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成何体统》作者:七世有幸/七英俊   文案:   女主僵硬地跪在原地,回忆着见面以来这暴君的一言一行,终于忍不住再度试探:“……陛下?”   当朝暴君不耐烦地扭头过来:“还有什么事?”   女主梦游般问:“How are you?”   王翠花是个新入职场的社畜,人如其名,土味中透着一丝幽默。入职两年,饱受上司和甲方刁难,纵然有满腔抱负也被磨平了棱角。   更何况,她原本也没什么抱负。她的人生信条是得过且过,唯一的爱好是看看网文——与其说是爱好,不如说是条件所迫,毕竟上下班的地铁太长,没别的法子打发时间。   两年下来,王翠花阅文无数,基本看上前三行就能预判接下来的套路。   今天下班路上,她就点进了一篇无脑穿书文。   文名叫《穿书之恶魔宠妃》,听名字就是垃圾。王翠花之所以看得下去,是因为这篇文的开头跟她本人此刻的处境几乎一模一样:“马春春是个平平无奇的社畜,这天在下班路上,点进了一篇无脑宫斗文……”   这是在写我自己吗?王翠花略微提起了一点兴趣,接着往下读。   马春春意外穿进了宫斗文《东风夜放花千树》里,成了故事中的炮灰女。   这炮灰女的人生是个悲剧,身不由己被选秀进宫,又身不由己被卷入宫斗,掌管她生杀大权的皇帝还是个蛮不讲理的暴君。炮灰女为了自保,与人抱团迫害女主,最后惨死于宫斗之中。   而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女主却心机深沉,一面对暴君虚与委蛇,一面与某王爷暗通款曲,最后还帮着王爷暗杀了暴君,你登基来我封后,走向了人生巅峰。   马春春穿成了炮灰女,立即展开了逆袭事业,几番设计,抢在女主前面吸引了王爷的注意力,成功抢夺了属于女主的路线,在逼死暴君的同时还将女主赐死陪葬,终于当了千古一后。   王翠花读到此处,兴味索然。她看文太多,同样的逆袭套路已经看过至少十八遍。   她正想退出来换一本无脑爽文接着打发时间,耳边只听轰然一响,视野被白光淹没。   王翠花天旋地转间穿进了手机里,一头扎进了被自己嗤之以鼻的穿书文里。   王翠花醒来后十分冷静,第一反应是找镜子,确认自己穿成了谁。   《穿书之恶魔宠妃》原文没有插图,但外貌描写还算详尽。炮灰女走的是寡淡小白花路线,被马春春接管之后才靠一手化妆术惊艳世人。   王翠花望见镜中那明显未施粉黛的、得天独厚的艳丽脸蛋,瞬间陷入了绝望。   想来也该知道,炮灰女已经被别人占了,不会再留给她。   而她呢,穿成了那个注定被炮灰女迫害而死的原女主——庾晚音。   庾晚音一阵焦虑。   这篇文她看得一目十行,只记得大致的命运轨迹。   看自己现在的打扮,应该是刚刚入宫为嫔。   炮灰女与她同时进宫,此时已经被穿,很快就会遇到真命天子——出身低微却文韬武略的端王。他俩即将花前月下十万字,然后情海恨天两百章,最后运筹帷幄取暴君而代之。   暴君死后,庾晚音被赐了三尺白绫,从哭求到下葬一共只用了三百字。   庾晚音心知肚明,炮灰女只是名义上的炮灰女,在《穿书之恶魔宠妃》的世界观里,她才是真正的天选之女,而自己只是她天选之路上的绊脚石,根本没有一搏之力。   自己想要活下去,最佳选择还是抢在炮灰女之前去找真命天子端王。   但她凭直觉知道这不可行。   首先,炮灰女是个恶人。   文名叫“恶魔宠妃”,炮灰女的人设就是睚眦必报、心狠手辣,一反传统的真善美路线,凭着层出不穷的手段笑到了最后。   现在炮灰女和女主都被穿了,两个穿书的拿了同样的剧本,在抢夺同一条生存主线,说不得要为了端王互使阴招,杀得天昏地暗九死一生。   其次,端王也是个恶人。   虽然原文里对他的描写是多谋善断胆识过人,但是视角决定立场,在如今的庾晚音看来,他就是个城府深深的老狗比。两个穿越者在他面前杀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看在眼中,不可能不起疑。   自己就算最后灭了炮灰女,助他上了位,也会被他兔死狗烹卸磨杀驴。   经过简单的计算,庾晚音得出结论:自己只能另辟蹊径。   在这个全员恶人的故事里,她想杀出一条血路,就得当最大的那个恶人,先帮助暴君干死端王,然后再干死暴君,直接当女帝。   庾晚音思量的当口,一个俏生生的丫鬟走了进来,苍白着一张小脸对她说出标准台词:“小姐,奴婢为你梳妆,今夜你可要好好服侍陛下,万不可大意……”   “今夜?”庾晚音吃了一惊,明白过来。   她穿来的时机正巧,今夜轮到她侍寝。   瞧着这小丫鬟欲言又止、想劝又不敢的表情,便知道原主对此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按照原文剧情,她会因为心系端王而对暴君百般推拒,最后实在推脱不过,还在床上落下了一滴绝美梨花泪。   暴君见状笑了笑,一脚把她踹进了冷宫。   端王进宫时原本会在冷宫偶遇她,却在门前被炮灰女勾搭走了。失去与真命天子两情相悦的机会,她将从此沦为与炮灰女争风吃醋、暗中使绊子的跳梁小丑,命运就此滑向深渊。   庾晚音想要翻盘,今晚就是最后的机会。她一定要打动暴君,跟他达成战略合作,将端王和炮灰女摁死再说。   庾晚音对此志在必得。   炮灰女能凭化妆技术改头换面,她堂堂女主为什么非要素面朝天?大家都是社畜,谁还不会拍两句马屁哄哄甲方了?——庾晚音早看明白了,这种文里的皇帝扮演的就是甲方的角色,要你阳光还要你风情不摇晃,看你痴狂还看你风趣又端庄。   她在公司被甲方摧残了两年,早已经验丰富,不信哄不好这个传说中的暴君。   庾晚音笑道:“那个谁……”她回忆了一下,“小眉啊,你帮我梳个发型就好,剩下的我自己来。”   她研究了一阵子面前的古代化妆品,傅粉描眉,抹了唇脂贴了花钿,将原本就美艳无方的一张脸修饰得宛如刚化形的狐狸精,在丫鬟震惊的注视下换好了装束。   “如何?”   小眉愈发欲言又止:“小姐啊,这打扮会不会太过张扬?”   “问题不大。”庾晚音胸有成竹,因为在原文里,暴君就吃这一套,炮灰女走上妖艳路线后还颇得了几分圣宠。而以女主的颜值基数,这一亮相的杀伤力只会呈几何级数增长。   既然横竖躲不过,不如化被动为主动,以出征的心态笑对人生。   庾晚音一路沐浴在太监宫女的注目礼中,被送去了帝王寝殿。   这一脚迈入殿中,只觉得气温都骤降了两度。   室内寂然无声,透着一股死气。暴君长期患有偏头痛,正躺在床上让人按着太阳穴,大半身形被床幔遮挡,从庾晚音的角度,只能看见从床沿垂落的一只苍白的手。   负责按摩的医女战战兢兢,就怕哪下按得不合他的意,直接被拖出去埋了。   引路太监道:“陛下,庾嫔来了。”   庾晚音风情万种往床前一跪。   她能感到有一道视线落在自己头顶,然而等了半天,只听见床幔中传出一句:“滚吧。”   语气冷淡中透着疲惫。   庾晚音震惊抬头。   原文里绝对没有这一出。   暴君的侍卫也很暴躁,一听这话,虽然不知她何处招惹了暴君,仍旧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擒住了她,便要将人往外拖。   庾晚音:“???”   庾晚音还没想好怎么为命运搏斗一下,侍卫的动作又停住了。床幔中的声音带了一丝烦躁:“她不留下侍寝就得死吗?”   侍卫:“?”   侍卫不解其意,总之跪地谢罪肯定没错:“陛下饶命。”   暴君好像更不耐烦了,庾晚音只看见那苍白的手随便挥了挥,所有宫人鱼贯退出,偌大的殿中顿时只剩下她一个。   庾晚音跪了半天,见暴君没有开口的意思,大着胆子伸手挑开了床幔。   当朝皇帝夏侯澹,姿容绝世。   庾晚音当时看文的时候就在内心吐槽,原文作者肯定是个颜狗,不仅将男主角端王的脸庞形容得天上有地上无,就连身为反派的皇帝都貌美得毫无必要。   此时近距离一看真人,冲击力更大。   眉眼如墨,唇红似血。长得没有一丝正派气息,阴沉沉的戾气缠绕在眉目之间,像千年高僧都超度不了的妖孽。   庾晚音顶着个狐狸精妆容,跟他一打照面,深刻地理解了“小巫见大巫”的字面意思。   对方大约没想到她会凑过来,皱眉看着她,仍旧没说话。   庾晚音被他的气势所慑,准备好的台词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四目相对,僵持半晌,夏侯澹薄唇一张,终于开口:“那个谁……”   庾晚音:“???”   庾晚音提醒道:“庾嫔。”   当朝暴君从善如流:“庾嫔啊,你自己打个地铺凑合一晚吧。”   说完原地翻了个身,就想入睡。   庾晚音整个人都懵了。   她僵在原地,回忆着见面以来这皇帝的一言一行,仔细琢磨着那一丝诡异的似曾相识的感觉,终于忍不住再度试探:“……陛下?”   当朝暴君再度不耐烦地扭头过来:“还有什么事?”   庾晚音梦游般问:“How are you?”   夏侯澹沉默良久,眼眶一红:“I’m fine, and you?”   十分钟后,原文里的两大反派相对而坐,开始互通有无。   夏侯澹:“我两个小时之前刚刚穿进来。那会儿我正躺在游轮上,晒着太阳喝着香槟玩手机,手机里跳出一个弱智弹窗,给我推了这篇文……我眼睛一闭一睁就成这样了。”   庾晚音:“两个小时之前?晒太阳?那会儿我正在下班路上,天都黑了,难道你在大洋彼岸吗?”   夏侯澹点头:“度假来着。”   庾晚音无语了:“你该不会是传说中的霸道总裁吧。”   夏侯澹:“霸不霸道我不知道,但我确实是个总裁,日子过得挺滋润的。”他说到此处又是一捶膝盖,“可恶啊!怎么就到了这么个洗澡都没浴霸的地方,还顶着颗脑瘤等死!”   他顶着那张蛇蝎美人脸,两片殷红的薄唇上下翻飞,场面异常迷幻。   庾晚音强迫自己接受这个设定:“……你先冷静,你偏头痛或许不是因为脑瘤,毕竟如果肿瘤压迫神经的话,应该还有别的临床症状。”   “真的吗?你确定?”   “不确定啊,我瞎猜的。往好的方面想,万一你是被人下了慢性毒药呢。”   夏侯澹:“?”   夏侯澹:“所以你看过这篇文没有?我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境况?”   庾晚音:“看是看了,但是看得一目十行,不是很仔细。简单来说,你妈恨你,你哥端王也恨你。你的妃子恨你,你的臣子也恨你。按照原著安排,我也恨你。”   “我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庾晚音叹了口气:“你妈并不是你亲妈,没有好好教育你。你又患有偏头痛,从小性格偏执,残暴嗜杀。现在朝中的忠臣都已经被你杀的杀,流放的流放。你还出台了一堆垃圾政策,搞得民怨沸腾。按照原文发展,你将在接近结尾处被端王替天行道。”   夏侯澹:“……我怎么死的?”   庾晚音仔细想了想:“忘了,那会儿我已经看得十分疲惫,连跳了好几页。好像是被刺杀的,但具体是哪年哪月、谁来刺杀,我就真说不出来了。”   庾晚音开始相信面前真是个见过风浪的总裁了。因为他沉思良久,居然心平气和地问:“那你呢?你这个角色,看脸似乎也不是好人。”   庾晚音承认:“是反派。按理说这种言情文女主,身边都有一堆极品家人和背后捅刀的闺蜜。但由于我是个反派,所以没有这么详细的设定。我好像是被家族送进宫来当棋子的,但我却爱上了端王,于是处处给炮灰女使绊子,最后自然是输得很惨。你死之后,我也给你陪葬了。”   夏侯澹:“哦。”   他们对视一眼,在这一瞬间达成了共识:要想活下去,必须战略合作,狼狈为奸了。   夏侯澹提出第一个方案:“我现在就把他们俩全杀了。”   他终于说了一句与自己的脸不违和的台词。   庾晚音摇摇头:“八成不可行。你的权力已经被架空得差不多了,想杀端王没那么容易。而且他们两个才是原作里的天选之子,所有主线剧情都是为他们服务的。如果直接把他们杀了,等同于让这本书腰斩。到时候我们还能不能活下去,就是未知数了。”   “所以你有什么提案?”   “只能先控制变量,一点一点地改变剧情,看看会引发什么后果,再做打算……”   夏侯澹竖起一根手指:“慢着。在原作里,我们这两个角色并不是穿书的吧?既然我们来了,炮灰女还会被穿吗?如果我们三个都是穿的,那端王呢,还是原主吗?”   庾晚音:“我有个主意,可以确认他们的身份。”   第二天,炮灰女谢永儿正在镜前梳妆,小丫鬟突然小跑进来,兴奋道:“小姐,听说陛下要举办一场宫宴,所有妃嫔都可参加呢。你可要好好打扮一番,我近日学了两个时兴的发型……”   谢永儿笑道:“你的点子真多。”她看似柔顺和善地任由丫鬟捣鼓自己的头发,眼中却闪过一丝暗光。   谁也不知道,所谓的谢永儿已经被换了芯子,此时此刻,掌管她身体的是穿进书中的马春春。   马春春并不知道世界上存在一本名叫《穿书之恶魔宠妃》的穿书文,也不知道已经有人从更高处阅览过自己的一生。   对于她来说,自己是在浏览一本名叫《东风夜放花千树》的宫斗文的时候穿进了这个世界,是全场唯一真人,全知全能,掌握着所有纸片人的命运。   比如,女主庾晚音已经对端王夏侯泊芳心暗许,在昨夜服侍皇帝不周而被打入冷宫。今天,端王会在冷宫门前与她再次邂逅,结下情缘。   而自己要做的,就是抢在她之前,在半路上堵住端王,将原属于她的剧情线据为己有。   想到此处,谢永儿状似无意地转头问丫鬟:“晚音姐姐昨夜去侍寝,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可有消息传出?”   丫鬟:“听说陛下昨夜龙心大悦,今早下了旨,将庾嫔封为了庾妃。”   谢永儿手一抖,一枚钗子掉到了桌案上。   怎会如此?难道是自己的到来,让原本的剧情线产生了偏差吗?   但是没关系,她可以稳住。只要牢牢抓住主线剧情,她的前路一片光明。   谢永儿换了身不显身份的便服,化上了引以为傲的精致妆容,凭着对《东风夜放花千树》原文的记忆,在后宫兜兜转转,早早摸到了冷宫附近,在端王的必经之处守株待兔。   她知道再过不久,端王就会来此地,与宫中的线人暗通情报。   片刻之后,果然有脚步声传来。谢永儿回头,只见年轻的王爷缓步而来,一身白色蟒袍,头戴金冠,腰系玉带,清贵无匹。   他骤然在这冷宫附近遇到人,也丝毫不显慌乱,只是自称迷路,带着令人目眩的翩翩风度向她问路。   谢永儿含羞带怯地回望过去,成功捕捉到了对方眼中的惊艳。   她没有表明身份,只说:“我带你去吧。”   他们并肩同行,相谈甚欢。直到接近目的地时,她才退了一步:“再往前我就不方便去了,殿下慢行。”   端王一愣:“你是何人?”   她这才自陈身份:“臣妾乃是宫中嫔妾。”   端王眼中流露出一丝失望之色:“我还当你是女官……”   谢永儿看着他依依不舍的背影,嘴边噙起了一丝笑意。   大局已定。   翌日,谢永儿还是不得不赴宫宴。   她随着其余嫔妃按照品级鱼贯落座,悄悄抬头,望见了传说中的暴君。   夏侯澹一手撑在案上,懒洋洋地斜坐着,长发未挽流泻而下,艳色近妖。如果不知道此人皮囊之下残暴的本性,恐怕只看一眼便要被其蛊惑,摔得粉身碎骨。   令她惊讶的是,暴君身边竟然有一道倩影紧紧挨着,斟酒添菜,小意服侍。   庾晚音封了妃,连装备也升级了,石榴宫裙金步摇,春风得意的笑脸灿若烟霞。她本就生得妩媚,再与夏侯澹凑到一处交颈贴耳,场面非常失控,就跟盘丝洞开张了似的。   谢永儿有些诧异。看来自己的到来确实更改了剧情,这庾晚音竟然没有惹怒暴君进冷宫,而是得了他的欢心,还封了妃。   当然,自己并不稀罕那短命的妃位,谁能笑到最后还未可知。   想到这里,她愈发低调,只管低头混在人群里,并不想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然而事与愿违,酒过三巡之后,她听到庾晚音千娇百媚地进言:“陛下,现在气氛正好,不如让众位姐妹献上歌舞,一展才艺啊。”   谢永儿知道这女主肯定提前准备了歌舞,想借机出风头,心中不屑地冷笑。   偏偏那暴君不知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拍手称赞道:“好主意,要是谁演得不好,便就地埋了吧。”   妃嫔们顿时筛糠似的抖成一片。   谢永儿冷眼看着堂上那对草菅人命的恶人。   殊不知那对恶人正在用眼神交流。   夏侯澹:我演过头了?   庾晚音:没有,挺还原的。   妃嫔们为了保命纷纷献艺,一时丝竹声声。   谢永儿是穿书来的,并没有学过什么古代歌舞。但她也不憷,胸有成竹地搬出个东西,寂寞如雪地往堂上一坐:“陛下,这是臣妾闲来造出的一样乐器,献丑了。”   夏侯澹:“嗯,这东西……”   是吉他。   夏侯澹在桌子底下猛掐自己的大腿,以免笑场。   夏侯澹:“……看着挺新鲜。”   谢永儿寂寞如雪地弹出了第一句。   庾晚音把头埋得很低,努力控制表情。   是卡农。   夏侯澹:“……好,好。”   庾晚音一低头,恰好看见了他猛掐自己大腿的动作,顿时埋得更低了。   谢永儿弹着弹着,错了一个音。但是仗着全场无人知晓原曲,面无愧色,一脸坦然。   庾晚音也开始掐自己大腿。   谢永儿一曲结束,见庾晚音气得面容扭曲,不由得生出一丝快意。你是女主又如何?我照样可凭着才学绝地翻盘。   夏侯澹:“好,好。”   一曲弹罢,谢永儿回席了。   夏侯澹举杯喝酒,借着酒杯掩饰低声说:“是穿的。”   庾晚音点点头:“显然。”   夏侯澹:“而且看起来好像不太聪明的样子。”   庾晚音:“不不不,劝你不要小瞧她。”   恰有内侍禀报道:“端王来了。”   夏侯澹放下酒杯,阴恻恻地笑了一声,笑得身周众人又抖了抖:“可算来了。”   端王夏侯泊上前行礼。夏侯澹懒洋洋地赐了座,问道:“皇兄此去戍边,可还顺利?伤势已大好了?”   端王之前自请随军去戍边,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还与几个武将打成一片。他智勇双全,早已声名在外,边境的百姓只知有端王,竟不知朝中皇帝姓甚名谁。   但他面对皇帝却一派温良和善,笑道:“臣无能,骑马时滚了一跤,已无大碍。”   庾晚音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刚才还频频笑场,此刻对着这么只笑面虎,终于切实感受到了铡刀悬在头顶的凉意。   这位大兄弟如果也是穿来的,那奥斯卡欠他一座小金人。   夏侯泊陪着皇帝聊了几句,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席间,与谢永儿对上了。   谢永儿心头狂跳了一下,忽然听见皇帝指着自己说:“这位谢嫔,刚刚还在拿自创的乐器弹小曲儿,挺有趣的。”   夏侯泊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吉他上,眉头微微一挑,并未露出其他表情:“哦?”   夏侯澹便吩咐她:“再弹一首给皇兄听听。”   谢永儿这回弹的是爱的罗曼史。   这首她应该很久没练了,又没个谱子,索性放飞自我,弹得相当天马行空,时不时自创节拍。   夏侯泊垂眸聆听,举杯浅啜,似乎乐在其中。他既没露出新奇的神色,也没有任何笑场的迹象。   谢永儿纤纤玉指拨着弦,悄然抬眼朝他望去,眸中似是春水脉脉,近看才会发现闪烁的全是求生欲。她要牢牢抓住天选之子的心。   夏侯泊没在看她。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皇帝身旁的庾晚音,神情若有所思。   谢永儿心里咯噔一声,又弹错了一个音。   她这一弹错,庾晚音的视线“唰”地射向了端王,目光炯炯,被夏侯澹拿手肘一推,才眨眨眼收敛了一下锐光。   夏侯泊骤然与这双眼睛相对,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温文尔雅地一笑。   一曲听罢,他抚掌笑道:“果然仙音悦耳。”   庾晚音失望地收回视线。身旁的夏侯澹动了动嘴角,低声问:“再来一首?”   庾晚音:“估计没用,他要么是没穿,要么就是不听音乐。”   夏侯澹:“你去做套广播体操?”   庾晚音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敌友未明,怎么能一上来就暴露身份?   夏侯澹也反应过来,不说话了。   夏侯泊将皇帝与这新晋宠妃的亲密互动尽收眼底,小坐片刻后便温声请辞了。   宫宴结束,夏侯澹长叹一声:“没法判断他穿没穿啊。”   “我本来真心希望他已经被穿了。”庾晚音道,“因为原主跟你之间,可谓仇深似海。”   夏侯泊作为原文男主,走的是复仇路线。   他虽然先于夏侯澹出生,却是身份低贱的宫女所出。那宫女只是皇后侍女,被先帝看上承了雨露,母凭子贵封了个嫔。皇后表面上与她姐妹相称,却在某次宫斗被人抓住把柄后,毫不犹豫地将她推出去背了锅。   宫女被杖毙时,夏侯泊已经记事,亲眼望着母亲惨死于面前。   两年后,皇后诞下太子夏侯澹。又过两年,皇后病逝。   后来,皇帝册封了新的皇后。那位年轻的继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膝下无子,成了太子名义上的母亲。她乐于在人前彰显对太子的溺爱,方式通常是欺凌其他皇子。宫人看她脸色行事,更是变着法子折辱那些没有靠山的小崽子。   夏侯澹开始念书时说了句“无聊”,夏侯泊便被叫去当了陪读,那之后的每一天都在地狱里苦苦挣扎——小太子总是在头痛,而他头痛的时候,身边必须有人比自己更痛。   夏侯泊成年后出宫分府的那一日,心中只剩四个字:血债血偿。   如果这位端王还是原主的话,他跟夏侯澹之间绝无讲和的余地,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会一步步地蚕食皇帝的势力,直到将之踩在脚底,永世不能翻身。   庾晚音原本希望他被穿,但今日一见,这家伙如果是穿来的,那就更可怕了。   毕竟,爱的罗曼史奏于耳边而不动声色,那绝佳的演技、那从容的气度,尤其是那双深沉的眸子,非野心之辈不能拥有。看来是打算来此一展身手,将成王之路进行到底了。   无论是哪种情况,情势都相当危急。   不过,或许是错觉,她总觉得这位天选之子今天多看了自己几眼。   难不成自己已经露出马脚了?   入夜后,安贤伺候着夏侯澹更衣,照例问了一声:“陛下今日可要召人侍寝?”   便听皇帝随口说道:“庾妃。”   安贤心下颇为震惊。   连续三晚了。   他作为服侍帝王多年的老太监,太清楚夏侯澹的心性了。这些年来,从这座宫里拖出去的死尸都能堆成一座小山。安贤能在此安然无恙地活到今日,已是烧了高香。   皇帝性情暴戾无常,又患有头痛之疾,枕畔根本容不下旁人。偶有不幸被翻牌的嫔妃,通常都没什么好下场,一个伺候不周就要受罚,至于受罚的内容,那得看他当时的心情。   万万没想到,突然有个庾晚音横空出世,莫名其妙就得了圣宠。   这庾妃究竟有何过人之处?   安贤脑中千头万绪,一时沉默,陡然间感到冰凉的手指捏住了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   夏侯澹望向他的目光就像在打量牲口,语气却低柔到令人汗毛倒竖:“有问题么?”   安贤打了个寒战:“奴婢这就去请。”   安贤没有派人通传,而是纡尊降贵亲自前去接人,甚至笑吟吟地奉上了一盒雕工极精的首饰:“庾妃娘娘如此容貌,戴上这些,陛下肯定喜欢。”   庾晚音依稀记得原作里的这个老太监,人设就是个墙头草,曲意逢迎,欺软怕硬。文中谢永儿上位之后,这家伙也搞了这么一出示好。但谢永儿还记着他当初羞辱自己的仇,反手就摔碎了首饰,找个由头将他送进了大牢。   庾晚音接过那盒首饰,商业假笑道:“多谢公公。”   安贤笑眯眯地搓了搓手:“娘娘若还缺点什么,尽管吩咐。”   庾晚音想了想:“有火锅吗?”   安贤:“?”   寝宫里架起了小火锅。   宫人退下后,暴君搬了把小板凳,与新晋宠妃围着火锅相对而坐。   庾晚音涮了块毛肚送入口中:“我总觉得少了几种佐料。”   “有就不错了,吃吧。”夏侯澹没精打采地戳着盘中羊肉,“也不知道还能吃几顿。”   庾晚音呛了一下:“别说这种丧气话。”   “你是不知道我上朝的时候,那气氛有多恐怖。满堂大臣没有一个说正事,这个劝我去哪里玩,那个劝我吃点什么,怎么讲呢,就像大型临终关怀现场。”   庾晚音:“没办法,你这身体的原主把良臣全赶跑了,只剩哄你玩的。尤其是武将,现在全归了端王阵营。其实吧,你穿来的时机有点晚了,该作的大死都作完了,现在想釜底抽薪,都没个人手替你去抽……”   庾晚音置身事外般评价了几句,一抬头,见夏侯澹以手扶额闭着眼睛,面色惨白。   她顿了顿:“真有那么痛?”   夏侯澹睁开眼睛,笑道:“原主脑子不好使,怕不是被疼傻的。”   庾晚音低头又下了块毛肚,没让他看清自己的表情。   她穿来已经三天了,受求生本能驱使,脑子一刻没停转,一直在思量最佳生存路线。为此,她也评估过身边这几个角色。   天选之女谢永儿,暂时没看出水平。   天选之子夏侯泊,无论穿或没穿,都不是易与之辈。   而这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夏侯澹——说实话,除了适应能力还可以,暂时没看出什么过人之处,甚至还有点不靠谱。   更何况,原主被那偏头痛活活逼成了神经病,换成他又能抵抗到几时?   身在死局,自己与这人联手,真能干掉端王吗?   想到这里,她故作轻松地开口:“我想试试拉拢谢永儿。毕竟她是天选之女,又是端王的重要助力,能跟我们站到一边的话,胜算就大得多。而且仔细一想,大家都是穿来的,无非都想活命罢了,把话说开了还斗什么呢?”   其实她考虑的并不止这些。   她不知道夏侯澹看出了多少,但他没有提异议:“行,明天你去与她接触。那我呢?”   “你……”庾晚音缓缓回忆着原文剧情,“你去接触一个叫胥尧的人吧。他是端王的谋士,智商很高,端王有很多行动都是他在背后出谋划策……我擦,锅烧干了!”   两人忙着开动脑筋,不知不觉竟忽略了沸煮的火锅。庾晚音听着声响不对,才惊跳起来:“水,水!”   “慌什么,这儿呢。”夏侯澹走去提起一边备好的汤壶,将高汤倒了进去。   脚步声。   庾晚音缓缓回头,看见了门边满脸震悚的小宫女。   小宫女适才虽然被屏退,但还是守在门口随时待命。她听见里面传出呼喊声,慌忙推门进来,正看见那位酷爱埋人的暴君手提汤壶,在往火锅里加水。   庾晚音僵硬地扭头看着夏侯澹。   夏侯澹轻轻放下汤壶,背过手去,朝那宫女瞥了一眼。   他身上明明还沾着一股火锅味儿,这一眼却瞥得目下无尘,薄唇一勾,勾出一丝冷笑。仿佛他加汤加得天经地义,只是对方该把眼睛抠出来。   小宫女双腿一软就跪了下去,恨不得将脸埋进地里:“奴婢该死。”   夏侯澹又盯着她的头顶望了三秒,才轻飘飘地开口:“滚。”语气轻柔,带出三分疯劲儿。   小宫女滚了。   庾晚音福至心灵,回忆起初见时夏侯澹的表现,忽然用陌生的目光打量他:“你是不是演技很好?”   夏侯澹扶正了小板凳重新坐下:“还可以,谈生意免不了虚虚实实,练出来的。”   “……倒也不必练到这种程度吧!”   “刚说到哪儿?那谋士叫什么?”   “胥尧……”庾晚音心念飞转,一阵振奋,“我突然很看好你。说不定你还真能把他策反了。”   夏侯澹:“?”   庾晚音:“这个胥尧之所以会站端王的队,是因为你把他爹流放了。他爹一代忠良,被你听信谗言扣了个罪名,随手发配到不毛之地。本来胥尧也得一起去,但端王暗中救下了他,从此让他改名换姓藏身于王府,成了谋士。据说此人一直没有放弃,还在暗中四处奔走,想接回老父。”   夏侯澹:“那我去找他,就说能把他爹弄回来,条件是让他归顺于我?”   庾晚音:“没有那么简单。他依旧会怀恨在心,质问你:当初为何要错勘贤愚,使家父蒙受不白之冤?”   夏侯澹阴恻恻地冷笑一声:“我不过是个被蒙住双眼、捂住双耳的疯王罢了,是忠是奸,还不是一本奏折说了算?”   庾晚音被他带着入戏,摆出一脸不忿:“陛下既然已知那魏太傅信口雌黄,为何仍旧重用他?”   夏侯澹愣了一下,随即放声大笑:“魏太傅?胥尧啊胥尧,可怜你到今天还以为是那糟老头子害了你爹?”   庾晚音提醒道:“不是很老。”   夏侯澹:“胥尧啊胥尧,可怜你到今天还以为是那孙子害了你爹?”   庾晚音:“……”   庾晚音:“那是谁?”   夏侯澹凑近她,恶声恶气地低语:“是谁未卜先知,保下你一条小命?是谁满脸悲悯,将你收作了看门狗?”   庾晚音倒退一步:“你、你胡说!”   夏侯澹笑了笑,大袖一甩,转身就走:“你大可自己去查。”   他走出两步,又停下来,回头问:“怎么样?”   庾晚音:“牛逼。”   因为无法确知寝宫内外有谁的眼线,为免引起猜疑,庾晚音这几晚并没有另找床睡,还是宿在龙床上。   枕头硬,被窝凉,空荡荡的宫殿里阴风阵阵。龙床中央拿衣服划了条三八线,两边各躺各的,偶尔出声,聊的也是:“文里写过哪个宫人摸进来下毒么?”“好像没有,但我不敢打包票。”   庾晚音以前看文的时候,还会时不时随着感情线发出姨母笑。可如今自己穿了进来,才觉得那些穿越文太不写实,主角跟傻子似的,都不清楚还能活几页,居然有心谈恋爱。设身处地,她要是夏侯澹,她绝对硬不起来。   翌日清晨她顶着黑眼圈爬起来,对镜一看,直呼不好,当即摸出妆奁——这妆奁也是安贤赔着笑脸塞来的。   等到夏侯澹更了衣,庾晚音已经化上了全妆。   夏侯澹经过她身旁时不经意地瞥了一眼,顿了一下,又回头仔细看了一眼:“你好像有哪儿不太一样。”   庾晚音:“今天这个叫社畜妆。温柔和善,任劳任怨。”   夏侯澹:“?”   庾晚音:“等下要去找谢永儿抛橄榄枝,看着慈祥点总没错。”她也看了看夏侯澹,皱起眉头,“你不是要去勾搭胥尧么?你这脸也不行的,过来。”   夏侯澹:“?”   暴君和妖妃慈眉善目地出了盘丝洞,兵分两路去做任务。   夏侯澹上朝去了,庾晚音便回了自己的偏殿。   她还在打听谢永儿住在哪里,谢永儿却先送上了门。   谢永儿感受到了危机。   昨日她明明在冷宫门口截胡了夏侯泊,抹杀了他和庾晚音情窦初开的戏码,转头却又在宫宴上看见那俩人你来我往的眉眼官司。   那宠妃一边柔若无骨地依偎在暴君身侧,一边却又拿眼神吊着端王。偏偏她艳若桃李,顾盼生辉,生动地诠释了何谓天生的女主。   难道说,夏侯泊命中注定要被庾晚音吸引,而自己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炮灰的宿命,必须像蝼蚁一样死去?   谢永儿不信命。   她总有种感觉,自己上下班路上,不会白白看了那么多权谋文和宫斗文,天生我材必有用。   谢永儿回去之后,与信得过的姐妹团合计了一番,针对庾妃的崛起,商量出了一个简单却高效的对策。   这天她与几个小姐妹相约,提着精致点心,笑眯眯地来串门了。   谢永儿:“姐姐如今圣恩隆眷,还请别忘了宫里亲厚的妹妹呀。”   庾晚音:“……”都是穿来的,为什么你说话就有内味儿?   谢永儿又打开食盒,称是亲手做了点心,劝她品尝。   庾晚音:“…………”   她拈了一只甜酥,又怕有毒,又觉得天选之女出招不至于如此低级,一时举棋不定。要真是这个智商,大概也没有策反的价值了。   谢永儿看着她将一口未动的甜酥放到一边,面上毫无反应,仍旧与她亲亲热热地聊着天。   在她们身后,谢永儿带来的小丫鬟悄无声息地挪动步子,靠近了墙角。   庾晚音松了口气。还好还好,看来还是有高级招数的。   她没去管小丫鬟的小动作,趁机赶紧刷好感度:“可别提了,什么妃啊嫔的,到头来都一样。永儿妹妹,我与你说句体己话,那圣人今天能将你捧上天,明天就能让你下地狱。”   谢永儿愣了愣。   原文女主是这个人设吗?   她身后的小姐妹都倒吸一口凉气,纷纷劝庾晚音谨言慎行。   庾晚音:“我信你们不会说出去。我们女人在这种地方,原就是任人摆布的棋子罢了,若是还不互相照应,岂不是遂了臭男人的愿?”   谢永儿:“???”   庾晚音说的很大程度上是真心话。   她拉拢谢永儿不是为了夏侯澹,而是为了她自己。   如果谢永儿能放下弄死她的心,她一点也不想宫斗。两个社畜斗什么斗啊,坐下吃火锅不好吗?   她现在与夏侯澹战略合作是不得已而为之,内心深处并不完全信任他。就算在最好的情况下,他俩赢了,夏侯澹坐稳了龙椅,反手将她卸磨杀驴,也只需说一句“你知道得太多了”。体制注定了她处于劣势。   要在这个生存游戏里苟到最后,谈何容易?多一个朋友就是少一个敌人,天选之女的大腿不抱白不抱啊。   然而,她又不能直接摊牌:其实我也是穿的。   因为根据原文,谢永儿跟夏侯泊是一对儿,此时已经开始谈恋爱了。她告诉谢永儿,等于告诉了夏侯泊,而那位端王会如何利用这个情报,她心里没底。   庾晚音只能用这种方式暗戳戳地相劝:姐妹,别恋爱脑了,忘了男人吧,我偷电瓶车养你。   庾晚音的努力完全白费了。   谢永儿望向她暗含急切的眸子,心中反而渐渐冷静。眼前只是个纸片人,她是不会跳出原文设定的,此时莫名其妙向自己示好,无非是为了麻痹潜在敌人罢了。   幸好自己读过剧本。   想到端王昨夜托人送进来的香囊,谢永儿又觉得一切都在驶入正轨,形势大好。自己只需更果决些,早早将这短命女主扼杀在摇篮就行了。   谢永儿面上还在笑着,眼中却难免流露出一丝不耐烦。   她看着还在组织台词的庾晚音,就像在看跳梁小丑。没必要跟一个死人浪费时间。   小丫鬟对她悄悄打手势后,她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了。   走出偏殿,几个小姐妹顿时围住了她:“怎么样?”   谢永儿:“成功了,庾晚音挂在墙角的那件衣裙,裙摆处已被染上了魏紫花汁。染得很隐蔽,她自己绝对发现不了。接下来只需等她穿上那衣裙,我们便可行动。”   那魏紫是花名,只在牡丹园的一角种了几株。   小姐妹中犹有人担心:“只凭几滴花汁,能成么?”   谢永儿笑道:“陛下多疑。”   “……”   跟在她身后的楚嫔迟疑片刻,小声开口:“那庾妃生得妖艳,说起话来,倒像是性情中人。”   谢永儿没有接茬。   胥尧走出御书房,胸膛里一颗心脏还在狂跳。   他是被秘密请进宫来的。   来的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九死一生的准备——那暴君会找他,就说明已经发现了他隐藏的身世,说不定还知晓了他仍在暗中奔走,试图从流放地接回老父。   但他万万没想到,御书房里等待自己的会是这样一席谈话。   夏侯澹不仅没有杀他,还说可以饶恕他父亲。   想到夏侯澹字里行间暗示的意思,胥尧仍觉得不可置信。   当初魏太傅进言嫁祸于他父亲,背后授意的,竟是端王?   而端王转头又救下自己,兜兜转转一大圈,仅仅是为了将自己收作谋士?   胥尧不相信。   谁不知道那皇帝昏聩暴戾,就是个疯子?   疯子……会说实话吗?   胥尧满腹心事地出了宫,片刻之后,夏侯澹也从御书房走了出来,随手抹了抹泛红的眼角。   他刚才演得太投入了,说到自己被人蒙在鼓里难辩忠奸那一段,甚至还掉了两滴泪。   胥尧当时的表情就像见了鬼。   天气晴好,夏侯澹挥手遣退了龙辇,信步朝御花园走去。   庾晚音午睡过后换了身凉快点的衣裙,跑出偏殿晒太阳,不觉走到了御花园。   她正观察着池塘里的游鱼,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小太监朝她快步跑来,尖声道:“娘娘,大事不好!”   庾晚音:“怎么了?”   小太监惊慌失措,口中含含混混说不出所以然来。庾晚音依稀听见“陛下”二字,朝他凑近了些:“什么?”   她刚一凑近,小太监惊呼一声,顺势朝后倒去,一头栽进了池塘。他慌乱地扑腾几下,口中喊道:“庾妃娘娘饶命啊,奴婢知错了!”   庾晚音:“……”   她有所预感,缓缓回头。   夏侯澹就站在十步开外。   夏侯澹:“……”   庾晚音:“……”   夏侯澹看了一眼这宫斗文经典碰瓷现场,转身就走。   还在池塘里扑腾的小太监:“?”   夏侯澹没走几步,小太监又自己爬了上来,嘶声道:“陛下,奴婢有事要奏。”   跟在旁边的安贤:“放肆!”   小太监不管不顾,口条突然变得惊人地利索:“奴婢只是偶然间看见庾妃娘娘与一个男人同行,瞧背影似乎是个侍卫,被奴婢撞破就逃走了。奴婢多嘴问了娘娘一句,她竟将奴婢推入水中……”   夏侯澹:“拖下去。”   侍卫懵了:“……陛下,拖谁?”   夏侯澹一指小太监。   小太监:“?”   小太监垂死挣扎:“敢问娘娘今日有没有到过牡丹园!”   庾晚音看他演得实在辛苦,捧场道:“没有。”   小太监:“那你的裙角怎会有魏紫花汁?”   夏侯澹:“拖下去。”   小太监:“???”   小太监被拖出三十米远,仍旧不敢相信,用尽全力叫道:“陛下,奴婢还有证人!”   夏侯澹:“在哪儿?”   侍卫停了手。   一个老宫人颤颤巍巍上前,跪地道:“启禀陛下,老奴一直在牡丹园打扫……”   夏侯澹打断道:“一起拖下去。”   老宫人:“?”   一旁看戏的庾晚音眼睛都直了。   不是,看戏就看戏,您怎么还带狂按快进的?   眼见着两个告状的都被拖远了,夏侯澹又跟没事人似的准备甩袖走人。   庾晚音不得不咳嗽了一声。   夏侯澹停下脚步望着她:“?”   周围全是宫人,庾晚音努力用眼神传递信息:大哥你OOC了,虽然我不知道疯逼应该是什么样,但肯定不是你这样。   夏侯澹顿了顿,好像还真的领悟了什么,缓步走到她面前,冰凉的手指犹如毒蛇般缠绕而上,抚上了她的侧颈。   他的语气堪称含情脉脉:“爱妃,你不会背叛朕的吧?”   庾晚音怯生生道:“臣妾对陛下的心意天地可鉴,陛下若是信不过臣妾……”   “怎么会信不过呢。”夏侯澹摸了摸她的脸,“朕信不过的人,都已经死了。”   周围的宫人纷纷低下头,尽力降低存在感。   夏侯澹又笑道:“是谁嫁祸于你,爱妃心中可有猜测?”   还能是谁,谢永儿呗。   这可是拉拢天选之女的好时机,庾晚音果断挑好了台词:“臣妾不知。”   “真的不知?”夏侯澹阴森森地问。   庾晚音露出隐忍大度的苦笑:“陛下日理万机,无需为这等琐事烦心,况且臣妾也不愿伤了后宫姐妹们的和气。无论是谁,相信事情败露,她心中也已悔过,陛下就给她一次机会吧。”   四周宫人听得眼皮直跳。   这千年的狐狸精突然扮圣女,指望忽悠谁呢?   夏侯澹愣了愣,面色一缓:“爱妃竟有此心。”   忽悠到了!!   四周宫人呼吸急促。   这一天,庾晚音的大名传遍了后宫所有角落。   谢永儿听小丫鬟复述完案发现场的对话,眉头一动,露出了困惑的神色。   暴君竟对庾晚音信任到如此地步?   更奇怪的是,庾晚音为何不指认自己?   因为她太笨,没怀疑到自己头上?应该不太可能。   因为她没有证据,单凭一句话无法加害于自己?但依那暴君的性子,明明不需要任何证据……   排除异己的大好机会,庾晚音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谢永儿想起她那句“互相照应”,心念微颤,紧接着又觉出几分可笑来——《东风夜放花千树》全文里,庾晚音游走于皇帝和王爷之间,长袖善舞,滴水不漏,别的妃嫔全成了她成功路上的垫脚石。   如此演技,她说的话没有一个字可信。   是夜,盘丝洞第一届工作交流会议在小火锅前胜利召开。   庾晚音:“拉拢工作不太顺利,谢永儿好像对我筑起了很高的心防,一心当我是纸片人。”她叹了口气,“我又不敢冒着被端王发现的风险,跟她说大家都是真人……”   夏侯澹:“不是啊。”   庾晚音:“啊?”   夏侯澹:“你仔细想想,你是真人,她不是。她是《穿书之恶魔宠妃》里的角色,她的穿越者身份都是原作给的,包括性格和思维回路,都是早已设定好的。你想劝她反水,估计很困难。”   庾晚音没有往这个方向想过,此时经他提醒,才惊觉自己潜意识里一直把谢永儿当成同类。   其实并不是同类吗。   她一时有些丧气,勉强挣扎道:“也别那么快下结论,再看看吧。你跟胥尧谈得怎样?”   夏侯澹:“我说我召回他父亲就是一句话的事,他是聪明人,知道该拿什么来换。但他走的时候失魂落魄,估计受到了冲击,还在纠结要信谁呢。”   “挺好挺好,就照这个思路继续。你现在没有自己的势力,要夹缝求生,必须搅乱一池春水。”庾晚音帮他分析,“我这几天一直在绞尽脑汁回忆原文。朝廷中的官员,七成是太后党,三成是端王党。”   夏侯澹:“太后有可能帮我么?”   “你想得美。她是你后妈,年纪轻,心高气傲,嫌你不听话,一直将小太子养在身边,想越过你当吕武呢。不过你放心,书里她一直在瞎折腾,到最后也没翻出什么水花,你还是被王爷干掉的……”   夏侯澹错愕道:“小太子?”   “你儿子。”   “我有儿子?”   “……”   庾晚音:“有,就这一个,你十五岁时生的,今年七岁。”   夏侯澹花了半分钟消化这则消息。   夏侯澹:“那,我儿子的妈……”   “死了。好像是生完孩子病死的。”   夏侯澹苦笑道:“我现实里都还没结婚。”   庾晚音:“不要在意这种细节。”   太后势大,外戚把持朝纲,党同伐异,搞得朝堂人人自危。但这一派大多是些浑俗弄臣,成日里贪赃枉法,只会耍耍嘴皮子功夫,把暴君哄得晕头转向。   而一群武将口舌笨拙,被太后党的文臣欺压多时,不知不觉,已被端王悄然纳入了麾下。   庾晚音:“我想了又想,只有一条路:让他们内斗。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你可以随便挑拨离间,最好引得他们杀个昏天黑地,再趁机浑水摸鱼。至于具体怎么演……”   夏侯澹比了个“OK”的手势:“我即兴发挥。”   盘丝洞第一届大会胜利结束。   吃完火锅,庾晚音又想起一事:“其实你被篡位有一个最大的导火索,是因为一场旱灾。”   “什么时候?明年?后年?”   “我不知道,在全书差不多三分之二的地方。”   夏侯澹:“……”   一目十行、不求甚解的庾晚音有些理亏,努力将功补过回忆细节:“旱灾一来,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你非但没有想办法赈灾,还听信奸臣进言,大兴土木造了个什么神宫,用来祭天。饿死的人多了,到处都在举旗造反,陷入一片混乱……然后你就被刺了。”   夏侯澹:“但你不记得刺客是谁,也不记得是哪一天。”   庾晚音:“……在倒数十几页的地方。”   夏侯澹扶额:“你能记点有用的么?”   庾晚音怒道:“现在说这些也晚了,有总比没有好吧!总之你被刺后端王打着勤王的旗号入宫,但你伤重不治。百官进言,说此时举国情势危急,太子年幼不堪大任,求他当皇帝稳固江山。于是他临危上任,励精图治,终成一代明君。”   夏侯澹:“我看出来了,你看书时喜欢端王。”   庾晚音:“……视角,视角决定立场。”   庾晚音继续将功补过:“我觉得可以从根源上杜绝这场灾祸!我们现在就去搜寻抗旱的作物,想办法鼓励大面积种植。”   夏侯澹竖起拇指:“袁隆平。”   庾晚音:“事关重大,必须隐蔽行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我想去藏书阁翻翻资料。”   夏侯澹:“那我就找个由头,说你要编书,把你送进去。”   庾晚音:“行。”   庾晚音心中窃喜。   这藏书阁建于皇宫边缘处,有两扇大门,一扇对内,一扇对外,以供大臣入阁阅览。   她总得为自己留条后路,万一夏侯澹玩不过夏侯泊,到时勤王的兵马长驱直入,她说不定还能玩个狡兔三窟。   庾晚音刚想到此处,就听夏侯澹补充道:“这样也好,哪天我死了,你在藏书阁乔装打扮一下,没准还能逃出生天。”   庾晚音愣了愣,心中一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日早朝,中军洛将军班师回朝。   洛将军骁勇善战,先前燕国来犯,被他一举打退了三百里——这本书的地理是架空的,大致在周边设了些小国。   夏侯澹坐没坐相地斜倚在龙椅上,一手按着太阳穴,敷衍了事地夸了几句场面话,又道:“还得多谢洛卿照顾朕的皇兄。”   洛将军:“臣惶恐。”   夏侯泊就站在他斜后方,恭恭敬敬垂着脑袋没有抬头。   夏侯泊先前参军戍边,与将士们一同出生入死,早已混得情同手足。但洛将军回来之前就听了端王的嘱咐,在皇帝面前要表现出彼此并不熟识的样子。   夏侯澹敷衍道:“嗯,赏点什么呢……”   “陛下,臣有本奏!”户部尚书出列,“洛将军前日申领军饷,不知为何,比往年多了两成。”   这户部尚书正是太后党的蛀虫之一,扒着油水最多的户部,食得脑满肠肥。   “今年各地收成不好,国库存粮大半用去赈灾了,洛将军这一下狮子大开口……”   一时间,太后党纷纷出来拱火,围着洛将军横挑鼻子竖挑眼。而端王党惯于蛰伏,并没有人出来表明阵营。   洛将军一介武夫,说不过这许多文臣,脸都憋成了紫红色,满腔杀气几乎掩盖不住,直勾勾地抬眼瞪向皇帝。   夏侯澹:“皇兄以为如何?”   夏侯泊:“?”   夏侯泊没想到一贯独断专行的皇帝会突然把球踢给自己,酝酿了一下才应对道:“既然存粮不够,陛下心系万民,中军理当为陛下分忧。”   夏侯澹微不可见地勾了一下唇角,眼底全是嘲讽。   看来这伟光正的王爷,也并没有真的把他那些将士放在心上。   夏侯泊琢磨着让将军先记恨上皇帝,而自己囤了些私粮,回头可以秘密接济过去。虽然分到那么多兵卒头上就是杯水车薪,但至少姿态是摆出来了。   他还想说点什么安抚洛将军,却听堂上的暴君突然问道:“朕就不明白了,军饷年年都是这个数,今年怎么就突然吃不够了?难道是边疆日子过得太滋润,一个个都长胖了?”   户部尚书带头大笑,朝堂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洛将军终于忍不住爆发:“陛下,请容臣呈上一物,好叫陛下看看你的将士每天吃的是何物!”   两只麻袋呈了上来,安贤上前伸手入袋抓了一把,转而送到夏侯澹面前。只见枯黄的米粒里掺了三成细沙碎石。   洛将军:“这便是户部发来的军饷!”   户部尚书尖声笑道:“何处弄来的糙米,就敢颠倒黑白,欺瞒圣上?陛下明察秋毫,怎会信你!”   忽悠皇帝多年的文臣们纷纷加入了冷嘲热讽的队伍,朝堂里充满了快活的气息。   夏侯澹站了起来。   他走到御前侍卫身边,顺手抽走了侍卫的长剑,大步跨下玉阶,直直朝着臣子们走去。   皇帝又发疯了。户部尚书起初还在看热闹,渐渐发觉他脚步的朝向,笑容开始消失:“陛下!”   夏侯澹提剑冲向他。   户部尚书倒退几步,摔了个四脚朝天,又爬起来边逃边喊:“陛下!”   夏侯澹穷追不舍。   户部尚书绕柱走。   看呆了的侍卫们终于反应过来,抢上前摁住了户部尚书,一人捆手,一人按脚,将他固定在原地,回头望着夏侯澹。   夏侯澹气喘吁吁地停住脚步,对着侍卫笑了一下:“怎么,等着朕动手呢?”   侍卫:“……”   侍卫一剑结果了户部尚书。   朝堂里落针可闻。   夏侯澹有些踉跄,按着头坐回了龙椅:“他笑得太大声了。”   众臣:“……”   夏侯澹指了指洛将军:“你,自己去户部领军饷。”   洛将军整个人还没回过魂来,好半天才磕头道:“谢陛下!”   太后党们有意无意地瞥向夏侯泊。   夏侯泊仍旧敛眉立于原地,一脸忧国忧民,没有露出丝毫得色。   夏侯泊回了王府,召来谋士商议此时。   夏侯泊:“皇帝突然发疯,真是偶然么?这下户部尚书一死,太后党定会把这笔账算到我头上,回头便会反扑。”   胥尧:“……至少中军将士可以吃上好饭了,是好事。”   夏侯泊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仿佛惊讶于他突如其来的天真:“中军将士吃得好了,便不恨皇帝了。”   胥尧一向信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也感激端王的知遇之恩,从来不觉得与他谋划的事情有什么不对。   然而此刻,他却感到一股凉意窜上了背脊,那疯王的话语又在耳边响起:“是谁满脸悲悯,将你收作了看门狗……”   胥尧能感觉到夏侯泊在看着自己。他迅速转移了话题:“皇帝今日的举措确实有些突兀。他最近宠幸的那个庾妃,是怎样的人?”   与此同时,下了朝的夏侯澹正在和庾晚音谈夏侯泊:“恶人,绝对的恶人,穿没穿都是恶人。”   庾晚音:“这样很危险,我们必须想办法比他更恶。”   夏侯澹:“他手下那个胥尧,这几日应该会去调查当年的事了。可惜,没有什么不利于端王的证据……”   庾晚音:“证据这种东西,可以伪造呀。”   夏侯澹:“妙啊。”   庾晚音狞笑着与他击掌。   夏侯澹:“不,我转念一想,‘进谗言栽赃良臣’这种事本来就不太会留下痕迹,他要是能找到证据,反而可疑。”   庾晚音:“那我们这样,先告诉他,为免端王起疑,只能将他的老父秘密接回,莫要让端王知道……然后在接回他老父的过程中故意出点纰漏,让他以为已经泄密。”   夏侯澹懂了:“最后再找个人去暗杀他老父,扣到端王头上?”   庾晚音补充道:“但你的人要千难万险九死一生地救下他老父。”   夏侯澹:“妙啊。”   庾晚音狞笑着与他击掌。   藏书阁临水而建,窗外波光粼粼,风景相当不错。   庾晚音办了个入职手续,便堂而皇之地坐了进来。   她全神贯注查了两小时的作物资料,一无所获,注意力渐渐涣散。社畜摸鱼的本能战胜了理智,开始在宣纸上乱涂乱画。   便在此时,藏书阁门外有小太监唱名道:“端王到——”   为了避嫌,庾晚音的书案设在二楼深处的窗边,旁人若无手谕上不了这一层。   但宫人惯会见风使舵,知道必须给谁行方便。庾晚音隐约听见楼下传来几句人声,也不知夏侯泊说了什么,接着便有脚步踏上楼梯。   脚步声不急不躁,每一步都踏得很稳。庾晚音透过书架的缝隙朝楼梯口望去,便见夏侯泊走了进来。   他今天穿得颇有魏晋遗风,宽袍广袖,长发半束半披。这般闲步走来,端的是皎皎如月,掷果风标。天选之子颜值制霸,饶是庾晚音清楚后事,知道他手腕有多可怕,这一眼望去也不得不夸一句“美人”。   几秒后又有一人跟上楼来,作布衣文士打扮,一脸苦大仇深,仔细一看好像还易了点容,想来应该是胥尧。   他俩到这里来干嘛?   庾晚音不动声色坐在原地,仔细设想了一下如果自己是原主的话,此刻应该是何表现。   ——哦,原主暗恋端王来着。   那俩人一副认真找书的样子,左瞧瞧右看看,慢吞吞地靠近了庾晚音所在的角落。   庾晚音:“……”   演,就硬演。   夏侯泊终于不经意地偏过头来,似是刚刚发现庾晚音的存在,惊讶道:“庾妃娘娘。”   庾晚音慌忙站起身,含羞带怯地与他互相见礼:“端王殿下。”   按照原作设定,夏侯泊跟庾晚音有过一面之缘,是在她入宫之前,元夜的花市上。她偷跑到长街玩耍,偶遇了微服的夏侯泊。   于是少女对神秘俊美的青年一见倾心,回家后害了相思,不肯入宫为嫔。而夏侯泊虽然与她相处愉快,但回头就淡忘了此事。   后来庾晚音被家人逼迫含恨入宫,冷宫再遇端王的戏份又被谢永儿给抹了,以至于在《穿书之恶魔宠妃》里,庾晚音全程单恋,夏侯泊则郎心似铁,只恋谢娘。   庾晚音不确定眼前这个夏侯泊是不是原主,更猜不出他为何要来找自己。   保险起见,还是照着剧本来吧。   庾晚音悄悄抬眼看他,眸中似有如烟轻愁:“殿下为何来此?”   “想寻一本书,方才却没找到,许是记错了。”夏侯泊张口就来。   庾晚音:“那,殿下说说书名,我也帮着找找。”   夏侯泊没有接这个茬,微笑着看她:“听闻娘娘在此编书?”   庾晚音低头:“整理些诗文罢了,是陛下见我成日待在偏殿无聊,替我寻了点事做。”   “娘娘柳絮才高,令人钦佩。”   离得近了,可以看出夏侯泊与夏侯澹确实是兄弟。   他们都生得很白,五官也有七八分相似。只不过夏侯澹的苍白带着点病态,眉眼阴沉,就差将“反派”二字刻在脑门上。夏侯泊却如玉雕而成,疏朗和煦,光风霁月。   让人很难相信,他才是背负仇恨、图谋不轨的那一个。   庾晚音想透过神态判断他是不是原主,不觉间凝视得久了一点,便见夏侯泊一笑:“前几日宫宴一见,娘娘也是这样望着我,似有疑惑。”   庾晚音心里咯噔一声,脑子飞快转动,面上婉转一叹:“只是有些错愕,没想到当初在元夜花市上偶遇的公子,竟是大名鼎鼎的端王。”   有理有据,令人信服,谁也挑不出问题。   夏侯泊也陪着一叹:“我当时微服闲逛,不便显露身份,还望娘娘见谅。”   当前比分0:0。   庾晚音继续试探:“这宫内消息不通,不知我家中可还安好?”   ——原文设定,她爹是一个混了多年没出头的小官,夏侯泊也是认识的。如果是原主,应该答得上来。   夏侯泊回忆了一下:“上回见到,庾少卿十分康健,似乎新近喜欢上了茶道。”   当前比分仍是0:0。   庾晚音依旧期期艾艾地看着他,飞速思索着下一招。   夏侯泊抢了先,感慨道:“元夜一别,再次见到娘娘,险些未能认出。”   庾晚音:“……”   她这个角色的设定好像是一朵白莲花,要被化妆后的谢永儿艳压的。而且因为心系端王,对暴君一直又怕又恨,后来为了报复谢永儿才走上宫斗的道路。   现在她却抢先走了妖妃路线,当着夏侯泊的面,跟暴君言笑晏晏,耳鬓厮磨……   庾晚音的心脏猛跳了一下。   原文中的端王明明没将庾晚音放在心上,怎会察觉变化?   你只见过我两次,却看得这么清楚,果然是有问题吧?   虽然证据还不够确凿,姑且算是0.5:0吧。   庾晚音亡羊补牢,重新靠拢白莲花人设,苦笑道:“谁进了这深深宫门,还能不变呢?保持不变的姐妹们,都已成了这朱墙下的花泥。我……”她似是有些迷茫,“我还是想活下去的。”   夏侯泊顿了顿:“娘娘,此话我只当没听见,请娘娘切莫再与他人提起。”   庾晚音慌忙捂了一下嘴,暗含恐惧地瞥了一眼他身后的胥尧:“是我失言了。”   夏侯泊笑道:“这位是我的好友,不会乱说的。”   庾晚音点点头。   漂亮!0.5:0领先。   夏侯泊与她又行了一礼,正要告辞,目光一转,望向了窗边的书案:“娘娘在作画?”   庾晚音:“……”   庾晚音:“…………”   庾晚音脑中的记分牌轰然坍塌。   她刚才打着瞌睡摸鱼,在纸上用幼儿园笔法画了只王八。   已经被看见了,再掩饰也晚了,庾晚音只好扮出在心上人面前露怯的样子,羞愤地红了脸:“方才我望见窗外的池水里,有东西游过去,便信笔一记。”   夏侯泊凝视着那只王八,眼角抽动了一个像素格的幅度。   夏侯泊:“这画,嗯……”   庾晚音耳朵红得快要滴血,捏着那画纸,咬咬牙便要撕碎:“殿下别看了。”   夏侯泊拦住了她:“倒也别有一番稚拙童趣,就这样撕毁,未免太可惜。”   正在费力做表情的庾晚音:“?”   你听听你说的这是人话吗?   庾晚音试探道:“殿下喜欢?”   夏侯泊:“我瞧着十分欢喜。娘娘既然不愿留下,可否将墨宝相赠?”   庾晚音直觉有坑也只能顺着跳:“殿下不嫌弃便拿去吧。”   夏侯泊笑道:“多谢娘娘。他日定有回礼奉上。”   庾晚音:“?”   庾晚音瞥了一眼他腰上那只明显是新绣的香囊。原文里,这是他与谢永儿互赠的信物。   一碗水端平,不愧是端王。   那边要吊着,这边也要撩着,这是在谋划什么?   夏侯泊拿着画走了。   出了藏书阁,他淡淡地问胥尧:“看出什么了吗?”   胥尧思索良久:“单凭这次会面,看不出有何城府。不过眼神狡黠灵活,恐怕心思甚多,难怪能博取皇帝欢心。”   夏侯泊:“你觉得她的言行有什么奇怪之处么?”   胥尧一愣:“奇怪?殿下指的是?”   夏侯泊笑了笑,没再多言。   他拈起那张王八图对光看了看,似乎觉得十分有趣,转而吩咐道:“去查查她入宫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字画吧。”   庾晚音转头就直奔偏殿,找来丫鬟小眉:“你还记得我从前的画么?”   小眉惊呆了:“小姐从前画过画?”   庾晚音狂喜乱舞:“没画过就好,没画过就好。”   这天是本月初一,后宫妃嫔要去给太后请安。   按理本应是晨昏定省,但太后喜静,改了规矩,说是只需初一十五前去问安。可想而知,每月这两日也成了必不可少的固定宫斗环节。   庾晚音到的时候,发现除了太后,所有人都来早了。   魏贵妃正端坐在殿中,一边撇着杯中茶叶,一边乜了她一眼:“庾嫔现在可是炙手可热呢,无怪乎来得如此之迟,倒让姐妹们好等。”   庾晚音:“……”   开始了。   魏贵妃身后的丫鬟:“主子贵人多忘事,庾嫔现在封了庾妃呢。”   魏贵妃轻笑一声:“呵,怪不得。”   庾晚音:“……”   她想了半天这人是谁,终于记起来了。   皇后病逝之后,中宫之位空悬至今,这位魏贵妃就是目前的金字塔顶端。她是魏太傅的妹妹,深得太后欢心,又仗着娘家势力,在后宫作威作福。   大概五章后会败在谢永儿手上,从此查无此人。   庾晚音看她就像看一个死人,心中毫无波动地走流程:“妹妹路上有事耽搁了,万望姐姐们勿怪。”   魏贵妃“啪”一声摔了茶杯:“你那是什么眼神?”   庾晚音低眉敛目,酝酿了一下哭腔:“妹妹知错了。”   魏贵妃身后的庄妃冷笑道:“她说有事,那是何等要事啊?该不会又是在牡丹园里与哪位侍从会面吧?”   一旁贺嫔与她一唱一和:“姐姐,这话可不敢乱说,仔细被她哭到陛下面前,又该——”   夏侯澹:“又该什么?”   众妃:“……”   现场噼里啪啦跪了一地。   夏侯澹一屁股坐到魏贵妃刚才坐的位子上,招招手让庾晚音上前:“你们刚才在说何事?”   庾晚音迟疑道:“回陛下……”   她正在用眼神问他:你来凑什么热闹?   夏侯澹抬抬下巴:别管我,演你的。   庾晚音想了想,当场开出一朵白莲:“回陛下,无非是姐妹们聊些闲话,不值一提的。”   夏侯澹:“是么?”他伸出细长的手指,指了指贺嫔,“你来说。”   贺嫔还跪在原地,吓得脸色煞白,哪敢再说什么:“臣妾知罪。”   夏侯澹:“也行,省事。”   他打了个手势,侍卫相当熟练地上前,贺嫔的哭叫声渐去渐远。   夏侯澹又点庄妃:“那你说?”   庄妃眼前一黑,险些瘫软在地:“臣妾……臣妾只是提醒妹妹,要一心侍奉陛下……”   夏侯澹的手又抬了起来。   庾晚音连忙咳嗽一声。   她不明白夏侯澹突然加这一场戏是为了什么。难道真是入戏太深,要为自己出头?   庾晚音以前看宫斗文只当打发时间,如今穿到这儿朝不保夕,也对其他角色多了几分同理心。说到底都是制度的受害者,庄妃贺嫔这两个小跟班紧抱魏贵妃大腿,也无非是为了活命。   这俩人要真是出了什么杀招也就罢了,眼下只是口嗨了两句,却要直接送命,庾晚音心下就有些不是滋味。   但她又怕夏侯澹演这一出是别有深意,自己开口阻拦反而坏事,一时举棋不定。   庾晚音没有说话,夏侯澹却看了她一眼,抬起的手又放下了。   夏侯澹:“打入冷宫吧。”   又问侍卫:“刚拖出去那个还没埋吧?”   侍卫:“……”   侍卫:“属下去拦。”   跪成一片的妃嫔中间,谢永儿悄然抬眼,望了庾晚音一眼,脸上的惊异一闪而过。   两个炮灰离场了,众人只当这一劫过去了,正自暗中庆幸,就见夏侯澹的手指向了第三个人。   夏侯澹彬彬有礼地问:“魏贵妃,你来说说?”   魏贵妃如遭雷击。   不,他不能,她是太后的人!   魏贵妃颤声道:“回陛下……”   夏侯澹:“嗯?”   珠帘后传出一道女声:“哼,皇儿好大的威风。”   太后终于登场护崽了。   太后瞧去只有三十五六岁,打扮得雍容华贵,手上还牵着一个七岁男孩。   小太子长得极似夏侯澹,一张小脸紧紧绷着,目不斜视,被太后养成了一只精致乖巧的小傀儡。   庾晚音瞥了夏侯澹一眼。   夏侯澹正用“这是个什么东西”的眼神看着那个便宜儿子,表情一言难尽。   幸好按照原文设定,小太子一直被太后拴在身边,原本也没与他见过几面,倒也不算OOC。   太后坐到上首,受了夏侯澹与众妃的礼,冷冰冰道:“皇儿今日将威风摆到哀家门前来,是为何故?”   夏侯澹似乎僵了一下,语带屈辱地缓缓道:“是儿臣一时急火攻心,冲撞了母后。”   庾晚音:“?”   太后对夏侯澹不满到了极点。   因为他前日当堂发疯,诛杀了户部尚书,那是她手下的人。   这个皇帝从小不服管教,野性难驯,她与他拉锯多年都无法将他完全控制在手心,这才退而求其次,准备扶植小太子。   她知道想让夏侯澹死的不止自己一个,那端王也在徐徐图之。   端王的实力深不可测,现在就暗杀夏侯澹的话,她并不能保证上位的一定是自己。   就在她与端王龙争虎斗时,这疯子皇帝突然杀害自己手下一名要员,她怎能咽下这口气?   太后原就打算借题发挥,给他敲敲警钟,却没想到他会主动送上门来。   太后怒视全场一周,目光落到了庾晚音身上:“哀家听闻,皇儿最近被这女子迷得忘乎所以,时有惊人之举啊。”   庾晚音琢磨着自己应该跪下。   她跪到一半,又被夏侯澹拉了起来。   夏侯澹:“确实。”   太后:“?”   太后勃然拍案:“好啊,看来你眼中是愈发没有哀家这个母后了。哀家今天便要代先帝教教你,何谓长幼尊卑!来人!”   呼啦啦冒出来一群侍卫,围向庾晚音。   夏侯澹:“我看谁敢!”   侍卫脚步一顿,询问地看向太后。   太后冷笑一声,气焰极盛。这皇帝早已有名无实,她今日更是一早打定了主意要让他认清这一点。当下异常强横地一挥手。   侍卫越过皇帝去拖庾晚音。   夏侯澹呼吸一滞,仿佛遭了当头棒喝,终于清醒了几分:“母后!”   他气息急促,缓了几秒,才委曲求全地露出一个谄媚的笑来,走去朝她奉茶:“儿臣说‘确实’的意思是,儿臣这脾气确实可恶。母后何必为了区区一个宫妃动气伤神,来来来,喝杯茶,有话好说。”   这暴君居然能憋出这么一段话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道真被那妖妃下了降头,为了保她已经不惜代价了?   太后用全新的目光打量庾晚音。   庾晚音:“……”   夏侯澹继续拍马屁:“多亏母后德被八方,儿臣才可将太子交托于母后教养。”他僵硬地抬手摸了摸小太子的头,捏出哄小孩的声音,“太子最近功课如何呀?”   小太子比他更僵硬,恐慌地瞥了太后一眼。没有得到太后指示,只得试探着回道:“回父皇,儿臣功课尚可。”   太后心念一动,突然露出个别有深意的笑来:“太子才智超群,只是骑射功夫有些落下。也难怪,让他一个人学习骑射,终归寂寞了些。哀家听闻,那洛将军有个幼子,年纪与太子相仿。”   夏侯澹:“母后的意思是?”   太后:“不若将他召进宫来,给太子当个伴儿吧。”   太子伴读早已另有其人,那幼子进宫无名无分,纯粹是被扣作质子。   洛将军是端王手下要将,太后此言已经把矛盾摆到了明面上,非要让端王为那户部尚书之死付出代价。   夏侯澹踌躇了:“洛将军?他前阵子还在阵前杀敌卫国,此举是否有些......”   太后第三次看向庾晚音。   夏侯澹瞬间改口:“儿臣回去就拟旨。”   庾晚音:“……”   庾晚音被夏侯澹全须全尾地带出了太后的宫殿,终于回过味来,想明白了他今天演这一出大戏是为了什么。   就是为了让太后以为,削弱端王是她自己主导的,而皇帝浑浑噩噩,一心只想着妖妃。   夏侯澹不仅能麻痹太后,还能麻痹端王。因为今天谢永儿也在场,回头肯定会与端王通气儿。   庾晚音:“看不出来,你脑子居然这么好使。”   夏侯澹今天来时,显然算准了太后正在气头上,所以干脆进一步激怒她,主动送她一个机会,促成了此事。   夏侯澹低声问:“你觉得如何?”   庾晚音:“很好很好,等他们互咬得两败俱伤,才好悄悄培养你自己的势力。不过这事儿讲究一个平衡,这边削一削,那边砍一砍,你也得当端水之王——端王。”   夏侯澹看了庾晚音一眼,神情似有些沉闷,语焉不详道:“今天委屈你了。”   庾晚音:“问题不大。”   她也不是傻子,已经看出了夏侯澹的另一个目的。他当众表现得如此偏宠自己,无非是想将自己推到台前当个幌子,顺带还能伪造一个虚假的软肋。   庾晚音笑道:“万一哪天有刺客拿刀抵着我的脖子逼你就范,你就可以对他说:‘傻了吧,爷不在乎。’然后一剑把我俩捅成个糖葫芦……”   夏侯澹愣住了。   “你……如果是这么想的,为什么不生气?”   庾晚音是真的没什么想法。   她是社畜,不是初中女生,早就过了幻想世界围着自己转的年纪。大家落到这个局里,都是溺水之人,谁能浮上去全凭本事。别的不说,她自己被夏侯泊找上门见了一面,还送了张王八当信物,不也没告诉夏侯澹么?   庾晚音摆摆手:“不要在意,我都理解。”   夏侯澹沉默良久,才说:“我不会捅你的。”   庾晚音敷衍道:“嗯嗯,不会不会,你是好人。”   夏侯澹:“。”   太后党扣下洛将军一个儿子,尤不满足,转头又网罗了一个军纪不严、压榨百姓的罪名,弹劾了他军中一个副将,顺势塞了个文官进兵部当督查。   端王的谋士们聚在一处争论不休。有人说太后终于控制住了皇帝,才会如此张狂;有人反驳说皇帝当堂诛杀户部尚书,怎么看也不像是太后的人,应该纯粹只是疯了。   夏侯泊坐在上首,安静地听了一会儿争论,微笑道:“情势不明,有些计划还是可以施行的。是时候拉魏太傅下马了。”   胥尧心头一跳。   夏侯泊恰好问他:“准备妥当了吗?”   胥尧家道中落,被端王救下,一直在暗中盯着魏太傅,意图复仇。但魏太傅行事谨小慎微,是太后党中难得的有些脑子的人,始终不露破绽。   直到最近,胥尧终于抓住了他的把柄,还历尽艰险找到了一个证人。   胥尧:“证人已经保护了起来。”   夏侯泊和缓道:“魏太傅巧言令色,将皇帝哄得晕头转向,深得圣心。单凭一个证人或许不足以将他定罪,我近期会另想办法找个证物。如此一来,也算为你报了令尊的仇。”   胥尧听他主动提起老父,脸色更白了:“多谢殿下。”   夏侯泊亲切地拍了拍他:“等魏太傅倒了,我会从中周转一下,或许可以把胥阁老接回来。”   胥尧垂着脑袋,不让夏侯泊看清自己的神情。   耳边回响起那暴君的声音:“只有朕敢救回胥阁老。端王不敢,因为他做贼心虚,害怕真相大白。待你的价值耗尽,你的老父便会‘恰好’殒命在流放地,你信不信?”   他信不信?   他的老父早年受先帝之恩,成了个冥顽不灵的拥皇党,满脑子忠君报国,一心支持那暴君,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他恨皇帝昏庸,更恨魏太傅奸佞。   可他却一叶障目,从未想过魏太傅如此谨小慎微之人,当初是哪来的底气当堂叫板,构陷他的老父。   几日后,小太子生辰,太后为他筹备了隆重的宫宴。   端王也到场了。   他这一亮相,满座的太后党没有一个人与他搭话。夏侯泊却仍是一脸谦恭有礼,温文尔雅地对小太子念了祝辞,小坐片刻,才借故早退。   他在夜色里兜兜转转,最后寻到了冷宫附近一处荒凉的小院。   这是他与谢永儿互通密信商定的相会之处。他的暗卫已经在周边巡察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对他点了点头。   夏侯泊走进了荒废已久的小屋。   屋里没有点灯,一片昏暗。谢永儿站在窗边,对他回眸一笑:“殿下。”   夏侯泊怜惜道:“永儿,许久未见,怎么清减了?”   窗下茂盛的杂草丛里,庾晚音嫌弃地心想:不愧是端王。   庾晚音已经在这草丛底部躺了整整一个时辰。早在暗卫到达之前,她就在这里了。今夜略有晚风,她又躺得非常安详,气息平稳,掩在风声中,愣是没被发现。   这幽会地点固然隐蔽,但架不住庾晚音看过剧本。   这场幽会写在了《穿书之恶魔宠妃》里,她凑巧记住了。如果一切按照原文进行,那夏侯泊接下来就会对谢永儿提起魏太傅。   果不其然,窗口断断续续地飘出人声:“……前段时间,魏太傅之子当街纵马,撞死了一个平民。那平民却是来都城告御状的,告的是家乡的巡盐御史贪污受贿,鱼肉百姓。”   谢永儿:“拦下御状,可是重罪?”   夏侯泊:“确是如此。那巡盐御史知晓此事,私下联系了魏太傅,魏太傅又护子心切,便与他合谋压下了此事。我们想翻出此案,将魏太傅定罪,需要一样证物。”   “何物?”   “无价之宝,一枚佛陀舍利子。此物记在巡盐御史的礼单上,应是被他拿去贿赂了魏太傅。然而我的人混入魏府,遍寻不到。许是魏太傅送入宫中,交给了胞妹魏贵妃……”   谢永儿听着听着想了起来,《东风夜放花千树》里确实提到过,魏贵妃殿中摆着一只牙雕的鬼工球,分内外五层同心球,雕工精妙绝伦。这摆件被她藏于内室佛堂,当作宝贝供奉着,其实球心里藏了一枚舍利。   谢永儿道:“既然如此,我去为你将它偷来。”   听墙角的庾晚音:“……”   太拼了。   别人身为天选之女都这么拼,比你强的还比你努力。   而且听谢永儿那春心荡漾的语气,好像还真的有点被夏侯泊迷住。   庾晚音暗暗叫苦。   夏侯泊失笑道:“偷来?永儿如何能确知那舍利就在魏贵妃处?”   谢永儿一时词穷,半天才支支吾吾道:“既……既然殿下如此推论,肯定没错。”   夏侯泊:“永儿太过抬举了。”   草丛中的庾晚音突然又掐住了自己的大腿。这回不是为了忍笑,而是为了保持镇定。   因为她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夏侯泊不可能是穿的。   如果他与自己在同一层,看完《穿书之恶魔宠妃》穿了进来,那他肯定知道谢永儿是穿的,一上来就会与她相认——他俩是天然同盟,没有不相认的道理。   即使他在谢永儿那一层,只看过《东风夜放花千树》,谢永儿连吉他都弹上了,他看一眼也就明白了。《东风夜放花千树》里,谢永儿与他无冤无仇,既然一起穿了,也没有不相认的道理。   可他们直到现在聊起天来,还是一副拿腔拿调文绉绉的样子,而且谢永儿还在把他当原主忽悠着。   所以他确实是原主。   刚才这段对话与《穿书之恶魔宠妃》里记载的完全一致,也证明了他俩的思想都没有脱离既定轨迹。   换言之,庾晚音对“四个穿越者放下仇恨搓麻将”这一光明未来怀抱的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   现在只剩一个疑点:既然夏侯泊是原主,为何会特意上门勾搭庾晚音?   仅仅是因为自己成了暴君宠妃吗?   还是谢永儿为了斩断自己与他的潜在感情线,在他面前说了坏话,反而弄巧成拙,使他注意到了自己?   庾晚音思前想后,一时间忘了控制气息,陡然间听到草丛中传来了脚步声。   她一下子屏住呼吸,冷汗扎出了皮肤。   踏草声越来越近,有人举着忽明忽灭的火折子,走入了庾晚音的视野。她通过草叶缝隙朝上看去,依稀看见了一张似曾相识的脸。   是胥尧。   胥尧仍旧易着容,打扮成端王护卫的样子。庾晚音正在祈祷他绕过自己,就见他停下脚步,垂下目光,视线明确无误地与自己对上了。   庾晚音死死憋着气,心脏快要在胸膛炸开。   小屋里传出夏侯泊淡淡的询问声:“何事?”   胥尧顿了顿,熄灭了火折子:“殿下,远处似乎有宫人在朝这边走来。”   夏侯泊叹了口气,与谢永儿依依作别。   等到所有人都撤走,连谢永儿的脚步声都消失之后,庾晚音终于猛然喘气,死死攥住了衣襟。   胥尧明明发现了自己,却竟然欺瞒了端王!离间计大成功!   庾晚音还在努力回忆原文,想知道谢永儿会如何混入魏贵妃的殿里偷舍利子,结果隔天就听丫鬟小眉义愤填膺道:“听说谢嫔她们几个去了魏贵妃处做客,一直在讲小姐的坏话!”   庾晚音:“……”   敢情是靠黑我。   一边黑我一边偷舍利,真有你的,谢永儿。   到了下午,情势急转直下。魏贵妃大张旗鼓带了一队侍卫在后宫搞巡查,将上午招待过的几个妃嫔挨个儿搜查了一遍,闹得鸡飞狗跳,连太后都被惊动了。   太后让魏贵妃解释原由,魏贵妃只说丢了首饰,疑心有人偷窃。但她转头又拉着太后说了一阵子悄悄话——显然是舍利子丢了。   太后也猜到事关重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她继续闹腾。   于是无数太监挨了鞭子,无数宫女挨了耳光。   庾晚音没去看热闹,躲在偏殿里嗑瓜子。没想到丫鬟突然进来汇报,说在她的后院里逮了个小贼。   庾晚音走进后院一看,一个陌生的小太监被堵在墙角,低着头瑟瑟发抖,怎么问都不肯说自己为何偷摸进来。   庾晚音已经习惯了有点什么事先往谢永儿身上猜,脑子一转,大致猜到了套路。   她瞥了一眼那小太监脚边,有一块泥土略有松动。   庾晚音笑了笑,和颜悦色地放了小太监,又遣退了旁人。等人都走了,她自己去刨那块土,刨出了一颗不规整的珠子。   把赃物藏到我这儿,万一被发现了还能祸水东引,真有你的,谢永儿。   晚些时候,魏贵妃越闹越大,终于闹到了庾晚音家门口。   魏贵妃对庾晚音搬出了最大的阵仗,一队人去院中掘地三尺,一队人去内室翻箱倒柜,剩下还有一队人按着庾晚音准备搜身。   魏贵妃冷笑道:“陛下现在太后处回话,今日可没人保你了,小贱人!”   夏侯澹:“想不到吧,爷早退了。”   魏贵妃:“?”   魏贵妃被拖走了。   深夜,庾晚音将一个食盒交给丫鬟:“去送给谢嫔,说是本宫做的夜宵,请她品尝。”   谢永儿打开食盒,是一只光秃秃的白馒头。   她捏碎馒头,摸到了一颗舍利子。   翌日早朝,某端王党代表当庭弹劾魏太傅,控告他贪污受贿、阻拦御状,人证物证俱在。   魏太傅进了大理寺,魏贵妃进了冷宫。   庾晚音去藏书阁上班,半路遇到了一群妃嫔,谢永儿走在其间。   夏侯澹这些年来,对所有妃嫔不是不理不睬,就是就地掩埋,大家都默默忍受惯了。陡然间冒出个庾晚音,硬生生反衬出了她们的悲惨,任谁也无法心理平衡。   此时打了照面,资格最老的淑妃便开了腔:“哈,魏贵妃倒了,有人该春风得意咯。只是不知这好日子能得几时……”   庾晚音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以防夏侯澹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拖人。   夏侯澹不在。   那淑妃愈发冷嘲热讽:“庾妃妹妹这是在盼着谁呢?还真以为——”   “姐姐,慎言。”   开口的居然是谢永儿。   那妃子被她不咸不淡地劝了一句,自觉没趣,恨恨地瞪了庾晚音一眼,带着小团体扬长而去。   谢永儿落在最后面,回头与庾晚音对视了一眼。   庾晚音笑得分外慈祥。   谢永儿目光躲闪,好半天才下定决心,做了个口型:“多谢。”   这一日的盘丝洞工作小结,庾晚音与夏侯澹就听墙角事件进行了深入分析,首先达成共识:端王还是原主。   “那就好办了,”夏侯澹道,“这家伙没看过剧本,我们可以充分利用这个优势。”   庾晚音:“还有,胥尧会对我放水,显然已经对端王起了异心。他在原文里是端王重用的谋士,能挖到这边来干活的话,一个顶十个。”   夏侯澹:“那还是得彻底离间他俩。”   庾晚音:“现在刚好魏太傅入狱,胥尧肯定会借机调查老父之案,说不定还会直接混进去盘问魏太傅。我们想栽赃给端王,就得早做准备,避免穿帮啊。不然你去大理寺威逼利诱一下魏太傅,提前串个供?”   夏侯澹:“可行。其实我派去的人已经找到了胥阁老,不过他年老体弱,这些年在流放地备受欺凌,已经被折磨得疯疯傻傻,都不认人了。”   “惨。”   “太惨了。”   庾晚音摇头叹息:“人不能白疯,一并栽给端王吧。就说胥阁老是接回来的路上被他下了毒,才搞成这样的?”   夏侯澹:“妙啊。”   恶人击掌。   大理寺狱专门用来关押犯事的高官,越往里走越是守卫森严。最深处的监牢暗不透光,只有几只火把照明。   魏太傅缩在墙角坐着,听见脚步声,朝外一看,先看见两只金线绣龙纹的朝靴。   魏太傅愣了愣,一边连滚带爬跪好,一边熟练地进入忽悠暴君环节:“陛下,臣冤枉啊!臣效死输忠,一心只想为陛下解忧,怎料那些小人……”   夏侯澹没等他说到第三句,直接快进:“你替朕最后办一件事,朕可保你家人无虞。”   魏太傅一听,这是非要自己死了,慌忙把眼泪挤出来:“求陛下听听此中内情!当时那巡盐御史……”   夏侯澹又快进掉了:“你可知是谁害你?”   魏太傅:“……”   魏太傅战战兢兢抬起头。皇帝的面容隐在黑暗中,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不知为何,他却笃定对方脸上,绝不是他所熟知的暴君的神情。   夏侯澹:“害你之事,下令的是端王,收集证据的是胥尧。你可能不记得这个人了,他是胥阁老之子,改头换面当了端王的谋士,背后阴人很有一套。”   魏太傅大惊:“他还活着?”   夏侯澹凉凉一笑:“当初胥阁老出事,端王暗中救下胥尧,教他视你为毕生仇敌,筹谋数年,才将你扳倒。”   魏太傅垂下头去,将牙槽咬出了血来。   夏侯泊!   他听见皇帝不带感情、近乎百无聊赖的声音:“好笑吧?朕那位好皇兄,当初借你之手除了胥家,如今又借胥家之手除了你。当真是一碗水端平,端得世间无两。”   魏太傅眼前一黑。   皇帝知道。   皇帝竟然知道?!   当年他加入太后党,奈何过于胆小,不堪大用,混了多年都没有出头。端王私下与他合计,劝他出面弹劾胥阁老,甚至帮他伪造了一堆天衣无缝的罪证。   魏太傅的职业生涯里,只干过那一回富贵险中求的事。   他成功了,在太后面前立了功,从此青云直上。   这一切,皇帝就这样静静地看在眼里,犹如看戏吗?   魏太傅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一时间万念俱灰,连辩白的勇气都失去了:“臣万死……臣自知再无活路,只有一问:陛下如何能得知此事?”   这么多年,这暴君被他们当傻子哄着,难道一直是装疯卖傻?   可他若什么都看清了,又怎会一直隐忍不发,任由他们将仅存的忠君之臣一个个除去?   夏侯澹:“哦,本来只是瞎猜的,诓了你一下,这不就诓出来了。”   魏太傅:“……”   魏太傅:“?”   夏侯澹转身渐行渐远:“胥尧若是托人来问,你便如实作答,就当为家人积福吧。”   庾晚音这天照常在藏书阁坐班,忽然有宫人上楼来通传:“娘娘,楼下有个人未带手谕,说有事要禀告娘娘。又不肯告知姓名,只说娘娘见了他自然认得。”   庾晚音下了几阶楼梯,垂目一看,一个陌生的清秀青年正抬头望着她。   庾晚音:“……”   兄弟,你哪位?   青年朝她一礼:“庾妃娘娘。”   庾晚音:“!”   这个苦大仇深的声音——是胥尧!   胥尧今天竟然没有易容,就这么顶着张罪臣之子的脸过来了?   庾晚音心里咯噔一声,有种不好的预感。   “上来吧。”庾晚音将人带到二楼,遣退了宫人,开门见山道,“出什么事了?”   她没想到这人会来得如此之快。今天早些时候,她还在跟夏侯澹商量接回胥阁老的细节,自导自演的拦路群演也还没安排上。   最关键的是,他们还没替胥尧准备好一条逃脱之路,让他能平平安安倒戈,健健康康跳槽。   这哥们此时行色匆匆,连易容都没来得及,该不会是后有追兵吧?   胥尧一开口,仿佛印证了她不祥的猜测:“我有急事想求见陛下,不知娘娘可否行个方便?”   庾晚音:“本宫无权带人进宫,会被拦下的。要么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把陛下找来?藏书阁有守卫,没有手谕不得进入,你在这里很安全。”   胥尧听她暗示追兵,诧异道:“娘娘也知道?”   庾晚音:“如果是关于胥阁老的事,我也大略知晓。”   胥尧感慨道:“娘娘真是深得圣心。我正在调查家父当年的冤案,却不料端王似乎早有防备,准备好了将我铲除。方才我回到自己卧房,喝下一口茶水,发觉味道有异,腹中灼痛,才知自己已中了毒……”   庾晚音:“等一下!你中了毒?”   她仔细打量胥尧,才发现他额上全是冷汗。   庾晚音霍然站起:“先别说了,我去找太医。”   胥尧一把拉住了她:“端王已经起了杀心,我便绝无活路。我偷了马车从后门逃出,暂时甩脱追兵,却又无法直接进宫,只得直奔此地。娘娘,胥尧死前只有一事相求。”   庾晚音:“先冷静,你会没事的。”   胥尧微微一晃,唇角渗出血来。   庾晚音又要去喊人,胥尧死死拽着她,语速极快:“我为端王办事多年,他的种种计划我都知晓。陛下若能救回家父,胥尧定会报答此恩。”   庾晚音连忙宽慰道:“放心吧,陛下一言九鼎,胥阁老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胥尧眼眶一红:“家父……家父一生都盼着陛下能当个好皇帝。他若是回来了,定会披肝沥胆,竭尽毕生所学辅佐陛下。”   他仿佛生怕他们食言,急于证明老父有被救回的价值。   庾晚音心头悲凉,没有告诉他胥阁老已然疯傻,温声道:“陛下非常看重胥阁老的才学。”   胥尧点点头,突然咳出一口血来,提气道:“追兵很快便要到了,娘娘,我将端王的许多计划记在了一本书里……”   楼下忽然传来宫人的尖叫声:“起火啦!”   夏侯泊没有派人来追杀胥尧。   夏侯泊直接让人点了一把火,要将胥尧、胥尧可能携带的秘密、胥尧投奔的藏书阁,烧得前尘尽去,四大皆空。   庾晚音跑到窗边朝下一看,好家伙,这火烧得还真均匀,绕藏书阁一周,四面愣是没留出一个缺口。   不远处躺着几个守卫的尸体,纵火的人显然是端王手下精锐部队,在极短时间内放倒守卫,还朝着这木制建筑浇了油。此时火势一起,经风一吹,熊熊烈焰飞速蹿升,直逼二楼。   远处倒是有宫人正在提桶赶来,但这年代消防设施落后,指望他们灭火,还不如自救。   庾晚音被热烟熏得泪流满面,逃回了胥尧旁边:“底下全是火,没法跳窗,只能先从楼梯下去再往外跑!”   她回忆着当年学校普及的火灾逃生小知识,脱下一层衣服扔到地上,提起茶壶浇得透湿,又去扒胥尧的衣服:“脱了!”   胥尧原本就站得摇摇欲坠,被她一推,直接栽倒在地上。   庾晚音:“……”   藏书阁里除了易燃物还是易燃物,楼下已是一片火海,宫人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胥尧一口接着一口地吐血,神情却十分镇定:“娘娘一边准备一边听我说。”   庾晚音双目含泪,又哆嗦着摸出随身手帕,依样打湿。   胥尧:“端王没想到,那本书我并未带在身边。书在魏府,我去查案时顺手藏的。”   滚烫的茶水凉了,庾晚音抄起湿衣裹在身上,又用湿手帕掩住口鼻。   胥尧:“厨房后窗外三尺处,往下就能挖到。端王会盯着你们,不要立即去找,至少等待七日再去……”   庾晚音弯腰跑向楼梯。   胥尧断断续续的语声渐不可闻:“逃出去,遇到谁都不要停留,去找陛下……活下去……”   藏书阁临水而建,正是为了防火。   此时宫人们从池中打水,朝着大门处轮番泼浇,总算压住了这一块的火势,正朝里面喊着话,就见一道人影狂奔而出,身上的衣物已然起火。   庾晚音越过所有宫人,直接跳进了池中。   “庾妃娘娘!”宫人连忙扑过去,伸手将她拉回岸上。   庾晚音头发焦糊,身上几处皮肤传来剧痛,站在原地双眼发直,理智之弦已经被烧断了。她浑身发抖,耳边只剩胥尧的声音不断回荡:“遇到谁都不要停留……”   有宫女惊惶地说着什么,跑来要搀扶她。   庾晚音只觉得所有人都面目狰狞,一把挥开宫女的手,踉跄着朝宫中跑去。   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去哪儿,只知道不能停下,身后是洪水猛兽。   庾晚音跑到体力耗尽,绊了一跤,整个人总算摔出了两分清明。   她抬起头去,看到了一个此时绝不想遇见的人。   谢永儿似乎被她的样子惊呆了。   谢永儿先前躲不过魏贵妃的搜查,只得派人将舍利子藏到庾晚音那里。没被发现最好,万一被发现了,也能拉庾晚音当替罪羊。   她盘算得很好,却没料到那小太监业务不熟练,竟然被抓了个现行。   谢永儿听着小太监哭哭啼啼地复命,就知道自己输了。庾晚音肯定能猜到是她干的,毕竟她有前科。而庾妃圣宠隆眷,想摁死谁,原只是一句话的事。   然而庾晚音没有告发她。   甚至还将舍利子还给了她。   为什么?   庾晚音真的不想斗吗?   是因为自己改变了剧情线,没给她机会爱上端王,所以她干脆没黑化吗?   她没黑化,那最大的恶人不就变成我了?   谢永儿心情十分复杂。   她心里一直纠结着庾晚音的事,忽然听小丫鬟说藏书阁起火了,登时一惊——庾晚音最近在那儿编书。   不会吧,女主的剧情线直接走向死亡结局了?   谢永儿难以置信地朝藏书阁跑去,半路遇到了狼狈不堪的庾晚音。   四目相对,庾晚音似乎权衡了一下,颤抖着伸出手:“妹妹,救救我。”   谢永儿一震,缓缓走去扶起了她。   庾晚音:“带我去见陛下……”   谢永儿:“你受伤了?这样不行,我去叫人来抬你。”   庾晚音像抓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拉着她不放手:“别去,别离开我。”   谢永儿:“?”   我俩有感情基础吗?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两位娘娘。”   庾晚音仿佛被一桶凉水从天灵盖浇下,双腿一软,全凭谢永儿撑着才没当场倒地。   夏侯泊忧虑地走上前来,帮着谢永儿搀住了庾晚音:“听闻藏书阁走水,我已让亲卫前去帮忙救火,幸而娘娘福厚。何处受伤了?”   庾晚音双唇颤抖,说不出话来。   夏侯泊索性将她打横抱起,动作幅度很大,似乎想掂一掂她身上藏了什么:“我送娘娘回殿躺下。”   庾晚音看着他波澜不惊的眼睛,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有劳殿下。”   夏侯泊抱着人走了几步,庾晚音挣扎着回头去看谢永儿。   你男人抱我了,你不吃醋吗?赶紧开腔拦下他啊,算我求你了!   谢永儿垂眸掩住眼中的妒意,温婉道:“殿下有心了,我也一起去吧。”   庾晚音:谢谢谢谢谢谢,你可千万别走开。   夏侯泊温和道:“此处无需人手,劳烦谢嫔去寻太医吧。”   谢永儿受伤地看了他一眼,大约不想争风吃醋得太明显,妥协道:“好。”转身走开了。   庾晚音心脏都停跳了。   夏侯泊走得不疾不徐:“娘娘似乎在颤抖。”   庾晚音用她仅存的理智组织了一下语言:“……灼伤的皮肤有些作痛。”   “娘娘受苦了,是我来迟。”   您为什么就不能再来迟一点?   庾晚音觉得自己快要精神分裂了,一边防着他随时掐死自己,一边还要装出原主春心荡漾的样子,柔柔地依偎向他:“你来了,我便好了。”   夏侯泊笑了笑:“原以为娘娘入宫后变了许多,没想到还是老样子。”   庾晚音嗔怪道:“殿下希望我变么?”   夏侯泊低头看了她一眼,悠然道:“我希望娘娘仍如初见,对我不生畏惧。”   庾晚音:“……”   刚才是谁要烧死我来着?   “伴君如伴虎。”夏侯泊平静地说着可怕的台词,“娘娘与其害怕我,不如害怕陛下。物伤其类,人同此心,天下苦秦久矣。娘娘若能以真心待我,我必竭力相护。”   庾晚音歪头道:“殿下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了?”   听懂了,听得明明白白的。这孙子就差直说“劝你谨慎站边,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了。   庾晚音一径装着傻,夏侯泊笑了:“娘娘确实冰雪聪明。对了,上回求得娘娘墨宝,还忘了送上回礼……”   语声被一阵急促嘈杂的脚步声打断了。   庾晚音扭头一看,黑压压一群侍卫包围了夏侯泊。   走在最前面的是满面霜寒的暴君:“放开她。”   一片死寂。   实在是这句台词太过土味,庾晚音混乱的脑中,刹那间居然浮现出两个土味回答。一个是“不想让她死,就给我准备一辆车,放上一百万现金,谁也不许跟过来”,还有一个是“呵,有本事就来抢,论美貌你是敌不过在下的”。   夏侯泊没有走土味路线。   夏侯泊动作轻柔地放下了庾晚音,躬身道:“臣见到娘娘受伤,情急之下失了礼数,请陛下见谅……”   夏侯澹听也不听,大步上前脱下外袍,裹住了浑身湿透的庾晚音。   庾晚音一介社畜何曾见过今日的阵仗,强撑到现在,终于等来了盟友,这一口气松开,视野犹如“啪”地灭了灯,霎时间被黑暗笼罩。   她最后的记忆,是自己朝着夏侯澹直直倒了下去。   庾晚音在低烧中昏昏沉沉地度过了不知几日。再度清醒时,她躺在自己的偏殿里,嗓子干涸得快要开裂。   窗外在下大雨,天光昏暗,床边悬着一盏摇晃的铜灯。夏侯澹背对着她坐在床头,正低头用勺子搅动一碗清苦的药汁。   这道背影从未如此让人心安。   庾晚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目光移向宫灯,跟着那烛光打颤。   夏侯澹回过头来,对着她一愣:“你醒了?太好了,你轻度烧伤又泡了不干净的池水,我真怕他们的药消不了炎。还好创面小,已经在愈合了。”   庾晚音没说话。   夏侯澹伸手扶她坐起:“快把药喝了,就当喝水退烧吧……哎,怎么哭了?”   庾晚音哽咽道:“还好你也是穿来的。”   首次近距离直面死亡,冲击力过大,她PTSD了。   穿到这鬼地方以来,她对自身处境一直有种漂浮的不真实感,仿佛在云端梦游。直到此刻,梦醒云散,她看清了脚底的万丈深渊。   如果身边没有这么个同类,她不知道恐惧与孤独哪一个会先压垮自己。   哪怕是他刚才说的那几句话都带来了巨大的慰藉。他的用词指向一个熟悉而遥远的故乡,像望远镜中模糊的海岸线,虽然不可到达,至少是个坐标,让她相信自己还没疯。   夏侯澹劝了两句,没劝住,只得静静看着她哭。   风雨如晦,一灯如豆,他看上去与她一样意志消沉。   等她稍微平复,夏侯澹又舀了勺药递过去,语气放得很和缓:“藏书阁里的宫人逃出来了几个,都送去医治了。胥尧……仵作说他姿态平静,在被火烧到之前就已毒发身亡,没有受两遍苦。”   庾晚音听见胥尧的名字,心脏又是一阵揪痛。   夏侯澹:“纵火的人抓住了,反正都是替死鬼,查不到端王头上。胥阁老接回来了,安置在郊区别院里。他现在对谁都构不成威胁,应该能安度残年——顺便一提,陷害他的还真是端王。”   他说了大理寺狱里与魏太傅的对话。   庾晚音:“所以,我们本来想扣锅给端王,结果那锅原本就是他的?”   夏侯澹:“是这个意思。”   有那么一瞬,庾晚音生出了一个模糊的念头:夏侯澹怎么一蒙就准?他根本没看过原文,单凭自己提供的那一点情报,就闭眼猜出了连原文都没写过的隐情,未免太聪明了吧?   难道这就是总裁的实力吗?   但这念头一闪即过,庾晚音转念一想,确实不妨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端王。   她原本还志存高远,要当这个故事里最恶的恶人,后来跟夏侯泊过了两回合,发觉自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庾晚音:“胥尧说他给我们留了一本书,可以对付端王。”   她低声转述了胥尧的遗言,夏侯澹默默听着,面色苍白。   他望向烛火:“原文里的胥尧是什么结局?”   “好像一直跟着端王混,当了个文臣吧。”   夏侯澹讽刺地笑了笑:“所以,我们害死了他。”   庾晚音刚擤完鼻涕,鼻头又一酸:“别这么想,你要想,如果按照原文,胥尧到死都被蒙在鼓里,为他的仇敌当牛做马。”   夏侯澹仍是一脸颓废,手指抵住了太阳穴:“一个没看住,还白白害你受伤……”   庾晚音不明白这位哥为什么比自己还消沉,硬着头皮开解他:“不是完全白给,至少拿到了胥尧的线索,过几天我们就把书找回来?但愿他记录得足够详细,因为我真不记得原文细节了。”   “我在想,”夏侯澹揉着太阳穴含糊道,“我们做的事,真的有意义么?放在这本书里,反派的结局可以说是天命注定吧?越是挣扎越是可悲,倒不如吃喝玩乐坐等它到来……”   庾晚音:“?”   不不不,你不能这么早放弃啊哥,我还不想死呢!   庾晚音慌了,满地找词劝他:“有意义,当然有意义,不能把世界拱手让给恶人啊,你命由你不由天!还有很多机会能翻盘!譬如说原文里的旱灾,我们肯定可以找到抗旱作物——”   她卡壳了。   藏书阁已经烧毁,自己上哪儿查资料去?   庾晚音颓废了:“仔细一想,混吃等死也不是不行。”   夏侯澹:“……”   夏侯澹:“你倒是再坚持一下啊?”   太后纡尊降贵前来慰问。   具体慰问过程如下:   太后:“听闻你这次吃了不少苦头,可知是谁放的火?你风头太盛,招致妒心,经此一遭,也该知道皇帝是不会保护你的……”以下省略经典台词五百字。   庾晚音:“?”   庾晚音:“是的是的。”   太后长叹一声:“在这深宫之中,每个分得一丝宠爱的女人都以为自己熬出了头,却不明白君心易变……”以下省略经典台词五百字。   庾晚音没法快进她,只好放空自己,机械地点头。   太后:“你该不会以为魏贵妃倒了,你就能坐到那个位子上吧?魏贵妃张扬,是仗着家中势大,又有哀家保她,出了事也只是进一回冷宫。你的父亲是个什么官职?你可知……”以下省略经典台词五百字。   庾晚音:“对的对的。”   太后伸出涂了蔻丹的指甲,戳了戳庾晚音的脸蛋:“这女人啊,还是要活得聪明些。良禽择木而栖,你听哀家的话,哀家自会疼你。”   庾晚音:“好的好的。”   太后上午出了庾晚音的偏殿,下午就听宫人禀告:“陛下将庾妃封作了贵妃。”   太后:“?”   庾贵妃被皇帝亲自送进了贵妃殿。   这儿原本属于魏贵妃,向来是后宫里最骄奢的地方。如今为了迎接新主人,又被从里到外重新规整了一遍,端的是贝阙珠宫,富丽堂皇,盘丝洞本洞。   庾晚音一步步走到今日,所有冷眼看她何时陨落的宫人都变了神色,开始认真研究她的一言一行,想琢磨出她究竟有何过人的本事,竟能将那暴君的心牢牢抓在手里。   结果一路行来,说话的都是暴君。   夏侯澹:“爱妃,此处防卫森严,朕还给你配了暗卫,不会再给歹人可乘之机。”   庾晚音知道他这话是说给四周宫人听的:“陛下真好。”   那暗卫名单还是他们昨晚开会讨论出来的。夏侯澹:“姑且升级一下安保系统吧,原作里就没有那么几个一直忠于我的侍卫吗?”   庾晚音努力一回想:“帮你埋人的那一批御前侍卫,一直到最后也没反水,都为保护你而死。”   于是暗卫连夜上岗。   夏侯澹:“爱妃看看这院落可还宽敞,需不需要再往外扩?爱妃若是吃腻了火锅,就在这池子里养些鱼苗,旁边再起一个烤架,随时吃烧烤……”   庾晚音:“?”   你说的这个爱妃是不是你自己?   庾晚音配合地拍手道:“陛下怎么知道臣妾最喜欢吃吃吃啦。”   四周宫人心中鄙夷——这装可爱扮天真的手段也太低端了吧?别说是祸国妖妃,这年头刚进宫的才人都不这么玩了好吗?   夏侯澹笑道:“爱妃真是赤子之心。”   宫人呼吸急促。   暴君不配高端局!   庾晚音吃喝玩乐了没几天,总觉得浑身不自在。社畜从来没当过这么久的咸鱼,古代又没什么娱乐活动,天天躺着晒太阳,竟把自己躺得腰酸背痛。   她气自己天生不是享福的命,再看夏侯澹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更酸了。   这天吃完烧烤喝完酒,庾晚音道:“澹总,我们出一趟宫吧。”   夏侯澹:“出去玩?”   庾晚音:“不是,我想到绕开端王去拿胥尧那本书的办法了。”   夏侯澹皱眉看她:“说好的混吃等死呢?”   “等死也怪无聊的,要不然还是再扑腾几下吧。”   “……”   庾晚音:“你看,我们这个时候微服出宫,肯定会被端王盯梢。但我们虚晃一枪,不去魏府,而是先去找一个人。”   “谁?”   “上回说到忠于你的人,我就想起了他。这种小说里通常有一号武力值逆天的江湖人士,幸运的是在这本书里,他跟你很有渊源。”   一个时辰后,两个穷酸书生走到了市井街头,身后跟着几个身手高强的暗卫,同样作文士打扮。   夏侯澹易容过后脸色蜡黄,拿一把折扇遮着嘴,低声道:“虽说理论上太后与端王没分出胜负,还不敢妄下杀手,但我们就这样出来给人当活靶子,真的好吗?”   庾晚音:“真的不好,但没办法,想找那个人,你必须亲自出面。”   庾晚音瞧着不仅穷酸,而且营养不良没长个儿。   “这人叫北舟,跟你亲妈……令堂……已故的慈贞皇后青梅竹马,是她小时候的护卫,应该是一直暗恋她吧,那章太狗血了我就扫了两眼。总之呢,令堂入宫后年纪轻轻忽然病逝,北舟觉得是宫里的人害了她,就心怀仇恨,远走他乡,另有奇遇,成了一代绝世高手。”   庾晚音喘了口气:“《穿书之恶魔宠妃》里,他回到都城想看看故人之子——也就是你,却发现局势混乱,于是蛰伏在都城,找机会保护你。但他出场太晚了,虽然也给端王添了点麻烦,但没能改变结局。”   夏侯澹:“所以你想提前把他找出来?”   庾晚音:“对,因为谢永儿只拿了《东风夜放花千树》的剧本,并不知道《穿书之恶魔宠妃》的剧情,也不知道北舟的存在。你可以把他当作秘密武器,让他去魏府偷书,以他的身手肯定能成。”   其实这人还有别的用处,但庾晚音也不想事事对他交代。   庾晚音停步:“到了。”   夏侯澹抬头一看。   怡红院。   夏侯澹:“?”   庾晚音:“进去吧。”转头对暗卫招招手,“别客气,都进来。”   暗卫:“?”   夏侯澹:“所以当你说他蛰伏在都城的时候……”   庾晚音:“书里说他在青楼。”   “这,不好吧。”   “嗨呀,没事儿,刚好还可以迷惑一下端王,就让他以为你荒淫无度呗。走走走,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夏侯澹被她拉着跨入大门,霎时间一股脂粉浓香扑面而来。一个长得相当经典的媒婆痣老鸨捏着手绢站在门边,上下打量他们一眼,面露不屑:“二位公子,走错地儿了吧?”   庾晚音左右看看,腼腆地塞给她一把银子:“我们是来赶考的,想开开眼界。”   老鸨眉开眼笑:“好嘞,二位爷楼上请!”   庾晚音大手一挥,带着暗卫朝包房走去。   夏侯澹:“……你为何如此熟练?”   庾晚音:“可能是垃圾文学看多了吧。”   片刻后,几人被温香软玉包围。   庾晚音揽着个小美女被她喂葡萄,熟练地发出猥琐的笑声。   夏侯澹嘴角微微抽搐,与她咬耳朵:“我们要待到什么时候?你打算怎么找出那个北舟?”   庾晚音:“我不记得他的外貌描写了,不过青楼里一共就那么几个男人,应该不难。而且原文里你长得很像你妈,他能跟你相认。”   夏侯澹指指自己蜡黄的假脸:“你有没有发现问题所在?”   庾晚音:“……”   庾晚音转头问怀中的小美女:“你们这儿有几个龟公啊?”   小美女惊讶道:“爷怎么问起这个?奴家记不清了,也就四五个吧。”   庾晚音:“那其中有没有近两年才进来、长得比较壮的?”   小美女眼中闪过一道暗光。   小美女垂眸嫣然一笑:“奴家来得晚,不太清楚呢。爷,喝酒啊。”   她转身给庾晚音倒酒。   在这数秒之间发生了很多事。   背过身去的小美女与另一个小美女交换了目光。   旁边坐着的暗卫瞧见她的手部动作,面色一凛就要出手。   庾晚音急忙戳戳夏侯澹。   夏侯澹一记眼刀飞了过去,示意他们稍安勿躁。   暗卫们于是安坐不动,也交换了一圈目光。   小美女倒了酒,端着杯子递到庾晚音嘴边。   庾晚音:“好,好。”接过来作势喝了一口。   室内几个客人都被喂了酒。暗卫不动声色轻轻一嗅,似乎闻出了里面下的东西,假喝之后装模作样地听了一会曲儿,双眼一翻,软倒了下去。   庾晚音和夏侯澹看他们这反应,大概是蒙汗药吧,于是有样学样,各自栽倒。   小美女这才站起身来,冷声道:“去请妈妈。”   老鸨很快带人来了,吩咐道:“绑起来,用冷水泼醒。”   庾晚音心中惊讶:他们只是打听一个龟公罢了,这青楼的反应怎么如此之大?难道这楼中还有其他人知晓北舟的身份?不应该啊,按照原文,北舟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她觉得蹊跷,想多观察一会儿,便闭着眼睛没出声。暗卫等不到指令,只得继续装死。   一盆冷水下来,庾晚音呛咳着睁开眼。   老鸨:“谁派你们来打听的?”   夏侯澹看看庾晚音,怒道:“就随便问问而已,你们怎么能绑客人?”   老鸨冷笑道:“不说是吧?那就一直关在这儿,关到开口为止吧。”   她将几人留在房内,吩咐锁上房门。   余人一走,暗卫便从袖中翻出短匕,互相帮忙割断了绳索,又跪下来替夏侯澹和庾晚音解了绑。   夏侯澹揉着手腕重新坐到椅上:“接下来呢?”   庾晚音:“翻窗出去找人?”   “……也行。”   暗卫忙道:“陛下与娘娘在此稍歇,属下去找。”当下翻出去了两个,剩下的分散蹲守在门窗旁边。   庾晚音又看夏侯澹:“你离宫太久怕是不妥,要不你先回去,我留下来再看看情况?”   “倒也不急这一会儿,万一真找到了,不还得用我的脸与他相认吗。”   庾晚音坐到他边上,端起还没撤走的果盘,挑挑拣拣吃起了葡萄:“吃吗?”   夏侯澹:“……”   夏侯澹:“我怎么觉得你玩得还挺开心?”   明明前几天还是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这才过去多久,怎么就满血复活了?   庾晚音:“开心也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这是我们社畜的生存法则。”   她拍拍夏侯澹:“澹总啊,你就是太习惯地球围着你转了,心理落差太大。不像我们,习惯了白干三个月,换来一句‘还是初版最好’。放平心态才能一起苟到最后,嗯?”   夏侯澹:“……”   庾晚音没等到回答,不以为意地换了瓜子嗑。正想问他嗑不嗑,突听他道:“好。”   庾晚音:“好什么?”   夏侯澹笑了笑,没再说话。   望风的暗卫突然将耳朵贴于门上,悄声道:“有人来了。”   青楼的人这么快就去而复返?室内几人来不及细想,飞速坐回原处,将双手背于身后,只露出一小段绳子,做出了还被绑着的样子。   庾晚音咬牙问:“翻窗出去的那两个怎么办?”   夏侯澹还没来得及回答,门就开了。   出乎意料,进来的不是刚才那些人,只是个手握扫帚、肩搭抹布的扫地大爷。   大爷没精打采地瞅了他们一眼,就低下头收拾起了瓜皮果壳,似乎并不好奇屋里为什么绑了人。   庾晚音这一口气刚刚松开,又陡然提起。   她悄悄拉了一下夏侯澹的衣角,用眼神示意:是他!   夏侯澹:?   庾晚音拼命挤眼睛:他就是北舟!   只有社畜才知道谁是真正的社畜。这扫地大爷长了一双绝不属于社畜的眼睛。刚才他收回目光的瞬间,那不经意间露出的眼神,像一匹孤狼。   所以北舟隐身于青楼,原来是扮作大爷了?   夏侯澹似乎也有所猜测,迟疑两秒,开口道:“喂。”   大爷头也不抬,只顾擦桌子。   夏侯澹提高声音:“这位兄台,我瞧你甚是面善。”   大爷停下动作望向他。   夏侯澹:“相逢即是有缘,既然遇见了,咱们何不坦诚相见,以真容一叙?”   话音刚落,那大爷的神情就变了。他僵在原地,直愣愣地盯着夏侯澹。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几度交锋,最终他放下抹布,缓步朝几人走来。   庾晚音见他满脸戒备,隐隐似有敌意,连忙努力露出个和善的微笑:“别误会,都是朋友。”   她用肩一顶夏侯澹。夏侯澹抬手去揭自己的人皮面具:“我是……”   在这电光石火间,又发生了很多事。   随着夏侯澹的动作,大爷猛然发现他没有被缚,眼中立时爆出凶光。   庾晚音正在诧异这凶光之盛,就见对方手中多了一把利刃,直直捅向了夏侯澹!   “小心!”庾晚音惊呼。   一声巨响,房门破裂——   她伸手去推夏侯澹,两旁的暗卫也瞬间跳起,朝着夏侯澹身前挡去——   然而就在他们眼前,那大爷身形诡异地一歪,犹如被一股看不见的巨力掀起,整个人朝旁侧倒下,仆地不动了。   庾晚音惊魂未定,喘息着低头看去,这才发现那大爷侧颈上多出了一把匕首,没入之深,几乎又从另一边穿了出来。   暗卫牢牢护着夏侯澹,转头朝房门望去。   门上破了一个大洞。众人心下无不悚然——这把匕首竟然是被人从门外投掷进来的,撞破木门之后还来势不减,长了眼睛般飞向大爷脖颈,一招毙命!   这得是何等蛮横的内力?!   房门这时才被人推开。   门里门外一打照面,现场陷入了一片死寂。   外面站着那位身材丰腴、长相经典、自带一颗媒婆痣的老鸨。   众人:“……”   那老鸨却盯着夏侯澹,颤声道:“你……”   这一开口,居然变成了男人的声音。   庾晚音扭头一看,夏侯澹刚才已经把人皮面具揭了下来。   她心中冒出了一个荒诞的念头,不可思议地望着老鸨:“你……”   老鸨:“澹儿?”   庾晚音:“北舟?”   北舟伸手一揪,把那颗媒婆痣“啵”的一声揪了下来,周身骨骼“喀啦啦”一阵闷响,身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高,一眨眼间就露出了男人的模样。   庾晚音倒是在小说中看过缩骨功这种东西,但现场视觉冲击仍旧过大。   她被惊到脑子停转:“你你你才是北舟?”   北舟:“澹儿,你怎会知道我在此地?”   庾晚音又去看地上那人:“那他是谁?为什么要杀我们?”   北舟:“不对,你怎会知道世上有我这么个人?”   夏侯澹:“停。一个一个来。”   片刻后,几人围桌而坐。   夏侯澹:“先回答北叔的问题。”他倒是挺会见机行事,刚才看过北舟的身手,这一声“叔”顺势就叫上了。   “朕知道北叔,是因为母后留下的遗书中提到过你。”夏侯澹张口就来。   北舟面露缅怀之色:“南儿如何写我的?”   夏侯澹:“……”   庾晚音脑中一瞬间构思了八百字感人肺腑小作文,什么十年无梦得还家,什么相思相望不相亲,什么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她对着夏侯澹使眼色,试图用意念拷贝给他,至少让他领会精神。   夏侯澹默契地点点头。   夏侯澹:“她说若遇危险,可以找你。”   庾晚音:“……”   这是什么死亡直男发言!你咋不索性说“北舟,好用”呢!   北舟眼眶一红:“她还记得我。”   庾晚音:“?”   夏侯澹:“所以朕即位以后就派人四处寻找,花了这么多年,前段时间才隐约得知北叔的踪迹,今日便想上门碰碰运气。”他见这关过了,迅速岔开话题,“北叔,地上那人是谁?”   北舟:“他在这楼中打扫两年了,我也是前几天才对他起疑,因为从他房中翻出了这个。”   他将一叠信纸递向夏侯澹。   庾晚音凑去一看,只见纸上写满了蝇头小字,却又不是汉字,弯弯绕绕不知是什么语言。   北舟:“这人是燕国派来的间谍,拿到的命令是刺杀王公贵族,挑起我国内乱。我发现他的密信之后,这几天一直暗中观察着他。你们今日上门打听龟公,我还以为是找他,就想着审一审你们……直到方才他痛下杀手,我才发觉不对。”   夏侯澹懂了:“所以他想下杀手,也是因为我们语焉不详,使他以为我们是来揭穿他的?”   庾晚音想起来了,原文里是有这么个小国间谍,但最终没能成事,只在端王的暗中引导下刺杀了一个太后党的重臣,为他人作嫁衣裳。被捕后还遭五马分尸,下场很悲惨。   北舟:“这几年燕国很不安分,看来真是穷到走投无路了。你要小心,杀了这一个,没准还有别人。”   夏侯澹:“幸好今天北叔救朕一命。实不相瞒,朕如今在宫中确实处境危险,四面楚歌……”他恰到好处地黯然叹息。   北舟立即道:“其实我回到都城,便是想护你周全,又怕你不需要我的保护。你放心,南儿的孩子便是我的孩子。”   庾晚音:“?”   大兄弟你的发言有点危险啊?   北舟行事颇有江湖气,说干就干,当即又缩回老鸨身形,粘上媒婆痣,走出房去请辞。   他在青楼蛰伏期间,对这里的苦命女子多有照拂,所以人缘颇好。此时一说要走,小美女们纷纷喊着“妈妈”流泪。   刚才那个给夏侯澹下药的小美女,应该是他的得力心腹,或许还有点红颜知己的意思,凄然垂泪道:“你去哪儿,能不能带我走?”   北舟眉头紧锁。他要进宫保护夏侯澹,肯定带不了人。   夏侯澹便做了个顺水人情,对他悄声道:“朕回头会派人来为她们赎身,送她们平安离去。”   北舟感动道:“你真像南儿,和她一样善良。”   众人出了青楼,夏侯澹戴回了人皮面具,北舟则洗去脂粉,穿上男装,混入了暗卫之中。这么瞧去,他的本来面目倒也颇为潇洒出尘,有侠士之风。   庾晚音吹捧道:“北叔真俊朗。”   北舟遗憾道:“可惜了,叔倒是更喜欢做女人呢。”   夏侯澹:“……”   庾晚音:“……”   他刚才好像说了句不得了的话?   庾晚音禁不住再度偷眼打量北舟。   这人的设定不是暗恋夏侯澹母亲吗?难道是在心上人入宫后,深受情伤,闯荡江湖期间,欲练神功,挥刀……   庾晚音幻肢一凉。   她只是脑中胡思乱想,夏侯澹却直接问了出来:“北叔,你与母后的渊源,可否说与朕听听?”   北舟:“南儿是世上唯一懂我之人。只有她从不嫌弃我,认我当好姐妹。”   夏侯澹:“……”   庾晚音:“……”   北舟:“可怜她年纪轻轻撒手离去,留你孤身一人。”他怜爱地看着夏侯澹,“南儿走了,以后叔就是你母亲。”   夏侯澹:“…………”   夏侯澹:“谢谢叔。”   一行人回了宫,北舟有些惊讶:“让我待在贵妃殿?”   夏侯澹:“是的,朕身边恐有眼线,反倒是贵妃处宫人不多,方便说话。”   北舟跟在他们身后,一路观察着这贵妃殿周围布置的重重暗卫,笑道:“没想到坊间流言也有说对的时候。”   庾晚音:“嗯?”   北舟细细打量她:“澹儿是真的将这位贵妃放在了心上。”   庾晚音:“……”您误会了,他只是需要我脑子里记的东西。   等等,自己这妖妃之名到底传了多远?是因为晋升太快了吗?   庾晚音干笑着朝夏侯澹身后躲了躲,垂下眸去作娇羞状。   却没想到夏侯澹比她更入戏,反手牵住了她的手,对北舟诚恳道:“北叔看出来了,我们便不多遮掩了。请北叔待她便如待朕,务必护她平安。”   庾晚音:“?”   不必演到这种份上吧?   北舟左看看右看看,露出了疑似姨母笑的表情:“放心吧。”   庾晚音这份诡异的尴尬直到入夜还没完全消退。   北舟已经摸去魏府取书了。夏侯澹问过他需不需要人手帮忙,他摆摆手:“多带人反而拖后腿。不必等我,安心睡吧。”   这一句终于流露出了一丝身为武力值巅峰的倨傲。   于是盘丝洞二人组只能守在贵妃殿里等消息。吃完了烛光晚膳,又吃完了烛光夜宵,北舟还没回来。   庾晚音坐立难安,夏侯澹倒是淡定地啜了一口小酒:“魏府有各方势力盯着,要等所有人最松懈的时候再摸进去,肯定是后半夜。”   庾晚音:“道理我都懂。只是自从我们穿来,很多情节都改变了,我心里没底。”   胥尧本不会死,北舟在原文里也活了很久,但谁又说得准?   夏侯澹:“放心吧。最差也不过是个死。”   庾晚音:“……谢谢你啊,真的有被安慰到呢。”   夏侯澹闷头低低地笑。他微醺时脸上终于有了点血色,不复平日的苍白。庾晚音对着他看了几秒,诡异的感觉又泛了起来。   灯下看美人,三分美也能看成十分,更何况原本就是画皮妖精,这会儿都快飞升了。   或许是因为就着夜宵喝了点小酒,或许因为饱暖思那啥,又或许是因为早些时候北舟那夸张的反应。   她突然觉得夏侯澹也太好看了。   庾晚音不是不懂审美,而是不敢懂。生存面前,一切美丑都可以忽略不计。   譬如端王,谁又能说他不好看?但庾晚音一看到他那张好看的脸,就像看到了鲜艳的蘑菇,只想跑路。   奇怪的是,对着真正的反派脸夏侯澹,她那食草动物般的警惕心却越来越弱,几乎不能靠本能维持。   不行啊!恋爱脑是大忌!这种故事里恋爱脑全都要早死的!   庾晚音晃了晃脑袋。微醺的夏侯澹仿佛能察觉她的心声,漆黑的眼瞳朝她扫了过来。   庾晚音仓促地别开目光。   夏侯澹眨了眨眼,戏瘾又上来了,托腮问:“爱妃,是在偷看朕么?”   庾晚音“噌”地起身就走:“我去洗洗睡了。”   夏侯澹还托着腮:“一起吗?还能看到更多哦。”   庾晚音僵住了,瑟瑟发抖地转过头。   夏侯澹失声大笑,挥了挥手:“去吧去吧。”   等庾晚音走没影了,夏侯澹还孤身坐在原地。   他仍在举杯小酌,只是嘴角残留的笑意正在缓慢消失。没了共饮之人,偌大的殿堂忽然显得空旷,从铺墁地缝里渗出一股冷清的寒意。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朝他走来,跪在了他身后。   夏侯澹没有回头,轻轻放下酒杯:“白先生有信?”   对方双手呈上一封书信:“请陛下过目。”如果庾晚音在场的话,就会发现这个风尘仆仆的暗卫并不在他们共同敲定的名单之中,是个从未见过的陌生面孔。   夏侯澹拆开信封,从中先掉出几颗蜡封的药丸。他顿了顿,抽出信纸读了一遍,神情似有些不耐:“他还没放弃呢?”   暗卫没有说话。   夏侯澹将信纸放在烛上点了,顺手倒了杯茶,服下去了一颗药丸。这才吩咐道:“告诉他宫里一切如常,继续行事便是。”   庾晚音出了浴,烤干头发,自行上了床。床上用品已经按照现代标准改良了一遍,现在枕头不硬了,被窝也不凉了,生活质量显著提高。   夏侯澹去洗澡的时间里,她躺在床上还颇有点紧张。没想到夏侯澹只是占点嘴上便宜,到头来还是规规矩矩躺在三八线另一边。   庾晚音在安保升级之后找到了安全感,最近睡眠质量很高。唯有今夜因为牵挂北舟,辗转了一阵没能入睡。   眼睛适应黑暗后,她忽然发现夏侯澹也没闭眼,正对着床幔似看非看。   庾晚音犹豫了一下,悄声问:“你也睡不着?”   夏侯澹闭上眼,呼吸有些粗重,模糊地嘀咕了一句什么,好像是“就知道没效果”。   什么效果?庾晚音怀疑自己没听清:“你怎么了?”   夏侯澹呼出一口浊气:“头疼。”   这么严重吗?庾晚音又犹豫了一下,朝他凑近了一点:“我给你揉揉?”   关心同伴很正常,她对自己说。   夏侯澹没拒绝。但当她的指尖碰到他的太阳穴,他却瞬间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庾晚音即使在黑暗中也能感觉到他咬紧了牙关。   “怎么了?我轻一点?”   “……嗯。”   她也没学过按摩,只能没什么章法地轻轻画圈:“不知道能不能算个安慰——你这偏头痛只是个设定,到最后也没痛死——至少在你被刺杀之前,都没痛死。”   夏侯澹绷紧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语带嘲讽:“那真是安心了呢。”   “哎,别这样。”庾晚音不跟病人计较,她自己痛经的时候也是个人间炮仗,“回头让北舟给你检查一下,看看是脑瘤还是中毒呗。他在江湖见多识广,说不定认识一些太医不认识的毒。”   “嗯。”   庾晚音悄声问:“你其实还是怕死的吧?”   她的指尖很软,还带着被窝的热度。   夏侯澹勾了勾唇角:“不好说。”   庾晚音就当他不好意思承认:“没事,我也怕的。不过你这个总裁得调整一下心态,拿出点干劲来,这次就算北舟没能拿回那书,我们也还能再战……”   “放心吧。”夏侯澹打断了她的预防针,“只要你还不想放弃,我也不会。”   庾晚音对着虚空咂摸了一下。   是她太敏感,还是这句话真有点暧昧?   还没等她咂摸出点滋味,夏侯澹又补充道:“毕竟还得靠庾姐带我奔小康。”   庾晚音收了心:“那确实。”   夏侯澹被按揉着太阳穴,呼吸声渐趋轻缓。庾晚音见他睡着了,困意也不期然地涌上,指尖越揉越慢,最后停了下来。   等她彻底睡熟,夏侯澹又慢慢睁眼凝望着她。   庾晚音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突然惊醒时,四周亮了些许,尚未破晓。   床幔外面有人低声唤道:“别睡了,书来了。”   北舟回来了!   庾晚音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忽然觉得哪里不对,扭头一看。   夏侯澹上半身越过了三八线,分去了她半边枕头。   庾晚音:“……”   这不能是故意的吧,纯粹只是睡相不好吧,等他自己发现了也会吃惊的吧。   床幔外的北舟又唤了一声:“澹儿?”   夏侯澹睁开眼,撑着额头坐起身,平静地披衣下床:“来了。”   故意的!庾晚音有点头晕。   一直以来,夏侯澹与她独处时,都是相依为命的战略盟友态度,虽然也挺亲密,但其实从未越过界。   所以现在这是什么情况?普通的战略盟友会共享枕头吗?   庾晚音压下这一脑门官司,跟着穿好衣服跳下床:“北叔没受伤吧?”   北舟失笑道:“想让我受伤没那么容易。只是除了禁军看守,附近还有别人派来的暗哨,绕开他们费了点时间。”   夏侯澹已经若无其事地坐到了桌案旁:“看来朕那位好皇兄还没放松警惕呢。幸好有你出马。”   北舟从怀中摸出一本还沾着尘土的书:“这究竟是什么东西?藏宝图?”   夏侯澹:“虽不中,亦不远矣。”   三个人点起灯来,翻开了胥尧留下的书。   封面上印着“大夏风土纪”,内里却全是手写的墨迹。写得密密匝匝,笔迹还十分潦草。   显然,胥尧当初写这些字,或许只是当作备忘,又或许是想留个端王的把柄以防万一,总之不是给别人看的。所以句式非常随意,还用了不少简称。   庾晚音看了好半天才辨别出一行字:“策反……赵副?这个赵副是指谁?”   夏侯澹想了想:“禁军好像有一个副统领姓赵,回头确认一下。”   庾晚音恍然大悟。原文里的端王确实策反了禁军副统领,再扶持他推翻统领,从而将禁军势力握在了手中。所以他最后从勤王到登基,才会一路顺畅无阻。   庾晚音眯着眼睛又读了两页,都是些行动计划,与她看过的原文剧情大体一致。只是比起她模糊的记忆,这里记载的清晰得多,有些甚至详细到了日期与时间。   有一页的开头写着“引燕国间谍除贾”——这个“贾”指的,正是原文中即将被端王借刀铲除的异己。   可惜那燕国间谍昨天已经死在了青楼里。   又有一页写着“二月,举闱试不第之才”——明年二月会有一场科举,但如今的科举考场,徇私舞弊大行其道,早已成了一滩浑水,寒门学子永无出头之日。   端王深谙笼络之道,会私下接触几个被刷下来的人才,大开方便之门,用别的方式为他们谋得一官半职,使他们为己所用。   底下甚至附上了可以塞人的官职列表。   庾晚音振奋了。   碍于北舟在场,她没法对夏侯澹说这些细节,只能望着他轻轻点了一下头:这玩意好使!   夏侯澹也点一下头:牛逼。   北舟好奇道:“这些是端王谋划的事?他想谋反?”   夏侯澹笑道:“是的。不过现在有书在手,我们便可各个击破,让他谋划不成。”   北舟面露担忧:“澹儿,这样你会不会太累了?叔直接去砍了他的头,岂不省事?”   夏侯澹:“……”   夏侯澹:“谢谢叔。只是端王党树大根深,北叔再厉害,也难敌千万人啊。”   北舟陷入沉思,仿佛在认真评估一挑一万的可能性。   夏侯澹:“就算能将之连根拔除,以后太后一家独大,下一步就是除掉朕。这样杀来杀去,治标不治本的。”   北舟:“那要如何治本?”   夏侯澹没有回答。   庾晚音翻着书,突然问:“燕国为何要派刺客?他们应该知道,杀我们一两个王公贵族,也是治标不治本吧?”   北舟:“都说燕土干旱贫瘠,连年饥荒,日子过不下去了。他们过得越不好,就越恨我们,都快疯魔了。而且燕国内部也有权力之争,派几个刺客,大约是他们博取声望的筹码吧。”   庾晚音刹那间福至心灵:“北叔,他们地处干旱,种的是什么作物啊?”   夏侯澹:“?”   夏侯澹:“!”   俩人目光炯炯地盯住北舟。   北舟挠了挠头:“好像是叫……燕黍?不是什么好东西,又糙又难吃,咱们夏国基本不种,种了也是用来喂猪。”   庾晚音强压着内心的激动道:“原来如此。北叔今晚辛苦了,快去休息吧。”   北舟一走,她当场跳起:“抗旱的作物找到了!虽然难吃,但每家百姓种一点儿,何愁旱年过不去?到时候自然就没人造反,端王也就没法趁虚而入,皆大欢喜啊!”   夏侯澹沉思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寻常百姓一共就那么点田地,你怎么说服他们种猪食?”   庾晚音:“啊这,由朝廷出面高价收购呢?这样一来相当于鼓励他们种植,国库里有了存粮,百姓也拿到了钱,等旱年来了,再开仓赈灾就行。”   夏侯澹摇头:“我查过了,国库真的空了。这国家苛捐杂税一大堆,但从朝廷到地方又有太多蛀虫,周边小国虎视眈眈,军需费用也砍不了……总而言之,国库没钱。”   “大量印钞?”   “那不就通货膨胀了吗?”   庾晚音:“不好吗?”   夏侯澹:“不好吧?”   庾晚音莫名其妙:“你那什么语气,你不是个总裁吗?”   夏侯澹:“……”   夏侯澹似乎比她更莫名其妙:“我是总裁我也没学过经济史啊?这会儿又不是市场经济,印钞减税什么的牵一发而动全身……”   庾晚音听得头疼:“行行行,我俩都不懂,那只能让懂的人来帮忙了。”   她点了点胥尧的那本书,指尖落在了那行“举闱试不第之才”上。   “我记得端王挖到的那一批考生里,有不少人才后来成了能臣,咱们不用等科举,直接抢在他之前下手挖墙脚吧。”   夏侯澹狐疑道:“就你那一目十行的阅读,能记起具体考生的姓名吗?”   庾晚音:“……”   庾晚音沮丧道:“我努力一下。”   翌日早晨,太后拨弄着她殷红的指甲,听着宫女的例行汇报。   宫女:“殿下昨夜仍旧宿于庾贵妃处。”   太后微微挑眉。这么多年,皇帝从未如此专宠过一个妃嫔。而且据她所知,皇帝对房事非但不热衷,简直可以说是排斥。   太后觉得蹊跷,追问道:“可有同房?”   宫女:“贵妃殿外防守森严,不便查探。而且殿下惯于遣散宫人,与庾贵妃独处。”   太后心中的危机感强烈了起来:“看来这避子汤是非送不可了。”   宫女忙道:“奴婢去办。”   太后又道:“这庾晚音浑不把哀家放在眼里,也是时候给她点颜色了。她那个爹……是任少卿之职吗?”   张三猛然睁开眼,心脏狂跳。   阳光晃眼,不远处有一道声音正在唤着:“殿下……”   张三疑心自己在做梦。五分钟前他还在数学课上昏昏欲睡,为了驱散睡意而偷偷刷着手机。他一通乱点,似乎是点进了什么网文链接,叫《穿书之恶魔宠妃》——一看就是垃圾。   张三百无聊赖地扫了一眼文案,正要退出去,突然间天旋地转,眼前一黑。   “殿下,”那道唤醒他的声音又近了些,“太子殿下?”   张三怀着不祥的预感抬起头来,发现自己趴在一张书案上。   一个小太监满脸忧虑地望着他:“殿下不要睡了,娘娘要来检查功课了。”   张三:“……”   太子?娘娘?   他正暗暗掐着大腿,就见一个通身华贵、面相威严的女人走了进来,冷冰冰地道:“太子今日学得如何?”   小太监躬身唤道:“太后娘娘。”   张三:“……”   完蛋。   他只是个上课摸鱼的初中生,哪知道古人该怎么讲话?   面前的太后见他迟迟不语,面露不满之色:“为何不答?”   张三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抖着手将面前写了一半的宣纸朝她推了推,试探着说:“就、就这些。”   女人接过去看了几眼,也不知是满意还是不满意,淡淡地说了一通话。张三除了之乎者也,只能听懂“帝王”“勤勉”“中正”等零星几个词。   他似听非听,脑子里一团混乱,只够思考三个问题:发生了什么、还能回去吗、自己要说些什么才不会死。   对方是太后,自己是太子,是祖孙关系吗?应该是吧?不会有错吧?   眼见着女人已经讲完了,又在等他回答,他硬着头皮嗫嚅道:“是,谢谢皇祖母。”   漫长的三秒过去了。   女人点了点头,起身走了。   张三缓缓呼出一口长气,这才发现自己背上已经全是冷汗。   所以他到底要从哪里开始学说话?   庾晚音把脑浆都榨干了也没想起那几个考生叫什么。   不过她想到了另一个法子。   北舟如今就住在贵妃殿,除了近身保护庾晚音,闲来也替他们训练一下暗卫。   这天庾晚音敲开了他的房门:“北叔,在忙什么?”   北舟慈爱道:“给澹儿和你做两件披风。”   庾晚音:“……叔真是秀外慧中。叔啊,你闯荡江湖这么久,又在青楼混过,身上有没有带什么迷魂汤啊,能让人口吐真言的那种?”   北舟想了想:“迷药倒是有,但效果也就比烈酒强一点儿,能让人神志不清胡言乱语,但说出口的是不是真言,那可没法保证。”   庾晚音:“如果让人喝下,此人醒来后还会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吗?”   北舟:“这有点难办,想让人梦醒失忆的话,剂量要很大,但这么大的剂量下在茶中酒中都会有异味,很难不被察觉。”   庾晚音:“没问题,我有办法。”   她觉得自己真是个天才,一切尽在掌握之中。   从北舟那里拿了药,她又去御书房找夏侯澹——现在宫里谁不知道庾贵妃正如日中天,她想去什么地方,基本没人阻拦。   夏侯澹正在翻奏折:“有个太后党参了你爹一本,说他以赌牌之名行贿。看来是太后想拿你爹开刀了。要理吗?”   庾晚音无所谓:“理一下也行,贬谪吧。”   夏侯澹:“这么无情的吗?”   庾晚音耸耸肩:“又不是我真爹,根本不认识,剧情里也起啥作用。今天贬了他,让太后放松警惕,没准还能让他免受更大的苦头。”   夏侯澹:“也行。”   于是愉快地决定了此事。   夏侯澹提起朱笔往奏折上写批语。他写得很慢,字却挺端正。   庾晚音好奇地看了几眼:“你还练过字?”   夏侯澹:“练得不好,凑合能装吧,我现在只敢写短句。要教你吗?”   庾晚音忙道:“要要要,我也得赶紧学。”   眼见话题扯远了,她才猛然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对了,你今晚能不能召谢永儿侍寝?”   死寂。   夏侯澹瞪着她半天没说话,手中的笔悬空半晌,滴下一滴浓墨。   庾晚音:“?”   夏侯澹一字一句问:“你让我,找别的女人侍寝?”   庾晚音:“……”   这气氛怎么这么奇怪?仿佛自己是个贫困负心汉,赖在家里无所事事,把老婆踢出去当小姐——夏侯澹,饰老婆。   庾晚音头皮发麻:“不是真的侍寝,她来了你就给她下药,然后才好套话。是这样,我不记得考生姓名,但是她记得啊,她看过《东风夜放花千树》,知道有几个才德兼备的考生会含冤而死。明年科举的时候,端王挖墙脚的名单还是她提供的。”   她如此这般说了自己的计划。   夏侯澹勉强道:“行吧,那到时候你躲在旁边,看个全程,不许走开。”   说完还幽怨地瞥了她一眼。   庾晚音头皮更麻了。   夏侯澹是从何时开始变得怪怪的?她思前想后,觉得是青楼探险回来之后。   是吊桥效应吧,肯定是吧。   如果这里必须有一个人恋爱脑,那个人也不该是夏侯澹。   庾晚音平时看点小言打发时间,但其实早就过了会相信“霸道总裁爱上我”这种戏码的年纪。作为一个社畜,她已经领悟了这个世界的真谛。阶级与阶级之间是有壁的,霸总头脑都清醒得很,不会闲着没事儿去扶贫。   除非是因为,这是在一个生存游戏里,而读过剧本的自己,价值略高于区区社畜?   他需要跟我建立更紧密的连接。她近乎冷酷地分析着情况,以便抹杀自己心里那不合时宜的悸动。   庾晚音犹豫了一下,委婉道:“澹总,你不需要这样,我们本来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会帮你到底的。”   夏侯澹:“。”   夏侯澹没再说什么,挥挥手道:“我还有点奏折没看完,你先回吧。”   庾晚音走出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总觉得他的坐姿透出几分萧索。   谢永儿正缝着新的香囊,皇帝身边的大太监安贤过来带话了:“今晚陛下要召你侍寝,你好生准备一下。”   谢永儿惊呆了。   自从庾晚音上位以来,夏侯澹再也没有召过别的人。   她的第一反应是庾晚音出什么事儿了。打发了小丫鬟出去打听,得到最新情报:庾晚音的父亲遭了贬谪,连带着本人也遭了厌弃。   谢永儿心里腹诽,果然帝王无情。   可是这么个狗皇帝,却要自己去委身。   谢永儿烦透了。这段时间的私下接触,早已让她对夏侯泊心生情愫。可这位聪明绝顶的天选之子,却没像她想象中那般轻易地坠入爱河,反而对她若即若离,暧昧不已。   她原本就心情苦闷,此时这道圣旨无异于雪上加霜。   恰在此时,丫鬟道:“庾贵妃来了。”   庾晚音愁容满面地坐在堂上,一副饱受摧残的样子。   谢永儿轻飘飘地关心了一句她爹,就见她垂泪道:“我早说过,大家在这宫里无无非都是身不由己的浮萍罢了。永儿妹妹,听说你今晚要去侍寝?”   来了,谢永儿心想。这是要上演哪一出宫斗?   没想到庾晚音下一句是:“你现在心里一定很苦吧。”   谢永儿:“……”   谢永儿差一点点就被感动了。   她必须反复在心里告诫自己:纸片人不懂我的精神追求,装作懂我的样子只是为了演戏。   庾晚音将她的神情变化全看在眼里,继续念台词:“听姐姐一句劝,那寝殿里的东西若是味道奇怪,千万不要喝。”   谢永儿:“姐姐何出此言?”   庾晚音悄声道:“你可知这么多年来,陛下膝下为何只有太子一个皇子?太后施压,每个侍寝的妃嫔都必须喝下避子汤。到时候啊,你就假装喝了,找机会把它倒掉,否则你永不可能怀上龙胎……”   我喝定了,谢永儿想。   太后手下的大宫女得了指令,要让庾晚音吃下避子药。   这禁药的药方有点复杂,其中几味药材不能过明面。幸好大宫女也不是第一次办这事儿,着人暗中采买,很快备好了一包药粉。接下来只需倒入汤水或茶水,妃嫔服之,至少一年不能受孕。   结果她愣是没找到机会。   庾晚音现在用膳饮茶都在贵妃殿里,那贵妃殿的守卫竟比皇帝寝殿还森严,让人无从下手。   大宫女正在犯愁,忽然听到消息:庾晚音出了贵妃殿,往皇帝的寝殿去了。   今日不是谢嫔侍寝么?这时候过去争宠献媚也太傻了吧,皇帝既然已经厌烦了她,哪里还会见她。   大宫女摸到寝殿后门,找了相熟的小宫女打听,对方悄声道:“陛下放庾贵妃进去了。”   大宫女:“……”   这是哪一出?同时叫两个妃嫔,难道……皇帝要玩花的?   想到先前那些侍寝妃嫔的待遇,大宫女打了个寒噤,不敢再妄测了。   小宫女接过药粉:“姐姐,那这避子药到底要给谁喝?”   事发突然,大宫女手上的药粉只有一副。她纠结了一下,心想听太后的吩咐总不用担责任:“给庾贵妃。”   谢永儿还没到,庾晚音当着宫人的面上演了一出争风吃醋、凄凄切切挽留君心的戏码。   夏侯澹一脸不耐烦地摆摆手,语出泣鬼神:“那你也留下,你俩一起吧。”   庾晚音:“嘤,谢陛下垂怜。”   四周宫人瞳孔地震。   庾晚音把宫人糊弄过去了,这才柔若无骨地贴到夏侯澹耳边,低声道:“我把迷魂药带来了。”   夏侯澹:“OK。”   庾晚音坐到他身边,一个小宫女乖觉地奉上了一杯热茶。   小宫女指尖有些颤抖,然而庾晚音自己心中有鬼,没注意到。   夏侯澹挥退宫女,看着庾晚音从袖中取出迷魂药,倒入面前的热茶中。   庾晚音:“记得给她喝。”   夏侯澹:“我尽量。她要是不肯怎么办?”   庾晚音胸有成竹:“你就直接让她喝,她会喝的。”   她认真晃了晃,待药粉完全溶化,才端着茶走去寝殿后方,放到了龙床前的小桌上。   等她转身走去殿前,刚才的小宫女又从角落里冒了出来,望着那杯茶满面惊恐。   庾贵妃不仅没喝那杯茶,还要给谢嫔喝?难道她已经识破其中的避子药?不可能啊,这避子药难配,正是因为加入茶水后浑然一体,没有异味,就算全喝下去也辨别不出。   又或许,庾贵妃心机深沉,猜到太后会有这一手,所以让谢嫔当替死鬼?   这小宫女有把柄抓在大宫女手上,根本不敢忤逆对方。眼见着任务即将失败,她咬一咬牙,蹑手蹑脚地上前端起了那杯茶。   庾晚音备好迷魂药,回到殿前陪夏侯澹坐了一会儿,眼见着天色已晚,谢永儿也该来了,便说:“我去殿侧躲一下,免得她看见起疑,等她药性发作了你再喊我出来。”   夏侯澹:“那你安心坐会儿,让他们给你上盘茶点。”   庾晚音坐到殿侧屏风后,小宫女迅速端来了茶点。   庾晚音挥退左右,悠闲地嗑起了瓜子。   谢永儿来了,仪态万方地见了礼。   夏侯澹歪坐在殿前,还是那副神经质又危险的样子,阴恻恻地看了她一眼,也不寒暄,惜字如金道:“来吧。”   谢永儿屈辱地跟着他走向寝殿深处的龙床。夏侯澹坐到床上,苍白的手指点了点桌上的茶杯,又蹦出一个字:“喝。”   来了,庾晚音所说的避子汤。   谢永儿求之不得,端起来“吨吨吨”一饮而尽。   夏侯澹:“……”   这么积极吗?   谢永儿咽下茶水,没品出什么怪味儿,只当庾晚音描述有误,腹诽了一句。   夏侯澹见她喝得如此爽快,喝完了一副“现在要办事了吗”的表情,视死如归就要脱衣服,忙道:“谢嫔。”   谢永儿动作一停:“陛下?”   夏侯澹:“……”   你就不能喝慢点,给迷魂药一点起效时间吗?   夏侯澹不得不开了金口:“那日宫宴上,听你演奏一曲,颇为难忘。谢嫔既好雅乐,不如唱首曲儿助助兴。”   谢永儿心下鄙夷:我唱的曲子你能欣赏么?   她酝酿了一下,寂寞如雪地开了口:“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夏侯澹又开始掐大腿。   谢永儿的歌声在空荡荡的寝殿中回响,辗转飘入了殿侧。   正在嗑瓜子的庾晚音呛到了,捂着嘴闷咳几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噗——”   夏侯澹等了半首歌的时间,见谢永儿眼神清明,举止如常,不禁又看了一眼她手中的茶杯。   殿侧忽然隐隐传来呛咳声。   夏侯澹顿了顿,站了起来。   谢永儿的歌声随之一停,疑惑地望向他。夏侯澹随口道:“你在此等着。”就走了出去。   他大步走到殿侧屏风后,用气声问:“怎么?”   庾晚音边咳边道:“出大问题了,谢永儿那杯不是迷魂汤,这杯才是,我刚才一喝才发现的!”   夏侯澹:“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明明……算了,现在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庾晚音将茶杯塞给他,“幸好我只抿了一小口,问题不大,你快去给她趁热喝。”   “她刚喝一杯,又给她一杯?你当她傻吗?”   半分钟后。   夏侯澹:“喝。”   谢永儿接过新的茶杯,一仰头又一饮而尽。   夏侯澹:“?”   谢永儿这回品出味道不对了,心想这杯是真的。   话又说回来,刚才那杯该不会是搞错了吧?这暴君智商有问题吗?原文里有这个设定吗……   这个念头刚转完,她的眼神就开始涣散。   夏侯澹等了几秒,张开五指在她面前挥了挥:“谢嫔?”   谢永儿晕晕乎乎如在云端:“嗯。”   夏侯澹:“这是几?”   谢永儿大惊:“你智商真有问题?”   夏侯澹:“……”   夏侯澹转身招呼庾晚音:“出来吧,她傻了。”   庾晚音刚才抿了一小口迷魂药,至今没什么感觉。这药效也就是加强版的烈酒罢了,抛开剂量谈毒性都是伪科学,自己这么一口应该不碍事。   听见夏侯澹唤自己,她戴上了事先准备好的狐狸面具,款款走到谢永儿面前,瓮声瓮气地演了起来:“马春春,你过得还好吗?”   谢永儿已经跌坐在地,打了个酒嗝:“你谁?”   庾晚音蹲下去望着她,仿佛在打诈骗电话:“连我你都不记得了?”   谢永儿对着那面具看了半晌,若有所悟:“你知道我的名字,那一定是《东风夜放花千树》的作者太太了?”   庾晚音心里一惊:这家伙脑洞还挺大。   她顺势道:“没错,想不到你穿进我的书里,居然搅动风云……”   谢永儿突然打断道:“我爸妈还好吗?”   庾晚音:“……”   庾晚音:“挺好的,你还是关心一下你自己吧。想不到你居然搅动风云……”   谢永儿再度打断:“我爱豆后来拿了第几名?”   庾晚音转头去看躲在一边的夏侯澹。   夏侯澹用口型道:“说她爱听的。”   庾晚音:“第一。”   一声脆响,谢永儿悲愤地摔了杯子:“不可能!狗逼平台不会当人的,你骗我!”   庾晚音:“……”   这家伙作为一个纸片人,人设会不会过于丰满了一点?   庾晚音重振旗鼓,压沉了声线彰显威严:“说正事。想不到你居然搅动风云,将端王唬得团团转,还把书里的剧情线都搞乱了,你要如何负责?”   谢永儿“呸”了一声:“我要是按照你的剧情走,只能作为炮灰早早死掉呗。”   庾晚音循循善诱:“你不该把那几个落榜考生的名字剧透给端王。端王保他们入朝为官,固然能让他们免于不公正待遇,但也夺去了他们经受磨砺的机会啊。正所谓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谢永儿勃然大怒:“狗作者,你以为我不记得原文了?”   “原文怎么了?”   谢永儿:“原文里李云锡和杨铎捷揭发那混世魔王作弊之后,一出考场就被套麻袋打死了;尔岚女扮男装被发现,遭人轻薄羞辱之后逐出都城,含恨自杀;还有……”   庾晚音回头朝夏侯澹疯狂比划:记下来记下来!   夏侯澹:在记了在记了。   谢永儿一口气报了五六个人名:“什么天降大任,他们跟我一样,都只是你随手造出又随手捏死的炮灰罢了,还不许我们反抗吗?”   然而庾晚音已经没在听她的慷慨陈词了。   庾晚音凑到夏侯澹身旁,看了看他刚记下的人名,心满意足道:“没错儿,就是他们。找到这些人才,燕黍亩产一千八,旱灾通胀都不怕。”   谢永儿坐在原地,醉醺醺地嚷嚷:“狗作者?没话说了吗?”   夏侯澹:“但这些有抱负的读书人肯定恨死了昏君,否则也不会那么容易被端王挖墙脚。怎么在科举之前就骗他们为我所用,还得研究研究。”   谢永儿转头四顾:“人呢?”   “来了!”庾晚音敷衍地喊了一声,又低声对夏侯澹说,“我想过了,得靠你的演技。而且在取得他们信任后,你还得说服他们改名,否则这几人一入朝为官,知道他们底细的谢永儿就会察觉异常。”   “狗——作——者——你把我害得好——惨——啊——”谢永儿喊着喊着带上了哭腔。   庾晚音一阵头大:“来了来了。”   她没有哄醉鬼的经验,只好蹲下去拍拍肩摸摸头:“别哭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那庾晚音才是真的惨。”   谢永儿越有人哄越是悲从中来,大哭道:“端王根本不信任我,我只是个工具人……”   她哭得太大声了,庾晚音怕被宫人听见,刚要去捂她的嘴,忽然听她含含混混说了两句什么。   一瞬间。   就在那一瞬间,庾晚音浑身的血液都冷了。   她不经意地侧过头去,瞥了瞥夏侯澹。   夏侯澹正对着刚记下的人名苦思冥想,没有注意这边的闹剧。   庾晚音心跳如擂鼓,将耳朵凑近谢永儿:“你刚才说什么?乖,再说一遍。”   谢永儿:“我说他不信任我……呜,我明明教他给副统领下春药,却偷听到他跟谋士说,说要毒那人的马……”   谢永儿给端王出主意,让他去策反禁军赵副统领,是写在《穿书之恶魔宠妃》里的情节。   按照原文,端王应该采纳她的建议,用春药放倒副统领,然后引他去轻薄禁军统领最喜欢的小妾。最后再让统领撞破这一幕,从此与副统领结仇。   副统领是个没脑子的草包,为了自保,不得不与端王结盟,弄死统领,取而代之。端王通过控制他,就控制了禁军的势力。   庾晚音记得策反这件事,却记不清具体过程。   如今听谢永儿一说,她才想起,原文里的端王确实是这么做的。   ——那么,为什么胥尧的记录里,会是另一个计划?   谢永儿发完酒疯后,倒头就睡。   庾晚音跟夏侯澹一人扛头,一人扛脚,将她搬上了龙床,还扯乱了床单和她的衣服,伪造出一个事后场景。   “她喝了那么多迷魂汤,醒来后什么都不会记得。”庾晚音说,“到时你再骂她几句,就说她害怕得精神错乱,发了一晚上疯什么的,让她信了就行。”   夏侯澹:“她不会信的。她都发疯了我还不埋她,必有蹊跷。”   庾晚音有点头晕,不耐烦地挥挥手:“那你就演一下那个吧,就那个,‘女人,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对我,你引起了我的注意’。”   夏侯澹:“……你认真的吗?”   庾晚音:“你自由发挥吧……我累了,先撤了。”   庾晚音匆匆赶回了贵妃殿。   她抖着手翻开胥尧的书,抱着微末的期待确认了一下,最后一丝希望破灭了。胥尧的确是这么记的:“邀赵副饮酒,毒其马,使疯马踏破先帝仪仗。”   那仪仗是先帝在时赐给端王,嘉奖其战功的,一直被供在端王府的中庭里。   破坏御赐之物的罪名,远胜过“玩弄统领的小妾”,足以吓破赵副统领的胆。   庾晚音合上书,茫然地望着跳动的灯烛。   为什么?   为什么端王脱离了原文的剧本,不再信任谢永儿,甚至修改了理应照办的计划?   她难以置信地甩甩脑袋,试图晃走愈演愈烈的晕眩,再度翻开书,一行一行地从头确认。   被修改的不止这一个计划。   改动的都是一些很小的细节,比如原文里中秋之夜做的事,被延迟了一天;又比如暗杀某大臣的地点,从某别院改为了另一个别院。   如果没有今夜之事,她或许永远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变化,即使发现了,也只当自己记错了。   如果没有拿到胥尧这本书,她就只能依照《穿书之恶魔宠妃》的剧情,指挥着夏侯澹左冲右突,试图挫败端王的阴谋,却永远在细节上失之交臂,最终万劫不复……   庾晚音发现自己在发抖。她将手靠近灯烛去烤热,却抖得更厉害了。   为什么?   她以为自己料敌机先,为什么端王能预判她的预判?   难道,当她以为自己在最高层时,端王却站在更上一层,俯视着她露出微笑?   他知道所有这一切吗?   自己在他眼中,也只是个纸片人吗?   他先前故作懵懂不觉,都是在故布疑阵,迷惑自己吗?   今晚发生的事情,也会被他看见吗——就像读书那样,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只消再度更改一个日期、一个地点,他们就又成了猫爪下玩弄的耗子。   庾晚音瘫坐在椅上,感到自己的身躯在不断下沉,没入黑暗的泥潭……   肩上突然多了一只手。   那只手轻柔地拍了拍她:“你怎么了?”   庾晚音眼睛发直:“我完了,玩儿完了,GG了。”   “为什么这么说?”   庾晚音充耳不闻,只顾自言自语:“等死吧,别挣扎了。端王才是真人,我们?我们就是几行汉字,删除键一按就没了的那种……”   夏侯澹从她身后绕到身前,蹙着眉观察她的神情。   那点儿迷魂药终究还是发作了。   或许是因为跟避子汤的药材发生了什么反应,这迷魂药来势汹汹,庾晚音只喝了一口,此刻也如堕五里雾中,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听见有一道声音平静地问:“所以,你想放弃了吗?”   “我……”庾晚音困难地思考了一下,灵机一动,“我还有一条路,可以现在就举白旗,然后投靠端王呀!你说他会收留我吗?”   没有听到回复。   庾晚音忽然想起另一节,沮丧道:“不对,他都知晓一切了,根本不需要我。”   安静持续了一段时间。   接着那道声音说:“或许你可以让他爱上你。”   庾晚音笑道:“夺回属于我的女主剧本?哈哈哈不行的啦,他有谢永儿了。”   “谢永儿不如你。”   “那确实。”庾晚音相当客观地点头,“你这提议也不是完全不可行。”   夏侯澹静静地望着她:“所以,你要试试吗?”   “唔……”庾晚音陷入沉思。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面露困惑:“我好像不太乐意。”   “为什么?”   “他太可怕了。”庾晚音低下头,“肯定耍耍心机就能让我死心塌地爱上他,然后为他付出所有,耗尽剩余价值,最后飞扑到他身前为他挡下一刀,或者一箭,无怨无悔死在他怀里。”   她挥动着想象力的翅膀,把自己说得凄然泪下:“然后他掉几滴眼泪把我厚葬了,回头去找谢永儿……男人都是这么成大事的!”   夏侯澹:“……”   夏侯澹伸手替她抹去泪水,极其缓慢、极其温柔地问:“那夏侯澹呢?”   “他?他不会吧,他说了的。”   先前庾晚音一人得道,庾家鸡犬升天。   庾少卿在朝堂里只是个毫无作为的老透明,勉强算是端王党,但又备受排挤。   眼见着庾晚音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蹿升贵妃之位,门庭冷落的庾府忽然热闹了起来,从前不给正眼的人们都要来探探情况、说句好话。   庾少卿透明了这么多年,如今受到一点巴结,不禁飘了,开始畅想起加官进爵的美好未来。于是攀上几个大员的关系,借赌牌之名行了点贿。   万万没想到,第二天就被太后抓住小尾巴,直接办了。   他一遭贬谪,庾府再度门可罗雀。   一屋子人正哀声叹气,忽然听见通传:“端王到——”   庾少卿受宠若惊。   这种时候,堂堂端王怎会屈尊过来?难道自己对他还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价值?   夏侯泊还是那副谦谦君子貌,上座之后温言道:“庾大人近来如何?”   庾少卿抹了把老泪:“下官倒是还好,只是担心贵……贵妃娘娘会不会因此失了圣心,过上苦日子啊……”   夏侯泊便配合地安慰道:“听闻庾贵妃聪慧娴淑,圣宠隆眷。本王下回进宫,也会为你探问一二。”   庾少卿千恩万谢,只等他的后文。   然而没有后文了。夏侯泊与他寒暄了一盏茶的工夫,又客客气气地告辞走了。从头到尾,庾少卿都没猜出这尊大神的来意。   夏侯泊出了庾府,身后便有两道影子贴了上来,跟着他上了马车。   夏侯泊:“找到了?”   手下呈上了一小纸:“这是属下在庾晚音的闺房中搜到的。”   纸上是庾晚音入宫之前,在家誊抄的诗文。   夏侯泊看了几眼,手下又呈上了另一张纸:“这是藏书阁里找到的。”   藏书阁火势稍缓后,端王让手下打着救火的名号冲入其中,一是为了确认胥尧已死,二是为了看看尸身附近有没有不利于自己的证物。   手下没在胥尧那里搜出什么,却带出了庾晚音书案上的一张纸。   破碎的纸张边缘已经烧焦,上头留了几笔斑驳的墨痕。   夏侯泊将两张纸比对了一下,淡淡地笑了:“看出什么了吗?”   手下:“……这两幅字,真是同一个人写的?”   夏侯泊点了点纸张:“看来是时候与她会一面了。”   庾晚音睁开眼睛又闭上了,猛然翻身,将头埋进了枕下。   她昨晚只喝了一小口迷魂药,没有断片。相反,所有对话她都记得清清楚楚。   端王有可能在最高层。   她原本想瞒着夏侯澹调查此事,结果却亲口告诉了对方:“我可以举白旗投靠他……”   幸好自己最后还是对夏侯澹表了忠心的,否则这会儿应该已经在土里了。   然而那表忠心的方式……   庾晚音用枕头捂住耳朵当鸵鸟。   说完那句“他不会吧,他说了的”,她就彻底晕了,一头栽向夏侯澹。   夏侯澹也没再说什么,将她抱上床,好像还替她盖了被子,就转身走了。   庾晚音不知该如何面对他。她自己心里也觉得不可思议。   穿来之后庾晚音告诫过自己三千遍,谁也别信,她玩不起。不能恋爱脑,不能冲动行事,不能游戏人生。人家天选之子死了,这本书会腰斩;她死了,这本书最多砍掉三页。   ——所以到底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在潜意识里把自己给卖了?   卖了也就算了,还让人知道了!简直是在对夏侯澹挥手绢:我是颗傻棋,来呀利用我呀。   这样下去不行啊……   “小姐?”丫鬟小眉在床边催促,“该起了,今日要觐见太后的。”   庾晚音梳妆打扮时,小眉便在一旁闲话:“听说今早陛下寝宫中有个小宫女被严刑拷问,之后就被拖出去了。好像是往茶水中下了避子药,小姐你没事吧?”   庾晚音在脑中过了一遍关于那杯茶的细节,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不要紧,我只喝了一点点,大部分是谢嫔喝的。”   小眉愣了一下,委婉道:“她现在已是谢妃了。”   庾晚音:“……”   小眉眼圈一红:“陛下怎可如此荒唐,竟让你们两人在同一夜……还封她为妃!老爷夫人该多心疼啊,呜呜呜……”   庾晚音想起来了,自己好像是让他对谢永儿演一出霸道总裁爱上我的戏码来着。   小眉犹在愤愤不平:“听说她还故作惶恐百般推辞,然后陛下说,说他从未见过像她这样特别的女人。”   庾晚音:“……”   夏侯澹确实演上了。   众妃请安时,他又出现了,这回没给庾晚音一个眼神,直接坐到了谢永儿旁边。   谢永儿不自在地往旁边让了让,他又挤了挤。   谢永儿奉茶给他,他接过时特意摸着她的手。   坐在一旁的庾晚音瞬间感觉到无数道视线偷瞄向自己,包括太后的。她非常入戏地凄然低下了头。   太后心里盘算着该准备新的避子汤了。   太后:“这花朝宴也临近了,皇帝可有什么打算?”   夏侯澹:“到时,就让谢妃献舞吧。”   他眯眼看着谢永儿:“听过谢妃奏乐唱曲,却还没领略过你的舞姿呢。”   庾晚音心想:那要是跳起极乐净土,夏侯澹能憋住么?   夏侯澹恰在此时不经意地瞥了她一眼,仿佛想象出了类似的画面,嘴角几不可见地一抽。   庾晚音赶紧别开视线,免得笑场。   无论如何,夏侯澹作为队友,比起端王还是可靠得多。   夏侯澹陪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等到谢永儿随着众妃嫔鱼贯而出,就发现安贤没有随着皇帝离开,而是等在外头。   见她出来,安贤笑道:“谢妃娘娘,奴婢送你回去。”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把宝押给了谢永儿!   庾晚音又感觉到无数道视线。她黯然一笑,独自走开了。   说来在原文里,这老太监为了巴结庾晚音,在谢永儿失势时狠踩过她一脚。后来谢永儿斗赢了,安贤又去捧她,却被她送进了大牢。   如今少了失势这一节,谢永儿没跟他结仇,反而乖觉地走到了他身边。   她毕竟是恶魔宠妃本妃,对得宠一事虽然不耐烦,也要充分利用。   不如先利用安贤除去几颗眼中钉?   两人走出一段,谢永儿楚楚可怜道:“安公公可否赐教,陛下究竟看上了我哪一点?”   安贤笑道:“陛下说,他昨夜看你疯疯癫癫,有一股鲜活之气,跟别的宫妃不一样。今早又视妃位如粪土,好生单纯可爱。”   谢永儿:“……”   太土了!   庾晚音没管这边的土味小剧场,独自踱去了藏书阁。   藏书阁正在旧址上重建,进程相当缓慢。   她望着那些精细作业的工匠发了一会儿呆,脑中盘算着端王的事,忽听有人唤道:“庾贵妃。”   庾晚音转头,身边多了个工匠打扮的人,二话不说塞给她一物:“请收下。”   庾晚音莫名其妙低头一看,是一封信笺,信封上没有落款。   “这是……”她抬起头来,对方已然不见踪影。   庾晚音走到无人处拆开信,只有寥寥数字:“子夜御花园,石山后一叙。”   落款处画了只王八。   御花园周围巡守的侍卫似乎被支开了。庾晚音没提灯烛,借着月光摸索前行,便听石山后传来一道温煦的声音:“晚音。”   夏侯泊果然等在那里了,月光下一袭白衣犹如谪仙。   庾晚音独自赴约,多少有点心慌。本想带个人保命,然而无论是北舟还是暗卫,肯定都会找夏侯澹告密,所以她只得偷溜出来。   她必须知道他在第几层,才能决定接下来怎么走。   她做了个深呼吸,沉下心来进入角色,面露娇羞:“殿下,怎么这样叫我。”   夏侯泊笑而不答,只说:“今日早些时候遇到了庾少卿,他颇为牵挂,不知你在宫中过得如何。”   庾晚音长叹一声:“陛下今早封了谢妃。”   说到这个名字,她瞄了一眼夏侯泊,昏暗中看不出他有什么神情变化。   庾晚音索性直接问道:“殿下以为谢妃如何?”   “她是陛下的妃子,我不敢妄议。”   “……那我呢?”   “你?”夏侯泊慢慢朝她走近了一步,“晚音,咱们已经认识这么久了,有些话是不是也该说开了?”   庾晚音作含情脉脉状:“比如?”   端王也含情脉脉地说:“比如,你究竟是谁。”   站稳了,庾晚音想。   夏侯泊:“又比如,陛下是谁、谢永儿是谁。”   庾晚音没能控制自己倒退了一步。   最坏的猜测成真了。   他能看穿谢永儿,也许是因为谢永儿这恋爱脑说漏嘴了什么。进一步看穿自己,也许是因为自己在哪里露出了马脚。但看穿夏侯澹那个影帝,却绝无机会。   他只能是站在更高层。   夏侯泊微笑道:“不必如此紧张,我对你一向没有恶意。你也能预知一些事情,便更该明白,选我才是明智之举。”   庾晚音:“你……你既然全都知道,还需要我做什么?”   夏侯泊愣了愣:“你误会了,我来找你,并非是为了知道什么,只是因为心悦于你。”   庾晚音感到荒诞极了:“我们连物种都不一样,你怎会心悦于我?”   夏侯泊仿佛顿了一下:“这并不妨碍。”   庾晚音:“啊?所以你是喜欢我这个角色吗?”   夏侯泊温柔地笑了笑:“所以从一开始就来找你啊。”   寝宫里一灯如豆。   “庾贵妃去了御花园。我跟去看了一眼,她在与端王私会。”北舟直截了当道,“离太远了没听清说了些什么,不过气氛似乎挺旖旎。”   夏侯澹:“……”   北舟忧心道:“澹儿,此人如果已经投敌,是不是处置了她比较好?叔知道你喜欢她,但她可是你的枕边人,一旦生了异心,就太过危险了。”   夏侯澹用一只指尖拨弄着烛火,没有说话。   一旁跪着的暗卫熟练道:“属下去办?”   夏侯澹慢慢道:“你们有没有想过,站在她的角度,跟随端王确实更稳妥。”   北舟很困惑:“为何?你不是已经掌握了端王的计划吗?”   夏侯澹苦笑了一下。   昨晚庾晚音匆匆告辞,脚步虚浮地逃回贵妃殿,然后发现了端王的秘密。她当时并没打算告诉自己,只是那一杯迷魂药让她说了真话。   她信任自己,但她太怕端王了。   “想活下去,也是人之常情。”   北舟叹息了一声:“你不该让儿女私情冲昏头脑……那女子真有如此重要?”   夏侯澹:“她是我的浮木。”   北舟与暗卫面面相觑。   怎么就成浮木了?   暗卫没遇到过这种场面,试探道:“陛下,埋吗?”   夏侯澹:“你再问一个字,朕就埋了你。”   庾晚音摸索着朝贵妃殿走去,每一步都重逾千钧。   她脑中一团浆糊,所有计划,所有抱负,乃至所有自我认知,完全裂成了无数碎片。   不玩了,这还怎么玩。   或许对方把她当一本书读的时候,真的喜欢她这个纸片人?虽然听上去很奇怪,但对她来说绝对是利好消息。他都抛了橄榄枝,干脆早点投奔过去,还能显示一下诚意……   然而在意识深处,始终萦绕着一丝违和感。   她的脚步越来越慢,最后停在了原地。   不对吧。   被恐惧攫住的大脑开始艰难地重新运转。   如果夏侯泊真在更高层的话,怎么会让他们看见胥尧的书呢?   费心伪造一本书,故意让他们看见,从而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想要打败夏侯澹,最简便的方式当然是什么都不让他们知道。   为什么不索性销毁那本书?   犹如冰面碎裂只需一道缝隙,一旦有了这个疑问,更多的疑问便争相涌上。   他如果知道她是穿的,可以直言相告,为什么要几次三番地试探她?   今夜她说“物种不一样”的时候,他是不是顿了一下?   ……   庾晚音重新迈出步子,越走越快。   这一切其实还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端王仍然是纸片人。   但是,他通过某种方式察觉了异常,猜测他们换了芯子。   在他眼中,他们或许类似于开了天眼的半神,所以可以预知未来,还能察觉他的一些秘密。   所以端王不信任她和夏侯澹,也不信任谢永儿——对他而言,他们三个才是同类。   通过胥尧那本书可以看出,谢永儿给他的建议,都被他修改了细节。这算不算是一种试探,试探他们究竟能预知到哪一步?   可是,他并没有把握,自己修改细节之后就能逃过他们的天眼。   所以他才要接近她,故弄玄虚套她的话,进而策反她……   但还有一个疑点:一个纸片人究竟是怎么生出“换了芯子”这么前卫的概念的?   就连谢永儿都没能找出同类,他却明确怀疑了三个人。   这真的是“智计超群”就能解释的吗?   如果没有更多的证据,还无法判断他究竟是哪一种。   庾晚音思前想后,暗暗下了一个决心。   翌日,她找到了夏侯澹:“我要拿那几个考生做一个实验。”   夏侯澹:“……什么?”   “是这样,现在关于端王有两种假设,他有可能比我们更高一层,也有可能还在最底层。所以我想试他一试。”庾晚音花了一晚上想出这个计划,此刻正在兴头上,没注意到夏侯澹探询的眼神,风风火火道,“谢永儿报出的那几个考生,你能联系上么?”   夏侯澹望着她。   她夜会端王,不是去投诚的吗?   夏侯澹:“已经在找了,应该没问题。我打算近日微服出去与他们见一见,看看能不能打动他们。”   “好,那我们事先放出消息,让端王以为这场会面在A地,然后到了当日,再偷偷去B地碰头。现在有了暗卫和北舟,这点秘密应该能够保住。”   夏侯澹隐约明白了她的思路:“所以你想看看端王会去哪里查探?”   “对,如果他得了A地的情报,就去A地守着,那就是纸片人。如果他朝两边都派了人,那他还是纸片人——我们的行踪被发现了,但端王多疑谨慎,两地都不会放过。”   庾晚音缓缓道:“只有在一种情况下,他才会舍弃A地,直奔B地——他在更高层,预判了这一切,所以确知A地可以忽略。”   夏侯澹鼓起掌来:“不愧是庾姐。”   庾晚音:“嘿嘿嘿,一般一般。”   “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他预判了一切,包括我们现在的对话,所以故意朝两边都派人呢?”   “他不会装纸片人的。”庾晚音咬咬牙说了出来,“他私下联系过我,想让我相信他在更高层,然后效忠于他。有这个机会证明自己,他巴不得呢。”   夏侯澹微微挑眉:“这种事,你就这么告诉我了?”   庾晚音被他看得有些心虚,不自觉地提高了声音:“我这不是不信他吗,能选的话我肯定跟你混啊。”   “庾晚音。”   “嗯?”   夏侯澹揉了揉额头:“如果实验结果证明,他在更高层呢?”   庾晚音:“。”   夏侯澹:“如果是那样的话,你可以去投靠他。这是真心话。”   类似的台词他之前也说过,但庾晚音只当是怀柔之策,没往心里去过。   夏侯澹语声平淡:“我不会拦你,但你离开之后,就失去了我的庇护,这点你应该也懂。”   这……是在威胁吗?   庾晚音小心道:“然后你要做什么?”   “我?”夏侯澹仿佛认真考虑了一下,“我多半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杀一些人,然后坐等自己的结局吧。”   庾晚音心凉了一下:“……你听上去有点跟暴君重合了。”   夏侯澹没精打采道:“没办法啊,你天天头疼欲裂试试看。”   庾晚音无法真正害怕夏侯澹,哪怕他说着最危险的台词。   她也思索过为什么。或许是因为他的表情和语气——三分抱怨,三分低落,像一个吃火锅时聊着跳槽冲动的同事。不仅与他在外扮演暴君时判若两人,也不太像个高高在上的总裁。   他浑身都释放着“这是同类,可以相信”的气息。   她甚至无法报之以谎言,随口哄他“就算是那样我也不会跑路”。因为大家都一样,大家都明白,公司破产了,员工都是会走的。   跟她看的文里那些女主角比起来,她的恋爱脑只有三分之一,胆子则只有二十分之一。那点虚无缥缈的温情,在死亡面前不堪一击。   庾晚音早就知道自己是这个德性,但面对着夏侯澹,心中还是有些不好受。   她转移了话题:“北叔在替你四处验毒呢,他连我都查过了。以后会好的。”   接下来的几天,夏侯澹一方面朝考生寄出了密函,另一方面朝端王放出了假消息。   几日后。   夏侯澹:“考生们到B地了。端王的人目前只去了A地。”   庾晚音神情松弛下来:“那就八九不离十了,这孙子是装的。总之先去赴约,静观其变吧。”   所谓的B地是一处游湖。   今日天阴,游人并不多,湖中稀稀落落漂着二三船。   夏侯澹和庾晚音这回扮作通身贵气的公子哥儿,在“家丁”们的簇拥下包了一只富丽的画舫,朝湖中心缓缓荡去。   画舫远离湖岸之后,又有一艘小渔船朝它靠近过来。   暗卫在双船之间放下踏板,须臾接上来了六个人。   盘丝洞二人组今天又是慈眉善目二人组,摇着折扇站起身来,文质彬彬地迎接来客。   六个学子大多是单薄的文人身形,只有当先一人较为健硕。见过礼后,他们才卸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六张年轻或沧桑的脸。   当先那个健硕学子瞧上去年过三十,神情倨傲中隐隐带了些不满,口中道:“我等前来赴约,是有感于阁下的来信,愿与知音一叙。不过今日一看,阁下对我等并不似信中那般相见恨晚。”   他这暴躁老哥似的一开口,庾晚音就对上号了。李云锡,所有考生中最穷苦的一个。胸有大才而屡试不第,生性刚正不阿,在《东风》里因为揭发某关系户作弊,最终横死街头;在《恶魔宠妃》里则被夏侯泊笼络,成了其一大助力。   夏侯澹忙拱手道:“劳烦各位舟车劳顿,又受了这遮头盖面的委屈,在下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个中情由,容后解释。如信中所言,在下确实仰慕诸位才名已久,诸位的锦绣文章,尤其是其中的赋税徭役之论,在下常常口诵心惟,掩卷而思。”   他仿佛生怕姿态摆得不够低,说完当场对着原作者背了几段,背得声情并茂、摇头晃脑、啧啧感慨。   学子们:“……”   有点羞耻。   读书人毕竟面皮薄,被这么一捧,总也要摆出个笑脸回赠两句。   夏侯澹顺势请他们落了座,换上一脸忧国忧民:“诸位无疑有经国之才,只是如今世道混乱,科举犹如一潭死水,徇私舞弊大行其道,寒门学子几乎没有出头的机会。在下见诸位一年年苦读,心有不忍啊。”   李云锡:“谁人不知所谓选贤任能,早已成了笑话?只是我一心未死,承仰乡亲荫泽,不甘百无一用罢了。”   他这话戳中了考生共同的痛点,余人纷纷附和。   有人说朝中能臣凋零,大夏要完,自己恨不能以头抢地唤醒那暴君。   有人提出端王文韬武略,尚可称贤王;又有人冷笑道端王一心自保,不敢出头。   有人辩驳端王无罪,罪在暴君,陷民生于水火。   甚至有人指责庾晚音妖妃祸国。   最后有人喝茶上头了,振臂一呼:“王侯将相!”   夏侯澹:“宁有种乎?”   学子:“正是!”   庾晚音呛咳出声,拿胳膊肘捅夏侯澹。   学子们冷静下来一想,也有些胆寒:“……阁下可真敢说。”   唯有李云锡嗤笑道:“有何不敢?在座诸位皓首穷经,能救大夏几何?”   夏侯澹:“没错,读书救不了大夏人。”   李云锡:“你们且抬眼看看,不见青天,唯见烂泥!硕鼠硕鼠,无食我黍!既为苍生,无有不可!”   夏侯澹激情鼓掌:“说得太好了,有李兄这般胸襟抱负,大夏才有望啊!”   学子们都感动地看着他:“阁下果然信如其人。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不知阁下能否告知大名?”   夏侯澹摇了摇折扇,儒雅道:“敝姓夏侯。”   船舱里寂静了一下。   学子们纷纷站起身来望着他:“端……端……”   夏侯澹:“单名一个‘澹’字。”   庾晚音脚趾抠地。   她应该在船底,不应该在船里。   夏侯澹又指了指她:“这是祸国妖妃庾晚音。”   暗卫积极地围了上来。   凝固在原地的学子们终于动了,七零八落地跪了下去,面如死灰。   只有两个人还硬杵在原地不肯跪。   其中一个自然是李云锡,另一个是刚才附和得最起劲的杜杉。   此时李云锡自知必死,反而不慌不忙,瞪着那对恶人夫妻满脸不忿;杜杉却双腿发抖,只因脸面比天大,愣是不肯输给李云锡。   夏侯澹摆摆手挥退了暗卫:“诸位都请起。”   他倒是没有丝毫不自在,就仿佛刚才放言要反了自己的人不是他。   “诸位只知暴君苛政鱼肉百姓,殊不知朕这个皇帝早已被架空。如今的朝政,半数由太后把持,半数由端王左右。他们以朕的百姓为赌注,一场接一场地豪赌,朕心如刀割,却别无他法。今日一叙,只为朝诸位剖开这颗拳拳之心。”   他再次示意,学子们讪讪地重新落座了。   只有李云锡仍然梗着脖子站着:“陛下既有此心,何不整顿科举,广纳人才,却要我等形同做贼,蒙面来见?如此纳才,未免有失君仪。”   “适才说过,确有苦衷。”夏侯澹道,“太多双眼睛盯着朕,单是动一动科举,便会立即遇到多方阻挠。若非暗卫四处搜罗,诸位的锦绣文章,根本到不了朕的案上。此时只能暗中联系,再缓缓图之,将诸位送去合适的位置上大展宏图。”   他叹了口气:“诸位一入朝野,定会被太后或端王党盯上,或吸纳,或利用,或针对,拖入他们的豪赌之中。到了那日,惟愿诸位莫忘了今日舟上痛陈之辞、鸿鹄之志,站直了身子,做大夏的脊梁啊。”   庾晚音服了。   听听,真是催人泪下。   这总裁到底是做什么生意的,这么有演员的自我修养?   学子中甚至已经有两人红了眼眶,庾晚音辨认了一下,一个是扮男装的大才女尔岚,还有一个是方才抖着腿不肯跪的杜杉。   杜杉一脸感动道:“陛下竟寄如此厚望于我等,真是……”   李云锡:“真是成何体统!”   夏侯澹:“?”   庾晚音:“?”   李云锡暴躁道:“天子此言,何其轻巧?一句苦衷,就要将寒门学子的血肉之躯塑成棋子,去为你抛头颅,洒热血,废太后,除端王。夹缝求存,所以你不能抒发己志?多方阻碍,所以你不能整肃朝纲?堂堂天子连这等担当都没有,又何必演什么千金买骨,推别人去做脊梁!”   夏侯澹:“……”   挺押韵的。   角落里抱胸而站的北舟动了一下,似乎想去砍了他。夏侯澹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李云锡提高声音,说得咬牙切齿:“草民的乡亲父老,每家每户,无一不是一年到头起早贪黑地耕织,存留的粮米却只够果腹。草民一对弟妹,出生不久赶上歉年,被父母含泪活活饿死……如此赋税,去了该去的地方么?中军连年奋战对抗燕国,将士的军饷里竟掺了三成砂石!陛下,陛下,你睁眼看过么?”   杜杉慌了:“李兄,也不必如此……”   李云锡嘲讽道:“适才是谁说若能面圣,定要以头抢地、以死相谏?圣上就在眼前,怎么一个个都哑巴了?”   杜杉涨红了脸,被堵得哑口无言。   庾晚音这会儿真的有些汗颜了。   她是小康家庭出身的普通社畜,学校里也没教过如何拯救一个国家。加上人在书里,始终有种虚幻感,没法对纸片人的处境感同身受。所以集结这些学子时,确实没想过会面对这一通拷问。   可是……她现在没法确定自己不是纸片人了。   所以其他纸片人的痛苦,真的那么虚假吗?   此时李云锡一通抢白,夏侯澹显然也招架不住了,沉默不语。庾晚音不由得帮着说了一句:“陛下当时处置了户部尚书的,闹得很大,诸位应该听过。”   一旁的杜杉欲言又止,几番挣扎后开口道:“月前消息传来,草民的家乡百姓无不欢欣鼓舞,为陛下烧香祈福。”   他没再说下去。   庾晚音仿佛脸上被人挥了一拳。   那户部尚书死后,太后党立即推上了另一个喽啰占位。   无需再说,她也能猜到民生没有丝毫改善。那家家户户的高香终究是白烧了。   李云锡失望地摇了摇头,似乎无意多谈,转身就走。   他刚一转身,暗卫就动了。   所有人都明白此人绝不能留——他怀着如此仇恨离开,却又已经知晓夏侯澹的密谋,等于一颗定时炸弹。   杜杉颤声道:“李兄。”   暗卫直接亮剑,李云锡不为所动,大步向前,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血溅画舫。   “等等!”庾晚音喊道。   她小跑到李云锡面前,语无伦次道:“李……李先生,陛下今日来此,绝不是为了将各位卷入朝党之争。说难听点,那尸位素餐之辈——也包括皇室——死也就死了,可百姓又有何辜?”   众学子震惊地看着她。   你刚才说包括谁?   庾晚音:“但如今局势已经如此,赋役不均,胥吏舞弊,贪官横行,国库空虚,我等能力有限,实在是恶补也来不及了,需要诸位的帮助啊。”   她深深一礼,恳切道:“晚音口拙,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唯有恳请各位,不为什么暴君妖妃……”   众学子震惊地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毫无反应。   庾晚音:“也为家乡父老计议吧!”   她再度深深一礼,抬起身来时发现李云锡盯着自己,神情有异。   庾晚音抹了把眼泪,诧异于自己的演技。但另一方面,她又不确定自己还是不是在演。   “陛下,贵妃娘娘。”一个安静清瘦的考生开口了。   “草民生来患有恶疾,如今只剩两三年寿数。”   庾晚音想起来了,此人叫岑堇天,是个农业奇才,在原文里不能算是端王党,一腔赤子之心,为社稷呕心沥血了两年。   然后旱灾来了,他看着焦枯作物、遍地饿殍,怀着生不逢时的憾恨咽了气。   兄弟祭天,法力无边,端王当着众人的面向他祭酒,发誓为其报仇,然后反了。   岑堇天:“敢问陛下,草民有生之年,能否看见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夏侯澹与他对视片刻,郑重道:“此为天子之诺。”   岑堇天浅淡一笑,跪地道:“愿为天子效犬马之劳。”   所有学子最终心平气和地围坐在一起,与夏侯澹商议了两个时辰,最后还唤上烈酒共饮了一杯。   夏侯澹与庾晚音亲自将他们送回渔船,望着他们戴回伪装,撑舟离去。   两人还没有转身回舱,便听喀啦一响。   不远处的渔船,就在他们眼前开始迅速下沉。   事发突然,所有人都愣住了。   夏侯澹猛地转头:“暗卫,掉头救人!”   有几个通水性的学子果断弃了渔船,朝着画舫游来,余下的还在徒劳地往外舀水。   便见平静的水面骤然生变,游到半途的学子忽地呛水挣扎起来,身后凭空冒出了几道刺客的身影!   庾晚音一声尖叫,只见水中一片暗红漾开,杜杉已经被刺客从背后抹了脖子。   夏侯澹的暗卫纷纷跳入水中去与刺客缠斗,试图保护学子。   北舟站在船头,目光如电扫视了一圈,指了指湖岸某处,简短道:“那里。”   话音刚落,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举起的袖中就“咻”地射出一物,闪电般直冲着湖岸而去!   紧跟着岸上传出“当”的一声巨响,有人挡下了这一物。   直到此时,庾晚音才刚看清他所指的地方,确实立着几道人影,其中一人被其他人挡在身后。   虽然看不清眉目,但用脑子一想也是夏侯泊无疑。   北舟袖中“咻咻”连声,竟是攻势不断。夏侯泊的侍卫举剑抵挡,渐渐吃力起来,护着夏侯泊左躲右闪,很快就倒下一人。   水中的刺客发觉不妙,分了几个人来阻挠北舟。   夏侯澹的暗卫顿时占了上风,护着哭爹喊娘的学子游向画舫。   庾晚音左右一看,船上有两只救生用的木桶,一头连着绳子,连忙抱起来抛向众人:“抓住!”   李云锡体魄健壮,无需暗卫帮助,自己游得最快,一把抱住了一只木桶。庾晚音连忙往回拉绳。   松弛的绳子猛然紧绷!   一名刺客在混战中受了伤,又被打落武器,只能闭气入水伺机而动,此时突地冒出头来,拖住了李云锡。李云锡猛烈挣扎,刺客只是死死钳着他不放,要把他拖入水里。   李云锡口鼻呛水,终于呼道:“救——咳咳咳……”   庾晚音使出了吃奶的劲儿拽绳子:“别放手!”   她吃不住那头的重量,整个人都朝船沿滑去。背后伸来另一双手,与她一道抓住了绳子。   夏侯澹咬牙道:“我也拉不过。”   庾晚音:“闭嘴,拔河!”   “端王来了,你的实验结果如何?”   “我已经不在乎了。”   无论是因为预见了此处,还是追踪到了此处,夏侯泊终究来了。   他来了,就要在他们眼前杀死所有学子。   是控制,也是震慑。   他要吓破他们的胆,让他们再也生不出反抗之心。   按照她胆小如鼠的本性,此时也确实该被吓破胆。   但是物极必反。   庾晚音怒发冲冠。   她一直觉得站在端王的角度,从小遭受太后虐待、夏侯澹欺负,苟延残喘到了出宫建府,又有感于朝政腐败,想要取而代之,一切行为有他的道理。   然而,水中挣扎的这几个人,是未来的肱股之臣、社稷栋梁,稳住大夏的最后希望。   如果他是纸片人,那就是在滥杀无辜。   如果他来自更高层,明知他们是谁,还轻易下令抹杀,那就是为了自己乱世枭雄的未来,提早宣判了旱灾中无数人的死刑!   “我恶不过他,这点他赢了。”庾晚音死死拽着粗糙的绳子,掌心皮开肉绽,“但哪怕他是神,我也绝不会投诚!”   夏侯澹的手心也磨出了血,听她咬着牙关说得含混:“你说什么?”   庾晚音青筋爆出,朝天怒吼:“干他!!!”   这一声吼得几乎撕裂了嗓子,回音在空荡荡的湖面上传出老远。   庾晚音直直瞪向岸上之人。隔得那么远,彼此的五官都看不清,但玄而又玄地,她却怀疑对方露出了一个兴味的笑。   庾晚音恶向胆边生,双手间陡然爆发出一股蛮力。水中的刺客与李云锡拉扯良久,已经力竭,没料到她突然发难,竟被她拽动了,身不由己地漂向了画舫。   庾晚音的血液被挤出指缝,顺着绳子一滴滴地往下淌。   与她对抗的那股力量忽然消失,她踉跄着倒退一步,撞到了夏侯澹身上。   刺客终于气力不济,放开了李云锡,独自沉了下去。李云锡抱着木桶浮出水面,呛咳不止。   几人这口气刚刚一松,就见水中冒出一双手,狠狠掐住了李云锡的脖子!   刺客诈死!   庾晚音与双目暴突的李云锡对视着,心中的恐惧瞬间没顶,绝望道:“救——”   下一秒,一道身影如飞鸿般掠去,一脚蹬在刺客的天灵盖上,“喀啦”一声送他归了天。   北舟终于解决了面前的敌人,有余暇清扫战场了。   庾晚音发着抖四下扫视,除了开场就被抹脖子的杜杉,剩余的学子都被救下了。   那些刺客原本人多势众,几倍于夏侯澹的暗卫,结果来得壮烈,送得轻松。一场厮杀虎头蛇尾地结束,岸上那几人不知何时也撤退了。   水中余下几个刺客彻底失去斗志,转头朝岸上游去。   北舟看了看夏侯澹。   夏侯澹:“一个都别留。”   北舟点点头,结果了逃兵,又跳入水下搜查了一番,把一个闭着气的漏网之鱼捞上来宰了。   一具具尸首横七竖八地漂浮着,将这一方湖水染成血红色。   学子们重新上了画舫,或多或少都受了伤,湿淋淋地蜷缩在船舱里,只能由暗卫帮着临时处理伤口。   北舟从怀中摸出一瓶药粉,对夏侯澹和庾晚音道:“伸手。”   四只手摊开,暗卫呼啦啦跪了一地:“属下该死。”   北舟撒着药粉眼圈一红:“刚才不该让那厮死那么快。”   庾晚音摇了摇头,低头望着一旁那具蒙住脸的尸体——杜杉被打捞了上来。   就在一刻钟前,这个人还满腔壮志,与他们共饮着烈酒。在原文里,他虽然有些胆小怕事,但因为死要面子,不甘输给这些同期,最终也咬着牙接受磨砺,成长为了泽被一方的良臣。   庾晚音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走向船舱角落。   尔岚缩成一团坐在那里,拒绝了暗卫的包扎,面容紧绷地盯着地板。   庾晚音脱了自己的外衣,披到她肩上:“还好么?”   尔岚骤然抬头,面露戒备。庾晚音安抚地笑笑,用最小的声音说:“没事的,挡一挡。”   尔岚便也笑了笑。   夏侯澹一直背靠船壁站着,若有所思。   待学子们包扎了伤口,喝下热茶,神色镇定下来,他才开口道:“方才潜伏水中的刺客已经全死,即使偷听到了船里的对话,也传不出去。诸位又做过乔装,端王应该无从得知你们的身份——但朕也不敢作保。若他查出朕今日见了谁,恐怕诸位的名字已经上了他的暗杀榜。”   庾晚音与学子们一道抬头望着他。   夏侯澹:“经此一役,诸位还想冒险潜入朝堂么?现在入朝为官,为免引起注意,必须改名换姓,抛却过往的才名,甚至很长时间不能再回乡。明年科举时,朕会另外找人顶用诸位曾经的名字,圆了这个谎。”   庾晚音心想:这倒是个聪明法子。端王和谢永儿都没见过这几个考生的真容,只知道名字而已。如此一来,端王按照谢永儿给的名单去找人时,就会找到几个赝品。   夏侯澹话锋一转:“若是就此萌生退意,亦在情理之中。只是诸位已经得涉机密,朕不能放尔等自行归乡,万望谅解。”   李云锡摸着脖子上紫黑的指印,整个人都萎靡了不少:“那陛下要如何?像方才那样亮剑杀我么?”   夏侯澹笑道:“不会。朕会找个远离这片泥淖的地方安置你们,也不强迫诸位出谋划策,行谋士之实。诸位只需安心读书,待都城局势稳定,无论是谁坐稳那个皇位,你们仍会是清清白白的可用之才。”   几个学子面面相觑。   片刻后,回宫的马车上。   夏侯澹:“手还疼么?”   庾晚音隔了两秒才摇头:“北叔的伤药很好。你呢?”   “我也还行。回去再用酒精冲一下吧。”夏侯澹没发现她的情绪异常,还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你觉得端王是怎么回事?”   庾晚音:“是纸片人。”   “这回笃定了?”   “嗯。我刚才冷静下来,就想明白了。”   庾晚音:“他没有更高视角,才会同时派人去了AB两地,而且明显没预估到北叔的战斗力。他选择在我们面前杀人,原本就是为了威慑吧?若说连败北都是算计好的,我是不信。今天这一出铩羽而归,不仅长他人志气,还让我质疑他的实力,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对你倒是挺有好处的。”   最后一句说得意有所指。   临别之前,夏侯澹那一席话说完之后,几个学子无一例外,全部选择了入朝为官。   原文里就很激进的李云锡和杨铎捷带头,较为沉稳的汪昭和尔岚随后。最后是岑堇天:“草民时日无多,等不起了。”   就连庾晚音都没有预想到,今日的谈话会如此顺利。   虽然损失了一个学子,但夏侯澹得到了所有人的忠心。   望着他们眼中昂扬的斗志,庾晚音的激愤反而渐渐冷却了下去。   太顺利了。   顺利到不可思议。   夏侯澹:“确实,有了这几个帮手,燕黍就可以引进了,经济问题也有人出主意了,往后终于不是我俩对坐拍脑袋了……”   庾晚音坐在他对面挣扎几秒,还是开了口:“澹总。”   “嗯?”   “端王作为纸片人,能掌握我们行踪,只可能是有人泄密。但今日我们的行程只有北叔和暗卫知道,而他们在原文里都忠于你到最后一秒。学子们赴约前根本不知道你是谁,也不可能泄密。那么……”   夏侯澹沉思道:“我也在想这件事。不过,原文里的端王也没这么不择手段吧?他作为男主顺风顺水的时候,并不需要当恶人,结果我们来了,境遇改了,他不也变了么?”   庾晚音慢慢收回了目光:“你说得对,看来要慢慢排查了。”   会是夏侯澹自己引来端王的吗?   甚至还有另一个问题:岸上那人真的是端王吗?   有没有可能,端王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只去了A地,而B地湖中发生的一切,都是夏侯澹自导自演呢?   牺牲一个纸片人,换来更大的利益……毕竟他在宫里的时候,似乎也没把纸片人的命看得多重。   可是,就算她庾晚音今日焚香沐浴原地升天当了圣母,纸片人也还是会死的,而且是成千上万地死。死在旱灾里,死在战火中,死在端王上位的道路上。   为了阻止那一切,现在死一个杜杉,或许……   庾晚音掌心一阵剧痛,才发现那只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拳。   她心中生出一股无由的恼怒。自己还没找到正反证据呢,居然先就为夏侯澹开脱起来。   说到底,她第一步就不该对夏侯澹怀有真善美的期许。社畜是不会要求同事真善美的,这种期许通常是谁对谁的,她不想知道。   北舟今天被端王看见了身手,为了混淆视听,又重启缩骨功切换到了女人模样,成了贵妃殿里的新嬷嬷。   夏侯澹对外独宠谢妃的新人设不能崩,没有陪他们回贵妃殿。庾晚音独自重新处理了手上的伤,随便扯了个理由应付惊慌的小眉。   小眉:“小姐伤成这样,几日之后的花朝宴上还如何表演啊?”   庾晚音:“表演?我为啥要表演?”   “当然是因为陛下点了谢妃献舞,她最近出尽风头,咱们不能被她比下去啊!”小眉焦虑道,“不然唱首歌?”   庾晚音兴趣缺缺,只想趁机探问一点原主的技能点,试探道:“你觉得我唱得如何?”   小眉面露难色:“……还有几天时间呢,小姐努力学学?”   好的,没有技能点。   张三已经穿过来一段时间了,还活在地狱模式里。   每分每秒,他都在默默观察古人的言行举止,生怕说错一个字就露馅。小太子每天都有课业,他得从毛笔字开始恶补,更别提那些不知所云的古文内容。   幸好这小太子的原身似乎就挺沉默寡言,以至于他每天扮哑巴也没人觉得奇怪。至于课业,他写得再烂,也没有老师敢训斥太子——这大概是新生活的唯一美好之处。   然而,他的灵魂只是个初中生,如今肉体更是幼小,行走在这个气氛诡异的皇宫里,时刻觉得难以自保。   穿来之前他只匆匆看过一眼这篇文的文案,隐约记得主角是个穿来的妃子,却不记得那妃子叫什么。   他试图去寻找过这个同类,偶尔遇到一个妃嫔,都要细细打量一番。但以太子的身份,并不方便接触皇帝的后宫,那几秒钟的审视也实在发现不了什么。   他冒险过一次,在群妃向太后请安的时候,腆着脸跟在太后身边,在她们宫斗中场休息时,当着所有人的面说道:“皇祖母,最近天太热了,孙儿简直想活在冰室里不出来。”   这个暗示够不够明显?同为穿越者的人,能听出端倪吗?   结果所有妃嫔都低眉顺眼,继续沉浸于宫斗戏码,甚至没人多给他一个眼神。   只有太后板着脸训了一句:“身为储君,不该畏暑畏寒,贪图享乐。”   张三:“……”   这样下去真的不行了。   他必须想办法留下一个显眼的标记——只有同类能发现的那种。   花朝宴的主题还挺有创意,每个妃子都选了一种鲜花簪在发间,就连衣着配饰也与之呼应,这样一朵一朵娇花亭亭落座,宴席间衣香鬓影,赏心悦目。   或许是觉得这场景不适合未成年人观看,又或许是一贯避免夏侯澹与儿子接触,太后并没有带太子来。   海棠花姬谢永儿款款上阵,献出了一支独舞《寄明月》。   她准备充分,事先还跟乐师打了招呼,教他们学会了伴奏,只是由于自己也没记清,导致成品略有跑调。   夏侯澹这回居然忍住了没笑场,也可能是确实没听过这首,全程十分镇定,还有余裕摆出痴迷的神情。   谢永儿转着扇子跳完了,风情万种一拜。   夏侯澹:“好,好,坐到这里来。”   谢永儿越过庾晚音坐到了皇帝右侧,还要拿眼瞧着庾晚音,娇声道:“庾贵妃,不知妹妹可有幸一睹姐姐的舞姿啊?”   庾晚音:“……”   原文里她也说了这话,只不过当时身份倒换,是风头正劲的庾晚音故意点了谢永儿跳舞,想看她出丑,结果谢永儿用一曲寄明月艳惊四座,挫败了庾晚音的阴谋。   没想到命运的轨迹改变了,谢永儿还是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得势也要斗,失势也要斗,你怎么就这么沉迷宫斗?   谢永儿那夜侍寝,醒来后竟然记忆全失,还听宫人说自己当时惊恐过度,状若疯癫。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那么脆弱,一定是那碗避子汤有问题。名为避子,说不定其实是别的毒药。   自己发疯的时候到底说了什么?   看那暴君事后没有生气,反而对自己展开了土味攻势,大概没说什么危险的话吧。   然而……庾晚音当时忽悠自己喝那碗药,肯定没安好心!   谢永儿想明白了这个问题,再也不愿心慈手软。她虽然不喜欢夏侯澹,但人在宫中,身不由己,她不抓住帝王心,来日就只有被斗倒的份儿。   庾晚音叹了口气,将手心的伤口藏了藏:“回陛下,回太后,臣妾不善舞艺,恐怕无法献舞。”   太后冷哼一声:“贵妃好大的派头,是要哀家请你不成?”   谢永儿的新跟班们纷纷挤眉弄眼。   落毛凤凰不如鸡,庾晚音凄婉地行礼道:“臣妾,臣妾最近只学了一首小调,唱得不好……”   谢永儿愣了愣,如临大敌。   《东风》原文里没提女主会唱歌啊?   庾晚音深呼吸数次,回忆了一下跟小眉现学的调子,摆了个姿势开口了:“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直愣愣的大白嗓,雄壮如纤夫。   谢永儿:“……”   太后:“……”   庾晚音成心要恶心这几人,愣是把整首曲子都干嚎完了,这才柔弱道:“臣妾受了风寒,气息不继,嘤,求陛下责罚!”   她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愣愣望着她,面露“她好清纯好不造作跟另外的妖艳贱货好不一样”的惊艳之色。   庾晚音的视线刚刚跟他接触半秒,就忙不迭地收了回去。她怕他和自己总有一个要先爆笑出声。   夏侯澹咳了一声,温柔道:“既然贵妃身体不适,就不必陪坐了,先去休息吧。”   庾晚音落荒而逃。   夏侯澹在这种时候实在太好笑了,以至于她很难想象,这样的人会去行那些阴险狡诈之事。   但她同时又知道,这样的判断完全是意气用事。   庾晚音心中第一百零八次对自己念着“保持清醒”,并没留意脚下走到了哪儿,忽听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晚音。”   庾晚音瞬间真的清醒了。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夏侯泊将她带到了一间似曾相识的旧屋——正是他上次私会谢永儿的那间。看来这儿还是他在宫中的大本营。   庾晚音故作不知:“这里是哪儿?”   夏侯泊温声道:“小时候,我尚未离宫,若是受了宫人殴打,便会跑到这里躲起来,独自熬到深夜再回去。”   开始了,反派独白环节。   庾晚音如今确知他不是全知全能的神,而且还需要自己,底气便足了许多,反而能好整以暇地陪他演戏了。闻言面露触动,良久才道:“上次见面时,殿下所言之事……”   夏侯泊:“嗯,你考虑清楚了吗?”   庾晚音试了他一句:“我的考虑结果,殿下也能清楚看见么?”   夏侯泊装神弄鬼道:“你觉得呢?”   庾晚音低头摸出一个香囊:“我,我那时惊慌之下,言语间对殿下有些冒犯,这是赔礼……我自己绣的。”   这是她这两天赶工出来的,绣工奇烂无比,红艳艳的底色上,乌漆墨黑地绣了一男一女。   男人独臂,但由于手艺太烂,看不出是失误还是故意为之。   他们共骑在一只硕大无朋的鸟上,大约是雕。   虽然知道了端王不在最高层,但她还需要更严谨些,确认一下他也不在中间层,只是最底层的纸片人。   但是,她又不想用问“how are you”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测试他。因为,端王自己还在故弄玄虚扮演着半神,以为把她瞒得很好。她问了“how are you”,他答不上来,便会明白自己已经被揭穿。   她需要更高明的测试题。   这个香囊就是她琢磨出来的题。任何一个穿越者看见它,都会脱口而出:“神雕侠侣?”   夏侯泊:“燕燕于飞?确有几分巧思。”   庾晚音:“……”   庾晚音立即笑道:“殿下喜欢就好。”   行了,你小子底裤都掉了。   虽然她仍旧猜不出一个纸片人怎么能找出三个穿越者,虽然她面对这个手段明显高于自己的危险生物,依旧心怀恐惧。   但经过这几日的见招拆招,她的胆气一寸寸生长,终于迈出了关键的一步:她,要忽悠他了。   她赌端王并没有“穿越者”这个概念。因为原文里谢永儿从未向他表明过来历,每次出主意时,都只是含糊道:“我算出来的。”   那么谢永儿在他眼中,究竟是诸葛再世,还是妖魅精怪?   也许他自己也在琢磨这件事?也许自己那日脱口而出的“物种不一样”,给他带去了更多想象空间?   还有一个问题。端王已经有了一个全心全意帮他的谢永儿,却并不全然信任她,还要跑来招安自己。他再智多近妖,也不可能凭空算出自己比谢永儿高一层。所以为什么如此执著于自己?   庾晚音决定一探端王的内心世界。   她暗中吸了口气,缓缓问出了一个推敲多日的问题。   庾晚音:“你是什么时候开天眼的?”   夏侯泊:“……”   在这半秒之间,庾晚音仿佛能看见端王那漂亮的脑袋瓜里,飞速转动的齿轮几乎擦出了火花。   夏侯泊镇定道:“前不久。”   庾晚音:“我料想也是。殿下当时忽然点出我能预见一些未来,我吓了一跳,事后一想,才明白原来殿下也已得见大光明。只是殿下性情言行竟毫无变化,这一点与我等不同,所以我才有些不敢认。”   夏侯泊脑内的齿轮又飞速转了几圈:“为免多生事端,不得不稍作伪装,见笑了。”   “原来如此,那现在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不知殿下自己又预见了什么?”   夏侯泊面不改色道:“晚音以为我今日是如何找到你的?”   庾晚音狐疑道:“除此之外呢?”   “……”夏侯泊显然害怕多说多错,一时没有接茬。   庾晚音的思路很简单:按照原作,端王应该一心瓦解太后党,并不会将疯皇帝放在眼里。此时起疑,是因为他意外发现夏侯澹和庾谢二妃都与往日不同,而谢永儿那些未卜先知的建议,又让他进一步怀疑三个人都非同寻常。   她想继续韬光养晦,就必须消除他的戒心。   但此时一味强调“我很普通”,或者“我这能力不足为虑”,只会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不如虚虚实实忽悠一番,让他自己得出“所谓天眼也没啥大不了”的结论。   庾晚音再接再厉,循循善诱:“殿下才刚刚开天眼,还不太适应吧?是不是梦里有时能看见些奇异的景象,却又不知是何意?”   夏侯泊顺坡下驴:“是的,瞧着甚是模糊。”   庾晚音笑道:“解梦是门大学问,谁也说不清楚。据说境界最高者,六道众生诸物无不能照,一闭眼便勘破迷障。但实际上每个人根骨殊异,能看见的东西也不尽相同。”   她装作很在意的样子,打探道:“殿下既是皇子,能看见更长远之事么?”   夏侯泊懂了。   自己看见的,她看不见,所以可以随便说。   夏侯泊:“说来怕你伤心。”   庾晚音:“!”   庾晚音紧张道:“但讲无妨。”   夏侯泊缓缓负手:“我看见了战火燎原,死伤无数,国祚断绝。晚音,我还看见夏侯澹匆匆逃出皇宫,身边没有你。”   乖乖,果然眼界不同,连扯谎的气势都不同,一张口就是大场面。   庾晚音用上了毕生演技,酝酿出一脸惊疑不定。   夏侯泊还挺入戏:“你没看见么?”   “我……”庾晚音欲言又止,“我只能看见一些最近的小事。”   “比如?”   庾晚音想了想:“有一次,我在梦里看见过谢永儿一针一线地绣一个香囊——似乎就是殿下腰上这只。”   谢永儿这香囊是躲起来绣的,连贴身侍女都不知情。庾晚音会知道,纯粹是因为原文就是这么写的。   庾晚音带着醋味加了一句:“殿下先前似乎说过,谢永儿也开了天眼?可她怎会认识你,又怎会绣香囊向你示好?”   夏侯泊顿了顿。谢永儿在送香囊时说过:“永儿略通占卜,曾算出殿下才是天命之人,真龙天子。”   夏侯泊心中对庾晚音的说法又信了几分,面上却温柔道:“应当是看错了吧。”   庾晚音:“不可能,那香囊的绣线我看得分明!”   “哦?你梦中的画面都很清楚么?”夏侯泊继续评估。   “嗯……”庾晚音的大脑也开始超速运转,“清楚的,还有一次,我清楚地看见殿下遭人下手暗算。”   夏侯泊:“?”   庾晚音:“那时我才刚入宫,殿下应该还在戍边,我看到一个魁梧的人从背后偷袭,幸好殿下反应快,回身挡了一下……之后我就惊醒了,一直担心得不行,幸而后来殿下平安归来了。”   夏侯泊想起她说的是哪一节了。   她看见的人是洛将军,与自己混得很熟,时常互相试试身手。那所谓的“偷袭”也只是一次玩笑。   所以,她确实开了天眼,但其实只能看见零碎的画面,至于画面是何意,则未必能准确猜测。   夏侯泊心中分析着,不动声色道:“晚音,陛下可曾告诉过你,他看见了什么?”   这个问题庾晚音已经准备好了答案:“他有一次惊醒,说他看见我当了他的皇后,并立世间,国运昌盛。”   夏侯泊不以为然:“晚音是聪明人,即使不用天眼,想必也能看出大夏如今内忧外患,不似中兴之兆。陛下既然是惊醒的,当时神色如何?”   庾晚音忧郁地低头。   夏侯泊用一种“你司快倒闭了,跳槽到我司吧”的口吻说:“你在宫中几度沉浮,仍视陛下为良主明君么?”   “……晚音不过是个侥幸窥见一线天机的可怜之人,那么远的未来对我而言,如同一团迷雾。殿下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夏侯泊眯了眯眼,望着她低垂下去的苍白脸蛋。   她今天为了花朝宴扮作了牡丹花仙,一身的金红贵气逼人,神情却像霜打的茄子,一副唯唯诺诺没有主意的样子。   跟那天湖心的女子判若两人。   那一日他站在岸上,远远听见她那声撕心裂肺的“干他”,至今疑心自己听错了具体字眼。但那份无畏的气势还是破空而来,她仿佛由内而外打破了一层枷锁,整个人都在发光。   让人无端地……想要掠夺那光。   片刻之后,庾晚音铁青着脸回到了贵妃殿。   夏侯泊刚才说:“前几日,我在梦中见到陛下与你在湖中泛舟,与几个布衣相谈。我有些担心你出宫后的安危,便派人跟去看了看,没想到陛下身边多出了一个高手,二话不说,杀了我手下许多暗卫。”   庾晚音:“……”   她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夏侯泊甚至还理所当然地问她:“你们见的是什么人?那高手是谁,晚音见到过么?”   庾晚音还想多苟一阵,不能直接撕破脸,只得忍气吞声道:“只是我想学小曲儿,陛下随手点了几个平头百姓来教我罢了。至于那高手,我在宫里从未见过他。”   夏侯泊:“是么?那你能不能用天眼算一算他在何处?”   庾晚音忙道:“殿下难道不知梦中的画面光怪陆离,都是天意所赐,不是我等能指定的?”   夏侯泊被堵住了。   他沉默了一下,缓缓伸手,怜惜地摸了摸她的脸:“为我试试,好么?或许不久之后你会想明白,谁才是你的良人。”   庾晚音拿出全部的自制力,才没让自己后退。   他的话翻译过来就是: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庾晚音一回贵妃殿,便唤来信得过的暗卫,吩咐道:“去谢妃的必经之路上多放些辟邪镇妖的玩意儿。”   暗卫诧异道:“娘娘,难道谢妃是妖?”   庾晚音高深莫测道:“她自己知道。”   暗卫又问:“镇邪法器可有讲究?”   庾晚音:“没啥讲究,长得越瘆人越好。再放点那种道士高人斩妖除魔的话本,妖魔的结局越惨越好。”   端王心思缜密,谁都不信,连谢永儿都不完全信任,否则也不会来找自己当备胎。   自己那通忽悠,他肯定不至于照单全收,转头就会找谢永儿比对。   自己得事先吓一吓谢永儿,把人吓到草木皆兵,这样到时候端王一套话,谢永儿才不至于大喇喇全交代了。   至于她会扯什么谎、能否与自己的说辞完全对上,这个就不强求了。反正端王也不信任她,虚虚实实,谁真谁假,就让他自己脑补去吧。   他要是对谢永儿的预言彻底失去信任,那反倒是天大的好消息。   这一整天,谢永儿每到一处,都有诡状异形的可怕东西入目。那些凭空出现的话本更是不断恐吓着她:你这妖物被盯上了,要被贴上符纸烧死了。   是谁?究竟是谁想害她?   是皇帝怀疑她的歌舞来路不明么?不,以皇帝的脾气,疑心一起,直接就把她埋了,不会如此费心暗示。   是哪个嫉妒她的妃嫔么?不,妃嫔也只会偷偷去找皇帝告密,何必引她警觉?   直到晚间端王来找她密会,正在浓情蜜意指月谈诗,冷不防问了一句:“永儿曾经说过,自己时常未卜先知?”   谢永儿整个人都僵住了。   是的,这话她只告诉过他。   难道古人到底还是接受不了这种说法,直接将她打为了妖孽么?之前那些镇邪之物,是用来试着镇她的?!   谢永儿:“……也、也不是时常……而且也未必都准……”   夏侯泊:“占卜之时,是什么感觉?有天音传入耳中么?”   谢永儿哪还敢说真话,含糊道:“没有那么玄乎,只是模糊的感觉罢了。”   “感觉?”   “嗯……”   夏侯泊瞥了她一眼,目光在她攥紧发白的指节上停留了一下,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温声道:“别害怕,我会为你保密的。”   那你又何必试我?谢永儿恐慌之余,生出了几分委屈。自己全心全意为他打算,到头来却换不来一句坦言。这个人的心思,实在太深了。   夏侯泊:“永儿能不能算一算,陛下在计划着什么?”   皇帝?谢永儿愣了愣:“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原文里的皇帝基本啥都没干,就是吃喝玩乐等着被推翻罢了。   难道说他最近做了什么事,但自己看完原文忘了?   谢永儿怕端王觉得自己划水,补充道:“有些东西是算不出来的,能算到什么要看天意……其实,准不准也要看天意。”   庾晚音哄走了端王,低调了几日。   藏书阁还在修缮中,她无书可看,只能躲着练练字。夏侯澹有时会陪她一起练,但也不是每天。   为了方便监视谢永儿,他现在的戏份是“在白玫瑰庾贵妃和红玫瑰谢永儿之间来回摇摆”,今天给你赐点首饰,明天推她荡个秋千。宫人都知道,暴君的春天来了,连脾气都好了些许。   然而事实上,在私下共处时,庾晚音很久没找回当初吃小火锅的那种闹哄哄的温馨了。   端王找她打听北舟,摆明了要逼她当间谍。   她越是拒绝,端王就会越忌惮夏侯澹。等他意识到庾晚音不可能为己所用时,就会痛下杀手,如同对胥尧那样。   所以现在……她要当双面间谍了?   她区区一个社畜,哪来的本事干这个?而且,两个夏侯,一边是铁恶人,另一边她现在也摸不准了。   那天湖里的刺客确实是端王派的。   但他又不是真的开了天眼,到底是如何找去湖边的?会是夏侯澹有意引他过去的吗?   庾晚音倍感孤独和心累。   夏侯澹明显感觉到了她的回避,却没说过什么。   这日他带庾晚音进了御书房,将看守的侍卫都换成了暗卫,这才低声道:“那五个学子都顺利入朝了,在各部混了几个小官职。今天叫来两人,开个小会。”   李云锡等人或通吏治,或善财政,但个个出身低微,既找不到门荫的路子,也通不过形同虚设的科举。   所以只能由夏侯澹出手,替他们改了姓名,假托一个身份,再送他们一笔钱,让他们拿去纳粟买官。   放在以前,学子们听说要用这种方式当官,一定会嗤之以鼻,啐一口再走。   但经历了那场湖中事件,他们显然成长了。   来的人是李云锡和岑堇天。换了朝服,戴了官帽,瞧去与当日布衣飘飘的样子判若两人,已经有社畜那味儿了。   夏侯澹迅速免了他们的礼:“爱卿请坐。”   庾晚音对小组会议很熟悉,自行在下首找了个位子坐了,还摆好了笔墨,准备做笔记。   却没想到李云锡抬起头来瞥见了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道:“贵妃娘娘也在?”   夏侯澹:“怎么?”   李云锡轴劲儿又上来了,积极找死道:“微臣恳请娘娘回避。”   夏侯澹:“?”   岑堇天看不下去了,扯了扯他的袖子。   李云锡理也不理:“当日舟内娘娘旁听,已属僭越,今日竟入了御书房,后宫参政,成何体统!”   夏侯澹顺手就将茶盏摔碎在他脚边:“滚出去。”   李云锡好像很期待这个机会彰显傲骨似的,眼含热泪跪地磕头道:“陛下,臣愿死谏!”   夏侯澹:“……”   他堂堂戏霸今天居然遇上对手了。   庾晚音哭笑不得。   她看过原文,知道李云锡就是这么个狗脾气,坚信天下就属自己最正义,理想是一头撞死在大殿上芳名永存。   于是她慢条斯理地翻出手心,抚摸了一下还未完全脱落的结痂:“刚才忘了问了,李大人那日落水之后,伤势如何?而今已大好了吗?”   李云锡:“……”   庾晚音伸手给他倒茶:“李大人消消火气,再谏不迟——哎呀,”她手一抖,将半壶茶水泼到桌上,一声长叹,“这只手算是废咯。”   李云锡:“……”   庾晚音泼泼洒洒倒了半杯茶,亲自起身递到他面前:“李大人先喝着,那本宫就先回避了。”   李云锡:“…………”   “晚音!”夏侯澹痛心疾首道,“你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朕全看在眼中,何必理会这忘恩负义的小人?”   庾晚音凄然一笑:“臣妾是女子,这家国之内,怕是没有容身之处;大恩大义,也与臣妾无关吧。”   夏侯澹:“你坐,坐到朕身边来,连这点道理都捋不明白的家伙,想撞就让他撞死吧。”   李云锡整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半晌憋不出一个字来。   庾晚音想着此人还有用,可别脑溢血气死了,正想说句好话把人哄起来。   “砰”的一声,他又结结实实磕了个响头:“娘娘高义,微臣愿以死谢罪!”   庾晚音:“?”   合着你就是想死呗?   最后大家还是端着茶坐下来开会。   庾晚音先提了最重要的问题:“岑大人,听闻你……嗯,很擅长种田?”   按照原文描述,这个病恹恹的书生志趣不常,大约是因为早就知道自己活不久,并不把时间浪费在吟诗作赋上,也不喜欢慷慨论政。   他从少年开始周游各地,不游山不玩水,每到一处就扛着锄头下地务农——但庾晚音很怀疑他这单薄的身板,究竟要怎么种田。   岑堇天忙道:“微臣不善耕作。这些年遍访田间,是为了这个。”   他将一本厚厚的册子呈给夏侯澹。   夏侯澹翻了翻,面现惊叹:“爱卿这册子记了多久?”   岑堇天:“约莫十年。”   “户部都没做到的事,岑爱卿做到了,朕真是汗颜呐。”   庾晚音其实大致知道岑堇天的研究方法,简单来说就是在大夏各地留一小块试验田,种下各种主流作物,然后控制变量,依次研究土壤、气候、种植时间、灌溉方式等等因素对收成的影响。   十年之后的今天,他对各地应该种什么、怎么种,已经有了一套理论。   庾晚音看书的时候,根本没把岑堇天这号人物放在心上,直到他抱憾而死的那部分才留下一点印象。   现在她捧着他的册子,像捧着救命稻草,手都在抖:“岑大人,这其中的作物可包含了燕黍?”   “燕黍?应该只有零星记录。此物在大夏不太常见,多是当作喂牲畜的杂草……”   庾晚音急了:“那其他抗旱的作物呢?”   岑堇天的脸色微微一变:“娘娘为何问起这个?”   庾晚音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一手撑着脑袋,揉了揉太阳穴:“钦天监算出来的,天象不祥,近两年有大旱之兆。”   两个臣子瞬间白了脸。   夏侯澹淡淡瞥了两人一眼:“此事乃绝密。”   古来天降灾祸,都是为了惩罚君主无道,通常伴随着政局动荡甚至江山易主。   此时这君主本人却亲口说了出来,仿佛在预言自己的死期似的。   庾晚音却还要帮他补个设定:“陛下,钦天监算得准么?”   夏侯澹:“许多年未出错了。”   连李云锡都不敢再谏什么了:“臣绝不泄露一字。”   夏侯澹嗤笑一声:“怕什么,这不是还没来么?现在开始准备对策,到时候就饿不死人。岑爱卿?”   岑堇天定定望了夏侯澹一眼,仿佛受到了什么激励,微笑道:“臣回去就整理。燕黍虽然口感不佳,但一年两到三熟,若广为播种,旱时确实可以救命。”   庾晚音听他语气平静,并不像是全无头绪,心下稍安。   李云锡却又道:“大夏没有燕黍,想从现在开始播种,得先采集种子。”   庾晚音:“那就只能去燕国拿了?”   李云锡眉头一跳:“陛下,此时不宜起战事!”   燕国不断来犯,渐渐积弱的大夏应付起来其实很吃力。中军好不容易退敌了一次,大家都指望着边境能安生两三年。   更何况,现在兵权几乎全捏在端王手上,夏侯澹想调也调不动啊。   夏侯澹挥挥手:“不需要打仗。”他知道庾晚音说“拿”的时候,脑子里想的肯定是外交。   八成又要演一场大戏了。   但这事儿不需要跟这两人商量,夏侯澹当下搪塞道:“种子的事先放一放。李爱卿,就假设我们已拿到了足够多的种子,下一步呢?”   “下一步?”   “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旱灾将至,到那时候,要用什么理由说服百姓种燕黍?”   李云锡说出了当初庾晚音说过的话:“或许可由朝廷购入……”   “国库已空,朝廷没钱了。”夏侯澹再度面无表情地甩出一个爆炸新闻。   李云锡:“……”   岑堇天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御书房紧闭的大门。   他俩今天说完事,还能活着走出去么?   这王朝还能撑几年,够他种地么?   李云锡凝眉苦思起来,半晌没说话。   庾晚音费了好大力气寻来这几个专家,眼见着专家都没辙,不禁心凉:“李大人……”   李云锡抬起头:“开中法如何?”   夏侯澹:“……”   夏侯澹:“开什么?”   李云锡最终花了两个时辰,解释细节和回答问题。   等他与岑堇天告退之后,夏侯澹整个人都从座位上滑了下去:“我的头……”   庾晚音神情有些沉寂,顿了几秒才道:“很疼?”   夏侯澹半挂在座椅上,略带期待地看了她一眼:“有点。”   庾晚音又顿了几秒,默默坐到他身边,伸手抵住他的太阳穴轻轻按揉。   夏侯澹闭上眼,脸色缓和了些许,嘴角微翘:“多谢爱妃。”   “都是臣妾分内的事。”   夏侯澹扑哧一笑。   庾晚音边揉边说:“我觉得这几个臣子还挺靠谱的,就按他们说的一步步去做,说不定真能阻止旱灾。”   “和端王。”   “和端王。”庾晚音附和。   夏侯澹困倦地歪着头闭着眼,低声道:“我最近在想,既然已经有了胥尧那本书,眼下又有了帮手,咱们能不能挨个儿挫败端王的行动?”   “不行,最多只能挫败一次。”庾晚音将那段“开天眼”的笑话大致讲了一遍,“端王已经盯着我了,但还不清楚我的能力高低,也不清楚我能不能为他所用。只要失败一次,他就会彻底把我拉进黑名单。那之后,他所有的计划都会再度改变,增加一堆障眼法,就为了防我。”   夏侯澹:“所以,只能任由他干他的。”   “问题不大,他目前的大部分计划都是针对太后的。就先让他们斗着,我们藏起来猥琐发育。那一次挫败的机会,得用在刀刃上。”   夏侯澹没吭声。   庾晚音盯着桌上的笔记出神,隔了片刻才觉得过于安静,低头看去。   夏侯澹已经掀起了眼帘,墨黑的眼瞳正静静对着她。   庾晚音僵了一下:“怎么了?”   “今天进展很大,你却好像不太高兴?”   庾晚音强笑道:“没有啊,要恭喜你,终于得到了左膀右臂,以后不是孤军奋战了。”   夏侯澹笑了笑,慢慢直起身:“晚音,你觉得我们湖中会面的消息,是谁泄露给端王的?”   庾晚音心头一跳:“我也一直没想明白。”   “你觉得是我,对吗?”   庾晚音:“……”   夏侯澹了然:“你觉得我为了跟端王比谁心黑,不惜牺牲一个肱股之臣,乃至他原本可以造福的一方百姓。哦对了,你会不会觉得藏书阁的火也是我放的?毕竟从结果来看,胥尧被逼到绝境,果然交出了那本书。”   庾晚音震惊道:“这个绝对没有。”   夏侯澹此刻的神情令她十分陌生。他的眼睛似乎变得特别黑,黑到失去了一切反光,原本就浓墨重彩的眉眼,艳丽得像一张狞恶的画皮:“你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晚音。”   庾晚音背后的汗毛竖了起来。这个应激反应通常是端王专属。   她想打个哈哈,问他“怎么对着我也演起来了”,唇齿却仿佛突然遭了冰封。   夏侯澹看了她许久,才轻声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的这份怀疑,也是端王的目的呢?他不知道我们在湖中见的是什么人,他想杀了他们,威慑我们。但当听见你悲愤的怒吼时,他突然意识到——那是挑拨我们的绝妙机会。”   庾晚音:“什么……”   “他故意撤走,使结果对我有利。因为他判断,比起几个草民,你的效忠对他来说更为重要。当你发现我从杜杉之死获益良多,你还会心无芥蒂地与我合作么?”   庾晚音无言以对。   夏侯澹摊了摊手:“人可以证明自己做过一件事,却证明不了自己没做过一件事。我说我没有泄露地点,你信么?”   庾晚音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   她应该摆出一副恍然大悟、痛改前非的表情,在夏侯澹面前大骂端王险恶,然后与他冰释前嫌。   这一套她在端王面前演了几次,已经很熟练了。   但她不想。   即使是对着这个明显不正常的夏侯澹,她也不想。   或许是因为两边演戏的精神压力终于累积到了临界点,她几乎无法控制冲出自己唇齿的语句:“不是因为杜杉——不仅仅是因为杜杉。”   夏侯澹:“嗯?”   庾晚音:“那天在船上,我们与学子谈了整整两个时辰。今天在御书房,又是两个时辰,而且主题是税赋。你说了很多话,显示出了很多学识,但你的经济知识几乎跟我一样可怜。”   夏侯澹:“……”   “你是哪家公司的总裁?那家公司做什么业务?什么时候上市的?你穿来之前,股票市值如何?”   夏侯澹:“……”   不能再问下去了,庾晚音心想。他会杀了你的。   但她分明听见自己的声音问出了口:“你到底是谁?”   在漫长的五秒钟里,有一个念头在夏侯澹心头盘旋而过:干脆全告诉她吧。   但他不能。   即使庾晚音别无选择,只能与他合作,他也不能。   全盘相告,就意味着她那小小的、脆弱的信任与亲近,从此都将荡然无存。   在让她怀疑和让她死心之间,他选择怀疑。   头疼已经剧烈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夏侯澹眼前都泛起了黑雾,硬扯出一个颇为无赖的笑:“我不记得了。”   庾晚音转身就走。   夏侯澹只记得听见了她开门离去的声音,以及门外暗卫的询问声。再之后,就只剩黑暗了。   “太子。”   张三听见声音,连忙回头,规规矩矩道:“皇祖母。”   远处被他指挥着干活的宫人也纷纷停下动作见礼。   威严的女人朝他身后望了望:“这是在做什么?”   “回皇祖母的话,前些日子是花朝节,孙儿看见御花园里的布置,便生出一个念头,想为皇祖母也栽种些花苗。”   张三天天偷听古人说话,现在发挥多少自然了些:“待到皇祖母寿辰时,这些花也该开了,正好为皇祖母献寿。”   太后表情缓和了些许:“哀家看这花苗的排布分列,似有些讲究。”   张三抿嘴笑道:“皇祖母明察,这是一幅双龙戏珠,寓意吉祥。”   他许久都没听到回答。   张三有些惶恐地抬头望去。   太后神色冰冷:“这大夏的江山,只需要一条真龙。”   张三:“……”   这话叫我怎么回?!   太后望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良久露出一个近似怜悯的眼神:“你母后早逝,皇帝已经另结新欢,很快就会册封新的皇后,再之后就会有新的太子。这偌大的宫中,只有哀家疼你。”   张三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他今天必须在这里把这太后哄高兴了。因为那些花苗是他与同类相认的唯一希望。   他福至心灵般投诚道:“皇祖母误会了,孙儿种的那两条龙呀,一条是皇祖母,一条是孙儿。”   太后:“……”   张三紧张地等待着。   太后笑了:“这才是哀家的乖孙。你放心,宫中不会有新皇子诞生的。”   按照夏侯澹最近两边徘徊的尿性,今夜应该轮到谢永儿侍寝。   谢永儿花枝招展地来到寝殿,却被拦在了大门外。   侍卫道:“陛下已经睡下了。”   这才几点?   谢永儿心下疑惑,又猜测是庾晚音在搞事,咬了咬牙,从袖中翻出一块碎银递过去:“这位大哥……”   侍卫的长剑“噌”地出鞘三寸。   谢永儿大吃一惊,连忙后退。   “哎呀,谢妃娘娘。”大太监安贤推门而出,笑眯眯道,“今儿不巧,陛下头疼心烦,吩咐了谁也不见,娘娘请回吧。”   “安公公,说到这个,永儿倒是学过些推拿手势呢。”谢永儿谄媚一笑,又去翻袖子,却见安贤眼望着自己,皱着眉摇了摇头。   她不由得定住了。   寝殿内。   北舟终于忍不住了,抹了些药油到掌心,搓热双手,伸向了床上双目紧闭之人。   还没触到他的太阳穴,就被一只冰冷的手钳住了腕间。   紧闭的双眸倏然睁开,浓黑眼瞳里翻涌着戾气,在看清来人之后才痛苦地压抑了回去:“别碰我,北叔。”   北舟心疼道:“你痛成这样,让叔揉揉,会好些的。”   夏侯澹只是紧紧抓着他的手腕。   北舟:“唉,怎么突然发病……”他入宫之后已经查过了角角落落,验过夏侯澹的所有膳食,始终没发现什么毒药。   夏侯澹勾了勾失去血色的嘴唇:“或许是脑中有瘤子吧。”   “瞎说,叔不是诊过脉了吗,没有的。”   夏侯澹嘀咕道:“CT才行。”   “什么?”   “没什么。叔,我想喝甜粥。”   北舟立即起身:“叔去给你做。”   待他走远之后,一道身影悄然靠近,跪伏在了床榻边。   夏侯澹眼望着床幔发了半晌呆,叹了口气:“去请白先生。”   谢永儿走出老远,都不敢相信自己被赶了出来。   皇帝明明正痴迷于她,任她在后宫中呼风唤雨,刚刚清理了一波眼中钉,怎么一夜间情势就变了?就连那百般逢迎的安贤,居然也敢对自己使脸色!   按照宫斗剧情标配,此时天上开始下雨。   谢永儿没带伞,独自走在凄风苦雨中,脑内播放起了二胡配乐。   此时她必须弄清楚,皇帝寝宫那扇紧闭的大门背后,是不是藏着一个千娇百媚的庾晚音。   谢永儿绕到了贵妃殿外。   万万没想到,庾晚音不仅在贵妃殿,而且就孤身坐在回廊里,提着一盏宫灯仰头看雨,湿淋淋的发丝贴在颊上,明艳的脸蛋顿显苍白。   谢永儿:“……”   这种场景里,你比我还凄惨算什么事?!   谢永儿脚步一顿,正想战术撤退,庾晚音却已经看了过来,惊讶道:“是永儿妹妹吗?”   她将谢永儿唤到廊下躲雨:“妹妹今晚不是该去侍寝么,怎会在此?”   谢永儿低下头:“陛下身体不适,已经歇下了。”   夏侯澹病了?庾晚音一愣。   下午在御书房里,他的确说过头疼。她走之后,又更严重了吗?   又或许……只是装病吧。   自己对他的身份起疑了,所以他通过示弱来逃避问题。   庾晚音离开御书房就后悔了。拆穿他对自己有什么好处呢?一直以来她努力忽略着他身上的违和感,又何尝不是在逃避呢——逃避这一刻举目无亲的惶惑与无措?   谢永儿观察着庾晚音的神情。她没想到这庾贵妃是真的不知情。   这么说来,皇帝确实病了?   谢永儿心念一转,突然面露关切:“贵妃姐姐,你去看看陛下吧。他方才很是难受,似乎说了一句想要找你。”   方才那被侍卫驱逐的待遇,她可不愿独享。   庾晚音的反应有些出乎她意料,脸上既无得色也无期待,反倒皱起了眉,像在经历一番内心挣扎。   谢永儿唯恐她打退堂鼓,正待再怂恿两句,庾晚音却已经上钩了:“既然如此,我去看看。”   谢永儿带着快意目送她转身离去。   庾晚音撑起纸伞走入雨中,忽然又回过头来:“妹妹先在此稍歇,我让小眉带你去换身干净衣服,等雨停了再将你送回去。谢谢你特意来告诉我此事。”   谢永儿笑得更明媚了些,缓缓道:“姐姐告诫我别喝避子汤,那份恩情,永儿一直记在心里。”   庾晚音:“……”   不会是真心的吧?   如今看来,跟那两个夏侯相比,谢永儿的段位低得甚至有点可爱了。   庾晚音生出一丝愧疚,黯然道:“想不到,还能盼来与妹妹交心的一日。”   谢永儿:“……”   不会是真心的吧?   难道她上次真的只是善意提醒?   从她一个古人的角度,确实预料不到有谁会存心拒绝龙种。所以自己那次中毒,纯粹是自作自受?   可是……如果原文里的心机女主彻底不当恶人了,自己这些未雨绸缪的争斗,岂不就变成了单方面的迫害?   庾晚音已经朝寝殿走去。谢永儿迷茫地冲着雨幕张了张嘴,但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雷声滚滚,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在侍卫的剑上映出惨白的光。   侍卫:“娘娘请回吧,陛下谁也不见。”   庾晚音原本还在踌躇着不愿面对夏侯澹,一见这阵势,心中一慌:“陛下怎么了?”   侍卫三缄其口。   庾晚音的宫灯早已被浇熄,那把纸伞挡不住四面八方泼来的大雨,整个人成了落汤鸡,缩着身子瑟瑟发抖:“能否烦请大哥通报一声,告诉北……北嬷嬷……”   “庾贵妃?”   庾晚音回头。嬷嬷打扮的北舟正要进殿,手中端着一碗甜粥。   她连忙拉住他,小声道:“北叔,让我进去看看他吧。”   北舟暗含审视地看了她一眼,大约是记起她那日在舟上那句气壮山河的“干他”,面色略微缓和:“跟着我。”   夏侯澹整个人都缩进了被窝里,团成一个球。北舟喊了两声,掀开被子将他的脑袋露出来:“晚音来了。”   庾晚音被吓到了。   夏侯澹长发凌乱,面白如纸。他吃力地扫了庾晚音一眼,哑声说:“谢谢叔,粥先放着吧。”   北舟识趣地走了。   庾晚音坐到床沿上,小心翼翼道:“我喂你?”   夏侯澹做了个类似点头的动作,紧接着就咬牙定住了,额上青筋突起,仿佛这点幅度的移动都带来了剧痛。   庾晚音手足无措地扶住他,又不敢用力。过了好一会儿,夏侯澹自己下定决心支起了身。庾晚音连忙拉过两只软枕垫在他身后。   她又伸手想去端那碗粥,被夏侯澹拦住了。   夏侯澹做了个悠长的深呼吸,语气低柔:“我们谈谈。”   “不急这一时,先好好休息……”   “你猜得没错。”他打断道,“我确实不是什么总裁。”   夏侯澹:“穿来之前,我是个不入流的演员,跑了很多年龙套都没混出头。”   庾晚音错愕地看着他。   这倒是可以解释他扮演暴君时的以假乱真。   “但只是这样的话,你何必特意骗我?”   “不是故意骗你。当时你自己猜我是总裁,我就顺势认下来了。”   “为什么?”   夏侯澹笑了笑,双唇毫无血色:“我这个人,运气一向不佳,所以一穿进来,第一反应就是要死在这个鬼地方了。然后你就出现了,像天降救星一样,手握剧本,志在必得,一来就热火朝天地计划着绝地翻盘……看着你的时候,我才觉得我还有希望。”   他闭了闭眼,喉结困难地滚动了一下:“我害怕失去你。一旦发现我是这样无能的失败者,你就会离我而去吧。你一走,我就完了。”   庾晚音不知所措地沉默了一会儿:“……跟我想象中不太一样。”   “嗯?”   “我还以为,你会背负着什么深沉的秘密。”   夏侯澹没有让自己停顿半秒,轻柔地笑了:“看来这破演技终究还是有点用。”   他叹了口气,坦然看着她:“但你现在知道了,我没什么胜算。那端王就算是纸片人,手腕也胜过我百倍。所以那句承诺依然有效:如果你选择离开,我完全理解,不会阻拦。”   他歪在枕上,眼神像一只无害的大狗。   这是在以退为进吧,庾晚音想,是为了让我感受良心的谴责吧。   但不知为何,她心里一点也不抵触,甚至连呼吸都轻松起来。   “就算你不装可怜,我也不会走的。”她拍了拍夏侯澹的手,“快点好起来,我们下一步计划还需要你的演技呢。”   夏侯澹默默看着她。她坐在那里,眼珠子已经开始缓慢打转,像一只酝酿着狩猎的小动物。   庾晚音想得出神,突然鼻头一痒,打了个喷嚏。   夏侯澹摸了一下她的袖口:“全淋湿了?”   “不打紧……”   夏侯澹抓起手边的摇铃唤来宫人:“带贵妃去洗澡。”   庾晚音泡了个热水澡,心中阴霾尽散,只觉得好长时间没有如此惬意平静了。   她烤干头发,想去跟夏侯澹打声招呼就走,夏侯澹却自然而然道:“下着雨呢,别折腾了,睡吧。”   庾晚音犹豫了一下,欣然躺到了他身边。被窝里暖洋洋的,窗外的雷雨声令人昏昏欲睡。   “还疼得厉害么?给你揉揉?”   “嗯。”   夏侯澹闭目躺着,感觉到她贴近过来。小动物毫无防备,只想互相取暖。   夏侯澹称病辍了两天朝,第三天面色如常地坐到了龙椅上,懒洋洋道:“太后想建陵寝好多年了,如今她生辰将近,朕想聊表孝心。户部,税收够么?”   户部尚书懵了:“臣立刻去核验。”   夏侯澹先前当庭杀了个户部尚书,现在任上这位是那家伙的弟弟。堂堂尚书换了个人,没有引起任何波澜,连手下政务都一切照旧,仿佛无事发生。   这就是大夏的朝堂。   十几年来,朝中两党相争,权力倾轧,拱起了无数不做实事的冗官。官来得快,去得更快,早上拟旨,下午上任,晚上兴许就入棺了。   在这种环境里,所有人脑子里都是苟且偷生,或者趁着在任多捞些油水。无数政策令而不行,干实事的早就被搞死了。   户部尚书焦虑了。   别的圣旨,他或许还能阳奉阴违糊弄过去,但太后陵寝却是万万不能糊弄的。他是太后提上来的人,新官上任,这正是立功的大好机会。   但有一个现实的问题:国库是真的没钱了。   陵寝这么大的工程,让他从哪里变钱?   户部尚书想到了唯一解:继续去搜刮民脂民膏。   翌日早朝,夏侯澹又懒洋洋道:“户部提出今年继续增税,众爱卿怎么看啊?”   众臣哪敢说什么。皇帝脑子一抽要彰显仁孝,哪怕每个人都知道百姓已经被榨得连渣都不剩了,再增税怕是要造反了,也没人敢站出来反对。   夏侯澹挥挥手:“那就这么办吧。”   增税的消息不知为何不胫而走,几日内就传遍了都城。百姓怨声载道,但横竖传不进皇帝耳中。   这天夏侯澹出宫去探望一个抱病的老臣,出发之前,叫来驱车的侍卫耳提面命了一番。   回宫路上,马车忽然急停。   夏侯澹稳稳坐在车中,听见外头侍卫怒道:“何人敢拦圣驾!”   这一声喊得声若洪钟,半条街外的百姓都张望了过来。   夏侯澹知道演员已就位,慢悠悠地撩开车帘走了下去,问道:“何事?”   远处跪了个衣衫褴褛的群演,一见他下车,立即杀猪般地开嗓嚎道:“圣人啊!苍天啊!求您开开眼啊!草民的乡亲父老,每家每户,无一不是一年到头起早贪黑地耕织,存留的粮米却只够果腹。草民一对弟妹,出生不久赶上歉年,被父母含泪活活饿死……”   混在人群中的李云锡:“?”   这段慷慨陈词怎么听起来有点耳熟?   那群演直接把李云锡当日在舟中的整段台词复读了一遍,末了哭嚎道:“草民一家是活不下去了,若是再增税,唯有割去脑袋,以这一碗热血供养圣人了!”   哐哐哐磕头。   李云锡:“……”   周围的百姓个个听得热泪盈眶,加入了哭喊的队伍,远处还不断有人赶来,将夏侯澹回宫的路堵得水泄不通。   夏侯澹满脸狼狈不堪,一双拳头攥得咔咔作响,忽然扇了侍卫一巴掌,嘶声道:“废物!快把户部尚书捉过来!”   户部尚书在全城百姓的围观下跪到了夏侯澹面前。   夏侯澹:“为何要增税?”   户部尚书:“……”   那不是你自己批的奏折吗?   户部尚书哆哆嗦嗦地将奏折内容复述了一遍,幸而有些脑子,没敢提皇帝尽孝的事,只说是自己的意思。   夏侯澹理直气壮道:“所以增税是为了造陵寝?那国库里原本用来修皇陵的税收呢?”   户部尚书噤若寒蝉。   夏侯澹:“带朕去看,今日必须给……给百姓一个交代!”   片刻之后,户部尚书冷汗淋漓,哆嗦着手打开了一间钱库的大门。   夏侯澹直直立在门口,僵硬良久,突然间仰天大笑,癫狂道:“钱呢?朕的钱呢?!”   周围宫人噼里啪啦跪了一地。   夏侯澹目露凶光,左右一看,又劈手夺过侍卫的剑,朝着户部尚书大步走去。   户部尚书当场尿了一滩:“陛下!!!”   “陛下——”安贤迈着小碎步跑来,“右军章将军急奏,说是……”   他凑到夏侯澹耳边,夏侯澹却不耐烦道:“大声讲。”   安贤:“说是军饷发霉了。”   夏侯澹扔了剑,接过他手中的奏折,展开扫了两眼,将它一把摔在户部尚书脸上:“他们威胁朕,说是今年的军饷再不加量,恐怕军马将无余力护卫边疆。”   所有人都知道,那几个将军基本上都是端王党,在这个节骨眼上来找皇帝施压,自然是因为听说了户部要加税,要求分一杯羹。   夏侯澹踉跄了一步:“好,好啊。所有人都来找朕要钱,国库却是空的。这江山差不多也该改姓了!”   户部尚书终于尿完了,整个人很平静:“臣该死。”   夏侯澹却没再去捡剑,喘息片刻,疲惫道:“此事朕要找母后商议。”   另一边,太后也听说了今日的闹剧。   她多少有些心惊:“国库这样空下去,确实不是办法。”   没带过兵的人,终究还是怕那些兵痞子的。一边忌惮着他们,一边却又依赖着他们的保护。   “那些武人想法简单,为今之计,还得先喂饱他们。”太后扶了扶镶金嵌玉的簪子,笑道,“让户部想想法子,拨些补给过去吧。”   心腹道:“那陵寝的事……”   太后望着自己红艳艳的指甲:“难得皇帝有孝心,陵寝自然也是要建的。”   御花园里,张三那个所谓“双龙戏珠”形状的花阵已经种好了,不日便会开花。   挥退宫人之后,他又自己提起铲子,往那“珠”的下方泥土里埋了一只盒子。   他在盒子里藏了张字条:“如果你是同类,留言给我,我想与你见面。”——用的是简体字,从左往右书写的。只要是穿越者,看一眼就会明白。   花期未至,张三已经开始每天找由头去附近徘徊。   当然,泥土始终没有被翻弄的痕迹。   夏侯澹回头对庾晚音复述了那场大戏,庾晚音笑得前仰后合:“你也太会演了吧!”   夏侯澹:“毕竟只剩这个优点了。”   庾晚音:“挺好的,特别管用。这样一来,尔岚他们也该出场了,户部推行开中法是迟早的事。”   “但种子问题还是没解决……”   “是时候研究一下燕国的事情了。”庾晚音深思熟虑道,“我先去藏书阁做点功课。”   藏书阁已经重建完毕,还收集了一批新书替换被烧毁的藏品。   庾晚音在里面泡了一天,找出了几本与燕国有关的通志,与宫人说了几句好话,想将书抱回去慢慢看。   在二楼经过自己原本的工位时,她不经意地朝窗外看了一眼,突然之间定在了原地。   御花园里面新开了一批花。   站在二楼俯瞰,花丛之中,一个巨大的“SOS”形状赫然在目。   庾晚音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转头问宫人:“那些花是什么时候栽种的?”   宫人:“奴婢不知。”   庾晚音再也顾不上借书,下楼跑到了那片花丛前。   SOS的形状是由一株株铁线莲拼成的,花色粉紫,与周围其他花草截然不同。   会是自己想的那样吗?这真的是穿越者种下的吗?   《重生之恶魔宠妃》里绝对没有这情节。   难道又是一个意外穿来的新同伴?如果这SOS是一句留言,周围应该还会有别的线索才对。   庾晚音四下打量了一圈,先把附近的树洞挨个儿搜寻了一遍,一无所获。她还不死心,又弯下身去查看花丛下的泥土。   身后突然传来脚步声。   庾晚音有所预感般一回头,那个沉闷的小太子正静静望着自己。   四目相对了几秒钟,小太子见礼道:“贵妃娘娘。”   “……太子殿下,你在这里做什么?”   小太子望着她,眼中似是戒备,又似是茫然:“只是无意间路过。”   庾晚音朝他靠近了两步,心中浮现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想。   她抿了抿嘴唇,试探道:“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你知道是什么树吗?”   小太子毫无反应地望着她。   庾晚音又走近一步:“其中一棵是枣树,另一棵是什么?”   小太子缓缓蹙起眉:“贵妃娘娘?”   远处,一个小太监匆匆奔来,朝庾晚音一礼,又对小太子道:“殿下,太后在等你呢。”   庾晚音失望地看着他们离去。   “殿下,请速速随奴婢来。”小太监惊慌失措地压着嗓子,“太后不太好了。”   张三梦游似的被推进了太后寝殿。   有那么片刻,他没有认出床上那个半脸歪斜、双目暴突的女人。   她中风了,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耷拉下去的嘴角口涎横流,对他颤抖着伸出一只手。   张三握住了太后的手。   她的五指像鹰爪般紧紧扣着他,像是要抓住一缕执念一般,眼神中的不甘几乎要化为凶煞将他吞噬。   殿外传来唱名声:“皇上驾到——”   张三顿了顿,回过头去。   一抹高大的身影走到床前,跪地叫了一声“母后”。不等太后回应,他又抬起头来,对着张三冷淡地笑了笑:“澹儿。”   张三没有回应。   床上的太后死死瞪着皇帝。皇帝却显得游刃有余,贴心地为她抹去口水,微笑道:“母后好生养病,不日便能康复的。”   张三默默地立在原地,嗅闻着空气中冰冷的、带着铁锈味儿的、权力交替的气息,脑中突然间传来一阵锐痛。他没有声张,默默地忍耐着。   那是他生命中第一次头痛发作。   太后的病情恶化得很快,一个月后就薨了。   而皇帝也如愿以偿地封了新的皇后。   继后年轻美艳,通身珠光宝气,染了蔻丹的指甲轻轻掐了掐张三的脸:“澹儿,以后本宫就是你的母亲。”   张三不动声色地偏了偏头,避开了她的手,温驯道:“母后。”   他已经在这宫中待了很长的时间,长到足以弄清许多事情。   比如,眼前这位继后在上位之前,已经被太后下了毒,终生无法受孕。   比如,太后的中风与死亡,这位继后大抵脱不开干系。   又比如,继后当然恨他。另一方面,她又需要驯服他。等到熬死了皇帝,她就是吕武。   他不是真正的幼童。但作为一个普通的初中生,他的心术或许还比不上宫里长大的幼童。   以前是太后掌控他,现在是继后掌控他。他斗不过任何一个。   可是那个妃子,那个理应是全文主角的恶魔宠妃,他唯一的同类,究竟在哪儿呢?   张三试过把继后带去那一片SOS花丛附近,观察她的反应。但继后的目光毫无波澜地穿过了花丛。   她正忙着扶植自己的外戚,要将牢牢把持前朝与后宫。   张三知道,自己作为未来皇帝的势力正被一步步地蚕食。但他无能为力——他在书中的生母早已离世,而皇帝对他并没有额外的垂怜。   他的头疼越来越频繁了。   那个人在哪儿呢?什么时候出现呢?   他还能等到她吗?   晚上,庾晚音兴冲冲地找到夏侯澹,说了花丛的事。   夏侯澹顿了顿:“会不会是谢永儿种的?”   “我一开始也这样猜。”庾晚音道,“但谢永儿的一言一行都写在了书里,她肯定没干过这事儿。而且,她一直觉得自己是唯一穿越者,不会想着寻找同类的。我觉得这应该是另外的人,像我俩一样,意外穿进来的。”   夏侯澹:“但我们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了,如果有奇怪的人,早就该发现了。”   “也许那个人在竭力隐藏自己?他,或者她,不知道该信任谁,只好用这种方式求救……不行,我得去查查那片花丛是谁种的。”   夏侯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大概率是巧合。你觉得是SOS,人家种的说不定只是双龙戏珠。”   “我知道。但万一呢?万一还有人等着我们相救呢?一个人在这个世界,该多害怕啊。”   夏侯澹静静地望着她。   庾晚音笑道:“别这样,发挥一下想象力嘛,凑齐三个人就能斗地主啦。你说那个人是男是女?会喜欢吃小火锅吗?”   继后受封一年后,张三也到了要去尚书房念书的年纪。   这个世界的尚书房通常是所有皇子一同听课的。但张三入学之后,却发现前后左右空荡荡的,偌大的书房里只有他一个人坐在中央,所有夫子滑稽地围着他打转。   他知道这是继后的意思,那野心勃勃的女人正从根源上孤立太子。   张三不信命。   哪怕没什么实际本事,他心里还藏着现代人的优越感,不愿就此轻易屈服。他要尽己所能改善处境,直到找到那个同伴。   张三乖乖上了几天学,待到帝后来检查课业,才腼腆道:“儿臣日日孤坐,实在寂寞无趣。求父皇母后开恩,哪怕多一个伴儿也是好的呀。”   他想试着交朋友,培养自己的势力。   皇帝看了继后一眼。继后摸了摸张三的头,微笑道:“那便让泊儿来陪你吧。”   夏侯泊长他几岁,虽是出身卑贱的庶子,却生得俊秀文雅,芝兰玉树。唯有在朝他见礼的时候,眼中冰冷的厌恶几乎藏不住。   夫子让夏侯泊与太子对坐。   冗长的讲经声中,张三的眼帘越来越沉,正自昏昏欲睡,耳边忽然落下“啪”的一声脆响。   他仿佛回到了初中数学课上,惊恐地抬起脑袋。   “啪”,又是一声。夫子的戒尺高高扬起,重重抽在夏侯泊的手心:“不得走神!”   夏侯泊没有走神。   夫子只是让他替太子受过罢了。   讲经声再次响起,夏侯泊蜷起红肿的手,死死盯着张三,薄唇抿成了一条缝。   下课之后,张三立即去问跟随自己的那个小太监:“安贤,夏侯泊是怎么回事?别想着瞒我,我总能查出来的。”   安贤战战兢兢、语焉不详,但他大抵听懂了:在漫长的宫斗历史中,自己已故的母后害死了夏侯泊的母亲。   然而,当事人都已死去,这深宫之内,假戏真做,虚实莫辨,又有谁说得清楚呢?   张三唯一可以确知的是:夏侯泊恨他。   而继后非常乐于加深这份恨意。   从那天开始,所有夫子对夏侯泊的惩戒一次比一次加重了。很快他们不再满足于戒尺,尚书阁里出现了柳条。   就连太监宫人,都在膳食茶水上争相发挥创意,变出了许多折辱人的戏法。每当夏侯泊面无表情地咽下污水,他们总会喜滋滋地望向张三,仿佛在期待他赏赐似的。   据说,继后是这么嘱咐他们的:“太子若是头痛发作,旁边必须有人比他更痛。”   张三又软语相求了数次,但这时皇帝已经渐渐不管事了,一切交由继后做主。   继后没有开恩调走夏侯泊,却调来了更多庶出不得宠的皇子。   可想而知,每个同窗都成了“继后哄太子高兴”的道具。在所有人眼中,张三都与继后牢牢绑定,情同亲生母子。   张三有时会想,孤立太子有许多种方式,继后选择了最激进的一种,或许是因为当年堕胎之后,早就恨上了所有皇子吧。   那女人当时还没料到,这五毒俱全的尚书房里,最终会养出一只超越自己的蛊。   夏侯泊身上的血痕淤青一天比一天多,望向张三的目光却一天比一天收敛。现在他的脸上已经彻底没有仇恨的影子了,眉眼温文尔雅,微笑谦恭有礼。他是那么讨人喜欢,所有被虐待的皇子都团结到了他的身周。   张三不信命。   他试过在夫子训诫同窗时挺身而出,据理力争。老迈的夫子一脸惶恐地对他行礼,请他息怒,隔日却变本加厉地抽人。他的抗议成了拙劣的做戏,在众皇子嘲讽的注视下唱着红脸。   他试过自己给所有同窗带饭,以图缓和关系。他亲自挑选了丰盛的膳食与点心,亲眼望着宫人装入食盒,带进尚书房。然而同窗们打开食盒,入目的却俨然是糟糠。   有暴躁的皇子忍无可忍,当场摔碎了食盒:“太子殿下真是深情厚谊啊!”   “三弟。”夏侯泊一拍那皇子的肩,示意他冷静,随即彬彬有礼道,“多谢太子赏赐。”   张三:“我没有——这不是——来人!”   端食盒的小太监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张三怒骂他时,众皇子又露出了观看自导自演的嘲弄目光。   张三百口莫辩,脑袋疼得像要裂开,一脚踹翻那太监:“到底是谁指使的你,说啊!”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夏侯泊恰在此时温声道:“这阉人罪不至死,还请殿下宽仁。”说着积极地把糠吃了。   张三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发冷。   刚才短短一瞬间,他捕捉到了小太监与夏侯泊交换的眼神。   在他过家家一般琢磨着“缓和关系”的时候,夏侯泊已经学会栽赃陷害、收买人心了。   他还试过连续半月称病不出,索性不去尚书房。   这时候,对他不闻不问的继后却又出现了,一脸关切地坐在他床边:“澹儿,陛下听说你不仅懒于读书,还想尽办法折辱同窗,正在发怒呢,你快去给他磕头认错吧。”   张三气得肝疼,实在维持不住那张乖觉懵懂的面具了,瞪着她冷冷道:“折辱他们的究竟是谁,相信母后比儿臣清楚。”   继后讶然道:“是谁?说出来,母后为你做主。”   张三:“……”   张三写了一封长信,亲手塞到了皇帝手里。   他用上了全部智商,先是吹捧了一通父皇仁厚,又述说了一番自己与兄弟们的遭遇,闭口不称委屈,只说自己为父皇忧心,怕他被奸人蒙蔽。   他没有等来皇帝的回音。   出现在他面前的依旧是似笑非笑的继后:“太子啊太子,本宫将你视若己出,未想到你对本宫误解甚深,实在叫人寒心呐。”   张三:“父皇他——”   继后嗤笑道:“你以为如今的前朝后宫,还由你父皇做主么?告诉你也无妨,我这一生恨过许多人,但最恨的非他莫属。”   张三的心脏停跳了一拍。   这女人连这话都说了,自己是要被灭口了吗?   继后长长的指甲划过他的脸,一个用力,刺出了一滴血珠:“你若不愿与本宫母子同心,自有别的皇子愿意。”   那一刻,张三初次明白了一件事。   这个故事里,他是谁,他是怎样的人,并没有那么重要。   张三扑通一声跪倒在继后面前,磕头道:“是儿臣不孝,儿臣愿面壁思过。”   在他面壁思过的日子里,御花园那片摆成SOS形的铁线莲又到了花期。   张三一次次地跑去观察泥土,一次次地失望而归。直到某一日,他突然远远地停下了脚步——花丛下的泥土有了被翻弄过的痕迹。   张三连铲子都顾不上拿了,跪在地上徒手刨土,刨出了埋在深处的那只盒子。   他用脏污的指甲撬开盒子。自己留在里面的字条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形状奇异的叶子。   此后数日,张三一棵树一棵树地找过去,终于在深宫某个角落发现了同样的叶子。   他又一寸寸地摸过树干,最后摸到一个细细的刻字:“丑”。   深夜丑时,张三绕过熟睡的宫人溜了出来,独自走向那棵树。   一个瘦弱的小宫女正提灯站在树下,苍白着脸望着他。   张三连呼吸都屏住了。   他小跑到她面前:“……你拿到了我的纸条吗?”   小宫女手一抖丢掉了宫灯,猛然跪地道:“殿下饶命,奴婢不知那是殿下之物!”   张三看着她的反应,心渐渐地凉了一截。   他犹不死心,试探着对她说:“Hello?”   小宫女茫然而恐惧。   张三浑身的血液都在冷却:“你如果没有认出那片花丛,又怎么会想到去挖土?”   “奴婢……奴婢在那附近的偏殿里服侍,时常从远处看见一道人影徘徊,又见那花丛形状奇异,心生好奇,就挖了挖……”   小宫女带了哭腔:“那字条的字形诡异,句意不通,奴婢以为……以为是哪个不太识字的侍卫……奴婢该死!”   张三嘶哑地笑了一声。   “别演了,你是怕我害你吗?相信我啊,我们是同类啊。”   小宫女茫然而恐惧。   “我——我在这个世界只有你了。”张三朝她一步步走近,她却步步后退。   张三站定了。   “你真的不是?”   “不是……什么?”   张三突然温柔地笑了,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脸:“没什么。这下你知道我的秘密啦。”   小宫女茫然而娇羞。   张三的手缓缓下移到了她纤弱的脖颈。   日出之前,他将她沉入了池中。   那是他杀的第一个人。   庾晚音找信得过的宫人打听了一圈,没人知道那丛铁线莲是谁种的。   “他们说,近年没人动过那一块御花园。”庾晚音失望道。   夏侯澹耸耸肩:“你看,我就说吧,是你想多了。”   “但从上往下看,真就是个鬼斧神工的SOS……”   夏侯澹:“这就有一个新问题了。这花才刚到花期,还会开很久呢。哪天谢永儿路过,跟你一样把双龙戏珠看成SOS,你猜她会怎么想?”   庾晚音恍然大悟地捂住嘴:“她也会怀疑身边有同类。”   “然后,保不齐哪天她灵光一闪,就会怀疑上我们俩。”夏侯澹循循善诱。   庾晚音果然焦虑了:“那片花丛不能留了,能想个由头拔掉么?”   “笑话,朕想翻新御花园,哪还需要由头。”   当天下午,在确认谢永儿没出门之后,夏侯澹命人翻新了花丛。   铁线莲被一株株地连根拔起,夏侯澹坐在亭中远远地望着,目光无悲无喜。   他一转头,身旁的庾晚音倒是一脸闷闷不乐。   夏侯澹失笑:“怎么了?”   庾晚音有点不好意思:“你就当我异想天开吧,我还在想万一有个同类,千辛万苦种了花求救,结果非但没等到回应,连花都被拔了……不然我们在原地埋张字条什么的?”   夏侯澹:“……”   夏侯澹温柔地看着她:“有被谢永儿发现的风险。”   “好吧。”庾晚音放弃了。   户部尚书接了太后扔过来的烂摊子,急得连夜长出了一嘴疱疹。   又要给三军送粮饷,又要给太后造陵寝,还要往国库里变出点钱来应付那疯皇帝——同时还不能增税。   户部尚书觉得自己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他在府中对下属发着脾气,却不知府邸后门外的街角处,两个新入职的小主事也正在小声争吵。   李云锡怒道:“既然是我想出来的法子,自然应该由我去提。”   尔岚依旧女扮男装,一脸平静:“李兄打算怎么提?拿出你的文人风骨,骂他个狗血淋头么?”   李云锡冷笑着瞥了一眼她手中精巧的礼盒:“那么尔兄又待如何说服尚书大人?以进言之名,行贿赂之实吗?”   他看不惯尔岚。   这书生长得眉清目秀,貌如好女,说起话来不疾不徐,令人如沐春风。   李云锡这种直肠子,见此人乍入官场就适应良好,堪称如鱼得水,心里就存了鄙夷。   尔岚淡然道:“陛下重托之事,只要能办成,手段并不重要。李兄难道忘了你我的官职是如何讨来的?这礼盒送进去,陛下会介意么?”   拿皇帝来压我?李云锡根本不吃这套:“他若不介意,就是他为君者的错处!”   尔岚:“……”   尔岚对他笑了笑:“也对。”   李云锡:“所以……”   话音未落,只见尔岚猛一转身,拔腿冲向了府邸后门。   李云锡这辈子专注唇枪舌战,从来没遇上过这等“说不过就跑”的无耻行径,一时竟然愣在了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她将礼盒和一封信笺一起递了进去。   片刻之后,有侍从出来迎客。   尔岚一脚踏入门里,回头看了一眼七窍生烟的李云锡,笑着做了个口型:“等我消息。”   户部尚书正坐在堂上读着她那封信笺,礼盒则已不见踪影。   户部尚书赞不绝口:“良策,确实是良策。”   信中所写的,正是李云锡计划的开中法:由朝廷出面招募商人,输纳军马粮饷。朝廷支付给商人的不是钱财,而是盐引。凭借盐引,商人日后可以分销官盐,从市易中获利。   如此一来,朝廷不必透支国库,就能借商人之手承担成本,支援三军。   尔岚笑道:“能为大人分忧,下官三生有幸。”   户部尚书又研究了一会儿细节,迟疑道:“只是盐政改革事关重大,太后那边……”   “大人,看陛下的意思,整改已是势在必行。咱们自己不提,也会有别人上奏。”尔岚朝他凑近了些,谄媚道,“日后盐引给谁、不给谁,还需从长计议呢。”   户部尚书当然懂她的暗示:个中油水肥厚。盐引在手,商人争相来抢,最终会演变成又一门生意,端看如何操作了。   尔岚眨眨眼:“以太后的慧眼,定能识出大人这颗明珠。”   户部尚书哈哈大笑,拍着她的肩道:“后生可畏啊。”   几日后,户部上奏,奏章呈了厚厚一沓,请求颁布开中法。   夏侯澹跳过大段的马屁和解释,直接翻到最后一页。   在尔岚的建议下,户部尚书列出了建议运输的粮食清单。若干种主流作物里,默默地夹了一个燕黍——理由是不易腐烂,便于存储,又可以喂军马。   这改革由太后党提出,又因为对三军将士有利,所以端王也不会过多阻挠。   正因如此,这本奏折经过无数轮修改,那不起眼的“燕黍”二字却奇迹般地保留到了最后,原封不动地送到了夏侯澹手中。   夏侯澹龙飞凤舞地批了个“准”字。   至此,开中法正式实行。   各地仓廪开始照着清单收缴粮食,再由闻风而来的商人运向边境。   气候干燥之地,百姓听说那干巴巴杂草般的燕黍居然也能充当捐税,笑了几声“为官的怕不是傻子”,便去野地里找寻起来。行动力强的甚至已经种下一茬,施起了肥。   不仅如此,商人为了省下运粮的成本,很快就开始雇人直接去边境开荒,专门种清单上的作物。而靠近燕国的西北处环境恶劣,只有燕黍能成活,最终发展出了第一片燕黍田。   大家都很满意:军队得到了粮食,太后得到了陵寝。   此时此刻,世上只有几个人,在为那笑话般的燕黍田热泪盈眶。   虽然他们找到的种子还远远不够,但至少在大夏的土地里,已经埋下了最初的希望。   隔日,这君臣几人聚集在某处隐蔽的私宅,不敢大肆庆祝,只能举杯致意。   私宅是给岑堇天用的,在后院开了一片小小的试验田,种了几样抗旱的作物,目前长势喜人。   庾晚音心中一块巨石落地,一不小心喝多了一点,站在田边哼起了小曲:“哎——开心的锣——鼓,敲出年年的喜庆——”   恰好站在旁边的汪昭:“……”   汪昭是几个臣子中最沉稳的一个,胡子一把,像个小老头儿。   他捋着胡须想了半天,最终困难地憋出一句:“……娘娘唱出了民生多艰。”   田地另一边,李云锡与杨铎捷这两个刺儿头凑在一起低声交谈。   李云锡脸色铁青。   因为立了大功的户部尚书春风得意,顺手就提拔了尔岚。   尔岚当时神情一动,看了李云锡一眼,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事后才对他解释:本想为他美言几句,但在太后党面前,不敢抱团太明显,怕引起怀疑。   李云锡:“说得好像我稀罕似的。”   杨铎捷不平道:“那他不就是抢了你的功……”   “李兄。”   尔岚面色如常地走向他们:“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必了。”李云锡早已看穿了这人的汲汲营营,不齿道,“尔兄不必多费口舌,人各有志,升官发财对李某来说有如浮云。”   尔岚微笑道:“咱们在太后手下做到多大的官,确实都是浮云。这江山毕竟是陛下的江山,日后陛下论功行赏时,自然会记得李兄的功劳。”   李云锡气到窒息:“无论是太后面前还是陛下面前,我都志不在此!”   这一声说得响亮,对面的夏侯澹都看了过来。   尔岚也不耐烦了:“是啊是啊,李兄志存高远,恨不得今日入朝明日撞死。兄弟我却还盼着李兄多活几日,再出几篇策论供我上位呢。”   李云锡:“……”   李云锡:“你真的这么想?”   尔岚翻着白眼走开了。   李云锡转头看杨铎捷:“他他他……成何体统!”   “陛下,娘娘。”   微风和煦,岑堇天抓着一把作物走来,摊开手给他们看:“目前看来,确实是燕黍最耐旱,长势也最好。不过要到秋收时才能看出收成了。”   庾晚音:“岑大人能不能像之前那样,测出燕黍最适合什么土壤、如何灌溉施肥之类的?”   岑堇天想了想:“臣自当尽力,但兼权尚计,或需两三年。”   说到时间,几个人都有些沉寂。   庾晚音猜不到旱灾何时来,岑堇天则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那时。   庾晚音看着他年轻而憔悴的脸,突然心生愧疚:“岑大人保重身体。”   岑堇天笑道:“臣会努力活得久一点。”   “不,真的,保重身体。为了提高一点收成,岑大人已经隐姓埋名、背井离乡,你的双亲家人……”   夏侯澹插言道:“余生如此,值得吗?”   庾晚音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太直白了。   岑堇天却笑着摆摆手:“臣以为预知死期,是件幸事。臣少年时便反复思量,这一生要做些什么才不算虚度。双亲自有兄弟孝敬,故乡自会在死后荣归。他日臣离去时,惟愿埋骨之处,有五谷丰登。”   回宫的马车上,庾晚音情绪明显低落了下去。   自从穿来之后,她觉得自己每天都在迅速成长,早已不是最初那个无头苍蝇般乱撞的小白了。   但总有些人的存在提醒着她:你的境界还差得远呢。   夏侯澹:“在想岑堇天?”   “嗯。”庾晚音叹息。   她以前看文的时候,专喜欢看刺激的大场面,群雄逐鹿、金戈铁马……岑堇天种田的片段全被跳过去了。   “等到自己来了这个世界,才发现他才是真的救万民于水火。有那样的一生,的确不算虚度了吧。”   马车摇摇晃晃,夏侯澹半开玩笑道:“不必妄自菲薄,你也在救万民于水火。”   “我?”   “客观来说,如果能帮大夏挺过那场旱灾,你应该名垂青史才是。”   庾晚音失笑着低下头。   片刻后她又吸了口气,猛地抬头:“好,我也不想虚度此生了。”   夏侯澹一愣:“什么?”   “按照原文,端王用最大的代价登上了皇位,那我就要用最小的代价挫败他。预防旱灾只是第一步。他还要跟燕国殊死一战,一将功成万骨枯——咱们战都别让他战。”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夏侯澹,胸腔里鼓动着新的斗志:“我好像还记得一点燕国的设定,这一战不是非打不可,外交吧。”   夏侯澹:“好。”   “还有,他勤王的时候还要跟太后打一仗。但如果咱们抢在那之前成长到足够强大,震慑住他们,就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好。”   “还有……”庾晚音顿了顿,“你是不是在笑?”   夏侯澹摇头:“只是一想到我们做的一切都发生在一本书里,就觉得有些荒诞。”   这个问题庾晚音也想过了:“但就像庄周梦蝶,你又怎么知道外面那个‘真实世界’不是另一本书呢?”   “那确实不知道。”   “对吧,谁能保证自己的存在是真实的?我懒得为此纠结了。”庾晚音挥挥手,像要把这个问题打散成烟,“哪怕注定是死亡结局,我也要在死前多做点事儿。”   夏侯澹:“好。”   “你干嘛一直说‘好’?”   “好,那我就舍命陪君子。”他笑道。   张三一年年地长大了。   铁线莲还在一年年地定期绽放,他却已经很久没想起那丛花了。   因为,随着皇帝逐渐老迈,而自己年纪渐长,他意识到了一个新的可能性:那个作为女主角的“恶魔宠妃”,也许并不是他父皇的妃子,而是他的。   等到他当上皇帝,她才会登场。   这个发现并没有带来多少安慰。因为他穿来前虽然只瞥了一眼文案,却清楚地记得,女主是妃子,男主却不是皇帝。   那么,按照一般小说的套路,他这个皇帝就应该是反派——注定惨死的那种。   不仅如此,他还开始怀疑这篇文的男主,是他的皇兄。   夏侯泊活着熬到了出宫建府,被封为端王。   这年轻王爷在朝中毫无根基,于是经常主动请去戍边。他在边塞之地混了几年,从备受欺凌的小白脸混成了文韬武略的将领,跟武人们打成一片,归来时总带着大大小小的军功,还被老皇帝赐了仪仗。   夏侯泊走的完全是男主路线。   而张三,正被来自整个世界的恶意推向一条反派之路。   按理来说,端王明显比张三更适合当太子。但继后当然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她需要的是容易控制的傀儡。   两股势力明争暗斗之下,张三在一年之内遭了四次暗杀。睡梦中遇刺,用膳后呕血,不断地重伤,又被抢救回来。端王要他死,太后要他活。   他开始彻夜难眠,偏头痛愈演愈烈。有时幻听,有时以为是幻听,结果是真刺客。   等到老皇帝驾崩,张三即位,坐在龙椅上往下一看,朝堂中除了继后党——现在该叫他们太后党了——还多了一批分庭抗礼的端王党。   唯独没有几个拥皇党。连他的帝师们都是太后安排的。   在这个世界,他现代人的背景不是优势,而是劣势。论心机,论权谋,他的九年义务教育帮不上任何忙。   满朝文武,他找不到一个可堪信任之人。   大厦将倾,独木难支。   但张三不信命。   就算是死,他也要挣扎过再死。   凭着直觉,他找到了胥阁老——因为这老臣不像其他臣子那样巧言令色地哄他,反而时常拉下脸,搬出一番大道理来教育他。   同时也因为,胥阁老在朝中混得不如意,处处受人排挤。   张三认定这人是真的向着自己,于是对他恭恭敬敬,请教了许多问题。胥阁老建议他施行的政策总是遇到重重阻碍,而越是如此,他就越放心。因为如果那些建议是错的,太后与端王便不会来拦。   直到有一次,胥阁老劝他除掉某个大官。   胥阁老言辞恳切:此人一直欺上瞒下监守自盗,而且与端王狼狈为奸,势力发展得盘根错节,必须尽早拔除。   他信了,费了许多功夫收集罪证,在早朝时突然发难,将那贪官押入了大理寺,不日便处斩了。   那是他杀的第八个人。   这次行动出乎意料地顺利。   甚至有些顺利过头了。他没有受到任何阻挠。   下朝之后,有个留着八字胡的小官员跑来找他,声泪俱下地称他受了蒙骗。   这八字胡一直是太后党的人,此时却大表忠心,说自己其实早已不堪太后折辱,想要效忠陛下;而那胥阁老才是真正的太后心腹,性本奸回,一直以来将陛下哄得团团转。   “他借陛下之手除去那贪官,其实是剪掉端王的羽翼,为太后除去一患呀!”   八字胡呈上了无数证据。有太后的笔迹,也有胥阁老的笔迹。   张三不敢相信,偷偷去太后处查看,恰好看见胥阁老与太后走在一起,言谈甚欢。   两个月后,八字胡出面弹劾胥阁老。   张三没杀胥阁老。他下令将胥阁老抄家流放。   胥阁老一言未发,对他重重磕了几个头,就让人拖走了。   这次行动也出乎意料地顺利。   张三隐隐觉得不对,却又捋不清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   隐忍几年之后,他才一点一点地拼凑出当年的真相。   八字胡是太后的人。而弹劾胥阁老,却是与端王合谋的。   八字胡凭此一功在太后党中站稳了脚跟,一步步爬到了权力中心,后来还加封太傅——他姓魏。   那个时候,张三已经动不了他分毫了。   张三信不信命,其实也无关紧要。   世界需要一个反派,太后需要一个傀儡,而端王需要百姓记住一个罪人,为天灾、为人祸、为他们连年的歉收负责。   他来了,他就成了这个人。   马车猛然一停,接着又猛然加速,将夏侯澹从浅眠中惊醒了。   庾晚音也吓了一跳,掀帘问道:“怎么了?”   驾车的侍卫:“暗卫发现有人跟踪。来的只有一个人,但武功甚高,暗卫拿不住他,北大人去对付他了……属下先护送陛下与娘娘回宫。”   “慢着。”夏侯澹皱眉道,“只派一个刺客?不像是端王的作风。让北舟生擒他来问话。”   侍卫回头眯着眼望了望:“北大人尚未与他分出胜负。”   庾晚音惊了:“怎么可能?”   北舟可是全书武力值天花板,单挑未逢敌手。   “似乎已过了三十多招了。”侍卫实况转播中,“奇怪的是两人都未出杀着。”   庾晚音忍不住了,从车窗里探出脑袋朝后望去,瞬间被一阵劲风吹乱了头发。   为了隐蔽行事,他们一直在绕路,此时正在穿过一条宽度只能容下一辆马车的暗巷。   巷子尽头,飞沙走石,剑风狂乱,两道飘逸的剪影正斗得天昏地暗。   庾晚音肩头探出另一颗脑袋。夏侯澹问:“原文里有这么个人吗?”   “反正我不记得了……”   “喝!”一声清叱传来,跟着是嗖嗖的破空之声。   实况转播侍卫:“可恶,刺客投了暗器!”   暗巷狭窄,避无可避,只见北舟忽然一脚蹬在墙上,如大鹏展翅般腾空而起,半空团身翻了个跟斗。刺客的暗器纷纷颓然落地。   北舟一个跟斗翻完,人尚未落地,对着刺客长袖一甩,破空之声又起。   他的暗器显然密集得多,“咄咄咄咄”不绝于耳,听声音俨然已经将人射成了筛子。   夏侯澹:“留人——”   那刺客也同时大叫道:“好了!我不是刺客,你看不出来吗!饶命啊!”   听声音是个年轻人。   北舟悠然道:“你若是刺客,哪里还有命在。”   侍卫停下了马车,护着夏侯澹和庾晚音走近了些许,警惕地看着来人。   北舟的暗器没有射中他,而是围着他的脑袋四肢,在墙上钉出了一幅人体描边。   他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颓然道:“认输,我认输。”   北舟:“你是何人?”   年轻人似乎是扭头瞥了夏侯澹一眼,笑道:“我姓白,你可以叫我阿白。”   离得近了,庾晚音逆着光看清了这人的形容。身材高大,黑巾蒙面,只露出眼睛。那双眼瞳望过来时出奇地清亮,即使在暗巷里也如淬过火的琉璃一般。她记得这好像是内功深厚的表现。   “不要动。你这身功夫是从何处学来的?”北舟并未放松,仍旧抬起一臂对着他,五指将勾未勾,似掌似爪,也不知道是哪门子起手式。刚才人体描边用的暗器全部深深嵌入了墙壁中,砖灰扑簌簌地往下掉。   阿白僵立着,忽然问:“你是北舟?”   北舟一愣。   阿白:“我俩不认识,但你应该记得无名客吧?他是我师父。”   无名客虽然没有名字,却声震江湖,是个仙风道骨的绝世高人。北舟早年四处游历时另有奇遇,曾得他指点一二,与之结成了忘年交。   某次喝酒时,无名客问他为何一直漫无目的地游荡。北舟心情郁郁,说起宫中早逝的慈贞皇后:“故人已逝,我也不知何去何从。”   无名客当场以手蘸酒,在地上算了一卦,末了劝他道:“回都城看看吧,或许会见到故人之子。”   阿白:“我师父前段时间夜观天象,不知发什么神经,非要让我立即出师,到都城来跟着你混。”   他从怀中摸出一张皱巴巴、脏兮兮的信纸,递给北舟。   北舟读了一遍,面露疑惑:“确实是他的笔迹。但我看不懂他在写什么。”   阿白:“哦,他说这封信不是给你的,是给皇帝的。”   默默站在一旁的夏侯澹开口了:“给朕看看。”   阿白猛地扭头,浮夸道:“皇帝?活的皇帝!”   夏侯澹:“……”   夏侯澹暗中递了个警告的眼神给他。   阿白却变本加厉:“好俊哦。”   夏侯澹:“?”   夏侯澹读了一遍信,面色凝重,转手递给庾晚音。   只见信纸上笔走龙蛇地写了两行字:“皇命易位,帝星复明。荧惑守心,吉凶一线。五星并聚,否极泰来。”   庾晚音刚看见头四个字就惊了。   皇命易位?这绝对不是什么相术占卜的通用说法。只有穿越者能看懂,这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知道你换芯子了。   整段话翻译过来就是:我知道你换芯子了,而且换来的人当皇帝可以改变国运。但你命途凶险,只有一线生机,要置之死地而后生,才能化险为夷。   庾晚音与夏侯澹对视一眼,心道:这才是真的开了天眼吧。   阿白:“师父说你天纵奇才,算是半个大师兄,让我向你多学学。我心想着有多奇才啊,有我奇才吗,就……”   北舟:“就先找我打了一架?”   阿白哼哼了一声。   北舟瞧着这便宜师弟,心中有些惜才,面上却调笑道:“服了吗?”   阿白顾左右而言他:“所以你在都城就是给皇帝当护卫么?能带我一个么?”   北舟看向夏侯澹。   夏侯澹:“朕有北叔已经够了。”   “别啊,难得我师父一番好意,送我来供你差遣。”阿白在皇帝面前丝毫不怵,甚至有点嬉皮笑脸,“多收我一个也不打紧吧?我的功夫也很好的,可以保护这位——哇,大美人!”   他看着庾晚音。   庾晚音:“……谢谢。”   夏侯澹又瞪了他一眼。   庾晚音心里也在权衡。原文里没有阿白这号人物,但如今多了两个穿越者,惊动了原本世界里的高人,倒也说得通。   夏侯澹恰在这时低声问道:“北叔,那个无名客……”   北舟作保道:“无名客退隐已久,不理俗事。他会送来这封信,大约是算出澹儿你能保社稷安稳。这小子用的确实是他教的功夫,应该可信。”   夏侯澹便点点头,对阿白道:“跟我们回去吧。”   一行人在夕照中回了宫。   夏侯澹说要给阿白安排个职位,带着他走了。   北舟又用缩骨功换回了嬷嬷扮相,陪着庾晚音回了贵妃殿:“那叔先回房了。”   “北叔。”庾晚音却跟着他进了房中,“我有点事问你。”   “什么?”   庾晚音笑道:“今天你用暗器打穿墙壁,不完全是靠手头功夫吧?——别那样看着我,我只是瞎猜。”   北舟仍旧惊疑不定:“你是如何……”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的匕首穿透了一面木门,仍旧来势不减,让那刺客当场毙命。后来在舟上,你袖中发出的暗器不仅能平飞上岸,而且还能连环发射,完全不带停歇。”   庾晚音探究地看了看他的袖子,赞叹道:“北叔真是心灵手巧,我对机关术也有些兴趣,但却死活想不出,何等精妙绝伦的机括才能做到那样的效果。”   她的分析过程完全是瞎编的。   她知道北舟是个机关术天才,是因为原文就是这么写的。   当初她带着夏侯澹去找这人,心里就存了一个念头。只是北舟视自己的机关发明为绝密,需要共处一段时间,培养一下信任,才方便对他提起。   果然,北舟愣怔之后大笑道:“晚音竟如此聪明。不过也难怪你琢磨不出来,这机关只有我能驱使。”   他抬起手臂,五指一屈一张,袖中“咔哒”一响:“机括部件贴合我周身,需要强大的内力催动。真气一转,可以源源不断发出暗器,而且射程极远,无坚不摧。”   庾晚音配合地惊叹了一番,接着面露难色。   北舟以为她会要求一探究竟,正想婉拒,却听她道:“北叔有没有想过造出更强大的机括?比如,不是用内力催动,而是用火药?”   “火药?”北舟来了兴趣。   “嗯,我觉得以陛下如今的处境,需要一点防身的设备。”   与此同时,阿白将一大把药丸塞给夏侯澹:“都试试,我走南闯北的时候四处搜罗的,全是什么偏方什么秘药。”   夏侯澹无奈道:“差不多也该放弃了吧。”   “不行,这是我师父当初交代的任务之一。他算出我能帮到你,我就一定能帮到你。”   夏侯澹:“行吧。”   阿白在他对面坐下,十分娴熟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朝中如何?”   “有点变化,说来话长。你先说说你那边如何。”   “那也说来话长……最近干掉了两个关键人物,为了低调行事很是费了些功夫……”   夏侯澹摆弄着那张皱巴巴、脏兮兮的信纸。   无名客算出夏侯澹换了芯子、写信给他、送徒上门,这一系列都是真事。   只不过,这封信是五年前写的,他们的初识也发生在五年前。   阿白汇报了片刻,留意到他的动作,笑道:“花那么大力气跟我演那场戏,是为了骗过我那师兄吗?”   “北舟好骗。不是为了他。”   阿白恍然大悟:“那就是为了骗过那大美人。”   “放尊重点,那是贵妃娘娘。你在她面前要装作刚认识我的样子,别露出马脚。”   阿白心念一转,兴奋道:“她就是你一直在等的那个人吧?”   “不是,是另一个。”   “啊?”   夏侯澹面无表情道:“我等错了,但她来对了。要是她没来,我早已经死了。”   阿白皱眉:“是我太笨还是你没说清楚?”   “是你太笨。”   阿白:“……”   他突然露出一个恶劣的笑容:“你喜欢她,对不对?”   夏侯澹:“?”   夏侯澹:“说喜欢就狭隘了。”   “那就是不喜欢?”   夏侯澹:“。”   阿白居然没有听到反驳,稀奇地看着他:“真不喜欢?”   夏侯澹仍是沉默。   喜欢、憧憬、倾慕——他觉得自己胸腔涌动里的东西配不上这些花好月圆的名号。它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剧毒的海,其中只生长着黑色的海藻。   阿白一跃而起,夺门而出:“那我就不客气了。”   夏侯澹:“?”   阿白重新戴好黑巾,一路摸到了贵妃殿,本想直接溜进去,结果却惊动暗卫,召唤出了庾晚音。   他大喇喇地道:“贵妃娘娘,我来找师兄切磋。”   “嘘——”庾晚音将他拉进去,悄声道,“北叔在这里是北嬷嬷,不显露身手的。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你俩另找地方打吧。”   “……北什么?”   庾晚音将他带进偏院,敲开北舟的房门:“北嬷嬷。”   北嬷嬷疑惑地看着阿白。   阿白对着他浑身直抖,终于绷不住了:“哈哈哈哈什么玩意?”   北嬷嬷“啧”了一声,摇摇头:“还没被揍够是不是?来吧,让嬷嬷疼爱你。”   房门一关,里头乒里乓啷响了一阵,阿白灰头土脸地出来了。   庾晚音忍俊不禁:“你说你图个啥。”   阿白挠着头,虽然遮了脸,也能看出是在冲她傻笑。   人在深宫待久了,见到这些不拘一格的江湖人,自然觉得有趣。庾晚音转身道:“喝杯茶歇歇吧。”   阿白看着她窈窕的背影:“娘娘。”   “嗯?”   阿白左右一看,有一片花圃,姹紫嫣红开得正好。   他原地摆开阵势,云手一舞,掌风催动,卷起一阵清风。   庾晚音刚走出两步,忽见无数花瓣从身后飘到眼前,在最后一抹金红色的夕照中翻飞起舞。   她整个人被笼罩进了一团香雾里,惊讶地回头。   夏侯澹正站在她身后。   两个人在如梦似幻的场景里对视着。   庾晚音忽然有些脸热:“你怎么来了?”   夏侯澹微笑道:“找你用晚膳啊。”   不远处,毫无预兆地沦为人形鼓风机的阿白:“……”   夏侯澹拉着庾晚音回屋用膳,阿白则展现了锲而不舍的精神,死缠烂打地跟了过去:“加一副碗筷呗?”   庾晚音惊到了。江湖人胆都这么肥吗?   夏侯澹看他一眼,面无表情道:“去把那一地花瓣处理了。”   阿白回头看了看:“有宫人在扫了。”   “那去把花圃重新种了。”   “别这么小气,就让我蹭一顿呗……”   夏侯澹咳了一声,用眼神警告他:别蹬鼻子上脸,说好的装作不熟呢。   阿白顿了顿,收敛了一下语气:“我不会白蹭饭的。听说陛下对燕国的消息有兴趣?”   庾晚音一愣:“你知道燕国的事?”   她脑中的燕国就是一团模糊的马赛克,只是隐约记得有个内乱设定,细节全没认真看。如今想要引进燕黍、消弭战祸,便琢磨着先从他们内部分出派别,再借力打力。   “知道知道,我知道好多东西呢,我还杀过……”   夏侯澹重重一拍阿白的肩,打断了他的话头,气压很低地说:“坐下。”   夏侯澹挥退了布菜的宫人,只剩三人围坐于桌,阿白如愿以偿地坐到了庾晚音旁边。   他左右看看,抬手揭下蒙面巾,吃了起来。   庾晚音好奇地看着他的脸。是个相当清俊的年轻人,气质上完全是夏侯澹的反义词。肤色略深,似乎经常在外;一口白牙,专拣肉吃,塞得腮帮子鼓鼓的。   阿白灌了口酒,突然扭头对着庾晚音闷笑,那眼神似乎在说:看我呢?好看吗?   庾晚音:“……”   江湖人都这么不怕死吗?   她忍不住瞥向夏侯澹。夏侯澹也不知有没有留意到这里的戏码,淡然道:“说正事。”   “哦对对,燕国。燕国就是个落后小国,穷,粮食布匹都少,所以总想抢我们的。”阿白嗤笑,“都是些未开化的蛮人,但一个个挺能打,跑得又快,每次攻进来烧杀掳掠,抢光了又走了。”   庾晚音:“那不就是强盗吗。”   “你说他们是强盗,他们还恨我们呢,盼着夏人全死光了,把地儿让给他们。”   夏侯澹:“燕国王室如何?”   “叔侄争权。现在的燕王叫扎椤瓦罕,他侄子叫图尔,是燕国第一高手。叔侄俩哪哪都不对付,只有一点志同道合,就是都恨大夏。有个秘闻,说他们在争相往大夏送刺客,比谁杀掉的王公贵族多——不为什么计谋布局,只是为了恨。”   庾晚音扶额道:“哪来这么大仇啊?那这俩人中有谁可能被策反吗?”   阿白大摇其头:“都不太可能。燕王在阵前被夏人弄瞎了一只眼睛,图尔呢,跟咱们陛下有点恩怨。”   “恩怨?”   夏侯澹在桌下踹了阿白一脚。   阿白反而猛然加快了语速:“娘娘没听说过珊依美人么?珊依是图尔青梅竹马的老相好,当年被送入大夏宫中献舞,出尽风头。然而陛下无情呐,只给封了个美人。结果没过多久,她行刺陛下未遂,被诛杀了。燕国也是以此为由宣战的。”   夏侯澹:“……”   庾晚音:“……哦,我一时忘了。”   这种宫闱秘史,她就算是原主也不一定能打听到。   话又说回来,这个阿白是怎么打听到的?   庾晚音的念头刚转到这里,夏侯澹就伸筷替她夹了块鱼:“无论能不能成功,先派人去与他们分别谈谈吧。和谈止战是国之大计,他们中若有贤明的君主,应当懂得把私事放到一边。晚音,你觉得派谁去合适?”   庾晚音被转移了注意力:“哦……之前招安的那几个学子里,汪昭是个外交人才,又会燕语。”   “行,就他吧。”   “但为防端王起疑,我们的一切动作都要隐蔽,不能在明面上派使臣,只能把他偷偷送出去。西北边塞有中军看守,他一介书生,能平安溜出去么?”   阿白插言:“那干脆别从西北出去呢?”   “大夏只在西北与燕国接壤呀。”   阿白搓搓手,解释道:“是这样,中军洛将军与端王是过命的交情,相比之下呢,左右两军跟端王的联系就松散一些。右军坐镇南境,领军的尤将军近日正好回朝述职。”   夏侯澹微微皱眉。   阿白看了夏侯澹一眼,带着征询的意思:“依我看,不如为这个汪昭谋个一官半职,塞进右军,让他跟着尤将军一道回南境?你们若是不放心,我陪他一道从军,到时候由我护送他,一起寻机从西南边溜出去,取道羌国,绕去燕国。”   庾晚音:“羌国是什么样的地方?”   阿白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比燕国更小更封闭,有时会帮着燕国当强盗,战局一坏就管自己跑了,不足为虑。”   夏侯澹仍然皱着眉,摇头道:“从军不安全。毕竟在尤将军眼皮子底下,更容易暴露。让他混进商队吧。”   阿白张了张嘴。   夏侯澹没给他开口的机会:“你不能跟出国,有其他用你之处。”   夏侯澹派了几个暗卫护送汪昭。   汪昭启程时,不带诏命,没有名号,也无人饯行。一辆商车,轻装简行,踏着未晞的朝露默默上了官道。   他们将分别接触燕国那对叔侄,向他们提议止战通商。   大夏当前最急需的商品是燕黍,但为避人耳目,也为了让这份提议更诱人,汪昭主张列出一份长长的清单,让燕人用当地特产换取大夏的粮食与布匹。至于燕黍,仍然低调地藏在附带的列表里。   夏侯澹去上朝了,派了阿白偷偷去送汪昭。   阿白回来时,带给庾晚音一条最新八卦:“昨晚那禁军统领喝醉酒,掉进池塘溺毙了。”   庾晚音想起了什么:“那个什么赵副统领取而代之了吗?”   “应该是这么任命的吧。你怎么知道?”   庾晚音摇摇头。   端王在照着胥尧记录的那些计划,一点点地蚕食太后党的势力。   这是好事,说明他目前的主要精力还是用来对付太后。己方还可以韬光养晦很久,直到……   庾晚音突然一个激灵。   她忘了一个大问题。谢永儿也知道旱灾的事。   胥尧留下的书里没有提及旱灾,说明谢永儿目前还没告诉过端王。或许她觉得那个未来十分遥远,自己突然放出预言,反而不好解释。又或许,她相信那是板上钉钉的事,说与不说没什么区别。   但是,她看见一步步推行的开中法、即将发生的边境交易,迟早会推测出己方的计划。   只要她在燕黍播种入地前一开口,一切就都泡汤了。   必须堵住她的嘴啊!   可是拿什么去说服她?如果将事实全盘相告,能打动她吗?   谢永儿一心走着千古一后之路,一旦发现还有两个穿越者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她会不会索性破釜沉舟,让端王将他们弄死?   他们敢做这样的豪赌吗?   她还没来得及去找谢永儿,却又收到了端王派人递进来的纸条。   夏侯泊在密会专用破屋里等着她。   “晚音,最近用天眼看见了什么吗?”   庾晚音胡编乱造了一堆无用的线索,从某地花开,到某大臣阳痿。   夏侯泊微笑着听她胡扯,末了道:“我听说,皇帝身边的那个高手又出现了,这回是在宫里。”   庾晚音心中“咯噔”一声。   怎么可能?他怎会发现北舟?北舟自从在湖上暴露了一次之后,就切换到了北嬷嬷装扮,在宫里再未显露过身手……   端王凝眉道:“此人不除,十分危险。你能不能预言一番,我们要如何除掉他?”   庾晚音:“……”   她试探着问:“消息可靠么?殿下是听谁讲的?”   夏侯泊看着她轻笑一声,像是在笑她的道行之浅:“我在梦中用天眼看见的。”   庾晚音:“……”   你自己刚刚还说是听说的,混账玩意儿!   庾晚音拖延时间,原地盘腿坐下,结了个莲花印,装神弄鬼道:“那我试试。”   夏侯泊饶有兴趣地望着她:“请便。”   庾晚音闭眼装作小憩,心中一片混乱。   是谁告的密?谁有机会识破北嬷嬷天衣无缝的伪装?   紧接着她灵光一闪——北舟没有显露过身手,但有一个人显露了。   那掌风中漫天乱舞的花瓣。   那萎靡一地、留待宫人清扫的落红。   庾晚音打了个粗糙的腹稿,睁开眼睛,缓缓道:“我似乎看见一个高大的男子,在走过一道回廊。”   她瞥向夏侯泊。   夏侯泊没有异议:“何处的回廊?”   好,告密的人看见的是阿白。   庾晚音心中飞快地算计着,嘴上磕磕绊绊道:“好像是御花园旁边……又好像不是……他身边还有别人……唉,仓促之间实在看不清了。谢妃为殿下算过吗?”   夏侯泊温柔道:“我先找你。晚音若是三日之后还未算出,我再去问问永儿。”   庾晚音拖着步子回了贵妃殿。   夏侯泊那句话说得柔情似水,但她知道那是最后通牒: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表忠心,你若还是不能为我所用,就该消失了。   她仍然想不通告密的叛徒是谁。北舟、暗卫,都是原作中忠于夏侯澹到生命尽头的人。   如果是暗卫不忠,早在北舟初入宫来秘密训练他们时,端王就该得到消息了,也不会在湖上一战中毫无准备。   这个叛徒只知道一个高手的存在,而不是两个……   庾晚音走向卧房的脚步一顿,半途转向,走到后院寻到了一名值岗的暗卫:“你有没有看见,那日在院中清扫落红的宫人是谁?”   “小姐,别光吃点心,喝些茶。”小眉笑眯眯地端着茶水送到庾晚音面前。   庾晚音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个随嫁丫鬟。   原作里的小眉没有活过半本书。在宫斗中,她被谢永儿整死了。   庾晚音之所以从未怀疑过她,是因为她在原作中就只是个老实本分的工具人,并未作过妖。   庾晚音叹了口气。   小眉好奇道:“小姐为何愁眉不展啊?”   “唉,刚才在外面看见了端王,他似乎冲撞了陛下,在被杖责呢。”   小眉的手一抖,滚烫的热茶泼了一手。   她不敢声张,哆哆嗦嗦地放下茶壶,将通红的手背到身后。   庾晚音只作不见:“也不知打得狠不狠,伤势如何。”   小眉咬了咬唇:“奴婢去为小姐看看?”   “你疯了吗?要是被陛下拿住了,我该如何解释?”   小眉顿了顿,低眉顺眼道:“回头再打听也是一样的。”   她退下了。   庾晚音冲角落里的暗卫点点头。   暗卫悄无声息地跟了出去,片刻之后,提溜着后领将小眉拖了回来,押着她跪到庾晚音面前:“娘娘明察秋毫,这宫女偷跑了出去,正在四处寻找,被属下拿住了。”   小眉惊慌失措道:“小姐,这是怎么了?”   庾晚音:“你是何时勾搭上端王的?”   小眉:“……”   “不必狡辩,我都查过了。”庾晚音诓她。   小眉咬着牙不认:“奴婢不认识端王呀……啊!!!”   暗卫捏碎了她一根指节。   小眉涕泗横流道:“小姐入宫之前的元夜,奴婢跟在你身边,在花市街道上初遇了端王殿下,心折于他的姿容气度……后来他偶尔也会来找奴婢闲谈两句,在这世上,第一次有人把奴婢当人看……”   庾晚音冷笑:“所以他问什么,你就答什么?所以你一直把我的消息传给他?”   小眉喘着粗气不言语。   “我没有把你当人看么?”   小眉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小姐对奴婢很和善。所以奴婢见你与殿下两情相悦,便将这份情愫深藏于心,未敢显露分毫。”   “既然如此,你又为何——”   小眉不忿道:“可你明明早已移情于陛下,为何还要吊着端王,任他为你日渐憔悴!”   庾晚音差点气笑了。   这时她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那天端王为何能找到湖边。如今回想起来,出宫之前帮我换装易容的,正是你嘛。可我并未告诉你我要去哪里,你是如何猜到的?”   小眉已经放弃了抵抗:“殿下问起,我便说了你是从哪道门出的宫,他马上派人跟了出去。”   她面有得色:“殿下聪慧过人,早就不信你了。”   庾晚音真实地气笑了:“好,好啊。你还告诉过他什么?”   “怎么,现在知道怕了么……”   小眉杀猪般地尖叫起来。暗卫捏碎了她第二根指节。   庾晚音耳膜里嗡嗡作响。她集中注意力仔细回想一番,略微放下心来——她跟夏侯澹商量事情时习惯于挥退所有人,宫人探听不到什么核心秘密。   暗卫:“娘娘,杀么?”   庾晚音下意识地想要摇头,动作到一半,又顿住了。   留下这个隐患,即使是将她逐出宫去,端王也会立即明了自己的立场。他还一定会救下小眉,物尽其用,让她把自己每一天的起居录细细道来。   庾晚音想象不出他能从中推敲出多少东西。   暗卫:“娘娘?”   庾晚音又要点头,却发现脑袋重若千钧。   小眉蜷缩于地瑟瑟发抖。   良久,庾晚音深吸一口气:“不想死的话,去替我办一件事。那淑妃自我当上贵妃之日起,就处处为难于我。你去为我毒死她,只要不被发现,我就饶过你一命。”   小眉连滚带爬地出去了。   暗卫望着庾晚音。   庾晚音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努力抑制着声音的颤抖,对他说:“跟着她,让淑妃抓她的现行。”   她不能留活口。   不仅如此,为了蒙蔽端王,她还要借刀杀人。   庾晚音独自枯坐在室内,只觉得浑身如坠冰窟。   不知过了多久,暗卫回来禀告道:“淑妃娘娘发现小眉在厨房里下毒,命人杖毙了她,此刻正赶去找陛下主持公道。”   庾晚音:“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庾晚音吐了一地。   她唤来宫人取水,漱了口,又吐了第二次,只觉得连胆汁都要呕出来了。   这是她杀的第一个人。   夏侯澹来了:“那什么淑妃说你派人毒她,被我打发走了。咋了这是?”   他仔细望着庾晚音的脸色,语气凝重了许多:“发生什么事了?”   庾晚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复述了一遍经过,又说:“做戏做全套,你得处罚我。降为嫔位、关关禁闭什么的。”   夏侯澹沉默着点头。   庾晚音:“对不起。”   夏侯澹一哂:“这有什么好对不起的……”   “对不起,湖上那日,我不该怀疑你自导自演。”   庾晚音低着头,看见夏侯澹的胳膊古怪地动了一下。他似乎想要张开一个拥抱,又克制住了。   “没关系,我知道你害怕。”   庾晚音悲从中来,呜咽着抱住了他。   “没事了,”夏侯澹缓缓拍着她的背,“被人背叛很难受吧?虽然是纸片人,毕竟认识那么久了。杀人也很难受吧?之前没想到会有这么难受,对不对?”   庾晚音:“我太菜了,我怎么这么菜啊!”   夏侯澹失笑:“你只是正常人。”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抚着她:“以后如果必须除掉什么人,告诉我,让我去处理。”   庾晚音不安地动了动,想要抬起头:“为什么呀?”   夏侯澹将她按回自己肩上:“可能是因为我穿来之前演过古装片吧,比你适应一些。让我来做也是一样的,你……就不用适应了。”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神情远比声音严肃:“你永远都不需要改变。”   庾晚音心绪稍平,才猛然想起端王那句赤裸裸的威胁。   她深吸一口气,支起身子切换进了敬业社畜模式:“这事棘手得很。他不允许你得到任何助力,已经决意除去阿白,而且还要我三天之内递消息。”   夏侯澹看了看自己被洇湿一片的肩头,不知在想什么。   庾晚音:“我跟你走得太近,全被小眉这二五仔传出去了,现在想取信于他,难如登天。但在你闷声办成大事之前,我不能上他的黑名单。”   夏侯澹随口问:“你的意思是,将计就计?”   庾晚音心知此事艰难,迟疑道:“但又不能真的送阿白去死。”   “阿白一直蒙面嘛,我们可以找个身形相仿的替死鬼。”   “端王可没那么好糊弄。就算外形可以模仿,身手呢?武力上能模仿阿白的恐怕只有北叔了……”   庾晚音突然眼睛一亮:“我有个想法。”   庾贵妃派人去毒淑妃,竟然还被抓了现行,这可是不可多得的戏码。   后宫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早已暗流汹涌,贵妃殿附近的草间树后藏满了太监宫女,全是各方派来打探消息的。   这些一线吃瓜群众目送着皇帝走入贵妃殿,关起门来,说了一阵子话。然后又顶着骄阳守了半晌,愣是没听见动静。   正自汗流浃背抓耳挠腮,忽然听见模糊的瓷器碎裂声。   来了!   吃瓜群众伸长了脖子去听。贵妃殿内不断传出刺耳的噪声,仿佛所有器具物件都被毁了一遍。   踹门声。   只见一人披头散发,大步流星地疾行而出,嘶声道:“来人!”   偷听的慌忙缩回脑袋,冷汗涔涔而下。   皇帝一身玄黑色的龙袍半褪,松松垮垮挂在一边肩上,露出了中衣来,目若疯癫:“将庾嫔拖去冷宫关起来!”   庾嫔?吃瓜群众暗记于心。   侍卫领命而去,贵妃殿中一道尖利的女声响起:“我看谁敢!”   庾晚音被侍卫一路拖拽出来,一双鞋子都掉了,脸上泪痕斑驳,冲花了新妆。   夏侯澹似笑非笑:“谁敢?你在质疑朕么?”   庾晚音没有丝毫退让,一改平日娇痴无邪的做派,凤目圆瞪,竟显得咄咄逼人:“陛下,你会后悔的。”   吃瓜群众胆都要吓破了。这也玩太大了吧?   可惜这一回,她再也换不来君王的青眼。   夏侯澹摇晃着走过去,一脚踹翻了侍卫:“谁才是这里的主子?”   夏侯澹:“谁!”   侍卫跪地道:“陛下是主子。”   “那朕说拖她去冷宫,听不见吗?!”   夏侯澹亲自监工,看着庾晚音被打入冷宫,又吩咐道:“将门窗全部钉死,留一队侍卫看守。朕不发话,都不许送食。”   连续几天,无人送饭。   庾嫔失宠已成了板上钉钉的事实,前来围观的太监宫女都日渐稀少。余下两三个持之以恒的,后来又得见一出好戏。   冷宫年久失修,大门有一处透风的破洞,外头有侍卫值岗。   这一天,那破洞里冒出了个人影。   只见平日杏脸桃腮美艳无方的庾嫔,愣是饿成了面如死灰的人干,牵线木偶般僵硬地拖着身子挪将到洞口,跪地磕头道:“几位大哥行行好,给点吃的吧。”   侍卫充耳不闻。   庾嫔又道:“烦请大哥递个话儿,就说我错了,晚音真的错了……”   侍卫仍是不理。庾嫔跪着跪着,似乎没有力气再爬起来,就此一头栽倒,躺在了门后。   过了许久,皇帝身边的安贤公公来了,递给守门的侍卫一只破碗。   侍卫转手将碗送进洞里,道:“吃吧。”   地上那具不知生死的人干又动了动,挣扎着捧起碗来,喝了几口黏糊糊的冷粥,流着泪道了声谢,抱着碗挪了回去。   庾晚音端着那破碗走进室内,顺手便丢在了一旁,嫌弃地抹了把脸。   侍女已经端来热水等着了:“娘娘请净面。”   庾晚音洗掉了脸上的死人妆,露出底下红润的脸色,百无聊赖道:“唉,咱们今天干点什么呢?”   侍女笑道:“北嬷嬷送了些水果零嘴来,还有几本书。北嬷嬷请娘娘稍安勿躁,挖通地道还需三五日,到时陛下就来看娘娘。在那之前,只有北嬷嬷的身手能潜入此间而不被发现。”   侍女:“哦,还有,方才有人从后院递进来这个,想是买通了后门的侍卫。那人还说,娘娘若是有什么消息要递出,可以写在字条上交于他。”   她亮出一只小包裹。   庾晚音打开一看,是一些干粮,还有一只玉雕王八。   端王终于出手了。   夏侯泊前脚让庾晚音去查那高手,后脚就听闻留作眼线的小眉死了。   世上没有如此巧合的事,一定是庾晚音干的。   他对她的期待值已经降至冰点。   后来又听说,庾贵妃因为后宫争宠被降为庾嫔,还关了禁闭——怎么听都是演的。夏侯泊知道庾晚音的特异之处,夏侯澹也知道。将心比心,那皇帝再如何草包,也不至于为了情爱之事放弃一个先知。   但他还想看看她打算怎么演下去。   庾晚音被打入冷宫后,他在宫中的眼线传来了一线吃瓜情报:当日皇帝跟庾嫔大吵一架,内容是庾嫔劝皇帝除掉淑妃,而皇帝不肯。庾嫔声称,自己梦见淑妃害死了自己一家。而皇帝怒斥她说谎不打草稿,为了争宠竟信口雌黄。最后,庾嫔说了句类似“没有我的能力你什么都不是”之类的话(眼线表示没听懂),导致皇帝勃然大怒,决定废了她。   这倒是有些出乎夏侯泊的意料。   因为他知道,淑妃娘家跟庾家祖上交好过,但现在庾少卿遭了贬谪,淑妃娘家也逐渐败落,两相厌弃,生了些龃龉。最近两家的子侄在抢一个官位,矛盾闹到了明面上。   夏侯泊让人去查了,淑妃家确实在暗中做局,打算除去庾家。   但有一点:这些局做得很隐蔽,连他都费了些力气才查到,庾家根本毫无觉察,深宫中的庾晚音更不可能听说。   所以,她真是用天眼看见的?   夏侯泊等了几日,遣人送了点吃食进去,换来了她一封密信。   他只读了几句就笑了出来:“真敢说啊。”   庾晚音大大方方承认了:没错,我送小眉去下毒,就是因为算出了她是你的眼线。她成功下毒也就罢了,却不慎被淑妃发现,如今横死,都是她背着我勾搭你的报应。   夏侯泊想起了她在湖心那声怒吼,笑道:“这个小姑娘,恐不是池中物啊。有趣,十分有趣。”   端王的谋士们不敢出声。   通常一个男人说一个女人“有趣”的时候,多少带着遐思。   但端王说“有趣”,那意思可就复杂了。全句有可能是“有趣,我得弄过来”,也有可能是“有趣,必须弄死了”。   他心中似乎没有柔情,甚至也没有仇恨。世事对他来说,都是一场又一场的博弈。先声后实,彼竭我盈,兵不厌诈,决胜千里。他是最理想的操盘者:冷静、残忍、永不动摇。   有时这让他们大感安稳,有时却也让他们心生恐惧。   夏侯泊接着读信。   庾晚音表示夏侯澹不再重用自己,但又怕别人得到自己的助力,所以要将自己囚禁到死。   她问夏侯泊:你跟他不一样吗?你如何证明?如果我的预言偶尔出错,你也会因为多疑而将我处决吗?   夏侯泊当然会。   但他回了封情真意切的信,画饼画得足以让各大企业HR汗颜,又送了更多的吃食进去。   他没有急着问起皇帝身边那个高手。他在等着她递投名状。   庾晚音又拖了两天,演了两天跪领冷粥的戏码,终于递出了新的密信:“我已梦见那高大男子,孤身一人,走马章台,去那风月之所。面前有一高台(她还配了幼儿园画功插图),似在听戏。”   夏侯泊并不完全相信。   但赌一赌对他来说也没有损失。至少她说的地点不在宫里,而是青楼,那地儿想除去一个人并不费力。   夏侯泊于是派了一些探子,去城中几处柳陌花巷守着。   地道终于挖通了。   夏侯澹从地洞里灰头土脸地钻出来,先去看庾晚音:“瘦了。”   庾晚音咳了一声:“没有,是妆没卸干净。”其实她闷在里面没处活动,天天躺着嗑瓜子吃水果,长了一圈肉。   夏侯澹掸了掸身上的灰,左右看看:“今晚吃火锅?”   “大热天的吃火锅?”   “配冰镇绿豆汤嘛。”   “不错。”庾晚音笑道。笑完了又觉得这对话活像是共处了多年的老夫老妻,有些脸热。   人说患难见真情,她现在算是懂了。共同经历了那么多事,她看见这个人的身影时,开始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安心的感觉。   直到地底传出乒里乓啷一阵乱响,又一颗沾灰的脑袋冒了出来:“咳咳……扛着锅爬地道可太费劲了!”   夏侯澹:“辛苦了,把锅放下,你可以走了。”   阿白:“???”   阿白没有走。   不仅没走,他还把北舟也拉来了。双人小火锅变成了四人小火锅。   “娘娘,吃这个。”阿白殷勤地涮好羊肉,夹到庾晚音碗里。   庾晚音阻之不及,正要道谢,斜刺里又有一双筷子伸来,将毛肚盖在了那块羊肉之上。   夏侯澹盯着她。   庾晚音:“……”   她对夏侯澹的印象分是持续走高的。但她却不知道夏侯澹是怎么想自己的。   她猜测其中多少有些好感,但他又总是正人君子得很,似乎怀抱着一腔纯粹的同盟战友情。   直到阿白这不怕死的开始搅局,他仿佛受了几分刺激。   庾晚音咽下那块毛肚,缓缓夹起阿白的羊肉。   夏侯澹仍旧盯着她。   阿白的眼珠子也转了过来。   庾晚音顿了顿,缓缓将阿白的羊肉送到了夏侯澹碗中。   夏侯澹:“?”   阿白:“?”   庾晚音:“对了,北叔、阿白,计划你们已经听过了吧?”   专心吃饭的北舟这才抬起脑袋:“放心吧,这几日我都在特训这小子。”   阿白从怀中掏出一张人皮面具戴上了,又系上黑面巾,笑道:“如何?”   饭后,北舟又把阿白拉去角落里,嘀嘀咕咕商量了一会儿,拉开架势开始套招。   北舟:“你刚才挡了。这些地方不能挡,再练练,得练得烂熟于胸才行。”   阿白:“挡了吗?”   北舟点头,比划了一下:“胳膊收了。”   “本能,本能。”阿白大言不惭道,“人太强了真是麻烦啊,高处不胜寒。”   北舟:“?”   北舟抬掌:“再比一场?”   阿白迅速转移话题:“说起来,那疤脸什么时候去抓?”   夏侯澹坐在一旁,把他们当武侠片欣赏:“不着急,等他自己出宫时。”   北舟收了势:“澹儿,吃饱了么?叔去给你们切个瓜吧。”   “我去吧。”庾晚音转入冷宫后头简陋的小厨房,抱起一只湃在冰水里的西瓜。   夏夜暑气未消,草木横生的小院里蝉鸣阵阵,偶尔还有流萤划过。庾晚音将西瓜切块装盘时,阿白溜了进来:“娘娘。”   “我现在不是娘娘啦。”   阿白眼睛一亮:“晚音?”   “……”   庾晚音知道江湖人作风放恣,始终没把他这略带轻佻的、嬉闹一般的调情太放在心上,随手塞了一盘西瓜给他:“多谢帮忙。”   阿白:“……”   庾晚音开始切第二盘:“你们练得可还顺利?”   “三天应该能大成。”阿白托着盘子望着她,“晚音,这件事办成之后,我就该走了。”   庾晚音愣了愣:“这么快?你不是奉师命来保护陛下的吗?”   “端王盯着,我不能再出现在你们身边。”   庾晚音仔细一想,确实如此。   原来这家伙是来告别的。庾晚音停下动作,端正了一下态度:“嗯,那你想好了要去哪儿吗?”   “陛下有别的任务给我。”   “任务?”   阿白挤挤眼:“现在还不能说,时候到了你自然会知道。”   那就是秘密任务了。   这才没共处多久,夏侯澹居然信任此人到如此地步了?庾晚音有些不可思议。   她心中想着回头得去问问夏侯澹,忽听阿白问:“或者,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庾晚音:“……什么?”   “我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阿白收敛了跳脱的劲头,一字一顿,说得无比认真。   昏暗的陋室里,他的双眼亮如星辰:“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知道你是天上的云雀,不该被困死在这四面宫墙之内。能想出这一个个的计划的人,该是何等性情灵动,自由不羁?这样的人只要离开这里,江湖路远,何处不可高飞?”   庾晚音猛然扭头看了门口一眼,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自己在哪儿吗?你在皇宫里,拉皇帝的女人跑路?”   “不用跑路。只要你点头,陛下那边自有我去说服。”   庾晚音简直惊呆:“你还想说服他?”   “我有他必须接受的理由。”   庾晚音:“……”   这人别是疯了吧。   尽管觉得无稽,她还是有几分感动:“无论如何,谢谢你说这些。”   阿白听出了其中的拒绝之意,瞬间蔫了:“别急着回答,求你了。”   庾晚音哭笑不得:“阿白,你这样的英武少侠,总会遇到佳人相伴的。”   阿白垂头丧气:“是我不够好吗?”   “不是……”   “如果不是跟我一起呢,你会想出去看看吗?”   庾晚音张着嘴顿住了。   她想起自己刚来时做过的,逃离这一切的美梦。   阿白握住她的肩:“晚音,我来都城的路上,见过千山落日,繁花铺锦。为自己思量一番吧,你在这天地间走一遭,到底要什么。”   他一握即放,端起两盘西瓜,径自走出去了。   庾晚音被留在原地,恍惚了一阵子。   那大漠孤烟、戈壁驼铃,那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她上辈子挤在格子间里错过的人间,这辈子也依旧无缘得见了吧。   庾晚音深吸一口气,洗净了手,想着得快些回去,却没料到一脚踏进院中,就瞧见两道并立的背影。   阿白拉着夏侯澹站在院子中央,仰头指着什么:“瞧见没?”   夏侯澹也仰着头:“月亮的左边么?”   阿白:“快连成一条线了。”   庾晚音下意识地跟着抬头,只看见满天繁星,缭乱无序,并没瞧出什么线条。   阿白:“好好想想我师父的信。他老人家还有一句话托我带到:你们的相遇或许并非幸事。”   夏侯澹嗤笑一声:“你现编的吧。”   阿白怒道:“我可不敢拿师父开玩笑。”   夏侯澹:“觊觎晚音你就直说。”   庾晚音:“……”   她琢磨着是不是该退回厨房。   阿白习武之人,耳力极佳,听见了身后微弱的气息,却故作不觉:“就算不是为了你自己,你也为她想想呢?”   夏侯澹沉默。   阿白开始举例:“你贵为天子又如何,能保护她不受欺负么?”   夏侯澹:“这倒是能。”   阿白:“?”   阿白重振旗鼓:“你能为她三千弱水只取一瓢么?”   夏侯澹:“这也容易。”   阿白:“?”   在他们身后,庾晚音屏住呼吸,一动都不敢动。她的心跳声太响,她甚至疑心它已经盖过了蝉鸣。   阿白本想让庾晚音看清男人的丑恶面目,万万没想到这厮居然如此回答,气急败坏道:“就算这些都有了,她也只是笼中之鸟,永远不得游戏人间,潇洒快活!”   “阿白,人间并不全然是拿来游戏的,她有她的抱负。”   阿白怔了怔。   夏侯澹仍旧负手望着夜空:“你只当她是小雀,需要放飞,却不见她平正高洁,皎皎如月,能照彻千里碧空。”   阿白:“……”   阿白无力地扯扯他:“咱回屋里吧。”   “不过你说得对,她在这里,确实很难快活。”夏侯澹道,“有一天她实现了抱负,想要离去,那时我若不在了,你就带她走吧。”   阿白欲哭无泪:“求你别说了。”   庾晚音一直站在院中,等到夜风吹凉了面颊,才若无其事地回到屋里。   阿白正在发了狠地跟北舟对打。   夏侯澹看看庾晚音:“怎么去了那么久?”   庾晚音不敢跟他对视:“哎,人有三急。”   端王朝城中各处柳陌花巷派了探子,一连蹲守数日,这天傍晚终于有了情报:皇帝身边那个高大的蒙面高手出现在了怡红院。没去找姑娘,却在那蓬莱台下听起了戏。   这情报倒是与庾晚音的密信对上了。   于是端王手下的刺客们迅速聚集,混入了衣香鬓影中。   所谓的蓬莱台就是个戏台,只是因为设在楚馆内,与寻常勾栏瓦肆不同,布置得粉帘纱幕、香烟袅袅,台上演的也不是什么正经戏。   一群色眯眯的看客正冲那扭着水蛇腰的花旦叫好,一个媒婆痣的老鸨穿行在人丛间,赔着笑收赏银。   刺客们转头四顾,很快搜寻到了高大的目标。   为首的悄然一比手势,众人散开,隐去了鬼门道。   这鬼门道便是通向戏台的门,以绣金屏风隔开。刺客们藏在此间按计划行事,迅速换上了唱戏的行头。   为首的刺客却偷偷潜到那老鸨身后,作势与她勾肩搭背,冷不防亮出袖中短匕,悄无声息地抵住了她的脖子。   老鸨吓白了脸,颤声道:“这位爷,有话好说。”   刺客头子:“借一步说话。”   他拖着老鸨走到角落无人处,收起匕首,威逼完了又利诱,塞给她一只钱袋:“下一场,换我们的人上去唱戏,别惊动台下看客。”   老鸨掂了掂钱袋,夸张地拍拍胸脯,一惊一乍道:“噢哟,可吓死我了,这点小事爷说一声就成嘛,何必拿刀吓人……”   刺客头子不耐烦道:“少废话,去办吧。”   老鸨却还在喋喋不休:“只是我们怡红院也有怡红院的规矩啊,胡来是不行的,有些细处还得请爷原谅则个……”   刺客头子干的就是刀口舔血的活计,哪有那么多耐心给这老鸨,只当是威逼没到位,一拳便砸向她的肚子。   拳至半空,忽然无法再进半寸!   老鸨一手捏住了他的手腕,便如捏着一枚绣花针,甚至还翘起了兰花指:“客官好凶哦。”   刺客头子:“!!!”   数招之后,刺客头子被反剪了双手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媒婆痣老鸨轻轻松松卸了他的下巴,将一枚药丸塞入他口中,又将他脱臼的下巴装了回去,贴在他耳边道:“这是毒药,我有解药。你得照我说的行事,事后才能来取。”   刺客头子:“你是谁?”   老鸨笑道:“少废话,去办吧。”   鬼门道后的众刺客已经换好了戏子行头,正在检查随身短匕,刺客头子阴着脸来了。   刺客头子一伸手,将一捧短匕分给众人:“换上这些。”   有刺客不解道:“为何?”   刺客头子冷冷道:“上头的指令,别问,换完就上台了。”   众人只见这些短匕的尖端绿莹莹的,不知是什么厉害毒物,只当端王要拿它对付这次的刺杀目标。情急之下也无暇思索,出于惯性听令换上了。   绣金屏风一开,换了新戏,是一出鱼篮记。   阿白坐在台下跟着叫好,手执一把折扇缓缓摇着,一副偎红倚翠的大爷做派。只是蒙了面,看不出本来面目。   这种莺歌燕舞之处,就连戏也唱得狎昵。化身美女的鲤鱼精柳眉杏眼,咿咿呀呀声如莺啭,东边摇两步,西边摇两步,作势躲避着天兵追捕。   急管繁弦,天兵上场,鲤鱼精摇曳到了戏台边缘,竟纵身一跃,稳稳落到了蓬莱台下。   看客沸腾了。   鲤鱼精在人群间提着身段跑,天兵在后面张牙舞爪地追,不知不觉间,接近了阿白。   阿白仿佛毫无觉察,仍在乐呵呵地叫好。   说时迟那时快,那鲤鱼精纤纤玉手一翻,不知从何处翻出一把短匕,骤然间刺向了阿白!   阿白折扇一张,几乎下意识地抬手招架。匕首从扇面穿破,裂帛之声惊退了四下的看客。   折扇又猛然一收,扇骨牢牢卡住那把匕首,竟撞出了金铁之声。   阿白一手持扇,一手并指,闪电般刺向鲤鱼精的要穴。鲤鱼精拼着受他一击,竟然不退。与此同时,追兵已至,众刺客从四面八方冲向阿白,手中匕首闪着森然的光。   阿白大喝一声,一掌拍飞了鲤鱼精,却再也退不出包围圈!   血染扇面,泼溅得花红似锦。   一个时辰后,双腿发抖的探子朝端王汇报:“派去的所有刺客,全灭!”   夏侯泊举起茶杯的动作微不可见地顿了顿,仍是优雅地呷了一口:“说说。”   探子:“当时一打起来,所有人四散奔逃,属下躲在不远处的廊柱后头偷看,见到那厮被刺客围攻,血溅三尺啊!”   探子说着说着,慷慨激昂起来:“匕首白进红出,刀刀入肉,他不知挨了多少下,竟然就是不倒!简直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人都跪到地上了,还是没倒,愣是杀死了最后一个刺客,这才长笑数声,躺下不动了——”   夏侯泊:“让你来报,没让你说书。”   探子磕头道:“属下所言,绝无半字夸大!”   夏侯泊轻轻放下茶杯,蹙眉道:“尸体呢?”   “人死之后,龟公上来,把所有尸体全拖走了,血迹也清扫了。属下知道这种地方都有个后巷,用来运死人的,就绕去那后巷拦住了人,花了些钱,把尸体藏到了隐秘之所。殿下可要去看看?”   那蒙面高手的尸体惨不忍睹,要害处几乎被捅成了肉泥。   夏侯泊面不改色地查看一番,伸手揭开了他的面巾,对着这张脸皱了皱眉。   此人嘴角有疤痕,是生疮之后留下的,瞧去有一丝眼熟。   夏侯泊转头问探子:“你在怡红院见到的,确是此人么?”   探子连连点头:“属下认脸很有一套,他当时虽然蒙面,但眉眼还是露出来的,确实就是这个人。”   夏侯澹吩咐手下:“查明此人身份。”   他正要转身离开,又顿了顿:“还有,刺客的尸体和随身之物,也要仔细查看,不可有任何遗漏。”   尸体和随身之物没查出异常。   那高手的身份倒是很快揭晓:太后身边功力最强、手段最狠的暗卫,专门替她杀一些不好杀的人。原本就在端王党的黑名单上。   这疤脸平素确实喜欢听戏,当日出宫替太后办事,回程中拐去了怡红院,最终将命葬送在戏台下。   夏侯泊听完汇报,略带兴味地微笑起来:“太后娘娘的得力干将,在皇帝身边保护他?”   谋士:“太后竟向皇帝示好了?”   夏侯泊:“或许是示好,或许是监视,总之,她确实藏了些本王没发现的心思呢。”   与此同时,太后正在暴怒摔碗:“无缘无故,端王居然杀了哀家的亲卫?!我看他是活够了!”   心腹:“要不要治他的罪?”   太后又摔一个碗:“全是废物!若能早些治他的罪,又怎会容他嚣张到此时!”   端王与太后的斗法渐趋白热化。   跟原文相比,情节走向没有太大变化。太后虽然气焰盛,谋略布局却比不过端王,已然节节败退,露出颓势。   换句话说,鹬蚌相争接近尾声,留给夏侯澹韬光养晦的时间也不多了。   庾晚音回房时,发现枕边多了一个东西。她捧起细看,是个粗糙的木雕,双翅张开,引颈而鸣。她猜测是阿白雕了一只云雀。   庾晚音用指尖轻轻摩挲着木纹,扭头望向冷宫狭窄的窗户。   夏侯澹跟了进来:“那是什么?”   庾晚音:“……”   庾晚音迅速放下云雀:“你听我解释。”   夏侯澹瞧了一眼:“阿白留给你的?难得他有心,收着吧。”   庾晚音:“?”   庾晚音不满意了:“就这样?”   “……什么就这样?”   装什么宽宏大度,你不是挺会吃醋的吗?庾晚音稀奇地盯着夏侯澹。   她已经偷听到了他的心思,还想装作不知,就变得异常困难。   那晚在院中,她迟迟不肯回避,的确是怀了些小心思,想从他口中听到点什么。   她希望他至少与自己一样,有那么几分悸动和好感。为什么不呢,大家并肩战斗了这么久,她顶着现在这张脸,多少总得有点魅力吧……   她没想到夏侯澹会说那些。   那些……几乎匪夷所思的语句。   尽管只是只言片语,她却仿佛窥见了一片无垠深海。她迷惑不解,受宠若惊,甚至感到一丝悚然。   但又无法掩饰地开心着。   你居然这样想我。   我想听你亲口对我说。   夏侯澹被她盯得莫名其妙,岔开话题道:“今日太后又找由头对端王发难了。看来咱们的计划相当成功,多亏了你的妙计啊。”   与此同时,都城城门之下,一男一女正排在出城的队伍中,接受护卫盘查。   那男人身材高大,但含胸驼背,面庞黝黑,单看五官似乎就泛着一股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泥味儿。旁边的妇人上了年纪,同样满面风霜,身上负着几只花布包袱。   守城的护卫:“做什么去的?”   男人操着乡音憨厚道:“跟俺娘进城来走亲戚,现在回家了。”   出了城门,这两人仍是默默无语,混在人流中顺着官道前行。   及至走出数里,四下再无他人,那男人方才直起身体伸了个懒腰:“娘啊,就送到此处吧。”   妇人笑道:“儿啊,孤身在外,记得添衣。”   说的是殷殷嘱托,语气里却满是戏谑,而且这一开口,竟是低沉的男声。   这俩人自然是北舟和阿白。   阿白从北舟手中接过行李,随手甩到肩上,动作洒脱,愣是顶着那张庄稼汉的面具器宇轩昂起来:“多谢相助。”   北舟却担心道:“伤势如何了?”   “不碍事,穿着护甲呢,小伤口而已。”   这一日的行动,说白了就是一场血腥的魔术。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其实是暗杀了太后手下那个疤脸暗卫。   疤脸平日狡诈多疑,他们暗中跟踪了此人数日,终于等到他独自出宫,为太后杀人。螳螂捕蝉,北舟在后,将之截杀在了暗巷里。   接着北舟迅速换上老鸨的装扮,轻车熟路地从暗门进了怡红院。他先前在此处当了许久老鸨,本色出演毫无压力,加之与龟公等人都相熟,打起配合也得心应手。   与此同时,阿白先戴上疤脸的面具,再以黑巾蒙面,大摇大摆地进了怡红院正门,以身作饵,成功引来了端王的刺客。   暗处的北舟擒贼先擒王,拿住刺客头子,逼迫他将所有武器换为了己方准备好的匕首。   这匕首自然是特制的。   庾晚音知道北舟是机关天才,大致给他讲了讲自己曾看过的魔术效果,北舟便触类旁通,将道具造了出来。这些匕首内有弹簧,锋刃一触及硬物就会回缩,看似是捅进了人肉里,实则却缩回了剑柄中。   剑格处还藏有血袋,一受挤压就会从接口噗噗往外飙血。   激战之中,兔起鹘落,刺客们即使发现有异,也来不及思索反应。   阿白这几日一直在接受特训,甚至有意留出几处破绽不去格挡,为的就是在作战中能演得以假乱真,让端王的探子即使近距离观察,也只能看见他左支右绌、身负重伤,最终与刺客同归于尽。   当然,那么多刺客一拥而上,他在极短时间内将之料理干净,还是不可避免地受了点轻伤。   阿白假死后,龟公上前拖走一地尸体,又在通往后巷的路上偷天换日,放走阿白,收起道具匕首。   最终被端王探子讨回去的,已经成了真正的疤脸。那疤脸身上的伤口都是北舟趁他没死时,仿照着端王刺客的手法用匕首捅出来的,仵作也验不出异常。   如此一来,端王手下折了一批得力的刺客,还得面对太后的怒火与报复。   庾晚音:“不过还是你厉害,我只是想到让阿白和北叔打配合、演魔术,你却直接想到祸水东引,顺带干掉那个疤脸……”她说着说着觉得奇怪,“你怎么知道太后手下刚好就有个疤脸,身形与阿白仿佛?我这个看过原文的,都不记得有这号人物。”   那自然是因为待得久了,总能知道一些秘密。   夏侯澹镇定道:“我那些暗卫不能吃白食啊,也得监视一下太后的。”   “啥时候派去的?”   “可能忘了告诉你了。”   “嗯——?”庾晚音忽然朝他凑去,眯起眼打量他,“澹总,你不告诉我的事还挺多。”   夏侯澹比她高一个头,庾晚音凑得近了,就得仰头去看他。   他听出她语气亲昵,故作狐疑,只是为了开个玩笑。   有温热的呼吸拂过夏侯澹的脖颈。   夏侯澹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庾晚音忍不住加深了笑意,还想调戏两句,却见他略微低下头,面色很平静:“此话怎讲?”   庾晚音有一丝失望,退了一步:“譬如说,阿白被派去做什么了?”   夏侯澹:“……”   夏侯澹的面色又淡了几分:“你不想他走么?”   官道旁景致荒凉,只有野地长草,任风吹拂。   北舟:“你这没马没车,要去哪儿?”   魔术结束了,但端王心思缜密,说不定还没完全放下疑虑。阿白要诈死到底,就得离开都城。否则以他高大显眼的身形,再被探子瞧见,就前功尽弃了。   禁军统领已归了端王党,把守城门的护卫没准也得了指令,在搜寻阿白。此时他孤身出城太过显眼,这才拉了北舟来打掩护。   阿白笑道:“我寻个农户借住几日,等与同伴会合了再一起出发。”   北舟:“……同伴?我怎么没听说你还有同伴?”   阿白但笑不语。   北舟不轻不重地拍了他一下:“臭小子,这才几天,居然得了陛下青眼。什么密令,连我都不能告诉?”   “你问陛下去呗。”阿白将球踢给夏侯澹。   “罢了,反正我也帮不上忙。”北舟正色道,“陛下如今处境凶险,你初出茅庐,诸事要多加小心,谋定而后动,莫辜负了他的信任。照顾好自己,别让你师父担心。”   阿白愣了愣,有些感动:“师兄。”   他其实已经出师五年,也与夏侯澹相识了五年,自五年前起,就一直在执行一个长线任务,步步为营,谋划至今,才小有所成。此番来都城,也是为了与夏侯澹敲定后续的计划。   但这些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这个便宜师兄。   北舟笑了:“哎,再叫一声。”   阿白却不肯了:“我怎么觉得这么别扭……等你换回男装的吧。”   北舟挑眉:“怎么,我的女装有什么问题吗?”   “啊?”阿白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怎么讲呢。你原本的模样也挺潇洒疏阔,这一涂脂抹粉……咳。”   北舟心中暗吐了一升老血,面上浑不在意地挥挥手:“滚吧。”   夏侯澹淡淡道:“只是让他替我找药治头疼而已。”   庾晚音奇道:“找药?”   弄得神神秘秘的,只是找药而已么?   “他那身手,仅仅被派去找药,会不会有点浪费啊?”   夏侯澹面不改色:“他是江湖中人,或许有门路讨到什么偏方。”   他的目光朝旁边掠了一眼,庾晚音无需回头看,也知道他瞥的是床头那只云雀:“不必过于伤别,以后有机会,还会遇见的。”   庾晚音:“……”   闻到了,这股子熟悉的酸溜溜的味道。   小醋怡情,挺好的。   没等她酝酿好台词,夏侯澹却忽然偏过头道:“刚才收到了汪昭传来的密信,他们预计一个月后可越过边境,再取道羌国进入燕国。”   庾晚音:“?”   你倒是别切换话题啊?   “羌国很小,再有一个月也就横穿了。所以如果一切顺利,入秋时就该收到燕国的消息了。只是但愿那旱灾不是今年,否则拿到燕黍也来不及播种。”夏侯澹眉头深锁,一脸忧国忧民。   让她继续细究阿白的去向,容易露出破绽。   所以必须转移话题,他对自己说。   庾晚音沉默了数秒才接口:“……岑堇天说看今年的雨水情况,应该不至于有旱灾。”   “那就好。”夏侯澹根本不留气口给她,朝密道入口走去,“说到岑堇天,我叫了他们来开小组会议,差不多快开始了,你要不要一起来?”   庾晚音迷惑地看着他的背影。   之前好像没觉得他如此不解风情啊。   “等一下。”北舟叫住阿白,“你怎么看晚音?”   阿白面露尴尬:“必须聊这个么?”   北舟:“那天你与陛下在冷宫院落中说话,我无可避免听到了几句。你劝晚音跟你走,恐怕不仅是出于爱慕之情吧。”   阿白叹了口气:“你还记得我师父那封信么?”   北舟面色微变,喃喃道:“荧惑守心、五星并聚……真是此意?”   阿白凝重地看着他。   北舟只觉背脊生寒,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那后面还跟了‘否极泰来’四字,又是何意?”   “不甚明了,所以说吉凶一线。”   “还有你师父不明了的事情?”   “师父为陛下卜过生死卦,没有告诉我结果。只说他们两人身上有许多因果缠绕,似雾里看花,无从勘破。但我猜那一卦极其凶险,他自那之后就常怀忧思,最终命我出师下山。”   无名客的话语,阿白吞下了半句没有说:因果缠绕,前尘不在此方天地间。   那两个人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所以自然算不出。   阿白眼前浮现出五年之前,自己与夏侯澹初见的景象。   当时他年少轻狂,自视甚高,虽然奉师命去辅助皇帝,心里却并未把天子之位看得多重。   待到溜进宫里看见皇帝本尊,更觉不过尔尔:只是个与自己年纪仿佛的少年,缩在榻上闭眼小憩,美则美矣,却像被抽去灵魂的苍白人偶,透着一股任人宰割的死气。   阿白见他睡得毫无防备,忍不住小声哂笑道:“我听师父说得神乎其神,还当你是什么孤魂野鬼呢。”   少年闭着眼翘了翘唇角:“你最好别动。”   一刹那间,阿白后颈一寒。因为他听见了身后某处传来弓弦收紧声。   少年心平气和道:“你一动,机关就动,我又得花上月余重做一个。”   阿白大气都不敢出。少年终于睁开眼睛朝他望来,这一睁眼,人偶娃娃碎成了齑粉,冰凉的毒蛇吐出了信子。   他的双目黑到几乎不反光,嵌在那苍白冶艳的脸上,像是从桃花春景间豁开了两道炼狱的入口:“令师说得没错。”   后来他渐渐了解夏侯澹,也知晓了对方更多的故事。初遇那一刹那的惊惧已经逐渐淡去,他钦佩其隐忍,感念其不易,心甘情愿为其奔波。   但此刻回想,却又依稀能记起当时不舒服的感受——那是遇到异类的本能反应。   奇怪的是,庾晚音却完全没激起他类似的感觉。她虽然也来自另一个世界,却温暖无害,仿佛此生从未筑起过心防。   他能理解夏侯澹为何会对她另眼相看。   但也是因为心头那一丝抹不去的阴影,他才更不愿将庾晚音留在宫中。   阿白心里这番计较,没有一个字能对北舟说。   想到北舟对夏侯澹的关爱回护、视若己出,阿白忽然有些心酸:“我听师父说起过你的一些事。你觉得陛下如何?”   北舟:“南儿的孩子,自然很好。”   可是……他不是你的故人之子,只是异世来的一缕孤魂。   日后你知晓此事,会难过吗?   阿白终究要为夏侯澹考虑,不能引起北舟的疑心,轻描淡写将这话题带了过去,又道了几声珍重,便与之分道扬镳了。   庾晚音人进了冷宫,如同社畜放了长假,再也不用早起去给太后请安,也不用应付没完没了的宫斗和神出鬼没的端王,一时过得心宽体胖。   但社畜没有真正的假期,小组会议还是要开的。   庾晚音不想缺席,但总不能让臣子们进冷宫来开会,于是只好自己爬地道过去加入。   这地道才刚刚挖通,暗卫还在努力修葺出个模样,此时却只能容人猫着腰跪行而过,每次爬这一段都得吃灰。   地道另一端的出口,在夏侯澹寝殿的龙床下面。   李云锡先前突然听说庾贵妃被打入了冷宫,还饱受折磨,心中万分错愕。   他还记得庾晚音的救命之恩,入宫的路上眉头深锁,又想谏言劝皇帝几句,又觉得身为臣子不该议论后宫。   正在道义与规矩间左右互搏,一进寝殿,却赫然看见那传闻中快被囚禁至死的女人正坐在夏侯澹身边。   庾晚音一身冷宫专用荆钗布裙,未施粉黛,脸上还沾了土,落魄得催人泪下。偏偏一脸平静,一边掸灰一边道:“不用管我,你们聊你们的。”   李云锡:“?”   李云锡望向夏侯澹。   夏侯澹将手边的果盘向她推了推,然后真就没再管她,淡然道:“都说说吧。”   李云锡:“?”   李云锡又看向身旁的同僚。   岑堇天和尔岚各自笑了笑,既不问她为何在此,也没对她的模样发表任何意见,仿佛这一幕很寻常似的。   岑堇天已经开始汇报了:“上次回去后,臣根据各地的作物品种,整理了旱时应有的产量。陛下再看看各州仓廪储量,便可推断旱灾来时如何调剂赈灾……”   庾晚音塞了块桃子进嘴里,熟练地提笔做会议摘要:“岑大人辛苦了。”   岑堇天躬身:“都是分内之事。”   李云锡:“……”   要不然他也装没事人吧。   燕国一事,夏侯澹没打算把所有希望都押在外交上。   燕人身在蛮荒之地,始终觊觎着金粉楼台的大夏。他们生性骄横,在大夏强盛时勉强靠和亲维持了一段和平,等大夏朝野一陷入内斗,立即纵马来犯。   原作中夏侯澹死后,燕王还趁着旱灾进犯中原,跟端王打了一场大仗。   如果外交失败,这一仗终不可避,他们也要早作准备,移民垦荒,存储粮食,开中实边,充盈军备,免得到时毫无还手之力。   岑堇天温声道:“自从陛下下旨,降赋减租与开中法并行,民生大有改善。如尤将军前日所言,边境之地也已开了不少燕黍田,等再种几季,即使不从燕国购入种子,或许也能应付旱灾。”   提到尤将军,李云锡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天高皇帝远,那家伙的话不可尽信。”   这尤将军统领右军,镇守南境,按理应该与中军洛将军齐名。   但与杀神般的洛将军不同,此人的位子却不是沙场征伐出来的,而是凭门荫捞到的。   南境和平已久,把这将军养得一身痴肥,近来他回朝述职,还遭了夏侯澹几句讥嘲。   夏侯澹当时在朝堂上演着疯批,怪笑道:“看爱卿的脸,就知道右军如今不缺军饷呢。”   太后党的文臣们忙不迭地大笑起来。   尤将军完全没有洛将军那样的煞气,整个人臊眉耷眼,被讽刺至此,居然也不敢动怒,唯唯诺诺了几句“勤加练兵报效朝廷”之类的废话。   他在都城这段时间,没少与端王接触。端水之王的橄榄枝对三军平等批发,尤将军收礼收得偷偷摸摸,办事办得抠抠搜搜,哪头都不得罪。   李云锡忍不住劝道:“陛下,尤将军看着不像是能成大事的人,由他坐镇南境,恐成祸患。”   其实不用他说,庾晚音都知道这人在原作中的下场。   燕国来犯,尤将军奉旨策应中军,没几个回合就趴下了,投降时甚至还对燕军上缴了所有武器辎重。   夏侯澹懒洋洋道:“没指望他成什么大事。只是由他占着那个位置,朕使唤不动他,端王也使唤不动他,不算坏情况。”   李云锡:“可是南境……”   夏侯澹打断了他:“李爱卿先别操心别人,说说户部近况吧。”   李云锡顿了顿,有些恹恹。   他这么个刺儿头进入户部,显而易见只有被边缘化的份。如今干的是稽核版籍的苦力。   所谓稽核版籍,就是统计人口和土地的增减变化,编成册籍上报朝廷。   李云锡接管此事后,第一次打开户部的库房,只见各地历年递交的册子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落了尺厚的灰。   管事的同僚甚至劝他:“快走吧,味儿重。”   李云锡怒不可遏,独自埋头苦干,一册册地规整、校对,果不其然发现了巨大的纰漏。   做得最绝的几个县,这几年来递交的报告几乎一模一样,人口无增无减,土地也毫无变化。   李云锡自己就是穷乡僻壤出来的,一下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许多地方表面上是一户一田,其实农户的土地早已经被当地的土豪乡绅私自吞并了。   夏侯澹先前下令减租,然而这些土豪将吞并来的田又反租给农户去种,收取的租金竟然几倍于朝廷。   李云锡入朝时早已发过宏愿,要做最脏最累的活,回报于乡亲父老。   为了厘清土地所有权,他不眠不休地多方查证,劳碌数日,终于理出了第一个州的新册籍。   册籍递交上去,第二日便又打了回来,让他重做。   李云锡重新筛查校对了一遍,加上洋洋洒洒一篇长文,再交上去,又被打回。   李云锡正在改第三次,他的顶头上司皮笑肉不笑地找了过来,说看他实在劳碌,寻思着将他调去地方。   李云锡彻夜无眠,最后藏起自己的工作成果,试着交了一份与去年几乎一致的册子。   这回上司满意了,拍着他的肩道:“孺子可教也。”   于是李云锡明白了,同僚这些年尸位素餐,是因为根本没人敢管此事。   各州各县,没有一本册籍不是纰漏百出。土豪乡绅的背后是一层层的父母官,父母官的背后是皇亲国戚。   如果彻查,户部内部都没有几个人是干净的。再往上查,就是太后——谁能查?谁敢查?   李云锡说到此处就说不下去了,胸口憋闷得像是含了一口老血。   偏偏这时,尔岚还温和道:“李兄,做事还是要变通。”   尔岚自从得了户部尚书的赏识,近日蹿升飞快,堪称青云直上。最近开中法的推行中,有很多活儿是由她实际监督的。   李云锡正沉浸在国将不国的悲愤情绪中,闻言像吃了火药,冷眼去乜她:“尔兄又有何高见?不如演示一番,让下官开开眼?”   记笔记的庾晚音开始憋笑。   尔岚:“譬如说先让被侵吞田地的农户来告个御状,再托个宫人去太后面前吹吹风……”   她清清嗓子,还真演示起来:“‘大人,听说上次查看国库之后,太后对户部盯得很紧。依下官之见,她老人家想让众臣都吐一吐私房钱,这整改令下来是迟早的事啊!一想到到时少不了要有人遭罪,下官睡都睡不着了。’”   李云锡:“……”   尔岚:“‘倒不如咱们主动清查,还能把握着尺度,给大家都留个体面。这事儿您放心交给下官,如何?’——意思是这么个意思,李兄出口成章,肯定比我说得漂亮。”   庾晚音笑出了声。   她越来越欣赏尔岚了。   李云锡却并不觉得好笑:“如果步步走得迂回曲折,事事办得藏污纳垢,天下何时才能风清气正?毒妇当权,生不逢明主,我辈再多的心血都只是无用功罢了!”   言辞间的锋芒直指夏侯澹,仍是不满于他的弱势,不嘴几句就难解心头愤懑。   夏侯澹冷漠地看着他,没有丝毫反应。   庾晚音突然间打了个喷嚏。   她过地道时就吸入了一点尘土,一直觉得痒痒,酝酿到此刻,终于打了出来。   “抱歉。”她揉揉鼻子。   夏侯澹偏头看看她,伸出手去,轻轻拍掉了她发间的一点灰。   李云锡:“……”   这个女人刚才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个喷嚏吹走了室内剑拔弩张的气氛,李云锡恍然间回过神来,忽然有些疑惑——他差点忘了,这女人对外的形象似乎是个妖妃。   而夏侯澹呢?传说中一言不合就埋人的暴君,听自己直言切谏这么多次,别说是动怒,甚至连眉头都没皱过一下。   尔岚早已习惯了李云锡的脾气,没再理会他,自行开始汇报工作。   她担心经过层层上报,最后呈给皇帝的折子被篡改得面目全非,所以将开中法推行的进度一五一十讲了一遍。   李云锡憋着口气,听她说到商人争相运粮换盐引,张口刺了一句:“陛下,贩盐之利巨大,商人趋之若鹜是自然的。”   “没错,而且日后为了抢占垄断的权力,定会官商勾结,滋生腐败。”尔岚点头道。   李云锡顿了顿。   他没想到尔岚会接这句。   夏侯澹奇道:“开中法不是李爱卿提的么?”   尔岚:“历代之政,久皆有弊,世上没有完美的政令。今时今日,开中法有利于民生,但等到它显露弊端,就该有新的政令取而代之了。”   李云锡:“到那时,尔兄已位高权重了吧。”   尔岚笑了笑:“不,到那时,我应当已不在朝野了。”   李云锡愣了一下。   尔岚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落寞:“那时,位高权重者就该是像李兄这样的人了。而那时的朝堂,也定能让李兄这样的人有一番作为。”   李云锡不明白她为何蹦出这样的话。   反倒是庾晚音听明白了。尔岚的女儿身不可能瞒天过海到永远,总有一日会被政敌扣上罪名。   尔岚并不知道夏侯澹这个皇帝早已知情。她入朝为官,恐怕只是想在被揭穿之前多做些事。   庾晚音看了看面带病容的岑堇天,再想起孤身远赴燕国的汪昭、被暗杀在湖中的杜杉,心下有些感慨:“此生得见诸位,当浮一大白。”   岑堇天:“娘娘?”   庾晚音叹息道:“世道如长夜,谁人能振臂一呼就改换日月呢?但与诸位惨淡经营,即使折在半路,吾道不孤。”   这话原本是说给臣子听的,话音落下,却是夏侯澹深深瞧了她一眼。   李云锡告退前,夏侯澹叫住了他:“册籍你接着整理,不必告诉任何人,直接交给朕。”   李云锡一震:“陛下?”   夏侯澹点点头,平淡道:“会有用得着的时候。”   李云锡热泪盈眶。   庾晚音目送他们离开,郁闷道:“唉,就是因为有这些人,让人觉得甩手走人的话,就挺卑劣似的。”   夏侯澹:“……”   有这句话,就代表她多少被阿白说动过。   但权衡过后,还是被牵绊着留了下来。   夏侯澹安静了一下,笑道:“看来我得谢谢这些臣子。”   “为什么?”   “让吾道不孤。”   他话里的意思藏得太深,庾晚音只当他在谈工作,不以为意地伸了个懒腰:“好了,我该回去了……”   夏侯澹拉住她:“吃个饭再走?”   便在此时,安贤低头走了进来:“陛下——”他一眼瞧见了庾晚音,怔了怔,遇到夏侯澹的目光,又慌忙垂下头,“谢妃在外头求见。”   夏侯澹最近明面上冷落庾晚音,还要与谢永儿郎情妾意地演一演戏,因此不能不见。   于是庾晚音又回了地道。   她猫着腰向冷宫爬,一边爬一边感觉怪怪的,像是偷情还被原配发现,不得不遁走一般。   这想法立即恶心到了她。   夏侯澹是怎么应付谢永儿的呢?跟自己应付端王一样么?   庾晚音又想到己方最近这么多小动作,也不知宫斗达人谢永儿会不会发现了端倪,会不会去给端王打小报告。   她越想越烦躁,终于脚下一顿,在甬道里艰难地掉了个头,又原路爬了回去。   龙床底下的出口被地砖遮掩,要转动机关才会露出。   庾晚音从洞底悄悄将地砖挪开一条缝,侧耳倾听外头的动静。   谢永儿正在漫声闲聊。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今天的声音好像比平时更甜腻,仿佛捏着嗓子在说话:“陛下尝尝臣妾下厨做的小菜……”   庾晚音听见碗筷碰撞声,愣了愣,才发现已经到了晚膳的饭点了。   谢永儿一会儿布菜,一会儿劝酒。菜香与酒香飘入缝隙,庾晚音腹中传出了悲鸣声。   趴在这里好没意思。   这会儿冷宫中的侍女说不定也做好晚膳了……   她这样想着,身体却不受控制,依旧趴在原地。   谢永儿不知为何,一直在殷勤劝酒。不仅灌夏侯澹,还用力灌自己。   几杯下肚,她面若桃花,眼中波光粼粼,瞧着倒比平日多了几分妩媚之意,一只手柔若无骨地贴上了夏侯澹的手腕,轻轻地摩挲。   夏侯澹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时候不早了,爱妃今日喝了酒,早些休息吧。”   谢永儿娇笑出声,又去搭他的肩:“陛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臣妾心中十分想念圣颜,就让臣妾多看几眼吧。”   夏侯澹的声音透着虚情假意:“这么说来,朕也许久没见爱妃了。”   谢永儿咯咯轻笑,语声渐低,只偶尔传出几个露骨的字词。   夏侯澹的声音冷了下去:“爱妃,我已经说过,比起你的人,我更想得到你的心。”   谢永儿突然开始低低地啜泣。   谢永儿:“陛下真是太好了,一直由着臣妾使小性子,臣妾……臣妾真不知如何喜欢你才好……”   床榻吱呀一声。   庾晚音屏住呼吸。在她头顶,谢永儿像条蛇一般从背后缠住夏侯澹,一只手环过他的腰,朝着某处禁地伸去。   那只手被扣住了。   谢永儿喝得半醉,只当是调情,笑着想要挣脱。却没想到越是挣扎,腕上冰凉的五指扣得越紧。   “陛下,你弄痛臣妾了……啊!”谢永儿痛呼出声。   她嘶着凉气僵住不动,只觉得腕骨几乎被捏碎了。   醉意一下子散去了大半,她疑惑道:“陛下?”   夏侯澹转过身望着她。   看清他表情的那一刻,谢永儿心中突然生出了一股寒意。   一直以来,她知道夏侯澹的人设是暴君,但这男人面对她的时候,却始终表现得色令智昏,甚至还有点卑微——自己不愿让他碰,他就真的一直没有碰。   以至于她逐渐淡忘了此人的凶名。   此时此刻,她却猛然想起来了。   连带着想起的还有宫中那不知真假的流言:皇帝多年以来对妃嫔如此凶残,是因为在房事上有难言之隐。   夏侯澹的语气平静无波,她却莫名听出了森森的杀意:“爱妃,你该回去了。”   谢永儿却有必须留下的理由。   她咬咬牙,露出泫然欲泣的眼神:“陛下,你这是嫌弃臣妾了吗?”   夏侯澹:“对的。”   谢永儿:“……”   谢永儿的啜泣远去了。   黑暗地道里的庾晚音陷入了沉思。   在她的印象中,原文里谢永儿直到最后都对端王死心塌地。   难道最近夏侯澹对谢永儿做了什么事吗?   为什么她突然之间变了心?   但听她语气,却又透着一股做戏的成分……是端王派她来演戏么?   庾晚音正在胡思乱想,头顶传来轻微的动静。   她猛然间回过神来,转身就撤。   结果没爬出几步,就听见机关喀啦啦一阵转动,背后有烛光投射过来。   夏侯澹盯着前方的屁股看了几秒:“你怎么在这儿?”   庾晚音:“……”   她只觉得这辈子的老脸都丢在了这一刻,掩耳盗铃般又往黑暗中爬了几步。   庾晚音虚弱道:“饭后消食。”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问:“爬地道消食?”   庾晚音已经自暴自弃:“对啊,有助于燃烧全身卡路里。”   身后传来夏侯澹低低的笑声。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很轻,笑了两声又止住了,回音却在漆黑的甬道里连绵不绝。庾晚音愣是从中听出了一句潜台词:你那点儿偷听的小心思暴露了。   窘迫之下,她心中无端窜出一股邪火。   自己此刻像个真正的炮灰女——宫斗文里争风吃醋、脑子还不好使的那种。   夏侯澹咳了一声,一本正经道:“人走了,你出来吧。”庾晚音却总觉得那语声里还带着笑。   “算了,”她硬邦邦地回了一句,“人多眼杂,被瞧见了不好办,我还是走吧。”   “我不放人进来。”   “还是不安全,安贤不就撞见我了么?你快回去吧,万一被他发现了地道呢。”庾晚音继续往前爬。   身后投来的烛光微弱地摇曳,拖着她的影子蜿蜒向黑暗。夏侯澹没跟过来,也没再出声。她拐了个弯,光线也消失了。   庾晚音直到回到冷宫,晚膳吃到一半,才回过味儿来。   夏侯澹刚打发走谢永儿就下地道了——他原本是想过来找自己的。   她手中的筷子一顿,羞耻感顿时散了大半,有几分心软。   但这个时候再大费周章爬回去也太奇怪了,要知道反复无常是恋爱脑的最显著表现。   自己最近真的有点飘了。这脑子一共就那么点容量,要是还胡乱占用CPU,不出三天就被搞死了。   庾晚音在深刻的反思中独自过了个夜。   第二天,夏侯澹没出现。   暗卫倒是冒出来了几次,一车一车地往她的院子里倒土——他们在兢兢业业地拓宽地道,现在里头已经有半段可以供人直立行走了。   庾晚音围观了一会儿施工现场,给暗卫送了几片瓜。   暗卫:“多谢娘娘。”   庾晚音状似不经意地问:“陛下今日在忙么?”   “今日早朝上好像吵成一片,许是有什么急事在等陛下处理。”   庾晚音一愣:“为何吵成一片?”   “属下不知。”   算算日子,难道是燕国传来消息了?   庾晚音坐立不安,等到日落,夏侯澹依旧不见踪影。   被绊住了么?总不会在闹别扭吧……庾晚音又回忆了一遍昨晚的对话,有一丝心虚。   眼见着饭点都过了,她终于坐不住了,爬下地道看了看。   暗卫已经离开了,夜里施工动静太大,会被人发现。   空旷的甬道阒然无声。庾晚音举着灯走到半路,腰越弯越低,最后又只能跪行。   她脚下有些迟疑。   不知道另一头有没有什么突发情况。如果自己这一冒头,又被宫人撞见了呢?   她进冷宫原本就是为了做戏做全套,做出与夏侯澹决裂的假象,以便取信于端王。万一暴露了这个地道的存在,那就前功尽弃了。   正在踌躇间,黑暗尽头传来声响,有个小光点亮了起来。   庾晚音吹熄了手中的宫灯,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对面却目力惊人:“晚音?快过来,澹儿病了。”   夏侯澹睡得很不安稳,鼻息急促,紧蹙着眉。   他原本就苍白,现在更是连双唇都毫无血色,衬得眼下的青荫愈发浓重。   庾晚音一回想,他这两次发病都在自己使性子之后。她有些疑心这头疼与情绪有关联,又觉得昨夜那点事,应当不至于。   北舟忧虑道:“回来就倒下了,还没吃饭呢。”   庾晚音悄声问:“我听说早朝上吵起来了?”   北舟:“燕国送来文书,说是陛下千秋节将至,燕王札椤瓦罕愿派出使臣团来为陛下贺岁。”   庾晚音心跳猛然加快。   听起来,汪昭好像成功了。   他不仅说服了燕王和谈,而且还设法让燕国主动提出此事,自己完全隐身于暗处。消息传入大夏,没人知道其中有夏侯澹的手笔。   “那是谁与谁吵呢?”   北舟烦躁地皱皱眉,显然对这些党派倾轧不感兴趣:“澹儿提了两句,好像是端王支持和谈,因为两国不打仗了,他的兵力就不用被牵制在西北,有更多筹码对付太后。那端王支持的,太后肯定不支持。今儿一整天,御书房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   “太后的人来劝陛下?”   “端王的人也来。都想把他当蠢货使唤。他还得装成蠢货的样子一个个应付……”   庾晚音叹了口气。   是她自我意识过剩了,夏侯澹这明显是被工作拖垮了。   北舟端了碗粥过来,对着人事不省的夏侯澹发愁。庾晚音从他手里接过碗:“北叔去休息吧,我来。”   北舟拍拍她的肩,走了。   庾晚音坐在床沿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几乎没见过这人睡着的样子。每次她入睡的时候,夏侯澹都还醒着;等她醒来,他已经去上早朝了。   他的睡相一直这么……痛苦吗?   庾晚音轻轻拍一拍他:“澹总,吃点东西再睡吧。”   夏侯澹没反应。   “澹总?陛下?”庾晚音凑得近了些,做了个自己都没有预料的动作。   她的掌心贴上了夏侯澹的脸。   下一个瞬间,紧闭的双眼张开了。   庾晚音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将手撤了回去,像食草动物凭着本能嗅到了危险。   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双眼瞳里黑气翻滚,底色是混沌的,其中没有任何情绪留存,除了一股疯劲儿。   漆黑的眼珠转了转,杀气腾腾地瞥向庾晚音。   庾晚音大气都不敢出。   仿佛过去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刹那,那双眼睛对上了焦,茫然地眨了眨,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几分清明。   夏侯澹卸了力道,那只手仍旧松松地挂在她的腕上,哑声问:“我睡了多久?”   “……没有很久。起来吃点东西?”   夏侯澹无力地动了动。庾晚音犹豫了一下,弯腰去扶他。   夏侯澹忽然浮起一丝笑意:“你自己吃了吗?”   庾晚音的心跳还没恢复正常。她低头舀了一勺粥递过去,夏侯澹眼望着她,张口接住了。   庾晚音:“不用管我,我回头再吃。你……”   “嗯?”   庾晚音想问:你不想被我碰到么?   这人清醒的时候,似乎挺喜欢与自己亲近,占自己的枕头,让自己帮他按太阳穴。   然而刚才那条件反射般的反应,让她忽然想起了昨夜他对谢永儿说的话。   他不仅仅是在排斥谢永儿吗?一个演员出身的人,怎么会对肢体接触过敏呢?   有那么一刻,眼前之人似乎无限接近书中暴君的形象。   但暴君也不是天生的暴君,而是被偏头痛逐步逼疯的。   ……偏头痛。   但这注定不会是个愉快的话题。对方还病着,她最终只是温声说:“你今天辛苦了。”   夏侯澹病恹恹地喝着粥,随口道:“还行吧,除了演戏我也没做什么。哦对了,”他笑了一下,“我还让杨铎捷拉着钦天监的老头子出去夜观天象,写了道奏疏。”   当初那批学子中,杨铎捷与李云锡才学相当,脾气也相投,都是火爆脾气的刺儿头。但夏侯澹读过他俩的文章,发觉他有一点远胜李云锡,就是辩才。   李云锡这直肠子只会有啥说啥,直抒胸臆,杨铎捷却能旁征博引,舌灿莲花,豪引天上地下无数例证来说服你。只要是他认定的事,黑的也能说成白的。   所以他被派去了钦天监。   杨铎捷当时对这个安排很是不服气。他入朝是为了参政做事,不是为了编什么鬼历法。   夏侯澹用一句话说服了他:“我等现在势单力薄,只好借力于鬼神啊。”   “事实证明他确实能写,什么木星与土合,什么西北岁星赤而有角,总之就是一句话,该和谈了,再打下去要惨败。非常唬人,连太后党里都有人被吓住了。”   庾晚音笑了:“听起来很顺利嘛,接下来只要坐等使臣团就行了。”   夏侯澹:“……没那么简单。”   他在枕边摸索了一下,递给庾晚音一封信:“汪昭寄来的,跟燕国的来书前后脚到达,内容有些蹊跷。”   汪昭的字迹密集而潦草,似乎是匆忙写就。   他进入燕国之后调查了一番,情势与传闻中差不多,燕王札椤瓦罕和他的侄子图尔关系紧张,谁也不服谁。图尔年轻力壮,更得人心;独眼的燕王不甘让权,跟旁边羌国的女王打得火热。羌国虽然弱小但善于用毒,耍起阴的来,让只会蛮力的燕人很是头痛,燕王便借此巩固自己的地位。   先前大夏一举将他们打退三百里,逐出了玉门关,燕王逐渐上了年纪,这一战败,便觉力不从心,开始退而求和。反倒是图尔野心勃勃,是不折不扣的主战派。   夏侯澹并没有把所有希望都放在和谈上,先前给汪昭的指示是:如果不能促成和谈,就搅乱一池春水,设法挑起燕国内乱。这样等到旱年,燕国自顾不暇,就没有余力来大夏趁火打劫。   结果却比他预料的更为理想,燕王竟然同意了出使。   但汪昭却觉得莫名不安。   他在信中指出,燕王与图尔的矛盾已经白热化,到了一山难容二虎的程度。但是这一次出使,图尔竟然没有大张旗鼓地提出反对。以此人凶悍的脾性,此时保持安静很是反常。   他此番随燕国使臣团一道出发,担心半路会遭遇堵截,所以先行来信提醒,让夏侯澹注意接应。   夏侯澹:“你怎么看?”   庾晚音摇摇头:“这剧情已经不在剧本里了,我给不出什么主意。”   “没事,那就走一步看一步吧。”   庾晚音吁了口气。脱离了原作剧本之后,她心中空荡荡的了无凭依,总觉得会有事发生。但走到这一步,各人凭真本事斗智斗勇,她又能发挥多大价值呢?   “别聊了,澹儿你今天不许再用脑子了。”北舟用木盘端来几样小菜,又递给夏侯澹一杯温水。庾晚音被他赶去一边吃饭,余光里看见夏侯澹服下了两枚药丸。   她诧异地问:“阿白这么快就找到药了?有用吗?”连病理都没查出来,怎么治疗?   夏侯澹顿了顿,含混道:“没什么用,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别乱吃啊,万一恶化了……”   北舟:“没事,我验过的。”   已经恶化了,夏侯澹想。   其实不管他吃不吃药、吃什么药,都不影响这头疼逐年加重。   从偶尔的、微微让人心烦的钝痛,一点点地演变成了持之以恒凿钉入脑的酷刑。   大多数时候,他都面不改色地忍耐着。   但总有忍耐不住的时候。幸好他的人设是个暴君,突然发个脾气摔个碗,谁也不会觉得诧异。   后来,那样的时刻越来越多。   再后来……他也渐渐分不清自己还是不是在演了。   直到那一天。   谢永儿锲而不舍,又努力地勾引了夏侯澹几次,都没有成功。   她打扮得一天比一天妖娆,神情却一天比一天萎靡。   转眼又到了本月初一,众妃嫔去给太后请安时,一个个低眉顺眼不敢抬头——都知道太后最近心情不佳,谁也不愿触这个霉头。   结果太后一看这如丧考妣的气氛,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她干不过端王,阻止不了燕人出使和谈。   钦天监的奏疏刚写出来,她就收到了信儿,当即将那群老头子召来,威逼利诱了一番,想将这道奏疏压下去。   老头子唯唯诺诺地去了,结果翌日早朝,那奏疏被一字未改地宣读了出来。   她勃然大怒,这回直接召了夏侯澹,骂他目光短浅与虎谋皮,还不仁不孝,竟忤逆她的意思,屈服于端王。   夏侯澹诧异道:“所以母后的意思是,为了不让端王如愿,应当再起战事,将中军活活拖死?”   太后柳眉倒竖:“皇帝真是长本事了啊!”   夏侯澹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多谢母后夸奖。”   太后恨得咬碎银牙。   她甚至开始想念庾晚音了。庾晚音独得圣宠那会儿,是个多么好用的软肋啊,她只要拿那小姑娘稍作威胁,夏侯澹便言听计从了。   现在庾晚音入了冷宫,她还能找谁?   太后眯了眯眼,轻声道:“那个谢妃最近招摇过市,太过惹眼,哀家倒想管教管教。”   夏侯澹:“?”   夏侯澹:“请便。”   太后一想起这事,蔻丹指甲就在掌心掐出了印子。   她瞥了谢永儿一眼,横挑鼻子竖挑眼:“谢妃见到哀家,怎么一副忍气吞声的样子?”   谢永儿一个激灵,慌忙道:“母后息怒,永儿……永儿适才身体有些不舒服。”   太后:“哦?哪儿不舒服,说来听听。”   谢永儿嗫嚅了几个字。   太后还没听清,她却忽然面色一变,猛然起身冲到一边,弯腰“哇”的一声呕了出来。   太后眉峰一动,隐隐露出诧异之色。   谢永儿把所有能吐的都吐了,还在干呕连连,半天止不住,只能眼泛泪光,用跪地的动作讨饶。   太后看得伤眼,皱着眉头挥挥手:“扶她下去休息。”   等到众妃都告退了,太后仍在原地端坐不动,慢条斯理地拈起果盘中的龙眼吃了。   她轻声问:“当初不是送了避子汤吗?”   后宫里没有秘密可言,谢永儿早上吐了那一场,到晌午时已经尽人皆知。入夜之后,连冷宫中的庾晚音都听说了——还是夏侯澹给她八卦的。   庾晚音眼皮一跳:“你知道这通常意味着什么吗?”   “怀孕?”夏侯澹摇摇头,“现在都这么传,但我没碰过她啊。”   庾晚音表情复杂。   夏侯澹反应了过来:“……啊。”   庾晚音拍了拍他。   “所以她最近见到我就跟饿虎扑食似的,原来是为了让我喜当爹?”   这用词成功地戳到了庾晚音的笑点。她忍了又忍,同情道:“八成是这样了。”   夏侯澹困惑道:“可她喝过避子汤了,当着我面喝的,一大杯。”   “那杯茶里除了避子药,还有迷魂药,或许药性冲突,抵消了一部分。而且谢永儿是天选之女,天赋异禀的,在原作里顶着太后和各方宫斗势力的压迫,也顽强地怀了孕——顺便一提,孩子也不是你的。”   “是谁的?”   庾晚音又拍了拍他。   夏侯澹无语:“端王居然如此鲁莽,我真是高看了他。”   “喝过避子汤了嘛,双方都觉得很安全。他或许还想着即使真有了孩子,也可以蒙混过关,毕竟谁能想到你居然……守身如玉,碰都不让碰呢。”   回想起夏侯澹惊醒时那一脸“吾好梦中杀人”的样子,笑容里忍不住带上了一丝揶揄。   但再想起他对谢永儿敬谢不敏,便又有一丝窃喜。   她是现代社会成年人,长得不差,穿来前也是处过对象的。而夏侯澹以前既然是演员,在那种狂蜂浪蝶特别多的行业,一直单身的可能性就更低了。   她不介意前任这种存在。但有过前任是一回事,穿成皇帝后顺水推舟地坐拥后宫,那是另一回事。   前者还在感情范畴,后者就差不多在道德层面了。   以前她没有沦为恋爱脑,也就没有特别留意。   现在她降级了。她唾弃自己。   夏侯澹淡淡道:“我又不喜欢她。”   “看不出来,你还挺正人君子的,实在是这吃人的皇宫中的一股清流。”庾晚音半开玩笑地夸奖道。   却没有得到预想中的回音。   她意外地抬头望去,恰好捕捉到夏侯澹垂下眼帘的动作。他似乎延迟了半拍,才微笑道:“多谢夸奖,我也这么觉得。”   庾晚音愣了愣。   夏侯澹在她面前,似乎很少露出如此虚假的笑意。   各方博弈了大半个月,太后或许是不想落下一个不顾大局的名声,最终松口,同意了放燕国使臣入朝贺岁。   秋色渐深,礼部已经开始着手为冬日的千秋节做准备了。   千秋节是皇帝的寿辰,按理应是举国同庆的大事。但上回在国库门前闹了那么一场之后,夏侯澹便顺势提出俭政节用,今年为太后修陵寝耗资巨大,自己的千秋宴便一切从简。   消息传入民间,加上今年的几道政令,夏侯澹的名声大有改善——至于被他顺带暗损了一把的太后如何反应,就不为人知了。   但无论如何从简,祝寿的酒宴还是免不了的。今年除了群臣之外,还安排了周边几个小国的使臣来朝献礼。   礼部忙得热火朝天,连带着钦天监也多出许多活计。   杨铎捷焦头烂额。   他作为刚进钦天监的底层文员,顺理成章地被安排了最累的活儿——每天两头奔波,与礼部对接,敲定各种良辰吉时、器物方位和仪式顺序。   最让他不满的是,这工作不创造任何实际价值,全是面子工程。   杨铎捷和李云锡一样,讲求实干,对这些流于形式的繁文缛节非常鄙夷。他一边巧舌如簧,为一个开饭时间找出八种说法,一边心中苦不堪言,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入朝是否值得。   就在这种情况下,夏侯澹还在小组会议上下令:“杨爱卿争取一下,礼部设计接待燕国使臣的流程时,你也尽量参与。”   杨铎捷彻底尥蹶子了。   他尥蹶子的方式比李云锡艺术得多:“陛下,这燕国如果来者不善,咱们再如何精心接待,恐怕也不能使他们回心转意啊。”   夏侯澹面无表情地将一封信放到桌上:“汪昭在使臣团出发不久前寄出的,前几日才收到。”   众人阅后大惊。   汪昭表示自己临时改变行程,不再与使臣团一道回大夏。原因是燕王热情好客,一再挽留,请他多留些时日,共叙两国情谊。   尔岚:“汪兄他……”   夏侯澹:“没有别的消息了。”   君臣几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无人说话。   任何有脑子的人都能感觉到其中的蹊跷。   杨铎捷挣扎道:“两国交兵,尚且不斩来使,燕国竟然不把汪兄送回,该不会已经……”   夏侯澹却很淡定:“原本也没指望他们安好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咱们这边也不是全无准备。所以你必须参与接待他们,到时才好便宜行事。”   太后身旁的大宫女密切观察了谢永儿一阵子,复命道:“谢妃一切如常,并未再在人前呕吐。但她很是警觉,奴婢几次设法送去滑胎药,或许是气味不对,都被她直接倒掉了。”   太后冷哼一声。   大宫女连忙跪地道:“当初那杯避子汤,是奴婢亲自送过去的,据说谢永儿喝下之后反应还很大。既然喝了,理应没有差池。其实谢妃也未必是受孕……”   “哦?”   大宫女压低声音:“陛下的房事一向……否则当年,小太子也不会如此难得。”   太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嗤笑了一声:“没用的东西。”   大宫女陪着一起笑,跪行过去为她剥起了龙眼:“唉,陛下被那个行刺的美人吓破了胆,想是从那之后就……呵呵,有些艰难。”   太后拈起圆润的果肉:“你懂什么?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傀儡。他不听话,所以哀家想要更小更听话的傀儡。有了小太子,他就失去了价值。”   大宫女讶然道:“主子是说,陛下从一开始就是演的?”   太后冷冷道:“演又如何,不演又如何,还不是要听凭哀家摆布?哼,当了这么多年弃子,临了却以为自己翅膀终于硬了,敢与哀家对着干?”   她一口咬破龙眼,汁水四溅:“和谈,哀家让你谈出个天崩地裂。”   庾晚音正在给端王写字条。   这冷宫最大的好处就是让她不必与端王见面。外头的侍卫看似是在监禁她,其实却也是在保护她,无形中阻断了所有窥伺的目光。大门之内还设了一重暗卫,就像从前的贵妃殿一样固若金汤。   在那个血腥魔术之后,端王似乎认定了她是个可用的工具人,三不五时便要给她递字条进来。   他的字条风雅得很,笔记秀逸,用词也考究,总是一番缱绻情话。庾晚音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整张纸写的都是“干活”。   庾晚音这只天眼,有时开得十分积极,尽力帮着他与太后斗法。参考着胥尧留下的书,她对他的行动总能给出精准的预言,还附带几句“我看到你大获全胜”的吉利话。   有时则开向奇怪的地方:“昨夜梦见谢永儿独自垂泪,小腹隆起,不知是何预兆。”   可能是她试探得太明显,对方没有回应。   还有些时候,她也必须帮着端王打压一下夏侯澹。   按照胥尧留下的笔记,端王继续按计划行事的话,很快便要斗垮太后党,将注意力转向皇位了。   但庾晚音还不能妄动。   就像他们之前商量的,她其实只有一次反水的机会。一次之后,无论成败,她都再也无法对端王施加影响。   每一次字条交换,都是一步勾心斗角的棋,落子无悔。她的反应远比不上端王迅速,往往需要考虑很久才落下一子。以前面对面、话赶话地打机锋,她每次都紧张得寒毛直竖。如今隔着厚厚一层宫墙,她的压力一下子减轻不少。   冷宫还有另一个好处,就是挡住了外头的三宫六院。   自从谢永儿那惊天一吐,后宫里最近风云涌动,而且宫斗剧情早已如脱缰的野马般挣脱了剧本一去不返。   庾晚音躲着吃瓜,自知不是那块料,为免遭受池鱼之殃,还是一步都别出去为好。   结果,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她不宫斗,宫却要斗她。   庾晚音刚写好字条,只听门外传来一道尖锐的声线:“本宫要进去,区区废嫔,有什么资格拦下本宫?”   庾晚音:“……”   这声音有点耳熟,是谁来着……   每篇宫斗文里都有那么一个或几个真心实意倾慕皇帝、爱而不得的苦命妃子。   在这个故事里,这个角色名叫淑妃。   淑妃已经快活了一段时日。   自从那独得圣宠、不可一世的庾晚音派人毒她不成,自己却被贬入了冷宫,淑妃便每天傅粉施朱,环佩叮咚,莲步轻移,以主母的姿态从所有妃嫔面前踱过。   然而左等右等,仍旧等不来夏侯澹的召见。   淑妃迷惑了,淑妃焦虑了。   夏侯澹甚至都为她惩罚了庾晚音,为何却独独不肯见她一面?   淑妃使出浑身解数,贿赂了安贤,趁着夏侯澹经过御花园,制造了一场邂逅。当那道朝思暮想的修长身影出现在回廊,她讶然扭头,眼波流转,仪态万方地朝他行礼。   夏侯澹:“让开。”   夏侯澹走了。   淑妃失魂落魄。   她终于意识到,这个故事从头到尾都与她无关。夏侯澹惩罚庾晚音,是因为他恼恨庾晚音——而她淑妃连怒火都不配得到。   她不好过,庾晚音也别想好过。   随着时日推移,这庾嫔依旧被困在冷宫里,眼见着已经失去了复宠的可能。   淑妃今日就是来找场子的。   冷宫封闭多时的大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淑妃带着数名宫人跨进了院中。   庾晚音迎了上去,将手背在身后摇了摇,示意暗卫稍安勿躁。总不能为了这么个宫斗戏码就暴露了暗卫的存在。   淑妃上下打量她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吊着眼睛道:“哟呵,在这鬼地方待了这么久,妹妹这张狐媚脸蛋倒是愈见娇嫩了。”   庾晚音:“多谢姐姐夸奖。”   淑妃怒道:“见到本宫,为何不行礼?”   庾晚音规规矩矩一礼:“是妹妹逾矩了,万望姐姐恕罪。”   淑妃朝旁侧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上前两步,尖声道:“请罪就该有请罪的样子,还不跪下?”   庾晚音静止了两秒。   在这两秒间,她做了些计算:这要是起了肢体冲突,暗卫肯定会现身于人前。一旦让淑妃知道了此处的秘密,此人就成了祸患。活人是不会闭嘴的,但杀人的滋味,她也不想再体会了。   “怎么?不愿跪么?”小太监高高举起手掌,气势汹汹走来。   庾晚音扑通一声跪下了。   小太监却一秒没有迟疑,仍旧一掌抽向她的脸!   暗卫的刀已经出鞘了。   庾晚音突然举起胳膊,勉强挡下了那一巴掌,起身拔腿就跑。   她这一跑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连暗卫都愣住了——宫斗里好像从来没有这个选项。   淑妃:“给我站住!”   太监宫女一哄而上,追着她打。   庾晚音狗急跳墙,被逼出了极限速度,一道风一般刮进室内,反手“砰”的一声甩上了木门,悄声招呼暗卫:“快快快来加固!”   门外,淑妃气到七窍生烟,吩咐身后的宫人:“还不去推!”   宫人一拥而上,奋力推门,继而手足并用,又踹又砸,那木门却仿佛装了什么钢筋铁骨,愣是不倒。   淑妃像一头暴怒的母狮般兜了几圈,道:“拿斧子来,把门劈开。”   庾晚音:“……”   太拼了吧,这是奔着索命来的啊。   暗卫:“请娘娘进地道暂避。”   庾晚音:“那你们记得遮掩好入口,可别把地道暴露了。”   暗卫:“陛下吩咐过,若有人发现地道,当场格杀。”   庾晚音苦笑:“这就是传说中的送人头吧……”   木门上一声巨响,宫人劈下了一斧子。   恰在此时,外头传来阴阳怪气的一声:“淑妃娘娘,这是在寻什么乐子呢?”   淑妃回头一看,是安贤。   这大太监的出现仿佛让她遭受了什么重创,她原地摇晃了一下,气焰顿消:“安公公?”   安贤:“陛下吩咐过,这冷宫不可放人探望,还请淑妃娘娘去别处散步呢。”   淑妃回去之后召来姐妹团,又哭又骂。   “小浪蹄子,失宠了还有如此手段,竟能哄得安公公照拂她!”   谢永儿坐在最角落里,面带病容,安静地听着。   谢永儿以往最得淑妃信任,然而自从疑似有孕,便引燃了她的妒火,如今在姐妹团里被排挤得厉害。   她听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骂了半晌,方才开口道:“姐姐,此事有些奇怪。”   淑妃瞥她一眼:“怎么?”   “安贤一向见风使舵,若是失势的妃子,他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又怎会特地赶到冷宫?他为庾晚音出头,就说明他觉得庾晚音还有价值。”   淑妃大惊:“莫非那贱嫔还能复宠?”   谢永儿低头:“我不知道,但为今之计,还是别再去招惹她为妙。”   与此同时,庾晚音正在苦劝夏侯澹:“淑妃不能拖下去啊。”   “能。”   “你拖了她,端王就会知道我没失宠,那之前演那么多戏不就全白费了!”   “这次不拖,以后别人也举着斧子来找你呢?”   “……我的人缘也没那么差。”   夏侯澹正色道:“晚音,这冷宫存在的目的是保护你。它失效了,你就必须搬出去了。”   庾晚音心中一暖,随即坚定摇头:“好不容易忽悠到端王……”   “这个我已经想好了。”夏侯澹笑道,“接下来咱们这么演:我转念一想,还是需要你的天眼的,所以恢复了你的妃位,放下身段苦苦求你回心转意;你却已经受尽苦难,与我离心离德,从此心扉只对端王敞开。”   “追妻火葬场?”阅文无数的庾晚音精准概括。   夏侯澹:“?”   夏侯澹:“啊对。”   庾晚音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脸热了一下,忙道:“也可以考虑,毕竟以端王的脑子,应该不相信你会放着我不加利用。这情节在他看来会比较合理。”   夏侯澹舒了口气,起身便走。   庾晚音冲着他的背影愣神:“去哪儿?”   “拖人。”   庾晚音对那淑妃实在没什么好印象,只嘱咐了一句:“别杀人啊——”   “不会。”夏侯澹语气轻松,遮掩住了眼中闪过的血气。   庾晚音又变成了庾妃,搬回了刚穿过来时住的那个宫殿。   她搬出冷宫的时候,淑妃已经被关进了另一座更狭窄破败的冷宫。正因此,她也没见到淑妃进去的时候是个什么形貌。   她只知道别的嫔妃望向自己时,隐隐带了几分惊惧之色。   夏侯澹开始表演追妻火葬场,三天两头往她的宫里送些衣裳首饰。庾晚音则冷若冰霜,整日里素面朝天不加打扮,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样子。   过了几日,千秋节到了。   千秋宴上,庾晚音与其他女眷聚集在偏殿用膳。   她现在只是普通妃子,又因为太后不喜,位置被安排到了后排,恰好在窗边。   为了表现对夏侯澹的冷淡,她穿了一身浅浅的青,发间也只用了一枚素银簪子装饰,放在这种场合,煞风景到了叛逆的程度。偏偏配上她这张脸,也有种气势夺人的冷艳。   明里暗里有无数目光投来,被她全部无视了。   反正看不到正殿那边的情况,她索性专注对付面前的食物。在冷宫里虽然也有小灶,但这么丰盛的宴席却是久违了。   远远地传来一声唱名:“燕国使臣到——”   庾晚音扭头朝窗外望去。   来者一共三十多人,有男有女,高鼻深目,一看就不是中原长相。男人个个身材强壮,穿着裘衣;女人容颜姣好,身形曼妙,全身佩戴着繁复的首饰,一步步叮咚作响,似是舞姬。   为首一人是个中年男子,脸庞有些发福,笑得还挺和气。   但庾晚音的目光却被他身旁的人吸引了。   那人穿着打扮与其他从者并无不同,只是身材最为魁梧,留了一大把络腮胡,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深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   庾晚音在窗边探头探脑时,那男人突然微抬起头,阴鸷的目光朝她直直射来。   隔了那么远,她却浑身一麻,仿佛野兽被捕猎者盯上,心头一片寒意。   庾晚音慌忙缩回了脑袋。   等她再去看的时候,使臣团已经进了正殿。   那发福中年人正在对夏侯澹呈上贺礼,说话叽里咕噜的,带着很重的口音:“燕国使臣哈齐纳,恭祝大夏皇帝陛下寿与天齐。”   夏侯澹客客气气地收下了,抬手请他们落座。   哈齐纳又道:“我等此番还带来了燕国舞姬,愿为陛下献上歌舞。”   夏侯澹:“甚好。”   便有几个燕人去借了殿中教坊乐师的乐器,轻轻拨了几下弦,充满异域风情的音乐流淌而出。   鼓点响起,乐声一扬,美艳的舞姬款款入场。   便在此时,忽然有人尖声道:“这美人献舞自然是妙事一桩,只是为陛下计,恐怕应当先仔细搜身,才比较稳妥吧?毕竟距离上一回燕姬入宫,也还未过去太久呢!”   音乐骤停,殿中落针可闻。   谁都能听出这话在影射当年行刺未遂的珊依美人。   满殿臣子暗暗交换眼神,有人偷眼望向了端坐在皇帝旁侧的太后——这出言发难的臣子是太后党的人。   哈齐纳脸上的横肉一阵古怪的抖动,显然在强忍怒火。   夏侯澹:“放肆!”   那大臣熟练地跪下:“臣冒死谏言,是为陛下安危着想呀!”   哈齐纳却在这时摆了摆手:“无妨,我等本为祝寿而来,无意挑起争端。既然这是大夏皇宫的规矩,那么搜身便是了。”   偏殿中全是女眷,气氛比较悠闲。让人害怕的太后和皇帝今天都不在,众人举止都比往常随意了不少。一群年轻女子边吃边聊,像是普通聚餐。   正殿那头传来隐约的乐声。妃嫔们饶有兴致地侧头去听,那乐声却又戛然而止。   众人面面相觑。   在千秋宴上出这种岔子,委实有些古怪。当下就有几人离席凑到窗边去探头张望,余下的也议论纷纷。   只有两个人纹丝不动地坐在原位。   一个是谢永儿。谢永儿蔫得像霜打的茄子,似乎往正殿的方向瞥了一眼,却又默默收回了目光。   另一个是庾晚音。她却是在观察谢永儿。   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谢永儿倏然抬头,发现是庾晚音后却没再移开目光,就那样愣愣地与她对视着。   几息之后,她站起身,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姐姐,我敬你一杯。”   庾晚音:“啊……应该是我敬你。听说你当时劝过淑妃别再找我,我很感激。”   谢永儿沉默着,苦笑了一下:“我现在明白你说的了。大家都是可怜人罢了。”   她满腹心事,举杯欲饮,庾晚音拦了一下:“酒对身子不好,喝茶吧。”   谢永儿听出了她的暗示,动作一顿,像只警觉的母猫般弓起了身子。   庾晚音努力打消她的戒心:“没事的,你可以相信我……”   谢永儿却无意再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匆匆回到了自己的位子。   没过一会儿,她突然失手打翻了酒杯。   庾晚音诧异地转头去看,谢永儿却已经带着侍女离了席,躬身朝偏殿的侧门走去。   不知她找了什么理由,越过侍卫,转眼消失在了夜色里。   庾晚音用力眨了眨眼。   她应该没有眼花,方才谢永儿的衣裙上渗出了一点血迹。   庾晚音后知后觉地站了起来。   卧槽,真滑胎了?   那她这是要跑去哪儿?   庾晚音自然知道古代滑胎有多危险,搞不好要出人命的。天选之女死了不是玩完了?这本书该不会要腰斩了吧?   顾不得多想,她忙撇下侍女,跟着跑了出去。门外侍卫狐疑地看着她:“娘娘可有要事?”   庾晚音哂笑道:“……人有三急。”   她转头四顾,已经不见谢永儿的人影。   正殿的方向倒是又传出了乐声。   音乐声起,将窃窃私语盖了下去。舞姬们通过了搜身,开始翩翩起舞。   夏侯澹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目光从杯沿上方投向殿中诸人。有人嗤笑,有人疑惑,还有人满脸紧张。   紧张的那个人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战战兢兢地抬头瞥了一眼。   这一眼正正对上天子的双目,他吓得一个激灵,突然起身,隔了两秒才惊呼道:“哎……哎呀!我的腰间玉佩怎么没有了?”   左右应声道:“王大人不要急,再找找。”   “已经找过了,附近都没有,我入席时明明还佩戴着的……”那王大人说着,望向了坐在自己旁边的燕国人。   这一眼的影射之意已经昭然若揭。   那燕国人一脸阴沉,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   哈齐纳也走了过去,冷冷道:“既然怀疑,那么搜身就是了。”   那王大人面对着高大的燕人,手指都有些发抖,硬撑着伸向了对方的衣襟。   等他收回手来,指间却捏着一枚玉佩。   王大人:“怎会在这位使者身上?”   那燕人大吃一惊,紧接着勃然大怒,一把摔了手中的酒杯。   摔杯这动作可是极其危险的讯号,附近的大内侍卫瞬间呼啦啦冒了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手中的兵刃直指那群燕人。   哈齐纳气到手抖,转身去看夏侯澹:“你……你们……”   有人按了一下他的肩。   按他的正是那个格外魁梧的从者。哈齐纳转过头去,俩人飞快交换了一个眼神。   哈齐纳深吸一口气,咬牙躬身道:“我们是荒蛮的人,没有见过这样的繁华,他或许一时起了贪念,还请见谅。”   他话音刚落,魁梧从者反手一拳,挥向那个被指为小偷的汉子,直接将人掀翻在地。   哈齐纳:“随你们处置。”   太后看戏到现在,慢悠悠开口了:“嗯,既然使者喜欢玉佩,送你们就是了,不要为了这一点小事坏了两国情谊。”   王大人笑着将玉佩丢到地上那汉子的身上。   燕人纷纷变色,气得脸都青了。   那汉子一眼没看玉佩,缓缓站了起来,任由玉佩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伴着一声清响碎成了两半。   殿内气氛剑拔弩张,有一根弦已经绷到了行将断裂的程度。   夏侯澹开口了:“王爱卿,这玉佩是你从哪里搜出来的?”   王大人一愣,躬身道:“回陛下,是他的……衣襟之内。”   夏侯澹:“是么?具体是哪里?”   王大人刚才那一番搜身的动作被所有人看在眼中,此时只能硬着头皮说:“似是胸口处。”   夏侯澹:“朕看这些燕人的衣服,似乎无法像我们一样贴身,这么小的东西塞入衣襟,竟能被固定在胸口处么?真有趣,快重新演示一遍。”   王大人:“……”   哈齐纳叽里咕噜地吩咐了两句,被指控的汉子行了一礼,捡起半枚玉佩,放入自己衣襟。   又是一声清响,玉佩直接掉到地上,摔得更碎了。   那王大人早已吓得面如土色:“这……或许有什么误会……”   夏侯澹:“看爱卿的袖口,倒像是能固定住玉佩的样子。不如你塞进去让我们瞧瞧?”   王大人哪还敢动,只是磕头。   夏侯澹兴味索然道:“行,那拖下去吧。”   王大人被拖下去了。   当下哈齐纳一脸感动,连赞君主圣明;夏侯澹则一脸歉意,亲自赐了一杯酒给那被冤枉的汉子。   音乐又起。   席间再无人说话。   在场的人都接收到同一个信号:皇帝这是彻底与太后翻脸了。   如果目光能化为实体,太后已经把夏侯澹射成了筛子。   夏侯澹恍如未觉,恭敬道:“母后,儿臣敬你?”   便在此时,有个太监匆匆跑来,贴在太后耳边说了几句话。   太后顿了顿,怒容一收,唇边忽然浮起一丝笑意,对夏侯澹道:“哀家听说方才有两个妃子突然离席,出了偏殿,看方向似乎是跑入了御花园的林子里。是谁来着?”   太监躬身道:“是庾妃和谢妃。”   夏侯澹眉间微微一动。   “好像还有个妃子衣上见血了……”太后无奈道,“哀家这就去看看,皇儿在此主持寿宴吧。”   太后直接甩袖走人。   满堂文武都在偷看天家的闹剧,只有一个人仍旧望着燕国使臣团。   燕人陆续重新归位时,端王也站起了身。   他似乎要去向皇帝祝酒,与燕人擦肩而过时却不慎失手,酒杯坠落了下去。   ——落向了一个人的脚尖。   那人足尖条件发射地一掂一偏,将酒杯稳稳接住,滴酒未洒。   但只是一个瞬间。   这个瞬间过后,那杯酒却又循着原有的路线,从他脚上滚落下去,泼溅了一地。   “实在抱歉。”端王温文尔雅地抬头,看向那魁梧从者。   从者:“……无妨。”   端王有些惊讶似的睁大了眼:“你的官话说得真好。”   从者一个躬身,走开了。   端王却扭头望着殿上叮叮咚咚起舞的美女,自言自语般轻声说:“真是人间绝色,可惜,还是比不上当年的珊依美人。”   他没去看那些燕人的反应,做出一副自悔失言的样子,摇头不说话了。   回到席间,他轻轻使了一个眼色给身旁的心腹,比了个优雅的手势。   只有心腹知道这手势的意思:派人跟踪。   此时此刻,所有要人都聚集千秋宴上,御花园附近看守很松。   庾晚音在黑灯瞎火的林子里转悠了半天,耳朵终于捕捉到一道粗重的喘息声。   “妹妹?谢永儿?”她循声走去。   谢永儿瘫在一棵树旁,倚着树干喘着粗气。借着月光和远处微弱的灯火,庾晚音看见了她裙上的斑驳血迹。   庾晚音:“你这是……”   她心惊胆战地检视了一圈,没在地上看见什么恐怖的肉团,不禁松了口气。   远处传来了脚步声,数盏宫灯摇晃,似乎有一群人在朝此处走来。   庾晚音情急之下也不及细想:“你还能站起来么?你先跑回去换身衣服,我来挡他们一下。”   谢永儿瞪着她,那眼神很迷茫。   庾晚音瞧出她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有什么事回头再说,先走。”   谢永儿没有动。   她苦笑道:“我站不起来了。”   来人已经到了眼前。   太后:“你们这是干什么呢?呀,怎会有血在那种地方。”她举袖挡住脸,别开了眼去,像是见不得这种污秽。   庾晚音硬着头皮解释:“臣妾也不知,许是受了伤?”   地上的谢永儿却仿佛神志不清,喃喃了一句:“是方才那杯酒……”   她短暂地吸了口气,脑袋一歪,晕死了过去。   谢永儿刚发现自己怀孕时,简直难以置信。   事情的起因无非是一些情到浓时,一些争风吃醋,以及一场蓄意醉酒。她想拴住端王的心。她以为自己喝过避子汤,应当万无一失。   谁能想到那鬼东西对她没用?!   端王知晓之后倒是气定神闲,还温柔安慰她道:“没事的,我与皇帝长相差得不远,孩子生下来也不会有人发现异常。”   谢永儿惊恐道:“可皇帝并未……”   “并未什么?”   谢永儿住口了。那一瞬间,她觉得夏侯泊的目光里有某种可怕的东西蠢蠢欲动。   她不能让端王知道皇帝没碰过自己,因为他肯定会逼迫自己堕胎。   作为一个现代人,她知道古代堕胎的手段有多危险。   但她还有办法,可以趁着没有显怀,赶紧把夏侯澹办了,给孩子上个户口。   这原本应该是个挺简单的任务——如果夏侯澹不是那样的怪胎的话。   谢永儿死活想不明白,自己都主动送到了嘴边,夏侯澹怎么就能八风不动地当柳下惠。   难道他真的不行?原文里没这么写啊?   随着时间推移,事态渐渐滑向了绝望的深渊。   一场呕吐误事,引来了太后横插一脚。   太后开始想方设法给她下药。   起初她以为太后此举是因为发现了她与端王私通。后来仔细一想,若是那样,她早就被直接赐死了。太后并不知晓实情,却依旧出手了。   后宫这些年没有任何皇子诞生是有原因的,太后只允许有一个小太子。   也就是说,无论孩子上没上户口,都只有死路一条。   谢永儿终于死心,转而想办法科学堕胎。   她是天选之女,总有些特别的机缘,比如太医院中就有个天才学徒与她投缘。她正一步步获取他的好感,想让他瞒天过海帮自己配个安全的药。   与此同时,她还得时刻警惕着所有食物和水,以免被太后得逞。她看过原作,知道太后手里全是虎狼之方,她吃下去,九死一生。   眼见着安全的药方就要配成,却没想到在千秋宴上功亏一篑。   喝下那杯酒后,她就腹中绞痛,眼前发黑,勉力支撑着逃出偏殿,却只来得及躲进树林就跌倒在地。   那噩梦般的过程发生时,只有一个侍女陪伴着她。   她庆幸当时一片黑暗,看不清楚胎儿的样子。她让侍女独自逃走,换个地方将那块肉掩埋。   再之后,庾晚音就来了。   谢永儿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床上了。   一个太医正在给她把脉。   床边站着太后和一脸憋屈的庾晚音——庾晚音纯属躺枪,因为身在事发现场而不得脱身,被押来接受审问。   太后:“怎么样?”   太医:“这……出血很多,脉象虚浮,似是滑胎,但又不见胎儿……”   太后立即道:“若是滑胎,那可是大事,快去通知陛下。”   谢永儿猛然抬眼。   不能让夏侯澹知道!夏侯澹知道了,自己就死了!   她挣扎着支起身来:“母后容禀,臣妾原就没有身孕!只……只是当日因为肠胃不适,在人前呕吐过,想是有人误以为我怀了龙种,竟在酒中下毒……”   太后:“你的意思是,有人下毒想让你滑胎,所以你虽然腹中无子,却还是出血晕厥?”   谢永儿:“是。”   太后眨了眨眼:“那是谁下的毒呢?”   谢永儿慢慢抬头,不敢与她对视,只盯着她的下巴。   太后殷红的嘴唇一张一合:“谢妃若是知道什么,务必指认出来。”   谢永儿的思维回路迟缓地接上了。   她不能指认太后,除非嫌命太长。   但她出血又是事实,所以必须有一个人背锅。   床边的庾晚音眼睁睁地看着谢永儿慢慢转向自己。   庾晚音:“?”   太后大喜:“看来庾妃与此事脱不开干系啊。”   庾晚音猛然跪地道:“当时是谢妃主动向臣妾敬酒,臣妾绝对没有碰过她手中的酒杯!”   太后:“那你为何追着她跑出来?”   庾晚音:“……臣妾只是担心……”   太后根本不想听解释:“来人,将这两个妃子关在此处,没有哀家的吩咐,不得离开。”   她扬长而去,房门吱呀一声合上了。   如果目光可以化为实体,庾晚音已经把谢永儿的整张床付之一炬。   是故意的,这女人绝对是故意的。   她知道此胎非堕不可,那杯毒酒不喝不行,所以临了也要拖自己下水。她来敬酒,那就是明晃晃的钓鱼行为!   夏侯澹那边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自己却被绊在这儿出不去,回头还不知道要被太后扣上什么罪名。   谢永儿躲避着她的目光,破天荒地露出了一丝愧疚的神色。   庾晚音却已经对这个人彻底失望。   虽然是个纸片人,好歹也是现代设定,格局怎会如此之低?   疲惫与怒意交织之下,她冲动地做了一个决定。   是时候放弃怀柔策略了。   端王已经快干倒太后,很快就会拿出全力对付夏侯澹,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一个宫女端着药碗走来:“娘娘请服药。”   谢永儿已经对宫人递来的液体产生了心理阴影:“不用了,我没事……”   庾晚音阴阳怪气道:“妹妹身子有恙,还是该好好喝药,可不能舍本逐末。”   谢永儿低头不语。   庾晚音:“这就仿佛有一天你骑着马,在深山里迷了路,身上没有食物,你找啊找啊,最后找到了一条河,河里有鱼,你想钓鱼。”   谢永儿:“……?”   庾晚音:“但你没有鱼饵,于是你看向了你的马。”   谢永儿一脸空白地望向她。   庾晚音:“你把马杀了,剁碎了马肉当鱼饵。鱼钓到了,但你马也没了,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谢永儿整个人都凝固了。   她不知道宫女是何时退下,自己又和庾晚音四目相对了多久。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她终于张了张嘴:“你……你是……”   “这还有别的可能么?”庾晚音走到床边望着她,轻声说,“我累了,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谢永儿的眼睛都失去了焦距,视野一片模糊。   她努力对了对焦,却瞧见庾晚音身后,房门上映出一道修长的人影。   谢永儿一下子汗毛倒竖,试图阻止庾晚音:“别说了。”   庾晚音却无视了她的眼神示意:“逃避是没有用的,你已经清楚我是谁了。”   谢永儿冷汗直下:“什么你是谁,我怎么不明白……”   “我觉得你非常明白我的意思。”   庾晚音见谢永儿还是一味闪躲,渐渐暴躁起来,原想直接说句“how are you”,临时想起门外还站着侍卫,便转而走到桌边抄起一支笔,在宣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了这句话。   她举着纸张走回床边,半路脚步一顿,也望向房门:“陛下?”   那抹影子动了动,夏侯澹推门走了进来。   谢永儿今夜情绪几番大起大落,已经到了精神失常的边缘,没等庾晚音说什么,她凭着求生的本能抢白道:“陛下,庾妃方才一直在说奇怪的话,还在纸上写些鬼画符,臣妾有些害怕!”   庾晚音:“……”   夏侯澹一手搭在庾晚音肩上,问谢永儿:“你早已发现朕在门外,还故意引她说话写字?”   谢永儿:“?”   夏侯澹:“鱼钓到了,但你马也没了,这一切,真的值得吗?”   谢永儿:“……”   谢永儿:“…………”   谢永儿凝为雕塑的时间里,庾晚音耐心等着她回魂,顺带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夏侯澹:“听说有人嫁祸给你,我来捞你啊。”   “那太后……”   “她让人验了谢永儿离席之前喝的那杯酒,其中被下了滑胎药。然后她又说谢永儿亲口说了是你下的毒,带了人要来抓你入狱,我拦住了。”   “然后呢?”   “然后我说要亲自来审一审谢妃。她指责我是想屈打成招,逼人改口。我就说,既然要彻查,那干脆好好清算清算。”   夏侯澹眉头一皱,当场演了起来:“‘母后,治标不如治本呐。宫中一切进出皆须造册记录,嫔妃无故不能出宫,这种毒药却能混进来,防守之疏忽简直令人发指!’”   庾晚音配合道:“‘皇儿的意思是?’”   “‘依儿臣看,就先将今日侍奉宴席的所有太监宫女严刑审问一遍,若是无人招供,再逐一扩大范围,守门侍卫也要一一排查,务必查出是谁弄来的药材。来人!’——然后我指了指太后身边那大宫女,”夏侯澹自带旁白,“‘若朕没有记错,你也在千秋宴上吧?’”   庾晚音柳眉一竖,尽得太后真传:“‘哼,皇儿莫不是在暗示什么?’”   夏侯澹忧虑道:“‘母后息怒,儿臣唯恐母后身边有歹人藏头露尾,危及母后啊。’——然后这事就黄了。反正太后记我的仇都记了三千本了,也不差这一桩。”   他说得轻描淡写,庾晚音却听得惊魂不定。   “真有你的,夏侯澹。”她有些后怕,“你是一点也不怯场啊。”   “必须的,她自己做了亏心事,较真起来也该是她先慌。”夏侯澹瞥见庾晚音手中那张写着英文的纸,顺手接过去,凑到灯烛上烧成了一缕青烟。   见他对英文视若无睹,凝固在旁的谢永儿终于死了最后一点心:“所以,你们两个与我一样,都是穿来的?”   庾晚音心想着那与你还是有微妙的差异,口中却没有点破:“是的。既然大家都是同类——”   谢永儿脸色灰败,打断道:“我在明你在暗,你们一直盯着我,从一开始我就是没有胜算的,对吗?”   庾晚音还没说话,夏侯澹抢答道:“没错。全程看着你绿我,可刺激了。”   庾晚音被呛得咳嗽起来,忙使眼色:点到为止,别刺激她。   谢永儿沉默了一下,惨笑:“既然如此,为什么现在又摊牌了?直接把我弄死,对外就说我难产而亡,又不至于引起端王怀疑,岂不更好?”   夏侯澹又抢答道:“确实,我也觉得奇怪,晚音你为什么告诉她?弄死得了。”   庾晚音:“?”   大哥你是来拆我台的吗?庾晚音更用力地瞪他一眼,转头对谢永儿尽量友善地说:“都走到堕胎加嫁祸这种剧情了,再不摊牌,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大家都是同类,你有没有考虑过另一种可能性?”   谢永儿拥着被子冷笑一声:“我愿赌服输,你也不必惺惺作态。一开始不告诉我,却要看着我一步步陷入泥淖,如今我落魄至此,你倒来自称同类了,不觉得可笑吗?”   她此时面无血色,拥被而坐,看上去姿若蒲柳弱不禁风,全身上下只剩一双眼睛还活着,涌动着不甘的怒意。庾晚音瞧见她这不屈不挠的眼神,心中生出无限的无奈:“如果我们一穿来就去通知你,你的第一反应会是合作吗?”   谢永儿:“……”   谢永儿被问住了。   那时,她满心觉得上天给了自己一次重来的机会,舍弃了过往平庸无趣的人生,要在这一方新天地间大展拳脚。   她预知夏侯澹必死无疑,所以毫不犹豫地投靠端王,而端王也顺理成章地接纳了她。她踌躇满志,每一步都走在必胜之路上。   如果当时突然发现夏侯澹成了变数,她的第一反应大概是惊慌失措,怕他报复自己,继而就去通知端王,趁着这变数尚且弱小时将之抹除吧。   庾晚音这一问戳到了她的痛处:“你什么意思?我只是想活到最后,有错吗?难道你不想?”   庾晚音:“我想的。”   她放缓语气:“其实我不觉得都是你的错,错的是这个鬼环境。可以的话,我希望你也能活到最后,我们几个一起,吃个小火锅,来几盘斗地主……”   她意在安抚,谢永儿却像是横遭羞辱,怒目看着这对狗男女:“成王败寇,别演圣母了,如果易地而处,你们的选择不会与我有区别!”   夏侯澹嗤笑了一声:“那区别可大了。”   他今天似乎打定主意要拆台到底:“晚音要是跟你一样,你怎么还活着?”   庾晚音:“不不不是这样,其实永儿没她自己想象中那么狠,真的。刚才你进门之前,她不是在引我说话,她想警示我的。”   谢永儿一噎,神色晦暗不明。   夏侯澹却摇摇头,伸手拉住庾晚音:“我看跟她没什么好说的了,走吧。”   庾晚音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夏侯澹却暗中加了一把力,强行将她带出了门,还回头补上一句:“再加一批侍卫来,谢妃养病期间,将这道门看死,禁止进出。”   走到无人处,庾晚音放慢脚步:“你干嘛呢?谢永儿还有用,她这会儿正是情绪脆弱的时候,我想威逼利诱策反她来的。”   夏侯澹很淡定:“我知道,我在跟你打配合啊。”   “那叫打配合?”   “对啊,我来威逼,你来利诱。我都被绿了,对她用点私刑也是顺理成章的吧?你回头再摸进去送个饭上个药什么的,攻破她的心理防线。”   庾晚音:“……私刑?”   夏侯澹点头:“相信我,单靠嘴炮是没用的。”   “你先别急,好歹让我试试呗。”   夏侯澹耸耸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随便试试,能拿下就拿下,拿不下就算了。那是个真恶人,就算策反了,你还得防着她演戏,鸡肋得很。”   庾晚音踌躇了一下。   “其实吧,我刚才说的多少也是真心话。现在想想,她今晚的举动或许并不是蓄意而为,只是应激反应。而我希望她活着,也是怕这本书腰斩,说到底是为了自保……”   夏侯澹停下了脚步。   庾晚音没发现,还在往前走:“我与她没有那么大的区别。”   “有的。”夏侯澹斩钉截铁道。   庾晚音回头:“?”   夏侯澹站在原地望着她,那眼神很奇怪:“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让一个人活着有很多种方式?砍了她的腿,将她终身囚禁,只要她不死,目的是不是也达到了?”   “……”庾晚音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   “这都想不到,你还好意思自称恶人。”夏侯澹似乎觉得好笑,“换做谢永儿就一定想得到。再提醒你一遍,她可是纸片人,剧情需要她有多坏,她就有多坏。”   庾晚音怔怔地望着夏侯澹。   他还穿着宴席上的正服,只是摘了冠冕,发髻歪在一侧。刚才不知被敬了多少杯酒,身上还残留着淡淡的酒气。或许正是因此,他今晚说得比平时多一些,也随性一些。   随性到令人有一丝不安。   庾晚音:“你——”   “嗯?”   你可要保持警觉,别被这个角色给同化了啊。   “你——”庾晚音抿了抿嘴,“你刚才在宴席上,看出那群燕国人有什么不对劲了吗?”   夏侯澹漫不经心道:“肯定有问题啊,太后那么挑衅,他们居然忍下来了,一点脾气都没发,看来是酝酿着更大的事儿。”   庾晚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不过千秋宴是守卫最森严的时候,他们要搞事也不会挑今天,多半是等着与我私下谈条件时再发难吧。先别想这个了,外面冷,快回去吧。”   但在她转身之时,夏侯澹拉住了她的手。   庾晚音心脏猛然一跳,回头看他。   肌肤相触,夏侯澹的指节突兀地动了一下,似乎下意识地想要松开,最终却没动。   修长而苍白的手,本就泛凉,被这夜风一吹,冷得像蛇。   庾晚音打了个寒噤。   夏侯澹这回松开了:“刚才你走得匆忙,吃饱了吗?”   “……啊?没事,我回去让宫人随便热点什么当夜宵。”   夏侯澹从衣襟中取出几个巾帕包着的点心:“还是热的,先垫垫。”   庾晚音愣愣地接住点心。确实是热的,因为一直贴身保存,至少还带着体温。   这人一边与太后针锋相对,一边与燕国人斗智斗勇,还想着自己会饿。   “不会吧,这也太容易感动了,大恶人。”夏侯澹笑着看她。   庾晚音吸了口气:“陪我走一段吧,我怕太后堵我。”   “行。”夏侯澹催她,“快吃,不然我白带了。”   庾晚音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点心:“说起来,你原本长什么样?看久了暴君这张脸,我都很难想象你原本的模样。”   在她身后半步之外,夏侯澹眯起眼努力地回想了一下。   “就……普通吧,不难看。”   “普通?”庾晚音笑道,“你不是演员吗?”   “所以不得志嘛。”他接得十分流畅,“你呢?”   “我啊,普通社畜,化完妆勉强能被夸一声可爱,卸了妆就不好说了。”   “不必妄自菲薄,肯定也是好看的。”   夏侯澹一路将庾晚音送回住处,才自己回寝殿。他们对外还在演追妻火葬场的戏码,进入宫人视线范围之后,庾晚音就冷下脸来,不咸不淡道:“陛下请回吧。”   夏侯澹也不知是不是在演,温柔道:“那你早些休息。”   庾晚音低头进了大门。   “北叔?”她惊讶道。   “澹儿方才派我过来,这段时间由我近身保护你。”北舟低声道,“今晚你这边发生什么事了?”   “说来话长,简直一波三折……”   “看出来了。”北舟点点头,“你脸都急红了。”   此时此刻,太后党正在开小会。   众人全都一脸沉重,肃穆不语。太后低头自顾自地撇着茶叶。   她不开口,臣子只好站出来主动检讨:“是微臣无能,没料到陛下会在千秋宴上当众发难,一时不知如何解围,害了王大人……”   “王兄当时手慌脚乱,也是难堪大任,入狱遭殃并不冤枉。”这是素来与王大人不对付,趁机穿小鞋的。   “看来陛下是年纪渐长,生出自己的主意来了。臣等无能,还得请太后为江山社稷计,多加管教,启沃圣心啊。”这是煽风点火撺掇人的。   太后终于抬起头:“管教?”   她笑了笑:“他是摆明了再也不会听管教咯。”   “依臣之见,这虽是父子,太子殿下却聪慧宽厚,颇有明君之风呢。”这是暗示太后换一个傀儡的。   小太子低眉顺目地坐在一旁。   太后今夜却不发火了,语带苍凉:“时机过了。”   他们错过了最佳时机,端王势头太猛,如今稳稳压他们一头。此时杀了皇帝,无异于为端王做嫁衣裳。   臣子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先对付皇帝还是对付端王,太后“啪”地放下茶盏,打断了他们:“看皇帝的表现,是铁了心要和谈了。要是跟燕国修好,从此边境无虞,端王就彻底坐大了。”   必须牵制住边境的兵力。   她下了决心,轻飘飘道:“那群燕人官话都说不利索,在都城行走,少不得要与夏人起些摩擦。一群蛮人,一言不合就该动手了吧?到时刀剑无眼,没准会见血呢。”   臣子们寂静了。   穿小鞋的、煽风点火的、打小算盘的,全部止住话头,呆滞地望着座上的女人。   太后要的不仅仅是和谈失败,那对她来说还不够。   她要干就干最大的场面,直接将燕国使臣团消灭在此地。两国相争斩杀来使,无异于最大的羞辱,她想引来燕军复仇,挑起一场新的战事。   恶人,这是真恶人。   内斗是一码事,若是将燕国牵扯进来,性质可就上升了。   一个臣子抹了把冷汗:“这,国土安危……”   另一人忙不迭站队道:“怎么,诸位还怕真打起来了,中军会战败不成?即使中军败了,还能调右军过去呢,到时燕人与端王两败俱伤,我们正好坐收渔翁之利。”   一句笑谈,将万千将士的性命摆成了桌上的筹码。   抹冷汗的臣子偷偷望向一旁的小太子,似乎指望他能开口说句什么。太后察觉到了,索性问了出来:“太子以为如何?”   小太子想了想:“皇祖母说打,就该打。”   太后大笑:“真是我的乖孙,比现在龙椅上的那个强多了。”   即使是最野心勃勃的臣子,此刻也有些犯怵。   想到大夏的江山终有一日会落到这样一个孩子手上,难免心中一寒。   张三已经即位几年了。   排布成SOS形的铁线莲一年年地绽开,新的秀女一波波地入宫。   张三知道自己不能留下子嗣。这几年间,他装疯卖傻,明里暗里与太后作对太多,太后对他的耐心已经消耗殆尽。一旦有皇子诞生,他作为傀儡的职业生涯也就到头了,第二天就会意外摔死在井里。   然而,他也不能拒绝选秀纳妃,因为他不知道这其中哪一个妃子,就会是那个同类。   他要从太后派来要孩子的、端王派来下毒药的、各方势力派来操控他的佳人中,分辨出一个她来。   那个人在哪儿呢?什么时候出现呢?这个执念就像垂死之人吊着的一口气,逼迫他踉跄前行。   他学会了不动声色地观察她们的一言一行,隐晦地暗示和套话,兵来将挡地逃避房事,水来土掩地阻挡刺杀。   就连御前侍卫中都混进过奸细。那之后他就不再信任他人的保护,花费了几个月自食其力,在寝宫造出了滑轮控制的机关,只消按下藏在各处墙壁的特定砖头,就会有暗箭射出。   有时候他也会突然停下来想,即使真的找到了她,又能怎么样呢?他帮助不了她,也配不上她的帮助。   女主是要去找男主的,而他只是个反派。   刚刚穿来时,他还怀抱着逆天改命的天真梦想。如今他都快忘记自己的名字与长相了。他是张三还是夏侯澹?那所谓的现代人生,只是他幼时在御书房做过的一场梦吗?   女主看见这样的他,恐怕也会转身而逃。   珊依也是在那时入宫的。那一年,燕国将她与一箱箱的珠宝狐裘一道送来,她的名字被写在礼单上,先是献舞,再是侍寝。   不同于后来越传越神的倾城倾国,珊依当时被称为美人,只是因为被封为美人。她年纪很小,几乎还没长开,唯有一双眼睛极大,眨动眸子时显得茫然而可怜。   她长得有些像张三手下的第一条人命,那个小宫女。   珊依不怎么会说官话,也听不太懂。张三照例试探了两句,她听不懂他的现代梗,还以为是自己官话不好,泫然欲泣地谢罪,求他别赶自己走,否则燕国的大人们会打她的。   张三:“他们打不到你了。”   珊依只是哀求,比划着说:“我必须,跟你睡。”   张三:“……”   他哭笑不得:“那你躺下睡觉吧。”   珊依懵懂地点点头,真就安静躺下了。   张三遇到的上一个脑子这么简单的人,还是他的初中同学。   他自顾自地翻了个身。   因为头疼,也因为枕畔有人,他通常很难入睡。但那一天,她身上的胭脂味儿仿佛上等的安神香,他不知为何昏昏沉沉,很快陷入了浅眠之中。   ——后来他才知道,那还真是特意为他调配的。   接下来的事,其实他的记忆也很模糊。   因为在意识清醒之前,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动了。   等他挣扎着睁开眼,胭脂味里混入了浓重的铁锈味。珊依倒伏在他身上,死不瞑目,手中举着一把匕首,背上则插着机关中射出的暗箭。   月光从雕窗倾泻进来,泼溅了她一身。她空洞的双目仍旧显出几分迷茫,仿佛不明白世上怎么会真有梦中杀人的怪物。   张三与她对视了很久,笑了。   他将她的尸体抛下床,枕着满床铁锈味的月光,重新合上眼。   那是他杀的第二十七个人。他决定不再计数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全是纸片人,全是纸片人,全是纸片人。   千秋宴后的清晨,都城的街道格外热闹。   往来的商贩与行人脚步不停,却都偷眼望向人群中几道格外高大的身影,眼中隐隐带着戒备。   燕国人。   虽然听说他们是来和谈的,但数年交战的阴影尚未消失。或许也正因此,怎么看都觉得这些使者身上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   哈齐纳低头走路,耳边飘入某座楼里传出的唱曲声,哼了一声,用燕语说:“太柔弱了,远不如我们的歌声悠扬……”   在他身边,那魁梧的络腮胡从者突然举起一只手臂,拦住了他的脚步:“等等。”   哈齐纳抬头,不远处有一伙人迎面而来。   都是贩夫走卒的打扮,地痞流氓的神情,手里抄着破铜烂铁当家伙。   为首的道:“我兄弟说摊上丢了东西,是你们偷的吧?”   燕国人刚刚经历昨夜那王大人的诋毁,闻言登时眼中冒火:“证据呢?”   “证据?你们站直了让我们搜身啊。”来人面露凶光,伸手就来拉扯他们的衣服。   燕国人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当即怒喝一声,出手打了起来。   却没想到来人一出招,竟然个个训练有素,根本不似寻常走卒。   哈齐纳入城时被卸了武器,空手与之过了几招,臂上竟被砍中了一下,血流如注。   他面色一沉。   这是一次有预谋的行动,对方分明是玩命来的!   哈齐纳下意识地转头喊了一声:“王……”   络腮胡用手势制止了他。   哈齐纳:“你先走,我们来对付他们!”   络腮胡:“一起撤。”   燕国的汉子没有不战而逃之说,哈齐纳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络腮胡:“跑!”   他不由分说地拖着哈齐纳猛然倒退。对面数把暗器飞来,络腮胡闪步挡在哈齐纳身前,举起手臂一一格挡,袖中传出金铁之音,是穿了护铠。   哈齐纳转头一看,背后不知何时也被一群人堵住了。   络腮胡拖着他冲进了旁侧的窄巷中。余下的燕国人万分屈辱地跟上,对方却还穷追不舍,大有赶尽杀绝之势。   络腮胡边跑边沉声道:“不能应战,我们杀一个人,就会被扣个罪名抓起来。”   哈齐纳回过味来,怒骂道:“阴险的夏人!”   燕国人吃了地形不熟的亏,片刻后被对方驱赶进了一条死胡同。   哈齐纳背靠墙壁,望着乌泱泱一大群追兵,悲愤道:“同归于尽了,把他们全干掉,也不吃亏!”   络腮胡却叹了口气:“亏了,计划没完成。”   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唿哨。   络腮胡猛地回头,瞪着背后那面墙壁:“墙后似乎有路,翻过去。”   当下燕人一边借着窄巷阻挡追兵,一边互相借力翻过了高墙。墙后果然是路,哈齐纳来不及多想,护着络腮胡狂奔了一段,追兵却没再跟来。   墙对面隐约传来怒吼:“都拿下,押去官府!”   哈齐纳喘息未定:“官兵来了。”   络腮胡:“来杀我们的那一伙,想必是太后的人。官兵就是皇帝的人。”   “那刚才打唿哨的呢?也是皇帝的人吗?”   络腮胡眯了眯眼:“也许不是。如果是皇帝的人,为何不光明正大出来相见?”   端王府正在开小会。   方才打唿哨的人正跪地复命:“使臣团里那个哈齐纳,似乎不是真正的领头人。属下听得懂一些燕语,方才哈齐纳叫了那魁梧从者一声‘王子’。”   夏侯泊:“燕国有很多个王子。不过,他那把络腮胡瞧着诡异,多半是为了掩盖面目。寻常的燕人一辈子都没被大夏人见过,没必要藏头遮面。既然伪装了,想必是个老熟人。”   探子:“殿下是说……”   夏侯泊似笑非笑:“应该是在沙场上与夏人打过照面吧。他那个身手,倒也当得起‘燕国第一高手’之称了。”   探子一惊:“那人是图尔?!图尔不是与燕王水火不容么,怎会替燕王出使?不对啊,他改名易容,难道是瞒着燕王偷偷来的?”   夏侯泊沉吟:“应该是偷天换日,冒名顶替了真正的使臣团吧。燕王是想要和谈,至于图尔嘛……”   他的心腹们纷纷展开分析:“听说他与数年前死去的珊依美人是青梅竹马。珊依死在宫里,燕人却不认行刺的罪名,反而指责大夏害死了她,以此为由宣战。”   “所以图尔是真心恨上了皇帝,决定效法荆轲?”   “不对吧,荆轲刺秦后,自己也必死无疑,图尔大好前程,何必赌命呢。”   夏侯泊想了想:“你们说,燕国内部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殿下是指,图尔不敌燕王,在燕国待不下去了,所以孤注一掷跑来大夏,想要坏他叔叔的大计?”   夏侯泊慢悠悠道:“无论真相如何,总之这次和谈八成是要黄了。皇帝本就势单力薄,身边的高手已经死了,图尔带了一群荆轲来,骤然发难的话,他逃不脱的。”   心腹迟疑:“要不要……向皇帝透露些什么?”   话音刚落,夏侯泊就微笑着看向了他:“你这么好心?”   心腹吓得立即跪倒:“属下是为殿下考虑啊!若是真让图尔杀了皇帝,两国又要起战事……”   夏侯泊温和地扶起他:“这倒不假,原本我也是这样想的。但我方才突然又想到,以图尔的身手,当荆轲的时候一不小心将太后也杀了,似乎也非难事吧?”   心腹傻了。   “到时群龙无首,强敌在外,太子年幼,必须有一人摄政主持大局。”端王眨眨眼,“至于战事上,我既已知情,可以早做准备,也不至于被燕国突袭措手不及。”   心腹们寂静了。   恶人,这是真恶人。   心腹:“不愧是殿下,高瞻远瞩。”   夏侯泊笑道:“所以,不必通知皇帝,必要时还可以助图尔一臂之力。接下来,只需要确保他们动手时,太后也在场。”   “来,喝。”杨铎捷晃了晃酒壶。   李云锡猛干一杯:“杨兄家这藏酒是不错,那我就不客气啦。”   杨铎捷没说什么,坐在一旁的岑堇天笑道:“难得见李兄如此开怀畅饮。”   李云锡:“……”   李云锡如今虽然混了个官职,但苦日子过惯了,为人比较抠门,自己根本不舍得买酒,上杨铎捷这儿做客才开了戒。   被岑堇天揶揄了一句,他也不生气,反而劝道:“咱哥三个好久没聚了,岑兄也来一杯?”   岑堇天挥了挥苍白的手:“不了不了,我还想留着命多种几日田。”   他倒是并不避讳自己的病,但李云锡不擅长说漂亮话,微醺之下更是迟钝,舌头打结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你最近气色不错啊。”   岑堇天哪里不知道他的脾气,闻言笑出了声:“李兄有心了。”   杨铎捷:“确实。”   李云锡皱眉瞪着他。   杨铎捷:“怎么?”   李云锡:“你今天见面以来说的话,尚未超过十个字。我就奇怪了,你小子不是最会说话了吗,怎么突然惜字如金起来了?”   岑堇天也问:“杨兄似乎清减了些,莫不是遇上了什么事?”   杨铎捷自己一口闷了一杯酒,苦笑道:“别提了,我这辈子都不想说话了。”   半壶酒后。   杨铎捷:“你俩在户部倒是得其所愿了,可知我进了钦天监,每天负责什么?卜筮。星命吉凶,祸福兴衰,天天编故事给人看。你们以为瞎编就成么?不行!大人物要这一卦算成坏的,它就得是坏的,还必须算得步罡踏斗、穷神知化,坏得扬葩振藻、斐然成章。我的文采是干这破事用的么?”   李云锡:“……”   岑堇天:“……”   杨铎捷打了个酒嗝:“这才哪到哪,还有更离谱的呢!有时太后要它坏,可陛下要它好,钦天监里分成两派,同僚之间辩经似的来回打机锋。我日易千稿,笔都磨秃,就为了证明那破龟甲往左裂是裂得好!嗟呼,天底下竟有如此凄惨之事,我杨铎捷十年寒窗,修出这八斗之才,最后终于当上了算命先生?!”   李云锡:“……”   岑堇天没忍住,笑了一声:“你别说,倒是形神兼备。”   杨铎捷长得颀长白皙,两道长长的细须随风一飘,颇有些仙风道骨。   李云锡搭住他的肩:“道长,你看我这手相……”   杨铎捷有气无力地骂道:“滚。”   李云锡笑够了,安慰道:“陛下不是说了么,眼下需要你写的那些装神弄鬼的东西唬人,再过一阵,他会把你调走的。”   杨铎捷以手撑额,低声道:“我问一句大逆不道的,你们信他么?”   岑堇天当初就是第一个向夏侯澹表示效忠的,闻言干脆地点了点头。   李云锡沉默了一下:“他说让我继续整理各地的土地册籍,终有一日会用上,也算是天子之诺吧。”   杨铎捷惊了:“你刚进户部时可不是这么说的!那尔岚长袖善舞混得平步青云,你也不介怀了?”   李云锡露出些微不自在的神色:“我现在不那样看他了。”   杨铎捷怔了怔,苦笑一声,颓然道:“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彷徨。”   “杨兄……”   杨铎捷将声音压得更低:“自从湖上初遇以来,我们已经见过数次圣颜了。你们注意过么,那圣人望过来的眼神,有时候……倒也不愧圣人之名。”   如大风掠过草木,无悲无喜,天地不仁。   另外两人一时无话。   杨铎捷将客人送到门口,在道别前补上了一则消息:“礼部那张主事,你们知道吧?我俩一起准备千秋宴,混得很熟。昨儿他悄悄告诉我,燕国使团在大街上遭到匪徒追杀,侥幸逃脱。”   李云锡回头看他:“是太后假匪徒之名想除去他们吧?”   杨铎捷:“八九不离十。结果,陛下命礼部去他们的馆驿登门道歉,阵仗摆得很大,对着他们的冷脸还软语安慰了半天。”   岑堇天感叹:“那真是给足他们脸面。陛下是真心想促成和谈。”   杨铎捷:“所以我就更不解了。当初派汪兄孤身去燕国的时候,我就心里打鼓。现在汪兄有去无回,凶多吉少,陛下自己都猜测这群燕人来者不善,却还要放下身段去讨他们的好,他到底在想什么?他心里真的有计划,还是仅仅以此为由头,在从太后手上夺权?”   最后一句心里话,他终究没有说出口:我们难道只是夏侯澹争权的棋子与喉舌么?   夜里,图尔喘着粗气惊醒过来。   大夏馆驿中的床铺很柔软。太柔软了,简直让人的四肢都深深陷入,移动困难。或许正是因此,他才会做噩梦。   图尔翻身坐起,扫了一眼床边席地而坐的几个侍卫:“几时了?”   “三更了。”哈齐纳点起一盏灯,“王子,你没事吗?”   图尔起身去洗了把冷水脸,在回来的路上瞥了一眼窗外。   夜色之中,馆驿大门外还有不少禁军值岗。据说是大夏的皇帝为了保护他们,防止匪徒再度作祟,特意加派的人手。   至于到底是守卫还是监视,那就不好说了。   哈齐纳皱眉道:“多出这些人,咱们的计划……”   图尔倒是很平静:“静观其变吧,这次和谈本就是夏侯澹私下促成,他总会亲自见我们的。到时候再动手。”   但是从哈齐纳担忧的眼神中,他能推断自己此刻的脸色不太好看。   是因为梦见了珊依吧。   图尔烦躁地晃晃脑袋,甩掉了脸上的水珠。黯淡烛光中,他没粘胡子的脸庞有着深刻俊美的轮廓。   图尔重新吹灭了灯烛,躺在黑暗中望着天花板:“你们说,札椤瓦罕发现了吗?”   离开燕国的时候,他名义上还被困在家中不得离开,也无人探望。他留下了与自己形貌相近的替身,只要燕王札椤瓦罕不召见自己,就不会察觉异样。   哈齐纳:“一直没有消息传来。大王本就不常见你,应该不会发现。”   图尔嗤笑一声:“他此刻还在翘首期待和谈的结果吧?”   他的手下们发出一阵压低的嘲笑声,像一群呼哧带喘的野兽。   哈齐纳笑得尤其开心:“他是一匹断了牙的老狼,只能等死。”   图尔知道哈齐纳的父亲是被燕王杀死的。这些跟他来到大夏的男男女女,有些是与夏人有血债,有些则是与燕王有深仇,所以甘愿踏上这条有去无回之路。   而他自己呢?   有选择的话,他其实并不想当卑劣的刺客。他一生所求,是立马横刀,率军杀入夏国都城,砍下皇帝的头颅。   但燕王老了,软弱了,打不动了。被夏国派来的说客一怂恿,就想亲手将战火熄灭,还要将为他出生入死过的战士们一一除去。   兔死狗烹——这是图尔从夏人那里听过的说法。   但那时,他并未意识到自己也是一条狗。   曾经的札椤瓦罕并不是这样的。他恨极了大夏,以虐杀夏人为乐。   图尔听到过传言,夏人当年在射瞎他一只眼睛的时候,其实还射伤了另一个地方。所以他没有自己的子嗣,只有图尔这么个侄子。   札椤瓦罕待图尔算不上亲厚,但也尽职尽责地教过他骑马狩猎。   年少的图尔在姑娘们热切的眼神中纵马归来,将狩猎成果一件件地呈在叔叔脚边:无数的鸟雀、四只兔子、两头鹿,还有一匹年老的狼。   有人吹捧道:“王子的身手越来越好了,很快就会成为燕国第一高手了吧!”   图尔笑着望向叔叔,却捕捉到了他脸上稍纵即逝的不悦。   当时图尔并不知道那个微妙表情的含义。即使他知道,他也说不出谄媚阿谀的话语。   所以他一无所觉地行礼离开,小跑到等待自己的珊依面前,变戏法般亮出一朵新鲜带露的花,别到了她的发间。   在一无所觉中,那条无形的罅隙逐日扩大。直到燕王声称,要在贵族中选出一名圣女,将她作为和平的礼物献给夏国。   图尔砸开叔叔的大门:“为什么是珊依?你明知道我跟她……”   燕王只回了一句:“她的身份最合适。”   图尔在黑暗中翻了个身,轻声道:“再忍几天,别出纰漏。”   哈齐纳:“是。”   端王党连夜开小会,熬掉了不知多少根头发,推翻了不知多少种方案,只为确保图尔不仅能成功行刺,还能顺手带走太后。   想在此时让皇帝、太后和燕人这三方聚集到一处,其实难如登天。   太后正跟皇帝势同水火,还在找机会杀使臣。她都如此撕破脸了,皇帝就是个傻子也不会让她接近使臣团。   端王已经步步为营地忍了这么多年,所求无非正统,要名正言顺地坐上那皇位。所以此番借燕人之手,一次除去两大劲敌,对他至关重要。   心腹们又薅下无数把头发,最后想出了一个惊天奇招。   他们找夏侯泊如此这般地汇报了一番,夏侯泊也不禁扬眉:“富贵险中求啊。”   心腹:“此招确实危险,变数极多,属下也并无把握一定成功。或许……谢妃娘娘能算一算?”   谢永儿在端王党中其实是个名人。   不仅因为她跟端王那点剪不断理还乱的绯闻,也因为她出的主意,常常如神来之笔,匪夷所思,却又每每如窥破了天机一般,能未卜先知,所言必中。   听到这个名字,夏侯泊顿了一下。   谢妃在千秋宴当晚滑胎,经太后与皇帝一闹,滑得无人不知。心腹们对她腹中孩子的生父多少有些猜测,此时不禁八卦地偷瞄端王,试图打探他对此事的感想。   夏侯泊召来一名探子:“谢妃在宫中如何?”   探子:“滑胎之后,发热不起。皇帝大怒,说要彻查此事整顿后宫,还派了侍卫保护她养病。”   说是整顿后宫,但后宫这些年没有任何孩子出生,大家都明白这锅是谁的。   心腹们八卦的眼神更加热切,似乎想瞧瞧自己侍奉之主究竟有没有人类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   夏侯泊停顿的时间比平时略长一些,眉间也隐隐染上了忧色。   心腹们莫名松了口气,却听他道:“胎都滑了,应该无人会再害她,此时还派人手保护,似有些蹊跷。”   心腹们:“。”   这就是你的感想?   这真的还是人类么?   夏侯泊:“总之想办法递张字条进去,说我想与她一见吧。”   此时此刻,谢永儿丝毫不知道自己正处于怎样的风云中心。   她睡得昏昏沉沉,惊醒时还神智混沌,蓄在眼眶中的泪水一下子滚落下去,渗入了枕头。   “你梦见谁了?”有人在床边问。   谢永儿迷迷糊糊地扭过头,夏侯澹正俯视着她。   “你一直在道歉。”夏侯澹唇角一挑,语带讽刺,“梦见端王了?孩子没了,你对不起他?”   谢永儿直愣愣地望着他:“不是。”   夏侯澹:“那是谁?总不会是我吧?”   谢永儿回过神来,闭口不答了。   夏侯澹“啧”了一声:“说说呗,反正现在大家都不用演了,你也死定了——”   “行了行了,我来吧。”庾晚音从他身后探出头,伸手摸了摸谢永儿的额头,欣慰道,“可算退烧了,这古代医疗环境真是吓死个人。你感觉怎么样?要喝水吗?”   谢永儿还是不说话。   庾晚音转身去推夏侯澹:“你先出去,我跟她谈谈。”   夏侯澹错愕:“为什么赶我?”   庾晚音对他一个劲儿使眼色:“没事的,交给我。”   她关上门,重新回到谢永儿身边:“还难受么?”   谢永儿费力地支起上身,靠坐到床头,强打精神问:“你们也不必唱红脸白脸,直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庾晚音笑了:“行,那我就直说。端王送了张字条进来,约你今晚在冷宫那破房子里私会。”   谢永儿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所以你们今晚就得放我出去见他。”   “怎么,不放你的话,你还指望他打进来救你?”   “不。若是让他发现异常,我就失去了他的信任,对你们也就失去了价值吧?你想拉拢我,不就是为了套他的情报吗?”   庾晚音顿了顿,嘀咕道:“这会儿倒挺聪明。”   谢永儿怒道:“我本来就很聪明!我输给你是输在了信息不对称,你不要搞错!”   “你输给我?不对吧,我俩本来就没什么可争的。”   “事到如今说这种漂亮话——”   庾晚音认真道:“非要说的话,你难道不是输给了端王吗?”   谢永儿:“……”   庾晚音对着她苍白的脸蛋看了半晌,突然跑去搬来妆奁,道:“转过去。”   谢永儿:“做什么?”   “今晚不是要约会吗,给你做个妆造。”庾晚音扶着她的肩膀转了转,让她背对着自己,举起梳子开始给她梳头,“女生寝室八卦时间,你没经历过吗?”   谢永儿:“没用的,别对我打感情牌。”   庾晚音不为所动,径自八卦了起来:“所以你刚才真的梦到夏侯泊了?”   谢永儿紧紧抿着嘴,摆明了非暴力不合作。   “这么卑微吗?”庾晚音连连摇头,“你还记得自己是现代女性吗?他明知道你会被太后逼着堕胎,还让你怀上了,这种无情无义的狗男人你还道歉……”   谢永儿抿不住了:“都说了不是他。”   “那是谁?肯定也不是夏侯澹啊。”庾晚音皱眉想了半天,一惊,“难道是我?你终于良心发现,明白我对你的好了吗?”   谢永儿:“……”   庾晚音一脸感动:“姐妹,恭喜你终于悟了,不过道歉就不必了,我这人心胸比较……”   谢永儿忍无可忍:“是我妈。”   “?”   谢永儿背对着她低下头:“可能是因为得知了你俩的身份吧,我梦见了一点穿进来之前的事。我穿来之前还在为了无聊的事跟她吵架,都没来得及道个歉。”   庾晚音本来是抱着做攻略任务的心态来聊天的,此时却不禁顿住了动作。   谢永儿之前说话一直拿捏着古人腔调,如今这样坦率直言,倒让她头一次有了“同类”的实感。   庾晚音想了想:“我穿来之前倒是跟我妈通了电话,她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说周末就去。听她语气神神秘秘的,也许是又学了道什么小吃,想做给我吃吧。”   谢永儿的头略微抬起了一点。   庾晚音却不说话了,周身气氛消沉。   谢永儿:“你是哪里人?”   庾晚音的心突地一跳。《恶魔宠妃》里的城市名,跟现实世界一致吗?   她继续梳头,试探着说了个最大众的:“北京。你呢?”   谢永儿:“A城。北京在哪儿?”   庾晚音:“……小县城,没听说过也正常,离你那儿还挺远的。”   谢永儿:“哦?你们那儿小吃很发达吗?”   庾晚音根本不是北京人,仗着《恶魔宠妃》肯定没写过,顺口忽悠她:“还行吧,豆汁儿听说过没,可好喝了。”   谢永儿果然遗憾道:“没喝过。”   “那你可错过太多了。”   庾晚音给谢永儿打理发型的当口,一盘大棋正在缓缓成形。   大棋落成之前,每一颗棋子都以为自己不在局中。   比如太后。   太后正用剪子打理她心爱的盆栽,大宫女低声通报道:“木云大人求见。”   这木云是太后党中一个敬陪末位的臣子,说话略有些结巴,显得老实巴交,常被同僚嘲笑。   三日后就是签订和谈书的日子了,太后正为杀不了那燕国使臣团而心烦,不耐道:“他能有什么事?”   大宫女:“他说他有一计。”   太后:“?”   木云进来了,战战兢兢道:“微臣以为,陛下如今对、对那群燕人,如母、母鸡护崽,不宜直接冲、冲撞……”   太后“咔嚓”一声剪下一根杂枝:“木大人有何提议,不妨直言。”   木云更紧张了:“邶、邶、邶……”   他“邶”了半天没下文,太后自己都已经想明白了,眼睛一亮。   邶山。   邶山上有一座正在修建的陵寝,是夏侯澹为太后所筑,近日就该竣工了。   这是大事,皇帝理应陪同太后去验看一番。   那邶山远在都城之外,木云是给她递了个正当由头,让她将夏侯澹引出城去。皇帝走远了,他们再突然发难弄死使臣。   等到皇帝反应过来,早已万事休矣。使臣一死,两国交恶不可避免,这场仗端王就是不想打也得打。   木云还在结巴:“邶、邶山、山……”   太后:“妙啊。”   木云:“?”   太后眼睁睁看着皇帝一天比一天强硬,该撕破的脸皮已经撕破了,对他的容忍也到了尽头。   她殷红的指甲掐下一朵花来,在指间把玩了一下:“就这么办吧,明日一早哀家便与他上山。”   木云赔笑道:“这、这个理由,陛下没、没法推辞。”   太后五指一收,揉碎了花瓣,顺手抛进土中:“平日里看不出来,你还挺机灵。”   木云的笑容僵硬了一下。   太后笑道:“也罢,待我们一走,城中之事就交给你了。此事若是成了,记你一功。”   木云狂喜道:“谢、谢太后!”   他点头哈腰地退下了,出门之前,用看死人的眼神瞥了她最后一眼。   太后正吩咐宫人去通知夏侯澹,没有注意。   就这样,一场大风起于青萍之末。   庾晚音已经给谢永儿做完发型了,正在托着她的脸化妆。   庾晚音:“眉形不错啊。”   谢永儿:“放在这年代就太粗了,得剃掉一些。这些古人审美不行。”   庾晚音:“……”   庾晚音:“确实。”   女生寝室八卦活动进行到现在,谢永儿的语气已经彻底现代化了,眉眼间的愤懑郁卒也淡去了不少。   庾晚音拉着她聊吃喝玩乐,聊学生时代,聊狗逼上司和极品甲方。这些遥远的词汇在半空中交织,创造出了一方幻境,谢永儿置身其中,仿佛暂时忘却了处境,做回了一个白领。   谢永儿突然吁了口气:“想想才觉得,穿来之后的日子过得好不真实。”   庾晚音的目的达到了,胸口却有些发闷。   谢永儿并不知道,即使是作为白领,她也没有真实过。   每一颗棋子都以为自己不在局中。   比如图尔。   一支暗箭穿破了馆驿的窗纸,裹挟着劲风射向图尔。   图尔身形微微一晃,旁人根本看不清他如何动作,那支箭矢已经被他抄在了手中。   箭上穿着一张字条。   哈齐纳深深皱眉:“王子,快放手,小心箭上有毒。”   图尔依言丢了箭矢,扭头看了一眼窗纸上的破洞:“是从街对面射过来的。”   哈齐纳抢上两步,以巾帕包住手指捡起了字条,展开一看,诧异道:“是燕语。”   纸上用燕语写着:“明日皇帝上邶山。有人要杀你们,小心。”   署名不是文字,而是一朵花。   哈齐纳:“这人是在暗示什么?我们的身份被识破了?他知道我们要杀皇帝?”   图尔沉思。   若是身份暴露,他们还能好端端地待在馆驿,说明对方尚未告发他们。   难道城中还藏着他们的同胞,在默默襄助他们这最后一战?   哈齐纳:“王子,那些夏人一个比一个阴险,能相信么?”   图尔还在盯着那朵墨笔勾勒、形如铃铛的小花。   这是珊依最喜欢的花,他曾将它别在她的发间。他们称之为驼铃花。不知为何,它总能让他依稀听见珊依起舞时佩饰的声响,叮叮当当,细碎空灵。   她嫁入大夏之时,族中的女人将这朵花绣在了她的衣上。   几个月后,死讯传入了燕国。   夏人称她意图行刺,燕王则反骂夏国栽赃无辜,杀害圣女。脆弱的和平只持续了几个月,战火重新燃起。   珊依是世上最美好的人。   如果她继续增长年岁,或许也会沾染凡尘,黯然失色,不再当得起“最美好”这样的称号。但她没有那样的机会了。   庾晚音:“所以说,你到底喜欢端王什么呢?图他薄情寡义,还是图他郎心似铁?”   谢永儿没回答。   庾晚音拱她:“说说嘛。”   “你也知道他薄情寡义。”谢永儿半晌才开口,“我不怎么漂亮,智商放在这儿也不够用,还被他发现了是个异类,但他却还是接纳了我。”   庾晚音:“……”   谢永儿:“我觉得自己是特殊的那个。可惜,我陷得越深,他却越是若即若离。他越是若即若离,我就越是不甘心。”   “不甘心?”   谢永儿咬了咬唇:“你也是穿来的,应该知道,原作里你这个角色可是跟他缠缠绵绵,情海恨天的。”对于谢永儿来说,这本原作是《东风夜放花千树》。   庾晚音:“……”   谢永儿:“为什么换做我就不行?”   庾晚音听得心中有些发凉。   谢永儿的这些小自卑、小纠结,听上去像是出于自由意志,但其实基本都被写在了《恶魔宠妃》中。   难道……她对端王的痴情,只是人物设定的一部分?   庾晚音不愿朝那个方向分析,这种无能为力的宿命感太让人窒息了。   而且,如果人物设定不可动摇,为什么身为男主的端王却没有爱上谢永儿?庾晚音更愿意相信,所谓自由意志是存在的,只是谢永儿的不够强。   “其实我觉得你对夏侯泊有些误解。”她像诱惑高僧入魔的妖怪般轻吐谗言,“怎么说呢,他其实好像,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   谢永儿顿了顿,语气冷淡了几分:“他对你就有。即使我改变了剧情,我还是能感觉得出来,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样。”   “没有。”庾晚音恨不得摇醒这个恋爱脑,“他对谁都没有,他是那种一心搞事业的优秀反派!”   谢永儿:“?”   每一颗棋子都以为自己不在局中。   比如夏侯澹。   太后搬出验看陵寝这样的名头,夏侯澹果然没法推辞。即使知道她摆明了是要调虎离山,他也不能忤逆不孝,拒绝陪同。   消息传来,他只能吩咐暗卫:“今夜偷偷去接触使臣,将他们转移去别处藏身,多辗转几个地方,务必甩脱太后的探子。馆驿外加派一些护卫,作为障眼法。”   暗卫领命,正要离去,夏侯澹又加了一句:“保护的同时,也看好他们,别让他们趁机乱跑。”   理论上,他无需特别担心使臣团的安危,因为这一回端王也理应积极促成和谈。太后若是下手,端王不会坐视不管。   但隐隐地,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因为至今没有收到汪昭的消息。从一开始,他们就对使臣团的来意心存疑虑。   因为端王已经很久没有动静了,对他和太后的斗法隔岸观火,安静到了异常的程度。   又或许只是因为,以这世界对他的恶意,和谈是不会顺风顺水的。事出反常必有妖。   夏侯澹:“庾妃呢?”   宫人:“还在谢妃处。”   这红脸还没唱完?是想唱八十一集吗?   夏侯澹脸色不善,起身朝谢永儿的住处走去。   与此同时,下棋之人稳坐端王府。   夏侯泊在闭目养神。行棋越到险处,他就越平静。   探子正在复命:“图尔已收到字条了。”   同时复命的还有一人,正是刚刚还在太后处献计的木云:“太后说明日便上山,让我负责杀使臣团。”   夏侯泊睁开眼睛,笑道:“都辛苦了。明日就是收网之时。”   日已西斜,端王约见谢永儿的时辰快要到了。   夏侯澹走入房中时,庾晚音与谢永儿的对话已经进入了死胡同。   夏侯澹没管她们,径直走到谢永儿面前:“太后让我明天一早陪她去邶山。这其中有端王的手笔吗?”   谢永儿:“……我不知道。”   夏侯澹:“他约你今夜相见,是想说什么?”   谢永儿:“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夏侯澹嗤笑了一声,对庾晚音说:“我就说吧,白费功夫。”   谢永儿像吃了一记闷棍,偏偏没法辩驳。换做她是这俩人,她也不会相信自己。   庾晚音深吸一口气。   “永儿,有些东西,我本来不想给你看的。”   她从怀中掏出一本书。   夏侯澹眼角一挑,手抬了一下,似乎下意识想拦住她,但半途又控制住了自己。   庾晚音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胥尧,你记得吧?这是他生前所记,上面都是端王的绝密计划,你应该知道这东西我们伪造不来。”   谢永儿脸色变了:“这东西你们是怎么弄到的?”   庾晚音:“这话说的,大家都是穿的,瞧不起谁呢?”   谢永儿:“……”   庾晚音迟迟没拿出这个杀手锏,原本是在犹豫,因为上面还有最后两个针对夏侯澹的关键行动没有进行,似乎是想等扳倒了太后再动手的。   而庾晚音一直隐忍不发,正是想将计就计。   一旦让谢永儿知晓己方拥有这本书,她转头就可以告诉端王,这本书也就失去了最后的价值。   但庾晚音刚才听见夏侯澹要上邶山,眼皮突然跳了起来。虽然说不出所以然,但她有种近乎直觉的紧迫感:今天晚上,他们必须探一探端王的虚实。而为此,她现在就必须说服谢永儿。   庾晚音咬了咬牙,将书递了过去:“你自己翻吧。”   端王府。   木云此时腰挺直了,说话也不结巴了:“殿下,图尔会相信那张字条么?”   夏侯泊:“此时不信也没关系,明天你去捉他们时,不妨将动静闹到最大,由不得他们不信。然后再放个水,让他们逃脱。到时候……”   木云:“到时候,图尔就该想到,邶山地势开阔,是他们最好的机会。”   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帝,此时都还被蒙在鼓里,不知道来的是燕国第一高手,冲着的是皇帝的项上人头。   也就是说,他们都不可能做好相应的防范部署。   若是在宫中,层层禁卫尚可一战。但上了邶山,荒郊野岭,侍卫能看守神道,却看不住四面八方的树林啊。   图尔在沙场上是以一敌百的角色,此番又是有备而来,夏侯泊并不怀疑他的实力。   以有心算无心,山上那点人手,他可以全灭。   即使燕国人遇上困难,还有帮手。这一路上,端王的人会为他们保驾护航。   木云:“我先去打点一下城门处。还有,咱们是否先派些人去树林中埋伏着?”   夏侯泊点头允了:“如此一来,四方人马也该齐聚了。”   端王党薅秃了头想出来的,便是这个计划。   宫内。   谢永儿翻着翻着,整个人缓缓凝固。   胥尧的书上有不少计划,看上去相当眼熟,都是出自她的建议。早期剧情线没有脱离原作,她能预知很多后事,为端王出的点子详细到了“某月某日去某地偶遇某人”的程度。   但是胥尧记下的这些计划,没有一条是与她的建议完全吻合的。   或是日期时辰,或是具体地点,总有些微小处,刻意地变更了。   谢永儿身在深宫,与端王的联络全靠传信与私会,不可能知晓端王的所有行动。   曾经有那么一次,她建议端王策反禁军副统领,引其轻薄统领的小妾。结果却偷听到端王与谋士商谈,将计划改为了给马下药,为副统领扣上个罪名,再以此要挟他。   当时她心中有些委屈,按捺着没问夏侯泊,反倒默默说服自己,确实是改善过的计划更为稳妥。   可是今天一看,绝大多数改动根本与“稳妥”没有关系。   “他从来就没接纳过你。”夏侯澹补上了最后一刀,“不仅不接纳,而且还防着你。”   谢永儿面白如纸。   夏侯澹凉凉道:“夏侯泊比你现实得多。从你第一次为他做出预言,你在他眼中就成了一颗尚可一用的定时炸弹。异类就是异类,没有人会对异类产生情愫的。”   他说到“异类”二字时,咬字分外冷硬。庾晚音听着有些刺耳,轻轻戳了他一下。   夏侯澹还是说完了:“若是他坐上了皇位,第一个死的就是你。”   寂静之中,庾晚音重新提起笔,在她唇上涂了最后一笔:“妆化好了,去见他吧。”   见她久久不说话,庾晚音将镜子举到她面前:“看看,还满意么?”   谢永儿魂不守舍地看了一眼,瞳孔一缩。   这妆面丝毫没有向古人审美妥协,从修容到眼影,气势凌厉,现代到让她几乎看见了从前的自己。   简直把“异类”二字写在了脸上。   庾晚音笑了:“我自个儿也早就想化这个妆了,以前怕你看出来,以后大家坦诚相见,没什么需要瞒着了。你怕他看见这样的你吗?”   端王府。   夏侯泊对木云道:“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木云是端王手下最得力的谋士。他被派去太后党内当卧底,几年来行事低调,比当年的魏太傅还会混。但端王心思缜密,见他左右逢源,便存了些审视之意。   为表忠心,他为端王献过不少妙计,隐隐接替了胥尧的位子。这次的计划也是他牵头的。   即使如此,仓促之间毕竟有一些变数。   比如那群燕人会不会依他们的想法行事、夏侯澹或太后会不会提前听见风声。   如果这一战告捷,天下大势落入端王之手,他就是第一功臣。而一旦出了什么纰漏……   想到这儿,木云的掌心都在冒汗:“为保万无一失,殿下今夜可以再问问谢妃娘娘。”   谢永儿踏着最后一抹斜晖,孤身走向了冷宫。   她一离开,夏侯澹就派了个暗卫过去:“远远看着她,别离得太近,引起端王警觉。”   庾晚音望着谢永儿的背影,若有所思道:“也不知道能不能顺利。”   谢永儿的反应跟她设想的不太一样,有些过于平淡了。庾晚音对这姐们的内心世界,实在是没把握。   夏侯澹:“你现在不安也晚了,胥尧的书都给她看了。”   庾晚音:“……”   她偷瞄了夏侯澹一眼。   生气了?   回到自己的寝殿,夏侯澹依旧面色不虞。   庾晚音低头吃着晚膳,又偷瞄了他五六七八眼。   夏侯澹沉着脸给她夹了块鱼。   气氛太尴尬了,庾晚音决定打破沉默:“我知道你不相信谢永儿。”   夏侯澹:“知道就好。”   庾晚音:“但你不相信她的理由,仔细想想,就有点奇怪。这个世界里除了我俩,全都是纸片人,包括那些被劝服的臣子,难道你对他们也不抱希望吗?”   “他们的设定就是鞠躬尽瘁的好人,谢永儿呢?”   “但胥尧的设定原本是端王党。夏侯泊的设定原本是对谢永儿神魂颠倒。”   夏侯澹噎了一下,不吭声了。   庾晚音觉得自己抓住了症结:“你好像特别歧视纸片人。”   夏侯澹被戳中了某处陈年的隐痛,忍不住嘲讽地笑了一下:“那咱们拭目以待吧,看看谢永儿对不对得起你这一腔真心。”   庾晚音愣了愣,稀奇地看着他。   夏侯澹没好气道:“怎么?”   “我对她有什么一腔真心?上次我就有点那感觉,没好意思问你……”庾晚音慢吞吞道,“你这是,吃醋了吗?”   她说这个原本就是插科打诨,想哄夏侯澹笑一下。   结果夏侯澹手中伸到一半的筷子突然停住了。   庾晚音:“?”   夏侯澹略微抬眼看了看她,如她所愿地笑了:“是啊。”   庾晚音:“……”   不明白这人的脑回路。   但老脸有点热。   冷宫那座破屋里。   天已经完全黑了,今夜无星无月,此地远离宫中灯火,几乎伸手不见五指。   谢永儿的身体还很虚,被夜风一吹,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她不敢点灯,摸着黑磕磕绊绊地踏入大门,忽然撞入了一个怀抱。   她下意识地后退,对方却解开外衣,将她环抱了进去:“永儿。”   谢永儿抬头去看,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她不知道对方此刻是何表情,只能听见熟悉温和的声音:“你受苦了。”   谢永儿将脸埋进了他的胸口,柔弱地蹭了蹭:“殿下,你可算来看我了。”   黑暗中,夏侯泊在她唇上蜻蜓点水地吻了一下:“身体怎么样了,好些了么?”   他的声线一向偏冷,在静夜中听来更像击玉般冰凉。唯有在对她说话时,他总会放缓语速,仿佛捧着珍视的宝物,要将仅存的温度传递给她。   谢永儿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被勾起了心中所有委屈:“殿下……”   夏侯泊:“听说你滑胎之后,皇帝派人围在你的门外,名曰保护,却禁止出入,可是另有隐情?”   谢永儿剩下的话语戛然而止。   他语声中的担心是如此真诚熨帖,放在以前,她定会红了眼眶。   但今天有人逼迫着她换了一个视角。这回她终于听懂了,每一个字里都是审问之意。   谢永儿以为自己心头的血液已经冷却到了极点,原来还可以更冷。   幸好此刻没有人能看清她的表情。   谢永儿缓缓道:“我声称没有怀孕,皇帝却起了疑心,算了算日子,怀疑孩子不是他的。但那胎儿被我拼死找机会埋了,皇帝没能找到证据,又怕此事传出去丢脸,只能将我困在房中看守着。”   夏侯泊冷笑了一声:“还是那么无能。”   他又关切地问:“可若是这样,你今天是怎么出来见我的?”   谢永儿:“……”   一瞬间,只是一瞬间。   她知道这一瞬间的停顿已经出卖了自己,即使立即奉上完美的解释,夏侯泊也不会再信。   一瞬的犹豫后,她颤抖着道:“是皇帝逼我来的。”   用过晚膳,夏侯澹照例送庾晚音回她的住处。   乌云遮月,回廊上挂着的一排六角宫灯在冷风里飘摇不定,拽着他们的影子短了又长。   夏侯澹朝冷宫的方向望了一眼,自然是什么也望不见:“也不知道那边怎么样了。”   庾晚音没搭腔。   她面上仍旧有些发烫,经风一吹才消退了些。   她这会儿暂时把所有危机都抛到了一边,耳边一遍遍地回荡着刚才的对话。   她问:“你这是吃醋了吗?”   夏侯澹:“是啊。”   几个意思?为什么要吃谢永儿的醋?   庾晚音心里悸动了一下。刚跟一个恋爱脑的谢永儿聊了一整天的儿女情长,她似乎也被洗脑了,明知时机不对,却还是忍不住半真半假地追问了一句:“因为我给她梳头化妆啊?明儿也给你……”   夏侯澹:“不是。”   庾晚音心跳得更快了。   结果,夏侯澹这两个字说得如此坦荡、如此理直气壮,说完就一脸淡然地继续吃饭,仿佛这个话题已经圆满结束了。   以至于庾晚音凝固在原地,愣是问不下去了。   几个意思啊???   这算什么呢?是承认了吗?是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吗?   从她察觉他待自己的心思,已经过去了八百年。只是他似乎真的对身体接触有什么不可言说的阴影,她只能耐住性子,等他自行捅破那层纸。   结果他老人家真就不急不躁,似有还无,竟让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了。   又是一阵冷风,回廊灯影一阵凌乱晃动,挑灯走在他们身前的两个引路宫女惊呼一声:她们手中的宫灯被吹灭了。   光影交叠,庾晚音一时看不清脚下的路,步履慢了下来。   肩上忽然一暖。   夏侯澹解了外袍披到她肩上:“穿这么少,小心感冒。”   庾晚音静了静,转头看去。夏侯澹的面容在一片黯淡昏黄中模糊不定,只有眼神是清晰的,安定地回望着她。   前面那两个宫女还在一边告罪,一边手忙脚乱地打火点灯。   庾晚音用她们听不见的音量说:“你这可是龙袍。传出去我又成祸国妖妃了。”   夏侯澹被逗笑了:“你不是吗?”   庾晚音:“……”   庾晚音:“…………”   庾晚音甚至有一丝火气了。   这若即若离的是在玩你姐姐我吗。   夏侯澹,你是不是真的不行。   忍不下去了。   她冲动地朝他那两瓣薄唇靠近过去,想当场坐实妖妃之名。   宫灯重新亮起。   夏侯澹转头看了看:“走吧。”   余下的路途,庾晚音都没说话,低头藏着表情。所以也没发现夏侯澹不知不觉落后了半步,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背影上。   再给她一千个恋爱脑,她也猜不到此时夏侯澹在想什么。   他正在反思。   不该说那些的。   不该靠近她,不该用一张伪装出的“同类”的皮囊,骗取她的亲近与善意。   他能瞒她到多久呢?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此时此刻浮动着的温暖情愫,会出现在她的噩梦里吗?   可是明知道不应该,他却还是放任了自己。   这股冲动是从何而来呢?是因为冥冥中他已经知道,明天之后就未必再有机会了吗?   冷宫。   黑暗中的对话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一阵大风吹开了厚重的云絮,月光倾泻而下,无量慈悲,对冷宫的破屋烂瓦也均等布施。   谢永儿的发丝间折出朦胧的萤光。   夏侯泊忽然笑道:“永儿今天似乎格外漂亮。”   谢永儿的妆容经过月光一洗,并不显得特别突兀,但仍能看出不是普通的宫妆。   谢永儿转眸望着他:“我现在还有些病容,不想被你看见难看的样子,所以多抹了些脂粉。殿下喜欢么?”   夏侯泊:“喜欢。与众不同,正如你一般。”   谢永儿:“……”   视角一旦切换过来,她才发现端王哄人的话术其实也并不如何高明,甚至透着浓浓的敷衍。   谢永儿的眼睛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也看清了夏侯泊的表情。无暇的微笑,专注的目光,可那双眼中并没有她的倒影。   说来奇怪,最初让她沉迷的,就是那双倒映不出自己的眼睛。他的目光仿佛一直看着很远的地方,从不落在任何凡人身上。只是那时她笃信那些“凡人”中并不包括自己。   如果庾晚音在这里,大概会说他整个人站成了一张“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jpg”吧。   谢永儿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如果庾晚音是跟她一样的人,或许她也不会显得如此可悲吧?   夏侯泊:“怎么?”   谢永儿摇摇头:“那就按照殿下说的,我回去之后便递话给皇帝。”   “嗯。”夏侯泊摸了摸她的头,“辛苦你了。”   夏侯澹将庾晚音送到了寝殿门口,兢兢业业地演绎追妻火葬场:“朕走了,好好休息。”   他没能走成。   庾晚音牵住了他的衣角,也不知几分是演戏给宫人看,几分是真心实意,神情别扭中透着羞赧:“陛下,今夜留下吧。”   她左右看看,凑到他耳边,软软的气息吹进他的耳朵:“真别走了,我给你看个东西。”   夏侯澹:“……”   别玩我了。   这是报应吗。   庾晚音确实有点报复的意思,故意牵住他的手不放,一路将他引进室内,合上卧房的门,遣散了宫人,还意味深长道:“好美的月色。”   夏侯澹:“……是啊。”   突然出现在他们身后的北舟:“是挺美的。”   夏侯澹:“?”   庾晚音笑道:“北叔,给他看东西。”   夏侯澹:“???”   翌日清晨,庾晚音比平时醒得更早一些。   窗外依旧是阴天,沉闷的空气似乎酝酿着一场大雨。她下意识地扭头一看,发现枕畔无人,惊得一坐而起。   “我在这儿,”夏侯澹坐在床沿看着她,“还没走。”   庾晚音松了口气:“怎么不叫醒我?”   夏侯澹没有回答,顺手递给她一张字条:“谢永儿早上递进来的。”   庾晚音展开一看,寥寥几个字:“诸事如常,端王主和。”   她皱起眉:“好敷衍的答案。”   “还打算相信她吗?”夏侯澹问。   “……不好说。如果端王真的没有阴谋,当然是最好……”庾晚音望着他戴上旒冕,一个没忍住,“要不然我还是跟你一起上山吧。像之前那样,扮成侍卫,行么?”   夏侯澹笑了:“不行。你留着,万一有个突发情况,至少……”他顿了顿,“至少你还可以随机应变,策应一下。”   但庾晚音听懂了他咽回去的后半句,大约是“至少你不会有危险”。   她跳下床:“我跟你一起去。不要劝了,我不听。”   “晚音。”   “不听。”   夏侯澹又笑:“现在太后和端王的小动作都是未知数,你怎么知道突发情况会是在山上还是山下?我们都去了陵寝,万一城中出事呢?”   庾晚音:“。”   她确实否认不了这个万一。   夏侯澹:“我这边有北叔这个不为人知的底牌,暗卫这段时间被北叔特训,身手也提高不少,不用太担心。倒是你,要是遇上事儿,记住保护自己才是第一位。”   庾晚音不吭声。   “晚音。”夏侯澹又唤了一声。   庾晚音心烦意乱,也不知在生谁的气:“走吧走吧,早去早回。”   床边静默的时间略有些长。她疑惑地抬头。   夏侯澹:“回来之后,有点事要告诉你。”   庾晚音:“……”   庾晚音:“呸呸呸呸呸!你乱插什么旗?快收回!”   “不收。”夏侯澹起身,“走了。”   “收啊!!!”   皇帝与太后的车驾浩浩荡荡地启程,骅骝开道,缓缓朝着邶山行去。   一个时辰后,木云收到了消息:“他们全部出城了。”   木云:“那咱们也开始吧。”   太后留下的口谕是:低调行事,找出使臣团,编个罪名逮入狱中再动手。   木云显然不会遵从这个旨意。   车驾刚一去远,城中巷陌就乱了套。大批人马先是直扑馆驿,似乎扑了个空,紧接着便兵分数路,满城乱窜,挨家搜查。   仿佛生怕不能打草惊蛇。   就连图尔一行人藏身的别院里,都能听见外头的嘈杂。   嘈杂声越来越近。室内,使臣团围坐在一张桌旁,哈齐纳侧耳听了片刻,用眼神询问图尔。   图尔比了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院子里站着一批保护他们的侍卫。昨天深夜,正是这些人从馆驿里带走了他们。从侍卫凝重的眼神中,图尔推断那张诡异的字条所写,至少有一部分是真的:确实有人要杀他们。   是谁呢?太后吗?   图尔不甚在意这个。他更在意的是:纸条上的另一句话,也是真的吗?   这时,院中的侍卫走了进来,低声说:“还请诸位跟着我们,从后门暂避。”   看来搜查的人要闯进来了。图尔沉默着起身,配合地跟随着侍卫溜出后门,走进了一条窄巷中。   侍卫闷头带路,似乎要引他们去另一个藏身点。图尔忽然开口了:“这位大哥,可否派个人去邶山通知皇帝陛下,让他来保护我们?”   侍卫随口回道:“陛下已然知情……”话音未落,陡然察觉不对——这群燕人一直没离开过监视,也不会有人将天家的行踪泄露给他们,他们怎么会知道皇帝去了邶山?   侍卫的反应不可谓不快,转身的同时,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可惜他永远没有机会出刀了。   未及回身,一双大手握住了他的脑袋,运力一扭,他依稀听见一声不祥的闷响,就觉得头颅忽然被转到了背后。   那双眼中最后映出的,是一张阴鸷的脸庞。   图尔骤然发难,手下也迅速跟上。那群侍卫刚刚反应过来,一把毒粉已经兜头撒来。   无声无息,后巷中倒了一片侍卫的尸体。   图尔用燕语指示:“换上他们的衣服,取走他们的武器和令牌。”   哈齐纳问:“王子,接下来怎么办?”   图尔:“出城,上邶山。”   珊依死后,他发誓要让夏国人血债血偿。他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功绩越来越高,声望越来越盛,燕国人都视他为天之神子。   燕王对他露出的笑容日渐虚伪,图尔不是不知道,只是不在乎。从叔叔送走珊依的那一天起,他们之间就没有情分可言了。   最终,连这表面上的合作都走到了尽头。   燕王早已不再亲自出征。他一天天地躲在新建的宫殿里,与羌国的女王卿卿我我,一副老房子着火、终于遇上了真爱的样子。都说羌国人善毒,图尔怀疑那女人有什么古怪方子让他枯木逢春。   后来那个名叫汪昭的夏国人跑来讲和。燕王动了心,图尔却坚决反对,他的部下也群情沸腾。眼见着已经有人嚷嚷拥图尔上位,燕王坐不住了。   图尔至今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中毒的。   他只知道自己一头栽倒在营帐中,再次醒来时已经被栓上铁链,囚禁在家里。   羌国的女王来探望过他一次。红衣红唇、风情万种的女人朝他微笑:“比起你叔叔,我当然更愿意选择你。我给过你机会,你拒绝了。”   图尔:“你什么时候与我说过话?”   “初见的酒宴上,我一直对你笑呢。”她的笑容渐渐冷了下去,“没注意到么?”   图尔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注意你?你以为自己很美么?”   望着她甩袖离去的背影,他生出了一丝廉价的快意。   女王离开后,地上遗落了一只香囊。   他打开一看,里面是数枚药丸,颜色不一。他不小心闻了一下,只觉一阵晕眩,丢开香囊调息了许久才平复过来。   是毒,五花八门的毒。   那只香囊,她始终没有回头来寻。   他的心腹哈齐纳冒死混了进来,带来的全是坏消息:在他昏迷期间,兵权旁落,大势已去,曾经的手下也被燕王以各种理由办了。   而且,燕王派出的使臣团即将启程前往夏国和谈。   就在这时,图尔意识到了,这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如果把握住了,他不费一兵一卒便可长驱直入,直奔大夏都城,手刃了那皇帝,顺带还可以毁了燕王的如意算盘,让他在战火中安度晚年。   自然,他自己也不可能活着逃回来。   但他并没想逃。   图尔晃了晃那只香囊:“我们把使臣团截杀了吧。”   宫中。   皇帝走了,太后也走了,一群妃嫔如同放了大假,趁着天还未落雨,纷纷走出门来,散步聊天,不亦乐乎。   只有庾晚音关起门来独自转圈。   她的眼皮一直在跳,胸膛中也在擂鼓。但无论怎样用逻辑推断,端王都没有理由搅黄这次和谈。   直觉告诉她漏掉了什么关键信息,就像拼图缺失了最关键的一块。   夏侯澹留了几个暗卫保护她。此时见她如此,暗卫劝道:“娘娘别太担忧了,陛下说了若有急事,由娘娘决断,会有人来通报的。”   庾晚音充耳不闻,又转了两圈,突然道:“我出门去散个步。”   暗卫:“?”   庾晚音刚刚走到御花园,迎面就遇上了谢永儿。   谢永儿今天居然也化着现代妆容,瞧着高贵冷艳,目下无尘。俩人一打照面,谢永儿冷着脸瞥了她一眼,只轻哼了一声,径直与她擦肩而过。   庾晚音没有叫住她,也没有回头。   等到各自走远,庾晚音绕回了自家,一进大门就狂奔回床边,拈起夏侯澹早上递来的那张字条,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依旧是白纸黑字,没有别的花样。   庾晚音不死心,又点起灯烛,将字条凑到火上熏烤。   她忘了,她竟然忘了——原作里的谢永儿就用过这一招。   随着火烛跳跃,更多的字迹从空白处慢慢显形。与那几个大字不同,这些字是简体,挤在一处写得密密麻麻:“端王的人在监视我。他说皇帝不会活着下邶山。”   昨夜。   谢永儿:“是皇帝逼我来的。殿下约我相见的字条被他截获了,他暴跳如雷,说要将我活活溺死。可他又畏惧殿下,所以让我来照常赴约,再回去告诉他,你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夏侯泊:“阴谋?”   谢永儿:“他说他梦见了不好的事情,却不确定那是噩梦还是什么征兆。似乎是与使臣团有关,但他没有明说……”   夏侯泊想起来了,庾晚音之前说过夏侯澹也开了天眼,但是没有那么好用,只能看见遥远的未来。   若是好用,他也不至于被太后死死压制到现在。   至于为什么突然梦见了不好的事……难道是预知死期了?夏侯泊充满兴味地想。   当然,也有可能全部是谎言。   但谢永儿毕竟刚刚为他失去一个孩子。   讽刺的是,她一直以来痴情的姿态没能换取他的垂怜,却换取了他有限的信任。   谢永儿泫然欲泣道:“殿下,带我走吧,我一定会被他杀了的!”   “我会带你走的,但不是现在。”夏侯泊哄道,“永儿,就当为了我,你得回去告诉他一切如常。”   “可是,我说完之后,就没有活着的价值了,他……”   “放心吧,他明天会去邶山,然后就不会再下来了。说到这个,永儿也帮我出出主意?”   烛火上方,又一条字迹浮现:“燕人行刺。”   拼图补上了最后一块。   庾晚音面无表情,连手指都停止了颤抖。她稳稳拈着字条凑近烛火,将它烧成了青灰。   恰在此时,暗卫也冲了进来:“城中传信,燕国人杀了护卫,不知所踪。”   庾晚音并不惊讶,起身轮番打量那几个暗卫,只觉得脑子从未转得如此快过:“你们调得动禁军么?”   暗卫面面相觑:“没有陛下信物,禁军恐怕不会买账。”   庾晚音:“我猜也是。禁军被端王买通了,贸然去通报,反而会惊动他……”她闭了闭眼,“都换上便服,我易个容,我们出城。”   暗卫:“娘娘?!”   庾晚音简略道:“燕人是去行刺的,端王的人在暗中相助。”她已经冲向妆奁了,“还傻站着干嘛,换衣服啊!”   暗卫也慌了:“属下奉陛下之名保护娘娘,陛下说若有危险,决不能让娘娘上山,否则让我们拿命相抵。况且娘娘不会武功,就算上了山……”   庾晚音什么也没说,从袖中抽出一物,指向一旁的木桌。   在他们头顶上方的高空,铅灰色的云层中,落下了第一滴雨水。   一线银光坠向一无所觉的大地。   “砰”的一声巨响,在深宫中炸开。   秋季里不常见的闷雷一阵阵传来。   哈齐纳挤在出城的人流中,额上忽然一凉,一滴秋雨溅开。   走在他前面的妇女抬头看了一眼天,撑起了一把伞。   图尔一行穿着从大内侍卫身上扒下来的衣服,男人尚能凑合,女人却明显穿得不太合身。但仓促之下,也只能如此,至少好过他们原本的裘衣和画裙。所幸因为这身制服,沿途的百姓也不敢多朝他们看。   眼见着队伍越来越短,即将走出城门,守城的侍卫朝他们望了过来。   图尔已经扯掉了那把假胡子,但身高无法作伪,通身的煞气也不能完全收住,站在他面前如同山岳压顶。   守卫:“……”   图尔低头对他晃了晃令牌,冷冷道:“有要务在身。”   那守卫的目光掠过他身后的众人。   哈齐纳等人半低着头,默默攥紧了武器。   却不料那守卫只是扫了一眼,便行礼道:“请。”   众人屏着一口气,仍不敢放松,规行矩步地出了城门,错过了守卫目送他们的眼神。   ?  等他们走远,那守卫转身便去求见禁军统领:“大人,那些人已经放出城了。”   赵统领深吸一口气:“你说什么人?”   守卫不解:“大人?”   赵统领的鼻尖渗出些冷汗:“我可不曾吩咐过你。今天什么事也没发生,听见没?”   守卫一凛,忙道:“是。”   这个赵统领大名赵五成,正是当初被端王扶正的那个赵副统领。端王抓住了他的把柄,逼着他与自己合作,之后设计暗杀了统领,由他取而代之。之后他借着职务之便,常为端王搞点小动作。   赵五成本质是个草包,平生从未真正打过一场仗,见风使舵、浑水摸鱼倒是一把好手。也正因此,禁军在他手下一天比一天懒散,内部早已被蛀空了。   端王在酝酿些什么,他心里多少清楚,却不敢点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心腹放几个人出城,便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如果端王逼得再狠些,拉他共谋大计,即使他迫于淫威答应了,也使唤不动手下的禁军。   赵五成回身点了一炷香,暗自祈愿端王不要失手,即使失手了,也别把自己牵扯进去。   他算盘倒是打得很好,邶山之事,成则皆大欢喜,败则明哲保身。   赵五成找来几个心腹:“看紧了风向,随时通报。”   心腹:“通报什么?”   赵五成怒道:“……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得通报!”   他得及时决定,自己是要救驾,还是救驾来迟。   雷声滚滚,头顶的雨声由小渐大,越来越密集。   杨铎捷坐在轿中摇摇晃晃。轿子是人抬的,沿着神道拾级而上,一路登上邶山。   这原本只是座荒山,如今山上立了座享殿,又围着享殿建了斋戒驻跸用的下宫。本是气象巍峨的建筑,然而被冷雨一浇,掩映在森森林木间,倒透出了几分鬼气来。   杨铎捷被晃得头晕,东倒西歪地下了轿。虽有侍从站在一旁为他撑伞遮雨,但雨脚乱飘,还是很快溅湿了鞋袜。   杨铎捷打了个寒噤,狼狈不堪地抬头望去。前面那两位不愧是天家,走在这样的雨中,愣是步履端庄,神色从容。   太后眼皮都不眨地道:“果然是好地方。”   夏侯澹面不改色:“母后喜欢就好。”   负责督建的官员在一旁点头哈腰:“好雨知时节,正是圣人的恩泽到了。”   杨铎捷:“?”   太后心里早已骂了无数句晦气,然而此时说什么也要把夏侯澹留在城外,硬着头皮道:“那就陪母后走走,也让钦天监的人看看风水。”   天家认证算命先生杨铎捷:“……”   他被打发过来时,上司是这么解释的:“千秋宴筹备得好,陛下和太后都很满意,你能说会道,又通五行八卦,以后这种场合交给你最是合适不过。”   翻译过来就是:组织上决定以后都让你负责忽悠。   杨铎捷心里很是崩溃。   他很想问问夏侯澹还记不记得当初在那画舫上画的大饼,百姓的希望、大夏的脊梁。   干完这票就辞官回老家吧,他想。   杨铎捷强颜欢笑凑上前去应付太后:“微臣见此处依山傍水,气贯隆盛……”   他说着瞥了夏侯澹一眼,意外地发现皇帝也正垂眸望着他,表情漠然,眼神却似有思虑。   杨铎捷口中的话语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反思自己哪里忽悠得不对,夏侯澹却已经移开了目光。   一行人绕着陵园走了一圈,夏侯澹不觉间与太后拉开了几步距离。嬷嬷装束的北舟为他撑着伞,伸出手搀住他:“还好么?”   夏侯澹头疼得厉害,每动一下都觉得神经在痉挛,连嘴都不想张开,只“嗯”了一声。   北舟从伞底瞥了一眼四周的树林:“林中有人藏着,我们上山时就在了。”   那么,这阴谋就是在山上了。   夏侯澹居然心下略松。   北舟一语道破他心中所想:“还好没让晚音跟来。东西带在袖中了?”   “澹儿。”太后不知道他在与人嘀咕什么,生怕他起疑离去,主动朝他靠近道,“外面冷,进享殿看看吧。”   夏侯澹畏寒似的袖起手来,轻声道:“母后请。”   然而恢弘的享殿内也泛着一股冷冷的潮气。   风雨如晦,宫人点起灯烛也照不亮昏暗的大殿。太后一进门就吩咐侍卫四散去享殿周围。她带来的人比夏侯澹的侍卫走得更远些,名曰巡逻,其实是为了拦下有可能从城里传上来的急报。   太后心里有鬼,边走边对夏侯澹示好:“陵寝修得确实气派,皇儿有心了。”   夏侯澹忍着头痛陪她演:“儿臣应做的。”   太后对他笑了笑,似有感慨:“皇儿近来学会自己拿主意了,是好事。母后年纪大了,也该享享清福了。”   这话连杨铎捷听了都腹诽:可以了,再演就过了。   夏侯澹惜字如金:“母后春秋鼎盛。”   但太后显然对夏侯澹的智商有成见,慈爱道:“昨儿太子还对哀家提起你,说很是想念父皇。”   夏侯澹忍无可忍地闭了闭眼,眉间几乎有黑气窜起。   太后:“你闲来无事,可以考考他的功课,多与他说话——”   “母后。”夏侯澹就在这一刹那放弃了所有伪装,轻柔地说,“母后这些年不敢放太子出来,今日忽然说这话,是觉得他现在死不了了么?”   太后噎住了。   太后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心想的是:这人终于彻底疯了?   殿中一片死寂。   四周的官员、宫人、侍卫努力将自己缩小,恨不得当场缩成个球原地滚远。   杨铎捷:“……”   他刚才是不是听见了什么活人不能听的内容。   太后终于反应过来,柳眉一竖:“这话是何意?”   夏侯澹的眼前闪过一些凌乱的画面。一群宫人,有男有女,像给牲口配种的农户般围着他。为首的大宫女将一枚药丸捧到他面前,见他不动,道了声失礼,便径直塞进了他口中……   越是头痛欲裂,他面上越是不显,甚至还对她温柔地笑了笑:“母后该不会以为我会对他生出什么父子之情吧?”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太后脖颈后的汗毛忽然竖了起来,仿佛听见一条毒蛇咝咝地吐出了信子。   杨铎捷:“…………”   他开始思考自己今天还能不能活着下山。他们该不会把所有人灭口吧?   夏侯澹偏要在此时点他:“钦天监那个。”   杨铎捷无声地打了个寒战:“臣在。”   夏侯澹随口道:“附近的下宫、神道、碑亭,都去勘查一下风水。瞧仔细些,不可有任何纰漏。”   杨铎捷一愣,虽然不明所以,脚下却动得飞快,仿佛生怕皇帝改变主意,逃也似地告退了。   他一头扎进雨帘中,直奔最远的偏殿而去。只要没人找他,他能勘查到明年。   林中。   正在巡逻的侍卫忽然听见林木深处传来一声异响,混在雨声中并不分明,似是树枝折断的声音。   他走去探看,没瞧见人影。心想着听错了,正要回身,眼角余光猛然瞥见泥泞的土地上,一排深深的脚印。   侍卫张口便要预警,那一声呼喊却被永远掐断了。   图尔将他的尸身拖到树后藏了,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殿宇,比了个无声的手势。   殿内。   太后仍死死盯着夏侯澹,仿佛听见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正要等他谢罪。   夏侯澹的确是不想演了。   虽然不知道她费尽心机将自己弄到这里来,即将亮出什么招来,但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必要虚与委蛇了。   此刻庾晚音不在身边,他连最后一层伪装都不必披了,似笑非笑地瞥了太后一眼:“还不开始么?”   太后:“……什么?”   话音刚落,一道闪电划破天幕,昏暗的室内霎时间明光烁亮。   就在这一闪之间,四面的窗扇同时破碎!   十数道黑影一跃而入,如鬼影般扑向他们!   太后肝胆俱裂,尖叫一声:“护……护驾!”   殿中的侍卫匆忙奔去,却连来人的动作都未及看清,就见一把粉末兜头撒来。   跑在最前面的侍卫倒地之前还在勉力招架,被来人三两下结果了性命。   十人。   延迟的雷声如在耳边炸开。   夏侯澹的暗卫们慌忙现出身形迎敌,没想到对方武功奇高,而且路数诡谲,竟然一上来就打溃了他们的阵型。   十四人。   又一道闪电。乍明乍暗,余下众人视野昏花一片,已经来不及思量对敌之策,只是凭着本能缩小圈子,以肉身为墙挡在皇帝面前,要拖住他们一时半刻:“陛下快逃——”   太后早已瘫坐在地。   二十人。   第二道雷声传来时,地上已经倒了二十具尸体,其中只有两个是来敌。   此时夏侯澹终于看清了这群人的面容。并不陌生,千秋宴上还见过。   燕国人。   图尔冲在最前面,抓着一把侍卫身上扒下来的刀,舞得大开大合、虎虎生风。天生巨力如洪流澎湃,灌注周身,普通的长刀愣是被他使出了风雷奔腾之相。   刀光如电,将又一名暗卫齐腰砍断,下一秒已经指向了堂上天子,那沙场征伐的气势,就仿佛这一刀劈下,直能葬送千军万马——   然后被一把短剑架住了。   握剑的手腕上还戴着镯子。   图尔惊愕地抬头一看,是个浓妆艳抹的嬷嬷。   便在他的注视下,那嬷嬷周身的骨骼传出“咯啦啦”一阵闷响,整个人的身形蓦然拔高,现出了男人体貌。趁他一时震惊,那男人一记铁掌裹挟着劲风,结结实实拍中他胸口,图尔踉跄退出两步,吐出了一口血来!   图尔:“你是什么怪物?”   北舟:“你老母。”   图尔:“???”   北舟也在暗暗心惊。剑短刀长,方才他强行一架,已经受了内伤,出掌的那只手也在隐隐作痛。这人身上的肉怎么长的,莫非是钢筋铁骨不成?   北舟面色凛然,缓缓道:“看这身手,你是那什么燕国第一高手图尔吧?”   图尔:“不错。你又是什么来头?”   北舟瞥了一眼满地的死伤,跨前一步,从地上捡起一把长剑,抖落刃上血水,淡然道:“我是大夏宫中一个普通的端水嬷嬷。”   图尔:“……”   图尔后知后觉被人讽刺了,不怒反笑:“你们夏人只会耍嘴皮子么?来打啊!”   他拿开架势,持刀又上,北舟毫无怯意,正要迎敌——   突然听见身后某处,传来几不可闻的“咔哒”一声。   电光石火之间,北舟动了。   不是迎着图尔,而是抽身撤向一旁。   下一秒,仿佛有一道天雷直直落在了享殿中央,轰然炸开。   昨夜。   庾晚音笑道:“北叔,给他看东西。”   北舟笑眯眯地将藏在身后的两只手举了起来。   夏侯澹:“……”   夏侯澹一脸空白地看向庾晚音:“你在逗我?”   北舟:“咦,澹儿你怎么一副已经看出这是什么东西的样子?这可是晚音当初提的点子,不用内力,而是用火药催动机关,发出暗器。叔研究了无数个夜晚才做出来的,古往今来唯一一对……”   夏侯澹:“枪。”   北舟:“你这眼神不好,这怎会是枪?我给取了个名字,叫九天玄火连发袖中弩。”   夏侯澹:“……”   夏侯澹:“叔你开心就好。”   北舟:“来,一人一个拿好,关键时候保命。不过你们未经练习,恐怕会欠些准头,轻易不要乱用。我?我不需要这玩意也能防身。”   殿中一时又陷入了死寂。   就连乘胜追击的燕国人也不禁动作一滞,目瞪口呆地看向大殿中央。   木柱上凭空冒出一个巨大的窟窿,烧焦的味道伴着青烟飘了出来。   夏侯澹自己不知为何踉跄后退了半步才站稳,手中举着一个前所未见的古怪玩意,一头正对着图尔。   谁也没看清他刚才是怎么出手的,但那巨大的声势、那恐怖的杀伤力,已经颠覆了众人的认知。   他应当是打偏了,刚才这一下如果打中图尔……   图尔仰头大笑。   “好!”他眼中泛着血光,“今天就看看是你死还是我亡!”   话音刚落,他却没有冲向夏侯澹,而是纵身扑向了北舟。   北舟眉头一拧,想与他拉开间距,方便夏侯澹下手。图尔却直觉惊人,一下子领悟了其中关窍,抓着北舟与之缠斗,口中还提声喝道:“都这么做,他没有准头!”   他的手下恍然大悟,如法炮制,抓着剩余的侍卫近身短打,更有甚者,直接扛起侍卫的尸首当作掩护,一步步朝着夏侯澹逼近。   北舟被图尔穷追不舍逼至墙边,面如霜寒:“你是不是太小瞧我了?”   他脚下一错,猛地运气周身,长发飞扬,剑光如虹。   图尔侧身避过,北舟这一剑却势头不减,径直破开窗扇,整个人顺势冲了出去。   图尔一愣,紧跟着了悟,却已经来不及了。   身后又是一声炸响,他的肩上一阵剧痛!   图尔大喝一声,跟着北舟破窗而出,右肩血流如注,焦糊味儿混着血味,令人作呕。   他就地一滚远离了窗口,在大雨中站起身来,试了两次都无法再抬起右臂,恶狼般的眼神射向北舟,恨不得生啖其肉。   北舟却“啧”了一声,遗憾道:“准头确实不行。”   图尔将刀换到左手:“再来!”   殿内,侍卫已经死得七零八落,余下四五人苦苦支撑。   太后瘫坐了半天,发现来人似乎对自己的性命并无兴趣,便缩着脑袋朝后门爬去,想要趁乱逃脱。   夏侯澹放枪杀了四个燕人,剩下的不好瞄准,反而失手打伤了一个暗卫。   不过有枪在手,倒让这群燕人也不敢轻易靠近。   还剩几发弹药?三发?四发?记不清了。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举起枪,忽听暗卫惊呼道:“陛下,身后!”   夏侯澹猛地回身,只来得及避过要害。   偷袭他的哈齐纳一剑刺入了他的右胸。   或许是因为对疼痛已经习以为常,夏侯澹先是感觉到一阵刺骨凉意,接着才迟钝地觉出痛来。   他机械地抬手,扣动扳机。   哈齐纳倒下了。   夏侯澹跪倒在地,拿不准要不要拔出胸口的剑。伤口开始有些发麻,也许淬了毒。想到此处,他还是咬牙拔了剑,血液汩汩冒了出来。   殿门外,早有侍卫见势不妙,冲入雨帘中,打算跑下山去找禁军增援。   还没跑出多远,头顶忽有破空之声。他没来得及抬头,便被一箭穿心。   林木中传出一声惊呼,紧接着是重物坠地声。   如此反复几次,北舟注意到了,一边应付图尔,一边提气从窗口喝道:“林中有埋伏,不让我们下山!”   已经快要爬到门口的太后一个激灵,回头去看夏侯澹。跪在地上的夏侯澹也正抬头望向她。   视线撞上,他毫不犹豫地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   太后眼前发黑,下意识地一声惨叫。   夏侯澹却将枪口下移,“砰”地打中了她的腿。   太后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夏侯澹,你这个死——”   夏侯澹:“母后这是打算与我同归于尽么?”   “什么……”太后脑中一片混沌,痛得涕泗横流,“林中不是我的人!我的人在城里——!”   方才的一切发生得太快,夏侯澹来不及梳理思路。   这会儿听太后一嚎,他倒是想明白了。   端王。   太后还在哭号:“真的不是我,你放我走啊……”   夏侯澹笑了:“母后,想不到你我母子一场,今日竟会一起交代于此。但不幸中的万幸是,你的陵寝可以派上用场了。”   他说完笑得更真心了点,似乎被自己给逗乐了。   太后的冷汗和鼻涕一起往下淌:“你、你是个疯子……”   夏侯澹却摇摇头:“可惜,我还不能死。”   还剩几发弹药?两发?一发?   他支起身,又结果一个冲上来的燕人。   “还有人在等我回去呢。”   杨铎捷出了下宫一座偏殿的门,又朝下一座走去。   从刚才开始,外头雷声不断,一阵阵由远及近,仿佛九天之上有什么庞然大物一步步地踏来,要以电为刃,劈碎这座邶山。   杨铎捷心头不知为何突突直跳,缩紧了脖子。   又是一声炸雷,身旁的宫人惊得伞柄一偏,浇了杨铎捷半身的雨。   杨铎捷正要闷头走进室内,脚步却忽然一顿,偏头望向享殿的方向。   刚才那最后一声……是雷吗?   邶山上的林木在晦暗不明的天色下簌簌颤抖。远处天际如同一团浓墨洇开,层层叠叠的云山倾倒,化为洪荒倒灌而下。   突然之间,眼角余光里闪过一道黑影!   杨铎捷定睛望去。不是错觉,真的有人在朝山下狂奔而去,是大内侍卫。   侍卫竟然弃皇帝于不顾?是仓皇逃命,还是去搬救兵?   享殿里出大事了。   杨铎捷内心挣扎了一下,最终责任心战胜了求生欲。一日为臣,就得尽臣子的本分。他从吓得腿软的宫人手中夺过雨伞,朝着享殿疾步走去。   迎面又是两人奔来,看装束是夏侯澹的暗卫:“杨大人且慢!”   杨铎捷:“里头怎么了?”   暗卫面色凝重,简短道:“燕人是刺客。”   杨铎捷一下子明白过来,拔腿又要冲,暗卫一把拦住他:“属下去通知禁军,大人千万别去享殿,也别下山,寻个僻静之处躲起来,莫辜负了陛下一番好意。”   他俩匆匆交代完,撂下杨铎捷,自己奔向了黑黢黢的山林。   杨铎捷呆立在原地。   好意。   是了,方才皇帝支开他,是察觉情况有异,故意让他避险。   只有生死关头等臣子救驾的皇帝,哪有一把将臣子推开的怪胎?   他想起夏侯澹刚才望向自己的那个眼神。那其中没有笑意,也没有光彩,只有冷漠的权衡计算——正是一贯让他不适的,“圣人无情”的眼神。   今日之前,杨铎捷一直以为夏侯澹将自己当做一颗有用的棋子。   现在他明白了,他的确有用,但不是对皇帝而言。   皇帝临死也要保他,因为他对天下有用。   夏侯澹当初在画舫上那一番煽动人心的发言,他从未当过真:“诸位要站直了身子,做大夏的脊梁啊。”   然而天子一诺,重于九鼎。   杨铎捷一时说不清心中所思,只觉得四肢发麻,血脉偾张。他没头没脑地朝着享殿拔腿冲去,然而刚刚迈出几步,就听见身后林中传来异响。   刚才拦住自己的暗卫之一仆倒在地,背上插着一只箭。剩下一人正在与人苦战。   杨铎捷慌忙闪到最近的廊柱后头,探头望去。   仔细一瞧,他才发现林间各个方向的地上都有尸体。除了侍卫与暗卫之外,还有一些尸体身着布衣。   林间正在与暗卫厮杀的那人也是布衣。这群伏兵不显身份,但杨铎捷也不是傻子,稍加判断便知,不是燕国人就是端王的死士。   端王想放任燕国人杀了夏侯澹和太后。   那仅存的暗卫身手不错,被偷袭受伤后,愣是咬牙干掉了那个伏兵,这才倒地不起。   杨铎捷呼吸急促。他能看出那俩人交战期间没有别的伏兵来援,说明那个方向的伏兵暂时被清空了,包围圈出现了一个豁口。   那么,自己此时……   这个念头甚至没有完全成形,他的身体已经自作主张地冲出了藏身地。   杨铎捷只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未曾如此狂奔过。他一头扎进山林,越过地上横斜的尸体,向下,向下,甩开枝叶,甩开砸下的雨水——   山形变得陡峭,他每一步都在打滑,逐渐无路可走——   “在那儿!”身后有人呼喝。   端王那王八蛋到底布置了多少人?   杨铎捷脚一崴,摔了个狗啃泥,双手深陷在泥泞里,怎么也爬不起来。他挣扎着回头,身后的树上有人正在弯弓搭箭。   杨铎捷不再试图爬起,直接顺着陡坡翻滚而下。   一阵天旋地转,他仿佛一段折断的树枝,被泥水一路冲下,越来越快,直到撞上一棵倒伏的巨木才终于停下。   浑身都在剧痛,他弄不清自己断了几根骨头。衣服早已磨破,皮肉也在流血。杨铎捷喘息片刻,撑着巨木站起身,继续向下。   从树木的缝隙间,他终于望见了山脚。   杨铎捷尚未来得及热泪盈眶,背上的汗毛忽然竖起。头顶某处,再度传来了弓弦绷紧声。   这一刹那被无限延长,死去暗卫的声音回响在耳际:“莫辜负了陛下一番好意……”   杨铎捷目眦欲裂。   他命不该绝,命不该绝!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朝一旁扑去——   破空声。   重物落地声。   杨铎捷撑起身子,检查了一下自己完好的四肢,又扭头看去。刚才张弓的伏兵落在了地上,身上插了一支飞镖。   “杨大人?”有女声唤他。   一个农妇与几个庄稼汉子模样的男人朝他跑来。那农妇开口时,杨铎捷震惊地听出了庾晚音的声音:“你怎么了?”   “庾妃娘娘!”杨铎捷顾不上其他,大喊一声,“树林里可能还有人!”   庾晚音猛然止住脚步,抬头望去。   雨幕之中,林木之间,无论如何都辨认不出人影。   忽然刀光一闪,不是从树上,而是从树后!   这一刀转瞬间已至眼前——   杨铎捷听到庾晚音深吸了一口气。   千钧一发之际,杨铎捷耳边一声炸响,差点将他炸聋。   这一声跟刚才享殿方向的那一声出奇地相似。   杨铎捷捂着耳朵惊慌失措。庾晚音自己倒退两步,跌坐在地。树后冒出的伏兵身上多了一个血洞,却还未死,举刀执着地砍向她。   又是一响。   这回杨铎捷看清了,庾晚音手中举着一个古怪的东西,正对着那人的脑门。   那人的脑浆和血液一并溅到了身后的树上,红红白白的一滩。他晃了晃,才跌倒在地,那把刀滚了几滚,碰到了庾晚音的脚。   庾晚音上次杀人的时候,是假借淑妃之手,没有亲眼见到小眉的尸体。当时她吐了一场。   如今真人的尸体就在眼前,她却没有再次反胃,只觉得虚幻。   眼前的场景如梦境一般浮动,就连那个死去的家伙,看上去也像是道具假人。   说到底,这整个世界不都是假的吗?   “娘娘!”暗卫的声音唤回了她的意识,“娘娘可有受伤?”   庾晚音的胃后知后觉一阵抽疼,她咬牙忍住了。不对,就算是在这个世界,还有一个人是真的。   她转向杨铎捷,疾声道:“说说情况。”   杨铎捷尽量简短地汇报了。   庾晚音的头脑飞速转动。她望向身后跟来的四个暗卫,点了其中两个:“你们两个,背着杨大人去求援。”   暗卫:“是!”   “杨大人,”庾晚音拍了拍他,“大夏的未来就寄托在你这张嘴上了。”   杨铎捷走了。   剩下两名暗卫面露迟疑:“娘娘……”   庾晚音脸色惨白,紧紧握住那把枪:“我没事,我们赶紧上山。”   她乱成一团的脑子里,忽然生出一个最不合时宜的念头:昨晚在回廊灯火下,自己为什么不亲上去呢?   暗卫脚程极快,负着杨铎捷一路狂奔,接近了城门。   杨铎捷身上血迹斑斑,守城的禁军急忙拦住了人。   杨铎捷哑着嗓子喝道:“赵统领何在?带我见赵统领!”   赵五成早有吩咐,有什么风吹草动都得汇报。守城的不敢怠慢,着人将他请了过来。   赵五成一见杨铎捷这模样,心先放下了大半:看来端王快成功了。   杨铎捷还在疾呼救驾,赵五成打断了他:“你是何人?”   “我……”杨铎捷自报家门。   赵五成摸了摸胡子:“你这般德性,带了几个庄稼汉,就敢自称钦天监的人,还妄想调动禁军?”   杨铎捷气得发抖,伸手在身上一通乱掏,所有能证明身份的物件都在方才那一阵乱滚间掉落了。   赵五成:“来人,将他关押受审。”   杨铎捷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   他固然可以想办法自证,但等他这一通折腾完,邶山上还能剩下活人么?   暴雨之中,北舟和图尔已经过了数百招,谁也脱不开身。   论武功,北舟远胜只剩左手能动的图尔。但图尔心存死志,一招招都是两败俱伤的路数,仿佛要与北舟就地同归于尽。北舟却还心系着享殿中的夏侯澹,一时之间竟被压制住了。   享殿里。   无论是入侵者还是护卫,几乎全躺在了地上,有死有伤,动弹不得。   整个大殿里站着的,只剩三个燕国人。   他们都是图尔手下的精英,闯过了无数的血与火才走到此处,而且愈战愈勇,到这最后关头也丝毫不松懈。他们将死去侍卫的残尸拎在胸前当作肉盾,摆出阵型,亦步亦趋地逼近最后的目标。   夏侯澹坐在享殿深处的地上,胸前冒着血,一只手举着枪,对着他们来回移动,似是在寻找破绽。   只有他自己心中清楚,这不过是虚张声势。枪膛里已经不存在任何弹药了。   对方还在缓缓地逼近。   今日是真的回不去了吧。   夏侯澹回头看了一眼半死不活的太后,只觉得万分遗憾。早知道活不过今天,刚才就不应该浪费那颗子弹打她的腿,而该直接拖她为自己陪葬。   他还有很多的遗憾。   没有看到端王跪在自己身前。没有看到两国止战,燕黍丰收。没有完成对岑堇天和更多臣子的承诺,让他们看见河清海晏、时和岁丰。   无数遗憾如浮光掠影一般远去,留在脑中最鲜明的画面,竟是冷宫中冒着热气、咕嘟作响的小火锅。   如果还能见到她……   三声爆响。   挡在眼前的三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露出了身后洞开的大门。   漆黑的雨幕中,一道人影逐渐浮现,一步一步地踏上支离破碎的享殿。   她脸上的伪装已被雨水冲刷干净,湿淋淋的长发贴在苍白的脸上,眼中开枪杀人时的冷意还未及消散。   她没有等他回去。   她来找他了,就像很久很久之前的那夜一般。   那一天,安贤突然对他道:“今日要来侍寝的那个庾嫔,有些异样,妆容打扮都与往常迥异……”   他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安贤错愕道:“陛下吩咐过奴婢,来侍寝的嫔妃若是有与往昔不同之处,都要禀报陛下的。”   他这才想起来,那是很久以前的指令了。当时他还没有放弃寻找那个穿来的同类。这么多年,他自己竟然都快要忘记了。   无论如何,他还是走了一遍流程。感觉到那个女人跪到床前,他便开口道:“滚吧。”   接着又表现得像个刚穿来的人,问侍卫:“她不留下侍寝就会死吗?”   如果对方是穿越者,听到此处就该有所反应了。   他挥退了侍卫。隔着一层床幔,那女人迟迟没有动静。   夏侯澹自嘲地笑了笑。   就在那时,一只白皙的小手撩开了床幔。   对方果然打扮得美艳无方,却长着一双十分干净的眼睛。   他已经不敢相信任何干净的东西了。但是他也不想轻易地抹杀这双眼睛,便淡淡地让对方打个地铺,凑合一晚。   寂静片刻,他听见一道颤抖的声音:“How are you?”   夏侯澹对她笑了笑:“你来了。”   庾晚音跪倒在他身前,双手发抖,撕开一块衣料包扎他胸前的伤口:“没事没事,小伤而已,止住血就好了……”   “晚音。”夏侯澹望着她,“我有事对你坦白。”   他的嘴唇都发白了,这话听着就像临终遗言的开场白,庾晚音的眼眶立即红了:“不许说!给我憋着,活着回去再说!”   夏侯澹笑了:“怕我说完就死吗?”   “闭嘴!”   “放心吧。”他说,“在你答应之前,我都不会死。我还没有实现你的梦想呢……”   尾音戛然而止。   庾晚音劝不住他,就用另一种方式堵住了他的嘴。   夏侯澹不记得自己的感官是从何时开始麻木的。或许是穿来的第一天,或许是杀人的那一天,又或许是在日复一日的头疼之后,身体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   但在此刻,他被这个莫名的世界再一次分娩。   雨声震耳欲聋,像是有人掀开了一层隔音的幕布。   体内所有疼痛清晰了千倍百倍,每一寸神经都在叫嚣着燃烧。   她的嘴唇仿佛由熔岩铸成。浓烈的铁锈味儿从喉口泛开,卷入纠缠的唇舌,不知是谁渡给谁一口血。   这具身体条件反射地退缩,像要躲开火焰。夏侯澹却绷紧了肌肉,反而探身向前,抬手扣住了她的后颈。   暴雨砸碎三千微尘,大地上有人在死亡,有人在接吻。   直到庾晚音喘不过气,小幅度地挣扎了一下。   夏侯澹松手放开她,笑道:“甜的。”   庾晚音:“……”   你还挺会的啊?   她魔怔了般凑上去,还想再战。   北舟:“打扰一下。”   北舟嘴角带血,受了点内伤。   庾晚音带上来的两个暗卫在关键时刻出了一把力,与他一道制服了图尔。北舟拖着被五花大绑的图尔,站在一旁耐心地看他们难舍难分,也不知等了多久才礼貌打断。   那两个暗卫正在检查殿中的伤亡。有几个侍卫还未死,被他们扶起来疗伤。还找到了两个没断气的燕国人,一并绑了起来,丢在图尔旁边。   庾晚音猛然回神,尴尬转身。北舟瞧见了夏侯澹胸口的伤,脸色一变:“澹儿!”   夏侯澹自己穿着玄黑色龙袍,血迹不显,但庾晚音给他包扎的布料已经被完全染红了。   夏侯澹低头看了一眼:“没事。”   北舟面色阴沉,一手悬于图尔的天灵盖上:“此人不用留吧?”   图尔没想到这占尽天时地利的行动竟会以落败告终,此时整个人都颓唐了下去,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还死死盯着夏侯澹,眼中燃着两团鬼火。   他啐了一口:“果然,夏国人只有阴损的武器和不男不女的怪物。”   北舟极力抑制着一掌拍下的冲动:“澹儿,杀么?”   “杀了他!”角落里忽然响起尖利的女声。   庾晚音吓了一跳,这才瞧见坐在地上形容狼狈的太后。   太后:“留他做什么,等他与端王里应外合么!”   夏侯澹惊讶道:“差点忘了你还活着。”   太后:“……”   夏侯澹在这场行刺开始前就彻底撕破脸了,此时也不打算再粘回去。他看都不看太后一眼,盯着图尔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庾晚音被这么一打岔,思维倒是回到了正轨。端王的人还在林中虎视眈眈,瞧不见享殿里的情况,暂时不会直接攻来。但再过片刻,此间还没有动静,他们就该来查探情况了。   一旦发现夏侯澹没死,他们会作何反应呢?到了这一步,会不会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代行弑君之事,再栽赃到燕国人头上?   北舟显然也想到了这一节,朝外头望了一眼:“此时正面对抗,我没有胜算。”   庾晚音戒备地看看太后,压低声音道:“杨铎捷去调禁军了。”   夏侯澹:“禁军不一定调得动。”   庾晚音:“我相信他的嘴。”   夏侯澹笑了:“那我们就等。”   图尔突然也笑了一声:“不用白费力气。”   他盯着夏侯澹的胸口,眼中流露出恶意的喜悦:“你很快就会死。我们在武器上抹了羌国的毒,你的伤口不会愈合,你的血会一直流,一直流,直到流干。”   庾晚音愀然变色。   北舟攥住他的领口:“解药呢?”   图尔放声大笑。   他知道死到临头,只想用他们的痛苦为自己践行:“就跟那个汪昭一样!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他当然死了,跟真正的使臣团一道被我们截杀在了半路,哈哈哈,死得拖泥带水的,咽气之前趴在地上,还伸直了脖子对着夏国的方向张望呢!”   庾晚音浑身发抖。   一只冰冷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夏侯澹借力站起身来,顺带从地上捡了把剑,微微摇晃着走向图尔,一步一个血脚印。   他却又越过了图尔,朝着旁边那个燕人举剑。   燕人惨叫一声。   又一声。   夏侯澹机械地举剑又捅下,次次避过要害,那燕人的肠子都流了出来,叫得像是杀猪一般。   庾晚音捂住嘴别开头。   几滴热血溅到了图尔脸上。他瞳孔收缩,猛烈挣扎起来:“夏侯澹!你还是一国之君么?放过他们,有种冲着我来啊!”   夏侯澹的剑卡到了对方肋间,拔不出来了。他俯身又捡了一把,换了另一个燕人,接着干体力活。   图尔无能狂怒,骂得语无伦次。   夏侯澹又一次举起剑,却没能落下去。庾晚音从背后抱住了他,声音打着颤:“别动了,你不能再流血了……”   夏侯澹顿了顿。就在这一顿之间,北舟出手如电,给了那俩人一个痛快。   夏侯澹喘了口气,松开五指,长剑当啷一声掉落在地。   他站立不稳,整个人直往下滑,却又不想倒在图尔面前。庾晚音感觉到了,努力撑住他的身体,对暗卫使了个眼色。   暗卫从堂上搬来一把椅子,扶着夏侯澹坐了。庾晚音放开他时,发现双手都沾满了暗色的血。   她咬紧了后槽牙,将手背到身后擦了擦。   夏侯澹垂眸看着双目通红的图尔,心平气和地开口:“汪昭出使是个秘密,连父母也不知真相。朕告诉他此行凶险,他若是不愿,可以不去。”   图尔没想到他发完疯,一转头却开始说这些,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他说和谈乃国之大计,不可不往。如有不测,请朕着人告于他家中二老,给他立个衣冠冢,使他生魂得归故里。”   夏侯澹望着图尔:“朕要让他死得其所,告慰其在天之灵。”   图尔:“?”   夏侯澹说了句他做梦也没想到的话:“现在,我们和谈。”   除了庾晚音,所有活着的人都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满室沉默是被太后的骂声打碎的。女人的理智濒临崩溃,拖着伤腿朝他们爬来,似乎打算亲手代劳,杀了图尔。   夏侯澹只对暗卫简短道:“照顾好太后。”   太后被照顾了。   夏侯澹:“晚音,把枪给北叔,让他盯着大门外。”   庾晚音担忧地望了他一眼,夏侯澹回以一个安抚的笑: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图尔:“你在说什么鬼话?你是必死之人,我是亡命之徒,我们谈个鬼?”   夏侯澹很平静:“确实。你就当是人之将死,随便说说梦话吧。明日此时,朕的好皇兄和你的好叔叔,都该举杯庆祝了。”   不知不觉,都城里的街巷阡陌已经空无一人,犹如被大雨洗成了鬼城。活在天子脚下的百姓,对变故有着野兽般的嗅觉,全都闭紧门窗躲进了家中。   杨铎捷晃了晃手上的镣铐:“老哥,哪里人啊?”   坐在他面前的副统领嗑着瓜子,不理不睬。   这人是赵五成提拔上来的。赵五成命他将杨铎捷关押受审,他却明白,此人只需关押,根本不用审。拖着拖着,把山上的皇帝拖死就完事了。   杨铎捷笑道:“老哥,相逢即是有缘,左右无事,兄弟给你讲个故事如何?”   副统领吐了瓜子壳,转头去看窗外的雨。   杨铎捷也不管他在不在听:“话说当初曹操去征袁术,遇上大旱,军中缺粮。粮官问曹操,大伙儿没饭吃了可怎生是好?曹操便道:‘你将大斛换作小斛,发给他们。’粮官又问了,那将士们心生怨怼,又该如何?曹操说没关系,自有良策。”   嗑瓜子的声音慢了下去。   杨铎捷故作不觉:“口粮一减,将士们果然暴怒。曹操对粮官道:‘得找你借一样东西稳定军心——你的项上人头。’粮官大惊喊冤,曹操倒也很委屈:‘知道你无罪,可若不杀你,难道杀我吗?’”   窗外电光一闪。一道炸雷恰在此时落在他们头上,如天柱摧折,压顶而来。   副统领:“……”   副统领冷笑一声:“弯弯绕绕的到底想说什么?”   杨铎捷啧啧摇头:“老哥,你就是吃亏在书读少了呀。赵五成明明可以只让你看着我,为何非要当众命你‘审’我?”   副统领一愣。   杨铎捷:“救驾不力,总得有颗人头落地吧?即使皇帝驾崩了,端王为了摆姿态,也会来问这个罪。赵五成是端王的狗,他是不会有事的,有事的便只能是……审讯不出结果,耽误了出兵的那个人。”   他老神在在:“赵五成下令的那一刻,老哥你的项上人头,便已经出借了。”   副统领哈哈大笑:“挑拨离间得如此明显,真当我会上道?”   杨铎捷耸耸肩:“不信便罢了,人各有命。”   副统领:“那便闭嘴!”   杨铎捷果然闭上了嘴,再也不说一个字。   副统领嗑完了半盘瓜子,朝他瞟了又瞟,终于忍不住问:“若真如你所言,我如何应对?”   杨铎捷牢牢闭着嘴。   副统领猛一拍桌:“说话啊!”   杨铎捷哂笑:“天下竟有如此不守礼法之人,求人指点还不躬身讨教……”   副统领“唰”地拔出刀来架到他脖子上:“我还能更不守礼,你说不说?”   “说的说的。”杨铎捷缩了缩脖子,“听说赵五成并不实际管事,平时的杂项事宜,是谁在帮他打理?老哥弄得到兵符吗?”   享殿。   图尔:“什么意思?和谈失败,扎椤瓦罕为何会庆祝?”   夏侯澹笑了:“你真的不明白吗?你到此时还以为燕王被蒙在鼓里,不知道你要来行刺吗?”   “我们留了障眼——”   “那老狐狸坐了几十年王位,能被你一点障眼法骗这么久?”   图尔被噎住了。   他想起羌国女王“恰巧”留下的香囊,又想起自己一路出逃时,出奇松散的防卫。   夏侯澹:“连年战乱,民生凋敝,燕国人士气低落,节节败退。你没有察觉,札椤瓦罕却发现了,是百姓不想打了。他痛恨夏国,出使和谈只是权宜之计。他需要时间休养生息,也需要一个新的契机,煽动起民众的战意。”   他的语声中带着淡淡的嘲弄:“你说巧不巧,上一回这个契机是珊依,这一回就轮到了你。”   这句话精准点燃了火药桶。   图尔浑身都在蓄力:“你——怎么敢——提她?”   “有何不敢?她要杀朕,朕难道要站着任她杀么?”   “放屁!”图尔怒吼一声,周身筋肉暴起,竟然挣断了绳索,朝夏侯澹扑来。奈何身负重伤,半途又被暗卫按下了。他被压在地上不断挣扎:“到现在还在信口雌黄,所谓行刺都是你们的谎言!”   夏侯澹微微挑眉:“她行刺的那把匕首很精巧,柄上还雕着鹿和花。”   图尔的挣扎骤停。   庾晚音诧异地半张开嘴。   这种尘封多年的宫闱秘闻的细节,夏侯澹是怎么知道的?原文里写到过吗?他不是没仔细看过文吗?   然而图尔的反应已经充分说明,这细节是真的。   夏侯澹:“珊依一个弱小少女,应当不会无缘无故行刺吧?你说,是谁给她下的令呢?下令之人又是怎么让她听话的,威逼利诱,还是拿她珍爱之人相要挟?”   他任由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才望着图尔的后脑勺,怜悯道:“真是可悲,身为傀儡却不自知,救不了心爱的女人,连真正的仇人都找不到。你以为你是瞒天过海来行刺的?不,你是被燕王送来的,就像珊依一样。你们死在大夏宫中,远比死在他手上有价值。消息传回燕国,他又可以老泪纵横,高喊让夏国血偿了。”   “……”   图尔嘶哑地笑了。   “你说我是傀儡?”他用血色的眼睛盯着夏侯澹,“你自己不是么?”   “朕当然是。”夏侯澹眼都不眨,“朕年少时也以为放手一搏,可以摆脱他们的控制。后来才慢慢发现,自己下的每一个决定,做的每一次反抗,都如了他们的意。朕是他们的牵丝傀儡,是他们手中杀人的刀……”   他瞥了太后一眼。   太后瑟瑟发抖。   夏侯澹收回目光:“其实我们两个很像。但朕不甘心。不甘心装作一无所觉,不甘心浑浑噩噩地迎接宿命,还要自欺欺人,美其名曰别无选择——你甘心么?”   这些台词……   像是每个字都被和血嚼碎了,再连牙吐出来,庾晚音想。   图尔听在耳中,更是如惊涛骇浪一般。   自欺欺人。   他不禁自问:我真的一无所觉么?   多年以前,当叔父大言不惭地说出“她的身份最合适”时,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多年之后,那香囊、那防卫、那种种异状,自己是不曾看见,还是刻意忽略了?搞这一出同归于尽,便可自认大仇已报,含笑九泉——却至死也不敢回头看一眼。   原来如此,他恍然间想。   原来我这燕国第一勇士,是畏惧着札椤瓦罕的。   夏侯澹忽然话锋一转:“可惜啊,可惜朕快死了。否则倒是可以派人助你一臂之力,杀了札椤瓦罕呢。现在么,你犯下弑君之罪,怕是连活着走出大夏都无法可想了。”   图尔:“……”   图尔:“…………”   庾晚音仿佛能听见他大脑中齿轮疯狂转动的声音。   半晌,他含恨道:“我真的没有解药。羌国那女人只给了毒。你能让太医想想办法么?”   夏侯澹:“……”   夏侯澹:“那你就努力为朕祈福吧。”   门边的北舟突然跪地,将脸贴在地上聆听:“有大队人马在上山,应该是禁军。”   众人尚不及松一口气,他又飞快起身朝外放了一枪。   “林中埋伏的人奔来了。”他语速飞快,“先逃,撑到禁军过来就行。”   逃,又能逃去哪里?   庾晚音猛地回头看向后门,当机立断:“进地宫!”   从享殿后门望出去,尚未封土的地宫入口就在百米之外。   北舟又放了两枪,眼见着林中冒出的黑影不断涌来,援军还不见踪影,手中弹药却所剩无几,当下低喝道:“走。”   北舟背起夏侯澹,两个暗卫一人负起太后,一人拖着图尔,带着几个伤员出了后门。   四面八方都有人追来,端王安排的埋伏似乎是见任务即将失败,索性破罐破摔,全员出动了。   雨水瓢泼,庾晚音百米冲刺。   墓道还在修建,入口处没有铺满地砖,泥地已经化作了水洼。一步踩进水里,整只脚深深陷入了烂泥,只能再奋力拔出来。   跑得最快的追兵已经将他们拉进了射程,五花八门的暗器投来,落在后头的伤员几声惨叫,当了肉盾。   北舟负着一人还是一马当先,整个人几乎是飘过水面,踏上了墓道石阶,头也不回地奔了下去。庾晚音蹚着水紧随其后,身后又是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太后也中招了。   她在下班路上熟读盗墓小说,知道为防盗墓贼,所有地宫里都有个地方由石门隔开,门后还有卡死机关,从外面一时半刻绝无办法打开。但一旦进去,也就再无退路,石门一破就只能任人瓮中捉鳖。   情势不由人,她三阶三阶地往下跨,口中指挥道:“主墓室!”   视野一暗,终于进了地宫。   北舟运足目力,在黑暗中直奔最大的墓室,回身一脚踹向顶门石。   顶门石缓缓倾倒,像是宏观版多米诺骨牌,推动着巨大的石门逐渐合上。   余人纷纷抢入,从越缩越窄的门缝间挤了进去。大门轰然合死,顶门石归入凹槽,与石门和地面形成三角。   最后一缕光线消失,墓室内陷入一片漆黑。   紧接着,外头传来了砸门声。   庾晚音屏息聆听了一会儿,厚重的石门岿然不动。她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就近贴着墙坐下了。   室内伸手不见五指,一时间只能听见太后的呻吟声。   一群各怀鬼胎的阴谋家,在黑暗与坟墓里相依为命。   庾晚音后知后觉地发现肩上剧痛。她抬手一摸,摸到了暗器划出的血口子。   她吸了一口凉气。   夏侯澹:“你受伤了?”   他的声音很近,似乎就坐在旁边。庾晚音试着伸手摸索,摸到他的手,轻轻握住了。   她不想让他在这时分神担心自己,语气轻松:“没有。”   夏侯澹的五指很凉,顺着她的手腕一路向上摸,最终停在了那个血口子边缘。   “图尔。”他低声问,“伏兵的暗器上也抹了毒么?”   图尔:“?”   图尔:“你是不是误解了?我根本不知道伏兵是谁派的。难道是你说的那个皇兄?”   夏侯澹:“……”   这个人回去之后,真能成功翻盘弄死燕王吗。   角落里传来暗卫的声音:“回陛下,属下也中了暗器轻伤,没感觉到有毒。”他还以为夏侯澹在关心太后,虽然略感蹊跷,还是尽责汇报道,“但太后伤势有些重,需要尽早包扎。”   夏侯澹不接茬了。   砸门声还在狂响,石门却只是微微震颤,毫无移位的动静。   庾晚音心下略松,贴着夏侯澹耳语道:“三角形的稳定性。”   夏侯澹在这种关头居然笑了出来:“古人的智慧结晶。”   他们十指紧扣,静静听着外面的声响。   又过片刻,砸门声突然一弱,接着传来兵刃相接的锐响。   禁军终于来了。   来人在数量上呈压倒性优势,端王的人被困在地宫里逃无可逃,负隅顽抗片刻,打斗声弱了下去。   有人冲着石门呼道:“陛下?太后娘娘?”   北舟气沉丹田,将声音送出去:“都在里面。”   那人喜道:“请陛下稍候,我等去寻工具来将门锤碎!”   黑暗里,太后忽然带着泣音叫骂了一声,紧接着北舟冷冷道:“老实点。”   庾晚音:“怎么了?”   北舟:“这女人想偷袭澹儿,被我拿住了。”   庾晚音目瞪口呆。能与端王斗上这么多年的,果然是狠角色,山穷水尽到这一步了,还没忘了初心。   太后刚才在享殿里听到了夏侯澹嘴炮图尔的全过程,才恍然意识到,这场和谈从一开始就是由夏侯澹暗中主导的。   皇帝在她眼皮子底下朝燕国派出了使者,而她甚至不知道他们口中的汪昭是谁——她疑心就连端王也不知道。   重伤之下,尚能镇定自若,生生凭一张嘴将敌军策反。他要送图尔回去与燕王斗,这是打算挑起燕国内乱,无形中消弭大夏的战祸啊!   这家伙到底扮猪吃老虎多久了?   这些年里,他悄然做了多少布置?   此时夏侯澹在太后心中已经超越了端王,成了头号危险人物。若是没有今日的变故,再过不久,他就该翻天了吧?   虽然他已经中毒,但谁又能保证他下山后找不到解药?他不死,死的就该是自己了!   然而夏侯澹也不知道是不是突然糊涂了,居然忘了杀她,还将她一并救了进来。   太后在黑暗中默默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紧张。   这是苍天赋予她最后的机会了——杀了夏侯澹,栽赃给图尔,再借开战之机送走端王!   她装死蛰伏到现在,终于等到北舟与外头喊话,注意力不在此间,立即朝夏侯澹爬了过去。   却没想到苍天的垂怜如此廉价,刚爬出一步,她就被北舟踩在了地上。   外头陷入一片忙乱,那领头的似乎在指挥人手去各处找工具。   太后:“大胆!你——你是哪里的奴才——”   北舟牢牢踩着她的背心,问出了今天的第二遍:“澹儿,杀么?”   他语气随意,无论是敌国王子,还是当朝太后,只要夏侯澹一句话,他都能当做蝼蚁一脚踩碎。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   庾晚音不知道在这沉默中,他具体思索了些什么。等他开口,就是一句:“今日之事,是有刁民作乱。”   众人:“?”   夏侯澹意味深长地轻声道:“幸好,你们这些侍卫拼死护住了朕。至于使臣团,从头到尾都在都城内,准备着和谈事宜。”   伴着门外落下的第一锤,他开始一句句地安排:“图尔沾些泥水抹在脸上,等会儿记得低头。暗卫,脱下外衣给晚音罩上。晚音,把头发束起来,脸也抹花。”   众人心领神会,摸黑照办。   夏侯澹声音愈发虚弱:“图尔,你那里还有毒药么?有没有三五日内死不了人的那种?”   图尔没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迟疑道:“这不好说,毒不是我炼的,我也只是拿鸡试过药。”他伸手入襟掏了两下,摸出一颗药丸嗅了嗅,“这一颗应该不致死吧,鸡吃下去倒是当场瘫了。”   夏侯澹:“北叔,喂太后服下。”   太后:“!!!”   锤石声不断,还伴着隐隐裂响。   太后语声急促:“皇帝,澹儿,你今日……你今日智勇双全,化干戈为玉帛,母后心中十分感念……母后这些年所作所为也都是怕你肩上担子太重,想为你分忧啊……等一下!!!”她徒然偏头躲避北舟塞来的药丸,“别忘了你已中毒!你我若是都死了,笑到最后的就是夏侯泊,你不恨他吗?!”   夏侯澹亲切道:“不劳母后挂念,儿臣不会死的。”   北舟徒手撬开太后的嘴,在她杀鸡般的尖叫声中将药丸塞了进去。   夏侯澹:“母后大约忘了,拜你与端王所赐,儿臣这些年中过多少毒,又服过多少药吧。寻常的毒药,对儿臣可没那么管用了。”   北舟卡着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溜起来抖了抖。   药丸入腹了。   夏侯澹:“母后且安心吧,儿臣会全须全尾地活到和谈成功,活到端王落败,活到天下太平。到时候,你抱着孙儿在地府业火里炙烤之余,别忘了为儿臣欢喜啊。”   太后的呻吟声和求饶声逐渐低弱,最后只剩嗬嗬喘气声。   寂静中,夏侯澹突兀地笑了起来。   他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诸位记得我们在哪儿么?”   没人敢答,他便自问自答:“在我为她修的坟里。”   一声巨响,石门终于被锤出了一个洞。   又是几下,它四分五裂,崩落下去,溅起一地泥点。   禁军副统领跪地道:“臣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   他低着脑袋,听见皇帝惊慌失措的声音:“别管朕,先救母后。”   副统领一愣,举高灯烛朝墓室内望去,只见太后躺在地上不断抽搐,口眼歪斜,竟是中风的模样。   当下禁军将满室伤员抬下山,护卫着圣驾回城。   回宫的路上,雨势渐收,云层散开后,众人才惊觉已是傍晚。天际夕光如熊熊烈火,要将残云焚为飞灰。   马车入宫,太后先被扛了进去。   副统领又要去扶夏侯澹下车,皇帝却置之不理,由变回嬷嬷身形的北舟搀着走了下来。   他不动声色地将大半体重交给北舟支撑,淡定地问:“赵五成呢?”   副统领嗫嚅着不敢答。夏侯澹不耐烦道:“说实话。”   副统领:“赵统领他……不见了。”   早些时候,副统领被杨铎捷怂恿着支开了赵五成,偷取了兵符,假传军令,带着所有肯听命于自己的人去救驾了。   返程之前,他还担心赵五成会带着剩下的兵马来拦路,一不做二不休行了弑君之实。他特意着人先行去查探了一番,却发现赵五成一见风头不对就消失不见了。赵五成胆小如鼠,见事情败露,多半是收拾细软跑路了。   夏侯澹嗤笑一声:“从现在开始,你就是禁军统领。”   副统领心头狂喜。   夏侯澹:“传朕旨意,刁民作乱,全城戒严。禁军护驾不力,赵五成渎职逃窜,捉住他斩立决。”   副统领慷慨激昂道:“臣遵旨!”   他领命而去,庆幸着自己最后时刻押对了宝,没有留意到夏侯澹回身进宫的步履略有些迟缓。   夏侯澹强撑着走进了寝殿,大门一合,原地倒了下去。   “澹儿!”北舟惊呼。   作为侍卫跟在后头的庾晚音冲过去,帮着一道扶住他,沾了满手的血。   同样跟在后头的图尔:“……快叫太医啊!”   夏侯澹冲他翻了个白眼,又望向庾晚音。   他有好多事要交代她。   比如他并不像嘴上说的那样,自信一定能挺过这一劫。之所以放倒太后,是因为如果自己死了,最后赢家必然出在太后和端王之间,而这俩人中太后主战,端王主和。   他并不想将胜利拱手让给端王,但除去太后,至少可以保住和谈的成果。   比如没有当场杀了太后,是为了留着迷惑端王,让他在局势不明的情况下不敢贸然造反。倘若自己未死,此举就能争取到宝贵的恢复时间。   比如此时风云突变,端王必然虎视眈眈地盯着宫中。但她不必害怕,她也不能害怕。自己倒了,她就是唯一的定海神针。   好多话。   可他没有力气了。   他只能勉强说出一句:“别怕……”   庾晚音点点头:“你也别怕,我可以的。”   夏侯澹放心地晕了过去。   北舟将夏侯澹抱去床上了。庾晚音回身面对着围过来的宫人。   精心培养过的暗卫已经所剩无几,大半交代在了邶山上。余下的还在接受北舟的训练,此时突然从替补变成了首发,一个个神情比她还紧张。   是啊,庾晚音想,不知不觉,她已经不再惶恐了。   如果现在回到原本的世界,她大概能晋升总裁了吧?   她沉声开口:“以陛下的名义传令出去,太后有疾,今夜宫中宵禁,不得出入。去请太医……多找些太医去太后那边,这里只请一个。”他们得防着端王的眼线。   众人领命而去。   庾晚音望向床上的夏侯澹。他的脸上不剩一丝血色,瞧去灰败若死。按照这种书里的套路,太医一般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她来回踱了两圈:“北叔,阿白呢?阿白到底在哪里?他不是在外面帮陛下找药吗?”   北舟无奈摇头,当初阿白什么也没透露给他,夏侯澹也没提过。   庾晚音深吸一口气:“我想起一个人……不好,我把她忘了。”   她招来暗卫:“快去请谢妃。若是有危险,救她。若是无事,问问她在太医院中是否认识一个天才学徒,一并带过来。”   谢永儿来得很快。   谢永儿早上给庾晚音报完信,就飞快躲进了自己宫里,称病不敢见任何人。怕庾晚音领会不到意思,又怕她领会到了反应太大,引起端王警惕。端王今日的注意力应该都放在山上,但谁又敢保证他没有留个后手收拾自己呢?   夜幕降临时,谢永儿终于等到了暗卫来带她去面圣。   走进寝殿,她如释重负:“你们可算想到我了!我这一整天连宫人送来的食物和水都不敢碰,生怕夏侯泊杀了我……”   庾晚音倒了杯茶递过去:“辛苦了,这段时间你就住在这儿吧,别再出去了。”   谢永儿渴得不行,端起来就想喝,又疑神疑鬼地停住了:“你怎么这副鬼样子?皇帝还活着吗?不会是任务失败,你们想拉我陪葬吧?”   庾晚音:“……”   她将谢永儿带进内室。   宫人已经脱去夏侯澹染血的龙袍,为他大致清理了一下伤口。谢永儿一看见他胸口那还在不断渗血的口子,呼吸都吓停了:“怎么搞的?”   庾晚音疲惫地坐到床沿,将事情压缩在半分钟以内总结了。   谢永儿原地凝固。   半晌,她的思维缓缓开始流动:“……枪。”   庾晚音点头。   谢永儿:“牛逼。”   庾晚音:“谢谢。”   谢永儿人都麻了,心想事到如今,无论如何都要抱紧这一对狗男女的大腿,绝对不能站到他们的对立面。   放在三天以前,她还想象不到自己竟会为他们绞尽脑汁献策:“伤口消毒——”   “用酒精消过了。”   “能输血么?”   “不知道血型啊。”   谢永儿:“我是O型,万能输血者!”   庾晚音:“你是说你穿来之前是O型吧?”   谢永儿沉默了。   庾晚音:“只能用古人的思路了,现在最紧迫的是解毒。你认识的那个天才学徒——”   “他叫萧添采。方才暗卫找来后,我已经给他传信了,让他跟随着太医过来打下手,免得引人注目。”谢永儿皱了皱眉,“话又说回来,你怎么知道我认识他?”   庾晚音:“……”   那自然是文里写的。   然而不等庾晚音编个解释,谢永儿自己又想通了:“你还挺厉害的,在太医院那里也有眼线?我去找他开堕胎药,你也全程知情?还好没跟你斗下去。”   庾晚音:“。”   庾晚音:“谢谢。”   真相是绝对不能告诉谢永儿的。   她策反谢永儿,最初利用的就是同为穿越者的认同感。一旦发现自己竟然是纸片人,巨大冲击之下,谢永儿的心态会如何变化,就不可预测了。   而且将心比心,庾晚音觉得如果自己是纸片人,自己也并不希望知晓这一点。   自由意志都被否定,还有什么是可以依托的?   老太医带着萧添采来了。   萧添采年方十八,气质宁和,是个文雅少年。跪地行礼之后,眼睛就一直往谢永儿那头瞟,神色欲言又止。   老太医流着冷汗诊脉时,谢永儿想起新的注意事项,正对庾晚音窃窃私语:“图尔关起来没?签订和谈书之前都不能放他自由活动,就他那只会走直线的脑子,万一夏侯泊的人接触到他,承诺他同时弄死皇帝和燕王……”   “放心吧,已经关了。”   萧添采的目光从上到下掠过夏侯澹周身,见他昏迷不醒,旁边似乎也无人主事,便小心翼翼凑到谢永儿旁边:“谢妃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俩人走出一段,来到无人处,萧添采将声音压到最低,暗含期待地问:“娘娘是想让他活,还是死?”   在他头顶房梁上,暗卫的匕首已经出鞘了。   谢永儿:“?”   谢永儿忙道:“让他活,让他活。”   穿越以来,她还从未如此卖力地祈愿夏侯澹别死,其虔诚程度直逼图尔与禁军新统领。   夏侯澹本人大概也不知道,这一天会是史上为自己祈福的人数最多的一天。   萧添采面露狐疑,仿佛在判断她是不是被绑架了:“娘娘不是说,在这宫中活得如同困兽,只盼着端王——”   谢永儿一把捂住他的嘴:“此一时彼一时,端王在我心中已经死了!”她无法对他透露更多,短时间内又想不出什么令人信服的说辞,将心一横,“其实……陛下一直对我很好,是我一叶障目,未曾察觉自己的心意。”   萧添采:“。”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转身道:“我明白了。”   背影似有几分落寞。   庾晚音看原文就知道这人是被谢永儿吸引的炮灰男配之一,连他们借一步说的悄悄话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见萧添采垂头丧气回来了,她忙露出和善的微笑:“萧先生,现在我们都只能靠你了。”   正在准备告罪说辞的老太医:“?”   萧添采低声道:“恕弟子失礼。”越过他去细细察看夏侯澹的伤口。   萧添采:“陛下似是中了气不摄血的不愈之毒,毒性至为霸道……”   庾晚音屏息凝神等他的生死判决。   萧添采:“……但似乎用量稀少,又或是陛下龙体强健,所以伤口已经初显愈合之象了。”   庾晚音猛然愣住,连忙凑过去。   她先前一直不敢直视那可怖的创口,如今经他一说,才发现渗血果然慢了很多。   她瞬间如起死回生,难以置信地问:“真的?这真的不是血要流干了吗?”   萧添采嘴角一抽:“陛下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微臣去开个止血的方子。”   此时此刻,理应宵禁的城中,无数消息正在黑暗里混乱地传递着。   太后党在急问今日发生了什么事,使臣团逃去了哪里,太后又是怎么了。   端王党在密议任务为何失败,皇帝究竟靠什么逃出生天,眼下的局势该如何改变计划。   杨铎捷在给李云锡写密信,吹夏侯澹。   孤月之下,一道身影仓皇逃窜,摸到一户户相熟的端王党宅邸,却叩不开一扇收留的后门,最后被飞来的乱箭射死在街上。   禁军新统领毫不犹豫地砍下了他的脑袋,喜悦道:“去宫中复命,罪人赵五成已伏诛!”   按照最初的安排,后天就是钦天监定的和谈吉日。到时夏侯澹若是不能到场旁观,等于明明白白向端王透露:我罩门全开,你可以出手了。   庾晚音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叫嚷着疲惫,这一口气却不敢松,趁着宫人熬药的功夫,又拉着谢永儿推敲了一遍宫中的防卫部署,往端王钻过空子的地方都加派了人手。   关押图尔的地点,庾晚音没有告诉谢永儿。   北舟正在他们脚下的地道里看守着图尔。地道另一端出口已经被封死,端王便是手眼通天也找不到人。   若是端王走到直接行刺那一步,地道就是他们最后的退路。   夏侯澹苍白如纸地陷在被窝里,人事不省,勺中的药液全部顺着他的唇角滑落到了枕上。   望着他紧闭的唇瓣,读网文破万卷的庾晚音明白了什么,转头看向谢永儿。   谢永儿也明白了,拉走了萧添采:“我们回避一下。”   她在偏殿安置了萧添采,想起庾晚音也到了强弩之末,夜里或许需要个人换班,又走了回去。   正好看见庾晚音唇色红润,放下空了的药碗,又跃跃欲试地端起粥碗,听见脚步才扭头望过来。   谢永儿后退一步:“打扰了。你继续。”   夏侯澹是翌日下午醒来的。   睡得太沉太久,他一时忘了今夕何夕,以为还没去邶山,下意识地想要坐起,随即嘶着凉气倒回了枕上。   胸口的伤处仍旧作痛,但似乎没在流血了。他试着小幅度地动了动胳膊腿脚,除了乏力,没有别的问题。   看来这次也死不了了。意识到这件事,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有些疲惫。   眼角余光扫到床边,夏侯澹缓慢地转过头。   庾晚音趴在床沿,闭目枕着自己的手臂。她换了一身衣服,似乎匆匆洗过一个澡,长发未束。夏侯澹伸手过去,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指尖传来潮意。她连头发都来不及烤干就睡着了。   夏侯澹摇铃唤来宫人,想让人将她抱上床,庾晚音却惊醒过来,迷迷瞪瞪道:“你怎么样?”   或许是因为虚弱,又或许是因为刚刚心意相通,夏侯澹看上去平和到像是没杀过生,望向她的目光温柔如水,简直能让她忘记山上那个疯子:“比我预想中强一点。宫里如何了?”   “今日不朝,对外说是你在太后处侍疾,宫门还是不让进出。但我想唬一唬端王,所以让人照常去布置明日的和谈席位了。他那边目前还没什么动静。”   “太后呢?”   庾晚音边往床上爬,边啧啧摇头:“据说在大吵大闹,但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太后党那些臣子倒是葫芦娃救爷爷,一个一个往这里送,都被我打发走了。”   夏侯澹笑了:“庾姐威武。”   庾晚音往他身边重重一躺,除了困意已经感受不到其他:“你记得吃点东西再睡,我扛不住了,眯一会儿,有事叫我……”   “嗯。”夏侯澹握住她的手,“交给我吧。”   鼻端萦绕着夏侯澹身上的药味儿,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去,她几天以来头一次陷入了甘甜的沉眠。   但等她再一次睁眼,身边却空了。   耳畔传来隐隐约约的交谈声:“……各守分土,无相侵犯。还有互通贸易,先用丝绸瓷器与你们换一批狐裘香料……具体清单在这儿,你先回去看看,没问题就等明日仪式吧。”   已经入夜,烛火的光芒映在床幔上。庾晚音悄然起身,撩起床幔朝外看去,夏侯澹正与图尔对坐,身边站着北舟。   图尔捏着和谈书读了一会儿,又放下了:“我有个问题,我要以什么身份与夏国结盟?新的燕王么?到时我再带着夏国的援军杀回燕国,去取札椤瓦罕的首级?这在百姓眼中与叛国何异?”   夏侯澹不紧不慢道:“当然不是,你不是札椤瓦罕派来的使臣么?”   图尔:“?”   夏侯澹:“明日盟约一签订,我们就会将这个消息传遍大江南北,一路散播去燕国。就说札椤瓦罕诚意十足,为了和谈竟派出了你图尔王子。夏国感念于其诚心,将你奉为座上宾。如今两国终于止战,饱受战火折磨的燕国百姓也会欢欣鼓舞。到时候……”   “到时候,札椤瓦罕若是为了开战,翻脸不认这盟约,那就是背信弃义,为君不仁?”   夏侯澹笑道:“看不出你还能一点就通。”   图尔:“?”   图尔:“我就当你是夸我吧。以我对燕国的了解,到了那一步,不等我回到燕国,拥护我的人就会先与札椤瓦罕打起来。我不想看见故土陷入内乱,要杀札椤瓦罕,就要速战速决。你能借我多少人?”   夏侯澹似乎比了个手势,从庾晚音的角度看不见。   夏侯澹:“前提是你一回去就履行契约,将货物运到边境与我们交换。”   图尔沉思半晌,郑重点头:“可以。”   他站起身来:“今晚我能睡在上头么?”   “不能。”夏侯澹毫不犹豫,“地道里有床褥,北舟陪着你,去吧。”   庾晚音似乎听见了图尔牙齿的咯吱声:“士可杀不可辱!”   夏侯澹:“那你再杀我一次?”   图尔深吸一口气,趴到地上,往龙床底下的入口爬去。   庾晚音慌忙闭上眼装睡。   等图尔与北舟都下去了,夏侯澹又捂着伤口躺回她身边,短促地出了口气。   庾晚音凑过去贴着他咬耳朵:“你借给他的人手,是阿白么?”   她的气息热乎乎地拂过他的耳际与脖颈。夏侯澹偏头看了看,莫名地记起了这两瓣嘴唇的质地。是柔软的,又很有弹性,像是久远记忆中的草莓软糖。   他突袭过去,在她唇上啄了一口:“答对了,加十分。”   庾晚音老脸一热,装作若无其事:“阿白一个人就行么?”   夏侯澹又啄了一下:“扣十分,你要在我面前提多少次阿白?”   庾晚音:“……”   别撩了,再撩你的伤口就该裂了。   庾晚音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睡吧,明早之前尽量多睡,有利于伤口恢复。”   夏侯澹却不肯闭嘴:“你不饿吗?”   “我……睡眠不足没食欲,我让他们文火炖了粥,等夜里醒了再去吃。”   “嗯。”   庾晚音在昏暗中睁开眼,望着床幔:“说起来,我有件事问你。”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夏侯澹的身体僵直了。   他没有忘记,自己说过要对她坦白一件事。   当时他还以为那会是自己的遗言。   庾晚音:“你怎么会知道珊依的匕首长什么样?”   夏侯澹:“……”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熟能生巧、全自动化地蹦出喉口:“调查过。当年给她收尸的宫人说的。”   “那……”   夏侯澹的指甲嵌入了掌心。   “那你在享殿里认出图尔之后,应该立即与他对质呀,说不定还能免去山上那场恶战。”   似乎过了格外漫长的几秒,夏侯澹接话了:“当时他杀红了眼,对我的性命势在必得,这种没有物证的一面之词,他听不进去的。”   “但是后来——”   “后来他功亏一篑,内心不愿接受落败。我给了他新的复仇对象、新的人生目标,他自然愿意相信了。”   静夜中,夏侯澹凉凉的语声里带了一丝嘲弄:“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但可以把他饿醒。”   庾晚音叹了口气:“他杀了汪昭,我不愿意同情他。但他跟珊依的故事也挺令人难过的。这世道,活着都是侥幸,能相守在一起更是奢求了。”   “我们不会的。”   庾晚音笑了笑,翻身回来勾住他的胳膊——本想熊抱的,却顾忌着他那莫名的接触恐惧症,只能循序渐进了。   夏侯澹这次没有应激反应。或许是太虚弱了,折腾不动。但庾晚音总觉得自己享受到了特殊待遇,满意了:“某种意义上,还得感谢这件事,否则我俩这弯子再绕下去,哪天一不小心死了,都没来得及好好谈一场恋爱。”   “恋爱……”夏侯澹无意识地重复。   她又有点不好意思:“罪过,我终究还是恋爱脑了。实在是见过生死无常,让人突然有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冲动。”   夏侯澹不吭声了。   庾晚音得不到回应,有点尴尬,碰了碰他:“你没有一点同感吗?哦对了,你上山前好像立了个flag,是要告诉我什么事?”   “……你不是还困着么?先睡吧,改天再说。”   这日清晨天光熹微时,大夏的朝臣们已经顶着秋凉站在正殿外,等待早朝了。他们似乎比平时到得更早一些,却无人开口寒暄。   沉默之中,一阵阴风吹过。   人群隐隐站成了两拨,两边还都在偷眼打量对方。   看神态,太后党是缩着脖子,人人自危;端王党则是满目戒备,如临大敌。   当然也有个别例外。   比如木云。   木云在缩着脖子的同时满目戒备。   他是端王安插在太后党里的卧底,此时承受的是双份的焦虑。   从前天到昨天,全城戒严,宫里更是封闭得风丝不透,无人进出。禁军临时换了新统领后,昨日在皇城内巡查了整整五遍,吓得商户早早收摊,百姓连出门都不敢。   就是头猪都能嗅闻到变天的节奏。   木云知道事情办砸了——他把图尔放去了山上,图尔却没能干脆利落地除去夏侯澹和太后。   从探子口中,他听说邶山上运下来的死尸堆成了一座小山,又被连夜匆匆掩埋。侍卫、燕国人、端王增派的援手,几乎无人生还。   那场不祥的暴雨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皇帝和太后活下来了吗?怎么活下来的?   木云不是没有努力将功补过。昨天一整天,他装作担心太后的样子,几次三番托人放行,想进宫求见,却都被拦下了。宫中对外宣称,太后突发疾病,需要静养。   不仅如此,皇帝自己也整整一日没有露面。   木云在端王面前绞尽脑汁分析:“多半是两个人都受了重伤,性命垂危。殿下正可以趁此机会放手一搏,别让他们中任何一方缓过这口气啊!”   话音未落,探子报来了新消息:“宫里照常在大殿上布置了席位,说是陛下有旨,明日早朝时跟燕国使臣签订和谈书。”   木云:“……”   木云脑中一片空白。   夏侯澹放出这消息,就仿佛在昭告天下一句话:赢的是朕。   皇帝若是无碍,为何不见人?   还有,哪里来的燕国使臣?燕国人不是来行刺的吗?不是死绝了吗?夏侯澹打算从哪里变出个使臣团?就算找人假扮,燕国不认,这盟约又有何用处?   与苦大仇深的胥尧不同,木云是天生的谋士。他享受躲在暗处蜘蛛结网的过程,乐于欣赏猎物落网时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的惊愕与绝望。   有生以来第一次,他觉得这回的猎物竟是他自己。   夏侯泊当时笑了笑,有商有量地问他:“明天早朝,你说我该到场吗?”   木云头皮发麻:“这,皇帝也许只是在故布疑阵,装作无事,想拖住殿下。”   夏侯泊望着他:“万一他真的无事呢?”   木云:“……”   能从邶山全身而退,这疯皇帝手上握着什么深不可测的底牌吗?   没人能确定他现在的状况。如果他伤情危重,端王大可以徐徐收网,送他殡天。但反过来说,如果他真的没事,那收拾完太后,他转手就该对付端王了。   木云额上渗出些冷汗:“殿下不必太过担忧,皇帝这些年装疯卖傻,不得人心,就算暗中培养过势力,在朝中也根基未稳。现在他名义上控制了禁军,可禁军内部各自为营,若是真走到短兵相接那一步……并没有太大胜算。”   端王麾下养了许多精锐私兵,又与武将们交好,就算没有实际兵权,登高一呼也应者云集。战斗力上,皇帝确实比不过。   夏侯泊点了点头:“所以如果夏侯澹有脑子,想对我下手就会速战速决,杀我一个猝不及防——而最好的机会,或许就是明日早朝了。你说对不对?”   那双淡定的眸子又朝他平平扫来,仿佛真的在征询他的意见。   我完了,木云心想。   以端王的缜密与多疑,自己办砸了邶山之事,怕是已经被视为叛徒了。而叛徒的下场,他已经从胥尧身上见识过了。   事到如今,要怎么做才能保命?   木云在太后党面前伪装了多年结巴,头一回真正地犯了口吃:“那、那殿上或、或许有诈……又或许没有。”   他面红耳赤,险些当场跪下求饶。   夏侯泊却没发作,也没再为难他,甚至温声安慰了一句:“别太自责,你尽力了。”他自行拿定了注意,“局势不明,我就先称病不出吧。”   殿门外,大臣们很快发觉了端王缺席。   端王党脸色都不好看。夏侯泊本人不来,气势上就输了一截。   原以为干倒太后就大功告成,没想到这么多年,竟让皇帝在他们眼皮底下闷声发大财了。   端王党恨得牙痒,早已暗下决心,等下上朝要死死盯住皇帝的一举一动,就像群狼盯紧衰老的首领,只消对方露出一丝虚弱的迹象,便会一拥而上,咬断他的脖子。   远处传来净鞭三声。   殿门大开。   夏侯澹闲庭信步似的走到龙椅前坐下,神色跟平日上朝时没什么区别——百无聊赖。   直到俯视众臣行礼时,他突然露出了一丝讥笑。仿佛被他们脸上的表情娱乐到了,无声地放了个嘲讽。   众臣:“。”   这笑容转瞬即逝,他随即忧心忡忡道:“母后突发疾病,朕实在寝食难安。唯有尽快定下盟约,消弭战祸,才能将这喜事告于榻前,使她宽心。”   众臣:“……”   你是怕她死得不够快啊。   夏侯澹抬了抬手指,侍立于一旁的安贤开口唱道:“宣燕国使臣!”   燕国使臣缓步入殿。   木云回头一看,整个人都木了。   图尔已经扯了络腮胡,穿上了代表王子身份的华贵裘衣,高大英武,走路带风。他身后象征性地跟了一队从者,是夏侯澹临时找人假扮的,因为真从者都死绝了。   除去极少数知情者,大臣们一看他的装束就瞳孔地震,窃窃私语声四起:“那不会是……”   图尔越过众人,朝夏侯澹躬身一礼:“燕国王子图尔,见过大夏皇帝陛下!”   大臣们疯了。   图尔顶着几十道颤抖的目光,大马金刀地坐到了和谈席上。   负责签盟书的礼部尚书也随之上前,浑身僵硬,半晌才嗫嚅道:“没想到图尔王子会白龙鱼服,亲自前来。”   图尔偏过头,隔着层层玉阶与夏侯澹对视了一眼。   他此时是真正孤身一人,众叛亲离,身陷他国,四面楚歌。幸亏是个久经沙场的老狗,坐在那儿竟也稳如泰山,撑起了台面:“实不相瞒,我是奉燕王之令前来,但先前隐藏身份是我擅自做主。我与夏国打过许多仗,却从未真正踏上夏国的土地,看一看这里的礼教与民风。”   夏侯澹和颜悦色道:“哦?那你此番观察结果如何?”   图尔:“皇帝陛下在千秋宴上秉公持正,还我等清白。想来上行下效,主圣臣直,两国的盟约定能长长久久。”   他睁眼说瞎话,满堂臣子无一人敢呛声。   一方面是尘埃落定,再出头也没用了。另一方面,此时人人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哪还管得了燕国是战是和。   他们只从夏侯澹和图尔的一唱一和中,听出一句潜台词:赢的是朕。   礼部尚书麻木道:“燕王与图尔王子有此诚心,令人感佩。”   夏侯澹:“开始吧。”   安贤便举起和谈书,当堂朗诵了起来:“上天有好生之德,一戎而倒载干戈……”   夏侯澹坐得很直。   他只能这样坐着——他的胸前还缠着厚厚的纱布,为防伤口重新开裂,紧紧地裹了一圈又一圈,让他的上半身几乎无法活动。   早上出发之前,庾晚音给他化了个裸妆,遮挡住了惨白的脸色。   然后她就匆匆离去了,要确认宫中的防卫、太后的情况、端王的异动。   庾晚音离开后,夏侯澹起身试着走了几步路,问:“明显么?”   北舟:“太明显了。你现在路都走不稳,而且这一开口,傻子都能听出来你气虚。听叔的,还是再缓几天……”   “缓不了了,夜长梦多。”   为了帮他争取到一天的恢复时间,庾晚音几乎在一夜间挑起了大梁。她像他预想中一样勇敢,一样果断,可他没有忘记,她也刚刚受了伤、杀了人、目睹了堪称人间炼狱的惨状。放到现代,她需要的是毛毯和心理医生。   可他给不了。   他能做的只是不让她的努力白费。   夏侯澹唤来萧添采:“有没有什么猛药,能在短时间内提神提气那种?”   北舟怒道:“不行!你知道你流了多少血吗?不静养也就罢了,再用虎狼之方,你还要不要命了!”   夏侯澹只望着萧添采:“有,还是没有?”   萧添采犹豫道:“有是有,但正如北嬷嬷所言……”   夏侯澹:“呈上来。”   北舟直到他出门都没理过他。   安贤:“……各守分土,无相侵犯,谨守盟约,福泽万民。”   落针可闻的大殿上,双方按照流程按下了官印。   盟约达成。图尔抬起头来,一字一句道:“愿两国之间,从此不再有生灵涂炭,家破人亡。”   就在这一刻,和谈成功的消息飞出了皇宫,借着文书、密信、民间歌谣,以最快的速度传出都城,遍及大江南北,最终传入了燕国百姓耳中。   一个月后,燕王札椤瓦罕会勃然大怒,将图尔打为叛国贼子。至于和谈书,那是贼子图尔冒充使臣团,与夏国私自签订,每一条盟约都置先祖的荣耀于不顾。他决然不认,还要割下图尔的脑袋祭天,平息先祖的怒火。   趁着图尔还未归来,他会抢先围剿一批图尔的心腹。   余下的图尔拥趸会在沉默中爆发,斥责札椤瓦罕背信弃义,为君不仁,陷百姓于战乱。他们迅速集结兵马,要拥立图尔为新的燕王。   两个月后,图尔会带着夏侯澹借他的人手杀回燕国,与己方势力里应外合。混战持续数月,最后以札椤瓦罕身死告终。   与此同时,图尔会遵照约定,与大夏互通贸易。边塞之地商贾云集,渐渐有了物阜民安的繁华风貌。   即将随着大批狐裘香料一道运入大夏的,还有一车车燕黍。   此时的朝堂上,夏侯澹垂眸望去,透过图尔,望见了含恨而亡的珊依,也望见了客死他乡的汪昭。   目之所及,死去的人与活着的人,每一个都仰视着自己。他们在等待他开口。   他开口了:“朕年少时,尚未认清这个世界那会儿,做过一些扶危济世的美梦。以为自己批批奏折、下下决策,就能让这国祚绵延,每一块田地都丰收,每一户人家都兴旺。”   他迎着众人的目光笑了笑:“后来那些年里发生的事,诸位也都看见了。”   众臣从未听过他如此冷静的声音。   他们从字缝里听出字来:不演了,摊牌了。   这个开场白,是打算秋后算账了啊!太后党中那几个热衷于忽悠皇帝的文臣,此刻已经双腿发软,眼神飘向了四周门窗,估算跑路的可能性。   夏侯澹能感觉到药效在褪去,胸口那股暖流已经逐渐消失,四肢百骸重又变得僵冷乏力。脑袋里熟悉的疼痛也回来了,拉着他的神智沉沉下坠。   他提了口气:“有人说杀人安人,杀之可也;以战止战,虽战可也。但坐在这张龙椅上,每一个罪人都是朕的子民。八荒之间,四海之半,所有的苦难都是朕的责任。还要用多少尸骨来安邦,多少杀孽来兴国,朕不知晓,却不可不知晓。这张龙椅于朕而言,便如荆棘做成。”   所有人都听懵了。   夏侯澹:“朕本不该在此。但既然坐上来了,想是天地间自有浩然之道。天生民而立之君,年少时发过的宏愿,朕至今不曾稍忘。”   他的目光从一个个太后党脸上扫过,又坦然望向端王党。有一瞬间,木云与他的视线相撞,双眸仿佛被火炙烤,仓促地躲开了。   这皇帝的眼神还跟从前一样阴鸷,却又有什么变了。说这席话时,他眼中的孤绝之意倒似是金刚怒目,自有天意加持,令人惶然生畏。   在这玄妙的一刻,有几个敏感的臣子心中闪过一个天人感应般的念头——   或许世上是有真龙天子的。   夏侯澹收回目光,最后一笑:“幸而有众位爱卿,吾道不孤。”   人群埋首下去,山呼万岁。   皇帝这段话里隐约藏着句潜台词:既往不咎,此后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这天晚些时候,木云混在一群同仁间,终于见到了太后。   他们几乎不敢相认。   几天前还正当盛年、雍容华贵的女人,此时眼歪口斜地倚在榻上,见到木云,整张脸都涨紫了,口齿不清地喊了起来,依稀是个“死”字。   木云哭丧着脸跪下去,啪啪地掌自己的嘴:“臣该、该、该死!臣没、没料到那图尔如、如此狡猾,竟与端王狼、狼狈为奸,躲、躲开了追捕……”   太后哪会让他自扇几个巴掌就混过去,恨得双目暴突,还在嚷嚷着“死”。   跪了一地的臣子全部假装听不懂,喃喃地劝她圣体要紧,宽心息怒。   就连平日最得她信任的大宫女都一脸木然地立在一边。   大宫女见到太后“中风”后口涎横流的模样,就知道大势已去。   说来也巧,多年之前,那个威严的老太后就是中风后没过多久就离世了。再往前,夏侯澹的生母慈贞皇后也是这样早逝的。   这一次与那几次的中风,因由是否一样,大宫女不敢细想,也没心思再猜。   她此时只想着太后一倒,自己要做什么才能保住这条小命。   太后扯着嗓子嚷嚷了半天,最后带上了哭腔,喊的内容也变了,似乎是“救命”。空气中泛起一股异味,她失禁了。   几个臣子挤出几句宽慰之言,劝她好生将养,便逃也似地仓皇告退。   走出宫门,几人面面相觑,表情都是苦不堪言。   有人压低声音,暗含希望道:“听陛下今日早朝说的话,似乎没有清算的意思。他还有端王这么个劲敌,想在朝中站稳脚跟,便需要培养自己的势力……”   “你的意思是,他会拉拢我们?”   木云半边脸还高高肿着,闻言在心中冷笑一声,摆出一脸夸张的畏惧表情:“赶、赶紧辞官吧。皇帝连、连弑母都不怕!”   另一个臣子愣了愣:“你说的也对,那一位远非仁主,现在不清算是因为我们还有用,等他灭了端王之后呢?与其等他兔死狗烹,不如趁早告老辞官,才是真的保命之道啊。”   于是众人各存心思,分道扬镳。至于有几人跑路、几人找夏侯澹投诚,便只有天知道。   木云不知道自己这番表现有没有被端王的探子查到。他希望探子能如实汇报给端王,好让自己洗清叛徒的嫌疑。   事情发展似乎如他所愿,端王重新召见了他,还透露给他一条新情报:“我派人上邶山查看过了。享殿里留下了几个碗大的坑洞,不知是什么武器打出来的。皇帝能逃出生天,应该是留了一手。”   木云忙不迭出主意:“既然如此,不宜正面交战,只能攻其不备,让他来不及反击。殿下还记得先前商量过的那个计划么?”   夏侯泊沉默。   沉默就代表他记得,但还在犹豫。   木云:“殿下,此事宜早不宜迟,万万不能放任他坐大啊。”   端王为了名正言顺,筹谋了这么多年,想要借图尔之刀杀人却又失败,现在已经被逼到了不得不亲自动手的境地。即使成功夺权,也落了个千古罪名。   木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当然,咱们必须师出有名。我近日先派人在民间散播流言,说那场雷雨是因为皇帝弑母,苍天降下警示。过些时日再照那个计划行动,正好还有个呼应,百姓只会觉得暴君死有余辜。”   良久,夏侯泊轻轻点了点头。   满朝文武惶惶不可终日的同时,被他们视作魔王出世的夏侯澹,正在床上躺尸。   萧添采开的猛药只够他撑到下朝,药性一消就被打回了解放前。   这一天冷得出奇,连日秋雨过后,寒风从北方带来了入冬的气息。北舟忙进忙出,指挥着宫人烧起地龙、更换罗衾,就是不搭理夏侯澹本人。   等余人退下,他又自顾自地整顿起了暗卫。   夏侯澹陷在被窝里半死不活:“北叔。”   “……”   “北叔,给点水。”   “啪”的一声,北舟冷着脸将一杯热水搁到床边,动作过大,还溅出了几滴。   夏侯澹:“……”   庾晚音对外还得做戏做全套,表现得对情况一无所知。   出门之后,她被其他惊恐的嫔妃拉到一起,窃窃私语八卦了一番。又跟着她们到太后的寝殿外兜了一圈,请安未遂;到皇帝的寝殿外探头探脑,被侍卫劝退。   一整套过场走完,她已经冷到感觉不到自己的脚趾了,搓着手念出最后一句台词:“看来是打探不出什么消息了,咱们先散了吧。”   结果被一个小美人挽住了胳膊。   小美人巧笑倩兮:“庾妃姐姐不用急,至多今夜就该听到了。”   庾晚音:“啊?”   一群人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又有人挽住她另一边胳膊,悄声道:“姐姐,太后病倒,现在没人送避子汤了,正好加把劲儿留个龙种呀。”   “对对,我前日学了个时兴的牡丹妆,可以为姐姐化上。”   “说什么呢,庾妃妹妹容颜极盛,再去浓妆艳抹反而折损美貌!上次花朝宴上,那谢妃处心积虑涂脂抹粉,在妹妹面前不也像个笑话一般?倒是我这蔷薇露不错,妹妹你闻……”   庾晚音:“……”   她想起来了,邶山之变发生前,这边的宫斗戏码应该是刚演到自己复宠。   呼风唤雨的太后倒了,不仅前朝在地震,连带着后宫也得抖三抖。   于是庾晚音摇身一变,成了重点巴结对象。   挽着她的小美人,父兄都是太后党,自己从前又依附于淑妃,跟着踩过庾晚音。如今急得花容憔悴,生怕庾晚音一朝得势,吹枕边风报复自己,甚而累及娘家。所以忙不迭过来示好。   却也有头铁的,觉得庾晚音小人得志,阴阳怪气地劝了句:“那圣心一向易变,依我看,妹妹还是悠着点为好呢。”   庾晚音又想起来了,这原本似乎是一篇宫斗文。   可她到现在也没记全她们的名字。   祸国妖妃庾晚音面对着神态各异的众人,酝酿了半天,憋出一句:“我觉得吧,这宫里历来比相貌、比家世,氛围不太友好。”   众妃:“?”   庾晚音:“而且古来后宫平均寿命太短了,这种局面对大家都不利啊。我倒有个提案,以后可以引进一下乒乓什么的,把竞技精神发挥在有意义的地方,友谊第一,比赛第二,提高身体素质,关照精神健康。”   死寂。   半晌,挽着她的小美人问:“乒乓是什么?”   等众人散去,庾晚音又从地道折回夏侯澹的床底下。   刚一探头就被扑面而来的暖意撞得一激灵。   地龙烧得内室温暖如春,头顶传来夏侯澹低低的说话声:“……太医不行的话你顶上,最好让太后撑满一个月。”   萧添采:“臣尽力而为。”   谢永儿的声音响起:“我能问问为什么吗?”她语带恨意,还记着太后的打胎之仇。   夏侯澹:“不能。”   庾晚音趴在床底陷入沉思。   太后党这两天递上来的折子能把御书房淹了,讨饶投诚的、告老辞官的、趁机告状铲除异己的,堪称群魔乱舞。夏侯澹全都仔仔细细地读了,还预定了分批召见他们。   现在回头分析,她才想明白夏侯澹当时没杀太后,还有另一层目的:留一个缓冲期,将太后的势力平稳接手过来。   有端王这个大敌当前,己方势单力薄,当务之急是在短时间内壮大队伍。而此时最容易拉拢的盟友,正是那些即将失去利益的既得利益者——兵败如山倒的太后党。   此时妄动他们,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平白给端王作嫁衣裳。那理想中的肃清朝野,只能留到日后徐徐图之。   庾晚音虽然没有亲自跟那些臣子打过交道,但看过文中的描写。那群人对着夏侯澹连哄带骗、阳奉阴违,对外却又打着皇帝的名号层层剥削、中饱私囊,种种阴招从未收敛过。仅仅作为旁观者,她都恨不得快进到秋后算账。   但夏侯澹忍下来了。   无论是在邶山上命悬一线之际,还是现在声威大震之时,他做出的所有选择,仔细一想竟然都是最优解。   论心性,论眼界,都可以算是个优秀的帝王了。   ——或许优秀得有点过头了。   谁能相信这只是个刚穿来一年的演员?   谢永儿沉默了一阵,后知后觉地品出了其中门道,嘀咕了一句:“狠人。”   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夏侯澹:“太后党里哪几个是端王的卧底?”   谢永儿:“……”   夏侯澹:“别犹豫了,回头列个清单,老实交上来。你已经跟我们一条绳了,这一波端王不死,死的就是你,有什么情报都主动点。”   谢永儿忍气吞声:“知道了。”   萧添采跟在谢永儿身后告退,走到无人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盯着谢永儿的背影。   “娘娘。”   谢永儿回头。   半大少年欲言又止了半天:“你不是说,被陛下的真情打动?”   夏侯澹刚才的表现,就差把“工具人”的标签钉她脑门上了。   谢永儿望着萧添采那不识人间疾苦的天真表情,苦笑一声:“哪有那么多人间真情。我只是临阵倒戈,以图苟且偷生,活到他们决出胜负罢了。”   这话说完,她自己听着都惨淡到难堪的地步。萧添采愣在原地,明显不知该如何反应了。   谢永儿捡起碎了一地的尊严,吸了口气:“走了。”   身后追来一句:“等他们决出胜负……然后呢?”   谢永儿听出了他语声中暗藏的期待。   然而她这会儿已经意气不再,也没心思与任何男人周旋了。她耸了耸肩:“大概是想办法逃出去吧。”   萧添采不吭声了。   谢永儿茫然抬头,望了望被殿檐切割出形状的天空:“你说好不好笑,我一心想拥有这个天下,却连这天下长什么样都还不知道呢。”   内室。   庾晚音从床底下爬了出来:“小会开完了?”   “开完了。”夏侯澹倚坐在床上。   庾晚音四肢回暖,整个人都活了过来。她坐到床沿喝了口茶,皱眉望着夏侯澹:“是我的错觉吗,你的脸色怎么比早上更差了?”   夏侯澹尚未回答,靠墙站着的北舟突然冷哼了一声。   夏侯澹飞快地瞥了北舟一眼。这一眼的意思是:别告诉她我吃药的事。   北舟更重地哼了一声,走了。   庾晚音:“?”   夏侯澹:“没事,只是伤口愈合比较慢。羌国的毒太厉害,能活下来都是奇迹了。”   庾晚音眯眼打量着他,拖长了声音:“澹总,你怎么总有事瞒着我?”   这句话有没有一语双关,只有庾晚音自己知道。   夏侯澹僵硬地笑了笑:“哪有。”   不知不觉,庾晚音发现自己已经能从他的表情甚至眼神中,看出许多门道来。   昨日他刚从鬼门关回来,精神状态却出奇地平和。但现在,他那双浓墨绘就的眼瞳又晦暗了下去,似乎在无声地忍耐着什么。   庾晚音:“你头又疼了?”   夏侯澹:“……”   夏侯澹:“你怎么知道?”   “我知道的可比你想象中多。”   庾晚音没能等到预想中的反应。夏侯澹根本不接招,装傻充愣地一笑:“不愧是你。”   庾晚音钓鱼失败,只得放弃这个话题:“躺下,给你揉一揉。”   其实按摩并不能缓解他的头痛。但他喜欢这个提议,欣然将脑袋凑了过去。庾晚音搓热掌指,熟练地按上他的太阳穴:“闭眼。”   夏侯澹依言合上眼假寐。   窗外风声呼啸,衬得室内愈发静谧。   不知过了多久,夏侯澹轻声开口:“你还好吗?”   “我?”   “山上死的那些人——”他闭着眼,似乎在斟酌措辞,“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死的。就算完成了任务,也会被端王灭口。所以,他们的死不是你的错。”   庾晚音的动作慢了下来。   她有点啼笑皆非:“你在给我做心理疏导?”   夏侯澹睁眼望着她,那眼神说不出是什么意思。   “咱明明经历了一样的事啊,要疏导也该互相疏导。”她轻轻拍了拍他的额头,“也不是你的错。”   夏侯澹仍旧不错眼地盯着她,久到庾晚音开始觉得莫名。   她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东西?”   “没有。”夏侯澹终于移开了目光,“身上有点香。”   “香?”庾晚音低头嗅了嗅,笑了,“你那些好妃子给我洒的蔷薇露。”   “为什么要给你洒?”   庾晚音想起那句“加把劲儿留个龙种”,老脸一热:“不为什么。”   “说啊。”   “头不疼了?那我先走了。”   夏侯澹连忙扯住她的裙摆:“别别别,我不问了……”   暗卫捧着密信赶到门口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重伤在床的皇帝,在用生命跟妖妃玩一些拉拉扯扯的游戏。   暗卫脚下一顿,正要原路退下,夏侯澹却瞥见了人影:“何事?”   庾晚音连忙站直了。   暗卫:“白先生有信。”   庾晚音:“阿白?”   暗卫呈上信件,诧异地看了庾晚音一眼,见她毫无回避之意,而夏侯澹竟也没赶她,不禁腹诽。他专门负责为夏侯澹传信,每次时隔月余回宫一趟,都发现这妃子的地位又有显著提升。   她究竟有何过人之处,能让多年不近女色的陛下迷了心窍?   夏侯澹已经拆开了信封,抽出信纸扫了一眼。   暗卫听见他居然向庾晚音解释:“我让阿白派人去帮图尔,他回信说照办了。”   “派人?”   “……他的江湖兄弟。”   庾晚音恍然大悟:“这就是你给阿白的任务?你许诺给图尔的援军,就是一群江湖中人?等等,阿白不是今年刚出师么,他是怎么号召到那么多人的?”   夏侯澹:“……”   夏侯澹语焉不详:“他有他的法子吧。”   庾晚音:“阿白还挺厉害。”   夏侯澹抿了抿嘴,没接茬,又将信封开口朝下抖了抖。里面先是照例掉落下几枚药丸,接着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东西。   一枚银簪,雕成飞鸟振翅的样子,末端垂落下来的却不是穗子,而是两根长长的羽毛。   这明显不是送给皇帝的。   夏侯澹的嘴角沉了下去:“云雀。”   他将簪子递给庾晚音:“给你的,他说你生日快到了,这是贺礼。”   暗卫的眼神都直了。这么刺激的场面真的是他能看的吗?当着皇帝的面,给他的女人送礼?   暗卫心惊胆战地偷看庾晚音。   庾晚音哭笑不得:“他可真不怕死。”   不是啊这位妃子,你怎么还有闲心管人家怕不怕死,你自己不怕死吗?   庾晚音将簪子拿在手里掂了掂,见夏侯澹一脸“你敢簪上我就杀了阿白”的表情,忙搁到一边,劝道:“莫生气,他对我没那个意思,江湖人不懂规矩,拿我当朋友呢……”   夏侯澹阴沉道:“一共只相处过几天,这就交上朋友了。”   庾晚音闻着醋味儿居然乐了,心想你当初还装什么大气,可算装不下去了。   暗卫窥见她嘴边的笑意,心梗都要发作。   庾晚音俯下身去凑到夏侯澹耳边:“陛下。”   夏侯澹被她吹得耳朵发痒,将头偏到一边。庾晚音跟个千年狐狸精似的,穷追不舍缠着他,幽幽道:“陛下……他只是我的妹妹。”   夏侯澹:“……”   暗卫:“?”   你刚才说什么?   庾晚音魔音贯耳:“他说紫色很有韵味。”   夏侯澹:“…………”   夏侯澹:“噗。”   暗卫麻木地心想:这或许就是下蛊吧。   夏侯澹躺尸了一天,字面意义上地回了点血,第二天终于能勉强起床,立即人模狗样地出去跟太后党打机锋了。   庾晚音睡了个久违的懒觉,起床后熟能生巧地换了男装,带着暗卫低调出宫,确认无人盯梢后,默默出了城门。   都城郊外的墓地上,新增了一座石碑。   碑前的土坑还未填上,旁边停着一只空荡荡的棺椁。   庾晚音下车时,眼前已有数人等候:李云锡、杨铎捷、尔岚,还有一对素未谋面的老夫妇。   寒风比昨日更凛冽,吹得众人袍袖飘荡。那对老夫妇身形佝偻,互相搀扶着,望向众人的双目浮肿无神,似乎虽然张着眼,却并未注意到身处何处。直到庾晚音上前,那老妇人才略微抬起头来,嗫嚅道:“诸位……都是我儿的同僚么?”   为避开端王的眼线,所有人出城前都乔装打扮过,也不能自报真名。就连这座碑上刻的,都只是汪昭入朝时用的化名。   杨铎捷上前道:“伯父伯母,我们都是汪兄至交好友,来送他一程。”   其实要说好友,也算不上。   汪昭这人像个小老头儿,平时说话字斟句酌,沉稳到了沉闷的地步,没见他与谁交过心。何况他入朝不久后,就只身远赴燕国了。   老夫妇闻言却很欣慰:“好,好,至少有这么多朋友送他。”   老夫妇颤颤巍巍打开随身包袱,将一叠衣物放入棺椁,摆成人形。   侍卫开始填土的时候,庾晚音鼻尖一凉,抬头望去。天空中飘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李云锡今早咬牙掏钱买了壶好酒,此时取出来斟满了一杯,唱道:“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魂兮归来!哀江南……”   老夫妇在他沙哑而苍凉的吟唱中悲号起来。   庾晚音站在一旁默默听着,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某一天,自己用大白嗓哼小曲儿,被汪昭听见了。汪昭当时纠结了半天,点评了一句:“娘娘唱出了民生多艰。”   那就是他们唯一的交集了。   汪昭是怎样的人、生平抱负是什么、有没有过心上人、临死前望着夏国的方向想些什么,她一概不知。   只知道天涯路远,青冢无名。   李云锡唱完,将杯中酒倾洒到冢前,道:“汪兄,霄汉为帐,山川为堂,日月为炬,草木为梁,你已回家了。”   余人也接过酒壶,依次相酬。   李云锡最后又倒了一杯:“这是岑兄托我敬你的。”   庾晚音将地方留给老夫妇哀悼,示意几个臣子走到一边。   她低声问:“岑堇天怎么了?”   李云锡:“不太好。”   他叹了口气:“昨日听说燕黍有着落了,他还很高兴,约了今天来送汪兄的。今天却起不了身了。”   庾晚音回宫时,夏侯澹已经见完了两拨人,还带回一条新闻:“庾少卿在想方设法给你递话。”   庾晚音神思不属:“庾少卿是谁?”   “……你爹。”   “啊。差点忘了。”   “估计是在端王手下混得不好,看我这里有戏,想抱你的大腿求个新出路。这人在原作里就是个路人甲吧?要不然给他个……”夏侯澹语声一顿。   庾晚音望向他。   夏侯澹:“你哭过?”   “没有。”庾晚音的眼眶确实是干燥的。她忘了自己多久没哭过了。   她说了岑堇天的事。   夏侯澹提醒道:“他原本就是要病死的。”   “但原作里他至少活到了夏天,旱灾来了才死。”   “那是因为他以为能看见丰收,吊着一口气呢。现在他知道有旱灾,也知道百姓能挺过旱灾,不就没挂念了。”夏侯澹语声平静,“对他来说是HE了。”   庾晚音有些气闷。   她想说这怎么能算HE呢,他们当初明明许诺,要让岑堇天活着看见河清海晏、时和岁丰。然而在用这句话换取他的效忠时,他们就心知肚明,时间多半是来不及的,这愿景注定只能是个愿景。   但她还没出口,夏侯澹却像是预料到了她的台词,用一种教导孩子般的口气说:“晚音,千万不能忘了他们是纸片人。忘记这一点,你会被压垮的。”   那苍凉的歌声和悲号还萦绕在耳际时,“纸片人”这个词就显得格外刺耳了。   庾晚音脱口而出:“你在邶山上听见汪昭的死讯时,不是这个反应啊。”   夏侯澹的眼神有刹那的沉寂:“所以我也得提醒自己。”   庾晚音哑口无言。   夏侯澹似乎认为话题自动结束了:“最近外头很危险,不要再出宫了。想探望岑堇天,可以派人去。哦对了,要召你爹进宫来见吗?”   “不见。”庾晚音深吸一口气,“我不见他,他就永远是个纸片人。”   夏侯澹:“……”   夏侯澹忽然记起,自己曾经向她保证过,她永远都不需要改变。   是他食言了。   他不想看她痛苦,所以试图剥夺她感知痛苦的权利。   过了好几秒,夏侯澹轻声问:“晚上吃小火锅吗?”   “……啊?”   夏侯澹笑了笑:“你不是一直想凑齐三个人,吃小火锅、打斗地主吗?现在有谢永儿了,我把北叔也拉来,咱们可以教他打牌。”   庾晚音强迫自己从情绪中走出来:“你伤口还没好呢,不能吃辣吧?”   “可以做鸳鸯锅。”夏侯澹对小火锅有种她不能理解的执念。   天黑得很快,宫灯黯淡的暖光照出纷纷扬扬的白雪。   庾晚音去偏殿找谢永儿了。为防端王灭口,谢永儿现在对外称病不出,其实一直独自躲在夏侯澹的偏殿里,整日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夏侯澹跟着走到庭中,挥退了撑伞的宫人,转头望向北舟所在的房门,脚步却迟迟没动。   不知过了多久,他拂去肩上的落雪,上前敲了敲门:“叔,吃火锅吗?”   门开了,北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当朝暴君低眉顺眼:“别生气了,当时吃药也是别无他法。”   北舟无声地叹了口气。   夏侯澹:“……叔。”   头顶一重,北舟在他脑袋上按了一下:“我说过,你是南儿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叔在这世上无亲无故,费尽力气护你周全,可不是为了什么家国天下。你再为这劳什子皇位多折一次寿,叔就把你绑着带走,丢去天涯海角度过余生,听懂了吗?走吧。”   北舟没等他回答,自行走了。   夏侯澹还低着头站在门边。   庾晚音穿来的时间太短,还没见过足够的生离与死别,不明白他人的善,最终都是灼身的火。   小火锅咕嘟作响,北舟吃得直嘶凉气。   庾晚音招呼谢永儿:“站着干嘛,帮忙下锅。”   谢永儿整个人还是懵的。她没想到自己穿来之后第一次吃上火锅,竟是在这种情况下。   她面前的狗男女已经自顾自地聊了起来,似乎在交流今天的新情报。   夏侯澹:“民间已经有传言了,说太后是我害的,那场雷雨是对我为君无道的天罚。”   庾晚音:“好家伙,端王党散播的流言吧?这是要打舆论战的节奏啊。不要葱,谢谢。”   夏侯澹:“也可能是残余的太后党。虾滑要下红锅吗?”   北舟抬头插言:“谁在传这些,我去抓一个宰了,杀一儆百如何?”   “不行。”庾晚音和谢永儿异口同声。   庾晚音:“?”   资深追星女谢永儿:“舆论战我懂啊,封口只会适得其反。要用魔法打败魔法,你也找些人去街头巷尾,说端王不仁不义,派人去邶山暗杀你和太后,幸而你真龙天子洪福齐天,天降九九八十一道闪电,劈死了所有刺客。”   夏侯澹沉默了一下:“有点浮夸。”   庾晚音:“确实。”   “百姓不怕浮夸,鱼腹藏书他们都信,越浮夸传得越广。”谢永儿侃侃而谈,“夏侯泊一直不反,你们知道为什么吗?他这人其实一直坚信自己是天降正义、大夏救星,所以执着于师出有名。现在这些流言,听上去是他逼不得已要亲自动手了,在做铺垫呢。”   “啪啪啪”,庾晚音鼓起了掌。   “永儿,端王能折腾这么多回合,原来都是因为有你撑着。”   谢永儿不太自在地笑了笑:“他段位比我高多了。”   “那是因为你心中有情,你比他像个人!”   夏侯澹沉吟:“既然如此,我们也不能无缘无故突袭他,否则弑母加弑兄的罪名扣下来,日后朝中人心不稳。”   庾晚音:“按照胥尧书中所记,有两种刺杀你的方案,都是在太后死后的。一个在灵堂里,一个在出殡时。但如今局势变了这么多,端王会选哪种,又或是都不选,我也说不好。我觉得应该先针对这两个方案做好防备,端王那边也派人盯紧了,一旦他有异动,咱们就能抓个现行,名正言顺地把他办了。”   提到胥尧的书,谢永儿的耳朵动了动,抬头望向庾晚音:“说起来——”   “怎么?”   “你上次告诉我,胥尧记录的计划,跟我最初的提议都有些出入。”谢永儿越说越慢,“但你是怎么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我最初的提议的呢?   我明明只告诉了夏侯泊一个人。   难道以他那完美反派的做派,竟会转头说给你听么?   当时她被突如其来的冲击搅乱了思绪,没想到这一节。   这几天情绪逐渐平复后,这个问题一次次地浮上心头,又被她一次次地压下去。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想知道答案。   庾晚音飞快地与夏侯澹对视了一眼,神情如常,拍了拍她:“也是胥尧倒戈后告诉我的。你那些提议,端王都找胥尧商量过。”   “啊。”   内心深处,谢永儿觉得这个解释也有牵强之处。但如果不是端王,也不是胥尧,难道庾晚音还真开了天眼吗?   ——天眼。   谢永儿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不该再顺着这个思路寻觅下去了。否则最终找到的,也不会是自己喜欢的真相。   肩上一紧,庾晚音揽住了她:“妹妹,男人这种东西,天涯何处无芳草,回头咱去别处找。”   夏侯澹莫名其妙地看了庾晚音一眼。   夏侯澹:“这也是你的妹妹?”   在某人的有意控制下,太后的病情反反复复,吊着不少人的心上上下下。直到整个太医院轮番请罪了一遍,事实终于逐渐明朗:她是真的好不起来了。   就在这数日之间,太后党树倒猢狲散。几个出头的被褫了,一批辞官的获准了,剩下的囫囵并入了皇帝麾下,连官职都基本没什么变动。   那些空出来的位子,被一些新人填补了。   尔岚和李云锡都升了职。   杨铎捷终于挥泪告别钦天监,转头敲锣打鼓入了吏部。   许多平日里被各部压在底层闷头干活的小官吏,此番都被悄然提了上去。   一切发生得无声无息,甚至因为过于平静,让人少了几分风暴过境的实感。   为此,浑水摸鱼的炮灰们还在感慨皇帝走了狗屎运,那些入局最深的聪明人却已经生出几分胆寒。   他们感受不到风暴,是因为风暴都被扼杀在了青萍之末。   先前只知道端王是个人物,现在才惊觉,原来还有更狠的在上头。   单看谁升官、谁丢命,就能发现皇帝装了这么多年瞎,其实看得比谁都清楚。他像一条最剧毒、最狡诈的蛇,在没有十足把握前可以彻底僵死,任人踢打踩踏都绝不动弹。但等你瞧见他露出獠牙,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于是恐惧的更恐惧,胆大的却生出了别的心思。   朝中不乏恃才之辈,只是在这乌烟瘴气中熬到今天,基本都心灰意冷了。此时太后一倒,风向随之一变,他们隐约嗅到了大展宏图的希望。   甚至连端王党中都有几个冒险跑来找皇帝投诚。他们以前哀叹生不逢明主,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端王身上,等着他取而代之。如今一看,倒也不用费这个周章。   就这样,随着太后党的消失,朝中多出了一批拥皇党。   木云急了。   木云一心要保住在端王手下的地位,混在太后党中找皇帝磕了头表了态,转头就忙不迭地吩咐手下,加大力度传播流言,务必让暴君无道的形象深入人心。   他为端王干了这么多年脏活,自认为熟能生巧,天衣无缝。   结果忙完一天刚回家,等待他的是一张圣旨。   夏侯澹随便找了个罪名,将他革职查办了。   木云大惊失色,想破脑袋也没明白自己在何处露出了马脚。直到听说端王手下的其他卧底也被一锅端得干干净净,他才恍然大悟——有人把整个名单列给夏侯澹了。   “谢,永,儿——”木云将这几个字咀嚼出了血味。   与此同时,端王党正在进行这个月的第十八次紧急会议。   臣子们着急上火,千方百计暗示端王该动手了,皇帝在飞速成长,晚一天动手就少一分胜算。   夏侯泊面上一派庄严,优雅的眉目间隐现忧愁:“陛下虽然为君有过,毕竟仍是本王的亲生兄弟。他不仁,我却不可不义。正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我若与他一样不择手段,又怎么对得起诸位的拳拳之心?”   臣子们热泪盈眶:“殿下!”   夏侯泊温声劝慰:“诸位务必安稳勿燥,多行不义必自毙,要相信他的果报很快就来了。”   夏侯泊送走臣子们,大门一关,唤来死士:“按照计划去布置。”   死士:“殿下,听说谢妃已经倒戈,她又常能未卜先知,会不会将我们的计划也报给皇帝?”   夏侯泊微笑:“以前她出的主意,我在实行时都会改变一些小小的细节,她并不能察觉。这次也一样,我会在计划当日,临时让你们去多办一件小事。”   他挥退众人,低头拉开床头的暗格,取出一只绣工粗糙的香囊,捏在修长的手指间晃荡了两下。   如果谢永儿真有天眼,就会发现他手中把玩的香囊,并不是自己所绣。   庾晚音打了个喷嚏。   她正在翻奏折。   夏侯澹最近拖着尚未痊愈的伤口,成日撑出生龙活虎的样子与人周旋,往往一回寝殿就直接躺下了。庾晚音为了减少他的工作量,坐在床边一张张地翻奏折,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总结道:“章太傅歌功颂德了三百字,重点是吹了句自己侄子。”   夏侯澹:“呸,他侄子是个智障,晾着吧。”   庾晚音将它丢到“不重要”的那一堆,又翻到下一张,笑了:“李云锡的。”   自从朝中开始变动,她就没见过李云锡等人了。   夏侯澹不再与他们私下接触,还特别告诫几人,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少与人议论皇帝,更别让自己成为拥皇党里的出头鸟。   李云锡已经在朝堂中摸爬滚打了一些时候,也懂了些好歹。收到夏侯澹的告诫,他奇迹般领会了用意:皇帝对胜利并无绝对把握。万一最后赢的是端王,皇帝也要尽量保住这一批臣子,确保端王得势后不因记恨而毁了他们。   李云锡感动得潸然泪下,却又不能进宫谢恩,最后洋洋洒洒写了张陈情表,恨不得磕出点血来涂上去。   庾晚音看得直乐:“有几个字都糊了,不会是边哭边写的吧哈哈哈……”   笑声戛然而止。   夏侯澹转头望向她:“怎么了?”   庾晚音盯着奏折:“他说岑堇天快不行了,想再见你一面。”   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夏侯澹坐了起来,正视着她:“我现在不能出宫。”   “我知道,那我——”   “你也不能去。我那天就说了,外面不太平。”   庾晚音急了:“我刚想起来,我可以带萧添采去看他啊,就算治不好他,哪怕让他走得舒服点呢?当初是我们忽悠他入朝的!”   “那让萧添采自己去,你别去。”   “萧添采这人只跟谢永儿一条心,对你我可是挺有意见的,万一他糊弄我们……”   “晚音。”夏侯澹打断了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强硬,“别去。岑堇天有什么遗言,可以让人转达。”   庾晚音不认识般愣愣地看着他,半晌才轻声问:“你想让他也在死前望着皇宫的方向吗?”   有床幔遮挡,夏侯澹的脸庞隐在阴影中,苍白而模糊,让她突然回忆起了初见之时,自己得知他身份之前的恐惧。   他的语气也像那时一样疲惫:“等我下了地狱再还他的债。”   庾晚音还是出了宫。   傍晚,趁着夏侯澹召见别人,她带上萧添采与暗卫,熟门熟路地溜了出去。暗卫早已习惯她在宫中为所欲为,根本没想过她这次竟是抗旨。   他们照常确认了无人尾随,庾晚音担心夏侯澹发现后派人来追,催着马车直奔岑堇天的私宅。   那片熟悉的试验田已经被积雪掩埋,看不出作物的模样。   出来迎客的是一个出乎她意料的人——尔岚。   尔岚见过庾晚音男装,一眼认出了她:“娘娘。岑兄病重,又无亲友在身边,我来帮忙。”   庾晚音顾不上寒暄,忙把萧添采推了进去:“让他给岑大人看看。”   萧添采不情不愿地搭上了病人的脉。   岑堇天费力地撑开眼帘,望见了庾晚音。他面现急切,略去所有虚礼,用仅存的力气道:“娘娘,燕黍在各种田地的耕作之法,我已写入册中……”   尔岚帮着将册子递给她。   岑堇天曾说过这玩意需要两三年才能试验出来,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赶出来了。   庾晚音郑重道:“放心吧,图尔答应了一到燕国就将货物运来,开中法也在照常实行,开春时全国的农户都会种上燕黍。”   岑堇天:“仓廪……”   庾晚音:“户部检查过各地仓廪储备了,旱灾一来,怎么调剂赈灾都已有数。等到旱灾过去,还会让各地照着你的册子调整作物种类。”   “陛下……”   “陛下一切安好。他很挂念你,无奈身不能至,让我代劳。”庾晚音张口就来,“他让你好好养病,等明年田里的燕黍成熟时,咱们一起去看。”   岑堇天面露微笑,慢慢颔首。   萧添采诊完了脉,回身将庾晚音拉出了屋,低声道:“沉疴难愈,应该是出生就带了恶疾,拖到现在,已经无力回天。”   庾晚音心中一紧,还不肯放弃希望,疑心他没有使出全力,又不知该如何求他,只能深深躬身:“萧先生。”   萧添采大惊:“娘娘使不得!”   庾晚音:“屋中那位,是所有大夏百姓的恩人,求萧先生让他多活一些时日,哪怕看到一次丰收也好。”   萧添采:“。”   他沉思了片刻:“只是多活几个月的话,或许有法子。”   庾晚音正要高兴,又听他道:“但我有个条件。”   “什么?”   “我见陛下对娘娘甚是信任,等他解决了端王,娘娘能不能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让他放谢妃自由离开?”   庾晚音:“……”   她肃然起敬:“萧先生真是情深似海。”   斯文少年被这用词噎了一下,尴尬得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见她郁郁寡欢,心中……算了,娘娘就说行不行吧。”   “行,当然行,别说放走谢永儿,就是把你一起放走也行,你们可以红尘作伴活得潇潇洒洒,策马奔腾共享人世繁华。”   萧添采:“……我并不……”   萧添采:“谢娘娘。”   萧添采去开药方了。   庾晚音望着那片积雪的田地,听见身后靠近的脚步声,微微偏了偏头:“萧先生很厉害,应该能让他多活几个月。”   尔岚:“嗯。”   她们同时陷入沉默,并肩望着空旷的雪地。   庾晚音小声问:“岑大人知道你是女儿身么?”   这是她第一次说破这个事实。   尔岚平静地摇摇头:“他只当我是好友。”她自嘲一笑,“他都这样了,何必再让他平添烦恼呢。”   庾晚音听出来了什么,有些震惊:“你对他——”   尔岚没有否认:“我的心思是我自己的事。”   她似乎察觉了庾晚音的难过,笑着摸了摸后者的头。   尔岚生得高挑,眉目间暗含英气,扮作疏阔男儿也毫不违和。此时低低说话,才显出女儿声线:“我生于商贾人家,幼时有神童之名,过目不忘。父母家境殷实,也就随我跟着兄弟一道念书。长到十五岁,我才发现身为女子,读再多圣贤书都没用,我还是得嫁给一个木讷男人……”   庾晚音愣了愣,没想到她还结过婚。   但转念一想,尔岚看上去有二十五六,放在这个时代,再过几年都能当奶奶了。   尔岚:“后来男人又死了,我在家中守寡,成了左邻右舍的谈资。他们这一天若是没别的可聊,就聊我是不是又穿得太俏、多看了哪个男人一眼。终于有一天深夜,我跳入了河中,想着如果不能游到对岸,我就死在河里。   “我游过去了。于是我继续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走啊走啊,到了都城,遇到了你们,入了户部,干了好多事……”   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等到局势稳定,四海清平,也就到了我退隐之时吧。”   庾晚音明知故问:“为什么?”   “你能看出我是女人,别人迟早也能看出。与其等到那时被人参本,不如急流勇退,再寻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度过余生。有此一遭,我终于也算活过爱过,再无遗憾。”   尔岚转头看着庾晚音:“其实,汪兄、岑兄一定也不遗憾。所以不要伤怀了,晚音。”   萧添采要留下煎药,庾晚音却怕夏侯澹着急,便将他留在岑堇天处,自己先回宫了。   ——也幸好她如此决定。   马车行到半路,窗外传来暗卫的声音:“娘娘,后头有人尾随上来了。”   “是陛下派的人么?”这是庾晚音第一反应。   暗卫:“不是。来者不善,咱们得快点回去。”   马车骤然提速,疾驰一阵,又猛然急停。庾晚音整个人向前扑去,撞上了车厢木壁。   窗外传来纷乱打斗声,暗卫低叱道:“刺客!”   马嘶声。来人在混战中砍断了车靷,受惊的马匹绝尘而去,将庾晚音的马车留在了包围圈中。   车厢一阵摇晃,庾晚音勉强稳住身形,摸了摸藏在袖中的枪,抬手将车帘掀开一角朝外窥探。   天色已经昏暗下来,街上的百姓早就逃了个干净。来者有十余人,蓬头垢面似是地痞,然而与训练有素的暗卫缠斗在一起,竟完全不落下风,还堵住了她所有逃跑的路径。   是冲着她来的。   她失算了,带的人手也远远不够,没想到对方会嚣张到明目张胆当街杀人。   自己如果死在这里,夏侯澹会是什么反应?   暗卫寡不敌众,一时不妨,让人越过防卫窜上了马车。来人砍倒车夫,“唰”地撕扯下帘布,纵身跃上车厢,瞧见庾晚音,举刀便朝她砍来!   庾晚音脑中一片空白,条件反射地将手缩入袖中握住了枪——   对方的身形似乎凝滞了一瞬,眼珠子朝下一转,目光随着她的手部移动——   庾晚音已经抽出枪来,对准了他的脑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她诡异地顿住了。   不对。   她这一顿,对方竟也随之一僵,甚至半途收刀横于胸前,那是个下意识的防卫动作。   不对!   这个念头尚未完全成形,她的身体反应却比脑子更快,像是从数次死里逃生中练就了玄妙的本能,肌肉死死绷紧,硬生生止住了扣动扳机的动作。   下一秒,破空之声传来,那人胸口透出一枚染血的箭头。   庾晚音的枪重新滑入袖中。   面前的刺客双目暴突地瞪着她,摇晃一下,倒了下去。   他这一倒,车厢门口再无遮挡。庾晚音喘息未定,看清了车外站着的人。   夏侯泊一身白衣,长发半束,玉树临风地立在街上,手中稳稳握着一张雕弓。显然刚才那一箭就是他射出的。   夏侯泊也看清了车厢里的人。   她作男装打扮,两手空空,吓得面色惨白。   四目相对,只一个眼神,庾晚音就知道端王已经透过这层伪装识出了她——或者不如说,他早在出手之前就知道车里是她。   夏侯泊声音安定:“何方狂徒目无王法,竟敢当街伤人?”他吩咐手下,“全部抓起来,将车上那尸身也拖下去,莫让这位公子受惊。”   他的手下领命助战,帮着庾晚音的暗卫,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那群“狂徒”。接着走到车前拖走了尸体,又恭恭敬敬将庾晚音扶了下来。   庾晚音:“……多谢端王殿下相救。”   夏侯泊故作不识,笑道:“你认得本王?俗话说救人救到底,公子的马车坏了,眼下天色已晚,不若让本王载你一程。”   哦,原来如此。   庾晚音脑中那个闪电般冒出的念头,到此时终于转完了。   方才那个刺客的表现,似是一早料定了她藏有武器,而且还对这武器的威力有所提防。   但他怎么可能知道她有枪?她的子弹在这世上留下的仅有的痕迹,是在邶山上,而当时她明明乔装打扮了……   ——邶山。   谁会去费心调查邶山上的痕迹?就算看见弹孔,常人顶多怀疑到夏侯澹头上,谁会想到那痕迹可能与她一介宫妃有关?   答案就站在她眼前,正对她微微含笑。   夏侯泊指了指自己的马车:“公子,请。”   这是一出自导自演的大戏。杀她的和救她的,都是端王安排的人。   他们显然不是想要她的命,否则也不用绕这么大弯子,直接砍死她就完事了。如果她没有猜错,这整一出戏都是为了逼她出招自保,以便摸清她带没带武器、这武器有何秘密。   端王在试探她,也是试探夏侯澹的底牌。   但到目前为止,他没能试出来。   庾晚音笑了笑:“那就有劳殿下了。”   她飞快地与暗卫交换了一个眼神,用眼色示意他们不要妄动,便从容登上了端王的车。   马车徐徐起步,夏侯泊坐在庾晚音身旁,笑问:“公子家在何处?”   “殿下说笑了。”庾晚音直接摊牌,“请送晚音回宫吧。”   夏侯泊便也不装了:“晚音没受伤真是万幸,还好我恰巧在附近,听见动静及时赶到。”他关切地看着她,“最近城里乱得很,你怎会在这时跑出宫来?”   庾晚音:“……有个臣子生了病,正巧我家中有个未出阁的幼妹心系于他,托我去相看。我便以探病为由,对陛下说想要出宫。他最近不知为何对我甚好,便答应了。”   隐瞒是没有用的,对方能跟踪她至此,就能查出她到过何处。她只能在言语间将岑堇天说得轻描淡写。   夏侯泊捕捉到了关键词:“你对他这么说……其实却不然么?”   从刚才开始,庾晚音心里一直有个疑点:夏侯泊完全可以迅速杀了她,再从她的尸身寻找他要的答案。但他却宁愿背刺几个手下,也没动她。   刚才那一幕发生在大街上,还拖了这么久时间,夏侯澹肯定已经听说了,说不定已经派人追来。这辆马车如此显眼,想悄然将她绑去别处也不太可能。这么说来,夏侯泊居然是真的打算将她毫发无损送回宫中么?   为什么?   庾晚音若是不了解夏侯泊的本性,对着他温情脉脉的眼神,很难不想歪。   但她太清楚此人是个什么老狗比了。   首先排除他对自己动了真心的选项。   她在心中迅速分析:她和夏侯澹只要出了寝殿大门,就一直持之以恒地演着追妻火葬场的戏码,夏侯澹多有忍让,而她若即若离。也就是说在普通宫人眼里,他们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密切。   寝殿内部不知经过了多少轮血洗,剩下的都是不会泄密的人。   如果夏侯泊真的知道她的“天眼”帮了夏侯澹多少,还会多此一举来试探吗?   所以,他不知道。他说不定甚至还没放弃拉拢自己。   思及此,庾晚音缓缓露出忧愁的神色:“其实,我只是在宫里待不下去了,想出来勘察路线,准备日后找机会逃出城去。”   夏侯泊微微抬眉:“陛下不是你的良人么?”   庾晚音苦笑:“他喜欢的是我,还是我那时灵时不灵的天眼,想必殿下心中也明白。你们神仙打架,我等小鬼遭殃。事到如今,我对良人已经没了念想,只想跳出这处龙潭虎穴,安度余生罢了。”   夏侯泊诧异地望着她:“我心中明白?”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怒意,“我与他并不相同。晚音,你这么害怕,为什么从不找我呢?”   庾晚音:“……”   那个错误选项蠢蠢欲动地冒出一个头,被她再度重重划去。   这演技,搁现代也能拿个影帝了。就是不知道夏侯澹跟他对戏的话谁会赢。   夏侯澹……夏侯澹现在在做什么?他会不会沉不住气,派人拦下端王的马车?如今局势危如累卵,任何一颗火星都可能提前点燃战火,而他们还没做好布置……   庾晚音用指尖掐了一下自己的掌心。她要稳住夏侯泊。   她闭了闭眼,在影帝面前兢兢业业地祭出了毕生演技,愁肠百转道:“晚音在殿下面前,自知比不过谢妃。”   也不知演得怎么样,有没有表现出那种对汹涌暗流一无所知、满脑子只有恋爱的傻缺感。   夏侯泊:“……”   夏侯泊笑了:“晚音没有用天眼看到么?”   庾晚音:“看到什么?”   她等着对方说“谢永儿背叛了我”,却听到了一句预想之外的台词:“看到我的未来。”   庾晚音:“?”   “谢永儿曾说,她预见我挽狂澜于既倒,开创盛世,功标青史。”夏侯泊直视着她的眼睛,“她说的是真话么?”   庾晚音心中咯噔一声。   死亡二选一。   她若说“是”,等于给夏侯泊白送一波士气,还会让自己显得更可疑——明知道对方会赢,为何迟迟不投奔他?   她若说“不是”或者“没看见”,夏侯泊信不信另说,她自己能不能平安下这辆车都是个问题。   夏侯泊:“嗯?”   庾晚音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以前确实没有预见,只是私心向着殿下,所以才会用密信为殿下出谋划策。近日,我倒是梦到了殿下受万民朝拜的画面。但在那个画面中,殿下身旁之人并不是我。”   “哦?不是你,难道是谢永儿?”夏侯泊似乎觉得无稽。   说谢永儿就更不对了,他现在已经视谢永儿为叛徒,一听这话就知道是谎言。庾晚音心中为谢永儿觉得可悲,面上却微露困惑之色:“似乎也不是谢妃。那女子长得有些像谢妃,却更年轻。又有些像小眉,却更端庄貌美。殿下注视那女子的眼神,是我从未肖想过的。”   这话一出口,夏侯泊不出声了。   庾晚音自己回味了一下,惊觉自己竟然歪打正着交了满分答卷。这个答案直接堵死了夏侯泊的所有下文,还合理解释了她先前的所作所为。   为何不接受皇帝,反而一心想逃?因为预见到了皇帝会倒。   为何明明喜欢端王,却迟迟不找他寻求庇护?因为他的未来里没有她的位置。   她有武器么?她会帮助皇帝么?当然不会,她只是一条被殃及的池鱼、一个可怜兮兮的炮灰。   庾晚音,行!   夏侯泊望着她,饶有兴味地笑了笑。   夏侯泊:“答得好。”   庾晚音做贼心虚:“是实话。”   “实话么?那只能说明你梦错了。”夏侯泊神色淡淡,显出几分倨傲,“我今生不会与哪个女子并肩。真要有一个,也只能是你。”   庾晚音:“?”   那阴魂不散的错误选项第三次冒头。   不会吧不会吧,这孙子不会真走心了吧?   此事跟他的画风格格不入,但细想之下,却并非无迹可循。在《恶魔宠妃》里,他作为男主跟谢永儿爱恨纠缠那么多章,根本看不出老狗比的样子。在《东风夜放》里,他又对庾晚音一见钟情,爱得跟真的似的。   难道这人的角色设定里还真有“情种”这一项?但若真有情,又怎会对谢永儿如此残忍?   庾晚音内心左右互搏的关头,夏侯泊忽然执起了她的手。   庾晚音触电般挣了一下,他的五指却骤然缩紧,习武之人的手如铁钳一般,让她再无法移动分毫。   庾晚音嘶了口凉气:“殿下!”   “你在发抖。”夏侯泊朝她欺近过来,声音温柔,“晚音,不要这样怕我。”   “我……”庾晚音拼命稳住呼吸,“晚音只是不懂,我身上有哪一点值得殿下青眼相看。论品貌,我不及梦中那女子;论才情,我不及谢妃;至于天眼,殿下自己不也开了么,何况谢妃也……”   马车行到哪里了?按这个速度,该接近皇宫了吧?她袖中的枪会掉出来么?真到那一步,她有本事秒杀他么?   夏侯泊抬起一根手指点在她的唇上,封住了她的话语:“你是最好的,我从一开始就知道。”   庾晚音不由自主地朝后缩:“我真的不是。”   夏侯泊穷追不舍,越来越近,与她发丝相缠:“那陛下找的为何是你?”   ……   庾晚音一瞬间陷入了彻底的茫然。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怎么突然跟不上了?   她的迷惘从未如此货真价实,夏侯泊却低低笑了起来:“别装了。我一直等着你,从很久很久以前……”   更准确地说,是从多年前的那个深夜,丑时。   夏侯泊静静隐身于树丛阴影中,听着不远处的小宫女颤抖的声音:“奴婢……奴婢在那附近的偏殿里服侍,时常从远处看见一道人影徘徊,又见那花丛形状奇异,心生好奇,就挖了挖……”   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夏侯泊教她的。   那时他是个半大少年,太子夏侯澹只是孩童。他知道夏侯澹的母后害死了自己的母亲,也知道自己之所以会去御书房日日挨打受辱,是因为喜怒无常的小太子点名要一个伴儿。   换作寻常庶子,或许会忘记尊严,摇尾乞怜,只求对方放过自己。   但夏侯泊生来不同。   他每天都在想着如何杀了夏侯澹。   有意观察之下,他逐渐发现这个小太子举止怪异,有时会如同被什么附体了一般,认不出这世上的寻常物件,却冒出些神神叨叨的怪话。但此人反应很快,刚露出一点马脚,又会若无其事地掩盖过去。   夏侯泊开始跟踪小太子,发现他每天都会去一丛铁线莲旁边徘徊探看。   太子走后,夏侯泊掘开泥土,挖出了一张字条。   小宫女:“那字条的字形诡异,句意不通,奴婢以为……以为是哪个不太识字的侍卫……奴婢该死!”   静夜中,夏侯泊听见小太子语带绝望:“别演了,你是怕我害你吗?相信我啊,我们是同类啊。”   同类。   什么同类?   夏侯泊沉思着,不远处的对话还在继续。   “我——我在这个世界只有你了。……你真的不是?”   “不是……什么?”   “没什么。这下你知道我的秘密啦。”   夏侯泊从树叶缝隙中安静地望出去,看着那小宫女猛烈挣扎,逐渐力竭,最后一动不动。   即使在成年出宫建府后,夏侯泊也从未忘记那夜的神秘对话。   皇帝身上藏着巨大的秘密。但若说他天赋异禀,却又看不出来。他这些年始终如同困兽,被太后当作傀儡任意摆布,还被折磨得越来越疯。   夏侯泊推断,他一直在找一个关键的“同类”。而一旦找到那个同类,皇帝会干出些什么事呢?   夏侯泊闲时想起这个问题,会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疑心太重。皇帝八成只是脑子有病而已。   直到那一天,他在宫宴上,发现夏侯澹身边多了一个宠妃,艳若桃李,顾盼生辉。   庾家小姐入宫之前,他见过,逗弄过,转头就忘了。   但宫宴上那个目光锐利的女人,莫名让他觉得陌生。就像是脱胎换骨,又像……被什么附体了一般。   冥冥之中他有种感觉,她跟夏侯澹,确实是同类。   有那么一时半刻,夏侯泊感受到了消沉。他自幼多智,几经磋磨而愈战愈勇,始终坚信自己终将站上顶端,坐拥万里河山、日月星辰。庾晚音的出现就像一个不祥的信号,他尚未破解其意,却本能地心下一沉。   接着谢永儿接近了他,坚定不移地告诉他,自己能未卜先知,而他才是天选之子,问鼎天下只是迟早的事。   夏侯泊对这个预言很满意,因为他本就是这样想的。   但听着她的话,他脑中浮现出了一个猜想。间接找到一些证据后,他私下约见了庾晚音,拿话诈她:“你究竟是谁?陛下、谢永儿又是谁?”   庾晚音的反应证实了他的猜想:他们三个还真是同类。   从那之后,他心中就多了一个结。   同是开了天眼的人,谢永儿对他死心塌地,庾晚音却迟迟没有离开皇帝。这两个女人看似旗鼓相当,但夏侯泊没有忘记,皇帝一开始选择的是庾晚音。   从七岁那年被宫人拽着耳朵骂“命贱”开始,任何廉价的次品都只会让他作呕。   她才是最好的。   他要的都是最好的。   此刻,庾晚音的纤纤细颈就在他鼻端咫尺之距,看上去如此脆弱,他几乎能瞧见血管跳动。她咬紧了牙关,就像先前数次见面时一样,眼中满是恐惧和防备。   “晚音,”夏侯泊用耳语的音量说,“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站到我的身边来,一切都是你的。”   庾晚音像冻僵了般纹丝不动。   夏侯泊低下头,在她的颈项上轻啄了一记:“如何?”   下一秒,马车停了下来。   他的手下在窗外道:“殿下,前路被数十名禁军堵了。但他们并未亮出武器。”   夏侯泊轻嘲道:“陛下来讨人了。”   庾晚音:“……我被当街突袭,他派人来也是情理之中。”她瞥了一眼他抓着自己的手,用上了息事宁人的语气,“殿下,今日的对话,我下车后便会忘记,不会与人提及的。”   夏侯泊被她用眼神提醒,却故作不知,仍旧不松手:“哦?这么说来,是不考虑我了?”   车外,远处有人朗声道:“见过端王殿下。殿下可是救下了庾妃娘娘?”似是禁军的声音,在催他把人送下车。   庾晚音楚楚可怜地望着他:“晚音身如飘萍,能得殿下真心相待,怎会不感动?但眼下禁军在外,实在不是说这些的好时机,殿下若是不嫌弃,回头咱们继续用密信交流,可好?”   夏侯泊一根根地松开了手指,温柔道:“好。你多加小心。”   他当先下车,又回身撩开车帘,彬彬有礼地将她请下,对那领头的禁军道:“刁民行刺,幸而本王路过,倒是有惊无险。”对方也不撕破脸,说了一番场面话,便带着庾晚音回宫了。   夏侯泊站在原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湮没于黑暗,目光渐渐冷了下来。   他的手下凑过去低声汇报:“方才殿下射中的那人救回来了。”   夏侯泊:“他看到什么了吗?”   手下:“庾妃袖中藏有机关,前所未见,观其形态似能发出暗器。”   夏侯泊站在夜风中沉默了一会儿。   良久,他自言自语般道:“既然这是她的选择,那也只能成全她。”   手下:“殿下?”   夏侯泊回身走向马车,留下一句吩咐:“派人给几位将军送信吧,咱们准备开始了。”   庾晚音在走进宫门的前一刻,脑中转着的还是夏侯泊的奇怪话语。   “‘那陛下找的为何是你’……”她低声重复了一遍,还是没咂摸出其中真意。夏侯澹何时找过她,还被端王看了去?   宫门一开,她的思绪随之一空。   夏侯澹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昏暗灯火中,他的眉目完全藏进了阴影,只能看清紧抿的嘴唇。   庾晚音的心虚愧疚一下子浮了上来,忙小跑过去:“我错了,我不该……”   距离拉近,她看清了他的眼神,语声随之一滞,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夏侯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扯着她朝宫里走。   他握住的正是刚才被端王捏过的地方,庾晚音吃痛,条件反射地一挣。   夏侯澹停了下来。   他慢慢回头,先是看向她,足足过了几秒,才似乎很艰难地扯开自己的目光,投向她身后负伤归来的暗卫。   鸦雀无声的寂静中,他的嗓音如锋刃破冰:“都埋了吧。”   庾晚音在走下端王马车后,已经自动进入了劫后余生模式,连超负荷运转的大脑都暂时待机了,这会儿怔在原地,甚至没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谁。   接着就见禁军应声上前,拿住那几个暗卫,粗暴地按着他们跪到地上。   那是几个受了伤都一声不吭的汉子,此时也不高呼求饶,只是沉默着磕头谢罪。   庾晚音:“!!!”   她大惊失色:“等等!不关他们的事——”   夏侯澹听也不听,猛然一扯,庾晚音踉跄着被他扯向寝殿的方向,惶急道:“陛下……陛下!”她压低声音,语速飞快,“是我一定要跑出去的,他们不知道你的禁令,错的是我,不要滥杀无辜……”   夏侯澹怪笑一声。   庾晚音挣扎着回头去看,暗卫已经被拖走了。   庾晚音浑身发冷,扭头去看他的侧脸。   他大步流星走得太快,挑灯的宫人都被甩在了后面。黑暗中只见他发丝散乱,状若癫狂。   这不是她认识的夏侯澹。   有那么一瞬,她几乎疑心自己熟悉的那个人又穿走了。他的灵魂离开了这具躯体,留在她面前的是原装的暴君,生杀予夺,狠戾无情。   她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澹总?”   夏侯澹没有反应。   还是他吗?庾晚音顾不上其他,只想救人:“我们只有那么多暗卫,已经失去了大半,他们可是原作里为你而死的人啊!”   夏侯澹:“端王怎么找到你的?”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庾晚音混乱之中,过了两秒才明白他言下之意:“肯定是他的探子在满城搜寻,不可能是暗卫泄露的。暗卫里如果有内奸,端王一早就会知道我们有枪,还有更多更大的秘密,你我早就不战而败了!”   夏侯澹不为所动:“这种情势下带你出宫,与内奸何异?”   庾晚音:“……”   庾晚音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夏侯澹这怒火所指,并非那些暗卫,而是她自己。   自己忤逆了他,背着他跑出宫去,还险些让端王打探到己方机密,毁了大事。   但他不想杀她。   她不受过,就必须有人替她受过。   她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对方连思维模式都如此契合上位者的身份了。又或者她不是没有察觉他的转变,只是在一次次自我安慰中视而不见罢了。   夏侯澹是她熟悉的那个世界的最后一块碎片、最后一缕牵念。但世界早已面目全非,没有人可以一如既往。   庾晚音深吸一口气,跪了下去。   夏侯澹原本在拖着她走路,此时她突然一跪,终于让他放了手。   冬夜的地砖早已冻透了,刚一接触膝盖,寒气就凶残地侵进了皮肉。但庾晚音已经感觉不到冷了。她垂着脑袋,低声下气道:“此事因我一人而起,求陛下饶过暗卫,责罚臣妾。”   她只能看见夏侯澹站立不稳似的倒退了半步。   漫长的几息之后,头顶传来他的声音:“可以。”   他吩咐宫人:“将庾妃关进寝殿,落锁。从今日起,直到朕死的那一天,不得放她外出一步。”   庾晚音没有抬头,听着他的脚步渐渐远去。   宫人俯身搀起她:“娘娘,请吧。”   她如同行在云端,茫茫然被搀进了殿门。落锁声在身后响起,宫人惧于夏侯澹的雷霆之怒,无人敢跟进来,锁上门就远远避开了。   偌大的寝殿从未显得如此空旷。庾晚音背靠着门扇,呆呆站着。   她脑中千头万绪搅成一团乱麻,一时觉出手腕钝痛,一时担心暗卫有没有获救,一时又想起岑堇天等人,不知道端王会不会回头去找他们麻烦。   夏侯澹听说此事后,派人去保护他们了吗?他会不会认为岑堇天左右都要死,会不会觉得一个失去价值的纸片人,死了也就死了?   以前的她不会这样揣测他,但现在……   庾晚音回身敲门:“有人吗?我有要事!”   喊了半天,毫无回音。   寝殿里燃着地龙,庾晚音却还是越站越冷。她走到床边,一头栽倒下去,鸵鸟般将脸埋进了被子底下。   就在今天早些时候,他们两个还在这里,你一言我一语地吐槽奏折。   胸口仿佛破开了一个空洞,所有情绪都漏了出去,以至于她能感觉到的只有麻木。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传来了开门声。   她一惊而起,望向门边:“北叔。”   北舟手中端着木盘:“我来给你送饭。”   庾晚音连忙跑过去揪住他,生怕他放下晚膳就走:“北叔,岑堇……”她半途改口,“萧添采和尔岚对陛下还有大用,端王或许会找他们麻烦……”   她的重音放在“有大用”上。   北舟听出了她对夏侯澹的看法转变,叹息一声:“禁军办事周全,去救你的同时也转移了岑堇天等人。晚音,今晚的事,是澹儿有错。你生死未卜那会儿,他差点疯了。”   庾晚音愣了愣。   北舟:“他当时下令,无论端王的马车行到哪里,只要你没有平安下车,就当场诛杀端王。那端王每次行动,暗中都不知带了多少人手,禁军却是仓促集结,若真打起来了,胜负都难测。禁军领头的劝了一句,险些也被他埋了。”   庾晚音沉默片刻,问:“北叔,他刚才的样子,你以前见过么?”   北舟想了想:“他那头痛之疾你也知道,发病时痛得狠了,就会有点控制不住。不过他怕吓着你,这种时候都尽量不见你的……所以他这会儿也没来。”   庾晚音:“那他这种情况,是不是越来越频繁了?”   晚膳最终一口都没动。庾晚音缩在床上,起初只是闭眼沉思,不知何时陷入了不安的浅眠。   她做了一个怪梦。梦中的夏侯澹被开膛破肚,倒在血泊里。凶手就站在他的尸体旁边,面带微笑。   那凶手明明长着与他一模一样的面容,梦中的她却清楚地知道,那是原作中的暴君。   暴君笑着走向她:“晚音,不认得朕了么?”   说着伸出手来,将一颗血淋淋的心脏捧到她面前。   耳边传来细微的动静,庾晚音猛然惊醒过来,却忍住了睁眼的动作。刚才梦中的画面太过清晰,就连那份恐惧都原封不动地侵袭进了现实。   除了恐惧,还有一份同等浓烈的情绪,她一时来不及分辨。   脚步声渐近。   摇曳的烛光透过薄薄的眼帘,照出一片绯红。   绯红又被人影遮蔽。夏侯澹坐到床边,低头看着她。   庾晚音双目紧闭,越是试图平复心跳,这颗心就越是挣动得震耳欲聋,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出卖她。   她猜不出对方现在是什么姿势、什么表情。他的疯劲儿过了没?离得这样近,如果他再做出什么惊人之举,她毫无逃脱的余地——尽管他至今没有真的伤害她,但刚才那狂乱的杀气足以隔空撕碎一个人。   庾晚音暗暗咬牙。   她不愿醒来,不愿与他四目相对。她怕在那张熟悉的脸上看见一抹妖异而残暴的笑,怕他眼中投映出梦中的鬼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床边没有丝毫声响传来。   庾晚音僵持不下去了。就在她妥协睁眼之前,腕上一冷,激得她眼睫一颤。   一只泛凉的手托起了她的手腕。灯影移近,夏侯澹似乎在查看她的皮肤。   他的指尖拂过她腕间某处。那地方已经钝痛很久了,庾晚音反应过来,是端王钳制她时留下了淤青。   夏侯澹可能错以为是自己伤到了她。因为他指尖的动作很轻,太轻了,甚至带来了些许刺痒。   接着那指尖离去,又落到了她的颈侧。   那是端王啄过的地方。   庾晚音心中一紧。那王八羔子居然刻意留下了印记!   夏侯澹的手指慢了下来,仍是若即若离地与她相触,凉意洇入了颈上的肌肤。   庾晚音连呼吸都屏住了,完全预料不到对方会是什么反应。   黑暗笼罩下来,遮蔽了透过眼帘的微光。夏侯澹捂住了她的眼睛。   他的手是冷的,嘴唇却还温热。   庾晚音在他的掌心下睁开眼。   这回她不用刻意回避,也看不见他的脸了。但这一吻中的留恋之意几乎满溢出来,是故人的气息。   仿佛一场幻戏落幕,白垩制成的假面迸裂出蛛网纹,从他脸上一片片地崩落,坠下,碎成齑粉,露出其下活人的皮肉。   夏侯澹吻了片刻,没得到回应,慢慢朝后退去。   庾晚音一把扣住他的手,用力按着它,压在自己眼前。   她指节发白,指甲都嵌进了他的手背。   夏侯澹垂眸望着她,想从露出来的半张面庞判断她的表情,手心却感到了潮意。   “……别哭了。”   庾晚音的泪水无声无息地涌出,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也——不想——”   恍惚间她想起了方才从梦中带出的另一份情绪,原来是愤怒。   明明下了抗争到最后的决心,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片天地扯开他的胸膛,刨出他的心肝。   恨他变得太快,也恨自己力不能及。   还恨泪腺不听使唤。   她拼命想将软弱的泪水憋回去,憋得脸都涨红了。   夏侯澹抽不回手,声音带上了一丝无措:“别哭了,是我处理得不对。暗卫没事,谁都没事。不会关你的,刚才气急说了浑话,我转身就后悔了……晚音?”   庾晚音摇摇头:“不是,是我不该出宫。”   她终于松开了他的手,坐起来面对着他:“我错估了形势,险些酿成大祸,还牵连了别人。”   “也没有……”   “还害了你。”庾晚音悲从中来,“你刚才好像要撕碎什么人,又像是自己要被撕碎了。那时候你到底到哪儿去了?我是不是把你又往暴君的方向推了一步?”   夏侯澹:“……”   他的三魂七魄都被这个问题摇撼得晃了几晃。   是了,看在她眼中,原来是这么回事。   她在苦苦阻止一桩早在十年前就发生了的事,如水中捞月,伤心欲绝地挽留着一抹幻影。   所有妄念如迷障般破除,转而又织就成新的妄念。   夏侯澹毫不犹豫,结结实实地拥抱住她:“没有。我又回来了。”   庾晚音:“你能别再走了吗?我不怕失败,也不怕死,可我怕你在那之前就消失。你消失了,我好像也会很快消失,磨灭在这具壳子里……”   “不会的,我们都在这里。”   夏侯澹在这一刻做了最终的决定。   “无论生死,你都有同伴,我决不会让你孤单一人。”   明明紧贴着彼此,这咫尺之间却似有万丈沟壑。一句誓言落下去,都荡起空洞的回声。   庾晚音不敢再想,一口咬住他的嘴唇,齿尖刺出了血珠来。夏侯澹闷闷地笑了一声,成全她,劝诱她,连血带泪一并吞下,像妖怪品尝一抹鲜润丰盈的灵魂。   裂帛散落,长发铺展,蜿蜒过交叠的手臂。   宫灯熄灭后,月下雪光更盛。   庾晚音顶着妖妃的名头当了这么久尼姑,终于干了一件妖妃该干的事。   她让夏侯澹愈合中的伤口又渗出了一点血。   萧添采看着夏侯澹褪去龙袍露出胸口,满脸写着没脾气。   夏侯澹:“看伤口,别看不该看的地方。”   萧添采还指着庾晚音兑现承诺,不敢得罪这对狗男女:“微臣这就重新包扎。”   他拆开原本的包扎,为了控制自己不去看那些斑斑印痕,恨不得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摸索着敷了药,又取来新的绷带。   缠了半圈,夏侯澹一转身,亮出了背。   萧添采:“…………”   别说,还挺有美感。   他麻木地想着,终于忍不住瞟了一眼庾晚音。   庾晚音做贼心虚地别开脑袋。   萧添采像是被人拿刀架住了脖子,手上猛然加速,三下五除二缠紧了绷带,这才重新开始呼吸。   他一刻都不想多待,临走却又想起这伤口万一再裂,自己还得来。一时间五官纠成一团,挣扎着劝了一句:“陛下有伤在身,眼下还是……这个,静养为主,嗯……注意节制。”   他一缩脑袋,拎着药箱飞也似地退下了。   庾晚音:“……”   庾晚音人都快臊没了,夏侯澹却若无其事地起身,将中衣拢回肩上,慢条斯理地系衣带。   宫人都被屏退了,庾晚音低着头走到他背后,帮他穿外袍:“那个……我当时有点紧张,一时没收住。”   夏侯澹:“问题不大。”   庾晚音正想赶紧把话题岔开,就见他肩膀微微耸动:“爱妃不必担忧,这只是一次早朝迟到而已,距离从此君王不早朝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庾晚音:“?”   她老脸热得快要起火,将外袍往他头上一罩:“你的意思是让我再接再厉?”   夏侯澹的笑声闷在衣服里,不去掀外袍,却转过身来摸索着牵住她:“听爱妃声音中气尚足,看来需要再接再厉的却是朕了。”   庾晚音僵了一下,脑中掠过夜色里凌乱的画面,忙道:“不了不了,咱还是遵医嘱吧。”   昨夜过于失控,她到此刻腿还是软的。这要是再擦枪走火一回,就算对方伤口撑得住,她自己也撑不住了。   夏侯澹闻言笑得更厉害了。   这家伙到底在得意什么?   庾晚音又好气又好笑,隔着衣服拍了拍他的脸:“以后不怕肌肤相亲了?”   夏侯澹的笑声低了些,停顿几秒,轻声道:“不怕了。”   “那就好。”庾晚音一哂,想要抽回手,为这突然娇羞的小媳妇掀开盖头。夏侯澹却仍旧虚握着她的手腕不放,指腹轻轻摩挲。   庾晚音低头一看,是那块淤青。   她想起这茬,忙解释道:“这里不是你伤的,是端王。”   她大致复述了马车上发生的对话。   夏侯澹自己扯了外袍,笑容逐渐消失:“遮掩了那么久,还是没能把你移出他的注意范围。”   “这没办法,从他知道我‘开天眼’的那一刻起,我在他那里就只剩两个结局了,要么为他所用,要么去死。我一直想让他相信我是向着他的,但昨天那情景太吓人了,不知道有没有露出破绽……”   庾晚音皱起眉:“他如果怀疑上我,说不定会临时更改刺杀你的计划,以免被我用天眼预知。那我们的压力就更大了。”   夏侯澹望着她若有所思。   庾晚音:“算了,杞人忧天也没用,尽人事听天命吧。你赶紧去早朝……”   “晚音。”夏侯澹说,“既然他无论如何都会怀疑你,不如干脆破罐破摔吧。”   “怎么摔?”   “我想封你为后,择日不如撞日,你觉得今天如何?”   庾晚音愣了愣。   “是这样。”夏侯澹掰着手指算给她听,“太后党收编得差不多了,太后也该升天了,大丧期间总不能封后吧。再之后,我跟端王必有一战。到时若是他赢,他就需要稳固民心。你若贵为皇后,他想动你会多一分顾忌。”   庾晚音:“……端王对背叛者深恶痛绝,你真相信多一个皇后之名,就能拦住他杀我吗?”   夏侯澹一时没有回答。   庾晚音在他的沉默中回过味来:他说的“动你”并不是指“杀了你”。   谁也摸不清端王的心思。但从他在马车里的表现来看,他若是除去了夏侯澹,也许并不会对庾晚音动杀心,而会想将她据为己有。   一介前朝宫妃,随便找个理由换个身份,就能任他左右。   到时夏侯澹身死魂销,能给她留下的最后一重保护,也只剩皇后这层身份了。   夏侯澹:“不知道能有多大用处,你就当让我求个安心吧。行么?”   明明说着丧气话,他的眼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亮几分,像从夜雾中透出了一团光来。   庾妃头天晚上还被皇帝下令软禁,一夜过去,突然就封了后。   夏侯澹在早朝时毫无预兆地下了这道旨,满朝文武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还真有一个厥过去的,是庾晚音她爹。   夏侯澹一脸大义凛然:“母后病情危重,朕心如刀割,恨不得剜肉入药。忆及这些年中宫空悬,常使母后忧思不解。而今之计,唯有立后,使乾坤定位,滋养生息,或可助母后转危为安。”   一言以蔽之:冲喜。   “当然,”他又补充道,“眼下朕寝食难安,庾妃更是衣不解带,在母后榻前日夜侍疾。所以这封后大典,礼部可延后准备。”   庾少卿被抬出大殿的同时,这则爆炸新闻火速传遍了后宫。   庾晚音刚一出门就被淹没了。   来人的阵势更胜从前,溜须的拍马的、告饶的求情的,人人都有话说。   庾晚音默念了几遍平心静气:“嗯嗯,蔷薇露不错,但不要送了,心领了……妹妹小嘴真甜,你也好看……没有册封大典,太后病体未愈,不宜操办……”   “太后一向最疼姐姐了,听说这好消息,马上就会好起来的!”嫔妃们眉眼弯弯,笑得跟真的似的。   庾晚音:“。”   “哦对了,姐姐上次说的那什么乒乓球,我们几个试着学了些皮毛呢。”一个小美女变戏法似的亮出两块木拍子,又掏出一只花花绿绿的空心绣球,觑着庾晚音的脸色,“姐姐喜欢吗?”   说着在她面前娴熟地颠了七八下球。   庾晚音:“???”   这就是楚王好细腰的滋味吗?   庾晚音缓缓露出平和的微笑:“好,好,很有精神。”   在这个世界混到现在,庾晚音的演技大有进步,此刻淡定自若地调用着宫斗文台词库里的句子,心头居然毫无违和感。   “皇后”之名像一身新衣,她穿了也就穿了,谈不上痛快,却也不至于惶恐。   也许她很快也会像夏侯澹一样,与这身壳子融为一体,再也分不清何时在演……   庾晚音猛地一晃脑袋,把挽着她的小美女吓了一跳。   她吸了口气:“来吧,陪我打两局。”   林玄英坐在马上瞥了一眼日头,抬起一只手:“停。”   跟在他后头的黑衣人训练有素,纷纷勒马,庞大的队伍骤然急停,除去草木簌簌,竟未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   林玄英手搭凉棚朝前望去,四下林木渐疏,山势低平下去,再往前就要进入村镇了。   身后一人越众而出:“副将军。”   林玄英跳下马来,随手将马拴在树上:“原地驻扎吧,等夜间再分批行进。”   “是。”   在他们身后,浩浩荡荡的黑色军队一眼望不见尽头,沉默地隐入了深林中。   林玄英:“照这个速度,多久能到都城?”   手下:“若无阻挡,十五日可至。”说着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   林玄英出发得挺早。   甚至在端王的手信寄来之前,他就已经找上了尤将军:“端王要反,单凭他那点私兵不够,必然会从三军借人,合围都城。按理说中军与他蜜里调油,但眼下燕国在内乱,中军要为边防留人,没法倾巢而出。所以他很快就会找上右军。”   尤将军脸上的肥肉都在打颤:“我们南境也不太平啊!”   羌国女王原本正与燕王打得火热,都已经要联姻了。如今图尔气势汹汹一朝杀回,杀得燕王丢盔弃甲,节节败退,竟逃进了羌国境内。   羌国本就是菟丝子一般依附于燕国的弱小国家,这回遭了池鱼之殃。兵荒马乱中,大量难民无路可逃,朝大夏涌来。   这群羌人本身没什么武力,耍起阴招来却一个赛一个地狠。偷点钱粮只能算入门的,甚至有人先是装作行乞,进入好心的农户家中,冷不防在井水中下毒,屠了全村老幼,再挨家挨户搜刮细软,扬长而去。   尤将军这草包在南境过惯了舒坦日子,何曾遇上过这等阵仗?正自焦头烂额地搜捕难民,一听林玄英说的,只觉眼前发黑:“那咱们要是出不了人……端王会不会发怒啊?”   听这楚楚可怜的问法,不知道的还以为端王的人正飞在天上,拿弓箭指着他脑袋呢。   林玄英自然听得出,他真正问的是:“端王会不会收回许给我的好处啊?”   林玄英一哂:“你守着这头,我带点人出去。”   尤将军骇然:“玄英你不能走!你怎么能在这时撂挑子?”   “……那我留下,你去干禁军?”   尤将军不吭气了。   所有人都知道,连他自己也知道,右军事实上是靠谁在撑着。   林玄英站在他面前,足足比他高出一个头,皮笑肉不笑地行了个礼:“将军放心吧,我不会带走很多人。”   他带的人手的确不多,却尽是精锐。   林玄英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另外两军出了多少人,探到了么?”   “中军约莫五万人。”   “嚯,五万……洛将军这是豁出去了,誓要与端王同生共死了。”   “左军行踪更隐蔽,但派出的人数应当在我们之上。”   林玄英顿了顿,语气平板道:“都城的禁军加起来也才堪堪过万。”   即使周围的州府驰援,论其兵力,在身经百战的边军面前也不堪一击。   除非皇帝藏了什么天降奇兵,否则一旦三军形成合围,他在都城里插翅难飞。   只不过对于参战的将士们,这注定会是一场耻辱的胜利。从此之后千代万代,他们将永远背负叛军之名。   前来汇报的手下年纪很轻,几乎还是个少年。林玄英在余光里看见他忍了又忍,还是开了口:“副将军……属下从军时,原以为纵使埋骨,也该是在沙场。”   林玄英目不斜视,扣上了水壶:“找个地儿歇息吧。”   练了球的小美女们以为终于摸准了庾晚音的喜好,当即在御花园中支起了球桌,以不畏严寒的奋斗精神打起了球来。   幸而天气晴冷,无风无雪,打着打着也就热乎了。   庾晚音当时只是随口一说,其实根本不会乒乓,更何况这绣球基本可算是一项新运动。但大家菜得半斤八两,加上拍马屁的有意放她水,倒也有来有回。   场面一时虚假繁荣。   几轮下来,或许是大脑开始分泌多巴胺了,又或许是宫斗场景成功进化到了单位团建,庾晚音久违地浑身松快,渐入佳境,甚至连旁人的叫好声突然弱了下去都没察觉。   直到漏接一球,她笑着转身去捡,才发现绣球滚落到了不远处的一双脚边。   那双脚上穿着朝靴。   庾晚音:“……”   夏侯澹俯身拈起那绣球:“这是什么?”   众嫔妃行过礼后低头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全在偷看庾晚音的反应。   皇帝昨夜发疯、庾妃今早封后——这两则新闻之间,到底是个什么逻辑关系?无数颗脑袋绞尽了脑汁都没想明白。   其实能在这样一本水深火热的宫斗文里存活到今日的人,多多少少都领悟了一个道理:在这儿活下去的最佳方式,就是不要作死。无数个惨烈的先例证明,斗得越起劲,死得越早。   但这条规则对庾晚音不适用。   庾晚音入宫以来,扮过盘丝洞,也演过白莲花,藏书阁里的大才女、不会唱歌的傻白甜、不谙世事吃货挂、怒怼皇帝清流挂、凄风苦雨冷宫挂……恨不得把每一种活不过三章的形象挨个儿扮演一遍,各种大死作个全套。   以至于其他人有心学一学,都不得其法,因为至今分析不出皇帝吃的是其中哪一套。   或许其精髓就在于这种包罗万象的混沌吧——有人这样想。   可如今她当了皇后,正值春风得意时,总该流露出一点真性情了吧?   这帝后二人如何相处,直接关系到前朝后宫日后的生存之道,必须立即搞清楚。   庾晚音想不出更好的答案:“乒乓吧。”   “乒……”夏侯澹狐疑地看了那绣球一眼,眼中写满了拒绝。   庾晚音摆了摆手,示意他别挑刺了:“能打的能打的。”说着接过球去,示范着发了一球,对面小美女没敢接。   夏侯澹嘶了口气:“你这拍都……”没拿对。   庾晚音:“?”好家伙,还是个行家?   她用眼神问:你要加入吗?   夏侯澹摇摇头,温声道:“皇后累了么?”   庾晚音听出他是有事找自己,忙道:“确实有些累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改日再来。”   对面小美女这才回过神来,嗫嚅着应了:“娘娘保重凤体。”   等庾晚音坐上龙辇去远了,众人茫然地面面相觑。   别说如何相处,她们甚至没看懂那俩人是如何交流的。   用神识吗?   龙辇上,庾晚音贴在夏侯澹耳边呼出一口白雾:“怎么了?”   夏侯澹:“边军有人偷偷动了。”   “哪一边?”   “三边都有,具体人数还未查明。看来夏侯泊等不住了。”   庾晚音在他开口之前已经隐隐猜到了。   此事他们早就商讨过,也想到了一旦夏侯澹稳固住中央势力,端王只能去借边军。如今三军皆被他买通,只是应了最坏的一种设想。   所以她平淡地接了一句:“那我们也抓紧吧,趁着他的援军还没到。”   “嗯,我跟萧添采说了,太后的吊命方子可以停了。”   庾晚音:“那她还能苟几天?”   夏侯澹委婉道:“萧添采会停得比较艺术。”   庾晚音:“……”   她转头望了一眼。   夏侯澹握住她的手:“在看什么?”   “没什么。”冬日的阳光总是格外珍贵,庾晚音忍不住对着御花园的花草多望了一会儿,隐隐预感到那“改日再约”的下一次乒乓球赛,怕是遥遥无期了。   “浮生半日闲,果然是偷来的。”   萧添采办事十分利索。   翌日深夜,庾晚音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安贤在门外颤声道:“陛下,太后不好了。”   这声通传如同发令枪响,庾晚音倏然清醒过来,转头看向身边的人。   夏侯澹也正望着她,轻声问:“准备好了吗?”   庾晚音点点头:“走吧。”   为了表达悲痛,安贤今日的唱名声格外鬼哭狼嚎一些:“皇上驾到——”   夏侯澹携着庾晚音的手走下了龙辇。三更半夜,冷风刺骨,冻得庾晚音一个激灵。   有侍卫跟了上来,在他们身后低声道:“尚未发现端王的人。”   暗卫已经在太后寝宫周围蹲伏多时了。只要太后一断气,端王随时可能行动。所以从现在开始,他们就进入了一级戒备状态。   夏侯澹不着痕迹地微一点头,走进了大门。   正屋里已经跪了一地宫人,动作快的嫔妃也火速赶来跪好了,一个个面色惨白,端出一脸如丧考妣的神态。但眼泪尚未酝酿出来,说明太后还剩一口气。   庾晚音跟在夏侯澹身旁越过人群,走向里屋,不经意地瞥了众人一眼,微微一愣——好些人都在偷看她。   更确切地说,是偷看她的肚子。   那探究的目光近乎露骨,庾晚音本能地感到不适,举起袖子挡了一下。   于是更多的目光直勾勾地射了过来。   庾晚音:“?”   几个老太医从里屋迎了出来,后面跟着作为学徒的萧添采,照着流程往夏侯澹跟前一跪,老泪纵横道:“老臣无能,老臣罪该万死啊……”   夏侯澹也严格遵照流程,一脚踹开为首的老太医,急火攻心地冲了进去,人未到声先至:“母后!母后啊!”   里间空气浑浊,弥漫着一股不妙的味道,由排泄物的臭味与死亡的阴冷气息混合而成。   床上的太后已经换上了寿衣,形容枯槁,四肢被人摆放端正了,双手交叠于胸前,僵尸般直挺挺地躺着,一双眼珠子几乎暴突出来。   小太子跪在一旁角落里,缩成一团,几乎像个断了线的傀儡,走近了才会发现他在瑟瑟发抖。   夏侯澹:“啊!”   他声音大得离谱,似乎是为了确保外面的人都能听见:“母后且安心,儿子来了!”   庾晚音:“……”   她今日算是见识到了演技的巅峰。   夏侯澹居然能一边语带哭腔,一边对床上之人露出一抹饱含恶意的微笑。   太后被他激得整个人抽搐起来,却只能发出“呃啊啊”的声音。   夏侯澹一屁股坐到床沿上,贴心地伸手帮她掖了掖被角:“儿子都明白,都明白。”   四目相对,夏侯澹的眼前浮现出初见之时,那雍容华贵、不可一世的继后。她殷红的指甲划过他的面颊,刺得他眼皮直跳,却不敢躲闪。   当时的他如同一只待宰羔羊,唯一能等待的只有他人的垂怜。   若说她在这十余年里真正教会过他什么,那或许就是:不要等。   太后指甲上的蔻丹早已剥落得一片斑驳。她瞪着夏侯澹抽了半天,每抽一下,出气就更多,入气则更少。   夏侯澹:“什么?小太子?”他朗声道,“母后不必担心,朕必然会好、生、照料他。”   借着床帐遮挡,他对着太后比划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笑得更喜庆了。   太后:“……”   夏侯澹以为她这一下就该气死了,她却仍旧万分艰难地喘着气,无神的眼睛直对着他,嘴唇微微蠕动。   奇怪的是到这境地,她的眼中反而不剩仇恨了,残存的只有不甘。   夏侯澹揣摩了一下此时她的走马灯里能闪过什么画面,愣是没想出答案。   她没有爱人——她亲口告诉过他,她今生最恨的就是先帝。   她没有情人——这么多年她连个裙下臣都没养过。   她也没有子嗣——早在她爬上后位之前,老太后就夺去了她这辈子受孕的可能。   或许从那时开始,她一生所求就只剩权柄了。   弄死老太后、熬死先帝、控制夏侯澹、操纵小太子……何必爱世人?何必索求爱?与人斗,其乐无穷。夏侯澹毫不怀疑,她即使成功弄死了自己与端王,也会不知疲倦地继续斗下去,直到生命尽头。   可惜,她输得太早了。   太后如同垂死的鱼一般猛烈挣扎起来,口型接连变换,发出含混的声音。   夏侯澹不愿俯身去听,就偏了偏耳朵,不耐道:“什么?”   太后突兀地笑了一下。   她慢吞吞地说了几个字。   夏侯澹顿了顿。   太后搁在胸前的手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寸,又猛然跌落下去,头也偏到一旁,再也不动了。   死寂。   太医在一旁听着不对,跪行过来撩开床帐,象征性地把了把脉,又翻了翻她的眼皮,颤声道:“陛下……陛下……”   夏侯澹维持着坐姿一动不动。   跪在床尾的庾晚音等了十几秒,莫名其妙,只得起身走过去,拉他站了起来。   夏侯澹这才像是被拨动了某个开关,气沉丹田,哭出了第一声:“母——后——”   外头收到信号,立即跟上,此起彼伏地号丧起来。庾晚音从里屋听见,只觉声势浩大,有男有女,似乎是大臣们也赶到了。   不知道端王来了没有。   她一边敷衍了事地跟着干嚎,一边在脑中又过了一遍暗卫藏身的位置。   夏侯澹自然不能哭一声就算完事,还在替太后合上眼睛、整理寿衣,做戏做全套。   一旁趴着的小太子也开始抽噎起来。他或许是整间屋子里唯一一个真哭的人,很快哭得涕泗横流、伤心欲绝,浑身抖得像是打起了摆子,边抖边朝床边爬来,似乎还想看太后一眼。   庾晚音低声问夏侯澹:“她刚才留了什么遗言?”   夏侯澹转头看向她,神色有些木然:“她说她在地下等我。”   庾晚音心里咯噔一声,仿佛从足底泛起一股阴寒之气:“什么玩意儿,死到临头了还只顾着咒人……”   她在余光里瞧见小太子爬到了近前,下意识地瞥了他一眼。小太子正望向夏侯澹,一张小脸绷得太紧,五官都变了形,整个人连呼吸都止住了,仿佛一只行将爆炸的气球。   就在这一刹那,庾晚音忽然心头一紧。   似乎是凭着生死间练出的直觉,她的身体动了。   她猛地扑向夏侯澹,一把将他撞开——   与此同时,小太子扬起手臂,袖中腾起一阵红雾,兜头洒向夏侯澹,却被庾晚音挡去了大半——   庾晚音预期的是匕首、暗器,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东西,一时不妨吸入了一口,猛地呛咳起来。   夏侯澹被她推出两步,呆了一瞬,立即掩住口鼻,冲回来将她拉走,回身狠狠一脚,正中小太子心口。   小太子整个人都被踹飞了,跌到地上吐出一口血来。   庾晚音跌跪在地,咳得上气不接下气。夏侯澹伸手在她衣发上一抹,指尖沾满了红色的粉末。   暗卫已经控制了室内所有宫人与太医,又将地上的小太子也制住了:“陛下,此地不宜久留,请先暂避……”   夏侯澹大步上前,一把掐出小太子的脖子:“解药。”   小太子放声尖叫。   动静传出里屋,外头敬业的哭声一停。   夏侯澹的五指渐渐收紧,将那尖叫声硬生生掐断:“解药。”   小太子挣扎起来,一张脸涨成了紫红色。暗卫见势不妙,试图阻拦:“陛下息怒!”   夏侯澹理也不理,掐人的手上青筋暴突,眉间窜起一股黑气。   庾晚音终于缓过气来,居然没有其他不适之感。她转头一看,见小太子眼睛都翻白了,连忙去掰夏侯澹的手:“快停下,我没事……”这一掰竟未掰动,她慌了起来,凑到他耳边提醒,“所有人都在外面,你想当场坐实暴君之名吗?”   夏侯澹充耳不闻。   庾晚音定睛一看,吓得呼吸一窒——夏侯澹的眼球都充血了,面目狰狞,宛如修罗。   他从前发疯的时候都没有露出过这副面貌。   庾晚音忽然想起那红色粉末。那玩意,夏侯澹刚才也吸入了一点吧?   她强压着恐惧指挥暗卫:“帮忙救太子!”   暗卫犹豫着不敢动。   庾晚音哑声催促:“快点,我们还要问解药!”她自己吸入的红粉比夏侯澹多得多,此时就像往体内埋了颗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就会出现症状,只能趁着神智清醒,尽一切可能稳住局面。   暗卫一咬牙,并指一戳夏侯澹臂上某处,戳得他手臂酸麻,被迫松开了手。   暗卫刚刚拉开太子,夏侯澹嘶声道:“杀了他。”   暗卫:“陛下……”   “杀了他!”夏侯澹口中发出一声野兽般的怒吼,一拳挥了过去。暗卫不敢挡他,狼狈不堪地避过了。   夏侯澹扑过去夺他的剑。   暗卫绕柱走。   夏侯澹伸手入怀,掏出了枪。   所有知道那是何物的人都瞳孔骤缩——   对准那暗卫的枪口被一只手握住了。   庾晚音浑身发抖:“夏侯澹。”   夏侯澹下意识地望向她,在看到她眼眶里的泪水时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下,那双黑暗混沌的眸中,一团风暴止歇了几秒。   庾晚音其实理智都快崩溃了,五指顺着枪身慢慢攀去,摸到他手背的皮肤,说不清谁更冷:“晚上吃小火锅吗?”   夏侯澹顿在原地。   就在这一顿之间,庾晚音轻声道:“敲晕他。”   暗卫这回没有犹豫,一记手刀劈倒了皇帝。   庾晚音举目四顾,太后已死,皇帝中毒,太子半死不活。   她又转头看了看正屋的方向。臣子与宫人还在低低哭着,但声音很轻,显然在侧耳倾听里面的诡异动静。   室内的人全望着她。   庾晚音强行勾起嘴角:“陛下伤心过度倒下了,快扶他回去休息。太子情绪不稳,也需好生安抚。”   暗卫会意,架着夏侯澹和太子从后门走了。   庾晚音抬手从肩上扫落一把红色粉末,攥在手心。   这玩意到现在都没对她产生任何作用。她心中隐约有了个猜测,当下便对那些太医与宫人笑了笑:“不必惊慌,一切照常吧。”   说着安抚的台词,那笑意却是冷的。   她自己或许没有察觉,但看在他人眼中,这新上任的皇后周身的气势已经不同以往。   那些人打了个寒颤,慌忙动了起来,有人搬来梓宫上前入殓,有人打扫一地狼藉。   庾晚音给萧添采使了个眼色,将目光指向太后的尸首。   萧添采若有所悟,躬身走到那硕大的梓宫边,与宫人一道整理起了太后的遗容。   庾晚音径自走出了里屋。   正屋里果然乌泱泱跪了一大片人,队伍一直排出了大门,延伸进外头的漆黑夜色中。见她出来,那已经停下的哭声又强行续上了。   庾晚音示意安贤上前,照着流程安排众人留宿或回家斋戒。她自己象征性地扶起几个妃子,安抚了几句。   突然有一道黑影朝她疾速奔来,口中呼着“娘娘”。   庾晚音如同惊弓之鸟,连退数步。来者是个中年男子,尴尬地停在原地,半晌才期期艾艾地见礼道:“娘娘可好?”   庾晚音:“……”   她用逻辑推断了一下。   这人可能是她亲爹。   但她又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这一声“爹”要是叫错了,那乐子可就大了。所以她只能举起袖子,揩起了那不存在的泪水,口中含糊道:“承蒙……关心,我……晚音一切都好。”   对方:“哎呀,娘娘切莫忧心过度,伤了身子……”   “庾少卿。”清朗温和的声音插了进来。   端王不知何时也走了过来,搀住了那男子,轻声劝他:“眼下不是叙旧的好时机。”   果然是她爹。   但庾晚音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她爹身上了。端王站得离她太近了,这个距离,暗卫都来不及救。   庾少卿涨红了脸,忙行礼道:“是老臣失礼了,老臣这便退下了。”临走还瞟了庾晚音的肚子一眼。   庾晚音此时脑中乱成一团,也顾不上分析他那眼神。她与端王四目相对,一边随时准备跑路,一边还要努力不让这防备流露出来。   夏侯泊伤感一笑:“尚未恭喜娘娘荣登凤位。”   庾晚音也伤感一笑:“殿下,眼下不是时候。”   直接拿他刚才的台词回敬了他。   夏侯泊闻言,深深看了她一眼:“娘娘还要主持大局,我便也不多叨扰了。”   庾晚音原本以为他是来问夏侯澹情况的,见他这么容易就被打发走,不禁有些意外。   她将台词压在舌底过了几遍,这才苦笑道:“确实有些焦头烂额,多谢殿下体谅。我们……来日再叙。”   夏侯泊笑了笑,转身走开了。   刚一背过身,他眼中的眷恋与失意一瞬间收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全是冷嘲之意。   有人的命中不需要温情。   也有人的温情,吝啬到转瞬即逝,甚至连自己都不曾察觉,就已经消逝无迹了。   夏侯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眼前一片昏黑,看不见任何画面。   耳中嗡嗡作响,听不见任何声音。   如果说此前的头痛像一波盖过一波的海浪,这一回就是山崩海啸,直接把地壳都掀了。   似乎有人按住他的肩,在冲他喊着什么,但落在他耳中,只是增加了无意义的噪音。   太痛了。   仿佛颅腔里挤进了两条巨龙,在这弹丸之地殊死搏斗,撞得他的头盖骨迸开了一道道裂缝,从中喷溅出苦水与火焰。   太痛了。   要是立即死掉就好了。   即使身堕炼狱,被业火灼烧,也不会比这更痛苦了。   庾晚音三下五除二打发走众人,留下几个暗卫监视那边的宫人,自己匆匆赶了回来,身后跟着谢永儿和萧添采。   “粉末。”她将刚才悄悄收在手心、被汗水浸湿的一团红粉交给萧添采,“去验。”   萧添采什么也没说,额上见汗,面色凝重地走了。   庾晚音拔腿就朝里间跑,半路被北舟抬手拦住。   她诧异地抬眼:“北叔,什么意思?”   北舟只是沉默地平举着手臂,不让她过。   庾晚音知道一千个自己也打不过他,颓然道:“是他不让我看吗?那你呢,你也觉得我应该在这时躲远点吗?”   北舟:“。”   庾晚音越说越惨淡:“我在你们眼中,到底是什么?只是个欢喜时锦上添花的小玩意么?”   北舟的胳膊放下了:“举得有点酸。”   庾晚音:“?”   北舟连身子都背过去了:“唉,年纪大了,这老胳膊老腿的遭不住啊。”   庾晚音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跑进去了。   即使做好了心理准备,她还是被眼前的画面震住了。   床上的夏侯澹被北舟用被褥裹着,连人带被捆成了一只粽子。如果不看他额上和嘴角的血迹,这造型还有些滑稽。   北舟似乎是在他咬伤自己之后才打了补丁,又往他嘴里塞了团布。于是他喉中发出的嚎叫就都被闷在了嗓子眼里,杀伤力大打折扣。   庾晚音像个木头人似的立在原地,茫然地问:“他每次发作都这样吗?”   身后传来北舟的声音:“以前没这次严重。大概三个月前开始需要绑着,他不敢让你知道,就下了禁令。但没想到这次他还会拿头去撞床柱,还想咬舌……”   庾晚音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摸才发现是自己的眼泪。   夏侯澹又叫了一声,声音完全撕裂了。不能自残,他就只能用这种方式转移疼痛。   庾晚音走了过去,将他口中的布取了出来。夏侯澹立即要咬自己,牙齿却被别的东西挡住了。   庾晚音将手指伸进了他嘴里。   有人拽她的手:“你疯了吗?他发疯你也陪着发疯?”   庾晚音这才意识到谢永儿也跟了进来。   夏侯澹的齿尖已经扎入了她的肉里。庾晚音吸了口气:“没事,比他咬伤自己好。”   夏侯澹的眼帘突然颤了一下,缓缓撑开。   他万分艰难地一点点松开了牙关,喉结滚动两下,用气声问:“晚音?”   他的眼睛明明望着她,却对不上焦:“晚音?”   庾晚音的眼泪一滴滴砸在他的脸上。   夏侯澹似乎傻了,过了一会儿才喃喃道:“走开。”   庾晚音俯身去抱他,他却一径挣扎:“走开,你不该来……”他焦躁不堪,满心只想让她少看一眼。   有她在场,他连嘶喊都得忍住,压抑得额上青筋直跳。   谢永儿站在一边,见他们一个疯球了,一个突然变成了只会哭的废物,不禁翻了个白眼,果断上前,一把将布团塞回夏侯澹嘴里,回头问北舟:“为什么不打晕他?”   北舟:“……暗卫已经打晕过一次了,我怕控制不好力道,伤了他。”   谢永儿:“等着,我去叫萧添采。”   萧添采闷头行了一遍针,长舒一口气:“能让他睡上半日吧。”   此时天光已经微亮,庾晚音像是整个人被掏空了,疲惫地坐在床边不吭声。   萧添采想了想,还是开始汇报:“臣刚才去拿耗子试了药,耗子并无反应。”   庾晚音略微抬眼。   萧添采:“先前娘娘让臣验尸,臣发现太后指甲上残存的蔻丹里,似乎也掺了这种粉末。但这粉末本身应该并非毒药,否则娘娘吸入那么多,不会至今无恙。”   “那陛下是怎么回事?”   “臣依稀记得在古书里读到过,有些特殊的毒,分为毒种和毒引。毒种会潜伏在人体内,遇到毒引才会发作。”   萧添采的头埋得更低了些,不再往下说了。   但他的猜测已经摆到了明面上:夏侯澹体内有毒种,太后以前把毒引藏在指甲里,这么多年来,一点点地加重他的头疼,从而保证他一直是个无能的暴君。   毒引本身药性微弱,这也解释了为何北舟他们先前查来查去,都查不到夏侯澹身边哪里有毒。   但太后没想到自己会先被夏侯澹搞死。临死之前,她决定复仇,便命小太子用大量毒引偷袭夏侯澹。   夏侯澹防备了所有人,唯独没料到懦弱的小太子会下这个手。   小太子也知道父皇待自己冷漠,如今又封了新皇后,自己的太子之位很快就会不保。倒不如铤而走险一次,万一成了,他就直接登基了。   庾晚音一时不知该佩服谁。   也许能在这宫里活下来的,都成了怪物吧。   “那就去找人撬开小太子的嘴,他应该知道解药吧。”   萧添采摇头:“小太子多半不知道。就连太后都不一定知道。这类毒药在大夏早已失传,只有古籍中提过只言片语,具体如何炼制根本无人知晓。”   庾晚音:“你的意思是,这毒是从别处传到她手中的?”   萧添采似乎想起了什么,喃喃道:“羌国……羌人善毒,他们的药与毒都自成一体,外人难以一探究竟。”   他起身便走:“臣去查查看。”   庾晚音与谢永儿面面相觑。   庾晚音:“太后难道有羌国血统?”   谢永儿:“原文里好像没提她的血统,倒是写到她毒死了老太后和先帝的元配皇后——也就是夏侯澹的奶奶和妈妈。如果她当时用的就是这种毒,那可太久远了,根本查不到她是怎么得到的。”   庾晚音皱眉思索起来。   好消息是,夏侯澹的头疼病因终于有眉目了。等萧添采分析出这种毒的成分,或许图尔能在羌国找到解药。   坏消息是……以夏侯澹如今的状态,这一切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夏侯澹是晌午醒来的。   庾晚音观察着他的神色,面露惊喜:“头不疼了吗?”   “基本不疼了。”夏侯澹对发病时的事情还有模糊的记忆,叹了口气,“让你受惊了。”   庾晚音:“……”   有点生气。   气他瞒了自己这么久,宁愿被捆成粽子也不让自己陪伴。   但转念一想,她即使在场,也帮不上任何忙。于是那点愤怒又化作了深深的无力感。   夏侯澹似乎能察觉她的心情,换了个语气:“幸好来得快去得也快,睡一觉就好多了。”   庾晚音丝毫没有被安慰到。   他发病原本就是一阵一阵的,下一次还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来。   她将萧添采的推测说给他听:“你自己有什么线索吗?”   夏侯澹的脑子其实还在被钉子凿,虽然恶龙暂退了,疼痛仍然比平时剧烈。他思绪有些凌乱,努力回忆了一下,自己记忆中第一次头痛,是在老太后临终时。   但当时,那未来的继后并不在场。   至于老太后的衣发上、病床上,是否残余了红色的粉末,他却是完全记不起来了。   夏侯澹:“就算当时就有毒引……那毒种又是什么时候……”   老太后死前,那女人只是一介宫妃,从未接触过他。何况他深知宫廷险恶,从穿来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处处小心提防着。   庾晚音:“什么?”   夏侯澹回过神来:“没有,我是在想太后是怎么埋下毒种的。”   庾晚音:“那就不可考啦。谢永儿说她毒死了你的奶奶和生母,你想想那都是多少年前了。”   哦,原来如此。   夏侯澹忽然福至心灵地领悟了。   据说他的生母慈贞皇后诞下他时便极为艰难,之后又一直多病,只过了两年就英年早逝。   那么,太后是什么时候给慈贞皇后下的毒呢?   她下毒的时候……会好心避过孕期吗?   夏侯澹忍不住笑了起来。   庾晚音惊了:“笑什么?”   “没什么。”夏侯澹笑意里盛满了悲凉,却没有泄露到声音中,“这个暴君,真是倒霉啊。”   原来自己的小心谨慎从一开始就是没有意义的。在更早更早之前,甚至早在降生之前,这个角色的命运便已经谱写完毕了。   与其说是某个人害他……   不如说是彼苍者天,要让他一步步走向疯狂。   夏侯澹这一口浊气在胸腔内冲撞,五脏六腑都在余音中震荡,呼出口来却只是轻而又轻的一声:“倒霉鬼啊!”   庾晚音神情有些异样,握住他的手:“不会倒霉到底的。他遇到了我们。”   夏侯澹一时间甚至没搞懂这“我们”指的是谁。   他的疑问一定是流露到了脸上,所以庾晚音又解释了一句:“我和你啊。”   从小太子口中果然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自知此生已毁,见人只会阴恻恻地笑,那笑容有时竟与太后如出一辙。   夏侯澹下旨废了他的太子之位,责他面壁思过,却没有像对太后宣称的那样杀了他,反而以关押为名,派了些人将他保护了起来。   这主要还是为了膈应端王。   有这么个废太子活着,端王即使成功弑君,也不能名正言顺继承大统。朝中自然会冒出一批太子党,再与他斗上几回合。   而如果他们灭了端王,再回头来算太子的帐也不迟。   庾晚音心中的另一个疑问也很快得到了解答。   这答案还是谢永儿带回来的:“是的,他们都以为你怀孕了。这个猜测是在你封后当天开始流传的。要说有什么佐证,就是你那天稍微运动了一下,皇帝就忙不迭地要把你拉走。本来信的人还不多,结果他就突然废掉了唯一的太子,都说是为了给你腹中的孩子让道……”   庾晚音:“……”   庾晚音简直槽多无口:“废太子不是因为太子失德么?”   “人只会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古人的惯性思维就是‘母凭子贵’。”谢永儿分析得头头是道,“但我怀疑是有人在利用这种惯性思维传播谣言,这也是舆论战的一部分。”   “端王?”庾晚音不解,“图啥?”   “暂时猜不出。反正你自己小心吧。”   话虽如此,庾晚音总不能自己跳出去宣布“我没怀孕”吧。一时找不到澄清的机会,便只能随它去。   他们已经知道端王的援军在赶来的路上,就不可能坐等着人家准备万全。   于是钦天监猛然算出来一个千年难遇的安葬吉日,就在三日之后。夏侯澹对着满朝文武眉头深锁,左右为难,半晌后道:“按理说应是停灵七日,但母后洪福齐天,赶上这么个千年吉日,那就破例停灵三日,提前下葬吧。”   曾经的太后党半字反驳都没有,还得争相夸他孝顺。   所有吊唁被压缩到了三日之内。夏侯澹披麻戴孝,亲自守灵。   太后殡天那日,有皇帝病倒的传言,可如今百官一见他端端正正跪在灵堂,一切流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送走一波皇亲国戚,庾晚音披着一身风雪回到室内,立即跺起脚来:“太冷了,怎么能这么冷,这降温莫非也是端王的阴谋?”   夏侯澹敲着膝盖站起来:“有道理,他应该是发明了局部制冷。”   “也有可能是太后怨气太深,你觉不觉得这里阴风阵阵的……我刚才突然反应过来,这家伙停灵的最后一夜还刚好是大年夜啊!她这一死,非得拉着全国人民都没法过年,这得是多大的怨气……”庾晚音念念叨叨。   夏侯澹:“过来,给你个东西。”   “什么?”   夏侯澹从宽大的孝衣下摸出一物,塞进她手中:“抱着吧。”   是个暖手炉。   庾晚音笑了:“真有你的,怪不得你跪得住。”   夏侯澹放低声音:“外面有动静吗?”   庾晚音摇摇头。   看似空荡荡的灵堂周围,其实藏了无数暗卫。   按照胥尧所记,端王的计划有两种。   一是在夏侯澹守灵时派刺客暗杀他,不留伤口,伪造出一个灵异现场。   二是在出殡时,按照大夏礼俗,进入陵寝前的最后一段路由皇帝扶柩。这段路正好经过邶山脚下的峡谷,如果派人藏在山上推下巨石,伪装成山崩,则峡谷中人无路可逃。   两个计划有个共同点,就是都可以推锅给太后的冤魂,正好呼应了先前散播的“暴君无德遭天谴”的舆论。   而夏侯澹的计划,是事先在灵堂与邶山两处留下埋伏,如果能在对方动手前抓个现行,名正言顺地除去端王,那是上上策;万一对方诡计多端逃过了抓捕,又或是虽然抓来了,却查不到端王头上,他们也依旧会除去端王。至于舆论与民心,留住命再慢慢修复。   所以这几天里,有任何风吹草动,暗卫都会第一时间前来汇报。   然而,或许正是因为周围埋伏太严密,引起了端王警觉,他们在灵堂里等了足足两日,连个鬼影都没见到。   在包围圈外,倒是有几个太监宫女探头探脑过。如果这也是端王派来的人,那就显得过于小儿科了,比起“准备搞事”,倒更像是“装作准备搞事”。暗卫怕他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一边盯着灵堂,一边反而加派了更多人手去邶山附近查探。   这是庾晚音有生以来度过的最压抑的春节。丧期禁乐,宫中一片死气沉沉,自上而下闭门不出。大祸将至的气息如泰山压顶,连雪花都落得迟缓了几分。   唯一的安慰是,夏侯澹的情况似乎好转了。   萧添采每天溜进来给他面诊一回,望闻问切仔细体检,还要做一沓厚厚的笔记,试图推断出他体内那毒种的成分。夏侯澹表情轻松,只说头疼没再加重。稀奇的是他胸口那道伤口倒是恢复迅速,如今转身举臂都已无大碍。   庾晚音:“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夏侯澹:“什么?”   “你想啊,当时图尔明明声称这伤口无法愈合,但放在你身上,莫名其妙就愈合了。”庾晚音沉声分析,“而且你这次头痛发作之后,伤口却好得更快,不觉得奇怪吗?”   萧添采在一旁插言:“这么说来,确实有些反常。”   资深网文读者庾晚音:“你所学的医书里,有‘以毒攻毒’这概念吗?”   萧添采:“啊。”   他思索片刻,点头道:“如果两种毒都是羌人的,确实有可能彼此之间药性相克。”   庾晚音大受鼓舞:“去查查看吧,直觉告诉我这是正解。”   萧添采应了,却迟疑着没有告退:“娘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庾晚音愣了愣,心中一沉。一个医生要“借一步”说的,通常不是什么好话。   夏侯澹却笑着拍拍她:“去吧。”   庾晚音只得往外走。她背后没长眼睛,也就看不见自己身后,夏侯澹投向萧添采的威胁的眼神。   两人走到偏殿,萧添采转过身来,单刀直入道:“娘娘还记得先前的许诺么?”   庾晚音正等着他通知夏侯澹的病情,闻言一顿,霎时间起死回生:“哦哦,放走谢妃是吧?嗐,我当是什么事呢。没问题没问题,等跟端王决出胜负,我做主,送她安全离开都城。”   萧添采却欲言又止。   庾晚音:“?”   萧添采似乎在绞尽脑汁斟酌措辞:“陛下自然是吉星高照……但端王狡诈……”   庾晚音懂了。   对方想说的台词是:万一端王赢了,谢永儿岂不是走不了了?   庾晚音先前没仔细考虑过这一节。如果是从前的她,或许会当场点头,提前放人。但今时不同往日,她已见识过世间险恶,便无法阻止自己想到:万一谢永儿出去之后又投奔端王呢?即使谢永儿是真的一心归隐,端王又怎会轻易放过这个情报来源?   “这样吧。”她缓缓说,“等太后出殡当日,端王跟着发引的队伍出城之后,我派人送谢妃从相反的方向离开都城。”到那个时候,端王再找她也来不及了。   她原以为萧添采还要争论两句,没想到这少年相当明事理,当即跪下行了个大礼:“娘娘大恩,臣当谨记。”   庾晚音忙将他搀起来:“别这样,我受之有愧。之前答应过放你跟她一起走,但眼下陛下这毒尚未找到解药,实在还得依靠你。”   萧添采沉默了一下,温声道:“臣从未想过离开。谢妃娘娘余生安好,臣便别无所求了。”   庾晚音忍不住露出了仰视情圣的眼神:“其实你也可以别有所求的,大家不介意。”   萧添采僵住了,不自在地低下头:“臣……臣自知入不了她的眼,也入不了她的心。与其弄得相看生厌,不如送她离开。日后天大地大,她每见一处山水,或许也会忆及故人。”   情圣,这是真的情圣。   庾晚音肃然起敬:“放心吧,我会去安排的。”   萧添采得了她的保证,千恩万谢地走了。离去时还弓着腰,不敢让她瞧见自己脸上的愧色。   他急于送走谢永儿,并不全是怕端王。也是怕庾晚音发现,其实自己即使留下,也没有多少价值。   皇帝刚才那个威胁的眼神,是在提醒自己别说不该说的。   比如,他体内的毒素从出生之前埋到今日,已经积重难返了。小太子偷袭的那一大把毒引,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又比如,太后临死前的那句遗言其实是四个字:“此毒无解。”   灵堂里,夏侯澹目送两人走远,立即寻了张椅子坐下,双手抵住额头,那力道活像要将它挤爆。   持续不断的疼痛中,已经模糊的记忆忽然又浮上了眼前。他重新瞧见了若干年前,病榻上喘着气等死的皇祖母。在彻底咽气之前的一个月,那可怜的女人每天都在神志不清地嚎叫。当时没人知道她在嚎什么。   如果等待自己的也是同样的下场……   夏侯澹嗤笑了一声。   那种鬼画面,他可不想被她看见。   停灵最后一天,终于有消息传来:邶山有人深夜出没,搬动几块巨石,埋在了雪下。   “看来是选了Plan B。”庾晚音说,“咱们的人就位了么?”   夏侯澹:“在山里埋伏多日了。出殡当日,禁军也会将邶山围起来,不会给他们动手的机会。”   他们与暗卫敲定了行动细节,庾晚音又提起谢永儿的事。夏侯澹没有异议,当下安排了送她的马车。   虽然万事俱备,庾晚音却总觉得愈发不安,仿佛漏掉了什么关键的细节。   她在脑中将计划过了一遍又一遍,越想越险。   夏侯澹:“别光顾着别人,你自己呢?要不然你也跟着谢永儿一道躲开先……”   庾晚音打断了他:“我跟你一起去邶山。”   夏侯澹:“?”   夏侯澹皱眉道:“不行。”   “我可以乔装成侍卫,像之前那样——”   “你来也帮不上忙。”   “帮得上啊,否则造枪何用?别忘了我枪法比你准。”   “那也不缺你一个!”夏侯澹换了口气,放缓声调,“听话,这一次是真的危险,我以为这事儿根本不需要讨论的,之前封后的时候不都说好了吗?”   “说好了什么?”   夏侯澹:“。”   庾晚音逼他:“说好了什么?”   “说好了让我安心。”夏侯澹平淡地说,“你想让我生死之际都多一份挂念么?”   庾晚音转身大步走开了。   她不知道刺痛她的是夏侯澹那留遗言似的语气,还是自己心中挥之不去的不祥预感。   暗卫觑着夏侯澹的眼色。   夏侯澹面色平静,挥退了他们,独自跪回灵牌前,等待新一批吊唁的臣子上门。   脚步声由远及近,庾晚音又风风火火地回来了,没好气道:“走吧,还跪个屁,人家都打算在邶山动手了,你打算陪太后过年?”   她沉着脸拉起夏侯澹,提高声音唤来宫人:“陛下龙体有恙,快扶他回寝殿休息。”   夏侯澹仓促入戏,悲戚道:“可是母后……”   庾晚音恳切劝道:“陛下,龙体为重,莫误了明日出殡。”   夏侯澹:“那,那也有理。”   于是他们回了寝宫,大门一关,赶走了所有宫人。   庾晚音:“包饺子么?”   夏侯澹有些诧异地看她的表情。庾晚音强压下心中的焦躁,偏过头去:“包吧,大过年的。我去喊北叔。”   一想到今日过去,不知道明日会如何,便觉时间从未如此宝贵,她连气都舍不得生了。   夏侯澹笑了笑:“好。”   北舟欣然应邀,当场搬来全套厨具,展示了一手和面绝技。   夏侯澹脱掉孝衣,在一旁帮着剁馅,一刀与一刀之间的距离像人类的命运一般不可捉摸。庾晚音看了一会儿,忍无可忍地夺过菜刀:“边儿去。”   夏侯澹不肯走,还非要发言点评:“你这也就五十步笑百步吧。”   “那还是比你好一点……换个岗位吧,会包饺子么?”   北舟:“他怎么可能会?我来我来,你俩都去玩吧。”   北舟动作麻利,双手上下翻飞,一人顶十人。庾晚音没找到帮忙的机会,决定去干点别的。   宫里原本备好了过年的布置,只是太后死得不巧,只好全收了起来。庾晚音找了一会儿,翻出两盏龙凤呈祥的宫灯,没法往外边挂,便挂到了床头自娱自乐。   她又去偏殿喊谢永儿:“吃不吃饺子?”   谢永儿:“……吃。”   夏侯澹居然提笔写了副春联。   庾晚音诧异道:“你这字?”   “怎么样?”   “你之前的字有这么好吗?”   夏侯澹头也不抬,一笔勾完,嘴角也轻轻抬起:“练过了嘛。”   庾晚音歪头细看,还在琢磨。明明是一起练的字,对方这进步也太飞跃了,突然就甩了她十万八千里。   夏侯澹:“别琢磨了,我开窍了,而你,只能望尘莫及,无可奈何。”   庾晚音:“?”   庾晚音拳头硬了:“你是初中生吗?”   夏侯澹笑了起来。   谢永儿:“咳。”   她干咳一声,礼貌提醒他们还有个电灯泡在场:“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要说也是有的。”夏侯澹说,“你那吉他呢?抱过来弹一首恭喜发财?”   谢永儿傻了。   时隔几个世纪,谢永儿终于意识到自己经历了什么。   “你……你们两个……”她手指发颤,“我弹吉他的时候……”   夏侯澹点点头:“卡农弹得不错。”   庾晚音:“还有爱的罗曼史。”   夏侯澹:“就是错了些音,不过我忍住了没有笑。”   谢永儿:“……”   “别这样,”庾晚音绷着脸捅他,“其实也没什么错。”   “是的是的。”   谢永儿:“…………”   饺子出锅了。几个人围桌坐好,还倒了些小酒。   窗外天色已晚,大雪纷纷扬扬。   夏侯澹“咦”了一声:“什么东西硌我牙……”他吐出来一看,愣住了。   是一枚铜钱。   北舟笑着举杯:“澹儿,万事如意,岁岁平安。”这顿年饭吃得无比随意,所以他也没在意宫廷规矩,这一声只是长辈对晚辈的祝福。   夏侯澹顿了顿,忽然站起身来。   北舟还没反应过来,愣是坐在原地,看着夏侯澹抬起双臂,将酒杯平举于眉前,对自己一礼。   是子辈之礼。   北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澹儿,使不得!”   庾晚音笑眯眯地拉他:“使得使得,叔你就受着吧。”她心想夏侯澹这举手投足,那神韵抓得还真到位,又不知是怎么练的,极具观赏性。   北舟讷讷地回了礼,眼眶有些发红。   夏侯澹又斟满了一杯,接着就转向庾晚音。   庾晚音:“。”   她若有所感,自觉地站起身来与他相对。   夏侯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深艳的眉目映着酒光,眼中也有了潋滟之色。他缓缓举杯齐眉,这才庄重地垂下眼帘。   庾晚音模仿着他的动作,与他对鞠了一躬。   这是夫妻之礼。   她的耳根开始发热,手中普通的酒杯忽而变得烫手,仿佛有了合卺酒的意味。   谢永儿和北舟默默加快了吃饺子的速度。   雪势已收,都城之上云层渐散,露出了清朗的夜空。   李云锡去探望岑堇天,顺带陪他吃了顿年饭,回来的路上一直沉吟不语。跟他同车的杨铎捷稀奇地问:“你怎么了?”   “你说……”李云锡一脸难以启齿,“那尔岚对岑兄,是不是有点太过关怀备至?”   杨铎捷朝后一靠:“嗐,我道是何事,原来你才发现啊。”   李云锡:“?”   杨铎捷轻嗤一声:“我早看出尔岚有龙阳之好了,我还以为你也心知肚明呢,否则起初为何看他不顺眼?但是这个人吧,相处久了却也不差……”   李云锡呆若木鸡。   杨铎捷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怎么不说‘成何体统’了?”   千里之外,大雪如席。   林玄英站在河岸边的高地上, 奇_书_网_w_w_w_._q_i_s_u_w_a_n_g_._c_o_m 垂眸望着兵士砸碎河冰取水。   “副将军。”他的手下匆匆奔来,呈上一封密信。   林玄英拆开扫了两眼:“端王明天就动手,到时天下大乱,咱们也不用隐匿行踪了。其他两军出发更早,说不定都快到了。”   “那咱们……”   林玄英抬头看了看远处风雪中若隐若现的城郭灯火:“做好准备,直接杀过去吧。”   宫中。   一顿饺子吃饱喝足,谢永儿告辞回房去收拾行李。   临走前她将庾晚音叫到门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我明天走后,你能把这个转交给萧添采吗?”   “行。别是好人卡吧?”   谢永儿:“……”   谢永儿能如愿抽身离去,是萧添采用业务水平换来的。萧添采这情圣原本还想对她保密,但她也不是傻子,稍加推断就想到了。   庾晚音:“真是好人卡?那语气是委婉的吧?你可别把人伤到消极罢工啊。”   谢永儿哭笑不得:“这你放心。”   她看着庾晚音将信封贴身收好,似乎有些感慨:“没想到,到最后托付的人会是你。”   人生如戏,剧情如野马般脱缰狂奔到现在,她俩之间斗智斗勇,至今也称不上是彻底交了心。但谢永儿有此举,庾晚音竟也并不意外。   或许她们都能和宫里别的美女言笑晏晏,但出身与境遇相差太远,有些心事终究不能用言语传达。有时候,庾晚音莫名地觉得连夏侯澹都不懂她的想法。   但那些惶惶不安,那些豪情壮志,甚至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恋爱脑,谢永儿无需一字就能懂。在这方特殊天地里,她们是彼此唯一的镜子。   有一个如此了解自己的人存在于世,是威胁,却也是慰藉。   庾晚音拍了拍她的肩:“出城之后想去做什么?”   “先游山玩水一阵子,把这个世界好好逛一遍,然后……”   “隐居?”   谢永儿笑了:“怎么可能?等你们安定了天下,我还想来拉点皇室投资,开创个商业帝国呢。”   庾晚音服了。不愧是天选之女,愈挫愈勇。   “有具体创业方向了吗?”   “就先以城市为单位,发展一下外卖业吧。”   庾晚音眼睛一亮:“非常好,我入股了。”   谢永儿:“快递也可以搞起来。哦不对,那得先改善交通……我造汽车你入股么?”   庾晚音笑道:“干脆一步到位,造管道磁悬浮吧。”   “啊?那是什么?”   庾晚音僵了僵。   《恶魔宠妃》是哪一年的文?她忘了看发表日期。   这该不会是一篇老文吧?这篇文写出来的时候,有管道磁悬浮这个概念么?   她这停顿太过突兀,谢永儿诧异地看了过来。庾晚音慌了两秒,临时扯了个幌子:“没啥,科幻文里看到过,我也解释不清楚。”   “你建议我去造科幻文里的东西?”   “只是开个玩笑……”   谢永儿却仍旧盯着她,双眼中仿佛有明悟的光芒在缓缓亮起:“对了,你上次说,你在原本的世界是哪里人?”   庾晚音:“……”自己咋就生了这张嘴。   “北……小县城,你没听过的。”   她心中叫苦不迭。明明已经分别在即,谢永儿这次要是刨根问底,继而陷入存在危机,那完全是她在造孽。   却没想到,谢永儿突然眨了眨眼,那一星光芒转瞬就熄灭了:“好吧。”   有一刹那,庾晚音奇异地感到熟悉。   谢永儿方才的面色变化微妙极了,由踌躇,至压抑,再至洒然,一切只发生在几秒之内。但冥冥之中,庾晚音却看懂了。   对方就像是站在一扇无形的巨门前,已经伸手良久,最终却在此刻转身离去。   进一步是万丈深渊,退一步是人间如梦。谢永儿神情有些恍惚,微笑道:“等我搞起外卖,记得教我几道你家那边的特色小吃。”   庾晚音回过神来:“好。”   刚才,为何她会觉得似曾相识?   谢永儿回去了。庾晚音仍站在门外,抬头呼出一口白雾。   夜空中孤月暂晦,群星显现了出来。庾晚音原本只是随意一瞥,抬头时却忽然定住不动了。   片刻后,身后传来脚步声,夏侯澹走到了她身旁:“你不冷吗,这么久都不回来?”   “我终于看出来了。”庾晚音激动地抬手一指,“那几颗星星,是不是几乎在一条直线里?”   夏日里,阿白也曾拉着夏侯澹看过天,还说过什么东西快要连成一条线了。   庾晚音:“我后来去查过阿白师父的预言,‘五星并聚’指的就是这种星象,古书里说,这是君主遇刺之兆。”   夏侯澹:“那倒是挺准的。”   庾晚音大摇其头:“不是,你再仔细看,那尾巴已经开始拐弯了,不再是一条直线了。这说明什么?说明这一劫过去了呀。打败图尔后,你已经成功改命了!”   她振奋道:“否极泰来了,明天肯定没事。”   夏侯澹失笑:“现代人开始相信天象了?”   “信则有不信则无,反正我信。明天,让我一起去。”庾晚音冷不防杀了个回马枪。   夏侯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晚音。”   “我知道,该说的你都说了。但……这两天你一直怪怪的。说士气低落都是轻的,你好像一直在准备后事!”   夏侯澹剩下的话语都被顶了回去。   他表现得这么明显吗?   庾晚音看见他的表情变化,更加揪紧了心:“我也只是想求一份安心啊。你去犯险,却叫我干看着,你想想我的感受……”   “那非要一起赴险,你才会安心?”   庾晚音将心一横:“对。”   “皇后呢?不当了?”   “万一干不掉端王,这皇后也只是个摆设,我不想玩一辈子角色扮演。”   夏侯澹定住了。   良久,他轻声问:“所以你是说,你宁愿跟我死在一起?”   庾晚音吸了口气。对方这个问题是认真的。   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悲观,却莫名知道,这个答案对他很重要。   所以她也慎重地思索了一会儿:“我穿过来,就等于已经死过一回了。原以为死后会上天堂,没想到来了这么个地狱副本。其实中途有几次都身心俱疲不想玩了,但是因为有你一起组队,不知不觉,也坚持到了现在。”   夏侯澹悄然转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庾晚音:“我们做了好多事啊,预防旱灾、打败太后、结盟燕国……就算终止在这里,我也要夸自己一句好样的。当然,还有很多未解决的问题,还想做许多事,谢永儿说的商业帝国我也很有兴趣……可是这条路真的太累了,太累了。”   嗓子有些发紧,她才意识到自己哽咽了。   她伸手牵住他:“你答应过的,无论生死,都不会让我孤单一人。你想食言么?”   夏侯澹笑了:“好。”他将她拥入怀里,“那就一起吧。”   真好啊,这就是书里说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吧。可怜这一腔如海深情,错付给了一张厚重的假面。   但如果只剩今夜……   夏侯澹低头吻住她。雪后的宫中万籁俱静,这一吻只有满天星辰见证,沉寂而温柔。   他伸手一勾,领着她朝温暖的室内走去。   就将这张假面戴到天明吧,他卑劣地想。   灯火摇曳,肢体交缠。庾晚音放纵自己沉溺其中,思绪归于空白之前,忽然灵光一现,找到了答案。   她刚才如观镜般看懂了谢永儿,只因为她自己面前,也有一道不敢推开的门。   为了不再思考下去,她用力攀住夏侯澹的脖子,与他一道纵身没入欢愉的洪流。   端王府。   夏侯泊跪在地上为亡母烧完一叠纸钱,起身平静道:“去各就各位吧。”   他的亲信们闻言散去,只剩一道身影还跪在原地。   夏侯泊垂眼看着他:“我说过,为了避免被他们用天眼预知,我会在最后关头增加一个小小的计划。现在就是时候了。”   死士:“请殿下吩咐。”   夏侯泊将一只香囊和几张信笺递给他:“我说,你记。”   满城冰冻三尺的寂静中,传来孤零零的一声敲更。   新的一年来临了。   翌日,旭日高升,吉时已至,身着丧服的皇帝行过祭礼,又听大臣念过哀册,率文武百官护送着太后的三重梓宫,浩浩荡荡地朝着城外行去。   夏侯泊驱马跟在队伍里,微微抬眸望向前方。   今日跟随圣驾的侍卫比平时多了不少,簇拥在龙辇周围,硬生生将皇帝与臣子们隔开了一段距离。众臣之后,又有禁军数百人压阵。   看来皇帝还是做了防备的。不过己方的计划妙就妙在,除非皇帝未卜先知,否则无论多少护卫都形同虚设。   ——除非他未卜先知。   接近山脚处,安贤走到龙辇旁躬身道:“请陛下扶柩上山。”按照礼俗,这最后一段路需要皇帝步行扶柩,以彰纯孝。   哀乐一时大作,夏侯澹下了龙辇,走到运送梓宫的车驾旁,伴着车驾继续朝前步行。前方有一段山形崩断入地,形成了一面高约十余丈的陡直石壁。再往上,积雪覆盖,悄无声息。石壁对面,则是一片黑森森的茂密山林。   夏侯澹步履庄严,目不斜视,一步步接近了石壁的范围。   还差十五步——   夏侯泊悄然勒住了马,引得身后队伍一乱。   十步——   山上数声惨叫,跟着是一声厉喝:“有刺客!!”   众臣哗然,下意识地争相朝后退去,同时仰头张望,试图看个究竟。   队伍中的夏侯泊眼睁睁地看着皇帝悠然停步,转过身来。   视线对上的一瞬间,皇帝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   石壁上方的金铁之声响作一片,却看不到人影,只能见林木抖动,大块大块的积雪与土石簌簌落下。接着一阵惊呼,有人嘶声吼道:“陛下快躲!”   黑沉沉的巨物从天而降。   众人再度慌忙后退,一个绊倒下一个,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片。   那物直直坠下,一声巨响,在他们眼前砸出一只深坑。众人方才看清,那岩石足有一人多高,从那么高的山上掉下来,足以将人砸成肉饼。   而这巨石落地处,距离夏侯澹不过十步距离。   他方才只要再往前走一小段,今日的殡葬就又多出一个主角了。   侍卫一拥而上,护着皇帝撤退。夏侯澹仿佛也被吓破了胆,匆匆往回跑了一段,这才暴怒道:“何人行刺?速速擒来!”   石壁上方,数十道人影出现。为首的正是禁军新统领高太尉:“陛下受惊了,属下已诛灭刺客,活捉头目一人,这便下山。”   话音刚落,雪后寂静的山林中,有人影开始移动。   夏侯泊运足目力望过去,黑压压一片全是禁军,朝着山下围拢过来。更远的官道上,也传来了兵马行进声。   今日来到这邶山附近的禁军,绝不止队伍后面那几百人。而那石壁上准备的其余几块巨石纹丝不动,显然巨石附近的埋伏已被全灭。   未卜先知?这项技能在夏侯澹的阵营里,属于储备过剩。   夏侯泊知道皇帝在看着自己。他也知道禁军将此地围成一圈后,即将上演的全套戏码。   他的脸色丝毫未变,还友好地俯身扶起了几个绊倒的臣子。   夏侯澹的嘴角沉了沉。   高太尉很快将人押了下来。夏侯澹身边的侍卫上前去一通例行逼供,又一通拳打脚踢的搜身,末了大声道:“属下在这刺客身上搜出了端王府的令牌。”   全场落针可闻。   文武百官齐刷刷地望向夏侯泊。   刺客应该不会愚蠢到随身携带端王信物的地步。但他带没带其实无关紧要——夏侯澹需要侍卫搜出令牌,侍卫就搜出了令牌,如此而已。   在场的没有傻子,见此情形哪还有不明白的:这对天家兄弟这是要上演决战了,就在此刻,在他们眼前。   “端王!”一声暴喝,李云锡激情擂起战鼓,“你竟敢——!”   却见夏侯泊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冲着那侍卫悲愤道:“你、你胡说!”   李云锡:“……”   这老狐狸搁这儿画什么皮呢?   夏侯泊“扑通”一声跪下了:“定是有奸人陷害,求陛下明察,还臣清白啊!”   夏侯澹跟他各演各的,闻言左右为难地看看侍卫,再看看刺客,受气包似的哑声道:“母后的棺木都险些被砸碎,这些刺客究竟受谁指使,定要彻查到底。皇兄也受惊了,不如先回城里去歇息吧。来人,护送皇兄回府。”   一声令下,四下的禁军立即朝端王涌去。   夏侯泊相当配合,优雅地行了一礼,转身主动迎向禁军,垂在身侧的手指抬了抬。   便在此时,人群中忽然有人“咦”了一声:“启禀陛下,臣见过这个刺客。他是庾少卿府中的家丁啊。”   出声的臣子是个端王党,说完还要大声问道:“庾少卿,你见了自己家丁,怎么不相认?”   人群炸了。   继端王之后,庾少卿也体验了万众瞩目的待遇。他远不似夏侯泊淡定,当场双腿发软:“一……一派胡言,我从未见过此人。”   李云锡:“怎么可能是庾少卿的人!谁不知道庾少卿德义有闻,清慎明着……”   “奇怪啊,”一道清越的声音加入进来,“庾少卿刚刚当上国丈,放着荣华富贵不享受,却转而去与端王合谋弑君,他疯了么?”   李云锡噎了一下。   帮腔的是尔岚。她这阴阳怪气的一句可顶他十句,顺带还扣死了端王的罪名不放。   李云锡:“就、就是。”   端王党见状不干了,又有一人站了出来:“陛下,老臣上次去庾兄府上祝寿时,确实见过这名家丁。庾兄,你的家丁是怎么弄到端王府的令牌的?这中间必有蹊跷。”   庾少卿已经被吓破了胆,踉跄跪地:“这、这、这……”   在场的拥皇党见他这做贼心虚的表现,心下发寒。   那几个端王党未必真能记住区区一个家丁的长相,但他们敢在这关头开口说话,就说明他们早已知道,这刺客确实和庾府脱不开干系,只需彻查下去,这口锅就能扣到庾少卿头上。   难道这新任国丈真的疯了?   庾少卿方才一眼看见那刺客的脸,就如坠冰窟。   家丁确实是他的家丁,但此人什么时候成了端王的刺客,他竟全然不知。   然而,这话怎么能说出来呢?说出来了,又有谁会听那后半句?   说白了,今日这场面里,最不重要的东西就是真相了。庾少卿在朝中本就根基极浅,混得左右不逢源,如今女儿飞上枝头变了凤凰,眼红他的倒还比巴结他的更多。看眼前这势头,这群人是一早商量好了要将他推出来做替死鬼的!   端王啊端王,到底从多久之前就开始算计他了?   帮腔的端王党越来越多,庾少卿汗如雨下,怆然磕头道:“陛下,老臣冤啊!这人……这人是端王派来的奸细!”   “哈哈哈哈。”那嘴角带血的刺客头目忽然笑了,“我就奇怪了,你们为何都觉得我是受人指使?庾大人,咱们两个究竟是谁指使谁,你能不能说明白?”   庾少卿险些厥过去:“你在说什么鬼话,我根本不曾——”   夏侯泊在心中冷笑了一声。被拱上了戏台还想逃,也得问问老爷让不让。   那家丁桀桀怪笑,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只染血的香囊:“你们方才搜身,怎么没搜出这个?”   暗卫:“……”   他们只会搜到需要搜到的东西。   那香囊工艺粗糙,红艳艳的底色上,乌漆墨黑地绣了一男一女,共骑着一只展翅的雕。   夏侯澹瞳孔微缩,下意识地看向身侧。他的贴身侍卫中,站着一道略显瘦小的身影。   夏侯泊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一动,眼睛微微一眯。   家丁:“这香囊是谁绣的,想必皇帝陛下一定能看出来吧?”他得意洋洋地大笑起来,“老子今天横竖逃不过一死,临死也要说个痛快,免得被你们当作宫闱秘史压下去了!”   昨夜。   夏侯泊将一只香囊和几张信笺递给他:“我说,你记。”   死士接过一看,信上是女子字迹,谈不上娟秀,写了些似是而非的情话——都是庾晚音在冷宫中忽悠端王用的。   夏侯泊:“香囊你随身带着,信件你藏到庾府,等人去搜查。如今所有人都猜测庾后怀孕,皇帝废了太子,是为了给她腹中的孩子让道。但你被捕后要当众招供,庾后腹中是你的种。   “她在入宫前就与你眉来眼去,入宫之后还总是找你,与你珠胎暗结。没想到事情被庾少卿撞破,你们便拉庾少卿一起商量,纸是包不住火的,不如趁着端王与皇帝反目,一不做二不休宰了那暴君。庾少卿借了你一些人,你们埋伏在邶山,想着万一失败,就栽赃给端王。   “没想到被人认出,阴谋告破,你想着自己是活不成了,临死也要嘲笑一番暴君。”   死士一一记下,却又不解道:“殿下,皇帝真的会相信这番话么?”   夏侯泊:“他信不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场的文武百官都会听见。”   如此一来,庾晚音永世洗不脱妖女之名,而夏侯澹若是悍然袒护她,也就成了色令智昏的昏君。   死士:“万一皇帝根本没做防备,咱们一击即中,直接送他去了西天呢?”   夏侯泊:“那你就不招供了。就让庾后腹中之子,成为夏侯澹的遗腹子吧。”   “……庾后并未真的怀孕。”死士提醒道。   夏侯泊笑了笑。   于是死士脑中转过弯来:没关系,夏侯泊掌权后,她自然会怀上的。将来孩子是幼帝,而夏侯泊是摄政王。   他们筹谋的一切,所求无非四个字:名正言顺。   端王要的不仅仅是权力。他还要万民称颂,德被八方,功盖寰宇。他还要君臣一心,励精图治,开创一代盛世。   所以他绝对不能背负着弑君之名上位。   他要当圣主,而圣主,总是值得很多人前赴后继地为之而死。   死士在心中飞快地复习了一遍台词,从容开口:“庾——”   他也只说出这一个字。   一声炸响,他眼中最后的画面,是皇帝对他举起一个古怪的东西,黑洞洞的口子冒着青烟。   死士倒地,整个人痉挛数下,口吐鲜血,彻底不动了。   夏侯澹一枪崩了他,转身就去瞄准端王。   名正言顺,谁不需要呢?他们隐忍到今天,也正是为了师出有名地收拾端王。但这一切有一个大前提:事态必须按照己方的剧本发展。   显而易见,今天手握剧本的不止一人。   夏侯澹刚一转身,心中就是一沉。   短短数息之间,他就瞄准不到夏侯泊了。   夏侯泊已经消失在了禁军组成的人墙之后。距离卡得刚刚好,隔着无数臣子与兵士,恰好站到了他的射程之外。简直就像是……提前知道他手中有什么武器一般。   而那些刚刚还包围着端王的兵士,不知何时已经以保护的姿态将他挡住了。   上任不久的高太尉面色一变,连声喝止不成,气急败坏道:“你们想要反了吗?!”   没有一人回答他。无形之中,在场的数千禁军分成了两拨,各自集结,互相对峙。   两边阵营中间,是手无寸铁瑟瑟发抖的百官。   北舟耳朵一动,低声道:“不止这些人。林中还有伏兵,应该是他囤的私兵,或是边军已经赶到了。澹儿,他根本没指望用几块石头砸死你,他的后手比我预想中多。”   到了此时,夏侯泊还在兢兢业业地大声疾呼:“陛下!那刺客死前说了个‘庾’字,陛下为何急着杀他?他手中那香囊是谁绣的,陛下难道不查吗?”   大臣们早就缩成鹌鹑不敢吱声。人群中,李云锡梗着脖子想回敬一句,被杨铎捷一把捂住嘴。杨铎捷贴在他耳边急道:“别说话,文斗已经结束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一场恶战终是无可避免。   夏侯泊:“陛下为一女子,竟要不辨黑白,对手足兄弟下手么?那庾后究竟有何手段惑人心智,先前冲撞了母后也能全身而退,反倒是母后忽然横死……”他突然望向那名矮小侍卫,“庾后,你无话可说了么?”   那矮小侍卫浑身一震。   夏侯澹目不斜视:“让他闭嘴。”   高太尉一声怒吼,直接定性:“拿下叛军!”   与此同时,夏侯泊也喊出了名号:“除妖女,清君侧!”   两边横刀立马对冲而去,一时大地摇颤。   困在中间的百官忽然就被前后夹击,一旁又是山壁,四面只剩一面出口,就是那片黑黢黢的山林。   李云锡等人被人群推搡着奔向那山林,刚刚跑进几步,又被逼退了出来。   林中的伏兵出动了。   这些人方才隐在树丛间,连气息都掩盖得几不可闻,只有北舟这样的绝世高手才能发现端倪。此时浩浩荡荡地杀出来,庞大的队伍竟望不到尽头。   为首一人一声号令,将士齐齐拔剑,人还未至,那凌厉的煞气已如黑云压顶,与一盘散沙的禁军判若云泥。   李云锡骂了一声:“边军……”   这般气势,只可能是沙场上刀口舔血练出来的。   这么多边军,怎会出现在此?无论是从北境还是南境,他们一路奔赴此地,都城不可能连个警报都收不到。   唯一的可能是,中军洛将军或是右军尤将军回朝述职时,就留了人手没带回去。他们从那时起就隐在附近,只等着端王振臂一呼。   这一变故显然不在夏侯澹的预判之内。冲在他前面的那一半禁军措手不及,一对上这群阎王,几乎是瞬间就被冲破了防线,登时节节溃败。   群臣鬼哭狼嚎,四散奔逃。   虽然两边都在乎名声,有意绕开了臣子,但刀剑无眼,仍旧吓得他们连滚带爬。   李云锡在文臣中算是体魄健壮的,边跑还边拉起了几个绊倒的臣子。四下杀声震天,远处还有几声炸响,似乎是从皇帝那方向传来的,他不知是何物,只知道听上去甚为不祥。   忽然一声马嘶,一匹惊马脱离了路线,朝着他们直直撞来。李云锡眼疾手快,一把推开一个蹒跚的老臣,自己就地一滚,险险避开了马蹄。   “李兄!”杨铎捷躬着身靠近过来扶起他,“没事吧?”   李云锡呛着灰:“不用管我,你们朝没人的地方躲——尔兄呢?”   “没看到!”   李云锡急切抬头,在人群中搜寻着尔岚,目光扫过某个方向,瞳孔一缩。   杨铎捷:“李兄?李兄你去哪儿!”   李云锡拔腿就跑,从刀剑丛中飞奔而过。   远处被遗忘的山间小道上,有一道瘦弱的身影正在拼命朝上爬。就在他的注视下,对方闪身躲到了树后。   尔岚要摸到石壁上去做什么?李云锡想起那巨大的落石,再一看两边人马进退的方向,立即知晓了答案。   但这一节他们能想到,别人自然也能想到!   禁军乍遇强敌,士气顿消,本就是一群各自为营的墙头草,如今斗志一失,阵型都开始溃散。   夏侯泊没有上马,冷静地隐在人墙之后,远远望着皇帝那头不断传来古怪的炸响。   但开火的却不是皇帝。   开战之后,皇帝手上的武器就消失了。   或许是为了掩人耳目,那矮小侍卫并没有躲在皇帝身后,而是与其他侍卫一道冲出来作战。但“他”底盘不稳,脚步虚浮,明显不是练家子。   打斗片刻,“他”很快就左支右绌,不得不从怀中掏出那古怪武器自保。   夏侯泊看到此处,遥遥一指:“去将那侍卫拿下。”   此时那侍卫正弹无虚发,枪口下倒了一片,逼得余人无法近前。   ——如果夏侯泊没有调查过邶山享殿里的弹坑、没有派死士观察过庾晚音的武器形状,他此时或许还真会束手无策。   夏侯泊一举臂,六七个死士合围而上,以身为饵,直冲着枪口而去。   那侍卫果然手忙脚乱,仓皇开枪,刚刚击毙两个,冷不防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兜头将“他”罩了进去。   侍卫猛烈地挣扎起来,然而死士们扑过去拽住网绳,合力一扯,那大网猛然收紧,将其手脚牢牢困住,再也移动不了分毫。   侍卫倒在地上徒然扭动着身躯,被死士以刀抵住脖子才僵住不动。   确认“他”再也举不起手臂后,夏侯泊才下令:“夺了她的武器,撕了她的人皮面具,把她吊到树上给所有人看清楚。”   然后以她为质,让皇帝鸣金收兵,乖乖回宫接受看守。   皇帝不能死在今天、死在这里。他必须被妖后庾晚音迷惑心智,在宫中疯魔而亡。   李云锡气喘吁吁:“停下!”   尔岚:“别管我。”   “上面不可能没人,你去也只是送死。”李云锡咬牙追去,却总落她几步,只能伸直了手臂试图扯住她,“我去,我去总行了吧!”   尔岚笑了一声:“说什么呢,李兄不想当肱股之臣了吗?”   “我入朝就是为了死得名垂青史,别抢——我的——机会!”李云锡飞扑一步,终于拉住了尔岚的手腕,用力一扯,将她甩到了身后,“看你这细胳膊,至少我肉厚力气大——”   “我是女子。”   “——推得动那石……”李云锡的声音戛然而止。   趁他如遭雷劈脚步一滞,尔岚再度超过了他:“回去吧,李兄。我在朝中本就不成体统。”   石壁上的场面极其惨烈。   端王的叛军步步紧逼,很快将夏侯澹的禁军逼退到了石壁下方。此时落石下去,就算砸不死皇帝,也能砸死一片禁军。   端王的死士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一开战就冲了上来,想抢占巨石。   夏侯澹的暗卫留在此地看守,想放箭将其拦在半山腰。对面立即以牙还牙,乱箭如蝗。   战到此时,巨石边尸横遍地,已经只剩三四个幸存的暗卫,都受了重伤,靠着巨石的遮挡勉力支撑。   尔岚刚一冒头就中了一箭,肩上剧痛,痛得她险些叫喊出声。   她立即趴伏在地,死死咬着牙关,从近旁的尸身上扯下一副铠甲,披到背上,朝着那几块巨石慢慢爬去。   暗卫忽然看见一个手无寸铁的文臣独自跑来,吃惊道:“你是何人?”   尔岚:“往下看看,端王的人到哪儿了?”   暗卫一愣。   尔岚:“我若是陛下,就会故意退得快些,引他们到石下。”   一个背上中箭、面白如纸的暗卫冒死探出身子,朝下望了一眼,又飞快缩了回来:“真的,现在底下都是端王的人,难怪他们这么着急……”   他又朝来敌放了两箭,但重伤无力,箭矢半途就已坠落。   暗卫语带绝望:“他们要上来了。”   他看了看仍在苦撑的同伴,深吸一口气,转身抵住了巨石。   尔岚爬到他身边,与他一道用力:“一、二——”   山下,几个死士上前,一人去掰那侍卫持枪的手指,另一人去撕人皮面具。   面具被撕开一角,露出了底下的眉眼。   死士的动作蓦地一顿,张口欲呼,那网中之人却猛然暴起,骨骼闷响几下,身形暴涨,刹那间扯碎了捆住自己的网!   兔起鹘落,几息之间,死士全部倒下,露出本来面目的男人腾空而起,便如大鹏展翅,飞到了不可思议的高度,对着人墙后的端王举起枪。   他身周空门大开,地面上无数暗器朝他射去,他却挡也不挡,径自扣动了扳机——   “砰!”   夏侯泊不得不躲。   他躲得快,对方的枪更快,仿佛预判了他的去向,“砰砰”两声连响几乎没有间歇!   夏侯泊刚刚踏地,就觉得什么东西飞了出去。   半张脸上忽感潮湿,是他自己淋漓的血。   飞出去的是他的耳朵。   尔岚与暗卫都负了伤,各自拼尽全力,竟只能将那巨石推动几寸。   她豁出去大喊一声,用身体朝着巨石撞去。   巨石动了。   尔岚心中一喜,这才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李云锡:“一起。”   尔岚:“你会死的!”   李云锡望了她一眼,眼瞳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豪情,重复了一遍:“一起。”   千钧一发之际,容不得犹豫,尔岚再次喊道:“一、二——”   第四个人撞了过来。   杨铎捷:“一起。”   李云锡:“……”   北舟身在半空逃无可逃,中了数枚暗器。他身躯开始下落,电光石火间,又是连开两枪。   夏侯泊狗一般逃窜。   他这回是真的拼了老命,冲出一段路,忽然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地抬头一望——   “轰!”   一声巨响,所有交战的将士都不由得停了一瞬。   夏侯泊只剩上半身还露在巨石外面。他顽强地试图往外爬,却被牢牢压住了腿,情急之下十指都抠进了泥里。   北舟落地,晃了一晃,再度举枪。   没弹药了。   人群中传来一道厉喝:“接着上,拿下皇帝!”   出声的是边军伏兵的头领。端王一倒,他们本该群龙无首,但这头领显然积威甚重,当下一不做二不休,接过了指挥权:“左翼,救端王!你们几队,去追庾后!”   叛军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今日不是胜利就是死路一条,当下愈发不要命地朝夏侯澹扑去。又有一批人朝相反方向纵马疾驰,要去另一边城门找庾晚音。   北舟半身浴血地杀回夏侯澹身边,只说了一个字:“撤。”   言罢不管不顾,背起夏侯澹就跑。   夏侯澹猝不及防,挣扎道:“叔,等等,我不能就这么——”   “我不管!”北舟强硬道,“这边顶不住了,你还想不想活?走,皇帝不当了。”   尔岚等人争相上山的同时,庾晚音蓦然惊醒。   她立即发现自己身在颠簸的马车上,而夏侯澹并不在身边。   昨夜夏侯澹答应了与她共赴邶山,然后他们亲热了起来。后来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她竟毫无记忆了。   “夏侯澹……”庾晚音咬牙切齿,掀开车帘朝外看去。马车明显已经出了城,外面却不是官道,而是一条林间小路。一队暗卫护送在侧。   庾晚音:“停车!”   无人理会。   庾晚音:“快停下,陛下呢?”   暗卫开口了:“属下有令在身,拼死护送娘娘,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回头。”   “别白费功夫了。”对面有人凉凉道。   谢永儿坐在她对面,无奈地看着她:“都出城半个时辰了你才醒过来,看来萧添采的迷药还挺有用。”   庾晚音:“夏侯澹把我弄进来的?你也知情?”   谢永儿举起手:“我可不知情,今天清晨我都要走了,他临时把你塞了进来。他故意瞒到最后一刻,就是为了确保无人泄密吧。唉,别生气了,人还不是为了你?”   庾晚音从怀中摸出了手枪。   她心里全是糟糕的预感:“邶山那边如何了?”   “这会儿不可能知道啊,总要等逃到别的城里,乔装打扮安定下来,才能找人打听吧。”谢永儿听上去居然心情不错,“你说我们会先去哪座城?”   庾晚音:“……”   “不好意思,我刚呼吸到自由的空气,有点醉氧——”   谢永儿的语声戛然而止。   下一秒,庾晚音只觉天旋地转,整个人离座而起,耳边传来马匹的悲嘶声。   “绊马索!”暗卫喊道。   庾晚音重重落地,眼前一黑。   箭矢破空声。   打斗声。   暗卫倒地声。   庾晚音揉着额头坐起,身下居然变成了车壁。马车整个儿翻了。谢永儿在她身侧半趴着,紧紧捂着自己的胳膊,面色痛苦。   庾晚音悄声道:“怎么样?”   “好像骨折了……”   一支箭破窗而入,擦着庾晚音的耳朵飞过,钉到了车座上。   “庾后,要不劳烦你自己爬出来?”远处有人阴阳怪气地喊道。   谢永儿猛地抬头:“是木云的声音。”   木云站得远远的,望着手下与暗卫搏斗:“端王要你,活的最好,死的也行。”   车内庾晚音再度伸手入怀,摸了个空。   木云:“自己出来吧,别逼我放火烧车。到时候你烧焦了认不出脸,端王那边我也不好交差。”   火光渐近。木云还真不是说笑。   庾晚音慌忙四下摸索,越着急越是找不到那把枪。   一只手按了按她的肩:“别急,慢慢找。”   谢永儿提高声音:“真是遗憾,你堵错人了。”   庾晚音吃惊地抬头,谢永儿已经往窗口爬去。她伸手一拉,没拉住。   谢永儿:“想不到吧,车里是我呢。”   她一爬出车厢就被人擒住,拖到了木云面前。   木云愣了愣,不怒反笑:“我道是谁,这不是谢妃娘娘么?”   谢永儿双手被反剪,还扯动着骨折处的伤,忍得冷汗直下,断断续续道:“你……反正也被罢免了,倒不如……跟我一道反了,反正端王……也不是良主。”   木云阴恻恻道:“的确,我蹲守在这儿也只是孤注一掷,赌一把皇帝会送走庾后,再赌一把他们会选一条偏僻小路。我自诩洞察人心,日后也该是端王麾下第一人。如今却要机关算尽,只为了换回他一丝垂怜,你说,这是拜谁所赐呢?”   谢永儿极力调整语气,安抚道:“你不明白……”   “当然是拜你所赐啊!”木云目露凶光。   谢永儿身后之人突然施力,按着她跪了下去。谢永儿痛呼一声,紧跟着脸上就被连抽数掌。   木云抽完了,欣赏了一会儿她忍气吞声的表情,忽然大笑:“你真以为这点雕虫小技,就能保住车里的人?”   “你在……说什么?”   “放心,你们都不会被落下的。”木云抽出匕首,一边刺下,一边漫不经心道,“把车烧了。”   这是他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接着是一连串的炸响。   他停下手中动作,仓皇抬头,只能看见由远及近,自己的手下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了。   他的脑中回响起被罢免之前听过的话语:“享殿里留下了几个碗大的坑洞,不知是什么武器打出来的……”   接着他就无法思考下去了。因为那坑洞出现在了他的脑中。   领头的一死,余人树倒猢狲散,被几个活下来的暗卫追上去解决了。   庾晚音飞奔向谢永儿。   木云办事很有效率,倒地之前,已经在她身上捅出了几个洞。   “没事没事,止血就好。”庾晚音双手发抖,徒然地试图堵住那几个血窟窿,声音都变了调,“萧添采人呢?!”   谢永儿笑了:“你忘了么?他留在宫里,换我自由。”   “我们回去,我们回去找他,你再坚持一下……”   “听我说。”谢永儿抓住她的手,“不要告诉萧添采。他知道我死了,说不定会罢工。”   庾晚音急红了眼:“闭嘴!”   北舟背着夏侯澹一逃,禁军斗志全无,兵败如山倒。   端王党哪里会任他逃走?此时也顾不上留活口了,暗器箭矢如雨般落下,却始终沾不上他们的衣角。   然而北舟浑身都在流血,飞奔片刻,步履渐渐迟缓。   夏侯澹看出他坚持不了多久了,开口道:“北叔,把我放下,你自己逃吧。”   北舟短促地嗤笑一声,像是听了个巨大的笑话:“天塌了我也不会抛下你。”   “我本就命不久矣。”   “胡说!只要不当这狗屁皇帝,你肯定能长命百岁,叔去给你找药……”   夏侯澹伏在他的背上安静了一下:“我不是你的故人之子。”   北舟脚下未停,嘴上却突然没声了,不知听懂了没有。   夏侯澹:“我不是夏侯澹,我只是借用这具躯壳的一缕孤魂。先前种种,都是我骗你的。”   “……”   “叔?”夏侯澹见他还不放下自己,语声迫切了些许,“你明白了吗?我不是——”   “我听懂了,你不是她的孩子。”北舟的声音忽然嘶哑,仿佛整个人都在瞬息之间苍老,“但她也不会想看到你受苦的。”   他猛提一口气,仰天长啸,声震山林。   “端王的人上来了。”尔岚躲在剩下一只巨石后,望着身边几人,“能与诸君同日赴死,是我生平幸事。”   李云锡满脸纠结,最后仿佛痛下决心,握拳道:“尔兄,其实我——”   “哈哈哈,不如我们在此结义,来生再做兄弟!”杨铎捷慷慨道。   尔岚:“妙啊。”   李云锡:“……”   “好好活下去……把商业帝国搞起来。”谢永儿目光开始涣散,“别难过,我要回到……书外面的世界了。”   庾晚音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对于纸片人,哪有什么书外的世界?   谢永儿:“等回到现代,我就去你的家乡,尝尝你说的……豆什么……”   “豆汁儿。”庾晚音的眼泪一颗颗地砸在她脸上,“还有炒肝、炸酱面、烤鸭、蒸花鸭、蒸羊羔……”   谢永儿在她的报菜名声中缓缓合上了眼。   大地在这一秒开始震动。   天选之女意外离世,这一方天地发出嗡鸣,山石震荡,摇摇欲坠,仿佛行将轰然崩塌。   庾晚音紧紧抱住谢永儿的尸体,想为她挡去尘土与落木。   她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一个念头:刚才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些找到那把枪?   地震持续了整整一刻钟,天地方才堪堪息怒。   庾晚音仍旧茫然地坐在原地,直到暗卫将她拉起:“娘娘,咱们必须继续前行了。谢妃的尸身,可否就地安葬?”   “……”   “娘娘?”   庾晚音深吸一口气。眼前活着的暗卫只剩五人,还都负了轻伤。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强迫思维重新开始运转:“葬了吧。尽量把咱们的痕迹都抹掉,或者去别处也留下些痕迹,迷惑追兵。”   于是留下一人善后,剩下四人护着她继续赶路。马被杀了,他们只能步行,循着一条避开人烟的路径越走越远。   这一日夕阳西下时,庾晚音体力告罄。他们寻了处山洞过夜,不敢生火,就翻出干粮来分食了。   庾晚音只啃了几口就没胃口了,退去角落里抱膝坐着,眼神发直。   今天发生了这么多事,她脑中翻来覆去,却只有两个问题。   为什么昨夜没看出夏侯澹在骗自己?   为什么不能早点找到那把枪?   或许是因为她的状态实在太糟糕,暗卫几次三番偷看她,末了交头接耳几句,其中一人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娘娘。”   庾晚音慢慢抬眼。   “临别时陛下留给属下这封信,说要等平安脱险后再交给娘娘。属下擅作主张,提前取出来了……或许娘娘会想读。”   庾晚音一把夺过信,粗暴拆开,借着最后一缕夕照急急地读了起来。   信上全是简体字,但写得秀逸潇洒,不是夏侯澹惯常给她看的字体,一笔一划倒有些像是他昨夜写的春联。   第一行写着“吾妻晚音”。   第二行是:“我叫张三。”   吾妻晚音:   我叫张三。   想笑你就笑吧,以前也常有人问我是不是充话费送的,才会叫这么个名字。其实恰好相反,我爸妈对这名字极其满意,觉得它如此不走寻常路,一定会让我成为人群中最抢眼的仔。   事实也的确如此,我从小到大,没遇到过一个撞名的。从小学到初中,我都是第一个被老师记住的学生。不过嘛,除了这个酷炫的名字,我倒是挺乏善可陈的。成绩不好不坏,只有物理拿过两次第一。至于英语,选择题基本靠骰子吧。   哦对了,我体育还不错,校运会上老是被班里逼去报名长跑。   读到这里你可能会奇怪,我为啥要拿初中的事说个没完。   因为在咱们那个世界,我没有更后面的记忆了。   初三那年,我上课开小差玩手机,被一个弹窗小广告吸引进了这本书里(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上课要专心听讲)。刚成为夏侯澹的时候,这厮的身体发育到六岁。   尔来十六年又八个月矣。   这么算来,我成为夏侯澹的时间,竟已经比当张三的日子还长了。   最近两年我有时会突然心生怀疑,“书外面”的世界是真的存在,还是我脑子生病而产生的妄想。毕竟,一个同时存在空调、互联网、医保和阿司匹林的天地,听上去确实越来越不现实了。   说来好笑,当初来到此地,感觉自己陷入了一场无法结束的噩梦里。可如今回头去看,却连初中的校名都险些想不起来了。前尘种种,反倒犹如华胥一梦。   直到你问出那句“how are you”。   原来那一切是真的。原来我曾经有血有肉地活过,有过父母,有过朋友,有过未来。   我是一个卑劣的人。你在那一瞬间拯救了我,我却在下一秒就制定了欺骗你的方针。取得你的信任,成为你的同盟,让你手中掌握的剧本为我所用。只有这样,我才能用最稳妥的方式取得胜利,让太后和端王血债血偿。   在你面前,我不仅将过往尽数粉饰,连言行举止都会刻意控制,努力扮演一个你所熟悉的现代人。我不能让手上沾的人血吓走你。   直到真的开始演张三,我才被迫一点一点地想起,自己离他已经多远了。这些年来夜夜梦到魑魅魍魉将我拖下无间地狱,次数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你来一个月后,我忽然有一次梦到同学传纸条来,喊我下课一起冲去食堂。醒来时摔了几副杯盏,只想让四面宫墙内多些声响。那一刻真恨不得一把火烧了一切,一了百了。   你来得太迟了,晚音。这里已经没有等待你的同类了。你只能摊上一个疯得时日无多的我。生而不为人,我很抱歉。   ——你刚才是不是看笑了?多笑一笑,你最近太不开心了。   我说不清是何时爱上你的。作为张三,喜欢你似乎天经地义;作为夏侯澹,却又近乎魔障。我只知道从那以后,我就更害怕露馅了。   溺水之人都祈求能抓住一段浮木。可当他们离岸太远,注定无救,再死死扣住浮木,就只会将浮木也带入水中。   我希望,至少可以不让你沾上血迹。我希望在这黑风孽海,至少有一个地方能让你睡个安稳觉。我希望晚一点面对你惊惧防备的眼神。我最希望的,是看你永远灼灼似火,皎皎如月,永远是最初那个无所畏惧、大杀四方的小姑娘。   如果你暂时胆怯动摇,需要一个同类给你力量,那我就扮演这个同类,一直做到死去的那一天。   我已经没有故乡了,你就是我的故乡。   ——当时是这样打算的。   可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如此之快。我原本指望着能为你带走端王。明天我自当尽力,万一我成功了,你的担子也能轻些。如果我失败,你就照着最后一张纸上写的去做,应该也能逃出生天。   再之后的路,就要你一个人走了。天涯路远,江湖险恶,多加小心。   虽然对你撒了许多谎,但这一句绝非虚言:你是我这两辈子见过的最厉害、最勇敢的人。你一定会笑到最后,杀出一片山河清明来。   到那时,如果原谅了我,逢年过节就吃一顿小火锅吧。就当我去陪你了。   张三   ……   除此之外,信封里还有一页写满字的纸,以及一个小东西。   庾晚音读完最后一个字,天边的夕照正好彻底消失。暗卫扯来藤蔓遮住了山洞的入口,轻声劝她早些休息。   她将信揣进怀中贴在胸口,和衣躺了一夜。山中夜冷,整个人从足心开始渐渐发寒,最后冻成了僵冷的石头。她怕一睡不醒,睁眼默数着数,耳边传来暗卫换岗守夜的轻微动静,以及远处悲凉的狐鸣。   第二天清晨他们再次出发,寻了一处小溪,洗去了身上的血污。   庾晚音身上穿的本就是布衣男装,应当是夏侯澹为了方便她出逃给她换上的。包袱里还准备了她平时乔装惯用的工具、备用的衣服、火石匕首等必需品。   庾晚音对着溪水化了个妆,粘上胡子,又站在岸边点燃了信笺,望着它在火焰中蜷曲起来,化为星星点点的灰烬落入水中,随波流远了。   她用余光发现几个暗卫望着自己欲言又止,才恍然意识到,自己从昨夜读完信一直到现在,一个字都还没有说过。   她清了清干涩的嗓子:“你们伤势如何了?”   暗卫纷纷道:“都是小伤,已经好了。”   “嗯。咱们得走到有人烟的地方,才能打听都城的情况。”   暗卫见她神情如常,也没再闹着要回都城,都如释重负,忙道:“属下奉命保护娘娘,眼下情势难测,但凡端王未死,他安排的三方边军仍会向此合围,镇压禁军助他上位。这三方人马是从北、东、南三面过来的,属下以为,赶在他们接上头之前,可以寻一处豁口——”   “咱们向南。”庾晚音提起包袱,转身出发。   暗卫愣了,连忙追上去接过她的包袱:“娘娘,南边是右军要来的方向。”   庾晚音目不斜视:“向南,去沛阳。这是陛下的意思。”   那沛阳只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小城,地势上也没什么稀奇之处。为何要去那里,暗卫百思不得其解。   莫非夏侯澹在那里布置了援军?但若有援军,昨天就该用上了,又怎会等到现在?   庾晚音讳莫如深,步履却不停:“辛苦诸位,护送我前去吧。还有吃的么?”   她接过干粮,边走边塞进嘴里,逼迫着自己咀嚼咽下。   暗卫在她身后有些担忧地对视一眼。他们不知道信的内容,也就不知道提前给她看信,会不会犯了个错误。   沉默地赶路半日,前方出现了稀稀落落的村落。   除了他们一行,路上没有几道人影,而且个个行色匆匆,神情如惊弓之鸟。   暗卫试图朝村民搭话,村民们瞧见陌生人,却反过来向他们询问消息。两边都是一脸茫然,交换半天情报,只知道都城昨日大乱,血流成河;今日却已封城,一片死寂。村民莫说是谁输谁赢,连谁跟谁打都摸不着头脑。   到了傍晚,庾晚音身上一阵阵发冷,渐渐头晕目眩走不动路。后知后觉地抬手一摸,烫的。   暗卫慌了,她却无甚表情:“没事,睡一觉就好。不能去客栈,会暴露行踪的。想办法找借宿吧。”   又走半里地,天色昏暗了下去,前方一户院门里隐约有火光摇曳。   暗卫上前扣门,一个双目红肿的老妪出来应门:“谁?”   暗卫赔笑道:“大娘,我们是去都城探亲的,没想到路上被人偷了行李,又听说都城出了事,不能再向前走了。而今同伴又生了病,实在无法,只剩这点盘缠,想讨口饭吃。”   说着递进去一把铜钱。   老妪叹道:“进来吧,都是苦命人。最近村里好多人家都被偷了,看来是有厉害的贼人……”   她念念叨叨着转身朝里走,暗卫扶着庾晚音跟了进去,才发现那火光来自于院中一只瓦盆。老妪将他们引进屋,自己坐回盆边,又往里投了些纸钱。   暗卫:“大娘,这是……?”   老妪背对着他们摇摇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里屋走出个老汉,低声道:“她弟弟住在邶山边上,昨日赶上端王造反,兵荒马乱的,人不知怎的没了。”   庾晚音的心突地一跳,嘶声问:“端王造反成了么?”   老汉连连摇头:“报丧的只说死了好多人,死的大多是禁军,别的说不出来了。”   庾晚音眼前发黑,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死的大多是禁军……   不是禁军内讧,就是端王藏了兵力。无论是哪种,夏侯澹都凶多吉少。   旁边的暗卫连忙搀住她:“大爷,此时叨扰实在不该,但我们……我们兄弟病得厉害,可否煮碗面给她吃?”   片刻后,几人端着碗狼吞虎咽,昏黄的油灯倒映在面汤里。   这农户家境还挺殷实,庾晚音那一碗里居然卧了只鸡蛋。她捧着碗喝了几口热汤,手抖得没那么厉害了,迟钝的脑子勉强重新运转。   如果端王赢了,夏侯澹有可能已经死了,也有可能被关在宫里等死,以便端王平稳上位。他们只能祈祷是后一种。   老妪烧完了纸,回到屋里揩着泪骂道:“端王这杀千刀的狗东西,老天都看不下去,要拿地动收了他。”   “你小声点。”老汉压低声音道,“那皇帝又是什么好东西?老人总说,君主无德才会地动!那暴君连太后都杀……”   庾晚音手中的筷子停了下来。   老妪:“太后一定是他杀的么?皇家的事,我们哪里搞得清?”   老汉摆摆手:“老婆子,头发长见识短,不与你说了。”   “我没见识,我弟弟也没见识么?”老妪怒道,“他可说过,皇帝让人均什么……均田、减税!还杀了好多狗官!”   庾晚音:“狗官?”   暗卫诧异地瞥了她一眼,似乎希望她不要出声。   老妪却一无所觉,掰着手指报了一串名字:“我弟弟说,这都是些鱼肉百姓的大狗官,这些年,皇帝为民除了不少害啊。”   老汉拍了她一下:“名字都不知是真是假,别丢人现眼了。”   她的确说错了几个字,而且大官小官混在一处说了,这情报似乎来自于都城街头巷尾半真半假的风传。天子脚下的百姓,都有这个爱好。   来了这么久,庾晚音知道这些臣子有些是太后党,有些是端王党。但她从未费心调查过他们的背景,也不记得他们的名字是否出现在了原作中。   说到底,她之前根本没有关心过那“原装暴君”杀了些谁,只当是书中既定的名单。暴君嘛,肯定是要黑白不分错杀忠良的。   或许连夏侯澹自己都不清楚,在她来之前,他杀对了多少人,又杀错了多少人。   或许他也并不想面对确切的数字。   庾晚音蓦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夏侯澹与她对台词时,十分浮夸地说过:“我不过是个被蒙住双眼、捂住双耳的疯王罢了,是忠是奸,还不是一本奏折说了算?”   当时她只当他演得入戏,才能演出满目的自嘲与苍凉。   那老汉还在与老妪争论不休:“你可记得胥阁老……”   是了,胥阁老。   庾晚音想起胥尧死后,夏侯澹问她:“原文里的胥尧是什么结局?”   “好像一直跟着端王混,当了个文臣吧。”   夏侯澹当时沉默片刻,笑了笑:“所以,我们害死了他。”   那之后,他就不再询问角色们原本的结局了。他毫不迟疑地推进计划,生杀予夺,面无表情。他说:“你以后如果必须除掉什么人,告诉我,让我去处理。”   他又说:“等我下了地狱再还他们的债。”   ——他矢口否认纸片人有灵魂,却相信一个纸片世界里有地狱。   此时此刻,她倒宁愿他不相信。   老妪:“……反正皇帝若是换了,咱家过不了现在这日子,你信不信?——哎,这小伙子怎么了?”   暗卫侧身挡住庾晚音,硬着头皮道:“许是有些担心都城里的亲人。”   大娘念了句佛,起身又给她盛了碗汤。   吃完了面,暗卫帮着收拾碗筷。庾晚音不愿让人看出自己身份特殊,也跟着站起身来,脚下却是一软,撑着桌子才稳住身形。   那老妪抬手摸她的额头:“哎呀,烧这么厉害,得找个郎中看看啊。”   庾晚音连忙拦住她,只说是赶路累倒了,想借宿一晚。   老妪有些犹豫,那老汉却不乐意了:“不是咱不厚道,可你们这么多大小伙子,我家只有一张床,被褥更是不够啊。”   暗卫又摸出点铜钱:“大爷,只要一床被子给病人打地铺,我们剩下的可以打坐。”   老汉将老妪拉到一边:“谁知道他们从哪里来的?你忘了最近村里好多人家被偷么?”   这一声并未压得很低,众人都听到了。   暗卫脸色变了变,瞥向庾晚音。   庾晚音苍白着脸笑了一下:“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叨扰了,多谢二老的面。”   她撑着一口气朝门口走去。   就在这时,厨房的方向忽然传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异响,似乎是窗扇被风吹得晃动了一下。   老夫妻一无所觉,暗卫却神色一凛,无声地比了个手势。几人之间无需言语,同时半途急转,直奔厨房而去。   老汉:“哎,你们想干什么——”   庾晚音也诧异回头,藏在袖中的手握住了枪。   厨房里一阵骚乱,夹杂着几声陌生的痛呼。暗卫又出来了,几人合力抓着一道不断挣扎的矮小身影。   暗卫:“这人方才翻窗爬进了厨房里,被我们抓了个现行。”   被抓的人身材矮小如猴,蓬头垢面,一双因为消瘦而凸出的眼睛恶狠狠地瞪着他们。庾晚音被其目光扫过,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浑身泛起一股莫名的不适。   他手中还紧紧抓着一只包袱,被暗卫夺来一打开,钱袋、玉佩、腊肉等物五花八门摊了一桌。   老妪:“啊,那是我家过年的肉!”又凑去细看,“这玉佩瞧着似是老王家的?”   那小偷猛然撒泼似的嚎叫起来,声音嘶哑尖锐,却被暗卫死死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老汉:“……”   前脚刚说客人是贼,后脚就看客人捉贼。老汉涨红了老脸,嗫嚅着对几人赔不是,被庾晚音温声劝住了。   老夫妻倒也淳朴,为表谢意,当即收拾出热水被褥,给庾晚音留宿用。又请暗卫帮忙捆了小偷,丢进了后院柴房,准备等天明再去报官。   庾晚音喝了碗姜汤,两日以来终于第一次躺进了被窝里,几乎是一沾枕头就昏沉睡去。   没睡多久,却感觉到有人在拍自己。   屋里已经熄了灯,老夫妻回房睡了,几个暗卫在她的地铺旁边靠墙打坐。   拍她的正是暗卫:“请娘娘恕罪,方才属下将那窃贼绑去柴房的时候,他挣扎的动静太大,引来了一些村民。那老汉还归还了邻居的失物,眼下五六户人家都知道了我们在此。”   陌生来客身手不凡,一来就捉住了小偷——这种新闻天一亮就会传遍村里。   他们不住客栈,本就是为了隐匿行踪。现在多了这一出,暴露的可能性会成倍增长。   暗卫将声音压得更低:“娘娘,杀么?”   庾晚音烧得脑子发昏,思维慢了半拍,愣愣地看着他。   暗卫:“趁着天黑杀了这几家人,还来得及嫁祸给窃贼,抹去我们来过的痕迹。”   庾晚音下意识道:“不行。”   过了几秒她才理清思路:“我们现在就走,尽快去沛阳。”   她试图支起身来,只觉全身关节都生了锈般酸软无力。   暗卫按住她:“娘娘歇息一阵吧。”   庾晚音也知道自己这个状态,强行赶路也只会拖后腿:“两个时辰,两个时辰后叫醒我。”   但她没能睡足两个时辰。   深夜,马蹄声入梦,她在睡梦中陷入了一场无止无休的杀戮。仿佛回到了邶山脚下,眼睁睁地望着叛军将夏侯澹淹没。千刀万剑加身,转瞬间将他劈出森森白骨,他却犹如感觉不到痛,目光越过人群朝她望来,沉寂而温柔。   他遥遥做了一个口型:“跑。”   庾晚音一个激灵,强行将意识拽回现实。   马蹄声是从大地里传来的。几息之后,全村的狗都高高低低地吠了起来。   身旁的暗卫扶起她来,又抓起包袱,在昏暗中指了指房门。   村口的方向响起一道男声,似乎运足了内力,在静夜中传得老远:“哪家有形迹可疑者上门借宿,速速上报,赏银十两——”   隔了几秒,又喊了一遍。   庾晚音在心中骂了一声。   外面喊到第三遍,庾晚音已经将院门推开一线,忽听附近几家的大门吱呀吱呀连声打开,数道细碎的脚步声直奔村口而去,显然都对那十两赏银志在必得。   她在心中骂了第二声,转身道:“从后院逃!”   形势不容犹豫,几人迅速奔向后院,绕过屋舍时,只见老夫妻卧房的窗口已经透出了灯光。   暗卫脚步不停,当先飞身越过了后院的栅栏,又回身来接庾晚音。   上百人的脚步声逼近过来,熊熊火光已经照到了前门。   暗卫背负起庾晚音,拔腿狂奔。   老夫妻家在村子边缘,屋后不远处就是一片树林,黑暗中却看不清这林子有多大、延伸向何方。   寒风劈面,庾晚音眯起眼睛,正要指挥暗卫往林中躲,眼角余光里忽然闪过一道黑影。   她定睛望去,那身影也刚刚翻出后院,正朝另一个方向逃窜,背影矮小如猴,瞧着分外眼熟。   那小偷居然逃出了柴房。   小偷边跑边扯着身上的绳索,撞见他们也是一僵,随即“呲溜”一声就跑得没影了。黑暗中只能看见他消失在了邻居家后头的一条窄道。   庾晚音心念电转:这小偷能在村里行窃这么久,说明之前从未被抓住……   老夫妻的屋子里一阵喧闹,传出一声断喝:“分头去搜!”   与此同时,庾晚音也下了决断:“跟上那小偷!”   暗卫钻入那窄道,恰好看到小偷的背影再度消失在前方。他们加速追了上去,在同一处拐角急转。   小偷:“?”   小偷亡命奔逃。   暗卫穷追不舍。   小偷选的路线果然极其刁钻,显然对全村地形了若指掌,翻围墙、爬狗洞,身形又滑溜如泥鳅,饶是暗卫目力过人,好几次也险些被甩脱。   小偷半路一个急停,转过身来气急败坏地瞪着他们,当场提起衣服一阵乱抖,似乎在示意身上已经没有赃物,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大张旗鼓地追拿自己。   庾晚音:“不是追你,别愣着,快带路!”   小偷:“???”   身后大呼小叫声再度逼近过来,小偷条件反射地转了个方向,又跑出一段,忽然反应过来,后头那群追兵的目标根本不是自己。   敢情自己真是个带路的。   小偷险些气疯,背对着他们眼珠子一转,再度转向。   追兵这一通闹腾,将全村人都吵了起来,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不时有人推开门窗探看。   背着庾晚音的暗卫突然低喝:“你在往哪跑?”   原来小偷带着他们的兜兜转转,竟是绕了个圈子,迎头撞向了追兵!   见被识破,小偷猛地一矮身,就想开溜。   暗卫扑过去抓他。   身后火光闪烁,有人高呼:“看到影子了,这边——”   暗卫:“分头。”   四名暗卫断然散开,两人护着庾晚音,剩下两人另择他路,故意往显眼的方向奔去。   暗卫抓住小偷,咯啦一声捏碎了他的手腕,又将他的痛呼捂了回去,狠狠道:“敢耍花招,先死的一定是你,听懂了没?”   小偷浑身发抖,屈辱地点点头。   跑开的那两人引开了追兵,身后的人声逐渐稀疏。   小偷越逃越偏,最后翻进了一户人家的院落。庾晚音犹豫了一下,还是示意跟进去。   这家没有亮灯,后院一片荒芜,野草横生,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样子。那小偷迅速俯身爬进半人高的野草丛里,竟然消失了身形。   暗卫放下庾晚音,跟过去看了看,转头低声道:“地洞。”   三人不敢耽搁,全部爬了下去,又扯动野草遮住了入口。   这地洞极小,原本的用途未知,也有可能本就是小偷挖出来给自己藏身用的。眼下多了三个大活人,顿时拥挤得转身都困难。   那小偷一早被暗卫拿匕首架住了脖子,抵在最角落里,大气也不敢出。   过得片刻,有人声渐近。   一小队追兵搜寻到此处,胡乱翻弄起了后院。庾晚音将枪握在手中,屏住呼吸等着。   头顶有人交谈:“应当不在这一块,他们都往树林追去了。”   “那村妇不是说是几个男人么?我看又要抓错人了,这都第几个村了?”   “没准是乔装呢。”   “嗐,臭娘们真会逃啊。上头那位说只要抓住,死活都可以,要是落咱们手里了,不如先让兄弟们尝尝那皇……”余下几字隐去了没说,只留下一阵窃笑。   凌乱的脚步落在他们几寸之外,又渐渐远去。   又过半晌,确认人都走远了,庾晚音绷紧的身体才一点一点松弛下来,打起了细小的摆子。   她高烧未退又折腾这一遭,只觉眼冒金星,贴着洞壁慢慢滑坐下去。   她原本还抱着最后一丝侥幸,希望来的不是端王的人。然而听完方才的对话,局势算是彻底明了了。   都城里如今是端王掌权。   夏侯澹呢?还有可能活着么?   暗卫解了外袍披到她身上。   庾晚音:“多谢。”她抖着手裹紧外袍,“方才分开的那两位兄弟——”   “应该会借着林木遮掩,耗死一批追兵。”暗卫语声平静,“他们会在被俘之前自尽,不会给人留下线索的。”   出发时护送她的二十人,如今只剩两人。   庾晚音沉默片刻:“是我的错。”   她留下了那五户村民,却葬送了两个暗卫的性命。   暗卫惊了一下,想找话劝慰她,庾晚音却突然问:“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从穿来那日开始,她一直在回避这个问题。因为按照原作,这些年轻人都是要死的。她不想知道他们的名字,仿佛只要他们保持面目模糊,她就可以少背负一份债。   暗卫:“属下是十二,他是四七。刚才走的是六五和……”   庾晚音:“真名。”   “属下没有真名。陛……”暗卫顾及到小偷在一旁,临时改口,“主人说,我们领到编号的那天,他已将我们的真名刻在了墓碑上,从此前尘尽去,不得再提。”   庾晚音抱膝坐着,将脸埋入膝盖间。   这茫茫世间,有一个人能洞见她的所有痛苦。   当她踽踽独行,才发现每一步都踏在他的脚印上。那伸手不见五指的漫长前路,他已不知走出多远,以至于连背影都寻不到了。   地洞里鸦雀无声,只有那碎了腕骨的小偷粗重的呼吸。   庾晚音嗓子发紧,再次坚持道:“真名。”   暗卫顿了顿,似乎是笑了一下:“属下是十二。”   一旁的四七在低声逼问那小偷逃出村庄的路线,半天问不出一句话来。他匕首一划,小偷吃痛,带着哭腔“啊啊”地叫了起来。   四七:“原来是个哑巴。”   庾晚音:“搜他的身,他刚才能逃出柴房,身上应该还藏了工具。”   窸窣一阵,四七搜出了一枚刀片,还有一条新情报:“……是个女哑巴。”   林玄英率军一路杀向都城,头一日还遇到了些阻挠,被他们以摧枯拉朽之势碾压了过去。   从第二日开始,所遇反抗消极到可以忽略不计,有些州府甚至未战而降,大开城门任由他们过路,只求早些把这些凶神送走。   很快他们就得知了原因。都城大乱,皇帝“忽染重疾”,如今是端王摄政。   而端王宣称妖后庾晚音弑君未遂,正在四处张榜抓捕她。   与此同时,新的密信飞到了林玄英手中。   他匆匆扫完,顺手撕了:“端王又来催了,还让我们沿路盯着点,帮他抓人。”   手下皱起眉:“奇了怪了,端王若是已经大胜,何必如此着急?”   莫非,他还遇到了什么未知的难题?   林玄英催马前行,眯了眯眼:“你们是盼着他赢,还是输?”   那年轻的手下一愣,忙道:“属下只效忠于副将军一人,副将军要杀谁,我等便杀谁。”   林玄英摇着头笑了一声,又问:“都练好了?”   手下咽了口唾沫:“练好了。”   林玄英一夹马腹:“那就赶路吧。”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村里已经没了追兵的动静。   十二爬出去查探了一番,回来汇报道:“人都走了,但还有几个村民不死心,在四处徘徊,大约想抓我们去换悬赏吧。”   庾晚音清了清嗓子:“喂,这位……姑娘。”   借着微弱的天光,她能看到那哑女小偷睁眼朝自己望了过来。   庾晚音:“沛阳离此地不远,你去过么?”   她见此人居无定所,应当是到处流浪行窃为生,心下打起了主意。   哑女半天没动静,直到四七又举起匕首,才戒备地点了点头。   庾晚音尽量让声音显得和善:“我们要赶去那里,需得走小路避人耳目。你若能带路,自有丰厚报酬,让你从此不必再偷。怎么样?”   哑女还是没反应。   四七:“还是你想死在这里?”   庾晚音连忙唱红脸:“放下匕首,好好说话。”   两人一个威逼一个利诱,说了半天话,忽听咕噜一声,有人的肚子响了。   哑女:“……”   她缓缓伸出手,做了个讨饭的动作。   庾晚音慈祥一笑:“咱们还有干粮么?拿给她吃。”   片刻后,哑女带着他们无声无息地溜出了村庄,朝南行去。   哑女选的路线已经尽量避开了人烟,但仍有一座小镇挡在半路。庾晚音担心遇见昨夜的追兵,临时给自己和两个暗卫都变了装,这回扮作了一个老妇。   结果镇里的阵仗比她想象中更惊人。   街道上贴满了一张张通缉令,她的画像迎风飞舞,上头还写着“狐妖转世”“祸国殃民”等大字。   还有几队兵马轮番巡视,为首的高呼着:“见到形迹可疑的男子或女子,都来上报,重重有赏!”   哑女领着他们七拐八弯避过巡查,远远地听了几遍这高呼声,忽然回头,若有所思地瞥了庾晚音一眼。   跟在后头的十二低声道:“娘娘小心此女。”   “嗯,她可能会出卖我们换赏金。”   庾晚音连续走了三天路,双脚已经磨出了水泡。身体一阵阵发冷,她自知到了强弩之末,咬牙没有声张,但步履仍是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慢。   她眼望着前方:“盯紧一点,必要时杀了她。”   结果,或许是感觉到了身后的杀气,自认无法逃脱,那哑女变得异常老实,闷头乖乖带路。   即将离开镇子时,她突然从几人的眼皮底下消失了。暗卫大惊,正要追寻,哑女竟然去而复返,却是坐在一架驴车上。   庾晚音:“……你偷的?给我用的?”   哑女翻了个白眼,打手势催促他们赶紧上车,赶紧跑路。   有暗卫盯着哑女,庾晚音终于在车厢里躺了下来,得以缓过一口气。   身体疲乏到了极点,神经却紧绷着,大脑仍在拼命运转。   端王这抓人的夸张架势,仔细一想倒有些可疑。   按理说,自己一介女流,又无兵马,又没有真的身怀龙种,短期内根本翻不了天。端王刚刚上位,理应把全副精力用于稳定都城的形势,为何反倒将这么多人马往外派,来搜捕一个微不足道的她?   除非……   那一丝行将消失的微末希望,又重新升起。   如果他在搜捕的不仅仅是自己呢?   镇中追兵喊的是“形迹可疑的男子或女子”,为何非要强调男子?是怕自己乔装打扮,还是——他们原本的目标就有男有女?   夏侯澹逃出来了吗?   这与其说是她的推测,不如说是她的祈祷。   如果还能再次站到他面前……自己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   想着这个问题,苦涩的平静如夜雪般缓缓飘落,将她覆盖。在这亡命路上,她奇迹般地沉睡了片刻。   到了驴车无法通过的野地,一行人再度下车步行。   庾晚音真心实意地对哑女道了谢,又让暗卫处理了她手腕的伤。为表诚意,还提前掏了把碎银递给哑女,当作预付款。   哑女捧着钱,露出了相识以来的第一个笑。   她投桃报李,入夜又摸去沿路的农户家,偷了辆牛车。   庾晚音:“……”   如此几番更换交通工具,终于有惊无险,在翌日傍晚赶到了沛阳城外。   不出所料,城门口也有守军拿着通缉令,细细盘查进城的百姓。而且这一批守军气势森然,一个个站得笔直,冷面带煞,宛如阎罗在世。   十二眼皮一跳:“那些人穿的是边军的甲衣。”   这沛阳城岂止是沦陷,俨然已经被边军全面接管了!   可是这边军占着沛阳城,为何还要开放城门,供百姓出入?难道指望用这种方式抓到通缉令上的皇后?   他正想着,就见庾晚音排入了进城的队伍。   十二:“……”   他低声提醒道:“娘娘,这要是进了城,被人瓮中捉鳖,咱们就真的无路可逃了。”   庾晚音:“放心吧。”   她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件。   这便是夏侯澹信封中的那个小东西,被她藏了一路,此时才往头上插去。   十二:“这是?”   “信物。”   庾晚音举步向前走去,嘱咐了一句:“等下别动手。”   城门口的兵士将庾晚音从头打量到尾,挥挥手放行了。   庾晚音佝偻着身形,由十二搀着,刚走出几步,就听身后那兵士又道:“站住。”   十二和四七下意识便要出手,庾晚音却沉声道:“都别动。”   她缓缓转身,与那人对视。对方面带探究,庾晚音则岿然不动。   对方顿了顿:“请随我来。”   余人被留在原地,那兵士单独带走庾晚音,一路将她带到了知县府邸。   原本的知县不知躲去了何处,这富丽堂皇的府邸已经被鸠占鹊巢,由边军层层护卫起来。   书房灯火通明。   林玄英歪坐在太师椅上读着军报,忽听门外一声通报:“副将军,人找到了。”   他抬眼扫了庾晚音一眼,漫不经心道:“人带进来,你们退下。”   房门合上。   林玄英丢开军报,起身走到庾晚音面前,定定地望着她做过伪装的脸。   庾晚音笑了笑,抬手取下了头上摇晃的东西,递给他看。   ——一枚银簪,雕成飞鸟振翅的样子,末端垂落下来的却不是穗子,而是两根长长的云雀羽毛。   林玄英的眼眶瞬间红了。   庾晚音:“……阿白,别来无恙?”   眼前这个人与她记忆中的“阿白”有微妙的不同,虽然脸还是那张脸,却像是忽然卸去了少年的伪装,露出了青年的样貌。   他的眼瞳依旧如故,越是在暗处越是亮得惊人,像淬过火的琉璃。只是配上这一身装扮,那双清冽的眼睛就无端带上了几分凌厉。   庾晚音一时拿不准该用什么语气与对方说话。   夏侯澹在信中告诉她沛阳有援军,但或许是担心信件被截获,并未直言阿白的身份。她拿到发簪时就猜测阿白应该是混在军中,但没想到这家伙摇身一变,竟成了带队的老大。   说好的江湖少侠呢?初见时那一身肆意妄为无法无天的气质,难道还能伪装出来不成?   夏侯澹完全清楚他的底细吗?自己能完全信任他吗?就算他是友非敌,这满满一城将士呢?   她刚想到此处,林玄英就一把握住了她的肩:“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庾晚音穿越以来还从未如此狼狈过,身上都沤出味儿了。林玄英却像是浑然不觉,那熟稔的语气又与阿白一般无二了。   庾晚音愣愣地瞧着他,一瞬间回想起了冷宫后院里的流萤和西瓜。无数疑问同时涌向喉口,一时竟哽住了。   林玄英却根本不给她机会,按了按她的脉,眉头紧锁:“你病了?”   “不碍事。”   “不行,这样要落下病根的。”林玄英不由分说转身唤人。   军中没有侍女,来了几个兵士,被林玄英打发去烧水煮药。片刻后他们将庾晚音带到一间备了浴桶的客房,略行一礼便低头离开了,全程未曾朝她打量一眼。   这分明是一支纪律森严的队伍。   话又说回来,不管来者是谁,此时若想要她的命,根本无需费这么大周章。   庾晚音顾不得其他,转身锁上房门,默默泡了个药浴,洗去了一身的泥垢与血污。   浴桶边放着一套干净的男装。她换上衣服,正要四下勘察一番环境,就响起了敲门声。   林玄英只身站在门外,手中端着一碗药:“快去被窝里坐好。”   他自己坐到床沿,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庾晚音想了想,接过去仰头一口闷了:“多谢林将军。”   林玄英一顿,苦笑了一下:“我想着不搞清楚情况,你一定不肯睡。来吧,你问,我答。”   庾晚音:“……”   既然他开门见山,庾晚音也就单刀直入:“你是林将军,还是阿白?”   方才泡澡的时候,她心中忽然想到一个新的可能性:真正的林玄英已经被处理了,眼下是阿白在假扮他。这就可以解释他突兀转换的身份。   却听对方道:“我是林玄英。”   见庾晚音满脸不解,他咧嘴笑出一口白牙:“玄英即墨黑,阿白是师父给我取的诨名。你看我的肤色,你觉得我爹娘跟我师父谁更缺德?”   庾晚音更迷惑了:“这么说来,你确实是江湖出身?但你刚刚出师,怎么就当上了副将军?”   林玄英咳了一声,眼神飘忽了一下:“这个嘛……”   就在这两秒间,庾晚音自己想明白了:“哦,因为你并不是刚刚出师。”   这一刻,庾晚音回忆起了很多事。   阿白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正是尤将军回朝述职时。   阿白对燕国与羌国了若指掌。   阿白当时就对她说过:“我知道好多东西呢,我还杀过……”却被夏侯澹打断了。   阿白曾经提议将汪昭塞进右军,由自己护送他出使燕国。但夏侯澹拒绝了,只让他留在岗位上。尽管如此,最后汪昭仍是取道西南离开的。   阿白陪他们演完一场戏,又在尤将军离开都城的同时匆匆消失,只说陛下布置了别的任务——当时她还疑惑过夏侯澹为何如此信任他。   她有种恍然大悟之感:“我们的初见,其实不是你与陛下的初见吧?你们认识多久了?”   林玄英挠挠头:“这就涉及到一些不能说的隐情。”   “如果你指的是陛下的过往的话,他留了一封信,都告诉我了。”   林玄英诧异地睁大眼:“他居然告诉你了?他一直千方百计瞒着你,就怕吓跑了你。”   提到夏侯澹,两个人神情都有些沉重。   林玄英眯着眼睛回想了一下:“五年前——现在是六年前了吧,家师无名客起了一个天卦,算出有异世之子到来,将改变国运。他本想亲自出山辅佐,但那一卦窥破天机,使他元气大伤,不得不闭关休养。于是他派我出师,找到了陛下。   “陛下当时说,他在宫中已经培养了一批忠于自己的暗卫,我护在他左右的意义不大。但他急需掌握兵力,否则手中没有底牌,无论如何周旋都弄不倒朝中的敌人。”   林玄英就此混入了右军。   之所以在三军中选择右军,一是因为右军与端王关系最远,二是因为领头的尤将军最为草包,根本无力管控军队。如此一来,他们的小动作也不容易引起端王的警觉。   想要真正掌控数万兵马,仅靠一枚兵符是做不到的,武力值与威望缺一不可。   这事儿急不来,只能花费数年徐徐图之。   好在林玄英原本就身手高强,经过一场又一场大大小小的战役,逐渐崭露头角,凭实力收服了人心。他与夏侯澹一明一暗,用尽手段,在各方势力的眼皮底下架空了尤将军,成为了右军实际上的领导者。   “到去年,我们准备得差不多了,打算将整个右军肃清一遍,然后就开战。虽然依旧没有必胜的把握,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就算死了,至少也能一波带走太后和端王——这是陛下的原话。但就在那时,”林玄英笑了笑,“你出现了。”   林玄英第一次听说庾晚音,还是出师之前。无名客算出夏侯澹的同时,也算出还会有另一个异世之人即将到来,只是不知在何时何地。这两人之间有许多因果缠绕,至于是良缘还是孽缘,却似雾里看花,无从勘破。   后来他问过夏侯澹此事。夏侯澹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轻描淡写道:“说起来是有这么个人。”   林玄英:“……这么大的事儿,你怎么一副差点忘了的样子?”   那少年君主低着头,似乎是嘀咕了一句:“怕是不会来了吧。”   之后的几年间,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这一茬。   就在林玄英自己都快要忘记时,夏侯澹的密信里忽然多了一个名字。   虽然同为异世之魂,这个神秘的庾妃却与夏侯澹截然不同。   他们原本的计划一言以蔽之,就是玉石俱焚。而她却一上来就要布很大的局、绕很多的弯子,只为精打细算,牺牲最少的人。贩夫走卒、布衣黔首的每一条性命,对她来说都金贵得很。   林玄英很是抵触。   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善男信女,他可见多了。沙场上一将功成万骨枯,若都像这般婆婆妈妈,早就死八百回了。而且局势瞬息万变,如此拖下去,恐怕连最后的胜算都会成为泡影。   但夏侯澹却对她的天真梦想照单全收,废掉了己方已有的计划,命林玄英退而蛰伏。   有那么几天,林玄英在认真考虑撂挑子。   后来林玄英回了一趟都城,终于见到了庾晚音本尊。   他理解了她,却也看轻了她。   她当时乔装成布衣,卸去了妖妃妆容,站在常年黑雾缭绕的夏侯澹旁边,那么轻盈,那么美。像一只小小的云雀,身陷在狂风暴雨里。   她明显不属于那所深宫,而应该泛舟天地之间,当一个了无牵挂的江湖儿女。   林玄英去劝说夏侯澹放她自由时,想过对方或许会暴怒,会拒绝。   结果夏侯澹的回答超出了他的认知:“她有她的抱负。”   再后来的发展更是颠覆了他的想象。   庾晚音那个发梦似的计划一步步地成功了。   都城里神仙打架,几轮翻覆;都城之外四海波静,天下太平。在边陲之地的传说中,皇帝是突然得了天道眷顾,不费吹灰之力地化解了战事与灾祸。   谁又能猜到这天道姓庾?   庾晚音听到此处,心底一个巨大的疑团终于解开了。   庾晚音:“跟图尔和谈前夕,陛下还说会借兵给他除去燕王。我一直没明白他哪来的军马出借!他说是阿白,我还傻不愣登地问他,阿白单枪匹马怎么能行。”   林玄英忍不住笑了:“那确实不行。我借了一批精锐兵马给图尔,为免引起注意,数量其实不多。好在图尔争气,一回燕国就接应上了自己的人。”   他百感交集地看着她,语声中有几分不为人知的伤怀:“我错看了你,陛下却没有。你刚来时他就说过,你当然是这样的人,因为在你们的来处,每条命都是命。”   庾晚音许久没出声。   她刚刚读完那封信时也曾想过,夏侯澹在那漫长而不见天日的岁月里,多半是已经放弃了吧。所以自己穿来时,才会见到这样一个千疮百孔的世界,以及一个与暴君无限接近的他。   原来不是的。   如果他没有惨淡经营出林玄英这张强大的底牌,自己即便手握剧本,也只能处处受制、举步维艰,最初的设想都会成为镜花水月。   她几乎无法想象,一个开局就身中剧毒的初中生是如何撑下来的。恐怕他自己并不想弄清楚,活下来的这个玩意究竟是人是鬼。恐怕在她到来之后,每一次关于过往、关于身份、关于纸片人的对话,都是万箭穿心。   尽管如此,他几乎是刚打一个照面,就将一切押给了她。   庾晚音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他的消息么?”   林玄英摇摇头:“我们约定过,如果他活着出来,就在沛阳会合。我一路赶来接管了此地,就是为了等你们,结果只等到了你。端王那厮倒是宣称皇帝忽染重疾,在宫内养病,但真假未知。都城里现在风丝不透,我的探子还在找门路。”   他站起身,拍了拍庾晚音:“睡吧,我去安置你带来的那三个人。明日一早,给你看个好东西。”   庾晚音:“……啥?”   林玄英已经关门走了。   林玄英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留了个悬念,吊得庾晚音辗转反侧,却也使她的情绪不至于跌入深渊,最终迷迷糊糊睡去时,心里还对他口中的“好东西”留了一线希望。   天亮之前她又自动惊醒过来,一瞬间以为还在逃亡途中,猛地翻身坐起,对着客房华丽的挂画发呆。   门外有两个护卫在值岗,待她自己更衣梳洗后,才敲门送入了早膳。   庾晚音食不知味:“可否向林将军通报一声?”   “我来了。”林玄英一屁股坐到她对面。   庾晚音:“你要给我看的是?”   林玄英乐在其中地摇摇头:“不着急,把粥喝完再走。你现在可不能病倒……”   庾晚音端起粥碗,又一口闷了。   林玄英:“……”   林玄英带着她走到知县府的书房,停步转身,先将她请进了门。   庾晚音一脚迈入,数道探究的目光登时从半空中投射下来。   里面已经站着四五名魁梧将士,一个个身长八尺,看着就是能一拳打穿城墙的苗子。   庾晚音:“……”   林玄英跟在她身后,反手合上门,忽然神情一肃,单膝跪地行礼道:“臣护驾来迟,请皇后娘娘恕罪!”   巨人们反应了半秒,忙跟着跪了一地,齐声复读:“请娘娘恕罪!”   庾晚音:“。”   她知道林玄英此举意在替自己确立地位,所以一脸淡然地受了这一跪,这才不疾不徐道:“诸位快快请起,千里救驾,何罪之有?”   林玄英这才起身,仍是一本正经:“启禀娘娘,属下出兵前耽搁了一些时日,乃是因为奉陛下之命,秘密赶制了一批武器。”   庾晚音心头突地一跳。   林玄英挥挥手,指挥着两个将士抬来一口沉重的木箱,示意她查看。   是枪。   满满一箱的枪。   庾晚音在心中飞快评估着杀伤力:“这一批……那什么……”   “九天玄火连发袖中弩。”林玄英喜庆地提醒。   “九天玄火连发袖中弩,总共有多少支?”   抬箱的巨人:“禀娘娘,共计千支,此外还有弹药数十箱。”   庾晚音傻了。   林玄英在旁道:“图纸是陛下送来的,为防被人半路截取,拆成了无数机关部件,分了十余次才全部送到。我们又找最好的工匠,几经失败才造出第一支。这袖中弩得来万分不易,但战力空前绝后,即使与其他两军数万兵马正面相抗,也必如摧枯拉朽,不俟血刃。”   后一句解说对庾晚音来说毫无必要。身为现代人,她怎会不知道热兵器在这个世界的杀伤力?   更何况,敌方对此还一无所知,无论从装备上还是战术上都毫无防备——几乎等同于几万个站着任扫的靶子。   林玄英指了指桌上的沙盘,慷慨激昂道:“大军今日开拔,可在都城外五百里的高地截下左中两军。娘娘,臣奉陛下之命哑忍数载,枕戈饮胆,只待今日必胜之机。端王谋逆作乱,两军为虎作伥,只消娘娘一声令下,我等当为天下诛之!”   “当为天下诛之!”巨人复读。   庾晚音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剧烈的心跳。   前一天她还在狼狈奔命,即使遇到林玄英,也只当是暂缓一口气,还要进行一番艰苦卓绝的斗争。   谁又能想到一夜过去,他们距离胜利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然而……   “林将军,借一步说话。”   她将林玄英拉到书房一角的书柜后面:“陛下如今还下落不明,如果贸然开战,他却真的落在端王手里,我们又当如何?”   林玄英沉默了一下,似乎早料到她有此一问,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递给她:“这是我出发之前,他寄来的最后一道密旨。”   庾晚音飞快地扫了一遍,随即像被刺痛双目般闭了闭眼。   这与其说是密旨,不如说是一封遗诏。   写得非常简短,一共只有两段。第一段命太子克承大统,封庾晚音为太后,又点了几个信任的臣子佐理政务。   第二段更是只有一句话:“逆贼夏侯泊,直诛勿虑,当以天下为先,勿论朕之生死。”   翻译过来就是:杀他就行,不用管我死活。   林玄英:“他自知命不久矣,不想在最后成为你的累赘,也不想在敌营受辱。但他也知道我们不可能真的弃他于不顾,所以一早说了,如果不幸被端王抓住,他会找机会同归于尽;如果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他会……自我了断。”   庾晚音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一时间血液上涌,像一只应激炸毛的动物:“所以,你就顺理成章地放弃他了?”   “当然不是!我还在派人四处找他!”   “那先找到他再动兵啊!”   林玄英沉默了一下:“你也知道时间来不及的。叛军都在日以继夜朝都城赶,看端王这架势是打算直接登基。他还在四处搜捕你,很快就会查到你在我这里。一旦提前暴露,我们就无法攻其不备了。”   “……”   林玄英:“陛下留下这密旨,就是逼我们顾全大局,抓紧行动。”他语气冷静,“其实,为了在都城之外截停叛军,我们的先锋军刚才已经开拔出城了。”   庾晚音胸膛起伏,仍旧紧盯着林玄英。   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昨日之前,她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此人如今手握重兵,还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甚至还有一道圣旨作保。只要他想,世上一切权力唾手可得。   ——只要他想。   林玄英从眼神里猜出她心中转的念头,面色沉了下去:“不管你信不信,我对这一切根本不感兴趣。我之所以在此,是因为师父命我辅佐陛下,而陛下命我听令于你。”   他一字一句道:“你还不明白吗?是他要为你扫除一切障碍,要保你荣登高位,百岁无忧。他自己没做到的事,他相信你都能做到。至于一切平定之后,是踹开太子文治武功,还是拂衣而去游戏人间,都随你高兴。”   ……   庾晚音:“最后一句是他说的还是你加的?”   林玄英:“……”   林玄英:“是我加的。”   知县府里一片死寂。   无人出声时,隐隐的震动从脚下传来。城中的大部队出动了。   庾晚音与林玄英对峙的当口,一旁的将士等不住了,走来低声问:“将军,是否先将这些袖中弩分发给大军,下令备战?”   林玄英站在书柜阴影中,没有答话,挑眉看着庾晚音。   于是房内所有人都看向庾晚音。   无形的潮水席卷而来,将她推向高处。她张了张口,数万人的生死挂在她唇齿之间。这一次不是演习,也没有失败的机会。   她站在政权的终点与起点,在大风起处俯瞰洪流。境随心转,因缘生灭,日升月降,江山翻覆,全凭她一念。   而她的身前已无一人挡着。   此即至高,无上。   她无法自控地一阵颤栗,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敬畏,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庾晚音在这一刻忽然领会了“孤家寡人”的意思。或许每一个走到最高处的人,都曾路过这个拐点。或背离,或舍弃,撒开一双紧握的手,投身于一片浩瀚的虚无。   可为什么是自己?为什么偏偏是她这么一个又懒又弱、平生乐趣只是挤在地铁上看点小说的社畜,掉进了这个世界,站到了这个位置?   面前这道题,本该由圣贤垂问,由千古豪雄作答。现在老天爷却硬是把答题板塞到了她手中。   既然非要问她……   庾晚音突兀地笑了笑。   那她的答案是:她全都要。   “林将军。”庾晚音道,“陛下命你听令于本宫,对吗?”   林玄英和巨人们都是一顿。   庾晚音既然当众逼他表效忠,就意味着她即将给出的命令,他们多半不爱听。   林玄英低头与她对视着。与初遇时那个养尊处优的宠妃相比,此刻的她苍白消瘦,眼下有淡淡的绀青色晕影。   匪夷所思的是,这却反衬得她的五官更明艳了。上扬的眉峰,猩红的眼角,唇边似有若无的弧度,既妩媚,又威严。   仿佛过了许久,他跪地道:“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皇宫大殿。   满朝文武噤若寒蝉,只有胆子大的才敢惊异地抬眼瞟一下。   夏侯泊的轮椅停在空荡荡的龙椅旁边。他歪坐其上,垂眼看着众人:“陛下被妖后所害,沉疴难起,只得命本王代理朝政。诸位可有事要奏?”   他现在的样子实在可怖,半颗脑袋都缠着纱布——北舟那一枪不仅崩掉了他的一边耳朵,也毁了周围的皮肤,破相是肯定的了。   更严重的是那两条绑成了粽子的腿。那天在邶山脚下许多人都瞧见了,他的双腿被落下的巨石砸了个结结实实,拖出来的时候形状都变了,不知骨头碎成了多少节。   为了保住这两条腿,太医院的老头子已经换了三波,目前看来希望仍是渺茫。而且,粗通医理的臣子心中都在犯嘀咕:这么严重的伤,是有可能引发脓毒血症而身亡的。   即便如此,他顶着惨白的脸色和盈额的冷汗,居然还要坚持上朝。   这男人的权欲简直大到了疯狂的程度。   也可能他本就是个隐藏的疯子,比夏侯澹还疯。   但即使是心中清楚他谋权篡位的臣子,也只敢低着脑袋不吭声——大殿之外,他那支叛军还在四处巡逻,镇压一切胆敢反抗的力量。更何况在都城之外,还有三支大军正在赶来。   这个人执掌大权是迟早的事,何必平白搭上自己一条命呢?   夏侯泊又催问了一遍,几个老臣战战兢兢地上前,报了些无关痛痒的地方小事。   未等他开口,忽然有人朗声道:“臣有本要奏。”   李云锡昂首阔步走出了队列。   当日邶山脚下,边军刚刚撑起巨石,将双腿被砸烂的端王拖走,大地就突然开始震荡。   地动山摇,土石迸裂,即使是最训练有素的将士也摔得东倒西歪,全场几乎无人站立。   在那一片混乱中,山上的李云锡等人却奇迹般保住了性命。追杀他们的兵士被震了下去,他们几个却牢牢抓着树根躲过一劫。   待他们连滚带爬地逃下山,夏侯澹和夏侯泊都已经不见了。只能看到数驾马车在叛军护送下,朝着皇宫的方向匆匆远去。   也正因此,众臣心中始终有个疑问。   而李云锡将它问了出来:“敢问端王殿下,臣等何时可以面圣?”   殿上的夏侯泊垂眸望向李云锡,眼中一片阴冷。   然而李云锡当初不怕夏侯澹,此时更不会怕他,甚至宛如站到了舞台中央,一脸英勇无畏地回望过去。   对视几秒,夏侯泊似乎是想露出一个微笑,结果只牵动了半边脸的肌肉,笑得分外狰狞:“本王刚刚说了,陛下重病,需要静养。而且妖后还流窜在外,谁也不知道她会使什么妖法祸乱朝纲,宫中近日还是防备周全些为好。因此,本王不敢让可疑人等面圣。”   他将“可疑”二字咬得很重,目光阴恻恻地扫过几名大臣。   当日邶山兵变,文武百官慌乱之中,都下意识地朝各自选择的阵营逃去。也正因此,不少隐藏的拥皇党都暴露在了端王眼中。   此时这些人被他一一扫过,顿时一阵颤栗,将头埋得更低,心中叫苦不迭。   谁叫他们押错了宝呢?   夏侯泊收回目光,慢悠悠道:“本王倒是有些好奇,李大人究竟有何要事,非要在此时打扰陛下?”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显然李云锡若是再轴下去,一个“妖后党羽”的罪名便要扣下来了。   李云锡仰头直面着端王:“臣以为——”   “臣以为当日邶山之变甚为蹊跷,尚有许多疑点未明,需禀告陛下。”   杨铎捷缓缓走到李云锡身侧与之并列:“单凭区区一个刺客的一面之词,便要给一国之后定罪么?”   “说得对呀,”尔岚紧随其后,“庾少卿贵为国丈,未经审理就关押入狱,不知循的是何律法?”   “放肆!”有端王党叫嚣开了,“殿下,这几人无事生非,居心叵测,应当拿下彻查!”   夏侯泊眯了眯眼,对着侍卫抬起手。   “金大人此言差矣!”   一个年轻官员突然大步走了出来:“李大人求见陛下,乃是因为此等机要之事,确需陛下亲自定夺。却不知金大人口中的无事生非是何意?”   这人正是邶山下暴露的拥皇党之一。   他这一牵头,余下的拥皇党面面相觑,都有些蠢蠢欲动。   方才他们瞧见端王眼中的凶光时就多少领悟了,现在想明哲保身已经晚了。就算当一时缩头鹌鹑,以端王缜密多疑的性子,自己此生断无出头之日。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到这关头,众人难免也被激起了一丝血性。一个篡位的如此嚣张,还有没有天理了!   一个接着一个,二十余人站了出来,与端王党针锋相对。还有一些虽未开口,却也终于抬起了脑袋,直视着端王。   无数目光同时射向他,一时竟气势迫人。   夏侯泊心中恨意滔天。   他可以杀一个,也可以杀两个。但在都城里的反抗势力尚未完全清缴时,他承受不起杀死数十名重臣的后果。   必须咬牙忍几天,等三军到了,就再无后顾之忧。   他深吸一口气,温声道:“今日晚些时候,待陛下龙体恢复些许,自然会召见诸位。下朝。”   话音刚落,便抬手示意宫人将自己推走,背影很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李云锡等人自然不会被这句模棱两可的说辞搪塞过去。   下朝之后,他们带着一群年轻官员,直接到夏侯澹的寝宫门前跪成了一片。   侍卫上前想要驱赶,他却一脸浩然之气:“我等只是跪在此地为陛下祈福,等待他召见。”   这些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打的又是为皇帝祈福的名号。侍卫不敢擅自动粗,只好去请示端王。   也不知夏侯泊吩咐了什么,没人再来驱赶,任由他们在寒风中自行跪着。   到了下午,文臣们东倒西歪,就连身体最强健的李云锡都冻得打起了摆子。身旁的尔岚面色铁青,已是摇摇欲坠了。   李云锡勉强抬头瞧了瞧依旧紧闭的寝宫大门,开始思索是强闯一次试试看,还是先打道回府,明日早朝再以死相逼。   就在此时,寝宫的门突然打开,一名宫女飞奔出来,顺着回廊跑远了。   李云锡眯眼看着,心中涌起不妙的预感。   不一会儿,宫女带着蹒跚的老太医匆匆赶回。侍卫随即又关紧大门,挡去了他们窥探的目光。   又过片刻,夏侯泊亲自来了,面色冷肃,由人推着进了门。李云锡等人已经站起身来,追过去叫了一声,他充耳不闻。   李云锡转向侍卫:“让我们进去。”   侍卫:“属下有令在身,不得放行。”   杨铎捷哆哆嗦嗦拉开李云锡,上前与侍卫交涉。还没说两句话,门内传出一声尖锐的悲号。   李云锡等人越过一群哭哭啼啼的宫女,趁乱挤进里间摸到了榻前。   太医跪着,端王坐着。床榻上躺着的人面色青白,死不瞑目。   李云锡犹不死心,将他的脸仔细打量了三回,脑中“轰”的一声,只知道自己跪了下来,心中却一片茫然。   怎么可能真是夏侯澹呢?   夏侯澹怎么就……这么无声无息、孤苦伶仃地死了呢?   这不该是他,也不该是他的死法。   端王歪坐在轮椅上,吃力地倾身握住夏侯澹的手,满脸写着悲痛万分:“陛下放心,臣定会好好抚养小太子。”   李云锡口中翻起一股血腥味,是后槽牙咬出了血来。他猛然抬头,恶狠狠地瞪向端王。   夏侯泊犹如未觉,抬起袖子优雅地拭了拭眼眶,未毁的那半张脸仍是一派温文尔雅:“如今多事之秋,更不可一日无君,尽快准备太子的登基大典吧。来人——”   “是!”窗外有人齐声相应,气势惊人。   夏侯泊的目光掠过李云锡,又轻飘飘地投远了:“送各位大人回府暂歇,准备守丧。”   当——当——   低沉的丧钟声飘出了都城,在铅灰的天幕下回荡不绝。   林玄英是在马背上接到这个消息的。天子驾崩的消息不可能压得住,整个队伍里一片哗然。   他愣怔了数息,倏然回过神来,飞快地扭头去看身后——庾晚音正扮做他的贴身侍卫,跟在他身后行军。   她被盔甲遮住了大半张脸,看不出表情。   林玄英收了收缰绳,放缓速度与她并驾而行,却头一次踌躇着不知怎么开口。   最后他只是干巴巴地低声问:“你觉得如何?”   庾晚音:“是好消息。”   林玄英:“?”   他颇有些胆战心惊地看向庾晚音。   庾晚音的声音毫无波澜:“如果尸体是真的,端王手上已经没有牵制我们的筹码了。如果尸体是假的,说明他并未找到陛下,那他的手里也没有筹码。无论哪种情况,我们都可以继续推进计划了。”   林玄英努力理清思绪:“那有没有可能,尸体是假的,但陛下还在端王手中,扣着当作底牌?”   “不可能。”庾晚音冷静摇头,“如今天下皆知陛下已崩,消息还是他放出的,到时候他再变出一个陛下,谁又会认?”   林玄英大骇:“你不会认吗?”   “我会。但端王不信我会。他自己天生冷情冷性,便坚信世人皆如此,他不会拿人性冒险的。这一点,我在制定计划时就想明白了。”   庾晚音的计划,说来其实简单粗暴:端王急于见到三方援军,迟早是要与三军首领密会的。林玄英只需隐忍到那时,再当场拔枪杀了所有人,首领集体暴毙,余下的自然会树倒猢狲散。   如果其余两军到那时还贼心不死,再由右军屠了他们也不迟。   林玄英原本想在端王起疑之前就大动干戈,无非是习惯了冷兵器时代的思维模式,没有考虑过压倒性的杀伤力,让他们在战术上有无限的自由。   端王起疑又如何?设下再多防备又如何?除非他研发出防弹衣,否则一切都是徒劳。   按照这个计划,如果能擒贼先擒王,便可将伤亡减少到最低。同时将行动延后,也就有了更多时间搜寻夏侯澹的下落,确保不会将他置于险境。   只是,都城传来的这“好消息”……   林玄英担忧地瞥了身旁一眼。   庾晚音表现得过于冷静了,冷静到反常的程度。   他正想开口再仔细讨论一下尸体的真假,就听她道:“既然陛下不在端王手上,还是要抓紧找到他。”   林玄英:“……”   她这是彻底拒绝讨论尸体为真的可能性了。   庾晚音不仅拒绝讨论,也拒绝朝那个方向思考。   一旦开启那扇阀门,她的思绪就会立即停滞,手脚也瞬间不听使唤。   冥冥中仿佛有一道声音逼迫着她:别停下来,别想他,继续向前走。   她知道自己全凭一口气撑着。她不能让这口气断在这里,因为她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情。   行军一日后,大军安营扎寨。   林玄英为庾晚音指了一间单独的帐篷,仍旧由十二和四七负责守卫。   她还多了一个小跟班——进沛阳城之后,她本想付清哑女的佣金就与之作别,却没想到哑女的眼珠转了几转,比比划划地表示自己想要留下干活。   偷东西太辛苦,不想努力了。   庾晚音犹豫了一下,想到这一路上哑女本有无数次机会将自己交给追兵,却始终没有出卖自己,似乎本性并不恶劣。加上自己一个女子跟在军中,确实有诸多不便,于是权且将她收为了侍女。   哑女生性机灵,动作也麻利。两名暗卫刚支起帐篷,她已经替庾晚音铺好了被褥,甚至弄来了一只汤婆子,灌上热水递给庾晚音,示意她抱着保暖。   庾晚音风寒未愈,将温暖的汤婆子抱在怀里舒了口气,决定暂时不追问她是从哪里弄来的。   庾晚音原以为自己会彻夜难眠,结果却多亏了身体的疲惫,昏昏沉沉地失去了意识。   睡到半夜,忽然被人推醒。   哑女蹲在她身前,点着一支火折子,面色警惕,打手势示意她仔细听。   庾晚音强迫自己清醒过来,只能听见帐篷外风雪呼啸。   庾晚音:“怎么了……”   话音未落她微微一顿。风雪中似乎还有别的异动,是一阵嘈杂的人声。然而没等她仔细分辨,那嘈杂却又戛然而止。   庾晚音推开被褥,从哑女手中接过火折子。   如果出了什么乱子,为何林玄英不派人通知她,就连十二和四七也没有示警?   她心中起疑,吹灭了火折。为了避嫌,帐篷中间被一道布帘隔开,两个暗卫在另一侧守夜。   庾晚音蹑手蹑脚地走去掀开布帘。果然,外面两个暗卫都不知所踪。   她又掀开门帘,在扑面而来的风雪中眯眼朝外望去。   营地里此时一片安静,不像是遇袭的样子。不远处,林玄英的主帅帐篷里却透出摇曳的灯光。   庾晚音尚未摸到主帅帐篷门口,那门帘却被人一把掀开,林玄英大步走了出来,一边还回头冲着身后说话:“你等着,我现在就去问——娘娘!”他险些撞到庾晚音,仗着身手灵活才及时避开,“……你怎么醒了?”   庾晚音:“我在寻我的暗卫。”   林玄英愣了愣:“他们不见了?别急,我派人去寻。外面冷,进来说话吧。”   林玄英给她寻了张毯子:“坐。怎么穿这么少就跑出来?来喝点热茶……”   说是要派人去寻暗卫,却半天不见他有动作。   庾晚音探究地看了他一眼,没碰那杯热茶,目光却不动声色地在帐篷里转了一圈。主帅帐篷中也挂起了一道布帘,隔开了另外半边空间。不知道其后是那些枪支弹药,还是别的什么。   林玄英与她相对而坐,似乎有些出神,自顾自地喝了口茶:“晚音,我还想再问你一遍。”   这是重逢以来,他第一次对她直呼其名。   林玄英神情严肃:“咱们马上就要到都城了,到那时,就没有回头路了。如果你想离开,这就是最后的机会。我送你到安全的地方,你可以有自己的人生……你本不必担负这一切。”   他的眼睛远远亮过这一星烛火,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然而这一问放在这一幕,实在有些不合时宜。庾晚音脑子里想的全是:他刚才在对谁说话?暗卫去哪儿了?   “我不担负……”她笑了笑,“谁来担负呢?你么?”   林玄英的目光黯淡了几分:“我说过我毫无兴趣。”   “那是谁呢?”   林玄英:“。”   庾晚音本是随口一问,看见他平静的面色,却忽然顿住了。   “那是谁呢?”她又问了一遍,“这里还有别的主事之人吗?”   林玄英眨眨眼。   目光轻飘飘地转向另一侧。   庾晚音猛然起身,动作太快,险些带倒一旁的灯烛。   林玄英似乎想扶她一把,她却已经踉跄着走到那张帘布前,一把扯开了它。   夏侯澹对她笑了笑:“好久不见。”   昏暗烛光下,他围了狐裘,拥炉而坐,脸上却殊无半点血色,显出几分鬼似的青白。帘布掀起的风吹得灯影摇摇晃晃,他半身隐在浓重黑影中,长发披散,身周的戾气如墨水般洇开。   庾晚音:“……你去了哪里?”   夏侯澹平静道:“正如刚才阿白所说,如果你想离开的话,现在就是最后的机会。”   庾晚音又上前一步,鼻端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北叔呢?”   夏侯澹充耳不闻:“你读过信了么?”   庾晚音陡然间心头一烫,竟是怒火中烧:“闭嘴回答我的问题!”   “看来是读过了。既然全都知道了,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再做选择……”   “啪”,庾晚音抽了他一耳光。   夏侯澹整个脑袋偏向一边,半天没动静。   庾晚音胸口起伏:“所以,你回来了,但是躲着不来找我,却派阿白去打发我。”   林玄英:“……”   林玄英从帘布后探出半个脑袋:“那我回避一下。”   帐中两人谁也没理他。   林玄英默默走了。   庾晚音声音愈冷:“你是真的觉得这种时候,我会甩袖子走人?”   夏侯澹终于动了动,缓缓回过头来望着她,眸光微闪,虚弱道:“从……从来没有女人敢打朕。”   庾晚音:“?”   庾晚音气不打一处来,又扬起手来。   夏侯澹脑袋一缩,锲而不舍地说完了:“你引起了朕的注意。”   庾晚音一腔怒火正鼓胀着,忽然如同被针扎破的气球,半天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倒是夏侯澹眼中多了一丝笑意,伸手去拉她的袖摆:“消消气。”   庾晚音甩开了他的手。   夏侯澹:“。”   庾晚音双手抓住他的狐裘衣领,一把扯了下来,又去脱他的中衣。   夏侯澹躲了躲:“久别重逢这么热情吗……”   庾晚音根本不搭理他的插科打诨,三两下扯下他的衣襟,露出了底下的肌肤。同时她也明白了那淡淡血腥味的由来。   夏侯澹身上没有武器造成的伤口,只有一块块青紫的淤痕与纵横遍布全身的抓痕,一眼望去皮开肉绽,血痂连着血痂,还有尚未痊愈的口子还在缓缓渗着血水。   庾晚音又抓起他的手腕,撩开袖子看了看,不出所料看见了血迹斑斑的牙印。   她像被灼伤眼睛般偏了偏头,咬牙问:“你在路上发病了?”   夏侯澹:“嗯。”   也正因此,他没能按照约定及时赶到沛阳。   当时在邶山脚下,趁着地震大乱时,身负重伤的北舟背着他,与一群暗卫一道杀出了重围。   甩脱追兵后,北舟却半路停下脚步,将夏侯澹交给暗卫,又深深望了他一眼,就脱队独自走向了另一条岔道。   他没有留下一句话,所以夏侯澹也不知道他是担心拖慢众人的速度,还是得知自己真实身份后,选择了分道扬镳。   后来,靠着一群暗卫舍命相护,他们又几次虎口脱险。眼见着沛阳在望,夏侯澹却突然毒发。   这一次发作来势汹汹,更甚从前。夏侯澹只撑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失去了神智。后来在剧痛与癫狂中做了些什么,他自己浑然不知。   暗卫起初不敢绑他,后来实在拦不住他伤害自己,又怕动静太大引来追兵,才不得不将他五花大绑,藏了起来。   等他从昏迷中醒来,已经过了两天两夜。而这时,林玄英已经率军开拔,离开沛阳了。   夏侯澹派人与林玄英联系,确认了庾晚音安好。但他自己的状态过于虚弱,此时亮相于右军面前,反而会动摇军心。因此一直等到入夜,才由林玄英的心腹接来军营。   “我本想先偷偷看你一眼……嘶。”夏侯澹停下话头吸了口凉气,“轻点。”   庾晚音正为他重新上药,闻言下意识指尖一颤:“很疼?”   问完才蓦地反应过来——这厮头疼欲裂了十几年了,会为这点小伤嘶凉气?   偏偏夏侯澹抿了抿嘴,大言不惭道:“有点,要不你吹一下。”   庾晚音忍无可忍,安静几秒后直视着他问:“你是故意的吧?”   “嗯?”   “故意惹我生气,又故意让我自行发觉你的伤?”   夏侯澹:“。”   夏侯澹:“是的。”   庾晚音垂下眼帘为他上药,又取来炉火边烘暖的衣物,轻轻为他拢上了。口中低声问:“其实阿白去寻我,也是你故意要让我起疑,来帐中找你,对不对?”   夏侯澹低下头:“是的。”   庾晚音心中忽然泛起一阵酸楚:“你要什么呢?你这样……千方百计瞒我这么久,却又送我独自逃命,还留下书信坦白一切……最后又这样出现在我面前,却问我想不想走……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夏侯澹不答。   在她起身之际,夏侯澹的五指轻柔地攀上她的手腕。   烛光摇曳,映在他暗不见底的眼中,终于也有了一星光亮。   庾晚音被冰得打了个寒噤。   松松握着她的手指骤然收紧,力道之大,让她第一次觉出疼痛。   夏侯澹对她仰起头,脸上刻意拼成的轻松笑意不见踪影,就连面对她时雾气般氤氲的温柔之色也淡去了。   像毒蝎抬起尾刺,狼王亮出獠牙,一个靠着老谋深算笑到了最后的君主面无表情地望着她。他们之间再也不剩任何一层面具,只有赤裸裸的、血肉模糊的坦诚相对。   他一字未发,却又已经说明了一切:这一切当然都是计划之内的。以身为饵,环环相扣,步步为营,是他最精巧也最残忍的一计。   庾晚音本该觉得突兀不适,却像是已经为这一瞬间等待了一世纪般,心中一片清明。她没有挣扎,反而抬起那只自由活动的手,抚上了他的嘴唇。   残忍的孤君闭上眼睛,在她手心亲了亲。   “我想要你爱我。”   林玄英度过了难熬的一夜。   本来还担心他俩见面吵架,守在营帐外听了一会儿墙角。到后来里头传出的动静逐渐不对劲,他呆愣了片刻,骂骂咧咧地走了。   走出几步又绕回来,还得打手势命令四周的亲信加强守卫。   夏侯澹把他的帐篷占了,他无处可待,最后憋着火气钻进手下的帐篷里,半夜三更将人闹起来开会,硬是拉着几个巨人陪自己熬了半宿。   清晨在大军醒来之前,林玄英钻回了主将帐篷,在布帘外侧重重咳嗽一声,阴阳怪气道:“陛下娘娘昨夜睡得可好?”   里头窸窣作响,片刻后庾晚音衣衫齐整地钻了出来,睡眼惺忪,疲惫道:“有劳。”   林玄英心道:你都这样,那伤员不得折腾了半条命去。   结果夏侯澹跟在后面出来了,却是一脸松快,隐约还恢复了一点血色。比起昨夜刚来时半死不活的样子,这会儿活像是吸了精气的老妖,重新披上了画皮。   林玄英:“……”   他并不想知道他们昨夜是怎么度过的。   林玄英憔悴道:“接下来如何打算,劳烦二位给个指示。”   拂晓前,大军出发之时,运送枪支火药的辎车上已经多了两个不起眼的护卫。   夏侯澹决定照着庾晚音的计划继续蛰伏,因此也只密会了林玄英的几名心腹干将。他需要尽快养好伤势,来日现出真身振臂一呼时,才能鼓舞士气,稳定人心。   庾晚音则理所当然地陪他一道。   暗卫在前方打马,辎车辘辘前行。车内尽可能布置过一番,让两人坐得舒适。   夏侯澹从窗缝内瞧了瞧外面沉默行进的兵马,低声道:“其实,你留在沛阳坐镇更为稳妥。待都城里风波平定后……”   “想得美。”庾晚音干脆拒绝,“我不可能让你得逞第二次。”   夏侯澹望着她,似叹似笑:“晚音……你不想周游世界了吗?”   “世界就在那里,晚点去也不打紧。”庾晚音轻描淡写,“以后我们生个孩子,养到可以独当一面,就卸下担子一起退休旅行吧。”   夏侯澹顿了顿:“好。”   两个人都表情认真,尽管他们都心知肚明,这只是镜花水月的愿景。   ——夏侯澹挺过下一次毒发的希望都很渺茫。   也正因此,他才要趁着神志清醒,争分夺秒地收拾局面,为未来铺路。   而庾晚音此时不走,就等于用行动许下了一个更为沉重的承诺:她将从他手上接过这副担子。   早在她到来之前,他已经熬遍心血,耗尽年岁,将自己当做灯油烧到了尽头。如果她任由这簇火苗熄灭,等于抹杀了他存在的意义。   所以她哪里也不能走。她会护着四海升平,八方宁靖,长长久久。   一路上断断续续飘着小雪,林玄英生怕马车里两个不会武的病秧子再着凉,毛毯手炉不要钱似的往里塞。   车厢里因此逼仄而温暖,两人像树洞里过冬的动物般挤在一起,无事可干,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此时气氛温馨中又透着些许尴尬。   直到这时他们才真切体会到,彼此明明已经共历生死,某种意义上却才刚刚熟识。   刚才这话头是庾晚音起的:“你还不知道我真名吧。”   夏侯澹:“嗯,以前我自己心里有鬼,不太敢跟你展开这个话题。你叫什么?”   庾晚音:“……王翠花。”   夏侯澹:“?”   夏侯澹:“那你父母也不赖啊。”   “承让。”   静默了片刻,庾晚音又忍不住笑了:“不过我没想到你竟然是个初中生。这姐弟恋我有点难接受……”   夏侯澹脸色阴了阴:“我们之间未必有年龄差。”   “此话怎讲?”   “我在书里待了十多年,现实中也未必跟你同时穿进来。实不相瞒,以前你聊到外头的世界时,有那么几个新潮词汇我其实听不太懂。所以我一直有怀疑——”   庾晚音愣了愣,忽然想起谢永儿听见“管道磁悬浮”时的反应。自己穿来之前两年,管道磁悬浮的概念才流行开来。因此当时她就怀疑过,《恶魔宠妃》是一篇老文。   庾晚音:“你是哪年穿来的?”   “2016年。”   庾晚音傻了:“我是2026。”   夏侯澹一脸不可思议:“你之前说,这篇文是手机推送给你的?就这么篇烂文,凭什么火十年?”   无论如何,这个新闻终于让庾晚音放下了穿回去的企盼。   她原本指望着他们两个灵魂出窍后,真实的身体还作为植物人躺在医院里,等未来某一天苏醒了,还能在现实里再续前缘。   但现在看来,张三都出窍十年了,还活着的可能性委实不大。   夏侯澹则根本没有往那方面打算,注意力还放在一个严肃的问题上:“如何?不是姐弟恋吧?”   “这个嘛——”庾晚音故意拖长腔。   “嗯?”   “不知道呀。”庾晚音摸他的下巴,“不如先叫声姐姐来听听。”   马车突然颠簸了一下,似乎是被什么石子硌到。与此同时,外头传来轻微的破空之声,紧接着暗卫长剑“唰”地出鞘。   夏侯澹眼神一冷,反应极快,将庾晚音护在怀里往下一倒,躲到装枪支的箱子后面,这才出声问:“怎么了?”   暗卫忙道:“无妨,是流民滋事。”   “流民?”   暗卫语气有些复杂:“沿路的百姓,许是把咱们当成了叛军……躲在树后面朝咱们丢石子。已经被驱走了。”   右军这一路行来,各州百姓虽然不敢螳臂当车,但背地里翻个白眼、啐口唾沫的事情却没少干。   不少百姓还念着夏侯澹轻徭薄赋的好处,并不信端王散播的那一套妖后昏君的鬼话。如今听闻夏侯澹猝然驾崩,更是笃信了端王就是仗着手中有兵,公然夺权篡位。   因此瞧见开向都城的大军,自然没有好脸色,胆子肥的直接丢起了石子。   庾晚音听明白了前因后果,神色也复杂起来:“怎么说呢,还有点感动。”   夏侯澹也笑了笑:“这都多亏了皇后啊。”   在她到来之前,他的力量只够与太后端王拼个鱼死网破。   他不介意死在黎明前的黑暗里,但若有机会走入灿烂骄阳下,谁又会拒绝呢。   “我现在……”他说到一半觉得煞风景,语声低落了下去。   他现在有点不舍得死了。   庾晚音莫名其妙:“什么?”   “没什么。”夏侯澹笑着拉她坐回原位,“姐姐的头发好香。”   都城已经七日未晴,天色晦暗如长夜。   短短数日间,太后与皇帝先后殡天,禁军与禁军互相厮杀,吓得城中百姓紧闭门窗,惶惶不可终日。   后来杀戮似乎告一段落,城中宵禁却仍在持续。谁也不知道这变故是怎么开始的,又要到何时才能停止。但从最终赢家来看,这事儿跟端王脱不开干系。   而端王近来的行事作风,算是把他多年苦心经营的好名声毁了个干干净净——数十名大臣长跪不起也没能见到皇帝最后一面,如此惨烈之事,再厚的宫墙也挡不住,隔天便传到了大街小巷。八旬老妪听了也要问一句“是不是有什么阴谋”。   更何况皇帝尸骨未寒,端王就大张旗鼓地四处捉拿皇后,这架势但凡有点脑子都看得出来,就是要赶尽杀绝了。   民间一时议论四起。   接着便来了禁军,端王新封的温统领一声令下,散播流言蜚语的格杀勿论。   几户人家被拉出去杀鸡儆猴之后,都城陷入了一片死寂。行人道路以目,大街小巷除了禁军巡逻的脚步声,再也听不见任何人声,犹如鬼城。   李云锡等人坐在岑堇天的病榻边。   当初岑堇天在郊区的别院被端王发现之后,夏侯澹便将他转移到了新的藏身处,让他得以安静地度过所剩无几的余生。   夏侯澹驾崩当日,端王让臣子们回府暂歇。李云锡有种预感,这一回府怕是再也出不去了。于是与两个好友一合计,干脆半途转向,躲到了岑堇天处。   果不其然,没多久就传来消息,寝宫外下跪的那一批臣子,都被禁军围困在了自家府中,不得进出。而端王的人找到此处,也只是时间问题。   几人面面相觑,都是神情黯然。   病榻上拥被而坐的岑堇天先开了口,语声平和:“事已至此,早做打算吧。”   经过萧添采这段时日的调理,他状态倒是好了不少,单看脸色,并不像是只剩几个月寿命的样子。久病之人早已看淡生死,因此他反而是几人中最冷静的一个。   岑堇天替他们分析:“眼下想活命,只剩两条路。要么辞官,要么找端王投诚。我看你们也不像是能投诚的样子……”   “当然不投诚。”李云锡断然道。   杨铎捷叹了口气:“是啊,我准备辞官了。”那殿上已经没有值得效忠的人,这城里他也待不下去了,不如回去孝敬父母。   李云锡却顿了顿。辞官这种结局,听起来未免惨淡。他开始考虑血溅大殿名垂青史的夙愿。   “我倒是想去投诚试试。”尔岚轻飘飘地道。   李云锡:“……”   李云锡:“什么?”   尔岚并无说笑之意:“拥皇党此时多半辞官保命,朝中会有一大批空缺。端王需要人为他办事,短期内不会对剩下的人动手的。”   李云锡心中一急,还没开口,岑堇天却已经皱起眉:“尔兄如此聪慧,怎会不知端王定然秋后算账?”   “走一步看一步吧,真到那时再死不迟。”尔岚似乎并不忌讳在病人面前谈论生死,“想来比起一头撞死那种尽忠,陛下也更想看到我们护一方百姓安好,别让他们为这动乱所累。”   李云锡:“……”   他的夙愿有那么明显吗?   李云锡陷入纠结之中。他已经不是刚入朝时一根筋的愣头青了,自然听懂了尔岚的苦心。然而此时向端王低头,那是奇耻大辱啊!   岑堇天沉默片刻,缓缓开口:“大厦将倾,一人之力何其微末。人生苦短,尔兄正值大好年华,不如为自己活一回。”   尔岚笑着摇摇头,一双秀丽的眼睛不闪不避地望着他:“岑兄有所不知,我留下是为大义,也是为私情。”   李云锡和杨铎捷同时呛咳起来。   李云锡心中苦涩难言,杨铎捷则在感慨不愧是他结义兄弟,断袖断得坦坦荡荡。   仿佛过去良久,岑堇天茫然地笑了一下:“原来尔兄在此地已结了良缘?那却是喜事啊。”   “嗯,是喜事。”尔岚站了起来,“我去看看外面情况如何了。”   她离开了。   李云锡和杨铎捷如坐针毡地僵在原地。岑堇天垂下眼睛,也没再说话。   半晌,李云锡一言不发转身出门,踢了一脚柱子。   他抱着脚喘了几口气,又兜回来,恶狠狠道:“那我也不走了!”   杨铎捷左右看看:“……都不走?那我走了。以后总得有个人为你们立个坟。”   杨铎捷连夜写辞呈的同时,端王正铁青着脸色,望着梓宫中皇帝的尸身。   在他身侧,心腹跪了一地。   夏侯泊脸色衰败,额上的冷汗拭去又渗出。心腹看得胆战心惊,劝道:“殿下养伤要紧,还是早些躺下休息——”   夏侯泊打断道:“这个人,当初是中军送过来的?”   心腹:“回殿下,是中军押来的,还说洛将军亲自审问过。”   夏侯泊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光,伸手将那尸体脸上紧贴着的面具揭开一角,自言自语般低声道:“连中军也会叛变么……”   直到这个“夏侯澹”咽气之时,他才发现人是假的。   当时他大发雷霆,本想将消息捂着,继续秘密追捕真皇帝。无奈那些作死的文臣逼得太紧,大有再不能面圣就以身殉道的架势。夏侯泊不敢在这种关头掀起民怨,只能一不做二不休,让他们见了这冒牌货的尸体。   紧接着他便安排尽快出殡。如此一来,只要一口咬死夏侯澹已经入土,日后就算再冒出一个真的夏侯澹,他也能倒打一耙,声称对方是假冒的。   只是被这冒牌货蒙蔽了数日,后果有可能是致命的。真的夏侯澹到底逃去了哪里?是趁着他们搜查松懈时逃出了三军的包围圈,还是被某一方背叛他的势力窝藏了起来?   夏侯泊不愿怀疑中军。他跟洛将军曾经并肩作战,是过命的交情。他宁愿相信洛将军也只是没有看破此人的伪装。   然而他心中清楚,自己绝无可能不存芥蒂地迎接中军进城了。另外两军,他也不能放心。   夏侯泊不禁生出一丝众叛亲离的悲凉。   心腹提醒道:“殿下,明日三军就要在城外集结了。”   夏侯泊定了定神,冷静道:“安排他们在城外驻扎。”他得防着夏侯澹杀回来。   “殿下可要召见三位将军?”   “让他们三个进城来见我,沿路布置好埋伏,一旦有人动静不对,当场诛杀。还有,城门处也设下防卫,派人去将三军人马和辎重挨个儿检查一遍。瞧见身形可疑的,都验一验真容。”   心腹一一记下。夏侯泊又想到一事:“把太子请到我这里……还有庾少卿府中老小,全押过来。”   这是扣作人质的意思。或许夏侯澹不太在意这些人的死活,但为了面上好看,也不能弃之不顾——如果明天夏侯澹真的现身的话。   夏侯泊算是做了万全的准备。   然而,他心中却依旧隐隐不安。或许是因为那日在邶山脚下,他见识了夏侯澹手上的武器。   如今他已经知己知彼,决不会让自己暴露在那玩意的射程之内。但那武器横空出世,本身就像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在谢永儿的预言里,他才是天选之子。可为何坚持到今日,上天对他的眷顾却越来越吝啬?   他此时又是毁容,又是不良于行,腿伤还在不断恶化。看在一旁的心腹眼中,只觉得堂堂端王沦落至此,身上早已没了那份睥睨天下的气度,游移不定的眼神里暴露出的全是偏执多疑,竟比那疯皇帝还可怕了。   心腹都在暗暗叫苦。   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总不可能再临阵变节,只好一条道走到黑了。只是这些人原本摩拳擦掌,只等着端王风光上位,现在却百般遮掩,不想流露心中的恐惧。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冰冷的味道。如果有久经沙场的将士在此,便会闻出这是败仗的气息。   都城外二十里处,右军营帐。   “袖中弩”已经秘密分发给了一千名将士。这些人都是林玄英亲自培养的精英,对他忠心耿耿。又经过紧急训练,耍起枪来以一敌百。他们很清楚手中武器的威力,却至今不知这武器要指向谁。   当然,一路上审时度势,他们也多少猜到了,这武器……怕是要用来谋反。   因此总体情绪比较紧绷。   直到这最后一夜,林玄英将他们召集到一处空地,冷冷道:“不要出声。”   说着让出了身后的一男一女。   精英团:“……”谁?   林玄英:“恭喜各位,要立从龙之功了。”   几秒后,一千人齐齐整整跪了一地,没发出一丝多余的声响,只用面部肌肉表达了激动之情。   林玄英很有面子,转身道:“请陛下示下。”   夏侯澹点点头,不急不徐道:“明日的目标是活捉端王,余下的头领格杀勿论。除头领外,两军将士降者不杀。诸位手握利器,要尽快控制局面,减少伤亡。我大夏将士的热血,应该洒在边疆。”   武将文化水平有限,所以他说得特别简明直白。但这番话语显然句句入了众人之心,几个纠结了一路的小将眼含热泪,一副终于遇到了明主的样子,整个队伍的士气为之一振。   林玄英满意了,又过了一遍明天的计划,便让众人各自回营。   回到帐篷,庾晚音低声道:“咱们现在就先易容吧,做好准备。”   夏侯澹自然没有意见,伸脸让她自由发挥。   庾晚音一边为他贴胡子,一边笑道:“一切顺利的话,明天这个时候就有床睡了。回头再派人去把北叔找回来,现在阿白也在,四人小火锅可以重新开张了。”   她绝口不提北舟遇险的可能。夏侯澹明白她故作轻快,是想安慰自己,于是也“嗯”了一声。   庾晚音又道:“萧添采还在宫里呢。我离开之前给他指了个以毒攻毒的思路,他说可行的,没准儿这段时间他的研究已经有突破了。”   夏侯澹:“嗯。”   庾晚音:“可惜端王杀不得,他死了世界可能会崩塌。不过我琢磨了几个折磨他的创意思路,你听听看……”   夏侯澹若有所觉:“晚音。”他握住她的手,“别怕,会顺利的。”   他的掌心并不十分温暖,却干燥而稳定。   庾晚音做了个深呼吸,心中奇迹般地平静下来。黎明前的至暗的寒夜里,他们抱在一处小睡了一阵。   翌日早晨,三军在都城外列队齐整。   这座都城已经数百年没面临过兵临城下的阵仗了。单是中军就出动了足足五万人,一路从边境杀来,虽然沿路折损了一些人马,如今与左右两军会合,总数仍达八万之多。   庞大而沉默的队伍静立在城墙之外,从城门望出去,一眼瞧不见尽头,犹如一道黑色的洪流。   等待片刻后,城门大开,一小支队伍迎了出来。   当先一人却并非夏侯泊,而是一个端坐马上的中年人,一出城门就翻身下马,朝着三方统领乐呵呵地行礼。   左右两军领头的都是副将军,中军却是洛将军亲自带来的,显然对端王拿出了最高诚意。也正因此,洛将军更显不满:“黄中郎,端王何故不现身?他现在何处?”   那黄中郎赔笑道:“殿下在宫中等候各位已久,请几位将军随我入内。”   洛将军皱了皱眉,回身点了一小队护卫出列,跟着自己走向城门。林玄英冷眼看着,也有样学样。   那黄中郎却又伸手拦道:“哎呀,这个,还请诸位卸下刀剑再进城。”   几个统领的脸色都阴沉了下来。洛将军嗤笑道:“我带军千里迢迢赶来驰援,这便是端王的礼遇?”   黄中郎惊慌失措,连说好话,见洛将军不买账,这才左右看看,凑近过去对他低声道:“将军有所不知,军中恐怕出了奸细……”他将声音压得更低,“似乎与陛下的遗体有关。”   他一边说一边觑着洛将军。   洛将军脸色一变,似是想到了什么,目露震惊。   林玄英极力控制着表情,做出听不懂哑谜的样子,心中却颇感稀奇。   他们一直以为,宫中那“夏侯澹”的假尸是端王自己准备的。然而现在看来,其中似乎还有文章,而且还跟中军有牵扯。   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玄英昂首道:“反正老子光明正大,可不怕查。”说着随手卸下配刀,重重摔在黄中郎脚边,冷哼一声进了城门。他那队护卫寸步不离地跟过去,也都干脆地丢了刀剑。   洛将军却在动身之前偏过头去,对留在城外的心腹比划了一个手势。   他不明白端王为何会对自己态度大变。他不怀疑端王,却怀疑上了端王手下这批人,猜测他们在搬弄是非。那个手势的意思,便是让心腹见机行事,当战则战。   远处队伍末尾的辎车里,庾晚音透过车窗的缝隙,望着城门处的动静。   她吁出一口长气,回头望着夏侯澹:“等阿白的信号吧。”   从城门到皇宫大殿,一路上全是伏兵。   以武将的敏锐,自然很快察觉了这一点。洛将军的脸色已经黑如锅底。   林玄英则在行走间默默确认了一下袖中藏着的武器,随时准备开火。   无论内情如何,既然端王已经起疑,对他们来说就不是好事——直捣黄龙的难度增加了一点。   城外,队伍里突然起了一阵骚动。   庾晚音在车中感觉到了,将车帘撩起一角:“怎么回事?”   赶车的暗卫目力极佳:“禁军统领来了,在让人挨个儿搜查三军,从队伍里拉了一些人出去,应该是在……找可疑人物。还有一队人马朝这边过来了,可能要搜辎车。”   庾晚音心一沉。端王还是那个端王,不信任何人。   车里的枪支已经分发完了,只剩下一些备用的火药,还藏在一层粮草底下作为遮掩。不过若有人打定主意来查,终究还是会发现的。   庾晚音心跳得飞快,索性从车窗探出头去,发现禁军将三军中拉出去的人都赶到了城墙脚下,集中到了一处,似乎想一并审问。   庾晚音:“他们肯定是在找我们两个。那他们会按照什么标准拉人呢?”   暗卫又运足目力看了一会儿:“似乎……都是些身材矮小或者瘦弱之人。”瘦的可能是夏侯澹,矮的可能是庾晚音。   庾晚音心念一动。带枪的那一千名精锐个个人高马大,反而不在这个范畴里,不会第一时间被查验。   暗卫猛然加快语速:“娘娘,人来了!”   “算了,提早动手吧。”夏侯澹举起枪。   庾晚音缩回脑袋,深吸一口气:“等等,我有个主意。”   夏侯澹:“什么?”   庾晚音匆匆交代两句,夏侯澹只来得及摇头,来人就已经到了他们车前,扬声道:“掀开看看。”   暗卫掀起车帘,庾晚音看了夏侯澹一眼,当先走了下去。   来人上下一瞧她的身高,毫不犹豫道:“拉走。”   庾晚音低头被拉走了。   夏侯澹:“……”   来人又盯着跟下来的夏侯澹。   庾晚音昨夜将他打扮成了一个虬髯大汉,为了搭配那一脸胡子,还往他的衣物里塞了些碎布,撑出一身横肉的模样。   来人打量了半晌,用下巴指了指辎车:“里面是什么?”   这人没认出夏侯澹,夏侯澹却认出了他。是个禁军小头目,邶山脚下临阵投奔了端王。他身边还站了两个虎视眈眈的跟班。   夏侯澹眨眨眼:“亮槽嘛。”   小头目:“……”   小头目愣是没听懂他这土到掉渣的口音:“什么?”   “亮槽嘛。”夏侯澹回身搬下来一箱粮草,打开给他看,“亮槽。”   “行了行了。”小头目不耐烦道,“你,把货物全搬下来摊开。”   夏侯澹慢吞吞地上车搬箱子,顺带递给暗卫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庾晚音被押到城墙脚下,果不其然在那群被挑拣出来的“可疑人士”中瞧见了哑女。   前几日夏侯澹出现之后,为了严格保密,庾晚音没再让哑女贴身服侍。哑女不愿离开,就换了男装跟在军中蹭吃蹭喝。没想到今日却吃了身材矮小的亏,莫名其妙就被拉了出来,正惊疑不定地缩在人群中。   此时整个人群都在骚动,胆大的直接嚷嚷出声,问禁军凭什么抓自己。这些边军向来瞧不起没骨头的禁军,此时又一上来就受了冷遇,不满已经达到了极点。   禁军温统领踱了过来:“少废话,一个一个搜身!”   庾晚音趁乱不动声色地靠近哑女,低声道:“是我。”   哑女听出她的声音,猛地转头。   “听我说。”庾晚音悄悄拉住她的手,将一物塞到她手心,“你会偷,应该也会反其道而行之吧?”   哑女:“?”   庾晚音用眼神点了点站在她们前面的一名汉子。他身上穿的是中军的布甲。   夏侯澹搬了几趟,再钻入车厢后忽然没了动静。   小头目等得不耐烦:“怎么不出来了?”   夏侯澹:“好肿。”   “什么?”小头目探头进去,见夏侯澹拿屁股对着他,不知在捣鼓什么。   夏侯澹:“忒肿了,搬不动。”   “不要玩什么花招,赶紧出来!”小头目拔出剑来往车厢里挤,“我告诉你,外头还有我的人——”   尾音戛然而止。   夏侯澹转过身来,手中枪口正对着他。   小头目险些当场尿裤子:“陛、陛、陛……”   “闭嘴。”夏侯澹偏了偏头,“看来你认得这是什么。那你应该也知晓它的威力吧?”   小头目颤抖着点点头,目光绝望地瞟向车帘。   “你呼救一声,朕就亲手送你归西,很隆重。”夏侯澹心平气和道。   小头目顿时摇头如拨浪鼓:“陛下尽、尽管吩咐,属下一定照办。”   片刻后,车厢里传出小头目的嚷嚷声:“这箱子确实太沉了,你们两个上来搭把手!”   被他留在外面的两个跟班依言钻进了车厢。   又过片刻,夏侯澹和暗卫带着三套禁军的衣服走下车,交给了三名右军精英,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番。   与此同时,城墙脚下传出一声惊叫:“找到了!”   只见禁军将一名中军汉子牢牢摁在地上,其中一人高举起一个形状古怪的东西,俨然与夏侯澹在邶山下亮出的武器一模一样:“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知道这玩意厉害的禁军吓得纷纷后退几步。温统领接过枪看了看,颤声道:“去……去报给端王。”说着拿剑指着地上那人,一步步靠近过去,示意手下去撕他的脸皮。   那中军汉子恼怒道:“什么东西?我根本不知那是何物!你们这是栽赃!”   禁军在他脸上撕了半天,没撕出什么名堂,发现这人不是夏侯澹,便要将他押走审问。   中军队伍一片哗然,洛将军留下的心腹越众而出:“温统领且慢。这是什么意思?”   温统领握紧长剑,冷声道:“我等奉端王之命搜查军中奸细,还望各位协力相助,莫误了大事。”   那心腹却不吃这一套,又威胁地上前一步:“温统领手上的正是鄙人堂弟,鄙人对他知根知底,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这心腹声望颇高,他一动,中军大队也跟着动了,齐齐上前一步,手中刀剑出鞘一寸。   温统领猛然抬眼,惊疑不定地瞪着他。   中军队伍里,三名正在搜查将士的禁军微微抬头。   其中一人踱步到正在检查的那名将士身后,一只手缩入了袖中。   温统领心里摸不准中军的立场,将手背在身后打了几个手势,提醒众人警戒,面上呵呵笑了两声,正要说两句好话稳住对方——   一声炸响。   温统领的脑门上多了一个血窟窿,原地摇晃一下,倒了。   空气凝滞了两秒。   左右禁军当场吓疯,四散奔逃。   有人嘶声喊道:“是中军!是中军射来的!”   城墙上瞬息间冒出无数伏兵,弯弓搭箭对准了城下大军。   中军队伍立时也乱了。那心腹骇然退入队伍中,前排将士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就下意识地竖起护盾,调整队形,进入了备战状态。后排众人则慌张四顾,却找不出那声炸响的来源——他们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声音。   心腹暴喝一声:“我中军对端王忠心耿耿,尔等宵小怎敢设计陷害!”   禁军吓破了胆。   温统领已亡,那副统领站在城墙上双腿打颤。   中军足足五万将士造反,手中还有那离谱的武器,他们有多少人可抵抗?这都城能守几天?端王那里要如何交代?   副统领:“放箭……放箭!让左右两军快快策应!”   中军则道:“后撤!后撤!洛将军还在他们手里!”   左军:“?”   右军几名头领早有准备,一声令下,积极地率军从侧翼攻向了中军。   林玄英等人在宫门外又被拦了下来。   一群内侍赔着笑上前道:“万望几位将军见谅,而今入宫还得搜一边身。”   林玄英心知端王在害怕什么,暗暗冷笑了一声。另外两名将军却勃然大怒,洛将军咆哮出声:“你让端王出来,让他对着我说!”   内侍笑容不变:“殿下让奴婢带一句话,说是若没有搜出什么,他会亲自对几位将军赔礼谢罪。”   洛将军在发火与不发火之间游移了几秒。   林玄英适时开口,火上浇油道:“端王到现在都不露面,是不是被你们控制了?”   内侍却像是早有防备,眯了眯眼:“几位将军大人有大量,莫要为难奴婢。”说着挥了挥手,一群侍卫从暗处现身,将一行人团团包围。   边军当然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包子,一见将军被为难,赤手空拳也摆开了肉搏的架势。   双方正在僵持,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高呼:“报——!中军反了——!”   从刚才变故开始,城墙脚下那群“可疑人士”就已经散开了,趁着禁军防卫松懈,都朝着各自原本的队伍逃去。   一片混乱中,庾晚音紧紧拽着哑女的手,将她拉回右军的盾牌后头。城墙上禁军的箭矢全冲着中军飞去,倒给了他们喘息的余地。   事实上,这正是她这个临时计划的最终目的。   趁着禁军与中军内耗,右军中持枪的那一批精英已经悄然接近了城墙,借着队形调整,将枪口对准了墙上——而禁军还一无所觉。   “娘娘。”一个眼熟的巨人迎了过来,靠身形猜出了她是谁,护着她们朝队伍后方退去。   庾晚音:“陛下呢?”   “这儿。”夏侯澹铁青着脸挤过来,朝她伸出手,“别再乱跑了。”   庾晚音笑着握住他的手。   夏侯澹将她拉到自己身后,转向巨人点了点头。   巨人举起枪来,一声暴喝:“杀!”   此时的宫门外,洛将军的人正与端王派来的侍卫殊死搏斗。   他们也不是没留后手,或许是进城之前就起了疑心,一行人都贴身藏了暗器。加之武艺高强,一时间竟与端王的人打得有来有往,愣是逼出了四周不少伏兵。   不过毕竟人数太少,终于一个个倒下,只剩洛将军还在苦苦支撑。   林玄英躲在一旁冷眼旁观到此处,看清了所有伏兵所在,又判断了一下双方战力,终于动了。   他抬手一枪崩了那内侍:“动手!”   对于当日在场的所有人而言,这都是永生难忘的一天。   但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到死都说不清当时发生了什么。   非要用语言描述,大概也只有“天罚”二字可言。   前一秒,中军还在遭受三面夹击。城墙上的禁军飞箭如蝗,右军积极参与围攻,不明所以的左军听见禁军的嚷嚷声,只得后知后觉地跟上。   但围攻的三方各自为战,互不相应,谁也使唤不动谁。而中军毕竟是百战之师,乍遇突袭慌乱了一阵,随即便布成阵势果断应战。他们的人数有压倒性优势,两翼铁骑又配合默契,横冲直撞一阵,竟真的冲乱了左右两军的队伍,又从辎重里搬来了飞梯朝城墙架去,大有一不做二不休之势。   禁军被这腾腾煞气吓慌了,一波波箭矢不要命地朝中军射去,要阻住他们攻城。   直到右军的队伍里传出那一声“杀”之前,战况还在胶着——   下一秒,天翻地覆。   那究竟是什么声音?不是沙场上空回荡了千年的金鼓声,却像是无数道炸雷,裹挟着九霄之上的怒意,朝着城墙与中军同时劈去。   城外将士骇然抬眼,只见那雷声过处,腾起一片飞溅的血雾。   没有已知的武器能造成那样恐怖的破坏。   第一排禁军连带着副统领,在几息之间被祭了天。   中军几名领头的副将,骁勇一生,直到栽下马去成了鬼,也没明白击中自己的是什么。   余人尚在惊恐中呆若木鸡,那天罚却毫无止歇之意,又朝他们轰来。   没有已知的防御能与之抗衡。   那些为挡住刀枪剑戟而设计的盾牌与盔甲,似乎突然成了卤水豆腐。天雷肆意地狂轰乱炸,粉碎了兵马的血肉,也将众人的战意践踏成了齑粉。   终于,有人颤声喊道:“右军……是右军!”   他们百般戒备的“可疑人士”露出了真面目——不是一个,不是两个,而是一支军队。   能被洛将军带到都城来的中军将士都是精锐,多年征伐,所向披靡,百折不回。   但此刻,最前排的甲兵溃退了。   他们面对的不是战争,而是单方面的屠杀,是幽都门开,十殿阎罗座驾亲临。   这一退,便一发不可收拾,完整的阵型瞬间崩成了一盘散沙。众人争先恐后地向后奔逃,而后排却还有不明情况的兵马在向前拥挤,人群撞在一处跌倒叠压,犹如失控的蚁群。   中军都成了这样,更遑论禁军。   城墙上的攻势再也不成气候,吓破了胆的兵卒只想缩回墙后逃命。   倒也有不怕死的禁军,仗着地形优势,还想朝下射箭;也有终于理解发生了什么的左军,隔着中军没看清右军的武器,此时倒无畏地杀将过来。   然而,潮水一般顶上的人群,很快也如潮水一般拍散了。   右军准备了多时,弹药充足,仿佛无穷无尽。林玄英留下的几名心腹巨人指挥有度,从拔枪开始就再未折过一兵一将。   巨人看准时机,大手一挥:“架飞梯!”   城中,林玄英一枪一个,三枪便崩了那内侍与两名将军,干脆利落地收割了几方人马的头领,又朝余人杀去。   他带进来的小队都是绝世高手,行动间更是迅速,对上端王的伏兵,几乎弹无虚发。   宫中虽然还有人手源源不断地奔出来,但明显士气不足,甚至没勇气踏进射程,只敢远远地打转,时不时飞一些箭矢暗器过来。   林玄英寻了掩体避着,看出他们想耗尽己方的弹药,嗤笑一声:“想得倒美。”   他听着远方城门处的闷雷声,悠然道:“你猜他们还有多久能破城?”   这一天,城内城外都经历了一场科技的洗礼。   事实上,右军在第一波无差别轰杀之后,便开始一心一意地攻城,反而不再对左中两军开火。   然而左中两军缓过一口气来之后,却仍是踌躇不前。   城门轰然告破。   右军开始摧枯拉朽般清理城内的禁军。   中军队伍里,有人耻于当逃兵,挣扎着朝右军举起长戟,脚下几番发力,竟是重若千钧,迟迟迈不出一步。   当啷一声,长戟脱手坠地。   那小卒恍若未觉,喃喃道:“这莫非是天要亡我?”   便在此时,城门楼上挂下了一面旗帜。玄黑的底色,以金线绣出交龙图案,九条织带在猎猎寒风中飘拂。   龙旂九旒,天子之旌。   夏侯澹携着庾晚音的手登上了城墙。他们脸上的伪装已经尽数卸去,站在高处静静俯视着城下叛军。   巨人在旁边声若洪钟,传出老远:“吾皇在此,还不来降!”   叛军麻了。   今日之前,这些将士顶多猜到自己要来替端王干活,对付残存的拥皇党。   没人告知过,他们在对付皇帝。   对付皇帝,那是什么罪?   左军还剩一个副将军未死,此时也在绝望中走向了疯狂,嘶声喝道:“吾皇已崩,这一定是右军找人冒充的!右军……右军才是叛贼啊!”   巨人转头看了看夏侯澹。这种时候,就该由皇帝本尊出面来彰显天威了。   夏侯澹点点头,酝酿了一下。   夏侯澹:“一条断脊之犬,还敢在我军阵前狺狺狂吠,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右军听见好骂,杀声震天。   庾晚音:“……”   庾晚音:“…………”   夏侯澹似乎感觉到她在瞳孔地震,小声笑了一下:“这句台词我已经憋十年了。”   巨人:“?”   夏侯澹又提声道:“贼子夏侯泊矫诏,召外兵至京师,谋杀帝后,罪大恶极,而今事已彰露,人共诛之!”   他这通身的煞气,委实不是哪门子冒牌货能学出来的。   那副统领心里其实非常清楚这一点,双腿一软,当先跪了下去,面如死灰道:“微臣……万死!”   夏侯澹掐着时间停顿了一下,才把话说完:“但皇后开恩,念在尔等胁从不明真相,今日倒戈来降者不杀。”   叛军降了。   右军气势如虹杀进城中,与林玄英里应外合解决了顽抗的禁军,又火速奔着皇宫去了。   城中百姓缩在家中,只听到窗外大军地动山摇地踏了过去,还在瑟瑟发抖,不知这回又要躲几天,殊不知这天已经变完了。   夏侯澹坐镇城外,片刻后林玄英的心腹来报:“端王躲在寝宫里不出来,还将太子和国丈府中老小扣作了人质,林将军不敢强闯,让属下来请示陛下……”他似乎有些疑惑,但还是照实转述道,“请示陛下,‘能不能抄那条近道’。”   夏侯澹:“……”   夏侯澹:“抄吧。”   林玄英熟门熟路地带人绕去冷宫,撬开门锁,掀起一堆掩人耳目的遮盖物,爬进了那条地道的入口。   他们从地道另一头爬出来的时候,寝宫里正在上演一出闹剧。   有个太监见外头情势急转直下,苦劝端王“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作势要推着他的轮椅带他出逃,却在瞬间掏出匕首,想杀了端王做投名状,以期保住自己的小命。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夏侯泊再是狼狈,好歹还有几个死士躲在暗处保护。死士跳出来擒住了那太监,而夏侯泊暴怒之下,活活拧断了太监的脖子。   夏侯泊此时已经在精神失常边缘,自己操纵着轮椅移动到那群人质跟前,伸手点了个女人,对死士道:“杀了她,把头割下来丢出去,给夏侯澹看。”   林玄英便在这时带人从床底下跳出来,快准狠地射杀了所有死士。   夏侯泊转头望着他们,似乎是笑了一下,眼中闪着冷然的快意,对林玄英举起手中一物。   正是被庾晚音嫁祸给中军、又被禁军查收后送进来的那把枪。   林玄英瞳孔骤缩,闪身朝一旁躲去——   夏侯泊却倒转枪口对准自己,摸索着扣动扳机——   无事发生。   庾晚音早在辎车里计划时,就卸掉了这支枪里的弹药。   林玄英的人随即扑上去制住端王,绑了他的四肢,又拿布团塞进他嘴里,防止他咬舌。   林玄英心跳尚未平复,拍着胸口走回他面前,报以一个恶意的微笑:“端王殿下竟想寻死?陛下若是得知了,该多——伤心啊。”   当下林玄英带着人,清剿城中的端王余党。   由于担心端王狡诈,留了死士作为后手,夏侯澹和庾晚音暂时没有入城,而是继续留在城墙上,对城外的大军发表动人演说。   收缴叛军所有武器后,庾晚音指挥着人手救治伤员,夏侯澹则临时点了几个积极投诚的小头目,让他们帮着维持秩序。   残局收拾到一半,林玄英亲自出来了,面色有些难看,示意夏侯澹借一步说话。   “我们找到了端王拿来冒充你的那具尸体。”城墙内侧,林玄英将夏侯澹带到一只棺椁前,又示意手下推开棺盖,露出了里面的尸身。   夏侯澹走近过去,垂眸看着这个面色青白、死不瞑目、以假乱真的自己。   太像了。   像到即使是最熟悉他的人,也很难看出端倪的地步。   能模仿到这种程度,不仅需要高超的技艺,还需要对他非常、非常了解……   庾晚音跟过来的时候,就看见夏侯澹如同突然凝固了一般,站在棺椁边一动不动。   林玄英语声低沉:“我原想着把尸体抬出去,当众揭开伪装给大家看看,免得日后再起什么真真假假的流言。但我见那层面具已经被人揭过了,就先看了一眼……”   他摸到那尸体脸上一层薄薄的面具,将之轻轻揭开一角。   北舟静静躺在他们面前。   庾晚音脚软了一下,踉跄着站住了。   夏侯澹则仍旧低着头,许久都没任何反应。   林玄英想起与这便宜师兄相处的那些时日,再见到北舟这般死状,心脏也是一阵揪紧。但他刀口舔血这么多年,见惯了各种尸体的惨状,深吸几口气也就镇定了下来:“我让人去查,找来了一个太医院的,说是知道些内情,陛下可要见见?”   萧添采被带了过来。   他局促不安地行了礼,抬头瞧见庾晚音时,又偷偷对她点头致意。庾晚音愣了一下,想起他还不知道谢永儿的死讯,心头仿佛又被插了一刀,用尽全力才维持住表情。   萧添采:“启禀陛下,此人……北嬷嬷……北、北先生?”他自己被称呼绊住了,小心翼翼地觑着夏侯澹的脸色。   夏侯澹:“讲。”   萧添采只得自己选了个称呼:“北先生是被中军送进宫中给端王的。他当时扮作陛下的样子,不仅仅是外貌,连言行举止都学得惟妙惟肖,宫中没有任何人看出端倪,端王也并未起疑。   “端王当时应该是想要软禁陛下,所以找了太医给陛下……给北先生治伤。我作为弟子,也跟着去打下手。北先生伤得很重,气息奄奄,脉象微弱,已是不太好了。但意识还清醒,与人对话时,完全就是陛下的样子。师父给他把脉时虽觉得脉象和陛下有些出入,但并不十分确定,又因为畏惧端王,并未立即说出口。   “回到太医院后,师父左思右想,才告诉我脉象一事。我对端王……很是仇恨,便劝师父瞒下此事,任由端王继续被蒙在鼓里。   “直到几日之后,北先生伤情恶化,吐血昏迷了过去,宫女为他擦拭血迹时,无意中发现了他脸上的伪装。我当时送药过去,恰好撞见宫人慌慌张张奔去禀告端王。我心知不妙,就用迷药迷晕了门口侍卫,溜进去用针刺了北先生的大穴,将他弄醒过来,告诉他端王要发现了。   “也是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原来他就是陛下身边的北嬷嬷。   “他也认出了我来,面上不显惊慌,只问我端王有没有抓到真的陛下。我说没有。他又让我一定要治好陛下的毒症,我说……我自当尽力。他笑着称谢,又说自己这几日来一直在找机会杀了端王,无奈端王始终不露破绽,他又伤重无力。眼下只剩最后一次机会,想叫我帮忙。”   萧添采说到此处,似是想到了当时的画面,语声多了一丝哽咽。   “我知道他要拼死一搏了,便又给他行了一遍针,逼出了他身上仅存的内力。他让我躲远些别叫人发现,又躺回去装昏,等着端王过来。   “再后来,我躲得太远,只瞧见端王是带了一群手下一道进去的,没过一会儿,其中一个手下的尸体就被抬出来了。所以我猜测,是端王狡诈,自己不敢上前,却命手下去查探北先生的情况。北先生实在没有办法,最后只能带走一个喽啰……”   夏侯澹似乎打定主意要站成一具石像,站到天荒地老。   庾晚音等了片刻,轻声让林玄英带走了萧添采。她自己走到夏侯澹身边,拉住他的手。彼此都冷得像冰。   夏侯澹:“我明明已经告诉了他,我不是他的故人之子。”   庾晚音:“……什么时候?”   “最后一次分别前。”   庾晚音在心底长长地叹息一声:“北叔生命中的寄托太少了。也许在他心里,你已经是他的孩子了。所以……他是心甘情愿的。”   不知过去多久,林玄英又回来了,见他俩还站在棺椁边,摇了摇头,径自上前运力推上了棺盖:“别看了。算算日子,我师父这段时间也该出关了,我去给他送封信。他跟北师兄是至交好友,这棺椁在何处下葬,得听听他的主意。”   他拍了拍夏侯澹:“我师父很厉害,算准了很多事,或许他对你身上的毒也有良策。行了,别站着了,要不我给你找个没人的地儿,痛快哭一场?”   夏侯澹转了个身,眼眶却是干燥的:“看好夏侯泊,可千万别让他死了。我得好好计划一下,怎么款待他。”   夏侯泊被关进了天牢最深处的一间暗室,享受了由皇家暗卫亲自看守的奢侈待遇。   这些暗卫在原作中也跟随夏侯澹到了最后一刻,直到被端王赶尽杀绝。这一次,乾坤扭转,他们倒是得以幸存。然而他们每个人都是北舟亲自训练出来的,见到夏侯泊,一个个恨得咬牙切齿,自然不会让他好过。   暗室既无窗户,也不点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更无从判断时间的流逝。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   夏侯泊的轮椅早就被收走,双手也被缚住,只能躺在潮湿的草垛上。或许是因为高烧,他已经逐渐感觉不到双腿的剧痛了。   除去排泄物的臭味,他还能闻到某种挥之不去的腐烂味儿——自己的躯体正从内部开始腐败。   他汗出如浆,奄奄一息,在黑暗中徒然地瞪大双眼。冥冥中他总有一种错乱感,仿佛自己这一生不该是这个走向、这个结局。   不知何时,他坠入了幻梦之中。   那是一个逼真的梦。梦里他头角峥嵘,算无遗策地弄死了太后与皇帝。旱灾来时,举国饿殍无数,民不聊生;燕国趁虚而入,烧杀掳掠。但他,文治武功的摄政王,一举打退来敌,又凭着至高声望,带领大夏百姓熬过艰难岁月,最终由太子禅让皇位,成了一代明主。   他踌躇满志地睥睨天下,身边似乎还站着一道纤细的倩影。他以为那是庾晚音,然而转头过去时,却怎么也看不清对方的面容。   正自疑惑,一盆冰水兜头而下,他摔回了牢笼地面。   夏侯泊眯着眼睛转头望去。   庾晚音手执烛台,静静站在铁栏外。绯红的烛光自下而上映在她姣好的脸上,莫名透出一丝阴森。   沉默几秒,夏侯泊嘶哑道:“我梦见你预言过的画面了。我站在万山之巅,八方来拜。”   庾晚音近乎怜悯地望着他。   夏侯泊心中立即被这眼神激怒了,完好的半面上却只露出哀愁:“晚音,到最后了,你说一句实话,你的‘天眼’是真的存在,还是一个幌子?”   庾晚音笑了:“当然是真的。你刚才梦见的正是你原本的结局,很美好吧?早说你在做这个梦嘛,我这盆水可以晚点再浇的。”   夏侯泊:“?”   庾晚音:“打断你的美梦了真不好意思,不如我来补充一些细节吧。”   她贴心地描述起来,他是如何旗开得胜,麾下的中军将士如何与他并肩作战,君臣相得……   夏侯泊勉强维持的平静终于绷不住了:“不用说了。成王败寇,我以一介凡夫之身与尔等抗衡,到最后落败了也无话可说。只是你们凭着天眼,暗中使奸计策反三军,实非君子所为。”   庾晚音听见夏侯泊居然要定义君子行径,差点乐了:“忘记告诉你了,中军并没有背叛你。中军千辛万苦为你抓来陛下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那个陛下是假的。”   她已经和夏侯澹复盘过了,当时北舟带他们逃出邶山后,因为重伤独自离队,选择的正是北方——那是中军赶来的方向。   如今站在北舟的视角,不难分析出他当时的计划。假扮夏侯澹,是为了替他分散火力;故意被抓捕送入宫中,是为了刺杀端王;而选择中军,是为了挑拨离间。他是中军抓来的,即使失败暴露,至少也能在端王心中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   而他所料不差,这颗种子果然汲取了端王心中的凉薄残忍,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最后结出了恶业之果。   北舟什么都明白。   但他做出这计划的时候,才刚刚得知夏侯澹的真实身份。那一刻他心中转过了什么念头,他们却永远不会知晓了。   正如她永远无从得知,谢永儿走出马车去为她拖住木云的那一刻,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走向死亡。   庾晚音心中越痛,面上就笑得越开心:“你知道吗,洛将军直到咽气,都以为你是被禁军挟持了,而他在解救你。啧,中军将士若是在天有灵,得知你仅凭一点似是而非的怀疑,就恩将仇报,鸟尽弓藏……会作何反应?”   “我没有——”夏侯泊的五官扭曲起来,“那是你们从中作梗!”   庾晚音充耳不闻:“实话说,到了那一步,无论中军如何,胜负都已成定局了。即使陛下与我双双身死,右军也会赶来送你一场烟花。”   夏侯泊想到他们手中那逆天的鬼东西,愈发嫉恨得眼前发黑。   上苍怎能如此偏心,让他一生如蝼蚁般挣扎,却给夏侯澹如此厚爱?   庾晚音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其实,你曾经有过一次翻盘的机会。老天爷为你送来过一个人,一个可能打败我们的人。而她对你情根深种,准备好了与你并立世间,琴瑟和鸣。”   夏侯泊的眼前蓦地闪现出梦里那道面目模糊的身影。有一道活泼的声音在他耳边说着:“永儿会陪殿下走到最高处……”   “住口。”他嘶声道。   他要的是最好的,最好的——   所以,他甚至记不清她的长相了。   庾晚音漠然地望着他:“早在很久很久之前,你就亲手葬送了自己唯一的胜算。”   夏侯泊突然爆发:“住口!若不是你……若不是你……”   他说不下去了,因为庾晚音唇边浮现出一抹讽刺的冷笑。   夏侯泊深吸一口气:“我已一败涂地,还请娘娘自持,赐我一个痛快。”   “痛快?”庾晚音摇了摇头,“我可不是来杀你的,我是来救你的。”   她转头示意暗卫打开牢门,点起灯火。   一群宫人与太医苦着脸走进了铁栏,捏着鼻子开始冲洗地面,为他擦身消毒。   庾晚音:“你这两条腿是不能要了,趁早锯了,说不定反而能救你一命。”   庾晚音回忆着脑中那点现代医学知识,又对太医交代了几句消毒和止血事项,然后让宫人往夏侯泊嘴里塞了团布:“端王殿下,千万别死哦。只要活着,就还有翻身的希望,不是么?”   她恶意地微笑了一下,转身朝外走去,穿过天牢长长的甬道时,身后传来了被布团闷住的尖锐哀嚎。   这个截肢手术的结果传到御前时,夏侯澹正在与李云锡等人开会。   这几人见了他自然是热泪盈眶,百感交集。夏侯澹强行拦住了李云锡的过激举动,正对他们交代着要事,太医过来了,战战兢兢道:“端……夏侯泊撑下来了,但还需退烧醒转,才算是性命无虞。”   夏侯澹扬起眉:“撑下来了?他还真是百折不摧啊。”   这句话说得仿佛在真心实意地夸奖他,甚至还透出一丝由衷的喜悦。老太医吓得跪在地上不敢抬头,开始反思自己救活夏侯泊究竟是对是错。   接着便听夏侯澹吩咐道:“截下来的那两条腿,扔进锅里炖烂了,等他醒后端去他面前。除此之外,三日内别给他吃食。”   太医告退时连路都走不直了。   李云锡的脸色也白了,欲言又止了一会儿,似乎在斟酌要不要拿为君之道谏言一番。然而对上夏侯澹的眼神时,却被一股无由的恐惧攫住,那已经张开的嘴唇硬是闭了回去。   那一瞬间,他感觉眼前的皇帝……是真的要疯了。   都城中百废待兴。   林玄英还在带人巡查,将流窜的叛军斩草除根。   最终赢家夏侯澹似乎并不打算慢中求稳,刚回到龙椅上,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大清算。   端王党彻底退出历史舞台。   有些资深太后党,在太后倒台之时将宝押给了夏侯澹,此时还没来得及庆祝自己赌对了人,就等来了罢黜或贬谪。   盘根错节的势力被连根拔起,苟了三朝的老臣被一褫到底。无数府邸被查封,无数私库被撬开。   而先前那些与端王作对的文臣,有些关在牢里,有些躲在府中,还有些已经在回老家的路上,又被一个个地召回来官复原职。除此之外,皇帝还拔擢了一批多年来苦熬在底层的官员,填补朝野空缺。   李云锡等人以不可思议的速度空降到了高位。   皇帝刚刚神兵天降地除去了端王,而那邪门的“神兵”此时还在都城里巡逻,正是势不可当、威望最盛之时。所有人都被吓蒙了,这会儿别说是朝堂换血,就算夏侯澹要率军搬走邶山去填海,也没人敢质疑。   当然,这不是他如此心急的唯一原因。   如此粗暴的权力交接,确实有些操之过急。而以他处理端王余党的方式,少不得又要担上暴君之名。   但有些事,他不想留给庾晚音去做。   庾晚音在研究舆图。   他们尽力将伤亡控制在了最低,但此番三军叛乱,一路与各州守军交战,还是造成了一些破坏。那些损毁的城池道路正等着修补,新上任的工部尚书刚刚递来折子。   庾晚音想起谢永儿生前计划的快递和外卖事业,便要来了舆图,在主要道路上圈圈画画。趁此机会,正好可以规划一下交通运输。   她不知道凭自己有限的能力,能在有生之年将这个世界改变成什么样子。但如今原作中的内忧外患已经一一平靖,天下英才正朝麾下涌来,至少在肉眼可见的未来,一切都会朝好的方向发展。   身边传来动静,哑女端来了茶壶为她添茶。   人靠衣装,原本干瘦如柴蓬头垢面的小偷,在拾掇清爽、换上宫女的衣裙后,居然也显出了几分少女的清秀。只是面色依旧蜡黄,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所致。   庾晚音感念她一路上出的力,又怕她在宫中受人欺负,便将她收在了身边。哑女生性机灵,很快适应了这份新工作。   庾晚音见她若有所思地瞥着桌上的舆图,便招招手:“过来看看,找得到故乡在哪儿么?”   哑女看了一会儿,摇了摇头,也不知是想说“找不到”还是“不记得”。   她又指了指庾晚音。   “你问我?”庾晚音想了想,自己的来处根本不在这个次元。她又在图上找了找庾少卿府,也指不出在哪儿。最后只说:“我也不记得了。”   哑女:“?”   “不过没事,现在我已经有了新家。以后,你也会找到的。”   庾晚音想起夏侯澹那句“你就是我的故乡”,笑意刚刚浮现,转瞬又变得黯然。   一切都在变好……只除了一件事。   都城里的混乱平息后,她第一时间召见了萧添采。   在他们离宫期间,萧添采一直没放弃过那个“以毒攻毒”的思路,成日扑在医书堆里翻找。   萧添采:“先前陛下身中的两种羌国奇毒,我都找到了残存的古方。但古方不全,而且其中几味药材名字极其古怪。再查下去,只查出是羌文,至于指的是何种药材、大夏境内有没有,就不得而知了。”他递上自己誊抄的方子,“娘娘可否派人去羌国查探?”   羌国因为收留了燕王札椤瓦罕,此时正在被图尔率军征伐,杀得一片焦土。   即使她现在去信让图尔挨个儿拷问战俘;即使他们撞了大运,真能从俘虏口中问出点什么;即使图尔立刻搜齐药材寄回来——一来一去,至少也要三个月。   但距离夏侯澹上一次凶险的发作,已经过去了十日。庾晚音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会毒发身亡,但多半,等不了三个月。   庾晚音:“那你能不能猜测这几味药材的作用,在大夏找出替代品?”   萧添采:“……假以时日,或许可以。”   “假以时日?”   “至少三年。”萧添采跪下谢罪。   庾晚音还能说什么呢?她说:“起来吧,这不怪你。”   如今只能送信给图尔,寄希望于一个奇迹了。   在她长久的沉默中,萧添采几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没忍住:“敢问娘娘,谢妃她……出行可还顺利?”   庾晚音:“……”   她没敢看他的眼睛:“离宫之后就失去了联系。”   萧添采愣了愣,面露忧色:“啊。”   “我会派人去找她的。”庾晚音说着,攥紧了手心。   该不该告诉他?   该怎么告诉他?   谢永儿死前特地让他们瞒着萧添采,当时说的是“他知道我死了说不定会罢工”。但或许,她真实的心思是不想让他难过吧。   如果只当她断了音讯,消失在了天涯,至少还留了一份念想……   庾晚音心中还在纠结,萧添采却已经道谢告退了。   “等等。”庾晚音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给他。   这是谢永儿离宫前夜,托付她转交的信。这一路上颠沛流离,她一直贴身保管,终于完整地带了回来。   萧添采一刻也不愿多等,甚至当着她的面就拆开读了起来。   庾晚音不知道谢永儿会写些什么,忐忑地觑着他的脸色。   萧添采读着读着,居然烧红了面颊。他慌乱地收起信纸,告退时险些同手同脚,却掩藏不住眼神中的雀跃。   庾晚音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离开。   一切都在变好……只是那个美好的未来里,没有他们的容身之所。   又过两日,林玄英突然禀告:“家师来了,正在宫外等候传召。”   夏侯澹亲自去迎,庾晚音精神一振,也跟了过去。   无名客长得仙风道骨。   一身布衣,须发皆白,偏偏从面容又看不出年龄来。一双吊梢狐狸眼,含笑的目光挨个儿掠过几人,却又像是径直穿过了他们的身躯,望进了虚无之所。   简而言之,长了一张指路NPC的脸。   四目相对,却是夏侯澹先行了一礼:“久仰先生之名。”   眼前之人先后为他们送来了北舟和林玄英,确实当得起这一礼。   无名客并不像许多传说中性情古怪的高人,温和地回了一礼:“陛下,娘娘,辛苦了。”   庾晚音一怔,只觉得他这一声洞察一切的慰问,也很有指路仙人的风范。   几人身畔掠过一阵劲风,是林玄英越过他们,一个助跑飞扑了过去:“师父——!”   无名客抬起一根手指,犹如竖起了一面气墙,愣是将他挡在半空不得寸进:“阿白,出师数年,怎么功力没什么长进?”   林玄英大呼冤枉:“我容易吗!要练兵,还要打仗,还要到处找解药……”   提到解药,庾晚音连忙望向无名客。对方却并无反应,只是微笑道:“你做得很好。”   林玄英立即膨胀了:“确实。”   无名客:“?”   片刻后,几人站在了北舟的棺椁前。   无名客端端正正上了一炷香,轻声道:“数年前一个雷雨夜,我在山顶意外见得天地之变,阴阳之化。那一卦耗尽我半生修为,不得不闭关数年。异世之人远道而来,对此世来说,却是意外的转机。然而潜龙勿用,陛下初来乍到,命格重写,中有大凶之劫。”   他微微一叹:“欲涉大川,当有益道。北舟陪伴陛下渡过此劫,也是求仁得仁了。”   庾晚音似懂非懂,忍不住问:“先生劝北叔来都城找陛下时,已经知道他会……挡灾而死了吗?”   无名客沉默不语,面现悲悯。   庾晚音有些不能接受。   勘破天机者,却不能救人,甚至还要从中推波助澜,引领他们走向既定的结局。既然如此,勘破又有何意义?   无名客转身望着夏侯澹:“北舟曾对我说过,他身死之后,希望能葬在故人身边,永远陪伴她。还望陛下成全。”   夏侯澹点头应了。   庾晚音心中涌现出无数疑问。   无名客能算出所有人的命运吗?那他知道夏侯澹的未来吗?这未来还有多长?能改变吗?   他勘破天机后送来了林玄英,而林玄英这么多年四处求解,却依旧对夏侯澹的毒无能为力。这是不是意味着,无名客也束手无策?   又或者,夏侯澹存在的意义就是为这片天地带来新生,然后像流星一样消逝?   然而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仅存的希望就在眼前。   庾晚音张口欲问,却被夏侯澹抢了先:“依先生之见,夏侯泊该如何处置?”   无名客:“帝星未复明之前,国之气运一直悬于武曲贪狼。而今贪狼已陨,武曲黯淡。但气运仍未完全归拢,此时若让他死于非命,武曲寂灭,恐伤国祚。万望陛下三思。”   夏侯澹:“难道为了世界照常运转,必须养他到寿终正寝?”   “事无绝对,只消帝星归位后……”   夏侯澹举起一只手:“慢点死就行?”   无名客:“。”   无名客:“是这个意思。”   他眯起眼睛捋了一把雪白的长须:“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天地之间自有大势,犹如洪流,汤汤然而莫能遏。如果逆流而行,常如螳臂当车,无从破局。”   庾晚音总觉得他意有所指。   她那憋了一路的问题就在嘴边,此时却不敢问出口了。她害怕答案是“听之任之”。   无名客恰在此时道:“顺天命之所指,此之谓闻道也。”   庾晚音的心一沉——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直直望着自己,其中似乎有诡秘的笑意。   无名客轻声问:“记得我当年寄来的那二十四字么?”   皇命易位,帝星复明。荧惑守心,吉凶一线。五星并聚,否极泰来。   或许是因为听多了无名客神神叨叨的禅机,这天夜里,庾晚音做了一个梦。   她在穿行过一条狭窄的长廊,迎面遇到的宫人每一个都神情焦灼,一副大难将至的模样。他们如此惶急,以至于对她行礼都很敷衍,更无人张口问她为何来此。   她的手在袖中打颤,掌心被冷汗打湿,不得不更用力地捏紧手中的东西。   她要做什么?——去杀一个人。   为何要杀他?——想不起来,但必须去,马上去。   “庾妃娘娘,陛下正等着呢。”安贤推开门来,朝她行礼。   安贤?安贤不是被端王拧断了脖子么?自己又何时变回了庾妃?   庾晚音隐约意识到这是梦境,然而梦中的四肢却脱离了自己的掌控,一步一步地朝着那张龙床迈去。   不能去,快停下!   她撩开床幔,颤声道:“陛下。”   床上形如枯槁的人动了动,一双阴沉沉的眼睛朝她望来——   庾晚音喘着粗气弹坐而起。   “晚音?”睡在旁边的夏侯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庾晚音仍然僵直着,发不出声音来。   夏侯澹支起身,让守夜的宫人点起灯烛,又把人挥退了,转头望着她:“怎么脸色这么难看?做噩梦了吗?”   “你还记不记得……”庾晚音发现自己声音嘶哑,“刚认识的时候我告诉你,《恶魔宠妃》里的暴君是在全书结尾处死于刺杀?”   “嗯,但你当时想不起刺客是谁了。”   庾晚音艰难地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她刚刚想起来是谁了。   原作中的她对端王一往情深,却处处被谢永儿压过一头,始终得不到心上人的青眼。她几次三番作死后,端王甚至对她心生厌恶,直言再也不愿见到她。   绝望之下,她送了端王一份终极大礼。   她用淬毒的匕首刺伤了夏侯澹,给了端王一个名正言顺入宫勤王的机会。   暴君伤重而亡,妖妃却也没能善终。端王不允许自己的光辉一生里留下谋逆的污点,赐了她三尺白绫给暴君陪葬。   是啊,一切都是毒妇作乱,伟大的救世主别无选择,只好含泪登基。   尽管知道这段剧情只属于原作,庾晚音还是被这个梦的内容和时机恶心到了。   夏侯澹:“梦见什么了,要不说给我听听?”   “……没什么。”庾晚音说不出口,低声咕哝,“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偏偏是在今天,见过无名客之后……”刚见过一个神棍,转眼就梦到早已遗忘的剧情,让人很难不视之为某种征兆。   她不肯说,夏侯澹也就不再追问:“没事,梦都是假的。你只是最近心情不好。”   他点评得客观极了,仿佛她“心情不好”只是因为晚饭不合口味,而不是因为自己快死了。   庾晚音吁了口气:“睡吧。”   正如他所说,这段剧情当然不可能发生。谢永儿已死,夏侯泊已残,原作中所有的天灾人祸都被扼杀在了摇篮里。他们已经改命了,甚至连天上那所谓的“五星并聚”都已经过去了……   庾晚音浑身一震,再次坐了起来。   不待夏侯澹问询,她径直跳下床飞奔到窗边,推开窗扇朝外望了出去。   夏侯澹:“你怎么连鞋都不穿?”   窗口视野受限,庾晚音看了半天没找到,又冲出了后门。   夏侯澹披头散发追了出来,为她罩上大氅:“祖宗,穿鞋。”   庾晚音站在院中冰冷的石砖地上,凝固成了一尊仰头望天的雕像。   夏侯澹跟着她向上望:“……啊。”   夜空中熟悉的方位上,五颗主星闪烁着冰冷的光,连成了一道完美的直线。   他们上一次确认的时候,这条线的尾巴还是拐弯的。当时她以为五星不再并聚,代表那一劫已经过去。却没想到,它是尚未来临。   夏侯澹眯了眯眼:“没记错的话,这是君王遇刺之兆吧。”   庾晚音打了个寒噤,脑中飞快检索着与无名客有关的一切记忆。   鬼使神差地,耳边回响起林玄英对夏侯澹说的话:“我师父还有一句话托我带到:你们的相遇或许并非幸事。”   她的心脏直直朝下坠去,堕入不见底的深渊。   无名客让他们顺天命之所指,这“天命”难道指的是原作剧情?   那神棍特地指点她刺死夏侯澹?   庾晚音出离愤怒了。   她转头四顾,开始考虑半夜召见无名客的可行性。   夏侯澹看看天,再看看她,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笑了一声。   黑夜里,他苍白得像一缕游魂,神情却很平静:“五星并聚,否极泰来——对这世界来说,失去一个疯王,得到一个女帝,的确是否极泰来了。”   “不许瞎说!”庾晚音怒道,“你活下去才算否极泰来!”   夏侯澹息事宁人道:“好,你说了算。把鞋穿上。”   庾晚音:“……”   自从重逢以来,夏侯澹在她面前一直表现得……相当淡定。   他像是沉浸在热恋中的毛头小伙子,得空就与她腻在一起,该吃吃,该喝喝,岁月静好,及时行乐。   他似乎打定主意,要对那近在眼前的死别视而不见。偶尔庾晚音情绪低落,他还要插科打诨将话题岔开。   庾晚音终于穿上了鞋。   “冷死了,回吧。”夏侯澹将她拉进屋,塞回被窝里,“实在睡不着,不如干点暖和的事?”   庾晚音:“?”   庾晚音:“你不想谈谈这件事吗?”   “哪件事?刺杀?”夏侯澹舒舒服服躺回她身边,“我倒想着真到了那时候,与其发着疯嚎叫个十天半月才死,倒不如求一个痛快。说不定是我求你动手呢。”   庾晚音被他轻描淡写的语气刺得心绞痛:“你觉得我会对你下手吗?”   夏侯澹思索了一下:“确实难为你了。没事,我怎样都行,随你乐意吧。”   庾晚音脑中那根弦断了。   “乐意。”她轻声重复。   夏侯澹愣了愣,试图找补:“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问我是乐意亲手杀了你,还是乐意眼看着你慢慢咽气?”   夏侯澹慌了。   他僵硬着看了她片刻,才想起翻找帕子。   “真要随我乐意,你就该在第一天把我逐出宫去,或者等你死了我再来!我不乐意认识你,不乐意吃小火锅,不乐意上你的当,不乐意读你的信……”   夏侯澹终于找出一张绣帕,讪讪地递过去,庾晚音却不接。   她憋了太久,终于一朝爆发,哭得浑身发抖:“你怎么对我这么狠呀?”   夏侯澹沉默片刻,将她拥进怀里,温声道:“万幸的是,皇后胸怀博大,定能以德报怨,应天从民,千秋万岁。”   “我不能!”   “你已经可以了。阿白汇报过,在我归队之前,你一个人也能独当一面。以后还会更好的。”他在她背上轻轻拍抚,“别哭了,我给你赔不是,成么?如果这个世界有轮回,欠你的来生一定偿还。”   “我不要来生,我要今生今世。”庾晚音不知道在找谁讨要,也顾不得自己听上去蛮不讲理,像求人摘月亮的孩子,“我要你留下,陪我——”   夏侯澹:“……”   夏侯澹低声道:“我比任何人都更想留下。”   庾晚音抽噎了一下,依稀听出他声音的异样,挣脱他的怀抱看去。夏侯澹双目含泪,温柔而无奈地望着她。   “可是我也没有办法。”   庾晚音忽然意识到,她不应该辜负夏侯澹的苦心的。   夏侯澹如此努力地要留下一段笑着的回忆,供她聊作慰藉。可她却让他哭了。   她慢慢平复呼吸,接过绢帕擤了一下鼻涕:“算了,那你就好好补偿我吧。”   寒冬九尽之后,天气开始渐渐回暖。   寄给图尔的密信仍旧没有收到回音。羌国战局混乱,他们甚至无法确定图尔有没有收到信。   皇帝只要不在理朝,就抓紧一切机会与皇后约会。游湖赏月,踏雪寻梅,绣被薰笼,不亦乐乎。   夏侯澹的状态肉眼可见地恶化了。他的进食和睡眠一天天减少,熬得眼窝都深陷了下去,愈发接近噩梦中的那个暴君形象。庾晚音清楚,他的头痛正在朝那个临界点加剧。   但他从不在庾晚音面前流露出一丝半点的痛苦,实在忍不住了,就消失一阵。庾晚音只作不知。   她已经哭过一场,此生都没有第二场了。   钦天监在皇帝的授意下,就近算了个封后嘉礼的吉日。   这场空前绝后的典礼,从准备阶段就震惊朝野。皇帝似乎要彰显天威,庆祝迟来的掌权,还要向天下昭示皇后的荣宠,彻底为她洗去妖后私通的污名。   这场嘉礼代表着新时代的开端,所以它要气象盛大,还要别出心裁。不求庄严古板,但求雍容烂漫。   刚刚换血的六部接下了职业生涯第一场考验,马不停蹄地紧急协调。   金玉礼器与锦绣仪仗一车车地运进宫门,一同出现的还有冬日里不常见的奇珍花草,从举国各地长途运来,将整座皇宫装点得斜红叠翠、香影摇曳。   大殿间从嘉礼前三日起就氤氲着清润的芬芳,皇帝亲率文武百官斋戒熏香,告祭天地。   到了典礼当日,八音迭奏,繁花铺路,织毯从宫门一路延伸到礼堂。盛装打扮的皇后款款行来,碎金宝光如天河之水,自她的凤冠上倾泻而下。   庾晚音微昂着矜贵的头颅,一路穿过匍匐的人群,祭服长长的裙摆曳地,像卷起了一场幻梦。   负责安保的林玄英神情复杂,目送着她昂首走向孤独。   冗杂仪式后,皇后拜于香案,行六肃三跪三拜之礼。皇帝将她扶起,与之携手并立,接受朝拜。   年方八岁的小太子低眉顺眼地上前行礼。   自从太后身死,他许是得了高人指点,一下子变得安分守己。不仅在夏侯澹面前哭着检讨,还置办了一堆贺礼送入庾晚音的寝宫,一口一个母后叫得恭顺,似乎要表明当好一个小傀儡的决心,让人暂时寻不到由头废了他。   众臣跟着山呼皇后千岁,埋下去的脸上神态各异,戒备者有之,尊崇者亦有之。死里逃生的庾少卿一家热泪盈眶,接触过皇后本人的年轻臣子们一脸欣慰。   按照传统,嘉礼到此就圆满结束了。   但夏侯澹显然并不满足于此,笑道:“难得的好日子,朕与皇后设了宫宴,请众爱卿同庆。”   于是宫宴又从晌午一直持续到夜里,珍馐美馔、金浆玉醴、雪水中湃过的甘甜供果,如流水般呈上。   这不管不顾的奢靡作风,看得李云锡眉头紧锁,直呼成何体统。   夜幕一降,喝到半醉的夏侯澹忽然笑嘻嘻道:“皇后,看朕给你变个魔法。”   他大手一挥,四面花影间忽而升起万束流光,当空团团绽开。   临时改良过的焰火花样奇巧,火树银花重重叠瓣,一波接着一波,映得满天星月黯淡无光。   众臣惊呼连连,有人乘醉大笑,有人即兴作诗。   李云锡被杨铎捷搭着肩膀高声劝酒,已经没脾气了。   罢了……让他们高兴一回,明日再劝吧。   庾晚音也被敬了不少杯酒,尽管只是果酿,喝了这么久,也已经歪着脑袋视线模糊了。   朦胧视野中,烟火光影在夏侯澹酡红的侧脸上流换,往来喧嚣都随之岑寂。渺远的高处,天心勾月澄澈无尘,垂怜着这一片绮丽的烟火人间。   “皇后可还满意?”夏侯澹凑近她耳边笑问。   是补偿,也是赠礼,日后风雪如刀,也可从余烬中取暖。   庾晚音只觉喝下去的温酒都灼热起来,将她的五脏六腑文火炙烤。   夏侯澹没等她回答,又牵起她的手:“让他们喝,我们先溜了。”   离开那一片喧嚣后,耳朵不能适应突如其来的安静,还在嗡嗡作响。   帝后二人让宫人远远跟在后面,慢悠悠地踱过回廊,散步消食。烟花已散,碧沉沉的月光重掌大权,将御花园照成了一片净琉璃世界。   庾晚音知道此情此景,应该谈情说爱,再速速回屋滚上三百回合。   但酒精放大了人心底的贪欲,更让唇舌变得不受控制,她一开口,却是一句:“如果不是在这本书里……”   她还不满足,还想要更多。   无名客的预言、身不由己的噩梦,又唤醒了她那份存在危机。如果一切都是注定的,那他们只是在角色扮演么?这一份感情中又羼杂了几分“命定”?   庾晚音一来这个世界,就进入了地狱模式,被迫为了存活而斗争。夏侯澹是她唯一的同类、天然的战友,他们走到一起,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   如今她终于有余暇恋爱脑了,可以纠结一些令人着恼的细节了。   比如他们的相知相恋对夏侯澹来说,是天经地义,还是别无选择。   如果他们不曾来到这个世界,如果这世上还有其他同类,他还会心无旁骛地爱上她吗?   事到如今再寻思这种问题,显然已经太晚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如此渴求一个答案,也不知道谁能作答。   她还没组织好语言,夏侯澹却已经接过了话头:“如果不是在这本书里,2026年,我也工作几年了,我俩大概可以在地铁上相遇吧。”   庾晚音:“?”   夏侯澹悠闲地看着庭中月色,语气神往:“那天地铁特别挤,我站着刷手机,忽然发现面前坐了个女孩,也在拿手机看小说。也不知是读到什么内容,她边看边乐不可支,我忍不住多瞟了一眼,发现她长得很可爱。”   庾晚音笑了,顺着说道:“她肯定不喜欢被人偷看,说不定会抬头瞪你一眼。结果发现是个帅哥,于是默默原谅了你。”   夏侯澹:“那我可就得寸进尺,开口要微信了。她会给我吗?”   “……不好说。”   “求你了,我不是奇怪的人。”   庾晚音忍俊不禁:“行吧行吧。”   “太好了。我会跟她聊小说,请她看电影,带她吃遍全城十佳小火锅。每次见面,她都显得更有趣一点。每一天,我们都比前一天更合拍。然后,要是见她不讨厌我,我就开始给她送花,一束一束,很多很多的花。”   夏侯澹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像在用话语描摹一个甘美的幻境:“我最多能忍耐多久呢?三个月,还是四个月,又或者是半年?某天回家的路上,我会紧紧抓住口袋里的戒指盒,对她说:‘我无法想象没有你的余生了。’我偷偷观察着她的反应,要是她不搭腔……我就再忍忍。”   庾晚音笑出声来:“不可能,你是这么怂的人吗?”   “我怕她不答应。”   或许是酒精的作用,又或许是因为夜色太过旖旎,庾晚音的心跳得飞快,已经消退的绯红又攀上了面颊。   她忽然抵受不住身侧直勾勾的目光,略微偏过头去:“可惜这里没有地铁,也没有电影。”   “但戒指还是有的。”   夏侯澹缓缓单膝跪下,递上了一枚戒指。   庾晚音一眼瞧见其上长羽舒展、振翅欲飞的凤凰,细看之下,才发现凤羽间疏朗的梧桐枝叶。   凤栖于梧,清致高华。   最古老的礼赞,胜过万千风雅情话。   祭服未褪的君主认真地仰头看着她:“你愿意嫁给我吗?”   大风忽起,载着他们遥渡前尘。头顶星河摇坠,击出恢弘的钟罄之音。   说好了再也不哭的。   庾晚音抬手遮住眼睛:“我从一开始就是你的妃子呀。现在还是你的皇后……”   “那怎么够?”夏侯澹笑着为她套上戒指,“我还要你做我的新娘。”   无名客在都城小住了数日,一直等到北舟停灵结束,入土为安。   夏侯澹趁着这一届朝臣还不敢非议,直接拍板,以亲王之礼葬之。   北舟风风光光入了皇陵,但那个华丽的墓穴却只是衣冠冢。他的尸骨被悄然埋在了慈贞皇后旁边。   至此,都城之变划上句号。   林玄英重新整顿了投降的三军,带着新封的将军名号,回南境收拾残局了。他们都知道不久后这帝位还得换,为免生乱,需要早做准备。   无名客左右无事,决定陪弟子走一道,顺带指点他修行。   帝后二人将他们一路送出城外。   林玄英在长亭里与夏侯澹干了一杯,心中知晓这八成就是死别,嘴里却说不出什么煽情之语,憋了半天,只能说一句:“放心去吧,我不会带走她的。”   夏侯澹:“……我谢谢你。”   与此同时,庾晚音也将无名客单独带到无人处说话。   庾晚音:“陛下已昭告天下,念在手足之情不杀夏侯泊,只将他终身囚禁。我们会尽量不用重刑,留他苟延残喘个几年。”   无名客躬身一礼:“在下替天下苍生谢过娘娘。”   风吹长草,他白衣飘飘,俨然一副事了拂衣去的姿态。   庾晚音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奇异,轻声问:“先生做的所有事,并非为了某一人,而是为这方天地请命,对么?”   无名客拂须道:“天地自有缘法而不言,吾等肉体凡胎,能侥幸窥见一二,也是受天意所托,因此不敢不竭力而为。”   “我明白了。”庾晚音道,“先生至今不为陛下指明生路,想来也是这片苍天并不在乎他了。”   无名客眼皮一跳:“娘娘慎言。”   庾晚音笑了:“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将人骗进来十年,吸干心血,用完就扔——”   天际响起几声闷雷。   庾晚音索性抬起头,直直朝上望去,红唇一抿,挑起一个讽刺的笑:“所谓天道,竟如此凉薄。”   无名客惊了。   他当了大半辈子世外高人,没见过如此胆大妄为的主儿。这是不要命了么?   庾晚音却又朝他肃容道:“先生可否为陛下算上一卦?”   “……固所愿也,实在是所求无果……娘娘,”无名客深思片刻,只能把话摊开些,“帝星归位,只需要一颗,娘娘心中难道不知?”   “我当然清楚。我来了,所以不必保全另一人了。”庾晚音点评道,“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闷雷声声犹如羯鼓,开始朝这个方向滚动。远处,右军队伍中的马匹不安地骚动起来。动物心智未开,反而更容易察觉冥冥中暴涨的洪荒之怒。   庾晚音镇定地站着,气息几乎停滞——   然后,她举起了一把枪。   无名客淡然以对。   直到她掉转枪头,抵住了自己的脑门。   无名客:“?”   庾晚音:“陛下若是死了,我便随他而去,你们自去找下一个救世主吧。”   无名客惊愕几秒,又恢复了镇定,高深莫测道:“娘娘不会下手的。”   庾晚音二话不说扣下了扳机。   无名客猛然色变——   庾晚音丢开那支没装弹的枪,笑道:“原来先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没等无名客做出反应,她又举起了第二把枪:“先生不妨掐指一算,这一回有没有弹药。再仔细算算,我会不会下手。”   无名客:“……”   无名客深呼吸:“娘娘不应如此。局势才刚刚稳定,这也是陛下呕心沥血换来的成果,娘娘若是撒手不管,这一切就毁于一旦了……”   庾晚音:“不应如此,但我乐意。”   无名客终于急了:“这是逆天而行!”   “你错了,这不是逆天而行。这是要天顺我的意。”庾晚音在大风中衣发俱扬,一字一句道,“我们社畜可以包容一切甲方,除了不付钱的。想让我坐这个位子,就得把我要的给我。”   这段发言的嚣张程度已经超出了无名客的认知,他一时间甚至不知该如何作答。对方此言仿佛并不是冲着自己,而是豪指云霄,与天杀价。至于他,只是个夹在中间的传话人。   阵雷不绝,如万面鼓声。四野长草如涛,在风中升沉。   庾晚音确实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又行了一礼,心平气和道:“请先生起卦。无论这一卦有没有结果,我都算是收到回复了。”   无名客考虑了很久,从了。   他定了定神,没去翻找法器,而是仰头望向伴着雷声贯穿天际的道道银蛇,屈指掐算。   闪电由远及近,在他们头顶狂舞,闪得视野忽明忽暗。无名客站得纹丝不动,口中念念有词。庾晚音观察了一会儿,猜到他在以数起卦。   她不打扰也不催促,只是站在一边静静等着,手中的枪始终没有放下。   不知过了多久,无名客收了手,脱力般摇晃了一下。   庾晚音:“先生?”   “雷水解。”   庾晚音呆了呆,不解其意。   无名客:“进退不决,当以进为先。”   话音未落,头顶一道炸雷劈下,砸在他们五尺开外,将那一片地变作了焦土。   无名客当场跪下了。   “什么事进退不决?”庾晚音连忙追问。   又是一道炸雷。无名客一跃而起,转身便走,摆手道:“不可说了!转机到了娘娘自会察觉!”   庾晚音还想追问,然而无名客身形如鬼魅,眨眼间已晃出了几丈远,再一眨眼连人影都快瞧不见了。   他也不知是在躲天罚还是躲庾晚音,连林玄英都不等了,自顾自地绝尘而去。   好不容易得来的一句指点,却依旧语焉不详。   庾晚音叹了口气,只得自行琢磨。   回宫路上,她一路沉思着自己究竟在哪件事上“进退不决”,甚至没有注意到夏侯澹异常的沉默。   一下马车,夏侯澹就开口道:“我去开个会。”   他一直到天黑都未归。庾晚音照例等他一道用晚膳,却只等来一句传话,让她自己先吃。   她知道夏侯澹的头疼又严重了。最近几日他消失得越来越频繁,人已经瘦到了臣子上奏都要加一句保重圣体的程度。即使与她共处时,也总在强颜欢笑。   庾晚音焦躁起来,晚膳没咽下几口,趴在床上一边等着夏侯澹,一边翻来覆去地找线索,连什么时候睡过去的都不知道。   再被唤醒时已是午夜,枕边依旧是空的。   唤醒她的暗卫声音颤抖:“娘娘,陛下他……”   庾晚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匆匆起身披上了外袍:“带路。”   夏侯澹在一间不住人的偏殿里。   这偏殿外头看着不起眼,走进去方知戒备森严。庾晚音一见这些侍卫的阵势,心脏就开始缩紧。   室内一片狼藉。摔碎的器皿、翻倒的屏风散乱一地,尚未收拾。皇帝被绑在床上,气息奄奄,已经陷入昏迷。   他的身上、额上又是一片血肉模糊,就连双手的指甲都磨损裂开了,惨不忍睹。萧添采正为他包扎,转头见到庾晚音的脸色,连忙跪下。   庾晚音深呼吸几次才能发出声音:“为什么不行针让他睡去?”   萧添采:“陛下这回发作不比往日,行针已经不起作用了。微臣开了安神的药,加了几回剂量强灌下去,刚刚才见效……”   他小心翼翼道:“娘娘,陛下体内毒素淤积,已入膏肓,这一次……”   这一次是真的不行了。   烛火拖长了庾晚音的影子,像要扯着她沉沉地朝下坠。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冷静地问:“还有多久?”   “……这毒在脑子里,或许这两日便会浑身瘫痪。接着便是神志不清,或许还会眼瞎耳聋,至多拖上十天半月……”萧添采咬紧后槽牙,神色中也有内疚与不甘,“微臣无能,愧对陛下与娘娘重托,请娘娘降罪。”   庾晚音从他手中接过药,坐到床边捧起夏侯澹的手。药粉洒在指甲翻开处的血肉上,连她都禁不住颤抖起来,夏侯澹却昏沉着毫无反应。   庾晚音细致地包扎了伤口,轻声道:“继续加药,尽量让他一直睡着。”   萧添采以为她已经接受现实,只想减轻夏侯澹离去前的痛苦,只能沉重叩头:“是。”   庾晩音在偏殿一直陪到天亮才离开。   她又朝偏殿加派了暗卫,吩咐此处严禁出入。对外则宣称皇帝偶感不适,今日不朝。   国事刚刚步入正轨,早朝虽然取消,许多事务却依旧需要人拿主意。   庾晚音回了趟寝宫梳洗更衣,准备去见人。   哑女服侍着她褪下外袍,愣了愣,忽然一把抓住她的胳膊上下察看。   “怎么了?——哦,”庾晚音这才看到自己袖口的血迹,见哑女还在找伤口,安慰道,“不是我的伤。陛下……陛下不慎跌了一跤,蹭破了。”她几秒内拿定主意,将这句作为对外统一说辞。   哑女瞧了瞧庾晚音的表情,没再表示什么,只在她换完衣服打算离开时又拉住了她,端来一碗温热的甜粥并几道小菜。   庾晚音恍然间想起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进食了。她揉了把哑女的脑袋,一口干了甜粥,心绪稍定。转头望着阴沉的天色,自言自语般喃喃道:“再给你最后一天。别不识好歹,明日我就罢工。”   哑女:“?”   庾晚音代批了一叠急奏,又召人询问图尔的消息,结果依旧是没有回音。那所谓的转机,仿佛只是无名客为了脱身而编出来的说辞。   庾晚音挥退了旁人,忽然趴倒在御书房的桌案上,一动不动。   过了片刻,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庾晚音警觉抬头:“谁?”   “娘娘。”一名暗卫也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低头朝她行礼。   “十二?”庾晚音认出了他的脸,“今日不是你轮班吧?”   十二:“陛下早有吩咐,若他病倒,娘娘身边的暗岗也要立即增加。因为是密令,所以属下今日藏在暗中保护,请娘娘勿怪。”   “那你现在怎么出来了?”   “禀娘娘,那位哑女方才从寝宫消失了一刻钟。”   庾晚音的心突地一跳。   十二:“她一向滑溜,又似乎看准了其他暗卫所在,闪身极快,从他们看不到的死角里脱身了。只有属下是今日新增的人,她没有防备,让属下瞧见了她一闪而过,去了小药房的方向。”   所谓小药房是近日才改造出来的一间屋子,只为夏侯澹一人服务。夏侯澹病情渐重,要喝大量安神止痛的药。有心人若是翻看药渣,就能判断出他情况极差。所以为了保密,这小药房的位置极为隐蔽,普通宫人根本找不到。   庾晚音心中的疑窦越来越大:“陛下那边没事吧?”   十二:“娘娘放心,偏殿此刻如同铜墙铁壁,没人混得进去。”   庾晚音冷静下来,凝神思索。   其实到这一步,任何异状都不可怕,可怕的是毫无异状。如今线索已经出现,只是还需要顺藤摸瓜才能找到谜底。   时间紧迫,她吩咐十二:“让偏殿把小药房今日送去的药全部倒掉,重新煎过。继续监视哑女,但是不要打草惊蛇,没我的命令不许出来。”   结果这一日接下来的时间,哑女却又老实了。   入夜后夏侯澹在偏殿里醒过一次,从睁眼的第一秒就拿头去撞床柱。   他身上的绑缚已经松了,此时骤然动作,四周宫人猝不及防,硬是让他结结实实撞了两下才扑过去按住他。   庾晚音试图喂他喝药,夏侯澹却不断挣扎,双眼对不上焦,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庾晚音唤了几声,他恍如未闻。最后还是被暗卫掰开牙关,用蛮力灌下去的药。   他重新昏迷后,身经百战的暗卫都红了眼眶,担忧地偷看庾晚音。   庾晚音呆立了片刻:“他不认得我了。”   暗卫喃喃找话安慰她。   庾晚音只觉得荒诞:“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去开个会。”   她麻木地转了个身,走了。   庾晚音回到寝殿,神色如常地跟哑女打了声招呼:“今日有些乏困,我先睡下了。”   她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指望着哑女能放松警惕,再度溜出去行动——无论那行动是什么,情况都不会更糟了。   然而等了两个时辰,始终没有动静。   庾晚音身上渐渐发冷,在被窝里缩成一团。   转机快点出现吧。再迟一些,就没有意义了。   厚暖的被窝锁不住热气儿,渐渐变成了冰窟。庾晚音牙关打颤,恼恨自己在这种关头撑不住,居然发起烧来。想叫人去请太医,又怕惊动了哑女……   突然间她呼吸一滞。   乱成一团的脑海中浮现出一段模糊的记忆。今日早晨,自己是不是喝过一碗甜粥?   床帘外透入朦胧的亮光,有人点起了灯烛。一道瘦小的人影接近过来,掀开了帘布。   哑女站在床边,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庾晚音努力抑制着牙关的颤抖,缓缓从被窝里抽出手,将枪口对准她。   哑女视而不见,问:“娘娘,不舒服?”   直到此时,庾晚音才知道哑女并不是哑女。   同一时刻,她也明白了对方为何会扮作哑巴——这短短一句话说得支离破碎,带了明显的异域口音。   哑女也不管庾晚音作何反应,微笑道:“你,中了毒,开始发抖后,一炷香,就会死。别担心,我有解药。”   庾晚音刚一张口,哑女抬起一根手指:“小声,你的人,别过来。”   庾晚音顿了顿,果然放下了枪,将声音压得极低:“你想要什么?”   哑女满意地点点头:“你去杀了皇帝。他死了,你就能活。”   庾晚音思绪飞转,一些零碎的线索串了起来。   对方的口音、初见时那恨不得置人于死地的敌意、半路上发现自己身份之后突然转变的态度……   庾晚音:“你是羌国人。”   这不是一个问句,所以对方没有回答。   庾晚音摇晃着坐起,将被子裹紧,努力忽略那侵入骨髓的寒意,语声仍是不紧不慢:“你跟着我入宫,是为了行刺。你摸清了暗卫的方位,也摸清了小药房的位置。通过我今早的表现,你推断出那些药是给陛下用的,便决定趁他病,要他命。”   小药房里煎的药并不对症,因此对方无法判断夏侯澹究竟是什么病,也就不会知道即使什么手脚都不做,他自己也会死。   “结果,你去小药房下毒,却被发现了。你等到夜里,还是没听见丧钟,知道任务失败,只得借我之手再试一次……”   说到这里,庾晚音卡住了:“奇怪,你既然一早就通过甜粥给我下了毒,为何又多此一举跑去小药房,平白提前暴露了自己?”   哑女耸耸肩,只是催她:“一炷香。”   庾晚音置若罔闻,继续轻声问:“还有,你明知道我是谁,也知道夏侯澹是谁,为何不在流亡的路上早早下手,反而几次三番帮我们?”   哑女的脸色冷了下去,平日里滴溜溜乱转的一双灵巧眼珠,此时死死地盯着庾晚音,显出几分狠厉。   “——啊,我明白了。”庾晚音自问自答,“当时掌权的是端王,你干掉我们也没用。你想看我们与端王自相残杀,只是我们获胜之快超出了你的想象。眼见着端王败局已定,你才想出来做黄雀,对么?”她笑了一下,“若真是这样,那你小小年纪,看得倒是挺远,想来在羌国时也不是个寻常百姓吧。”   哑女忍不住冷笑一声:“每一个羌国人,都知道。夏国和燕国,要打起来。你们不打了,我们就完了。”   羌国弱小,一直在大夏和燕国之间夹缝求存。他们没有强大的军队,又不肯低下头来当藩国求庇护,生存之计便是种种搬不上台面的手段——毒药、偷盗、色诱、挑拨离间。   和从前的燕国一样,羌国也喜欢往夏国输送死士。能杀死几个大人物,搅得大夏内乱一阵,便会被奉为勇士,家人也会得到奖赏。   在图尔与夏结盟、攻入羌国以后,那些千方百计逃入大夏的流民,多少也抱着相同的目的。他们一边挣扎求存,一边寻找一切机会制造灾祸,拖垮大夏,结束故乡的苦难。   哑女:“我父母,女王的勇士。我,也要当勇士。”   她的语气里有一种天真的狂热,听得人莫名胆寒,又莫名悲哀。   庾晚音轻声问:“当勇士……然后呢?”   哑女眼神空洞了一瞬,又笑了起来。   庾晚音忽然想起太后蔻丹指甲里的毒引。萧添采说,这毒只有羌人才能研制出来。太后用它消灭了一代代的敌人,如今自己下了地狱,还要摆夏侯澹最后一道——但她最初是如何得到毒种与毒引的呢?那又是哪个羌国勇士的光辉战绩,竟成功乱了大夏整整三代?   青史留名的刺客都是二流刺客。那些佼佼者已经消失于时间的长河,犹如从未来过。   “我还有一事不解。”庾晚音道,“你连贴身衣物都在进宫时换掉了,这会儿又是从哪里变出的毒药?”   哑女看了一眼窗外:“天,要帮我。”   这用词让庾晚音心念一动,有灵光一闪而逝。   她跟着望向窗外,挑起眉:“那些花草?”   为了她的封后大典,从全国运来了不少奇花异草。庾晚音追问:“那些花草里,凑巧就有你需要的全部药材了?一样不差?”   哑女眨了眨眼,猛地反应过来,恶狠狠道:“再不走,你就死!”   庾晚音面露遗憾。   她知道十二就在附近偷听,所以拖着哑女套话,想抿出点有用的信息。怎奈哑女不是蠢人,看穿她的意图后,再也不肯说一个字,伸手就拉她下床。   庾晚音的镇定是强撑出来的,其实五脏六腑都快要被冰冻上了,浑身僵冷无力,被哑女强行扯到地上,扶着床柱才站稳:“我做不到……皇帝周围有重重防卫,我一掏出武器就会被射成筛子……”   “走。”哑女推着她往门口迈步。   庾晚音踉跄了一下,口中还在劝:“……一切食物饮水都有人试毒,何况无数双眼睛盯着,即使是我也没机会投毒。别着急,此事需要从长计议啊……”   一炷香的时间确实很短,庾晚音能感觉到周身的力气正与体温一道飞速流逝。   如果现在活捉哑女,还来不来得及用刑逼她交出解药?又或者,她能救活夏侯澹?   然而,此人心性如此坚忍,又恨大夏入骨,绝不会屈从于威逼利诱。就连她口中许诺的解药,多半也是不存在的。   既然设了这个局,应该是想一箭双雕,同时灭了帝后吧?   可惜这算盘注定落空,因为贼老天是不会允许双杀的。自己与夏侯澹,最终总会活一个……   刹那间,庾晚音顿住了。   ——活一个?   哑女:“他相信你。”   她将庾晚音逼到门边,从袖中取出一只小瓷瓶,似笑非笑道:“他流血了。”   犹如闪电划过漆黑的天幕,在这玄而又玄的一瞬间,庾晚音看清了此间一切狡诈的因果。   五星并聚,否极泰来。   她的脑中山崩海啸,眼睁睁地望着哑女将小瓷瓶递过来:“洒在伤口上。”   庾晚音耗费了毕生演技,露出一脸恐惧与绝望,颤抖着藏起瓷瓶,走出了寝宫。   她一离开哑女视线,十二就带着几名暗卫冒了出来,紧张地搀住她:“娘娘。”   庾晚音加快脚步走向偏殿:“去制住哑女,留活口。让萧添采打开药箱等着。”   偏殿。   萧添采从瓷瓶中倒出一点药粉,反复嗅闻验看,情急之下甚至送入口中尝了一点儿:“像,很像。”   他又从药箱里取出一只试药用的耗子,以匕首划开一道口子,将药粉洒了上去。那耗子登时血流如注,汩汩不绝,再洒金疮药,也丝毫没有止血的迹象。   萧添采抹了把冷汗,宣布道:“与上次燕国刺客剑上淬的毒非常相似,会让人血流不止,不愈而亡。臣能尝出其中几味药材,与残存的古方相符。”   图尔说过,那毒是羌国女王留下的。   正是因为夏侯澹上次被刺后不仅没死,还一度头痛减轻,才让他们有了以毒攻毒的主意。然而羌国女王一共只留了那么一点,图尔已经用尽,又复原不出药方,这才需要上天入地去寻。   岂知今日得来全不费工夫。   庾晚音坐在夏侯澹床边,已是摇摇欲坠,旁边跪了几个束手无策的太医。她没有理会太医,只问萧添采:“能用么?”   这么一瓶来路不明的玩意,能救回皇帝吗?万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直接让人暴毙了呢?   萧添采冷汗涔涔,不敢点头,转向跪在一旁的老太医:“师父以为如何?”   老太医颤颤巍巍:“这……需要一些时日查验……”   然而他们没有时间了。   庾晚音发着抖,视野开始昏黑下去。在她旁边,是面无血色、气息急促的夏侯澹。   萧添采绝望地收回视线。一旦皇后倒下,想必宫中更无一人敢拍板对皇帝用药,承担意图弑君的罪名。   他咬了咬牙,正要开口——   “拿来。”庾晚音道。   萧添采一愣,老太医已经开始劝阻:“请娘娘三思啊!”   庾晚音只是对萧添采摊开手:“进退不决,当以进为先。”   萧添采递过了瓷瓶。   庾晚音已顾不得其他,全凭着本能去解夏侯澹的绷带,然而气力不济,摸索了半天都解不开。   萧添采既然开了头,也就不再瞻前顾后,索性上前帮着取下绷带,露出了夏侯澹纵横的伤口。   庾晚音深吸一口气,勉强举起瓷瓶。   床上的夏侯澹忽然睫毛一颤。   满室死寂中,他慢慢撑开眼帘,没有焦距的目光虚虚地投向床侧。   如同噩梦照进现实,形如枯槁的疯王与他深爱的刺客对视。   又如初见的一幕重现,他皱起眉头,茫然地沉默着。   半晌,他张开口,声音是撕裂后的喑哑:“……晚音?”   庾晚音手中一倾,瓷瓶中的药粉洒落下去,轻柔地覆在了他的伤口上。   殷红的血液开始涌出,将衾被染出大片喜色。   夏侯澹的肌肉绷紧,表情却无甚变化。这点痛楚与他脑中正在经历的相比,模糊到似有还无。   他又问了一遍,似是在找人:“晚音?”   庾晚音笑了笑:“How are you?”   “……”   夏侯澹也跟着慢慢扬起一个微笑:“I’m fine, and you?”   满室宫人垂着脑袋,谁也不敢露出疑色。   庾晚音倾倒了小半瓶,体力不支,歪倒了下去,躺在夏侯澹身侧。萧添采眼疾手快,接过了她手中的瓷瓶。   庾晚音想要示意他观察效果再酌情加量,一开口,却只发出气音。   萧添采含泪道:“娘娘放心。”   庾晚音点了点头,挣扎着握住夏侯澹的手。   远处,暗卫惊慌失措地奔来:“娘娘!哑女咬破藏在口中的蜡丸,自尽了……”   庾晚音反应平静。方才跟哑女对话时,她就猜到结局多半是一换一。只是开弓没有回头箭,能救一个也是好的。   她不再理会暗卫,转头专心致志地望着枕边人,试图牢牢记住他的眉眼。   夏侯澹的视力和神思都模糊了,弄不清她做了什么,只当自己此刻是回光返照,抓紧时间交代她:“好好的。”   庾晚音微弱地笑道:“嗯。”   “亲一个?”   “好……”   黑暗笼罩下来。   风吹不绝,带来第一缕早春的气息。   一年后。   天牢。   暗室依旧逼仄而潮湿,只有一线微弱的光从铁栏缝隙漏入,照出墙角畸形的人影。   夏侯泊靠坐在墙边闭目养神——他也只能坐着——皲裂渗血的嘴唇翕动,低声念叨着什么。若有人凑到极近处听,就会发现他不过是在不断计数。   没有日夜,也不闻声响,只有沉默的守卫偶尔送来泔水般的食物。夏侯泊只能靠着计数大致估算时间,使自己不至于陷落于虚无的漩涡,失去最后的理智。   但今天注定是个特殊日子。   脚步声接近铁栏,有人放下了吃食,接着却没有马上离去。   几秒后,持续了一年的死寂忽然被打破了:“殿下。”   夏侯泊停滞了数秒才迟缓地偏过头去。   来人哽咽着又唤了一声,这回夏侯泊分辨出了他的声音,是个昔日部下。   夏侯泊:“……你是如何进来的?”   “属下无能,属下该死!”那老部下二话不说先磕了个头,“这里的守卫油盐不进,属下等了一整年,终于趁着外头大乱、人心动摇,才托人打点,得以混进来见到殿下。但他们只让属下说两句话,就要来赶人了……”   夏侯泊只捕捉关键词:“外头大乱?”   老部下:“是。去年都城之乱前殿下留下的嘱咐,属下牢记在心,后来几番辗转,笼络到了太子,设计引庾后去弑君。”   “成了么?”   “出了些岔子,夏侯澹虽然身死,可恨那庾后却侥幸留得一命,还效法吕武执掌了大权!不过苍天有眼啊,一介妇人哪会治国,去年旱灾一闹,举国大乱。”   “旱灾?”夏侯泊眼皮一跳,依稀想起了曾经的那个梦。   老部下:“田间颗粒无收,饿殍不计其数。都说是因为妖后弄权,引来天怒。如今四处有人起义造反,那庾后的好日子很快就到头啦。”   他老泪纵横道:“属下正在联系殿下的旧部,想从中推波助澜,待庾后被推翻,便趁乱营救殿下。”   数道脚步声。守卫来赶人了。   那老部下压低声音,慌张地留下一句:“还请殿下多加保重,至多再忍上一年半载,便是东山再起之日……”   他走了。   暗室内又恢复了死寂,连那似有若无的计数声都迟迟没有再响起。   不知过了多久,传出一声闷笑。   无人进来呵斥囚犯,他便自顾自地笑个不停,逐渐演变成癫狂的大笑。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守卫们面无表情地听着动静,目中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嘲讽之色。   都城郊外。   春光淡荡,万物生发。平日里空旷的郊原上,今日却车马喧阗,仕女游人盛装打扮行走在和煦阳光里,往来间卷起一路香尘。   正是清明踏青时。   人们祭扫了坟墓,又席地而坐,享用三牲与美酒,言笑晏晏,与逝者同乐。   端王耳中兵荒马乱的世界,此时一片平和安适。   近郊处几座气派的新坟边,却是人影稀少。一群侍卫远远拦下了闲人,只有几辆不显身份的马车停在附近。   尔岚清扫了岑堇天之墓,点起香烛,烧了金钱冥纸。   身后有人递来一捧新鲜带露的花朵。   庾晚音:“给,与祭品摆在一处吧。”   尔岚意外地接过,见花束里还有一把青翠的谷物,不禁微笑:“娘娘有心了。”   岑堇天一直挺到了去年秋日才病逝。   旱灾如期而至,但各地田间早已照着他给的法子,种下了大片燕黍与其他抗旱的作物。再加上所有粮仓提前一年便开始秘密屯粮,大夏有备无患,原作中的饥荒并未发生。秋收时,岑堇天在众人簇拥下满足地合上了眼。   尔岚将花束轻轻放在祭品间,神情平静:“岑兄,燕国战局已经平定,图尔当了燕王,又寄来了一道盟书。太平盛世已至,岑兄在这里,年年可见五谷丰登了。”   不远处,汪昭的墓碑上也终于刻了真名。李云锡和杨铎捷祭拜过后,拉了几个年轻同僚共饮,趁着酒劲向他们吹嘘着与汪昭的交情,假装与汪大人很熟。   他俩如今位高权重,一个在户部终于用上了当初稽核版籍的成果,忙着归田于民;一个在吏部主持恩科,遴选人才。年轻臣子满脸崇拜,听一句信一句,只差当场拿笔记下来。   东风有信,年年扫落胭脂香雪,哪管人间盛衰兴亡。   画舫上结识的六名学子半数长眠。   余下半数,活进了当时描画的光辉图卷中。   一片花瓣被和风卷起,落在了尔岚的发间。   庾晚音垂手为她摘了,在她耳边悄声道:“李云锡今日偷看你几回了。前两天他还找我打听来着。”   尔岚失笑:“娘娘莫非有撮合之意?”   “那倒不至于。”庾晚音拉她起身,示意她陪自己散一段步。   两人并肩走入花荫,离开了旁人的视线。庾晚音道:“这事儿讲求一个情投意合,你若无心,我便替你挡了。”   尔岚有些出神:“他同我私下谈过。他说自知比不过岑兄,但如今岑兄已逝,这满朝的人也只有他知我一二。我若退隐,不如嫁与他,日后夫妻同心,也不至于枉费了胸中意气。”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共事时间久了,渐渐有人从蛛丝马迹瞧出端倪,怀疑起了尔岚的性别。近日这传闻愈演愈烈,已经报到了庾晚音面前。   李云锡正是因为听闻此事,才找尔岚谈了这一席话,全程脸红如关公,根本不敢看她。   他这么个将规矩体统挂在嘴边的死脑筋,能做到这一步,也不知暗中下过多少决心了。   庾晚音:“但你……还是拒绝了?”   尔岚沉默半晌,叹了口气。   她放慢脚步:“如今重开恩科,朝中人才辈出,尔岚此去也算是功成身退了。只是……”她望着庾晚音,缓声道,“只是有些放心不下娘娘。”   庾晚音心中一热。   尔岚抬手理了理她的云鬓:“……毕竟帝后共治,总会引来悠悠口舌。娘娘如今声威正盛,尚无人敢以卵击石。可今后日理万机,千头万绪,一旦出错……”   “出错也无妨。”一旁有人道。   夏侯澹缓步朝她们走来,将侍卫宫人都留在了远处。他已摘了沉重的冕旒,长发半束,穿花而来的风仪好似误入此间的世家公子,一派清贵无害。   口中的话语却还在继续:“文治武功是娘娘的,偶有小错是朕犯的。直臣相谏,娘娘会从善如流;如有奸佞借题发挥,朕的疯病可以不定期复发,一不小心就当堂杀人了。”   尔岚:“……”   尔岚慌忙见礼。   庾晚音迎过去:“给北叔扫完墓了?”   “嗯,来接你回宫。”夏侯澹执起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挠了两下,眼底笑意蕴藉。   解释春风无限恨。   “等我一下,我这儿还没谈完呢。”庾晚音捏了捏他的手指,“你先回马车上躲风吧。”   夏侯澹不肯:“我旁听。”   “别闹,快去……”   尔岚努力装瞎。   庾晚音终于推走了夏侯澹,转向尔岚:“实话说,我也不舍得放你走。李云锡和杨铎捷正混得风生水起,你就甘心输给他们么?”   尔岚惊讶地抬起头:“可如今人人皆知我是女儿身。”   “巧了,我正缺人手去各地兴建女子学堂呢。”   庾晚音按住她的肩:“李云锡有句话说错了,世上知你的可不止他一个。胸中既有丘壑,青史一笔,何必假他人之名?”   片刻后,尔岚一脸恍惚地走了回去。   年轻臣子们还在原地野餐,见她独自回来,惊讶地问:“娘娘呢?”   李云锡见到她还是有些不自在,偷看一眼,又闷闷地低下头去摆弄酒盏。   尔岚:“半路被陛下接走了。”   杨铎捷忍俊不禁:“真是一刻也分不开。”   “……”李云锡仰头一饮而尽,没好气道,“喝!”   马车里。   夏侯澹:“她答应了?”   “说是回去想想。她会答应的。”   夏侯澹低笑起来,咳了一声:“娘娘圣明。”   “着凉了?”   夏侯澹顿了一下:“没有。”   庾晚音皱眉望着他。   夏侯澹的笑容缓缓消失,心虚地去拉她的手:“早上墓地有点冷……我回去就喝姜汤。”   暖融融的春日里,他的手指仍是冰凉的。庾晚音轻吁一口气,别过头去撩起一角窗帘,望着行道两旁闲寂的青色。   “大好春光,别皱着眉了。”夏侯澹轻声道,“这一年不是好了很多,嗯?我还会陪你很多年的。”   庾晚音被他道破心事,舒展眉头笑了笑。   一年前。   庾晚音赶去偏殿后,暗卫奉命拿住了哑女。岂料她不慌不忙,只是坐在原地安静地等待着。   片刻后,她突然歪倒下去,七窍流血。   暗卫大惊,掰开她的嘴,一颗已经咬破的蜡丸滚了出来。   哑女已经只剩一口气了。暗卫慌忙逼问她解药何在,她却笑道:“没有解药……睡一觉,就好了。”   在暗卫迷惑不解的目光中,她默默咽了气。   庾晚音在一日后苏醒,果然不适尽去。   后来,萧添采仔细验了那瓷瓶里的毒粉,有几味药材确实取自宫中的花草,但还有几味遍寻不到。直到他们彻查库房,闻到一批礼盒气味奇异,才发觉礼盒所用的木材,取自各种毒树。   那一批正是小太子殷勤献给庾晚音的贺礼。   顺着这条线索,他们抓捕了太子及其身边的宫人,挨个儿审问,最终串出了真相始末:   太子眼见着地位不保,甚至性命都堪忧,决定不能坐以待毙,要先下手为强。   他正愁没有机会,混入宫中的哑女就主动送上了门。哑女直言自己会用毒,只是还缺几味药材,需要他帮着采买。   于是太子借着献礼之机为她凑齐了药材,还给了她一份更完美的计划:不是直接毒死皇帝,而是先放倒皇后,再以解药要挟她亲自动手。   他不仅要夏侯澹死,还要借庾晚音之手弑君。如此一来,即使夏侯澹侥幸被护住了,他们至少能干掉一个庾晚音。运气再好一点的话,他甚至能同时除去压在头顶的两座大山。   太子小小年纪,没有这么好使的脑子。替他出谋划策的幕后高人,正是端王残部。   原来端王在兵败之前留了一个计划,让老部下去找太子献策。那老部下作为最后一颗棋子,这么多年藏得很深,表面上与端王党从不往来,居然骗过了夏侯澹的眼睛。   奈何太子入狱后万念俱灰,为求保命,第一时间将他供了出来。老部下逃跑未遂,在半路上被暗卫捉住,受了数日严刑,终于痛哭着投降了。   整件事情里只有一个微小变数:哑女没有完全听令行事。   她不仅没对庾晚音动真格,还抢先去了小药房,想自己毒死夏侯澹。众人事后反复分析,此举没有别的解释,只可能是为了将皇后摘出去。   一个恨大夏入骨的刺客,却将平生唯一一丝善念留给了庾晚音。   只是等庾晚音获知这一切时,她早已入了土。   小太子被贬为庶民,赐了所宅院圈禁终生。   至于端王,夏侯澹为他倾情设计了一份极具创意的回礼。   他们每隔数月便会让那老部下去天牢里演一场,让他在绝地翻盘的春秋大梦里不断等待。想来端王意志力过人,必能为了这点微末的希望含垢忍辱,吃着泔水坚持下去。   等过个三年五载,实在演不下去了,再将真相温柔地告诉他。   回宫之后,夏侯澹果然捏着鼻子灌了碗姜汤,又自觉加了件狐皮大氅,裹得如同回到了冬天。   他之前中的毒在体内埋了十几年,已经坏了底子。虽然用最粗暴的方式解了,但又留了新的后遗症。躺在床上半死不活了大半年,无数汤药灌下去,最近才恢复了几分血色。   也是在这一年间,朝中逐渐习惯了帝后共治。   如今皇帝回归岗位了,庾晚音却也没有释权的意思,每日仍是与他一同上朝。奏折上的朱批,全是皇后的字迹。   有臣子上疏劾之,倒是夏侯澹先发了火:“太医都说了朕不能操劳过重,你却要朕独自加班,是怕朕活太长么?”   众臣诺诺不敢再言。或许要再过些年头他们才会明白过来,夏侯澹说的竟是心里话。   不过仅仅这一年,大部分人已经发现了,皇后虽然字丑了点,但确实是他们企盼了多年的明主——情绪稳定,思维敏捷,欣赏实干,讨厌是非。时不时冒出点一鸣惊人的提案,视角之离奇,仿佛超越了此世;但在实际执行上又乐于广开言路,不耻下问。   仿佛有丰富的一线工作经验。   今日休沐,连带着宫人也放了半天假,都在御花园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不时有欢声笑语传来。   午膳过后,帝后二人在窗前对坐,平静地喝茶。   正因不知还能相伴多少年,才更要珍惜眼前的涓滴时光。   庾晚音:“萧添采说他下个月回来一趟,给你把脉。”   太子一案尘埃落定后,庾晩音还是将谢永儿的死讯告诉了萧添采。   萧添采失魂落魄了几日。庾晚音以为他会就此离去,但他却又照常出现,一直遵守约定,照顾岑堇天到了最后一刻。   直到送走岑堇天,萧添采才前来辞行。   庾晚音心中有愧,自觉亏欠他良多,萧添采却反过来安慰她:“我为娘娘尽忠职守,是谢妃所愿。如今离去,也是为了看看她向往已久的山川美景。”   庾晚音忍不住问:“她那封信里,说了什么?”   萧添采耳朵又红起来了:“……她说待都城事了,她也有了新的安定之所,会等我去寻她。”   沉默几秒,他笑道:“娘娘不必难过。只要这一片山河还安然存在,她的魂灵便仍有所依,终有一日会重逢的。”   那之后,他便独自上路了,偶尔还会寄信回来,聊几句自己所见的各地民生。   夏侯澹:“他倒是来去如风。”   “听说是做了游医,每到一处便救死扶伤呢。”庾晚音想起当时的对话,情绪还是有些低落。   夏侯澹看她一眼,状似不经意道:“对了,阿白也寄了信来。”   “什么事?”   “没什么事,聊聊近况,顺带关心我们一下。”夏侯澹哼了一声,“附了首酸诗。”   庾晚音乐了:“给我看看。”   “没什么好看的。”   “看看嘛——”   夏侯澹推开茶盏站起身来:“难得清闲,去打一局乒乓吗?”   庾晚音被转移了注意力:“也行。”   后宫自是遣散了——大部分嫔妃离开时一脸劫后余生的庆幸——但那只乒乓球桌留了下来。   皇帝赢了两局后,皇后丢拍子不干了,声言清明要荡秋千才应景。于是皇帝又遣人去寻彩带与踏板。   李云锡带着奏章走过回廊时,远远便瞧见御花园高高的杨柳树下,一抹盛装倩影来回飞荡,旁边依稀还传来皇帝的笑声。   李云锡正沉浸在孤家寡人的心境中,哪里看得了这个,忍了半天才调整好表情,请了宫人通传。   片刻后皇后落下去不飞了,皇帝独自走了过来:“有事?”   李云锡呈上奏章:“请陛下过目。”   虽然是休沐,臣子自愿加班,夏侯澹也不能不理。   他将人带进了御书房,一边听汇报一边翻看那奏章。李云锡兢兢业业说了一通,总觉得皇帝似听非听,时不时还微笑走神。偏偏每当他停顿下来,夏侯澹又能对答如流,害得他想死谏都找不到由头。   半个时辰后,一名太监敲门进来,躬身呈上一张字条。李云锡眼尖,一眼认出了那狗爬般的字体。   “晚上吃烧烤?”   夏侯澹看了看,托腮提笔,回了个“1”。   李云锡:“?”   那太监似是司空见惯,收了字条便告退了。   夏侯澹望向李云锡,用赶人的语气问:“还有问题么?”   李云锡:“……没有了。”   他行礼告退,刚走出两步,又听夏侯澹道:“爱卿留步。”   夏侯澹指着他的奏章:“爱卿文采斐然,不知诗才如何?”   “诗?”   “得空也可以写两首酸诗嘛。”夏侯澹认真提议,“反正你也无人可送,不如让朕拿来借花献佛。”   “……”   李云锡忍了一天的话语终于脱口而出:“你们这样……成何体统!”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