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两颗 作者:绿山   文案:   “两个魂喘着粗气,烟尘四起。”   小城,菜市场,生活是一出腐臭的破烂戏。   裘榆闲来无事的十八岁,会在每一个等待的空隙,反复为自己喜爱的事与物排序。   第三喜欢雨。雨像地球阴谋秀。   第二喜欢雾。雾像城市失火。   第一喜欢袁木。   袁木像长在森林中的树。裘榆记得二零零二年夏天,袁木的房间正对他家阳台,袁木家在街口摆上水果摊,袁木身上开始出现果树的香味。浓绿色。   也是在这场十八岁里,少年们时常对望,缄口不言,惟倚靠眼神交流欲想——争夺自由,谋定高飞远走。再贪求一个天长地久。   -   既然你是树,那我就成为静默的另一棵。   大地桎梏我的欲望,而我偏要向你生长。   校园/ 竹马 /双向暗恋   别人以为他们不熟,他们以为自己只配做p友,我大声肯定他们在谈恋爱。   “两个魂喘着粗气,烟尘四起。”——《胡广生》 第1章 绿沈 不熟   夏天依旧是湿漉漉的。   即使连天不见雨,水汽也充沛,铺天盖地,充斥在每一口呼吸里。   潮热的空气,如死态的水,不动声色没过人的头顶。   藏在衣服底下,身体不断闷起细汗。   裘榆右拐进街口,步伐突然转慢,携了一路的风戛然消匿。   他微扬下颌,眼神高过人群,落去左手边第一家水果店。   店里只有袁茶一个人,饭点没什么生意,她坐在椅子上,弓着背涂指甲油。   不甘心,再在店子周围多扫视一圈,眨眼速度变得极慢,他懒懒收回视线——没收全,一坨影子迎面撞来。   裘榆没退没避,手疾眼快用单臂横挡在胸前。   对面那人被一肘子砸到额头,脑袋嗡嗡响,使劲咬了咬牙,两个鼻孔鼓张就要蓄势骂了。   骂之前先抬眼认人,认清楚后把脏话憋吞回去,捂着头嘻嘻哈哈挤出笑来:“榆哥?”   “咋的?”   “不是,没有要冲你。”   大陡看裘榆眉毛一挑就知道他意思,说道,“刚才痛得恼火嘛,你手是铁做的?”   一条街上的,大家都叫这人光头,因为他前年刚搬来的时候没头发,人人的注意力聚在那颗锃亮的卤蛋上。   唯独裘榆叫他大陡。   第一次见光头时,有个人站身边跟裘榆咬耳朵,说他觉得这张脸长得很陡峭。   颧骨和鼻梁都很高,肉少,下巴长,眼珠大。   裘榆当下在心里默默地给光头起了别名儿,某次不小心喊脱口,光头说听起来还挺新鲜的,问缘由,裘榆没讲真话,扯淡糊弄过去,不过自那以后就顺口没改过。   “哪儿去?”裘榆随口问。   “网吧。”   大陡反手从屁兜里掏出烟盒,“走不走?我请你。”   裘榆接过烟,垂眼认了认牌子,捏在指间拨弄,他摇头:“不去,我才从里面出来。”   “通宵了?”   “算是。”   无意聊闲天,裘榆只想快点回家冲个澡睡觉,“回了。”   倒被一道女声绊住了。   “裘榆哥!”   袁茶在店里跟他挥手。   “那我先撤了。”   大陡说。   裘榆朝他扬了扬下巴算回应,然后转身看袁茶,顿几秒,走近店前,不掩疑惑。   “有事?”   女生大多爱与女生扎堆,和男生混不到一块儿。   何况是袁家只知道埋头学习的乖乖女。   虽然同在一条街上长大,十几年低头不见抬头见,但他和她两个人一年半载还真搭不上几次话,实在没多少交集。   袁茶先咧嘴笑,笑完正色说:“这个暑假裘禧准备来和我一起补英语,我想问问裘榆哥你要不要也顺便……补补。”   裘榆更迷惑了,面无表情:“你,让我,跟你们一起补课?”   语调平平,不过的确是个问句,问号巨大。   袁茶以为他介意的是年龄差距,解释道:“我哥说他备的英语课不分年级,裘禧比我高一级也没关系,那……那我想你高三的也可以和我们一道听一听。”   本来要提脚离开的,闻此言又站住了。   分不分年级的可能不是重点。   “你哥给你俩补?”   “嗯,地点在我家,许娘和我妈都商量好了。”   袁茶跟背书似的,口条比刚才顺溜许多,“时间是周一到周五,早上来,周末休息,作业很少,节奏不快,不会太累。”   噼里啪啦那一长串词儿裘榆没听进耳朵。   累不累的可能也沾不上关键。   裘榆:“谁叫你来跟我说的?”   “……啊?”   袁茶卡壳,她的演练稿里拟漏了这个问题,没接上话。   裘榆神色寡淡,看着她,不是非要得到回应的姿态。   手心的烟早被折断了。   不合口味的东西早迟要丢,他低着眉眼状似思考,于是将烟丝在指腹间慢条斯理磨碎,一点一点洒进店前的垃圾桶。   “裘榆哥……”她深吸一口气,重振旗鼓。   再抬头,裘榆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嘴角。   袁茶看不懂他这种不像笑的笑,紧接着听见他说:“知道了,我考虑考虑。”   后来袁茶看他混入人群不见踪影了,才拍拍胸口,自言自语,裘禧,你这哥,好难相处。   这儿一片住宅楼,二层往上数是供人居住,一层则全腾出来做商铺。   卖菜卖肉,卖花卖果,养生禽售海鲜,粉馆儿面摊儿,理发所按摩店——凭以顽强的生命力,他们硬生生从两排犬牙相错的居民楼中间凿出一个小型菜场,挣扎出一条蜿蜒曲折的闹市。   裘榆家住这条街末段,此时他垂着眼皮自顾自往前走。   ——人的脚力真能大到把水泥路搞出千万个坑洼吗?   ——这日头差点可以把裤裆里的蛋烤熟,但为什么永远晒不干这条街上地面的水?   水雷街的两大未解之谜,裘榆今天仍然在努力破解。   巧不巧,一盆水倏地抛出来,砸在即将下脚的砖面上,溅湿裘榆半截裤腿。   他瞥朝旁边,水从圆滚滚一个大铁锅里来,锅是用来放热水拔鸡毛的。   现在空了,剩几撮黑黄色的毛沾锅边。   他并不计较,习以为常,脚步一秒没停,专心看路,跨过那片污地,开口嘲道:“我这刘姨,看着年纪一大把,走路都费劲,手上力气倒是半点不输。”   声音不大,语速快,等人勉强抓到话尾,抬眼看,裘榆早走远了,头也不回。   留人在原地徒劳骂:“死兔崽子!”   裘榆听见了,转弯进楼道前再喊一句:“晚点儿我来你这里提鸡崽你别不给,抵我裤子的钱。”   旁边烧烤摊老板娘在收拾东西,准备傍晚开门迎客,围观了全程,帮嘴,好气好笑:“裘盛世他家这个儿,老娘哪天硬是抓他来拿针把嘴皮子缝了。”   “你惹他了?”   “他惹我!上个星期我新烫的这个头发,这个卷儿,这么时尚的卷儿,他给我说像拖把!”   “你手上的这把?”   “啊,气得我想给他一拖把。”   两厢端详比较,刘姨中肯点评:“你别说,真的是,这个娃儿眼睛更毒。”   拖把头失语,转身往屋里走。   “你干啥去,莫气,我逗你玩的嘛。”   “拿针!”   裘榆一步两梯爬到三楼,用力敲门。   门内窸窸窣窣摸索一阵,亮耳的拖鞋声响起来,裘禧拉开门:“求求您,下次自己带钥匙好吗。”   “好的。”   裘榆风风火火从裘禧身边掠过,她纵了纵鼻子。   “哥,为什么身上一股骚味?”   卫生间的门开了一道缝,裘榆把牛仔裤丢出来。   “帮我洗一下。”   裘禧半躺回沙发上,跟被抽了骨头一样,恹恹的:“不是吧,我看起来没事做吗?”   “五块。”   类似的交易是常态,裘榆没等裘禧继续发言,嘭地一下关了卫生间的门。   裘禧瞪眼,瞪这万恶的资本家作派。   但俗人信奉俗话,有钱不赚那是王八蛋。   她用木杆把地上的裤子挑起来放去阳台的塑料盆里,烧出半壶热水灌进去,加倒一瓶盖的洗衣粉。   杆子一扔,搓了搓手回去客厅。   等她把一切慢吞吞地做完,裘榆已经换了身清爽衣物,顶着一头湿发从卫生间里出来。   裘禧盯着电视:“饭菜端去厨房了,纱罩下面。”   “不想吃。”   裘榆坐她旁边去,问,“袁茶她哥要给你们补课?”   “啊。”   “谁牵的线?”   “那肯定是妈妈啊。   人家兄妹俩随时可以一对一教学,加我一个外人进去还不明显吗?”   “妈也叫我去了?”   “怎么可能,她才懒得和你找架吵。”   “但袁茶今天让我也加进去。”   裘禧弹起来:“你啥时候和她这么熟了?”   “没熟过。”   裘禧狐疑:“那你和袁木哥搭上交情了?”   裘榆觑她,听起来,袁木和我搭上交情他很亏吗。   裘榆开口:“不熟。”   裘禧露出惶恐的神情:“那小茶疯了?八竿子打不着啊!”   裘榆确定了本就确定的事,起身离开。   她猛地转头,骨头咔咔响:“她不是喜欢你吧!”   裘榆十分肯定地掷下一否定词:“不是。”   趁五块钱还热乎,他关卧室门之前继续剥削劳动人民的剩余价值:“我睡会儿,六点叫我。”   裘禧撇撇嘴,握着遥控器调低了电视音量。   狂浪一样涌来的热,吞噬人的意志,使之昏沉疲软。   裘榆被窗台上滴滴答答的雨声吵醒。   想起床,手上虚虚地握了一下拳,圈不实,力气被梦魇夺走了。   西边还挂着夕阳,和雨共存,天色尚明。   他神志混沌,恍惚地重新阖上眼。   再次醒来是傍晚七点,裘榆看清楚时间后忽地从床上腾起,一跌一撞闯出卧室。   家里一片昏暗,裘禧不知道什么时候出门了。   裘榆疾步寻去阳台,对面二楼的窗帘没有拉开,灯也未亮。   他松一口气。   雨还没停,势头变小。   裘榆打了个哈欠,懒散地站着,上半身趴在阳台护栏上。   橘子味儿的洗衣粉也盖不住角落盆中鸡味腥臭,他无甚在意,默然地望向街口。   斜风细雨,挂在空中,结成一张雾蒙蒙的白网;落到草地里,屋檐上,摇身变为千千万万的虫。   淅淅沥沥的声响,是它们在分食天地。   裘榆一直觉得,雨是一场嚣张、堂皇、却难为人知的阴谋。   一会儿看那扇狭小破旧的褐色木窗,一会儿看人满为患的街面。   他一直站在那里,守到天黑。   裘禧去了小吃街,还七七八八打包了两袋吃食提回来。   看屋里漆黑,她以为家里没人,把灯拉开之后惊得后蹦两步。   “悄么悄声,吓死个人。”   裘禧嘟囔,“哥,来吃东西,南街的那家卤味绝了。”   她摆好餐具,没听到裘榆作声,又说:“怎么老爱站阳台,有啥好看的。   中午就没吃饭了,喂饱你肚子再去喂蚊子吧?”   “自己闭上嘴吃。”   裘禧知道裘榆这是心情不好,但思前想后确定自己没招惹他,于是有底气,小声嘀咕:“闭上嘴怎么吃。”   临近九点,菜场许多店关门收摊,剩几家烧烤店夜宵摊开始喧哗。   才第一轮就有人喝醉,朗声回忆自己的光辉岁月,往桌角抡碎一个酒瓶,说他以前就是这样给龟孙开瓢的。   然后那个人终于伴随玻璃渣四溅的声音出现在街口,走进这茫茫雨幕中。   十七八岁的少年,远远的,撑着透明色圆伞,渐渐走近。   伞如剑,刺破这场雨,摇曳着,笔直地,跃入裘榆的视线。   愈近愈清晰,裘榆先看他一路没有顾忌地踏水成花,再看他的白鞋被浸湿呈深灰色,然后看他裤脚挽高了露出脚踝。   身影即将没入楼下商铺的蓝棚,伞檐蓦地向后一倾,裘榆最后看清楚他的头发半干,今天肩上没有书包。   伞下的人仰头,抬眼看向了三楼阳台。   那道眼神清冽端正,穿过雨、风、尘埃、纱雾和热气,轻飘飘送上来,引人探他眼底。   冷光聚于瞳孔,眼底藏湿润的凉意。   一方窥视,演变成两方对望。   而裘榆神情坦坦荡荡,甚至偷偷钻得时空的罅隙,揣摩起楼下这人周身的锐利与沉静。   天泛靛蓝,眼边有粉红的招牌明灭闪烁。   他的目光是虚物,却能在这幕光色暧昧的夜里牵连出触觉——是坚硬的,猝然望过来,抵到裘榆的眼睛,抵到裘榆的胸口。   摸到他的眼神是什么感觉。   心脏察觉到危险一般地窘促疾跳,裘榆好似没发现,脑内继续思考,或许和此时他手中紧攥着金属伞柄无不同,是温热的,也柔腻。   袁木,雨中的袁木。   裘榆默念。   另一场阴谋。   更密,更周全,更避无可避。   裘榆再次沦为猎物。   作者有话说:   觉得还行就点个收藏投串海星昂,多谢您! 第2章 靛蓝 你敢不敢杀人?   绵密的湿度,压低鸟的翅膀。   它们被迫低空飞行,与人类界限模糊,天空精灵堕为一伸手就可以够到的俗物。   袁木踏出楼道口,出神地看着电线杆之间布满密密麻麻的鸟雀。   鞋面不能挡热,暴露于太阳底下,金白的光伴随不寻常的高温爬上来,像无形的火舌。   遭它舔舐,有灼痛感。   他退两步缩回脚,折身去楼上拿伞。   热得异常,今天会有雨。   摸出钥匙开门,碰到袁茶挎着一柄长伞,正穿鞋。   袁木顿步,侧身而过。   “哥!”袁茶叫住他,把伞递到他眼下,“妈妈说,这个天气一会儿可能下雨,我还想着你没走远的话去追你呢。”   可这不是他的伞。   袁木看了看她,还是接过来。   塑料制品,伞面透明,洁白色弯手柄,有一按就能滑开的圆钮。   十分优雅漂亮,属于女孩儿。   “谢谢。”   袁木说,“那我先走了。”   袁茶不想只答“嗯”,显得冷漠,就学电视里的大人,老成地嘱咐:“路上注意安全,过马路注意看车。”   袁木意识不到这种反差出现在14岁的妹妹身上是好笑的,只微微点头,离开之前又说了一次谢谢。   袁木很早就发现袁茶性格中有些天真无忧的气息,比如,喜欢并且购买了这么一把华而不实的伞。   如果这把伞是有色的,那么现在他就可以举起来挡一挡天上那枚不热死人不罢休的太阳。   可惜它不仅不实,且不便携带。   地面很脏,他抬高胳膊将伞保持悬空。   手指勾着伞柄,直冲冲地提着与腿平行——显矫揉做作。   最后袁木放它横躺,像对待一根烧火棍,握在手心。   他避开街口的水果店,往相反方向绕一条小道,走出这条街。   路上遇到的学生大多穿着一中校服,现是七月下旬,全区乃至全城的暑假已快过半了,剩这一所学校的准高三生还在补习。   下午是困顿的时段,街道安静。   白晃晃的日光下,零星出现在街上的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不相识,则全部默不作声,僵着脖子划动四肢,向同一个方向举步。   袁木发现这个场景诡异且怪诞,但因它无处不见,所以无人发笑。   一路进到学校,走入教室,离上课时间不到十分钟,全班处于鸦雀无声的状态。   人不多,个个萎靡,头埋臂弯,倒在课桌上昏迷不醒。   袁木抢课前的空闲时间把桌面整理一遍,其余人堆书似山高,而他习惯只留一书一本一笔。   14:29,不断有人涌进来。   不过一分钟,空荡荡的教室神奇地被迅速填满。   铃声敲响,所有人都从书堆里露出头来,眼神迷糊,七歪八倒坐着,像被拖拉机碾过的稻地,全部勉强支棱着脑袋等待被收割。   拉开笔袋,袁木发现自己的钢笔不见了。   王成星最先察觉不对劲,自己的同桌在旁边一动不动,头发丝儿也被人按了暂停键一样。   “袁木!”王成星猛拍他的肩膀,“上课了!”   袁木转头看他:“王成星,你有看到我的钢笔吗?墨蓝色。”   王成星看一眼他打开的笔袋,恍然大悟:“昨天我用过,那会儿你去了老班办公室,我找不到人,就没问过你。”   “然后呢。”   袁木不止是看他了,而是盯他,眼珠黑沉沉的。   “然后……”王成星回忆,“然后我应该放回去了的。”   “嗯。”   袁木点头,扯开笔袋,撕出硕大的口,拉链不耐冲击力,滚落在桌面,他缓缓问,“那它现在在哪儿呢?”   平时的袁木不言不语,此刻,这种轻微程度的质问由他发出,相较竟有咄咄逼人的味道。   王成星愣住,心底升起一种世界失控的荒谬感。   座位是三人拼成一排,另一边的杨岚清忍不住说:“王成星,你昨天把笔留在桌上,没盖盖儿,被人撞到地上摔成两截,地上全是墨水,劳委丢到垃圾桶了。”   王成星条件反射地摇头,想说不知道。   杨岚清劝道:“那支钢笔我从小学就见袁木用着,你还是……你最好道一下歉吧。”   鸭子死到临头剩嘴硬,但王成星好歹活着,别人给出的台阶还是知道要顺势而下。   他吞吞吐吐,嗫喏:“那……我下课就找劳委,我们两个凑钱赔给你。   好吗,你别生气。”   别生气。   袁木想,自己好像真没怎么生过气。   他擅长遵守人类社会的规则与秩序,永远游离在易感情绪之外,坚持与绝对数量的人保持绝对的心理距离。   活在人群里,难免要付出异常多,才能求到人群外的清净。   可为什么——   数学老师忍他们许久,点了袁木的名。   他是她的课代表,却带头扰乱课堂纪律。   老师叫他的名字,他就站起来。   老师说站起来会遮到后面同学的视野,他就收好书笔走去后门。   王成星课后来找他道歉。   袁木看他牙齿抵舌头,上下嘴皮一碰,唇边咧起弧度,一个对不起成型。   他接着说,钢笔我周一就会给你,我会尽量找到完全相同的,你不要生气。   袁木不知道王成星是不是没有过领地被侵犯、心爱物被摧毁的经历,否则怎么会左右言之全是生气两个字。   明明是难过更多。   其次是困惑。   他笑,笑出清脆的声音:“没关系,不是很重要。”   王成星也如释重负地随袁木一起笑。   奇怪,说出对不起之后,每个人理所当然的,对别人口中的没关系深信不疑。   袁木扬起嘴角,又笑一遍。   下午第四节 课是自习时间,班主任来教室巡视一圈后,把袁木带走了。   不出所料,是数学老师马不停蹄向他告了状。   以此为引子,李学道单方面展开长达一个小时的谈话。   “你这双眼睛有股聪明劲儿,专注到学习上来,相信我,老师给你打包票,你以后不得了。”   李学道第无数次以这句话作结,使劲看了看袁木,自顾自点了点头,摆摆手让他赶紧回家吃饭。   袁木朝他深深鞠一躬,道谢,走出办公室,背在身后紧扣的手指松开,卑恭认真的表情懈下来。   其实他不聪明,也天生学不会一心一意。   学习是得分的工具,也是无聊生活的消遣物。   比不得别人百分百的热爱与努力,所以能在中上游的门槛边儿徘徊袁木已经十分满足。   方琼更是如此想。   她并不指望袁木飞龙入天,常常挂嘴边的是你千万别走太远,要留在我们身边。   由此更衬得李学道的期翼莫名其妙。   高一入学开始,李学道便热衷于找袁木进行深度的心理访谈,而袁木在访谈结束时鞠的每一个躬都是一次抱歉。   不得了到底是何种不得了。   袁木不好奇。   乌云铺成,天空掉雨了。   教室早就空无一人,袁木站去讲台环顾一圈。   结论是劳动委员忘给他留任务了。   课堂上被老师点名的同学,当天须参与值日,这是高二分班后定的规矩——然而只有一个人记得的规矩,并不叫做规矩。   李学道从门口路过,见他没走,问:“小伙子带伞没?跟我上车送你一程。”   袁木说一句不用了,又说一句谢谢老师,飞速抓上书包和伞最后说一句老师再见。   袁木溜出学校后挑了一条平日不怎么走的偏僻路,比大路近得多。   雨越下越大,他难顾及衣裤不被打湿,只能想办法加快速度回家。   路过湖边,湖旁有大片绿地。   除草工戴着原本用来防阳的宽檐帽,推着机器,冒雨进行收尾工作。   青草的尸体散发清香,在雨中若隐若现。   人的嗅觉因雨故障,好像鼻子患上近视。   这场味道被袁木带着拐进一条长巷,走至中段才散尽。   若没有烟味掺合,它们大概可以停留更久。   墙边站着一排青年,四五个,挤在细窄的檐下避雨。   他们叼着烟说说笑笑,用猩红的烟头互指额头,大声互骂操 你妈的,然后打作一团。   袁木将伞檐前倾,目不斜视地走过。   然后伞的边缘被拽住,他听见有人说:“把伞借给我们用用。”   如果是他那把蓝色格子伞,给也就给了。   可这是袁茶的,他不想欠她任何。   袁木将伞扯回来,拇指搭上按钮,“哗”的一声,长伞收拢。   一瞬间,他全身湿透。   雨打在身上是疼的,像钉子从天上扔下来,浑圆的那一头命中你,皮肉下的骨头也跟着颤两颤。   水淌在脸上,源源不断,有窒息感。   “什么意思哦?自己不用,收起来,就可以不给我们了?”   他们没有恼怒和凶神恶煞,都歪着脑袋笑。   五对一,是占据了制高点的恶劣逗弄。   袁木低了低头,把伞带扣好,说:“不好意思。”   其中一个人站直了,伸手扯他的书包:“那是不是得请我们吃顿饭,你哥们几个晚饭还没着落呢。”   有嬉笑的附和:“还有网费。”   有故意的作怪:“你这人脸真大,今天晚上嫖资也给你包了要不要?”   这就是袁木很少走这条路的原因,省时,但费钱。   今天破了例,但谁能想到大雨天的他们也不休班。   “说话。”   而袁木要走。   “我他妈叫你说话。”   黄衣服追上来,一脚踹他侧腰处,袁木弓背捂住外涌的痛感,半晌直不起身。   这一脚熟练、利落、不留情、毫无道理。   漠视生命和侮辱人格的行径,带给施暴者强烈快感。   袁木还勾着腰,凝目看他,捕捉那张脸上抽搐的得意。   “搜他书包。”   袁木被拉得踉跄两步,他站定,猛地用力一扯,包夺回手里,单手捏成拳拎着,说:“没钱。”   “让我们搜了才知道有没有。”   “没有。”   “如果搜出来有呢?”   袁木的目光扫了扫眼前这一排人,胸口一阵痒,不自觉咳了两声。   缓气两秒,抬眉梢,他和他们一样笑,痞和邪气胜一筹:“那就是有咯。”   话音刚落,袁木抡圆了书包往红头发那人的脑袋上捶,接着两手攥紧带子将那颗头掼过来,手臂上肌肉虬结,把人死死箍压在腹前,他开始没命地用肘砸、提膝顶。   后脑勺、心窝、喉咙、下巴、鼻梁、眼睛。   这顿揍袁木只可能挑一个人来挨,放过了黄衣服,因为红头发才是老大。   红头发从没出过声,但所有人说话都看他眼色。   这么张扬的发色很少有人染,袁木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和批发市场五十块一捆的红毛扫把没两样。   袁木动作疾速,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他们拥过来把他和红毛撕开的时候,红毛已经晕得站不住了,要人扶。   于是一人扶人,三人殴人。   袁木肩膀挨了一拳就跌去地上,在墙边蜷成虾状,护住了头和颈部。   拳头、鞋底、木棍,都比圆钉大,比雨点密集,皮肉下骨头的颤动幅度超过承受范围,最后就断了。   尖锐的疼痛袭来,呼吸跟着停一轮。   袁木想起倒地时看到挂在半空的干干净净的电线。   天灰蒙蒙的,没有鸟了。   刚刚多得恶心,现在去哪儿了?   雨下这么大,有没有那么几只是有家的?   红头发确实是老大,他说先别打,所有人都停下。   他蹲来袁木旁边,把校服扯到眼前,看清楚绣字是一中,又丢下去。   如今的袁木摊手展脚平躺在地上,成为湿淋淋皱巴巴的一个薄片。   他的左手一直在发抖,红毛提脚踢他的小臂:“断了?”   袁木半闭着眼睛,咬牙滞了一口气。   “断了也还不了,几肘子几膝盖老子忘了,但你绝对跑不脱。”   红头发说,“一中,好学生,你以后别想过安生日子了。”   袁木睁开眼,动了动喉咙,说:“四肘,三膝。”   “操、你、妈。”   红头发嘴里的血沫喷到袁木衣领上。   袁木笑了笑,没什么声音。   透过睫毛上糊作一团的水雾,他盯着白茫茫的虚空呆了几秒。   “扫把头。”   “你叫我什么?”   万立看这人抬起右臂,手指抓住自己的衣领往下坠。   软绵绵的,没有力,但万立就是鬼使神差地遂他意贴近去了。   小白脸张口说话,嘴唇在他耳边吐热气,声线和眼睛一样清亮——   “你敢不敢杀人?”   作者有话说:   裘榆是攻,袁木是受 第3章 关我屁事   “听说袁茶她哥生病了。”   周末,许益清不上班,一早起来打扫完家里的卫生,之后专门去街尾买了一扇排骨回来,砍了两根炖上中午做火锅吃。   她在厨房洗碗,听见裘禧这样说,问道:“生什么病,感冒了?”   裘禧关门,换了拖鞋,把装了葱姜蒜的塑料袋提去给她妈,说:“应该是感冒,我在楼下遇到袁茶,她说要去诊所给她哥买退烧药。”   “怎么搞的,是不是被昨天那雨淋着了?”   裘禧耸肩摇头:“不知道,听起来还挺严重的,说昨天就去过医院了。”   “大孩子发烧最难搞。   你去冰冻层把排骨拿出来,一会儿我再卸两根下来,你给送到对面去。”   许益清说,“去之后说话客气点儿,人以后一个月都是你袁老师。”   裘禧最喜欢做这类走家串户的闲事,笑嘻嘻地满口应下,蹦哒着去客厅角落开冰箱。   裘榆不知道啥时候起的床,神不知鬼不觉出了卧室,现在拎着一瓶可乐和一个玻璃杯在冰箱旁边站着等她。   他一边低头拧盖儿倒饮料一边问:“我刚听见你吼说袁木生病了。”   裘禧:“我没吼!”   “你听谁说的?”   “袁茶啊,她去买药被我碰到了。”   裘禧说,“你让让,我拿排骨。”   裘榆挪开几步,边走边喝,一杯可乐仰头几口灌尽。   视线投去阳台,对面二楼窗户没开,黑色帘子紧闭着。   “待会儿我去送。”   他说   裘禧愣了:“送啥?”   “排骨。”   她纳罕且警觉:“今天啥日子啊,你跟我抢活干?”   “我要扔门口的垃圾,顺路。”   裘禧愤然:“平时垃圾也都我丢啊!”   裘榆挠了挠下巴,把开了盖的2升可乐瓶杵到裘禧怀里,再从她手里接过排骨,转头朝许益清说:“妈,我来砍,给他家剁成小段的再送过去是吧?”   不对劲,有鬼,是诡计。   裘禧急忙追她哥身后喊:“就算你今天帮我送去了——也别想赖掉昨天洗裤子的五块钱!”   裘榆抬着排骨下楼,穿过马路,进到对面的楼梯口,爬了二十三阶到二楼。   水泥砌的百叶窗漏不下多少阳光,楼道晦暗,墙面斑驳。   每户闲置的家具和蜂窝煤堆在层间的凹槽里,偶尔还有烟头、痰、塑料袋,挤在一起生霉发臭。   这里每栋楼的楼道景观都长这样,大同小异——说不定全世界的都大同小异,方方正正的盒子罩下来,人困在里面,眼睛被蒙去大半,其余感官跟着蒙灰失灵。   裘榆起先没动,盯着面前这扇墨绿色的铁门干巴巴站了一会儿。   一梯两户,来之前裘禧特意嘱咐他,袁木家住左边。   故意贴倒的“福”字把猫眼遮得严实,红纸边缘翘起,风一过就抖晃。   脚步声响起,有人正从楼上下来。   他举手敲门,把失去黏性的胶带重新压下去。   袁茶原以为是方琼回来了,结果打开门看到了裘禧的哥哥,她脸上的笑容僵住三分之二。   “你一个人在家?”裘榆问。   “不是,我哥也在。”   袁茶和他说话时嗓子很细,小心翼翼。   “是这样,我家今天炖排骨,我妈匀了点儿让我送过来。”   裘榆没提袁木生病的事。   袁茶惊愕,随后换成另一种客套又热络的笑:“真是麻烦裘榆哥了,谢谢许娘。”   她马上退开几步,招呼裘榆进家里坐。   按道理不必进门,递肉过去再讲几句场面话就应该转身走人。   但裘榆今天没有按道理,他老神在在立在门口,袁茶弯腰在鞋架上拿拖鞋,他还给人提建议:就那双黑色的吧,谢谢。   袁木家房子的户型和裘榆家的截然不同,面积不大,隔间多,显得逼仄。   进门之后左手边有一个房间,很小,门大敞着,一眼能扫尽所有。   裘榆撩起眼皮看过去,却扑了个空,里面没有人。   “你哥呢?”他脱口问出。   “他在厨房。”   厨房门是推拉式的毛玻璃,合拢的,没留一丝缝隙。   “厨房。   干嘛?”   “做饭。”   裘榆停步,转头看她,没什么表情。   他指了指桌上有药房印字的塑料袋。   “听说袁木高烧,多少度?”   袁茶不常和裘榆接触,偶尔会远远地望见他,看他总是一副懒洋洋的作派,好像和谁说话都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什么物都入不了眼,什么事都不值当放心上。   袁茶也就远远地想,裘禧的哥哥是一个没生气,没长心肺的活人。   现在裘榆笑着同她问话,情绪鲜明,很稀奇。   更稀奇的是问句抛出来,他不要答案,眼睛里有不易察觉,却偏被她察觉到的冷讽和嫌恶。   袁茶不明就里,被他的眼神钉在原地。   玻璃门年岁大,滑轮不滑,硬生生拉开,声音尖利刺耳。   “我说了,这儿用不上你帮忙,你出去吧。”   袁木手上在切葱,头也没回。   袁木咬字从小就好听,舌头、牙齿、唇似乎都是玉做的,讲起话来碰在一起,丁零当啷,字正腔圆。   清晰利落之余留绵糯的劲头。   大概玉是软玉。   所以裘榆没有当即接茬,等确认袁木没话了,才说:“是吗。”   袁木吓一跳,刀把挑高一截又掉下去,磕菜板上闷大一个响。   他转身看人,眼睛里的惊和惧散去,呆呆的。   裘榆本来就窝一肚子火,冲谁的都有。   等到看见袁木转过来,他脸更黑了。   不仅是病号,还成了个残疾。   “你手怎么了?”   袁木顺着裘榆的视线,一齐低头看挂在自己胸前的石膏臂,回:“骨折了。”   关于这个他不想多说,只问,“你手里那是什么。”   又是一阵艰涩的呲啦声,裘榆反手把门关上了。   他走去单槽碗池前,和袁木并肩站着。   “排骨,我妈让我送来的。”   裘榆说着话,手上没停,大碗反扣到锅里,拧开水龙头开始淘洗。   他又问一遍:“你手怎么了。”   “你放那儿,我晚上再洗。”   裘榆埋着头:“凭什么你洗。”   袁木偏头看他,没有说话。   “袁木,我问你最后一次啊,你手怎么弄的。”   袁木放低了声音:“和人打架了。”   “谁。”   “不认识,一红毛扫把。”   袁木知道他还要问,接着说,“抢我钱,我不给,把他揍晕了,他小弟就都来揍我。”   裘榆想起昨天的雨夜,难怪那么晚才等到人。   那个时候袁木的手就断了,他没看出来。   “现在疼不疼?”   袁木又看他了,裘榆迎上去,逼得他的目光立马滑走。   “我只跟你说了,你别跟袁茶和我妈聊。”   “我上哪儿跟她们聊。”   裘榆说,“还有,为什么不让她帮忙,一没发烧二手脚健全,给切个葱能累死她吗。”   在“关你屁事”和“和你没关系”之间,袁木选了句较礼貌的。   厨房不宽,天花板也低,此刻没开窗,一句话讲完了,剩嗡嗡的余音盘旋几秒,显得袁木的语调很空旷无情。   滤出的第一锅水是红的,肉渣从指缝漏走,血色的漩涡缓缓逃去碗池中央的洞底,裘榆从喉咙里哼出一声笑:“哥哥当得不赖。”   “裘榆。”   袁木叫他名字。   嗓音沉沉,玉不再是玉,成打不碎捂不热的石头。   裘榆把最后一块肉丢去沥水的篮子里,侧身面对他:“行,那我说一个和我有关系的。   想我补课是不是,为什么拐弯抹角让袁茶来传话。”   袁木眼皮一跳,语气却淡淡的:“关我屁事。” 第4章 妈妈   昨天袁茶完成任务后整个下午都在盼着袁木回来。   周三那天,住在对楼的许益清来家里找方琼聊天,说想请袁木补课。   她家的裘禧刚中考完,分数悬悬够到了一中,怕裘禧入学后跟不上高一课程,也怕整个暑假白白浪费了可惜……方琼没等许益清再继续铺垫,爽快得很,眼皮眨都不眨一口应下。   “我说多大点儿事,补嘛,他们学校放假了就喊小禧过来。”   “妈妈,哥还没来呢。”   旁听的袁茶干着急,先不说袁木马上进入高三关键期,凭她哥不喜闹这一点就指定不乐意接这活儿。   方琼:“我晓得,他来了我会跟他说嘛。”   话音才落,袁木碰巧放学回家,他刚开门,袁茶赶紧凑上去把事复述一遍,征询当事人的意见。   袁木鞋脱到一半,得知暑假的安排即将被打乱,不知怎么的,嘴巴张开了但始终出不来话。   许益清看他背着身一言不发,以为是不高兴了,打补丁道:“阿姨看看再帮你多招几个人,教一个是教,教一群也是教,你一人一月收个几百,几十天下来也小几千了。”   话锋一转,笑得殷勤,“不过也看你有没有时间,不耽误你事的话我明天就去给你张罗发广告,怎么样?”   袁木想原因。   可能是因为厌烦,但点头和乖顺是他的本能,心口不一导致脑神经不能畅通无阻够到嘴巴。   临时这一番自剖,袁木觉得有道理,也觉得有些好笑。   便刚好顺着笑下去,他回头问:“裘禧想补哪一科?”   其实抱的是补全科的主意,但袁木这样问,许益清不好意思直接讲,只说:“这个倒没所谓,小袁老师你觉得哪科补起来轻松些就选哪科,裘禧妹妹哪科都差点儿火候。”   方琼假嗔:“哎呀,那就都补嘛,没得事,我家袁儿哪科都好。”   许益清笑起来:“我巴不得!我当然晓得袁儿全能,我主要是想着他没时间,全部补太费心费力咯。”   “邻里邻居十几年了,你跟我还客气。”   方琼嘴唇朝儿子的方向一努,“那你看袁儿怎么说。”   方琼的眼波递来一话筒,袁木适时发言:“许娘你不用替我操心招学生的事,人太多没效果,我专心给裘禧上课,争取每科都给她带一带。”   “哎呦。”   两个女人欣慰地看向对方,许益清拍大腿,“太懂事了,你咋教的?”   “从小就乖。”   方琼美滋滋的,叫住了往卧室走的袁木,“袁儿,那要不要干脆一道给妹妹看一下她的英语。”   她对许益清说,“刚好俩姑娘作个伴,学起来少点枯燥和紧张。”   “好。”   这次趋于熟练,袁木答得很快。   没有失误,以后也可能不会再有。   许益清越看越喜欢:“真的太听话咯,我家那个裘榆,越长大脾气越古怪,有你家这个十分之一好我都抱着菩萨的脚烧高香了。”   “我记得他小时候挺乖的呀。”   方琼不再把话题往袁木身上引,接道,“诶——现在不是流行说,每个孩子都有青春期嘛,正常。”   “什么嘛,那又不见袁儿有这——”   整个客厅都是她们说话笑闹的声音,房间的门锁已经拧开,然而袁木驻了足。   “许娘。”   他转头叫人,音量不大不小,没有起伏。   “那叫他也来吧。”   三个人停下来看他,三脸怔愣。   “袁儿是说裘榆吗?”许益清最先赶上话,“他那尊大佛可请不来,你呀教两个妹妹就行了,她俩听你的话。   谢谢袁儿啊。”   本来正跟袁木在说事,她却立即把头摇向方琼,皱着眉头撇着嘴,要另一个当妈的共鸣她的苦处:“我现在都不兴替他考虑这些啦,白瞎。”   两个人拉扯开家长里短,又热火朝天地聊起来。   袁木回到自己的房间,盘腿坐去床边。   里层的窗帘是防蚊的轻纱,他睁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对面三楼阳台一直是空的。   有人敲门。   这个家只有袁茶会敲他的房间门,方琼从来是直接进,袁高鹏则从来不进。   袁木下床把门打开,缝隙只够自己站满。   “什么事?”   “哥,你是不是想裘榆哥来补课?”   袁木第一次听别人把他和裘榆放在同一个句子里,感觉有些奇妙。   袁茶接着说:“我可以去试试把他请来。”   袁木问:“你就这个事吗?”   袁茶使劲点头,殷切地看他。   “不用了,谢谢。”   “我和裘禧的关系很好,如果我请不来,就去请裘禧和我一起找她哥哥。”   以为袁木对她没信心,袁茶急忙补充。   “我只是随口一说。”   “我——不是——”   袁茶搞不懂了,她知道袁木不会随口一说,内心秩序严密的人,历来一言一行都有依有据。   虽然不清楚这次的依据是什么,但她敢肯定这是袁木为数不多地在人前袒露所想所求。   “如果我去把裘榆哥请来了,你可不可以,尽量不要再对我说‘谢谢’两个字了,哥。”   袁茶别无他法,只能一五一十交待自己的企图。   隔着一堵墙,此时方琼和许益清在谈论袁茶3岁骑单车冲到煤堆里的窘事。   袁木居高临下看着袁茶,默不作声听自己的妈妈叙述整个过程,绘声绘色,兴致高昂。   即将爆发一场大笑。   袁木把门关上了。   他没料到后来袁茶真去了。   袁木拖着一身伤回来,遇到袁茶坐在家门口的楼梯上,一见他就跳起来乐呵呵地邀功:“我去跟裘榆哥说啦!他说他会考虑!”   她总是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夏季暴雨将他打得狼狈且疲累,裤管还在滴水,沿着袜子流下去,浸到运动鞋的鞋垫里。   黑暗中,袁木没有动,问:“还说什么了?”   袁茶这只膨胀的气球瘪了一半,皱着鼻子:“没啥值得讲的。   裘榆哥,唉,跟我说了五句话,四句都在打问号,他问啥我答啥。   你要是去问他我说了什么,他倒可能讲得出个一二三四五六七。”   袁木似乎是笑了,袁茶听到微弱的气音。   “你提我了吗?”   袁茶坚毅地摇头:“没有,裘榆哥问是谁叫我去的,我没有说话!”   袁木要进门去卧室抽屉里拿钱,把袁茶的伞按开晾在鞋架上,他说:“晚饭没吃的话凑合煮面吧,冰箱里有做好的臊子,我去趟医院。”   借着灯光袁茶才打量出不对劲,袁木额头上的水似乎不是雨,而是颗颗饱满的汗。   “哥,你怎么了?”   袁木说手骨折了得去医院接上,颇云淡风轻,而袁茶没遇过事,浑身僵住了,嘴里念叨着“没事的没事的”,手足无措地原地打了几圈转儿,突然拔腿就跑。   她说:“哥你在这儿等我,我去店里找妈妈!”   实在不是值得兴师动众的事,袁木想叫住她,说自己一个人也可以,但慢慢走到楼梯口,他真的站着等了很久。   他想,在去医院的路上,也许还能告诉方琼,她第一次带他进文具店买的钢笔在今天被人弄丢了。   方琼该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带他一起去再买一支?   可惜很久之后,袁茶是一个人回来的。   这也是袁木预想过的结果,无甚惊讶,确定袁茶身后空无一人后,他走出楼梯口,让她先回家。   可袁茶看起来比他难过很多:“哥……”   手臂太疼了,引起各个器官和各处肌肉组织一遍又一遍的痉挛。   袁木的脑袋昏昏沉沉,只有一个念头:那只能寄希望于王成星了,他承诺过会尽力找来一模一样的。   外面依然有小雨,袁茶又叫袁木等她,她跑上楼拿伞。   这次袁木确实没有说谢谢了,下楼来时已经不见他的身影。   手被栏杆弄了满手灰,鞋带开了,裤子上很多泥点。   袁茶不明白,明明咳嗽腹泻这类小病袁高鹏和方琼两个人都会半夜起来送她去医院,何况是断手?妈妈居然说她现在很忙。   很忙!   水果店早关门了,麻将桌上的生意倒兴隆。   很忙...   可能是因为觉得袁木可怜,也可能是清楚再也无力改变袁木会永远讨厌她的事实。   袁茶独自呆呆地站半晌,然后蹲下了身,怀里抱着还在淌水的长伞崩溃地大哭起来。 第5章 等你上课   痛觉为身体带来快感,黑夜为快感添一管催化剂。   疼痛一阵一阵从石膏包裹着的手臂里涌出来,汩汩不绝,窜到胸腔、脖颈和头皮,安静而强势地啃咬他。   袁木在梦里见过海,浩瀚,沉默。   平躺在床上,这股痛带他重回梦境,潮涨潮退,控制他的呼吸。   和以前用刀片划在大腿和手腕上激起的痛完全不同,那是小溪经流脑子,时而尖锐,时常有杂音,不如现在温实静谧。   袁木可以听到窗外有飞蛾在扑腾翅膀,碰壁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和果子熟透了掉在水泥地上的动静一样。   飞蛾的身体有那么硬吗?不会疼吗?怎么疼还要不停撞呢?   八成是因为夜晚过于漫长宽大,百无聊赖,只能自己和自己玩乐。   那么现时的他和它似乎没有区别,袁木转念对飞蛾表示理解。   钟表的时针转到3的时候,规律的撞击声消失。   袁木等了几分钟,拿着床头柜上的手电筒下床,打开窗举着光柱晃一通,仔仔细细找了几圈。   他想知道飞蛾是不是死了。   没看见尸体。   他收光关窗,顺便拧开枕边的白色小瓶,磕出一颗止疼药干咽下去,爬到床中间,拉上被子闭眼要睡觉了。   时针转到6,天阴恻恻地显出灰白。   袁茶今天也上学,但没袁木起得早。   他坐在沙发上一边吃面包一边整理练习本,听见方琼叫袁茶一定要记得加件薄外套。   他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短袖,把最后一口面包混着牛奶吞完了。   一场大雨泼下来,几天散不去。   地面的水重新回到空中,雾气氤氲。   袁木不想走路,打算去公交站等车。   打着哈欠出了楼道口,影影绰绰地瞧见前方立着人。   再沿街走几步,裘榆站在雾的尽头处。   今天居然有日出,这一秒剥开云雾钻出来,澄黄的阳光斜斜地打到裘榆侧边那块蓝色警示牌的金属立杆,反射出一串粼粼的光,投去裘榆的黑色短T正面。   还有几朵光斑散落在他脸上,袁木注意到他皱着眉闭了闭眼睛。   这个城市多雨多雾,长年闷人口鼻,遮人的眼目——而它终于在此季夏天,彻底变成一座透明的巨型游泳池。   潮湿,金光闪闪,拥有两个太阳。   原本在踹粘在井盖上的广告纸,看到袁木出现,裘榆就停下了动作。   由于惯性,工装裤上的银色细链依然晃得叮叮当当,裘榆将手从宽松的裤袋里拿出来,不动声色地捂住了。   袁木走到裘榆跟前去,面对面看他的睫毛铺一层热烫的金辉,瞳孔被光影染作鲜亮的琥珀色。   如果早知道会在这里遇见裘榆,昨晚他会至少提前三个小时吞服止疼药。   裘榆不说话,袁木也就不说话。   他垂下头接裘榆的班,和广告纸较劲,吊着石膏不方便,就把踹改成了磨和蹭。   即将成功之际,近在咫尺的人还是不吭声。   井盖上一塌糊涂,袁木突然转身走掉了。   裘榆倾身抓住了他的手。   抓着他的手腕,走了一段路没放开,那么抓的意味可以变成牵。   快要到公交站,袁木的右臂被裘榆完全搂住,他将他的袖子挽起来,得见那截小臂一如既往光洁白皙,达到目的似的松开了他的手。   “大夏天的还穿长衣。”   裘榆说。   原来不是牵,而是怀疑到证实之间的缓冲。   袁木的脑袋空了那么几秒,他也不知道自己要想什么。   他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碰过刀片了——记忆里,应该是从和裘榆上床之后算起。   他们第一次做 爱,这个夏天才刚开始没多久的时候,裘榆把他按在桌边后入,两个人都没来得及脱完衣服,裘榆甚至只解开了运动裤的裤带,而他剩一件蓝色条纹衬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   当时裘榆操得很深,他的腿软得打颤,不太站得稳。   而且很痛。   大腿不停撞在桌沿也不舒服。   他听他轻轻地哼痛,动作放缓,没拔出来,只是要捞他起来换个姿势。   扣子在拉扯间一颗颗迸裂,裘榆摸到了袁木的小臂上那一束细长的疤。   明明不过是一场自己和自己的游戏,暴露于他人眼前,却成为了难堪的秘密。   “因为冷。”   他慢吞吞地讲。   “中午会很热。”   裘榆手指一划,帮他把袖子放下来。   “那就中午再说。”   裘榆绕去左边,摸了摸他的绷带,问:“衣服怎么穿进去的?”   公交车从远处一摇一晃地驶来,袁木扭头向排队上车的队伍望去,没回答他的问题。   裘榆也不在意,脚步黏着他,随其后混入上车的行列。   于是摩肩接踵的人群在裘榆这一节点出问题,怎么用力推挤,他都走不快,平白无故和前面的人隔断两小步的距离。   后面的人嘴里发出不耐烦的“啧”。   裘榆转头睨他:“怎么了?”   “兄弟,走快点嘛!跨起大步子走!”   “瞎啊。   没看我前面有人?”   “你这话,我前面也有人,我又能走得快!”   “所以说你踩我那么多脚呢?你还不爽了。”   把人噎得哑口无言,裘榆回头,抬眼看见袁木诧异地盯着他。   袁木心里奇怪,怎么他也上车了。   “干嘛,非得和他打一架?”裘榆指了指身后,变相催袁木走。   进了车厢,看见袁木递给售票员两张纸币,裘榆挠挠下巴,无声地笑了笑。   暑期没多少学生,早高峰人流量被削减小半,但上班族的力量也不可小觑。   放眼一望,座位上人叠人,扶手上也攀满指头,眼看再往里走就是水泄不通的人堆,裘榆一把将袁木拽回来,让他站自己左边的空隙。   裘榆跟着侧身,一手握杆,一手扶座椅靠背,撑起半大的空间,把袁木圈在跟前,勉强为他的受伤的左臂腾出点位置。   “袁木。”   裘榆低声叫他。   而袁木还在想裘榆撸他长袖的事,暂时没有和他讲话的欲望。   公交车老旧,司机换挡起步,荡得车体一个大趔趄。   全车人像遭遇暴风的树林,一齐朝一个方向歪倒,爆出一串惊呼。   袁木上车后找不到东西扶,一直全凭绷紧腰腿的肌肉保持平衡。   这一出害他失稳差点砸去别人身上,裘榆及时伸手把他拉回来。   这一次他就势攥着他的手指,没再放开。   袁木转头看裘榆。   裘榆淡淡地和他对视:“怎么了?”   手上还使劲捏了捏,像是挑衅。   袁木又转回去凝视窗外,没有搭理他。   可能是觉得自己赢了,身后裘榆闷哑的笑声格外明显。   一路走过来,裘榆知道袁木的情绪不高,他认为是前天的气还没消。   他当着袁木的面表达对袁茶的不满,而袁木一向不愿意别人提及他的家事。   后来算是不欢而散,临走前袁木叫他把碗拿走,裘榆不应,让他自己还。   结果至今袁木也没送来他家里。   想着想着,裘榆发现袁木不看窗外了,总低着头,于是也跟着低头。   人处于孩童时期,好像都对别人的占有欲极其感兴趣。   一小孩儿坐他奶奶怀里,观察到袁木被另一个人保护得很好,便忍不住去招惹他。   车像开在劣质的弹簧床上,一颠一伏,小孩伸长了腿,碰到袁木的膝盖,随着车程的节奏刮来蹭去,还时时仰脸注意袁木的表情。   小孩玩得正高兴,肉腿被裘榆提起来。   袁木拍拍裘榆的手背,再掸了掸裤子:“走了。”   他手一甩,跟着他下了车。   车站离学校还有几百米,他也踱着步跟着他去学校。   到这会儿,袁木才确定,裘榆好像是在送他上学。   “你对每个人都笑得出来。”   裘榆突然说。   他们挨得不近,中间还能再塞两个人的距离。   袁木看他一眼,踢了踢脚下的绿油油的叶子。   没枯呢,你怎么掉下来了。   自己是对那小孩儿笑了,袁木想了想,说:“他以为那是一种游戏。”   “除了我。”   裘榆接自己的话。   到了校门口,入眼的学生零星几个,现在时间太早了。   袁木环视四周,脚尖掉头往回走。   裘榆停下,原地站着看他。   “你吃早餐了吗?”袁木问。   裘榆今天五点多起床,洗漱完之后就去楼下等人。   他怕袁木比他早,也怕袁木错过他。   他想摸一摸肚子和胃,反应过来觉得有点傻,手在空中转个圈又插回裤兜,向袁木走去。   油条是在两平米不到的小房子里炸的,再在路边摆两套桌椅,支个棚伞,成了个简陋的摊儿。   裘榆一个人喊了三根油条一碗豆浆,袁木坐对面看他吃,看得很专注。   裘榆细嚼慢咽,动作不慌不忙,穿着校服的学生渐渐增多,直到最后有人小跑着路过他们,袁木也没有催他。   油条酥脆,豆浆香浓,裘榆满意了。   “别生我的气了,袁老师。”   他罢下筷子问,“你打算哪天开始给我补课?” 第6章 我们   袁木不知道自己该生哪门子气,也自动忽略裘榆的最后一个问句,他盯着面前两个空荡荡的碗,沉声问:“你带钱了吗?”   裘榆点头:“带了。”   “嗯,我走了。”   袁木撂下一句话就起身离开了。   目送他穿过马路进入校门,裘榆一个人愣愣地坐了一会儿,转头喊老板:“叔,再一碗豆浆。”   “诶,续浆免费,自己过来打。”   吃饱喝足,裘榆没回家,而是在一中附近走了两圈。   慢慢悠悠晃了近一个小时,他锁定了一块绿地旁边的巷子。   人少,偏僻,适合做偷鸡摸狗的勾当。   另一头有在造的人工湖,场地开阔,湖边还有稀疏的竹林,适合逃跑。   如果是他,他会选在这儿堵人抢劫。   裘榆走进长巷,巡视了一个来回,一无所获。   他不死心,又顶着热辣的日头绕着人工湖转了一遍,最后在对面石亭边的草地里发现两本书。   书是被大力扔出去的,狼狈地劈成两半趴在草地上,书面被草和泥浸成黄绿色。   裘榆翻过围栏,近去蹲下盯了两眼,指头挑开封面,扉页上赫然写着袁木二字。   整本书遭水泡软过,后被太阳晒干了,皱巴的纸张挤歪了他的笔迹。   变得不好看了,怎么努力抻直也显不出原来的面目,透着一股骇人的丑气。   啊,他是在这儿被打断了手,那天还下着雨。   裘榆蹲得像个小孩子,下巴搁在膝盖上,端详污脏的书籍。   也许是真被这丑骇到,他感觉自己心脏跳得很重,壮士擂鼓似的,险些能把胸前的两条大腿弹开。   裘榆把书摞到怀里,搂着回到巷口。   他把书丢去阴影处,自己也坐到地上,伸长腿在裤包里摸烟盒和打火机。   顿了顿,又换一条腿,摸出手机。   这诺基亚是他姨妈送他的十八岁生日礼物,他不常用,倒是裘禧闲着没事老爱央着说要玩贪吃蛇。   裘榆调到裘禧的游戏纪录的界面,看清之后嗤笑一声,按了开始键。   铃声设置成最大,蛇吃一颗,蛇变长一截,铃响一阵,硬币落进瓷碗一样好听。   裘榆没能吞到第三颗,咬尾自尽,游戏终结的那串铃也很骇人。   裘榆使劲捏了捏手机,把它握得发烫之后,还是转头看向了袁木的练习册。   一直到手机的闹铃振动,这个巷口都没有人来。   裘榆把书合上,把书脊竖在手心里,往一中的方向走去。   他刚站定在校门对面的树下,下课铃响起。   袁木不爱穿校服,鱼贯而出的人群里数他最打眼。   也可能不是衣服的缘故。   他穿最简单的白,一个人出现,不似其他三五成群,也不似其他雀跃张望,眉目间淡淡的,视线常常垂着,过马路时认真看车,人行道上认真看路。   总之他一眼可以捕到他。   倒不能用格格不入,袁木是特别,只怪其余人都是背景布。   他没看到裘榆,裘榆也没有凑他跟前去的意思。   两个人掉在人潮中,一前一后朝家游去。   裘榆的目光只抓他清秀伶仃的背影,和他走动时腰间牵扯出的衬衣平直的纹路。   钱进奉命下楼给老爹买啤酒,远远瞥见裘榆夹着两本书进了街口,大呼白日见鬼,龙卷风似的刮过去,咆哮道:“你去二手书店了?”   裘榆抹了抹自己一脸的唾沫星子,还回去:“我去你老家了。”   钱进哈哈地笑:“我老家就在顶上六楼呢。”   裘榆懒得理他:“走了,回家吃饭。”   钱进想起一事,拽住他:“榆哥,你爸回来了。”   裘榆却下意识往二楼,袁木那个小窗看过去。   那说明袁高鹏也来了。   “来就来呗,还值得你禀告。”   好心当作驴肝肺,钱进扇他衣服:“你走走走。”   接着又指那两本被裘榆掩得严实的书,义正言辞,“藏好了,我下午就去你家突击,你别想独享好物。”   “哦哦,谢谢你,都突击了还记得通知我。”   袁高鹏和裘盛世是同事,俩人在一家大工厂里当小职工。   工厂在郊区,一个月休四天假,他们通常会结伴坐车回家。   裘榆还没开始爬楼,就听到许益清的吵骂声,闷在墙后,字句不清晰,但嘶声力竭的疯劲是扑面而来的。   难怪钱进消息灵通,眼前这动静,整栋楼应该没有不知道的。   裘榆攥拳敲门,用了点力气,门内的战争戛然而止。   “爸,回来了。”   裘盛世坐在沙发上,神色轻松,应道:“儿子回来了,又哪儿玩儿去了?”   许益清冷着脸在布菜,锅碗砸得砰砰响。   “吵什么呢?”裘榆问他妈,“盖过楼下卖菜的那喇叭。”   裘盛世乐着说,你妈发短信让我买米我忘了呗,你妈不准我穿这件红短袖配马裤我也忘了,她就把旧账翻到十年前去,自己惹自己生气。   裘榆默然看裘盛世目不转睛瞧着电视,中央6台,播的抗战题材的电影。   合着婚姻的战场上就许益清一个人,裘盛世全然把自己摘出局,把她当戏看而已。   马上吃午饭,裘榆进了房间就不再出来。   裘盛世和许益清轮流来喊两遍门没人应声,便也随他去。   裘榆躺在床上,客厅里许益清禁止裘禧喝可乐。   “不能喝了。”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我不准。”   “我就只喝一口。”   “裘禧,你也不听话是不是?”   “我……”   “你们都没人愿意听我说话了是不是?”   裘榆靠着墙,眼见面前桌上那杯水受风起涟漪,把它攥个稀碎的想法冲上脑门,噌噌地涌动,配着许益清十几年堆起来的几丈嘶叫在膨胀。   “好了,不喝,我不喝。”   裘禧弱弱地说。   裘榆翻身下床,掀开房间,掼开冰箱,把里面的可乐瓶全抽出来抡在手里。   他光着脚出了门,把怀里的东西统统摔去楼道间的凹槽里,狠狠地,想把自己也砸进去。   很好,又多一股腌臜的味道。   裘榆返身进门。   “干净了吧。”   他回到卧室,坐去床上,双臂软软垂在床沿,没什么力,肌肉不受控地微微抽动,然后他莫名开始深深地喘气。   要不,给袁木买个书包吧。   袁木讨厌失秩,讨厌生活不似预期,那,再给他找一个一模一样的吧。   在汲取氧气的同时,他突然这样想。   一声闷响,把餐桌上的袁木吓一哆嗦,玉米滑回汤里。   是从对楼传出来的,他皱了皱眉。   “什么声音啊?”袁茶问。   方琼给她夹一筷排骨:“谁家丢不要的东西吧,快吃你的。”   袁高鹏看袁木走神,也叫道:“袁木快夹这个瓜丝吃,很嫩的。”   袁木点了点头,却只在碗中拨饭粒:“嗯,谢谢叔叔。”   谢谢朋友们一周以来的评论和海星和打赏,鞠一深躬!谢谢谢谢,看到催更也莫名有点开心(?)今天有点晚,再鞠一躬。 第7章 着陆方式   “哲学的任务就是教会我们在愿望碰到现实的顽固之壁时,以最软的方式着陆。”   政治老师的棕色皮带上扣着一大串钥匙,随着他板书的动作颠晃,和窗外的蝉叫一唱一和。   衣摆扎进裤子,挺着啤酒肚就显劣势,捂出的汗从底下爬上来,以皮带为地基长成一圈不规则的山峰。   他转过身来,右手闲逸地扣在地基上。   “这句话出自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   政治老师用灰白的指头用力戳背后的黑板,“啊,同学们,建议你们把这二十来个字,誊抄在我们教材的扉页,时刻体会,勉励自己。   尤其是某些四十个选择题错三十八个的同学。”   角落传来一句声调高扬的拆台:“老师,是三十来个字。”   无聊,幼稚,不好笑。   但因为这是此学期最后一节课,他们即将迎来高中生涯最后一个长假,大家心情都很激动兴奋,热烈地笑起来,个个伸长脖子,兴致勃勃地等待老师的表情和反应。   “哦,可以看出来黄晨遇数学很好,那你顺便数一数你面前那张专练卷上有多少个红叉。”   黄晨遇理直气壮:“老师,三十八个。”   政治老师空手做了一个开扇摇扇的动作,觑他:“为了给你留面子都没点你名了,赶上来自取其辱。”   一群人又倒戈去转头笑他。   整个教室就袁木一人心不在焉,注视着探进窗栏的枝桠。   外面的世界十分灿烂,茂密的绿叶接住了被打碎的太阳,风拥过来,引发一场树的战栗,一阵光的闪动。   叶与叶碰撞,像下雨的声音。   他想起那个雨夜,站在阳台同夜幕一起俯视自己的裘榆。   “但是有且仅有一位同学,这张专练卷全对。”   有捧场的,也有不以为意的,然后都配合地喊起来:“袁木——”   袁木收起目光,盯回讲台,裘榆却还在脑海里。   袁茶讲裘榆脾气古怪难以相处,在她胆战心惊地描述下,袁木能想象出他刻薄的姿态。   裘榆常摆一副臭脸,不论对亲或对疏,他高兴的时候不会开怀正经地笑,不高兴的时候就更不屑于好好说话。   他是尖锐的,在这个圆钝普通的世界里。   可他回忆他,总存有温柔的轮廓,暖和的颜色。   这让袁木感到惶然,不安全。   “我先带你们看一道高频易错题。”   政治老师扒了扒厚重的镜片,“袁木同学起来说一下16题选什么。”   “C。”   “原因。”   “现象多样,而本质唯一。”   “很好,啊,知识点抓得很准确。”   袁木坐下后回了神,才把黑板上那句话完整地默读一遍。   顽固之壁确实蛮横地竖在现实生活的四面八方,但袁木从未得以软的方式着陆过。   也许是无法到达哲学教授的平面,靠眼前这本扁薄贫乏的政治教材来看,他越学哲学越觉得世界荒唐。   最讨厌政治,偏偏这门课分数最高——是千万件荒唐事的其中之一。   老师开始讲课,他再看向窗外,枝桠退了出去。   课堂没有意思,它和风玩去了。   又难以自制地,莫名地,想起那天早上,被裹在光和雾里等候他的裘榆。   做树真好,是树就好了。   离放学铃响还剩几分钟,隔壁和楼上便起推桌拉椅的动静,伴一串串嚎叫和隆隆的跑步声,袁木周围的同学也被传染了似的也躁动不停,蠢蠢欲疯。   政治老师背手站在讲台边,不高兴地停了几分钟,最后妥协地摆手下课。   王成星挂上书包要跑,记起一件未解决的事,赶紧把钢笔从书包侧兜掏出来递到袁木眼下。   “这个,和上一支差不离吧?”   袁木看了一眼,不见犹豫地点点头。   “好嘞!”王成星欢呼一声,“拜拜,假期愉快!”一转眼就溜没烟了。   上次杨岚清把那支钢笔的历史追溯到小学时期,也就是十几年前,袁木细想也为这个数字吃惊。   他忘了自己为它换过几次管芯,初中时甚至还请人补过漆,拿着一支五块钱不到的货排去店里,老板都笑说不值得。   但因为是方琼牵着他去买的,袁木就扔不掉它。   那个下午,方琼第一次接他放学,袁茶还在家里等着吃奶,她却为他挑一支笔而停留很长时间。   袁木出了校门,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过第三个垃圾桶时,把手里的钢笔丢了进去。   今天他又选了小路,将拐弯进巷口,袁木停下脚步。   来人差点撞上他,急忙后退几步,慌里慌张地要逃开,又差点摔倒,干脆尴尬地僵着不动了。   “跟着我干什么?”   火红褪成粉红,劣质扫把变成富贵牡丹花。   “谁跟你了,路是你买的?”   袁木没兴趣吵小学生式的架,说:“不是为了打架的话我先走了。”   万立眼睁睁看袁木冷着脸离开,心气郁结,暗骂一句抓了抓头发。   看人消失在笔直的长巷尽头,万立正想拔腿再悄悄跟上去,耳边突刮一道劲风,左肩被人抡了一棍。   这力道把万立扇懵了,他忘记捂头也忘记逃跑,结果后背又硬生生挨了一砖头。   裘榆把两样东西扔到一边,踹一脚红毛的后膝,把他压趴在地面,左手按头半跪在他腰上。   “你叫什么名字?”裘榆开口问他。   操你二姨父的奶奶,打我还抢我台词。   万立挣扎了一番,无果。   “老子是谁都不知道还来阴老子!”   裘榆把万立夹在指间燃着的烟拿下来,把明灭的烟头捻熄在他嘴唇上。   “别给我老子老子的。”   裘榆平静地说,“老子最烦走在大街上抽烟的人。”   痛是其次,这种残暴程度让万立一身冷汗哗啦啦地淌:“我什么时候惹过你?”   “你刚才跟的是谁?”   “我跟谁了?”   裘榆四处看了看,伸手捞起刚才丢掉的砖头。   耳朵紧贴地面,拖动砖头时发出的粗砺的摩擦声放大十倍不止。   万立有点崩溃,嘴巴被压得变形,模糊不清地喊:“我也不知道他是谁!”   “那你该知道他的手是谁打断的?”   “不是我,不是我弄的,他,他把我打得脑震荡,昨天才出院!”   “和你没关系?”   “有、有——但,但——”   “在哪打的?”   “就这条路,再、再前面一点。”   “什么时候打的?”   “五六点,一中放学。”   万立认了,问什么答什么。   “他那天九点才到家。”   “这个,这个和我真没关系了,我们走的时候天还没黑。”   那时候雨势不大,万立跑出长巷时回了头,看见那人依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像死了一样。   “谁把他书丢到湖边草地的?”   “我……我一兄弟。”   “谁?”   “猴子。”   “书包呢?”   “和刀一起丢进湖里了。”   “刀?”   “他的。   他书包里藏的。   我们不动这玩意,不知道往哪儿放,就沉湖了。”   对话停在这里,裘榆突然失语,万立看不到他的表情,也没有多余接话。   刀开过刃,长过小臂,从书包里搜出来时,没有刀鞘。   每回忆起刀隔着布砸到自己脑袋上那一瞬间,他都会起鸡皮疙瘩,心有余悸。   “你跟着他想干什么?”裘榆的声音低了很多。   “他还叫我杀他。”   万立忽然这么说。   他这一个多星期以来,一直惦记着袁木说那句话时的神态、语气、音调、手指抓他衣领的力度、因好奇而发亮的眼睛。   万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跟着他。   那天到了石亭,几个兄弟看见那刀都后怕,拍拍胸口说幸好没有见血。   只有万立沉默不言,原来那个人不是吓唬他。   从医院出来,浑浑噩噩纠结一个白天,万立还是在放学前赶到一中门口。   他身边的人都拼了命地活,他要来看看想死的人是怎样过的。   可今天跟了他一路,发现这人居然连路边的塑料袋都要捡起来放进垃圾桶。   哪里能看出来他想死,活得比很多人好看。   又不说话了。   万立想动一动脑袋,叫:“哥们儿,没骗你,我啥也没想干,我也住了几天院,现在头还晕,这事儿平了吧。”   裘榆看他反剪在背上的左臂,扬高砖头:“怎么平。   再进一次医院吧。”   万立咬牙,疯子,他妈两个疯子。 第8章 靛蓝 诶,裘榆   他们失散过。   二零零零年,袁木的消失没有预兆。   也就是五年级下学期寻常的周一上午,袁木的座位空了四节课。   关于这个缺勤的同学,老师课上没有提,同学课下也没有讨论。   裘榆一个人憋闷到放学回家,书包也来不及搁,直奔袁木家。   方琼说他去了乡下的爷爷家。   裘榆连袁木的爸爸都没见过,遑论爷爷,他站在门口恍惚地点点头,说谢谢阿姨。   当时方琼忙着给袁茶喂饭,没有再招呼他。   袁茶六岁,他听袁木讲过他妹妹马上秋季入学一年级,所以应该不是弱智,只是耍脾气不愿意吃,于是她妈妈端碗拿勺跟在后面追着哄。   场面兵荒马乱,那天方琼没有注意裘家那小子待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替她阖门离开的。   裘榆对袁木在上学日能去爷爷家感到困惑,打算等他回来向他取经,问一问这人是用啥办法说服他妈放他出去玩的。   可是裘榆等了一个月,等来了第三排袁木的座位被老师安排近视的高个同学去坐。   “老师,那袁木坐哪儿?”这是裘榆第一次在课堂上发言。   “袁木?”老师惊讶地看他,“袁木早就办转学走了呀。”   后来他第二次去找方琼,问袁木哪天回来。   码牌的四个人都停下来看他,其中包括许益清。   许益清难为情地朝上家方琼笑笑,从手包压着的一摞零钱里抽出一张戳到裘榆手心,说今天不做晚饭,让他去钱进家的面馆凑合一顿。   四副身体扭正,四张脸围合,骰子重新在方桌上的麻将堆里转起来。   在无数次被忽视、被剥夺、被威逼、被强迫之下,裘榆很早悟出成人和未成人之间的微妙区别。   又好像根本谈不上微妙,区别明晃晃摆在字面上。   既加了个“未”,则表否定。   他们按年龄把人类划分出两个等级,十八岁作一条鸿沟,两岸的群体并非对立,力量悬殊无法对峙,而是一方依附,另一方碾压。   就好比许益清叫他下跪,叫他撕书,叫他自己打自己耳光,叫他一晚上不准睡觉,叫他脱光衣服在楼梯口罚站,他都没有反抗过。   温驯,乖顺,怯懦,示弱,是他这个未成人的自觉。   一样的,这次也没有人在意裘榆在桌边站了多长时间。   “方阿姨,袁木哪天回来?”直到他又开口。   裘榆没有看许益清,但可以想到她怒目圆睁的神情,因为掐在他胳膊上的手掌实在太用力,他经常怀疑她有一双机械臂。   方琼打出一张八万,被对家杠了,她“哎呀”了一下,侧脸对裘榆说:“袁木被他爷爷接走啦,什么时候回要听他爷爷讲,你想他的话——等等,碰!”方琼指间的九万提起但迟迟落不下,她对着牌面和牌池拧眉,“你想他的话放假可以找他玩。”   这有什么不能问的,挤牙膏似的终于被他撬出模棱两可的答案来,也明白个中原因难以启齿吗。   明明是被送走的。   但接和送都不重要,反正都是被字句,都任摆布。   袁木的离开,除了让袁茶变成独生女,让袁家宽裕不少,让方琼和袁高鹏看起来轻松高兴很多以外,没有影响到任何人的生活。   涵盖袁木最好的朋友,钱进,也极迅速地和另一个玩伴复制亲密无间的关系。   裘榆想,袁木就是如此无足轻重。   但他依然害怕自己忘记他,便一个人反复地,持续地巩固有关这个人的记忆。   记事起,他们就同住这条街上。   裘榆对袁木的印象仅限于长得比别人好看,白,话多,爱大笑。   他们读同一所小学,有时会在放学路上碰见,通常是裘榆一个人走在他们一群人后面。   虽然袁木和钱进那一伙属于下课撒腿没,但一出校门就是没长腿,他们常常为路边的蚂蚁窝,工地上的钢筋和石板类似无聊的东西停留。   有一次,前面的袁木走着走着蹲下了,从旁边菜地里的玉米叶上扒出一枚一元的硬币。   隔着十几米,他的尖叫都险些炸破裘榆的耳膜。   钱进和其余几个男生也欢呼,起哄要他请客吃辣条。   离得近了,裘榆听袁木一直向他们叨叨自己与这枚硬币缘分深厚,他恰巧路过这里,恰巧在路过这里时往旁边一瞟,硬币恰巧藏在他路过这里时看得到的角度。   它就好像是专门待那儿来等他捡的,不然怎么解释千万人都往这儿走就他一个看见了?   众:“嗯嗯嗯,请客。”   缘分深厚。   裘榆以为袁木在为耍赖做铺垫,谁知看他从另一个兜里卷出一张二元的纸币,扬着下巴拽拽地说用它请,以示庆祝。   后来裘榆对袁木的印象又多一个。   怎么说呢,脑子不好。   也有灵光的时候。   他竟然记得他的名字。   某天深夜裘榆又被许益清赶出家门,顺带撕碎的书和扯烂的书包一起从阳台上丢下去。   他在门外站了半晌,听见许益清熄灯睡觉了,才摸黑下楼捡书本。   然后许益清蓦地从阳台探出头来,不许他动,要求他跪在那张87分的试卷上。   厉声喊叫在寒冬肃清的夜里十分突兀,裘榆仰着脖子看向她神经质的眼睛,顺便看向她头顶吞没一切的黑洞洞的天际,觉得这一幕非常适合做动画片里主角的诡异梦境的构图。   “跪!”许益清吼破了音,她不能容忍任何忤逆,迟疑也不行。   裘榆跪下后,听到附近一些门一些窗被推开。   他就不再看他的妈妈了,垂下头。   夜晚重归平静,有人轻轻下楼走了出来,脚步声在身后,裘榆没有回头。   那个人在他旁边蹲下,裘榆也没有抬眼。   “诶,裘榆。”   袁木穿的是成套的绒质睡衣,上身裹了一件羽绒服。   他蹲时双臂环抱膝盖,一会儿功夫鼻尖冻得通红,看起来比裘榆可怜。   也可能有他那双神似小狗的眼睛的功劳。   裘榆早知道他五官标致,那是远远看,此时近看细看才直白地体会到“标致”的侵略性。   “裘榆。”   袁木又叫一声,非要人应他。   “你有事?”   袁木睁圆睡眼,睡意全没,没想到这人跪着还这么拽,不过转念又感庆幸,要是哭了蔫了他没主意怎么安慰呢。   “你妈妈怎么了?”   这个问句给裘榆莫大安慰。   他承认,他对所有成年人存在偏见。   之前在楼道里路过的叔叔阿姨都问,你怎么了。   你做了什么,你为什么堵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   他们的脑子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模子是庸俗虚伪的模子,毫无新意。   “你起来,跟我回家吧,我还有一件羽绒服。”   见裘榆不回答,袁木又说,“睡一觉,天亮了我们再一起去读书。”   他已经开始伸手帮他收拢地上的书了。   如果被许益清发现,她会不会也叫袁木一起跪向她?裘榆判断不出,毕竟以前没人这样尝试过,无例可参考。   “你别碰。”   袁木看他一眼,讪讪地住手。   他想了想:“不要也可以,你跟我走就行了,书和笔记我借给你复印吧。”   裘榆似乎清楚他对他这样好的理由。   下午的时候袁木和钱进又在别人的小工地上捡石头玩,美名其曰宝藏特工,钱进老妈寻过来时宝藏特工们钻进了横倒的大空桶里。   作为被拷问的目击者,裘榆说没见他们俩,应该是还在学校打扫卫生。   钱进他妈走了之后,他俩在底下朝他挥手:“谢——啦——兄——弟——”   那时他可没叫他的名字。   裘榆问:“你怎么知道我叫裘榆?”   袁木第二次睁大他的狗狗眼,推人及己:“你、你不会,不知道我叫什么吧……”   众所周知,裘榆的妈妈很变态,这条街没人能在非上下学的时间段看见裘榆的身影。   钱进说某天他送豌杂面到裘榆家,发现裘榆被锁在家里做初中数学题。   恐怖如斯。   但是,但是,就算没一起玩儿过,真两耳不闻窗外事到不知道邻居兼同班同学的名字吗!   “袁木。”   裘榆说。   “哦哦。”   袁木拍拍胸口。   那晚裘榆没跟袁木回家,但袁木留下了自己的羽绒服,第二天在楼下等他上课,到学校后领他去了招牌是华夏图文广告的复印店。   在裘榆把这件事的细节翻来覆去想了大概七百遍时,袁木回来了。   两年,他遵循生长规律,变高,变瘦,变黑——剩下的裘榆看不见了,因为面对面的时候,袁木低着头。   他在钱进那大喇叭嘴里得知消息,彼时袁木已到家一个星期。   袁木能回来的表面原因是乡下的初中教学质量差劲,根本原因是袁木的爷爷死了。   “袁木。”   他在楼道里守了他一整天,晚九点守到他捏钱下楼来。   袁木慢吞吞地抬头:“诶,裘榆。”   科学家研究出,每个人的指纹和虹膜独一无二。   裘榆认为还有一样,科学家无法证明的,虚无缥缈的,他在袁木身上领悟到的,每个人的眼神也举世唯一。   裘榆靠眼神认定他,是两年前的袁木。   “不好意思,让一下。”   袁木埋首,看着手中的钱。   又好像不是了。   裘榆想起很久以前,他和袁木聊天,偶然听到他称袁高鹏为叔叔。   为什么管自己爸爸叫叔叔?   袁木惊诧:“他不是我爸爸。”   这种饭后谈资连隔壁那条街都在攥着聊,没想到漏掉一个裘榆。   “哦,你们是叫做,重组家庭。”   裘榆说。   “嗯。”   袁木点头。   “每个重组家庭都有一个后妈。”   “我不知道,你从哪儿听说的?”   “我总结的。”   裘榆说,“如果你是亲生的,方阿姨就是你妹妹的后妈。”   “不是,我妹妹也是我妈妈生的,我们是亲的,我和妹妹只是爸爸不一样。”   袁木补充,“每个重组家庭都有一个后妈或后爸,叔叔是我的后爸。”   那是裘榆首次意识到,袁木很爱方琼和袁茶。   如果袁木没回来,裘榆纵使有百般情绪,也落不到地上。   但袁木回来了,对他说的第二句话,不好意思让一下。   裘榆就在那刻恨上方琼。   她配不上,袁茶也配不上。   袁木在开学后重读了一次初一,上下学时间和初二的裘榆完美错开,也没人再见过他跑去街角玩卡牌、捡子、逮贼的游戏。   袁木成为独行者,和所有同龄人的生活轨迹画作两条平行线。   袁木的卧室搬到他家原来的杂物间,方琼在街口盘店卖起水果。   这些改变让裘榆能望见他的机会增多,一是阳台,二是水果店。   之后的岁月,裘榆敏锐感知到,袁木与这个世界的联系越来越弱,弱到近乎无。   他走路的姿势,谈话的措辞,朝你注视的目光,每一样都在昭示他的坚韧和易碎,脆弱和不留恋。   万一这个人哪天化作一缕风一阵雨飘走,裘榆求不回来。   结果,有人来告诉裘榆,你日日夜夜的担忧是对的,是会成真的。   他还叫我杀他。   凌晨两点半,袁木的窗户被人从外面打开。   他靠在床头没睡着,也没反应,静静凝着窗边,等待着什么。   裘榆攀现上半身,跳了进来。   拧开床头的台灯,袁木轻声问:“你从哪儿来的?”   他身上有一股泥土和寒露的气息。   裘榆把窗户拉回来关好。   “外面。”   我靠,声音这么大,还是句废话。   袁木蹦下床捂他的嘴:“隔音什么样你不知道啊?”   裘榆高袁木半个头,此时任他挂在自己胸前。   他微微屈膝,单臂揽紧他的腰,把他悬空抱起来往床走。   袁木绷紧脚尖勉强碰得到地面,顾及伤处,只口头警告:“不要穿着脏衣服上我的床。”   裘榆的表情岿然不动,膝盖跪到床沿,团一团被子放袁木躺上去。   他倾身压他身上,手往下伸,分开袁木的两条腿,让他缠住自己的腰。   裘榆伏身,他们贴得更紧。   “要不要接吻?”裘榆问。   这个姿势刚摆好,袁木就硬 了。   他的指头摸了摸裘榆的下颌线,顺着线条下延,把他的下巴勾向自己。   裘榆刚亲上去,袁木的舌尖就探在齿间等他,他引过来含住了,湿湿地吮。   袁木极易动情,喉咙发出细弱的呻吟。   情欲把袁木的脸颊和眼角铺成暗粉色,美丽,鲜活,妖艳的圣洁。   所以为什么要问那样的烂人杀你。   裘榆揉捏他的耳垂,抵着他的舌头侵入他湿软的口腔,袁木毫无保留,毫不抵抗,裘榆含住他的下唇用牙齿深咬,他也只是仰高脖颈,双腿因受痛夹得更紧。   裘榆松了力,袁木抱紧他,抬了抬头,伸舌头把他唇面的血舔干净。   裘榆的眼眶从一开始就很红,如今随着他的动作,眼波聚起水雾,愈来愈亮,像水面蔓延的火场。   袁木惶惑地撑起上身,又凑近来轻轻地嘬吻他的嘴角。   鼻间斥满他的果木香,裘榆喉咙嘶哑,眼睛猩红地求他:“以后别再对别人说那种话了。”   就算是真的想死,也该第一个来挑我啊,袁木。   作者有话说:   嘶,马上3w,厚颜来求一波海星。   和评论。   谢谢!先把躬鞠着。 第9章 我的喜欢没有意义   十岁之前的袁木也爱往杂物间跑。   这条街附近有一个烟厂,推开杂物间的窗户便可以直直地看到烟厂招牌,通电的,晚上七点半准时亮起,灯光一个小时换一种颜色。   小时候的他执着于抓到霓虹变幻那一毫秒,每天晚上都定好闹钟守去窗边扒着窗沿等候。   彩虹差三色,顺序为红蓝紫绿,他认真把这件事记录进周记本。   递交给语文老师,她批阅后留下了有史以来最长的评语。   字迹潦草,袁木捧去请方琼辨认。   不要写,也不要做这种没有意义的事情。   方琼冷静地,情绪保持中立地把这句话念出来。   袁木感到难堪,也为她们的冷漠感到不解。   没有意义。   重话,死沉死沉的,压在他尚幼嫩,不牢固的肩膀上。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意义两个字在袁木的世界里颠了个儿,从名词变成贬义形容词,有时又是权衡万事万物的量词。   后来方琼也不准他再进杂物间,那是被全家人遗忘的垃圾堆,积满陈尘和病菌。   他一个人一进一出,成倍增加家务负担。   十二岁以后,袁木搬进杂物间,成为那扇窗户的拥有者,专属人。   使用权在他手上,他就更爱待在窗边了。   也是那个烟厂,厂周竖着一座座红砖砌的烟囱,沉默地捅向天空。   你们天天待在那儿滚滚吐黑烟有什么意义?   哦哦,创造烟草和财富。   说不定烟囱真能捅破薄薄的天空?   漏出来的棉花云就是证据。   再长一岁,袁木渐渐对烟厂厂牌和烟囱失去兴趣。   他开始厌倦它们的存在,既然已经琢磨透了有关它们的一切,那么窗户也跟着失去意义。   在那时,他注意到对楼的裘榆常常出现在他家阳台上——   “袁儿,下来去我家看电影!”   夏季夜空晴朗,太阳久久不落,独占完白昼,还与月亮星辰平分夜幕。   钱进站在楼下喊他,仰脸朝他招手。   身边站一个裘榆,裘榆的头扭向长街的尽头。   “我就知道一抬头肯定能在窗边找到你。”   钱进得意洋洋,“怎么样,走不走,我们今晚看恐怖片哟!”   钱进的妈妈是整条街上最和善好客的家长,小的时候哪家孩子都爱往钱进家里钻,在那儿可以自由地吃零食看动画片。   长大了也没变,他家面馆打烊后,拉下卷帘门,容一群男孩女孩凑在里面为所欲为。   袁木也望了一眼街的尽头,黑黢黢,没什么好看。   “不去。”   他撑着窗沿,懒懒地摇头,脚后跟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轻踮轻晃。   话音刚落,裘榆把头转回来,不咸不淡看他一眼。   “啊呀!”钱进吼粗嗓,“走嘛!好不容易等到你们一中放假。   十八禁的诶!”   拖鞋啪嗒一下,被他玩掉了,歪去打到堆在地上的试卷。   “十八禁啊,好吧。”   袁木笑着说。   “快下来,我们等你一起走。”   “先去吧。   我换件衣服。”   袁木抱着手臂离开了。   “耶!”钱进18岁了,还模仿奥特曼飞外太空,“榆哥,我们先去把碟子找好。”   裘榆把烟盒掏出来,又指了指远处的矮巷。   钱进心领神会:“不会吧,你瘾和胆子这么大?”   裘榆不置可否。   钱进跃跃欲试:“我和你一起。”   裘榆把他攘开:“一起个鬼。”   钱进跳得离他几步远:“还没看呢就鬼鬼鬼的,它今天晚上真来找你。”   袁木没换衣服,也就加了一件速干外套,拉链提到顶,杵着下巴。   他没关灯,手指圈上钥匙环,勾一双凉拖就锁门下楼了。   方琼在棚伞底下支上麻将桌,一边看店一边输钱。   袁木往那儿瞟了几眼,反方向走去钱进家。   走至光源不充沛的那段路,袁木穿着人字拖格外谨慎,谨记中间偏右有大坑,中间偏左地砖松动,生怕一脚踩下去双腿报废。   一步一步比拟扫雷,他适时想起来裘榆叫它水雷街。   这时,小巷口冒出一只手,钳住袁木的胳膊直往里拽,他瞬间消失在主道上。   袁木被抵在墙面,背上有硌人的细沙砾,魂半天未归位。   幸好穿了外套,不然今晚穿什么睡觉。   裘榆看他裹得严严实实的上身,配未及膝的运动短裤:“上下还分南北半球,你上面过冬呢?”   袁木察觉他下面顶着他,不舒服地动了动,说:“你管好自己得了,别随时随地发 情。”   他滑开拉链,指了指自己的锁骨,叫裘榆看:“这是什么?”   裘榆笑了:“什么?”   袁木气闷地合上:“滚开,我要去看电影了。”   “不是说不去吗。”   “十八禁诶。”   袁木学钱进那股傻劲。   裘榆抿着嘴忍笑。   袁木的目光往下飘,从他的眼睛看向他的嘴唇,看那颗唇珠一点也不配裘榆,过分漂亮多情。   “你不是来抽烟的么?”袁木小声问。   裘榆微微启唇,凑近了些。   “耳朵这么尖?”   “那么嚣张,谁听不到啊?”袁木的右手抓住了他的小臂。   “能闻到吗,我抽没抽。”   袁木踮起脚,亲他饱满的下唇,停留几秒。   “闻不到诶。”   裘榆的头低得更深:“尝尝。”   袁木的手指慢慢爬向他的肩膀,在裘榆吻住他时骤然攀紧。   “昨天咬的还疼不疼?”裘榆的声带没有震动,用气息来问话。   袁木摇头,指腹摩挲他的喉结。   裘榆叫他尝,他就听话地献出舌尖,探进他的齿间。   裘榆的手往下摸,含糊地问现在是谁发 情。   过路的摩托车鸣笛,合上了袁木长而甜腻的呻吟。   “嗯——我。”   袁木的手挤不进裘榆的牛仔裤,于是慢条斯理地解他皮带,缓缓拉下裤链,舔他侧颈,喉结,问,“那你要不要在这里操 我?我还带了避孕套。”   然后在裘榆往这人衣服口袋里找套的时候,被他逃掉了。   袁木走去巷口,没回头,穿好裤子再出来哦。   到了面馆才知道,夏天的大家都无所事事,一条街上大大小小的孩子全聚来这儿了。   电视机里在放古惑仔系列的片段,连袁茶和裘禧都看得津津有味。   袁茶最先发现他:“哥!”   其他几个小孩也跟着喊:“袁木哥。”   钱进举高双臂去拿早早准备在影碟机旁边的光盘,想起裘榆还没到,又小心翼翼搁回原位。   他折返安排袁木的座位,顺便把手心里的瓜子分出一半。   小板凳过于密集,两个人像在水田里踩着高跷躲秧苗,腿高高拔起轻轻放下,挪到了人最稀疏的侧面坐下。   “嘿,榆哥够久的。”   袁木不知所谓地笑笑,算回应。   “我们一会儿搞点烤串来吃,趁我妈还在麻将桌上,钱比较好要。”   钱进砸吧嘴。   “我和你去啊。”   钱进把他摁回去,挤眉弄眼:“榆哥来了的话,你撺掇他去把我家冰柜里的啤酒拿出来。”   “我撺掇他——”   “对,他抗揍。”   钱进想了想,“而且我妈不会揍他。”   “不是,我撺掇不动。”   “是哦......”   小时候袁木和裘榆的性子截然不同,根本没机会处得如胶似漆。   长大了袁木倒寡言少语起来,跟裘榆的脾气八分相像。   那更不行了,俩人都不爱说话,友谊靠谁建立?   钱进表示理解,点头:“袁木哥,那你去把酒拿出来吧。”   袁木:“......”   无论如何我都得挑个锅背着呗。   “我顺便去把榆哥带回来。”   钱进郑重其事地按了按他双肩,跨着高步走了。   钱进找到裘榆时,他真在抽烟,一个人隐在暗处。   “天菩萨,不至于吧,几包了?”   裘榆挑眉看他:“几条了。”   还剩半截,他在垃圾桶盖上拧灭:“找出来干嘛?”   “和我去常娘家烤点串串。”   “他们呢?”   “他们乖乖的等我们回去呢!”   钱进磨破嘴皮子去他妈那儿为一群人讨来粮票,裘榆看不过去他抠抠搜搜捡烤串的样儿,又添了些。   钱进感激涕零抱他大腿,要说钱进叫他哥就是因为他大方。   五年级,袁木转学之后,钱进对玩儿就不怎么上心了。   一是马上小升初考试,二是和谁玩他都提不起劲头。   没人的脑瓜比得上袁木聪明,他什么东西都能搞出新花样。   也没人的嘴皮子比得过袁木利索,其他人讲的笑话梗又老又烂。   但没多久,楼下的裘榆突然表示要和钱进一起上学,替代了当时的固定玩伴张......什么明。   虽然裘榆话少,没袁木有意思,但钱进也发自内心地乐意和他待一块儿混时间。   他的脑瓜和袁木一样好用,雷打不动的全班第一诶。   而且放学路上会请他吃辣条和薯片。   可以说,裘榆揽下了钱进小学、初中、高中的零嘴费。   常娘在刷酱的空隙瞅了瞅裘榆,问:“我这次发型好不好看?”   裘榆一头雾水。   钱进接:“好看!”   常娘又说:“不像拖把了吧?”   “哦哦。”   裘榆想起来了,“不像了。”   拉直了,溜溜的,像挂面。   回去的路上钱进问出原委,笑得直咳嗽,差那么一两步断气:“你怎么和以前的袁木越来越像,嘴这么损。   袁木也越来越像以前的你,老不说话。   你俩可奇怪。”   “他以前嘴损吗。”   裘榆问。   钱进悟出今晚自己还有一任务,为他俩建立友谊,赶忙说:“损啊,遍街都被他取了外号。   但损归损,人不招恨讨打,哪像你当面也敢说,袁木进阶版吧。”   “他给我取的啥外号?”   “这个我还真忘了......”钱进磨磨蹭蹭回忆半晌,盖棺定论,“好像就没取。”   人人都有,凭什么略过我。   钱进说:“不过我给你取过,想不想知道。   零摄氏度面瘫。”   招恨讨打不就是你本人吗。   钱进挨了一脚,怀里的串儿都让踹散了。   拉门进去时,袁木确实很乖。   里面十来个人,他坐人群最后面,手肘靠着旁边的桌子,桌脚放一箱啤酒,桌面整整齐齐排开四个一次性塑料杯。   屋里全部的人闻香而动,屁股不离板凳,一个个曲着腿平移过来,以裘榆和钱进为中心点围成一个圆圈。   钱进当大哥哥:“不急不急,人人有份儿啊,小志明和狗蛋再搬一张长桌过来。”   他转脸问袁木,“我的哥,你咋摆四个杯子呢?”   袁木说:“刚大陡说也要过来。”   钱进奇了:“你说谁?”   “光头啊。”   “不是,你怎么也叫他大陡?”   这什么话,这问得,我怎么说。   袁木手一指:“我有一次听有人这样叫啊。”   在钱进眼里,袁木可不像人云亦云的学人精,何况哪来的人人啊,不就裘榆一个吗。   钱进拆盒子和袋子弄得满手油,脑子还在打转:“你是不是知道大陡这个外号的含义?不然为什么会跟着叫。”   裘榆一串鸡屁股戳钱进嘴里:“挺好吃的。”   炮火转移。   钱进:“对啊,你快说说大陡这外号咋回事,你凭啥取的,我宇宙好奇。”   裘榆顿了顿,往自己嘴里也塞一串鸡屁股:“你问他,他不也叫了吗?”   “我不是跟着你叫的吗。”   袁木疾速回。   钱进眼见友谊还没等建立就要在袁木的铜牙铁齿下破裂,当起和事佬:“不不不说了,这事过了过了,翻篇。”   “事不你先挑的吗。”   两个人异口同声,讨伐他明明挑茬第一人还装息事宁人的嘴脸。   裘禧和袁茶围观全场,在战火边缘目瞪口呆。   “......”钱进在战火中央瑟瑟发抖,“大陡哪儿去了?”   “拿他家的卤花生去了。”   大陡裹着一大袋卤食进门,引起第二轮欢呼和争抢。   “停!坐成一排,我要放电影了!”   众人手忙脚乱:“不看了!”   钱进缩回凳子上:“有没有要干啤酒的!”   十岁至十五岁不等的一帮人七嘴八舌地答有,袁木提醒他,这下可能不止你妈会揍你。   钱进不懂,裘榆翻译:“而是一群妈。”   大陡手一挥:“要喝的拿碗过来。”   又说,“你还担心他们,在家他们的爹灌得更猛好不好。”   钱进看那股兴奋劲散得差不多,再次尝试主持大局:“好,大家乖乖坐好,坐好了哥哥们带你们玩真心话大冒险。”   裘禧举手,她和袁茶吃饱喝足申请退出。   钱进:“退哪儿去呢?家里多无聊啊,街上的人全在这儿,没人和你俩玩儿。”   裘禧说:“我和小茶去逛两元店。”   裘榆:“要么就回家,你们现在去逛街太晚了。”   “也不是逛,小茶说她每天都涂的雪花膏今天找不到了,我们去买了就回来。”   “......”裘榆沉默几秒,点头,“去吧。”   裘禧和袁茶这一趟带走了几个女生,剩一个魏芷萱死活留这儿。   魏芷萱和她们年龄差不多,不过听说三岁起就扬言长大要嫁袁木哥哥。   虽然她真正懂了结婚的含义之后不再讲这种幼稚话,但在真心话大冒险的游戏上,还是直白地表现出了对她袁木哥哥极浓厚的兴趣。   “袁木哥你最喜欢的颜色是什么?”   “好像没有。”   “最喜欢的食物呢?”   “没......”   “最喜欢的运动呢?”   “没有。”   钱进拍桌:“什么破问题,浪费机会!”   魏芷萱:“你懂什么!”   之后她固执己见,逮着机会就挖袁木的爱好,其他人也想知道,让她一气问完。   “袁木哥爱吃甜的还是辣的?”   “都可以。”   “袁木哥有最喜欢的明星吗?”   “没吧。”   “袁木哥最爱看的书是哪本?”   “没有最爱的。”   “袁木哥喜欢女孩子短发还是长发?”   “都能接受。”   裘榆串儿不吃,酒不喝,抱着手臂看俩人你来我往。   袁木坐他侧边,眉眼间没有丝毫不耐烦,人问什么他答什么,虽答案差不离,但都是经仔细思考的结果。   裘榆知道,他对“最”和“喜欢”这类字眼都很慎重。   袁木什么都不喜欢。   他的喜欢本身就是世间稀罕物。   魏芷萱有点泄气,没了亮晶晶的神气:“袁木哥最喜欢的......地方?”   袁木说:“游泳池。”   才现一点苗头,钱进警告:“没完没了,允许你问最后一个啊。”   “袁木哥认为自己和谁关系最好,相处最舒服?不限于在座的。”   袁木看了看左边,理所当然地笑着回答:“钱进啊。”   裘榆收回了和他紧挨在一起的大腿,站起身:“不好意思,让一下。”   钱进笑嘻嘻地放下刚才敬完袁木酒的空杯子,说:“我也一起去放一趟水。”   “就他妈一个卫生间,你一起个毛。”   裘榆说。   钱进的心和脑子都大到能装下太平洋:“你不知道吧,我家楼上有俩!”   钱进一边系裤带一边踢门出来,发现裘榆根本没撒尿,就站在矮矮的落地窗边吹风。   他单方面勾上肩搭上背:“哟,还等我呢!”   裘榆把落地窗关了,也搭他背,掼得钱进的五脏六腑颤几颤。   他缓半天神,由于打不过就习惯性碰瓷,使劲吊着裘榆的手臂,捂不到背就捂胸口:“咳咳,谋杀亲弟。”   裘榆拖他下楼,商量道:“你别叫袁木那啥——袁儿是吗。   别叫他袁儿了。”   “为啥,我从小叫到大,改不了啊。”   “难听。”   从小就难听,大了更其。   作者有话说:   钱进:这语气有点熟悉,和叫我别再和张那什么明一起玩了是有点像 第10章 你要不要?   裘禧咒骂这阴晴不定的初秋,早晨云薄也不见露日,以为就此秋高气爽了,没想到午十二点不到,太阳又溜出来低挂着烤人,赫赫炎炎,烧得她几近自燃。   秋根本就是夏的幌子,哪来的四季!她忿忿的,踹开门丢掉钥匙,两手一叉,要把半湿的背心脱下来,然后在手臂的缝隙中看到坐在沙发上的裘榆,半途改道,只把衣摆卷至胸口底下,坦着肚子冲去风扇面前。   风扇恪尽职守左右摇头,她紧紧抱着不让动。   电视里在播《虎胆龙威》,裘榆没分她眼神,只动嘴:“裘禧。”   “一分钟。”   裘禧对着高速旋转的扇叶讲话,传出来的声音颤颤巍巍,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的机械音,怪有磁性的。   她配合着把调子变冷漠:“哥,放心,一分钟不会感冒的。”   裘榆才瞥她一下:“禁止独享公共资源,你给我撒手,躲远点。”   裘禧哼哼唧唧地抱怨好热,还是放了手,风扇僵直着头不转了。   裘禧惊恐万状:“完了死了,怎么办。   我只是抱了它一下。”   “拍一拍后面的按钮。”   裘榆说。   裘禧依言去做,有功夫斗嘴了:“好熟练,看来你也没少干这种事哈。”   裘榆捏紧遥控器:“找削是不是。”   她提着电线把风扇挪得离沙发近些,自己也坐过去,从屁股底下扯出一本宣传册。   有点像献宝,又有点像大款甩钱,亮去裘榆眼前。   遮住他看屏幕了,裘榆歪了歪头。   裘禧用小册子直往她哥面门扇风,着急地说:“还看电视呢,快关心一下你的前途!”   册子封面有黑色铅字加粗印的一句话,一人当兵,全家光荣。   “什么东西。”   “我们刚才在解放路碰见志愿者,听人说当兵挺好的,你好好看看。”   “你怎么不去,让我和爸妈光荣光荣。”   裘禧叹了一口气,愁眉不展:“我上周末梦到在街上遇见一叫花子,抬起头来一瞧是你的脸,吓得我醒来一身冷汗。   唉,马上高三了还游手好闲的,你看,我都替你急。”   “你皇上不急太监急。”   裘禧朝后瘫倒,天花板斑驳,勾勒出一张女人的脸,圆滚滚的身子插着四条马蹄。   裘榆转脸看她:“你受什么刺激了?”   裘禧说:“好想吃西瓜,但一小盒三块钱,好贵。   小茶她哥说请我吃,我没好意思要。”   明明未进广告,裘榆却摁小音量,减至静音。   如果这句话里面没有“袁茶她哥”四个字出现,裘榆大抵还是多少能领会得出裘禧在担心他以后混不好,到没钱给她买西瓜的地步。   “你和谁去逛的街?”   “小茶和她哥啊。”   裘禧说,“补一星期课了,袁木哥说还是配套辅导资料教学比较好。”   当时一起挑过工具书,裘禧和袁茶结伴去了漫画区,她们和袁木约定自由活动一个小时之后去收银处汇合。   结账时裘禧发现袁木给他自己买了两套高考真题卷,她问提前一年是否会太早。   袁木说他习惯早做准备,多练一些,希望一年后的考场上没有把握的题能尽量少。   要说袁木,是裘禧接触过的,最体面,最可靠的异性。   听说小茶家的大部分家务都由她哥哥包揽,她哥哥讲课时也十分耐心从容,说五分钟帮她们解决这个知识点,就真的可以掐分掐秒完成任务。   裘禧偷偷问袁茶她哥哥是不是在家演练过,袁茶笑她脑子是不是热得宕机。   那袁木哥的形象又高一截,他井井有条地安排自己的生活,也游刃有余地为别人的生活负责。   不像她的同龄男生无知无分寸和不安分,也没有父辈的老成世俗和好为人师,当然,也丝毫不见和她哥一样一身懒劲。   袁木哥似乎是个完美的舵手,十分清楚自己的航向,并强势掌握着。   想要的东西提前一年就开始争取,不想要的还会考虑别人要不要。   比如他今天在解放路接到宣传册,立即说抱歉我暂时没有这方面的打算,不过也认认真真通读一遍,貌似想起旁边这家也有男丁,于是说,诶,可以拿回去给你哥看看。   裘榆的按键声很密集,音量正一格一格增大。   裘禧忍不住建议:“哥,一直按住它,加得更快。”   裘榆充耳不闻,继续一下一下地浪费力气。   怎么就不声不响补课一星期了。   “你每天是什么时间去的,我怎么不知道。”   裘榆问。   “八点到十点,你十二点起床当然不知道。”   裘禧翘起二郎腿,瞎得瑟,被裘榆一掌拍掉了。   吃过晚饭,袁木回到房间看书。   他的手伤迟迟不好,洗碗多是袁茶。   其实看的也不是正儿八经教科书,只是抽出一本杂志来打发时间,消磨困意。   袁木靠在床头,窗户大开,时有徐徐的风灌过来,无比惬意。   只是慢慢地有石头混进来,一颗砸在鞋边,他没有搭理,接着一颗砸到衣柜,他也熟视无睹,最后一颗跳到床上,他将书用力一合,下了床。   裘榆立在自家阳台上,算准了袁木现身的时机,正得意地朝他笑。   欠欠的,到底是没被他揍过。   干嘛?   袁木用口型问,表情凶狠。   裘榆的手指往上戳了戳,又张开手掌比了个五。   不去。   袁木关上了窗。   吃了个闭窗羹,裘榆也不恼,转身看了看家里的挂钟,慢慢悠悠换上鞋出门,往天台走去。   这栋楼的天台的门锁被裘榆砸了,他紧接着又出钱重新换了一个,所以整片只有他拥有钥匙。   哦,还有袁木。   他倚在门边等了五分钟,听见袁木的脚步声渐近。   裘榆下了一层楼去遇他,故作茫然:“啊?不是说不来吗?”   袁木把手心攥着的三颗小石子往他衣领里塞:“特地来还你。”   裘榆抖一抖衣服,石子原封原样落出来,还客气:“不必,但谢谢你。”   他们并肩往天台角落走,那儿放了一张长桌。   走至晾衣服的电线,裘榆特意绕开,与袁木拉开距离,再往前几步又汇合在一路。   袁木停在原地,看看地面,没有屎,看看头上,有钱进的裤衩。   他望向裘榆一本正经的脸,回味他如小溪绕石般的行云流水。   天呐,怎么还会有人在意这个。   太阳正和天际拉锯,染红周遭无辜的云。   袁木的目光眺去远处,因为刺目,微微眯着眼。   他坐在桌上,两条腿挂在半空晃晃悠悠,和方才在床上同等惬意。   “什么事啊?”他问。   “没事啊,请你看夕阳。”   “有事快说,不说我走了。”   某种程度上,袁木比裘榆还了解裘榆。   “开始补课了为什么不跟我说?”   袁木茫然地看他,演技比刚刚的裘榆成熟:“为什么跟你说?”   “为什么。   你让我去补课的。”   “不是我。”   裘榆从善如流:“袁茶为什么不跟我说?”   “你去问袁茶呗。”   钱进应该是被他姐教训了,在楼下哇哇乱叫。   两个人沉默着听了一会儿,裘榆突然开口:“钱进在你离开之后马上又找了一个好朋友。”   袁木不怎么在意,点头:“我知道啊,就是你。”   裘榆:“……”   “我是钱进的朋友,你也是钱进的朋友,那我们俩算朋友吗?”   那边的云烧起来了。   问答进度变得干涩,卡在艰难的境地。   “你觉得呢,你是我的朋友吗?”袁木不是耍小聪明,他问得非常诚挚。   诚然,这份诚挚大概是无人知晓。   “不是。”   裘榆说。   不想和袁木做朋友,裘榆奇异地得到解脱。   那其实,那天袁木回答钱进的名字,是不是也就不用再在意。   魏芷萱的题面是关系最好的朋友,没错吧?   袁木全程没有看他,听他斩钉截铁地说,不是,也只是努着嘴默然,接着点了点头。   “你知道下一个颜色是什么吗?”袁木指着烟厂厂牌问他。   “我前些天看到一对同性恋。”   裘榆和他同一时间说话,一条轨道在一个时间点容不下两辆火车,那裘榆任性地独辟一截,“两个男的。”   “他们从北京来,一起到钱进家吃面,还到你家买了水果。   他们穿款式相近的鞋,和对方讲话都低声细语,走出这条街时牵着手。”   裘榆说,“他们看起来很相爱。”   他发誓这辈子讲话没这么快过,一个字追另一个字,怕连不上,怕被打断,怕留下空白出差错漏破绽。   好在袁木一直不说话。   始终不说话。   他好像观云观得入了迷。   风挽着风撞过来,撩起裘榆汗后的冷意。   如梦惊醒,裘榆听着楼底的叫卖声回归现实,说:“蓝色,八点半的时候。”   袁木忽然笑了,裘榆转头细细地看他。   袁木的眼尾是微挑的,以前的狗狗不知在几时变成的狐狸。   而往常用来勾人心魂的弧度,在这个笑里透出绮丽的温柔。   袁木喃喃地说:“哦,北京。”   是个地界小而人繁多的城市,是秩序井然也杂乱无章的聚居地,是大到包容所有异类,也小到挤不进去留不下的斗兽场。   “你想去吗?”袁木轻轻地问,转来与他的目光触在一起。   此时段应该是苟延残喘的太阳在回光返照,比白天任何一刻都烫人。   裘榆的心隐隐腾起胀热。   想去吗,你问我吗,我没想过,我也不知道,现在不适合思考啊,要不要告诉他,他脸颊的红,是这场黄昏里的最后一匹晚霞。 第11章 植物性   第二天起床,裘禧看见宣传册被裘榆用来垫着吃小笼包。   痛心疾首,恨铁不成钢,好心当成驴肝肺。   她在心里小骂一个回合去了洗手间,刷牙时惊悚地与镜中的自己瞪视。   裘禧歪出头来大声问:“诶凯个恩搞干啊?”   裘榆抬头看她一眼:“把牙膏沫吞了再说话。”   她呸呸两下含水吐完:“你起这么早干嘛?”   “补课。”   “啊……”裘禧挤过去抢包子,两个到手才反应过来,“啊?”   “袁茶不是让我去来着?”裘榆把半屉都让给她,“没事做,去看看她哥啥水平。”   “水平……挺、挺高的。”   对此,裘禧也只发表得出一个意见,“哥,你、你去了别扰乱纪律。”   课堂设在袁木家的客厅,教学工具就一张长桌两把靠背椅,还有用铁架支在正中间的白板。   裘榆进门时,袁木正拿着马克笔在写题目,背对着他。   这人在家的穿戴也十分整齐,换掉人字拖,穿上系带的低帮帆布款。   裘禧先打招呼:“袁木哥,我哥来旁听。”   袁木笔下停顿,但还是写完“函数”二字才回头,他神色淡淡,礼貌地点头:“噢,请坐吧。”   裘榆看着他没动,袁木瞟了一眼坐在一张椅子上讲小话的俩女生,放下笔把裘榆拉到沙发边,小声问:“你带纸笔了吗?”   因为离得很近,裘榆的目光不经意停留在他颈边青色的血管,耳后新生的发茬,眨了眨眼睛:“没有。”   “还真只是来听的啊。”   袁木说。   裘榆客气地回应:“能借你的用一下吗,谢谢。”   假意提了提嘴角,袁木用脚勾来一个塑料高凳,挪他跟前充当桌子:“不用谢,还请你暂时在沙发这里将就一下。”   “没有的事,不将就。”   袁木捧着教案立在长桌前,还没开始讲课,就注意到裘榆已拨开笔盖埋头在空白的草稿纸上兀自勾勾画画。   没及时收回眼神,两人猝不及防遥遥一次对视。   裘榆眼中笑意盛,笔头点了点他身后,说:“袁老师,字好像写错了。”   闻言,裘禧和袁茶双双抬头,见袁木默默地把“函”字右侧多余的反文旁擦去。   “正式开始上课。”   袁木搁好板擦沉声说。   裘禧高一,袁茶初三,袁木把内容分为复习和预习两部分,复习的知识早在上周扫完,后期则向高中数学侧重。   他没一板一眼地按教材备课,而是将高中所有章节先整合后划分,整理出树状图,脉络清晰地输出,为她们重建一个知识体系。   袁木真有站在讲台上做老师的气质,白色长袖半折挽至手肘,温和的目光在指间的教案与面前的学生之间沉静梭巡,尤其是回身板书时,撇捺竖点写得缓慢仔细,嘴里念念有词,好,我们看这里。   写至白板底下时还需微微屈膝,这个姿势显得他谦谨。   远远在其身后的裘榆忍不住一看再看,没由来地为这份自如的谦谨心动。   裘榆不敢坐得太懒散,不敢盯人盯得过于火热,不过,所幸袁木向他也投不来几个眼神。   详尽地讲完知识点,袁木开始举例题,裘禧和袁茶明显变得吃力,回答问题的声音断断续续,声气越来越弱,最后索性苦恼地看着题面噤声。   就在袁木想要放弃互动时,裘榆接道:“b=5。”   三人齐刷刷地看向他。   “怎么了,不是问这道题的隐藏条件吗。”   裘榆停下转笔的动作,平声平调地回应他们。   于是后半场变成裘榆的个人秀,袁木问什么他答什么。   裘榆尝到了甜头,他答一句,袁木便看他一眼,即使每一眼都短暂,都无波澜。   没了压力,袁茶裘禧抖擞精神重新振作,学习氛围反而比往常轻快。   场面进入白热化状态时,一道题不用经笔演算,而在那两个人的一问一答间就能顺利解出来。   袁茶讲悄悄话:“你哥的数学居然这么好。”   裘禧抓抓耳挠挠腮:“别看他吊儿郎当,底子好得很。”   两个小时的课程愉快地结束了,袁木收拾东西时发现,这是第一次上完数学课袁茶和裘禧的脸上还能挂着笑脸。   裘榆攥著书本走上前来还给袁木,递过去时笔帽还被他别在草稿本封面,他转头问裘禧:“要不要吃炸酱面?”   “好啊!”裘禧牵着袁茶的手腕兴奋地摇,“小茶吃不吃?”   袁茶很怕和裘榆相处,犹犹豫豫的,见状,裘榆没等她说是或说否,直接问袁木:“你也一起吧?”   四个人结伴同去钱进家的面馆,袁木和裘榆落在后面。   袁木突然说:“这个课不适合你。”   “怎么?”   “纯粹浪费时间。”   袁木又补充,“我没想到你数学这么厉害。”   “哪儿到哪儿啊,袁老师的结论下得未免太仓促?”   “不仓促,很多偏难点你都知道。”   裘榆笑起来,偏头看他:“但你竟然用了厉害这个形容词,到厉害的程度吗?”   袁木点头。   “嗯——”裘榆抿了抿嘴唇,“你不知道吧,我小学就在做初中竞赛题,所以你今天讲的我一半都学过。”   他的语气半道变轻佻,“另一半是因为你讲得好,角度精准,一戳我就通。”   他的抿唇是掩饰,泄露出难以启齿的情绪。   袁木认真地注视裘榆,直到他把话说完。   袁木想起小学时期数学老师对裘榆的偏爱,他可有可无地说一句:“不愧是老吴的得意门生。”   裘榆似乎被头顶上方飞机的隆隆声吸引了注意力,没有回话,袁木随他一起抬头,蓝白色的机体正巧钻入云层。   在掀起王记面馆的塑料门帘时,裘榆蓦然发问:“袁木,你觉得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哪个好?”   脱离许益清的控制,是从接住她挥来面门的火钳开始的。   裘禧懂事起,裘榆都会有意识地避免在她面前惹怒许益清,但许益清是易燃易爆品,并时时身处火坑,那裘榆只能抢在她动手之前支开妹妹,让她睡觉、找朋友玩、帮自己跑腿。   裘禧胆子很小,每逢许益清眼睛瞪得大些,或后槽牙咬得紧些,她就会吓得发抖欲哭。   是嫌妈妈可怖?还是自己委屈?裘榆懒得揣摩缘由,总之让她离开就好了。   可那天她提前回家了,在敲门,许益清手里的火钳将飞来脸上留下痕迹,大概率还会肿胀流血。   裘榆立马抬臂挡下它,抓住它,引得许益清复一轮的暴怒,疯了一样撕扯,但铁物在他手心里纹丝不动。   那年裘榆十四岁,身高超过175。   门外裘禧在喊妈妈,门内裘榆死死盯着妈妈。   许益清的脸由怒变惑,再由惑变惧,后退两步,什么表情也没有了。   裘榆模糊地悟出,原来能将十八岁的门槛降至十四岁,提前四年——通过压倒性的生理力量。   奇怪的是,许益清自那以后不再体罚他,而试图通过精神打压他。   可如果生理得以抗衡,心理还会甘愿受控吗。   况且许益清的方法并不高明,她要他听话,却只有巴掌,不给甜枣,换来他逆行到底,不曾想过回头的结果。   裘榆的成绩稳步下滑,直到中考低至谷底,几科总分甚至难凑齐一百。   许益清气得在床上横躺两天,裘榆看她敷在额头上的白毛巾,暗笑她的装模作样,只觉得滑稽和痛快。   后来他留级再读一次初三,以400多一些的分数和袁木同年毕业。   一个去了实验,另一个去了一中。   在裘榆越长越高,越变越坏的同时,他和许益清的关系反而诡异地陷入和谐。   她把控制欲控制住,他把戾气收敛,这样就可以掩盖以前的一切,能心平气和地在饭桌上聊天,家里的气氛渐渐不再剑拔弩张。   裘榆有时候想,也许她确实爱他,可惜爱得不纯粹不干净。   妈妈是楼下那菜场里一杆杆铁秤上的秤砣,他和裘禧,有些时候也包括裘盛世,他们原本是任称量任宰割的物,但因他重得悬在爆秤的边缘,使之趋于稳定。   现在的我和以前的我,你喜欢哪个?裘榆在脱口而出之际的纠正,袁木不知晓。   能回到以前吗。   天平失衡的话,会重蹈覆辙的。   袁木的手臂被裘榆握在掌心里。   裘榆的掌心温热,隐约有汗,喉结不自觉滚动,看向他的眼睛隐秘地闪动忐忑和不安。   眼睛也要出汗了。   他现在好像一株敏感的植物。   以前的裘榆可不这样。   九岁时他目睹裘榆跑步摔跤,磕到下巴,血流如注,旁边的大人都吓得手足无措,他没掉眼泪,也不说话,爬起来把校服卷成团,两只手抓着使劲抵住伤口,一个人一瘸一拐地去诊所了。   那时的他是石头吗。   好像也是植物,只是根扎在地下深层,生长的叶片超乎寻常的沉重。   不像现在,肯笑,肯袒露可爱的脆弱。   “都很好啊。”   袁木回视他,这样回答。 第12章 奖励   一进秋,蝉叫虚弱许多,有一茬无一茬的,走过场似的度完生命最后一程。   反而楼道间踏着高跟鞋上楼梯的声音很强劲,像一台行走的打洞机。   袁木辨出是五楼的莉姐,觉得好笑,脚下两根单薄细长的跟,得哪种姿势才能产出如此浩荡的噪音?恐怕是腰凹臀翘背佝偻,手掌压膝盖,大腿绷现不雅观的肌肉线条——就算真如愿踩出圆坑了,铜铁器铸的脚底板也得疼吧?   起床将饭菜端回冰箱的方琼听见这动静却恼火,放碗盘的力度都不客气了。   袁木就是有这样的本领,隔着一扇门,光听响也能区分哪一声喜哪一声怒哪一声是无意。   不是与生俱来,但到底是何时练就的,他自己也无知无觉。   果然,打洞机渐远,快要消失在头顶,方琼才开门射出去,捏着嗓子说:“这哪个啊,走路像要拆房子,各人看一下几点唠,娃娃睡着了,明天还要上课,扰民了晓不晓得!”   袁木没打算睡觉,睡着的是袁茶。   不过听见这话他起身关了房间的大灯泡,坐回书桌前按亮小台灯,灯下是白日里裘榆于课后还回来的纸笔。   每个补课日袁木都会回收她们的课堂笔记来检查批注,而今晚率先看多出的那一份。   裘榆不见天日的童年里,除了初中竞赛题,一定还练了硬笔书法。   洋洋洒洒的字初看有大家风范,再细察,笔锋多几分己身的出格与不羁。   头一页只写了个标题,照搬了袁木的错字。   继续往后翻,两三个词挤在页眉,粗略概括了知识重难点,其余地方未留空白,横七竖八地爬满凌乱的算式。   至第三页,袁木的表情松动。   那纸的腰身赫然排开一句话,全篇里写得最仔细好看——“袁老师,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袁木握着红笔,杵下巴磨嘴唇,无所适从。   “啧”了一下,略略朝前探身,伸直手臂,笔头勾开窗帘一角。   对面的阳台已经没有亮光,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望了半晌。   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裘榆很难会记得,袁木也问过他同样的话。   当时他们读的小学是私办,与菜市场隔了几条街。   地盘也就一块小操场一栋教学楼,若碰上两个班齐上体育课,自由活动开来的景况和打铃下课差不了多少。   私学的师资队伍小得惊人,一个班的语数两科通常由一个老师担任教学,那么点人,两个办公室都难坐满。   师资质量也参差不齐,袁木认为他们班就摊上了素质最差的那位。   一张语文试卷翻来覆去折了几天,终于迈着乌龟步讲到第二篇阅读理解。   袁木趴在桌上,脸蛋挤压着手背,打量斜前方隔了两个过道的裘榆。   他没有目的性,不是故意,谁让眼睛无聊,飘来飘去落他身上。   老师的废话一向很多,在聊她儿子昨天晚饭吃什么作业做到几点。   袁木在内心翻白眼,他宁愿听楼下刘姨养的鸡咯咯乱叫。   而裘榆在他的视野里正襟危坐,如临圣诏。   袁木的眼珠转向眼前试卷上红彤彤的79,糊里糊涂地想,这或许就是那人考87分还被揍出家门罚跪的原因。   几天前的冬夜袁木至今念念不忘。   许益清阿姨对裘榆很残忍,可裘榆对他自己也有不遑多让的冷酷。   不然为何不惧不怕不求饶,笔直地跪在街道中央,丝毫不见软弱,却要言听计从。   裘榆第二天没归还羽绒服,拿过书本复印件后对袁木鞠了好正经的躬,说了好正经的谢谢,态度依然不亲不疏,难以接近。   要怎么做才能和裘榆交上朋友?   他没有目的性,不是故意,谁让裘榆和别人不一样。   望人的眼神不一样,独处的神态不一样,与人说话的顿挫也不一样。   哪一处都特别,天生引人靠近他,不怪袁木无厘头注意他很久。   “袁木起来给大家演示一下。”   袁木一个咯噔坐正了,看来是倒完她儿子日常了,直觉不妙,他不动如山:“演示什么?”   老师抱着手臂扇了扇手里的试卷,“看‘海豚跃出水面’这一句,演示这个。”   袁木沉默了几秒,摇了摇头。   “站起来。”   摇头。   “快点,到讲台这儿来!”   全班都被严厉的呵斥吓到了,紧盯向袁木,其中几个学老师不虞的脸色,眉毛拧成麻花。   袁木反倒直白坚定起来:“老师,我不想。”   “我没有问你想不想。”   “您换一个愿意的。”   “上来会死吗?”   “您换一个愿意的。”   试卷一拍,粉笔散满桌:“袁木,我今天非得让你上来。   你对海豚过敏?演了能死在这讲台上?”   袁木的指腹把试卷角反复蜷起再展开,不说话了。   班长站出来:“老师,我来吧。”   眼神吝啬,都未分杨岚清一个,老师只看着袁木:“你说你会死,我就不勉强你。”   “不会死,也不会演。”   袁木说。   “行。”   老师将试卷扫开,像对待垃圾,“这课上不了了。”   垃圾砸去袁木头上,不重,像鸡毛,替他盖住了无数道怨怼。   后来杨岚清组织大家去办公室把老师请回来,必须人人到场,听说班委还要自发跪在办公室门口显诚意。   每个人都要经过他,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向他投来视线,像迁徙的兽群对落单者抱以轻蔑和鄙弃,高傲地,自诩清醒地,一个接一个缠扭着身躯路过。   袁木抬起眼皮迎上去,又无人再敢对视了,但知道他在看他们,于是嘴角撇到下巴,眼睛吊去后脑勺。   预感眼眶瞪得再大也兜不住泪了,袁木捏紧拳头离开了教室。   他站在走廊的边角喝风,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固执地不肯演示。   不过是海豚而已,不过当一回脑残卖一次蠢。   一如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师固执地非要他演示,被拒绝后气到胡言乱语弃卷而逃。   莫非她儿子作业没做完,吃饭剩两碗,考试不到79分。   有人出现在他身后,说:“教室暖和一点。”   裘榆往前跨一步,和袁木并肩站在同一水平线,两人一齐看向对面远处的办公室,乌泱泱的人头里,真有跪下的。   “你怎么来这儿了?”袁木吸了吸鼻子。   裘榆侧眼看了看他:“不会吧。”   顿了好久,才接着说:“还哭了。”   袁木:“犯恶心。”   裘榆点了点头,忽地从长款羽绒服的兜里拿出一瓶牛奶,放到袁木胸前的瓷砖上:“温的。”   他不信,伸指碰了碰,还真是。   没缩回手,但怪讨嫌的:“我不喜欢喝牛奶。”   “试试吧,这个牌子好喝。”   裘榆回着话,一直不怎么正眼瞧他。   “好吧。”   袁木咬着吸管,悄悄打了一个哭嗝,问,“你为什么不去你妈妈的班级,要待在这么垃圾的人手下。”   “我妈专带小升初的。”   “哦。”   袁木注意到裘榆没否认“垃圾”的用词,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大有陪他待到天荒地老的气势,奶的确异常香浓,种种促他得寸进尺。   “我今天表现怎么样?”   裘榆闻言转头,袁木眼睛鼻子透着绯红,配在他脸上是灵动的颜色,何况他还笑着。   “奖励。”   裘榆又掏出一颗巧克力。   作者有话说:   我晓得了!我短!自罚三百杯,明天一定。 第13章 不盛夏   牛奶不常见,巧克力倒可以去学校的小卖部买到,金币模样,一毛钱两枚。   显然裘榆送他的要更体面一些,外包装是紫色,剥开另有锡箔纸。   啥巧克力,还奢侈地裹两层。   他把两样一起含到嘴里,一旁的裘榆看得喉咙疼:“腻不腻。”   袁木闭紧嘴巴晃了晃脑袋,小口小口地吞完,问:“你喝过巧克力奶没?”   裘榆看了他几下,没再接话,扭开脸,他的下唇沾有白色奶珠也无缘故地不想开口提醒。   前段时间——是很久之前,他们半句话都未搭过的时候,他遇过袁木刷牙。   那天已入深夜,裘榆被锁在阳台上罚站,看见对面二楼的袁木趴在杂物间旧弃的窗边望远处,大概是进行睡前洗漱,他手握牙刷戳进嘴巴,手却不动,开始认真地摇头晃脑,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方位摆了个周全去将就静止的牙刷。   如今四年级马上结束了,袁木是不是还这样傻里傻气地刷牙?裘榆不知道,因为很久没见他出现在那个窗口。   不过应该是吧,毕竟是能喝到巧克力奶的人。   袁木看不见裘榆转头过去是抿嘴默笑,以为自己又多问一句无意义的话,只好换有意义的讲:“今天的事你不要告诉钱进嘛。”   钱进发烧在家,没来上学。   袁木你凭哪门觉得我会跟钱进说得上话?   不过裘榆还是接:“为什么。”   “他喜欢杨岚清诶。”   有什么关系?   裘榆:“然后呢。”   袁木抬着牛奶盒绕去他左边,企图与他面对面:“杨岚清是她家姑娘。”   他手指向办公室,“你不会不知道吧?”   办公室里杨岚清她妈,也就是他刚才口中的“垃圾”,正在转椅上直勾勾监视这边动向,而袁木在直勾勾看裘榆,浑然不觉。   裘榆缓缓探身把他的手拉回来,说:“刚知道。”   “哎。”   他颇骄傲,“我入学没多久,经常看见杨岚清放学后在办公室做作业就猜到了。”   袁木不像裘榆,他笑是怡然大方地笑。   裘榆静静地观量他,明明睫毛上的泪还没干。   “钱进知道会怎样?”   “怪怪的,好兄弟和认准的丈母娘杠上,会尴尬吧。   可能杨岚清也会讨厌我,那钱进岂不是更为难。”   袁木蹙眉,提前苦恼上。   会讨厌吗?   “她刚才还帮你解围。”   ——虽然手段迂回,并且意料之中的无效。   迁徙的兽群回来得很快,还带着一只气势汹汹领头的。   这个族群的种类清晰明了,是暴躁的山羊,老师的双蹄高速交互,顶着一对角就要撞过来。   “刚好回来了,我下课去道个谢。”   袁木发音朦胧,语气敷衍,一听就是舌弹牙齿唇不动。   眼看将连累无辜,他推了推裘榆,要他回教室。   谁知推不动,裘榆仿若未嗅到走廊另一边的腾腾杀气,继续说:“我不说,还有其他人。”   袁木迎对老师的凶光,一度想把裘榆扯来自己身后,这轮对峙持续到她走至教室门口,一个冷哼扭身跨去讲台,身后的队伍自发成股绳拧作一条她的蛇尾,一节一节地涌进去了。   他僵硬的身体松懈下来,回头发懵:“其余人没机会说的,关系好的那几个,我会去堵他们的嘴。”   该是裘榆和他心无灵犀?还是裘榆和他同生共死?   袁木隐约清楚裘榆交朋友的门槛比较高,但未曾想高到共患难两个回合了他还够不着。   没过几天,他在照面时兴冲冲地跳上前去和裘榆打招呼,裘榆先瞟了瞟后边的钱进及一群狐朋狗友,才瞟回来对他冷淡点头。   袁木对脑子里面盘旋多时的两个选择题迟迟下不了决断,裘榆这等反应,让他更加摇摆不定。   幸而牛奶和巧克力借他勇气,在春天即将消亡前,瞄准许益清往麻将馆去的时机,独身敲响裘榆家的大门。   他的羽绒服在裘榆的衣柜里待太久了。   在裘榆家的几次来返,和裘榆看似难以捉摸的阴晴间,袁木最后还是摸透规律:他好清净,只有自己一个人出现,他才愿意说上那么几句。   然后夏天来临,袁木愈发频繁地向裘榆靠近,鲜少再扛着太阳和钱进厮混在大街小巷。   裘榆家有很多新鲜玩意,随身听、连环画、故事会、影碟机,他妈妈的房间里还装白色台式电脑,不过袁木从没进过那地儿。   那块儿发着圣光,简直是闲置的老师办公室,有时他们坐在客厅玩儿,袁木都会不自觉起身把许益清的房门掩上,不然总有一种在虎口瞎蹦哒的感觉。   不过就算没那些小玩意儿,袁木也愿意在裘榆身边消磨时间。   暑假时他就常常带著作业溜来他家,俩人各占一处地方,互不打扰。   袁木定力差,达到目标的一半就打哈欠伸懒腰,撺掇裘榆一起放松。   他们躺在地板上,随身听放中间,一人一只耳机听歌,等阳光从他脸颊爬去裘榆脚踝。   或拉好窗帘一人一半沙发看电影,按暂停键来分析古惑仔里的脏话。   有时也去裘榆卧室,一人一块地砖读笑话本。   笑话本是袁木读,裘榆啃四大名著。   袁木还在裘榆家洗过头发,他抹着洗发露把发型梳成一个犀牛角,走出卫生间仰着脖子叫裘榆看,那是他第一次见他露齿笑。   有酒窝诶,两个。   裘榆还教他洗过碗。   耐心地说要先洗碗再洗筷子,用清水过两遍,洗锅洗抹布,接着是示范。   后来厨房被他(们)玩得全是洗洁精的泡泡,水流冲不散,不得不徒手捧起来吹到窗外去。   害袁木被裘榆监工,沥干碗筷后,勤勤恳恳拖了三道地板。   暑假过了大半,他们两人的影子,大多是日出叠在一路,日落分开。   但也有发生意外的时候。   下午,烈日当空。   听到客厅出现钥匙声响时,他们在房间里吃冰棒。   袁木愣住,冰棒化的水滴在他下巴,他用嘴型问:“谁?”   裘榆伸手为他擦掉:“我妈。”   “我得躲起来。”   “没关系。”   袁木苦着脸:“我不行。”   裘榆的衣柜装不下人,袁木只能蜷蹲在书桌底下,期间还抱来几件衣服蒙在自己头上,其中一件就是他还未拿回家的羽绒服。   “怎么样?”   “用不着衣服。   看不出来的。”   袁木放心了:“双重保险。”   才藏好,裘榆的房间门就被推开了,力度不小,听起来许益清的心情不怎么样。   “你在房间干嘛?”   “看书。”   “书呢?”   “刚放下。”   “你别给我扯谎。”   “没有。”   许益清把床边的风扇关掉,说:“趁我现在有空,把你的暑假作业拿出来给我检查。”   “没做完。”   “拿出来。”   许益清停下手里的动作看他。   其实裘榆的心长久地处于麻木状态,许益清日复一日的苛责、盛怒、惩罚,他都可以僵然地承受。   早早明白自己永远不可能达到妈妈的要求,那么,消灭、放弃自我意识的存在,成为最完美的应对方法。   所以当他得见袁木噙泪的脸时,是无措的。   过于热,脸色绯红,头发半湿,衣服被抱在了怀里。   为什么哭。   或许是汗流进了他的眼睛?   天际将黑,袁木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待了两个多小时。   裘榆之前忘记关上卧室的门,门外发生的所有事都被他听到了。   “对不起。”   裘榆半跪在地上,想要拉他出来。   让你被吓到,让你看见这样的妈妈,让你知道我是这样的我。   我很抱歉,也很想祈求你的原谅。   袁木一把揩掉将要落出来的泪,向裘榆伸出双臂,轻轻攀上他的脖颈与后背,紧紧地环住他。   裸露的皮肤贴合,拥抱滚烫,他把体温渡给裘榆,混着胸前的心跳和耳廓的吐息,温度随之急剧攀升。   他创造了此夏最炽热的时刻。   裘榆的手指微动,展开,快触到袁木的衣摆时,他松开了他。   指印是浮在脸上的,在白色灯光更加失真。   红白相混,分不清楚哪一色是伤。   “明天就能——”袁木的凝视迫使裘榆开口。   明天就能消。   这句话裘榆没能说完,因为袁木的手心压住了他的小臂,倾身来吻他的脸。   是可以避开的,袁木意图昭然而动作缓慢。   但怎么避,他如徒步登爬千梯只为求愿的信教人一般,虔诚且庄重,他愈靠愈近,还未吻上,裘榆的一颗心就已经在颤颤巍巍地等待与想象。   他一触即离,红着眼睛说,亲亲就不痛了。   裘榆另一条腿也卸下力气,跪了下来,他笑了笑,向袁木的肩膀倒去,额头抵肩头,长长地喘气。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长得不可思议,从裘榆的第一个露齿笑开始,贯穿秋雨和冬雪,延至新世纪的千禧。   虽说好景的确难挽留,它结果在千禧年四月,袁木被方琼彻底抛弃,在乡下的爷爷家放置两年。   但其实两年并不太难熬,无非是把夏天翻出来再过两遍。   二零零二年再次回到这条街,袁木尝试把丧失的语言功能捡回来。   马克思说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或许是对的,他实践过。   在过去的两年间,袁木闭塞自我脱离人群,交流能力便是付出的代价。   一个星期后,袁木第一次踏出家门,就遇到楼道间的裘榆。   他叫他,袁木。   要怎么回答?   不知道啊。   怎么办。   干巴巴地应,诶,裘榆。   然后呢?该说什么?   仅仅是那几秒,仓皇、紧张、无力的几秒,袁木对时间腾起深刻的恐惧感。   时间侵蚀人的血肉,篡改人的思想。   它赋予,也剥夺,灵魂受其填填补补,加棉抽絮。   一具躯体,如此,从一个人变成另外几个人。   袁木不再是袁木,裘榆似乎还是裘榆。   这个认知,让他羞于面对他。   于是袁木照第一本交际教材说,不好意思,让一下。   他还要赶着去为袁高鹏买酒。   说过了,时间神通广大。   没两年裘榆也变了,变得越来越什么也不在乎。   以前他不在乎自己,后来他不在乎任何人。   他的表情越来越轻盈,不再吝啬嬉笑怒骂。   步伐也轻盈,他把劳碌高压的高中生活过得潇洒恣意。   尤其笑,露齿的笑不再唯九九年的袁木独有。   袁木两点一线的日常很少会见到裘榆。   他们偶尔会隔街相望,偶尔会天台相遇。   天台上,坐,站,睥睨人流,不语,聊天,浪费光阴。   直到某个四下无人的下午,裘榆带着颈侧的大片擦伤来袁木家讨碘伏。   他和人打架,被一块挂满木刺的长板扇脸,只来得及护住头,没躲开脖子。   裘榆时不时会闻到袁木身上有淡淡的消毒液的味道,他知道他有,他就只来向他要。   在袁木站他身侧,拿着棉签为他擦拭伤口时,裘榆忍不住说,背上一定留淤青了。   后来袁木没能证实他的背上是否真的有淤青,因为还未等碘伏涂遍刮痕,裘榆吻住了他的嘴唇。   裘榆是真的什么也不在乎,规则,枷锁,条条框框,他着迷于对抗和毁灭这些烂词。   裘榆坐在椅子上,对袁木解开裤带,摩挲着他的下巴让他舔,那时袁木是这样想他的。   袁木对抵抗和反叛没兴趣,但他含住了。   无论该不该发生,能不能发生,发生的后果,发生的正确性——总之,从裘榆吻他、钳紧他的那些瞬间起,袁木人生中的第二次夏天来临。   作者有话说:   假期还没结束,就还可以中秋快乐! 第14章 桂花馅的包   不足四个小时的睡眠里,裘榆一直在梦中挑换袜子,手边无数双,脱下再穿上,心里明明惦记着要去见哪位,但梦境吊诡不可控,整晚重复一个动作跨不出房门半步。   缺觉导致头痛欲裂,怪梦导致精疲力竭。   按下早晨七点的闹钟,裘榆黑着脸下床,径直走到衣柜把暗格里的袜子全丢进脚边的脏衣篓,连篓一并扔去卫生间。   裘禧早早梳妆打扮好,神清气爽在吃猪油拌面,瞧见裘榆负气起床,好心提醒:“哥,今天可以多睡会儿,周六袁木哥不上课。”   洗脸池前的裘榆手掬凉水,进退两难。   他也想不到自己能活到被通知不上课还会失落的这一天,心里滋味怎么咂摸也不对,僵持几瞬,还是捧水泼来脸上。   乒哩乓啷洗漱完,打算去冰箱找现成饭,裘榆多看两眼裘禧。   “你知道不上课还起这么早?”   就剩最后一口,裘禧卷进嘴里:“和小茶约了去书店。”   “周一到周五不够你们聚的。”   裘榆说,“你和袁茶啥时候这么近了。”   “这个暑假啊。”   她的筷子在碗壁绕啊绕,几圈之后斗胆问出来:“哥,你是不是不喜欢她啊?”   “是啊。”   “为什么啊?”   裘禧絮絮地说:“好奇怪,你瞧她哪点不顺眼?她脾气那么好。   虽然嘛,性格有点内向,但熟了就还挺有意思的,最重要是超级善良。”   她来劲了,“你不知道,上次我和她出去——”   “打住啊。”   裘榆一头扎在冰箱里,“我不强迫你讨厌她,你也别强迫我喜欢她,你交往你的,我碍不着你,我俩谁也别劝谁,行吗。”   裘禧叹气:“行。”   不死心,“但是——”   裘榆回头瞥她,她适时闭嘴拖长音,从椅子上滑下来,抱着空碗去厨房,半路又问:“你不睡个回笼觉啊?”   “算了。”   “那你干啥?”   “逛街。”   今天的空气有些不寻常,裘榆一出楼道口便闻到浮动的花香,很熟悉,硬要分辨时想不出名字,就卡在嘴边。   愈走愈浓,抬头寻,看见了刘姨家鸡笼上边的簇簇桂花。   他凌晨回家时怎么没有碰到?   花开似乎都挑不为人知的时刻发生。   “姨,你家桂花今年开好早。”   裘榆说。   刘姨端着一碗粉在锅边等水沸,道:“哪里早,每年都差不多这时段。”   裘榆点点头,仰着脖子看了一会儿:“不要你的鸡崽了,让我折一把桂花怎么样?”   “我也没鸡崽给你。”   专业杀鸡不养鸡的刘姨说,“你摘嘛,爬得上去摘一把,有多少都算你的。”   “行,我回来的。”   路过街口的水果店,裘榆没抱什么希望地往里瞟,结果看见袁木站在柜台前翻书。   裘榆驻足,等了几秒,问:“你看什么书?”   袁木把书脊立起来让他看封面,挡住了自己大半张脸。   清晨七八点的街面人少,袁木远远就听到他和刘姨聊天的动静,心想这太阳打西边出来,夜猫子也兴白天出动。   袁木不问他去哪儿,也不问他要干什么,裘榆只好说:“我要一斤石榴。”   那人目光终于肯从书页里拔出来:“你妈让你买的?”   “不是。”   “那你揣上几个走吧。”   袁木复垂头,“要袋儿吗?”   “不要。”   发现人立在余光中不动,袁木奇怪:“要我给你挑吗?”   裘榆没再回话,挑挑拣拣,拿上两个红艳圆润的离开了。   说是逛街,裘榆却脚步不停来到网吧,在门口把“蜘蛛”二字的铁条拨正,就有人坐里面叫“小榆”。   季二蟹看见裘榆像看见救世菩萨:“你不说你今天来不了了吗!”   “把日子过混了,不知道今天周六。”   裘榆把外套兜里的石榴拿出来排在前台的柜子上,“去吧,今天我给你抵上,星期三我的白班——”   季二蟹上道:“懂,星期三你不用来,我无缝衔接。”   眼睛一转,“大早上的,还带一对石榴来干啥。”   裘榆瘫在季二蟹之前坐的老板椅上,两脚点地,可有可无地转悠,嘴里胡诌:“想着买来和媳妇一块儿吃。”   “你还有媳妇儿?”   裘榆横他:“只许你有?”   季二蟹求爷爷告奶奶地要和裘榆换班,就是为了今天去见网恋对象,人逢喜事精神爽,他嬉皮笑脸:“不是不是,没这意思。   不过我说,两个石榴也太寒碜了。”   “没办法,媳妇不理人。”   裘榆又改话锋,“两个多好,一对儿。”   话来话往间,季二蟹已经换了副行头,整整衣襟,他把俩石榴搂胳膊肘里夹走,“你媳妇不领情,我和我媳妇帮你解决。”   裘榆问:“到底谁寒碜。”   末了又说,“这次记得把你手臂上的螃蟹捂严实了,别又吓跑一个。”   玻璃门已合上,季二蟹抱着石榴倔强地喊:“我这是蝎子!”   裘榆本来是蜘蛛的常客,暑假刚开始没多久,他在这儿坐通宵,来前台买饮料提神,恰巧看见招网管的广告,还手写的。   薪资不高,胜在工作内容简单轻松,而且离电脑近,他随口问了两句,就被聘了。   当时值班的就季二蟹。   网吧是两个网管和一个老板轮班制,另一个网管被人砍了,老板去医院贴身照顾了。   裘榆强调他只能做一个暑假,季二蟹说,现在这情况你只能做一天也行。   许益清说裘榆整天神龙不见首尾,不知道他还在外边找了个兼职。   这事儿就大陡一人晓得,这另一位蜘蛛的常客。   早上没什么人,零零散散的都是包夜的还没走。   裘榆在电脑前敲了一阵,有人按铃要泡面,他停了停,把屏幕上的源代码删干净,起身去提温水瓶了。   再坐回前台,静静待了一会儿,没心情也没手感,裘榆叉掉软件,点开扫雷,混到下午下班。   下班后裘榆没直接回家,真去逛了一趟街。   他拎着白色书包回水雷街时,天已经黑透了,街口的店就袁茶一人。   刘姨通常在晚饭时间关门,现在黑灯瞎火的,鸡毛没剩一根。   裘榆把书包挂在手臂,助跑两步,蹬两下就站稳在枝干上了。   隔壁的常娘打趣他:“哟,裘榆,来偷桂花了。”   裘榆不想和她侃些有的没的,只回:“我和刘姨打过招呼。”   后来他没仔细听常娘接话,水果店前的男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薛志勇住袁木家楼上,有妻有子,妻子漂亮儿子可爱,但他本人不怎么样,好吃懒做,游手好闲,三十多岁无正业,天天在街头街尾乱荡。   此时他在店门口,对袁茶讲不入耳的荤话,笑得猥琐,可姿态像闲聊般随意。   裘榆也见过他这样对其他女人,整条街的年轻女孩都被那张嘴多多少少骚扰过,没人拿正眼瞧他,同样也没人正面驳斥过。   常娘向他的视线望过去,跟着听了几句,冷笑:“那贱杂种。”   裘榆收回眼神,继续手上的动作,把桂花枝折下来,放进书包里。   “你来月经没?”   “你这个年龄应该早就来了,没来不正常。”   “胸开始发育了吗?会不会涨痛?涨就是它在长大。”   “发育要戴胸罩噢,多大了?”薛志勇握一个摊前的苹果,“这种?”   裘榆慢条斯理把书包拉链合上,从树上跳下来。   常娘叫他名字,因为看他往薛志勇的方向走去,唯恐他惹祸,可他没应,没回头。   薛志勇的手腕被人猛地一敲,手里苹果滚落到地上。   “叔,少说两句。”   裘榆看向店里的袁茶,比他想得要镇定很多。   之前她当薛志勇是空气,看见裘榆为他出头,积忍的委屈和难堪反而涌到脸上来了。   “咋子了,说什么,和我妹妹聊两句都聊不得了?”   裘榆没理他,把手上的书包递过去,对袁茶说:“麻烦把这个给你哥,谢谢。   没生意就关店回家吧。”   薛志勇还在胡搅蛮缠,以中年男人的角色施压,脸涨成猪肝色,嗓子洪亮:“你批娃儿裘榆硬是管得宽,她是你家婆娘?”   袁茶接过,裘榆松了手,四下看了看,掂了掂水果摊用来固定木板的砖头,死力一砸,刚才落下的苹果被锤得稀烂,汁水溅到两人的裤腿上。   裘榆的砖头还在手里:“我说,少说两句。”   薛志勇牙齿抖得像患帕金森,还以为自己在逞凶:“她是你家婆娘老子也可以和她说话!”   “你的蛋有多大?是这种吗?”   裘榆指了指地上那滩物体。   男人的拳头扬起来,定在空中,裘榆挺胸迎上去,被身后的常娘拉住了。   薛志勇扛着肩膀甩步离开的时候还在骂娘,没人理会他。   常娘转脸似责备,又好像不是:“你惹他那种疯子咋子?他说就说了,又不会掉块皮掉块肉,小茶啊,不要放在心上,他就是人渣。”   她说:“薛志勇吃那个东西的,指不定哪天脑壳不清醒自己杀自己,死街上都没人知道。   你们娃娃就是沉不住气,把他当屁放了就好了。”   “随便吧。”   裘榆把砖头翻了个面放回原位,转身走了,中途回头,手指扬了扬,“记得啊,书包。” 第15章 开学前第三天   许益清昨晚牌运不济败了些财,整夜睡不实,今天早早起来为补课的裘禧做早餐。   她在厨房煎鸡蛋和火腿,旁边的小锅放在明火灶上煮牛奶,眼见要潽锅,她忙抓锅耳抬下来,高声唤:“禧妹,来翻下鸡蛋。”   不料进来的是含着牙刷的裘榆,害她手打滑。   “你起这么早?”   对啊,谁知道你也起这么早。   裘榆把电磁炉功率调低,说:“裘禧在上厕所。”   没让他站岗太久,许益清把牛奶端去客厅就来接班,手心还多握俩生鸡蛋,左手执勺捞锅里的东西,右手夹蛋往锅沿磕。   “我吃不了两个。”   裘榆说。   “吃得了。”   许益清固执地打进去,转身丢鸡蛋壳时让裘榆出去,厨房本来就不宽,别白占地方。   裘禧穷讲究,喜滋滋地摆好三个瓷盘,去冰箱拿出一袋面包片,挑出一片躺手掌,捻起煎制的鸡蛋火腿依次叠上去。   “你洗手了吗?”裘榆抱臂坐她对面,委婉地质疑这类浪费精力的做作行为。   “没洗。”   裘禧和他唱反调。   裘榆动筷,把摊开的鸡蛋折两番,一口一个。   裘禧的三明治才做好,他已经在仰头灌牛奶了。   等她掂着小拇指蜗牛嚼草一样地吃完后,三个人干坐着大眼瞪小眼。   “禧妹,七点四十了。”   许益清提醒她。   “我晓得,我晚点儿走。   我一般七点五十五出门,几步路。”   裘禧说,“妈妈,你再去睡会儿。”   “我不睡,今天中午在家吃,我马上下楼买菜回来准备中午饭。”   裘禧起身收碗,许益清伸手拦她:“你不用管,你走你的,早点儿去预习,不讲课的时间和小茶多交流学习方法,多向袁木哥哥讨教。”   裘禧抬眼看裘榆。   他摇了摇头。   于是她才磨磨蹭蹭去门口穿鞋。   “妈妈,我走咯。”   裘禧扒着门框回头。   许益清见她一脸苦相,以为是不甘愿补课,嘱咐:“人家上课一定要认真听,晓得不?”   “哦——”   门一关,屋里只剩母子俩人。   他和她一向不太聊天,从前是不敢,往后是无话。   “裘榆——”许益清叫他名字。   裘榆没出声,立刻抬头望她。   “……你无聊的话开电视看嘛。”   裘榆还以为她要说什么要紧事,得来这样一句,他收回目光,顿了顿,说:“不无聊。”   许益清在沙发旁边站了一会儿,翻翻找找,扯出两根棒针和一团毛线,坐下来倚着靠枕开始起针。   冬天不远了,织些御寒衣物,要比商场买的合身且便宜。   裘榆盯着电视柜第一个抽屉的把手看,盯得目眩。   她在他的余光里安静闲逸地翘着二郎腿,耐心地抽针、送针,细长的铁轻轻碰在一起,发出的声响有序而温柔。   “我三年级的时候,你还用这个打过我。”   他短暂地皱了皱眉,喉结急促一滚。   现时现刻的许益清散发一股庞大的慈爱,像极小学作文书里的妈妈。   抑或是余光的缘故,它只抓得住轮廓而览不清全貌,找不着以前一丝一毫的影子,让裘榆起惑。   她停止绕线,身躯僵滞,状似用力思考。   “什么时候?没有吧。   怎么可能?”   衣架、筷子、扫把、拖把、火钳、板凳——要说真和许益清翻旧账,目光所及之物,裘榆样样挨受过。   这么久,怎么不曾听他怨出口。   因为裘榆害怕,若真将账本摆出来,许益清还不上怎么办?   以前的他都留在以前了,囤的淤青,淌的血也都留在以前了。   人世最难,在时光无法倒流。   要她怎么还?   倒是裘榆思虑不周全,十几年来,他没想过她会不认。   被自己蠢笑了,他就低头笑着说:“我回房间睡觉了。”   黑色的屏幕里映着许益清模糊的面目,她手上的棒针没再抬起来。   袁木来时,裘榆正蹲在卫生间搓袜子。   指着小山似的袜堆,袁木站在卫生间门口问:“你这,攒了多久?”   裘榆不想提那场怪梦,梦里紧赶慢赶要去见的就是眼前这人。   听说梦反射现实,他不愿意暴露焦虑和不安,更觉得这种见不着得不到的梦景很不吉利。   “一学期。”   裘榆每双草草揉两把就丢进清水盆里,“大驾光临有何贵干?”   “还你家的碗。”   “哦,碗呢?”   “过来时放厨房了。”   “当自己家了?”   袁木耸肩:“可不是吗,门大敞着,强盗更乐意这样想。”   “她刚走,应该是忘关门。”   袁木知道,他就是看许益清走了才来的。   裘榆问:“你妈是不是也没在家?”   “对,都去莉姐家帮忙了。”   严莉住袁木家楼上,比他们大四五岁,但今年才高考。   因为她读书晚,中途又辍学两三年,去年才回来复读。   严家今天在大饭馆办升学宴,不过不是为她,她弟弟严磊也高三毕业,见面和电话里请帖的名头都说的是严磊的酒席。   “你晚上去不去?”裘榆问他。   离晚饭还早,但裘禧和袁茶带着街上年龄小的几个孩子早早去酒楼凑热闹了。   “你今天怎么没来补课?”袁木问他。   裘榆在拧袜子的水,一转又一转,榨不出半滴了,袁木想说再拧那两片布就可以碎手里了,然后听他闷声说:“走不了,我妈在。”   “她不知道你补课?”   裘榆理所当然道:“不知道啊。”   他站起来,抬着一盆袜子去阳台,拿晾衣杆时一错眼,瞧见对面二楼窗台端放一个透明花瓶,盛一半清水,怡怡然插着一把金桂。   缀得秋光灿灿,窗明几净。   回客厅时袁木还站在原地等他,问:“你不告诉许娘你来补课,补课费你拿什么给我?”   裘榆走近,手上湿着,没碰他,穿过他腰间撑去墙面,微微弓背,嗅他侧颈。   袁木后退两步,手指抵他:“说正事,裘榆。”   “我的桂花香不香?袁木。”   他还是忍不住搂他,搂得很紧,手心的水瞬间浸湿他腰间的皮肤。   袁木站了两秒,转身就走,裘榆只知他恼,不知他羞,追至家门口到底没抓住他的手。   “晚上你去不去啊?你说了我再决定自己去不去。”   他望着他的背影大喊,妄图绊他脚步。   “老师,那花儿就算我交的补课费!”裘榆扒着栏杆探头,这句不求他停,只想看他抬脸骂人。   哪知袁木一概不理,应该是出了楼道才暴喝一句“滚”,因为那道声音是从阳台那边飘进屋来的。   裘榆把门拉关上了,冲门一阵乐。   最终还是去了,裘榆故技重施,拽上钱进,三言两语把人拐到袁木家楼下。   这一次袁木没有换衣服,趿着拖鞋就锁门关灯。   酒楼不远,相隔两条街。   走在路上,袁木忽然说,还有两天我就开学了。   钱进以为学霸也愁开学呢,虽然他和裘榆离入监还有俩星期,但也附和一下:“唉,我的袁儿,你好惨。”   “明后两天是最后两次上课。”   袁木说。   钱进哑然,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这显然不是对他讲的话,对上课这个词的来龙去脉,他毫不知情。   他处中间位,缓缓看向右边的裘榆。   “我知道,我会去的。”   裘榆埋首看路,“今天是意外。”   证据确凿,钱进叹:“好哇你们俩!”他一手揽一个,“真是好兄弟,没把这事儿传我妈耳朵里去!”尤其抱紧裘榆,“苦了你了,一个人默默地承受了这么久。”   裘榆嫌烦,把他的手臂扯开,末了,又瞥另一边:“你他妈热不热。”   钱进两臂高展,开始唱:“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   “神经。”   袁木和裘榆并肩走了,留他一人在后面搭舞台。   到了饭店,一层大厅落满圆桌,年龄相当的都自觉坐到一块儿。   但人多,挤得水泄不通,看不见裘禧和袁茶,偏脚下滑腻,还要分神避让风风火火的服务员。   裘榆环住袁木的左肩,护住他刚拆掉石膏的手臂,说:“去边上那桌,人最少。”   “什么?”大厅人声嘈杂,袁木乖乖地往他怀里拱,想听清他如何交待。   裘榆突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悄悄捏了捏袁木的胳膊。   袁木没听见也像是懂了,裘榆脚尖朝哪儿,他就往哪儿去。   最后他们仨遇到大陡,和一群不认识的人围坐一桌。   四个人坐一排吹牛,袁木坐在中间话却最少,只帮他们拆筷摆碗。   钱进抢他活干,消毒碗裹上一层真空塑料膜,他叫袁木相信他,用筷子捅进去很爽。   裘榆在和大陡聊游戏,嘴里还说着话,掌心却覆上碗面,拦下钱进。   “干嘛?”钱进呆呆的。   裘榆偏头说:“听不了这个声音。”   他把碗递给旁边的袁木,袁木接着慢吞吞地用指甲盖儿抠找缝隙,他才接着和大陡聊组合技。   大陡却不动了,忽地凑到四人中间,压低声音说:“一点钟方向,薛志勇为什么一直看你。”   袁木最先抬眼,锁定薛志勇,他眼神阴鸷,对着裘榆。   裘榆正要寻人,袁木在桌布下按住他的膝盖,他就没抬头:“昨天和他结梁子了。”   大陡说:“那疯狗咬你?”   “算是。”   钱进难得正经:“裘榆,他吃白粉的你知不知道?”   “你怎么也知道?”裘榆问。   “有一次我给小小志送面,薛志勇也在家,他在用打火机燎烟盒上的那种纸,纸上是一堆白色的粉末,看到我来就没动了。   我回家告诉我妈,我老妈让我别在外面说。”   大陡:“他怎么惹你的?”   “就,脏话骂我。”   “狗日的,遭毒品胀憨了。”   大陡从袁木手里拿了两只筷子,在裘榆脸前晃了晃,让薛志勇看自己。   他把两只筷子对准薛志勇的眼睛,耍狠地一戳:看你老爹。   钱进着急:“不要这样招他咯,这种人做事情没底线。”   袁木始终盯着薛志勇:“他敢。”   “对。”   大陡抓住钱进胡乱伸来遮挡的手,一只一只折叠去他胸口,替钱进摆出一副自卫的姿态,说:“弟弟莫怕,那是个只会欺负女人的脓包。”   裘榆转头看向袁木,嘴角扬起来,笑声藏在喉咙里,很小很低。   手臂下滑,他沿着大腿摸到膝盖,一根一根撬开袁木的指,让自己的手一寸一寸躺进去。   袁木知道裘榆在笑,也知道自己正在他眼下,他垂着眼皮看厚重而粘腻的桌布,遮住情绪,启唇无声骂:傻逼。   裘榆装没看懂。   原本想亲力亲为,但——他请钱进代劳,站起来找一找裘禧她们坐哪一桌,思来想去还是得匀一匀座位,让她们两个过来坐一起。   钱进刚站起来,就见一股人从大厅角落仓皇地外涌,严磊的爸爸妈妈为首,而严磊最末。   主人家跑了。   “什么事?”   愈来愈多人罢筷探究竟。   许益清是其中最稳重,应该临时受了托,她协调服务员继续上菜。   方琼挎着装满礼金的包穿梭在过道,连声说没事没事。   这顿酒席最后还是在惶惶的议论声里吃完了。 第16章 或恨或憾   对于死亡,袁木并不感到陌生。   它伴抽象的磅礴和虚无,也闪具象的画面与情绪,是常常盘踞在他脑海的念头。   以致于不陌生,再目睹,甚至从惊和惧里剥出丝丝的亲切。   听说严莉先是割腕,然后开煤气,最后从五楼落下,似鱼入海般撞向灰色的水泥地面。   这么一看,虽然她的学习成绩很好,但对自杀这件事实在不精通,有一股笨拙的决绝。   她没写遗书,只留下一滩血和几团红糊糊的碎肉组织。   人被车拉去医院,不知能不能救。   席散之后,围看那圈秽物,大家打着饱嗝发表阔论。   首先,纷纷猜测她为什么不活。   其次,纷纷责怨她为什么要死。   血在夜里的路灯下是深褐色,因袁木站在天台俯视,更看不出是血,像灰布上一块陈年的污迹。   鼻腔竟然由视觉生生联想出味道,那匹常年不见天日的腐朽生霉的床褥。   那年爷爷重病有些时日,二叔同镇医院协调,拔了氧气罩把老人拖来家里放着,几乎是等死。   二叔叫袁木在跟前照料,说给他机会尽孝。   于是他便在那间小屋不离身守了几天,眼睁睁看爷爷咽气。   老人死前经历一场潮式呼吸,胸腔蓦地突起高峰,又蓦地凹陷成洼地,忽急忽缓的呼喘尖锐不止,像失控的车轮声。   眼珠浑浊找不到焦点,袁木不敢向前,就看着他的手指痉挛着乱抓,没有着落。   总之是濒死,生理反应失律,快不算人了,像厉鬼。   就在爷爷僵止不动后的一秒,袁木意识到人是辞世了。   明明尸体还在眼前,但就是很难想象他存在过。   严莉也如此。   此时风大,脑海里再念及关于她的画面,颜色变黑白,影像在消退,速度之快,好像是被风呼啸着卷走的。   裘榆率先找到他,冲楼梯的脚步如狂潮冒进,靠近袁木时反而镇缓下来,开口是颤音,又咽回去重说:“你跑这儿来了。”   袁木回头,让他看到自己的眼睛:“啊,这里清净。”   他们一起往下望,有人还在讲,出了这种事这阵子生意恐怕做不成了。   有人不往生意上扯话题,为显己善良大度,只叹女孩性情自私脆弱幸亏未牵连无辜过路人。   “是,挺吵的。”   裘榆长舒一口气,心还在咚咚乱跳,他背靠围墙道,“刚才袁茶来我家了,今天晚上她和裘禧睡一个房间。”   许益清和方琼都没归家,或是留在酒楼主持大局,抑或是陪往医院帮衬,两对孩子目前没收到来自她们的半条消息。   “裘禧有被吓到吗?”袁木问。   “嗯,袁茶也是。   两个人看起来都懵懵的。”   “你呢?”   “我。”   裘榆摇头,什么也没说出来。   袁木在晚风里眯了眯眼睛,朝远处的虚空扬脸,似在感受什么,他说:“你来,这样看,城市好像偌大一个坟场哦。”   裘榆在这个天台听过袁木许多稀奇古怪的比喻,裘榆莫名自信这些话他只会对他讲,所以每一句他都认真听,有时会回房间写到纸上,他是袁木人生珍稀的见证者,忠诚的记录员。   今天的裘榆和以前每一次一样轻笑以对,纵然再度被不久前的恐与慌侵袭,他也若无其事征询意见:“今晚你要不要也考虑一下来我家,睡我的床。”   说实在的,小学时袁木进出裘榆家频繁到他不得不审视自己的地步,掰着手指头数这个星期去了几次,会不会太多,忍着点下周再去吧,中和一个好看一点的平均数。   长大后位置对调,他鲜少再有勇气和兴趣涉足别人的领地,倒是裘榆经常溜来和他待在一起。   他们下楼开门时,裘榆家的客厅已经闭灯,裘禧房间的门框边泄出光线。   裘榆倚着鞋柜,对身后蹑手蹑脚的袁木讲:“可能早睡着了,只是不敢关灯。”   袁木没有应话,捂着裘榆的嘴一路推他进了卧室。   他的房间没有大变化,直等熄灯之后袁木才缩在被子里借着窗外的光细细打量。   加了挂墙的书架,添了附滑轮的靠背椅,衣柜换了,大得能藏下人,灯的开关处和书桌前贴了海报。   裘榆的床只有一个枕头,他放去袁木那边,自己用运动外套叠了一个简易的,所以他侧脸时很容易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袁木。”   裘榆手机屏幕的光还亮着,声音细弱低沉,“莉姐没救回来。”   许益清发来的消息。   袁木原本背对他侧卧,然后慢慢转成平躺。   他最后发现,裘榆卧室的灯也从节能吊灯换成纯白色吸顶灯。   手腕的刀口,呼吸道的一氧化碳,头颅的洞。   她分三条路走,终于还是到了目的地。   严莉辍学是不得已,严家不供她,她只有去浙江打工攒学费和生活费,走之前苦求老师保她学籍,白交三年学费留一个考试机会。   严莉暑假穿高跟鞋去卖酒是不得已,北京的大学路途远,要车费,大都市消费高,要饭钱,爸爸妈妈说她已成年,要房租。   或许还有更多,不得已在这条臭水街长大,不得已笑对左邻右舍阴阳怪气的夸奖,不得已听薛志勇穷追不舍的淫语,不得已拿自己的积蓄换弟弟的礼金然后在酒宴期间不能露面。   严莉只有自毁方式轮得到自己选择。   “其实她再忍一个月就能永远离开这里。”   袁木说。   他早早洞察她想高飞。   “你害怕吗?”   害怕什么,她的死吗。   可消亡和被遗忘是人的宿命,我们需要对宿命抱以恐惧吗。   “我不知道。”   袁木说,“我只是有点难过。”   也有一点愤怒,一点厌恶,对于楼下叽叽喳喳沸起的泥沼。   他深知他们身处淤泥许多年,但没有任何一刻令他如此欲呕过。   “嗯,所以轻易不要这样做。”   裘榆始终看着他。   轻易?裘榆留余地,意思是不排除很难的时候。   但为何说得如此恳切?这里两个人,裘榆在劝他还是劝自己?   “你说我吗。”   袁木翻身,他穿裘榆的睡衣,一动,衣服的味道便拱涌出来。   他打了个喷嚏,额头撞去裘榆的胸口,就着浓重的鼻音说,你家洗衣粉的味道未免太香。   裘榆昂着下巴,任袁木抵在怀里,又听他声细如蚊:“我不会。”   袁木问:“裘榆,你恨不恨你妈妈?”   他似乎明白这个问句的由头,生命的逝去都含恨与憾,注定为生者的时空短暂地蒙上悲怨的底色。   你不如问我爱不爱她,我斩钉截铁说不爱。   恨这么重,对妈妈。   “不要再让她困住你了。”   袁木声音黏软,似乎睡意很浓了。   窗外起雨,裘榆想起街面那团血。   “你呢。”   裘榆问。   袁木没有再回答。   裘榆沉默地感受了一段胸前的人温热而均匀的呼吸,把被子拢至两人的肩膀,拉袁木的手臂来搭自己的腰,轻捂于肌体之下,随他闭眼入睡。   天气转冷雨,不晓得他伤臂的骨头会不会疼。 第17章 开学第一天   天亮,雾浓,映得窗户惨白。   薄被底下,裘榆是个睡着的暖炉,袁木的手臂被他夹在腰间煨了一夜,烫得要起火。   他的睡眠一向浅,眼皮沾点亮光就转醒,迷迷糊糊动了动,把自己的手救回来。   裘榆无意识地追他,被袁木挡住摁大腿上了。   没有眼神加持,裘榆的气质柔和许多,但主格调依旧围绕冷。   唇薄,鼻梁窄挺,双眼皮折线不深,睫毛虽长但不密,而且色浅。   这张脸时常没表情,即使笑也不热切。   希望他一辈子不必讨巧卖乖,不然这副冷心冷情的面相谁会买账?   不过也许露狠就有资本。   前天晚上袁茶来找袁木,讲裘榆帮他呵退耍流氓的薛志勇的事情。   听完,袁木先想薛志勇找死,二想帮就帮了袁茶来跟他说对不起是什么意思,三想他还没见过裘榆凶起来是什么样。   想得入了神,就彻底清醒。   袁木眨了眨眼,唰唰的,才发现唯一的枕头被闲置在脑后,两颗头都挤在裘榆的那件外套上。   他侧身往后挪,被子前拉,全堆去裘榆身上,可以得些清凉。   裘榆微睁了眼,掐腿掰腰把袁木抓回来:“跑什么,我冷。”   “被子不都给你了。”   说是这么说,袁木却不再动。   “两个人一起盖。”   裘榆像八爪鱼一样把人圈在怀里,五脏六腑舒坦得要死,开始胡思乱想,地球上没有人会不需要抱枕。   埋头闻了闻袁木的脖子,确定他俩染成了一个味道,开始胡说八道:“一会儿走之前记得去卫生间把我家的洗衣粉带上。”   这时袁木越过裘榆的肩头看清对面,原来书桌前那面墙上贴的不是海报,而是黑色卡纸。   他仰着脖子,等了一会儿,说:“裘榆,你心跳好重。”   “健康。”   “我真的很热。”   裘榆松了一点。   “能不能别顶着我了。”   袁木平静地问。   裘榆闷笑,往被窝里看:“你闲着了?”   袁木闭了闭眼:“我就是想起个床。”   裘榆嘴里应着“嗯”,箍着袁木的腰翻身,让他离了床,趴来自己身上,手划着腰线向下摸索。   袁木一个激灵,挣了挣:“别弄我。”   七点要回家,八点要补课。   裘榆听话地停下,看着袁木:“那你弄弄我。”   说出口,他脖子耳根先红一截。   “我——”   黑白无常索命式地拍门,裘禧在外面叫:“哥哥哥哥哥,起床了,你今天要不要上课?”   跟受惊的鸟似的,扑腾着翅膀,袁木一骨碌滚下来缩回被子里。   裘榆垂眼看隆起的那一角,心想,你看,这不是能逃开吗。   “没进来呢,躲什么。”   裘榆小声说。   胸腹被攘了一把。   他咳两声,回道:“才六点,你起这么早干嘛?”   “你快点儿啊,我和小茶烙饼吃!”   裘禧撂完话就走了,裘榆也不作提醒,好整以暇拄着脑袋陪袁木等。   难为他隔一层被子还得自个儿审时度势,磨蹭好一会儿,才掀开被子红着脸汲氧。   袁木屈起膝盖起身,边脱裤子边下床,拉开柜门把裘榆的睡裤还进去,头也不回地嘀咕:“我昨天把衣服裤子脱哪儿了?”   裘榆也跪床沿帮他找:“总不能在衣柜里。”   看他背影问,“那么怕被发现,你一会儿怎么出去?”   “趁她们烙饼时候出呗。”   哗的一下门被推开,袁木扑进衣柜的衣服堆。   裘榆伸臂一拍,衣柜那长长的门扇悠悠合上,他转脸问裘禧:“你懂不懂敲门?”   裘禧看她哥不像生气,倒是一副要笑不笑的样子,她不知道他大早上有什么可乐,但也跟着傻笑,咧嘴道:“我来问你拿钱买白糖。”   “鞋柜上的盒子里有零钱。”   “哦哦。”   裘榆随裘禧走出房间,靠在门边看她把袁茶从厨房里拉出来,让她陪她一起下楼。   两个女孩弯腰在鞋柜上的铁盒子里拣钱,嘴里商量着拿多少才够。   他返回卧室,打开柜门。   袁木抱着膝盖坐在角落里面,为了屁股不往下滑,还往身后掏一个坑,多出的几件衣服塞怀里。   书桌的那个空间已经藏不下他了。   裘榆的脑子冒出这样的想法。   可以出来了吗。   袁木口型问他。   “小茶,我们买净含量500克的那种吧,不然不够。”   裘禧在外面建议。   裘榆摇头。   袁木叹了一口气,把手里的衣服一件一件展开,遮白生生裸着的两条腿。   光影晃动,是裘榆向前走了两步。   他屈腿蹲下,单膝跪地朝袁木探身,右手撑在衣柜内壁,左手去握他后颈。   看袁木被他锁在那个狭小的三维直角里,却还无惶无惑地抬眼迎望他。   他气息微颤,往他唇上轻柔地印下一吻。   然后在分开时另一条腿也跪下了,另一只手去细细摩挲他的下巴。   裘榆笑,轻声说:“你的鞋应该会被袁茶看到,穿好裤子出来吃饼。”   说完裘榆便并手并脚退了出去,先行卫生间洗漱。   留袁木一个人失神,他怎么可以这样笑。   难说,讨巧卖乖的本事他未必没有。   也为这个蜻蜓点水的吻失神。   衣着整齐,不惹情欲,昏暗矮窄的衣柜里弥散幻想,就好像,就好像快乐没有缺失过,幸福也饱足,他们彼此相爱着。   许益清到家时,他们一行人正要换鞋出门。   “妈……”在这时凑巧遇见妈妈,裘禧先前的愉悦无名有些委顿。   许益清钥匙插在门上未动,愣愣地看眼前四人,她一夜未休息好,眼下青黑,尽是疲态,勉强笑着:“袁儿和小茶怎么来了?”   “阿姨……”袁茶这样叫,不知怎么说,袁木没有开口。   裘禧说:“昨天晚上——我们都很害怕。”   “哦——”许益清这样应,排出胸口淤积的浊气,钥匙一节一节拔出,把反溢上来的悔和歉一截一截吞下,“昨天太混乱了,没顾上你们。”   她搭上袁木的肩,问,“幺儿你们吃饭没?”   “许娘,我们吃了。”   袁木不得不答。   裘禧颇自豪:“我们烙了饼,还剩几个,妈妈你待会儿可以蘸糖也可以蘸辣椒。”   “好好,那你们这么早要去哪儿啊?”   “我们去袁木哥家补课啊。”   许益清的目光飘向裘榆,他低头不接,于是交谈中断,要他担责。   在这场空白里,裘榆生出厌己的情绪,在张嘴时到达顶峰。   “下楼买可乐。”   裘榆如此说。   其余四人只有袁木没看他,他眼睛的方向是楼梯尽头的凹槽。   里面的可乐瓶被摔得奇形怪状,鼓出的蓝标上全是煤灰。   告别许益清,他们结伴走下三楼。   裘榆想在最末尾,但袁木一直留他身侧慢他一步。   女孩们早携手挨肩去往对面,剩他们两个人要在楼道口分道扬镳。   裘榆没说话,默然地站定,让他先走。   “怎么了,不开心。”   袁木一同停下,碰他的手。   他不肯看袁木,或者是不敢?不知道,到底是哪种情绪作祟。   总之连口也无法开。   “试试可口吧。   我走啦。”   接连几天许益清都守在家里,为两个孩子做齐三餐。   楼下的麻将馆没什么人光顾了,街面上凶悍的阿姨们似乎也温柔很多,饭点的呼唤声大多从“逼崽子”变成了“幺儿”。   要究底,只可能是严莉的名字短暂地成为这条街上父母的诫。   三天很快过去。   未补课的日子,裘榆没有见过袁木,然后在他高三开学的第一天于阳台捕到他。   裘榆见他单肩挂著书包晃入对面的楼道,转头对客厅说:“袁木回来了。”   许益清坐在沙发上,要站起来,最终没有。   “哦、哦——”   又来,又是这样。   许益清自从医院回来后,在他面前总欲言又止。   “裘榆,你和我们一起去嘛。”   许益清要封红包给袁木,作补课的辛苦费。   成年人间的交往,肯定要拉扯一番,方琼请他们今天去家里吃晚饭。   “我就算了。”   裘榆还站在阳台上,袁木的房间迟迟不现人。   “裘榆。”   许益清再次以那种郑而重之,却余音不稳的语气叫他名字。   “怎么了。”   裘榆祈求她别再说一个人在家无聊就看电视这类的鬼话。   “我前段时间逛街,给你买了一件卫衣。   好久没给你买衣服,不知道码合不合适,我刚才放你房间了,你一会儿试试好不好?”   哦,是这个事。   裘榆说:“好。”   好像又添了新的事,许益清继续说:“我希望你和禧妹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的,我不苛求——我就希望你们开心一点。”   袁木终于推门进到房间,他抻了抻左臂,在床边躺下了。   她还是不提从前。   不知道严莉能在妈妈们的心中活多久。   花插水里维持不过一周,窗台的金桂好像要萎了。   其实今天晚上很想去他家吃饭,与他挨坐在沙发里看着电视等菜,开饭前做先锋占他旁边的位,咬耳朵告诉他可口确实比百事好喝。   “妈,我有点想去一中读高三。”   裘榆的指腹磨出些许汗,在夏末初秋的风里很快干了。   作者有话说:   看到有些评论讲得真的好好啊,谢谢。 第18章 好梦   一天是一生的缩影,深夜是临死,清晨是重生,无数个沉睡的夜晚不就是无数次死亡演习。   不清楚死亡会如何,但演习偶尔馈赠好梦。   雾蓝色,氛围很难言,他叫自己不要醒。   怀里的闹钟锲而不舍,床上的袁木把自己蜷得更小,泄了口气,还是睁开眼睛。   上学的日子,天没敞开亮,郁郁的。   他们乘的公交还有一程是终点站,袁木擅自松开紧扣的十指,告别之后起身离座,不知道独留在梦里的那个裘榆会怪他还是想念他。   摇摇晃晃站回现实的人间,身体像被挖走某一块,剩无法名状的空虚,可梦是虚拟,袁木明明就没有得到过。   袁木迟疑几秒,放弃拉开窗帘,转凉的金属闹钟摆去书桌,他臂环枕头径直出门洗漱。   路过客厅的挂历,惊觉明天便到周六。   原来朝六晚十的生活这么容易麻痹人的神经,让五个工作日匆匆溜走。   卫生间离袁茶的房间很近,袁木知道隔音不好,用杯接水时拧成小股。   牙刷杵进口腔,他已经整七天没见过裘榆。   那天他答应过会来补课,但两次都未到场,袁木明白意外又出在许益清身上。   诺由他人许下,是否信守也由他人决定,袁木不是很在乎,也没心情干涉,可如果对象换成裘榆,他等待和接受结果的过程就变得艰难一些。   浸水的洗脸巾铺来脸上,将梦境残存的旖旎余韵扑得灰飞烟灭。   没劲,今天不吃早餐了。   到了学校,袁木在操场上远远看见二楼露出李学道一个头,恐怕他是早早守来教室门口查收作业的。   果不其然,袁木爬楼时在拐角处遇到班上几个熟人,他们书包垫大腿上当课桌,卷着练习册伏背奋笔疾书。   “靠,别读题了,什么时候了,直接乱选一个填上去!”   “靠,我也不想读,但我有强迫症!”   “靠,你这强迫症昨天晚上咋没让你把作业写完。”   “靠,形势好紧迫,你们两个屁话好多!”第三人发声。   “靠,又不是用嘴写作业,你管他们说不说。”   第四人挺身而出。   “靠,袁木袁木现在七点过几分了?”第五人瞟见他,攥笔画字神似手抽筋,只腾得出嘴巴问时间。   袁木滑开书包拉链,从暗格里掏出不怎么用的诺基亚,一片黑屏。   “等等啊。”   只好站他们旁边等开机。   “靠,袁木你的书包里头怎么有股桂花香。”   如今全城都飘这种香,多一个我的书包有什么稀奇。   开机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李学道背着手出现在他们头顶:“一二三四五——六,我说半天不见来人,都堵这儿干什么呀?”   李学道笑里藏刀。   其他五个人像卡顿了一样,默默把作业册移到身后。   只能袁木来主动应话,他举了举手机,屏幕上两只手刚握完分开。   他说:“……看时间。”   领着一串人掠过走廊,好不威风,引得同层几个班级人人侧目。   袁木没抬眼,不知道凭的是哪一门感官察到了众人的幸灾乐祸和好奇,他们是不是也觉得这个队伍太像校门口插杆上卖的那些根糖葫芦。   赶作业的那几个同学被罚站一堂早自习,轮到袁木时,他吊着一口气,生怕李学道又找到机会拉他去办公室听训。   幸好没有,他挥挥手让他回座位,连检查作业的步骤也省略。   黄晨遇:“靠,这样也可以,早知道我就拿手机在旁边给你们计时。”   “靠,首先你的政治要考第一名。”   王成星立著书埋头吃早餐,馒头炸至金黄从中切开,塞满辣味土豆丝,一口下去糊得一嘴辣油。   头顶灯光忽然被人遮了,他袋子一丢书一盖,眼不敢乱瞟,马上打直腰背捞手边的单词册。   “我。”   袁木说。   王成星瞬间垮回原样,从书堆里重新把东西扒出来:“你要不要?我还有一个。”   “谢谢,你吃吧。”   袁木说,“但李学道还在窗边。”   王成星张的血盆大口吞了口空气硬生生合上了。   灯光奶白,晃得人目眩,铅字在教材书页上乱跳,袁木眼皮沉重。   撑了一节课,下课铃一响,他塌在桌上。   闭了眼,困意盖上来,被白日打破的梦境似乎还在脑子里遗存碎片,此刻在广袤的黑暗里丝丝柔柔地溢浮着,可以轻轻碰到但难抓牢。   半梦半醒间,袁木明晰地认识到一件事情。   只要裘榆不想有交集,他和他之间就真的可以一辈子见不着面。   王成星在他旁边嗦凉透了的土豆丝,四处细碎的议论声和他的吸溜声一起戛然而止,袁木猜到是李学道进来了。   不过上课铃没响,他仍睡着不搭理。   像水珠滚进油锅,停了几秒的教室沸起。   “靠,好屌。”   王成星说。   靠,到底是谁的口癖,突然风靡全班。   “大家大家,安静下。”   李学道握着数学老师落下的教学尺使劲拍讲台。   袁木暗自咬了咬牙,他历来很怕一切人为的横冲直撞的噪音,沾点声就会心惊肉跳。   心头攒窝无名火,他头埋右臂,搬左臂来捂紧耳朵。   “大家也看到了,这是我们班新来的同学,未来一年将和我们共同学习和生活,我呢提前带他来给你们认识一下,等会儿上课再正式请他做自我介绍。”   “现在做!现在做!现在做!”大片人起哄。   其实这个班每年都会有那么一两个新人半道加入,基本该是见怪不怪了。   今天怎么兴奋异常。   是吧,高三无聊至此。   “人没齐呢!”李学道说。   “齐了齐了。”   “没关系没关系。”   七嘴八舌,多是女孩子在调笑。   “袁木袁木。”   杨岚清探身来叫他。   袁木挪开手臂睁眼看她,她一脸雀跃指讲台。   恰好上课铃打响,掌声与欢呼雷动。   袁木直起身,看见李学道身边的少年,他是众目下的主角,注意力却抽离此般闹境,只盯着老师手里蛋黄色的三角尺皱眉。   等所有平息,那人才整理表情,淡淡扫来一眼,点了点头:“我是裘榆,求衣裘,榆树的榆。”   他穿紫色套头卫衣,那条工装裤上的铁链被他拆掉了。   单肩包收短带子提在手里,清清爽爽立在灯光处。   你怎么从我梦里出来了。   袁木整节课都很恍然,时不时低首起疑,莫非晨漱时抱的枕头真被填进胸口。   王成星一直在摸自己的脑壳,他以前也剪过刻痕短寸,怎么没有裘榆的这个型拽。   他凑去问杨岚清,你们俩都认识他?   李学道在讲昨天做的试卷,杨岚清示意他闭嘴认真听课。   王成星又歪去袁木那边蹭他胳膊,虽然没抱希望他会回他。   “小学同学。”   袁木说。   没说初中是校友,至今家住一块。   “他人怎么样?好说话吗?”   其实不止王成星,全班都等着这问题的答案,尤其想和人混一块儿玩的男生。   “试试不就知道了。”   王成星“嘶”了一下,转头看后排:“不好试啊。”   然后像被火燎眼睛一样缩回来,“靠,好尴尬,正看着我。”   完了觉得不对:“哪惹他了。   盯我干嘛?”   袁木转了两圈笔,决定回头,结果裘榆正低头和黄晨遇拼一张试卷听讲,状似全神贯注。   袁木把眼神飘回来,又若有所思看一下王成星。   下课后袁木犹豫要不要到后排去找裘榆。   毕竟这儿他只认识他一个。   但,但目前看来想认识他的人很多,并不缺袁木一个。   哪知没等他捋清楚,那人先从后走到前来,指节敲了敲他桌沿,说:“出来一下。”   王成星看着裘榆扬长而去的背影,琢磨:“别去,他看起来是要和你约架。”   袁木拿上手机:“我会打电话。”   “打给谁?”   “你啊。”   袁木笑着走了。   王成星:“我——看这样我也打不过啊哥。”   杨岚清从试卷堆里抬头,望窗外两人一起消失在楼梯口,笔盖点着下巴评价:“瞎操心。”   漫长的十分钟过去,他们一前一后地回来教室。   趁数学老师在认新来的裘榆,王成星悄声问,他找你干嘛。   叫我中午等他一起吃饭。   作者有话说:   来晚了来晚了来晚了 第19章 不实   中午放学之后,嘈杂混乱的教室里总会有一小部分人与躁动的人群分隔开,挂着淡然表情守在位子上。   旁观的话,隐约还有一种忍让的姿态。   他们放弃给长龙似的队伍增加负担,选择错峰吃食堂的凉菜剩饭。   袁木一直属于其中一员。   于绣溪今天拿着试卷来找人,却看到他在收拾桌面,是要离开的样子。   他有些踌躇。   袁木察觉到了,适时停下收书的手,抬头用眼神询问他。   “想请教你一个问题,最后一个大题老李讲得太快......”于绣溪亮了亮手中的卷子,眼睁得圆圆的。   每次他来问题目都是这样,说话声音很小,笑也生硬,但没有不真诚,碰到好人可能还会因他生涩的交流技巧而更舍得对他掏心掏肺。   袁木倒不会,油头滑脑或拙嘴笨舌在他这里没区别,没有哪一者可以凭特质得到特殊对待。   他是稳定的惰性物质,不大有为别人做出调整和改变的觉悟。   此时裘榆早已站去走廊上,静静的。   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宽背窄腰,像景被框在窗里。   “不好意思,下午自习课可不可以?”袁木说。   裘榆在等待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做,等是他唯一的动作。   也许是没想过会遭袁木拒绝,于绣溪不知该怎么应对,愣住,迟钝地酝酿回话。   “下午自习课吧。”   袁木替他答,然后低头把最后一本书塞去桌肚。   云层过厚,太阳没挣出来,又是一个阴天。   “他找你什么事。”   下楼,裘榆落后他几梯。   “谁?”   “不知道。”   “哦,找我问题。”   “这么快?”   “没给他讲。”   “怎么呢。”   裘榆问得很故意。   袁木落步最后一级台阶,也就幅度很大地转头看他一眼。   “因为我肚子饿。”   袁木说。   裘榆仰了仰脖子看天,喉结和下颌线好看得十分突出。   知道袁木仍然在看他,他咬了咬下唇,嘴角要翘不翘,辛苦忍着没有笑。   食堂人声鼎沸,他们离得比在外面更近一些。   怕走散,怕交谈听不到。   实际很难走散,他们也不怎么交谈,只是空间小而人群密,没人注意谁与谁挨得紧。   这个环境下靠近是本能。   袁木领裘榆站到一条最长的队伍末尾。   裘榆提醒:“这排......好像人最多。”   袁木:“这个窗口的阿姨手不会抖。”   裘榆:“噢——”   袁木侧身让他,握他手腕:“你到我前面来。”   “怎么?”裘榆嘴上质疑,还是随他的力朝前挪步,分出心思来恨这件卫衣袖口太长。   袁木:“你先点,我帮你刷卡。”   裘榆:“噢——”   “为什么老喜欢站我后面。”   袁木更像在自言自语。   因为我试过,如果让你站我身后,就永远等不到你主动开口和我讲话,而我频频回身会显得很傻,很刻意。   裘榆偏着肩膀看了看他,一本正经地说:“谁叫你比我矮。”   后来果然全程无言,直到走去最角落的位置落座,在整筷时,才有了一点可以正式问答的氛围。   用餐巾纸把筷匙一一擦净,袁木递一份给裘榆,说:“你课间说吃饭的时候和我讲。”   “讲什么?”   袁木坐他对面,抓着筷子打量他几秒,不说话了,垂眼拨菜吃饭。   裘榆说:“那你先问我啊。   不然我一个人叭叭叭的好像作汇报。”   看他要放筷,又抢,“边吃边说。”   “你今天在这儿,是许娘让你来的吗。”   袁木最在意这个。   “不是。”   裘榆注意到他的肩膀松下来,开始夹菜往嘴里送。   “你怎么想的啊。”   “你要我暑假补课是怎么想的啊。”   裘榆回。   “……资源利用最大化。”   哦,承认是你了呀。   “我怎么想的,我也不知道。   就,主动选,比被她逼好吧。   这样做,不是她掌控我。”   角落由大面的脏兮兮的落地窗包围,裘榆看着过路人模糊的身影说,“不被她掌控时的学习,还蛮有意思的。   比和她作对有意思。”   人做决定时有无数推因,不可能事事给你掰碎讲周全。   袁木思及裘禧马上九月入学一中,可能这也算其中一个。   不经意瞥到,玻璃窗上,袁木的脸近乎透明,表情飘忽。   裘榆讨厌这种不实感,转回来确确切切看他。   “我还蛮高兴的。”   他低下头含着饭菜细细嚼。   “什么?”裘榆不是又想玩无聊招骂的那一套,只是怀疑自己听错。   “最后一年可以和你坐在一个教室里。”   袁木这次没有嫌他幼稚,但也不准他对这一句发表任何话,于是立马跳话题搅混情绪,“不过真的好巧,那么多个班......看到你时吓我一跳。”   “没吧,看到你时你好困。”   “屁。”   “你在班上和谁好?”   “都差不多。”   那就是都不怎么样?   裘榆点头:“以后我们都一起吃饭吧。   中午。   不回家的话。”   “......啊?”   “两个人吃饭比较香诶。”   裘榆学十岁的袁木,知道他不会记得,补充,“你说过。”   怎么突然张口提以前,那条狭长、单薄、脆弱的地带。   “一起吧。”   裘榆替他答。   和裘榆一起端着饭盘走去剩饭处理区,听他对食堂阿姨说谢谢,然后转头点评红烧肉确实不错,难怪钱进老想逃课来试一回一中的食堂。   不如下次推荐你红烧狮子头。   饭后去超市买水,裘榆在收银台前向远处的他求助,袁木,我差一块的零钱。   像熬过七年之痒的情侣。   下午第二节 体育课,裘榆和班上的男生打篮球,轻松进了一个三分,队友双手举过头鼓着掌吹口哨,他一边系鞋带一边望向场边的他。   看我做什么,炫耀吗。   很偶尔,又很频繁,这些平凡普通的时刻催生梦幻感。   对于他们又重聚在同一个世界里这件事,袁木总消化不及。   但裘榆看起来很从容熟稔,无论是面对袁木或是这个刚融入的班级。   明明是同一张答卷,他像拿着正确答案入场般胸有成竹,留袁木独自为不知所措而懊恼。   原本在玩篮球,但不知道为什么那群男生又倒在地上比俯卧撑。   黄晨遇撑一个就要等裘榆接一个,裘榆被他搞烦了,做了个腾空击掌,完了之后也停下来等他接。   黄晨遇伸直手臂准备了半天,然后一笑泄气趴场上,靠,还是你的比较牛逼。   袁木坐在树荫下,又明晰地认识到另一件事。   只要裘榆愿意,他可以在任何时候和任何人建立并维系友好的关系。   他移开目光,这样最好。   因为尚在补课期间,不开设晚自习,第四节 课铃一响就能走。   袁木今天早上骑车来的,他在教室门口徘徊两步。   其实已经思考了一节课,最后还是在这两步的时间内仓促定夺,他脱离人流走去车棚。   裘榆走出教室不见袁木,便不再往前,而是定在走廊看向操场。   黄晨遇路过拍他:“不回家干啥呢?”   人潮没退尽,袁木骑着车出现在校道上。   “走啊。”   裘榆跟着他下楼。   真是拨一下动一下。   不可以一起回家吗?   还是说一起吃饭已经到极限,是我太贪。   那明天——哦,下周一要不要拨一下他?   裘榆悠哉游哉回到街上,各家都吃完晚饭了。   钱进在麻将桌旁支椅子守着他爸,看着裘榆来了就逮他。   “你专门在这儿堵我呢?”裘榆好笑。   “哇草,你真去一中了?”钱进和他一同往他家的方向走。   “是啊,你要不要一起。”   “我去干嘛?”   “去他妈的学习。”   裘榆想给他脑袋上来一下,“我还在班上看见杨岚清了。”   “啊?杨岚清?提她干嘛?”   “你不是——嗯,喜欢她吗。”   钱进起鸡皮疙瘩:“你记性怎么这么好,你不说我都想不起这号人。   唉,那时候的喜欢是过家家,哪个当真啊?不过她确实挺漂亮的,现在呢?”   裘榆有那么几秒没声音。   “靠。”   他烦躁地扭开头。 第20章 不知道 不可能   屋内烟雾缭绕,桌上杯盘狼藉。   上楼时听到隐在墙后的热闹喧哗,开了门才知道原来是自家的。   方琼和袁高鹏在家招待亲戚,正餐已经吃饱,大家就着扒拉不出几片叶子的汤锅推杯换盏。   人全是袁高鹏老家的,袁木脱鞋时抬头扫了扫,一张面孔也不认识。   对上了袁茶的目光,她跑过来说她给他留了菜。   “谢谢。”   袁木弯腰摆好鞋,一声不吭回了自己房间放东西。   袁茶的眼睛追了他几秒,回头进厨房端菜添饭。   不一会儿,她抬着一碗白饭和一碟空盘冲出来,问方琼盘里的菜哪儿去了。   方琼和人聊在兴头上,笑得前仰后合,袁茶唤了两道她才应:“怎么了怎么了?”   “我舀出来的菜呢?”袁茶把空盘推去她眼下,腔调委屈。   “那是你舀的菜呀?”方琼指锅,“后来不够叔叔伯伯们吃,我倒进去了呀,你放碗柜里干什么?”   “都没了!那哥哥吃什么?”袁茶高声问。   引得人人看她:“你哥哥回来了?在哪儿呢?”   袁茶转头,不知袁木在房间门口站了多久。   他走来接过袁茶手上的碗盘,不怎么理会其他人好奇的眼神,低声说:“我去钱进家吃粉吧。”   袁高鹏在旁边掏内袋里的钱包,说:“点加蛋加肉的,打包回来家里吃。”   袁木说:“不用,叔叔,我还有钱。”   有声音:“哎呦,怎么还在喊叔叔?”   袁木垂了垂眼睫,隐藏情绪。   方琼把钱包拿来自己手里,抽出一张红艳艳的,起身和袁木一起走去门边,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回来顺便带一袋洗衣粉。”   又说:“他给你你就接着。”   “妈,你食指咋了?”袁木盯着她手上的创可贴。   方琼屈起拇指按了按:“刚才用刀给猪蹄分肉的时候划到了,没事。”   “厨房等我回来收拾吧,你那手别碰水了。”   “嗯你去吧。   吃完了再回来,家里闹。”   方琼把钱塞到他手心,转身挂上笑脸往酒局去。   绑鞋带的时候袁木整个人蹲在阴影处,他看向面前亮得发慌的客厅,忽然想,其实那里坐着的才是完整的,常规的,可以得到认同的一家三口。   “一包老龙凤。”   店里光线柔和,老板在看书,闻声撩眼皮瞧客人一眼,又把视线埋下去。   “自己抽还是帮老汉买?”   “老汉死了,自己抽。”   老板从这话里听出他的情绪不对劲,却还是铁面:“你应该晓得我规矩。”   袁木说:“上个月成年了。”   老板理也不理:“带身份证来吧。”   “云哥。”   袁木想说自己现在很需要那包烟,也没力气再跑两条街另寻他路,但他停了很久,憋出一句,“明天给你看。”   陆倚云不是本地人,不过他很早就驻扎在这条街。   听说是外省人,来重庆读大学,毕业后创业失败,不知道怎么的,大学生混成了小卖部店主。   倒也是最不差钱的店主,八岁以下的儿童不卖商品,十八岁以下的青少年不卖烟酒。   袁木小的时候有为就近吃不到零食而苦闷过,云哥这么做图哪样,得什么?长大了也参不透他的所图所得,只隐约明白这个人很稀有,是濒危物种,与这条街格格不入,袁木一辈子碰不上几个。   陆倚云看了他两眼,倾身从玻璃柜里夹出一包龙凤呈祥丢他面前。   袁木把一百钞票递给他。   陆倚云像拨橘瓣白丝一般地翻页,指腹从页首摸到页尾,细致优雅。   他说:“没空给你找零,明天把零票和身份证一起拿过来。”   吸到第八根,袁木听到钱进和裘榆说着话走进楼道。   “你说学习吧,我在实验也能考大学,不是非要进一中。   那你说是为了找你和袁儿耍吧,我这不是糟蹋完我妈的钱还得糟蹋你们吗。”   钱进说,“唉,我再想想。   而且转学得我妈点头哈腰去求人,难啊。”   裘榆说:“找我外公,不用求。”   语气冷漠,“我就随口提,不要故意营造我在求你而你在想方设法婉拒我的氛围。”   钱进哈哈大笑,笑完又几分惆怅:“裘榆,你是不是已经想好以后要干什么了?”   谈及未来,连钱进也变稳重。   “没。”   “但一定有方向了,不然你绝对不会往一中走。”   “有吧,想出去看看。”   他们的脚步越来越近,谈话声越来越清晰。   “在实验不也能出去吗?费那劲儿。”   “实验能让我去北京吗。”   “你想去北京?”好友不知不觉立了志,惊讶之余钱进接着自省,“真好,有目标真好。   我的以后,连影儿都没呢。   到底干什么啊?感觉我做啥啥不行,他妈的,好鸡儿难。”   “我家到了。”   裘榆说。   钱进继续扶着栏杆往上走:“他妈的,我还要再爬三楼,更鸡儿难。”   裘榆把钥匙插孔,转动开门,钱进在头顶喊:“他妈的,哪来这么浓的烟味。”   天台的门挂了锁,袁木只能坐顶楼的最后一级台阶上抽烟。   听了钱进的大嗓子,他在黑暗里无声笑了笑,把烟头拧灭。   与此同时,裘榆在门前退了两步,抬了抬头。   楼道归于平静,思绪乱飘。   理不出头尾,袁木再次摁响打火机。   施力摁就能得到清脆的回应,闪动的火光。   烟含在唇舌间,凑向那簇火。   施力吸就能得到短暂而苦涩的疼痛,致幻致愉的尼古丁。   所有不会辜负人的行为和事物,都值得沉迷。   吞烟时心不在焉,岔了气,袁木捂着脖子剧烈咳嗽。   咳也不专心,他想,辣不是味道,而是痛觉,凭什么苦不是?尝到苦也蛮痛的。   可能把脑子咳散了,直起腰时袁木看见裘榆拄着手电筒站他眼前,手中那束光像把银剑。   “你吃饭了没?”   裘榆对他说话的嗓音轻轻柔柔,和光柱里涌动的灰尘一样难着痕迹。   然后他们饿着肚子坐在天台的木桌上抽烟,这次是同一张木桌,不似以前各据两方。   两个人后仰着身子,垂直看天,烟雾喷向夜空。   “你是不是更爱抽玉溪。”   袁木问。   “我不挑。”   “我突然想起一个作家,他说天堂有天使,天使也偷偷抽烟。”   “嗯。”   “你知道天堂为什么禁止吸烟吗?”   “为什么。”   “说天使的翅膀会掉毛,吸烟有消防隐患。”   “然后呢。”   “然后天堂也有天使长,天使长巡视的时候会有天使把烟头悄悄弹掉。”   “然后呢。”   “然后这就是我们看到的流星。”   其实裘榆知道。   这是去“蜘蛛”给季二蟹代班时,袁木在水果店里竖他脸前的那本书。   裘榆回来时去书店找到了,并回家一页一页地翻完了。   这一截他有印象,是纳博科夫写给薇拉的情书。   袁木怎么回事啊,这是不是可以算是说给他的情话?   裘榆莫名笑起来,风鼓动他的衣衫。   “笑什么?”袁木依然在望天。   笑我好幼稚,裘榆想。   “不知道,你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   “因为现在好想看到流星,方便我许愿。”   “许什么愿?”   希望我一年后因外力顺利死掉。   “听说说出来会不灵。”   眼前,墨蓝色夜空蓦然划出一条红亮的弧线,火星落下溅在袁木眼尾。   裘榆说:“能说。   我就许愿你的愿望可以实现。”   烫和凉是两个极端,但在刚才那个刹那袁木才发现,神经也会把这两种触觉混淆。   不过痛是统一的,痛得逼出他的泪意。   裘榆两手空空,袁木低头看自己的指间,也跟着把烟头撇掉。   “和你抽烟好浪费。”   袁木说。   一根就吸过一口。   “你为什么抽烟?”裘榆说,“今天。”   袁木思考良久,心奇怪地回归平静,反问:“你是不是也不太想回家?”   “回家怕被她拷问,一中的老师如何,同学如何,环境怎么样,你有没有好好听课,听得懂吗,学习起来是不是适应,会有进步吗。”   “她问你就答呗。”   “她会无穷无尽地问。”   袁木说:“那你也只用回答她一年。”   他转头看他,“你知道吧,一年后你是自由的。”   裘榆接住了袁木的目光,有些失神。   裘榆觉得这一生不会有第二个人像他这样看自己,平和,沉静,蓄满力量和冀望。   袁木凝视他,竟然笑了:“别看我,看天。”   我问你,你认得出哪片云属于哪片天空吗,它们都不说话的时候。   裘榆说:“认不出。   没有哪片云会永远属于哪片天空。”   袁木皱了皱眉,点头。   “是吧,也没有哪个人会永远属于哪片土地。”   他说,“比如你,你就不可能属于这里。”   裘榆想和之前一样问,你呢。   袁木先他一步发话。   他伸臂搭在鼻梁上,说今天月亮好跋扈,亮得人头晕。   裘榆真去看月亮。   很久很久以后裘榆才想清楚,那个晚上袁木捂的是眼睛,捂住诀别的神气和无名的泪意。   他预见他和他这一段的结局,擅自把他为他造的流星当成一场告别仪式。   他不该去看月亮。   作者有话说:   “天堂应该挺无聊的,到处是天使翅膀抖落的绒毛,所以禁止吸烟。   不过有时天使们偷偷抽烟,把烟藏在袖子里,天使长巡视的时候,它们就悄悄把烟头弹掉,这就是你看到的流星啦。”   ——纳博科夫 第21章 痣   妈妈的形象不固定,总变幻。   在袁木的印象里,方琼年轻过,但从来没有过少女的娇憨态。   他记事早,追溯人生的第一幕,是她一手捧着九个月的大肚一手牵他过马路。   那时她脾性急躁,凶恶,多怨艾,袁木在车流中走得慢了,她几乎悬空提着他疾步,到了马路另一头就甩开手,问他为什么要拖累她。   也许可以归因于那时生活条件不好。   后来方琼渐老,脸上起皱纹,孕育过两个孩子的肚子剩两圈陈年赘肉,她反而变得温和耐心。   虽然温和耐心并不曾体现在袁木的身上。   袁茶说话极晚,方琼守在她身边不厌其烦,拿着识字卡嗲声嗲气教授她。   如此日复一日地度过两三年,所以那个场面很深刻,袁木作为旁观者,她们屁股底下的凳脚颜色至今都记得。   再然后,袁茶会说话,懂人事了,方琼更被改变得积极。   袁茶读绘本,读完一则小笑话,先是方琼笑,接着袁高鹏笑,两个人在沙发上东倒西歪。   袁木被他们笑声中的快乐深深震撼到,留心记住那段滥俗的文字。   倒一直没体会出它妙在何处,只是慢慢破解了他们快乐的真正源头。   如果叫四五岁的袁木想象妈妈居然能和一屋子的陌生人聊得忘情且热络,全由她活泼大气地主导氛围,把大家的笑声拔高,饱满似雷掀翻屋顶。   想她像个能量永恒的太阳?那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   但很奇妙,此情此景正在他眼前上演着。   那些人黑黄的牙齿和卡嗓的痰,还有被围坐在其中的方琼。   袁木一边脱鞋,一边想,她明明是外人。   袁高鹏的远房亲戚,她得见过一面吗?   桌面比他离开前更狼藉,瓜子壳飘在残汤上。   已近十一点,袁茶坚守在沙发上昏昏欲睡,那些人还不打算走。   袁木在鞋柜旁静静站了一会儿,决定去卫生间洗漱完之后直接回房间,和乌烟瘴气的客厅彻底隔绝。   水龙头刚出水,方琼叫他,袁木。   袁木缓缓拧合,他还以为她看不到他。   一叫他的名字,喧喧嚷嚷的聊天声奇异地消减不少,于是方琼就坐在原位说:“今天晚上安排你去许娘家过夜哈,还有你的这两个婶婶。   我跟你许娘讲过了,再等会儿你就带两个婶婶去许娘家休息,这样才够睡。”   她什么时候和许娘熟到这个程度?   婶婶?我的?我们认识吗?   许娘家,那岂不是,没悬念地要把自己分配给裘榆?   脑中念头纷杂,袁木一个也没顾上。   袁茶被惊醒,苦着脸说:“我也要去。”   方琼不同意:“都安排好了,你照样睡你的床。”   “我想去,我想和裘禧一起睡。”   方琼两边嘴角向下一撇,斜斜地瞪视袁茶。   这多是妈妈妥协的前兆。   袁茶笑嘻嘻地向她卖乖:“耶!”   方琼只好笑了笑:“那婶婶们就睡小茶的床,你和哥哥一起去许娘家。”   袁木还攥着牙刷,需要他照顾的对象就在一来一回间改变了。   怎么说呢,袁木最初十分庆幸袁茶的到来,她分散了方琼的大部分注意力,呵斥和责备便很少再集中地落在他身上。   也不可避免的,他之后厌恶她的存在。   不是她,是她的存在。   方琼赶他们:“那你们两个现在就去,晚了打扰人家睡觉。”   袁茶眼睛亮晶晶地看袁木:“哥,走!”   像邀功,像要一起去干大事。   可能她意识到袁木不愿意和两个陌生人去到陌生的地方过夜,考虑着换成妹妹他的心情会好些。   但袁茶应该想不到,在今晚的袁木看来,她和那两个婶婶并没有区别。   裘榆洗完澡在卧室收集准备丢进洗衣机的衣服,忽略了客厅突起的一团喧闹。   许益清来敲门时,他像囚犯终于等到行刑时刻,有点烦躁,又有点义勇地拉开门直面她。   谁知她身边还有高她一截的袁木。   许益清说:“你快好好收拾收拾床和屋子,今天方姨家客人多,袁儿来和你睡啊。”   她把裘榆手上的一堆衣服拢到自己怀里:“都是要洗的?”   “啊。”   裘榆看着气质拘谨的袁木,低了低头,“啊是。”   许益清显然也看出来袁木在为扰人清净而略不自在,她说:“你们之前是不是也睡过一次?不要害羞啊袁儿,当自己家。”   裘榆插着腰抓了抓后脑勺:“是睡过。”   许益清一拍手:“对嘛,两兄弟多在一起玩,现在你们又是一个学校了,要懂得相互照顾晓不晓得?这样子熟起来简直容易得很嘛!”   裘榆又赶紧点头:“嗯嗯。”   袁木起先是偏着头看往客厅和阳台,现在转回来微微瞪他。   亏得他比他矮,不然这么爱瞪人累不累眼?   “我把你这堆丢去阳台,你带袁儿去洗漱。”   许益清侧身说,“新牙刷和新毛巾都在镜子右上的柜子里,你找不到就叫裘榆,知不知道?”   袁木看了看脚上的拖鞋,又看了看裘榆,说:“我在家洗漱过了,只是没来得及冲澡。   不过这么晚了再洗澡吵你们就真的不好意思了。   不知道裘榆介不介意?”   许益清等半天,手背拍他肚子:“人家问你介不介意!”   裘榆才微微笑,摇头:“不会。”   许益清再去招呼两个女孩,男孩们这边早早拉了灯。   这次许益清专门为袁木拿出新枕头,他靠了靠,撑起身子,要和裘榆脑袋底下的换。   “凭什么?”裘榆看他。   “你刚才不答应得挺欢的,相互照顾。”   裘榆知道了,如果袁木比他高,大概是会转瞪为觑。   裘榆把袁木胳膊肘拿开,攥着枕头一角抛去床脚,然后将自己的分他一半,拍了拍让他睡上来:“这样吧。”   “你今天,去天台是因为家里人太多了吗。”   “是啊。”   袁木说,“我现在身上都一股烟酒味。”   他换了睡衣才来的,裘榆摸着他的衣领说:“不啊,还是那股植物的香味。   可能今天没去店里,没有水果的味道。”   “你也闻到我身上有植物的味道?”   裘榆就抓到“也”字,问:“还有谁闻到了?”   “我。”   “哦哦,对。”   “你知道是哪种植物吗?”   “你是考我还是问我?”   “问你。”   “我也不知道。   但气味有分类,感觉它就属于植物类,可能哪种植物也不是,是你独有的。”   裘榆的手掌掐他的腰,看他,“我早就想说,你出汗的时候尤其浓。”   每和袁木做一次爱,裘榆就会短暂地沾染上,短暂地拥有他的味道。   袁木专注于他眼神的变化,提醒:“你家的房间,都挨得很近。”   “去地上。”   裘榆翻起来撑在他上方,“你叫小声点。”   袁木的小腿在被子底下轻轻蹭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那亲嘴总可以?”裘榆低低地问。   “可以。”   袁木的手指悄悄拉住了裘榆悬空的衣角,“但不要像上次。”   “上次是哪次。”   他也轻轻地蹭他的脸。   “在你的衣柜里。”   “怎么了?”裘榆想了想,“那个也算接吻?”   “嗯——”袁木不看他了,声音缥缈得抓不到,“那种吻就像小情侣在谈恋爱。”   所以你不要?   裘榆泄了力,压着他,笑了两声,不知是冷是热。   他的头埋在袁木的颈边:“你的眼尾怎么突然有痣了。”   “痣?什么样?”   “褐色的小圆点儿,要亲你时才看得见。”   袁木伸手摸了摸,因为它太渺小,只有记起它时才能唤起十分轻微,好似幻觉的灼痛感。   “一直有啊。”   袁木逗他。   “你骗谁。”   裘榆的手动了,从他的睡衣底下钻进去,食指按着尾椎骨,一寸一寸往上探,在第四颗圆润的骨头停住,“你这儿有一颗痣,你知不知道?”   热气拂颈,袁木的身体在他怀里颤了颤,酥酥麻麻地起鸡皮疙瘩。   裘榆继续滑,到后腰:“你跪在床上朝我撅屁股的时候,这儿,还有这儿,会有两个凹陷的小窝,你看没看见过?再旁边,这儿,还有一颗痣,红色的,你知不知道?”   “你是不是蒙我。”   裘榆的两臂环紧他:“行,哪天录视频给你看。   蒙人的是你吧,谁说的眼尾一直有痣?”   “碍眼吗。   它。”   “不碍眼,挺好看。”   袁木推了推他:“要把我压平成饼?”   裘榆无动于衷:“本来就平。”   “你他妈。”   “才摸两下,硬了?”裘榆闷闷地笑。   “又不是阳痿。”   “不接吻。”   裘榆泄愤似的咬他肩膀,“口还是手?”   第二天各回各家,袁木将自己锁在房间补觉。   阳光总刺目,让人不得安宁。   他掀开被子光脚下床,坐去书桌前,拉开书包找到圆规盒。   照了半晌圆镜,握起圆规,将尖锐的那头抵在皮肤上,滑去眼尾,垂直碰了碰那颗即将没有痕迹的疤,一点一点施力刺进去。   血珠呲地冒出来,袁木偏头凝视镜子,指腹覆上白纸,按上去,轻轻抿掉了。 第22章 没雨也行   周日缠缠绵绵下了一天雨,气温又降两度。   因为要骑车,裘榆在早上暂添了一件薄外套。   菜市场和天都没醒,他孤零零待雾里。   山地车很久没动,座稍变矮,他两脚支地上,两手揣兜里。   雾散完了,有人把他右耳耳机扯掉。   “骑车别戴耳机。”   裘榆回头看他,又左右扫了扫:“你走路?”   袁木:“我坐公交。”   裘榆:“你车呢?”   袁木:“你为什么骑车?到处是坑坑洼洼的水塘。”   裘榆坐着没动,袁木也停了停:“你走不走?”   “你说得对,等我锁下车行不行?”   袁木和他一起去楼道间。   “你刚才坐街中间像拦路打劫的。”   袁木说。   裘榆想,差不多吧,我守株待兔的。   “你带伞了吗?”裘榆问他。   一般先问的是带了的,但裘榆不像是会记得带伞的人,袁木想,我该带还是不带?   “你带了吗?”他干脆反问。   我带没带由你决定啊,裘榆甩回去:“你带了吗?”   咔嚓落锁,袁木先转身走:“带了。”   裘榆拍包:“我忘带了。”   他两步追上人同行,商量道,“如果放学有雨,你带一下我,我们一起回家吧。”   公交车上人不多,他们两人走去后车厢找到连座。   裘榆让袁木坐去里面,侧身而过时他拽住他的手腕,顿了顿:“袁木,前天你走的时候是不是偷我家洗衣粉了?”   袁木问他是不是想死。   “不然我俩身上,为什么味儿一样?”裘榆把外套脱下来,“你闻。”   “我妈换洗衣粉了。”   袁木说。   “哦——这种是不是比你家以前的青柠味好?”   “一般吧。”   裘榆顺手把外套盖他身上:“不冷吗,知道下雨还穿短袖。”   袁木低着头,转了转没遮全的胳膊,没接话。   大家纷纷猜测李学道不会再玩那一招,毕竟出奇才能制胜,重复来第二次难免差些意思。   但谁能想到周末过后第一眼见他又是在教室门口。   “你政治的资料和试卷做完了吗?”上楼时,袁木这样问。   “做完了。”   裘榆说,“干嘛,要我借你抄?”   袁木:“……”   “李学道在门口检查。”   他沉默几秒,还是好声好气地解释。   今天的楼道异常干净,不见人再成堆赶作业。   袁木不认为是那几个勤奋了,而是他们学聪明,转移到其他阵地了。   李学道背着手,笑眯眯地看来人。   “怎么样,吃早餐了吗?”   裘榆不适应班主任走这种风格,倒是袁木很熟练,一边点头一边掏书包拿作业:“吃了,老师。”   李学道一边翻阅试卷一边问:“吃的啥呀?”   “豆浆油条。”   袁木眼也不眨。   “嗯。”   李学道点点头,把试卷还给袁木,抬头问,“裘榆同学呢?”   “花卷烧卖。”   裘榆说。   李学道笑:“我是问裘榆同学你的作业呢?”   “哦。”   裘榆面无表情地滑拉链,想起什么,侧了侧胳膊挡袁木的视线,火速抽出来合上,递给李学道。   “嗯,选择题错得真多,字真不错。”   李学道对着裘榆的作业说。   听李学道贬和夸都同样的语气,裘榆转头看袁木。   不知道这人从哪开始笑的,见他来看他便收敛了些,摆摆手,头也不回地进教室了。   黄晨遇一伙人踩着上课铃来,李学道在讲台上拦他们:“哎,停。”   他们在门槛边上喜气洋洋:“今天作业是做完的!”   李学道挥胳膊:“站着吧。   迟到了。”   “今天的早自习呢先搁着,我们来点不一样的。”   李学道拍掌集结每一位的注意力,“我昨天琢磨一晚上,决定在我们班搞分组制。   按我们班三人一排的座位来看,六个同学,作一组,就相当于前后两排一组,刚好分成十一个组。”   “每个组,听我说啊,每个组要有一个大组长,六个学科组长,刚好语数英政史地六个科目,齐活。   组长由组员自行推选,组由我分。”   李学道说,“我分组的标准就是,优差互助。   一个组,顶尖的,要有,中段的,要有,末尾的,也要有,大家节节高升,缩小差距。”   “啧,黄晨遇你叽里咕噜又在说什么呢?”   “老师,怎么没有体育组长。”   “嘴再碎,我让你一个人一组,什么组长你都当个够。”   李学道拿着A4纸又过一遍名单,说:“现在大家站去教室外,我每念到六个名字就进来一组,占两排座位,组内位置自行挑选哈。”   只要不学习,欢呼雀跃声居多。   大家都拖拖拉拉地走,一小撮返回去带上了英语单词册。   人人关心教室内的状况,就俩人靠着走廊的栏杆看风景。   “我们俩能到一组吗?”   “名单定好了,你可以去问问。”   “你想和我一组吗?”   “都行。”   “我末段,你顶尖,不刚好吗。”   “我是中段。”   “我在光荣榜上看过你照片。”   裘榆指了指底下的操场。   “那榜前一百都能上。”   “前一百还算中段?”   “前十才算顶尖。”   黄晨遇仰着脖子喊:“裘榆,裘榆!哎我草,还聊呢。   袁木,袁木!叫你俩!”   他们到门口时,杨岚清和于绣溪已经落座,是第三组,他们两人各占两排边位。   接着黄晨遇犹豫几秒,还是选择挨着学霸坐。   路过讲台,袁木被李学道拉了一手:“我看档案,你和裘榆小学初中都在一个学校,袁木你在学习上多带带新同学好吧?”   黄晨遇猛拍自己旁边的板凳,招裘榆:“快快快,小杨是全班第二,以后考试作业不愁了兄弟!”   裘榆把包放在第二排中间的桌上,和于绣溪坐一起:“我本来就不愁。”   他坐着看向袁木,等人真走来了,又埋头绕自己的书包带。   前后各差一位,他旁边有阴影落下。   心一跳,转头看,王成星双拳一握:“耶,全是老朋友。”   你妈的。   谁你老朋友。   袁木早早落定在他斜前方,整理桌面之余还要听黄晨遇问这问那。   裘榆把书包捅桌箱里,末了,又使劲拉出来拿纸笔,带动桌子,让黄晨遇靠了个空。   他没抬头,也没管前面一排转过来几张脸,皱着眉:“手滑。”   黄晨遇嘴欠成这样,全靠精于察颜观色活到今天。   他在草稿纸上写:你是不是和裘榆结过仇。   撕下来,拐袁木手肘让他看。   再小心翼翼滑过去,让他写答案。   袁木嘴说:“没,怎么了?”   “没事没事。”   黄晨遇又把纸扒拉回来。   袁木点点头,看似不在乎,实则在心里琢磨了一天。   他和裘榆有意保持距离,不在人前过于亲近,是因为他有自知之明。   他始终忘不掉裘榆那时在众朋友面前淡淡看他的一眼,直觉叫他待裘榆身边须独身一人。   更始终牢记他喜欢他难见光,是异数,不伦不类。   不如把绳子捆自己身上,另一头交给裘榆。   他愿意收短一些,他就靠近一些,他想一放再放,他就无所谓地笑着走远。   所以裘榆不在场,他慎之又慎连初中同学这层关系也不想对别人明说。   不过,在别人眼里居然到了像是结仇的地步?   那是不是再近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裘榆的低气压维持到放学,求了一天的雨也没来,他的郁气更难消解。   他一股脑把书塞进包里,嫌多,又一本一本挑出来。   一边挑一边劝自己,没雨也挺好,不用湿漉漉的多舒服。   没坐一起也挺好,好歹能就近看个后脑勺。   火消了点,才拽著书包起身离开。   人都走完了,剩袁木一个站在教室门口。   “你怎么这么慢。”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我又来了!   袁木也没想到,那纸条杨岚清于绣溪王成星紧接着都一一过目了。 第23章 蓬勃   零七年流行匿名为心上人送早餐,宣泄苦闷的暗恋心情。   最好有荤有素,食饮相宜,突出你细心且爱意茂盛。   如果有条件的话再着重一下色彩搭配,突出你审美高而能入眼的人寡。   周五早晨,袁木先裘榆一步锁好车,便先一步进教室。   远远瞧见后座的桌上盘着一堆可疑的塑料袋,近了看清楚,一袋黄油条配碗白豆浆,一碗白米粥配几个水煎包,旁边还有一盒粉色酸酸乳,配一条小蛋糕。   哪位啊,当裘榆是猪吗。   杨岚清抬头迎袁木,他敛回目光转正身子卸书包。   “你今天来这么晚啊。”   她和他打招呼。   不知名的那位好像还为裘榆整理了桌面。   书一本本摞起来与桌沿齐边,笔一支支从长至短在书脊旁排开。   指望猪能发觉吗?   袁木把作业掏出来全摆桌上:“还好吧,不是最后一个。”   他的排名限组内,组里面还有三人空了位。   “我昨天的作业留了一道题,还想着今天早上来找你看看。”   杨岚清的笔身歪向他。   不知道裘榆在哪碰着了黄晨遇和王成星,三人成一排路过窗边抵达门口。   袁木垂眼,按了两下自动铅笔:“来得及吧,哪一科?”   裘榆一现身,教室的气氛变微妙。   但因为大家和他没处得太熟,也就没有明目张胆起哄,只有低细的议论和笑声浅浅漫开。   于绣溪安安静静抓着小册子默背“两岸猿声啼不住”,撞到了黄晨遇和王成星两道连绵的怪叫。   那两个人守在桌前扭着腰朝裘榆挤眉弄眼,比自己遭表白还亢奋。   “哎呦呦呦,不错不错哈!一个星期捕获了不晓得是哪个的芳心。”   黄晨遇竖着食指在空中乱戳,教室里的笑随他涨高。   王成星伸脚,扒拉开他座位上的椅子给裘榆让道,关切地问:“吃得完吗?”   裘榆原本茫茫然,摸不着头脑,被他俩这出闹明白了。   裘榆感觉全班都在看他,抬了抬眼,就袁木一个人心无旁骛忙着给杨岚清讲题。   他攥铅笔在几何体上画辅助线,求精细,都差点要和他的同桌肩膀挨肩膀。   指头勾满袋子,全移去王成星桌上。   “不至于不至于。”   王成星也就蹭个热闹,全揽他身上岂不成了麻烦,“你啥都不要?”   “你们慢慢分。”   裘榆坐下,把笔的顺序打乱,重新按颜色排列。   黄晨遇椅子反坐,抱着椅背问:“谁啊,这么多,缺心眼儿吧,是不是组团来的噢?”他挑了那盒酸酸乳,越过袁木递向杨岚清,“喏,小杨的。   小袁想吃啥,来个水煎包?”   袁木接过酸酸乳,送到杨岚清手里,说:“我不用,谢谢。”   黄晨遇:“你吃过啦?”   袁木:“太早,不想吃。”   黄晨遇以为他是不好意思,自己掂了一个,其余一袋都给袁木:“那你晚点儿再吃。   分吧!不然榆哥这点东西一个组都干不完!”   黄晨遇把油条泡豆浆里,开筷前对众人清嗓:“不知道是哪个神秘人还是神秘组织,总之第三组先谢谢您!”   王成星接道:“托您的福——多说一句,第三组的口味是喜荤好辣!”   袁木拎那袋水煎包到杨岚清面前,她摇了摇头。   他站起来,向后斜着身子放去于绣溪手边,于绣溪拒绝不了只好说谢谢。   袁木一面坐正,一面笑着:“谢我干啥,谢榆哥。” 第二节 课完了之后有个大课间,黄晨遇和王成星早早抱着篮球,铃一响就飞奔去球场抢篮筐。   周围没剩什么人,裘榆戳了戳袁木的后背。   因为黄晨遇每个课间都坐不住,常常害袁木频繁起坐让位,他索性滚去边上,让袁木坐到了中间。   袁木成为裘榆的前桌。   袁木正趴着补觉,睁了睁眼睛:“干嘛。”   “给你早餐。”   袁木闭眼:“不要。”   裘榆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水煮鸡蛋和一袋牛奶,起身走到黄晨遇位置上,膝盖顶了顶袁木的大腿。   “不吃早餐对身体不好。”   听见塑料袋的声音就糟心,袁木把腿往回挪,趴臂弯里看他:“吃啊,和午饭一块儿吃。”   裘榆说不过他,把鸡蛋和牛奶放他桌上。   鸡蛋不稳,圆碌碌地要滚走,裘榆重新拿起,轻轻一磕,底部扁平,它定定地竖在袁木眼前。   裘榆趁袁木发愣,掐了掐他的下巴,指腹去揉他的嘴唇。   “我妈叫我带给你的。”   等裘榆回了自己座位,袁木才直起身来,回头,手肘把那摞书怼散:“说话就好好说话,动手动脚。”   谁让你能说会道得很呢。   但裘榆没真接这话,抬手臂按住了往怀里滑的练习册,看见揉出来的那团殷红还在袁木嘴上没褪去,他笑了笑,低头继续给牛奶袋插吸管。   也许是初中第一次接触篮球的经历并不愉快,导致他对这项运动始终提不起兴趣。   篮球是体育竞技,扑面而来的侵略性和对抗性与他既定性格中的某些成分相悖。   也讲究团队协作,可惜他很难全心交付于人,也不习惯承受别人的寄托。   注定只能做观众。   幸好它的观赏性极强。   尤其到了一群青春活力的少年占领主场的时候。   李学道在走廊上碰到袁木,他站得笔直,视线正对篮球场。   “一个星期专门给你们留了一节体育课,你在这儿干站着干啥呢?”   袁木不紧不慢:“体育老师批准我们自由活动。”   “那你倒是活动一个啊。”   李学道威胁他,“不锻炼身体就去做题。”   袁木是想选择做题的,但懒得和李学道蛮缠,就依他的目的下楼:“老师再见。”   场上是一班和十四班正式约的篮球赛,裘榆今天特地穿了球鞋,开场前换了球裤。   他左手控球,右手高举向队友打手势,下午没有太阳,橙色护腕更明晃晃地吸人眼睛。   伴随围场观众的一串爆呼,一班组织进攻。   裘榆带球过人,势如破竹,连续闪身配合灵活运球,晃倒了对面一高个儿。   鞋底与地面撞出激烈的摩擦声,他顿收猛冲的攻势,原地起跳投篮——   裁判吹哨,十四班有人打手犯规。   落地之后裘榆走了两步,撑着膝盖喘气,额头淌粗汗。   黄晨遇过来和他击掌,他们握拳,他的手臂爆起青筋。   袁木就站在不远处,抓到身体里那股隐秘的电流,随着他的一举一动,细线牵扩成平面,从脊柱漫去天灵盖。   无缘无故涌来一种冲动,十二岁的袁木要克服生理性不适,管它什么侵略或对抗或暴力的推拉与繁复的规则。   他要从那时候开始咬牙练,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为篮球技巧付出,在今天这一场成为裘榆依赖的前锋,信任的后卫,无论哪一样,总之可以拥有资格汗流浃背和他拳对拳庆祝胜利。   但是,但是。   如果当年裘榆在他身边就好了。   那么以上他都轻易做得到。   作者有话说:   跪着发的 第24章 但无用   两队在站罚球的队形,就等裘榆到位。   他似有所感,就这样半弯着身子不经意回头望了一眼。   袁木在方角处,场外围满男男女女,人头攒动,他和他却一下对上眼神。   袁木认命似的没有躲避这场对视,尚被情绪裹挟也要直面他。   裘榆能看破几层?难以沉寂的动心,笨拙的妄想,周身起汗的毛孔和发烫的眼睛。   篮球砸裘榆手臂上,他回神捞球,嘴型低骂一句“操”。   传球的人举手示歉意,兄弟,不晓得你在发呆。   裘榆想说不是骂你,又觉得没必要,运着球走到罚球线。   篮球拍地引起隐微的震颤,通过地面漾至身体,场上许多声音,袁木的心跳奇异地认定裘榆,只和他的节奏贴合——不过好像也没什么可奇怪,他的心跳历来受他掌控。   裘榆屈膝托腕,巧力一掷,全场屏息以待——没进,球溜了一圈篮筐边儿逃走了。   十四班几个队员松一口气,鼓掌欢呼。   前排的女生们气急败坏:“什么行为!一点也不懂尊重对手!”   旁边的男生劝:“哎呀懂哪样,战术嘛,被他们气到了才憨。”   裘榆面如止水,拿到球酝酿几秒,很快再投第二次,球脱手,又是擦边。   在大家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运动员们开始满场狂奔,赛况重新热烈胶着。   女生们来不及点评,立刻投入到拉拉队角色,方才还心平气和的男生反而忍不住懊恼:“咋个回事,明明他投三分啷个牛逼!”   当事人看起来倒没所谓,甩甩头专心破防。   离下课没几分钟了,铃一响,哨长鸣,比赛结束,十四班最终没追上比分。   水泄不通的人群松散些,袁木张望四周,也想随之离开。   一班作为赢方没太过嚣张得意,也可能是体力消耗大,大家只是大笑着互相抱了抱。   唯独裘榆没参与,他脱离队伍径直朝袁木走去,气势汹汹。   他钉在原地没动。   球鞋更显裘榆高,离得近需仰的角度更大,袁木问他怎么了。   裘榆想他来,但没想到他会来。   “臭不臭?”先这样问。   “还好吧。”   “打得怎么样?”   “还行吧。”   裘榆两手搭自己腰间,垂眼看了看袁木空无一物的掌心,说:“别人都有水喝。”   他颊边还挂着汗,目光是静的,热气却张扬,似有若无蒸着他们俩。   袁木:“有湿巾,你要不要?”   体育委员拖着一提矿泉水凑过来,一人丢一瓶,对着裘榆喊:“来来来,全场MVP,哎呀呀,这是我们班第一次赢!”   裘榆:“谢谢。”   袁木:“体委,我不用。”   体育委员:“每人都要有的哈,见者有份,普天同庆,我一会儿去找老李报销!”   等体委走了,袁木拧开瓶盖,推到裘榆手里:“有了,两瓶。”   裘榆用瓶身抵住胸口咳两声,袁木转头看他,是在笑。   裘榆的衣服和包就在前面树下,他灌了半瓶水,缓了缓说:“你一会儿帮我把外套拿回教室。”   又加一句,“可不可以?我和他们住校生回寝室冲个快澡。”   袁木想他打个球带什么外套。   裘榆会错意:“不乐意啊。”   黄晨遇和王成星拥着一群男生涌过来:“榆哥好牛逼!”   少年们修整一下元气满满,两个人被推得趔趄,双双撞到铁网上。   偏偏他们还不知死活地挤攘,狒狒猩猩凑一伙了。   裘榆把袁木压在胸前,半瓶水洒出去三分之二,他已经拿得尽量远,还是防不住那么几滴溅来袁木脸上。   “我操。”   裘榆细喘一下,伸出手背,在他眼睑下鼻梁上小心地蹭了一通,“拿吧,是你害我丢了那两个球。”   外套是纯白色。   这个星期,五天,如果碰上他们骑车上学的日子,早晨霜重,裘榆都会从家里带出这件外套。   但每每等上座了他又嫌麻烦,抛给身旁骑着另一辆自行车的人。   袁木说他也没多余的手,裘榆建议,那穿上嘛。   到了学校,袁木愿意就继续穿着,不愿意就脱给裘榆,他塞自己包里去。   还从没机会把它抱怀里。   白,柔软,像捧着一朵云。   裘榆和他们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正下楼。   那堆男生勾肩搭背,他一人双手插兜走在中间。   一步一步往下落,即将消失时他微侧身,回了头。   深黄的银杏叶飘落在云上,心还砰砰跳,颜色美得不真实。   袁木愈发肯定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夏天。   他想起幼时在寒冬偶得的那个晴午,太阳是冷的,没有热度,依旧光芒万丈。   天总雾霭沉沉,有亮光就很难能可贵。   袁木高兴得要死,喜欢得要死。   在晴天想做的事情很多,想洗内裤,想晒枕头,想盖着被子在阳光下睡觉,想和钱进淌河边玩水,想去裘榆家里找他聊天看太阳。   可美好是短暂的,只有一个下午,只能选一件完成。   很莫名,他那天什么都没做。   无论做什么,那段好时光都会流逝对不对。   他直挺挺躺床上,眼睁睁看着太阳被山和云层吞没,然后自己被幽淡的无奈和悲伤笼罩。   好物易逝难挽留的道理,袁木在不谙世事时偶然领会到,坎坎坷坷成人后的体会自然更深刻。   夏天留不住的,怎么办。   每个人都叹无能为力的气。   “小裘,你刚跟小袁说啥来着,笑那么好看?”黄晨遇和他们闹够了,过来问他,之后看见裘榆一手一瓶水,立马把体委的头夹来腋下乱晃,“偏心是不是!凭什么裘榆两瓶水!我要第二瓶你他妈说经费不够!”   体委被摇得神志不清:“我有吗......偏......偏你妈......放开我......”   裘榆往后望,袁木正埋首捡怀中衣服上蝴蝶一样的银杏叶。   相错而过,他不知道他回首。   回程中,杨岚清慌慌张张叫住路过的袁木,开口说话带些羞窘:“袁木,可不可以借一下你的外套。”   她指他看远处躲在树荫下的苏秦雨,“她说她没留意生理期……然后,不太方便……想借来围着挡一下……”   袁木了然。   但这外套是裘榆的,我不好替他做决定。   可是,没有人会拒绝帮这个忙。   他把云让出去:“好,不过这个外套是裘榆的。”   杨岚清:“那麻烦——”   袁木点头:“他来了我会跟他说。”   后来他怎么跟他说的。   “有女生被生理期弄脏了裤子,你的外套被借去遮了。”   “谁?”   “女生聚一起,没分清是哪位。”   “有没有说什么时候还。”   “没。”   “好嘛,再说吧。”   “好吧。”   临放学,杨岚清把外套给袁木,她代苏秦雨说谢谢,说完谢谢又说对不起,因为过手时才看见之前谁都没留意到的一抹褐红。   杨岚清红着脸赶紧收回来:“不好意思,洗了再给你们吧。”   袁木握住没放。   裘榆去办公室拿迟补的新课本还没回来,这次他把外套叠进自己书包:“没关系,本来该我洗。”   方琼守店的晚上,通常是袁木准备晚饭。   他今天拿了点钱给袁茶,让她去外面吃。   “哥我吃完给你打包回来。”   袁茶扒门边。   袁木把衣服泡在盆里,又拿一份钱给她:“谢谢。”   家里的衣服大多由袁木洗,尤其冬天,方琼和袁茶碰不得冷水的时候。   有洗衣机,只是油点偶尔需要浸泡手搓。   他也洗过她们生理期弄脏的裤子,滚筒搅不干净,便分离出来用牙刷处理。   袁木这次放许多洗衣粉,五颜六色的泡泡溢得满地板都是,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没事找事做。   但没关系,衣服很干净,仍然是洁白。   袁木把它挂去卧室里的落地衣架,拉好窗帘,脱鞋滚去床上。   躺着看,光影昏暗,真的很像一朵云啊。   这是袁木第一次在房间里抽烟。   一是他很讨厌残留的烟味,既冷又臭。   二是怕被方琼和袁茶发现。   三是日子久了会把墙壁熏黄。   袁木吸得不认真,但不得不说自己打破自己的禁忌还蛮爽的。   青色烟雾也像云,被风攘散的那一种。   天渐渐失亮,烟也渐渐燃尽,他伸直了手,高过头顶,把烟蒂按熄在那件湿润的外套上。   手指划了划,灰烬糊成一团。   也还是云,乌的那一种。   袁木敞开两腿,指尖从凸显的锁骨下探,擦过敏感的乳 头,柔软的腰腹,坚硬的胯骨,慢条斯理松开皮带扣。   是你害我丢了那两个球。   来一趟,活着嘛,就是不断解决欲望。   蓬勃的爱,无用的占有欲。   作者有话说:   补补。 第25章 绿沈 粘合剂   一家三口的生活过惯了,忽地多一副碗筷,餐桌还显逼仄。   裘盛世坐在老位置,那个凹陷的沙发。   老姿势,后倒,右手攥遥控器左脚搭茶几,目不转睛看电视。   拔了钥匙,没来得及放书包,裘榆先从裘禧颤颤悠悠的手里接过滚烫的汤锅,送去饭桌。   已摆好的碗筷焕然一新,缺口的泛黄的又统统藏去碗柜里。   “妈盛的饭?”裘榆问。   裘禧点点头:“神啊我哥。”   裘榆返回去放包换鞋,问:“你上个月怎么没有和袁叔叔一起回来。”   裘盛世没听见,裘榆挡电视机前,把话重复一遍。   “哦——”裘盛世像是瞌睡醒了,“哦,厂里有点事。”   “吃饭吃饭。”   许益清一趟端四盘火锅配料,从厨房里风风火火赶出来。   裘榆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性,许益清不管的话他也不会多余追问。   裘盛世慢慢起身,两脚盲找拖鞋:“一次少端点嘛,看着好悬。”   裘禧撇嘴,半真半假瞥这爸:“啥都有你说的,你咋不来端一下。”   裘盛世“咦”了一声,转着身子找鸡毛掸子佯装要打她,裘禧嘻嘻哈哈地跳到裘榆背后做鬼脸。   裘榆把她扯一边去:“别碍着我吃饭。”   “哎我这哥哥——”裘禧一屁股瘫椅子上,佝偻腰背,长叹一口气。   裘榆快烦死她了,把她面前的碗没收:“我看你还不饿。”   裘禧见状赶紧恢复正常,坐正来抢饭:“好了好了,错了错了哥。”   “哥,跟你商量件事。”   裘禧正色,“下周一我们开学了,你带我全校转转。”   裘榆:“自己转,我也生。”   裘禧:“太好了,那我去找袁木哥!”   裘榆:“你少烦他。”   裘禧:“你才烦人。”   裘盛世听了一耳朵,问道:“禧妹你录取结果是实验?”   “一中。”   “那我记得哥哥的学校是实验啊。”   裘盛世谨慎道,“没错吧?”   裘禧:“哥都转到一中一个多星期了。   无语,叫你多往家打电话吧!”   裘盛世点头:“不错,不错,感觉怎么样?老师同学都好相处吧?”   “还行。”   “那你得抓紧学习啊。”   听到这里,一直沉默的许益清动了,不满地打裘盛世的筷子:“啧。”   “怎么了,讲这一句都要惹到你?”裘盛世埋怨。   许益清现在似乎深谙和儿子的相处之道:少念叨他学习,少干涉他生活,矛盾再激化,再来一段叛逆期,谁也没辙。   “我说得没错嘛。”   裘盛世问,“还有个两年还是一年就高考了对不对。”   裘榆:“明年。”   裘榆看向裘禧,他理解她的瞠目结舌。   爸爸作为至亲,连儿子正读高几也不清楚,像荒诞喜剧。   但也合理吧,一个月见一次,他还不如天天来逛菜市场的甲乙丙丁熟。   许益清转移话题:“明天周末,我们去给你和哥哥挑几件冬衣。”   “好!”   裘榆说:“明天我有事。”   裘禧:“啥?”   “聚餐,同学,一组的。”   许益清感兴趣:“袁木去不去?”   “也在。”   裘盛世稀奇:“你还和袁家那小伙子是同学?”   裘禧现在听他说什么都不顺耳:“人家有名字,袁木。”   许益清:“好,去吧。”   她不自觉交代,“好好相处,你要特地找他在的班级转进去,我也很赞同,两个人在一起互相照应——”   裘盛世:“有没有女生?”   他的筷子又被打一下。   裘榆:“有,全是。”   用余光看了看许益清,心底无故一阵烦躁。   现如今她的如履薄冰与战战兢兢,裘榆看在眼里又感到另一种不耐烦。   妈妈的两个模式都极端,不像妈妈。   他没有表露,他也问自己,怎样做你才满意。   第二天临近晚饭才得见袁木,他在楼下单腿支着自行车,恹恹的。   “怎么,不想去?”裘榆问。   袁木不觉得有聚餐的必要性,但裘榆去他便也跟着。   代价也并非很难承受,少一个午睡时间而已。   他打了个哈欠,蹬车先走:“可以的话。”   没到饭点,烧烤店人流量不大。   黄晨遇最会来事,订了一个小包厢。   其实说是包厢,也没那么高级,只是用木板竖着做出的简陋隔间,拉了道门帘。   袁木和裘榆来得晚,掀帘而入时他们已经点好一部分菜,刷油烤上了。   “嘿,你俩还真巧,碰一路了。”   王成星往里挪,空出两个位置说,“你们看看还要什么菜,再添。”   塑封的菜单浮了一层陈年油渍,裘榆掂着卷边的角移到袁木眼前。   袁木要接,他避开:“眼睛看就行了。”   “加份五花肉吧。”   袁木说。   裘榆:“没了?”   袁木:“没了。”   他自觉捻着那菜单去前台找服务员加单,回来时抱了一箱啤酒,进来就问:“黄晨遇点的酒?”   “啊。”   黄晨遇见情况不对,拉人下水,“还有王成星。”   “醉了没人管你俩。”   “没事儿~”王成星怪声怪调,“我还带了三国杀,边烤边吃边玩儿!”   裘榆挨着袁木坐下。   黄晨遇骂:“脑壳冒憨水,这点地方你玩牌,烤牌差不多,你各人去街上玩。”   杨岚清问:“冒憨水是——”   黄晨遇温和地笑笑:“傻逼的意思。”   袁木用热茶烫洗碗筷,纸巾擦净先给裘榆。   眼看要继续给其他人准备,被手边的人接过去:“几副?”   袁木两手空空看裘榆:“......五。”   王成星不死心:“那玩什么?”   裘榆把湿淋淋的碗推给他:“什么都不玩,专心吃。”   杨岚清建议:“真心话大冒险吧,方便我们彼此促进了解。”   如果这话是从王成星嘴巴里出来的,黄晨遇会说,都被玩烂了能促进个毛。   但因为是杨岚清说的,他点头,讲得有道理。   王成星兴冲冲拆开他的三国杀,抽出了角色牌。   于绣溪第一轮拿到刘备,便由他指挥。   他先点了吕布,择定范围是真心话。   裘榆就近看到袁木的牌面,把自己的赵云亮出来给于绣溪使了个眼色。   于绣溪淡定道:“赵云提问吕布。”   裘榆把袁木的牌抽出来并一起丢桌面:“我问他。”   几个人兴致勃勃:“问!”   袁木围观裘榆作弊的全过程,他盯着他。   “你——”裘榆问,“你的双眼皮折起来有没有感觉?”   杨岚清请教:“什么叫——”   裘榆分解:“双眼皮,睁眼的时候,眼皮有没有折起来的感觉。”   什么破问题。   王成星:“你问问你自己不就知道了?”   裘榆一本正经:“我想知道他和我一不一样。”   黄晨遇搅局:“先先先吃肉喝酒。”   王成星不罢休:“你们是不是就不想玩!”   裘榆承认:“确实。”   他断绝让魏芷萱的故事再次上演的所有可能。   黄晨遇附和:“有点无聊。   一点点。”   裘榆趁大家埋头苦吃,和袁木咬耳朵:“心情不好?”   袁木诧异:“没啊。”   “那为什么话这么少。”   黄晨遇听见这句:“你不了解,袁木同学一直这样。”   王成星机警:“什么啊?”   “裘榆说袁木话少,问他是不是心情不好。”   王成星当什么新鲜事,又继续苦战生菜包五花肉,做复读机:“榆哥想多了,袁木同学一直这样啊。”   裘榆没有说话,看了看袁木。   一直吗。   话少吗。   原来他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人前吗。   袁木碰了碰裘榆的腿:“让一下,我去下卫生间。”   裘榆起身:“我也去。”   他们一齐去,站在便池前解裤链。   袁木都快完了还没听见旁边出水声,他边系皮带边笑:“没尿还掏出来。”   裘榆:“溜溜嘛。”   见他肯笑了,裘榆忍不住去掐他下巴。   袁木闪到洗手池前:“摸鸟的手别来摸人脸。”   裘榆也不追,慢吞吞走去与他并肩拧水龙头,小声说:“含的时候不见你嫌弃它。”   袁木转头看了看他。   “啊——”裘榆捂着腿侧痛出声。   袁木放下屈起的膝盖,弯腰掸了掸折出褶皱的裤子。   裘榆边揉大腿边问:“要不要先走?”   “你不想待了?”袁木又问,“可以吗?”   “怎么不可以,去吃钱进家的小面。”   简单道别后他俩推着车走在回家的小路上。   路灯昏黄,夜色广阔,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裘榆走在袁木身侧,觉得他更像一棵树了。   挺拔,寂静。   以前的袁木总有说不完的话,想不完的新鲜主意。   裘榆早就觉得快乐需要天赋,他那时认为袁木在感知快乐方面称得上天赋异禀。   快乐是能力,天赋确实会泯灭。   每个人多少遭受过一些捶打,来源外界,来源自我。   哪有人会在这世界上完完整整地屹立不倒?   所以人是由碎片粘合而成的。   有的人有痕,便内敛又稳重。   有的人无痕,便外向而喜闹。   有的人,粘合剂会失效。   裘榆感受着大腿处隐隐作痛,心想没那么糟糕吧,或许找得到出口吧。   “袁木。”   他突然喊他的名字,长巷有回音。   袁木吓一跳,转头等他:“干嘛。”   不如选我做你的粘合剂。   独家的,完美的,奉献一切的,不会辜负你的。   “别走那么快,等等我。”   作者有话说:   补补补。 第26章 彩色雨   虽说裘榆拒绝带裘禧参观校园,但午饭好歹是为她安排上了。   小测过后袁木被数学老师点名去辅助改卷,他带裘禧吃完了要为他打包饭菜。   “要我等你吗?”裘榆问。   “要。”   “那快点。”   裘禧人生地不熟,唯恐真被丢下,嘴巴已经塞不下饭:“你王个王安瓦?”   裘榆:“你袁木哥没饭吃。”   裘禧比了个大拇指,表示理解,她灌了几口水:“我吃完也有事要忙,你负责把我从食堂送到校门口。”   “你是智障吗。”   “如果单指认路方面的话,我承认。”   裘禧说。   “你有什么事。”   “去找小茶。”   “中午那么点时间,不够你折腾。”   裘榆又说,“不睡午觉你下午军训撑不住。”   “唉,没办法。”   裘禧挑出青椒扒拉到另一个盘子,“我还没一个人去过医院,我也想去看看她耳朵具体啥情况。”   “她耳朵怎么了?”   裘禧意识到说漏嘴,打了个饱嗝。   裘榆一脸严肃地看她。   “不是……”裘禧怯怯的,“袁茶是瞒着方姨去的。   瞒着的意思,就是——”   “她哥知道吗。”   裘榆补充,“她耳朵的事。”   “肯定知道,她亲哥。”   “那就不算瞒我,我去问你袁木哥也一样。”   裘榆说完心里也打鼓。   “那你去问袁木哥吧。”   裘榆冷笑:“那我去问袁茶。”   “她右耳几乎全部失聪,先天性的,左耳听力也不完好,从小一直在治疗。”   裘禧也变严肃,“哥,这件事除了三个姓袁的,一个姓方的,剩下就我俩姓裘的知道。   我说完就去找她自首,你千万别,别当面问人家。”   裘榆:“我缺心眼吗。”   他若无其事地起身,“吃完就走,先和我去教室送饭,再带你出学校。”   水雷街能把某人屁股长痔疮的无聊新闻轮流传五个来回以上,但袁茶耳朵的事却被袁家保护得很好。   她异于常人的自理能力,从小特殊的教育和治疗,竟然捂了十几年没漏出半点风声。   裘榆再一次有所体会,袁高鹏和方琼真的很爱袁茶。   曾经袁木也在他们之列。   “去医院的事也要瞒着袁木哥。”   上楼前裘禧寻求承诺。   “知道。”   正式开学后,高三年级增设了强制性的晚自习。   自由时间被剥夺,难免有人有怒气,虽敢怒不敢言。   秋入得越来越深,夜晚也就降临得越来越早。   下午放学后没几个人还愿意在学校和家之间折返只为一顿饭,都一窝蜂扎堆食堂。   吃饱后陆陆续续回教室,半道还突遇大雨,教室里人人哀声怨道。   第三组有黄晨遇,哀怨的氛围也就出奇浓厚。   “用正常上课时间来小测已经足够变态,他妈的连晚饭也不给回家吃,作业也不给回家做,更变态得令人发指!这场暴雨就是群众的怨气!”   王成星中肯道:“倒是,食堂确实比我妈做得好吃。”   黄晨遇:“爬。”   杨岚清问:“袁木回来的话是不是就该知道成绩了?”   提及此话题,没人应答。   裘榆用铅笔在工具书上勾画出概念和定义,说:“嗯。”   “好吧。”   杨岚清突然惊喜地叫起来,“哇,下过雨的天好漂亮!”   闻言,人人转去同一方向张望,有的搁笔放书跑到窗边和走廊去围观。   人一聚集,引得全楼层都出动,密得像蚁,站满空地。   人看向天空时,是少有话的。   于是像举行某种仪式,大家都无声惊叹地,一致静默着。   裘榆一个人趴去讲台的窗边,视野有限,只看得到一角天空。   云的颜色很奇异,粉紫色,一片一片漂在橙黄的幕布上。   和那个下午袁木为之失神的火烧云有区别。   它们千变万化,明明不曾挪眼,却还是察觉不到粉紫缓缓被墨蓝与墨青盖过。   等仰望着的人类找回神智,居然又是普普通通的夜了。   蚁又密密麻麻退回各自的教室,坐回各自的位置,做回各自的寻常事。   像大家集体堕入过梦境,又集体清醒。   袁木抱着批改过的数学试卷进教室,哀鸿遍野。   到了某一个节点,人人眼前蓦地一黑,叫声截然而止,然后呐喊得更疯狂。   停电了!   堕入另一个梦境!   住校的男生拿着台灯在走廊上窜下跳,整个教学楼上演简朴的灯光秀。   部分女生矜持得多,举灯像举应援牌,在头顶轻摇慢晃,于是演唱会和KTV混斗。   裘榆在胡闪乱竖的光柱里找到袁木的背影,他趴在走廊尽头的栏杆上,砌满瓷砖的圆柱挡住了他大半身体。   袁木不在水雷街的那两年,裘榆难入睡的夜晚有时也有幻念。   希望袁木不要拥有太多玩伴,希望他的生活贫瘠无味,那么等他去找他,他就可以为他下一场增色添彩的雨。   可耻的,卑鄙的,他现在也这么想。   “看什么。”   裘榆走去和袁木挤在圆柱一侧。   袁木缩了缩身子,指他:“那棵树秃了,被暴雨打掉好多叶子。”   “改试卷累不累?”   袁木:“累得到哪去。   你想不想知道你的分数?”   裘榆:“你记得?”   袁木:“我们组的我都记了。”   “杨岚清多少?”   “126。”   “于绣溪。”   “133。”   “他比杨岚清还高啊。”   “最后一道大题我和他前几天在其他模拟卷上遇到过。”   裘榆学他把脸压在臂弯里,面对面的:“你多少。”   “我138。”   “我估得到我能考多少,105对不对。”   “批的是109。”   袁木说,“看你可怜,有给你的大题步骤分。”   “谢谢你噢。”   裘榆笑意沉沉。   袁木拱了拱头,用长袖捂住扬起的嘴角,只露出眼睛。   可他捂不住啊,眼睛里就全是笑。   那些喷涌的光照过来,映他的瞳孔,像两颗沥了水的黑珍珠。   裘榆舔了舔嘴唇,攥着他的衣领吻过去。   舌尖顶入他的齿间,听袁木哼上声调的“嗯”,黏黏软软,是拒绝的意思。   他退出来,唇还紧贴着,喃喃地:“嗯?嗯什么?不是要我接吻必须伸舌头吗。”   “主任从这边上楼梯来治那群猴子我们就死了。”   “这种呢。   主任会不会谅解一点。”   裘榆细细地啄吻他。   “你的大腿还痛吗。”   袁木这么问。   “痛。”   裘榆趴回原位,“有淤青了。”   袁木没理他,想起裘禧,问:“以后我们要带裘禧一起上学吗。”   “不带。   吵死了。   让她去找她的朋友。”   “噢。”   裘榆惦记着一件事,撸了撸袖子,从裤兜里拿出手机,鼓捣几下,放到袁木的眼前叫他看。   “什么?”   窄小的屏幕上有图片,因为像素很低,色彩揉成缤纷艳丽的一团。   “粉紫的云,橙黄的天空。”   裘榆说,“今天雨停的时候,你不在。”   作者有话说:   这次没了 第27章 命该如此   壶嘴吐出小股的透明色水柱,高高落下,掉进地面的热水瓶里,在空中划出的弧度神似吊兰的一段叶。   玻璃内胆中空气流动,制造的回声尖细且亮堂,像来自山沟或幽谷。   在缭绕的水汽里窥瓶口,黑漆漆,视线迷濛,洞口内似乎有不知名的爬行生物附壁向上攀行。   水位不断涨高,生物随其越逼越近。   “袁木,下楼帮我买袋盐呐。”   窄圆的水忽然从窄圆的瓶口蹿出来,袁木回神,手腕泄力,放平水壶。   “好。”   他盖上木塞,溢了些热水在手指上。   方琼在抓着围裙擦手,要回卧室找钱给他。   “我还有钱。”   袁木扶着门框低头穿鞋。   “上个星期给你的生活费还没用完?”方琼随口猜测,意不在证实,马上走来递过两张零票,“你的钱留着自己用。”   她说,“多余的钱再拿把小葱。”   “哦,好。”   打开门后,遇见两个穿着工人服的男人合力抬着一个衣柜下楼。   袁木合了门,缩往角落,给他们让路。   紧接着是严磊,他两手拽着一大包用床单捆裹的衣物,坠在腿边,看起来死沉。   袁木本应该上前问他要不要帮忙,但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   严磊看见他,也装作没有看到,脸色沉下来大半,似乎咬着后牙加快了脚步。   跟在他们后面出了楼道口,一辆用来搬家的货车停在路边,严磊的妈妈站在车厢里盘点家私,车旁几步是刚从楼上运下来的一堆家具和杂物。   陆倚云敲敲玻璃柜,问袁木不拿着盐和零钱走人,在这儿发什么呆。   他把盐袋的一角攥手里,转头往后看。   严磊正把摞在地面的东西搬去车上,几来几回,不厌其烦。   严磊的爸爸也是,妈妈也是,搬家的工人们也是,他们枯燥地重复同一件事,脸上没有思考的迹象,像暂失心智的提线木偶。   如果陆倚云回答,便是问他,如果陆倚云不答,便是自言自语,袁木说:“他们就这么走了?”   陆倚云擦拭摆件的动作慢下来,最后丢了抹布,枕臂在柜台上,和他一起看:“走了正常。   在这个地方和和美美地继续生活才不正常。”   “但。”   他住口,有点分不清是他们残忍,还是自己刻薄。   “怎么了,想什么?”陆倚云淡淡地问。   “但这样,莉姐好像被彻底抛弃了。”   袁木说,“所以他们换一个地方去和和美美地生活了吗。”   陆倚云笑了笑,沉默一会,答他第一句:“不早就是了吗。”   陆倚云接着玩他的摆件,袁木没有离开,默不作声地站着。   他的目光还是落在他们身上,试图找到一些破绽,那几张脸上除了木然真的没有其他吗,痛、疚、悲,任一样都可以。   其间严磊把椅子提起又放下,弯着腰直直看过来。   有了,怒和窘。   严磊迎着袁木的视线走来,几步之后返回去拖上椅子,他到袁木的面前:“你别拿这种眼神看我。”   小学时期他们也是好朋友,袁木和街上一帮孩子到严磊家玩,严莉会削土豆切成丝放油锅里炸,说是给他们学德克士的薯条。   到了初中,袁木和他没再相处过,原来严磊变声期之后的嗓子这么粗。   “我什么眼神。”   袁木平视他。   “别拿这种眼神看我,怪不到我身上。”   严磊起初压着声音,终于有机会说出口就难控制住,几近疯癫,“你们别拿这种眼神看我,别拿这种眼神看我家,操你妈的!操你们的妈!这是她的命,知道吗,她自己选的路,是活着还是死是她自己选的,凭什么要我背!她的命就这样!就这鬼样!”   袁木手心泛痒,太阳穴突突跳,跳得疼。   按理说愤怒才最易传染,但他不明白为什么现在他的身体里由悲哀占高位。   有人冲过来,刮橘子味的风。   一只手臂横他眼前,手掌按着处于暴怒中的严磊的脖子往前顶,严磊酿酿跄跄狼狈后退,被蛮力钉在墙上。   把他和袁木隔出距离,裘榆松开手。   “你干什么。”   裘榆看着严磊。   “你两个一伙的是不是?”没了禁锢,严磊依然背贴墙,“我不怕,照样日你妈的烂逼,裘榆。”   裘榆反应不及,啪的一下,看见严磊的脸被身后丢来的盐袋掷歪。   袁木快步走上来,一脚狠实地踹去严磊侧腰。   及时薅住他后脖子,人没能倒地,结结实实再捱三四脚前踢,领子破了袁木才脱手丢开他。   一路踹过去,严磊倒在路中间,袁木折回来拿他家的椅子。   拎着椅子路过裘榆,他停步,喘着气握紧他的小臂翻看,有严磊抠出来的带血的指甲印。   袁木什么也没说,松了手就朝严磊走过去。   严磊他爸闻声来了,正把满身是灰的儿子拉起来。   一椅子砸下去,严磊又趴地上了。   “哎!”严父被吓到,反过来要拉袁木。   袁木抡着椅子连他爸一块打,裘榆从后面抱住他的腰。   袁木顿了顿,顾忌着是他,没使力挣,只想着拖着裘榆也要上前把严磊摁这条椅子底下。   两个人都不出声,静默地黏在一起,一个急着逃离,另一个环得死紧。   最后严磊被他爸怒喝着拽走,走远了,袁木慢慢地不再动。   裘榆没放手,还勒着他,额头抵在他肩背上喘气,数他的脉搏和心跳。   两道喘息渐弱,袁木把椅子扔路边,又低头去看他的手臂:“走了,我回家给你拿酒精。”   陆倚云待店里显然看了很久的戏,落幕了才笑着朝他们招手:“袁木,盐我给你捡起来了,别忘带走啊。”   下午才举行过运动会开幕式,袁木身上全套的校服校裤还没换。   裘榆跟他后面爬楼,盯他若隐若现的脚踝。   怎么回事,这人中规中矩地穿校裤也这么好看。   “你在这儿等,还是进门?”袁木站自家门前问他。   “进门吧。”   裘榆说。   加个“吧”,不直白,少迫切,很婉约。   钥匙拧开门让裘榆先进,袁木径直拿起鞋架底下倒数第二层的黑色拖鞋,摆他脚边。   “咦,小榆来啦!”   袁木手还发软,用脚蹭开鞋,说:“他来拿老师发的试卷。”   “是的,方姨好。”   合理设想是裘榆坐客厅沙发等他,但袁木进自己房间时他也跟着挤进来。   裘榆先说:“不拿走,你给我涂。”   面对面了才看见袁木的裤子上有脚印,“你被他踹了?”   袁木跟着低头,伸手掸,掸不干净,转身去抽屉拿酒精:“他又不是沙包。”   裘榆鬼迷心窍,蹲去他腿边,用手干搓那团灰色痕迹。   袁木身体僵直:“没水,没用。”   撕开棉签,“起来,手。”   裘榆抬眼看他,把手举上去。   袁木圈他的腕骨,三个印子冒的血已经干涸。   想了想,他说:“你之前怎么把薛志勇赶走的。”   裘榆:“......”   裘榆想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方琼在厨房翻袋子,喊:“袁儿,葱嘞,你是不是忘买了?”   袁木赶紧换根棉签给他擦第二遍,应道:“忘了——马上去。”   离开时,袁木真给裘榆一套历年高考真题的合卷。   裘榆抱着试卷回家,许益清看了看他,又看他怀里:“......米呢?”   “先回来放一下这个,马上去。”   出门之前,裘榆坐矮凳上,把挽着的裤脚放平,任裤筒垂挡球鞋的鞋帮和大半鞋面。   没有全身镜,只能站去反光的电视机屏幕前观察效果。   裘禧觉得他臭美,故意说:“嗯!校裤还是挽起来才不那么校裤!”   裘榆头也不回:“没人问你。”   裘禧几秒没声音,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指间捻着什么:“哥!你是不是有女朋友了?还带她回家!为什么这沙发上有这么长的黄色头发!”   作者有话说:   这版改的,发的表情全变成问号了,显得评论区很暴躁的样子 第28章 你也很冷是不是   运动会连办三天,其中两天是周末,星期日阴雨连绵。   早晨,裘榆起床时裘禧早就跑得没影了。   他的动作已经尽量轻,但洗漱时还是隐约听见许益清踩动凉鞋,房门一开一合,她把头发随手一盘,睡裙外披一件针织长衫,先下厨房给他煮了碗面。   “你们这学校,抠抠搜搜,一点不大方。”   许益清坐在沙发上一边用护肤品按脸消水肿,一边看裘榆吃面,意指学校算准了日子挪到周六周日开运动会的做法。   他有想过黄晨遇会说这话,但没料到先在许益清这儿听着了。   笑也不至于,只是私底下心情轻快很多,裘榆问:“你不再睡会儿。”   许益清抱着瓶瓶罐罐起身:“算了,把囤的脏衣服洗一洗。”   窗外的毛毛雨一阵乱飘一阵停,很任性,几个回合下来地面都湿不透,水全闷空气里。   “这个天气别洗了。”   卫生间丁里哐啷响了半天,才传来许益清的声:“周末有时间嘛。”   剩下的拌面几口扒完,去厨房搁碗筷时裘榆顺手关了电磁炉,把蒸锅里的包子馒头夹去保鲜袋,掀了篦子,漏勺下锅捞出两个水煮蛋,再拿上一盒纯牛奶,全扔去书包。   “裘榆吃完没?”   裘榆都准备要走了:“啊。”   许益清捣腾洗衣机:“那你去我房间帮我把脏衣篓拿出来一下,我拖鞋湿答答的,不出去到处踩了。”   刚穿好的鞋又脱下来,感觉会错过和袁木一路上学。   “哦。”   这周的脏衣篓里大多是裘盛世的衣服,他一个月来家一趟,有时连袜子也攒一块带回给许益清洗。   裘榆指头勾上了往外走,期间抓出一件没见人穿过的T恤仔细打量,步子一顿,从衣领处翻出一根细软的头发丝,抽不尽似的,捏来指间。   干枯,金黄色。   “就是衣柜旁边,有点褪色蓝的那个布篓。”   许益清以为他还没找到。   裘榆握了握拳头,发丝缠在手指上,绞得皮肉惨白。   “知道。”   他说。   把布篓推进卫生间,裘榆问:“最顶上那件,是我爸的吧。”   许益清刚好拣出那衣服,在手里抖了抖,丢去滚筒:“又是他自己买的,没一件好看。”   裘榆没多看,点点头。   光束穿过哗啦啦的水流,就在许益清眼前,扭曲臃肿的光彩打在奶白的瓷砖平面,没有规律地弹闪蛹动。   “走了。”   许益清瞥到他斜在胸前的书包带:“运动会还背包啊?”   “给袁木带了早餐。   书包方便。”   他不避讳。   许益清笑:“我还奇怪你胃口那么大呢,锅里那包子馒头是给他蒸的呀。”   裘榆开门,在外面狠狠甩了两下手:“走了。”   袁木今天穿得比天上的云还亮,站在街边,薄薄的纯白色冲锋衣,拉链滑到顶,掩了一半下巴,下半身是一条同色的速干束脚运动裤。   通体白,怎么看怎么干净。   袖子长,他的手心虚虚抓着袖口,埋着头,用鞋底磨黏井盖上的小广告。   冷风一过,拂额前的碎发到眼边,袁木半眯着眼,脖子弯得更低,藏得紧,半张脸都遮到竖着的衣领里去,只露一双眼睛。   裘榆停在昏暗的楼口,从后面远远看他,迟迟不动。   原来他看不到他也会等啊。   从哪时开始的。   重金求子的广告被一脚一脚踹得面目全非,袁木转头,向三楼,望裘榆家的阳台,接到了那个人从楼梯口走出来的身影。   “你今天这么晚。”   踹过最后一脚,袁木慢慢往前走。   裘榆很快赶上他,两人鞋尖一条线:“帮她做了点事。   今天不骑车?”钥匙环套在他食指上转圈。   “不骑,坐公交吧,节省体力。”   裘榆:“你那跳高,需要啥体力啊。”   袁木以眼尾轻轻扫他,用淡嘲的语气:“你不是长跑吗,怕你半道腿软。”   裘榆的心被蛰得痒,不清楚是因为他暗里为自己着想的话还是因为那道似羽毛软又似细钩利的眼神。   他没应声,只是抬臂卸了黑色单肩包,挂去袁木身上。   “干嘛啊。”   肩膀撞在一起又分开,袁木任他摆弄。   “节省体力。”   裘榆说,“反正包里东西都是你的。”   袁木斜挎着包,把肩带调整好,伸手进去摸了摸,里面膨满热气,一碰就知道是鸡蛋和馒头,硬盒是牛奶。   “你吃了没?”   裘榆:“肯定。   葱油拌面。”   “代我谢谢许娘啊,运动会也有早餐。”   裘榆原本比他快了几步,这时回头看他,哼笑着“嗯”一下,眼睫弯弯:“没事,她闲。”   他们到学校晚,略过教学楼,直接去操场找队伍集合。   王成星站在班旗下向裘榆和袁木挥手,转头对旁边的黄晨遇说:“哎你看看,榆哥他们俩演黑白双煞呢?”   黄晨遇沉迷拉伸胳膊腿儿,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抽空伸长脖子:“白无常身上咋还有黑色元素呢?那包是替黑无常背的吧?”   王成星有感而发:“不得不说,袁木的脾气真是太好了。   真的。”   他不惜牺牲自己举例,“上次我把他用了好多年的钢笔搞折了,他都没给我甩脸子。”   “这不是脾气好,这是压根没脾气。”   黄晨遇摇头晃脑,贱兮兮的,“也可能是觉得跟你这种人计较不体面。”   王成星打不过他,只能撸袖做做样子:“个屁,滚蛋。”   携雨丝的风一吹,凉飕飕的,又赶紧放下来捂好。   体委站在大台阶上,大老远就提醒袁木变道:“袁木——别过来了——跳高差不多要开始了——运动员要先去主席台检录签字——”   裘榆扯着他后背的书包带把人拉回来:“包给我。”   “哦。”   “牛奶也给我。”   袁木晃了晃盒子:“没喝完。”   “所以给我。”   裘榆说,“跳完再喝。”   包和牛奶都给到裘榆,袁木空着手站几秒,蹲下了,他把鞋带拆了重系:“你要坐哪儿?”   “啊?”袁木蹲得太低,裘榆听得模糊,他就近弯了弯腰。   “我跳完去哪找我的奶。”   袁木拔高一点声音。   “哦。”   裘榆的笑没能压实,咧开嘴从眼角眉梢漏出来,“我去找黄晨遇他们。   一会儿完了你可以来班旗旁边的台阶上找你的奶。”   “行。”   白鞋没沾灰,袁木也作势拍了拍。   站起来跺几下脚,裤腿抖直了,他转身一步跳下一个大台阶,三两步的功夫,身后的人没得看几眼他便走远了。   等拴牢裘榆注意力的人离开,他才发觉举办运动会的田径场跟大火上煮了一锅粥似的。   这儿攒一撮头咕噜咕噜冒泡,那儿杵一丛人咚咚当当乱跑乱跳,长哨此起彼伏,呐喊助威的动静媲美墙,一丈比一丈高险,广播也都差点淹没在这堆杂七杂八的声浪里。   黄晨遇给他挪出一个空位:“来来来,黑——嘿,榆哥!”   王成星腿上的塑料袋呲啦响,掏出一捧五香瓜子给裘榆:“你一路走过来在笑啥?”   裘榆疑惑地看他,然后意识到自己竟然笑了一路,他敛表情,手朝沸沸扬扬的场面一摊:“看着挺喜庆的。”   “哇吼吼——”黄晨遇跟着底下欢呼,“开始了开始了。”   男子跳高比赛设置的场地在一班集合点的斜对面,第一个运动员已经就位。   参赛者都换上了临时的参赛服,在赛场旁边放松肌肉。   “还蛮正式的哈。”   王成星说。   没人理他。   黄晨遇嘴巴忙着嗑瓜子儿,裘榆忙着看袁木,看他的冲锋衣在一个女生手上。   参赛服是一件贴身的背心,红白相间,他脱了外套,直接罩在卫衣上。   号码牌是纸质,女生的胳膊上挂着袁木的外衣还凑近给袁木捋平后领。   袁木在活动踝关节,对女生笑了笑,嘴唇动了动,应该是在说谢谢。   他笑得温和矜持,客气疏离却又软软的,总之很容易夺人心神。   “黄晨遇,好好学一学,袁木的拉伸动作比你专业。”   王成星说。   瓜子壳丢他一脸。   轮到袁木了,李学道站他们头顶喊声激昂:“袁木!加油!一班!加油!”   有了班主任带头,一班大多数人也扯着嗓子来凑热闹,阵势十分吓人。   袁木也确实被吓到,眼神惶然扭望这边,裘榆看他这样又忍不住笑倒,把瓜子还给王成星,用前半句加入助威队伍。   场上的袁木身姿挺拔,目光笔直地盯着横杆,沉沉吸吐一个回合后起跑。   助跑前段,袁木的步子迈得大且高,摆臂很从容,愈接近横杆节奏愈快,到了他预判的点之后速度猛然爆发,到杆前起跳,掷力一蹬,面朝蓝天腾空而起。   漂亮的背越式过杆,他的腰背绷紧,在空中拱出一座优美的桥,两腿拢高遵循前半身的轨迹划过,袁木成为第一个首跳没有碰杆的人。   在如雷的欢欣鼓掌里,袁木在软垫上滚了一圈,两膝跪着把衣服拉整齐。   “哇草——”黄晨遇大叹,“这真是——十分专业的感觉!”   头偏左问王成星:“突击练的吗!”头偏右问裘榆,“还是说深藏不露!”摆正了看赛场,“以前怎么没见袁木运动会上露过脸!”   “你没想到吧?”王成星哈哈笑,“我也没想到!”   黄晨遇狂摇一脸淡定的裘榆:“来,鼓鼓掌,来,哇哦一个。   袁木赢啦!给个面子!好歹人家刚还帮你背书包!”   “他本来就很擅长。”   裘榆说。   王成星问:“你怎么想到的?”   裘榆捏了捏牛奶盒:“因为住一起,我从小......我从小看他长大。”   小时候站阳台上看他们晚饭后在街边玩追捕游戏,袁木蹿得比狗快。   “难......难难难怪——”   难怪这两个人总是同时出现。   袁木寻来台阶上,已经脸不红气不喘,外套被他抱自己手里。   虽然有些口渴,但也没有第一时间去拿裘榆手中的牛奶。   后知后觉气氛有些怪异,王成星和黄晨遇一脸恍然大悟地看着他。   “怎么了?”   因为三千米没人上,他们三个在报名时被体委强制拉去凑人头。   又因为跳高比赛错过了广播,他们仨匆匆忙忙赶去检录,剩袁木一个人守三件外套。   后续比赛项目的体力消耗大,体委征集后勤志愿者和他去抬水。   大家兴致缺缺,要是再找不到只能退而求其次拖上李学道。   转了一圈之后只有袁木举了举手:“抬去三千米终点吗?”   体委犹豫了一下,估摸着得答“是”袁木才会搭他一把手。   但三千米终点线离这儿实在有点远,体委沉痛摇头。   “噢......行,那也一起吧。”   裘榆在哨响前回了一下头,他们原占的那排位置空无一人。   黄晨遇拍他肩:“榆哥,你高,一会儿跑前面扛扛风,可能这样我俩还有一点点能跑完的可能性。”   “行。”   裘榆的视线扫一圈,无所获,他说,“能跟得上我就可以。”   人在重复做一件枯燥的事的时候,思维会不受控制发散,老想些天马行空的东西。   而裘榆围着全场跑了一圈又一圈,目光定点一遍又一遍,他的思维凝聚在一处,袁木哪儿去了。   倒数第二圈时得到答案,袁木插腰站在终点旁的绿地上休息,脚边摞了两箱矿泉水,手里还掂着那半盒牛奶。   最后一圈时场边观众乍然沸腾,三千米还有人留余力冲刺。   这场比赛裘榆始终第二,全程由一个体育生领跑。   他猝不及防地发力赶超成为第一,掀起一阵经久不散的高潮。   他跑了多久,人群为他欢呼多久。   裘榆冲过终点,红绸早被体育生截断。   众目睽睽下,他拐了个弯朝袁木跑去,不知道这是属于惯性,还是他新一轮的赛跑。   袁木手中的牛奶盒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拧开盖的水瓶。   他以为他可以停下,但他没有。   他们撞个满怀,裘榆拥住他,胸膛剧烈起伏,粗喘炸在耳边,透明的水淅淅沥沥洒了一地。   袁木连退几步,伸手挂紧他的腰,稳住了摇摇晃晃的身体。   “我第几?”裘榆问他。   “不知道......”   “看什么去了?”   陆续有人跑来扶他们,裘榆闭着眼睛没放手:“累,别动,大腿肌肉跟要化了似的。”   温暖而浓郁的植物性香味侵袭大脑,裘榆在灰蒙蒙的视野里重新看到袁木对那个女生的笑脸。   如果是我做检录员,是我为你整理号码牌,是我遭受你彬彬有礼的温柔,我一定会对你一见钟情。   但幸好,我们相遇得很早,早到——人来人往,然后你容我倒在你身上休息。   接近尾声,李学道宣布:“运动会结束之后——原地解散!回家吃饭!”   劳委慌张留人:“请第三组打扫完教室卫生再撤——”实在有些残忍,补充,“教室挺干净的!随便搞搞就行!”   黄晨遇和王成星跑完三千米就奄奄一息地向李学道请假,相互搀扶着走出校门,是不是朝回家的方向还未可知。   杨岚清作为组长很快出决策,三人扫地,一人倒垃圾。   黄晨遇和王成星逃不掉,剩下的细致工作第二天让他俩解决。   裘榆只负责最后倒一趟垃圾和锁门关灯,袁木收拾桌面的动作慢了一点也就陪他一道。   两个人拖着黑色大号垃圾袋走在空荡荡的走廊上,裘榆走了两步就盯向他的左脚。   “你脚怎么了?”   袁木不舒服地扭了扭,使劲踏两下地面:“起跳的时候震着了,没事。”   临至正午,天有放晴的趋势。   回程,上楼时裘榆落在袁木身后,差点被绊倒,顺势拉住了他的手。   刚洗过的两双手沾满新鲜的水珠,湿滑得一触即离,要分开的瞬间裘榆拽紧了他的指尖,他说他没有力气,手指攀上来抓他的手腕,牵了很久。   到了教室,袁木转着银锁倚在门边等裘榆去座位上拿书包。   裘榆一边走一边低头把包移去腰后,外套叠成细长的一条搭在胳膊上,袁木侧身挂锁让他先过,却被拦腰扯回教室,门嘭地一下关掉了。   两侧窗帘早早拉合,眼下光线暧昧。   裘榆向前两步,在袁木后路尽失退无可退时吻上他。   左臂圈紧他,右手掌摸上他的侧腰,在那一段凹陷的弧度反复游走。   在袁木勾缠他的舌尖,轻慢地舔吮,企图将他引来自己这边时,裘榆用力掐紧他。   “你跳高的时候,用这里拱出了一座桥。”   裘榆这样说着,渐渐地也伸展右臂,毫无缝隙地完全环住那一把,“大家都鼓掌,可能就我一个人想,这个弧度怎么那么像你在床上高潮。”   裘榆的手下滑,袁木情难自禁贴近他挺了挺胸,手指一下一下碾过脊柱的骨头,要挤进裤腰。   袁木细细喘着气,反手握住他的手臂。   “教室......会有人来检查......”   裘榆揉捏两把,顺从地往上移,埋头舔他的喉结,湿软的舌头再舐去旁边,吸出湿莹的痕迹。   明艳艳的粉紫色。   “反正你有冲锋衣。”   果不其然,打开教室门,迎面碰到李学道从办公室里走出来,袁木和裘榆听了他两句“跳得很高,跑得很快”的话就借肚子饿的理由跑走了。   出了校门,走到公交车站等了很长时间。   “走路吧。”   袁木踢着小石子往前。   “一边走一边等。”   裘榆跟他后面。   裘榆频频回头,比袁木更留意公车的班次。   开往水雷街的公车驶来,他牵他的手在街头飞奔,跑过两条街,跑赢公交车,在它之前抵达下一个站台。   裘榆仰头喘气,袁木在他的余光里匆忙整理两张零票。   他的喉结一滚再滚,还是说:“你先走。”   袁木顿住,先把纸币的四角捋平,抬眼问:“什么先走,你不和我回家?”   “我先不回。”   裘榆侧眼看着油条摊。   “怎么了。”   裘榆笑:“什么怎么了?”   “你呢,不回家要去哪儿。”   裘榆对袁木不会说谎,不会有所隐瞒,不会烦躁,不会不耐烦。   他面对他,唯一的对策是一再避让。   公交车的刹车声刺耳,自动门豪气地扇开,袁木把钱裹成皱巴巴的一团,揣到上衣的兜里,随裘榆一同注视门可罗雀的油条摊。   人陆陆续续上车,收完最后一位乘客的钱,等不到客,售票员把车门缓缓地手动合拢,司机起步走了。   站台空了大半,泛起萧瑟的意味。   “行。”   袁木心平气和的。   裘榆倾身去拉要离开的袁木,第一下滑手,他再伸第二次。   攥牢他的手腕,半揽半牵地,他们走向和之前相反的方向。   小客车是满员的,厢内气味难闻,时不时会涌出一两段聊天,常常是无疾而终。   裘榆和袁木坐在最后一排的窗边,肩膀无声地靠在一起,多少能抵御外界的一些什么。   颠簸了两三个小时后,车停,裘榆碰了碰袁木。   他以为他早就睡着了,但袁木从窗外回收目光,立即侧头看他,眼神清澈。   裘榆的心微微一扯,得到很多慰藉,又付出一点愧疚。   “到了,在这儿下车。”   裘榆哑声说。   袁木一声不吭,只知跟着他。   车道两旁栽满枯了半个秋天的树,一股风带过,能卷走半棵树的叶子。   一些落来车道上,一些滚去外面的田野。   他们沿着道旁走,脚踏树叶嘎吱声,清脆也空旷,在这条路的两端悠来荡去。   “你不问我去哪儿啊?”裘榆的脸色看起来比之前好了不少。   “你是不是晕车啊?”袁木问。   “不晕车。”   裘榆说,“是太臭了。”   袁木捶了捶腰:“路也太陡了,下车时没知觉,现在骨头好酸。”   “你不问我去哪儿啊?”裘榆又问一次。   袁木看他:“问。   去哪儿。   我不都只能跟着你吗。”   前面很快出现低矮的住房,再往前是小集市。   裘榆拉袁木往粉面馆走,他不进。   袁木:“先把你的事办了。”   裘榆:“先吃饭。”   袁木:“把你的事办了再说。”   裘榆:“先吃饭。”   这次是他为他布筷,涮洗得格外仔细。   “吃完面,我们穿过这个集市,再走一两公里,就到我爸和袁叔上班的厂子了。”   裘榆把筷子递给他,接着讲,“他们一般七点半下班。   下班后有的人吃食堂,有的人会来街上,我们今天就是来这儿等他们下班。   看一眼,我就带你回家。   无论看不看得到,八点我们准时走。”   后来看到了。   到底是没白跑。   七点,裘榆和袁木站在厂门口的树下。   草丛的蚊子嘴毒,两个人静站不得,只好不停走动。   还好裘盛世出现得早,他搂着一个女人随着人潮走出厂门,也才七点半。   一直不断跺脚赶蚊子的两个人就静止在七点半,目送裘盛世走去他们来时的道上。   蚊子咬人时是痛的,袁木被这细痒的刺痛扎得浑身一激灵,他捏紧拳头,没有动。   裘榆偏头,对上他的眼睛。   一如既往的清亮。   第二次,裘榆拉袁木来探视自己的世界。   但怎么每一次都是肮脏。   裘榆想,是巧,是奇怪,还是自己真的只剩这些。   他挥手赶走他颊边的蚊,两手合掌,骂了一句。   我操你祖宗啊。   集市就那么一个,那么一点地方,他们慢悠悠往回走也没把人跟丢。   裘盛世的手不在那个女人腰上了,只是并肩走,走进一家宾馆,挂着“合欢”的灯牌。   这处光源充足,裘榆举起一直捏在掌心的手机,摁开了摄像头。   摁开了,他的眼睛却不看手机屏幕,也不看宾馆。   路灯为什么千篇一律是澄黄。   街上竖满了假太阳。   “还有车吗?”   “有啊。”   裘榆抬手去摸袁木脸,指腹磨边上那处泛红的蚊子包,鼓成扁平的一片,“最后一班在九点。   痒不痒?”   “痒。”   两个人在站牌下等车,袁木向他靠近了些。   “舔一舔,可以止。”   裘榆真的两手轻捧他的下巴,低头含住,舌头转了一圈,又伸齿去咬,离开时轻轻嘬了一口。   “还痒吗?”   “好像好了。”   班车在九点前到达,人只有零星几个。   不是同一辆车,他们坐去同一个位置。   “不是这一个。”   裘榆的声音掩在发动机下,但他的头倒在袁木肩上,昏昏欲睡的样子。   离耳朵很近,他只说给他一个人听,所以他听得很清晰。   “裘禧在沙发上捡到黄色头发,我在裘盛世的衣领里捡到的也是黄色。   但刚才那个女人是规规矩矩的黑发,对不对?”   裘榆笑了笑:“真的是。   操他祖宗。”   “回去怎么说。”   袁木此时的声音低沉,声线居然和他很相似。   裘榆:“说什么。”   袁木:“说我们今天看到的。”   裘榆:“我不知道。   我还正想问你呢。”   袁木:“今天先睡个好觉。   天亮了再说吧。”   他迷信白昼予人清醒的力量。   裘盛世对裘榆生活的参与度并不是很高,他依然感到被深深地背叛。   一家四口,除了没心没肺的裘禧,他们为维系这个家的存在忍受如此多,付出如此多,裘盛世却一朝背离,且不知道背离过多少次。   裘榆从小为自己的精神世界打造的地基原本就不稳固,如今又塌陷一角。   “算了,说吧。   本来就是碎的。”   裘榆说。   “可是。”   他又开口,“可是我妈......可是许益清看起来还蛮在乎他的,为他洗衣服,袜子和内裤也不嫌弃,一点一点用手搓干净。   为他做饭,他回家了她连豁口的碗也要藏起来。   为他生孩子,为他死过两次。”   裘榆问:“我怎么说。”   袁木沉默了很久,只答:“那就别说。”   “任他骗她。”   袁木:“或许,或许她知道呢?也或许,她不愿意知道。   算了。   我也不知道。”   说完,袁木也骂一句,操他祖宗。   裘榆沉沉地笑起来。   “肩酸不酸?”他问。   “你靠着吧。”   裘榆埋脸,深深嗅他的味道,起身坐直:“多吃点,太瘦了,硌得我疼。”   袁木看着窗外也轻轻笑一下。   “不知道的事情也太多了。”   裘榆的头后倒在椅背上,闭着眼睛,“不知道怎么面对他,爸爸。”   袁木试图拉合生锈的窗,手指卡得通红也还剩一道缝隙。   浑阔的秋风,当下变得幽幽的。   他与窗户斗争许久,后来放弃了:“没关系,裘榆,其实爸爸的存在没那么重要。”   路过一座平房,袁木看到四只模样相像的白猫端坐在屋檐上,很优雅。   他小声叫:“裘榆。”   裘榆没有回话。   袁木回身看他,听他平稳的呼吸声。   用手背蹭了蹭裘榆的下巴,冰冰凉凉的,他把手肘撑在椅背上,探身去他唇上轻轻落吻,再轻轻环住他的腰。   你也很冷是不是。 第29章 靛蓝 爱   许益清教他爱是病态的控制欲,裘盛世教他爱不必忠贞。这东西,既滥也俗,好像人人都轻而易举能得到,随心所欲在把玩。也变化多端,落到千人手里呈现千面,九百九十九面是不堪。   被袁木摇醒,裘榆头昏脑胀地下了车,在他身后亦步亦趋。夜色黑沉沉,街面的灯也不亮,睡了太久,视线混沌,忽闪着冒金星。   索性埋下头,只找袁木的脚后跟。看他故意踩落叶,裘榆也跨大步子去跟,毫厘不差地重合上一个脚印。   “你的鞋。”裘榆冷不丁开口。   之前去的地方很偏僻,路面坑坑洼洼,尘土飞扬。他的白鞋撑了一下午,鞋面变成灰色,沾了许多黄泥点。袁木比他早发现,苦恼过那么一时,现在浑然不在意了。   悬起脚来偏头再仔细察看一周,袁木说:“白色不经脏。”   裘榆说:“是我害的。”   “有你什么事。”   裘榆没有搭话。   在每一个获悉自己仍旧被他迷得无可救药的时刻,心口总是涨涨的。   袁木刚才语气轻盈,把要转调的尾音抿掉了。袁木穿运动鞋习惯用复杂的那一种系法,让鞋带抖擞立起来,不会软软地撇成两瓣。袁木的这条裤子常常配短袜,走路时现出脚踝,一施力就牵出漂亮的线条。   很好参透裘榆捕捉这些细枝末节的动机,却很难形容他在收集过程中的感受。像织网,像搭积木,也像正在经历具有不确定性的潮水。   可不可以划进爱的范畴?   他见过的爱,缺纯粹,多自私,令人不愉快,难透气。美的,好的,都是用欺骗粉饰的。当局者迷在当局,如果真是爱,裘榆拎不清自己给了袁木哪一种。   或许是混在九百九十九面其中的,总之肯定够不上那一千分之一。种子丢进脏土壤,再怎么奋力长,能干净到哪里去。   袁木教他,大概爱是满怀羞愧的。   “过了这个月再说吧。”马上要走到街口了,此刻袁木放慢脚步,等他的意图明显。   裘榆没听懂,抬头问:“什么再说吧。”   “就......”水果摊前满地果壳,袁木挑了个剥得完整的柚子皮,双脚站上去,软绵绵的,“就你爸的事啊。你不是不知道怎么办吗。还有将近一个月,等他下次回来,看看再说吧。”   “你一路都在帮我想这个问题吗。”   他居然问这个。袁木双手揣兜里,脚跟并拢,扭回来面对裘榆,他扬了扬手肘:“也不是一路吧,从那条斑马线开始的。”   为了增加这话的可靠程度,袁木眼神还望着那边,要指他看那条线。颈边却凑来一颗头。裘榆默不作声贴过来了,双臂穿过腋下,慢慢地拥抱他,在午夜的街头。   “想一路了就想出这么个办法吗。”裘榆小声说话,把他的衣领呵热了。   “没有一路。”袁木说。   “嗯,哦,知道,那道白线开始。”   袁木经常走在他前头。   每每注视他的背影,裘榆都希望能永远如此安安稳稳地注视下去。但其实,又免不了期待他停下来,自己追上去,近一点,最好能抱在怀里,最好久一些,最好和他注视他背影的时间对等。   看吧,他对他,翻来覆去是自相矛盾的私欲。   “袁鸵鸟。”   袁木动了动下巴:“哦,你有更好的办法啊。”   裘榆摇头,短短的发茬和袁木的衣料相蹭,沙沙的。   裘榆细细嗅他颈侧,额头渐渐移下来,眼睛闭上了,埋去他的肩膀。依然一下一下蹭着,似乎是喜欢上这条轻缓的声音,也好像是一遍一遍说,没有。   袁木的手抬起来了。   街的另一头,有人哼着曲摇摇晃晃从黑暗中走出来。   两个人都转头去看,是薛志勇拎着酒瓶路过。见了他们,薛志勇歪了歪脚步站稳:“看!眼睛给你龟儿挖下来!”   裘榆的手松了松,要离开,袁木左手立即托住他的小臂,重新放去自己腰后。左手握他的后颈,重新按来自己肩膀。等薛志勇的脚步远了,袁木的手心摸了摸裘榆的后脑,又用指腹去摩挲他的耳朵。   “这次不要剪了,把头发蓄长一点吧。”   道过别回了家,袁木拉开门,屋里漆黑寂静,方琼和袁茶已经睡了。他拧着钥匙合上门,拔下来攥手心没来得及放好,捂着胃靠门框缓缓蹲下了。   据袁木的姨妈说,他小时候方琼奶水少,奶粉贵,所以他断奶比其他小孩早。过早喂他吃辅食,破坏了稚嫩的消化系统,落得今天这么个金贵娇气的胃。   不过脆弱便脆弱些,袁木觉得也没什么不好。胃成了一架精密的仪器,按时促他吃饭,准确为他验查哪口食物不卫生,哪家饭店去不得。   袁木从下午在集市吃过那碗粉开始难受,期间几次想吐,硬生生压下来。精力专注在别处时好些,现在剩自己一个人,反而忍不过这绞痛了。   他缩在鞋柜旁边,手脚发软,身体一阵冷一阵热,汗水密密麻麻往外冒。念头晕晕乎乎的,一会儿想裘榆会不会也痛,一会儿想自己瞎操心,他那铁胃吞石头也轮不到他痛。   眼皮打架,意识涣散,散到快要没有,袁木爬起来跑向客厅,跪在地上抱着垃圾桶吐。一阵昏天黑地,胃还隐隐抽搐,涕泪不受控制地外涌。   没有力气了,头后仰,勉强靠在沙发上。打过一股冷颤,全身再次发汗。袁木把脸上的眼泪抹掉,恍惚间,他突然想,如果以后有机会有孩子,自己一定是个好爸爸。   人生成长路上每一次必经的痛,他都会陪孩子一起捱。孩子会生一场无人知道的病?留孩子一个人在乌漆麻黑的房子里吐完了还要自己收拾垃圾找水漱口?想都不要想。   慢吞吞处理好,缓了很长时间,自虐似的,他脱了衣服去洗澡。洗到一半,又光着身子守在塑料袋前干呕好久。   袁木穿着睡衣出了卫生间,开了卧室的灯,发现裘榆躺在他床上。他没外套,脚上是拖鞋,偏着脖子看他,手掌在眼前遮光。   场面不搞笑。   但袁木就是笑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   “你房间一直不开灯。”裘榆说,“手机发了信息,你没回。”   “万一我睡着了呢。”   裘榆笃定道:“睡前会回信息吧。”他说,“你一直不回。”   “变态。”   “什么啊。”   “就.....”袁木还是笑,上床和他躺一起,欲言又止,表情难得鲜活。笑、疑惑、难以置信,被他演绎得很生动。   袁木:“就......没回信息就要来扒人窗户。”   裘榆:“我这个变态怕你出事。”   袁木:“我能出什么事?”   裘榆:“不知道。所以来看看。”   “看完了。”袁木分去一角被子。   裘榆自觉拉来一半盖胸前:“你怎么了。”   袁木翻了个身,朝他侧躺,问:“还换了睡衣睡裤啊?”   “嗯。换了才来的。”   “你就是想和我睡觉。”   袁木的头发没用吹风机彻底烘干,润润的。裘榆单手拨弄他枕头上的枕巾,看似有一搭没一搭的,却几下把湿发严严实实裹住了。   裘榆笑:“你要这么说,也没错。”他接着讲,“为什么洗澡洗这么久。”   袁木睡眼朦胧:“你帮我关一下灯。”   裘榆掀被下床,长手长脚的,也就迈了两步。灯一灭,他钻回被窝。   “我困了。你今晚在这儿睡了?”   裘榆低了低头,垂眼看着他:“不知道。”   “不累的话可以再翻回去。”被子底下,袁木踢了他的小腿一脚,然后贴着不再动,“不知道不知道,知道什么,问什么都不知道。”   裘榆伸手捞他的腿,虎口用力圈住他伶仃的脚踝:“你还问什么都装没听到呢。”   “你挪过来点,待会儿掉地上去。”袁木没挣扎。   裘榆:“你看。又听不到了。”   等裘榆靠得近了,袁木才讲悄悄话一样:“胃不舒服。”   窸窸窣窣一路摸索,裘榆的手找到他的胃,先猜个八九不离十:“那家的粉不干净?还是说吃午饭吃晚了。”   “刚才吐了好几次。”袁木又说。   腹上一空,裘榆抽手,起身要走。黑暗里,袁木马上抱紧他的腰:“干什么。”   裘榆愣了一下:“给你找药。”   腰上的手懈了点劲,袁木声音软软的:“吃过了。”   见裘榆没反应,被子还大敞着,袁木拉了拉他:“真的吃过了。”   裘榆顺势躺回,袁木带着被子往他跟前凑了凑,酝酿几秒,两臂滑过他的腰间,一点一点锁紧,手指绕去了后背,虚虚捻着棉质睡衣折出来的褶皱。   裘榆痒得吸腹,仰了仰脖子:“你这样,手会被压麻的。”   袁木圈得更使劲,瓮声瓮气地:“别动了。”   气温好低,我也有点累。让我抱一抱,过完这个凌晨吧。   袁木对他的温柔与眷恋是以前好时光的遗存物,残留的,它们应该是一闪而过,稍纵即逝的。裘榆万万料不到能驻留这样久,在他的后脑勺,耳廓,腰间,胸前。   他好像一只小动物,被病痛短暂地击倒,柔柔的。裘榆的心也柔柔的,险些化了,可以供他依靠已经足够好,但怎么反过来受治愈的也是我,我得到的也未免太多。   后背上的手指渐渐滑落了。   “袁木。”裘榆低声唤他。   裘榆的手臂抵在枕头,往后退了退。袁木睡熟了,不再是刚才仓皇要拽住他的他。裘榆稍稍侧了侧头,轻轻靠过去,再轻轻在他唇上落吻。   袁木,你呢。你爱一个人时,是什么样子。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向日   昼愈短,晨霜愈浓,早读过后天还乌青。讲台旁的饮水机插上电源,制热灯从此常亮。靠窗靠门的人提前添置秋衣秋裤和小毛毯,班里几十个人全倚仗他们高抬贵手掌管教室温度。   秋是一夜之间变寒的。   黄晨遇课间撒完尿不想洗手,哆哆嗦嗦碰了水又不想擦干。他顶着冷风进教室,在袁木座位前停了停,念他重感冒几天不见好转,好心走开了。   他往后排移动,站去裘榆座位旁,水珠滴课桌上,得那人一记眼刀。   “干嘛?”裘榆指间的笔不转了,笔尖刚好对准黄晨遇。   “没事,没事。”黄晨遇弯腰用校服袖子给那滴水抹没了,笑道,“你继续,啊,好好做题。”   王成星正在后面犄角旮旯里占别人位置看小说,底下垫本语文,顶上盖本英语,金庸的《射雕英雄传》夹中间。   “啊——”王成星的嚎叫响彻那犄角旮旯。   课桌上堆成高山一样的书滑坡似的哗啦啦垮,黄晨遇的手跟长他背上一样,怎么挣都贴肉上,扎根在衣服里面。围观的女同学看热闹不嫌事大地配音:“哎呦喂王成星,好舒服——好暖和哈——”   差不多捂热了,王成星也差不多要真恼火动怒了,黄晨遇识时务,甩着手咻一下溜远了。   王成星也不追,把踹崩的书山一本一本砌回原样:“你等着,有本事不要回你位置上课,不然老子把你猪蹄砍下来红烧卤煮了。”   记得还有一笔账,斜女生一眼,阴阳怪气:“学习——学习搞不好,题目——题目做不对,数学——数学36分。”趁木签还没戳过来王成星先跑了,边跑边喊,“围巾——围巾织得是全班第一名丑!”   “老子把你的《射雕英雄传》碎尸万段!”   “错咯,错咯,姐。书是无辜的,是我们人类进步的阶梯。”   《射雕英雄传》是于绣溪从家里带来的,他现下人不在教室,袁木听了一耳朵,便回头替他惦记后边的战况。   草稿本上唰唰演算的笔顿住,裘榆摇了摇笔身:“你看什么。”   “判断一下那本书是不是真的会被撕。”袁木答完又不情不愿,“干嘛,后排你买了,看一下都不准。”   裘榆跟着他转头望一眼,说:“闹着玩,谁会真撕书啊,睡你的觉。”   “没睡。”   “那你从下课一直趴着。”   “趴一会儿呼吸通畅一点。”   “那把药吃了。”   袁木坐正:“早上忘带水杯,今天少吃一顿。”   大课间接热水的人不少,裘榆在座位上等了几轮,队伍空了才上去。半道被一个坐前排女生抢了先,到饮水机前她却磨磨蹭蹭,回身说:“裘榆你先吧。”   “......”裘榆有点莫名其妙,一班的同学过分谦让了吧,“你先来就你先接啊。”   兑了四分之一的凉水,估摸着能刚好入口,裘榆把杯子放袁木桌上。   “干嘛。”   “给你水吃药。”   袁木看了看杯子,又看他:“感冒病毒会传染。”   裘榆坐下了,提笔接着和那道压轴题死磕:“那就把你的药分我一半。”   freedom, freedom, 自由,自由。romantic, romantic, 浪漫的,浪漫的。R-O-M-A-N-T......杨岚清吞声,缓缓转头看他们一眼。   冷风卷进来,李学道拿着一沓资料出现。大家以为他是来查手机和课外书的,东西全往桌肚藏,撞得噼里啪啦一通乱响。   李学道笑着扫视一遍,心知肚明哪几张脸是惊魂未定。不过他没打算计较,分出一叠A4纸叫第一排的同学分发传阅,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白纸是学校办公室盖了章的通知单,有关高中生计算机竞赛。竞赛是跳板,得了奖,考大学有保送和降分录取的机会。   杨岚清奋战英文词海,草草过了一眼往后传。袁木倒是从头到尾认真默读两遍,转头亲自交去裘榆手里。   裘榆:“不用,后面都有了。”   袁木:“你拿着。”   “我也有。”说着,裘榆还是接过来。   “好好看吧。”袁木转回去。   裘榆拿着两份通知单,扇了扇风,翻了个儿,当草稿纸往空白面画图写算式了。   下了晚自习是十点,晚间有浓雾,高考倒计时灯牌的红光穿透力不强,但给予空气颗粒感。   袁木和裘榆路过操场,雾把通往篮球场的长道和台阶全吞了,尽头剩一方天,孤零零漂浮着一团缥缈的灰白。   袁木问裘榆,那像不像一座悬崖。   四周装了绿色的草坪灯,和高高挂着的计时牌交相辉映。   “还灯红酒绿的。”袁木说。   “可能悬崖底下在开party。”裘榆说。   他们通常在教室待到最晚,现在校门口的人零星几个,路边一个老奶奶在摆摊。路灯坏了几颗,迟迟没人来修,走近才看见三轮车里是盆栽。   袁木想说这里没生意,得去广场卖,不过今天这么晚了,不如早点回家明天再去。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有集体默认的分寸感,俗规俗矩叫他止步,只默默多看几眼,到底没去开口。   “等等啊。”   裘榆走去三轮车前攀谈几句,付了钱,换回来两个盆栽。   袁木盯着:“种的什么?”   “认不得。”   “那你还买。”   “给你的。”   “我……”   裘榆把右手的递给袁木,说:“是有点重,我帮你拿一个好了。”   那边的老奶奶把三轮车的挡板提起来,准备收摊了。   裘榆碰他:“走了。”   裘榆对校服没什么爱惜意识,把盆栽直接用胳膊环在怀里省力。袁木看了好几眼,话在喉咙里打转,忍下了。   “你正正经经地端着累不累?”裘榆还这样问他。   “......不累。”袁木说,惦念着一桩白天的事,他问,“计算机竞赛你有什么想法?”   裘榆惊讶:“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去参赛啊。”   “你是怎么有这个想法的。”裘榆笑。   “我看你书桌上有编程书。去了两次,两次的位置都不一样。”   裘榆首先想幸好自己把袁木的几本教材锁到柜子里去了,其次想:“袁木,你对每一个的书桌都看这么仔细记这么清楚啊?”   也就这么问了出来。   天气转冷,方琼关店的时间越来越早。猫眼漏白炽光,袁木知道她们在家,但也没抬手敲,盆栽放去地上掏钥匙拧门,又蹲下端起进家。   方琼在吃凉面,一转头:“哎呦,你那手里什么东西?”   “裘榆买的。”袁木这样说。   “裘榆?”   哦,那就是没和许娘聊到过。   “他现在和我一个班。前后桌。今天晚自习......”   方琼看他要把盆栽搁去阳台,忙叫:“哎——”她说,“这东西养得活吗?招虫得很。”   袁木迟疑了一下:“过几天我找个地方抬出去。”   “嗯,不要老想着搞这些花里胡哨的,虽然我没想你有多优秀,你也要紧张一下,心思集中一点,寒假之后的时间快得很,离高考没几步了。”   “知道了。”袁木点头。   方琼顺口提:“你有没有想考的学校?”   “想”“我想”——袁木很少和方琼交流这类话题。别说交流,平时讲话他都不会用这些字眼。他在她面前,一向缺少主语“我”。   “还没。”袁木说,“太早。”   “我帮你想了想,我认为呢,还是留在我们身边最稳妥可靠。学校离家近,你读起书来也轻松,毕业以后工作办事,我们帮得上忙,你自己大学里攒的关系网也用得上。”方琼的筷子夹一颗葱,碾来碾去,“而且小茶应该也不会想出去,你们最好往一个学校考。”   “等我老了,就算你们各自成家,兄妹之间还是要相互扶持,相互照顾。特别你作为哥哥——我从来都最放心你。”   袁木不知在想什么。   好在方琼也不会想他在想什么。   “知不知道?”她问。   “知道。”   袁茶洗好澡,正开卫生间的门捞新鲜氧气,看见袁木居然还待在客厅。   她按停吹风机:“哥,你今天回来这么早!”   “嗯。”   “我和潘叔叔说好了,明天中午你还是没时间回家的话,晚上你也可以去打针,他的诊所等你到十一点半!”   方琼问:“打什么针啊?”   “有点感冒。”吃药太慢,袁木确实想快点痊愈,但他不记得和袁茶提过。   “哥哥重感冒。”袁茶强调说。   方琼才说:“声音是有点哑。”   袁木有点不愿坐下去:“我现在去看看他还在不在。”   “你又这么晚才去,潘叔叔肯定回家了啊。”袁茶追他,没留住他。   预料之中吃了闭门羹,袁木慢悠悠往家走。预料之外,在陆倚云店门口看见了裘榆的身影。   裘榆下楼买生瓜子,一小袋,一把抓完剩不下多少,陆倚云都懒得收他钱,叫他揣好赶紧走。   裘榆也瞟到了袁木,叫他等他。   他马上挑了最饱满的几颗扭头就跑,口袋留柜台上,不管不顾。   陆倚云:“哎——啧。”   裘榆跑来袁木面前,说:“你怎么下来了?”   “倒垃圾。”   “那正好,我找了个东西,和盆栽配套送你。”   “什么?”   裘榆把掌心摊开:“向日葵。”数了数,“四株。”   袁木想,明明是该我发烧。 第31章 小题大做   初中接触了生物这门学科后,有一段时间,袁木对种植无名地产生浓厚的兴趣,且付诸过一次行动。培育生命这件事新奇而伟大,他便提前沉浸在新奇和伟大里,没设想过失败的可能性。   挖坑,撒种,浇水,每一步袁木都谨小慎微,然后三粒种子只冒出一根嫩苗。于是照顾得更精细,然后那根嫩苗绿着绿着就死了。   守着枯黄的叶子,袁木说不上来何种感受。没有太难过,也不至于失望。只是无厘头地认为,或许植物的生长本身是一场骗局,和他的生活一样。他不再想,也不再在意。   现在裘榆摊开掌心送给袁木,袁木便也摊开掌心接过来。上楼回家,同样全程摊着。为这四颗考虑,生怕它们也需要氧气。   方琼和袁茶在各自的房间做事,客厅留了灯。他把瓜子摆自己房间的书桌上,去了厨房。   找了个深口的铝锅,新买花盆里的绿植被转移。没想着去储物间翻工具,袁木忍受泥土钻满指甲缝的可怕触觉。心想这哪叫配套,裘榆挺会给人找事儿的。   弄完之后,花盆的土空了三分之二,握了握沾满泥的手,袁木抱着容器出门,去找刘姨嘴上经常念叨的,她在楼后面辛辛苦苦垦出的那一小块玉米地。   袁茶听见大门开了又合,想问问哥哥要去哪儿。但人早看不见了,只剩狼藉的阳台。   一个多月过下来,黄晨遇发现和作业答案相比,还是玩儿更重要。而且几次考试裘榆分儿都比他高,权衡之下他和于绣溪交换,坐去后排。   给裘榆送早餐的姑娘像打游击的,冷不丁冒个头露个面。也像拧不紧的失修水龙头,时不时会漏出那么几滴。   黄晨遇兴致勃勃跟裘榆聊:“这是吊着你呢,巴不得看你抓心挠肺。你看,前面一段时间天天送,有一天不送了,你就会想:咦,她怎么不送了,是不是不喜欢我了?”他绘声绘色,“诶——过几天突然又送了,你又想:噢,还是对我有意思的。她不让你烦,又让你天天惦记她。”   王成星根据自己的经验搭腔:“说不定是没钱了,生活费是爸妈按周给。”   乍听,黄晨遇想给他一拳。再琢磨,也好像是有点靠谱。   “哎呀不重要,总之目的达到了。”黄晨遇要上手摸裘榆的胸,“你问榆哥,现在他的心痒不痒。”   裘榆在试卷上写了个“解”,在打冒号,被黄晨遇折腾成破折号。   他撂笔,睨他:“你皮子痒不痒。”   黄晨遇把手臂弹回自己怀里环着。   前边儿,袁木的书往课桌一盖,他脱了校服拉椅子起身,问:“有没有去学校超市买水的。”   裘榆合笔盖,把黄晨遇掀开:“我顺便去上个厕所。”   路上袁木没怎么说话,到了超市,人多,两个收银口的队伍似长龙。   裘榆没再和他往里走,在门口货架拿了一条口香糖,说:“我先去排队,你挑好了直接来找我一起结账。”   袁木:“你喝什么?”   裘榆:“我不用。”   袁木:“喝什么。”   “......”裘榆磨蹭了几秒,“和你一样就行。”   袁木拿了两瓶汽水,颜色不一样,问:“橘子和荔枝,你要哪一个?”   裘榆说:“你把你的选了。”   袁木留了橙色,递给他白色。明明是自己更喜欢橘子味儿,还对裘榆说:“荔枝味儿也挺好喝的。”   裘榆煞有介事地点头:“嗯,对。”   袁木:“你要上厕所吗?刚才听你说的。”   裘榆拢了拢外套:“没,就出来醒下瞌睡。”   袁木:“那你先走,我撒尿。”   “等你吧。水给我。”   袁木走出几步了,把瓶子抛给他,朝女厕所门口几个瑟瑟发抖的女孩看一眼:“先走。你也傻站着喝风玩你等我我等你这一套啊?”   袁木走在回教室的路上,路过草坪,遇见除草工推着轰鸣的机器有条有理地折走,姿态闲逸,像散步。   嗒的一声,很小很清脆,草根、玻璃片、也可能是石头,坚硬的物体弹射到他的眼尾,差一厘米是眼球,传来尖锐也短暂的一点痛。皮肤先感到痛,大脑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眼皮迟钝地眨了眨。   袁木伸手揉了揉,没血。   走进教学楼,他在仪容镜前停了一会儿。眼尾没破皮,稍泛一点红。   心底很平静,对于前一刻差一点右眼失明这种事,他没有后怕的情绪。是想调动的,像正常人一样去和同学分享描绘一番,害怕过后再庆幸,说天呐好险谢天谢地——但做不到。没办法。   很快被另外的东西吸引注意力,那颗手工痣确实被永久地保留下来了。袁木用指腹碰了碰,很自然,很好看。裘榆说好看,那么他也觉得好看。   到了教室,袁木先看到自己桌上那个赫然立在中间的橙色瓶子,然后看到后排的裘榆在给人讲题,是个女生,上次向袁木借裘榆外套的苏秦雨。   另一瓶荔枝味汽水在她手里,裘榆举着试卷一边画图一边给她解释,她一边点头一边拧开盖子仰脖喝水。   走廊上疯跑的男生撞向袁木,他分着心,身体失去抵御的本能,外力一点没卸,全让额头磕去了门框的尖角上。   “我操,我都叫你妈的别这样推我!”   有人来扒他的胳膊:“袁木,让我们看看出血没!”   “我操我操,我不是故意的!袁木你没事吧?你怎么样?”   袁木弯腰捂着头,遮住了脸,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表情。不怎么痛,但心跳得很快,热热的,烧得慌。   他摇了摇头。   “那、那怎么办,我扶你回座位?”   袁木把手放下来,在眼前看,说:“没事。”   没抬头,但在人群中认出了裘榆的鞋,还有扶在胳膊上的那个力道。袁木挣了挣,那人纹丝不动,他停了一下,用力甩开了。   苏秦雨还坐在黄晨遇的位子上,还为刚才裘榆越过她撑着桌子跳出去的动作懵神,还回想当时他的手指压住了她的。脸越来越红。   袁木走来,裘榆跟他身后,组里的人都朝他们看。   黄晨遇刚在后面和他们玩乒乓球,赶来先问:“我就听见嘭的一声了,没看见,谁他妈撞的?”   袁木:“又不是故意的。”   他想表现得若无其事,但眼神还是不受控制地飘向苏秦雨。   杨岚清担心地看他:“我倒是看见了,感觉他们速度好快,你的头晕不晕啊?有没有想吐的感觉?”   于绣溪站起来让位,顺便搀他的手肘,想表达一下关心,吞吞吐吐的,最后没声。   袁木不好意思躲,显得矫情,任他搀,顺着力气坐下,笑:“谢谢,没那么严重,你们别这样。”   裘榆在后边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于绣溪的手,他碰了碰苏秦雨:“不好意思,让我过一下。”   “哦哦。”苏秦雨说,“你记得刚才讲到哪儿了吗?”   忘了。   裘榆默了几秒:“我从头讲一遍吧。”   “好的。”每句话苏秦雨都笑着。   “呲——”   汽水瓶盖又被人拧开了,荔枝味在空气中瞎飘。   黄晨遇的座位被占了,就去占别人的。隔了一条窄过道,他说:“你也喜欢吨吨喝汽水呢?之前不是说怕吨吨打嗝吗?”   “这味道好喝。”苏秦雨说,“我是笑你打嗝,不是怕我打嗝。”   裘榆心情本来就不怎么好,他淡淡地:“还听吗?”   “......不好意思啊,要听的。”   前座的袁木小声请于绣溪让座,拎着他橙色未开封的汽水走了。   黄晨遇好笑:“嚯,你还和袁木是同款。”   这次没人理他。   袁木没能在上课铃之前赶回来,李学道在等同学们翻教材,闲着无聊为难他:“干啥去了?”   “上厕所。”   “大课间刚下我就看你和裘榆在厕所门口呢。”   袁木没表情,没说话,也没看裘榆。而裘榆在看他,看他两手空空,汽水不见了。   逗袁木没趣,逗黄晨遇才有意思,李学道笑着招招手让他回座位。袁木能感觉到裘榆的视线一直黏他身上,等于绣溪让位的时候他抬了抬眼皮,冷冷地回视他。   奇怪得很,目光对上,裘榆一瞬间接收到袁木生气的情绪,同时明白他生气的原因。   翻页的时候,于绣溪指了指袁木的手背。   这次见血了。虎口上一道口子,他在外面用冷水冲了一会儿才没往外流。   “没事,被垃圾桶刮到了。”扔瓶子的时候太急了。   后背被戳了一下,袁木僵了一瞬,往前挪。裘榆又去戳于绣溪,把创可贴给他,指了指袁木。   于绣溪心领神会,说:“裘榆给的,你坐太前啦,他够不着你。”   “......”   袁木说着谢谢接过来,却一手丢进桌箱,头也不低一下。   放学后,袁木钉在椅子上,全神贯注写试卷。裘榆也不动,趴在桌上看他后背,等教室变空。前面的人忽然站起来,害裘榆磕着下巴,没时间去揉,倾身拽人。   袁木没和他对抗:“先放手,捏着疼。”   裘榆没放,卸了一半力,结果就立刻被袁木逃走了。   他大声喊:“袁木我错了。”   留在座位认真做题的几个同学都抬头打量这两人,趁气氛没变质到古怪和尴尬,袁木先返回去拉裘榆,勉强笑着:“没事,小事,不用这么小题大做。”   走廊这么宽,裘榆非挨着他:“我错了。”他握起袁木的手,从包里再拿出一创可贴,“真是垃圾桶刮的?哪个?”   袁木要抽回他的手,裘榆攥紧他的手腕:“今天不要有第三次了。我知道你气什么,我也不会有第二次的。”   “我没生气。”袁木说,也认真自剖心理,只是暂时不想和你说话。   裘榆:“好嘛,不管你生没生气,我都不会有第二次。”   袁木问:“你要吃饭吗?”   裘榆学聪明了:“你要吃饭吗?”   袁木:“我想一个人吃。”   没等到裘榆的回答,两个人沉默着下完楼梯,袁木被推进了器材室。他把他抵在墙上,单手锁门。   裘榆等袁木先抬头看他,或开口质问他。但袁木都没有。   裘榆语气平静:“听起来很像狡辩,但确实是她自己先拧开喝了,说以为是黄晨遇的。你是因为这个生气对不对?你生气是对的。把别人送自己的东西立马转赠给另一位是很没礼貌的事,你是应该生气的。”   “但你不要不讲话。还总甩开我的手。”   袁木听他讲“礼貌”,觉得他和他在两条轨道。他有一点无奈,有一点想笑,也有一点讨厌自己。   “好了,一瓶汽水而已。”   而已。   裘榆语塞:“不是。你以后不会因为这件事不给我买了吧。”   听裘榆问得郑重,袁木才去看他。印象里没见过他郑而重之的表情,想证实人的声调与神情是否真的能匹配。却看见裘榆耳朵红红的,眼睛也是。   “会不会?”他追问。   “会买的。”袁木怔愣着。   知道是气消了,裘榆第三次为他拿出创可贴,说:“我们的伤在同一只手上。”   “我看看你的。”袁木挽他长袖。   裘榆说的是之前和严磊起冲突弄到的小臂,结的痂都快掉完了,这时讲出来和他找相同。   “额头还痛不痛?”   “有一点。肿吗。”   裘榆摇头,袁木没看见,他又说:“不肿。”   火辣辣的痛处得一点温凉,润的,软的,裘榆在吻他的额头。他的嘴唇渐渐沿着他的鼻梁滑下来,连连地,似有若无地吻他脸颊。   “让我亲一亲。”裘榆用气音说,“可以亲吗。”   “你已经亲到了。”   “嘴。” 第32章 哥哥   器材室的门裂出一条缝,静止几秒后徐徐敞开了。裘榆站在里面把着门,侧着一张脸一直望旁边。看样子室内墙角似乎还有一人,却迟迟不现身。等得久也不见裘榆不耐烦,他甚至浅浅地笑了笑,抬了胳膊伸过手去。   裘禧一个人拖着大袋子排球一步一步挪近了,才看见袁木从里面走了出来,高高钳着裘榆的手腕。   “哥!”她声若洪钟,“我说谁呢,袁木哥!”   俩人都被她吓一跳。袁木最经不住一惊一乍这一套,身子打了个激灵,松了手,接着立即含住下唇,把刚才没让裘榆擦到的晶莹抿掉了。   “大白天的吓唬谁?”裘榆凶她。   裘禧太冤了,抬头看乾坤朗朗:“大白天的我能吓唬到谁?”说完又哈哈笑,“不好意思袁木哥,好像确实吓到你了,你们在这干嘛呢?”   袁木张口便来:“我们来放篮球。”   裘禧还扛哧扛哧像只小乌龟似的,绳子吊肩上弯腰驼背把麻袋往里拽,她说:“我记得......你们不是......周五下午才有体育课嘛?”   裘榆走去从她手里截过,一把提起,转身扔器材室里,问道:“你们班体育老师是谁,这么多球就安排你一个人来。”   “哎——”裘禧两手张着,想提醒裘榆轻拿轻放,最后插腰上,气喘吁吁地妥协,“行吧。”   “老师还叫了一个男生,结果没下课那人就溜去吃饭了,我总不能也撒手不管。”   袁木在他们后面将器材室的门掩回原样,说:“下次再遇见这样的,就撒手不管。”   裘禧一呆,扭脖看她哥,她哥点头说对。   既然遇见了,那就躲不掉。去食堂的路上,裘禧挤去他俩中间,一路叽里咕噜,时不时需要裘榆做回应,裘榆就“嗯”一下。转另一边看袁木,袁木会比他哥多说几个字,通常是“我也这么觉得”。   到的时间点刚好,排队的人没多少了,菜品还丰盛着。裘禧先去占位置,坐等袁木和裘榆打了饭来找她。   脖子都等长半截,两个人才慢慢走来她对面落座。裘榆端的两个饭盘,量同样多。因为袁木在场,裘禧有些不好意思,夹个鸡腿给她哥,说自己吃不下。   裘榆一眼看破她那小心思,丢回去:“吃你的,又没多少,还假模假样。”又说,“这顿你袁木哥请的。”   裘禧才快快乐乐放下心敞开肚子:“谢谢袁木哥!”   快要饱了,裘禧有空惦念起伤心事,神情落寞,对裘榆讲:“哥,我今天出丑了。”   “说来听听。”裘榆说,“有多丑。”   “很丑。我们班不是打排球嘛,我嫌热,就把外套脱了和大家一起玩。当时忘了,我早上起床没穿小背心。”裘禧顿一下,“然后,风一吹,我衣服一贴,好多人都看到了。”   两个听众神色如常,裘榆问:“有人笑你了?”   裘禧戳饭菜:“还有人骂我。”   “怎么骂的?”   裘禧说不出口。   “反正就是骂我,偷偷骂的。他跟一群男生小声说,完了他们都盯着我笑。”   裘榆不像平时那么凶了,平心静气地问:“咋说你的嘛。”   “......说我是骚*。”   裘榆估计还有比这更脏的,他没什么反应,只问:“那你后来是不是没能打球了?”   “昂。”裘禧点头,“就去一边坐着看他们玩了。”   “亏不亏啊裘小禧,球都没摸到,放了学又帮他们搁球。”裘榆扒完最后一口饭,“你现在看看那男的在不在食堂。”   裘禧从进门就探过了:“不在。”   “他走读生还是住校生,知不知道?”   裘禧也早打听好了:“住校的。”   “哪个寝室?”   “不知道。”这个没问着。   “那赶紧吃,两口咽了,我们带你去男寝门口。”   “干嘛?”   “干嘛,堵到人了再说。”   “袁木哥也去啊?”   “去看看。”袁木放下筷子说。   “好!”裘禧斗志昂扬。   其实她性子莽,被骂的时候撸撸袖子能自己和那男生干上一架,唯恐干完了老师通知家长。有她哥兜底她安心些,到时候真被请家长了,妈妈的火力分散成两份也好承受些。何况现在还捡到了别人家的袁木哥!   离上课还有一个多小时,三个人在男寝门口转了一圈,去旁边水池的台阶上坐着逗鱼逗鸟。没过多久,裘榆和袁木躺下了,两个人垫一件校服,挨得很近。   裘禧看他们统一用手臂搭眼睛上,恹恹欲睡,姿势娴熟又悠闲。   她苦恼道:“我们是来堵人的吗,不应该凶神恶煞吗,哥哥你们像来度假的。”   “你袁木哥牺牲午睡来给你撑场子,还不让人眯一会儿。捂嘴偷着笑吧你。”裘榆懒懒地。   裘禧见状也要去挤,裘榆屈膝拦她:“你不看着能堵到个屁。”   她悻悻地坐直了,期间回头去瞄他们几眼,又觉得现在这样的日子很不错。   “哥,你和袁木哥没一年就毕业了,到时候我在学校找谁给我撑腰啊。”   裘榆根本没睡,他偏着头看袁木。从缝隙里奔往宽广处,从阴影处奔往堂堂的白日里。也问自己具体看什么,不清楚有什么好看,让人这么难挪开眼。   “朋友吧。”裘榆说,“用点心,找一个一辈子站你身边的朋友。”   “哪那么容易。”   袁木加入对话,有笑意:“你哥都说了,用点心。”   裘禧“哼”了一下:“那我等一年,等小茶来。”   这次是裘榆笑:“你给她撑腰差不多。”   裘禧突然喊:“蒋力!”   两人蹭地坐起来,裘榆气势先压人,逼视楼前那几人:“蒋力,哪一个?”   蒋力一看见裘禧就知道是怎么回事,跑了丢脸,他硬着头皮上前:“我,有事?”   “有事?”裘榆重复他的语气,站去他面前,“是有点事。裘禧你说,还是我说。”   裘禧:“我说。”   裘榆两手攥着衣领把人提起来,话对裘禧讲,眼睛却居高临下盯着蒋力:“好,那我先对裘禧说两句。那个叫蒋力的瘪三,再在你面前说三道四,你就用力扇他嘴,不让扇就来高三一班找裘榆,裘禧的裘,榆树的榆,我随时在。记不记得住?”   没等裘禧答呢,蒋力徒劳向后退:“记得住。”   见他不断往下滑,裘榆松手,蒋力坐去地上。   “内衣嘛,不稀奇,我看你不是也没穿?”裘榆蹲下平视他,“但你这么喜欢,要不要打电话叫你爸妈买来学校帮你罩上,每天都给大家检查检查。”   袁木走去裘禧身侧,问站着的那群男生:“体育课,你们谁笑了?”   蒋力咽口水,舌头直了,半天憋出一句:“不用了。”   袁木:“看裘禧干什么,都看我。”   个个摇头,袁木看裘禧,裘禧不说话。另一边的裘榆抬了抬头,她被他叫过去。   裘禧站蒋力面前,忽觉自己不似想象中盛气凌人,她的怒气和委屈都在袁木和裘榆的维护中散没了。打量他半天,撂一句话:“你一点也不骚。”   回程路上她一如既往在中间,倒不像往常叨叨咕咕。   裘榆走两步瞧她一眼,最后一下低身去看:“不是吧,仇报了反而要哭。”   裘禧被裘榆逗得捧腹:“哪里要哭。”   察觉袁木跟着一起看过来,裘禧两手去遮两个人的目光:“没有没有没有。”   袁木说:“我也这么觉得,没有啊。”他问裘榆,“我去洗个手,你们去不去?”   那必然要,裘榆快走两步和袁木并肩。裘禧挥了挥手,说自己先回教室,却在背后立在原地目送他们离开。   明明早早探查到裘榆想远走,明明也盼望他如愿远走,但刚才分心预想一遍他的远走,体会一遍他的远走,裘禧认为自己不够洒脱,也不够坚强。   她仰头朝眼边猛扇风,浓重的鼻音自言自语,好怪好怪,哎呀裘禧你的泪腺好怪,走了又不是不回来。   周六没有晚自习,下午第四节 课也能自由决定去留。袁木到家早,碰巧遇方琼打扮得整齐亮丽要出门。   “你来得正好,还说一会儿给你打电话。”方琼交代,“我去一趟医院,叫小茶去看店了,你做晚饭给她送下去一份昂。”   “你怎么了?”袁木没有要脱鞋的意思,“我和你一起去。”   如果真是生病的话,一个人去医院的滋味不太好。   方琼说:“这几天老犯恶心,去查一下胃。”   “还是我一起去吧。”袁木说完让步,“实在不行——过几天叔叔回来了,他陪你一起也行。”   再不走赶不上公交,方琼摆摆手下楼:“没事,就做个检查,快得很。”她不忘说,“你种的那几盆东西,快找个时间搬出来,感觉好多虫子。还浪费我一个锅。”   “没有浪费,那锅早就漏了一个小洞。”袁木在家门口说的,方琼的脚步已出了楼道,也不知道她听到没有。   袁木做了晚饭没给袁茶送,囫囵几口吃完打算直接去店里替她。没到店口,看见在摊前徘徊的薛志勇。   他嘴里嘀咕着话,袁木远了听不清,袁木近了他又不说了。   “哥。”袁茶像抓住救命稻草。   “我来换你,今天吃炒饭,在锅里。”他对袁茶说。   “好。”袁茶避之不及。   薛志勇肩膀一松,也提步要走了。   袁木:“你先等等。”   袁茶听话地停下看他,袁木拎一张不怎么结实的细脚凳拦薛志勇跟前,对她说:“不是叫你。腻的话汤在电磁炉上,煨热就行。”   远远的,袁茶进楼道了,袁木要把凳子撤开,被薛志勇用脚勾住坐下了。   袁木的手臂随之垂下来,晃了几下。他定睛看着薛志勇,想那个宴席上薛志勇死盯裘榆不放的眼神,他膈应好多天了。   袁木的瞳孔黑得沉,那两点黑一动不动凝吊着,剐他。薛志勇试图不输阵地对视,没由来地觉得瘆人,气一岔,错开了。   “你和我妹说什么了?”袁木问。   “老子来买水果。”薛志勇再次看袁木,“买水果该说什么我说什么!你看哪样看!”   薛志勇适时记起某个凌晨他也说过这话,只是现在不适合有后半句。但那天说了后半句袁木也没怎样,怎么不适合?   袁木踹了凳子一脚,生满锈的钢折断,薛志勇跌了几步没站稳,打翻摊前几个梨。   “本来是要丢了的,你坐坏可能要赔,梨子撞坏了,也要赔。”袁木把藏在木板下的一块红砖抽出来,直挥向薛志勇的面门,吓得他连声嚎叫,威胁式的,要喝停袁木。   袁木果真停住了,砖面摁平他鼻子:“第一次,他是不是用的这块砖。闻一闻,还有没有苹果味。”   “不要再来找我妹说你那些屎尿话,还有街上的娃娃,那我们还可以照样喊你一声叔叔。第三次,就真的拍你脑壳了。”   “我日......我日你龟儿的......”   说完自己要说的,袁木对薛志勇的骂骂咧咧不作理会。他抬头,左邻右舍守摊的又继续飘开注意力各忙各的。   袁木专心把掉落的梨捡起来,将店里水果整理一遍,拣出几颗坏果丢进废篓。水果店里永远有一股果肉腐烂的味道,他从小闻到大,始终找不到源头。   他吐了口浊气,好像有用,叹掉一点疲惫。   作者有话说: 第33章 爸爸   裘榆的内心暗受折磨很多天,再面对裘盛世时居然是毫无波澜的。进门时,裘禧搬了条椅子坐在沙发旁边给裘盛世找白头发,正要价,一根一块钱。路过的许益清受不了,说头发油乎乎的还用手扒拉,也不嫌脏。   裘禧:“哎没办法,赚钱嘛。”她又说,“别说,我爸挺讲究,人家这头发不是油乎乎,是锃亮,喷了啫喱水对不对,味道冲鼻子。”   裘榆放钥匙的力气大了些。   “儿子回来啦?”裘盛世还是那句废话。   裘榆充耳不闻,视他为无物,把书包丢鞋柜上径直去了卫生间洗手。   裘盛世问裘禧:“哪个又惹到他了?”   “不是我。”她首先说。   许益清在厨房喊吃饭,裘榆湿着一双手去端菜。裘禧半道截胡献殷勤,被他侧身躲开。   “爪子洗干净。”   裘禧低头看手,还放到鼻下闻了闻。   “快点。”裘榆觑她,“恶心死了。”   这个月裘盛世也比对楼的袁高鹏晚归,饭桌上说他在家待不上一天就要走。许益清不懂他厂里那些事,没有多问,舀了两勺排骨到他碗里,只叫他去时多带两件棉服,冬天要来了。   裘榆自始至终盯着一盘菜不挪眼,嘴里的饭没滋没味,如同嚼蜡。许益清也给兄妹俩一人添一勺,问裘榆是不是胃口不好。   他摇头:“没。”   裘禧跟他说:“中午小茶来我们家里吃的饭。今天方姨和袁叔叔吵架,叫她到外面吃,我就把她拉来我家了。”   裘榆:“关我什么事。”   裘盛世敲碗边:“妹妹跟你聊天呢,这么不友好。”   裘榆:“关你什么事。”   裘禧却不在意,趁裘盛世发作前赶紧接话头:“不是,我听说吵得挺厉害的,要是几天好不了,明天哥哥你也拉袁木哥来家里吃。”她笑得乖巧,讨好许益清,“妈妈你说好不好呀?”   裘榆不好相与的气焰消了点,低下头:“再说。”真的周到考虑了一番可能性,又说,“但袁木会自己做。”   裘盛世把骨头吐桌上:“这个肉太老了。”下定义,“你放火上炖太久了。”   “人人都不觉得不对头,就你的嘴挑。”说着,许益清夹一块来尝。   “真的,肉卡牙缝烦死人。”裘盛世强调。   裘榆:“那你别吃了。”   “咦,你今天吃炸药了?”裘盛世半真半假地怒,不想把气氛弄太僵,“看谁都不顺眼哈。”   许益清也看他:“怎么了?和你爸爸也这么说话。”   爸爸?   四个人里只有裘榆如常在吃菜喝汤:“下周一我就去公安局把姓改掉,不要头上这个裘了。”   裘盛世听到这话才真正把脸色沉下来:“你啥意思?”   许益清拉他的衣服,也严肃起来:“你到底怎么了?有事好好讲,这么大了,不要说这种没脑筋的幼稚话。”   裘榆只看许益清:“改成许,你不答应,我就姓猫姓狗也可以。”   裘盛世猛地抬手把裘榆筷底的菜碟掀翻,汤汤水水全洒他身上,又强势夺走他手中的碗,愤力砸去地上。陶碗四分五裂,瓷片飞溅,裘禧吓得捂耳惊叫。   “这么大了?妈的就是给他吃太多,老子辛辛苦苦把他翅膀养硬了,让他回家来骑老子头上拉屎拉尿发脾气!”   裘榆坐着没反应,裘禧着急忙慌地拽他站起来把汤水抖掉。但烫和脏在他看来都是其次,他叫要哭的裘禧先回自己房间。   “那你好好讲啊,你砸碗又威武了?把家闹得鸡犬不宁。”许益清把裘盛世摁回椅子,转头说,“你也是,他好歹是你爹......”   “辛辛苦苦?”裘榆开口了,指着裘盛世,“我和裘禧是我妈养大的,你用这话来恶心谁。”   “老子今天——非他妈——”   “裘榆!”许益挡在裘盛世前面,不让他冲动,“你以为你从小到大用的钱从哪来?不是你爸在外面辛辛苦苦挣的吗?几十年吃不好睡不好,一个月回不了几天家,都是为你和妹妹挣那几文。你还跟他说这种话,诛心不诛心?快认错道歉!”   “你现在问他,想不想得起来我和裘禧今年几岁。”裘榆说,“挣钱谁不会?你没挣吗?人养条狗也知道要亲手喂,裘盛世就这么养孩子吗,丢点钱万事大吉吗,真这么轻松我也会,让我来给他当老子,看他的命够不够贱,能不能被我养活。”   许益清情急,不想让裘榆胡说八道下去,伸手打了他的脸一巴掌。裘榆果然住了嘴,僵着脖子不动了。   裘禧失声哭了出来,冲上来护在裘榆身前。   “干什么!你们都在干什么啊!”   裘榆用干净的一角袖子绕前去捂她的脸,看不见眼泪在哪也就胡乱抹:“不要哭,最听不得你这条声音。”   他说:“没什么好哭的。”   裘盛世一把掀开许益清,去阳台找扫把,回来指着裘榆:“天收的死杂种,给老子滚!日你娘的裘家也不稀奇你个贱种,你敢回来老子打断你的肋巴骨!”   “我想走随时可以走。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家,轮不到你一个人发话。”裘榆朝他走过去,胸口抵着扫把杆了也不停,用力逼着裘盛世往后退,“打断我骨头。来,你可能也不清楚我被从小打到大。”   裘榆看了一眼被掼去地上的许益清,从头到尾把裘盛世护在身后替他说话的许益清。她可怜,显得婚姻悲壮。就算是坟墓,又凭什么只牢牢困死她一个。   明明是裘盛世先背叛她,背弃他们,背离这个家的。   今生最绝望狠硬的眼神给了父亲:“还有我要说,不要再让我发现你带其他女的回家乱搞,再看见一次,婊子跑不脱,你更跑不脱,两个我都拿刀捅死了才算数。”   葵花的种子不过几天就发出绿苗,在方琼说过那一嘴之后袁木就把四颗转移去了家门口的墙角处,花盆底下垫个纸箱表示它们有归属,打算周末抬去对楼的天台。   一周以来他早出晚归,等到周六有时间来仔细料理了,它们竟然已经不知不觉窜出一根食指高。嫩绿色,亭亭的,生机勃勃。   袁木在楼道里蹲下,怕书包沾地,卸了抱来胸前。手指碰叶,每一片都照顾周到。抚完叶又去摸茎,心里念念有词,乖乖的啊,好好长,明天奖励你们一个太阳。   听见楼上有人下来,袁木缩手搭回膝上。感觉脚步在有意放缓,他转头去看,薛志勇冷哼一声,甩手甩脚地走了。   袁木拉开书包暗格拿钥匙,又对未来的向日葵细语:奖励太阳之前先给你们把水安排上。   吃饭的点,家里却没灯。袁高鹏看店,袁茶窝在卧室,袁木去敲方琼的门,问她是不是胃又不舒服。   “有点头痛,你们自己弄东西吃。”方琼声气薄弱。   “妈,我给你倒点热水。”   “不用。不要和我讲话了。”   袁木站了一会儿,等她的房间完全没有动静,才拿上浇水壶出门。   而家门口已然狼藉一片。   它们长得很好,根须早早生入花盆底层,所以被人硬生生拔掉的时候带出大半泥土,原本亭亭的四株横陈在地,蜷成乱糟糟的一团,全遭鞋底碾完了,飙溅的绿色汁水混在黄泥里,死态恶心。   袁木埋着头立在其间,牙都要咬碎了。   箭步冲去楼上砸门,小小志的小短手吊在门把手上,半边身体随门晃悠,嘴里包着蛋糕叫他哥哥。   “你爸在哪?”   “不知道呀,出门啦。”   袁木掉头就走,小小志问他要不要吃奶油小蛋糕,他顿步,抬头从栏杆间隙中看他,沉沉一眼,没有吭声。   袁木走出厨房,无故喘起粗气,心率从没这么快过,咚咚咚咚地好似满胸膛在跳钢珠,再没办法平静他会爆炸。好在没等他把最后一层楼梯数完,薛志勇提着酒出现在他面前。   他居高临下,逆着光。   薛志勇看不清袁木的表情,但他感受得到这人沸腾的怒气,心情大好,仰着脖子朝他笑了两声:“重新种进去还能活,哈哈哈哈哈哈如果我没补那几脚的话。”   “是你拔的对不对。”袁木最后确认一遍。   “对头,是我,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薛志勇不知道,也可能是没想过:其实杀死一个人很简单,和他刚才掐断几根花草没什么不一样。   袁木垂在裤边的手神经质地抽动一下,尾指不受控地颤抖起来。他缓缓贴紧裤袋边缘,皮肤隔着牛仔感受到刀刃的轮廓,冰凉坚硬的触觉使它们镇定。   袁木提脚下楼。   “我问你,你和裘盛世家儿,是不是搞上了?同性恋,捅屁眼的。”   袁木停下。   薛志勇嚣张得意,以为抓对把柄,捏到了袁木的软弱处。   而袁木想看薛志勇痛呼、淌血、再断气的欲望确实奇异地消解大半。他怎么知道的?他怎么猜得到?他居然是第一个,日后裘榆离自己而去,他也或许会成为最后一个,目睹过这段不见天日的私情的幸存者。   全因他今天放过他,那么这世上就有人知道他们拥抱过。   好神奇,令人期待。   心率又变快了,此刻心情难以名状。   “怕不怕?”薛志勇晃酒瓶,装模作样低声细语,“你给我磕个头,我不告状。”   蓦然间,对面那栋楼里传来一下沉闷的撞击,气势磅礴,带动周围的地皮一阵微颤。接着又一下,又一下,混杂玻璃碎裂的声音。   裘禧凄厉的哭喊响彻街道。 第34章 靛蓝 裘榆,裘榆   整条街的人得听骇人的动静,都火急火燎往裘榆家赶,而他们到达时,他家的大门已经被袁木踹烂。孩子似乎被看见的景象吓到了,人人争先恐后涌进去,呆滞的袁木像无骨的草,扎根原地,被撞得东倒西歪。   裘榆把裘盛世骑在身下,掐着脖子按住头,举高了拳头不停往下砸。两个人身上都是血,裘盛世反抗不动了,裘榆失智一般,像机器,没有思考力,只剩行动力,面无表情地闷声重复暴行。   裘禧捂着肚子坐在墙角,没有气力爬起来。许益清满身污秽,她蒙着右眼,指缝溢血,朝人群喊救命。   救救裘盛世的命。   方琼最后赶到,里面围满了人不知情况如何。她拉外围的袁木:“发生什么你看到了没?你怎么了?你的裤子......你的腿怎么回事?”   袁木醒神,疯了一样地拨开众人,辟出一条道去找裘榆。   裘榆被三个成年男人拽拖着往外走,他还在拼了命地挣动,腿、手,要有一样落在裘盛世身上。裘榆现在什么都不想,就是要亲手让他痛,让他死。   看他真的失控,更多人去架他。   “让开,你们让开!”   谁碰了裘榆袁木就推开谁,但手为什么这么多,永远赶不走,裘榆的手腕和脖子被他们捆出红痕了。   他抽出水果刀,两手攥着,刀尖逼开众人。   袁木从背后抱住走向裘盛世的裘榆。   抱裘榆的手上有血,是袁木自己的。   “裘榆,裘榆。”   裘榆弓着背不动了。   裘榆,裘榆。   众人惊诧,他凭两句低语勾住他。   裘盛世对裘榆动手,许益清去拦,被他单手拎着衣服甩开撞翻了饭桌,裘禧崩溃地挡在他们中间求爸爸,而她怎么求,怎么够,也摸不着裘盛世掐裘榆脖子的那只手。裘禧被他一脚踢开,从餐桌旁飞到阳台的墙边。   丈夫、父亲,裘盛世的两个身份,就是这么两下,在裘榆心中碎成粉末的。   裘禧坐在沙发上讲事情经过,她的情绪恢复得很快,心理素质出人意料地强大。提及自己被踹没波动,只是讲哥哥和妈妈被伤害时有难抑的哭腔。   而袁茶在一旁,都要为她哭得脱水了。   许益清眼角被划,找潘医生处理了一下,来方琼家里坐着抽了一晚上的烟。   四个女人都在絮絮地讲话,袁木和裘榆沉默地对坐着。   裘榆坐矮凳,用棉签摁着眉骨,仰着头抑鼻血。袁木坐高凳,穿条沙滩裤,露出踹门时被刀尖戳了一个小洞的伤腿,裹着纱布担在沙发上。   裘榆就这样看他,看着看着翘嘴角。   袁木及时偏开头。   如果他们一同笑出来,会真的被认为是两个疯子。   在没人看得见的角度,裘榆的手指轻抠袁木腿上的纱布胶带。   “袁儿。”方琼正和许益清聊,不知说到哪个点,肃然找他算账,“你那刀怎么回事?”   “我当时在削苹果,听到声音就往许娘家跑,刀没地方放,揣兜里了。”   裘榆看其他几人点头,信以为然的样子。信了吗?可袁木不爱苹果,他厌恶苹果过分甜,更厌恶牙齿嚼果肉的动静,他跟他说这无异于指甲刮黑板尺子砸讲台。没人知道吗?   “你苹果呢。”裘榆问道。   没人注意他们了。   袁木睨他:“不知道滚哪儿去了。”   方琼说:“今晚你和娃娃们都睡我家,明天再去管那屋子了。还有老裘......要不要去医院看他,也明天再说了,行不?”   许益清拧灭烟头:“麻烦你了,还有你家老袁。”   “亲姐妹就不要说这些了。”   方琼起身招呼他们:“娃娃些准备睡了,哎呦,小茶你个小花猫儿,不要淌眼泪咯,人家禧妹都不哭。”她把袁茶抱在肚子前摸摸头发,“带哥哥姐姐去卫生间洗把脸,舒舒服服泡个脚,美好地结束这一天。”   “听到没两个幺儿,禧妹,榆哥,不是什么大事,我们照样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另外的都是属于爸爸妈妈的事情,他们解决他们的,我们只需要专注自家就可以了,长大有出息才是真的,晓得不?”   这时裘禧才落了两颗眼泪,悄悄抹掉了。   女生优先,袁茶和裘禧洗漱完,没真睡觉,又跑去妈妈们旁边挨着坐着。   轮到裘榆和袁木,他当众人面关切地问:“袁木,能走吗?要不要我抱你去卫生间?”   袁木单腿蹦起来,说:“谢谢,扶着就好了。”   方琼:“袁儿没那么娇气。”   卫生间的门关上会很奇怪,所以外边的人听见裘榆不停说话:   “袁木,我洗脸用哪一块毛巾?哦哦,只能用纸啊......谢谢。”   “袁木,你家有新牙刷吗?哦哦,有啊——那我用哪个杯子呢?哦哦,也是一次性,好吧谢谢。”   “袁木,你家擦脚的毛巾是分开的吗?哦哦,只能慢慢晾干。”   袁茶手掌遮嘴和裘禧咬耳朵:“你哥哥话好像也不少。”   裘禧假装自己了解:“他不熟悉环境。”   突然记起裘榆第一次来家里,精确拉开紧闭的厨房门找到了哥哥。卫生间里的两人面对面坐着,两双脚放在盆里,他们一起往水里看,嘴上不知道小声在讨论什么,都抿着嘴巴笑起来。   袁茶歪头瞧着,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躺去了床上,把袁木抱在怀里,裘榆反而安静下来。   “痛不痛?”   手指摸他的眉骨、鼻梁、嘴角,滑去脖子、锁骨,轻轻蜷着不动了。   “不痛。”裘榆说,“看着吓人,一点都不痛,他跟没吃饭似的。”   袁木:“你饿不饿?”   “不饿。钱进给我那碗粉加了好多肉。”   “他给每个人都加很多。”袁木说,“当时还怕你不够吃,我偷两袋面包放房间了。”   “我是猪吗。”   “明天当早餐吧。”   “你痛不痛?”裘榆又在底下抠胶带。   “掉了怎么办?”袁木这么说,也不挪开。   裘榆停了一下,反手用掌心轻轻捂住。   “痛。”袁木回答他。   袁木不知道自己的用意何在,明明“不痛”才是常用语。可能是想替裘榆说,也可能是要裘榆可怜他。   但裘榆没有可怜他,裘榆还笑他:“你的刀削过苹果,那你说苹果的甜味会不会流到你身体里去了?”   袁木伸出手来捏他的脸,裘榆连声认错,说流不进。   “刀,是要去吓唬薛志勇的。”袁木说,“你有没有看到,门口,你送的向日葵死了。”   裘榆:“吓到他了吗?”   袁木:“没来得及拿出来。”   裘榆:“确定是他拔的,对不对?”   袁木:“还补了脚。”   裘榆:“没关系,我正要跟你说,那天晚上我没找全,那袋瓜子里有更好的种子。”   “那我们找时间种去天台。”   “好。”   裘榆把他抱得更紧:“袁木......其实我有点害怕,当时我是真的想杀了他。”   袁木哑然的一瞬,两个人都察觉到了。   裘榆僵硬地将他松开一点。   哑然的那一瞬,是袁木在鄙弃自我。他费心隐瞒的事,被裘榆不费力地坦白给他。不应该,明明爱你的是我,而最该付以真诚且毫无保留的,是爱人的那一位。   袁木追过去重新贴紧:“我以前问,你恨不恨妈妈,你没有说话。”   “嗯。”   “我觉得你没有恨。不仅没有恨,你很爱妈妈的。”   裘榆不想承认,却又无法反驳这个事实。   “可她还没有跟我说对不起。”   袁木最恨轻飘飘的对不起。   人讲对不起,是期望得到没关系。讲出对不起,一定是自己先厚颜无耻地原谅了自己。这三个字无耻但管用,袁木一度以为,它是促进社会和谐发展的推力之一。   而回答没关系的人呢,是垫在他们脚下以方便前进的石头。   “可能她还没办法原谅自己,所以没办法先对你讲对不起。”袁木说,“’对不起’很重的,和‘我爱你’一样。你看,即使你那么爱许娘了,也这么难对她说爱,是不是?”   他嘱咐他:“所以你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对不起,等以后和人谈恋爱了,也不要轻易相信别人的我爱你。你也......同样的,你也不要轻易地对别人说。”   借月光注视袁木,他神情天真且圣洁,有股不屑谙世事的傲慢与娇憨。   “那我以后和别人谈恋爱的话,得什么样的人说爱我才可信?”裘榆问。   咬了咬下唇,袁木掀起眼皮看裘榆。   “不知道。自己想。”   “哦......”裘榆问他,“那你以后和别人谈恋爱的话,什么样的人说爱你,你会信。”   “谈恋爱啊......”袁木闭上眼睛,“和他谈恋爱,他说什么我都会信。”   “‘他’是谁。”裘榆敏锐地洞悉一半的袁木。   袁木笑了笑,把等式的右边搬去左边糊弄人:“以后谈恋爱的人。”   “睡不睡啊?”袁木说,“好困了。”   裘榆垂眼看他:“有点想亲你。”   袁木挠挠裘榆的下颌,毫不扭捏地凑上去咬他嘴唇。咬着咬着,舌头旋进去舔一舔他的齿列,裘榆想伸出自己的碰他,他要退开。   裘榆先一步握住他的后脑,哑声说:“跑。”   袁木被按回去,亲吻时闷闷地笑了两声。   后来约定好一起入睡,袁木又悄悄睁开眼。   对啊,裘榆。你会爱上什么样的人,你爱一个人时,又会是什么样子。 第35章 “我们”   周一早晨,天没全亮,摸黑下完楼梯,袁木就见楼道口堵了一辆黑色踏板车。裘榆坐在上面,一条长腿支地上,车钥匙插在锁眼,他低头用手指拨弄钥匙扣上的粉红色挂件,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这——你从哪儿弄来的?”   袁木开口说话了裘榆才发现他,抬头,直了直身子,两手去握车把:“找大陡借的,拿来用几天。”瞥他受伤那条腿,又说,“你怎么下楼的?没声儿。”   袁木踮着左脚抻直右腿,悬空晃了晃:“就这样。”   裘榆往前挪了挪,把单肩包转来胸前:“上车呢?要我帮你吗。”   听了这话,袁木缓缓抬高右腿跨上去,手搭他的肩膀借力坐稳,说着:“没到那个地步吧。”   裘榆咧嘴笑,嘴角扬起一半又垮下去。扯到伤口,疼的。   “要不要创可贴?”袁木在他背后问。   “我好像没了。”裘榆觉得自己贴不贴都无所谓,但既然袁木提了他也就配合一下,“我找找。”   袁木的手伸去前面,摸了摸裘榆的脸,手指沿着下颌线握到他的下巴,让他抬头,再往左偏了偏,找后视镜的角度。   “别动。”袁木放手,创可贴揣在上衣兜里,他掏出来撕包装。   “噢。”裘榆由他摆布,眼睛去后视镜里找他,“你也带创可贴了。”   “顺手拿的。”   “噢。”裘榆又应他。   袁木捻着创可贴的边缘,抬高两臂,以从后环抱的姿势绕到裘榆眼前。他专心致志盯着后视镜里裘榆鼻梁上的伤口,手指一根根落下去,固定纱布,再缓缓褪掉两侧胶带的塑料膜。   他的手指很凉,动作还不及匆匆刮过的冬风重。   裘榆喃喃道:“之前是我帮你贴,现在又换你帮我。”   “对啊,我们两个怎么总受伤。”袁木低声说,“好了。”   “还有这里。”裘榆指了指眉骨。   他的胸膛贴他很紧,数得清心跳。外套的长袖擦过耳边,随他手上的动作微颤,摩挲间发出的声响,可以用音箱里听到过的潮涨潮落来比拟。他的呼吸很浅,有点小心翼翼的意味。他的指尖像羽毛。   还有什么。   带着润意的羽毛抚过裘榆的眉骨。   “都结痂了,还贴吗。”袁木从后视镜里看了看他,这样问。   手指滑去他嘴角的淤红,又说:“这里也不贴了吧,别搞得像封口胶。”   裘榆拧了两下把手启动车,再疼也笑出声来了。   “少笑,少说话,多伸舌头舔一舔好得快一点。”为了对抗发动机轰隆隆的声音,袁木音量不低,字正腔圆。   裘榆侧了侧头:“什么,你要帮我舔一舔。”   袁木知道他是故意,在身后捶了他一拳:“发神经。”   早自习时裘榆脸上的伤被李学道问了一嘴,接着就被提去办公室,第一节 课铃响他才跑回来喊报告。   数学老师把试卷下传,放人落座,顺道夸了一句:“裘榆同学不错啊,他的数学成绩,自从来,就一路突飞猛进。”她扶一下眼镜,耸着肩膀搓搓手,“哪天有时间,请裘榆上讲台来分享一下学习方法。”   黄晨遇举手:“老师我晓得!作为裘榆同学的同桌我很有发言权。”   老师拿着尺子点他:“嗯你说。”   黄晨遇掰了三根手指头,气宇轩昂:“做题、做题、做题。”   “还有嘞?”   “没啦。”   “嗯你晓得个毛毛虫你晓得!”   趁大家都在笑,袁木快速翻了翻手里的试卷,一沓名字里先找裘榆的再找自己的。忙着默记分差对比往期,他往后传时没回头,干巴巴把试卷举在脑后等人接。   裘榆的眼睛长在他前桌身上,即刻倾身去拿,嘴里说:“袁木同学你传试卷的态度好一点。”   袁木的手一空,正好又头也不回地比了一个“OK”的手势。   裘榆无言。   黄晨遇和王成星看他又在袁木那儿吃瘪了,张大嘴无声狂笑。   今天下课后教室里没多少疯玩疯闹和睡觉的人,多数在扎堆讨论题目,连黄晨遇都拿着差两分及格的试卷和王成星争论双曲线的渐近线方程到底怎样写才正确。这属于数学试卷讲评课的后遗症。   不过裘榆和袁木不在其列,他们都习惯自己钻研,如果别人来问题目的话还得转换思维去交流。   一旁的王成星和黄晨遇没争上两句就动手,没打上几下就误伤裘榆。分不清谁的手肘猛地捅到他背上去了,骨头撞骨头的声音都引得袁木回头。黄晨遇和王成星霎时僵化静止,屏息去看裘榆。他伸左手捂了捂背,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们,刚好苏秦雨拿着试卷走来,俩人一前一后踩风火轮溜远了。   “裘榆,最后一个大题你做出来了吗?”   他言简意赅:“没。”   “那倒数第二题的最后一问呢?”   “在做。”   苏秦雨没走,在黄晨遇座位上默默等,中途裘榆把草稿纸用完了她还跟着在桌上帮他翻找。裘榆不紧不慢写完最后一个公式,打上圆点,问苏秦雨:“哪题?”   “还有最后一个选择题,谢谢。”   裘榆没说话,抽出草稿纸开始画图,苏秦雨看了他几眼,问出口:“一个周末不见,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啊?看起来好严重。”   裘榆说:“打架。”   苏秦雨:“啊?是和校外的吗?”   裘榆把解题的图摆她面前:“嗯,我爸。”   袁木:“……”   袁木举着纸笔转身,倚着裘榆的课桌对苏秦雨说:“那个,最后一个选择题我有比老师更简单的方法,你们要不要听一下。”   裘榆捏着笔,挑了挑眉。   中午放学后裘榆没让袁木去挤食堂,他打包两份饭菜带回教室两个人一起吃。   “转过来面对面吃。”裘榆压着饭盒说。   哪有人在教室还面对面吃饭的?   见袁木不情不愿,他又说:“我端去你那儿也行。”   袁木拦他:“等等,我拿筷子。”   等到真面对面了,裘榆埋头专心吃饭嚼菜,反而是袁木话多。   “老李早上找你说什么?”他小声问。   “就问我脸。”   “你怎么说的。”   “什么都没说。上课了他就让我回来上课。”   袁木震惊:“那你课间的时候对苏秦雨说那么干脆?”   裘榆抬眼看了看袁木,想着,是不是就为这个,袁老师才开金口主动给人讲题啊?   “还有一事儿。”裘榆转移这人注意力,“老李说那大赛我过初赛了。”   袁木睁圆眼睛:“计算机那个?”   “昂。”裘榆看着他,等他的表情。看见袁木笑了,眼里亮晶晶的,他又接着说,“学校过初赛的好几个。”   管他几个,袁木悬着筷子不吃了:“复赛什么时候?”   “没问。”裘榆低头戳饭菜,土豆块捣成土豆泥。   “场地呢?”   “没问。”   “老李班会课应该会说。”   裘榆依然低着头,对他说:“初赛是笔试,还能抱一抱佛脚,但复赛是上机,我可能就去凑凑人头。”   奇了怪,这是裘榆说出来的话,袁木确认道:“你是在打退堂鼓吗?”   “不是。在打预防针。”他说,“你先别对我抱太大期望。”   “你在想啥?”   “在想高手好多,到时候拿不到奖,怕你失望,怕你觉得我不好。”   袁木怔怔的,眨了眨眼:“我们就只是去试一试。”   见裘榆认真,他也认真起来,说:“这比赛很多人是冲着保送去的,专门搞竞赛的从高二开始集训都算晚了。能拿奖是好结果,没拿奖也不是坏结果,就当去玩一趟,过初赛在我看来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对他讲“我们”。   那时苏秦雨问得他烦,于是他明白不该说也有意说了,最好从此以后她别再来找他讲话。裘榆也明白袁木为他担心什么,但袁木不在意的事,他有什么好在意?袁木不仅不在意,那天还抱他,抱得很紧。所以没所谓,一传十十传百也可以,最好所有人都别来烦他。   裘榆就忧虑过这么一件事,其实袁木讲一句“了不起”就足够他汲取很多力量了。他还讲“我们”。   “知不知道?”袁木问。   裘榆笑笑:“知道。” 第36章 “妈妈”   李学道每个周一下午第四节 自习课都会给同学们听半个小时的新闻,这周轮到第三组上交录音,但袁木早上出门忘记拿磁带。他吃完饭擦擦嘴就要回家一趟,裘榆接过袁木手里正收拾着的垃圾袋,说和他一起下楼消消食。   路上裘榆把车钥匙给袁木,俩人冲大陡那串粉红挂件一顿发表意见。   到了车棚,裘榆问:“要不我送你,你那腿行吗。”   袁木摆手让他回:“得了吧,我骑前面这腿还能抬低点。”   裘榆给他把车推出来:“那晚上回家你载我。”   袁木爽快:“也不是不行。”他回了一下头递他一包创可贴,扬了扬下巴意指裘榆的鼻梁,“你记得自己换。”   裘榆懒洋洋地走近:“你先给我把这次换了。”   袁木当他懒病发作,撕下一张捏手里,剩下的叫他自己放好。单腿撑地不好挪动,袁木弄开创可贴,等人凑过来。   不用袁木开口,裘榆自觉贴过去,弯腰撑着膝盖配合他坐着的高度。袁木被裘榆盯得不自在,手上一边弄一边觑他一眼。   裘榆见他看自己了,适时说:“一到这个距离就想亲嘴。”   袁木没搭理他。   裘榆继续说:“你早上说什么来着。”   处理好了,袁木没立即离开,捧着他的脸揉一把:“说你背后六十度仰角学校安监控了。”   “那是防偷车的,能防接吻吗?”   “防你脑子不清醒。”   裘榆想,一天里有一百次想亲你,只匀出一次让你知道,这还叫不清醒。他垂着眼皮低了低头,觉得忍着不去亲袁木,像忍住不去挠伤口的痒处——   后颈忽地攀来一只手,袁木伸颈吻他,刻意吻准嘴角那团淤红,一触即离:“走了。”   ......非常厉害的那种伤口。   如果是袁木独自回家,为了不经过水果店,到街口他通常绕小路。所以他到了家才知道,今天水果店没开门。   推门看见鞋架上有袁高鹏常穿的皮鞋,袁木心里奇怪,他每个月一贯只有四五天的假期,这次该回厂了怎么还没动身。   袁木打算悄悄来悄悄去,卧室书堆里找到磁带就准备出门,但撞了见袁高鹏从房间出来,端着一盆血水,脸色凝重地抬往卫生间。   他看到袁木,一顿,神情大骇:“袁木——”   面对那盆血糊糊的东西,袁木头脑发懵:“......怎么回事?”   他想也没想径直冲去袁高鹏和方琼的房间,袁高鹏什么也说不出,只会喊:“袁木!”   门打不开,里面被人用东西抵住了。   他听见方琼的声音:“别进来。”   “妈!”   “别进来。”方琼好像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虚弱地多讲一句,“上你的学去。”   袁茶原本在午休,听到动静寻出来,怯怯的:“哥,怎么了?”   袁木默不作声地捣门,露着狠劲,誓要把这扇门破开进去看方琼。   袁茶赶紧找去卫生间:“爸——”   袁高鹏起身挡在她身前低喝:“看什么!回你的房间去!”   袁茶不明不白,只知道是方琼有事,奔去和袁木一起开门。她出不了力,一着急慌张就出哭腔,胡乱拍门:“怎么了呀!妈妈门为什么打不开?妈妈开门啊让我进去看看!妈妈——你怎么了......”   袁高鹏在清洗盆里的秽物,门被大力踹开打在他背上,又嘭地弹抵到袁木的鞋尖。袁木的目光似刀剑,毫不掩饰自己的怒、恨、和攻击性。   “为什么不带她去医院?”   与此同时,地板传来“咔哒”两声,是另一个房间内顶门的扫把被人撤掉了。袁木转头,看见袁茶得以拧门而入,扑跪在床边,终于哭出声,把恐与慌全宣泄给妈妈听:“呜呜呜妈妈你怎么了呀......”   耳朵里旋起类似虫鸣的噪音,淹没袁木,也淹没袁茶的恸哭,眼前这一幕成无声默剧。他的喉结滚了滚,皱着眉,拳头慢慢松开,食指无意识地动,轻轻去碰刚才不慎被门把手剜去一小块肉的中指关节。   袁高鹏换了一盆温水,绕过门口中央的袁木,衣角也没碰到一片,抬去方琼床前。   袁木弯了弯脖子,摊开手背,看那个失去表皮保护的地方,血被揩尽又密密地冒出,反复如此。他放来嘴里吮了吮。   快到上课时间,袁茶被他爸拎著书包送出门。袁高鹏轻手轻脚进门关门,转身时看了看沙发上的袁木,定了一会儿,犹豫着说:“你......你也准备一下回学校吧,别迟到了。”   袁木埋着头全神贯注弄自己的手指。   袁高鹏叹了一口气,然后去看方琼的情况。   房子静默很久,袁高鹏掩门走来客厅。他思来想去,认为应该解释。袁高鹏坐在袁木旁边,隔得远,空出两个人的位置,说:“你妈妈肚子里的那个,是我们共同商量决定了不要的。你和小茶都这么大了,我们的经济负担......”   “为什么不带她去医院?”   袁高鹏说:“在家吃药,也是我和你妈妈商量......”   “去医院做流产的钱没有吗?”袁木寻常和他聊天的语气。   袁高鹏一时半刻找不到话接。   “买避孕套的钱有没有?”袁木说,“会用吗。不会的话我教你。”   “袁木。”方琼叫他的名字,从狭小的门缝里飘出来。   袁木看向那道门,打不开时拼了命想进,打开了却又少了迫切,不是非进不可了。   他甩了甩手,走过去,立在门边。   方琼身上的被子一层又一层,嘴唇苍白,十分憔悴,头发凌乱地散在枕头上,被汗浸过的几缕沾来脸上,遮了一半五官。   “别这样说话,去上你的学。”方琼说。   袁木没动。他从来没想过把妈妈比喻成花,但怎么脑海里的形容词是枯萎。   一直想问的问出口:“妈,你现在还痛不痛?痛的话,我们去医院。”   想伸手帮妈妈拨开眼边的发丝,但最终没有。   路灯的光分不来楼道,裘榆拿钥匙在门上划半天没找到锁眼,准备爬到四楼拉灯照亮,许益清从里面给他打开了。   在发生这事之前,裘榆从来想不到许益清还会抽烟。他一边解鞋带,一边再观察锁眼的高度,说:“少抽点吧,对你眼睛那块儿的愈合不好。”   许益清指间的烟摁在随时抬着的一次性水杯里,她说:“嗯,我知道。你最近别学太晚,早点睡。”   裘榆:“裘禧呢?”   “现在该睡着了。”   裘榆把钥匙丢鞋柜上,有意无意地:“既然门换了,就别把新锁的钥匙给他了。”   许益清转头看他,指了指鼻子,问:“消毒之后才贴的吗?”   “没。”   她拢了拢睡衣,起身拿酒精棉签,招呼裘榆:“来擦一擦。”   近了,她身上的烟草味更熏人。裘榆看着许益清眼周的皱纹,平淡地提议:“和他离婚吧。”   许益清偏头去拿新的创可贴,裘榆把包里的递上去:“用这个。”   “有什么不一样?”许益清奇道。   “这个舒服点。”裘榆说。   鼻梁上时不时传来由按压引起的酸痛感,裘榆分神想,袁木居然比妈妈还温柔。   “好了。”许益清收拾垃圾,“去睡吧。还是说要先吃点东西?”   裘榆挠了挠眉毛,碰到疤时住手:“你别想着为了维持这个家表面的和谐忍他,该离就离。我和裘禧巴不得。”   “不要想不该你想的事。不吃东西是吧?那就去睡觉。要看会儿书也行,去自己房间安静一点。”   “为什么不该我想。他再踏进这个家一步,我和他任有一个要住医院。”   “他进医院你进牢?”   “随便。”   许益清又点一根烟:“你是他生的,以后不要说这种话,也不要做那种事。再来一次,你让那天那么些邻居咋个看你?”   “我是你生的。”裘榆默了几秒又说,“随他们,我不在乎。”   “你看,太幼稚了。很多事情你都不懂,脑壳太简单了。”   “事情本来就这么简单。是你们想得太复杂了。”裘榆问,“你是不是确定不离了?”   “我为什么要离?”许益清质问他,“你说他在外面花天酒地了,出轨了,证据呢?有没得?”   录像在手机里,手机在书包里,至此裘榆却不忍拿出来。他看着许益清,想说什么,半天哽在嗓子眼不上不下。   “反正我亲眼看到了。”他说。   许益清:“那你就把它忘记。”   裘榆领略到一种残酷,分不清是许益清对他,还是裘盛世对许益清。巨大且无名的悲哀和荒唐感令他失语,然后在对峙中败退。   强势几句过后,许益清也颓软,说:“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把心放到高考上,好好学习,到时候天大地大,你不用再忍他,他也烦不到你。”   “不是我。”裘榆被她的论调激起情绪,“离婚是你和他离,是你要远离他,你总想我总想我,关我什么事!是你不要忍他!你叫我忘记,你那眼睛,我这脖子,裘禧挨的那一脚,这些总忘不掉吧?”   “裘榆,离婚不是我和他离,不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是我的家庭和他的家庭,甚至你的家庭,禧妹的家庭......你以为容易,离了以后你和禧妹从此就是没有爸爸妈妈的人了你晓不晓得!”   许益清走到他面前,红着眼睛:“你叫妈妈离婚,离了然后喃?然后怎么办?”   “然后找一个真正对你好的。”裘榆顺着说出所想。   “你以为......”许益清笑,笑完他,笑自己,“你以为好找?你出去看,你爸爸算好的了,还知道留着点钱养这个家。费心费力找,再找来另一个裘盛世,甚至不如裘盛世。”   “这个世上真心没几颗,你妈我也没那么好运气遇到。”   许益清挥了挥烟雾,去阳台散味了。   袁木双臂搭在窗沿,埋头借月光观察自己中指上的破口,不见血丝。白日里总吮,伤口干干净净,隐约泛白了。   剜下肉都死死闭着的门,被袁茶几句话轻易敲开了。袁木历来擅长放过自己,一件事发生便发生,能躲过便躲,躲不过便承受,他从不试图死究原因,也不执着追求结果。所以袁木很长时间没被什么事纠缠过了,他由衷希望这是最后一件。   把烟灰弹在窗框外的水泥墙面,思及这处偶尔也会有人路过,袁木又用手指细细抹净。   对面三楼阳台在此时晃出一个人影,按响打火机,冥冥夜色里又多一个红色火点。   裘榆一到阳台就看见窗边的袁木了。   下午时候,临上课的几分钟,裘榆提前为袁木接了热水放他桌上,想着喝可以,捂手也合适。等他很久,第三节 课下才出现。问他怎么了,他只摇头。裘榆知道有事,问不出也不着急,他肯待他身边就坏不到哪儿去。   两个人都没想过会在凌晨三四点相遇,在意外中两个人默契地只是站着,沉默,趁暗体会当夜彼此存在的意义。   裘榆弹了弹烟灰,先动了。他朝袁木晃一晃手里的烟,高举起来,背对他在空中划字,点点火光连成亮红色的线。   袁木一眼看出,裘榆在夜幕上写了个英文单词——   “h-i.”   袁木捻熄烟头,拿起桌上的手电,朝裘榆闪三下,也开始自顾自乱划。   他不求裘榆认得出。   G......N。   袁木写完后把手电转向,光柱直指裘榆的胸膛。裘榆的烟早燃尽了,他按了按打火机,也三下。袁木撑着下巴看他一会儿,挥了挥臂,让他回房睡觉。   袁木看裘榆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便开始数他回房的步数。楼下有流浪狗打群架,嚎得凄惨。脚边书包传来一阵震动,袁木心有所感,蹲身掏出正亮屏提示“一条新信息”的手机。   “你也晚安。”   当夜的不安宁,由微弱的火与光消释掉了一些。 第37章 茸茸   天刚亮灰光,好似制冷一夜的冰柜缓缓掀盖儿,人裹被子里也能感觉到凉飕飕的气四处游蹿。起床之后裘榆穿件单衣站在衣柜边,一面刷牙一面审视眼前一排衣服。手指往几件夹克和羽绒服之间徘徊几趟,最后还是挑出角落那件毛茸茸的立领外套。   不知道用的什么绒,摸起来柔软暖和,是去年春节时裘榆的姨妈精挑细选送来的款式。也是因为柔软暖和,所以看起来很显女气,他便挂去横杆整年没碰过。   今天第一次换上,裘榆在镜前别扭好一会儿,盯得自己习惯了,觉得勉强“能看”了,才出卫生间。抓上钥匙准备出门,换鞋前又去裘禧的房间把人叫醒,她应声挣扎,团着被子坐起身在床上迷瞪。   “好冷啊——为什么冬天要上学——想当青蛙。蛇也行。”   裘榆往外走,没搭理她。   裘禧眼睛半睁,一直瞧着裘榆的身影,接着说:“哥,你这新衣服还挺好看,上面的毛毛看着好舒服。”   裘榆靠着鞋柜蹬脚穿鞋,低头回道:“废话好多,注意时间别迟到了青蛙精。”   说完,嘭一下关门走了。   他按惯例把车推到对面的楼道口,然后坐车上默默地等。今天等很久,亲眼见这冰柜的盖儿由半闭到全揭开,天空白个彻底,风更狠厉,却迟迟看不到袁木现身。   支地上的腿被冻得既僵又麻,裘榆打量了一下斜前方避风的棚子,但考虑到袁木下楼后有可能找不着自己,于是只放下踏板车的脚撑,换了个姿势继续抱臂仰脖望那扇窗。   风往脸上刮刀子,耳边嗡嗡响,导致脑子想不了多余的事,只知道辨别路过的人里有袁木无袁木。   裘禧后面有鬼追她似的冲下楼,差点撞上人,在裘榆跟前急刹车,惊讶道:“哥你怎么还在这儿?”   裘榆没反应,垂眼看手机,手指仍停留在编辑短信的界面。他直接摁键返回首页,时钟占满半个屏幕,上头显示早自习已经开始十来分钟。   裘禧绕车转一圈,打主意:“哥你等人是不是?介不介意多带一个我,我不占地方。”   “介意。”   裘禧熟练地接受被拒绝的事实,二话没说迈腿朝公交站疾跑。   “你今天不来上课了吗。老李来教室了。”   裘榆点开袁木这条新信息,同时看到刚才被自己搁置的短信框,文本后的光标依然在不紧不慢地闪。也是等待的姿态。   裘榆把字挨个删除。   之前想打电话,太唐突。想发短信,不好措辞。他们从没约定过每天早上必须在楼下见面,所以每次同行都像顺便,像凑巧。是他自己心甘情愿要等人,一通电话或短信发过去,倒像催促,像要将责任推给袁木一起承担。   手机放去包里,不知不觉向虚空哈了口白气,戴好头盔,扣紧手套,把脚撑踢上去,目视前方启动车。   ——按惯例,其实按的是他一个人的惯例。等待嘛,就是这样,有时候等得到,有时候不会。   裘禧在公交站牌下搓手跺脚,裘榆的车停她面前。   “咦,你被人放鸽子了?”裘禧歪头问。   裘榆木着脸轰了一下油门。   裘禧赶紧解下后座的头盔,爬上去戴好。   裘榆问:“坐好了?”   头盔有点大,裘禧还在调节暗扣,说:“你要接的人是不是袁木哥?我闻到小茶的味道了,她家的洗发水就这个味儿。”   “狗鼻子。”   骑行过程中裘榆的宽肩为裘禧挡去大半风,她缩头缩脑半抱着她哥的腰,夸他的衣服好暖和。裘榆在等红灯时把她的手扒拉下去,期间闲着无事用掌心在自己腹前捋两下,绒绒的手感确实不错。   可是有什么用呢。反正白穿了。   他们到校门口时高三的早自习刚结束,裘禧跳车往教室狂奔。裘榆停完车,从车棚出来,看见袁木捧个保温杯站在二楼走廊上,远远的,视线正对他。裘榆移开目光,有意放慢脚步。   他背个书包还在操场悠哉游哉像散步,高三年级的主任站办公室门口吐茶叶,一抬头逮住人,叉腰大喊:“哪个班的?旷了早自习还给我大摇大摆,第一节 课马上敲铃了,赶紧跑起来!”   裘榆盯着主任的方向,走得更慢了。   巴不得上课铃快点敲,还没想好要以什么情绪和袁木面对面打招呼。在楼道里把鞋带解了再系,又磨蹭五分钟。   走廊空空荡荡,进教室时裘榆自觉在门口停住,李学道问他:“早自习怎么没来?”   “起晚了。”他说。   “念你是第一次。”李学道吓他,“下回我要给家长打电话的。”   “谢谢老师。”   “坐吧。”   上课懒懒地杵脸支下巴,下课就趴桌,整个上午裘榆没和任何人讲过半句话。可能是他周身气压低得明显,几次课间黄晨遇和王成星也破天荒没闹腾,放学了离开座位都踮脚贴边儿走的。   裘榆原本不困,只是没劲。不过一旦闭了眼,思绪便是一团浆糊,初初是耳聪目不明,前座的动静仔仔细细听了个全,那人拧几回杯子喝几口水都能数得一清二楚。后来脑海混沌,断断续续竟睡着几觉。   迷糊转醒,发现教室没剩几个人了。一动,又发现身上盖了一件校服。接着抬头,肘边有饭盒,饭盒旁的水杯满了三分之二,透明的杯壁爬满氤氲的水汽。   见前边是空的,裘榆懵了几秒。   袁木不在,但绝对是他。   裘榆重新趴下去,把背上的校服慢慢拽来怀里,弯着脖子埋头深深嗅了几口,口鼻胸肺全是袁木的味道。   吃饱喝足扮起望夫石,一直到上课前几分钟才盼到袁木急急忙忙来了。那人进门第一眼投向他,裘榆反而立马塌下眼皮正经写题。   等于绣溪让座,说了声“谢谢”,然后一眼看见自己的校服团在自己凳子上,袁木的笑容僵了一下。顿了顿,扭头去看裘榆,他精神比早上好,但目测这副沉默做试卷的样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好像没消弥几分。   袁木捡校服放回桌箱,拉链坠下去碰到裘榆的小腿。两人都想借这一瞬说点什么,又莫名什么都没说。   下午的袁木和上午的裘榆状态颠倒。上课无精打采,下课倒头昏睡。不过他是真困,最后一节课,历史老师还总戴着小蜜蜂扩音器往第三组踱步,明里暗里提醒袁木别打盹。 第四节 自习课没有老师站岗,袁木一觉睡到放学,且大有睡到晚自习上课的气势。   等大家都散得差不多了,裘榆霸占于绣溪的位置,静静观察几分钟袁木的睡颜,伸指尖戳了戳他的脸。   凉,激得袁木皱眉。那根手指上下划了划,没离开,于是知道是裘榆,他睁开眼。   袁木睡得久,眼眶有血丝,也盈盈的,盛着两掬水,有点可怜,有点懵懂。双眼皮折得比平时深,显得眉目幽邃。裘榆没明白其中哪一点蛊到自己,害他问话的声线低几度,搞得睡不醒的是他一样。   “中午没休息?”裘榆说。   袁木没怎么动,以半张脸枕着手臂的动作向他轻轻摇头。   “那要不要去吃饭,还是说我帮你带。”裘榆也轻轻地说。   袁木不回答,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裘榆。真像两汪潭水,沉沉的,不淌,但凝视的人晓得是活的,没起风而已,漾动全藏暗处去了。   “你心情好点了?”袁木哑着嗓子问。还那样看他。   裘榆的手指横在他眼睑下方,忽然觉得上午的消沉情绪是场怪梦。做什么去了?发什么病?为什么一整天没和他说上话?   裘榆坐下了,移近凳子,面朝袁木。还不够,两腿敞着,两臂去拉袁木屁股底下的,又近一寸。两张凳子贴一起了,他挪去中间那条缝,将袁木围住大半。   “中午干啥去了?不睡觉。”他问他。   “回家了。”袁木说。   有那么几秒钟,袁木想跟他抱怨,讲今天好累,凌晨四五点起床,忙到七点多也没能吃早餐,上完课赶回去饿着肚子做饭,气人的是做完饭没胃口了,应付几口马不停蹄接着忙。   也只是想。   袁木捏着拳头捶裘榆的肩膀:“问你,你现在心情好了?”   和上一句截然不同,这一句带刺儿。   一拳接一拳:“用完校服、就给我、扔那儿,一句、表示的话、也没有。”   裘榆任袁木打,一动不动等他的话吐尽了,握着他的手腕迅速低头亲一口。   “啥啊,这算啥表示。”   “不是。是我想亲。”裘榆又顺着袁木缩回手的劲道向他靠近一截,很有依赖的意味。   袁木抱着手臂,改用膝盖撞他大腿:“趴一上午,腰酸背痛了没,是不是还免费给你松筋骨了。”   裘榆垂了垂眼皮,揉袁木的膝盖,揉着揉着去掐他腿弯,小臂一点一点从底下穿过,收紧,把人拖来自己腿上。袁木一瞬失衡,差点出声,却不是为失衡。   另一只手臂早早绕去背后,托住袁木的后倒的身子。扶稳了他,他却不领情,攀在后腰的手指掐得裘榆疼。   “啊。”他低低叹一声。   袁木松手,来捂他的嘴:“啊什么啊。”   裘榆手臂用力,让下面抵得更紧。嘴被蒙着,吐字模糊:“爽的。”   隔着裤子比赤身裸体更羞耻,袁木的脸不由自主烧起来,绯红漫遍耳后和脖颈。偏偏裘榆暖得像堆炭火,愈靠愈近,不断下压,存心要把热和烫染给他。   直至袁木被迫吻到自己的手背了,身上的人才退开一点。然后他看清了,他翘着嘴角在笑。   教室里只剩他们两个人,没有灯,窗外的天将黑未黑。   他们去食堂比别人晚,也就踩着上课铃回的教室。劳动委员坐门边,纳闷:“哎今天什么日子,这俩,迟到大王争霸赛吗。”   晚自习课间劳委宣布周五的大扫除名单,安排了两个组互相合作。多加两个名额,袁木和裘榆,原因是迟到。   裘榆问:“我是早自习没来,我认,袁木怎么回事,刚这也算迟到?”   黄晨遇抬头瞧黑板,说:“不是,袁木今天早自习迟到了。”   袁木听见自己名字,转头:“怎么了。”   裘榆确认:“你早自习迟到了?”   “晚了几分钟。”   裘榆半张嘴,茫然地看袁木。见鬼吧,他从天半黑守到天大亮怎么没见着人影。   黄晨遇碰裘榆胳膊找共鸣:“是不是!不可思议,百年一遇。”   袁木耸耸肩膀,坐正了。   作者有话说:   意外昂意外,我会哐哐补的! 第38章 冬天真好   今天教室的饮水机出故障,流水是很细的一股。班里有同学为了节约时间,按了接水键后会搁下杯子走人,等蓄得差不多再掐点去拿。其余人有样学样,成普遍现象。   袁木不这样,他站在原地守候。   裘榆今晚做题很顺,但注意到袁木拿着杯子一去不回,他便打断思路抬头转笔,佯装思考。看见袁木背对众人,两手揣上衣口袋里,脊背笔直,微微低头。他的视线长久地定在饮水机处,看似心无旁骛,但一定在思虑些别的事。   像棵搬离森林来到城市的树。   一想,袁木中午为自己等热水时八成也这副姿态,裘榆的后脑倏然麻了一大片。心脏跳一下,就有一颗木棉的果实爆开。   没料到他只蓄小半杯,袁木回身时,裘榆砰地捂着后脑勺弯颈写字,手肘不慎磕桌沿也不做表情,装作投入。   袁木规矩落座,裘榆才把抓错的笔换去右手。无形棉絮还在胸口瞎飘,他咬了咬嘴前的衣服拉链,自己怨自己狼狈。   做一套数学真题花了袁木快三节课,他喝着水看时间,离晚自习放学还有十来分钟。   神经紧绷俩小时,刚一放松,缺觉引起的头疼和疲倦全被热气蒸出来。他一手攥那柱热,一手揉按太阳穴,不自觉就合眼了。   坐里边的杨岚清请他让座,袁木才醒了。恍恍惚惚的,居然没听见打铃。   后边的裘榆以为他要走,跟着摁合圆珠笔。   然而袁木只是站去过道边让杨岚清的路,似有若无地看向裘榆。圆珠笔在他指下弹进弹出,闲逸得很,没有回家的意思。   袁木也就挪回位置,稳当坐着。   黄晨遇收拾课桌,说:“榆哥,我走了哟。”   “滚。”   王成星随其后:“榆哥,我们走了哟。”   看裘榆在晚自习恢复正常,俩人是要把白天没作的死补回来落到实处。   贱的:“你不要想我哦。”   更贱的:“你不要想我们哦。”   裘榆没兴趣和他们废话,玩着笔连“滚”也懒得讲了。   后来连住校生都稀稀拉拉结伴离开,再耗下去,锁门关灯的差事就得揽他俩身上。袁木侧了侧身,胳膊横去裘榆桌面,压他文件夹上,不动,不吭声。   裘榆没抬眼,无缘无故地笑了:“马上,最后两个步骤。”   袁木站车棚外等裘榆推车,掂了掂手上的头盔,自言自语:“为什么变紧了。”   裘榆偏一下头:“早上搭的裘禧,她调的吧。”   “噢。”   袁木的腿伤结痂,等于好了大半,动作利索很多。但棉服长且臃肿,他跨上车时腿差点没迈开,伸两手往上提了提,掖一掖。这一连串被裘榆在后视镜捕到,又笑。   袁木:“干嘛。”   裘榆:“没。”   袁木:“总笑,不正常。”   裘榆:“对。好怪。能走了吗?”   “走啊。”袁木坐在后面拍一巴掌裘榆的半边屁股,当他是马。打完了袁木自个在心里嘀咕,完蛋,这欠劲儿怎么感觉跟黄晨遇和王成星没差。   裘榆却不像刚才对那俩时不为所动,他转头看了看,擒住袁木的手腕往前拉,向下,企图朝裆部压,说着:“你拍错地方了。”   “哎——”袁木敌不过他,另一只手穿他腰间绕前面去,两手握成拳头圈箍在裘榆腹前,死活不碰。   他抱得这么紧,裘榆一下子不闹他了,掌心覆他指节上,问:“冷不冷?”   “你冷吗?”袁木的手翻了个面,也以掌心对他,测温度。   “有点。”裘榆垂着头,许愿似的,“就这样吧。”   袁木的双臂渐渐收拢,手指一根根松开,陷进他和他之间的柔和软。他没问这样是哪样,理解对了最好,理解错,那就把错推去他语焉不详的罪名上。   “暖和吗?”裘榆这样问。   “嗯——”戴着头盔,袁木应得很长。   裘榆应该是再次笑了,袁木感受到手下腰腹处的颤动。   车在大街小巷穿梭时,袁木想把头盔摘下,想无物相隔,以侧脸,以额头,贴去裘榆的背上。但怕双手离开一次之后没有理由重新抱回去,便忍着没有动。   今天早上在走廊上第一眼看见裘榆,惊觉反差偏爱携惊喜示人。冬天真好,让他被毛茸茸的衣物包围,棱角裹藏起来,冷硬削减去一些,露出点温柔。   不知道抱一抱是什么感觉,他那时想。   红灯漫长,街边的红薯摊还在摆,路人行色匆匆,目光所及之处,全是毛线帽、耳罩、围巾、手套、雪地靴、拖到脚踝的羽绒服、一缕一缕上飘的白气。   “你觉不觉得,大家都在尽力抵御寒冷的样子有点可爱。”袁木说。   裘榆垂下一只手,稍后一点,摸袁木的膝窝:“冬天挺有意思的。”   “头盔有硌到你的背吗。”   “不会。”   “你手冰不冰。”   “有手套。”   “我看看。”   裘榆停下摩挲的动作,袁木的指尖从他的手腕处下滑,从手套口挤进半截,路过手心,碰到了指缝。裘榆蜷了蜷手,来迎他,袁木却不再近了。   “还行。”袁木笑笑。   绿灯亮,车群通行。   冬天真好,可以借此长长久久地拥抱。抱着他的感觉确实不赖,比想象还好。在细枝末节处得偿所愿更奇妙,难怪人与人总祝心想事成。   到家时袁木的腿麻了半边,因为肌肉紧紧绷了一路,屁股也好像暂时失去知觉。他没表现出来,迈碎步和裘榆去锁车,想起一事,说:“明天你早的话就先走吧。”   裘榆解扣的手顿住了:“为什么?”嫌生硬,又接一句,“怎么了啊。”   袁木还弯腰抻裤脚,说:“有点事。”他把头盔放好,裘榆听不出来的懊恼,“今天早上也是被耽搁,忘记跟你说了。幸好你起晚了。”   裘榆一怔:“要是我没起晚呢。”   “那不是害你白等。”   裘榆觉得自己是真有病,袁木笃定自己会等他的样子让他止不住笑:“谁说我会等你?”   袁木裤脚不抻了,叉腰瞪他。瞪几秒,打他头盔一掌:“稀罕。”   “你什么事。”裘榆问。   袁木不愿意说细,搪塞道:“你就先走吧。”   钱进拎着个口袋吊儿郎当走来:“我靠,你们才放学?”   裘榆没心思睬人,袁木回:“啊。袋儿里装什么了?”   “夜宵。”钱进上前揽他俩,“我都串一晚上门了,你们居然才结束学习,一起吃点昂?”   裘榆像扒拉裘禧一样把钱进扒拉开:“不想吃。”   “袁儿呢?”   袁木先问:“是什么?”   “拌面,和烧烤。”   “那来点,去你家吃。”   “好嘞!”钱进又碰裘榆,“榆哥真不要?够吃!不够的话我再买。”   裘榆垮着一张脸,天太黑倒也看不出什么:“你们去吧。”   他转身就走,有手拉他,回头一看——又是钱进。   “哎一起啊,刚好仨人都顺路。”   裘榆更烦了:“一起一起,来,让你俩走我前面。”   快到楼梯口,钱进考虑着,还是得加两瓶冰冻可乐才带劲,把袋子给袁木攥着,赶紧折回去买。   和钱进聊了一路的袁木知道回头了,找裘榆:“你们周四还是周五走,老师定好了吗?”   “定好了,周五。”   裘榆参加的比赛没在重庆设置赛点,队员由老师带队赴北京。   “火车还是飞机啊?”   “火车。”   “你想吃什么水果,走之前要不要给你准备点。”   这时裘榆才转脸看他。   袁木推测:“石榴?”   裘榆问:“怎么冒出来个石榴。冬天有石榴吗?”   他们停在楼道口。袁木等钱进,裘榆等袁木。   “有啊。”袁木踢楼边的垃圾盖,“找找就有了。”   “麻烦。而且不应季,就算有品相也不好。”裘榆用小腿挡开他的脚,“你也不嫌脏。”   袁木站稳没再动,那边钱进咋咋呼呼来了,身后跟条追人的狗。   “白问你,我自己看心情弄吧。”袁木又小声说。   作者有话说:   昨天晚上沐浴更衣,万事俱备——然后接到我妈的视频,也没想到一打就是仨小时,只能把码字计划挪到凌晨。三四点的时候撑不住,想着眯二十分钟,结果一觉睡到早上十点。现在我磨磨蹭蹭地来了,不好意思~今天晚上也会写,但应该也是凌晨,不用等~ 第39章 好不好,袁木   从水果批发市场出来,一个世界穿至另一个世界。凌晨四点多,市场里热得要死。温度是,灯光是,声音也是。像一个大油锅,翻炒群群为生活奔波忙碌的人。在那里面袁木也不属于袁木了,只是一个值得方琼放心依靠的儿子,成为男人,成为顶梁柱,去找货选货抢货,比完价接着讨价还价,一心只装生计。   感觉被大网缠得够久了,好不容易逃出来,天居然还黑着。   袁木坐在三轮车上喘气,看着浑浑的天,再看一会儿死寂的街道,把胸腹中的热全冻掉,把刚和别人建立起蛛丝一样乱七八糟的联系感全摘空,才矮身拧钥匙,踩油门回水果店。   在市场里一筐一筐搬上车的货,停车后又一筐一筐卸到店里。一筐一筐倒在货板上,再一个一个摆整齐。剩下需要清洗的,没空准备热水,咬咬牙,便眼也不眨地伸手进冰水里一颗一颗淘干净。   时间紧迫,袁木吃了昨天迟到的亏,今天丝毫不敢懈怠,憋着一口气忙得脚不沾地,两多个小时他一秒没停过。   夜幕被一层一层拨开,袁木把最后一个塑料篮摞去角落,扶着墙靠几秒。眩晕感迟迟来袭,涟漪似的一波波散开了,他转头去看柜台上的钟表。   顺便看到拉开一半的卷帘门外,裘榆骑在车上。也看他,不知看了多久。   腿和腰还软着,但袁木手臂使劲撑离墙,在那个毫无波澜的眼神下站直了。   “你就这事。”裘榆开口。   大概是很久,袁木揣度着。面前的裘榆一身冷气,眼尾鼻尖耳廓都是红的。嗓子哑,仿若带冰碴,更证实他一言不发看他很久。   “对啊。”袁木避开与裘榆对视,转身找书包,“你今天还挺早的。”   “这事怎么也轮到你做了。”   袁木拎著书包,走出来,单手把卷帘门推到顶。   “我妈她最近身体不太好。”   “她怎么了。”   “不适合做这些。”   “昨晚十一点了还在我家嗑瓜子看电视,和许益清笑挺开心的,脸色挺好的。”裘榆的语气和他那个眼神一模一样地没波澜,一字一句真像冰天雪地里嗖嗖而过的箭,有声儿,没人气,“哪儿不好,我没看出来。”   袁木把书包挂上一边肩膀,另一边的带子老捞不着。他也不挑脸找,听了裘榆的话,脸上的表情变得模糊,然后手慢下来,不动了。   人前,方琼唤他“袁儿”,待到人后,改回“袁木”。摸索出这个规律,耗费袁木好几年光阴。   但裘榆这个人很可怕,聪敏非常,眼睛像利剑,他眼皮子底下好像什么都藏不住,什么他都看得透彻。看透了,捅不捅破只凭他心情。   关于方琼不怎么爱儿子这件事,袁木暗地里明白后,裘榆也就可以跟着看明白了。   每每提及方琼和袁茶,裘榆三番两次话里话外带着刺。话里是怨,话外是愤然,那时袁木才识破他的识破。   袁木真害怕他捅破。   袁木确实总抱希望方琼可以多爱他一些,可这种愿望哪能说得出口,方琼听不到就作罢。不过如果换一个人来听到了,就完全变味。尤其是被裘榆听到,比当时被他看到手臂上的伤疤还令袁木羞耻难堪一万倍。   他从里到外不正常。正常人顺理成章地快乐,他靠刀片。正常人顺理成章地得到爱,他靠祈祷。喜欢上裘榆已经够他卑微了,再被裘榆明明白白捅出来自己没人爱,地底尘埃也能比他高半截。   今天奇了怪,也许是太累,特没劲儿,听裘榆又这样说话,袁木没力气像以前每一回那样佯怒着堵裘榆的嘴。   裘榆看袁木的表情,难过不是,生气不是,无言以对不是,欲言不止不是,沉默不是,喧嚣不是。仔细辨,竟然是空的。   他故意夹枪带棒地讲话,想让袁木清醒。明知道是错,不该说,也说了。说出口,没成想先打痛自己,盯着袁木的脸,裘榆的心脏缩着疼,被人狠拽了一把一样在滴酸水。   “吃没吃早餐。”裘榆说。   嗓子不哑了,怪的是心口的酸劲泛上来,字音老往喉咙口咽。   “没。”   “我今天也没带,去学校买吧。”   “嗯。”   “上车。”   袁木抬了抬眼,不是望裘榆,而是偏头望路口:“我坐公交吧。”   裘榆几乎要笑了。   他妈的怕他多走两步路腿疼,老子专门去觍脸借辆车来天天接送,结果他倒好,拖条伤腿围着个店跑上跑下全为那个妈。现在车就跟前等他,还他妈的“我坐公交”吧。   裘榆倾身把袁木掉在身后的另一边书包带牵上前来,一边帮他整理好一边问:“门要拉下来吗,还是说敞着?”   “不用。”袁木又看了看表,“她一会儿就下来。”   “那快上车。”裘榆说,“再不走又得扫地了。”   直到裘榆伸手去后座解挂着的头盔,袁木才慢腾腾朝他走来接住。   “......上车要我帮你吗?”裘榆像第一次时那样问。   “没到那步。”袁木的回答也和第一次没差。   裘榆喉结一滚,发出点笑声,懒懒的。同时将头转正看车头表盘,不让袁木知道其实自己没有笑。   路上裘榆把车开得很快,不是他想,他也控制不住。   装完笑缓和气氛,把袁木哄住,却没哄到自己。心口越来越酸,越来越软,成块烂肉摊在左胸。他从没受过这样的疼,疼到整片都麻了,头次遭遇,裘榆应付不了。   斑马线上,没追上绿灯。车被迫停了,没法发泄,找不到东西撑着他,情绪更失控地膨胀。   耳朵不被呼啸的风占领了,袁木的“我去坐公交吧”一遍一遍来回响。脑子也富余了,蹿的全是袁木弯腰抻背在那几尺地上忙来忙去的景象。觉得店里的天花板太低,差点要压垮袁木。也觉得那堆水果面目可憎,差点要就地埋葬袁木。还有一桶接一桶的冰水——   都忘了问,他的手冷不冷。   裘榆一松车把手,想绕身后去探袁木的温度。   一路,就松了这么一下。这么一下,眼睛张着,泪忽然扑扑簌簌落出来。手僵住,呼吸刹那困难,他改道去把头盔的玻璃罩掀开。   裘榆弄不清自己是为了什么哭。天明晃晃,竟能哭。   他无声无息地掀起面罩,让风灌进来,任它将泪抹掉了。   后来第二天早上袁木又看到裘榆在等他。   凌晨四点,裘榆他用袖子捧着热乎乎的红薯,说:不是烤的,水煮的,也将就吧,比没有好,吃了再干活。   袁木看着裘榆,还没到批发市场呢,身上先热了,热得要出汗。还没忙完呢,先晕乎了,昏头昏脑地想,供他取暖的碳到底是红薯还是裘榆。   他们一起去水果批发市场,三轮车驾驶座轮流坐。一起装货卸货,摆货洗货,收拾一地的脏泥和残叶。什么事都两个人一起做,节约出一半时间,省下一半力,得以慢悠悠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笑。把苦作成乐。   就这样一直持续到周五。   裘榆不用上课,九点须去学校门口集合,他六点和袁木坐在店前聊天。   “方姨什么时候身体好点?”裘榆说。   “不知道,先养着吧。”   裘榆至今没追问过方琼生的什么病。他拣没边儿的说:“养多久啊?总不能天天让你这样,别到时候副业干成主业。学不上了,你开店得了。”   “你累吗?”袁木偏头看他,伸手把他敞领的链拉上。   裘榆回头看了看店内,说:“就这点东西。”   袁木:“火车上补不了觉吧。”   他们谁都没坐过火车,不知道东西在哪吃,吃的什么。也不知道觉在哪睡,睡得着吗。   裘榆却干脆:“能。”   袁木起身去把书包旁的塑料袋勾手里,走回来放裘榆怀中,说:“提着可以,放背包里也行。”   “什么?”裘榆边问边解开袋子。   几个石榴,几个苹果,几个面包,几瓶奶,还有些零嘴,裘榆一样一样拿出来,样样都两手端着,像鉴宝专家。   “你什么时候搞的这些。”   天呐,每天二十四个小时,他们二十个小时都待一块儿吧。   袁木“啧”了一下:“装的好好的,你又拿出来。”   “我再装一次啊。”这么说,掂着石榴不放。裘榆有话说错,他的石榴怎么比秋夏的还漂亮。这么想,却讲别的:“苹果不爱吃还给我装。”   “苹果经得住放,火车上吃不完你在北京的几天也能吃。”袁木拐他手肘,“不爱吃是我。你也不爱吃?”   裘榆一样一样装回去,真是原封原样,他低着头:“爱的。”   其实不爱,也不讨厌。不过自从他知道袁木讨厌,倒是再没吃过。   “有点不想去了。”   “什么?”   裘榆说第二遍:“有点不想去北京了。”   袁木的腰弯很深,认真地看全他的表情,分析这句话几分真几分假,为什么真为什么假。   他们坐的是台阶,裘榆两腿曲着,手搭膝盖上。袁木的头凑来他胯间,他也就垂着眼睛,笑着盯他的脸。   “你不会是又怕了吧?”袁木说,“拿不拿奖不是关键,关键是能去北京玩一趟,费用全报销。”   “你想去吗,北京。”裘榆笑的意味不同了。   袁木要退开,后颈被裘榆按住。   “嗯?想吗?”   袁木没挣扎,就势靠在裘榆的大腿上:“想不想,你要捎上我吗?跟带队老师说说情,补张票。”   他自己判自己的罪,有插科打诨的嫌疑。   裘榆看了袁木一会儿,松开他,往后靠了靠,说:“这次有什么好玩的。有机会的话,放假我和你两个人去一趟,你的费用我报销。”   袁木拄着下巴,看他:“裘榆,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指的不止这一件,只是借这一件说出来而已。   裘榆的手指拨那塑料袋的结,漫不经心地:“这就叫好了。”抬眼对视,“你对我不也挺好。”   两只眼睛紧盯袁木的表情变化,取决于嗓子眼上一句“还你的”说辞需不需要说。   最终是不需要,因为袁木坦然点点头,说:“好歹十多年了嘛。”又叹,“感觉是转眼一瞬间。”   之后,袁木在周五这天做了一件错事。   七点裘榆和他一起去学校上课,八点半看裘榆从后门默默离开,他紧跟着举手请假去厕所,追上裘榆说刚好送他上车。快要到校门口时,裘榆好像临时起意:不如我们一起考去北京,大学四年一起拿奖学金,也是费用全报销。   可能天气也知人情晓人意,大冬天挂轮暖太阳为这辆大巴上的人送行。   “你说好不好?”   裘榆问完,没等到袁木的回答,被眼尖的带队老师瞧到,招呼他上车。老师认得袁木,也笑着喊他名字。   裘榆被老师拉走,袁木朝他们招招手,要转身回,又听见一句喊:好不好?   裘榆上车不坐,跪座位上扒开车窗伸出头,见袁木看自己了,他露出很大一个笑,问第三遍:袁木,去不去啊——   袁木被阳光刺得眯眼睛,眨眨全是水光。   大巴车发动机轰隆隆的,屁股喷尾气,马上要走了。裘榆巴巴地看他,不再问第四遍了。   全车人也看他,不知原委地,看他俩。   袁木朝他点了点头,裘榆愣愣的,没反应。袁木以为是距离吞掉了点头的幅度,他放下遮阳的手,拢在嘴边,说:好。 第40章 独行   卓知越知道袁木,一班的数学课代表。高一他去办公室帮老师办事时常听他们提及这个名字,之后在办公室里和袁木碰过几次面,一来二去便把名儿和人对上了。   卓知越觉得袁木很像是自然数中的一个质数。这是一个粗糙的、没根据的论断,是与袁木第一面的寥寥接触中闯进脑子的灵感。后来高中这几年,办公室的门槛上无数次擦肩,他从未试图和袁木搭话攀谈,只是兀自记住他,像当初在小学数学课堂上记住质数这个排斥大多数的、孤零零的存在一样。   卓知越也知道裘榆,这人的气质比脸更具辨识度。卓知越第一次远远见他是此学期刚开始没多久,印象深刻,原来学校还有这么一号人。   第二次见他——也是远远的,不过那次卓知越离人群近些,才明白其实人群的视线大多时候方向是出奇一致的。同行几步,轻松从其他人热烈密集的谈论中提取到信息:裘榆,刚从实验过来的转学生,唯独和一班的袁木走得近。   真是,之后再偶然望见的裘榆,总是和袁木在一起。   大巴平稳地行驶了很长一段路程,旁座的裘榆始终没有把头转回来。车厢喧杂,队员们七嘴八舌地讨论比赛以及北京。只他一个人侧脸朝着窗外,沉敛安静,像是睡着了。   你去不去啊——   好。   刚才那一幕里的袁木和裘榆都和卓知越以往的认知不符,尤其当裘榆跪在椅座上喊出袁木的名字,笑着问他讨要承诺。   十分奇怪。二十分生动。   思及此,卓知越忍不住扭脖看了一眼身边的裘榆。太近了,好似此刻才得以和他们处于同一次元,将他和他重新认识一遍。   车轮滚过一个大坑,裘榆动了,在绵绵的颠簸中坐正,单手护紧怀里的袋子,伸臂摸索安全带。   卓知越看在眼里,想建议他把袋子放到上方的行李架,也想告诉他安全带的位置要比他想的更往后。但因为裘榆垂着眼皮,没什么表情,神情也并不怎么专注,貌似又恢复成那副生人勿近的模样,卓知越最后没有开口。   清脆的一声“咔哒”响过,卓知越借这声响再次微微转头瞥向裘榆。裘榆的状态依旧沉静异常,目光没有聚焦点,虚虚圈在袋上。一动不动地坐着反而比方才做事时看起来更聚精会神,像在思虑某件重大要事。   卓知越念头发散,或许裘榆此前的一路并非在睡觉。   裘榆眨了眨眼睛,在卓知越的注视下抬起眼皮,眼神投向他。   卓知越一惊,眼珠慌张撤走,不择路地四处乱转,苦在无论如何逃不出眼眶。   “你有听到他刚才说什么吗?”裘榆问他。   卓知越没想到裘榆会主动开口和自己说话——以这么一个毫无厘头的话题。更没想到自己居然就是听懂了他在问什么,但反应不及,眼珠定在裘榆认真的脸上,没有回答。   “开车前我在窗边和他说话的那个人,我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哦,不是,是问他好不好,去不去。你当时有听到他的回答吗?”裘榆耐心地叙述原委。   卓知越微张着嘴,愣愣地点头。   裘榆平直地看着他,等他的答案。   卓知越说:“他点头,然后他又说好。”   裘榆不自觉地缓缓点头:“点头,然后说了好,对吧。”他寻求第四次确认。   “对。”   “谢谢。”   裘榆靠回椅背,发了一会儿呆。接着他在身前袋里挑找一番,拿出一瓶碳水饮料递给卓知越。   “啊?”卓知越伸手接过,“谢谢。”   “不用。”裘榆对他笑了笑。   到了火车站,票由老师统一买,上车之后大家的座位号连在一起,便熟与不熟都凑一块,挤在几张下铺玩牌聊天。   裘榆一人躺上铺,没点声响。老师怕他不合群,使劲招呼孩子下来和同学玩儿。他应了几句,不为所动。   卓知越在人堆里仰头叫他:“裘榆,你会玩升级吗?我们三缺一。”   裘榆头也不露:“建议斗地主。”   “你在补觉吗?”卓知越知趣,“你要睡的话我们小声一点。”   “不是。”裘榆抖一抖手里的编程书,伸出护栏,把书壳亮给他们看,说,“在传播焦虑。”   接住几句笑骂,裘榆收回胳膊躺平,翻开的书胡乱摊在胸口。火车顶近在眼前,坐起来得弯腰驼背才能防撞头,小得跟鸟笼似的。   “出个串儿,五六七八九十。”   “你——你个大王八,我手上拿着四个七,你串个麻花儿啊?”   哄笑声乍起。   底下一群叽叽喳喳的,正应景。笼子长轮儿,圈着群鸟上京。   裘榆翻了个身,手伸去枕头底下摸手机。他觉得自己是困了,困的时候脑子就容易生产这些没边际的想法。   可能是他起床太早,把一天过长了。长得,觉得才刚分别的袁木已经离自己很远了。可他送的东西还在眼前呢。   裘榆拨弄着枕边塑料袋里牛奶盒上的吸管,最终没有把手机拿出来。   车窗外的枯树飞走一棵又一棵,底下的人陆陆续续上床休息。裘榆还睁着眼在看,看枯树垮成荒田,荒田隆起棕灰色的山。   才醒悟,原来不是困,只是有点高兴、有点难过、很想念袁木。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短了,因为下章思绪很杂,还没能理出最好的。很抱歉不声不响消失这么久,更抱歉的是......因个人原因近几天还不能稳定更新频率,要等到三月下旬才能正式滚回来。感谢每一条留言,也很对不起每一次的催更,和等待。)背着荆条发的。 第41章 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发现你挺嚣张的。”陆倚云从玻璃柜里拿出一条烟拆开,掂一盒落去那个人手边,“次次买烟都往家门口跑,一点不避着。”   袁木右肩挂书包,双臂撑在柜台上,头却朝后仰着,回话也慢半拍:“我之前也避,后来才知道不用避。没什么人管我。”   陆倚云弯一截腰,顺着他目光的着处一齐望去:“有月亮?”   “有,挺低的。”显得亮,也沉。本该远远高挂的,现时近了,忍不住一看再看的同时也心有惶惶,怕它是轮假月亮,更怕它真是真的,却将从天上坠下来。地上人早早刻置好的生活轨道就倾毁在它坠下来。   袁木垂眼皮,伸脚勾门口的竹凳来腿边,“云哥,在你这儿坐会儿。”   这条街上工作日比周末时收摊早,晚上十一点多的街道只有零星的灯光和人影,冷清至幽静。竹凳矮,袁木背靠玻璃柜伸直腿,近乎半躺,盯着天空。   柜台是四合的,陆倚云懒得出去,探头看了一会儿袁木。   他问:“学累了?”   半晌,袁木才说:“不累。最不累的就是学习。”   “那是被其他的累着了?这么蔫巴。”   其他事?也没多少。累?也不是。袁木只是浑身没劲,想着明天也得像今天这样过,觉得自己快要抓到生物生存的真谛。活,是不停不停一直一直无聊地度过时间。   袁木自顾自发呆,陆倚云摸摸下巴的胡茬,又问:“裘榆呢?有几天没见他来我这儿消费了。”   听见这名儿袁木才动一动,手指不住摩挲烟盒上的那层薄膜,回:“比赛去了。”   陆倚云惊讶,音调拐得差点撞上头顶树枝:“他比赛?什么比赛?”   “计算机竞赛。”袁木补充强调,“大赛。老师带队去北京了。”   “哟,看不出来,还挺出息。”陆倚云问,“什么时候回?”   “不知道。”   距裘榆离开快一个星期了,要说回来......应该没几天了吧?   “怎么样,北京好玩儿吗?”   袁木愣愣地回头看他:“我怎么知道。”   陆倚云站直了,懂了:“哦,没联系啊?啧,看你们这形势,在跟前的时候——俩好兄弟,不在跟前就俩陌生人啊。”   袁木手一松,烟盒掉地上。埋头去捡,顺便把凳边的书包抓起来甩背上,准备起身走。烟盒是故意掉的,佯装捡,来躲那话茬。但没等步子迈出,袁木还是开口反驳:“没啊,谁跟他好兄弟。”   楼道里袁木的腿脚软绵,爬完十几阶没惊动层间的声控灯。之前是浑身没劲,现在好了,心脏多跳一下他都嫌费力气。袁木恹恹地插钥匙开门,听君一席话,确实有些累。   方琼和袁茶没睡,在沙发上看电视。   “明天你别起那么早了,店我去开吧。”方琼看袁木进门一声不吭,满脸疲惫地换鞋,思及这段时间他的辛苦,她心下也不太好过。   袁木蹲身把鞋整理进鞋柜,反应几秒才知道方琼在和自己说话。   “没事,店的事不多,你先把身体好好养着。”他说完就进房间。   袁木脱了外套趴去床上,眼睛紧闭,没有睡意。眼皮微颤,又睁开。翻身,白墙上有斑驳的污迹。眼神跟着那些黑黄的线描摩一遍,像漫无边际地游历完一幅无名地图。   盯着地图尽头,右手捏着黑屏几天的手机,袁木腾地翻身起床,去客厅找充电线。   不如,不如就问,他的比赛结果有没有出。   开门声如风啸,袁木毫无预兆闯出来,吓到方琼和袁茶,两人坐直了瞪圆眼睛向他看。   “哥......”   “帮我拿一下充电器,我记得你前几天借去用了。”袁木说。   袁茶马上去她卧室,说:“哥,你要万能充还是线充?”   “线充。”袁木低头看手机,发现另一只手上攥着没拆封的烟盒。从陆倚云的杂货店离开的当时他就开始做抉择:吸烟?还是给裘榆发条信息?   今天晚上只能做一件事。裤兜一边揣下一个,抉择一路,路太短,到家没能得出结果。   他抬眼看了一下方琼,方琼看着他的手。袁木垂头,将手机和烟叠在一只手里去,一句话没说,接过袁茶的充电线又回房了。   充电后的启动需要时间,袁木躺回床上,盯回天花板,从尽头往起点走。   继开机铃声之后,是几阵急促的连震。袁木滚了两圈侧身去床头柜边上,拿起手机不紧不慢地翻阅。正好词还没措好,拖延这点时间使他感到怪异的轻松。   确实有几条移动公司的套餐营销短信,还有几条忘记取订的未接来电的通知业务。所以收件箱里“裘榆”两个字在一众长号码里显得简洁端正,“裘榆”那一栏后的灰溜溜的“4”也将数目衬得很惊人。   点进后,两条彩信配他两句话。   第一张图片是夜,深蓝色,日期在裘榆离开的第二天。裘榆讲:七点半的车站很像电影里的海。   第二张图片还是夜,昏黄混雪白,日期在裘榆离开的第四天。裘榆讲:袁木,这里今天下雪了。   袁木的身体软在床里,他觉得自己是从心脏开始融化的。   许久,手机在胸口振动,牵起一片酥麻,袁木不觉。直到铃声渐强,他蒙在眼上的手臂才放下来。   袁木的移动电话其实用来接打电话的时候很少,所以他对来电铃声和来电显示都很陌生。“裘榆”两个字明晃晃的,在屏幕上跃动。跃动得强势,鼓动化成糖水的心脏重新恢复知觉。   袁木用力揉一把眼睛,按绿键接通时短暂地祈祷过。这么晚打电话过来他很怕是出事。最好是裘榆那个人在发神经。   通了,空白一两秒。   “喂。”裘榆的声音传过来,慵懒、镇定的,应该也是躺着。   怪,听起来他也是没什么力气的样子。   袁木张嘴呼了一口气,没有接话。   “舍得开机了?”   “喂。”袁木吞回那口气,说,“对,之前关机,前几天一直没电,今天才打开。”   “我后来猜的也是这样。”裘榆说。   袁木纠正自己的话:“是刚打开。本来打算问问你比赛怎么样,结果突然看到你拨过来,巧得吓我一跳。”   “巧?”裘榆比他坦然,“不巧。我每天这个时候都会打给你。”他说着笑起来,“不过今天听到嘟嘟的接线声,第一下我好像也有点被吓到。”   “打给我?干什么。”   裘榆说:“记录你哪天才能记起开机。”   袁木失语,沉默那么一下,说:“是不是有病。”却和他一起笑了。   裘榆忽然直指他:“你的声音好像感冒。”   袁木撒谎:“是有一点。”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   没等到裘榆的回答,电话的那头突闯进一串气氛快乐的喧哗。杂乱的脚步、少年少女的笑闹,还有人不先叫裘榆的名字,直接说:快起来,我们打包了夜宵。   “等一下。”裘榆说。   不知道是对谁,于是袁木没有说话。   门锁的咔哒声响过,喧哗消失,裘榆的说话声变得清晰又空旷:“袁木。”   “嗯?”   “我后天回来。”   “哦——好。”袁木说,“你现在是——”   “厕所,坐在马桶盖上。”裘榆说,“他们太吵了。”   袁木替换褒义词:“是热闹。北京和重庆有时差吧。”   裘榆笑得咳嗽,想看袁木说这句话的神情。   裘榆说:“那是他们今天去逛天安门长城和北大清华了,刚回来。”   “你没去啊?”   “没。”   “怎么不去,待酒店里多无聊。比赛累了?”   “去了肯定也无聊。”裘榆仰着头说,“我想留着,和你一起看。”   后半夜,静得像城死了。袁木夹着烟靠在窗沿,一直回想裘榆直呼他的名字的时刻。袁木、袁木、袁木,袁木的骨头就是这样被他一天一天地喊脆了。今天他又叫——“袁木”,诱惑他,害他又说一次“好”。   第一百遍想那天裘榆在临行的大巴上——   一起去北京。   他怎么想到的?   简直是天才。   真月亮在泪眼里更美,盛在眼眶中银水似的漫开。   袁木看着它,宽容而感激地想,你要坠便坠吧。   作者有话说:第42章 章尸骨无存。微博粉见@绿山儿 第44章 此间   一月上旬,年级组织期末考试。最后一科文科综合结束后,大家在走廊碰面,一对视,彼此脸上的表情都颇为绝望麻木。倒不是题有多难,而是学校变态,考完试高三生得续两周课程,算上提前返校的时间,他们的寒假也就半个月。   黄晨遇佝腰耷背地泄气,迎面遇到俩例外,一个四平八稳,另一个意气风发。   “榆哥,考得不错?”   裘榆正和袁木说话,讲完最后一句了才转脸去看前面的黄晨遇,没什么表情地点头:“还行吧。”上前两步揽人,把脖子虚锁在胳膊肘里,差点把祖国的花朵压残了,“才说要去谢你,前几天带我们拜孔子。”   “小事一桩小事一桩。”黄晨遇两只手吊在裘榆的手臂上,发现扒拉不动,接着夸张地吐舌咳嗽,看向袁木,“袁木,袁哥,救救我,你的这个后桌过于客气了!”   袁木攘开长来人行道上的树枝,等他们走过了才放下,落一两步在身后装模作样地:“我感觉我也考得还行,也想谢谢你。”   考试不用上晚自习,裘榆和袁木慢慢悠悠地并肩在回家路上,闻到飘香的路边摊便停一停,吃一路。到家时不到五点,胃饱了一大半。   裘榆给裘禧带了一把烤串,进门时她缩在椅子上看电视。他把烤串放玄关柜上,塑料袋哗啦响也不见裘禧作反应,才后知后觉人在发呆。   “拿过去吃,再放凉了。”裘榆换了鞋先去卧室放包,“电视不看就关了,吵人还费电。”   裘禧听见裘榆说话就回神了,猛地站起来,追过去跟着她哥屁股后面跑。   裘榆握着门把手转头看她:“往我这里凑什么。玄关柜上。”   裘禧闭息看他,没有出声。   裘榆看不懂裘禧的眼神,但余光瞥到另一个房间,霎时全明白了。   主卧床上的棉被敞着,裘盛世背对他们侧躺在一角。男人裹着臃肿的外套蜷在床的最里边,占据窄窄的一条,不知道有没有睡着。他的头发剃光了,剩青白交杂的一颗。   裘榆看着那个连背影都很显老态和萧索的人,第一眼竟有些恍惚。这和前些日子出轨家暴的是同一人吗,那些事有真实地发生过吗。   他摁开自己的门,不紧不慢地对裘禧说:“不用管,你该做什么做什么。”又问,“妈呢?”   “妈妈去买菜了,一会儿要请小茶一家来吃晚饭。”   裘禧手掌挡嘴,还支支吾吾想继续跟他说点悄悄话,许益清回来了。她手里提满菜,扬一扬,示意裘禧来接。眼睛一直看着裘榆,要躲不躲的,倒像是不得不。   许益清勉强笑着:“考完了?”   裘榆面无表情地与许益清对视。   突然对之前裘禧的那个眼神有所体会。此时看着许益清,他也明确不了自己究竟想表达哪一种情绪。他搞不懂的,却寄希望于许益清,希望她懂,然后来告诉他,教他该如何面对。   裘榆垂眼,嘭一下关了门,隔绝视线。   过了一会儿,裘禧擅自开门进他卧室。   裘榆坐在书桌前将头扭正,不再无意义地盯着那面与隔壁房间相连的白墙。   “敲门。”他说。   裘禧“哦哦”两下,重新退出去:“哥,我进来了。”   “不准。”   裘禧:“......”   她还是把门抵开一道缝,声音探进:“妈妈叫你去厨房帮她看着锅。”   “她呢?”   “也在厨房。”   “你去。”   裘禧早料到是这个结果,张圆嘴巴:“哦。”   她背着两手站在锅前,偷偷瞟妈妈切菜的侧影。厨房里两个人一言不发。裘禧想说话,但不知道说什么。那些想和哥哥说的悄悄话,对妈妈是讲不出口的。   床上那个男人是她和哥哥的爸爸,同时是妈妈的丈夫。那么就意味着面对那个男人时,她和哥哥永远站在一起,而妈妈不是。妈妈在他们俩身后,也有可能是在他们身前。   她胡思乱想着,听防盗门又是嘭的一下。   裘榆出门了。   裘榆提着一袋鲜虾回家时,裘禧又在看电视,这次是瘫在沙发上。他看她那个放松的姿势,心口莫名松了一下。   许益清在炒菜,炖锅底下依然开着火。   裘榆把虾放菜板上,淋水洗手。   许益清把吸油烟的排气扇关了,方便和他讲话时候声音清楚一点:“怎么买虾了?我不会做虾啊。”   因为这个家里历来没人爱虾,许益清便没钻研过。   “我来弄。”   许益清惊讶:“你会弄?要怎么弄?”又说,“你要什么配菜,我帮你备好。”   “回来就回来了,我不会说什么。但他要再在这个家里做乌烟瘴气的事情,但凡影响到裘禧和你一点点,我把我的命赔给他也要再送他进一次医院。”裘榆说,“我想过了的,他是你丈夫,你要和他怎么相处轮不到我决定,我确实也管不着。”   他低着头把袋里的虾倒去大碗,接道:“但不是我爸爸了。”   裘榆说完,垂头看着炒锅中滋滋冒油却没人翻炒的菜,伸长手把许益清头顶的排气扇重新按开了。   袁木听袁茶说晚上要去裘榆家吃饭的消息,讶异之余十分想不通,不年不节的日子为什么要聚餐。疑惑持续到袁木在裘榆家门口看到屋里的裘盛世时得到解释。   什么聚餐,聚什么餐,分明是为裘盛世回到这条街开的告知会。主题是大事化了、不计前嫌,届时举杯一碰,是没事就好,和和美美最重要。   袁木心头慌忙,旋即去找裘榆的眼睛。   而裘榆老早就在瞧他,这时提双拖鞋弯腰放他脚下:“穿这个。”   袁木没动,微蹙着眉直等他起身,担心地:“谢谢。”   裘榆看着他,笑了笑:“没事的。”   虽说就两家人,但饭桌上的气氛很热闹。裘榆和裘禧两兄妹在厨房配合盛饭,袁木袁茶要去帮忙,被许益清抓回来,分好筷子招呼他们落座。她的心情似乎是真不错,嘴里说着什么眼睛都笑成一条缝。   袁木观察许益清许久,也没分析出到底是不是假装。眼睛看得生涩,他移开目光。也不稀奇,成年人的特技。   “这个虾还是裘榆放学回家了又出门去买回来的。”许益清说,“他说他自己弄的时候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他从哪学得了做大菜,结果就是下锅白水煮熟又捞上来。”这么说着,却把虾和蘸料碟往大家近前摆,“蘸料还是他调的,都没让我插手半点。”   裘禧没听出许益清的欣慰和暗褒,端着饭过来维护道:“我偷偷尝了一个,我哥的这个蘸料超——超级好吃。”   方琼笑:“你儿子比你懂,虾这么做最好吃。袁儿试过一次,哇,后来我家就爱这么搞。”   “真的嘛?”许益清挨着方琼坐下,“我一会儿得监督你们多吃几个。”   “裘禧,还差几碗?”裘榆拿个勺和空碗在电饭锅前喊。   袁木回头说:“齐了,把你的盛上快过来坐着吃吧。”   裘禧跟袁茶聊得火热,后背被人用膝盖捅了一下,痛得她龇牙咧嘴,不回头也知道是哥:“干嘛啊!”   裘榆一手拿着筷子和碗,一手拎高凳,不想引起旁边方琼的注意,只对她比口型:爬。   裘禧挑座位时只心心念念要和袁茶坐,没注意到左手就是袁木。她以为裘榆是不想挨着袁茶,嘴里说着“小气鬼”“麻烦精”,不情不愿地让出位置。   袁木歪了歪身子,小声对他说:“怎么那么凶。”   裘榆给袁木碗里送了一筷虾:“当裘禧的哥,不凶就需要讲很多废话。”   平时在一块吃饭,他俩点不一样的菜也经常夹给对方尝,但今天这个场合......而且裘榆眼都不眨一下,做得行云流水,袁木在桌下一脚踩住他的鞋并略微失措地看向对面的许益清。   “嘶——”裘榆又绷着脸夹两只丢给右手边的裘禧和袁茶,“不要客气,多吃点。”   许益清察觉到袁木大动作地看她,抬头刚好遇见这一幕,亮声夸:“可以哈,可能是今天有另一个哥哥在,裘榆难得有一点当哥哥的样子了。”   裘榆笑笑,也不在乎袁木没把脚移开,就这样给他踩着,用膝盖撞了一下他的大腿然后埋头扒饭。   后来餐桌是四个小孩一起收拾的。许益清要第二次把袁木和袁茶逮回来,被方琼拦下了:“没事没事,娃娃嘛,在家都是他们收的,到你这里来是一样的。”   袁木蹲在厨房垃圾桶前清理剩菜的时候,裘榆望着他的侧脸,倏地想到暑假结束后新学期开始前,许益清说要去给袁木封家教红包道谢的那个下午。   裘榆有点难过,说不清道不明地很后悔。那天应该和许益清一起去你家吃饭的。   从裘榆家离开已经晚上十点多。袁高鹏酒气很重,在最前走得很快。袁茶挽着方琼的手,头埋在妈妈臂弯,身体的一半重量都靠妈妈支撑。袁木落在最后,还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三楼。   上楼时袁茶开始好好走路,并问出了今晚一直想问的:“妈妈,裘叔叔怎么回来了?”   方琼说:“这里是他家啊,他不回来还能去哪。”   “但是他之前好恐怖,做了错事还敢回来。他自己不觉得......无颜以对吗。”袁茶无法理解,“虽然我看他今天笑得挺灿烂的。”   “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有什么无颜以对的。”   袁茶摇摇头:“我反正无法接受。”   方琼也喝了些酒,半抱着袁茶说:“许娘他们能接受......”翻来覆去没什么新颖的值得说,她接,“因为他们是一家人嘛。他们能接受就好了呀。”   袁木跟在她们后面,沉默不语。   其实他有更新颖更无用的论调来敷衍袁茶: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世界里,这样的世界就是会发生这样的事啊。   袁木心想,他长袁茶几岁,唯独就长在他可以比她平静地接受令人无法接受的事实。不发问,不摇头,不讲“无法”。   好就好笑在——但也不是说,以这样的态度面对这样的世界,这个世界就会对他好一点。   进门后,方琼捻着今天下午来不及签字的志愿表,看向立在门边的略显惫倦的袁木。   灯管老化、眼睛承受不了乍亮,袁木首先看见空气中布满密密麻麻的黑点,接着它们又在方琼的质问中一粒一粒消失。   “袁木,这个中国政法大学,在哪里?” 第45章   “你记得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吗?”   “记得。”   “那这个怎么解释?”   “但后来我的想法有点变化。”   “变到北京去了。为什么?你当时答应了我的。”   “我——”   有吗。袁木忘记了。按理说他对承诺这件事时常持谨慎态度,但怎么接二连三负上了这么多。   “我想去北京看看。裘榆也想去。到时候我和他可以一起。”他调换顺序颠倒因果,没有隐瞒——应该也是算不上说谎的。   “我们在说你。关他什么事?”   也对。袁木点点头,耷拉下眼皮不说了。   “你不要做这副消极抵抗的样子。”方琼有些窝火,“过来改了,我再签字。”   “妈,我真的很想去这个学校。”袁木积极起来。   “道理我跟你讲得还不够多吗?你在本地读书,回家住,不用和人挤宿舍,回家吃,不用和人挤食堂。北京那么远,消费那么高,四年下来的路费和生活费你算过没有?你想去看,我支持你,暑假就拿钱给你去旅游。但是想去读,我直接告诉你,不可能。”   “费用我可以自己解决的。”   “谁解决重要吗?钱依然还是钱。换你解决钱就能是大风刮来的纸了吗?”   “不是,我只是说我愿意为这个决定付出这样的代价。他值得我这样做。”   “它值不值得我不清楚,它给你下了什么迷药我也不晓得,但是袁木,你就这么急着摆脱这个家吗?”   袁茶正审时度势要插话缓和气氛,被方琼这个问句吓得钉在沙发。   袁木茫然地抬头看过去:“我从来没有过这个想法。”   “你没有过?”方琼站起逼近他,“那你想没想过在北京读完四年大学之后你的去留?”   他和裘榆还真未谈论过这么以后的以后。   “袁木,最了解你的人是你妈。见过大世界还会想回到小水沟的人有几个啊?何况是你袁木!”   袁高鹏原本在卧室床上缓酒后晕眩,听见外面的客厅里方琼话语偏激,马上跑出来拉她:“少说两句,少说两句。”转头朝袁木劝道,“你妈今天晚上喝酒了,她迷糊,你选学校的事等她明天冷静了再商量,啊,你快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上课。”   袁高鹏自己也踉跄,反而要方琼扶着他回卧室。   “确实是我们家拖累了你。”她离开之前对袁木丢下这么一句,倒是她心灰意冷失望至极了一样。   何况是我。   何况二字的道理在哪里,袁木睁眼半宿,想不明白。他自以为他不是躺过大海就回不去小溪的人,也尽力找理由,方琼为什么这么看待他。   不过,最了解他的人是谁还有待商榷,但最懂拿捏软弱处重伤他的,一定是妈。   第二天,袁木如常早起去水果店帮忙。   方琼流产的事邻里街坊没人知道,前段时间看袁木为那个店起早贪黑,也只听说她是生病。最近她的身体调理得不错,能顾上店了,袁木依旧会去把搬卸的活揽来做完再去学校早读。   袁高鹏休假,他被方琼叫来店里。   袁木一走近,方琼立即就停下和袁高鹏说笑的嘴,牙关一咬眼尾一垂便冷下脸只忙手里的事。   妈妈这个表情袁木熟悉。从没告诉过任何人,小时候他甚至羡慕过裘榆。许益清生气的方式是打骂,而不是视他为无物然后抱着妹妹摆弄玩具,也不是晾他在一旁然后被什么也不懂的妹妹逗得乐不可支。   他识相地没再往前,原地立定看她。方琼泰然自若,权当这个儿子是个隐形人。   也是敌人。拿货需路过袁木身旁,她专门绕一个大弯避开他。   袁木的脑子空了一下,说不清身体的哪处就塌了一块。   但他能坚持住,于是不吭声地转头离开了。   中午放学后袁木不打算和裘榆在食堂吃饭,而是借口拿资料回了一趟家。他要沟通,要交流,要把早晨塌掉的那一块补上。   因为袁高鹏在,他守店,方琼得些轻松。袁木到家时她正一边择菜一边看电视,见他来并不意外,瞥过一眼重新转向荧幕。   “妈。”   铁门的锁芯转动。   方琼端着菜篮去厨房,袁茶刚好打开门。   “马上吃饭了,你快洗洗你那手,脏的哦。”   “最后一节课练习打篮球,学校没有热水。”袁茶笑着吐舌。   袁木很少在中午回家,袁茶很惊喜,一直拉着他聊她们班上体育备考的趣事,还向他讨教中考时需要注意的事项。   饭菜摆上桌,袁茶突兀地不讲了。   方琼独独拿了两只碗,盛着饭嘱咐袁茶:“你吃完再给爸爸送下去,菜我都提前匀出来留在厨房了。”   袁茶看看方琼,再看看袁木,终于觉察气氛怪异。   她跳下凳子说:“少了一个,我去把我的拿来。”   “坐好。”方琼放一只在她面前,“不缺。吃吧。”   虽然圆桌不大,但两菜一汤也占不了多少地方,所以袁木面前那大半部分空空荡荡也不是很难理解。   “妈。”   方琼给袁茶夹肉。   “你不要再这样了。”   方琼又为她夹蔬菜,说营养均衡。   “妈妈,哥跟你说话呢。”袁茶说。   方琼放下筷子,叹气:“你叫他哥这么多年,他应过你一次吗?以后别叫了。”   “妈妈你——”   袁木截断袁茶的话:“你不要再这样了。”   方琼拾起筷子吃饭。   “你不要再这样对我了。”   方琼手心的碗重重砸在桌上:“怎么了?你不要这个家,这个家就不要你。这么简单,想不通吗?”   “我没有不要这个家。”   “说,说,说,谁不会说!”方琼从电视机顶上把那张志愿表抽出来,来到袁木身旁,“你倒是舍得做一下给你妈看看啊!”   她连不作数的拟填都不肯退让,她非要袁木彻底死绝那颗远走的心。   袁木出神地看着方琼颤抖的手,呆了一会儿,把纸接过来。   “我没有不要这个家,我去了哪都会孝顺你。但是这个——”他说,“我不会改的。”   两周的课放别人身上很难捱,但在裘榆看来就不尽然。如今没几天要迎来寒假,他还意犹未尽。上课的日子他和袁木待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二十四小时的三分之二,放假一定会少些。   不过也不是不期待寒假。裘榆想和袁木一起过年,凌晨十二点两个人在天台放烟花。   因为马上要放假,班长在课间催收志愿表。   举着小蜜蜂喊了几遍,袁木才回神,报上自己的名字,并说他会尽快交上。   班长好说话:“没事,还有好几个也没交呢,你们在放假前给我就行了。”   “袁木,你怎么还没交!”黄晨遇见他举手了。   袁木放下手,趴桌上不想搭理,但感觉到裘榆也在看他。   “在家,总忘记带。”袁木说。   “你最近怎么都郁郁寡欢闷闷不乐无精打采的啊?进了前十不值得你喜出望外欢欣鼓舞普天同庆吗?”黄晨遇为袁木的状态担忧。   王成星:“你这,境界就低了,人家这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   “靠,别学我拽成语。”   “啊?你有吗?你那不是四字词语吗?”   黄晨遇懒得和他吵,以袁木听不见的音量对裘榆说:“是不喜了,但很像在悲啊。”   连黄晨遇这种神经比桶粗的都看出来了。   裘榆说:“管好你自己。”   晚自习回到家,许益清照例打了三个鸡蛋等他。   裘榆放下包投降:“今天真的吃不下了。”   许益清妥协:“那我和禧妹帮你分担,你吃一个。”   “行,最后一个。”   许益清又添两个碗,送一碗去裘禧房间,出来后和裘榆坐在桌边一边吃一边聊起择校的事情。许益清不知道志愿表的存在,因为裘榆是自己签的字。   “我选哪个学校,你有什么建议吗?”   许益清摇头:“我只是问问你现在有什么想法了没,我不左右你。”她说,“你们长大了,有自己做选择的权利。”   纵然知道这几年许益清变化很大,从她口中得到“我不左右你”几个字,裘榆还是有些想笑,也有些不信任。   “真的?”   “真的。看到你方姨家那形势,我越觉得自己想的有道理。”   “她家。什么形势?”   方琼家的袁木已经为志愿学校的事和他妈斗了半个多月,两人都油盐不进互不退让,几乎要断绝母子关系。   “不过也怪,袁木一向是个乖乖,现在就非要去读北京那个......什么学校我忘记了,你方姨对他一丁点好脸色没有,他好像也不在意,把方琼气得够呛。”许益清说,“我劝他妈不要太偏执,劝不听。你和袁木同龄又同班,适当和他交流一下想法,也劝劝他。毕竟是儿子和妈......”   没听完,咬一半的鸡蛋掉回汤里,裘榆推开桌子拔腿跑出家门。   “哎——这么晚了你哪里去啊?”   劝劝他,的确得劝劝他。   袁木不会不在意,他可太他妈地在意了。方琼不懂他,最懂他的是老子。裘榆飞奔下楼。   袁木是被裘榆敲门叫出来的。   “你、你在这儿——”袁木惊后是怕,惴惴不安地问他,“出什么事了?”   “没事,没事。”裘榆喘着,“突然想起来,有事要跟你说。”   袁木关上门:“那我们去楼下说。”   “就在这里。没几句。”   “好。”   “袁木,你有事解决不了你要和我说。”   袁木想,他是今天把黄晨遇的话记在心上了。   他的声音有笑意:“我没事,有的话会跟你说的。”   裘榆伸手摸他的脸,摸他嘴角的弧度。背着光,他看不清他是不是真的在笑。   “好,我知道。有的话你告诉我。我陪你。到时候就算,就算解决不了,想一下我,有我陪你,你也别太轻易放弃,好不好?”   袁木呼吸一窒,微偏了一下头,躲开裘榆覆在他脸上的手。   就刚好以此角度轻轻又紧紧地抱住裘榆,手心摸了摸他的后颈,小声说:“你的头发怎么长这么快啊,又该剪了。” 第46章   袁木做了个噩梦,梦见自己生来是一只小鹿。   第二天他在上学路上讲给裘榆听,裘榆不解,小鹿挺可爱的,怎么成噩梦了。   袁木低着头缓慢地回忆:“梦里总想跑,但跑不起来。可能因为我对操纵四蹄这个环节不熟练,永远是没蹦跶几步就摔了,一直到醒。”   说完他还弯了一下腰,任双臂垂直落向地面,试图找回一点梦里拥有四蹄的感觉。   裘榆陪他定在路边,看着他评了句毫不相干的:“你比鹿可爱。现在看来。”   袁木侧头见他笑,想直起身抬脚踹人,裘榆有先见之明地在他蓄势时退后。袁木便不理了,径直往前走。被丢在后头的裘榆收敛揶揄的神色,郁郁的眉眼沉沉地凝着袁木的背影。   没过几秒,小跑两步追上了,顺势在袁木面前跳起来无实物表演空中扣篮,接着扭回上身,手腕一塌,手掌落在他的发顶,胡乱一顿揉。   “嗷。”   落地站稳后挨了一肘。   一群男孩大课间去超市买饮料,回教室时偶遇李学道,问过好,其中袁木被他单拎出来带到办公室。   李学道找了旁桌老师的椅子给袁木,叫他坐,看见他手握的瓶体表面在不停淌水,一阵牙酸:“到底是小年轻,大冬天还从冰柜里挑?”   袁木兜里没纸,也不好放桌上搞得四处湿淋淋,就杵在校服上擦干,说:“冰冻的醒神。”   李学道从他手中拿过瓶子放在桌角的毛巾上:“蔡老师用来擦手的,他应该不会介意。”   袁木应景地笑了笑,坐下了,等李学道开口说事。   李学道和他面对面,看了他一会儿,问出口:“袁木同学,你最近是不是不太开心?”   袁木一愣,睁圆眼睛,喉结几滚,笑得更大了:“没有啊老师。”   “你有什么困难可以和我说,老师会替你保密,也会想办法帮你解决。你们每一个人的状态我都会关注,在我眼里你们的情绪和心理健康远远比成绩重要。”李学道联想到袁木的期末成绩进步可观,引导道,“是不是最近学习上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   袁木不敢再看李学道的眼睛。手指上留有水迹,他划弄着,摇头。   “好吧。我很早就发现你在我的课堂上频频走神,之所以今天才找你,是想给你时间自己调整。但效果好像不明显。为什么这样,你找到原因了吗?”   水珠溃散,极容易蒸发,袁木手上湿润的触觉已经不见了。他点头,并说:“老师,我可以自己解决的。”   应该。   “好吧,那老师也相信你。”李学道强调,“今天这个谈话目的不是指责或警醒,只是说可以为你提供一条解决问题的途径。马上放假了,高考也不远了,虽然老师之前很期待看到你全力以赴,但你也要注意自我调节,好吗?”   “我会的,谢谢老师。”   “好,去吧。”李学道起身后又说,“哦班长明后天请假就提前把志愿表给我了,他说就差你还有于绣溪没交,到时候你们直接放来办公室。”他指了办公桌上的一小摞纸。   “不过你怎么这么久还没交?是不是没考虑好?还没有心仪的院校吗?”   袁木的汗瞬间从身体各处毛孔疯长出来,觉察到脚后跟都在发抖,他不得不屈腿跌回椅子。   在家要面对方琼,不在家要面对裘榆,终于独处时要面对自己。现在办公室里,还要面对李学道。四面八方竖满逼袁木填答案的白纸,窒息感袭来,也只是一秒,之后是精神虚软引起的强眩晕和大喘气。   李学道瞧出不对劲,赶紧来扶他:“怎么了?”   袁木捂着胸口:“没——没,有点......低血糖。”   离开时袁木朝李学道深深又久久地鞠了一躬。当他问“你最近是不是不太开心”的那个刹那,袁木是很想流泪的。   袁木认为办公室那一幕算不上崩溃,顶多是在崖边徘徊时一次无关紧要的失足。滑倒,又踩塌一些沙石,但有惊无险,他重新爬起来继续徘徊,等待后天,看最终时刻自己对自己将做何审判。   但最终时刻比他想象中来得早了一些。   晚上回家是十一点半,客厅亮灯,方琼坐在沙发上什么也没做,很像在等他。   “志愿表交了吗?”她问。   方琼上一次和他讲话是十一天前的晚上,她当着袁木的面把他放在脏衣篮里的衣服挑出来抛去矮凳上,说:以后分开放吧。   “没有。”   “我不会签字的。”   “我知道。”   “但你想去哪儿,我都不拦你了。”方琼在灯下远远地望着他,“近也好远也好,只要你乐意,妈妈再舍不得,也不管了。”   她走进卧室,取了东西又折回来,放了一个小方盒在袁木手里。   “前段时间给你买的手表。给你手机,发现你老不爱用,我想着手表看时间比手机方便。”方琼比袁木矮,如今埋着头也看不清她表情怎样,只听见一口悠长而颤颤的吸气,“本来想期末考完试那天给你的。不过不重要,什么时候给都一样。是块好表,能陪你的时间很长。”   “妈......”   方琼抬起头,举手想摸袁木的头发,够不着,转而去捏他的肩膀,笑:“长大,真的是一转眼啊,总以为还是那丁点儿小孩儿。”说完拍了拍他,“我不逼你了,我不逼你了。”她苦苦地摇头。   “今晚你好好睡一觉,妈也好好睡一觉。要去北京的话,必须得比以前辛苦很多啊,吃好,休息好,有缺的资料找妈要钱买。”   方琼一步一步走回房间,缓缓合门。期间抬起胳膊,有揩泪的动作。   袁木扶着玄关柜,鞋单单换下一只,他抱表盒在怀里,全然呆了,纹丝不动地站着,站到整副身体毫无知觉。   某一刻,被空气中某样无形物重击,袁木疼得发抖,痛苦地蹲下了。眼一闭,昨晚的梦境浮上来。自己依旧是只跑不远的鹿子,被摔打,又被狠狠捕住,有声音讥笑他:网这东西吧,远了你看不着,试不到,得近了,身处其中了,你才知道它厉害。   方琼又赢了,她没输过。在梦里也是她赢,现实中一样的,他又被她的网捆住,动弹不得了。   眼眶源源汩汩漫淌出泪,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掌蒙着眼。越流越停不下,越疼,越像即将就此死掉。怎么能疼到这个地步。袁木喉咙里破了一口气,呜呜地哭出声来了。细细的,沙哑的,一听就让人心碎的。   袁茶被吵醒,开门见这情形,奔过来跪下差点一同哭了。她被吓得不断叫她哥大名。这人像疯了,像失心丢魂的残体,潜意识以为得喊名字才能把他找回来。   袁木在袁茶逐渐失态的喊叫里渐渐止声,但依然控制不住抽泣。   开口却是冷静地:“没事,别管我,睡吧。”   袁茶真的哭了,使劲憋着,跟小猪哼一样:“哥你怎么了啊?”   他始终蒙着脸,不看她,也不让她看自己:“没事儿。”   袁茶看见掉在他脚边的表盒,激愤道:“是不是妈妈反悔了?是不是?她明明说要答应、答应你去北京的,又反悔了是不是?”   她自顾自地:“哥,你别,别伤心。实在不行,我就去跟妈妈说我也要去北京,她肯定就同意你去了。你别为这个事哭了。”   他静了一会儿,问:“为什么啊?”   袁茶也懵,但就是觉得她这样说一定能让方琼答应:“不知道。我试试,你就,就信了。”   袁木双臂垂下来,看袁茶几眼,捂着肚子弯头,没什么力气地笑:“行。你去吧。”   袁茶也看袁木,看他满脸晶莹水,眼睛却红得骇人,像流的是血不是泪。   她转过头去向后望,妈妈的门没有动静。   隔日是阴天。冬季阴天比其余三季的雄浑,阴得吓人,像天死了,压下来要吞人。   袁木没和裘榆一起上学。他吊着一口气,怕见着人气就散了。   于绣溪意料之中也很早,袁木没和他客气寒暄,刚放书包就问:“志愿表你填了吗?”   “没有。”于绣溪有些怕和他讲话,又忍不住和他讲话,他最近日子总这样,“我——”   于绣溪还想说,一向敏锐又敏感的袁木今日失灵:“借我,复印之后还你。”   “哦哦,好。”   后来裘榆没再在教室见过袁木,听李学道说是请假了。   秋季学期匆匆结束,在学校的最后一顿饭也没能坐在一起吃。 第47章   袁木的志愿表在表面第一张,因他是最后交。   他将“西南”二字写得极重,大概是第一遍笔没水,描了第二遍。一横一竖都像粗壮的钢条,凿进裘榆的眼睛,看得他脑神经一阵抽痛。右下角方琼的签名极轻盈,迫不及待似的,最后一笔往里勾,字也叉腰,是炫耀。   办公室里有一位姓蔡的老师,教语文,他聊:“你们班那个袁木,怎么只填了一个西政?按他的成绩那肯定亏大了!这还只是个拟填呢,这个娃志向太小了呀,梦都不敢做啊。”   袁木这个人总让他痛。每每想起他,是微微的。被咬,被掐,被他在高潮时用平整的指甲嵌进皮肉,是尖锐的。裘榆早就习惯了。所以没真正预料过有这一天,袁木的本事这么大,让他痛得——痛得都不痛了。   李学道不满,反驳:“你说的志向孰大孰小,你如何给它定义呢?你的志向是牛逼的大学,孩子的志向是安逸的生活,不是一路的嘛!怎么论大小?”   “老李,你可以这样想,但你作为老师不能这么说给学生听的啊。”   “对,我不倡导,也不反对。”李学道瞧了一眼旁边的裘榆,朝他走过去,脸还对着蔡畅正色,“但你也应该学会接受并尊重不大多数的存在。”   “我接受我接受,百分百尊重。”   “小裘,找到了你的没?”吵赢一架,李学道神清气爽,才发现裘榆用拳头抵在胸口,脸色差劲。   他连忙扶他手臂,着急道:“怎么了裘榆?不会吧,你也低血糖?”   裘榆侧头看向老师,带歉意地笑了一下,眼神空洞,茫然地:“不知道,这一片突然麻了。”   他说着“不碍事”,从那一摞里翻翻找找,抽出了署自己名的志愿表,五指蜷屈,纸张坍缩成一团捏在手心。   “你这是在干嘛?不是说要我给你分析分析院校吗?”李学道瞠目结舌。   “算了。有点丢脸。”裘榆抡上书包走了,“老师明年再见。”   “哎——哎,你给我看有什么丢脸的,你别听蔡老师瞎扯淡啊!”李学道还在他身后大声挽回,人却很快消失在楼梯口。   有六行空格,他便填满六个学校,六个学校归属地无一不指向北京。和那人云淡风轻独填一个西政比,确实他妈的很丢脸啊。   下楼太急,踩空一梯,裘榆眼明手快单臂挂住护栏,还是难避免往下脱滑几级,最后狼狈地半躺在台阶上。他没有立马站起来,只沉静地坐了片刻,松开护栏去捂脚踝,额角和手臂在沉静中暴起青筋。胸口被扯醒,开始有一些痛了。   黄晨遇在校门口等人时远远看见裘榆走过来,他打招呼:“你真不去了?”   班上一撮人早早约好放假当天一起吃饭唱k,碰上袁木请假,裘榆变卦。   “不。”   黄晨遇去迎裘榆,又跟着裘榆一道往校外走:“没什么要紧事的话一起去玩玩呗,上次出来你和袁木提前撤了就没怎么玩。”提起袁木,他说,“刚才他们还说要拨电话问袁木能不能出呢。靠,这次期末考试全靠他整理的重难点能过个安心年,得请出来好好伺候一波。”   裘榆笑了:“那最该伺候伺候我。”   黄晨遇也乐:“嘿,趁人不在抢功?”   “那提纲他专门为我才做的,没我就没资料白让你们沾光。”   黄晨遇耸圆五官瞧他的嚣张样,质疑真实性:“耍我好玩哦?”   袁木怕裘榆,别说见,连想也忌惮。   他背叛——不对,或许是辜负和失信于人,但——对,他背叛了他。无关裘榆怎么认为如何感受,袁木放弃了他的爱人,没有误会。   他怕裘榆知道,又怕裘榆不知道。这件事在六月会有结局。于是他怕裘榆早早知道,又怕裘榆迟迟不知道。如懦弱的樵夫面对将倒的树。   裘榆致电袁木,当袁木躺在床上,脑子里刚好演到裘榆鄙夷厌恶的目光投向自己。   惶惑而英勇地接通,传来黄晨遇的声音。   “袁木!你在忙什么?要不要出来吃晚饭?现在!”   “我吃过了。”袁木说。   “这个电话怎么是你打的,裘榆在你身边吗?”袁木意识到自己错了,他并非既怕又怕,而是有点怕和最怕,“他没什么事吧。”   “在啊,能有什么事?”黄晨遇将身边的人上下打量一番,当玩笑话讲,“就是我猜他刚才绝对摔了跤狠的,暂时是跛的,问他还不承认。哦对了,袁木,正儿八经问你个事。”   袁木心跟着悬空:“嗯。”   “裘榆告诉我说你做的那个重难点,原本是专门为他搞的,后来看我们可怜才分享出来,是不是真的啊?”   袁木恨黄晨遇领他坐了第二回 过山车,没有起伏地:“这是值得正儿八经问的事吗。”   黄晨遇:“是啊。”   “是啊。”袁木也说。   黄晨遇反应了很久:“靠我不信,不要故意气我。”   裘榆招招手,诺基亚到他手里。   裘榆说:在家吗。吃饭了没。我在学校。吃完的话半个小时之后去楼上吧,回来有事问你。   事物固有事物的名,只能被人认识,而不能被左右。你想擅自篡改某一物的名,那你需要付出无法与人交流的代价。小时候袁木还不知道天台被称作天台,用匮乏的词语向每一个描述:楼上。没人听得懂,除了裘榆。但他们长大太久了,像上辈子才用的“楼上”这个词。   明明是忐忑的,听到他低沉的声音讲出这两个字却又想笑。不过这种快乐很薄,轻轻一敲,不费什么力气就碎了。袁木挂断电话,胳膊搭在眼处仰躺去床上。   袁木没有听话地等半个小时,他将浓的忐忑和淡的快乐消化掉只花十分钟,洗把脸趿拉着棉拖就去了。   天台上可做的事挺多的,袁木首先清理墙角搁浅的纸船。暴雨后天台通常有积水,裘榆碰上闲且下雨的天会来这里放船。折一只一个愿望,漂得远活得久则大概率实现。   丢进橡胶桶前袁木先拆开看,五只纸船有四只是空白。他一面以为裘榆不屑玩这种幼稚的许愿游戏了,一面坚持不漏不缺拆完最后一个,纸上出现浸水又被风干的字迹:期末成绩单上的名字离袁木近一点吧。   裘榆到时,见袁木蹲在墙边给长得很好的向日葵浇水。天已经黑了,他攥着银色手电筒,看背影就很有勤勤恳恳和贤良的味道。听到来人的动静,光柱横扫过来,避开裘榆的眼睛给裘榆光亮。   “过来吧,还有一株。”袁木说。   裘榆心头忽地涌来一股热,就这样自己烘烤着自己朝他走去,接过水壶,与他并排蹲下。   腹部硌到那团纸,裘榆伸手从兜里掏出来交给袁木。浇第四株的动作专注,显得话语变漫不经心:“这是我的。我也看到了你的。” 第48章   那张表格被轻柔地剥开、舒展,举在眼前。   袁木耐心地一笔一划看一字一句读,心里想,志愿表上的字迹和小船上的毫无差别,尾巴后面顿的圆点儿也一样,可是连这皱皱巴巴的委屈样儿都复刻了是怎么做到的啊?   他有一刹那昏了头,觉得揉烂的纸好像条艰难的荆棘路,一个一个坚毅的字呢,是裘榆不声不响迈向他的步。就这样望着,右眼猝然掉出一颗泪,脸边擦过一线温热才惊觉是哭,拿电筒的那只手旋即抵近鼻梁,水被指关节无声无息地抿得匿迹了。   直到放下水壶,裘榆没等来他任何一句话。于是把志愿表接过手来,学他看的姿势,也学他沉默,之后两手轻轻地前后一错,纸被撕掉了。   “方姨做了什么让你选了西政,可以跟我讲讲吗,让我也学一学。”撕碎、叠起来、再撕碎,裘榆在做这些的间隙发问。   夜是柔韧且包容的,但这个声音也一定有刮伤它。   “我还在想什么时候跟你说。”袁木喃喃地,“幸好你知道了。怎么知道的?”   “骗李学道说想请他给我讲讲志愿的事,他带我到办公室——你的就在第一张,都省了我去找。”   “你故意去的?”   “我故意去的。”   像被当头泼了一瓢冰水,袁木的脑子蓦地清明,正要将那些草蛇灰线拎起来看个明白,裘榆却在说了:“那天晚上我去你家找你,你以为我叫你不要放弃什么?我。我想讲但不敢讲的是,袁木,你多想想我,别太轻易放弃我。所以——看到结果是西政,其实对我来说也不是太难接受。我做过心理准备。虽然很......只是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我呢?”   一直一直,原来他全部的犹疑与软弱都没藏好过,都赤裸裸暴露在他眼下。袁木忽然把灯摁灭,眼前是幅巨大的黑色幕布,他问:“那你那天晚上,又为什么不敢跟我讲。”   “不敢讲,怕你真的走投无路。方琼不会退步,我退,我做你的路。”裘榆将那叠碎纸不均匀地分作两堆,左手一大捧,便一大捧投进橡胶桶,他说,“我知道的,在你心里,妈妈占这么多。”   “裘榆。”   “嗯?”   “不要太讨厌我。”   “有一秒恨过你。”   “没有讨厌吧?”   “没有。”   “我做错了事,应该恨的。没有讨厌就很好了。”   “错事。”裘榆转头看袁木,嘴角一弯,像说笑,“哪一件?能改吗?”   如预想中的没有得到答案,裘榆松开指尖,看右手剩的两张碎片飘去桶里。他说:“没有错。不能改的话怎么可以定义成错呢?何况,北京不那么好,没好到非去不可的地步。袁木,你要选西政,我就和你一起去西政。”   听毕,袁木周身的寒毛竖了起来。   仿佛灶边昏昏欲睡的人被火燎得痛了,萎靡整晚的袁木一改之前听之任之随便其宰割的样子,蹿身站直,俯视他:“裘榆,你在说什么?清醒不清醒?”   裘榆也缓缓站起,略高于他,却不想用这高威压他,定定地看着袁木,温和地:“我清醒。”   躲开对视,袁木恨恨地踱了几步,深吸一口气,手指向北:“往前,光明大道。”又指向脚下,“这儿,臭水沟。你清醒?”   “你在这儿。”   袁木的手臂垂落,无力地拍在腿侧,仰头看他:“是啊。所以要你走啊。”   裘榆拽下肩上的包,从里面翻扯出厚厚一本教科书,使劲抖落一张成绩单,捡起来拍在袁木眼前,戳着序号“20”对应的“裘榆”二字:“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在这里。”   蹲身帮他捡起被丢在地上的书和包,放去他怀里,袁木说:“你本来就该在这里。往后会更向上,会遇到无数个我。”   “袁木!”裘榆猛地朝他凑近一步,被他伸臂挡住了。   袁木埋下头,另一手半掩着脸,肩缩得窄极了,声音像潜在瓮中:“你真的不能待在这儿,求你了,别说这样的话,裘榆。别害你自己,也别害我。”   裘榆忍不住要抬手抱他。最疼也最怕的是喜欢的人在自己眼前袒露脆弱,遑论他是爱。心脏软成滩烂泥的时刻,他所爱的不负他所望——袁木再抬眉看裘榆,眼神如刀如剑,不疾不徐地开口:   “不是想知道我做错哪一件吗?周五那天早上,答应你去北京,是我唯一后悔的事。答应你之前我从没动过这个念头,答应你之后怎么努力也想象不出和你在北京上大学的情形,甚至答应你的当时,都在想,如果再不对你说好,在场的老师同学就该催了。”   裘榆的手臂滞在半空,在袁木看不见的角落悄然收回去。   “那你是说,根本没真正想过要和我一起去北京,答应是因为无话可说,所以拿个好字来敷衍我、骗我。”   “是。”   裘榆很久很久没有出声,他们离得很近,气息全数打在彼此脸上。他看着袁木的眼睛,方才的刀剑渐渐颓软,刺向裘榆的同时似乎首先捅伤了他自己。最终裘榆还是重新抬手,倾身倒向他,紧紧搂住,有股无可奈何的绝望,贴着他的颈边唤他的名字。   “袁木。”   “嗯。”   “开始有一点讨厌你了。”   “可以的,随你意吧,现在不重要了。”   “你也清楚这儿是不能待的地啊?那为什么偏偏宁愿烂在这个地方也要听她的话?不就是想要爱吗,不就是要人爱你吗?你冲她去要你能得到几分啊?”   袁木在他怀里剧烈挣扎。   裘榆箍得更用力:“其实你该来找的人是我,袁木。这件才是你做得最离谱、最该说后悔的错事。”   袁木不动了。   两个人都静下来,剩两副躯体的胸腹在起伏。   “历来是你比我更容易看破我。不过你说什么也不重要了,只要别再讲因为我要留在重庆一类的话捆我吓我。也别做,不然一辈子恨你。”袁木声音虚弱,不抱希望地推一下,竟真的脱离了。   “那我们以后怎么办呢?”裘榆没头没脑地问道。   抬眸看才发现裘榆不知道何时已经淌过泪了,脸颊有蜿蜒的水迹,眼眶盈满了新一轮,要坠了。   怎么办呢。   袁木猜自己在他眼中是模糊的影,也因的确不受控,放心大胆地蹙眉抿嘴露出欲哭的苦表情。   一个吐息间平复,袁木伸指腹替他擦干闪光的晶莹,平静地建议:“如果实在很难过,也实在是讨厌的话,不要再一起吃饭,不要再一路回家,非必要也不要再说话了吧。”   由袁木三个“不要”而突然让裘榆的脑海冒出很多个夜晚,从夏走到冬,从穿着短袖为想许愿的他以烧红的烟头作流星,走到特意挑件绒毛外套为方便摩托车后座的他暖手。   但他同意他,好。   袁木点点头,像是交涉的任务彻底完结,干脆地转身要走了。   “这些向日葵——”裘榆盯着他徐徐又从容的背影开口,顺利牵住他不留情的脚步,“我不送你了,你还我吧,好不好?”   可能是因为这次裘榆只问一遍了,也或许是没有其余在场人不必担心被催促了,不远处,袁木呆滞地站定,迟迟不见他的回应。   裘榆便先其一步离开,流畅地路过他。倒是在天台那扇门前停了一下,提起手边的石头砸两下毁了曾经亲手钉的锁。两下沉闷的“咚咚”之后是一下清脆的“啪”,钥匙被裘榆从包里勾出来丢去门后。   再不存在“楼上”了。   下楼的脚步声渐远,然后消失。   那天袁木的运气不错,夜尽迎来昼,在重庆的冬天也遇到了日出。倒霉的是凌晨的天台冷得要命,新生的太阳像颗坏掉的糖。 第49章   除夕过的是夕,白天则少些年节的氛围。   方琼大清早便钉在厨房,陀螺似的转到中午。期间袁木和袁茶也没能偷闲,在方琼的吩咐下擦桌、拖地、洗杯、刷鞋、贴对联、扫帚绑抹布去捅角落的蛛网。起先袁高鹏也跟着他们在干,没注意什么时候就失踪不见人影了,临近饭点,去楼下扛米扛油的任务落到袁木头上。   楼道里遇到裘禧,袁木还在踌躇怎样开口,她先兴高采烈地问好:“袁木哥,你要去哪儿啊?”   “家里要囤点米油。你来这边做什么?”   裘禧晃晃手中的保鲜袋:“去你家啊!我妈在刘姨那儿杀了几只鸡,送你们一只。都处理干净了,我妈说让方姨直接塞锅里炖就行。”   袁木道着谢折返脚步,朝她伸手要帮她提上楼。裘禧噔噔几步往上躲开,说:“没事没事袁木哥,我来就行,你要买什么快去买吧,可能还会遇到我哥呢,我妈使唤我和我哥跑腿,他选超市,我选小茶!”   袁高鹏是溜到路边了,和一条街上的几个叔叔围坐玩扑克牌,腿边两个柴火正燃的小炉子,边上烤着一圈土豆。袁木远远看见,想绕开,却被其中钱进的爸抬眼逮住。   袁木的名字在街面被高喊出声时,和大家一起望去的,还有站在陆倚云店前的裘榆。避了第一次,结果又在这里遇见,说明避大概率是不可行,他也就认栽认命地转头去看了。   那天过后,裘榆不再去自家阳台,走在路上却有意无意抬头,头顶那扇小窗通常是蒙帘,曾经秋天里窗台上用来插金桂的玻璃瓶也不知所踪。   在袁木即将看过来的前一秒,裘榆睫毛一颤,瞥开了目光。结束这些天的第一眼。   手里的烟盒拍去桌面,裘榆对陆倚云说:“一盒换成一条吧。”   陆倚云说:“轻,轻,玻璃制的经不住你这么毁。”没动,问正经的,“怎么呢?一条算下来和单买价格一样的,可不存在多买优惠。”   “我知道。懒得老是跑上跑下了。”余光里的人影渐渐走近,话还在说,那个人已经立在身边,“不然今天遇这个明天遇那个,看着心烦。”   袁木默默听着,等裘榆讲完了,才说:“云哥,一袋米四桶油,我妈说牌子你知道。”   首先听到“我妈”二字,裘榆想冷笑,忍住了。接着在他越过自己递钱时闻见他身上换回了久违又熟悉的青柠味,裘榆心里又什么都没想了,只几乎把面前的纸币盯出洞,竭力僵着脖子不去觍脸质问:倒成你厌我烦我到这种地步了。   光打在浅青的玻璃面,模糊地映射出袁木一张脸,他眼睛朝店内,神情淡然,不哀不愁也不故作冷漠。比之,他更决绝,也更体面。他旁的裘榆不再是裘榆,而成街头万千擦肩而过的陌生人。   裘榆很浅地揪一下眉,垂下眼皮不看那面玻璃了,头偏向没有袁木的另一边。   陆倚云先把裘榆要的酱醋烟茶打包,然后找零,从袁木递来的一沓钱里抽出两张五元,钱货都摆去裘榆眼前。   陌生人?他不如他。他做不到。   裘榆两指把纸币推回原位:“不要这个。换一张。”   “你——”陆倚云叹气,拉开抽屉补去一张十元,“今天怎么这么挑呢。”   裘榆没回答,钱丢塑料袋里,拢了拢袋口,手指勾上转身走人。   陆倚云开始备袁木要的东西,小声问道:“你们两个吵架了?”   人离开了袁木才挪眼珠瞧他背影,不知不觉就目送其走进楼道。   “不是吵架。绝交。”   陆倚云闻言大笑:“我说,他已经够幼稚了,你怎么也——多大了,还玩绝交这套。确定油要四桶吗?你几只手啊?”   袁木扭回头,正视陆倚云:“永远断绝交往又不是小孩子发明的专利。只是小孩会下决心摊开讲,大人是暗悄悄的,不认真的,执行不彻底的。”他又说,“我跑两趟吧。”   “等会儿找个推车给你。现在年轻人的关系还真是,天气一样说变就变,你们这样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怎么永远断绝交往啊?”   袁木回想刚才裘榆的所作所为,说:“也不难。”   陆倚云略略思考,赞同他:“嗯——对。我跑到这儿来,也是因为跟人绝交。确实不难,时间一晃就没。绝交好,绝交快乐,绝交之后不用再忧虑光阴似箭人生苦短。”   “跑到这儿来”的意思是在这条街做了个商居两用的小超市,袁木说:“哦,大人也彻底。”   陆倚云说:“当时算小孩。”说完心虚,加了个“吧”,又接着笃定道,“不过我看你们很危险。”   “什么?”   陆倚云将推车的把手转去袁木手边,直起腰讲:“无论任何关系,分离、没有爱、交集消失,这些才是人与人之间正常的走向和普遍结局。但——诶你刚才说的那个——嗯,但你们太认真了。”   最后袁木只搬了一趟。推车只能到楼梯口,他往左肩置放一袋米,稳稳地半蹲下去,每手抓起两桶油,咬牙一气爬了二楼。起初没感觉,以为尚在能力范围内,靠门喘几口气累劲就算过了,但坐上年夜饭的饭桌才发现手臂肌肉乏软,抬起来端碗拿筷都发抖,夹菜得蓄力。   他便只吃自己跟前的一盘。   方琼把两个肉菜换到袁木面前:“别光吃凉拌丝啊,赶紧夹肉去碗里。你今天胃口不好?”   袁木摇头:“没有啊。”   方琼伸手来撸他头发摸他额头:“大过年的,怎么这么没精神呢。”   以前方琼从不这样对袁木,导致他今天才有机会知道原来自己排斥和妈妈有这类亲密接触。血缘血亲竟然不讲理地成为障碍。他歪头闪开后低下去大口扒饭:“没事儿。”   此时对面六楼有人大声说话,是钱进的声音:“裘榆,一会儿去买炮放烟花怎么样!早点吃饭等我通知!”   米饭吞不下去。脑袋总浑浑噩噩,嗓子眼儿总隐隐作呕,还以为这些病灶是莫名的,乍听见裘榆的名字才意识到也许是因为老在想他、老在想他。干呕的欲望强烈,生生忍得两泡眼泪兜在眼眶,挣了几个来回,没等到窗外的回答,袁木才不慌不忙起身去了卫生间。   呕完之后查明不关胃的事,纯粹是喉咙眼儿的原因,袁木简单漱过口出去就只喝汤。   袁家的晚饭吃得很早,收拾桌上的残羹剩饭时天刚黑,春晚刚上第一个节目,整条街也刚热闹起来。家家都为除夕夜点燃鞭炮,陆陆续续一通乱炸,光用耳朵听像一条七歪八扭的蛇,这儿咬一口那儿吐一下信子。   方琼和袁高鹏相继出门,去麻将桌和牌摊上凑人头,穿鞋时嘱咐兄妹两个:“收拾干净了你们也出去玩儿,消消食。锁门就行啊,不用关灯。”   袁茶陪袁木洗完锅碗,呆呆地看了会儿春晚就坐不住,奔喧闹的街面去了。家里一下空了不少,袁木放松地瘫在客厅沙发,躺半晌觉得吵,摸到手边的电视遥控器摁了待机键。房子霎时静了,剩头顶大灯管依旧开着。寂静难得亮堂堂。   在亮堂堂的寂静里,袁木想早晨那口混了血的牙膏沫,想昨晚去抗战年代杀人的梦,想方才厨房里手软打碎了两只碗,想天气阴冷满心以为今天会下雪却没有。想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倒要成为禁忌的秘密了。到这里,袁木看见深深潜伏在它们底下的裘榆。   对面楼顶一阵惊呼,接着是一颗烟花爆开。   辨音是钱进率领一帮人上了天台。   他原本步朝开放式阳台,转念去了自己的房间。   紧闭的窗帘拉开一截,袁木仰头望见站在人群边缘的裘榆,裘榆仰头望绽放的烟火。所有人或笑闹跑跳,或手持一根瞄准天空当炮手,他什么也不做,只目不转睛地望着。   如果是你碰我,我不会躲。   贪是大多数人的劣根性,袁木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成大多数。不知耻的念头在脑海闪过,他也不禁问,是不是没能攥在手里的才永远是想要的。 第50章 那就不爱他   十八分之十,也就是九分之五,裘榆一半多人生里的全部目光都奉献给他。所以当他离开,他的目光也就随之失去了着落点。   怎么办呢。   裘榆手掌垫脑后横躺在床上,盯着铺贴黑色卡纸的那面墙,几度陷入空茫茫的无措。他已经以此姿势平和且清醒地度过四个小时,离新学期开学报到只剩另一段四小时。   那就不爱他。嗯、那就不爱他。   矮柜上圆盘时钟的声音渐渐庞大膨胀,秒针开始跨一步响一遍咒语。裘榆忍不及一格分针,翻身起床,抓过枕边的外套囫囵穿上后走出卧室,蹑手蹑脚地去了久不光顾的阳台。反正夜深人静。   以前见识过冬天的凌晨,黑沉下来真能伸手不见五指,裘榆在短短几步间担忧着袁木的小窗会被融进暗夜,但没有,这个人居然还明着灯。   现在他的窗帘反而是大开了——细想合理,半夜的话,再没有避人的需求。   袁木在书桌前坐得不端正,执笔半趴着,穿的那套深蓝色睡衣,外面披件裘榆没见过的夹克。这时忽觉一条街也很远,描完轮廓想要细细瞧脸,却不清晰,也看不出他是冷是不冷,是高兴是不高兴。   视野里只望见偌大的夜剩他那一盏孤灯浮着,周围都是死物,柔光被移动的笔身搅活了才流淌起来。其中也有不动的,几线忠诚地伏在他发丝间鼻梁上。   第一次站在这个阳台上窥望袁木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犹记那时心底存在一股淡淡的羞,因为自视之后觉得蠢、不光彩。   如今找不回来那份羞耻感了,已经完全忽略自我不就是什么多余的也视不到,只知道全心全意地想,面前这个旧房间怎么像座落寞的岛。又想,忘记在两个人尚能一来一回说话的时候认真问他:和我在一起是不是快乐更多?   开学日,黄晨遇天不亮就爬出被窝,把他妈感动得汤面里多卧了两个荷包蛋,也没想过他是为了早点儿进学校借鉴其他同学的答案补假期作业。   操场半路遇到裘榆,以为是同道中人,黄晨遇上前去寒暄,将此项目讲出竞赛感:“你卷子还差多少张没做?妈的我攒了整整一个假期的文综简答题。”   裘榆实在不想和他同步调,走快了些:“不要说得好像假期很长一样。”   “是不长。哎怎么都开学了你还惦记这事呢,多想想高考完有三个月,亏不了。”黄晨遇跟在裘榆身边小跑,进教室前多问一嘴,“诶袁木怎么没和你一起?”   裘榆甩开黄晨遇的胳膊:“问他呗。问我有用?”   黄晨遇落后嘀咕:“靠,过年的炮仗没放完啊。”   裘榆到了座位没卸书包,扛了自己的课桌椅往最后一排的空旷位置走。黄晨遇都拿出政治试卷来准备好冲刺了,被裘榆这番弄得傻眼,连忙追人问:“你搬到这儿来做啥?”   “清净。”   “清——你嫌我吵吗?”饶是平日爱贫爱闹又不看重脸皮的黄晨遇,当下自尊也有点被伤到。   恰巧袁木从前门进。眼神有惯性,四目遥遥撞一处,这次裘榆先错开,低头对黄晨遇讲:“不是你。”   袁木刚进门发现裘榆离那么远了,反应好几秒,迟钝地认为还可以像黄晨遇一样问,不过他一不看他,他便醒过来。这样好,这样最好,做得很周到。   身后突兀的空位像被活生生剜没的,景象残忍。也是黄晨遇回来了袁木才惊觉自己一直在看它,被问手里拿着笔是不是作业没赶完,他摇头否认。至于什么时候坐下攥的笔,没印象,一系列动作是肌肉记忆叫他怎样做他就怎样做的。   黄晨遇站着挠头:“你要不去跟裘榆说说?裘榆说图清净,我觉得是狗日的王成星。他也不怕李学道啊,看那态度怕是暂时不回来了。”自顾自噼里啪啦讲一通,插着腰和袁木一起审视,“中间这位置空着是不是有点难看?看着有点难受。”   “要帮你移到一起去吗。”袁木只是问。   高三的第二个新学期最不像新学期,以往,轻松愉悦的开头是惯例,但在这轮二月里沉默的拼搏取而代之,偶尔想懈劲都难找缝隙。所有人埋着头,一半写字一半补觉,不愿学的也安静下来,温顺地随着大浪飘完最后百余天。   对文科生来讲,数学和英语是拉分大头,冲刺阶段很少人会再把精力放在语文科目。语文老师也默许了死气沉沉的课堂氛围和学生不听课的行为,只要不扰乱课堂纪律,他一般视而不见。今天这堂最无聊的试卷讲解课大家却少见地活跃起来,不知道自己讲的哪个点触到他们的神经,同学堆里隐隐骚动着。   蔡畅觉得新奇,问:“你们在讨论什么?”   第一遍没人敢出头,第二遍黄晨遇就说了。   “老师,你看字形题第二行的最右一个成语。”他带点促狭的笑。   蔡畅:“我看看,什么东西。”   有人忍不住给他和其他不明就里的同学指路了:“缘木求鱼!”   同时听到两个名字,袁木放下刷数学压轴题的笔。   蔡畅大笑:“还真是,在我们班齐了。”   “什么?”袁木询问中间的于绣溪。   于绣溪凑近说悄悄话:“零六年的真题卷。”   “哪——”   “就我们市的。”   “谢谢。”   袁木在文件归纳袋里把试卷扒出来,发现是当初心不在焉做的那一份。   【袁木宝贝,来给我加油!】   字能灼眼似的,手指一根一根摸上去并拢,他用手心蒙盖住那行昂扬肆意的字迹。   “这个成语我们居然现在才遇到,它也常出现在辨析题里,大家可以摘抄记录一下。那我现在请位同学来解释一下缘木求鱼的正确含义,就第二排最右一个怎么样。”蔡畅意有所指地看过去,笑着,以为自己很幽默。   袁木僵着不动:“我不会。”   “嗯?缘这个字在文言文部分考过很多次了呀。”   全班目光胶在他身上,他坐得很直,却不起身,也不再抬头回应任何。   当气氛陷入鸦雀无声的尴尬境地,后排响起一点木椅摩擦地面的声音,所有眼睛又被吸去那边。裘榆弓腰屈膝拎着椅背将其转向搁远了点,才昂首挺胸站直了。   站高乍一看,像被群群探射灯围攻了,裘榆觉得好笑,瞥到唯一没回头的那一个,又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诶,另一个来回答也合适。”蔡畅给自个儿打圆场,“裘榆你说说。”   袁木捏皱了试卷。   “一个人企图得到他渴求的,却去了错的方向找了错的人。”裘榆朗声。   袁木折断了手中的水性笔。   裘榆在脱口之前考虑过结果——应该说是后果,总之,不会太好,甚至是坏的。但他没来得及再仔细具体地衡量一下这句话可能给袁木造成的伤害,以至于唯一没回头的那个人终于回头的刹那,裘榆蓦地一痛,后悔了、做错了。   在袁木眼睛通红却面无表情的注视中,裘榆缓缓坐回椅子。   袁木低着眉眼有序地收拾狼藉的桌面,手心兜满红墨,抓着残卷断笔于众目睽睽下走出教室。   留裘榆独自咂摸他方才那一眼里所有的怒和恨。而他应该是疯魔了,竟沉重地痛快起来。恨啊,恨才好,你也恨我才公平。   红墨洗不净,袁木索性关掉食堂外的水龙头再使劲搓。冰天雪地,手又红又肿,不知道哪块是脏哪块是冻伤。   一粒一粒,指缝多了几点白。袁木抬头,天空掉雪了。是落在衣帽上会有清脆的咔嚓声响的那种雪。打记事以来,这个冬天是他头一回看见雪。偏偏是这个冬天。   作者有话说:   留言我看到了,让这位朋友为更新的事费诸多笔墨我十分十分抱歉,也很感谢这位朋友的恳切言辞。之后我会在写和完成生活任务之间重新做取舍,尽力保证更新频率和更新质量。追连载本来就可贵且辛苦,因自身水平有限无法让大家得到良好的阅读体验是我一直非常内疚也非常无力的事。我会加倍努力去平衡,超级感激你们之前的包容和理解啦,也祝你们生活里天天开心,不为小事烦恼。 第51章 溃疡   半梦半醒间有一阵胃像火燎,袁木本能地蜷作一团,四肢聚拢抵御疼痛。捱到天微微亮,起床换衣时也没分清到底是梦不是梦。他重新倒下去,摸索着记忆将膝盖抵到胸腹,双臂围环。坚持几秒后散开了。   狗屁的最有安全感的睡觉姿势,只觉得好累。接着舔到左腮新生两颗溃疡,想着,那么胃疼应该是真的。   洗漱之后没顾早餐直接回房做题,写了会儿试卷方琼提着一个电暖器进袁木的卧室,说用上这个手脚要暖和一些。   夏天的电扇冬天的烤炉,其实单品价格不是太贵,咬咬牙几件也可以勉强负担。但后续的电费是笔大支出,方琼便都只配置必需的一个,它们大多数时间放在袁茶房间。   袁木下意识先拒绝:“我还好,不冷。”   方琼已经替他插上电:“开着,多多少少要好过一点。”   “袁茶不用了吗。”   “她这会儿也用不上,大清早出门去玩了。”   袁木才知道自己误会了——并非就给他了,时限今天早上,用完要还回去的。   他反而心安:“哦好。”   “别学忘了时间,记得弄早饭吃。”方琼离开时带上门,免得热气跑掉。   “好。”   运行的电器持续发出低沉的嗡鸣,袁木静静地听了几分钟,最后伸手关停了。   周日设有晚自习,袁木早早出门,去学校之前先坐在陆倚云店门口吃完一支冰棍。和陆老板聊了几句有的没的,转头瞥见裘榆和钱进正往这边来,袁木拿下嘴里的木片敷衍地说句结语匆匆逃走了。   他有些不敢直面裘榆。无论是拒接他碰过的零钱,还是搬离座位不愿坐他后面,或是课堂上那句专门说给他听的隐喻,其实袁木是切实被裘榆重伤到的。愧疚、怒、怨,所有理不清的情绪经过时间发酵过后就剩害怕了。因为罪魁祸首是袁木,比之,裘榆做的并不算什么,归根结底是袁木脆弱。   钱进皱眉:“我怎么感觉,袁儿在躲我。”   裘榆没和他争。   陆倚云听见了,笑盈盈地拆台:“没啊,他躲的裘榆。”   钱进:“啊?”   “袁木不是说和裘榆绝交了吗。你这怎么,他也和你处崩了?”   钱进连忙摆手:“没没没。”   原来袁木将这件事定义为绝交。   裘榆定义为“不爱他”计划。   那么裘榆就是在看见袁木吃冰棍那一瞬间发现了“不爱他”这件事比自己想像中要复杂。袁木对冰棍雪糕一类东西毫无兴趣,突然在冬天吃冰一定是他的生活发生了某种改变。这种改变将可能是裘榆永远不得而知的。   不过,单单要求裘榆放下对“这种改变”的执念就已经十分困难,遑论、遑论不爱他。   “他怎么大冷天在你这儿买冰棍吃。”裘榆问题跳脱。   “说是——”陆倚云指了一下脸颊,“里头长溃疡,拿冰缓缓。”   买了可乐掉头回去,钱进问裘榆为什么和袁木闹到绝交的地步。首先绝交这个词就很怪,绝交意味着感情必须得是深厚的。   可是袁木和裘榆之间是什么时候以及是如何趋于深厚的,钱进一概不知。   裘榆点头顺着他,就怪太深厚。   钱进又问既然深厚,那绝交之后就、绝交了?   裘榆摇头,等。   钱进再问,等什么?   裘榆说不知道,赶他去买烧烤。   钱进告诉他:“我好像知道一点。我上个月和我女朋友分手,后来我也好像在等,总觉得我和她还会有牵绊,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就等时间划去某一个节点,会有对应的那一段顺其自然地发生。你懂吗。哎,初雪那天真的和好了。”   “你觉得我和袁木能跟你和你女朋友谈恋爱比吗?”   “好像不能......”   裘榆看起来不像生气,笑着:“哦,那你知道个鸟。”   周日晚上街面的几个妈妈组了牌局,裘榆和钱进对晚饭的打算是汽水配烧烤再加一碗面,完了裘榆上课钱进回家。等烧烤时遇到薛志勇在摊旁的红棚里和人喝酒,天还没黑他就半醉,嘴里不干不净逮谁骂谁。   本来事不关己,但听到了袁木的名字,裘榆和钱进无声对视一下。   刚开头一句“爹死了妈不爱”钱进就要蹿进去,被裘榆钳住一只胳膊。   钱进低吼:“做啥?你拦我?你和他掰了我可没有!”   裘榆先付钱,接过一部分烧烤,拉着钱进淡定地继续听着,说:“等天黑吧。”   在裘榆家的阳台上一直守到薛志勇吃饱喝足要结账,两个人拿着工具准备出门。钱进递给裘榆一顶鸭舌帽和一条围巾,裘榆挑眉,干什么?   钱进看一眼他手里掂的铁锤:“蒙上好一点。”   裘榆走在前:“不让他知道是我,那不就是白费力气。”   最终钱进无法,围巾蒙不了裘榆就只好用来蒙薛志勇。街尾有条废弃的堆放杂物的小巷,裘榆在巷口一条桌子腿将人闷个趔趄,再添一棍闷趴下,钱进跑上去往头上补两拳,缠好眼睛和嘴巴,勒紧,一人拽一只裤脚把他拖进巷道。   薛志勇醉醺醺的还晓得跑,嗓子一顿嚎,挣扎着要爬起来。没等站直就被正前方的钱进蓄力踹得仰面,折腾了几个来回,他贴墙蹲下休息,看薛志勇朝巷口爬行。   裘榆跟在薛志勇后面走,不知道是哪只脚踩死的向日葵,姑且算作惯用的右。踩掉他右脚的鞋,目测他踝骨的位置,裘榆摸出铁锤抡高了。   后来薛志勇哼的声音一下比一下弱,快没有了,钱进赶紧过去抱拦裘榆。   裘榆被他冲得后退两步,嘴里低低骂了一句,以手肘强硬地隔开距离,一个字一个字地:“不在那儿动手就是因为会有人拦。”   钱进不放手,小声道:“废了,脚绝对废了。”   回到家看表,晚自习还剩一节,裘榆先洗澡,然后洗衣服,最后洗铁锤沾了血的那一面。裘禧刚在麻将局观摩完一把清大对自摸,见者有份分了五块钱的红,买了夜宵请袁茶一起来家里吃。   “哥你拎个锤子干嘛?”   “钉了一下挂毛巾的地方。”   “来点儿吗?烤串儿。”   “你们吃吧。”   “哎你要出门先把头发弄干,外面冷死了。”   时间来不及了,裘榆直接开门走了,“没事。”   满身冷气回屋已十点多,钻进卧室倒去床上,还是同样的姿势,凝视那张黑色卡纸很久很久。太阳穴和心脏依旧狂跳不止,像号角。裘榆叹气坐起身,熟练地在笔筒里抽出从不盖笔帽的水性笔,一如既往用黑色写在黑色上:袁,木。   暂时没办法,暂时还很爱。   口腔溃疡比胃痛磨人,长在食物必经之处全天候人,碰点辣和烫它就警铃大作反馈十倍疼。但冬天不就吃这些味道吗?袁木被扰得不耐烦,冰镇之后用牙齿咬破。破了算创面,没溃疡敏感。   袁木以为还得反复拉扯几个回合,但是,晚自习放学路过陆倚云的店被他塞了一瓶喷剂和一盒胃药,好灵,一夜愈了大半。   算件好事,次日早餐桌上听袁茶例行聊天都要认真些。她说以后想去湖南读大学,袁木没有建设性意见,答哦那就好好学习吧。她改聊提神的,说刚去买豆浆的间隙听大家都在讲,薛志勇昨天晚上被人寻仇了。为什么是寻仇呢。听说钱财都在,没多余的伤,唯一是脚伤严重,被打的血肉模糊,骨头粉碎。   袁木舀豆浆的调羹停一下,节奏乱掉。很巧的,薛志勇那仇人做了袁木想做又一直没做的事。 第52章 绿沈 违背冬的意志   薛志勇平日碰见警察得绕道走,裘榆料定他不会报警。这样风平浪静过了几日,找上门来的是另一位。   从裘榆走过街口的水果店起那人便一直尾随,脚步细碎而犹疑。他人内心慌乱焦灼的情绪如此外放,让轻易洞察到这些的裘榆也陷入不耐和烦躁。隐忍一路,他停在楼道口不再往上迈步,转身冷冷地看着那个本不同道的人,并不打算率先开口。   方琼后退半截,喉咙发紧,为了面对面这一刻她酝酿很久。   “裘榆,你和我们家袁木关系很好吧?”她面部发僵,硬要笑。   裘榆沉默,因为发现她嘴角肌肉竟然在细微地抖动,眼里被企盼和恐惧分割。他不解,在怕什么呢?   “有人跟我讲你们是那种关系,什么......什么同性恋乱搞在一起,莫名其妙。”她的十指交叠相绞,紧张之余不忘摆出长辈的姿态,“你和阿姨说实话,不是是不是?怎么会是?造两个小孩的谣......那种杂种简直要被天打雷劈。”   裘榆了然:“谁啊?薛志勇?”   方琼瞪大两只眼盯他,不言不语候他的答案,专心得要命,初春的天气鼻尖发汗。   “你问过袁木吗。”裘榆想着最好是问过,关于这件事,他也很想听袁木怎么说。然后,他如何说,他就如何说。   很遗憾,方琼摇头,呼吸渐渐急促:“没......我——”   “可你最应该去找你家的袁木啊。”裘榆道。   方琼的表情如弦松般沉下来,眉头恢复平展,企盼和恐惧消失,之前的一切像是肉汤上浮的脏沫,被人利落的一勺挖干净了。她受裘榆不严肃不配合的态度激怒:“我会问他的,在此之前决定先来问问你。”   “哦。”昏黄的灯下裘榆开始一点一点堆出乖巧的笑,“有什么好问的,搞不懂,他不是都已经选了你吗?”   于黑暗中独自待很久,裘榆从容地拧锁推门。她在卫生间洗东西,他找去门口干巴巴站着。   许益清奇怪地转头看他:“今天回这么晚?怎么了,你这副样子,有事找我?”   裘榆垂目:“你没有我就没有。谁的袜子?”   许益清不答,手指划了几下脏水。   裘榆从盆里一把捞出来,掷到裘盛世床边,话对许益清讲:“他没长手吗?”   床上的裘盛世动了动身子,撑起手肘看裘榆。   裘榆挑衅地回视:“怎么?”   很期待裘盛世给出一点强硬的反应,但他没有,狠踹几脚被子,袜子弹落在地他又平躺回去,床单上留下一滩湿水印子。裘榆提著书包在卧室门口静立片刻,转去拿毛巾给许益清擦手。   “你为他做那么多,他还过你几次?”他问。   许益清不知是乐观还是有意打岔,小声说:“这还要还的呀?”   裘榆用毛巾包住许益清十指,低头说:“那不然呢,一个人唱独角戏不会难过吗。爱——”他咽声,没说下去,“最重要是他不值得你这样。”   “你说爱什么?”   “没什么。”   裘榆摊开毛巾,第一次仔细端详妈妈的手,伤害他也养育他的这双手。还算白皙,生很多茧和细纹,指头浮肿,指甲剪得抵到肉,指缝泛家务事的黄,指纹嵌积年粉笔尘的白。   平凡,不漂亮,柔软,蓄满力量。   “妈。”他紧紧捏着。   “嗯?”且他很久很久不这么叫她。   “你真的没有话要问我啊?”裘榆始终垂着头。   你问啊,你问吧,问我就坦白告诉你:是真的,我爱他爱得要死。这个世界能包容我、支撑我、供我依靠的,除了你,就是他。   再跟你说,我刚才是认为爱需要两个人完成,应该由两个人完成,缺一不可,缺一不算爱。但突然想到,好像也并非一定如此,我该还他的还差很多没还清他就决定抽身,不和我一起走了。可我的爱还他妈在。   附多一句没用的,你和他有一点就很像,在爱里你们总是留我一个人。   “有啊。”许益清将毛巾挂回原处,“今天夜宵的鸡蛋给你搁点猪油、酱油和葱花试试,怎么样?”   夜晚,云乘风,成群结队飞得很快。窗外的树和二楼齐高,无人修理的枝桠一截蹿出整棵树,然后不堪重量地垂下去,比起田里一株成熟的稻穗更像某人刚睡醒时头顶的呆毛。   袁木坐在书桌前,知道自己不该浪费时间去观察无关紧要的这些——诶,有几只鸟在暂时无云的夜空追来追去,鸣叫散落四方好似撒种。   捕捉到方琼换鞋进门的声音,袁木收回目光拿起笔。   房间被打开,方琼满脸疲惫地:“袁木,我们聊一聊。”   她踏进狭窄的曾经的杂物间,只能坐在床沿,膝盖躲不开,任由落地衣架上挂满的衣物扫。袁木等她发言,她的眼神却陷进那堆衣物里,于是他们之间陷进一段诡异的静寂。   “袁木,你和裘榆什么关系?”   “什么?”   “什、么、关、系。”方琼咬牙切齿,“薛志勇跑来疯疯癫癫告诉我你们两个在乱搞,两个——你们两个男生怎么乱搞得起来啊?我不信,但无风不起浪,对不对,我去找裘榆,你猜他怎么说?说你选了我,什么意思?你来和我说,他这话什么意思?”   “怎么说......说得没错,就是选了你啊。”袁木失神喃语。   “你说什么?”   “我和他,现在任何关系都没有了。”   “现在。”方琼抓到关键词,“你们一个二个和我玩文字游戏是不是,以前又有什么关系?”答案愈发明朗,她临将崩溃,“别再阴不阴阳不阳地说话耍你妈了行不行?”   “以前......”终于得到自白与自毁的机会,和方琼的那道目光交汇在那件白色外套,袁木轻声,“以前,我喜欢他。”   还想说,以前,跟你谈起很多次他,你都没听完过。   方琼一窒,随即举起拳用力捶自己的胸口。   袁木慌忙倾身去帮她捋背:“妈——”   之后几天,是方琼擅长的冷战,只不过这一场似乎不是她有心,也不是她非要袁木屈服,而倒像实在没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实在没有面对荒谬现实的勇气。   袁木比任一时候都淡然,他深知结局不可能会好,也无法变得再坏了,直到——   “以后不会让你留在本地了,你想出去是对的。多留意湖南的大学吧,说不定,我们将来就搬去那个地方生活。”方琼轻描淡写地推翻建议,重造建议,她抿着干燥苍白的嘴唇,昂扬的斗志回来了。   湖南,耳熟,有谁兴致勃勃跟他提过。   袁木看向袁茶卧室的门,看着看着就笑了:“凭什么啊?”   “什么凭什么?”   “凭什么——”还没开始讲,袁木被自己满腔哭意阻断。失控很难看,他闭嘴,撇开头沉淀情绪。   “没有凭什么,你现在没有资格质问我凭什么。凭什么,凭你做了乱七八糟的人,袁木。”   袁木重新抬眼看方琼,重新认识妈妈。   “凭什么把我一个人丢去乡下,凭什么十岁禁入的杂物间十三岁就成为了我的房间,凭什么你从来只对袁茶笑,凭什么天冷你只提醒袁茶要添衣,凭什么耳聋残废的不是我,凭什么我爸不是袁高鹏,凭什么当初要把我生下来,凭什么孩子蠢得只晓得认一个妈,凭什么我天生就懂无条件无止境去爱你但你——凭什么偏偏是我!做你方琼的儿子。”   袁茶刚拉开卧室门,袁木抡起手中的玻璃杯狠狠朝她砸过去,碎在门框上,惊起两声尖叫。   “她每次喊我一声哥,我都想这样做。每一次。你害的。”袁木深呼吸,卷起左臂衣袖,“妈,看到过我这里的刀疤吧?为什么从来不问呢?我一直以为多做一点事,多分担一点东西,就可以让我在你的家里看起来不多余,可以让你多喜欢我一些,为什么从来没起过作用啊?”   方琼呆滞地看他:“当年我一个人怀着你既要赚钱又要伺候你爷爷一家,一个人去医院破肚剪肉生下你,再一个人把你拉扯到这么大,原来是我有错吗?”   袁木用胳膊揩了一把脸上的泪,已然塑了一个全新的他:“不是,妈妈,是我的错。”   袁茶顶着满心恐惧要追开门而去的袁木,被方琼叫住。她方才也掉过眼泪,但手一用力抹脸就全不见端倪,说:“不准追,在家待着,随他去。”   零点一秒滑过一念,最好......最好他就死在外面。   袁茶退回来,自觉跪在地上捡碎玻璃,差最后一片,她猛然爬起来跑去阳台,竭尽全力大喊:“裘榆——”   被方琼捂住嘴扯摔在地上,她用力扇女儿一耳光,怒瞪着低吼:“你也想要你妈的命?”   步伐越快,离那条街越远,袁木紧绷的神经越放松,眼涩、头疼的症状越明目张胆地显现。几颗雨点试探地掉下来,周围人还抬头质疑天,一阵大风呼卷而过霎时变成暴雨,作鸟兽散。袁木直视这一幕,很像误入原始森林。   雨势磅礴,在其中很容易醒悟其实自己万分渺小。   站在人行道一棵树底下,雨是一捧一捧地淋他。脑子里没其他的了,居然是很想睡觉。很远的地方雷鸣,也有百分之五十的思绪分给——不如赐一道给我吧。   雨雾里观赏闪电,需时不时抹掉睫毛上的水。雨不长,说明雾也将散去,袁木珍惜地揉了揉眼睛,视野明亮,裘榆忽然出现在道路的另一头。   妈的。跑。   袁木不择路,拔腿蹿进最近的窄巷,被身后的裘榆几步赶超拽着撞到墙上。   “跑?”   袁木趁他讲话提膝顶他胸口,得了空隙继续逃。哪知裘榆根本不顾疼,一只粗臂死死拦截在他腹前,把人再次掼向墙面。   “跑。”他用力锁住他,发令。   袁木一言不发,在他怀里剧烈地挣扎,裘榆以更剧烈的力量禁锢他。空间越缩越小,袁木再没有动弹的余地。身体的对抗渐渐停止,两道粗喘此起彼伏炸在耳边。   雨彻底停了。   “一句,就一句,说完放你走。”裘榆舔了舔嘴唇,等袁木的下文。   袁木没有说话,全身肌肉软下来,额头倒在他肩头。   “袁木,要不要重新选。我才是对的,不骗你。任何人都爱不到你,我可以。早就想跟你说了,你要的我有,你要我就全给你,一辈子给你。”   一切都平息,冷气都热了,袁木掐着手心揣摩他的每一句。   裘榆穿工装外套,领边有一颗挂水珠的银色纽扣。渴,热,很想伸舌头舔一舔。袁木动了动,水珠被蹭来下巴尖。   “我为什么跑?”   “因为——说真的,每次下雨遇到你,你都是很可怜的样子。”   “无论什么事,加上限定词‘一辈子’都会变得很艰难。”   “好像是。所以只有我敢这么讲。一辈子没什么难,无非是把我和你的十年翻出来再过几遍。”   三月里,袁木觉得今年夏天好像要提前来了。   雨后,之前躲进建筑物里的人群立马出街活动。有人路过他们,方才还张牙舞爪的袁木此刻恨不得做只鹌鹑。   袁木埋脸在他胸前,试图从路人视角模糊自己的性别:“放开我了。”   “首先,我们算不算和好了。”裘榆说。   “......你不介意的话。”   “我不介意。只是——”   “什么?”   裘榆松了一点劲,为袁木腾出刚好容他抬起手臂的空隙:“首先、首先抱一下。” 第53章 欢喜这么多   雨过境,遗留许多东西游荡天地间,强势占满人的五感。两人仍旧一前一后地走,不同的是这次裘榆领头。像栓了根隐形绳,袁木跟在他身后,距离恒定,不会近也绝对不会远。   当裘榆再一次侧身停步等袁木,袁木慢慢地定在路边的树旁,扶着枝干,他踌躇道:“你先走吧......我还是不想——那么早回去。”   “我知道。”裘榆看着他说,“回我家。家里只有裘禧在。”   裘榆想了想,走回到袁木身边去。想摸一摸他的湿发,但最后没有。只站着等他考虑,不再说其他的。   袁木望了他一眼之后低下头,抠一抠树皮,松了手。于是并肩往前了。   回程才知道原来自己跑了这么远。城市无时无刻不在响,更不必说是狼藉一片的现在。哪栋楼撞钟,哪滩水洼在害人,哪根滴水的电线上栖鸟,哪处残雨砸地变成花——袁木总是不知情的就被这些分散了注意力。他一直都排斥非必要的外出,这是一件十分消耗精力的事。   他们走在一段上坡路,一侧眼,几乎可以俯瞰大半片城。   袁木拉一下裘榆的袖边,停在顶点。   裘榆不明所以,尽量揣测:“如果也不想去我家的话,给你开一个房间。”要好一点的正规酒店,他已经在安排,“找个地方坐着等我回去拿身份证。”   袁木转头看他,突然笑出来,摇头:“不是!你看。”   来不及消散的薄雾团在城市低空,房屋、街道、群树、穿梭的人群,一切是涌动而寂静的,在他们眼下若隐若现。   “我从来没见过。”袁木说,“像城市刚经历完一场大火。”   居高临下的视角给了裘榆一点傲慢:像对神仙看人间。   他由衷:“好可惜, 不能拍下来。”   袁木眨了眨眼睛:“那我们多看一会儿吧,一起用力记住。”   这一幕面前的这一刻,心脏的跳动变得急躁沉重,身体每路神经每个细胞都在鼓动他们去牵彼此的手。于是袁木的手心顺着衣袖滑下去,轻轻挂住了裘榆温热的、微蜷的五指。   回到那条街,袁木没有要刻意躲避方琼的意思。坦然、昂首、目不斜视地路过街口水果店,他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   到家开门,裘榆先去卧室找出干净的毛巾和换洗的衣服。一转头,袁木像条甩不掉的小尾巴,一路跟着他,来到衣柜旁站着等他。   裘榆:“不是让你在浴霸灯下面等我吗。”   袁木摇摇头,方才在街面上的那股冷漠淡然的神气消失殆尽:“我关掉了。浪费电。”   裘榆:“不浪费,开着暖和。”   袁木:“马上夏天了,我不冷。”   裘榆看懂他接下来还有要说的,所以端着认真倾听的姿态静静等。   那么几秒的相对无言。   他把手里的衣物移去袁木怀里:“洗完穿这个,你洗完我再洗。”不追问他的欲言又止。   裘禧的午觉睡到五六点,被尿憋醒匆匆冲向卫生间,结果门反锁,里面有水声。许益清陪裘盛世去医院复查、裘榆在阳台收衣服,场面有一点悚然,她没敢贸然拍门。   裘榆把衣服抱回卧室,路过她:“你去袁茶家借一下吧。”   裘禧是有点急,跑之前指了指卫生间,小声:“谁?”   “哦。”裘榆说,“顺便跟袁茶说一声,她哥在我家。”   袁木冲完澡,刚好裘榆从钱进家的面馆打包炒饭回来。见袁木换上与他平时风格大相径庭的衣服,裘榆的嘴角不自觉扬起些微弧度,一面为他找吹风机,一面说:“粉面容易坨,我就打饭了,吃完我们再去上自习。”   卫生间雾气缭绕热气翻腾,第二场雨下在这里。   裘榆插上电,摁按钮试风力和温度,然后看向始终默然守在门边的袁木:“我给你吹?”   袁木才赶快走近来,摆手说:“我去客厅弄,你抓紧洗。”   插座位置高,下面隔着洗衣机,要拔线的话,袁木不得不踮脚伏身去够。打算这样做的同时,裘榆已经解开长线把吹风机递来他手里。   交接的刹那裘榆攥紧袁木的手腕,稍弯腰,在他耳边快速而清晰地告诉他:“没关系的。”   袁木怔然,怎么......话酝酿很久,还没能脱口就得到了回应。脑子一转又陷入不安,模棱两可的这一句,是劝慰我,还是原谅我?   裘榆朝袁木缓缓伸出手,拇指按平他蹙起的眉头,继而虎口卡在下巴掐住两颊,晃了晃,以诚挚且轻松的语气让他相信:“都没关系。”   说完没立即放手,裘榆的目光一垂再垂,最终紧盯袁木的嘴唇,良久,俯身低头用力亲了一下。   空气中响亮的一声“啵”,裘榆带着一点点赧然和很多很多高兴忍不住笑了。   为自保,爱人前须自备把尺或个空杯,目的是标注底线以及时止损,杯满了尺尽了就不准爱了。可真轮到自己踏进爱里,即使已亲身亲受他所作所为带来的巨大伤害,也是极难去开口问责的。为情所困时只能靠刻度不断下移、空杯不断包容,不断不断,裘榆的尺长杯深没有尽头。   “快吹,吹完我抓紧洗,饿死了。”   晚自习,组内气氛实在诡异。除袁木以外的四人总时不时挤眉弄眼无声交流,推来推去没个结果,终于在第二个课间裘榆第三次来找袁木说话的时候,于姓勇士谨慎地问出:“你们俩......不吵架了啊?”   其余人眼观鼻鼻观心,但是竖起耳朵。   裘榆否认:“我们俩......吵过架吗?”   王成星松大口气,嘴快道:“既然和好了就赶紧把桌子搬回来吧于绣溪因为往后靠空这事儿都差点摔几次了!”   杨岚清和黄晨遇还在理智地审时度势等待裘榆作何反应,袁木率先积极自荐:“我那个——我帮你。”   晚风是二十度,路灯是一盏白接替一盏昏黄,夜重新恢复温良宽厚的模样,走在这样的夜里内心重新恢复平和。   裘榆侧头问袁木:“你的溃疡还疼不疼?”   袁木机敏,不走了,凑近去笑着问他:“所以是你买的药。”   裘榆背后讲人坏话:“陆倚云能想到给你买药?”接着想到什么,“嘁”了一下,“某个人和陆老板聊那么起劲,一转脸见我就溜,跑得比兔子快。”   袁木的账本上账目也了然:“不是你先说看着我心烦吗。”   裘榆:“不是你先和我连同款洗衣粉都用不得吗?”他记恨蛮久,抬起袁木的手臂喋喋道,“现在倒是橘子味儿,但几个小时前它是青柠。”   “因为如果不换的话就会控制不住老是想你老是想你,饭吃不好觉也睡不着。”其实从那次裘榆离开重庆的期间,袁木就模糊意识到,或许拥有同种香味的决定是错的。   他说:“而且,我也怕,真把你的味道变成我的味道了,那我真正需要想你的时候该怎么办?就像你去北京那一周,想你,也没有属于你的东西可以寄托。”   裘榆手里还拉着袁木的胳膊,整个人懵神:“你知道你这么说意味着什么吗?”   袁木顿了半晌,反问:“你知道我这么说意味着什么吗。”他的眼睛透着忐忑和决然,嗓音冷静,“裘榆,你知道吧,能感受到的吧,我喜欢你。”   用词是出于本能的谨慎,止步于“喜欢”。可是,可是面前这个人连“一辈子”的话都敢对他讲,他再大胆一点点有什么紧要?   袁木又补充:“某某为某某坠入爱河的那种喜欢。很喜欢。”   裘榆睁圆眼睛看着袁木,睫毛乱颤,喉结不受控地急滚。想说话,却无名哽咽了一下。进行了一次深深的吐息,方式无效,他掩着脸快步走去阴影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   汹涌的泪意紧逼他,他害怕以这样失控的情绪直面袁木。很没出息,也很怕吓退他。   袁木一步一步跟上裘榆,默不作声站了一会儿,靠着墙和他并排蹲下了。黑暗和他都给予他安全感,袁木仰头,月亮是挂在墙檐的。   “裘榆,你好像比我想象中还要喜欢我一些。”   裘榆抬脸,手掌按了按眼睛,转头直勾勾地凝视袁木,眼眶依然湿润。   袁木绷不住露出点笑:“嗯,有什么要反驳的吗?”   “没有。”裘榆说,“所以你溃疡到底有没有好彻底?过来一点,我检查一下。”   作者有话说:   生死时速,flag勉强立住 第54章 飞虫   百日誓师大会是二月底举办的,太阳底下几米长的红布拉开,白底粗体印着“我们疯狂,我们成功”。全年级师生聚满操场豪情壮志宣誓完毕,接着轮流上台往铺地的红幅写下自己的名字。   裘榆一直对这件事耿耿于怀。次日,他不声不响地率先去把那天没能签在一起的名字并排填进了“我们”二字的缝隙。   天气逐渐闷热,教室的吊扇已处于需要常开的阶段,午休时间没什么人,裘榆只留他和袁木头上这一顶。风力固定至低档,他们前后对坐,共用一张桌,一半给袁木整理数学错题集,一半给裘榆要睡不睡地趴着。   趴桌睁眼误入一个新世界,桌面是片黄色沙漠,沙漠中央混进一只迷路的昆虫。有青绿色的轻薄羽翼、近乎透明的四肢和躯体,身处窗外树叶投来的阴影里。它目标清晰,趋光本能催使其努力向有光的地方行进,却不知为何到了某条线就不再往前,只困在圈里打转。   裘榆抬高手臂,抓到一点微乎其微的风。   原来不是迷路,是总被风摆布。   “回家之后她有没有说你什么?”腮压在手臂上,裘榆问得小声,发音模糊。   不问也听懂了“她”是谁,袁木还差一道压轴题,看起来十分专注,埋头不怎么在意地回:“没。她不跟我说话的。”   裘榆摆正下巴看着他:“有个事儿我一直很好奇。”   “什么。”   “她有没有找你问过我们的事?”   “有。”   “怎......”裘榆直起身,捧着脸,“你怎么说的?”   “实话实说。”   “实话是什么样的话?”   袁木合上笔盖,抬头很官方地微笑:“你听过了的。”   “啊?是吗?”裘榆佯装疑惑,微微皱着眉,嘴角却藏不住地笑开了,他就是想听他再说,“什么时候?哪一句?”   “啊?”袁木学他的语气,“真的要听吗?真的要说出来惹你再哭一次吗。”   裘榆闭嘴,不搭话也不看他了,袁木这时起身去第一排摁下墙边的开关,头顶的吊扇应声停转。回到座位,当他们再一同扭头看向桌面边缘时,飞虫已经不见了。   “袁木。”他重新趴下叫他的名字,像是真困了。   “嗯?”   “我们要不要申请去住学校宿舍呢?最后这几十天。”   袁木和裘榆下晚自习,在家门口刚好遇见一辆满载的卡车准备要开了。薛志勇或许是特意挑在夜里搬家的,他吊着一条伤腿正下楼,袁木提着一袋子书要上楼,楼道口狭窄,正面相迎,双方谁也没有要退让的意思。   黑暗中无声僵持片刻,裘榆结束观望,从不远处走上前来立在袁木身旁,碰巧小小志坐在车里奶声奶气地催促,薛志勇才收起拐杖侧身瘸步离开。错身时他冷笑一声来恶心人,袁木及时按住裘榆的手。   裘榆到家,街面上发动机的轰鸣声渐远,裘盛世和许益清慢慢走回客厅。他们之前站在阳台,也就是说他们目睹全程。仔细瞧,两个人脸上挂着相似的疲惫与释然。   “薛志勇他家怎么突然就走了?”裘榆状似无意地问。   “待不下去了吧。”许益清倒在沙发闭目养神。   “他的脸皮,有什么能让他待不下去。”   许益清活动一下眼珠,忽然就睁眼问:“他的那条腿,是谁打的?”   她只求一句“不是我”,可裘榆只沉默地回视她。事实如何,不言而喻。   许益清猛地摆手制止,叫停他:“我很累了,先去睡了,冰箱里有吃的,懒的话不热也行。”   “有想问的,你问我吧。”少年人的生存日志里始终没搞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智慧和意义,他只热衷于开肠破肚看现实。即使鲜血淋漓,即使知道棱角的唯一作用是刺伤自己。   裘榆要那刀磨得更锋利一点:“不管是关于薛志勇,还是关于袁木。”   “我不问——你也别告诉我。”许益清那一眼太复杂,裘榆只读明白怨恨与哀求。   “好。”他说另一件事,“我想......之后的两个月,我想住校。”   “住校?”方琼终于肯看袁木一眼。   “嗯。”   他们拿这事去找李学道,他很干脆爽快地答应帮忙联系后勤部主任,大概明天就能有结果。   方琼嗅觉灵敏:“和裘榆?”   “对,他也住校,运气好的话会在一起。”   她气结,手掌掐额,使劲按着太阳穴的手指泛白:“反正你无法无天,我无论如何管不到你了,去不去都只是通知我而已!”   袁木不像以前那样去解释或辩驳,只是点点头,弯腰把书搬回房间。   “不服管,祸出来的烂摊子不也要我求爹爹告奶奶地收拾?你还学会给我摆那副死德行,我说真的,袁木,你让我死了得了。”   猜测好像得到了验证,袁木问:“薛志勇搬家是你们出面了?”   “不然呢?让他继续传得整条街都知道?你们无所谓,我们这些老爹老妈还想要点脸。”   袁木蹲在地上,把书一本本拣出来,按学科重新分类,对妈妈进行生平第二次剖白:“我甚至想过把他杀死埋掉,然后永远不回来。从来没考虑到还有让他搬走这个办法,这样看,确实事事都有缓和的余地,不是非要走极端不可。”   “袁木......”方琼难以置信,表情扭曲,说不清是惊是惧,“你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袁木觉得方琼的认知存在一部分错误。人是很难被改变的,倒是很容易被添加。他没变,以前有的现在依然有,以前没有的现在也有了。   至于在哪些时刻被添加的这一切,他忘了。   “住宿费我能交,以后的学费生活费我也能自己负担。不过,欠你的那么多,可能得毕业才能还了。”袁木说。   李学道带来回音是下午第四节 自习课,招招手把袁木和裘榆叫出教室,带去办公楼缴费拿钥匙。他们被安排和理科班混宿,但是另外两个学生一人确定保送,另一人正办理手续回家复习,相当于往后的四人寝只剩他们两人。   裘榆等不及放学,李学道前脚走,他后脚就拉着袁木飞奔去宿舍楼,溜进男寝四零一。   寝室杂乱,七七八八的行李都在过道竖着待搬走。裘榆没在里面过多停留,直接开了门冲去阳台。此时学校和天空都寂静,天空飘满晚霞。   裘榆突然举起手掌拢在嘴边,无厘头地大喊:“万岁——”。   袁木笑他的没头没脑,却追随附和:“什么万岁——”   “无所谓——”   “无所谓万岁——”   余晖照在他们脸上,两双瞳孔流光溢彩。   就是想在这一刻振臂高呼万岁,至于哪人哪物万岁那无所谓。   他们在方寸高台上站了很久,观赏西垂的太阳和蚁行的人。   袁木说:“此时此刻我就很满足了,我都不敢想毕业会好成什么样。”   裘榆问:“我才是完了吧,我又想流眼泪了。”   袁木诚实地回答:“刚有一瞬间我也有想哭,但憋回去了。被开心淹回去了。”   裘榆高深地:“流泪是流泪,哭是哭。”   “你的区别靠什么定义啊?上个月吧,刚开学没多久,莫名其妙的一幕。当时大课间,教室很吵,我坐在座位上找你,透过玻璃窗和铁栅栏看见你一个人站在走廊上吃面包。”袁木问,“那时候我的难过属于哪一种?”   “哭。”裘榆摸了摸袁木的眼角,“喜欢是哭,其他是流泪。”   其实他自己也不清不楚,全为占便宜而临时起意胡编乱造,他咧嘴笑起来:“其他人这样讲你不要信。”   他的手指被夕阳晒烫了,袁木的手也伸出来碰了碰他的脸颊:“夏天好像真的来了。”   “对啊,树都绿了。”   夏天是树的季节。   怎样才可以留住夏天呢。   作者有话说:   晚了两三四步,今天或者明天补补。 第55章 那些时刻   有清凉湿润的指腹轻点在额头,眼皮一颤,悠悠掀了半条缝,看见袁木嘴里咬着牙刷跪伏在床沿。膏还没起沫,他口齿清晰,但每个字尾音都黏在一起,既是拜托也像威胁:“快起,今天早上一定要吃到烤饼。”   最近两个人都馋食堂的烤饼,但它是限时限量的爆品,去晚就不可能有。邪在他俩这周每个早晨或多或少总有一个在拖延,等磨磨蹭蹭去了大多只剩饼渣。   裘榆由仰躺翻身成侧卧,怀里紧抱袁木的枕头,脸朝他笑,一把哑嗓发表高见:“我知道了,没有用的,我们输在楼层太高,跑不过那些近水楼台的。”   为节约时间袁木一边刷牙一边在柜里翻找裘榆要换的衣服,听完这话反手抛他脸上,蒙他吐不出象牙的嘴:“快点!”   洗漱池前的方块镜子是住进来之后裘榆自行贴上的,拆掉红绿边框只及巴掌大,同时装两张脸很勉强。   袁木一切打理好,最后一步,是倾身对镜用创可贴费力遮锁骨吻痕。裘榆穿戴整齐晃到他身后,一只手很熟练地钻进宽松的衣摆,攀上领口,指头揉了揉那道淡紫色的新鲜痕迹,热心问:“要不要我帮你?”   袁木正绷得颈痛腰酸,创可贴交给裘榆:“你好烦,弄在这里。”   “不会露出来的,你非要贴。”   “以防万一。”   “怎么样?”裘榆让他抬头看。   袁木拉了拉白衣领,使它恢复自然状态。吻痕是能遮住,反而藏不下创可贴,探出一点边缘引人注目。   “还行吧?奇怪吗?”袁木问。   裘榆从后搂他,看着镜子专心打量,下巴蹭在耳后中肯评价:“不。好色。”又讲,“你先别动,我去拿手机。”   袁木上当,转脸骂人时被钳住下颌接吻。唇瓣迅猛撞上来,须后水的味道乘以二倍浓烈,濡湿的舌头带着安抚意味地舔*他下唇,意图诱启牙关,袁木理智尚存不肯放行。   裘榆握牢袁木的手腕箍来胸前,密密吻他嘴角:“昨晚就跟黄晨遇说好了请他今天顺路帮忙带一下。”拥他更紧,“两分钟咯,好不好?”   袁木抓他的腰,踮脚:“好咯。不早说。”   后来无论走多远过去多久,裘榆总会很轻易就想起高三备考的这段日子,或是被炎热难耐的暑气侵袭,或是被路上少男少女的校服校裤晃目,惊动回忆,便认命地开始回忆,则永远由那最末两个月里的时光碎片冲锋打头阵。   十几平的房间,一米多的床板,不轮不休的风扇,早六点的霞光和晚六点的西晒,许多场吻和性爱。   还有一幕非常怪,稀松平常但于裘榆而言是不朽——多雨的四月,某个赖觉的周日清晨,他处在梦境与现实的交际点,听见臂弯里的袁木喃语:裘榆,我们的窗户起雾了。   两个灵魂靠太近,后果之一是知足和安逸引发懒怠。   高考倒计时越近,袁木和裘榆越认为教室是在和监狱牢房竞赛哪一个更令人窒息。尤其是自习期间,一颗颗苦思的头像永动的学习机器,偶尔有机器失控会摔笔叹气,让本来就不空旷的教室更压满惨淡愁云。   又一次沉闷的晚自习课间,袁木手一挥,带裘榆跑去足球场。校服一铺,书本和人一并扔到草地,手电打亮,要趴就背文综,要躺就看星月出没的夜空。   袁木呈大字躺好,发现夜空深层居然是橙色。   “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我不会这样做。”他说。   裘榆转头看袁木,学星星的频率眨眼,笑着:“还好你不是。”   刚巧裘榆的MP3内存卡下满摇滚乐,一人一只耳机,配被近在咫尺的6月7日压制的不耐与躁动。放学铃就此失效,他们通常在那儿待到宿舍门禁才离开。   之后袁木和裘榆的缺席被不少同学效仿——大家看到李学道对此类行为无异议,于是都在自习课散落四方,各自寻找舒适的地界自由读书。   于绣溪告诉袁木他的想法:“就像一场革命。”   袁木看着于绣溪手里烂边的历史书,清醒道:“我们没有彻底推翻自习制度,我们——顶多算个改良派吧。”   五月的太阳霸道,趋于残忍。人们耗费过多体力抵御热,牵连夏天又多出几个关联语:乏软、随时随地昏昏欲睡、极其容易在没有冷气的周一下午陷入困的困境。   按掉两点的闹钟,下一秒是两点二十五。   床上袁木醒了一半,也只是一半,就暂时没有起身的意思,问身边的人:“第一节 是语文对吧。”   裘榆:“两节都是......老蔡让做试卷。”   袁木:“反正迟到了。”   裘榆接道:“不如再睡半小时。”   袁木:“放学后多补半个小时。”   裘榆又说:“补完再去吃饭。”   一来一回醒透了,两人揉着惺忪的睡眼对笑。   “起吧。”   “罚值日而已。”   裘榆撑起半个身子,要说什么,脑内突袭一阵晕感。他下意识抓紧袁木的手臂,以为是午睡后遗症,但对面发出嘎吱声的铁床和杯内剧烈晃动的水都说明事情不这么简单。   “地震——”他们异口同声,慌张地看向彼此。   跑?   一场对视精细地织出一张网。   既是由两人共同完成的网,那么不奇怪,我完全知悉你的每寸心思和每分用意。   没有任何一个有所动作。   建筑物的摇晃愈加明显,袁木扑去抱住裘榆,手掌攀附他宽阔的背,手臂越收越紧,骨头疼痛,呼吸艰难,闭上眼睛的同时挤出一颗无声的泪。   时间失去尺度,直到震感减弱,楼下爆发警报的鸣响和喧嚣的人声。   如果说人生是亲手垒城堡,每一程都需滤出砖石来为成长做积淀,那么12号这个下午成就了他们一生中最坚实最稳固的一块基底——我们惊疑自己可能面临死亡,但我们没有失措没有逃,因为我们在一起,且在相爱,然后获得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勇气,参透脱离宿命的真正意义。   不必等很久,不必再靠时间筛选,裘榆站在操场的人堆里和袁木十指紧扣时就知道,袁木决绝地注视他、扑向他、拥抱他的那些时刻,是他生平不朽的第二幕。   蛮不可思议的是,裘榆后来再回想,他认为自己在一中整一年高中生活的句号,好像是由苏秦雨圆满画上的。   五月是一天翻三遍日历过完的。五月的高考生是温水里焖的青蛙,迫不及待想跨去六月,是死是活只差揭盖那一手。   李学道在五月倒数第二天组织了茶话晚会,一班学生与一班教室的最后一晚。过完这个周五他们就该清书回家,再次返校也只是户外拍张毕业照了。   离别的气氛尚不浓重,大家围在一起嗑瓜子聊闲天,像之前每次大考后难得放松的晚自习一般寻常。一些人嫌热也嫌闹,搬了椅子坐到走廊上吹风。   裘榆就是在和袁木吹风时被苏秦雨叫走的。其实她约他去花园的决心并不坚定,语气很委婉,留有许多空间供裘榆拒绝。   袁木打破无言的尴尬,拍拍裘榆的膝盖:“去吧,我在这儿等你。”   最终没有去到花园,路过教学楼一楼偏僻的一间实验室门口,刚好亮着过道唯一一盏灯,裘榆提议,要不就在这儿。   苏秦雨点头,徘徊了两步,说:“你刚转来没多久,那段时间的早餐是我送的。每次找你问题目,是真的搞不懂,但确实也不是为了搞懂才去找你的。希望......希望这个行为没有给你带来太多困扰。”缓冲这么几句,她敢抬头看他的眼睛,“喜欢你的人蛮多的,一定不缺我一个,但我还是想让你知道,不是、不是说要求什么回应,我喜欢我的,你喜欢你的,只是不想让我的喜欢荒废掉。”   裘榆确认她没有要再往下说:“谢谢你,早餐很好吃。困扰谈不上,如果有帮到你我也很高兴。谢谢你让我知道,不过确实无法给你回应,因为我也有我喜欢的人。”   “行,好的,你、你还有要讲的吗?”   “没有了。”   “好的,那个......我要讲的也讲完了。那再见,祝你金榜题名吧!以后运气好再遇到可以打招呼吗?”   “可以啊当然。祝你毕业快乐。”   苏秦雨点头,摆手:“那拜拜。”   裘榆侧了侧身:“那我先回去了?”   “嗯拜拜。”   “再见。”   “哎——”苏秦雨叫住他。   裘榆回头。   她到底鼓起勇气问出来:“可不可以说一下你喜欢的是谁?我保证保密!”   零八年,裘榆十八岁,什么都不怕,没有不敢的。   “袁木。”他笑着,不加思考地说了。   而且光荣,“不用太辛苦去保密。”   作者有话说:   通宵写的,虽然自认脑子还比较清醒,但完结之后再看可能会修一修。不过也可能就不修了。唉没错你又看我说一句废话 第56章 完   班级拍摄毕业照那天早上裘榆在教室收到花束,猝不及防,蹭一下冒来眼前。两株向日葵和粉的花绿的长叶、旧报纸包装、爬着露水、被事先藏在桌肚、袁木送的。   凭强烈的直觉,裘榆几乎一眼认出它们,带着答案问:“楼上那些?”   袁木坐在课桌上微微笑地仰头看他:“对啊。你之前不是说你不送我了吗,那我想,我送你吧,已经开得很好了。”   当时教室里场面很热闹,男男女女都成堆地在为同伴检查仪容和着装。大概是意识到了即将成为大人,大家相互整理衣领和涂抹口红时的目光都努力极尽温柔与包容,最底下是难掩藏的的兴奋与感伤。   袁木和裘榆不过其中平平无奇的一双,占据不起眼的一角。   袁木的两指捏了捏裘榆的脸,看他的表情既像晴又像要落雨,碰一碰他的嘴角,琢磨道:“我天不亮起床去摘的。应该笑吧?”   于是更明白他珍贵,更领悟到喜欢上他是件不由己且难自拔的事。裘榆伸出手臂,举高了那把黄灿灿等袁木来抱。真的拥在一起,他叹口气,一点自得一点快乐地小声讲:好像输了一样。   照相地点选在花坛旁边的几级台阶处,个高的都自觉去最后一排,裘榆害怕别人的头挡了他花的镜头,特地挑最边上站。   要说袁木的浪漫不可多得,裘榆郑重其事捧着的花是一班唯一的花,扎眼。摄影师看看显示屏再抬头看看裘榆,指挥他往中间站。   裘榆说不。   拒绝得干脆也僵硬,同学们嘻嘻哈哈地扭头看他。袁木也忍不住笑了出来,稍稍踮脚大致同样高,揽上裘榆的肩膀:“不就不。”   “都看我,茄子——”   “好多人闭眼睛,再一张——”   “数一二三哈,来——”   “还有两株呢?”裘榆突然想起来问。   “还有两株——一半我们带走,剩下的另一半,就让它们留在这儿吧。”袁木说。   清晨的阳光已经逼得人们微微眯眼,后来再看定格在20080604的那张相片,发现每一位都执着地瞪着镜头干笑,唯独右上的两个男孩不听话地对望了。   因为被安排在不同的考点,裘榆和袁木六号下午看了两个考场,距离隔得很远。之后一起吃过晚饭,袁木回附近的宾馆,裘榆回家。   去宾馆的路上,还有几步要到了。   裘榆问:“你紧不紧张?”   袁木怕自己答不好会影响裘榆的状态,反问:“你紧不紧张?”   “我有点,但不太多,在正常范围。”   袁木低下头踢着小石子走:“我也有点。不紧张才怪了。”   大脑过于智能,已身经百战,即使理性分析过不就是和以前大大小小的考试一样正常发挥就算过关,也始终隐约绷紧一根弦无法放松。   “怎么样做才能给你平静的力量啊?”这么问着,裘榆的笑不一样,故意提前向他露端倪。   果然,袁木顺着要答案:“怎么样做?”   裘榆卸包拉链,拿出一个长盒,说:“说好的下雪礼物,在北京就买了,在书包里藏了好久。”   袁木接过打开,躺了一只钢笔。   “去一中之后我就没见你用过小学和初中的那只了,一直想再买一只给你,没有合适的。后来在北京遇到这个颜色——我一直觉得这个颜色是你。”他说。   介于蓝与绿,要亮可以,要沉下去也可以。给人就此张扬莽气地热起来的希望,但即将沉敛多思地自我封冻的姿态也很像。总之裘榆眼中的袁木就是这样灵,他讶异真能有配他的色彩。   “好看吗?”又赶紧从暗格里掏出两枚学府徽章,分别是北大和清华,裘榆说,“只存了这些,那时候还不知道你想去法大,刚好,法大的校徽由你自己去戴吧。”   裘榆总给袁木一种缥缈的感觉,好像只有他在,此间的死物才有活的可能,活物才有可爱的形态。不过既是感觉,没找到实证只能称之缥缈,然而在今天这一刻终于有根有据。   他早过了泛灵论划定的年纪,也同样就认定如今手上这支钢笔有生命,由裘榆赋予它。   “我会好好保护它,八十岁也用它写字给你看吧。”袁木说。   “八十岁。”裘榆爽朗地笑出声,然后眼睛亮闪闪地望他,“那就是很喜欢了?”   你指哪一个啊?不过不重要。   “不然呢。”   “那亲一下,亲一下我再回去了。”裘榆说,“亲亲能消灭你的紧张。”   袁木掐他的腰:“当我八岁哄?”   裘榆不是非得等他主动,在空荡荡的走廊里直接低头轻轻碰了一下嘴唇:“确实,我八岁九岁时候你真就这样哄我的。”   袁木的房间订在临窗三楼,便一路送他到三楼。   不知道是临时起意还是预谋已久,道别时袁木搂过裘榆的脖子使劲吻一口额头。好好考,过完这两天,九号一起逃走吧。他忽然就这么说。   七号考完语文,裘榆出考场就看到裘禧和许益清在门口等他。接考人群乌泱泱的,裘禧怕哥哥看不到自己,还专门爬上树桩,不知道借的哪家喇叭时不时喊一声裘榆的名字。   他径直走过去把人拎下来:“下一场别来了,再这么搞我不认你。”   裘禧:“我都不怕丢脸!”   裘榆:“我替你怕了。”   后来两天里家中气氛很怪,他们一面处处在制造仪式感,一面努力不让裘榆感觉到不寻常。太矛盾了。   “几科都发挥得不错。”没人问,最后裘榆自己说了。   裘禧长舒一口气:“那就好。唉我就说能讨论,我哥心理素质没那么差,妈妈非说不准不准。”   许益清脸上的表情明显轻快不少,她催促:“快吃完早点去休息吧,好好放松一下,睡不着也闭眼睛养会儿神,这几天真的太耗人了。”   裘榆确实放下碗就回卧室了,为叠衣服整理行李。   许益清路过看见了,吓一跳,困惑随即变成了然,站在门口什么都不问。裘榆回头和她对视一下,手下未停,嘴上也没有话。   “什么时候回来?”许益清问。   “说不准。”   “有袁木吗?”   “只有他。”   她是期望他远走的,远离糟糕的父亲和曾经糟糕的母亲,挣脱束缚得到自由,说不定他们犯的那些错就可以被他淡忘了。不必压着他,也不必让内疚继续折磨她。   “袁木和他妈妈之间......怎么办啊?”   “就这个样子,没什么怎么办的。”裘榆弯着腰,动作慢下来,“妈......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其实,如果不是心甘情愿,任何人是不可能拴得住任何人的。他妈妈现在再对他做什么,好的坏的,他都不会再计较,都没关系了。”   由他人影射自身,许益清说不清为什么眼眶就盈满泪,她别过脸去。关于以前,她时常也困惑自己怎么就这么做了。无法张口,她扭身离开,把客厅的光还给敞门的卧室,将裘榆独自留在那里。就这么过下去吧,谁都有债,谁也不要企图获得谁的原谅。   离去九号还差一个小时,宾馆楼下响起一声清亮的口哨。原本百无聊赖坐在床边的袁木赤脚跑去窗边,裘榆真的清清爽爽出现在那里。也许前边百无聊赖的每一秒等的就是这一刻。   裘榆见他露头就笑了,大声喊:“不要告诉我——你还没有准备好行李。”   袁木拽上背包飞奔下楼,半路被前台叫停,钥匙抛过去,继续不管不顾朝裘榆跑去。   坐上火车是凌晨四五点,当时售票窗口只剩硬座票,要想换软卧得多捱几站。两个人对此浑不在意,不要说几站,全程也能坐下来。   出乎意料的是硬座车厢的大部分人都是醒的,袁木和裘榆找座时接受许多注目礼。属于他们的四人座暂时空着,过道旁边有两对夫妇,五十左右岁,像是北上务工的。不知道那四人彼此是否认识,但各方面很相似,都脱了鞋光脚踩在座椅上,妻子半蜷身体躺下,头倚在丈夫腿上,多包零食在手边开着口子混时间。   袁木和裘榆的视线被引过去了,也都可以感受到对方的晃神。他们第一次遇见这种气质的人,一眼看去,人是被完完全全浸泡在生活的泥沼里的,不露头,不挣扎,甚至从容,一身骨头和灵魂都是软的,环境要哪种形他便信手塑出哪种形。震撼之余想,这算另一类的强大,另种意义的赢家。   慢慢缓过神来,开始回望自我处境——又好像没什么值得分析与展望,前途是未知,不紧要,反正爱与自由是切实攥在手中了。   袁木把手背贴去裘榆的手心,他们依靠在一起,车窗外晨曦微露。   天光大亮,沉默了一晚的车厢也渐渐苏醒,声响与气味一并杂乱起来。袁木和裘榆穿越两个车厢去接水漱口,裘榆多备一杯温水,慢袁木几步。   迎面遇到座位旁的其中一个丈夫,他来车厢连接处吸烟。眼熟,就打了招呼。   “你们两个都是学生吧?”   “对,刚高考完。”裘榆说。   “一样大啊?”男人惊讶,“看样子还以为你们是兄弟,感情这么好,同学朋友一起约出去旅游啊?”   也许人是随口问,裘榆却想认真回答。   但该怎么向人介绍他呢——构成我人生的大部分,我人生的所有意义。   “裘榆!”袁木还没坐回座位,走到半路转身叫他名字。   原来是车正驶过一片绿色田野,车窗半开,六月不知名的白色花朵簌簌而下,风卷过车顶时落了几瓣飘来车内。   他笑意灿烂地望他一个人:“裘榆,快看,我们坐上一辆会下雪的列车!”   作者有话说:   又一段结束了,这次应该没有番外了。今天晚安,往后有缘再见啦!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