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关山暮雨》作者:蘅楹   文案:   追妻火葬场   祁宴为报家仇,隐瞒身份接近夏薰。   夏薰不明真相,对他情根深种、毫无保留,最终却因他锒铛入狱,家破人亡。   流放途中,夏薰假死脱身。   七年后,在自己坟前,他再度与祁宴相逢。   祁宴X夏薰   心机美人攻X清冷单纯受   古耽,追妻火葬场   架空不考据 第1章 冷波流   茶室内门窗紧闭,油灯四散在地,不再发出一丝光亮。   屋外,手持火把的弓箭手将此处团团围住。   祁宴的侧脸映着跳动的火光,他的面目模糊不清。   “这群人是你找来的?”   他问。   夏薰的心跳得太快,呼吸也成为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是。”   他咬着牙,暗暗握紧藏在袖中的短刀。   他试图在祁宴脸上找到愠怒或者狠戾的表情,就像他当初亲手砍下他爹头时那样。   祁宴没有丝毫变化,依旧用也许称得上深情的眼神凝视他。   他对夏薰说:“你要杀我吗?”   他朝前迈了一步。   夏薰厉声呵道:“不要过来!”   他紧张得声音都变了调:   “放我走!否则屋外的弓箭手就要——你做什么?!”   祁宴没有停下脚步,一步一步坚定走向他。   “你听到我说的了!”夏薰的语调凄厉得自己都觉得心惊,“不要过来!”   祁宴置若罔闻,踩着碎了满地的茶杯瓷片,缓步而来。   夏薰不得不往后退,直到撞上茶室中央的廊柱。   他其实可以绕过柱子继续往后,可他太慌张了,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瓷片在祁宴脚底碎成更细的齑粉,他已经来到夏薰面前。   “放了你,然后呢?”   他定定看着夏薰,每一句话都说得极缓慢:   “徒留我在此,日日活在心痛与悔恨之中,用尽所有力气,寻找与你相关的事物,即使是最细微的蛛丝马迹也不放过?让我在每一个夜里,都向上天请求,求你的魂魄能够入我梦里,哪怕半刻?”   他眉头紧锁,嗓音发颤,眼尾透出薄红,好像他才是世上最痴情的人,而夏薰辜负了他,逼他剖心泣血至此。   “这样的日子我过了七年,生……不如死。”   祁宴攥紧心口的衣服,昂贵的布料皱成一团,金丝织就的花纹凌乱不堪。   他满目皆是痴狂。   “我不会放你走的,只要我还活着,绝不会让你离开。”   夏薰几乎都要相信了,相信祁宴说的都是真的,他是真的爱他。   上一次相信他,夏薰家破人亡。   这一次他一无所有,没有任何可以失去的东西。   他用力握紧刀柄。   这是他好不容易寻到的脱身机会,他必须要让祁宴放他走。   “不要再说了。”夏薰抽出刀,横在身前:“让我走。”   祁宴充耳不闻,慢慢逼近夏薰,近到夏薰的刀锋直直抵在他胸前。   夏薰掌心里满是冰冷的汗水,刀柄太过光滑,他明明下死力握着,下一瞬,他手突然一滑,泛着寒光的匕首骤然掉落在地。   ——咣啷。   祁宴循声看向地上的刀。   夏薰以为他会惊怒,可他没有。   他俯身捡起刀,重新放进夏薰手中,然后抬起头,对他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容。   “想要我死,何必如此大费周章?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的,你想要,随时都可以拿去。”   夏薰浑身发软,要两只手交握在一起,才拿得起那把轻若无物的短刀。   “我不要你的命——”他克制着急促的呼吸:“……我只要离开!”   祁宴摇头,嘴角还带着笑。   “杀了我,你就可以走了。”   痛苦的回忆席卷而来,排山倒海的怒火瞬间侵蚀了夏薰,他举起刀,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不要以为我不敢下手!我早就不是以前的我了!”   夏薰五官扭曲,表情狰狞,十分骇人。   祁宴没有被吓到。   “我知道。”他轻声说:“我知——”   话没说完,夏薰动手了。   这一刀他用尽全力,雪白的刀刃深深刺入祁宴的肩膀。   他使的劲太大,刀锋与祁宴肩头骨骼相撞,震得他双手发麻。   金属的利器与骨头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利声音。   这一下,肯定很疼。   祁宴面不改色,依旧温和地注视着夏薰。   他的血渐渐流到夏薰手上,粘腻的液体还带着他的温度,几乎将夏薰的手指灼伤。   夏薰倏地松开手,摇晃着后退半步,胸膛剧烈起伏。   祁宴轻声问:   “刺偏了吗?”他的声线很柔和,像是再哄无理取闹的孩子:“没关系,再来一次。”   他握住染血的刀柄,用力将短刀拔出,鲜血汹涌而下,顺着他的衣袖,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夏薰瞠目:“你要做什么?!”   祁宴微微笑着,把刀塞进夏薰手中,然后抓住他的手,拉近两人的距离,将刀尖正正顶在自己心口。   夏薰奋力挣扎,想要挣脱他的禁锢。   “放手!放开我!!你疯了?!”   祁宴无动于衷,抓着他的手臂坚硬如铁。   “——这回可要对准了。”   他猛然使力。   扑哧一声,寒气森森的短刃尽数没入他体内,鲜血从他胸口飞溅开来,喷到夏薰脸上。   夏薰僵立当场,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全身无法移动分毫。   他死死盯着祁宴的脸,满眼都是灼热的血色。   祁宴不退也不避,伸出手,把夏薰牢牢抱进怀里。   “终于抱住你了。”   他贴在夏薰脸侧,叹息般说到。   话音未落,一大口血从他嘴里涌了出来,喷到夏薰脖颈间。   祁宴喘着粗气,抬起手,艰难地替他擦去。   “又把你弄脏了……”   他冰凉的手指擦过夏薰的皮肤。   “我一点也不想见到,你身上染着血的样子……可惜……”   祁宴脸色惨白,嘴角不断有血流下,额发间布满冷汗,狼狈又凄惨,不再是之前从容不迫的模样。   可他身姿依旧挺拔,眼角眉梢贵气逼人,举手投足,还是夏薰记忆里的卓然风采。   ——还有他的眼神。   他望着夏薰,眼里满怀温柔,藏着无比的眷恋。   他看了看他,忽然弯起眼眉一笑,在夏薰脸上轻轻一点。   “别哭……我不想,见到你哭……”   夏薰忽然大恸。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   事到如今,他以为他对祁宴只剩下痛恨。   眼见他真的要死了,夏薰没有解脱的喜悦,心中五味杂陈,怅然若失。   他闭了闭眼睛,更多的湿意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上。   祁宴还想说些什么,屋外的弓箭手突然动了。   他们明明是夏薰找来的,可他们既没有闯进来带走夏薰,也不打算帮夏薰杀掉祁宴。   ——他们要将两人一起解决。   万箭齐发,燃烧的羽箭穿过门窗,密密麻麻射进来。   夏薰想,这样也好。   他累了,没有力气再去面对命运给予的一切。   但祁宴不同意。   他伤得这样重,还要护夏薰周全。   他按住伤口,勉强挤出最后力气,拽着夏薰,踉踉跄跄来到后院。   后院中有一面湖泊,湖水幽森黑暗,让人望之生怖。   湖对面还有一群弓箭手,见到两人出来,起手便是齐刷刷一排火箭。   箭雨落下之处,顷刻间腾起火海,滔天的火势迅速将二人包围。   此地空旷,无处可避,假如弓箭手再次开弓,他们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祁宴不再犹豫,拉着夏薰跳进冰冷的湖泊。   刚没入水中,一阵锐痛就从夏薰手上传来。   他低头看去,掌间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他方才握刀太过用力,被刀刃割伤了。   短短一道寸长的伤口,都能带来如此尖锐的痛楚,那祁宴……   夏薰忍不住看向前方。   祁宴仿若不知疼痛般,紧紧抓着他一只手,带着他不停往前游。   湖面太大了,大得让人一眼望不到边,湖水又冷得刺骨,寒意直往骨缝隙里钻。   即使强悍如祁宴,也渐渐失了力气,动作开始变慢。   他的血越流越多,把周围的湖水都染红了。   更糟的是,对岸的弓箭手已经发现他们在湖里,正沿着湖边赶来。   一旦他们就位,定又是一轮密不透风的攻势。   祁宴停下,对着夏薰指了指湖底。   夏薰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要潜入水下,泅渡过去。   夏薰学着他的样子,深吸一口气,钻入湖水深处。   夏薰水性不好,胸口里的气很快就憋不住了。   他仰头,想要探出水面呼吸。   就在这时,岸边忽地传来熟悉的叫喊声:   “祁大人!您在哪里?!祁大人——?!”   ——是祁宴的侍卫!他找到他们了!   夏薰心中一喜,突然乱了分寸,一口气没憋住,被湖水呛进口鼻。   他感到强烈的窒息感,游水的动作乱了套,无法保持平衡,身体逐渐往下沉。   他的视线模糊不清,耳边只听得见静静的水流声。   而祁宴没有察觉到他的状况,正在渐行渐远。   夏薰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模模糊糊地想,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七年前,他失去几乎全部亲人,连祁宴都离他而去。   所有人都告诉他,祁宴是骗他的。   他说爱他,其实只是为了杀死他的爹娘,为祁家报仇。   夏薰不信,又不得不信。   时隔多年,在黯淡无光的万顷波中,在濒死之前,他对祁宴长久以来的恨意似乎消散了。   夏薰闭上眼睛,放弃挣扎,静待沉入湖底的时刻。   预料中的死亡没有来临,有人用力抓住了他。   他蓦地睁开眼睛。   ——是祁宴!   他明明重伤淌血,明明马上就要坚持不住了,明明就快抵达岸边,却还是回来救他。   他捧起夏薰的脸,用嘴紧紧贴住他的嘴唇,执着又漫长地吻他,把气全都渡到他口中。   这是他与他分别七年后,第一个平静的吻。   一吻结束,祁宴抵住夏薰额头,最后一次对他露出缱绻笑意,然后猛地把他往上一推。   夏薰被推向水面,而祁宴缓缓往下沉去。   夏薰想去抓他,突然被人从水上抱住。   是祁宴的侍卫潜泳下来救他了。   夏薰拍打他的手臂,让他去救祁宴,刚一张嘴,水就灌了满口。   他发不出声音,也挣脱不开侍卫牢固的钳制,被对方裹挟着往湖面上游去。   他徒劳地向祁宴伸出手臂,却只能眼睁睁看他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不见天日的湖水深处。 第2章 灯影昏   六个月前。   夏薰坐了二十天的马车,才来到京城。   祁宴的侍卫带着他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一刻不敢耽搁。   进了祁宴府邸,下人将他引至主屋,就退下了。   他等了一个下午,没有见到任何人。   天色渐黑,他支撑不住疲倦,伏在桌上,沉沉睡去。   朦胧间,他听到屋外传来脚步声,睁开眼睛,坐起来。   来人动静很轻,他在门外迟疑片刻,推门进来。   ——是祁宴。   他绕过柱子,烛光从他的脚一路往上,渐次照亮腿、腰和肩膀。   最后,他英挺的面目脱离黑暗,出现在柔和的烛光下。   时隔七年,他仍是眉目如画,叫人见之难忘。   夏薰的目光移到他腰间,他系着一条织金的锦绣腰带,衣着比从前华丽许多。   他手上还提着一个食盒。   “等很久了吧?抱歉,最近事情太多,我听说你到了,就想赶回来,可实在脱不开身……”   他语气熟稔,和他说话的态度跟从前一样,好像他们之间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夏薰把手藏在袖子里,暗暗攥紧拳头,强迫自己不要动。   祁宴把食盒放在桌上。   “饿了吧?这是槐叶冷糕,我记得从前你很喜欢吃。”   夏薰视若无睹,慢慢站起来,恭恭敬敬向他行了一个礼。   他久不在京城,不知京中贵人如今都行什么礼,动作未免生疏。   他想他的动作一定错了,因为祁宴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   夏薰自嘲一笑,放下手,对他说:   “我大哥已经娶亲,有一个女儿,现在还不满一岁。”   夏薰一开口,祁宴又多了几分惊讶。   他在岭南的流放地窦州居住多年,那里气候湿热,水质粗糙。   夏薰是京城人,水土不服,刚到那里就生了一场大病。   病好后,嗓子就坏了,声音变得异常沙哑,连他自己都觉得难听。   祁宴语带酸涩:“你——怎会……?”   夏薰没有回答,继续说:   “看在他未足岁的女儿份上,还请你——还请中书大人不要为难他,如果您还有任何怨愤未消,我可以替他承受。”   祁宴的表情凝固了,与夏薰重逢的激动与不敢置信,在刹那间退却。   他眼神茫然,站在原地,半天说不出话。   夏薰垂着眼睛,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他们靠得很近,夏薰能闻到祁宴衣料上的熏香。   这种气味他很熟悉,是祁宴身上一贯以来的香气。   祁宴看他一会儿,忽然说:“……你长大了。”   言语间还带着一丝欣慰。   “以前你只到我下巴,现在……已经到我鼻尖了。”   他神情恍惚,答非所问。   夏薰紧追不舍:   “中书大人应该听到我说的话,不知您意下如何——”   祁宴突然打断他,故作轻松地说:   “先别说这些,快来尝尝吧,再不吃要凉了。”   他坐下,打开盒盖,黄澄澄的点心还冒着热气。   他拿起一块,递给夏薰。   夏薰顿了顿,慢慢坐到桌边,从他手中接过,咬下一块,面无表情地咀嚼。   祁宴牢牢注视他,眼中的热意几乎能将他烧穿。   夏薰心下忐忑,他猜不透祁宴会对他和大哥做什么。   糕点香甜细腻,带有浓郁的槐叶香气,可惜他食不知味。   就在他胡思乱想时,祁宴忽然动了。   他蓦地倾身,抱住夏薰。   夏薰浑身一震,手一抖,剩下半块点心掉在祁宴肩头,又砸在地上,裂成碎块。   祁宴的手臂越收越紧,而夏薰一言不发,任他抱着。   屋内寂静无声,蜡烛的棉芯发出灼烧的爆裂声。   夏薰全身僵硬,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祁宴感觉到了,低声道问:   “……你明明是不愿意的,为什么……不推开我?”   夏薰强装平静:   “我说过了,只要中书大人肯放过我哥哥,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祁宴沉默半刻,说:“好……”   他用力一拽,夏薰跌坐在他怀中,祁宴揽住他的腰,头埋在他肩窝。   他的侧脸贴上夏薰细瘦的脖颈,他的手在他腰后细细摩挲。   独属于祁宴的气息层层笼罩夏薰,过往点点回忆,在他心中翻腾起滔天巨浪。   他紧闭双眼,咬紧牙关,拳头攥得死紧。   祁宴还不罢休,他的手渐渐往上,眼看就要触摸到夏薰的肩胛骨。   夏薰忍不了了。   他用力推开他肩膀,拒绝他的靠近,试图从这个被迫而来的怀抱里逃离。   祁宴没有松手,将他紧紧禁锢在怀中。   “夏薰……”   他灼热的掌心贴在他后背不停抚摸,他还喃喃叫着他的名字。   “……你真的没死?真的还活着……?真的……回到我身边了?”   夏薰忍着怒意: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干什么!难道不是中书大人强行把我带回来的吗?”   祁宴不语。   他埋在夏薰颈间重重呼吸,汲取他的味道,嘴唇短暂掠过他耳后。   夏薰的身体比他的心反应更快,在意识有所反应前,他的手脚已经剧烈挣扎起来。   他迫切想要离开他,至少要躲到一个看不到他的地方,才觉得安全。   他明明使了很大力气去推,祁宴却纹丝不动。   他想要按住祁宴的手,却被他反手抓住手腕,他想站起来,又被他重新扯到腿上。   他哑着嗓子,气急败坏道:   “你想要找什么人不行!为什么非要找我?!你把我带到京城来,就是为了做这种事??”   祁宴对他说:   “你误会了,我什么都不会做对你做!我只想你好好听我说,从前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可以慢慢解释——”   夏薰甩开他的手,讽刺道:   “说这种话你自己相信吗?这就是你的报复吗?就算我爹再对不起你,他也已经死了!他的头还是你亲手砍下来的,你不会忘了吧?!”   祁宴扳过夏薰的肩膀,强迫他看向他。   “我从未想过报复你,我只求你——”   “够了!”   夏薰再也听不下去,一把将桌上食盒推倒,盛着槐叶冷糕的瓷碟摔在桌上,发出清晰的碎裂声。   下人们听见声音,想进来查看。   祁宴呵住他们:   “退下,谁都不准进来。”   屋外很快空无一人。   夏薰喘着粗气,从他怀里跳起来,眼中喷出火焰:   “要打要杀随你,休想用这种话骗我!”   祁宴神情复杂,直直看着他,眼神深情又忧郁。   他沉默片刻,忽地发力,抓过夏薰按在桌上,去吻他的脸。   夏薰躲闪不及,情急之下,他抓起桌边的碎瓷片,用力一挥。   ——刺目的血光随着他的动作一闪而过,祁宴的右手被他划伤了。   祁宴吃痛,放开了他。   夏薰慌乱起身,倒退几步,手握瓷片,警惕地瞪着他,和他保持着距离。   瓷片的边缘又尖又利,在祁宴手掌割出一道很深的伤口,红色的血滴滴答答流下来。   祁宴对伤口视若无睹,快步接近夏薰。   夏薰闪避不及,被他抓住手腕。   “你要干什么?!”   他又惊又怒。   祁宴用沾满鲜血的手,扣下他手里的瓷片,远远丢开。   “这东西太锋利,你别被它划伤了!”   夏薰不觉失笑。   祁宴不关心自己的伤处,却来担心他会不会被弄伤?   他这样对他示弱,是不是又在想新的办法骗他?   夏薰把手藏在背后:“不劳你费心!”   祁宴闭了闭眼,待他再次睁开,所有情绪都被收进他平静无波的漆黑眼瞳中。   他的表情重新恢复镇定。   在夏薰与他初识的那段时间里,这是他最常见的表情。   从容不迫,波澜不惊,看不出喜恶。   夏薰自嘲地想,他从来不是祁宴的对手,不光看不穿他在想什么,还把自己的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所以活该被他骗得团团转。   在他愣神之际,祁宴忽地抬起手,用手背贴了贴他的脸,带着他体温的血就蹭到夏薰下巴上。   他用手指把血抹开,血滴变成血痕,残留在夏薰的皮肤上。   他是有意的,他有意要把他的血涂在他脸上。   夏薰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祁宴笑了,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笑容,稍纵即逝。   “别怕,我什么都不会对你做,这间正房是专门打扫出来给你住的,一路舟车劳顿,你肯定累了,歇息吧。”   说完,他不再看夏薰,转身朝屋外走去。   他来时脚步急切,去时却步履失落。   临走到门边,他忽然想起什么,对夏薰说:   “那些槐叶冷糕别吃了,明天我再给你买。”   门一开一关,他的身影消失不见。   此后,除了进屋打扫碎瓷片的下人,再没有人进来过。   夏薰惊魂未定,不敢放松。   待到戌时已过,屋外仍无动静,他才长长松了口气。   从窦州一路到此,他早已精疲力竭,蹒跚着脚步来到床榻前,他重重倒下。   他的身体异常疲惫,紧绷的精神却无法松懈。   他睁着眼睛,木然地望着天花。   过了许久,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这间屋子的摆设和七年前没有半分不同。   是祁宴刻意为之吗?   他如此行事到底有何意图?   夏薰的脑子转不过来了。   他把手举到面前,摊开手掌,里面有一张纸条,是他刚才从冷糕里吃出来的。   他方才故作愠怒,打翻食盒,就是为了分散祁宴的注意,藏起纸条。   薄薄纸片上只有一句话:   ——知你困境,望来广宁楼一叙。   他默默看了一会儿,放到蜡烛上烧掉了。 第3章 飞白马   第二日夏薰醒来,祁宴早已不在府中。   侍女端来早膳,说他一大早到便上朝去了。   夏薰想着纸条的事,问她:“我能不能出府?”   小姑娘款款一笑:   “公子可是觉得无聊?奴婢进府前,学过些拨弦弄曲之技,公子若不嫌弃,奴婢弹琴给您解闷可好?”   见夏薰兴致缺缺,她又说:   “大人说您从前喜欢做些小木件,一应工具材料早已命人备下,样样齐全,奴婢给您取来——”   “不必了。”夏薰打断她:“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喜欢清静,你让下人离我远些,我嫌他们吵闹。”   她领命离去。   不多时,屋外人声尽消,侍女让一并下人都退到院外,自己站在院中,和夏薰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这样一来,夏薰如果有任何吩咐,她马上就能听到。   祁宴心思深沉,他的婢女也不是蠢人。   夏薰冷冷看了一眼,关上房门。   这就够了。   夏薰很熟悉正房的结构,房子后侧有一扇小门,他轻车熟路走过去,悄悄推开门。   门外是一条连廊,连廊附近本来有好几个裁花弄草的下人,刚才都被侍女叫走了。   绕过连廊,是一片繁盛的花地,花地尽头便是祁府东边的围墙。   这里紧邻着夏家西边的院墙,而且有段围墙比其他地方都要矮一截。   过去,夏薰经常从那里翻墙而过,来找祁宴。   那时的祁府残破不堪,满目皆是断壁残垣。   而当时夏薰的父亲夏弘熙,在朝堂上备受重用,夏府奢丽豪华,称得上珠宫贝阙,雕梁画栋。   多年过去,祁府重现往日荣光,而夏家……   夏弘熙去世多年,如果没有被砍头示众,而是有坟墓的话,他坟头的树都能长到十丈高了。   夏家被封,无人居住,年久失修,夏薰不用看都知道,里面会是怎样一副凄惨景象。   他回头看了看祁府,不明白祁宴为什么还住在这里。   除了将破损之处翻新,这座院落的布局装饰,和从前没有任何变化。   那段低矮的围墙,仍然保持原样,没有修葺过的痕迹,就连墙边的海棠树,都在原来的地方。   夏薰踩在树上,扒住围墙顶端,往上一跃,轻而易举翻了出去。   两户人家的围墙中间是一段旱渠,平常都是干的,暴雨天才会有水流过,旱渠两端皆有石碑阻挡,寻常人轻易发现不了,这里还有一条可以用来通行的渠道。   若不是夏薰少时贪玩,不爱读书,也不会机缘巧合下,发现此处。   他穿过旱渠,翻过石碑,来到大路上。   他要去找贺琮。   贺琮的父亲是他爹的下属,幼时二人曾共读书院。   夏薰和大哥在岭南假死脱身后,只有贺琮知道他们还活着。   当初夏薰的死讯传到京城,贺琮不惜拼着与爹娘断绝关系,万里迢迢赶到窦州,想替夏薰收敛尸骨。   律法规定,流放的犯人死后只许曝尸荒野,连一座小坟包都不能有。   他跋山涉水而来,满心绝望与悲愤,以为要见到夏薰四散的白骨,不曾想夏薰竟更名换姓苟活下来。   他保守秘密回到京城,此后便时常接济兄弟二人。   流放地日子难熬,尤其是头几年,若没有他的帮助,两人定活不下来。   三年前贺琮娶亲,如今孩子都生了两个了。   他不知道夏薰被祁宴带回京城,但夏薰担心,大哥为了帮他脱身,也许会向贺琮求救。   贺琮性格火爆,脾气冲动,时常做出惊人之举。   而且他曾经在信中提过,他儿子十分爱吃槐叶冷糕,他经常去买。   夏薰怀疑,糕点里的纸条,也许是他塞进去的。   写纸条的人约他在广宁楼,他却不敢直接去,那里人多眼杂,也许还有人记得他的长相,会把他认出来。   他想了一会儿,决定到糕点铺守株待兔。   卖冷糕的店子,京城里独有一家,藏在一条小巷里。   时值夏末,天气依旧炎热,不少闲人坐在巷口的树下乘凉,夏薰找了一处背对行人的位置,藏身在大树的阴影中。   贺琮不善为官,蒙父母荫挂了个闲职,平日只要去点个卯,不到午间就能回府,这条小巷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夏薰看了看日头,快要到他经过此地的时辰,他睁大眼睛,仔细辨认着每一辆路过的马车。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挂着贺家牌子的马车缓缓驶过,停在糕点铺门口。   贺琮从车里下来,走了进去。   夏薰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掌柜一见到贺琮,不用他开口,麻利地将刚出锅的冷糕放进食盒,恭恭敬敬递给他。   夏薰在他身后轻声唤他:“贺大人。”   贺琮回头,起初还面无表情,不过几个眨眼,他就认出夏薰。   他倒吸一口凉气,大惊失色,双目圆睁,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是你?!”   夏薰不说话。   掌柜循声望来,贺琮的小厮也满脸疑问。   贺琮迅速镇定下来。   “——原来是冬大人,好巧好巧!”他故作亲切,抓住夏薰的胳膊:“既然你我在此偶遇,冬大人不如到我府上,与我把酒一叙?”   “冬”是夏薰起假名时改的姓氏。   他大哥夏闻说,岭南气候苦热,还要姓夏,岂不热上加热?   干脆姓冬。   夏薰从善如流,反握住贺琮的手臂,用力捏了一把。   “下官求之不得。”   贺琮忙拉他上车,连点心都忘记拿,还是小厮替他付过账收下。   车轮辘辘向前,马车里,夏薰想要开口,被贺琮数次制止。   他摆摆手,示意夏薰不要出声。   夏薰便不言语。   贺琮不与他交谈,却一直盯着他,眼里写满“担忧”二字。   夏薰笑了,摇摇头,让他无需担心。   马车到了贺府,贺琮立刻将他带进书房,屏退所有下人,命令任何人轻易不准靠近。   待到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个,贺琮压抑着的情绪瞬间爆发。   他站在夏薰面前,横眉立目质问:   “你怎么到京城来了??你知不知道这里有多危险?!万一被人认出来,你以为你还有机会再假死一次吗!?”   夏薰愣住。   看来贺琮并不知晓他人在京城,如此说来,纸条就不是他写的。   不是他,会是谁呢?   夏薰一时无言。   贺琮的鼻子都要喷出火来。   “我不管你是来干什么的,你今天必须离开!你先在我府上躲着,等到夜色四合,趁那帮守门的看不清楚,我赶在关城门前送你出城!”   夏薰刚张开嘴,他立马堵回去。   “不准有异议!就这么定了!”   夏薰叹了口气,无奈道:   “我不是自己要来的,想走也走不了。”   “没听懂!什么意思?”   夏薰垂下眼睛,迟疑地说:   “是……祁宴把我带回来的。”   贺琮满腔愤怒在顷刻间变为惊惧,嘴巴张得老大,眼珠子瞪得能掉出来,说话都语无伦次。   “他发现你了?他知道你没死??他怎么知道的?!”   夏薰缓缓道:   “一个月前,我给我自己扫墓,在坟头遇见他,他一眼就认出我了,他让我跟他回京城,我不答应,他便威胁说要揭发我大哥的真实身份,我能怎么办?只好回来了。”   贺琮瘫坐在椅子上:   “这下完了……这可怎么办……!”   夏薰一口气还没喘匀,他又腾地站起来。   “那我们更不能浪费时间!我现在就送你走!骑我家最快的马,一口气能狂奔几百里!等到他发现,你早就跑得没影了!”   夏薰不肯:   “我走容易,我哥怎么办?他还有夫人和孩子,他们可跑不掉。”   贺琮发愁地看着他,整张脸都皱在一起:   “他抓你回来到底想干什么?!你爹娘和二哥都死了,你自己也差点死在窦州!他还想怎么样??难道他对夏家还心怀怨恨?还不肯放过你?!”   夏薰让他冷静。   “我不知道,我今天冒险来找你,是想问……”   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是贺琮夫人的侍女,说夫人来问贺琮何时有空?若是无事,不妨来内院陪少爷小姐玩一会儿,他们吵着要见爹爹。   夏薰把话咽了回去。   他本来把纸条一事和盘托出,询问贺琮是否知道会是何人所写。   可他实在不愿将他牵扯进自己与祁宴的恩怨中,贺琮有一家老小,置身事外,才是最安全的。   贺琮让侍女传话,请夫人稍安勿躁,他很快就过去。   外面的人走后,他又接起话茬:“你刚才想说什么?”   夏薰转而问道:“如今祁宴在朝中,是什么地位?”   贺琮说:   “就像我信里写的那样,三个月前,他升任中书侍郎。”   夏薰又问:“那你可知,他为何突然去岭南?”   夏薰和大哥相继假死后,贺琮在窦州给他们立了墓。   此事很快被皇帝知晓。   或许是认为他们二人并非罪无可赦,皇帝没有下令铲掉,而是默许了。   夏家除了他们两个,其余全都死绝,自然无人为他们扫墓。   头几年,墓地杂草重生,等到风头渐渐过去,夏薰便时常去打理。   七年间,祁宴没有来过一次。   他也许是对夏薰怨恨到,连他死了,都不肯到他的坟前看一眼。   贺琮告诉夏薰,祁宴去岭南并无特别的缘故,只是执行公务。   原来……他不是特意去找他。   夏薰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有些放心,更多的,是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怅然。   他无数次幻想过,祁宴得知他的死讯,会有什么感觉。   他会不会痛心,会不会懊悔?   哪怕自己的死能让祁宴有一瞬间的后悔,夏薰也能得意一辈子。   看吧,你为了报仇害死了我,心痛的不照样是你。   而今想来,是他幼稚了。   祁宴一副铁石心肝,断不会如他这般优柔寡断。   又一阵急切的敲门声传来。   贺琮朝屋外喊话:   “我等会儿就回内院,让夫人不要着急!”   外面来的不是侍女,而是看守府门的侍卫,他着急回道:   “祁宴大人来了!他的马车已经停在门外了!” 第4章 微霜渡   贺琮大惊失色。   “他怎么来了??他怎么知道你在我这儿?!”   夏薰也很吃惊,他明明是偷跑出来,祁宴居然这么快就发现他不见了?还能马上猜出他在贺琮府里?   他问贺琮:   “祁宴会不会有公务与你相商?否则——我根本没有告诉他我的去向。”   贺琮脸色难看。   “不会,自你假死后,他别说来我府里,就是平素遇到我,都不会看我一眼。这么多年,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和我说一句话,他肯定是来找你的。”   他戴上官帽:   “我这就去会会他!你要是想跑就赶快跑!我拦住他!我就不信,他还敢硬闯朝廷命官的府邸!”   他气势汹汹冲出去,夏薰跟在身后,忙不迭地说:   “我走不了,你也不要去!你还有妻儿,还要在朝中做官,你不能得罪他!”   贺琮头也不回:   “不能得罪也得罪多回了!怕什么?!就算你走不了,我也要出去给你撑腰!别让他以为没人能保护你!”   他对着下人指指夏薰。   “把他给我拦住!不准让他出府半步!”   祁宴没有下车,连面都没露,只有他的贴身侍卫祁回,站在车旁,腰挺得笔直。   贺琮怒火攻心,指着马车怒斥:   “祁宴!老祖宗传下来的礼节你全都忘了?!登门拜访就给我乖乖下来,恭恭敬敬行礼!摆着副架子给谁看?!”   鸦雀无声。   祁回向他拱手,祁宴没有半点回应。   贺琮更火大了,对着车厢门一阵猛拍。   木制的门被他拍得哐哐作响,再这样下去,就要被他弄断了。   下人严格遵守贺琮的命令,挡在夏薰身前。   夏薰对他说:   “让我去吧,你家大人要遭殃了。”   下人惊疑不定,来回看了几眼,犹豫再三,让出路。   夏薰沉着脸,迈过门槛,缓缓走到马车旁。   贺琮气得连他都骂:   “谁让你出来的?!没出息!!”   夏薰无奈苦笑。   车厢门打开一条缝,祁宴的手从里面伸出来,手心向上,是要扶夏薰上车的意思。   夏薰避开他的手掌,俯身钻进车厢。   车轮立刻向前,贺琮在外面骂了什么,他已经听不真切了。   自从他上车,祁宴的目光就附着在他身上,牢牢注视着他的每个表情。   夏薰不想被他盯着看,在离他最远的地方坐下,把脸扭到一边。   车厢就这么大,就算尽力躲避,依然处在他势力范围内。   只要他一伸手,就能抓到夏薰。   夏薰很戒备,双手收拢在袖子里,假装目视前方,用余光注意着祁宴的一举一动。   祁宴穿着官服,想必是刚回府就听说夏薰不见了,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就出来寻他。   他的右手缠了一圈纱布,过了一夜还在渗血,可见伤口不浅。   他朝夏薰抬起手,在空中停留片刻,慢慢放在膝头。   他好像想说什么,几次三番欲言又止。   过了一会儿,还是夏薰先按捺不住:   “我出来没多久,中书大人就知道我不见了?还能准确猜到我在贺府上?大人真是神机妙算,我自愧不如。”   祁宴放在膝盖上的手骤然握紧。   “不要叫我大人……”片刻后,他慢慢松开手,“不要叫我大人,我就告诉你,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夏薰冷冷道:   “那我就不知该如何称呼您了。”   “……从前……”祁宴顿了顿,眼神隐约透露出渴切:“从前,你不是一直叫我的名字?”   夏薰用沉默表示不情愿。   气氛迅速冷却。   祁宴不依不饶,直勾勾看着他,好像如果不从他嘴里听到自己的名字,绝不会善罢甘休。   最后还是夏薰让步。   “那就叫您,您现在——”   祁宴神情更加冰冷,夏薰不得不改口:   “你现在身居高位,直呼其名实属不妥,恕我不能从命。”   祁宴叹了一声,紧绷的姿态逐渐放松。   夏薰追问:“还请解答我心中的疑惑。”   祁宴长呼一口气,慢慢舒展身体,斜靠着车窗,脸上渐渐浮起玩味的笑意。   夏薰看着他的脸,略有怔忪。   他们之间夹杂着复杂的恩怨纠葛,还有许多年无法追溯的时光。   可即便如此,他也必须承认,祁宴确实生得英俊,举手投足间眉目流转,顾盼神飞,让人忘之心折。   那时,夏薰为表象声色所迷,几乎毫不费力就喜欢上他。   如今,祁宴轻声启口,对他说:   “因为你叫我中书大人。”   夏薰一愣:“怎么又重新提起——”   祁宴拈着袖口,侧头看他:   “我三个月前才被提拔为中书侍郎,消息传到窦州,再快也要数月。昨天是你来京城的第一天,没有接触任何外人,一见到我,却能准确叫出我最新的官职,说明京城里肯定有人与你互通消息。”   夏薰瞠目:   “那……你又如何知道,与我通消息的就是贺琮?!”   祁宴不慌不忙,缓缓道:   “从前你不喜交际,京城贵公子中,与你相熟的只有贺琮一个。”   惊讶之余,夏薰很是后悔。   他还是放松警惕了。   在祁宴面前,再小的破绽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沉默片刻,祁宴突然问:   “你一直和贺琮有联系?他是不是……从最开始就知道你没死?”   夏薰咬牙承认:“……是!”   祁宴的神色蓦然黯淡下来,眼瞳里的光,如潮水般退却。   他的手好像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慢慢握紧,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他语气沉重,说话很是费力:“为什么……我不知道呢……”   他垂下头,紧闭双眼,满脸灰心。   夏薰不再看他,侧头看向窗外,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透过窗纱,显出模模糊糊的影子。   他对祁宴说:   “贺琮得知我的死讯,要来殓我的尸骨,他爹说,如果他再和夏家扯上关系,就要和他断绝父子关系,可他还是来了,他一来,就发现了。你比他敏锐太多,如果是你来的话,你也会发现……可惜……”   夏薰表情平静,语气萧索:   “想必,你那时没有这样的功夫……那时的你在做什么呢?我猜,你扳倒夏家,应是加官进爵,春风得意,在朝堂上风头无两,大概已经忘了,还有夏薰这个人吧?”   祁宴倏地抬头,想要向他解释,迟疑再三,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挣扎良久,最终只以无言回应。   衣袖盖住他的手,所以夏薰没有看见,祁宴的指尖嵌入掌心,昨夜被他割出的伤口裂开,血从绷带缝隙涌出来,流了满手。   马车碌碌,绕过街角,驶进一条安静的街道。   这条街只有两户人家,经过破败的夏宅,就是祁府的正门。   夏薰受不了车里沉闷的气氛,不等停稳就跳下去。   祁宴想要扶他,急着伸出手,与夏薰的衣袖擦身而过。   祁回不去扶夏薰,几步上前,小心翼翼扶住祁宴的胳膊,让他安安稳稳下车,没有丝毫摇晃。   越过祁府门边的石狮子,夏府大门清晰可见。   夏家大门门头的木梁爆皮干裂,结满蛛网。   门上贴着封条,墨迹全然褪色,看不出写过什么字。   夏薰望着自家府门,问祁宴:   “听说陛下赐了你新的宅子,那你为何还要住在这里?我家如此衰败,不怕影响贵宅风水?”   祁宴身形一滞。   夏薰又问:“还是说,你每日看着荒废的夏宅,可以回味从前的功勋?”   祁宴还未开口,祁回憋不住了。   “公子,您错怪大人了!您不知道!这些年大人都是怎么熬过来——”   祁宴抬手,不准他再说。   夏薰收回目光:“京城的日子再难,难道能比流放地的生活更难过吗?”   祁回还想说什么,被祁宴按住。   他不愿与夏薰争辩,走上台阶。   夏薰回过身,看着与七年前别无二致的祁家大宅,无论如何都不想走进去。   见他迟迟不动,祁宴停在台阶最上层,对他说:   “你应该知道,贺琮现在入朝为官,已经做到六品的官职,他娶了亲,有一儿一女。”   夏薰不懂他什么意思:“然后呢?”   祁宴告诉他:“如果你想让他过安生日子,就不要再与他见面,也不要出府走动。”   迟钝如夏薰,也听得出来,这是威胁。   他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大步流星,绕过祁宴走进祁府。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开他的房门,是昨天的侍女。   昨日,夏薰借故调走她,才有机会离去,不知有没有害她被祁宴责罚。   他想了想,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着答:   “奴婢名叫脂归,是大人特意派来服侍公子的。”   脂归是来上早膳的。   随着一道一道菜布好,夏薰越来越烦躁。   昨天他多吃了几口的菜式,今天还在,他一动没动的,现在一样都看不见了。   他行动坐卧被脂归尽收眼底,她始终观察着他的喜恶,时刻揣摩他行为背后的意图。   这是她身为奴婢的本分,想必……也是祁宴的命令。   她名为服侍,实则是监控。   她观察的一切结果,都会汇报给祁宴。   夏薰的心情忽然变得很糟糕,原本拿起的筷子又放下了。   “被人盯着我吃不下饭。”   他尽量控制语气,不要太咄咄逼人,他明白他是在迁怒。   脂归只是奉命做事,并无任何错处。   听到他的话,她马上道歉,退至屋外。   只是这次她停到门口,就不肯再往远的地方去了。   桌上,扁豆粥散发出诱人的光泽。   夏薰舀起一勺放进嘴里,兴致缺缺地嚼着。   他满腹心事,一点尝不出味道,简直是浪费粮食。   想当年他和大哥在岭南,顶着毒辣的日头,在水稻田里辛辛苦苦好几个月,才种出一小把稻米。   两个人谁也舍不得吃,全都放在米罐里。   谁知窦州气候太过潮湿,没过几天就发了霉。   看着米里长出的白色长毛,兄弟俩说什么都不敢吃,连罐子一起扔了。   眼下,他能吃到上好的精米,却觉得索然无味。   夏薰自嘲一笑,摇了摇头。   院外忽然传来一阵热闹动静,他还没来得及抬眼去看,就听到女子清甜的笑声悠悠传来。   他问脂归:“府里有女眷?”   脂归一怔,对他说:   “不是,大人府上除了丫鬟,没有一个女眷,来的人是张宁县公家的五小姐,芳名陈景音。” 第5章 潋滟泛   陈景音今年十六岁。   数月前的一场宴席上,与祁宴有一面之缘,对他一见倾心。   脂归说:“这段时日,陈小姐时不时就会到府里来,她从不空手,每次都带来亲手做的东西。”   夏薰随便问了一句:   “未出阁的小姐不需要避嫌么?”   脂归吞吞吐吐道:   “陈小姐言行举止属实……大胆,陈县公没有出面阻止,外人只怕也不好说三道四。那些贵族娘子,倒是时常议论她,她们说的话多有不当,奴婢就不重复给公子听了。”   夏薰遥遥朝院外看去。   耀眼阳光下,陈景音的衣裙泛着光,夏薰被刺得眯起眼睛,看不清她的脸。   他收回眼神,端起碗,用勺子把碗壁上沾的米刮干净,送入口中。   脂归表情一动,夏薰马上说:   “我不喜欢吃这玩意,以后别端来了。”   他生怕她见他吃得这么干净,以为他喜欢,天天叫人做来给他吃。   脂归从善如流:“奴婢晓得了。”   陈景音一转眼便不见,被府里婆子丫鬟引到别处去。   夏薰对她毫无兴趣,脂归收起碗碟下去了,他就坐在窗前发呆。   多年前,祁府庭院是一片荒芜。   院中原有的湖,干涸得连一滴水都没有,湖底暴露在外,遍布裂痕,日子长了,被野草覆盖。   蔓草疯长,很快长过人高。   那时夏薰经常翻墙过来,躲在这片草丛里。   期初这里无人居住,有一天,他又像往常一样偷偷溜进来,坐在蔓草间,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夏薰循声望去,那人迎着他的目光走到他身旁,问他叫什么名字,为何独自在此。   夏薰反问他是何人。   他告诉他,前不久他刚买下这座院子。   夏薰说:“京中那么多好宅院,你买这里干什么?这里这么破,你肯定被骗了。”   他对告诉夏薰,他本是官员之子,父母受奸人暗害,家道中落,连祖宅也被人抢去。   他流离失所,无奈之下,变卖仅剩的一点身家,换了些钱,买下这处荒宅,苟且度日。   他还告诉夏薰,他叫做祁宴。   一年后,夏薰和大哥锒铛入狱。   狱中,他才知道,祁宴口中的“奸人”,就是他爹夏弘熙。   如今,庭院修葺一新,湖中蓄满湖水,粼粼波光,荡漾在夏薰眼中。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窗外突然出现一张清清秀秀的面孔。   那人见到他,大惊失色,脚底没站稳,猛地往后栽去。   侍女手忙脚乱冲过来扶她,她一着急,又踩到自己的裙角,往后一仰,摔在侍女身上。   场面顿时乱作一团,侍女们急着把她扶起来,她慌慌张张用团扇挡住脸,又羞又惊地问:   “屋里怎么有人?!”   不远处,祁宴家的几个婆子急急往这边赶,扯着嗓子喊:   “不能去不能去!”   “大人有命令!谁都不准接近主屋!快把陈小姐带出来!”   “快!快拦下来!”   夏薰想,这肯定是陈景音没跑了。   脂归甫一踏进院门,见到这番混乱景象,三两步走上来,质问一众婢子:   “你们干什么?怎么把陈小姐带来这种地方?!大人吩咐过,任何外人不得靠近正房!若是惊扰到公子,等大人回来,你们自己去领罚!”   除了陈景音带来的丫鬟,其余众人全都跪了一地。   他们不是在跪脂归,却是在跪夏薰。   脂归斥道:“我可不替你们说好话!公子不原谅你们,你们就跪着吧!”   夏薰明白了。   他们是怕他会向祁宴告状,担心挨罚,齐刷刷跪了一片,向他求情。   陈景音不知所措,呆呆站在原地,倒是没忘了用扇子遮住脸。   夏薰说:“不是什么大事,别跪着了,我不喜欢人多,都下去吧。”   众人如蒙大赦,如鸟兽散,徒留陈景音和自家丫鬟在场。   陈景音脸颊通红,这才想起来行礼。   “妾身、妾身不知,不知正房里还有人!他们都说祁大人上朝去了,怎么、怎么会——?”   脂归打圆场:“这位夏公子是大人的远亲,来京城居住些时日。”   陈景音再次行礼:   “夏公子好,方才……让公子见笑了……”   夏薰面无表情,连场面话都不说。   陈景音很是忐忑,手指搅在一起。   脂归柔声询问:“陈小姐此次前来,可有要事?”   陈景音连连摇头:   “没有没有!妾身听说祁大人受伤了,亲手做了点心,想送给祁大人。”   她一脸含情带怯:   “昨日我爹下朝回来,说见到祁大人手上缠着纱布,怕是受了伤。妾身不通医术,心里着急,又帮不上忙,连夜做了补血的点心,略尽心意……”   她越说越害羞,声音渐渐低下去。   脂归上前,从侍女手中接过装了点心的木盒。   “奴婢替大人谢过小姐。”   陈景音倔强地说:   “可我想放在他房中!等他一回来,马上就能知道我来过!”   她神情激动,头上华贵的饰品,随着她的动作摇晃。   “这……”脂归不敢下决定,为难地看着夏薰,“公子,您说呢?”   陈景音也把脸转向他。   夏薰漠然道:“看我作甚?与我何干?”   脂归松了口气。   “既然公子不介意,奴婢这就把食盒放进去。”   陈景音笑逐颜开,她看了看夏薰,想了想,壮起胆子对他说:   “公子若是不嫌弃,不如替我尝尝味道吧,您是祁大人的亲戚,与他口味接近,如果您觉得好吃,说不定大人也会喜欢。”   她红着脸,轻咬下唇:   “要是您觉得不好吃,妾身立刻回去重做。“   她充满渴望和期待,亮晶晶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他,夏薰无法拒绝,冷冷道:“随便你。”   陈景音喜形于色,一把抓过脂归手中的木盒,兴高采烈走上前,打开盒盖,拿出一块点心递给夏薰。   夏薰勉强接下。   每一块糕点上,都印着一枚桃花瓣,饼皮酥得掉渣,送到嘴里,轻轻一抿,就细细密密化开了。   陈景音殷切又期盼:   “如何?祁大人会喜欢吃吗?”   夏薰含糊不清“嗯”了一声。   她露出灿烂的笑容。   “太好了!如此妾身就能安心回府!等祁大人回来,一定要告诉他我来过!”   脂归把她送到府门口,站上马车,她还在叮嘱,千万要告诉祁宴,糕点是她亲手做的。   她一走,像是带走了一大群人,府里恢复宁静,庭院间、高树上,沉寂已久的鸟鸣声,此起彼伏响起。   脂归收好装点心的食盒。   夏薰背靠椅背,继续望着湖面发呆,尽职尽责当一个被软禁的囚徒。   午饭后,他神思困倦,躺上床榻,不久就昏昏睡去。   有人进来替他放下榻前的纱帐,他感觉到动静,睁眼一看,来人不是脂归,是另一个他从没见过的婢女。   见他醒来,婢女向他行礼。   “公子,大人吩咐了,以后就由奴婢伺候您。”   夏薰没放在心上,随口问:“脂归呢?”   她一怔,吞吞吐吐地说:   “祁大人刚回来不久,脂归她……她有别的事情要做。”   夏薰看了她两眼,见到她眼眶发红,眼底似有泪光闪烁。   “哭什么?”   她手一抖,纱帐滑落下来。   “没、没有!奴婢眼睛进沙子了!”   夏薰问:“脂归出事了?”   她紧抿着嘴不说话,轻轻摇头。   夏薰漠然道:   “你若不想告诉我,就不该在我面前做出如此做派。”   她扑通跪下,抖着嗓子对他说:   “公子恕罪!实不相瞒,是、是大人回来了……他听说、听说陈家小姐来过,还见到了您,责怪脂归不遵守命令,要把她赶走。奴婢与脂归是同乡,替她难过,所以才忍不住……奴婢不是故意的!”   夏薰脑海里浮出一个人影。   ——是他从前的婢女,韶波。   夏薰是庶出,在家中地位低下,经常会受到欺负。   韶波和他一起长大,比他还小一岁,从小到大,两个人一起挨过不少打。   夏府抄家后,仆人都被遣散,她也不知音信。   过了这么多年,夏薰都不知道,她是死是活。   脂归看上去,和那时的韶波差不多大……   夏薰长叹一声,坐起来:“脂归此刻在何处?”   婢女扑通跪下。   “公子千万不要去替她求情!如果大人知道,是奴婢将此事告诉您,不会轻易饶过奴婢!说不定也会把奴婢赶出去的!”   夏薰走到桌边,拿起茶杯,用力摔在地上。   她惊叫道:“公子!”   屋外的下人听到动静,赶忙走进来,见到满地碎片,立刻斥问她:   “你怎得如此粗笨?!杯子都能打了??”   夏薰故作愠怒:   “这泡的是什么茶?简直难以入口,把脂归叫来,给我沏茶喝!”   下人犹犹豫豫,左右为难:“这……公子……脂归她……”   夏薰冷声问他:“你不听我的命令?”   下人咬咬牙,硬着头皮说:   “小的岂敢!只是……脂归服侍您不周,被大人责罚,正在大人的书房外跪着!要不……小的叫别人来伺候公子?”   夏薰绕过满地碎片,步出房门,向祁宴的书房走去。 第6章 淡月云   路上,不断有下人来问夏薰去哪里,想要给他领路。   他不加理会,径直向书房走。   他很熟悉这里,远比这些人还要熟悉。   走到书房外的回廊,远远就听见祁宴的声音:   “别在外面跪着了,有这个功夫,不如去收拾行李。”   绕过廊柱,夏薰见到脂归,她跪在书房外,不发一言。   祁宴本在房中,在祁回的搀扶下走到门边。   夏薰冷眼看着,觉得祁回小心翼翼的样子,多少有点可笑。   祁宴何时成了病猫子,几步路都走不了。   祁宴没有看见他,对着脂归说:   “我早就命令过,除我之外,任何人不能见到夏薰,你罔顾我的命令,犯了这么大的错误,还想让我不要追究?”   四下鸦雀无声。   脂归不敢为自己辩解,也没有人敢替她说话。   祁宴又对祁回说:   “陈景音拿来的东西,都扔到湖里去。”   夏薰从回廊后现身。   “不吃就给我,不要浪费粮食。”   祁宴一怔,问道:“你怎么来了?”   夏薰说:“东西我尝了,挺好吃的,你要是嫌弃,就给我吃。”   祁宴神色一变,几步走到他面前,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对祁回道:   “立刻去找大夫,那些点心不知是什么做的,现在没事,不代表以后没有问题。”   祁回就要出门,夏薰挡在他面前。   “这么紧张干什么?”   祁宴敛容屏气,严肃地说:   “陈县公和我分属不同阵营,我与他不睦已久,他府里来的食物,怎敢轻易入口?有毒怎么办?”   夏薰满不在乎。   “两个时辰前我就吃了,要是有毒,我早就死——”   “死”字未出口,祁宴沉声制止:   “生死是大事,怎可胡言?”   夏薰冷哼一声:   “我还不至于说个死字,就被咒死了。”   “夏薰!”   祁宴连名带姓喊他的名字,是真的着急了。   夏薰不以为意,继续说:   “陈家小姐听说你受伤,连夜做出来补血的糕点,还特地登门拜访、亲手送来,她如此情真意切,就算她爹要害你,她也不会给你下毒。”   祁宴挑眉道:   “情真意切?你不过见她一面,就信了她的说辞?你怎知她不是演出来的?她不是奉了她父亲的意思,故意接近我?”   夏薰波澜不惊:   “就像你当年那样吗?隐瞒身份接近我,表面对我示好,暗中步步为营?”   祁宴怔住,一时无言以对。   “我——”   夏薰语气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过往:   “不知祁大人当时有何感想?为了报仇,不得不和我这个仇人的儿子在一起,很痛苦吧?想必每时每刻,都厌恶得恨不得杀了我吧?”   祁宴一改往日淡然,倏地激动起来:   “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我——”   夏薰扭头站到一旁。   “无所谓,时过境迁,过去的事无须再提。你提防陈景音是你的事,不要迁怒脂归,她没有做错什么。”   祁宴不出声,深深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轻轻问道:   “……还有呢?你今日见过陈景音,就没有别的想说的?”   夏薰疑惑道:   “说什么?哦,她看上去对你十分真心,或许你可以考虑娶她,等你成了陈县公的女婿,你们的矛盾也许就化解了。”   祁宴陡然瞪大眼睛,下颚线条瞬间紧绷,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你是认真的?”他质问夏薰,声音沉重:“你真的希望我喜欢她?把她娶进门当正房妻子?”   夏薰回道:   “你爱喜欢谁喜欢谁,爱娶谁娶谁,和我都没有关系。”   说完,他转身就走,被祁宴一把拽住胳膊。   祁宴压抑着呼吸,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   “——我喜欢谁,你难道不知道吗?”   夏薰根本不看他。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祁宴紧抓着他不放,手上逐渐用力,把夏薰勒得生疼。   “那我现在就告诉你,从始至终,我都只喜欢你一——”   夏薰勃然大怒,猛地推开他:   “够了!我说过了!不要再用这种蠢话骗我!”   祁宴扳过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   “我没有骗你!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我不求你这么快就信我,我也不敢奢望你我之间能回到从前。我只希望,你看我的时候,可以有愤怒以外的表情!如果你冷静下来,我可以解释——”   夏薰愤怒道:“不可能!”   他一根一根掰开祁宴的手指:   “陈景音送你的点心,你随手就能丢掉!我当年送你的那些,还不如这盒点心值钱,你只怕更是弃如敝履,恨不得一把火烧了才解恨吧!”   他咬牙切齿,怒气冲冲:   “要我像从前那样对你?这辈子都不可能!我的真心就是拿去给狗吃,也绝不会给你半分!想让我对你有好脸色?做梦!!”   祁宴僵住了,被夏薰掰开的手颤抖地停留在空中。   他不知所措,脸上原本执着的表情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空白和茫然。   他眼睫轻轻发颤,眼尾泛出红色,漆黑的瞳仁蒙上一层水雾。   他愣愣地望着夏薰,许久后,长长吐出一口气:   “……好,好。”   他转过身,步履蹒跚走回房中,扶着桌子坐下,背对夏薰,木然道:   “……你走吧,我不会为难脂归,依旧让她服侍你。”   他垂着头,肩背佝偻,不再复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看上去疲惫又沮丧,好像夏薰的话深深伤害了他。   他精致的锦衣玉袍下,露出一对瘦削的肩胛骨,愈发显得他形销骨立。   夏薰不懂。   他为何要做出这般情态?   从头至尾,被欺骗的、受到伤害的,不是只有夏薰自己吗?   他夺门而出。   祁回忽然大喊一声:   “大人——!”   他又焦急又担忧,像是出了大事。   夏薰没有回头,生怕这是主仆二人演给他看的把戏。   他冲到廊间,见到下人们也跟着忙乱起来。   有人端着热水往书房里跑,还有人张罗着,让侍卫赶快骑马去找大夫。   夏薰不自觉停下脚步,他告诉自己,只回头看一眼。   书房里,祁宴紧紧抓着胸前衣服,半跪在地。   他艰难呼吸着,表情十分痛苦,虚弱地靠在祁回怀里,额头上都是冷汗。   如果不是有祁回在,他早就倒在地上了。   祁回从怀里掏出药瓶,倒出药丸,熟练地喂到他嘴里。   祁宴已经习惯药丸的苦涩,咬碎后硬着脖子吞下去,水都不用喝。   他血色尽失,嘴唇苍白发青,不像是装出来的。   等夏薰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回他身边。   祁宴无力地垂着头:“……你走吧。”   他气若游丝,呼吸尚未喘匀。   夏薰问祁回:“他怎么了?”   祁宴不让他说,撑在地,想要站起来:   “我不需要可怜……也不需要你的同情……”   他呼吸不畅,几句话便费尽全力:   “你走吧……”   他手一软,眼睛一闭,重重栽倒在地,头上的玉冠都被撞歪了,几缕发丝掉落下来,垂在他的眉宇间。   祁回马上将他扶到卧榻上,用力扯开他衣领,给他顺气。   然后他把所有窗户全都打开,让外面的风尽可能多得吹进来。   祁宴的胸口一直在急促地上下起伏。   不多时,大夫就到了。   他很熟悉祁宴的病情,没摸几下脉,就取出一卷针,在祁宴身上扎下几根。   银针入体,祁宴的气色很快好转,嘴唇不再发紫,但意识仍未苏醒。   大夫龙飞凤舞写下药方,交给下人。   夏薰站在旁边,冷着脸问祁回:   “你家大人这是怎么了?”   祁回低声答:   “是心疾……大人得知公子离世时,是他第一次发作,此后时常反复,隔三差五就要犯上一回。后来有缘,得名医调理,这些年都没有发作过,谁知一见到公子,就——”   夏薰回忆起来,一个月前,他在墓地偶遇祁宴时,他就是这副模样。   ——脸色惨白,唇色铁青,摇摇晃晃站不稳,喘不上气的样子。   他还以为,祁宴是把他当成了鬼,震惊过度,吓出来的。   原来是病。   祁回又说:   “自从大人生病,府里常年就备着各种药材,大夫开方子,都不用去药铺取药,厨房直接就能煎。”   夏薰站起来:   “既如此,你就好好照顾他吧。”   祁回不让他走。   “夏公子,属下有个不情之情,能否请您留下来陪着大人?不需要您待太久,只要大人一醒来,您便可自行离去。”   夏薰断然拒绝:   “我又不是大夫,留下来有什么用?”   祁回不作声,但态度坚决。   夏薰又说:“你还怕他死了不成?我可是他仇人的儿子,有我待在他身边,他只怕更不愿醒来。”   祁回幽幽开口:   “恕祁回直言,大人这次发病,全都是因为您的缘故,于情于理,都请您暂留片刻。”   夏薰放弃般叹了口气,往椅子上重重一坐。   “我说不过你,留下就留下,他一睁眼我就走,谁也别想拦我。”   一炷香的时间后,大夫取下银针,体验的状况已然稳定,他准备离去。   临走前,他再三嘱咐祁回,说祁宴的心疾最忌情绪激动,让他务必放平心态,万事不要往心里去,切记不可大喜大悲。   祁回听着,时不时看夏薰两眼,好像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夏薰视若无睹。   他坐在桌前,打开陈景音送来的食盒,当着祁回的面,把点心全吃光了。   ??? 第7章 长亭别   夏薰吃完点心,喝光了茶,祁宴没有醒来。   他穷极无聊,坐在椅子上发呆。   一个下午的时间很快过去,黄昏时分,天光黯淡,祁宴还是没有要睁眼的迹象。   夏薰用手撑着头,不由自主打起瞌睡。   不知睡了多久,昏昏沉沉的梦里,忽然听到有人喊他的名字。   “夏薰——!”   声音饱含急切,充满渴求。   他一惊,手一抖,下巴差点砸到桌上。   他茫然抬头,四下寻找声音来源。   隔着昏暗的烛光,他见到祁宴的脸。   祁宴刚从噩梦中惊醒,坐在床上,乌黑的头发披散下来,额头布满冷汗,胸口剧烈起伏。   他瞪大眼睛望着前方,满脸惊痛,目眦欲裂。   他见到夏薰,满脸不可置信,愣愣望着他,连连摇头。   “夏薰,你、怎么会……不对,我是不是……又做梦了?”   夏薰漠然起身:   “你醒了,我可以走了。”   祁宴叫他:   “夏薰?夏薰!等等——”   他不理会,祁宴下床来拦,脚一软,栽倒在地。   他不顾自身狼狈,竭力挽留他。   “夏薰!别走!”   一定是苦肉计。   夏薰明明是这样想的……   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冷若冰霜地问:   “何事?”   祁宴扶着桌边,吃力地站起来,喘着气说:   “你先别走,你……再待一会儿,至少不要让我以为,我还在梦里……”   夏薰冷冷道:   “你没有做梦,你的梦里不会有我,我不会愿意入你梦中的。”   祁宴浑身一震,表情大恸。   “是了……”他垂下眼睛,自嘲道:“我总是叫着你的名字醒来,却没有梦见过你一次,除了——”   夏薰心头窜起一股无名的愤怒:   “你到底要说什么?!”   祁宴抬起头,痴痴看着他的背影:   “我没力气了,你转过来,这样同你说话,有些费力。”   夏薰勉强侧身对他。   “有话快说!”   祁宴喘了几下,慢慢平静下来,他闭了闭眼睛,轻声问:   “你喜欢喝茶吗?”   夏薰不耐回道:   “莫名其妙,喜不喜欢又如何?”   祁宴平静道:   “我记得你从前不爱喝茶,你总嫌茶水苦涩,无论我怎么劝,你都不肯多喝,说你还没到老头子的年纪,欣赏不了茶叶有什么好。”   夏薰随意一答:   “岭南地处湿热,每日都要大量饮水,当地人喜欢喝茶,我便学着喝了,有什么问——”   灵光一闪,他忽然明白,祁宴为何这样问。   他蓦地停住,僵硬回头看向祁宴,一脸不敢相信:   “——刚才我睡着的时候,你是不是醒来过?”   祁宴一顿,有些惊讶,慢慢竟露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你果然长大了,不像以前那么稚嫩。”   夏薰的脸沉了下来,咬着牙说:   “你却没有变,还是和以前一样狡猾。”   祁宴分明是在试探他。   这不是他第一次醒来,夏薰撑在桌子上睡觉时,他一定醒过一次。   他曾下令,不许把脂归受罚一事告诉夏薰,但夏薰还是来了。   祁宴醒来后,定会向夏薰身边的下人问话。   下人一定告诉他,夏薰嫌弃新来的侍女茶道不精,非要脂归亲自给他泡茶,他没办法,才把祁宴责罚脂归的事告诉夏薰。   祁宴记得,多年前夏薰从不喝茶,怎会嫌别人泡的茶不好喝。   他之所以说,非要脂归伺候不可,不过是寻个借口,探问出她真实的下落。   那又是谁,对他说了什么话,才让他对脂归的去处起了疑心?   祁宴发现漏洞,为了查出最初走漏消息的究竟是谁,刻意试探夏薰。   而夏薰不察,还老老实实作答。   夏薰不寒而栗,浑身的血都凉了。   他意识到,面前的人,纵然虚弱,纵然刚从昏迷中醒来,依旧锐利老辣。   看似漫不经心地一问,背后不知藏了多少算计。   他没有变,还是当初那个工于心计的祁宴。   夏薰这点小算盘,在他眼里,不过班门弄斧。   夏薰冷冷一笑,干脆全告诉他:   “想必你也猜到了,你新指给我的侍女是脂归的同乡,脂归要被你赶出府,她心中难过,在我面前露了行迹,我追问之下才知晓。为了不连累她,我故意编了个理由。   “我没有你那么聪明,想不出万全的计策。脂归的事就是她告诉我的,你要是气不过,就把她们俩都杀了,要是还不行,可以连我一起杀了。”   祁宴立刻解释: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担心府里下人人多嘴杂,在你面前乱说话。”   他叹了口气,又说:“我已经把脂归留下了,你不用替她担心。”   夏薰缓缓摇头:   “我没工夫担心她,我是担心我自己,我永远也不可能赢得过你,如果你想杀我,我定死无葬身之地,你如此深不可测,在你身边,我只感受到恐惧。”   他边摇头边后退,没有注意到地上有一张矮几,再退下去,他就要被绊倒了。   祁宴连鞋都没穿,光脚冲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   夏薰头发都要竖起来了。   “你要干什么?!”   祁宴攥住他的手腕,不让他走。   “夏薰,你听我说!从前我接近你,的确别有所图,可如今不一样了!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不敢有什么奢望,只求你别怕我、别躲我、不要再用这样陌生的眼神看我!”   他炽热而渴切,深情又痴狂。   看到他的表情,听到他说话的语气,任何人都会信任他。   全天下,只有夏薰不为所动。   “你休想骗我,我就是再蠢,也不会再被你骗第二次!”   他甩开祁宴的手,头也不回往外跑。   他跑得太急,撞到了门外的祁回,还撞翻了端药的下人。   药碗掉在地上,药汁洒了一片。   祁宴在身后喊他,祁回忙着搀扶,下人跪在地上,手忙脚乱收拾碎片。   屋里动静太大,一片兵荒马乱,惹得府里养的狗狂吠不止。   夏薰不管不顾,夺门而出。   狗叫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一只棕色的拂菻犬出现在长廊拐角,冲着夏薰大叫。   夏薰一点不害怕,继续往前跑。   经过拐角时,拂菻犬突然停下吠叫,鼻子一抽一抽,不知闻到什么气味。   不一会儿,它眼睛一眨,忽然摇起尾巴,还越摇越欢。   它摇头摆尾跟到夏薰身后,着急地站起来,用两条前腿扑他的膝窝。   夏薰不得不停下脚步,低头看它。   它毛色干枯,胡子发白,门牙掉了几颗,一叫就露出黑色的豁口,四条腿的关节全都肿大变形,一看就是条很老的狗。   夏薰看清它长相的瞬间,倏地呆立当场,心脏都不跳了。   他不敢移动分毫,连气都不敢喘,颤抖着对老狗说:   “……玉珠……是你吗……?”   认识祁宴那年,夏薰家里养了条拂菻犬,本是他二哥花重金买下,用来向狐朋狗友炫耀的。   弗菻犬来到他家,只有几个月大,正是需要悉心照顾的时候。   小狗非常黏人,而且很认主,只黏夏形一个。   夏形拿它出去炫耀一圈后,很快就不喜欢它,把它丢到一边,理都不理。   他院里的下人趋炎附势惯了,见主人不喜欢,谁都不照料小狗,连饭食都不喂给它。   小狗饿了几天,找不到吃的,跑到夏薰院里来。   起初夏薰不敢收留它,夏形性情跋扈,若是轻易染指他的东西,恐怕要对夏薰大发雷霆。   去爹娘那里告他一状也就罢了,说不定还要挥拳头来和他打架。   夏薰当然不怕和他打一场。   虽然他从没赢过,可他也从来没认过输,即便被夏形打得鼻青脸肿,他也绝不讨饶。   夏形发现他是这样的性格,渐渐觉得欺负他没趣,便不招惹夏薰,转而拿夏薰院里的下人撒气。   下人们不能反抗,只能乖乖受着。   夏薰气得要死,却无能为力,找爹娘说理也没用。   夏薰的娘不是他亲娘,他亲娘是个来路不明的歌伎,生下他没多久就死了。   他爹夏弘熙和她不过一夜露水姻缘,对她没有半点真情,他嫌弃她出身低贱,连带着也不喜欢夏薰。   不管兄弟俩发生任何争执,夏弘熙都站在夏形那边。   为了下人的安全,夏薰只好学着忍气吞声,尽量不跟夏形正面起冲突。   一听说小狗是夏形买来的,他二话不说,就让韶波送回去。   韶波舍不得。   她把骨瘦如柴的小狗抱在怀里,丝毫不在意它身上的灰。   她穿的可是夏薰新送给她的罗裙,小狗泥泞的爪子踩在她身上,留下了好多爪印,她也不在乎。   她拨开小狗胸口的毛,给夏薰看它突出的肋骨。   “小少爷,您看!它都瘦成这样了,我们再不管它,它就要饿死了!”   夏薰看着也很心疼。   “不是我不想养它,可它是我二哥的狗!他怎么可能舍得给我?再说,要是我跟他要,他发脾气怎么办?到时候你们又要遭殃了!”   韶波心一横。   “奴婢去求他!大不了让他用鞭子抽一回,又不是没被抽过!”   小狗躺在她怀里,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还要用舌头舔她的手、冲她摇尾巴。   夏薰拗不过她。   “算了算了,我去找大哥!”   大哥夏闻是夏弘熙第一任正妻所出,与二哥不同,他性格更温和公正。   虽然他也看不起夏薰,可他明理,从不和夏薰计较,也不做仗势欺人的恶行。   如果能征得他的同意,留下小狗,他二哥也没话说。   夏薰理了理衣服,走到大哥院里去。   他知道府里的人都不待见他,很少出自己院子。   主动到大哥那里去,可是头一回。   夏闻不咸不淡地接待他,脸色不好也不坏。   夏薰向他说清来由,他很快答应。   夏薰又问,二哥会不会有意见?   夏闻说,夏形早就不想要它,假如夏薰不来要,他准备叫下人赶它出去,让它自生自灭。   夏薰再三道谢,急急赶回院中,把好消息告诉韶波。   韶波乐得跳起来,赶紧给小狗找来一大堆吃食,它吃得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肚皮溜圆。   小狗通体雪白,夏薰给它起名,叫做玉珠。   夏府抄家当天,二哥夏形早就死了。   他嫡母被皇帝赐了白绫,尸体就悬在正房横梁上,他爹被祁宴砍了头,脑袋咕噜噜滚到他脚边。   当晚,他和夏闻下了诏狱。   自此后,他再没见过玉珠。   他能为它想到最好的结局,就是被吃狗的人毒死,总好过饥肠辘辘数日,在极度的饥饿中痛苦死去。   在岭南的头几年,夏薰白天忙忙碌碌,没工夫想它。   天黑了,躺在床上,他总是难过得睡不着觉。   他在自己的墓碑旁,给玉珠立了一个小小的坟,把写了它名字的纸条埋在坟墓里,当做仅有的祭奠。   几年后,祁宴府里,夏薰又和它见面了。   夏薰一叫它的名字,它就激动地狂吠,原地蹦跶想要夏薰抱它。   夏薰弯下身,将它抱起来。   玉珠不停舔舐他的脸,热烘烘的身体在他怀里拱来拱去。   祁宴从房里出来,也不靠近,只远远看着。   在他的示意下,祁回向夏薰走去。   夏薰脸上还残留着震惊的表情:   “这是玉珠?这……怎么会——?弗菻犬的寿命不过三五年,玉珠怎么可能还活着??”   祁回点头。   “它就是玉珠,这些年,它一直养在我们府中。” 第8章 山半落   玉珠老了。   它今年已有八岁,算是狗里的老头子。   它呼吸声很大,喘起气来,呼哧呼哧,像烧火用的风箱。   它还记得夏薰,一见到他,就把他认出来了。   夏薰把它抱到怀里,摸着它身上的长毛。   玉珠激动地下半身都在摇晃,不停舔夏薰的脸。   夏薰失而复得,还没反应过来,喃喃道:   “……你们怎么找到它的……?”   祁回说:   “您……不在了以后,突然有一天,玉珠出现在府里,我带人绕着围墙走了一圈,发现我们两府之间有个狗洞,它应该就是从那里钻过来的。”   祁宴往前走了两步,没有靠近,似乎是在躲玉珠。   夏薰记得他并不怕狗,那时他经常抱着玉珠来找祁宴,祁宴很喜欢逗它,会陪它玩,经常喂它肉吃。   祁回解释道:   “您出事后,玉珠就不太亲近大人,大人如果靠近它十步以内,它定狂吠不止,有时还会扑上去撕咬大人的衣服。”   夏薰看了看怀里的老狗。   它黑色的眼睛又圆又亮,眼中充满慈柔的光。   它不是条暴躁的小狗,从前即使受了人欺负,也只会跑到夏薰怀里,委屈地呜呜叫。   他从没见过它龇过牙,一次都没有,更别说咬人。   夏薰把手放在它肚皮上,杂乱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从夏薰手底传来。   还有它粗糙的呼吸声,也不同于寻常的犬只。   夏薰问祁回是怎么回事。   祁回告诉他:   “找人来看过,它年纪大了,心脏和肺都很衰弱,治是治不好,只能让它尽量过得舒服些,好在它精神还不错,每日能吃能睡,您不必过于担忧。”   夏薰轻抚它额头,一时百感交集,万千心绪,不知从何说起。   他无言地站在长廊里,祁宴就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看他。   祁回不知何时已经退下,只剩下他们二人,默然立于晚风中。   良久后,夏薰放下玉珠,起身对祁宴说:   “……多谢了。”   祁宴看不出表情:   “你把它带到你房里去吧,它本来就是你的狗,理应物归原主,回到你身边。”   夏薰低头看向玉珠,玉珠仰脸瞧他,它还是很激动,发出低低的吠叫声,好像是在催促他,快点带它回家。   过了许久,夏薰轻声说:   “可这里不是我的家。”   这之后,夏薰过了几天消停日子,每天做的最多的,就是抱着玉珠,坐在湖边发呆。   玉珠幼时很淘气,总爱到处乱跑。   到了这个年纪,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睡觉。   夏薰坐在椅子上,望着湖水,玉珠就窝在他怀里,从早到晚打着瞌睡。   除了吃饭,几乎没有醒着的时候。   夏薰渐渐意识到,它也许没有很长的寿命了。   他不觉得悲伤。   当他得知这些年玉珠都好好地活着,他便从悔恨中解脱出来。   他不用幻想它的死状,不用再咀嚼失去它的痛苦,不用在深夜里忏悔,没有好好对它。   玉珠活在祁宴家,过了衣食无忧的七年,比他这个主人舒心太多。   有它陪在身边,夏薰紧绷的情绪得以放松。   他不再费心思去想,祁宴带他回来,到底为了什么。   他也不愿花精力思考,那张藏在糕点里的字条,究竟是谁写的。   祁宴非要带他回来,他就住着。   如果祁宴要杀他,他就把眼睛闭上,不过一刀而已。   与玉珠重逢的第二日,脂归也回来了。   她跪了一天一夜,膝盖受损,走路一瘸一拐。   见到夏薰,就要跪下给他磕头。   夏薰让她别做无谓的事:   “不用谢我,我不是有意帮你。”   脂归便闭了嘴,走到一旁,取出茶具,在炉火上放了一壶水,为他泡茶。   等待水开时,她几次背过身,悄悄揉搓自己的膝盖。   夏薰没出声。   过了一会儿,水烧开了,他就对脂归说:   “有件事交代你做。”   她立刻站起来,恭敬地垂下手。   夏薰淡淡道:   “你到湖边坐着,替我数数,湖里到底有多少只红色的鲤鱼。”   脂归不明所以,应声照做。   湖水中,鱼群一会儿游到东,一会儿游到西,全都是红色,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起初脂归还能分清,没多久眼睛就看花了。   鱼群一动,打乱了她的计数。   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皮,正准备从头开始数,忽然怔住。   ——她突然明白夏薰的意思了。   他不是真的要她数鱼,他是看出她膝盖疼,找个理由让她休息,不用干活。   脂归鼻子一酸,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夏薰抱着玉珠,坐在摇椅上,已经睡着了。   又过几日,到了祁宴的休沐日。   用完午膳,他突然提出,要带夏薰去芜园。   芜园是城西的一处园林,依山而建,园林里,除了常有的花卉草木,还摆放了许多精巧的木质工艺品。   芜园的主人与皇家沾亲带故,自视甚高,他圈下这块本不属于他的土地,将其变成自己私有,还不允许他人随意进入,只将芜园开放给京中的达官贵人。   夏薰从小不爱读书,偏偏喜欢木工,爱做些木质的小玩意,经常被爹娘责骂,说他年纪轻轻就玩物丧志,以后难登大雅之堂。   为了不惹他们生气,夏薰不再明目张胆地做,每次从书院回到家,关上门窗,才敢偷偷把他那套工具拿出来。   书院里的其他人,知道夏薰不受夏弘熙重视,几乎都不与他说话,夏薰也懒得理会他们。   只有贺琮不嫌弃他,经常与他交谈几句。   夏薰就是从他那里,听说了芜园。   他不敢央求爹娘或者哥哥们引荐他去,有一次趁著书院休息,夏薰带着韶波自己跑去了。   芜园的主人不让他进。   他说,他听过他爹夏弘熙的名字,也听过他两个哥哥的名字,唯独没听说过他。   他还说,夏薰定是骗子,知道夏弘熙声名在外,就假扮成他儿子,跑到芜园招摇撞骗。   他斥责夏薰:   “我才不会上你的当!赶紧给我滚!”   夏薰无言以对,和韶波两个人灰溜溜地回来了,什么也没看见。   他心里委屈,当夜就翻墙而过,去找祁宴。   祁宴摸他的头,还找出一箩筐的话安慰他,他觉得好受多了,又翻墙回去。   过了几日,夏薰再去找他,祁宴像变戏法一样,从柜子里取出一只木头鸭子。   祁回找来水盆,往里面倒满水。   祁宴将鸭子放在水上,它竟自己游了起来。   夏薰又惊又喜,问他从哪里找来这么精巧的玩具。   他说:“我和祁回一起做的。”   他给夏薰看他的手。   他的指腹间都是细密的伤痕,夏薰看得出来,这些都是被木屑和刀具磨出来的痕迹。   祁宴还说:   “目前我身份低微,没办法带你去芜园,等以后有机会,我一定让芜园的主人亲自来请你。”   夏薰感动得要命:   “什么破芜园?我才不稀罕!要我说,这只木鸭,胜过他满园子的宝贝!”   祁宴就看着他笑。   如今,整座京城,没有中书大人不能去的地方,芜园也不例外。   祁宴带出门的侍从很少,除了祁回和脂归,就只有一个马夫。   出府前,他往夏薰头上盖了一个斗笠,斗笠四周垂着一层薄纱,比女子戴的帷帽短上几寸。   祁宴嘱咐道:   “你过去不怎么出府走动,京中没有太多人见过你,可你身份特殊,以免暴露,还是小心些。”   夏薰看了看门外,马车离府门不过几步之遥,这么点距离,哪有人能看清他的脸?   他不想和祁宴争辩,几步迈上马车,一进去,就把斗笠摘下扔到一边。   祁宴叹了口气,把车窗关得严严实实。   马车缓缓向前进,夏薰一直看着窗外,把后脑勺对着祁宴。   出了坊门,祁宴突然开口:   “你还记得吗?从前我说过,要让芜园的主人亲自来接你,眼下怕是做不到了。”   夏薰冷声冷气回应:   “是吗?我已经忘了,你也忘了吧。”   祁宴的表情渐渐黯淡,他收回望向夏薰的目光,盯着膝头,久久不语。   马车不疾不徐,碌碌前行。   车窗外的风景,渐渐从繁华的街头巷尾,变成田间村舍。   到了离芜园还有几里的地方,祁宴忽然靠近车窗,朝外面看了一眼。   过了一会儿,他叫马夫停车。   待车停稳,他几步下去,站在车旁,回头对夏薰说:   “山间的花开得不错,剩下这段路,我们走过去吧。”   夏薰纹丝不动。   “我不想看花,你请自便。”   祁宴等了一会儿,看他还是不动,拦腰把他抱下去。   夏薰正要发怒,祁宴已经将他放在地上,一顶斗笠戴在他头上,薄纱遮住视线。   祁宴说:“走吧。”   马夫挥下缰绳,带着车上的祁回和脂归继续往前。   祁宴不再等待,转身走进小路旁的树林中。   夏薰环顾一圈,四周山林密布,无从辨别方位,就算他想独自走回祁府,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   他十分不满,又无可奈何,被迫跟在祁宴身后,往密林间行进。   祁宴边走边说:   “方才的话,我还没有说完。几年前,芜园换了主人,原先的主人犯了罪,人已经不在了,园内的木摆件也被一把火烧了,目前它对百姓开放,成了一处寻常的踏青之地。”   夏薰心疼那些工艺品,忍不住追问:   “主人犯罪也就罢了,那些摆件都是木匠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怎能说烧就烧?”   祁宴脚步不停:   “芜园主人的案子是我审的,东西也是我烧的。”   夏薰诧异道:“为何?”   祁宴轻描淡写地说:   “那时我以为你死了,我记得,你很喜欢那些东西。我想,既然你生前没有看到,就让它们到地下去陪你。结案后,我放了把火,烧得干干净净,一件不剩。”   夏薰一时怔忪。   祁宴继续道:   “要是知道你还活着,我一定全都保存下来,等你回来看。”   夏薰没有说话。   祁宴好像也不需要回应,他低声自语:   “如今想要弥补你,也来不及了。”   夏薰低下头,避开裸露在地表的树根,沉默地往前走。   薄纱垂在他眼前,目之所及的一切变得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就这样又走了一段距离,祁宴忽地停下脚步。   夏薰神思恍惚,差点撞上他的后背。   他站稳脚步,奇怪地问:   “为何突然停下?”   祁宴看了看天,说:“……我迷路了。” 第9章 星河稀   夏薰愕然:“什么?”   他们下午出发,离开祁府到现在,不过一个时辰。   原先还是晴空万里的天空,一不留神,已经被乌云遮盖。   夏薰抬头望了望天,甚至找不到太阳在哪里。   祁宴不慌不忙,继续往繁盛的花树深处走去。   夏薰停下脚步:   “既然找不到方向,怎么也该往回走,你执意往前,要去哪里?”   祁宴语气平稳,一点也不着急:   “不用担心,祁回在芜园迟迟等不到我们,自然会来寻找。”   他回头看夏薰一眼,居然冲他笑了:   “何必满目焦急?今日难得有空,欣赏漫山遍野的美景,岂不比去看被火烧过的芜园更有意趣。”   他神态自若,夏薰忍不住怀疑,他是故意带他偏离大路的。   祁宴继续道:   “我隐约记得前方有条溪流,是从芜园流过来的,我们到水边,顺着溪流方向往上游走,应该就能找回去。”   他这样说,夏薰便跟在他身后。   一路上,谁也没有开口。   夏薰自是没有心情欣赏山花野草,祁宴这个提出要看花的人,也只管专心行走,没有半分赏花的意思。   他们就这么走着,直到昏暗的天空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   那条存在在祁宴话中的小溪,终于出现在眼前。   夏薰实在走不动了,扶着树干,坐到溪边的大石头上。   祁宴从怀里掏出火折子:   “祁回肯定知道我们迷路了,应该已经派人来找,我们生个火堆,有了火光,他们更容易发现我们。”   他轻轻一吹,火折子腾起火花。   他随意找来几根树枝,放在火上。   烧了许久,树枝都不起火。   夏薰本打算冷眼旁观,被夏末的风一吹,浑身发凉,迫切需要取暖。   他站起来,借着昏暗天光四下寻找,找到几根长在树上、离地面较远的树枝,折下来丢给祁宴。   祁宴一把接过,问:   “这些与我手中的有何分别?”   说话间,火折子上的几颗火星,溅到夏薰新找的树枝上,干枯的枝条瞬间燃起火苗。   祁宴惊讶地看向夏薰。   夏薰拿过他手里着火的树枝,放在地上,又从石头表面,拔下几丛干燥的苔藓。   数日没有下雨,这些苔藓一点水分也没有。   他把苔藓撒在火上,火苗腾地窜起来,越烧越旺。   他再把祁宴找来的树枝放在火苗上方,简单搭出塔状。   火焰舔舐着树枝,渐渐烧成一个大火堆。   祁宴愈发惊异:“你——”   夏薰冷冷道:   “你找的木头太湿,引火困难,等起火以后再拿来烧,不容易有黑烟。”   祁宴坐在火边,火光形成的暗影,在他的脸上起伏。   沉吟片刻,他问:“……你怎么知道这些?”   夏薰没有回答,走到一旁。   方才他用余光瞥见,那里好像有什么东西。   他用脚踢开一片杂草,果然见到意料之中的场面。   ——一只野兔躺在地上一动不动,颈间有大片血迹。   它的血引来嗜血的昆虫,棕色的皮毛间,黑色的虫子穿梭其中,吸食着它的血。   祁宴走到他身旁,低头一瞧,猛然皱眉:   “秽物!别看了!”   他想把夏薰拉开,夏薰甩掉他的手,弯腰抓住兔耳,将野兔尸身提了起来。   “夏薰!”祁宴提高音量:“快松开,别碰它!小心——!”   虫子受到惊动,在尸体上跑来跑去,夏薰木然地拍掉它们,任它们掉在他脚边,仓皇逃走。   祁宴一把抓住他的手:   “你要干什么?!不怕被咬吗??”   夏薰反问:“还能干什么?带回家欣赏吗?当然是拿来吃。”   祁宴瞪大眼睛:   “这如何吃得?!”   夏薰把兔子提起来,按了按它的腹部。   “如何吃不得?这兔子是被黄鼠狼咬死的,尸体还带着余温,死了不超过半个时辰。那些虫豸刚刚爬到它身上,还没来得及吸血就被我抖掉,它的肉很干净,烤熟了就能吃。”   祁宴斥道:   “荒唐!你我又不是山间野兽,怎可吃此等秽物?你要是真饿了,祁回用不了多久就能找到我们,到时——”   夏薰对上他的视线:   “中书大人要是嫌弃,只管看着我吃。”   他甩开祁宴的手,提着兔子走到溪边,仔仔细细清洗它的皮毛,将血迹与尘土一并洗净。   不知什么时候,祁宴来到他身后:   “……你在岭南,经常……吃这种东西?”   作为流放地的窦州,毒瘴遍布,虫蛇肆虐。   只有在县城附近,由于砍倒了大量树木,瘴沼之毒减少许多,才适合生存。   夏薰和大哥刚刚脱身之时,害怕被认出来,不敢接近人多的地方,只能躲藏在林中。   当地的猎户收留了他们,把家里的柴房让给他们住,还教他们打猎。   这些生存技巧,都是那时学来的。   面对祁宴的问题,夏薰不说话,算是默认。   他在岸边摸索,寻到一块边缘锐利的石头。   兔子身上有伤口,用石头从那里下手,可以把它的皮剥下来。   它的尸体还未完全冷却,夏薰扯开它伤处的皮肤。   野兔尸体里,未干的血液顺着他的手,源源不断往下流。   祁宴陡然一震,夺下兔子,远远扔到一边,把他夏薰的手死死按在溪流里。   他用力揉搓夏薰的双手,要把他手上的血清洗干净。   他力气极大,夏薰手背上的皮肤很快被他搓得发红。   “够了!”   夏薰狠狠推开他,祁宴狼狈歪倒在地,衣摆垂进溪水,迅速被溪流浸湿。   夏薰愤怒质问:“你这是做什么??”   祁宴怔怔坐在地上,半晌,才摇摇晃晃站起来。   夏薰不理会他,将兔子捡回来,放进溪水里,重新洗刷干净。   祁宴慢慢蹲到他身边,再一次,从他手中拿走兔子。   和它一起被拿走的,还有那块石头。   他低声说:“……我来吧。”   他的声音很沙哑。   夏薰真的看不懂他要做什么。   “你来?别说剥皮了,你这辈子进过厨房吗?”   祁宴执意要亲自动手。   “我来吧,我不想看见你沾到血,即使不是你自己的血,也不想……”   停顿片刻,他喃喃自语道:   “……有一天我梦见你,那是唯一的一次,你站在我面前,浑身都是血……”   他说不下去了,停下来喘了口气,继续道:   “我不能再见到那样的场景,一次……都不能。”   他拿起石头,笨拙地切割兔子的皮毛。   祁宴没有干过活。   哪怕夏薰认识他时,是他最潦倒的时刻,他身边也有祁回服侍。   夏家出事后,夏薰自欺欺人,逃避现实,不愿了解祁宴和他爹之间的恩怨。   他只从大哥那里断断续续听到过一些。   祁宴爹娘身份高贵,远非夏家能比。   他们的死,确实是夏弘熙一手造成。   如今祁宴官拜中书侍郎,却要在乡下山野间,替他这个仇人的儿子,将一只野兔剥皮拆骨。   夏薰怎么看都觉得,眼前的画面很滑稽。   他抱着手站在一边,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漆黑夜色中,祁宴忍着血腥味,将兔肉一点点割下。   他的动作相当生涩,还有许多肉附着在毛皮上,没有被他割下来,就这么丢弃了。   鲜血流了他满手,他来不及洗掉,衣袖渐渐染成黑红色。   他把洗干净的兔肉递给夏薰,夏薰分别插在几根树枝上,放到火上烤。   不多时,一阵肉香味传来,兔肉烤熟了。   夏薰拿起来,吹了吹,就要咬。   祁宴按住他的手:   “我先尝尝,我吃了没问题,你再下嘴。”   夏薰不胜其烦:   “我吃过很多比这还要糟糕的肉,还有很多你没见过的,更恶心,可我不是还好好活着?”   他避开祁宴的触碰:   “这股香味很快会把别的动物引来,要吃就快吃!”   祁宴收回手,拿起一根肉串,表情复杂。   他们身上没有香料,烤出来的肉平淡无味,绝对算不上好吃。   祁宴将肉放到鼻下闻了闻,勉为其难送进口中,咀嚼好久,才艰难咽下。   几串兔肉吃完,夏薰总算不觉得那么冷了,他把手放在火上,汲取着温度。   祁宴望着火堆,不知在思索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   “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抱着玉珠躲在杂草堆里,我看着草丛翻动,还以为是哪里来的野兔。”   夏薰手一抖:“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   祁宴好像没听见,摇了摇头,怅然道:   “夏家人对你并不好,尤其是你二哥夏形,他总欺负你。我很心疼,又帮不上忙。”   他陷入回忆,神思飘忽:   “……那时我对自己说,所有你在夏家没有得到的,我都会补偿你,所有夏形对你做过的事,我都要让他亲自品尝一遍。”   提到夏形,祁宴眼中流露出一丝狠厉。   夏薰看在眼里:   “不要再说无谓的话,夏形已经死了。”   顿了顿,他轻声问祁宴:   “……是你杀了他吗?”   他的话打断祁宴的回忆,让他原本恍惚的神情逐渐清明。   祁宴久久没有回答,直到天上飘起细雨。   他站起身,拿起火堆里最粗的那根木头,当做火把。   “我刚才四处看过,前面不远处有个山洞,下雨了,进洞躲躲吧。”   祁宴在回避他的问题。   夏薰没有追问。   答案早已昭然若揭,就算祁宴不说,难道他不知道吗?   执意要问,分明是在自讨苦吃。   他抹去眼睫上的雨水,跟在祁宴身后走进山洞。 第10章 秦楼阻   洞内还算干燥,祁宴把当做火把的树枝,插在墙上的岩缝间。   他寻了洞内一处高地,解下外袍铺在上面,对夏薰说:   “过来歇一会儿,我在旁边守着,要是祁回带人来到附近,我也能马上发现。”   夏薰不过去:   “中书大人不必如此,我一介判了流刑的犯人,土阶茅屋住惯了。倒是你锦衣玉食,恐怕不习惯吧。”   祁宴没有说话,只是静静望着他,目光中有难以察觉的心疼。   夏薰与他间隔一段距离坐下,合衣躺在地上。   他转过身,背对祁宴,仍能感觉到他的视线附着在自己背后。   夏薰很疲惫。   他屈起胳膊枕着,没多久就开始犯困,眼皮逐渐沉重,意识缓缓抽离。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是祁宴。   他拾起外袍,想要盖在夏薰身上,又怕惊醒他,举着衣服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收回手,没有将外衣放下。   听到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夏薰再也支撑不住,坠入沉睡。   他又做了那个梦,他已经很久不做这个噩梦了。   他梦到他坐在去岭南的囚车上。   赶赴窦州途中,他就开始生病,到了岭南,彻底一病不起。   这给了他大哥充分的机会,让夏薰借着生病假死,顺利脱身。   但夏薰那时病得太重,成日都在昏迷。   夏闻还是戴罪之身,每日还要服苦役。   他把夏薰藏在一座破庙里,每天只有等到苦役活干完了,才能偷偷跑出来喂他几口水喝。   就这样,还要冒很大的风险。   一旦被看守知道他偷溜出来,免不了要挨上几鞭子。   夏薰的病情每况愈下,眼看假死就要变成真死。   危难关头,是贺琮赶来。   他在京城听闻夏薰的死讯,不顾一切跑来,想要给他收尸,这才发现真相。   他花光身上所有的钱,买下一间茅屋,把夏薰藏起来、给他请大夫、替他抓药。   得贺琮倾囊相救,夏薰艰难活了下来。   病好后,他极度虚弱,坐都坐不起来,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勉强能下地走动。   贺琮自始至终都陪在他身边,一直到夏闻也找到机缘脱身,他才离开。   临走前,他对夏薰说,等风头过了,他还会回来找他。   “到时候我带你走!天涯海角,我们哪里都可以去!”   夏薰闭了闭眼,没有回答。   贺琮一腔赤诚渐渐冷却,眼里的光霎时黯淡下去。   “我就知道……”   他很不甘心。   “我就知道你忘不了他!你病得最重的几天,是我在你身边照顾你,你高烧不退、呓语不断,你还记得你在昏迷中说了什么吗?”   夏薰摇头,恳求他别说了。   他不依不饶:   “你一直在喊祁宴的名字!是他把你害成这样,可你还想让他来救你!”   后来夏薰经常做类似的噩梦。   他梦到他处在不间断的痛苦中,肉体上的疼痛连绵无绝、永无宁日,他反复说着:   “祁宴,我好疼,你为什么不来救我?”   有的时候,他甚至会叫着祁宴的名字,将自己从梦中惊醒。   他不愿意睡在靠近祁宴的地方,他怕他又会在梦里叫他。   祁宴已经将他舍弃了,他头也不回地抛下他。   夏薰绝不会让自己在他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的一面。   他要让祁宴明白,即使没有他在,他也能活得好好的。   祁宴背靠岩壁,坐在夏薰背后,视线锁定在他身上。   木棍被火烧灼,时而发出爆裂声。   他就在火光的晃动下,看着夏薰出神。   没多久,夏薰像是觉得冷,手环抱在胸前,整个人紧紧蜷在一起,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立刻起身,想要将自己的外衣披在他身上。   他的衣服还没有接触到夏薰的后背,衣料上的熏香就散发开来。   夏薰闻到那股香味,紧紧皱起眉头,把脸埋向地面,躲避着祁宴身上的气味。   祁宴的外袍由蚕丝织就的云锦制成,皎月色布料上绣着隐约可见的暗纹。   府里的婢女每日用白笃耨为他薰衣,这种香料来自遥远的真腊国,到了夏天也不会融化,香味悠长清远。   但夏薰似乎十分厌恶,蜷缩得更紧了。   祁宴慢慢把衣服收了回去。   他站起身,取下火把,看了夏薰一眼,轻轻走到洞外。   他想寻一些干燥的树枝回来,在洞内点上火,让夏薰能取暖。   他没生过火,在今天之前,他甚至从没有注意过,原来树枝还有干燥和潮湿之分。   他弯下腰,拾起几根看上去不太潮湿的木枝。   就在他抓住树枝时,他猛地想到什么,遽然停下所有动作,保持着半跪在地的姿势,僵在原地。   他知道流放地的生活很难过,发配犯人的地方,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温柔乡。   重遇夏薰后,他刻意地回避这个问题,他不让自己细想,夏薰在过去几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他告诉自己,往者不可追。   原本就是他对不起夏薰,从前他以为没机会了,每每想起都痛入心髓。   如今夏薰回来了,他定会倾尽一切去弥补,他一定会让他们二人回到原来的模样。   他本是这样想的。   可他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坚强。   方才他只是从夏薰口中,听到了一点点有关这七年的过往,就心痛得无以复加。   他一手撑着地,另一手死死攥住胸前的衣服。   他的心紧得像一块石头,严丝合缝堵在胸口,无论他多么用力呼吸,都无法抵御弥漫在胸膛里的疼痛。   他撑在地上的手陷在泥土里,手指被土中尖锐的碎石刺出细碎的伤口。   他闭上眼睛,干涩地吞咽了几下,强迫自己从灭顶般的心痛中抽离。   夏薰还在洞里,还在等他回去生火,给他取暖。   耳畔突如其来的脚步声,蓦地唤起他的注意。   祁宴勉强镇定心神,厉声问道:   “谁?!”   祁回从树丛里走出来:   “大人,是我!我看您身体不适,是否需要——”   祁宴长舒一口气:“是你……”   祁回快步过来,将他扶起。   祁宴闭了闭眼,问:   “……怎么样?跟踪我们的人找到了?”   祁宴不是突如其来要带夏薰下车,也不是突然奇想,领着让夏薰步行赏花。   那时,马车行至山林间,祁宴忽然注意到,有人在跟踪他们。   他的行程是保密的,除了车上几人,其余无人知晓。   跟踪他们的人离得比较远,祁宴猜测,他们也许是认出了他的马车,才盯上了他。   他借故要下车步行,带着夏薰另选山间小路离开,其实是想要让祁回坐在马车里继续前行,引开那群人,以便探查他们的身份和目的。   祁回答道:   “马车一到芜园,那些人很快就围上来,我让脂归和马夫留在车中,自己躲在密林深处,暗中观察他们的动向。   “今日是休沐日,园中有不少百姓前来游玩,也许是因为闲杂人等太多,那群人没有过分的举动,甚至没有太过接近马车,但他们一直停留在附近,不知在伺机等待什么机会。”   祁宴继续问:   “查清他们的身份了吗?可是陈县公派来的?”   祁回说没有。   “他们都是普通人打扮,甚至没有蒙面,个个面生,不知是不是易容。”   祁宴沉吟不语,稍后又道:“现在如何?”   祁回说,天黑后,那群人好像就地散了。   但祁府的马车尚未回城,祁回担心他们还埋伏在附近。   “我已经传信回府里,叫来了几个得力的侍卫,大人若不着急回城,且先在这里避上一夜,待我带人摸清他们的底细,再回去不迟。”   祁宴点头:“做得不错,你且去吧。”   祁回领命,迟迟不肯离去。   祁宴道:“可还有事?”   祁回犹犹豫豫地说:   “我见您和夏公子藏身在一处山洞?您方才是在找树枝?这等粗活怎能劳动您亲自动手?还是我来吧。”   他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捡来一大摞树枝。   临走前,他再三对祁宴说:   “您没生过火,点燃树枝时,千万要小心!”   祁宴抱着树枝,回到洞中。   夏薰还在熟睡。   他就这样躺在地上,慕天席地,没铺没盖,甚至连个枕头都没有。   祁宴找到一个距离适中的位置,用树枝升起一个火堆。   火光腾起,洞内凉意立刻驱散。   明明已经不再寒冷,夏薰却还是牢牢抱着自己。   他连腿都收起来弯在胸前,双手抱住膝盖,把脸埋在膝头。   他的睡姿像小孩子一样,梦中却依旧不得安眠。   他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嘴唇翕动,低声呢喃着什么。   祁宴侧耳去听。   夏薰的呓语起先模糊不清,后来逐渐变得清晰可闻。   等祁宴听清梦呓的内容,顿时愣在当场,几乎喘不上气。   他的心如同被利刃贯穿,疼得让他全身都麻木了。   夏薰在梦中低语不休的,全都是他的名字:   “祁宴……我好冷……”   他翻来覆去,说的都是一样的话。   就像他在痛苦之中,只会期待一个人来救他。   祁宴被翻腔倒海的愧疚与心疼捕获,动弹不得,几乎要变成一座石像。   七年里,夏薰也许曾经无数次唤过他的名字。   那些时候,他都在做什么?   他远在京城,一声都不曾听闻。   祁宴浑身发冷,全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他的心口发紧,疼得他无法呼吸。   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他都在这样尖锐的心痛中度过。   每每大夫来替他诊治心疾,都说他是忧思过重,必是数度心痛不已,才会患上此疾。   祁宴没有把病放在心上,甚至把它当做对自己的惩罚。   好像只要心足够痛了,他就能忘记夏薰的死。   此时此刻,在山洞中,疼痛让他如尖刺在喉,他忍不住闷声猛咳了好几下,咳不出任何东西。   他用力攥着拳头,站在原地缓了好久,才颤抖着呼出一口热气。   原先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四肢百骸的力量也渐渐恢复。   他深深喘了几口气,慢慢蹲下,将外衣铺在地上,然后面对夏薰躺上去,把这个被梦魇困住的少年,轻柔搂进怀中。   少年。   夏薰今年二十四岁,但在祁宴心中,他还是与他初遇时的十六岁少年。   祁宴调整姿势,让夏薰躺在他身上,远离冰凉的泥土。   夏薰愁眉不展,还在唤他的名字:   “……祁宴……”   祁宴环抱住他,强忍满目酸涩,在他背后轻轻抚摸。   “我在……我一直在……”   他言语哽咽,说话都发着颤。   他按住夏薰后脑,把他的脸贴在自己心口。   夏薰的手仍旧握成拳头,缩在胸前,他的表情没有那么痛苦,却还是眉头紧皱。   不过,他不再呓语了。   至少,在祁宴怀中,他能获得片刻安眠。 第11章 风满槛   夜半,夏薰从梦中惊醒。   他睁开眼睛,愣了很久,才想起来身处何地。   火光早已熄灭,洞中漆黑一片。   他缓了缓神,这觉睡得并不安稳,可他居然没有觉得寒冷。   月光从云层里透出来,照进洞中。   他借着幽微的光线,看见祁宴的脸,他的脸庞离他不过只有数寸。   他惊得立刻坐起来,原来他方才一直躺在祁宴的胳膊上。   他的体温源源不断传过来,夏薰才没有感觉冷。   祁宴似有触动,人虽未醒,如同本能般伸出双臂,牢牢抱住夏薰的腰。   “夏薰,别走……”   夏薰僵硬着身体,任他抱着,直到他再度睡熟,环在他腰间的手渐渐松了。   他移开祁宴的手臂,放到一旁,不由自主看向他的脸。   祁宴非常瘦,比夏薰初识他时瘦削许多。   即使在梦中,他的眉宇间也浮着一层浓重的郁色,像是不得安睡的样子。   他的眉间有一道深深的沟壑,就算不皱眉,眉心间都残存着浅浅的细痕。   夏薰不懂。   他大仇得报,加官进爵,理应春风得意,眉飞色舞才是。   为何要这样黯然神伤?   贺琮已经有两个孩子,就连他大哥都娶了亲,祁宴却还是孤家寡人。   他动了动,好像又要抬起手来抱夏薰。   夏薰起身,睡到了离他更远的地方。   他背对祁宴,摇了摇头,不再去想任何有关他的事情。   枕着手臂,夏薰又一次沉沉睡去。   是鸟叫声吵醒了他。   附近的林间有一种叫声奇怪的鸟,天还未亮就叽叽喳喳叫了起来。   它们数量很多,发出的鸣叫从四面八方传来。   夏薰坐起来,眨了眨眼睛,神智逐渐清明。   山洞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洞外隐约有说话声传来,他掀开祁宴盖在他身上的外衣,起身往外走。   祁府的马车已经停在洞外,祁回正在和祁宴说着些什么。   他神态十分严肃,祁宴也是越听越认真。   夏薰朝他们所在的方向迈了一步,不小心踩到了一个硌脚的东西。   他拾起来一看,是一串玉佩上的红色穗绳。   绳子鲜艳夺目,没有褪色,应是不久前才掉在这里。   祁宴不会用这种颜色的绳子,这不会是他的。   如此看来,昨夜除了他们二人,还有别人曾在此处经过。   夏薰正觉得奇怪,抬眼一看,忽然见到祁回腰间的玉佩。   ——那块玉还在,只是玉下的绳穗不见了。   他顿了顿,慢慢反应过来。   他拿着穗绳走向他们。   见到夏薰,祁回当即闭嘴,低头向他行礼。   祁宴回头,看到是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   夏薰没有理会,举起绳穗就问:   “祁回,这是你掉的东西吗?”   祁回看了看它,又看了看腰带。   “好像……确实是在下的!怎会——在公子手里?”   夏薰说:“是我捡到的。”   祁回道谢,想要接过。   夏薰不给。   “祁回,你是什么时候找到这里的?”   祁回对答如流:   “今日早些时候,我带人搜寻此地,见到地上的脚印,沿着脚印,找到了洞中的大人与您。”   夏薰又问:   “昨天晚上下的雨,是什么时候停的?”   祁回告诉他,断断续续下了一阵,还未入深夜便停了。   夏薰把绳穗放到他手中:   “所以……你昨天晚上就找到我们了,对吗?”   祁回故作惊讶:   “公子何出此言?属下是今晨才来到。”   夏薰看着地面,悠悠道:   “昨夜下了短短一阵细雨,刺客地上的土几乎都干透了,你的绳穗却仍旧潮湿,甚至还沾了泥土,若是你今晨方至,绳穗上怎会潮湿?又怎会有湿润的泥土?”   祁回一愣,一时语塞。   祁宴终于开口了:   “你的眼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   夏薰不理会他,执着地问祁回:   “你昨夜便找到这个山洞,为何今晨才来接人?”   祁回看了一眼祁宴,下定决心,说:   “公子有所不知,其实昨日——”   祁宴打断他:   “是我的吩咐,我想和你单独多待一会儿,就让他们天亮了再来。你不要怪他,要怪就怪我吧。”   他发话了,祁回便不再言语。   夏薰冷哼一声,嘲讽道:   “我看不懂你们主仆的把戏,我只是没想到,中书大人还有这等雅兴?爱好风餐露宿?下次若再有这种机会,千万不要带上我!”   他绕过两人,径直上了马车。   祁宴交代了祁回几句,不久,也坐了进来。   回城路上,祁宴一反常态,没有和夏薰说一句话,也没有向他解释只言片语。   他全程看向窗外,一路若有所思。   马车行至祁府,夏薰跳下车,祁宴却不动。   “我还有事,你先回去,好好休息。”   他吩咐脂归仔细照顾他,坐在车里,带着祁回一同离去。   夏薰昨夜没有睡好,回到房中,觉得浑身酸痛,后背发冷。   脂归马上叫人端来一碗姜汤,夏薰才喝了几口,玉珠就冲过来,扒在他膝头,让他抱它。   夏薰把它抱起来放在腿上,它就蜷成一团卧下。   它的呼吸声依旧带着粗重的杂音,夏薰摸了摸它的背,它就翻过身,把肚皮露出来。   下午时分,它睡得很熟,呼噜打得震天响,推都推不醒。   到了晚上,它就精神了,在房间里到处跑来跑去,不停换地方。   本来都决定卧在夏薰床前的脚踏上了,趴了一会儿,又站起来,一路闻着走到门口,最后爬到门背后,才算满意。   它也没打算睡觉,头放在爪子上,睁着大眼睛发呆。   到了戌时三刻,脂归进房吹蜡烛时,祁宴还没有回来,玉珠也没有半分睡意。   夏薰躺在床上,看着脂归放下床帐,眼皮越来越沉,不知不觉,昏昏睡去。   半梦半醒间,他隐约听到屋内有动静。   他以为是玉珠想要出去,在用爪子扒门,没有多加理会。   过了片刻,又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轻轻靠近,他还是祁宴来了。   他不想与他打照面,闭着眼睛假寐。   脚步声停在床前,紧接着是衣料摩擦的响动,和床纱被掀开的声音。   夏薰阖着眼皮,仍能感觉到眼前有一阵微弱的亮光,好像祁宴在用什么照着他的脸。   他蓦地睁开眼睛。   他没有见到祁宴,而是直直对上了一双浅棕色的眼瞳。   眼瞳的主人蒙着面,正举着一枚小小的夜明珠放在他脸前,在黑暗中辨认他的五官。   那人一身黑衣,有几缕褐色卷发,从面罩边缘露了出来。   不是祁宴!是——胡人?!   夏薰霎时惊醒,腾地坐起来,厉声质问:   “什么人?!”   那人丝毫不见惊慌,冲夏薰弯了弯眼睛。   夏薰一怔,他居然在面罩下对他笑了。   他大声喊道:“来人——!”   胡人竖起食指放在夏薰嘴边:   “嘘……不要叫,难道我弄错了?这个东西,不是你留下的?”   他从腰间取出一块布,放进夏薰掌中。   夏薰顿住。   这块布是他从自己衣带上扯下来的。   今早在山洞醒来后,他左思右想,愈发觉得祁宴行为古怪。   从他执意要带他下车步行,到他坚持留宿于山洞之中,每个决定都不符合他凭常的作风。   起初夏薰以为是自己多年未见祁宴,以至于已经不了解他,或许时隔七年,他早已不是他认识的那个祁宴。   也许他就是喜欢在乡间徒步,也许他就是突发奇想,要睡在洞里。   夏薰对自己说,是他想多了。   直到他捡到祁回的绳穗,他才意识到,祁宴的种种行为,必定另有深意。   他回忆祁宴的一举一动,里里外外都透着古怪。   夏薰细细思索,这一切,都是从祁宴向车窗外望了一眼开始的。   夏薰猜测,他也许见到了什么人。   他可能不清楚那人的目的,但他一定认为那人认识他的马车,所以才故意和祁回兵分两路,让祁回驾车继续前行,他则带夏薰换林间小道离去。   那个人,会是在糕点里藏纸条的人吗?   夏薰想明白个中关窍时,已经站在祁宴和祁回二人面前,他没有时间继续思考,于是佯装生气,质问祁回,他的绳穗究竟是何时掉的。   趁他们主仆二人注意力被他的提问分散,他借着衣袖遮掩,暗中扯下腰带上的一块布,将它往身后远远一抛。   他的衣带是深绿色的,上面有回字暗纹。   与普通的回字纹不同,这条字带上的回字,右上角的那半边,通通绣反了方向。   夏薰是在盲赌。   他赌他的猜测没有错,他还赌,跟踪祁宴的人就在附近。   如果那人在,他一定会注意到夏薰的动作。   待祁宴离开后,那人假如来附近搜寻,找到夏薰留下的记号,便会知道,夏薰是在设法与他联系。   当天夜里,祁府正房内,夏薰看着闯进来的胡人,挑眉道:   “去芜园的路上,祁宴就是见到了你?是你跟踪他?”   胡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   “你很聪明,你是祁宴的什么人呢?”   他的官话说得很标准,不仔细听,听不出口音。   “这话应该轮到我问你。”夏薰警惕地看着他:“你跟踪祁宴,夜闯祁府,又是为了什么?”   胡人想了想,忽然一改原貌,换上一个特别真挚的语气,诚恳道:   “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你!虽然我不知道你是祁宴的什么人,可我看你和他也不是一条心,否则不会想方设法留下记号与我联系,怎么样?我带你走吧?”   夏薰不为所动:   “你要是不说实话,我可就喊人了。”   胡人连连摆手:   “别啊!口说无凭,我给你个东西。”   他从腰间取出一个小药瓶,扔给夏薰。   夏薰接住。   “这是什么?”   胡人大模大样地说:   “是我特制的迷香,只要一点点,就能迷晕一屋子人!你给祁宴一闻,保管他睡得醉生梦死,下冰雹都吵不醒他!到时候你想溜就溜,想杀他,一刀就能把他捅死!怎么样?我够不够有诚意?”   夏薰佯装思索。   “——也不是不行,只是……”   他动了动嘴,没发出声音。   胡人靠近几步,问:   “你说什么?大声些。”   夏薰道:“我是说——”   话未说完,趁胡人靠得足够近了,夏薰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夜明珠,用力扔向窗外。   夜明珠落在外间廊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夏薰朝屋外大喊:   “来人!有刺客!!!”   他的声音惊动了玉珠,它噌地站起来,警觉地朝四周张望。   胡人蓦地从靴中拔出一把短剑,剑刃锋芒毕露,正好晃到它的眼睛。   玉珠瞬间警醒,从身体深处发出低吼,龇牙咧嘴,咆哮着向他扑来。   胡人不甘示弱,高举起刀,转身迎接它的攻击。   “玉珠——!”   夏薰大骇,一骨碌爬起来,他动作太急,来不及注意脚下,被低垂的床幔绊倒,重重摔在地上。   这一跤摔得结结实实,跌得他头晕脑胀,眼前发黑。   他来不及缓过劲,连滚带爬、手脚并用,昏昏沉沉冲到玉珠身前,将它严严实实护在背后。 第12章 系行舟   胡人的刀锋飞速袭来,眨眼间刺到夏薰胸前,他甚至能感受到刀刃上的寒意。   玉珠从身后窜出来,飞扑而起,一口咬上胡人的手腕。   那人用力一甩,棕色的拂菻犬被高高甩飞,如果就这样落地,它的胸骨肯定会被活活摔断。   它是一条生了病的老狗,绝对经不起这一摔。   夏薰眼中再无其他,不顾一切朝玉珠下落的地方冲去。   他稳稳接住了玉珠,却将后心暴露在胡人刀下。   来不及回头,那人已经提着刀追至他身后,他只需把短剑往下一送,就能捅穿夏薰的心脏。   祁宴的惊呼传到夏薰耳中:   “夏薰?!你在哪里??夏薰——?!”   他的声音从院中传来,充满惊惶失措,定是见到了极糟糕的景象。   夏薰猛然想到,方才他大喊数声都无人回应,府里必定出了大事。   祁宴的惊呼打断了胡人的动作,他倏地停下脚步,把刀反握在胸前。   祁宴脚步飞快,眨眼就来到门外。   他一脚踹开大门,焦急寻找夏薰的身影。   胡人立刻放弃攻击夏薰,转头朝他袭去。   祁宴抽出佩剑,与他连过数招。   短暂交手后,胡人意识到,祁宴的身手不在他之下。   他不带分毫留恋,虚晃一枪,使了个花招,引开祁宴注意,趁他不备,纵身往窗外一跃,不过几个呼吸,就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祁宴没有去追,他疾步上前,将夏薰从地上扶起。   夏薰惊魂未定,紧紧抱着玉珠不放。   此时,祁回才带着人冲进来。   祁宴身穿寝衣,头发半束,应该已经歇下了。   不知为何,他来得这么快,竟比侍卫还要先发现夏薰院中的异状。   夏薰朝屋外看去,下人们横七竖八倒在地上,脂归就倒在房门边。   他们没有明显外伤,应是被迷药迷倒了。   夏薰许久无法缓神,抱着玉珠的手不停发抖。   祁宴扳过他肩膀,仔仔细细把他从头看到尾。   见夏薰手里攥着一截断布,他焦急地问:   “你受伤了?!”   夏薰手一颤,那块布飘荡着落到地上。   他喘了口气,低声说:“……没有。”   祁宴把布捡起来:   “这是从刺客身上撕下来的?”   夏薰摇头:“不是,是我衣带上面的。”   祁宴追问:   “被他砍下来的?他对你动手了?你见到他的长相了么?”   夏薰定了定神,说:   “他蒙着面,我没看清他的脸,可我见到他的眼睛和头发,他是胡人。”   祁回倒吸一口气,连忙说:   “大人,看来真的是陈县公的人!坊间传闻,陈县公暗中豢养胡人,专行刺杀之事!”   祁宴没有接话,他按着夏薰的肩膀,很是后怕:   “那胡人武艺高强,要是我晚来一步,后果——”   夏薰没有出声。   他知道,胡人是冲祁宴来的。   他住的是祁府正房,那人一定以为睡在房中的是祁宴,进屋后,发现不对,才用夜明珠辨认房中人的五官。   可他为什么要拾起夏薰扔下的布?为什么要夏薰跟他走?藏纸条的人究竟是不是他?   夏薰如堕云中,一片茫然。   屋外,家仆正在打扫残局,昏迷的下人还没有醒来的迹象。   祁宴在房内来回踱步,试图寻找胡人留下的印记。   玉珠站在地上,紧贴夏薰的腿,全身都在颤抖。   夏薰以为它害怕,蹲下身抚摸它的毛,想让它镇定下来。   它的心脏跳得很快,呼吸声越来越粗,好像全身的力气都用来喘气。   它露出来的牙龈惨白,呆呆望着前方,眼神发直。   夏薰的心猛地一沉。   “玉珠?”   他叫着它的名字,想把它抱起来。   不等他用力,玉珠的脖子突然往前一伸,浑身一僵,直挺挺倒在地上,舌头从嘴角掉出来。   “玉珠?!”   夏薰失声惊呼。   他曾听人讲过,如果不是到了万分痛苦的地步,狗是不会倒下的。   夏薰用力揉搓它的头,不停呼唤它的名字。   它瘫软地像一摊泥,整个身体都在剧烈抽搐。   祁回跑出去找大夫,夏薰蹲在玉珠身旁,焦急又不知所措。   祁宴立刻拔下头上的簪子,伸到玉珠嘴里让它咬着,这样它就不会因为抽搐而咬断舌头。   夏薰的手一直放在它身上,他明显感觉到,掌心下的心跳越来越慢。   夏薰惊慌失色,再也顾不得许多,向祁宴求助:   “它的心脏快要不跳了!”   祁宴从容自若。   “我来。”   他跪在一旁,双手按在玉珠心口,不停上下按压。   夏薰六神无主,慌慌张张问:   “这样真的有用吗??”   祁宴手下动作不停:   “上次它发病,就是我救回来的。”   他全神贯注,不断用力按压,豆大的汗从额头接连往下流,他顾不得擦,任凭汗水流进眼睛里,刺得眼眶生疼。   玉珠的心跳就这样被他悬在一线间,直到大夫火急火燎赶到。   大夫对玉珠的病相当熟悉,甩开一卷布,抽出裹在布里的银针,眼疾手快,迅速插上玉珠的几处大穴。   银针入体,玉珠的抽搐很快得到缓解。   它的心跳慢慢回来了,呼吸也逐步平稳,鼻头也恢复了血色。   不多时,它的意识便已恢复。   它睁开眼睛,砸了咂嘴,吐掉嘴里硌牙的簪子,带着满身的银针,居然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祁宴长长松了一口气。   夏薰这才注意到,这个大夫就是给祁宴医治心疾的人。   待玉珠状态逐渐稳定,大夫便收了针,不再给它做其他治疗。   夏薰忧心忡忡,问:   “如何才能治好玉珠?”   大夫摇头:   “它太老了,公子要有准备,它时日无多,也许就是这两三天,也许还能撑几个月,谁都说不准。”   夏薰满心苦涩,神思惆怅。   祁宴站起来,擦掉额头上的汗,叫下人取来银子,给了大夫一大笔赏钱,又让祁回亲自送他回医馆。   夏薰呆呆坐在地上,玉珠用潮湿的舌头舔他的手。   它乐乐呵呵的,根本不记得刚才发生了什么。   祁宴面露不忍:   “起来吧,地上凉。”   他想扶夏薰,被他躲开。   玉珠对祁宴充满敌意,一见到他靠近,立即狂吠不止、不停咆哮,一点也不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祁宴往后退了两步。   玉珠警惕地瞪着他。   过了一会儿,见祁宴没有动作,它才慢慢放松防备,卧到夏薰腿上。   夏轻抚它的头,它就用天真无邪的眼睛注视他。   夏薰摸了摸它的耳朵,把它从腿上抱下去,撑着地站起来。   玉珠不明所以地望着他,朝他摇尾巴。   祁宴注视着夏薰的一举一动,很是担忧。   夏薰对他说:   “你没有别的事要做吗?”   祁宴的脸色暗了暗,道:   “那……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外面的事你不用管,我会处理。”   他走到门外,仍然放心不下夏薰,回头看了他好几眼。   夏薰无动于衷,站在昏暗的烛光里,纹丝不动,像一尊石像。   祁宴暗暗叹了一声,合上门,带着满腹心事离开。   人仰马翻的一夜过去,院中的遍地狼藉已打扫干净,脂归还未醒来,在下人住的厢房里沉睡。   夏薰走到床边,僵硬地坐下,脑子里还是混乱一片。   玉珠踩着床榻跳上来,在被褥间寻了一个地方,团成一团卧下。   它困得双眼迷离,还不肯闭上,要盯着夏薰瞧。   即便房中火烛幽暗,夏薰也能看见,它的眼瞳上蒙着白色的翳,这是老狗常得的眼疾。   它也许早已看不清了,所以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反应机敏。   可察觉到危险时,它还是勇往直前,抛却生死,迎着刀刃扑过来救他。   玉珠眨了眨眼,确认夏薰不会离开后,渐渐睡去。   夏薰没有丝毫睡意,长久地凝视着烛火。   ——他试图让自己接受事实。   玉珠在祁府度过了无忧无虑的一生,不像它的主人,它没有受过苦,活到这个年纪,已算相当长寿,就算今夜离世,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夏薰轻轻躺到玉珠身旁,听着它粗重的呼吸,喃喃自语:   “没有我能为它做的事了……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把手放在玉珠柔软的肚皮上,慢慢睡去。   第二日,夏薰发现府里增加了许多侍卫。   经过昨夜之事,祁宴加强了防备。   他甚至把祁回派到夏薰身边,这个他最贴身的侍从,如今正站在夏薰房外。   阳光照射在湖面,盈盈的波光反射在他刀柄上,晃得夏薰睁不开眼睛。   祁回向他行礼,他假装没有看见。   早饭后,玉珠才从昏睡中醒来。   脂归端来它的食盘,里面的肉是专门给它准备的。   它的牙口不太好,嚼不动太硬的东西,肉都剁成了细细的肉泥。   它闻了闻,一口都没动,连舔都没舔。   它已经吃不下饭了。   夏薰的心突地一跳,他想起大夫昨夜的话。   过了一会儿,他轻声问:   “……玉珠,你还有什么想做的?”   玉珠动了动耳朵,侧头看他,好像真听懂了似的,歪着脑袋思索片刻,站起来往屋外走。   走到半路,回头望夏薰,仿佛在示意他跟上。   夏薰便起身,跟在它身后,向院中走。   玉珠出了房门,毫不犹豫,朝东北方向走去。   绕过弯曲的回廊,来到祁府围墙下,就是夏薰过去经常翻墙而来的地方。   几天前,他就是从那里翻出去找贺琮。   现在,曾经低矮的围墙新加建了一截,墙边可以用来借力的花树,也被剪成矮矮的一棵。   如今想要翻墙出去,怕是做不到了。   有了前车之鉴,脂归再也不敢离开夏薰身边,在他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   就连四周新增添的侍卫,都经常故作无意地看他一眼,然后快速移开目光,明明注意力都在他身上,却要装作一副不经意的样子。   玉珠的目的地不是那面墙,是墙角的草丛。   它用两只前爪轮流刨着草地上的泥土,很快就刨出一个坑,露出了墙根。   夏薰以为它埋了什么东西在下面,蹲下来替它寻找。   它见到墙根,马上放弃刨土,鼻子凑到墙上来来回回不停嗅闻。   “墙上有什么东西?”   夏薰用手轻轻一摸,墙面上的抹灰纷纷掉落,露出内层的墙体。   这里原本应该有一个洞,后来经过了修补,只是痕迹还留在墙体上。   玉珠不停用爪子掏墙,想把洞重新掏开。   夏薰倏地醒悟。   祁回说过,夏家出事后,玉珠是从狗洞钻进祁府的。   这个位置恐怕就是当年的狗洞。   ——而洞的另一边,是夏家。   玉珠在祁府住了七年,都没有把这里当成家。   此刻,它凭着本能,感觉到大限将至。   它想让夏薰带它回家去,回到他们最初相识的地方。 第13章 闻空阶   夏薰在墙角待的时间太长,引起了脂归的警惕,她缓步上前,柔声道:   “公子,您想做什么?奴婢来帮您吧?”   夏薰马上站起来:   “没什么。”   他顺势踢了几脚,把玉珠刨出的土踢回去,遮住暴露出来的墙体。   祁回就站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手握挂在腰间的刀,负责地当着看守。   夏薰不可能在这两人的监视下,带着玉珠回到夏府,他必须等待时机。   他想到了胡人给的迷药。   玉珠不肯死心,沿着墙根走来走去。   夏薰抱起它,径直回到房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晚膳时分,脂归来布菜,他问她:   “祁宴回来了吗?”   脂归答道:   “大人尚未归来,公子可是有事找他?”   夏薰摇摇头,不再提起。   脂归给他盛了一碗汤,他当着她的面看了看屋外,又说:   “院子里除了祁回,怎么一个下人都没有?”   脂归告诉他:   “公子先前说喜欢清静,大人便把其他人都撤走了,只留奴婢在您身前伺候,祁回负责您的安全。”   夏薰定了定心。   他装作心无旁骛,喝了几口汤,然后放下汤匙,问站在门边的祁回:   “你家大人去哪里了?”   祁回说,祁宴受他人之邀,赴宴去了。   夏薰漫不经心,搅动碗里的汤:   “他在外奔波,你为何不侍奉左右?”   祁回道:   “经过昨夜,大人十分担心您的安危,让属下一定寸步不离,看护好您,而且……”   他觑着夏薰的脸色:   “恕属下直言,在大人心中,您比他自己要重要得多。”   夏薰吃着脂归夹的菜,不置一词。   等到晚饭结束,脂归把碗盘撤走,夜晚彻底到来,院中的花草树木都融进夜色中。   夏薰便让她进屋泡茶。   脂归略显犹豫:   “公子,夜间喝茶,恐怕难以入睡。”   夏薰说:“不用理会这许多,只管将茶叶取来。”   她依言照做,在桌上摆好茶具,转身去找茶叶罐。   夏薰手里紧紧捏着胡人给的药瓶,趁脂归回头取茶的功夫,他飞快打开瓶盖,屏住呼吸,冲着她轻轻一吹。   胡人没有骗他,迷香起效的速度远比他想象的快,不过一个眨眼,脂归已瘫倒在地。   她倒地的声音惊动祁回,他三两步跑进来:   “怎么回事?!”   夏薰用手指堵住瓶口,惊讶道:   “我也不知道,她突然就晕过去了!”   祁回附身查看,夏薰故伎重施。   迷香在祁回身上起效的时间长了一些,他先是觉得头晕,扶着太阳穴站起来,想回头看夏薰。   夏薰来得及见到他半边侧脸,下一瞬,他就和脂归一样,重重倒在地上了。   夏薰不敢拖沓,抱起玉珠就往外冲,还没忘了把房门关上。   这样一来,如果有下人不小心进来,不会一眼就看见脂归和祁回倒在地上,还能给夏薰争取一些时间。   出了小院,他抱紧玉珠,猫着腰往前跑。   迷香的效用或许很快就会过去,祁宴可能就在回府的路上,他的时间很有限。   一路沿长廊过去,四周其实都有下人。   不过天色漆黑,夏薰又一直弯腰走在树丛间,借草木作为遮挡,全程竟无人发觉。   来到那块墙角下,他放下玉珠,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铜勺。   这是他刚刚趁脂归不注意,偷偷藏起来的。   他用手刨开墙根泥土,露出抹灰脱落的墙面,摸索着将铜勺插进墙体的缝隙间。   这个狗洞原本就是后来补的,和最初的墙体存在空隙,他用铜勺一撬,墙壁上的泥块就噼里啪啦往下掉。   玉珠来了兴致,闷声叫了一下,眼睛都比以往亮得多。   夏薰用气声和它说:   “嘘……别叫,别被人发现了。”   它忍着关节疼痛,挪到夏薰身前,替他舔掉手背上的泥渣。   夏薰轻声夸它:“好狗。”   他大气都不敢喘,手也不敢停,拼命掏狗洞。   没过多长时间,月亮从云层里跑出来,明亮月色照耀下,他终于捅穿阻挡在他面前的最后一块墙泥。   原来的狗洞彻彻底底展露出来。   他先把玉珠送出去,接着自己也钻了进去。   狗洞很狭窄,换做是从前的他,说不定会卡住。   可在岭南的日子,他消瘦许多,没费太大力气,他就从狗洞的另一边钻了出来。   那里,就是夏府。   它曾经,是夏薰最熟悉的地方。   如今,偌大的宅院年久失修,各处都斑驳不堪,墙头瓦片所剩无几,目之所及皆是断壁颓垣。   夏薰抱起玉珠,深深喘了口气,踩着遍地的碎砖,走进他阔别经年的家。   祁回是被凉水泼醒的。   面上被凉意所激,他霍然醒转。   一睁开眼睛,就见到浑身带血的祁宴。   他吓得三魂七魄都移了位,腾地站起来,目眦欲裂:   “大人!您怎么了?!您怎么受伤了——?!是谁伤的您?!!”   祁宴面色冷峻:“无妨,这些都是别人的血。”   祁回环看四周,陪同祁宴去赴宴的几个侍卫,也是全身染血。   他瞠目结舌,话都说不顺了:   “怎会……如此?这到底是、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祁宴在回府路上遇到暗杀。   刺客来势汹汹,甫一接近祁宴的马车,就把两匹拉车的高头大马挥刀砍死。   侍卫们自是奋起迎敌,两方人马迅速交战。   祁宴本打算留几个活口细细审问,可对方招招都是杀招,对他下了死手。   逼得他亲自出手,和侍卫竭力回击,结果一个活的也没能留下,全死在他们刀下。   祁宴担心府里也会遭到攻击,命一人前去报官,带着其他侍从快马加鞭往回赶。   一进府门,他别的都顾不上,直直往夏薰所在的正房赶。   他衣服上都是血,害怕吓到夏薰,没有马上冲进房中,停在门外观望。   房里静悄悄的,连火烛都没有点。   祁宴顿觉古怪。   “夏薰!”   他叫了几声,没有回应。   他不再等待,一脚推开房门。   倒在地上的脂归和祁回,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祁宴上前一摸,二人还有脉搏。   他顾不得他们的安危,在房中焦急寻找夏薰的身影:   “夏薰??你在哪里??”   夏薰不在。   侍卫和下人立刻去找,将祁府掘地三尺,都没见到他的人影。   祁宴厉声命令:   “把脂归和祁回给我弄醒!”   听到祁宴遇刺、夏薰失踪,祁回腿一软,咚地跪下了。   “都怪属下无能!属下怎么会……怎么会晕倒——?!这——”   祁宴强压下翻腾的情绪,问:   “你晕倒前发生了什么事?”   他声音沙哑,带着微弱的颤抖,忧心到了极致。   祁回赶忙说:   “属下记得,晕倒前,府中并无异样!公子刚用完晚膳,脂归与他一同待在——属下想起来了!是脂归先倒在地上!属下进来查看,一弯腰便觉得头晕目眩,不过一眨眼,就栽倒在地!再醒来就是此刻!如今想来,必是中了迷药!”   祁宴心乱如麻,手攥成拳,举至额前。   夏薰的流刑是皇帝御笔亲判,他的死皇帝也很清楚。   他不知道刺杀他的,和带走夏薰的,是不是同一伙人。   但他很清楚,假如夏薰身份暴露,必死无疑,绝没有二度假死脱身的机会。   他缓缓放下手,走入房中,来回踱步。   他试图找到蛛丝马迹,告诉他到底是谁劫走夏薰。   房里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所有东西都安安稳稳摆放在原位,除了——   他蓦地问道:   “玉珠在哪里?!”   下人都说不知,还说刚才把府都翻遍了,没找到夏薰,也没看到玉珠。   祁宴倏然站定,心中突然腾起一个念头。   劫持夏薰的人,不可能连狗一起带上。   如果真的有人神不知鬼不觉潜入祁府,想要带走夏薰。   那么按照屋内情况,夏薰应当是自愿和那人走的,而且临走时,还没有忘记带上玉珠。   能让夏薰如此信赖的人,满京城只有一个。   ——贺琮。   祁宴喃喃道:   “会是他吗?”   这时,脂归也醒来了。   她的话,让祁宴更加确定,带走夏薰的就是贺琮。   脂归说:   “公子当时执意要饮茶,奴婢劝说他,夜色已深,喝了茶容易睡不着。他让奴婢无需理会,泡茶便是,奴婢就去取茶叶,然后,不知怎的,奴婢就失去意识了……”   祁宴心头一紧。   也许夏薰不是被带走的,他可能早就知道贺琮会在今夜来找他,所以与他里应外合,迷倒脂归和祁回,趁机逃走。   祁宴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绝对不会让夏薰再一次离开他。   祁宴脸色阴沉,对祁回命令道:   “带人跟我走,我要去找贺琮!”   贺琮坐在床上,在给一儿一女讲故事。   他妻弟最近要娶亲,他夫人赶回娘家帮母亲操持婚礼,这些天孩子们见不到娘,格外黏贺琮这个爹。   贺琮肚子里没有半个故事能讲,每次都拿着话本照本宣科,把好端端的情节讲得索然无味,听得人只想睡觉。   他不是个爱看故事的,家里仅存的几本话本,还是夏薰给他的。   夏家家教极严,不允许家里孩子看这些书,夏薰一时好奇买过几本,被他爹声色俱厉斥责一顿,勒令他扔掉。   他舍不得扔,全都给了贺琮。   贺琮举著书,念经般讲完一段,一抬头,两个孩子睡得东倒西歪,谁都没兴趣听。   他也不生气,给两个小家伙掖好被子,吹了蜡烛,蹑手蹑脚走出去。   尚未回到卧房,看门的下人急匆匆跑来,离得老远就冲他喊:   “大人!祁宴大人又来了!还带了好多人!您赶紧去看看吧!” 第14章 送征轮   贺琮怒道:   “看什么看?!把他给我轰走!”   下人手足无措。   “大人您……您还是去看看吧!祁大人不似以往,明火执仗,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让人看了害怕!”   贺琮火冒三丈:   “荒唐!我贺家代代为官,还轮不到他来造次!”   他抽下墙上佩剑,怒气冲冲来到府门外。   不等看清状况,贺琮开口就骂:   “祁宴!你又发什么疯?!”   这不是祁宴第一次找他麻烦了。   就连之前,祁宴当着他的面把夏薰接走,也不是第一次。   很早以前,贺琮就知道夏薰有喜欢的人,只是不知那人就是祁宴。   他从没听过祁宴这个名字,直到夏家出事,他才从父亲那里,听来了有关他身世的只言片语。   夏弘熙倒台后,祁宴很快得到重用,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   夏薰对他一片真心,反而被他害得流离失所,锒铛入狱。   贺琮对夏薰的遭遇愤愤不平,本想设法救他,但他爹以性命相逼,不允许他出头。   为了贺家全族的安危,贺琮忍住了。   数月后,夏薰去世的消息传到京城,贺琮悔恨无及,与双亲大吵一架,远赴岭南。   从窦州返京后,他的情绪渐渐平稳,他保守着夏薰的秘密,重新过上原来的日子。   只是,每当他见到祁宴,心头的怒火都无法抑制。   更让他愤怒的,是祁宴的态度。   他本以为祁宴在得知夏薰死后,会有所触动,至少能表现出一丝丝愧疚。   谁知祁宴根本没有变化,每日正常点卯办公,尽职尽责完成公务,从不见有失态的时候,更加没有对夏薰的悼念和悔恨。   他把夏薰忘得一干二净,好像他从来没有存在过。   唯一改变的,是他对贺家的态度。   夏薰刚发配岭南时,贺琮的爹犯了点小错,落在祁宴手上。   祁宴不痛不痒,就把这件事放过了。   夏薰死后,他做事愈发雷厉风行,不留丝毫情面,尤其是对贺琮。   贺琮回到京城,就被赐了官职。   他刚上任,万事还不熟练,不小心犯了一个极小极小的过失。   就算皇帝亲自查问,可能都不会责罚贺琮。   谁知祁宴抓住不放,非要治他的罪。   贺琮他爹不知道儿子是哪里得罪了他,备下厚礼,叫贺琮亲自登门去送。   贺琮百般不愿,到底还是去了。   他不是去说情,而是去吵架的。   见到祁宴第一句话,贺琮就问:   “夏薰死了,你高兴了吧?”   祁宴僵在当场,良久没有说话。   贺琮哈哈大笑,把他爹准备的礼物重重一扔。   “东西给你!要杀要剐随你的便!可是你给我听好!就是你把我的头砍下来,夏薰也活不过来了!”   他满怀怨恨,恶毒咒骂:   “你永远都要记得,夏薰是被你害死的!等你也到了地下,阎王爷必定叫你偿命!”   抛下几句恶言恶语,贺琮只觉得浑身松快,大笑着离开了祁府。   他以为这次彻底把祁宴得罪了,肯定没有好下场。   谁知那天以后,祁宴称病告假数日,再出府办公,仿佛把贺琮犯的错全然忘了,再也没有提起过。   贺琮想不出所以然,也不领祁宴的情。   祁宴也是同样。   尽管此次放过了贺琮,此后几年间,但凡见他,从没给过他好脸色。   贺琮不怕和祁宴起争执,他半点不惧他。   今夜不同以往。   贺琮看清门外的阵仗,才明白,祁宴这回是来真的。   祁宴高高坐在马上,居高临下俯视着他。   他身后站着几十名侍卫,见贺琮出来,高举火把,齐刷刷盯着他。   贺琮站定,抽出佩剑,将剑鞘扔至祁宴马下:   “中书大人如此大动干戈,是要带人冲进我府中,杀光我一家老小吗?!”   祁宴若无其事,看着自己的手指,淡然道:   “贺大人误会了,我只是偶然经过,只要你把夏薰还给我,我立刻带人离开。”   贺琮本能想问,夏薰不见了?   话到嘴边,又憋回去。   他冷笑一声,反问祁宴:   “祁大人,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当初是你亲手把夏薰害死,现在又要千方百计把他留在身边!你到底有什么癖好?还是你对他余恨未消,后悔当初放了他一条生路,要把他抓回来亲手杀死??”   祁宴心不在焉,轻飘飘地说:   “我没有心思和你开玩笑,好了,把夏薰还给我,时辰已晚,他该回去休息了。”   贺琮紧盯着他。   祁宴看似完美无缺,贺琮却看穿了他的假象。   他克己慎行,极少有情绪失控的时候。   他越生气,就表现得越平静。   此时,他下颚紧绷,脖子上青筋暴起。   贺琮瞧得出来,祁宴正处于极度的紧张与愠怒之中,他哑然失笑。   他不介意在这股滔天暗涌上,再添一把火。   他朗声对祁宴说:   “你来晚了!这个时辰,夏薰早就出城了!”   祁宴一顿,翻身下马,缓步向他走去。   他一阶一阶,迎着贺琮充满敌意的目光,踏上贺府门前的阶梯。   下人们赶忙冲过来,他们不敢去拦祁宴,就挡在贺琮身前。   贺琮喝令:“都给我让开!”   又对祁宴怒斥:“装什么装?有能耐你一刀捅了我!”   祁宴不理不睬,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眼底是燃烧的怒火:   “告诉我,夏薰去哪里了?”   贺府的下人被他冷冽的气场吓住,僵在原地,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贺琮无所畏惧,嗤笑道:   “天地辽阔,他哪里都可以去,你再也找不到他,永远都不可能再见到他。”   祁宴霍然出剑,锋锐剑身直指贺琮咽喉。   贺家下人慌成一团,扑通跪了一地,不停向祁宴讨饶。   贺琮瞪着祁宴,不闪不避:   “祁大人,你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杀害朝廷命官吗?”   祁宴冷然道:   “别以为我不敢,我也不是没杀过,夏弘熙的头,就是我亲手砍下来的。”   贺琮笑出了声:   “那你就动手吧,可你要明白,如果我也死在你手里,夏薰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祁宴身形一滞,剑尖朝前探了一寸,抵在贺琮胸口。   下人的哀求声不断。   贺琮嘲笑道:   “我说错了,夏薰本来就不会原谅你,就算你杀了我,也无非是让他更恨你一些。来吧,想必你也不在乎。”   说完,他挑衅地闭上眼睛,让祁宴尽管动手。   祁宴咬着牙,死死握着剑柄,剑身埋进贺琮胸前近一寸,割开了他的衣服,在他的皮肤上留下血痕。   祁宴只要稍稍一用力,佩剑就能长驱直入,直直刺入贺琮的胸膛。   剑拔弩张之际,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祁回的身影出现在夜色中。   “大人!”他飞速下马,冲到祁宴身旁,“找到玉珠了!”   祁宴立时收剑,焦急追问:   “找到玉珠了?夏薰呢??”   祁回惴惴不安,慌慌张张地说:   “没有找到夏公子,而且……而且,发现玉珠时,它已经死了!”   几个时辰前。   夏薰带着玉珠,回到自己的家。   夏府的破败,在他意料之中。   整座府邸快要沦为废墟,他已无从分辨,每一间院落,原先都是谁在居住。   湖水早就干了,种植的睡莲尽数枯死,干枯的叶片碎成粉末,被风一吹,从湖底打着旋飞出来。   他抬起胳膊,阻挡迎面而来的飞尘。   玉珠被眼前景象吓到,茫然愣在原地,鼻子不停抽动,似乎在寻找线索,把这里和它记忆中的家,重叠在一起。   夏薰抱起它,慢慢往前走,绕过东倒西歪的廊柱,穿行在断井颓垣之中。   房屋年久失修,木质窗框破烂成蜂窝状,院门上的匾额掉落在地,字迹被风吹散。   许多小路都走不通了,夏薰围着干涸的湖边绕了一圈,不知不觉走到正房附近。   房子的主梁从中断裂,锯齿状的木茬暴露在外。   夏薰的嫡母就是在这根梁上吊死的,白绫是皇帝御赐,特意从宫里送出来,由祁宴亲自交到她手里。   夏薰借着月光,朝屋内看了一眼,没有走进去。   绕过正房一直往北,离正门最远的院落,就是夏薰原先居住的地方。   玉珠比他先认出来。   离那座小院还有数十丈远,它就激动得不得了,拼命用爪子蹬夏薰,要从他怀里下来。   夏薰把它放到地上,它迈开四条腿,不偏不倚往院子里走。   这是夏薰与它重逢后,它走得最欢快的一次。   它全然忘了身体上的疼痛,将日益衰老的心肺和不堪重负的关节,全都抛诸脑后。   它好像又回到了多年前,第一次从夏薰二哥那里逃出来,带着满腔希望,跑到这间小院子,寻找能庇护它的主人。   它昂首挺胸,阔步走进去,夏薰跟在它身后,姗姗来迟。   院子里的二层小楼,和夏府其他残毁的楼宇没有任何区别,不比它们更破败,也没有比它们更鲜亮些。   夏薰站在月形院门下,远远望着前方。   过去的种种回忆,他竟一点都想不起来。   他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玉珠身上,他预料到了什么,尽力让自己做好准备。   玉珠终于回到魂牵梦萦之地,它放缓脚步,东嗅西闻。   这里的一切都让它倍感亲切。   它不介意这里有多破旧,这块小院对它来说,意味着最欢乐的时光。   有两个人对它很好,给它吃好吃的东西,每天都陪它玩。   就算它干了错事,也不会遭到惩罚,甚至连责备都不会有。   它记得它弄坏过很多东西,最多就是被骂一句“小坏蛋”。   它过得很开心,成日里不是在草丛间翻滚,就是去湖边吓水里的锦鲤。   它以为这种日子会长长久久地过下去,直到那个人来了。   他带着一大群人,杀气腾腾冲进他的家。   它的一个主人跪在那人面前,另一个主人抱着它,躲在屋后瑟瑟发抖。   它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舔了舔她的手。   她抵着它的额头,不停流泪。   后来,她把它藏在地窖里。   等到它饿得受不了,从地窖跑出来,谁都不在了。   它在府里边跑边叫,跑得爪子都被石头磨伤、嗓子都喊哑了,也没有一个人理会它。   它回到小院,跳上床,蜷成一团卧下。   这里还充盈着主人的气味,也许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它原地等了七天。   直到湖里的锦鲤都死光了,它再等不下去了。   钻进曾经走过几次的狗洞,它去了一个新的地方。   那个地方的人对它还不错,按时给它喂饭,偶尔也会陪它玩。   可那里有它最讨厌的人,它知道,就是他带走主人,毁掉它的家园。   它一见到他就叫,只要他靠近,它就呲牙咧嘴扑上去。   经过几次,那人便不再凑近它,也不再想摸它的头。   它就这样住下来,一住就是七年。   它从没有一刻把这里当做它的家,它念念不忘的,还是当初的故乡。   过了很多年,忽然有一天,主人回来了。   他瘦了很多,气味也与从前不太一样,他看上去总是不太开心。   他不再陪它又闹又笑,只会安静地抱着它。   玉珠并不在意。   只要他能回来,它的心愿就能实现了。   夏薰的故宅中,玉珠抬起腿,吃力地翻过门槛。   原先轻轻一抬脚就能过去的地方,如今对它来说也是不小的障碍。   它缓缓走到床榻边,抬头看向夏薰。   夏薰看懂它的意思,不顾满床尘土,直接坐下,然后把玉珠抱上来。   玉珠上了床,就站不住了,摇摇摆摆倒下去。   明明丧失了全身力气,却还要坚持着,把头枕在夏薰腿上。   这是它从前最喜欢的姿势,每次玩累了回来,都要这样和夏薰躺在一起。   夏薰来回抚摸它。   它的毛发干枯发硬,没有光泽,轻轻一碰,大片的毛发断裂掉落。   它的四条腿肿胀无比,而呼吸声越发粗粝。   夏薰一边摸它,一边和它说话:   “玉珠,你乖,你是世上最好的小狗……我知道的,你坚持到今天,就是为了见我一面。”   喉头骤然泛起酸涩,他顿了顿,哽咽道:   “辛苦你了,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你……可以休息了。”   玉珠就是在等这句话。   听夏薰说完,它看他一眼,眼神里充满爱意与留恋。   夏薰最后一次摸了摸它湿润的鼻子,它心满意足,闭上眼睛。   它的心跳逐渐微弱,肚皮不再起伏,粉色的鼻头变得苍白,它温热的身体缓缓变凉,四肢长长地伸出去,软软瘫在床上。   它满足地叹一口气,舔了舔夏薰的手,躺在他腿上,慢慢停止呼吸。   就此,离开了他。 第15章 夜雨闻   夏薰徒手挖了个坑,把玉珠埋了。   地上鼓起一个小小的坟包,比他在岭南给玉珠立的墓简陋太多。   夏薰没有什么能给它陪葬的,拔下头上的玉簪,放进坟包,和它埋在一起。   他以为他会流泪,但是他没有。   他用沾满泥土的手摸了摸脸,确确实实摸到湿意,但那肯定不是他的眼泪。   他抬起头,几滴零星的水珠飘落下来。   下雨了。   夏薰抹去脸上雨水,他很清楚,他应该尽快回去。   祁回和脂归说不定已经醒了,他至少要在祁宴回府前赶回去。   要是祁宴回来发现他不在,祁回和脂归又会受到他的斥责。   但他动不了。   他不想回去,此时此刻他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祁宴。   他跪在地上,心口空得发虚。   他失去了对他而言非常重要的东西,他没有感到悲伤,只是惘然若失。   身后忽然传来说话声:   “原来你在这里。”   夏薰浑身一震,倏地回头:“什么人?!”   身后,穿着夜行衣的男人,站在屋檐下,肩头还立着一只乌鸦。   夏薰冷冷问:“你是谁?”   那人从屋檐下走出来:   “昨天才见过面的,你就忘了?你还用了我给你的东西。”   原来是昨夜的胡人。   夏薰警惕起来,沉声质问:   “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指了指肩上的乌鸦:   “我的鸟经过训练,你一用我的迷香,它隔着数十里也能闻到,不过……”   他饶有趣味看着夏薰:   “我以为你会用在祁宴身上,没想到,只是迷倒了两个下人。”   夏薰防备地盯着他。   胡人走到他面前,歪着脑袋看他一会儿,说:   “你的眼眶怎么红红的,脸上也有水痕?你的狗死了,你很难过?”   夏薰一惊。   刚才他都看见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就在那里的?   他用身体挡住玉珠的坟,斥道:   “你又想做什么?”   那人满不在乎,耸耸肩:   “我以为你终于对祁宴下手了,想来捡尸,谁知他没死,那我就顺便看看,有什么能帮你的。”   夏薰对他充满怀疑:   “你想杀他?为什么?为什么又要帮我?之前藏在糕点里的纸条,是你写的?”   他粲然一笑,算是默认,一抬手,把面罩摘下来,露出本来面目。   他是标准的胡人样貌,高鼻深目,褐发微卷。   他笑着看向夏薰:   “见到我的脸,你不觉得眼熟么?告诉你个秘密。”他把手指竖在嘴前,做出高深莫测的样子:“我在窦州就认识你,你不是姓冬嘛,跟你哥哥一起住在城南。”   夏薰大惊,不自觉露出愕然的表情。   胡人笑得更开心了,继续道:   “其实祁宴到岭南那天,我就盯上你了,你没察觉吧?”   夏薰汗毛倒竖,紧张得像一块石头,紧绷的声音从发硬的喉头挤出来:   “……你想做什么?”   胡人满不在乎,围着夏薰转了一圈:   “别这么紧张,我的目标是祁宴,又不是你,我三番两次来找你,就是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和我联手,我们一起杀掉他。”   他神采奕奕,漆黑的雨夜里,浅棕色的眼瞳依然闪闪发光。   夏薰牢牢瞪着他,一眼不眨:   “你为什么要杀祁宴?你和他有仇?”   胡人大辣辣地说:   “当然没有!不久前,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夏薰又问:   “那你为何要杀他?受人之托?”   胡人笑着,定定看他:   “从我这里是套不到话的,你只管告诉我,愿不愿意跟我合作?”   夏薰充满戒备: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可能与你合作?”   胡人早有准备:   “别急着回绝,我再给你个好东西!”   他伸出手,手心向上,掌间放着一枚木哨。   “这是鸟哨,吹出来的声音人听不见,鸟能听见。我给你几天时间考虑,要是打定主意了,就吹这个哨子。只要你一吹,不管天涯海角,我都会立刻到你身边,绝不让你找不见我。”   他噙着笑,温柔许下诺言,好像在说什么约定终身的情话。   夏薰不为所动。   二人僵持半晌,胡人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顺着他的手腕把木哨丢进他袖子里。   “没时间和你说了,有人来了,我得赶紧走。”   胡人起身欲走,忽然停下,回头告诉对夏薰说:   “我好人做到底,善良地提醒你一句,如果你不想回祁府,就赶快离开,他们的人已经在外面了。”   说完,他同昨夜一样,几个纵身而出,飞速消失在夜色中。   夏薰没料到祁宴的人这么快就能找到这里。   假如他乖乖回去,祁宴一定会追问他的行踪。   夏薰不想和他说话,就连与他共处一室的力气都没有。   在祁宴的人闯进来前,他从后门离开了夏府。   他在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缕无家可归的游魂。   雨越下越大,他很快就从里湿到外,鞋子都灌满了雨水。   路上时有行人对他侧目,还有卖伞的小贩,跟着他走了几条街,非要把手上的竹伞卖给他。   夏薰默不作声,一味往前。   小贩见他就是不买,对他啐了一口:   “呸!没想到是个哑巴!还是个穷酸哑巴!连把伞都买不起!”   夏薰置若罔闻,闷头前行。   他没有目的地,没有方向,完全依循本能,在暴雨中行走。   不知走了多久,街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店铺也逐一打烊。   雨一直很大,他裹着被水浇透的衣服,在寒风里瑟瑟发抖。   即使如此,他的脚步也没有停下。   不知走了多久,背后依稀传来辘辘的马车。   接着,他听到有人喊他:   “夏薰?夏薰!是你吗??”   他以为祁宴的人终于找到他,不由得加快脚步。   马车迅速追上他,停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   有人从车上跳下来。   ——是贺琮。   “夏薰!你怎么了?!怎么一个人从祁府跑出来?脸色还这么差?身上还这么湿?!”   夏薰眨了眨眼,瓢泼的雨水顺着他的脸往下流。   他木然答道:“我没事。”   贺琮也从小厮手里接过伞,在他头上撑开:   “不管发生了什么,你先跟我上车!”   他连拉带拽,把夏薰拖进车里,从怀里掏出手帕扔给他:   “快擦擦你身上的水!当心着凉生病!”   夏薰拿着手帕一动不动。   贺琮不满地“啧”了一声,故意道:   “你可别想让我给你擦!我是娶了亲的人!就算我以前对你——那也是以前,我现在——”   “玉珠没了。”夏薰突然开口。   贺琮一下愣住:“啊?谁没了?”   夏薰举起手帕,擦拭脸上的水:   “玉珠,我的狗,死了。”   贺琮没明白:   “你的狗?什么意思?你什么时候养狗了?祁宴给你买的?还是你从岭南带来的?”   贺琮没见过玉珠,多年前,夏薰曾对他说起过,他显然不记得了。   夏薰自嘲地笑了,摇摇头,低声道:   “……没什么,就当我胡言乱语吧……”   贺琮没有追问,他从来不会做让夏薰觉得勉强的事。   他心里窝着火,还在生祁宴的气。   他横眉立目,愤愤不平地对夏薰说:   “别管什么胡言乱语,祁宴已经发现你不见了!他以为是我带走了你,刚才在我那儿大闹一场!你是没见到,那叫一个兴师动众!我看他恨不得一剑杀了我!!”   夏薰垂下头。   “抱歉……”   贺琮眉毛一皱:   “别给我来这套!你先跟我回府,换身干衣服!让他着急去吧!等到天亮,我再送你回去!”   夏薰说不行。   “那样的话,服侍我的下人就要遭殃了,祁宴不会绕过他们,我不想连累别人。我在外面走得够久,脑子够清醒了,我该回去了。”   说着,就要下车。   贺琮拉住他:   “我还是那句话,你干脆逃走吧!我现在就送你出城!”   贺琮的小厮猛地咳了几嗓子:   “咳咳咳——!大人,恕小的直言,祁大人派了不少人马,在城中搜寻这位公子!想出城,只怕没那么容易!”   他生怕贺琮被夏薰牵连进去,急急出声提醒,上下尊卑都不顾了。   夏薰让他放心,转头对贺琮说:   “我不会走,也不能走……我昨日遇到一个奇怪的胡人,他身份不明,他说他在岭南——”   他突然停下不说了。   贺琮追问:“在岭南然后呢?怎么不说了?”   夏薰本来想说,这个胡人来历神秘,不查清他的来路,他不能安心离去。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没什么。”夏薰轻轻说:“总之,我暂时还不能离开京城。”   贺琮重重往后一靠:   “你这人就是倔!我说不过你!你不走也行,可我不能就这么放过祁宴!我要亲自送你回祁府!”   夏薰困惑道:   “他已与你交恶,你为何还要送上门去惹他?”   贺琮不肯明说:“这你就不用管了!反正他要是见到你是我送回去,保证气得七窍生烟!”   祁宴坐在椅子上,紧紧握着扶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木扶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   不久前,他和祁回进入夏府,刨开了玉珠的坟。   他见到老狗的尸身,还有和它一起埋在泥土下的,夏薰的木簪。   甫一看见簪子,他的胸腔就袭来一阵剧痛,他失魂落魄倒退几步,差点跌坐在地。   玉珠死在夏家,被夏薰亲手埋葬,而夏薰不知所踪。   如此凄风苦雨之夜,夏薰久久不得归。   他会去哪里?又会做什么?   祁宴不得不想到最坏的结果。   他把夏薰的木簪攥在手里,哑着嗓子命令道:   “去找!立刻带人去找!”   祁回领命离去,不多时便带回来一个可怖的消息。   皇城侍卫在护城河打捞起一具男尸,体型瘦长,年龄大约在二十余岁。   “大人,属下已经叫人去……把尸身领回来,目前还没有确定死者身份,等您见到——”   祁回说不下去了。   这些年跟在祁宴身边,他比谁都清楚,夏薰死后,祁宴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如今,好不容易把夏薰找回来。   如果他真的因为玉珠的死轻生,祁回不敢确定,他的大人还能不能撑下去。   祁回扑通跪下:   “倘若真的是公子,属下立即自戕以谢罪!”   祁宴几乎是把话咬碎了,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我不要你的命,我要夏薰完完整整地回来。”   河里的尸体很快运到,摆放在前院。   祁宴在祁回的搀扶下,摇摇晃晃走过去。   他的手在颤抖,掀了三次,才把盖在尸首上的白布掀开。   等到看清尸体的脸,他一口气猛然缓过来,脑子嗡地一声,眼前蓦地发黑,好一阵无法视物。   祁回腿一抖,差点软倒在地:   “还好……不是公子……”   祁宴放下白布。   他站在倾盆大雨中,摇摇晃晃地说:   “今夜你必须把他找回来,天亮前,他要是还没有影踪,我——”   看守府门的侍卫连滚带爬冲进来,拯救了祁宴:   “大人!夏公子回来了!” 第16章 十州水   临下车前,夏薰的发髻松了,几缕头发垂落下来。   他的木簪和玉珠埋在一起,发上只有布条固定,经过一夜雨淋,变得十分松散。   贺琮顺手将他的发簪拔下来,插在夏薰头上。   “蓬头垢面的可不行!我们气势不能输给祁宴!”   马车停稳,夏薰推门出去,没有预料到会看见眼前的景象。   祁府门外站了一大群人,看衣着,都是祁宴的侍卫。   天还没有完全亮起,他们都还举着火把。   他们的衣服都湿透了,鞋子也满是泥泞,像是在外奔走了一夜,十分狼狈。   祁府里也是乱哄哄的。   地上放着什么东西,盖着白布,隐隐约约透出人形,像是具尸体。   祁回站在门边,而祁宴就立在马车前。   他的头发湿漉漉的,靛青色的衣袍浸满水,变成深黑色。   他淋的雨好像比夏薰还要多。   夏薰一愣,没有马上下车。   祁宴也没有动作,他似乎被什么咒语定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夏薰。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   夏薰与他只短短一对视,禁锢他的咒语立即解开。   他朝夏薰走了几步,要扶他下车。   夏薰本能往后一躲,避开他的触碰。   祁宴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把他从车上拽了下去。   夏薰身形一晃,没站稳,差点踩到他的脚。   “你做什——”   他话没说完,已经被祁宴用力抱住。   祁宴的胳膊勒在他背上,将他越抱越紧。   “……你还活着……”他在夏薰耳边叹息:“你还活着……太好了……”   他的衣服比夏薰的还要湿,他一用力,衣袍里的雨水滴滴嗒嗒流到地上。   他的身体很凉,贴着夏薰脖颈的侧脸更凉。   抱了一会儿,他慢慢松开夏薰,抚去贴在他脸上的发丝。   祁回走到他身后,手里拿着一件外袍。   “大人,披件衣服吧,您不能着凉。”   祁宴接过,往夏薰身后抖开,要披在他背上。   贺琮从车里探出头。   祁宴手一颤,衣服差点掉在地上。   他没想到夏薰是被贺琮送回来的。   他看看贺琮,又看看夏薰,满脸不可置信。   他满心的担忧与不安逐渐退去,一股难以名状的焦灼四散开来。   贺琮不理会他,只对夏薰说:   “玉珠的事……你别太放在心上!”   夏薰有些吃惊。   贺琮根本不记得它,此时为何突然提起?   祁宴顿时变了脸色,愕然问道:   “你消失了一整晚,是……去找他?”   夏薰冷冷淡淡:   “我去找谁,和你有什么关系?”   祁宴蓦地收紧手臂,将外袍重重盖在夏薰身上。   他的手没有离开夏薰,沿着他的胳膊往上,最终放在夏薰肩头。   他的手逐渐使力,紧紧按住夏薰的肩膀。   夏薰的锁骨都被他捏痛了。   他抬头怒视祁宴,祁宴却不看他。   贺琮在一旁添油加醋:   “我知道你很难过,但是……唉……你节哀!”   他还想再说几句,被祁宴粗鲁打断。   祁宴沉声道:   “祁回,送客。”   他对祁回下令,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夏薰。   祁回走到贺琮面前:   “贺大人,您请回吧。”   贺琮“哼”了一声:   “祁宴!别以为你擅闯贺府的事能就此作罢!等天亮了,我一定到御前参你一本!你给我等着!”   祁宴置若罔闻,拽着夏薰往府里走。   贺琮还在叫嚣什么,他已经听不见了。   房里,蜡烛烧得很亮。   祁宴把夏薰用力按在凳子上,往旁边走了几步,背对着他。   他的肩膀上下起伏,他沉重地呼吸着,五味陈杂的心绪快要蓬勃而出。   夏薰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祁宴拦在他面前,砰地关上房门。   夏薰转头瞪他。   祁宴没有看他,错开他站到一旁,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几口气。   他不愿意在冲动下,做出任何可能会伤害到夏薰的行为。   他在竭力控制情绪。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觉得自己足够平静了,才缓缓开口:   “玉珠的事……我知道了,它——”   夏薰正要问他是怎么知道的,一低头就见到自己的木簪。   它一直被祁宴攥在手里,祁宴太过用力,木簪表面的清漆被他的指甲划出道道痕迹。   夏薰脑袋轰地一声,失声道:   “你——你居然刨了玉珠的坟?!”   祁宴一怔,看向手中。   夏薰厉声质问:   “为什么?!它都已经死了,你还要让它不得安宁吗?它哪里得罪你了?!”   祁宴猝然抬头看他,眼神如尖锐的利刃:   “那你又为何不辞而别?!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如果不是偶然见到玉珠的坟,我可能还在满京城漫无目的地寻你!”   夏薰怒喝:   “你别跟我说这些!玉珠的尸体在哪儿?!”   祁宴把木簪往桌上一拍:   “为何不能说?!我像无头苍蝇一样,派出府里所有的人去找你!眼见天都亮了,你还没有回来,我都绝望了!你知不知道看到那具尸体时,我在想什么?!”   夏薰一步一步接近祁宴,眼里充满恨意。   他咬牙切齿地问:   “玉珠的尸体在哪里?!”   不管付出多少代价,祁宴都不希望在夏薰脸上,看到这样的神情。   夏薰眼里的怒火,不仅会灼伤自己,更会将他烧成飞灰。   他很快败下阵来。   他扶着桌子,重重坐下,颓然道:   “……还在夏府,我将它重新埋了。”   夏薰的怨愤稍减:   “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将我的簪子拿出来?”   祁宴没有马上回答。   他现在才意识到,夏薰已经安全回来了。   紧张了一夜的神经陡然松懈他宴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连手都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他颤声道:   “我以为你死了……我看到玉珠,又见到这个簪子,以为你……再次离我而去了……如果你真的走了,这木簪就是你留给我最后的东西,我怎么舍得让它长眠于地下……?”   他看向夏薰,目光灼然。   “失而复得,得而复失……这个中滋味,你没有体会过吧……?这样的感受,我尝过一次,便再也不敢经历第二次。可是,就在我忧心如焚、痛如刀割之时,你又在哪里?”   他步步紧逼,连声追问:   “你是不是在贺琮身边?是不是在向他诉说你的伤心事?是不是……在寻求他的安慰?他是怎么安慰你的?把你抱在怀里,说些甜言蜜语吗?”   夏薰冷然失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件事从头到尾和贺琮都没有关系。”   说话间,有什么东西从夏薰怀里掉出。   夏薰弯腰想捡,被祁宴抢先拾起来。   夏薰仔细一看,是一块手帕。   手帕一角,用黑色的线绣了一个“贺”字。   这是贺琮在车里给他,让他擦雨水的,擦完后,夏薰顺手一塞,忘了还给他。   祁宴的指腹,正好覆盖在“贺”字上。   “这是贺琮给你的?”   他看似波澜不惊,隐藏的质问与愠怒深埋在言语之下,随时都要喷薄而出。   夏薰一把抢过:   “是又怎么样?和你有什么关系?玉珠死了,我不去找他,难道去找你吗?!”   他嗤笑一声,嘲讽道:   “是!你养了玉珠七年,我是该感谢你!可是当初害我与它分离的人,不就是你吗?!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做出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   祁宴倏地站起,夺下夏薰手里的手帕,狠狠扔进火盆。   “你不要忘了!他已经成亲了!他是有夫人的!”   夏薰不甘示弱:   “那又如何?!我宁可和他在一起,也不会去找你!我只恨我当初瞎了眼,怎么喜欢你不喜欢他!”   祁宴四散的怒意陡然一凛。   “夏薰。”   他的声音透着彻骨地寒冷,他警告他:   “不要拿这种事说笑。”   夏薰定定看他:   “说笑?你搞错了吧!我此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当初认识了你!如果老天爷真能实现我一个愿望,我希望我永远都没有遇见过你!!”   夏薰几乎是在嘶吼,火星都要从他眼里冒出来。   祁宴的心顿然一痛。   夏薰对贺琮,总是温和又平静,同他说话,从来都慢条斯理。   而当夏薰把脸转向他,表情霎时就变了,变得冷漠又厌恶,避他如蛇蝎猛兽。   倘若不是祁宴以他大哥相威胁,夏薰恐怕早就跑到天南地北,躲到一个他这辈子都找不到的地方。   就像夏薰假死后,只把消息告诉贺琮一样。   最心爱的小狗去世,夏薰心里难过,宁可偷跑出去找贺琮,也绝不肯对祁宴透露分毫。   胸间袭来的锐痛,让祁宴猛然倒吸好几口气,他剧烈咳嗽起来,向来笔挺的肩背垮下来,看上去分外颓唐。   夏薰不想再与他纠缠,绕过祁宴,走到窗边。   “……中书大人身体不适,还是赶紧去休息吧,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祁宴好不容易止住咳嗽,嗓子都哑了。   他用沙哑的声线,执着追问:   “我走了,你还会去找贺琮吗?”   夏薰正欲开口,祁宴突如闪电般出手,钳住我的手臂,把他整个人拖过来,按在桌上。   夏薰的背撞到桌角,疼得他一阵发晕,他生气地问:   “你做什么?!”   与祁宴凶狠动作不同的,是他柔和的语调。   他附在夏薰耳侧,沉声低语道:   “我既然把你从岭南带回来,就没打算再放手,你想跟贺琮在一起,只能等到我死了。”   他贴近夏薰的脸,他的吻落了下来。 第17章 依波转   这是一个充满铁锈味的吻。   祁宴的嘴唇甫一贴上,就被夏薰狠狠咬了。   夏薰用的力很大,祁宴却像失去知觉似的,严丝合缝地吻着他。   夏薰向后仰头,但脑后就是桌子,无处可躲。   祁宴的温热吐息与他的交织在一起,他抓着他的手很使劲,夏薰的胳膊说不定已经被抓出淤青。   可祁宴的吻却如同往昔般温柔,他身上的香气还是夏薰熟悉的味道。   这种昂贵香料带来的特殊气味,在他的记忆里萦绕数年不灭。   每当夏薰回忆起祁宴,最先想起的,就是这个气味。   它出现在夏薰每个幸福或者痛苦的梦中,而这些梦全都与祁宴有关。   尽管夏薰不肯承认,但他心里清楚,遇见祁宴以后,他所有的悲欢都受他牵扯。   夏薰讨厌他认清的现实,也深深厌恶深陷其中的自己。   这个人从未喜欢过他,一星半点都未曾有过。   他拼命挣扎,推翻了桌上所有的东西,它们接二连三掉落在地,发出此起彼伏的碎裂声。   屋外没有动静,甚至连脚步声都没有。   一吻结束,祁宴略略退开,夏薰剧烈地喘息着,气得眼冒金星。   他上气不接下气,不顾形象怒骂:   “放开!你想和谁做什么都随便!不要来找我!放开我!!!”   祁宴充耳不闻,抬手,将夏薰头上的发簪取下。   他问:“这个簪子是贺琮给你的?你的头发,也是他替你梳的吗?”   他眼神痴狂,沉浸在燎原的妒火中。   一想到夏薰可能会喜欢别人,他的心就酸得能拧出汁,舌根都浸出苦味。   夏薰在说什么,他已经听不见。   他唯一想要的,是他的眼里只有他,只看向他,再无其他任何人的存在。   夏薰的头发彻底散开,铺在桌上。   祁宴再度吻上了他。   夏薰仓皇无措,在桌上随意一抓,慌乱间,居然真给他抓到一样东西。   ——茶锥。   夏薰用迷香迷倒脂归前,曾让她替自己泡茶,脂归将茶具取来放在桌上,其中就包括取茶用的茶锥。   夏薰失踪后,府里乱作一团,茶具无人来收,一直摆放在此。   桌上大部分的东西都被夏薰推到地上,唯独这根茶锥还在。   茶锥和小刀形似,顶部也有刀刃,可以将茶叶从茶饼中拆下,只是比较钝。   夏薰顾不得这许多,反手握着茶锥,用力向祁宴一划。   祁宴的脸上,顷刻间出现一道血痕。   他受了痛,还是不肯放开夏薰,他松开夏薰的嘴唇,偏头舔舐他的脖颈。   夏薰脖子上的血管,在他的唇齿间突突跳跃。   他的手沿着夏薰的腰往上,一路抚摸他的后背。   夏薰再也无法忍耐。   他使出毕生最大的力气,将祁宴推开。   在祁宴再一次欺身而上之前,他高高举起茶锥,对着自己的脖子重重挥下。   茶锥之刃刺入他的皮肤,割开一道长长的裂口,顿时血流如注。   “夏薰——!!”   祁宴目眦欲裂,奋力扑来。   夏薰将茶锥横在胸前,声嘶力竭地怒吼:   “不要过来!!!”   他一嘶吼,就有更多的血从他的伤口里流出来。   祁宴心急如焚:   “把它放下!当心你的伤!”   夏薰握着茶锥不肯松手,像是握着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不需要你假模假样的关心!我只要你离我远点!不要再靠近我!”   祁宴焦灼万分,还能按捺着脾气,对他柔声轻哄:   “好,好,我退后,你先把它放下!”   他步步后退。   夏薰稍稍松了口气,慢慢放下茶锥,撑在桌边想要站起来。   就在他稍有松懈的时刻,祁宴突然上前。   夏薰惊慌失措,避无可避,侧身往旁边一滚。   桌子只有那么大,他随便一滚,就滚下去了。   他保持不住平衡,身形一晃,眼看就要摔在地上。   在地板等待他的,是遍地的碎瓷片。   如果摔在上面,锐利的瓷片会尽数扎进他的后背。   夏薰已经来不及反应,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扭头看向瓷片。   他的背从前也受过伤,碎瓷扎入皮肤的痛楚,肯定比那时的疼痛轻许多。   能有多疼呢?无非是再多添上几道疤痕。   夏薰这样想着,闭上眼睛。   等待中的剧痛没有到来,他最终没有摔上去。   ——祁宴抱住了他。   他双手护住夏薰的后脑,在空中将他转了个圈,把自己垫在他身下,替夏薰摔在了瓷片上。   那一下应该很疼,即使坚强如祁宴,也忍不住低低“唔”了一声。   夏薰也未能幸免于受伤,他的额角重重撞上了一旁的五斗柜。   他的脑袋嗡地一声,尖锐的耳鸣声轰然响起,久久无法退却。   他头晕目眩,眼前阵阵发黑,恶心得想干呕,倒在地上动弹不得,脑子里一片混乱。   祁宴没有扶他起来,他就躺在一地的碎瓷片上,将夏薰紧紧拥进怀中。   他把头埋在夏薰的肩窝里,渐渐收紧手臂。   “不要去找别人……”他的话语间,夹杂了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要……喜欢别人……”   夏薰一开始根本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只能感觉到一阵强烈的痛苦,从祁宴的话里传达出来,砸在他身上。   他用了好长时间,才听清祁宴的话。   他闭了闭眼,没有出声。   他的沉默在祁宴意料之中,他缓缓坐起身,把夏薰也抱起来,搂坐在怀里。   他找出自己的手帕,按压在夏薰脖子的伤口上,另一只手,仍旧牢牢抱着夏薰。   额头的痛感,让夏薰脱了力气,站不起来,他枕着祁宴的肩膀,半昏半醒。   祁宴的脸颊抵着他的额头,他还用手拍着夏薰的背。   他轻声说:   “……夏薰,你是不是忘了?今天,是你的生辰……”   夏薰艰难睁开眼,看向窗外。   天边透出微弱熹光,又来到新的一天。   祁宴喃喃道:   “夏薰……你二十四岁了。”   二人的血流到一起,混杂交织。   夏薰在他们共同散发的血腥气中,见到一样很眼熟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水车,只有手掌般大。   它之前摆放在五斗柜里,柜门被夏薰的头撞开,它就掉了出来。   它完全仿制真实的水车缩小而成,上面的链轮能够转动,水车顶部,还雕刻着一只小鸟。   它是夏薰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件生日礼物。   没有人记得夏薰准确的出生日期,夏弘熙连他究竟是几月生的,都不记得。   他凭着极其模糊的印象,随便选了一天,当做夏薰的生辰。   这个日子,也没有派上用场。   自打夏薰记事起,就没有人给他过过生日。   夏弘熙会给大哥、二哥,甚至嫁出府的姐姐庆祝生辰,几个儿女反过来,也会给爹娘祝寿。   不管是寿宴还是礼物,都没有夏薰的份。   韶波曾经要给夏薰庆生。   身为他的婢女,她远没有其他院里的丫鬟有钱。   那些人掏得出私房钱,给主人买礼物,韶波掏不出来。   她只能自己亲手做。   她知道夏薰喜欢吃槐叶冷糕,提前备好材料,夏薰生辰当天,跑到厨房去,想要借用炉灶。   厨房的婆子们跟红顶白,常做些损人不利己的事。   她们见韶波是夏薰院里的丫头,压根不把她当回事,不光不肯借,还将她数落了一顿。   韶波气不过,和她们起了争执,准备好的做点心的材料,都在争执中打翻了。   还是夏薰大哥的夫人偶然经过,替她出了头。   她命令那群婆子们把厨房借韶波一用,还让韶波随意取用家中食材。   经历了一番折腾,韶波做点心时魂不守舍。   最后槐叶冷糕也没做出来,只蒸出一块普通的发糕。   她带着发糕回到夏薰房中,将事情经过告知于他。   夏薰一边吃糕点,一边问:   “我要不要亲自去感谢大嫂?”   后来他又想,他大哥夏闻一贯不待见他,恐怕也不希望他去打扰他的夫人。   毕竟大嫂身体不好,不能生育,为了治病,每天还要把苦得吓人的汤药当水喝。   她曾经想过要与夏闻和离,但夏闻很爱她,说什么都不同意,也不愿意纳妾。   只说等夏形生了孩子,过继一个给他就行。   大嫂平素对夏薰也算和颜悦色,比那个从来对他视而不见的姐姐要好太多。   夏薰不愿叨扰她,于是作罢。   一年后,又到夏薰的生辰。   那时他认识祁宴不过数月,就与他相谈甚欢,每天都要翻墙过去找他。   夏薰觉得祁宴长得那么好看,举手投足都是雍容华贵的模样,怎么会住在那么破的地方?   他时常把府里的东西拿去给祁宴,他自己也没什么好东西,不过总比祁宴家里的讲究太多。   祁宴连喝茶的杯子都破了口,不小心就会划破舌头。   那个木水车,当时就摆在他家的架子上。   十六岁生日那天,它作为夏薰的礼物,被他带回了家。   夏薰入狱当天,什么都没有带走,木水车应当还摆在他房中。   他以为它早已腐朽,没想到它好端端地放在祁宴家,连一丝灰都没落下。   祁宴忍着疼,伸手将它抓来,放进夏薰手里:   “如果我知道早那天是你的生辰,我就能准备更好的东西给你了……”   他的话语,仿若一句怅然的叹息。 第18章 玉裁冰   十六岁的夏熏,是个浑身带刺的少年,对人总是小心防范,轻易不肯亲近。   可他初次见到祁宴,就倍感亲切,没几天就和他熟络起来,就像小动物露出柔软的肚皮。   他很喜欢祁宴,他不嫌弃他住的房子破陋,只要寻得空闲,就翻墙来到祁宴的小院里,有时带上韶波,有时带上玉珠。   一旦他把他们俩都带来,祁宴的院子就会热闹得不成样子。   祁宴从不觉得他吵闹,每次都备好点心,温柔地招待他。   祁宴家里能吃到的只有粗茶淡饭,比不上夏府的珍馐美馔,但夏薰丝毫不在意,每次都吃得很开心。   他那时远比现在活泼,一见到祁宴,就围着他叽叽喳喳,把一天中遇到的琐事,一股脑全告诉他。   祁宴于是知道,夏薰在书院读书,那里的夫子和学生都不搭理他,只有一个叫贺琮的人,是他的好朋友。   夏薰不喜欢读书,圣人写的文章背得乱七八糟、上句不接下句,经常被夫子责罚。   他最喜欢做些木头玩意,他告诉祁宴,他做的小动物最像。   他给玉珠做过一个,等祁宴过生日,他也做一个送给他。   祁宴笑着说好。   有一天,夏薰晚膳后才来。   他还是一如既往,和祁宴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话。   他状态和平常一样,脸上还带着笑。   可祁宴敏锐地发现,他好像不太高兴。   夏薰不说,他就不问,耐着性子陪他谈天。   直到夜色浓重,祁回不小心打了个哈欠,夏薰才意识到,他待得太晚了。   他猛地闭嘴,小心翼翼看向祁宴,赧然道:   “你也累了吧?实在不好意思,我一说起来就没完没了!”   祁宴安慰他说:   “无妨,我倒是不介意,只是我怕你太晚回去,家里人会担心。”   夏薰小声嘟囔:   “……他们才不会担心我。”   祁宴没有听清,问他在说什么。   夏薰摇摇头,又说:   “如果你真的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再陪我聊一会儿?”   祁宴顺着他的意思,陪他漫无边际地闲聊。   不知过了多久,打更人敲梆子的声音从墙外传来,夏薰再次停下。   他已经强拉祁宴聊到深夜,无论如何都不该继续下去。   看着难掩倦意的祁宴,他明白是时候离开了。   夏薰恋恋不舍地从座榻上下去,垂头丧气地穿上鞋子。   等他站起来,却没有马上出门。   在原地杵了一会儿,他厚着脸皮,走到一旁的博古架边,好奇地看着上面摆放的物件。   看了一会儿,他拿起一个木制小水车,问:   “这个东西会不会很贵啊?”   祁宴说:   “不过是木匠做的小玩意,凡俗之物罢了,不值钱。”   夏薰的眼睛顿时亮了,满怀期待望向祁宴:   “那、那你能把它送给我吗?”   祁宴欣然应允:   “当然,你喜欢,随时都可以拿去。”   夏薰笑了。   祁宴看得出来,他此刻的笑意才是发自内心的。   夏薰轻手轻脚将小水车取下,万分珍视地捧在手里,不停摩挲雕刻在其上的小鸟。   祁宴问他:“这么喜欢吗?”   夏薰满眼珍惜:   “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他收好小水车,对祁宴道谢。   “谢谢你!我该走了!”   说完话,他像是害怕被祁宴看穿,逃也似地走到门边。   祁宴喊住他:“夏薰!”   夏薰站定,没有回头。   祁宴起身,来到他身后:   “今天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你为何一定要这个水车?”   夏薰支支吾吾。   “就是,就是……”他挠挠头,不敢看祁宴,“反正你已经送给我了,不能再要回去!”   祁宴看着他的背影,不作声。   房里立刻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夏薰受不了这种沉默,自暴自弃,大大叹了口气:   “唉呀……我要怎么说呢!今天是我的生辰!我还从来没收过礼物呢!我想着,要是能从你这里拿个什么东西回去,我就能自欺欺人,把它当做是你送给我的礼物!”   他目光躲躲闪闪,很是羞涩:   “这下好了!被你拆穿了!你就尽情取笑我吧!我不会生气的!就算我有那么一点点伤心,可到了明天,我还是会来找你的!”   他把小水车往祁宴怀里一扔,飞速逃走了。   纵使祁宴连连叫他,他也没有半刻停留。   后来祁宴专门备了礼,连同小水车一起,当做生辰贺礼送给他。   七年后,祁宴专门采买的礼物早已不见,而那架小水车,正放在夏薰手中。   夏薰被他抱在怀里,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你那时笨手笨脚,借口找得那么拙劣,从头到尾漏洞百出,其实只是想要一份生日礼物……如果早知道那天是你的生辰,我一定会好好为你庆祝。”   祁宴说话时胸腔的震动,连带着传到夏薰身上,他的语气难掩心疼:   “夏薰,你知道吗?原本今日,我是要为你好好庆贺的。”   夏薰毫不留恋,看了一眼小水车,将它放到地上:   “……没有必要,这个日子是我爹随便取的,并不是我真正的生辰,对我而言,它和一年中的任何一天都没有区别。”   他撑着地,吃力地爬起来。   他的脑袋还在轰鸣,脖梗处的伤口缓缓淌着血。   那把茶锥还紧紧握在他手里。   他刚才太紧张了,手指用力到痉挛,现在他想把手掌打开,都做不到。   他只能一根一根强行掰开手指。   茶锥掉落在地,和满地的碎瓷片躺在一起。   那些瓷片白白红红,红色的,自然是沾染了祁宴的血。   夏薰的头很痛,脖子很疼。   他的嘴唇被祁宴亲破了,唇齿间都是残存的咸腥味。   他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是衣衫不整、相当狼狈的模样。   而祁宴比他更糟。   他周身遍布血污,舌尖被夏薰咬伤,唇角还有血迹。   他带着满背的伤口,恍然呆坐在地,颤抖地呼吸着。   他面容憔悴,依旧沉浸在回忆里无法自拔。   还有昨夜的雨水,不停从他发间滴落。   水珠顺着下巴,滴道他胸前的衣服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水渍暗影。   他看上去不比夏薰从容,举手投足间,流露出土崩瓦解的迹象。   在夏薰印象里,祁宴很少有如此一蹶不振的模样。   祁宴永远都是那么镇定自若,就连带着官兵查抄夏家时,也是风平浪静的样子。   夏薰爹娘与祁家是世仇,害得祁宴全家老小死得只剩下他一个,他终于寻到机会报仇,应当很欣喜才是。   可即便亲手挥剑砍下夏弘熙的头时,祁宴的表情都没有一丝波澜。   夏薰记得如此清晰,是因为那天,他从始至终都一眼不眨地望着祁宴。   起初他是不敢相信,后来他是心存妄念。   他妄想在祁宴脸上见到哪怕一丁点痛苦的神情。   即便没有痛苦,有一闪而逝的迟疑,夏薰也能心存幻想,幻想祁宴至少有某个瞬间,是喜欢过他的。   可是没有。   直到他带来的官兵给夏薰带上镣铐,直到夏薰跟在大哥身后走上囚车,祁宴如刀刻般英挺的脸庞,都没有半分裂痕。   夏薰只在他脸上看出了旁人难以察觉的悲悯,他便知道,祁宴这是在可怜他。   他不是在可怜夏薰,他是在怜悯他的愚蠢。   夏薰居然以为,祁宴会喜欢身为仇人之子的他?   简直太傻了。   夏薰都要被自己的傻气逗笑了。   而此刻,夏薰很困惑。   祁宴看上去,远比那日要痛苦百倍千倍。   夏薰做了什么?   他什么也没做,他只是让祁宴不要给我过生日,不要再想方设法对他示好。   夏薰生来愚笨,去哪里都不受人待见,在家被家人欺负,去了外面还要被祁宴骗。   但他就是再蠢,也不会被同一个人蒙骗第二次。   祁宴失魂落魄坐在地上,好像根本没听见夏薰在说什么,哑着嗓子问:   “你想要什么礼物?你还有……什么愿望?”   夏薰捡起自己的木簪,它不知什么时候掉在地上。   “这是我给玉珠的陪葬,我要跟它一起埋了……这就是我的愿望。”   他摇摇晃晃,蹒跚着走到门口,拉开大门。   祁回和脂归领着几个下人,就站在院中。   他们听见动静,不敢进来,提心吊胆候在外面。   看到夏薰的样子,众人皆是大惊。   脂归急急跑上来扶他:   “公子?!您这是——??”   祁回大步上前,从夏薰身侧经过,快步走入屋内:   “大人——?!”   身后传来他的惊呼:   “快!快叫大夫!”   夏薰无暇他顾,紧紧捏着木簪,踉踉跄跄朝后院走。   那里的墙角有他挖出来的洞,他要爬过去,去到玉珠身边。   他恍恍惚惚朝前走着,脂归就亦步亦趋跟着他。   见他魂不守舍、摇摇欲坠,她惊疑不定地问:   “公子,您要去哪儿?您受伤了,脂归带您回房,请大夫看看吧?”   夏薰没有力气说话,虚弱地摆摆手,执意前行。   太阳从天边升起来,和煦的阳光洒在他身上。   地上铺的汉白玉石反着日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他就半闭着眼,迷迷糊糊往前走。   夏薰走了很久,才来到那座墙根。   他拨开墙边的杂草,跪在地上,想要从洞里钻过去。   脂归拉着他,说什么都不让他继续。   他用力甩开她的手,她被推得一个趔趄,向后坐倒在草丛里。   夏薰气若游丝地说:   “抱歉,我必须要过去……我的狗,还在前面等我……”   话音半落,额头一阵迅猛剧痛袭来,他疼得一抖,意识逐渐远去。   他重重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第19章 流霞倾   夏薰是渴醒的。   他的嗓子干得发疼,舌头和上颚粘在一起,轻轻吞咽一下,都觉得喉咙要着火。   他闭着眼睛坐起来,想找水喝,往床边随便一摸,被一双柔弱无骨的手牢牢接住。   他立刻清醒过来。   一抬头,正好见到脂归的脸,她的瞳仁颜色很浅,是泛着光的琥珀色。   他还没开口,脂归就把一杯温温的茶水放进她手中。   夏薰三两口喝完,她又续上。   如此这般重复数次,夏薰一口气喝干了一壶茶。   他喝得太急,下巴上都是水,他用袖子随便擦去,感觉到有几缕头发粘在脸上。   贺琮给他的发簪不知何时不见了,他的头发全都披散下来,十分不成体统。   他问脂归:   “我的木簪呢?”   脂归迟疑地看了一眼火盆。   夏薰顺着她目光望去。   炭火里,隐约可见一根烧焦的木簪,旁边还有块未燃尽的手帕。   脂归告诉夏薰,那些都是被祁宴扔进去的。   脂归说,他晕过去后,是祁宴抱他回来的。   祁宴背上的伤不停流血,他抱着夏薰走到哪里,哪里就留下一串血脚印。   夏薰沉睡时,府里的下人打扫许久,才将遍地狼藉收拾干净。   “祁回把附近医馆里所有大夫都请来了,当时您睡在床上,怎么都叫不醒,几位大夫一边为您诊治,一边给大人包扎,满屋子都是血腥气,大人的衣服脱下来,都能拧出血——”   见夏薰毫无触动,脂归没有继续。   夏薰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才发现,原来天际线上的太阳,不是朝阳,而是落日。   他躺了一整整一天。   他的头还在痛,脖子上的伤口也很不舒服。   他看了一阵夕阳,问脂归:   “有饭吃吗?”   晚膳很快上桌,夏薰扯下绑着床帏的布条,将头发扎在脑后,往桌边一坐。   等看清桌上的菜,他的食欲荡然无存。   “只过了一夜,你们祁府就败落了吗?连肉都吃不起了?”   桌上全都是些清粥小菜,一丝荤腥都不见,旁边还有一碗黑乎乎的汤汁,一看就是他的药。   汤汁散发的苦味都快化出形状,打在他脸上了。   脂归安抚道:   “都是按照大夫的医嘱给您做的,大夫说您饮食要清淡戒油腻,等伤好了,您想怎么吃都行。”   夏薰皱着眉,把清澈见底的米粥端起来,捏着鼻子灌下去。   无色无味的白粥,比苦药都难喝。   脂归看他吃得痛苦,不停找话和他说:   “昨夜奴婢真是担心,知道您不见了,又听他们说玉珠死了,奴婢还以为……您会不会一时想不开……?可把奴婢吓坏了!”   夏薰放下碗:   “你不怪我用药把你迷倒?也不怪我不告而别,害你被祁宴责罚?”   脂归顿了顿:   “其实……大人不是您想得那样,他很严肃,但一点都不暴虐,他从不找我们这些下人撒气,即便做错事,也不会打骂我们。”   夏薰夹起一筷子菜送进嘴里。   脂归觑着他的脸色,试探地说:   “就像……他对您的爱犬玉珠一样。”   夏薰的手一顿,并没有阻止。   脂归略定了心,继续道:   “玉珠不喜欢大人,大人也不愿意见到它,这些年都将它养在别院里,还让我们不要把它放出来。可话虽如此,大人又让祁回亲自照料它,不允许他假手他人,喂给它的又都是极好的食物。我们下人都说,弗菻犬不过五年寿命,玉珠活了七年多,都是照料得当的缘故。”   她停了停,问:   “您说,大人到底是喜欢玉珠,还是不喜欢呢?”   夏薰不知道。   从前他以为祁宴喜欢他,后来发现他错得很离谱。   现在,他仍然猜不透祁宴的想法。   他放下筷子:   “玉珠的尸体在哪儿?”   脂归答道:   “大人按照您的吩咐,把您的发簪和它一起埋在原处。”   夏薰点点头,拿起药碗,深吸一口气,一饮而尽。   祁宴走进来时,辛辣的苦涩味还在他舌尖弥漫。   脂归识趣地退下去。   祁宴提着一壶酒,走到夏薰面前。   他脸色苍白,唇间毫无血色,原本锐利如刀锋的双眼,在今夜也显得黯淡。   厚厚的绷带缠满他的上半身,他的动作不像以往般自如。   他扶着桌子到夏薰面前,将酒壶摆在桌上,伤口的疼痛,让他的行动吃力而滞涩。   夏薰捧着药碗,对他视而不见。   祁宴不看他,也不开口,二人就这样沉默对坐。   天色全然暗下来,月光逐渐倾落,隐约能听见风吹过树梢的飒飒声。   祁宴突然抬手,在夏薰脖子上轻轻蹭了一下。   “你的伤……还疼么?”   夏薰脖颈处的伤口缠了好几圈绷带,祁宴的触摸不痛不痒。   可他还是侧身一躲,仿佛祁宴的指腹有尖刺一般。   他的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疼得他呼吸一滞,眼泪差点流出来。   他倒吸着凉气,用力攥着拳头,等待疼痛过去。   祁宴定定看着夏薰。   看着他对自己避如洪水猛兽,看着他狼狈地抵御痛苦。   过了一会儿,他默默抬起手,抹去夏薰眼角渗出的泪水。   夏薰没有力气再躲。   祁宴放下手:   “今天还没有过去,还是你的生辰,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夏薰毫不犹豫:   “我想回岭南,你能让我走吗?”   祁宴没有回答,把酒壶推到夏薰面前:   “你要的,我给不了……这壶酒,就当做礼物吧。”   夏薰摇头:   “我不喝酒,也不要这个礼物。”   祁宴仿佛没有听见,他不理会夏薰,自顾自道:   “这壶酒是你死的那年我亲手酿的,那时我病了一场,等我终于能站起来,已是你去世的第十天,你的头七早都过了。听传消息来的人说,你已经下葬了。”   他陷入煎熬的回忆中,脸上浮出沉郁的苦痛。   “我不知道该怎么祭奠你,后来我制了这壶酒,把它埋在你翻墙过来时,经常会踩的那棵花树下。我一直记得,你从开了花的枝条间冒出来,看到我,也不急着下来,抱着树枝对我笑。   “我总担心你会掉下来,可你很灵敏,一次都没有失手,就算抱着玉珠,也能矫健地爬上爬下。”   他握着酒壶的手,用力到指尖泛白:   “我把酒坛埋在树下,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我对祁回讲,等我死了,就把这坛酒洒在我坟前,这样一来,到了地下,也许就能见到你了……”   他拿过两只酒杯,从酒壶里倒出澄澈的液体。   “如今,既然你回来了,这酒留着也就没有用。浊酒一杯,我知道你看不上,就当是……陪我喝吧。”   祁宴自斟自饮,连喝三杯。   夏薰纹丝不动。   自从他进来,夏薰的鼻息间,就萦绕着若隐若现的咸腥气味。   他很清楚,那是血液的味道。   它也许来自自己的伤口,也许来自祁宴的。   他们中任何一个,都不应该冒着伤口裂开的风险,在这种时候饮酒。   可是……   夏薰蓦地端起酒杯,一口气喝干:   “我喝完了,你可以走了。”   夏薰的酒量其实很差。   在窦州,当地人为了祛除湿毒,会喝各种虫蛇泡出来的药酒。   那里谷物稀少,物产不发达,极少有人会按照传统技法酿酒。   头些年,兄弟俩过得很艰难,每日为了生计奔波劳累,辛辛苦苦从年头干到年尾,总是不见回报、赚不到钱。   夏闻心中苦闷,总想寻些酒来消愁,没有粮食做的酒,他就学着当地百越人喝蜈蚣和蚂蚁泡的酒。   夏薰也试着喝过几口。   他喝酒上头,只要抿上一点点,就会满脸通红,脑袋发晕。   他不喜欢那种感觉,之后便滴酒不沾。   后来,兄弟俩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夏闻娶了新的夫人,有了自己的孩子,酒就戒了。   祁宴说夏薰看不上他酿的酒,着实高看他了。   夏薰根本喝不出酒的好坏,无论怎样的金浆玉醴,他喝起来都一样辣嗓子。   方才满饮一杯,用不了多久,他就会从额头一路红到脖子。   他不想让祁宴看出来,把酒杯往桌上一砸,站起来就朝里间走。   祁宴拉住他的手,他没有回头:   “酒我喝完了,你还想做什么?”   祁宴的手很冰,凉意从被他握着的手腕向上延伸,逐渐蔓延到夏薰心口。   祁宴往后一拽,夏薰跌坐在他腿上。   不等夏薰反应,祁宴按住他的后脑,吻上他的嘴唇。   他嘴里还含着酒。   灼热的亲吻间,夏薰不知不觉把酒咽了下去。   这酒很辣,比放了毒虫的药酒还要辛辣数倍,他的咽喉到腹中都是一片滚烫。   夏薰猛地推开祁宴,想从他怀里站起来。   祁宴不依不饶,又喝下一杯酒,用含着酒的吻再次亲上他。   夏薰被迫饮下第二杯。   祁宴一面吻他,一面把他的双手固定在他身后。   夏薰奋力挣扎。   祁宴于是扯下他的发带,将他的两只手紧紧绑在一起。   夏薰的头发垂落下来。   他的脸很红、很烫,就像祁宴第一次亲他时那样。   他的脑袋昏昏沉沉,他知道,他很快就要醉了。 第20章 羁旅迟   夏薰醉了。   他眼里漾着水光,耳垂都是红色的。   祁宴不停亲他,他都没有任何反应。   祁宴吻着他的时候,他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不管是否愿意,都紧闭着眼睛。   他自始至终都睁着眼,只是他不看祁宴,他垂着眼帘,盯着虚空中漫无目的的一个点,没有焦距。   祁宴轻咬他的下唇,他感受到细微的疼痛,隐隐皱了眉,并没有挣扎。   他是醉得深了。   祁宴松开绑他的布条,抱起他,放在床榻上。   他乖顺躺下。   祁宴侧身躺在他身边,将他整个人搂在怀里,从他头顶的发旋开始,细细密密地吻他。   七年里,祁宴没有梦到过夏薰,一次都没有。   所以他很清楚,此时依偎在他怀中的夏薰,不是他的美梦或者幻觉。   夏薰是真的还活着。   夏薰去世后,在祁宴最贪婪的愿望里,他也只是乞求夏薰能到他梦里来。   他从没奢望夏薰还能活着。   如今,夏薰就躺在他的床上,躺在他怀里。   他却觉得,夏薰离他好像更远了。   祁宴贴着他的嘴唇,喃喃道:   “夏薰……夏薰……你喜欢贺琮吗?”   夏薰觉得痒,侧头躲开。   祁宴沿着他的发际线,轻柔抚摸他的脸。   “告诉我,就当是你发善心……”   夏薰觉得他的怀抱实在太热,想要退出去。   “……热……”   祁宴倾身压住他,把他搂得更紧:   “你告诉我,我就放开你,好吗?”   他的语气近乎恳求。   他注意着夏薰每个细微表情,试图从他脸上得到答案。   夏薰动了动眼睫,像是在努力找回神志。   祁宴轻声哄他:   “好孩子,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贺琮?”   夏薰突然清醒了些,不耐烦地摇头。   祁宴尝试问道:   “那你现在……可有喜欢的人?他……是谁?”   夏薰嘴唇翕动:   “是、是……”   有谁的名字呼之欲出。   祁宴忽然俯身,吻住他的嘴。   他不敢听。   他害怕听到的不是他的名字,他不敢奢求夏薰还像以前一样喜欢他。   他想,也许夏薰对他早已是满心怨恨。   祁宴紧紧拥着他,把脸埋在他肩窝,仿若叹息般呢喃:   “没关系……没关系……不管是谁都无所谓……既然我把你找回来了,就绝对不会让你离开……”   之后,夏薰有几天都没见到祁宴。   他听脂归说起,那日祁宴带人去贺琮府上找他,与贺琮闹得十分不愉快。   事发后的第二日,贺琮就到御前告状。   他自然不会提到夏薰,只说祁宴仗势欺人,带了侍卫把贺家围了,还要闯进去,把他家两个孩子吓得昼夜啼哭,受惊病倒了。   祁宴后背受伤,本可告假一日,他料到贺琮会对他发难,带着满身的绷带上了朝。   面对贺琮的指责,他不慌不忙:   “臣前日遇到刺客,陛下也知晓,臣昨夜带人包围贺府,只是因为在附近搜查到刺客行踪,担心贼人会对贺大人不利,这才带侍从前往,请贺大人不要误会。”   贺琮不依不饶,非要皇帝替他讨个说法。   两相僵持之际,祁宴拿出他昨日穿的衣服。   他就是穿着这身衣袍,摔在一地的碎瓷片上,眼下,这件锦服到处都是破口,沾满了血:   “这是臣遇刺时所著的衣衫,如此血衣,本不应拿至殿前惊扰圣驾,可臣不愿被陛下怀疑,不得不将其带来,以此证明臣的遇刺绝非弄虚作假。”   皇帝见到血衣,只顾询问祁宴的伤势,将贺琮完全置之脑后。   祁宴有备而来,贺琮说不过他,只能作罢,忿忿不平下了朝。   听脂归说完,夏薰暗自摇头。   以贺琮的心智,怎么可能赢得了祁宴?   接下来,他过了几天安生日子,脖子上的伤口渐渐好转,头上的包一直没消。   大夫开的药方里有马钱子,它活血化瘀有奇效,但本身带毒,吃多了会惊厥而亡。   夏薰在岭南时,时常听说有谁家的小孩子误食了它,一命呜呼。   这种药材中原地区没有,只长在岭南地界,所以在京中卖得极贵。   夏薰和大哥曾经当过几天采药郎,在绵延百里的密林中采摘各种草药,其中就包括马钱子。   采药是个辛苦活,赚不了几个钱,还要提防山里的蝎子与毒蛇。   夏薰一听说药方里有马钱子,说什么都不肯喝,每次都趁脂归不注意,偷偷倒掉。   从前在夏府,他也不爱喝药,经常悄悄把药倒掉。   每次他偷偷摸摸倒药时,玉珠总会发现,一发现就大声吠叫,恨不得广而告之,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夏薰在干坏事。   如今它长眠于地下,再也不会叫了。   夏薰按了按头顶的包,酸胀的痛觉提醒他,这是不遵医嘱的惩罚。   他闲来无事可做,就坐在湖边喂鱼,一池子锦鲤被他喂得肚皮溜圆,远看像一群会浮水的鲤鱼年糕。   脂归有次问他:   “公子,听说您喜爱木工?大人给您准备的工具一应俱全,您不如去看看?动动手也好打发时间。”   夏薰反问她:   “我之前让你数红色的鲤鱼,你数清楚了么?一共多少条?”   她怔住:“这……奴婢……”   夏薰把手里的鱼食洒向湖面,锦鲤们彼此穿梭起伏,它们五彩斑斓的皮肤,在日头下泛着闪烁的金光。   祁回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他朝夏薰倾身行礼,然后走到他面前:   “公子,今天接到陛下的命令,大人不日就要前往庆州,他让属下前来知会您,届时请您与他同去。”   夏薰莫名道:“为何?!”   祁回好脾气地解释:   “大人的原话,如果他离开京城,公子定会不告而别。”   夏薰腾地站起来:   “他人在哪里?我去找他!”   祁回说祁宴有公务在身,要到深夜才能回来。   夏薰怒视他,祁回躲避着他的眼神。   夏薰冷笑一声:   “所以他派你来传话?他知道我不好意思为难你?”   祁回恭敬地垂着头,不言不语,连表情都没变。   夏薰看他逆来顺受的样子,一口气憋在胸口,不上不下。   “……算了。”他摆摆手,“你走吧。”   祁回迅速离去。   他走后,夏薰头上的包又疼了起来,他也没心思看鲤鱼了,转身进了屋。   脂归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   待夏薰在桌边坐下,她走过去,轻施一礼。   夏薰立刻道:   “不要给我行礼!你们祁府的下人一行礼,肯定没有好事!”   脂归羞赧一笑:   “被公子说中了,奴婢……确实有个不情之请。”   夏薰偏过头:   “别找我,找你们大人去。”   脂归就不说话了。   她给夏薰斟了一杯茶,安静地站在旁边,垂眸等待着他的下一个指令,不抱怨也不哀求。   夏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余光扫她一眼。   她注意到了,微微一笑。   最终还是夏薰让步,他长长叹了口气,放下茶杯:   “……行了!说吧,又要我干什么?”   脂归的眼睛顿时亮了:   “公子,此次前去庆州,能不能请您告诉大人,让他允准奴婢同去?一路上,奴婢还能伺候您!”   夏薰一想到要与祁宴同去,实在摆不出好脸色,不耐地问:   “庆州一无美景二无美食,你去干什么?看城墙吗?”   脂归绞动手帕,说不是如此。   她告诉夏薰:   “庆州是奴婢的老家,奴婢九岁就被家人卖到祁府,自此远离家乡,再也没有回去过。奴婢数年未收到家人音信,不知爹娘是否健在,若他们还在,奴婢保证,只远远瞧上一眼,绝不与他们相见!若双亲已经去世,奴婢……至少能在墓前哭上一回,算是还他们一场子女情分了。”   夏薰想了想,问:“你是庆州人?”   脂归说是。   “可我怎么觉得……”他顿了顿:“罢了,我答应你就是。”   脂归这就要跪下磕头。   夏薰拦住她:   “不用如此,我也有一事相求。”   脂归抬起水润的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   “公子请讲,脂归定为公子赴汤蹈火。”   夏薰说:“不用你赴汤蹈火,只要你去找你家大人,若你能说服他不要带上我,我可以给你磕个头,磕三个都行。”   脂归认真想了想,对他说:   “要不……奴婢去试试?”   夏薰一愣,收回扶着她的手:   “行了吧,我说笑的,你还当真了?祁宴要是听到,非把你赶出去不可,逞什么强?”   脂归讪讪道:   “奴婢不是逞强,奴婢是见您如此不情愿,想着……”   夏薰打断她:   “别想了,你就等着回老家吧。”   脂归连连道谢。   她欣喜万分,夏薰灰心丧气。   出发那日,夏薰在祁府门外见到一辆朴素的马车。   车厢没有繁复的装饰,外观普普通通,是寻常人家常用的样式。   随行人员很少,居然只有祁回一个。   祁宴在马车旁等他。   脂归跟在夏薰身后,明显很紧张。   夏薰一见到祁宴,就对他说:   “我要带脂归一起去。”   祁宴越过他,审视般扫向脂归。   脂归攥紧衣袖,双手微微发颤。   祁宴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终于发话:   “无妨,你高兴就好。”   脂归心中绷紧的弦猛地一松,双腿陡然发软,几乎要脱力软倒在地。   夏薰看出来了,命令脂归:   “还不快扶我上车?”   脂归连忙走上前。   夏薰假意要她搀扶,暗中反握住她的胳膊,支撑着她的身体,悄声叮嘱她:   “坚持一下,别叫祁宴瞧出来。”   脂归感激地看他一眼,飞快低下头。   庆州在京城以北,驾马车前行,不到十天路程。   对夏薰来说,十天已经足够长了。   他坐在窗边,透过薄薄的窗纱,看向车外。   祁宴手边有一个羊肚做的囊*,里面装着的,是他要喝的药。   他的伤还未好全。   他举起囊*,打开盖子,一股酸涩刺鼻的气味冒出来,弥漫整个车厢。   夏薰闻到,舌尖不由得发苦。   黝黑的药汁还带着余温,热气蒸腾下,苦涩之味愈发浓烈。   祁宴皱了皱眉,把囊*送到嘴边,屏着呼吸将药汁倒进嘴里。   他喝得太急,刚咽下几口,就被呛住了。   他用手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药汁不断从他的指缝间漏出来,洒落在地,如同在呕血一般。   黑色的药汁布满他的口鼻,还有些许,顺着下巴流到脖子上,把他领口的衣服都染黑了。   夏薰冷冷道:   “中书大人为何连喝个药都如此狼狈?”   祁宴只顾咳嗽。   夏薰看不下去了,他坐近一些,语带嫌弃地问:   “我身上没有手帕,你的帕子在哪里?”   祁宴断断续续地说:   “今日、走得急……咳咳——!许多东西……都没有带……”   夏薰看他一会儿。   他嘴唇苍白,脸颊因为猛咳,呈现出不自然的红色。   夏薰抬起手,把衣袖按在祁宴手背上,擦去漏出的药汁。   祁宴的咳嗽渐渐平息,他缓缓抬眼,望向夏薰。   幽暗的车厢中,他的眼神仍旧灼热明亮。   夏薰一怔,就要收回手,陡然间被祁宴牢牢按住。   祁宴抓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掌贴着自己的嘴,轻轻摩挲他的手背,牙齿在他的指腹用力一咬。   夏薰倏地抽出手,又气又恼:   “你这又是做什么?!”   祁宴不答,深深地凝视他。   夏薰别过头:   “你要是不咳了,就把药喝完,别让它散发苦味了,闻得让人恶心!”   他又坐到刚才那个离祁宴最远的位置。   祁宴摸了摸嘴唇,那里还残留着夏薰手指的触感。   他用手背蹭掉下巴上的药汁,举起囊*,将袋中液体一饮而尽。 第21章 谢池春   当天夜里,马车赶到邠州。   邠州城不大,客栈远不如京城里的富丽堂皇。   祁回找的这家,四周种满了枣树,还未到结果的时节,树上开满了花。   几人在堂中用晚膳,与他们同住的,多是些往来的商人。   他们操着各式各样的方言,夏薰大多听不懂。   其中有一桌,让他额外多看了两眼。   ——他们说着百越语,那是岭南当地的方言。   他们的桌下,还放着一个草编的篓子。   夏薰对这种篓子很熟悉,他背它上山采过药、抓过蛇,也动手编过许多个。   他和大哥赚到的第一笔大钱,就是靠卖他们自己做的手编草篓。   祁宴正在专心吃饭,他背上的伤没好全,一举一动都很缓慢。   夏薰不知道他此去庆州是什么目的。   祁宴神态自若,没有任何破绽,夏薰无法从他的脸上看出,他要去庆州做的事,究竟轻松还是困难。   祁宴注意到夏薰在看他,缓缓抬眼回望。   夏薰被他咬过的指腹又开始隐隐作痛。   他收回目光。   祁宴突然冲他一笑:   “这几天恐怕要委屈你,与我同住一间客房了。”   夏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   “中书大人腰缠万贯,连一间房钱都不肯多出吗?!”   祁宴八方不动,温和地说:   “我问你,如果我让你单独住一间,你会做什么?只怕还不到就寝的时辰,你就跑得没影了。”   夏薰直接回他:   “你要是不抓我,我怎么会跑?既然知道我想走,为何不放我回岭南?等我回了窦州,我们天各一方,各生自在,也就无需中书大人如此费心了!”   祁宴也不生气,撑着下巴含笑看他。   夏薰的心猛地一颤,马上移开眼神。   祁宴很好看,远比他长得好看。   夏薰自幼在京城长大,见过数不清的王公贵胄,他们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各自都有各自的气度。   可谁都比不上祁宴。   皇帝最宠爱的千金公主,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是倾动天下的大美人,夏薰小时候有幸见过一面。   她目若秋水,亭亭玉立,一颦一笑都是天家气度,是名不虚传的国色天香。   但她还是没有祁宴漂亮。   夏薰最喜欢的是祁宴的眼睛,他眼眶深邃,眼下总带一抹薄红,眼尾还有一颗小痣。   顾盼之间,别有一缕跌宕风流。   被他深深一望,石头都会心神荡漾,而小时候的夏薰,只怕连石头都不如。   他当初会喜欢祁宴,实属理所应当,谁又会不喜欢他呢?   祁宴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他很好看。   他故技重施,故意用那样深情的眼神看夏薰,他以为他还会上当。   夏薰吃了一口菜,装作若无其事。   祁宴轻轻开口,声音低沉又醇厚:   “就算我让你走,你身无分文,如何才能跋山涉水、回到你的岭南去?”   他慢慢眨眼,脸带笑意:   “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何总是心心念念要回去?难道那里有人比我还好?”   夏薰摸索着光洁的茶杯,缓缓说道:   “窦州那个地方,被贬的官员和流放的罪犯,比本地百越人还要多。百越人勤劳热情,却与我们语言不通;判了流刑的犯人要服苦役,最多活不过两三年;官员们生怕再遭贬谪,个个噤若寒蝉。这样的地方,别说京城,就连这小小的邠州,都胜过它百倍千倍。”   祁宴的表情逐渐变得严肃。   夏薰望进他眼眸深处:   “那个地方有一个优点,只这一点,在我心中,它就远胜于天下间任何一个角落——那里没有你,没有你的地方,就是最好的。”   祁宴脸上的笑意彻底失去,双眉渐渐蹙起,眼角往下弯,看上去伤心又沉痛。   而夏薰甚至无法分辨,祁宴这幅看似深情忧悒的面孔,是不是出于伪装。   他放下茶杯,起身离去。   回到客房,夏薰取出多余的一套被褥,铺在地上。   祁宴进来时,他正准备合衣躺下。   祁宴走到桌前,把提着的食盒放下:   “……刚才没吃饱吧,我去街上买了几样点心,你过来尝尝。”   夏薰没回头:   “我饱得很,请中书大人自便。”   祁宴停了停,忽然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我们打个赌吧,如果你赢了,你就睡在地上,如果我赢了,你就到床上去睡。”   夏薰嗤之以鼻:“无趣!”   祁宴坐到桌前,倒出一点茶水,沾着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然后对夏薰说:   “我赌我写的这个字你不认识。”   明知是激将法,夏薰还是上钩了。   他几步走过去:   “你当我没读过书吗?!我——?”   祁宴写了一个“泄”字,问他:   “那你告诉我,这个字是什么意思?”   ……夏薰确实不认识,愕然愣住。   祁宴难掩笑容:   “我就知道你不认识。”   夏薰恼羞成怒:   “你和我是什么关系?你知道我些什么??”   祁宴的笑容越来越明显,最后居然笑出了声。   好不容易止住笑,他指着这个字对夏薰道:   “如果你小时候肯花心思好好背书,今天就不会输了,这个字《左传》里有,就出自你抄了五十遍都没背下来的那篇。”   夏薰想起来了。   他十六岁生日的第二天,照旧翻过围墙,去找祁宴。   他脸上受了点伤,两个膝盖也肿了,走路一瘸一拐。   祁宴担心地问:“这是怎么了?”   夏薰憨憨一乐:   “没事!就是摔了一跤!不碍事!”   祁宴让夏薰坐下,找出药油,倒在手心,搓热以后,涂抹在夏薰的膝盖上。   他的膝盖红红紫紫,一片斑驳,看着惨兮兮的。   祁宴手上加了力气,在他最肿的地方用力揉搓,想要把那块淤血揉散。   夏薰吃着祁回剥好的石榴,一动不动让他按。   过了一会儿,祁宴忽然问:   “不疼吗?”   夏薰马上卖惨:“当然疼!可疼了!”   祁宴看着很心疼,又实在好奇,问:   “那我按得这么用力,你怎么一点都不喊痛?”   夏薰眨巴几下眼睛,无辜地说:   “叫唤几声也不会变得不痛啊,而且我习惯了!我经常受伤的,比较能忍疼!”   祁宴的表情渐渐变了,变得有些复杂,夏薰看不懂。   按完两条腿,祁宴收好药油,再次问起:   “你怎么摔的?把自己伤得这么重?”   夏薰为了搪塞过去,往祁宴手里塞了一大把石榴。   “快吃啊!一点都不涩!这可是你买的,再不吃我要吃光啦!”   祁宴盯着他的脸,思索着将石榴放进嘴里。   一盘石榴果肉分食完毕,祁宴用手帕擦掉夏薰脸上红色的汁液:   “我想了一夜,还是觉得,一个木水车作为你的生辰贺礼,着实过于简陋,今早我备了新的礼物给你,就在外面,你自己去看吧。”   夏薰顾不得膝盖疼,激动地站起来:   “什么什么?是什么东西??”   祁宴说:“是锦鲤。”   夏薰很喜欢锦鲤,夏府湖中也养了。   只是他住的院子很偏僻,离湖水恨不得有八里远,而且观湖的长廊在他爹娘院中,他根本不敢进去。   认识祁宴以后,他最可惜的,就是祁宴家中那片干涸的湖。   要是蓄满了水,能养多少锦鲤。   得知祁宴送他锦鲤,夏薰开心得都要跳起来了:   “你怎么有钱把湖水灌进来了??”   祁宴摇头:   “我当然没有那么多钱,但买个鱼缸,再养上几尾锦鲤,我还是能做到的。”   他示意夏薰看廊间,那里有一个崭新的鱼缸。   “你去数数,鱼缸里有多少条红色的鲤鱼?”   夏薰兴高采烈冲过去,拨开水面上的睡莲,赫然见到十几尾鲤鱼。   它们个头都很小,还没有长成,但对夏薰来说已经足够珍贵。   他不停拨动水面,惹得小鱼游来游去。   韶波站在屋里,面无喜色,她忧心忡忡,又愤懑不平。   祁宴早就看出来了,他把夏薰支开,就是为了问韶波:   “你家公子到底是怎么受的伤?”   韶波嘴一扁,眼眶里顿时盈满眼泪,带着哭腔对祁宴说:   “我家老爷太偏心了!二少爷成日不学无术、花天酒地,老爷从不过问!我们小少爷不过就是做些木工手艺,他就是看不顺眼!天天寻由头找他麻烦!心都偏到姥姥家了!”   夏薰不喜欢读书,尤其不擅长背文章。   前些天夫子教到《左传》,布置了一篇古文,让弟子们回去自行理解背诵。   今日学堂上抽查,夫子问夏薰,对那篇文章可有自己的见解。   夏薰没说出来。   夫子又让他背诵一段,夏薰背得磕磕绊绊,前言不搭后语。   夫子一怒之下,罚他抄五十遍。   夏薰回府后,伴读小厮将此事告知夏弘熙,夏弘熙大发雷霆,跑到夏薰院里兴师问罪,正好赶上夏薰在摆弄那些小木件。   一怒之下,夏弘熙对他破口大骂,说他不学无术、玩物丧志,还罚他去跪祠堂。   韶波愤慨道:   “午饭都没吃就去跪着了!一直跪到刚才!膝盖就是跪肿的!根本不是摔的!”   祁宴低着头不说话。   韶波向他告状:   “您没瞧见吧?小少爷眉骨上还有一道口子,那是老爷用油灯砸的!他不想被您看见,刻意用头发遮住了!”   祁宴看向夏薰。   落日余晖中,夏薰扒在浴缸边,开心地逗着锦鲤,一副没心没肺的模样。   任谁来看,都会认为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公子,从小锦衣玉食,没有任何烦恼。   祁宴想了想,朗声问:   “夏薰,你的眉毛怎么也受伤了?”   夏薰故技重施:   “摔的!跟膝盖一起摔的!”   祁宴和韶波对视一眼,又说:   “夏薰,你身上的伤都是你大哥弄的吧?”   夏薰戳着睡莲的叶片,毫无所察:   “怎么可能!我大哥虽然不喜欢我,可他从不欺负我,这都是是我爹——”   他发现自己上了当,陡然闭嘴。   一回头,正好对上祁宴责怪又心疼的眼神。   他一看就明白,祁宴什么都知道了。   他慌慌张张想要圆谎:   “不、不是——你听我说——”   祁宴责备道:   “都这样了,你还想瞒我?”   夏薰放弃般叹了口气,别别扭扭地说:   “你怎么知道的?韶波告诉你的?哎呀,我不是让她千万别告诉你的嘛!我也不是故意瞒你,主要是……觉得有点丢脸,这么的大人了,还要被罚跪,实在是……”   他越说声音越低,赧然得脸都红了。   祁宴朝他招手:   “过来。” 第22章 浮桂桌   夏薰慢腾腾走过去,在祁宴身边坐下。   祁宴问:“夫子考的是哪一篇?”   夏薰说是《隐公元年》。   祁宴说:   “郑伯克段于鄢?郑庄公的母亲姜氏不喜欢他,偏心小儿子,后来甚至——”   夏薰急道:   “我知道它讲了什么!我虽然背不下来,可我看得懂!你不要小瞧我!”   祁宴温和地说:   “我没有小瞧你,我没觉得你会看不懂,我认为你只是不喜欢。”   夏薰连连点头。   祁宴循循善诱:   “你通读以后,可有什么感悟?”   夏薰撇撇嘴:   “我不想说……我要是说了,你会笑话我的!”   祁宴再三保证,说他绝对不会。   夏薰声如蚊呐:   “我就是觉得……郑庄公挺怪可怜的……”   祁宴纳罕道:   “郑庄公攘外安内,颇具才干,你怎会觉得他可怜?”   夏薰一拍桌子:   “看吧!我就说你会笑话我!”   祁宴向他歉。   夏薰手一挥,大度地原谅了他。   祁宴追问道:   “你还没说,你为何会有如此感悟?”   夏薰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地说:   “说可怜好像也不太对,就是,就是……我只是没想到,原来亲生的孩子,爹娘也会不喜欢的……我还以为,我娘不喜欢我,是因为我不是她亲生的……”   祁宴没有评价,也没有嘲笑夏薰,说他讲的是孩子话。   他把夏薰故意放下来的头发挽到耳后,露出被他藏起来的伤口。   夏薰呆呆望着他,祁宴的眼中写满怜惜。   夏薰的胸口突然涌上一股暖意。   从没有人用这种眼神看过他,祁宴是唯一一个。   那瞬间,夏薰心中的委屈荡然无存,就连祁宴处理他伤口的疼痛,他也感觉不到了。   他突然觉得受伤也没什么大不了,被罚跪祠堂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祁宴能这样看他,什么都值了。   何况祁宴还生得如此英俊。   夏薰眼巴巴盯着他,想从他脸上读出更多的心疼与怜悯。   祁宴轻轻抬眼,眼中的波光几乎要将夏薰灼伤:   “看什么呢?不疼吗?”   夏薰痴痴望着他眼角的痣,喃喃道:   “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祁宴失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你罚抄的五十篇抄完了么?”   夏薰苦恼地挠头:   “哪儿写得完啊!今天晚上挑灯夜战吧,都不知道要抄到什么时候去!”   祁宴又问:   “夫子有没有说下一篇讲什么?”   夏薰回忆了一下:   “好像说讲《战国策》,触龙说赵太后。”   祁宴坐直身体,娓娓道来:   “秦国兵出赵国,赵太后向齐国求助,齐王答应出兵,条件是赵太后要让最宠爱的儿子长安君入齐国为质,赵太后……”   夏薰打断他:   “我知道讲的什么!我已经看过了!道理我都懂,可我就是背不下来!我脑子太不够用了,就是把书吃了也背不下来!”   祁宴想了想,找来笔墨,将一张纸铺在他面前。   他把笔沾了墨,递给夏薰:“写几个字。”   夏薰夸张道:   “你不会以为我不识字吧?!”   祁宴把笔塞到他手里,坚持说:   “写几个字,随便写什么都行。”   夏薰拿着笔,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祁宴的名字,一个还不够,他一连串写了五六个“祁宴”。   祁宴纵容地笑了,拍拍他的手背:   “好了好了,我家里墨不多,再写就不够用了。”   夏薰不肯撒手。   “这有什么,我明天给你拿几方砚台过来!你送了我礼物,我还没回礼呢!刚好笔墨也拿出来了,我给你画金鱼吧!”   夏薰边说着,手上动作不停,几笔就画出了一条胖乎乎的小金鱼。   祁宴夸奖道:   “不愧是能做木雕的手,画画也如此活灵活现。”   夏薰略带希冀地问:   “真的吗?你不嫌弃我不务正业?不觉得这些东西,都是低贱的贫民才做的活计?”   祁宴反问他:   “这些话都是你爹说的?”   夏薰咕咕哝哝:   “这些话都是我爹用来骂我的,还有更难听的呢,说出来怕脏了你的耳朵……”   祁宴紧抿着嘴,脖子上的线条明显绷紧了。   过了一会儿,他渐渐调整过来,柔声对夏薰说:   “你回去吧,你爹正在气头上,万一寻不见你,又要大发雷霆了。你这几日都乖乖的,不要再碰木雕,别招惹他。”   夏薰“哦”了一句,恋恋不舍地站起来。   临走前,祁宴告诉他:   “罚抄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替你解决,明天一早,你在你家围墙下等我。”   夏薰回头看他。   祁宴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   “回去要小心,这几天少走路,腿没好以前,就别过来了。”   夏薰张口欲言,祁宴阻止他,言语间已有责怪之意:   “你的膝盖肿得跟馒头似的,还要在墙上翻来翻去、在树上爬上爬下吗?这几天认真涂药油,膝盖没消肿以前,不准过来见我。”   夏薰为了表现不满,本打算假装生气,重重踩着脚步走出去。   谁知刚站起来,膝盖陡然一疼,腿一软,往后一倒,直接栽进祁宴怀里。   祁宴牢牢地接住他,他的发丝掠过夏薰的脸,温热的鼻息撒在他脖子上。   他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气味,是夏薰从来没闻过的味道。   他坐在祁宴腿上,近距离看着他的面庞,呼吸间都是独属于他的香气。   他的脸很热,他想他的耳朵尖肯定都红了。   祁宴扶着他,好脾气地说:   “不想起来了?”   他一说话,胸腔的震动就传到夏薰身上。   夏薰半天没反应。   祁宴在他额间若有似无地一点:   “回魂了。”   夏薰脑袋轰地一涨,唰地弹起来,语无伦次道:   “我、我走了!”   他不觉得膝盖疼了,也不觉得依依不舍了,他大步流星冲出去,连自己是怎么回房的,都记不清了。   第二日,出发去书院前,夏薰如约来到围墙下。   他完全把祁宴的嘱咐忘了,三两下就攀上墙头。   墙边那树海棠花开得正盛,他拨开树枝,从繁花中露出头来,朝祁宴挥手。   祁宴想责备他几句,又不太忍心。   他把一沓纸递给夏薰。   夏薰拿过来一看,祁宴居然替他把那五十篇全都抄完了。   他当然很感动,可又觉得祁宴有点傻。   “你和我字迹都不一样,夫子一眼就看出来了!”   祁宴含笑望他,让他仔细再看。   夏薰低头一瞧,上面的每一个字,竟然都和他的笔迹别无二致。   他目瞪口呆。   他昨夜不过在祁宴面前写了几个字,他就能将他的笔法学得如此相似,甚至连夏薰自己都分辨不出来。   “你——你也太厉害了吧?!”   祁宴平淡道:   “快上学去吧,这回夫子再问你,你可要用心对答。若是再有什么不得了的见解,讲给我一个人听便好,那些凡夫俗子,如何能理解你?”   夏薰把抄好的文章夹在腋下。   “你不逼我背吗?如果是你要求的话,我一定会努力背的,吃奶的劲都会用上!”   祁宴摇摇头:   “不过是几篇早已作古的人写的文章,何苦把你为难成这样?不背也罢!”   夏薰记得,当时他听完祁宴说的话,露出了一个很大的笑容。   风吹过,海棠花的花瓣飘飘扬扬,落在祁宴的肩头,还有一片落在他唇上。   夏薰趁他不注意,将花瓣拾起来,藏在衣袖深处。   七年后,邠州客栈里,祁宴写下一个“泄”字,而夏薰真的想不起来,他曾经见过这个字。   桌上的水痕慢慢消失,祁宴一如当年花树下的模样,依旧英挺俊秀。   岁月没有带走他什么。   他比从前消瘦很多,但这只是让他更为凌厉。   他沉默不语时,周身笼罩着不怒自威的气场,是凛然不可侵犯的端庄持重。   此刻,在幽暗烛光的映照下,他原本凛冽的眉目柔和许多。   恍惚间,夏薰好像又见到他从前的样子。   祁宴施然说:   “历经种种龃龉,郑庄公与母亲和好如初,二人相见,母亲为表心中欢喜,说‘其乐也泄泄’,‘泄’是高兴的意思。”   夏薰嗤笑:   “怪不得我不认识,和你同处一室,我高兴不起来。”   祁宴也不恼,温和地对夏薰说:   “你输了,到床上去睡吧。”   不等夏薰答话,祁宴自顾自,坐到他铺在地上的被褥间。   地板很硬,坐下的动作定然牵扯到伤口。   夏薰见他闭上眼睛,想来是在忍痛。   他不再看祁宴,往床上一躺,背对着他,用被子蒙住头。   过了一会儿,他实在忍不住,用力掀开被子,自暴自弃地问:   “你如今摆出这种种做派,又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我如今一无所有,只剩下这条性命!你若是想要,尽管拿去,何必在我面前虚情假意,与我逢场作戏!”   祁宴的声音低低响起:   “……不是假的……我对你,从来都不是虚情假意……”   夏薰霍地坐起来:   “够了!你现在还要骗我?你说的这些话,你自己相信吗?!”   祁宴躺在地上,用手臂遮住眼睛,夏薰看不清他的表情。   二人默然僵持良久,他才艰难开口:   “此间千头万绪,我也不知从何说起,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全都告诉你。”他深吸一口气:“……很久以前,我——”   夏薰突然厉声呵止:“别说话!”   祁宴放下手臂,疑惑地看向他。   他看不见,可夏薰看得一清二楚。   就在祁宴身后,不过几步远的墙角,一条黑金相间的蝮蛇幽幽探出脑袋。 第23章 天涯倦   祁宴很快也发现了。   他紧盯着蝮蛇,不慌不乱,慢慢从地上站起身。   他动作很轻,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蝮蛇阴森森吐着蛇信,黑色的眼珠注意着祁宴的一举一动。   夏薰认识这种蛇,窦州人叫它花扇柄。   它毒性剧烈,被它咬上一口,便会迅速死亡。   祁宴后退几步,与蝮蛇隔开一段距离,从桌上拿起佩剑,缓缓抽出剑身。   剑刃出鞘不过一寸,他的手就被夏薰按住。   夏薰低声道:   “不可,此蛇性情凶猛,若受到攻击,会从舌下喷出毒汁,这种汁液有剧毒,哪怕只沾上一点点,都会心脏衰竭而亡。”   祁宴压低声线:   “我知道,此蛇名为花扇柄,是岭南独有的毒蛇。它毒性虽强,却不爱主动攻击人,我只想把它挑起来,扔到窗外去。”   夏薰有些吃惊。   花扇柄只出现在岭南地界,祁宴常年在京城,怎会对它了解得如此清楚?   他没有追问,摇头道:   “把它放走,就算咬不到我们,也可能伤了别人,我不知道它怎会出现在邠州,但我绝不能让它活着离开。”   他伸手欲夺祁宴的佩剑。   祁宴紧抓不放:“你要做什么?!”   夏薰波澜不惊地说:“当然是杀了它。”   祁宴横眉道:   “你疯了?不要命了?!寻常人遇到毒蛇,躲还来不及!你居然要迎上去——?!”   二人的说话声惊动了花扇柄,它观察片刻,认为夏薰的身形更为瘦小,是更加适合攻击的猎物。   它瞄准夏薰的方向,遽然往前一扑。   “小心!”   祁宴大喝一声,挡在他身前。   夏薰趁他不备,一把抢过他的佩剑,抽出剑身,绕过他,迎着毒蛇而上。   他用剑鞘戳中花扇柄。   它果然上当,缠上去对着剑鞘狠狠一口,两排尖牙在木制的剑鞘上,留下深深的牙洞。   夏薰趁机把手往前一送。   花扇柄高扬起蛇头,张大嘴巴,对准他的手,眼看就要咬下。   “夏薰——!!”   祁宴猛地扑过来,想要用他的手臂替夏薰拦下这一咬。   夏薰镇定自若,另一只手持剑,往空中一扬。   祁宴的佩剑定为名家锻造,剑刃极其锋利,挥剑时,夏薰甚至能听到铿锵的金石之声。   利剑轻松划开花扇柄带着鳞片的蛇皮,割断它坚硬的蛇骨。   夏薰手起剑落,蝮蛇头身分离,三角形的蛇头“啪嗒”掉落在地。   花扇柄怒目圆睁,大张嘴巴,还有没意识到它已经死了。   蛇血喷溅出来,洒了夏薰一身,更多的血,流到地板上。   蛇头掉在不远处,蛇身还在弯曲盘旋,与淌在地上的蛇血一起,共同构成了一副惨烈可怖的景象。   祁宴愣在原地。   夏薰想,祁宴不会被吓到,他砍下夏弘熙头的时候,从他脖子里流出来的血,远比现在要多。   夏薰用剑把蛇头拨远些,连同剑鞘一起还给他:   “把你的剑弄脏了,叫祁回帮你洗洗吧。”   祁宴神色未定,钝然接过。   夏薰转身出门,叫来小二,告知前因后果,让他将残局打扫干净。   小二见到满地血,吓了一跳,不敢收拾,跑到厨房,叫来会杀猪的厨师。   厨师司空见惯,拿来几块旧抹布,三两下就把血迹吸干净。   小二这才找来拖把,沾饱了水,来来回回脱了好几遍。   屋里浓重的血腥味,迟迟不肯散去。   期间,祁宴坐在一旁,沉默擦拭佩剑,没有抬头,也没有同夏薰说话。   等到小二离去,夏薰脱掉染血的外衣,坐到床边,想要重新躺下。   祁宴放下剑,来到他面前。   夏薰问他:“何事?”   祁宴坐在他身侧,从怀里拿出手帕:   “你耳后还有蛇血,我帮你擦掉吧。”   夏薰拒绝:“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他抬起手,打算用衣袖拭去。   祁宴从身后环住他,按下他的手:   “……别动,还是我来吧。”   他用手帕贴上夏薰耳下的皮肤,来来回回轻柔抚拭。   夏薰很快不耐烦:   “可以了吧!不过几滴蛇血,也不用擦这么久!”   祁宴手下动作不停,他对夏薰说:   “……我记得,你从前很怕蛇。”   祁宴说的没错。   那时祁府里的湖还是干涸一片,湖底长满了杂草。   秋天,天气渐冷,有一条草蛇为了取暖,躲在其中。   夏薰带玉珠下到湖底玩,玉珠鼻子灵敏,率先闻到了蛇的气味,激动地吠叫着,让夏薰去看。   草蛇无毒,翠绿翠绿的,盘在草丛里像条玉石项链。   别说玉珠,就连韶波都不怕它。   偏偏夏薰怕得要死,天灵盖都要吓飞了,连滚带爬跑到祁宴身边,让他赶快把蛇弄走。   祁宴对他说:“小蛇过冬不易,又没有毒性,不会伤人,何不就让它待在此处?到明年开春,天气转暖,它会自行离去。”   夏薰想它确实可怜,勉为其难答应。   接下来的好几个月,他都不敢再带玉珠下到湖底,只能由韶波带它去。   每次看韶波带着玉珠玩得那么开心,夏薰都提心吊胆,胆战心惊。   他不想在祁宴面前表现得那么懦弱,他希望自己在他眼里是没有缺点的。   可是夏薰又真的很怕蛇。   所以他总是偷偷看祁宴的脸色,猜他心里是怎么想他的。   祁宴从来没有嘲笑过夏薰,反而向他道歉,说都是因为他怜惜小蛇,才让夏薰如此紧张。   为了安慰夏薰,他总叫祁回买槐叶冷糕给他吃。   这种糕点价格不菲,夏薰吃了几回,就叫他不要再买。   祁宴家境那么差,住在那么破败的院子,夏薰怎么好意思让他破费。   为了不让祁宴看出他是在同情他,夏薰开始自带点心。   他一个月领不到多少月钱,买不起珍馐美馔,日常的点心还负担得了。   后来……   夏薰望着邠州城的月色,平静道:   “花扇柄的蛇骨和蛇胆都能入药,是极其珍贵的药材,曾经我为了赚钱,和别人一起进山抓过,在银子面前,哪里顾得上害怕?”   祁宴顿了顿,问:   “……你抓到了吗?”   夏薰嗤了一声:   “没有,和我同去的人还被蛇咬死了,为了把他的尸身背出来,我在森林里迷了路,差点也死在里面。”   那个时候祁宴在做什么呢?也许已经把他忘了吧。   祁宴呼吸一滞,手上动作立刻停了。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只觉得喉头发苦,胸膛里硬得像是塞进了一块铁板。   夏薰没有察觉他的异样,反问他:   “你呢?岭南以外的地界,极难见到这种毒蛇,你是怎么认识它的?还那么了解它的习性?”   祁宴深深喘了口气,继续替夏薰擦拭蛇血。   “我……”   他似有些哽咽,清了清嗓子,方才说:   “在你离世的前几年,我根本没办法见到任何和岭南有关的事物。你应该知道,陈县公的封地就在岭南,我甚至连在朝堂上见到他,都心生厌恶。我与他交恶,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我对那片地方,以及所有与之有关的东西,都深恶痛绝、恨之入骨。”   他牙关紧咬,一字一句,说得艰难。   “我始终觉得,是那片土地吞噬了你,它把你从我身边带走,让我无论多渴求,都再也见不到你……”   他说不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的心绪稍稍平复,他低低叹了一声,怅然道:   “后来,我的想法变了。我想,岭南终究是你的埋骨之地,你的魂魄,也许还停留在那里,我对那里一无所知怎么行?   “所以我又去找,我找来所有提及岭南的文字,无论是地志还是游记,只要有关于岭南的只言片语,我全都找来,来来回回看过无数次,看得烂熟于心。   “我此前虽未踏足过那片土地,却对那里的风土人情和物产地貌,了解得比谁都多,就像那条花扇柄,我从未亲眼见过,却能一眼认出来。”   他的声音低下去,低到夏薰再也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夏薰沉默半晌,忽然说:   “……你那时为何去窦州?”   七年了,祁宴从未来过,为何会忽然出现在夏薰坟前?   祁宴不说话,他按着夏薰手腕的手动了,他的拇指慢慢往上,探入夏薰握成拳的掌心,他温热的指腹在夏薰手心轻轻抚摸。   他问他:   “这些是怎么来的?”   夏薰的手心,布满纵横交错的伤疤与硬茧。   他和大哥曾靠编制草篓为生,所用的芭蕉叶相当锋利,即便再小心谨慎,还是不可避免会受伤。   他的手曾被无数次划伤,那些深入皮肤的伤痊愈后,又再度破损。   一次次的痊愈,再一次次的破损,最终变成无法消失的伤痕,永远地留在夏薰掌心。   他躲开祁宴的手,试图挣脱他的环抱:   “什么怎么来的?干活干出来的,这还用问吗?”   祁宴没有推开,手依然放在夏薰腰间。   他渐渐用力,把环抱变为紧拥。   “夏薰……”   他呢喃着他的名字,他的唇贴上夏薰耳际。   夏薰不清楚那究竟是不是一个吻,他霍地站起来:   “够了!你不想说,其实我也不想知道!就这样吧!”   他顶着祁宴从他身后投射来的视线,躺到铺在地上的被褥间。   “床就留给中书大人睡吧!我风餐露宿惯了,睡不惯高床软枕!”   他用被子把头一蒙,蜷缩在人为制造的黑暗中。   如此,他才感到安全。   呼吸间,还能隐隐约约闻到残存的蛇血腥气,他就在这股淡淡的血腥味中,沉沉睡去。 第24章 别岸风   夏薰掌心的皮肤很粗糙。   祁宴坐在床边,望着他充满抗拒之色的背影,这样想着。   刚才遇到蛇的时候,是夏薰第一次主动碰触他。   他按住祁宴的手,让他不要轻举妄动。   那时祁宴就发现了,夏薰的手心全是茧,那些硬茧仅仅只是碰到了祁宴的手背,就让他感觉快要被割伤。   从前并不是如此。   从前夏薰的手又白又软,摸上去都不像是少年应有的软度。   谁看到这双手都会说,它的主人一定出自高门贵户,从小到大,一点苦差事都没干过,才能养出这么柔软的手心。   祁宴看了看自己的拇指,指腹上仿佛还残存着夏薰的温度。   他将拇指放到鼻下,深深一闻,什么都没有闻到。   就像刚才被他搂在怀里的夏薰一样,没有任何气味。   夏薰以前穿的衣服都是熏过的。   他不受宠,得不到什么名贵的香料,韶波就用普通的熏香,照样把他的衣裳弄得清香袅袅,半点不输给别家的贵公子。   每次不等夏薰现身,只要一闻到这阵香气,祁宴就知道他来了。   现在,祁宴再也闻不到它了。   他心神空茫,一股钝痛从胸前向四肢百骸弥散。   他后知后觉地想,原来他来得太迟了。   他走到夏薰旁边,轻声唤他:   “夏薰……?”   夏薰没有反应,该是睡熟了。   祁宴弯下腰,把他抱起在臂弯间。   夏薰很瘦,他长高了些,却远比从前轻得多。   祁宴把他放到床上,用被子将他严严实实盖住,合衣躺在他身侧。   夏薰在梦里依旧眉头紧皱,双手攥拳,紧抓着被子。   他的眼皮跳动不停,像是在做噩梦。   祁宴摸摸他的头:   “夏薰,没事了,你只是在做梦……”   夏薰没有醒来,在梦中发出呓语:   “好冷……”   祁宴连人带被裹住他:   “还冷吗?”   夏薰嘴唇翕动,祁宴凑过去听,什么都没有听清。   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着他,不停揉搓他的后背。   夏薰的手依然很凉,他缩成一团,表情越来越不安。   祁宴脱掉上衣,掀开被子,把两个人一起盖住,握着夏薰的手,放在自己胸前。   夏薰感觉到暖意,整个人都贴了过来,枕在祁宴的手臂上,脸挨着他胸口。   有几缕头发粘在他脸颊,被祁宴轻轻拨开。   祁宴柔声问:   “还冷吗?”   夏薰不再喊冷,神情也平和许多。   但没过多久,他又开始呓语。   他扁着嘴,眼角下弯,表情相当委屈,好像所有人都欺负了他。   “祁宴……”   他用很小很小的声音叫他的名字。   祁宴怔住。   他睁大眼睛,不敢相信他会出现在夏薰梦中。   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问:   “什么?”   生怕惊扰到他。   夏薰安静了一会儿,咕哝道:   “我……我有点疼……”   夏薰从不喊痛,不管受了多重的伤,都没有喊过痛。   此时此刻,他却在梦里叫着祁宴的名字,说他有点疼。   祁宴的心被谁狠狠一捏,胸腔传来的剧痛,让他的脸都变了形。   他强忍心痛,一只手搂着夏薰的后脑,另一只手在他身上来回抚摸。   “哪里疼?什么地方疼?是手吗?”   他的嗓音酸涩无比,心脏随着血流突突跳痛。   夏薰不答。   祁宴拿起他的手,放到脸侧,在那些粗粝的老茧上不断轻吻。   夏薰觉得痒,把手收进被子里,皱着脸说:   “还是……有点疼……”   祁宴无计可施,想不出其他任何能安慰他的方式,甚至在夏薰身上找不到一丝伤口。   他捧起夏薰的脸,在他唇上不停啄吻。   亲吻间隙,他不停对他说:   “好孩子,不会再疼了……我保证……”   他眼眶发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夏薰脸上的难过之意还未消,只是不再说梦话。   也许是经验告诉他,不管他喊多少次祁宴的名字,期待中的人都不会出现,于是他放弃求助,逐渐习惯独自疗伤。   他躲开祁宴的亲吻,缩进被子更深处,只留出一小块侧脸。   祁宴就贴着他的侧脸,像哄孩子一样,轻轻拍他的后背。   夏薰的眼睫逐渐不再颤动,攥成拳的手也松了。   他发出沉沉的呼吸声,再度陷入安睡。   祁宴将他揽在怀中,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日,待到夏薰悠悠醒转,房里已空无一人。   他洗漱完毕,下楼至大堂。   祁宴坐在一张桌子后面,招手让他过去用早膳。   甫一坐定,他隐约又听到熟悉的百越语,回头一看,又见到一桌岭南人。   他们用百越语聊得起劲,谈论的话题都是旅途琐事,乍听上去,并无任何不妥。   他们的面孔都是新的,不是昨日遇到的那几个。   看上去,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祁宴气定神闲,喝完了碗里的粥,对众人宣布:   “下一站我们要赶到太昌,路程比较远,沿途没有驿站,现在出发,恐怕会错过午饭,不如等到午膳后再出城。”   中书大人发话,无人有异议。   用完早饭,脂归回房收拾行李,祁回去喂马,只剩下夏薰和祁宴对坐。   祁宴说:“到中午还有一段时间,我听说邠州城外有一条河,我们去游船吧。”   夏薰断然拒绝:   “不必了,我宁可在房里坐着。”   祁宴笑眯眯道:   “也好,那我们就回房去,你坐着发呆,我就看着你发呆,我们就这么坐着,一直等到中午。”   夏薰立刻改变主意:   “河在哪儿?”   邠州城东,有一条河流,将城区与郊区分隔两边。   郊外的农户经常要将自家的菜,运进城内售卖,城里的商户,又时常要河对岸进货。   河流上,船只往来络绎不绝。   只是这些船不是雕梁画栋的游船,而是真真正正的商船。   不光要载人,还要运送货物。   船夫为了多赚钱,往往会不停往船上装人,一艘小船能被人和货物挤得满满当当。   祁宴和夏薰,就站在这样的一条船上。   祁宴的脚下,是一笼公鸡。   公鸡好动,时不时就用喙啄一下他的衣服,红色的鸡冠在他的腿上蹭来蹭去。   夏薰一回头,就能贴上一个婴儿的脸。   小婴儿被爹背在身后的竹篓里,小手一刻也不停,抓着夏薰的一缕头发,不是往东扯,就是往西拉。   她力气不大,否则夏薰满脑袋的头发,都能被她扯秃了。   更要紧的是,船上人满为患,挤得前胸贴后背,他和祁宴的肩膀紧紧贴在一起,连躲的地方都没有。   夏薰僵着脸问:   “——这就是你说的游船吗?”   祁宴侧头,冲他微微一笑,借着衣袖的遮掩,握住了他的左手。   夏薰表情一变,立即要抽出来,结果被祁宴更用力地握住。   他怒视他:   “你干什么?!”   祁宴握着他的手,看向河面:   “站稳,要开船了。”   小船轻轻一晃,慢慢驶离岸边。   夏薰最终还是把手抽了出来:   “无需中书大人费心,船上挤成这样,想摔也摔不倒。”   祁宴没什么反应,两人不再交谈。   他们不出声,可船上很热闹。   坐船的人彼此都很熟悉,所有人都在大声地聊着天,嘈杂的说话声里,间或还夹杂着鸡鸭的大叫。   夏薰的头皮被小婴儿扯得发疼,祁宴衣服下摆,快被公鸡啄出洞。   一片混乱的市井气息里,祁宴突然问:   “你的左手好像还是比右手细一些?”   夏薰一怔,想说的话已经脱口而出:   “没这回事,是你想多了。”   祁宴就又不说话了,眼睛直直盯着一个方向,许久都不回头。   夏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小船的角落里,有人带了几只兔子,它们还是幼崽,互相靠在一起,窝在笼子里睡觉。   大部分都是白色,只有一只,是通体黢黑的黑兔子。   夏薰只看一眼,就知道到祁宴在想什么。   祁宴是属兔的。   很多年前,夏薰曾做过一只木兔子,在祁宴生辰那日,当做礼物送给他。   木兔子本应是浅褐色,由于各种原因,送到祁宴手里的时候,已经变成黑色了。   发现祁宴在看兔子,夏薰冷笑一声:   “难为你还记得,那只兔子早就被你扔掉了吧。”   祁宴轻轻开口:   “……它被大火烧掉了。”   夏薰无动于衷:   “也好,它本就因大火而生,毁在火中,也是理所应当。”   祁宴摇头:   “不是我烧了它,是祁回。几年前,因为祁回的过失,祁府着了一场大火,好多东西都烧没了,你送给我的兔子,也是其中之一。   “很长一段时间里,那是你留给我唯一的遗物,我去哪里都带着它,时间久了,干枯的木纹被我摸得油润发亮,看上去就跟新的一样。   “得知它被烧毁,祁回愧疚万分,跪在我面前,要求我惩罚他。我那时精疲力竭,连和他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告诉他,让他退下,从此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祁回为了谢罪,在我来得及反应前,用随身的匕首割断了自己的小指,他举着血淋淋的断指对我说,只要我不赶他走,就算要他割断所有的手指,也在所不惜。”   祁宴说得波澜不惊,夏薰听得惊心动魄,呼吸不免一滞:   “他怎会这样决绝——?不过一个不值钱的东西,何需他……?”   祁宴露出苦笑: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在你死后的那些年里,那只兔子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没有了它,就像是眼睁睁看你在我面前又死了一次,我怎能不心痛?”   夏薰垂下眼帘。   祁宴继续道:   “后来我宽恕了祁回,不过随后我心疾发作,在床上躺了几天,他的伤势是如何处理,我无从知晓。但他现在行动自如,断了一截尾指,并不影响他的英勇。”   夏薰沉默了。   良久后,他缓缓开口:   “……此等腥风血雨的木件,毁了也好。”   祁回不是唯一一个为木兔子受伤的人,自从夏薰开始制作它,关于它的风波便没有停息过。 第25章 销焰蜡   七年前,祁宴生辰当天。   夏薰还在为木兔子做最后的修补,对即将发生的事,一无所知。   那日午后,夏弘熙下朝回到府中,脸色极为难看。   夏夫人见他神情有异,关切探问。   夏弘熙说,今日皇帝突然给他安排了一个副手。   名为协助,实际上,他觉得,这是皇帝对他起疑,安插此人到他身边探查。   夏弘熙是负责官船漕运的官员,按照现行律法,官船只允许装载官物,不允许搭载任何私货。   利用官船贩私牟利者,会受到重罚。   十年前,夏弘熙便开始使用职务之便,暗中用官船搭载私货,以此谋取钱财。   十年间,他赚得盆满钵满,富得流油。   他行事谨慎,多年未曾漏过马脚,在皇帝面前,一直是个恪尽职守的好臣下。   这段时间,他的行迹似有暴露,皇帝突然过问起漕运相关事宜,言语间隐约透出怀疑。   今日,又给他增设了一个副手,要求他大小公务,均要与副手相商。   夏弘熙愤怒道:“这不明摆着是监视?!”   夏夫人也感觉不妙:   “要不……最近先停一停?那几艘装了货的船,让他们先别开到京城来,等风头过了再——”   夏弘熙一挥手:   “不行!那些货他们要得急,给的钱多,决不能延误!无妨,一个小小副手,我应付他绰绰有余!我就不信他能看出什么端倪?!”   夏夫人回到内院,特意找来夏形,让他去宽慰父亲。   夏形最近迷上酒肆里的胡姬,天天泡在酒馆里,酒劲一上头,就和人家一起跳胡旋舞。   京城里都传遍了,说夏家二公子别的不会,胡旋舞跳得比舞姬还好。   前一晚,他照旧在酒肆里喝到大半夜才回来。   夏夫人找他的时候,他刚睡醒,宿醉还未消。   他老大不乐意:   “我这副样子,我爹见了又要说我!”   夏夫人逼他喝下一大碗醒酒茶,耳提面命地说:   “你爹那么疼你!就是说你几句又怎么了?倒是你这个做儿子的,明知道亲爹触了霉头,还不去安抚几句,叫别人看了,说你不孝顺!”   在她的要求下,夏形不甘不愿地去了夏弘熙的书房。   临到门前,他把脸一抹,原先不耐烦的模样顷刻消失,转瞬间换上一副担忧的表情。   “爹!”   还没进门,先大声叫上一嗓子。   “爹!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外面得罪您?!您告诉儿子,儿子给您出气去!”   平素夏弘熙对他十分溺爱,夏形胸无点墨,成日花天酒地,他从不干涉。   几年前夏形及冠,夏弘熙给他谋了个油水极大的闲职,连点卯都不用。   夏形说他没玩够,不想娶个媳妇回家管着他,夏弘熙也由他去了。   他纳进门的小妾有七八个,夏弘熙不过说了两句,就再也没管过。   谁知今天,夏弘熙见到夏形,想起他干得那些没出息的事,心里一股无名火猛地窜上来:   “谁得罪了我?还不是你这个没用的兔崽子!我警告你,这几天给我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一步都不准踏出门!要是敢在这个节骨眼给我惹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这是他对夏形态度最严厉的一次,夏形讨了个天大的没趣,肚子里也是一团火。   他在夏弘熙面前不敢发作,一出了他爹的院子,就忍不住了。   原地跳着骂人,气得脸红脖子粗,一蹦三尺高:   “我做什么了?!我哪里没用?在外面受了气,就要撒在我身上?!有本事你冲皇帝发火去啊?去啊!!!”   下人赶紧来拦,劝他万万不要失言。   夏形怒火中烧,踢翻了好几颗刚栽下的桂花树。   等到气焰消了,他的馋念又上来了。   他惦记着酒肆里的胡姬,那一截截雪白的腰身,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他心痒难耐,碍于夏弘熙的命令,不敢偷溜出门,在湖边走来走去,消停不下来。   他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闷头乱走。   走着走着,忽地抬头一看,原来已经来到夏薰院外。   他不假思索,一脚踢开院门,带着下人闯进去。   夏薰正在房中,悄悄做着一个小木兔子,夏形闯进来的声音吓他一大跳,手一抖,手上的刻刀差点把兔耳朵削下来。   今天是祁宴的生日,夏薰一直记得,他曾经说过,要给祁宴做个生肖木件当回礼。   祁宴是属兔的,夏薰准备做只浅褐色的小兔子送给他。   见到夏形闯进来,夏薰腾地从椅子上跳起来:   “你有病吧!踹什么门啊?手断了吗?!”   他和夏形打过很多次架,几乎没赢过,也从没认过输。   每次见到夏形,都是剑拔弩张炸了毛的样子。   夏形嘲笑道:   “你又在这儿游手好闲!小心我告诉爹!”   夏薰不甘示弱:   “你去呗!你以为我害怕?祠堂我早就跪习惯了!有本事你现在就去告状!”   夏形难得没有回嘴,他眼珠子一转,走进夏薰房中,大辣辣坐在椅子上:   “我今天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的丫鬟,我看上了,准备纳她当我的妾室,你叫她准备一下吧。”   夏薰愣住:“什么丫鬟?”   夏形指了指韶波。   “就她。”   韶波的娘是胡人,所以她长得和中原人不太一样,她眼窝凹陷,鼻梁又挺,眼珠的颜色也很浅。   她从小没少被府里下人欺负,他们骂她西域丑胡,说她长得难看,是妖怪。   等她长大些,就被夏夫人指了,去当夏薰的婢女。   如果不是不受待见,她不会被派来服侍夏薰。   夏形讨厌夏薰,顺带也讨厌她,天天骂他们是两个丑八怪,说他和韶波才该是一个娘生的。   韶波听了很生气,夏薰却不介意。   他不觉得韶波丑,也不觉得自己难看,假如能和韶波是亲兄妹,他也认为很好。   他让韶波不要听夏形的屁话:   “他整日面目狰狞,才是真正的丑八怪!”   此时,韶波就在夏薰房里,一听夏形开口,吓得腿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二、二少爷……奴婢、奴婢……”   夏薰心里清楚,夏形不是真的喜欢韶波,他只是来找他的茬,想让他不痛快。   他挡在韶波面前:   “夏形!你又想挨揍了!”   夏形哈哈大笑:   “听听!这说的什么蠢话?分明是你想挨打了吧!”   他站到夏薰面前,凭借身高优势,俯视着他,狰狞道:   “这么张牙舞爪的干什么?你怎么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比起跟着你这个庶出的废物,还是当我的妾室才有指望!我那里荣华富贵享不尽,你这里有什么?一堆破木头??这堆垃圾全加在一起,怕是也卖不了十两银子!”   夏薰仰脖瞪着他,问韶波:   “你愿意吗?”   韶波哆哆嗦嗦地说:   “奴婢……奴婢不愿……”   夏薰大声道:   “听到了吗?她说不愿意!你可以滚了!”   夏形绕过他,一把将韶波拽起来,拉进怀里强行抱住:   “哈哈哈!我听错了吧?她明明说的是愿意!”   韶波奋力挣扎,衣衫全都乱了套,连发簪都掉了。   夏薰冲上去,猛地将她扯到身后:   “放屁!你赶紧给我滚!”   夏形又拉她回去,还抓起她的手,响亮地亲了几口。   韶波大惊失色,脸涨得通红,嘴唇煞白一片。   夏薰气得目眦欲裂,冲上去把韶波拉开,他用的力气太大,韶波被他拉得摔倒在地。   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倒在地上起不来,捂着脸呜呜地哭。   夏薰怒吼:   “对未出阁的女子拉拉扯扯!你成何体统!你混账不要脸,韶波还要嫁人呢!我以后就是把她嫁给田舍郎!嫁给行脚贩!都不会嫁给你这个王八蛋!”   夏薰暴跳如雷,咆哮着扑过来。   两个人打成一团。   夏薰抓伤夏行的眼皮,扯下他一缕头发,还揍得他鼻子出血。   夏行一拳打在夏薰下巴上,冲他肋骨踢了几脚,踩肿了他的手背。   和以前一样,还是夏薰被打得比较惨。   可夏薰心里总铆着一股劲,不管多狼狈,都不服软,即使夏形占上风,也绝对讨不着好。   两个人从房中撕打到院里,一路鸡飞狗跳。   下人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等到这会儿才一拥而上,把兄弟俩分开。   夏薰颤颤巍巍站起来,大口喘气。   夏形指着他放狠话:   “你给我等着!”   说罢,转身又进了屋。   夏薰以为他要对韶波做什么,赶忙冲进去。   夏行越过韶波,抓起桌上夏薰做木件用的工具,一股脑全扔进火盆。   夏薰马上去拦。   夏形甩开他,一把又一把,抓起崭新的木料,头也不回丢进火里。   夏薰被他推倒在地,后背撞到地上,疼得七荤八素,脑袋直发蒙。   夏形把桌子上所有东西都丢进火里,还嫌不够,四下看了一圈,将手伸向夏薰即将刻好的木兔子。   夏薰的血全涌上头,大吼一声:   “你敢——?!”   夏形拿起兔子,狞笑着看他:   “我有什么不敢?”   话音未落,小小的木兔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重重掉落在燃烧的炭火之上。   夏薰什么都顾不上了。   他扑到火盆边,把手伸进火里。   铜制的火盆烫上他的胳膊,发出一阵诡异的肉香味。   火焰舔舐着他的手指,他眼睁睁看着指缝间出现一个个大泡。   他把滚烫的木兔子抓出来,徒手抓灭它身上的火。   木兔子的耳朵烧得焦黑,原本活灵活现的五官融成一坨,变成了个四不像的怪物。   夏薰急急吹掉残存的碳灰,心疼地揉搓它的耳朵。   夏形昂首挺胸,带着一帮下人,耀武扬威地走了。   韶波还倒在地上哭泣。   玉珠原本在后院撒欢,刚刚听到动静,狂奔着跑回来。   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疑惑地闻闻夏薰,又嗅嗅韶波,围着二人绕来绕去,尾巴都不摇了。   夏薰拿着兔子,茫然四顾,望着满室狼藉,不知所措。   给祁宴的生日礼物,怕是送不出去了。 第26章 清夜去   韶波流着眼泪,给夏薰上药。   夏薰摊开右手,她用小勺挑起药膏,手在空中停了半天,就是不涂。   夏薰问她怎么了。   她说:“小少爷,我不敢涂。”   夏薰低头看了一眼,他掌心被烧出了一大片燎泡,泡里还带着血,红彤彤的,属实吓人。   “我自己来!”   夏薰拿过药膏,挑起一大坨糊在手心,又倒出一些抹在手臂内侧,那里是被火盆边缘烫伤的地方。   韶波一直在默默哭泣,她心疼夏薰,更担心自己的未来。   等夏薰抹好药,她怯生生地问:   “二少爷还会再来吗?他、他还会要我——”   夏薰安慰道:   “你别瞎操心了!我不会答应的!我现在比较担心,祁宴的生日怎么办?!”   夏薰老早就答应为他庆生,眼下距离约定相见的时间,只剩一个多时辰,他肯定来不及再做一只木兔子。   而且……   夏薰照了照镜子。   他下巴肿得老高,这么明显的伤,遮是遮不住了,这几天恐怕都不能去见祁宴。   他心烦意乱,抓了抓头发,想了好久都没想到好主意。   只能对韶波说:   “只能你替我去应付一下了,你等会儿去找祁宴,跟他说……就说今日夫子布置的功课太多,我实在抽不开身,不能赴约了,还有他的礼物,我也只能过几天再给他。”   他让韶波擦干眼泪:   “你的妆都花了,一会儿记得补补,千万别叫他看出端倪来,他眼睛可尖了。”   韶波点头,一大颗眼泪又滑下来。   夏薰叹道:   “哎哟别哭了!我伤成这样,打架还打输了,我都没哭!你别怕,我不会让你当他的妾室的,他是什么东西?如何配得上你!”   韶波用帕子按住眼睛,凄凄惨惨道:   “小少爷勿要妄言,奴婢只是一介家奴,是奴婢配不上……”   又哽咽了。   夏薰故意凶她:   “好了!不准再哭了!等会儿你去见祁宴,要笑得开心才行!”   韶波攥着帕子,点点头,起身梳妆去了。   夏薰苦恼地看着木兔子。   他也想修补一番,可他的手涂满药膏,又热又痛。   那些工具,还全都给夏形烧了。   “算了!”他把兔子放到一边:“等我伤好了,重新做一个,再去跟祁宴道歉!”   到了酉时正刻,薄暮冥冥之际,韶波打扮妥帖,换上一身新衣,又成了原来那个漂漂亮亮的小姑娘。   夏薰再三强调,让她千万控制情绪,把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忘了,别叫祁宴看出来。   韶波不解,问他为何不肯告诉祁宴。   夏薰说:   “他已经够落魄了!你看他住的那间院子就知道,他的境况还不如我呢!再说,他就算知道又能怎样?他也无能为力,不过徒增烦恼罢了,何必呢?”   韶波心事重重,满眼愁云惨淡。   夏薰看不下去:   “这种表情怎么行?快,笑一下!”   韶波勉强扯起嘴角。   夏薰不满意:   “不行!笑得比哭还难看!再来!”   韶波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夏薰称赞道:   “很好很好,到时候见到祁宴,还得比这个再自然一点。”   韶波定了定神,摸摸耳环,缕缕头发,提着裙角走了。   夏薰抱着玉珠,提心吊胆等在房里,生怕她演砸了。   约莫过了半炷香时间,她就回来了。   她神情平静了许多,她告诉夏薰,祁宴没有起疑心。   夏薰忐忑不安地问:   “那他知道我不能赴约,是什么表情?是不是很生我的气?”   韶波说没有。   她回忆道:   “祁公子没有愠怒,只是……我见他挺失望的。他说,今天是满月,院里的一株海棠花开了,他原以为它已经枯死,没想到竟能开出那么盛放的花。   “他还说……还说他本想和少爷您一同观月赏花,他知道您不喝酒,为此特意备了一壶好茶,还准备了点心。若是您去不成,他就只得在月下独酌了。”   夏薰听着也觉得好遗憾,追问她:   “还有呢?”   她想了想,又说:   “祁公子还说,他很期待您的礼物,毕竟,他已有数年未曾收过生日贺礼了。”   夏薰立刻感到非常内疚。   他都能想象出来,祁宴说这番话的神态,他定是站在树下,脸上带着藏不住的失落。   他肯定期待很久了吧?没料到夏薰居然爽约了……   夏薰心里就跟油煎一样。   祁宴坦诚对他,他却不敢据实相告,还要编出谎话来骗他。   假若祁宴发现自己被骗了,会不会以后就再也不理他了?   夏薰越想越心惊,再也坐不住了:   “不行!我得去见他一面!就算不把来龙去脉告诉他,也要当面给他道个歉!”   祁宴就坐在那棵海棠花树下,他背靠树干,伸直两条长腿,姿态优雅又舒展。   他一手放在膝头,一手举着茶杯送到嘴边。   半透明的冰裂纹琉璃盏,盛满浅绿色的液体,夏薰于是知道,他喝的是酒不是茶。   玉粉色的花瓣飘落,跌落在他杯中,他毫不在意,连同花瓣与酒一同饮下。   月光细细密密笼罩着他,他全身都散发着朦胧的光晕。   夏薰叫他的名字,他就慢悠悠回头看。   一见到他,夏薰什么都忘了。   他颠颠跑过去:“祁宴!我来啦!”   祁宴很惊讶:   “你怎么来了?功课写完了?”   夏薰说:“不好意思啊,我得先跟你道个歉。”   他把兔子递给祁宴。   “这我给你做的礼物,就是……不小心掉进火盆里,烧成这个样子了……你将就着看,过几天我再做个新的!”   祁宴从他掌心里,拿起烧焦的兔子:   “何须重做?我觉得很好看,我就喜欢这样的,有这一个足够了。”   他爱不释手地看了一会儿,珍惜地放进怀里,又说:   “你既然来了,就尝尝我专门为你准备的茶,此茶汤色清淡,味道——”   夏薰不愿被祁宴看出脸上的伤,想趁着夜色尽快离去。   他回绝道:   “不了不了!明天还要去书院,我先回去背书了!”   夏薰转身欲走。   祁宴叫住他:“等等。”   他走到夏薰身前,借着月光一瞧,表情忽地变了。   “你的脸——?”   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夏薰在心里叹气,用手背蹭了蹭下巴。   “啊?哦!这个啊……我就是摔了一跤,要不然那兔子怎么会掉进火堆里!不碍事,我先走了!”   他逃也似地往前蹿了几步,祁宴一把按住他肩膀,将他扳了过去。   祁宴的表情不再是疑问,他眉毛倒立,眼里的怒意呼之欲出:   “你爹又打你了?!”   夏薰被他看得心里发虚,一不留神,嘴就不受控制了:   “不、不是,是我二哥——不是不是!是我摔、摔了一跤……”   祁宴更生气了:   “你还不说实话?!你二哥为何打你?!”   夏薰结结巴巴:   “我……也打他了!我、我把他鼻子都打出血了……!”   他赶紧把右手藏在背后。   这么细微的动作,祁宴还是一眼就察觉到,立刻就问:   “你手怎么了?!”   夏薰假装不懂:   “啊?什么手?我手挺好的呀!”   祁宴定定看他:“那你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夏薰不动,也不敢看他:   “有什么好看的?我也没比别人多一根指头——嘶……疼!”   祁宴抓着他手腕,强行把他的手扭过来。   夏薰一喊疼,他立刻松了,可他手上的伤,他已经瞧见了。   祁宴又惊又怒:   “这又是怎么回事?!”   夏薰支支吾吾半天,实在编不下去了,干脆破罐子破摔,一股脑全告诉他:   “就是我那个王八蛋二哥!他又来找我的茬了!”   他也顾不得遣词造句,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想到哪儿说哪儿,把白天的经过,全都告诉祁宴。   说完以后,他抢过祁宴的琉璃盏,倒了一整杯茶,一口气喝干,大大咧咧抹抹嘴:   “就是这样!你现在知道了吧!”   祁宴静静站立,扶着夏薰的手腕,盯着他掌心的伤,许久都不说话。   夏薰觉得伤口太难看了,想收回手,他也不准。   过了很久,祁宴问他:   “还有其他伤处吗?”   夏薰本来想说没有,后来还是把袖子撸起来,给他看他胳膊上的几个燎泡。   韶波说烫伤不能缠绷带,伤口要露在外面才好得快。   祁宴举着他的手臂看了看,抓着他的手腕,将他带回屋内。   他翻箱倒柜,找出好几瓶药膏,并排摆在桌上,依次揭盖去闻。   闻完一圈,从中挑出几瓶,将瓶内的液体一次倒在夏薰的伤口上。   夏薰见到一旁的食盒里有槐叶冷糕,不客气地拿出一块,塞进嘴里大嚼特嚼。   没吃几口,扯到下巴上的伤,疼得倒吸几口凉气:   “嘶……嘶……”   祁宴已经处理完他手上的伤,正在给夏薰胳膊上的大泡抹药。   他责怪道:   “不是很能忍疼吗?现在又叫唤什么?”   夏薰盯着他的脸,慢慢地笑出了声。   “嘿嘿!”   祁宴面上愠意未退,嘴角紧紧抿着。   他沉声问:   “笑什么?我说你,你还笑?”   夏薰无所顾忌,直言说: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   祁宴给他的伤口涂药时,满脸都是不忍,动作放得极轻柔,小心翼翼倒出药水,怕弄疼夏薰,又怕倒出来的不够多。   他很紧张,额头上都冒出了汗珠。   他的表情十分难以言喻。   夏薰能看出,他的眼中有怜悯和爱护,可更多的,他看不懂。   好不容易涂完药,一盒冷糕也被夏薰吃完了。   祁回端来一盆清水,祁宴洗掉手上残留的药,让他退了下去。   就算受了伤,夏薰也坐不住,又跑到博古架前头站着,一一查看架子上的摆件。   祁宴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万千心绪萦绕,百感交集。   这是夏薰第二次带着伤来找他,他伤得这么重,还是惦记着给他庆生。   夏薰好像不会记仇。   明明总是惨兮兮的,看上去,仍旧是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模样。   他习惯去承受发生在他身上的一切不公,好似还没有学会恨一个人。   祁宴的心突地一酸,像是心脏里最柔软的地方,被人用刺扎了一下。   他的眼眶陡然发热,他竟有了流泪的冲动。   祁宴眨了眨眼,不敢相信。   他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想要为别人落泪,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愣了一会儿,缓缓起身,走到夏薰身后。   夏薰听到脚步声,唰地回头,眼睛亮亮地望向他。   他举着被灼伤右手,仿若一个受了欺负的孩子,在向祁宴寻求安慰。   不对。   祁宴暗暗摇头。   夏薰从未想过依赖任何人,他总是尽可能地,不给别人添麻烦。   他从不暴露伤心或者难过,所有负面情绪,他都留给自己消化。   也许正因为如此,祁宴才会……对他……   “夏薰,我问你,夏形欺负你的时候,你不生气吗?”   祁宴的语气是难得一见的严肃:   “明明你们都是夏府的少爷,就因为你是庶出,他就能恣意妄为地踩在你头上,你不觉得愤懑不平吗?”   夏薰认真想了一会儿,朝祁宴摆摆手:   “我从小就不聪明,脑袋不灵光,什么恨不恨的,我思考不了那么复杂的问题!……而且、而且——”   他偷瞄祁宴几眼,欲言又止。   祁宴让他尽管直言。   夏薰有点羞涩:   “那你可不要笑我!我就是想着,要是你知道我受伤了,肯定会很心疼我!一想到这世上还有人能心疼我,我就觉得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而且夏形也挨了我的打!就算扯平了!””   说完,他冲祁宴一笑,还是乐呵呵的样子。   祁宴合上眼睛,流泪的冲动愈发剧烈,心中的酸涩感让他几度无法呼吸,怀里的木兔子,仿佛有千钧之重。   过了好一会儿,他长长呼出一口气:   “不说这些了,我给你涂的药里有冰片,止痛用的,你的伤现在还疼吗?”   夏薰没有像往常一样,拍着胸脯,逞强说不疼。   他张张嘴,又什么都不说。   如此这般往复几次,他好似下定了老大的决心,深吸一口气,红着脸对祁宴道:   “我还有点疼,要是……要是你能亲我一下,我可能就不疼了……”   他越说头越低,到最后,都快埋进胸口里去了。   祁宴半天没有反应。   夏薰忍受不了尴尬的沉默,腾地站起来,拔腿往外走。   “我刚才是乱说的!你赶快忘了吧!我要赶紧回去了!否则又要背不完——”   祁宴拽住他的衣袖,夏薰定在当场,不敢回头。   祁宴柔声道:“我都听见了,忘不了了,怎么办?”   夏薰僵硬得像块石头,一动不动,满脸通红,紧闭双眼不敢睁开。   他听见身后穿来衣料摩擦的声音。   随后,一个温温热热的吻,落在他唇边。   夏薰倏地睁大眼睛,目之所及,是祁宴靠得极近的脸。   ——祁宴亲他了。   夏薰呆呆望着他,眼神直直发愣。   祁宴退远了些,故意用相当缓慢的速度眨了眨眼,然后笑着问他:   “怎么样?还疼么?”   夏薰原地愣了半晌,突然“啪”地捂住脸,像小鸟一样,慌不择路地跑走了。 第27章 逦迤平   坐着小船在河上走了个来回,好不容易从船上挤下来,夏薰的发髻歪到一边,祁宴的衣服蹭了不少形迹可疑的污渍。   夏薰将头发随意一绑,对祁宴道:   “这就是你说的游船?”   祁宴拍拍身上的的灰:   “现在回客栈,正好赶上吃午饭,不比你待在房里发呆强?”   午膳时,客栈一楼大堂,再见到一桌岭南人时,夏薰不再感到意外。   他假装不经意,朝那些人所在的方向随意一瞥,迅速收回目光。   ——还是三个百越人,和之前一样,所有人都是新面孔。   他静心去听他们的对话,几人所说内容并无任何异常,不是在说路途辛苦,就是在说不习惯北方风水,吃不好睡不好。   乍看之下,和寻常旅人无半点不同。   夏薰总觉得奇怪,决定把这件事告诉祁宴。   祁宴一丝一毫都不惊讶,夹起一个鸡腿放到夏薰碗里:   “这是最大的一个,趁热吃。”   夏薰不动筷:“你不相信我说的?”   祁宴摇头道:   “我永远都相信你说的,我早就注意到他们了。”   夏薰盯着他的脸:   “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跟踪你?”   祁宴但笑不语。   他也许是不清楚来人身份,也许……是不想告诉夏薰。   夏薰见他心中有数,不再多言,咬下一口鸡腿,结果被滚烫的汁水烫了舌头。   “嘶……!”   他赶紧松嘴,肉汁顺着鸡皮往外流,又烫了他的手背。   祁宴拿出手帕,帮他擦拭。   “我也没想到这么烫。”他面带愧疚,“没事吧?烫到哪里了?”   夏薰倒吸着凉气,没法说话。   祁宴捏着他的下巴,扳过他的脸,想看他烫得严不严重。   夏薰抬手推他,一下没拿稳,刚咬了一口的鸡腿掉在地上,咕噜噜滚远了。   金灿灿的表皮滚上一圈灰,再也无法入口。   祁宴和夏薰一起望向鸡腿滚走的方向,过了一会儿,竟然笑出了声。   “我本是好意,反倒浪费了粮食。”他又夹起一个,放进夏薰碗里,“这是第二大的,这回,你可记得晾凉了再吃。”   等待鸡腿变凉时,夏薰重新提起刚才的事:   “你打算怎么引开那些岭南人?”   祁宴不再顾左右而言他,他对夏薰说:   “老办法,分头前进。”   饭后,在那几个岭南人看不到的地方,脂归和祁回坐上原来的马车,出了邠州。   按照祁宴的计划,他们会沿官道一直往北,经过长武。   而夏薰同他另坐一辆马车,走小路,绕过长武城。   如果不出意外,天黑前,几人会在太昌县城汇合。   为了掩盖身份,祁宴新找的马车十分破旧,拉车的马也瘦弱无比。   一走起来,两个车轮交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车椽好像随时都会折断。   夏薰冷冷道:   “倘若那群人真的别有所图,发现你的踪迹后追上来,就凭这辆马车,你我绝对逃不掉。”   祁宴毫不在意。   他头戴一顶不知从哪里寻来的草帽,手持马鞭,优哉游哉赶着车:   “此事做得如此隐秘,外人怎会知晓?不瞒你说,刚才我已经瞧见,那几个岭南人骑着马,跟着祁回他们出城了。”   夏薰仍不放心:   “你怎知他们没有后手?”   祁宴轻飘飘看我一眼,语带玩笑:   “你小时候遇事果决,碰上困难,恨不得第一个出头,为何长大了,却如此瞻前顾后?”   他还有心思与夏薰开玩笑,可见相当有把握。   夏薰放下帘子,慢慢坐回车厢。   不知怎的,他心中总是忐忑不安,也许真如祁宴所说,年纪渐长,胆子反倒小了。   马车碌碌前行,夏薰保持着警惕,留心细听周遭传来的所有动静。   半个时辰后,这辆车依然安稳行驶在乡间小路上。   他渐渐放松,倦意缓缓上头。   他撑着下巴,开始打盹。   在他依稀入睡时,马车进入了一片密林。   这里的树生长得极为茂密,树冠彼此相连,成百上千棵大树一起,构成绵延不绝的山林,树叶遮天蔽日,正午时分行走其下,抬头也见不到太阳。   树荫里,微风轻拂,本是和煦的春末之风,吹在人身上,却能激起一阵凉意。   前几日遇到的百越人,就是在此刻,追上了他们。   疾驰而来的马蹄声惊醒了夏薰,他猛地一震,探出窗回望。   不远处,几个百越人身骑高头大马,正飞速而至。   夏薰惊呼:“祁宴!他们追来了!”   他话音未落,祁宴重重挥下马鞭,瘦弱的老马在疼痛的刺激下发足狂奔。   但夏薰和他都知道,它跑不了多久。   “为何这么快就被追上了?!”夏薰大声问道:“就算他们发现祁回的马车里坐的不是你,也不该这么快就寻到你的去向?!”   祁宴面色凝重。   他不停挥动马鞭,可马车的速度明显是在减弱,老马跑得嘴角都泛出白沫,依旧无法带他们逃出生天。   百越人很快追来,他们和马车的距离,眼看只剩半个马身。   祁宴抽出佩剑,厉声道:   “躲在车厢里!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夏薰尚未缩回身,凌冽的刀光已映在眼中。   为首的岭南人高举匕首,朝他后心扎来。   夏薰来不及闪避。   祁宴陡然拉紧缰绳,马车蓦地减速,那人反应不及,骑在奔驰的马上,与夏薰擦身而过。   与他对视的瞬间,夏薰看清了那人的五官,不由得一怔,他总觉得那张脸很眼熟。   祁宴对他大喝一声:   “回去!!!”   夏薰猛然清醒,迅速躲进车厢。   车外,来人一剑捅死老马,然后将祁宴团团围住,齐齐攻上。   祁宴抽剑招架,剑刃相击的铮锵之声不绝于耳。   隔着窗户,夏薰一张张看过那群人的脸,焦急寻找能够证明他们身份的线索。   他为何会觉得这些人眼熟?因为他们曾在岭南街头打过照面吗?   包围圈里,百越人对祁宴频繁出手,却始终避开他的要害。   其中有几个,频频观察夏薰所在之处,数次想要靠近车厢,都被祁宴拦下。   他们许久不能接近夏薰,露出焦灼的表情。   夏薰恍然大悟。   原来他错了,他们不是在跟踪祁宴,他们的目标是夏薰。   祁宴早就意识到了吗?   所以……他其实不是想用祁回引开追兵,相反,他是想把这群人引到身边,亲手替夏薰解决他们?   可又是谁,会派人来暗杀一无所有的夏薰呢?他还能对什么人产生威胁吗?   夏薰不得其解。   来者约有六个,人数占优,但祁宴剑法高超,不多时已重伤三人。   其余几人发觉他不好惹,不愿与他正面争斗,彼此使了个眼色。   其中两人再度攻上祁宴,另一个趁着祁宴应接不暇,从怀中掏出一把弓弩。   这种弩夏薰在岭南见过,体型很小,可以折叠,但威力远比普通弓箭大。   那人拆开弓弩,搭上弩箭,对准祁宴的方向,眼看就要发射。   夏薰立刻探出头,大声提醒:   “小心!”   谁知那人只是佯攻,他真正要射的人正是夏薰,故意瞄准祁宴,只是为了引他出来。   一见夏薰露头,他遽然转身,将弓弩对向他,用力扳开悬刀。   悬刀一松,弦脱钩,破空声乍起,弩箭飞速而来。   夏薰眼中的画面被拉得极慢。   他听见祁宴撕心裂肺地喊:   “夏薰——!!!”   他眨了眨眼,侧头看祁宴,他似乎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的模样。   祁宴为了拦下弩箭,硬生生受了两刀,百越人的匕首在他身上割出深深的刀口。   他头也不回,反手就是一剑,他的剑刃如长了眼睛般,准确无误划过两人咽喉。   “扑通扑通”,二人顷刻倒地,变成了两具沉默的尸体。   祁宴的伤处不断冒血,他恍然不觉疼痛,竭力往夏薰身前送出佩剑,想在半空斩断弩箭。   夏薰又回头,望着箭射来的方向。   箭身已离他很近,他甚至能清晰看到箭簇上的花纹。   来不及了。   他这样想着,再次看向拿弓弩的人的脸。   在这样危机的瞬间,夏薰终于认出那张脸,他知道他是谁了。   可弩箭已至眼前,夏薰还有机会开口吗?   祁宴身体力行告诉他,他有。   祁宴的动作已经足够快了,可还是没能半空拦下弩箭,他眼睁睁看它飞过,直取夏薰心口而去。   祁宴没有任何犹豫,纵身挡在车窗前。   高速激发的弩箭带着万顷之力,穿过他右肩,带出飞溅而起的模糊血肉,牢牢钉在窗棱上。   夏薰瞠目结舌,呆立当场,连一声呼喊都没有发出。   那人见一击不中,试图射出第二发。   他刚抬起手臂,架好弓弩,祁宴的剑就袭至他面门。   那人反应很快,猛地向后折腰,但已经来不及。   祁宴没有放过他,他的佩剑从那人胸腹进入,从背心传出,一剑结果了他的性命。   一阵风穿堂而过,血腥味飘往远方,追击而来的百越人,尽数倒地,没有一个是站着的了。   夏薰还没来得及吸一口气,祁宴就捂着肩膀,摔在地上。   夏薰跳下马车,冲到他身旁,用力扶他起来,让他靠在自己怀中。   祁宴浑身带血,双眼有些失神。   夏薰喘着粗气,撕下衣袖,紧紧缠住他肩上被弩箭贯穿的伤口。   祁宴反手握住他的手,夏薰感觉到,他掌心全是冰凉黏腻的汗水。   他气若游丝地说:   “别管我了……他们的人不止这些,随时都可能有人追来……前方不到十里,有一座村县……你到那里去、去找当地的县官……就说——”   夏薰打断他的话:   “十里的路,就算用跑的,也要一个时辰才能来回,即便后面没有追兵,你的伤也坚持不了这么久。”   夏薰听到自己的声音依旧冷静:   “你伤得很重,我要是走了……你会死的。”   祁宴喘了口气,然后弯起眼睛,冲他一笑。   重伤淌血的时刻,他看夏薰的眼神仍旧深情如水。   “不会的……我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怎么舍得死……”他语带笑意,眼睛却闭上了:“我还有很多话,没有同你说……我……”   他身体一软,从夏薰怀中滑落,歪倒在地。   他的脸贴在地上,被尘土无情沾染。 第28章 衡皋暮   夏薰看着祁宴。   纵然他包扎得很紧,祁宴肩膀的伤口仍然在渗血,从夏薰袖子上撕下的布条很快被血浸透,变成黑红色。   如果夏薰置之不理,抛下他离去,他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晕厥。   假如追兵在那个时候赶到,他必死无疑。   可如果夏薰带着他一起走呢?   追兵追来,他们还是要死。   无论怎么想,夏薰都应该扔下他,独自前往前方的村县,寻求官府保护。   至少他能活下来。   夏薰明明,是这样想的。   等他回过神,他已经把祁宴从地上拉起来,背在身后了。   他长高了一些,祁宴只比他高半个头了,但他身形比他大一圈,陷在深深的昏迷之中,整个人非常沉,重重压在他身上。   乡间小路又湿又软,十分不好借力。   夏薰背着他,每走一步,就在泥泞的土路上踩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他走得非常慢。   他想快些,他分明已经尽最大努力迈腿,可他的速度毫无增加。   走了没几步,背上的祁宴慢慢下滑,他不得不停下,将他背高一点,再往前走。   如此这般折腾了好几回,祁宴居然被他颠醒了。   他重伤淌血,还有心情取笑夏薰:   “就你这个、背法……就是死人,都能被你弄醒……”   夏薰浑身都在用力,他牙关紧咬,脸颊都发酸:   “……少废话!有本事你自己下来走!”   祁宴对着他耳朵轻笑一声,他的气息吹得夏薰一痒,差点把他扔下去:   “你——?!”   他没来得及发怒,祁宴又晕过去了。   夏薰抬起头,望了望头顶那片连绵成荫的树冠,喘了口气,继续往前挪动。   他眼睛盯着地下,一步一步艰难前进,全然依靠本能行动。   林间或有鸟叫声传来,风时不时吹过他的脸,汗珠从他额头滑落,掉在地上恨不得摔成八瓣。   夏薰什么都感知不到,唯一能听见的,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他很累。   他的身体没有从前那么好,换成十六岁的他,估计能背着祁宴健步如飞。   但现在,他只能佝偻着腰吃力前进,还要忍耐从腰背传来的阵阵刺痛。   夏薰走了很久很久,都没有走出这片树林。   恍惚间,他怀疑他是不是迷路了,一直都在原地踏步。   直到面前出现一条小溪,他才敢相信,他是真的在往前走。   祁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醒了,他抬起发抖的手,用手背蹭了蹭夏薰的额头,那里布满汗水。   “休息一会儿吧……”他气若游丝:“你……累了……”   夏薰没打算听他的:   “我……还能走!”   祁宴不言语,胳膊重重落在夏薰肩头。   夏薰侧头看他,他眼窝深陷,脸色青白,嘴唇爆皮,神情异常淡漠。   夏薰在自己脸上见过这种表情,这是只有重伤濒死的人,才会有的样子。   祁宴快要坚持不住了。   夏薰将他放在溪边。   他本想慢慢放下祁宴,谁知他脱力了,浑身一软,和祁宴一起摔倒在地。   他摔得头晕目眩,耳鸣不止,半天才爬起来。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体质竟然这么差。   他扶起祁宴,让他背靠一棵大树坐好,捧起一抔清水,送到他嘴边。   冰凉的溪水顺着他的指缝,流到祁宴的唇瓣间。   大部分的水都流走了,只有一点点浸润了祁宴的嘴唇。   祁宴闭着眼睛,轻轻舔了舔,用沙哑的声音问:   “你给我……喝了什么好东西……?”   夏薰又捧起一抔水,倒进他嘴里:   “山珍海味,炊金馔玉。”   祁宴用鼻子笑了一下。   两抔水灌完,流到祁宴衣服上的,远比他喝进去的多。   祁宴抬起颤抖不停的手,想从怀里掏出什么东西,伸了几次手,连衣襟都无力翻开。   夏薰扯开他的衣服,在他怀中摸索:   “你想要什么?”   他触碰到一块冰凉的硬物。   祁宴说:“……就是这个。”   夏薰拿出来,原来是一枚玉带钩。   他问:“你不系在腰带上,放在怀里做什么?”   祁宴奄奄一息地说:   “此行不可太过招摇……临走前,我卸了下来……”   他抬眼看夏薰,努力把涣散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你拿着它……走吧……”   夏薰面无表情:   “拿着它,我也不可能走得更快,有什么用?”   祁宴轻轻摇头:   “拿着它,回岭南去吧……这东西,足够当你的路费……”   话未说完,他再度陷入昏迷。   夏薰看了看手中的玉带钩。   它做工精致,刻有两只夔龙,一看就身价不凡,拿去典当,不知能换多少银子。   别说回去的路费,应该都够夏薰回岭南买一座大宅院。   夏薰将它小心塞进腰带里,然后背起祁宴,继续往前走。   夏薰不是善男信女,也不想当活菩萨。   他只是想把祁宴送到官府,让县令大人收留他,给他找大夫医治。   等把祁宴送到县衙,他自会另寻机会离开。   这回,他没有能走太久。   山间微风带来马蹄的声音,夏薰意识到,有追兵赶来了。   这条小路偏僻无比,他走了这么久,连一个活物都没有撞见。   此时传来马蹄疾驰之声,只可能来自那群百越人的后援。   夏薰走得再快,也绝对快不过他们。   他不是没想过藏身于林中,可这里的树很奇怪,树冠上的枝叶相当茂密,树干偏偏又细又长,连只猫都挡不住。   夏薰举目四望,不免有些绝望。   他们是来杀他的吧,他们估计也不会放过祁宴。   夏薰能猜到他们杀人的原因,却着实无从知晓,他们究竟受何人指示。   他不怕死,却也不想死得不明不白。   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夏薰忽然想到一个东西。   临行前他特意把它带在身上,没想到真有派上用场的一天。   玉珠去世当晚,行踪诡秘的胡人给了他一枚鸟哨。   他告诉夏薰,这个哨声人听不见,只有鸟可以。   他还告诉他,只要他想好了,就可以吹这个哨子,不管天涯海角,他都会赶来。   如今夏薰远在邠州北部,距京城百里之遥,他还能赶到吗?   不知为何,夏薰非常笃定,他一定会来。   因为夏薰渐渐反应过来,与百越人不同,胡人的目标不是自己,而是祁宴。   胡人在祁宴去岭南的时候,就盯上了他,并且一路尾随他来到京城。   他对祁宴的行踪掌握得一清二楚,他肯定知道祁宴出城了。   岭南到京城有数千里,他都跟来了,祁宴前去庆州,他怎会不跟从?   夏薰站在原地,在越来越逼近的马蹄声中,掏出鸟哨,深吸一口气,用力吹下。   没有任何声音。   树梢泛起涟漪,风卷走脚边的落叶,骑马而来的百越人出现在视线里,他甚至能听见他们说话的声音。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他猜错了吗?   祁宴从他背上滑落,倒在地上,夏薰再也没有力气背起他,膝盖一软,跪倒在旁。   马上,百越人在交谈。   他们说,要砍下两人的头,送到京城去邀功,这样不仅不会被那位大人治罪,还能获得一大笔赏金。   夏薰跪在地上,上下喘着气。   京城?   他迷迷糊糊想着,指使他们的人,竟然在京城。   他很想回头,看清那几人的面目,他想弄明白他究竟死于何人之手。   难道在田野间身首异处,就是他和祁宴的死法了?   祁宴那么好看的一颗头颅,也会和身体分离,然后渐渐腐烂吗?   夏薰愣愣想象着那个画面,对外界的变化浑然不觉。   他没有觉察到,就在他身后不远的密林里,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肩上架着一只通体漆黑的乌鸦,手里漫不经心地提着一把弯刀。   这种从西域传来的兵器,装饰华丽,金色刀鞘上,镶嵌着数颗红宝石,即使在没有阳光的树影里,也仍旧耀目得不能直视。   夏薰感觉到百越人的对话突然停顿,慢慢抬起头,这才看见了他。   他神采奕奕,朝夏薰露出笑容,而夏薰像疲惫的老骆驼一样,跪伏在地只顾吃力喘息。   他问夏薰:“你想好了?”   夏薰气喘吁吁地说:   “这群人,是来杀祁宴的……你要是还想要他的命……就替我、解决他们……”   胡人看了看身后,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附近?”   夏薰垂着头:   “不如,等你解决掉他们……我再、回答你这个问题……”   他想了一会儿,抽出刀,慢慢向夏薰身后走去。   夏薰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想听见他杀人的动静。   胡人的刀法很好,意料中的惨叫并没有传来,夏薰只听到几声闷哼,和随之而来的重物坠地声。   不过几个呼吸,他就重新站在夏薰面前。   夏薰见到他刀刃上的血,才确定他刚才是去杀了几个人,而不是在花园里摘了两枝花。   夏薰盯着他的刀出神,胡人得意地问:   “怎么样?是不是很漂亮?”   刀刃上,雕刻了繁复的花纹。   但夏薰的注意力不在于此,他脑袋发懵,眼前阵阵发黑,他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听不见。   胡人以为夏薰在看他的弯刀,实际上,他只是在强撑着不要晕过去。   夏薰料定祁宴对胡人有大用,所以才向他求助。   可夏薰又担心,如果自己失去意识,他会不会趁机将祁宴带走。   这场乱局中,谁的意图夏薰都猜得到,只有眼前这个人,行踪成谜,他怎么看都看不懂。   脑袋陡然“嗡”了一声,夏薰知道,他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他伸手抓住胡人的衣角,用尽最后力气,对他说:   “不要杀祁宴……杀了他,你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扔下这句话,夏薰头一歪,重重栽倒在地上,再也不省人事。 第29章 神京路   夏薰是被胡人叫醒的。   他在他脸上重重拍了几下,丝毫不手软。   夏薰吃痛,唰地睁开眼睛。   他还在那条小溪旁边,背靠着一颗大石头坐在地上。   祁宴平躺在一边,他的上衣被脱光了,伤口全都重新处理过。   再远一些,就是百越人横七竖八的尸体。   夏薰略定了定心。   做这些事的只能是胡人,他替祁宴处理伤口,可见还不想让他死。   天色已经黑了,胡人坐在溪边,正在啃一块胡饼。   他边吃边问夏薰:   “现在你该告诉我,你怎么知道我在附近了吧?我觉得我隐蔽得很好,你是怎么发现的?”   “你——”   夏薰张了张嘴,半天没力气说话,他头晕目眩,浑身冒冷汗。   胡人不满地“啧”了一声:   “你一个大男人又没有受伤?这么虚弱干什么?”   夏薰紧捂太阳穴,等待眩晕过去。   胡人掰下一块饼扔给他,他没有接住,掉落在地。   他从地上捡起来,直接送到嘴边。   胡饼又干又硬,夏薰使劲撕扯下一口,吃进嘴里嚼了很久,才硬着脖子往下咽。   谁知胡饼卡在胸口,半天下不去,噎得心口发疼。   他猛锤自己胸口,想把饼锤下去。   他不用看胡人,都能想象到对方的表情。   “真没出息!”   胡人嘟囔着,接下腰间水壶,扔过去。   夏薰抓起来,猛喝一大口,又被辣得全都呛出来。   里面装的不是水,是浓烈的葡萄酒。   胡人嫌弃地夺走酒壶:   “要喝就喝,不要浪费好吗?这一壶很贵的!”   借着几滴葡萄酒的润滑,噎住的饼滑落到胃里,夏薰终于止住干咳。   他擦掉下巴上漏出的酒,靠在大石头上,狼狈地喘着气。   胡人紧紧盯着他:   “饼也吃了,酒也喝了,你该说话了吧?”   夏薰舔了舔嘴唇:   “放心吧,你隐蔽得很好,就连祁宴都没有发现你,更何况我了。”   胡人挑起一边眉毛,好奇道:   “那你怎知——?”   夏薰开门见山:   “你曾经说过,你从祁宴到岭南那天,就跟上了他。你都能跟着他,从岭南大老远来到京里,肯定不会放任他脱离你的监视。庆州距京城不过数百里,你想要对他的行踪了然于胸,必定会暗中跟从。”   胡人撇撇嘴,不忿道:“我有这么好猜吗?”   夏薰又说:   “我不问你究竟有什么目的,我只麻烦你一件事,把我们送到前面的县城。”   胡人耸耸肩,不愿意帮忙:   “我单枪匹马,可没有那么大能耐。”   夏薰指了指附近四散的几匹马。   这几匹马是百越人骑来的,胡人很有原则,只杀人,不伤马。   “不是有它们吗?不需要你亲自牵马,你只需跟在我身旁即可,我担心那些岭南人还有后手。”   胡人浅棕色的眼瞳中,有精光一闪而过,他坐直身体,对夏薰说:   “我之前把鸟哨给你,是想要你跟我合作,杀掉祁宴,谁知你把我叫来,却是要我救祁宴?不干不干,我可不干亏本的差事!刚才替你杀那些人,我都没收钱,已经亏大发了,可不能再亏下去!”   夏薰望着潺潺而过的溪流,缓缓道:   “我没说不跟你合作,但不是现在,眼下不是合适的机会。祁宴和他的随从约定,天黑时分,要在太昌县城汇合。一旦他发现祁宴没有及时赶到,定会带人返回,沿着这条路寻找,说不定现在已经出发了,你在这个时候动手,很快就会被发现。”   夏薰的手心里渐渐渗出冷汗。   这套说辞,是他现编的,他从来没想过要和胡人合作。   他没有那么天真,这些年在岭南,他学到许多东西。   其中一件,就是不要与不知底细的人合作。   胡人来历诡秘,夏薰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绝不会轻易相信他的鬼话。   可夏薰需要利用他,至少要让他保护他和祁宴前去前方的县城。   夏薰一定表现得极为诚挚,胡人听完他的话,斟酌半晌,居然相信了:   “好吧,我同意你说的,我可以送你们到前面的村县。但我也明确告诉你,我的耐心有限,我只再你一次机会。下一次,当你再度吹响鸟哨,我定会来取祁宴的性命。”   夏薰松了一口气,他踉踉跄跄站起来,从附近签回来两匹马。   胡人扛着祁宴放到马背上,夏薰牵起缰绳,拉着马,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走。   胡人翻身,上了另一匹马。   他也不催促夏薰,就让自己的马跟在夏薰身后慢悠悠往前。   他坐在马上,欣赏着月色,时不时喝上几口小酒。   走到县里的官衙,他的酒也喝完了。   而祁回竟然真的如同夏薰所说,带着人一路找来了。   县衙灯火通明,祁回带着许多举火的官兵,立在门前。   胡人见状,从马上下来,对夏薰道:   “送佛送到西,我也算是送你上西天了吧。”   夏薰不计较他荒唐的用词,向他道了声谢。   胡人点头致意,一缕烟似的,轻飘飘消失在夜色中,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临走前,留下一句话:   “我叫夫蒙檀查,可别忘了。”   夏薰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直至祁回发现了他和祁宴,带着官兵激动地冲上来。   祁回眼里只有他的主人。   他看都没看夏薰一眼,跑到马前,飞快将祁宴抱下来,又紧急张罗着,叫县官去找大夫。   如此,便又是鸡飞狗跳的一夜。   夏薰又累又饿,祁回帮着大夫给祁宴处理伤口,他就坐在一旁,吃光了县官准备的晚膳。   其实都是一些清粥小菜,但他闷头苦吃,话都不说,像是八百年没见过精粮。   脂归在旁边伺候,不知怎的,她看上去有些紧张。   等到夏薰狼吞虎咽吃完,她才出声,问他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夏薰摆摆手,一言不发,拖着脚步走到床边。   他把自己重重往床上一扔,眼睛一闭,立刻陷入昏睡。   破晓的第一缕光跃出地平线,照在夏薰脸上。   他的意识逐渐清醒,他感觉到有谁的目光正灼热地盯着他,倏地睁开眼睛。   ——是祁宴。   他正靠着床头的软垫,一眼不眨望向夏薰。   夏薰移开目光。   大夫还在,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   祁回端着一碗黑色的药汁进来,大夫接过闻了闻,才递到祁宴手里。   祁宴一饮而尽。   他嘴唇依然没有血色,但精神明显好了很多,眼睛又亮又锋利,一点都不像受了伤的人。   他挥挥手,屋里所有人都下去了。   夏薰也准备离开,被他叫住。   祁宴的体质比他好太多,流了那么多血,不过休息了一晚,就变回从前神采奕奕的模样。   夏薰不过背他走了几里地,到现在后背都还是痛的。   祁宴招手,让夏薰坐过去。   夏薰勉强走了几步,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   祁宴柔声道:   “昨天……是你救了我?大夫说,我身上的伤都处理过,抹了上好的伤药,血都止住了,要不然我早就死在路上,我的命是你救回来的。”   他顿了顿,又问:“你是从哪里找来的伤药?”   夏薰的表情渐渐冷下去。   祁宴不是关心他,他分明是在试探。   他不直接问夏薰,昨日究竟发生什么,非要旁敲侧击,问他药是从哪里来的。   明明是在旁敲侧击,说话的时候,嘴角还带笑,还要露出温柔的眼神,好像夏薰是这世上他最信任的人。   多年前,夏薰就是被这样的表情蛊惑。   那时,他从没怀疑过祁宴,他以为他是真的喜欢他。   夏薰慢慢垂下头,脑子不停地转。   他不能将夫蒙檀查的事告诉祁宴,这个胡人对他还有用。   他搜肠刮肚,临时编出一套说辞。   他告诉祁宴:   “伤药是我在百越人身上找到的,你晕过去后,追兵很快追来,我带着你藏在溪边的巨石后面,没有被他们发现。把你背来官衙的那匹马,也是他们,我躲过追兵后,背着你走了一段路,碰巧遇到一匹落单的马,就把你放在马背上,带来了到衙门。”   夏薰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好像救下祁宴这件事相当轻松,所有细节都不值一提。   说完后,他抢先开口:   “还有事吗?我要去休息了,我背你走了太久,到现在还很疲倦。”   祁宴轻轻摩挲手指,出神地思索,不看他,也不出声。   夏薰不再等待他的回答,转身就走。   走到门边,祁宴又把他叫住:   “夏薰!我一直忘了问,你从前见过那群百越人吗?我不是说这两日,我是说……在岭南。”   夏薰动作一滞。   祁宴果然聪明又敏锐,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串联起这段时日发生的一切,然后迅速推理出最接近事实的结论。   想要骗过他,着实太难了。   夏薰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良久后,他不甘心地说:   “……见过。”   流放的犯人是要服苦役的。   夏薰还没到岭南,就身染重病,到了发配地窦州,没几天就假死脱身了。   可他大哥夏闻不行。   总不能夏薰前脚刚死,他后脚也跟着去了。   为了演得逼真一些,夏闻决定去服几个月的苦役,等风头过去,再找机会逃脱。   大多数犯人都受不了苦役的艰辛,干上几个月一命呜呼的,不在少数。   夏闻服役的地方,在一处矿山。   这是座玉石矿,盛产南玉,也是整个岭南唯一出产玉石的地方。   夏闻每日都在矿坑里服役。   贺琮那时还在窦州,他出钱,买下矿坑附近的一间破茅屋,把夏薰安置在那里。   夏薰的病很重,养了很多天才痊愈,贺琮衣不解带,尽心照顾他。   因为害怕夏薰的身份被人发现,他不敢请任何婢子侍从,从头到尾都只有他自己。   他这辈子没进过厨房,为了给夏薰做一口吃的,在厨房里憋了三个时辰,无师自通,煮出一碗泛着焦味的稀粥,勉强让夏薰填饱肚子。   这以后,他的厨艺神奇般大涨,后来都能给夏薰做出一桌子菜了。   矿山里的犯人不允许进出,但看守的官兵可以,他们经常会在轮休的日子,到矿外的镇子上吃喝玩乐。   他们每次出入,都会经过夏薰门前的小路。   那段时间,夏薰躺在床上养病,无所事事,时常看着窗外发呆。   他房间的窗户,正对着那条小路,而那群官兵,是除了贺琮外,他能见到的仅有的活物。   夏薰仗着自己在房里,外面的人看不到他,总是肆无忌惮地盯着那群人瞧。   久而久之,他能记住他们所有人的长相。   后来夏薰身体逐渐康复,慢慢能下床走动,夏闻也找到机会,故技重施,假死脱身。   兄弟二人就离开了那间茅屋,住到了更偏僻的地方。   自此,夏薰再没见过那群官兵。   时隔七年,他都快把这件事忘了。   可就在昨日,他封存的记忆突然被重启,他重新记起那一张张面孔。   ——跟踪他和祁宴的百越人里,至少有一大半,都是当初矿山里的官兵。   听夏薰说完,祁宴似乎并不意外,只是问他:   “矿坑里看管犯人的官兵,为何要千里迢迢,奔赴邠州来杀你?”   夏薰相信,祁宴绝对能想到问题的答案。   他是在明知故问。   夏薰直直看进他眼眸深处,沉声道:   “他们杀我,是因为你。” 第30章 玉堂金   祁宴眼里的笑意越来越浓重:   “你真的长大了,不像小时候——”   夏薰接过话头:   “不像小时候那么好骗,是吗?”   祁宴渐渐收起笑意,他问夏薰:   “那你猜,背后指示他们的,又是谁?”   夏薰没有多加思考,脱口而出:   “只能是陈县公,岭南是他的封地,只有他的利益会牵扯其中。”   祁宴赞许地点点头:   “你说得对。”   他坐直身体,对夏薰娓娓道来。   朝廷并不知道窦州的矿山出产的是玉石,陈县公多年来欺上瞒下,皇帝以及满朝文武,都以为那不过是座寻常的砂石矿。   陈县公将产出的南玉全部私吞,再掏出一点点钱,买下等量的砂石,上贡给国库。   砂石一石不过几十文钱,而一小块玉石,就价值连城。   这些年下来,陈县公靠着这座玉矿,不知赚了多少。   岭南地处偏远,陈县公只手遮天,无人敢走漏消息。   这样一本万利的生意,他做得得心应手,自是高枕无忧。   他本以为自己,能够长长久久地欺瞒下去,直到两个月前,祁宴突然前往窦州。   陈县公不敢怠慢,沿途派人一路跟踪。   祁宴警惕性极强,几次将跟踪之人甩脱。   陈县公无计可施,只好在窦州当地埋下眼线,监视祁宴的一举一动。   祁宴只在窦州停留两日,陈县公的线人也无从得知,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奇怪的是,两日后,他离开时,却是孤身一人。   他的贴身侍卫祁回,没有与他同行。   陈县公不敢掉以轻心,让线人继续监视祁回。   不久后,线人传来消息,祁回也回京了,不过他从窦州带走了一个人。   ——这个人,正是夏薰。   夏薰沉吟道:   “陈县公定然是以为,你知晓了玉石矿的秘密,而我,就是你暗中带回京城的人证。”   祁宴说没错。   “你的存在,对他如同芒刺在背,无论如何他都要杀掉你。为了撇清关系,他特意从岭南找来一帮手下,替他对你下手,如果可以的话,最好连我这个朝堂上的对手,也一同杀掉。在京里,他就尝试过几次,没有成功。如今我领命前往庆州,路途中,正是绝佳的下手机会。”   夏薰不解地问:   “既然你已知晓陈县公的计划,为何此次前往庆州,还是只带了祁回一个侍卫?为何当初又与他分兵两路?在客栈遇到百越人跟踪的时候,你不就应该派人去调查他们吗?”   祁宴笑着摇头:   “在他们动手前,我也无法断定,他们究竟是陈县公的手下,还是普通的生意人,没有确凿的证据,难道我能把他们抓起来全杀了?”   他说得很有道理,夏薰没有听出任何漏洞。   想了想,他轻声说:   “……所以,当初你去窦州,就是为了彻查陈县公,你把我带回来,也是为了让我做你的人证。”   祁宴霍地直起身:   “不是的!不是这样!”   夏薰从未见过他如此激动,不由得怔住。   祁宴的动作牵扯到伤口,他捂着肩伤,龇牙咧嘴地跌坐回去。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   他靠着床头的软枕,合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颤抖的热气,嘶哑道:   “……不是的,我不是为了陈县公去的,也从来没有想过要把你交出去,交给任何人。”   他弯下腰,手握成拳,抵在额头:“我会保护你的,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夏薰看向窗外,又问:   “你打算怎么应对陈县公?你手里可有证据?”   祁宴的语气很疲惫:   “陈县公不能留,这也是陛下的意思,至于证据,只要陛下起了疑心,有什么是查不出来的?此前没有调查他,无非是看在他皇亲国戚的身份上,一旦陛下下定决心,我所探查到的消息,足够给他理由,让他下令彻查了……”   他越说越无力,到最后,只能靠在软垫上喘息。   祁宴是虚弱的,看上去的精神抖擞,不过是他凭借过人的意志力强撑出来的。   他远比夏薰更需要休息,可他还有一堆烂摊子需要料理。   祁回走进来,服侍着他躺下,替他放下床帏。   祁宴隔着朦胧的床纱,对夏薰说:   “你也去休息吧,我总觉得你脸色不太好……”   夏薰在原地站立片刻,迎着初升的朝阳踏出门。   他还有一件事没有想通:   夫蒙檀查在其中,到底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祁宴在这个小村镇,一停留就是好几天。   他的伤分明已经收口,早已行动自如,过不了几日都能骑马了,可他就是不走,连房门都不出。   刚开始夏薰乐得清闲,没事做,就到县衙的水池边看鱼。   脂归陪在他身侧,她的心情不太好,一旦没人注意,就露出一副忧愁的表情。   夏薰宽慰她:   “别着急,不管耽误多久,祁宴终归会到庆州去,你肯定能见到家人。”   她点点头,表情还是没变,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又过了几天,祁宴还是没动静,夏薰没耐心了,去他房里找他。   他进去的时候,祁宴正在擦拭佩剑,祁宴看他气色好得很,没有半分病容。   夏薰张口就问:“我们何时动身?”   祁宴收起剑,示意他过去:   “我这几天才知道,这里的醴酒很好喝,你来尝尝,度数不高,入口是甜的。”   桌上摆着一碗乳白色的酒,夏薰端起来闻了闻,浅浅尝了一口:   “好了,我尝过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祁宴无可奈何道:   “这么清甜的酒,给你喝真是浪费。”   他端起碗,对准夏薰刚才喝过的地方,一饮而尽。   喝完酒,还故意看了夏薰一眼。   见他一脸不耐,祁宴差点笑出声:   “真等得不耐烦了?我们不急着走,我已经让祁回上报京城,说我遭遇刺杀,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怕是要不行了。我不能确定陈县公还有没有后手,干脆先骗过他,让他以为自己得手,待他松懈下来,自会露出马脚。”   夏薰冷冷道:“那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祁宴反问他:   “我是陛下派去庆州处理公务的大臣,我受了伤,陛下却没有任何慰问,你不觉得奇怪吗?”   夏薰一愣,思索道:   “陛下也知道这是你的计策?所以这段时日,他会派人在京城盯住陈县公,不给他机会再次对你下手?”   祁宴笑着说对。   “什么时候陛下询问我的伤情,就是在给我信号,待到那时,我们就能继续赶路了。”   三日后,皇帝的消息还没到,县衙迎来一个不速之客。   来人一身鹅黄色的衣服,身披一件带兜帽的斗篷,骑马赶到府门外。   马还未停稳,就跳下来直直往府衙里冲,看门的侍卫拦都拦不住。   彼时夏薰正坐在院中的长椅上,百无聊赖发着呆,亲眼看着来人一路横冲直撞。   那人见到他,猛地止住脚步,把兜帽一掀,朝他大喊:   “夏公子!!”   ——竟是陈景音。   她冲着夏薰飞扑而来:   “夏公子!你也在?!祁大人伤势如何?严重吗?他人清醒过来了吗?!”   夏薰被她问得愣住:   “你、怎么……?”   陈景音着急地说:“我一知道祁宴受伤,就想来找他!可是我爹拦着我,死活都不让我出门!装了几天乖,让我爹以为我打消了出府的念头,昨天夜里,趁家里人不注意,我翻墙出来,骑了一整夜的马,这才赶到!”   夏薰眨了眨眼,不知该说什么:   “你……真勇敢……”   祁回从祁宴房里出来,走到陈景音面前,向她行礼:   “陈小姐,大人醒了,请您过去。”   陈景音立刻抛下夏薰,跑进房中。   夏薰很诧异,祁宴对她从来不冷不热,他还以为他会把她请走,怎么今日祁宴不顾礼节,特意将她请进去。   他愣神之际,又有一个年轻人,在府门外下马。   那人身材瘦高,生得斯文白净,下马后,还不忘向牵马的侍卫道谢。   侍卫问他:“你是何人?”   他说:“我是刚才那位小姐的亲眷。”   侍卫就放他进来。   他缓步走入,经过夏薰时,把他成祁宴的侍从,朝他一拱手,温和道:   “陈家小姐多有叨扰,还请您家大人不要见怪。”   夏薰懵了:“您又是……?”   年轻人有些羞涩:   “在下与陈小姐是旧时,小时候曾养在一处,长大后也常有来往。在下了解她的脾气,也知道她对祁大人……她知晓祁大人受伤,定会千方百计奔赴而来,我便早早备下马匹,等在陈府院外,昨夜见到她翻墙出来,一路护送她赶来。”   夏薰点点头,他心里明白,年轻人还有一个理由没说。   陈景音逃家、和陌生男子私会,都是辱没家风之事。   此地穷乡僻壤,孤男寡女共处,传出去,谁都说不清楚。   她自己豁出去,可以什么都不顾,可她毕竟是陈县公之女,她爹娘若是得知,恐怕不会轻易放过她。   年轻人特意陪她前来,也是为了替她遮掩。   等到东窗事发,他估计会把所有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保住陈景音的名声。   他明知陈景音一心倾慕祁宴,却愿意为她牺牲至此,着实令人意想不到。   夏薰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年轻人十分谦和,说话点到为止,再次向他一拱手,转身朝陈景音所在之处走去。   他也不贸然进屋,只等在门前阶下。   夏薰观望片刻,跟了过去。   不像那人的谨慎,他几步就迈上台阶,隔着半开的门,看向房内。   只这一眼,他就明白,祁宴到底为何要请陈景音进屋一叙。 第31章 画楼芳   祁宴半躺在床上,又变回伤未好时,那副有气无力的模样。   陈景音担忧地看着他,满脸都是心疼:   “我从家里出来得太急,什么伤药都没带!大夫有没有说缺什么药材?我这就去给你买!啊,不行……我连银子都没带……”   她垂头丧气,不一会儿又振作起来:   “我还有身上的首饰!我可以拿它们去换药材!”   祁宴轻轻地说:   “陈小姐无需费心,在下这里什么都不缺,还请您即刻回京,陈县公必定十分担心您。”   陈景音咬着下唇,眼泪都要流出来。   “你就别管我了,赶快把你的伤养好!看着你现在的样子,实在……”   顿了顿,又说:   “你也不用替我爹操心,他最近不知遇上什么麻烦差事,成日愁云满面、闷闷不乐,要不就是躲在书房唉声叹气,我也帮不上他的忙,他也没工夫惦记我。”   祁宴又回了几句话,而夏薰不愿再听,掉头离去。   夏薰看懂了。   祁宴故意装出虚弱的样子,只是是为了引起陈景音的同情,好从她嘴里探问陈县公的消息。   他以前也是这样对夏薰的吧。   祁宴注意力始终在夏薰身上。   夏薰一走,他马上察觉,与陈景音交谈时,余光一直黏在夏薰背后。   直到夏薰消失在视线以外,祁宴才依依不舍收回目光,他略有怔忪,陈景音唤了他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夏薰逃到池边,望着池底金鱼发愣。   脂归跟在他身后半步远的位置,神思恍惚。   二人各怀心事,谁也不说话。   过了没多久,陈景音从祁宴房里出来。   祁回要带她和那位年轻人去另一侧的厢房歇息,经过夏薰身边,陈景音径直朝他走来:   “夏公子,听祁大人说,是你从刺客手里救下他?您真神勇,我佩服极了!”   夏薰缓了缓神,淡淡道:“他骗你的。”   陈景音愣住,不知该怎么接话。   夏薰捡起几片落叶,洒在池中,引得金鱼都来啄食。   他直言不讳地问:“你为什么喜欢祁宴?因为他长得好看?”   陈景音的脸唰地红了。   她张了张嘴,支支吾吾,欲言又止。   过了好久,她一横心,红着脸对夏薰说:   “那我就告诉你了,你可不要告诉别人!”   陈景音是陈县公庶出的女儿。   不像嫡出的姐妹,有郡主的封号,她什么都没有,最多算个富贵人家的小姐。   陈县公妻妾众多,孩子也多,嫡出的女儿不过两个,庶出的却有一大堆。   这些女儿间的明争暗斗,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了。   陈景音的娘不是高门贵妾,她出身普通,人也单纯,没有坏心思,在府里不算得宠,也没人嫉恨。   陈景音就不同了。   她从小就漂亮,长大后,甚至出落得比嫡出的姐妹还要美。   那两人被封为郡主,地位高出她一截,自然不把她放在眼里。   别人可不一定。   明嘲暗讽,暗中使绊,陈景音遇到过很多。   她性格大方宽容,从不把此等琐事放在心上,不生气,也不存心报复。   时间久了,大家看她不争不抢,觉得欺负她没意思,也就放过她了。   数月前,她遇到一件泼天祸事。   在她心急如焚、惊惶无措之际,是祁宴替她解了围。   陈景音娓娓道来:   “那时我嫡出大姐成亲,嫁的是皇后的侄子,我爹命令府中众姐妹亲手给她缝制嫁衣、制作花钗,我被分到的活,就是做花钗。其实匠人们早已打好纯金的头钗底座,我只要做几朵绢花,装饰其上,就完成了。   “我第一次遇到这么隆重的场合,不敢怠慢,熬夜做出一朵最大的主花,天刚亮就拿去给嫡母过目。她很满意,夸我的手艺是府里最好的,还破天荒赏我一盒珍珠。   “大姐成亲前三天,正好是我爹的寿辰,府里大宴宾客,也有不少女眷前来,我们身为主人家,自然要尽心招待他们,我就陪着嫡母和他们一起,在院中赏花。”   花没看一会儿,陈景音几个庶出的姐姐,突然提到她做的绢花。   她们说她的手艺精妙绝伦,做出的绢花华贵大气,是她们从来没见过的样式。   那些婆母姨娘听到了,很是好奇,陈景音的嫡母就命她取来,给众人品评。   陈景音不敢违抗,回到房中,小心翼翼取来新娘的花钗。   她紧紧抱着装花钗的木盒子,轻手轻脚往花园走,一路上走得如履薄冰。   还没到花园门口,那几位姐姐忽然出现在她面前,非说她头上有蝴蝶,要替她赶走。   几个人围着她团团转,不停用扇子朝她头顶扇风,还用手帕抽打她的头发。   陈景音谨小慎微,边慌张躲避,边恭恭敬敬地说:   “好姐姐!别闹我了!当心我手里的花钗!”   谁知几个姐妹变本加厉,不但不停下,还直接上手扯她的衣袖。   陈景音应付不及,一下没拿稳,手里的木盒“哐啷”掉落在地。   盒底都裂成两半,更别说里面的花钗了,绢花散落一地,金子做的钗头都撞歪了。   几个姐姐轰然变了脸色,纷纷指责起陈景音,说她闯了大祸,毁了大姐的婚礼,还说她早就对嫡出姐姐心怀不满,刚才是故意摔坏她的花钗。   她们你一句我一句说个没完,其中一个,按住陈景音的肩膀,要押她去嫡母面前告状。   陈景音吓得花容失色,望着七零八落的绢花,害怕得连自己叫什么都忘了,被几个人连拉带拽,拖了老远。   眼看事情就要捅到所有人面前,路旁花篱的另一侧,忽然响起一个男子的声音。   “你们方才做的事,我全都听到了。”   花篱比人还高,几个女孩子看不清说话人的脸,短暂的慌乱过去后,为首的女子率先开口,她厉声质问:   “这里可是内院!你身为外男怎敢擅闯?小心我叫人把你绑起来!送到我爹面前!”   那人平静地说:   “你们几个忙着欺负妹妹,居然连路都不看?你好好瞧瞧,这里到底是不是内院。”   几个姐姐这才顾得上抬头看路。   方才她们忙着拖行陈景音,一时不察,竟然已走到外院。   来人又说:   “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要陷害她,但我可以告诉你们,一旦你们的嫡母知晓此事,她不会放过她,更不会放过你们。陈家大小姐成亲,嫁的又是皇后内侄,天大的事情,居然被你们几个搅了局?你们猜,届时那位说一不二的陈家主母,会放过你们当中的哪一个?”   几位姐姐只是想趁机教训陈景音,打压她的威风,从没有谁往深里想过这件事的后果。   被来人一语道破,所有人都哑口无言,才后知后觉感到害怕,盛气凌人的气焰顷刻间消退。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淡淡道:“这里没有你们的事了,只要你们守口如瓶,我自有办法解决。”   姐妹们对视一眼,迅速达成共识。   此事罪魁祸首是陈景音,责任本就应该让她担着,眼下还有人愿意替她出头,她们乐得看好戏。   她们心里有了数,谁也不做声,抛下陈景音一哄而散,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陈景音瘫坐在地,欲哭无泪。   那人见其余人等散去,从花篱背后现了身。   陈景音抬眼一看,吃惊道:“祁宴大人?怎么是您?!”   祁宴挑眉问:“你认识我?”   陈景音略一点头,有些羞涩。   “小女、小女曾与大人有一面之缘……大人、应当不记得了。”   祁宴看看她,又看看碎了一地的绢花,没有问她为何会被人欺负,直接对她讲:   “听着,一会儿你去拜见你家主母,就说花钗是姐姐的喜冠,贵重无比,你思来想去,始终认为需得妥善保管,今次就不示予众人了,待到三日后的婚宴,自见分晓。”   陈景音呆呆地说:   “即便今日搪塞过去,三日的时间,我也不可能再做出一个新的……”   祁宴平静道:“你可听过绣女绕碧?”   绕碧是名满京城的绣女,专司女红刺绣,尤其擅长做绢花,经她手制出的绢花,可谓冠绝京华。   皇后嫁长公主时,专门请她进宫,让她为公主亲制凤钗上的绢花。   如此人物,陈景音必然听说过,她连连点头:   “……当然。”   祁宴说:“我会请绕碧替你赶制新的花钗,三日内,定叫她送到你手上。”   陈景音不敢相信:   “可是、可是小女听说绕碧性情古怪,若是她看不上的人,就算许以重金,她也绝不肯卖自己的绣品,祁大人如何——”   祁宴淡然道:“我与她有些渊源,她会帮你的。”   数月后,邠州以北的小小县衙中,陈景音面对夏薰站定,眼神灼灼。   她对夏薰说:   “祁大人没有食言,才过了两天,我就收到绕碧做好的花钗,她的手艺远胜于我,直到今日,我都对那几朵绢花记忆犹新。就是从那时起,我便喜欢祁大人,喜欢到……什么都顾不上了!” 第32章 烈火燎   陈景音很年轻,脸白皙到透明,阳光照耀下,夏薰能见到她皮肤下细细的青色血管。   她脸颊绯红,眼神却很坚定。   夏薰没有忍心戳穿真相。   他没有告诉陈景音,祁宴不可能只凭一番对话,就猜出事情全貌。   就算他能想到陈景音受到陷害,也无从得知具体细节,怎会知道陈景音的木盒里,放的就是做给大姐的花钗呢?   陈县公是他的政敌,是他要为皇帝除掉的人,他也许早就在陈府埋下眼线,对陈家近况了如指掌。   就连他在陈景音面前的出现,也许都是设计好的。   他接近陈景音,救她于水火,本就有着不可明说的目的。   就像……他当初对夏薰一样。   他也是救过夏薰的。   自从皇帝指派了副手,夏弘熙的情绪就越来越急躁,他总担心利用漕运牟利的事会被发现,惶惶不可终日。   夏夫人见了,很是忧心。   一日,她将夏形唤来,问他是否愿意为父亲分忧。   夏形说:   “当然!不打消陛下的疑虑,我们夏家以后哪有好日子过?!我是无计可施了!母亲可有高见?”   夏夫人沉着老辣:   “打消陛下的怀疑一点都不难,只要我们把陛下的怀疑做实,一切的烦恼就都烟消云散了!”   夏形大骇:   “母亲真是语出惊人!私自利用官船牟利可是重罪!不仅爹要掉脑袋,我们全家谁的性命都保不住!母亲怎会——”   夏夫人瞪他一眼,道:   “你当我是傻了还是疯了?你说的这些难道我不知道?我是说坐实此事,又没说要坐实到你爹头上!”   夏形想了想,恍然大悟:   “母亲是说……找个替罪羊?”   夏夫人气定神闲:   “没错!不仅如此,此人要和夏家有所关联,还要由你爹亲手揪出来!大义灭亲,才显得他凛然正气!最好,还能来个死无对证!”   夏形又犯了愁,眉头皱得老高:   “上哪儿找这么一个人啊?!”   夏夫人阴恻恻地说:   “我们府里,不就有个现成的?”   夏形一惊:   “您是指……夏薰?!”   夏夫人的计划很简单,找个办法害死夏薰,再把所有罪名都按到他头上,假称是他利用夏弘熙之子的身份,暗中勾结漕运司官员,犯下重重罪状。   察觉到陛下起了疑心,开始调查,他愧于所犯的罪行,畏罪自杀了。   如此一来,牺牲他一个,保住整个夏家。   夏薰不得宠,又没有朋友,不会有人为他说话,也不会有人真正关心他的生死。   夏形思索道:   “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只是……杀人谈何容易?还要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夏夫人胸有成竹,她问夏形:   “前些天,你是不是去他那里大闹一场?还说要纳他的婢女为妾?我听说,他坚决不同意,和你打了一架,还把手烫伤了?”   夏形咂嘴,不满道:   “是!我把他那些烂木头全扔进火盆里了!谁知道他是个傻的!居然伸手到火盆里去掏?你说他脑子是不是有毛病!”   夏夫人低声说:   “我们正好可以利用此事,悄悄除掉他……”   那天下午,夏薰在教韶波认字。   韶波大字不识一个,学起来也慢,他费心费力教了好多天,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没学会。   夏薰一想批评她,她就露出可怜巴巴的模样,害得他不好开口。   他抓了抓头发,叹道:   “唉……算了算了!明天再学吧!”   韶波如临大赦,笔一扔:   “我写得手都酸了!”   夏形就是在这个时候,带着一帮家丁闯进来的。   他一进来,二话不说,让手下见东西就砸。   夏薰房中没有什么珍贵物件,他们就径直来夺桌上的砚台。   夏薰抱起玉珠,拉着韶波,大步后退,站到树下。   韶波想去阻拦他们,夏薰叫她千万别动:   “让他们砸,咱们就当看热闹!我就不信,夏形那个没出息的,除了砸我的东西,还会干什么?!”   平常夏形要是听到夏薰讽刺他,早就暴跳如雷。   今天他很不一样,听到夏薰的话,非但不生气,还冲他笑了一下。   “你说得对!我是没出息!不过除了砸东西,我还真会干别的!”   他晃晃悠悠走到我面前,痞里痞气地说:   “我啊,还喜欢纳妾!今天,我非把韶波带走不可!”   他突然出手,抓住韶波,像抓小鸡似的,从夏薰身后把她拽出来。   夏薰毫不手软,一拳打在他脸上:   “有完没完?!想打架我奉陪!”   夏形手一松,韶波立刻逃到夏薰背后。   夏形抹掉被揍出来的鼻血,居然没有还手。   他冷冷地说:   “夏薰,父亲已经答应我了,从今天起,韶波就是我的人。你打我,我不跟你计较,难道你还想违抗父亲的命令吗?”   夏薰呵斥道:   “放屁!我才不信!除非爹亲自告诉我!”   其实他心里已经信了大半。   夏弘熙宠爱夏形,对他有求必应,只要夏形开口,他不可能不答应。   韶波是府里最不起眼的侍女,夏弘熙可能都不知道她是谁,别说给夏形当妾室,就是她死了,他都不会关心。   房里的东西都被砸完了,家丁们鱼贯而出,站在夏形身后。   夏薰护着韶波,可他也不知道,他还能护多久。   夏形看着自己的手,漫不经心地说:   “其实吧,我也不是非要韶波不可,只要你为我做一件事,我可以考虑放过她。”   夏薰恶狠狠瞪他:   “你会那么好心?我才不信!”   夏形阴森一笑:   “别着急啊,我还没说我要你做什么呢!你要是听完,就不会说我好心了。”   他抬抬下巴,几个手下回到房里,将火盆抬出来,放在院中。   夏形随手取下腰间玉佩,对夏薰言道:   “我这玉佩是包金的,前几天被我磕了一下,缺了个角,我正想着拿去找人修补,既然你在,就麻烦你帮我一个忙,替我把它补好。”   夏薰警惕地看着他:   “就这么简单?”   夏新摇了摇头,不怀好意地说:   “当然不!我虽然没做过下贱的手艺活,也知道这打金,需得用炭火将金子融化,方能塑形。”   他一抬手,将玉佩抛进火盆,火焰立刻将其吞没。   夏形又道:   “这点火候,怎么能融化金子呢?来人!”   他勾勾手指,手下搬来数筐木炭,全部倒入火盆。   火登时烧得极旺,火苗腾地窜起数尺高,夏薰站得那么远,都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   这些木炭足有十斤重,被大火烧得通红,夏形的玉佩深埋在火炭之下,早已看不见踪影。   夏形狞笑道:   “我也不用你替我修好,只要你能把我的玉佩从火堆里捡出来,我保证再也不动你的韶波!是亲手,可不能用工具哦!”   韶波瘫软在地。   夏薰没有多加思考,他认真地问:   “你说话算数?”   韶波抱住他的腿:   “不行!小少爷不可以!你的手会烧坏的!你还要有很多东西要做!你答应给祁公子——”   夏薰拍拍她的手,让她不用再说。   夏形拍着胸脯向他保证:   “当然!只要你能捡出来,我此生再也不打韶波的主意!就连你的院门,我都不会再踏进一步!”   夏薰扯开韶波的手臂,慢慢走到火盆边。   韶波软倒在地,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夏薰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气,将左手插进滚烫的炭火之中。   他迎着兜头而来的滚烫热风,徒手移开一块块堆叠成摞木炭,寻找玉佩的踪迹。   空气里瞬间弥漫出难闻的烤肉味,而夏薰的手指逐渐变细,皮肤和肌肉被大火烧灼,慢慢萎缩,紧贴在指骨上。   夏薰的额前布满汗水,身体也因为剧烈的疼痛颤抖不止。   可他的动作没有停顿,灼人的热浪劈头盖脸而来,他毫无退缩之意,一眼不眨死死盯着火盆,直到玉佩的一角出现在眼前。   他一把抓起它,狠狠甩在地上:   “这样可以了吧?!”   他上下喘着粗气,目光如炬般怒视夏形。   夏形抚掌大笑三声:   “好好好!有骨气!咱们走!”   他看也不看夏薰拼尽一切捡出来的玉佩,转身离去。   夏形不仅仅带走了自己的侍从,就连夏薰院中的下人,也都跟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院门在他们身后轰然关闭,夏薰举着不成形状的左手轰然倒地。   韶波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踉踉跄跄爬起来,跌跌撞撞冲到门边,想去找大夫。   谁知院门被人从外锁上,怎么都打不开。   韶波连连拍打院门:   “开门!快开门!我的小少爷要死了!我要去找大夫!!”   无论她声嘶力竭地哀求或者咒骂,看门的人都岿然不动。   她的掌心都拍出血了,可门一丝都没有打开。   韶波嚎啕大哭,哭得近乎晕厥。   没有人安慰她,就连夏薰,都不再睁开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韶波哭累了,抽泣着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夏薰身边,将他背起来。   夏薰比她高,韶波背着他,他的腿还要拖在地上。   夏薰的体重压在她身上,她每走一步,膝盖就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她咬着牙,把夏薰背进屋里,放在床上。   现在,院里还能站着喘气的,只剩下她和玉珠。   她擦掉眼泪,冲出房去,绕着院墙跑了一圈。   东南西北四道高墙,没有一堵是她能翻出去的。   她又来到后门,这里也被人锁了,门外也有家仆看守。   韶波把首饰全卸下来,从门缝里递出去,希望守门的人能放她出去找大夫。   看门的家丁收下她的东西,却不给她开门。   韶波气得对他破口大骂,那人权当没听见,站在门外哼小曲。   韶波骂累了,灰头土脸回到房中。   夏薰的伤势太吓人,房里还弥漫着诡异的肉焦味,她根本不敢细看他的左手。   玉珠站在床边,尾巴都不摇了。   韶波喘着气站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什么   她蹲下身,捧着狗脸,问:   “玉珠,你还记得去祁公子家的路吗?”   玉珠好像听懂了似的,冲她大叫了一声。   韶波露出安心的笑容:   “好孩子,小少爷的命就靠你了。”   作者有话说:   夏薰:我的手都烧成这样了,可以拥有几个小小的海星嘛(〒︿〒) 第33章 烟霭纷   祁宴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昼出夜归,那一日也不例外。   等他回到家中,已是深夜,祁回还没来得及替他推开房门,一只毛茸茸的小白狗就从院子里冲出来,围着祁宴边扑边叫。   祁宴看清它的样子:   “玉珠?你怎么在这里?你的主人呢?”   他四处张望,以为夏薰来了。   玉珠扒在他身上,叼起他的手,让他摸它的脖子。   祁宴轻轻一摸,一张打着卷的纸条就从项圈里掉出来。   他展开一看。   纸上歪歪扭扭,写着两个支离破碎的字。   祁宴最先认出来的,是一个“人”,一个只有两笔的字,偏偏一撇一捺都不挨着。   看了好半天,他才勉强辨认出前一个字是什么。   ——是“救命”的“救”,“攵”还写成了“文”。   这两个字都出自韶波的手笔。   她本来想写“救命”,摊开夏薰给她买的字书,“救”她勉强能认得,“命”实在不知道怎么写,只好写成“救人”。   她想,祁宴那么聪明,应该能明白吧。   祁宴皱着眉,念出声:   “救……人?夏薰出事了?”   夏府的管家,是祁宴安插在夏弘熙身边的眼线,他立刻让祁回把人找来,他要问话。   此前,为了不引起怀疑,管家每次出来传递消息,都需要寻找合适的时机,接到祁宴的命令后,往往要过好几个时辰,才能出来与他相见。   今次不同,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出现在祁宴家中。   祁宴来不及细想,开门见山就问:   “夏薰出什么事了?!”   管家将来龙去脉尽数告知。   事情发生时他并不在场,毫不知情,还是事后才听夏形的侍从提起。   那人说得绘声绘色,管家听得胆战心惊。   祁宴曾命令他,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尽可能地保护夏薰。   他不仅没有做到,还在不知道的情况下,让夏薰受了那么重的伤,等祁宴知晓此事,不知会如何责罚他。   一整个下午他都提心吊胆,到了晚上,终于等到祁宴召唤他。   祁宴听他说完,勃然变色。   他没有失去理智,压抑着怒火问:   “……夏形明显是冲夏薰而来,夏弘熙正处在风口浪尖,这个节骨眼上,他为何要多生是非?”   管家附和道:   “公子说得没错,小的曾想暗中接近夏公子,探查他的伤情,到他的院外试探过,谁知前后院门紧缩,还有专人看守,夏公子就是插翅也难飞,夏形显然不是找茬,必定另有所图。”   祁宴沉声问:   “夏府最近可有异样?”   管家忙道:   “公子,您没发现吗?小的一收到信,立刻就赶来了!小的出府如此顺利,无需避人耳目,全是因府中无人的缘故!”   他告诉祁宴,夏薰受伤是晌午的事。   午饭过后,夏弘熙突然把除他以外的所有夏家人叫到正厅,并且宣布,要带全家进山礼佛。   他对家里人说,为表虔诚,他还特意请了七天的假。   这七日他们会住在山间的寺庙内,所以要尽可能多地带上下人,这样到了山中,才有人照料他们的起居。   夏形和夏夫人连声答应。   夏闻很疑惑,问了一句:   “这几天又不是特殊日子,没有节日,也不是佛诞,为何要举家前去礼佛?一待就是七天?”   夏弘熙理直气壮:   “你说的什么话?礼佛岂能看日子?要时时刻刻将佛祖装在心中,日日拜祭才行!七天怎么了?我还嫌少呢!”   夏闻孝顺,不会和父亲争辩,当即应下。   这趟旅程就这么定了。   当天傍晚,他们坐上马车,启程前往京城北山。   这一趟他们带了不少下人,一行人专门从城中主街而过,走得浩浩荡荡,恨不得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夏弘熙出城了。   管家说:   “夏家主人都不在,仆人也没剩几个,夏弘熙本来要带上小的,小的坚持留下看家,才没有同去。”   祁宴若有所思。   祁回提醒他:   “公子,夏弘熙此举,会不会与他近日处境有关?陛下对他愈发怀疑,他有没有可能,想依靠此事消除自身嫌疑?”   祁宴缓缓道:   “你是说,他想让夏薰替他顶罪?所以故意重伤夏薰,并且不让人医治,然后带着全家招摇过市,让所有人都知道他离开京城。这段时间,夏薰无人相救,很可能伤势过重死在家中,夏弘熙假装不知情,待到七天后,举家返城,再将夏薰的死伪造成自杀,最后把所有罪名推到他头上,亲自向陛下揭发,做出一副大义灭亲的模样……”   祁宴很了解夏弘熙,他推测的和夏弘熙所想,几乎别无二致。   祁宴慢慢站起来,隐含着怒意道:   “……真是无耻,对亲生儿子都能如此残忍,祁回,跟我走,我要去把夏薰抢出来。”   祁回没有像以往一样遵守他的命令,反而拦在他身前:   “公子!万万不可!眼下可是最紧要的时刻!您绝对不能冲动!”   祁宴目光冰冷:   “你什么意思?你是要我坐在这里等着,等夏薰死在与我一墙之隔的地方吗?”   祁回“扑通”跪下:   “属下不敢!可今时不同往日,您一踏进夏府,难保身份不会暴露啊!!”   ——皇帝指派给夏弘熙的副手,正是祁宴。   当朝天子将朝局牢牢掌控在手中,早在祁宴刚回京时,他就识破了他的身份和目的。   祁宴就是当年不知所踪的祁家幼子,他与夏家有仇,他更名换姓回到京城,是来报仇的。   半年前,他命人将祁宴秘密带入宫中,与他达成协议。   皇帝早就想除掉夏弘熙,只是一直没有寻到恰当的理由。   而祁宴手里却有线索,他将夏弘熙利用漕运牟利一事,原原本本禀报皇帝。   这件事,是祁宴通过多年调查才知晓一二。   皇帝听完,允诺祁宴一件事:   他会给祁宴一个官职,让他担任夏弘熙的副手,借机寻找他渎职徇私的证据。   事成后,皇帝会杀掉夏弘熙,还祁家清白,替祁宴报仇。   祁宴为了进一步接近夏弘熙,住进夏府旁一处荒宅中,此后,才有了他和夏薰的相遇。   祁宴是有私心的。   他对夏薰表现出来的好意,大抵都是伪装。   他试图博取夏薰的信任,以此获得和夏弘熙有关的情报。   可他很快发现,夏薰一点都不受宠,几个月都见不到夏弘熙一面,更别说掌握他犯罪的细节。   不仅如此,他的性格更是一派天真,没有任何复杂的心机,不可能替祁宴探听消息。   对于祁宴来说,夏薰没有任何利用价值。   祁宴打算放弃他的,只要他随便找个由头冷落夏薰,夏薰就不会来找他了。   可他舍不得。   祁回曾经劝他:   “夏薰再单纯,也是夏弘熙的儿子,跟我们有世仇,您可不能心软。”   祁宴不承认他对夏薰心软了,他告诉祁回:   “我没有,我只是看他可怜,勉强应付他罢了。”   祁回没有多言,但并不相信。   其实,就连祁宴自己都不信,他还自欺欺人添了一句:   “放心吧,我不会对他手下留情的。”   可他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呢?   数月前,他顺利当上夏弘熙的副手,在离仇人那么近的地方,他收集到许多细枝末节的线索。   只是还不够,他还需要决定性的证据。   夏弘熙为官多年,行事老辣,警惕性非常强。   他察觉到皇帝的怀疑,做事说话越发严密,不露半分破绽,暗地则想方设法摆脱嫌疑。   可惜他牟利太多,网铺得太大,一时半会收拢不起来。   他无计可施,这才想出利用夏薰。   一个妓女生出来的孩子,他本来就不喜欢,如今正好用夏薰的命,换自己剩下半辈子的荣华富贵。   夏弘熙觉得很值得。   可惜,他没有想起祁宴的脸,更不可能知晓祁宴真实的身份。   毕竟他害死祁宴的父母,已是十几年前的事,他肯定想不到当初那个失踪的祁家幼子,就是祁宴。   祁回死死抱住祁宴的腿:   “公子!眼下夏弘熙已经见过您,还与您共事数月,如果您贸然闯进夏府带走夏薰,被夏家仆从发现,等夏弘熙回来,通过他们的描述,难保不会想到您就是带走夏薰的人!届时您该如何解释?如何继续当他的副手?!”   他给祁宴磕了个头。   “恕属下直言,倘若夏薰此事能按照夏弘熙的计划进行,等风波过去,夏弘熙必定会以为自己洗轻怀疑,放松警惕!到那时,我们还愁找不到治他罪的证据吗?!”   祁宴不怒反笑:   “好,好!祁回,你是个忠仆!那你告诉我,如果一切按照夏弘熙的计划进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   不等祁回回答,他继续说:   “夏薰会在百般痛苦中死去,死后还要被人污蔑,说他利用父亲的职务牟利,说他是畏罪自尽,是个活该死掉的坏人,对吗?”   想到可能会发生在夏薰身上的结局,祁宴紧攥着拳,心中钝痛不止。   这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   心痛愈发剧烈,他不得不死死抓着胸前的衣服:   “我爹娘就是如此被夏弘熙害死,死后还身败名裂!现在他故技重施,又想用同样的办法害死夏薰!我爹娘无辜,难道夏薰就不无辜?为了给爹娘报仇,就要搭上无辜之人的性命吗?这种事我永远做不到!如果这样做了,那我和夏弘熙有何区别?!”   祁宴说得义正辞严,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   可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些话,不过用来堵祁回的嘴。   他很清楚,祁回说得相当有理,如果想要复仇成功,祁回的提议是最可行,也是最稳妥的。   但祁宴就是做不到。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被迫面对自己的心意。   他不是同情夏薰,也不想利用他。   ……他是真的喜欢他。 第34章 长天暮   夏薰躺在床上,额头烧得滚烫。   他的手很疼,或者说他的整个左半身都在痛。   他的身体仿佛被劈成两半,一半置于火中,被炽热的火焰灼烧,而另一半抽身离去,躺在床榻上,被韶波紧紧抱着。   韶波坐在脚踏上,揽着夏薰的右胳膊,他额头上的湿毛巾不知被她换了多少次,毛巾里的水沾到夏薰头发上,顺着头皮往下流。   韶波不停轻拍他的手背,对他说没事了,很快就会有人来救他,他马上就不疼了。   其实夏薰没有喊疼,他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他只是沉默地忍耐着痛楚,就像从前的很多次那样。   他希望这股磨人的疼痛尽快过去,他咬着牙,尽量不吭声。   韶波拍了他一会儿,见到他的神情还是很痛苦,一时心焦,眼泪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   她很小就离开爹娘,没被人哄过,也被人照顾过。   她不知道还能做点什么,才能减轻夏薰的疼痛。   她默默流了几滴眼泪,忽然想起藏在内心深处的一段回忆。   那是她脑中仅有的一段关于母亲的记忆。   那时她还很小,好像生了病,被娘亲抱在怀里。   娘亲一边轻柔摇晃她,一边唱着歌哄她。   她唱的,应该是是胡人的儿歌。   韶波记不住歌词,依稀只记得曲调。   她跪到夏薰的床上,学着母亲的样子,把夏薰的头揽在怀中,轻轻哼唱起那支歌。   她音不在调上,气息也喘不匀,可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了。   不对。   她擦擦眼泪。   她还有一个办法。   夏薰就是不同意夏形纳她为妾,才拼命护下她,如果她去找夏形,说她愿意当他的妾室,夏形说不定就能让她请大夫去。   此念一出,盘桓在韶波心中,愈发坚定。   她想,祁宴迟迟不来,说不定遇上什么变故,她不能再等,再等下去,夏薰就要没命了。   从小到大,夏薰是对她最好的人。。   为了他,她什么都可以做。   她小心翼翼放下夏薰,跳下床,跑到镜子前,勉强梳妆打扮一番。   屋外下起大雨,夹杂着电闪雷鸣,她浑然不觉,冒雨冲到院门边。   “开门!把门打开!我要去找二公子!快开门!”   任凭她把门拍得震天响,门外都无人回应。   韶波从门缝望出去,原本站在外面的看守已经不在了。   她心急如焚,大声呼喊:   “怎么会没人??怎么能没人呢?!谁来给我开门啊!快来人!快给我开门!!!”   她连呼数声,都无人应答,焦急万分之际,她突然见到了那个看守。   原来那人不是走远了,而是倒在了地上,他的身影被门槛挡住,韶波才没有看见。   韶波又惊又惧:   “这是——?!快醒醒!你快醒醒啊!快起来给我开门!小少爷要死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   “韶波,退后,我要撞开这扇门。”   ——是祁宴!   韶波大喜过望,急忙后退,一个没站稳,一屁股摔在地上。   她也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往后倒,给祁宴让出空间。   “哐当”一声巨响,紧锁的院门洞开,祁宴带着祁回和管家,如神兵天降般出现在她面前。   韶波声泪俱下:   “祁公子!您终于来了!”   祁宴三人身穿蓑衣,以黑布为面罩,遮住口鼻,只露出两只眼睛。   他们在管家的带领下,从偏门进入夏府,摸到夏薰院外。   拜夏弘熙所赐,府中没剩下几个人,一路过来可以说畅行无阻。。   院门外的看守也是被他们打晕的,祁宴原本希望从他身上找到钥匙,打开门锁。   在他身上摸了个遍,也没有找到。   这时管家提醒,小院还有后门,恐怕也有人看守,不如先把那人解决,免得待会儿惊动了他,多生事端,而且那人说不定有钥匙。   几个人又顺着墙根跑到后门,怎料那里空无一人,原本的看守可能已经跟着夏弘熙进山了。   几人不再停留,迅速返回前门。   祁回在附近的花圃里,找到一截用来做篱笆的粗壮圆木,三人用它合力将门撞开。   祁宴急问韶波:   “没时间说了,夏薰在哪里??”   韶波忙答:   “就在屋里!他伤得很重!”   祁宴头也不回地冲进去:   “我知道!否则我来干什么?!”   他跑到夏薰床前,被他手上可怖的烧伤吓了一跳。   但他很快缓过神,他脱掉碍事的蓑衣,背起夏薰疾步往外跑。   韶波紧随其后。   祁回进入房内,踢翻衣柜,推倒烛台,摔了几个茶杯,还拿出麻袋,把博古架上值钱的东西全都倒进去。   他要做出进了贼的模样,才能让管家交差。   祁宴已经来到院外,他早和管家商量好,让管家今夜按兵不动,明天一早再去报官,就说有贼人闯进府中,抢走了值钱的东西,还把夏薰也劫走了。   管家仍有些忐忑:   “可是……小的总觉得,夏弘熙没有那么好糊弄,万一——”   祁宴背着夏薰,义无反顾步入雨中:   “你大可放心,等夏弘熙回来,他绝对没有功夫再操心夏薰的事!”   韶波和祁回紧跟着他,一同消失在夜色深处。   夏薰望着左手,渐渐从回忆中抽身。   他的烫伤治好了,命也还留着,只是左手被火烧得太厉害,愈合后,掌心的皮肤紧紧缩在一起,很长一段时间,他的手指都只能保持着蜷缩的姿态,无法伸直。   还是他到了岭南以后,为了活命,做过好多好多活计,经常需要使用左手。   久而久之,皮肤慢慢拉伸,他的手指终于能张开了。   只不过,他的手变得非常难看,布满狰狞的伤疤,力气比右手小得多,也做不了精细活。   所以,他已经有很多年,不做木制的小摆件。   这明明是他小时候最大的爱好,如今却再也做不了。   夏薰发呆时,陈景音已然离去,回到厢房。   正好,夏薰有事要找祁宴。   他重新回到他房中。   祁宴正在和祁回说着什么,夏薰直截了当,张口就问:   “你打算怎么处置陈县公?”   他一怔,挥挥手,让祁回先出去,转头对夏薰说:   “不是我要怎么处置他,如何定他的罪,要看陛下的意思。天威难测,我无权干涉。”   夏薰又说:   “那我换个问法,如果陛下要处置陈县公,他的儿女会如何?尤其是……陈景音会如何?”   祁宴抬头看他,眸中神色难辨。   他没有直接回答,只道:“陈县公犯的是大罪。”   夏薰不依不饶地问:“比我爹的罪还要大?”   祁宴一字一句道:   “比夏弘熙的罪要大得多。”   夏薰低声喃喃:   “那陈景音绝不会只是流刑了,她那么喜欢你,可惜……你有替她想过后路吗……?”   祁宴脸色一沉,表情蓦地收敛。   “没有。”他咬字很重,“她的喜欢,我也不稀罕。”   夏薰默然不语。   祁宴闭了闭眼,深深呼吸。   “我做事绝不拖泥带水,连自己的后路都从未考虑过,何况其他人?我这一生,唯一一次瞻前顾后,都是为了——”   他闭上嘴,不再言语。   夏薰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叹息般问道:   “有个问题,之前我问过,你没有回答,如今我再问你一遍……我二哥夏形,是你杀的吗?”   祁宴凌厉的目光射向他。   夏薰移开眼睛,没有与他对视。   他以为祁宴不会回答。   谁知,在良久的沉默后,祁宴竟承认了:   “……是。”   夏薰倏地抬头,一脸不可置信:   “为什么?你爹娘去世时,他还只是个孩子,难不成也与你有仇?”   祁宴神色复杂,似有难言之隐。   夏薰怔忪半刻,追问他:   “难道你要告诉我,你是为了我才杀的他?”   祁宴眼皮一跳。   双亲的死,令祁宴椎心泣血,不愿回想。   他对夏家的复仇,又是横亘在他与夏薰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他本打算将个中细节深埋在心中,永远不再重提。   后半生,他只想尽力弥补夏薰,他不敢有太多奢望,他只希望他们二人能回到从前那样。   不曾想,半路会冒出一个陈景音。   祁宴知道,夏薰为何总是提到她。   因为她和夏薰很像。   祁宴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当初,他才会对她出手相救。   祁宴对陈景没有半点旖旎心思,他此生所有的深情与爱恋,都随着夏薰的死荡然无存,消失殆尽。   夏薰死后,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纸糊的空壳,因着对夏薰无穷的执着与思念,才勉强活在世上。   夏薰重回他身边后,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   一句“失而复得”,不足以剖白他心境的万分之一。   如今,面对被陈景音勾起回忆的夏薰,祁宴下了决心。   定了定神,他幽幽开口:   “不完全是,我迟早会杀掉他,但因为你,我把他的死期提前了。”   夏薰没有说错,祁家出事时,夏形还只是个孩子。   有时候,心怀鬼胎的孩子,也能干出天大的坏事。   当年的夏形,就是这样一个小男孩。   祁宴是有哥哥的,爹娘被陷害入狱后,他们兄弟俩本来有机会逃走,但就是因为夏形,两人又被抓了回去。   哥哥惨死,而祁宴侥幸活了下来。   提到夏形,祁宴眼中都要喷出火来:   “夏形小时心肠歹毒,长大后变本加厉,居然能使出如此阴毒的招数,把你害得那么惨!你说,我能留下他的性命吗?我只恨我让他死得太容易了!”   夏薰没见过这样的祁宴。   他满心愤恨,胸中好似有无穷的苦痛与悔恨,让他日日受尽烧灼。   夏薰恍惚地问:“夏形……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在颤抖。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要入V了,入V后还会继续日更,全文订阅预计不超过三块钱,谢谢每一位看到这里的朋友,不管接下来是走是留,我都衷心感谢大家,鞠躬。 第35章 蓬莱旧   祁宴八岁生日当天,爹娘在行刑场被斩首示众。   他和哥哥关在牢里,对父母的死一无所知。   十天后,还是从新进来的犯人口中,得知此事。   哥哥哭成泪人,祁宴紧紧拽着他的衣袖,不知所措。   哥哥不过比他大两岁,和他一样,都只是懵懂孩童。   两个人无法理解“斩首”是什么意思。   祁宴瞪着眼睛:   “是爹娘没了头吗?娘那么漂亮,也没有脑袋了吗?”   哥哥擦干眼泪,用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手,包裹住他的。   “你别害怕,也别伤心,我们很快就能和爹娘团聚了。”   祁宴问他:   “我们也要死了吗?”   哥哥点点头,对他说:   “爹娘都不在了,我们是他们的儿子,怎么可能活着?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杀我们了。”   祁宴心中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再次见到父母的期待。   几天后,凌晨时分,果然有人出现在他们的牢房外。   祁宴被来人惊醒,睡眼惺忪爬起来,隔着栏杆问:   “你是来杀我们的吗?”   那人不说话,一抬手,劈开牢房门上的锁链。   哥哥也醒来了,浑身发着抖,挡在祁宴身前:   “你……先从我开始吧!你动作最好快点!我们还是小孩子,很怕疼的!”   那人什么都没说,一左一右夹起两个孩子,悄无声息,把他们带出牢房,送上一辆马车。   马夫一刻不停留,挥鞭往城外疾驰,趁着夜色狂奔了五十里路,停在京郊的一座小镇。   救他们出来的人让两个孩子下车,并对他们说:   “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我欠祁大人的人情已经还了,今后你们想去哪里都可以,到北方或者南方,总之要离开中原,不要回京城。”   抛下这句话,他坐着马车迅速离去,再也不见踪影。   他说得轻松,可是对于两个身无分文的孩子,想要前往遥远的土地,可以说是不可能的事。   祁宴和哥哥只能先藏在镇上的一个废弃仓库里,靠捡别人的剩饭吃,勉强度日。   没多久,他们越狱的消息就被皇帝知晓。   那时的皇帝还是先帝,比起他的儿子,先帝的性格更为狠厉毒辣,一听说两个孩子跑了,立即下令全城搜捕。   官兵翻遍京城的每一寸土地,都没有寻到他们的踪影。   老皇帝震怒,要求扩大搜捕范围。   祁宴和哥哥藏身的小镇,很快成为调查的重点。   见到街上突然多出许多官兵,哥哥立刻意识到,这些人是来找他们的。   他带着祁宴离开原来的仓库,躲进一户人家的猪圈,几天几夜都不敢出来。   祁宴连着三日水米未进,又渴又饿,到了第四天,实在忍不住,问哥哥他能不能出去找点水喝。   哥哥也才十岁,自己都还是个需要照顾的孩子。   祁宴渴,他比祁宴更想喝水。   “……好吧!”他着实忍耐不住,“我们一起去,喝点水就回来。”   小镇的东南角,有一口水井,水质苦涩,镇上的居民谁都不喝,平常都是拿来喂骆驼的。   兄弟俩趴在井边,抱着水桶,咕噜咕噜喝了半天不松嘴,喝得肚皮溜圆。   一桶水喝干,哥哥拉起祁宴。   “不能再喝了,得赶紧回去。”   祁宴很听话,跟在他身后迅速离去。   经过街边拐角时,两人没注意,不小心撞上一个小孩。   那孩子约莫七八岁,和祁宴差不多身高,他被撞得倒在地上,大发脾气:   “你们是瞎子吗?!走路不看路!竟然敢撞到本公子!”   祁宴听他的声音觉得十分耳熟,定睛一瞧,原来对方是他的同窗,夏家二公子夏形。   夏形也认出了他: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夏形从父亲那里听说,祁宴和他兄长都是逃犯,官府正在搜捕他们。   祁宴上去捂住他的嘴:“嘘!不准出声!”   夏形和祁宴的关系非常一般。   夏形天资愚笨,学什么东西都没有悟性,偏偏性格又莽撞跋扈,在学堂里很不受待见。   又因为功课不好,经常受到夫子责骂。   祁宴与他正相反。   他温和大方,待人宽容真诚,年纪小小就读过许多书,答夫子问时,时常能说出很有见解的言论。   书院里的孩子都喜欢和他一起玩,夫子也很欣赏他。   只有夏形不喜欢祁宴。   他嫉妒心重,讨厌所有比他优秀的人,可他自己又没出息,所以他几乎讨厌身边所有的人。   而祁宴,就是他最不喜欢的那一个。   祁家出了事,学堂里的大家都很难过,尤其是夫子,好几次都在讲课的过程中湿了眼眶。   而夏形暗地里乐得,肚皮都要笑破了。   后来又听说祁宴成了逃犯,他笑得在床上打滚。   以后,再也没有人会在他面前夸奖祁宴了。   前几日,夏弘熙突然说这座小镇风景绝佳,要带他和娘来住些时日。   刚开始,夏形老大不乐意。   他很嫌弃这里,觉得这小县城又脏又破,哪里有京城大气华丽。   谁曾想今日他竟然撞见祁宴?简直是天大的好事!   夏形眼珠子一转,立刻装出顺从的样子,也不挣扎,任凭祁宴捂着他嘴。   祁宴见他没有喊人来的意思,犹豫片刻,松开了手。   夏形故作关心,连声问他:   “祁宴?你怎么样?!我好担心你!我以为、以为你死了!伤心得要命!!”   他说得情真意切,兄弟俩很快上当,对他不再那么防备。   祁宴小声告诉他:   “我们是逃出来的,你千万别去告发我们,否则我们俩就都要掉脑袋了!”   夏形假装难过:   “……是,我忘了,祁家伯伯和伯母都不在了……”   祁宴又说:   “我们不能在外面逗留太久,必须要走了,你能不能当做没见过我们?”   夏形信誓旦旦:   “当然!我一定守口如瓶,谁都不说!不过……我刚才从前面过来,那里到处都是官兵!你们别从那儿走,绕到东边那条小巷去!”   两人信以为真,对他千恩万谢。   与夏形匆忙道别后,哥哥拉着祁宴,径直走向他嘴里那条小巷,不带丝毫怀疑。   夏形是骗他们的。   那条巷子是重兵看守之地,街上站满官兵。   两人一露面,就被认出来了。   他们转头就跑,可两个孩子如何跑得过身手矫健的士兵,没逃出几步,就被抓住了。   老皇帝最终没有杀他们,念在他们年幼,将二人罚没宫中为奴。   两个人一开始还很庆幸,以为捡回了一条命。   当奴才纵然辛苦,可只要两个人相依为命,没什么苦头是吃不得的。   但没多久,高兴就变成屈辱。   ——进宫当奴才,是要净身的。   这一次,哥哥依然挡在祁宴身前,比他先一步进了净身房。   哥哥没有活太久,出来以后不到两天,就因为伤口大出血,死在祁宴怀里。   他才刚满十岁,是夭折而亡。   他的死触动了老皇帝残存的恻隐之心,祁宴最终被他释放,他命人将祁宴赶出京城,终身不得入朝为官。   祁宴被他爹的旧相识暗中收养,更名换姓,养在江南。   为避人耳目,直到老皇帝病死,新皇登基,他才以假身份参加科考,重回京城入仕。   后来,他在新皇帝的授意下,替他除掉夏弘熙。   皇帝感念他的功劳,为他爹洗刷罪名,祁宴也恢复了本来的名字。   七年后,邠州城中,他问夏薰:   “你说,夏形到底该不该死?”   夏薰手脚冰凉,浑身冷汗。   他想,夏形真的太该死了,甚至就连他爹夏弘熙,都是死有余辜。   无论祁宴想对他做什么,好像都是理所应当的,原本就是夏家欠他的。   夏薰控制不住呼吸,他的胸口剧烈起伏,他喘着粗气问:   “那你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为什么……还要让我活着?”   祁宴没有回答,他看着夏薰,一字一句地说:   “你忘记了吗?第一天见到你,我就把我的本名告诉了你。”   他眼中的波光暗影,刺痛了夏薰。   夏薰捂着心口,后退好几步,撑着桌子,才能勉强站立。   “不用……不用再说了……”   他徒劳摆摆手,不等祁宴再开口,转身朝门外走。   他走得摇摇晃晃,险些被门槛绊倒。   祁宴要来扶他,他逃了出去。   夏薰此前并不知晓祁家与夏家的过往,过去的几年里,他和夏闻不约而同,避开此事不提。   仅仅是在去岭南的囚车里,夏闻曾向说过,是夏弘熙和夫人合谋害死了祁宴的爹娘。   夏闻的亲娘去世的很早,他说的夫人,指的是夏形的母亲。   夏闻很少过问亲爹的公事,平常除了兢兢业业应对朝廷的公务,就是回到府中陪伴他的夫人。   夏薰的大姐和夏闻是一个娘生的,早早就嫁了出去,更加不了解个中细节。   以至于当夏薰追问夏闻,祁宴的父母究竟是怎么死的,夏闻也说不出具体的经过。   即便只听得三言两语,那时的夏薰,也产生了极大动摇。   他还记得他模模糊糊对夏闻说:   “这样看来……他对我们如此,也是应该的……”   夏闻不知道夏薰和祁宴早就认识,他摸着夏薰的头,安抚道:   “就是连累了你,你没做错什么,却遭了大罪了……”   此刻,夏薰所受的震动,远胜于那日。   原来祁宴还有哥哥,原来他的哥哥死得那么惨。   这一切,居然又都是夏家人害的,夏弘熙害死他爹娘,夏形害死他兄长。   夏薰想,其实祁宴没有做错吧?   如果换做是他,拼了这条命,也要找仇人报仇。   那夏薰又做错了什么?   他从头到尾都一无所知,事情发生时,他只有四岁,大字都不识几个。   他那么喜欢祁宴,无条件地信任他,把他当成自己唯一拥有的宝物。   可是,从祁宴带人来抄夏家起,他一眼都没有看过夏薰。   夏薰在狱中关了数月,他一次都没出现过。   夏薰去世七年,他才去了一趟岭南,还是为了公事。   他只当夏薰是仇人的儿子,认为他也该死。   他对他连一点点感情都没有。   夏薰的脑子要炸开了。   祁宴没有做错,他也没有做错,那到底该怪谁呢?   他走不动了,慢慢蹲下。   血液涌上头,太阳穴突突跳动,他的脑袋乱得像一锅浆糊,他无法思考。   只有一个念头,在他脑中分外清晰。   ——他不想留在这里,也不想再见到祁宴。   陈景音走出房间,正好见夏薰的异样,几步走上前来,关切地问:   “夏公子,你没事吧?”   夏薰喘了几口气,摇晃着站起来:   “……我没事。”   斑驳树影投在陈景音脸上,从她一片纯然的表情里,夏薰依稀见到从前的自己。   他实在不愿目睹同样的事再发生一遍,可他无能为力。   他只能逃了。   他问陈景音:   “陈小姐,你认识胡人吗?” 第36章 花困棚   陈景音对夏薰有一种没来由的信任,她对他说:   “我爹在府里养了一个胡人商队,经常替他去西域做生意,我见过他们几次,都是远远一瞧,没说过话。”   夏薰又问:“你可知晓他们的名姓?”   陈景音点头:   “他们的名字都很长,有些我记不住,不过他们都是来自同一个家族的,所以姓氏都一样。”   她顿了顿,说:“他们都姓夫蒙。”   夏薰的表情没有变化,他向她道谢:   “多谢你,陈小姐,祝你……一生顺遂。”   陈景音开朗地笑了:   “干嘛这么严肃?我准备去街上转转,买点吃的送给祁大人,他天天喝药,肯定喝得舌头都要麻了!”   她和陪同她来的年轻人一起离去。   夏薰看着他们的背影,藏在袖子里的手,攥紧了鸟哨。   当天夜里,四下无人之际,他找个一个隐蔽的角落,再度吹起哨子。   这回夫蒙檀查来得更快,夏薰刚放下手,他就出现在围墙上,居高临下俯视他:   “我上次说的话你还记得吧?这可是你最后一次机会了。”   夏薰仰头看他,答非所问:“我知道你是谁了。”   夫蒙檀查轻蔑一笑:   “你当然知道,我的名字还是我亲口告诉你的。”   夏薰摇头:   “不只是你的名字,我知道你是陈县公的人。”   夫蒙檀查先是一愣,然后咧开嘴灿烂地笑了。   他从墙上蹦下来,晃着弯刀,慢慢踱到夏薰面前:   “你在说什么啊?祁宴的敌人可不止陈县公一个,不能因为我要杀他,你就说我是陈县公的人吧?”   夏薰继续道:   “你是陈县公的人,可你要杀祁宴,却不是为了陈县公。”   夫蒙檀查耸肩,无所谓道:“随你怎么说。”   夏薰自顾自道:   “你明面上是陈县公雇来的商人,实则是他暗中豢养的杀手,这些年来,你和你的同伴没少替他做肮脏的勾当,暗杀祁宴,就是其中一件。祁宴前去岭南,陈县公担心玉矿之事暴露,于是派你一路尾随。   “你到了窦州,发现祁宴与我见了一面,于是调查我的身份,你知道姓冬,还知道我和我哥都是普通商人,所以你才会说,你在岭南就认识我了。   “既然你全程跟在祁宴身后,你就会知道,他只在窦州停留了几日,根本没有去陈县公的矿山,就算他起了疑心,也不可能获得任何实质性的证据,他唯一带回京城的,只有我。”   夏薰越说越快:   “假如你把这些情报如实汇报给陈县公,他绝不会对祁宴痛下杀手,毕竟刺杀朝廷命官是重罪,不到不得已的境地,他不会选择这样做,所以我猜,你一定骗了他。   “你骗他,说祁宴找到证据了,我就是他带回京城的人证,祁宴把我严密保护起来,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将我带到皇帝面前,陈述陈县公的罪状。陈县公见纸包不住火,干脆斩草除根,命人把我和祁宴一起杀掉,永绝后患。   “你的任务是暗杀祁宴,而我的命,则交给了他远在岭南的手下。县公这样做,无非是为了干扰视线,斩断我们二人的死之间的联系。否则,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会有百越人不远千里来杀我,毕竟我身份特殊,想要我死,明明有更简单的方法,除非陈县公根本不知道我是谁。”   一口气说完,夏薰长吁一声。   他闭了闭眼,看向原处的草地,那里有几只蟋蟀在鸣叫。   他问夫蒙檀查:   “你说,我猜得对吗?”   夫蒙檀查不以为然,反问他:   “你说的都是猜测,我为什么要那么做?我跟祁宴无冤无仇,为何要扯谎害他?”   夏薰迟疑道:   “这也是我一直没有想明白的地方,我顺嘴一说,你顺耳一听,不用当真。我猜,你是想利用祁宴之死脱身,你不想再替陈县公干杀人放火的恶事了,你故意挑拨他杀祁宴,反过来,再利用祁宴的死要挟他,让他放你走。”   夫蒙檀查的表情凝固了。   虽然只有一瞬,还是被夏薰捕捉到。   他轻声道:“我猜中了。”   夫蒙檀查陷入沉默,他的脸色变得极为阴沉,手上的刀也停止晃动。   他释放出杀意,阴恻恻地问:   “你知道了这么多?我是不是应该杀你灭口?”   他嘴上是在问夏薰,实际已经动了杀心。   夏薰毫不在意,平静地望着他:   “我找你来,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办法,一个能让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脱离陈县公的办法,你想听吗?”   夫蒙檀查死死盯着他:   “你会这么好心?有什么条件?你直说。”   夏薰平静地望着他:   “别着急,你听完我说的,再看这个办法是不是真的有用。如果有用,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   夏薰告诉他,调查陈县公,是皇帝亲下的旨意,他早就想借这个由头,铲除陈县公。   即使祁宴没有找到证据,只要皇帝下令彻查,陈县公的罪行迟早会暴露。   夫蒙檀查无需杀掉祁宴,他只要静待一段时日,用不了多久,陈县公就会被定罪。   等到陈县公入狱,他即可自由离去,再也不用受任何人辖制。   “如何?这个法子是不是很有效?比你自己想的强太多了吧?”   夫蒙檀查脸色稍霁,将信将疑地问:   “你不会是为了保护祁宴,编出来骗我的吧?”   夏薰坦然道:   “相信我没有任何损失,倘若事态不像我说的那样发展,陈县公依旧屹立不倒,你随时可以来取我或者祁宴的性命,对你而言,难道不是易如反掌?”   夫蒙檀查思考良久,最终决定暂且信夏薰一回。   “也罢,姑且当你说得不假,我先不杀祁宴,可你可记住,若你骗我,我绝不会对你心慈手软。”   他想了想,又说:   “你年纪轻轻,心思如此深沉,就凭这么点信息,就能推断出这么多细节,着实深藏不露,我看你比陈县公还厉害。”   夏薰神情冷淡,不见情绪:   “因为你们对我没有防备,对我有问必答,我才有可乘之机。”   夫蒙檀查斜睨他一眼:   “怎么感觉你话里有话?算了,你告诉我这些,要我帮你什么忙?事先说好,太大的忙,我可不帮。”   夏薰深吸了口气,毅然道:   “我想回岭南,你能送我回去吗?”   夫蒙檀查一脸惊奇:   “你有胳膊有腿,为何不自己走,非要人送?你又不是小姑娘!难道祁宴不让你走?”   夏薰说:   “这是其一,其二,陈县公的人也许会沿途追杀我,其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身无分文,没有路费。”   夫蒙檀查歪头嗤笑一声:   “行!我需要准备几天,陈县公多疑,怕我拿了钱不办事,派人跟在我后头监视我,待我处理掉他们,就来帮你这个忙!”   月色下,他飘然而去。   夏薰转身往房里走。   其实他没有说实话,他不是身无分文,他还有祁宴给的那枚玉带钩。   只是夏薰拿它还有别的用途,不能当做路费。   脂归在房里等他。   自从来到这座县衙,她就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几次想要跟夏薰说话,几度欲言又止。   此前,夏薰一直没有精力关注她的异样。   如今,他终于可以和她好好谈谈了。   夏薰取出祁宴的玉带钩,放在桌上,对她说:   “脂归,你收下这个,到了庆州,你就走吧。”   脂归大惊失色:   “公子!您在说什么?奴婢是祁府的家奴,还能到哪里去?是奴婢服侍不周,您要赶我走吗?”   夏薰放缓语气,尽力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   “脂归,你不是庆州人吧?你祖上,应该有胡人的血统。而且,就是你把我和祁宴的行踪,透露给陈县公的手下,对吗?”   脂归的长相是典型的中原人,可夏薰近距离看过,她的瞳色很浅,这分明是胡人的特征。   脂归目瞪口呆,半晌才找回声音,语无伦次道:   “奴婢、奴婢的曾外祖母确实是胡姬,公子眼睛真尖,这都被您发现了……只是,奴婢没有接触过陈县公的人,奴婢身份卑微,怎会认识如此大人物呢?公子只怕、只怕是在于奴婢说笑吧!”   夏薰淡淡道:   “如果不是有人告密,那群岭南人怎会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就追上我们的马车。知道我和他的去向的,除了祁回,就只有你。祁回宁死都不会背叛祁宴,所以告密的人,只可能是你。”   脂归目瞪口呆:   “公子……您……您……”   看她惊慌失措的样子,夏薰明白了大半:   “你不用为自己开脱,我不是来兴师问罪的,我只是想证实我的想法,到底是不是对的,如今看来,果然是你。”   脂归慢慢垂下头,手指紧紧握在一起。   良久后,她自暴自弃地说:   “公子猜的没错……确实是奴婢做的……”   脂归告诉夏薰,就在祁宴动身去庆州前,有一个胡人找到了她,让她想办法跟着祁宴一同前去,路上将祁宴的行踪汇报给他。   脂归起初不肯答应。   但那人许以重金,又拿出脂归的血脉说事,说她明明是胡人后裔,居然心甘情愿给汉人为奴,丢尽了老祖宗的脸。   脂归不认什么胡人祖宗,可那人的话里有一点,着实戳中了她。   她苦苦思索一整夜,还是答应了。   那日在邠州客栈,祁宴决定分兵两路后,她偷偷把祁宴要走的方向写在纸条上,丢到桌子下面。   这是胡人教给她的联络方式。   夏薰暗想,此人想必就是夫蒙檀查。   他竟如此神通广大,能越过重重阻隔,收买祁府的下人。   后来,祁宴和夏薰果然被刺客追上。   “祁大人重伤后,奴婢后悔莫及,心中百般羞愧,被内疚折磨得吃不下睡不着!公子既已猜到,奴婢总算能松下这口气了,公子想怎么处置奴婢,奴婢都认了,绝不会有任何怨言!只求公子不要将我的死讯告知爹娘,奴婢给您磕头了!”   她作势就要拜。   夏薰拦住她:   “谁说我要杀你?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我只是不明白,你为何要这样做?祁宴对下人向来大方,你平常拿的月钱和赏银绝不会少,怎么会为了几两银子背叛主人?”   脂归流下眼泪,哭泣着对夏薰说:   “因为……我再也不想当奴才了!” 第37章 空金榷   脂归含泪对夏薰说:   “我从小就被爹娘买了,到京城做婢女,辗转于各个富贵人家,一日自由都没有!公子,您能相信吗?我来京城十余年,这座城市长什么样子,我根本不知道!就连京中最繁华的中央大道,我都没有去过一次!   “几年前,我又被祁大人买下来,大人是出手阔绰,对奴仆都很大方,可我连府门都出不了,大人赏赐的那些金银财宝,对我而言又有何用?!   “我不服!难道就因为我出身贫寒,就要一辈子失去自由,永远为奴为婢,最后老死在这高门深院之中吗??我不甘心!凭什么?!”   她情绪激动,说得气喘吁吁。   这可能是她这辈子说过的,最有失体统的一段话。   夏薰平静地看着她:   “……那个胡人答应你,事成之后,他会带你走?”   脂归缓慢地摇摇头:   “不是的……”   她告诉夏薰,胡人只是许以重金,并没有答应她任何事。   夏薰又问: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想趁乱离开祁宴身边,然后带着钱远走高飞?你别忘了,你的卖身契还在祁宴手里,他随时都可以把你找回去。如果他小气一些,还可能把你的爹娘告到官府,治他们的罪。”   脂归闭了闭眼,眼泪顺着她的脸颊往下流:   “……奴婢顾不得这许多了,奴婢想,这应该是唯一一次能够逃跑的机会……奴婢带着钱,躲到个无人认识的小镇上,从此隐姓埋名过一生,也好过当下人一直当到死。”   夏薰轻轻道:   “祁宴受伤那天,官衙乱作一团,你为什么没有趁机离去?”   脂归睫毛轻颤:   “……奴婢,得知大人和公子受伤,着实于心不忍……何况,这里离庆州已经很近了,奴婢惦念家中父母,实在是……”   夏薰想了想,对她说:   “等到了庆州,你就走吧,这个玉带钩很值钱,你把它当了,换来的钱足够你生活。”   脂归愕然呆立:   “公子、您……您不责罚奴婢也就罢了,为何……还要倾囊相助?”   夏薰嗤了一声,答非所问:“倾囊算不上,本来也不是我的东西。”   脂归不依不饶,执着地问:   “公子为何要帮奴婢?”   夏薰瞧她一眼:   “你看你,我都故意岔开话题,你平时不是最有眼力的?怎么还问?”   脂归定定望着他,不得到回答不罢休。   夏薰拗不过她。   他垂下头,轻声说:   “从前……我有一个婢女,她也是胡人……”   脂归略有了然,她问:“她和奴婢很像吗?”   夏薰摇摇头:“一点都不像,她要是有你半分聪慧,就不至于落得生死不明的下场……”   他的神色黯淡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勉强提起精神:   “别问这么多了,啰嗦,你就说你走不走?”   脂归犹豫良久,最后,将那枚玉带钩紧紧抓在手里。   夏薰赞许道:   “这就对了,世人只能自渡,你要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你只管离去,祁宴不会追究的。”   脂归忧虑道:“公子怎知大人不会——?”   夏薰望着烛火:   “我都能猜到是你泄露了消息,祁宴远比我聪明,估计早就想到了,你看他有责罚你的意思吗?”   脂归愣住了,呆呆地说:   “大人、大人他……”   夏薰轻叹:“拿着东西走吧,权当是你为奴多年的补偿。”   脂归还想开口,他摆手道:   “不用再说,我要休息了。”   脂归五味陈杂,离去前,频频看了夏薰好几眼。   她走以后,夏薰关上房门,往床上重重一躺。   “过不了几天了。”   黑暗中,他喃喃自语:   “过不了几天,我也可以走了。”   第二天,在祁宴的要求下,陈景音要回京了。   她自是不肯,非要等到祁宴伤势痊愈才愿意走。   祁宴劝她:“您私自离家的消息,恐怕令尊大人已经知晓,未免他担心,您还是速速回京为好。”   陈景音只好走了,走得依依不舍。   祁宴送走了她,来到夏薰房前。   这几日夏薰从早到晚都待在房中,门窗紧闭,连最喜欢的锦鲤都不出来看了。   祁宴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抬起手想敲门,又把手放下,来来回回折腾三次,最终还是没有敲响夏薰的门。   他隔着窗纱往里看了一眼,屋内光线幽暗,看不清夏薰在做什么。   他停留了片刻,转身离去。   几日后,祁宴接到皇帝的命令,他终于可以动身了。   此处距离庆州,只有不到三日的路途。   马车里,夏薰依旧沉默不语。   祁宴也不逼他说话,安静地与他对坐。   半晌后,夏薰突然问:“你去庆州做什么?”   祁宴告诉他:   “庆州刺史储安裕,多年前,曾在窦州任职,那时陈县公还在窦州封地内居住,没有进京,为了掩盖玉矿之事,他大肆收买官员。储安裕彼时年轻气盛,生性耿直,不愿收受贿赂,于是受到陈相公打压,被陷害入狱。”   夏薰又问:   “如此隐秘的细节,你从何知晓?”   祁宴淡淡道:   “储安裕不畏严刑,在狱中屡次上书伸冤,都被陈县公按下,后来终于有一封书信,被送到了京城,替他送信的人知道我与陈县公不睦,特意将书信送到我府上。那时我是大理寺主簿,专司案查昭狱,陛下命我调查此事。   “最后,储安裕虽被释放,陈县公也没有受到责罚,陛下只是让他离开封地、携家眷入京,而储安裕被派往庆州做刺史。”   夏薰思索道:   “所以……你此去庆州找储安裕,是为了从他那里获得有关玉矿山的线索?”   祁宴摇摇头:   “陈县公处事严谨,储安裕连他的钱都不肯收,陈县公怎么会把这等机密之事透露于他?他怕是半点不知情。”   夏薰又道:   “如此说来,你此行只是为了敲山震虎?你故意来找储安裕,是为了让陈县公以为,他掌握了什么不得了的证据,而你是来向他讨要的?陈县公心中惶恐,自会露出马脚?”   祁宴笑着说是。   夏薰的担忧油然而生。   他想,陈县公数度对他们出手,现在,对他而言,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时刻,难保他不会重新集结人手,在庆州对祁宴再一次下手。   不管之前他有没有想过放祁宴一条生路,这一次,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可是……   夏薰瞥了祁宴一眼。   祁宴看上去成竹在胸,也许另有计划。   罢了。   夏薰背靠车厢,闭上眼睛。   这不是他应该操心的事,他现在唯一要思考的,是寻找恰当的时机离开。   车轮碌碌。   作为目的地的庆州城,渐渐出现在眼前。   储安裕将祁宴接入自家府邸居住,夏薰以随从的名义,住在祁宴隔壁。   当天夜里,一只黑色的乌鸦,无声无息落在夏薰窗前,脚踝上,绑着一张纸条。   是夫蒙檀查送来的消息,他告诉夏薰:   ——庆州以东的云山脚下,有一间名为桐昌的茶室,他叫夏薰于明日晚间,带祁宴一同前往,届时,他自会引起骚乱,趁机带夏薰离开。   夏薰有所疑惑,给夫蒙檀查回了一张纸条,让他亲自来见他。   乌鸦带着字条飞走,没多久,夫蒙檀查如游魂般,神乎其神出现在夏薰房中。   夏薰看了一眼房门,方才还是紧闭的木门,现在漏出了一丝缝隙,夫蒙檀查恐怕就是从那里进来的。   棕色头发的胡人相当不耐烦:   “为什么非要让我来见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功夫,才甩掉陈县公派来监视我的人吗?”   夏薰不解地问:   “我一人去茶室不就行了,为何还要带上祁宴?”   夫蒙檀查说他傻。   “你动没动脑子?我现在就可以带你走,问题是你走得了吗?我们前脚出城,后脚祁宴可能就发现了,随时都会赶来追你,你希望路上一直有追兵跟着吗?   “而且你想过没有,就算祁宴不追你,你怎么知道庆州城没有陈县公的人?他们发现你出了城,还能留你一条活路?我当然要引起一点动静,让祁宴和陈县公的人都自顾不暇,这样你才有机会跑啊!”   夏薰想了想,点点头:   “……也对。”   夫蒙檀查不屑地说:   “你不是很聪明吗?这点道理想不通?还要我亲自出面给你解释?”   夏薰迟疑道:“我还以为,你还想对祁宴动手……算了,你就当我犯蠢。”   离去前,夫蒙檀查叮嘱他:   “明晚,桐昌茶室,一定要将祁宴带上,别忘了。”   他刚刚离开,夏薰尚未坐下,房门就被敲响了。   这一次来的是祁宴。   夏薰刚打开门,祁宴就担忧地问:   “我刚才隐约见到你窗外有人影,你还好吗?”   夏薰冷着脸说:   “就算陈县公的人真的跟到庆州来了,他们要杀人也是先杀你,担心我做什么?你还是先想想自己的处境,你把陈县公逼急了,指不定他会做出什么事情。”   祁宴先是一怔,紧接着,慢慢地露出一个放松的笑容:   “你说得对,他们要杀肯定先杀我,那你愿意,陪我这个朝不保夕的人,吃顿晚饭吗?”   饭桌上,夏薰满腹心事,吃得食不知味。   祁宴时不时给他夹菜。   如果是平时,他早就嫌弃地躲开。   今天他心不在焉,祁宴给他夹什么,他就吃什么。   ……直到他吃进一块茄子。   这是他最不喜欢吃的食物,即便是在窦州最穷困的时候,他宁可饿着也不吃夏闻买来的茄子。   “呸——怎么会有茄子??”   他连连皱眉,不顾形象地,将已经入口的紫色蔬菜全吐了出来。   祁宴轻笑一声:   “我还以为你长大了,不会像以前那么挑食,没想到你一点都没变。”   夏薰怒目圆瞪:“你故意夹到我碗里的?!”   想了想,又觉得哪里不对。   “中书大人这么闲吗?我自己有手,我可以自己夹菜吃!”   祁宴得逞,越笑越开心:   “我见你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不过是想让你回魂罢了,茄子本身并无怪味,我实在不知,你为何这么讨厌吃它?”   夏薰懒得理会他,准备把碗里的茄子全都挑出来。   祁宴把自己的碗放在他面前:   “不要浪费,不吃就给我吃。”   然后夏薰的茄子,就全都归他负责了。   饭后,两人喝着清口的淡茶水,夏薰假装漫不经心地说:   “听闻庆州城郊有一座云山,山脚下,还有一间名为桐昌的茶室,明天我想去一趟,左右也无事。”   祁宴说:“你愿意出去走走,当然是好事,明日我叫祁回送你——”   夏薰打断他:“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   祁宴一怔,杯中的茶水差点洒到腿上。   他有些不敢相信,愣愣地问:   “你、你要我和你同去?真的?你真的愿意……我和你一起去?”   他半是欣喜半是惊讶,重复问了好几遍。   得到夏薰肯定的答复,他一时高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怎么突然……?”   夏薰闭了闭眼,将布满冷汗的手藏在袖子里:   “别误会,我只是觉得一人饮茶难免无趣,到时候把祁回和脂归都带上吧。”   他暗暗松了口气。   为了说服祁宴,他准备了一大断说辞,没想到祁宴这么快就答应了,居然对他半点怀疑也无。   祁宴只顾心中欣喜,没有发觉他的异常。   “当然可以!你想干什么都行!”   夏薰立刻起身:“那我先回房了。”   他一路不停留,急急走回房中。   脂归正在为他准备休息用的被褥,夏薰匆忙走进来,用力关上房门。   他呼了一口气,慢慢坐到椅子上,急速的心跳久久难以平静。   脂归看出他的不同寻常,走上前关心地问:   “公子怎么了?”   夏薰顿了顿,对她说:   “明天要去云山,你带上我给你的玉带钩,入夜后,你自有机会脱身。”   脂归怔住:“……奴婢、奴婢——”   夏薰冲她摆手:“下去吧,我累了。”   脂归不敢多言,惊疑不定地离去。   夏薰吹灭房中的蜡烛。   在一片漆黑中,他轻声对自己说:“没事了……从明天起,就再也不用见到祁宴了……” 第38章 烟雨骤   桐昌茶室位置隐蔽,藏身在云山阴面的山坳里,路上崎岖不平,马车走得极为颠簸。   祁宴今日与往常不同,全身都散发着温柔的气息,甚至没有问夏薰,他明明刚来庆州,又是从何得知,深山里有这样一处偏僻的茶室。   天色渐渐晚了,茶室中为数不多的客人,也在陆续离去。   待小二将几人引至雅间,他们就成了这里仅有的客人。   雅间风景极佳,打开窗户,能看到满园的竹林,屋后还有一面湖泊。   湖水面积相当大,一看就不是人工开凿,而是天然形成的。   祁宴都不由赞叹:   “能在此处设下一座茶室,可谓占尽了最好的景色。”   夏薰没有心情欣赏美景,眼下就是把全天下最美的风景送到他面前,他也无心去看。   他不言不语,一杯又一杯,不停喝着茶水。   他太紧张了。   祁宴那般敏锐,夏薰明白,他只要说错一个字,就会被他看出端倪。   他知道,他应该表现得和往常一样。   可他做不到。   他不清楚夫蒙檀查究竟要引出何等事端,才能趁乱将他带走。   他在心中责备自己,早知如此,当初应该多问几句,也不至于像无头苍蝇一样,焦急地等在这里。   祁宴绕着雅间转了一圈,踱步回来,命令祁回和脂归都退下去。   临走前,脂归深深看了夏薰一眼,夏薰于是知道,她要趁机离开了。   祁宴毫无所察,在两人走后,慢慢坐到夏薰对面。   见夏薰喝茶如同牛饮,他也不拦,手撑着下巴,定定地望着他。   夏薰喝光了一壶茶,终于肯把茶杯放到桌上,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连喝的是什么茶叶,都没尝出来。   祁宴的视线很自然地,投向夏薰的手。   看了一会儿,祁宴忽然问:   “过了这么多年,你的手还是没有恢复。”   夏薰一怔,手指不自觉蜷缩在一起。   祁宴将手插入他掌心,将他的整个手掌轻轻摊平,用自己的拇指在夏薰的指缝间轻柔抚摸。   夏薰的左手伤痕累累,道道疤痕狰狞可怖,五根手指细瘦无比,要比右手的细上一大圈。   这些都是当年那场烧伤留下的结果。   夏薰想要抽出手,被祁宴紧紧抓住。   祁宴俯下身,用脸颊贴了贴他的手心。   夏薰眼睫颤动,居然没有抗拒。   祁宴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低声问:“你之前不是问我,夏形是怎么死的?今天,我可以原原本本告诉你。”   夏薰摇了摇头:   “不必了,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祁宴抬起头,坚定地说:   “我必须要告诉你,否则,我怕我没有机会了——”   夏薰猛地一震:“你什么意思?”   难道祁宴察觉了?   不可能,如果他发现了,怎么会让祁回离开?   那他……   祁宴低低一笑:“你就当是我胡言乱语吧……那个时候,你伤得很重……”   夏薰的烧伤很重。   七年前,祁宴将他背回家中,请来的大夫也是这样说的。   夏薰手指的皮肉都剥离了,上药时,厚重的药味都无法遮掩那股诡异的烧灼气味。   韶波不敢看,软倒在房门外哭泣。   就连祁回见了,都连连皱眉,不忍细瞧夏薰的伤。   只有祁宴,从头至尾,都牢牢地握着夏薰的手腕,帮着大夫给他处理伤势。   他的表情毫无起伏,平静得如白泥做的石像。   这尊石像,只在一个刹那,露出细碎的裂痕。   那是夏薰从昏迷中醒来的片刻。   烧伤令人疼痛难忍,而处理烧伤的伤口时带来的痛苦,又成倍增加。   为了减缓痛楚,大夫在夏薰的几个大穴扎入银针,用针封住这些穴位,能够麻痹夏薰的左手神经,继而让疼痛大大减轻。   即便如此,大夫将药水倒在夏薰手上时,昏迷中的夏薰还是被疼醒了。   剧烈的疼痛,让夏薰的脸都变了形,他的身体弓成虾状,完好的右手紧紧攥着床单,浑身冷汗直流。   他死死咬着牙,将痛呼压在胸腔深处。   祁宴看似冷静的神情,终于有了一点点松动。   他还是用力压着夏薰的手腕, 奇!书!网!w!w!w!.!q!i!s!u!w!a!n!g!.!c!o!m 以防夏薰在痛苦中,把手缩回去。   同时,他又把夏薰温柔揽在怀中,脸颊抵着他的额头,另一只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柔声诱哄:   “好孩子,不疼了,马上……就不会痛了,再坚持一下。”   夏薰睁着眼睛,意识却没有清醒,他根本听不见祁宴在说什么,他的身心都被灭顶的疼痛捕获。   除了痛苦,他感觉不到其余任何东西。   祁宴的安慰与诱哄,不过是无用之物。   在与疼痛的纠缠中,夏薰只有他自己。   可渐渐地,不知是大夫的药起了作用,还是最猛烈的痛楚已经过去。   夏薰慢慢能听见祁宴的声音,他能感觉到祁宴的手在拍打他的后背。   祁宴抵着他额头的地方,有一阵温热的湿意划过。   夏薰喘着粗气,怔怔地想,祁宴是哭了吗?   太稀奇了,祁宴这样的人,也会流泪吗?   夏薰抬起眼皮,想去看他的脸。   一阵突如其来的痛感倏然涌起,夏薰脑袋眼前一黑,再次晕了过去。   祁宴拥抱着他,久久没有动作。   在祁宴的帮助下,大夫顺利处理完夏薰的伤,给他的手涂上厚厚一层淡绿色的药膏,细细密密裹上绷带,他还嘱咐祁宴,绷带需得两个时辰换一次。   大夫走后,祁宴小心翼翼将夏薰放下,让他平躺在床上。   祁宴身上被雨淋湿的衣服早就被体温烘干了,只有头发上还残留着雨水,断断续续往下滴。   他撑着床站起来,神思恍惚地往外走,迈过门槛时,身体一软,遽然跪倒在地。   正好倒在韶波身旁。   韶波带着满脸眼泪,呆呆望着他。   祁回冲过来扶他,祁宴僵硬地摇摇头,手扶着门槛,就这么跪在地上。   他紧紧闭着眼睛,眼眶里都是泪水,一旦睁开眼,它们就会前仆后继地流下来。   他低着头,强忍心痛,喉结上下鼓动,胸口不停起伏。   过了一会儿,当着韶波的面,他切齿道:   “……我要杀了夏形。”   祁回立刻出声阻止:   “公子!您糊涂了?!切不可妄言!”   说着,眼睛直勾勾盯着韶波,生怕被她察觉端倪。   韶波傻乎乎的,还沉浸在心疼夏薰的情绪中,茫然地流着眼泪。   祁宴缓缓睁开双眼,目视前方,一字一句地说:   “我要杀了夏形。”   这不是祁宴原本的计划。   在他最初的安排里,夏弘熙才是他第一个下手的对象。   他是害祁宴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只要他死了,夏家树倒狐弥散,届时想要除掉谁,对祁宴而言都易如反掌。   反之,如果先对夏形动手,一定会引起夏弘熙的警惕与报复,倘若被他知道,是祁宴害死了夏形,难保他不会猜出祁宴的真实身份。   届时,祁宴再也无法藏身于暗中,伺机搜集夏弘熙的罪证,替爹娘报仇了。   此举风险巨大,叫祁回来看,实属得不偿失。   他急急把韶波扶起来,送到夏薰床边,让她不要再哭,专心照顾夏薰。   韶波擦了擦眼泪,往床前的脚踏上一坐,一眼不眨盯着夏薰,好像就算天塌了,她也不会动弹一下。   祁回又走到门外,连搀带扶,硬是把祁宴拉起来,送到隔壁房间。   房门一关,祁回焦急地说:   “公子!您怎能如此草率?!眼下离目标只剩下一步,如果您武断行事,此前我们苦心经营地一切,就要付之东流了!!”   祁宴心意已定:   “不必再劝,我已经想好了,夏形若是不除,我夜不能寐,不知要以何面目,才能面对夏薰。”   祁回难得没有听从他的命令,心急火燎地劝他:   “公子!夏家迟早会倒台,夏形迟早会死!您何必急于一时?!祁回自打出生就认识你,你从来不是这样的人啊?为何突然变成祁回不认识的模样?!”   祁宴起身,走到五斗柜前翻找,不知在找什么。   他头也不回,对祁回冷声道:   “那是你看错了,我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寻找片刻,他从柜子深处拿出一个小药瓶。   祁回惊愕地问:   “公子!您——?!难道,您是为了夏公子,才——?!”   祁宴看也不看他,将药瓶收入袖中:   “是又如何?现在不杀了夏形,难道等他烧坏了夏薰的右手,我再动手吗?祁回,你要是还认我这个主人,就不要再劝了。”   祁回很少能在祁宴脸上见到这么严肃的表情,他一看就明白,祁宴已经下定决心。   他懊恼地低下头,憋着一口气原地转了三圈,逼自己做了决定:   “祁回明白了……祁回与公子同去!”   夏形是被毒死的。   夏弘熙带着全家人躲进山间寺庙,不过三天,就从京里传来消息,说夏府遭了贼,夏薰也被劫走了。   这下他的计划完全乱了套。   他也顾不得什么诵经礼佛,带着夏形骑马一路狂奔,几个时辰就赶回了家。   管家站在府门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迎接他们:   “老爷……呜呜呜……请老爷责罚小的吧!小的没看住门,家中丢了不少值钱的东西不说,还叫贼人把小公子劫走了!”   夏弘熙提着他的衣领,斥问道:   “夏薰被劫走了?还有没有别人知道此事?!”   此等关头,他还惦记着让夏薰当替罪羊的计划。   如果夏薰被歹人带走之事无人知晓,那他依旧可以对外宣称,夏薰是畏罪潜逃出京,不知下落。   这样,还能让他替夏家背锅。   谁知管家哭哭啼啼地说: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京兆府派出所有衙役,尽心竭力地搜寻公子的下落!老爷您……呜呜…… 您不必担心,小的——”   夏弘熙气得,把他往地上一扔,恨不得再踹上两脚:   “没用的东西!就知道坏事!”   说完,丢下他,怒气冲冲进了府门。   夏形跟在他身后,一脸痛心疾首,朝管家连啐了几口:   “废物点心!要你干什么吃的?!”   管家装出一脸委屈:   “为何……为何要责怪小的?难道小的不该报官么?”   夏形看都不看他,跨过他的身躯,紧追夏弘熙的脚步而去。   书房里,夏弘熙急得团团转:   “这可怎么办?夏薰不仅没死,还被人带走了?!”   夏形阴恻恻道:   “反正是被贼人劫走,估计那伙人想用他的命为要挟,跟我们要钱,我们打死不给就是了!让他们撕票!”   夏弘熙猛拍桌子:   “撕票有什么用啊?!他要是被歹人杀了,谁来替我顶罪?!”   夏形扣扣下巴,替他爹动着歪脑筋。   他绞尽脑汁,就是想不出主意,正当苦恼之际,书房外忽听得一阵嘈杂的吵闹声。   夏形顿时火冒三丈,几步冲出来,正准备破口大骂,一看清来人,瞬间哑了火。   院中,涌进一大群官兵,大理寺少卿手持敕令,为首而立:   “奉陛下旨意,前来捉拿夏家二公子夏形!人犯在何处?速速归案!” 第39章 牵机洒   夏弘熙慌慌张张跑出来。   夏形已经被戴上了镣铐,见到他,朝他大声呼救:   “爹!快救我啊!爹!大理寺的监狱可不是人待的地方,你不能让他们把我抓走啊!!!”   夏弘熙冲到大理寺少卿面前,急急忙忙说:   “少卿大人,小儿向来乖顺听话,为官兢兢业业,怎会犯罪?!这其中想必有什么误会!还请少卿大人明察!”   少卿肃然而立,冷漠道:   “本官只是秉公办事,还请夏大人不要干扰。况且,捉拿夏形乃是陛下旨意,夏大人难道要抗旨吗?”   夏弘熙慌忙解释:   “在下不敢!只是……小儿究竟犯了何罪?还请少卿大人明示!”   少卿冷哼一声,抖开敕令念给他听:   “夏形任漕运通判时,以权谋私,暗中获利,中饱私囊,证据确凿,由大理寺捉拿归案,严加审问。”   夏弘熙听完,脸色惨白,半天说不出话。   少卿合上敕令,问他:   “夏大人可还有异议?”   夏弘熙颤抖着嘴唇:“这、这……”   少卿利落转身:   “将夏形带回大理寺!”   大理寺的监牢,幽森阴冷,连床板都没有,只稀稀落落铺了几丛稻草。   稻草是多年前的了,枝叶早已干枯,枕在身下硌得生疼。   草间,偶尔还有老鼠吱吱叫着跑过去。   这里的老鼠不知吃了什么,个个油光水亮,比牢里的犯人还要神采奕奕。   夏形没进来前,根本想象不到,京城还有这样破败的地方。   他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老鼠,刚开始,还当成了黄鼠狼。   大老鼠也不怕人,见到牢房里有新进来的犯人,凑到跟前,不停闻他的气味。   夏形吓得要死,喊叫着跳起来,缩在牢房的最角落。   谁知角落里居然有个甲虫窝,他一脚踏上去,甲虫四散奔逃,场面极其可怖。   夏形的头皮都炸开了,他爆发出人生中的第一次声尖叫,抱着头冲到栏杆边,冲着外面大喊:   “救命啊!快放我出去!救命!这里有老鼠!还有虫子!!!”   不管他再怎么声嘶力竭地呼救,外间都无人搭理。   他不死心,又喊:   “不是要审我吗?现在就审啊!不用上刑,我什么都说!只要能放我出去,我就把我爹做的坏事全都告诉你们!”   依旧无人回应。   这是大理寺审犯人的方法。   刚入狱的人犯,总还留有一丝侥幸,以为抵死不招,或者外面的家人活动活动,就能安然无恙出狱。   等在牢里关上三天,不管他们心存什么想法,都荡然无存,这时再提审,往往都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管夏形喊什么,头三天,都不会有人搭理他。   夏形不停嘶吼,喊得喉咙都破了,最后,也只能灰心丧气坐回稻草堆之中。   经历了接二连三的打击,他不由得悲从中来,抱着膝盖缩成一团,好像真的被人冤枉了。   祁宴进来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夏形听到有脚步声,腾地爬起来,手脚并用窜到栏杆前,扒着围栏对祁宴说:   “你是大理寺的人?快审我!我什么都招!我爹做过的事,我全都可以告诉你!只要你、只要你能给我换一间牢房!我不求别的,没老鼠就行!!”   祁宴漠然地望着他,眼神里充满鄙夷。   “夏形。”他幽幽开口:“这么多年没见,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卑劣,令人望之生厌。”   夏形一脸茫然:   “你是谁?你以前认识我?”   又换上一副凶横面孔:   “卑劣?你是什么东西?敢说我卑劣?利用漕运暗中谋私,那可是我爹做的!跟我何干?我一辈子遵纪守法,没干过一件坏事!我要是卑劣,天底下就没有好人了!”   祁回横眉倒竖:“你?!你真是大言不惭!”   夏形理直气壮,反问他:   “我大言不惭?我干过什么坏事??你倒是说啊!”   祁回气得上前一步,夏形故意把脸露给他:   “怎么?说不出道理,就要动手啊?来呀!你打我呀!你有本事把我打死!要是打不死我,等我出去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祁回指着他的鼻子:   “恬不知耻——!”   祁宴拦住他,轻声细语道:   “何须与他多言?像夏形这样的废物,哪里说得出人话。”   说夏形卑劣,他毫不在意,骂他是废物,他就跟被戳了肺管子似的,猛地站起来,冲着祁宴咆哮:   “你才是废物!老子家里的金银珠宝,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你算什么东西?!”   祁宴平静地看着他:“我算什么东西?你好好看看,我到底是谁?”   夏形期初觉得他故弄玄虚,爱答不理:   “我管你是谁?要审就审,不审就滚!不要烦老子!”   祁宴不怒,也不说话,直勾勾注视他。   夏形被他看得后背发凉,忍不住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   过了一会儿,他原本玩世不恭的表情忽然变了,变得认真而严肃,慢慢地,又露出恐慌的神色。   “你、你是……?!”夏形不敢置信:“你是——祁宴!!!”   祁宴微微一笑:   “原来你还记得,我以为,你早就把我们兄弟二人忘了。”   夏形毛骨悚然,胆战心惊,颤颤巍巍地说:“你……你不是死了吗……?”   祁宴轻轻摇头:   “你记错了吧,死的不是我,是我那个只有十岁的哥哥。”   夏形瘫坐在地:   “你……陛下不是命你,命你永世不得进京?!你怎么、怎么能——怎么会在这里??”   祁宴淡淡道:   “你看,你又记错了,命我不能为官的,明明是先帝。”   夏形拼命摇头,声音都发着颤:   “不可能……这不可能……”   祁宴慢慢蹲下,与他平视:   “这么怕我?看来是对我于心有愧?你很清楚你曾经做过什么,对吗?可惜,你原本不用这么死得这么早,谁叫你和你那歹毒的母亲一起,想出如此卑贱的招数。”   想到夏薰,祁宴的情绪终于有了一丝起伏,他冷声质问:   “为什么?为什么要害夏薰?为什么总是欺负他?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庶子,为什么对他恨之入骨?”   夏形一怔,问:   “你认识夏薰?你怎么知道他?他从不出来行走——”   他蓦地想到什么,忽然抚掌大笑:   “哈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哈哈哈——!”   祁回大骂:“闭嘴!”   夏形猖狂的笑声,好半天才止住。   他抹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满怀恶意地说:   “原来他是你的内应?他是不是怨恨我们夏家,所以与你里应外合,要弄倒我们??这个没良心的小畜生!我就知道,他跟他娘一样,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啊!!你干什么?!!”   祁宴拔出藏于袖中的匕首,一刀扎在夏形手臂上,扎出一个深可见骨的血窟窿。   不等夏形反应,他猛然拔刀。   夏形捂着伤口,疼得满地打滚,边滚边咒骂:   “畜生!王八蛋!你竟敢伤我!等我出去,我非得把你剥皮拆骨!碎尸万段!”   祁宴目光冷冷,像是黑暗中最冷漠的毒蛇,他扯过夏形的衣摆,用他的衣服擦干匕首上的血。   “别喊了,在你死之前,我再问一遍,你为什么要害夏薰?”   夏形渐渐停止怒骂,他不再翻滚,躺在地上,喘着粗气说:   “你想杀我?恐怕……没那么容易!我是大理寺的犯人,我还没接受审问,无缘无故死在牢里,他们不会……不调查!到那时,我自会——!”   见到祁宴的眼神,他倏地闭上嘴。   祁宴的眼里写满厌弃,那是一个只有看向死人时,才会露出的表情。   夏形于是知道,祁宴是真的要杀他。   性命不保的恐惧遽然捕获了他,短暂的胆怯后,他突然爆发了:   “什么夏薰?不过是低贱的妓女生下来的野种!他也配姓夏?我们夏家养他一场,别说让他当替罪羊,就是想杀他,说杀也就杀了!还轮不到你这个外人插嘴!你就是杀了我,他也活不了!他的手早就被我烧坏了!眼下他被歹人劫去,怕是早就被撕了票,没有命在了!”   祁宴缓缓点头,他扶着围栏站起身,俯视着夏形:   “你还是那个,为了一己私仇,就害死我兄长的夏家二公子,不愧是夏弘熙的儿子,我本想一刀结果了你,现在想来,那种死法对你而言未免太过痛快。”   祁回听懂他的意思,一剑斩断锁着牢房门的锁链。   夏形连连后退:   “你们要干什么?!来人啊!救命!有人要杀我!!!”   狱中寂静一片,能听到的,只有夏形的呼救传来的回声。   祁宴走进牢房,踱着步子靠近他:   “你就没有想过,是谁向陛下禀报,说你徇私渎职、暗中牟利的?你还有没有想过,陛下抓你进来,会让你活着出去吗?”   夏形紧紧贴着墙角:   “你不能杀我!你、你——你敢!我爹可是夏弘熙!你——!?”   他蓦地想到什么,眼睛瞪得更大:   “等等!还有……还有我爹?!你还要杀我爹!”   眼见祁宴步步紧逼,夏形吓得拼命求饶:   “你别杀我!别杀我!我也可以当你的内应!你放我出去,我去帮你收集我爹的罪状!我保证,不管你对他是杀是剐,我绝不会向你报仇!只要你放我一条活路,我什么都可以做!”   这时他也顾不得自己的身份了,跪在地上给祁宴磕头,磕得地面“砰砰”作响。   祁宴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冷笑一声,轻嗤道:   “这些话,你留到地下,对我哥哥说吧。”   他抓住夏形的头发,用力扬起他的脸。   祁回立刻递上一个小药瓶,祁宴趁夏形无力反抗,拔开瓶盖,将药里面的药尽数灌入他口中,然后把他往地上重重一扔。   夏形不停扣自己的喉咙,想要把药吐出来。   祁回将一块手帕送到祁宴手边,祁宴接过,擦了擦摸过夏形头发的手。   祁宴给他喝的,是名为牵机的毒药,这种毒会让人周身抽搐而亡。   中毒者的脖子最先开始僵硬,接着全身开始痉挛,如果他想动,或者想说话,都会导致痉挛更为剧烈。   到最后,中毒的人的肢体会抽搐成弓形,头和脚会抵在一起。   那时,他们便会在痛苦中窒息而亡。   即便死后,尸体仍会保持痉挛的状态,死相无比狰狞。   牵机的效用很快发作,夏形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抽搐。   祁回挡在他和祁宴之间:   “公子,喝下牵机的人死状凄惨,您先到外面等着,属下亲自确认夏形死后,再向您报告。”   祁宴岿然不动:   “我等了这么多年,等得就是这一天,我一定要亲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否则我怎么对得起惨死的兄长?”   他一眼不眨,牢牢盯着夏形,直至对方以一个极为可怖的姿态,在牢房里断了气。   祁宴不动如山,连呼吸都没有比平时多一下,他看夏形尸体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团死肉。   “走吧。”他终于发话了。   祁回扶着他,两人一起走出地牢。   监狱外,月明星稀,微凉的夜风吹拂着祁宴,月光下,他缓缓站定。   祁回对他说:   “放心吧公子,一切都打点好了,明日狱卒自会上报,说他是畏罪自杀,和我们绝对扯不上关系。”   祁宴疲惫地呼出一口气,不见任何大仇得报的喜悦:   “这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是夏弘熙了。”   祁回安慰道:   “草已经打了,蛇也惊了,我们干脆将计就计,说不定还能比之前的计划来得更顺利。”   祁宴摇了摇头: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担心夏薰的伤……罢了,回去吧,夏薰该换药了。”   苍茫夜色中,二人骑上马,不留痕迹地离去。 第40章 春知处   祁宴回到府中时,夏薰已经醒了,他是被韶波的动静弄醒的。   韶波在他身边,没干过什么活,做事笨手笨脚。   给夏薰换绷带的时候,尽管已经相当小心,动作还是不够温柔。   而且她太害怕见到夏薰的伤,全程都不敢看他的手,侧着头、半眯着眼给他换药。   一番折腾下来,她紧张得满头大汗,夏薰也被她弄醒了。   见到他睁开眼睛,韶波心中一喜,还没来得及说话,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夏薰口干舌燥,张了张嘴,没力气开口。   韶波看出他渴,跑到桌边端来一个大碗,送到夏薰嘴边。   夏薰一口气喝光一大海碗的水,直到碗底露了出来,他才尝出滋味。   他问韶波:   “你给我喝的水……怎么有苦味……?”   韶波抽抽噎噎地说:   “小少爷喝的不是水,是大夫开的药……小少爷把药喝完了,明天伤就好了!”   夏薰嗤了口气,虚弱地说:   “你当我是妖怪吗……这里,是祁宴家?是你把他找来的……?”   韶波的眼泪越流越凶,半天说不出话。   夏薰安慰道:   “你做得很好,不要……再哭了……”   祁宴已经来到房门外,听见夏薰的声音,立即推门进来。   从大理寺的诏狱出来,突然下起了雨。   祁宴没有马上回府,在瓢泼的大雨里骑着马,赶到城中的一条小巷。   那里有间店铺,是全京城唯一能买到槐叶冷糕的地方。   店铺已经打烊,老板正在把木板一扇一扇地立在店外,准备关门。   槐叶冷糕早已售完,灶台下的火都熄灭多时。   祁宴拿出一枚金锭,让老板再起炉灶,给他做一盒冷糕出来。   祁宴给的钱,比小店三个月赚的还要多。   老板乐颠颠收下钱,把坐在后堂打瞌睡的小伙计叫起来,两个人动作麻利,不一会儿就蒸出一笼崭新的糕点。   祁宴脱下雨篷,将装着点心的盒子严严实实裹起来。   祁回要脱下自己的给他,他也不言语,猛地一扬鞭,冒着雨急急往家里赶。   他的衣服迅速被雨水淋湿,马蹄踩在积水的石板路上,频频溅起的水花湿透了他的鞋子。   等回到府里,他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干的地方,唯独被他紧紧搂在怀中的食盒,滴雨未沾,还冒着蒸腾的热气。   推门进屋前,他问祁回:   “我看上去怎么样?”   被雨水打湿的头发,有几缕贴在他脸上,他脸色发白,嘴角紧抿。   大雨没有削弱他的风姿,满脸的雨水,反而令他眼尾的痣愈发显得动人,他还是那个令人望之心折的祁宴。   可是祁回知道,祁宴问的不是这个。   他是在问,他的身上还有没有杀气?   夏薰能不能看得出来,就是这个人,刚刚在牢中,亲手杀了他的哥哥?   祁回摇摇头:   “公子神色如常,并无异样。”   祁宴擦掉眼帘上的水,提着食盒,走向夏薰。   韶波见到他来,抹着眼泪,从房里退出来。   祁回看了一眼祁宴的背影,关上了房门。   韶波走后,夏薰终于能懈一口气,方才在她面前,他忍着没表现出来。   换药是很疼的,韶波的手又没轻没重,折腾得他更难受。   为了不让她担心,他才故意装出一副无碍的样子。   祁宴进来时,他正躺在床上大口喘气,平复伤口传来的疼痛,他紧闭双眼,嘴唇惨白,右手紧紧死死攥成拳,藏在被褥里。   听见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睛。   见到祁宴,他汗津津的脸上露出一点淡淡笑容。   “……你来啦……”   祁宴慢慢走过去,坐到床前,将食盒放在床边的小圆桌上。   夏薰闻到槐叶冷糕特有的气味,眨了眨眼,问:   “这是……给我的吗?”   祁宴轻轻说:   “对,最后一盒,给我买来了。”   他打开盖子,从里面拿出一块,捏下一点,喂到夏薰嘴里。   夏薰觉得累了,一边咀嚼着,一边闭上了眼睛。   祁宴用手背贴上夏薰的额头,轻柔地蹭去发际线上的汗珠,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生怕额外增添夏薰的痛苦。   夏薰闭着眼睛,轻笑一声,对他说:   “我头上又没有伤……”   祁宴的手上还有雨水,凉凉湿湿的,还夹杂着大雨潮湿的气息。   他柔柔摸过夏薰眉间,凑近他的脸,低声表扬他:   “我们夏薰真厉害,受了这么重的伤,换药的时候,连一声都没出,真是个勇敢的男人。”   夏薰低低“嗯”了一声。   祁宴又掰下一小块冷糕,喂给他吃。   夏薰细细嚼着,没有睁眼。   祁宴抚摸着他的头发,小声问:“还疼么?”   夏薰又“嗯”了一声,但祁宴敏锐地发觉,他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他马上去看夏薰的脸。   夏薰双眼紧闭,嘴里被糕点塞得鼓鼓囊囊,大颗的眼泪,从他的眼尾流出来,不断滚进发间。   祁宴的心狠狠一痛。   他跪到脚踏上,避开夏薰受伤的左手,把他用力揽在怀中。   夏薰皱着眉,嘴里含着冷糕,一声不发,哭得满脸通红。   他满腔的委屈不知从何倾诉,他把脸紧紧贴在祁宴胸前,放肆地哭泣。   祁宴的衣服被他的眼泪浸湿,潮湿的范围一点点扩散,泪水混杂着雨水,贴在祁宴胸前。   他揽着夏薰,夏薰的眼泪烧灼着他,夏薰的痛苦仿佛就是他的痛苦。   这是在双亲和兄长去世后,祁宴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刺骨的疼痛,痛彻心扉的苦涩捕获了他,他说出口的话带着明显的哽咽:   “我知道的,我都知道。”   祁宴一手抚着夏薰后脑,一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这是他唯一懂得的安慰别人的方法。   他没有对夏薰说,别哭了,没事的,马上就好。   他只是不停在他耳边呢喃:   “我明白,我都明白,你经历了什么,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你不用说出口,我也能感受到和你同样的痛苦。”   夏薰咽下口中的糕点,带着满脸眼泪,抬头问他:   “为什么……我爹娘不喜欢我?为什么,就连我哥哥……也要这样对我?”   他满头满脸都是水,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他眼睛红肿,脸因为受伤和哭泣,也肿了一圈。   他的表情没有怨恨,只有浓浓的不解,他不明白,为什么会遭到这样的对待。   “我做错了什么吗?我明明……什么都没做……”   祁宴把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如果不这样做,夏薰就要看到他的眼泪了。   祁宴流泪了。   在夏薰看不到地方,祁宴的喉头不停鼓动,胸腔里传来的疼痛让他无法开口说话,他不得不通过生硬的吞咽,来抵御布满整个胸膛的钝痛。   他愤恨地想,方才怎么能让夏形死得那么痛快?   牵机算什么,全身痉挛、头脚相抵、窒息而亡又算什么?   他不该这么快杀掉他,他应该禀明陛下,让夏形受凌迟而死。   过了好一会儿,调整好表情以后,他用肩膀蹭掉脸上的泪水,再一次将夏薰搂在怀里。   他压下心中对夏形疯狂的痛恨,用最温柔的语气,立下最狠戾的誓言: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你是世上最乖的孩子,你身边的每个人都应该爱你。我会保护你,只要我活着,没有人再敢伤害你,你不会再见到夏形了,他再也不能对你做任何事,所有伤害过你的人,我都会让他们灰飞烟灭。”   夏薰似懂非懂,吸着鼻涕问:   “夏形怎么了……?”   他一眨眼,就有大串的眼泪扑簌簌流下来。   祁宴接住他的眼泪,捂在手心:   “你什么都不用管,只要把伤养好,睡吧,睡一觉醒来,伤就好了。”   夏薰没有依言躺下,他噙着眼泪,可怜兮兮地说:   “可是我的手很疼……我睡不着。”   祁宴心疼地问:   “怎么样才能不痛呢?”   夏薰想了想,说:   “你帮我吹吹,吹吹就好了。”   祁宴连忙对着他左手,连吹了好几口气:   “现在呢?”   夏薰扁着嘴,不满地嘟囔:“纱布太厚了,都感觉不到……”   祁宴四下看了看,突然想到什么,他小心翼翼把夏薰放倒在床上,暂时离开他身边,走到五斗柜前,翻找一通,找出一面纸扇。   他重新回到床前,跪在夏薰身侧,举起扇子,对着他的手轻轻扇风。   他不敢太用力,害怕风太大,又会弄疼夏薰。   细微的凉风透过纱布,吹到夏薰的伤处,缓解了烧灼般的痛感。   夏薰终于满意了。   祁宴扇着风,用衣袖擦掉他脸上的汗与泪,可他的袖子也是湿的,淋上的雨水还没有干透,他的动作只是增加了夏薰面上的水痕。   夏薰举起被角,蹭了蹭自己的脸,整个人埋进被子里。   他又痛又累,想要睡觉了。   入睡前,他半闭着眼睛,含糊不清地问:   “……你会一直在吗?”   祁宴吻了吻他的额角:   “永远。”   那天晚上,祁宴就跪在床边的脚踏上,给夏薰扇了一夜的风。   第二日清晨,天亮以后,祁回进来时,夏薰仍在昏睡,而祁宴还维持着昨夜的姿势。   他的两只手都被扇柄磨出了满手的水泡,由于不停扇动纸扇,他的手腕肌肉僵硬无比,只能保持伸直的状态,无法弯曲。   他在冰凉的脚踏上跪了一整夜,膝盖红肿发烫,已经疼麻了。   祁回扶他起来的时候,他一步路都走不了,还在对祁回说:   “别扶我,我答应过夏薰,要一直陪着他的。”   祁回告诉他:   “大夫说,夏公子的药里本来就有安眠的药材,他又加大了用量,夏公子一觉下去,没有三天是醒不过来了,您总不能这样熬三天吧?就算您愿意,夏形的死讯今早就要传开了,不管是宫里还是夏家,都还有许多事需要您去料理。”   祁宴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松口:   “……好,待我梳洗一番,便进宫一趟,不过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   他一夜未睡,脸上是遮不住的倦意,可他的眼神仍旧锋利,他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我不能让夏薰死,我不能让他受到夏弘熙的牵连,我要他看着那些害他的人都死在他面前,我要他好好活下去。”   七年后,庆州城外,桐昌茶室。   原本空旷的天空,蓦地飞过一只乌鸦,它凄然大叫着,掠过无垠的天际。   一队弓箭手突然现身,将雅间重重包围。   祁宴的目光移动到夏薰脸上,没有朝窗外看一眼。   “我曾经说过,会永远保护你,可后来,我还是食言了。”他伸出手,覆盖住夏薰放在桌上的左手:“所以,如果你想要我的命,那就拿去吧,它本来……就是你的。” 第41章 暗尘侵   夏薰没有准备。   这些是夫蒙檀查的人吗?这就是他要闹出的动静吗?   更重要的是……   祁宴早就知道了吗?   “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祁宴很淡然,好像一点都不为自己担心。   他对夏薰说:   “昨天我便觉得不对了,今天一来,看到桐昌茶室的位置,我就有点感觉。”   他笑着问道:   “外面的人是你找来的?他们做事着实不够严密,外面的山路上,残留着他们的马蹄印,进门处还碎了一罐油,那味道一闻就知道,是用来擦拭弓弦的油。”   夏薰大惊:   “你早就看出来了?那你为何还要进来?为何还要让祁回离开你身边?”   祁宴握紧他的左手:   “看到你的手现在能行动自如,我真的很高兴,之前我受伤,你把我背到县衙,我已经很满足了……你若想要杀我,只要告诉我一声就够了,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夏薰心跳如鼓,全身的血都灌入大脑,他已经无法思考。   他听见自己在说:   “我没有想过要杀你,我只是想要离开,你放我走,让我回岭南,外面的人自然不会伤害你。”   祁宴摇头:“我的命可以给你,可只要我活着,我就不会放你走。”   夏薰急了,怒道:   “为什么?!我只是想要离开而已!这对你来说很难吗?!”   祁宴定定望着他,不假思索地说:   “很难,要我眼睁睁看你离开,比杀了我还要让我痛苦。”   夏薰结舌:“你——!”   祁宴抬起手,用指尖触了触夏薰的脸,他的动作满怀眷恋。   而夏薰第一次没有躲避。   祁宴痴痴地问:   “你是在同情我吗?同情一个将死之人?”   夏薰咬着牙:“……我说过了,我不要你的命!”   祁宴充耳不闻,反而催促道:   “快动手吧,我已经让祁回退到茶室外,他很敏锐,过不了多久,他就要发现不对了。”   天色已然漆黑一片,屋外的弓箭手点燃火把,火光在祁宴眼中跳动。   夏薰腾地站起来,一把推翻了桌子,桌上的茶具碎了一地,油灯倒在地上,不再发出一丝光亮。   室内漆黑一片,夏薰几乎是在嘶吼:   “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他的袖子里藏有一把短刀,刀柄已被他握在掌中。   祁宴踏着遍地碎瓷片,一步一步朝他走去:   “动手吧,死在你手上,是我能想到的最幸福的死法。”   夏薰没有想过杀祁宴,虽然后来他还是动手了。   他刺伤了祁宴,祁宴却为了保护他,带着他跳进湖中。   夏薰被祁回救了上来,但祁宴还在湖里,他也许仍在下沉,也许已经躺在湖底的泥沙之上。   夏薰浑身是水,呆坐在湖边,看着祁回带人抓住了所有弓箭手,又看着他命人在湖边举火照亮,亲自跳进湖中,寻找祁宴的下落。   云山脚下的夜晚这样黑,些微的月光都不肯洒下,而湖面比天空更暗,连昏暗的星光都被吞噬殆尽。   自祁回下水后,陆陆续续,有不少他带来的人也跃入湖中。   不多时,庆州刺史储安裕带领手下官兵赶到,又有更多的人跳进湖里。   湖边嘈杂而混乱,储安裕带了一小队人马,把逃到后山的茶室老板和伙计全都抓了回来。   所有人都在现场,他们都好端端地站着,会说话,会喘气。   只有祁宴,不知所踪。   夏薰愣愣地想,祁宴即便是锦鲤精变的,过了这么久,也不可能还活着吧。   他是不是,早就已经死了?   夏薰低头看向胸口,他的胸腔完好无损,心脏还在里面扑通跳动。   可他却感到无比空虚,空得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人拿走,徒留给他一具苍白的骨架。   他的眼眶很热,流泪的冲动太过强烈,以至于他笃定自己流泪了。   可当他用手摸过脸颊,他的指腹间是干燥一片,就连此前曾经淹没他的湖水,都干得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祁宴死了,而他连一颗眼泪都没有掉。   当夏薰意识到这一点,他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   他佝偻着身体,双手撑在地上,艰难地呼吸着。   他的眼泪如此汹涌,它们前仆后继涌出来,重重砸落在地,在泥土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小坑。   夏薰用力喘着气,不敢置信地张大眼睛,不知是不愿相信自己为祁宴落了泪,还是不敢相信祁宴已经死了。   他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攥着泥土,他的背越来越弯,到最后,他要用手背撑住额头,才不会软倒在地,滑进湖里去。   他的泪水无法停止,细微的痛楚在他心上噗嗤一扎,接着,以无法阻挡之势,顷刻间布满他的四肢百骸。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颤抖着抬起头,沿着湖边扫视一圈。   为什么没有见到夫蒙檀查?   他喘了几口气,摇摇晃晃站起来,向湖对岸的茶室走去。   储安裕的手下早就注意到他,见他起来,想带他到储安裕面前问话。   夏薰神思恍惚,推开那人的手,翻来覆去,喃喃自语:   “夫蒙檀查在哪里……?我要去找他……”   那人拦住他不让他走,他不知从哪儿爆发出一股力气,把那人推得倒退了好几步:   “别拦我!我要去找人……”   夏薰沿着湖边,踉踉跄跄走了几步,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找到了!大人在这里——!!”   夏薰一怔,拔腿就往前跑。   跌跌撞撞跑到喊声传来的地方,在一片芦苇荡里,夏薰见到昏迷不醒的祁宴。   他身边,是全身都在滴水的脂归。   脂归没有穿外袍,头发也不像早些时候那样,端端正正梳成一个发髻,而是用一根布条凌乱地绑在脑后。   她的首饰全摘下了,脸上的妆花得干干净净,她身上所有夏薰能看见的地方,都在往下淌水。   ——脂归没有离开,是她把祁宴救了上来。   夏薰惊愕到失语:   “你……怎么会——?”   脂归累得只顾喘气:   “奴婢小的时候……学过凫水,奴婢……还记得!”   储安裕的人迅速围上来,祁回游出水面,心急火燎赶过来。   祁宴伤得很重,他还没死,可他说不定正在死去。   他湿漉漉躺在地上,头发缠绕着湖底的泥沙与水草,任凭祁回如何呼唤,他都不再睁开眼睛。   他的胸口仍在微弱地起伏。   他的胸口真的在起伏吗?   还是仅仅是夏薰一厢情愿的错觉。   之后发生的事,夏薰记不真切了,等他再次回过神来,他已经回到储安裕家中。   四周乱哄哄的,到处都是憧憧人影,说话声此起彼伏,分不清是谁在讲话。   有人走到他面前,和他说些什么,夏薰一点都没听见,只看见那人的嘴开开合合。   过了一会儿,那人叹了口气,不满地瞥他一眼,离开了。   夏薰僵硬地收回视线,重新把目光放到床上。   祁宴就躺在那里。   他上半身的衣物被除去,露出了两处惨不忍睹的刀伤,伤口边缘被湖水泡得发白,狰狞外翻,伤口内部深可见血肉,红红白白,看不出是骨骼还是组织。   大夫正在火上烤一把小刀,他要用刀剜去祁宴伤口外侧的肉,让新的创面暴露出来,如此,他的伤才有可能收口。   夏薰定定看着那把刀,它被大夫拿在手里,深深扎入祁宴的皮肤。   就连祁回都不忍心看,他紧紧闭上眼睛,把头侧到一边。   而夏薰一直紧盯不放。   刀锋在祁宴的伤口里进进出出,刀刃迅速被鲜血染红,剧烈的疼痛引起了祁宴的反应,他意识虽未清醒,肉体却做出反抗。   他身体猛地一抬,本能地想要躲避大夫的刀。   祁回听见动静,强忍不舍,跪在床头,按住他的肩膀。   祁宴一时挣动不得,疼痛又如灭顶般无法忍耐,他的手徒劳地伸向空中,想要抓住什么。   在他的手臂落下来前,夏薰送上了自己的手腕。   祁宴一把抓住,死死攥在手里。   他使的劲极大,夏薰的手腕甚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这肯定很疼。   祁回这样想着,看向夏薰。   夏薰靠在床前,面无表情任祁宴抓着,好像被他握得发紫的,不是他自己的手。   他一眼不眨瞪着大夫的每一个动作,直到祁宴胸前两处刀伤的烂肉,都被大夫割去。   磨人的疼痛终于告一段落,祁宴的身体瘫软下去,无力地倒在床上。   只有抓住夏薰的手,还不肯放开。   大夫擦掉额头的汗,将准备好的药粉厚厚洒在祁宴的伤处,在祁回的帮助下,替他紧紧缠上绷带。   祁宴的身上到处都是疤痕,这些伤全是他与夏薰重逢后受的。   夏薰模模糊糊地想,好像自从他回到京城,祁宴就一直在受伤。   祁宴前胸后背交错的伤痕,每一道都与他有关。   雪白的绷带一圈圈缠绕,伤疤隐藏其下,夏薰渐渐看不真切了。   处理完伤口,大夫神色凝重,将祁回叫到一边,严肃地说:   “这位大人伤势极重,在下虽尽力医治,也难保伤口能痊愈,您还是要……做好准备。”   他说的话,夏薰也听见了。   他无意识地摇了摇头,根本不信。   祁宴还抓着他的手,他还这么有力,他怎么会死?   他看着祁宴的侧脸。   他足智多谋,心机深沉,远比夏薰聪明敏锐。   怎么看,都应该是夏薰死在他前头。   夏薰还活着,他就不会死。   想到这里,夏薰安心了许多,他把头枕在自己的手臂上,静静等待着祁宴睁眼的时刻。   他很快就会醒来,很快就会变回原先那个从容镇定的祁宴。   他会弯起眼睛对夏薰一笑,就像多年前,那个海棠花随风飘落的夜晚,夏薰满怀期待与憧憬,蹦蹦跳跳来到他面前,送给他一只烧成焦黑的兔子。   屋外的动静更热闹了,人声变得无比杂乱,随之而来的,还有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储安裕带着手下官兵,闯进祁宴所在的房间。   他指着夏薰命令道:   “本官连夜审问弓箭手,他们招认,说此人便是内应!来人,给本官把他抓起来!” 第42章 破寒初   祁回挡在夏薰面前:   “不可能!储大人,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储安裕反问他:   “那你告诉我,祁大人要来桐昌茶室,是谁的主意?”   祁回一顿:“这……”   储安裕看向夏薰:   “就是这位姓冬的随从提的建议吧,那些弓箭手已经招供了,说他们得到消息,祁大人身边有一个姓冬的人,他会想办法把祁大人引到桐昌茶室来,再由弓箭手行暗杀之事。”   祁回惊疑不定,他问夏薰:“公子,真的是你吗?”   夏薰只顾看着祁宴,置若罔闻,毫无回应。   储安裕厉声道:   “愣着干什么?给我抓起来!”   官兵一拥而上,按住夏薰,要把他拖走。   夏薰魂不守舍,任凭他们拉拽。   但祁宴不松手。   即便在重伤昏迷之际,他依旧牢牢攥着夏薰的手腕。   官兵们见了,又上来几人,去掰祁宴的手指。   祁宴受到刺激,握得更加用力。   夏薰的腕骨传来阵阵疼痛,他木然地低下头,看着祁宴的手,他的尾指已经被掰开了,其余四根手指,仍紧抓着夏薰不放。   祁回把心一横,对着储安裕扑通跪下:   “就算公子真的是内应,储大人也不能把他带走!”   储安裕怒道:   “刺杀朝廷命官是要砍头的大罪!你为何要保护罪人?!难道——你是他的同伙??”   祁回挡在夏薰身前:   “祁回不通律法,不知公子是不是罪人!祁回只知道,我家主人伤重濒死,危在旦夕!就因为公子还在,他才有一息尚存!如果储大人把公子带走,我家主人怕是真的活不了了!!”   储安裕怒而拂袖:   “荒唐!简直胡言乱语!来人,把祁回也给我拉下去!”   祁回一把抽出佩剑:   “储大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可如果您定要将公子带走,祁回就不得不与您兵戎相见了!”   储安裕指着他大骂:   “放肆!本官是陛下钦点的庆州刺史,轮得到你一个随从在本官面前放肆?!来人,给我——”   夏薰开口了,他的声音低低传来:   “刺史大人无需喊打喊杀,待祁宴醒来,我自会去投案,届时,听凭刺史大人处置。”   储安裕眉毛倒竖:   “什么时候轮到犯人和本官谈条件了?!本官——”   他一眼扫到床上的祁宴,看到了他苍白的侧脸,和缠满全身的厚重绷带。   祁宴身上的两处刀口都在渗血,绷带明明缠得那样厚,血迹还是透出了表面。   他不清楚祁回在搞什么名堂,但他能看得出来,祁宴伤势极重。   此时,倘若他贸然行事,万一真如祁回所说,加重了祁宴的伤势,到时陛下过问起来,他可无从对答。   想到这里,储安裕冷哼一声:   “哼!本官暂时放你一马!但本官不会放任你留在这里,本官会派人包围这间屋子,待到祁大人伤势稳定,即刻抓你问罪!”   夏薰冷冷道:   “刺史大人想做什么都可以,能不能让你的人不要再动祁宴?他的手指快被掰断了。”   储安裕一声令下,众官兵暂时收手。   他狠狠瞪了祁回一眼,带着手下退到房外,然后派出一小队人马,将祁宴所在的小屋,围了个密不透风。   只要祁宴一醒,这些人马上就会将夏薰押走。   祁回收起剑,而祁宴方才被掰开的手指,重新握住了夏薰的手腕。   夏薰以一个相当不舒服的姿势坐在地上,上半身伏爬在床边。   他枕在自己的手背上,眼睛看着窗外的天空。   祁回找来软垫,让他坐着,夏薰也拒绝了。   不久后,脂归出现在房外,门口的官兵拦住她不让她进,祁回亲自出面,把她带了进来。   她换上了一身新衣服,重新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   她走到夏薰身旁:   “……公子。”   夏薰抬眼看她:“昨日……你怎么没走?”   脂归眨了眨眼,对他说:   “奴婢是打算走的,可奴婢放心不下……奴婢放心不下公子和大人,奴婢总觉得心中有愧,没有马上离去,若非如此,奴婢怎有机会救起大人呢?”   脂归告诉夏薰,来桐昌茶室的前一晚,祁宴找到了她。   那晚,祁宴将她叫到房中,脂归一见到他,心里一乱,不等他开口问,自己就把来龙去脉毫无保留,全都说给他听。   末了,她跪在地上,给祁宴磕头:   “夏公子说,大人早就知道是奴婢告的密,奴婢犯下如此大错,害得大人受伤,大人却不追究,奴婢无从报答,今日就将这条命交到大人手里,听凭大人发落。”   祁宴问:“夏薰已经猜到了?他让你如何做呢?”   脂归取出玉带钩:   “这是公子赏给奴婢的,公子让奴婢拿着它,到了庆州后,找机会离去。”   祁宴看了一会儿,对她说:   “这原本是我给他的,他既然给你了,你就收下吧,你今天就可以走了,你的卖身契,我会让人找出来烧掉的,不过……也许我没有机会回京城了……”   最后一句话他说得很小声,脂归沉浸在惊愕之中,没有听清。   她瞪大双眼:“奴婢、奴婢背叛主人,还害得大人受伤!大人不治罪,居然——还要放奴婢离去??”   祁宴瞥她一眼,没有言语。   脂归紧紧抓着玉带钩,给祁宴连磕了三个头:   “您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明日就让奴婢与您同去茶室吧,让奴婢最后为大人沏一壶茶!”   祁宴没什么反应,只说:   “随你的心意。”   脂归千恩万谢,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祁宴挥挥手,略显颓态:   “下去吧,我要休息了。”   脂归深深行礼,感恩戴德地退出去。   临出门前,祁宴突然在她身后问:   “脂归,你是胡人吗?”   脂归忙道:   “大人真是眼力精湛,奴婢的祖上确有西域血统,只是到了奴婢这一辈,已经相当淡薄了。”   祁宴若有所思,喃喃道:   “怪不得……怪不得……”   而今,在祁宴床前,脂归对夏薰说:   “那是大人对奴婢说的最后一句话,昨天傍晚,您和大人到了茶室,大人便让奴婢和祁回退下去,还特意让我们退到茶室外。后来祁回发觉不对,想要冲进去,却发现茶室大门紧锁,无论如何都打不开,他无暇管奴婢,骑上马掉头就往庆州城赶,奴婢瞧得出来,茶室里定然发生了大事。”   那时天色已黑,脂归没有火把,在黑暗中一路摸索,不知怎的,摸到一扇小门没有关严,便推门进去。   一走进就是茶室后院,面前几步便是湖水,她见湖泊两岸站满弓箭手,一时不敢妄动,躲藏在草丛中。   一阵兵荒马乱后,祁回带人赶到。   弓箭手很快被抓,夏薰也被祁回从湖里救了出来,只是迟迟未见祁宴。   脂归见众人都在湖中搜寻,料想祁宴定是掉入湖中,她想起幼时学过凫水,水性尚佳,于是摘掉所有首饰,脱下碍事的外袍,头发往脑后一绑,跃入湖中。   湖底漆黑一片,隐约有岸边的火把照亮,脂归睁大眼睛,竭力寻找,终于在湖底寻到失去意识的祁宴。   她借着水的浮力,将他推出水面。   夏薰问她:“那时祁回策马离去,你明明有机会离开,为什么没走?”   脂归坦言:“如此奴婢才算还了大人的恩情,否则奴婢此生,怕是要活在愧疚之中。”   夏薰没有说话。   脂归担忧地看了看祁宴:   “只是……不知大人何时才能醒来?”   祁宴浑身滚烫,高热不退,就连握着夏薰的手,都带着骇人的热度。   夏薰手腕的皮肤被他抓得发白,因为一直保持着同样的动作,他的手臂很快麻了,渐渐失去知觉,可他仍能感觉到,祁宴掌心带来的炽热的体温。   祁宴很擅长忍耐。   期间,大夫给他的伤口换过很多次药,疼痛可想而知,他全程没有做声,在最痛的时候,也仅仅只是皱起眉头。   大多数时间里,他就像是睡着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连痛苦的表情都没有。   他心甘情愿死在夏薰手里,对夏薰带来的伤势和痛楚,他甘之如饴。   当天夜里,祁宴的伤势突然恶化。   两处刀口开始不停冒血,绷带换了一卷又一卷,大夫在他身上下了近百根银针,都无法止住他的血。   大夫紧张得大汗淋漓,又无计可施。   不多时,祁宴开始吐血,暗红色的鲜血被他大口呕出。   祁回连忙扶起他,以免他被自己的血液呛到窒息:   “大人,您醒醒啊大人!您别这样,祁回……看着害怕!”   他满眼热泪,说话都哽咽了。   祁宴吐血不止,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夏薰来不及思考,他只想要这些血不要再流出来,他用自己的手,捂住了祁宴的嘴。   滚烫的红色液体流了他满手,黏腻又灼热,祁宴的嘴唇不时摩擦过他掌心,冰凉的触感提醒他,祁宴也许正在离他而去。   夏薰抬起手指,比寻常人干瘦的指节,轻轻拭过祁宴的脸。   沾着血的指腹掠过祁宴的脸颊、鼻梁,最终停留在他额间,他苍白的脸因着夏薰的动作,染上道道血丝,愈发显出勾魂摄魄的碎裂感。   夏薰的抚摸渐渐平息了他,他不再呕出鲜血,倒在祁回怀里,再次陷入昏睡。   夏薰收回手,看向自己掌心,他的手一片惨红,好像又一次被烈火灼伤。   也许是意识到夏薰一直在他身边,又或者是大夫的针与药起了作用,祁宴的伤口不再流血。   一天一夜的昏迷后,破晓之际,祁宴居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意识尚未清醒,醒来也只是本能作祟,脂归给他喂完药,他又昏了过去。   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因为大夫说,这意味着他的伤不再恶化,有希望朝好的方向发展,就看接下来如何。   储安裕没有多等一时半刻,得到消息,立即派人将夏薰抓了。   祁回和脂归都不放他走,拦着储安裕的手下,不允许他们动手。   夏薰拿起木枷锁,在手上掂量两下,缓缓道:   “你们不必如此,祁宴确实是我伤的,何况我进监狱的次数,在座的各位,怕是谁都比不上,就连这木枷,我都带过不知多久,不用关心我,你们还是照顾好自己的主人吧。”   他把枷锁套到脖子上,催促储安裕道:   “刺史大人,不走吗?难不成要用八抬大轿来请我?”   储安裕怒道:   “油嘴滑舌!给我带走!”   夏薰就这样下了庆州府的地牢,三天后,祁宴挺过来了。 第43章 雾沉半   一开始,祁宴没力气说话,祁回喂他喝药,他就沾着药汁,在掌心写一个歪歪扭扭的“夏”字。   祁回不敢说夏薰被储安裕关起来了,骗他道:   “夏公子受了风寒,住在隔壁厢房养病,您身体太弱,属下担心公子会把病气过给您,等您好些了,属下就让公子来看您。”   祁宴眨了眨眼,喝完药,又陷入昏睡。   期间他醒过几次,每次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夏薰的踪影。   祁回每回都说,夏薰病着,风寒还没好,一时过不来。   祁宴不疑有他。   祁回一直守在他床前,衣不解带照顾他,几天后的深夜,祁回正靠在床边的椅子上打瞌睡,忽然听见祁宴唤他的名字。   他急忙睁开眼睛,见到祁宴已然醒来,躺在床上正望着他。   祁回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他扑到床前,几乎是声泪俱下地控诉:   “大人!您终于醒了!祁回吓得魂飞魄散,您再不醒来,祁回的半条命也要搭进去了!”   祁宴咧起干裂的嘴唇,轻轻笑了一下:“……别胡说。”   他看了看房中,问:   “夏薰呢……?他的病,怎样了……”   祁回一怔,立刻道:   “公子的病尚未大好,您也知道,他身体比较弱,那一日又浸了湖水,所以还没康复,等大夫说他好了,属下就带他来见您。”   祁宴的表情渐渐凝重,他抬起头,盯着祁回的脸:   “……你是不是有事瞒我?夏薰……究竟怎么了?”   祁回连连否认:   “属下怎敢?!属下没有半句虚言!您赶快躺下,您的伤还没——”   祁宴一听就知道祁回在说谎。   每次他说谎,只要被祁宴质问,就会不停否认,还要拼命强调自己说的是真话。   祁宴躺不住了,撑着床就要坐起来:   “你还不快告诉我……夏薰到底怎么了?”   以往只要他板起脸,祁回就会说实话,可这一回,他还是一口咬定,说夏薰就在隔壁养病。   “大人!属下不敢骗您!公子就在隔壁!您千万不能起来,快快睡下!否则伤口又要裂开了!”   祁宴浑身一震,起身的动作突然停顿。   祁回立马上前扶住他的肩膀:   “对对对!赶紧躺下!”   他没有注意到,祁宴的脸已是煞白一片。   祁宴看牢祁回,不敢置信地问:   “为何……如此遮遮掩掩?夏薰,是不是已经走了……?!”   祁回当即否认:   “当然不是!夏公子还在,他——”   祁宴不再信他,挣扎着坐起来要下床。   祁回不松手,按着他的肩膀逐渐用力,想将他按回去:   “大人!您要珍惜自己!夏公子好端端地待着,他没有走!他还——?!”   祁宴一个字都不信,他一个受了两处重伤的人,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一股力气,竟然把祁回推倒了。   祁回摔在地上,祁宴指着他,喘着粗气,手都在颤抖:   “你……休想再骗我!立刻给我备马,我……要去,追夏薰——”   此番他伤得极重,怒意与失去夏薰的恐惧齐齐上涌,只说了几句话,他就觉得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脑袋轰然作响,胃里阵阵反胃。   即便如此虚弱,他还是不肯放弃,趁着祁回从地上爬起来的功夫,他已经扶着床榻,站了起来。   他往前迈了一步,脚下一软,猛地往后一仰,又摔坐在床上,身体的震动牵扯到伤口,带来猛烈的锐痛。   祁回不敢再瞒,只能实话实说:   “大人,夏公子真的没走!他被储安裕关进牢里了!”   祁宴动作一滞:“牢里……?为何?”   祁回艰难道:   “……储大人查明,夏公子是弓箭手的内应,那群人……恐怕就是他找来的!”   他以为祁宴会很震惊,至少会表现出伤心,但祁宴只是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就又要站起来。   他唇色发青,双眼无神,满后背都是虚汗,气喘吁吁地说:   “祁回,扶我起来……我要快点把夏薰放出来……他,不喜欢那种地方……!”   储安裕为官清廉,府上除了后厨的老妈子,就是扫地的老管家,连一个侍女都没有。   脂归明明可以离去,见到此景便没有走,流下来帮着祁回照顾祁宴。   祁宴醒来的那天晚上,她偷偷摸摸溜进地牢里去了。   她听看守地牢的官兵说,牢房里阴冷湿寒,就想给夏薰送几件保暖的衣服,又想着犯人肯定没有好饭吃,还带了不少吃食。   她本来很是担忧,见到夏薰后,大大放了心。   他在牢里处之泰然,看上去没有什么异常,边吃着脂归带来的食物,边对她说:   “下次带几本书来吧,关在牢里着实无聊。”   脂归试探地问:   “公子,您不关心大人的伤么?”   夏薰看她一眼,好像她问了一个多么傻的问题:   “祁宴要是出事了,你还有功夫来看我?”   脂归看了看四周,又问:   “公子有何打算?您还要在这个地方待多久?”   夏薰的表情更诧异了:   “我是阶下囚,你问我如何打算?你杀鱼的时候,有问过鱼怎么想吗?”   脂归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半天挤出一句话:   “……奴婢没杀过鱼。”   夏薰吃光了她带来的点心,把她送的厚衣服往身上一披:   “行了,你赶紧走吧,不要被看守发现了。”   脂归对他说:   “这里的看守相当薄弱,奴婢很轻松就溜进来了,只要奴婢能想到办法,撬开牢房的门,就能带您出去。”   夏薰也不知听没听见去,不停摆手,让她快走。   脂归拿他没办法,福了福身,蹑手蹑脚地走了。   她离去后,夏薰靠着墙席地而坐,望着高处那扇用来通气的小窗,百无聊赖地发着呆。   储安裕府里的地牢比大理寺的诏狱舒服太多,至少没有老鼠,也没有叫不出名字的黑色甲虫。   夏薰放空脑袋,什么都不想。   弓箭手是从哪里来的?他们是陈县公的人吗?夫蒙檀查是不是出卖了他?   这些问题,他都懒得考虑。   反正祁宴还活着,他总会解决的。   祁宴。   想到他,夏薰不由得举起自己的左手,手部的皮肤紧紧包裹着他的指骨,每一根手指都细瘦无比,瞧着很是吓人。   夏薰攥起拳头,又慢慢松开,手上的伤疤伴随他多年,他早已习惯它们的存在。   牢房外传来脚步声,他以为脂归回来了,头也不回地说:   “不是让你走了吗?还来干什么?”   但脚步声不停歇。   夏薰听着,好像来的不只一人,前前后后,少说有四五个。   他想,也许是储安裕终于来审他了。   他慢慢悠悠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转身看向牢房外。   刚一回头,就定住了。   外面不只有储安裕,还有祁宴。   他伤得那么重,脚步无比虚浮,要把全身重量压在祁回身上,才能勉强行走。   他见到夏薰,满脸焦急,着实无力说话,用力去拍祁回的手。   祁回忙说:   “储大人,我家主人的命令,请您即刻放这位公子出来。”   储安裕不满地“啧”了一声,对看守命令道:   “把他放了!”   门上的锁链刚松,他就摆脱祁回的搀扶,自己扶着围栏,迈进牢房。   多年前,他没有将夏薰从大理寺的诏狱里救出来。   如今,他强忍疼痛,一路走到这里,就是为了亲眼确认夏薰的安全,亲自把他带出来。   见到夏薰毫发无伤,支撑他的那口气立刻松了,他眼睛一闭,安心地晕了过去。   他没有栽倒在地,也没有倒进祁回怀里。   是夏薰上前一步,接住了他。   浓重的药味包裹着夏薰,钻进他的鼻腔,祁宴的衣服下,是一副瘦削的病骨,他凌厉的骨架,咯得夏薰手臂发疼。   他的侧脸贴着夏薰的脸颊,他在夏薰肩头沉沉睡去,一点都不在意,就是面前这个人刺伤了他。   夏薰眼睫跳动,他侧过头,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地方,轻颤着呼出一口热气。   祁宴再度陷入昏睡。   睡眠是他用来疗愈伤势的方法,一天之中,他几乎没有醒来的时候。   大夫叮嘱,祁宴需要休息,任何人都不准打扰他,就连夏薰也被他赶出房间。   每日只有脂归给他喂药的时候,夏薰才有机会见到他。   储安裕看夏薰总是不顺眼,又拿他没办法,每次遇到他,都不给他好脸色。   夏薰就跟看不见似的,还上赶着主动去找他。   “储大人,有一件事我想请教您。”   储安裕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嗤道:   “与本官说话,如此没有礼数吗?”   夏薰向他深深行了个礼,再次开口:   “储大人,在下有一事不明,还望大人赐教。”   储安裕不耐烦:“何事?!”   夏薰问:“您抓到的弓箭手里,可有胡人?”   储安裕头一拧:   “没有!”   夏薰还想再问几句,他立刻下了逐客令:   “本官公务繁忙,闲杂人等还不快快退出公堂!”   夏薰顿了顿,摸摸鼻子,转身出去了。   院中,大槐树上,蹲着一个黑色的活物。   期初,夏薰以为是黑猫,仔细看了几眼,才发现是一只硕大的乌鸦。   他一愣,摸出鸟哨,试探性地一吹。   乌鸦扇动翅膀朝他飞来,在他头顶盘旋三圈,朝墙外飞去。   夏薰环顾四周,时值午后,四下无人。   他踌躇片刻,走到围墙下,推开角落里的小门,朝乌鸦离开的方向走去。 第44章 掩柴扉   庆州城不大,出了城门,便是一望无垠的农田。   夏薰走在乌鸦身后,穿行于夏末秋初的田间,田垄里,饱满的麦穗呈现诱人的金黄色。   乌鸦时不时落在稻草人肩头,等待着他跟上。   它飞过一亩又一亩的麦田,最终停留在田间地头的一座蓄水池边。   夏薰慢慢走过去。   蓄水池看似废弃多时,池边的砖都塌了大半,就在凌乱的砖石下,赫然露出一只人手。   夏薰一惊,倒退半步。   乌鸦适时大叫起来,仿佛是在催促。   夏薰懂了,他知道这只手是谁的了。   他踢开大块的砖石,下方的人影逐渐清晰,最先露出来的,是茂密的棕色卷发,接下来,是夏薰很眼熟的弯刀,最后,才是弯刀的主人——夫蒙檀查。   他鼻青脸肿,脸色发黑,嘴角还有血迹。   夏薰蹲下身,在他脸上重重拍了几下:   “醒醒,醒醒!”   夫蒙檀查纹丝不动。   夏薰见到乱石堆里还有他的酒囊,将囊*捡起来,掂了掂,里面仍有酒。   他打开盖子,将葡萄酒全尽数倾洒在夫蒙檀查脸上。   酒灌进他的鼻腔,夫蒙檀查被呛得猛咳数声,总算睁眼了。   他缓缓掀开眼皮,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第一句话就批评夏薰:   “你真是……暴殄天物……”   夏薰淡淡道:   “还能说话,看来还没死透。”   夫蒙檀查干笑一声,动了动眼珠,看向自己的腹部:   “半只脚……都在奈何桥上了……现在没死,过一会儿也要死了……”   夏薰顺着他的视线往下,在他的左腹部,见到一个硕大的血窟窿。   夫蒙檀查气息奄奄:   “先告诉你,我可没有违背诺言……是陈县公的人、把我抓了……我肚子上这个大洞……也是,拜他们所赐……”   夫蒙檀查的行踪被陈县公的手下察觉,他们抓他起来,拷问他,从他嘴里获得消息,才得知祁宴要前去桐昌茶室。   行动前,那群人担心夫蒙檀查走漏情报,捅了他一刀,将他丢进这座蓄水池。   夫蒙檀查没有死绝,在砖石堆里苟延残喘活了这些天。   夏薰看了看他的伤,对他说:   “……你可能没救了。”   夫蒙檀查咧嘴一笑,艰难道:   “还用……你说!”   夏薰想了想,问他:“你可有什么心愿?”   夫蒙檀查闭了闭眼,气若游丝地说:   “我……出卖了你,你还要帮我……?”   夏薰道:“不要说废话,再不讲正事,你可能真的要来不及了。”   夫蒙檀查干涩地笑了两声,一阵眩晕袭来,他闭上眼睛。   夏薰知道他还没死,静静等在一旁。   半晌后,夫蒙檀查攒足力气了,再次开口道:   “我还真的有个愿望……你用我的刀,把我的头发割一缕下来……”   夏薰手起刀落,削下一截干硬的卷发。   夫蒙檀查喘着粗气:   “很好……你连着它和这把刀一起,帮我……送到鄯善国去!那里……是我的故乡……”   夫蒙檀查眼前一片漆黑,濒临死亡之际,他对夏薰说出自己的身世。   夫蒙檀查出生在西域的鄯善国都城扜泥,九岁时,被人牙子拐卖到京城,卖给了陈县公。   和他一起卖进去的,还有不少胡人,陈县公请来专人训练他们,将他们练成专属于自己的死士。   如果他们不肯听从命令,就会被陈县公放野狗咬死。   夫蒙檀查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替陈县公卖命,多年来,为他杀了不少人。   “这就是报应吧……”夫蒙檀查咳出几口血:“从前我杀人,现在人杀我……都是我活该,不值得同情……可我,真的想回家了!你把我的刀和头发带回去,就埋在……首都扜泥城的西门外,那里,是我的家……”   夫蒙檀查的声音一点点弱下去,他的嘴还在不停开合。   夏薰凑过去,想要听清他在说什么。   他反复呢喃不休的,是一句吐火罗语,而夏薰正好从韶波那里学过这句话。   夫蒙檀查是在说:“阿娘,阿娘……带我……回家吧……”   不一会儿,他的嘴慢慢闭上,再也不张开了,他胸口原本细微的起伏,也逐渐消失不见。   初秋的风带来阵阵凉意,麦穗彼此摩挲,发出沙沙的声响,灿烂的阳光下,夫蒙檀查停止了呼吸。   夏薰看了一会儿,见他脖颈处的血管依稀还在颤动,立刻伸出手,按在夫蒙檀查心口。   ——他的心脏竟然仍在缓慢跳动。   他气都不喘了,心居然还不肯死,依然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搏命挣扎。   夫蒙檀查心有不甘,他不想死。   夏薰拉起他的两只手腕,将他从碎砖块里拖出来,沿着田间的沟壑,拽着他的胳膊,吃力往前拖行。   夫蒙檀查很沉,夏薰走了没一会儿,腰背间就传来熟悉的刺痛感。   他停下脚步,扔下夫蒙檀查的胳膊,直起腰,喘了几口气,然后拽起他继续往前走。   如此这般重复数次,夏薰终于将他拖到一间破庙。   这间破败的土地庙,是他在来的路上见到的,庙里没有一个人,连土地公的泥像都缺了半个肩膀。   好在香炉里,还有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一炉香灰。   夏薰扒开夫蒙檀查的上衣,捧起一抔灰,毫不迟疑,用力埋进他下腹的血洞。   常人难以忍耐的疼痛,将夫蒙檀查从生死边缘拉了回来,他猛地挺起身,眼睛瞪大到极限,脖子上青筋暴起,若不是夏薰牢牢按住他的伤口,他这会儿已经疼得在地上打滚。   疼痛无处可躲,他发出一阵哀嚎,双手死死抓住地上的泥土,土里立刻出现十个指洞,他的腿疼到抽搐,整个人都在泥地上不停弹动,像是被捕兽夹钳住的猛兽。   而夏薰,就是那枚残忍的兽夹。   他对夫蒙檀查的反应视而不见,又抓起一把香灰,填进他的伤口。   如此行事,他犹嫌不足,干脆拿起香炉,直接把里面的灰倒在夫蒙檀查的伤口上。   一炉香灰用完,夫蒙檀查就像被抽筋扒皮的蛇,大汗淋漓瘫软在地,上下喘着粗气。   夏薰也没力气了,手一松,往后一倒,坐在地上。   夫蒙檀查说不出话,张着嘴巴喘气,拿眼睛看他。   夏薰拍掉手上的香灰,对他讲:   “你休想诓我,鄯善国距京城千里之遥,谁要替你跑这趟苦差事?你想回家,想要见阿娘,就自己去见。”   夫蒙檀查断断续续道:   “说实话……你刚才是不是在……报复我?报复我……出卖你的行踪……?居然把香灰……塞我肚子里……?”   夏薰朝后一仰,躺倒在地:   “不识好歹……!我的背太痛了,否则我真想给你两拳。”   夫蒙檀查扯起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不管夏薰能不能看见,他都把这当做是对夏薰的感谢。   夏薰看着破漏的屋顶,忽然想起什么,问他:   “你的鸟呢?我怎么没看到?”   夫蒙檀查赶紧往下一瞟:   “……还在!在我裆里……!吓死我了,我以为我被那群人阉了——”   夏薰唰地坐起来:   “你想什么呢?!谁问你这个??我是说你的乌鸦!!”   夫蒙檀查闭了闭眼,疲惫道:   “你说它啊……它很聪明,会自己找安全的地方……”   脑袋一歪,又晕了。   夏薰慢慢爬起来,在他身边生了一堆火,这样一来,入夜后,野兽就不敢靠近了。   天快黑了,他还要赶回储安裕的家,不能留在这里。   临去前,他合上土地庙破烂的木门,权当是遮掩。   陈县公的手下全都被储安裕抓了,没有人会继续追杀夫蒙檀查,他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他自己了。   接下来的几天,祁宴伤势趋于稳定,只是迟迟不醒,夏薰时而带上伤药和食物,去破庙接济夫蒙檀查。   胡人身强体健,受了碗口大的刀伤,好得居然比祁宴还快,没过几日,就能吃着夏薰带来的肉,和他谈笑风生了。   大部分情况下,是他单方面和夏薰闲聊,他总想打听夏薰和祁宴到底是什么关系。   夏薰起先守口如瓶,不提只言片语,后来被问烦了,反问道:   “先别说我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夫蒙檀查想了想,说:   “我送你回岭南吧,之前答应过你,怎能食言?你不是说祁宴还没醒?正好是个机会,你准备一下,过两天我们就上路!”   夏薰迟疑片刻,拒绝了他。   “……让我再想想。”   夫蒙檀查又道:   “也是!岭南那种贫瘠的地方,不适合过日子……干脆你和我回西域吧!你救了我的命,以后只要我有饭吃,就少不了你一口!”   夏薰嫌弃地说:   “算了吧,鄯善还不如窦州呢!”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问胡人:   “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走了?”   夫蒙檀查朗声笑道:   “这都被你发现了!你果真比草原上的狐狸还狡猾!没错,多亏你的香灰,我的伤好很多了!我打算往北走一段距离,躲到胡人的商会里藏身一段时间,顺便养养伤,等陈县公倒台了,我才能安安心心回家!白天的时候我就想走,为了和你道别,我一直等到你来。”   夏薰点头:“你做得对,如此才稳妥。”   夫蒙檀查棕色的瞳仁紧盯着他:   “我最后问你一次,你真的不回岭南?这可是你唯一的机会了。”   夏薰坚定地摇了摇头。   夫蒙檀查缓缓站起来,他的伤还在隐隐作痛,对于吃惯苦头的他来说,这点疼不算什么。   黑色的乌鸦从房檐飞下来,落在他肩头。   他拾起弯刀,挂在腰间,对夏薰说了最后一次再见:   “再会——不对,以后怕是没机会再见面了。”   夏薰平静地看着他。   他夸张地摆摆手,以作道别,然后提着酒囊,迈出土地庙的大门。   就像之前的许多次一样,他的身影不带一丝留恋,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夏薰也该走了。   他站起来,踩灭火堆,迎着月色回到庆州城。   刚进储安裕家的门,脂归一脸喜色迎上来:   “公子您去哪儿了?叫奴婢一顿好找!好消息!大人醒了!” 第45章 惜流芳   夏薰本打算去看祁宴,听说他醒了,反而停住脚步。   站了一会儿,他对脂归说:“……知道了,我先回房了。”   转身就走。   脂归急问:“您不进去看看大人吗?大人他——”   夏薰遮掩般道:   “我又不是大夫,又不会看病,去了有什么用。”   脂归拦住他的去路:   “公子,恕奴婢问一句僭越的话……您为何独独对大人如此冷漠?”   夏薰立即说:“我——”   脂归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奴婢与您相处的时间并不长,可奴婢瞧得出来,您善良又温和,永远都能体谅奴婢的难处,最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就连对您的爱犬也是体贴有加,唯独面对大人,却总是冷若冰霜、疾言厉色,奴婢思来想去,确实想不通为何?”   夏薰被戳到痛处,语气立刻冷下来:   “你怎知我与他的过往?他对我做过什么,你不了解一星半点,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他甩下脂归,疾步前行。   脂归不死心,在他身后追问:   “公子!他们都说大人是公子所伤,大人身上的两处刀伤深入骨肉、狰狞可怖,难道真的是公子亲手所致吗?”   夏薰缓缓停下脚步。   脂归来到他身侧,微微福身:   “公子,奴婢的确不知过去曾发生什么,可奴婢亲眼所见,这些年来,大人徒具形骸,活得百无意趣,是公子的到来,才让他有了生机,无论公子对大人有何怨怼,至少在大人伤重之际,恳请您去看看他吧。”   脂归说得入情入理,纵使夏薰再铁石心肠,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何况……   深深几个呼吸后,夏薰低声道:   “我不是不想见他,我只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他……罢了,就是瞧上一眼,又能怎样……”   他说服了自己。   祁宴房中只有他一人,夏薰迈过门槛,他闻声抬头,夜风恰时拂过,烛火忽明忽暗、左右跳动,床头纱帐被风掀起,他就隔着薄薄的床纱,与夏薰对望。   夏薰单薄的身影朦朦胧胧,像一抹轻飘飘的游魂,好像只要祁宴一口气,就能把他吹散了。   祁宴的眼神热烈又渴切,紧紧投射在他脸上,看着他一步步走近。   夏薰来到床前,用手护住烛火,房中重返光明,方才的绰绰暗影顷刻消散。   做到这一步,他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他回避着祁宴的眼神,四周打量一番,见到一碗浓稠的药汁。   他问:“这是你的药么?”   祁宴没有回答,眼睛紧盯着他不放。   夏薰故作淡定,任他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来回。   看了一会儿,祁宴放心道:“你看上去很好。”   夏薰说:“我又没有受伤,怎么会不好?”   祁宴自嘲一笑,苦涩地说:“……之前我总是会想,那段时日你在牢里过的是什么日子,从前我没能救你出来,这回……总算赶上了……”   夏薰冷冷道:   “那一次难道不是你把我送进去的?现在说这些,徒劳无——”   他一眼瞥见床脚散落着几根绷带,绷带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倏地闭了嘴。   原地怔了一会儿,夏薰弯下腰,举起药碗,递到祁宴手边:   “……喝吧,凉了就更苦了。”   祁宴极其虚弱,以往喝药,都要脂归一勺一勺送到他嘴边,喝不了小半碗,还要停下来喘口气,才有力气继续。   他没有奢望过夏薰会亲自动手,夏薰愿意叮嘱他吃药,他已经非常满足了。   他颤巍巍接过药碗,两只手不停发着抖,勺子敲击着碗壁。   他把碗拿到嘴边,没等喝两口,药汁已有一大半洒在衣服上,就连他胸前的绷带,都氤氲出大片褐色的水渍。   夏薰放弃般轻叹一声,坐在床边,拿过他手里的碗。   “我来吧。”   他舀起一勺药,喂给祁宴。   祁宴没有动,他僵在当场,连呼吸都忘了,他睁大眼睛望着夏薰,满脸不可置信:   “你——”   夏薰没有与他对视,他一眼不眨看着手里的勺子,都快把它盯出花了:   “什么都别说,喝吧。”   祁宴惊讶未定,凝眸盯牢夏薰,喝下第一口,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   夏薰全程没有表情,一心一意给他喂药。   祁宴看他一会儿,将辛辣的苦药含在嘴里,闭上了眼睛。   他眼底微热,鼻头发酸,眼眶中隐约有湿意。   夏薰也许看出来了,也许没有,但他的动作没有停顿,剩下的半碗药,很快被他喂完。   他对祁宴说:“好了,你休息吧。”   正欲放下药碗,蓦地被祁宴抓住手腕,夏薰疼得“嘶”第一声,手一松,瓷碗掉落在床,勺子滚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祁宴好似没有听见,他褪下夏薰的袖子,指腹轻轻摩挲过他的手腕。   那里有一圈青黑色的淤痕,是祁宴伤重时抓出来的。   他心疼地问:“这些……是我弄的?”   夏薰轻描淡写:   “不是,是我摔的。”   祁宴勉为其难,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总说是摔的,到底要摔在哪里,才会有这样的伤痕……”   他握着夏薰的手腕,贴到自己嘴上,语带懊悔道:   “为什么我总是让你受伤……为什么……我不能对你好一点呢……?”   夏薰摇头,坚定地抽出手:   “不必如此,说到底……你不欠我什么。”   祁宴痴痴地望着他,眼底似有粼粼的水光:   “如果我心有亏欠呢?”   夏薰怔住了。   过了一会儿,他长吁一口气,叹然道:   “你总会说一些让我接不上来的的话,其实……你不该把我留在你身边,我……”   他没有把话说完,也不准备再说了。   祁宴猜不到他原本想说是什么,他可能要说“我不会喜欢你”,或者会说“我不想见到你”。   但祁宴不在乎了。   他竭力朝夏薰伸出手:   “过来……一些,让我好好看看你……”   夏薰心想,他应该马上走的。   此时此刻,他最该做的事,就是离开房间,趁着夜色,远走高飞,前去千里外的窦州,此生不要再见到这个人。   他是动了动腿,可他到底没站起来。   他被祁宴的话语蛊惑,鬼使神差般,居然真的凑近了他一些。   祁宴原是想摸一摸他的脸,突如其来的一阵眩晕,让他眼前陡然发白,他身体猛地倾倒,停留在半空中的手忽地下落。   夏薰接住了他的手,他扶住祁宴的胳膊想稳住他,却被他带着一同歪倒在床上。   疾风从窗外吹进,蜡烛渐次熄灭,房内陷入漆黑。   夏薰不适应黑暗,一时无法视物,待他能看清了,才发现自己倒在祁宴怀中。   意识模糊之际,祁宴仍记得将胳膊垫在夏薰脸侧,没有让他直接摔在床板上。   床纱轻柔拂过夏薰的脸庞,隔开了他与祁宴。   时隔七年,凭借着纱帐的阻隔,夏薰第一次认真凝视祁宴的脸。   祁宴太疲惫了,睁不开眼睛,夏薰的视线愈发肆无忌惮,他见到祁宴紧闭的眼睫下有浅淡的阴影,他的脸颊轻微下陷,衬得鼻骨高耸突兀。   他面色憔悴,嘴唇干裂泛白,连头发都失去了光泽。   这是一张明显的病容。   感觉到夏薰的注视,祁宴闭着眼,轻轻笑了:   “你是在看我吗?”   夏薰顿了顿,说:   “怎么?你是黄花大闺女,不给看?”   祁宴脸上的笑意更加浓重,他缓慢地抬起手,将手掌贴上夏薰的侧脸。   “可惜……我没力气睁眼了。”他虚弱地说:“就让我摸摸你吧……”   他的手指掠过夏薰的眉宇,干枯的掌心带来粗糙的触感,夏薰一动不动任他摸着,一呼一吸间,温热的呼吸吐露在祁宴掌中。   祁宴吃力地移动上半身,慢慢靠近夏薰,将额头抵在他耳际:   “……我有没有说过,你真的很好看?”   夏薰哼了一声:   “你不照镜子吗?这句话还是说你自己比较合适。”   祁宴以极慢的速度摇了摇头:   “不是的,在我心里,你真的——”   他的嘴唇开开合合,说了几个字,夏薰一句都没有听见,他便已疲倦地低下头,枕着夏薰的肩膀,沉沉睡着了。   他大部分的重量都压在夏薰身上,不一会儿,夏薰的半边身子就开始麻了。   他透过半开的窗户,抬眼望向夜空,月光毫不吝啬地倾泻而下,他抬起手接住一缕,手中的月波,像一汪银白色的湖水。   纱帐如潮水般在风中飘扬起伏,而夏薰就枕着月光,安然地睡去了。   第二日清晨,在祁宴醒来前,夏薰悄然离去。   他回到自己房中,而脂归早在等他,她穿了身朴素的衣裳,没有戴首饰,只挽了简单的发髻,肩上还搭着个小小的包袱。   夏薰马上意识到,脂归要走了。   她跪在地上,给夏薰行了一个大礼,将夏薰送她的那枚玉带钩高举过头:   “多谢公子一路相助,奴婢感激不尽,没齿难忘,特来向公子辞行。只是这玉带钩太过贵重,奴婢万不敢收,还请公子收回,否则奴婢寝食难安,奴婢当自食其力、自谋其身,不可收如此大礼。”   夏薰接过,让她站起来:   “别跪我,也别自称奴婢,你已经不是下人了。”   脂归不肯起。   夏薰问她:“你不去拜别祁宴吗?”   脂归说:“大人尚未醒来,奴婢便不去打扰,往后大人有公子陪伴,想必再无忧虑。”   夏薰一时无言。   脂归向夏薰深深叩首:   “奴婢走后,望公子保重自身,奴婢愿公子一生安稳,永葆荣华!”   夏薰扶起她:   “别说这样的话,你能照顾好自己就不错了,快走吧,你该去找你的家人了。”   脂归提着包裹,尽管依依不舍,最终还是离去了。   她不知道的是,方才夏薰扶她的时候,悄悄将玉带钩塞进她的行囊之中。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夏薰喃喃自语:   “都要走了,还客气什么?没有钱,连饭都吃不饱,哪有力气自谋其身。”   几天后,储安裕对弓箭手的审问宣告结束,获得的口供足以定陈县公的罪。   罪及皇亲国戚,储安裕要将这些人押送至大理寺,而祁宴也要带着证据回京了。 第46章 乱山昏   年轻的皇帝雷厉风行,在祁宴和储安裕进京的三天后,公开宣布了陈县公的罪行,下达了对他的处置。   陈县公借玉矿牟利,欺上瞒下,党同伐异,为掩盖罪行,不惜刺杀朝廷命官,罪无可赦,判斩首示众,家中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宫中为奴。   与当年夏弘熙的终局一模一样。   祁宴前后思忖,还是决定把这件事告诉夏薰。   出乎他意料的是,夏薰没什么反应,只是问他:   “陈景音呢?”   祁宴说:“陈景音无事,你还记得当初送她出京的那个年轻人吗?他拿出了一纸婚书,说陈景音早与他有婚约,已经不算陈家人了,陛下同意他把陈景音娶回家,不再追究。”   夏薰想到自己的大姐夏吟,当时夏弘熙获罪,全族上下受到牵连,唯独夏吟因为嫁与他人的缘故,安然置身事外。   他问祁宴:“你知道我大姐的近况吗?她……过得如何?”   祁宴略显不悦:   “不要再叫她大姐了,她心里没有你这个弟弟,她——”   院中忽然一阵嘈乱,祁宴暂时收声,两人同时看出去。   屋外,有位身着喜服的女子不顾一切地冲进来,下人们跟在她身后急急忙忙往里进,谁也不敢上手阻拦。   不用细看,夏薰也猜得到,来的人只能是陈景音。   她一身绿色锦服,头戴花钗,描眉画目,唇上一抹朱砂,手里拿着团扇,分明是成亲时的打扮。   她是上轿前跑出来的,今日是她出嫁的日子,她是一如既往地放肆不逊,满肚子的困惑与疑问,定要找祁宴当面问个清楚。   夏薰起身欲走:“我回避一下。”   祁宴让他留步:   “不必,我没有什么要对你隐瞒的。”   陈景音已经来到门外,祁宴迎着她的目光上前,向她轻施一礼:   “今日是陈小姐大婚的日子,请回吧,以免误了良辰。”   陈景音眼眶发红,泫然欲泣,她忍着眼泪,死死攥着手里的团扇:   “祁大人,我们陈家突逢巨变,我父亲虽是罪有应得,可我思来想去,仍有一事不明,若不能得大人指点迷津,只怕此生都无法释怀。”   祁宴平静道:“在下定知无不言。”   陈景音泪眼婆娑:   “陛下说,查实我爹的罪过,你有极大的功劳,我想请问你,你可是首功?”   祁宴说:“首功不敢当,陈县公多行不义,幸得陛下圣明决断,只是……陈县公有今日,是他咎由自取,与陈小姐无关。”   陈景音倒吸一口气,不可置信道:   “……他们都说,你接近我,是别有所图,我不肯相信,没想到、没想到……?!”   祁宴不说话,算是默认。   陈景音突然激动起来,大声质问他: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祁宴淡然道:“在下身为朝廷命官,替陛下做事,陛下命在下前去调查陈县公,在下自当尽力而为,至于陈小姐的怨愤……在下能理解,但不能认同,在下与陈小姐非亲非故,可以说半点关系也无,就算陈县公的罪行件件都是由在下查出,陈小姐也没有理由怪罪在下。”   陈景音由悲转怒,忿然作色,声嘶力竭地说:   “非亲非故?!几年前,我爹要把嫡出的大姐嫁给你,连陛下都下了旨意,你宁可抗旨也不肯娶她!从此与我爹交恶!可几个月前,你在我家的花园里救下了我,还让名满京城的绣女替我缝制绢花!谁不知你祁宴是满朝堂最冷厉的大臣,连陛下都说,稍微离你近些,都能被你冻伤!可你却对我和颜悦色,步步容忍!现在你告诉我,你和我没有半点关系,从始至终,都是我在自作多情!”   陈景音的眼泪终于流下来,团扇的扇柄都快被她捏断了。   “原来这些都是假的!你只是在利用我!!祁宴,我问你,你到底有没有心?!你的心是不是肉长的?!!”   祁宴的表情渐渐黯淡下来,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道:   “陈小姐,我从不与人交心,今时今刻,我告诉你一句真话,这是我的肺腑之言。”   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   “我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我从上到下、由表及里,连着整颗心都是属于他的,我自己都没有留下一丝一毫,哪还有多余的分给别人?”   陈景音如遭雷殛,脑中一片空白,脸色发青,神情迷茫,她摇摇晃晃倒退几步,突然用力掰断扇柄,将破裂的团扇往地上一砸:   “来找你之前,我跟我自己说,如果你说你喜欢我、心悦我,那我绝不嫁人!只要你心里有我,我宁可被罚没宫中为奴,也绝不辜负你!就算我死了,我也心甘情愿!谁知、谁知……”   她凄然一笑,跌坐在地:   “是我自以为是了,没想到……你还是那个冷若冰霜的祁宴!”   祁宴无动于衷,命令下人:“将陈小姐扶起来,送回家去。”   门外传来声音:“不劳烦祁大人了,我亲自来!”   众人抬眼望去,来人正是当初护送陈景音的那位年轻公子,他骑在马上,穿着大红喜服,应是得到消息后,匆匆赶来寻她。   他从马上跳下来,健步走进祁宴府内,搀扶起满面泪痕的陈景音。   陈景音浑身瘫软,倚靠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年轻人拭去她的眼泪,柔声道:“走吧,我们回家去。”   陈景音颤抖着嘴唇:   “我……我还有家吗……?”   年轻人坚定地说:   “从今往后,我家就是你家,只要你信我,我此生绝不负你。”   陈景音紧抓他的衣袖,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两人互相依偎着,步出祁府的大门,年轻人将陈景音扶上马,转身向祁宴一拱手,牵起缰绳,带着即将过门的妻子走向她的新家。   祁宴闭了闭眼,眼下他有点后悔,刚才还是应该让夏薰回避一下。   他回到房中,见夏薰的脸色果然很难看。   夏薰站起身,冷冷说: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每一次你需要完成什么任务,都要用这么狡诈的手段?看到别人对你爱而不得,为你痛苦万分,你其实很高兴吧?你把我留下来,就是为了让我看到熟悉的场景再一次重现吗?”   祁宴迟疑片刻,犹犹豫豫走到他背后,两手搭在他肩头:   “倘若……我知道陈景音会如此行事,我绝不会让她进来——我不是故意要旧事重提,只是你我之间,着实存在着太多误会,伤疤不揭开,便要永远痛下去,如果你愿意听,所有的经过,我都可以原原本本的告诉你……你——”   祁宴突然不说话了。   夏薰紧闭双眼,眼睫跳动,双手握拳放于身侧,胸口还在剧烈地起伏。   祁宴一看就知道,夏薰是在忍泪。   陈景音在他面前哭得梨花带雨,他漠不关心,见到夏薰流了泪,他的心一下子疼到底了。   他扳过夏薰,让他面朝自己,抬起手轻轻放在他后脑,低声安抚:   “从头到尾都是我的错……别伤心了,你没有做错任何事……”   话语没有起作用,祁宴慢慢俯下身,想要在他眉间印上一吻。   夏薰倏地睁开眼睛,用力一推,正好推到祁宴的伤处。   祁宴心口的伤尚未痊愈,他陡然一疼,捂着伤弯下了腰。   夏薰恍惚道:   “你方才说,你只爱过一个人?我不知道你说的究竟是谁,但我很清楚,那个人……绝不会是我!”   他绕开祁宴,夺路而逃。   七年前。   夏薰的伤势一天天好转,左手的疼痛日益减轻。   祁宴把买来的鱼缸搬进房内,就放在夏薰床前,让他每日都能见到缸中的锦鲤。   一日,夏薰半靠着床头的软垫,正在吃祁宴喂给他的粥饭,忽然听得院外传来一阵隐约的哭声。   他问祁宴:“怎么有人在哭?”   祁宴算了算日子,告诉他:   “今天是夏形的头七,应该是夏府在给他办葬礼。”   夏薰本来正在嚼粥里的大米,听到他说的,越嚼越慢。   祁宴舀起一勺,送到他嘴边,他摇摇头,表示不吃了。   “我在你家待了这么久,是不是……该回去了?”   祁宴不让他走:   “夏形的葬礼与你何干?难道你要去吊唁他?你的伤还没好全,等痊愈了再说吧。”   夏薰说:“不行,哪里的贼人劫走了我,还会好心给我治伤?还会收留我,等我伤好了,让我平平安安地回家去?那样……圆不了谎了!再说,我总不能在你家待一辈子吧。”   祁宴反问:“有何不可?”   他很认真,一点都不像开玩笑。   夏薰想了想,突然嘿嘿一乐:   “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们俩谁都没钱,用不了多久就要饿死啦!以前的我还能做点木工活,可以赚钱养活你,现在……怕是不行啦!所以——哎?!”   话未说完,祁宴已经抱住了他。   “这可是你说的。”他低低的声音传来:“我这个穷小子,以后就要靠夏公子养活了,所以你要好好保重自己,别再让我……别让我以后没饭吃。”   夏薰向他郑重承诺:“就包在我身上!”   祁宴慢慢放开他:“真的要回去?”   夏薰点点头:“总不能一直躲着,也该回去看看家里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祁宴隐有怒意:“夏府哪里是你的家?分明是龙潭虎穴,吃人不眨眼的地方。”   夏薰无奈地笑了:“就算是龙潭虎穴,我也要回去,韶波还在,我的狗还在,我不回去,谁来保护他们?”   为了不引起怀疑,祁宴接走夏薰的第二天,就让韶波回府了。   祁宴拗不过他:“如果你真的要走,那就明日再回去。”   夏薰疑惑问:“为何?今日同明日有什么区别?”   祁宴义愤难平:“夏形停灵到今日,晚些时候就要出殡,你明日回去,就不会见到他的棺椁了。”   夏薰满不在乎:“这有什么!我才不怕他!别说见到他的棺材,就算他化身厉鬼来找我,我也能把他脑袋揪下来,送给玉珠当球玩!”   祁宴捏了捏他的耳朵尖:“知道你胆大、你勇敢,但这件事你必须得听我的,明天再回去,夏形如此卑劣阴险之人,不配见到你。”   夏薰向来听他的话,乖乖点头。   饭后,他很快又困了,他跟祁宴打了个招呼:“……我先睡一会儿。”   他揉揉眼睛,钻进被窝,没多久就睡着了。   祁宴从房中出来,将房门关严。   祁回心事重重站在外面,等待着他下一步的指令。   祁宴垂眸思索片刻,再抬眼,已是满脸坚决:   “我要动手了。”   祁回焦灼地问:“大人,您真的想好了?”   祁宴沉声道:“不能再等了,夏弘熙心狠手辣,如今夏形一死,他必定更为慌乱,难保不会对夏薰做出什么危险举动,说不定会一刀杀了夏薰,拿他的尸体去向陛下请罪。”   祁回忧心忡忡:“如果您真的动手了,公子定会对您心生怨恨,到那时——?”   祁宴摇头,揉了揉紧皱的眉头:“陛下一心铲除夏弘熙,恨不得将整个夏家连根拔起,这样做,是唯一能让夏薰活下来的办法……不用再说了,更衣吧,随我进宫。” 第47章 沧波意   夏薰一觉就是一整天,醒来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祁宴坐在桌边,借着日光,正在看些什么。   不知是不是错觉,夏薰总觉得他额头微微发红。   他伸了个懒腰,坐起来,带着尚未消散的睡意嘟囔道:   “睡了好久,饿了。”   祁宴听见他说话,转过头看他:   “饿了?刚好,我买了槐叶冷糕,快来吃吧。”   夏薰一听就不困了,掀开被子走到桌前,拿起一个就吃。   祁宴拍拍椅子,让他坐到他身边:   “你头发乱了,过来,让我帮你梳好。”   夏薰一屁股坐下,边吃着糕点,边等着祁宴给他梳头。   他今天心情很好,虽然马上要见到那些横眉冷对他的家人,但他心里依旧很开心。   他的手已经好了大半,几乎不再痛了,今早一醒来就能吃到最喜欢的点心,还有他最喜欢的人给他梳头。   夏薰想,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日子了。   祁宴的手不轻不重,在他发间耐心地梳着,不一会儿,夏薰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就被他打理得柔柔顺顺。   祁宴没有多余的发冠,用一条布做的发带,将他的头发固定在头顶。   “好了。”他轻声说。   夏薰回头冲他笑:   “你可比韶波的手艺好太多啦!她每次都弄得很痛!”   祁宴微笑注视着他,他的笑容很淡,好像转瞬即逝。   夏薰以为他是替自己忧心,安慰道:   “别担心,他们又不会真把我吃了!我们就分开一会儿,今天晚上我还来找你!”   祁宴把梳子放进他手中:   “拿着这个,以后用。”   夏薰说:“不用!我家里梳子可多了!”   祁宴坚持要他收下:“拿着。”   夏薰勉为其难:   “好吧好吧!我听你的,行了吧?”   他将梳子放进怀里,转脸看看日头,到了他该回去的时辰了。   这回夏薰不能翻墙,要从正门走进去。   祁宴一直将他送出去,送到离夏府大门只有几丈远的地方。   祁回悄悄扯他的袖子,示意他不能再靠近了。   大门上还挂着白皤,门前洒着一地的纸钱,夏形已经下葬,看门的下人仍穿着孝服。   夏薰告别祁宴:“那我走啦!”   祁宴低声说:“嗯。”   夏薰往前走了几步,祁宴在后面叫他:“夏薰!”   他马上回头。   祁宴满腹心事,好像有许多话要对他说,但最终,他只说了一句:   “没什么,去吧。”   夏薰向他挥挥手,朝夏府走去。   门口的下人见到他,皆是大惊失色,有几个机灵的飞快跑进府内通报去了。   夏薰很快被引至灵堂。   棺椁虽已不在,夏家众人依旧留在灵堂内,为夏形做最后的法事。   全家人都聚集于此,就连外嫁的大姐也回来了,她扶着哭倒在地的夏夫人,让她不至于整个人瘫在地上。   夏弘熙眼圈发红,见到夏薰,扫他一眼,没有多问,只对他说:   “你怎么回来的?那群人放你走了——?……罢了,无所谓了……去给你哥上柱香吧……”   夏薰木然接过下人递来的三支香,走到夏形的棺材前,随意地把香插在香炉里。   夏弘熙骂他:“礼数都忘了吗?连鞠躬都不会了?!”   夏薰看了看左手,上面明明缠满绷带,只是府里好像没有一个人关心。   夏夫人听到他回来了,抬起泪流满面的脸,指着他怨毒地控诉:   “你、你不是被贼人劫走了?你是怎么跑出来的?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死的不是你!!你去!去把我的儿子换回来——!”   夏薰站在原地,无言以对。   夏闻听不下去了,对大姐夏吟说:   “母亲悲伤过度,一时失言,你还是把她扶回房吧,她哭了好几天,也该休息片刻了。”   夏吟和侍女们搀着夏夫人,将她扶出灵堂,一路上,她都在悲痛嘶吼,质问夏薰,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夏闻安慰夏薰:   “你别把母亲的话往心里去,夏形死后,她太伤心,以至于口不择言了。”   夏闻不知道夏薰被歹人劫走一事,夏弘熙骗他,说夏薰到外地的朋友家小住。   夏闻说:“你一路赶回京城,真是辛苦,夏形已经出殡,你怕是见不到他了。”   夏薰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也不想弄明白,他摇摇头:   “多谢大哥出言宽慰,那我……先下去了。”   他从侧门走出灵堂,没有人多看他一眼。   回到自己的小院,韶波早就在院门口等他,一见到他,就兴高采烈地扑上来。   玉珠激动地大叫,围着他团团转,尾巴都快摇断了。   夏薰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轻松地笑了出来:   “见到你们真的太好啦!”   韶波和玉珠一左一右,夹着他往房里进。   桌上放着的是韶波给他剥的柚子,他一坐下来,玉珠就扒着他的膝盖,要坐到他腿上。   他把胖乎乎的小肉狗抱起来,让它窝在身上,然后拿起一瓣晶莹剔透的柚子果肉,塞进嘴里:   “你怎么知道我要回来了?”   韶波说:“奴婢当然不知道,所以奴婢每天剥一个,小少爷要是回来就给小少爷吃,小少爷不回来,奴婢就自己吃。”   夏薰毫不留情地戳穿:   “其实是你自己想吃吧?”   韶波嘿嘿一笑:“放着不就浪费啦,还不如进到奴婢肚子里。”   玉珠不停闻夏薰的手,夏薰见它感兴趣,掰下一小块喂给它,玉珠咬了一口,酸得直龇牙。   韶波又说:“小少爷,您这回能得救,可多亏了奴婢跟玉珠,要不是我俩机智,您早就没命了!”   夏薰也很好奇:“我早就想问,你是怎么找到祁宴让他来救我的?”   韶波得意地说:   “奴婢写了张纸条,塞进玉珠的项圈,它从狗洞里爬出去,这才搬来的救兵!”   夏薰惊异道:“你会写字?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还能写纸条?”   韶波更骄傲了:   “急中生智嘛!其实奴婢也不知道写的字对不对,但奴婢想着,祁公子那么聪明,肯定能看明白!果不其然,玉珠离开没多久,祁公子就带人来了!您那时晕过去了,没瞧见!祁公子一脚踢开院门的时候,有多威风!”   夏薰目瞪口呆:   “他亲自闯进夏府来救我?他怎么进来的??”   韶波说:“奴婢也不知道!奴婢只知道祁公子真的很好!虽然人穷了点,但对小少爷可是一片真心!小少爷,您以后可不能辜负了他哦!”   提到祁宴,夏薰的眼睛都笑弯了:   “那当然!再说了,天底下哪有比他长得好看的人!就是为了他那张脸,我也会紧紧抓着他不放的!”   韶波揶揄道:   “小少爷见色起意,真是好羞羞!”   夏薰故意板起脸:   “有你这么跟主子说话的吗?”   韶波还嫌不够,抱起玉珠,举着它的前爪,在夏薰脸上划了两下:   “小少爷是色鬼!”   夏薰作势要捏她的脸,韶波躲得飞快,抄起玉珠几步冲到门外。   夏薰不依不饶,紧跟着追出去,韶波把玉珠架在肩头,拔腿在院中跑。   玉珠被她一颠一颠,觉得太有意思了,咧着狗嘴兴奋得要命。   跑到院门口,韶波有些跑不动,停下来喘气。   夏薰也不追了,缓缓走上来,在她头上敲了一下:   “没正行!”   韶波正准备放下玉珠,忽然见到院外有几个家丁慌慌张张往里跑,边跑还边撕心裂肺地喊:   “抄家了!抄家了!!快跑啊!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两人一时愣住,互相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夏薰走到路边,好不容易拦下一个家丁,问:   “怎么回事?什么抄家?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被拦下的伙计气都喘不匀:   “可不是乱说!官府带着人——来了!就在家门口!老爷都被、都被押过去了!小少爷,您要是跑得动就……就赶紧跑吧!”   说完,推开夏薰,仓皇向夏府后门跑去。   夏薰朝正门方向极目远望,主屋的房前屋后,家仆和侍女们形色慌张,有的正在往后门逃来,还有的跌坐在地,迷惘不知所措。   他心道不好:   “糟糕,可能真出事了。”   韶波满脸错愕:“难道是因为二公子的事?可他都已经死了,难不成……皇帝还要杀光我们全家吗?!”   夏薰想了想,说:   “不行,我得去看看。”   韶波忙道:“奴婢与您同去!”   夏薰立刻说不可:   “你不能去,万一真出了事,你要是去了也会被抓的。”   他思索片刻,对她说:   “你还记得吗?我院中有个地窖,你带着玉珠先躲进去!从里面把门锁上,谁来都别开门!如果无事发生,我自会来寻你,如果……万一真出了事,你就带着玉珠逃出去!逃得越远越好!”   韶波一把拉住夏薰:   “奴婢不怕死!奴婢要和小少爷同去!”   夏薰按住她的手:   “傻丫头,要是你我都没了,玉珠怎么办?它这样一条亲人的小狗,要是流落街头,只怕等不到天黑就被人抓去吃了!好姑娘,答应我,替我好好保护它!”   他扯开韶波,整理好衣冠,坚决地朝前方走去。   韶波抱着玉珠,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渐行渐远。 第48章 君莫问   夏薰来到前院,如逃窜的家丁所说,这里果然站满了官兵,他们身穿甲胄,手持武器,不像寻常的士兵。   夏弘熙和夏闻跪在他们面前,夏夫人和夏吟因为是女眷,被圈禁在房中,下人们四散奔逃,但更多的被官兵们按住,一个个跪倒在四周。   夏薰的心猛地一沉,官府动了大阵仗,看来此事非比寻常,恐怕不得善了。   他的脚步越来越慢,他不知道该不该走过去。   他不是没有想过躲起来,或者逃出去。   他原本很是举棋不定,当他看见站在院中的那个人时,一切的犹疑荡然无存,徒留下惊愕失措。   站在大群官兵前方,场中唯一一个没有穿甲胄的人,正是祁宴。   他手持敕令傲然而立,俯视着夏弘熙的眼神鄙夷又冰冷。   夏薰大为震惊,恍然不察之时,已走到前院。   有官兵眼尖,马上指着他问:   “那人是谁?立刻抓起来!”   他身后呼呼啦啦涌出来好几个人,冲到夏薰身边,用铁链缚住他的双手,押住他来到院中,将他按在地上,与夏闻并排而跪。   有人厉声呵问:   “你是何人?和夏弘熙有什么关系?!”   祁宴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他是夏家的三公子,夏薰。”   夏薰抬头看他,旋即有人来按他的脑袋:   “放肆!还不跪好!”   夏薰硬着脖子,无论如何都不肯低头,死死盯着祁宴不放:   “祁宴……?你、你怎么会——你在这里、在这里做什么……?”   夏弘熙突然猛地一挺身,挣脱开压着他的官兵,抬头怒斥祁宴:   “你不过是本官的区区副手!有什么资格在本官面前作威作福?!马上给本官松绑!本官要面见圣上!”   夏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副手?谁?祁宴吗?!他不是、不是……?!”   夏弘熙陡然望向夏薰,眼神如刀锋:   “祁宴?你从哪里听来这个名字——?!”   祁宴如闲庭信步踱到夏弘熙面前,迎着他的视线慢慢蹲下:   “夏大人,看来你对我的名字还有印象?你害死我爹娘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天?”   夏弘熙面色大变,惊恐万状,瞪大眼睛结结巴巴地说:   “……爹娘?你、你居然是——你竟然还活着?!不可能!你绝对不是祁宴!他怎么可能还活着——?!”   祁宴冷冷一笑,语气阴森可怖:   “你果真还记得你干过的肮脏事,很好,这样你就能明明白白地上路了。”   夏弘熙撕心裂肺地怒吼:   “你敢杀我?!”   祁宴站起身,不再看他:   “不是我要杀你,是陛下要你的命,来,把陛下手谕念给夏大人听。”   祁回接过他的手中敕令,对夏弘熙朗声读道:   “夏弘熙任职漕运官员期间,以官船谋私利,长达十载,所涉金额之大,朕无法细数,夏弘熙罪大恶极,罪无可恕,着当庭问斩,夏夫人自尽以谢罪,其余亲眷,没入大理寺诏狱,听候发落!”   祁宴一抬手,就有太监端着白绫三尺,步上前来。   祁宴悠悠道:   “陛下仁慈,赐尊夫人全尸,还特意白绫这等珍贵之物,从宫中带出,赏给尊夫人使用,夏大人,您该谢恩了。”   祁宴放下手,几个官兵同太监一起,带着白绫,走到正堂。   房中,夏夫人已经吓瘫了,软倒在地上,张着嘴,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夏吟挡在她面前:   “你们要干什么?!”   官兵们不同她言语,干脆利落将她拖走,没了夏吟,夏夫人身前再无庇护。   举着白绫的太监对她说:   “夏夫人,陛下请您上路。”   夏夫人魂飞魄散,目眦欲裂:   “不、不——!我不想死——!!!”   太监阴恻恻道:   “夏夫人,宫里的规矩,您要是自己下不了手,奴才就要亲自送您上路了。”   夏夫人汗毛倒立,血色尽失:   “你要干什么?!”   太监轻巧道:   “当然是用白绫勒断您的脖子,您准备好了吗?奴才可要动手了。”   他拿起白绫,就要往她脖子上套,夏夫人此时才意识到,她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她不知从那儿积攒出最后的力气,忽然钳住太监伸向她的手:   “……我自己来……!”   太监将白绫丢到她身上:   “这不就对了,何必闹得如此不堪呢?”   夏夫人踉踉跄跄爬起来,跌跌撞撞走到大梁下,颤抖着手臂搬来一把圆凳。   她抬脚踩上椅子,腿一软,连着凳子一同摔倒在地。   太监出声道:   “你们几个也不帮帮夫人?”   站在他身侧的几个官兵立马上前,扶起凳子,几乎是将她端了上去。   夏夫人粗重的呼吸着,流下一串绝望的眼泪,白绫一抛,套上自己的脖子。   木椅应声倒地,她吊在半空挣扎片刻,没一会儿就断了气。   在短暂而诡异的安静后,夏吟发出一声惊呼,尖叫着躲到柱子后头。   夏闻扫到一眼夏夫人脚上的绣花鞋,倏地移开目光,不忍再看。   夏弘熙咆哮着扑向祁宴,被官兵牢牢按住,他挣动不开,只有一张嘴能动,他肝胆俱裂,愤怒无从宣泄,用最怨毒的语言凄声咒骂祁宴。   夏薰已经傻了。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夏夫人的尸体。   那是个天气极佳的日子,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阳光刺眼般明媚,和煦的微风吹过白绫,昂贵的绫罗缠绕着夏夫人的尸体,悬在梁上来回晃动。   夏弘熙对祁宴的诅咒尖利而狠毒,祁宴目不斜视,充耳不闻。   夏薰却是听不见了。   他满目俱是在日光下泛起潋滟光泽的绫布,布上反的光,映得他眼睛酸疼。   夏闻注意到他的异样,登时将他一撞,顺势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   “别看!”   夏薰被撞翻在地,又被看守他的官兵拉回原地。   他重新跪在地上,目之所及之处,正好是祁宴衣摆。   他的目光顺着祁宴的衣服一路往上,经过他垂在身体两侧的手,他的衣带,他的下巴,最后落到他的眉眼间。   祁宴傲视夏弘熙,对夏薰的注视无动于衷:   “夏大人,您不必如此动气,陛下也知道,您对爱妻情深义重,定舍不得她孤身离去,您放心,虽然我爹娘皆死于你二人之手,可我依然会完成您的心愿,送您与夫人一同上路。”   夏弘熙恨不得用眼神挖掉祁宴脸上的肉:   “本官即便有罪,也需经大理寺审问后由陛下亲自治罪!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在此造次!杀妻之仇本官记下来!有朝一日定找你讨还!”   祁宴倏地抽出腰间长剑:   “夏大人,您方才怕是没有听清,陛下旨意,夏弘熙当庭斩首。这把剑还是陛下亲赐予我的,能死在如此宝剑之下,您应当能安息了。”   在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之前,祁宴遽然挥剑。   他手起刀落,血光四溅之下,夏弘熙一颗完整的人头被齐齐斩下,扑通掉落在地,砸出一个浅浅的土坑,然后咕噜噜滚到夏薰面前。   夏弘熙没了脑袋的身体轰然倒地,从他脖子里飞出来的血,洒了夏薰满脸。   夏吟没来得及发出尖叫,人便晕了过去。   夏闻浑身一抖,呆滞望着父亲的尸体,无意识地摇头:   “不、不……你不能杀我爹,你不能……怎么会……怎么可能……”   夏薰的注意力,从始至终都在祁宴身上。   他就像自己雕出的木刻小人,僵硬地半张着嘴,注视着祁宴的脸。   他试图从祁宴脸上看出一点情绪,但祁宴面无表情,他漠然地拭去剑身上的血,将锋锐的宝剑收入鞘中:   “夏弘熙尸体示于市中,以儆效尤!夏吟送回夫家,夏闻和夏薰关入大理寺诏狱,其余所有人等,圈禁府内,听候发落!”   这便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说完后,他收起明黄色的敕令,转身即走。   他的脚步如此决绝,不带一丝留恋,徒留给夏薰一个冷酷的背影。   祁回紧随其后。   同时,夏闻和夏薰被戴上铁枷锁,由官兵半拖半拽,拉上门口的囚车。   即便到了此时此刻,夏薰的眼神依旧黏在祁宴身后,他不死心地痴望着他,却只见他们主仆二人骑上高头大马,头也不回地离去。   油光发亮的马尾消失在街头转角,而夏薰突然发现,自己说不出话了。   大理寺诏狱,曾经关押过夏形的牢房,如今,又迎来了夏闻和夏薰。   夏闻失魂落魄,把脸埋在掌心,试图让混乱的脑子清醒过来。   今天早上,他还和一家人还好端端坐在家中,几个时辰后,他便父母双亡,获罪入狱。   他接受不了。   他担心夏吟,担心夫人,也担心自己的未来,但更让他苦思不得解的是,那个亲手斩下他爹头的人,那个如同恶鬼从地狱归来复仇的祁宴,究竟是谁?   “祁宴……?”夏闻紧紧揪着自己的头发:“我怎么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到底为什么……?”   夏薰迟迟没有动静,夏闻痛苦地长叹一声,分出神望了他一眼。   夏薰呆呆坐着,眼睛看向牢房外的过道,一动不动。   夏弘熙的血还在他脸上,他一点都没有擦,暗黑色的血迹呈喷射状,夏薰看上去,就像刚吃了大活人的恶鬼。   夏闻低头缓了口气,对他说:“……夏薰,擦擦脸吧,你脸上都是血。”   夏薰纹丝不动,眼珠都没有转一下。   夏闻再次唤他:“夏薰?你听见我的话了吗?”   夏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毫无反应。   夏闻走到他身侧,用袖子蹭他的脸,囫囵擦掉他脸上的血。   血迹消退,露出夏薰的本来面目后,夏闻终于觉得不对。   从刚才到现在,他的表情都没有变过,半张着嘴,眼睛呆滞瞪着前方,眼皮都不眨了。   夏闻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大力摇晃夏薰的肩膀:“夏薰?你别吓我!你怎么了?!”   夏薰被他摇得前后晃荡,他的三魂七魄仿佛都抛离肉身而去,只留下一副沉重的躯壳,停留在不见天日的牢狱之中。 第49章 碎南屏   夏闻一下子慌了,急得团团转:“这可怎么办??怕不是吓傻了?!”   他冲着外面喊:“狱卒?狱卒!快来人啊!给我弟弟请个大夫!有没有人啊?!”   与夏形那时一样,牢房外没有传来半点回应。   夏闻心急如焚,围着夏薰不停叫他,一声比一声大,到最后,几乎都是贴着夏薰的耳朵唤他的名字。   夏薰状况没有好转,夏闻看他,竟觉得他比夏形灵堂上的纸人还要苍白。   他跪在夏薰身边,拉起他一只手,惊慌失措地说:“夏薰,你别吓我!夏家就剩下我们俩!你可不能再出什么问题!哥哥现在——现在只有你了!”   一筹莫展之际,他突然灵光一闪,想起童年时的一段模糊记忆。   夏闻他曾有个玩得来的同窗,在市场上见到人杀猪,受到了惊吓,人变得痴痴傻傻,就像夏薰眼下的样子。   他的双亲请遍京城里的大夫,谁都治不了,后来家中负责采买的老嬷嬷找来了自己村里的神婆,神婆用两根红筷子夹住他的手指,再用桃枝打他的脸。   刚打了几下,他就“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人也正常了。   神婆说,他是溅到猪血,中了邪。   牢里找不到筷子,更别说桃枝,夏闻顾不上许多,以手指为筷,夹住夏薰的中指,狠狠一掐。   夏薰似有反应,睫毛轻轻颤动。   夏闻怕手上的力道不足,干脆举起夏薰的手指送到嘴边,用上吃奶的力气使劲一咬。   夏薰的指节上登时出现两排齿痕,他原本木然的眼珠忽然动了,眼皮轻轻一眨,缓缓看向夏闻的方向:   “……好疼……”   夏闻大喜过望:“疼好!疼就对了!疼就对了!你看看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夏薰梦呓般恍惚道:“你是……大哥。”   夏闻咧嘴一笑,笑容没持续多久,在他自己都没发觉的情况,迅速变成一张哭脸。   他握着夏薰的手,哽咽道:   “……太好了……太好了……爹娘都没了,我以为……以为你也要没了……”   他一个七尺男儿,蹲在夏薰面前,呜呜咽咽地哭出了声。   夏薰怔怔看他一会儿。   夏闻哭了几嗓子,渐渐平复了些,用肩膀蹭掉脸上的眼泪,拉着夏薰的手不肯放。   夏薰好像也感觉到难过,他喃喃问:“哥哥,我哭了吗……?”   这是他第一次叫他“哥哥”,从前他都是恭恭敬敬叫他“大哥”。   夏闻吸了吸鼻子。   “没有,你……很勇敢,再说……”他顿了顿,道:“再说,其实这些年家里人对你也不好,你没必要、没必要替他们流泪,倒是他们……连累了你……”   夏薰点点头,不再言语了。   他撑着地站起来,像游魂一样飘到牢房角落,抱着膝盖坐下,把脸埋在膝头,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在这个角落里待三天,滴水未进,直到第四日,等来了夏闻的夫人。   夫人神情憔悴,脸色枯萎,眼底布满血丝,弱不禁风的身体更加瘦弱,套在重重衣袍里,好像一根干柴。   夏家出事后,她到处往来奔走,想给自己的夫君争来一线生机。   三天里,她找遍了所有能找到人,甚至亲自去求见祁宴,但始终没有寻到转圜的余地。   她花了重金,贿赂大理寺的狱丞,才得到短暂的与夏闻会面的机会。   一见到夏闻,她凄惶无依的脸上立刻垂下两缕泪痕。   夏闻也是眼含热泪,隔着围栏,紧紧牵住她的手:   “夫人……夫人……让你受苦了!”   夫人流着眼泪,从怀里拿出事先藏好的纸笔,递给夏闻:   “夫君、夫君……妾身打听过了,他们都说,倘若夫君愿意亲写供书,供出公公犯过的罪,再由妾身交予陛下,说不定能留一条命在!妾身就在这里等着,等夫君写完,妾身就进宫去!”   夏闻收下纸笔,却不动手,他拭去她的眼泪,苦涩道:   “没有你想得那么简单。”   夫人说:“夫君可是担心妾身见不到陛下?夫君放心,妾身就是舍了这条命,也要进宫面圣!”   夏闻摇了摇头:   “就算陛下愿意见你,也无济于事。”   夫人凄切地问:“为何?”   夏闻露出惨笑:   “因为我想起来祁宴是谁了。”   祁家出事时,夏闻已有十四岁,是个半大不小的少年,那时他曾听过一些风言风语,说他爹夏弘熙就是靠诬陷祁家,才得到今日的官位。   他依稀记得,祁家有个孩子跟夏闻同岁,名字就叫做祁宴。   “如果他真的是我记忆里的那个孩子,他肯定不会放过我和夏薰,毕竟……我爹是他的杀父仇人,我们二人便是他仇人之子,他怨恨我爹到了能亲手砍下他头的地步,又怎么会放过我们兄弟?父亲的贪渎案由他审理,一定会被办成铁案,绝不会留下能翻案的漏洞,无论你做什么,都不可能保下我们俩的性命了……”   夫人不肯相信:   “不……不会的!妾身一定能救您出去——!”   夏闻让她不必再说:   “既然你带来了纸笔,正好,我有东西要写给你。”   他将纸铺平在地,提笔飞速写下几行字,无需思考,也没有停顿,可见他所写之物,已在脑中酝酿多时了。   潦草写完,他连笔带纸往外一扔,走到牢房深处,背过身去,不肯再看她:   “拿着它走吧!以后……不用再来了!”   夫人匆匆拾起来,扫了两眼,悲凉的双眼无助地抬起来:   “和离书……夫君这是不要妾身了……?”   夏闻背对着她,冷硬道:   “回家去吧,不是夏府,是回你自己的家!我已经写了,待我死后,夏家若还有家产未被罚没,就全数都交予你处置,就当是……我们夏家对你的补偿,你可以走了,从今往后,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之后,无论夫人如何苦苦哀求,夏闻都没有回过一次头。   可夏薰看得清清楚楚,夏闻把拳头举到嘴边,死死咬住,就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哭出声音,被夫人发觉。   夏薰茫然地想,夏闻那么喜欢她,说出那样的话,心里一定比她还难过吧?   他慢慢摊开左手。   祁宴亲自为他缠上的绷带已然脱落,被烧得变形扭曲的手指暴露在外。   他曾经被烧得那么重,可大火给他带来的剧痛,远远比不上祁宴施加于他的。   夫人哭累了,在狱卒不断的催促声中,她放弃了。   夏闻亲手所写的和离书被她握得变了形,她一步一摇,跌跌撞撞走出监狱。   她离去后,夏闻的伪装顿时坍塌,他蹲在地上,抓着铺在牢房里的稻草,像个孩子一样痛哭流涕。   夏薰想扶起他,他动了一下,领口松了,有什么东西从他怀里掉了出来。   夏薰捡起来一看,原来是祁宴送给他的梳子。   那天早上,他坐在祁宴家中,吃着槐叶冷糕,觉得自己的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   谁能想到几个时辰后,曾经呵手替他梳头的人,会让他家破人亡,锒铛入狱。   他握着梳子的手渐渐用力,梳齿在掌心印下深深的压痕。   他像是在问祁宴,又像是在问自己:   “我爹真的害死了你的爹娘……?那你对我说过的话、为我做过的事,想来全是假的了……你难道只是、只是为了报仇才接近我的……?”   夏薰不信,就是死到临头,他也不肯信。   当晚,夏闻入睡后,他叫来狱卒:   “大人,求您替我递一样东西出去,我自有酬谢。”   夏薰口袋里还有几个银锭子,他一股脑全都塞给狱卒。   狱卒掂量两下,收入囊中:   “说吧,什么东西?交给谁?”   夏薰把梳子交给他,对他说:   “你将此物送给祁宴祁大人,就说夏薰让他来牢里相见,他见到它,定会前来。”   狱卒疑惑道:“祁宴是谁?”   夏薰告诉他:“就是主审我们夏家此案的大人,他面容俊秀,眼尾还有一颗痣,这几日他定会来大理寺调取卷宗,还望您替我留心,待他来时,将此物送到他手中。”   狱卒带着梳子走了,夏薰开始漫长的等待。   他整整等了十天。   十天后,他没有等来祁宴,只等到归来的狱卒。   狱卒对他说:   “你说的那位大人确实来过几次,前两回他身边总有人,我没寻到接近他的机会,昨天晚上他终于落单了,我悄悄凑到他身边把梳子给他看,谁曾想他压根没反应,我还问他认不认识你这东西,他说,根本不识得此物!”   夏薰懵了:“……什么……?”   狱卒道:   “不是我不愿意帮你,话我可带到了,人家不搭理你,我也没办法!那位大人是没戏了,你想活命,找其他人说情吧!”   夏薰面如死灰,如遭雷殛:   “是了,是了……我怎么没想到?我是夏弘熙的儿子,他恨我还不来及……怎么会来见我……又怎会对我有半分真心……”   狱卒将梳子伸进牢房:   “东西先还你,你还没有别的想传话的人?我可以再替你跑一趟,不多收你的,还跟上回一样的价钱。”   夏薰露出了一个凄凉的苦笑,退回牢房的阴影中:   “不必了……你连它一起拿走吧……”   狱卒打量几眼,见梳子上镶嵌着几枚小小玉石,便欣然收下。   临走前,他对夏薰说:   “我也不白收你的东西,透露个消息给你,你们兄弟俩的案子快判下来了,以我当狱卒多年的经验,瞧那阵仗,结果估计不太好,你们要是还有关系,趁这几天再走动走动吧。”   夏闻本在熟睡,二人方才的对话声惊扰了他,他刚刚醒来,正好听见最后这句话。   他腾地爬起来,冲到栏杆边,急切地问:   “狱卒大人,狱卒大人!为什么这两日就要判下来了?还没人提审我们啊?!”   狱卒挠了挠头:   “我也不清楚,我就是昨天偶然听得几句,主审此案的大人说,证据确凿,不需要再审了。”   夏闻浑身一软,倒靠在围栏上,汗如雨下。   夏薰喃喃自语:   “……他一定恨极了我们吧……”   狱卒见过太多死囚,对此景早已司空见惯,念叨着“好冷好冷”,搓着胳膊离去。   几日后,皇帝亲笔诏令颁下。   做好必死准备的二人,却没有丢掉性命,皇帝下旨,判他们流刑三千里,发配岭南。 第50章 清光减   敲门声响起,夏薰猝然从回忆中脱身。   祁宴推门进来。   夏薰背对着他:“又有何事?”   祁宴轻轻说:   “我……有一样东西想要给你,你刚才走得太快了。”   夏薰侧头,决然道:   “不管什么东西,我都不需要——?!”   他余光扫过祁宴,赫然见到他手里拿着的,正是那把夏薰送给狱卒的梳子。   夏薰愕然地问:   “——此物怎会在你手中?!”   祁宴满目憾然,斟酌着语句,对夏薰艰涩道来:   “数年前,我曾任大理寺丞,负责整治狱卒收取犯人贿赂的不正之风,有一个卒子为了不受重罚,主动向我坦白,并把家中所剩所有赃物一应交给我,我就是在那时见到的它。   “卒子说,这是一个犯人托他带给我的,可我自从将它送给你之后,便在没有见过它,我问卒子,为何当时没有交到我手上?他告诉我,当年他觉得那犯人必死无疑,根本没有打算真的替他办事,只是把梳子在身上带了几天,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还骗他说,是我没有认出来。”   祁宴悔恨交加:   “抱歉,当时我不是没有认出来,我从头到尾都不知晓此事,所以……此后的许多年,我都在痛悔这件事……对不起……”   夏薰想装作无谓,想不痛不痒地说一句“没必要,我早就忘了”。   当他一开口,他听见自己说的却是:   “如果……如果当初你看到了它,你……会来见我吗?”   祁宴顿了顿,将梳子放入他掌中,然后紧紧包裹住他的手指。   夏薰牢牢盯着他,就像夏府抄家时那样。   而祁宴的反应如出一辙。   他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也没有与他对视,他的喉头上下滚动,可他始终不发一言。   夏薰不再沉默,冷声问道: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么?那你与我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呢?”   他蓦地一扬手,将梳子用力丢到窗外:   “我不需要它了,既然你也不想要,那就扔了吧。”   祁宴的视线紧随着梳子,一起落到屋外的漆黑夜色中。   夏薰向侧走了两步:   “若无事就请回吧。”   祁宴走出房门,夏薰以为他就此离去了,他慢慢垂下头,深深喘了几口气。   窗外是一片茂密的金樱子花丛,方才被他扔出去的梳子,就掉落在低矮而繁盛灌木丛中。   片刻后,他听见窗外似有响动,无意识抬眼一瞧。   原来祁宴并没有离去,而是俯身钻进了花丛。   他弓着腰,徒手在花叶间不断摸索。   他是在找那把梳子。   金樱子的叶片边缘带刺,玉珠就曾被划破过耳朵,它的耳朵上尚且有毛发覆盖,仍被叶子割出一条血口,何况祁宴的手掌。   苍茫夜空中,连月光也被云遮挡,祁宴摸着黑,一寸一寸探过花丛下的土地。   夏薰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一动不动。   许久后,祁宴终于在花丛深处寻到了,他捡它起来,回到房中,再一次把它压在夏薰手里。   他的手心布满细碎的伤痕,指缝里是湿黏的泥土。   他定睛注目夏薰,夏薰也回望着他。   他以为祁宴终于要对他说什么了,但在良久的缄默后,祁宴只是低声道:   “时辰不早了,休息吧。”   不等夏薰再开口,他拖着沉重的步伐,滞涩地步行而出。   夏薰的目光追随着他,目送他渐行渐远。   蜿蜒的回廊里,他的衣摆没入黑夜,发丝在风中飘荡,显得颓唐而离索。   当天晚上,起了一夜的大风。   第二日,京城正式入秋了。   夏薰一早醒来,顿觉喉咙干痒,早膳后,突然开始咳嗽不止。   祁宴要给他请大夫。   他说:“不用,我自己去医馆抓药。”   祁宴反对的话就要说出口,话到嘴边,转了一圈,又被他咽下。   他明白夏薰为何要自己去。   夏薰待在祁府,成日百无聊赖,原先还有脂归陪他聊天解闷,现在只剩下一池子锦鲤与他作伴。   他每日穷极无聊,再这么待下去,就算祁宴不让他出门,他自己也要偷偷翻墙跑出去了。   祁宴思索片刻,点头答应:   “……好,你去吧,城东的瑞济观——”   夏薰打断他:   “我知道城里有什么医馆,我是在这里长大的。”   祁宴从袖中掏出钱袋,放到他手边:   “就算你对京城了如指掌,你身上也没钱把?拿去用,千万不要吝啬,叫大夫给你抓些好药,回来以后我要检查。”   夏薰不满地说:“你又不通医术,给你看有何用?”   祁宴拿眼睛看他:   “你还想不想出门了?”   夏薰撇撇嘴,一把抓过他的钱袋:   “你出钱,你说了算。”   这一回,他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从祁府大门走出去。   马车停在门外,等着送祁宴上朝。   夏薰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叹道:   “这就是自由的气味吧。”   祁宴很是忧心:   “城中说不定还有能认出你的人,你还是戴上帏帽才安全。”   夏薰不想听他念叨,往台阶下迈了几步:   “我走了,天黑以前我会回来的!”   祁宴扬眉:   “天黑?不过是去个医馆,最迟不过午饭前你就能——”   夏薰背对着他扬扬手,同时迅速加快脚步,几步行到街角,朝右一拐,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里。   他走后,祁回问:   “大人放公子独自离去,不担心他就此离开京城吗?”   祁宴收回眼神:   “……不会的,此前在庆州,他有太多机会可以走,可他还是留下了。”   祁回替他感到开心:“那是不是说明,公子对大人——?”   祁宴不置可否:   “不一定,他也许是有什么心愿未了。”   祁回又问:   “属下是否需要派人暗中跟随,保护公子的安全?”   祁宴摇了摇头:   “若是从前的他,我一定会这么做,可如今……如今的他头脑敏锐,聪明又谨慎,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了……”   他迈上车:“走吧,到点卯的时辰了。”   马车载着主仆二人,稳稳向宫中驶去。   夏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越走越感到惬意,连咳嗽都不知不觉停了。   他就像久居笼中的飞鸟,好不容易逃出来,回到熟悉的森林。   眼下,正值一天之际开始的时分,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   买早点的小贩吆喝着,从热气腾腾的锅里或者蒸笼里,端出可口的食物。   夏薰穿行于嘈杂人群中,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扎实感。   他暂时远离了沉痛的过去,远离年少时不顾一切爱过的爱人,远离如枷锁般束缚他的爱恨纠葛。   他又回到这片从小生长的地方,与这座城市有关的、童年里为数不多的快乐回忆,渐渐浮现在脑海。   他露出了一个轻松的笑容,愈发爽快。   接下来,他会沿着这条路往下走,走到他幼时瞧过病的那间药铺,药铺的老板应该还是那位大叔,小时候,他给过夏薰不少糖吃。   事情本该如此。   ——直到夏薰迷路了。   他站在熟悉的坊门下,却没有见到熟悉的铺头。   原来药铺的位置,已经成了一间酒肆,酒肆大门紧闭,要到晚上才开门迎客。   他环顾四周,七年过去,这道里坊内,除了那扇高高的坊门,其他一切都不再是他记忆里的样子。   想到之前曾跟祁宴夸下海口,夏薰不由得有一丝丝后悔。   他挠了挠头:   “……他说的瑞济观在哪儿来着?城东?”   瑞济观不如京中其他大医馆出名,古朴的二层小楼藏在城东的半亩竹林中,位置相当隐蔽。   来这里看病抓药的多是老客,或是经熟人介绍,或是住在周边的百姓。   夏薰一张生面孔出现在柜台前,立刻引起小学徒的注意,他麻利地上前招呼他:   “公子可是来瞧病?”   夏薰告诉他:   “我一入秋就咳嗽,是老毛病了,我知道药方,我告诉你,你给我抓药就行,不需要看大夫。”   小学徒不以为然:   “那可不行!人的五脏六腑七经八络,关系相当复杂,彼此之间有各种牵扯,公子要是不经咱们这儿的大夫号脉,瑞济观可不敢给公子抓药!公子可不要不当回事,觉得咳嗽不是大病,万一——”   夏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让他不必再说:   “好,好,我明白了,你寻个大夫来吧。”   小学徒指了指二楼:   “我师父在楼上,正在给别人看,你直接上去,等在他房外就行!”   夏薰沿着楼梯一路往上,来至二楼的走廊,这里有好几个不同的房间,其中一间房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   夏薰循着声音上前。   这间房没有门,只有薄薄的纱帘垂在门框上,当做遮掩。   房中,白发苍苍的大夫正专心给病人号脉,没有发现门外的夏薰。   夏薰耐心等在一旁。   看病的是一位夫人,身侧还站了个小丫鬟。   小丫鬟见大夫摸了这么久的脉都不出声,不免有些着急,小声催促道:   “大夫,您也晓得,我家夫人按律是不能进京的!若是被人瞧见,告到官府那里,我们可就糟糕了!麻烦您快些!”   大夫像是很清楚其中的隐衷,宽慰道:   “夫人放心,老夫这儿清净偏僻,极少有生人,您之前来了许多回,可曾出过差错?”   夫人说了几句话,夏薰听不真切了。   他疑惑地想,京中何时有这么奇怪的律法,专门限制一个女子进京?   好奇之下,他打量了夫人一眼。   她一副寻常人家打扮,头上并无贵重的钗饰,夏薰能瞧见的侧脸也仅是略施脂粉,不像达官显赫之家出身。   夏薰更觉得古怪了,平头百姓怎会遭如此对待?   大夫号完脉,提笔开始写药方,夫人侧过头,看向他正在写的字。   夏薰于是见到她的正脸,他大吃一惊,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夫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姐姐夏吟。 第51章 倦梦知   大夫开完药方,丫鬟接过,夏吟站起身,道了声谢,转身就往外走。   夏薰避无可避,迎面遇上了她。   夏吟的眼睛在他脸上淡淡扫过,夏薰愣在当场,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应该叫她一声“姐姐”吗?他该怎么解释他和夏闻都没有死?她会抓他去报官吗?   心念电转间,夏薰脑中无数个念头闪过。   只是他设想了许多局面,却唯独没想到会是眼前这一种。   ——夏吟没认出他。   她的眼神没有在他脸上停留,带着不小心与陌生人对视的尴尬,她轻轻点头对他示意,然后便带着小丫鬟与他擦肩而过,脚步没有一时半刻的停顿。   夏薰不由自主朝她离去的方向跟了两步:   “你——?”   丫鬟听到脚步声,回头看了看他,没把他当回事,跟着主人一同下楼了。   夏薰怔在原地。   大夫在房里叫他:   “小公子,你是来看病的?”   夏薰猛地回神,心事重重地转身进去,坐到大夫面前,递上了手腕。   大夫没有马上号他的脉,而是在他脸上探看:   “……公子这般忧心忡忡,就是没病也要憋出病了,年纪轻轻,何来如此忧思愁绪?”   夏薰心神不宁,没听清大夫在说什么,直接开言问道:   “方才那位夫人……大夫与她很熟?”   大夫看了看他:   “怎么?她是你的心上人?不应该啊,你看着少说也要小她七八岁,她成亲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娃娃吧。”   夏薰说:   “不是的,她是我的……她长得很面善,像是我的远房表姐,多年未见,我也说不准了,这才向您打听。”   大夫忖度着说:   “嗯……倒不是不可能,那位夫人几年前家中出了变故,后来又获罪,与夫君一起被赶出京城,连遭两次打击,有那么一阵子身体不太好,看了许多大夫都不管用,几年前经人介绍来到瑞济观,由老夫接诊,老夫见她平和又慷慨,便答应替她保守秘密,不让别人知道她来京城看病的事,她不能进京,你自然就与她失了联系。”   夏薰又问:   “您可知她是犯了何罪才被禁止入京?”   大夫喝了口水,说不知:   “夫人不提,老夫也不敢问,公子是她的亲戚,难道不曾听闻一二?”   夏薰摇了摇头。   大夫说:   “不管她是不是公子的亲戚,老夫也该给公子号脉了。”   他四指搭在夏薰腕上,闭上眼睛细细感受他的脉动。   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对夏薰说:   “公子这是沉疴旧疾,想要治愈,怕是困难。”   夏薰平静道:   “我晓得,我没想过能治好,只是一入秋我就会咳嗽,劳您开些缓解的药即可。”   大夫想了想,动笔为他写方子:   “公子若是有空,隔三差五就来让老夫瞧瞧,说不定,老夫能有办法根除。”   夏薰接过药方吹了吹,墨迹迅速变干:   “多谢了,不过……大概没什么用。”   祁宴近些日子公务不多,总有空闲,以往进了宫,不到酉时是出不来的。   最近等不到晌午,事情就办完了,每日还能赶回家吃中饭。   想到夏薰不在,祁宴从马车下来后,不慌不忙走入府内,一进正堂,眼见夏薰正端坐饭桌前,专心致志吃着桌上的菜。   祁宴一见到他,心中顿生愉悦,千斤的重担也能随时放下,他感觉脸上已有笑意了,顿了顿,往前走两步,坐到夏薰旁边。   下人端来净手的水碗,他洗着手,故意打趣他:   “不是说天黑前才回来?怎么?外面的饭不好吃?”   夏薰正在拆排骨上的肉,没心思搭理他。   祁宴夹到自己碗里,筷子轻轻飘飘一绕,夏薰扯了半天都没扯下来的肉,就这么顺利地脱了骨。   他把肉还给夏薰,骨头扔到空盘里。   夏薰不跟他客气,夹起就吃。   祁宴笑眯眯地问:   “大夫怎么说?他都给你开什么药了?”   夏薰用筷子指了指旁边,那里有十几个纸包,包的是各种各样的药材:   “都在那里,你不是要检查吗?去啊。”   祁宴对他说:   “何须每一包都打开看?你把药方给我就行了。”   夏薰嚼着肉,口齿不清地说:   “你不早讲,方子给我丢了。”   祁宴起了疑心,挑眉问:   “为何要丢掉?”   夏薰告诉他:   “回来路上我买了个烧饼,太油了,我拿写方子的纸垫了垫,饼吃完,纸也顺手丢了。”   祁宴暂时信了,追问道:   “大夫如何说?”   夏薰漫不经心:   “说我久不至京城,水土不服,恰逢秋日干燥,肺火过旺,给我开了点润肺的药。”   他说得有头有尾,祁宴信以为真,放了心,拿起筷子准备吃饭。   夏薰不经意对他讲:   “今天我在医馆见到夏吟了。”   祁宴差点把筷子扔了:   “你见到夏吟了?!这件事你应该第一个告诉我!那她——!”   夏薰掐住他的话头:   “不用一惊一乍的,她没认出我。”   祁宴一愣,不自觉重复了一遍他的话:   “她没认出你?”   夏薰像是意料之中:   “没什么好惊讶的,我还小的时候她就嫁出去了,一共没跟我见过几面,认不出来我也是理所应当。”   祁宴面露不悦。   夏薰瞥他一眼,疑惑地问:   “为何每次提起她,你都是意见颇深的样子?她是犯了什么罪才被赶出京的?她一个大门不出的弱女子能得罪谁?”   祁宴沉默片刻,沉声道:“得罪我了。”   夏薰蹙眉:   “什么意思?”   祁宴又给他拆了一块排骨:   “……这是一个很无趣的故事,如果你想知道,我捡些要紧的讲给你听。”   那是贺琮成亲前不久。   某日,他下朝回来晚了,天已经黑透,还有一条街就要到家时,马车被人拦下。   贺琮掀开车帘一瞧,拦他车的竟是祁宴。   祁宴立于夜色中,一身萧索。   贺琮对他没有好脸色,冷漠道:   “祁大人要是再不退开,休怪我家马儿不长眼,拉着马车压了您的腿!”   祁宴抬起暗邃的眼眸,咄咄质问:   “你为何要娶亲?夏薰才死了几年,你就要另娶他人?!”   贺琮的火腾地烧起来,他唰地站起来,指着祁宴就骂:   “你还知道夏薰死了?!当初你狠心害了他全家!如今却来假模假样质问我?我呸!你有什么资格!!马夫,不要理他!继续往前走!”   祁宴一把抓住马夫即将扬鞭的手,用力一推,连着他带贺琮一起从车上推下去。   马夫坐倒在地,贺琮摔得一个趔趄,到底稳住身形。   他冲到祁宴面前,要和他动手,被祁回挡在身前。   “好!好!”贺琮气笑了:“我不知道你发什么疯!但是祁大人,我明明白白告诉你!夏薰已经死了!不管你和我胡搅蛮缠到什么地步,他都不会回来了!”   他抓着马夫的后衣领将他提起来,推到马车上,自己也一步迈上去了。   祁宴站在原地不退。   贺琮大喝:   “他不让,你就给我轧过去!”   马夫不敢伤及祁宴,使劲拨转马头,车轮擦着祁宴的衣角匆匆驶过。   直到贺琮的车消失在路的尽头,祁宴都纹丝未动。   祁回轻声提醒:   “大人,贺大人已经走远了。”   祁宴失魂落魄,嘴唇翕动,声如蚊呐:   “……贺琮、贺琮居然都要娶妻了……难道……没有人再记得他了吗……”   祁回不敢催促,安静候在一旁。   过了许久,祁宴如大梦未醒,恍惚着对祁回说:   “……明日随我去宝弘寺吧……”   宝弘寺位于城西郊外山中,是京城香火最旺的民间寺院,有不少达官显贵都在此地供奉先人。   夏弘熙死后,皇帝下令,任何人不得祭拜夏家人,即便是夏吟,也不能祭祀自己的爹娘。   祁宴不顾被皇帝责罚的风险,在庙中千佛殿内,给夏薰供奉了一个小小的牌位。   千佛殿的三面高墙,布满大大小小数千个灵位,夏薰藏身在角落,没有人会注意到。   每逢初一十五,祁宴定来宝弘寺进香。   他爹娘和兄长的灵位在另一座殿内,他会在家人的牌位前停留很久,却不怎么去看夏薰。   他从不解释,但祁回心里明白,祁宴不是冷酷,他只是不能接受,好像只要不看到夏薰,他就可以假装他还活着。   祁回从不点破,帮祁宴自欺欺人。   第二日,天才蒙蒙亮,祁宴就出发了。   到了宝弘寺,寺门才刚刚开启。   祁宴步入千佛殿。   殿内,居然有人来得比他还早。   那是一个女子,双手合十跪在一面墙下,口中念念有词,身前的香炉里,插着尚未燃尽的三支香,火盆中还有燃烧着的纸钱纸人等物。   祁宴慢慢走进,随着距离缩短,他能听见她吟咏的是《往生咒》。   女子就是夏吟。   夏吟沉浸在悲伤中,没有听见外界的动静。   祁宴站在她身后,依次扫过她供奉的牌位,他见到了夏弘熙、夏夫人、夏闻甚至夏形,但独独没有夏薰的名字。   一遍《往生咒》念完,夏吟睁开眼睛,正欲磕头,猛然间发现身后站着一人,吓得差点叫出声。   待她看清祁宴的脸,惊诧又变成痛恨,她失声骂道:   “是你?!你怎么敢来这里?!这里的诸天神佛都看着呢!你杀死我爹逼死我娘,还怕遭不到报应吗?!”   祁回上前怒斥:   “如若真有报应,夏弘熙的死就是最大的报应!他贪财枉法,又逼死我主人爹娘!我主人仁慈,没有追究你的过错,放你一马,难道就是为了让你在这里大放厥词的吗?!不知好歹——”   祁宴按住他,他的目光牢牢附着在面前的灵位上,他出神地问夏吟:   “为什么没有夏薰?”   夏吟瞪他:“夏薰是谁?!”   祁宴不可置信地望向她:   “你连你弟弟叫什么都忘了?”   夏吟终于想起夏薰是谁,她冷哼一声,嗤道:   “什么弟弟!一个妓女生出来的东西,也配当我弟弟——你做什么?!”   祁宴勃然变色,抄起香炉,恶狠狠往地上一砸,三支香断成碎块,他犹嫌不足,一脚踢翻火盆,“哐当”一声巨响,燃烧着的纸钱扣在地上,纸灰四散各处,随风飘扬。   夏吟怒火中烧,冲上来抓着祁宴的手就是一口咬下。   祁宴蓦地一甩,将她掀翻在地,夏吟倒伏着摔在一旁,眼神怨毒地刺向他。   祁宴怒不可遏,痛斥道:   “你不配当他的姐姐!你不配当他的家人!你不配出现在他面前!你甚至不配和他活在同一个地方!”   夏吟阴森冷笑:   “活?我倒是还活着,可夏薰早就死了!我实话告诉你,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忘了!你又能奈我何?!有本事你就去找皇上,让他连我一并杀了!”   祁宴鄙夷不屑,痛陈道:   “你想死?没那么容易!我自会禀报陛下,但我不会让陛下杀你!我要将你逐出京城!永世不得入城一步!我要你长命百岁地活下去,一辈子都活在失去亲人的痛苦之中!祁回,给我把她抓起来,送至大理寺问罪!夏家人牌位统统撤下!全数烧毁!”   祁回押着夏吟,夏吟高声叫骂,被祁回堵住了嘴,强行拖走。   千佛殿很快恢复宁静。   祁宴扶着墙,低下头,艰难地做了几个深呼吸,他的心脏因为愤怒而激烈跳动。   他摇晃着走到熟悉的角落,这里有夏薰的灵位。   他面对夏薰而立,闭了闭眼,竭力调整出一个温和的语气:   “……刚才吵到你了吧?没事,别害怕,讨人厌的家伙都被我赶走了……”   他用手指拂过灵牌上的“夏薰”二字,慢慢把头抵在木制的牌位上:   “抱歉,很久没来看你,不过……你可能也不想见到我吧?没关系,恨我也没关系,只是,夏薰……如果可以的话,能不能到我梦里来?哪怕一次、不、哪怕一分一刻一瞬都行,至少让我在梦中可以见到你……夏薰,他们都忘记你了……没事的,不用难过,就算所有人都忘了,我也会一直记得你……夏薰,我要走了,以后我再来看你……”   迎着破晓的晨光,祁宴迈出殿门,他的影子被拉得极长,倒映在地上,与遍地香灰合二为一,难分难解。 第52章 着娉婷   夏薰听完,没什么反应,放下筷子擦擦嘴,道:   “排骨做得真的不错,在岭南可没有这么好的猪肉吃。”   起身就走。   祁宴也不逼他留下,只是对着他的背影悠悠地说:   “你大嫂要嫁人了。”   夏薰立刻回身:   “我大嫂要嫁人了?这不是废话吗?我大嫂不嫁人,怎么变成我大嫂?”   祁宴故意不看他,状似不经意地挑着盘子里的菜,他也不介意那些菜都是夏薰剩下的,全都夹进自己碗中:   “我不是说嫁给你大哥,我是说她要嫁给新的夫婿了。”   一句话就把夏薰留下了。   夏薰走回桌前,略带欣喜地问:   “真的?真的有人愿意娶她?我的意思是……真的有人愿意娶罪人之妻?”   祁宴从怀里掏出请柬:   “这是她未来的夫婿送到府里的,你看看吧。”   夏薰打开请柬,略过客套话,迅速定位到落款:   ——熊迁谨呈。   夏薰问:“熊迁是谁?没写官职?他不是当官的?”   祁宴说不是。   夏薰自语道:   “也是,毕竟大嫂曾是夏家媳妇,那些官老爷可不会冒着仕途有损的风险娶她。”   祁宴清了清嗓子:“咳!我也是官老爷。”   夏薰反问:“所以呢?你也没娶她啊?”   祁宴说不过他,转而道:   “你不好奇这位熊迁是什么身份?”   他等着夏薰追问。   夏薰直直望着他,就是不开口。   祁宴很快认输:   “我犟不过你,我告诉你。这位熊迁祖籍汴州,是个白手起家的商人,京城里最大的酒肆广宁楼,就是他的产业。他比你大嫂大十二岁,曾娶过一位正妻,育有两儿一女,五年前妻子去世,他守孝一年后也没有再娶,熊迁是个正人君子,到现在连一房妾室都没有。”   夏薰疑惑道: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祁宴对他说:   “不调查清楚,怎么敢把你大嫂嫁给他呢?”   夏薰一愣:“他们是你撮合的?为何?”   祁宴顿了顿,也把筷子放下了:   “本来不想说这么沉重的事,你看你,非要问。你和你大哥的死讯传来以后,你大嫂就病倒了,缠绵病榻一年有余,娘家花了大价钱,每日药材如流水般灌进去,好不容易才治好她,你知道的,她娘家势大,上来求亲的不是没有,但她都回绝了,病好后也不再出来行走,我就明白,她一定很爱夏闻,也一定很伤心。”   祁宴吸了口气,叹道:   “我看她,总觉得是在看我自己,一时动了闲心,开始在京城里替她寻找佳偶,然后我就看上了熊迁,我托人去说媒,起先两方都不太同意,你大嫂不愿再嫁,熊迁思念亡妻不愿再娶。我都准备放弃了,可我找的媒人不死心,她说收了我重金,定要将此事办成,这媒人不知怎么说动二位,竟叫他们隔着纱帘互相见了一面,从此后二人态度渐渐松动,到今日算是正式喜结良缘。”   夏薰说:“今日?”   祁宴点点头:   “你没看请柬上的日子?正是今日黄昏时分,你要是愿意,不如与我同去参加喜宴。”   熊迁宅邸对面,一间饭肆的二楼,夏薰和祁宴坐在围栏边,俯瞰着楼下。   夏薰奇怪道:   “你明明有请柬,怎么不进去讨杯喜酒喝?”   祁宴淡淡地说:   “你大嫂恐怕不会愿意见到我——不对,如今不能这样叫她,该改口称为熊夫人了。”   熊迁迎亲,嫁妆摆了整整一条街,熊夫人的第二次婚礼,比她嫁给夏闻时的还要盛大。   夏薰感怀地说:   “我哥哥要是见到了,一定会特别高兴。”   祁宴问他:   “你不打算把夏闻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她?”   夏薰说:“不了,崭新的人生就在她眼前,何苦让故人惹其烦忧呢?”   祁宴想了想,问道:   “我人虽未至,礼却送进去了,你的贺礼呢?”   夏薰理直气壮:   “我身无分文,买不起什么金贵物件,就不拿便宜东西丢人现眼了,想必富甲一方的熊迁老板会给他夫人补上这份礼物的。”   祁宴疑问道:   “我可是把钱袋都给你了,你想要什么买不起?”   夏薰从袖子里取出祁宴给的锦袋,抛到他怀里:   “药已经开了,剩下的钱还给你。”   祁宴颠了两把,又把钱袋子交回给他:   “给你个任务,你现在就去买贺礼,什么贵买什么,不把袋子里的钱花完,不准回家。”   说完,不给他回绝的机会,起身就走,匆匆来至楼下,带着祁回登上马车,主仆二人跟做贼似的,头也不回地跑了。   剩下夏薰一个人坐在二楼干瞪眼:   “这——这都是什么事啊?!”   夏薰没给女子买过东西,除了胭脂水粉,实在想不到别的。   在京中最热闹的大街走了两个来回,他依旧摸不着头脑。   经过一间首饰铺时,他突然想起祁宴提过的一个人,那人名叫绕碧,是名满京华的绣女,夏薰想去找她,也许能从她手里买得一顶花钗。   他走进首饰铺,向老板打听如何能寻到她。   老板一听说他要找绕碧,连连向他摆手:   “不是我不愿意告诉公子,绕碧这女子绣工虽好,脾气最是古怪!她是开了家绣坊,所卖的绣品几乎都是由她教出来的绣女制成,她自己是轻易不动手的!而且她性格泼辣又刁钻,就算有客人带黄金千两找上门去,她要是看那人不顺眼,不仅要赶他出门,有时候还要把人骂得狗血淋头!公子就是不买咱家的首饰,也别去找她挨骂!”   夏薰好脾气地笑笑:   “我没有黄金千量,却也最不怕挨骂,劳烦掌柜的告诉我,她的绣坊该怎么走?”   绕碧的绣坊就叫绕碧苑,几层高的小楼装饰繁复,雕梁画柱,看着比熊迁的宅邸还要奢丽。   夏薰走进门,拦下第一个撞见的绣女,问她绕碧在何处。   绣女担忧地看了看他,又抬眼望了望楼上,一个清脆的女声从她看的方向传来。   女子声音清丽,语速却很急,连珠带炮地说着些什么,从语气中听得出她八成是在骂人。   绣女对夏薰道:   “公子是来求绕碧夫人的绣品?小女劝公子还是算了,今日不知哪位富商娶亲,家丁担来一箱金元宝,直接送进夫人的绣房,硬要夫人制一朵珠花,夫人不应,家丁们扔下金子就跑,把夫人气得,这会儿正骂人呢!您就别去触霉头了!改天再来试试吧!”   夏薰一听就知道是熊迁派来的人,为了大嫂能戴得绕碧的珠花,他决定一试:   “无妨,就算讨不到绣品,能见上大名鼎鼎的绕碧夫人一面,我也知足了。”   他绕过绣女,缓缓走上楼梯。   一路上,与他擦肩而过的绣女们无不噤若寒蝉。   夏薰想,看来绕碧威望很高,她一发脾气,全楼的人都要提着胆子。   他沿着楼梯往上,绕碧的说话声越来越清晰,她伶牙俐齿,骂人不带一个脏字,却能骂得九曲回肠,让人惭愧得恨不能拔腿而逃。   夏薰都不敢想,一会儿等他上去了,绕碧又要讲出怎样的话来叱骂他。   走完了楼梯,绕碧的房门就在走廊尽头,夏薰忽然有点紧张,他深吸了一口气,缓步靠近。   绕碧说得一口标准官话,夏薰猜,她也许是京城本地人。   其实如果他刚才打听得再多些,他就会知道,绕碧不是京中人士,她甚至不是中原人,她高鼻深目,是标准的胡人样貌。   曾有客人打趣,说她比酒肆里的胡姬还要美,被她抄起剪刀赶下了楼。   客人落荒而逃,下一回,却还是带着礼来找她。   客人的意思很明白,想要娶她当妻子。   绕碧不是不懂,她平生最不喜遮遮掩掩,干脆放出话来,说她谁也不嫁,这辈子就守着这栋绣楼了,要是再有人上赶着追求她,她就出家当道姑去。   绕碧今年二十有三,是正当时的年纪,一双眼眸水灵灵,泛着棕色的碧光,人人都说,绕碧此名,与她是绝配。   这些,是世人皆知。   世人不知的是,多年前,她压根没有今时的气魄。   那时她在一户人家做丫鬟,胆子小得可怜,遇到芝麻大一点小事,都要躲到主人背后哭泣。   后来主人落难,客死他乡,她就跑出来当了绣女。   那些年她也不叫绕碧,当时她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她叫做——   “……韶……波?”   夏薰立于门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房中,名为绕碧的韶波穿着一身华贵的锦服,头戴数支珠钗,红宝石耳环荡漾着晶莹的光,眉间一点花钿,嘴唇是石榴般的红色。   她早已没有当丫鬟时的窘迫之态,气势凛然自持,是个成熟而美丽的女子。   她房里有几个小丫头服侍,夏薰身后的走廊间,还候着几位绣女,她们担心夏薰的出现会更加惹怒她,都在门外等着,只待韶波一声令下,她们就会一拥而上,把夏薰赶出去。   在绕碧苑里,韶波是绝对的权力中心,所有人的喜怒都要受她牵扯。   任何人都没有见过她软弱的样子,她总是桀骜又招摇,不管上天入地,永远冲在最前头。   而此时此刻,房里房外的姑娘们都吃惊地张大眼睛,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这个强势惯了的女子,软软跪倒在地,死死抓着地上软垫,面对夏薰的方向,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第53章 庚楼月   姑娘们纷纷簇拥过来,要扶起韶波,韶波眼泪还在脸上,疾声喝道:   “不要过来! 都退出去!把门关上,任何人不准靠近!”   所有人依言退下,房门紧紧关闭,夏薰扶起她,让她坐到榻上。   韶波反手握住他的胳膊,激动得不能自已。   夏薰环顾四周,欣慰道:   “看来你过得很好,这房里的装饰比从前夏府的还要富丽,那些人也被你管教得服服帖帖,你说一不二,没人敢不听从。”   又认真端详她的脸:   “还出落得如此秀丽,成了个十足的美人。”   韶波眼含热泪,抬起手,轻轻拂过夏薰的面庞,又摊开他的左手仔细查看。   “小少爷倒没变……还是那么单薄,手……也没有长好……”她一开口,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滚下来了:“可是小少爷,人人都说你死在流放途中,你是如何……如何活下来的……?”   夏薰三言两语,简单带过:   “我和大哥夏闻一起,借假死脱身,更名换姓,这些年都生活在岭南,你呢?怎么会当了绣女?”   韶波用帕子拭干眼泪,对他说:   “奴婢当年差点死了,可奴婢一心为小少爷报仇,从坟堆里爬了出来。”   七年前,韶波和夏府的大多数奴仆一样,在夏府里软禁一个月后,被关进了监狱。   他们这群没有地位的下人,自然进不了大理寺的诏狱,男男女女一起,都下了京兆府的大牢。   京兆府每年从朝廷拿到的经费本就不多,如今一下子关进来几十个犯人,府尹算了笔账,光这些人吃饭,就要吃掉一大笔钱。   他思前想后,干脆断了这群人的伙食,想着让他们在牢里饿死得了,反正都是些犯了罪的家奴,又有谁会在乎他们的死活。   就这样,韶波滴水未进数日后,饿晕在牢房里。   牢头以为她死了,连同其余几个早就断了气的人一起,用板车一拉,扔到城外的乱葬岗,碎石头一埋就算了事。   幸运的是,当晚天降暴雨,豆大的雨点透过石头缝隙,砸在韶波的脸上身上。   韶波渴急了,舔着嘴唇上的雨水醒来。   倾盆大雨中,她数度恢复意识,又数度晕厥,可她脑子里的一个念头,一直支撑着她没有死过去:   ——她要杀了祁宴,为夏薰报仇。   在牢里,她就听人说,夏薰还没到流放地,就死在半路上了,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只能是祁宴。   仇恨给了她力量,她借着那一点落在唇上的雨水,最终清醒过来。   她徒手推开压在身上的碎石块,即便被石头的棱角割伤手掌也在所不惜。   雨水织成的天幕下,她从堆满死人的乱石岗里逃了出来。   她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直到被一条溪水拦住去路,她太渴了,冲到溪边跪下,向动物一样痛饮溪水。   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在雷电交加的山岗间出现,活像个刚诈尸的女鬼,吓了途径小溪的农妇一大跳。   听见脚步声,韶波立刻回头:“什么人在哪里?!”   “哎呦吓死我了!”农妇连连拍着胸口:“我还当撞鬼了!还好是个会说话的大活人!小姑娘,大半夜的,你怎么在这里?还弄得这么狼狈?”   韶波不说话。   农妇好心提议:   “要不你到我家里去吧?至少能给你换身衣服,你看你,裙子都破成碎布了!”   韶波没有答应,她失魂落魄地说:   “……大姐,你有刀吗?”   农妇看了看背后的柴篓:   “有把砍柴刀,就是太钝了,不好用!”   韶波又问:“你能把它送给我吗?”   农妇看她年纪尚轻,身板也瘦小,应当不会做出伤害自己的事,又看她满目凄然,定是遇见难事,二话不说,取出砍柴刀,远远扔给她。   韶波捡起刀,说了声“多谢”,沿着溪流朝京城方向走去。   农妇心道奇怪。   “算了,何必管别人的闲事,雨越下越大,还是早日回家为好。”   她裹紧蓑衣,朝相反方向离去。   韶波抱着刀,淋着雨,走了一夜的路。   等感到城门边,雨停了,她也成了个像模像样的疯子。   她满头乱发贴在脸上,雨水裹挟着泥浆粘满破碎的裙摆,几日没有进食,面上一脸菜色,手里还抱着把生锈的长刀。   看守城门的侍卫都不敢盘问她,生怕被她一刀剁了,一到开门的时辰,立即将她放进去。   韶波饿得眼冒金星,脑子早就不转了,两条腿脱离了意识的控制,只是依靠本能前行。   她的身体牢牢记得夏府的位置,就像记得祁宴的家在哪里一样。   她拖着蹒跚的步伐,于天亮时分,敲响了祁宴的家门。   开门的是祁回,起初他甚至没有认出韶波,等他终于确定她就是夏薰身边那个婢女,立刻就要把门关上。   韶波用刀柄顶住了门,硬生生从门缝里挤进去。   祁回拦着她不让进,韶波就大喊:   “祁宴!你出来!你把小少爷还给我——!”   祁回赶紧捂她的嘴:   “别吵!大人大病初愈,经不起吵闹!你有什么就冲我来!”   韶波举刀就要砍他的手,祁回受惊,手一松,她趁着空档直接往院里冲。   祁宴听到呼喊声,披衣而起,缓步走到门边。   夏薰死讯传来,他突发心疾,大病十日,这两天才有力气站起来。   他头发披散在肩头,眼窝深陷,脸色不比韶波好到哪里去。   韶波见到他,一时站定,然后双手握住刀,径直朝他走去。   祁宴不闪不避,迎着她的目光,迈出门槛。   祁回急忙跑来,就要按住韶波,祁宴轻声说:   “祁回,放开她。”   祁回不敢违抗,又跑到祁宴身边,挡在他面前:   “韶波,你真要杀人就杀我吧!不要动我家主人!这原本就是夏弘熙欠他的!”   韶波怒吼:   “夏弘熙做错了事,和我家小少爷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   祁回痛心地解释:“我家主人从没想过害死夏公子,他这样做,原本是要救他——”   韶波肝胆俱裂:   “你闭嘴!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们的鬼话!!!”   祁宴冷声道:   “祁回,退开。”   祁回不肯:“大人,您快回去躺着!你的身体——!”   祁宴走出几步,推开祁回:   “我说了,退下。”   祁回咬着牙,堪堪退了半步。   韶波一步一步,走到祁宴面前,眼下他们的距离之近,只要韶波用力一挥,尺长的柴刀就能砍伤祁宴的脖子。   但她太虚弱了,她像濒死的老牛一样喘着粗气,没力气挥刀了。   她榨干最后一点意志,摇摇晃晃地举起刀,往下一划。   刀锋没有伤及祁宴,只是软绵绵落在他肩头。   韶波保持着这样的姿势,气喘吁吁地说:   “我的小少爷呢……?把我的小少爷……还给我……”   祁宴握住刀身,抵在心口:   “动手吧韶波,不瞒你说,我的心是在太痛了,不如就送给你吧。”   韶波明明是在使劲的,她感觉她下了好大力气,可柴刀就是松松抵在祁宴衣服上,不往前进哪怕一寸。   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是她脱力了。   眼前蓦地一黑,她再也举不动刀,柴刀“哐啷”掉在地上,她往前一倒,摔在祁宴身上。   祁宴病弱的身体撑不住她,两人栽倒在地,一同陷入昏睡。   等韶波睁开眼睛,目之所及已不是祁宴的小院,她支起上半身,朝周围看了看。   她身处一间装饰绮丽的房内,原本破烂的衣物,已经换成了新的。   房中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昏暗。   角落里,烛光照不到的地方,祁宴正出神地望着前方,双眼迷蒙,没有焦距。   韶波腾地坐起来,随即感到一阵猛烈的眩晕,她捂着额头,忍着想要干呕的感觉,慢慢躺回去。   祁宴转动眼珠,将目光移到她脸上:   “……你醒了?你的衣服是这里的绣女换的,和我无关……你以后就留在这里吧,绣坊的主人答应教你绣工,待你学得一技之长,便能养活自己。”   韶波咽下胃里泛出的酸水,恨声道:   “不用你……做好人!”   祁宴好像没有听见,他的眼神在黑暗中显得空洞无比:   “你以后也不能叫韶波了,需得改个名字。”   韶波回道:   “绝不可能!这个名字是小少爷给我起的!是他留给我最后的东西!”   祁宴一震,眼里顷刻间就有泪光:   “最后的……东西……?可他什么都没有留给我……我该怎么办……”   韶波眼眶发热,心酸得说不出话。   过了许久,祁宴黯然道:   “改一个吧,否则你无法在京城生存,万一被人知晓你的身份,恐怕会对你有害……韶波……意为像湖水一样韶丽的波光,暮春美景,风云韶丽,春日的湖面仿若雾气缭绕的碧玉,不如……你就叫绕碧吧……”   七年后,绣坊内,韶波对夏薰说:   “这便是绕碧这个名字的来历。”   “很好听。”夏薰扶正她发上歪斜的步摇,温柔地说:“很好听,这样的名字才配得上你。”   韶波呢喃道:   “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因为是祁宴取的,可我又很喜欢这个名字,因为与您为我取名韶波的本意有关。”   她侧过头,将脸颊轻轻贴上夏薰的掌心,满怀感伤地说:   “小少爷的手变得好粗糙,可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暖。” 第54章 楚台风   韶波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坐直,问夏薰:   “小少爷怎会来京城?现在住在何处?不,住在何处都不安全!您就留在绣坊里,奴婢可以照顾您!”   夏薰犹豫着,要不要把事情经过告诉她。   韶波又道:   “虽然京城里已无几人记得夏家的事,可祁宴还在,若是被他发现,小少爷哪里还有命在!”   夏薰又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   “……无妨,我从前不出府走动,七年前就没多少人认识我,如今还记得我长相的,只怕寥寥无几,我……是有事才来京城,这几日就住在客栈,你这里人多眼杂,反倒不是安静地方,况且你好不容易站稳脚跟,千万莫要让人知道,你曾与夏家有牵扯。”   韶波傲然道:   “奴婢才不怕!怪他什么牛鬼蛇神,借他们几个胆子,也没人敢来绕碧苑撒野!”   夏薰在她身上,再也见不到当初那个只会哭的小女孩了,她明艳又泼辣,是名副其实的京城第一绣女。   夏薰含笑看她:   “不要再自称奴婢了,我也不该叫你韶波,该称呼你为绕碧夫人。”   韶波忧心忡忡:   “小少爷真的不留下吗?”   夏薰故意说:   “不要以为只有你变厉害了,我要是没点自保的本领,敢跑到京城来吗?”   韶波说:   “绕碧苑收留了很多无家可归的女子,若不是她们尚需奴婢保护,奴婢早就舍弃一切,与小少爷同回岭南!”   夏薰假装骄傲地说:   “别小看我,我和大哥经营这些年,不说富甲一方,也算得上窦州有名的富商,我有钱着呢!可不比你穷!”   韶波看他一会儿,终于露出笑容,她擦干泪痕,抚平鬓角的乱发,款款起身,拜在夏薰面前,行动坐卧,皆是端丽耀目。   她又变回那个雷厉风行的绕碧夫人:   “公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夏薰端坐,正色道:   “京中富商熊迁今日娶亲,他即将过门的夫人是在下兄长从前的妻子,倘若新嫁娘能得绕碧夫人的一支花钗,在下的心愿就算了了。”   绕碧再拜:   “公子的一片赤诚之心,妾身自当领会,公子无需烦忧,妾身即刻便将亲手所制最华丽的一枚花钗送至熊府,定不会误了吉时。”   夏薰向她道谢:“如此就多谢夫人了。”   他拿出祁宴的钱袋,被绕碧按下。   绕碧诚挚道:   “妾身幼时曾蒙公子以身相救,妾身无以为报,就算将整栋绣坊赠与公子也在所不惜,又何怜一支花钗?何况熊府已差人送来一箱金元宝,妾身收下便是。”   夏薰不再推辞:   “夫人是慷慨利落的女子,在下别无所报,惟有一愿,愿夫人一生顺遂,在下不便打扰,告辞了。”   绕碧一直将他送到绣楼外,夏薰离去前,她问:   “公子与妾身……可有再相见之机?”   夏薰平静地说:   “人间自有相逢,夫人不必强求,在下心中会永远记挂着夫人,如此便已足够。”   他向绕碧一拱手,坚定地离去。   绕碧凝望着他离开的方向,他瘦削的身影穿行在人群中,不一会儿就不见了。   当晚,祁宴在书房里办公,敲门声传来,他没有抬头,说了句“进来”。   走进房中的不是祁回或者祁府的下人,而是他从没想过会主动来找他的夏薰。   “你怎么来了?”祁宴又惊又喜,放下手里的卷宗,引他坐到茶桌旁:“礼物呢?买到了吗?”   夏薰拿出一方砚台,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   祁宴拿起来看:   “这方砚石材细腻,线条莹润,雕工精致,一看就是好砚,想必价格不菲,只是拿来当新婚礼物,未免有些……”   夏薰说:“不是送给我大嫂,是送给你的。”   祁宴惊奇道:“送给我?这、我当然很高兴,可是——为何要送我礼物?”   夏薰淡淡地说:“我今天见到韶波了,这也是你安排的吗?”   祁宴一怔,答道:   “我确实想过你可能会遇见她,但我没想到这么快……所以,她把全部经过都告诉你了?这就是你送我砚台的理由?”   夏薰感怀道:   “不管是我大嫂还是韶波,她们能有今日,都得感谢你,砚台你就收着吧,不过我是用你的钱买的,一袋子的钱都用光了。”   祁宴举着砚台爱不释手:   “现在再看,我突然觉得这方砚又珍贵许多。”   夏薰低声说:   “我大嫂已再嫁,韶波也独当一面、不再需要我的保护,京中已经没有我挂念的人了。”   祁宴慢慢把砚台放下。   两个人谁也不出声,静默地对坐。   清凉的秋风吹过,夏薰忍不住咳了几下,祁宴反应过来,走到窗前将窗户关上,然后缓缓转过头,带着不易察觉地颤抖,问:   “你是不是……要走了?”   夏薰没有回答,但答案不言而喻。   祁宴强颜欢笑:   “此前在庆州,你有太多机会可以离去,但你并没有走,那时我便想,你怕是有心愿未了,而今你在京中的故人都已安好,我猜,你也想走了……”   默然片刻,夏薰缓声道:   “京城世事纷杂,喧嚣又吵闹,窦州虽有诸多不便,到底是座宁静小城,还是那里比较适合我。”   祁宴双眉紧皱,难掩悱恻:   “经历了这么多……你还是不愿意留下来?”   夏薰垂眸:   “我……跟京城的风水不合,你看,连大夫都说我水土不服——”   祁宴终于下定决心,他牵起夏薰的手:   “不管你是否心意已决,我都要带你去一个地方,无论如何,在你走前,我必须要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你有权力知晓一切。”   夏薰以为祁宴要带他出府,他猜,也许是要带他去祁家爹娘的墓上。   但祁宴没有。   他牵着他,走到书房的博古架前,转动架上的一个瓷瓶。   随着瓷瓶旋转,博古架向两旁分开,架子背后的墙上,赫然出现一扇暗门。   祁宴推开门,拉着他走进门后的暗室。   甫一进入,还未看清室内景象,夏薰就闻到一股悠扬的檀香味,他眨了眨眼,逐渐适应黑暗。   暗室不大,朝北的墙上嵌着佛龛,佛龛中供奉的居然是夏薰的灵位。   祁宴沉吟道:   “我在宝弘寺也给你竖了牌位,但我觉得还不够,就在家中立了一个大的,我每天都会来为你进香,每天……”   他喉头哽咽,说不下去了。   夏薰走到佛龛前,见香炉旁放着一个木人,木人的五官与他有九成相似。   “这是我……?”他问:“是……你刻的?”   祁宴对他讲:   “我刻了好多年,刻坏了近百块木头,才做出这一个像你的。”   夏薰喃喃道:   “为什么……你不是恨极了我的爹娘?你不是讨厌我讨厌到,连最后一面都不肯来见我?你做这些……又为了什么?”   祁宴语带沉痛:   “——我本来是要救你的。”   七年前,夏形出殡当日,祁宴的小院内。   夏薰刚刚睡下,临睡前,他告诉祁宴,他明日就要回夏府了。   祁宴答应了。   在夏薰入睡后,他换上官服,带着祁回进了宫。   天色还未大亮,年轻的皇帝已经在御书房处理政务。   祁宴在外间侯了好一会儿,才被宣进去。   他磕了头,跪在书桌前那一小片被烛火照亮的地方。   皇帝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处理夏弘熙的旨意朕已拟好,明日你就可以带着圣旨到夏府抓人了。”   他动动手指,太监立刻将圣旨送给祁宴观阅。   祁宴一目十行,迅速扫过敕令内容,只看了几眼就出了一身冷汗。   皇帝的意思相当明白,他要斩草除根,将夏家众人全数斩首示众,一个不留。   祁宴合上圣旨,交还给太监,脑中飞速运转,在几个呼吸间组织好对策:   “陛下,臣有一请,望陛下允准。”   皇帝头都不抬:   “怎么?你觉得朕处罚得轻了?”   祁宴头磕在地上:   “臣不敢,臣只是希望……希望陛下能免去夏弘熙两个儿子的死罪。”   皇帝有些意外:   “朕以为你恨毒了夏弘熙,巴不得朕灭他九族,怎么事到临头反而心软了?”   祁宴沉声道:   “臣仔细调查过,夏家三子夏薰实乃庶出,在家中并不受宠,夏弘熙不可能将漕运之事告知于他,而且他只有十六岁,按照年龄来说,他也不可能与夏弘熙共同谋划、利用漕运以权谋私,所以臣敢担保,他对夏弘熙的罪行绝不知情,还请陛下明鉴!”   皇帝的表情渐渐凝重:   “那他长子夏闻呢?难道也不知情?”   祁宴再叩首:   “臣查实,夏闻乃夏弘熙亡妻所出,在朝堂上并无建树,也没有在漕运司任职,所以臣想,他大抵也是清白的!”   皇帝把笔一扔:   “荒唐!简直胡言乱语!你的意思是,夏弘熙的儿子全都是无辜的!罪是夏弘熙一个人犯的,要罚就罚他,不要牵扯他人对吗?!那朕问你,夏闻夏薰二子是不是从小生长在夏府?吃穿用度,是不是皆由夏弘熙提供?夏弘熙的钱哪儿来的?还不是从漕运里贪来的!就算他儿子对此事毫不知情,他们身上穿的每一匹布,吃的每一粒米,全都是夏弘熙贪来的!夏弘熙全家上下所有人花的钱,没有一分不是出自朝廷的官银!现在你告诉朕!他们二人到底无不无辜的?!”   祁宴把头磕得哐哐作响,额前渐有血丝渗出:   “陛下!陛下所言绝无错处,可臣也想问陛下,如果夏薰能选,他会选择当夏弘熙的儿子吗?无论陛下如何处置夏弘熙,都是他罪有应得!可臣相信陛下是明君,赏罚分明!定不会下达罪刑不相当的处置!让只犯了轻罪的人白白丢了性命!”   皇帝眼睛一眯,陡然生出许多怀疑:   “祁爱卿,你今日专门来为他们两个求情,是不是……收了他们什么好处?!”   祁宴坦然解释道:   “陛下!天底下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收了夏家人的钱,替他们说情,唯独臣不可能!夏弘熙害死我爹娘和兄长,与臣之仇不共戴天!臣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臣今日所言,只为保陛下贤君之名!否则臣大可接下旨意,只待明日看夏家人人头落地!何须冒着掉脑袋的风险,违抗圣意?!望陛下明鉴!”   皇帝的表情阴晴不定,祁宴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但他如此行事,又不得不让他怀疑他的真实动机。   半晌后,皇帝开口,同意放夏家二子一条活路。   “朕可以不杀他二人,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还有,如果朕发现你与那二人暗中有任何牵扯,朕便会立刻连你们三人一同处死!”   祁宴朗声答道:   “请陛下放心,若我与夏家二子有任何牵连,无需陛下治罪,臣自来领罚!”   皇帝叹了口气,重新拾起笔,把注意力转向手里的另一封奏折:   “……行了,你下去吧,明日你亲自带兵,取夏弘熙的人头来见朕。”   祁宴最后磕了一个头:   “臣领旨谢恩!”   祁回等在廊下,见祁宴出来,立刻上前搀扶。   走近一瞧,才看见祁宴额头有血丝,他惊问:   “大人,方才如何??事情办成了吗?!”   祁宴半靠着祁回,长长吁一口气:   “……成了。”   祁回找出帕子,为他擦拭额头的血迹。   祁宴按住手帕,抵在额间,如释重负:   “夏薰的命……暂时是保下了。” 第55章 横江渚   第二日清晨,卯时二刻。   再过一会儿,夏薰就要回夏府了,他举着缠满绷带的手,正乐乐呵呵吃着早膳,还不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祁宴看他一派天真,胸口陡生钝痛。   他明明做好万全的准备,真到图穷匕现的时刻,心底突然涌起恐慌之意。   就连夏薰摔上一跤,祁宴都心疼得要命,如今却要亲手把他送进大牢,送上前途叵测的流放之路。   祁宴不敢想,真相大白后,夏薰会用怎样的眼神看自己,在漫长的三千里流刑中,他又会经历什么。   恐惧愈发浓烈,祁宴的呼吸都乱了。   他不停安慰自己,他的计划没有漏洞,只要忍过这几个月,他就能平平安安将夏薰救出来,到那时,他自会向夏薰解释,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要求得夏薰的原谅。   然后,他们二人就可以安稳地活下去,再也没有任何往事横亘在他们之间。   祁宴缓了口气,拍拍椅子,让夏薰坐到他身边:   “你头发乱了,过来,让我帮你梳好。”   夏薰乖乖坐下,祁宴拿起梳子,仔仔细细拂过他的发丝。   趁夏薰不注意,他悄悄剪下他一缕头发,藏在袖中。   他想,都说发上蕴含着精魂,如若有这一缕头发留在自己身边,今后不管夏薰走到哪里,都能与他重逢。   “好了。”他柔声对夏薰讲:“梳完了。”   夏薰顶着他梳起的发髻,走进夏府大门。   两个时辰后,当他再度走出时,已是家毁人亡,他身戴镣铐,被押进囚车,而祁宴骑着马,迅速消失在街角。   祁宴不能停下,只要一停下,冲动就无法克制。   如果不是多年的仇恨锻造了他的意志力,他早就冲到夏薰身边,当着所有人的面劫走他,带着他浪迹天涯。   他死死攥着缰绳,牛皮做的缰绳坚硬无比,在他掌中勒出道道血痕。   他心痛如刀割,可到底没有回头。   夏薰下了大理寺诏狱,和夏闻一起,等待皇帝宣布对他们的处罚。   这短短的十几日,是祁宴一生中最为难熬的日子,他寝食难安,坐卧不宁,连口水都喝不下,没几天就瘦了一大圈。   祁回看不下去,对他说:   “大人,您既然如此担忧,为何不去看望夏公子呢?您连面都不露,夏公子定会认为您从始至终只是利用他,对他没有半点狠心,日后就算他安然脱身,也会对您心生怨怼,怎能心无芥蒂地与您相处下去呢?”   夏弘熙死后,祁宴立刻被封了官职,祁回不再叫他公子,改口称大人。   祁宴痛苦道:   “你以为我去见夏薰一面,他就会轻而易举地原谅我,就会相信我对他是真心吗?当我选择杀死夏弘熙的时候,就相当于斩断了他对我的全部情谊!可不杀夏弘熙,我如何对得起爹娘和兄长?如何能在这世间自处?!我的进退两难,无人能感同身受!我的心痛,又有谁能体会半分?!”   祁回还想再劝,祁宴又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你有没有想过,陛下眼睛正紧紧盯着我,他随时都在考察我的忠诚,我却在这个关头,亲自到牢里去见杀父仇人的儿子?陛下早就怀疑我是存了私心,才求他放过夏薰和夏闻,如果此事坐实,我们所有人都会死无葬身之地,我这段时日的盘算也就前功尽弃!为了保住夏薰的命,我就是在心痛,也只能忍下,以图来日!”   祁宴说得痛心疾首,祁回忍不住湿了眼眶:   “属下明白……大人的难处,属下都看在眼里!只是……属下仍有一事不明,护住夏公子也就罢了,为何还要保下夏闻?”   祁宴叹道:   “流放之路困难重重,死在路上的人不计其数,夏薰孤身一人上路,谁来照顾他?我思来想去,能一路照应他的人只有夏闻,夏闻此人正直有担当,且与我爹娘之死无关,我何不放了他,让他陪夏薰一同前往流放地。”   祁回不由得说:   “大人煞费苦心,只为护得夏公子安全,一片赤诚之心,望上天垂怜,护佑公子平安。”   祁宴疲惫地闭上眼睛:   “不要说这些无用的话,你去广宁楼,将顶楼整层包下来,日后我有他用。”   祁回见他怠倦至极,没有再问,出府直奔广宁楼而去。   到了夏薰出京那日,祁回才明白祁宴的目的。   流放的犯人皆乘坐囚车,从西门而出,广宁楼就在西门内,是这附近最高的建筑,站在顶楼,西门外的景象一览无余。   那天,祁回得到消息,急匆匆赶来禀报:   “大人!夏公子要出城了!囚车已经驶过中央大街了!”   祁宴冲出门,翻身上马,一路风驰电掣赶到广宁楼,心急火燎奔到楼顶,气喘吁吁扑至窗前,正好望见囚车缓缓经过西城门。   车上,夏闻夏薰身穿囚服,夏闻背靠围栏而坐,夏薰半俯半躺,枕在他腿上。   祁宴将他从里到外看了个来回,他脸色不佳,头发略显凌乱,除此外,好像别无其余狼狈之处。   祁宴稍稍安心,又认真去看他的脸。   夏薰双眼紧闭,像是睡着了。   祁宴自语道:“……真是个小孩子,在囚车里还能睡得这么香……”   祁回宽慰地说:   “夏公子看起来并无大恙,着实是件好事。”   祁宴痴痴望着夏薰:   “我特意命令狱卒不要亏待他,看来他们确实听话了。”   车轮滚滚向前,祁宴逐渐看不真切了,他强忍不舍,背过身,关上窗户。   就在祁回以为他要离去时,他突然抓住胸前的衣服,斜倚着窗框缓缓蹲下。   豆大的汗珠从他额上冒出,他唇色铁青,脖子暴起青筋,表情异常痛苦。   祁回急忙问:   “大人?大人?!您怎么了?!”   祁宴上下喘着粗气,奄奄地说:   “无妨……不用管我……窦州的人,准备得怎么样了?”   祁回揪着心道:   “都准备好了!待夏公子一到,定能全身而退!”   送夏薰流放出京只是祁宴计划的第一步,在得知皇帝将他发配岭南后,祁宴立刻在流放地窦州组织人手,只要夏薰一到,他们会安排他假死,并将他带到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风头一过,夏薰便是自由身了。   这原本是个万无一失的计划,但祁宴漏算了致命的一点:   流放之路千里迢迢,少则行走月余才能抵达,几十天的路途中,跋山涉水、食不果腹,犯人十之八九都会死在路上,能活着到达流放地的,寥寥无几。   而夏薰没有这样的幸运,他不是少之又少的那几个。   一个月后,祁回接到邸报,只看了一眼,面上顿时血色尽失,惊心怵目,如闻晴天霹雳。   祁宴察觉到他的异状,心猛地一提,焦急问:   “何事?!”   祁回把邸报“啪”地一收:“无、无事!”   他的眼睛颤动不止,满手都是冷汗,只要不是瞎子,就能看出他在撒谎。   祁宴有了很不祥的预感,他沉下脸,冷声道:   “拿来!”   祁回握着邸报,手上的汗氤氲在纸上:   “大人,您……可要坚持住……”   他将薄薄的一张纸摊开,送至祁宴面前。   祁宴低头看了几行字,整个人就凝固了。   祁回胆战心惊地看着他,字斟句酌地说:   “大人,这世间重要之物还有许多……您、您可千万保重自身——”   祁回说不下去了,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觉得语言是如此地苍白。   邸报上只有寥寥数语:   ——夏弘熙三子薰,流刑岭南,未至,上月廿九,病卒于庐阳,年十六。   祁宴就这样愣愣地看着,一言不发,表情僵在脸上。   祁回惊疑不定,压低声音,小心翼翼地说:   “大人,您要是心里难受,就痛哭一场!实在不行,您喊两嗓子也好!您这样、这样——祁回看着害怕!”   祁宴恍如大梦未醒,呢喃道:   “我没事……你先下去吧……”   祁回怎可能就此离去:   “大人!您万不能苛责自己啊!该做的您都做了,成事在天!这都是命!您不是神仙,不能逆天改命啊!”   祁宴轻轻说:   “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态度坚决,祁回不好继续逗留,惴惴不安走到门外,也不敢离开太远,就守在门边。   未几,房内传来跌跌撞撞的脚步声,接着门被大力推开,面如土色的祁宴踉踉跄跄走出来:   “祁回……备马,我要去庐阳……”   他看上去摇摇欲坠,好像下一瞬就要倒地不起。   祁回箭步上前搀扶住他:   “大人!大人!您怎么……怎么都说胡话了啊?!庐阳距京城少说也有两千五百里!你就是把马跑死,也赶不过去啊!”   祁宴推开他,坚持往前走,迈下台阶时,一脚踩空,跌坐在地,嘴里还断断续续地念叨:   “夏薰还在等我……我得去接他回来……”   他双眼发直,手在空中徒劳地抓着。   祁回忍着酸涩的眼泪,跑到他身边,一把将他扶起。   祁宴的五脏六腑搅成一团,从脖颈连着胸腹尖锐作痛,已经分不清到底是哪里在疼。   他眼前漆黑一片,已然不能视物。   祁回搀着他的手,只觉得他掌心又湿又凉,于是顺着手腕去摸他的脉。   指尖下,祁宴的脉象凌乱而纤细,祁回即便不通医术,也能意识到这不是正常的脉搏。   这时的祁府还没有别的下人,连个能帮忙的都没有,祁回只能先将祁宴送回屋内,再去找大夫。   他把祁宴的手搭在肩头,想背他起来。   祁宴不肯,反反复复说着:“去庐阳……现在就去……夏薰还在那里等我……”   祁回道一声“得罪了”,一掌劈向他后颈。   祁宴无可奈何地晕死过去,祁回背起他就往屋里冲。   在祁回看不到的地方,祁宴的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滚入他的鬓发间,逐渐消失不见。   七年后,祁府暗室。   祁宴告诉夏薰:   “这些年我成日浑浑噩噩,不知是怎么过来的,我总觉得我早就死了,死在听闻你死讯的那一天,如若不是对你的思念经久未灭,我只怕早已是三尺黄土下的一具白骨。”   夏薰抚摸着木人的眼眉,祁宴刻下的刀痕深深。   祁宴沉痛道:   “之前你问我,如果我当时见到了那把梳子,我会去见你吗?我不想骗你,可那时我着实不知该如何作答,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不,我不会,也不能,如果我不能证明自己与你毫无干系,便无法救下你……”   夏薰举起木人,对着暗室外的烛火,细细看过木头的纹理。   “这不是普通的木头,而是桐木,木人背后还有我的姓名与生辰八字,这不是寻常之物。”夏薰屏息凝神,像是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这……是厌胜。”   祁宴面如平湖,眼神坦然。   夏薰心神动摇,五味陈杂:   “厌胜一事,一经发现,便是满门抄斩,连诛九族,你为何……要行此危险的咒术?”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就完结啦! 第56章 共夜语   祁宴握住木人,同时也覆盖上夏薰的手:   “在你死后,我很多年都没有梦见过你,我以为,一定是你对我心怀怨恨,不肯入我梦中,可我真的很想你,有一天我醒来,忽然发现自己记不真切你的模样了,我害怕我会忘记你,从那天起,我开始学着刻木人,每刻一个,就会在脑中回忆一遍你的音容笑貌,我想,这样一来,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忘记你的样子。   “几个月前,我实在太想你了,我对自己说,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想见你一面,我暗中找来了巫师,说来讽刺,从前我根本不信神鬼之说,听闻他人议论,只觉得荒诞可笑,如今心有所求,这般虚无缥缈的咒术,居然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巫师告诉祁宴,想借厌胜之术召唤已故者的亡灵,需取桐木刻出逝者面目,于木人背后刻下生辰八字,再取已逝之人的贴身之物作为凭借,两者合一,在圆月之夜供奉于牌位前,如此,便可在梦中与其相会。   祁宴拿起摆放在香炉旁的锦袋,里面装着的是夏薰的一缕黑发。   “这是你我最后一次相见时,我悄悄取下的你的头发,我将它当做唤回你的引子。”   巫师的话,祁宴一一照办,还专门买来槐叶冷糕置于桌上。   他想着,如果夏薰真的回来了,还有喜欢的点心可以吃。   他知道祁回是怎么看他的,他也许早就把他当成了疯子,可祁宴不在乎了,只要能见上夏薰一面,性命也可以割舍。   祁宴恍惚道:   “那天晚上,我果然梦见你了……我梦见你从外面走进来,见到桌上的糕点,就坐下来吃,我连呼吸都不敢太大声,生怕惊扰了你,我慢慢走到你身后,叫你的名字,你回过头,我还没看清你的脸,你的胸前突然出现大片血迹,鲜血越来越多,顺着你的衣服滴滴答答流到地上,我想抱住你,刚往前走了几步,一低头,忽然见到你胸前插着一把刀,而刀柄正好握在我手中……你哀怨地望着我,什么都没有说……”   祁宴的手顺着夏薰的胳膊上移,一点点来到他背后,轻轻使力,将夏薰揽至怀中:   “其实我记得很清楚,你告诉我过我,连夏弘熙都不知道你真正的生辰,我刻在木人背后生辰八字,想必是不准的,可我还是梦见你了,我猜,一定是因为我过于思念,又太过愧疚,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坚信是我害死了你……我那么喜欢你的,怎么会、怎么会没能救下你呢……?”   他话语间隐约带了哭腔。   这一次,夏薰没有拒绝他的拥抱,他把脸抵在祁宴的脖侧,喃喃道:   “所以,你才去了窦州……?”   祁宴贴着他耳畔,恍如大梦初醒:   “我害怕你有心愿未了,才托梦给我,第二日我便紧急赶赴岭南,幸好我去了……幸好、幸好……”   他的手臂越收越紧,在夏薰的灵位前,他多年的痛苦思念终于告一段落,他思之如狂的爱人还活着,还会呼吸,还有心跳……还依偎在他怀中。   夏薰深深地呼吸着,透过薄薄的衣料,祁宴的心跳传到他身上。   就在祁宴空悬的一颗心终于要落到实处时,他忽地发觉,手下的触感有些异常。   他的手掌正贴在夏薰的后背,衣服下隐约透出横七竖八的突起,祁宴神情一凛,用力摩挲,感觉到夏薰整片后背都有类似的情况。   他急忙问:“你背上是怎么回事??”   夏薰没想到他有此一问,平静道:   “是杖刑的伤痕。”   祁宴愣住,和夏薰拉开一点距离:   “什么杖刑?”   夏薰觉得奇怪,抬眼看他:   “本朝律法,判了流刑的犯人,流放前杖责三十,你不是做过大理寺丞,你不知道吗?”   祁宴如闻晴天霹雳,颤声说:“……什么?”   可他早已醒悟。   他的心猛地一跳,脑袋“轰”的一声像要炸开了,他浑身发麻,只觉身体遽然向下沉去,如陷重重泥淖。   他曾任大理寺丞三年,怎会不了解当朝律法?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流放的犯人都要受满三十杖才能出京?   但他就是忘了。   与夏薰重逢的喜悦太过热烈,以至于他的大脑和他的心一齐骗过了他。   在今日之前,他一直以为夏薰没受什么罪,尤其是发现他还活着以后。   他以为夏薰在牢里没有受到狱卒欺负,他以为他平安无事地上了囚车,他以为他到了窦州就顺顺利利假死脱身了。   他想,尽管夏薰恨他,可他还是把夏薰保护得很好,他保住了他的命,他安插的人手虽未派上用场,但屡遭波折后,夏薰到底恢复自由身了。   他总想着,这一路虽苦,结局终究圆满。   所以他强行把夏薰带回来了,他总是认为,只要夏薰知晓他曾为他做过的努力,就会原谅他,就会抛却所有过往,与他再无间隙,重新和他在一起。   他们还能像从前那样,对彼此赤诚相待。   这段时日里,他无意识地忽略了许多,但现在,过往的一切细节在他脑中如炸雷般浮现:   在广宁楼上看的那一眼,他简直大错特错,夏薰不是睡着了,他是刚受了杖刑,晕倒在夏闻腿上。   夏薰在梦里总是喊痛,总是呓语他的名字,不是因为被夏形烧伤的手,而是为了曾经皮开肉绽的后背。   夏薰会说自己背疼,夏薰的体质弱了许多,夏薰不愿被他碰到后背。   还有夏薰一入秋就开始咳嗽。   这根本不是水土不服,分明是当年的杖刑所致。   三寸宽的木板击打后背,足足三十下后,即使是身强体健的壮汉,也是伤痕累累、体无完肤,轻则筋骨断绝,重则当场毙命。   而夏薰还要带着这样血肉模糊的伤口,长途跋涉三千里,远赴岭南的不毛之地。   夏薰没有死在路上,已是老天垂怜。   酸涩的波涛汹涌在祁宴心口,让他恨不得放声大哭,痛苦的战栗阵阵席卷,他紧紧搂着夏薰,头埋在他颈窝,将呜咽深深咽下。   夏薰不忍见他如此痛心,缓声安慰道:   “原来你不知情?其实……也没你想得那么疼,我现在不是好好的,何况当初还有贺琮帮我,他——罢了,都过去了,我自己都忘了,你又何必旧事重提。”   祁宴用尽全身力气拥抱着他,夏薰被他勒得生疼。   祁宴心中的悲凉,如滔天激流出闸,一泻千里,不可收拾。   他视若珍宝的夏薰,他豁出性命也要救下的夏薰,他唯一爱过的夏薰,因为他的决定,竟然付出了那么惨痛的代价。   事到如今,他还有何颜面将他留在身边?   祁宴牙关紧咬,靠着夏薰瘦弱的肩膀,僵硬地摇了摇头。   他追悔莫及,注定遗憾终生。   他哑着嗓子,嘶哑地问:   “夏薰……你还想回岭南吗……”   夏薰怔了怔,没有回答。   祁宴听懂了他的沉默,他喉头发苦,像有万斤重担压在胸口,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喉咙又酸又涩,好似咽下了千根银针。   他从齿缝里挤出声音:   “好……我让你走……夏薰,我放你走吧……”   三日后,西郊寿河畔,长亭边。   祁宴正在做最后的检查。   他买下一辆相当坚固的马车,还雇了个老家就在窦州的马夫,担心夏薰路上吃不饱穿不暖,他亲自采买了一大堆东西,将车厢塞得满满当当。   他一件一件数过行囊,数完第一遍后,又从头开始数第二遍。   夏薰就在旁边看着,没有要阻拦他的意思。   就这么来来回回数了几趟,祁宴才终于放了心,回头叮嘱夏薰:   “所有你能用到的,我都给你准备好了,缺什么先别急着买,到行囊里翻,实在找不到再花钱买,除了吃穿所用,我还给你备了一袋碎银子,到时候你送给沿途核查的官兵,他们就不会为难你,还有,我专门给你带了水袋,你总咳嗽,要时常喝些水,润润嗓子,另外——”   夏薰听不下去了:   “可以了,我都记住了,你都说三遍了。”   祁宴眼睛一瞪:   “别说三遍,只要你能平安回到窦州,三十遍我也说得,耐心听我讲完。另外,我已经修书一封给你大哥,告诉他你要回去了,让他提前做好准备。”   夏薰点点头:   “行吧,还有别的吗?”   祁宴忍了忍,道:   “……没了。”   夏薰转身欲走:“那我上车了。”   祁宴叫住他:   “夏薰!”   夏薰回头看他:“怎么了?”   祁宴从袖子里掏出一个造型古朴的方木盒,打开盒盖,内里是两枚金镯。   祁宴顿了顿,说:   “这是我娘的嫁妆,也是她唯一留下的遗物,我成年回京后,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回来,现在……就送给你了。”   夏薰看了一会儿,说他不能收:   “这么贵重的礼物,我怎样都不能收,你应该好好留在身边,方可缓解思母之念,况且我身为男子,没有能用上的时候,你还是留给——”   祁宴打断他:   “这不是送给你的,是送给你……未来的妻子。”   此话一出,两人之间的气氛瞬间沉寂下来,方才他们共同营造出的看似轻松的状态,像风中的一握灰,一吹就散了。   属于离别的沉重之意,如潮水般将二人吞没。   祁宴吸了口气,露出了一个笑容,可惜比哭还难看:   “金镯是送给新娘的礼物,日后你成亲了,自然就有能用到它的地方,到那时——”   祁宴舌根发木,快要张不开嘴:   “……到那时,别忘了写封信告诉我,我再给你备一份厚礼,保证比此物还要贵重,如何?”   夏薰原地站了许久才有所动作,他接过木盒,塞入怀中。   长亭边,不只有他们要分别,寿河沿岸,有不少男男女女都在此作别,他们有的很快就能重逢,有的也许此生不复相见。   送别的人都会折下柳枝,赠与即将离去的远行客,初秋时节,柳树的叶子早已掉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   祁宴垂眸,低声说:   “我就不折柳赠你了,窦州是你心心念念要回去的地方,我怎能狠心将你留下,只是……从此后,我余生再无任何心愿,惟愿你一生平安,永葆康乐。”   夏薰低低“嗯”了一声:   “……那我走了。”   他迅速转身,决绝地登上马车,好像只要再多停留一刻,他就会改变主意。   马夫挥下缰绳,车轮缓缓向前。   祁宴站在车下,目送他离去,与他做最后的告别:   “夏薰,再见了。”   夏薰不敢再看他,仓促地挥了挥手,躲进车厢。   在日光照射不到的车厢深处,他才卸下了所有伪装,他抱住膝盖缩成一团,怅然若失。   祁宴给的木盒平平无奇,放在怀里却像块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疼。   他取出木盒,又不肯远远抛开,非要紧紧抓在手中。   他后知后觉地想,其实所有人都变了。   夏闻曾经那么爱大嫂,在窦州安顿下来,也娶了新的夫人。   贺琮喜欢他,为了救他,不惜与双亲断绝关系,几年后,孩子都生了两个。   大嫂再嫁熊迁,韶波变为绕碧夫人,夏吟早已忘记他,就连脂归和夫蒙檀查,都在与他短暂相交后,远远离开了。   甚至连他自己,都不再是从前那个天真又单纯的夏薰。   只有祁宴没变。   他停留在时间的罅隙中,任沧海洪流翻腾而过,他怀着对夏薰的爱意与思念,永世留在原处,此生不会退却一步。   无论何时,只要夏薰肯回头,就会身后见到他。   即便所有人都走了,即便所有人都忘掉他,祁宴也会始终不渝地爱着他。   夏薰以为自己从来没得到过的宝物,原来一直在他怀中。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探出车窗,回头去看祁宴。   白石建成的斗拱长亭下,共有三层台阶,祁宴就坐在最后一级石阶上。   马车已经驶出很长的距离,祁宴的身影模糊不清,可夏薰依然能清晰见到,这个他爱了一辈子的男人,把脸埋在手中,无声地哭了。   夏薰心头剧痛,眼泪猝不及防地流下,他情不自禁地说:“停车……”   他的声音太轻,马夫没有听见,车轮还在往前,祁宴离他越来越远。   胸中翻腾的情绪再也无法忍耐,夏薰大喊:   “停车!”   马夫急急拉起缰绳,夏薰一跃而下,发足狂奔。   祁宴听到动静,抬起头,怔怔望过来。   夏薰一口气跑到他面前,临到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他缓缓站定,调整好呼吸,一步步走向他。   祁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脸上还有残存的泪痕。   夏薰抓起他的手:   “你不是说,让我把镯子送给以后和我成亲的人吗?”   他将一对金镯拍在祁宴掌心:   “送给你了。”   祁宴想笑,咧起嘴角,又有点不敢相信:   “你——?”   “我突然觉得京城也挺好。”夏薰折下一条柳枝,收入袖中:“无需你折柳相赠,我自己把自己留下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结啦!过两天会有番外掉落~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