连续的坍塌警示,头顶的钢架横梁也在这时发出了清晰的断裂声响!   那一刻,正要继续向分拣间深入进攻的内攻组队员连忙关闭了水阀,转身朝所有人大喊:“撤!撤!撤!”   下一秒,粉碎的彩钢板一块接一块地分崩、断裂,如枪林弹雨狂轰乱炸般不断坠落砸碎在每个人的脚边。所有人加快脚步收紧救生绳,背着、拖着、拽着,互相协助着迅速跑动起来,终于在又一次坍塌前逃出冷库,进入了西侧的穿堂。   惊魂未定之际,涂科调整姿势把受伤的消防员背稳,又顺手捞起一名不慎跌倒的内攻队员,一边拉着他继续撤离,一边大声朝他问道:“没事吧?快走!”   只要进了火场,用不了十分钟面罩就会被烟熏火燎得辨不清里面的面目,不交流根本认不出对方是谁。听到涂科的声音,那名内攻队员险些再次跌倒,好不容易稳住脚步后才边跑边哑着嗓子试探道:“......师父?”   这下涂科也听出来了,可来不及问闻阅为什么没跟自己的中队一起在外面供水,他就一个没注意,一头撞上了原本跑在前方,却不知为何突然停了下来的周童,差点拽着闻阅又摔一跤。   周童被撞才回过神来,反应迅速地伸手扶了涂科一把。紧接着,他把一只脏得看不出模样的小熊公仔装进了胸前的口袋,又自作主张从涂科身上取走了热成像仪和一支强光手电,留下一句“你们快走,我去找他”后就转身朝着穿堂的另一头,离冷库只有三十米距离的制冷机房狂奔而去。       第75章   半个小时前,干预小组开始行动的同时,奚杨这一队人刚从另一个方向穿过配电站抵达了制冷机房。中途他们也遇到了局部坍塌,随行的工程师因躲避不及时被一块彩钢板砸中了头部,另外还有一名内攻队员的气瓶阀门出了问题,靠分享奚杨和其他队友的空气才支撑着走到了穿堂,之后便与受伤工程师一起留在原地等待救援。   奚杨解开防毒衣,把自己的备用手电留给了他们,录音小熊就是在这个时候被一起掏出,不慎掉落在地上的。   制冷机房内安装着压缩机、冷却器和调节站等功能设备,氨泵、储液罐和冷凝器等则配备在连通的设备间里。为了实现更好的制冷效果,像培源优这样的大型冷库通常会以复叠式制冷,即使用两种以上的制冷剂共同配合制冷,这种工艺相较于单一的直接蒸发和载冷剂制冷要复杂的多,危险性也更大,如果没有技术人员,仅靠消防员自己是很难辨别和处置的。   进入制冷机房前,两组内攻人员按照同样的方式分成了梯队,批次用直流和开花水流向内部射水,降毒降温的同时对涉氨管道进行冷却。没有了工程师的协助,进来前看过管道涂色表的奚杨只能凭记忆去辨别哪个颜色、哪一条分别是低压气体管和高低压液体管,十几个全部涂成黄色的储罐中,哪一个是耐压钢材质的,不制冷的高压储液罐,哪一个又是表面包覆了保温材料,直接在内部气化制冷的低压储液罐。   纵横交错的管道中有不少在受热后出现了破损的迹象。此时,火势暂时被压制在机房范围,还未波及至此。经过快速简短的商议,郑疆和奚杨决定利用冷库自带的真空泵和制氨机对设备间进行减压降氧,这样既能阻止阴燃的发生,还可以把内攻人员留在制冷机房外持续射水,为他们在设备间里关阀断源和修补漏洞争取更多的时间。   这是自郑疆调动到省属特勤以来,奚杨第一次跟他两个人配合行动。   尽管不了解具体情况,但他们之间不合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情,所以在决定人选的时候,好几个领导都提出了异议,可无论从体力、技术、经验,还是行动、应变和指挥能力上看,几支队伍里又再找不出比他们更合适的人。好在同为一线的精英,两个人都有着极高的服从度和专业精神,既没有在接受任务和沟通作战方案时表现出什么不满的情绪,反而在一些策略上互相认同,达成了一致,着实令在场的每个人感到意外。   奚杨不关心也不想知道郑疆对这个安排的看法,只知道如果可以选择,他情愿跟别的,也许各方面能力都略逊一筹的人去执行任务。但接到命令的那一刻直至现在,他都丝毫没有质疑过这个从二十岁起就不断立下战功的队友,也没想过一旦面临危险,对方是否会借此机会除掉自己,毕竟这段时间他的威胁几乎无处不在那些不怀好意的,一遍一遍审查他的人,还有那几辆从早到晚在营区附近徘徊的车,都能说明即便已经自身难保,郑疆也不会这么容易就放过他的。   那天在会所,郑疆以绝对的自信认定奚杨会受制于他的威胁,会对他开出的条件动心。他从不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什么纯粹或绝对的东西,他挑战的也从来就不是奚杨这个人,而是人性共同的弱点,充满贪婪、自私、狂妄、嫉妒的,阴暗的一面。   与其说他不相信奚杨会是一个没有弱点的人,倒不如说他自己太渴望成为一个没有弱点的人,或是惧怕自己追求的东西会因为某个完美的人出现而被推翻。   很多时候郑疆甚至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针对奚杨。他并不屑于帮心胸狭隘的陶伟南发泄那一点私愤,也不觉得奚杨会是一个很大的威胁,不仅如此,他还常常能从这个寡言的年轻人身上感受到久违的勇敢正直和赤子之心,而当听到、看到许多人对他忠心的追随和无条件的信任时,嫉妒占据了他的头脑,也让他因此而更加痛恨命运的不公,近乎偏执地想要毁掉所有原本也该属于他的珍贵的东西。   以势交者,势尽则散。可以信任的人本就寥寥无几,他猜自己也许是在这条歧路上独行得太久,太寂寞了,才会如此渴望拉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和自己结伴而行,共同沉沦。   好比此刻,身旁有一个奚杨作陪,这段未知的,通向死亡的路程好像就不那么孤独,也不那么凄凉了。   可惜他并不知道,最终走入深渊的只会是他一人。无论奚杨前行还是回首,这条路上始终有人在紧紧跟随,耐心地等候。   不知道干预小组那边情况如何,但奚杨深信周童一定会让所有人出乎意料,就像每一次他们之间出现问题,周童都能从特别的角度,用特别的方式去理解和面对一样,总是带给他很多很多的惊喜和感动。   事实上,看似已经和好的他们之间依然有很多问题没有摊开解决,可时间不允许,也没有担心和纠结的必要,这个时候没有比活着出去更重要的事,只有活着才能再见到他,才能重新开始,所有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只要还能牵手,他们就再也不会放开彼此,不会走散了。   过去留给奚杨的创伤和罪恶感太深了,对火场的阴影和恐惧从未消失,只是在无数次的经历过后被他学着一点一点完美地隐藏了起来。没有人知道表面淡定的他每一次面对大火时有多么害怕,也没有人能体会他在逆境中变得越来越强的过程,浴火涅槃只是人们对他的想象,真实的感受只有伤口被反复撕裂反复炙烤,苟延残喘,永远也无法痊愈的痛苦。   而现在,又一次直面离别和死亡,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踏实。   是周童让他相信,过去和未来都是不存在的,无论下一刻发生什么,现在的爱人都会在另一个量子时空里等着与他重新相遇。   ...   按计划,郑疆回到机房启动了真空泵,几分钟后,设备间内的空气被逐渐抽出,外界空气经过减压加湿后再补入,很快就使不大的空间变成了低氧环境,抑制并降低了阴燃发生的几率。   空呼的余量已经不多了,做好准备后,奚杨和郑疆就带着工具越过水枪阵地进入了设备间,集中精力心无旁骛地操作关阀,逐一检查、修补出现破损的容器壁和每一条涉氨管道。   机房内的制冷压缩机已经关闭,设备间里烟气浓度和能见度跟外面比起来要好许多,奚杨打着强光手电,从最危险的卧式高压液氨罐开始,先关闭了已经出现泄露部位上游的红色阀门,等罐内的压力从放空阀适当释放出一些后,再示意守在另一端的郑疆将下游阀门关闭。   前两个卧式液氨罐情况还算稳定,最后一个氨罐本身没有问题,但与之连接的液氨蒸发器下端,集气管封头处有氨气正在向外泄露。奚杨思考了几秒,决定先关闭避火,也就是离封头最近,起火时不受直接威胁的阀门,但郑疆却主张还是以“先上游后下游”的原则进行作业,两人终于在这个问题上起了分歧。   隔着呼吸器,奚杨尽量把话说得简单明了:“这边的泄压已经超过了一定程度,如果先关闭上游端阀门,下游管线可能会承受不住。”   郑疆沉吟了片刻,依然坚持己见:“工程师不在,谁的判断都不准确,还是按常规操作比较稳妥。”   他说的是事实,究竟应该先关哪个阀门,奚杨确实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而这种情况下选择保守操作会相对安全,这一点也是毋庸置疑的。   于是奚杨默许了郑疆的提议,按他的要求关闭了离封头最远,氨罐最上游的泄压阀门。   铸钢阀门又大又重,转动起来十分费力。连续操作完三个液氨罐后,奚杨的头发已经完全被汗水打湿,空呼也开始发出低气压警报,他一刻也没有耽误,提着工具箱继续检查另外九个立式液氨罐,忽然在经过控制室门口时听见里面传出了一阵很小的响动。   意识到里面可能有人,奚杨当即反应迅速地撞开了控制室的门,跟郑疆合力把一名穿着工作服的男子从操作台侧面的夹缝中拖了出来。   关上门,把烟和泄露的氨气隔离在外,不足五平米的控制室里尚且可以呼吸。被困的工人一边咳嗽一边告诉奚杨,起火时他正在工作,没有收到撤离的通知,等发现氨气泄露,想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只好躲在控制室里,用保温杯中仅剩的一点水打湿一副手套,捂住口鼻等待搜救。   奚杨的空呼里空气已经所剩无几,郑疆取下自己的呼吸器给工人戴上,果断做出了决定:“我带他冲出去跟内攻组汇合,你抓紧时间关阀,五分钟后不管关完没有,都要撤!没问题吧?”   液氨在汽化时体积会扩大八百多倍,并会在吸收大量的热之后形成负七十度的低温气体,对皮肤造成冻伤。同时液氨也具有强碱性,属于高毒物品,一旦通过呼吸道、皮肤或眼睛进入人体,就会使呼吸减慢,损伤神经并引起细胞组织器官溶解,几分钟内就能致人死亡。   奚杨一把拉住郑疆,试图阻止他的疯狂行为:“你这样出去是找死!”   其实不用奚杨提醒,郑疆心里比谁都清楚不戴呼吸器走出去的后果,可他并不指望别人能理解,如果没有这份过于狂妄的自信,他又怎么能一次次立下那些令闻者咋舌的出色功绩。   “现在的氨气浓度最多也就六、七十毫克每立方米,鼻咽有点刺激感罢了。”郑疆说罢便甩开了奚杨的手。“别浪费时间了,你要是自己完不成任务就直说!”   奚杨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较劲,但再来不及劝说,郑疆已经屏住呼吸,带着人冲出门去了。   以他的速度,就算还要带一个人,穿过七十平米的设备间也用不了太长时间。奚杨紧随其后,在途经先前处理过的第三个卧式液氨罐时与他们分别,转身走向了另一边的九个立式液氨罐。   可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液氨蒸发器突然发出一声巨响,下端的集气管封头终于因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而脱落,瞬间随着大量泄露的氨蒸气涌射而出,狂喷向郑疆暴露在外的头和脸上!   生死关头,郑疆下意识地将身旁那名工人按倒在地,把他护在了自己身下,而这时,反应极快的奚杨也掉头猛扑了过来,拼尽全身的力气将两人从浓烈的氨气中拽出,一刻不停地拖着他们迅速向外撤离。   氨易溶于水,可以用水扑救。内攻小组还守着外面的阵地持续地向机房内部射水,忽然间,所有人同时看到一个踉跄的身影出现在了滚滚浓烟之中,艰难前进的同时高声向他们呼喊:“水!救人!快救人!”   太快了,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前后不过三分钟,等奚杨接过队友的呼吸器,终于得以大口喘息,镇定下来之后,再看倒在一旁的郑疆,他已经呼吸困难,快要失去意识了。   吸入性氨中毒会使喉头和肺部出现水肿,呼吸道粘膜也会脱落,阻塞气管。奚杨跪下来替郑疆做着心肺复苏和人工呼吸,不断尝试着唤醒他,留住他的意识,哽咽着命令他坚持住不要说话,可他的瞳孔却还是一点一点变得涣散,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混沌破败得不像一个人类。   恨他,讨厌他,可奚杨不能放弃他,不能放弃营救的使命:“不要说话了......我听不清,不要说了......我马上带你出去......郑疆......郑疆!不准死!”   “你他妈的王八蛋!做了那么多丧尽天良的事,就想这样一死了之吗?混蛋!”   郑疆笑了,笑得又难看又扭曲,被腐蚀冻伤的脸上再也没有了那份势在必得的自信。   奚杨把耳朵贴近他的嘴边,努力分辨着他每一个断断续续无法连贯的吐字。   “油管......棕色......盐......盐水管......绿......色......阀手柄......深红......”   “堵......堵......”   “记住了……”奚杨攥紧郑疆的防毒衣,大声地在他耳边回应:“油管是棕色的,盐水管是绿色的,膨胀阀手柄是深红色截止阀手柄是黄色!我记住了,我会堵住的......不要再说了!”   缺氧让神经逐渐麻痹。听见他的话,郑疆满意地闭了闭眼,几近窒息却怎么都不肯停下来休息。   “不是......只有你......行......可惜......下辈子......不做敌人......”   “奚......奚队......好......好好......活着......吧......无愧......无悔......”   氨气被稀释了,新指派的工程师和救援组也已经在赶来的路上。郑疆的声音越来越小,也越来越令人绝望,很快就被水声、碰撞声和板材断裂声吞没,消失在了没有了起伏的胸膛之中。   同一时刻,另一个充满着生命力的,触动人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随着沉稳而坚定的脚步越来越近   “教导员!奚杨!”   奚杨在角落里回头,透过面罩,透过苦涩的泪水,透过重重障碍和艰难险阻,在一片混乱与漆黑之中看到了一双明亮的眼睛,还有那眼里熊熊燃烧的希望。       第76章   周童飞奔到奚杨面前,先跪下来用力地抱住了他,而后摘下一只手套,用手掌和拇指抹掉了他面罩上的污泥,持续地,徒劳地重复着这个动作,似乎还想拭去那些让他心碎的,被面罩挡住的无声的泪水。   他好像在这一刻真正感受到了真实的奚杨,一个停留在十七、八岁的年纪,会哭会怕,会为生离死别动容悲伤的少年。   “周童。”奚杨在他怀里喃喃自语,声音混在呼吸器有节奏的释气声里,带着一种无能为力的平静。“我又犯错了,如果坚持自己的想法,也许就能救他。”   四周脚步声匆忙杂乱,周童抬头看了眼奚杨身旁,一名战士正脱下郑疆的外衣,盖住了他的脸和上身。   “不是你的错。”只看口型周童也能猜出奚杨在说什么,他默默叹了口气,轻抚奚杨的后背。“教导员,你不可以这样。”   听清他后面这句没头没尾的“责备”,怀里的人动了动,似乎疑惑却没有开口发问。于是周童接着说:“引导别人的时候那么清醒,到自己身上就犯糊涂,是不是当老师、当领导的人都有这个毛病?要改改的。”   “不是你的错。”嗔怪两句后周童见好就收,郑重其事地又强调了一遍。“造成这一切的是灾难本身,记得吗?这也是你教我的。”   “别想了,这个结局对郑副队来说也许是最好、最体面的了。”   抢救过程中生理性的泪水不知不觉从眼眶中涌出,打湿了脸颊。花时间伤感对消防员来说是奢侈且无用的,短暂一瞬就足以释放情绪,奚杨用力眨了眨眼,从周童怀里直起了身,看看时间,边说话边对他做了几个手势。   “我没事,别担心,任务还没完成,你先把郑副队背出去吧。”   说罢他便转身去拿扔在地上的电筒,手腕却被周童捉住,按在了半空。   翻转借力,周童起身越过他,捡起电筒朝他询问:“工具箱在里面?”不等回答又指着他边比划边说:“防毒衣给我,待着别动,我去。”   奚杨怔愣片刻,不出意料地拒绝了周童,可来不及强调理由,周童便挥手招来新指派的工程师,当着数十队友的面拿出了颇为强硬的态度:“奚队现在的状态不适合再进去,前期内攻组撤出去休整,第二组补上,工程师......刘工对吧?跟我一起去关阀。”   一个合格的指挥形象必须严肃、有力、坚定、直接,要亲临现场并保证团结,要深思熟虑更要行事果决,周童学得太快,悟性太好了,缓慢而清晰地传达着指令的样子,让奚杨一时分辨不出他身上究竟有几个人的影子,涂科,向宇,自己,姚宏伟,甚至郑疆。   周童毫无疑问是在拿着鸡毛当令箭,自作主张,但此时,面对郑疆的牺牲,所有人需要的正是他这股沉着稳重的力量。   “收到!”   处理氨气泄露太需要经验和技术了,无论奚杨有多信任周童,也做不到就这么不负责任地放他去执行这项任务,于情于理都不可以。   对于奚杨的顾虑,周童既不争辩也不退让,只是亲自动手脱掉了他的防毒衣,边往自己身上穿,边用令他无法反驳的理由说服着他。   “三十六条管道里有二十条是涉氨管道,通往凝冻机的有两条,直径二百一十九毫米,通到隧道的有六条,直径一百五十九毫米,通往制冰机有直径五十七和六十七毫米的各六条,通往缓冲间上部,距离地面高度大概三到四米的位置,还有两条直径七十六毫米的。”   “另外,水管六根,供气管六根,回气管六根,供气管和回气管里流淌的都是液氨和氨气。”   “水管是天蓝色,高压储液桶、氨罐是黄色,冷凝器是银白色,压缩机和其他辅助设备是银灰或浅灰色......”   “先关上游再关下游,如果泄压过量就先关就近的避火阀门,容器壁或近端阀门之间的管道破损的话,小尺寸的裂缝用外封或磁压工具堵,大的用木楔、夹具或者堵漏枪。”   “教导员,跟得紧就能记的多,学的多,给我个实践的机会吧。”   “五分钟。”在奚杨还反应不及,目瞪口呆的时候,周童已经穿好了防毒衣,拉上拉链后把那只被遗失的录音小熊还给了他,还学着他对自己做过的那样,隔着手套和头盔摸了摸他的脑袋。   “你早就知道我会得第一的,不是吗?”   “等我五分钟,晚一秒就作废,我会回来领我的奖励的。”   ...   下午十四时五十分,高压设备、制冷循环系统、液氨储罐和管道的阀门被全部关闭,冷库、机房以及设备间内残余的氨气被水稀释,逐渐泄出。内外强攻下,火势已经停止了蔓延,第三个洞口打开后没有发现异常,指挥部决定停止破拆,下令其他阵地保持不变,直到十六时三十分,大火被彻底扑灭,这场事故对工厂主体的威胁才算基本解除。   火熄后,为防止复燃,指挥部命令所有力量原地监控三十分钟,同时派出三支小组携带特勤器材再次巡视检查氨气管道和主体车间,对可燃材料进行剥离阻隔。   考虑到前期人员长时间作战比较疲惫,调度中心又陆续调集了几支队伍赶来接替监护现场,保证支队和特勤迅速恢复备战状态。   近七个小时的奋战,大火最终被控制、消灭在三千平方米范围之内,两百多名职工被安全疏散,价值1.9亿的冷冻饮品生产线得到了保护。   包括周童救出的三名战士在内,整场事故中,干预小组成功营救失联、受伤的消防员共计十八名,除郑疆之外无人牺牲。   再见到不顾身份守在破拆入口处的姚宏伟时,周童正一手牵着奚杨,背着郑疆的遗体跨过焦土与废墟。   进入冬季后天黑得一天比一天早,工厂方面和园区里许多餐厅都主动送来了一箱箱的水和一车车热气腾腾的饭菜。疲惫不堪的消防员们囫囵吞枣,食不知味地填饱了肚子,然后就裹着沾满污垢的灭火服,枕着头盔,一个挨着一个靠在消防车的侧面睡着了。   职工们自发地从宿舍里搬来了棉被、毛毯和衣物,尽管数量远远不够,但两人盖一件也好过没有。汇报处理完后续工作,安顿好自己的队员已经接近九点,涂科没打招呼就走了,闻阅一个电话,闻金宝同志就送来了满满两车面包、巧克力、饼干之类的零食,还有热水袋和暖宝宝,要不是临危受命,他老人家恨不得动用关系,把五星级酒店的套房大床,厨房和厨子全都打包过来。   园区的路灯、车灯和应急灯都亮着,无风无雪的夜晚,有几个亢奋过头,睡不着的小伙子在灯下唱歌。奚杨揣着一兜小零食循声找了过去,在一辆洗消车的附近找到了蹲在地上认真听歌的周童。   这么冷的天周童居然把灭火服的上衣给脱了,只穿着背带长裤和里面的作训T恤。奚杨走过去揉了一把他的头,皱着眉有些不悦地问:“怎么不穿外衣?不冷吗?”   他来之前周童正张着嘴巴默默地记词学歌,听他口气不对就立刻站了起来,认错似的夹起了刚被摸出的尾巴:“......武炜哥睡着了,他本来就有点感冒,我怕......”   奚杨手揣口袋里看他,眼角眉梢,鼻梁嘴唇都拢着温柔的光,疲惫却也好看得动人心弦,只有眼神说不好是不是真的生气,让周童不由地想起了几个小时前,自己种种不知天高地厚,有点中二的行为,顿时又尴尬又羞愧,越说越没底气了。   “肚子饿不饿?”奚杨被他这幅样子逗得失笑,再严肃不起来也舍不得怪他,牵起他的手放进了自己的口袋,让他摸里面的东西。“只有这些了,愿意将就的话,找个地方给你过生日吧?”   将就?什么叫将就?就算是站在马路中间张着嘴喝西北风,只要有奚杨陪着,周童也能喝到打出三个饱嗝来。   沿途几乎每辆车上都有人。周童跟着奚杨踩他的影子,奚杨停下脚步等,他也不肯跟上前并排,笑嘻嘻地说:“你走啊,进火场我陪你,出来我喜欢跟着你。”   走到最后,睡饱一觉的堵威从消防车尾部空着的器材箱里跳了出来,招呼路过的奚杨和周童:“教导员,你们干嘛去?进来暖和会儿吗?”   那空间怎么看最多也就能容纳两个人。奚杨正在犹豫,堵威立刻看懂了似的,连忙补充:“我休息好了,准备到支队那边儿溜达一圈,找他们打两把游戏去。”   消防车停放的位置偏僻,借不到什么光。周童打开一只手电放在头顶的架子上,接过衣服穿好,听奚杨问他以前都是怎么过生日的,曲起腿老老实实地回答,说老爸和哥哥特别疼他,每次都有蛋糕有礼物,过得特别正式。   “倒是我哥他......都是等我生日这天,吃一口我的蛋糕,就算过了。”   从关系缓和以来,两人都心照不宣地避开了会让彼此无所适从的问题,尤其是经历过一场生死之后,谁都不愿破坏这种平静的,小心翼翼维持着的气氛。周童也不是有意的,可今天是他第一个没了家人陪伴的,二十岁的生日,想念哥哥是本能,也是最单纯的人之常情。   奚杨怎么会不理解。   口袋里的小零食被一股脑倒出,散落在地上和腿上。周童跟奚杨一起借着微弱的光线挑挑拣拣,忽然,他像捡到宝贝似的把一袋东西举到奚杨眼前,意外又惊喜地叫道:“你看!饼干!”   是他们经常吃的那种,奶油柠檬夹心的。周童高兴地像个孩子,想也没想就赶紧撕开,掰下最外面一块咬在嘴里,把剩下带奶油的部分给了奚杨。   “有奶油就跟蛋糕差不多。”   奚杨接过饼干没吃,扭头看着周童:“不许个愿吗?”   “没有蜡烛啊。”周童嚼着饼干又想找水喝。“我也没什么愿望,就”   “嘘”奚杨忽然抬手,把他未说出口的后半句给堵了回去。   思忖片刻,他起身跳下了消防车,拦住正要跟上的周童,示意他回去:“在这里等我一会儿。”   周童不知道奚杨要去做什么,有点不情愿被落下却还是乖乖坐回了车里,没想到拆袋巧克力吃了两口的功夫奚杨就回来了,原本空着的手里多了一盒从支队长那要来的烟和一枚火机。   “二十岁了,要不要来点成年人的不良嗜好?”奚杨回到周童身旁坐下,和他一样曲起腿,冲他晃了晃手里的烟盒,从中抽出一根,含进了自己的双唇。   电筒光下,周童侧头,有点呆滞也有点痴迷地看着奚杨,看那颗小痣被蓝色的过滤嘴衬托得更明显也更性感,看他修长的手指拢在一起护着火,听卷纸和烟草被点着时发出的带着独特质感的燃烧声,不禁滚动着喉结舔了舔嘴角,抬起视线,在缭绕的烟雾中寻找他被熏得微红的双眼。   虽然动作很娴熟,姿态也撩人极了,但很显然奚杨并不习惯抽烟,吸一口就呛得咳红了脸,却让周童在心疼之余,又莫名地想看他多呛一会儿,或者呛得再厉害些。   “喏。”奚杨没功夫去察觉周童那些奇奇怪怪的小心思,翻转手里的烟把烟头朝上,递到周童面前,揉着眼睛对他说:“吹吧。”   这要怎么吹?亏你还是消防员。周童有点想笑,这火啊,只会越吹越旺。   可他还是从善如流地低下了头,对着一小截暗下去的灰烬轻轻吹了口气。   飘飞的烟灰和点点火星让没有雪和星星的夜晚变得浪漫,让所有的困惑都随之而去,化作碎片消失在了无尽的时空。时间仿佛短暂地,仁慈地停止了,周童在照进这一隅寒冷狭小角落里的,温柔而纯净的目光中悄悄地许了个愿:请让我再多活一秒,让这束光停留在我眼里,让我看见一切。   “蜡烛”吹过,“蛋糕”吃过,愿也许了,奚杨被周童看得有些不好意思,转身想找个地方把烟灭了,烟却在这时被周童夺了过去。   “陪我抽完吧。”他把奚杨含过的,微湿的滤嘴放进口中,彻底像个嚣张顽劣的少年一样,痞气十足地叼着烟,两只手臂搭在曲起的膝盖上,眯起眼含混不清地说:“不会就叫声哥哥,我教你。”   刚满二十岁的小屁孩儿抽起烟来还真有点老烟枪的架势。奚杨被他挑起了玩心,正要揶揄两句,却忽然毫无防备地被他用一只手兜住后脑,搂到了身前。   烟雾顺着唇缝灌进口腔,辛辣,刺激,带着混乱和潮意,从喉管直入肺腑,再上大脑,瞬间释放出让人上瘾的多巴胺,又把它们传递到了每一段神经的末梢。   挑起羞耻的情欲。   周童如愿以偿地封住了奚杨的嘴巴,看他发红的双眼因咳不出来而蓄满了泪水,顿时觉得那泪水中都带着欲燃的,醉人的味道。   什么是活着的感觉,路过死亡的人最想体会。   从极致的痛苦和快乐里体会。   “我的奖励呢?”周童咬着奚杨的嘴唇,认认真真,也不容拒绝地问他。“今晚我可不可以要一点成年人的奖励?我想要最强烈的,活着的感觉。”   奚杨用力推他,好不容易才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回头紧张地环顾四周,最终臣服于爱和心底最原始的冲动,纵容周童把手伸进衣物按住了自己的小腹,喘息着央求他,在他面前嗫嚅:“童童,先把车门关上吧......”   “......这里......不方便,用手帮你,可以吗?”       第77章   器材箱里空间有限,奚杨盖着灭火服横坐在周童腿上,周童紧紧地搂着他,还把他的手和胳膊塞进上衣,让他贴着自己的胸膛取暖,由着他迷迷糊糊地用食指在自己左胸那个指甲盖大小的伤疤上画圈儿,轻轻地,痒痒的,像有一只煽动翅膀的蝴蝶停在他心上休憩,采食他心头的甘甜。   奚杨在周童怀里睡了半宿。他很少会在备战期间睡得这么沉,连后半夜周童自作主张关掉对讲,悄悄出去向上级请示,替“生病”的他去执行了一次排查任务都不知道。   说是要给周童奖励,最后尝到甜头的却是奚杨。他彻底败给了这个刚过完二十岁生日,容貌神情都还青涩,某方面技术却过分娴熟的孩子,被他一口一个“宝贝”、“杨杨”,一会儿又“教导员”和“哥哥”叫得心神恍惚,开始还有些害羞放不开,到最后竟也像上次喝多了一样,被抚弄到不住地颤抖,丢盔弃甲衣衫不整,在他的注视下半遮半掩欲拒还迎,动情地吟呻,失态地啜泣,最终毫无保留地交出了所有。   细长的天鹅颈连接着一块块笔直垂下的椎骨,肌肉削瘦紧实,腰和四肢都柔韧到不可思议的程度。   如何能不爱他,是感性的舞者,是无畏的勇士,无法定义的纯洁的清教徒,纵欲的享乐主义者。   一座藏满了宝藏,等待挖掘的秘密花园。   昏暗的灯光和逼仄的空间把气氛推到了高潮,只用一只手就能欣赏到如此艳绝的画面,这份礼物完全满足了一个年轻征服者旺盛的占有欲和虚荣心,比做足全套还爽。周童满意极了,在帮奚杨释放过两次之后,终于舍不得又忍不住地堵住了他的喉咙,恶劣地灌满他,让他失声哽咽,呛到几乎窒息。   那一刻,陷入爱情的感觉无比强烈,好像活着又好像正在死去。   这一夜既是平静的又是喧嚣的,有人沉沉地睡着,有人不安地醒着,有人在唱歌,有人在做爱,有人在思考,有人在徒劳地通过各种方式寻找着存在感。生命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都太短暂,太反复无常了,唯有抓住每分每秒,比别人更用力地去爱去感受,才能找到活着的感觉。   要燃烧,要身在幽暗而努力灿烂,其他都不重要。   醒来的时候天还没亮,凌晨的气温降到了零度以下,周童却用呼吸和体温把那一点点空间烘得像恒温的暖房,奚杨一点都不觉得冷。   明明过分的是自己,再对视时周童却先红了脸,腼腆又殷勤地关心奚杨,问他是不是睡得不舒服,要不要换个暖和的地方再补一会儿觉。   小狼又变回了人畜无害的狗子。看周童表现奚杨觉得好笑,一下没了刚醒时本能而短暂的空虚和茫然,整颗心都被这种有点笨拙却诚实的爱意重重包裹,便不由地从他怀里退了出来,靠坐回一边,待他若无其事地,小幅度活动过酸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肩膀和手臂后,朝他张开了怀抱。   “过来。”   周童反应了一秒,跟着就一头扎了进去。   不足指宽的短发又粗又硬,扎得人下巴微微刺痛。奚杨尽量坐直身体,怀抱着周童这只巨大的人形宠物,轻声哄道:“辛苦了,睡一会儿吧。”   恋爱容易降低智商,尤其是这种时候,聪明如周童也很难往正经方面去想,还没靠稳就又连忙坐了起来,迫不及待地对他的教导员解释:“不辛苦!我......这才……我体力很好的!”   男人普遍心智成熟得晚,并且对证明自己的性能力这件事有着极端的偏执,甚至喜欢做出些令人厌恶的行为,比如反复问自己的伴侣舒不舒服,被干得爽不爽之类。周童则相反,每次都只在奚杨耳边夸他捧他赞美他,告诉他自己是如何被他吸引,有多为他着迷,为他所掌控臣服,总是给他一种不用刻意表现,仅靠外表或自然的反应就能取悦对方,挑起对方最原始的欲望的满足感,大部分时候又体贴又绅士,才显得失控时的他更有隐忍过后令人心动的魅力,也让另一半更有自信。   但这不代表他就不需要被肯定啊。   奚杨稍一思考就明白了,正经不正经的,他的狗崽子确实都“辛苦了”,在求表扬呢。   “辛苦了。”周童没弄清自己究竟想表达什么就被奚杨按回了怀里,贴在他胸口听他略微波动的心跳和温柔的嗓音:“是我不好才让你这么辛苦,谢谢你为我们做的所有努力。”   “我也好爱你,三亿分之一秒前的你,明天的你,也想跟你过平凡的生活,守着你走完剩下的人生。”   谁说当了兵的男儿就不会轻易掉泪,因为奚杨,周童的眼眶湿润过无数次,也期待了无数次,努力地追赶,努力接受他的若即若离,理解消化他无法释怀的伤痛,伤心过失落过,所幸一切付出和坚持都没有白费,终于在今天得到了确凿的,郑重的回应。   不辛苦......真的,不辛苦啊。   “我知道不该这样假设,也知道这么问可能会让你难过,但是......教导员,如果没有我哥,我们相遇了,你也会爱上我吗?”片刻后,周童努力平复了情绪,小心翼翼地问。   奚杨轻轻揉捏着周童的耳垂,试着像他一样坦然,给他多一些,再多一些的安全感:“没有不该,你想问什么都可以,我会诚实回答的。”   “过去我一直认为,我跟他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单恋,连唯一的一个吻都是我强求来的,但我不后悔爱他,不后悔为他放弃一切,他值得。”   “现在才知道他为我做过那么多,可说到底我还是一个自私的人,想要一段和普通人一样稳定的,相互的感情。我想以我们的性格,即便在一起了也会有很多矛盾,他不善于表达,同性之间的感情对他来说是超负荷,很多事情不是我们想就有能力做到的,我也是后来才明白。”   “因为他所以格外在意你,但你给我的一切才是我爱上你的理由,与他无关。”   “我不会刻意遗忘他,会像对待每一个离去的战友那样缅怀他,也会比以前更努力地学着好好去爱你。童童,你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外面好像起风了,寒气随着一丝微光从四周的缝隙漏进了车里,一轮暖阳徐徐升起,天亮了。   不会遗忘的,不会遗忘每一个用生命守护明天的人,奚杨不会,周童更不会,周熠从来就不是如鲠在喉的存在,更不是什么念念不忘的白月光,打不败的情敌。   他附着在光子和运动的分子中,如万物守恒,与日月同辉。   ...   火灾发生的第二天,上午九点三十分,在侦查小组对冷库和生产车间再次进行细致的排查,确认没有复燃的可能之后,所有参战部队才收到允许撤离现场,各自返回营区的命令。   撤离前,按照奚杨的嘱咐,周童到指挥处去找姚宏伟,打算为自己的鲁莽和无礼向他道歉,可还没走到跟前就被一群一拥而上的战友团团围住了,大家七手八脚地将他放倒,抬起来反复抛向空中。   失衡与下坠中,天空忽远忽近,欢呼响彻耳边。   “哥哥们给你补过个生日!生日快乐!”   “去了总队也别忘记我们!”   “周童好样的!我们为你骄傲!”   要不是他们,奚杨差点想不起周童即将调动的事情,他欣慰又落寞地站在一边,旁观自己也忘得一干二净,措手不及受宠若惊的周童,万般滋味难以言说地在心里涌动。   现在是不是......有底气也有理由反悔,可以开口留住他了?思绪纷乱中,奚杨忽然听见周童在大喊:“啊啊啊别别别!是教导员教的好啊!”   奚杨一愣,顿时预感不好想转身逃跑,却不料立刻就被眼尖的堵威几人发现,拦了下来。   “教导员在这儿!教导员最帅!”   “教导员来一个!”   “涂队呢?跑了?向老师!向老师别走啊”   一会儿的功夫几个人就被轮流抛了一遍,奚杨也很感动,只是有些不适应这种热情的场面,但理解战士们的心情所以不忍拒绝也不想表现出来,好在混乱之中周童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给了他熟悉的温度,鼓励和勇气,也仿佛是在安慰他别怕,无论飞得多高,摔得多惨,始终都有人会陪着他,牵着他,守着他,敞开怀抱等他降落。   冬日的阳光像舞台中心的聚光灯一样耀眼,照在奚杨身上时,他好像仍是那个最夺目、最出色的主角,年少轻狂,热情奔放,从来不曾改变。   一夜过后终于都缓过劲儿了,正准备打道回府的支队和辖区中队见状也都停下了脚步,又是鼓掌又是起哄,跟着没节操地瞎喊:“嗷嗷嗷省属特勤最屌!”   “北临市支队最屌!”   “市特勤最屌!高新区一中队最屌!”   ......   听到动静走出指挥处的姚宏伟跟几个领导在一旁默默围观了全程,有人感慨年轻真好,也有人指出这个时候应该为牺牲的队长默哀,保持肃穆与安静。姚宏伟良久没有表态,他看着半张脸尽毁,憨厚老实的向宇,看着年轻却刻板,鲜少与战士们打闹的奚杨,还有那个从小就被保护得很好,不像周熠也不像周舰那么循规蹈矩的臭小子,看他们脸上截然不同又如出一辙的笑容,心里顿时五味杂陈,既无奈也无言以对。   他忽然很想念江洲,想念曾经身在一线,那些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劲儿的日子,想再回去找一同出生入死的老大哥聊聊天。   老周啊,对不住了,没把孩子看好,又走了你我的老路。   你这孩子真不好管,表面看着挺乖,骨子里怕不是个土匪。   周哥,我也不年轻了,能做的不多,就再陪他一段,护他一段,日后九泉下相见,我再向你负荆请罪吧。   刑警和火灾调查科的技术人员已经开始勘察现场,寻找失火的原因。时候不早,园区里其他企业都陆续恢复了生产,有职工在不断地进进出出。姚宏伟回过神来,不得不出面训斥制止了这帮亢奋过头,打了鸡血的小伙子们,待人散尽后,逮住周童,把他叫到了指挥处旁无人的角落。   周童还记得教导员叮嘱他的话,不等姚宏伟动怒就主动承认错误,态度十分积极。   “姚队,我知道错了,再也不敢无视纪律、口出狂言,违抗命令还以下犯上了,愿意接受处分。”   称呼都改了,想也知道是有人教他,姚宏伟抱着手臂瞅了他一眼,不露声色地问道:“再也不敢?我看你下次还敢。”   周童站得笔直,拼命摇头:“真的不敢了,保证!”   “行了,滚回去收拾东西,科室的位置已经安排好了,下午自己过来报道。”   尽管奚杨没提,但周童已经不想走了。经过这一场事故,他清楚意识到自己离不开特勤更离不开他的教导员,来的路上就做好了试着争取一下的准备,打算给奚杨一个惊喜。   谁知道姚宏伟一点余地都不给他留。   “姚叔叔,去总队的事情我能不能再跟你商量一下?我......我想留在一线,不想跟大家分开......”   “留在一线?”姚宏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周童,好像下一秒就会忍不住动手揍他一顿。“留在一线干什么?像昨天那样冒冒失失地,侥幸地立个功?这样就满足了?觉得自己了不起了?”   “不是......”周童试着解释,但姚宏伟根本不听。   “别不是,我问你,你们教导员能教你一辈子吗?你就打算跟着他,靠听靠记,靠他带着,让他在火场里既要保护你,又要保护自己、保护别人吗?”   “你哥是怎么牺牲的?‘如果消防员早点职业化,如果他面对的不是一场无准备的战役,也许当时就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这是谁说的,不记得了?”   “脑子够用就用在点子上,像冷库失火这样的特种火灾还有很多,带电设备的线路扑救,危险化学品扑救,地震火灾扑救,还有船舶火灾、井喷火灾、放射性区域火灾,以后再遇到了怎么办?你有把握,可以保证自己每回都能这么顺利地完成任务?”   姜还是老的辣,周童被姚宏伟说懵了,张着嘴无力反驳,也确实心服口服。   但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他都要去科技处搞产品研发了,还有什么机会完成什么任务?   “那我......”   “灾难不会等你做好准备才来。”姚宏伟忽然妥协一般地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普通士兵考进武警学院消防指挥系,要读五年才能毕业,总队编制的士官只读三年,留下来浪费时间,还是早点以军官的身份回省属特勤,自己考虑去吧。”       第78章   闻阅会哭鼻子,向老师会语重心长、事无巨细地叮嘱一番,涂队不在,在也肯定不会出现,其他人即便舍不得,还是会祝福战友一切顺利、前程似锦这些周童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平日里表现得最没心没肺的堵威却在他临走时一反常态,躲在宿舍里赌气,不肯出来送别。   周童背着包,像个即将离家远行的孩子,红着眼眶把每个家人都拥抱了一遍。   “混蛋,说好要罩我的......”闻阅一抱就不肯撒手,比当初闻妈妈送他去当兵有过之无不及,把周童的肩膀都哭湿了。   “对不起啊,食言了。”周童憨笑,用力回抱住闻阅,在他耳边说:“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以后就交给涂队了。”   “照顾好自己,出警的时候......”   出警的时候什么?注意安全?活着回来?说这些都没有意义。周童话到嘴边又改口:“出警的时候替我看好教导员。”   闻阅不回答,只一个劲儿地点头,哭得更凶了。   “好了好了,我还没考试,考上也要明年春天才走,再说,万一考不上呢。”   “别哭了,加把劲把涂队追到手,我等你好消息。”   周童怎么可能考不上!本来只是舍不得,听他这么一说,闻阅瞬间想起那天从火场出来之后,涂科也不知道怎么了,心情不佳,把他带回车里折腾了半天,折腾完又提上裤子就走了,至今没再露面,也没回过一条信息,又想起被涂科弄到失禁的过程中,自己好像也是这么哭的。   周童不知道他哪句话不对,安慰了半天一点效果都没有,无奈之下只好压低声音对闻阅说,我们家教导员可在旁边看着呢啊,你注意一点。   这招终于奏效,他一说完,闻阅就立刻松开手后退了两步,先紧紧张张地看了奚杨一眼,又赶紧用自己的衣袖擦了擦周童的肩膀,再抹抹自己的眼泪,委委屈屈,幽怨地瞪着周童:“好了,快走吧,搂搂抱抱像什么样子,虽然我们认识很久关系也不错,但我对你除了战友情和兄弟情之外什么都没有,就算全世界的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会看上你的。”   周童:“......”   倒也不必这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自从发现周童有流鼻血的毛病,奚杨的口袋里就常备着一包茉莉花香味的纸巾。他掏出纸巾递给闻阅,拍了拍他的肩膀,接过周童手里的携行包,对他说:“我去车里等你,不着急,多跟大家说说话吧。”   时候还早,前一天出警回来大家都很疲惫,周童便多留了一晚,吃了方叔准备的蛋糕,还收到了司务长代表特勤送的礼物一支钢笔,又跟奚杨在办公室黏糊到熄灯的前一刻,今早起来才收拾东西。   安慰过闻阅,周童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宿舍去看看堵威。   参加作战的几个中队还没恢复训练,堵威躺在床上,蒙在被子里生闷气,周童伸手去掀,他就立刻翻身面对着墙壁,摆出一副被打扰的不耐烦的态度:“你怎么还没走?又忘带什么了?自己找吧,我要再睡一会儿。”   以周童的情况,能去总队占个编制纯属是靠关系,但就算大家心知肚明,他也不能张扬,因此除了教导员,没人知道他名义上是调动,实际是要在总队参加武警学院的招考,并且毕业之后还会回来。   生死离别经历得多了,总有人的内心不像表面那样强大,甚至比孩子还要敏感,需要很多支持性的心理干预。堵威装睡,周童坐在床边看了他一会儿,对着他的后背自言自语道:“哥,其实我没有你看到的那么简单,我有野心的,等过几年我回来,你还像现在这样对我好,帮我,行吗?”   好歹相处了这么久,彼此的脾气和性格都摸清了不少。果然,话音刚落,就看堵威一屁股从床上坐了起来,头发乱糟糟地支棱着,眼睛瞪得溜圆:“你......说真的?没骗我?”   “嗯,不骗你。”周童大大方方把接下来的计划全都告诉了堵威,又对他说:“很快就会再见面的,所以你也要答应我,好好保重,保证咱们的‘铁三角’一个角都不缺。”   读三年武警学院,毕业回来后意味着什么,堵威心里清楚。   “我操,你小子......藏得深啊!打算到时候让我们这帮人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就喊你周队?”   周童失笑,腼腆地揉了揉鼻子:“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哥你别臊我,不然我不敢回来了啊。”   “对了,还有件事要麻烦你。”周童揉完鼻子又挠脑袋。“你以前看到过霍警官追教导员对吧?以后要是再有这种情况,不管是谁,那个......你帮我拦着点,光靠闻阅估计靠不住,我这马上就要异地了,鞭长莫及......”   堵威:?   ???   “我操,你他妈的......藏得也太深了吧!什么时候?你怎么......”   怎么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把我们的领导变成了我们的弟妹?!   ...   半年前,这条连接着港口区和市区的快速路两旁还绿树成荫,鸟语蝉鸣。半年前的那一天,奚杨也像这样开着车,从两百多公里外的县城把周童接了回来,让他坐在后排,对他态度冷淡,也是那一天,他们不自觉地走进了彼此的人生,在对方的心里埋下了一颗蓬勃的火种。   初见时,视线相交的一刻,正是那道冲破云层的光点燃了周童的心,让他沸腾,照亮了他的生命。   光线在引力的作用下会发生偏转,地球的经线也会在南北极相交,而对周童来说,无法定义的理论还有很多,只要无限延长,两条平行的线总会有相交的一天。   这个世界原来不止引力,还存在他从未意识到的一见钟情。   车里放着音乐,是一首节奏舒缓,融合了摇滚和流行的英文情歌,周童回过神才发现奚杨也在跟着轻轻地唱,嗓音没有原唱那么厚重沙哑,却更清亮更有磁性,带着温柔而平静的力量,掩盖了歌词里那一点淡淡的心碎。   他的歌声真的比周童想象的还要好听。   “AndIneedyoutoknow”   “Thatwe’refallingsofast”   “We’refallinglikethestars”   “Fallinginlove”   “AndI’mnotscaredtosaythosewords”   “WithyouI’msafe”   “IsweartoGod,everyday”   “Hewon’ttakeyouaway”   “Allmylove,allmylove,allmylove”   ......   车窗外是阴天,奚杨的侧脸却依然像沐浴着阳光一样柔和。卸下重负的他看起来是那么的年轻、单薄,在他眼里,肆虐的风雪仿佛从未造访,流淌的一直是静好的岁月。   发觉周童在盯着自己看,奚杨抿唇一笑,目视着前方微微羞赧道:“太久没唱过歌了,本来录了几句给你,后来又清除了,就是这首,你......喜欢吗?”   “我好喜欢你。”周童不懂音乐,不会唱歌,也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委婉。“好爱你。”   “你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唱歌给我听啊,我又没勇气走了......”他忽然觉得委屈,脑袋一垂,鼻子也跟着酸了。   奚杨空出一只手摸了摸周童的头:“乖,昨晚不是都说好了吗?过去以后安心学习,周末就可以见面了。”   周童捉住奚杨的手,扣在自己胸前:“怎么可能安心,除非你不出警。”   车是手动的,奚杨很想,但实在没办法一直跟周童牵着手,只能抽回来握好方向盘,一边开车一边哄他:“别说傻话了,这么多年不是也过来了?不相信我有能力活着从火场出来?”   “以前是以前。”周童不像从前那么好糊弄了,不愿意说什么自欺欺人的话。“我不是怕你出事,是怕你出事的时候我不在,那样我会疯掉的。”   他是说,要死也得死在一起,死在对方面前,奚杨明白。   可他不知道能向周童保证什么。   “休息的时候想去哪儿?想到了提前告诉我,我来安排。”片刻后,奚杨主动打破沉默,换了一个话题。   不理智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周童知道谈这些没有意义,昨晚他们就谈过了,再继续只会让彼此为难,但每次面对奚杨,他好像很容易就变得特别感性。   “嗯......我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上学的时候就挺宅的,除了图书馆,偶尔会陪闻阅去网吧玩一会儿游戏。”   喜欢宅在家里看书打游戏,听起来非常符合一个二十岁男孩子该有的生活。奚杨先是一笑,继而反应过来,眸色一暗,心脏顿时抽痛得难以言喻。   周童已经没有家了。   没有家,填入学信息的时候家庭住址那一栏要写什么?休息的时候要回哪里?姚宏伟家吗?   耳边又沉默了,周童却没有察觉,还陷在接下来一整个星期都见不到奚杨的失落里,片刻后才听见旁边的人说:“嗯,那等想到了再说吧。”   看窗外路程已经过半,过了红绿灯,右前方有一处新建的楼盘,一只巨大的充气公仔立在路边,摇摇摆摆,用蠢萌的造型吸引着过路的眼球。   奚杨盯着那只公仔看了很久,等绿灯一亮,他忽然偏离了直行的方向,把车开进辅道,停在了售楼中心的门口。   如梦方醒一般,他被自己吓了一跳。   周童不明所以地望着窗外:“怎么了?怎么停在这里?”   没怎么,就是想马上去买一套房子,写你的名字,给你一个家。   给我们一个家。   买房子,去国外结婚,过一日三餐两人四季的平淡生活,这些都是五年前不假思索就能付诸行动的事情,而之后的五年,穿上那身灭火服,奚杨一直像对涂科说过的那样,再也没有过类似的想法。   二十五岁的他,冲动过后,接踵而至的是更多的顾虑。   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周童还很年轻,也很快就会进入新的环境,结识新的朋友,拥有新的生活,未来可期,而奚杨能给他什么呢?一个临时的家,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一段不稳定的,没有保障的感情,等他变得更成熟更优秀,遇到更好的人,有能力给自己更好的生活之后,还会想要这些吗?   他也许是可以再跟女性交往的。娶妻生子,组成幸福的家庭,不用时刻担心对方会出事,担心不知道哪天他就会先一步离开自己,难道不好吗?   他值得一切最好的,而奚杨却觉得,自己正是最差的那个选择。   五年里奚杨从没想过要给自己买个房子,休息的时候也总是待在营区。现在买房子干什么?等真到那一天,把周童也残忍地困在一间只剩回忆的牢笼里吗?   旁边周童还在等,奚杨狠狠咬了一下舌尖,在痛感中强行镇定下来,胡言乱语道:“......我......突然想起来这片楼盘的消防还没过,怎么就开始销售了?”   周童:“......”   “这不是支队的工作吗?”周童纳闷地问,但没等奚杨想出新的借口,他又一拍脑袋,提起放在脚边的携行包,拉开拉链,低着头翻找起来。   “对了,这个......嗯?放哪儿了?”周童把包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好不容易意才翻到了一个笔记本大小的皮质夹子,取出后非常自然地往奚杨面前一递:“找到了!”   “这里面是我们家老房子的房产证,还有存折,我带着不方便,本来想放在姚叔叔那的,还是你帮我保管吧。”   这么重要的东西当然要交给另一半保管,周童难得也有不好意思说得太直接的时候,主要是没什么底气。   夹子款式很老,看起来也有些年头了,边缘磨损得厉害。奚杨的大脑停止了思考,楞在座位上,好半天才被动地接了过来,嘴唇分开又合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周童看见,不知道又误会了什么,有些难为情地接着说道:“我没什么钱,存折里是我爸跟我哥的抚恤金。”   然后越说声音越小。   “不过以后会有的,我能养你......”   奚杨大概猜不到周童是怎么想的。周童只是单纯地认为,“在上面”的就一定是丈夫的角色,理应照顾“妻子”,负担家里的一切,只是现在的他还没有能力,但将来肯定会有的。   我都二十岁了,他想,要学着为以后做打算,要像哥哥一样养家糊口。   奚杨偏头看向窗外,堪堪忍住了下一秒就会滑落的泪水。   怎么会有这么多眼泪,从拿到那份档案,看到他的名字起直到今天,已经足够了,应该到此为止了。   “下车吧。”片刻后,平静下来的奚杨把夹子收进了扶手箱,拉上手刹,拔掉了车的钥匙。   周童“啊?”了一声:“真要去检查啊?”   奚杨刚打开车门,闻言又收回了腿,扭头看着周童,伸出一只手把他敞开的衣领拢到了一起。   “陪我去看看房子,这个地段挺好的,距离也正好折中,我们回家都不用花太长时间,就是我买房的话手续可能比较麻烦,也不知道能不能赶在你去上学之前装修完,去咨询一下吧。”   这回换周童愣着不动了。   看他表情奚杨忍不住笑了,心里的不安,对未来的担忧尽数溃败,又揉了揉他的脑袋:“怎么了?你把那么重要的东西交给我,我得有个地方放,也得有个地方把我的狗崽子养大吧?我家的狗崽子太能吃了,总吃公粮影响不好啊。”       第79章   三天后,郑疆的遗体在市殡仪馆进行了火化,丧礼对外宣称按“家属的意愿”一切从简,没有仪式,没有追悼,但仍然有许多早年跟过他的兵,以及曾经在火灾事故中被他挽救过生命财产的普通市民赶来跟他道别,含着热泪祈送他一路走好。   礼堂里为数不多的挽联中有一副是姚宏伟亲手写的。   “化悲痛为力量,继遗志写春秋。”涂科驻足在前,低声念过之后无奈一笑:“这姚副,还不如不写。”   “是我就写个‘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给他。”   奚杨没对涂科的口头挽联做什么评价,放下花走到郑疆的妻子面前,庄重地向她敬了一个礼。   “节哀。”   一身黑衣的女人看起来瘦小又憔悴,尽管容貌并不出众,但举手投足间还是透露着端庄的仪态和良好的教养,她朝奚杨鞠躬回礼,轻声地说:“谢谢您不计较我丈夫的所作所为,把他从火场里带了出来。”   “命不好。”一出礼堂涂科就把军装大衣的扣子解开了两粒,活动着颈椎,仰头看向阴云密布的天空。“这破天,还能不能晴了?”   奚杨没有回答后面的问题,只是有些意外地问:“你还信命?”   涂科两只手插在口袋里,干净的路不走,偏往人家扫好的积雪里踩:“不好说,可能年纪大了,不得不信。”   等他踩够,两人并排走向远处的停车场。奚杨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室,打着发动机开始热车,涂科在外面跺了跺脚,钻进副驾驶,边搓着手边对他说:“郑薇薇被抓了,昨天,在机场,应该是想回来看他一眼,还挺兄妹情深。”   “他们俩是孤儿,从小相依为命,不奇怪。”奚杨掏出手机,点开微信里周童发来的照片,仔细看过之后打字回复。   杨:办公室环境挺好的,怎么不高兴了?   最后一张是周童的自拍,背景似乎是在参加什么无聊又冗长的会议,他坐在圆桌后排最不起眼的角落里,面前放着笔记本和白瓷茶杯,下巴垫在手臂上,对着前置摄像头做出一个撇嘴撒娇的表情,很帅,有点调皮也有点可爱。   奚杨的目光停留在他脸上,眼尾也温柔地垂了下来。   几秒种后,对话框里弹出一条新的消息。   狗崽子:你那边结束了?我太想你了。   杨:嗯,结束了。   杨:我也想你。   奚杨打字不快,连发两条后,他想了想,又在从没使用过的微信自带的表情库里认真地挑了一会儿,选了一个[太阳]给周童发了过去。   只要有周童,天晴不晴都没有太大关系。   涂科难以理解地瞥了奚杨一眼,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继续说道:“如果没被冒名顶替,他应该就是当年的全省状元,上最好的大学,读最好的专业。”   “换成是我也接受不了,可惜他这一死,这件事就再也没有真相大白的可能了。”   奚杨放下手机说:“一对孤儿,能生存下来就很不容易了,没有背景没有依靠,拿什么去跟权势斗争。命运其实挺公平的,也给过他另外的机遇,可惜他最终还是做了错误的选择。”说起这些他不由地想到了周童和周熠。“不是每个人都知道感恩,懂得珍惜。”   涂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讲队怎么样了?”奚杨不想再谈论郑疆,于是换了一个话题。“阿姨还好吗?”   涂科往后一靠,闭着眼睛在座位上瘫成了一个大爷:“双规,关着呢,我妈天天给霍辞打电话,让他帮忙找霍局打听消息,烦透了。”   “有什么好打听的?最少十年起,最多无期,你那段录音交上去,哪还有人敢替他兜着?除了那个陶什么玩意儿的还没找到,其他全交代了。”   说到这,涂科突然坐了起来,一脸好奇地问:“你那个纽扣窃听器哪儿弄来的?我昨天在霍局办公室看到了,怪逼真的。”   那枚纽扣被奚杨装在了录音小熊里,周童带给姚宏伟,姚宏伟又交给了反贪局。   奚杨曾以为这些证据永远也递不上去了,那段被威胁、被监视,与周童之间充满误会和隔阂的日子里,他一度想过为了家人妥协放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郑疆把脏水泼到自己身上,如他所愿,当个沉默的替罪羔羊。   如果郑疆没死,如果没有周童,今天的他或许已经做出了同样错误的选择。   失去清白,也又一次失去爱人。   还是周童,是他的温度,是他的包容和执着,是他留在备忘录里的那几句话,是那些每晚出现在储物柜里的饼干和糖果唤醒了他,让他记起自尊和自爱是多么重要,给了他主动挽回周童,面对过去和孤注一掷的勇气。   他想,我的童童才是天使吧。   车热得差不多了,奚杨挂上挡,松开离合踩下油门,转动方向盘把车开出车位,答非所问地对涂科说:“能打听就打听一下,回去看看她,别让她一个人胡思乱想。”   涂科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要去你去,你开口,霍辞那个二百五肯定不会拒绝,马上改名叫包打听。”   知道劝也没用,奚杨把空调的温度调高了一点,笑着说:“我不方便。”   涂科不傻,早就看出奚杨跟周童之间不太对劲,但人家不说他也懒得多问,这会儿却突然来了兴致,眯起眼睛明知故问道:“怎么不方便了?我真觉得你们俩挺合适的,你看咱们身边,还有比他长得帅,各方面条件比他好的吗?”   演技太差了,奚杨无奈地摇了摇头,决定看在他最近心情不好的份上陪他瞎扯几句。   “有啊,周童就不错。”   “哟哟哟?奚队过分了啊,有没有点儿当领导的觉悟?怎么还吃窝边草,打小弟弟的主意?”涂科啧啧个没完。   奚杨没有回答,反而问他:“小弟弟的好,涂队应该比我清楚吧?”   涂科:“......”   不用看也能猜到这个幼稚鬼此刻的表情,心虚、紧张,还要强装镇定。奚杨憋着笑,一本正经地又问:“闻阅又请假了,小小年纪总是腰痛,我想找个时间带他去医院看看,你觉得呢?”   涂科:“......”   “毕竟是你的徒弟,你没时间就交给我吧。”奚杨掉头,把车开上了一条与涂奶奶家相反的路,从后视镜中观察着后方。“我看他什么都不懂的样子,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腰,还是别的地方有什么问题,不行就做个全身的检查。”   涂科:“......”   查个锤子。   为什么?为什么这个人谈了恋爱就变坏了?网上那些恋爱攻略里为什么没有例举这种表现?涂科满头问号又不能发作,好半天才把下巴往衣领里一缩,浓眉一皱,闷着声音不耐烦地说:“行了,知道了,下回再带他练拳我注意点。”   这就认输了?难得捉到他的小辫子,奚杨才不打算就此放过:“是得注意点,训练要讲究方法,循序渐进。你给我说说你都让他练什么了?我帮你分析一下,有些安排不科学的话很容易受伤的。”   “有氧的时间不宜过长,有些动作的幅度要根据他的身体条件做调整,不能硬来。”   “还有,训练完要帮他拉伸一下,别教完就不管了,不负责任......”   “......我操。”几分钟后,涂科终于听不下去了,烦躁地抓了把自己的头发,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奚杨,朝他吼道:“我知道了!下回轻一点!时间短一点!少来两次!不弄疼他不让他哭!完事儿哄他一下!行了吧?”   这下奚杨也终于笑出了声。   什么恋爱无能,只是没遇到对的人罢了。   “嗯,知道就好。别欺负他,那么单纯的一颗心,碎了可就补不好了。”   ...   车里暖得人昏昏欲睡,被反将一军的涂科发完脾气就歪着头不说话了,没过一会儿鼻息也变得粗重,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看样子是累坏了,想他最近肯定心力交瘁没休息好,等红灯的间隙,奚杨把挡住他下巴的衣领往下翻了翻,从他手里抽出手机,看了眼锁屏壁纸上那只蹲在河边洗东西的小浣熊,关掉放在了一边。   再醒来的时候,奚杨已经把车开到了涂科家小区的大门外面。   涂科:“......”   “错了,我家不在这儿。”   奚杨用眼神撵他下车。   涂科开始耍赖:“到时间了,我要回去浇花。”   奚杨继续用眼神表明态度:浇你个头。   “我奶奶给我安排了相亲,我必须得去......”   “回去看看。”奚杨懒得听涂科废话,把锁按开,转身从后座拎起一袋事先准备的水果,塞进他的怀里。“岁月不待人,有些东西要学着表达出来,别总藏在心里。我知道你心疼阿姨的,照顾好她,有家要好好珍惜。”   外面风大,涂科提着水果不情不愿地下了车,站在路边咬牙切齿地看奚杨降下车窗,探头对自己说:“周五自己回营区,没空接你。”   涂三岁脑袋一偏,只给奚杨半张帅得过分的脸:“不回,下周一再说。”   奚杨已经收到了涂科的复职通知,当即表示了反对:“不行,周五必须回来,周末我有事要出去,队里不能没人。”   涂科只把眼珠转了过来:“嘁,骗谁,你能有什么事儿。”   奚杨微微一笑:“周六上午要去交新房的尾款,下午约了装修设计师,聊完还要带我们家周童去约会,晚上应该不回去了。”   “......”涂科一听抬腿就走,头也不回地朝身后连连摆手:“操,受不了,快滚蛋。”   原本打算周末再叫霍辞陪着一起回来的,涂科费尽口舌才让保安相信他真的是这里的住户,更不是什么假扮军人企图行骗的骗子。进门后他骂骂咧咧地上了楼,站在家门口犹豫了好长时间,然后按响了门铃。   几年没回来了?涂科自己也记不清。家里的陈设还跟记忆中的一样,地上铺着地毯,墙上也挂着挂毯,两只一模一样,但相差了两个小时的时钟并排摆在电视机一侧,另一侧摆着两张相框,一张是他父母的结婚照,另一张是两个年轻人下乡时的合影。   儿子突然回来,涂妈妈既惊讶又按捺不住地高兴,她慌乱地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妇人,把涂科迎进来后就匆忙躲进了洗手间,整理头巾掩盖憔悴的脸色,又到厨房翻出了招待客人用的茶叶,飞快地给涂科煮了一壶他小时候最爱喝的奶茶。   端着杯子的两只手在不自觉的颤抖。涂科也很别扭,接过来不管烫不烫就闷头喝了一口,喝完把杯子放在茶几上,沉默好久才开口对涂妈妈说:“那个,你别给霍辞打电话了,我那个什么,有空问问。”   涂妈妈坐在涂科对面的沙发上,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嗯,妈妈知道了。”   “嗯。”涂科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那没什么事儿我先走了,家里没有男人,有什么需要的话,你就那个什么,给我发个信息。”   末了他起身,绞尽脑汁又多说了一句,算作安慰:“别多想了。”   眼看涂科要走,涂妈妈攥紧了衣摆,情不自禁地用塔吉克语喊了一声他的小名。   “儿子......能不能留下来陪陪妈妈?”   涂科脚步一滞,背对着她:“冬天路滑,奶奶出门不方便,我得回去。”   涂妈妈跟着站了起来,几次想去抓儿子的手又不敢碰他,只好低着头,松开紧咬的嘴唇,做了个深呼吸。   “多待一会儿好不好?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会跟讲旭在一起吗?我讲给你听。”   家里暖气很足,但那杯奶茶还是很快就凉了,茶色的奶液表面结出了一层厚厚的奶皮。涂科脱了外衣,坐在沙发上听涂妈妈说:“这些事其实早就应该告诉你的,可是你那么爱你的爸爸,我不想破坏他在你心目中的形象。”   涂科有些抗拒地把头偏向一侧,忍了忍,没有开口反驳。   “认识他们的时候我才十七岁。讲旭不太爱说话,但很聪明也很能干,学塔吉克语比涂飞还快,会抄一些小诗给我,也会在没人的时候给我讲很多有趣的故事,陪我放羊听我唱歌,喜欢吃我炸的‘阿尔孜克’。”   “我很想念那个时候的他。”   回忆起初恋,涂妈妈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少女的神态。   “塔吉克族跟汉族是不通婚的,我已经做好了跟他私奔的打算,没想到没过多久,他就被他的家人通过关系弄回北临,参加高考上了军校。”   “临走前他说会来接我,说只有等他出人头地了才能给我好的生活,可没有手机、飞机和网络的年代,只能站在山脚下守着草原和羊群的我,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可能见到他了。”   “你爸爸对我也很好,他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讲旭走后,他告诉我他也很喜欢我,可是我对他没有那种感觉,只把他当成大哥,对他也没有戒心。”   涂科忽然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   可涂妈妈却不再犹豫,直接说出了一个让他难以承受的真相:“我顶着压力,从十七岁等到了二十二岁,一直等到彻底死心。后来,有一天家里招待帮忙修房子的驻军,你爸爸喝了很多酒,控制不了自己......但是我早就不怪他了,他把我们照顾得很好。”   “再后来我们有了你。我是家里最小的女儿,你外公很疼我,也打了我,但是伊斯兰教禁止堕胎,他没办法,只能在我肚子大起来之前给我们举行了婚礼。”   “Tiam。”涂妈妈抬头,那双跟涂科一模一样的灰色眼睛里有泪光在微微闪动。“我的儿子,我的眼睛,对不起。”       第80章   今年天气反常,才过小雪,放眼望去营区里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海岸边人行道上的石柱和铁链被雪装扮成了一个个手拉着手的小雪人,海潮上岸结成薄冰,踩上去脚步清脆。   方建华的退伍申请递交之后如石沉大海,他从心灰意冷等到坐立不安,最后索性不想也不问了,还跟往年一样撸起袖子挖窖,腌菜收葱,每天在他的小菜地里埋头苦干。   除去天气不好,每个人心里也都千帆过尽一般冷冷清清,像少了团火似的,透着心地寒。   好在多事之秋已过,物还是物,人也未非。   周五这天雪停,闻阅早早出了门,“奉命”去接他们游手好闲已久的涂大爷。   说是接,但闻阅能听出来教导员的意思很明显是“羁押”或者“捉拿”。   他领了命,暗暗地想,这......我能行吗?   一出营区大门,正赶上路边小店当日的第一批糖霜山楂出锅。闻阅秤了一袋,热乎乎地揣在羽绒服贴身的口袋里,小跑过马路,招手拦车,对司机报了一个两站地之外的住宅区名称。   教导员给了一天时间,虽然很想涂科,但时候还早,闻阅临时起意,决定先回家看看。   看看他家新买的房子,看看“出轨”的闻金宝同志。   两站地之间不过两公里,竟然也红绿灯不断。雪厚路滑,出租车大概还没来得及换雪地胎,磨蹭了十来分钟才到。   整片小区都是北方常见的多层建筑,有公寓也有海景复式,虽然不及闻阅家在江洲朱墙黛瓦的独门独院气派,但很有生活气息,规划也整洁有序。闻阅下车,掏出手机确认一遍妈妈发给他的单元房号,再抬头时,一眼就看见一个穿着黑色呢子大衣,戴着羊皮老头帽,耳朵上还挂了一副毛茸茸的护耳的身影从大门内出来,身材滚圆,走得小心翼翼,不是他们家闻金宝是谁?   闻阅难得反应奇快,转身躲到了一辆校车后面,露出两只眼睛盯着他爸爸走到了公交站台。   鸟都嫌冷,学生也都还没出门,闻金宝一个人生地不熟的,中年以上老年未满的大叔,这么早不在家喝茶看股票,要去哪里?   晨练?买菜?穿得不对也不太可能。约会?对方什么人啊?狐狸精不都夜间出没吗?难不成谈个黄昏恋还要赶早?   闻阅满腹疑惑,决心一探究竟。   公交车跟起来有点难度,出租车不能进站停靠,闻阅只好开着车窗探头出去看,生怕闻金宝在中途下车,一路下来脸冻僵了,人也差点冻傻。   幸好这趟车走的是支线,才十几站就到了终点。   北市小金桥花鸟鱼市场。   闻阅:“......”   赏花听鸟观锦鲤,果然是黄昏恋啊......   闻家从闻阅的太爷爷那一代起开始经商,商海沉浮大浪淘沙,闻爸和闻妈相互扶持,伉俪情深,一直是被交口称赞的恩爱夫妻,也是闻阅心目中的榜样父母,不仅给了他无尽的爱和温暖,也让他从小就相信这个世界上存在从一而终的爱情,童话式的美满幸福的家庭。   如果不是亲眼看见,打死闻阅都不相信自己的爸爸会出轨。   这个时间顾客不多,花市门口大多是正在卸货的花农和交易收货的零售商,闻金宝下车后径直进了一间餐馆,闻阅尾随其后,透过厚厚的门帘缝隙看了看里面的情况,思考再三,选择在隔壁一家福彩投注站里守株待兔。   一碗豆腐脑配两根油条,再来一张酥油火烧,两份报纸看完,一个半小时过去了。闻阅又冷又饿,趴在柜台上刮了七十几张刮刮乐,一共中奖五元。   门外进出的人渐渐多了,一位穿着皮衣和长筒靴,怎么看怎么不像来买花的女孩走在一群一看就是来买花的人当中,先四下环顾,然后锁定餐馆,最后掀开门帘款款而入,走到闻金宝那个靠窗的位置上,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那一刻,闻阅的心都碎了。   他爸不仅老牛吃嫩草。   还吃咸口的豆腐脑。   忍不了。   餐馆里的闻金宝也吓了一跳。   “你是......?”   坐在对面的姑娘看起来比闻阅大不了多少,她取下围巾放在腿上,拢了拢披肩的长发,朝闻金宝甜甜一笑:“您是闻叔叔吧?涂科带他奶奶去体检,要晚一点到。我先陪您转转?听说您想建个花卉大棚,我家就是做这个的。”   闻金宝嘴上“哦,哦”两声,心里纳闷,涂科会晚来他是知道的,但这个姑娘是什么情况?没听涂科说啊。   “谢谢谢谢,不急。那么你是他的朋友啊?”闻金宝试探着问道。   姑娘面露一丝羞赧,却迫不及待地回答:“我是他女朋友。”   大概是说完才意识到不妥,想起涂科那不好对付的性格,她又有些悻悻地补充:“未来的。”   闻金宝看着慈眉善目,又是涂科的忘年交,女孩虽然大小姐脾气,但没什么心眼,说着说着就抱怨上了。   “上次见面还是半个月前我们俩家人一起吃饭。要不是涂奶奶喜欢我,告诉我他的行踪,我都见不到他!”   闻金宝呵呵地笑:“小涂他们忙的呀。”   “忙什么啊,他有时间来跟您逛花市,都不愿意跟我看个电影,喝杯咖啡。”女孩托着下巴看闻金宝,新做的秋冬款指甲贴着脸颊。“叔叔,他到底有没有女朋友啊?怎么那么难追!”   涂科有没有女朋友闻金宝还真不知道。自从在花市偶遇,两人隔三差五就会约着一起来看看花材,买买种子。闻金宝年轻时光顾着赚钱,现在才在涂科的影响下对侍弄花草产生了兴趣,还萌发了建温室、盖大棚,当个花农的想法。   逛花市的时候当然以花为主,逛完坐下来才会聊些别的。涂科看着年轻,懂得倒挺多,天南海北都能聊上几句,但一说到个人问题,他浑身就像扎了刺一样别扭,闻金宝看出他大概是不想说,之后也就不再问了。   闻金宝年长,爱聊的话题无非就是过去,许多令他骄傲、让他失意的往事,还有就是他的宝贝儿子。   一夸起来就没完没了,夸完闻金宝自己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但涂科似乎并不反感,还挺爱听的,尤其是当听说闻阅小时候学古筝,参加表演时被当做女孩子领进了女更衣室,见到其他光溜溜的女演员就吓得哇哇大哭的事,他简直笑到要岔气。   另外他还很爱听闻金宝夫妇的琐碎日常,听他们当年是怎样同甘共苦不离不弃,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   听完他评价:“您跟阿姨感情真好,真难得。”   “做你们的孩子,挺幸运的。”   之前总听闻阅说他们的队长很凶,嘴巴很毒,但相处下来闻金宝倒觉得涂科挺单纯也挺孤独的。   二十七八岁的年轻人,没有约会也没有别的娱乐活动,成天跟他一个糟老头子逛花市,不是孤独是什么?闻阅的爷爷都没他凄凉。   眼前,自称是他准女友的女孩还在絮叨:“叔叔,等会儿他来了你可别让他赶我走啊!我真的很喜欢他,认真要追他。”   闻金宝笑:“蛮好蛮好......小姑娘吃过早饭没有呀?要不要点点什么,边吃边等。”说着就把一张简易的菜单递了过去。   女孩拈着菜单看了两眼,再看闻金宝面前吃得干干净净的碗碟,噗嗤一声笑了:“这些早点都太油啦,别说年轻人,本地人都不怎么吃了,您一个南方人居然吃得惯!”   “蛮好的蛮好的。”闻金宝还是笑。“我太太吃素,家里做菜清淡,偶尔尝一尝也蛮好的。”   话刚说完,有人冷不丁在他背后问道:“偶尔尝尝什么?”   顺着姑娘的目光,闻金宝回头,看见他儿子一张白皙的小脸涨得通红,正握紧拳头咬紧嘴唇,气鼓鼓地看着他。   闻金宝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里?”   闻阅不说,走近两步,盯着同样一脸诧异的女孩问他爸爸:“你先回答我,妈妈哪里让你不满意了?你要尝尝什么?”   儿子从小就乖,知书识礼,哪有过这么咄咄逼人的时候。闻金宝眉头一皱,顿时不悦道:“好好讲话,我听不懂你在问什么。”   “很难懂吗?”闻阅气得胸脯一起一伏,也不知哪来一股莽劲儿,直接冲女孩怒道:“他都可以当你爸爸了!”   女孩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了,捂住嘴就开始笑,越笑越收不住,还笑出了眼泪:“天,你太可爱了!”   “闻叔叔,这是你儿子吗?可真招人喜欢啊。”   闻阅被她笑得一头雾水又羞愤难当,脑子里本来就一团浆糊,这下更是越听越来气,干脆指着笑趴在桌子上的女孩又问闻金宝:“她是谁?你天天往这儿跑就是为了跟她约会吗?你怎么对得起妈妈!”   “......”闻金宝无奈地扶住了额头,跟女孩异口同声地回答闻阅。   “我是涂科的女朋友。”   “她是小涂的朋友。”   闻阅张着嘴,眼睛也不会眨,瞬间懵了。   “小弟弟,你别误会。”女孩好不容易才止住了笑,起身拍拍闻阅的肩膀。“闻叔叔想建温室种花,我来帮他看看,给他点专业的意见而已。”   “......”闻阅有点受不了她身上过分强势的香水,往后躲了躲,低着头问:“你是谁......”   “啊?”女孩有点茫然。“不是说了吗?我跟你爸爸今天第一次见面,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刚才说你是涂科的谁?”闻阅没再等她解释,忽然抬头,用两只通红的眼睛直视着她,吓得她心头一惊。   “......女朋友啊,怎么了......”   闻阅再看闻金宝,闻金宝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愁眉苦脸地说:“我在家没什么事情好做,就经常跟你们涂队来看看花,你不要胡思乱想。”   跟我们涂队,狐狸精是涂队。   是的,我们涂队,不是我的。   我爸没搞婚外情,只是来当人家的电灯泡。   “我先走了。”片刻后,闻阅垂下视线吸了吸鼻子,转身对闻金宝说:“以后去哪里跟妈妈讲一下,别叫她担心。”   搞不清儿子是怎么回事,一下生气一下难过的,闻金宝忙起身去拉闻阅,没拉住,就见他匆匆忙忙小跑着夺门而逃,还被荡回去的重重的门帘推得踉跄了一下。   闻金宝:“......”   我是个白痴。   闻阅边走边想。   第一次喜欢上一个人,喜欢得恨不得掏心掏肺连命都不要,却被当成了解决生理需求的工具。   明知道他没有心,也不是同性恋,还要不知羞耻地倒贴上去,活该落得又可悲又廉价,像个笑话。   嫌女人麻烦,嫌谈恋爱麻烦,那我算什么?是麻烦里最方便的,还是咸豆腐脑吃多了,偶尔也想尝尝的新鲜的甜豆花?   郁金香里怎么可能长得出玫瑰?七十张刮刮乐也刮不来好运降临!   不要再喜欢他了,不要了,不要了......不要了!白痴你醒醒吧!   从餐馆到花市大门外,路仿佛走不完一样长。闻阅无视前方,脚步越来越快,在迎面而来的一次次躲避和一句句抱怨声中,摸出了口袋里嗡嗡作响的手机。   审讯一夜的霍辞才刚收工。   “嗯?怎么有空接电话啊?没训练?”   闻阅没有说话。   霍辞习惯了他的反应,自顾自地问:“这个周末是不是有外出假?我带你去南秀山看雪景好不好?”   本以为闻阅不会答应,又要搬出什么要训练啊,要学习啊,要帮食堂包包子啊,要给涂科洗衣服,只喜欢涂科一个人啊之类的理由。霍辞且等着被回绝,却忽然听见他说:“好。”   好。我为什么不配被人追,被人好好地,认认真真地喜欢。   这么轻易就答应了,霍辞一下还有点不适应,停顿了片刻才说:“好,明天几点方便?我去接你,先吃饭。喜欢吃杭帮菜吧?有一家......”   最怕这种走路不看路的。反正别人会躲,闻阅走得心不在焉,听得也心不在焉,结果刚出大门就一头撞上了一个人,手机没拿稳,“啪”地掉在了地上。   “看路好吗!”他不道歉,反而先气急败坏地反咬了一口,又弯腰去捡掉在那双切尔西靴旁边的手机,没想到手机却被人抢先一步捡了起来,递还到面前。   涂科早就看见闻阅了,从他走出餐馆,到他像个小摔炮似的走一路炸一路,一直站在这里等他来撞。   闻阅刚下完一百八十个不喜欢涂科的决心,谁知抬头一看见他,脸又立刻就红了。   涂科穿着熨帖的大衣,戴着手套,斯文禁欲,身上有股不知道是什么花的淡淡香气。   比香水好闻一百倍。   闻阅口袋里的山楂被撞洒了一地,糖霜碎开,露出里面红艳艳的果实,点缀在积了雪的地面。   手机还在通话中,闻阅愣着不接,涂科便瞥了屏幕一眼,下一秒眉头一皱,收回手,直接替他对等在电话里的霍辞说:“我只喜欢涂科,涂科也喜欢我,不约。”       第81章   都到这一步了,还欺负我,还在耍我,还要利用我满足自己的好胜心,接下来是不是还打算再跟我假扮一次情侣,吓退里面那个追求者?   哦,也不一定。人家都说是女朋友了,我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该谢幕了。   人来人往的花市门口,闻阅从涂科手里一把抢回自己的手机,红着眼睛冲他怒道:“你干嘛?凭什么挂断我的电话!”   习惯了他的乖巧顺从,好像对什么都可以容忍妥协,涂科有些意外并十分不解地看着闻阅,抱起手臂问他:“我说的不对?”   还是那副桀骜不羁目中无人的态度,以前怎么看怎么喜欢,现在越看越想打他。闻阅简直要气炸了,什么做人做事要稳稳当当,不可鲁莽不可无礼,统统去你大爷,但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干脆就往地上一蹲,一颗一颗抓起掉在地上的山楂往面前那个衣冠禽兽、斯文败类的身上砸,边砸边哭:“对什么对!我是喜欢你啊,喜欢死你了!可是你喜欢我吗?你根本就不喜欢我!我也不要喜欢你了!你就是一坨狗屎!渣男!”   即便气成这样,闻阅的声音也不算大,使用的词汇和语句毫无攻击性可言,甚至没有引起多少人驻足围观,力度小到涂科以为砸过来的是一堆棉花糖,精准度还奇低,全都打在了他的......   行吧,不怪他,是自己太高。   “我恨死你了......”闻阅的哭声渐渐盖过了吐字,话说得断断续续,越来越不清楚。“再也不让你亲了,再也不让你摸了......什么郁金香里长出玫瑰,当我是白痴吗?骗子......”   “......谁要跟你谈恋爱,谁稀罕你啊......”   “骗子,吸血鬼,七十张刮刮卡,才五块钱,吃个早餐都不够,我讨厌你,我好饿啊......呜呜呜呜......”   涂科:“......”   恋爱攻略里说一个合格的男朋友不仅要善于沟通,更要善于倾听。涂科快速对照一番,忍耐着听闻阅说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莫名其妙的话,最终忍无可忍,一把拉住一辆路过的装满新鲜花束的小推车,从中抽出一束,掉转方向,不轻不重地在他脑袋上敲打了一下。   山楂打没了,闻阅肩膀一抽一抽,正满地找小石子儿,忽然感到头顶一沉,紧接着,一股香气裹挟着一把粉色的、蓝色的、奶白色的不知名的花瓣,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在那瞬间下雪似的落了他满头满身,落在他脚边。   雪花下,错愕中,涂科俯身靠近闻阅,灰色的瞳孔里盛着难得一见的温柔,抬起手取落在他鼻尖那一片沾了露水的花瓣,趁他反应不及,送进他微微张开的双唇叫他含着,指尖隔着皮质手套划过牙龈,看他哭得梨花带雨,可怜又可爱的模样,顿时忍俊不禁地问:“闹够了没有?要不要去吃东西?”   那张脸还有那双眼,跟花香一样让人眩晕,让人招架不住地头脑发昏,手脚发软。闻阅嘴里叼着花瓣,好半天才傻乎乎地点了点头,涂科暗暗松了口气,无奈地揪着他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付了那束花的钱,又握住他的手腕,牵着他转身往餐馆走去。   花瓣嚼在嘴里有股甘苦和清甜,类似某种纯洁的东西被揉碎,被侵略后溢出的汁水味道。快走到餐馆门口时闻阅才清醒过来,脚步一顿停在原地,对一不留神脱了手,正回头看他的涂科小声嘟囔:“情侣要牵着手,哪有你这样拖着人走的......”   涂科愣了一下,看看身后餐馆的门,再看看闻阅,摘掉一只手套,冲他扬起眉毛:“确定要牵?你爸爸在里面。”   也不是不敢,但今天好像并不是适合出柜的日子。闻阅撇了撇嘴,心痒痒却只能假装无视那只已经伸向他的手,指着旁边的福彩投注站对涂科胡说八道:“我今天本来会中五百万的,都怪你,你赔。”   涂科又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定那篇恋爱攻略里没有提供如何应对另一半沉迷博彩的方法,只好按照其他的,比如在力所能及的条件下尽量满足对方的无理要求这一准则,带闻阅进去买了三张十元面值的卡,刮出五百,兑成现金塞进他的口袋,还十分诚实地对他说:“我手气不好,玩儿不来这个,下次有时间再试试双色球。”   闻阅捏着口袋里的钱,默默把准备好嘲笑他的话给吞了回去。   ......这叫手气不好?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走出投注站,涂科终于想起来问了,又一看表,心道坏了:“快走吧,让你爸等太久了。”   正琢磨五百块钱该怎么花的闻阅这才想起刚才的事,一把拉住涂科,有些难为情地说:“里面有个女的。”   涂科松开了手中的门帘:“嗯?”   闻阅揪着涂科的衣袖,试着再一次提出要求:“......你让她走,我不想再见到她了。”   看他小小声说话的样子像受了天大的委屈,涂科更莫名其妙了:“谁?”   “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闻阅以为涂科装傻,使劲儿掐了一下他的胳膊:“为什么要叫她来这里?一天到晚拈花惹草!”   为什么叫他来这里?涂科想了半天,心说我没叫啊,我是碰巧在这里遇到他的,拈花惹草又是什么意思?你爸他......还有这等魅力?   好男友准则之一,把另一半的问题当做自己的问题,无论工作还是生活,包括对方的家庭,必须重视并义不容辞地帮助解决。想到这涂科没再多问,直接掀开门帘进了餐馆,果然一眼就看到了闻金宝和坐在他对面的女孩,不禁眉头一皱,大步走了过去。   两壶热茶喝完,闻金宝发愁找不到话聊,正盼着涂科赶紧过来,却见女孩忽然站了起来,兴奋地朝他身后招手:“你来啦!”   涂科走到桌边,先对闻金宝表示了歉意:“叔叔不好意思,有几个体检项目人多,耽误时间,来晚了。”待闻金宝起身,连道几句“没事”之后,他才看向等在一旁的女孩,疑惑地问:“你谁?”   女孩:“......”   见她张口结舌半天回答不出来,涂科有点火大:“女孩子请自重一点,撩谁不好?他都能当你爸爸了!”   “......”   才被儿子误会过一次,现在又是涂科,闻金宝尴尬坏了,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想到他会不高兴,却没想到他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女孩也难堪极了,先前的兴奋劲儿一扫而光,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沮丧地回答:“我是林语妍,林毅的女儿,之前跟你一起吃过饭的。”   提到林毅,涂科好像想起来了:“哦,你怎么在这儿?”   林语妍嘟着嘴,搬出涂奶奶为自己挽尊:“......她说你最近经常跟一位姓闻的叔叔来逛花市,吃饭。”   “信息不回,电话也不接......反正建温室我爸能帮得上忙,我就,我就过来看看。”她边说边朝对面的闻金宝使眼色,请他帮忙救场。“对吧闻叔叔?”   “诶,诶,麻烦了,麻烦了。”闻金宝不忍心扫女孩子的面子,只得一个劲儿点头应着,却想不出应该说点别的什么好。   涂科听罢,有些怀疑地看着林语妍:“真的?”   林语妍以为闻阅对涂科说了什么,赶紧解释:“真的真的!我怎么可能对闻叔叔有什么心思嘛!”   闻金宝怎么看都不像是不安分的,一把年纪还一肚子花花肠子的猥琐大叔,况且他跟闻妈妈恩爱情深,涂科听了都为之而动容,当然选择无条件相信他,于是把心一放,回头安慰彻底傻眼的闻阅:“应该没事,你想多了。”跟着又对闻金宝说:“那行,林叔叔在西南有很大一片花田和加工厂,您要是信得过,就让他女儿陪您看看。”   闻金宝已经被这几个年轻人搅和得晕头转向,来不及细想就听涂科又说:“那你们逛,我就不陪了,今天正好有空,我带闻阅去看看电影,喝杯咖啡。”   林语妍:?   “走了,臭小子。”涂科没再多看林语妍一眼,转身当着她和闻金宝的面搂了一下闻阅,只一下,看似随意又稍显暧昧,然后朝两人挥手:“拜拜。”   闻金宝:“......”   林语妍:“......”   ...   现役军人购房的手续比想象中便捷,如果不申请贷款,只用身份证就可以办理。周六上午,离开售楼处后奚杨就开车去了总队,接到了等在路边的周童,带他去吃午饭。   周童看起来像认真准备过,黑色的高领毛衣和深灰色的短款羽绒服都是新的,休闲裤的裤脚挽起,露出擦得干干净净的马丁靴,浑身带着一股冷冽又清新的风的味道,一上车就主动把头凑过去给奚杨摸,摇着尾巴求他表扬:“好不好看?昨天才理的。”   奚杨顺着他一头短得可怜的毛,好笑地问:“剃这么短不冷吗?”   周童捉住他有些冰凉的手往自己衣领里塞:“不冷,我身上可热了,你摸。”   “好看。”奚杨的手掌贴在周童颈侧,感受着他皮肤的温度和蓬勃的动脉,仔细打量他一遍,认真地回答:“一个星期没见,童童又长大了,好成熟,好帅。”   尽管受用,但周童的脸还是肉眼可见地红了,喉结不自觉一滚,眼巴巴地看着奚杨:“教导员,亲一下。”   小狼狗一般湿润又赤裸的眼神叫人无法抗拒。奚杨倾身与他接了一个浅浅而难舍的吻,唇分时才呢喃着说:“以后不是你的教导员了。”   “那以后我当大人,你当小孩。”周童渐入佳境,追着奚杨的呼吸不放,小别后的那一点点紧张和羞涩被无法克制的爱意代替,胆子也大了起来。“叫我哥哥,让我疼你。”   叫我哥哥,对我撒娇,把我当成可以信任,可以依赖,可以肆无忌惮地发泄情绪,无理取闹的对象,这些都是周童想了很久想对奚杨说的话。他不怀疑奚杨对自己的真心,只是在潜意识里总是想要超过周熠,取代他在奚杨心目中的地位,却不清楚奚杨究竟有多为自己着迷,多喜欢自己直白、坦诚、热情、大胆的表现,不知道这才是奚杨最想要的,是周熠从没给过,也不可能给他的回应。   可是这五年里,奚杨已经习惯以另一种面目示人,从陌生到深入骨髓,几乎让他忘记了自己原本是什么模样。忽然叫他在一个比自己小的孩子面前暴露出真性情,大多数时候他还做不到得心应手游刃有余,而现在他却意识到周童的决定也许是对的,他的离开给了自己摆脱教导员这个身份的机会,让他明白在爱情当中抛去伪装,做真实的自己是多么重要。   真正爱你的人会接受你好与不好的每一面,不要求改变。   而周童的好,是连有一点稚气,有一点偏执,有一点顽劣,有一点虚荣心都令人不忍责备,反而想倾尽所有去满足的,用一生去珍惜的,无可匹敌的好。   怎么办,二十五岁的人了,还是好想试试对他撒娇。   “那你可要做好心理准备。”奚杨坐直身体故意躲了一下,又在周童退回去之前揪住他的衣襟,把他拉回面前。“我这么娇气粘人,怕你受不了,童童哥哥要了就不能反悔哦。”   午饭吃的是正宗的云陵菜,云陵与江洲同属淮南,做菜善用火候,讲究刀工,注重食材的品质并略带点甜。清淡鲜嫩的烩鲢鱼,肥而不腻的狮子头,还有琵琶对虾和蟹粉笋肉小烧麦,每道菜的造型都分外精细别致,跟坐在对面的人一样秀色可餐,赏心合胃。   周童吃得快,吃到八分饱就坐不住了,众目睽睽下眼里像着了火一般,盯得奚杨耳廓微红,目光频频躲闪,最后不得已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小声责备道:“好好吃饭啊,狗崽子。”   挨一下踢也满足得不行,周童意犹未尽地托着下巴,笑嘻嘻地说:“我吃饱了,现在浑身都是力气,想做点别的。”   奚杨低头咬一口裹了桂花和糖的藕片,垂下的睫毛都仿佛沾着丝丝香甜:“讨厌。”   “你好可爱。”周童已经不知道什么叫害臊了,又看了一会儿,拿起点菜用的铅笔在出品单背面写写画画,写好后推到奚杨碗边。   正在认真吃菜的奚杨只看一眼就慌慌张张地把那张单据揉在了手心。   才一周不见,有人就想他想到无师自通,学会了白日宣淫。   真的好讨厌啊!奚杨脸颊滚烫,不看对面明明得意却假装无辜的周童,放下筷子朝路过的服务员招手:“你好,麻烦帮我重新打一张单,结账。”   服务员刚转身,奚杨的小腿就被勾住了,那股黏糊和讨好的劲儿让他有种伸过来缠住自己的是条大尾巴的错觉。   其实他还没吃饱,可能怎么办呢,他的狗崽子成精无法无天,不正经的话信手拈来不说,刚刚还在纸上给他写:别吃太饱,一会儿哥哥喂你。       第82章   三年。   其实五年更长,但活得没有期盼,看似煎熬也不过弹指一瞬间,可现在有了周童,就连他离开十几分钟下楼买药奚杨都忍受不了,三年的分别该怎么办,稍稍一想心就会被不安和不舍搅碎,疼得难以呼吸。   仿佛一夜之间变回了从前那个贪心的小孩,想要很多很多的爱,填满身体,填满心脏的裂缝,填满漫长的余生里每一寸光阴的罅隙。   不够,怎么要,怎么给都觉得不够。   房间里开着暖风,可当周童一离开,热气也像被随之抽走了一样,整个空间很快变得冰冷而陌生。奚杨回味着数不清的或激烈或温柔的亲吻,滚烫的情话和灼人的体温,独自裹紧被子,一秒一秒地数着时间等他回来。   从昨天到今天,每过一秒就更爱他,更离不开他一点。   他说要当大人,可猜想没有几个大人会像他一样爱得那么热烈坦荡,藏不住也一点都不打算藏,直白地把想要的东西全都写在眼里,目光都带着雄性在求偶时释放出的强势而压迫的气息。奚杨没办法好好地开车,好好地吃饭,在咖啡厅里与设计师交流不到一半时,就因受不了从旁投来的那道视线而面红耳热,坐立难安,只好找个借口躲进卫生间缓缓,用冷水洗了把脸。   镜子照不出他的秘密。除了始作俑者,没人知道他心跳得多快,有多紧张。   不一会儿,周童果然跟了过来,刚进门就被人一把拉进隔间,推坐在了马桶盖上。   门外有午后慵懒的音乐声流淌,水珠自发梢落下,滴在皮肤上,晕开成一小片暧昧的痕迹。奚杨迎面跨坐上去,按住周童的肩膀,用一双湿润含情的眼睛半羞半怒地看着他,问他想干什么。   那张写着下流话的单据还在口袋里,明知故问。   好一个稳重自持的军官哥哥,周童就爱他这幅模样,介于稚嫩和成熟之间的年纪,多一分太浓,少一分过淡,像表面青涩内里丰沛的果实,让人想咬却担心没到时候,又偏偏待不到明天。   想干什么?想浇灌它,滋润它,让它熟透,溢出最甜美的汁液。   狭小的空间里,周童收紧手臂把人往近、往紧了抱,贴着他,用身体的反应让他感受答案。   是你太诱人,不显山不露水地招惹我,都是你的错。   他装可怜,说从见到你开始,我就一直硬到了现在,好疼。   坏小孩。奚杨推他搡他,猫儿似的凶,先小声警告他,忍着!又吻着他的耳垂哄他,乖了,别闹,晚点给你揉揉,帮你亲亲,好不好?   精心计划的约会行程才过半日就直接跨到了最后一段。关上门,按开请勿打扰的提示灯,两个人在窗帘紧闭的房间里挥霍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酒店提供的东西不够用了,周童才穿上衣服匆匆下楼一趟,回来后叫了客房服务,坐在床上喂奚杨吃三明治和蛋糕,没喂几口又要从他嘴里抢回来尝尝,“一不小心”弄得到处都是奶油,于是再用舌尖一点一点地清理干净,细细品味。   奚杨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贪心,可相思成疾的周童比他还要不知饥饱,索取无度。   从进门开始奚杨就在不断地央求,不断地妥协,他说,别再撕坏我的衣服好不好,没有换的,可周童根本不听。他说想先洗个澡准备一下,周童也不肯放他去,不愿再多等哪怕一刻钟,缠着他,压着他,闻着他身上的味道夸他好香。   奚杨从来没有这样放肆地,安心地浪费过时间,短短一个下午,那些刺耳的警铃,撕心裂肺的哭喊,物质燃烧的气味,暗无天日的火场,都仿佛变得离他很远很远,未曾发生一般。   太奢侈了,他把每一次都当成最后一次去做,去感受,所以当周童俯视着他,对他说,不要这么冷静,为我再疯一点,再浪一点的时候,他便试着把身体再打开一点,再给他多一点炽热的回应,抱紧他,与他热吻,纵容他不断地往更深处去探寻。   二十岁的孩子根本不懂什么是节制,体力又好得异于常人。即便已经很累了,夜里醒来时,感觉到周童的躁动,听见他迷迷糊糊,含混不清地耳语着我还想要,奚杨依然会回答说,来吧,然后温柔地,主动地带着他找到自己,任由他借着半梦半醒的状态肆意撒野,只在被咬、被撞到受不了时才忍不住又低又哑地骂一句狗崽子,再一边承受更凶的后果,一边求他轻点慢点。   也有坐在上方被仰视的时候。那时候周童就会把掌控权完全交给奚杨,自己只负责享受而痴迷地看着他,鼓励他,用令人脸红心跳的情话点燃他,再肯定他,喃喃地问,哥哥,你身上究竟还有多少我没找到的宝藏?为我跳段舞好不好,在我身上。   奚杨俯身去吻他胸口的伤疤,说好,让我做一团不熄不灭的火,在你心上。   已经愈合的烫伤处,那一小块皮肤的颜色比其他地方略浅一些,形状似一枚胎记,又像陨石表面的气印一样微锐犹热,没有规则。天刚亮时奚杨才躺回周童怀里休息,他借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光,去看去摸那个因他而存在的小小的伤疤,心脏微微地抽痛,又从痛中生出一丝忐忑不安的喜欢。   “傻瓜。”片刻后他说。   嚣张放肆过一夜,周童好像终于获得了满足,一身的孩子气褪尽,翻身把奚杨揽近一些,抚摸他,用鼻尖去蹭他的眉毛和睫毛,像兽类会为对方清洁梳理一样,给足他事后的安全感和满满的温情。   “你才是傻瓜。”周童先是不做思考地回击,而后才忽然意识到奚杨在说什么,心里顿时酸软难忍,又赶紧把他抱得更紧。“不是的......不要自责,是我不好,没有跟紧你保护好你,还伤害你......”   “那天在仓库......哥哥,对不起。”   最该对不起的人哪里是他。奚杨退后一些,示意周童抽出手臂,又反过来把他抱住,让他埋首在自己怀里,轻声地问:“救生绳有二十多种打结的方法,除了手铐结,还想试试别的吗?”   论调情还是大人更会一些,委婉比直接来得刺激,周童莫名其妙地害羞起来,闷头拱了拱,声音含糊还带着隐隐的激动:“要!”   男朋友真是太宠我了!随便幻想一下周童就又有点亢奋,可紧接着他却听见奚杨又说:“真想用绳子把你拴在身边,哪也不让你去了。”   同样强烈的占有欲,有人通过病态的方式表达,有人则温柔平和得像一片湖水,静而有力,叫人不知不觉深陷其中,溺毙得心甘情愿。周童惭愧极了,小心翼翼地问:“你想绑我吗?你......要不要试试......在上面?我愿意的。”   奚杨被他的傻样逗笑了,贴近他耳边告诉他一个秘密:“试过在下面就不会想在上面了,你这么棒,我可不傻。”   “而且,绑住你,你就会老老实实地躺着不动?我不信。”   几句话听得周童脑子比脸还热,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那你牵着我,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快还是慢,轻还是重,都听你的,行吗?”   再撩下去今天就真的起不了床了。周童也需要休息,奚杨摸摸他的头,打算问他点别的,让他冷静一下:“哪天考试?复习得怎么样了?在总队还适应吗?”   周童:“......”   男朋友为什么变回教导员了?   还是在床上。   尽管有一点点扫兴,但周童还是习惯性地乖乖地回答:“这个月底考,复习得还行......”   “总队嘛,唔......有点无聊,这一周我还在跟老同事学习,看他们修改消防产品的市场准入制度。下周要准备消防科技学术交流会,领导让我尽快熟悉掌握,做一次宽窄带通信系统的科研成果推广。”   教导员很容易进入工作状态,哪怕他一件衣服都没穿,手里既没有课本也没有任何演示操作用的工具。   “嗯,这个项目我大概听过一点,如果能推广应用,可以解决比较重大的灾害事故现场快速应急通信组网,信号盲区覆盖,跨系统、跨频段、跨网络互联互通,一体化通信调度指挥之类的难题。”   “准备得怎么样?练过吗?先给我讲讲?”   很好,教导员开始抽考了。   在床上。   “消防宽窄带融合通信系统包含车载型宽带自组网基站1台、背负型宽带自组网基站2台、窄带自组网基站2台......”   “......音视频通信调度平台软件1套、融合通信软件1套、现场异构互联音视频指挥通信平台,含一机三屏前指调度终端1台和异构互联音视频通信软件1套......服务器1台、交换机1台、防火墙1台......”   “该成果已通过防水、防尘、高低温、震动、淋雨、跌落等第三方检验,具有无线电发射设备型号核准证、PDT入网检测报告......”   周童面无表情,毫无抑扬顿挫地背诵完以上内容后,发现自己果然软了。   还好抽考通过了。   “我可以去听吗?”奚杨满意地亲了亲周童。“想看我的童童穿正装在台上演讲的样子。”   “那你要坐第一排看。”周童前面软了,后面的尾巴还翘着。“一月五号,正好是个周六。”   今年的农历春节在一月二十八号,比往年要早上半个多月,奚杨仔细想了想,有点苦恼地说:“啊,一月五号吗?那天队里有活动呢。”   这一个星期,周童每晚做梦都在想着特勤,一听就立刻问他:“什么活动?”   “春节前的联欢会。”奚杨见他一脸的殷切,有点心疼,便安慰他说:“没关系,我尽量安排时间。”   联欢会,下连第一天就听说过,并一直在期待的活动。闻阅会表演节目吧?周童失落地躺平手脚,望着高悬的天花板不说话了。   奚杨爬起来捏他耳朵:“怎么不高兴了?”   奶奶是去年春节前去世的,以前哪怕老爸和哥哥回不来,有老人在,家就像家,一老一少也能喜气洋洋地过节。今年虽然只剩自己,但原本以为能在特勤跟大家一起过年,周童也不觉得孤单,可现在......   “没事,就是舍不得你。”周童不想轻易暴露出脆弱的一面让奚杨可怜,尽管清楚只要开口,他的男朋友就一定会想办法弥补他,满足他一切心愿。   “过完春节就真的要走了,三年......”   三年。   当兵很苦,就算在高等院校里也一样,要训练,要上课,要下到基层的作战部队实习,基本没有周末,寒暑假也要护校或参加集训和拉练。为了培养高素质的军官,武警学院的管理训练制度比普通连队要严格数倍,这一点奚杨比谁都清楚,在那里连打个电话的机会都少得可怜,已经这么苦了,很少有人还能坚持,谈一段看不见也摸不着的异地恋爱。   奚杨又怎么能舍得,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用自私的情感去牵绊爱人,周童需要成长,他也需要。   只是他不明白,为何每一条路他都走得要比别人艰难。   他也渴望在经过一个能够停靠的站台时留下来,等风雪过境后的一场春暖花开。   只有一个办法,想着周童,为他活下去,等他回来。   “累不累?”奚杨没有顺着周童把话说下去,掀开被子靠近他,趴在他胸口数他的心跳。   “不累,只有一点点困。”周童诚实地回答。   不累就好,只有一点点就好。奚杨稍稍起身,一边吻着周童,一边伸手在凌乱的被褥里摸到一件浴袍,抽出了上面的绳带。   浴袍很大,所以绳带很长。   “不睡的话再做一次。”奚杨坐直,骑在周童腿上,抱起他的头,用绳带的一端在他脖子上绕了一圈,又熟练地在锁骨中间的位置打了一个结,然后紧了紧留在手中的另一端,拉着他支起上身。   雪白的,毛茸茸的绳带跟他的狗崽子很配。   “我想这样要一次,可以吗?”   拉上窗帘天就不会亮了。夜这么美,先留住这一刻,留在今天。       第83章   玫瑰是种喜欢阳光,非常耐寒且耐旱的植物,在冬季有雪覆盖的地区能抵抗零下三十八到四十度的低温。涂科那一小片郁金香因为疏于打理全部坏死,剩下一株生了刺的幼苗,被他连根挖出嫁接在月季的砧木上,移回了室内。   几天之后,花市口碑最好的那家店收到了一通投诉,顾客在电话中不满地批评他们做事粗心,让郁金香里混进了别的种子,导致他的脸现在非常地疼。   有了专业人士的帮助,闻金宝很快就着手开始建棚,但之后再出去选址或见供应商,他总会带上闻妈妈一起。闻妈妈很喜欢林语妍,没几天就把她介绍给了自己的外甥,两人一来一去还挺投缘,闪电般地确定了恋爱关系,闻阅知道后差点要上淘宝给他妈定做一面锦旗,写什么都想好了,就写:月老再世,为民排忧。   元旦前闻金宝叫人把闻阅的琴从江洲运了过来,顺便给大家带了很多大闸蟹、炒果子、什锦菜和酿面筋之类的特产。放假三天没有发生什么重大警情,所有人心惊胆战地熬到了四号早上,趁着还有一天,迫不及待地搬出早就准备好的东西,把食堂里里外外装饰了一番。   向佳佳在幼儿园被传染了感冒,高烧几天又转成肺炎,假期里一直在住院治疗。向宇不说,涂科还是看了嫂子的朋友圈才知道,跟着就立刻批张假条把向宇赶了回去,于是一月五号这天,奚杨没能离开营区去参加学术交流,只好趁午休时间躲在办公室里,把周童发来的照片和一小段视频反反复复地看了好几十遍。   初级士官不属于干部序列,也不佩戴资历章,照片和视频里的周童依然穿着常服,只是肩章和领徽都跟过去不一样了,讲话时没了一贯的腼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自信。奚杨看着他当众把那段关于通信系统的内容又完整地阐述了一遍,不知想到了什么,越看心脏越怦怦地跳,脸热得半天都缓不过来。   这段时间他们仍然聚少离多。技术部门的工作时间相比作战部队要规律很多,下班后周童多数会回宿舍学习,偶尔去姚宏伟家吃饭,在姚璐璐的非专业指导下恶补一些穿搭技巧。两个人动不动就关起房门嘀嘀咕咕一两个小时,周末还会一起逛街购物,弄得姚宏伟神经兮兮,夜里睡不着,坐起来问他老婆,这俩不省心的孩子不会是好上了吧?   收到周童存进卡里的第一笔工资那天,奚杨也拿到了新房的房产证和钥匙。   市区虽然好,但考虑到周童将来还会回特勤,新房最终买在了闻金宝夫妇住的小区,一套面积不大的顶层复式,户型不是最好,但阳台的视野非常开阔,能看到海,也能隐约望见两站地之外的营区。   奚杨本想把父母接过来替他跟进装修的进度,但临近年关,很多装修工人已经陆续开始返乡,闻金宝的大棚也暂时停工,想在年前把房子装修好,估计是不太可能了。   除此之外,这个年末最令人振奋的消息就是“打虎”行动的顺利收网。军队反腐年年进行,今年是首次涉及武警部队。军纪委公开通报了十余起违法违纪问题,被问责的三十多名干部中有十九人卸任,另外还有四人入狱。省队总队长的位置出现空缺,姚宏伟于是毫无疑问,众望所归地升了上去。   相比之下涂科的政治前途就没那么明朗了,涂奶奶为此恨死了讲旭,涂科自己倒不怎么在意,说大不了就回家跟闻叔叔去种大棚,还在涂奶奶迁怒儿媳时不咸不淡地替他妈妈说了几句好话。   不过有一回,周童听姚宏伟跟别的领导聊天,说政治审查也要因人而异,像涂科这样的人才,退伍转业,回家去种大棚?这辈子都别想。   “致敬为国,奉献一生?”涂科念出墙上一行大字,一脸嫌弃地问一旁的奚杨:“大过年的挂这个干嘛?为什么不挂‘喜迎新春’、‘欢度春节’?”   奚杨整理着球衣的下摆,头也不抬地回答:“领导要求的,说要收收你的心。”   涂科:“......”   “开玩笑的,走吧,要开始了。”奚杨难得放松地笑了一会儿,拿起放在凳子上的一对护膝,对涂科提出了一个史无前例的要求:“一会儿你记得帮我拍几张照片。”   联欢会正式开始前,还有一场与核电站企业专职消防队的篮球友谊赛。奚杨跟张思琦分别作为小前锋和组织后卫上场,涂科不喜欢打篮球,被安排去跟小卉护士当啦啦队。一开始他死活不同意,后来负责策划联欢会的临时文艺委员出面,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很快就让他不情不愿,勉勉强强地接受了任务。   上半场比赛,奚杨的个人得分帮特勤稳住了领先的局面,他的膝盖不适合长时间运动,于是中场休息时,闻阅就把他替换了下来。   闻阅一上场,对面的观众立刻沸腾了,不少未婚的核电站女员工立刻精神出轨,表情倒戈,已婚的也没闲着,瞬间变身什么妈妈粉,姐姐粉,各种各样的身份称呼涂科一个也听不明白。   他很不高兴地朝小卉护士抱怨:“文艺委员不专心搞文艺,打什么篮球!”   小卉护士粉过涂科很长一段时间,但她本质是个颜控,爬墙爬得很快,一手挥舞着绸布彩条,一手拉着涂科,叫他快点跟自己一起呐喊。   其他几个人的助威声加起来都没闻阅一个人的多。涂科盯着他活动白皙的小腿和手腕,小跑上去跟队友们轮流击掌,心想喊什么喊,喊了也听不见,怪费嗓子的。   比赛马上开始,闻阅回头扫了观众席一眼,视线没有在其他人身上停留半分,直接找到了涂科,下一刻,就看他刚刚还意气风发的一张脸瞬间变得红扑扑,羞答答的,咬着下嘴唇对涂科眨了眨眼又挥了挥手,接着又朝他做了一个有点明显的口型。   涂科别扭得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赶紧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发现才松了口气,干咳两下,把手里印着“加油”的小牌子从背后拿到身前,很小幅度地,非常敷衍地晃了两下。   一旁的小卉护士还在带头喊着口号。晃完牌子,涂科没好气地瞥了她和她身边那群人一眼,不痛快又有点美滋滋地想,爱你个头,他才不爱你、你、你、你,还有你,哼。   专职队的实力也不差,特勤最终只以五分的优势赢得了比赛。这期间方建华为大家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饭,还搬空了小卖部,把所有的零食、点心和饮料全都贡献了出来。   食堂里桌椅重新布置过,中央搭好了一个小小的舞台,还配了简易的灯光。晚上七点,收拾整理过后,联欢会正式开始了。   六个中队一共准备了十四个节目,闻阅的古筝独奏排在第五。他又当策划又当场务,还要跟小卉护士一起兼顾主持的重任,跑前跑后,一刻也没闲过。   奚杨上台替涂科简单讲了几句,回来后看了看手机,发现周童从两个小时前就没再回复过信息了,对话的最后一条还是奚杨发过去的一张自己正在场边投射的照片。   交流会这个时候应该已经结束了,也许是还有什么事要忙,或者在陪领导参加饭局,奚杨没有追问,收起手机开始专心观看表演。   堵威果然跟王皎搭档说了一段相声,两个北方小伙搞起气氛来很有一套,逗得众人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这之后是三中队的小品和四中队两个班长的吉他弹唱,等涂科去一趟洗手间回来,就轮到闻阅出场表演节目了。   两个战士帮忙搬出一架古筝,小卉护士上台报幕:“下面请欣赏古筝独奏,”   说到古筝,不懂的人似乎都对它有着差不多的刻板的印象,就是觉得高深,非常高深,深不可测,说白了也就是没有达到一定的境界欣赏不来。在现代,古筝的演奏者还是以女性居多,所有人伸长了脖子望向舞台,只见灯光稍暗,一个身穿白色长褂,拢一层薄纱,披一身泼墨山水的青年自舞台后方而来,长身玉立,脚步施然,发如墨,肤胜雪,唇似朱,眼尾上挑,含一道淡淡的红和万种说不尽的风情。他行至琴前,落座,抬手,缠满玳瑁甲片的十指眼看下一秒就要落在弦上,拨弄出一曲勾魂摄魄,魅惑人心的靡靡之音。   等等,清醒一点,是高山流水,余音绕梁的天籁之音!   小卉护士的眼睛都看直了,虽说妆是她帮着化的,但当时匆忙没来得及细看,现在才发现灯下的闻阅简直像变了一个人,球场上的潇洒和平日里的可爱被这一身装扮中和出了一种说不出的气质,哪里是什么“浪里白条”,分明是位只应天上有,何处落凡尘的佳人。   《云裳诉》讲的是《长恨歌》里杨贵妃和唐玄宗的爱情故事,演奏难度很高,征集节目的时候小卉护士就查过。她站在舞台的侧面,跟其他人一样眼巴巴地等着听曲,没想到就在这时,安静的食堂里忽然响起一串突兀的,莫名其妙的掌声,紧接着有人便“唰啦”一声退开椅子站了起来,边拍巴掌边高声叫道:“好!”   闻阅吓了一跳,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就被大步跨上舞台的涂科从琴凳上拎了起来,听见他对周围一众目瞪口呆的战士们说:“好了,这个节目到此结束,非常好,大家该吃吃,该喝喝,继续。”   闻阅:“......”   然后大家就眼睁睁地看着闻阅连人带琴一起被涂科给拖走了。   最期待的古筝独奏被搅黄了,接下来的节目也都没什么特别,很快就一个接一个地表演完了。奚杨又看了一眼手机,快九点了,微信里还是没有周童的回复,他犹豫片刻在对话框里输入了几个字,又删掉,再输入,再删,动作重复间忽然感到十分的烦躁,一面厌恶自己这种不够独立的行为,一面又急切地想知道周童此刻在哪,在做什么,以至于小卉护士突然宣布要加演一个特别节目,他都没有听到。   等到伴奏声响起,奚杨才抬头,恍惚发觉舞台中心那人的身形和眉目都十分眼熟,似曾相识,在春雨里,骄阳下,落叶间,寒风中,掩着窗帘的房间或烈焰燃烧的火场,好像前世就已经见过,下辈子也不可能轻易忘掉。   周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去哪儿换了一身西装,大概是走得太急,食堂里又太热,外套挂在手臂上,只剩里面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领带,成熟有型,额头细密的汗珠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   可这样一个他却笑得明眸皓齿,腼腆又真诚。他对着话筒说,新年快乐,我想唱一首歌,送给此刻,这里,我最爱的人。   堵威站起来吹哨鼓掌,其他人的叫好声也随之响成了一片。周童有点脸红,揉揉鼻子又说,我五音不全,唱歌很难听,大家多多包涵。   “是那轻抚疲惫轮廓的晚风啊”   “是那藏着恋恋耳语的黄昏啊”   “是那满怀离情依依的衣袖啊”   “是那走散后再没相遇的人啊”   “让他偶尔停下沉重的脚步啊”   “让他眼含泪光不敢再眷恋啊”   ......   还没唱到副歌,堵威的双眼已经蓄满了泪水,嘴角颤抖着对坐在旁边的武炜和叶征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唱得这么难听......我还这么感动......我的身体里一定住着一个敏感的少女......”   叶征已经捂住了耳朵。武炜半天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吞下一口唾沫,艰难地说:“我要是他爱的那个人......现在,立刻,马上就跪下来求他别唱了,这谁能包涵得了......”   周童唱歌究竟难听到什么程度,看看小卉护士那只忍不住想去拔掉音响电源的手就知道了。没有一个音在调上,没有一个节奏是对的,自诩“中华小曲库”的堵威压根就没听出来他唱的究竟是哪首歌,可奚杨却忽然站了起来,走上舞台,先摸了摸周童的头,然后打断了他,拿过麦克风对小卉护士说:“重放一遍伴奏吧,我陪他一起唱,不然今晚大家可能都要做噩梦了。”   周童的脸在一片哄笑声中变得更红了,这时,奚杨靠近,在他耳边问他:“是在冷库那晚,支队的战士唱的那首,对吗?”   “嗯。”周童点了点头,小声回答:“我练了好久,要不,还是算了......”   小卉护士已经重新播放了伴奏,清脆的钢琴声再次响起,奚杨用肩膀碰了碰满脸尴尬的周童,提醒他做好准备:“没关系,跟着我就好。”   没关系,今生今世,遇见过你就好。   ......   “如果我在角落里遇见他”   “碰巧有风吹乱他的头发”   “我会慢慢靠近给他肩膀”   “分担他一路重重的绝望”   “如果我在角落里遇见他”   “碰巧有乌云遮住天空啊”   “我会伸出还温热的手掌”   “告诉他明天会有多晴朗”       第84章   打申请前奚杨算了算日子,二十天的探亲假,如果从一月二十七号开始休,二十天之后正好是二月十四情人节。周童二月十七去学校报道,在那之前,他们还有三天的时间可以待在一起。   他想过放弃这个机会,已经有五个春节没回过家了,好像也不差这一个,但经历过被郑疆威胁那件事,前几天又从电话里得知爸爸的血压有点高,身体不太舒服,于是决定还是回去一趟,陪父母好好过个节,多少弥补一点这几年未尽的孝心。   周童的反应跟猜想的一样,没有任何有可能让奚杨为难或是改变主意的表现,但有天早晨在酒店醒来,奚杨发现围着一条浴巾的周童在浴室里边刷牙边看介绍云陵风土人情的视频,便走过去从背后抱住了他,贴着他的脊背,心里清楚这样讲也许会让周童敏感,却还是忍不住轻声地对他说:“以后我带你回家过年。”   自从看过那封遗书,周童就一直有找机会去云陵看看的念头。后来发生的事情远远超出了想象,虽然奚杨已经坦白地说出了一切,也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对周童的感情,可周童总觉得自己还有话应该对奚杨说,觉他们之间似乎还缺少一个共识,或者说一个承诺?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话似乎就在嘴边却怎么都捋不清楚,说不出来。那就先不说了吧,周童放下手机,漱了口,转身与奚杨相对,吻着他的额头非常肯定地“嗯”了一声。   奚杨回去的那天是个星期一,周童没办法送他,只能等他过了安检,托运好行李,坐在登机口候机时跟他视频了一会儿,压抑的情绪到这一刻再也藏不住了,整个人失落地背着光,眼里写满了不舍。   奚杨用手指戳了戳屏幕里周童的脸:“快笑一笑,不帅了。”   楼梯间没人,周童愁眉苦脸地靠在窗边叹气:“不帅就不帅吧,反正也没人看了。”   奚杨笑他:“不是要当哥哥吗?哥哥怎么还耍小脾气呢?”   周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一对着奚杨就有点控制不住,一会儿想讨好他,看他抿着嘴笑,一会儿又想使坏欺负他一下,惹他脸红,看他害羞为难的样子。他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把脸凑近,压低声音一本正经地说:“我改变主意了,暂时只在床上当哥哥。”   明明前一晚还缠着奚杨,一口一个哥哥地求他允许自己射在里面,这么快就忘了。暂时是多久?真是贪心又不讲道理的小孩。奚杨一脸拿周童没有办法的无奈,却多一下都不舍得再逗他,只想尽力去宠,去溺爱,满足他所有的要求:“乖了,要看的,回去之后每天都跟你视频,好吗?”   周童真的很像一只单纯又懂事的大金毛,只要奚杨稍微一哄,他的嘴角就会立刻上扬,摇着尾巴蹬鼻子上脸:“说话算数,早晨醒来要,晚上睡觉前也要,白天......”   他想的是,白天无论你在做什么,都要告诉我,时时刻刻给我打电话,发信息,最好是事无巨细,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狂轰滥炸的那种,跟我分享看到、听到的一切,每分每秒都要想我,但最后说出口时却变成了:“白天陪叔叔阿姨,有空的时候再找我。”   “反正我会一直等着。”   ...   飞行过程中,耳边时不时冒出的一两句方言让归家的期盼渐渐转为近乡情怯的不安。两个半小时后,飞机平稳落地,奚杨第一时间给周童报了平安,然后离开机舱,去大厅取交运的行李。   小城市的机场长期被拉客的黑车垄断,没想到几年过去了,这种情况还是一点改善都没有。奚杨拖着行李箱在候车区等了一会儿,眼看零星出现的几台出租车还没来得及减速就遭到了蛮横的驱逐,最终也不得不妥协,上了一辆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朗逸。   车沿环城路驶进市区后,周童回信息了。   狗崽子:把免提打开。   紧接着一通电话就打了进来。   奚杨不知道周童要干什么,但还是照着他的话做了。按下免提后,他听见周童在电话里紧张兮兮,又故意非常大声地问:“奚队,警官证随身带着吗?把车牌号码发给我,我安排一个中队的战士去门口接你!”   一月份的云陵白天的气温只有六、七度左右,车窗外天阴沉沉的,看上去快要下雨的样子,有几滴已经落在了玻璃上,被风一吹就迅速向后滑去,拖出了几道冰冷又孤独的水迹。   司机从后视镜中看了奚杨一眼,下一秒就赶紧移开了目光。奚杨望向窗外,强忍着笑意回答周童:“好的,一会儿挂了电话就发过去,多谢周队关照。”   电话里短暂地沉默了几秒,接着,有人不太自然地清了清嗓子:“嗯,没事,应该的应该的,那个,过完年尽快归队,这边还有很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你执行。”   “收到。”奚杨用指尖轻轻地敲了敲那些颤动的雨滴。“周队,我能问问是什么任务吗?也好有个心理准备,回去之前跟家里人交代一声。”   不知道对面的人是怎么搞的,又不说话了。仿佛在窃听我军的最高机密,听到一半被突然掐断,司机有点着急,忍不住大着胆子又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这时,电话里终于有了回应:“嗯......也没什么,就是,水枪也是枪,不经常操练,时间长了容易生锈。”   “不可能啊。”奚杨反应很快,还一副十分较真的样子。“如果生锈,就是产品的质量不合格,应该追究供应商的责任。”   听他这么说,电话里的人明显地急了:“质量绝对没问题!用过的都知道!”   “是吗?还有谁用过?”   “......不是,是谁用谁知道!”   “那我不在,周队自己也可以操练啊。”   “......”   “周队已经是个成熟的消防员了,关键时刻要学会自己灭火。”   “......”   “还有什么不放心,要嘱咐的吗?周队?”奚杨看着自己映在车窗上的笑脸,看着逐渐出现在视野中的熟悉的街道和成片的住宅,还有脚下这条独自踏过,离去又归来的路,忽然觉得暗下来的天色和蒙蒙的烟雨都格外温柔。   “谢谢你,我到家了。”   ...   因为奚杨回来,除夕这天,家里在东湖旁的梅岭园订了一桌年夜饭,把所有的亲戚都聚在了一起。   中午出门时遇到邻居阿姨拎着一大把水芹菜上楼,跟奚杨的爸妈打招呼,跟着又来来回回,从头到脚把奚杨打量了一遍,瞪大眼睛惊讶地问:“这是你家杨杨?吾滴个乖乖,认不出来了!还在跳舞不啦?轧朋友没有?”   从小到大,街坊邻居谁不知道奚主任家有个跳舞跳得顶好,拿过很多奖,将来要去文工团当大明星、舞蹈家的儿子,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原本有机会调动的夫妻俩才甘愿留在这座人口不足四百万的小城市里,不再计较待遇的不公,踏踏实实,一门心思地培养孩子,把他当做下半辈子唯一的希望和骄傲。   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是真的,不忍心看父母失望,看他们在面对这些问题时的尴尬表情也是真的。奚杨正打算替爸妈随便应付几句,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爸爸对那位阿姨说:“男孩子还是不好一直跳舞的,当兵了,现在是消防部队的军官。”   奚杨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有些意外也很感激地看向爸爸,可爸爸很快就扭头避开了。阿姨更吃惊了:“消防员啊?好吃苦的吧?好久都没回来过了,哦哟,长得比小时候更好看了呀。”   妈妈赶紧客气了两句:“还行还行,刘姐有空来家里吃茶。”接着便以赶时间为由跟阿姨道别了。   去饭店的路上,妈妈背着坐在前排的丈夫偷偷对奚杨说:“去年冬天刘阿姨家的电热毯起火了,当时她家里只有她跟小外孙两个人,还是你爸帮忙打的119,那些小伙子来了之后,他一直盯着人家看,看了好长时间。”   奚杨的鼻子有点发酸:“尽量别用,电热丝长时间发热很危险,明天我去给你们买一台踢脚线取暖器。”   “我们不用的,有地暖足够了。”妈妈像个小女孩一样靠在儿子身边。“北临冬天暖气烧得热不热?你的房子装修得怎么样了?忙不过来就让你爸去帮你看着,你别听他嘴上不情愿,昨天要不是你不让接,我看他恨不得一大早就去机场等着。”   奚杨笑着说:“三月底应该能装修完,到时候你跟爸就过来住一段时间吧。”   妈妈开心地答应了,过了一会儿,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又小心翼翼地问:“儿子,没有谈朋友吗?部队里是不是不好找?”   看似完全没有留意他们在说什么的爸爸,这时突然调整了一下坐姿,往后靠了一点。奚杨察觉到了,想了想便老老实实地说:“谈了,时间不长,所以还没告诉你们。”   妈妈立刻兴奋地坐不住了:“是吗?太好了,多大啊?哪里人?家里是做什么的?是你们部队上的女兵吗?”   “年纪挺小的,刚二十,爸爸和哥哥也是消防员,都牺牲了。”   “唉,那太可怜了,你可要好好照顾人家。”妈妈握住奚杨的一只手,用另一只手理了理他的衣领和头发。“我儿子长大了。”   “什么时候让我们见见?”   “好。”奚杨回握住妈妈带着褶皱,有些粗糙的手。“有机会的。他很乖,很懂事,你们一定会喜欢他的。”   年夜饭定在了下午四点,早吃完好早点回去看晚会、放爆竹,还要煮汤圆。几年没回家的奚杨自然成了被包围、被关心的对象,应付完一众亲戚后,他溜到园子里透气,站在小桥上拍了几张依附着白墙盛开的腊梅,还有池子里枯败的荷叶和成群的锦鲤,最后又试着自拍了一张,把这些照片全都发给了周童。   发完之后,他走下小桥,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等着周童回复。   奚杨琢磨着,这个时间,周童应该已经结束了半天的工作,回到姚宏伟家了吧。他等了快十分钟,觉得有些冷了,想起周童对他提过的要求,又掏出手机,拨了视频通话过去。   提示音重复地响了好多遍,快要自动挂断时周童才接。奚杨见他穿着围裙,以为他在帮忙做饭,便首先问他:“现在方便吗?”   周童在围裙上抹了抹手:“方便方便,我这边准备的差不多了。”   奚杨于是安心在石头上坐稳,把空出的手放在嘴边呵了口热气。“好冷啊,童童哥哥又做了什么拿手好菜?我也好想尝尝。”   周童先咧着嘴笑,接着把摄像头的视角调换了一下,对着桌上的饭菜给奚杨一一介绍。   “都是我做的,这个是八宝饭,这个是油爆虾,这个是红烧肉,还有这个,腌笃鲜,你吃过吗?里面有春笋、鲜肉、鸡肉、排骨......这个汤白吧?喝一口鲜得掉眉毛的!”   会做饭的男人总是有种特别吸引人的魅力,哪怕他身上还系着一条傻乎乎的围裙。奚杨抿着嘴认真地听,但听着听着,他的眉毛却渐渐拧在了一起,表情也变得有些复杂。   可惜周童看不见,还在兴致勃勃地介绍着他的凉拌菜和炒鱿鱼。   “周童。”奚杨开口打断了他。“把摄像头转过来,我有话问你。”   周童愣了一下,赶紧把摄像头转向自己:“怎么了?”   “姚副呢?怎么没见到他?”奚杨好像在生气,问得直截了当:“你这样当着他们一家人的面跟我视频,不怕不好解释吗?”   周童被问得措手不及,很明显地迟疑了一下:“哦,他们......他们出去买东西了。”   “是吗?”奚杨又问:“那桌上为什么只有一副碗筷?”   周童实在不擅长撒谎,尤其是面对奚杨,很快就开始揉鼻子挠头了:“我就是,做好了自己先尝尝咸淡,我......”       第85章   听口气,再看他的动作和表情,奚杨基本可以确定自己的猜想了:“周童,别编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不愧是教导员,慌还没撒就被他无情地拆穿,周童只好放弃抵赖,乖乖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夹一块红烧肉塞进嘴里,边吃边老实交代,企图用小狗一般无辜的眼神来博取男朋友的同情和原谅。   “我错了,不是有意骗你的,你几年才回一趟家,我想让你安安心心地过年,别为我操心......”   “姚叔叔得去连队慰问官兵,徐阿姨带璐璐姐回江洲了。她们有叫我一起去的,但是......她家里人多,我觉得不太方便。”   “你别生气嘛。”周童看脸色和撒娇的功夫越来越熟练了。“我一个人也挺好的,吃得饱,穿得暖,你看,还有红包,徐阿姨给的!”说完他有点害羞地笑了:“一千呢,怪不好意思的。”   是啊,是挺好的,阖家团圆的除夕夜里,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空无一人的屋子里,自己做菜,自己陪自己吃,对着一张照片,没错,那副慌乱之中被倒扣着放在椅子上的相框也被奚杨看到了。   这笨小孩,藏都不知道藏好一点。   奚杨一直沉默着,看周童在视频里不安地解释了半天,看到他实在急得有点不知所措了,才开口对他说:“做好了就快吃吧,不然要凉了。我也要进去吃饭了。”   “哦,好吧。”周童好像放松了一点,但很快又继续忐忑地观察着奚杨的表情。“那你......”   “先挂了,我的手好冷,晚点再说吧。”奚杨站了起来,挂断视频,把手机装进口袋,穿过小桥和假山走回了饭店。   进包厢的时候,他听见小姑在问妈妈:“真的不去?现在的气候最合适去了,没那么热。”   菜已经上得七七八八,妈妈先埋怨奚杨怎么跑出去了这么久,然后才回答小姑:“算了算了,儿子好不容易回来,我们还跑什么,以后有的是机会。”   ...   晚上八点,央视的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周童从柜子里取出一瓶白酒,先把放在相框前的两个空杯满上,然后才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举起到半空:“奶奶,老爸,哥,过年了。”   酒好辣,辣得人眼窝和心窝一起发热。周童干下一杯又满一杯,接着说道:“老爸,过完年我就要去报道了,你别怪姚叔叔,他也是拿我没办法,我一定会努力让你和哥哥为我骄傲的。”   “哥。”他兀自碰了一下对面的杯子,盯着照片里那张与自己容貌相似的脸。“我......我都有点不好意思面对你了。不过......反正......反正你都知道了,你肯定都看到了,对吧?”   “我好喜欢他。以前我总觉得你审美和品位好差,给我买的衣服都好难看,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而且,哥。”周童仰头把酒饮尽,借酒劲鼓起了勇气:“仔细想想,能跟你喜欢上同一个人,我真的挺开心的。”   “就是不知道我能不能配得上他,我在努力了,努力变得像你一样优秀。放心把他交给我吧,行吗?”   “你们......都放心吧......”   菜没吃几口,酒却一杯接一杯地喝了不少。晚会节目闹哄哄的,不知是什么人在唱着什么难听的歌,周童的眼皮越来越重,坚持不到整点就趴在饭桌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听见连天的爆竹声和熟悉的警铃,梦见自己又作为特勤的一员跟大家一起出警。失火地点是一间烟花爆竹加工厂,赶到的时候,夜空都被绚丽的,漫天的烟火映亮了,美得让他一时不记得接下来该做什么。   后来他被手机震醒,意识到这只是个梦的时候,零点已经过了。窗外确实有一两下爆竹声响,只是相比梦里就显得太冷清,太没有气势了,连电话里奚杨的声音都盖不过,因为他清楚地听见奚杨在对他说:“笨蛋,快点给我开门,外面好冷。”   等等,梦......还没有结束吗?   除夕夜最后一趟航班凌晨才降落。走得匆忙行李也没带,奚杨只穿了一件不够保暖的风衣,在雪地里站几分钟,手脚都冻得没了知觉,好在周童终于接了电话,并迅速地下了楼,推开门后愣了几秒,紧接着就冲到奚杨面前,蹲下身,把他高高地抱了起来。   楼道里是暖的,周童的呼吸带着一点令人微醺的酒味,也是暖的。   进门后,周童楼都没上就把人压在墙上狠狠地吻,一直吻到奚杨冰凉的嘴唇恢复了温度和血色,吻到自己像几个小时前酒精上头时一样眩晕,又清醒,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不是梦,他的男朋友真的回来了,为了他,染着霜寒,披星戴月地回来了。   可他还是要问,还是要听奚杨亲口说给他听:“你怎么回来了?”   奚杨扯掉周童身上那条煞风景的围裙,掀起他的上衣,把手伸进去,贴着他的腰和背取暖。   “没吃饱,想尝尝你做的菜所以回来了。”他语气平平,看似随意地说。   周童的身体被手指的冰凉刺激得颤了一下。   “先尝哪一个?”他两手撑着墙壁,艰难维持着最后一点毫无作用的距离。“菜,还是我?”   奚杨的手顺着紧绷的肌肉一寸一寸地向下,勾住了一截与指尖同样冰凉的金属搭扣。   “当然是你啊。”他踮起脚尖去咬周童的下巴,轻一下,重一下,像是又爱又恨又舍不得:“先尝鲜得掉眉毛的,要哥哥喂我。”   ...   春节期间物流停运,踢脚线取暖器过了元宵节才送到,奚杨家里没人,邻居阿姨便帮忙签收,检查过无破损后觉得东西不错,就发信息给奚太太,问她要购买的链接。   奚太太人在苏梅岛,正享受着酒店五星级的服务和清凉的海风,索性把儿子的电话号码给了阿姨,让她自己去问问。   立春之后还要冷上一段时间,阿姨的两个女儿都不在身边,她急着想买便立刻拨了过去,可对面却一直无人接听。   “你电话在响,哥哥,要听吗?”周童贴近奚杨耳边,问完之后就咬住了他的耳垂。   他语气温柔极了,咬得也小心翼翼,像是生怕自己的牙齿会弄疼奚杨一样,可藏在被子里的下半身却撞得又深又重,又快又狠,根本没有半分的怜惜与克制。   和某种激烈的,粗鲁的,有节奏的拍击声,以及压抑的喘息和呻吟相比,手机的铃声在宽敞的空间下显得格外地突兀,无趣,又单调。   铃声断了,其他还在继续。时间太宝贵了,别的事情都不够正在做的这件重要。   一早晨过去,周童在终于安静下来的房间里醒来,吻了吻身旁还在沉睡的人,掀开被子下床,走进浴室洗漱,然后又回到了床边,开始整理自己的背包。   他的行李基本跟一年前下连时一样,除了几件衣服和乒乓球拍,就只有那本《时间简史》,现在又多了一本没有作者署名的《干预行动指导手册》。   还有录音小熊,之前的生日祝福被洗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段刚刚才录的,不能被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听见的声音。   快中午了,奚杨还没睡醒,已经穿戴整齐的周童又重新钻进被子,用他最喜欢的,最温柔也最甜蜜的方式尝试着唤醒还在赖床的男朋友。   奚杨一下都不想动,只倦怠地抬了抬眼皮,勾住周童的脖子把他拉回到面前,一万个不情愿地朝他央求着:“不要走,再睡一会儿,再抱抱我。”   “不能等到秋天正式开学再去吗?”   “我后悔了,我不要你走,童童哥哥别走......”   “好,不走。”周童听得心都要化了,低下头不断地跟奚杨接吻,安抚着这个陷在被子里懒得像只猫的人,可当奚杨清醒过来之后,又把周童从身上推开,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平静地对他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去洗洗,送你去车站。”   周童哭笑不得,枕着手臂躺在床上,透过模糊的玻璃看花洒下的那道水汽氤氲的人影,像在雾里看花,水中望月,终隔一层,也偶尔贪得无厌地想着,这人要是能一直像在他身下时那样娇气任性多好。   只有目睹过他的坚强,才会格外珍视他的柔软。   傍晚的高铁站跟白天一样拥挤,广场中央的列车时刻表下也坐满了候车的人,想走近查看一眼都困难。排队进站时偶遇几个前往外省参军的小孩,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全都背着快赶上自己身高体重的,贴了姓名、身份和部队编号的背包,还时不时地伸出手去帮助队伍里的其他旅客,提重物的老人或带孩子的妈妈。   时间真快,新一年的冬季征兵又开始了。   有了高铁和动车之后车站就不再提供站台票了。周童没想到奚杨会当众无视公共秩序和车站管理规定,面不改色地“滥用职权”,直接对检票人员亮出警官证,把他送上了站台。   还有十分钟就要发车了,放好行李后,周童跳下来走回奚杨面前,碍于周围的人太多,不好再抱他亲他,便飞快地捏了捏他的手,又十分造次地刮了一下他的鼻梁,小声问他:“还有没有什么要交代的?给你个提示,比如不准看别的男人之类?”   十多天里,他们一直在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强迫自己,欺骗自己,当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分离,周童只是去某个地方学习几天而已,就像夫妻之间也会有人独自出去旅行,或因为工作的需要离家一段时间。   然而真的到了不得不面对的时候,脆弱的谎言才原形毕露,让伪装的坚强变得不堪一击。   有那么一刻奚杨的脑子里是空白的,这段时间他和周童都学会了用身体代替语言去向对方表达,也时时刻刻都在表达,可真正想说的话却好像总是辗转在嘴边,在心里,永远都找不到完美的方法去诠释。   穿着橄榄色迷彩防寒服的周童看上去俊朗挺拔,剃得极短的发型让他的五官更突出,轮廓像雕刻一般深邃。看着此刻的他,才惊觉这一年里他的变化真的好大,他的肤色比过去更深,那是数次进出火场留下的烙印,他的眼神比过去更坚毅,那是信念在他心里埋下种子的痕迹,他的脊背更宽厚结实,四肢更有力了,那是汗水和伤痛日复一日地打磨出的血肉之躯,奚杨还想再摸摸他的头,感受那种从手掌传递到心里的痒痒的感觉,可他的童童忽然变得太高大了,可他的眼中分明还带着褪不尽的孩子气,一如初见时那样清澈,让奚杨可以清楚地看进他温柔又真诚的内心。   还能说些什么呢,我已经这么爱他了。   “有吗?嗯?”周童还在迫切地等待着听奚杨说点什么。“告诉我啊。”   奚杨抬起头与周童对视,眼里有话在反反复复地倾诉,最终却渴望又谨慎地对他说:“抱一下没关系的,再抱一下吧。”   周童张开手臂,像所有正在道别的人那样拥抱奚杨,把脸埋在他的围巾里,再一次追问:“还有呢?”   “还有,要好好学习。”   周童“噗嗤”一声笑了:“没了?我怎么记得有人早上还在叫我别走,留下来陪他?”他耐心地哄着奚杨:“宝贝再说一次,我好爱听。”   可奚杨却小声地耍起了赖:“那是你在做梦呢。”   “那就让我再梦一次,这次不醒来了。”   “春梦做多了对身体不好。”   “有你在旁边怕什么。”   “我才不要管你。”   “你才舍不得呢。”   “傻瓜,快走吧,车要开了。”   车真的要开了,列车员正举着喇叭第三次提醒旅客抓紧时间上车。周童一步一回头地回到车里,在窗边坐好,抬起一只手,把手心贴在了车窗上。   奚杨越过黄线,隔着玻璃与他十指相扣。   怎么办,周童想,他的手怎么还是这么冰凉。   他好漂亮。   可是有点看不清了。   他们眼里有泪,所以看不清彼此了。   可他们眼里也有光,把彼此的路途都照得更亮。   列车缓缓启动,他们很快就不能再触碰对方,也再抓不住手心里残留的温度。   周童换了一扇又一扇车窗,可他的奚杨还是渐渐地消失了。   奚杨追到了站台的尽头,可他的周童还是渐渐地消失了。   轨道的前方是遥远的天边,有晚霞,有落日,有层层叠叠的云,也有远去的飞鸟和守候的身影。当一切都化为一个模糊的黑点,消逝在地平线的边缘时,奚杨的泪水终于奔涌而出,也终于迟迟地开了口,哽咽着,一遍一遍地重复着:“周童,别走。”   “狗崽子,别走,别走。”   别走。       第86章   星河广场对面那家好利来的隔壁新开了一间高端宠物店,路过的时候,正巧遇到店员牵顾客寄养的金毛出来遛。也许是闻到了奚杨身上的奶油香味,金毛兴奋地扯着牵引绳,狂摇着尾巴一个劲儿地往他身上扑,把口水全都蹭在了他裤腿上。   店员手忙脚乱地边拉边训斥,同时抱歉地对奚杨说:“不好意思,我刚来,有点搞不定它。”奚杨笑着说没事,蹲下来任由大狗把两只厚重的爪子搭在自己的肩膀上,揉揉它的脑袋顺顺它的毛,问店员:“多大了?”   “刚一岁,太能闹了。”店员无奈地抱住金毛,尝试把它强行从奚杨身上拖走,金毛却在这时忽然安静下来,温顺地趴在了奚杨脚边。   “不闹啊。”奚杨说着,把手送到金毛湿漉漉的大鼻子前给他嗅和舔。“挺乖的,是不是?狗崽子。”   店员是个看起来就没什么经验的女孩,个子不高,力气显然也不够大,遛这种大型犬确实有点困难,奚杨看到她穿着短裤的小腿上有好几块淤青,大概都是遛狗的时候碰的。   搜救犬中队最近也新来了两只金毛和一只边牧,奚杨本想给女孩教两招制服这种大狗的办法,忽然听见有人在身后试探着问:“是奚队吗?”   奚杨和金毛同时回头,看见抱着一只小号宠物箱的于迪就站在宠物店门口的台阶上。   不知道是要进去还是刚出来,确认没有认错人后,于迪抱着箱子走了过来,有些惊喜地说:“真的是奚队啊,好久不见!”   奚杨起身对她微笑:“你好,好久不见。”   大金毛被店员用一根鸡肉条诱拐走了。见到除了宠物箱,于迪的胳膊上还挂着好几个袋子,勒得她手腕都是红印,奚杨便主动把手伸了过去:“我帮你。”   于迪也不装,很干脆地把袋子交给了奚杨:“那我就不客气啦,谢谢,真的重死了。”   袋子果然很沉,奚杨一只手拎着,陪于迪走到了宠物店门口,帮她把门推开,非常绅士地让她先进。   进去之后,于迪把箱子放在柜台上,打开给奚杨看:“你猜它们是谁?”   奚杨走近,看到箱子里有三只长得一模一样,毛色奶白的小狗,全都耷拉着小耳朵挤成一团,趴在柔软的垫子上,一见到人就不断发出细声细气的“呜呜”的叫声。   “小扁?”奚杨有点意外地看向于迪。   于迪笑得很甜也很得意:“对呀!”   “前段时间我打算带它去做节育,没想到去了之后,医生告诉我它怀孕了!我怀疑是我们小区另外一只西高地干的,可是没有证据。”说着,她抱出其中一只小狗托在手里,恨不得找个放大镜来仔细检查似的,自言自语道:“毛色完全一样算不算证据?另外几只梗犬可都是黑色的啊。”   毛绒绒的小东西总是自带治愈的效果,奚杨的心情也变得很好,用手指戳了戳小狗的脑袋,轻声叹道:“小扁都当妈妈了,真好。”   于迪笑着说:“小扁不愧是在消防队里混过饭吃的狗,每次散步遇到消防车,它都要围着转好几圈,我觉得它应该很想你们,等它的孩子长大一点,我带它回营区看看?”   “其实早就想去了,但周童不在,我觉得不太方便。”于迪心直口快,说完才意识到不妥,顿时又变得有些支支吾吾。“不要误会,我没别的意思......”   “周末都方便的,来吧。”奚杨丝毫没有犹豫地答应了,又不动声色地换了一个话题:“小狗有什么问题吗?来看医生?”   于迪放松下来,说:“过来做个满月体检而已,顺便买点东西。你呢?”   奚杨指了指隔壁:“我来取预定的蛋糕,来早了,还没做好,得再等一会儿。”   医生终于忙完出来了,于迪把小狗连着箱子一起交给了他,转身靠在柜台的边缘,拨弄着藕色连衣裙衣领上装饰的小钉珠,边等边跟奚杨闲聊。   “是有人过生日吗?”   奚杨说:“不是,有战友晋升,替他庆祝一下。”   于迪点点头,又问:“对了,我能请你帮个忙吗?”   “我的游艇俱乐部上个月重新装修过,消防是按规定做的,但验收一直没过,我也一直不能开业,打了好几次电话,该招待的也都招待了,可批还是不批,对方就是不给准话,这么拖下去有点麻烦啊。”   奚杨明白了,掏出手机点开微信,递过去让于迪加他好友:“我可以找对应的部门问问,问到告诉你。”   “太好了!谢谢奚队!”加完好友,于迪顺手给奚杨发了一个打招呼的表情。“奚队一会儿去哪?我送你?”   奚杨看了看时间:“不用,我开车了。你呢?这么多东西能拿得了吗?我帮你拿上车吧。”   “没事,你快去忙,一会儿我女朋友会来接我的。”于迪边说边准备送奚杨出门,她鞋跟高,地上瓷砖又滑,加上没留意脚边还有一滩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狗尿,踩上去的时候差点滑倒,还好被反应极快的奚杨扶了一把。   “小心。”   这时正好有人进出,门一开一合,一个诡异的人影在玻璃上一闪而过。   是谁?扶住于迪的同时,奚杨敏锐地扭头看了一眼,门外什么人都没有,可就在刚刚那一瞬间,他分明感受到了一双偷偷摸摸,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心里顿出现一种不踏实的,蹊跷的感觉。   他想,难道是我太敏感了吗?   来这家店消费的都是舍得给宠物花钱的主,几个店员见状也赶忙过来搀扶,对于迪又是关心又是道歉,希望她别出门就打一个差评,或者为难员工。可于迪却说:“没事,赶紧擦一下吧,别再让其他顾客踩到了。”   见奚杨立在原地,眉头紧锁着望向门外,好像很疑惑的样子,于迪也跟着看了一眼,好奇地问:“怎么了?”   听见声音,奚杨回过神来,放开了于迪的胳膊,摇了摇头:“没什么,看错了。”   于迪想当然地以为他把别人错看成了周童,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不过她转而又想,虽然很久都没有跟周童联系过了,但仔细算算,这个夏天,他也差不多该回来了。   ...   取到蛋糕后,奚杨开了一个多小时的车,来到市郊一处偏僻开阔的空地,停在了一排连栋的智能温室大棚的附近。   温室是用钢材和玻璃搭建成的,从外观上看很现代、很文艺,很有简洁的建筑设计感,四周铺着平整的砖石路和泊油路供人车通行,还做了绿化,透明的外壁折射出蓝天白云和灌木的影子,让一里一外两个世界有种镜像一般共同存在的和谐。   奚杨拎着蛋糕,熟门熟路地走进了其中一间温室,一眼就看见了坐在藤椅上的闻阅。   六月初的天气还有些变化无常,温室里气温和湿度都非常宜人,闻阅只穿了件薄薄的T恤,脖子上还搭着一条毛巾,正低着头,专心致志地用一个小巧的工具剥一袋盐焗碧根果,手边还放了一只碗,碗里装着已经剥好的完整的果仁。   面前是成片的玫瑰花海,每一朵都姹紫嫣红地怒放着,沐浴在阳光下的闻阅成了其中唯一一点耀眼的白。   奚杨倚在门口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直到有人走近,在他身旁停下了脚步。   霍辞对着眼前的画面感叹:“多好的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又转头看看奚杨和他手里的蛋糕:“早知道这么快可以审完,我去取就好了,你绕一圈多不顺路,堵不堵?”   “还好。”奚杨把蛋糕放在了旁边的架子上,问霍辞:“最近有什么消息吗?”   霍辞耸肩,摇了摇头:“没有,悬赏都追加到一百万了,天天有人打电话,全是添乱的,一条靠谱的线索都没有。”   奚杨刚要说点什么,闻阅忽然抬头,发现了他和霍辞。   “教导员!霍辞哥!你们来啦!”他开心地小跑过来,递出捧在怀里的碗,让奚杨和霍辞抓里面的果仁。“尝尝吗?可好吃了,师父特别爱吃。”   奚杨很给面子地拿了两颗,放进嘴里:“好吃,谢谢。”   “在忙什么?”他往温室里面看了一眼,问闻阅。   闻阅回头,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哦,这两天有人订了一批玫瑰,刚采完,准备装车发走。”   轮到霍辞拿果仁,霍辞不动,盯着闻阅的眼睛故意逗他:“剥这个手疼不疼?你看,当初要是跟了我,现在坐着等吃的就是你了。”   闻阅脸红红的,垂下的睫毛又密又直,看得人心里直痒,忍不住想欺负他一下。   “把那个不解风情的幼稚鬼甩了吧,怎么样?”霍辞追问道。“我肯定疼你,天天哄着你,要什么给什么,才不舍得让你洗衣服,剥干果,坐在这儿被大太阳晒。”   闻阅多大的人了,救援任务都执行了不知道多少次,拳击赛也参加过了,还是这么不经逗,一紧张说起话来就结结巴巴的:“不......不用了......师父他......”   话没说完,有人在温室的某个角落里喊他。   “小浣熊”       第87章   “欸!来了!”闻阅像遇到了救星一般,表情立刻松懈下来,扔下一句“我先过去一下”就抱着他的小碗一溜烟儿地跑了。   奚杨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的背影,问正在偷着乐的霍辞:“霍警官现在还是一个人吗?”   “算是吧。”霍辞一手叉腰,一手按揉着熬了一夜之后僵硬的颈椎:“友军已经变节,能把身和心分开使用的人,现在只剩我了。”   “你呢?”他问奚杨。“异地恋很辛苦吧?”   奚杨看着花丛深处隐约可见的两个身影,想象着闻阅一边用毛巾帮涂科擦汗,一边喂他吃碧根果的样子,微笑着说:“不辛苦,每个月可以打一两次电话的。”   霍辞不置可否,又问:“快回来了?”   “嗯,这个月吧,具体要看分配计划是怎么安排的。”   霍辞有些意外:“嗯?不是早就定好的吗?”   奚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毕竟那是很久之前定下的计划了,以周童现在的情况来看,谁也没有把握,敢肯定计划不会发生变化。   干刑侦的人最擅长察言观色,霍辞不问了,拿起架子上的蛋糕,转身往外走去:“我去看看外卖送到了没。”   霍辞走了,奚杨也不想留下来当电灯泡,便也跟着走了。   晚餐也是前一天预定好的,说是要帮涂科庆祝,但送来的菜每一道都有酸有辣,明显是闻阅喜欢吃的。向宇要接孩子放学所以来的最晚,他拎了两瓶朋友送的花雕,一上桌就给大家满上,举起杯说:“都到齐了吧?来,敬小涂一杯,恭喜高升!”   涂科把酒干了,吃一口闻阅夹给他的凉菜,无奈又不屑地说:“这帮老家伙还真看得起我。”   自从受伤之后,碍于脸上有疤,向宇很少会像现在这样开怀大笑:“哈哈哈,涂处长别谦虚嘛。”   “呸。”涂科跟向宇又碰一杯。“什么处长,听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难听死了。”   闻阅:“......”   我男朋友为什么要自己骂自己。   饭吃得好好的,涂科和霍辞却突然为“为什么只有冬瓜、西瓜和南瓜,没有北瓜,北瓜究竟是不是西葫芦”这种毫无意义的问题掐上了。闻阅在一旁乖乖地吃菜,乖乖地听着,而奚杨仿佛早已习惯,视若无睹,充耳不闻地跟坐在对面的向宇聊天。   “佳佳学习怎么样?九月再开学,要上三年级了吧?真快啊。”   “可不是么,太快了。”向宇剥了几粒花生,砸吧着嘴嘿嘿一笑:“这学期期中考试数学拿了满分,我去给她开家长会了,老师跟其他孩子的父母都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对我很热情,也没有被我这张脸吓到。”   奚杨说:“其他同学肯定很羡慕佳佳有一个英雄爸爸。”   向宇是去年年初退伍转业的,通过考核被安置进省中级人民法院,成为了一名普通的机关工作人员,从那以后就过上了朝九晚五,周末买菜,带孩子做饭的平淡生活。   他走后没多久,邻省某个偏远地区就突发了一场特大地质灾害,涂科因为在抢险救援行动中指挥有力,超长作战,舍生忘死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差点玩儿完,最终被姚宏伟好说歹说弄进了总队战训处,过了这个端午也要走马上任了。   方叔服役期满后也走了。走之前他心里不安,想找奚杨坦白,但有些话说迟了还不如不说,奚杨没让他开口,问他要了支烟,跟他坐在食堂外面的台阶上一起抽完,算是就此别过。   这一年多,向宇一有空就会回营区看看,定期来温室这边跟奚杨和涂科小聚,一直关注着特勤的情况。他问奚杨:“新任命的李队怎么样?好相处吗?”   奚杨抿一口酒,放下杯子说:“挺好的,庞辉晋升之后适应得也挺不错。”   “那就好,可千万别再来个像......那样的。”   这段对话成功吸引了涂科的注意,他扔下争执到一半的无聊话题,插嘴道:“特勤怎么说都跟支队性质不同,弄个参谋长出来是什么意思?有参谋长没有政委?”   “应该是考虑中队长直接升副队不太合适吧。”奚杨明白涂科的意思,但他并不在意教导员和政委这两种身份之间的区别。“庞辉确实需要再锻炼一下。”   霍辞有公务在身,不能喝酒,吃完饭,尝过蛋糕之后就先回去了。向宇搭他的顺风车,剩下奚杨帮着闻阅收拾桌上的残羹剩水。涂科喝了不少,醉醺醺地躺在藤椅上当甩手掌柜,想起他们家小浣熊一提到好朋友就要哭鼻子的毛病,趁他出去扔垃圾的功夫,涂科赶紧问奚杨:“周童什么时候回来?都六月了,还没收到通知?”   这三年奚杨是怎么过的,涂科全都看在眼里,所以才会比他还急。   奚杨把泡好的花茶分一杯给涂科,低头吹开浮在水面的茶叶。   “不知道,半个多月没联系了。”   联系不上也是正常的,涂科又问:“没去找姚队打听一下?才二十几岁,还是个士官学员,参战一百多次,获嘉奖两次,以老姚的尿性,能让这块宝贝落到别人手里?”   奚杨没有回答,等闻阅回来收拾好东西,便起身对涂科说:“别操心了,早点休息吧,涂处。”   涂科:“......”   回到营区时天已经黑透了,奚杨把车停好,跟闻阅在宿舍楼下分开,转身往办公室走去。   他习惯了睡前独自在办公室里待一会儿,读几页肯尼迪的《当仁不让》,看一看备忘录里的留言,或是听听小熊里的录音,更多时候他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想着周童,复习有关于他的一切记忆。   三年前,送周童离开后,备忘录里就多了一个新建的私人文档,记录的每一条都是周童的成长轨迹。军队指挥学基础理论的考试成绩,体能和技能的测验成绩,第一次拿奖学金,第一次被评为优秀学员,第一次在竞赛中获得科技创新奖,第一次分配实习,出警立功、受到嘉奖,每个点滴都不曾参与,却都像亲眼目睹过一样写得详细。   奚杨想过,如果有一天,自己不幸牺牲在某一场大火之中,来不及跟周童再见一面该怎么办,甚至想过再写一封遗书,可提起的笔却总是落不下去,心里好像总是有丝丝缕缕浇不灭的期盼。   就是这样,靠着这些,他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又一天。   新搭档李昂确实如他所说,是个有能力也很好相处的人,从不打听他每晚在办公室里做什么,只有一次对他办公桌上那个铝制的小盒子和里面的干花表示过好奇。   奚杨说,是爱人送的。   当时李昂还笑着问,怎么只送一朵?   奚杨便告诉李昂,他说过,这朵不算,将来还要送一整束的。   马上就要到熄灯的时间了,奚杨习惯性地,把脚步放得很轻,尽量不去触发走廊里的声控感应,扶着楼梯的栏杆走上了三楼。   当他踩着最后一层台阶,踏上平坦的楼面时,脚下忽然变得松软,轻柔,有微微的异响,仿佛铺着地毯,羽绒,被雨泡过的落叶,又或是娇嫩欲滴的花瓣,突如其来的状况和奇怪的感觉让他心头顿时一惊。   是......花瓣?   是玫瑰?   是的,是玫瑰,确信自己踩到的是玫瑰花的同时,一股馥郁的,醉人的芳香也跟着扑面而来,将奚杨包围其中,浓烈得令他快要不能呼吸。   怎么会这样?他脑子里一下变得很乱,一下又无比清晰。   他猛地跺了跺脚,头顶的灯管一根接着一根骤然亮起,伴随着花瓣纷飞,香气四溢,大片冶艳的火红撞入他的视野,在他脚下,在他四周,像铺开的织网将他捕捉,一直绵延到目所能及的尽头,红得炸开了黑夜,刺得他眼睛发痛。   是......   不要说出来,不要。   梦会醒,许过的愿会碎的。   那么多的玫瑰,像在温室里见到过的那样多,每一朵都刚好绽放,每一片花瓣都沾着新鲜的水滴,一束束,一捧捧,一簇簇,堆满了整条走廊。奚杨倒退两步靠在了墙上,数着自己如擂的心跳,反复用力呼吸,最终鼓起勇气向前走去。   他置身花海,驻足在办公室门口,有人随着他的脚步驻足在他身后。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是新副队吗?”   “是。”   “特勤还没收到调令。”   “我亲自来送。”   “怎么这么晚才到。”   “路很远,我一个人走得太慢。”   “这么多花很浪费。”   “要看是为谁。”   “这里是办公场所,影响不好。”   “嗯,我知道。”   身后的人走近了一点,微微侧头,俯身靠近他的耳边,声音低沉。   “我就是来通知奚队一声,从现在开始,这间办公室和里面的人,都是我的了,所以没关系。”   太熟悉了,熟悉到忽然之间,只有靠着他的每一丝气息才能继续呼吸,熟悉到不用回头也能看到他穿着一身比过去更威严的军装,英俊挺拔的样子。是他,真的是他,是过去的他也是全新的他,可以说出来了,只要现在转身,就可以拥抱他,永远地抓住他了。   奚杨闭上眼睛,就快失去支撑的力气。   “杨杨。”他听见他在叫他的名字,很近很近,再也不是只有在梦里,电话里,回忆里才能听到的声音,隔着遥远的距离。   他说,转过来,我要吻你,一秒钟都不能再等下去。       第88章   伴着一个长久的,深情而缱绻的吻,奚杨被周童抱进办公室,放在了办公室桌上。浓郁的花香和略重的汗味混在一起,强势地侵入鼻腔,弱化了感官和意识,让他整个人晕晕乎乎,再也无力像几分钟之前那样冷静地对话,理性地思考。   明知不是梦,许过的愿望也没有破碎,可他还是有点不敢伸手去接,不敢过于轻易地相信三年就这样结束了,他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一个好的,真实的,甚至超出了预期的结果。   周童的吻跟从前不一样了,不再是莽撞的,不知轻重的掠夺,也没有因为分别太久而生疏,或者小心翼翼,他变得更有技巧,更沉稳也更具攻击性,是对猎物的每一处敏感点和致命点都十分有把握的攻击性,又温柔得让任何对手都无法与之抗衡。   和过去的小狼相比,现在的他更是像一头历经厮杀的年轻的狼王,浑身充满了隐忍的,内敛的力量,让人既有些陌生,又难以抗拒地为之着迷,甚至有种不认识却在跟他偷情的错觉,紧张,不安,新鲜,刺激。   可那明明就是他啊,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扎手的短发和性感的喉结,还有口腔中充斥的荷尔蒙的味道,都跟牢记在心里的分毫不差,掀起他的衣服,依旧能顺着结实的腹肌和胸肌找到他胸口那个小小的伤疤。奚杨认真地感受了很久,终于察觉出一丝异样,于是等嘴唇分开的间隙,便一边喘气一边小声地说:“你有胡子了。”   “扎疼你了?”周童稍稍离远了一些,又低头去亲奚杨的脖子。“坐了一天一夜的车,还没来得及刮。”   奚杨摇摇头,把周童的脸摆正,摸了摸他下巴上那一圈刚冒出头的青茬,鼓起勇气,主动贴上去用鼻尖蹭了几下:“终于可以送你剃须刀了。”   “喜欢吗?”   “嗯,喜欢的。”   办公室里没有开灯,周童笑了,表情因为皮肤太黑看不清楚,只有牙齿在月光下白得发亮。   “那就不刮了?”   奚杨好像有点害羞,搂紧周童的脖子,把脸埋起来闷闷地“嗯”了一声。   久别的恋人在即将重逢的时候也会有类似近乡情怯的心情,害怕物是人非,害怕相对无言,更害怕感情好不容易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热情却早已在漫长的等待中被消磨耗尽,只剩无谓的坚持,无疾而终在最后一刻。   不记得是从哪一天起,也许是三年前,周童离开的第二天,奚杨就开始设想,再见面的时候自己应当以什么样的状态,用什么样的心情去迎接他,面对他,开口说出第一句话。   他知道最大的可能,是自己将会作为领导,在一个公开正式的场合,在许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走到周童面前,向他敬礼,朝他伸出一只手,然后对他说,周童你好,省属特勤欢迎你回来。   也可能会提前去车站接他,带他回自己单方面为他准备的家里,期待的同时又担心他会不喜欢装修的风格,家具的款式,不喜欢书房里Ofey的画作和那些平衡装置小摆件,还有一直放在玄关的那双浅灰色的拖鞋,普通又寡淡,比旁边一模一样的另一双大两个码数。   会喜欢吗?还喜欢吗?奚杨猜啊猜。一晃三年,他已经二十八岁了,腰有伤,肩膀有伤,膝盖有伤,身体比过去又僵硬了许多,再也做不了踢腿,下蹲,旋转,大跳,所有基本的,优雅或华丽的动作。这双粗糙的手,这个在角落里渐渐黯淡的人,他还愿意再牵,他还要吗?   周童出现得太突然了,巨大的惊喜过后,空荡和不安的感觉也随之而来,让奚杨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好了。   片刻的沉默被熄灯的铃声打破,等到耳边重新安静下来,周童对躲在自己怀里的奚杨说:“我肚子好饿。”   奚杨还是不肯抬头:“那......要不要去食堂看看还有没有吃的?”   周童轻轻地吻着奚杨的头顶,耐心地问他:“周末了,不回家吗?”   他是要跟我一起回家,还是让我一个人回家?奚杨揪着周童的衣领,过了好久也没想出答案,只好答非所问道:“这么多花怎么办啊?”   周童后退一步,带着奚杨的手让他搂住自己的腰,抬起他的下巴看着他说:“你喜欢就留着,不喜欢就扔掉,堵威他们会帮忙处理的。”   奚杨赶紧摇头,又赶紧点头:“我喜欢,只是......”他也搞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回事,话到嘴边说不出来,就有点气恼地咬住了嘴唇。   三年对他来说确实太久了,久到不敢回忆分别前的那一小段疯狂的日子,随便一想都羞耻得想逃。周童觉得此刻的奚杨好像一片柔弱胆小的含羞草,对光和热都极度敏感,稍微受力就会立刻合上,于是便替他做了决定:“带一束回家,剩下的放在涂队的小花园里,走吧。”   奚杨迟钝地点了点头,接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取下其中一把交给周童,低着头说:“你的。”   “一会儿到家,你开门吧......”   “好。”周童把钥匙和奚杨的手都握进了掌心。   仲夏的夜晚有凉爽的微风吹拂,月色清透无暇,星星也似乎比平时多出了几颗。周童替奚杨捧着玫瑰,离开营区后没有急着拦车,而像是有意一般,牵着他的手慢悠悠地走在有些冷清的街道上,一边散步一边跟他聊天。   直至此时,奚杨才看出周童是真的回来得很急,身上还穿着实习连队的作训服,其余连一只背包,一件行李都没有,却好像根本不需要,也什么都不在乎似的,一手捧花,一手牵他,每一步都走得平平稳稳,方向清晰,自然得就好像早已把回家这件事重复过千百遍一样。   路灯一盏接一盏地经过他们身边,总能在黑暗来临的前一刻将它驱退覆盖,铺满一地橘色的柔软。奚杨走在周童身边,比他稍慢一步,用余光从一个不容易被发现的角度去偷看他的侧脸,看他比过去更锋利的下颌,凌厉的眉尾,心里不断涌出停下脚步与他好好在灯下对视的冲动,想在这样一个不期而至的夜晚,在大街上,在偶尔经过的路人面前,踮起脚尖大胆地亲吻他,拥抱他,向他倾诉三年间满满的怕与担忧,爱与思念。   路边有低矮的灌木和高大的枫树,那里大概躲着一只青蛙,或是一只聒噪的蝉。路有点长,他的心跳时急时缓,手心在微微地出汗。   周童不知道奚杨在想什么,只察觉到他很紧张,紧张得像变了一个人。分别的三年他又何尝不是在苦苦煎熬,可他不想说,不想放大自己的感受,更不想以此来打动奚杨,因为他很清楚,奚杨才是那个被等待伤害得最深的人,相比之下,自己吃过的这些苦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他必须第一时间不顾一切地狂奔回来,他不想再等,也不愿、不能让奚杨再等,再承受多一秒钟的折磨与伤害。   街角有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周童想试着缓解奚杨的紧张,于是问他:“要不要吃雪糕?”   奚杨点头,周童便进去给他买了一支冻好的荔枝口味的棒棒冰。   掰棒冰的时候没办法牵手,奚杨犹豫了一下,伸手揪住了周童的衣角。   小孩子才吃这种东西吧......他心里嘀咕着,等拿到手了却又立刻小口地吃了起来。   周童重新牵起奚杨另一只手,问他:“甜吗?”又说:“基层部队那边没什么好吃的,天一热大家都爱买这个,但小作坊加工的东西全是添加剂,吃完舌头都被染色了。”   奚杨当年是在华北某省的省会实习,条件相对较好,所以很幸运地没有吃到过什么劣质的小食品。听周童说完他脚步一顿,张开嘴伸出小半截鲜红的舌头,飞快地给周童看了一眼:“有颜色吗?”   周童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有点好笑地说:“我给你买的是进口的正规食品,不会有色素的。”   奚杨“哦”了一声,又对周童举起吃剩一半的棒冰:“那你要吃吗?没有色素的。”   周童有点哭笑不得,又想要从前那个成熟稳重,偶尔调皮的奚杨快点回来,又对眼前这个又呆又傻,却可爱到令人发指的他喜欢得不得了。他无奈地摇了摇头,用食指点了一下奚杨唇中的那颗小痣:“我要吃你嘴里的,给我吃吗?”   奚杨还真的思考了一会儿,摇摇头说:“一含就化了,要不你还是吃另外半个吧。”   周童:“......”   我不在的这三年究竟发生了什么?男朋友怎么连调情都不会了?   两站路真走起来还是有点远的。周童怕奚杨的膝盖会痛,便带他去路边打车,等车的时候又问:“今天休息去哪儿了?这件衬衣我没见过。”   奚杨的衬衣被周童弄得有点皱,下摆也没掖整齐,周童一说他就赶紧低头整理,一只手不太方便,但另一只手却始终跟周童牵着,不肯松开,好像很怕他会消失不见一样。   “去年我爸妈来过,把我入伍前没怎么穿过的衣服都带来了,是旧的,过时了,你觉得不好看的话我以后不穿了,或者等有空的时候,我去买几件新的......”   周童只是随口一提,根本没想到奚杨会这么在意,还回答得这么认真,局促得像个一无所有,不够漂亮也不够优秀的孩子。他好像瞬间明白了奚杨究竟在害怕什么,需要什么,意识到自己现在必须主动开口,给他,给这三年一个确凿的交代,于是上车后他没再多问,也没有松开过奚杨的手,等回到家,进了门,他就直接把人打横抱了起来,问他卧室在哪。   奚杨悄悄准备了一路,到家之后先说什么再说什么,先看哪个房间再看哪个房间,结果什么都没用上。   “哥哥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周童把奚杨放在床上,替他脱掉鞋袜,自己则躺在旁边,支着脑袋故意有点失望地问。“我又晒黑了,还长胡子了,再也不是鲜得掉眉毛的小鲜肉了。”   这仿佛才是奚杨熟悉的那个周童,他立刻慌慌张张地伸手去抱:“喜欢啊,喜欢的,我......我还怕你不喜欢我了。”   周童被他的表现弄得心里发酸,语气也不自觉地软了下来:“不喜欢还赶最早一趟车回来,买那么多花?”   奚杨不说话了,周童默默叹气,靠着床头坐了起来,点亮悬浮的月球台灯,对他张开了手臂。   “我走那天,后来你哭了吗?”周童问。   奚杨依靠在周童怀里,无意识地揪着他领口的一根线头,把它越揪越长,还嘴硬撒谎:“没有。”   周童笑了:“哥哥好狠心啊,我哭了一路,坐在隔壁的大姐给了我三包纸巾。”   “到今天为止,我们一共分开了一千一百零六天,我给你打过四十三个电话,发过一百二十七条信息,从第一天起我就学会了一心二用,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同时想着你,所以想你的时间加来是九千五百五十五万八千四百万秒。”   “爱你真的是一件很漫长的事情,这么算好麻烦,我还是喜欢用一辈子来做单位。”   “你知道这三年里我经常在想什么吗?我想回来以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给你和我买一块墓地,挨在一起,可以合葬的那种。”   “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周童把三年前的春节,奚杨在那辆黑车上说过的话又对他重复了一遍。“谢谢你等我,我到家了。”   “哥哥,你想我吗?”   衣领的边缘被揪得脱了线,几句话的功夫就变得破破烂烂的。奚杨很自觉地爬到周童腿上坐着,伏在他胸口哽咽着说:“童童......对不起,是我的问题,我等得太痛苦了,一下还不敢相信,好怕......”   周童捧起奚杨的脸,吻干他的泪,温柔地哄他:“不哭,别怕,我回来了,再也不会离开你了,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在我面前什么都不要担心。”   奚杨的眼眶红得让人心碎,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吻走一串还有一串。   “我害怕,怕死,怕见不到你,怕你不回来了。”   周童吻他:“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对不对?还有呢?”   奚杨说:“我二十八岁了,你才二十三。”   周童又吻了他一下:“你是我的宝贝,我的玫瑰,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光,这三年我们被一道法线分隔在两种介质里,可时间越长,你越向前,就越耀眼,知道吗?”   原来学物理的人真的比诗人还要浪漫,奚杨终于破涕为笑,坐直身体捏了捏周童的耳朵,又碰了碰他的眼皮。   “有没有看过别人?不管男女。”   周童还想再吻一下,却被奚杨给躲开了。他委屈地靠了回去,举起双手投降,老老实实地交代:“报告教导员,我没看过别人,别人看我算不算?”   “算!”奚杨揉了揉哭红的眼角,气鼓鼓地噘起了嘴巴。“我要检查手机。”   [删减600字,见微博]   ...   第二天中午周童被持续的震动声吵醒,他闭着眼睛摸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从地板上那一堆乱七八糟,半干半湿的东西里翻出了嗡嗡作响的手机。   大概是等得太久,拿起来的时候电话已经断了。他懒散地看了眼屏幕,又闭上,再睁开,紧接着就瞪大眼睛,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手机是奚杨的,按亮屏幕能看到一条提示刚刚的通话申请来自他微信里一个备注名为于迪的好友。   周童:......   什么情况?   奚杨还在睡,被弄醒时浑身没有一处不痛。他艰难地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脸小声抱怨:“别闹,我要睡觉......”   周童拿着手机从奚杨身上翻了过去,躺在他对面扒他的被子。   “宝贝?醒醒,那个......你怎么会有于迪的微信啊?你们聊什么呢?我能看吗?”   “宝贝?宝贝宝贝宝贝?”   奚杨被他烦死了,没什么力气地蹬他一脚,推开他贴到面前喷着热气的脸:“自己看去啊。”   奚杨的手机没有密码,周童没费功夫就找到了微信里他跟于迪的对话。   十几分钟前于迪给奚杨发了一条文字信息和一张照片,可能是因为一直没收到回复,所以才又打电话过来。   信息里写:刚刚有人来重新验收过,说没什么问题,估计这两天就能营业啦,非常感谢![握手]   照片是于迪拍的,一个穿着制服,正在检查消防设施的工作人员的背影。   看过之前的聊天记录,周童终于踏踏实实地躺回了奚杨身边,吻了吻他的额头,轻声地说:“你怎么这么好啊。”   奚杨摸到并把周童的手搭在自己腰上,要他抱着自己,钻进他怀里迷迷糊糊地说:“因为我好爱你。”   哪怕自己真的很小气很小气。   “有人去她那里检查了。”周童的手指在奚杨的腰侧亲昵地划来划去。“于迪说谢谢你。”   谢谢......我?奚杨半睡半醒地回忆着,自己前一天确实帮忙打了电话,但对方就是再给面子,也不大可能会这么快就安排人在休息日里上门验收吧。   他睁开眼睛,有点疑惑地看着周童:“手机给我一下。”   周童不明所以地把手机交给奚杨,眼看他点开照片只扫了一眼,就立刻跟自己一样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怎么了?”周童在一旁看着奚杨逐渐发白的脸色,心里忽然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而这预感下一刻就得到了证实。   “周童,报警,马上报警。”奚杨没有抬头,目光依然紧盯着手机里那张照片中消火栓玻璃窗上映出的人脸,拼命努力却怎么都无法让自己镇定下来。“这不是验收部门的人,是陶伟南。”       第89章   “这货以为自己是警匪片里的反派男一号吗?”霍辞愤怒地一拍桌子,把坐在旁边回放监控的工作人员吓得浑身一哆嗦。“还会搞这一出!”   “你们这么大规模的国际化高端俱乐部,一万多个VIP会员,安保工作是怎么做的?他说是消防监管你们就放他进了?有证件吗?政府发布的悬赏通缉都没看过?没一个人认出来?”   几名西装革履的俱乐部高管和其他工作人员面面相觑,他们成天忙着跟各个圈层的名流们打交道,哪有功夫关注一个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刑事在逃人员。   “这......是于总亲自招待的,我们也不好多问啊......”一名保安站出来战战兢兢地回答。   霍辞刚要继续盘问,办公室的门被推开,省属特勤的现任队长李昂带一队人走了进来。   “情况怎么样?”紧随其后的奚杨第一个开口问道。   “接你电话我就出发了,也刚到。”霍辞说着,视线同时落在一旁的周童身上,顿时有些意外,但随后也只是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回来了啊。”   时间紧迫,跟霍辞简单打过招呼后,周童就立刻拿起桌上的会所建筑平面图和游艇结构图,跟参谋长庞辉一起研究了起来。   霍辞身后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站在这里向外看去,能看到很长一段滨海岸线上三、四个驳岸式码头和停泊在码头之间大小不一的各式游艇,其中占据了绝对眼球的便是那艘曾经登上媒体报道,轰动过业内的SailingYacht·D号豪华帆船游艇,但此时,这艘游艇的艉部正向外冒着漆黑的浓烟。   游艇是于迪的父亲在她研究生毕业那年送她的礼物,周童还记得于迪告诉过他,SailingYacht·D应该是目前国内最大的游艇之一,全长接近四百五十英尺,有七块甲板,还有一个小型直升机停机坪和水下观察室,配备的是柴电混合推进系统。   因为养护成本太高,燃料消耗大,加上手续麻烦,除了首次试水之外,于迪几乎不会驾驶这艘游艇出海,只在上面办过两次生日派对,平时就泊在它的专属码头旁供其他会员参观欣赏。   今天并不是俱乐部正常营业的日子,而被困的七名船员碰巧是在给游艇做日常的维护和检查。   了解过监控情况之后,李昂问霍辞:“有人知道起火点在哪吗?”   霍辞无奈地摇头:“不知道,监控只能看到陶伟南跟于迪在会所内部检查了所有的消防设施,上船后大概十分钟左右,信号就断了。”   “如果要检查,应该是去了驾驶甲板。”周童将手中的图纸翻转向李昂和奚杨。“驾驶甲板的下一层就是发动机舱,里面结构复杂,固定梯道很陡也很窄,进出很不方便,一旦起火就会引起爆炸。”   “这他妈是纵火!他疯了吗?自己的命也不要了?”霍辞听完头都大了。   “东躲西藏的日子不好过。”一直抿唇不语的奚杨这时忽然开口。“他知道怎么点火,也知道怎么逃生。”   可为什么是这里,为什么是于迪?除了奚杨和周童,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疑惑,但没时间想了,李昂在图纸上迅速画出了几个重点,然后朝其他人下令:“把临时指挥处转移到码头,看看水上救援到了没有,跟海事部门配合一下,立刻展开扑救。”   游艇的左舷距离码头大约五十米左右,近距离看,艉甲板附近有大量浓烟,但未见明火。码头已被封锁,六、七只载着水炮的消防艇和高压喷水灭火艇正以最快的速度从海面向游艇靠近,岸边刚刚铺设完毕的一支干线两支水枪正在对发烟部位进行冷却,但由于射程不够,只勉强喷到了艇体。   现代游艇主要采用玻璃钢和高强度铝合金这两种材料来建造,因为玻璃钢不怕海水侵蚀,并且很好维护,使用寿命也长,但它的缺点是弹性模量低,受压构件和嵌板容易失稳,并且导热性强,非常易燃,尤其玻璃钢中还含有树脂,加上豪华游艇里存在大量装饰材料、家具、日用品和床上用品等可燃物,一旦起火就相当于在火上浇油,助其燃烧。   偏偏这时,负责监察火势的安全员传来消息,说透过艇侧第五层的窗户,可以看见舱内已经出现了明火。   辖区消防中队没有水上救援设备,只能负责陆上的供水和支援工作。等特勤的消防艇进入一定范围后,李昂用无线电联系上了闻阅,让他马上从两侧及后方对游艇的着火部位进行集中有效的冷却。   在总队领导的指示下,现场所有部门和人员划分为了灭火、救援、后勤保障、水上交通管制、现场秩序维护等几个小组。灭火组由李昂担任组长,他把原本也应该担任副组长的庞辉安排进了侦查小组,转而对周童说:“你跟奚队还有我,我们沟通一下接下来是开舱还是封舱。”   开舱和封舱是两种不同的船舶火灾灭火战术。周童愣了一下,有点茫然地看着李昂:“我明天才正式晋衔。”   “今天和明天有什么区别?你不是本来就是特勤的人吗?”李昂奇怪地问,又向奚杨确认:“武警学院毕业是中尉起步,我们少的是副队,我应该没记错吧?”   奚杨短促地笑了一下,点点头说:“没错。”   从发现陶伟南起他就一直心事重重,这会儿才回过神来,看向周童:“封舱对舱内有价值的物品损害较小,但灭火时间太长,周队怎么看?”   周队,一个周童从小听到大,永远让他无比自豪也无比怀念的称呼。每次听见姚宏伟和其他叔叔们这么喊周舰,还在上小学的周童都会想,以后我哥也是周队,到时候我们家就有两个周队了,分不清楚怎么办?于是他赶紧放下写了一半的作业,跑到门口一本正经地对叫走他老爸的叔叔们强调:“我爸是周哥,我哥才是周队!”   “开舱,登船救人和灭火同时进行。”周童不再犹豫,尽管不如李昂经验丰富,但也丝毫没有露怯。“只要燃油不漏,游艇里的物品就可以用水扑救,水渍不会造成太大损失,现场的人力和灭火剂量也可以满足灭火的需求。”   李昂点头表示同意,周童又说:“先利用游艇的机械设备把发生燃烧那一层的舱门打开,我想在初期,舱内的燃烧面积和强度应该不会太大,灭火队员可以主攻燃烧地带,等火势减弱,再利用内部的固定壁梯,或者用安全绳悬吊水枪,深入到内部抵近火源射水,进行的同时要在上层甲板布置好力量,防止舱壁导热使燃烧扩大。”   “上面冲击,两侧堵截,上部预防,内攻灭火。”李昂把周童的建议简单总结了一下,跟着便说:“我负责外攻和协调指挥,周队内攻,奚队......”   “我救人。”奚杨直接替李昂做出了安排,他面对着周童,不容置疑地告诉他,也告诉自己:“我有责任,必须救她回来。”   于迪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她的父亲不在国内,母亲接到消息正在赶来的路上。豪华游艇的内部通常都设有火灾报警系统和固定灭火系统,也配备了个人消防装备,只要平时做过演习,知道怎么使用,逃生的几率很大,奚杨最担心的是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孩子,根本逃脱不了身高一米八几还当过消防员的陶伟南的控制,无法实施自救。   奚杨固执地认为这件事是因他而起,所以才义无反顾地担下了救人的重责,这些周童都知道,可他不知道周熠的牺牲已经让奚杨背负了整整八年的罪恶感,直到遇见了他,因为有了他的爱,奚杨才开始努力学习放下过去,可如果今天于迪也出了事,一切都将功亏一篑,他也许到死都不可能原谅自己了。   但有一点周童很清楚,陶伟南之所以会这么做,目的就是为了报复。报复什么呢?走到今天这一步完全是他咎由自取,可这个世界上总是有人习惯把一切错误都归咎在他人身上,归咎于命运的不公,自甘堕落却不允许别人洁身自好,喜欢用恶意去揣度人心。   恶意滋生得没有根源,存在得没有理由,有人能强大到与它对抗,就有人会无能到受制于它,毁灭于它。   陶伟南正是那个即将毁灭的人。周童曾经发誓,不会再给他任何伤害奚杨的机会,现在就更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奚杨被他拉进火场,陪他同归于尽。   “我去救也是一样的,你能听我的一次吗?”周童站在消防车的器材箱前,看奚杨一件一件往身上穿戴装备,一时情急也顾不上管有没有人在看,抓住他的肩膀,用力把他推靠在了车身上。   “杨杨!”   前一夜的温存还未完全褪去,哪怕隔着厚厚的防火服,轻微的触碰也能让人心跳加速,爱意喷涌。可奚杨的脸上已经看不到半分那些叫周童爱得发疯,梦寐不忘的柔情,眼里只剩决绝、坚持、无畏,和凛然的正气。   只有目睹过他的坚强,才会懂得他的柔软,周童不止一次地想起这句话,也第无数次地意识到自己这辈子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不去爱他,坚不可摧的他,风情万种的他。   “杨杨......”周童好像突然没了阻止奚杨的理由,同时又前所未有地憎恨起眼前的一切,恨不能立刻脱掉这身又笨又蠢的衣服,带奚杨远离这该死的大火,见鬼的职责。   “我们好不容易......”   “嘘”奚杨隔着手套,用食指虚挡住周童的嘴巴,不让他说。   “我们好不容易可以并肩作战了。”我的中尉,我的战友,我的爱人。他把手移开,踮起脚尖吻了上去。“没有比这更浪漫的事了,你说呢?”   是的,没有了,没有比这更浪漫的事了。周童差点忘记,很久之前,在他还没拥有奚杨的时候,便曾想过,他可以不奢求什么相伴一生,白头偕老,只要能在烈焰火海之中执子之手,与子同袍,生死契阔,与子成说便好。   奚杨吻他,他便不顾一切地回应。恍惚之间他发现自己好像在流泪,因为这吻太苦了,太疼了,像有把尖刀同时刺进了他的喉咙,深入胸腔挖走了他的心脏。   “好扎呀。”奚杨用鼻尖蹭着周童下巴上的胡茬,每一下都是那么的依恋,缱绻,深情,不渝。“这次回去别再忘记刮了,我帮你好不好?”   “不是说喜欢,不要我刮吗?”周童捧着他的脸颊,抵着他的额头,声音很轻很轻。“小骗子。”   “我想了一下,我没有的,你也不准有。”奚杨偷偷撇了下嘴,只一下,也足以让周童疯狂地为他心动。   “你要什么?”周童问他,几乎是在祈求。“贪心一点,这个世界上有的,我都想给你。”   “要你的心。”奚杨把手按在周童胸前,抬起头仰视着他。“这个,我带走了。”   “一直都是你的,我只是替你保管。”周童的手覆在奚杨的手背上,用力按紧。“回来记得要还,连你一起,放在这里,别对我太残忍,别让我失去心跳,没有温度,生不如死。”   到这一刻,周童终于顿悟一般,明白了自己一直想说但说不出口的话是什么。   “杨杨,如果不是你,换成这个世界上其他任何一个人,我都会嫉妒得发狂。可你不一样,他也不一样,你应该爱他,除此之外,他不能给你的,都让我来。”   “我才是沈熠,你要遇见的一直是我,你是他从我这里带走的火,是他留给我的最宝贵的财富。”   没有时间了,时间总是对他们这么吝啬,不知道究竟是可怜他们,不想让他们给彼此太多会空守一生的承诺,还是等不及想让他们把话留着,等再见时再用余生慢慢地说。   “我记住了。”奚杨戴好自己的头盔,跟同样戴好的周童轻轻相碰。   “周队。”“奚队。”   “有去有回。”   ...   十分钟后,战斗命令正式下达,周童跟奚杨分别带队走上码头,准备登艇执行作战方案,临出发前,他们遇到了驾驶消防艇刚刚靠岸的闻阅。   被困在干舷甲板的两名船员在几分钟前跳船逃生,闻阅将他们从海面救起,送回码头交给等候在岸边的医护人员。   这是闻阅时隔三年第一次见到周童,两人一个戴着面罩,一个穿潜水装备,都差点没认出彼此,但来不及惊讶,所有人的注意力便被一阵吵闹声惊动,顿时齐齐扭头,朝封锁线外看了过去。   似乎是有人想从外面进来,但受到了阻拦。闻阅拉开潜水服的拉链,边往里扇着风,边说:“那个短头发的人好像是大姐姐的女朋友。”   听他一说,周童好像也有点印象。   “我想起来了!”闻阅忽然一拍脑袋。“怪不得每次见到她都觉得眼熟!她好像是个挺有名的船舶工业设计师,拿过国外的游艇设计创新奖,我在我爸带回家的杂志上看到过,她小臂有个游艇的纹身,特别酷!”   封锁线外,留着齐耳短发,穿素色T恤和工装靴,长相气质都颇有些英气的女设计师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瞬间在一群消防员中锁定了周童。   “童童!让我进去!这艘游艇的内部构造我很熟悉!”   正在指挥现场秩序的霍辞从远处用眼神询问周童,李昂说:“他们的游艇工程技术人员不在,如果真的熟悉,也认识被困人员,让她进来补充一下里面的情况。”   确认过之后,霍辞很快把人带上了码头。等对方走近,周童才发现她个子很高,伸出的右手手指细长,手臂上果然如闻阅所说,有个游艇图案的单色纹身,刺得非常精细。   “童童你好,我是梁曦。”   周童跟梁曦握手,接着便听她思维清晰,用快且平稳的语速说:“上午十点左右,于迪听俱乐部的人说有位自称是奚队朋友的访客找她,她就马上赶过来了,还带走了小扁,打算结束之后顺便送它去宠物店洗澡。”   “快十二点的时候我打电话给她,问她进行得如何,她说已经检查到驾驶甲板层的喷淋系统,很快就可以结束了。这期间不知道为什么,我听见电话里小扁一直在叫,好像非常激动,于迪也一直在训斥它,让它对客人礼貌一点。后来小扁好像从她怀里挣脱出去咬了对方,手机应该是掉在了地上,于迪和小扁,还有那个男人的声音特别混乱,再后来电话就断了。”   “带我进去,这艘游艇是我设计的,所有的壁梯和通道我闭着眼睛也能找到。”梁曦把话说完,抬起垂在身侧的左手,给周童看她中指上戴着的一枚戒指。   “下个月我就要带她回德国结婚了。”       第90章   陶伟南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三年前他被霍辞弄进警局关了两天,拜他所赐在里面吃了点苦头,而郑疆不仅没有第一时间想办法捞他出来,事后还责备他做事不够小心,没有气度没有格局,并警告说如果再发现他为了蝇头小利或是一己私欲,擅自搞些偷偷摸摸的勾当,他们的合作就到此为止,让他自己好好掂量。   这样的对话发生过不止一次,但进局子这件事本身在陶伟南看来就是个不好的兆头,郑疆的态度无疑又加重了他的敏感和猜忌,让他在鬼迷心窍和利欲熏心之中难得清醒了一回,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一枚随时可弃的棋子,即便他替郑疆做过那么多见不得光的事,双手沾满鲜血,背着无数条人命。   服役两年到进入安启,他不甘心总是低人一等出不了头,所以才不惜做一条狗也要抱着郑疆的大腿拼命地往上爬。他当然不想永远当狗,可很显然,无论再怎么典身卖命,他始终只能是一条狗,一条看人脸色受人驱使,随时会被一脚踹开的喂不熟的狗。   于是被放出来没两天他就悄无声息地跑了,过了三年四处流窜躲躲藏藏的日子,直到走投无路才冒险回到北临,打算亲身验证那句“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探探风声,顺便再想办法弄些傍身的钱,好继续潜逃。   家人被严密监控,头上又顶着一大笔诱人的悬赏,陶伟南不敢轻易去找过去那些猪朋狗友,只能小心翼翼,漫无目的地到处乱逛,伺机寻找着机会。   在投机取巧方面陶伟南似乎一向运气不错,比如三年前未卜先知逃过了抓捕,比如三年里多次冒充消防工作者行骗却从没被人认出,再比如刚回到北临,就碰巧在星河广场遇到了奚杨和于迪。   很早之前陶伟南就看出奚杨是同性恋,所以见到他跟女孩子搂搂抱抱举止亲密,才会好奇他们的关系。后来他尾随于迪到停车场,听她在电话里跟客户解释,说俱乐部早就重新装修好了,只是消防一直没过,但自己已经托可靠的朋友帮忙疏通,肯定能赶在最好的季节出海,让对方放心,便由此断定奚杨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立刻就想到可以借这个机会从中捞上一笔。   一切原本进行得很顺利。游艇俱乐部这种高端场所本来就不多,随便打听一下就能找到刚刚装修完,还没开始营业的这家。于迪也果然不出所料,一听说是奚队的朋友,连求证都免了,马上赶过来亲自接待,还很上道地听懂了陶伟南明里暗里的索要,如果不出意外,这时候他早该拿到一笔不小的好处,不留痕迹地全身而退了。   都怪那条该死的狗。陶伟南想不通它为何会对自己狂吠,还发疯似的咬着他不放,害得他一时慌乱暴露出凶性,抄起手边的东西就打,差一点把它踢死。那时于迪意识到了危险,便赶忙上前阻止,可身材娇小的她根本不是陶伟南的对手,在拉扯中被他一把推倒,后脑撞在储藏柜上昏了过去,紧接着,两名在隔壁工作的船员闻声赶来,然而刚进门就被丧心病狂的陶伟南用一把摆在案上的三德刀连捅数下,当场身亡。   和过去在暗中制造事故不一样,这是陶伟南第一次亲手杀人,亲眼目睹一个人像被宰杀的牛羊一样死在了自己手里。惨叫声、肠肚横流和满地的鲜血让他既恐惧又兴奋狂躁,甚至有种提着刀冲出去再多砍几个人,把这辈子积攒的怨气和不满都统统发泄掉的冲动。他离开厨房在游艇内穿行,没遇到人,却在底层发动机舱里找到了两桶船用柴油,于是又返回到厨房,将两具尸体拖到干舷甲板的后方,泼油点燃,然后钻进船员室,脱下染血的衣服换上了船员服,爬上露天甲板,准备跳进海里逃离现场。   从杀人到焚尸,前后不过十几分钟而已。尸体燃烧的速度相对较慢,等被人发现,他大概率已经在海水里洗得干干净净,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可人算不如天算,本以为万无一失的他却怎么都没有想到警察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连思考对策的时间都没留给他,瞬间就从四面八方包围上来,把他困在了游艇里面。   陶伟南很清楚也有经验,知道涂了油的地板这时应该已经烧着了,很快就会点燃那些昂贵的,皮质或布艺的家具,顺着舱壁从船员室、餐厅、厨房和会议室蔓延至整个上层建筑。   现在跳船一定会被海警抓住或直接击毙,留下来也一样是死路一条,陶伟南干脆把能找到的所有个人消防装备都带在身上,又接连将几处角落点燃,试图阻止警方在消防员赶到之前进入游艇,然后用救生绳捆住于迪,拖着她躲进了驾驶室,打算把她当做筹码再赌一次,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怎么会这样,陶伟南怎么都冷静不下来,后悔不该纵火,觉得如果把尸体推进海里,也许就不会这么快引来警察,又在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时忽然发现,那只咬伤了他,被他踢到口鼻流血,一直拖着一条腿跟在后面的小狗好像也不见了。   为什么会这样?他想不通,到底是哪一步不对?来之前他不过是想敲一笔钱,然后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大不了再也不出现,以这种方式来赎清罪过,难道也不行吗?这个世界上坏人那么多,为什么不能放过他?为什么不去针对那些更坏的?为什么要逼他走上绝路?为什么?   烧焦的气味和呛鼻的烟雾一点一点从门缝中渗透进来,陶伟南靠坐在驾驶室里长长一排操控台的下方,听着码头和海面上持续不断的喊话,警笛和汽艇发动机的嘈杂声响,终于第一次思考起自己究竟是怎么从一个受人尊敬的一线消防员,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靠坑蒙拐骗苟活,成了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蠢狗......蠢女人......他瞪着杀红了的双眼恨恨地看着蜷缩在角落里的于迪,看她那张被凌乱的头发遮挡,却丝毫没有恐惧的神色,甚至连一道泪痕都没有的漂亮脸蛋,脑子里忽然浮现出另一张同样冷静的面孔,无端的恨意和深深的恐惧瞬间在心里轰然迸发,便当即借着这股劲儿猛扑了过去,用力扇了于迪几个耳光,掐住她的脖子朝她咆哮:“你看什么?贱货!”   于迪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小到大被父母当做掌上明珠,连骂都不舍得骂一下,除了那次在学校被人误会成小三之外,哪里还受过这样的委屈,可她连哼都没哼一下,忍着强烈的眩晕和嘴角破裂的疼痛,轻蔑地看着陶伟南说:“看你这条气急败坏的疯狗,有本事就杀了我,我家有的是钱,可是你觉得你还有命拿吗?”   那一刻陶伟南确实有掐死于迪的念头,但没过一会儿,他又毫无预兆地像个疯子一样哈哈大笑起来:“有钱人也有你这种不怕死的,有意思。”   他捏着于迪的下巴迫使她仰起头来,盯向她的眼神越发地阴狠毒辣:“我确实没那个命,也没想要那么多,都是你们逼我的。我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让你跟那个小白脸给我陪葬。说真的,都这么久了,他怎么还没来救你呢?”   这个人非但不是奚杨的朋友,还很可能跟他有仇。于迪终于明白了,只恨自己快三十岁的人居然毫无防备之心,不慎落在这种人手里,还连累了家人和无辜的员工。一想到被陶伟南杀害的两个船员,她的心就痛得无法形容,可表面上却依然不动声色,若无其事地反问道:“救我?谁要救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面对她的强硬,陶伟南蹲下来冷笑了一声:“别装了。那小子不是清高正直得很吗?我真的很想知道你是用什么方法说服了他,让他帮你办事的?”   “我记得他不喜欢女人。”陶伟南边说边偏了偏头,视线从于迪的脸上一路流连到她胸口,伸出一根手指拉低了她的衣领。“怎么?看上你有钱还是突然转性了?不过,总趴着被人干,我很怀疑他还能硬得起来让你爽吗?”   那只手上的血腥味和粗糙的感觉令人作呕,于迪浑身发抖,强忍着屈辱的泪水微微一笑:“如果你说的是奚队,恐怕要让你失望了,我跟他不熟,他不会来的,你还是赶紧动手吧。”   “还有,他怎么样我不清楚,但你毫无疑问是个百分之百的孬种,不用想我也知道。”   “你他妈找死是吗?”陶伟南被后面这句话激得暴跳如雷,抬手又是一巴掌,狠狠将于迪扇倒在地,分开她的腿用膝盖压在两侧,一边抽开自己的皮带一边解她裤子的拉链。“别急,我马上就让你知道,是你的嘴硬还是老子的**硬,让你痛快一次再送你去死,让你记住这种滋味,做鬼也惦记着我,怎么样?”   于迪的双手被绑在身后,怎么拼命挣扎,踢、踹都没有用,T恤很快就被撕扯得不像样子,牛仔裤眼看也要被扒下来了,就在这时,她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机器的轰响,紧接着,一名手持无齿锯,全副武装的消防员从破拆的缺口处将驾驶室的门一脚踹开,携带着一股浓烟和滚滚的热浪冲了进来,扑向她的同时隔着呼吸器高声喝道:“住手!”   听到破拆的动静时,陶伟南就重新拾起了地上那把沾满血迹的三德刀。他当即翻身,从于迪的腿上爬了下来,一把将她从地上拽起,挟持在怀里,用刀刃抵住她的喉咙,朝近在眼前的消防员大喊:“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她!”   “摘掉呼吸器!扔过来!”他拖着于迪连退数步,始终保持着半蹲的姿势,躲避着想象中随时可能破窗而入的警察或是埋伏在某处的狙击手,表情狰狞得可怕。   不到一分钟,涌入的浓烟就充满了整个驾驶舱,模糊了里面几人的视线。消防员停在两米开外的地方,于迪的嘴被捂着,不能咳嗽也发不出声音,只隐约看见他朝身后做了什么手势,接着就把自己的呼吸器和救援用的呼吸面罩一并取下来放在了地上,准确地踢到了陶伟南脚边,然后对他说:“陶伟南,我是奚杨,我来了,你有什么账直接跟我算,放了她,我跟她换。”   陶伟南也在不停地咳嗽,他捡起呼吸器给自己戴上,却没有给于迪戴,反而问她:“我猜得没错吧?还说你们不熟?不熟会送上门,用自己的命换你的命?好伟大啊。”   听见奚杨声音的那一刻,于迪终于哭出了声,眼泪不住地顺着脸颊滑落到下颌,滴在了那把冰冷的刀面上。她拼命冲对面摇头,可奚杨却像完全看不见一样,往前挪了一小步,再次对陶伟南提出了交换的要求。   “警察已经把游艇包围,开始登船了,你很清楚你是逃不掉的。既然你恨的是我,要杀要剐还是陪你一起去死,我都任你处置,只要你放了她。”   奚杨说的没错,这个时候钱财已经没有任何用处了,与其抓着一个无关紧要的于迪不放,不如换成更有利用价值的,警方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来营救的军官,交涉的赢面也许更大,再不济,能拉他着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也算是解了长久以来的心头之恨。   经过一番思考之后,陶伟南终于迟迟开口:“真是太感人了,几年不见,奚队变化好大,不当缩头乌龟了?”他取下挂在腰上的一捆绳索朝奚杨抛了过去。“好啊,放她可以,你先给我跪下,把自己绑好。”   无论陶伟南的话有多少可信度,此时奚杨都别无选择,只能照做。他先是单膝跪了下来,片刻后又将另一只隐隐作痛的膝盖也一并跪好,缓缓地弯下腰,捡起并拆开了绳子,开始有条不紊地在自己的手腕上打结。   梁曦此时就他身后那扇破损的门外等着,有她的协助,尽管路线错综复杂,进来的过程还是十分顺利,但着火后的游艇内部可供通行的壁梯和轴隧都太窄,除了她,其余不多负责救援的人都分散在另外几层甲板上寻找其他被困的船员,同时行动搜查船舱,为内攻的战友争取着宝贵的时间。   进来之前奚杨就猜到陶伟南很可能会穷凶极恶地拿于迪做人质,便嘱咐梁曦千万不要冲动,以免对方在势急心慌的情况下做出过激的行为,而梁曦最终也选择了信任奚杨,守在外面一忍再忍,哪怕听见于迪的哭声时她的心都要碎了,也没有贸然地跟进来,只是握紧手中奚杨留给她的消防斧,做好了随时搏斗的准备。   船舶火灾扑救起来比较复杂,尤其是在选择内攻路线方面,必须尽快到达燃烧部位,占据有效的地段控制火势蔓延,并且只有在舱门、窗口、走廊、楼梯间,检修孔或是轴隧等通道无法通行的情况下才能进行破拆,对执行灭火任务的消防员,尤其是队长来说,是个很大的考验。   尽管火场中不确定的因素很多,危险总是存在,但奚杨却不像以往那样担心,也丝毫没有怀疑过周童的能力。周童已经在感情上给了奚杨一个交代,奚杨知道他这次一定会全力以赴,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再给自己一个关于过去三年的,完美的总结和交代。   算算时间,这时候周童应该已经找到起火点,开始执行扑救了吧。奚杨一边想象着他指挥战斗的样子,一边把双手举过头顶给陶伟南看。   “好了,是男人就说到做到,我没有耍什么花样,请你也马上放人。”       第91章   驾驶室里浓烟聚集得越来越多,一阵衣物在地面摩擦,断断续续的拖行声停下之后,于迪被推倒在奚杨身边,然而不等奚杨伸手去扶,下一秒锋利的刀尖就转向了他的咽喉,陶伟南那张狰狞扭曲,面目可憎的脸也随之显现,幽灵一般来到了他的面前。   “快走。”尽管已经被呛得难以呼吸,奚杨依然神色镇定,眼都不眨地对于迪说:“憋住气爬出去,别怕,有人在外面等着你。”   于迪做不到,做不到就这样扔下奚杨自己逃命,可不容她有丝毫的犹豫,奚杨便像察觉到了似的,立刻高声喝道:“梁曦!快带她走!快”   话没说完,他的脖子就被陶伟南狠狠扼住,嘶哑的声音戛然而止。   于迪抬头,穿着防火服的梁曦正从门外狂奔进来,一看清眼前的状况便马上扔掉了消防斧,举起双手示意陶伟南自己没有威胁,可陶伟南还是如临大敌一般警惕地防范着她,几乎控制不住握刀的力度,稍微一抖便把奚杨的颈侧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   紧张的对峙中,梁曦快速蹲下来扶起于迪,给她戴上了防毒面罩,跟着便有些无措地和她一起看向奚杨,看陶伟南挟持着他不断地后退,重叠的身影几乎快要消失在烟雾中了。   于迪痛苦地依靠在梁曦怀里,朝着一个方向不断地哭喊:“奚队......不要......小奚!”   “快......走......”奚杨扒着陶伟南的手臂艰难地回应。“梁......听我的......快走。”   “不要......叫他来......救......太危......相信......相信我......”   太危险了,不要周童来救。听懂他在说什么后,于迪哭得更大声了,拼命挣扎着要爬向奚杨,徒劳地想为他做点什么,而同样难过的梁曦在情感与理智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把心一横,死命地抱住于迪,再不敢逗留多一秒种,当即扛起她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高温迅速烘干了无助的泪水,在穿过一道又一道自己亲手设计的华丽的走廊,终于见到阳光的一刻,梁曦才终于喘过一口气,对于迪说:“别哭,冷静一点,我先送你出去再想办法回来救他,会没事的,他一定会没事的......”   哭声渐远,慢慢地消失在了看不见的尽头。奚杨有些舍不得,却又像卸掉了肩头千斤的重量一般松懈下来,闭上眼睛,一边咳嗽一边对陶伟南说:“可以动手了,吸入烟尘窒息死亡的痛苦你我比谁都清楚,不如痛快一点吧。”   持续的紧张和焦虑消耗了大量的体力,也让陶伟南在癫狂、悲观等种种混乱的情绪中反复地割裂:“死?哈哈哈哈,为什么要死?这些年但凡和你扯上关系,每一件事情,每一个人都要跟我过不去!一样是新兵,凭什么你可以狗仗人势越爬越高,得到一切还受人尊敬,我就只配低头哈腰,当个小兵给人提鞋,最后连怎么死都要由你说了算?”   “就这么死了,遗臭万年,好成全你让你当个舍生取义永垂不朽的英雄?做梦!”说着,陶伟南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捆过于迪的绳索把奚杨的胳膊绑牢,拾起防毒面具扔在了他的腿上。“起来!跟我上甲板,叫他们准备救生艇放我离开!”   意识到陶伟南不信自己会这么轻易就放弃抵抗束手就擒,奚杨只能先顺着他的意思,用束在一起的双手将面具勉强戴好,支撑着身体站了起来,被提着半桶柴油的陶伟南用尖刀胁迫着走在前面,一步一步挪到走廊,慢慢地往通向露天甲板的方向移动。   走廊里火焰已经烧着了地毯和舱壁,正顺势沿着天花板向上蔓延,四处扩散。浓烟在不通风的环境下全部积聚在头顶,燃烧的涂层和材料不断掉落,砸在脚边,迈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踏在一座摇摇欲坠的桥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脚踩空,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就是这个时候,借着缓慢的速度和烟雾的掩护,奚杨不声不响地解开了手腕上的绳结,趁陶伟南低头查看脚下的瞬间,忽地转身,抬起腿以一记快到来不及反应招架的漂亮的横踢,将他连人带刀踹翻在地,滚进了泼洒出来的柴油里面。   “操!”陶伟南抹了把手上的油污,又立刻摸索着去找掉在地上的刀,奚杨却抢先一步骑在他身上将他制服,扒掉他脸上的呼吸器,朝着他的正面重重地补了几拳,顿时打得他口鼻尽裂眼前一黑,头一偏,猛咳着吐出了两颗带血的门牙。   “陶哥记性太差。”奚杨高举紧握的拳头,隽秀的面庞映着令人畏惧的火光,眼中不复半点往日的温和,只剩比利刃还要冰凉刺骨的诛心的冷漠。“只记得我体能不好,不记得每次比赛用消防绳打结,我都是第一名吗?”   论格斗技巧,疏于训练的陶伟南早已不是奚杨的对手,但他毕竟在身高和体重上还占有优势,稍微清醒之后便开始猛地挺身回击,跟奚杨从走廊里又再次扭打到了驾驶室的门口。   在被奚杨灵巧地躲过两拳,胸口又挨了一脚之后,陶伟南跌回门内,拾起被他丢弃在墙角的便携式灭火器,转身朝紧追进来的奚杨头上狠狠地砸了下去。   视力和身体的敏锐度因为弥漫的烟雾而同时减弱,奚杨躲避不及只能抬手格挡,那一刻,骨头断裂的感觉伴随着钻心的疼痛先迟缓后迅速地从小臂传至全身,不一会儿就让他的额头和后背都泌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了不起啊,奚队。”陶伟南趁此机会反扭住奚杨受伤的胳膊,把他按在地上,伏在他耳边,用卑鄙的,充满恶意和挑衅的口吻对他说道:“士别三日应当刮目相看,是我失算了,可惜啊,想扳倒我,你还嫩了点。”   他边说边用力一拧,在听见又一声脆响,感觉到奚杨的身体明显颤栗的同时,施虐和报复的快感猛然飙升,让他得意忘形,差一点痛快得笑出声来。   “既然都到这一步了,不妨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奚杨的鬓角被汗水浸得湿透,痛得几乎咬碎牙关,却依然头脑清晰地思考着对策,然而陶伟南接下来说的每一个字却都像是被单独放大了数倍,像无数把炙烤着他的烈火,尖刀一般血淋淋地钉在他的心上,残忍地刻进他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骼,让他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剔除,没有办法遗忘。   他听见陶伟南说,是我让周熠走那条路去救你的,他跟你一样,是个蠢货。   是个蠢货。   蠢货。   “咔嚓”一声,整条小臂从关节处完全断裂脱开,像在与残破的,不堪的过去道别一般,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一丝的疼痛。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奚杨翻身而起,一头撞断了陶伟南的鼻梁,在他倒地之后又抬起厚重的靴底,照着他的侧脸狠狠踩了下去,几下就跺得他颧骨碎裂,下巴脱臼,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没错,我曾经胆小,懦弱,愚蠢,不配跟他站在一起,更不值得他牺牲性命去救,可我跟你不一样,即便后悔,绝望,痛不欲生,下辈子也好,下下辈子也好,永远没有机会了也好,我也会坚持着活下去,一点一点地努力,回报或是赎罪,但绝不让自己从里到外烂地掉,沦为你这种没有人性的恶魔。”   陶伟南满脸血污,目眦尽裂地趴在地上,在奚杨用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将他抡起掼向燃烧的舱壁,接着把他摔落在地的同时,挥起四处乱摸摸到的一把消防斧,砍中了奚杨左腿的膝盖。   “啊啊啊!”浑身沾满柴油的陶伟南再也顾不上继续打斗,扔下斧头疯了一般毫无方向地四处乱窜,满地打滚,可火焰依然毫不留情地越燃越猛,瞬间就爬上他的头顶烧光了他的头发,把他变成了一团熊熊燃烧的人形火球。   “我要你死!我要杀了你!”灭火器砸坏了,找不到了,他不仅救不了自己,还跌跌撞撞地点燃了正对着操控台的一圈乳白色的真皮沙发,失控中又再次扑向倒在地上的奚杨,歇斯底里,近乎发狂地将立在墙边插满红酒的壁柜推倒在奚杨身上,之后便夺门而出,一边撕扯黏住皮肤的衣物,一边奔向走廊的尽头,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甲板越过围栏,挥舞着四肢,惨叫着,一头扎进了海里。   冰凉的海水侵入鼻腔堵住了呼吸,也短暂地缓解了皮肤被灼烧的疼痛,恍惚之中,陶伟南以为自己要么成功逃离,要么已经死了,但正在海面执行任务的消防员和海警早在他跳船之前就听到动静发现了他,待他落水之后就立刻将他打捞上来,送回了码头。   十几分钟前赶到现场的涂科刚找到闻阅,就见他从消防艇上一跃而下,把全身大面积烧伤,血肉模糊的陶伟南按在担架上一拳接着一拳地打,边打边朝他怒吼:“王八蛋!教导员呢?你他妈的把教导员弄到哪去了!说话!你给我说话!”   大概是把这辈子没用过的力气全都使出来了,涂科加上霍辞,还有王皎和水上救援中队的好几个队员合力都拉不住闻阅。混乱之中涂科差点挨他一肘,躲开后便赶紧用两只手臂将他紧紧箍住,直接把他从担架上给抱了下来。   “乖,别打了,别打了!再打他就死了!别让他死得这么容易!”   “闻阅!”涂科话音刚落,刚结束第一轮内攻的周童带人从汽艇上跳下,匆忙朝他们跑来,可还没靠近他就一眼认出了面目全非的陶伟南,当即又脚步一转冲向担架,像闻阅一样,却比他冷静地朝只剩一丝呼吸的陶伟南质问道:“奚队呢?奚队在哪?告诉我,说话!”   陶伟南一动不动,闭着眼睛一个字也不说。他意识模糊,却十分肯定自己百分之百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见到周熠,还听见他把很多年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另一边,正在接受警察问话的于迪一见到周童就不管不顾地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踉跄着跑向他,扑进他的怀里,抓着他的胳膊泣不成声地央求着他:“童童,快去救他,去救他啊......”   “我现在就去。”周童扶住于迪,把她交给了追过来的梁曦,继而转身,朝站在旁边的队友,以及三年后再度并肩作战的张思琦、堵威、武炜和叶征等人下达了命令:“再给我一瓶空呼,热成像仪,其他人找李队汇合,听他安排,尽快恢复体力。”   “干预小组做好救援准备。”   “收到!”   “等等。”一直在默默思考的涂科这时一把拉住了背好空呼准备折返的周童。“胶合板和聚氯乙烯板燃烧得太快了,这么大的游艇,油柜的储油量相当于一艘货轮,前期救援小组都没找到,说明通道里火势已经很难控制了,现在进去很危险,你知道吗?”   “我知道。”周童的表情看上去跟三年前涂科在办公楼里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的诚恳,谦虚,只是说话的语气更成熟也更有自信,让人无法忽略他的变化,无法避免地感受着他身上强烈而突出的领袖气质。   “但是只有我,也必须是我才能找到他,放心吧。”   “梁老师,你们分开的时候他在哪里?”周童看向站在一旁欲言又止的梁曦,赶在她开口之前对她说道:“告诉我就可以,你不能再进去了,照顾好姐姐。”   “在驾驶室。”梁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好深吸一口气,再次把驾驶甲板、游步甲板和发动机舱几处需要留意的比较特殊的构造,包括逃生孔的位置对周童快速简单地描述了一遍。“钢材燃烧五分钟,温度就能上升到五百至九百度左右,甲板连接处尤其脆弱,强度会迅速降低,膨胀变形,失去承重能力,经过的时候一定要小心。”   “明白。”周童接过堵威递来的热成像仪,郑重地向站在他面前的每个人保证:“我不会放弃的,就算已经烧成了灰,我也会一点一点地把他找回来。”   带着无数的期盼,周童迈出了前进的脚步,可这时,被所有人暂时遗忘的陶伟南却忽然从喉咙中发出了断断续续难以辨别的,人不人鬼不鬼的声音。   “呵呵......他在机舱,里,我走之前,把他......推下去了......哈......哈哈......”   周童脚步一滞,扭头朝梁曦投去了求证的目光。   很多时候,原本清晰的记忆一旦受到干扰,就很容易产生对自我的质疑。该不该信他,该不该直接去发动机舱,还是原路返回到驾驶室里找人,对于这一连串的问题,梁曦忽然没了十足的把握。她眉头紧蹙,慎重地考虑了片刻,给出了现实的,需要周童自己判断的答案。   “驾驶室的地板上确实有一道通向下层的门,也有壁梯,方便游艇的驾驶员在遇到故障时能尽快查清设备的情况。”   “但是发动机舱里有十四台易燃易爆的设备,储存着游艇重量百分之十的柴油,如果火势已经蔓延过去,你......”   “让所有人把水枪换成氟蛋白泡。”听到这里,周童举起一只手,示意梁曦不用再继续说下去了。“闻阅,涂队,大家都抓紧去准备吧,我该走了。”       第92章   游艇内大部分豪华舒适的套房、娱乐和休闲设施都集中在最初起火的干舷甲板,相比其他几层甲板,这一层烧毁得最为严重,几乎已经无法通行。在与第二批执行完任务,准备撤出的内攻队员简单交流过之后,周童和堵威用长柄斧探查着四周,小心翼翼地踩着随时可能塌陷的楼面,找到了连接在上下两层甲板之间的窄小的壁梯。   经过两轮内攻和持续的外攻,干舷甲板上的火已经基本熄灭,但上面几层火势还在蔓延,并数次在被压制后又借着强劲的海风死灰复燃,加上受通道狭窄,舱室众多,排烟不畅等不利因素的影响,整个灭火行动进行得并不顺利,可即便如此,无论是内攻路线的选择,水枪阵地的设置,还是在排烟措施和战术应用几个关键点上,作为一个首次担任指挥任务的年轻指战员,周童不仅出色完成了内攻,为后续的扑救行动奠定了基础,每一次的判断和决策也很大程度地阻止了火情的恶化,表现如奚杨所想的一样让人惊艳。   而在此刻,又一次面临至关重要的选择,他却忽然没了指挥战斗时的果断和勇敢,在上还是下之间犹豫不决,迟迟给不出答案。   两具尸体是在寻找起火点的过程中被发现的,尽管已经烧焦碳化,但从姿势上也不难看出他们是死后被人蓄意焚烧,完全没有痛苦挣扎过的迹象,而凶手毫无疑问就是陶伟南,周童没有想到他会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看着眼前的惨状,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后悔和绝望,恨不得抛下一切立刻去找奚杨,带他远离所有潜在的危险和伤害,除此之外,谁生谁死,什么责任与担当,对他来说都没有意义,也不重要。   但也是那两具尸体让他迅速冷静下来恢复了理智。受害者是无辜的,于迪也是无辜的,三年的付出和等待更不允许他在这个时候当个有勇无谋,感情用事的小孩。消防员这三个字太普通也太沉重了,可就像他与奚杨克服了过去的种种,历经艰辛与考验,最终选择信任彼此、守护彼此一样,这份职业也是他们共同的无悔的选择,是永远维系在他们之间跨越生死的最深情的誓言。   干预小组包括灭火中队,现场的每一个人都见证了周童沉着有力的指挥形象,感受着他在战斗中不断高涨的情绪,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恐惧,不知道他的心早已被人带走,胸膛里其实空荡一片,失去了所有知觉。   在学校的三年,周童翻遍了整个图书室,问遍所有老师和教官,终于确定了那本《干预行动指导手册》的作者是谁。书中每一条用心血总结的经验,每一个奚杨亲自向他诠释、教授过的知识点,陪伴也帮助他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实战,让他比别人走得更快,飞得更高,是思念的慰藉,是比情话和诺言更可靠的信仰,精神的寄托。   勇敢不是不知道害怕,是明明很怕还会往前冲,努力活下来。   救援任务的本质永远是残酷无情又捉摸不定的。   无法瞬间做出正确的决定,比如不能快速识别火势变化或空呼的余量,都将导致整个行动小组全军覆没。   完成一次战斗不仅需要知识和体力,还需要不断高涨的情绪,激情、恐惧、情感,以及团队成员之间对彼此的信任和依赖。   在火场内救援或自救,必须不受任何情感因素的困扰,必须冷静思考。只有正确的行动而非态度,才能成功完成任务。   指挥员必须面对各种可能的情绪,自身的混乱、焦虑恐慌、否定或退缩,都将导致更高级别的风险。   我们首先是普通人,然后才是消防员,正因如此,指挥员往往会犯下各种错误或者无法按时完成任务,但就是这些可以被理解原谅的错误,会让受他指挥的队员们付出生命的代价。   “每一次有意义的学习都要能承受对于个人自尊心的伤害。这也是为什么年幼的儿童能够在意识到自我重要性之前迅速学习,而虚荣自大的成年人却在学习上步履蹒跚的原因。在学习的过程中,骄傲与虚荣会产生比愚钝更加巨大的障碍。”   奚杨从来不知道,这段被他引用作为全书结语的话,正是周童毕业论文的主题,人生从此以后的目标和方向。   面对爱情、友情、亲情,工作、学习或是残酷的火场,永远像成年人一样坚强、努力,也永远像孩子一样保持一颗勇敢、朴实、真诚,谦逊且透明的心。   很多个想他的夜里,想象他独自度过的那五年,日复一日背负着周熠留给他的沉重的记忆,用皮肉之苦和自我封闭磨炼自己,让血和汗染红、浸泡着寂寞,让自己麻木,然后写下这些文字。想到他一直在忏悔不该的忏悔,反省不该的反省,赎不该赎也永远赎不完的罪过,周童就会把那本手册紧紧地抱在怀里,一如抱住他伤痕累累的身体,抱住了他支离破碎,结了厚厚一层硬痂的心。   录音小熊里,他的低吟是那么的动人,又那么的伤悲。   “童童......嗯......好疼......再深一点吧,要我,让我疼......”   再也没有比那更能清晰感受到他的痛,他的真,他的美,他尘封已久的,深情的,无比珍贵的爱的时刻。   我该用什么报答你?报答爱?周童一遍一遍地问着自己,他是可怜的也是幸运的,得到的远比失去的更多,他回来了,想倾其所有去回报给予他这一切的人,只要那人别丢下他,别让岁月不见平淡和风雨,从此一刀两断。   对讲机中的声音未曾间断,周童听见好几个不熟悉游艇结构,在被火阻断的通道内迷失方向的消防员被干预小组陆续救出,也听见大家在说,里面的浓烟、热辐射和热对流太强,根本进不去,这艘游艇太新,长期不用所以油路安装连接得不牢,不能再冒险。   理解他的难处,堵威也不催他,只在确认过壁梯的牢固程度之后帮他分析:“机舱里的情况肯定相对好一些,如果我是教导员,只要空呼气量够用,行动方便,应该也会想办法躲到下面去,先到下面去找?”   没有时间慢慢分析了,周童眉头紧蹙,焦急并飞快地思考着,他只知道周熠当年也面临过这样的处境,但不知道陶伟南曾经误导、干扰过他,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那人的话不太可信,但堵威说的也没错,在无法离开的情况下,最正确的做法肯定是找相对安全的地方躲避,等待救援,如果驾驶室里确实有通往机舱的入口,以奚杨的经验和能力一定可以找到,不会留在原地被困等死。   关心则乱,那时候的周熠肯定也像此刻的自己一样心急如焚,所以才有所疏忽,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无视命令再度返回火场,却忘记去计算燃烧的时间和坍塌的风险,以及种种情况的合理性。可周童又怎么会不理解他的心情,就像现在,明知道驾驶甲板已经多处坍塌难以通行,机舱也随时可能发生爆炸,上和下之间其实并无多大的差别,无论怎么选择都有可能错过他,错过营救的时机,周童还是无法轻易做出决定,无法鼓起承担后果的勇气。   会在哪里,他究竟会在哪里。   冷静一点。   再冷静一点。   不能再耽误了,周童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一分钟后如果再做不出决定,就相信陶伟南的话,先下发动机舱去找,然后把心沉了下来,从头开始想起。   码头上于迪已经明确表示放弃抢救游艇和里面的财物,要求消防部门集中全力救人。周童仔细回忆着,陶伟南的目的很明显不是同归于尽,而是想谈条件,否则就不会只杀两名船员却留下于迪一个活口,并且按照她和梁曦的描述,奚杨在与她们分开时已经被陶伟南挟持控制,那么陶伟南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带他出来跟外面的人交涉,反而耽误了那么久,导致最终引火烧身,一个人跑出来自投罗网?   那一身浓烈的柴油味又是怎么回事?陶伟南当过消防员,不可能不清楚火势蔓延的速度,也没理由会这么不小心,而且就算再怎么恨他,奚杨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火烧却见死不救,除非是失去了行动自由没办法救,可如果是那样,陶伟南满脸的伤又是怎么弄的?奔跑中的碰撞、坠海,以及闻阅的几拳都不可能造成那样的伤,断裂的鼻梁和脱臼变形的下巴明显是被打的,并且是被身手了得的人打的,每一击都直中要害,虽不致死,也足以让他丧失感官和还手的能力。   一个人在被火焚烧,痛苦不堪的情况下有多大几率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地面通往下层的入口,还有时间和力气把人推下去,先不说这么做没有意义,想一起死为什么不干脆抱着他把火引到他的身上,或者干脆用刀杀了他,况且那个入口不过井盖大小,成年男性直接坠入不被卡住的可能性不大,而比起陶伟南的话,周童更不相信的是奚杨会从头到尾一动不动,束手就擒任人宰割,所有的细节拼凑起来没有一处合理,但越是这样,答案似乎越是清晰。   一分钟还没到,周童已经在心里做出了选择,但没等他开口,堵威就松开对讲的按钮,焦急地向他传达着安全员的提示:“游艇开始倾斜了!最多十分钟,不是上面塌就是下面炸,我们得走了!下去吗?”   他不可能被绳索困住,绝不可能。周童先一步跨上了壁梯,开始迅速向上攀登:“上去,去驾驶室!”   ...   船身的晃动使人产生了轻微的眩晕,似乎还有幻听。上层的整条通道都已经烧得不像样子,放眼望去毫无能见度可言,甲板脆弱得随时都会粉碎,几乎无法承受两个人的重量。周童朝堵威做出了停止前进的手势,一边辨别着方向,一边用热成像仪探寻着四周,同时越来越清楚地听见有奇怪的“呜呜”声断断续续地从某个角落里传来。   “嘘”周童顶着高温和烈焰挪动了两步,稍稍犹豫片刻,忽然张口唤道:“小扁?”   听见呼唤,那声音竟然立刻做出了回应。   “呜呜呜汪汪!”   在右前方!周童让堵威先留在原地,自己则继续向前移动,走到第六步的时候,一团脏得看不出颜色也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一瘸一拐地出现在了电筒光下。   小扁,真的是小扁!周童又惊又喜,连忙伸手去抱,却见小扁有些抗拒地向后退缩,又在周童疑惑不解时再次上前,咬住他的裤腿不停地拖拽,似乎是在迫切地要他跟自己走,想带他去什么地方。   那一刻,周童的心突然开始狂跳,并意识到自己的选择极有可能是正确的奚杨就在附近,已经离他不远了。   前面就是通向驾驶室的方向,周童直起身用电筒照了照路,叮嘱身后的堵威跟紧,又弯下腰摸了摸小扁的脑袋,像对待一条真正的搜救犬那样对它说道:“好姑娘,带我去找他。”   小扁看起来已经很虚弱了,叫声有也气无力,但它似乎听懂了周童的话,蜷着那条因为受伤而无法触地的前腿,用其他三条腿蹦跳着往通道的深处跑去,更神奇的是,在它的带领下,周童和堵威竟然无意中避开了好几处他们刚刚经过就发生局部坍塌的地方,后来周童索性连路都不探了,完全地信任小扁,而小扁也果然不负众望,七拐八拐地把他们带到了一排舱室的拐角,还衔来一个不知从哪找到的东西,扔在了周童脚边。   借着电筒的光,周童看清那是个人呼救器的一小部分零件。   小扁走不动了,趴在焦黑的地面上吐着舌头急促地喘气。周童把它揣进自己的灭火服里,带着它继续前进,举着热成像仪一间舱室接着一间地找了过去,终于在经过其中一间时忽然停下了脚步,继而感觉到怀里的小扁也动了动,发出了孱弱的叫声。   热成像仪中还看不到任何有温度的生命的迹象,但周童却十分地确信,当即对堵威肯定道:“左边这间,他在里面,快。”   舱室的门是开着的,电筒光照进去只能看到一片狼藉,整个操控台区域,包括看不出是什么的设施都在燃烧,火舌舔舐在挡风玻璃和顶部暴露在外的钢材上,制造出的高温让散落一地的红酒瓶一个接一个地炸开,满地都是玻璃的碎片。周童尽可能地抵挡着突然朝他们飞来的不明物体,弯着腰在地面摸索,继续向里深入,很快就踩到了一堆烧毁坠落的天花板材,发现了被埋其中的酒柜。   船身目前的倾斜程度还不至于让这种笨重的家具倾倒,但直觉告诉周童这里面可能会有发现,于是在与堵威进行沟通,达成共识之后,就立刻跟他一起蹲了下来,开始用工具和双手移开那些压在酒柜上的胶合板和聚氯乙烯板。   所有混乱嘈杂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心跳在猛烈击打着紧绷的神经,而一直乖乖躲在怀里的小扁也在这时从周童的衣领中挣脱了出来,爬上堆砌物,用一只爪子奋力地刨着发烫的板材。   破损的面罩和一支便携式灭火器被相继挖出,接着是一段绳索,一把消防斧,一台对讲......终于,热成像仪开始有反应了!   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鼓舞,周童和堵威也跟着加快了动作,心里逐渐不受控制地充满了忐忑不安的期望,开始默默地,一遍一遍地疯狂地呐喊着,是你吗?是你吗?   杨杨!是你吗?我来了,等我,等我啊!       第93章   头顶的探照灯和衣服上反光条发出的亮光在浓烟弥漫的空间里不断地闪动,两个人,一只狗,就这样凭借着自身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扒开了废墟,合力将沉重的酒柜抬了起来。   隔热靴上明黄的色块在焦黑的废料中格外显眼,看见的那一刻,周童的心仿佛被人用力地捏爆,炸得血肉横飞惨不忍睹,全身的血液顺着脊柱冲上了头顶,脑子里“嗡”地一声,差一点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是奚杨!哪怕被掩埋的那具身体只是穿着跟其他人一样的灭火服,以一个单手护住头部的姿势蜷缩着趴在地上,第一眼完全看不清面目,但周童还是立刻就跪了下来,飞快清理掉他身上最后一点残渣和碎屑,小心翼翼地翻过他的身体,一边寻找他的呼吸和脉搏,一边大声地呼唤:“教导员!能听见吗?我是周童,杨杨!杨杨!”   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感受不到,他的皮肤如同覆了霜雪一般冰冷,颈侧的动脉里就像根本没有血液在流动,毫无声息,一只小臂从关节处脱离开来,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瘫在身侧,五指紧紧地攥在一起,朝着一个不符合正常生理弯曲的方向,左腿膝盖处大量的血迹渗透了里面的作训服和外面的灭火服,已经连同厚厚的布料一起被火烤得干涸僵硬。   是他,是我的他!沉默的他,温柔的他,多情的他,坚强的他,曾经在舞台上恣意奔放的他,逆着人群走向大火的无畏的他,此刻就那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像一只被人不小心弄丢的,沾到了灰烬和污渍的洋娃娃,遍体鳞伤却依然清秀,依然那么的安静,完美无瑕。   “杨杨,疼坏了是不是?我知道杨杨其实最怕疼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我来晚了......”周童的心已经痛到麻木,双手颤抖得厉害,几乎拿不稳扣在奚杨脸上的呼吸面罩。“没事了,我找到你了,休息吧,我陪着你。再也不会疼了,不怕,有童童哥哥在,再也不会让你疼了。”   伤处太多了,堵威甚至无从下手去做急救措施,不敢去碰那些数不清的,穿透灭火服扎进奚杨身体里的玻璃碎片,只好摘下手套抹了抹满脸的泪水,抱起小扁,把它重新装进自己的灭火服里,扒拉出两块能用的木板,简单固定住奚杨受伤的前臂和左腿,强行让自己镇定下来,对精神已经有些恍惚,却仍然在执着呼唤着的周童说:“想想教导员教过我们的,别放弃,一定还有救,走,先走。”   船身倾斜得越来越严重,再不走就真的走不了了。很多年后再次回想这场经历,周童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没有堵威,他也许早就跟奚杨一起死在那艘游艇里了。   从找到奚杨,抱他在怀里的那一刻起,周童就已经踏实下来,做好了面对死亡的准备。   应该说,从爱上对方的那一刻起,他们就已经许下了生死相随的约定。   这大概就是人们说的不求同生,但求共死吧。只要是在他身边,能与他共赴,周童就不怕,因为他一直都相信,死亡也无法将他们真正分离。   他们的爱是源源不断为彼此输出的能量,会以不同的形态附着在不同的物质上,永远不会消失。   可是,真实可触的奚杨又是那么的美好,那么的珍贵,让人无缘无故多了软肋,多了渴望,让周童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多想再听他说一句话,再看他久一点,抱他久一点。   “我可能......已经没办法像你一样勇敢了。”   “我也好爱你,三亿分之一秒前的你,明天的你,也想跟你过平凡的生活,守着你走完剩下的人生。”   “我很累,走到这里走不动了,想歇一歇,你还能再背一下我吗?”   “周童好棒。”   “我在这里等你,快点回来。”   “周童,一步不离地跟紧我,必须活着。”   “童童,要我,吻我。”   还有呢,他还说过什么?周童跪在地上,无助地揉了一把脸,想起最后一次分别时奚杨曾吻着他的胡茬对他说过,这次回去别再忘记刮了,我帮你好不好?   好,我们回家,我带你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回家。   搬运伤员是干预小组最重要的训练内容之一,在堵威的协助下,周童尽可能小心地扶起奚杨,将他的上肢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手抱住他的腰,一手托起他的大腿和臀部,根据现场的环境做出了判断:“原路返回来不及也行不通了,想办法破窗,呼叫海面让他们接应。”   见到周童终于振作起来,堵威也跟着立刻开始行动,先通过对讲汇报了他们的情况,请求支援,紧接着又一面打火,一面开辟出一条通向窗边的路,取出随身携带的破拆工具,几下就敲碎了一整片钢化玻璃。   “你带教导员先走!”他把驾驶舱内唯一一件尚能使用的救生衣往周童胳膊上套,然而没等套好,脚下就突然猛烈地晃动起来,顷刻间,一股巨大的力量“轰”地一声自下而上地迸发出来,瞬间将七层甲板全部震断!   十分钟前,安全员发出爆炸警示的时候,庞辉就已带领八名战士,在水炮的掩护下乘坐汽艇靠近了游艇,成功用泡沫钩枪挂住了船舷,对发动机舱进行冷却和灭火,可惜火势过于迅猛,爆炸还是无法避免地发生了。   轰响中,不顾安危停留在海面等待救援的船只,以及码头上每一个正在后撤的人,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抱着救生衣的堵威从驾驶舱的前窗飞了出来,用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终结了所有的希望。   “周童!”   海风呼啸,烈火轰雷,一半是赤焰,一半是深不见底的冰冷漆黑,一如这一生饱受过的煎熬和孤寂,盼终结于此,再无世事可牵绊,但唯有你,是光,是热,是浩瀚星海,是我永恒的热爱。   ...   消防车、警车、救护车警笛齐鸣,紧随在十几辆开道的铁骑之后,无视交通信号灯一路疾驰,冲破黄昏的暮色,出现在战区总医院大门外数十名守候多时的医生的视线之中。   “伤者呼吸道及肺部吸入性损伤,深度昏迷,全身多处被尖锐物刺穿,手臂粉碎性骨折,左膝盖有钝器伤,伤口深五厘米,韧带可能断裂,关节囊受损......”   “叫血库备血,马上手术!”   “地塞米松20mg静脉推入。”   “准备除颤!”   “一、二、三!”   “砰!”   “嘀”   “再来一次!准备!”   “一、二、三!”   “砰!”   “嘀嘀、嘀、嘀、嘀......”   ......   夜晚在不知不觉中来临,又在不知不觉中悄悄离开。时间前所未有过地漫长,九个小时过去,抢救室外姚宏伟依然在焦急地来回踱步,看一拨又一拨医生匆忙进出,一次次把病危通知书递到他面前让他签字,他也一遍又一遍地向对方强调,务必不惜一切代价,全力救治。   一夜白头的他看上去和天底下所有普通的父亲没有区别,他说,拜托你们了,那孩子两个月前才刚满二十八岁。   走廊的长椅上,涂科把披在闻阅身上的外衣又拢了拢紧,尽可能地挺直腰板,让身上还穿着潜水衣,十指被海水浸泡得发白起皱,迟迟无法恢复的他睡得舒服一些。   于迪和梁曦一直守到闻金宝夫妇赶来才跟霍辞回局里去做笔录。同为消防员的父母,有了他们的安慰和陪伴,奚杨的爸妈才勉强打起了一点精神,开始询问救出他们儿子的那个战士的情况,无论结果如何,都想向他和他的家人表示感谢。   没有父母?爸爸牺牲了?哥哥也......牺牲了?奚杨的妈妈恍惚间好像想起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是啊,老天爷太狠心了,那孩子聪明,懂事,能干,是我们阅阅的好朋友。以后我们就是他的父母,一样的,一样的。”   “是,是,都是好孩子,一样的......”奚妈妈鼻子一酸,转身握住了丈夫的手,眼泪再一次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我的孩子啊,是爸爸妈妈错了,让你一个人受了那么多苦。只要你好好地活着,跳不跳舞,当不当兵,喜欢和什么人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   十三个小时,抢救室的灯终于无声地熄灭,医生推门出来,用手背擦了把额头上的汗水,肩膀一松,对立刻围上来的首长和战士,以及伤者的家属们点了点头。   “还没脱离生命危险,气管切开感染的风险很高,但是,我们把他留住了。”   留住了!一直处于崩溃边缘的奚妈妈当场失声痛哭,闻阅转身抱住涂科,把他的衣领攥成了皱巴巴的一团,在他怀里喜极而泣:“师父......”   “叫我什么?”涂科回抱住闻阅,用力拧了一下他的耳朵。“臭小子,哪天你要是敢像你们教导员这样吓我,就再也别叫我师父了。”   “走吧,先去告诉周童,不然再等下去,我估计他就要拖着病床跑过来了。”   “好,不过,霍辞哥是不是把手铐的钥匙带走了啊?”   “呃......”   “在我这......”姚宏伟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朝涂科抛了过去。站在他面前的医生摘掉了口罩,无奈地叹了口气。   “首长,我可以理解大家的心情,但是你看。”他对着抢救室外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横七竖八睡着了的消防员们扬了扬下巴,又扭头望向窗外。“这里是医院,还有别的病人,你们的兵把走廊和楼下的公共场地都占了,这样很妨碍我们工作......”   “好,知道了,马上叫他们走。”姚宏伟十几个小时当中第一次摸出烟和火机,攥在手中边往消防通道里走,边对李昂下最后的通牒。“听到了吧?已经没事了!赶紧带你的人回!像什么样子!再不走这个月所有的外出假全部给我取消!”   ...   ICU每天只允许一位家属进去探视一次,逗留不超过三十分钟。周童不好意思占用机会,只能等奚杨的爸爸或妈妈出来后问问他们奚杨的情况,其他时间就偷偷地在门口徘徊,害得他的管床小护士挨了好几回批评,姚宏伟一来就哭哭啼啼地向他告状。   姚宏伟管不了就去骂涂科,认定这都是他给周童出的馊主意。涂科冤枉死了,心说这又不是武警医院,不然他肯定会想办法把周童也弄进ICU里住个几天,毕竟从高空坠海不是开玩笑的,没摔散架算他命大。   所有人都佩服周童,夸他不愧是海边长大识水性的孩子,只有闻阅心里清楚,他其实连船都不敢坐,从来不喜欢靠近大海。   闻妈妈每天变着花样做好吃的,送到医院给周童补充营养,奚杨的父母也渐渐习惯看完儿子再去看看周童,不知道聊什么就听他说说儿子在部队训练和生活的日常。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熬了过去,三个星期后,奚杨终于从重症监护室转到了特护病房,又过了一个星期,周童拆了石膏,洗了脸,换上干净的衣服,推开那扇阻碍他们已久的门,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奚杨的床边。   过去三年,时间也没能改变奚杨的容貌,而现在只是短短的一个月,他就瘦了好多,凹进去的双颊和嘴唇都没有一点血色。尽管已经度过了水肿期和感染期,也拆掉了插管,但吸入性中毒对他的肺部和大脑造成的损伤还需要几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去恢复。护士也拿不准他清醒的时间,只告诉周童可以试着多跟他说说话,但不能让他太累,也不要让他的情绪有太大的波动。   奚妈妈把奚杨的手机交给了周童,起身让出凳子,说要回去拿几件干净的衣服,然后就离开了病房。   奚杨的胸膛随着呼吸机工作的频率一起一伏,睡着的样子跟记忆中每一个清晨醒来后看到过的一样,安静而美好。奚妈妈每天都会用热毛巾帮他擦洗,让他即便卧床也保持干净整洁,周童在床边坐着,看了好久才敢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碰了碰他摆在身侧的手背。   “教导员......你还疼吗......”直到这一刻,周童才察觉自己的心还在奚杨那里,见不到的每一天,他都跟已经死了没有两样。   “我好想你......好想你......”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大概连醒着的人都听不清楚。“快点好起来吧,看看我,帮我刮刮胡子,再没人管,我就要变成流浪狗了......”   “你是不是不喜欢住院?我也不喜欢,我们快点回家吧,我想回家......”   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奚杨也没醒。中途护士进来换输液的药水,周童便让到一边,打开了奚杨的手机。   备忘录里一共只有两个分类文件夹,一个记录的都是工作相关的内容,另一个名称就叫“童童”,里面除了周童的留言,他在武警学院三年的点点滴滴之外,还有一个新的文档,建立时间显示为四月十六日的凌晨,那天周童在参加集训,没有机会准时对奚杨说一句生日快乐。   护士换好药走了,周童重新回到床边坐下,把那篇文档认认真真,一字不落地读了一遍。   4月16日晴   睡不着,今天也很想他。   十二点刚过,其实也才二十八岁,可我总是觉得自己已经不再年轻了。我真的很想把年轻的自己,最好的自己送给他,对他撒娇,让他喜欢,换走他的一整颗心。   我该怎么做呢?我只知道,我曾经有多讨厌自己的幼稚和任性,现在就有多想把它们统统都找回来,永远地留在自己的身体里面,如果这是他喜欢的,只要这是他喜欢的。   可是我找不到了,我已经习惯了做现在的自己,这对他很不公平。   我经常问自己,他怎么会喜欢那样一个我?可他真的喜欢,是真的,凭不知哪来的自信,不,是从他那里,他的喜欢里找到的自信,我就是敢确定。   原来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事情真的跟大多数人看到的,想象的不太一样。我们每天都在看、听、说,在学习,在积累,在锻炼,试图不被任何可以预见,可以掌控的东西打倒,像一个不断在自我优化的系统,逐渐趋于完美,也逐渐不能忍受任何的偏离,或是小小的失误,而他却是这套系统中最缜密,也最跳脱的元素,掌握着一切有序的规律,却总是在逆向运行,包容我,与我依存,带我在这个世界里找到平衡。   按照经验,我们的故事应该更复杂,更曲折,充满彻底的疼痛和误解,也许分崩离析,不得善终,是他改写简化了既定的每一道程序,保护了我,他给我的永远是无限的可能和惊喜。   他像天上的星,有时天真而浪漫地闪烁,是摸不到的幻想,是童话,有时又遥远而理性地存在于银河宇宙之中,是丰富的,炽热的,正在燃烧的物质。   我能给他什么呢?把我和我的爱分解成无数最基本的粒子,能量不变,质量不变,就算世界被毁灭,也无法阻止我们成为整体,彼此作用,相互纠缠。   我已经不再年轻了,但我还是想试一试。如果找不回从前的自己,就把现在的自己完整地交给他吧,不要担心,过去和未来都是不存在的,现在有他,他一定会有办法的。   分别好像没有那么可怕,他说遥远的相似性总会让我们跨越时空,于万物之中找到彼此。   可我还是想他。   周童把下巴垫在奚杨的手背上,这辈子第一次哭得像个傻瓜一样,差一点没有听见病床上有人在用微弱的声音对他抱怨:“童......童......好扎啊......”       第94章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档民生新闻栏目,画面中戴眼镜的女记者手持话筒,用按捺不住兴奋的语气向电视机前的观众们介绍:“在我身后就是省直属消防特勤大队的营区,时间马上就要到了,现在就请大家跟随我们的镜头,一起去看一看这场别开生面的表彰仪式吧。”   电视机悬挂的位置有些高,奚杨端着一杯温度刚好的蜂蜜水靠坐在床头,一边看电视一边小口地喝着,微微仰起的下巴将脖子的线条拉得更加长而优美,喉结下方,一道已经愈合,颜色却还鲜红的瘢痕清晰可见,加湿器喷出的水雾轻柔地在他周围散开,湿润着每一口被他吸入的新鲜的空气。   气管切开术多少对声带造成了一些损伤,奚杨慢慢把水喝完,用有些干涩的声音对忙前忙后一直没停过的奚妈妈说:“妈,休息一下吧,等会儿让涂科他们帮忙收拾就好。”   东西实在太多了,住院这段时间,涂科隔三差五就顶风作案,往病房里送什么破壁机,酸奶机,能煲汤也能熬粥的多功能炖盅,还随机附送各种鲜花,弄得奚妈妈一度以为自己搞错了对象,但很快她又发现,无论这些智能机器做出来的流食再精细再美味,奚杨也只尝几口就没兴趣了,反而把周童一周才有时间送一次的汤面或是小馄饨都吃得干干净净,吃完还挑三拣四,不是嫌汤淡了就是嫌馅儿少了,在他面前似乎比没当兵的时候还要娇气。   也不知道那孩子怎么会这么年轻脾气却这么好,每每听完一句怨言都没有,就只是笑,说等你好了再给你做味道重一些的,给你包大大的汤饺。   “怎么能让人家又送东西又做事呀。”奚妈妈一边感叹着,把已经装满的行李箱关上,拿来水壶给奚杨的杯里又添了点温水,在他旁边坐下,陪他一起看起了电视。   “大家现在看到的,就是在上月初的游艇爆炸事件中帮助消防员找到并救出伤者的西高地犬。接下来,公安消防支队的领导将为它戴上象征荣誉的大红花,并为它的主人颁发荣誉证书。”   “这可是警犬才有的待遇,在北临甚至全国都属于先例!”   脖子上戴着比脑袋还大的绸布红花,瘸了一条腿的小扁表情依然跟从前一样,爱搭不理也不太情愿,非常地不给面子。奚妈妈看了一会儿,有些意外地说:“这就是救你的那只狗?跟肉肉很像啊。”   肉肉是奚杨上初中的时候家里收养过的流浪狗,一只串种的比熊,养了两年不到就在散步的时候被车撞死了。奚杨刚想说话,病房的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一条缝隙,他跟妈妈同时扭头,看到一颗头发短得贴着的头皮的脑袋小心翼翼地从外面探了进来。   “教导员,阿姨?”周童像干了坏事被当场捉住一样,笑得又傻又尴尬。   “童童来了啊,快进来。”见到是他,奚妈妈连忙起身去迎,奚杨却瞬间滑下枕头,拉开叠好的被子盖在头上,背过身去不理周童。   “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吗?我来。”周童边问边走到床边,弯下腰,隔着被子小声对奚杨说:“不要捂着啊,空气不流通,对你呼吸道不好。”   又来了......奚妈妈无奈地看着躺在床上的儿子,拍了拍他露在外面还戴着护具的腿。“哎呀听到没有,别闷着。”又对周童说:“都收拾得差不多了,不着急,你喝点水,歇会儿我们再走,我去找医生签一下出院单。”   傻子都知道这是在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但周童一直等到奚妈妈走了五分钟后才敢坐上病床,扯开被子吻了吻奚杨蓬乱的头发,抬头看了眼闹哄哄的电视节目,又看看他紧闭的双眼,好笑地说:“幸亏这个节目是录播,不然马上就该看到小扁把九耳追得满操场乱跑的盛况了。”   真不愧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扁,离开这么久,一回来就敢欺负队里正二八经的狼青警犬,还真是物似主人形......奚杨动了动嘴角,终于睁开眼睛看着周童:“你来干嘛啊?涂科呢?”   周童走得急,军绿色的T恤被汗水打湿了一片,紧贴着轮廓分明的胸肌。   “涂队跟闻阅吵架,离家,不对,离大棚出走了......”   “......为什么?”   “这个......说来话长。”周童叹了口气,先趁奚杨不注意,飞快地在他嘴巴上偷了一个吻,然后才说:“昨天他们俩去给你买轮椅,涂队非要选一个能坐能躺,带变速和喇叭,配履带式爬楼机的电动款。闻阅不同意,说你只是暂时需要,又不是坐一辈子,还说......”   “还说什么?”奚杨好奇地问。   周童“噗嗤”一声笑了。   “还说你比涂队年轻,等他用上了你也不一定能用上。涂队就生气了,轮椅也不买了,非要收拾收拾去干部疗养院安度晚年,让闻阅谁年轻找谁去,所以不能来接你了。”   奚杨:“......”   走廊里转一圈,跟几个主治医生和管床护士打过招呼、道过谢,再回到病房时周童已经把大包小包全都背在了身上,推着奚杨准备出门。   “刚想出去找您呢。走吧阿姨,我买了菜,早点回去还来得及给你们做顿午饭。最近我新学了几个云陵菜,您帮我试试行不行,嘿嘿。”   “欸,欸,东西给我提吧,真是辛苦你了。”奚妈妈伸手要接,周童却连她自己的包都不让她背。   “没事阿姨,我来就好,这点重量还没我们训练用的器械重呢,对吧教导员。”   从上个周末开始奚杨就一直不高兴,任周童怎么讨好都没用,就是不肯跟他说话。奚妈妈也搞不懂奚杨这是怎么了,又有点心疼可怜的周童,于是到家吃过饭,她便打算去超市逛逛,留两个年轻人自己解决问题,但周童只请了半天假,下午还要回去训练,洗完碗,安顿奚杨睡下后就准备走了。   等他事无巨细地嘱咐一番,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地从卧室里出来,奚妈妈把他送到门外,偷偷地对他说:“杨杨就是从小被我跟他爸爸给惯的,脾气坏得很,回头阿姨讲讲他,你不要往心里去哦。”   周童没什么跟长辈打交道的经验,尤其是面对奚杨的父母,比见国家领导人还紧张局促,两只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不会不会,谢谢阿姨,那个......您别说教导员,是我......嗯......就是,反正是我惹他不高兴了,我会好好跟他道歉的。”   两个孩子之间不言而喻的关系奚妈妈早已心知肚明,也默认接受了,只是要说适应恐怕还需要点时间,要说紧张,她比周童也好不到哪去。   “好,好......杨杨的外婆年纪大了离不开人,过些天我也得回去了,但杨杨这个样子,我实在是放心不下,以后......”   “交给我吧。”周童立刻会意,腼腆地揉了揉鼻子,说出口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朴实又真诚得令人动容。“我会做饭,会做家务,能赚钱,也有力气背得动他,就算他的腿一直不好......呸呸呸,总之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阿姨放心。”   有过这次经历之后,奚妈妈发现自己好像变得比以前多愁善感,容易掉泪了。她赶紧收了收情绪,哑着嗓子对周童说:“放心,有你在阿姨就放心,快回去吧,部队有纪律,不耽误你时间了。”   道了别,周童才转过身,却听奚妈妈推开刚要关上的门,再一次把他叫住。“对了,童童”   “浴室里有几件衣服,我看码数都比杨杨的大,应该是你的吧?”   “啊?”周童反应不及,有点茫然地站在原地。   奚妈妈又说:“前些天回来洗衣服的时候顺手一起洗了,口袋里有笔和一些零钱,我都收起来了,要拿给你吗?”   小学毕业以后就没人给周童洗过衣服了,更要命的是,这么一来,自己不仅留宿,还在浴室里......把衣服弄脏的事情岂不是全都暴露了?   也不知道抽屉里那些玩具有没有被发现,还当大人们都蒙在鼓里的周童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红着脸赶紧溜了,边跑边说:“不用,不用了......阿姨,那个,我来不及了......先走了......”   ...   一个星期很快过去,转眼又到周六,周童开车载着奚妈妈去了机场,送她坐上了飞回云陵的航班。   到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像一颗即将融化的咸蛋黄一样嵌在粉蓝色的天空的边缘。七月末暑气正浓,家里的拖鞋换成了舒适透气的亚麻款,冰箱里有放了百合的冰镇绿豆汤,阳台上晒着洗好的床单和衣服,傍晚的风轻轻吹开垂下的窗帘,趁机把余晖洒在光可鉴人的地板上面,满屋都是洗衣液的清香,还有夏天的西瓜和薄荷的味道。   卧室里没人,柔软的被褥上还残留着熟悉的温度。周童脱了上衣,走进浴室,从背后抱住刚洗完澡,发梢还在滴水的奚杨,蹭着他的耳朵喃喃地问:“怎么不等我?自己能行吗?”   奚杨缩了缩脖子,转过身没用什么力气地推了周童一下:“好扎啊,都是汗,还不赶紧去洗。”   “特意留了一个星期,刮完再洗。”周童堵在洗手池前不让人走,伸手从镜子旁的置物架上拿出了刮胡刀和剃须膏,放在奚杨手里。“教导员说话要算数啊,我都等了好久了。”   奚杨把头一偏不看周童,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说“我还在生气呢,你快哄我”。   “别生气了,宝贝。”周童顺势搂住了奚杨的腰,把脸贴近了些。“我就是看她一个人搬那么重的东西,顺手帮一下忙而已,住院那段时间给她添了不少麻烦,确实挺过意不去的,但绝对不可能喜欢上她啊,冤枉......”   “怎么不可能,堵威不就跟他的管床护士好上了吗。”奚杨把手背在身后,说完就气乎乎的咬住了嘴唇。   “这......堵威哥是直男,很正常啊。我又不一样,我已经是一根回形针了。”   “你以前也是直男,随便掰一掰就会直回去的!”   “......”周童无语地看着奚杨。“教导员,你越来越不讲理了。”   此话一出,奚杨立刻就想说,看,后悔了是不是?嫌烦了是不是?可惜还没来得及开口,整个人就被抱上了洗手池的台面。   “好可爱,你越这样我就越喜欢你,怎么办?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把你哄好,你就生气吧,一直生,我一直哄,行不行?”   仔细想想还真是,只要周童想,有的是让人难以招架的办法。奚杨的耳朵有点红,推不开这只硬吻过来的狗崽子,就只好边躲边小声抱怨:“扎死了,快起来,先刮胡子啊。”   年轻男孩子的脸上新冒出来的胡茬又硬又短,密密麻麻像片肆意生长的野草。剃须膏打出来的泡沫细腻绵密,涂在下巴上有股淡淡的杜松子味,奚杨取出泡过热水的刀片,托起周童的下巴,顺着胡须生长的纹理一点一点地刮着,动作又慢又小心,生怕自己左手不够熟练,会刮花他小男友的这张英俊帅气,性感得令人心跳加速的脸。   刚开始周童还一动不动地十分配合,结果才坚持了不到一分钟,就吻来吻去把泡沫蹭了奚杨一脸,两只手也跟着不安分地碰碰这揉揉那,害得奚杨刀没拿稳,一不小心在他下巴上弄出了一小颗饱满的血珠儿。   “别乱动啊,讨不讨厌。”奚杨微微皱眉,抽出纸巾按住那道小得几乎找不到的伤口,责怪完又问:“疼不疼?”   “疼,但是好兴奋。”周童痴痴地盯着那张近在眼前的嘴唇,难耐又享受地克制着自己的欲望。“我们老了就是这个样子吗?一把白胡子。”   奚杨想了想,又在手心里打了些泡沫,先给周童涂,再扭头对着镜子给自己也涂上。   “应该是这样。”   镜子中的两个人这下连眉毛也白了。周童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奚杨也忍不住跟着笑了,心里揣的那点小脾气瞬间消失,于是扳正周童的脸,主动送上去把自己吻得气喘吁吁,反倒让时刻担心他身体状况的周童紧张得不敢再继续。   刮掉胡子洗过脸,再拍上气味迷人的须后水,半熟的小野狼又变回了鲜得掉眉毛的小奶狗。周童被奚杨勾着裤腰拉到面前仔细地看,便扬起嘴角颇为得意地问:“哥哥满意了吗?”   风水轮流转,现在换奚杨的手不老实了。   “不算特别满意。”他故意一脸镇定地说,左手的动作有些笨拙,用了好一会儿才解开那条他在去年给周童准备的二十二岁的生日礼物。   “这里的我也没有,你也不准有。”   周童笑了:“好,你说了算。”   热水把每一个毛孔,每一根毛发都浸泡得懒散而柔软。周童浑身湿透,也不擦干就搬着奚杨洗澡用的凳子回到洗手池前,跟他换了个位置,撑着台面轻松坐了上去,一条腿垂着,另一条腿踩在凳子的边缘,顽劣得坦坦荡荡。   太浓密了,一罐剃须膏好像不怎么够用。   奚杨坐在凳子上,边剃边随意地跟周童聊天。   “最近都在忙什么?”   “总队宣传科不是让我们也在暑假结束前搞一个对外开放日么,前两天刚结束,向老师和芳芳姐姐都问你呢,晨晨你还记得吗?他也来了。哦对,还有个好消息,思琦哥要当爸爸了。”   “是吗?回去帮我恭喜他。堵威恢复得怎么样?”   “好得很,热恋中。”   “涂科跟闻阅和好了吗?”   “呃,好像还没,闻阅还在哄......”   “周队自己适应了没有?文案工作还做得来吗?我可以......”   “喂!”奚杨说着说着突然抬头,用扶着周童胯骨的那只手看似用力地“打”了一下刚刚弹在他脸上的那个家伙。“老实点,小心一刀下去没了。”   周童双手撑在两侧,略微嚣张地歪着头,藏着笑的眼睛无辜地眨个没完。   “它一见到你就有自己的想法,不能怪我啊。”   就这么直挺挺地,一直撑到上上下下,前前后后都被剃得干干净净。周童俯身,刮了正对着某处发呆的奚杨的鼻梁一下,问他:“好看?”   奚杨的白T恤上蹭到了不少泡沫,斑斑点点,引人遐想。   “没有毛毛看起来更大了。”   周童猝不及防地喟叹一声,闭了闭眼,气喘不匀:“别摸。”   奚杨不听也不停:“那要不要亲亲?”   “不行......医生说了,你还在恢复期......不能呛着噎着......”   “那就不要(不能写)我嘴里啊。”   “......我百分之百会忍不住的。”   “那就直接做吧。”   “你的膝盖,不能跪......”   “侧躺着也不行吗?”   “会压到手臂的......”   奚杨抬起头看着周童。   “可是我想要,童童哥哥快点给我。”   这人为什么这么要命?眼睛里一下是清澈冰凉的水,一下又成了浓得化不开的蜜。周童认输投降,跳下洗手台,抱着奚杨回了卧室,手口并用地帮他解决了一次,本以为这就能把他打发了,谁知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从这个姿势试到了那个姿势,从这个角度换到了那个角度,从说好进去不动只用手,到最后该动的、不该动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用上,小心翼翼地动了很久,直接在床上完成了当日的康复训练。   原来,叫不出声的样子会让人这么地失控。   夜深了,奚杨睡了,剩下周童一个人翻来覆去,郁闷得睡不着,怎么想都有一种被坏哥哥给骗失了身的淡淡的忧伤......       第95章   退下一线之后教导员就变了,经常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比二十三岁的小伙子还爱赖床。第二天晚上吃完饭追完剧,都快十一点了,又突然不知哪来的兴致要下楼走走,要吃麦当劳的冰淇淋。周童下定决心要严格履行监护人的职责,于是散完步就带他去了离小区最近的那家麦当劳,让他在门口等着,自己进去买了一支甜筒,坐在他对面让他看着自己吃。   “医生说了,你现在不能吃太刺激的食物。”   奚杨拖着椅子往周童旁边挪了挪,看了他一会儿,说:“我尝尝味道。”   周童吃一口雪糕,偏头跟他接了个吻。   “我好可怜,跟小扁一样成了瘸子,还不能吃好吃的。”奚杨意犹未尽地砸吧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周童手里的甜筒。“小扁应该比我还幸福一点。哎,这里要化了,快舔一下,再给我一口。”   周童这次多吃了一点,吻过他之后才说:“别乱说,你不会瘸的。”   “没瘸也回不去了。”   “你永远都是大家的教导员。”周童掏出手机,把特勤所有人在操场上对奚杨喊话的视频又放了一遍。“也永远都是我的教导员。”   雪糕不能吃,甜筒的脆皮吃一点没关系吧?周童心一软,让奚杨咬了一口,又对他说:“我觉得做战术教官更适合你,干预小组的概念应该尽快深入到基层队伍里去。教会大家自救,挽救战友的生命,这也是你一直以来的目标,写书的目的,对不对?”   奚杨抿一抿嘴,又得到了一个香草味的亲吻。   “周队说这么多,其实就是不想让我再上一线,怕我死掉。”   周童一口气把雪糕全吃了,满足地看着眼巴巴的奚杨:“没错。”   “那为什么还把救生衣留给堵威,先推他出去,最后才带着我跳?”   “......”   “闻阅都告诉我了。”   “......”叛徒,周童暗自腹诽,活该你哄不好自己的男朋友。   奚杨坐得久了腰有点酸,周童便牵着他的手,带他经过已经打烊的星巴克,还在营业的糖水铺,商场门前盛大的节日装置,炭火烧得正旺的路边小吃摊,与背着书包迟迟不肯回家的学生,奔波一天也没签到几单的业务员,扶着树又哭又吐的年轻女郎,裹着纸皮睡在药店遮阳棚下的流浪汉一一擦身而过,慢慢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周童。”奚杨摇了摇周童的胳膊。“以后我们什么都别想,别担心了,活着的时候就好好活着。”   “嗯。”   “你说,我们以后也会吵架吗?”   走和坐一样不能太久,周童又跟奚杨在路边的长椅上歇了一会儿。   “会吧,哪有不吵架的,但是我们出现不可调节的矛盾的几率不大,因为我爱你,爱能包容解决科学解决不了的没有逻辑的问题,如果不能就是爱得不够。不过,你可不可以别像涂队那样离家出走?”   奚杨抬头,和周童一起看着天空中仅有的两颗遥遥相望的星星,想了想说:“不行哦,我只能保证不走太远。”   “那是多远?”   “到麦当劳那里吧。”   周童也考虑了一下,做出了爱的妥协:“那好吧,生完气就在那里等我。”   “那你一定要来啊,不然我就自己吃很多很多甜筒。”   “一定。”   无论隔着光年还是生与死的距离。   一定会去找你。   ...   士官服役第一年没有探亲假,周童找了个周末,带奚杨一起回了一趟江洲,从殡仪馆领走骨灰,在周熠的墓碑前烧掉了那封遗书。   后来是霍辞告诉他们,陶伟南在经历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严重的感染和内脏并发症后,最终因脓毒性休克多器官衰竭不治而亡,死的时候极其痛苦。奚杨听完也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罪有应得,从那以后只字不提,至今也没有把他当年做过的事情告诉周童。   不重要了,奚杨终于明白,让他重新拥有坦然面对周熠,面对过去的勇气的原因根本不是陶伟南,不是终于水落石出的真相,而是周童。   这样就很好,已经足够。   两天时间来回确实有点匆忙,高铁上空调开得足,周童找乘务员拿来披肩盖在奚杨腿上,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补一会儿觉。   奚杨睡不着,含着喉糖问周童:“钱都捐了?”   他指的是周舰和周熠的那笔抚恤金。游艇事件过去之后,于迪就牵头跟闻金宝一起成立了一项公益基金,投入和募捐全都用于无偿支持公益性防火宣传活动,为在执行任务过程中受伤或牺牲的消防员及其家属提供救治和善后,以及干预救援训练项目的建立等等。   资源一整合,闻妈妈便趁此机会拉了一个微信群,群名似乎叫做什么什么同盟,里面的成员除了她和闻金宝,还有地产大亨于海滨夫妇,市公安局霍局长两口子,以及省属特勤前任队长、前任教导员的妈妈们,另外据说,预备役成员涂奶奶的态度最近也有所松动,主要是对每星期一次的线下聚会很感兴趣。   周童点了点头,奚杨便说:“啊,男朋友变成穷光蛋了,明天吃什么呢?”   “要不要跟我回队里蹭饭?”明知道奚杨是故意的,自己每月的工资一分不少全都在他那里,周童却重重叹了口气,一脸的沮丧:“怎么办,哥哥现在嫌弃我是一个穷小子了。”   “对了。”说到钱,周童忽然想起件事。“于迪结婚咱们要送什么吗?”   奚杨嘴巴一撇:“好过分哦,哥哥又要养你,又要给你的前女友买礼物,太惨了吧。”   周童哭笑不得:“这......不是你救了她吗?我们早都互删联系方式了,还是闻阅告诉我的,说她为了感谢你,把婚礼仪式推迟了,想等你好了请你参加。”   奚杨离开周童的肩膀,把头靠到车窗上去了。   “我才不要去呢,我超小气的。”   周童跟过来抢他的手机:“是吗?让我看看,是谁手机里还有男朋友的前女友的微信?”   “不要,不许看我手机。”   “为什么!你都能看我的!”   “不为什么啊,我说了算。”   “你快点把她删掉!”   “就不!喂还给我!”   “这是什么?”周童背对着奚杨,半个身子都探到了过道里,点开了备注名为师母的人半小时前发来的邀请链接。“国家芭蕾舞团团庆展演.....童话芭蕾......中秋节相约北临大剧院......演绎足尖上的仙履奇缘......”   “又是中秋节啊,不去看吗?”周童回头看着奚杨。“怎么不回复师母?”   奚杨一只手覆在自己打了钢钉的左膝上,垂着睫毛说:“不去了吧,这出剧看过很多次了。”   周童翻了翻日历,自作主张在微信里回复:谢谢师母,中秋节见。   “去吧,那天是周五,我可能没办法陪你,等结束了带你去吃那个你一直想吃的金汤花胶煨三鲜,好不好?”   奚杨有点心动:“我们不是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吗?”   周童把手机还给奚杨,强行让他靠回到自己身上。   “对哦,差点忘了,那就回家,我给你煮碗面。”   “不啊,我要吃金汤花胶煨三鲜。”   “那还不快叫哥哥。”   “哥哥。”   “......”好乖,这谁顶得住啊。“等等,还是到家了再叫吧。”   “哥哥,我要吃哦,哥哥喂我。哥哥,哥哥,哥哥,童童哥哥。”   “......”   中秋节那天结束备勤已经十点多了,周童衣服也没换就开车赶到了剧院,可惜还是迟了,入口的工作人员告诉他观众已经散场,里面只剩演员和场务,并抱歉地表示剧院有规定,现在不方便放他进去找人。   奚杨没接电话,周童拿着手机一边打一边往外面走,打算去广场上找找,忽然瞥见去年中秋来看《天鹅湖》时遇到的那位女士奚杨的师母,正跟两个剧院方面负责演出的经理坐在水吧里聊天。   师母也看见了周童,认出他便朝他招手:“没记错的话是杨杨的朋友吧?又见面了。”   得知周童是来接奚杨的,师母便告诉他看演出时奚杨就坐在她旁边,落幕后还跟她一起去后台探望了昔日的老师和同学,这会儿应该还没走,又让周童等她几分钟,谈完事情就带他进去找他。   剧场里场灯半数开着,持续了两个半小时的古典音乐这时已经换成了演员自带用来放松的流行歌曲。几个保洁人员正一边打扫,一边逐一检查着座位上的遗留物品,周童跟师母一左一右把门推开,还没来得及适应内部偏红的光线,就乍见幕布敞开的舞台之上,本该奔走穿行,搬运道具的场务和工人全都不见,独有一个轻盈纤细的白色身影,正在迷离的节奏和雌雄莫辨的歌声中翩翩起舞,形单影只却如痴如醉,摆脱了地心引力的束缚却好像又对它恋恋不舍,于聚光灯下忘情地旋转,起跳,起初的每个动作幅度虽小却专业优美,赤裸的脚背压到了最低,与绷直凹陷的膝盖骨连成了一条笔直的线,仰头立项,挺而不僵,渐渐地,张开的双臂便似一对翅膀就要腾空而起,转眼又轻巧地落下,像极了那日坠入深海,却没有激起一丝水花,伴随着音乐的强弱,时而挣扎一般地激烈,时而溺亡一般地静谧柔软,用完美的弧线一次次跌落再一次次复原,像宇宙间万物周而复始,生机勃发地探索着时间、空间和能量,自由,洒脱,恣意,奔放,呼吸都饱含着热烈的情感,充满张力地表达着自我,冲动和本能,没有盛装却美得不可方物,是潜意识里最动人的直觉,亦是梦境,是幻觉,是诗人笔下才有的翩若惊鸿。   “I’lldiveindeeper,deeperforyou”   “You’reallIneedtobreathe”   周童简直看呆了,他不止一次幻想过奚杨跳舞的样子,但那都是基于平面或影像中看到过的画面的想象,一年前玩跳舞机时也只觉得他身材和律动很好,有些意外而已,而现在,一场连精心编排都算不上的表演却如此强烈地激荡着他的内心,让他感到震撼,甚至有些无法呼吸,整颗心都被那道身影的一举一动紧紧地牵着,感染着,平静的表面下全身的血液不断凝固,又不断被点燃,沸腾翻滚,犹如蠢蠢欲动的炽热岩浆,下一刻就要喷涌而出,带着一身熊熊的烈焰不顾一切地奔跑向他。   “AllIneedisyou!”   台上的人俯身,跪立,伸出的双手在指向周童,要他,呼唤他,虚空地捕捉着他。   “Itcanneverpullmeaway”   他跃入水中,他正在下坠,越来越深,越来越深,等待营救。   “AllIneedisyou!”   他微笑着,旋转着,紧握着双手,整个世界突然动荡一片,他却屹立不倒,他酩酊大醉,浑身湿透,他赤脚奔跑,冲破雾霭,他的味道混在风中,他听风的歌,他哭泣,他流血,他呐喊,他仍要昂然奋起。   他要做梦,永生不醒。   “Timeisstandingstill”   “You’rethetreasure”   声,影,记忆,巨大的舞台,彤色的光线,如时空交汇,全部纵情地融在了一起。   “杨杨......”   震惊中,周童如梦方醒一般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隐约看见身旁那双如黄昏般迟暮,晚霞流转的眼睛里时明时暗,深沉的热泪似有似无。   也或许是他自己的。   师母喃喃道:“他跳的是跟古典芭蕾完全对立的现代舞,是种即兴的表达形式。这么做是在道别吗……是在说他不能再跳舞了吗......这孩子啊,我一直知道,他的骨子里就没有因循守旧这四个字。”   他在跟舞台道别。周童的心都要碎了,立刻迈着大步朝前走去,却见奚杨受过伤的腿似乎着力不稳,下一个转身时忽然无法支撑,如缎带,如羽毛,如流星一般漂浮不定地翻飞着,须臾间陨落在广阔无边的孤寂之中。   “小心”   奚杨跳得太投入了,他以为自己早就不记得这种比风还要轻,还要自由的感觉,不记得没有负重,没有枷锁,没有烈火浇筑的铠甲加身时,也曾这样放纵地抛洒过,热爱过,痴缠过,不记得灯光的温度,掌声的热烈,也不记得每一寸肌肉被撕扯的痛,又从中新生出的坚韧的美和喜悦,直到半推半就,被毫不知情的同学们拥上舞台,哄闹着要他来一段时,他才发觉一切从未离开,也不会消失,等他稍一靠近便瞬间回到他的体内,充盈他的大脑,唤醒他的四肢,让他不由自主地被带动着,倾诉,释放,让他始于这里也终于这里,酣畅淋漓地沉醉了一场。   停不下来,像童话故事里自负又娇气的卡伦,踩着那双红色的舞鞋不分昼夜,不知疲惫地跳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可刽子手却最终砍断了他的双脚,让他看到了自己依然存在的,鲜血淋漓不堪回首的过去,他失去了重心,跌倒在骄傲面前,却挥手将赶来搀扶的人制止在舞台一侧,挣扎着努力着,一点一点地靠着自己的力量,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的头发乱了,衬衣皱了,柔软垂下的裤腿中隐藏着骇人的伤疤。他痛得发抖,怕得想哭,果然还不是行了吧,他想着,舞蹈,铠甲,什么都失去了,怎么办,这一刻走下舞台,何去何从,归处在哪。   “宝贝。”   仍未停止的音乐声中,他仿佛听见有人在喊他。   “Onedayyou’llunderstand”   “There’salwaysturbulence”   他转身,俯视,犹如身处绝望的悬崖边缘。   可悬崖之下却有那样一对明亮而深情的眼眸,一如初见,真诚温暖。   “宝贝。”周童展开双臂准备好了迎接,一身军装洒满橙红的光,像沉静的海面上有大火在烈烈燃烧。“我来了,宝贝,下来,跳下来吧,别怕。”   “回到我这里来。”   “Maybethat’sthewaythatIlikeit”   “Givemeeveryhighevenifitburns”   翅膀也许已经残破不堪,但张开时带起的风依然呼啸,依然掀起惊心动魄的波澜。   从此以后,他的脚下不再是深渊,烈焰再也无法灼伤他分毫,他的归处就在身后,闭上眼,勇敢,坚定,再退一步,跌入比宇宙还要温柔的怀抱,让他抚摸那些伤痕,告诉他我曾经受伤,也曾经痊愈,过去,现在,将来,在这里,在另一个时空,从未错过,一直陷在与万物永恒的爱里。   正文完       第96章 番外1·周队和教导员的一百问   准备好了吗?那我们就直接开始叭!   1、你的名字是?   周童:我的亲生父亲姓沈,没改成周童之前,我叫沈熠。这两个名字我都很喜欢,不过周童听起来是不是有点幼稚?(?-??)   奚杨:不会,我喜欢叫你童童。   周童:?(????ω????)?   多余的锅:咳咳......那个,emmm......不好意思,请不要一直看着对方,看一下镜头吧。另一位呢?   奚杨:抱歉。我姓奚,白杨的杨。   2、年龄是?   周童:二十六。   奚杨:这个问题可以不回答吗?   周童:年龄这个东西对我们来说没有什么意义,他不想回答,下一个吧。   3、先形容一下自己的性格,再形容一下对方的。   周童:(//′?`//)我啊,我的性格好像没什么特点吧。教导员就是温柔,可爱,成熟,善解人意,有时候很坚强,有时候也很脆弱,热情起来......确定我们要说这个吗?我可以说到明天。   奚杨:(σ_σ)谁说你没性格了?我也可以说到明天。   多余的锅:好好好,下一个下一个。   4、两个人是什么时候相遇的?在哪里?   周童:六年前,他来新兵连接我的时候?但我一直觉得,我们的相遇是从生命开始有轨迹起就注定好的。看过一本讲星象和宇宙天文的书,有些辩证的理论和因果的关系接近能量守恒定律,一切看似不是安排,又是另一种安排......   十分钟后。   奚杨:嗯,就是他说的这样。   根本没听懂的锅:(O_o)??行......   5、说说对彼此的第一印象?   周童:太好看了,有种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气质。   奚杨:嗯......说实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有点吓到了,他跟他哥哥长得太像,看一眼,就让人很难忘掉......   周童:( ̄▽ ̄)~*我哥真的很帅(男朋友又在变相地夸我了)。   多余的锅:你抓的什么重点......   6、说说喜欢对方的哪一点?   周童:点?什么点,他的每一面我都喜欢。   奚杨:这个我也可以说到明天。   7、讨厌对方的哪一点?   周童:没有。   奚杨:讨厌这个词过了,最多就是偶尔让人生气,比如......   周童:∑(O_O;)紧张。   奚杨:......比如睡觉贪凉爱踢被子,多容易生病啊,还有,吃饭太快,总是不小心把自己吃撑,对胃不好,之类。   周童:o(T-T)ゞ我改!   8、觉得自己跟对方相性好吗?   周童:相性是什么?   多余的锅:就是相对值,相似性,兼容性。   周童:哦,那就像霍金先生说的,我们的相似性可以打败最遥远的距离。   奚杨:好,一直是他在包容我。   9、平时怎么称呼对方?   周童:杨杨,宝贝,哥哥,最喜欢的还是教导员吧。   奚杨:狗崽子。   周童:(?ω?)还有一个呢?   奚杨:(*^·^*)童童哥哥。   周童:?( ̄▽ ̄)~*   10、喜欢被对方怎么称呼?   周童:(≧?≦)?哥哥。   奚杨:?(????.????)?宝贝。   11、如果用动物来比喻,觉得对方是?   周童:听说过锈斑豹猫吗?只有巴掌大(比划),好可爱,但是攻击力超强,威风凛凛一小只。   奚杨:(=^·^=)大金毛吧。   周童:啊,我好不威风啊。   奚杨:那就小狼狗。   周童:(尾巴狂摇)   多余的锅:?(?_?)好像也没有很威风吧......   12、最想送对方什么礼物?   周童:玩具。   多余的锅:(单纯脸)玩具?这么大的人还玩玩具?   周童:(一脸神秘)保持童心嘛。   奚杨:一个温暖的家。当了爸爸之后,才知道人在幼年时对父母的需求和依赖是那么强烈,所以很心疼他,想把他童年缺失的爱和温柔全都弥补给他。   13、自己最想要什么礼物?   周童:平时吃、穿、用都是他帮我买,每一件都挑得特别用心,都算是礼物,没有更多想要的了。   奚杨:想要他一直爱我,还想要一只戒指。   周童:?(°?°)?...…呃,这个,嗯......其实我已经准备了......   奚杨:我知道,那天早晨你偷偷拿软尺量我指围的时候,我已经醒了,就是想催你一下,怎么这么久啊。   周童:......想选个特别的日子送嘛。   奚杨:哦,那快一点噢。   周童:嗯嗯,一定!   14、对方有什么地方让你觉得不满吗?   周童:没有。   奚杨:比我年轻,好讨厌。   周童:......   15、你的缺点是?   周童:唱歌太难听。   奚杨:娇气。   周童:娇气才不是缺点!   奚杨:其实这个我也能说到明天。   周童:说到哪天都没关系,我全都喜欢。   16、对方有什么缺点?   周童:人怎么可能没有缺点,没有就不完美了,只是他的缺点我基本看不到而已。   奚杨:优点太多。   17、不能忍受对方的什么行为?自己的什么行为会惹对方不高兴?   周童:他没有什么让人无法忍受的行为。我的话,呃,大概就是,有时候......会让人产生一些误会......   奚杨:简单说就是太招女孩子喜欢。   周童:(T▽T)好冤枉哦。   奚杨:我的很多行为我自己都无法忍受,不过,既然童童哥哥要了,应该不会反悔。   周童:绝对不会!   18、目前的关系进展到哪一步了?   周童:现在不是夫夫相性一百问?   奚杨:爱人,伴侣,最亲密的战友。   19、初次约会是在哪里?   周童:正式一点的话,是那年中秋节在大剧院吧。   奚杨:第一次带他进的火场。   20、第一次约会的气氛怎么样?   周童:完美,一切都很完美,包括那场暴雨。   奚杨:紧张,害怕保护不好他,把他弄丢,看到他等我出来的眼神,心都要疼碎了。   21、初次约会发展得如何?   周童:表白,然后我吻了他。   奚杨:被很鲁莽地抱了一下,心也跟着他跑了。   22、经常去的约会地点?   周童:(?_?)说到这个......以前在队里,好像除了睡觉,其他时间都在约会,操场,食堂,办公室,包括一起出警。后来他退下一线,我们好几周,有时甚至一两个月才能见一次面,基本都在家,没什么机会去哪里玩......宝贝,对不起......   奚杨:其实只要我想,随时都可以去营区看他,不过想着他就等于时刻都在跟他约会,他在我心里,从来没有迟到或者缺席。   23、会怎么为对方庆祝生日?   周童:他不喜欢过生日,我们会像平时一样平淡地度过那一天,不会刻意提起。   奚杨:准备(咳咳)......陪他体验一点成年人的不良嗜好吧。   24、哪一方先告白的?   周童:我?   奚杨:明明是我吧?让你寸步不离地跟紧我,不算表白吗?   (相视二十秒)   周童:算,是你。   奚杨:乖。   25、有多喜欢对方?   周童:多?用宇宙级别的无限单位也计算不完。   奚杨:只比他的少一点点。   多余的锅:少?   奚杨:嗯,没错,喜欢被他宠,喜欢他爱我更多一点。   26、所以,你们之间是爱咯?   周童:当然。   奚杨:嗯,胜过一切的。   27、只要对方开口,就没办法拒绝的话是?   周童:最没办法拒绝的是他说“要我”,其次,满足他所有不合理的要求是我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之一。   奚杨:他说,哥哥别拒绝我,别丢下我,这样的话吧。   28、如果察觉到对方变心,你会怎么办?   周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我们的爱情建立在很多种情感之上,关系就像大树和它的根,风筝和它的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风也好雨也好,难免会受到外界力量的影响,但始终不会改变。   奚杨:会哭吧,问他为什么不爱我了之类?和大部分普通人一样。   29、能原谅对方的变心或者出轨吗?   周童:说实话,对我来说,要看具体情况。   奚杨:绝对不能。   周童:我不会的(真诚脸)。   奚杨:我知道。   30、约会时,对方如果迟到,会生气吗?   周童:不会。   奚杨:迟到一分钟也不行,会生气。   周童:(??ω??)偶尔会故意迟到一下,没办法,好喜欢哄他。   31、对方最性感的表情是什么?   周童:?(????ω????)?被什么呛到,眼睛红红的,有一点痛苦的......   奚杨:眼里只有我。   32、最喜欢对方身体的什么部位?   周童:嘴巴,那颗小痣让人很有食欲。   奚杨:眼睛。   周童:(?ω?)没了吗?   奚杨:(*^·^*)有,眼睛是最喜欢,那个是超喜欢。   33、在你眼里,对方什么样子最色(/ω\)情?   周童:(深呼吸)只穿着白袜子,塞着一条毛茸茸的小尾巴,跪在床上.....   奚杨:喂。   周童:(咳咳)一本正经地做一些不太正经的事情的样子吧,比如帮我剃毛毛。   奚杨:军装或者灭火服被我扒乱,扒掉一半的样子。   周童:为什么你可以说!   奚杨:因为我是大人。   34、相处的时候,什么情况下会觉得紧张?   周童:比较正式、严肃的场合,比如晋级仪式,很多人看着,他帮我戴上警衔,向我敬礼,祝贺我的时候。   奚杨:他一说情话我就紧张,太直白了。   35、有对对方说过谎吗?擅长说谎吗?   周童:人平均每天都会说三个以上的谎言,但我不会欺骗他,也不擅长欺骗。   奚杨:在关于他哥哥的事情上对他有过隐瞒。其余的,我比较擅长说些违心的话吧。   周童:(狂点头)我能听得出来的那种,超可爱。   36、有没有觉得特别幸福的时刻?   周童:每一次活着从火场出来,回到家,见到他和孩子的那一刻。   奚杨:活着的每一秒都很幸福。   37、至今为止吵过架吗?   周童:他偶尔会跟我闹点小别扭,但没有过激烈的争执。   奚杨:没有,想跟他吵架很难,他太会哄人了。   周童:?( ̄▽ ̄)~*   38、闹别扭的话,最终是怎么和好的?   周童:认真地哄,他一点都不难哄。   奚杨:他会无条件对我妥协,纵容我把气撒完,就好了。   39、如果有下辈子,还希望跟对方成为恋人吗?   周童:我不认为人有前世和来生,但我相信平行时空的存在和能量守恒,我们会一直是恋人。   奚杨:先过好这辈子吧。   40、什么时候会特别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被对方爱着?   周童:时时刻刻。   奚杨:现在。   41、会突然觉得对方不爱自己了吗?   周童:刚在一起的时候偶尔有过,因为年纪小,不够成熟,患得患失,现在不会了。   奚杨:每天都会,很多次。   周童:我爱你。   奚杨:好了。   42、会用什么方式表达爱?   周童:直接告诉他。   奚杨:用他喜欢的方式对他撒娇。   43、请用一种花来形容对方。   周童:玫瑰。   奚杨:太阳。   多余的锅:花哦。   奚杨:太阳......花。   44、有什么不能让对方知道的秘密吗?   周童:没有。   奚杨:很多。   周童:诶?   奚杨:就不告诉你。   45、会觉得自卑吗?   周童:没有。   奚杨:现在很少了。   46、你们的关系是公开的还是保密的?   周童:公开的,但是他父亲还没有接受。   奚杨:职业背景比较特殊,尽量低调一些。   47、你觉得你们会永远相爱吗?   周童:从来没有怀疑过。   奚杨:小孩子才问这种问题,我们每一天都相爱。   48、你是攻还是受?   周童:(′?_?`)我不喜欢给自己贴这样的标签。   奚杨:o(′^`)o我只是腰和膝盖有伤,也不是不行。   49、怎么决定上下的呢?   周童:顺其自然。   奚杨:我喝多了,他趁人之危。   周童:......   50、对自己的角色还满意吗?   周童:满意,很适合我。   奚杨:满意,很适合我。   51、第一次做的地点?   周童:在霍辞哥家。   奚杨:嗯。   51、还记得感受吗?   周童:从来不知道自己对同性会有那么强烈的冲动,刺激得毕生难忘。   奚杨:喝醉了,但很清楚自己是跟谁,在做什么,疼和活着的感觉都很真实。   52、第一次对方是什么样子?   周童:有一个形容词,不知道合不合适,人间尤物。   奚杨:从男孩子变成了男人。   53、第二天早上跟对方说的第一句话是?   周童:留在手机备忘录里了。   奚杨:没等到他回来就出警了,不然的话,想对他说,早,我肚子饿了。   54、一周做几次?   周童:(T-T)几周才见一次面......   奚杨:没关系,你一次的时间相当于一周。   55、理想中希望一周做几次呢?   周童:质量比数量重要。   奚杨:纵欲对身体不好,他还小,每天一次就够了。   56、可以形容一下你们的(/ω\)吗?   周童:你想象不到的刺激,上瘾。   奚杨:童童哥哥很棒。   57、身体最敏感的部位是哪里?   周童:左胸的伤疤,他一碰我就有点受不了。   奚杨:后背,喜欢他咬我。   58、形容一下对方(/ω\)时的样子?   周童:霸道迷人,不讲理的小可爱,又清纯又欲。   奚杨:荷尔蒙浓度超标,身材很性感的小公狗。   59、喜欢(/ω\)这件事吗?   周童:喜欢,尤其喜欢跟他做。   奚杨:享受。   60、通常会在哪里做?   周童:卧室,车里,办公室里也有过。   奚杨:在车里的次数快超过在家里的次数了。   61、有幻想过在什么特别的地方做吗?   周童:?(????ω????)?想过......在他给别人讲课的教室里。   奚杨:特勤的公共浴室。   周童:!   奚杨:你不想?我以为你第一次帮我洗澡的那晚就很想。   周童:想!明晚你可以来队里看我吗?*\(?????)/*   62、喜欢做之前洗澡还是做之后洗澡?   周童:之前看情况,之后肯定要洗。   奚杨:之前洗他等不及的,会在浴室里就开始。   63、会约好去做这件事吗?   周童:偶尔会的。   奚杨:想给他做一张计划表。   64、有跟除对方以外的人做过吗?   周童:能不能不要安排这些送命题......   奚杨:哼。?(`^′)?   周童:┗(T﹏T)┛   65、怎么看待把心和身体分开的做法?   周童:不予置评,我大概做不到。   奚杨:这是个人的选择,我也做不到。   66、如果对方遭人侵犯,你会怎么做?   周童:那个人会被打得很惨吧......不知道还有没有我出手的机会。   奚杨:不喜欢这个假设。   67、做之前或之后会害羞吗?   周童:怎么会!我已经是成年人了!?(????ω????)?   奚杨:先主动的话就不会。   68、如果好朋友因为寂寞向你发出一夜情的邀请,你会?   周童:噗,谁?闻阅吗?别开玩笑了。   奚杨:......涂科吗?他寂寞个鬼。   69、觉得自己技术如何?   周童:谦虚使人进步,学无止境,刻苦钻研。   奚杨:一百分。   70、做的时候喜欢听对方说什么?   周童:?(????ω????)?跟他平时的言行反差很大的那一类......   奚杨:喜欢他答应我的所有要求。   71、做的时候喜欢看对方的什么表现?   周童:完全放开的状态......想想就......   奚杨:喜欢他欣赏我的眼神。   72、能接受跟除对方以外的人做吗?   周童:这是什么问题?我可以保证身心绝对的忠诚。   奚杨:一点也不想。   73、对S(/ω\)M是什么态度?   周童:能接受轻微的,只要他喜欢。   奚杨:不试试怎么能体会到驯养大狗狗的快乐。   74、如果对方突然对这件事提不起兴趣了怎么办?   周童:那一定是我的问题。   奚杨: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   75、怎么看待QJ的行为?   周童: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奚杨:是说角色扮演吗?(思考)emmm......   周童:!   76、目前这件事对你来说存在什么问题吗?   周童:很和谐,没有什么问题。   奚杨:小孩子精力太充沛了。   周童:(委屈)对着你,真的很难控制嘛......   77、目前为止,尝试过最刺激的场所是?   周童:我有预感,明晚就会有了。   奚杨:在特勤的仓库里。   周童:啊,那次......我以为你......   奚杨:喜欢的,只是不想承认,坏小孩。   周童:?(????ω????)?   78、杨杨有主动要过吗?有的话,周童会怎么做?   周童:有啊,我完全没有办法拒绝他的。   奚杨:他给的比我想要的还多。   79、周童有过什么强制的行为吗?杨杨是什么感受?   周童:偶尔失控的时候会,但有点舍不得。   奚杨:还挺刺激的,下次可以再试试吗?   周童:!没问题!   80、有理想的(/ω\)对象吗?   周童:以前?没有,现在就是他。   奚杨:有啊,他正好符合。   周童:谁??!!   奚杨:才不要告诉你。   周童:(╯﹏╰)   81、对方是你的理想型吗?   周童:为什么要有理想型?我没有,遇见的就是最好的。   奚杨:我的理想型是比我年长的人,但那已经是十八岁以前的想法了,理想不等于合适。   82、做的时候会使用什么小道具吗?   周童:当然。   奚杨:情趣玩具是人类原始欲望催生出的伟大发明。   83、初次是几岁?   周童:......不记得了。(-_-)   奚杨:童童哥哥记性这么差的吗?哼。   周童:我现在真的很后悔来做这个问答......(???)   84、初次的对象是现在的对方吗?   周童:有完没完......ヽ(`Д′)?   奚杨:是,哼。   周童:uT?Tu   85、最喜欢被对方亲吻哪里?   周童:下巴。   奚杨:嘴巴。   86、最喜欢亲吻对方哪里?   周童:耳垂。   奚杨:胸口的伤疤。   87、做的时候最能够取悦对方的行为是什么?   周童:赞美他。   奚杨:主动。   88、做的时候脑子里会想些什么?   周童:被他迷得神魂颠倒,还能想什么......   奚杨:想很多不好意思说出口的事情。   周童:什么?还有更露骨的?我想听!   奚杨:那你求我啊。   周童:求求全世界最好的杨杨宝贝......   电灯泡锅:停停停......这个可以等你们回家关上门再说。   89、一晚最多几次?   周童:没数过。   奚杨:四次。   周童:咦,你居然记得?   奚杨:我新建了一个加密的备忘录。   周童:!   90、做的时候会主动脱掉衣服吗?还是喜欢让对方来脱?   周童:喜欢他帮我。   奚杨:喜欢自己来。   91、对你来说(/ω\)是件什么样的事情?   周童:很正常的事啊。   奚杨:很幸福的事。   92、见不到面的时候,怎么解决生理需求?   周童:自己来啊,不然呢......   奚杨:?(????.????)?偷偷看我们录的小视频。   93、对彼此有什么期待?   周童:希望他健康。   奚杨:希望他可以一直追逐自己的理想。   94、对方做过最让你感动的事情是什么?   周童:写过一封情书给我,还有照顾一一。   奚杨:原谅我的过去。   周童:别乱说,过去的事你没有错。   95、对方最有魅力,最吸引你的特质是什么?   周童:怎么会有人的外表和内心反差这么大,太让我惊艳。   奚杨:很会做菜,诚实和勇敢。   96、想看对方做什么他最不可能做的事情?   周童:好想再看他跳一次舞。   奚杨:发脾气。   周童:这个好难。ヾ(′▽`;)ゝ   97、为对方做过的,最不后悔的决定是什么?   周童:没有最,关于他的一切我都不会后悔。   奚杨:六年前的那天早晨,穿着军装,带着一颗忐忑的心,开车去两百公里之外把他接到了我的身边。   98、目前生活和工作的状态是怎么样的?   周童: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工作之余能陪伴他和孩子的时间太少了。   奚杨:每周有三天要讲课,指导各队干预小组的训练,一一上幼儿园之后才有时间做学术研究,编写教材。   99、接下来有什么关于两个人的计划?   周童:暂时保密。(???)?   奚杨:等他有长假,一起出去旅行一次。   100、对他说一句话吧。   周童:宝贝,你是我心上不灭的火。   奚杨:那是你给的温度,让我的双手不再冰冷。亲爱的,谢谢你。       第97章 番外2·跟救火一样重要的事情   难得遇上好天气,新买的羊绒衫跟口红也很搭,特别地显肤色,一早上到现在谁见了都夸,但爱美的卓群芳小同志此刻的心情却并不怎么美丽。   也难怪,作为消防总队宣传科的一枝花,她不仅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端坐在一旁光明正大地欣赏美好的肉体,指手画脚提提意见,反而还要给摄影师和他的团队买下午茶以表歉意,换谁谁不郁闷?在她眼里这都是助理该干的活儿,就像上回请明星来担任全民消防形象大使,他的助理就给大家买了奶茶和点心,用的还不是自己的钱。   哼,明早一上班我就去找姚队告状!卓群芳一边腹诽着,一边笑盈盈地把饮料递给坐在对面的摄影师:“老师辛苦啦,不好意思,先喝点东西,再等等吧。”   摄影师是业内的大腕儿,一般的明星都请不动她,据说脾气也不怎么好,换成别的甲方,遇上这种情况,卓群芳猜她也许二十分钟前就已经摔门走人,爱拍不拍了。   “方案半个月前就沟通好了,内容和尺度也是按照你们的要求设计的,怎么突然又不行了?领导之前没看过吗?”摄影师很客气地朝卓群芳点头道谢,放下饮料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化妆间的门紧闭着,卓群芳默默叹气,笑得十分勉强:“看了,只是今天过来的这位领导没看过而已......他吧......别看他年轻......思想还比较守旧......”   摄影师有点不高兴了:“脱个上衣,又不是全裸,就算全裸,我们拍的也是艺术作品。”   明白明白,卓群芳赶紧解释,但艺术家较真儿的劲上来了,完全不给她把话说完的机会。   “而且,别人能拍,只有他不行?我不理解。”摄影师指了指角落里光着膀子,浑身涂得油亮油亮的周童。“我只是希望把他们身上的伤痕真实地呈现出来,用视觉效果代替文字描写,直观地展示他们的平凡、力量、青春和热血。”   开着暖风的摄影棚里越来越闷热,周童没有发现大家正在看他,仰着脖子喝光了一整支水,坐下来给奚杨发了条信息,问他接到一一了没有。   奚杨可能是在开车,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来一条语音。   “今天幼儿园只上半天,我们已经快到你那里了。”   紧接着又是一条。   “拍摄结束了吗?一一饿了,想让涂科带他去吃薯条。”   看看四周,所有的工作人员都在玩游戏或是闲聊,周童把手机贴近嘴边,小声回复:“还没,你到了就直接进来吧,正好帮忙劝劝涂队。”   奚杨带着一一进棚的时候,摄影师已经在跟杂志社的人商量准备第二套拍摄方案了。一见到周童,一一马上甩开了奚杨的手,挂着眼看就要掉下来的书包快跑了过去,直接扑进周童怀里,被他高举过头顶转了几圈,笑得停都停不下来。   “爸爸——爸爸我想你啦!”   “爸爸你怎么不穿衣服?黏糊糊的。”   三岁半的一一身上还有一股小宝宝才有的甜甜的奶香气,周童使劲儿亲了他好几下,直到他哇哇乱叫着抱怨爸爸的胡子太扎,才把他交还到跟过来的奚杨手里,捏着他比果冻还Q弹的小脸,说:“爸爸在工作,你乖乖的好不好?要不要去跟芳芳阿姨玩一会儿?”接着语气一变,又问奚杨:“路上堵吗?腿疼不疼?”   见他裸着上身,胸肌和腹肌饱满结实,油光发亮,抱一一时手臂上的肌肉也在随着动作明显地分离,肤色深而健康,连胸口的伤疤都莫名变得性感异常,还一脸单纯不自知的表情,奚杨先是愣了一下,而后才回答:“没有堵,还好。”   “你们......这是在拍什么?”   “要拍一组写真。”周童趁着没人注意,飞快地搂了一下奚杨的腰,低下头对他耳语:“想你了,宝贝。”   进门前耳朵还冰凉,这一下又变得有些发烫,奚杨眨了眨眼,捉住正在东张西望,对周围的一切都非常好奇的一一的胳膊,问周童:“这个周末能回家吗?”   小孩子体温高,容易出汗,周童蹲下来,取下一一肩膀上印着河马图案的小书包,看着奚杨帮他把外套脱掉,有点内疚地揉了揉鼻子:“回不了,得备勤......”   “嗯。”奚杨垂着睫毛,周童看不见他眼中的情绪,只听他温柔地叮嘱一一:“好了,去找芳芳阿姨玩吧,但吃晚饭之前不许再吃零食了,别人给你也不可以拿,要说谢谢,好吗?”   “好。”一一看似乖巧地点了点头,没等奚杨松手就迫不及待地转身要往端着蛋糕等着他的卓群芳那里跑。   等一一跑了,奚杨才起身又问:“还要拍多久啊?”   周童也想在回营区之前抽出一点时间跟奚杨独处一会儿,他都三个星期没回过家了,想一一还能看看照片,想奚杨却看什么做什么都不管用,除非立刻见到他,抱他吻他,没有距离地听他的喘息和心跳才能缓解。   “我也说不好,灭火服和救援服那些造型都拍完了,就剩最后一组,刚准备拍涂队就来了,所以......”周童看了眼化妆间的门,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   来之前听他说要劝劝涂科的时候,奚杨就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实际情况跟他猜到的差不多,再过几天就是11·9消防宣传日,今年宣传科没有继续邀请明星,而是改用自己的消防员当推广代言人,还挑了一家主流的时尚媒体,跟他们合作拍摄宣传海报,目的是为让人眼前一亮,让更多年龄阶段和社会层面的人看到、了解到,除了那些会唱会跳会演的明星之外,还有这样一群颜值和职业性质都不输他们的年轻人值得去仰慕和关注。   模特是卓群芳推荐,摄影师按照“有反差,容易出片”的标准选定的,既有周童和闻阅这样年轻锐利的面孔,也有参战无数,满身伤痕即将退伍的老兵。实景的部分前几天已经拍完了,现在只剩这最后一组棚内的拍摄,尽管没有经验都很害羞,但前期的准备和沟通还算顺利,只是没想到刚要开始就被一位过来“探班”的领导给叫停了,一等就等到了现在。   “所以他又在生什么气?”奚杨走到化妆间门口,靠在门板上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周童干咳了两下,压低声音:“不同意闻阅光膀子拍,气他之前没说还有这种尺度比较大的内容,但是我觉得还好啊,男人嘛,怕什么......”   奚杨欲言又止地瞥了周童一眼,想了想,扭头去喊刚吃完蛋糕,正在跟卓群芳一起看小猪佩奇的一一过来。   “一一来,敲敲门,喊你涂爸爸出来带你去吃薯条。”   奚杨和周童很少给一一买不太健康的油炸食品,闻阅更不会,只有轮到涂科带他的时候,他才有机会吃到汉堡和薯条,还有巧克力冰淇淋之类的东西,所以三个爸爸里他最喜欢的反倒是看起来最不好说话的涂科。   “涂爸爸开门!”一一心里惦记着薯条,两只小拳头把门砸得“咚咚咚”地响。“爸爸,涂爸爸开门呀!我要去吃薯条!”   别人不清楚,卓群芳可是见识过涂处长带孩子的场面,那叫一个百依百顺有求必应,果然,一一才敲几下门就开了,穿戴整齐,扣子扣得一颗不少的闻阅先走了出来,俯身抱起一一,皱着眉头,假装生气地看着他说:“吃什么薯条,跟爸爸回奶奶家去,好好吃饭。”   一一搂着闻阅的脖子,盯了他好一会儿才天真地问:“妈妈,你跟爸爸在干什么呀?”   闻阅:“......”   “周一一,不是告诉过你吗?在家里可以叫妈妈,到了外面要叫爸爸!”   从有认知开始,一一就认定闻阅跟梁曦阿姨一样是短头发的妈妈,怎么都纠正不过来,其他三个爸爸和好几个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倒是分得清清楚楚,还有霍辞那个干爹,是他平时最常用来向其他小朋友炫耀的法宝。   毕竟在每个小孩子的眼里,警察就是除卡通角色之外最厉害的人了。   “走了,一一。”涂科跟在闻阅身后走出化妆间,接过一一,让他骑上了自己的脖子。“书包呢?小河马带了没有?忘了?忘了没事,一会儿爸爸再给你买个新的,好,小恐龙也再买一个,好,长颈鹿也再买一个。”   “跟周童爸爸和杨杨爸爸,还有妈妈再见,叫妈妈端正态度好好工作,不要干什么有伤风化的事情。”   一一腾出一只手敷衍地挥了两下,又赶紧抱住涂科的脑袋,既兴奋又害怕自己会掉下来。   “妈妈再见!”   闻阅:“......”   其实闻阅惯涂科,比涂科惯一一也没少到哪去,只是他自己不愿意承认罢了。   涂科前脚刚走,闻阅后脚就找卓群芳向她道歉:“芳芳姐,鲁老师,不好意思,这一组我还是不拍了,不太方便......”   卓群芳手腕上被一一用记号笔画了一个看不出是什么的东西,擦了半天也没擦掉。她一脸苦笑地看着闻阅,且等着旁边摄影老师大发雷霆呢,却听她说:“那真是太遗憾了,我很少有非常想拍的模特。少一个也不是不行,改一下构图问题不大,不过,那位是?”她用眼神指向刚把涂科送走,返回棚里的奚杨。“身高好像差一些,但体型和气质都很不错,他可以拍吗?”   半小时后摄影棚里终于忙碌了起来,鲁老师把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一边指挥打光的人调整白板的角度,一边不断地按下手里那台佳能的快门,尝试从各个角度和位置捕捉最漂亮的画面。   相机每拍一张都会立刻通过蓝牙显示在笔记本电脑上,隔几分钟鲁老师就会停下来前后翻着看一看,找找问题或新的灵感。化妆师趁这个时候过来帮奚杨补妆,一边用膏状的修容笔加深他胸腹肌肉的阴影,制造对比,一边笑着感慨:“您的肌肉太完美了,就是皮肤太白,再一打光,拍出来就不够明显。”   奚杨太久没有穿过救援服了,连周童乍见他从化妆间里走出来时也恍惚了一下,这会儿在明晃晃的灯光下再看,看他的皮肤被鲜艳的橙色衬托得更白,看他裸露的脊背上每一处肌肉都不减往日,带着数道无法褪去也难以掩盖的陈旧的伤疤,还有当年手术缝合留下的痕迹,足有十几厘米长,像一条张牙舞爪的百足毒虫,触目惊心地盘恒在他的手肘上面。   谁也没想到早已退出一线的奚队会同意出镜,更没有想到面对镜头时,他的表现会这么自然,自信,毫不怯场。   就像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有周童知道,这对曾经在万众瞩目下登上过舞台的奚杨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累了吗?”奚杨把水递给正在神游的周童,笑了笑说:“我们好像都没有一起拍过什么照片。”   仔细想想还真是,上一张合影能追溯到周童刚下连的时候,背着奚杨被记者拍下来登在了报纸上,再有就是现在,他们又将作为战友,登上网络媒体以及杂志的封面和内页。   想抱着哄一哄他又不太方便,周童忽然有点内疚,这时摄影师的助理小跑了过来,毕恭毕敬地对他们说:“两位警官,鲁老师想问问你们介不介意让她多拍几张?”   “对,就只有你们俩。”   当镜头前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气氛好像变得跟之前不太一样了。   原本没什么特别的动作和姿势,周童没做就开始脸红,对视时又好像怎么都无法克制,目光炽热得自己都心虚。   鲁大摄影师给不少娱乐圈的夫妻和情侣拍过封面,哪些是真的恩爱,哪些是配合做戏,只看眼神和状态就能看得出来,眼光可以说是相当老练。面前手持沉重的金属器械,或相对或背对,或一站一坐,一笑一垂眸的两个人,彼此之间看似毫无交流,却充满了只有她才能捕捉到的微妙的张力,完美的契合,两具蕴含力量的躯体一直小心地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就好像一旦发生任何一点触碰,下一秒就会爆发燃烧起来一样,让她想起很多年前还在做学生的时候,练习拍过的那些普通的恋人,没有任何精心的修饰和刻意的表达,爱却那么平凡又那么明显,每一个无论热烈或含蓄的亲吻和拥抱,都是真实的,坦然的,都让镜头后面她的双眼无时无刻地泛着湿润和温暖。   他们一定有故事,她想,一定。   拍摄直到天快黑时才结束。周童来不及跟奚杨多说几句,问问他一一最近的表现,就因为要赶回营区备勤,和闻阅一起匆忙地离开了。   宿舍的暖气堵了好几天还没修好,夜深了,周童睡不着,裹着棉被坐在床上翻手机的相册,抱着一丝侥幸,在几百张奚杨牵着一一的手教他走路,喂一一吃饭,陪一一捞小金鱼,带一一上早教,打疫苗,去海边挖沙子,在花田里捉蝴蝶——等等等等的照片里找啊找啊,找到了凌晨一点,一张合影也没有找到。   在暗处盯着发光的东西太久眼睛会很疲惫。周童刚想阖眼休息,忽然感觉枕头下面的手机震了一下,拿出来看,是奚杨给他发来了一条信息。   杨:睡了吗?   狗崽子:刚要睡,你怎么还没睡?   杨:睡不着。   一一不在,他也不在,家里冷冷清清的,所以睡不着,对不对?周童叹了口气。   狗崽子:喝杯牛奶吧?你等我一下,我出去打给你,陪你说说话。   发完这条信息周童就坐起来穿衣,等下床走到门口,才看见微信里奚杨后来又发了两条。   杨:你可以出来一下吗?今天幼儿园的老师告诉我一一有点坏习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杨:我还有一个红绿灯就到,停后面那条封起来的巷子的路口,车里等你。   随便瞎编个理由跟门口站岗的战士打了声招呼,周童一路小跑绕到营区后面,在没有路灯的小巷口找到了隐藏在黑暗中关了前灯的黑色的SUV。   奚杨坐在车里发呆,听见周童敲窗,确认是他却没有开锁,自己下了车,一句话也没说,又打开后车门,拉着他钻进了后排。   车里开着暖风,一片漆黑中,周童还没坐好,奚杨就锁了车门,转身跨坐在他腿上,捧着他的脸吻住了他的嘴唇。   (删减)   “一一最近总喜欢揪女同学的辫子,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他觉得辫子很好看,也想要,怎么办?”   周童餍足地闭着眼睛,安抚似的来回抚摸着奚杨光滑的小腿,强令自己清醒地思考了一下。   “那就告诉他,如果喜欢的话,他也一样可以留长头发扎小辫子,但扎了小辫子他也是男生,不可以不经过同意去碰女孩子的身体,包括头发……”   奚杨太困了,周童爸爸后来还说了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见。   真是任性又孩子气啊,周童轻轻地吻他,轻轻地问,现在可以睡着了吗?   周童很想就这样抱着奚杨让他睡到天亮,可惜不行,唯一能做的只有多抱一会儿再把他叫醒,帮他把裤子穿好,叮嘱他小心开车,等他安全到家才放下心来补了会儿觉。   第二天一早,本该休假的李昂因为跟女朋友吵架回到了队里,说要把家留给对方,分开一段时间冷静冷静。   周童很想好好地开导一下李昂,但脸上的表情直接出卖了他,还没开口就被李昂挥着毛巾给轰了出去。   “赶紧走,三个星期不回家,我就不信你家里没有搓衣板等着你跪。”   周童憨笑,心想,没有,那还真的没有。   只有一个娇气的宝贝在等着我陪。   到家的时候奚杨还在睡觉,屋子里静悄悄的,打开鞋柜先看到几双刷得干干净净的小鞋子,滑板车摆在墙角,玩具和绘本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收纳箱里和小书架上,书房的墙上又多了一张新画的画,彩色的蜡笔在白纸上涂抹出了小狗和彩虹的形状。   穿过走廊,推开卧室的门,脱掉帽子和沾着寒气的作训服,周童掀开被子钻了进去,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抱住了身上散发着沐浴液清香的奚杨。   奚杨的手机放在枕边,一碰屏幕就能看到一张从报纸上翻拍下来的照片。   周童把奚杨揽进怀里,举起手机打开了前置摄像头,等奚杨迷迷糊糊地翻身,呢喃着跟他接吻的同时,按下了侧面的按键。   “咔嚓——”   新的壁纸有了,比摄影师拍出来的还要好看。   欣赏完自己的摄影作品,周童把手机立在床头柜上,换了个功能,又拉开装着玩具的抽屉,挑出那条他最喜欢的白色的尾巴,回到奚杨耳边。   “宝贝,我们要开始拍了哦,准备好了吗?”       第98章 后记   先交代几件事。   1.除第一个一百问,其他番外都不入v。他们会有一个孩子(不是代孕),写点带娃的日常和正文里放不下的情节,都甜。   2.作者并无任何参与火场救援的经历,所有关于火灾情节的描写均基于真实案例进行杜撰改编,参考资料如下:   《灭火策略与战术》[美]詹姆斯·安格等|/化学工业出版社   《消防部队采购业务监督与管理研究》王云晓|/《现代经济信息》2016年第30期   《消防员救援与逃生》[美]理查德·科勒梅|/罗伯特·霍夫|/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   《消防指挥专业实验》李进兴主编|/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武警学院统编教材   《一线消防员心理健康与应对措施研究》卢立红等编著|/化学工业出版社   《消防训练概论》胡晔主编|/中国人民公安大学出版社|/武警学院统编教材   《消防员灾害现场医疗救助》吴传嵩等主编|/机械工业出版社   《特种火灾扑救及典型案例》商靠定等编写|/化学工业出版社   以及百度百科相关资料。   3.文中若有引用未标注,纯属遗漏,欢迎提醒。   再写一些废话。   首先,文里其实有挺多逻辑上的硬伤,我水平有限,写不出心里所想,脑中画面的万分之一,总之感谢大家的包容。   另外,连载的中途有读者对主CP不满,认为冲突不够,认为他们一个是舔狗,一个在玩若即若离的把戏,认为周童在发现奚杨和哥哥的秘密后理应愤怒、指责、难以接受,或者不该在发现之前就跟奚杨发生关系,但很可惜,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打算这样写,更不认为那是处理问题的唯一方式。   我很难过,大概我本身就是个异类,人生到目前为止,在面对很多事情的时候,做出的反应和决定都跟大多数人不一样,失意有,遗憾也有,但我讨厌激烈的争吵、解不开的重重的误会、无法释怀的仇恨和怨念,讨厌自己没有包容和原谅的能力。我总是相信存在即合理,一件事情的性质取决于我们看待它的方式和态度,我认为它是对,它即是对,不参考旁人和所谓的经验,但这太自我了,也只代表我,所以我接受,不过,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像周童一样,从另一个角度,用另一种方式去解读、处理这个世界,活得温和一些,爱多一些。   能活着真的很幸运,尤其是对他们来说,不该浪费时间去计较太多。   活着的时候就用力去爱,管它是劫是缘。   接下来休息一段时间,再写的话应该是写双目失明的攻和有异装癖的受的故事,感兴趣可以收藏一下作者专栏,开始连载的话,那个鱼塘大概会有提示吧,我猜。   暂别。       第99章 番外3·我的一切都能分你一半   “铛!”回合结束的铃声敲响,拳击馆内瞬间响起了劲爆的音乐,台上缠抱在一起的两名选手尚未分开,身材惹火的举牌女郎已经钻进围绳,开始绕场向观众展示高举在手中的“Round8”回合牌。在与对手友好地碰过拳后,闻阅退回到属于他的红角,一屁股坐在支好的凳子上,头一偏,将咬在嘴里的护齿吐在了第一时间跨上拳台的涂科的手里。   只有一分钟,涂科一边给闻阅喂水,检查他嘴角、眉骨等容易受伤的地方,一边捡重点向他安排接下来最后一回合进攻和防守的战术。   经过七个回合的激烈搏斗,双方拳手的体力都已接近透支,涂科稍稍用力拍了拍闻阅满是汗水的双颊,给他的后颈敷上冰袋,刺激他打起精神,保持清醒听自己说。   “你打得很好,自信一点,最后一回合了,多做假动作,打后手,听见了吗?脚下动一动,打完一组走一走,跟他拉开距离。”   闻阅全身除了鞋袜和拳套就只有一条贴了消防标志的金色短裤,总在水里泡得越来越白的皮肤这时像被火灼烧过一般,从脖子一直红到了胸脯。剧烈运动刺激着肾上腺素大量地分泌,让每一块肌肉充血,也让他进入了一种可怕的高涨的情绪,呼吸急促大汗淋漓,目空一切的眼神捉摸不透,整个人看上去跟平时那个活泼可爱,总是害羞容易紧张的大男孩儿判若两人。   “他的身体素质确实过人,但你的身高有优势,他怕你。”涂科往正在努力调整呼吸,不会说话只会点头的闻阅身上倒了些水,给他的身体降温。“不用急,打乱他的节奏,消耗他的体力,用你最擅长的闪躲避开他的重拳,等他出现失误。他体力不够了,一定会出现失误,抓住机会反击,打他个措手不及,你能办到。”   铃声又一次敲响,第八回合开始了。眼看对面蓝角的选手已经起立,涂科把护齿塞回闻阅嘴里,弯下腰抱着他的脑袋捧着他的脸,说:“我知道你想赢,去吧。”   几位评判员和技术代表,包括看台上不少观众在头几个回合时就认出了涂科,记得他是联赛曾经的卫冕冠军,但没想到消防转制后他会以教练而非选手的身份再次出现,还带了一个看起来不怎么能打,实力却相当惊人的小孩儿,一路过关斩将打到了今天,再赢一场,就能参加年底的联赛总决赛了。   蓝角选手是来自北疆的少数民族公安干警,个子虽然比闻阅矮一些,但体格非常健壮,力量也很大,擅长全程突进近身攻击,是今年冠军的热门人选。他和他的团队都没把闻阅放在眼里,但涂科很了解他这类选手的打法和身体特点,从一开始就没有让闻阅把重点放在进攻上,而是告诉他拳击的哲学是在不被击中的情况下打到对方,要他以守为攻,打完就走,尽量把对方带到围绳边抓外线迎击。   少数民族的身体条件让他们在格斗和摔跤这类运动上几乎没有对手,但这一次,七个回合下来也没占到什么便宜,对手有点着急了,节奏一乱,弱点也随之暴露。比赛过程中蓝方教练一直用全场没人能听得懂的语言扯着嗓门哇啦哇啦地大喊,指挥选手压紧出拳,跟过来当助手的王皎又急又气,坐立不安地对涂科抱怨:“我靠,他们在叫唤什么呢!涂队,你怎么不指挥啊?”   涂科站在场边,紧盯着台上闻阅不断移动的身影,不以为然地说:“该说的都说了,他知道怎么打,我要指挥什么?”   又是一轮连续的左右直拳和摆拳,还好被闻阅用上身化解摆脱了。王皎紧张得不敢移开视线,心有余悸道:“可是小阅阅好像反应不过来了啊!”   “缺氧,体力透支,脑部一直受到震荡,判断力和反应力不足是正常的。”涂科抱着手臂向拳台靠近了些。“教练必须不受体力、心理和疼痛因素的影响,踏踏实实地看,帮他找到对手的破绽,抓对机会改变战术才能扭转局面。就他们那技术水平,跟我差太多了,瞎他妈喊有什么用。”   太自信了吧!王皎偷偷撇嘴,知道涂科厉害,又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来不及仔细琢磨了,时间还剩四十秒,拳台上闻阅已经被压到了围绳边上,正用双臂拍击格挡着对方的连续进攻,而下一秒,在躲过一个owo组合拳后,他忽然下潜,从对方的逼迫和压制中迂回出来,利用自己的身高优势,闪身就是一个后手直拳,准确击中了对手左侧肋骨的有效得分部位!   “漂亮!好样的!”   这动作,这气势,这力量,这速度,这燃爆的荷尔蒙,真他妈帅!帅炸了!这还是我们可爱的小阅阅吗?妥妥的是他妈的男神啊!   主持人和观众都沸腾了,蓝角选手的节奏被彻底打乱,要为轻敌付出不小的代价,就是现在!赶在王皎一句“好拳”喊出口前,涂科立刻朝台上高声喝道:“闻阅!拉近距离,左右拦截顶上去,打两次!别放他走!”   “打!闻阅!揍他!你赢了!”   ...   赛后的采访太无聊了,霍辞走出场馆,找了处避风的地方点了根烟抽,听一旁不知道从哪个市来的选手或教练闲聊,越听越来气,刚想插嘴嘲讽几句,忽然被一个高个子男生抢先一步,于是按兵不动,咬着烟饶有兴趣地听了下去。   “是不是一对跟比赛有什么关系?都是一个系统的同行,作为前辈还是少八卦别人的闲事吧。”   嚼舌根的两个人自知理亏,没好意思反驳,掐了烟悻悻地走了。霍辞“噗”地一声笑了出来,在人背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检察官就是不一样。”   男生制服还搭在手臂上,听见也不惊讶,转身对霍辞笑道:“方便借个火吗?”   霍辞见男生两手空空,便把烟和火机一起递了过去,看他抖出一支熟稔地点上,透过呼出的烟雾打量他一对细长上挑的凤眼,问道:“来参加比赛的?”   “嗯,中量级,上午打完了。”   中量级?看不出来,挺单薄一小孩儿,大概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那种?霍辞做了个略微吃惊的表情:“厉害,打完还不走?”   男生弹了两下烟灰,微笑着说:“听说今年轻量级有个很厉害的拳手,长得漂亮还很能打,想见识一下。”   霍辞直觉他是,这下更确定了。   “没戏,人家两个真是一对儿。”   男生还是笑,眼里藏着一抹令人心动的暧昧的色彩:“我知道,听说过,也看出来了。”   “才毕业?刚工作不久吧?知道的还挺多。”霍辞把男生当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看待,态度有点轻浮。“还听说过什么?给我讲讲,有些不实的信息我可以纠正一下,免得我们政法系统的严肃形象被污蔑,吓着你们这些新人。”   男生抽烟比霍辞还快,灭掉烟头后从口袋掏出了一盒薄荷糖,倒出一颗含在嘴里,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靠近,低下头在霍辞耳边语速平稳地说:“还听说有位叫霍辞的警官,人帅活儿好。”   霍辞:“......”   三十多岁的刑侦队长被毛头小子调戏,颜面何在。但霍辞不愧是情场高手,神速恢复了镇定,瞥男生一眼,盘算着他不像躺在下面的那个,于是对他冷冷道:“纠正一下,严格点说是技术好不是活儿好,我只做1,检察官同志要有觉悟,别信谣传谣。”   递过去的薄荷糖被拒绝了,男生把盒子装回口袋,迈开两条长腿跟在霍辞身后往停车场走,发觉他有点不高兴了,便追到前面倒退着,对他举起两只手摆了个投降的姿势。   “霍辞哥别生气,我错了,本来想好好搭个讪的,一看到你脑子和嘴都不听使唤了。”   嘴挺甜,挺会说,但霍辞不领情,非但没停还加快了脚步。   男生没辙了,追到车前把人拦住:“我没开车,霍辞哥去哪儿?能捎我一段吗?”   近距离看男生确实长得很帅,面相有些阴柔,上挑的眼尾还有几分媚态,但他太高了,体格应该也比看上去的要结实得多,一逼近就给人一种压迫感,跟霍辞喜欢的娇软的小男生完全不是一类。他有心拒绝,便语气不善地说:“去找人共度春宵,没空也不顺路。”   男生出乎意料地没什么太大反应,只是有点委屈:“我不行吗?自带套和油,保证干净,会乖乖的,不让你累,还能帮你按摩,服务周到,技术也不错的。”   ......没想到,看着像1的男生撒起娇来还有点意思,霍辞考虑了一会儿,掏出车钥匙按开了锁,打算挑战一下新的口味。   “上车,用不着你买套,酒店有。”   男生开开心心地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趁霍辞查看油量的功夫偷笑了一下,在他抬头之前换回人畜无害的表情,看似天真而无心地问:“酒店的套尺寸可能不合适,戴不上怎么办?你能接受不戴吗?”   车位有点挤,霍辞正专心地一点一点地往外挪着,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还心想我的尺寸你都听说了?又不过脑子地回答:“你能接受我就能接受,哪那么多事儿。”   三十多的男人这么可爱的吗?真想在车里就把他推倒,男生差点没憋住笑出声来,赶紧扭头看向窗外。车子开上地面,暗下来的天色衬出玻璃上一张年轻的,满是温柔笑意的脸。霍辞怕困,这会儿又伸手问人要糖,随口问道:“你叫什么?多大了?”   男生把糖放在他手心,顺势握了一下那几根常年握枪的手指,终于找到了年少时记忆中遥远而熟悉的粗糙的触感。   找到你了,小辞哥哥。   “今晚表现得好再告诉你吧。”   ...   全国政法干警拳击联赛有网络直播,闻金宝背着太太躲在衣帽间里看了半个小时,几度要突发心梗驾鹤西去,等一结束就赶紧给闻阅打电话,既激动又心疼,想问问他伤得重不重,今晚回不回家吃饭。   闻阅上车没一会儿就睡着了,涂科替他接了电话,汇报了一下情况,说家里妈妈和奶奶已经做好了饭,今晚就留在那边,过几天等他脸上的伤好些了再回去,免得闻妈妈看到难过。   闻金宝不忍心责怪涂科带他的宝贝儿子练这么危险暴力的运动,也上网查过,知道拳击其实非常绅士也非常地艺术化,可涂妈妈和涂奶奶才听不进去这些说法,一见闻阅脸上的伤就火冒三丈,劈头盖脸把涂科臭骂一顿,饭都不想给他盛,恨不得把他扫地出门,谁家稀罕给谁家当儿子去算了。   闻阅偷偷把自己的几块羊排拨给涂科,又把他面前空掉的汤碗换过来,把满的推过去,舔了舔受伤的嘴角,努力笑得很甜也很乖巧:“奶奶我没事,一点也不疼,过两天就好了。”   涂奶奶用筷子敲了两下涂科的脑袋,扭头叫儿媳给闻阅再添点汤,又气又无奈地说:“这才消停了几年,自己不打又把你弄去打,这兔崽子跟他爸一样!成心不让我们过一天安生日子!”   闻阅也不舍得让涂科挨骂,但不得不承认,看他挨骂还不能还嘴的样子真的挺过瘾也挺解恨的,谁让他平时横行霸道蛮不讲理,一张嘴跟上了膛似的咄咄逼人,从来只有他骂别人的份儿,哪有人敢骂他,更别说还胆大包天地叫他兔崽子了。   兔崽子,老小子。闻阅在心里偷偷附和,一碗饭慢慢吞吞半天吃不完,害涂科也下不了桌,一直坐着挨骂,还悄悄地在桌下摸着他的大腿给了他一个无比同情的安慰的眼神。   参加比赛也算立功,闻阅因此获得了一周的假,在奶奶家小住了两天,一日三餐好吃好喝地养着,等到周末涂科休息,才依依不舍地跟着他回到了郊区。   夏天炎热,温室需要及时进行降温通风。涂科不信任智能设备,动不动就要过去看看,亲自浇水打理一番,跟带孩子一样心操个没完。   家都不回就直奔大棚,这世上会这么干的除了大禹也就涂科了吧。闻阅穿着质地柔软的短裤和T恤,坐在堆放着花艺工具的大桌子上,晃荡着两条腿,等涂科在花田里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浑身是泥地回来,帮他摘掉手套,递一瓶插了两根吸管的汽水过去,跟他一起喝完,趁他撩起下摆擦汗的功夫戳了戳他的腹肌,仰起头等他来吻。   灌溉系统的总阀门有点问题,涂科闲不住,接了个吻就去修理。闻阅拿起靠在置物架旁的一把旅行吉他,沐浴着午后滤过玻璃的燥热的阳光边弹边唱,唱的是老小子最爱的崔健,花房姑娘。   “你带我走进你的花房”   “我无法逃脱花的迷香”   ......   不够嘶哑,不够老道,不够劲儿,但别有一番温柔清纯的滋味。涂科越听越乐,随便拧了两下就丢掉扳手走回闻阅面前,撑着桌沿贴得很近妨碍他弹琴,老不正经地问:“哟,这谁家大姑娘?怪水灵儿的,没人要我捡走了啊?”   闻阅呲着两颗虎牙凶他:“老大爷走开。”   臭小子......在奶奶家涂科就看出闻阅心里那些小九九了,只不过看破不说破,也想借着这个机会惯一惯他而已,毕竟要他明着来他是绝对做不到的。   “拿来,让你听听真爷们儿唱歌。”涂科把吉他抢走,坐在藤椅上扫了几下和弦,用富有磁性的沙哑的嗓音把花房姑娘重新唱了一遍。   ......   “你说我世上最坚强”   “我说你世上最善良”   “你明知我已离不开你”   “噢——姑娘”   不偶尔来一下你就不知道什么是能歌善舞的民族。一曲终了,再抬头时闻阅果然已经没骨气地露出了一副爱慕和痴迷的表情,小脸比身后那片夹竹桃还要粉红,穿着帆布鞋前后晃悠的两只脚也傻乎乎地勾在了一起,白皙的小腿上不知道什么时候蹭到了一点涂科身上的泥,看着实在让人心痒难耐,把持不住地想把他弄得再脏一点。   这是什么人间极品小可爱?前两天在拳台上还凶得不得了,对赢的渴望颇有自己前些年桀骜嚣张的影子,涂科放下吉他,上前把那毫无准备呆呆傻傻的人吻得喘不过气来,手从腰间直接探了进去,没一会儿就揉得闻阅浑身无力,没骨头似的哼哼唧唧地瘫软在了他的怀里。   湿热粘稠的感觉臊得闻阅抬不起头,小腹被顶着一动都不敢动,也不肯放涂科离开,不想面对他手心里那滩令人尴尬羞耻的东西,话说得结结巴巴的。   “你要......要吗......在,在这里?”   涂科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强令自己冷静下来,用另只手捏了捏闻阅腰上那一点点肉,艰难且无奈地笑了一下:“算了,不想弄疼你。”   闻阅沮丧极了,他很想,也觉得自己作为男人有义务满足男朋友的生理需求,疼不算什么,可想起那大到无法接纳的恐怖的尺寸,动辄就一个多小时的可怕的时长,还有几天下不了床的狼狈,他又觉得跟涂科做爱这件事应该纳入满清十大酷刑,位列第十一大。   算了......再准备准备,做做心理建设......下......下回再当模范男友吧。   “你帮我去拿肥皂好不好?裤子没法穿了......”闻阅把脸埋在涂科胸前,闷着声说。   这种时候还惦记着洗裤子,果然是只小浣熊精。   涂科也想做点什么分散下注意力,安顿闻阅坐稳就去隔壁的小屋帮他拿脸盆和肥皂,回到温室发现桌子上面人不见了,再往旁边一看,闻阅已经等不及提着裤子挪到了水阀那里,捡起水管打算先把自己清理一下。   不好!涂科快步上前想要制止。   “等一下,别动——”   “啊?”闻阅下意识地回头,但来不及了,伸出去的手也已经下意识地拧开了水阀。眼见下一刻,手腕粗的水管就“嘭!”地一下从接口处飞了出去,几股水流顿时像开了的花,失去了控制的水枪,井喷一般毫无规律,无法遏制地四处喷射,闻阅反应不及被击倒在地,挡不住也睁不开眼,忘记要跑也爬不起来,几秒钟就从头到脚湿了个透。   “啊——师父救命!”   涂科当即扔下手里的东西,飞奔过去把人拉起来护在身后,一边遮挡招架,一边努力靠近,尝试了几次才好不容易关上了水阀,顾不及抹一把脸上头上的水就急着去看闻阅,胸口被直射的水流打得剧痛,不断咳嗽,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没事吧?祖宗,这是总水阀,压力不亚于水枪,不要命了?”   闻阅也喘得厉害,主要是吓得够呛,腿软得站也站不稳当,惊魂未定地紧紧地贴着涂科,像条刚捞上来的鱼,上身人型下身鱼尾的那种。   唇红齿白。   楚楚可怜。   湿身诱惑。   坏了坏了。   两个衣衫不整浑身湿透的人抱在一起,闻着催|情一般的花香,没有反应还忍得住就见了鬼了。涂科看了闻阅一会儿,在他意识到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之前忽然把他扛上了肩膀,走回到桌前扫掉上面所有的东西,放他坐好,懒得脱贴着皮肤又湿又紧的衣服,就干脆从胸前撕开,“啪”地扔在了地上。   !   闻阅傻了,大脑一片空白,对着涂科裸露的上身条件反射地吞了吞口水,恍恍惚惚听见金属皮带头解开时叮叮当当的声响,还听见涂科用低沉的声音哄着他说,转过去趴好,忍一忍,我尽量快点。   (删减)   智能系统到了设定的时间就自动开始灌溉,新种的茉莉长势良好,洁白的花骨朵接连开在低矮的枝头,散发出一阵阵淡淡的迷人的幽香。涂科像往常一样,伸手摘下一枝送给闻阅,跟他一起躺在藤椅上,被花香熏得忘记了时间,摇得也就越来越慢。   “你真的喜欢我吗?”闻阅突然没头没尾地问。“郁金香里能开出玫瑰,你这里也明明有颗真心,为什么一开始总是避着我,把我推开?”   涂科都快摇睡着了,收紧手臂把闻阅抱紧了些,想了很久才回答他的问题。   “没有,我这里是空的。”他捉起闻阅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在我以为,连我父母之间跨越种族历经磨难的感情都能轻易被时间改变,被第三者介入的时候,我就把这里掏空了,废弃了。感情是最无用,最不可靠的东西,谁装着谁倒霉。”   闻阅一知半解也不太不懂,老老实实地说:“可我觉得阿姨很伟大,爱得勇敢,也等了那么久,有你之后又为你舍弃了自己。感情这种事不是绝对的吧,我的爸妈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也很相爱。”   “放弃自己不叫牺牲,叫委曲求全。”涂科被闻阅的单纯弄得有些无措,但没关系,他不需要闻阅懂,也希望闻阅最好永远别懂。“你才奇怪,莫名其妙喜欢我干什么?非得拉我下水。”   闻阅才反应过来涂科前面说的那句“谁装着谁倒霉”,气得爬起来咬了他一下,猛锤他胸口。   “那现在呢!还是空的吗?”   “悠着点儿啊小拳王,真是教会徒弟师父有生命危险。”涂科假装被打疼了,还浮夸地咳了两下。“现在也只有一半吧。”   “那我现在就打死你,掏出来看看这一半是不是黑的!”   小拳王确实有劲儿,但跟涂科比还是弱了不止一点。   “别闹,老实点儿,屁股又不疼了?”   疼!怎么不疼!疼死了好吗!闻阅两只手都被涂科抓着,挣脱不开还不肯服软,又想张嘴咬他,却忽然听见他说:“这一半不是你分我的吗?怎么会是黑的。我看过了,在幸福的家庭里被宠爱着长大,会唱歌会弹琴的小孩,有世上最坚强最善良的心,纯洁的白,鲜艳的红,温柔的粉,安静的紫,四季盛开,比我种过的哪一朵都美。”   闻阅呆住了,傻傻地看着涂科,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梦里没有坏脾气难伺候的师父,只有一位捧着花的浪漫的白马王子。   涂科笑了笑,又说:“有心的感觉挺好的,会疼会热会跳动,谢了。”   地球倒转,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真的不是梦吗?闻阅抽出手来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顿时疼得眼里泛起了泪花。   “咱,咱们回家吧......明天不是还得早起,陪教导员和周童去办一一的领养手续么......”   涂科活动着酸痛的肩膀,看了看表:“能走了?”   闻阅试着动了一下:“呃,还是再休息一会儿吧。”   “啊!”人缓过来脑子也清醒了,闻阅刚安静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件事来。“我们是不是约了霍辞哥今晚一起吃饭?几点了?天,忘得一干二净!”   涂科把闻阅支起来的脑袋按了回去,闭着眼说:“别一惊一乍的,他给我打过电话了,说这几天身体不舒服,改天再吃。”   “哦,他怎么了?没事吧?”   “只要能动就不耽误打炮的人能有什么事。好像是腰闪了吧,什么执行任务不慎啊,其实就是到岁数了。”   闻阅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乌鸦笑猪黑,还记得你们两个是同年的吗?   “......那我们要不要去看看他啊?”   “看什么,说不定是骗我们的,屁股被日了不好意思说,就像你那时候一样。”   “......要不是现在不方便,我真的会一拳打死你你信吗?”   “不信,我这么帅,小老公肯定舍不得。”   “呸!”   “好汉手下留情!”   “......”   “阅阅。”涂科趁此机会一把把闻阅抱坐上自己的大腿,压下他的脑袋跟他接吻。“我。”   每个人都有说不出口的话,不要紧,吻也可以代替。   花开得正好,夜来得迟了。在他们身后,玻璃把世界隔成了两半,一半是你,是夕阳西下,一半是我,是一室芬芳。   心也好,爱也是,我的一切都能分你一半。   “嗯......我也爱你,师父。”   “......臭小子,叫老公!”       第100章 番外4·周一一小朋友的烦心事   周一一小朋友还不到四岁,就和成年人一样有了很多自己的烦恼。   而所有让他烦心的人和事当中,排名第一的毫无疑问是璐璐姑姑的儿子,他的表弟——尹霄楠。   一一觉得,这个刚会走路还不会说话的小家伙一点儿也不好玩,给他看动画片,不到一分钟他就坐不住了,总要大人抱抱,要一一陪他玩那些低幼的玩具,不听指挥还爱抢东西,动不动就哇哇大哭,特别不讲道理。   每到这时,一一就会很认真地告诉尹霄楠,爸爸说过,可以哭,但是哭不能解决问题,哭完还是要好好说清楚才可以的!   但尹霄楠根本不听。   一一也不喜欢带尹霄楠去小区里踢足球,他都做过那么多次示范了,尹霄楠还是会用双手把球抱起来扔,扔进喷水池和花圃里,最后还得一一去捡。   诸如此类实在太多,因为尹霄楠,一一甚至开始不喜欢去姚爷爷家过周末,因为姚爷爷总是要求他做什么都带着尹霄楠一起,还教育他凡事都要让着弟弟,别跟他争。   一一有点难过,他不太明白,没有尹霄楠之前姚爷爷明明最喜欢他,比外公外婆对他还好,怎么有了尹霄楠之后就变了呢?大人真是奇怪!   所以一一决定,姚爷爷让他做的他要故意不做,不让他做的他就偏要去做,他要让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有多生气,多得一个宇宙也装不下。   爸爸告诉过他,宇宙很大很大。   但是这么干的结果有点出乎一一的预料——姚爷爷非但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哄他或跟他道歉,还对他发了几次脾气,抱着涕泗横流的尹霄楠指责他不懂事,没有哥哥的样子。   “回去问问你爸,他小的时候,你叔叔是怎么照顾他的!”姚爷爷这样说道。   “他这个年龄正好是自我意识觉醒的时候,处于第一个叛逆期,您别对他太苛刻啊。”   “你就惯他吧!这要是你小时候,早挨周哥一顿打了。”   “这不是惯,教导员说了,孩子只有小时候得到足够的爱和理解,长大才能更好地理解爱,融入这个社会。”   “......行行行,你们都一套一套的,就我迂腐,我老古董!”   “没人这么说您啊......来来来,陪您喝两杯,别气别气。”   虽然听不懂,但一一知道爸爸这是在保护自己。   但是爸爸太忙了,很久才能回来一次。他不在的时候,一一只能攥紧小拳头忍着,忍着不哭,把委屈都憋在肚子里,留着回家讲给杨杨爸爸听。   可惜每次没等到家,他就给忘了。   一一不知道叔叔是谁,也没见过,问杨杨爸爸,杨杨爸爸就告诉他叔叔是超级英雄,开着最酷的飞船在银河系巡逻,保卫宇宙的安全。   比爸爸还厉害吗?一一有点好奇,因为在他的心目中,爸爸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了。   当然也包括杨杨爸爸、涂爸爸、还有干爹——他所有的爸爸。   这就是一一的第二个烦恼了。   爸爸有点多。   妈妈跟别人的妈妈也不太一样。   一一喜欢李鑫烨的妈妈,也喜欢王诗遥的妈妈,她们都很好看,很温柔,身上总是香香的,幼儿园开亲子运动会的时候一一被她们轮流抱过,那种感觉真是难以形容地幸福,像躺在尹霄楠的小床里,又像咬了好大一口棉花糖和果冻。   他觉得自己的妈妈也很好看,只是没有那种垂下来让他脸蛋痒痒的长头发,也没有彩色的指甲,不穿漂亮的裙子。   可是每当一一喊妈妈,被外公外婆听见,他们总会夸张地叫起来,哦哟!小乖乖,小祖宗,可不好这样叫的呀,在外面要喊爸爸,晓得伐?   为什么呢?一一不光记不住,还有点糊涂了,有段时间他突然觉得自己不想要这么多爸爸了,只想要一个跟别人一样的妈妈。   这种想法曾一度超越集齐全套心爱的玩具,成了他最大的愿望。   如果于迪阿姨是妈妈就好了,一一跟她去迪士尼乐园玩的时候就这样想过,可于迪阿姨说,小傻瓜,我当妈妈就没有你啦。   愿望太强烈,以至于爸爸带着所有的爸爸们来幼儿园教大家防火避难知识的那天,一一大哭了一场,因为别的小朋友都有妈妈抱着,而他只能被园长牵着,站在楼下看十几个爸爸教老师和家长们用救生绳从楼顶下降。   明明很厉害,像超人一样,所有的小朋友都在欢呼,都在鼓掌,都想坐一坐一一已经坐腻了的帅气的消防车,都对他能骑在消防员叔叔脖子上羡慕得不得了。   放在以前一一也很自豪,很得意,可那天他实在太难过了,难过到无论爸爸怎么哄,给他买蘑菇力和养乐多都没有用,还是想哭,哭得停不下来,直到妈妈赶来把他抱在怀里,他才终于感觉好受一些,渐渐安静下来,稀里糊涂地睡了过去。   比起以上两点,不喜欢吃青菜和不能一直玩ipad之类的烦恼根本不值一提。   ...   面对一边打着哭嗝,嘴里还一边念叨着“我要妈妈”的一一,闻阅既心酸又无奈,只能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没关系没关系,叫妈妈也没关系,就叫妈妈吧,等他睡着才叹一口气,又问周童,你说,咱们当初是不是不该坚持收养他,让他去一个普通的家庭,享受正常的父爱和母爱会不会更好?   周童也不确定,事实上,这些话姚宏伟三年前就说过——得知周童想收养一个在火灾中幸存下来的孤儿,姚宏伟当时的反应不亚于第一次听他坦白跟奚杨的恋爱关系,气到差点昏厥。   起初涂科的态度也是反对,那天他赶到现场,看见一群灰头土脸的战士把怀抱一团破布的闻阅围在中间,一个个都伸长了脖子静静地围观,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挖到了什么出土文物之类的稀罕宝贝。   涂科也挤进去看了一眼,纳闷道,什么破玩意儿?又是阿猫阿狗还是耗子?   闻阅瞪他一眼,对他嘘了一声,这才把破布掀开一角,露出一个还没小扁头大的小脑袋,小心翼翼地捧给他看。   小婴儿啊,涂科也不是没遇到过,见怪不怪地“哦”了一声,赶鸡回笼似的撵战士们走,散了散了,这么挤着空气不流通不知道啊?   等人走光,他倒不急着催闻阅把孩子交给医生了,站在旁边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他的小媳妇儿真是要命的可爱。   抱孩子的姿势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光看谁不喜欢,涂科千算万算,就是没算到闻阅抱上孩子就舍不得撒手了。   小不点儿是周童从着火的棚户区抱出来的,住在那里的都是社会最底层的外来务工人员和拾荒者,环境脏乱差,大量可燃材料搭建而成的房屋、违规拉电和使用煤炉做饭都是长期存在的隐患,加上周边缺少水源,一旦发生火灾,蔓延速度极快还很难扑救,伤亡在所难免。   几乎没有人知道该怎么报火警,也不懂施救和逃生等消防常识,特勤到达现场支援时,火已经把三分之二的棚屋都烧毁了,直逼后面的工地和附近的荒山。   谁也没想到,那样危险的情况下,成年人都难逃一死,一个还不到半岁的小生命居然毫发无伤,躺在破破烂烂的婴儿床里不哭也不闹,顽强地等到了救援。   第一遍搜救时周童甚至没有发现他的存在,差点错过。   灾难中总是存在各种各样的奇迹,才让人们永远抱着希望,不轻言放弃,就像二十多年前趴在那块甲板上的两个小孩,当时的他们还不懂得,拼命活下来,对他们自己,对每个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闻阅是出于善良,只有奚杨真正懂得,并理解周童为什么会想收养这个孩子。   这可不是养宠物,要负什么样的责任,生活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今后会面对什么,你想好了吗?奚杨其实毫无心理准备,毕竟理解是一回事,现实是另一回事,而且说实话,他也不怎么喜欢小孩。   他自己还没当够小孩。   但既然周童说想好了,奚杨就没有理由担心怀疑,周童从来没有在任何事情上做过让奚杨忧虑的决定,他总是说到做到,也敢作敢当。   手续会很麻烦,但还是可以想想办法,奚杨搂着周童的脖子,仔细看他脸上不同于往日的成熟,喃喃地感慨,童童哥哥要当童童爸爸了啊......   周童怎么会听不出奚杨是在撒娇,他翻身把人压在沙发上,依然像只忠诚的大狗,只不过更有魅力也更有压迫感,每每面对,只叫人一次比一次心动得厉害。   永远是你的童童哥哥,他这样对奚杨耳语,跟他结合,给他温度也给他可靠的承诺。   除了前所未有的新鲜体验,伴随着一一的到来,鸡飞狗跳的日子也正式开始上演。   某中老年联盟第一个集体炸窝,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坚决反对请保姆,声称自己老当益壮,此时不带孙何时带孙——外人哪行,放着我来。   虽然心心念念的儿媳妇一朝变成了女婿,但闻金宝夫妇好歹把抱孙子的一天给盼来了。   也可以,知足常乐嘛。   老人能帮忙,带孩子就容易多了,他们的观念或许陈旧,但对几个一窍不通的大男人来说已经是有如神助。   只是老人容易溺爱,奚杨还是坚持大部分时间都亲历亲为,孩子满一岁之前,他几乎推掉了所有能推的课和工作,给了他成长关键期内足够的陪伴。   周童和闻阅假期少得可怜,霍辞基本指望不上,向宇倒是经常带嫂子和佳佳来看弟弟,但弟弟那时还小,两个孩子玩不到一起,去哪都不方便。   除去他们,也就只有按时上班到点走人,每逢周末不是就是种花就是闲逛的涂处长能使唤使唤。   闻阅第一次把一一抱回家的时候,涂科脸上一整晚都是一个大写的拒绝,恨不得连夜收拾东西买站票离家出走。   这到底是什么奇怪的生物?怎么半夜还要喝奶?睡着了还会拉屎?找个袋子装着挂起来不行吗?为什么还要睡在我跟我媳妇儿中间?   睡就睡吧,最不能忍的是闻阅还每隔一会儿就踹涂科一脚,让他离远点儿,别把孩子压扁,踹得他早上醒来时发现自己半截身子都睡在了飘窗上面。   周一一小朋友至今也不知道,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好几次都差一点被他最爱的涂爸爸当成化肥埋进田里。   尽管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涂科却也从不推脱,只不过一开始每当轮到他上岗,他前脚从奚杨那出来,后脚就开车回家,把孩子扔给涂妈妈和涂奶奶带,自己往沙发上一躺当甩手掌柜。   涂妈妈看得来气,没少数落,还把他跟霍辞穿开裆裤时期的糗事全都讲给了闻阅。   “你以为你小时候很好带吗?”   涂科才不在乎呢,直到某一天,他突然发现了带一一出门的好处。   没人来搭讪了。   妙啊。   渐渐的,大家忽然发现涂科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转变了态度,不仅对带孩子这件事热情高涨,还似乎仔细研究过,不选对的只选贵的,把一一从吃到穿、所有用的东西全都换了一遍,还给自己海淘了一个据说是全世界时髦的型男爸爸们都在用的婴儿背带。   逛超市、购物中心和花鸟市场,这些还算正常,但背着孩子种花、参加饭局、下连队视察又是怎么回事?谁见了不想由衷地说一句涂处长的画风还真是清奇到令人费解?   除了卓群芳和小卉护士这种无脑嗑CP嗑到上头的,其余女友粉们皆是捶胸顿足痛心疾首,果断脱粉取关拉黑三连。   简直效果喜人,正合某人意。   而周一一小朋友就是在这个过程中跟他的涂爸爸培养建立了坚不可摧的革命友谊,成了后来他对付妈妈的主要帮凶和有力武器。   ...   都说有了孩子时间就会过得特别快,一晃三年,当初那个让人手足无措、嗷嗷待哺的不明生物已经会跑会跳,会说人类的语言,能辨认出十几种功能不同的消防车了。   “别想了。”奚杨安慰周童。“谁又能保证,当初如果把一一送回户口所在地的福利院,他就能过上更好的生活呢?你给他的远不止是一个家,他和你一样不幸,一样有缺失,但也一样幸运。”   是啊,可那种不希望孩子走自己老路的心情,姚宏伟的心情,周童终于切身体会到了。   从某种程度上讲,周一一跟小时候的周童、跟小扁差不多,都是在特勤的营区里混到大的,当然一一的待遇要比小扁好上那么一点点,他也不像小扁那么认生,只要是队里的人,谁抱都可以。   女孩子到了一定年龄就会有自己的小世界,不再喜欢跟男孩儿们打打闹闹,向佳佳来得少了,一一在营区的玩伴就只剩飞飞一个,这也算是他诸多的烦恼之一。   飞飞比一一大两岁,也不知道是吃什么长大的,精力过剩得让人头疼,谁也没见他好好走过路,或是老老实实坐在哪里超过五分钟,冬天穿得厚还好,到了夏天,胳膊肘和膝盖旧疤没好新疤不断,小小年纪脑袋上缝过的针数都快赶上他爸了。   比起跟着飞飞满营区乱跑,爬高上低,一一更喜欢和向佳佳一起画画或者捏橡皮泥,玩过家家的游戏。但飞飞自作主张把他收为了小弟,还对他说,你爸以前就是我爸的小弟!你也得听我的,走!冲啊!咱们去打败他们!   不过,通常情况下,最终被揍的都是张晏飞自己。   一一只是被他折腾得在梦里跟着挨打。   如果不能拥有跟别人一样的妈妈,能有一个正常的哥哥陪自己玩也行啊。一觉醒来,一一已经把前一天哭鼻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抱起恐龙玩偶,光着脚丫子跑进隔壁房间,一骨碌钻进了杨杨爸爸的被子里。   “爸爸爸爸,妈妈能生个哥哥,再给我吗?”   周童天不亮就走了,走之前完成了幼儿园留的亲子手工作业,煮了粥,晾好了衣服,满屋都是米和洗衣液的香气。   奚杨的腰还有点酸,他睁眼先坐起来看了看,发现床和地板都被清理过了,没有遗留什么不适合小孩看到的东西,这才重新躺了下来,把一一搂进了怀里。   生个哥哥?闻阅听到可能会昏过去吧。   “为什么想要哥哥?”   一一口齿清晰,只是语序还有点混乱。   “哥哥因为哥哥带我玩可以。”   “那你为什么不能带楠楠玩呢?你也是哥哥啊。”   “唔......”一一努力思考了一下:“因为他淘气呗!我不要当哥哥!不要就不要!”   这傲娇的劲儿,跟涂科一模一样,奚杨无奈地笑了,心里却说不出地甜蜜:“好吧,那我们就永远当弟弟吧。”   惦记昨晚的梦,一一继续追问:“那妈妈生哥哥吗?”   “不生,妈妈不能生小孩。”   “为什么啊?”   “因为他跟你一样是个男生,他会像妈妈一样爱你,但没有生小孩的能力。”   听不懂,那别人的妈妈怎么就可以呢?梁曦阿姨也是短头发,也可以生小宝宝啊。   现在不懂没关系,我们可以反复地说,反复地聊,反复地讨论,总有一天你会长大,会明白的。   奚杨翻了个身,面对着一一。   “周一一,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长得不一样,喜欢的东西也不一样,因为有不一样的地方,大家才会互相吸引,互相喜欢,比如楠楠弟弟和飞飞哥哥,不然多没意思啊,你说是不是?”   一一点了点头:“嗯!涂爸爸说他是全世界最聪明的人,妈妈是傻蛋,所以他很喜欢妈妈。”   奚杨:“......”   “差不多吧,总之,大家不需要变得一模一样,你的家,你的爸爸妈妈也跟其他小朋友不一样,这让你很特别,会拥有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成为不一样的你。”   “但有一点你跟别人得到的一样,甚至更多,那就是爱,因为爱你,爸爸们就不能扔下你去做喜欢的事,同样的,你也不能因为想要妈妈就不要爸爸们了,对不对?”   “我也爱爸爸妈妈、干爹、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于迪阿姨、梁溪阿姨,向宇伯伯、堵威叔叔、思琦叔叔、芳芳阿姨、小卉阿姨......还有英雄叔叔!”一一爱的人十根手指都数不过来,只能把杨杨爸爸的也加上,但好像还是不怎么够用。   “哇!超级多!”   “是啊,超级多,所以分享出去一些给需要的人也没关系,我知道一一最喜欢分享了。”   把爱分享出去,就像分享一把糖,一盒奶油夹心饼干那样吗?爱是什么啊?它香吗?甜吗?好玩吗?漂亮吗?一一好像又有了新的烦恼,但这个烦恼跟之前的不太一样,是爸爸说的神秘的宇宙,妈妈弹出的好听的音符,离他很远又离他很近,听得见却摸不着,看不见却想象得到,一点儿也不让人生气。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