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徐徐》作者:九尾叶   文案:   在春天里,徐徐地恋爱。   江忏X宁织 (苦逼富二代 X 策展打工人)   一个仰慕已久,一个一见钟情,一个会演戏,一个好天真。   打着炮*的幌子谈恋爱的故事。   “江忏,你是我爱和美的来源。” 第1章 你调查我   鹭江的春天永远来的不动声色。等人们从北归的鸟群中发现端倪,从迎春和玉兰的花骨朵中嗅到讯息,她已经坐在枝头上,笑了好一会了。   直到三月中下旬,春意才渐渐隐藏不住,就着浓烈的阳光肆意泼洒,点亮城市的每个角落。   宁织喜欢春天,尤爱三四月的太阳,不灼人,温暖得恰到好处。   “醒了?”   一股湿热的气流拂过宁织耳畔。   宁织以鼻音回应,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   他向来浅眠,今天这一觉却睡得踏实,精神和肉体都得到了久违的、彻底的放松。果然,性 | 爱才是最好的安眠药。   “几点了?”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往温暖的臂弯靠了靠,搭放在对方锁骨处的左手逐渐往下移动,摸了摸胸膛,又流连在沟壑分明、紧实光滑的小腹。   “你是不是偷偷健身了?上次腹肌没有这么明显的……” 宁织还没醒透,不满地咕哝着。   “健身就健身,用得着偷偷?” 旁边的人发出低沉笑声,“你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反过来怪我偷偷摸摸。”   “你又知道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宁织碰到了什么跳动的、火热的东西,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胸口一沉,被一具矫健的身体压住了。   这下他彻底清醒了,眼睛瞪得很圆:“江忏,我今天有事!”   “谁让你乱摸的。” 男人的头发在阳光下晕着毛绒绒的金边,使得棱角分明的脸孔多了几分混血的味道。他捏着宁织的下巴,似乎在端详,又似乎在犹豫,眼中带着捉弄的笑意。   宁织仰着脸,手指在被窝中勾了一下,漫无边际地想,江忏是要吻他吗?他们会不会接吻太多了。昨晚的那些还可以勉强当作调情或者前戏,但现在是白天,如果还搂在一起,那可太奇怪了。   毕竟他们又不是恋人,而且才见过五次面。   第五次见面就是昨天,吃了粤菜,看了电影,然后上床。   第四次见面,在公园里散步,听音乐会,上床。   第三次见面,逛画廊,聊天,上床。   第二次见面,吃怀石料理,看歌剧,上床。   第一次见面……   江忏忽然低头,吻了吻宁织的嘴唇。他吻得很快,很轻柔,随即翻了个身,回答那个宁织都忘记自己问过的问题:“十一点了。”   “十一点!” 宁织不顾腰酸,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江忏靠在床头看他,神态十分悠闲,被子堪堪遮住下半身,裸露的人鱼线仿佛经过精雕细琢,漂亮地舒展着。   “怎么周六也要上班?” 看宁织动作僵硬,腰侧还留有深红的指印,江忏总算发了善心,勾着他的牛仔裤裤腰,帮忙拽了上去,顺便吃了回豆腐。   “我们打工人很忙的,不像您这样……”宁织故意把 “您” 字咬得很重。   不过既然说到了这里,或许可以顺势打探一下:“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怕江忏觉得冒犯,又解释:“当然,我也会告诉你我的情况。”   江忏挑了挑眉,一副 “我很感兴趣” 的样子,却说:“可我已经知道你的情况了。”   宁织没当真,捡起自己的外套闻了闻,没什么异味,还能穿,于是展开来,用力地抖了两下。   江忏说:“你在青南艺术中心策展部工作,职位是策展助理。目前参与的项目是达达主义作品展,筹备了两年,马上就要开幕。”   宁织愣了愣,外套披在肩上,只穿了一只袖子,模样有些滑稽。他愤懑地指责:“江忏,你调查我!”   江忏摊手:“我可没有。”   宁织看了眼时间,没功夫跟他扯皮了,转身就走。江忏头发凌乱,懒洋洋地注视着宁织:“要不要开车送你?”   “不用。” 宁织关上卧室的门。   对于一个单身汉来说,江忏的公寓委实是太大了点,虽然家具都一尘不染,设计师的巧思也处处体现,但总觉得空旷冷清。   “喂。” 主卧的木门再次被推开了。   “既然你了解得那么清楚,” 宁织靠着门框,食指和中指夹着一张设计精美的邀请函,“这是下周展览的入场券,送你一张。不想去的话,随便给谁都行。”   他走近几步,把入场券放在江忏的枕边。   江忏饶有兴趣地拿在手里端详:“开幕那天你在吗?”   “废话。”   “那我会去的。” 江忏笑了笑。   “没有非要你来的意思,” 宁织一本正经地解释,“看你时间,没时间就算了。”   “怎么能算了呢,没时间也要挤时间嘛。”   江忏的眼睛能骗人,总是一副很深情的样子,他说话的语气也暧昧,让宁织分不清是玩笑还是真心。   不过也没必要分清,毕竟这是个会请私家侦探调查自己床伴的可怕男人,折回来送他展览的门票,已经让宁织有点后悔了。   离开公寓后,宁织打了一辆出租,前往鹭江市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   十二点半,Eugene.Mike 迈出电梯,在富丽堂皇的大厅与等待多时的宁织汇合,热情地打招呼:“Hi,Stan!”   他是个高大的白人,四十多岁,留着金色的长发和蓬勃的络腮胡,皮肤饱满红润。虽然昨天才下飞机,但一点也不受时差的影响,整个人活力四射,精神焕发,搂着宁织的肩膀让他带路,声称要感受这座城市的 “灵魂” 和“脉动”,当然,品尝 “Local snacks” 也是必须的。   Mike 是纽约某知名美术馆的策展人,也是宁织的顶头上司祝薇云的老同学。这次青南艺术中心举办达达主义作品展,他帮了许多忙,是个得罪不起的客人。宁织今天的主要任务,就是当 Mike 的地陪,带他游玩鹭江市。   具体行程已经拟好了,按照事先的安排,宁织带 Mike 逛了几个景点,路上介绍了鹭江的地理、人文特色,顺便谈了谈杜尚、野兽派、超现实主义。   Mike 精力充沛,好奇心重,看到路边摊煎饼的都要拍照,聊起艺术更是激情澎湃,滔滔不绝。辗转奔波一个下午,宁织又累又饿,还不能显露疲态,只能在 Mike 陶醉于东方文化之美时,趁机揉一揉腰。   他很后悔,昨晚就不应该去赴约,明知道今天会走很多路,居然还傻乎乎的,接了江忏的电话就同意见面。   八点多,鹭江市的灯火悉数亮起,公园里响起了广场舞的音乐,用过晚饭后,宁织打算把贵客送回酒店,Mike 却意犹未尽地问他,附近有没有酒吧。   宁织摸不透这老外的心思,是想找个清净之地,小酌两杯放松,还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期待着一场艳遇?   不管了,在他有限的经验里,也只知道那么一家。   “Swallow。”   灯牌上的字体张牙舞爪,厚重的玻璃门后传出隐约的小提琴曲,Mike 打量一番,似乎很满意:“good name。”   对于夜店来说,这个时间算是很早了。宁织推开门,迎着暖气往里走,问接待的服务生:“柏旭在吗?”   “老板今天不在,” 服务生机灵,看到他掏出贵宾卡,特意指了个视野开阔又比较清净的卡座。   Mike 要了几瓶科罗娜,宁织点了一杯 “自由古巴”,坐下来闲聊,话题基本都围绕着展览和艺术圈的八卦。   “Stan,”Mike 忽然伸手在宁织面前挥了挥,“you with me?”   “Sorry,” 宁织回过神,向 Mike 道歉,“it's just……this place reminds me of a ……friend。”   “Friend,”Mike 意味深长地顿了顿,蓝眼睛闪烁着诙谐的光芒,“maybe more than a friend。talk to me。”   四十多岁的人了,真够八卦的,宁织笑笑,又给他叫了一瓶酒,顺利地岔开了话题。   其实他是想起了江忏。   这间酒吧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宁织不常流连酒吧,那天会出现在 swallow,纯粹因为拂不开面子,加上一时大意,轻信了柏旭的鬼话。柏旭说,保证不吵闹不跳舞,就是联个谊,还说,来的都是圈内的朋友。   到了之后宁织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酒吧里群魔乱舞,音乐震天,而说好接待他的东道主,早就淹没在一众莺莺燕燕中,喝得忘乎所以了。   他在扭动的人群里艰难穿梭,找了一个离音响最远的卡座,观赏台上的表演。喝了半杯酒,无意间扭头,就看到了坐在隔壁、穿着丝绸衬衣的江忏。   目光相接之际,一束妖异的红色灯光恰好扫过,照亮了江忏的五官。   很英俊,像个吸血鬼。   短暂对视后,宁织移开视线,把注意力放回舞台上。看了一会,只觉得索然无味,且精神无法集中。   他还在盯着我吗?   宁织犹豫了片刻,悄悄转过头求证。   江忏确实还在看他,眼神专注且平静,先前那束妖异的红光消失了,他坐在昏暗中,宛如一片安静的沼泽。宁织微微发愣,这回没躲开,不甘示弱地以同样的力度回望过去。   电子舞曲吵闹不堪,人们喝酒、玩游戏、纵情舞蹈,在迷乱的环境里,这个小小的角落显得奇异而隐秘。   他们互相看了一分钟,或者更久,最终江忏端着酒杯起身,结束了这场拉锯战。   “嗨,” 他自来熟地碰了下宁织的杯子,自我介绍:“江忏。”   宁织点头,报了自己的名字。   江忏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却不急着寒暄,反而和宁织一起欣赏台上的热舞。   一曲结束,跳舞的年轻男女逐渐散开,各自去吧台喝酒休息,DJ 换了一首舒缓的乐曲,酒吧获得了短暂的安宁。   宁织问:“哪个忏?”   江忏不紧不慢地说:“忏悔的忏。”   奇怪的名字。宁织笑了,斜眼觑他:“你犯了很多罪吗?”   “也许吧,” 江忏煞有介事地问,“你要听听吗?”   宁织两手捂着酒杯,歪着脑袋观察江忏:“我又不是牧师。”   “确定吗?我怎么觉得挺像呢。”   宁织从没见过把调情的话说得这么自然的男人,语气介于真诚和调皮之间,仿佛他们是认识了许多年的朋友。   宁织讨厌不起来,甚至有点拒绝不了他。   “你经常来这吗?” 江忏斟酌着问。   宁织抓住破绽:“这间酒吧今天才开业。”   “哦,是吗。”   江忏镇定如常,但宁织非要戳穿他:“门口那么大的字你没看见吗?”   “还真没注意。” 江忏简短地解释,左手轻轻叩了叩桌面。   宁织微微一笑,他也说不清为什么,就是觉得江忏突然显露的笨拙很可爱。   劲歌热舞又开始了,各种噪音在酒吧内冲撞,几乎要掀翻屋顶。   江忏忽然提议:“出去走走吗?”   “去哪,” 宁织早就受够了酒吧的喧闹,配合地站起来,半真半假地问:“酒店吗?”   江忏扬了扬眉,十分坦荡:“如果你愿意的话。”   “那岂不是太随便了。” 不等他回答,宁织又说:“而且我回家还要加班。”   他率先走向出口,大概是被音乐震的,心脏竟然跳得很快。   临近门口,突然出了意外。一个醉汉冲出舞池,无头苍蝇般乱转,手里的伏特加洒了满地。宁织运气不好,躲闪得慢了一步,结果被撞得踉踉跄跄,加上地面又湿滑,差点栽倒。   幸亏走在后面的江忏托住了他。   “谢谢啊。” 宁织揪着对方的亚麻外套,借力站稳,尴尬得不敢回头。   “不客气,” 贴着他腰的手并未多做停留,绅士地移开了。   彼时二月,天气乍暖还寒,宁织站在酒吧外等接驾的司机,不时跺脚取暖。江忏悠闲得多,两手揣在口袋里,好整以暇地望着街道上的行人。并肩站着,宁织才发现他真的很高,身材比例也完美,像个模特。   “你也打车吗?” 他小声问。   “我开车。”   “你不是喝酒了吗?”   江忏笑了,面露得意:“苹果汁。”   既然如此,不去停车场,还等在这干什么?   宁织没有问,低头看地面,视野里,江忏的皮鞋沾了些酒水,变得不那么光鲜亮丽了。   “冷吗?” 江忏忽然开始脱外套。   “不用不用!” 宁织意外、慌乱,差点咬到舌头,“我的车快到了。”   两分钟后,滴滴司机抵达,宁织拉开车门,回头看了一眼。   江忏仍留在原地,像盏孤零零的路灯,脸上挂着隐约的笑容。他是觉得遗憾、委屈还是无所谓,宁织无法判断。   但宁织迟疑了,甚至想为这个陌生的男人破一回例,冒一回险。   他对江忏说:“要不,加个微信吧。” 第2章 达达主义   青南艺术中心巨大的 LED 宣传板上,“反艺术的艺术:达达主义作品展” 这几个字分外瞩目。   江忏循着指示进入场馆时,媒体仪式已经结束了,受邀而来的宾客们开始陆续观展。此次展览共设两个厅,一号厅陈列绘画作品,二号厅陈列雕塑作品,江忏没有特别的喜好,于是跟着一个拿放大镜的老头,先进了左侧的门。   达达主义兴起于 20 世纪初,是无政 | 府主义政 | 治思想在艺术领域催生的一种文艺流派。它的倡导者们主张反传统、反常规、反意义,但正如解构与建构之间的矛盾一样,达达主义对艺术的反对,最终仍然表现为一种艺术。   达达主义的作品,以荒诞、混沌、虚无为特点,落脚在绘画上,便呈现出扭曲、古怪、甚至阴森的形象,例如残缺的人体。   江忏对于艺术完全是个门外汉,连看几幅都没发现美感,再加上他不专心,总是留意着身后经过的人,因此转了一圈,什么收获都没有。   准备前往雕塑展厅时,他终于见到了宁织。   宁织搀扶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凑在对方耳边解释什么事情。老人听完很满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江忏站在十米外,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们。   宁织穿米白色的休闲西装,瘦瘦高高的,像个抽条期的男高中生,因为老人耳背,他一直弯腰说话,蓬松的发丝蹭过对方的颧骨。   江忏知道那是什么感觉,痒痒的,很软。而且宁织的头发也很香,散发着清爽的柠檬味。   不久后,一个打扮干练的女人加入了谈话,三人说笑一阵,女人带领老者进入雕塑厅,宁织抬头看见江忏,便朝他走过来。   “什么时候到的?”   “刚到。” 江忏问他:“现在忙吗?”   “不忙。”   “那,” 江忏指着展厅里的油画,“讲解一下?”   宁织笑了,眼神明亮而狡黠:“我要收费的。”   “你不是主办方的工作人员吗?”   “那又怎么了。”   江忏说:“我投诉你。”   宁织 “嘁” 了一声,根本不把他的威胁当回事,但还是陪着江忏重新参观了,边走边问:“对达达主义有什么了解吗?”   江忏诚实回答:“杜尚。”   宁织又笑了:“那还是有点了解的。”   他们沿着展览动线缓缓深入,为了不打扰其他宾客,只能压低声音交谈。这还不够,必须离得非常近,才能听清对方话中的内容。   宁织从一战后欧洲的社会环境讲起,介绍 “达达” 的含义、特里斯唐 . 查拉创立的文学团体,马克斯 . 恩斯特的代表作,以及马赛尔 . 杜尚的现成品艺术。   “你知道杜尚那个著名的作品《泉》吗?” 宁织兴冲冲地发问。他完全沉浸在自己所热爱的事物中了,整个人神采飞扬,好像在发光。   江忏配合他,乖乖地当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是那个小便池吗?”   “对,就是小便池!” 宁织投来赞许的眼神。   江忏在心中暗笑,问:“你们借来了?”   “没有,那个很难借。不过我们借来了杜尚的几幅画,还有其他达达主义者的著名作品,恩斯特,汉娜 . 赫希,毕卡比亚,都有。”   宁织领着江忏,依次欣赏了《下楼梯的裸女(1 号)》、《拿破仑在旷野》、《中国夜莺》、《达达构成》等著名画作,又把他带去雕塑厅,看了许多诡异而残缺的作品。   参观即将结束,一堵白墙赫然出现,挡住了去路,墙上用巨大的黑色粗体字印刷着特里斯唐 . 查拉为达达主义草拟的宣言:   自由:达达、达达、达达,这是忍耐不住的痛苦的嗥叫,这是各种束缚、矛盾、荒诞东西和不合逻辑事物的交织;这就是生活。   两人静默地站着,共同感受到一股澎湃的、跨越时空的冲击力。   许久,宁织轻声问:“怎么样?今天的展。”   “很震撼,” 江忏揽住宁织的肩膀,轻柔地推了一下,示意他往外走,等离开展馆,重新沐浴在阳光之下,他才说:“但我无法感同身受。因为我不认为人生是虚无的,对我来说,生命有意义。”   宁织没有立刻回应江忏的高谈阔论,而是显出沉思的模样。江忏近距离看他,发现宁织的脸真的很小,自己一个巴掌就能盖住。不止脸庞,他的鼻子、嘴唇也都小巧精致,只有一双眼睛大而善睐,像清潭里的石子。   江忏说:“我把达达主义理解错了是吧。”   “没有,艺术本来就是开放包容的,允许各种不同的解释存在。” 宁织洒脱地笑了笑,“而且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他们穿过草坪,一直走到青南艺术中心大门外。除了今天的展览,似乎没有其他话题可聊,可是说得多了,便显得枯燥,不亲近。因此宁织一看到那辆停在路边的保时捷,就很雀跃地指给江忏:“这有辆跑车。”   “嗯,” 江忏问,“你喜欢?”   “喜欢也买不起。” 宁织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   他刚感慨完,江忏就默默掏出了车钥匙:“坐吗?” 第3章 两颗虎牙   应该是我写过最甜的文了!!   “你的车?” 宁织有点迷糊。   江忏反问:“很惊讶?”   宁织连忙摇头。不该惊讶的,他曾在江忏家里过夜,知道他住在黄金地段高档小区的大平层,也知道他的衣柜里挂满了奢侈品服装,现在不过是多了一辆保时捷而已,没什么稀奇。   “上来吧,” 江忏拉开车门,做了个帅气的邀请姿势。   宁织坐进副驾,车厢内弥漫着浅淡的柑桔香味,座椅也很柔软,他试着往后靠了靠,问江忏:“去哪?”   “随便转转。”   宁织失笑,原来还真是兜风啊?   江忏说:“市里堵车,这儿清净一些。”   确实清净,青南艺术中心坐落在城郊,周围都是画廊和艺术品商店,高度在十米以下,极目远眺时,视野非常开阔。   宁织问:“你今天不用上班吗?”   江忏语气轻松:“翘了。”   “哦。”   其实宁织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江忏,比如身份、职业、家庭、经历,但每次开口,总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把它们压回去。   他时刻处在矛盾之中,既对江忏感到好奇,又舍不得破坏此刻这种模糊而神秘的关系。每次欲言又止,内心都在经受煎熬。好在时间还算充裕,宁织想,春天才刚刚开始,他们可以慢慢认识。   宁织降下车窗吹风,交叉手臂垫着下巴,认真欣赏外面的风景。夕阳很烈,金灿灿的光芒将他的脸庞照得异常明亮,大片的晚霞在田野尽头不顾一切地燃烧,他们朝西行驶,追着光,追着归巢的鸟。   宁织许久没看过这么漂亮的夕阳,忍不住举起手机拍照,调整角度的时候,江忏说:“一起吃个晚饭吧。”   按照前几次的惯例,这是共同过夜的暗示。宁织低头删掉拍糊的照片,说:“今晚不行,我们策展组聚餐,办庆功宴。就这个达达主义作品展。”   江忏遗憾地 “啧” 了一声:“怪我,来得不巧。”   其实推掉聚餐也可以的——宁织把脸转向窗外,阻止自己说些犯傻的话。   气氛安静下来,宁织如坐针毡,好像他拒绝了江忏,就不该再留在车里一样,尴尬地拉扯着安全带。   “你可以找别人。” 他终于想出补救的办法。   江忏笑了:“找谁,你给我介绍一个。”   吃顿饭而已,随便找个有空的朋友就行了,难道江忏一个朋友都没有吗?还是说,他指的不是吃饭?   “那还是算了,别找了。”   保时捷掉了个头,向青南艺术中心折返,江忏的目光从左视镜上移开,轻轻扫过宁织:“嗯?”   “为了我们的健康考虑。” 宁织顿了顿,又补充:“这点基本的信任还是要有吧。”   江忏笑出了声,感受到宁织严肃的注视,连忙扯平嘴角,可到底没憋住,捶了方向盘一把,又笑了。   有什么好笑的,宁织腹诽,这人真的莫名其妙、幼稚、且无聊。他瞪了江忏一眼,然后惊奇地发现,江忏竟然长了两颗小虎牙。   之前怎么没注意到呢?可能因为江忏总是贵公子做派,优雅得体,从不开怀大笑。而他们接吻又多是在床上,灯光昏暗,气氛暧昧,有太多需要宁织投入注意力的地方,因此就忽略了这个小细节。   “你有虎牙。”   江忏的笑声戛然而止。   宁织得意极了,气焰逐渐嚣张,故意说:“怪可爱的。”   江忏恢复高冷,斜睨他一眼:“是吗?”   “当然不是,骗你的。”   宁织报了仇,心情格外舒爽,简直想吹声口哨。江忏表情不变,稳稳地把跑车停在青南艺术中心门口,在宁织解安全带的时候,冷不丁说:“那我明天去拔牙。”   宁织手一抖,安全带嗖地弹回去,金属插扣撞在肩膀上,有点疼。   “你……”   江忏没笑,因为宁织刚才攻击过他的虎牙,嘴唇轻轻抿着,看起来有几分委屈。   “我开玩笑的。” 宁织拉开车门,自以为酷炫其实慌乱地逃开了,几步之后又回头,小声地、不情愿地对江忏说:“其实挺可爱的。”   江忏这个人,经常不按套路出牌,心血来潮跑去拔牙,绝对干的出来。宁织以前看过网上的新闻,说如果贸然拔掉虎牙,会口角塌陷、面容苍老、成为地包天,他很担心自己被变丑的江忏赖一辈子,所以违心地夸了夸。   可爱什么的,绝不是他的真实想法。   “师兄!”   宁织刚走到火锅店门口,就被文梦初叫住了。小姑娘穿着荷叶袖连衣裙、白色及膝袜,步履轻盈,脸蛋白净,笑起来甜美单纯,春风一样可人。   “还以为我是最后一个,原来你更晚。” 宁织关掉手机导航,等文梦初走近,称赞道:“今天很漂亮嘛。”   “嘿嘿,” 文梦初落落大方地撩了撩头发,兴奋地眨动着水灵灵的眼睛,“听说你谈恋爱了?”   “啊?” 宁织脑门上浮起大大的问号,这种好消息,他这个当事人怎么不知道?   “别装了,邱姐都把照片发群里了!” 文梦初还以为他不好意思,“你们两个很般配啊,干嘛不告诉我们,你不知道闻均看到照片有多高兴,终于不用担心你暗恋他了。”   宁织打开微信,策展一组的群里已经炸锅了,未读消息上百条,全在讨论他的劲爆恋情,所谓的石锤照片是邱彤雪发的,偷拍的角度鬼鬼祟祟,照片里宁织和江忏紧密相依,面带微笑地注视着彼此。   宁织心情复杂,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摄影可真是门玄学。明明他们只是在礼貌友好地交流艺术,为什么会拍得这么含情脉脉?这不科学。   “他不是我男朋友,” 必须在误会转化成谣言之前坚决澄清,宁织一边向文梦初解释,一边在群里发消息:“就是个普通朋友,邱姐搞错了。”   可是没人信,文梦初不信,其他同事也不信。   策展一组加上实习生才九个人,“欲盖弥彰” 这个词却被发了五十多遍,整整齐齐地排着队,连平时不关心八卦的祝薇云都在凑热闹。   宁织打字的速度跟不上他们造谣的速度,悲愤地将手机揣回兜里。   可惜身旁还有个文梦初,不依不饶地拽着他的胳膊撒娇:“宁哥,讲讲嘛,我都没谈过恋爱,特别好奇。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绝对绝对。”   小丫头今年十八岁,上大二,是宁织的直系师妹,来公司实习满打满算不到一个月,撒起娇来无人抵抗得住。   而且宁织还不敢得罪她,因为文梦初的父亲正是青南集团的董事长、国内首屈一指的收藏家文樊。得罪了大佬的掌上明珠,还能过什么安生日子?看他们组那个倒霉的实习生乔严就知道了。   宁织叹了口气:“你真想听啊?我怕你接受不了。” 他找到自动扶梯,示意文梦初跟上。火锅店在商场七楼,这时候过去,他们勉强能赶上一口热的。   文梦初不服气:“宁哥,你也太小瞧我了吧。”   “那行,我告诉你……”宁织压低嗓子,试图模仿江忏那种模棱两可、真假难辨的说话方式,逗一逗小朋友,谁知效果不理想,文梦初听完的反应不是怀疑,而是激动地 “哇” 了一声:“原来你们是炮 | 友啊!”   自作聪明的结果就是引火烧身。   宁织不得不回答更多的问题,而且一个比一个私密。他快崩溃了,文梦初不是没谈过恋爱吗?怎么懂得比他还多。   有些问题实在不方便回答,宁织便用学长的威严糊弄过去,文梦初笑得前仰后合,丝毫不顾及形象,还挖苦宁织,师兄你好纯情啊。   “我都有点不信了,” 火锅店到了,文梦初还抓着宁织问东问西,“你们真的是 sexual partner 吗?他怎么会选你,他看起来就很会玩啊。”   宁织从来没往这个方向想过,愣愣地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会玩?”   欢呼声打断了他的问话。   宁织抬起头,发现自己停在某个包厢前,包厢的门开着,里面坐着一组的同事,大家鼓掌喝彩,挤眉弄眼地恭喜他脱单。   宁织哭笑不得,也懒得再解释了,讨饶道:“哥哥姐姐们,差不多得了啊。”   同事们知分寸,调侃了几句就把话题扯开了,并不打听他的私生活。祝薇云做主又加了两个菜,让宁织和文梦初放开了吃。   宁织在祝薇云身边落座,文梦初则走到斜对角,挨着乔严坐下。短短几步路,小姑娘走得格外优雅,神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相比方才在自动扶梯上的俏皮,此刻又多了些娇蛮。   “穿得很时尚嘛今天。” 她评价乔严的服装。   乔严没品出其中的嘲讽意味,看着自己的格子衬衫和牛仔裤,一本正经地朝文梦初说谢谢。宁织正从锅里捞肥牛片,听到这里就笑了,不止他,祝薇云、温思灼、陶珊,个个的嘴角都翘了起来。   文大小姐微微脸红,半是气的半是羞的,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她还没见过比乔严更老实更低情商的家伙。   像是听到了自己的腹诽,故意要巩固糟糕形象似的,乔严突然端起果汁,双手捧着,郑重其事地说要敬宁织一杯。   “怎么敬我啊,” 宁织始料未及,嘴里还嚼着鱼丸,对乔严傻气的举动倍感无奈,“你该敬祝老师,温哥,邱姐,陶姐…… 总之不该敬我。”   “都敬过了,” 祝薇云托着下巴笑,鱼尾纹温柔地叠在眼角,“这杯是专门留给你的。”   包厢里很热,乔严的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明明挺清秀的长相,却总给人一种局促不安的感觉。   宁织看着他,便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同样笨拙、木讷,交际能力差,自理能力弱,却很幸运地找到了热爱的事业,并以破釜沉舟的毅力地去追求。   “宁哥一直很照顾我,” 乔严朝他欠身,“谢谢宁哥。”   “别客气,你是建筑系的大学霸,我还要多向你请教呢。” 宁织与他碰杯,低下头,笑意渐渐隐去了。   祝薇云端起果汁,做了总结陈词:“这一年半,大家都辛苦了,我敬大家。”   九只杯子碰在一起,所有人齐声欢呼:“达达!”   饭局结束后,同事们笑着道别,各自回家。宁织准备去赶地铁,还没走远,祝薇云的车就追了上来。   宁织谢绝她的好意:“祝姐,不麻烦你了,又不顺路。”   “上来吧,” 祝薇云降下车窗,“正好有点事想请你帮忙。”   音响里放着陈奕迅的《十年》,微凉的夜风吹散了火锅的麻辣味。祝薇云不开口,宁织也不问,安静地低头玩手机。   他点进微信群,放大邱彤雪偷拍的那张照片,端详了一会,然后转发给了江忏。发完之后宁织有些后悔,但最终没有撤回,而是补了一句 “同事拍的”。   没有标点符号,没有表情包,像商量工作一样严肃正经。   “郑老师最近还好吗?” 祝薇云突然问。   “应该还不错,我也有两周没回去看她了。”   祝薇云点点头,说:“是这样宁织,你知道鹭江市美术馆的付羽西吧,他有个事想拜托你。”   “我能帮上付老师什么忙啊。” 宁织笑着打马虎眼。   祝薇云也不绕弯子,单刀直入地说:“市美术馆最近办油画展,主题是 “中国油画艺术三十年”,规模很大,相关部门也很重视。你说,这么重要的展,没有宁老师的作品怎么行。”   宁老师,宁冉章,蜚声海外的中国油画家,宁织的父亲。他苛求完美,产出很慢,流转在市面上的油画只有五十多幅,多数还落在私人收藏家手里。   宁织沉默不语,祝薇云又说:“宁老师最著名的几幅作品都被本市一个富豪收藏了,付羽西托我找你,想让你出面帮忙借一借,毕竟你是宁冉章的儿子。”   宁冉章的儿子,这句话宁织从小听到大,耳朵都要起茧。“他怎么不去?他是市美术馆的,面子比我大吧。”   “他去过了,碰了钉子。”   这倒让宁织有些意外了:“这人谁啊,这么牛逼。”   祝薇云扑哧笑了:“去过奇彩世界吗?”   没去过,宁织想,没人带我去。   奇彩世界是个连锁游乐场,规模很大,设施齐全,鹭江市就有一个,建成已经二十多年了,是宁织童年时最向往的地方。   “平时没人注意,其实这些开游乐场的,才是闷声发大财。”祝薇云告诉宁织,这些年 “奇彩世界” 以 G 省为中心向外辐射,基本占领了南方的文化旅游业,正在向北方拓展宏图。   “奇彩世界是万星集团开发的,听说是个家族企业。他们董事长江启平,就是宁老师作品的最大藏家。”   扯了半天游乐场,原来是要说这个。   宁织很无奈:“人家大老板连美术馆的面子都不给,我去又能怎么样。”   祝薇云露出一个略显尴尬的笑容,斟酌了一会,柔声说:“宁织,宁老师生前每天都画画,郑老师那儿,应该保留了不少吧。”   宁织愣住。   “那么好的作品,就让它们不见天日吗?”   沉默在车厢内蔓延,祝薇云放起音乐,让宁织好好想。   宁织看向窗外,这繁华的街景似乎在召唤某些久远的记忆,他极力抵抗着,然而大脑不受控制,逐渐浮现出两年前的景象。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他参加完毕业典礼,兴高采烈地在纽约的街头漫步,因为天气太热,买了个冰淇淋吃。吃到一半,舅妈打来电话,告诉他宁冉章死了。   舅妈说,他是突发心脏病去世的。舅妈还说,死前,他仍在画画。   宁织眨了眨湿热的眼睛,感觉掌心有动静,拿起手机一看,江忏回了他四个字:“拍的不错”,外加一个竖大拇指的表情。   他微微扯动嘴角,对祝薇云说:“祝姐,这我得回去问问我妈。” 第4章 父亲母亲   宁织路过茶水间的时候,听见几个同事在议论自己。他今天被派到画廊调查达达主义作品展开幕以来的各项情况,原本不应该来公司的,但忘带了 U 盘,所以中途回来了一趟。   不巧撞上闻钧给乔严 “上课”。   倒也没说他什么坏话,只是介绍他的家庭背景,说他出自书香门第、艺术世家,爷爷如何,父亲如何,母亲如何,让乔严多跟他学习交流。   字字属实,宁织无法反驳,更没有生气的理由。   趁他们不注意,他拿了 U 盘偷偷溜了,边走边想,还以为只有祝薇云知道这些,原来同事们都一清二楚。   他们在羡慕他吗?羡慕他爷爷是学富五车的民俗学教授,爸爸是大器晚成的知名画家,妈妈是本地交响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其他家庭成员也多多少少在本专业取得了一些成就。   可是曾经的宁织恨不得与每回考倒数第一、妈妈摊煎饼爸爸修摩托的同桌小胖交换人生。   这样的想法或许太自私,太高高在上,带着 “何不食肉糜” 的优越感,但宁织真的渴望过。因为小胖的爸爸妈妈会陪小胖玩幼稚的游戏,会带他去游乐场,而宁织永远是“宁老师的儿子”、“郑老师的儿子”、“宁老师的孙子”。   如果幼年的宁织能展露出什么过人的天赋,也许情况不会这么糟糕,但他没有,他从孩童时代便注定了一辈子平庸,没有反抗的武器,只能接受那些称呼。   在宁武的孙子、宁冉章的儿子和郑秋代的儿子之间,宁织最讨厌第二个身份。因为母亲出去演奏并不经常带他,而爷爷虽然试图培养他对甲骨文和巫术的兴趣,但会把他抱在怀里,拿白花花的胡子扎他的脸。只有宁冉章,名气最大,与他的关系却最疏远。   在宁织的印象中,父母从不争吵,也从不亲密,宁冉章在国外待了几年,没学到一丁点浪漫,宁织没见过他们牵手,更别提接吻。夫妻间相处尚且如此,对儿子就更加克制,常常是关心有余,慈爱不足。   宁织五岁的时候曾做过一件坏事,把他爸画画的工具和颜料丢进了垃圾桶,以表达自己对 “宁冉章的儿子” 这个标签的反感,结果被郑秋代发现了,拿树枝狠狠地抽了一顿。   郑秋代是大家闺秀,平时温柔端庄,那是宁织这辈子唯一一次看见她发脾气,吓得哇哇大哭。后来宁冉章回家了,动作生疏地抱着宁织,哄来哄去也就一句话,小织不哭,爸爸再买。   有时候,宁织真恨他。恨他笨拙木讷,不解风情,恨他把人生一半的时间献给油画,恨他看到自己稀烂的作品还要违心地说不错。   在与 “宁冉章的儿子” 长达数年的角力中,宁织慢慢长大了。他平静地接受了自己没有绘画天分的事实,选择了艺术史专业,然后出国读研,走得越来越远。   直到那声噩耗传来,他才发现,他对宁冉章的感情没有那么复杂。   就是爱而已。   当天的展出结束后,宁织打车回了老宅。   虽然提前打过电话,但看到郑秋代等在别墅门口的时候,宁织还是有些意外。   郑秋代又瘦了些,下巴尖尖的,眼窝深陷,嘴唇缺乏血色。她穿一袭香槟色旗袍,戴着丝绸手套,身后是锈迹斑斑的大铁门。   院里种的蔬菜长势不佳,白菜叶烂在泥土里,无人打理。宁织走过石板路,惊觉四周安静得可怕,连鸟叫声、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没有。   房子也是有寿命的吧,这套陪伴宁织度过童年和青春期的宅子,明显已经衰老了。   进门之后,只觉得空旷冷清,除了餐厅和厨房,其余的地方都影影绰绰,宁织抱怨:“怎么不开灯啊。”   郑秋代说:“费电。”   宁织觉得荒唐:“咱们家已经穷到这份上了吗?”   郑秋代微微一笑,有些伤感:“开了灯也是空荡荡的,还不如黑着。” 她伸手想接宁织的外套,被宁织躲开了,场面有些尴尬。   “洗手吃饭吧。” 郑秋代没有计较。   自从两年前宁冉章病逝,郑秋代对宁织的态度就开始变化,会下厨给他做好吃的,关心他的工作和生活,越来越像宁织小时候幻想过的那种母亲。可宁织却不习惯了。   “我想先去我爸的画室看一眼。” 宁织走到楼梯旁边,按亮了壁灯,把祝薇云拜托他的事情简单说了,问道:“家里还有我爸多少画?”   “七八十幅吧。”   “这么多!” 宁织吃了一惊,“怎么不卖啊?”   “大部分都是他不满意想毁掉,我执意留下来的。还有一些…… 不想卖。” 郑秋代取了钥匙,对宁织说:“走吧。”   宁织许多年未曾踏足宁冉章的画室了,十几岁时叛逆不肯进,父亲去世后悲伤不愿进,再次推开门,竟有种恍如隔世之感。   他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是颜料,曾经弥漫在整栋房子里,贯穿他青少年时代的味道,现在已经淡了,收敛了,只能退守在这方寸之地。   仅仅两年而已啊。   画室隔壁就是储藏室,里面常年保持着恒定的温度和湿度,安装着特制的低紫外线灯,宁冉章的作品整整齐齐地挂着墙上,上了光油,保养得很好。   郑秋代说:“你挑吧,我也不懂画。既然是全国性的展出,一定要找最好的,不然你爸会不高兴。”   宁织一面墙一面墙地看,被一个衣袂翩飞的曼妙身影吸引了,轻声问:“妈,这画的是你吧?”   那幅画的名字叫做 “拉小提琴的少女”。   郑秋代默认了,快步走过去,用半边身体挡住宁织的目光:“这个不好,是他二十多年前画的,技巧和风格都还不成熟。” 她的表情很奇怪,嘴角微微勾起,眼眶却湿了,带着几分赧然。“而且我也不是少女,那会都二十五岁了。”   宁织点头,体贴地走开了。在最后一面墙上,他看到了一幅婴儿画像,那孩子胖乎乎的,眼仁像黑葡萄,天真无邪地吮着手指。   宁织对这幅画没有记忆,看了一会,自言自语:“原来我小时候那么胖啊。”   锁好画室的门,母子俩下楼吃晚饭。   餐桌上格外安静,咀嚼声轻不可闻。郑秋代给宁织夹了一片竹笋:“那个达达主义作品展,忙完了?”   “嗯。” 宁织嚼笋,嚼了好久才咽下去,问郑秋代:“你最近没练琴了?”   刚才他路过客厅,看到小提琴琴盒都落灰了。   “提不起劲。” 郑秋代轻描淡写地回答了,又把话题转移到宁织身上,询问他的终身大事。   “你舅妈给你介绍的那个女孩,见了吗?”   “没有。” 宁织吃完了,端着碗往厨房里走,“以后别让舅妈给我介绍女孩了,介绍男孩吧。”   郑秋代举着筷子发愣,忧郁寡淡的脸庞终于多了些表情,她张了张口,迟疑地责备:“别闹。”   宁织背对着他,没有回答。   周六这天,晴空万里,暖风拂面,一辆保时捷气势汹汹地闯进了庄园。   管家和园丁站在草坪上说话,听见马达声,喜不自禁地迎上前:“少爷回来啦!”   “刘叔,恒哥,” 江忏拔下车钥匙,笑着与他们寒暄,“忙什么呢?”   “天气好,晒晒太阳。” 刘彬端详他,“怎么突然回来了?也不打个招呼,早饭吃了没有?”   江忏摇头,管家心疼了,立马赶回去吩咐厨房,步子迈得又快又稳,完全不像个六十岁的老人家。   江忏问:“恒哥,我爸在家吗?”   “怎么不在,最近江先生迷上书法,每天都在家里练字呢。”   “他倒轻松。” 江忏告别园丁,从花圃里摘了一束鲜花,沿着石板路走到一座城堡形状的建筑前,蹭掉鞋底的泥土,用力推开厚厚的木门。   “少爷回来啦!” 一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匆匆跑出厨房。   江忏递上刚摘的鲜花:“洪阿姨,送你的。真不好意思,没提前通知,又麻烦你下厨了。”   “说什么话,巴不得你多回来呢,” 洪蓉被这浪漫的招数弄得脸红,指了指楼梯,“江先生在书房,快上去吧。”   “不急,我先去看看我妈。”   江忏走进客厅,望向墙上挂着的巨幅结婚照。这个动作他做了无数次,小时候要狠狠地仰着头才能看见,现在长高了,已经可以和画中的女郎平视了。   多漂亮的女人,而且永远也不会老。   宽敞的书房里,江启平正在写字。他略微弓着腰,姿态专注,毛笔刚落在宣纸上,忽然听到一阵急躁的敲门声,犹豫了半秒,字就毁了。   “进来。” 他放下笔,将纸团扔进垃圾桶。   江忏推开门,没叫 “爸”,父子俩对视一眼,算是打了招呼。   江忏问:“董事会什么时候能把江鲁宏那个废物开除?”   他语气尖刻,江启平却不动如山:“他怎么了?不是干得好好的。”   “又笨又蠢。J 省的项目交给他多久了?到现在都没建起来。”   江启平明白了:“你想接手,他不放手。”   江忏大方承认:“是。”   他是总经理,江鲁宏是副总,公司事务本来就该由他做主,如果江鲁宏有谋略有胆识,江忏倒也愿意合作,可对方分明就是个草包饭桶,靠关系才坐到现在的位置。   江启平把玩着桌上的镇纸,过了一会才说:“想接手就接手,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以后怎么进董事会。”   江忏年轻气盛,经不起激,暗讽道:“我处理不好?我是怕弄得太难看让你们兄弟阋墙。”   江启平扯了扯嘴角,眼神锐利而深沉,他不紧不慢地对江忏说:“那说明你能力不够。”   江忏被这老狐狸气得够呛,不再争辩了,转身下楼,走了两步发现江启平跟在后面,诧异地问:“您不练字了?”   “我有个客人。” 江启平指了指窗外的花园。   到了客厅,父子俩一个看报纸,一个玩手机,谁也不搭理谁。直到厨娘端着银耳莲子汤圆招呼江忏上桌,江启平才问了句:“没吃早餐?”   “嗯。” 江忏向厨娘道谢,舀了颗汤圆,漫不经心地吹掉热气,“你什么客人啊?”   话音刚落,大门外的月季就发出悉悉索索的声响,那些月季长得太茂盛了,在春风中不堪重负地倾斜,倒在石板路上,每当有人经过,便会刮到蹭到,然后沾上淡淡花香。   管家嗓音洪亮:“江先生,宁先生到了。”   宁先生?江忏产生了一种美妙的预感,放下碗,饶有兴趣地盯着玄关。   他看见宁织走进客厅,与江启平握手寒暄并送上准备的礼物,然后不经意扭头,对上了自己的视线。   宁织慌乱无措,宁织目瞪口呆。   江忏的恶趣味得到了极大满足,嘴角一弯,愉快地笑了起来。 第5章 不算太熟   见鬼了吧。   宁织望着坏笑的江忏,脑海里隆隆地回响着这几个字。   在他忍不住要夺门而出的前一秒,江启平开口了:“你们认识?”   “啊,嗯,” 宁织回过神,强行镇定下来,“见过几面,不算太熟。”   江忏似笑非笑地拆台:“不熟吗?我觉得挺熟的。”   如果把这场意外相遇比作一款游戏,那江忏正是玩得最沉迷、最不能自拔的时候,宁织越紧张他越开心,逮着人聊天,语气暧昧地问宁织吃过早餐没有,要不要来碗汤圆。   宁织的脸皮不算薄,办展的时候被赞助商和投资人斥骂,眉毛都不动一下,结果今天败在江忏手里,被几句随意的闲聊弄得面红耳赤。   江启平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个小辈,他还记得刚才江忏跟自己交涉公司事务的冷淡模样,前后不过几分钟,就变得这么生气勃勃,若不是亲眼所见,他绝对不敢相信。   “宁先生,咱们到书房说吧。” 江启平拍了拍宁织的肩膀,吩咐厨房泡壶铁观音。   宁织不再看江忏,温和而诚恳地笑了一下:“江先生,您叫我宁织就好了。”   他们上楼之后,江忏继续吃早餐,喝完甜汤,他把碗筷端进厨房,央求洪阿姨切了盘水果。   门虚掩着,里面传出不疾不徐的谈话声,江忏毫无诚意地敲了两下。   他进去的时候,江启平正在感叹人生奇妙,说宁冉章不善言辞,像个闷葫芦,倒生了个伶牙俐齿的儿子。   宁织笑着,眉眼弯弯,很乖巧的模样。看到江忏,他不笑了,抿唇坐直了身体。   “吃点水果。”   江忏觉得他的样子特别可爱,想欺负,放下东西也不走,赖在对面的沙发上。   宁织投来犀利的眼神,全身的每个细胞似乎都在警告江忏:不要胡来。   “聊什么呢?” 江忏翘着二郎腿,捡了个冬枣扔进嘴里,咔擦咔擦地咀嚼。   江启平皱着眉头,冷冷地瞪着江忏:“脚放下来,像什么样子。”   养了二十多年的儿子是什么性格,江启平还是清楚的,江忏虽然在小事上胡闹,但教养一向良好,像今天这样无礼地闯进书房,打扰他和客人的谈话,十分反常。   反常中还透着一丝诡异。   江启平端起青瓷盏,耷拉着眼皮品茶,对面的小年轻以为他看不见,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开始给江忏使眼色,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   有意思。江启平哼笑一声:“你们在我眼皮子底下打情骂俏呢?”   宁织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都不流了。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表情,但是脸一定很红,因为耳朵已经烫得快要融化了。   “你单身久了,看谁都像打情骂俏。” 江忏吐出枣核,淡定回击。   江启平饮茶的动作微微一顿,戏谑的表情如潮水般散去,眼角的纹路加深了,显出一股富有魅力的沧桑感。   “你给我出去。” 他沉沉地说。   江忏起身,凑到宁织耳边说:“待会……”   “你快走吧!” 宁织急死了,差点伸手推他。   江忏笑着关上书房的门。   宁织松了口气,抬头对上江启平,又开始流汗。   江启平长得很帅,五十多岁了头发依旧乌黑茂密,他的五官与江忏有几分相似,但整体轮廓更加硬朗坚毅,而江忏可能是继承了妈妈,嘴唇和下颌的线条非常柔和。   宁织欣赏江启平身上儒雅的气质,以及踏平无数风浪后修炼出的大气沉着,见到江启平的第一眼,他心生敬佩,第二眼,他错觉江启平长得像某个他认识的人,而现在……   “你很怕我?” 江启平摩挲着太师椅,笑容和蔼。   宁织心虚地摇头,见江启平茶杯空了,连忙端起紫砂壶为他添水。   “你是江忏的同学?”   “不是,” 宁织斟酌着回答,“我们才认识没多久,今天不来拜访您,我都不知道他是您儿子。”   江启平 “嗯” 了一声,似乎不太相信,但放弃了深究,问道:“这次市美术馆办展,会有宁老师的新画?”   几声清脆的鸟叫从窗外传来。太阳越升越高,在玻璃上折射出彩虹斑纹,客厅的巨幅婚纱照完全笼罩在阳光之下,照片中的女人更美了,神采奕奕,顾盼生辉。   江忏靠在窗边看书,翻到一百四十页的时候,宁织和江启平一前一后下楼了。   “谈完了?”   没人应声,宁织用后脑勺对着他,努力传达 “划清界限” 的意思。   “江先生,那我走了,过几天付老师会联系您取画。”   江启平点头:“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   他同意出借油画,作为交换,即将在美术馆首展的宁冉章的遗作,他也要优先购买。   “放心,” 宁织保证,“我不会忘的。”   他们走到玄关,江启平说:“小宁,那我不送你了。”   “不用不用,” 宁织浅鞠一躬,“您忙。”   江忏不知什么时候过来了:“我送你。”   宁织崩溃地拽着自己的衣角,随便吧,他只求赶紧离开这里。   出了 “城堡”,花香扑面而来,路旁的月季簌簌地扫过宁织的小腿,挽留得浪漫而隐秘。   前方是宽阔的青草坪,修剪得短而整齐,星星点点地开着小白花。更远处,松柏密密地铺满山林,盎然绿意连绵不绝。   真漂亮,是个修生养性的好地方,有花有草、有山有树,如果再有水就完美了。   宁织刚想到这,就被人拉住了袖子。   那只手修长有力,宁织却无心欣赏,略带警惕地瞪着对方。   自离开别墅起,沉默已经持续了接近两分钟,这会江忏主动开口,说的却是:“后面有个湖,去看看吗?”   宁织反应不及,愤愤地回答:“不去!”   江忏笑笑:“走嘛。”   他转过身,率先踏上通往湖边的小径。宁织讨厌他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磨蹭了几秒才慢吞吞地跟上去。   庄园依山而建,别墅是其中的最高点,之后地势便逐渐走低,在后半部形成一个天然的湖泊。湖泊周围环绕着一片树林,不知是什么品种,个个生得高大笔直,茂盛的枝叶将阳光切割得零零碎碎。   江忏在前面带路,宁织亦步亦趋地跟着。树林里格外静谧,除了他们的脚步声之外听不到其他响动。石板路粘着青苔,因而湿滑,江忏不时停下,回头确认宁织的情况。   “走你的,别看了。” 他又一次停下来的时候,宁织说:“我又不是小孩。”   他嘀咕着,声音轻轻的,害怕惊扰藏在枝叶间的飞鸟。   大约走了半分钟,四周的树木逐渐稀疏,空气中的水汽越来越重。宁织抬头张望,不觉生出胸怀涤荡、豁然开朗之感。   一个鹅蛋形的湖泊静静地躺在山林的怀抱中。没风,一点涟漪都不泛,湖面光洁如镜,镶嵌在这里已有几百几千年。   天在湖水里,云在湖水里,宁织走近了,发现他和江忏也在湖水里。   看了会风景,宁织说:“你是江启平的儿子。”   江忏淡淡地 “嗯” 了一声。   “你知道我今天要来吗?”   “不知道。”   宁织怀疑地看着他。   江忏解释:“真的,我也是今天早上刚来的,我不住这。”   他的眼神还算诚恳,宁织消了气,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转移话题道:“你家原来这么有钱。”   江忏耸耸肩:“有钱也不是我赚的。”   还挺有自知之明,宁织笑了一下。   他们找了块石头坐,宁织说:“江忏,这很不公平。”   他弯着腰,左手撑着脑袋,右手拨弄着岸边的杂草,脸藏住了,江忏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小小发旋。   “哪里不公平。”   宁织想了一会,说:“你知道我很多事情,我却一点都不了解你。”   江忏捏住宁织露出衣领的一截脖子,像拎小猫小狗似的:“那你问啊。”   宁织倏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诶,” 他动了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你干什么。”   江忏没有回答,放过宁织的脖子,转而搓揉他的头发。   细细软软的,手感很好。   噗嗤——,一株可怜的野草被宁织连根拔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连忙道歉,羞愧地挖了个坑,重新把草埋进去。   弄完之后满手都是泥,宁织抖了两下,仰起头向江忏求救,还没开口,江忏就掏出手帕,绅士地递了过来。   “谢谢。” 宁织擦完,把手帕折成小方块,自然地塞进自己的口袋,问江忏:“你爸妈是分开了吗?”   江忏点头:“分开都二十多年了。”   “这么久,” 宁织有些吃惊,“为什么啊?”   虽然他才认识江启平,远远称不上了解,但总觉得他不像那种花天酒地的男人。   “难产。我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了。” 江忏盯着淡青色的湖水,想起客厅的巨幅照片。明明是素未谋面的一个人,但每天看着,竟然也会变得亲切熟悉。也许在母子之间,真的存在一条血浓于水的无形纽带吧。   “不好意思,” 宁织后悔不迭,讷讷地讲:“我不知道是这样,之前看到婚纱照,又听说你爸是单身,就有点好奇。”   “没什么,都过去好多年了。”   宁织不确定江忏内心是否真像表面上这样云淡风轻,试探着问:“叔叔阿姨感情应该很好吧?”   “好。算是青梅竹马吧,三岁就认识。” 石头太硬,又不平整,坐久了不舒服,江忏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灰尘,朝宁织伸出手。   宁织犹豫了一下,轻轻握住了。   他们沿着湖边散步,走了一会,交叉的双手自然就散开了。   透过树林的缝隙,隐约可见山坡上的白色建筑,那是江启平为妻子打造的城堡,可惜妻子没等到,结婚第二年就因为大出血死在产房。   看着它,宁织终于明白了江忏这个名字的来历,心里有股说不出来的闷。   江忏倒是神色如常,对宁织说:“回去吧,我送你。”   “我还有个问题。” 宁织转了转眼珠,语气逐渐活跃。   “嗯。”   “除了奇彩世界,你们家还有什么产业吗?”   江忏愣了一下:“查户口啊。”   “不行吗?” 宁织挑起眉毛,做了个虚张声势的蛮横样子。   江忏笑笑:“行。” 第6章 多多指教   宁织:冷知识大王。   万易集团是鹭江市资产最雄厚的民营企业,除了连锁游乐场、主题公园之外,还经营着几个马场和高尔夫球场。   二十年前,集团还不像如今这样壮大,一场资金断裂的危机差点导致公司破产。江启平跟着父亲呕心沥血地忙碌了三个月,四处求人,软磨硬泡,总算在最后关头力挽狂澜。那之后,集团的虚弱状态持续了好几年,为了打破僵局,盘活资产,董事会想尽了办法。江启平总在出差,和不同地方的政 | 府打交道,带领团队投标,亲自视察工地,审批各种各样的报表,最忙的时候,甚至因为低血糖而晕倒。   江忏就是那个时候怀上的。他母亲林珍曼是个外柔内刚的女人,知道集团正处在九死一生的关头,不愿再给丈夫增添烦恼,因此每次见到江启平,都是笑意盈盈的,报喜不报忧。   当时江启平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无论在外面受了多少冷眼或挫折,只要贴着林珍曼的肚子听听孩子的动静,或者向妻子讨一个亲吻,所有的疲惫便会一扫而空。   他心疼林珍曼养胎辛苦,请了许多保姆照顾,却因为事务繁忙,从未陪林珍曼做过产检。也就不知道,林珍曼患有不宜生育的疾病,怀孕初期医生就建议流产,但她不信邪,固执地要把孩子生下来。   妻子去世后,江启平一蹶不振,无心也无力照顾新生儿,江忏在姑姑和舅舅家各寄养了一段时间,六七岁才回到江启平身边。   那时父子俩已经无话可说了,早熟的江忏敏锐地察觉到父亲不喜欢自己,小心地保持着距离,从不凑上去讨嫌。   好在他的童年并不寂寞。江启平宽松的放养教育给了他很大的自由,他可以从早到晚待在游乐场,玩几个小时的碰碰车,坐旋转木马坐到头晕,或者趴在海洋馆里的玻璃上,看摇曳摆尾的海豚。   江忏还养了一匹浑身雪白的小马。   相比之下,宁织的童年就暗淡得多。   游乐园、马场,这些都是宁织远远看过,却没机会进去的地方。时隔二十年,他再次产生了与某人交换人生的想法。   他眼里的羡慕太明显了,再狠心的人都不能视而不见,江忏就更不能了,含笑问:“马场在英县,开车过去不到两个小时。想去吗?”   宁织顾不上矜持,诚实地说:“想。”   “那下周末吧。” 江忏安排起出行计划,“周六早上动身,周日下午回来,在马场住一晚上。有空吗?”   “有。” 宁织掩饰着雀跃,随江忏走到庄园的篱笆外。那里停着一辆熟悉的保时捷。   江忏发动汽车,嗡嗡的引擎声中,城堡和湖泊渐行渐远。   “诶,” 宁织突然想起了什么,“你就这么走了,不跟叔叔道个别吗?”   “不用。”   “哦。” 宁织识趣地闭了嘴。   片刻沉默后,江忏打开音响,一首温柔的交响曲飘了出来。宁织听了开头眼睛就亮了,靠在车门上,有点得意地问江忏:“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江忏装糊涂:“不怎么听交响乐,分不出来。”   “这是德沃夏克的《安魂曲》。” 光讲了名字,宁织觉得不过瘾,又对江忏进行了一番器乐扫盲。   “受教了。” 江忏笑着说。   宁织斜睨他,总觉得江忏的回答很敷衍,但还是严正地表明了自己的立场:“所以,虽然你是个富二代,但——”   江忏接话:“但还是要多向宁老师请教。”   宁织微微脸红,索性将强硬的作派贯彻到底:“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知道了。” 江忏的语气懒懒的,低沉温柔,过了一会,说:“我现在就有事情想请教。”   “什么事?”   正好遇上红灯,江忏停车,转头看向宁织。他的眼神介于专注和轻佻之间,像一簇火星,降落在宁织的嘴唇上。   “床事。” 江忏敲着方向盘,笑得愉快而坦荡。想到宁织出自书香门第,得雅致些,于是又补上一句:“云雨之事。”   “怎么样?”   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宁织深深地明白了这个道理。为了得到参观马场的权利,他迅速决定出卖色相。   其实这对他而言根本算不上 “牺牲”,这笔买卖划算到宁织忍不住为万易集团的未来忧心,江忏这么笨,公司八成会亏本吧。   到家后,江忏解开指纹锁,邀请宁织先进去。整座公寓干净整洁,空荡寂寞,像那种漂亮的样板间,精致但缺乏生活气息。   宁织不是第一次来了,不用江忏招待,麻利地换上拖鞋,去吧台洗手,然后倒了杯纯净水。他渴得厉害,一口气喝了半杯才停,边用手背抹嘴角,边问江忏:“你要吗?”   “嗯。”   宁织本意是帮他另外倒一杯,但是江忏直接拿走了他手里的杯子,仰头喝光了剩下的水。   他喝水的声音很轻,喉结上下滚动着,宁织失神地看了一会,又一次口干舌燥,于是走到落地窗前,欣赏外面的蓝天白云。   “坐吧。” 江忏放下水杯,拿起沙发上的纸袋看了一眼,对宁织说:“你的。”   “什么东西?” 宁织走过来,发现是他遗落在这里的衣服,已经洗干净了,散发着清淡的薰衣草味。他下意识地问:“多少钱?”   江忏不说话,只是笑。   宁织想起他腰缠万贯,也不缺那两个铜板,撇嘴道:“那算了。反正也是你弄脏的。”   “想吃什么?” 江忏拿起电话订外卖。   “随便。” 宁织想了想,又补充:“清淡点吧。”   半小时后,酒店的外卖送到了,装在保温箱里,小巧精致,打开还冒着热气。   宁织咬着筷子,左顾右盼,很不专心。   江忏问:“怎么了?”   “好安静。” 宁织说,“你不觉得你家里没什么人气吗。”   “一个人住就是这样,难道你家很温馨?”   宁织被问住了,灰溜溜地说:“反正比你这温馨。”   江忏笑笑,走过去打开投影仪,问宁织:“《最好的时光》可以吗?”   宁织愣了一下:“可以。”   他不知道江忏为什么会选中这部十几年前的电影,这么巧,他也喜欢侯孝贤吗?还是随便选了一部节奏舒缓的爱情片?   江忏把音量调低,重新回到餐桌边。电影不紧不慢地演着,镜头里的舒淇又瘦又美,他们吃饭、聊天,不时向幕布投去一瞥。   天色渐暗,电影也到了结尾。宁织困了,打了个哈欠,脑袋一歪,试探着靠在江忏的胸膛上。   他们认识快两个月了,除了在床上,相互间的肢体接触约等于零,宁织觉得有必要培养一下亲密感,免得一会做正事时尴尬。   他刚躺上去,江忏就动了动肩膀,宁织以为他不舒服,讪讪地直起身,结果江忏张开手臂,一把将他搂进怀里。   哪怕隔着衣服,搭在他肚子上的手指也依旧触感鲜明,宁织的皮肤绷紧了,温度开始上升。他转了转眼珠,使劲往上看,没来得及讲话,就被吻住了。   江忏身上有一股干净清爽的味道,宁织轻轻嗅着,觉得很喜欢。片刻后,亲吻逐渐由缠绵转为激烈,宁织躲开江忏不依不饶想深入的舌头,神态狼狈:“没刷牙呢!”   江忏松开他,无奈、遗憾、意犹未尽,对上宁织湿润的、幽谭一般的眼睛,忍不住微微一笑。   宁织坐回原位,低头整理衣服,心跳的频率有些不正常。   一定是太久没有接吻了才会这样,他做了个深呼吸,决定缓解一下局面,大声对江忏说:“我给你讲个冷知识吧。” 第7章 特别会玩   宁织关掉花洒,从一堆瓶瓶罐罐中翻到了需要的东西。   头顶的浴霸明亮而温暖,他咬着嘴唇,赤裸的身体很快渗出一层薄汗,像被捂热的粉水晶,反着柔润的光。   第一次做这种事的时候,宁织觉得很羞耻,但现在已经驾轻就熟了。他还记得当初自己躲在酒店的浴室里,脚趾几乎把防滑地垫抠破,忐忑、期待、迟疑,许多情绪将胸口塞得满满的,磨蹭了一个多小时才围着浴巾出去。   迎接他的是黑漆漆的、寂静无声的房间,宁织茫然地站着,没顾上生气,只是呆呆地想,原来江忏等不及,已经离开了。   他觉得自己很傻,准备回去穿衣服,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路,他在墙上摸索开关,突然被人捉住手指,放到唇边吻了一下。   “谁?” 宁织吓了一跳,慌乱地往后退。   “是我。”   那人抱住他,温柔地抚摸他的后背,在宁织颈间落下细碎的亲吻。   宁织放弃挣扎,闷闷地说:“我以为你走了。”   “没有,” 江忏捧着宁织的脸,声音里带着笑意,还有一股宁织说不出来的感情,“不会丢下你的。”   他们的第一次并不完美,宁织没有经验不会放松,感受到的疼痛远超过快 | 感。事后两人大汗淋漓的躺在床上,宁织在心中打了八百遍腹稿,“江忏,可能我们真的不合适”,但不知为什么,始终没有说出口。   也幸好没有说出口,在那之后,他们的身体契合度越来越高,江忏不用玩什么花样,很轻易就能把宁织弄到高 | 潮,爽是爽了,就是有点丢脸。   宁织吹完头发,系上睡袍的带子,赤着脚走进主卧。   他没看到江忏,仔细找了找,发现江忏站在阳台上,皱着眉头打电话。   电话并没有打太久,江忏讲了几句就不耐烦地挂了,转身时脸上还带着凌厉的神色,看到宁织后,戾气消散,勾起一个温柔的笑容。   “有什么事吗?” 宁织担心他有要紧的工作。   “没事,” 江忏关上玻璃门,“一个蠢货。”   蠢货?他的语气和措辞让宁织情不自禁地发散思维,小说和电视剧中的狗血桥段纷纷涌入脑海,兴奋地问:“是不是豪门恩怨啊?”   江忏扑哧笑了。他捏住宁织的右脸,用大拇指蹭了两下,宁织屈服于对八卦的渴望,忍辱负重地随他把玩,眨动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显得特别真诚。   宁织的脸捏起来很舒服,软弹软弹的,江忏舍不得放手,低下头,鼻尖抵着宁织的鼻尖,慢悠悠地说:“一,我家不是豪门,二,你看起来好像一个偷不到东西的小毛贼。”   “你才是贼!” 宁织扭头,愤怒地躲开江忏的魔爪。   “不过家族秘辛确实有点,” 江忏觉得逗宁织就跟钓鱼似的,抛个饵就能上钩。   宁织耍脾气:“我不想听。”   “真不想?”   江忏的嗓音变得格外暗哑,仿佛揉进了春夜的暧昧,说完这句话,他抬起宁织的下巴,慢慢吻住他的嘴唇。   宁织闭上眼,如数接纳了江忏的气味和温度,吻着吻着,他们就倒在了柔软的双人床上。   一番摩擦后,宁织的睡袍散开了,剥落出白皙清瘦的身体。江忏压在他胸膛上,很重,宁织使劲伸手去够,也够不到床头的开关。   “你关下灯,” 他含糊地说。   “开着,” 江忏不循他的意。   宁织瞪圆了眼睛,为什么?不是从第一次开始他们就心照不宣地约好了吗?   卧室的灯光其实不算刺眼,暖黄色的,很有氛围感,但宁织总有一种赤身裸体的错觉——这样说很奇怪,因为他现在确实是赤身裸体的。   “能不能……” 宁织不安地咽了咽唾沫,还没说完,就被江忏含住了喉结。   .   这太可怕了,宁织想,为什么不关灯呢?   .   他试图通过聊天缓解紧张,可是大脑空空如也,竟然莫名其妙地冒出一句:“我同事说,你看起来特别会玩。”   “是吗?” 江忏暂停动作,额头上的细汗在灯光下折射出晶亮的光芒,他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也没错。”   .   纠缠了许久,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江忏说:“对面那个次卧知道吗?就是道具房。”   宁织无心思考:“什么道具?”   江忏贴着他的耳朵说了几个字。   “你……” 宁织喘着粗气,流出的汗水仿佛变成了粉红色。不待他再说些煞风景的话,江忏欺身而上,用湿润的亲吻堵住了他的唇舌。   一夜荒唐,留下满屋狼藉。   清晨,宁织迷迷瞪瞪地醒来,打了个滚离开江忏的怀抱,呈大字形躺在床上,艰难地与周公挥别。   春天气温回升,搂搂抱抱已经开始让人觉得燥热了,他睁眼又闭眼,反复几次,神智终于归位,眼神有了焦距。   宁织扭头看江忏,江忏侧卧着,俊美的五官恰好朝向他,眉毛浓黑,鼻梁挺直,嘴唇自然闭合着,上面有一个不明显的破口。   宁织想起昨夜的情形,恨得牙痒痒,想找一支马克笔,在江忏脸上画大乌龟或者八字胡,让他三天洗不掉,没法出门见人。   可是江忏睡得太安宁,太平静,照耀他的阳光又那么温暖,美好得像一幅画,宁织看了一会,恶作剧的念头不知不觉就消失了。   难得比江忏早醒一次,宁织抓着壁灯,小心翼翼地坐起来。他浑身酸痛,骨骼像是散了架又被人敷衍地重装,每个关节都不自然不舒服,蹲下去捡睡袍的时候,小腿隐隐发抖。   穿好衣服,宁织离开主卧,走到对面的房间门口。   真是道具房吗?想不到江忏竟然还有那样的癖好。   他犹豫着,始终下不了决心,昨晚江忏说他是个小毛贼,他还不承认,结果今早就应验了,要是被江忏知道,肯定少不了一顿挖苦。   “怎么不开啊?”   宁织想得入神,蓦然听到有人说话,连忙撒手。   江忏靠墙站着,裸着上半身,右手插在运动裤的口袋里,散发着刚起床的慵懒气息,他坏笑着盯住宁织,似乎在研究什么:“你很想玩?”   “我才没有,” 宁织撒了个生硬的谎,“起来上厕所,随便看看。”   江忏挑眉,“哦” 了一声,听上去挺遗憾:“一点都接受不了吗?”   宁织觉得嘴唇很干,焦躁地舔了舔,胡乱想道,如果点头说是,江忏会不会认定他古板无趣,然后去找新的床伴?   “一点点吧。” 宁织抬起下巴,模仿老手的神态。   “一点点是多少?” 江忏表情深沉,疑惑的语气逼真极了。   宁织没想到他会追根究底,尴尬得头顶冒烟,支支吾吾地说:“捆绑…… 之类的。”   “知道了。” 江忏莞尔一笑,笑着笑着就咳嗽起来。   “进去瞧瞧吧。” 他推开次卧的房门。   宁织好奇又忐忑地进入房间,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然后看到了双人床、衣柜、书桌、台灯…… 所有正常的卧室会有的摆设。   “怎么样?” 江忏得意的笑声再也掩盖不住了。   宁织愣了愣,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他走到江忏面前,红着脸,二话不说,狠狠地踹了他一脚。 第8章 马的屁股   【注】是一种流传比较广的解释。 既然被催更就提前更了,预祝大家新年快乐噢!   英县距离鹭江市九十多公里,气候干燥阴凉,水草丰茂,江忏家的马术俱乐部就建在县城郊外的一处山坡上。   宁织已经在手机上看过英县的地图,牧场周围有几条河、最近的村庄叫什么名字都掌握得一清二楚,只恨时间过得太慢,周六迟迟不来。   临近下班,宁织趴在桌子上翻书,翁贝托 · 艾柯的《无限的清单》,他已经读过一次了,这次跳着读。   办公区弥漫着懒散的空气,达达主义作品展即将闭幕,新的展览还未立项,手头工作不多,同事们都堂而皇之地摸鱼。   恐婚却被催婚的女青年陶珊一如既往地泡在相亲网站上,对注册男会员挑三拣四,什么下巴太方了、眼睛太小了,学历太低了、头顶快秃了,没有一个喜欢的。   大家也像平常那样调侃她,说她要找的不是人是神,陶珊则反驳,你们不懂,爱情产生的时候,是噼里啪啦,火花带闪电的。   温思灼最喜欢拆她的台:“那不是被电死了,我还是好好活着吧,爱情又不是必需品。”   陶珊撇嘴:“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温思灼立刻说:“不信。”   陶珊又问其他同事,结果无论男的女的,一律摇头。她有些沮丧,环视一圈,把宝押在宁织身上:“宁织,宁织肯定信的吧!”   “呃……” 宁织托着左腮,迎上陶珊殷切的目光,感觉自己再不撑她一下,陶珊就要心灰意冷随便找个人嫁了,于是点头说:“我信。”   “看?” 陶珊挺直腰杆,剜了温思灼一眼,“我就知道。”   “他骗你的,这都看不出来。” 温思灼朝宁织打了个响指,“是吧?”   “没骗没骗,” 宁织快速地说,低下头刷刷翻页。   其实他心里是不认可的,什么一见钟情,也就陶珊这种浪漫主义上头的人才会相信。   宁织在书上勾画,写些批注和感悟,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亮了,显示有新消息进来。   他点开微信,看到江忏说:“后天早上我去接你,你家住哪?”   宁织回:“你知道我的工作单位,但不知道我家住址?私家侦探没告诉你吗?”   对方正在输入。   几秒后,江忏回复:“那是另外的价钱。”   “噗——”,宁织笑出声,完全没发现自己已经引起了策展一组全体成员的注意。   “春心荡漾,绝对是在跟男朋友发短信。” 邱彤雪说。   “必然的。” 温思灼表示赞同。   大家互相使眼色,小声偷笑,煞有介事地 “啧啧啧”。   宁织一无所察,专心在手机上打字,把地址发给江忏之后,问:“你在干什么?”   “上班。”   江忏不喜欢表情包,但是从不忘记使用标点符号。   “富二代也要上班,” 宁织心理平衡了,“工作辛苦吗?”   “还好,” 江忏秒回,“下属比较辛苦,我主要就是骂他们。”   宁织:“……”   这天没法聊了。   “我接着看书了。” 宁织将手机锁屏,嘴角弯出浅浅的弧度。   但他很快就笑不出来了。   只见《无限的清单》摊开在办公桌上,右下角的页面空白处写了几行批注,批注写得狗屁不通,最后两个字倒是清楚明白:江忏。   宁织抓起笔,在江忏两个字上打了个叉,这还不够,又密密麻麻地涂黑了。直到再也看不出黑方块的本来面目,他才放松下来。   也不知在心虚什么。   过了一会,文梦初来公司了,拎着两个大袋子,远远地就喊:“乔严,过来搬东西!”   乔严急忙起身。   同事们又来了一轮使眼色交流大会,这回宁织也参与其中,空气欢乐而躁动。   以文梦初的身份,在青南集团横着走都没问题,但小姑娘家教好,没架子,平时也尊重前辈,大家都很喜欢她。她只对同为实习生的乔严颐指气使,而乔严智商高情商低,搞不懂原因,还在私下向宁织诉苦,说文梦初这么讨厌他,他是不是没办法转正了。   宁织听得想笑。   “我看看是什么?” 等乔严把东西搬到桌子上,宁织赶去凑热闹,发现文梦初带来的都是艺术史专业的基础著作。   “给他的,” 文梦初嫌弃地瞄了乔严一眼,对宁织说,“所以我才让他搬嘛。”   乔严受宠若惊,可能是被文梦初忽冷忽热的态度搞懵了,语气竟怯怯的,不好意思地说:“谢谢你啊,梦初。”   对于艺术,对于策展,乔严都是个彻头彻尾的门外汉。宁织始终觉得,祝薇云招他进来做实习生,纯粹是因为他面试时讲的故事。   说起来,乔严也算是个天才,从小跳级,二十一岁毕业于名校计算机系,签约某大厂,人生之路顺风顺水。毕业前,朋友随手送他一张画展的门票,他闲着没事,就去逛了逛。   站在那些沉默不言、美感澎湃的艺术品之前,乔严被深深地打动了。那种感觉,就好像晴天霹雳,突然间,周围的世界完全不一样了。因为有更明亮的光芒照下来,他才发现,曾经熟悉的风和日丽的一切原来是假象,它们乏味而庸俗。   乔严放弃了到手的工作,转而向青南艺术中心投递简历。他和宁织一样,没有艺术天分,却舍不得这一行,最终走向了策展。   策展人的工作在大部分时候是枯燥而且繁琐的,它需要人脉、口才、艺术眼光、商业头脑,而这些,乔严一样也没有。   不过他还年轻,学东西又快,再加上文梦初的帮助,未来光明着呢。   宁织一直觉得乔严和宁冉章在某些地方上很相似,因此有意无意地照顾他,这会借机提点:“梦初借你这么多书,你不请她吃个饭啊。”   “就是,得吃顿好的吧。” 同事们纷纷起哄。   文梦初脸红了,矜持地抿着嘴唇,表面不屑实则紧张地盯着乔严。   “好的好的,” 幸亏乔严还没笨到不可救药的地步,爽快地答应下来,只是加了个限定条件:“不过可能吃不了太贵的,我的实习工资不高。”   众人哄笑,温思灼当场掏出一百块,热心赞助他们的饭局,文梦初又羞又气,杏眼圆睁,跺着脚对乔严说,我就吃碗米线!   宁织笑得肚子痛。下班后坐地铁,还是觉得这事有意思,想讲给江忏听,蓦然想起那本被涂黑的书,于是作罢了。   日子就这么不快不慢地走着,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总算,周六到了。   九点多,门铃叮咚作响,宁织从浴室冲出来,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趿拉着拖鞋,晃晃悠悠地去开门。   “你好早啊,” 他仰头对江忏说。   因为刚洗过澡的缘故,宁织的脸庞嫩生生的,宛如白桃,江忏拂去他发梢的一滴水,说:“早点不堵车。”   “哦,” 宁织用毛巾罩住脑袋,使劲擦头发:“不用换鞋了,直接进来吧。”   他租的是单身公寓,四十多平,分上下两层,格局比较紧凑,飘窗上扔着沙发靠枕,茶几上放着一盆水仙花,凑近了便有一股幽香。   宁织上楼换了衣服,很快又下来,发现江忏正欣赏北面墙上挂着的一幅油画。   “这画的是你?” 他问。   宁织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之前回我妈那里,看到就拿来了。我都不知道我爸给我画过画。”   画里的小婴儿非常可爱,肉嘟嘟的脸,莲藕般的腿,眼神纯净,无忧无虑。   “很像。” 江忏评价道。   他明明是在看画,宁织却觉得羞臊:“像什么像,你又没见过我小时候的样子。”   “跟现在也像。” 江忏回过头对他笑。   宁织转移话题:“喝粥吗?”   电饭锅是昨晚就预约好的,放了一把小米一把红豆,揭开锅盖后,水蒸气扑面而来。   江忏探头看,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煮了我的份?”   宁织用鼻音哼了一声,酷酷地说:“不用谢。”   用过早饭,宁织提上旅行包,和江忏一起下楼。江忏今天开的是黑色奔驰,比较低调,宁织羡慕地摸着车前盖,心想他爸要是多卖几幅画,他的日子肯定比现在滋润。   出发了,高速路上寥寥几辆车,空旷安静。   宁织心情愉快,趴着车窗看外面飞速倒退的景物,惬意地晒着太阳,为了讨好东道主,他说:“江忏,我给你讲个与马有关的冷知识吧。”   江忏失笑:“我可以不听吗?”   宁织也笑,他仍然朝右侧趴着,用蓬松的后脑勺对着江忏,说:“不行。”   江忏改口:“那你讲吧。”   宁织兴致勃勃、得意满满地发问:“你知道火箭的直径一度不能超过两匹马的宽度吗?”   江忏敲了敲方向盘,手表滑落,卡在腕骨下面一截,他从容回答:“知道。”   “真的?”宁织坐直身体,扭过头盯着江忏,狡黠的圆眼里闪烁着 “我不相信” 的火焰,“那你说。”   于是江忏就讲,火箭在陆地上运输需要通过火车,而发明火车的英国人在确定铁轨间距的时候,沿用了老路上的辙痕。这些辙痕是古代为马车行驶铺设的,大约 4.85 英尺,正好是两个马屁股的宽度。换言之,马屁股决定了铁轨间距,进而影响了火箭直径。【注】   “我说的对吗?宁老师。” 江忏风度翩翩地问。   宁织百般不情愿地从牙缝里 “嗯” 了一声,为了找回面子,强行给江忏找理由:“你是养马的,你当然知道了。”   江忏得寸进尺:“那我有什么奖励吗?”   “没有!” 宁织高声嚷完,觉得不能对江忏太凶,万一他不带自己去马场,或者故意挑一匹性格暴烈的马给他,那就得不偿失了,于是降低了音量,颇委屈地说:“又不是有奖问答。” 第9章 白马奶糖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抵达了马场。   汽车从雕刻着 “天卓马术俱乐部” 几个字的柱子旁边呼啸而过,带起一阵湿润的风。   宁织降下车窗,闻到青草味和泥土味,好奇地向四周张望。   这个地方是江启平在英县考察时,从一个破产商人手里买下来的,起初养马,只是心血来潮的兴趣爱好,得闲时带几个朋友来小聚放松。几年前才在江忏的建议下成立了俱乐部,开始参与赛马活动,并将场馆向公众开放。   目前俱乐部占地五百多亩,集练马场、赛道、牧场、马房、员工宿舍于一体,除了训练自己的赛马,还开设马术课程,提供休闲骑乘服务。   江忏停好车,接待的人已经到了,是个高挑纤细的女生,穿着休闲西装,朝他们欠身微笑:“少爷过来啦。”   宁织听她的语气,好像和江忏很熟稔的样子,“少爷” 两个字念得亲昵又调侃。走近了才发现,她不像打扮得那么年轻,可能三十四五岁了,只是仪态干练。   “向含姐,麻烦你了。” 江忏揽着宁织的肩膀,“我带一个朋友来玩。”   宁织微微鞠躬:“姐姐好,我叫宁织。”   向含笑得合不拢嘴,对江忏挤眉弄眼,用口型说:“他好可爱啊。”   江忏做了个无奈的表情,说:“我们今晚要在这过夜。”   向含比个 OK 的手势:“我马上去安排。” 又问:“需要我带宁先生到处转转吗?”   江忏说:“不用,我带他就行。”   向含一走,宁织就兴奋地问:“现在可以去骑马了吗?”   江忏不太放心地看着宁织:“之前骑过吗?”   宁织摇头。   江忏想了想:“先带你去马房看看吧。”   马场的道路打扫得异常干净,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青草味,一路上,宁织东张西望,看什么都觉得新鲜。途径被围栏圈起的训练场时,他轻声说:“好多小朋友啊。”   江忏点头:“今天周六,来上马术课的。”   孩子们戴着头盔,穿着骑手服装,坐在高头大马上,鲜花般的小脸上满是严肃。   宁织停下脚步,炯炯有神地盯着训练场,问江忏:“你上次说,你小时候养过一匹马?”   “嗯。”   “它还……” 宁织不知道马的寿命有多长,语气有些迟疑。   “活着。”   “哦,那我能……”   “正要带你去看。”   “江忏!” 宁织嗔怒,“你干嘛总接我话!”   江忏笑了,拽着宁织的手腕,把他从围栏前拖走。   “少爷!” 一个马工朝他们跑过来,手里还提着料桶,脚步蹒跚。   “于叔叔,” 江忏迎上去,要接他手里的料桶,对方不让,他就有些生气:“早说了你腿不好,不用干这些重活。”   “嗨,普通的马就算了,那些赛马金贵,我不放心别人呐。” 于福笑着,黝黑的脸上浮现道道皱纹,问江忏:“你来看奶糖啊?”   江忏实在不想承认,他已经感觉到宁织的目光变得刺挠了,奈何长辈在等他的回答,只能硬着头皮 “嗯” 了一声。   “行,还在 3 号房,去吧。” 于福又看宁织,自来熟地寒暄,“这是少爷的朋友吧?好好玩,好好玩,啊。”   说完,他拍了拍江忏的手臂,提着料桶走远了。   宁织鼓着腮帮子,像一条胖乎乎的金鱼,他努力控制着脸部的肌肉,不让自己笑得太明显:“奶糖?你给马取名叫奶糖?”   阴阳怪气的样子,和发现江忏的虎牙时一个样。   江忏镇定自若地解释:“那会才五岁,不懂事。”   宁织哪能放过这么好的机会,追上去,笑嘻嘻地说:“我能想象你小时候的样子了。”   江忏挑了挑眉:“是吗?”   宁织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训练场,好像断定江忏童年时也穿成那样:“就是那种…… 打扮得特别洋气,平时喜欢臭着脸,但是背地里会给小马取名叫奶糖的傲娇小朋友。”   胡说八道。江忏真想敲开宁织的脑袋,看看里面除了艺术史和冷知识之外,到底装着什么。   “那也比你好,” 他故意说,“你是个连游乐场都没去过的小可怜。”   宁织瞬间蔫了,像被掐住七寸的蛇,悻悻地抱怨:“江忏,你真是太讨厌了。”   马厩门口,几个拿着水管的马工正在冲洗胶鞋,江忏一出现就被团团围住,嘘寒问暖。   宁织落在包围圈之外,心想江忏的人气还挺高的,虽然一出生就没了母亲,但从别的地方得到了许多许多爱。   “走吧,” 换好鞋,江忏提上工具箱,拿了马房的钥匙。   门开了,房间里亮起来。宁织紧张地拽着裤缝,在江忏身后探头探脑。   他看到了。那是一匹漂亮的白马,毛发如霜如雪,没有一丝杂质,正跪卧在槽前吃草。它的脖子修长地伸展着,咀嚼的姿态缓慢又从容。   “奶糖。” 江忏轻声呼唤。   白马抬起头,嘴里发出兴奋的嘶鸣。它前蹄打滑,摇晃了一下才站稳,迫不及待地朝江忏奔来。   江忏抱住它,贴着马脸蹭了蹭,亲昵地抚摸它的鬃毛。   “接着吃吧,” 江忏说,“我给你梳毛。”   奶糖依偎在江忏怀里,撒了一会娇才躺下,湿润的大眼睛时刻关注着主人的举动。   江忏从工具箱里拿出马梳,转头看着宁织:“站那么远干什么,害怕?”   “没有。” 宁织慢慢走上前,他不好意思讲,就在刚才,他莫名其妙地被感动了。   奶糖咴咴地叫了两声,对于宁织的接近并不排斥,尾巴懒懒地、一下下在地面上扫动。   宁织挨着江忏蹲下,试探着摸它的脸颊,奶糖抬起脑袋迎合他的动作,体现出一匹老马的沉稳和优雅。   宁织问:“它多少岁了?”   “二十一。”   “还能骑吗?”   “不能,” 江忏微叹一声,“老了。”   他拿出锯齿刷给奶糖挠痒,又递给宁织一把铝梳,让他帮忙梳理马鬃。   “这样吗?” 宁织不敢用力,生怕扯疼奶糖,每梳一下,都紧张地瞥江忏一眼。   江忏笑了:“不用那么小心。” 他按住宁织的手背,带着他刷了几下,感受正确的力道。   半小时后,太阳越升越高,明媚的阳光透过玻璃天窗,在走廊投下长方形的光斑。很热,宁织出了些汗,肩胛骨处洇湿一片。   “就走了吗?” 他心里酸溜溜的。   江忏锁好门,跟奶糖告别,奶糖依依不舍地走到窗前,哀哀地鸣叫。   “晚上还来看你,” 江忏把马头抱在怀里,抚摸 * 糖的毛发,用下巴蹭它的脸,很是安慰了一阵。   走出十米,宁织回过头,发现奶糖还在望着他们,忍不住说:“你们感情真好。”   “从小一起长大的,” 江忏顿了顿,仿佛不经意地说:“它也很喜欢你。”   “是吗?”   “嗯,以前它不让陌生人碰的。”   宁织觉得江忏多半在说谎,但依旧为这个谎言感到高兴,充满干劲地大步走着。   “这边是我们的赛马。” 江忏指给宁织看,“这匹叫昆顿,英国纯血马,是俱乐部的大明星,去年在一个黑体赛上得了冠军。”   “这个是汉诺威马,障碍赛很厉害。”   “这一匹叫贝克,去年武汉速度赛马的第一名。”   他们沿着马厩参观,江忏一边讲解一边与赛马互动,那些漂亮优雅的生物都凑到窗前,兴奋地往江忏的手心里蹭。   宁织满眼羡慕,小声问:“这些马很贵吧。” 他来之前做过功课,知道某些品种的马最低都要几十万,贵的甚至上千万。   江忏笑笑,反问他:“你喜欢哪一匹?”   当然是昆顿。昆顿四肢修长,毛发油亮,马脸中间有一撮白毛,于一众赛马中脱颖而出。而且宁织听说,英国纯血马在短距离竞赛中,速度是最快的。   江忏一眼就看出他在想什么:“昆顿不行,你没受过训练,控制不住它。”   那你还问,宁织腹诽。   “少爷,” 向含过来了,递上房卡,“你们的房间安排好了。”   “谢谢。” 江忏接过来,随手放进口袋里。   宁织心里像被猫挠,忍了几秒,犹犹豫豫地开口:“是一间房吗?”   向含挑眉,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哦,你们要两间的?”   她低下头,又从挎包里翻出一张房卡,笑吟吟地递给宁织,口中说着不好意思。   装什么装,分明就是故意的!宁织红着脸,紧紧地将房卡攥在手里。   “向含姐,你叫人把贝拉牵到牧场,” 江忏吩咐完,拉了一下宁织的袖子,“我带你去换衣服。”   “不用这么正式吧……”   更衣室里,宁织抱着全套的骑士服,脚下放着锃亮的黑色马靴,局促不安地望着镜子。   江忏看他半天不动,问:“不会穿?”   “有什么不会的,不就是普通衣服。” 宁织掂了掂,略带嫌弃:“不知道多少人穿过了。”   江忏说:“这是我的衣服。”   “真的?”   “嗯,我高中时候的衣服。” 江忏拍了拍宁织的肩膀,转身进了旁边的房间,幸灾乐祸的笑声隔着门都能听见。   宁织一口气堵在嗓子里,恨道:“长得高了不起啊。”   护甲,马裤,外套,短靴,宁织第一次穿,费了些劲才摆弄好。   江忏在外面的沙发上等他,宁织推门出去,先看见黑色靴子的尖头、被勾勒出流畅线条的小腿,然后是紧身的马裤、结实的小腹,以及宽阔的胸膛。   一股强烈的气场从江忏身上散发出来,澎湃、粗犷、性感,宁织想,如果江忏在这个时候提出一些无礼的要求,自己多半是拒绝不了的。   他们朝着草场走去,白云在碧蓝的天幕上缓缓游荡,田野宛如一条柔软的毯子,每根纤细的青草都在微风中颤动。   于叔牵了一匹个头高大的棕红色骏马过来,宁织以为这是自己的坐骑,暗中摩拳擦掌,紧张地吞咽唾沫。   “尼尔森是我的,” 江忏接过缰绳,打破了宁织的美好幻想,“你骑那一匹。”   “哪匹?” 宁织茫然地顺着江忏的目光往身后看,先是难以置信,随后暴跳如雷:“江忏,你耍我!”   江忏介绍道:“这是贝拉,雪特兰矮马,拉丁学名叫 pony,非常温顺……”   是够温顺的,这匹马身高只有一米出头,长着旺盛的毛发,小巧得能被宁织抱进怀里——这根本就不是给成年人骑的!   万一他把小马压趴下了,那场面得有多尴尬?   “我不骑了。”   宁织把头盔扔进江忏怀里,没走两步,就被勾住了衣领。   “真难伺候。” 江忏在他耳边抱怨,嗓音低沉,带着一点亲昵的鼻音。他推着宁织的背,让他站在棕红色的大马旁边:“上去吧,我扶你。”   宁织踩住马蹬,在江忏的帮助下跨上马背。没有缰绳,他只能战战兢兢地抓着马鞍,然后慢慢挺直腰背,朝远方眺望。   微风拂面,田野青青,山坡在视野中缓慢延伸,极远处,是一片浓密的树林。   静谧中,宁织听到风过草地的簌簌声,以及江忏的马靴踩在地上的微弱闷响。   “诶,” 他低下头,目光落在江忏的肩膀上,催促道:“能走快点吗?”   江忏睨他,说他得寸进尺,但还是任劳任怨地加快了速度。马背上有些颠簸,宁织左摇右晃,很开心地翘着嘴角。在草场上绕了一大圈,他主动叫停,搭着江忏的肩膀跳下来,把马让给对方。   工作人员赶到,为尼尔森套上水勒缰。宁织挨边坐下,看江忏利落地跨上马鞍,拉动缰绳,在嘶嘶马鸣中,英姿勃发地远去了。   江忏很快就变成了一个小黑点,但宁织依旧看得津津有味,手上也不闲着,揪了一把青草,编了些软塌塌的草蚱蜢。   “嘚嘚” 的马蹄声时远时近,江忏策马驰骋,每次经过都掀起一阵疾风,温热、狂野,搅得烟尘四起。他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望着宁织,微笑着,什么话都不说。   宁织装腔作势地用手扇风,拿草蚱蜢砸江忏,无论砸中了还是落空,都笑得前仰后合。   他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第10章 赛马昆顿   空旷的水泥地上燃起篝火,映亮了围坐在一起的众人的脸庞。烧烤架上,兔肉喷香四溢,令人垂涎,晶亮的油汁掉进柴火堆里,滋拉作响。   宁织右手举着兔腿,慢慢地嚼,细细地品,左手牢牢抓着几张纸巾,不时揩一揩下巴上的油。   太好吃了,他幸福地眯起眼。   “小宁,再喝点吧?”   经过一天的相处,马工们已经和宁织混熟了,尤其是看着江忏长大的于福,膝下无子,对年轻人异常慈爱。   盛情难却,宁织笑着点头,其实就算于福不劝,他也想再来一杯的,因为席上的青梅酒清淡爽口,他很喜欢。   据说青梅酒是马工们自酿的,去年于福从果园买了几十斤梅子,大家齐上阵,费了许多力气才酿成两三坛。宁织幸运,沾了江忏的光,一来就赶上他们启封。   于福端起坛子要倒,宁织喜滋滋地去接,半途被江忏拦住:“你还能喝?”   “怎么不能?” 宁织高声证明自己的勇武,“我酒量很好的。”   “就是,怕什么呀,这一点酒!” 于福也乐颠颠地劝。   江忏无奈,只得松了手,宁织端着斟满的酒杯坐下,满足地呷了一口,得意又挑衅地冲他扬眉。   除了他们两个,席上都是老员工,资历最久的甚至超过二十年。大家围着篝火吃喝玩闹,互相打趣,气氛热闹极了。   宁织是个外人,吃得多说的少,聚精会神地听长辈们讲故事。   有马场初期的荒凉与萧条——这点于福最有发言权,他是江启平最早的养马人,那会马场附近全是荒地,他住在临时搭建的小棚里,每天晚上就着一盏孤灯,伴随着收音机里的戏曲入睡,即使是白天,也只能跟马儿和鸟雀说话。还有李婶讲的,有一年,江先生的马不知道生了什么怪病,两个月内,相继死了十几匹,后来又莫名其妙地好了,玄乎得很。   所有的故事里,他们讲得最久、最深情,且每个人都报以心有余悸的叹息的,是江忏差点被人贩子骗走的故事。   宁织听了个开头就吓坏了,兔腿塞在嘴里忘了咬,眼睛瞪得滚圆,江忏倒是云淡风轻,分辩道:“我没有。” 又说,“你们也不能确定那个人是骗子。”   可惜没人听他的,长辈们你一言我一语,拼凑出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于福喝多了,错将牧场入口的电灯泡认成另一个月亮,指着灯泡叹息:“少爷是想妈妈啊,那个女的,长得倒是跟夫人有几分像。”   宁织把吃剩的骨头踢进篝火堆里,不动声色地偷看江忏。   江忏端着酒杯,不承认也不反驳,橙红色的火光在脸上跳跃,映出一丝惆怅的笑意。   这场酒喝得尽兴,夜深方散。   宁织搭着江忏的肩膀回房间,嘴唇一开一合,呼出清甜的酒香。路不长,走了半天都没到,他不高兴了,哼哼唧唧地埋怨:“江忏,你走直线行吗!”   江忏懒得与醉鬼理论,蹲下来,左手搂着宁织的腰,右手穿过膝窝,打算把人抱回去,结果宁织突然挣扎起来,番茄似的脸蛋显出气愤的神色,乌黑的睫毛克服睡意,艰难地扫动了几下:“你干嘛?不要抱我!”   背也不行,抱也不行,宁织非说自己没醉、能走,江忏无奈,只能由他歪歪扭扭地挪回住处。   到了地方,宁织往床上一躺,舒服了,闭上眼长长吐息。这一顿跌跌撞撞的乱走害得他出了不少汗,皮肤更红更亮了,看着教人欢喜。   江忏抽纸巾帮宁织擦汗,顺便吃了回豆腐,问:“要水吗?”   宁织摇头。他虽然喝高了,但并非意识全无,还知道赶人:“我要睡觉了,你走吧,晚安。”   白眼狼。江忏捏他的脸,捏得宁织的嘴角高高咧起,像马戏团的小丑,宁织自然生气,可惜无力抗衡,只能用一双水雾弥漫的眼睛表达谴责。   江忏没舍得弄疼他,很快便松开了,说:“这是我的房间。”   是吗?宁织意识昏沉,勉力撑起脑袋,朝四周打量一圈,什么都没看出来,于是又重重地躺回去,一副 “我就睡这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的表情。   他觉得热,而且光线刺眼,一边嘟囔着 “关灯”,一边去解牛仔裤的纽扣。   晚上吃了太多烤肉,吃得肚皮都微微鼓起了,宁织解不开扣子,很烦躁地 “唉” 了一声,眉毛揪在一起,叽里咕噜地骂人。   江忏只好继续做老妈子,帮他脱衣服、盖被子,弄得满头大汗。   “行了,睡吧。” 他低头在宁织嘴唇上啄了一下。   宁织呆呆地看着他,迟钝地眨了眨眼。   江忏笑了一声,边脱衣服边往浴室走,冲完澡出来,宁织已经睡着了,一条健康莹润、白萝卜似的长腿从被子底下钻出来。   江忏躺到他身边,扬手关了灯。   黑暗涌上来,夜更深了,漫漫无尽头。   宁织沉沉地睡了一觉。县郊温差大,到了半夜,他酒劲退了,后背有些发凉,忍不住朝旁边的热源拱去。拱着拱着,打了个哈欠,将眼睛睁开一条缝。   他看见微弱的月光,静止的房间,还有心事重重的江忏。   “你没睡吗?” 宁织开口,嗓音沙沙的。   江忏愣了两秒才扭头看他。   宁织又问:“想你妈了?”   江忏没有否认:“算是吧。”   宁织想起不久前听到的,江忏差点被一个与他母亲长相肖似的女人骗走的故事,心口涨涨的,不知怎么办才好,于是又往他身边挪了一点。   “人的感情好奇怪。” 江忏皱眉思索了一会,对宁织说:“明明我没有和我妈相处过,可是家里挂着她的照片,看得久了,会有种她真的生活在我身边的感觉。她变得有血有肉,我甚至知道她的性格,只是从来碰不上面。”   其实他并不悲伤,但在黑暗中,嗓音总显得比白日低沉,仿佛某些埋藏了很久的东西觑到了机会,急躁地推搡着,借机宣泄。   “我明白你的感受。前几周回我妈那里,推开画室的一瞬间,我有种强烈的感觉,觉得我爸就在里面。没看到他,只是因为他在和我玩捉迷藏。” 宁织顿了顿,神色黯然:“虽然他从来没有和我玩过捉迷藏。”   江忏瞧着宁织,宁织也掀起眼皮看他,彼此凝视了一会,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他们就像两个在冬夜偶然相遇的旅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分享仅剩的烈酒,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无可挽回的过去,不需眼泪和同情,已然得到了慰藉。   “宁织。”   江忏叫了他的名字,却没有立即说话,停顿让宁织逐渐紧张:“干嘛?”   江忏发出一声很轻的哼笑,捏住宁织的下巴,慢慢吻上他的嘴唇。   “晚安,” 他说。   拜遮光窗帘所赐,宁织一觉醒来,已经十一点了。江忏不在,双人床给了他充足的发挥空间,他穿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竟然是横着睡的。   在房间里找了一圈,不见江忏的身影,宁织放弃了,决定去酒店一楼吃个午餐。刚拉开门,迎面撞上一个气质干练的美女。   “向含姐,你怎么来了?” 宁织略有些尴尬,昨天他一身正气地要求对方开两个房间,结果今早就在江忏这里被抓包,怎么看都有些虚伪和矫情。   好在向含没说什么,笑容温婉可亲:“少爷让我来看看你起床没有。”   “哦,” 宁织反手关上门,“他去哪了?”   “绿全酒业的张总过来玩,听说少爷在这,就邀他吃个饭。” 向含看了眼手表,抱歉地告诉宁织,江忏一时半会可能无法脱身。   “没事没事,这里我都熟了,不用他带。” 宁织谢过向含,让她去忙。向含多少有些不放心,说要找人陪他游玩,被宁织婉拒了。   宁织有自己的小算盘,他想趁江忏不在,好好地骑一回马。   吃过饭,他散步到马厩,路上遇到几个昨晚一起吃饭的马工,停下来聊了会天,得知于福受了风寒,破天荒地请了半天假。   在马房门口装草料的是个眼生的小伙子,二十岁左右,浓眉大眼、寸头、皮肤黝黑,挥舞着草叉的手臂强壮有力。   宁织尚在纠结如何开口,小伙子已看到了他,热情地跑上来打招呼,叫他 “宁先生”,问是不是要骑马,神态格外恭敬。   宁织点了点头,被对方隆重的接待搞得有些发懵。小伙子又问他喜欢哪匹马,宁织毫不犹豫地说昆顿。他只当这青年干活累了,找他聊聊天,谁知对方竟然有钥匙,真把大明星 “昆顿” 牵了出来。   “你……” 宁织惊诧不已,觉得他手里的钥匙串有些眼熟,“这是于叔的钥匙吧?”   “是,” 名叫沈浩的小伙子邀功似的,模样很骄傲,“我是于叔的徒弟,于叔病了,今早起不来。”   “我去看看他吧。”   宁织让沈浩带路,沈浩却摇头:“于叔吃了药,已经睡下了。” 他手脚麻利,不一会就为昆顿套上马鞍、水勒、低头革等全套装备,把昆顿牵到牧场入口了,才想起问一句:“宁先生骑术应该很好吧?”   沈浩昨天不在马场,不知道宁织是个新手,他只听说江忏很看重这个朋友,今早又无意中听到几个女服务员议论,说宁织和江忏同睡一间房,因此顺水推舟献个殷勤。   宁织早就心仪昆顿,被沈浩误会了也不解释,含糊地 “嗯” 了一声,兴冲冲地进入更衣室,换了骑手服。   “谢谢了,你去忙吧,” 宁织接过缰绳,摆出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态,赶走了沈浩。   不就是骑马吗,有什么难的?昨天江忏就很轻松嘛。宁织抚摸着昆顿的鬃毛,把马儿哄舒服了,然后笨拙地翻了上去。   坐在马背上,草原更加广阔了,天和地似乎融为一体,宁织紧张地呼了口气,用马刺轻轻踢马腹。   嗖——,昆顿高高跃起,如同出膛的子弹,朝地平线冲去。   宁织虽有准备,却还是吃了一惊,上半身因为惯性向后仰,弯成了一张弓。他拼命拽缰绳,马匹前进的方向却不受控制,只能徒劳地喊着:“慢点昆顿!停一下!”   昆顿撒开四蹄,越跑越快,在其他人眼里,它的速度与一辆正常行驶的汽车差不多,可宁织坐在马背上,只觉得头昏眼花,颠簸得快要把心脏吐出来。   他眼里的景物失去细节,变成了互相碰撞的色块,蓝天宛如一柄大伞,罩住了前后左右的道路,宁织不知道他正走向哪里。   “昆顿!我靠,你停一停!” 宁织的掌心被磨得又热又痛,快要控制不住骏马,而他的吼叫似乎让昆顿受到了惊吓,越发冲撞起来,毫无章法。   远处传来朦胧的呼唤,非常急切,宁织隐约听见了,却分不出一丝半缕的注意力。   “停!停!” 在他的拼命拉扯之下,昆顿的速度终于逐渐减缓。宁织气喘吁吁,强撑着不敢趴下,前额的头发被汗水浸湿,紧贴在涨得粉红的脸上。   忽然,又一阵马蹄声从后方逼近,昆顿骚动起来,宁织如临大敌地握紧缰绳,以为它要再一次狂奔,不料昆顿竟停下脚步,高昂地嘶鸣。   宁织回过头,看见一匹气势汹汹的骏马,被飞溅的泥土追赶着,朝他所在的方位奔来。马鞍上坐着一个高大英俊的男人,身姿笔挺,在双方即将相撞之际,扯住缰绳拐了个弯,将骏马勒停在几步之外。   宁织冷汗一层热汗一层,五感到这时才复原,他意识到自己的心脏在砰砰乱跳,前胸后背又湿又粘,兴奋和恐慌充斥在每个毛孔里。   “江忏,” 各种情绪之下,宁织脱口而出:“骑马好爽啊……”   他的声音很轻,宛如叹息,还沉浸在肾上腺素狂飙的美妙感觉里。   然而回应他的却是江忏急怒的呵斥:“我允许你骑了吗!”   宁织愣住,讪讪地张开嘴唇,又无话可辩,僵持了一会,底气不足地低下头。 第11章 是好朋友   昆顿由一位练马师牵走了。   宁织羞愧难当,不知自己是如何从牧场走回酒店房间的,一路上耷拉着脑袋,却依旧能感应到四周刺来的细密目光。   阻止了他的冒失举动后,江忏大概是想骂他的,只因那位张总跟了过来,打了两句圆场,又提出要比赛,才给了宁织落荒而逃的机会。   房间里静悄悄的,他想去拿瓶矿泉水喝,竟浑身脱力,站不起来,只能瘫坐在沙发上,垂头丧气地查询马匹受惊的后果,以及英纯血的身价。   关闭网页后,心情更加沉重了。   今天的一切就是个错误,宁织感到懊悔,他不该动歪心思,不该打俱乐部 “明星马” 的主意,这下好了,如果昆顿冲击一级赛失败,他就是罪魁祸首。   还有江忏,昨晚突然吻他,那么深情款款的样子,今天突然就变了脸,若不是因为他暧昧的举动,宁织也不会大着胆子僭越,认为偷骑赛马无关紧要。   正沮丧着,“咚咚” 两声,房间的门被敲响了。宁织勉强收拾好情绪,慢慢地走过去开门。外面果然站着江忏,宽肩将阳光挡了大半,眉目阴沉沉的,双眸中凝出冷厉的视线。   宁织硬着头皮迎上去,因为理亏,难免低声下气:“对不起。”   江忏愣了一下,紧绷的唇角略略舒展,不自觉用上宠溺的语气:“知道错了?”   “嗯。” 宁织连忙表态,诚恳得有些夸张。他退开一步,把江忏请进屋里,察言观色一阵,谨慎地问:“找兽医看过了吗?”   “看什么?” 江忏起初不解,随后恍然大悟,什么跟什么,敢情他们根本不在一个频道,宁织还以为他是为了一匹马大动肝火呢!   “你行。” 他既生气又想笑,抖了抖外套坐下,宁织不明就里,惴惴不安地追过来,清凌凌的一双眼,紧盯着江忏。   江忏说:“你觉得我是在担心昆顿?”   宁织微张的嘴唇如同两片晚霞,先是一颤,然后猛地抿住了,既然江忏这样问,答案肯定不是,但他不懂,懂也得装作不懂,藏着欣喜,挺刻意地回:“不是吗?”   “是。” 江忏一改口风,干脆利落地承认,骨节分明的手掌伸到江忏面前:“昆顿受了惊吓,你出检查费不过分吧。”   “哦,” 宁织觉得事态发展过快,有些跟不上,“多少钱?”   江忏狮子大开口:“十万。”   “多少?” 宁织陡然拔高了嗓音。江忏很满意他的反应,微笑着重复了一遍金额。   宁织抬起手,在空中顿了顿,重重拍上江忏的掌心,“啪”,极清脆的一声,响亮在整个房间里。   “你这是敲诈!” 他义愤填膺。   江忏挑了挑眉,热而麻的感觉顺着手臂往上传递,宁织的劲儿还挺大。他握住那截莲藕般的手腕,把人拉到身边,想起之前牧场上那一幕,还心有余悸:“你想骑马,我教你,一步一步来。赛马速度太快,很危险,下次不要再莽莽撞撞地去骑了。”   宁织哑口无言,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可急红了脸也发不出声音。这时的江忏有种看似无心,却很深沉的温柔,如同每一个不知不觉到来的夜晚,宁织抗拒不了。   叮嘱完了,江忏笑笑,轻巧地往上一托,松开了宁织。宁织的手臂垂下去,滑落的感觉异常清晰,重力、速度以及皮肤上的温度都妙不可言,他第一次体会。   江忏说:“收拾一下,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我们回鹭江了。”   “好,” 宁织清了清嗓子,声音还有些涩:“你的意思…… 我以后还能来玩?”   江忏戳他的额头,无奈道:“别再给我闯祸就行。”   下午两点,阳光正好,鸟雀啁啾,向含把他们送到马场外,加了宁织的微信,说要发些照片给他。   宁织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拍的照片,比起这个,他更关心另一个问题,拉着向含的衣角,神神秘秘地打听:“姐,你们这注册一个会员需要多少钱?”   向含扑哧笑了,已经坐进车里的江忏探出上半身,怀疑地扫视他们:“说什么呢?”   “没什么。” 向含摆手,凑到宁织的耳畔,“如果我不在,你就跟接待的人讲,你是少爷的男朋友,他们肯定不收费。”   暖风从窗外涌进来,宁织脸上的红潮不减反增,保时捷驶离马场,江忏瞥一眼宁织:“这么热?”   “今天有点升温。” 宁织含糊地说。他低头在手机上滑动,通过了向含的好友请求,几秒后震动音不断响起,对方发来了十几张照片。   是昨天下午,天高云淡,草原辽阔,他骑在尼尔森背上热切眺望,江忏走在前头,稳稳地牵着马。   “向含姐发的照片,” 宁织举起手机在江忏面前晃了一下。   江忏没看清,但也不用看,人眼是最好的照相机,他已经记住了宁织那身装束、那截柔韧的腰。   “拍得挺好的,” 他说,“我还是第一次给人牵马。”   宁织思考着如何回应:是我的荣幸?会不会太做作太生疏了。   他百般纠结,江忏却神态自若:“想去游乐场吗?”   “奇彩世界?”宁织 “嗖” 地坐直了,短短几秒,眼神由亮转暗,“可是我周一到周五都要上班,周末人又太多。我听陶珊说,上次她排了好久的队,一天才玩了几个项目。”   “是吗。”   江忏打方向盘上高速,目光逐渐从左视镜上移开:“那就关园一天,让你玩个够。”   他的口吻轻松随意,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宁织喉咙一紧,抠着牛仔裤说:“别逗了。”   江忏笑了笑:“真的。”   作为奇彩世界的老板,他当然有关园的权力,可是为了宁织一个人放弃几百个人的营业收入,就有点千金买一笑、烽火戏诸侯的意思了。   宁织没谈过恋爱,但不是傻子,知道这种浪漫的桥段只适合发生在情侣之间。他和江忏算什么呢?   “你们有夜场吧!”进退维谷之际,宁织灵机一动,“我下班去玩就好了!”说完还 “啧” 了一声,似在埋怨自己的迟钝。   “夜场游客也多,” 江忏并不强求,“随你吧。”   宁织怔了怔:“哦。”   人真是矛盾的生物,明明已经决定拒绝优待,但江忏如此果断地撤回邀请,又让他感到一丝淡淡的失落。   “到春山路地铁站放我下来吧,” 宁织想早些从这种尴尬的气氛中解脱,“我回老宅看我妈。”   “地址在哪?我送你过去。”   “不用,” 宁织急忙说,“那边堵得很。”   江忏勾起若有若无的笑容,戏弄道:“就这么不想和我待在一块?”   “谁——” 尾音弱下去,宁织放弃了抬杠,“我是不想麻烦你。”   “不麻烦。” 江忏说。   到了春山路附近,果然堵车了。宁织在手机上看艺术圈新闻,说给江忏解闷。一月底,波提切利的名画《年轻男子》以 9200 万美元成交,二月底,马奈的一幅《宠物狗》在巴黎拍卖,这幅画已经有 142 年没有公开展出过了。   宁织为江忏介绍两位大师,嗓音清亮,娓娓道来,时不时还穿插几句设问:“你知道吗……”,江忏配合地摇头,宁织便得意了,“那我告诉你!” 他一副热情、赤忱又带点炫耀的神气,落在江忏眼里,仿佛某种天真的、不掺杂情欲的勾引。   天色渐晚,最后一缕阳光也从窗户中撤退,别墅里一片昏暗。   郑秋代猛然惊醒,瞪着天花板急促喘息。或许是失眠了太久,这场午睡前所未有的沉,鬼压床一般,两个小时前就该起床的,硬是挣扎到此刻才逃离。   她的左手垂在地毯上,白皙但枯瘦,摸索着撑住茶几,僵硬地坐起来,等呼吸平复了,她从毛毯下翻出手机,发现有两个来自宁织的未接电话。   她回拨过去,语气有些激动:“宁织?”   “妈,你在家吗?” 滴滴的喇叭声衬得宁织那头很热闹,“我过来了,十分钟就到。”   “啊,” 郑秋代套上拖鞋,没察觉自己穿反了,匆匆奔向厨房,“我…… 我还没做饭呢。”   “不用,” 宁织说,“我打包了熟食,煮点粥就好了。”   “哦,哦。” 郑秋代挂了电话,挽起袖子开始忙活,别墅里极其安静,她任何一个举动都掀起惊天动地的震颤。装水、淘米、盖上锅盖…… 昏暗的灯光下,郑秋代无意识地发起呆来,过了几分钟,她突然打了个哆嗦,迷茫地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忘了按电饭锅的开关。   确认饭在煮之后,她松了口气,愣愣地站着,像一张沾在墙壁上的旧报纸。   小院外传出汽车引擎声,郑秋代抬起头,脸上有了轻微的喜色,快步走出别墅。   宁织从一辆黑色奔驰中出来,手里提着饭盒和纸袋,叫了声 “妈”。   郑秋代点头,看着驾驶位上年轻英俊的男人:“这是……”   “我朋友。” 宁织的表情有些不自在,后悔刚才没有拗过江忏,让他把车开进了小区,开到了家门口。   “阿姨您好,” 江忏下了车,自我介绍,“我叫江忏。”   “哎,你好。” 郑秋代苍白消瘦,但首席小提琴手的气质还在,微笑时犹如玉兰花开,静而美:“谢谢你送宁织,吃了晚饭再走吧。”   江忏礼节性地推辞,见郑秋代坚持,才接受了好意,一脸歉疚地说:“不好意思阿姨,没准备什么像样的见面礼,这个,希望您不嫌弃。”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看尺寸是个胸针,送到郑秋代手上。   “你——” 旁边的宁织眼睛都直了,这还叫没准备礼物?他怎么觉得江忏准备得过于充分了呢?   “哎,太客气了,” 郑秋代也吃了一惊,打开盒子一看,果真是个钻石胸针,设计得简约大方,与她那些优雅的礼服相当搭配。   只是近两年来,郑秋代已彻底丧失了装扮自己的兴趣,摇头说着 “这不合适”,就要还给江忏。   “您收下吧,” 江忏轻柔地推她的小臂,讶异于她的瘦削无力,“我和宁织……”   故弄玄虚的停顿让宁织感到一阵轻微的紧张,手指上勾着的饭盒前后晃动起来。   江忏卖了个不讨人厌的关子,笑着说:“我们是好朋友,您别见外。” 第12章 同病相怜   “宁织还是第一次带朋友来家里呢。” 郑秋代对江忏说。   或许因为来了客人,她把一楼的灯全部打开了,别墅里亮堂堂的,压抑的感觉散去不少。   “是吗。” 江忏笑了。   宁织回避他的眼神,没来得及看清他脸上是戏谑还是同情,心想这是我的错吗?小时候天天被爷爷抱在怀里教甲骨文,上了幼儿园小学,跟同学们一点共同话题都没有,难得交上了朋友,才不愿把他们带回家,让古板无趣的长辈们毁了友谊。   一阵忙乱后,郑秋代从厨房端出一盘扎着牙签的苹果:“真是对不起,家里没有什么水果了。”   “阿姨您不用客气。” 江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发觉郑秋代的生活十分朴素,朴素得有些清贫。   但不应该是这样的。   无论是宁冉章留下的遗产,还是郑秋代自己的收入,都足够她过上优渥的生活,不至于拉开冰箱,只剩下两个苹果、三个鸡蛋。   “小江在哪里工作?” 郑秋代和气地问。   江忏回答:“一个小公司。”   坐在对面的宁织发出 “噗” 的一声,金鱼吐泡泡似的,对江忏的虚伪施以谴责。   郑秋代又问:“是什么职位?也是策展人吗?”   “没有,” 江忏抿了口茶,“算是职业经理人吧。”   宁织又撇嘴,眼睛却是笑着的,弯成柳叶。他往后靠,磕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一摸,是他母亲的小提琴盒,上次他回家的时候就在这里。   以前郑秋代是每日必练琴的,从什么时候开始荒废了?   他想问,却不知如何开口,童年时不亲近的母子关系一直延续到现在,他做不了那种体己的、撒娇的孩子,也不懂委婉关心的方式。   郑秋代与江忏仍在闲聊,节奏掌控得很好,像一首舒缓的老歌,不知怎么说到了江忏的教育经历,宁织惊讶地发现,江忏也是在茂市读的大学,而且与他同一级。   “你是哪个学校?” 他有些兴奋地插嘴,“是在东文区的大学城吗?”   东文区有好几所高校,如果江忏在那里上学的话,他们很有可能在街上遇到过。虽然这种相遇没有什么意义,但已经是宁织竭尽全力抠出来的缘分了。   江忏摇头:“我在 A 大,西河区。”   “啊。” 宁织一愣,又觉得理所当然,A 大是顶尖学府,江忏谈吐不俗,想必成绩也很优秀,不读 A 大才奇怪。   而他之所以热切地希望江忏在东文区读书,希望他们曾经擦肩而过,也许只是因为潜意识里,他还想为他们初见那天的事情做个解释。想证明他不是随便就答应了江忏,他们之间有很深的渊源,酒吧的相遇只是露在地面上的一片叶子,底下还连着无数的根须。这样的念头太幼稚了,宁织暗中唾弃自己。   郑秋代说:“一个城东一个城西,确实挺远的。”   江忏打趣道:“可不是,我大学室友的女朋友就在东文区,隔着一个城市,也相当于异地恋了。”   郑秋代轻声笑,眼角堆起几缕皱纹,突然,她想起了什么,皱纹凝固不动了,严肃地刻在脸上:“还没问,你和宁织,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挺简单的问题,但没有得到快速的回答。也许是因为心虚,宁织总觉得那几秒内,客厅里安静得突兀。   “其实……”   “看展!” 宁织高声打断江忏,做作地维持着欢欣的语调,“前几年 S 市有个安迪 . 沃霍尔的作品展,我们偶然遇到了,发现都是鹭江人,就认识了。”   他说谎技术不错,这么短的时间内就编得有鼻子有眼。江忏微笑着点头,替他打掩护,补上没说完的话:“其实,我爸收藏宁老师的画。”   宁织愣住,耳朵尖发烫,有些抬不起头来,使劲扎了块苹果,放进嘴里猛烈咀嚼。   听到丈夫的名字,郑秋代微微失神,交叉在胸前的手指握紧了:“是吗?鹭江市有位老板收藏了他好几幅作品,也姓江,叫——”   “江启平,” 江忏顿了顿,“就是我爸。”   “那还真是有缘。” 郑秋代肺部的气息似乎不足,缓了一会才说:“我以前见过江先生几面,他很懂画的。”   “妈,” 宁织捏着牙签,迟疑地问:“你是不是病了?”   郑秋代的声调一直平缓微弱、波澜不惊,这时稍微拔高了点:“能有什么病,我自己的身体我不知道吗。”   她又转向江忏:“小江,结婚了没有?”   江忏意外,但仍表现得优雅得体:“还没有。”   “女朋友也没有?”   江忏摇头,隐约察觉了什么,往宁织那儿看了一眼。   “你们这一代的年轻人,好像都主张先立业再成家。” 郑秋代点头表示理解,话锋一转,责备起自己的儿子:“宁织也是,让他去相亲,他总推三阻四,好不容易去一次,回来还气我,跟我说别给他介绍女孩,介绍男孩得了。”   她笑了,笑声里有一种很脆弱的东西,在宽阔的客厅里显得势单力薄,只有院子里模糊的虫鸣声与之应和。   “吃饭吧,” 郑秋代站起来,招呼他们去餐厅,又向江忏道歉,说不知道他今天过来,没准备什么像样的宴席。   餐桌上,三个人都保持着良好的礼仪,默不作声地吃着饭,偶尔短暂地交流一两句。郑秋代吃得很少,到最后也只喝了半碗粥,见他们放下筷子,就让宁织带着江忏四处参观一下。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这座别墅面积不大,装修的风格也不前卫,真正值得驻足的也就只有宁冉章的画室。   推开门,淡淡的松节油香气浮到鼻尖。江忏看着空旷房间里的画架,还有拉得严严实实的窗帘,想起宁织昨晚 “父亲还活着” 的言论,问道:“你现在还觉得你爸躲在窗帘后面,在跟你玩捉迷藏吗?”   宁织感受了一下,老实说:“没有了,可能因为你在这里,你来了他就走了。”   江忏笑了,一语双关:“看来我不应该来。”   既指进入画室,也指贸然拜访郑秋代。   沉默中,宁织前额的头发垂下来,轻轻扫过烦恼的眉间,他叹了口气,洒脱地说:“反正迟早要来。”   江忏问:“你还没出柜?”   “没有,” 宁织有一双猫似的眼睛,偏圆润,眼尾勾起一个短短的尖,斜向上看人时,灵动又狡黠,“你出了?”   江忏摇头,满不在乎地说:“但我爸管不住我。”   “我妈……” 郑秋代是含蓄内敛的的人,受过高等教育,年轻时追求事业,与宁织的关系并不亲密,母子之间有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氛围。宁织猜她不会激烈反对,但是一定会伤心,在背地里、不见光的地方流泪。   “我不想让她难受,可有些事情,真是没办法。”   他们穿过画室,来到恒温恒湿的贮藏室,墙面上挂着大大小小的油画,如同许多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间中央的两个人。   宁冉章早期属于写实画派,后期转向非具象创作,在不同时期都留下了重量级的作品,江忏逐一细看,欣赏这些被颜料、色彩和线条捕捉和发掘的美。   宁织呢,对自己老爹的油画不那么感兴趣,低着头编辑微博。   没错,他算是个小小的自媒体人,从大四就开始经营公众号和微博,时常发些艺术评论文章、艺术家趣闻轶事,以及看展的心得体会。两年前父亲去世,宁织受了很大打击,几乎不再创作长文章,因此公众号被搁了下来,但微博还在更新,不时在上面分享些生活碎片。到现在,他的微博粉丝数已突破两万,跟大 V 比起来不算什么,但发个照片出去,还是能收获几百点赞。   他发的是在俱乐部骑马的照片,背景是碧蓝的天空和青青的草地,宁织一身骑手装扮,跨在高大威猛的赛马上,犹如一棵挺拔的小松。   照片一发出去,评论区就开始吹彩虹屁,夸他帅是意料之中,没想到的是还有网友称赞牵马的人帅。宁织无语,他都没发江忏的正面照,这些人怎么仅凭一个背影就浮想联翩啊?   虽然他们确实猜对了。   除了评论颜值,底下还有人问这地方在哪,宁织说了俱乐部的名称和地址,大吹特吹地帮江忏打了波广告。   “拉小提琴的少女。” 江忏忽然念出油画的名字,“画的是你妈妈?”   宁织抬头,画布上纤细窈窕的少女站在花海中拉琴,发丝轻轻舞动,他笑了:“嗯。”   “看来你父母感情很好。”   “怎么说呢,反正我爸活着的时候,我没感觉出来。他们两个总是相敬如宾那种,很少在我面前秀恩爱。” 宁织退出微博,将手机放回口袋,对江忏说:“其实,我和你还挺像的。”   江忏略微挑眉,听他有什么高论。   宁织说:“你看,你妈不在了,我爸也不在了。你跟你爸关系不太好,我跟我妈…… 也没多少话可说。”   确实同病相怜。但细节上还是有些不同的,江忏说:“你和你妈至少互相关心,我爸…… 在心里恨我。”   一个 “恨” 字,把宁织的喉咙堵得死死的,千言万语都坠回肚子里,他和江忏对视一阵,象征性地举起手:“好吧,你更惨,你赢了。”   江忏不大满意的样子:“就这样?”   “那你还想怎么样?给你个拥抱?” 宁织没看江忏,抬手按开关,“啪、啪” 两声,房间里暗了又亮。   江忏笑:“也不是不可以。”   他随口打趣,没想到真的会得到。   很潦草的一个拥抱,宁织搂着江忏的肩膀,右手在他脖子下方拍了拍,不到两秒就松开了,退后一步,别扭地绷着脸:“行了吧?”   他往门口走:“没什么好看的了,出去吧,院子里还没死的青菜,我给你掐一把回去煮汤,算是谢谢你给我妈的礼物。”   江忏沉默地跟着,离开画室前,他拽住宁织的手腕,等宁织停下,便礼貌地松开了:“我之前说的是真的。”   “什么?”   “下周六,鹭江市的奇彩世界乐园将会关闭,每个项目你都可以玩,想玩几次玩几次。”   宁织不敢转身,江忏郑重的语气让他心乱如麻:“为什么?”   江忏笑了一声。他是个温柔而耐心的捕猎者,不急于求成,何况这个与宁织各拉弹簧一端,推来搡去的游戏格外有趣。他回答:“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   一楼客厅里,郑秋代侧身坐着,不时朝楼梯投去一瞥。几分钟后,宁织和江忏下来了,显然是参观了宁冉章留下的那些画。当着郑秋代的面,江忏对宁冉章的作品表达了欣赏之意,特别提到那幅《拉小提琴的少女》,恭维话说得自然又真诚,郑秋代竟挑不出毛病。   这是个很不错的青年,温和、优雅,举手投足间散发着富裕家庭熏陶出的从容,但又不会让人觉得高高在上或者油腻虚伪,无论他真实的性格是什么样子,至少呈现给郑秋代的这一面无可挑剔。   郑秋代又看了看宁织。快二十六岁了,据她所知,没谈过恋爱,不配合相亲,上次还开那样出格的玩笑,不由得她不乱想。   三人又聊了一阵,江忏起身告辞。宁织想搭个顺风车回自己的公寓,郑秋代挽留他,语调仍然不高,有些央求的意味:“今晚住这吧。”   宁织犹豫了很短的一瞬,答应了,说:“那我送送他。”   小区里都是独栋别墅,相距不远,公共照明很微弱,路灯比月亮还暗淡。江忏发动汽车,玻璃完全降下来,像个窟窿,或者一幅画框,框出宁织的脸。   “诶,” 江忏的左手搭上窗户,身体也朝外倾斜,宁织怔了怔,以为他想接吻,江忏却说:“我看阿姨的精神不太好,饭也没吃几口。”   宁织点头,上次市美术馆借画,他回家跟郑秋代商量的时候就发现了,可郑秋代只说是有点累,休息休息就好。这次一见,情况并没有转好。他打算好了:“过两天我带她去做个体检,胃肠镜之类的……”   江忏皱着眉:“你有没有想过,可能是抑郁症?” 第13章 不去医院   徐徐章节阅读, 在春天里,徐徐地恋爱。   抑郁症?   宁织当然知道抑郁症,在这个财富割裂、价值多元、变化快、压力大的时代,这种心理疾病已经引起了越来越多的人的关注。   但是 “郑秋代会得抑郁症”,他实在难以相信。首先,需要诱因吧,任何疾病都不会无缘无故产生,家人去世当然是个相当大的打击,宁织的外公奶婆走得早,对于他母亲而言,创伤多半来自丈夫突然间撒手人寰。   六月三号,那个日期宁织刻骨铭心,但掰着指头算算,竟然过去快两年了。   时间会冲淡悲伤,这两年里,郑秋代仍过着规律的生活,每周在交响乐团演出。不久前她决定退休,宁织十分诧异,郑秋代的理由却是 “该把机会让给年轻人了”。   宁织从没把他母亲与抑郁症联想在一起过,他还记得,宁冉章刚去世时,家里头着实乱了一段时间,但郑秋代很快就振作起来,开始有条不紊地料理丈夫的后事。宁冉章生前在油画界地位卓然,因此国内外都有宾客赶来吊唁,将近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忙得昏天黑地,宁织的印象中,连放声大哭的片刻清净都难寻。   最痛苦的时候郑秋代都挺过来了,两年后的今天,她却熬不过去了吗?还是说,她所表现出的平静与坚强,其实全是伪装?   宁织在老宅里一住就是三四天。   江忏的提醒让他不安,夜里失眠,时常想着抑郁症,上网查了不少资料。他不动声色的观察,出门前,下班后,只要有时间,都围在郑秋代身边,注意她的精神状况。   郑秋代不明就里,但对宁织在老宅留宿还是很高兴的,每天晚上,都烧热腾腾的饭菜等他。宁织食不下咽。不是味道不好,而是他下班回到家,经常看见母亲呆坐在沙发上,对着一本没有翻动的书出神。听见推门的声音,郑秋代会撩一撩头发,迟钝地站起来,低声说:“快洗手吃饭吧。”   别墅离公司远,宁织开他们家一辆旧宝马通勤。宁冉章不会驾驶,这辆车一直是郑秋代用着,但宁织那天走进车库,发现车身上已积了厚厚一层灰。看来过去两个月,郑秋代根本没出过远门,最多就是走路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   越来越多的细节浮现出来,让宁织不敢再抱有侥幸心理。   “看看电视吧。” 别墅实在冷清,宁织拿起遥控器随便选了个台。正好是新闻联播时段,边吃饭边听,总算有了点普通人家的烟火气。   郑秋代只盛了小半碗饭,眉眼低垂,慢慢地咀嚼,看似专心,实则恍惚。   宁织问:“妈,你中午吃的什么?”   “随便弄了点。” 郑秋代答得含糊,宁织猜她什么也没有吃。   “最近睡眠怎么样?”   “挺好的。” 郑秋代慢半拍,抬头看着宁织,微笑了一下,似乎也想找点话题:“你…… 工作怎么样?”   “还好。达达主义作品展闭幕了,祝姐派我做一个小型摄影展,全权负责。” 做了将近两年的助理,终于能够独立策划一出展览,虽然规模不大,也称得上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了。宁织在公司的时候挺高兴,回家看到郑秋代的状态,喜悦又被担忧取代了。   “好事啊,” 郑秋代点头,“以后你也可以带组了。”   “那还早着呢。” 宁织笑了笑,看郑秋代对自己的工作似乎挺感兴趣,于是多说了几句:“是个摄影展。听说那个摄影师以前在时尚圈挺有名,前几年转向风光摄影,拿了些奖,现在给《自然地理》拍照片。”   “有赞助商了吗?你爸以前认识些投资艺术品的,我还留著名片,看看能不能……” 郑秋代放下筷子,宁织急忙拦住他:“不用,妈,祝姐说了,资金不用担心,摄影师有个哥哥,家里给他投资。不计成本,只求效果。”   郑秋代又坐回去:“这样。那你可要认真做。”   “我知道。” 宁织看到郑秋代又开始拨弄碗里的米粒,筷子松松地握在指尖,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终于开口:“妈,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灯灭了,透过薄纱窗帘,能看见远处闪烁的霓虹。宁织躺在从小睡到大的床上,底下仿佛有刺,翻来覆去不得安稳。   郑秋代拒绝去医院,虽然在意料之中,但还是让他感到沮丧。老一辈人总有些固执和传统的思想,郑秋代也不例外,对于 “去看精神科”,多少有些心理障碍。   宁织苦口婆心地讲述从网上看的科普文章,郑秋代却说,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你别瞎操心了。宁织着急上火,又觉得委屈,冲动之下,口不择言地挑衅:“那我喜欢谁也是我的事,以后你不要管。”   在僵硬的气氛中,两人不欢而散。   回到卧室,宁织冷静下来,后悔之意袭上心头。他异常的性取向,郑秋代已经有所察觉,这时候再补一刀,确实是太狠太过分了。道歉的话说不出口,在郑秋代从他的卧室前经过时,宁织隔着门说:“妈,我是为你好。”   过了几秒,外头传出郑秋代低沉的回应:“嗯。”   但这声 “嗯”,并不代表妥协,她依然说自己心里有数,不肯去医院。   十一点半,不算早也不算太晚。宁织停止翻滚,从床上坐起来,拿起手机给江忏发了条消息:“你在干什么?”   刚按下发送,他就想撤回,这时手机一震,有新消息进来,他慌忙点开,却不是江忏,而是柏旭:“宁织!不给面子啊,我酒吧开业多久了也不过来捧个场!”   宁织发了几个句号给他,然后飞速退出,撤回了那句无聊的 “你在干什么”。   “我看你微博了,还跑去英县骑马!我就在鹭江的生意你也不来支持下,不够意思啊!” 柏旭喜欢唠叨,废话滔滔不绝。   “你开业那天我去了,你喝多了,左拥右抱的,我懒得理你。”   反正也睡不着,宁织和柏旭在微信上扯了几句。他们是本科同学,但学的专业八竿子打不着,是在老乡会认识的。柏旭家里有钱,毕业后也不找工作,到处折腾做生意,失败了好几次,终于有了 swallow 酒吧。宁织只当他深夜寂寞,找人聊天,没想到几句闲话过后,柏旭突然说:“那个,你还记得谭广升吧?”   这个名字,四年没听人提起过了,宁织不知不觉放慢了打字的速度:“怎么了?”   “听说他回国了。”   “哦。”   “听说他去 G 省找工作了。”   G 省经济发达,金融业风生水起,以谭广升的专业背景,来这里找工作没什么奇怪的。   柏旭用文字聊天也要玩大喘气,慢悠悠地接上一句:“没去 Z 市,去鹭江了。”   宁织吃了一惊,Z 市是 G 省的省会,也是机会最多的地方,鹭江虽然不差,但整体上还是要稍逊一筹。谭广升是北方人,大费周章地到南方找工作,不去 Z 市,跑来鹭江干什么?   柏旭话里有话,意味深长:“你好自为之。”   宁织捧着手机,一些久远的往事从眼前刷刷掠过,只是想起来,都让他觉得不适。他回:“你误会了……”   柏旭大三大四时搬到了另一个校区,很多消息都是道听途说,碍于朋友的身份,也不好向宁织求证。宁织想解释,手机突然嗡嗡振动,进来一个语音电话。   来电人是江忏。   他怔了怔,放弃了解释,点下接听键。   “喂?” 宁织莫名有些心虚。   “发的什么?” 江忏问。   不知怎么地,电流将他的声音变得更加磁性,宁织缩回被窝里,小声说:“发错了。”   江忏没计较,吩咐司机:“开车吧。”   宁织听到背景音里微弱的引擎声,问:“你去哪?”   这么晚了,该不会是去花天酒地吧,或者刚花天酒地回来?   江忏说:“集团开会,离我住的地方有点远。”   “哦。”   那头似乎是笑了一声:“放心,没有对你不忠。”   宁织一把抓住被子,盖到自己脸上,瓮声瓮气地说:“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行,” 江忏语气轻松,“我现在就找一个人过夜去。”   “你!” 可怜的被子又被掀开了,狠狠地扔在一旁,露出一张微红的脸,“你也不怕得艾 | 滋!”   攻击还在继续:“你自己得就算了,别传染给我!”   “这么有原则。” 江忏又笑,“那当时在酒吧,你怎么主动加我微信呢?”   看你像是个好人呗,宁织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我瞎。”   夜色无边,江忏看向窗外的路灯,轻声说:“几天不见,还挺想你的。”   手机里没动静了,连呼吸声都没有。   宁织稍微将手机移开一些,电子产品用久了果然发热得厉害,烫红了他的耳朵。他迅速镇定下来,明白江忏想念的只是他的身体:“那我明天过去?”   “不用了,这周六你不是要去奇彩世界玩吗?”   宁织没反应过来:“那又怎么了?”   江忏尽量隐晦:“游乐设施都挺硬的,怕你坐不住。”   宁织这回是真尴尬了,全身上下都拧巴,硬着头皮搭腔:“看不出来你还挺体贴。”   “嗯,” 江忏矜持地收下赞美,还是那副低沉和缓的嗓音:“等周六晚上,你玩累了,比较好摆弄。”   “我靠!” 宁织骂了一句,后继无力,磕磕巴巴地说:“江忏,我发现你其实是个衣冠禽兽。”   “嗯。”   “斯文败类。”   “嗯。”   宁织还在组织语言,突然听到电话里一声尖锐的刹车声,吓了一跳:“没事吧!”   宽阔的公路上,不知何时窜出一个人影,大无畏地冲着宾利奔过来。幸好司机刹车及时,才没酿成惨剧。   “没事,” 江忏匆匆安慰了宁织,抬头一看,那个差点被撞飞的男人毫不惊慌,嬉皮笑脸、摇摇摆摆地走到车门边上,使劲拍玻璃:“哥,搭个顺风车呗?”   这时司机也认出了来人:“是二少爷。” 他扭头征求江忏的意见:“让他上来吗?”   车窗降下,一股酒气迎面扑来,外面站着的是个年轻男人,染着蓝毛,穿着破洞牛仔裤,身上挂着一堆金属,走起路来叮叮当当的,今天下午在集团开会,他也是这么穿的。   “江鲁宏,” 在公司里,江忏对每个人都和善有礼,唯独这位,实在是没耐心,“你车呢?”   “那臭女人把老子赶下来了。” 江鲁宏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倒老气横秋,夹杂着粗鄙之词,“妈的,不知被多少人操过了,还跟我这装处 | 女,不就是钱吗,我——”   江忏没功夫听他的破事,嘱咐司机:“走。”   “喂!” 江鲁宏是个疯子,平时就喜欢极限运动,整天寻刺激,要不也干不出跳到路中间拦车的事,这会竟然扒着车门不松手,大喊着:“哥!江忏!”   江忏眼里的厌恶不加掩饰。他半年前才回国,江鲁宏没读硕士,本科毕业就被安排在万星集团旗下的子公司,打理奇彩世界这一系列的主题公园。他平时不管事,都是几个副总在负责,这两年游乐场的营收比较稳定,不升不降,他倒居上功了。江忏接手公司后,第一个就想料理他,结果这厮突然打起了亲情牌,围着他 “哥前哥后” 的,聒噪又恶心。   念着那丝微弱的血缘关系,江忏让司机再次停车,冷冷地盯着江鲁宏:“你不会叫人来接你?”   “我手机在车上!” 江鲁宏其实长得不赖,但品味庸俗,造型滑稽,他做了个可怜的哀求表情,“你捎我一段吧!”   江忏心如铁石,对司机说:“陈叔,给他打个滴滴。”   宾利绝尘而去,江鲁宏愤怒的咆哮很快被风刮远,江忏看了眼手机,还在通话中,于是递到耳边说了声 “不好意思”。   “没事,” 宁织顿了顿,“家族秘辛?”   江忏笑了,这是他上次逗宁织的时候说的话:“嗯,想听?”   “算了吧,” 宁织看了眼时间,“下次。”   “阿姨呢?你带她去看了没有?”   江忏的关心是认真的,宁织有些感动。说实话,要不是他那天提醒,宁织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往抑郁症这方面想。   “她不肯去医院,非说自己没事。” 真要较劲起来,宁织肯定拗不过母亲,一想到这,头都大了,无奈地叹了声气。   江忏早就猜到会是这样的局面,因此暗中联系了人,这会正好告诉宁织:“我认识一个市医院的精神科医生,这样,周末的时候让他去你家里,就说是你的朋友,跟阿姨接触接触,了解一下情况,怎么样?”   这是个妥当的办法,宁织答应了,向江忏道谢。   江忏说:“举手之劳。”   宁织不习惯欠人情,也怕被江忏误解,别扭地解释:“我不是为了这个才给你发消息的。”   江忏愣了一下,笑了:“我知道。是你想我了。”   这人的脸皮也太厚了吧,到底是怎么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些话的!宁织用手背盖住眼睛,嘴角抽了抽:“我睡觉了,再见。” 第14章 故友重逢   sarcophagus:石棺,复数形式:sarcophagi。确实是不常用到的单词,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记得 hhh   周四,一场春雨悄无声息地降落在鹭江市。   雨并不大,丝丝缕缕,细细密密,如针尖如牛毛,被风一吹,斜斜地织出一片水雾。   宁织走进青南艺术中心策展部,收了伞,和同事们打了招呼,坐到自己的工位上。   天气的原因,大家看上去都有些无精打采,只有文梦初,轻快地跳过来,甜甜地叫了声 “师兄”,整个人元气十足:“我来报到啦!”   宁织手上的摄影展,根据投资人的要求,需要在沧市、鹭江、渔州各办一场,祝薇云担心工作量太大,宁织忙不过来,所以把文梦初和乔严这两个实习生派来给他帮忙,今天是他们这个小团队第一次开会。   独立策展机会难得,祝薇云随手把活分给宁织,同事们倒也没有异议。一来宁织专业能力过硬,二来只是个小项目,比不上之前的达达主义作品展,再加上宁织的背景摆在那,祝薇云年轻的时候受过宁冉章的照拂,现在想要投桃报李,也是人之常情。   他们开着会,其他同事偶尔插嘴,提些想法和建议,宁织全都虚心记下。陶珊在键盘上敲了一阵,搜索摄影师的简历,面对蹦出来的照片,很夸张地 “哇” 了一声,捂着心口说:“这也太帅了吧!”   坐她旁边的温思灼探过头,习惯性地准备发出嘲讽,结果被屏幕里的美貌震住,过了几秒,很不情愿地点评:“还可以。” 又说,“一个男的打什么耳钉啊,妖里妖气的。”   宁织笑笑,他接到项目的第一时间就查了资料,自然知道这位叫作简青黎的摄影师容貌出众,这会大家都在惊艳,他倒是挺平静。   隔着几台电脑,陶珊冲宁织打手势:“他来公司的时候,你叫我一下啊!我想看真人!”   “行,” 宁织说,“那你帮我联系画廊去。”   陶珊垮着脸:“那算了,我手头还有活呢。”   笑闹过后,大家相继投入工作。宁织打开文档,认真完善项目计划的草稿,准备两天内交给简青黎过目。等展览的日期、主题、作品定下了,再去联系画廊和私人艺术机构。   他们青南集团旗下倒是有几个画廊,但场馆都在郊区,而且日程排到半年后了,与客户的要求相冲突,只能临时租地方。目前宁织锁定了城里的几家,交代乔严和文梦初过两天去实地考察。   临近午休时,几个同事张罗着订外卖,问宁织要不要带一份。   “我去外面吃吧……” 宁织甩了甩肩膀,从电脑前起身,他的工位正对着一扇窗户,此刻玻璃上映出一条条流淌的水渍,他又坐回去,嘀咕道:“还在下雨啊?”   “天气预报说要下到晚上呢,” 陶珊在美团上挑餐厅,“那你点吗?”   “帮我随便带一份快餐吧。”   雨始终不停,宁织平时有去公司院子散步的习惯,今天也懒得动弹了,窝在椅子里打游戏,同时不忘竖起一只耳朵听大家八卦乔严和文梦初的 “约会”。   “小乔,最后请我们梦初去哪儿吃的饭啊?” 是温思灼在调侃。   乔严腼腆地说:“望西路那家茶餐厅。”   一阵善意的起哄立刻响了起来,陶珊说:“大出血啊!”   文梦初揪着发梢,笑眼微弯,嘴上却不饶人:“什么呀,最便宜的套餐!”   她刚满十八岁,感情纯粹得犹如冰雪,喜欢就是喜欢,从不遮遮掩掩。可惜乔严是块木头,所有人都在拿他们打趣,他却不开窍,文梦初有点因爱生恨的意思,有时候忍不住刁难他。   乔严果然脸红了,低声解释自己没有多少工资,下个月发了之后再请文梦初。文梦初撇撇嘴,钱对于她来说就是小事一桩:“算啦,下次我请你吧!”   大家又笑,宁织扫了一眼,看到乔严黯然地低下头,手指反复抠着桌上一本黑皮笔记本,解围道:“分什么便宜的贵的,都是心意。我初中的时候,还有个女生给我折了一罐子星星呢,把我感动得一塌糊涂。”   “真的假的?”   他立刻成了全场目光的焦点,温思灼挤眉弄眼地:“答应了吗?”   “差点,” 宁织遗憾地叹气,“可惜我喜欢男的啊。”   “切——” 大家嘘了他一回,多半是没信这个故事。正闹着,外卖小哥到了,陶珊麻利地分了饭,同事们插上耳机,各自去看新闻或者电视剧。   宁织之前一心二用,游戏角色已经被击杀了,他退出来,拆了包装盒准备吃饭,无意间看到窗外一棵海棠树,三米多高,枝桠随意地舒展着,花开得又密又多,在细雨中轻轻颤动,如同一片粉红色的游云,很美。   他拉开窗户,拿起手机拍了张照,没有修,随手发在微博上。几分钟后,微博收到了十几条评论,而点赞那边因为关掉了提醒,只显示一个小红点。   宁织嚼着快餐里没放够油口感很硬的红烧茄子,屈起手指戳了一下屏幕,本想回复评论的,却按到了点赞。   名单展开,最近点赞的用户头像是三只小狐獴,可爱又滑稽,宁织咽下茄子,笑了笑,这才看到对方的名字:sarcophagi。   这是个非常生僻的单词,但很巧的,宁织知道它的含义。两年前,在他还写公众号文章的时候,他就有一位叫作 sarcophagi 的忠实读者。或许用忠实读者来概括不太准确,因为 sarcophagi 从不评论,但是每篇都会打赏,好像没什么话想对宁织说,但又想让他注意到自己一样。   公众号停更以后,这位珍贵的读者失去了踪迹,两年后的今天,又如此突兀地出现。宁织看着那行字母,突然产生了一种故友重逢的唏嘘感,虽然他们素未谋面、并不相识。   他抱着窥探的心思摸进对方主页,结果发现 sarcophagi 非常不活跃,只偶尔发些城市的风景照片,有雪天的屋顶、雾气中的霓虹招牌、夜幕下的山峰轮廓。正在翻动态,江忏的消息进来了,宁织连忙点了个关注,然后退出微博。   江忏发的是个微信名片,就是之前联系过的精神科医生。宁织感激地道谢,江忏回了句不客气,口吻很是云淡风轻。   宁织继续吃饭,放弃了寡淡的茄子,对着鱼香肉丝挑挑拣拣,手机屏幕微微一暗,他碰了一下防止锁屏,可是亮起来的界面里并没有弹出新消息。   宁织斜眼看了一会,拿起手机打字:“你在干什么?”   江忏说:“吃饭。”   “外卖?”   “嗯。”   “我也是。” 宁织拍了一张快餐的照片发过去。   可能是因为刚才遇到了 sarcophagi,宁织心情不错,乐颠颠地说着废话。   江忏很快也发来一张午饭照片,宁织放大一看,顿时不平衡了。同是外卖,江忏的菜色就那么精致,杯盘碗碟摆了好多,跟皇帝用膳似的。   “吃得真好,” 他酸溜溜地说,“也不怕长胖。”   江忏觉得冤枉,午饭是助理订的,又不是他要故意讲排场。他把理由一讲,宁织更愤慨了:“还有助理可用,万恶的资本家!”   江忏无奈:“你不是也有?”   他指的是祝薇云派给宁织的两个实习生,前几天闲聊时,宁织随口提过。   “那是集团董事长的千金大小姐和未来女婿好吧,我才不敢使唤呢!”   “好可怜。” 江忏不自觉地对着手机微笑,“我请你吃。”   宁织配合地发了个 “嗷呜” 的表情包过去,表示“在吃了”,然后又打字:“谢谢老板”。   发送完毕后,他将手机倒扣在桌面上,猛喝了一口饮料。   耳朵还是很烫,冰红茶并没有起到降温作用。宁织有点害臊地琢磨,都说谈恋爱让人降智,怎么跟炮友聊个天也有类似的症状?这不正常。   雨足足下了一整天。   下午四点多,同事们心不在焉起来,交头接耳说闲话的声音多了,还有人走到窗前查看雨势,没带伞的抱怨着待会怎么回家,有家室的想提前溜去接孩子。陶珊趴在办公桌上,虚弱地哀叹:“饿了……”   热茶和糕点就是这个时候送到的。送餐员是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不像是职业外卖员,穿着白衬衫和灰色马甲,彬彬有礼地询问 “策展一组的同事坐在哪里”,找到位置后,一件件把奶茶、果茶、咖啡和甜点取了出来。   “哇,谁给我们点的,” 大家都很雀跃,陶珊探头朝祝薇云的办公室看,“祝姐吗?她今天没在公司呀。”   送餐员笑道:“是一位宁织先生。”   “我……” 宁织懵懵的,还没搞清楚状况,大家的惊呼和感谢就蜂拥而来,他不知该怎么办,只好傻笑着糊弄过去。   热热闹闹地,热饮和零食分完了,宁织叼着奶咖的吸管躲到茶水间,给江忏发消息:“你订的下午茶?”   “嗯。” 江忏回得很快,估计也在摸鱼:“你中午不是没吃饱吗?”   宁织的呼吸微微停滞,既焦躁又喜悦,这种复杂的心情就像意外捡到了一件稀世珍宝,处理起来很棘手,但拥有的感觉那么美好。   他斟酌良久,回了两个字:“谢谢。”   整日的阴雨过后,鹭江市终于放晴了。   周五的天气虽然称不上艳阳高照,但也和煦温柔,青南艺术中心的海棠树掉了些花朵,长出些绿叶。宁织一鼓作气写完了项目计划书,请祝薇云看过之后便发给了简青黎。随后又联系了江忏介绍的胡医生,确定了对方来家里诊治的时间。下班回家,他特意绕了段路,在小街买了一个烤红薯。外婆还在的时候说过,他母亲喜欢吃这个,现在郑秋代生病了又不肯去医院,宁织便想尽办法让她高兴。   推开门,客厅里一片昏黄,水晶吊灯没开,只有一圈窄窄的灯带亮着,郑秋代靠在沙发上,陷入了难得的、短暂的睡眠。宁织尽量放轻手脚,小心翼翼地给她盖毯子,但郑秋代还是立刻醒了,揉着干涩的眼睛坐起来,问他吃过饭没有。   母子俩把烤红薯分了,郑秋代吃得很慢,把红薯掰成一缕一缕的,吃糖一样抿在嘴里,看宁织的眼神里有浅浅的笑意。   自从因为去不去医院发生争执,他们之间的气氛始终有些僵硬,幸运的是,一个烤红薯就足以化解。   看到郑秋代比前几天多喝了一勺粥,宁织信心大涨,绷了好几天的神经也随之松弛。晚上,他洗了个热水澡,和江忏拌了几句嘴,充满期待地入睡了——梦里他母亲容光焕发地拉着小提琴,他父亲在画布前打量未完成的作品,江忏站在他正前方,仰着头对他笑,而他呢,坐在过山车上,轰隆隆地俯冲下去,像一支离弦的箭。   宁织做着小孩子才会做的那种征战游乐场的美梦,完全不知道他一睁眼,会看到什么新闻。 第15章 突发事故   周六,天蓝得像油彩,视野里不见一朵云。宁织神清气爽地睁开眼,把还差三分钟才响的闹钟关了,一跃而起。   洗了澡,他围着浴巾刮胡子、喷须后水,不时伸手去擦镜面上被他呵出的白雾。镜子里的青年有漆黑的发丝、深棕色的眼瞳和翘翘的鼻尖,皮肤很润,仿佛戳一下就能滴出水来。   宁织仰着脖子,余光往下暼,他的身体不算健壮,但也没到营养不良的地步,薄薄一层肌肉均匀地分布在骨骼上,瘦得很好看。宁织对自己的身材还算满意,平时很少去健身房,但偶尔也会幻想那种八块腹肌、宽肩窄腰的完美体型。不知道江忏是怎么锻炼的,宁织忽然想,见了面得问问他,到底吃了多少蛋白粉。   院子里,郑秋代正在扫地,听见宁织的脚步声,诧异地回过头:“今天不是放假吗?”   宁织讪讪地:“嗯,但我要跟朋友出去玩,所以起早一点。妈你吃什么?我去买。”   “都行,” 郑秋代挥舞着扫把,犹豫了一会,又问:“是上次来家里那个……”   可能是因为年龄,也可能是因为抑郁症,她的记性一天不如一天。宁织接口道:“江忏。”   郑秋代低低地 “哦” 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宁织感到些许尴尬,抿住嘴,大步流星地出了小区。提着豆浆和小笼包回家时,郑秋代已经扫完了院子,正盯着墙上的挂钟出神。   宁织招呼母亲吃饭,郑秋代来到餐桌旁,小心翼翼地问今天去哪里玩。宁织回答游乐场,郑秋代呆了呆,似乎很不解:“怎么会想到去那里,不是小孩子才喜欢的吗。”   其实很多大人也喜欢,但宁织没有争辩,平静地说:“我小时候不是没去过吗。”   空气突然变得闷热起来,焦躁在沉默中慢慢滋生,宁织瞅着手机,心想江忏怎么还不联系他,不会忘记了答应自己的事吧。   要不然拐弯抹角地提醒一下?   宁织打开微信,准备给江忏发消息,突然发现策展一组的群里格外热闹,大家似乎在讨论昨天晚上鹭江出的一个事故,温思灼嚷嚷着 “谁有现场视频发我一个”。   宁织不明所以,边往前翻记录边问:“什么情况?在哪啊?”   刷刷刷,同事们立刻发来好几个链接,有视频有文章,标题的语气都充满震惊,“奇彩世界” 四个字明晃晃地戳进宁织的视野里。   奇彩世界跳楼机事故,致一女生摔伤!   鹭江市某游乐园跳楼机座椅脱落!   震撼!奇彩世界跳楼机事故现场视频曝光!   跳楼机坠落女生生死未卜!奇彩世界回应!   宁织打开网页,心脏狂跳,手心冒汗,一目十行地浏览那些方块字,接连看了几篇文章,他僵硬的肩膀终于动了一下,卡在喉咙的气息也慢慢吐了出来。   还好,虽然标题耸人听闻,但几篇报道看下来,涉事女生是在跳楼机降到最低点时从座椅上坠落的,而且第一时间就被送去了医院,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宁织又点开那个所谓的现场视频,光线昏暗,镜头摇晃,一开始对准的是拍摄者的朋友——那人刚好和摔下的女生坐在同一侧,伴随着嘈杂的尖叫声,跳楼机上下走了个来回,第五十六秒,当座椅即将再次升起时,左手边第二个位置的女生忽然胡乱地蹬了蹬腿,发出惊恐而急促的声音,拍摄者好奇地转过手机,还没来得及拉近镜头,黑影一闪,女生已经摔落在地。   宁织的喉咙又干又涩,本能地咽了咽口水。视频底下的评论区早已炸锅,充斥着恐惧和愤怒:“妈的吓死我了”,“现在就去退票”,“活了半辈子第一次看见这种事”,“以后绝对不去奇彩世界了”,“这得吓出心理阴影吧?”   事故是前一天晚上九点左右发生的,很快便在网络上传开,宁织熟睡的时候,不知有多少兴奋的媒体在连夜写稿。   难怪江忏没有来电,他现在一定焦头烂额吧?   “怎么了?” 郑秋代轻声问。   宁织摇头:“没什么。”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在书桌前坐了一上午,眼睛就没从手机上离开过,强迫症似的不停在微博和微信上刷新消息,关注着事态进展。   大量的炮火朝着奇彩世界和它背后的万星文化旅游公司倾泻,各种阴阳怪气的表情包和动图在网络上流传。还有网友扒出了万星集团旗下的其他业务,义愤填膺地号召大家抵制。   作为当事人的万星文旅反应不算慢,早晨七点就在官方微博发了声明,表示他们已经下令关闭所有的奇彩世界游乐园,并将开展严格自查,而涉事的鹭江市游乐场调取了园区内相关监控,正在积极配合警方调查。   评论区里,谴责的声音仍占多数,还有些冷嘲热讽的,像是竞争对手请来的水军,不住地煽动网民的情绪,从此次坠落事件发散到环境卫生、食物价格等各方面,大肆抨击万星文旅的管理层。   这就有点带节奏了,宁织虽然没有去玩过,但他的同事陶珊是个游乐场爱好者,陶珊说过,综合考虑门票价格、游乐设施和环境卫生来看,奇彩世界绝对是鹭江市性价比最高,体验最好的一个。   而且它也足够老牌,鹭江市的这个奇彩世界,建成已有二十余年了,很长一段时间都风平浪静的,这次跳楼机事故,是它们成立以来遭遇的最大危机。   宁织累了,嘴巴干干的,喉咙泛起灼烧感,但没去倒水,仍旧焦虑地翻着评论。几条高赞的谩骂之下,有人评论了一句:“朋友们,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听说是人为的,有人故意害那女生。”   底下回复了七八十条,看得出大家对这件事很关心,语气十分急迫:“什么情况?有内幕?”   “层主知道什么?求分享!”   点进评论楼层,那名爆料者果然透露了些本地媒体还未掌握的消息,他说自己的表哥在鹭江市公安局工作,跳楼机出事的那个座位被人扭松了螺丝,很可能是蓄意谋杀,目前警察正在调查中,嫌疑人好像是那女生的男朋友。   “真的假的,不可能吧!”   “我倒是有点信了……”   对于 “用户 19000324” 的爆料,网友们大多持怀疑态度,不过比起前几条评论,这里的戾气明显弱了一些,攻击游乐场的言论也少了,宁织退出微博,“笃笃”地敲着手机屏幕,他知道江忏现在很忙,可是得不到答案他又难受,看了那么多文章和评论,心反而定不下来了,茫然中只会不断朝着糟糕的地方去想。   “我看到新闻了,” 他给江忏发消息,“你还好吗?”   几分钟后,江忏回复:“还好。”   他又说:“抱歉,今天没法带你去玩了。”   奇彩世界的安全事故让宁织提心吊胆了一早上,水都顾不上喝,江忏作为万星文旅的总裁,肩上的压力只会更重,却还记得为自己的失约道歉,宁织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感觉,但突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愿望,如果江忏就在面前的话,他想要抱一抱他。   “没关系,” 宁织问,“那个女生怎么样了?”   “右腿和右手骨折了,目前在市二院做手术。”   “我看网上有人说,是那女生的男朋友故意要害她,真的吗?”   “嗯,我们查了监控,应该是周四那天,下雨关园了,工作人员巡视得比较马虎。晚上有人偷溜进游乐场,试图破坏跳楼机的压肩和安全带,可能是带的工具不够锋利,没有完全成功,第二天又用了些手段,最后害得游客摔下来。现在视频监控已经交给警方了,今晚或明天公安局就会披露初步调查结果。”   宁织松了口气,这样看来,奇彩世界不是主要责任人,真相公开后,受到的负面影响应该会逐渐减轻。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并不高尚,对于那个不幸坠落的女生来说,蓄意伤害的男友和疏忽大意的工作人员一样是罪魁祸首,可是人都有私心,悲剧已经发生了,宁织只希望江忏能够少承受一些风雨。   “我们也有责任,园区的日常管理和巡视制度有问题,需要整改,质监局马上要派人来,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不好过,” 江忏匆匆打了几个字,“有点忙,回头跟你说。”   “好好,” 宁织迅速回复,“你先忙。”   会议室里只剩空调微弱的嗡嗡声,严肃紧张的空气包裹着每位高管和秘书,江忏放下手机,皱了皱眉:“继续说啊,我们合作的公关公司怎么了?”   万星文旅在南方各省市共拥有二十三个 “奇彩世界” 游乐场,平时分为六大区进行管理,此刻几位经理齐聚一堂,紧急商讨下一步的整改计划和应对媒体的姿态。主管鹭江市奇彩世界的胡寒川从昨晚出事到现在就没合过眼,下巴青了,西服皱了,眼神躲闪着回答江忏的诘问:“江总,万星文旅没有长期合作的公关公司。”   江忏盯着他,一股逼人的冷意弥漫过来:“怎么回事?”   另一位稍年长些、今早六点才从渔州赶过来的经理费玲解释道:“江总,我们以前是有的,但去年江…… 副总把合作取消了,他说万星每年白给那些公关公司送钱。”   江副总就是江鲁宏,江忏的堂弟,一个只知道居安、不知道思危的蠢货,决策全凭心情不动脑子,整个公司被他搞得乌烟瘴气。江忏死死捏着手里的钢笔,靠教养压下了怒骂,尽量保持镇定:“那赶紧着手联系一家靠谱的公关公司,费玲姐,这交给你了。律所呢?网上有些趁机造谣的言论,让合作的律所出一份律师函。”   “总部常年跟兴邦律师事务所合作,但咱们文旅没有律师,原因……” 胡寒川没有说完,但大家都懂了,又是江鲁宏的意思。   一直对江鲁宏有意见的林井航趁机告状:“半年前,就在江总您来文旅之前,江副总还想裁撤法务部呢。”   原因是江鲁宏看上了法务部一个女实习生,大张旗鼓地追求,结果把小姑娘吓跑了,江鲁宏心里有气,就迁怒到法务总监头上,想把整个部门裁撤,幸好被几位经理劝住,才没被劳动局请去喝茶。   江忏越听脸越黑,眉毛微微抽动着,一片刀锋般的亮光落在鼻梁上:“江鲁宏还没到?”   江鲁宏的助理周彦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里,对上江忏不耐烦的视线,急忙回答:“快了!之前司机说到飞云桥了。”   “让他走侧门!” 江忏根本不想在江鲁宏身上浪费时间,但事关公司形象,该叮嘱的还是得叮嘱,“外面都是记者,尽量避开,后期我们会有专人接受采访,别让他搞砸了。”   “好的,” 助理站起来,走到会议室外打电话。   可惜他的提醒还是晚了一步。半小时后,一则轰动的短新闻传遍了 G 省居民的朋友圈,标题劲爆地写着:“奇彩世界总裁谈女生跳楼机坠落:生死有命!”   “疯了吧!” 看到新闻的宁织目瞪口呆。 第16章 哆啦 A 梦   徐徐章节阅读, 在春天里,徐徐地恋爱。   “生死有命” 迅速出圈,成了互联网上大热的新梗,万星集团旗下的业务遭到了程度不等的打击。万星是家族企业,没有上市,跌停、做空这些奈何不了它,但愤怒的网友们发起了声势浩大的抵制活动,还积极向政府部门举报,要求税务、工商、质监等部门对万星集团展开调查。   一时间,民意沸腾,剑拔弩张,万星集团深陷泥潭,人人见了都要唾骂一句。   宁织忧心忡忡地托着下巴,将视频又看了一遍。一开始他也被唬住了,甚至怀疑自己识人不清——江忏怎么会说出这种冷血的言论呢?后来看到镜头里那个染着蓝毛、脾气暴躁的青年,想起江忏的 “家族秘辛”,还有前几天他们通话时,背景音里那一声声的 “哥”,于是恍然大悟。   采访江鲁宏的是一家没什么名气的本地媒体,主要做美食探店、路况交通、情感疏导之类的节目,这种大新闻,他们平时是赶不上的,单纯过来凑个热闹。同行们围堵万星集团的正门时,他们在万星写字楼附近转悠,无意间发现了停车场西侧一个不起眼的小门,然后好巧不巧地,撞上了刚到公司的江鲁宏。   到手的鸭子可不能飞了,趁着其他媒体尚未反应过来,鹭江本地宝的记者对江鲁宏展开了围追堵截,情急之下还拉拽对方胳膊,成功惹毛了这位看起来就飞扬跋扈的富二代。   为了制造热点新闻,标题自然是怎么震撼怎么来,副总裁那个 “副” 字省略不用,视频也被狡猾地掐了一小半,镜头只对准江鲁宏不耐烦的脸。   江鲁宏知道跳楼机事故的内情,那句 “生死有命,你怪我干什么?” 多半也是指受害女生遭男友蓄意谋杀的事,可采访他的时候,警方的调查结果还没有公布,蒙在鼓里的百姓自然当成是总裁在推卸责任,心寒至极。   万星集团本来在等,等鹭江市公安局公布警情之后引导舆论转向,但有了江鲁宏这句 “生死有命”,形势突然急转直下,更不用说还有竞争对手在煽风点火。   宁织替江忏着急,骂了江鲁宏八百遍蠢货,就这么沉不住气,当什么大公司的总裁?回家吃奶算了。   他走到卧室外面的阳台上,把一张旧藤椅摇得咯吱作响。   着急的不止他一个,鹭江本地宝的新闻刚发出三十分钟,位于半山的汐园就迎来了一位雷厉风行的客人。   管家引路,可她走得比管家还快,粗跟皮鞋哒哒地敲在地板上,像一阵干脆利落的急雨。   “你还有心情练字!看新闻了吗?”   书房的平静被打破,窗边的男人搁下毛笔,含笑望过来:“今天不用带孙女了?”   “我跟你说正事呢!” 江怀琴眉毛一挑,“江鲁宏跟他爹一样蠢,现在搞出这种烂摊子,你还不去收拾?”   “出事的是万星文旅,又不是集团总部。” 江启平丝毫不慌,示意姐姐在沙发上落座,“江忏会处理的。”   看他这么沉着,江怀琴稍微松了口气,但心里还是打鼓:“蝴蝶效应你知不知道?这次危机公关处理不好,整个集团都跟着遭殃。江忏才接手公司半年,不知道国内舆论的厉害,而且这种事情,他又没经验……”   说着说着,江怀琴似乎察觉了什么,虚起眼睛:“你不会是打算把集团交给江忏,然后自己退休吧?”   她脑筋灵活,立刻想到之前他们商量过的增资计划,还有从去年年底江启平就开始筹划的卓广投资公司——这一切都是为了出其不意地稀释万星集团另一位大股东的股权,为日后的权力交接扫清障碍。   “老了,” 江启平笑了笑,微微喟叹,“想休息了。”   “你老?故意挤兑我呢?” 江怀琴白了他一眼,又把话题扯回跳楼机事故上:“多上点心,如果江忏顶不住,你得帮忙……”   她是心软,也是心疼,当初林珍曼去世,江启平颓废得没个人样,江忏在她家里寄养了六七年,姑侄俩感情很好,见不得江忏受挫。   江启平不赞同:“他该独当一面了,你别溺爱他。”   “我溺爱?是你不近人情吧,” 江怀琴幸灾乐祸,“你看他理你吗?”   江启平沉默了,江怀琴捋了捋头发,起身回家:“等事情解决了,让江忏来看看思音,思音整天想舅舅。”   深陷风波的万星集团宛如在渡劫,作为 G 省民营企业的龙头,多年来他们一直低调经营,大部分人只知道奇彩世界,不知道万星和江启平,这回好了,彻底出了名。不仅出了名,还被扒了光。   万星文旅的高管惶恐不安,游乐场本来是集团内营收最稳定的业务,每年年终,他们都能凭借漂亮的成绩单获得一笔丰厚的奖金,谁料顺风顺水的生意做了太久,船底突然破了个洞,猝不及防地要拖着他们共沉沦。   舆论的围剿越来越激烈,万星必须尽快采取措施平息民愤,并且不能再出一丝差错。   几位经理都清楚这一点,在紧急会议上吵来吵去商量对策,直到那位上任不久的新总裁厉声打断了他们。   这次危机发生后,江忏始终表现得很冷静,慌乱是无意义的,除了加剧思维的混沌之外没有任何作用,其实要做的事情很简单,问题只是谁来做罢了。   在口诛笔伐中,万星集团战战兢兢地度过了一个周末。周一早上,鹭江市公安局的官方微博发布了一份警情通报,公告了三天前跳楼机坠落案件的初步调查结果。   警方披露的情况和宁织所知道的一致:受害的张姓女子是一名大四学生,因毕业后打算回老家就业,与男友路某提出分手。路某挽留无果,因爱生恨,趁着周四下雨,溜进奇彩世界破坏了跳楼机的安全措施,随后以最后一次约会为借口把女生骗到游乐园,预备置她于死地。令人后怕的是,因为路某没有卸掉座位和压肩的全部螺丝,一旦他的计算 “不够精准”,从跳楼机上坠落的完全可能是另一个不相干的无辜人士。   路某似乎无意掩盖自己的罪行,民警在查看监控之后,立刻将他锁定为嫌疑人,上门拘捕时,他像是早有预料,一脸平静地让对方等一等,然后给花浇了水。   警情通报发出后,跳楼机事故的讨论度又上一层楼。虽然更多的案件细节还在侦破当中,但路某蓄意谋杀的事实基本已是板上钉钉,宁织点开微博评论区,被铺天盖地的炮火轰炸得七荤八素。   不过这次的舆论不像前几天那么统一,宁织看了二十几条热评,每条评论下面都聚集了一批怒点相同的网友,但各个团体关注的重点又存在分歧,甚至互相争论。也不奇怪,毕竟这个案件涉及了网络上最敏感的两性关系问题。   性别暴力,恐婚恐育,厌男厌女,原生家庭对性格的影响,亲密关系的处理,每一个都能掀起轩然大波。   骂万星集团的当然也有,毕竟他们在游乐设施的检查上确实存在疏忽,但夹在 “好可怕,远离偏执变态男” 和“又开始了?说不定是这女的出轨”以及双方充斥着生殖器的互相辱骂当中,“万星垃圾一生黑,别想给老子洗白”的斥责显得不痛不痒。   宁织围观了一圈评论区,给 “无论什么原因,这个时候还在给罪犯找理由辩解的都不配为人” 点了个赞,然后长出一口气,把食指从牙齿中解救下来——他紧张得犯了小时候咬指节的毛病。   两小时后,万星文旅公司宣布召开新闻发布会。   发布会在万星旗下的会议酒店举行,到场的大小媒体共有二十余家,公司总裁江忏亲自出席了会议,并将整个过程在互联网上直播。   他总共表了两次态,宣布了三件事,首先是向受害者和广大游客道歉,承认奇彩世界在管理上存在疏漏,并将积极进行整改,建立严格的安全防范制度;其次承诺万星文旅会负担受伤女孩的全部治疗费用,包括后续的心理疏导;最后声明万星文旅的副总裁江鲁宏已被停职,他的个人言论不代表公司立场,公司永远以 “为游客提供安全和舒适的游乐体验” 为宗旨。   发布会直播的时候,宁织带着两个实习生在白夜美术馆考察,没能赶上,但留在青南艺术中心的同事们都在围观,因此发布会刚开始三十秒,他就暴露了,同事们在 “一组闲聊群” 里暴躁吐槽:宁织!你男朋友原来是万星总裁吗!   之前达达主义作品展开幕,江忏来过青南艺术中心,当时宁织给他当解说员,被邱彤雪拍了张照片发在群里,大家还没忘。   误会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宁织说:“他不是我男朋友。”   大家嘻嘻哈哈的,宁织不再澄清了,着急地问:“发布会怎么样?”   陶珊说:“没问题!他好帅,谁能不原谅帅哥呢!”   温思灼发了个无语的表情,说:“别担心,万星的补救措施安排得挺好的,而且江忏的表态很真诚,还鞠躬道歉了。”   宁织下班回家才看到完整视频,镜头里,江忏穿着全套黑西装,嘴唇微抿,神情肃穆,维持着四十五度鞠躬的姿势。   宁织一秒一秒地在心里数,总共三十秒。   关掉视频,他忽然失去了查看评论的力气,难过得倒在沙发上。   人活着都有自己的角色和责任,江忏作为万星文旅的总裁,在公司陷入危机时挺身而出,这是他应该做的,宁织很清楚。   可他就是受不了,就是难过,就是委屈,江忏本来不用在闪光灯和快门声中久久鞠躬,被记录、被嘲笑的——如果不是那个愚蠢的江鲁宏的话。   “怎么了,工作不顺利?” 郑秋代走过来,纤弱的背影挡住灯光,整个人泛起温柔的暖黄色。   宁织急忙起身,对母亲笑笑:“没事,就是有点累。”   郑秋代不上网,多数时间都在发呆,不知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跳楼机事故,轻声说:“那洗个澡,早点休息。”   “哦。” 宁织应了,突然又反悔:“妈,我出去一趟。”   江忏很晚才到家。   从那天深夜接到助理的电话开始,他只断断续续地眯了几个小时,其余时间都花在公司的危机公关上。事情还没完,质监局、税务局的调查才刚展开,接下来的一个月都得打起精神应付。   好在暂时能够喘口气了,再这么熬下去,他怀疑自己的大脑会变成一锅僵硬的粥。   电梯到了,两梯两户的住宅,大门离得很近,左手边就是——江忏忽然停下脚步。   宁织盘腿坐在地上,靠着墙打瞌睡,脑袋猛地一点,惊醒了,搞不清状况似的盯着面前的皮鞋。   江忏笑了一下,蹲下来,忽然觉得没那么疲惫了。   “你回来了?” 宁织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语气由疑惑变得笃定,“总算回来了。”   江忏伸出手,把宁织拉起来:“什么时候到的?”   “就一会,” 宁织撒了个谎,踢了踢被压麻的左腿。   楼里的声控灯暗了一下,有熄灭的趋势,他又说:“我看了发布会。”   “嗯。” 江忏用指纹开了锁,示意宁织进去。   “不用了,我就是过来看看,” 宁织对着江忏比划,“看看我就回去,你还好吧?”   “不好。” 江忏说,“几天没有好好睡觉了,困,还心烦。”   宁织紧张兮兮的:“那你快去睡呀。”   “你陪我。” 江忏的语气有些异样,不如平时那样绅士有礼,反而像个仗着宠爱索求无度的小孩。   “为什么,” 空气仿佛某种粘稠的糖浆,宁织调侃:“你一个人不敢睡吗?”   “是啊,” 江忏爽快承认。   门关上了,楼道变得漆黑一片。江忏边走边脱西装,宁织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听见江忏说:“我妈走得早,我爸也不管我,小时候,我得抱着一个哆啦 A 梦的抱枕才睡得着,可是后来我爸觉得这是小姑娘才喜欢的东西,就把哆啦 A 梦扔了。”   “真的?” 宁织加快脚步,踩住江忏修长的影子,“叔叔怎么这样啊。”   江忏忍着笑,用余光扫了他一眼:“所以,你今晚就当我的哆啦 A 梦吧。” 他是真的累了,换了条睡裤,裸着上半身爬上床。   宁织找了件江忏的 T 恤当睡衣,还挺纠结:“可我不像哆啦 A 梦,我什么都不会,比较像大雄。”   江忏拍了拍身旁空出来的位置:“我也没那么挑,大雄就大雄吧。”   “喂!” 宁织瞪他一眼,关了灯钻进被窝里,闻到一股清淡的古龙水味,纳闷道:“你洗澡了?”   江忏搂着宁织,手臂轻轻压在他肚子上:“发布会之前洗的,总不能蓬头垢面地出现吧。”   宁织搜肠刮肚半天,干巴巴地安慰:“陶珊说,大家都会原谅帅哥的。”   江忏笑了笑,一股温热的呼吸拂过宁织的耳垂:“好。”   宁织被他抱着,很舒服,但总觉得差了点什么,就像给手机贴膜,哪哪都挺平整,就是右上角有个气泡,怎么也弄不出去。   江忏突然凑过来,浅浅的胡茬蹭过宁织的脸,落下一个吻:“睡吧。”   气泡消失了。宁织安然地闭上眼睛。 第17章 奇彩世界   江忏仍旧很忙,那晚之后,宁织两个多星期没再见到他。   好在风波逐渐平息了,一则明星出轨的爆料盖过了跳楼机事故的热度,热搜排行榜上,十个有六个都是关于出轨影帝和网红模特在停车场激吻的视频。   互联网永不忘记,互联网也没有记忆。“生死有命” 的话题还在,点进去依然能看到谩骂的言论,但数量和频率远不如事故刚发生时那么多。   万星集团聘请的公关公司很有技巧地运作着,每篇谴责的文章下都有人贴出发布会视频的网址链接,把网友的关注点引到万星公司的诚恳态度和主动担当之上。他们拿捏着良好的分寸,不过分推卸责任,而是强调改正的决心——这也是江忏的意思。   不得不说,除了影帝出轨事件转移了网友的注意力之外,江忏的外形和谈吐也在一定程度上缓和了舆论。陶珊的话虽然夸张了点,但事实如此,人们很难不对一位年轻英俊的总裁产生好感。   “这个是万星文旅的老板吗,那上次那个蠢货是谁?”   “是堂弟好像,一个游手好闲的富二代。”   “别的不说,他真的好帅啊!”   宁织坐在客厅里,一边陪母亲看电视,一边偷偷刷微博,几分钟后,纠结得皱起了眉头。跳楼机事故的舆论走向出乎他的预料,江忏忽然成了广大网友、特别是女网友热烈讨论的话题,各大社交网站冒出许多关于他的匿名爆料帖,来自他的 “同学”、“下属” 和“朋友”,故事说得有鼻子有眼,引人入胜。   宁织总结了一下,光他看到的帖子里,江忏就交过七个不同类型的前女友,从大家闺秀到成熟御姐,应有尽有。   “真离谱,” 他放下手机,看到郑秋代又在走神,心中一紧:“妈,今天胡医——”   “嗯?” 郑秋代转过头,几缕蜷曲的长发扫过肩头,脸庞仍是瘦削暗黄。   宁织咬了下舌头,及时改口:“小胡,你觉得他怎么样?”   胡安峻是江忏介绍过来的精神科医生,为了获取郑秋代的信任隐瞒了身份,宁织帮忙圆谎,称他们是刚认识的朋友。   然而今天的会面不太成功,郑秋代兴致缺缺,强颜欢笑,胡安峻问她话,她都是三言两语应付过去,反而花了许多时间整理衣服的褶皱。   “还需要观察。” 胡安峻临走前对宁织说,“她不信任我,我再多来几次,也许她就愿意和我聊了。”   他不建议贸然用药,而是让宁织密切观察郑秋代的睡眠和饮食情况,以及任何自残行为的征兆。   “目前你妈妈的病情应该是中度,不能掉以轻心但也不用过于焦虑,其实,换个居住环境也许能够缓解……”   换个环境,宁织想到这里,转头看了郑秋代一眼。他的爷爷奶奶外公都过世了,只有外婆还活着,和舅舅一家生活在离鹭江市几千公里的北京,住小胡同,从早到晚嘈杂不已,不是个养病的地方。   也许该找个私人疗养院……   “宁织,” 郑秋代也在看他,神情有些忧虑,“这个小胡,真是你朋友?”   她的眼睛很深很静,如同一潭萧瑟的秋水,宁织忍着心酸,答道:“是啊。”   郑秋代陷入沉思,过了一会,旁敲侧击地问:“可你不是和江忏——”   宁织这才明白她的言外之意,哭笑不得地挥了挥手,“不是,不一样,妈!”   郑秋代放松下来:“哦,好。” 又说,江忏是个不错的年轻人,要懂得珍惜。   “我珍惜啊,”宁织摆弄着手机,将那个 “万星总裁集邮册” 的汇总贴分享给江忏,“是他不珍惜。”   “妈,” 他轻声问,“这是不是代表你同意了?”   郑秋代站起来,踩着碎碎的步子走开了:“我先去睡了。”   宁织回到卧室,江忏的消息正好进来,只有四个字:“错漏百出。”   宁织发了个问号过去,江忏说:“首先,我不是万星集团的总裁,我爸才是。”   然后就不说话了。   宁织觉得江忏的语文没学好,因为一个错误显然不等于错漏百出,他等了一会不见动静,就走进浴室冲凉,半小时后,顶着一头潮湿的黑发倒在枕头上,懒懒地打了个滚。   后背硌到了什么硬物,宁织掏出来一看,是他的手机。   江忏说:“其次,我喜欢男人,你不是知道吗?”   宁织翘着二郎腿,湿漉漉的脚尖晃来晃去,在床单上留下一串水渍。他笑着打字:“现在不确定了。”   “帖子里的女生我只认识三个,都是以前的同学。”   “那前男友呢?” 宁织大着胆子盘问,“前男友有几个?”   “没有前男友,” 江忏说,“只有你。”   他忙了一天,夜里十二点才回到公寓,饥肠辘辘。冰箱里放着一盒手工饺子,是老宅的管家前阵子送来的,江忏丢了些进锅里,靠着冰箱等饺子煮熟。   手机屏幕亮着,“只有你” 三个字后面没有新消息,江忏想到宁织抓耳挠腮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声。   “奇彩世界的生意怎么样了?” 宁织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还行,其他省市恢复得比较好,鹭江这个不太乐观,暂定本周日重新开园,先观望一下吧。”   饺子浮起来了,在密集的水泡之中不停颠簸,江忏想了想,揪了两片绿色蔬菜扔进锅里。   “你是不是忘了,” 宁织期期艾艾地,“你曾经答应过,关掉游乐场让我好好玩一次。”   “没忘,” 江忏关了火,白白胖胖的饺子让他想起宁织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肚皮。他说:“就周六吧,我也想见你了。”   .   宁织的工作进展得相当顺利,简青黎是个随和而且易于沟通的甲方,看过企划案后很快便拍板了摄影展的主题和场馆,接下来需要聘请施工公司对多乐美术馆进行重新装潢,以及设置一些临时的隔断。   他来过青南艺术中心一次,坐在会客室里,穿着白色的休闲西装,乌黑的头发颇具风情地飘在耳畔,远远看去,宛如一只休憩的仙鹤。宁织与他一见如故,半小时就选定了展出的作品,并讨论了此次展览的主题:山河有仁。   《道德经》里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但大自然的山川风月,那些短暂的或永恒的美,又何尝是无情的呢。   “这个主题怎么样,有没有一种儒家的感觉?” 周六,宁织坐上江忏的保时捷,脚伸得长长的,不安分地在车上乱动,热情地分享工作进展。   “很儒家。” 江忏停好车,四周空空荡荡,除了他们之外没有别人。不远处的游乐场也安静异常,今天是周六,要放在以前,肯定是沸反盈天,充满了欢声和尖叫。   工作人员等在门口,带他们进去之后就把门反锁了。宁织东张西望,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幅场景似的,脚步轻轻的,生怕惊扰了什么可爱的精灵。   七点多,太阳已经落山,天色微蓝,草坪上掠过若有若无的晚风,远处的摩天轮静静地矗立着,暧昧得像个童话故事。   “等等。” 江忏拉住宁织的手腕,盯着他微微睁大的黑眼睛,神秘地笑了一下。   他倒数着:“三、二、一。”   然后所有的灯同时亮了起来。   在暗淡了半个月之后,奇彩世界主题公园终于焕发出了光亮。缠绕在旋转木马上的霓虹灯个头很小,亮闪闪的,在欢快的歌声中不断变换色彩;摩天轮转动起来了,每个座舱都明亮得如同月亮;云霄飞车和海盗船在光影中蓄势待发,庞大的轮廓危险而迷人。   宁织惊讶地看着这一切,片刻后从沉醉中苏醒,大喊:“我要坐跳楼机!”   江忏愣了一下,宁织已经跑远了。   “就是这个吗?出事的座位?”   “宁先生!” 工作人员满头大汗地赶来,“要不您去玩其他的吧?除了水上项目,其他设施今晚都开着!”   “我就要坐这个,你们不是修好了吗?”   “是的,所有的座位都再三检查了,换了新的压肩,但是——”   “江忏,” 宁织抬起头,直勾勾地看着走过来的男人:“你陪我坐吧。”   工作人员识趣地退下了,回到操作间里。   江忏没有劝,但是推了宁织一把,自己坐上了那个出事的座位,然后帮宁织固定好压肩和安全带。   “你经常来奇彩世界玩吗?” 跳楼机开始上升,宁织的心跳越来越快,试着通过聊天化解紧张。   “好多年不来了。” 人的爱好是随着身份变化的,江忏青少年时期经常泡在游乐场,成年之后就很少来了,现在他去马场和高尔夫球场的时间更多一些,都是为了交际、谈生意。   “这跳楼机是多少米的,” 宁织牢牢地拽着扶手,吞咽口水的声音很响,声音也发颤了,“江忏,我好像有点恐高……”   “你怎么不早说!”   跳楼机升至顶点,从一百米的高处往下掉,江忏急怒的责备消失在骤然尖利的风声中。   宁织微微张着嘴,瞳孔放大,血液倒流,恐惧如同锥子,直直钻进骨髓里。他用力握着扶手,用力到几乎要把灵魂挤出去,可无论怎么抓,都无法获得一丝稳定、牢固、被绊住的感觉。   直到江忏凑过来,握住了他的手腕,他才仓皇地喘息,吸进一口冰凉的空气。   三分钟后,机器停止运行,宁织瘫坐着,大汗淋漓地靠着身后的柱子,胸膛一鼓一鼓的。   江忏解开他的安全带,扶他站起来,掏出一块浅蓝色的手帕给他擦汗,不悦地问:“恐高怎么不说?”   “也不是那么恐,” 休息了一会,宁织又斗志昂扬了,兴冲冲地拽着江忏的袖子:“走!坐过山车!”   在滑轮和轨道相互挤压发出的咔擦声中,云霄飞车像蛇一样灵活窜动,在空中画出好几个 “8” 字。一趟下来,宁织腿软了,脸色苍白地抿着嘴唇,站不直,弯腰蹲在地上,像只可怜的小仓鼠。   “还好吗?”   “别过来……” 宁织说完,“哇” 地吐了一地。   神出鬼没的工作人员送来了矿泉水和纸巾,并迅速处理了呕吐物。宁织漱完口,胡乱用衣袖抹脸,睫毛上还挂着几滴泪珠,尴尬而虚弱地冲江忏扯嘴角。   “别玩了,” 江忏敲了一下他的脑袋。   宁织出乎预料的执拗:“我想再坐一次。”   第二次,他没吐,只是腿软,第三次,心悸的感觉减轻了,到第五次,宁织已经能在飞驰的列车上睁着眼睛了。   后来他们又坐了海盗船,玩了彩虹滑道,开了卡丁车,宁织打了鸡血似的,什么都冲在最前面,而且把园区内所有惊险的项目都体验了一遍。   “慢点。” 江忏跟着他,也出了一层薄汗,脱了外套搭在旋转木马上,笑着看宁织喝水。   宁织喝得又急又快,微微仰着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仿佛胸腔里住了一条小鲸鱼,很威风,又有些可爱。   这趟奇彩世界之旅以摩天轮收尾。   他们面对面坐着,玻璃窗外是墨蓝色的天空和几缕浅淡如烟的云。脚下的城市灯火辉煌,但欢声笑语都离得很远,甚至连游乐园里不断播放的音乐也如同幻听。   宁织靠着窗户,静默地观望外面的景色,偶尔看江忏一眼,膝盖开开合合,似乎有些不自在。   “其实我刚才都录像了。” 他忽然举起右手,向江忏展示手腕上的表。   “是吗?” 江忏握住他的手腕,仔细看了看,终于发现了那个小小的摄像头,感叹道:“真隐蔽。”   “我可没用它干坏事啊,” 宁织怕误会,赶紧解释,“我网购的,昨天才到,我想用它记录一下今天…… 这些,回头我剪成视频发到网上,告诉大家奇彩世界很安全。”   摩天轮越转越高,快到顶点了,云和星星仿佛唾手可得。江忏仍是沉默,宁织被他看得发毛,底气不足地说:“我微博粉丝有两万多呢,还是有点作用的……”   江忏忽然笑了一下。陪宁织玩了许久,他的头发被吹乱了,松脱的几缕垂在眉梢,洒下的阴影衬得眼窝更加深邃。   “我知道,” 他说,“宙克西斯的葡萄。”   “你怎么知道!” 宁织惊了一下,又反应过来,表情有些别扭:“不许再调查我了。”   这时摩天轮恰好转到最高点,冷气从座舱的缝隙中悄悄渗入,江忏认为,温暖的东西应当相互靠近。   于是他低下头,吻了宁织。   这个吻湿润而深情,持续了很长时间,宁织的左手搭在江忏的肩膀上,抓皱了他的衬衫,随后又激发出更多的渴求。   好不容易分开,两人都有些狼狈,宁织舔了舔嘴唇,朝旁边挪了一点,试图平息体内的躁热。   “其实我可以让他们停下机器,然后——” 江忏的停顿意味深长。   宁织瞪了他一眼,正襟危坐:“或者,让我给你讲一个趣味知识。   “你知道,宙克西斯是因为自己画的老女人太过滑稽而笑死的吗?他可能是世界上第一个被笑死的人。” 第18章 什么关系   微博 ID 都是编的哈!   宁织本想连夜剪视频的,但刚摸到电脑就被江忏抱走了,压在墙上亲。他的背撞到了卧室的照明开关,嗒的一声,亮起了暖黄色的灯。宁织搂着江忏的脖子,像藤蔓缠住一棵棕树,有些羞怯地与他接吻,灯光晕在微微泛红的面颊上。   没有太多话可说,也不必说,他们抱在一起,汲汲地吮吻,互相抚摸和挤压,最后共同陷进被褥里,任由欲望的火焰燎遍全身。   第二天,宁织睡到中午才醒,他起床的时候江忏已经走了,赶着去处理什么家族事务,具体内容他记不清,印象里江忏对他耳语了好几句,能想起来的只有一句 “爱你”。   不是正式的 “我爱你”,语气很自然,类似电视剧里丈夫吻别妻子去上班时,脱口而出的口头禅。   宁织把笔记本电脑拿到床上,导入摄影机里的素材,一边喝咖啡一边剪辑。说实话,清醒过来再回忆,那一句 “爱你” 似乎也不是真实的。   vlog 的剪辑面临着巨大的困难。   宁织昨天录了几个小时,但能用的素材并不多,中途有段时间他玩得太开心了,忘记了摄像头藏在手表里,因此只拍到了一些晃来晃去的草坪和水泥地。坐摩天轮的时候,镜头倒是捕捉到了天幕下璀璨的夜景,但背景音又充斥着暧昧的接吻声。至于跳楼机和过山车那段,宁织全程二倍速观看,仰拍的角度本就显得诡异,屏幕里的人还紧紧地闭着眼睛,眉毛鼻子皱在一起,简直是…… 太丑了。   宁织真想销毁这些黑历史般的录像,为了帮助江忏,忍了。   丑就丑吧,有几个人坐跳楼机的时候能如沐春风呢?   克服了心理障碍的宁织最终剪出一个三分多钟的视频,配上轻快的音乐发到了微博上,命名为 “鹭江市奇彩世界主题公园一日游”。   十分钟后,这支 vlog 的转发数达到了一百二,评论区也比他前几条微博热闹得多。宁织的两万粉丝可不是买的,基本都是艺术和展览爱好者,经常和他在评论、私信中聊天,看到宁织竟然去刚出过流血事件的奇彩世界玩,粉丝们非常担心,还以为他不知道前些天闹得沸沸扬扬的跳楼机事件,积极地在评论区科普。宁织耐心地回复着,先向他们表示感谢,说自己知道这个事情,又说奇彩世界其实很安全,他把所有的危险项目都玩了一遍,毫发无损。   大家这才放松下来,围绕着奇彩世界展开了各式各样的讨论。有人还是不敢去,被之前的事故吓出了心理阴影,有人跃跃欲试,打算体验水上项目,还有一个不知哪跑出来的家伙,阴阳怪气地说,收钱了吧?   宁织没理他,吃过午饭再看,他那条视频竟然被鹭江市一个颇具分量的媒体转发了,而且给出了具有正面倾向的评价。   粉丝们调侃他 “要火了”,宁织发了个捂脸笑的表情。   一个叫作 “减肥有什么用” 的 ID 是宁织的铁粉,八卦地问他是不是一个人去游乐场的,宁织没多想,回了个“不是”。   评论区就此炸锅,粉丝们强烈呼吁他披露细节,问的最多的是:“女朋友吗?”   宁织有不少女粉,私信里时不时就会收到求爱或表白的消息,因此大家对这方面比较好奇,也比较敏感。他说不是,有些人信了,有些不信,还有些一直认为宁织是 gay 的网友们发问:“那就是男朋友咯?”   这是一道难题。   宁织想了想,选择了无视。   然后事情的发展就乱了套,粉丝们仿佛福尔摩斯附身,个个都成了大侦探:   @我想喝茶颜悦色:你们看 0:40 处的那只手!是不是握着葡萄大大的手腕!   快点滚去学习等人共 39 条回复。   @下辈子当天鹅:那是男人的手吧,是吧是吧!所以葡萄这是在向我们出柜?!   混吃等死星人等人共 45 条回复。   @色拉叙马霍斯的胜利:我来分析一下,葡萄的 vlog 是今天中午十二点发的,可视频里的景象明显是晚上,也就是说,他是昨天晚上,或者更早的时候去的奇彩世界。但是!我刚去看了奇彩世界的官方公告,他们今天才正式开园!所以,是谁带葡萄进去的呢?   我爱雷诺阿等人共 37 条回复。   @苏格拉底不请自来:楼上说得对啊!真相昭然若揭!   @笑死我对你有什么好处:苏格拉底竟然赞同色拉叙马霍斯,哈哈哈哈哈 [牛]   .   宁织悲愤地退出微博,给江忏去了个信:“鹭江晚报转发了我的视频,是你们打点吗?”   江忏:“稍等,我问一下。”   宁织:“别问了,我想删视频。”   宁织:“我粉丝太厉害了,他们马上就要扒出我俩的关系了![流泪]”   江忏:“我们是什么关系?”   宁织:“…… 说正事。”   江忏:“不用删,删了不是欲盖弥彰吗。”   宁织:“不行,跳楼机事故的风头刚过,某瓣上还有人在扒你呢,这个时候一定要低调,没必要对全网出柜。”   江忏:“那你粉丝怎么办?”   宁织:“放心,他们都是好人。”   江忏:“谢谢你。”   宁织:“不客气 [龇牙]”   江忏:“也许我们应该找个时间讨论一下我们的关系。”   .   “也许吧,” 宁织很轻地嘀咕了一声,没有回复江忏,麻利地进入微博,删除了视频,然后转发了一条某新锐画家的展览宣传文案。   再看评论区,热评第一是 “哈哈哈哈哈”,第二是 “懂的都懂”,第三是 “保护我方葡萄”。   宁织觉得这是他网上冲浪十几年以来遭遇的最大危机,好险,没给江忏带来更多的麻烦。   那么他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经江忏提醒,宁织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这让他很烦恼,因为他喜欢事情是清清楚楚、泾渭分明的,学生时代,谁是他的朋友谁是他的敌人,根本不用费心去观察,他的态度说明一切。宁织觉得,炮友就是炮友,如果一段关系在最初被定了性,就像给了真空中的小球一个动量,让它沿着既定的轨迹发展下去会更好。   但他也承认,脱轨的后果吸引着他。   此后两天,江忏失去音信,好像把这事忘了,宁织照常上班下班,每天回家陪郑秋代吃饭,聊聊往事。   郑秋代的情况还是那样,精神不济,思维迟钝,只有说起年轻时和宁冉章约会的趣事,才稍微开心一点。比如他们第一次见面,宁冉章穿了一件皮夹克,衣服是新的,人却畏畏缩缩,像是被郑秋代的美丽吓到了,不停地喝水,也不会找话题,一冷场就紧张,双手绞在一起,汗如雨下。   这些细节宁织从不知道,在他的记忆里,宁冉章沉默老实,但还算稳重,没想到竟出过这种糗。   “还有什么?” 他很感兴趣地问。   “好多……” 郑秋代呢喃着,目光渐渐放空,却不再开口了。   宁织看着她,感到一阵惊恐,一阵悲哀,还有一种强烈的,如海浪一般在心间澎湃的情感,他也沉默下来。   第二天是周六,宁织不能休息,早早赶到多乐美术馆查看施工进度,装修公司很专业,隔断已经做好了,基本照明和洗墙照明也大多就位,只是预留的作品位置需要进行小幅度的调整。宁织拿着图纸和包工头协商细节,正说着,手机响了,来电显示一个陌生号码。   又是广告推销吧,他随手接起来,冷淡地 “喂” 了一声。   那头说:“宁织吗?不好意思打扰了,我是江启平。”   有没有这么狗血啊…… 赶去汐园的路上,宁织的心情格外复杂。   出租车停在一块 “私人住宅” 的指示牌旁边,宁织下了车,朝着远处的白色城堡走去。   这是他第二次来这栋半山别墅,迎接他的人还是那个精神矍铄的老管家,笑眯眯的,眼神很慈祥。   宁织心里有鬼,不敢与管家对视,盯着鞋尖问:“刘叔叔,你知道江先生找我来是为了什么事吗?”   “不清楚,先生没和我说。”   “好吧。” 宁织穿过草坪,掠过玫瑰,进门之前暗中给自己鼓劲:没什么大不了的,如果江启平真要给他开支票,他就先拿着,回头再还给江忏。   “江先生,您找我?”   明亮的客厅里,白色婚纱照熠熠发光。江启平正在泡茶,冲宁织招了招手:“小宁来了啊,坐。”   再次见面,宁织对这个男人的敬畏之情丝毫不减。江启平给他斟了杯茶,宁织忐忑不安地端起来,抿了一口,问:“江先生,叫我过来有什么事吗?”   “年轻人,” 江启平笑了笑,“就是沉不住气。”   宁织脸红了,心中又有些不忿,真要比谁先沉不住气的话,他可不觉得自己会输。   江启平和他拉家常,问他的工作情况,家人是不是都好,外婆和母亲身体如何。宁织一开始还记得要表现得强硬些,可是江启平的态度很和蔼,聊着聊着,他的敌意不知不觉就打消了。   中途手机响过几次,宁织不想失礼,看也不看地挂断了。   “这么说,郑老师真的患上抑郁症了?”   “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她不配合治疗,我想让她换个环境生活……” 宁织倒豆子似的说着,突然话音一顿,难以置信地愣住了——他竟然在向江启平倾诉。   那丝突然浮现的戒备没有逃过江启平的眼睛,他在江忏脸上也看到过这种表情。   会客厅里沉默了几秒,江启平问:“小宁,你是不是讨厌我?”   宁织讷讷地:“没有。” 正相反,他刚才完全迷失了,沉浸在江启平创造出的氛围里,这个男人有种不动声色掌控一切的魔力,宁织在江忏身上也见识过。这种能力难道是家传的吗?   “叔叔,我不讨厌您,” 宁织说,“我只是有点困惑,不知道您的意图。”   “没什么意图,” 江启平摇头,鬓角的发丝隐隐泛白,他说:“我只是想多了解了解你。”   “为什么?”   江启平愣了一下,其实他心里有答案,但那答案埋得很深,此刻正一点一点往上浮。   会客厅的房门突然敲响,管家探身进来,汇报道:“先生,少爷过来了。”   江启平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宁织一阵紧张,趁机觑了眼手机——之前按掉的竟然是江忏的电话。   “江瑞成马上要来闹了,你做好准备,我已经通知大姑了——宁织?” 江忏停在门口,“你怎么在这?”   宁织连忙答:“江先生叫我来的。”   江忏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像只护食的狮子,三两步窜过来,警惕地盯着父亲:“你想干什么?”   江启平扫了他一眼,慢慢收拾桌上的茶具:“我请宁织来喝茶,你有意见?”   “我知道你的打算,” 江忏猛地将右手拍在茶桌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别做无用功了。”   宁织有点晕了,拽着江忏的袖子,小声且快速地说:“不是这样的,我们只是在聊天!”   江启平微微一笑:“听到没?皇上不急太监急。”   “叔叔!” 宁织忍着翻白眼的冲动,“你们能不能好好说话?”   “江先生?” 管家匆匆折返,表情严肃,“又有客人到了。” 第19章 我喜欢你   “江启平!” 来人怒气冲冲,大步闯进会客厅,质问道:“你们凭什么不经我同意就擅自增加万星集团的注册资本?”   宁织看了江忏一眼,江忏耸了耸肩,拉着他走到房间另一头,那儿有一条长沙发,两人轻声坐下。   “这谁啊?” 宁织悄悄问。   “我爸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江鲁宏的爸爸。” 江忏捏了一下宁织的脸蛋,“你不是想知道家族秘辛吗?好好看戏。”   “我那是开玩笑,” 宁织咽了咽口水,都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有点害怕这个阵仗,“要不我还是走吧。”   “别走,” 江忏箍着他的腰,“你就那么不想看到我?”   “你别偷换概念。” 说是这么说,宁织却没再动了,温顺地靠着江忏,趴在他肩膀上,偷偷观察那边的战况。   江瑞成四十多岁,中等个子,皮肤白,戴无框眼镜,面相不太讨喜。他指控江启平损害股东权益,违背父亲的遗嘱,尖嗓子号角似的,吼得宁织耳朵疼。   江启平不迎客,端正坐在红木椅上,一副漫不经心又成竹在胸的模样,淡定回应他的质疑:“我们都是按照公司章程办的,股东大会的决议不是送了你一份吗?”   “你别跟我说按章程!就他妈是你和江怀琴下的套!趁我不在召开临时股东会,可真行!新加入的那个桌广投资公司,背后的实际控制人就是你吧?你们就是想稀释老子的股权!还有鲁宏,就说错一句话,就把他停职了?” 江瑞成回身一指,大家才发现门口不知何时站了个蔫儿吧唧的青年,一头乱糟糟的蓝毛,穿着破洞牛仔裤,厌烦地垂着眼皮。   江忏笑了一声,很刻意的那种,引得几个姓江的同时看过来,他说:“小叔,你可真会形容——就说错一句话,一句话差点害死整个集团你知道吗?”   门边罚站的江鲁宏嘴唇白了,小声说:“对不起。”   “你跟他道什么歉?” 江瑞成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儿子,“你把人家当亲人,人家把你当狗,成天算计你的财产,也不管当初是怎么答应你爷爷的!”   这一出指桑骂槐,演得拙劣透了,江启平不再绕弯子,冷笑道:“那你能怎么样呢?”   “老爷子的遗嘱是经过公证的,你以为你这招能得逞?” 江瑞成刚才还吵得脸红脖子粗,这会又是另一个模样,竟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慢条斯理地抽了起来。   “怎么着,还想起诉啊?”   一道清亮的女声从走廊传来,江鲁宏连忙往旁边让了让。   “真要算账的话,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你妈当小三破坏我爸妈感情的事是不是也要到法庭上评评理啊?” 江怀琴人刚到,便夹枪带棒地加入了交锋,捂着怀里小孩的耳朵,句句铿锵,“老头子临终前被你妈骗得昏了头,逼得我们姐弟俩养你,还要平分家产,要是我,老爷子一闭眼就把你扔了,也就我弟心软,忍你到这个时候!现在我就把话说明白了,集团的股份你只能拥有 10%,更多的想都别想!”   “江怀琴你!” 江瑞成这下是真的气坏了,看得出他比较畏惧这个大姐,“你们的股东决议是违法的,我就不信法院——”   “舅舅!” 江怀琴怀里的孩子突然叫了一声,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很迫切。   “你在呢?带思音出去玩会吧。” 江怀琴走过来,把孩子递给江忏,目光定在宁织身上,笑着问:“这是谁啊?”   “阿姨好,” 宁织急忙站起来,“我叫宁织。”   江怀琴仍看着他,挑了挑眉毛。她的眉毛画得很好,边缘清晰,尾部锋利,像出鞘的剑尖。   宁织:“呃……”   他不知道还要说什么才能让江怀琴满意,好在江忏及时带他离开了会客厅。   “不好意思。” 到了花园里,江忏道歉。   两岁的陈思音穿着米白色的公主裙和长及膝盖的蕾丝袜,在江忏怀里拱来拱去,最爱学人说话:“不好意思。”   宁织很稀罕地看着这个糯米团子,嘴上回道:“没什么。刚才那个是你姑姑?”   “嗯。”   “她可能误会了,你爸也是,他今天叫我过来……” 宁织突然卡壳,其实他也没弄清楚江启平唱的是哪出。   江忏饶有兴趣:“误会什么了?”   “没什么。” 宁织盯着陈思音粉嘟嘟的脸颊和水汪汪的大眼睛,感觉自己快要融化了,“她好可爱啊。”   “喜欢小孩?” 江忏把挂在胳膊上的陈思音摘下来,“那你抱吧。”   “舅舅!” 小女孩急了,挥舞着肉乎乎的拳头,“舅舅抱!”   “舅舅累了,” 江忏说,“小舅舅抱。”   陈思音被转到宁织手上,宁织讨好地对小姑娘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屁股。陈思音歪头观察了宁织几秒,转忧为喜,突然做了个让他们吃惊的动作——她撅起嘴唇,在宁织左脸上 “吧唧” 了一口。   “喂,” 江忏轻拍她的后脑勺,“你干嘛亲他?”   “她喜欢我,” 宁织抢答,一副得意相,“你别管。”   “小屁孩,口水都弄到人家脸上了。” 江忏拿了两张纸巾帮宁织擦脸,宁织抱着陈思音,不自在地偏了偏脑袋,但没躲开,专心致志地逗弄怀里的小朋友。   江忏将纸巾团在手心里,叫了声 “宁织”,宁织抬起头,一个亲吻便落在右脸上。   “舅舅!”   陈思音很高兴,脸蛋红扑扑的,还以为江忏在跟她做游戏,比赛谁亲得多,于是搂住宁织的脖子,再次 “吧唧” 了一口。   江忏笑了,掰过宁织的下巴,快速地嘬了嘬他的嘴唇。   “江忏!” 宁织发出警告,抱着陈思音跑到花园里,小女孩咯咯笑个不停,温软的身体依偎着他的胸膛。   江忏追出来,像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思音,要不要荡秋千?”   他们陪陈思音玩了三个小时。小孩子精力旺盛,破坏力强,身体又脆弱,干什么都要大人寸步不离地守着。到后来江忏累了,她还不显困意,翻来覆去地摆弄毛绒玩具。宁织暗中打了好几个哈欠,举着兔子玩偶在陈思音面前摇晃,学着小朋友的说话方式:“兔兔!”   江忏响亮地笑了一声,宁织看过来,脸红了。   正尴尬时,江瑞成父子下了楼,一个面目阴沉,一个垂头丧气,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江瑞成目不斜视,倒是江鲁宏打了个招呼:“哥,我走了。”   然后是江怀琴,她跟江启平在书房里说了会话,看天色晚了,出来寻孙女。   “奶奶!” 陈思音在沙发上乱蹦,欢呼着扑进宁织怀里,搭着他的肩膀对江怀琴笑,炫耀自己的新玩伴。   “辛苦你了。” 江怀琴走过来,对宁织点头致谢,蹲下帮孙女穿鞋,“思音,下来自己走。”   “大姑,留下来吃晚饭吧。” 江忏说。   江怀琴笑着摇头:“你姐今天回来,刚才给我打电话说到机场了,我和思音去接她。”   “那帮我带个好。”   “嗯。” 江怀琴牵起陈思音的小手:“跟舅舅和叔叔说再见。”   陈思音奶声奶气地纠正:“是小舅舅!”   宁织就这么多了个可爱的外甥女,既尴尬又心花怒放。   房间里安静下来,他清了清嗓子,向江忏告辞:“我也该走了。”   管家说:“江先生请您留下来用晚餐呢。” 指的是江启平。   “不想留就不留,” 江忏看出他的犹豫,“我送你回去。”   五点多,太阳还没完全落山,大地一片金光璀璨。密密麻麻的汽车宛如排队回家的蚂蚁,井然有序地行驶着。   沉默已经持续了五分钟,最近总是这样,宁织发现他和江忏的相处变得不那么容易了,相比起刚认识的时候,他好像总在担心哪里说错、哪里做错,炮友身份赋予的轻松感荡然无存。   音乐,放音乐吧。宁织再次看向播放器,目光中充满暗示。   江忏忽然开口:“发什么呆呢?”   “有吗?” 宁织心虚地移开视线。   “上次那个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哪个?”   宁织希望江忏不要说,但江忏还是说了:“我们的关系。”   他们从来没有明确讨论过这个问题,一开始就没有,尽管彼此心照不宣。在宁织看来,他们的关系就像矿泉水,起初淡而纯粹,随着相处的增加,水里的味道逐渐复杂起来,有了酸也有了甜,他拿不准这瓶水最后会变成什么。   宁织想了想:“你是什么意见?”   江忏微笑:“你呢?”   “不要什么都问我!” 宁织很凶地回击。   江忏挑了挑眉毛,配合地做出被吓到的样子,片刻后说:“那么,我想要更进一步。”   再进,怎么进?   宁织的手心微微出汗,他转头看着江忏。   江忏才理过发,鬓角剃得很短,笔挺的衬衫领子环在颈间,散发出浆洗过的好闻气味。宁织看到他突起的喉结,想起英文中喉结的称呼是 “adam’s apple”,直译为亚当的苹果,不知道有什么典故。   他思维混乱,不敢贸然发言,江忏也不着急解释,将宾利驶入小区,停在宁织家门口,说声 “到了”。   “谢谢。” 宁织低头去解安全带。   江忏说:“我想要永远,宁织。”   宁织动作一顿,他仍低着头,使劲地握了握拳头,把颤抖的指尖藏进掌心里。   “我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永远。” 江忏的声音隔着雾,隔着海,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带着一缕夕阳的温柔,轻轻落在宁织的耳畔。   “你不用现在回答我,” 江忏抬起宁织的下巴,“我等你的答案。”   宁织说不出话,点了点头。他推门下车,跟江忏挥手告别,目送宾利消失,然后垮下肩膀,重重呼出一口气。   手机短促地响了一声,宁织几乎怀着感激的心态拿出来查看,是个微信好友申请,昵称和真实姓名一致,对方说:“宁织,我是谭广升,我在鹭江市,方便见个面吗?” 第20章 给点时间   谭广升。   如果可以的话,宁织也想像电影里那样,在时隔多年再次听到某个有过纠葛的名字时,眼中闪过惊讶,真心实意地说一句 “他啊,你不提我都忘了”。   可惜他不是那种人。他从小成绩就好,记忆力卓群,虽然不曾睚眦必报,但善于记仇。   他记得谭广升不代表他的日子过得不好,相反,大学毕业这三年多四年,他比本科期间幸福多了。   他读了硕士,进入了心仪的公司,遇到了江忏,刚刚对他表白的江忏。   宁织的思绪就此停驻在江忏身上,一股夹杂着欣喜的苦恼袭击了他。   “你外婆今天寄了点泡菜。” 郑秋代说。   “是吗?” 宁织心不在焉地,“怎么不拿出来吃?”   “我先收起来了,明天再弄。”   宁织 “嗯” 了一声,看着郑秋代古井无波的眼睛,心念一动:“妈,你和我爸谈恋爱的时候,谁先表白的啊?”   郑秋代浅浅地抿了下嘴唇:“没有表白,就是自然而然在一起了。”   “从始至终都没有吗?”   郑秋代想了片刻,说:“没有表白,有求婚。那天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外面很冷,雪下得很大,我衣服穿少了,他就把外套披在我身上,自己冻得直发抖。我们走了好远的路才坐上公共汽车,下车之后,你爸问我,愿不愿意和他结婚。”   宁织笑了:“看来我爸追到你,靠的不是浪漫是真诚。”   母子俩看了会电视,各自回屋睡觉,宁织洗完澡,躺在床上刷微博,网络上没有什么新鲜事,争议的问题还在被争议,热搜平淡无奇,从上往下数七条主角全是娱乐圈明星。宁织兴致缺缺,突然想起前几天自己回粉的 sarcophagi,于是点进对方主页,试探着发了条私信:“嗨,好久不见你了。”   当年他的微信公众号经营得并不成功,总共就两百来人关注,绝大多数是同学和朋友,要不就是朋友的朋友,只有这个 s 来历不明,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又经常给宁织打赏,宁织受之有愧,对这人的印象很深。   s 不经常登录微博,宁织也没指望他立刻回复,发完就把手机放在一边,从书架上拿了本英文书当做睡前读物。   他必须这么做,和郑秋代聊天、刷微博、看枯燥的书籍,绞尽脑汁找事干,让大脑被其他东西占据,否则便会克制不住地回想今天晚上在跑车里发生的一切。   江忏说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宁织不知道永远是多远,但他知道几乎没有人在表白的时候就许下这么重的承诺。一句简单的 “喜欢你” 被江忏装上了金色锁链,像一份过于珍贵的礼物,宁织很想要,但不敢收。   他甚至设想,如果江忏说的是 “我们尝试交往一下怎么样” 或者“我们在一起吧”,他一定会当场答应,因为这让他感到开心并且放松,可是江忏说了“永远”,而且他的语气给宁织一种错觉,好像他真的非常非常爱宁织一样。   陷在被子里的手机低沉地 “嗡” 了一声,宁织扫了一眼——他发出的私信收到了回复。   屏幕上显示着两句短短的对话。   宙克西斯的葡萄:嗨,好久不见你了。   sarcophagi:嗨,其实我一直都在,你没注意到而已。   一股微妙而古怪的热流自心脏流过,宁织将手机倒扣在床头柜上,四下看了看。左边是飘窗,窗帘拉了一半,玻璃外面是婆娑的树影和冷白的路灯,右边是他的衣柜,一条牛仔裤的裤脚卡在门缝里,暴露出柜子里乱糟糟的景象。   几分钟后,宁织冷静下来,编辑了一条新私信:“不好意思,以前你只打赏不评论,我没办法和你互动,后来家里出了点事,就没写文章了,到现在两年都没登录过后台。你什么时候关注我微博的?”   sarcophagi:“大概就在你放弃公众号转向微博的时候。”   “那么早?” 宁织有些吃惊,也有些羞愧,“我现在写的东西没以前深入了。”   “不会,”sarcophagi 说,“我觉得很有意思。”   宁织回了个笑脸。   他灭了灯,在床上辗转一阵,始终睡不着,猛地坐起来,给江忏打电话。   今晚发生的一切格外魔幻,所有的人和事似乎都带着某种预兆,无论是郑秋代讲的他爸求婚的故事,还是久别重逢的网友 s 那句 “一直都在”,甚至他为了转移注意力而随手抽取的书也是《The Thorn Birds》,这些细节层层叠加,让宁织觉得,好像是老天爷在催促他回应江忏的表白。   “你先别说话!”   电话通了,江忏刚按开免提,扩音器里就传出宁织紧张兮兮的叮嘱,他笑笑,把手机放在旁边的架子上,拧开牙膏的盖子。   浴室里格外安静,电动牙刷的嗡嗡声清晰地传到那头,宁织听了一会,等声音消失了,才惴惴不安地开口:“江忏,你真的很喜欢我吗?”   江忏吐掉泡沫,漱了口,拿毛巾擦脸,宁织得不到回应,提醒道:“你可以说话了。”   他的语调不像刚才那么欢欣了,好像有一朵乌云飘到了头顶上。   江忏说:“是,我很喜欢你。”   宁织静了静,又问:“真的吗?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 江忏被他的傻劲逗笑了,“又不是解数学题。”   宁织坐在黑暗中,怀里抱着一盏小夜灯,边捏夜灯的硅胶边说:“其实我也喜欢你。”   “嗯。” 江忏知道他还有话。   “但我不确定我对你的喜欢有多少,和你对我的喜欢是不是一样。”   “不是这么算的。”   “我知道。但是——” 宁织懊丧地叹了口气,突然转了话锋,“你的父母很相爱吧。”   江忏回到卧室,调低空调的温度,听宁织在他耳边娓娓地说:“我爸妈也很相爱,以前我只把他们当作普通夫妻,最近才发现他们之间的感情真的很深。就因为他们的感情太深了,我爸去世后,我妈的孤单才会加倍,甚至患上抑郁症。”   江忏赤脚站在地毯上,陷入了短暂的茫然。之前奇彩世界危机公关的时候,他都没像这样失神过:“你想说什么,宁织?”   “我觉得,爱一个人就像冒险,即使双方不背叛、不互相伤害,也有许多天灾人祸和意外事件会让他们分开。爱得越深,留下来的那个越痛苦。”   江忏听明白了,试着总结:“所以,你不愿意为我冒险。”   “我不是这个意思!” 宁织发现自己越解释情况越糟,索性放弃了,“我只是想…… 你能不能多给我一点时间?”   “可以,” 江忏吊儿郎当的,“不过有个条件,你现在开视频,摸给我看,叫给我听。”   宁织呛住了,大声咳嗽:“江忏你——”   “好了好了,先欠着。” 江忏假模假样地装大度。   “什么欠着,我根本就没答应!” 宁织吼完了,声音又软下来,“那,在给出答案之前,我们还能见面吗?”   “当然能。”   宁织松了口气:“好。”   他又补充:“因为我有个 U 盘落在你家里了,我得去取。”   又是周一。   宁织哈欠连天地去了公司,签收了一箱快递,拆开一看,是相框到了。为了把手头的摄影展办好,他特意订了不同材质、不同厂家的产品,打算比较过后选定最合适的,现在货到了,几个同事围着他出谋划策,温思灼说那种磁吸亚克力的最好,文梦初喜欢铝合金边框的,乔严则怯生生地表示实木的更有感觉。   几人正在商量,陶珊突然喊宁织,说有人来找他,在三号会客室。   “是简青黎吗?” 宁织抱着相框,心想这也太巧了,陶珊却摇摇头:“不是,是个戴眼镜的,你最近还有别的客户?”   “没有啊。”   宁织犯嘀咕,整了整仪容,推开三号会客室的门。   一个穿深蓝色西装的男人从沙发上起身,有些激动地望过来,嘴角紧张地勾着:“宁织,好久不见。”   其实也没那么久,才四年而已。   “不好意思,贸然到你公司找你,只是…… 你没通过我的好友请求,所以——”   “哦,那个,我可能是忘了,” 宁织拿起手机,胡乱点了几下,毫无诚意。   谭广升眼神暗了,好脾气地说:“没事,能加我一下吗?”   “加了干嘛,” 宁织笑笑,“你就不怕我继续骚扰你?”   “我们都知道不是那样的!那是他们乱传,当时在学工处,我向老师们解释了。”   大学时光又一次从眼前呼啸而过,宁织看着他,摇了摇头:“以前的事就不提了,欢迎你来鹭江工作。”   “师兄?” 有人敲门,是文梦初的声音,“祝老师让开会了,好像有大项目!”   “知道了,马上来。” 宁织转向谭广升,比了个手势,“抱歉,我得走了。”   “好,” 谭广升嘴上答应,身体却挡在会客室门口不动,“宁织,能通过我的好友请求吗?咱们毕竟是室友,关系也不错,给个面子吧。”   他们的确是室友,可只同住过两年,大三宁织就在校外租房子了,而且他们宿舍拍毕业合影的时候,压根没叫他。   他想不通谭广升的意图,又赶着去开会,只能同意:“好吧。”   会议结束不久,宁织收到了谭广升的消息,说要请他吃饭。其实他们以前的关系确实很好,在头两年,宁织因为性取向在宿舍楼里遭受指指点点时,谭广升作为室友,不仅没有冷眼待他,还会帮他从食堂带饭。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玩笑的话,他们也许会一直是朋友。   “周六不行,” 宁织回复他,“我约了人。”   谭广升问:“是男朋友吗?”   宁织想了想,回道:“是的。” 第21章 流言蜚语   周五下午,宁织开车到江忏家小区门口,用了点手段混进去,口袋里装着一张印象主义油画展的入场券,还有上次 “忘在江忏家里” 的 U 盘。   他突然跑来完全是头脑发热,甚至不知道江忏在不在家——宁织按响门铃,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谁啊?”   一个头发湿答答、围着浴巾的年轻男人开了门,扬眉看着宁织。   “我、那个,” 宁织抓了抓裤子,在对方疑惑的眼神中,掉头就走,“我弄错了。”   “诶!” 电梯关闭之际,他听到那人在后面喊,“你是不是——”   “宁织!” 邓信终于想起了那个名字,使劲拍大腿,惊愕至极。   “怎么了你神经兮兮的,” 江忏闻声从书房出来:“有人敲门?”   “宁织!刚那个是宁织!”   “宁织?他人呢!”   房门开着,楼道里空无一人,江忏想去追,邓信拦住他,死活要弄清楚宁织为什么会找上门来。   “我们在谈恋爱。”   江忏回书房拿手机,邓信像个甩不掉的尾巴,难以置信的吼声几乎掀翻屋顶,“我记得他是 gay 啊!”   “是啊。”   趁他发愣,江忏眼疾手快地锁上门,躲到窗帘后面给宁织打电话。铃声响了好一会对面才接,宁织低低地 “喂” 了一声,问:“有什么事吗?”   “都到门口了,跑什么跑?”   “我看你挺忙的。” 宁织其实没走远,从电梯出来后,他觉得胸口很闷,就在花园的石凳上坐着休息。   江忏知道他误会了:“你吃醋?”   宁织仿佛吞了一整个柠檬,既酸又苦,还吐不出来:“江忏,我们明明约好了的!”   江忏暗笑:“逗你的。那是我朋友,发小。他刚回国,家里还没收拾好,在我这借住两天。”   宁织紧紧捏着手机,无言以对,头顶的太阳又明亮起来,把他的小心思照得一览无余,他清了清嗓子,在面子丢完之前转移话题:“哦,我刚才过来,是准备给你送票,明天市美术馆有一场印象主义油画展,你想去吗?”   “印象主义,”江忏了然地 “啧” 了一声,“有雷诺阿吗?我记得你喜欢雷诺阿。”   宁织讪讪的:“有,我品味比较俗。” 他很快又意识到一个问题,“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雷诺阿?”   江忏的语气高深莫测:“我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宁织说:“那我明天也去请一个私家侦探。”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起来,除了笑声,江忏这边还有咚咚的闷响,宁织很纳罕:“你家在装修吗?”   “是我的私家侦探。” 邓信快把书房的门砸坏了,江忏无奈地叫他等等,“我得去跟他解释,为什么我弯了但喜欢的不是他。”   宁织小人之心地报复:“你就说,他长得不如我帅。”   “好,就这么说。”   “那我挂了。”   “等一下。” 江忏顿了顿,问他:“明天这个,算是约会吗?”   .   郑秋代又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近来格外虚弱,整夜失眠,只有早晨九十点钟的时候能眯一小会。吵醒她的是别墅外的老式电铃,因为进了雨水生锈,铃声干哑刺耳。她以为自己幻听,迷蒙地坐在客厅里,直到铃声渐弱,有人问 “郑老师在家吗”。   “谁啊?” 郑秋代勉力起身,理了理衣服和头发,外头阳光正烈,她走进院子,看到门外站着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   “你是……”   她迟钝地回忆着这个似曾相识的访客,下意识地伸出手,脸上挤出微笑。   “我是江启平。不好意思郑老师,贸然打扰你了。”   “哪里的话,江先生快请进。”郑秋代领客人穿过小院,路上想起了对方的身份——宁冉章作品的最大藏家,宁织的 “好朋友” 江忏的父亲。   “江先生今天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郑秋代泡了壶茶,和江启平面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问:“是不是宁织和江忏之间出了什么问题?”   “没有,他们好着呢,倒是我——” 江启平端着茶杯,正要喝,又停下了,“你知道他们的事?郑老师,他们跟你说了?”   “没有,我猜的。” 郑秋代目露惆怅,忽而一哂,“宁织不爱和我说这些。现在想来真是后悔,他小时候,我忙着演出,他爸…… 你知道的,我们都没好好陪过他,所以他跟我们不亲,也不会跟我聊他的感情生活。”   “我儿子也是,六七岁之前都在他姑姑家住,跟我很疏远。” 江启平沉默了一会,正色道:“不瞒你说郑老师,今天我来,其实是向宁织赔罪的。”   “赔罪?江先生您言重了,是不是宁织哪里做的不好……”   江启平连忙摆手:“不是,郑老师,确实是我不对。那天我请宁织去家里喝茶,本意是想和他联络感情,结果适得其反,让宁织和江忏都误会了。我真没想着拆散他们,相爱也不容易,你说是吧。”   “是。” 郑秋代并着膝盖,双手交叠放在大腿上,神情有些恍惚,她看到左手食指的指甲根部起了倒刺,便伸手去拔,扯了好几下,一下比一下狠,身体蜷起来,眼神阴沉沉的,像是面对血海深仇的敌人。   “郑老师!”   郑秋代总算解决了倒刺,一缕细细的鲜血流了出来,江启平震惊地看着她,过了几秒才想起抽纸巾。   “谢谢。” 郑秋代似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按住左手食指的伤口,对江启平笑笑:“江先生,您太客气了,这种小事还亲自上门,我回头告诉宁织,他肯定过意不去。”   江启平说:“也不全是为了道歉,上次我和宁织聊天,他说你生病了,我就想起,确实好久没看过郑老师的演出了。你这是退休了吗?”   “算是吧……” 郑秋代盯着纸巾上慢慢渗出的血点,陷入了沉默,宛如一只收拢羽翼的倦鸟。   .   劝了许久,邓信总算接受了江忏是同性恋的事实,奄奄一息地歪在沙发上,不时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地盯着好友:“你不爱我了。”   “从来没爱过。” 江忏讲得口干,给自己泡了杯咖啡提神。   “但是宁织…… 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邓信回忆往昔,“当年在学校里,他的名声可不太好,我跟你说过吧……”   “说过。其实还要感谢你,不然我也不会认识他。”   邓信嗖地坐直了:“怎么,我帮你们牵过线吗?我没失忆,你别蒙我!”   江忏懒洋洋地搅着咖啡,想起往事,也生出些时光飞逝的怅惘:“你肯定不记得,不过我大三的时候,有一次去你们学校找你,你跟我讲起过宁织。”   这很合理,宁织那会在艺术学院非常出名,邓信是他的校友,还住同一栋宿舍同一层楼,听过宁织的流言蜚语并把它当作谈资不足为奇。   彼时的情形邓信已忘得一干二净,想来说的也不是什么好话,讪笑着辩解:“那会不懂事,其实宁织人品应该不错吧。”   “他很好。”   咖啡酸苦,江忏起身加了些牛奶,人生总是充满奇妙的前后呼应,他初次听闻宁织这个名字时也在喝咖啡——当时他和邓信坐在学校的茶餐厅里,邓信兴致盎然地说,我跟你讲,艺术学院有个奇葩——   论起来,邓信对宁织没有意见,两人专业不同,根本不认识,只是偶尔在楼道里擦肩而过,有关宁织的事迹,他都是从其他同学那里听来的,别人用 “奇葩” 来形容,他也就顺口用了。   当年他们都住枫苑,邓信在 401,宁织在 416,相隔不远不近。416 宿舍是混住的,包括两个经济学院的学生和两个艺术学院的学生,宁织就是其中之一。   宁织长得不错,面相也随和开朗,可刚开学没多久,就在艺术学院得了一个 “狂妄” 的名声,经过几轮添油加醋的转述,具体的场景已不可复原,但邓信能确认的事实是,宁织在第一堂课上当面指出了一位老师的错误。   此事还引出了一些不美好的后续,那位老师向来记仇,宁织走了霉运,期末考试迟到了一分钟,恰好碰上对方监考,怎么也不让他进,最后遗憾挂科,第二年重修。   宁织的人缘不好,本专业同学与他关系疏远,这没什么,多半是嫉妒他的出身,但枫苑四层的男生也排斥他,经常在背地里嘲笑议论。   他们讨厌宁织的理由很简单:宁织是同性恋。   这个秘密是他的室友彭康发现的。彭康是经济学院的学生,来自西北农村,家庭条件不好,因为某节课要做小组展示,他向宁织借用电脑,结果点来点去,看到了宁织下载的 GV。   彭康来自山村,父母的文化程度不高,他虽然成绩优异,但只是闷头读书,不具备什么开放思想,根本接受不了两个男人抱在一起接吻。他觉得宁织寡廉鲜耻、不可理喻,迅速把这件事告诉了其他同学,此后对待宁织就像躲避瘟疫,眼神都不往他身上瞟。   “宁织。” 那天下午,江忏轻轻念叨着这个名字:“他也是鹭江的?他爸是不是叫宁冉章?”   “好像是,” 邓信忙着回女朋友消息,“怎么,你认识?”   “我爸收藏他爸的画。”   “哦,” 邓信说了句公道话,“其实吧,宁织也算是有点才华,我之前看过他写的一篇文章,还是挺有意思的。”   江忏问:“哪篇?”   “你想看?” 邓信有些诧异,“等等啊,我找一找。”   他翻出那篇介绍叙事诗的历史演变的文章:“喏,这小子懂得还挺多的。”   江忏潦草地扫了一眼,默默记下公众号的名字,问道:“就因为他是 gay,你们就讨厌他?”   “我不讨厌啊,有点膈应而已。但是他的行为很过分,听说他喜欢他们宿舍的谭广升,还性骚扰人家,前几天都被叫到学生处去了。”   “你怎么知道?”   “大家都这么说,” 邓信的表情怪怪的,示意江忏把耳朵凑过来,“他强吻谭广升。” 第22章 大学室友   晚餐时,郑秋代几次欲言又止。   这很不寻常,自从患上抑郁症,她的情绪便一直处于低潮,从早到晚坐着出神,对待外界的刺激几乎麻木,若非别人主动问话,她可以沉默到地老天荒。   宁织有些心慌,试探着问:“妈,你怎么了?”   “没事。” 郑秋代摇头,片刻寂静后,突然说:“今天江忏的爸爸来家里了。”   “江启平?” 宁织惊疑不定,“他来干什么?”   “他说他在南山有个园子,邀请我去那边住一阵子。”   “他他他——”   “你先别急,” 郑秋代拍了拍他的手背以示安抚,“他没想着拆散你和江忏。”   宁织红了脸,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郑秋代微微一笑:“我都猜到了,没什么,妈想开了。这是你的人生,你的选择,你不后悔就好。”   “谢谢妈。” 她的通情达理在宁织的预料之中,只希望她是真心这么想,不要暗地里以泪洗面,宁织问:“那你和江先生都聊了什么?”   “聊了很多。以前我只看到他事业有成,今天才知道他也是个苦命人。你知道他夫人因为难产去世吗?都二十多年了。”   “当然知道,” 一想到这个,宁织就忍不住为江忏叫屈,“他给江忏取的什么名字,意思还不够明显吗?他就是怨恨江忏。”   郑秋代讶异地望过来:“你这么想?”   宁织愣了一下:“不是吗?”   “怎么会呢,” 郑秋代笑了笑,那笑容似乎在说,你们小孩子就是不懂事,“他不是怨江忏,取这个名字,是在责难他自己啊。”   宁织心潮起伏,难以平静,回到卧室,他给江启平打了个电话,那头很快就接了,似乎等候多时,语气也很和蔼:“小宁,你妈妈都跟你说了吧。”   宁织有点慌乱,开门见山道:“嗯,我妈说,你邀请她去汐园住一阵子。”   “是,小宁,今天我去看郑老师,发现她的情况非常不好,可能有自残的征兆。”   “什么?” 宁织眼前一黑,六神无主地抠着衣柜的门:“什么时候?”   “你别急,还不严重。” 江启平安慰了宁织几句,语气却不容置疑,“小宁,让郑老师来汐园住吧,我敢说,鹭江市的所有疗养院,环境都没有我这里好。我会请医生给她看病,想法设法让她吃药,她会好起来的。”   宁织犹豫不决:“可是——”   “她很孤单,你每天都要上班,陪她的时间不多,而且住在老房子里,到处都是回忆,想起以前的事情就会伤心,不利于她的恢复。”   江启平嗓音低沉,推心置腹地说:“宁织,我是过来人,你相信我。当初我也很痛苦,但最终走出来了,我会帮助郑老师的。”   他的确是个热心、体贴、宽厚的长辈,宁织为以前的误解感到羞愧。   “可是,江先生,太麻烦您了。”   “别这么说,我也是有私心的。等郑老师搬过来了,你可以和江忏住到一起,周六周日的时候,回汐园看看我们。”   “咳,” 宁织的皮肤烧起来,解释道:“叔叔,我们还没到那一步。”   江启平爽朗大笑:“会的,我看好你们。”   .   几天后,郑秋代收拾了几个行李箱,搬到汐园暂住。走的那天,江启平亲自来接她,两人在院子里说话,神态自然又熟稔,仿佛一对老友。老宅的菜园疏于打理,许多瓜果烂在泥土里,他们也不嫌脏,蹲在地上摘青菜,身旁落着几只叽叽喳喳的鸟雀。   宁织看着他们的背影,最后一丝疑虑也打消了,送郑秋代上车后,他对江启平说:“叔叔,就拜托你了。”   “放心,” 江启平捏他的肩膀,“多来汐园做客。”   宁织点点头,目送汽车离开,随后动身赴谭广升的约。路上,他给江忏发了张照片,照片里是一束搭配着满天星的粉玫瑰,娇艳欲滴,芬芳扑鼻。宁织高兴地说:“谢谢你的花,不过别再往公司送了,有点尴尬。”   谭广升定了一家日料餐厅。宁织到了地方,忽然生出退意,刚要走,被谭广升看见了,喊着他的名字追上来。   两人在雅间落座,四周静悄悄的,宁织百无聊赖地盯着桌上的清酒,问:“你找我来有什么事?”   谭广升好脾气地微笑:“就是想和你见面,聊聊天而已。”   “咱们之间有什么好聊的?”   “你别这样,宁织,咱们当年…… 明明挺好的。先吃点东西吧,边吃边说。”   宁织皱着眉头扫视桌上的刺身:“我不喜欢日料。”   谭广升也不气馁,态度诚恳地道歉:“不好意思,是我没考虑周全,要不要换一家,我看旁边还有……”   “不用了。” 宁织象征性地吃了块寿司,咀嚼的时候,谭广升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专注又欣喜,弄得宁织浑身别扭。   他又喝了杯清酒:“有什么事,现在可以说了吧,别再装神弄鬼了。”   谭广升露出受伤的表情,很快又振作起来,笑问:“我送你的花还喜欢吗?”   宁织打了个激灵,一股电流顺着脊背窜到头顶,他觉得自己的头发丝一定炸开了,根根分明地直立着。“你送的?”   “嗯,” 谭广升对上他呆滞的脸,一鼓作气表明来意:“我想追求你。”   房间里一片死寂。在沉默中,空气越来越冷,迅速凝结成冰,谭广升虽有心理准备,但宁织那种混合着震惊与厌恶的眼神依旧让他逐渐流失勇气,他再次开口:“宁织,我喜欢你,请你给我个机会,好吗?”   宁织给自己倒了杯酒,仰头喝干,重重地把酒杯搁在桌上,“啪” 的一声,空气里的冰晶骤然碎裂,细密的寒雨飘落在两人肩膀,宁织勾起讽刺的笑容:“咱们都四年没见了,你说你喜欢我?”   谭广升朝对面凑了凑,镜片后的眼睛湿润而急切:“我知道你不相信,可这几年我一直忘不了你,我来鹭江工作,就是为了找你。”   这一切都太荒谬了,宁织心脏里仿佛有火焰在燃烧,他质问:“你他妈不是直男吗?当年——”   他喘不上气,张嘴缓解肺部空气的不足,稍一停顿,就觉得没必要再提了。   谭广升惭愧地躲开他的视线,片刻后又抬起头,直视着宁织:“其实,我一直很羡慕你,尤其是大学的时候,那么勇敢,不怕流言蜚语,从不因为自己的性取向而难堪。而我却不敢面对自己的真实欲望,自欺欺人地标榜我是异性恋,直到去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   “你是第一个明明白白唤醒我的冲动的人,你跟我表白那天,是我大学四年最开心的时刻。”   他向宁织坦白、忏悔,一层层剥开真心,恳求原谅和爱情,然而宁织站在对岸,与他隔着一条波涛汹涌的宽广的河,并不感动,只觉得悲哀。   他说:“我没有跟你表白,是真心话大冒险输了,一出宿舍门我就给你发了消息,对不对。”   谭广升无法否认,许久,轻轻点了点头。   “当时宿舍只有我们两个,我跟你表白的时候,还举起手机给你看,让你知道我在和温晓打语音电话,对不对。”   谭广升摘下眼镜,使劲眨了眨眼:“嗯。”   “我虽然说了喜欢你,但是我脸上的表情,明显就是开玩笑,对不对。”   谭广升喉结颤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说:“宁织,那些都过去了,我现在已经跟家人出柜了……”   “过去了?” 宁织抬起下巴,目光中满是鄙夷,“你明知道我跟你表白是游戏输了,为什么还要造谣?为什么要跟别人说我强吻你,性骚扰你,半夜起来偷偷摸你?”   谭广升涨红了脸,底气不足地反驳:“不是我说的。”   “当时宿舍只有我们两个人!”   宁织忍无可忍,他本已决定忘掉这些事,可胸膛里的火焰失去控制,烧穿了一扇久远的门,无尽的委屈如惊雷般滚滚而来。   “对不起,宁织,我那会太幼稚了,” 谭广升慌了,语无伦次地道歉,他想握宁织的手,被宁织狠狠甩开了。   “都是我的错,其实我很早就对你有感觉,但是不敢承认,当初你跟我表白之后,我很高兴,又怕你喜欢上别人,就把这件事传了出去,以为这样你就属于我了,对不起,我没想到后面会产生那些不堪的谣言,那不是我的本意……”   “我差点背处分,整栋楼的男生都避开我,你倒好,一句'不是我本意'就完了。” 宁织冷漠地看着谭广升,他原以为他们不会有对峙这一天,但真的发生了,他竟然比想象中平静,甚至觉得有些无聊。   也许是因为他现在过得很好,公司的同事友善和睦,母亲通情达理,还有江忏,好到他觉得自己配不上。   “如果我的表白让你认清了自己是同性恋,我很荣幸,希望你以后不要祸害无辜的女生。” 宁织站起来,从钱包里掏了几张一百块放在桌上,“也不要再来找我了。”   “宁织!” 谭广升急切地追赶他,“你真的没有喜欢过我吗?”   宁织在屏风前停下,认真想了想,笑了:“没有,但我曾经把你当做朋友。”   23 第23章 说谎的人   江忏度过了一个艰难的下午。近些日子他爸有意退居二线,总部的许多事务都需要他经手,压力大任务重,看到宁织的微信已经是几个小时后了。   此外,邓信也发来一张照片,隔着马路拍的,画面中有两个交谈的人影,其中一个衬衫上印着马蒂斯的画作,江忏很眼熟。   “是宁织和谭广升!”邓信通过许多感叹号传递震惊,“你知道谭广升吧!我们学院的,他室友!他以前喜欢的人!”   又说:“待我帮你侦查一下宁织是不是出轨了!”   这些消息是两个小时前的,江忏问:“侦查结果呢?”   邓信回:“共进晚餐了,他们在包厢里,我呆得无聊就走了。”   “好,谢了。”   江忏放大宁织发来的粉玫瑰照片,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几个经过的员工向他问好,他敷衍地回应着,边走边给宁织打电话。   “喂?”宁织有一副好嗓子,清澈干净,可惜心中有鬼,底气不足。   江忏说:“花不是我送的,我不会用这么俗套的招式。”   “我知道,”宁织嘿嘿干笑,“是个误会,我搞错了。”   江忏加重音调:“是吗?”   “嗯,是陶珊搞的恶作剧,他们合起伙来骗我,丢死人了。”   “这样啊,我还以为有人在撬我墙角。”   那头传出宁织轻快的笑声,宛如一只悉悉索索的小仓鼠,他说:“那你可要珍惜我。”   “好,珍惜,”江忏像在哄小孩,“吃晚饭了吗?”   宁织摸摸肚子,想起那桌几乎未动的刺身,犹豫道:“算是……吃了吧。”   “吃的什么?”   “日料。”宁织有问必答,十分老实,“不好吃。”   “那再陪我吃点?”   “好啊。”   和西路有一家烧烤大排档,宁织读高中的时候,经常和朋友在那里吃饭,偷买啤酒喝。几年不见,大排档还是当初的模样,宁织嗅着空气中的香味往里走,惊喜地左右张望:“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家!”   江忏揽着他的肩膀,帮他避开一个端着托盘行色匆匆的服务员,半真半假地说:“我会读心术。”   “先要十串牛肉,十串烤活虾,”菜单是一张过塑的A4纸,宁织正面反面来回翻,点了几个菜,又递给江忏,“你要什么?”   江忏点了一碗排骨面,打发服务员走了,问宁织:“怎么突然去吃日料,你不是不喜欢生的东西吗?”   “路过的时候觉得那家店装潢挺好看的,就走进去了。”宁织交叉十指,拳头轻轻抵着鼻子,对江忏笑了笑,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你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江忏用热毛巾擦手,顿了顿,又问:“一个人吃的?”   宁织开始感到不安,好像坐在一颗仙人球上,扎了一身又细又小的刺,短时间内取不出来,再焦急也是徒劳,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撒谎:“嗯。”   江忏点点头,不再追究,似乎晚餐的细节只是他随便找的一个话题,宁织放松下来,用筷子尖戳了戳蘸水,放到嘴里嘬了一口,人也活跃起来:“我给你讲个冷知识吧,我昨天看到的,你知道火星上的日落是蓝色的吗?”   江忏忍俊不禁,他觉得宁织的眼睛里此刻就有一场日落,瑰丽明亮,绚丽多彩:“你每天看的都是些什么书?”   宁织很狡猾:“不告诉你。”   天黑了,店里逐渐嘈杂,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江忏给宁织使了个眼色,宁织会意,拿着没喝完的菠萝啤往出口走,到了收银台,他抢着付账,不小心把啤酒洒到了手背上,连忙低头去舔,还很遗憾地“唉”了一声。   江忏看见了,笑他:“就那么好喝?”   “好喝呀,”宁织递上手中的易拉罐,让江忏闻了闻,“可惜你开车,不能喝。”   江忏失笑:“这酒精度有三吗?不就是菠萝汽水。”   宁织无情嘲讽:“没喝过的人没有发言权。”   月亮出来了,光芒淡淡的,路上的汽车和行人都走得很慢,仿佛穿行在雾气之中,姿态安宁而柔顺。   江忏说:“我先送你回去,待会要去一趟我姐家。”   宁织体贴地答应:“好的。”   江忏打开电台,里面放着流行歌曲,宁织没有这方面的知识,无法给江忏科普,但是歌很动听,他偷偷跟着哼。   “你考虑的怎么样了,”江忏将音乐调小,“什么时候给我答案?”   宁织愉快的哼哼戛然而止,几秒后,牛蹄不对马嘴地回答:“你怎么这么着急啊,急性子对身体不好的。”   “知道了,”江忏一本正经,“谢谢提醒。”   宁织面朝窗外,悄悄做口型:“不客气。”   十五分钟后,汽车停在了宁织租住的小区门口,宁织解开安全带下车,绕到驾驶侧和江忏告别。   江忏将车窗降下,探身问宁织:“菠萝啤甜吗?”   “甜。”   “我尝尝?”   “可我已经喝完了——”四目相对,宁织从他戏谑的表情中读出了另外一层意思,他想了想,弯腰凑近江忏,在扑面而来的温热呼吸中,亲了亲他的嘴唇。   “没尝到。”江忏说完,勾住宁织的脖子,给了他一个湿润而深入的吻,仔细品尝了菠萝啤的味道——“是挺甜的。”   宁织气息不稳,嗓音沙哑:“快走吧,待会迟到了。”   江忏拧钥匙点火:“宁织,你今晚真是一个人吃的日料吗?”   宁织不防他再问,一时有些发愣,脸还是很热,但原因完全不同了。他没法把谎话再说一遍,嘴皮子动了动,无措地望着江忏。   “有没有听过一首歌?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江忏冲他挥了挥手,笑容堪称亲切。   “我——”   跑车绝尘而去,宁织下意识去追,但怎么也赶不上,脚步也越来越沉重,最后无奈停下,垂头丧气地站在朦胧夜色中。   24 第24章 你选我吧   宁织租的是个单身小公寓,上下两层,总共四十平,没有阳台,但有个封闭的飘窗,他失眠的时候常常坐在窗边,透过玻璃看深蓝色的天空和遥远的星星。   今夜没有星星,月亮倒是又大又圆,清晰可见。宁织靠着墙发呆,手机亮了又暗,暗了又亮,谭广升给他发来许多消息,每条都很长,像在写作文,充满悔过和歉意。   宁织没怎么看,直接拉黑了。   他点开江忏的微信,在聊天框里编辑:“好吧,今晚我不是一个人吃的日料。”   江忏收到消息的时候,陈思音正挂在他脖子上,试图用肉嘟嘟的小手挥开他的手机:“舅舅,陪宝宝玩!”   江忏把手机举过头顶,迅速打了几个字,故作凶狠地掐住陈思音的脸蛋,吓唬道:“就知道玩。”   很快,宁织的消息又来了:“是以前同学。”   江忏:“同学?”   宁织:“好吧,本科室友。”   江忏:“只是室友?”   等了几分钟,那头始终没有动静,江忏不知宁织在想什么,但隐隐感觉自己这招欲擒故纵用得过火了。   躺在沙发上敷面膜的江蕾打趣道:“江忏,听说你找了个小男孩?”   “什么小男孩,跟我同年,别说的那么奇怪。”   “什么时候带回家看看?”   “再说吧,”江忏揉着陈思音的脑袋,“思音见过,还记得小舅舅吗?”   陈思音点头,脆生生地喊:“小舅舅!”   “姐,你先看着,”江忏把陈思音抱到江蕾旁边的沙发垫子上,嘱咐小朋友:“拉着妈妈的手。”   江蕾涂了一脸白泥,也不好睁眼:“你干嘛去?”   “我给他打个电话。”   江忏走到小区的人工湖边,坐在码头上拨通了宁织的号码。宁织接得很快,但“喂”了一声之后就沉默下来,江忏也不开口,耐心地等待着。   湿润的风吹过湖面,掀起快艇上搭着的塑料布,飒飒作响。   宁织终于说话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送花和吃饭都是跟我以前的一个室友,叫谭广升,我们……有点过节。”   “嗯。”   “你是怎么知道的?不会又是私家侦探吧。”宁织开了个玩笑缓和气氛,“这样很恐怖啊。”   江忏笑道:“是邓信告诉我的,就是你撞见过的那个人,他和你是校友,住同一栋宿舍同一层,今天去正义路办事,无意间看到你们了。我得澄清一下,我从来没请过私家侦探。”   宁织恍然大悟:“难怪……”   “所以,那个谭广升,他找你干什么?”   “他,”宁织顿了顿,不想再增添更多矛盾,“我也不知道。”   江忏格外平静:“那你还喜欢他吗?”   “啊?”宁织被这个问题弄得措手不及,他从来没有喜欢过谭广升,不明白江忏怎么会产生如此荒谬的猜测。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邓信、校友,那些流言蜚语……宁织犹如被闪电劈中,身体抖动了一下,思维渐渐变得清明。   “我知道了,”江忏捡了颗石子,重重地扔进湖心,“那么,你选我还是他?”   “不是这样的,你误会了!”宁织跳下飘窗,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毫无章法地捶打着旁边的沙发椅,突然间,他的胸腔内似乎掀起一股巨大的海浪,汹涌澎湃地撞击着单薄的肋骨,疼痛、喜悦、颤栗,宁织停下动作,愣愣地体会着这些新鲜的刺激,良久,他说:“我喜欢你。”   没有听到回应,宁织鼓足勇气,大声说:“我爱你。”   那头还是静悄悄的,宁织移开手机,发现通话已经结束了。   “这就挂了?小气鬼。”宁织嘟囔着走到书柜前,找出一盒精心收藏的明信片,这些是他每次参观博物馆和美术馆时买的,都很精致,而且有纪念意义。   用来写情书一定浪漫死了。   不止形式,内容也要唯美一点,让江忏这种只会算钱的商科男体会到艺术史的温柔。宁织坐下来,郑重地摊开明信片,架势摆得很足。写了几句,觉得不够好,咬着笔杆想了一会,决定上微博找些灵感。   刚登录就看到二十多条消息提醒,宁织顺手点开了。   sarcophagi的名字在一众奇怪的昵称中依然那么突出,他发来的私信也十分简短:“宁织,选我吧。”   .   “舅舅!”陈思音迈着小短腿,摇摇摆摆地冲到江忏面前。   江忏弯腰抱起她,在半空中转了一圈,逗得小女孩咯咯直笑。   江蕾已经洗掉了面膜,坐在茶几旁吃水果,抬头看见他,愣了一下:“你怎么了?”   江忏反问:“你怎么了?”   “别装,”江蕾比江忏大五岁,童年一起长大,彼此的情绪变化根本瞒不过对方的眼睛,“刚才出去的时候不是还挺高兴的吗?”   江忏耸耸肩,摆明了不想谈,江蕾也不勉强,把女儿从他手中接过来,说:“今晚就在这住吧。”   江忏摇头:“我一会回去。”   “舅舅!”陈思音扁着嘴巴要哭,“舅舅讲故事!”   姐弟俩对视一眼,江蕾有些歉疚,坚决地说:“不用管她,要回就回吧。”   江忏想了想:“我把思音哄睡了再走。”   江蕾的丈夫出差未归,她这几天一直带小孩,累得够呛,今晚江忏在,总算能偷得半日闲,跟江忏说了些注意事项,就进入浴室泡澡了。   江忏把陈思音安放在婴儿床内,帮她掖好被子,随便拿了一本宝宝睡前故事开始念。刚读了两句陈思音就开始扑腾,江忏停下来:“不喜欢这个?”   小女孩吮着手指,瞪着葡萄般的大眼睛,使劲摇头。   江忏起身去拿其他绘本,半路上改了主意,两手空空地回来了,说:“舅舅给你讲一个新故事。”   “从前,有两片森林,一个叫红森林,一个叫绿森林,里面住着许多可爱的花鹿。有一天,红森林的花鹿阿奇到绿森林找他的朋友阿布,看见了另一只花鹿乐乐。乐乐和绿森林的其他花鹿长得不太一样,背上的斑点比较少,角也比别的鹿短一些,大家害怕它,都离它远远的。”   陈思音不吮手指了,表情呆呆的,听得很认真。   江忏又说:“可是阿奇喜欢乐乐,它觉得乐乐很特别,很酷,想和它做好朋友。”   “好朋友!”   “嗯,从此以后,阿奇经常到绿森林去,观察乐乐的生活,记录它的习惯和爱好,想找一个好机会出现在乐乐面前,让乐乐也喜欢它。过了些日子,阿奇看到乐乐在小屋门口的木牌子上写,它决定去远方的草原历险,阿奇很高兴,决定和乐乐在草原相逢。草原很危险,阿奇想,乐乐一定很高兴见到另一只花鹿。后来阿奇先到了草原,它等啊等啊,终于——”   陈思音激动地抢答:“乐乐来了!”   江忏笑了,拨开她的刘海,在她额头上亲了一口:“是的,乐乐来了,它和阿奇成为了好朋友,从此两只花鹿快乐地在草原上冒险。快睡觉吧。”   “冒险!”   江忏哄道:“冒险的故事下次再讲。”   陈思音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小手小脚都摊开了,呼吸也变得均匀,江蕾裹着浴袍小心翼翼地摸过来,弯腰看了一眼,对江忏说:“谢了。”   “没什么,小孩子,比较好骗。”   江忏站起来,朝江蕾比了个手势,江蕾点点头:“叫司机送你吧?”   “不用。”   “那小心开车。”   “好。”江忏走下楼梯,想起那个现编的童话故事,法国蓬皮杜艺术中心那钢架林立、管道纵横,宛如炼油厂的巨大建筑就浮现在眼前。   其实也不算白等,他安慰自己,至少拍了几张照片。 第25章 贺卡情书   宁织,选我吧。   看到这句话的瞬间,宁织大脑一片空白。   他退出私信界面,点开sarcophagi的主页,拼命往下刷新,手指越动越快,无数的文字和图片在视野里飞驰,形成一条模糊的光带,很快,微博翻到了底,宁织使劲划了划,没有再刷出什么,这才停下来。   他感到晕眩、气喘、燥热,总之很难受。   sarcophagi的微博极其简单,宁织没有找到线索,想了想,在应用商店中下载了一个订阅号助手app,登录了微信公众号的后台。   他的公众号也叫“宙克西斯的葡萄”,父亲去世后,宁织再也没有更新过文章,上次登录还是八个月前,一切都风平浪静,寡淡寂寥。   但这次不一样,有什么地方改变了。   宁织随机挑了一篇文章,不看内容直接拉到底,赞赏列表里,唯一那名用户有一个宁织很熟悉的头像,几个月来,他总能在微信里见到,失眠的夜里,还给对方发过骚扰消息。   sarcophagi竟然是江忏。   宁织撑着脑袋,努力消化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   他不明白。如果他们早有渊源,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江忏为什么不表明身份,不表明也就算了,还改了微信的头像和名字,不然宁织一准能认出他。   他迟钝地思索着,心情像过山车一样起伏,一开始难过,中途兴奋了一会,最后又陷入低潮,面对着精美的明信片,一丁点灵感都没有,写不出设想中辞藻华丽、感天动地的情书。   “不会还有什么秘密瞒着我吧。”宁织戳着屏幕上江忏的照片泄愤,慢慢地趴到了桌子上。   .   第二天是周六,晴空万里,白云飘飘,气温比前些日子升高了一大截,路旁的深山含笑已彻底落完了花朵,大家都说,鹭江的夏天就要到了。   江忏从浴室出来,身上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也不穿鞋,赤脚走到厨房,拉开冰箱拿了一瓶海盐苏打,一口气喝了大半。   客厅的落地窗被阳光照得透亮,屋里屋外都是一派明媚美好的景象,江忏想找个阴暗的地方呆着,看了一圈,只有玄关的鞋柜勉强符合。   他坐在换鞋凳上,脚后跟踢到了大象的鼻子,由此想起,宁织特别喜欢这个卡通凳子,每次来家里都要把玩好久。   从昨晚到现在,宁织没有给他发过任何消息,微博私信也是已读不回,大概已经知道他和sarcophagi是同一个人了。这件事江忏本来不想坦白的,但谭广升突然出现,他措手不及,仓促间只能打出这张牌。不太光彩,却也顾不上面子了。   如果行不通的话,他还有别的计划,总之,谁也不能把宁织从他手里抢走。   手机响了,江忏瞥了一眼,接起来:“怎么样?”   “江总,我查了那个人,具体的资料已经发到您邮箱了。他是一个月前到鹭江的,目前在爱盈证券投资公司上班。”   “爱盈……”   助理适时提醒:“您应该听过,他们的总经理向文洋是个马术爱好者,是江董事长的朋友。”   “这么巧。”连老天都在帮他。   助理不敢吱声,江忏却心情大好:“我知道了,辛苦你了。”   他打开微信,和宁织的最后一次交谈是他的质问:“只是室友?”而宁织没有回复。   江忏靠着柜子沉思,在回汐园还是给他爸打个电话之间纠结,朦胧中突然听到从门外传来的微弱脚步声,并且声音越来越近,像是停在了他家门口。什么人?江忏警惕地皱起眉头。   几秒后,他看见一张纸从门缝中塞了进来。贺卡或者明信片的尺寸,印刷着什么涂鸦,像岩石里长出的野草,一厘米一厘米、非常艰难地往房子里钻。   塞了一半后,明信片卡住了,外面的人试了几次,始终挤不进去,无奈之下又往回拽。江忏弯着嘴角,使劲憋着才没笑出声,悄悄走过去,将防盗门打开一条窄缝,然后两指夹住明信片,迅速扯了过来,肩膀一撞将门关死。   “呀!”   外面立刻传出一声惊呼。   江忏端详着手里的明信片,它的正面是一幅波普艺术风格的画作,背面盖了一个纪念章,空白处写了几行字,笔迹清秀而整齐。   .   江忏:我爱你。如同莫奈的睡莲、塞尚的苹果、梵高的向日葵,你是我爱和美的无尽来源,我全部热情的最终归宿。我愿意为你冒险。   在落款处,一只小乌龟四脚朝天地躺着,肚子上写着几个小字:你能原谅我吗?   .   “江忏!”门外的神秘来客终于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砰砰敲门。   江忏转开门锁,宁织冲进来,红着脸抢他手里的东西:“还给我!”   江忏仗着个子高,把明信片举到头顶,只用左手就抵挡住宁织的攻势,笑嘻嘻地说:“这不是给我的吗?上面还写着我的名字。”   “不给了,我收回,收回!”宁织踮着脚和他搏斗,两个人互相绊着,一同摔在沙发上。江忏垫在下面,呼了一声痛,宁织连忙爬起来,也顾不上抢了,紧张地慰问:“你没事吧?压到哪里了?”   江忏向下使了个眼色。   宁织当成是耍流氓,瞪了他一眼,却也不敢再莽撞,安分的在旁边坐下来。江忏半躺着,浴袍松了,露出一片胸膛,他知道宁织在偷看,也不去系,反而慢悠悠地读起了明信片上的内容:“江忏,我爱——”   “喂!”   有些情话写在纸上很浪漫,当面读出来就尴尬非常,宁织坐不住,扑上去抢明信片,江忏轻轻一丢,明信片飘到了茶几上,宁织扑了个空,被江忏捉住手腕,猛地拉到面前。接下来的十几秒钟,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身体紧贴着,鼻尖相距两公分,脸颊被对方的呼吸熏得温热,宁织以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观察江忏,他微微隆起的眉骨,拔高的鼻梁,唇缝中露出的一丁点牙齿,甚至每根眉毛的走势。   “你真的爱我吗?”江忏腾出一只手,摸了摸宁织垂在前额的头发。   宁织害羞地眨了眨眼,目光有些闪躲,但语气很肯定:“嗯。”   “你之前说的那些……什么未来不可预测,爱得越深伤害越大,不管了吗?”   宁织挠着江忏的锁骨,不甚熟练地撒娇:“如果是和你在一起,我愿意面对那些坏事。”   江忏低沉地“哦”了一声,按住宁织的后脑勺,脖子往前凑了凑,碰到了他的嘴唇。他们接了个短吻,随即分开,静默地注视着彼此。江忏的手指插进宁织的头发丝里,它们干燥温暖,轻盈柔软,像宁织一直以来给他的感觉那样。他看了宁织许久,再次靠近,深深地、久久地吻了他。   太阳依旧很烈,肆无忌惮地照在客厅,江忏搂着宁织,手指勾了几下,仿若无心地撩起了他的衣摆,摸到了光滑温热的皮肤。   宁织枕着江忏的胸膛,边喘边说:“关于谭广升,我不是故意要撒谎的,那对我来说也不是一段美好的回忆。江忏,你能原谅我吗?”   江忏没有立刻回答,这让宁织很忐忑,他动了动,磕到了江忏的下巴,连忙后仰避开。   “小心点,”江忏扣住他的肩膀,揉宁织的额头,微笑着说,“谁能不原谅小乌龟呢。”   宁织也笑了,不好意思地将脸埋进江忏敞开的浴袍里,因为埋得很紧,有点呼吸不畅,不知哪根筋搭错了,他突然在江忏胸前舔了一口。   紧接着天翻地覆,两人的位置迅速调换,江忏压着宁织,吻他的眉骨、眼皮、鼻尖和嘴唇,宁织晕乎乎的,等反应过来,江忏已经要剥他的裤子了。   “诶!”宁织连忙拉住他的手腕,暗中感叹温馨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这是白天啊。”   “白天又怎么了。”江忏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有些急躁地抚摸着宁织的大腿。   “江忏,我们交换秘密吧。”宁织坐起来,主动亲了他一下,说:“我告诉你谭广升跟我的恩怨,你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我的,还有其他……所有的事情。”   他眼神真挚,表情倔强,浑身散发着一股奇妙的清香,宛如夏日傍晚刚刚剥开的莲子。江忏被宁织的声音和气味所蛊惑,情不自禁地在他嘴唇上啄了好几下,轻声说:“好啊,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第26章 在蓬皮杜   宁织的大学生涯并不十分幸福,应该说,他所经历的许多事情都和设想中截然不同。入学之前,他以为自己会充实、快乐地度过四年,哪怕性格比较慢热,交不上许多朋友,至少能和室友融洽相处。   结果天不遂人愿,客观规律似乎总和他的主观意志相悖,无论宁织怎么努力,那辆看不见的列车就是越驶越远。   首先搞砸的是师生关系,他自以为礼貌地指出了老师的错误,一个非常小的错误,结果在课堂上获得了赞赏,期末考试的时候却被刁难。然后是同学关系,宁织甚至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班里的同学,尤其是男同学,都觉得他爱表现、假清高、自命不凡。他们常在背地里议论他,宁织听到过几次,没有露面也没有争辩,默默走开了。他学着收敛自己,尽量不“卖弄学识”,积极参加集体活动,可社交方面刚有起色,他是同性恋的秘密又被曝光了。宁织是从大家看他的眼神中发现异常的,尤其是同宿舍的彭康,脸上的厌恶几乎不加掩饰,宁织前后一推断,就猜出是彭康用他电脑的时候发现了硬盘里存储的视频,然后告诉了关系好的几个同学,从而一传十,十传百。   宁织没有搞什么当面对质,也不屑于谴责彭康的落井下石,他不为自己的性取向感到自豪,当然也不会觉得耻辱。幸运的是,同性恋的秘密曝光后,虽然宁织在宿舍的处境有些尴尬,但还不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同专业的田进偶尔会跟他说话,大体上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界限,而经济学院的室友谭广升,对他还像以前那样温和友善。宁织对此深怀感激,虽然他知道那只是谭广升的修养和性格使然,但处在被多数人孤立的环境中,一星半点的温暖也足以铭记许久。   “强吻”事件发生之前,他们两个维持着融洽的室友关系,会在宿舍聊天、打牌、玩游戏。彭康每次看到这些都要皱眉头,他和谭广升同专业,经常相约上课,关系也不错,见不得宁织这种“变态”接近他的朋友,明里暗里地争起宠来,充当正义使者。每逢谭广升和宁织多说两句话,他就要想法设法打断,还给谭广升使眼色,时刻提醒他宁织是个巨大的艾滋病病原。   宁织讨厌彭康,只要彭康一开口,无论和谭广升的话题有没有聊完,他都会停下来。谭广升心思细腻,自然知道是怎么回事,有时会朝宁织投来一个歉疚的笑容,让宁织释怀不少。   那几年,跟宁织玩得好的都是女生,只有谭广升是个例外。宁织表面上再怎么无所谓,能拥有一个同性朋友依然让他感到高兴,仿佛被那个曾经嘲笑他、排斥他的性别所接纳了。   当然,后来发生的事实证明,所谓的接纳只是假象罢了。   那天话剧社在校内的咖啡馆聚餐,玩真心话大冒险,宁织输了,几个学姐起哄让他表白。他很快选择了谭广升,谭广升知道他的性取向但从不躲避和厌恶,而且同住一个宿舍,解释起来比较容易。   那天的游戏进行得十分顺利,谭广升在宁织表白的时候有片刻惊讶,宁织晃了晃手机,给他使眼色,他立刻明白了,笑着点头,配合地说“谢谢你的喜欢,我需要考虑一下”。   宁织根本没料到几天后会传出那样的谣言。什么他强吻谭广升,半夜爬到谭广升床上抚摸他的身体,还有更恶毒的,说他喜欢给男人口|交。   被学生处的老师叫过去问话之后,宁织给母亲打了个电话,第一句就是:“妈,我想搬出去住。”   “讲完了。”宁织说。   房间里静得落针可闻,江忏沉默而严肃,宁织受不了他的眼神,感觉江忏再多看一会,他就会流眼泪了,于是匆匆站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锁定了吧台上的苏打水,说:“我好渴,可以喝吗?”   江忏点点头,嗓音很低:“喝吧。”   宁织把剩下的苏打水喝完了,空瓶丢进垃圾桶,晃晃悠悠地坐回江忏身边,笑了一下:“你别觉得我可怜,其实除了少部分直男,大家对我还算不错。还有人偷偷跟我表白呢。”   他的手掌撑在沙发垫上,肩膀微微耸着,斜睨着江忏,很高兴地说:“江忏,你信吗?运气是守恒的,我以前倒霉,现在才会遇到你。真的。”   江忏说:“我信。”   “好了,该你说了,”宁织积极地活跃气氛,甚至自我调侃,“你是从邓信那里听说我的吧,你不觉得我很变态吗?”   他的眼睛明亮,充满希望,这样的眼睛只属于心灵纯粹的人,江忏说:“不觉得。”   宁织咬住嘴唇,脸上流露出“你真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人”之类大受感动的信息。   “你指出老师的错误,老师刁难你,是他心眼小,你给室友借电脑,他乱翻文件夹,宣扬你是同性恋,是他恩将仇报,至于那个谭广升……”江忏顿了顿,没有再说,但是神色非常难看,视线一度失去焦点,不知在想什么。   宁织摸了摸他的手背,安慰道:“其实我也有错,我的性格不太好。”   江忏暼了他一眼,抿成直线的唇角略微扬起,很无奈的样子。   宁织说:“其实我想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就是给我打赏的sarcophagi。”   “很重要吗?”   宁织连连点头,江忏想了一会,模棱两可地说:“想以一个新的身份认识你。”   宁织要追问,江忏抢先道:“而且swallow酒吧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真的吗?”宁织吃了一惊,在脑海中快速检索记忆。   “好多年前了,在一次拍卖酒会上,你爸妈带你来的,海德大酒店,有印象吗?你还穿着校服。”   提到酒店和校服,宁织立刻想起来了,那天他就是个蹭饭的拖油瓶,他妈把他带进宴会厅之后就走开了,叮嘱他自己玩,他当时读初三,功课很多,书包特别重,校服上还沾着油点,与一众穿西装和晚礼服的男女格格不入,只好缩在角落里吃蛋糕和水果。   “那你呢?你在哪里!”宁织兴致盎然地问,他对这些事情的印象已经很淡了。   “我在你旁边。”当时的江忏穿着西服,皮鞋锃亮,在宁织眼里,和那些应酬的“大人”没什么两样,记不住也是正常。   宁织果然很遗憾,甚至还有点愧疚:“那我们说话了吗?”   “说了,你给我递了块覆盆子蛋糕,问我吃不吃,我说不吃。”   “然后呢?”   “然后你就自己吃了。”   “好吧……”宁织对故事的走向不是非常满意,回味了片刻,又振奋起来,“原来我们那么早就见过了,真有缘。”   江忏微笑着附和:“是啊。”   “还有吗?”宁织仰头望着江忏,像小狗似的,眼神热切,“还有我不知道的事吗?”   江忏避开他的目光,假装研究地毯上锯齿形状的花纹,他应该对宁织坦白的,毕竟宁织已经告诉了他所有的过去,但那件事,实在有点丢人,他不想提。   “还有的对吧,你还有其他秘密瞒着我。”宁织看出来了,一塌腰倒在沙发靠枕上,故作大度:“你不想说就不说了。”   这是圈套、陷阱、可怜攻势,江忏十分清醒,看透了一切,但还是屈服了。他问宁织:“两年前你快毕业的时候,发过一篇公众号文章,说要去蓬皮杜中心参观,你还记得吗?”   宁织当然记得。如果现在点开“宙克西斯的葡萄”的主页,会发现那篇《毕业杂感》正是公众号最后更新的一篇文章。当时宁织买好了五月三十号飞巴黎的机票,准备在回国之前参观一次蓬皮杜艺术中心,顺便重游巴黎圣母院和卢浮宫。这趟行程被他分享在《毕业杂感》的结尾,还抖了个机灵,说“期待在蓬皮杜艺术中心门口偶遇大家”。   评论区里,几个朋友插科打诨,相约五月三十号一起去广场喂鸽子,还说要请宁织到安吉丽娜咖啡馆喝咖啡,那可是普鲁斯特曾经光顾的地方。宁织嘻嘻哈哈地回复着他们,什么“我记住了”、“说到做到,有本事别跑”之类的,其实根本没当真,因为这几个朋友都不在巴黎。事实上,关注他公众号的二百多位读者,宁织从未想过会和谁在异国他乡的街头相逢。   他兴致勃勃地计划了这趟旅行,攻略做了,酒店订了,千算万算没想到岔子出在自己身上,临行前崴了脚,需要卧床休养,只能无奈地取消行程。宁织还是十分向往巴黎的,一个月后脚伤痊愈,他打算重新订票,结果意外又来了,舅妈通知他,他父亲去世了,让他立刻回国。   所以直到现在,宁织还是没有走进过蓬皮杜艺术中心内部,没有好好参观过。他看着江忏,感到一阵紧张,江忏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件小事,他一定意有所指。一种古怪的直觉像子弹一样击中了宁织,他咽了咽口水,感觉自己虚弱又热切,如同回光返照的弥留病人:“你不会——”   江忏垂下眼,放在膝盖上的手虚握着,他笑了笑,又抬头看宁织,带着一种坦荡和释然,这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去了,等你好久,但你没来。”   “我没有,不是,我脚崴了!”宁织语无伦次地辩解着,似乎声音越大越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又问江忏:“你怎么不在公众号后台给我留言呢?”   江忏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或许是出于自尊,或许是因为失望,反正他就是固执地等在艺术中心门口,孑然一身,从来来往往的人流里辨认着亚洲面孔。   傍晚的时候,天边漾起绚烂的晚霞,江忏拍了几张照片,找了个长凳休息,但眼睛仍盯着不远处庞大的建筑物。他看了太久太久,以至于产生幻觉,好像他变成了一根钢筋、一条管道,或者其他什么沉默而坚硬的东西,融入了这座奇怪的炼油厂,成为它的一部分,在等待一只随时会来,也可能永远迟到的白鸽。   “江忏,”宁织扑过来,两条胳膊挂在江忏脖子上,眼睛快速地眨了眨,声音底气不足,“你等到什么时候啊?”   “天黑就走了。我以为是我运气不好,或者你改了航班提前到了,所以后来几天都等着你发游记,结果你没发,我就猜到你被其他事情耽搁了。”   他们离得很近,宁织软乎乎的脸颊像一块白桃,江忏就着这个姿势亲了他一下,满意地笑了,小虎牙一闪而逝。   宁织的心脏被愧疚淹没了,讷讷道:“对不起。”   “看吧,这就是我不想告诉你的原因。当年是我一时兴起,你又不知道我会去巴黎。”江忏又低头吻他,嘬他的唇尖,宁织闭着眼睛迎合他的动作,睫毛微微颤抖着,看起来很伤心。   “我要是早点认识你就好了。”短暂分开的间隙,宁织遗憾地说。   江忏倒是乐观:“现在也不晚。”   “江忏,”宁织将右手抵在江忏胸口,稍微将他推开了一点,牙齿咬着嘴唇,一副欲说还休的纠结表情。   “怎么了?”   宁织支支吾吾,什么都还没说脸就先红了,最后问出的问题也颇有几分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味道:“其实你爱我很久了吧?”   江忏一怔,扑哧笑了。宁织本就没信心,被他一笑尴尬加倍,恶声恶气地警告江忏,让他掂量清楚再回答。   江忏从善如流,认真地想了想,在他思考的几秒内,宁织安静下来,收回了那种开玩笑似的威胁眼神,轻轻捋着江忏的手指。   “我不知道,也许是吧。”   江忏想起五月底的那个下午,他在伦敦的公寓里刷到宁织的文章,一如既往打赏了十块钱,然后进入卧室午睡。下午三点多,他醒过来,看见窗帘在飘,阳光时明时暗地落在墙上,一只小鸟掠过窗台,啄掉一片玫瑰花瓣,那片花瓣在微风中旋转,自由而轻盈,红得像一滴血,一个绮丽的梦。突然间,江忏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见到宁织的冲动,他拿起手机,果断地订了飞往巴黎的机票。   很惭愧,如果这种微妙、复杂、晦涩的冲动也能称之为爱情的话,那么他的确爱宁织很久了。   作者有话说:   江忏,抠门,真的抠门 第27章 一言为定   最近一段时间,江忏的日子过得很舒服。宁织因为两年前的失约而愧疚,总想补偿他,摇身一变成了帮派大佬身边的小马仔,对江忏嘘寒问暖,端茶倒水,好不殷勤。江忏断定这样的好日子不会持续太久,因此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宁织的服务,床上也弄出许多花样来。周末,两人大半时间都浪费在云雨之欢上,空调温度调得很低,肢体交缠,看电影的时候抱在一起,吃沙拉的时候抱在一起,玩俄罗斯方块的时候也要头抵着头。   宁织好像在参加一场恋爱竞赛,目前比分暂时落后,所以卯足了劲要冲上来,江忏在时间上爱他更久,他就从数量上找补,多多地爱回去。   “我妈刚打电话催了。”中午十一点,宁织试图把江忏从床上拽起来,“我们该出发了。”   他昨晚被*练狠了,此刻浑身酸痛,手臂无力,没拽动江忏,反而把自己搭上了,狼狈地栽了一跤,行跪拜大礼似的,额头磕到了江忏的腹部,姿势十分暧昧。   江忏眼疾手快地推开笔记本电脑,低头瞧着宁织绯红的脸,调侃道:“又饿了?”   宁织羞愤不已,隔着睡衣在江忏肚子上咬了一口,怪硬的,他松开牙齿,指责道:“江忏,你这几天一直欺负我,渣男本性暴露了。”   江忏装糊涂:“我怎么欺负你了?”   “你利用我的愧疚操纵我的感情。”宁织走到冰箱面前,拉开门拿了一瓶可乐,补充道:“还有身体。”   “是吗,”江忏说,“我也渴了,帮我拿一瓶。”   宁织将手中的可乐抛给江忏,转身再拿的时候,突然反应过来,怒道:“看!你还使唤我!”   江忏笑了几声,勾勾手指让宁织过来,宁织不肯,拉锯了一会,还是拖着酸痛的大腿走到江忏面前,江忏亲了他一下,手指在宁织后背画圈,贴着他的耳朵说:“我怎么敢使唤宁老师。”   “我看你使唤得很开心。”宁织拽下体恤衫的圆领,露出几个深红的吻痕,烦恼地耷拉着眉眼,“被我妈看到怎么办?”   江忏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低下头,细细舔*那些吻痕,舌尖的动作很温柔,可惜没起到任何缓解作用,反而把它们弄得湿漉漉的。   宁织左右转头躲避他的亲吻,双手又紧紧抱着江忏的腰,举动十分矛盾,宛如一只卡在茧里出不来的蝴蝶,自暴自弃地说:“你等着,我待会就给叔叔告状。”   幸福生活就此结束,江忏算了算,比他预计的要早上几天。   他们驱车前往汐园,郊区人烟稀少,山脚下隔三差五冒出一栋刷着白漆的民居,田野绿油油的,种着水稻和蔬菜。   汽车平稳地行驶在柏油路上,车窗开着一条窄缝,呼呼的风声涌进来,应和着慷慨激昂的德沃夏克第九交响曲,为此刻的“江忏批斗大会”烘托气氛。   宁织义正辞严地控诉:“你这么有钱,每次居然只打赏十块,好抠门。”   “是吗,”江忏想了两秒,轻飘飘地回应,“可你其他朋友都不打赏的。”   宁织无法反驳,憋了半天,很没气势地说:“好吧。”   开局不利,但宁织并不气馁,经过一番寻找,终于抓住了江忏的小辫子,激动地喊了一声:“江忏!”   江忏转头看他,笑着说:“怎么了?吓我一跳。”   “那个关于马的冷知识,其实你是从我的文章里读到的吧?我以前写过。”   宁织洋洋得意的样子像一只傲慢的小猫,不知天高地厚的情态特别招人欺负,这时他们已经到了汐园,管家在不远处给江忏打手势,江忏朝他点头,把保时捷停进车库。   “我说的对吗?”宁织还在兴致勃勃地挑衅。   “很对。”江忏拔了车钥匙,解开安全带,转头看宁织,宁织接触到他的目光,直觉大事不好,缩了缩脖子作鸵鸟状,右手抠着车门把手,准备逃跑。   江忏脸上带着笑,缓缓靠近宁织,像扑一只蝴蝶,不动声色地将他包围。宁织吸了吸鼻子,一脸讨好相,小声说:“不要生气嘛,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   江忏低头吻他,吻了好久,一开始凶而急,后来变得情意绵绵,宁织快喘不过气的时候,江忏终于放开他,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乖。”   .   宁织有两周没见到郑秋代了,和上次见面相比,她的状态又好转了一大截,瘦削锋利的脸部线条变得柔和,皮肤不再暗沉发黄,因为长了些肉,身体的曲线也回来了。最让宁织诧异的是,郑秋代今天穿了旗袍,化了淡妆。   她是个优雅美丽的女人,宁织一直知道,但父亲去世后,他就再也没有仔细看过母亲的脸,仿佛这么做是大不敬,直到今天,郑秋代拍掉尘土,拾起往日的光辉,他才感到眼前一亮的惊艳。   宁织把郑秋代的变化归功于汐园的优美环境和江启平的悉心照料。他庆幸自己当时选择信任江启平,信任这个久经风雨,也受过情伤的男人。   虽然宁织有点怕他,但不得不承认,江启平的手段很多,他就是有办法让郑秋代吃药。在郑秋代清醒理智的时候,他会耐心地与她沟通,他很能劝服人——宁织对此深有体会,如果郑秋代突然发作,听不进去忠告,江启平就吩咐厨师将药化在水里、饭里,最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郑秋代的肚子里。   他是个很好的照料者,定期和宁织通电话,告知他郑秋代的康复情况,宁织去汐园探望母亲时,也给予了最热情的接待。为了回报他的善意,宁织买了很多礼物,但江启平什么都不缺,只希望他多带江忏回家。   宁织不想让江启平觉得他连这么一点小事都做不好,所以三天两头对着江忏吹枕边风。江忏是个精明的商人,宁织怀疑他早就看穿了自己的意图,但每次都装作很讨厌回汐园的样子,一定要宁织用各种方法讨好他才会勉强答应。   某个深夜,宁织大汗淋漓地躺在床上,想到自己为修补江家父子的关系所作出的种种牺牲,忍不住感慨:“我以后肯定会上天堂的。”   江忏躺在他身边,笑得胸腔震颤,宁织越想越气,捶了他一拳,江忏却不知反省,反而捉住宁织的手指,放到唇边亲了一下。   讨厌,真是太讨厌了。   .   华丽的水晶吊灯在餐桌上投下深浅不一的光晕,餐厅里,四人分居长桌两侧,相对而坐。清蒸澳龙是今天的主菜,宁织喜食海鲜,江启平特意吩咐厨师做了这道菜,和蔼地劝他多吃点,宁织说了谢谢,夹了块虾肉放进嘴里,食不知味地咀嚼着。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种不对劲的感觉前几次来汐园拜访时也存在,但并不明显,它们宛如夜晚涨潮,一寸寸上升,到今天突然变得无法忽视。   席间,江启平随意开启了一个话题:“小宁,你知道吗,郑老师又开始拉琴了。”   “是吗?”宁织惊诧地看向母亲,见她点头,情不自禁地振奋起来:“太好了。”   “都是你江叔叔撺掇我,”郑秋代笑意盈盈,眼角泛起几条喜悦的纹路,神情竟有些羞赧,“他太会说服人了,夸得我下不来台,只能拿琴出来练练,怕手生。”   宁织干笑了两声:“江叔叔确实特别会劝人。”   他如同穿了一件扎人的毛衣,浑身都痒又不能挠,倍受煎熬地祈祷午餐赶紧结束,偶尔朝江忏投去一瞥,发现他也不太自在。   两位长辈仿佛看不出他们的局促,不紧不慢地交流着园艺、美术和音乐,郑秋代问:“宁织,你策划的那个摄影展怎么样了?”   “下个月五号在鹭江首展。”   “你有多余的票吗?我们也想去凑个热闹。”郑秋代难得对什么事提起兴趣,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江启平。   宁织两眼发直,门票当然不是问题,有问题的是——听到郑秋代说“我们”的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今天自己不舒服的根源。   “有,有票,过几天我拿给你。”宁织夹了一根菜心,咔擦咔擦地咬着,饭桌上,郑秋代拿筷子挡了一下江启平:“那天医生不是说了?你尿酸偏高,海鲜要少吃,别不当回事。”   江启平讨饶似的“唉”了一声,筷子果真转了方向:“行行,听郑老师的。”   宁织扭头看江忏,两人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快到来不及领会彼此的意思,不过,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都异乎寻常的沉默。   吃完午饭,用人过来收拾餐厅,江启平提议外出散步,出门前,很自然地拿了一把遮阳伞,撑开递给郑秋代。四人绕着别墅走了半圈,穿过静谧潮湿的树林,来到光洁如镜的湖泊。四周风景奇美,盈盈碧波荡漾,翠绿水草如织,宁织以前跟着江忏来过,还祸害了一颗无辜的小草,此刻面对着湖水,有点心虚。   两个长辈走在前面,小声交谈着什么,树林间不时响起轻轻的笑声,悠闲而放松。宁织和江忏落后十米,踩着他们的足印绕湖而行,听着前方传来的窃窃私语。   不知什么鸟儿突然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宁织憋不住了,拽了拽江忏的小拇指:“那什么,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   江忏好笑地看他一眼,随即敛了神色:“是不对。”   宁织满面忧愁:“怎么办啊?”   江忏也一筹莫展,商量之后,决定各自找各自的家长谈。   当天晚上他们歇在汐园,宁织留了个心眼,发现郑秋代进的不是主卧,而是斜对面的客房,微微松了口气。郑秋代不知他心怀鬼胎,说了晚安之后就要关门,宁织突然冲过来,手一撑挤开了门缝,笑道:“妈,咱们聊聊吧。”   郑秋代愣了一下,退后让他进来,宁织拘谨地坐在单人沙发上,郑秋代则贴着床边坐下了。两人面面相觑地望了片刻,郑秋代疑惑地问:“怎么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宁织实在做不到开门见山,尴尬地搓着裤腿,说:“妈,我看你最近气色好多了。”   “有吗?”郑秋代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自己倒没觉得。”   “汐园……风景挺美的哈。”   郑秋代“嗯”了一声,见宁织欲言又止,便多说了几句:“也就你江叔叔有闲心,天天和园丁打理那些花草,后山的野湖也漂亮,前几天我们还去那钓鱼呢。”   宁织忙道:“你和江叔叔很聊得来啊。”   郑秋代并不否认,谈起江启平,她的语气中充满赞许和钦佩:“你江叔叔懂古典乐,也懂油画,人又幽默,很有意思。以后你接触多了就知道了。”   幽默?宁织怀疑自己听错了,在心中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他尽量委婉地问:“那你觉得他怎么样?”   “什么我觉得他怎么样?”郑秋代感到莫名其妙,看宁织表情严肃,忍不住笑了,“刚不是说了吗——”   笑着笑着,她意识到了什么,惊讶地张开嘴,定定地看向宁织。确认过眼神,发现真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后,她又笑了,不过这次无奈居多。   宁织撇清道:“你别误会,我不是阻拦你们。”   “你想哪去了,我们只是朋友。”说完这句话,郑秋代沉默下来,窗外寂静的夜色似乎感染了这间卧室,宁织大气也不敢出。   片刻后,郑秋代再次开口:“我们就是互相做个伴,说实话,你爸走了之后我心里很难受,但一直没告诉你,你江叔叔呢,这么多年也过够了一个人的日子,我们凑在一块,就是希望老年不孤单。都五十多奔六十的人了,没想那么多。”   宁织吸了吸鼻子,一股酸意窜到头顶,他说:“妈,我真不是那个意思,如果你们相爱,我会祝福你们的。”   “唉,你这孩子,”郑秋代柔柔地叹息了一声,和蔼而沧桑的眼神落在他年轻的脸庞上,“宁织,人的感情是很丰富、很复杂的,目前来看,我和江先生不会结婚,不过,谢谢你的祝福。”   同一时刻,关着两扇红木门的私密书房内,另一场谈话也在进行中。   江忏有个项目请教江启平,请教完了也不走,赖在太师椅上,不断摩挲着光滑的扶手。   他们父子俩的关系比那边的母子俩生疏多了,这么多年,互不干涉私生活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相处原则。   江忏在脑海中预演和推敲自己的说辞,嘴唇紧抿着,倒是江启平察觉了他的反常,问道:“公司那边怎么样?”   江忏回过神,如实汇报了最近发生的事情:“江瑞成向法院起诉了,要求撤销股东会的增资决议。”   江启平哼了一声,说:“法院判决没个一年半载的下不来,我们的增资程序又完全遵守公司章程,他赢不了的。倒是你,下个月的董事竞选演讲准备得怎么样了?”   江忏谨慎地说:“还好。”他知道江启平去意已决,等帮助他在集团董事会站稳脚跟,就会彻底放手。江忏责任重大,这段时间偶尔会失眠,幸好有宁织陪着,再辛苦也不觉得疲惫。   想到这,他忍不住以一种新的眼光打量起对面的男人来,不须定神细看,江启平衰老的痕迹已经明显。虽然身体依旧硬朗,眼神依旧坚毅,但完全不复年轻时的意气风发,尤其不如妻子在世时。   江忏心神一晃,下意识问:“你想我妈吗?”   江启平扬了扬眉毛,笑了:“当然。每天都想。”   从窗外吹来一缕湿润的风,驱散了书房的闷热,江忏嗅到了雨水的味道,不久,淅淅沥沥的声音果真响了起来。   父子俩沉默地听雨,过了一会,江启平说:“你的眼睛和曼曼长得很像,那时她刚走,我看到你就想起她,所以把你放在姑姑家——”   江忏制止了他的道歉:“我明白。”   江启平转过头,惊诧、感慨,江忏也看着他,两人对视几秒,不约而同地笑了,就此释怀。   这天晚上他们聊了很久,凌晨两点才散。江忏回到卧室时,宁织已经睡着了,一盏台灯幽幽地亮着,将他的脸照得雪白。江忏掀开被子,小心翼翼地躺在他身边,宁织翻了个身,撞到他的肩膀,迷迷糊糊地叫他的名字。   “是我。”江忏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关掉台灯,说:“睡吧。”   .   雨过之后风和日丽,一夜滋润,山林里竟然冒出些大大小小的蘑菇。汐园的刘管家是云南人,小时候在山里长大,对菌子很熟悉,带着江忏和宁织去后山捡了半筐。   他边捡边上课,介绍每种蘑菇的特点,哪种有毒哪种无毒,哪种鲜美可口哪种寡淡无味,滔滔不绝。宁织亦步亦趋地跟着,睁着清澈的眼睛,听得十分专注,像模像样地将几朵蘑菇摊在手里比较,不时点头回应老师的教诲。趁刘管家不注意,还凑到江忏耳边教训:“你怎么不好好听?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用上这些知识。”   江忏失笑,揶揄道:“荒野求生的时候吗?”   宁织瞪他一眼,小跑着追老师去了。   采来的新鲜蘑菇,当天中午就由厨师处理了,或炒或煮或煎,弄了一桌蘑菇宴。   江启平把管家、园丁、厨师都喊来吃饭,大家热热闹闹地坐了一大桌,欢声笑语在别墅里回荡不绝。   宁织侧过头,小声问江忏:“你跟叔叔谈了吗?”   “谈了,他说就是跟郑老师做个伴。”   “我妈也这么说。”   宁织抬起头,刘管家正在讲年轻的时候当兵的故事,以及在边境的各种见闻,江启平和郑秋代听得投入,嘴角轻轻勾着,眼里不见阴霾。   真好,他在心里说。   午餐过后,江忏和宁织要回市里,两位长辈一直送到马路边上,往汽车后备箱里塞了不少水果和茶叶,郑秋代还修剪了两束鲜花让宁织带回去。   没有什么依依不舍的场景,双方简单地告了个别,江启平叮嘱江忏开车小心,郑秋代则说,下周再过来。   开出去几百米,后视镜里仍能看到江启平和郑秋代的身影,宁织有些难过,将右手伸出车窗,使劲挥了挥。   下山之后,江忏看了宁织好几眼,见他始终怏怏的,问道:“怎么了?”   宁织摇了摇头,几秒后,打起精神说:“江忏,如果以后我比你先离开这个世界,你一定不要太难过。”   他后面本来还有话的,但被江忏打断了:“我做不到。”   “怎么做不到呢?人生有无限可能,就像我妈和你爸那样,我希望我走了以后,你能找到另一个让你开心的人。”   宁织的头发在风中轻轻舞动,整张脸严肃地板着,执拗地看着江忏。   江忏浅浅地笑了一下,说:“我再也找不到和你一样,喜欢冷知识又好为人师的人了。”   几秒的寂静过后,宁织绷不住了,噗嗤笑出声,有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子,真心实意地说:“我也找不到愿意在蓬皮杜等我一天的人了。”   “所以,”江忏在红灯前刹车,转过头认真地注视着宁织,“你一定不能比我先走。”   “那你也不能!”宁织将要求反弹。   “好啊。”   江忏很轻松就答应下来,宁织不放心,确认道:“一言为定?”   江忏扯住安全带,倾过身体吻了宁织一下,然后转向前方,挂档加油,汽车轰鸣着驶过十字路口。   “一言为定。”他笑着说。   宁织舔了舔嘴唇,耳朵徐徐冒烟,转移话题道:“这是去哪啊?”他发现江忏没往市区里开。   “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海边吗?”   宁织不依不饶,江忏却不肯透露,打定主意要给他一个惊喜。   其实宁织也不太在意目的地,只要和江忏在一起,无论前方有什么风雨,都是他决议奔赴的最好的未来。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陪伴,下个路口见啦!   p. s. 可能会倒V几章,看过的就不用购买了,谢谢你们^ω^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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