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书由奇书网(www.qisuwang.com)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 《牛吏之帝王崛起》 作者:天下九九 内容简介: “来孩子,抽个签,抽中了你就是皇帝了。”“我只会放牛,不会做皇帝!”“恭喜你抽中了,吾皇万岁!”“555,我不想做皇帝,不想去和刘秀争天下!” 1.陛下别跑 公元9年,王莽篡汉,建国号为“新”。 王莽在位期间推行新政,托古改制,经过十余年坚持不懈的折腾,成功地把一个偌大的帝国推到濒临崩溃的边缘。 老天仿佛也在和他作对,几年内旱灾蝗灾不断,引发始无前例的大饥荒。百姓无以为生,只好揭竿而起,形成席卷全国的起义浪潮。其中最大的两支起义军为绿林军和赤眉军。 公元23年,绿林军与南阳豪强结合,推举汉室宗亲刘玄为皇帝,建元“更始”,是为“更始帝”。不久之后,王莽身死,新朝灭亡,更始帝刘玄入主长安。 公元25年,更始政权大臣刘秀在河北自立为皇帝,公开反叛,因其靠剿灭铜马等起义军发家,当时人称其为“铜马帝”。 同在公元25年,强大的赤眉军进入关中,兵锋直指长安。首领樊崇、徐宣等人拥立军中“牛吏”刘盆子为帝,年号“建世”,是为“建世帝”。 当此之时,天下大乱,群雄并起,更始帝刘玄据住长安,号令天下;铜马帝刘秀横行河北,无人能敌;而建世帝刘盆子这个十五岁的放牛娃却只想逃跑。 长安城东二百里,西岳华山脚下,郑县。 山间小路上,一个少年披散着头发,身上穿着破旧的短褐,敞着胸,赤着脚,像发疯的牛犊一样埋头狂奔。 他的身后,十几个人在拼命追赶,一边跑一边乱七八糟地招手大叫: “盆子!” “牛吏!牛吏!” “什么牛吏,那是陛下!” “陛下,陛下!” “陛下站住!” “陛下别跑!” 少年听了,不仅没有停下,反而跑得更快了。路上杂草丛生、碎石遍地,他赤着脚踩在上面,却丝毫不觉得疼痛。 六月的关中已经很热,在烈日下奔跑很是耗费体力,不一会儿的功夫,少年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身子像是刚从水里爬上来一样沉重。 他停住脚步,弯下腰去,用双手撑着两条腿,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他的追兵也没好到哪儿去,个个狼狈万分,有人已经累瘫在地,一个农夫模样的汉子踉跄着走上来,抹着额头上的汗,笑道:“陛下,你跑得可真快!” 有人在他身后叫道:“那当然,你那是脚,陛下的可是龙爪!你是跑,陛下可是驾云!” 农夫道:“陛下,跟我们回去吧!” 少年突然一跺脚,咧嘴大哭道:“不许叫!不许叫陛下!我不是陛下!你才是陛下,你,你,你们全都是陛下!”他哭喊着掉头又跑。 “哎呀,怎么又跑了?” “就怪你,非说陛下是龙爪,惹得陛下发怒。” “谁说的?分明是你叫陛下陛下,陛下才跑的。” “陛下不叫陛下叫什么?” “别让陛下跑了,快追,追陛下!” “陛下,陛下别跑!” 少年咧着大嘴狂奔不止,眼泪和着汗水顺着脸庞流下,他抽噎着念叨:“我,我不是皇,陛下,不是陛下,不是陛下!我就是,牛吏,我就是刘盆子!” 拐过一道山梁,刘盆子转身向山上跑去,脚下乱石不断滚落。他扒着野草枯树奋力攀爬,把一群人远远地甩在身后。 突然他脚下一空,身体失去了平衡,一头栽倒在地上。他心里一慌,撑着双臂想爬起来,却完全止不住下落的势头,骨碌碌地顺着山坡滚落。 身后的人全都惊惶大叫,眼看着他一路翻滚,却毫无办法。 刘盆子滚下山坡,直到撞到一棵大树,才止住了下坠的势头,此时他已满脸是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众人大呼小叫地冲了上去,惊惶地乱叫道: “牛吏,你怎么了?快醒醒!” “不是牛吏,是陛下!” “陛下醒醒,哎呀流了这么多血,不会是死了吧!” “不是死了,是驾崩!” “天哪,陛下驾崩啦!” 郑县城内,大汉丞相府。 “什么?陛下驾崩了?”赤眉军首领,如今的大汉丞相徐宣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还没,还没有!可陛下一直昏迷不醒,我怕离驾崩也不远了!”“牛马校尉”刘侠卿擦着脸上的汗,“我,我也没想到他会跑到山上去那孩子一向听话,可就是不肯好好当皇帝。这才登基三天,他就跑了五回。他天天上山放牛,跑得那叫一个快,实在是,实在是追不上。” 刘侠卿是赤眉军中负责牛马牲畜的头领,刘盆子本来是他手下的牛吏,三天前刚刚”被登基”。虽然皇帝有专门的”行宫”,可刘盆子死活不肯住,执拗地留在牛棚里,每天还像往常一样对着老上级刘侠卿参拜。徐宣便将小皇帝交给刘侠卿照顾,没想到三天就出了事。 “这娃子怎么就这么拗呢?当皇帝多好,不会饿肚子,有吃有喝的,不比放牛强?多少人想当还当不上呢!”赤眉军的大当家御史大夫樊崇很不理解。 他是一个高大粗壮的汉子,此时正坐在屋角,头枕胳膊靠着墙,两只腿向前伸得老长。 “御史大夫,丞相,这事儿都怪我,我没保护好陛下,我有罪,我,我,你们罚我吧!”刘侠卿涕泪并流,五体投地,上身伏下,屁股高起,看上去仿佛已做好了挨军棍的准备。 徐宣道:“刘校尉,你这罪过可真不小,陛下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的脑袋就别想要了!” “别,丞相,丞相!御史大夫,看在我老刘跟了你这么多年的份儿上,饶过我吧!”相对于爱发脾气的樊崇,徐宣那张总是没有表情的脸更让刘侠卿害怕。 “我说老徐,你就别吓唬老刘了!老刘做得再不好,也是自家兄弟,你重重地责罚他,撤职、打军棍都随你。看在兄弟情分上,给他留条活路吧!”果然樊崇为刘侠卿说话了,他是个重情义的人,绝不会为了点小事要了兄弟的命,死了个小皇帝在他眼里算不上什么大事。 “就是,就是,丞相,留我一条狗命吧,老刘我以后一定好好干,听你和御史大夫的话,你让我向东,我绝不向西!你要我向西,我绝不向东!”刘侠卿放下一半的心,看来小命是保住了,徐宣绝不会驳樊崇的面子。 徐宣紧绷着脸,心里对樊崇有些不满,樊老大打仗够勇猛,对兄弟们够意思,可就是什么事儿都讲感情、讲义气,有时难免就欠了公道,失了法度。 可赤眉军本来就是一群流民,大家因为饿肚子凑到一块造反,这几年下来,也多亏了樊崇义气,才能把队伍聚到一块,要是用法度去约束,恐怕早就散了。 “刘校尉,你回去好好伺候陛下,要实在没法子让巫祝给他驱驱邪,兴许是惹上了什么脏东西万一陛下有个三长两短,速来报我!” 这年头医药水平不发达,全民迷信,巫祝也承担着医生的职责,百姓生病了,经常是喝点符水,驱驱邪祟罢了,管不管用的图个心安。 徐宣打发走了刘侠卿,转头对樊崇道:“御史大夫,你要不要再等两天,等皇帝这事儿定了再走?” “老徐,哦,丞相,前方军情紧急,左大司马、右大司马还等着我大军增援呢,我不能耽搁,马上就得走。这小皇帝要是不中用了,你和大司农商量着办,要不再换个人吧?那个西安侯刘孝不是一直想当皇帝吗?你看这人怎么样?” “西安侯刘孝?那可是个有野心的人先看看情形吧!再等两天,万一皇帝又活过来了呢!”徐宣不置可否。 樊崇起身,“野心有个屁用!甭管谁当皇帝,这几十万大军可都是咱们兄弟的!他要是敢不听话,老子一刀砍了他!” 徐宣心里一惊,面上却不露声色道:“这话说得是,让谁当皇帝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儿?三老,不如你就把这皇帝做了,弟兄们绝对没有二话!” 樊崇哈哈大笑,“我就是个泥腿子,大字不识一个,就是有把子力气,有几个兄弟,我哪儿会做什么皇帝?我只盼着带兄弟们打进长安,能吃口饱饭过过安生日子,咱们也享享清福,再不用这么东跑西颠的老徐,你想多了!” 2.前西安侯 整个郑县由一条大街贯通南北,无数的小街小巷从这条大街横生出去,蜿蜒到这座小城的四面八方,在县城一角的某个偏僻的小巷子里,住着前西安侯刘孝。 西安是齐地的一个小侯国,紧邻大都市临淄,很是富裕。刘孝少年时就承袭了爵位,安安稳稳地过了十余年锦衣玉食的生活,等到王莽篡汉,刘氏王侯都被降了级,许多人失去了封国,刘孝也是其中之一。 天下大乱,赤眉军自齐地兴起,四处掳掠,刘孝被掳到军中。前式侯的儿子刘恭、刘茂和刘盆子三兄弟也都在军中。 刘孝因识字,在军中被称为谋士,日常就是在各营中走动,结交军中头领,出几个鬼点子馊主意。要是在从前,他对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泥腿子们正眼都不会看一眼,可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前西安侯只好纡尊降贵,捏着鼻子与大老粗们打成一片。 大老粗们事业做大了,赤眉军打到了弘农,拥兵三十万,长安城就在眼前。 此时出现了一件怪事,军中的巫祝突然发了疯,自称是城阳景王附体,他常莫明其妙地大叫:“本来应该做皇帝,怎么做强盗呢?” 城阳景王刘章是汉高祖刘邦的孙子,齐王刘肥的儿子,他自己恐怕也没想到会在死后成了神,受到整个齐地民众的膜拜。城阳景王附体,在以齐人为主的赤眉军中是一件大事,士卒们相信这是神明的意思。 樊崇等首领决定顺应军心,立一个皇帝,他们在军中寻找城阳景王的后人,找到了三个,分别是刘孝、刘茂和刘盆子当时刘茂和刘盆子的大哥刘恭不在军中。 三个人按年龄大小抽签,刘孝四十一岁,最先抽,然后是十八岁的刘茂,两个人抽到的全是空白签。十五岁的刘盆子年龄最小,最后一个抽签,他的竹签上写着”上将军”三个字,于是这个放牛娃被立为皇帝,年号建世。 自从小皇帝登基,刘孝就告病在家,卧床不起,直到皇帝受伤,昏迷不醒,刘孝才从炕上爬起来。 “侯爷,您喝口水吧?”他的奴仆张五端过来一碗水,刘孝接过一饮而尽。 刘孝虽然总是骂张五笨,却依然把他视为头号心腹兼唯一贴身侍卫,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他身边的人早就跑光了,只剩下了张五一个。 刘孝道:“你看清楚了没有,刘盆子真的快死了?” “别人都说他昏迷两天了,一直没醒过来。” “哈哈,哈哈哈!”刘孝笑了起来,“穷人穷命!皇帝大位,无福之人岂能消受?” 张五陪笑道:“就是就是,这叫,这叫臀不配位,肯定遭殃!这个宝座总是跑不出侯爷您的PIGU。” 这话像是在奉承,但听着怎么就有点不是滋味,刘孝嫌弃张五没化,连马屁也拍不好,不过这至少算是个马屁,多少带点马屁的骚气。 “那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简直是粗俗不堪!”刘孝斥道。 “绝不能让刘盆子再醒过来!”刘孝拿了一串钱,塞到张五手里,“你去请巫祝过来,就说本侯病了,请他过来医治,这几个钱只是他的跑腿费,等治好了本侯的病,还有重金酬谢。” “还酬谢啊!那个老家伙,上回收了咱三个金错刀,事儿都办砸了,反倒便宜了那个臭放牛的。”张五满心不乐意,有那个钱买点肉吃好不好,侯爷吃肉自己还能跟着喝点汤呢! “休要胡说,还不速去!” 这事儿提起来刘孝也窝着一肚子的火,他花了整整三个刀币,那可是每枚面值五千的金错刀,虽然现在贬值严重,可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刘孝用三枚金错刀买通巫祝,演了一出城阳景王附体的好戏。本以为自已是城阳景王的后人,又是前代王侯,识书断字,这皇帝非他莫属。 没想到戏是演成了,可就是为别人做了嫁衣,自己费心费力,却便宜了那个放牛的小子,刘孝急火攻臀,当时痔疮发作,卧病在床。 最可气的是,他这儿求之不得,刘盆子那儿根本不想要!这世间的事儿上哪儿说理去! 多亏神灵保佑,放牛的小子自已找死,这次一定要想个妥贴的法子,绝不能让他活过来! 刘孝此时精神焕发,对着铜镜左照右照,看着镜子里的瘦脸尖下巴,不时捋捋颌下几绺胡须,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姿态儒雅,贵气逼人,一副帝王样貌。 若是他刘孝穿戴冕服,接受万众朝拜,君临四方,睥睨天下,那会是多么威风,多么荣耀! 刘盆子,一个毛都没长齐的穷放牛娃,没见过世面,浑身上下透着土气,凭什么跟他正儿八经的侯爷比? 刘孝在家中做着美梦,他的奴仆张五已出了门,小心拆下半串铜钱,揣进怀里,拿剩余的半串去请巫祝,这直接导致巫祝晚来了半个时辰。 此时刘孝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见到披头散发、全身肮脏的巫祝,他丝毫也不嫌弃,上前一把拉住对方的手,笑道:“神师,你总算来了!” “君侯这个样子咧,不像是有病的哩。”巫祝抽回了手,眼睛眯成一条缝,藏在散乱的长发之后,也不知是不是在看人。 “有病,有病!我有病!本侯有心疾,还请神师救我!” 巫祝干脆闭上了眼,口中念念有词,像一切神叨叨的神汉神婆一样,带着一股乱七八糟的神秘气息。 刘孝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打开了他的小木箱子,在里面悉悉簌簌地摸索。巫祝被这声音勾得心里发痒,眼睛偷偷地张开一条缝,却见刘孝已到了面前,往他的手里塞了一个东西。 巫祝低头一看,见是一块金光闪闪的马蹄金,心里立刻一阵狂跳,手已紧紧地握住。这破落侯爷居然这么有钱,不狠狠地敲他一笔对不起死去的爹娘。 他的父母是一对神汉神婆,在给某个权贵的垂危老母作法驱邪的时候,因声势过大,把病人当场惊死,被权贵以”妖言惑众罪”投入监狱弄死。 巫祝继承了父母的事业,但也吸取了教训,在给病人驱邪时总是喃喃自语,不敢大张声势,以其和风细雨式的作法风格深得大众敬仰。 “君侯有什么心疾哩?可要某为君侯行符咒禁禳之法呢?”巫祝知道,这么贵重的诊金,绝不可能是作法这么简单的事儿。 “要的,要的!但不是给我,是给当今皇帝!”刘孝取出一个布包,慢慢打开,里面是黑黄色的粉末,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 “此乃神药,可治百病,起死回生。皇帝乃我同宗至亲,年纪尚幼,本侯不忍见他少年丧命,故献此药,愿吾皇万岁!”刘孝的眼神意味深长。 巫祝突然睁大了眼睛,献药?救治陛下?鬼都知道眼下最盼着皇帝死的就是刘孝,难道他是想这是大事,可不是一块马蹄金可以解决的事儿至少也得两块。 仿佛读懂了他的心意,刘孝已在他的手里又放了两块马蹄金,两块!每块都比刚才的那块大! 刘孝把手按在巫祝手上,看着他道:“只需将此药放入符水之中,让陛下饮下,半个时辰之内必会见效,咱们便可有一位身子康健的皇帝了。” 这话佐证了巫祝的猜测,他的心里已在默默地盘算,皇帝昏迷两天了,即便不下药,也少有生还可能。包括樊崇和徐宣等头领在内,众人已视他为一个将死之人,让他作法不过是最后的过场。 “事成之后,朕将以神师为国师,凡有所获,任神师先取之!”刘孝意气风发,仿佛已穿上了龙袍,成为至高无上的皇帝。 巫祝的心思早就飞走了:神师,国师,三块马蹄金。一块一斤,一斤金至少可抵一万钱,用两块马蹄金可换两万钱,可以买米、买肉,好好地解解馋,还要买双鞋,自己脚上穿得那双鞋跟都烂掉了,以致于走路都要掂脚挺胸,姿态颇有些妖娆,别人见了还以为他在练习新的驱邪步法。 至于第三块马蹄金,那个风骚的崔寡妇早就吵着要一只金簪 他不知不觉地闭上了眼睛,开始喃喃自语,一会儿抬头向着屋顶,一会儿又垂下头,任长发披散满脸,他的样子奇怪又虔诚,仿佛在向着冥冥中的神衹求助。 作为普通人,他这样子实在是奇怪,但对于一个巫祝来说,这个样子只能说是日常操作。若是有人凑到他面前仔细倾听,会偶尔听到些奇怪的字眼:“肉哩!”“鞋子哩!”“簪子哩!” 张五在旁边呆呆地看着,他的脑袋晕乎乎的,仿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回事?什么意思?三块马蹄金,那得买多少肉?他瞬间觉得心好痛,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侯爷怎么自称为朕?难道 此时刘孝忽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亲切地道:“放心,你的功劳,朕记在心上,到时少不了你一个中常侍。” 中常侍?好像是个大官,权力大得很,每天伺候在皇帝身边,手里拿着拂尘张五忽觉胯下一凉,中常侍是什么鬼?不要啊! 此时巫祝突然”嗬”地一声,睁开了双眼,眼中精光大盛,眼前满满的,全是晃动的铜钱。 啥也不说了哩,干他娘的吧! 3.生命祈祷 入夜之后,赤眉军牛马厩,在最大的牛棚外面,一个简易的高台已经搭了起来。高台的下面是数不清的人头,人们相互打着招呼,交换着一些不知从哪儿得来的小道消息,众人脸上带着好奇和看热闹的兴奋,整个场子像赶集一样喧闹。 “听说小皇帝要死了!” “是啊,他们都说是在山上惹了邪祟。” “看来这娃儿没这个命,才当了几天皇帝,就把命都搭进去了。” “不一定吧!巫祝要为他驱邪祈福,说不准能救回来。” “别听他胡扯,就那个神棍,他救活过谁?” “是啊!我娘生病的时候,请他去作法,结果第二天我娘就死了。” “胡说!我儿子的病就是他治好的,他可是神医!” “就是,这巫祝很灵的,我小舅子病得都说胡话了,他说是饿鬼附体,一道符水下去,翻身起来吃了两碗饭,好了!” 刘侠卿跑来跑去,支使得手下的牛吏和马吏们团团转,他的侄子刘彪牵来一只黑狗,把它绑在高台的柱子上,这是准备杀了取血的祭品。那狗似乎感觉到不对劲儿,不安地来回扯着绳子,时不时地汪汪大叫。 狗叫声混杂在牛马叫声和人声当中,丝毫引不起别人的注意,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台上,那个军中最权威最灵验的巫祝,已缓缓走上高台,嘈杂声顿时低了下来,代之以一片嗡嗡嗡的低语声。 四周火把燃了起来,将高台上照得透亮。一片火光中,巫祝手拿着竹简,在台上高声诵读。 他读的是献给上天的祷,带着些莫明其妙的绉绉,和怪异的哩咧语气词。台下众人都不识字,自然不懂他读的什么,但这并不影响大家的虔诚,听不懂的自然是好的。若是他们这些盲都听得懂,那怎能显出神明的高高在上? 这是对上天的祈求,求老天放过他们的皇帝,让他重回人间。若是祷告有效,皇帝活过来,那自然是巫祝灵验;若是祷告不管用,皇帝死了呢?那自然是上天不允许,关巫祝什么事! 刘盆子的二兄刘茂跪伏在高台之下,五体投地,口中低声祷告,清瘦苍白的脸上满是虔诚。他只有这么一个弟弟,大兄刘恭不在,他挑起了保护弟弟的担子,兄弟二人几年来相依为命,感情极为深厚。 刘盆子两天昏迷不醒,刘茂两天没有合眼。他时刻守在弟弟身边,每天几次捧着熬得黏稠的粟粥,吹得凉热适口,撬开弟弟的嘴巴,一点一点地喂下去。多亏了他,刘盆子的这口气才没有断掉,一直苟延残喘到现在。 刘茂一直在后悔,后悔没有看住弟弟,让他跑到山上去,以致于摔成眼下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此时他恨不得自己死了,换来弟弟的活命,以减轻他心中的悔恨。 “盆子,你不能死,盆子,你一定要活过来,要活啊!”刘茂口中重复着这几句话,简单又饱含着真情,完全没有巫祝的祷词那么华丽晦涩。 在他的身后,牛吏马吏们跪了一地,他们都是刘盆子的熟人,平日一起放牛嬉戏的伙伴。在他们眼里,那个胆小憨厚的牛吏此时早褪去了前几天的皇帝光环,又重新变成他们的小伙伴。 巫祝开始作法,左手拿着一个铜铃,跳着怪异的舞步,一边摇晃着铜铃,嘴中还在大声喊着不知所云的咒语。他的弟子们分站四个角,每人敲着一只奇怪的乐器,像是鼓,又像是锣,声音聒噪又响亮。 几乎所有的人都跪下了,连刘侠卿也不例外,这场祈禳是挽救小皇帝的最后努力,也是让他免受处罚的最后一招。 刘孝站在远处的阴影里,冷笑着看着眼前的这场闹剧。 小放牛娃死定了!那个小小的布包,里面的药粉足够放倒一头健壮的牲口,以他现在那么虚弱的身体,只要一点点就要了他的命! 这些愚蠢的贱民,还在无知地向着他们所谓的神祇跪拜。他们哪里知道,所有的这些都是演戏,都是欺骗。活该这些贱民被人役使,等我刘孝登基为王,将会用鞭子抽打他们,驱使他们,让他们为这世上唯一的至尊卖命,这便是贱民的宿命。 刘孝的身后,张五微微弯腰站着,双手有意无意地遮住两腿之间。他的心里乱七八糟的,一刻也没停下来胡思乱想:马蹄金,中常侍 突然,张五迈前一步,嗫嚅道:“陛下,臣,臣不想做中常侍” 他的声音被一阵狂呼声淹没,此时高台上的作法已达到了高潮,巫祝在震耳欲聋的噪声中摔倒在地上,声音嘶哑,浑身抽搐,仿佛鬼神附体。他的弟子们近乎疯狂地敲击着手中的乐器,同时齐声大呼,这种亢奋带动了全场,高台下面的众人都跟着大呼小叫,全场一片混乱。 熟悉巫祝的人都在奇怪,这位神师的作法一向是轻柔安静,从没像今天这样吵闹,这种歇斯底里的作法绝不是他的风格,不知他今日为什么这么一反常态。 巫祝还在地上翻滚着,他的自言自语从来没有停过,他的弟子们都清楚地听到他在喊:“我闹死你哩!”“闹死你咧!”“震也震死你嗬!”“折腾死你哒!”“不信闹不死你呢!” 他们当然不知道,巫祝是在暗暗学习他的父母,争取以噪音让病人惊悸致死,如此便可不用他身上的那包药粉,免得事后露出什么马脚,惹祸上身。 他的弟子们都惊叹于师傅的敬业精神,他老人家今天简直是竭尽全力,这绝对是用生命在驱邪,要将所有的鬼祟都闹腾死。师傅他老人家,真是对大汉、对皇帝忠心耿耿啊! 几个弟子眼中满含热泪,看着他们的师傅在地上翻滚,心中暗暗地立志,一定好好追随他老人家,将来做一个像他那样的优秀巫祝。 刘彪端着满满一陶碗的黑狗血上台,恭敬地双手奉上。巫祝这才起身,接过狗血,大声念着咒语,下了高台,双手捧着狗血走向旁边的牛棚,小皇帝刘盆子正躺在里面奄奄一息。 巫祝走上前去,口中念念有辞,同时伸出一只手,从头到脚自皇帝身上慢慢拂过去,期间偷偷探了探他的鼻息,咦,好像是没气了,这下子省事了!巫祝满意地露出笑容,不枉自己这一番折腾得筋疲力尽。 戏还是要继续作下去,他向着身后的人举起陶碗,大喝一声:“城阳景王有令哩,尔等邪祟呢,速速退去嘛!疾嗬!”扬手泼了刘盆子一身的狗血。 巫祝转身出了牛棚,返回高台。他的弟子奉上来一块黄布,上面画着奇怪的符号,他的面前,放着一只装满水的土黄色陶碗。 巫祝就着火把点燃了布符,眼看着火焰吞没了符,灰烬落入陶碗,与水混杂在一起,这便是所谓的符水了。 所有的人都紧紧地盯着那碗符水,是死是活就看这一碗水了! 4.绝世神医 巫祝不知道的是,那一碗驱邪的狗血已经让刘盆子醒过来了。 也可以说是,放牛娃皇帝已经死了,在他的身体里,另一个人醒了过来。 他先是感觉到一股醍醐灌顶的冰凉,然后感觉慢慢复苏,整个头脑变得清醒。 刘钰醒过来的时候,外面一片嘈杂。他坐起身,手按着咕噜噜乱叫的肚子,迷迷糊糊地四处张望。 四周一片漆黑,朦朦胧胧地看不清楚,可是乱哄哄的全是人声,就是那种隔在房门外的人声。 外面有隐隐的光亮。 难道是着火了?这是他的第一个想法。 没有火光,也没有烟气,不像。 他想下床去看看,一挪动双腿,身下就发出沙沙的响声,伸手一摸,抓起来一把干草。 自己应该是在医院吧?可是哪里来的干草?难道这是最新发明的卧草疗法? 忽然后脑一阵巨痛,好像是要裂开一样,一阵眩晕袭来,刘钰差点一头栽下去,他急忙用两只手撑在床上,低着头微微喘息。 眼睛紧闭了一下又睁开,刘钰慢慢抬起头来,经过一阵子的适应,已能看到一些轮廓。他能肯定,自己绝不是在医院的病房里。 这屋子比病房大得多,空空旷旷的,四面的墙看起来很粗糙,仔细看看,好像是用树枝搭起来的,远远的墙上有一个洞口,那是门吧! 刘钰发现自己坐在地上,伸手一划拉,身边全是草,厚厚的干草,而他的身后,屋子的角落里,是小山似的一堆,摸了摸,也全是干草。 这是怎么回事?自己明明是从山上滚落,这时原本应该在医院里抢救,怎么就莫明其妙地到了这个破草堆里?就算是抢救不成,也应该推到太平间不是? 呸呸呸,说什么太平间,自己明明还能再抢救一下,不!能再抢救很多下。 等等,难道这里是火化场?难道最近为了推行环保,火葬场更新燃料,全改用天然有机稻草来燃烧火化? 刘钰在心里怒骂:“我还没死,我还活着啊,你们这群庸医!” “哞”一声低沉悠长的牛叫响起。 屋子的角落里有一个晃动的黑影,弯弯的角,甩动的尾巴,依稀看出是一头壮硕的牛。 刘钰放心了,看来这是间牛棚,而不是什么火葬场,因为即便他们能烧了自己这个大活人,也绝对舍不得烧了这么一大头牛,牛肉贵啊,尤其是牛尾。 看着不远处甩来甩去的牛尾,他舔了舔嘴唇,一阵强烈的饥饿感袭来,刘钰恨不得立刻冲上去,把牛尾薅下来剁吧剁吧炖汤喝。 他双手撑地想站起来,可是却力不从心,脑袋晕得厉害。只好又躺了下去,闭着眼睛半睡半醒。 饿!真饿! 外面的嘈杂声突然大大提高,脚步声杂沓,好像一大群人在奔跑。不一会儿,几个穿着古装的人举着火把冲了进来,明亮的火光刺得他睁不开眼。 一个披着长袍,乱发盖脸的人走在前面,双手捧着一只陶碗。他的身后,是一大群穿着奇怪的人。 碗!这么大碗,里面肯定是好吃的! 刘钰一下子跳了起来,“快把碗给我!”他大喝一声。 巫祝吓得打了个哆嗦,眼看着精神抖擞、双眼放光的小皇帝,他的脑袋”嗡”地一下,仿佛全身的血都涌了上来。 这是怎么回事哩?方才不是已经死了咧?怎么突然跳了起来呢? 难道,难道是诈尸了咧? 巫祝的脑海里回荡着那四个字,“把碗给我―碗给我―给我-我――” 皇帝要碗哩,他要碗做什么哒?难道他发现了什么咧?难道他知道 眼见小皇帝已扑了上来,双手来抢他手中的碗。这碗哩,这碗!巫祝只觉呼吸急促、身体僵硬,双脚像是钉在地上一样,一动也不能动。突然,他松开了手,那只陶碗直直地坠落,就从刘钰的双手之间穿了过去,“当”地一声落到地上,摔成了两半,里面的符水洒了一地。 刘钰伸头看了看地上,无聊,什么吃的也没有。 而眼前那个神经病竟颤巍巍地伸出手来,轻轻碰他的头脸,嘴里喃喃道:“真的活了哩,摸摸嗬,是不是真的咧?摸摸哒!” 刘钰一把拨落他肮脏的手,这老同志,还么么哒,好恶心! 老巫祝突然扑通跪下,双手举过头顶,向着棚顶叫道:“城阳景王显灵咧,驱除了邪祟哩,陛下的病好了嗬!陛下万岁哒!” “哎呀,真醒了。” “城阳景王显灵了!” “真是神医啊!” 一屋子的人全都跪在地上,乱七八糟地磕头叫道: “城阳景王保佑!” “陛下洪福齐天!” “神医啊!绝世神医!” “陛下万岁!” 刘钰站在牛棚里,头上的狗血还在不断滴落,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跪了一地的人。 卧槽,这是一群神经病啊,这他妈的是什么狗血剧情? 难道他刘钰这是穿越了?穿越成古代的某个皇帝?可是为什么他的衣服这么破烂,为什么皇帝不是住在皇宫,而是在牛棚里? 还有,为什么他现在饿得要命,肚子一直在咕噜咕噜叫? 他看着跪了一地、正因为他的苏醒而激动万分的一群人,心想:“管他呢!既然他们认这个皇帝,先要两碗饭吃,填饱肚子再说。” 刘钰突然挺直了身子,腰也不疼了,头也不晕了,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他中气十足地喝道:“传膳!快!朕要用膳!” “什么?陛下要什么?” 刘钰甩了甩并不存在的龙袍长袖,大摇大摆地说:“朕要吃饭,快拿饭来!” “陛下饿了,陛下要吃饭” “有粟饭,快去拿粟饭!” 巫祝暗暗地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好险,好险就露了馅。奇怪,小皇帝怎么知道这碗符水里有蹊跷?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真命天子,能明察万物?他暗暗捏了捏口袋里的三个马蹄金,心道:“哼!刘孝这个小人咧,差点害了我哒!这不义之财哩,绝不能还给他了呢!对哩,没收咧!” 刘侠卿激动得满脸通红,吩咐他的侄子刘彪,“快!快去给丞相送信,就说陛下醒了,身子好了,比小牛犊子都结实!” 刘茂热泪横流,谢天谢地,盆子真的活过来了!当然最应该感谢的还是巫祝,神师就是神师,这巫祝简直神了,手到病除,这是真正的神医! 此时牛马厩里万众欢腾,众人都在欢庆,只有远处的刘孝不明所以,他伸着脖子张望,嘴里不断嘟囔道:“怎么回事?那些人在闹什么?是不是放牛的小子死了?” 张五看了看他,“侯爷,听着好像是皇帝病好了。” “胡说!”刘孝大声斥道,“一派胡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是好了?分明是死了!” 张五胆怯地低下了头,低声道:“侯爷,您仔细听听,他们在叫什么?” 他偷偷地松了口气,这样也好,可是,三块马蹄金,足足三万钱,能买多少肉?想到香喷喷的肉汤,他忽然心痛得无法呼吸,这可真是败家啊! 刘孝铁青着脸站在那儿,耳朵里满满的全是众人的呼喊声: “旷世神医!” “吾皇万岁!” “快,快!陛下饿了,陛下要吃饭!” 前西安侯只觉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丹田里有一股燥热的火沉了下去。忽然菊花一阵剧痛,他大叫一声,摔倒在地。 就这样,在皇帝醒来的那天夜里,前西安侯刘孝痔疮复发,又一次卧病在床。 5.无解死局 阳光灿烂的清晨,刘钰双手枕在头后,直挺挺地躺在榻上,旁边的几案上摆着一罐子粥和两盘翠绿的青菜。 这是一间宽敞的屋子,摆着几个简单的家具,空荡荡地透着冷清。不过刘钰就喜欢这感觉,独门独院、超大开间、超大面积零公摊、真品汉朝古家具,这完全是顶级富豪的配置! 上一世他一直住在一间逼仄的三十平米小屋里,真是憋屈得够够的了。现在虽然是个有名无实的皇帝,基本的食宿条件还是不错的。 当然,这个豪宅不是给他刘钰的,而是供建世皇帝刘盆子居住的,他也不再是刘钰,而是刘盆子。 刘盆子一醒来就要求换地方住,刘侠卿当然是求之不得,立即请陛下起驾,正式入住行宫。这行宫原来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居所,院大房多,屋子也大,处处透着一股暴发户似的土豪气质,非常符合赤眉军的主流审美。 自从入宫之后,刘盆子立即下了他登基后的第一道旨意:谁也不见! 他要自己一个人呆着,好好地思考一下人生。除了送饭的,谁都不能踏近屋门半步,就连他的亲哥哥刘茂也被拒之门外。 然后他就一直这么躺着,什么也不做,一直躺了三天。 刘盆子呆呆地盯着屋顶,一动不动,不知过了多久,才重重地叹了口气。唉,都三天了,真的回不去了吗? 自己在魔都的房子虽然小,可是正儿八经的市中心地段,怎么也值几百万,自己突然消失了,又没个直系亲属,房子归谁呢? 鲜嫩的大三妹子,才刚刚追到手,正热乎着,这一下子撇下了,不知又要便宜了哪个色狼? 刘盆子狠狠地捶了捶床榻,他妈的,怎么摊上这么个破事儿! 他本是一个二十一世纪的青年,一个人去华山旅游,连最险的山路都爬过了,却在下山时从一道山坡上滚下去,脑袋撞到树上,醒来的时候就一身狗血,魂穿到了两千年前,变成了一个扯淡的皇帝。 要是个正儿八经的皇帝也就罢了,反正他在上一世没什么亲人,在这一世享享富贵也挺好。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拖着辫子的康熙乾隆,穿成哪个不好?可是尼玛,为什么偏偏穿越成刘盆子呢! 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他对这段历史很了解,刘盆子当皇帝,那根本就是一出戏、一场闹剧。 赤眉军就是一群农民,造反纯粹为了吃饭,没有政治诉求,没有政权意识,基本上是”只攻城,不占地;只劫掠,不安民;只破坏,不建设。”说白了就是一群流动的强盗,走哪儿抢哪儿,所过之处,赤地千里。 但是军队的战斗力相当强悍,一路攻城略地,屡战屡胜,从东海之滨一路打到长安。当时的长安可是帝国的伟大首都,意义不同凡响。到了这时候,即便再没化的泥腿子,也意识到了,不一样了,确实不一样了,咱们是不是应该组织一下,皇帝宝座先坐上,大家都来升升官? 因为现在军中最大的官就是”三老”,级别相当于乡长。这样子能号令天下吗? 譬如说你传檄天下,说:“大家都放下武器,投降我赤眉政权,咱们一起来当官,享受荣华富贵。那什么,我们的首领是乡长,那就封你当村支书,你当生产队长,你当大队会计,还有你啊,长一副死太监样,村妇女主任就是你了!” 这不扯淡吗?要知道,人家原来可都是一方霸主,高官、市长,最差也是个县长。没有皇帝,怎么让大家一起享受高官厚禄? 于是这个扯淡的皇帝就上位了,最奇葩的是他的产生方式,居然是特么的抽签! 更奇葩的是,新皇登基之后,众人下拜,山呼万岁,皇帝却吓哭了!是的,你没看错,一把抽中皇帝的放牛娃刘盆子,被这阵仗吓哭了。 刘茂悄悄告诉他说:“把签藏好。”刘盆子却生气地把写着”上将军”的签塞进嘴里,用力咬成两半。 那可是结结实实的竹签,不得不说,他的牙口不错。 从身体里残留的放牛娃的记忆来看,对这个天上掉下来的皇帝宝座,刘盆子是拒绝的,从里到外地排斥,这在他即位之初就表现得极为明显。 他躲避着一切与皇帝有关的东西: 龙袍,不穿! 皇冠,不戴! 皇帝车驾,不坐! 寝宫,不住! 御膳,吃! 食物是刘盆子唯一接受的皇帝待遇。 军中粮食不很充足,却也少不了他这个皇帝的,自从上位之后,刘盆子的饭从撒泡尿都能照出人影的稀粥,变成了干香的米饭面饼,油汪汪的鸡鸭鱼肉,这是过惯了苦日子的放牛娃拒绝不了的诱惑。于是他每天坚守牛棚,闻着熟悉的牛粪气味,坐在一堆乱草中大吃大喝。 他是个闲不住的孩子,吃饱了饭就更加卖力地干活:割草、喂牛、打扫牛舍。刘盆子同志充分发挥了”干一行爱一行”的劳模精神,把自己旺盛的精力投入到祖国的畜牧业中去,作好”致富带头人”,带着他的牛一起迈入了小康生活。 如果没人追着屁股叫”陛下”的话,这日子倒也不错。可是丞相徐宣说了,陛下就是陛下,礼不可废。从今以后,“盆子”“牛吏”都不能叫了,只能称呼他”陛下”。 每听到一声”陛下”,刘盆子心里都打个哆嗦,每当有人向他跪拜,刘盆子都难受得浑身冒汗。 他逃避,三天跑了五次。可刘侠卿防备得很严,专门安排了人手昼夜轮班,全天候保护圣驾。几名侍卫头领,一个是农民,负责白天看管,一个是更夫,负责晚上看管,还有一个杀猪的,一个打铁的,负责护送拉扯皇帝回宫。 赤眉军的人员组成比较简单,主要是农民,也包括各行各业的好汉,现在正可以各自发挥强项。 总而言之,放牛皇帝的安全问题让社会各界人士操碎了心。 他只要一出门,立刻就被包围,一群人呼呼啦啦走哪儿跟哪儿,让他怎么逃得出去? 大家经常见到的场景就是,他们的皇帝光着膀子光着脚,在屋舍间、营地里狼奔豕突,各行各业的侍卫们从四周包抄拦截,一群人闹得鸡飞狗跳,直到皇帝累得半死,被屠夫和铁匠架着硬拖回牛棚。 直到最后那一次逃跑,刘盆子瞅准空当,冲出牛棚,穿过院子,跃过围墙,淌过小河,钻进山林,经过一番铁人三项般的折腾,终于突破了重围,把农夫、更夫、屠夫和铁匠统统甩在身后,成功跑到了山上。 他本以为这次能逃出生天,谁知道一个跟头栽下来,一头撞到树上,差点当场驾崩。 刘盆子在牛棚里昏睡了两天,当大家都觉得他再也醒不过来的时候,他醒了。 没有人知道,清醒后的刘盆子只剩下了躯壳,他的灵魂已被一个二十一世纪的屌丝青年占据。 即便知道了也没人会在意,除了他的哥哥刘茂,如今也成了这个现代青年的哥哥。 占了人家的身体,占了人家的位子,连人家的哥哥也霸占了,这样真的好吗? 刘盆子心里有一丝愧疚,但是这点愧疚没有持续多久,很快被对现实的焦虑所取代。 他知道这之后的历史走向,这是属于光武帝刘秀的时代,其他一切割据势力都要为之让路。赤眉军不久后将攻破长安,迎来短暂的辉煌,然后迅速没落,全军被刘秀逼得走投无路,只好屈辱地投降。 虽然历史上的刘盆子保住了性命,可天知道这是多少曲意逢迎换来的?胜利者的仁慈不过是”待汝以不死耳!”留他一条活命就是莫大的恩典。 他做了两年多的皇帝,刘秀不可能对他没有防备。赤眉军真正的领袖樊崇就没有得到光武帝的仁慈,投降不久后被诛杀。刘盆子能够存活,必定经历了无数提心吊胆的日日夜夜。 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并不想要这样的命运,没有尊严和自由地活着,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最好的方式当然是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帝,把几十万赤眉大军握在手里,与刘秀一争天下。 他细细地盘算过了,得出的结论是:做不到,完全没机会。 此时的刘秀占据了河北、河东、河内等广大地区,号称拥兵百万,名望和实力都如日中天,已成为全天下最大的势力。 他的麾下人才济济,云台二十八将已基本聚齐,全是能臣骁将,能治国、能打仗、令行禁止,更别提光武帝刘秀本人就是个全能型人才,被后世称为“允冠百王”,是最会用人、最会打仗、最完美的一个皇帝。 反观赤眉军,打遍天下居然没有一块根据地;聚众数十万,却没有建立起有效的组织,只是按照地域自发地分成了三十个大营;没有书、旌旗、号令,打仗时一窝蜂,见着不是红眉毛的拎着刀直接砍上去就是。 从人员组成来看,赤眉军几十万人里认字的没几个,几大首领:樊崇、谢禄、逄安、杨音都是社会底层出身,完全没受过化教育,徐宣能当上丞相只是因为他识字。 两相一对比,刘盆子的心都凉了,赤眉军和刘秀比起来,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一对一PK基本没机会。 即使武力上勉强有一拼,还有一个最大的问题:这支军队再强,也不是他刘盆子的。 眼下他就是个”三无皇帝”,没有名望、没有根基,没有属于自己的力量。说白了就是块牌位,军中的几大首领绝不希望头上多个发号施令的真正皇帝,若是他表现出能力和野心,用不着刘秀,樊崇就分分钟把他灭了。 按现在的局势,刘盆子要想争夺天下,几乎没有一丝可能,地狱级难度。 不能自立,最终的结果就和历史上一样。 这他妈的是个死局啊! 6.陛下圣明 刘盆子想了三天,试图解开这个死局,找到自己在这个乱世中的生存之道。 最后他悲哀地发现,自己与那个放牛娃一样,只能逃避,这个皇帝,实在是不能做,甚至赤眉军这个集体也不能久留。 最好是趁着这事儿还没有发酵,迅速甩掉皇帝帽子,消失在公众视野内,偷偷找个地方隐居,靠自己领先两千年的知识优势发财致富,做一个逍遥富家翁。中国这么大,世道这么乱,又没有后世的身份证、指纹辨别等技术,隐姓埋名不成问题。 一个完全没有存在感的皇帝,想必刘秀也不会对他揪住不放,来个全国大搜捕之类。 如果短期内退不了位,这个皇帝帽子产生了影响力,那么只有利用这种影响力,寻机脱离赤眉军,投靠刘秀,将这种影响变成政治资本,争取在未来的东汉朝廷中占到一席之地。 主动投靠和被动投降的差距太大了,这表明他根本没有政治野心,刘秀即便是为了做样子,也得把他供起来。或许他以后能发挥一下才能,做出一番事业呢! 不过刘盆子并不想把命运寄托在光武帝的恩赐上,在中国古代高度集权的制度下,一日为皇帝,终身遭忌惮,最可能的结果是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最好的选择,还是逃离这个是非场。 放牛娃已证实了,想跑出去并不容易。刘盆子决定剑走偏锋,独辟蹊径。既然跑不了,那就不跑了,现在要改变打法,那就是:折腾,胡闹,作死! 一直作到大家受不了,人人都讨厌,作到大家不想他当皇帝为止。 一直作到臭名远扬,全中国都知道这个皇帝胡闹,没本事,根本不适合当皇帝,从而放松对他的警惕。 对,就做个昏君! 他立下了这个远大的志向,立刻就要开始施行,可这屋子里空荡荡的,就他一个人,做了昏君给谁看? 刘盆子大喝一声:“来人!人呢?人都死哪儿去了?” 随着这一声吆喝,房门应声而开。两个人急急地进来,一进门就跪倒在地,磕头拜道:“奴婢伺候来迟,请陛下恕罪!” 这两个人的样子与普通的赤眉军完全不同,穿戴上有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刘盆子想来想去,终于想起来了,电视剧里不是有很多这种打扮吗? “你们是宦官?”他问道。 “陛下圣明烛照,见识不同凡响,奴婢等人是从夏宫过来的。”瘦长脸的宦官说道。 这话听起来好像很有化的样子。 刘盆子点了点头,谁说赤眉军不正规?人家这工作效率杠杠滴,这才几天,连宦官都切出来了。 他又问道:“夏宫在哪儿,是朕的难道是王莽的行宫?” “启禀陛下,夏宫正是前朝皇帝,哦不,是伪帝王莽的行宫。伪帝王莽逼迫奴婢在夏宫当差,足足当了十二年。奴婢虽身在伪朝,却日日盼着我大汉复兴,如今陛下总算回来了,奴婢能伺候陛下,真是三生有幸,奴婢高兴的呜呜呜,奴婢一定做牛做马,好好地侍奉陛下。” 华山附近有一座行宫,是宫中权贵夏季避暑之用,王莽败亡后,宫中宦官四处逃散,只有几个没有亲眷的无处可去,便留守这座荒凉的宫殿,日子过得很是清苦。 这些人,在乱世中最难生存,没什么技能傍身,又不会稼穑,想做鸭子都没有工具,要不是赤眉军把他们捉来,早晚会饿死。 他们的专长就是伺候人,这下子好了,终于能干老本行了,两名宦官脸上充满再就业的欣喜。 那个脑袋很大的家伙一只手揪住胸口,一副激动到要晕厥的样子,瘦长脸弯着腰一脸媚笑,“不知陛下有什么吩咐?” 刘盆子说:“那个,你们两个贵姓?都怎么称呼?” 两个人立即磕头如捣蒜,瘦长脸吓得脸色煞白,连声道:“陛下,陛下千万别这么说,折煞奴婢了,陛下是真龙天子,仆等是微贱的奴婢,陛下随意呼喝就是,怎么怎么能如此客气呢?” 大脑袋已经是泪流满面,粗声道:“陛下!陛下啊,您怎么能对奴婢说贵姓?奴婢这么贱,怎么当得起这个贵字?陛下您是不是嫌弃奴婢,不要奴婢了?陛下!求求您,千万不要赶奴婢走!” 刘盆子瞠目结舌,看着这两滩扶不上墙的烂泥,十足十的屌丝。哦不对,连屌都没有,算什么屌丝? 他忍不住抬起腿来,一人一脚,把他们踢了个跟头,斥道:“狗东西!” 二人爬起来重新跪好,脸上已带了三分喜色,瘦长脸道:“得陛下龙足一踏,奴婢的屁股都沾了些贵气,真是奴婢的福气,可是陛下乃万金之躯,怎么能亲自动脚呢?下一次不劳陛下亲责,仆等二人互踢就是。” “陛下啊!可不能跟奴婢们客气,您该打打,该骂骂,千万别客气,千万不要客气啊!陛下一客气,奴婢,奴婢这心里没底,没底啊!”大脑袋双手捶胸、涕泪合流。 来到这个奇葩的社会,刘盆子已无力吐槽,没法子,入乡随俗吧。 根据他们各自的面貌特征,皇帝当即为两个宦者赐名,大脑袋的叫牛头,瘦长脸的叫马面。 他对自己的创意很满意,这种起名方式很昏君。 刘盆子大大咧咧地坐在床榻上,任牛头马面为他捏背捶腿,全身按摩。你别说,按得真舒服,手法远胜后世那些按摩师,看样子是经过特殊训练,作惯了的。 他浑身通泰,却念念不忘心中的伟大理想。“一定要争气,做一个称职的昏君,万万不能表现得太优秀!”刘盆子暗暗地警告自己。 “牛头,马面,依你们看,朕这个人怎么样?” “陛下龙凤之姿,天日之表,英明神武,德被四方,古往今来的皇帝,未有能及陛下者也。”牛头马面像背课一样,把这一段马屁拍得格外整齐响亮。 “那朕是个好皇帝?” “陛下英明!陛下是难得一见的圣君。”马面抢先答道。 “啪”地一声,刘盆子一巴掌拍在矮几上,把上面的盘子震得跳了起来。 “大胆!” 两个宦官吓得一齐跪地,瑟瑟发抖,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这一段话是从前的老宦官专门培训过的,十足的标准答案,万不会有什么差错的啊! 可他们眼前的小皇帝已经气得满脸通红,“谁说朕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你们的狗眼瞎了吗?没看到我长得这么黑,一点都不像皇帝吗?谁说朕是圣君?朕明明是昏君!昏君知道吗?你们这两个狗东西,给我听好了,以后要是再敢说朕英明神武,小心你们的狗命!” “奴婢不敢!”牛头马面快哭出来了,这是怎么回事?还让不让人愉快地拍马屁了? 小皇帝走到铜镜前,左照右照,怎么照都是一张英俊的黑脸,又酷又帅,英气逼人,硬说是昏君,也真是难为牛头马面了。 他命令道:“去,把刘侠卿给我叫来!” 7.真命天子 刘侠卿这两天心情不错,小皇帝醒了,也不到处乱跑了,社会各界人士组成的侍卫队伍处于无事可做状态,他刘侠卿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只要他不死、不乱跑,怎么都行!”刘侠卿舒服地坐在榻上,一面伸出手去,漫不经心地抠着右脚掌上厚厚的老茧。 “叔父,叔父!”刘彪几乎是一头撞进门来,“叔父,我的新衣服呢?” “什么新衣服?小兔崽子,你看看你,毛毛躁躁的,就这么瞎跑乱撞,一点礼数也不讲!” “那还不是跟叔父你学的?我这是随根儿!”刘彪笑嘻嘻地不以为意。 刘侠卿膝下无子,只有这一个侄子,自小带在身边,跟自己亲儿子似的,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给他。等他长到十五岁,就放在马厩里做了马头,管着上百号马吏。 刘彪恃宠而娇,在叔叔面前从来是撒泼放赖,无所不用其极。他涎着脸凑到刘侠卿面前,说道:“叔父,你看,你看看我身上!” “你身上咋了?你又不是婆娘,有啥好看的?老子不看!” “看我这衣服啊,都旧成啥样儿了!” “一个补丁也没有。这不挺好吗?小兔崽子,这衣服还嫌旧,你还想咋地,还想穿龙袍啊!” 赤眉军都是穷苦的流民,肚子都填不饱,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衣服?军中大半人都是衣着破烂,补丁摞着补丁,偶尔有些掳掠,也大都换了吃的,懒得在衣着上花钱。 刘彪这一身明显是从哪儿抢来的,蓝色的丝袍至少有八成新,只是稍稍大了一点。他这个打扮,放在人群里已算得上相当光鲜了。 “叔父,我给你捶捶腿?”刘彪殷勤地伺候着,一边觑着刘侠卿的脸色,“那个,你不是做了好几套新衣服吗?” 刘侠卿伸手给了他一个爆栗,斥道:“小兔崽子,怪不得来我这儿溜须拍马,原来惦记着这个!那是给陛下做的,你别想了!” “什么陛下,不过是个牛吏!见了叔父你还不是照样磕头?”刘彪揉着被敲痛的额头,龇牙咧嘴地道。 “那是盆子这孩子老实,他的头我可不敢受,丞相说了,要讲礼数,君臣有别。别说是你叔父我,就是丞相见了他也得趴地上磕头。” “嗤,把他能的不就是个放牛的小子吗?傻乎乎的,胆子小得很!有啥可怕的,上个月我还揍过他呢!”刘彪满脸的不服气。 刘侠卿虽然心里也不拿这皇帝当回事,可还是绷起脸教训刘彪:“别瞎说!丞相的话错不了,他可是能看状子的人,有学问着哩!你以后不许再揍盆子,也不能再乱叫什么牛吏、小盆子,要叫陛下,要行礼,记着了?” “知道了知道了!叔父,那几套新衣服盆子,哦,陛下不是不穿嘛,放着也是糟践东西,不如给我吧!” “小兔崽子,胃口倒是大,还真想穿龙袍。”刘侠卿嘴上斥责着,脸上却带了笑意,其实他也有这个意思。他为皇帝准备了几套光鲜衣服,可小皇帝就是不穿,平时就穿着放牛时的短褐,谁说也不听,那衣服放着也是放着,还不如便宜了这个侄子呢! 虽然他借着给皇帝做新衣的由头要了很多新布,都满满地堆在宫内的库房里,可在那个年代,布是可以当钱用的硬通货,让他再给侄子做两套,刘侠卿还有些舍不得。有现成的何必另做呢? 刘彪比皇帝大了两岁,但刘盆子出身侯府,小时营养足,长得高大健壮,比刘彪矮不了多少。古代也没什么紧身衣,都是宽松款,大点小点也不太看得出来。 “一会儿我再去问问牛吏,哦不,是问问陛下,他要是还不要,就便宜你小子了。”刘侠卿瞄了侄子两眼,点了点头,“嗯,大小应该还行。” 刘彪听了这话,知道叔父是同意了,顿时乐得一蹦多高,猴急地拿衣服来试穿,都是崭崭新的面料,穿上去别提多精神。 “二妮见了肯定喜欢,说不定能让我亲亲抱抱蹭一蹭呢!”刘彪想到那个面庞红通通的姑娘,更加心痒难耐。 “赶紧给我脱下来!别弄脏了,得盆子说不要了才能给你还有,我让你预备的车马,都备好了没有?”刘侠卿问。 “早就备好了,四匹白马,大红车子,特别威风!反正盆子也不坐,不如叔父你就坐了吧!” “不行,不行,要是让丞相看着,还不扒了我的皮!我告诉你,凡事不能太出头,知道不?这是老子半辈子才学会的” “知道了,知道了!要学会当缩头乌龟!” “小兔崽子,怎么说话呢这是!” 两个人正在闹腾,忽听门外有人喊:“老刘!老刘!小放牛的喊你过去!” “什么小放牛的,那是皇帝陛下!”刘侠卿斥道,“他肯见人了吗?我马上去!” 他兴冲冲地来到皇帝寝宫,也不通报,推门就进,大声叫道:“牛陛,下!陛下,陛下,哎哟我又忘了!” 刘侠卿转身冲了出去,动作与冲进来时一样突然。随即站在门外高声叫道:“我臣,刘侠卿要找求见陛下!” 刘盆子对这个老上级一直十分敬畏,即便做了皇帝,也是早晚参拜,可是自从摔伤之后,内里换了个人,这点敬畏早就荡然无存了。 “老子现在可是皇帝,一个不讲理的皇帝,昏君!我是昏君我怕谁!”刘盆子的腰杆瞬间挺得笔直。 他把牛头马面踢到两边,大喇喇地踞坐在龙榻上,故意拖了一拖,才装腔作势地拉着戏腔道:“宣!” 马面立刻走前一步,尖声道:“宣牛马校尉刘侠卿觐见!” “参见陛下!”刘侠卿往地上一趴,两手拄在地上,膝盖蜷缩,还没触地就站了起来。样子就像是只蛤蟆,四脚收缩,然后奋力向前一跳,动作鲁莽又突然。 刘盆子静静地看着他,没吱声。 刘侠卿不禁暗暗嘀咕:“这个小兔崽子,居然摆起了皇帝架子,不给老子行礼也就算了,还让老子给他磕头!” 按照以前的经验,刘侠卿只要马马虎虎一拜,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小皇帝肯定吓得够呛,立刻就得反过来拜他,他再装模作样推辞一番,这事儿就结了。 别人传出去,也会说他刘侠卿知礼、谦让、不摆老资格,是个靠得住的人。 可是没想到,人家根本就没给他谦让的机会。刘侠卿拜都拜了,小皇帝还是大咧咧地坐着,自己没摆老资格,他倒摆起了小资格。 而皇帝身边的两个宦官,正虎视眈眈地瞪着他。 宦官是皇帝的身边人,最能揣摩皇帝的心思,牛头马面虽然没见过皇帝几次,但在诸多前辈的熏陶下,察言观色的基本技能还是有的。二人一见刘盆子这个态度,知道皇帝是要立立威,作为皇帝的忠实走狗,当然要充当急先锋,主动给皇帝当枪使。 “大胆!天哪!你身为臣子,连礼节都不懂的吗?陛下还没说平身,你自己就起来了?还有没有点做臣子的规矩!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天理何在啊!”牛头痛心疾首,简直是捶胸顿足。 马面偷偷扯了扯他的衣角,咳嗽了一声,堆着笑道:“刘校尉,按照礼数,臣子觐见,要在外通报等候,臣子下拜之后,须陛下准许方可起身。” 不愧是经过系统培训的正规宦官,了解一切宫廷礼仪,而且敢于出手,勇于维护皇帝权威,真是两个优秀的公公啊! 刘盆子万万没想到,大汉的礼教要靠两个死太监来维护,有他们配合,皇帝不用亲自出手,只须端着架势就行了。 牛头抹了把眼泪,喝道:“牛马校尉刘侠卿不经通报擅自闯宫,未经准许便站起,无人臣之礼,实属冒犯圣驾之大罪!请陛下降旨问罪,以儆效尤!”说着他向门口迈了两步,挡在刘侠卿和屋门之间,封住了他的后路,看样子马上就要动手。 马面在旁边咳嗽了一声,“这事儿要真说起来,都够掉脑袋的了,不过牛马校尉乃有功之人,若知错就改,想必陛下定能法外施恩。” 刘侠卿早就被吓得一脸懵逼,怎么了这是?一个头没磕好竟犯了这么大罪?这点破事儿就要杀头?这不是故意整人吗?他是随着大军东砍西杀过的人,见过世面,历过生死,当即脸色阴沉,怒气上涌,心道:这两个不男不女的东西,也敢来申斥老子! 刘侠卿有心发作,可看看皇帝,完全没有维护他的意思,而是踞坐榻上,一手抚膝,目光冷冷地看着他,一副“他们说得很对,你看着办吧”的样子。 刘侠卿心头一震,今天的放牛娃与往日大大不同,整个人显得高高在上,很有威严,就连那种不太雅观的坐姿也显得霸气十足,难道真像那巫祝说的,这是城阳景王指定的真命天子? 8.五体投地 刘侠卿是奴隶出身,从前在乡里的时候,见了乡三老就觉得是了不得的大官,若是见到县令,他只有在道边磕头的份儿。至于皇帝,那是远在天边的神,他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还能见到,可如今眼前就有这么活生生的一位。 没化的人最是迷信,信天信神信巫,巫祝说了,刘盆子是真命天子,那他就应该是真命天子。可刘侠卿几乎是看着那孩子长大的,最知道他的禀性,他那个畏手畏脚的样子,怎么看怎么不像皇帝。 他对巫祝的话半信半疑,并没有真正把刘盆子当作皇帝看待。可今天这一见,却突然有种强烈的感觉,这个放牛娃好像是变了个人,哪儿还有一丝一毫从前窝囊退缩的样子? 他高高在上,神情坦然,颐指气使,举手投足间凛然生威。再看两个宦官,对他更是毕恭毕敬。 不一样了,确实不一样了,整个人精神多了,简直威风的不行,浑身满满的王霸之气! 刘侠卿经过自己不断的脑补,已经越来越信服,眼前这位皇帝就是城阳景王选定的真命天子,那可是天上下凡的真龙啊! 他的怒气不知不觉地消散了,整个人呆呆地站在当地,不知如何是好。 屋子里的三个人都看着他,牛头虎视耽耽,马面似笑非笑,两个人一副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动手的架势;小皇帝居高临下,目光冰冷,浑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上位者理所当然的优越感。 刘侠卿经受不住这威压,只觉得身子越来越沉重,不由自主地双腿一软,又重新跪了下去。这一跪,再不是马马虎虎,而是拜得诚心诚意,简直是五体投地,连头也不敢抬起。 匍匐在地的一刹那,刘侠卿心里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就好像游子回到了家乡,孩子见了爹娘,莫明其妙地委屈,委屈到想哭。 “陛,陛下,臣,臣失礼了,臣不懂事,陛下罚我吧!”他抽泣着磕下头去,完成了庄严的认主仪式。 我靠!这个贱人,居然这么好忽悠,一吓唬就怂了,果然奴性十足?刘盆子暗暗吐槽,故意拖了两拍,让压力保持了一会儿,才平淡地道:“念你初犯,朕就不罚你了,下次不可再犯,起来吧!” 陛下原谅他了!多么亲切,多么宽宏大量啊!刘侠卿又激动了,心中对于皇帝的敬畏和感激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可就在他一抬头的功夫,突然眼光发直,直勾勾地盯着皇帝,伸手向前指道:“陛下,你,你” 牛头喝道:“大胆,臣子岂可手指陛下?” 刘侠卿连忙收回了手,赔着不是。 卧槽,忘了这内裤不严实,居然走光了!刘盆子故作镇定,慢慢收拢了双腿,正襟危坐起来。 大家在电视剧中见过,秦汉时期的古人都是跪坐,双膝并拢,屁股垫在脚后跟上。如果你试一试,就会发现这么坐着并不舒服,坐一会儿还好,时间久了就觉得很累。既然这样,为什么老祖宗们要没事儿找罪受,非要以这么难受的姿势坐着? 据说其中有个不得已的原因,那就是:最开始时中原人不穿裤子,只以袍子遮盖下体。大家聚在一起,又没有椅子,只有坐垫,如果像后世那种岔开腿坐,那画风无法想象。 于是讲究礼仪的中原人开始跪坐,两腿并拢,保护隐私部位,久而久之形成习俗,却忘了起因。 后来中原出现了裤子,甚至出现了类似现代内裤的”裈”,比如西汉司马相如穿着”犊鼻裈”当街洗碗,晋代阮咸在院子里晒”犊鼻裈”,“犊鼻裈”大概就是早期的内裤了,那种东西也不会如现代一样精心裁剪,大概就是一块布从下面一兜,腰间一系,形状类似日本相扑手的服装或者婴儿纸尿裤,防走光性估计不会太强。 刘盆子其实是穿了裈的,但是比较肥大松垮,以至于一个不雅的坐姿就走了光。 他妈的,还让不让人好好坐着了?刘盆子暗骂一声,心里已在想着怎么做出后世的那种平角内裤,来保护他尊贵的龙裆。 这时刘侠卿说道:“陛下,我臣给陛下准备了衣服和马车,陛下还要不要试试?陛下,你要实在不想要,那就” 新衣服新车马,傻子才不要,“拿来!朕正想换件衣服,坐车出去逛逛。”没等刘侠卿说完,皇帝已发出了命令。 “啊?陛下说什么?” “刘校尉,陛下说了,要你献上新衣及车驾,你没听见吗?”马面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刘侠卿有点懵,前几天不是死也不穿吗?怎么转变得这么快?这小皇帝面貌虽然还是那样,但就是让他觉得像是变了个人,难道这次昏迷让他神灵附体,立马蜕变成了真龙天子?否则怎么会起死回生,祝祷之后突然苏醒?这些神灵的事儿,真的说不准啊! “哦,这样好好,我,臣这就去准备。”一不小心猜中真相的刘侠卿要冒汗了,自己真是畜牲啊,居然惦记上了真龙天子的东西! 他出门时,刘彪正在外面等着,见到他脸上立即笑开了花,“叔父,叔父!成了吧?” 刘侠卿没理他,只顾低头往外走,刘彪追着问:“叔父,怎么样?我的新衣服呢?能穿了吧!” 刘侠卿没好气地骂道:“你这小兔崽子,是不是脑袋被骡子踢坏了?哪有你的衣服?那是陛下的龙袍,你也敢惦记?你个王八羔子,是不是找死?还不快去套车!陛下要出巡,马车安排好了没有?记住了,这是圣驾!狗日的!你要亲自驾车,不能出一点差错,要是陛下有个好歹,你就是杀头的大罪!咱们全家都跟着灭九族!” 刘彪被他劈头盖脸一顿骂,不禁有点发懵,牛脾气发作,“咋了,咋了?不就是两件破衣服吗?不就是一个臭放牛的吗?有什么了不起!他算个什么东西!他敢灭我九族,我先灭了他!我揍死他!” 话音未落,刘侠卿上来就是一脚,“还敢胡说!什么放牛娃,人家现在可是天子!你敢揍他,老子先打断你的狗腿!要记得你做臣子的本分,快去套车,好好伺候着!” 刘彪在叔父背后偷偷吐了口唾沫,什么狗屁皇帝,平时见着自己跟孙子似的,偏他手气好,抓阉抓了个皇帝,这小子拿着鸡毛当令箭,居然敢摆皇帝架子,自己早就看他不顺眼了,都是姓刘的,凭什么他当皇帝,我还是个马头?哼,让老子伺候他,休想!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牛头马面服侍皇帝更衣,刘盆子什么都不用干,只需像田地里的稻草人,伸开两手等着就行了。他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成了摆设,要是照这样下去,早晚会被伺候得生活不能自理。 这套衣服真不是一般的土啊!从头到脚都是簇新簇新的大红色,大红的袍子,大红的帽子,绣着花纹的鞋子。 刘盆子穿着新衣帽在屋子里走了几步,脑海中突然浮现小时候念过的儿歌:“公鸡公鸡真美丽,大红冠子花外衣,油亮脖子金黄脚,要比漂亮我第一。” 这特么的是什么审美! 再看看旁边那两套,一套全是鲜艳的绿色,绿衣绿帽这个绝对不能穿!还有一套黑色的,虽然庄重,可不符合自己昏君的人设,算了,就红的了! 刘盆子得意洋洋,昂首阔步,一步三摇,这种骚包的画风,不正是一个昏君应该有的样子吗? 他大手一挥,“走!去看看朕的车驾!” 9.谁敢不服 牛马厩是赤眉军喂养牛马牲畜的地方,里面有马、牛、羊、驴、骡,狗、鸡、鸭、鹅,几乎是一个超大的牲畜聚居地。 这里虽然号称总管全军牛马,可由于赤眉军管理混乱,各自为战,实际上各营分头劫掠,劫来的财物牲畜都直接拉回营里,缴到这里的只是少数,但樊崇、谢禄等几个大头领直属各营的牲畜都集中在这儿。 赤眉军如今共有三十营,每营一万多人,这么庞大的军队,即便是一部分牲畜归集在这儿,那数量也足够惊人的了。 此时牛马厩里一派繁忙景象,牛吏马吏们跑来跑去,车夫们扬着鞭子,赶着车进进出出,牛马的叫声混杂着人声,牲畜粪便的味道格外浓郁。 几个穿着短褐的牧童聚集在牛棚前,正合力拉一头犟牛,一个马童在仔细地刷马,水把他的犊鼻裈都浸湿了,一个车夫正把车辕向骡子背上套去,那骡子摇着头不肯就范。 一切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有人喊了一声:“看哪!那人是谁?是盆子吗?” “盆子也是你叫的?要叫陛下!” “那,那个是陛下吗?嘻嘻陛下,前几天还跟我一起玩泥巴呢!”那放牛娃嗤嗤地笑。 众人纷纷望过去,只见一个全身火红的人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两个宦官,一个弯腰曲背、一脸谄媚;一个手抚前胸,皱着眉头。 是刘盆子吗?那个天天一身泥,脸从来也洗不干净的放牛娃?不可能,他哪有这么威风好看! “这衣服真漂亮!”那些半大小子都眼巴巴地看着,心里羡慕不已,众人的审美出奇地一致,鲜艳抢眼的颜色就是漂亮。 牛吏马吏们停下手里的活计,议论纷纷。这时小红人已走到近前,笑道:“众位卿家,你们好呀!” 卿家,卿家是什么玩意?听着很厉害的样子,好像是什么大人物,少年们不由自由地挺直了腰杆。 几个相熟的伙伴向他打着招呼,“盆陛下,你脸上没泥巴,我都不认识你了。” “这也太好看了,一点都不像你。” “穿得这么威风,真看不出来是你。” 皇帝昂着头,背着手,身子站得笔直,脸上虽然带着笑,却隐隐透出一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牛吏们觉得这样的刘盆子有点陌生。 双手紧握一脸悲痛的宦官牛头突然大喝一声:“尔等小民,怎么一点礼数也不懂?还不拜见陛下!”声如霹雳。 刘盆子登基的时候,这些牛马吏都远远地看着,眼见全军的人都对着他跪拜,甚至包括他们平时奉若神明的樊崇、徐宣等大头领。因此心里也嘀咕着,这个平时与他们一样的牛吏恐怕真的变了,对他不能再像从前那般随便了。 有几个孩子率先跪下了,于是其余人也随着跪在满是牲畜粪便的地上,稀稀拉拉的声音响起,“见过陛下!”“陛下万岁!” 牛头还不满意,正想继续教授他们礼仪,刘盆子已抢先说道:“行了,都是兄弟,这么客气干什么?众位卿家,都平身吧!” 衣衫褴褛满脸污泥的卿家们纷纷站起身,有的茫然无措,有的在偷偷地笑。 两个宦官一路都在嘟囔,堂堂皇帝,当然是坐在家里等车马上门,哪有亲自到这种牛马污秽之地来的道理? 可刘盆子喜欢牛马厩,他的小兄弟们都在这儿,自己要当昏君,也得拉几个小弟做佞臣撑场面不是? 此时马面拉长着声音道:“陛下出巡,车驾何在?” 几个马吏推推搡搡,谁也不肯上前,终于一个马吏推不过,走上前来,说道:“马头说了,嘻嘻,刘陛下来了,请他坐这辆车,嘻嘻。”伸手向旁边一指。 那是一架平板车,上面无篷,就那么裸露着,车板上灰突突的全是灰尘,不知装过什么货物,拉车的是一匹老骡子,身上毛色混杂,瘦骨嶙峋,此时它正低垂着头,蹄子轻轻地刨着地,一坨冒着热气的屎正从屁股后面滚落。 这种破车,农村孩子谁没坐过?每当过节赶集的时候,大人就是赶着这种车子,载着自家地里出产的东西,带着家小去集市上售卖。 这辆寒酸的农家骡车,就是刘彪为新皇准备的车驾?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看车,看看刘盆子,一时周围鸦雀无声。 忽然一个马吏扑哧一笑,像是触动了机关,众人才一个个地活了过来,嘻嘻哈哈的笑声、嗡嗡的议论声随即响起。 这是明目张胆的藐视,是对于这个新皇帝赤裸裸的挑战!刘盆子知道,这绝不会是刘侠卿的意思,肯定是马头刘彪在向他示威,目的就是把他那层光鲜的皇帝外衣撕下,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 刘盆子记得,这个刘彪一向强横,平时没少欺负自己,要不是二兄刘茂护着,自己不一定得挨多少打。也难怪他不服,平时屁都不敢放一个,从来都是唯唯诺诺的放牛娃,居然成为高高在上的皇帝,要让他刘彪来伺候,两人身份易位,心理上必然失衡。 现在所有人都在看着刘盆子,若是他就这么认了,马上会成为全军的笑柄,所谓的真命天子就成了一个笑话,他刘盆子以后休想在人前摆什么皇帝架子,继续夹着尾巴做人吧! 刘盆子暗中冷笑,自己一个昏君,怕他作甚?唯一的难处是怎么处置,杀头?腰斩?炮烙?要不干脆宫了,给牛头马面使唤?算了,不用这么大张旗鼓,小小惩戒一下,让他们知道厉害就行了,谁让大汉皇帝陛下这么仁慈呢? 可是没等他有所反应,牛头已经开始了哭喊:“简直是胆大妄为,没有天理啊!大汉陛下的天威,怎能如此亵渎?你们,你们这些乱臣贼子!”也不知为什么,这个正儿八经的宦官还有这么粗哑的嗓音,至少从声音上来说,牛头还是非常爷们的。 他身材高大,再加上硕大的脑袋,粗声大气地一通乱喊,颇有几分威势,在场的半大孩子们都被他震住了。 宦官是皇权的附属品,永远依赖皇帝生存,在外面最是维护皇帝的尊严。此时这两个宦官几乎是刘盆子最可靠的队友。 马面道:“你们的上官何在?让他来回陛下的话!” “上官?啥上官?我们这没姓上官的呀!哦哦,你是说马头儿啊他刚才还在,现在,小马吏扭头左看右看,“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刘彪明显是躲了,就是要让小皇帝有火没处发。 马面道:“陛下万金之躯,怎么能坐这种东西,还不快去重新准备?” 马吏们谁也不动,有的低头看地,有的抬头望天,根本就没人听他的。县官不如现管,皇帝高高在上,他们够不着,他们只知道马头儿的拳头最硬。 一个十五六岁的马吏嗫嚅道:“可是,可是套车要马头发话,马头不在呀” “哈,哈哈哈,哈哈!”刘盆子忽然仰天大笑起来,众人都吃惊地看着他,陛下这是气疯了吗? 牛头马面吓得拜倒在地,“奴婢万死,陛下息怒!” 刘盆子大笑几声,把所有人笑得一脸懵逼,方才止住笑,对着他们摆了摆手,他一个昏君,会为这点小事生气么? “谁说马头不在?”皇帝突然停住了笑,开口道,“马头就在这儿。” 马吏们愣住了,他们四处张望,哪里有刘彪的影子? 刘盆子甩了甩袖子,把双手向后一背,朗声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尔等众人,皆我子民,湖海山川,皆属朕躬,我为皇帝,代天牧民,我是老大,谁敢不服?天威所至,雉伏鼠窜,无有遗者,天下万物,任我予取予求!” 刘盆子只顾胡说八道,牛马少年们听得一愣一愣,皇帝说得一套一套的,就是都听不懂,不过也不用全懂,记住其中一句就好了,他是老大,谁敢不服? 服!少年们脸上都是大写的服字。 刘盆子唾沫横飞,说得来劲,这才是睥睨天下的昏君气势! “这全天下都是朕的!这山、这河、这牛、这马、这牲畜,统统都是朕的。”刘盆子两只手一划拉,好像把所有的东西都划到他的怀里。 “所以,我说谁是马头,谁就是马头,现在我要说,“他终于把话拉了回来,“从今天起,刘彪不是马头了!” 10.鲜衣怒马 刘彪号称畜牲界的小霸王,“拳打牛棚,脚踢马圈”,在牛马厩里罕逢对手。而且他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动拳头,那些牛吏马吏,哪个没挨过他几拳? 这么一个强横人物,刘盆子说撤就把他撤了?这话算数吗?牛马厩里鸦雀无声,一个个大睁着眼睛看向小皇帝。 刘盆子不理众人,他的眼睛在人群中逡巡,最后定格在一个面容黝黑、身材高大的少年身上,“孙易!你过来!” 孙易脸上带着迷茫,用手指指自己,“是叫我吗?” 皇帝点头,待他走上前来,把右手前伸,向下一按,面色庄重地道:“朕以大汉天子的名义,封你为弼马温,总管全军马事。” 他也不知道应该封什么官,只记得齐天大圣做过的差事,那不就是马头儿吗? 孙易愣了,“啥?弼马温?那是啥玩意?” 马面一声低斥:“陛下的意思是让尔做马头!还不跪下接旨谢恩!” 赤眉军中青州人占多数,在马厩里也是如此,刘彪作为青州帮的首领,又有刘侠卿做靠山,在牛马吏中一向横行霸道,经常欺负别人,尤其是其余各州的人。 孙易是赤眉军经过濮阳时投过来的,今年十七岁,属于兖州帮,虽然个人极有武勇,周围也有一帮拥趸,但终究属于少数派,在与刘彪的争斗中常常处于下风,平时没少受他的窝囊气。 刘盆子做为牛吏,常年在牛马厩中,对马吏们极为了解,对孙易本人的脾性也很清楚,所以才抛出这个诱饵。他知道孙易不甘心受刘彪的欺压,一直伺机反击,自己只是给他提供一个机会而已。 孙易此时还有些茫然,他很直接地问:“让我当马头?你封的官,管用吗?” “把吗去掉!”刘盆子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朕是皇帝,说一不二,说你是马头你就是马头。怎么?你不会是不敢做吧?哦!朕想起来了,你们都怕刘彪?既然这样朕也不难为你” “我做!怕他作甚?就听你的,这个弼马温我做了!” 半大孩子最是经不起激将,何况孙易这种胆大性烈的。刘盆子话音未落,他已单膝跪在地上:“孙易谢过陛下!” 孙易豁出去了,总是受刘彪的鸟气,他早就憋了一肚子火,可算是有了翻身的机会,怎么能轻易错过?就赌这一把,跟着这个小皇帝混了! “好,孙易,朕命你准备高车驷马,作为朕的出行车驾!朕要你作为御者,为朕驾车,陪朕出行!”刘盆子又补充了一句,“要最好的马,最好的车!” 其实最好的车马都是现成的,刘彪早就安排好了,妥妥的顶配豪车,只是他要为难刘盆子,故意把豪车藏了起来,此时却为孙易做了嫁衣。 这是一挂崭新的车子,围着红色的帷屏,车轼前边是赤色的屏泥,拉车的是四匹高大雪白的骏马。 少年们的眼睛都直了,这车、这马,这TMD太威风了! 他们争先恐后地伸出手去,哪怕只是在马背上、车辕上摸上一下,便觉得沾了光彩,与有荣焉。 鲜衣怒马,哪个少年不爱? 刘盆子在众人的簇拥下登车,少年们兴奋地高呼着:“万岁!万岁!吾皇万岁!” 他们仰着头,伸着手,向着这个他们原本的伙伴欢呼。 原来排场对于一个人如此重要!穿名牌,开豪车,再加两个跟班,那是妥妥的豪门配置,什么妹子泡不到? 肤浅!虚荣!刘盆子暗道。可是有什么打紧?老子就是个昏君,要什么深刻?玩什么深沉? 他面带微笑,淡定地挥着手,向四周点头致意,继续享受这肤浅的虚荣。 可惜眼下没有妹子,只能对着这些半大小子们炫耀。可是已经让那些牛马吏们嫉妒得眼睛发红了! 这是他从前世到今生少有的高光时刻,刘盆子没来由地热血沸腾,胸中涌出万丈豪情,好像整个天下都在他的脚下,自己就是那个世间至尊的真正王者。 孙易笔直地坐在驾车的位置,即使破衣烂衫也掩盖不住他的神采。他隐隐觉得,自己就要和以往的卑贱生活告别,迎来属于自己的光彩人生。如果说刚才他还有些担心和犹疑,现在则是拿定了主意,没什么可后悔的,为了这些,什么都值了,拼了! 可是这时,一个人突然自马厩中狂奔而出,他手里提着一支马鞭,向着马吏们身上四处乱抽,嘴里不住地骂道:“谁叫你们套车的?都不听我的话了?你们这些欠揍的家伙,还想反了不成?” 刘彪来势凶猛,连打带骂,像往常一样耍着威风。 可令他吃惊的是,马吏们虽然也在躲避,眼里却没了往常的惧怕,只带着些不满和怨恨,刘彪知道,如果不能打压下这股势头,他就完了,牛马小霸王就要倒了! 都怪那个刘盆子!擒贼先擒王! 他咬了咬牙,直冲到刘盆子面前,大叫着:“我才是马头儿!谁敢抢我的差事,动我的车!是你吗?你算老几?” 他用手指着刘盆子,“你一个臭放牛的,凭什么穿好衣服,坐好车子?别人当你是皇帝,我才不认!乖乖地跪下讨饶,这次便饶了你,否则,让你尝尝我拳头的滋味,让你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老大!” 以往他这一招屡试不爽,每当他挥起拳头,刘盆子要么认怂哀告,要么抱头鼠窜,去寻他的二哥保护,绝不敢与他正面对抗。刘彪认为这次并不会有什么不同,自己的武力威慑一定能吓破这个小牛吏的狗胆。 可他瞬间便发现自己错了,刘盆子没有显现出丝毫的畏惧之色,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只向着两个宦官瞟了一眼,马面立时道:“将阻拦陛下车驾者拿下” 无视是最大的轻蔑,刘彪要气疯了,这个家伙居然理都不理他,居然敢看不起他!是可忍熟不可忍!刘彪一下子热血上头,把叔父的嘱咐全都抛到脑后,他攀住车辕,挥鞭向刘盆子抽去。 可就在这时,一只强健的手臂自旁边伸出,握住了他的鞭梢,而他的身体倏地一紧,已被人自后面拦腰抱住,然后一个黑影凌空扑下,将他狠狠地扑倒在地。 拦住皮鞭将他扑倒的是新任马头儿孙易,自后面抱住刘彪的是刘盆子的亲哥哥刘茂,他听说弟弟来到牛马厩,急忙赶了过来,正赶上刘彪冲着刘盆子发威,兄弟情深,刘茂二话不说,果断出手。 两个人合伙把刘彪按倒在地,你一拳我一脚,全向着刘彪的身上脸上招呼。不怕事儿大的少年们在旁边拼命地鼓噪:“揍他!打死他!” 马面在旁边尖声大叫:“有人刺驾!快来护驾!护驾!” 刘盆子掸了掸一尘不染的大红色袍子,伸手扶了扶通红的帽子,指着刘彪叫道:“牛吏们,马吏们,受压迫的兄弟们,报仇的时候到了,给我打!打得好的,朕重重有赏!”活脱脱一副横行乡里的纨绔子弟模样。 这一声吆喝,那些平时受惯欺负的牛马吏们,顿时呼啦啦冲上来,一阵拳打脚踢,打得刘彪抱着头哭爹叫娘,蜷在地上动弹不得。 牛头气得双手揪住胸口,呼天抢地道:“陛下!陛下啊!刘彪竟敢行刺圣驾,这是,这是灭门的大罪啊,要杀头!灭九族!请陛下降旨查办!” 这下子把那些半大小子们给吓住了,连孙易都红着脸道:“什么刺驾?真要杀头?用不着这么狠吧!”打架归打架,他们都是一起长大的伙伴,能有多大仇? 刘茂向着牛头一声低喝:“闭嘴,别再吵了!”他可是皇帝的至亲,死太监哪里敢惹,只好乖乖地闭上了嘴。 刘盆子狠狠瞪了牛头一眼。这是较真的时候吗?他是想当昏君,可不想找死啊!他还没糊涂到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这个皇帝根基不稳,装模作样摆摆架子还可以,杀头灭门,还灭九族,你这是坑我! “唉,看他也怪可怜的,算了算了,朕宽宏大量,仁义待人,以德报怨,不跟一个小小马吏一般见识,把他交给牛马校尉处置吧!”刘盆子一副悲天悯人的表情,好像刚才下命令狠揍刘彪的不是他,而是另有其人。 他双手扶着车轼,站在崭新的车上环顾四周,昂首挺胸、意气风发,好像秦皇汉武坐在高高的宝座上指点江山,样子比平时又高大了几分。 “翟兴!王猛!胡狗子!牛得草!小班登!你,你,还有你!那个衣服后头露洞的,把屁股遮严实,你们这些人,都上马跟我走,做朕的贴身侍卫!”他接连点了几十人的名字,有的是他相熟的牛吏,有的是方才”护驾”的功臣,有的是他了解的壮健少年。 被点到名的眉开眼笑,答应着各自去找马匹。没被点到的垂头丧气,他们终于意识到,这是一条摆脱牛马厩生活的捷径,他们已失去了这个机会,有人在后悔平时没与刘盆子搞好关系,有人后悔刚才没有出手护驾,有人在暗暗思索如何能博得这位皇帝的”圣眷”。 刘盆子的小伙伴班登脸上挂着两条鼻涕,怯怯地看了看牛头马面,“陛下,我爹说过,陛下身边的人都要,割了,我怕我怕疼!”他一撇嘴,眼泪劈里叭啦往下掉。 刘盆子哈哈大笑,“朕是皇帝,说话算话,饶你鸟命!” 班登抹了把鼻涕,笑着答应:“哎!我去,骑牛去!” 少年们闹腾得人仰马翻,刘茂凑到弟弟身边,低声道:“盆子,你别胡闹了,头领们知道了可不得了!” “二兄,你放心,没事儿!我不怕闹得大,就怕他们不知道!” “盆子,我心里怎么这么没底呢?你跟二兄说实话,你到底要去哪儿?到底想干啥?” 刘盆子笑得阳光灿烂,“我要去外面花花世界,横行霸道,欺男霸女!” 11.横行闾巷 郑县县城不算大,也不算小,平时人口有一万多户,六万多人,因为临近长安,有许多的富户,原本是个很富裕的县城,只因这两年兵祸连连,绿林军、赤眉军过境之时,对城池多有破坏,因此这座繁华的县城也破败了。 城南深井巷原是富户云集之地,有很多豪门大户的宅院,如今却极是萧条,街上少有行人,家家关门闭户,偶尔有人经过,也多是赤眉军卒。 突然,一阵喧闹声打破了寂静,牛马的嘶叫声为这死气沉沉的街市添了些生气。 远远地不知跑过来多少牛马,衣着破烂的少年骑在光光的马背上,挥着鞭子大声吆喝,一边策马奔跑一边回过头去,连声催促着后面的同伴。 十几匹马过后,是一辆极其鲜艳的马车,车子漆红,马匹雪白,一个全身着红的少年扶着车轼站立,他的红帽子被风吹歪了,黑脸上泛着红光,从头到脚红赤耀眼。 他一手远远地指着前面,兴奋地大叫道:“快!再快点!去那些有钱人家,去砸,去抢,值钱的都带走!朕带你们打土豪、斗地主、分金银!” 在他的周围,半大少年们欢叫着,个个脸上带着兴奋的喜色,只有车后两个宦官边追边喊:“陛下!陛下慢点!” 牛头捶胸顿足,嘶声哭喊:“陛下,陛下乃一国之主,怎么能出去劫掠,那,那成何体统?陛下!陛下不能做昏君啊!” 刘盆子大笑,“哈哈,昏君!朕就要做昏君!” 几头黄牛奔在最后,牛背上的少年被颠得几乎坐不住,个个伏在牛背上,双手抱住牛脖子,一个牧童竟被甩下了牛背,当即大哭道:“陛下,等等我,我也要斗地主!” 车马冲进巷子里,道路狭窄,行走不便,刘盆子跳下车来。指着旁边一家朱漆大门道:“砸开,冲进去!” 人的天性里都或多或少有暴力因子,何况是处在不稳定青春期的少年,十几岁的牛马吏每天做着繁重的劳役,只能看着他们的前辈在民间横行,如今终于等到一个机会释放和发泄,顿时展现出强大的破坏力。 他们嗷嗷叫着”攻城!攻城!”一起向前冲去,胖壮的王猛一马当先,用肉墩墩的身体撞开虚掩的大门。没有想像中的门板碎裂,只有全力扑空了的人仰马翻。 皇帝懒得理这些猪队友,振衣向前,在少年们的簇拥下进了大门,一行人气势汹汹、杀气腾腾,满心要干一票大的,可是走了半天,闯了不知多少间屋子,竟没见到一个人影。 这么大的宅子怎么就一个人都没有?难道他们都被大汉皇帝陛下的天威吓跑了? 等到几乎把这所偌大的宅子走遍,才在一个小小偏院里见到了活人。 眼前的场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宅子的主人们并没有因为有人闯入而惊慌失措,更没有想像中的四散奔逃,没有人咒骂、哭喊和讨饶。 男男女女聚集在这个小小的院子里,每人捧着一只大碗,或站或蹲或坐,一齐在吸溜吸溜地喝粥,他们喝得如此认真,就连有人闯入也不抬头,而是忽然全体加快了速度。 除了喝粥和咂嘴的声响,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叫嚷。安静,安静得可怕。 眼前这诡异的一幕让少年们有点发蒙,尽情劫掠和破坏的热情一下子去掉了大半。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猛一仰脖,把碗里的粥全都倒进嘴里,以致于整张嘴都鼓胀起来,老人瞪着眼,努力想把食物咽掉,却实在忍不住,“噗”地一声吐在地上。 “烫死我了!”他哈着气说道,又看着脚下已渗入地里,只留一丝痕迹的粥,摇头道:“可惜,可惜了。” 老人抬起头,怒气冲冲地道:“你们这些义军,就不会晚点儿来吗?就不能让人好好地喝碗粥?多喝碗粥又误不了你抢钱!” 原来他知道咱们是来抢钱的啊!少年们一下子恢复了活力,王猛大喝道:“对,我们就是来抢不,我们不是强盗,这位是大汉皇帝陛下,陛下驾临,你们应该高兴,对,应该高兴,赶快的,家里有什么金银珠宝,通通拿出来,献给陛下! 老人苦笑道:“金银珠宝?我这个做主人的都找不到半点。自从义军来过两次,家里就空了,没钱,没吃的,没穿的若是不信,随诸位小君子去找,找到什么也不用客气,拿走就是!” 他的态度让少年们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就好像你恶狠狠地冲着一个人挥舞着刀,大叫着“我要杀了你!”可那人不怕不逃,竟还把脖子凑了过来,说“动手吧,反正我也活够了。” 重锤打在棉花堆里,到底是有劲还是没劲? 执着的王猛还想把这场劫掠进行到底,他盯着院子里冒着热气的大锅,突然间嘴边流下一条水线,“你看,你没有金银珠宝,真是有点麻烦,可是咱们皇帝陛下出动,总不能白跑一趟,要不没有钱,吃的也行啊!” 说着他猛地扑到锅边,叫道:“什么好吃的?让我也尝尝!” 刘盆子一脸黑线,这是什么猪队友?我们这打劫呢,能不能严肃点?作为一个强盗,不抢金银珠宝,抢人家的稀粥,还有没有点职业操守?你还要不要脸!好不容易装出来的逼格,被这一句话全毁了。 可是他的那些处在半大小子吃死牛的年纪,肚子里从来没什么油水的兄弟们已全都扑了过去,嘴里嚷着:“给我给我!”“我也要!” 只有一个面貌憨厚的少年守在刘盆子身边,丝毫不为所动。刘盆子奇怪地问:“牛得草,你怎么不去?” 牛得草道:“臣是陛下的贴身侍卫,要时刻保护陛下,不能擅离职守!” 刘盆子心头一震,卧槽,一个放牛娃居然这么有觉悟,稀粥在前而色不变,难道,难道真的是被自己的光辉形象和人格魅力所感化? 不过他回想了一下,这牛得草还真是个干一行爱一行的人,平时养牛是最认真的一个,任别人怎么贪玩,他却从来也不偷懒。 这个御前侍卫不过是刘盆子随口一说,他自己都没当回事儿,没想到牛得草拿个棒槌就当针,已经完全代入了侍卫角色,在他的身边站得笔直。 而那些抢食的御前侍卫们,此时正一个个吐舌大骂:“这什么玩意,也太难吃了?”“这也是能进嘴的东西吗?” 刘盆子走上前去,见那锅中的粥是灰突突的颜色,粥里肉眼可见有绿色的菜叶,还有粘乎乎的不知什么东西,看样子不像是日常粮食熬的粥,凑近前一闻,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涌上来,熏得他差点呕吐出来。 赤眉军的成员都是遭了灾的饥民,要寻一条活路,才聚集在一起四处流窜,以劫掠为生,平时也时常衣食不济,但总不至于断粮。这些跟着大部队颠沛流离、吃糠咽菜的少年却从来没吃过这种粥,这也叫粥么?简直是泥糊,无法下咽。 那老人冷笑道:“诸位吃不下么?我等已断食两日,才好不容易吃上这一顿树粥,诸位若想食用,不必客气,尽管吃就是。”说罢他取碗过来,又盛了一碗,慢慢地喝着,竟丝毫不以这打上门来的大汉皇帝为意。 班登拿出一直在鼻孔里鼓捣的手指,指着大锅道:“老,老伯,什么叫树粥?” 老人道:“这粥的原料都取材于树,绿色的是树上的叶子和树下的野草,这块状的是树皮、树根,只有这些还无法饱腹,我等便取了些树下的泥土,加在一处煮起来,如此可更为黏稠,食之耐饥。” “这这土怎么吃!”“是啊是啊,怎么能吃土!” “不吃这些又能吃什么?难道等死不成?我张家原本虽算不上什么豪门望族,也是诗书传家,丰衣足食,可自从赤眉义军到此,说是要筹集军资,义军已数次上门,见东西就抢,别说是金银首饰,菜肉粮米,便是衣服被褥,也搜刮殆尽,我等已断粮三天了,只能靠着这树粥解饥。唉,乱世里人命贱如蝼蚁,能凑合活一天是一天吧!”老人说完又埋头下去,吹着碗中的树粥。 张家其余人等也不理会这大汉皇帝,只顾着不断地添粥,大口地喝着,想必是饿了许久。 牛马厩少年们年纪还小,还保持着纯良的天性,见这些人面黄肌瘦,吃得又是无法下咽的东西,心里都有些不自在起来。 小班登的鼻涕都流下来,他抽噎着道:“陛下,这些人太可怜了,咱们别抢了!” 想抢也抢不了啊,什么都没有抢什么? 看着张家人的惨样,刘盆子忽然一阵心酸,以至于一时说不出话来。 沉默之后他开了口,“回头让刘侠卿送点粮食过来,别让他们饿死了。” 这都什么事儿啊,一堆人气势汹汹地来了,什么也没抢着,反倒要搭上些粮食。 牛头马面早就拜倒在地,马面道:“陛下爱民如子、德被四海,古往今来的圣君,没有一个能和陛下相比。有这样英明神武的昏君,实在是我大汉社稷之福啊!” 牛头两只手死命地撕扯着胸前的衣服,样子好像张继科嬴了比赛,他大声哭嚎道:“陛下!陛下真是天下最最仁德的昏君啊!” 刘盆子抬腿把两个宦官踢了个跟头,斥道:“狗东西,只管在这儿罗嗦什么!都给我滚!滚出去!” 一行人转身欲走,忽听有人高叫道:“陛下且慢!” 12.郎君别走 刘盆子停住脚,张老丈已扑了过来,一把抱住他的腿,“陛下,陛下别走!” 这是做什么,刘盆子一边用力拨他的手,一边说道:“用不着这样子,一点粮食而已!” 张老丈却死命地抱住,不肯撒手,完全没有了书香门第知识分子的风采,“老朽冒昧地问一句,陛下,陛下可曾成亲?” 刘盆子道:“我成不成亲,关你屁事!” “你成了亲,便不关我的事,你若是还未成亲,便大大关我的事。你若是成亲了,小女怎么办?” “你神经病啊,我成不成亲跟你女儿有什么关系?” “小女贤良淑德,可以给陛下做皇后,哦,当然,陛下妃嫔众多,便是成亲也无碍,小女做贵人也可啊要不,普通妃嫔也可以啊!陛下,陛下,小老儿有三个女儿,你看看,看看,或许就有你喜欢的,当然,最好是三个都带走。你们三个,还不快来拜见陛下,叫陛下,哦不,叫郎君!” 刘盆子看着三个面有菜色、长得歪瓜裂枣的女子,心里一阵恐慌,这已经不是介绍对象,这是要抢亲啊!难道自己就真的帅破天际,让这些女子必欲嫁之而后快? 可他还是个孩子啊,还没到法定结婚年龄,他不想娶媳妇! 刘盆子一边摇头一边向外走,“不要不要,朕不想成亲,不想要妃子。” 张老丈拼死抱住他,不肯撒手,大声哭喊道:“陛下,陛下明日送粮,又能顶得多少时日?老朽一家免不了还是个死,这女儿老朽实在是养不起啊!她们还小,陛下怎么忍心看着她们活活饿死,求陛下收了她们吧!哪怕就做个宫女,服伺陛下也好,只要给口饱饭吃,让她们活下去,老朽在九泉之下,也感激陛下的大恩大德!” 三个一点也不美的美女也扑上来,叫道:“陛下留步!郎君别走!” 刘盆子大叫道:“护驾,护驾!孙易!王猛!牛得草!快护驾,保护朕出去!” 可他的那些卫士不仅不上前,反倒个个掉转脚步,争先恐后地向外逃去,连最忠于职守的牛得草都跑得没了影儿,没办法,都是好好的童男,万一被老张头盯上了怎么办? 好在有牛头马面这两个不惧女色的,拼死把刘盆子拉了出来,就这,马面还被老张头抓住不放,他只好用花腔女高音尖叫道:“我没有,我下面没啦我不是我是阉人!” 一行人急急逃出张宅,个个衣衫不整,刘盆子更是狼狈,连红帽子都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 他气急败坏地道:“你们这群人,枉我拿你们当兄弟!到了要紧的时候,丢下我一个人就走了,你们也太没有义气了!” 平时最爱开玩笑的胡狗子笑道:“兄弟们是怕坏了陛下的好事,陛下英俊潇洒、游龙戏凤,我们这些粗人在,太煞风景了。陛下,这三个姑娘,一看就是好生养的,陛下娶了也好,说不准得陛下宠幸,生一堆龙子龙孙,为我大汉传宗接代” “滚!要娶你娶,到你的狗窝里给你生一窝小狗!”刘盆子怒急了,“牛得草,你不是说要护卫朕,寸步不离吗?” 牛得草尴尬地一笑,“嘿嘿,陛下,我也是没法子,要是遇到敌袭,臣誓死护陛下周全,可这几个女子,陛下,我也是自身难保啊!” 刘盆子一肚子的窝囊气,指着另一户的宅门道:“去,把这一家的门撞开,我就不信,家家都是这么穷?” 不幸的是,这一家又是一穷二白,据看门的老苍头说道,宅子的主人早在赤眉军到达之前,就跑到别处避难去了,只留下他和他的老妻守门,宅子里也经赤眉义军多次洗劫,什么都没留下。 两个人衣食不济,多亏他有点豆腐的本事,常帮城南门驻扎的军爷做豆腐,每日带回两块做酬劳,他的老妻又帮着做些针线,二人勉强维持不被饿死。 对于大汉皇帝御驾亲至,老苍头表达了感谢,同时也表示无能为力,没什么金银珠宝敬献给尊贵的皇帝陛下,毕竟义军已来过几次,宅子里值点钱的东西都被拿走了。 “要不,你们把这块豆腐拿走吧?也算没白来一趟。”老苍头的话里带着些歉意。 这些刁民,是拿这皇帝当叫花子打发吗?一块豆腐,朕御驾亲征,带着这么多人杀过来,就是为了这一块豆腐?好大的胆子,还当不当朕是昏君了? 刘盆子正要发怒,忽见旁边伸出一只黑乎乎的爪子,一把就把那块白花花的豆腐抓走了! 王猛讪笑着看向怒目而视的皇帝,“陛下,臣好久没吃豆腐了。” 刘盆子叹了口气,转身就走。唉,也不能全怪这些猪队友,民以食为天,要是手下连饭都吃不饱,怎么跟着自己胡作非为? 队伍不好带啊!昏君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刘盆子不死心,又带人进了几家,每一家情形都相差无已,家无余财,更无粮米。甚至有一家因为反抗赤眉军的掳掠,被打死一人,打伤数人,还有一家已饿死了两人,死尸就停在家里,无钱安葬。这号称富庶的深井巷,除了外表的深宅大院还保留一丝富家气派之外,里面竟是一派破败凄惨的场景。 刘盆子觉得心好累,打个劫怎么就这么难? 他在前世研究历史时,知道赤眉军都是饥饿的流民,走到哪儿抢到哪儿。可他没想到,这些流民竟如此能搜刮,简直像蝗虫一样,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搜刮也不是这么搜刮的,这把羊都杀了,以后再上哪儿薅羊毛去?其实历史上的赤眉军已经给了他答案,这只羊杀了,咱们换只羊杀。一个地方抢完了,咱们不会换个地方抢? 所以这支庞大的军队席卷了半个中国,坐拥百万之众,却一直没有稳固的根据地,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搞建设的意愿,即便立了皇帝,也算是建立了政权,可这政权连他们自己都没当回事,也丝毫没有改变自己流民的本质。 可流民也是人,人心都是肉长的,尤其是这些未经世事的少年。他们年纪还小,生性淳朴,心肠不像见惯了鲜血、掳掠成性的老兵那么坚硬。此时少年们心里都不是滋味,对自己亲眼见到的凄惨景象有些接受不了。 王猛说道:“谁说这里都是有钱人?骗人!这还比不上咱们呢。牛马厩一天管两顿饭,就是缺粮的时候,每天也能有碗粥喝,可是这些有钱人连饭都吃不上了!” 班登眼泪汪汪地道:“陛下,这些人会不会饿死?您是皇上,救救他们吧!” 刘盆子暗道:“我出来劫掠就是胡闹,闹得人人都知道我是个昏君,这要是来发粮食,那不成了救人于水火的明君?万一大家觉得这个皇帝不错,都拥护我继续当皇帝怎么办?可要是不理这些人,任他们都被饿死,那也真是天理难容了。” 他是个衣食无忧的两千年后现代青年,每天大鱼大肉,肥甘厚味,更受不了这年代的凄惨景象。本来只想在这些土豪身上揩点油,没想到看到这些人间惨景,叫他怎么看得过去? 13.大汉丞相 小皇帝大闹深井巷的时候,大汉丞相徐宣一直也没闲着。 作为坐镇郑县,总管赤眉军行政后勤工作的一把手来说,他的事情多得是,一早刚要吃饭,南城将军和汶阳将军先后来告状,两个人撞在了一起,差点打起来。 南城将军说汶阳营偷了南城营的粮,汶阳将军说南城营打了汶阳营的兵;南城将军说要是汶阳营没抢南城营的粮那么南城营肯定不会打汶阳营的兵;汶阳将军说要是南城营没打汶阳营的兵那么汶阳营肯定不会抢南城营的粮;南城将军说要是汶阳营没抢南城营的粮而南城营打了汶阳营的兵那他南城将军就是猪;汶阳将军说要是南城营没打汶阳营的兵而汶阳营抢了南城营的粮那他汶阳将军就是狗。 两个人在这吵了半晌,情绪都极为激动,徐丞相耐心地听取了双方的意见,深刻细致地做了双方的思想工作,劝他们以大汉政权的大局为重,以诚挚的态度打动了两个将领,安抚了他们的情绪,阻止两个营之间的矛盾升级,避免了一场流血冲突的爆发,保持了汉军的团结稳定。 最后南城将军和汶阳将军握手言欢,勾肩搭背地离去。 徐丞相微笑地挥手告别,打发了这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然后抹了抹额头上的汗,嘀咕一句:“一点屁事儿都来找老子,想累死老子吗?” 徐丞相名宣,本来是东海一个狱吏,因得罪了县尉,忍受不了他的欺压,一怒之下带着一帮兄弟出走,投奔了齐地造反头头樊崇,两人组团造反,配合默契,又纠集了逄安、谢禄、杨音等人,与王莽新朝殊死搏斗,渐渐做大做强。 大汉政权建立之后,大封官职,首先封的便是“三公”,“三公”古代地位最尊贵的三个官职的合称,这个概念是不断变化的,周朝的“三公”指的是太师、太傅、太保,秦朝时“三公”是丞相、御史大夫、太尉,西汉以丞相、大司马、御史大夫为“三公”,但是从地位上来看,丞相排名应该在最前面。 赤眉军的大头领是樊崇,相当于公司董事长,其他头领相当于小股东,按理说做丞相的应该是樊崇,可是樊崇不识字,做为百官之长,总理政务的丞相来说,不识字好像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大家推举了有化的徐宣担任丞相之职,樊崇自任御史大夫,大司马的职位分属两人,逄安任左大司马,谢禄任右大司马,杨音担任财政一把手大司农。 官封到这里还算靠谱,五大头领的安排基本合理。但是其余头领已经按捺不住,众人纷纷表功,抢自己想要的官职,有的自称将军,有的想当侯爷,乱哄哄闹成一片。负责具体封赏事宜的谋士方阳一看,没化太可怕,这群土包子,官帽子也乱抢,一点规矩没有,你们爱当啥当啥,老子不管了! 等他们闹腾的差不多了,全军统帅,如今的御史大夫樊崇宣布,你们自己抢的那些都不算数,咱们就搞一刀切,封了三公九卿,剩下三十营的将领,一把手统一称将军,副手统一称校尉。再往下,先不封了,等打下长安再说。 赤眉军的各营基本是以地域为单位,南城营和汶阳营都是初期从齐鲁两地的南城县和汶阳县加入的,虽然经过几年的战争和长途跋涉,人员构成已发生很大变化,南城人和汶阳人的比重在营中已下降了许多,但仍习惯性地被称为南城营与汶阳营。 处理完两营关于粮食的纠纷,徐宣拾起了筷子,想继续这顿延迟已久的早饭,可是天不遂人愿,又有人来汇报说,陈留营中发生了大规模械斗,已经死了上百人。陈留营是后来成立的大营,人员又多又杂,经营闹出事端,但是大规模流血事件还是少见。 徐宣不敢怠慢,放下筷子,亲自骑马去处理,到了营中一看,原来是半只鸡引发的惨案,一个士兵在百姓那儿抢了一只鸡,孝敬了长官半只,长官正在吃,另一个长官来访,一看啊你怎么吃鸡我怎么没的吃,长官说那谁谁孝敬的,另一个长官说那谁谁怎么单单给你不给我,长官说当然是我的武力值更高功劳更大,另一个长官不服,揪着这个长官的领子,要比比功劳和武力。 功劳是永远也比不明白的,武力却能,两人拳打脚踢,各自的侍卫当然也参与其中,同时惊动了双方士兵。两个人的争斗演变成两部人马的械斗,打到营内死伤无数、血流成河。直到徐宣和卫尉诸葛稚带着卫士营赶到才镇压下去,这时候陈留营中已死伤了几百人。 徐宣对陈留将军大加申斥,命令陈留营立即结束休整,明天开拔去最前线,跟随左大司马逄安去进攻新丰。 他又派人给逄安送信,让逄安把陈留营派往战斗最激烈的地方,充分发挥其擅战的特点。不是能打吗?这回让你们打个痛快! 徐宣回到丞相府的时候,日头都过午了,他饥肠辘辘,身子发虚,折腾了大半天,这早饭还没吃呢! 饭一摆上桌,下人来通报,说前西安侯刘孝和谋士方阳来了。徐宣挥一挥手,“让他们等着!” 徐宣刚吃两口,牛马校尉刘侠卿一头撞了进来,急急惶惶地道:“丞相!丞相!” 徐宣心里烦躁,这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他把筷子往案几上一拍,刘侠卿吓了个哆嗦,赶紧跪下了,“丞相,我没管好自己的侄子,我有罪!” 见他这副怂样,徐宣的气倒消了一半,他举起碗来扒了几口,才问道:“你有什么罪?” “我侄子刘彪冒犯陛下天威,所准备的车马不合陛下心意,没有伺候好陛下,被陛下治罪,我身为他的叔父,有,有管得不好的罪。” “那叫管教不严,教导无方。”徐宣忍不住纠正道。他化知识水平很高,当然这个高是相对赤眉军的这些大老粗来说。他原本一个狱吏,肚里能有多少墨水?不用说当世大儒,随便一个儒生恐怕都把他秒成渣渣。当然徐宣作为化沙漠里的一株稀有绿草,自我膨胀些也是正常的。 “对,对,是我管教不严,陛下已经治了他的罪,请丞相饶过他吧。”他本来不想提侄子的事,毕竟陛下把刘彪交给他处置,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就是给他个面子,这事儿已经过去了,让他内部管教一下就完了。可徐宣这么一发怒,他立马就撑不住了,哎呀,看来丞相知道这事儿了,刘侠卿一着急,就先认起罪来。 徐宣倒来了兴趣,“哦陛下处治了他?怎么处治的?” “陛下,陛下撤了他的马头,命人狠狠揍了他一顿。” “陛下命谁打的刘彪?”徐宣更奇怪了,那个老实巴交的小放牛娃?他也会治别人的罪?他能支使得动谁? “陛下命牛马吏们打了刘彪,打得他掉了颗牙,胳膊肘蹭掉了皮,后背青了两块,屁股上” “得了得了,你先出去,等我吃了饭再说。”徐宣才没那个恶趣味,对他侄子的屁股毫不关心,他只是有点奇怪,小放牛娃看起来老实胆小,没想到也有一帮小兄弟,不过这也没什么,小伙伴们每天都在一起,情分不浅,替兄弟打抱不平一下再正常不过了。 赶走刘侠卿,徐宣总算消停地吃了个饭,又洗漱一番,才出了屋子,慢慢向前院走去。 14.英明之主 此时在前厅里,刘侠卿正扯着大嗓门说话:“哎哟,那可不是,也不知哪个小子下手这么狠,把彪子的屁股都打开了花,那血流的” 谋士方阳端端正正地跪坐在一旁,目不斜视。他是平陵县世家出身,精通儒学,他的兄长方望因为拥立孺子婴为更始帝刘玄所杀,亲族受到株连,方阳逃脱后投奔了樊崇,试图利用赤眉军之力与更始政权为敌。 刘孝咧着嘴坐着,屁股费力地歪向一边,好像被揍了屁股的不是刘彪,而是他前西安侯。 “这事儿闹的,这算怎么回事儿!本侯这个同族的弟弟,他这些年做牛吏,多承刘校尉照顾,多少有个人情在里面,怎么能做出这等事来呢?唉,刘校尉,你也知道,我这个族弟,他自幼失怙,没人管教,未免任性了些,你多少担待些吧,本侯这个做兄长的,替他给你赔礼了。”刘孝歪着身子拱了拱手。 刘侠卿大字不识一个,特别佩服有学识的人,在他的眼里,除了丞相徐宣,赤眉军里最有学问的就数方阳和刘孝了,刘孝还有前侯爷的身份,让他更加崇敬,如今见刘孝向他行礼赔罪,竟然有些慌乱。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你这,你是堂堂侯爷,这么有学问,怎么,怎么能向我赔礼呢,使不得,老刘我,我受不起!” 刘孝便收了手,矜持地一笑,“刘校尉不必客气,我那个族弟,本侯当他是自己的亲弟弟,本侯爱护他,但也绝不偏袒!他没什么学问,又年少得志,容易做出些不得体的事来,刘校尉不必替他遮掩,有什么事说出来,说出来大家好一起想办法,是吧?一个人总有想不到的时候,人多了点子多是吧?” “是是是!”刘侠卿头点得好像鸡啄米似的,“我来找丞相,正想说说陛下的事儿,今天陛下带一帮人去了城南深井巷。不过,你们放心,我派人护卫着他呢,绝不会让陛下跑掉,可是陛下率领的牛马吏,他们都骑着马,我的人跟不上,多亏他们有骑牛的,拖慢了速度,护卫们一路奔跑,才勉强跟上。” 刘孝道:“你的意思是,他在牛马厩打了令侄,便擅自带着那些牛马吏,骑着马,骑着牛,一起去了城南?唉,这成何体统,成何体统!唉,刘校尉,你说,你接着说!” 方阳道:“陛下骑牛出行,倒也不失童趣。” “不不,陛下没有骑牛,陛下是坐着车,刘彪亲自准备的高车驷马,专门给陛下坐的,威风着呢!” “我那个亲弟弟去深井巷做什么?”刘孝就是听说刘盆子在牛马厩发威,又大闹深井巷,才去寻了方阳,找个由头进丞相府来打探的。 “陛下陛下去深井巷收税粮。”赤眉军出去劫掠都美其名曰“收税粮”。 方阳倒奇怪了,“陛下收税粮作甚?他在家没吃饱吗?” “没有,没有的事!我怎么敢不给陛下吃饱?”刘侠卿双手乱摇,“我老刘就是自己不吃饭,也得给陛下吃饱吃好!我给陛下一天三顿,两干一稀,一顿都不少!啊还有,陛下天天都有肉吃!昨天刚吃了牛肉我也不知道陛下为啥要去收税粮,听那些护卫说,陛下一直喊着什么打土豪、斗地主,抢钱抢粮做昏君!他他连破了七家大门,也没抢到什么,就带着那帮混小子们走了。” 刘孝咳嗽了两声,正色道:“唉,我这个亲弟弟啊,他身为皇帝,本该为万民表率,可这件事,却做得委实有些孟浪了。董子云: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身为皇帝,怎么能出去劫掠,与小民争这等小利?如此行事,与盗贼何异?这岂是为君之道?大失身份,大失身份啊!我这亲弟弟,他放牛可以,做皇帝是真的不会啊!” 徐宣走了进来,方才他在门口,正听到两人的谈话,此时接过话道:“侯爷,依你看,这皇帝应该怎么做呢?” 虽然刘孝只是个前侯爷,因他常自称本侯,大家也就顺水推舟地叫他侯爷,皇帝初立的时候,刘孝本来想着即便不能登大位,一个王侯总是少不了的,可是并没有。如此这个侯爷的称谓便多少有了些讽刺的意味,但刘孝并不觉得。 刘孝见徐宣问话,顿时精神大振,努力挺起歪斜的身子,目光炯炯地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陛下乃万乘之尊,当修身立德,使万民归之如流水,则民心可用;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为帝王者,当以仁德为本,才可垂拱而治。爱民如子,则民敬之如父,虐民如贼,则民视之如仇敌。陛下劫掠百姓,此事大大不妥,如此行事,恐怕离昏君不远矣!” 刘侠卿听了个糊里糊涂,只听懂了几句,便插嘴道:“陛下要是想要什么,和我老刘说一声,让我老刘带人去抢啊,何必这么亲自动手?收税粮这种小事,怎么能劳烦陛下亲自去?” 刘孝皱了皱眉头,这些强盗,就知道抢!刘盆子终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刚上位就惦记着出去劫掠,其形象定会在众人心中大打折扣,他再这么作死几次,说不定这皇帝宝座就坐不稳了。这样最好,他不做,正好挪个位子!自己今天将这番为君的大道理讲出来,让他们知道知道谁才是适合做皇帝的人。 徐宣微微一笑,说道:“侯爷的仁德全军闻名,若不是侯爷仁德,侯爷的家奴和佃农恐怕也不会在这儿。” 刘孝在家乡时,虽被夺了封国,却也是家底丰厚,尚有良田几十顷,家奴百余人,更有几十佃农,租种着他的土地。因他对家奴及佃户盘剥甚重,让众人无以为生,赤眉军过境时,他的奴婢及佃户起事响应,入了赤眉军的伙,差点要了他的命,多亏了樊崇看重汉室宗亲,才留了他一条命。 现在徐宣提起这个,着实让刘孝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徐宣,这是什么意思? 徐宣又道:“想我大汉举义以来,转战数千里,一向是打击豪强,劫富济贫,百姓们愿意追随我军,否则怎会从区区数千之众,到如今这数十万大军?若不从豪强手中收税粮,如何养活这数十万之众?陛下必是看我军缺粮,也想尽一分力量,此举实在是深谙我大汉生存之道,深思熟虑之举。他若是能收来税粮,充实大汉府库,那便是我大汉的英明之主,怎么会是昏君呢?” 徐宣的一番话,让刘孝大吃一惊,这话风不对啊,怎么会这样?他已经忘了,赤眉军本来就是打砸抢出身,没有这些就没有赤眉军。打砸抢在赤眉军这里,那根本就不是事儿,而是理所应当、非此不可,抢得越多越好。皇帝带头去抢,怎么会是昏君呢?妥妥的明君好吧! 要是刘盆子听到这话,保准会喷出一口老血,他费了好大的劲,真心实意要做个昏君,没想到偷鸡不成蚀把米,昏君没当成,居然成了有为之君,这大汉的明君标准怎么他妈的这么低? 方阳见怪不怪,他几乎是军中唯一的谋士,早看穿了这群泥腿子的本质,只是他身负家族的仇恨,如今只有赤眉军能给他报仇的机会,否则他早就离开了。 刘侠卿突然咧嘴哭道:“我懂了,我懂了!陛下本来是为大军收集粮草,却为啥偏说自己是昏君,他,他是为了我们赤眉军挑担子,宁可自己担了这恶名啊!陛下,陛下他用心如此良苦,居然还有人说他是昏君,真是良心被狗吃了!陛下,陛下才是真正的英明之主啊!” 刘孝突然觉得自己心口剧痛,好像真的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把他的心叨走了一般。他捂住心口,有点喘不过气来。 “陛下他有才有德,看见百姓们穷苦,竟然什么都没抢,深井巷民众感激他的恩德,献给了陛下一块豆腐,陛下他也舍不得吃一口,竟然赏了手下的侍卫。有几个女子被陛下的风采折服,争先恐后要追随陛下,陛下竟也坚辞不受。陛下的所作所为,真是古今少有,传说中的那些圣君,也莫过于此吧!”刘侠卿这番话简直是超水平发挥,竟然颇为绉绉。 这他妈的都是什么脑袋?能有这种稀奇古怪的想法。刘孝简直心疼得直不起腰来了。 徐宣道:“侯爷,你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服吗?” “嗯,本侯本侯身子不适,改日再来拜会丞相,告辞了。” “侯爷,你看着真像是病了,我陪你一道走吧!”刘侠卿热情地扶住刘孝,他身大力壮,刘孝在他手里简直动弹不得。 徐宣嘱咐道:“你好生看顾着,别再让陛下出什么差子,只要他能好好地当皇帝,吃点喝点闹腾点都没事,都由着他好了,那些牛马吏就让他们陪着陛下玩吧,毕竟是孩子,也别太憋着他了。” 刘侠卿答应着,像老鹰捉小鸡一般把刘孝架了出去,拎着那位悲痛欲绝的侯爷去了。 15. 我太难了 徐宣对赤眉军的德行再了解不过了,这郑县里基本被大兵们挖地三尺了,那些个富户不饿死就不错了,哪有什么东西留给大汉皇帝陛下?而原本那些穷人,因为实在没什么值钱东西,士兵们或许懒得去搜刮,反倒更容易留住些家当。 想一想大汉皇帝被一群女子追得狼狈逃蹿的样子,徐宣忍不住有些想笑。 难道是皇帝陛下有了某方面的需求,才想着去抢钱,然后到烟花柳巷的销金窝里享乐一番?嗯,这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们汉军,这些事情用花钱吗?找女人从来都是霸王硬上弓。 买什么?抢就是了! “方先生,你说是不是该为陛下抢哦聘一个妃子了?”徐宣笑着道。 “昭帝和平帝立后时都在幼龄,陛下已经十五岁了,便是立皇后也未尝不可,何况纳妃?” 汉昭帝刘弗陵八岁即位,十二岁立后,他的皇后上官氏当年只有六岁;汉平帝刘衎九岁即位,十二岁时以王莽六岁的女儿为皇后。大汉朝的皇帝普遍早婚,当时他们的皇后更是幼儿园的年纪。 徐宣点头道:“等进了长安就为陛下选妃立后,也好拴住他,省得四处乱跑。” 方阳道:“我听说陛下不愿为帝,几次逃避,甚至差点丢了性命,看来陛下是真的不愿为帝。” 徐宣笑道:“说实话,御史大夫最看重陛下的一点,便是他不愿为帝。”方阳哈哈大笑。 这话说得够直白,说起来樊崇和徐宣都不想要个真正的皇帝,一个不愿意当皇帝的傀儡是最符合他们期望的。要是换成刘孝,说不定会惹出多少麻烦来。 自以为完成了昏君人设,为徐宣等人制造了麻烦的刘盆子回到“行宫”,刘侠卿连忙迎上去请罪,“陛下,刘彪冒犯了陛下的天威,他有罪,臣没管好他,臣也有罪,请陛下治罪。” “请我治罪?这可是你说的。那好,拉出去砍了!” “陛下,陛下开恩哪!”刘侠卿两腿一软,扑通一下就瘫软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道:“臣连个儿子都没有,就这么一个侄子,可怜他父亲死得早,把他托付给我,我们爷俩相依为命,他要是有个好歹,老刘我也不想活了!” “算了算了!”小皇帝大度地挥了挥手,“等刘彪伤好了,让他来做我的侍卫吧!” 他也就是过过嘴瘾,刘侠卿是他的老上级,又是赤眉军高层安排伺候监视自己的人,刘盆子是一定要跟老刘搞好关系,绝对不能闹掰的。 对于看多了古代宫斗、权谋电视剧,经受过现代职场洗礼的刘盆子来说,多少明白些政治手腕。对刘侠卿这样的人,吓唬吓唬行,但不能真下死手,连拉带打,恩威并施才是上策。把他的侄子和自己进行利益绑定,有助于进一步将他收归已用。 果然刘侠卿对大汉皇帝陛下的宽宏大度感激涕零,赶紧收起眼泪,谢了又谢,又谄媚地道:“陛下,陛下勤劳肯干,不怕苦不怕累,亲自出去收钱粮,真是一百年、哦不,一千年都见不着一个的明君啊!” 牛头马面的表情一下子凝固了,都偷偷地看向皇帝,那意思是:陛下,有人说你是明君了,还不大嘴巴抽他丫的? 刘盆子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这出门抢东西是明君所为?” 刘侠卿大义凛然地道:“陛下为我大汉将士收税粮,不惜亲自上阵,就连一块豆腐也不放过,当然是明君,大大的明君!” 晴天霹雳,晴天霹雳啊,刘盆子意念中早已仰天长哭,“天哪,昏君标准太高了!当昏君太难了!” 两个死太监激动得快哭了,刘某人如此吹捧,陛下竟然没用龙足踢他的屁屁!难道陛下是怕脏了他的龙足?想到这儿,二人只觉被陛下龙足踢过的屁股阵阵发热,我等何德何能,竟得陛下如此偏爱! 刘盆子抬起龙足跺了一下,说道:“刘侠卿,快去多备些饭,让朕的侍卫吃个够!若是他们没吃饱,朕可要罚你!” 他的小兄弟们顿时欢声雷动,刘侠卿的眉头却皱紧了,半大小子,吃死老子,让这些人吃饱得多少粮食?平时只给他们每天两顿粥,哪里有吃饱的时候,都是吊着命罢了。皇帝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虽然如此,皇帝已经下令,他只好连声答应着,屁颠屁颠地去准备了。 这些原来的牛马吏,现在的皇帝侍卫,眼见自己的老上级刘侠卿对小皇帝言听计从,动辄跪拜,也不免生出些敬畏之心,把那些不以为然的心思收起,对刘盆子毕恭毕敬起来。 倒是刘盆子大手一挥,说道:“不必拘束,不用拘束,都是兄弟!在外面装点些门面就好,这宫里又没什么外人,兄弟们还是像寻常一样,随便些的好,就像咱们在牛马厩一样!” 众人这才觉得舒服了些,恢复了欢声笑语。但谁也不会当真像对待从前的小牛吏一样对待如今的皇帝,在态度上终究与以前有些不同,身份上的差距不知不觉地体现出来。 刘盆子不想做孤家寡人,他需要朋友和兄弟,只是这君臣兄弟之间的度需要好好把握。 只有他的亲哥哥刘茂还像从前一样,他可从来不把弟弟当皇帝看,没人的时候,刘茂偷偷地和弟弟说:“盆子,咱们还是安生些吧!别惹樊头领和徐丞相不高兴。” “我为什么要让他们高兴?他们厌烦了我才好,省得再做这个破皇帝!” “是啊是啊,这个皇帝不做也好,等找到了大兄,咱跟樊头领说一声,辞了这个皇帝,咱们兄弟一道回家种地去。”刘茂一心想要全家团聚,离开这是非之地。 他们的大哥刘恭,现在长安更始皇帝刘玄手下效力,如今与赤眉军是敌对关系。 刘盆子苦笑一声,自己这个二哥还是嫩啊,皇帝是想不当就不当的吗?乱世中的皇帝是高危职业,一不小心就人头落地,家族难保,要想求得后半世的安稳富贵,何其难也。 他也想探探刘茂的意思,“二兄,种地有什么意思,要是有机会你我单独出去,咱们投奔一个真命之主,混个世袭罔替的王侯如何?” 刘茂一听,立刻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盆子,可别想着当官了,想当初咱们的父侯,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朝廷,最后还不是” 刘茂和刘盆子的先祖是汉高祖刘邦的儿子刘肥,然后是刘肥的儿子城阳景王刘章,传到他们的父亲刘萌时爵位是式侯,王莽掌握大权之后,除了他的封国,刘家败落为普通人,刘萌没过两年就抑郁而终。 但刘家终究不是普通人家,刘盆子兄弟三人从小都是按照贵族子弟的标准进行教育,刘恭接受的教育比较完整,通习易经,学问根基深厚。被更始帝刘玄留在身边,封为他爹当年的爵位――式侯。 刘茂爱读春秋,喜好兵事,刘盆子还记得他小时候是个性格开朗的小胖子,每天舞刀弄枪、架鹰走狗。自从家族突然败落,生活和心理的落差都极为巨大,刘萌每天胆战心惊地怕王莽派人来要他的命,家里气氛极其压抑。刘茂这个青春期少年好像得了应激性心理障碍,不仅身体日渐瘦弱,连性情也变得过分谨慎起来,时时刻刻带着些惶恐的意思,完全没有小时候贵族公子的意气风发了。 刘盆子因为年龄较小,受到的教育并不完整,但是字书写是没问题的,毕竟刘家衰败距今不过几年的功夫。他小时总是跟着二兄刘茂习枪练棒、骑马遛狗,再加上贵族公子吃得好,所以长得比同龄人要高大。兄弟二人骑术都不错,赤眉军将二人放在牛马厩里,也算是让他们发挥所长了。 经过几年与牛马一起的生活,年幼的刘盆子被改造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放牛娃,而刘茂依旧是那么高瘦、苍白、容易受到惊吓,如同一只温顺的梅花鹿,只有当他的弟弟受到欺负的时候,刘茂才会涨红着脸站出来,用瘦弱的身板护住弟弟。 刘茂生怕弟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惹来灾祸。可刘盆子偏不想消停,他看着这些狼吞虎咽的侍卫们,心里琢磨着带这些兄弟们闹点啥大事出来,才能闯出他昏君的名头。 第一次昏君尝试是彻底地失败了,原来出去抢粮是替大汉将士收军粮,明君所为,那要是送粮呢?拿汉军的军粮救济百姓,那是不是就是妥妥的败家子,毫无疑问的昏君了? 必须的啊!就这么定了! 刘盆子一拍大腿,把刘侠卿吓了一哆嗦,而他接下来的话则更是惊人,“朕要赈灾,救济穷人!” 16.士人体面 深井巷好久没这么热闹了,人群把窄窄的巷子挤得满满的,那些曾经的衣冠儒生、地方豪绅都站在那儿,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只陶碗,眼巴巴地望着巷口处的两口大锅。 大锅里正咕嘟咕嘟地冒着泡,腾腾的热气升上来。锅里是黄澄澄的粟粥,熬得粘粘的,看着就让人有食欲。 “是粥,这是真正的粟粥啊!”喝树粥喝得脸泛土色的张老丈满眼含泪,嘴唇哆嗦着,不停地念叨。 他有多久没吃过粟粥了?不只是他,深井巷的百姓都挨饿了很久。自从赤眉军入城,这个本县最富庶的地区成了重灾区,乱兵一拨又一拨,都盯着这块肥肉,每个人都想搜刮一番,这些豪绅大户立时由腰缠万贯变为一贫如洗。平时最普通的食物粟粥,变成了一种只在梦中出现的奢侈品。 大锅下的柴烧得很旺,几个牛吏用长柄木勺在锅内不断地搅动,免得粥糊底粘锅。 那时的锅叫作“釜”,圆形大腹,以铜铁等制成,更原始的还有陶釜。项羽“破釜沉舟”,便是砸碎吃饭的锅以示有去无回死战到底。 炊具的发展和我大中华的烹饪技术进步紧密相连,汉朝时还不流行炒菜,当时的油和炊具都不支持这种烹饪技术。等到冶铁业和烹饪业都发展到位,就发展出了薄壁浅腹、受热均匀迅速的炒锅。中国的锅到了隋唐时才基本定型,我大中华的烹饪技术也基本成熟。 此时深井巷百姓都眼巴巴地看着已经熬好的粥,多少天吃不饱,急于喝粥,众人免不了有点拥挤。刘盆子的死党牛吏翟兴提了柄木勺,敲击着大锅的边缘,叫道:“勿急勿急,人人皆有食,诸位可否列队乎?列队者有食,无序者不得食也。” 这孩子没什么化,可是有一颗热爱化的心,平时特别喜欢拽,即便在赤眉军这样的化沙漠里,也经常说些“之乎者也”“呜呼矣哉”。此时在这全县最有化的深井巷士绅面前,愈发绉绉起来。 可世上的事大抵如此,人都是缺什么想要什么。你个盲对着化人讲化,可化人却跟你讲物质。 这些满腹诗书却饿得要命的化人已等不及了,有的人已经断粮几天了,哪儿能不急呢?一个人大喊道:“只管啰嗦什么?再不盛粥,打断你的狗腿!” 另一人叫道:“理他作甚,我等只管自取!” 众人便向前拥着,抢着上前盛粥来吃,可是巷口狭窄,大家一挤,人都堆在一起,十分的混乱。 翟兴是个倔的,看着这些人着急,却偏不肯痛快地为大家盛粥来吃,只叫道:“诸位皆是圣人之门徒者也,熟读诗书也哉,岂不闻君子不争?诸位列队即可食!” 他这慢慢吞吞咬嚼字的样子,让饿得前心贴后背的人们火冒三丈,几个年轻人撸起袖子向前挤,已不是想抢饭吃,而是想要上来揍他,反正粥已经熬好了,先揍人再吃饭也不迟。 忽听一人喝道:“尔等意欲何为?” 这一声并不高,但是却很有效果,拥挤的百姓纷纷向两边避让,有人喊道:“是郑深,郑夫子来了!” 一个年近半百的中年人钻进人群,来到众人面前,说道:“陛下仁德,怜百姓无食,特使人赈济饥民,尔等不思感激,反欲殴打天使乎?” 翟兴本来有点害怕,听了这话,感觉有人撑腰了,顿时壮起胆子,叫道:“对,我是天使!咳,吾乃天使,不可殴打!” 郑深指着翟兴道:“小君子为吾等送食,今若殴之,明日可复得食乎?” 翟兴恨不得拿出小本本记上,化人说的话就是不一样,翻译成大白话就是:今天打了他,明天还想不想吃饭了? 这句话彻底灭了年轻人的火气,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没有粮食就没有揍人权。 郑深趁热打铁,“小君子所言不差,诸君皆读圣贤书,还记得温良恭俭让、孝悌友恭否?老夫当后食,请诸位乡邻列队,莫失了郑县士人之体面,也莫要难为小君子。” 这话一出来,众人纷纷响应:“夫子说得对,排队,排队!” “别挤,别挤,都有吃的挤什么?别给深井巷丢人了!” 慢慢地,拥挤的人群散开来,百姓们自发地排起了队,差点失控的秩序重新建立,几个牛吏都忙了起来,一个一个地为大家盛粥来吃。 看来郑深在此地颇有声望,而且也得说深井巷人也确实是有化,素质很高,在要饿死的边缘还想着守规矩,比起两千年后动不动就插队的现代人强得不是一点半点。 众人喝过了粥,个个像是活过来了一般,脸上有了血色,纷纷向翟兴等人道谢。 一个老婆婆涕泪并流,捉住翟兴的手不肯松开,好像对方是自己的亲人一般。 “小君子,明天要来呀,你要是不来,婆婆就要饿死了!”她叫道。 张老丈已连喝了三碗,胡子上满是粥汤,他激动地道:“陛下,陛下真是仁德啊,昨日我就见他相貌不凡,观其言行,将来一定能成大器,若是得一位贤良女子为内助,则谋事必成,事半功倍,小君子,你可要告诉陛下,千万要记住,吾家三女皆贤良淑德” “知道了,知道了!”翟兴收拾了东西,落荒而逃。 少年们个个兴奋莫名,他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帮助了别人,被人感激、视作救星。这种感觉非常舒服,好像自己是不可或缺的,成了别人的倚仗,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变得重要。 不知不觉中,这些淳朴的少年已把赈灾救人当成了责任,他们想的是明天要如何做,怎么让更多的人能吃得上饭。 在皇帝的行宫里吃着饭,少年们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没完。 只有牛马校尉刘侠卿满腹心事,连饭也吃不下,只看着那些半大小子一会儿的功夫就抢光了几只饭桶,心一抽一抽地在滴血。 尤其是那个饭量最大的王猛,每当他盛一碗饭,刘侠卿就忍不住打个哆嗦。 王猛吃饭,不是吃的,而是倒的。碗送到嘴边,一仰脖,一碗饭倒进去,嘴巴动两下,咽了。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转眼间,已干掉了八碗干饭。 “陛下,是不是以后跟着你,天天能吃饱饭?”他盛了第九碗饭,忽然奇怪地向着刘侠卿道:“刘校尉,你是不是冷?” 刘侠卿忍住了哆嗦,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又紧紧地闭上眼睛,我他妈的受不了你吃饭,我我眼不见为净! 刘盆子说道:“你们放心,朕绝不会让兄弟挨饿,也不会让郑县的百姓挨饿,明天再多送些粮去,今天知道赈灾的人少,明天人数肯定会更多” “陛下!”刘侠卿大叫着跪下,吓了皇帝一跳,“这是怎么了?” “陛下,今天熬粥用了三石粟米,宫里一共只有十多石粮,陛下赈灾,哪儿有粮食啊?”刘侠卿简直是痛心疾首,“宫里的粮食每天就这么多,陛下几十个侍卫,一个比一个能吃,尤其是这个王猛,简直就是个饭桶!哪儿有多余的粮食接济别人?陛下,不能赈灾,不能再赈灾了啊!” 刘盆子道:“朕乃大汉皇帝,所有百姓都是朕的子民,子民都要饿死了,朕这个当君父的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刘侠卿,你儿子要是没饭吃,你怎么办?” “臣没有儿子。” “朕是打比方,比如说刘彪,刘彪要是快饿死了,你这个做叔父的能看得下去?” “那个兔崽子,饿死他才好!”刘侠卿恶狠狠道。 “你这个没人性的家伙,真是丧尽天良啊!连亲侄子都不管,朕绝对不能像你这样禽兽不如,赈灾一定要赈,这义粥必须要接着熬下去!” 刘侠卿抱住了皇帝的大腿,嚎叫道:“陛下不行啊!不能再熬了!” 小皇帝嫌弃地把腿抽出来,“你才不行,朕行着呢!” 不过看刘侠卿这个表现,刘盆子是相当满意的,这才赈灾一天就受不了?受不了才好,老子就要干这些你们受不了的事儿! “宫里的粮朕先征用了,都拿去赈灾!你快去找丞相要粮,说行宫断粮了,朕没有饭吃,就要饿死了!” “陛下这样太败家了!” “你这意思,朕是昏君?你们都听见了,牛马校尉说朕是昏君!好啊,这皇帝我不做了!” 17.仁德之君 “什么?陛下施粥赈灾?”徐宣皱着眉头道:“一日需粮多少?” 刘侠卿胆战心惊地道:“三,三石。” 徐宣脸上的肌肉立刻放松了,这个牛马校尉,眼皮子也太浅了,让他哄个孩子安心做皇帝,可他怎么就这么拎不清呢?区区三石粮就把小皇帝惹得大发雷霆,闹着要退位,说什么也不干了。 他徐宣管着几十万人的口粮,每天往前线运送的钱粮成千上万石,一天三石算个P啊!就是三十石,三百石又能怎样?几十万大军牙缝里的一点点残渣,都够皇帝折腾几年的了。 虽说谁也没把这个皇帝当回事儿,可是也不能随便就换,这要传出去,天下人会怎么说?把皇帝逼得退位,相当于随意废立,是超级权臣才能干出来的事儿。大汉有史以来,只有当年的大将军霍光和新太祖王莽才做过这种事。这两个人的下场大家都知道,霍光自己是寿终正寝了,可在他身后,霍氏被灭了族,王莽更不用说了,整个天下都视他为逆贼,堂堂皇帝被悬首长安。 谁知道将来什么时候,他徐宣会不会被秋后算帐呢?不行,这个皇帝必须得稳定,刘盆子不干也得干! 徐宣脸色一沉,斥道:“刘侠卿,你为了三石粮来烦扰于我你是不是看徐某太闲了, “丞相,我老刘没,没这个意思,只是,陛下的几十个侍卫太能吃了,陛下又用大汉的粮食来赈济百姓,太费粮了,我,我不是心疼吗?”刘侠卿是真有点怕丞相。 “大汉的粮食?陛下所赈者难道不是大汉子民?大汉的子民吃大汉的粮食有什么不对?” 徐宣向着身边的谋士方阳叹道:“当年武皇帝设羽林军,足有数千之众,出行仪仗,宿卫宫廷,耗费钱粮不知凡已。咱们的陛下不过找了几十个小伙伴儿,玩一玩赈灾,用了几石粮食,便有人说他靡费。难道武帝是大汉皇帝,咱们的陛下便不是大汉皇帝么?” 方阳笑道:“陛下乃数十万将士一致推举,城阳景王选中的帝王,当然是大汉正统,岂能儿戏?陛下的先祖是高皇帝长子,武帝的祖父却是高皇帝四子,同是庶出,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说起来陛下一系的血脉比武帝一脉更正,早就当立了!” 刘盆子的先祖是刘邦的长子齐王刘肥,汉武帝的祖父帝刘恒是刘邦的四子,两个人都是庶出,吕氏被灭后,刘肥一系继位的呼声很高,但是大臣们忌惮他们势力太强,才硬把皇冠送给了默默无闻的代王刘恒。 方阳道:“我大汉是大国上邦,非是那些偏邦小国,便是一个县令,出行时随从也不下数十人,更不用说堂堂天子。陛下有几十个侍卫,实在是过于俭省了。” 刘侠卿有点冒汗了,不由得为自己的无知和小家子气感觉羞愧。这也难怪,他出身于低贱的奴仆,哪儿知道这些皇帝的排场?作为一个皇帝,有几千羽林郎随驾是常态,如今建世皇帝陛下只有几十个侍卫,这么节俭,他刘侠卿还嫌陛下费钱粮,实在是猪狗不如啊! 方阳又道:“陛下赈灾实是仁德之举。世人皆诬我军为盗贼,凌虐百姓,陛下此举正可为我军正名,传扬出去,谁不说陛下是明君,我军是义军?不过是一日数石粮食,却有此等功效,惠而不费,委实是一着妙棋。” 说白了,这就是个投入小产出大的超级划算大广告,赤眉军从东抢到西,抢得多少人家破人亡,如今费这么一丁点粮食给百姓吃,立刻就能博个仁德之名,这好事儿上哪儿找去! 徐宣抚掌道:“大善!便让那些人看看,我青州军是盗贼还是王者之师?陛下赈灾赈得好,赈得妙啊!” 刘侠卿眼眶湿润,哽咽道:“原来,原来陛下赈灾还有这么大的用处,他为老百姓做好事儿,为我们青州军正名,真是用心良苦,陛下,陛下真是难得的仁德之君啊!可我老刘还说他还说他呜呜,我对不起陛下,真是委屈了陛下,我,我这就去向陛下赔罪!” 徐宣道:“刘校尉,你只需看好了陛下,伺候他吃好玩好,别让他到处乱跑,保他平安做皇帝即可。侍卫的钱粮及赈灾所需都由大司农库内支用,二十石之内不必问我,直接去领好了!” 二十石粟按照现在的重量单位换算大概有一千斤出头,一天这么多粮食随意调用,这个权限也是相当可以了。不过古代人是非常费粮的,因为古代百姓食物以粮食为主,副食很匮乏,不像现代鸡鸭鱼肉各式青菜。再加上古人干体力活多,消耗大,能吃,不像现代人四体不勤,尤其是一些死宅,天天猫在家能吃多少饭? 听了丞相的话,刘侠卿放心了,一天二十石怎么也够陛下折腾了,粮食的事儿不用他老刘操心了。虽然被丞相斥为小题大做,屁大点事儿都要请示汇报,可老刘也不傻,小题大做总比知情不报好,有关皇帝的事儿太敏感,没事儿什么都好,万一有事儿他牛马校尉就是现成的替罪羊。所以老刘决定将勤请示多汇报进行到底,宁可挨些斥责,也不能被丞相怀疑,更不能为自己增添不必要的风险。 牛马校尉舒心了,可刘盆子就要愁死了! 抢百姓的粮食,自己是英明之主,送百姓粮食,自己是仁德之君,那么说好的昏君呢? 马拉戈壁,当昏君太难了! 为什么他怎么折腾都是个好皇帝?这些人怎么就一点逻辑性不讲呢?难道大家都看不到他有多么败家,多么昏庸吗? 英明仁德的大汉建世皇帝陛下气呼呼地躺在榻上,任牛头马面两个死太监为他进行全身按摩,心里琢磨着自己的发昏大业。 难道真的要搞什么酒池肉林,残害忠良,挖人心肝,炮烙之刑? 他看着两个死太监,突然眼睛一亮。 “牛头,马面,你们两个是忠于朕的吧?” 牛头一下子激动起来,手抚着自己的胸大肌叫道:“陛下,陛下呀,您怎么能这么问?奴婢此心可对明月,为了陛下,奴婢就是死也甘心乐意!” 马面也不甘落后,泣拜于地道:“奴婢的整个身心都属于陛下,陛下便是让奴婢上刀山、下火海,奴婢也绝不迟疑,为了陛下奴婢万死不辞。” 刘盆子忍不住一哆嗦,你的整个身心属于我,好恶心,这个死变态,我要你的身心干啥。 不过既然他们肯为皇帝陛下去死,这事儿就好办了。 “那好,朕成全你们,都去死吧!”刘盆子愉快地道:“你们这样的忠义臣子,正合适做昏君的残害对象,明天朕要弄个炮烙之刑不行,炮烙柱有点费事,就用油锅吧,下油锅也是很好的,会死得很酥脆,朕还没见过油炸活人的样子呢,就用你们两个忠良做实验好了!” 下油锅?酥脆?牛头一下子抱住了皇帝的腿,大哭道:“不可,不可啊,奴婢还要伺候陛下一辈子,陛下饶命啊!” 马面已被吓得面无人色,连连叩头道:“陛下,奴婢,奴婢可不是忠良,奴婢是小人,小人啊!” 他忽然指着牛头道:“他,炮烙他,下他的油锅,他是忠良!” 牛头上去就给了他一巴掌,“他妈的你骂谁呢?谁是忠良?你才是忠良!你全家都是忠良!” 看着两个忠良满地打滚互相攻击,刘盆子忽然没了兴致,就这两个死太监还忠良,有人信么? 看来炮烙这一招不能用了,主要是没有忠良啊,大汉皇帝陛下叹息手下缺少股肱之臣,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都怪他刘盆子人品太好,三观太正,形象过于完美,想做昏君才这么费劲。皇帝陛下看着铜镜中自己英俊的黑脸,多少有点懊恼。 不过他马上又振作起了精神,为了将来能够愉快地脱离皇帝岗位,免不得还要再作些妖,折腾折腾亲爱的牛马校尉和徐大丞相。 18.武库惊牛 刘侠卿没想到,自己竟然被皇帝驱逐出宫,不仅是他,连那些保护行宫的农夫、更夫、铁匠、屠户之流也统统被赶了出来。整个行宫完全被那些少年侍卫接管。 皇帝先是把他狠狠地夸了一顿,说他尽忠职守、勤劳肯干,这些天伺候得不错,皇帝很满意,为此特加封他为”牛马将军”。虽然赤眉军的将军就是个P,可皇帝亲口封的P也是香的,刘侠卿很高兴,当即谢恩表决心,表示一定要对大汉皇帝陛下死忠到底。 皇帝话锋一转,说他已经有了这么多侍卫伺候着,“牛马将军”不必那么辛苦了,皇帝给他放了个三百六十天的年假,让他好好歇歇,颐养天年。 刘侠卿一下子懵了,他刚刚四十岁,正当壮年,每年歇个三百六十天年假,这是让他提前退休吗? 可不容他分说,孙易和王猛两个小兔崽子一边一个,“扶”起他就往外走,这个”扶”用的力气未免大了些,把牛马将军扶得踉踉跄跄,将军回头大喊着:“陛下,臣身子骨好着呢,臣要伺候陛下!为陛下当牛做马!” 牛头马面当即不乐意了,你当牛做马,我们算什么?想要为陛下当牛做马,先等陛下赐你名字牛腿马屁再说! 刘侠卿唠唠叨叨,两个小兔崽子一着急,又加了把力气,把牛马将军楞是”扶”了个狗啃屎,王猛道:“就你这腿脚,站都站不住了,身子骨也太虚了,怪不得连个媳妇都没有。将军,我劝你赶紧回家去,吃点老山参补补身子,好好休养休养,找个老婆加把劲,兴许明年能生个大胖儿子!” 这都什么和什么?堂堂牛马将军怎么就虚了?你们问过泰山营的张驴儿媳妇,还有陈留营的孙寡妇吗?老刘虚不虚她们不清楚? 刘侠卿心里忿忿不平,一跤摔得眼冒金星,却不敢再挣扎。这些小子在他手底下时没少挨收拾,现在风水轮流转,自己落到他们的手里。他觉得自己要是敢再说个不字,这些小兔崽子再使把劲,非得把自己”扶”残了不可。 刘彪还在炕上躺着呢,刘侠卿可不敢步他的后尘,来个叔侄联床夜话探讨病情。 牛马将军被扶出了宫门,没了这个主心骨,他手下的人也一个个被赶了出来,留下来的只有厨子和杂役。 几个少年守住了大门口,把这个五进的院落完全控制起来,这座行宫终于成了皇帝一个人的城堡。 刘侠卿妄图扳回局势,从外面安排人爬梯子上墙,试图偷偷溜进去,或者就驻扎在墙头,随时关注监视宫内的情景。 更夫侍卫刚从墙头露了个脸,突然院内飞出一颗石子,正正地打在脑门上,把他打得一个倒仰,从梯子上摔了下来。 里面爆发出一阵欢叫:“中了,中了!” 吸取了他的教训,铁匠侍卫上墙时顶了个锅盖,刚一露头,一根长长的竹竿伸过来,只一捅,将他直接变成空中飞人,摔得比更夫更惨。 “又中了,又中了!”少年们嘻嘻哈哈地叫着。 经过几轮攻防战后,屠夫侍卫成功突破防守,跳入院中,刚一落地,只听“叭”地一声响,一个捕兽夹子正正地夹住了他的大脚趾。 屠夫脚上剧痛,大声惨叫,其声凄厉,堪比那些猪羊被他宰杀时的哀嚎,肥猪们若地下有灵,必将猪心大慰,感激皇帝陛下为它们讨还公道。 屠夫一瘸一拐地被“扶”出了大门,刘侠卿手下各头领个个带伤,侍卫队变成了残障队,只好停止进攻,改为围困。 不能时刻目睹皇帝陛下英俊的龙颜,牛马将军多少有些不安,好在陛下还在行宫里面,他只要派人分别守住几个门口,就不怕那个小祖宗飞了出去。 守了一个时辰左右,宫门大开,少年们簇拥着皇帝车驾,闹闹哄哄地出来,也不理众人,直奔着牛马厩的方向去了。 刘侠卿急急忙忙地追上去,牛马厩可是他的一亩三分地,绝对不容别人乱来,可万万没想到,他的权威早已经碎了一地,这一亩三分地儿也控制不住了。 孙易正在点人,被叫到的人欢天喜地,王猛正带人往外赶牛,被赶的牛哞哞乱叫。原本刘侠卿手下的半大小子们都对老头领视而不见,对皇帝的旨意却踊跃万分。 刘侠卿直接请求陛下回宫,小皇帝道:“牛马将军,朕不过是想出去走走,带着亲爱的牛宝宝出去踏踏青而已,这你也要管,难道是想监禁朕吗?” 这个罪名老刘担不起,丞相吩咐过,只要陛下不乱跑,保障安全,其余的事儿随他折腾,况且放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在几天前还是皇帝陛下的日常工作,刘侠卿也没什么理由阻拦。 小皇帝当初可是最出色的牛吏,把那些身高体大的牛宝宝摆弄得服服帖帖,据说他懂牛语,能和牛促膝谈心。 不一会儿的功夫,皇帝带着百余牛马少年,赶着牛群向东去了。刘侠卿只好带着他的残障卫队连跑带颠地跟在后面。 开始时牛群还是慢悠悠的,与平时出去遛弯没什么不同,可是等到了武库附近,牛吏们忽然抡起鞭子,大声吆喝,赶着牛群,发疯似地向着武库冲去。 汉时实行盐铁专营,私人不准经营,平民要用铁器,都要到朝廷专设的铁官处购买。郑县便有铁官,因这附近有铁山,有铁产出。郑县连同附近的湖县,官营冶铁业都很发达,不仅生产民用铁具,也为军队生产兵器,因此就近设了一个武库,库里兵器着实不少。 赤眉军占领郑县,什么都抢,唯独这武库没怎么动,刀枪又不能吃不能花的,抢来干嘛?徐宣便派了五十个军士守住了武库,防止兵器流入民间,也可以随时补充军需。 这些军士平时也没什么事儿干,就是守着库房大门,跟后世的门房大爷没什么区别。 今天天气很好,五十个大爷闲得蛋疼,正在武库前的空地上玩着角抵之戏,角抵类似于现代的摔跤,在秦汉时期非常流行,赤眉军汉们在不需要打仗的短暂和平时期,常用角抵之戏发泄过剩的精力,有的自己上场,有的以赌博的形式参与其中。 此时几十人围成一圈,圈子里两个壮汉正互相扭住胳膊摔打,围观者大声呼喝:“使绊子,绊倒他!”“用力,摔,摔啊!” 下了注的人更是焦急,一个个脸色通红,挥舞着双臂,不断地催促、咒骂,恨不得亲自下场一决胜负。 两个壮汉久不分高下,一个士卒骂骂咧咧地撩起衣服,叫着:“两个没种的软蛋,让爷爷给你们添点尿性!” 说着便向着场内,胯下水柱急射而出,刚滋了一下却突地停住。旁边的人轰笑道:“怎么了?就这么点尿性?你倒是撒呀!” 那士卒抬头向着远处,叫道:“牛,牛!” “牛个屁!虚成这样,尿都撒不出!”众人越发笑了起来。 那人却不理,只伸出手指着前面,嘴唇哆嗦着道:“牛,疯牛!”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登时都呆住了。 一群牛正低着头,亮出尖尖的牛角,发了疯似的向他们奔过来,牛蹄刨地,黄土飞扬,大地仿佛在颤动,声势十分骇人。 一个人叫道:“妈呀!”掉头就跑,其余人反应过来,顿时四散奔逃,五十个士卒倾刻间一哄而散,腿脚稍慢的已被狂奔而至的牛群冲倒在地。 至于他们身后的武库,谁还顾得上?保住狗命要紧。 牛群的后面,一百余少年随之奔至,高呼道:“冲!占领武库!” 武库大门被撞开,少年们冲了进去,各式兵刃随便拿,一阵混乱后,所有的人都武装起来,个个提着刀枪,在门前站成队列。 大汉建世皇帝陛下穿着闪亮的铁甲,头带兜鍪,上面红色的盔缨迎风飘扬。 他身背弓箭,手里提着一柄长朔,威风凛凛地站在车上,大声道:“从今后,武库归为皇家内库,此间兵器皆为皇家所有,至于尔等,皆为朕之羽林郎也!” 牛马将军刘侠卿叫道:“陛下,这可是大军的军械库,陛下不可轻动啊!” 话刚出口,两根闪亮的矛尖便对准了他的脸,孙易、王猛像两个煞神一般,以长长的夷矛指着他,喝道:“未得宣召,近陛下十步之内者,杀!” 刘侠卿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即爬起身,掉头就跑,向敬爱的丞相大人报信去了。 19.人家升了 大汉丞相徐宣忙了半天,直到下午才吃上早饭。这个年代,一般的平民都是吃两顿饭,早饭叫作”朝食”,称为”饔”,晚饭叫作”餔食”,称为”飧”。一些豪门贵族是每天三顿,多了一餐”燕食”,也就是午饭。 作为大汉丞相,徐宣当然是有资格吃三顿的。但他实在是太忙,经常忙得顾不上吃饭,一天能正经吃上一顿就不错了,常常要夜里加餐。 赤眉军几十万人,每天一睁眼就是各种麻烦事,徐宣已经忘了自己多久没吃过早饭了。 今早很清静,到现在也没人来打扰。徐宣松了口气,终于可以安静地吃个早饭了。他吃了口稻饭,饭香扑鼻,这是京师仓的稻米,从江南转运来的。 徐宣慢慢地咀嚼着,饭香在口中弥漫,直冲鼻孔,徐宣舒服地叹了口气,还是人家江南的稻米,真是好吃啊! 有时他想,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再不用每天东奔西跑、打打杀杀,每天踏踏实实地吃几碗稻饭?那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安生日子再也回不来了吗?赤眉军的前途在哪儿?自己的未来在何处?然后他马上摇头,把这种念头赶跑。以后的事谁说得准,还是先把眼前喷香的米饭吃了再说。 他刚吃了半碗,大司农杨音和卫尉诸葛稚便来了。 为了便于商量事情,三个人的住处很近,诸葛稚得到消息,立刻出门,正遇到杨音,两人便一同过来。 诸葛稚急急地道:“丞相,刚有武库守兵来报,不知道是哪一路人马,以群牛开路,驱散了守兵,如今已占据武库,我这便领兵去夺,请丞相加强戒备,莫为敌军所乘。” 徐宣当即把碗放下,惊道:“难道有乱民莫非是更始军?” 刘盆子虽然只带了一百多人,但是有牛群开路,声势浩大,守兵完全没看清人数,当即就跑去报信,因为丢失了武库,为了推卸责任,免不了有所夸大,所以诸葛稚得到的消息是大队人马入城,一举占领了武库,至于他们是什么来历,守兵也不清楚。 郑县现在是赤眉军的大后方,若是郑县不保,它身后的京师仓也就难保。前面进军长安的大部队会被切断补给,赤眉军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所以徐宣一听,便觉得事态严重,连饭也顾不得吃了,立即便要调兵应对。 杨音道:“郑县就这么大,七个营的兵力摆在城外,敌军即便是来,咱们的兵力也足够,何况周围敌军大部已被我军打散,无力发动大的袭击。我看这事儿多半还是城里的那些人做下的,都是将士们劫掠无度,激起民变!” 杨音说起军纪就一肚子气,他是赤眉军中少数不赞成凌虐百姓的头领,但是军中大环境如此,不抢劫就没吃的,一抢劫就控制不住,一支以劫掠为生的军队是无法谈及军纪的。 徐宣应付道:“大司农言之有理军纪的事儿日后再说,还是处理眼下要紧。” “若只是民乱便不足为虑,命卫士营平乱,很快就会平息。只是我军的军纪也该尽早整治一下了!”杨音是打仗的老手,对局势有清醒的认识,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军纪。 卫士营归诸葛稚统领,现在就驻扎在郑县城内,营中将士都是全军挑选出来的壮汉,若是有其他各营啃不动的硬骨头,便派卫士营冲上去,无有不胜,可以说卫士营是赤眉军里最强悍的一支部队。若是区区乱民,用卫士营去平乱,已是用牛刀来杀鸡了。 徐宣点了点头,又坐了下来,大司农说得对,看来这事儿确实没什么大不了,除非他忽然问道:“陛下呢?今天是不是还在宫里?他这几天到处乱跑,可不要跑到外面去才好。” 杨音也猛醒似的说道:“武库就在行宫左近,乱民倾刻便可抵达,若是快!快派兵去保护陛下!若是陛下落到乱民手中,那可就糟了。” 三个人都急了起来,大汉皇帝这块牌位可以放着不理,可是却千万不能落到敌人手里,否则他们挟持天子号令全军,你听还是不听? 诸葛稚霍地站起来,“丞相,大司农,你们放心,我亲自去,现在就走,一定保护好皇帝陛下!” 没等他出门,牛马将军刘侠卿便到了。人还没进屋,喊叫声已经传了进来,“丞相,丞相,出事了,陛下出事了!” 屋内的三个人全都变了脸色,诸葛稚一把拉开门,对着门外喝道:“怎么回事?” 刘侠卿进门,上气不接下气地道:“丞,丞相大司农诸葛卫尉” 诸葛稚恨不得上去给他一脚,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挨个打招呼,“快说,陛下怎么了?” “陛下,在武库” 徐宣觉得脑袋嗡地一下,乱兵行动这么快,竟然已把陛下掳去了武库,“陛下可还活着?” “啊?”刘侠卿有点懵,“陛下,当然活着,他精神着呢!” 杨音性急,问道:“牛马校尉,到底是谁把陛下掳去?” “大司农,我已不是校尉,陛下封我为将军了。”刘侠卿的关注点与三巨头完全不同。 “混帐!我管你是校尉还是将军,快说陛下现在如何,你再不说,老子砍了你的脑袋!”杨音怒了。” 牛马将军好像确实有受虐的喜好,被大司农一骂,立刻就老实了,再不敢废话,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清楚了。 他紧张地看着三巨头,担心因为没有看紧陛下而受到责备,却见徐宣大大地松了口气,伸手端起桌上的半碗饭扒了起来。 刘侠卿也跟着松了口气,看来丞相没把这当回事儿,自己又可以逃过惩罚。 事情往往就是如此,先得到一个吓人的坏消息,心理上受到严重的冲击,然后了解到这事儿远没有那么糟糕,两相对比之下,后来的坏消息立马就变成了一个好消息。 牛马将军运气不错,若是他先到,少不了会被申斥一顿,因他腿脚慢了一步,立刻变成为大家带来好运的那个人,连他那丑陋的脸都显得有些可爱了。 大司农哼了一声,“不过是小孩子玩的打仗游戏,你身为一个校尉,慌慌张张,成何体统!” “大司农,我,我老刘不是校尉了,我升了。” 三个人吓了一跳,生,生什么了?难道老刘还有这功能?看他那个胡子拉茬的丑脸,难道竟是个男装大佬? “陛下已加封我为将军了。”刘侠卿怯怯地道。 三人同时舒了口气,不带这么吓人的,能不能好好说话? 刘侠卿从怀里取出一块布帛,向杨音递了过去。 “给我看什么?我能看懂那玩意吗?”杨音一拍案几,徐宣刚伸筷子夹菜,盘子被震得跳了一跳,里面的汤汁撒在案上。 诸葛稚劈手夺过布帛,交给徐宣,徐宣展开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刘侠卿。 杨音和诸葛稚伸着脖子看着,可那么大的字他们不认识半个,杨音叫道:“写了啥?上面写了啥?” 徐宣念道:“刘瞎卿辛苦啦!朕疯你做牛马将军,亲此!” 说着他“噗”一声,把嘴里的饭吐了出来,这疯颠的用词,差点晃瞎了徐大丞相的狗眼。 20.充实后宫 小皇帝的圣旨形同儿戏,字迹歪歪扭扭,让人不忍直视,不过这已经吓了徐宣一大跳。他心中疑惑,这小放牛娃竟然识字!而且还会写字,在赤眉军中简直可以称为博士了! 他哪里知道,刘盆子前世爱好历史,对古代学也有浓厚的兴趣,为此他专门上了书法班,学了好几年的毛笔字,练了一笔好字。只是为了藏拙,才故意写得这么歪歪扭扭,形同儿戏,还故意整几个白字,否则怎么能符合他不学无术放牛娃的身份? 徐宣三个人对望一眼,这小皇帝还真长了能耐了,居然能张嘴封官了,皇帝张了嘴,你能说不好使吗?当初人家不爱当皇帝,可是你们非要人干,现在你能否他吗?否了他就是否自己! 可是他要是到处封官许愿,那怎么办?徐宣心道:“爱他妈封封吧,反正都是个空衔!” 实权都在几大头领手里攥着呢,光有名头没有实权,相当于没封。大汉别的都缺,就不缺官帽子,皇帝愿意送,随便送好了。 徐宣随手用圣旨擦了擦案上的菜汤,刘侠卿心疼的暗吸凉气,可却不敢伸手阻拦,等丞相终于擦完菜汤,将圣旨向案上一丢,他立即伸手抢了过去,也顾不得上面的油渍,宝贝似的又揣进了怀里。 徐宣笑道:“牛马校尉,看来陛下对你很是器重啊!” 刘侠卿立即本能地摇头,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不,陛下,陛下把我从行宫里赶出来了,他手下的兔崽子们把我丢在门外,把我老刘的腰都要摔断了。丞相,我,我无能,实在是看不住陛下,让陛下又闹出了事,要不,要不您换个人吧?” 心心念念要摆脱差事的人不光是皇帝陛下,还有牛马将军,皇帝即位不过几天,老刘已经被折腾得要心脏病发作了。 徐宣拍了拍他的肩膀,“老刘,别泄气,好好干,我一向觉得你是最适合的人选,陛下交给你,御史大夫和我都很放心。” 刘侠卿已经算是比较尽职了,每天跟在精力过剩的小皇帝屁股后面东跑西跑,大事小事都来请示汇报,让徐宣随时能掌握皇帝行踪。若是再换一个,还真不一定有他这么得力。 被皇帝折腾得生不如死的老刘,冷不丁得到丞相的夸奖,忽然鼻子一酸,哽咽道:“丞相,您这么说,我老刘就是累死” 没等他表达完激动的心情,杨音就说道:“没想到陛下竟然懂兵法。” 徐宣道:“这是怎么说?” “你想啊,陛下带着一帮孩子,赤手空拳的,若是用强,肯定不是武库守兵的对手,也难为他想得出这个主意,竟用黄牛开路,牛群势大,这么猛冲过去,就是大队人马也会被冲得手忙脚乱,何况仅仅五十兵丁,这就是所谓的借势冲阵,趁乱取之。” 徐宣笑道:“这孩子陛下不仅会用兵,还通字,真可谓智勇双全呢!” 刘侠卿忽然向前走了两步,靠近了徐宣,声音不知不觉压低了下去,“丞相,这事儿以前我还不怎么信,现在您说,陛下难不成真是天上下凡的真龙?” “休要胡说!你再这样问,便可问你个谋逆之罪!”徐宣板起了脸。 在君权神授的古时候,皇帝陛下就是真龙,一切对于皇帝的怀疑都会被视为谋逆。 “是是,我就说嘛,陛下是什么人物?那是神仙选中的人,老天爷保佑着他呢!我是看着陛下长大的,他伺候我哦不,我伺候陛下好几年了,早就看出他跟别人不一样,有一回他在牛棚里睡觉,我眼见着有一条真龙盘在草堆上,千真万确,我老刘可没撒谎!” 古人因为知识面所限,对于神鬼这些东西特别地相信。那三个人见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也不禁有些疑惑起来,难道他们随便抽签立了个皇帝,当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选中了个真龙天子? 刘侠卿满脸自豪,“陛下以前就是条卧龙,除了我老刘,没人见过他的真身。自从他当上了皇帝,和以前是大不一样,以前我说什么他听什么,连个现在,我说什么他都不听,我的话他全当是个屁!当然,本来就该是陛下说了算,何况陛下是如此智勇双全。” 刘侠卿出了丞相府,一路走一路嘟囔:“人家明明是将军,陛下钦封的将军,非得叫人家校尉,哼!” 除了这一点让老刘不舒服,其余的事儿都还算满意,丞相让他继续伺候陛下,至于什么羽林军,让陛下自己去玩好了,武库也由皇帝占着,等他玩够了再接管过来便是,只要兵器不流入民间,大军的武库和皇帝的武库有什么区别?反正大家都是自己人。 丞相还是那句话,只要圣驾安好、安在,其余的事儿不用管。 至于英明仁德智勇双全的大汉建世皇帝陛下,对于三巨头的反应已经见怪不怪,他看出来了,这些人是无论如何都不想换掉这个皇帝的,他想成为一个昏君实在是任重道远啊! 刘盆子已经作好了长期斗争的准备,既然他们的容忍度如此之高,咱们就慢慢玩,争取玩出新花样,否则便对不住大汉政权诸位高官对他的殷切期望。 小皇帝望着手下龙精虎猛的百余羽林郎,一颗热爱军事的心开始蠢蠢欲动,好不容易穿越到古代,好不容易有了一支属于自己的小小军队,要不,先练兵玩玩? 可是看着他的小伙伴们破衣烂衫的样子,他不禁皱起了眉头,这羽林军也未免太寒酸了吧?要想成为军容雄壮的威武之师,首先得把这一身皮换掉。 小皇帝命后勤大总管翟兴把家底清点了一下,还别说,真找着了一屋子的布匹,那是为了他登基时制作新衣准备的,这些还不够,皇帝立即召见牛马将军,口谕,让他去找丞相要布,要多多的布。 在那个年代,布是硬通货,和钱是一样的,尤其在王莽货币改革后,国家金融体系几尽崩溃,货币混乱,民间贸易许多都是以物易物,作为民生必需品的布帛由于价值相对稳定,民间将它作为价值依据和支付手段,更加赋予了它货币功能。在那之后的漫长时间里,布帛长期作为中国古代王朝的赋税标的和重要的支付手段而存在。 皇帝要布,这就是要钱啊! 牛马将军想的是皇帝真败家,说出来却是:“陛下真是俭省啊!” 这么俭省的要求,必须予以满足,否则陛下动不动就闹退位,刘大将军免不了要受责罚。 于是刘侠卿以“充实后宫府库”的名义提出申请,请求增加宫内布帛,成功得到丞相的批准。 皇帝一看,牛马将军很有水平,“充实后宫”四个字用得极是恰当,但是后宫不应只有粮食和布帛,最重要的是,后宫得有女人啊! 在牛马将军的启发下,?皇帝陛下愉快地决定了:“就按刘卿的意思,朕要搜罗民间女子,充实后宫!” 牛马将军吓了一跳,这是怎么说的?怎么就是他的意思了?这个锅背得实在是莫名其妙,更荒唐的是,陛下还是个孩子,怎么就要这么大张旗鼓地充实后宫了呢? “陛下,这事儿不急,您,您还小” “说谁小呢?这不是遭践人么?朕大着呢,你那么虚,你才小!” 牛马将军当然不敢跟皇帝陛下比大小,人家是皇帝,当然是全天下最大。 刘侠卿以为皇帝陛下不过是说着玩,没想到当天皇帝的侍卫们集体出动,浩浩荡荡地杀向了金针巷。 21.破门而入 巧妹是金针巷的一个普通姑娘,自小就心灵手巧,尤其擅长女红,她做的衣服没一个人不说漂亮。金针巷本就是个巧手聚集的地方,很多人家都以裁缝零活为生,巧妹也不例外。因为她手艺好,生意比别家更兴隆些,便是城里的大户,也常常拿些上等丝绸来让巧妹缝制。 巧妹家里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弟弟,叫做八哥,姐弟两个相依为命,日子过得虽然清苦,倒也能维持温饱。可是自从赤眉军进了关中,眼看要打仗,城中人纷纷逃难,便没多少人上门做活了,等到大军进了城,四处劫掠,人人自危,更是家家闭户,能不被大兵劫掠就谢天谢地,谁还敢开门做生意? 如此过了些日子,巷子里整天冷冷清清,人们闷在家里,念着盼着这些贼兵快快离了郑县,让他们能把日子继续过下去,不少人家存粮不多,已经快要绝粮,只好冒险出去寻找食物。 八哥实在年幼,巧妹又是个年轻水嫩的姑娘,在这乱兵当道的时候,实在不适合抛头露面。因此两个人便闷在家里坐吃山空,好在姐弟俩饭量不大,靠着半缸米一直熬到了现在。 这一天,巧妹把缸底的碎米刮了刮,煮了锅稀得见底的粥,两个人喝了个水饱。可这已是家里最后一点米,从今天开始,巧妹家就算是正式断粮了。 她看着年幼的弟弟,心里很是焦虑,难道姐弟两个就没有活路了吗?巧妹想来想去,没有别的办法,要想不饿死,只能冒险出去,到外边找些机会了。 听说深井巷在施粥,也不知真假,要不去那儿看看? 巧妹正要出门,突然外面一阵喧闹,敲门喝骂的声音到处响起,她开门向外张望,看见不知多少人冲进巷子,挨家挨户地叫门。 巧妹吓得”呯”地一声把门关上,用门闩牢牢地拴住,回过身搂抱住惊恐的八哥,两个人挤在屋角,一动也不敢动。 半个月前有一群乱兵闯到这里,草草地劫掠了一番,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便走了,之后巷子里一直还算安定。可以说,正是因为这里贫穷,所以才勉强躲过了兵祸。可今天的样子完全不同,那些人像是一户人家也不肯放过,硬要闯进去。 姐弟两人谁都不敢吭声,屋子里静得可怕,巧妹心里呯呯乱跳,只盼着他们不要进来。一片寂静中,屋门被猛然敲响,好像平空打了个炸雷,吓得两人一起哆嗦了一下。 八哥刚要说话,被巧妹一把捂住了嘴。任凭外面敲得山响,屋内两人就是不吱声,终于门外的人失去了耐心,用力撞开木门,一个跟头跌了进来。 那人狼狈地爬起身,一边骂道:“非要打破门才好吗?是不是你们家门多?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巧妹不知哪儿来的勇气,猛地站起身来,指着他斥道:“你这强盗,怎么随便闯进来?给我出去!” 她愤怒的小脸涨的通红,外面的阳光进来,照在她脸上,像是着了火,亮得耀眼,为她凭空增添一股慑人的气势。 闯入之人呆了一呆,再开口时声音却轻了许多,“那个吾来此地,只想问之,汝家中可有,可有裁缝否?那个汝不开门,吾无法,只好撞之此门尚可修之,要不吾给汝修之?” 巧妹愣了一下,这么怂的强盗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难道就是为了找个裁缝?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巧妹一时以为自己眼花了,竟觉得那人稚气的脸上突然带了些红色。 他忽然别扭地拱了拱手,说道:“在下翟兴,乃是当今陛下之贴身侍卫,来此地寻找,裁缝,不知姑娘可,可会,还是不会?” 他装模作样地说话,样子不伦不类,越发显得笨拙。 巧妹才不懂什么陛下侍卫,她只是觉得这些人不像好人,说不定就是那些贼兵。她犹豫了一下,说道:“没有,我家没有裁缝,你走吧!” 翟兴的手捻着衣襟,拿眼溜着巧妹,嗫嚅道:“有饭吃裁衣管饭,干饭。” 巧妹的眼睛登时亮了,经过一番劫掠,如今粮食金贵无比,就是有钱都没处买,她正愁着怎么弄到粮食,现在粮食就送上门了,这可比给工钱好多了。 为了活命,说不得要冒这个险了。 “八哥也要去的,他要给我打下手。”巧妹指着弟弟道,她绝不会丢下弟弟一个人在家,没有了她,八哥肯定会饿死。 “行!莫忘携汝之裁剪工具!”翟兴很痛快地答应了。 巧妹姐弟两个出门的时候,外面已聚集了不少人,巷子里的女人几乎全出来了,有些人还被捆着双手,大声哭嚎着,少年侍卫们手持武器,把女人们夹在中间,好像押解犯人一样,一路护送到了一个大院子里。 这一路声势很大,也有不少人围观,可是没有人敢管,大家都是默默地看着,互相小声地说着话。巧妹由此断定这些人就是占了郑县的贼兵,心里越发忐忑,这些人万一他们心怀不轨,女人们还不是随便人家怎样? 侍卫翟兴一直跟在她身边搭讪,他的笨拙反而给了巧妹一丝安全感,在她的印象中,贼兵都是极凶恶的,翟兴的样子却很朴实。 虽然巧妹不怎么搭理翟兴,可是八哥小孩子心性,却想不了那么多,这一路他叽叽喳喳的,已经和翟兴混熟了。 “你说,皇宫里真的有陛下吗?真的有饭吃吗?”八哥眨巴着大眼睛问翟兴。 “当然了,陛下大方得很,一定会让你们吃饱肚子。”翟兴对八哥很有耐心,跟孩子说话也不拽,而且口齿流利,完全没有面对巧妹的笨拙。 “哈!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皇帝呢!”八哥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哎呀,是不是要磕头?” “要的要的,陛下是天底下最大的官了,所有人都要对着他下拜。陛下很好,你活儿干得好,兴许他封你一个大官当当。” “我姐的活计最好,她的手才巧呢,让陛下封她当官!” 翟兴偷觑了觑巧妹,说道:“行,我一句话的事儿,陛下可是我的兄弟” 一路闲聊着到了皇宫,八哥大叫道:“这不是何太公家吗?” 这宅子在郑县很有名,是县里首富何太公的家,占地极大,高墙壁垒,县里人都知道,但是谁也没有进来过。何太公早在赤眉军来之前便逃难去了,他的产业便理所当然地被没收了。 众人像小鸡一样被驱赶进了大门,走过几个宅门,就见一个阔大的院子,里面三只大大的铜锅正冒着热气,远远地就闻到一股米香,八哥便雀跃起来,大叫道:“姐姐,是稻饭!好香啊!” 巧妹的心却是一沉,事出反常必有妖,这年头稻米金贵着哩,光是做活,就能给香喷喷的稻饭吃?怕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儿吧? 众人却都被这饭香刺激得兴奋起来,连那些被绑来的女人都停止了哭喊和挣扎。士兵吆喝着众人,排好了三个长队,有人喊了声开饭,一个个冒着热气的满是稻饭的陶碗递到女人们手上。 香喷喷的稻饭配上咸香的豆酱,让女人们胃口大开,她们全都埋下头去,大口大口地扒着饭。被绑着的那些人见了,都急得大喊大叫。有侍卫笑着叫道:“不是不想来吗?有饭也不吃吗?你们的志气都到哪儿去了?” 他们磨磨蹭蹭地上来,故意慢腾腾地为她们解了绳索,嘴里还说着风凉话,“好了,没人逼你,你可以回家了!” 可是女人们脱了束缚,便像是野豹一样冲向稻饭,捧起陶碗,一大口下去,被烫得张嘴哈气,却说什么也舍不得吐出来。 八哥连吃了三碗,才拍着肚皮连出了几口气,“太好吃了,要是能天天吃稻饭,我宁愿在这儿干一辈子。” “瞎说!”巧妹斥道,“没志气,一碗饭就把自己卖了!” 她的忧虑并没有缓解,不过是身不由已,既来之则安之了。 直到她们被带到一个大大的厅堂里,身穿红衣的小皇帝拿出一块画着画的麻布,开口问道:“这个东西你们会不会裁剪?” 巧妹这才相信,她们真的是被找来做衣服的。 22.御制军装 刘盆子画的是最简单的短褐,和寻常衣服不同的是,这短褐是套头的,类似于后世的T恤衫,还有普通的平角内裤,当然没有松紧带,要用布带系住,下面的裤子上肥下窄,类似后世的马裤。这都是他琢磨出来给侍卫们做军服的。他想来想去,只有这个又好做又适合活动。 当时人怎么也想不到,两千年后街上又流行起了汉服,许多人穿着宽袍大袖上街。汉服的特点是交领、右衽、广袖。上衣开襟,衣领在胸前交叉,左襟压住右襟,用带子系住,袖子又肥又长。 看电视里就知道,古人穿得长袍大袖,衣裙飘飘,非常飘逸潇洒。而下层百姓为了便于劳作,一般穿着短褐,甚至那时已有了裤子,可是像现代这种裤子却很少见,大部分只有两条裤筒,用带子系在腰间,有点类似现在的吊带袜。 刘盆子想做的是军装,要穿脱方便,不用来回系带,裤子更是又方便又实用,要是都穿个吊带袜,估计骑一会儿马,就会磨得相当蛋疼。还有个重要的原因,也是这些服装的大优势:省布! 他参照古装和现代服装的样子简单画了几件,算作自己设计的军装,虽然画画水平一般,大概的样子已经出来,基本的需求也表达清楚了。 女裁缝们叽叽喳喳,纷纷摇头,这些衣服怪里怪气的,谁都没有做过,短褐看着还好,应该不是很难做,可是那个裤子,看起来怪模怪样的,这个怎么做?谁会穿着这个出门?这能好看吗? 而且,那上面一块一块像补丁似的方块是什么?干什么用的?刘盆子讲得口干舌燥,才解释清楚什么是裤兜。可是那些女人依然在摇头,不住声地表示说做不了。 “这个裤子,注意裤裆,千万不能小了,否则上马下马就扯开了,而膝盖下面却要细瘦,将来要塞进靴子里的。”刘盆子规划的军装里包括靴子,虽然他现在没有皮革,只能用布鞋暂时代替。 他用一句话结束了讲解:“这就是朕要做的衣服,能把这个裁剪缝制出来,你们就天天有干饭吃!” 女人们低声嘀咕,谁都不肯上前,沉默了半晌,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道:“我来试试!” 巧妹分开人群走了出来,对着画布仔细端详,“这件短衣不费事,裁成前后两片,一缝即可;这条裤子,看样子得多裁几片,缝制也要麻烦一些,我试试看吧!” “好,好!以吾试之,请巧妹为吾裁制!”翟兴自告奋勇要做模特。 巧妹点了点头,“钱婆婆,劳烦你准备火斗,帮着熨烫衣物。”钱婆婆是巧妹的邻居,两家关系极好,平时常在一处做活。 八哥利索地递上工具,尺子、剪刀、针线,还有一个熨斗样子的东西,一一摆放在几案上。 剪刀、熨斗当时也叫火斗这些裁缝专用工具,在汉朝时已很常用,样子虽然和现代有些差别,基本功用却相差无已。 巧妹开始量体,她温软的小手在翟兴的脖颈、肩膀处滑过,翟兴自觉心跳开始加速,脸上止不住地一阵阵发烧。量到腰围时,巧妹的头顶就在他的眼前,乌黑的头发,软软的发丝,让他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抚摸。 他几乎已经伸出手去,可这时巧妹却闪开了,她淡淡地道:“好了。” 翟兴脸色通红,额头见汗,笑道:“啊,竟如此之快,一次量得准否?可要再来一次?” 巧妹眼皮都不抬地道:“你不放心那好,钱婆婆,劳烦你来再量一次。” “好咧!”胖壮的钱婆走上前来,左手捉住翟兴的肩膀,右手在他屁股上响亮地拍了一掌,“屁股收回去,你翘这么高怎么量!” 翟兴受惊似地向前一蹿,摆脱了钱婆子的魔掌,一溜烟地逃出门去,口中叫道:“信汝,吾信汝!准了,不必再量!”身后的女人们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巧妹不慌不忙,把布铺开、量好、画线,八哥递过剪刀,巧妹接过,嚓嚓嚓几刀,剪裁完毕,八哥早纫好了针线,巧妹灵巧的手指上下翻飞,一会儿的功夫便缝制好了,拿起来一抖,一件套头短褐便展现在大家面前。 “啧啧,和画上的分毫不差!” “好快的手法!好细密的针脚!不愧是巧妹!” 女人们叽叽喳喳,对巧妹的手艺赞不绝口。有人心里不服气,取出布来,也尝试着剪裁缝制,却怎么也不如巧妹那般又快又好。 钱婆子早烧好了炭,放入“火斗”之中,将巧妹做出的衣物烫平。没过多久,一套军服便已备好,包括鲜艳的红色短褐、深色的短裤和长裤、面料软滑的平角内裤,全都服服帖帖地叠放在一处。 钱婆子笑眯眯地招呼着翟兴,“来来,娃儿,婆婆帮你换上,来嘛!别害羞!” 大妈们笑着起哄,“来孩子,先扒了这身再说!” 翟兴吓得面如土色,老鼠一样钻进来,抢过衣服便落荒而逃,对于大妈们的嘲笑理也不理。 当他打扮整齐站在皇帝面前的时候,刘盆子禁不住频频点头,调侃道:“翟兴,没想到就你这个颜值,穿上军装也蛮精神的。” 翟兴美滋滋的显摆道:“陛下,臣的颜什么,颜值足矣,此军装着实妥贴,巧妹可是金针巷,哦不,是整个郑县最巧手之妹子!她亲手为臣缝制之军装,一针一线都是费了心思的。” 牛得草撇了撇嘴,“看把你美的,你是不是看上人家了?” 胡狗子笑道:“那还用说,你看他那骚样,离八丈远都能闻到他的骚气!” 翟兴便急得追打两人,“乱言,乱言,吾不骚,汝等才骚,尔辈休要胡说!” 一阵笑闹过后,翟兴脸上还带着忍不住的笑意,“巧妹好似对吾,有些许的意思,她动辄偷看吾面,那个那个小小之脸蛋啊红扑扑矣不过吾还未想好,尚须考虑考虑。”他的话立刻引来一阵哄笑。 刘盆子细细地检查了这第一套样品,从领口到口袋,从裤裆到裤腿,不得不说,古人的手艺就是好啊!虽说连个缝纫机都没有,可这针脚又密实又平整,比机器的也差不了多少。最令他满意的是款式,几乎是完美地实现了他的意图。 “perfect!”刘盆子打了个响指,“就这样了!” 随后皇帝当着全部九十八名裁缝的面,任命巧姐为尚衣库总管,钱婆做她的副手。皇帝口谕,令她们在明天天黑前为每名侍卫做一套军装和一双布鞋。 “尚衣库”这名是他参照“优衣库”取的,刘盆子对汉朝官署名称一无所知,只好自己随口发明创造了。 “朕的皇宫就交给你们了!”刘盆子回头叫道:“牛头、马面,宫里的事由你们两个安排,注意不要让任何人进来。孙易,你召集兄弟们,带上家伙随朕出城,翟兴,别傻乎乎地看了,以后有的是你看的,咱们走!” 一阵忙乱过后,皇帝带着他的全部侍卫出宫,后面几辆大车,满满地拉着行军物资。 队伍刚出大门,刘侠卿就迎了上来,“陛下,陛下,您要去哪儿?” 刘盆子骑在马上,用鞭梢一下一下地敲着靴子,“牛马将军,朕要出城练兵,这后宫就交给你了。” 刘侠卿连连摇手,“不行不行,陛下的妃子臣怎么好意思?” “想什么呢?”刘盆子一鞭子抽在他头上,“我让你好好地护卫皇宫,不得让任何人进出!就连你自己都不能进去。否则朕阉了你!” 23.队伍难带 皇帝强抢民女这事早报进了丞相府,徐宣和杨音两人意见完全不同。 杨音气呼呼地道:“他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怎么就能干出这种事儿呢?这不是昏君所为吗?” 若是小皇帝听到他的评价,定会握紧大司农的手,连说几声“知音”,他心心念念的昏君终于做成了。 可是徐丞相的想法不一样,他淡定地道:“大司农,你又不是不知道,抢女子这事儿军中向来就有,各营将士有家眷的还好,那些没老婆的憋得难受,可不就得抢吗?” “这是什么话?按你这么说,他们还抢得有理了?话说回来,就算全军都抢,那个小皇帝也不能抢!他可是咱们的皇帝,全天下人都看着呢,传扬出去,天下人怎么说我们?” 徐宣暗暗撇了撇嘴,赤眉军的名声早就臭了,还用得着小皇帝来败坏吗? “丞相,咱们刚起兵的时候,大家伙儿都没什么奢求,有口饭吃就行,找几个土豪大户,寻些粮食,就够满营将士吃几天饱饭了,有了余粮,还可救济一下挨饿的百姓,那时候还真当得起“义军”两字。可是后来,入伙的越来越多,大家的行径却越发不像话了,每到一处,也不管什么,就是个抢,什么都抢,钱财银帛布匹粮食,全都搜刮殆尽,连个活路也不留给人家,你说老百姓能向着咱们吗?人家都说咱是流寇,是强盗,是贼兵!现在要进长安了,咱不想当贼了,咱也立了皇帝,也当上官了,我以为这样就不是贼了,就能安生过日子了。可你看,还这样!连这么个没长大的小皇帝也学会了奸淫掳掠,前几天抢了百姓,今天又要抢女人,这样下去,咱们跟强盗有什么不同,就是戴着这官帽子,到老也是个贼!”杨音简直痛心疾首。 徐宣只能苦笑,他抚着杨音的肩,安慰道:“大司农,你先坐下消消气。皇帝虽是一个半大孩子,可十五岁也不算小了,你像他这么大的时候都成亲了吧?古来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妻妾成群?咱们这皇帝却连一个媳妇都没有。要说这事儿也怪我没考虑周全,没早早给他选个妃子、立个皇后。少年人血气旺,一时冲动是常有的事儿。他又是在营里长大的,眼见的都是将士们四处掳掠,你说他能不学吗?” “我十五岁娶媳妇,可我也没出去抢啊!我老婆那是三媒六证,吹吹打打,堂堂正正娶进门的,他是什么?绳捆索绑、哭爹喊娘的硬拉来的!” 杨音脾气火爆,对着樊崇也是想说就说,毫不顾忌。因其资格老,为人正,在军中很有威望,徐宣也不能不礼让三分。 他咳嗽了一声道:“军纪之事,一时半会也约束不了,等进了长安再说吧!陛下不过是抢了几个女人,也算不得多大的事” 杨音怒道:“这还不算大事儿?满城都轰动了!听说那些侍卫们挨家挨户搜罗女子,都捆着出来,这像话吗?百姓怎么看我们?” 徐宣心里嫌杨音有点小题大做,抢女人算个什么事儿呢?咱们赤眉军的老婆不都是这么来的么?老婆死了,没事儿,再抢一个吧!孩子长大了,现代父母会逼婚:“怎么还不找对象?”赤眉军的父母也会逼婚:“怎么还不去抢老婆?” 不需要房子,不需要车子,不需要票子,只要一根棒子,打晕了扛走,多么美好的时代! 所以昨天刘侠卿来报告皇帝抢女人,徐宣根本没当个事儿,只说:“陛下长大了!” “是啊,是啊,皇帝陛下越来越有丈夫气概了!”刘侠卿附和道。 小皇帝若是听到这话估计要绝望了,抢美女也能强行解释成有男人味,也真是没谁了。想当昏君,下辈子吧! 徐宣不想在军纪这件事儿上浪费精力,作为后勤大总管,眼下让他最犯难的还是军粮。 赤眉军进入关中,攻占华阴,随之占领了处于华阴的国家级大粮仓――京师仓,一举解决了军中的缺粮问题。 关中地区的土地质量和气候条件都不错,水利资源也极为丰富,农业生产一向发达。汉武帝时的搜粟都尉赵过推行“代田法”,使关中地区的粮食产量大幅度提高,一跃成为全国最主要的产粮区。 可作为全国经济、政治、化中心的伟大首都长安人口太多了,只靠关中一地产粮根本养不起,只好从其他地区调运粮食。为了方便粮食储存转运,汉武帝组织修建了许多粮仓,京师仓是其中比较大的一座,据后世出土的京师仓遗址实测,仅其一号仓的面积就有一千六百平方米。 伟大首都长安是穷全国之力供养的,在和平时期,关东的粮食源源不断地经大河及漕渠转运至渭水之畔的京师仓,再由京师仓转运至关中各地,以填补当地粮食缺口。 虽然历经战乱,仓中粮食储量有所下降,但还是让赤眉军大大地缓了口气,眼下的情景,至少三个月不用发愁粮食。但是长期来看,几十万大军的粮草依旧是大问题。 赤眉军之所以转战千里,不是因为他们喜欢四处打仗,相反,许多人早就打够了,厌战畏战,整日哭泣着要回到故乡。只要有了粮食,这些流民才懒得去别处,天天趴在家里吃饭多好,谁愿意喊打喊杀地四处乱跑? 可是他们不得不走,不得不战,因为停下来就会饿死,没有任何一地可以长久养活这么一只庞大的军队,京师仓也只是解一时之困。几十万大军不事稼穑,光吃饭不干活,吃上几个月,再大的粮仓也会吃空,然后怎么办?还是得走,还是得战。 千里辗转只为粮,后世的“乞活军”也是如此。 樊崇、徐宣想停下来,在最繁华的关中大地享享清福,首先就要解决大军的吃饭问题。 虽然伟大首都富得流油,可是长安的城郭里长不出粮食。 如果说四处掳掠征粮是“开源”,徐宣想到的另一个办法就是“节流”,通过加强内部管理,各营粮食统一调配,统筹使用,减少损失浪费。 “向管理要效益”,是现代企业常说的话,在古代也同样适用。 赤眉军常处于缺粮状态,按理说应该珍视每一颗粮,可奇怪的是,他们的浪费也极其严重,这是由其军需供养机制造成的。 对于军需调配,各营一向是各行其是。通俗来说,就是谁抢到就算谁的,抢得多的多吃,抢得少的少吃,抢不到的不吃。这就造成有的营中缺粮,吃不饱肚子,有的营中粮食多得只能堆着烂掉。 比如现在这三十营,粮食贮量差距就极大,屯驻在郑县城外的几个营是攻打华阴和郑县的主力,当时都抢了大量的钱粮,粮食储量远超其他各营,营中又没有很好的储存场所,万一下雨就面临损失,大量粮食发霉烂掉。而其他各营没有参与攻城,掳掠较少,有的如今还吃不饱饭。 如果结束自行其事的混乱管理状态,将全军粮食统一调配使用,按需分配,解决饱饿悬殊,粮草损失便可大大下降,大军能维持的时间更长一些,也许能捱到第二年秋收,再来一次掳掠,这样赤眉军便可长久地在一地扎根了。 可具体到各营,吃到嘴里的肥肉,谁会甘心吐出来?就拿贮粮最多的濮阳和泰山两营来说,徐宣要他们上缴一部分收归仓里保存,被断然拒绝,人家凭实力抢的粮,凭啥吐回去?宁可放烂了也不缴。 各营的理由也很充分,掳掠交公?这事儿坏规矩,这样的话,谁还会卖力气打仗?打赢了抢到了也不是自己的。 徐宣很愁,各方利益不好平衡,他这个丞相要被难死了。 这样的队伍难带啊! 若不是他们的领导层还算团结,樊崇等首领为人义气威望高,能勉强居中平衡各方,这支队伍早就散了。 “郑县几营富得流油,怎么想办法让他们吐出点来供前线大军使用。”徐宣苦苦思索,不得其法。 24.队列训练 刘盆子带着一百余人骑马出城,来到前几天早就选好的营地,那是东城外的一处缓坡,坡下有一条小河,河边是大片的空地,别说是一百人,便是几千人也能拉开来演练。 作为一个军事迷,好不容易来到了古代,刘盆子总算能圆一下自己金戈铁马的将军梦了。 上一世他就读过许多古代兵书,孙子兵法、六韬、司马法、纪效新书,从战略到战术,从练兵到用兵,古人都有一套自己的方法。 要练出强军需要日积月累的努力,刘盆子对眼下这支侍卫队伍的第一次合练,只要求两个字:整齐。 上马要整齐,下马要整齐,列队要整齐,前进步子要整齐,转弯要整齐,拔刀要整齐,举起长矛要整齐,喊口号要整齐。 这一帮放牛放马的,平时接触最多的就是牲畜,马吏们骑术普遍不错,牛吏们就差了许多。翟兴骑惯了牛,总是嫌马跑得快;班登身材矮小,连马都上不去,只好找了只最矮小的幼马给他。 少年们平时没受过这样的约束,一开始练了个乱七八糟。别人都开始小跑了,班登还在费力地往马背上爬,没等下令冲锋,孙易就一马当先冲了出去。刘盆子下令左转弯,队伍立刻陷入混乱状态,有的向左,有的向右,胡狗子和一个马吏撞到一处,马吏掉下了马背,差点被马蹄子踏到。 众人先是嘻嘻哈哈,连吵带笑,不到一个时辰,全累得气喘吁吁,怨声载道。刘盆子这才知道练兵有多难,本来以为很简单的一件事,竟搞得乱七八糟。他不禁心里烦躁,只好挥手让大家休息。 胡狗子道:“陛下,营里练兵从来不排队,将军把刀一举,一声吆喝,大家冲上去就是杀。” 王猛立刻跟着大叫道:“就是!练这个能杀敌吗?练得再整齐有个P用!” 话音刚落,“叭”地一声,身上已挨了一鞭子,打得他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哎,你,陛下,干嘛打我?” 刘盆子面罩寒霜,斥道:“打你怎么了?要是在两军阵前,只凭这一句话,便可治你个不遵号令、惑乱军心之罪,把你的脑袋砍下来,挂在旗杆上示众!”说着又狠狠抽了两下,打得王猛左躲右闪。 旁边的胡狗子见势头不妙,扑通一声跪下,“陛下,臣错了,臣胡说八道,请陛下责罚!” 王猛也跟着跪下了,“臣也错了,陛下,我也错了,我听你的话,不发牢骚,你说什么我就干什么!” 刘盆子首先要明确号令,俗话说”慈不掌兵”,要想练出精兵,只能是严肃军纪,严格执行。 他对着侍卫们大声道:“我先把丑话说在前头,我不管别的营怎么练,要想做朕的侍卫,做大汉羽林军,就得按着我的规矩来,有怕吃苦不想练的,现在提出来,马上回牛马厩去,朕绝不阻拦!” 众人一开始以为只是出来玩闹,没想到皇帝竟是来真的,连他最铁的兄弟都打,谁还敢轻易作死?再说少年人都有好胜之心,都想着出人头地,谁甘心回到那个牲畜圈去遭罪?于是都收起了玩笑之心,挺身应道:“臣等愿遵陛下号令!” “好!”刘盆子伸手一招,“牛得草,你过来!这鞭子你拿着,谁要是不听号令,就给我狠狠地抽,用朕的鞭子抽的,就相当于是朕亲手抽的,谁不服,让他找朕来说话!” 他调整了军队,把众人分成两队,一队以孙易为队长,翟兴为副;一队以王猛为队长,胡狗子为副。两队分头训练,互相比试,由皇帝居中裁判,嬴的队训练结束便可以休息,输者却要负责晚上的扎营。 重新开始训练后,众人精气神立刻不一样了,一个个打起了精神,口号喊得震天响,行动进退立时整齐了许多,开始时还不时有人挨鞭子,慢慢地便越来越少了,等到了晚上,这只一百多人的骑兵小队已经有那么点意思了。 皇帝认定孙易队更整齐一些,于是王猛和胡狗子只好带着众人,在另一队人的嘲笑声中干起了安营扎寨的苦差事。 少年们一起动手,先扎了皇帝的大帐,又在大帐周围连扎了十几座帐篷。然后在营地周围打上木桩、挖掘壕沟,每个环节都不能偷懒,就如同出征打仗一样。这些事相当繁重,好在牛马吏们平时都不少吃苦,早已经习惯了劳作。 众人正在忙碌,翟兴带人拉着一头牛过来,大声吆喝道:“兄弟们!陛下有赏,今天咱们吃牛肉!” 顿时满营欢声雷动,少年们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仿佛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连正在休息的人都跳了起来,帮着杀牛生火。 小班登一高兴,鼻涕越发多了,“陛下,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吃过牛肉,上回打仗死了几头牛,都被别的营抢走了,咱们牛马厩就抢了一条牛腿,我跟着喝了碗肉汤真好喝啊!” 刘盆子拍了拍他肩膀,“小班登,今天你就敞开肚皮,能吃多少吃多少,千万别客气!” 班登当然不会客气,少年们谁都没有客气,在吃肉这件事上,这支队伍战斗力爆表,爆发力和持续力都十分惊人,真正称得上是虎狼之师。 在汉朝,牛肉是很难吃得到的,因为牛能耕地,在以农为本的古代是极其重要的生产资料。要嫁女儿,丈母娘得先问一句:“家里有牛吗?”那时的牛,相当于现代男青年的婚房,那是刚需。 当时唯一被立法保护的动物就是牛,汉律对于杀牛的惩罚十分严厉,犯罪者要诛死给牛偿命。普通人想吃牛肉,只能等牛自然死亡才有机会。 当然,刘盆子作为皇帝,虽然没什么实权,在吃的方面却几乎可以为所欲为。牛马厩已被他掌控,挑一头不适合继续工作的老牛,消灭它的肉体,升华它的精神,让侍卫们开个荤,这件事是完全可以办到的。 这一次的吃肉大战,王猛是当之无愧的王者,据说他一个人就干掉了不下十斤牛肉。饭后他直挺挺地躺在帐篷里,抚摸着高高隆起的肚子,叹息道:“为这一顿牛肉,死了都值了。” 鞭子令人畏惧,严肃了军纪,牛肉凝聚了军心,提高了战斗力。少年们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训练中去,到第二天午后,这支队伍不说令行禁止,至少大家已经在努力地听号令了。 刘盆子对目前的进度表示满意,不能指望练两天就能上战场,能听命令、能列队,是他这次训练的基本要求,从效果来看,比起后世的大学生军训队列还差得远,但是也算是能看得过眼了。 孙易异常兴奋,对于这样的操练丝毫不觉得苦,反倒是兴致勃勃,他问道:“陛下,咱们什么时候真刀真枪地拉出去打一仗?” 王猛也附合道:“是啊,我真想上战场,亲手砍几个人试试刀。” 刘盆子看着两个跃跃欲试的队长,微微一笑道:“咱们不打仗。” “不打仗练的什么兵,练多好也没用啊!”王猛有些泄气。 “咋没用?练好了可以装逼!” “装,装什么?” “装逼!嗯,意思就是,你们要整整齐齐、精神抖擞,不论走到哪儿,要让人见了就心生羡慕,拍着大腿说:大丈夫当如是!达到这个效果,这个逼就算装成了,朕也就放心了。” “陛下放心,臣等一定不辜负陛下的期望,好好装逼!” 25.孤胆英雄 刘侠卿本着丞相说过的“只要圣驾安好、安在,其余的事儿不用管”的原则,差了几人盯住城外练兵的皇帝,但是却未加干涉。 丞相是上司,他的命令不得不听,皇帝是真命天子,说话是金口玉言,当然也要遵守。 牛马将军执行了丞相的命令,也分毫不差地执行了皇帝的命令,他带人牢牢守住了皇宫大门,不让人进,也不让人出,就连他自己都没再踏进皇宫一步。 太阳渐渐偏西,金针巷的女人们已经进宫两天了,皇宫大门口静悄悄的,没什么人声,守卫的兵丁怀里抱着刀,坐在墙边的阴影里打起了瞌睡。 刘侠卿刚刚巡视了一遍,一切都很正常,他站在大门口叮嘱着手下,“都打起精神,别出什么茬子!” “是,刘校尉!”侍卫睡得稀里糊涂,眼睛都睁不开似的,机械地点着头。 “要叫将军,牛马将军!”刘侠卿皱着眉头纠正。 侍卫却像是心不在焉,目光飘向远处,突然,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得溜圆,连嘴巴都张得老大。 侍卫指着刘侠卿身后,叫道:“校尉,将军,有,有敌袭!” 刘侠卿猛地回头,见到身后一大帮人冲了过来,男女老少足有几百人,他们手里拿着各式各样的家伙,却没一件正经兵刃,棍棒、菜刀、砖头,扫帚 当先一个小伙子一手拎着扫帚,一手向后招着,“乡亲们,杀!杀进去,跟他们拼了!” 刘侠卿边倒退边拔出刀来,挥舞着大叫:“乱民,快拦住,拦住!”可是他的刀扬起来的时候,不小心划过自己左边额头,连一片头发带帽子一起削掉了。牛马将军的头发一下子披散下来,几条血迹蜿蜒着流下脸庞,样子十分可怖。 侍卫们大喊:“受伤了,将军受伤了!快,快救将军!”手上刀挥着,嘴里大声喊着,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不经意间就把牛马将军留在了第一线。 刘侠卿不是不想后退,只是他的反射弧和腿脚都慢了一拍,等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腿脚却都不听使唤了,竟一步也挪不动,呆呆地站在当地。所以在人群冲过来的霎那,他恰好孤身一人留在前面,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孤胆英雄气势。 几百男女老少冲过来,看到一个丑陋的汉子拦在前面,一手提刀,面无表情,头发披散,半边脸全是鲜血,那刺眼的红色为他平添了几分凶悍,让牛马将军有了一种煞神的气质。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春秋吴越争霸时,面对吴国大军,越王勾践把三百死囚放在阵前,喊着口令一二三,一起挥剑自杀,把吴军全都看呆了,以为越军都是这么不要命的,一时都吓破了胆,未战先怯,以致大败。 如今的刘侠卿,正起到了三百死士的作用,人群本是气势汹汹地杀来,见了他这副样子,顿时心生怯意,全被震住了。 几百人在一个吓傻了的刘侠卿面前硬生生停住脚步。打头的汉子把手里的扫帚一挥,叫道:“你是谁,为什么挡我的去路?” 牛马将军话都说不出,只有眼睛斜向一边,他心里的意思是:“我站在这儿不能动,你就不能从我旁边过去吗?” 人都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牛马将军这窗户肯定是几年没擦过玻璃的,传递出来的信息歪曲得要命。那领头的汉子看刘侠卿一声不吭,只转了下眼珠,心里竟涌出了一股钦佩之意。 看人家,一人面对几百人,毫无惧色,一句废话没有,只斜眼看人,眼看着是不把这群人放在眼里,别有一番睥睨天下的霸气。 对于这样的英雄,一定要尊敬,要讲礼貌!想到这儿,他竟然放下了扫帚,举起手拱了一拱,这一拱手就失去了刚才猛冲过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气势。 后面的几百人一看这架势,知道要开始主将互喷口水,相对BB的戏码,都很配合地停住了脚。原本一波势不可挡的洪流,竟然被刘侠卿漫长的反射弧给化解了。 那领头的年轻人道:“在下钱有,前几天出门在外,回来听说我娘被你们皇帝掳到宫中。我娘年轻守寡,一直未再嫁人,她老人家一个人把我拉扯大,谁见了她不竖大拇指,称她一声节妇?如今皇帝无道,竟做下这等事,败坏她老人家的名节,就不怕天下人耻笑吗?” 刘侠卿依旧不说话,只斜眼看着钱有。心里的潜台词是:败坏你老娘的名节?谁他妈的眼瞎啊! 钱有被他盯得发毛,想必是想化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又开口道:“我娘她老人家年老体弱,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我,大不了与那个昏君同归于尽!” 后面有人喊道:“我女人也被你们抢来了,你们还我孩儿他娘!” “我女人也进宫了,要是你们不放她出来,那,那就得赔我钱!”他身后一个老妇扯了扯他,叫道:“儿子,咱不要钱,要粮食!” “对,要粮食!我三婶也在里面,也要赔粮食!” “我家的丫头才十八岁,你们皇帝要娶,怎么也得封贵妃,得多下聘礼,送我们多多的粮食!” “你家丫头那么丑都能当贵妃,那我闺女能当皇后了!” “老黄头,那你岂不是成了国丈了?有皇后一口吃的怎么也饿不死你。” “快放我姐姐出来!” “放什么放?都被糟蹋了,安心做国舅吧,让皇帝封你做个大官!” “我二姑在里面,你们得赔!” 画风转换得如此之快,本来像是要冲击皇宫,突然变成了大汉外戚大聚会,刘侠卿不知如何是好,只好以不变应万变,依旧保持着孤胆英雄的姿势,横刀站在当地。 一群人吵了半天,气势渐弱,又见刘侠卿如磐石一般坚定不移,更是没了信心,看着刘侠卿身后几十个拿着长矛大刀的侍卫,有的人都想掉头跑路了。 可当他们转身时,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后路被断了,一排兵丁站在他们身后,呈半圆形将众人包围,为首一个将军模样的人,威风凛凛地骑在马上,手里提着一杆长戟。 刘侠卿突然活了过来,好像嗑了半瓶盖中盖,腿也不麻了,腰也不疼了,霎时间便行动自如了,他叫道:“大司农,你来了!” 杨音冲着他点了点头,心里不禁佩服起徐宣的识人之明,到底是丞相,没有看错人,这刘侠卿果然是条汉子,把陛下交给他,放心! 他刚才在附近巡视,听说皇宫发生民乱,立即带人赶来,正看到孤胆英雄刘侠卿一人对阵几百人,临危不惧,顾盼自如,几乎靠一已之力稳住了局势。不禁对他大为激赏,牛马将军实乃真将军也! 百姓们见了杨音的队伍,更加慌乱,他们饱受赤眉军凌虐,畏惧已深。因为自己的亲人被掳进宫,又忧又急。在钱有的鼓动下凭借着一股血勇冲到这儿,若能一鼓作气,或许就直接冲进宫里去了,没想到被刘侠卿无意一拦,气势受阻,等杨音带人赶来,哪还有什么冲击皇宫的勇气,只剩下根深蒂固的惧怕。 百姓们一个个噤若寒蝉,钱有也心里发虚,却不肯输阵,把心一横,咬咬牙叫道:“皇帝无德,女,凌虐百姓,我等不服!” “胡说!陛下是有道明君,他咋会霸占别人的老婆?你娘你看你长这样,你娘能好看到哪儿去,你娘她都多大岁数了?陛下哪能看上她!”牛马将军是真将军,说得都是真话。 “放屁!我娘才四十,她老人家可好看了!”钱有表示不服,力证自己老娘还具备被毁坏名节的资格。 百姓们各自不服气,但在大兵面前,多数不敢再出声,一个胆大的少年举着把菜刀叫着:“休要放屁,快把我姐姐放出来!”他娘在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儿子,叫道:“孩子,别瞎说,别去!你姐,你姐是做贵妃,享福去了。” 一个孩子哭叫道:“娘,我要见娘亲!娘亲,不要做贵妃!”却被他爹一把捂住了嘴巴。 26.民愤难平 杨音皱了皱眉,对皇帝的行为颇不以为然。 赤眉军虽然残暴,但除了战场之外,很少大规模杀戮手无寸铁的百姓。几个头领曾定下规矩:“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这是军中仅有的法律,虽然对百姓时执行得不严格,平时也有零星的死伤,但很少有兵丁明目张胆地杀戮百姓,最多的还是劫掠,有的抢钱,有的抢人。 杨音本是个日子还过得去的富裕农民,因被下乡剿匪的官军杀了妻儿,一怒之下纠集人造反,杀官报仇。从自身的经历出发,他从骨子里对于欺压百姓之事十分反感。 昨天听说刘盆子去金针巷抢人,杨音就极为不满,一个才十五岁的小皇帝如此大张旗鼓地四处抢女人,被人骂一声无道昏君一点都不冤枉。 可是大司农的立场不允许他的屁股坐到百姓那边。皇帝再昏庸,也是他认可的皇帝。杨音唯一能做的就是假装听不到有人在骂皇帝,然后尽量用安抚,而不是镇压,来对待这些百姓。 他向随从道:“给他们每家发粟米十斤,让大家伙儿回去吧!” 汉代的一斤相当于现在的半斤,十斤粟米也就是现在的五斤,在那个动不动就饿死人的年代,够让一家人支撑不少日子了。 百姓们听了,都默不作声,其实很多人心中已接受了,一个女人换十斤粮食,此时已算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 但是钱有依旧叫道:“十斤粮就要换我娘的命,不行!别以为给了粮我就不要娘,我不要粮,我要我娘!昏君,快把我娘放出来!” 有人弱弱地叫着他:“钱有,你家都断粮了,你娘回来也是饿死。” 钱有依然硬气,“谁没有一死,我钱有堂堂男子汉,宁死也不卖娘,大不了娘儿俩死在一处!” 一个孩子仰头看着自己的父亲,哭着说:“不要粮食,要娘亲!” 这哭声好似唤醒了众人的亲情,许多人低下头去,哀哀哭泣起来。几个少年大叫着要拼命。年龄大的便跪下去哀求,求皇帝放了他们的亲人,给他们一条活路。 杨音跳下马,穿过人群,一直来到刘侠卿面前,压低了声音道:“刘校尉,这事儿实在是不成样子,陛下也闹得够了,快带我去请旨,将那些人放了吧!” “大司农,陛下昨天就出宫了,根本就没在里面,从昨天起,这宫门一直关着,没人出也没人进还有,大司农,我,我老刘现在是将军了。” 杨音绷起了脸,“刘校尉,你骗骗百姓也就罢了,还骗我作什么?陛下年纪小,一时糊涂,你身为陛下身边的,将军,不多多劝谏,怎么还怂恿他胡闹?他抢了这些女子回来,当然会在宫中怎么可能出宫去?” “大司农,女子们在宫里,可陛下真的不在。” “你闪开,我自己进宫去看!”杨音怒了。 “大司农,我说的是真的呀!”刘侠卿跟在杨音身后,想拦又不敢拦,大声道:“我老刘不撒谎,这些人根本不用担心什么名节,陛下昨天带人回来,就把皇宫让给了她们住,他自己和侍卫们出城扎营去了!” 钱有听见,冷笑道:“真是好笑,你这狗屁将军,撒谎都不眨眼睛。难不成小皇帝抢了人回来,自己反倒出去住帐篷?我与你打个赌:我说你们小皇帝昨晚就在宫里!他要是在,你就是我儿子,他若是不在,我跟你叫义父!” 刘侠卿回头看看钱有的脸,“老子可不想要这么丑的儿子。” 杨音确信刘盆子现在就在宫里,只是不敢露面,派刘侠卿在外面应付而已。他喝叫侍卫开门,守门的侍卫不敢违逆,只好上前推门,没想到那两扇厚重的木门纹丝不动,竟是从里面拴住了。 此时门内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叫道:“陛下说了,他回来之前谁都不许入宫!” 侍卫喝道:“休得无理,大司农在此!” 那声音又道:“大司农是朝廷高官,应知圣命不可违,难道他想抗旨作乱不成?” 杨音面色阴沉,一言不发。他的副将撸胳膊卷袖子地道:“什么狗皇帝,敢跟大司农犯横,老子带人打进去!” “混账!”杨音怒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也敢撒野?难道真的想造反吗?” 看破不说破,有的事不管事实如何,是永远不能拿到台面上说的,再没用的狗皇帝也是皇帝。杨音虽然不满意,还是要替小皇帝擦屁股,何况他今日巡城,这聚众闯宫的事是他责任所在,不能不管。 百姓们不难打发,软硬兼施,吓唬吓唬,再发些粮食就好了,至于带头的钱有及几个胆大少年,直接抓起来就是。 众人正乱着,忽听马蹄声响,一队骑兵飞奔而至,当先一人红衣红帽,身子在马上坐得笔直。到了近处,他举手示意,身后的骑兵都停了下来。 刘侠卿立即扑了过去,拽住他的马头,“陛下,陛下你可回来了!” 刘盆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是怎么了,激动成这样?这人不是有毛病吧? 刘侠卿扭头道:“陛下回来了,陛下才回宫!他根本就没在宫里住!大司农,陛下圣明啊!” 话音刚落,刘盆子脸一沉,大声喝斥道:“你才圣明,你们全家都圣明!你哪只眼睛看到朕圣明了?你说我是明君,经过我同意吗?他们这些人同意吗?” 他噼里啪啦地一通连珠炮,喷得刘侠卿目瞪口呆,万没想到一句圣明竟惹得皇帝如此激动。 杨音上前见礼,问道:“陛下何出此言?陛下若是体恤百姓,爱惜子民,自然是有道明君。” “大司农想要有道明君?你看看朕像吗?不像是吧?要不你们换个人?”刘盆子一副浑不吝的嘴脸。 杨音正不知道说什么好,钱有一个箭步冲了过来,扫帚一伸,指着刘盆子道:“昏君,快把我娘交出来!” “看看,还是这混小子有眼光!一眼就看出朕是昏君。”刘盆子道,“你也不用吵了,你娘现在就能回家,还有你们的亲人,随时都可以回去,你们把手上的那是兵器吗?不管是啥都放下,别吓着女人,都随朕来吧!” 说着他纵马向前叫门,皇宫大门应声而开,牛头马面快步迎上来,一边一个,准备伺候他下马,刘盆子却是不理,纵身一跃跳下马背。 金针巷百姓面面相觑,不知小皇帝这话是真是假,众人已认定他是一个女的昏君,哪敢相信他会如此轻易地放人? 大门紧闭时,他们都想冲进去看看,如今大门敞开,众人反倒踌躇,不敢轻易进去,若是进去,万一人家把门一关,来个关门打狗怎么办? 钱有把手上的扫帚一摔,说道:“去就去!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带着几个胆大少年迈步进门。 杨音随着进了宫门,在他看来,小皇帝没在宫里虽然有些意外,但也说明不了什么,或许他只是正巧不在。 众人刚进门,对面一个孩子走了过来,见到他们掉头就跑,边跑边大叫道:“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几个女人自屋子里探了探头,都纷纷笑道:“可不是,是陛下回来了!” 女人们纷纷走出屋门,有说有笑,叽叽喳喳。杨音和钱有等人见了目瞪口呆,这些人不是绑来的吗?看这欢乐的样子可不像啊! 八十多个女裁缝来到院子里,亲热地打着招呼, “陛下,您回来了!” “小班登,你们这两天去哪儿了?” “翟兴,有没有想婶子?” 刘盆子顿时自觉成了人民子弟兵,满满的军民鱼水情啊! 巧妹向皇帝行礼,“陛下,宫里的布都用完了,一共做了一百一十八套军装,二百零三双布鞋。” 钱有懵了,这是怎么回事儿?这些街坊不是应该哭哭啼啼的吗?怎么一个个面色红润,欢天喜地的。难道她们是被逼的?对,一定是有人逼迫,让她们强颜欢笑! 不仅逼着她们笑,还逼着干活,做苦工,真是毫无人性啊! 钱有正义愤填膺,突然肩膀上挨了一掌,钱婆的大嗓门在耳边响起:“你这个臭小子还是这么欢实,害得娘白白担心,真怕你饿死了!” 钱有一把扯住钱婆的手,“娘,跟我走,咱们回家去!” “回什么家?家里粮食都没了,你能养活自己就不错了,怎么养活娘?回去跟你饿死呀!” “娘,你总不能为了吃饭就任由这个昏君咱总得顾忌一下名节,你这样子怎么对得起我死去的父亲!” “你胡说啥?啥名节?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怎么就对不起你父了?”钱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怒道:“放你娘的狗屁!你这个丧良心的混蛋,竟然,竟然这么说你娘,你娘我是那种人吗?你小子胡说八道、满嘴喷粪,看老娘不撕了你的臭嘴!” 钱有抱头鼠蹿,钱婆追在他后头连打带骂,母子俩一个追一个逃,绕着院子乱跑。 那些女人也围住几个金针巷少年,打听家里的情景。 杨音听着她们一声高一声低的叫唤,“怎么?我母亲也来这儿闹了?我这好好的,她瞎闹什么?” “我不回去!回家饭都没的吃,在这儿凭手艺吃饭,有什么不好?你回去让我们家二丫也来,告诉她在这儿每天都有干饭吃。” “这两天就我们这些女人在这院子里,一个爷们儿都没有,我倒是想挨欺负,谁来欺负?” “那两个?你看不出来吗?那两个带把吗?那是爷们儿吗?你瞎啊!” 马面尖利的嗓门响起,“怎么说话呢?谁说咱不是爷们了?咱虽没有爷们儿的东西,可有一颗爷们的心哪!” 他的话招来一片嘘声,年轻的少女都满脸的羞涩,只是偷偷地抿嘴,年龄大的女人却不管这些,只管大声笑骂着,院子里的气氛竟是十分欢乐。 钱有愁眉苦脸地望着钱婆,“娘,我我不小心认了个父亲。” “怎么?你是看母亲孤单,帮我找了个老伴?”钱婆的嘴角哆嗦着,有点小激动,妈的,这个小兔崽子还算有点良心。 刘侠卿看着她红通通的脸膛、满脸的褶子,突然打了个哆嗦,一股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大声喝道:“不算数!那个不算数!” 钱有梗着脖子道:“男子汉大丈夫,愿赌服输,说话算话!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亲生父亲!” 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嚎道:“父亲,母亲,儿终于父母双全了!” 钱婆的大巴掌“叭”地一声落在刘侠卿的肩头,龇着牙笑道:“怎么样?咱儿子还不错吧!” 27.全城赈灾 郑县的街头人忽然多了起来。一夜之间,那些饿得将死的人不知从哪个阴暗的角落爬了出来,又重新行走在阳光之下。 所有的人都奔向一个方向,城南,深井巷。 听说大汉皇帝陛下赈济灾民,施放义粥,百姓们一开始都是半信半疑,毕竟把他们逼到饿死边缘的就是大汉的官贼兵。 那些凶恶的强盗硬闯进他们的家里,拿走几乎所有的东西,金钱、粟米、布帛,让他们家无余财,腹无余食,郑县百姓对这一批汉军真是恨得入骨。 他们要赈灾?难道强盗也有良心发现的时候?这事儿怎么听怎么有点不可信。 可是在家就是等死,境况好一点的家里还有些余粮,那是强盗口中漏掉的食物,更多的人家中没有隔夜食,全仗着每天出城采摘野果野菜充饥,情况最差的一些人,比如深井巷曾经的富豪们,已经有人饿死了。 形势逼人,让他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就食的机会,于是一股股人流从城里各处出发,都涌向城南深井巷。 离得远远的就看到了一杆火红的大旗,上面写着大大的“赈”字,走近一看,十几口大锅下柴火烧得正旺,火红火红的,锅里是翻滚的粥汤,热气腾腾,带给人活下去的希望。 是真的,是真的有粥喝!人们哆嗦着嘴唇,热泪盈眶。 一个人站在高处,大喊道:“陛下初登大宝,不忍见百姓乏食,特用宫中之粮米,填万民之口腹,不论何处之饥民,皆可就食,望尔等互相告知” 饥民们便高喊着:“万岁!陛下万岁!” 人其实是最健忘的动物,昨天还充满仇恨的郑县居民,今天得到了一点粥喝,心中便充满了感激。他们对于那个十几岁的小皇帝原本没有什么认知,如今却自动地把他和强盗们分割开来。 强盗是不可能转性的,可是那不关小皇帝的事。这个孩子是放牛的苦出身,而且是汉室宗亲,被强行掳进军中硬推上皇位,他和大家一样,也是受害者。 随着一碗碗的粥喝下了肚,小皇帝不断地被人提起,博得了百姓的一致同情。 “可怜这个孩子,落进了强盗窝里。” “还想着用宫里的粮赈济百姓,心肠真是好啊!” “若是赶上大汉的好时候,必定是一个好皇帝,可惜唉!” 经过新太祖王莽二十多年的不懈折腾,百姓们日子过得格外凄惨,对于不算久远的大汉盛世都充满怀念,虽然那时候日子过得也未必有多好,可是总不会惨过现在。 时间滤去了曾经的困苦,留下的记忆都是美好。 至于以绿林军起家夺得江山的更始汉,除了刚开始时给百姓带来一丝希望,之后便再没有什么让人称道的作为,现在人们口中所称的大汉,绝不是更始汉,也不是赤眉汉,而是那个早已消失在历史烟云中的模糊背影。 大汉一次次被人提起,对那个强大王朝的所有美好想像,对未来日子的憧憬,都投射到眼下这个小皇帝的身上。 “是正宗的汉室宗亲呢!” “这么好的皇帝,也许真的能带我们活下去,过上好日子。” 可怜的百姓对于好皇帝的要求已经低到不行,只要能带他们活下去,能把日子过下去,便被他们寄于无限的希望,博得他们最真挚的爱戴。 如果郑县百姓知道这个好皇帝不过是想当一个昏君,甩掉这顶皇帝帽子,丢掉这些子民,去过自己的小日子,不知道他们会做何感想。 在施粥现场,百姓们又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小皇帝下旨了,说是再过几天便要扩大赈灾点,全城大赈,如今正在招募人手,搜集釜镬。 百姓们奔走相告,万众欢腾,“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同样的事,落在不同的人耳中,感想也绝不相同。 刘侠卿感慨陛下仁德之余,心还是忍不住一阵阵抽痛,全城赈灾,那得多少粮?陛下真是“俭省”啊! 徐宣听后只是一撇嘴,他只要小皇帝打个路边小广告,可人家非要搞成全球海报,央视标王,可着劲儿地折腾,到底是个孩子,不消停。 不过见惯大场面的徐丞相丝毫也不担心,反正他只给了每天二十石的定额,多了没有,至于牛皮会不会吹破,那是小皇帝自己的事,与他大汉丞相有什么关系? 心怀大痔的前西安侯刘孝在自己的小黑屋里冷笑,看来不用自己出手,那个小崽子便能自己把自己作死,他只要等着龙袍上身就行了。 他的唯一侍卫张五看着主子在家中演练登基过程,又不免为自己的小弟弟担心了。 刘盆子的小跟班们这两天都干劲儿十足,收获无数感激的少年们都生出了些英雄情结,心心念念地要把赈灾进行下去,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后勤大总管翟兴首先提出了问题,“昨日耗粮三石,今日耗粮二十一石,陛下欲多处施粥乎?粮秣不足矣,如之奈何?” 小皇帝一声断喝:“把舌头捋直,说人话!” “粮食不够,没法子全城赈灾。”翟兴干脆地道。 “朕知道没粮,所以才让你们商量,怎么能找出赈灾用的粮食?”皇帝大剌剌地箕坐,看着他的小伙伴们。 胡狗子摇头道:“陛下,上哪儿找去啊?最有钱的人都在深井巷,他们的家底最丰厚,可咱们都看到了,那儿现在最穷了,谁家也没粮食,看样子整个郑县都没什么油水了。” 孙易道:“饿死了百姓,肥了各营的巨人,尤其是城外的几个营,个个都是肥得流油。” 赤眉军相互之间习惯上称呼巨人,见面一打招呼,“张巨人,你好!”“王巨人,你早!”让人登时有一种置身巨人国的感觉。 胡狗子说道:“就是!自从进了关中,巨人们个个都成了富翁,带的东西多了,行军都慢了,金银珠宝还能随身带着,布匹就太沉了,粮食更不用说。泰山营里的粮食和布匹都堆成山了,他们营里的人,每天吃四顿干饭,都撑得走不动路,就在营里睡觉!” 孙易道:“濮阳营里也是,我那些濮阳的兄弟们这些天都长胖了,有的几天就长了十来斤。” 此时胡狗子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好像生怕别人偷听了去,“陛下,我听说丞相惦记上了各营的粮食,想让他们把多余的粮上缴大库,各营将军联合起来,暂时是顶住了,不过丞相好像是发了狠,一定要收,也不知将军们能否顶得住?” 徐丞相管得了军中的大库,可管不了各营的小库,可各营的小库要是不足了,必定会向大库伸手。只要把各营的粮食掏出来,保证能让徐丞相肝疼。 凡是让徐丞相受不了的事,小皇帝都非常乐意去做,于是他说道:“就这么定了,朕要从各营筹集粮食。” 王猛摩拳擦掌地道:“陛下,您说,先上哪个营里抢?” 孙易哂道:“抢,你抢得过么?每营有一万多人,泰山营将近两万人,我们只有一百多个,怎么抢?要我说,不如陛下和各营将军好好说说,先向他们借点?” 胡狗子道:“咱们军中有句话,叫做,要我老婆行,要我的粮食不行,因为老婆比粮食好抢啊!想向那些人借粮,那还不如杀了他们,要不丞相怎么能碰了这么大一个钉子?陛下,我不是说你说话不管用,我是说,连丞相都依我看,还不如晚上偷偷地套上车,去各营顺点粮食出来,他们那么富,咱们少偷一点就够用了。” 刘盆子四仰八叉地向龙榻上一躺,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说道:“朕乃天下之主,怎么能偷呢?咱们不借,不偷,不抢,朕要让他们乖乖地自己送上门来。” 少年们面面相觑,不知皇帝是什么意思,胡狗子凑了过去,轻声问道:“陛下,您又有了什么馊好主意?” 刘盆子成竹在胸,“不急不急,粮食不急,把赈灾的事交给那个老儒郑深好了,我看他挺能干。明天咱们接着练兵!” 不知不觉地,大丞相和小皇帝都把目光投向了郑县的几头肥羊,就看谁的刀快了。 28. 羽林军威 在县城西南,连扎了七座大营,每营有一万到两万人,七座大营至少有十来万人,看上去漫山遍野,到处都是人马。 赤眉军各营都是一家一家地杂居,男女老幼都有,当然还是青壮年人居多,因为他们身体好,在漫长的集体流浪生涯中更容易存活下来。 王虎今年只有十八岁,却已经随着父母走南闯北了七年。军中如王虎这般的孩子还有很多,他们随着大队人马走,在行军过程中一点点长大,眼见的都是战场、杀戮和死亡,自然比一般的孩子更加彪悍。 王虎的爹是泰山营的一个小头头,手下有上百号人马,这让他劫掠财物的时候有了些特权,除了一些实在没什么东西可抢、不得不挨饿的时候,一般来说,一家三口的日子还过得去。 近半个月的日子很是平静舒适,天气虽然热,但也不至于不能忍受,粮食充足,几乎可以敞开肚子吃。王虎本来身子就不瘦,十几天吃下来,足足重了十来斤,看起来很是强壮,已有些成年人的样子了。 他娘最近总是看着儿子说:“要是日子都像现在这样,不打打杀杀,只天天躺在营里吃饭,那该多好啊!” 他爹就嗤笑着连连摇头。赤眉军一向如此,干一票大的,就能多吃几天,过一阵舒服的日子,等吃光了,那就要再次起程,寻找下一个物。 抢来的东西用起来也随意,钱随手花,粮食可劲儿吃,不用攒着过日子。谁也说不准自己能活多久,万一哪天死在战场上,攒再多东西也没用了。 王虎这么一个半大小子,本来就精力旺盛,再加上肚子里有食,更觉得有用不完的劲,每天在大营里跑进跑出,和一帮狐朋狗友厮混。 这一天,他和几个兄弟商量着上山去玩,出了泰山营向东,过了南城营门口,忽见一个缓坡上新扎了一座小小的营垒,整齐簇新的帐篷,各色鲜艳的旗帜,看起来格外醒目。 “这是哪儿的队伍?怎么看着不像咱们的人?”王虎狐疑地问道。 伙伴们都摇头,谁也不知道这支队伍的来历,但是他们都看出来了,这支队伍不同寻常。 一般的赤眉军没有旌旗、号令,扎营也相当随便,有家的基本以家为单位吃住,没家的就随便挤一个帐篷,这帐篷怎么支、支在哪儿,都随便,每一座赤眉军营都相当于一个临时居民点,充满着锅碗瓢盆的生活气息。 住惯了乱糟糟的居民点,眼前这个正规的军营顿时让人眼前一亮,再看那迎风飘扬的旗帜,各色的随风飘扬,这多来劲! “这里一定有大人物。”几个少年一致得出结论。 他们猜对了,不一会儿,大人物就从营里出来了。 十几马狂奔而出,每人打着一面旗帜。马上的骑士都是年龄不大的精壮后生,身穿统一的红色上衣、深色裤子,看起来个个龙精虎猛。 这架势一下子震住了王虎等人,赤眉军几乎都是衣服破烂,即便谁穿得好些,也是杂七杂八,想怎么穿就怎么穿,哪儿见过这种统一服装的操作? 十几人后面,是一辆特别拉风的马车,由四匹雪白的马拉着,车上是红色的帷屏。车上端坐一个少年,身上穿着黑色的衣裳。王虎眼尖地发现,那人的黑衣上绣着盘龙。 “是陛下!”王虎兴奋地叫道。 “真的,真是陛下!”几个少年脸上泛着红光。 皇帝的马车后面,是一队骑兵,都穿着鲜艳的短袖上衣,深色的短裤。一百余人一齐放开马蹄,顿时烟尘滚滚,声势惊人。 “陛下的亲军啊!” “真好看,太威风了!” “我要是穿上那衣服,看起来也能不错吧!” “跟上去看看!” 几个少年撒开两条腿,在队伍的后面跟着跑,不知道跟着吃了多少灰,好不容易等灰尘散尽,那队伍也早就没影了。 王虎觉得又兴奋又惆怅,对于那些人充满了羡慕,其心情相当于刘秀第一次见到皇帝卫队出行,发出那句流传千古的感叹:“仕宦当作执金吾。” 此时的王虎也恨不得身为皇帝卫队的一员,而不是跟在人家屁股后面吃灰。 一个少年叫道:“看方向应该是去汶阳营,咱们去看看热闹。” 这些半大小子本来就是闲着没事儿,哪儿有热闹往哪儿钻,好不容易遇到这个机会,个个踊跃着要去,连原本出来做什么的都忘了。 少年人有最大的热情和最充沛的体力,几个人你追我赶,一路奔到汶阳营,没见到皇帝侍卫,却遇到大批的少年自营中奔出,都急吼吼地跑着,乱喊着:“应该是去濮阳营了!” 人越多,他们越兴奋,所有人都嗷嗷地叫着奔跑,肆意发泄他们无穷的精力。又跑了不知道多远,忽见皇帝仪仗迎面而来,烟尘滚滚,旌旗,马蹄声轰隆作响。 少年们哄然散开,让出道路,眼睁睁地看着皇帝一行人通过,那些侍卫们骑在高头大马上,面容肃穆、昂首挺胸,眼珠子都不斜一下,仿佛根本没注意到这些看客的存在。 那些被忽视的各营少年却越发羡慕了,简直可以称得上嫉妒。他们看看那些骑在马上威风凛凛的同龄人,又低头看看自己破烂的衣裳,心里都有些不是滋味。 这时皇帝车驾突然慢了下来,骑兵们迅速地整理队列,排成了四行,随着队长的口令和左右挥舞的旗帜,前后左右地前进,变换着队形。 少年们还是第一次看到军队训练,平时各营根本不练,偶尔有些人挥舞几下刀枪,就能吸引一堆看客,更何况这种百余人的队列演练。 “到底是皇帝亲兵,看人家这军容!” “是啊,多整齐!命令左转弯,就全都向左转弯。” 其实他们转得很不一致,有快有慢,排列也不整齐,在任何一个经过军训的现代大学生眼里都算不上什么。可在这些从没见过正规训练的少年看来,这统一的军装,响亮的号令,统一的行动,无一不具有极大的视觉冲击力。就好像一个每天饿着肚子的人,随便吃点什么就当成美味。队伍不怎么样,可架不住这些少年没见过世面,起点太低。刘盆子这些侍卫经过几天训练出的队列,在他们眼里已是军队最牛逼的样子。 少年们正看得津津有味,忽听有人大喊一声:“拔刀!”百余骑兵全都拔出了环首刀,他们全都是右手持刀,端端正正地竖在胸前,刀刃闪着寒光,配着士兵们挺直的腰杆,坚毅的神色,简直不要太帅。 刀出鞘,军威加倍,看客们发出阵阵惊呼,现场气氛达到了顶点。没有人注意,队中一人拔刀时不小心划伤了自己的手,现在正在暗暗地龇牙咧嘴,而另一人的刀不小心掉到了地上,他不敢下马去捡,只好空握着拳头放在胸前,还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左手执刀,因为他们分不清左右。 王虎觉得自己像是喝了酒,一举一动都有点晕乎乎的,他感觉脑袋已经停止思考,腿也不受控制,他迷迷糊糊地跟着人群,随在骑兵队后面。 那一条条耀眼的刀光像是烛火,而他已变成了一只飞蛾,烛光在哪儿,他就想飞去哪儿。 骑兵队小跑着前进,一百余人有节奏地喊着口令:“前进,装逼!前进,装逼,装逼!” 后面的少年们都互相打探,“他们喊的是什么?” “装逼是什么意思?” “真笨,就是前进,冲锋的意思。” 这时,骑兵队果然开始了冲锋,于是少年也跟着跑了起来,口中乱七八糟地呼喊着:“前进,冲锋,装逼!装逼!” 29.参军光荣 刘盆子带着骑兵队回到了军营,趁着粉丝队伍还没跟上来,抓紧时间下马休整,放松一下绷了大半天的身体。 班登吮着手指,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下,王猛拍拍他的肩道:“我说小班登,下回可得小心点,别还没上战场,你就把自己的手指头割掉了。” 班登抽泣道:“猛子,我,我上不了战场,我还是跟着陛下,贴身伺候他好了。” “那不是抢牛头马面的饭碗吗?他俩不得把你吃了!” 说到吃这个字,王猛立刻觉得饿了,他抬头寻觅着,“翟兴呢?这小子跑哪儿去了?今天咱们吃什么?” 如他所愿,翟兴正赶着一头牛过来,众人顿时一阵欢呼。 刘盆子叉着腰站在队伍前面,大声道:“兄弟们,今天的装逼,不,今天的训练很成功,为了奖励你们,也为了让人见识见识咱们羽林军的伙食,今天咱们还是吃牛肉!” 一切都是轻车熟路,杀牛切肉、埋锅造饭、架柴生火,军营里又忙碌起来。 而各营的少年粉丝也不知疲倦地追了过来,伸头向营地里偷看。 其实他们完全用不着偷看,这个营地并没有扎严,而是只在周围简单地树起了几个地标,大概标出了营地位置,甚至营地边缘的围栅都没有树起。 这次训练本来就是做秀,就怕没人看,怎么会自我封闭呢? 于是看客们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营里的场景,羽林军的一切都让他们感觉新奇,他们吃的主食是粟饭和稻饭,这和各营里没什么区别,不过看着却比营里的好吃。 等众人看到了宰牛切肉的场景,一个个都惊呼出声:“天哪,他们吃的是什么?” “肉啊,他们吃肉!” “是牛肉!吃的是牛肉!” “这么一大头牛,怎么也得有一千多斤肉吧?” “那能吃个够了,人家牛肉管够吃!” 少年们这些日子吃了几顿干饭就满足的不行,可肉对于他们来说还是个稀奇的东西,猪肉倒是吃过几次,可是他们有几个人吃过牛肉?好多人恐怕这辈子也没吃过。 羽林军的伙食居然是干饭加牛肉,这个诱惑太大了。 “我真想吃牛肉!” “谁不想?我还想做羽林军。” “我也想,骑马,穿军装,吃牛肉!” “这可比在营里好多了,好一百倍一千倍。” 军营周围,人越聚越多,刘盆子带着百余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吃着饭,一口扒去半碗饭,再塞一块大大的牛肉,虽然稍有点硬,但是香得要死,他们鼓动着强劲的腮帮子,用力地咀嚼着,咽下的时候有点噎,赶紧端起碗,灌一口牛肉汤,那浓香的滋味,让人舒服得想叹气。 王虎咽了口唾沫,他的肚子忍不住咕噜噜地叫,可是却舍不得回家去吃饭,只傻呵呵地在这儿看着别人吃肉。不由自主地,他迈过了那道并不存在的栅栏,越走越近。他身后的人群本来都远远地看着,不敢越雷池半步,此时也纷纷越界,进入到营地当中。 王虎终于鼓足了勇气,向着一个正在奋力撕咬牛肉的少年道:“敢问,你们还还要人不?我想,我也想” “不知道,那得问陛下,”那少年嚼着牛肉,斜眼打量他一下,说道:“咱们是羽林郎,护卫的是陛下,那都是百里挑一的,你以为谁都能做?” 王虎缩回了身子,在这些人面前,他觉得自己有点不像样,低头暗暗扯了扯衣襟。这是父亲的旧衣服,有点肥大,前胸有个大大的补钉,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羽林军吃过饭,又操练了半天,所过之处,几乎各营所有的少年都来看热闹。 王虎一直跟到天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回到家里,虽然饿了一天,可他却一反常态,面对着大碗的粟饭,居然有点吃不下去。 “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怎么闷闷不乐的,到底遇着什么事了?” “没事儿!”王虎闷声应着,推开饭碗,钻进帐篷里睡了。 他睁眼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几个少年围在身边,叽叽喳喳地叫道:“总算醒了,我们喊你半天了!”“虎子快走!羽林军招人呢!” 王虎一下子跳了起来,“真的吗?在哪儿?” “就在营地!” 王虎连饭都没吃,和几个伙伴跑到羽林军营地,只见人山人海,到处都是黑压压的人头,仿佛全天下的人都聚集在这儿。 几个人埋头向前,往人最多的地方挤,一直挤到一杆大大的旗子下面,那儿用木板搭起了一座高台,一个少年正站在上面,大声道:“各位,各位,都往这儿看!” 他扯了扯身边的旗子,将旗子展开,指着上面的四个大字,一字一字地念道:“参、军、光、荣!” “参什么军最光荣?当然是参加我们羽林军!我们羽林军乃是皇帝亲军,天子近卫,比别的军队都要高出一等!羽林军统一着装,免费提供一年四季服装,保证一日三餐,两干一稀,也就是说,进了我们羽林军,吃得饱穿得好,而且吃穿都不要钱!” 这个条件还是比较诱人的,赤眉军哪管你吃穿?自己能抢着才有吃穿!可人家羽林军一天管三顿饭,三顿饭啊!这个年头,普通百姓就是一日两餐,顶多就一顿干饭。这一日三餐里有两顿干饭,已是达官贵人的待遇。况且王虎他们亲眼见到羽林军吃牛肉,这人虽没保证有肉吃,但看这样子,应该也会有的吧? 至于穿的,那更没的说了,昨天羽林军操练大家都见着了,每个人穿得一模一样,整齐得很,王虎等人羡慕极了,巴不得也弄那么一身穿上。 那人又道:“加入咱们羽林军,不仅能保障吃穿,而且能随时侍驾,与我们最亲爱最伟大的皇帝陛下亲密接触,必定官运亨通,前途无量,光宗耀祖!” 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与权力中枢距离越近,升官的可能性越大,便是他们各营里的各级头领,好多都是将军和校尉亲戚朋友,王虎的父亲也因为是泰山校尉的远房亲戚,才当上的这个小头目。 这时已有人动心了,大声问道:“我要报名!”“我要参加羽林军!”“算我一个!” 那人又大声道:“各位别急,这名可不是谁都能报的。你想啊,要是在太平日子,哪个羽林郎不是权贵子弟?要加入咱们这羽林军,那也得不是一般人物。” 众人催促道:“什么人才能报名,快说,别卖关子!” 那人道:“要成为咱们大汉羽林郎,还要两个条件,大家都听好了!第一个条件是:年龄十四岁到十八岁,身体康健,没有疾病;第二个条件是:参军时每人要交六石粮六丈布,只此一次,往后就不用交了。好了,不够条件的也不用挤了,都回家凉快去吧,符合这两个条件的兄弟,请去那边报名!” 话音刚落,众人立时就炸了,“要六石粮食,还要六丈布。这是参军啊,还是抢粮啊?” “就是,六石粮,那可是七百多斤,够一个人吃一年的了。” “可不!有六丈布够我做几年的新衣服穿,还用他们管什么穿着?” 那招兵之人笑道:“各位,各位,咱这不是征兵,而是自愿参军,你要是没钱没布,或者嫌这些条件太高,你可以不来,咱也不会逼你。一句话,愿来就来,不愿来就不来,咱们你情我愿!” 这时一个人走了出来,叫道:“这个名我报了,我替我家二小子报名,钱和布马上送来!” 王虎认得那人是南城营的校尉,校尉是营里将军以下的二把手,平日劫掠都比别人拿得多,这些东西在他那儿自然算不得什么。在他那个层次的人看来,钱财不重要,为儿子谋个好出身才是最重要的。 王虎掉头就往家跑,伙伴们在后面喊他也听不见,他只有一个念头,回去找父母想办法,无论如何,他都要加入羽林军。 30.盆满钵满 “陛下为何非要每人六石粮六丈布?”翟兴站在地上,微微涨红着脸问道。 “图个吉利,六六大顺!”刘盆子随口答道,此时他正靠坐在龙榻上,任由牛头马面一个捶背,一个敲腿,跟着羽林军训练了一天,他自己没觉得累,可两个死太监心疼皇帝辛苦,非要来个全身按摩,以保证龙体康健。闲着也是闲着,刘盆子也就任由他们折腾了。 “行了行了,脚心不用按了,痒死了,给我捏捏肩。”小皇帝命令道。 “陛下,半日才报了六人,是否要价过高胃口过大乎?”翟兴真有点急了,这样下去,根本弄不到多少粮食。 “是啊陛下,宫里已经没粮了,昨天我催牛马将军去要粮,刘将军说这是丞相定的,每天二十石粮,不能再多了。咱们现在摊子太大了。不仅羽林军耗粮,还要养裁缝,还要赈灾,二十石粮根本不够,赈灾的粥已经稀得不行了,百姓们都在争抢,郑夫子说再没粮他也没法子维持秩序了。要是招兵不顺,我看咱们早晚得断粮。”一向有鬼主意的胡狗子也心里没底,不知皇帝这招管不管用。 翟兴道:“陛下,六石粮六丈布实在过多矣,试想何人能拿得出如此之多之财物?要不降降吧!每人两石粮两丈布?实在不行一石粮一丈布,须抓紧筹粮救急哉!” “一分一厘都不能少,绝对不能降低羽林军的逼格!”刘盆子用手指点着二人,“子曰: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孩子就是天下父母最大的软肋,他们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可舍得在孩子身上花大价钱,你们就等着瞧吧,赤眉军的父母一定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翟兴胡狗子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主儿,完全不知道子曰没曰过这种话,可是赤眉军穷到什么程度他们是清楚的,既便大军进关中后,众人都发了些横财,可是能否凑够六石粮六丈布,两人是一点信心也没有。 刘盆子见识过现代父母望子成龙的疯狂,他们坚守一条铁律:绝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中国孩子的早教早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学校教育都是中途跑,起跑线早就前推到了胎教,可以说,从一个受精卵开始,中国娃就开始接受教育了。出生后是婴幼儿教育,什么感统训练、习惯养成,不一而足。稍大一点,不管有没有艺术细胞,艺术教育必须上马,舞蹈绘画音乐都来一遍。月薪只有几千的工薪层父母,交孩子一千块一节的钢琴学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总而言之,中国父母从不吝于往孩子身上砸钱,造成现在教育机构空前繁荣,子曰小孩儿的钱是最好挣的。古人孩子多,恐怕没现代人那么疯狂,但是望子成龙的心情是古今共有的,赤眉军也不例外。刘盆子相信,只要努力挤榨一下,这些父母会爆发出惊人的能量的。 他笑道:“这么多东西,总得给人家时间去准备吧?朕是个善良的人,愿意与人方便。这样,你去通知他们,布和粮可以相互替代,没布的多交粮,没粮的多交布,都没有的也可以交钱,都按市价兑换。我猜后晌人就会多起来,你们两个去深井巷,多找些能写能算的人来,要多设报名点,坐等粮食哦不,坐等报名的上门。” 翟兴二人答应着往外走,却又被皇帝叫住,嘱咐道:“记住,千万不能给报名的人好脸,面上不要带着笑,保持一种不爱理人的姿态,这叫高冷范,懂不?不能求着他们,要让他们求着咱,一句话,爱报就报,不报拉倒!” 这事说起来也真邪性,小皇帝不给他们好脸,还真就有人哭着喊着求着想报名。 王虎的父母正在发愁,孩子要死要活非要参加羽林军,让父母一定给他想法子。羽林军当然好,可是入门费用也太高了点,六石粮六丈布,你怎么不去抢! 女人抹着眼泪道:“人家都说,马上要打进长安了,皇帝要坐龙椅,以后再不用打仗了,大家都有好日子过了。咱们年纪大了,跟朝廷要点地,回家种地就行可是虎子他你忍心让他像咱们一样,一辈子脸朝黄土背朝天?怎么也得给孩子谋个前程吧!那个羽林郎,说是每天都在陛下身边,肯定差不了你说那是多大的官?” “也没多大,比将军差远了。”老王闷声插了一句。 “现在不是大官,可天天跟着陛下,混得熟了,要当官还不是陛下一句话的事儿?随便在哪个县当个县长,那也是光宗耀祖,给你们老王家长脸。” “嗤,县长算个屁!陛下侍卫要是下放,怎么也得是郡里的大官!” “你看,你也这么说,这可是咱们虎子一辈子的前途大事儿,听说将军和校尉都在张罗报名,他们的孩子就比咱的金贵?你快点想想办法,抓紧张罗东西,别等名额满了,那时想报都报不上了!” 老王其实早就想好了,这个名一定要报!皇帝身边的侍卫,那是平时挖门子盗洞才能抢上的好差使,他这种人只愁找不到门路,现在明码标价,给东西就收,不用求爷爷告奶奶,不用花大把的银钱打点,这是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 六石粮食虽然不少,相对来说还算好解决的一项,泰山营的粮食堆成了山,又看管不严,只需要背着人去粮堆上拿就是了。可是这六丈布上次老王在郑县抢了不少布,足有两引,岂止六丈,只怪他自己大手大脚,都拿出去给别的野女人做新衣了,如今剩下的肯定不够六丈。没办法,只能动用点硬通货了。 “孩儿他娘,我在深井巷收了几块马蹄金,不是让你收着了吗?你去找出来,现在是用它们的时候了。”老王站起身,准备去给儿子张罗了。 翟兴和胡狗子各守着一面“参军光荣”的大旗,在军营旁卖力地吆喝着,营门前是用木板搭起来的长条几案,一溜地排出去,几十个紧急调来的人站在几案后头,准备接受报名。 孙易、牛得草和班登等人带着牛吏马吏,赶了许多的牛车和马车,准备运送粮食布匹。只有王猛还带着一队羽林军在营地周围奔跑呼喝,继续训练装逼。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现场并不是很热闹,从早上到日中,确实有些军中将领把自家孩子送了过来,但是人不是很多,只有三十人左右。 羽林军和牛马厩一起出动,又动员了不少平民,这次募兵的接待人员足有几百,相比较而言,半天招三十人的成绩称得上惨淡。现场看起来像是现代的某些大商场,卖衣服的比买衣服的多多了。 胡狗子跳下高高的台子,坐在地上喘着粗气,一边吆喝着,“猛子!兴子!来,歇会儿,反正现在没啥人。” “累煞我也!”翟兴一屁股坐在胡狗子身边,嗓子嘶哑地说道。 “嘿,兴子,你能不能好好说话,天天这么绉绉的,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个识断字的人呢!” “胡兄,你说陛下这招到底管不管用?这都晌午了,为何还没有人来?” “谁知道呢?陛下好像挺有把握的,咱们就看吧,反正今天就见分晓。” 这时王猛走了过来,他也累得够呛,在马背上半天没有下来。看着此刻人少,就让队伍解散休息。 “猛子,来来坐这儿,别练了,反正也没啥人看。” “早晨人不是挺多的嘛,现在都跑哪儿去了?老子这么卖力气地装逼,竟然连个观众都没有!”王猛有点忿忿不平。 现在羽林军基本都明白了“装逼”的意思,也学会了陛下口中的某些现代词汇,这就是上位者的优势:有话语权,说什么都有人跟着学。 “我看陛下这次可能玩儿砸了,咱们大军从青州走到这儿,凡是有人想加入,那是随时可以加入,哪儿用得着交什么钱粮?我王猛长这么大,还从没听说过入伍要交钱的。” 话音刚落,旁边有人叫道:“快起来,起来!来人了,来了一群人!” 三个人跳了起来,见山坡下来了大约一百多人,肩担手提的,都扛着东西,还有三辆装得满满的大车,几匹骡马身上也满载着东西。另有两人推着小巧的鹿车,车上几个大袋子,一看装的就是粮食。 众人立刻忙活起来,王猛紧着集合人去继续装逼,翟兴胡狗子跳上台子,扯开嗓子宣讲,报名处准备好竹简、笔墨准备登记,孙易等人备好了车马。 这一批人都是泰山营的,结伴带着孩子来报名参军,一批报了四十多人。还没等这一批登记完毕,又来了几拨人,报名处立刻排起了大队,你推我搡,热闹非凡。 之后一下午再没消停过,一直到太阳落山,众人忙得抬不起头来,牛马车辆络绎不绝,不断地往来运送粮食。忙到入夜报名处才收了摊子,而运输队直忙到深夜,才把粮食运送完毕。 这一日报名者八百七十八人,共收粮食六千多石,布匹不计其数,还有其他金玉银钱等物,刘盆子赚得盆满钵满。 “我算是服了,陛下比那些算命先生都准,他怎么就知道这些人会抢着来送东西?”王猛叹道。 胡狗子笑道:“什么算命先生,陛下那是再世张良,算无遗策,真龙天子,那脑袋谁能比得了?” “你们觉不觉得陛下自从成了陛下,好像变了个人?以前他可没有这么能干。”王猛有点疑惑。 “胡说!” “放屁!” “陛下是天生龙种,一落地就和别人不一样,他小时候我就看他头上有紫气!” “那是,真命天子,平时不显山不露水,那是自个收着呢,现在登了大位,本事立刻都显出来了。” 31.养兵养民 报名持续了两天,刘盆子觉得差不多了,于是下令整编军队。这时他已收到了一万五千石粮食,一千二百引的布匹,大批的银钱。有许多将领在招兵的价码之外,又多送了不少金银珠宝,希望自家的孩子在皇帝手下日子好过一点。 刘盆子全都笑纳了,反正两千个兵也要不少大小头头,随便封赏几个,也算给这些人面子了。大汉皇帝陛下将卖官鬻爵那一套早早学会了。不过他只想卖小头头,各大头领还要按照资质能力来挑选,否则军队的战斗力会受到影响。 刘侠卿又帮着寻了一处院落,离皇宫不远,做为尚衣库的驻地,扩大到一百余人的女裁缝队伍整体都搬到那边,所有的布匹也存放在那儿。 尚衣库日夜开工,为羽林军缝制军装,皇帝要求先紧急做出每人一套夏装,其余的以后再慢慢做。有上次一百余套军装的制作经验,这次的速度肯定更快,而且不用每人量体,只按照常用尺码分成几个标准号,每个号缝制一定的数量,让士兵们自行选号。 皇宫一分为二,前院用作粮库和杂物库,从前门进出;后院是皇帝起居之地,从后门进出,收来的钱财珍宝也都放在后院,称为皇帝的内库。 刘盆子盘算了一下,自己现在的家底儿有两千大头兵、一个尚衣库,一个粮库、一个武库、一个内库。没几天的功夫就攒下了这么大一片家业,他对自己还算比较满意,可见这皇帝名号要是用好了,还真是大大的有用。 他知道人的重要性,有心想招揽一些。深井巷本是豪强大户聚集地,那里的人大都受过好的教育,前几天皇帝派人去送粮,为当地饥民救了急,顺便招了些人为已所用。 这些人中有两个人比较突出,一个是郑深,四十八岁,学识渊博,是当地很有名望的儒者,被刘盆子征召为郎;另一个叫罗由,也是大户人家子弟,只有二十五岁,刘盆子与他交谈之后,觉得此人非同寻常,便也征他为郎。 这两人带着一众人,在羽林军的招募工作中出了大力。招募工作刚结束,刘盆子又下令,由郑深主持设立少学,组织人分头授课,教羽林将士们识字。 至于课本,按照皇帝的指示,越简单越好,抛掉常用的儒家经典,只教常用字,要求不高,每人先识三百个汉字再说。 在这些人们看来,这个皇帝一点也不像造反的泥腿子。樊崇等人从不把人当回事,让想投效的人望而却步,赤眉军进城之后只知劫掠,使得民怨沸腾。小皇帝却不同,他不仅重视人,而且在有了粮食之后,立即下了一道堪称仁慈的命令:全城赈灾。 刘盆子家底儿有限,经不起大手大脚,对于军民只能分别对待,简单来说就是厚兵薄民,羽林军每日三餐,两干一稀,赈济民众只供应两顿,而且全是稀粥。只要让百姓吊住命,不至于饿死即可,因为田地早就耕种完毕,只需等到秋收,各家各户自然就有粮吃了。 赈灾之事由郑深负责,皇帝又派金针巷的钱有做他的副手,由他们自行召集当地人,在县城东西南北四处定点定时施粥,让钱有带着一帮闾巷少年维持赈灾秩序。 对于一个军事爱好者来说,有一支自己的军队是极振奋的一件事,也是他前世做梦也梦不到的好事。不管将来如何,现在刘盆子暂时把作昏君的想法扔到了一边,只想好好经营这支羽林军,把他们建设成一支真正的强军。 大汉丞相府,刘侠卿正在向丞相徐宣和大司农杨音汇报皇帝近况。 “真是胆大,一人六石粮六丈布,真敢开这个口!”杨音简直有点佩服了,“居然还干成了!拉起了一支两千人的亲军,还榨出了七个营的万石存粮,难为他怎么想出来的这么个主意!” “这些将军一直说没粮没粮,那这一万多石粮食是从哪儿来的?这些人,从来都是打自己的小算盘,没一个为大局着想!”徐宣阴沉着脸。 也难怪他不高兴,徐宣曾三番五次向各营调粮,却屡屡碰壁。没想到小皇帝一出手,这些人竟争着抢着送人送粮又送钱。这一对比,显得他这个丞相唉,人和人的差距怎么那么大呢! “一万多石粮,够两千羽林军吃一年了。刘校尉,这样,你去和陛下商量商量,借点粮食来供大军食用。”杨音主管全军钱粮,第一个想法就是如何把这一万石粮抓到手上。 “大司农,恐怕这个不成陛下说了,他的宫中钱粮和羽林军的军需,还是要大司农按月供给的。”刘侠卿笑得很难看,心道你说得轻巧,人家凭实力忽悠来的粮,凭什么白白送你?各营的粮你调不来,又来打皇帝的主意,难道小皇帝比各营将军好说话?还有就是人家明明是刘将军,你凭什么叫人家刘校尉? 杨音有点惊愕,“什么?如今他可是大财主,还要跟我要钱粮?我这大库可是要供几十万大军使用的,动一动都是钱!他那两千个人,守着一万多石粮,还嫌不够么?” “大司农,依我老刘看,还真不一定够粮食是不少,可架不住消耗大呀!”刘侠卿伸出手指,一个一个按下去,“两千羽林军每天要吃三顿饭,两顿干饭,那些半大小子,饭量比大人还大,那可真是拼了命地吃;还有那些裁缝,虽然是女子,可那饭量比男人小不了多少,还有那些个人,还不如裁缝,裁缝还能做军装,可人除了费粮食还能有什么用呢?您算算,这些人得吃掉多少粟米?还有,最耗粮的是,全城吃不上饭的百姓如今都吃着陛下的,那可是上万人!” “我也听说了,说全城都在赈灾施粥,到底怎么回事?”徐宣问道。 “这个我知道,从昨天早晨开始,西城金针巷、南城深井巷、还有东城、北城共设了四个粥点,早晚两次放食。我巡视时路过,每一处都插着黄旗,现场真是人山人海,好像全城百姓都来了。开始时我吓了一跳,以为暴民闹事,结果是虚惊一场。人虽然多,还算守秩序,谁要插队捣乱,立马就有人来管,轻则呵斥,重则鞭打,把那些人都收拾得服服贴贴的。” 杨音叹气道:“原本我总觉得陛下孩子气,不免有些胡闹,可依此事来看,陛下确实是天性淳良,行事有度,唉是个好孩子。” 徐宣皱着眉头说道:“前次收税粮,如今又施粥,咱们这位陛下心思变得快呀!他要养百姓旁人虽然称我们是赤眉军,说到底也是百姓,陛下若是能养咱们自己的百姓,则数十万人以死报之,若是养郑县百姓,恐怕这钱粮都要打水漂啦!可惜,可惜!如此养法,任他有多少粮也不够,百姓勉不了还是饿死。” 杨音脸上有些泛红,“那可说不定,如今山野皆有可食之物,佐以粥食,足可维生,再过两个月秋粮熟了,百姓也有粮可吃了。此次七营劫掠太过,致使百姓无食,这也算是陛下替他们还了欠的债吧!” 徐宣看了他一眼,缓缓道:“再过两月恐怕我军军粮也所剩无几了。”下半句他没说出来,不过杨音懂他的意思,没有军粮,那还得抢呗,说到底倒霉的还是百姓。 杨音叹了口气,“但愿能早早打下长安,长安城豪富,到时何愁无粮?” 徐宣道:“大司农,依你看,皇宫和羽林军所需钱粮,咱们给还是不给?” “宫室之用,自当公中供给,可这养军之费,依我看,莫不如参照诸营之法,除大战之时外,皆自行筹措。反正陛下有一万多石粮,实在没粮可以再招兵嘛,我倒想看看,陛下还有什么高招,莫非他能变出粮食不成?” “好,就依大司农,粮食就这么多,是养兵还是养民,让陛下自己掂量吧!”七营的粮食徐宣多次要而不得,被刘盆子轻而易举拿在手里,徐宣也没脸去找他讨要,只好眼看着这大块肥肉被小皇帝整个吞下。 在回去的路上,刘侠卿遇到了刘孝,前西安侯就像后世某些把马路当成自家客厅的人一样,突然就出现在牛马将军的马前,险些酿成一起碰瓷式交通事故。 “刘兄,刘兄!欲往何处去?”刘孝扯住刘侠卿的腿,一声声地唤着,那个亲热的样子,好像是女人见到自己好不容易回家的丈夫。 刘侠卿无奈下马,满面带笑地寒暄着:“我老刘还能去哪儿?这不是刚从丞相那儿过来,赶着回去伺候陛下嘛!” “陛下如今赈灾饷民,百姓无不感恩戴德,我听了真是忍不住要流眼泪,这样的仁德之主,真是自古难遇啊!”刘孝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一副忧国忧民的架势。 “可不是,我老刘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好的皇帝,这也是咱们的造化,能遇到当今陛下。” 刘孝肚子里冷笑,赤眉军从来缺粮,徐宣已被粮食愁白了头,如今刚能吃几天饱饭,这个败家的刘盆子却拿军粮去喂那些贱民,徐宣不气死才怪。 他肚里嘀咕,嘴上却说道:“不忍见黎民受苦,拨军粮而使百姓饱腹,足可称之为仁,想必丞相和大司农也对陛下赞誉有加吧!” “那是!不只是丞相和大司农,只要是长了心的,谁听了这事儿不得赞一声仁德之主?”刘侠卿骄傲得好像是自己被夸奖了一般。 刘孝脸色一变,丹田里升起一股怒气。他妈的,还讲不讲理了?他去深井巷劫掠是为大军筹粮,英明之主,现在送粮又是为百姓解困,仁德之主,不管咋样,他刘盆子就是好,没毛病是吧! 刘孝憋着一股火看着牛马将军离去,转身就往深井巷方向走,奶奶的,老子也喝粥去,白给的粥谁不喝,不喝是傻子!让他有粮!我让他仁德! 刚走出两步,忽觉身子一热,一种熟悉的疼痛自一个熟悉的位置袭来,刘孝双手护腚,欲哭无泪这痔疮是没个好了! 32.军队整编 自从在牛马厩找了顿打之后,刘彪一直趴在床上哼哼,让他的叔父心疼不已。其实他皮粗肉厚的,那点皮外伤早就养好了,可这小子就是赖着不起床。 虽然刘侠卿向皇帝求了情,让他随时过去效力,可刘彪是个要脸的人,被人当众羞辱了,还上赶着去表忠心?这事儿是牛马厩小霸王干得出来的吗? 皇帝拉起一支小小的侍卫队伍,他不为所动,皇帝带着侍卫们出城装逼,他冷眼旁观,皇帝开始招兵,他稳趴钓鱼台,等到皇帝真的召到了两千人的羽林军,眼看着一车车的粮食金银拉进皇宫,刘彪神奇地一夜康复了。 没办法,再趴下去肉都被别人吃光了,他连汤都喝不到。 你看那个孙易,现在人模狗样的,还有王猛、翟兴两个笨蛋,居然成了陛下手下的得力干将,他刘彪啥时把这些人放在眼里过? 刘彪搬了把人形梯子,他的叔父刘侠卿,一起去向皇帝报到。 刘盆子并没有难为他,只是大度地一挥手,“回来了就好,正好我这儿缺人呢,四个曲长定了三个,再晚来位子就没有了,你就做第四曲的曲长吧!” “彪子,你是曲长了,那可是能管上千人的大官啊,还不快谢陛下大恩?”刘侠卿大喜过望,赶紧扯着刘彪跪下谢恩,刘彪还晕乎乎的,四个曲长,那怎么也得五六千人,哪有那么多人? 可皇帝陛下不管这个,官帽子就要戴大的,虽说手下一共只有两千人,去掉辅助部队,分成四个曲人数是有点非常不够,但是那是编制,咱们有空编不行啊! 赤眉军的军制本来就随便,羽林军又是皇帝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儿,老子爱怎么编怎么编,别人管得着吗? 刘盆子把两千人编成一军,亲自统领,由罗由做军司马。全营下辖四个曲,四个曲长分别是王猛、孙易、刘茂和刘彪。 胡狗子和王猛是铁哥们,两人平时就总在一处,王猛勇猛有余,智计不足,胡狗子却是有名的狗头军师,鬼点子多得很,两人在一起就是绝配,于是胡狗子成了王猛的副手。 刘茂这个曲长是皇帝硬塞的,虽然这个皇兄现在有点消沉、谨慎过头,可是小皇帝知道二哥从小看的是兵书,骑的是烈马,从骨子里向往着铁血杀场,只是后来遭遇变故受了刺激,才变成现在这样。就凭他保护弟弟时那股拼命劲儿,就绝不是个弱鸡。刘盆子暗地里希望自己的二哥能振作起来,再变回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英豪。 除了战斗部队的四个曲之外,还有一支小小的后勤部队,由翟兴负责,这小子打仗不行,张罗点事儿还是挺周到的;除此之外,还需要一支皇帝亲兵卫队,这个关系到他的生命安全,必须得用一个靠得住的人,最认真最忠于值守的牛得草入选。 “陛下,我不爱打仗,你知道的,平时在牛马厩里挨揍最多的就是我,我我不下队伍了,就在你身边,帮你洗洗衣服洗洗脸,做你的贴贴贴身侍卫吧!”班登拽着皇帝的衣袖苦苦哀求。 “先把你自己的脸洗干净再说!”刘盆子嫌恶地看着他鼻子下面的两行清涕。 就这样,小屁孩儿班登在牛头马面波涛汹涌的白眼中当了皇帝身边的勤务兵。 关键岗位安置好了之后,其余的职位就等着新兵来角逐了,当然有的位子也预先定下了,小皇帝靠这个充实自己的内库。 汶阳校尉的儿子带来了二十具铁甲,得到一个队率职位,泰山将军的儿子带来三十五只猪羊,也预定了一个队率位子。南城将军送侄子参军,同时送上一份大礼:一百三十匹战马,刘盆子大喜过望,当即甩了一顶屯长的帽子过去。 士兵们惊奇地看到,他们的皇帝把一百多匹马细细地看了一遍,几乎一匹也没有落下,而且眼光都在下三路徘徊,当少年们在心里默默地吐槽皇帝是个连马都不放过的流氓时,小皇帝悠悠地叹了口气,说道:“要是他们都怀着崽儿多好!” 骑兵是古代战场上的王者,战马是稀缺的战略资源,刘盆子格外看重,当然希望越多越好。 有一些新兵自带马匹过来,自动成为骑兵。连同原来一百余名骑兵,加上南城将军的大礼,总共可编出四百余名骑兵,占到整个队伍的两成,对当时的军队来说,这个比例已相当可观。 刘盆子非常想有一支独立的骑兵队,作为自己的王牌部队,但想来想去,感觉时机还不成熟,从他的骑兵数量和质量上来看,目前在战场上起到的作用应该是侦查、骚扰、迂回穿插,作为辅助部队存在。 放眼全国,大规模的骑兵队伍很少,主要集中在边境,比如刘秀手下的幽州突骑,是为了对付匈奴而训练的精锐骑兵。自己这几百匹马如果遇到大队的幽州突骑,大概分分钟被碾成渣渣。 高级将领要配备马匹,皇帝的贴身卫队需要骑兵一百,除此之外,三百余名骑兵将被编到战斗营中。几个曲长都盯着这块肥肉,尤其是孙易和刘彪,他们都是马吏出身,骑术高超,又熟悉马的习性,对骑兵更为渴望。 刘盆子没有确定骑兵的分配,而是暂时交给牛得草来集中整训,等到训练结束之后看情况再行决定。 皇帝亲自制定了为期十二天的第一期训练计划,野心勃勃地要在羽林军中施行。同时,他和罗由一起研究制定了严明的军纪,要趁着训练的机会统一推行。 对于从小在赤眉军长大的少年们来说,军纪是个新鲜玩意。几个牛马厩出身的曲长参加了前几天的装逼训练,领教过小皇帝的马鞭,对此已经有了认识,唯有刘彪缺了这一课。 他对此提出了质疑,当然不敢针对皇帝,只能向军司马罗由说话:“军司马,咱们平时打仗从来不讲军纪,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大家都习惯了,谁耐烦等指挥下令?这么多条哪儿记得住,这也,也行不通啊!像这一条:按时集合,迟到要吃军棍,还有这条:晚上不睡觉,在营里走动也要吃军棍,那弟兄们起来拉屎怎么办?这个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兄弟们受得了吗?” 罗由微微一笑道:“胡曲长说得有理,各营将士是习惯了不遵号令,自行其事。但羽林军要成为天下精兵,自然要与他营不同。若是寻常兵卒,已惯于目无军纪,重新训练定会十分困难。陛下正是虑及此,才将我军年龄限制在十八岁以下,此等年纪的少年尚未沾染军营风气,假以时日,定可磨砺成才。依罗某看来,经过严格训练,羽林军定可成为一支战无不胜的威武之师,而诸位,也将成为能征惯战之强将,随吾皇扫平天下,建功立业,名标青史。” 几个少年听了这话,都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身子,建功立业名标青史,这个饼画得真是又圆又大。 皇帝发话了,“胡曲长,前几天朕亲自带队训练,这几位曲长都练过了,就你没赶上。这样,你找别人多问问,心里有个数。从今天起,每天的训练内容都会提前一天下发,诸位照此执行,不容私自改动!练兵这事儿朕就仰仗诸位了,要是谁觉得做不到,现在就提出来,说实话,有的是人求着要当这个曲长!” 王猛孙易等人七嘴八舌地大叫:“有什么做不到的?要是这都不行,陛下你撤了我!” 刘彪怎么甘于落在这些牛马吏的后面,便也跟着大叫道:“这有何难,我的曲保证做得到,不信咱们就比一比!” “朕就是要你们比上一比,每天都要比!朕把肉都准备好了,让你们每天都有的吃!不过”几个少年听到有肉吃,顿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刘盆子把脸一正,接着说道:“不过,只有赢了的才有,输了的可没肉吃,朕决定,每天训练垫底的曲,吃素!等到最后一天,咱们来个大阅兵,好好地比上一比,看看到底谁能得第一名!” 少年们听了,个个摩拳擦掌,憋足了劲要争这个第一名。刘彪已经琢磨着找自己的兄弟们,抓紧补上前几天落下的课,再好好研究下明天的训练。 33.魔鬼训练 王虎昂首挺胸走进羽林营,他终于如愿以偿成了羽林郎,心里开心得不行,更开心的是,刚进营就领到了一套新衣服,一双新鞋子,而且接待的人说过两天会再发一套换洗的。 营地西南角的一块空地是一排三班驻地,帐篷要新兵自己动手来扎。王虎刚到,就发现气氛有点不对,两个人正虎视眈眈地对峙着,两张脸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尺。 “你瞅啥?” “瞅你咋地!” “你不服吗?” “不服咋地!” 旁边几个少年都眼睁睁看着,面上泛着兴奋的红色,满脸都写着“怎么还不开打”几个字。 王虎一向是个热心肠,乐于为人排忧解难,见此情景,忙上前道:“二位,咱们都是袍泽兄弟,以后便朝夕在一个帐篷里生活,有什么事儿不好说,非要动手呢?” 一个小个子拉住他道:“你别管!队率说了,每帐十人,得公选一个什长出来,他们两个互相不服,要争抢这个什长位子,这不,都瞅了半个时辰了,就是不动手,急死人了!” 王虎听了,用力将包袱向地上一摔,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叫道:“算我一个!来,比比,看看究竟谁是老大!” 两个人转过头来,齐齐望向他。王虎晃了晃钵大的拳头,问道:“谁先来?你?你?算了,你俩一块上吧!” 二人迟疑片刻,忽地齐齐伸出手,扶住他的胳膊,殷勤地叫道:“老大,你怎么才来?让兄弟等得好苦!” “什长,你累不累?赶快歇一歇,我给你倒碗水” 第三曲什长王虎带着全班支起了大帐,整理好床铺,将个人物品摆放整齐。这都是军纪规定,如果长官见到帐篷里乱糟糟的,整个什都要受罚,他这个什长更要加倍。 所有人都要去河里洗澡,然后才能穿上新军装。小河在营门外一里地光景,里面像下饺子一样,全是羽林军新兵蛋子,那场景别提有多壮观。 洗干净身子换上新衣,王虎感觉整个人焕然一新,看这个羽林营怎么看怎么顺眼,虽然众人来来往往显得有些忙乱,但是统一的服装,整齐干净的居住环境,让他顿觉神清气爽。 王虎从小到大生活的泰山营,从来不讲什么卫生,整个就是个超级脏乱差的大杂院,与其相比,羽林军营地实在是太干净了。王虎很满意,觉得这才是正规军营应有的样子。 在第三曲全体动员大会上,刘曲长重申了军纪,交待了训练要求,最后说道:“刘某提醒诸位,军法无情,奉劝各位不要以身试法,收起你们的野性子,羽林军需要的是服从命令的勇士,而不是没有规矩的莽夫!每个人都要做好份内的事,不要总想着和别的曲比。只要我们把自己的事做好,胜利自然属于我们。” 晚上躺在铺位上,王虎还是有点晕乎乎的,这半天像是做梦一样,而到了现在,真的需要闭眼做梦了,他却兴奋得睡不着。 “哎,你们知道吗?咱们曲长是陛下的亲兄长。” “怪不得,看他挺瘦的,样子也斯,根本不像个带兵的,还以为怎么当上的曲长,原来是这样。” “都闭嘴,睡觉!”王虎低吼一声,众人立时收了声,不一会儿,帐篷里便传出此起彼伏的鼾声。 一大早王虎便被急促的鼓声惊醒,他噌的一下跳起身,大喊道:“起来!都起来!” 按照规定,晨鼓响过之后,士兵需在半刻之内收拾好,在训练场上排好队列。时间很紧,也就够早起的排泄、简单的洗漱,王虎几乎是揪着领子把两个赖床的家伙提了起来,总算让全帐十人按时出现在训练场上。 刚一站定,各曲便开始点名,这一点才知道,今早三曲足足迟到了四十个人,全都在旁边排队等待受罚。 王虎以为不过是训斥,没想到竟然是打军棍!每个迟到者都要脱了裤子,当众领受五军棍,别说五下,一棍子下去,屁股都肿了。受罚者惨叫连连,一个刚满十四岁的孩子哭着喊道:“别打了,我要回家,我不要做羽林军!” 曲长不动声色地道:“此时你还是羽林郎,要受羽林军军法处置,等行刑完毕,你便可以回家了。” 两个如狼似虎的士兵把他摁倒在地,扒了裤子,两棍下去,那孩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趴在地上不起来,被人抬了下去。他成了第一个被淘汰的士兵。 迟到士兵的什长都被处罚,王虎默默地看着,庆幸自己早晨没有心软,把大家都揪了起来,保住了自己的屁股。 士兵们受到惊吓之后,都老实了许多,乖乖地排着队列跑出营地,一行人跑过一处原野,顺着小路上了山,不一会儿,便有人气喘吁吁,停下来歇息,但是听说早操偷懒也要挨军棍之后,便不敢再停留,强撑着跟上队伍。 上山对于王虎来说是家常便饭,不是什么难事,难的是要带好自己的手下,让全体十个士兵都能跟上队伍,他边跑边催着后面的袍泽,几乎是一路拳打脚踢地把他们赶上了山,刚喘了几口气,又吆喝着众人下山,最后终于满身大汗地带着全什回到营地。 许多偷懒的士兵挨了打,有两个什长速度很快,早早跑回营地,竟然也受了罚,原因是他们只顾自己狂奔,却把手下士卒都扔在了后面。 “在战场上,袍泽就是你的后背,把后背留给敌人是很危险的事情。不到万不得已,永远不要丢掉袍泽兄弟。”曲长声音不高,说的话却像锤子一样打在王虎心上。 士兵们都累得不轻,好在早饭后是识字课,可以恢复体力。那一个个方块字也同样折磨人,但必须要学会,因为这是集训考核的一项重要内容。 王虎手里拿着木棍,在地上写下一个大大的“人”字,这是他这辈子学会的第一个字,那简简单单的一撇一捺,在这一刻好像是活了过来,歪歪扭扭地迈步向前,如同一个蹒跚学步的幼儿。 他王虎也会写字了,这可是一件大事!他们王家从祖辈到现在,从来没出过一个读书人,他可是家族几代以来第一个会写字的人。 王虎正在自我欣赏,忽然有人接过他手中的木棍,将那“人”字短小的一捺拉长,王虎抬头一看,顿时跳起来行礼道:“见过陛下!” 刘盆子丢掉木棍,说道:“为人者,须正身,这一撇一捺就如同人的双腿,要长度相仿,才能站得平稳,似你这样一腿长一腿短,那不是瘸子吗?” 众人哈哈大笑,王虎更是激动得无以复加,陛下教他写字,陛下开他的玩笑,陛下真是又有学问又有趣,一点架子也没有,真是可亲得很哪! 大汉皇帝亲临训练场,做集训总动员。站在高高的台上,他显得身材高大、英气勃发。很多士兵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见到皇帝,有一种发自心底的敬畏,却又带着丝跃跃欲试的兴奋劲儿,都想在训练中脱颖而出,让皇帝看看自己的本事。 王虎本以为皇帝会来长篇大论,没想到他只说了几句话:“兄弟们,好好练!训练多流汗,战场少流血。等你们练好了,就随朕大杀四方,一起打天下,踏平九州!到时想吃多少米就有多少米,想吃多少肉就有多少肉,漂亮女子争着抢着嫁给你!” 这朴素又颇具蛊惑性的话让王虎热血沸腾,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他扯开了嗓子,和两千士兵一齐高呼万岁,训练场上一片沸腾。 短暂的激动过后,是一上午枯燥的队列训练。第一天基本就是站军姿,全营排得整整齐齐,在大太阳底下干站着,别看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可比走路跑步还要累人。 一个士兵因为开玩笑说:“上了战场不用冲锋,就往那儿一站,吓死他们!”结果被教官一通训斥,差点挨了军棍。之后士兵们都学会了闭嘴,再不敢废话,只留耳朵听命令就行了。 军姿也不是随便站的,里头的说道多得很,低头不行,含胸不行,塌腰不行,腿并不紧不行,队列不整齐不行。王虎直挺挺地站了半天,出了不知多少汗,脖子和腰都酸痛的厉害,膝盖好像再也不会弯曲,正当他觉得再也忍受不下去的时候,终于听到教官喊了声解散。 下午第一个时辰是队列训练,全曲士卒排成数列,在教官的口令下前后左右不时地变换队形,一旦有人走错了,教官抬手便是一鞭子,错得严重的还会挨军棍,众人练得疲累不堪,有几个体弱的士兵顶不住烈日曝晒中暑倒地,当即便被抬了下去。 总算熬过了队列训练,之后是兵器和武技训练,相比较而言,士兵们更喜欢这些,拳打脚踢、舞刀弄枪,是绝大多数精力过盛的青春期少年的最爱,在根本没有娱乐生活的古代,更是少年们挥洒荷尔蒙的唯一渠道。 这些少年都是在军营中长大的,自小玩的就是刀枪棍棒,耍起兵器来轻车熟路。一见到训练场上堆积如山的刀枪,他们便忍不住跃跃欲试。 王虎一眼便盯上了斩马刀,这是一种双刃长刀,柄长五尺,刃长四尺,一看便知威力极大。他记得泰山营最勇猛的王巨人用的便是这种刀,据说王巨人一刀下去,能将敌军的人和马一起斩断。 瘦高的刘曲长站在队伍前面,手里提着一枝长矛,双脚前后开立,向着面前的草人狠狠地一刺,枪尖从草人后背透了出去。 曲长收了枪,说道:“兄弟们!从今以后,这刀枪弓弩便是你们的手,你们的身体,绝不能轻易丢弃,在战场上,靠得住的只有两个:一是手中的兵器,一是身边的袍泽。” 兵器训练完全不是士兵们想象的刀剑上下翻飞,而是用尽全力的一劈一刺,朴实无华,甚至可说是单调无趣。 半个下午,长矛手刺出了千百枪,用作靶子的假人散了架;弓弩手累得抬不起胳膊,箭靶已被射得稀烂;王虎也把一招简单的劈砍练了无数次。直到他累得再也举不起刀,才得到解散的命令。 当天晚上回到大帐,王虎一头扎在铺位上,立刻睡死了过去,就连在睡梦中,他都感觉到全身无一处不在酸痛。而这场魔鬼训练才刚刚开始。 34.优胜劣汰 牛头马面一边一个站在皇帝身边,一个端着热水,一个举着糕点,马面心疼地道:“陛下,您说您练兵,便让他们去练好了,为何非要亲自上阵?您这可是天下第一贵重的龙体!万一有什么闪失,磕了碰了,那可就是天大的事!来您尝尝这块!” “狗东西,你懂个屁!”刘盆子一口吃掉点心,一边说道:“生命在于运动!每天久坐不动,什么癌症啊心脑血管疾病,都容易找上门来。朕跟着一起训练,又能锻炼身体,又与士卒同甘共苦,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牛头松开刘盆子的肩膀,双手捶胸,大哭道:“陛下说得太好了,陛下武全才、宽以待民、爱兵如子,真是,真是感天动地啊!” 刘盆子不耐烦地一挥手,“你个死太监,背这么多成语干嘛?要参加中国成语大会啊!” 汉代的宦官并非全是阉人,即便是阉人,那时也没有“公公”“太监”这种称呼,但是皇帝陛下习惯了这么叫,两个宦官也就欣然接受了。 小皇帝口中总是冒出些现代词汇,反正他是老大,想怎么说怎么说。开始时总是让人感觉莫名其妙,时间长了众人也就明白了词汇意思,甚至身边的人也开始跟着说,感觉说起来别有一番风味。 班登站在一旁,不住地抹着鼻涕,有牛头马面在这儿,他发现自己无事可干。两个宦官随时黏在皇帝身边,伺候得针插不进水泼不透,根本没他什么事儿。不得不说,死太监的控制欲太强了,在华山那个狗都不去的夏宫里闷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逮着一个皇帝,那还不往死里伺候? 好在小班登是皇帝一个牛棚里长大的兄弟,两个人不只是主仆,而且是玩伴,有很深的兄弟情分,这个是死太监代替不了的。因此三个皇帝身边人不知不觉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进了寝帐,皇帝就归牛头马面伺候,出了这大帐,班登便寸步不离。 前世刘盆子有赖床的习惯,可这具身体的原主习惯黎明即起,两相中和,皇帝陛下既不像别人起得那么早,也不像前世赖得那么迟,他起床的时间差不多就在士兵们的早饭时间。所以刘盆子不出早操,起床就吃饭,然后随士兵一起训练。 皇帝当然不用练队列,他的训练内容是骑射和格斗,原来的放牛娃他留下了一具棒棒的身体,还有不错的骑术,为他修炼武技打下根基。 刘盆子知道,在这个乱世里,有武技在身是极为重要的,在关键时候甚至可以用来保命。他每天都花费大量的时间习武,几位御用武术教头是刘侠卿帮忙找来的军中高手,有的擅长拳脚,有的擅长刀枪。 皇帝练武的伙伴便是小班登,有时候牛得草也在,但他是侍卫队长,身上有一摊事儿要管。只有小班登,作为最忠实的跟班,皇帝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随时为皇帝递上刀枪,擦拭汗水,也每天都跟着练习拳脚。 才几天的功夫,刘盆子就发现,瘦小的班登很有武术天分,尤其是拳脚功夫,他学得又快又好,虽然对练时还不是皇帝的对手,但那是因为身小力弱的缘故,只要他一拉开架势,就让人觉得特别像样,很有李连杰年轻时的感觉。 “班登,你好好练,要是练好了拳脚,朕就封你为御用大拳师,做朕的贴身保镖。” “嗯!我一定好好练。陛下,你是第一个让我吃饱饭,又把我当成兄弟的人,我这辈子跟定你了,你别嫌弃我就行。”班登抹着鼻涕傻乎乎地笑。 “那你将来别娶妻了,天天跟朕在宫里呆着。”刘盆子就喜欢逗他。 “那可不行!我是家里的独苗,必须要生儿子,否则我家的香火就断了。我要是不娶个女人,谁替我生娃呀?我自己又生不了。” 他还知道一个人生不了娃,看来古人的生理知识也没有那么贫瘠。 “班登,跟朕说说,你想找个啥样的女人?” “回陛下,我想找个大大的。” “什么大大的?要胸大的?”刘盆子有点吃惊,这小屁孩儿居然这么早熟,还知道要大的。 “胸大有什么用!我要找个肚子大的,肚子小了孩子往哪儿装?” “噗”皇帝把刚喝的水喷出来了。 刘盆子练了半天,出了一身的汗,放下兵器,接过班登递过的布帕擦了擦脸,说道:“走,咱们去箭楼上看看。” 整个羽林营是一个规整的四方形,营地四角都有临时搭建的箭楼,用现在的计量单位来看,大概有十几米高,站在上面能俯瞰整个营地。有士兵在上面日夜巡视,随时观察周围情况。 刘盆子现在只是个低配版的皇帝,没有庞大的随从队伍,他也不喜欢那么前呼后拥的不得自由。平时去到哪儿,皇帝一般只带几个人,在羽林营中更是谁也不带,只和班登两个人穿过营地。 二人爬上西北角的箭楼。罗由带着两个军吏正在那儿,见了皇帝连忙行礼。皇帝问道:“军司马,今天训练得如何?” “回陛下,今日各曲阵形大大强于前几日,四曲进步最为明显。” 第一天的评比,刘彪的四曲垫底,别的营都吃肉,只有他的部下全体吃素,究其原因,是因为刘彪本身就没怎么把军纪放在眼里,也未严格约束手下军士。 刘彪对评比结果不服气,气势汹汹地找到罗由,指责他故意针对四曲,当场拿出牛马厩小霸王的威风,大发了一通脾气。罗由二话没说,直接带他上了箭楼。 自上而下望过去,各曲训练情况尽收眼底,士兵的阵形和精神面貌看得极为清楚。整个训练场上,只有四曲的队列散乱错落,毫无章法,兵士们三三两两,懒懒散散。更为明显的是,旁边的三曲队列严整,一举一动都透着精气神,一看便觉得士气昂扬。四曲与之一对比,简直就没法看。 刘彪看了半晌,那股气势便一点点地泄了,他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走了。第二天一早,传言四曲有三十余人挨了军棍,棍棒的效果很明显,四曲第三天就吃上了肉。 刘盆子扶住木栏向下张望,心里暗暗地点头,虽然刚练了四天,看来这规矩是初步立下了。纪律是一个军队最基本的东西,没有纪律,再好的战术都无法贯彻执行,第一期集训的目的也就是立规矩,让士兵们学会执行命令,知道什么能做,该怎么做,什么不能做。 据说一个习惯的平均养成时间是二十一天,一个动作,重复二十一天就会变成习惯性动作,一个想法,重复二十一天就会变成习惯性想法,一个观念,重复二十一天,就会变成内心深处的信念。刘盆子希望通过第一期的训练,使军纪成为羽林军从上至下所有人的信念,等到习惯成自然,羽林营能做到令行禁止,那时便可以演练更为复杂的战术。 万事开头难,前几天是最难过也是最关键的,把这几天熬过去,整个军营的行为模式就初步建立,以后只需按部就班,一点一点强化即可。 目前看来,这几天效果不错,到底是少年人,可塑性强,要是换那些老兵油子来,恐怕就没有这么容易了。 刘盆子道:“军司马,再给这些小子加加压,从明天起,每天各曲士兵要淘汰十分之一。” “陛下,若是如此,那几天过后,这羽林军恐怕只剩下一半了。” “不,不是直接淘汰,是先淘汰到预备营,进行复活训练,通过了复活训练,还可以再回到各曲。要是复活训练也通不过的最后一起打包,都扔给翟兴,做辅助兵种,让他们押运粮食!” 引入竞争机制、优胜劣汰,是任何一个团队保持活力的前提,只上不下,那不成了铁饭碗了吗?不行!必须得让士兵有危机感,明白自己捧的是泥饭碗,肉可不是白吃的! 罗由是聪明人,一听便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有时他简直不理解,这个只有十五岁的小皇帝的脑袋里都装了些什么,为什么总有层出不穷的新鲜主意?想来想去,没有别的解释,只能说是天生龙种,非凡人可比。 罗由只有二十五岁,出身并不算高,只能说是书香门第。但他一向胸怀大志,周围人每天看的是儒家经典,他却爱看史书、兵书、纵横之书。他自认为学了一身的本事,一直想着报效朝廷,施展才能。 去年他入长安游学,想找机会接近朝中权贵,谋求进身之阶,可长安的所见所闻却令他大失所望。更始政权就是个草台班子,更始帝刘玄更是上不得台面,从上到下只知道纵情享乐,没人想着招揽贤才,治理天下。更可气的是,那些权贵根本不把他这个小地方来的士放在眼里,把他当成上门要饭的叫花子一样呼来喝去。 罗由一气之下回到乡里,闭门读书,等待时机。一年间天下豪杰四起,赤眉军强势进入关中,罗由本想去见见樊崇,没等找到机会,赤眉军就来找他了,当然不是请他出山,而是打劫。 罗由家里被洗劫一空,吃饭都成了问题。深井巷里饿死了人,他以为自己也逃不过这一劫了,没想到小皇帝刘盆子出手相救,给了罗由一条活路。 一开始他为皇帝做事,只是为了吃口饱饭,心里抱着随时出走的想法。可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受到赏识,得到了一展所长的机会。士为知己者死,即便对方只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一个没有实权的傀儡皇帝。 罗由兢兢业业地为刘盆子谋划,小皇帝的所有想法,都是通过他化为具体的计划和行动。而他也总是能做到计划周密、滴水不漏。 小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老罗,你辛苦了,等这期训完,咱们一起喝酒,好好放松放松。” 罗由恭敬地施礼,目送皇帝远去,他享受这种偶然的亲昵举动,这表明皇帝把他当作自己人。 刘盆子回到大帐,抚着酸痛的肩膀,叫道:“来来给朕好好捏一捏,累死了。” 牛头马面轻车熟路地为他捶背捏腿,小皇帝舒服地享受着,指点着两个人道:“朕觉得用不了两个人伺候,一个就够了,从今天起,咱们要引入竞争机制,优胜劣汰,你们两个谁伺候的好,就留下,伺候得不好,淘汰!” 话音刚落,只觉后背挨了重重一击,喉头一咸,差点吐出一口老血,腿上也一阵剧痛,那感觉类似小时考了倒数第一,回家被老娘动了大刑。 刘盆子大喝一声:“你们两个要干什么?是按摩还是刺驾?” 一回头,见牛头马面已打做一团,两人争着叫道:“我来,我来!我按得好!” “胡说!你怎么伺候的,看把陛下捶的,你是捶背呀还是打铁呀!” “你还有脸说我,你看看你,把陛下大腿都捏青了!” “你这狗东西,还敢和我” 这竞争机制见效之快超出刘盆子的意料,当天晚上小皇帝就寝时,只觉得全身都在疼,好像挨了一顿暴打。 35.第一将军 一早,刘侠卿哼着小曲出门,迎面碰到一个人,老远地就打着招呼:“哎!刘将军,好久不见,最近怎么样?什么?您不记得我了?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是陈留营的刘氓啊!咱们可是正儿八经的本家兄弟,我祖上也是泰山郡的,大概是我的七代先祖迁到了陈留,说起来咱们应该是一脉相承的兄弟对对对,都是实在亲戚刘将军,这是一点小意思,亲戚的情份而已,您千万别客气您看,您的侄子今年已经十五岁了,哦哦,不是,不是刘曲长,是兄弟我的儿子,长得特别像我,别人都叫他小刘氓。刘曲长是您亲侄子,小刘氓也是您亲侄子啊!对对,都是亲侄儿您看能不能让您的亲侄子到您的亲侄子手下当个兵,哦,就是小刘氓想跟刘曲长混,自家亲戚用起来总比别人顺手不是什么,要六石粮和六丈布?这个,兄弟最近手头有点紧,刘将军能不能通融通融?您可是陛下的身边人好好,预备兵也成啊,以后有机会转正不是?我知道您为难,明天我再凑些,多凑些,请刘将军帮着打点打点,千万让您的亲侄儿当上羽林郎。” 刘侠卿看着刘氓远去的背影,暗暗抚摸着怀里的一小块马蹄金,温暖的触感让人格外舒适,幸福感从每个毛孔滋滋地往外冒,此时若是有人问他:“你幸福吗?”刘大将军肯定毫不犹豫地大声回答:“幸福,真TMD幸福!” 刘侠卿从来没这么舒心过,虽然被挤出了皇帝身边,却得到了将军的封号,侄子刘彪也得到了重用。阴差阳错的是,他自己突然成了军中的大红人,地位竟消没声地水涨船高了。如今经常有人找他套近乎,目的是通过他与皇帝陛下搭上线,把自己的娃儿送进羽林营,以此获得一个远大的前程,这使他从众人口中的“老刘”一跃而上升为正牌的“刘将军”。 这个称呼确实比老刘和刘校尉听起来更加顺耳,别的将军都是御史大夫和丞相封的,唯有他牛马将军是皇帝御口亲封,御史大夫和丞相能大过皇帝吗?不能!所以,别的将军能大过他牛马将军吗?当然不能! 如此说来,他刘侠卿岂不是天下第一将军?没毛病! 带着这种自信,刘侠卿的脸上常常挂着一丝迷之微笑,这使他显得高深莫测,别具一种神秘的亲和力,尤其在他的一亩三分地――牛马厩,新来的牛马吏对他们的将军又恭顺又敬慕,见到他过来,都侧身让路,低头施礼问候。 牛马将军奉行以德服人、以礼服人的原则,总是微微颔首回应,自觉有礼有利有节,十分庄重,又十分亲民。 他踱着方步,缓步向前,向两边频频点头招手,神情高贵,意态悠闲,这污水横流的牛马厩黄泥地,硬是让牛马将军走出了戛纳红毯的感觉。 周围大多是新面孔,从前的牛马吏大半进了小皇帝的口袋。可牛马厩并未因此凋零,反而越发兴旺,最近想进来做牛马吏的人排起了长队。 谁都知道这是皇帝的后院,牛马吏更容易进入小皇帝视线,运气好的话,说不定直接转为羽林郎。那些没能挤进羽林军的少年纷纷投身于此,以致于从前不受人待见、只有孤儿才栖身的牛马厩一下子变得炽手可热。 刘侠卿可以对少年们左挑右拣,看不顺眼的直接淘汰,时常还可以收点贿赂,卖个把牛马吏的资格。这小小的牛马厩成了刘侠卿的摇钱树。 巡视了自己的领地,刘侠卿带着极大的满足感离开,直奔丞相府报告皇帝行踪,一到相府门口,他立即换上一副诚惶诚恐的嘴脸,嘴角从上翘转为下撇,略带着些恰如其分的忧虑,一直挂在脸上的迷之微笑也迷一般地消散了。 其实刘侠卿并不担心,也不忧虑,作出这副表情只是为了显出对工作的重视,适当的诚惶诚恐是对上司必要的尊重。 如今照顾监视皇帝的任务极为简单,因为皇帝就在那儿大张旗鼓地练兵,并不需要他追着到处寻找,他只要把皇帝的行踪按时报告就行了。 一开始徐宣对于皇帝练兵之事很有兴趣,对此反复询问,等知道了练兵内容后,便有些不以为然,“每天只是站着不动,这是在干什么?比耐性吗?” “真是胡闹,要是娃娃们都能上阵打仗,那要我们这些大人做什么?”卫尉诸葛稚笑道:“不如把羽林军都送到长安城下,列队站上一天,城上的伪汉兵说不定直接献城投降了呢!” “随陛下的便吧,他愿意练兵就让他练去,有点事儿干省得到处乱跑,反正又不费咱们的钱粮,等有一天钱粮耗尽了,这个羽林军也就散了。” 徐宣这话不是危言耸听,若是只养这两千娃娃兵,节省点的话,一万五千石粮食足够一年的吃用,可是皇帝还要赈灾,虽然只是施粥,也是极大的消耗。 郑县是个大县,原本有六七万人,兵祸之下,许多人离乡出走,但余下的仍有大半,经过赤眉军一番掳掠,大都要靠救济才能生存,几万人吃两千人的口粮,一万多石粮食能撑多久呢? 刘侠卿对着丞相唯唯诺诺,心里却替小皇帝担心起来,灾民费粮食,粮尽了羽林军就得解散,羽林军散了还要曲长干什么?他的侄子刘彪岂不是要失业了? 再者说了,没有了羽林军,还有人给他牛马将军送马蹄金吗?还有人排队求着要进牛马厩吗?他刘侠卿还会这么红吗? 在刘侠卿的心里,粮食绝不能耗尽,羽林军绝对不能散。 可是,看小皇帝这个劲头,赈灾这事儿不能停。唉,到底是年轻人,意气用事。刘侠卿暗暗地叹了口气,三心两意地听完了丞相的最新指示,没精打采地出了相府。 因为赈灾,街头的人渐渐多了起来,郑县恢复了些往日的热闹,原来藏在黑暗角落的百姓纷纷露面,而附近的饥民闻声而动,竟有不断向郑县汇集之势。 刘侠卿看着大街上往来奔走的百姓,心里的忧虑又多了一层,不知不觉便向着附近的施粥点走去。 街对面是长长的队伍,迤逦蜿蜒了整整一条街,前后望不到头,拐了不知道多少个弯,人挨人人挤人的,每人手中提着一只陶碗。 钱有正带着人在队伍中穿梭,不断地大声吆喝着,时不时抡起手中的鞭子,威吓地甩上几下,若是有人插队,那鞭子就毫不客气地抽到身上去。在这种强力维持下,排队的人虽多,也还算有秩序,看来钱有还是比较称职的。 随着施粥规模不断扩大,钱有不断召集人手,不管是胸怀大志的雄健少年,还是在闾巷中横行霸道、偷鸡摸狗的地痞无赖,都纷纷投到他的麾下,眼下他已搜罗了三四百人。这些人分散在各处,维持着全城的赈灾秩序。 饥民没有不认识钱有的,一见到他,都老老实实地排队领粥,不敢喧哗捣乱,在民众眼中,他的威慑力丝毫不亚于名义上郑县的最高治安长官卫尉诸葛稚,许多人甚至暗地里叫他小卫尉。 这个施粥点是全城最大的一个,是一块二十丈见方的广场。原本是个集市,因兵乱,无人再出来做生意,集市萧条,场地空了下来,正适合饥民聚集,郑深便选定在此地施粥。 场地上支着十几口大锅,柴火烧得很旺,锅中的粥咕嘟嘟地冒着白泡,翻起一些绿色的菜叶,旁边的健妇持一柄长长的木勺,在锅中不断地搅动,嘴里大声吆喝着:“下一个!”手一起一落,那勺粘稠的粥便倾在陶碗之中。 以大锅为起点,队伍长长地延伸开去,穿过广场,顺着大街伸出来很远。 刘侠卿顺着队伍慢慢向前走,忽然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他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稳住身子回头一看,见一个汉子捧着陶碗急匆匆地过去,蹲到一旁的墙角稀里呼噜地喝了起来,每喝一大口都大张着嘴,哈哈地呼着热气,眼见那粥十分滚烫。 旁边的女人叫道:“你这死鬼,这么着急做什么?好像吃了这顿没下顿了似的!” 汉子嘴里含着米汤,含糊地道:“人太多了,领不到粥,昨天就没吃到,我都快饿死了,你说急不急?” 女人道:“饿死便饿死了,早晚都是饿死,早一天晚一天有什么分别?” 男人已喝完了一碗,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道:“那可不一定,若是一直有粥喝,或许就熬过去了,等到秋收就有东西吃了。” 听了这话刘侠卿打了个哆嗦,秋收难道这粥要施到秋收?那还得两个多月呢,得费多少粮食?这可是羽林军的粮食! 看着望不到头的长龙,牛马将军觉得头昏脑涨,这么多人,谁能养得起? 这时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领到了一碗稀粥,走开几步来到一棵大树下,正把碗送到嘴边,被一个大汉劈手夺了过去,三步两步走远了。 那孩子哭道:“我都两天没吃粥了,好不容易排到一次,现在连碗都没了” 钱有提着鞭子过来,叫道:“来人,给这娃儿一只碗,让他不必排队,直接到前面领粥喝,谁敢再抢,我扒了他的皮!” 他扭头看到刘侠卿,惊喜地叫道:“义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我不是你义父”刘侠卿掉头想走。 “怎么不是?您不是牛马将军吗?” “我是,可我不是” “那就对了!牛马将军就是我钱有的父亲!来兄弟们,都来认识一下,这就是我常说的,一人独当几百人的牛马将军,那是真正的横刀立马大将军,是我钱有的义父!” “大将军好!” “一个打几百个,太牛B了!” “钱兄就是我亲兄,钱兄的父亲就是我亲父!” 轻侠少年们热情地打着招呼,一口一个父亲叫得牛马将军脑袋嗡嗡作响。 钱有一个便宜儿子就够他头疼的了,没想到一下子又多了这么多儿子,你们这么热情,怎么不把老娘送来给俺老刘开后宫? 淡定,淡定!以德服人 刘侠卿深深地吸了口气,脸上又浮现出迷之微笑,他含笑向少年们一一打过招呼,转头向着钱有道:“钱有,这么多人,一天得费多少粮食?” “现在一天一百八十石吧!” “一百八十石!怎么这么多?”刘侠卿的笑容倏地消失,一天一百八十石,那一万石岂不是只能顶两个月? 钱有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父亲大人,您还别嫌多,这一天一百八十石还有许多人领不到呢!您看看这儿有多少人,此一处粥点儿就有数千人,全城像这样的粥点儿一共八处,加起来好几万人。真奇怪了,也不知从哪儿跑来这些人,反正是越来越多。开始时只须四个施粥点,一天用粮四十石,第二天就吃了六十石,到了第五天又增加了四个粥点,一天要一百石粮才够,昨天熬了一百五十石,今天是第七天了,看这样子,差不多要一百八十石,明天谁知道又要多少?” 刘侠卿喃喃道:“一天将近两百石,上哪儿去找这么多粮食?” “这事儿自有陛下和郑先生操心,我只管让他们好好排队!”钱有大声道:“哎,那边那个,你怎么能抢别人的粥?你给我放下,看我不打死你!” 36.饥民之辨 “哎,老刘,兄弟!哦,刘校尉刘将军!怎么你也来喝粥了?”一个人提着碗,向他大声地招呼着,随着称谓的变化,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浓,走到刘侠卿面前时,已经笑得前仰后合。 刘侠卿认得此人,那是泰山营里的一个老卒,如今众人都称他为韩巨人,从前两个人曾经一起做过牛马吏。 “老韩兄弟,你怎么在这儿?你们泰山营里断粮了吗?” 韩巨人嘻笑道:“哪里,营里吃的多着呢,可那不是得自己费劲做吗?这多省事儿,有人替咱做饭,直接领了喝了,这几天不少兄弟都在此朝食,稀是稀了点,滋味还不错就是这队伍有点长,不过咱们兄弟吃个饭,还用着着排队吗?” 他手握住环首刀,恶狠狠地向队伍旁边一站,队里的人全都向后躲,把前面的位置让了出来。 一个轻侠少年路过,假装没有看见,想必也知道惹不起这群大爷。 “你们到哪儿打发时间不好,非要来这儿,你们把粮吃了,饥民吃什么去?”刘侠卿莫名其妙地发火了。 韩巨人却不敢得罪这个大红人,依旧脸上带笑,“老刘,说起来这粮还是从我们营里出去的呢,兄弟们怎么就不能吃一口?再说了,就那么几碗粥,能费多少粮食,陛下不会这么小气吧” 牛马将军气哼哼地走开,见树下有人向他招手,忙趋步过去,笑道:“侯爷,这地方人员混杂,都是些吃不上饭的叫花子,您这么贵重的身份,怎么到这儿来了?” 前西安侯刘孝悠闲地站在树下,手里摇着一把扇子,扇子上有寥寥几根鸡毛,活像一把掉了毛的掸子,却让他挥出了诸葛亮的感觉。 刘孝脸上春风和煦,冲着刘侠卿呵呵笑道:“哪里,哪里,本侯虽然忝为汉室宗亲,可与百姓一般,皆为大汉子民,民为贵,君为轻,贵重的是百姓,本侯何贵之有?反倒是牛马将军,乃陛下身边之重臣,贵重无比啊!” “侯爷您可别自谦了,我老刘虽然是陛下唯一亲口封的将军,可也比不过您,您可是皇亲国戚,是当今陛下同宗的亲兄长。”牛马将军在这位前朝列侯面前,多少有点没自信。 刘孝道:“唉,我这个陛下的亲兄长,从前未能好好教导他,以至于他办了糊涂事儿,唉,我这个亲弟弟呀,还是太年轻,他想做仁君,可仁君是那么好做的吗?就说这赈灾施粥,本是天大的好事,可你看这事儿办的” “怎么?让大家伙都有饭吃,这不办得挺好吗?”虽然刘侠卿也不太赞成施粥,嘴上却依旧维护小皇帝。 “呵呵,好,好么?刘将军,你好好看看墙边那几个,看他们的样子,像是饥民吗?” 墙边阴凉处坐着几个人,正围成一圈喝粥,一个中年人手里拿着块黑乎乎的咸菜疙瘩,喝一口咬上一口,嘴里咂咂有声,喝完了一碗,向身边的人说道:“这粥干喝着没味,可就着这咸菜疙瘩,我就能有滋有味地喝上几大碗!不过这队伍实在太长了,我领完了一碗,就得立即重新排队,在队伍里就手把这碗粥喝了,如此方有可能再领一粥。这第二碗么,便可就着这咸菜疙瘩,好好享用一番了。好啦,头晌的两碗喝完,后晌再来!” 他旁边一人道:“你这老家伙,家里米缸满满的,还到这儿作甚?是不是贪图便宜,来蹭这不要钱的粥喝?” 中年人唬得脸色都变了,连声道:“胡说,胡说!我家里哪还有粮?我家的粮早献给汉军了,反倒是你家,后院地窖里藏的是什么?你家里有的是吃的,还带着一家老小到这儿排什么队?” 那人忙赔着笑道:“开玩笑,开玩笑!咱们都是穷苦人,家里粒米不剩,哪有什么吃的?多亏陛下施粥,才让咱们保住一条性命。” 中年汉子脸色便也缓了下来,狠狠地咬了口咸菜,道:“一样,一样,都一样!都穷,没吃的!感谢陛下,陛下万岁!” 刘侠卿又仔细看了看饥民队伍,见有的人面黄肌瘦,一副吃不饱饭的样子,也有不少人精神焕发、谈笑风生,不像是来接受赈济,倒像是乡里乡亲凑到一起聚餐一般。 “赶情他们都是来拣便宜的?”刘侠卿禁不住又有些火大。 刘孝叹道:“陛下想赈济饥民,可这里到底有多少饥民?人心不古啊,有多少人来这儿吃白食?便连各营士兵都来凑热闹,真正的饥民恐怕连半数都不到,将军你说,这得虚耗多少粮食?” “是啊,侯爷说得极是,这帮王八羔子你说陛下好不容易征来的粮,好好地养兵不好么?”刘侠卿紧皱着眉头。 两人正说着话,刘孝的跟班张五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两手捧着一只大海碗,碗里腾腾地冒着热气。 “侯爷,侯爷!快,今天的粥还挺黏乎,您趁热喝,我去试试还能不能再领一碗!” 张五兴冲冲地过来,完全没注意到眼前两个人在聊天,而刘孝的脸已经瞬间黑了下来。 前西安侯好像学过川剧变脸一样,刚变了个黑脸,转眼间又变了个笑脸,他的脸色变换如此之快,以致于刘侠卿以为自己看花了眼,刚才那张黑脸从来没有出现过。 他自然地接过了大碗,笑道:“与其每日闷在家中替我那个亲弟弟忧心,不如深入民间,真正体会一下民生疾苦。不在这赈灾现场喝上一碗稀粥,与灾民交谈一二,怎知这种种乱象?唉,我那个亲弟弟啊,他就不懂这个道理,每日只是在家中纸上谈兵,哪里晓得他的粥都被那些黑心之人白喝了去?” 刘侠卿连连点头称是,体会民生疾苦嘛,应该的。以前在老家种地的时候,每年春天,县令都会亲自下到田间扶犁耕地,虽然只是比划那么一下子。 张五巴巴地看着刘孝小口地抿了口粥,谄媚地问道:“侯爷,粥好喝吗?” 刘孝没理他。 张五提起地上另一只大碗,急匆匆地要走,被刘孝厉声喝住:“站住,不准去了!本侯喝粥是与民同甘苦,你这狗东西,家里缺了你的粮吃么?非得跑到这儿来争食!” 张五不敢违抗,停了脚步,低着头嘟囔道:“您不是说不喝白不喝吗?家里又没开火,不领粥吃什么?我还饿着呢!这几天为了给您领粥,我每天起大早来排队,自己只能喝一碗” “住嘴!”刘孝的脸又黑了,随即转向刘侠卿,勉强笑道:“这些下人只知混说,做事不识大体,牛马将军见笑了。” 他将碗向张五手里一放,挥着鸡毛扇道:“似这般不对饥民加以分辨,一体赈济,则饱者亦来争食,饥民反未得利,赈灾无功,虚耗粮食,徒招民怨。待到粮食耗尽,陛下无钱无粮,羽林军势必解散,彼等花了大价钱送子侄来羽林军的各营将军、校尉、大小头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真到了那时,陛下便算是将整个军营都得罪光了。那些人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能吃了这个闷亏,咽得下这口窝囊气?彼辈会将这个小皇帝放在眼里吗?我那个亲弟弟,他的位子还坐得稳吗?每虑及此,我这个作兄长的,都忍不住替他担忧,也曾暗自为他筹谋,可想来想去也是无法,谁让他如此不知深浅,非要养天下百姓呢?” 刘侠卿心里咯噔一下,侯爷说得对啊,再这么下去,恐怕这皇帝都当不下去了,自己这个靠着小皇帝红起来的牛马将军,还能这么吃得开吗?老刘家的未来,刘彪的前途怎么办? 这时他深深地体会到,他们老刘家已与小皇帝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陛下蹦不动了,他也蹦跶不了几天了。 “侯爷,您是有学问的人,你说说,这事儿该怎么办?这么多人里头,怎么把饥民分辨出来?” 刘孝的眼睛突然瞪得老大,大喝道:“分辨饥民,惩处白食者,就是一个字:打!胆敢抢食者,棍棒伺候!打得这些刁民再不敢过来为止。” 刘侠卿被他的突然发飙吓了一跳,没等反应过来,刚走过来的钱有接话了:“打不过来啊,这种人太多了,一万?两万?我这一共就几百号人,怎么管得过来?八个施粥点,从这儿赶走了,从那边又冒出来。” 刘孝又冷笑道:“若实在人多,法不责众,那只有杀一儆百。那本侯再换一个字:杀!附送两个字:抄家!抓几个刁民,斩首示众,家财充公,用作赈灾之用,看何人还敢再来!” 钱有道:“你说得倒轻松,杀头,抄家,那得多大的罪过?乡里乡亲的,不过是贪图些小便宜,哪里就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若真将他们杀头抄家,乡亲们的口水都能淹了我钱有。” 刘孝摇着扇子道:“即如此,那便无法了,无雷霆手段,要想辨出饥民,绝无可能。” 三人正聊着,忽见翟兴带着人,赶着几辆牛车过来,钱有忙迎上去招呼,翟兴道:“在下奉皇命,为尔等送粮来了!” 37.陛下妙计 钱有喜道:“来得正好,今日这粮果然不够,还是陛下想的周到。” “那是,陛下早料到会缺粮,来人,卸粮!” “用得着吗?一天一百八十石还不够吗?”刘侠卿看得心都疼,这一袋袋可都是粮食啊!怎么就这么败家呢? “陛下说了,此粥啊,谁想喝便喝,不准阻拦!大家皆可敞开肚皮,可劲吃喝乎哉!”翟兴大着嗓门道。 这话引起了一阵欢呼,众人都欢呼道:“陛下万岁!” 刘孝依旧摇头叹气,“我这个亲弟弟啊,少年气盛,沽名吊誉,自不量力,祸不远矣。” 翟兴提了只木瓢,从袋子里舀了岗尖的一瓢,哗啦啦地倾入大锅之中。 “黄的,是黍米吗?好粮,好粮!”众人被那金黄的颜色晃得眼睛发亮,都鼓噪道:“多来点,多来点,让我们吃顿饱饭。”饥饿的人也不管生熟,只要是粮,多放点总是好的。 翟兴便又舀了满满的一瓢,贼兮兮地笑着,“那,再加一瓢乎?” “加!加!” 众人的呼喊声简直山呼海啸。 翟兴笑着,一连向锅里加了满满三瓢,嘴里不停地道:“诸位莫急,稍安勿燥。此粥须好好地搅上一搅,搅匀了,加把柴,再煮之片刻,盛粥时须轻捞慢起,给大家都捞点干货,莫让其沉底也。” “对,来干货,莫沉底!” “这几天的粥比老子的尿都稀,总算来点干货!” “是啊,这下有饱饭吃了!” 在众人的欢呼声中,十几只大锅都被加了料,翟兴向四周拱手道:“诸位慢用,在下告辞。”带着人扬长而去。 柴火烧得很旺,火苗舔着锅底,众人的脸兴奋得发红,饥饿的人盼着吃一顿饱饭,蹭饭的人想着多占点便宜。 可当他们领到粥时,呼喊咒骂之声四处响起:“这TMD什么玩意,把老子的牙都咯掉了!” “我操他姥姥,什么黍米,这是沙子,沙子啊! “居然往粥里加沙子,这,这是人干的事儿吗?” 周围一片喝骂之声,前西安侯刘孝连连摇头,又向着刘侠卿抱歉似地一笑,“刘兄,见笑见笑,我这个亲弟弟太过促狭,竟以沙子赈灾,此事亘古未有。” 刘孝话里是抱歉的意思,心里却早已乐开了花,刘盆子到底没什么见识,为了省粮食,竟使出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招式。 本来他倾尽钱粮赈灾,即便支撑不到秋收,也会收获民心,饥民必定愿意追随他,几万人都可以成为小皇帝的力量。没有粮食也没关系,四处去抢就好了,几十万赤眉军就是这么来的。有了几万人的力量,他在队伍里就有了话语权,有望摆脱傀儡皇帝的地位。 可刘盆子偏偏就出了昏招,竟然用沙子赈灾,沙子能吃吗?当然不能,唯一的用处是坏了这一锅锅熬好的粥。打着赈灾的旗号,却连碗粥都不让好好喝,饥民定会恨死了他。如此下去,小皇帝必定会民心丧尽,白白损失钱粮。 刘孝越想越开心,想笑却觉得不太合适,只好强忍着。刘侠卿却在一旁高兴得哈哈大笑。本来他一直揪着心,看着别人喝粥就跟喝他的血似的。现在用了沙子,好啊!这样省粮,让他们都吃沙子去! “老刘,老刘!”韩巨人气呼呼地走了过来,连刘将军都忘了叫,“你那个小皇帝搞什么鬼,你去问问他,凭什么往我们的粥里加沙子?” 刘侠卿正色道:“这话说的,这是你的粥吗?老韩,这可是陛下赐粥,他爱加什么就加什么。你不爱吃可以不吃,陛下又没逼着你吃!” 韩巨人无法反驳,只用力地甩了下手臂,转身就走,“这粥没法喝了,我回营吃饭去!” 旁边树下的中年汉子,手里还举着剩下的半块咸菜疙瘩,踟蹰道:“沙子粥能喝吗?我这牙可不好,要是蹦掉一颗就得不偿失了,算了,算了,回家得了,明天再来。” 好像是为了断了他的念想,那边钱有的大嗓门远远地喊道:“别急,别急,沙粥天天有!嫌少啊,明天再多加点!你,你到底还要不要,不要靠边去,给别人腾地方那个,你!怎么把粥倒地上了?有沙子不能喝?不喝你领什么?领了就得喝!把他给我摁住!让他把地上的粥吃干净,大家都看好了,糟践粮食的就这个下场!” 这一下子,原本还要先领了再说的人都犹豫了,为了一碗稀粥,排半天的队不说,领到了还不一定能吃,不能吃还不能扔,只得硬喝下去,那还领什么?不如回家开火,自己做饭去。 许多人或无奈、或愤恨地转身离开。而那些家无粒米的饥民,虽然也对这沙粥不满,却无别处觅食,不得不留下来继续等待。 经过一阵子的混乱之后,施粥点慢慢平静下来,饥民又排起了队,而这队伍却比原来短了许多。 那些来混吃白食的居民和各营兵士都已离去,剩下的都是真正的饥民。一眼望去,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 刘侠卿看到众人走了一半,心情越发好了。 “哈哈,你们这些吃白食的,走吧,都走吧!走了省粮。哎呀,陛下可真是聪明!他怎么就想出了这么好的法子?对呀,有粮的人谁肯费这么大劲吃沙子?可没饭吃的就不一样了,他不吃这粥就得饿死!就是给他半碗沙子,他也得一粒一粒地挑出来,喝剩下的半碗粥。这不一下子就把饥民分出来了吗?好主意,真妙侯爷,侯爷,刚才您还说没法子分辨饥民,您看,陛下可有法子,这真龙天子还真是不一样,陛下英明啊!侯爷,您说呢?” 刘孝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方才喊打喊杀喊抄家的劲头已无影无踪,只使劲摇晃着鸡毛扇,力气之大让扇子颇有点承受不住,上面仅有的几根鸡毛几乎全飞了出去,只余一根在上面摇摇欲坠。 前西安侯冷笑道:“刘盆子纵有些小聪明,成得甚事?如此施粥,将多日赈灾之功葬送殆尽!彼等贱民皆为无义之辈,食之以沙粥,必为彼辈所恨。哼!刘盆子他是又出粮,又挨骂,最后免不了鸡飞蛋打。” “哎,你骂谁呢?什么贱民?什么鸡飞蛋打?你说谁无情无义?你算什么东西?你就比别人高贵?”旁边一个后生看着刘孝,一脸怒容。 刘孝伸出羽毛扇指着后生,最后一根鸡毛在上面不断抖颤,“贱民!此等贱民,不知感恩,翻脸无情,就是喂不熟的白眼狼!” 那后生将碗向地上一放,跨步上前,一把将刘孝的羽毛扇抢过来,两手用力,折成两半,向地上一摔,啐道:“拿个鸡毛掸子装神弄鬼!是不是找打!” 他身材高了刘孝一头,虽然每天吃不饱饭,瘦骨嶙峋,可身架子尚在,怒气冲冲地一喝,颇有些威势。刘孝本能地就向后缩,嘴里叫道:“护卫,护卫何在?” 他唯一的护卫张五,本来还靠着树站着,一听他召唤,突然身子一软,顺着树干溜了下去,烂泥似地堆在树下,嘴里叫道:“侯爷,我,我饿,没劲。” 后生揪住刘孝的衣领,指着他的鼻梁骨骂道:“陛下好心给我们饭吃,怎么就招了你的恨了?难道吃的是你家粮食?” 刘孝吓得不轻,勉强争辩道:“那都是沙子,怎么吃?” 后生一巴掌将他打翻在地,叫道:“有点沙子怎么了?老子不嫌!挑出来就是了,不还是粥么?是粥就能吃,能活命!” 旁边一个老人道:“不怕有沙,就怕没粥。前几日没有沙子,我一大早排队,一天也未必领得上一碗,那些本来有食的也来凑趣儿,我挤不过他们,粥都被抢走了,如今有了沙子,他们嫌弃,我等才能轮得上多吃两碗,要我说,还是放些沙子好,就是挑起来费点事,小心些,不要硌了牙就好,总好过没吃的,饿肚子。” “就是,陛下虽然年龄不大,办事可是老道,难为他想得周到,让我等人人有粥喝,陛下英明啊!” 一个衣衫褴褛之人哭叫道:“赤眉军都是贼!不拿我们当人看,我的家都被抢空了!只陛下是个好人,不但不抢,还给我们东西吃,这样的好皇帝上哪儿找去!你,你这厮居然还在这儿挑拨离间,诬蔑陛下。你,你还是个人吗?” “这个人我见过,每天都来喝粥,他吃着陛下的粮,还骂着陛下,最是狼心狗肺了!” 群情激愤,眼看要动手,吓得刘孝双手抱头,蜷缩在地。 刘侠卿有心拉架,又不敢上前,只溜到一边,说道:“别打了,要打要打也轻些,轻些打,这可是侯爷。” “侯爷?那是有钱人喽,家里有的是粮吧?有粮还来这儿抢我们的救命粥,不要脸!要没有你们这种人,陛下肯定好好地给我们熬粥,怎么会往里加沙子?” “都怪他们争食!” “打他,打!” 众人喝沙粥,本来就有怒气,可是这也怪不到皇帝头上,要怪就怪那些来蹭粥的,此时正好把一肚子气撒到了刘孝身上,几个小伙子上来拳打脚踢,打得侯爷不住地哭嚎。 钱有见了忙跑过来,向着众人喝道:“我义父在此你们还敢闹事?对付你们这几百号人,他老人家一个就够了,他可是陛下亲口封的大将军又出了一锅新粥,还不快去领!” 众人哄地一下散开,争抢着向前奔去。刘侠卿没想到自己的名头如此响亮,已经达到了一提就能吓退众人的地步,激动得脸色发红。 刘孝逃过了一劫,不过身上少不得挨了几脚。他灰头土脸地爬了起来,也顾不上回应刘侠卿的关切,低着头向外疾走。 方才软成一堆泥的张五立刻爬起来,急急地跟了上去,见侯爷后面衣服上全是土,边走边伸出手去轻轻拍了拍,本来是个拍马屁示好的动作,却不知触动了刘孝的哪片逆鳞,前西安侯转身就给了他一个大耳刮子。 “没用的狗东西!还有没有点规矩?动手动脚地做什么?滚!” 张五捂着半边脸,低声嗫嚅道:“侯爷,我没吃饭,滚不动” 38.泰山巨人 钱有驱散了众人,没来得及跟自己敬爱的父亲说几句话,就被几个小弟喊走,原来是有人闹事儿来了。 几十条壮汉结队走了过来,以一个极为高壮的大汉为首。他们人人都挎着刀,手扶在刀柄之上,看打扮是赤眉军的人。 饥民们像见到了瘟神一般纷纷躲避。一时间所有的队列都散了,人全挤在街道两边,中间空出来宽宽的一条大道,好像是夹道欢迎一般。 钱有愣了一下,这是干什么?来找茬的吗? 每天来喝粥的人中有一大批赤眉军人,极为强横霸道,从来不会好好地排队,在他们眼里,百姓就是随便揉捏的泥人,老子说抢就抢,说打就打,让老子乖乖地排在老百姓的后面,怎么可能?那样岂不是扫了青州军的威风? 维持秩序的轻侠少年也不太敢招惹这些军士,赤眉军士们打过仗、见过血,比少年们更加凶悍,对于他们的蛮横行为,少年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见装作没看见,从不太敢较真儿去管。 除了钱有。 钱有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若要让他低头,除非有让人信服的本事。他佩服的人除了英明神武的大汉建世皇帝陛下,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天下第一大将军刘侠卿。 钱有常以他的亲生父亲刘侠卿鞭策自己,要学习他老人家的大无畏精神,即便面对强敌,也要毫不畏惧。不过是几个蹭粥喝的小毛贼,怕他个毛!敢捣乱,打! 打来打去的还真打出了些威风,一般来说,只要钱有在,那些强横无比的赤眉贼都会收敛几分,并不敢过分与他对抗。偶尔有军士们被惹毛了,也会拔出刀来做出火拼的架势,可钱有一声吆喝,几十个兄弟就聚集过来,各个腰间挎着刀。那军士自觉寡不敌众,只好骂骂咧咧地收刀走人。 刘盆子占据了武库,一点也不缺少兵器,为了赈灾之事能顺利进行,他为钱有及手下人每人配备了一柄环首刀。多亏了这过硬的装备,让钱有有了与这些军士叫板的底气。几十个腰中悬刀的少年一起,足以镇住那些强横霸道的人。 可今天这架势明显不一样,几十个赤眉军士一起,人数已不比钱有少,这些人都是上过战场打过仗的老兵,轻侠少年们能敌得过吗? 钱有却一点也不紧张,心中反而隐隐感觉到刺激和兴奋,皇帝陛下把维持赈灾秩序的事儿全权委托给了他,是对他钱有莫大的信任,在这要紧的关头,作为这儿的老大,众人的主心骨,他绝不能怂,绝不能丢人,绝不能辜负皇帝陛下的重托。 怕什么?干就完了! 何况,他的最亲爱的父亲天下第一将军刘侠卿就在现场,那可是一人独挡数百人的勇士!作为他的儿子,会怕这些闹事儿的毛贼吗 钱有下意识地用目光搜寻刘侠卿的身影,可方才还站在树下优哉游哉的牛马将军却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如果钱有仔细寻找,就会发现那棵大树后面露出的一个衣角,他的最亲的亲父亲,天下第一将军刘侠卿正藏身在那儿。 刘侠卿又一次被他过长的反射弧坑了,一见到有人闹事,他的第一反应是伸头去看,第二反应是立刻开溜,因为那个领头的人他认识,那是赤眉军三十营中响当当的人物,号称青州第一猛将的泰山营王巨人。 王巨人真名王二楞子,巨人这个称呼不只是一般的尊称,也因为他的身材真的特别高大,完全当得起巨人这个称呼。 王二楞子身高接近九尺,换算成现在的单位,应该在一米九以上,接近两米的身高,在身材普遍矮小的古代,完全可以一览众山小。他块头大,力气也大,是当之无愧的巨人。 在战场上,王二楞子从来都是冲在最前面,平时在营中也是横行霸道。有一次牛马厩向泰山营运送军需,正好是王二楞子押运,因为车夫套车动作慢了一点,王二楞子脾气上来,在牛马厩大发神威,一气打倒了十几个,连刘侠卿都差点挨了打,好在他腿脚够快,飞也似地逃走了。 从此牛马将军遇到王二楞子都是躲得远远的。 谁承想今天居然在这儿遇到了他,刘侠卿来不及逃走,又不想让他看见,只好藏身在树后,希望能躲过这个瘟神。 而钱有还在他父亲的大无畏精神鼓舞下,准备迎接这个青州第一猛将的挑战。 王二楞子带着人直冲到广场上,指着一口大锅喊道:“砸!把这锅给我砸了!” “晃当”一声,一口大锅被推倒在地,热气腾腾的粟粥流得满地都是。不知哪儿来的一条野狗跑了过来,伸出舌头去舔,却被烫得身子一缩。 整个广场鸦雀无声,数千饥民看着流得满地的黄澄澄的粟粥,一时间都心疼得停止了呼吸,这可是救命的粮食,这是他们的命啊! 王二楞子还在大声叫嚣:“给老子砸,把这些锅都给我砸了!这粥就是拿去喂狗,也不给这些杂碎吃!” 饥民们都排了一早上的队,有的人还没有领到一碗,眼看着有人毁了他们的粮食,都憋了一肚子的气,恨不得上前把王二楞子撕碎了,可是看看他铁塔似的身子,穷凶极恶的样子,又立时生出恐惧之心,把满腔悲愤生生地压了下去。 又一口大锅被砸成了两半,人群中起了一阵骚动,一个老婆婆眼里噙着泪,嘴唇哆嗦着,不断地低声念叨:“罪过,罪过!”而她身边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后生则双手攥拳,眼睛里似乎要喷出火来。 王二楞子等人愈发嚣张,其中一个瘦削的汉子大声叫道:“让那个姓钱的小子出来,咱要问问他,他算个什么东西?敢跟咱们兄弟抡刀动枪的?他不过就是会熬点粥,有什么了不起,竟然欺负到咱们兄弟头上!” 另一个矮壮汉子也叫道:“对,让姓钱的出来,和我们王巨人说话!” 此时钱有的手下人都跑过来,聚集到他的身边。这个施粥点饥民最多,维持秩序的人也最多,总共约有七八十人,人数比闹事的还要多一些。 “钱兄,那不就是那个瘦猴吗?上次在这儿打了人,被你几鞭子抽得抱头鼠蹿。”一个少年随在钱有身边,指着那个瘦削汉子说道。 轻侠少年们每天都在这儿,对一些刺头都有印象,看那一队赤眉军士,大半倒是眼熟的。 “那个矮子,就是昨天来捣乱的那个,当时还拔刀出来,威胁着要杀人。这是带了靠山来,想把场子找回去吗?” “这个王巨人可了不得,听说他是泰山营里最能打的一个,看那个块头,谁能打得过他?” “钱兄,这些军中的人咱们惹不起,赶紧去找郑先生,不,郑先生也管不了,还是找陛下,让陛下派羽林军过来。” “这点事儿就要惊动陛下,惊动羽林军,那要我们何用?”钱有低喝道。 此刻他的眼睛都红了,砸锅就是砸饥民的饭碗,也是砸他钱有的饭碗,砸这帮兄弟们的饭碗。 “我钱有要是这点事儿都解决不了,那这差事也不用干了,兄弟们,跟我冲!”钱有大喊着当先冲了过去。 轻侠少年们大声应着随之向前,脚步却绝不超过钱有,就像水中行船的波线,船头两边的水迹斜向后方。 钱有一马当先,左右都没人与他比肩,而他却浑然不觉,整个心思都在那个铁塔般的王巨人身上,就是他了,干掉他! 钱有迅速地奔跑起来,距离那个似乎不可战胜的巨人越来越近,三十步二十步十步他的环首刀已提在手中,而那个巨人也转过头来,看到了他。 39.乃父之风 钱有的脑海中像放电影一样,闪过了一个画面,那就是他最亲爱的父亲刘侠卿一个人大义凛然地站在皇宫门口,面对数百人毫无惧色,脸上的血迹更显得他勇武非凡。 钱有只觉热血上涌,脑袋嗡嗡作响,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老子英雄儿好汉,绝不能给自己的爹――天下第一将军丢脸! 在刘侠卿的精神感召下,钱有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狂吼着冲了上去,向小山似的巨人王二楞子狠狠地劈出了一刀。 王二楞子的脸上掠过一丝微笑。 作为一个战场上最凶悍、最高效的杀人机器,钱有的这一刀在他看来漏洞百出:脚步太浮了,胳膊甩得太开,刀劈得歪七扭八,一看就没学过技击之术,完全没有章法,不过是市井打架的招式而已。 王二楞子甚至都没有拔刀,根本用不着,他甚至也没有后退躲避,而是向前迈出一步,直接迎了上去。他相信,只要他稍微侧身让过刀锋,伸出长长的胳膊,拿住这个不自量力的家伙的手腕,轻轻一拧,就能让他手臂折断,疼得鬼哭狼嚎,然后跪在地上向他哀声讨饶。 对他来说,这个难度比战场上的任何一次杀戮都要低,这个对手远远弱过那些战士。至于他身后的那些人,根本不用去理。只要制服了这个为首的,那就是树倒猢狲散,剩下的没人敢上前。 旁边的赤眉军士们谁都没有动,没人想过来帮忙,凭王巨人的身手,对付这些小子绰绰有余,还用得着别人伸手吗?等着瞧好吧! 怀着看热闹的心态,所有人都是面带微笑,轻松得如同看戏,瘦猴甚至连两只手都抬了起来,就等着鼓掌喝彩了。 钱有眼睁睁地看着那座小山向他移了一步,突然就到了面前。他只觉得眼前一黑,好像太阳都被遮住,一股强大的无所不在的气场笼罩全身,钱有心里莫名地一紧。 这种压力旁人无法想像。 饥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小卫尉,为了保住大家伙儿的救命粮疯了一样扑向王二楞子,两个人的身材对比如此强烈,在那个传说中可怕的青州第一猛将王巨人面前,钱有单薄得像个孩子。 “唉,这娃”饥饿的老婆婆叹着气,为钱有惋惜,而他身边的少年双眼瞪得滚圆,两只拳握到胸口,好像要挡住随时会跳出来的心脏。 没有人看好钱有,他怎么能斗得过呢?对面是一座铁塔,是一座山啊!王巨人的胳膊比钱有的大腿都粗,小卫尉飞蛾扑火,飞蛾扑火啊! 刘侠卿从树后探出脑袋,看着钱有玩命的一刀,不禁直了眼,第一次对钱有产生了一些正面的看法,这小子,这拼命劲,真有点像自己年轻的时候,想当年,他老刘 可是,为什么他要惹这个野兽呢?这可是打遍青州无敌手的王二楞子,泰山营头号战将没有一点的胜机,一丁点都没有,唉,钱有这小子肯定会死得很惨,看在他追着叫父亲的份儿上,刘侠卿有点于心不忍,不忍看他死得很惨的样子,于是摇着头闭上了眼睛。 无比自信的王二楞子一步跨上,正好让过刀锋,他伸出长长的胳膊,准确地抓向钱有的手腕,一切都如他所料,都很完美,王二楞子很满意。 他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左脚正好踩在一堆黄澄澄的粟粥之中,那是刚才打破的大锅里流出来的粥,粘乎乎的米汤里面混杂着沙子,溜滑无比,而他的大脚板在发力之下,突然冲出了那双破旧的草鞋,像鱼儿入水一样,一下子钻进大堆米汤之中,这使他的重心猛地一歪。 王二楞子察觉不妙,两手张开,两脚用力蹬地,努力想要站稳身体,可是滑溜溜的米汤和他自己巨大的体重无一不在助长这座小山滑倒的速度,战场上所向无敌的王巨人干脆利落地摔倒在地,激起了一片黄汤。 钱有的眼前瞬间失去了对手,惯性之下,他的身体依旧向前扑去,脚却绊在堆成一座山的王巨人身体上,身体也失去了平衡。钱有空着的左手胡乱抓向空中,随着膝盖落地,竟一把薅住了王二楞子的头发。他止住了向前的势头,右手垂落下来,手中的环首刀正好落在王二楞子的脖颈之上。 刘侠卿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无敌猛士王二楞子倒在地上,钱有的左手抓住他的头发,右手的环首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刀上隐约可见一丝血迹。 怎么回事?难道是王二楞子输了? 刘侠卿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光是他,在场所有人都不敢相信。 赤眉军士都处于懵逼的状态,那个瘦猴蓄势半晌,此时两只手掌终于拍在一起,发出一声脆响,他嘴里叫道:“好!” 矮子给了他杵子,“好什么好?王巨人输啦!” 瘦猴吓得目瞪口呆,不是因为喝错了彩,而是他心目中战无不胜的王巨人居然输了!这不可能! 仿佛他的喝彩开了个头,片刻的沉寂之后,人群中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叫好声,“好!打得好!” “不愧是小卫尉,一刀斩巨人!” “杀了他!杀!杀!” 刚刚还在叹气的老婆婆眼中忽然闪现出神采,嘴里连声道:“这孩子,这孩子” 她旁边的少年正向空中挥舞着拳头,额头青筋暴露,随着众人狂吼着:“杀!杀!” 在饥民山呼海啸般的怒吼声中,钱有脑袋一热,手中的刀差点就割了下去,可他看到了王二楞子的脸。 王二楞子脸上没有害怕,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吃惊,他的脸上什么都没有,说实话,他还处在懵逼状态,为什么自己突然就滑倒了,为什么就这么被人一招制住了,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这不科学,不科学啊! 王巨人的面无表情让钱有一下子清醒过来,他松开了左手,右手刀稍稍离开对方的脖颈,说道:“只要你不捣乱,让大家伙好好地有口粥喝,我,不杀你,饶你一命!” 王二楞子没说话,眼睛好像是看着钱有,又像是没看。钱有就当他默认,站起身后退了一步。 王巨人爬起身,身上满是粘乎乎的米汤,他也不去拂拭,只低着头站在那儿,不知在想些什么。 亲身站在巨人的身边,巨大的压迫感迎面扑来,钱有拼命地仰着头看向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小鸡,随时会被这个怪物一只手提起捏死。于是他又后退了两步,拉开距离,握刀的手紧了又紧。 刚刚尝到失败滋味的前无敌猛士王巨人呆站片刻,转身走开,巨大的背影像飘走的乌云,让出了日光,仿佛所有的阳光都照在了钱有的身上,让他的身体金灿灿地发亮。 那些赤眉军士垂头丧气地跟在王巨人后面,灰溜溜地走掉,有的人回头看着钱有,眼睛里已有了畏惧。 轻侠少年们向着钱有欢呼,像是对着他们崇拜的英雄,饥民们兴高采烈,像过节一样,受够了赤眉贼的欺辱,今天总算是有人替他们出了口恶气。 而被他们奉为英雄人物的钱有,此刻正面色茫然,眼睛四处搜寻着,直到见到站在树下的刘侠卿,才像是找到了依靠,他嘴一瘪,哽咽道:“父亲,我没给你丢人” 刘侠卿也莫名地有点激动,乃父之风,乃父之风,这小子,真像是自己的亲儿子啊! 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亲父子俩隔着人群默默对视,目光中真情流露。 40.儒者仁心 郑深出身于郑县豪门,精通易经、鲁诗,曾在哀帝时举孝廉入朝为官,王莽篡汉后便回乡隐居,专心治学,教习弟子。 郑深平时为人低调,不甚出头,族中邻里有什么难办之事,却都向他来问计,此时他也不推托,往往欣然答应,而一旦郑深出手,事情都能妥善解决,众人无不心服口服。郑县人都叹曰:“郑氏之子可宰天下,惜生不逢时,时乎?运乎?” 更始兴起,百姓皆以为天下有主,儒生齐向长安汇集,试图借机入仕,在新朝廷中找到一席之地。郑深的弟子们劝他出山,他只淡淡地说道:“更始虽为汉室之裔,其重臣多为盗贼,虽侥幸上位,只知劫掠,不能治国,其势不能长久。吾等人必不为其所喜,何必去遭人厌弃?即便侥幸见用,为其臣子,食其俸禄,待其败落之时,守之不智,弃之无义,岂不两难?” 他不为所动,闭门谢客,埋头在家治学。反倒是他的弟子们,许多人都奔去长安寻找机会。 等到儒生们不被朝中新贵所喜,纷纷铩羽而归,灰心丧气之余,不免想起郑深当时的话来,若早听了他的,何必去碰这一鼻子灰? 儒生钦佩他的见识,更愿与他亲近往来。郑深却常常回绝,门户关得更紧,平日也少与人交际,只埋头在家读书,几乎是足不出户。 赤眉军西来,兵锋直指关中,众人不知所归,有弟子来问计,郑深叹道:“更始不久矣!关中不免矣!传言青州军暴虐更胜绿林军,如此则百姓苦矣!此地已非久留之地,若欲避乱,恐只有去往河西、陇右之地,或可保全。” 弟子劝他一道出走,郑深道:“吾老矣,不忍远离故土,寄食他乡,亦不愿受道路颠沛之苦,汝等且去,不必以吾为念,贼兵至,吾有自全之法。” 郑深命长子郑清带着家眷出走河西,自己却不肯离乡,他的幼子郑白不愿父亲独居险地,执意要留下来陪伴,更有一些弟子愿随老师留下。 郑深带着子侄和门生,在宅中挖了几座隐蔽的地窖,将粮食全埋了进去,却将大半金银布匹留在明面上。郑白还要再挖两座收藏金银,被郑深制止。 “若贼兵破门而入,劫掠无所得,免不了拷掠众人,催逼财物,甚至于杀人害命。必令其有所得,方能保家宅平安。彼得金银,吾等保身。而吾等有粮,足以度过兵乱。” 等赤眉军占领郑县,暴虐城中百姓,郑深让子侄和门生不要反抗,任由他们抢掠,郑宅被搜刮一空。赤眉军掠得大量金银布匹,人人欢喜,果然没有再为难郑家人。 而当城中百姓饿肚子的时候,郑家却将地窖中的粮食挖出来食用,一直未遭受到饥饿的折磨。 郑深预见了一切,甚至料到皇帝可能会征召他,但他没有料到,小皇帝竟如此倚重他。 刘盆子命郑深主持少学,教羽林将士学化,并且让他一力主持赈灾事宜,这几乎是把财权全部交给了他,皇帝除留了数千石粮军用,其余粮食都交给了郑深用于赈灾,这一交就交得彻底,从此皇帝对钱粮之事再不过问。 刘茂问过小皇帝,为何如此信任这个儒者,刘盆子道:“我不是信任他,我是信任他的名声。郑深是有名望的大儒,人人说他品德高尚,有宰辅之才,说明他确实有本事,也很爱惜羽毛。儒者将教化一方视为已任,将仁德和百姓时刻挂在嘴边,主持赈灾、教书育人,是他们最乐于做、也无法推辞的事。为了他的理想,为了他的名声,郑深一定会尽心尽力去做,而依照他的能力,他也肯定会做好。” 事实证明,郑深确实尽心尽力,也的确能干,赈灾的每一笔钱粮都从他的手上过,却杂而不乱,物资调配秩序井然。这不仅是他一个人的统一协调,也依赖他的人才资源,郑生的名望发挥了不小的作用,儒生都乐于在他手下做事。郑县百姓听说郑深主持赈灾,人心大定,郑县迅速恢复了平静。 可他在小皇帝面前从未表过忠心,郑深总是温而雅、就事论事,绝不多说一句。他样子恭顺、礼数周到,让人挑不出毛病,却总是让人感觉到距离。 他好像时时刻刻都在说:你让我做什么我都做了,但我们是合作关系,我只是临时帮忙,并不是你的臣子,也不会对你效忠。 这几天牛头和马面因为竞争上岗的事产生了矛盾,二人争宠,互相看不顺眼,但对于郑深,看法却出奇地一致:不喜欢。虽然当面挑不出他的毛病,但就是看着别扭,因为对于他们无比崇拜的英明神武的大汉昏君皇帝陛下,郑深显得不够热情。 他们哪里知道,郑深曾私下对其子郑白叹道:“身居盗贼之中,不失其赤子之心,以一已之力,施仁德于万姓,其圣君耶?惜哉,处此必死之地。” 郑深虽然认为皇帝不错,但他并不看好赤眉军,不愿将自己的命运与没有前途的小皇帝绑定,他只想埋头做点实事,为家乡尽一分力。可看着迅速消耗的粮食,郑深越来越忧虑,这么赈灾,就是坐吃山空啊! 自从施粥以来,郑县仿佛活过来一般,大批民众被从饿死的边缘拉了回来,靠着这施粥吊命。最近两天甚至出现了外地的饥民。 赤眉军进入关中以来,百姓破家者不计其数,无数人沦为赤贫,到处乞食度日。饥民若知道郑县有粮,定会蜂拥而至,郑县会出现一波人口大爆炸,人数或许会突破十万。 要供养这么庞大的人口,即便是稀粥,每日耗费也无法计数,一万多石粮食又能顶多久呢?待到粮尽之时,郑县必定饿殍遍野,沦为人间地狱。 因为郑深管理皇帝的钱粮,组织赈灾,被一些人私底下称为小司农。可郑深知道,自己这个小司农名不符实,他没有筹粮的手段和职责,要筹集钱粮,还要依靠那个没长大的孩子。 十五岁的小皇帝才是赈灾的主心骨,是所有饥民的依靠。 郑深的眼前浮现出那张英气勃勃、稚气未脱的脸,心中充满疑虑,这个没有实权、只是一个摆设的小皇帝,真的靠得住吗? 郑白快步走了进来,施礼后垂手道:“父亲,今日钱有领粮两百石,耗粮一百二十石,剩余八十石,他说明日只需领五十石便够了。” 郑深惊诧道:“为何如此之少?” 郑白道:“听说陛下在粥中加了料,领粥的人便跑了一半,那些有粮的都回家去了。” “哦?”郑深奇怪了,冒充饥民蹭粥之事禁之不绝,管也管不过来,每日都要虚耗许多粮食,他也曾为这事儿头痛,可是却没什么好办法。小皇帝加了什么料,居然让这些人自愿离开? “陛下居然派人拉了几车沙子过去,在每锅粥里都加了少许,今天喝粥的不知有多少人要崩坏牙齿。”郑白摇头笑道:“这招数,真亏他想得出来!” “加沙子?”郑深沉吟片刻,捋着胡须叹道:“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他哪里知道,往粥里加沙子是一部老掉牙的清朝电视剧里的情节,剧中的大奸臣和珅便是用这个法子分辨饥民,小皇帝只是照搬过来而已,没想到还真是管用。 41.就要射你 泰山营将士大闹赈灾现场之事上达天听,传到了皇帝陛下的耳朵里。为了准确地了解事实真相,小皇帝召郑深和钱有前去说明详情。 郑钱二人来到军营,有士卒将他们领到校场,伸手指点道:“陛下就在里面,你们自己进去吧!”掉头就跑了。 郑深觉得奇怪,这带路的不是应该引领到地方,再找人通报一声吗?怎么没等通报就跑了,倒像是校场里面有什么瘟神似的。 他心里稍一迟疑,脚步不由自主停了下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钱有却不管这事儿,率先迈步走了进去。 事实证明,什么事儿都得守规矩,否则准保坏事儿。和上司一起走路,不成的规则是得让上司走在前面,下属跟在后面。钱有抢在郑深前面走,这事儿坏了规矩,几乎立即遭了报应。 他刚一进门,就觉得耳边“嗖”地一下,随即“叮”地一声响,一枝羽箭射在门旁的墙上,掉落在地。 钱有看着地上的箭,吓得脑袋嗡嗡响,这箭要是稍微偏一点,他今天就要报销在这儿了。 这时他才注意到,偌大的校场空荡荡的,只有皇帝一个人站在校场中间,他的弓上搭着一枝箭,正瞄着几十步远处的箭靶。 钱有这才明白,原来是皇帝陛下在练箭,大概是一不小心射偏了。钱有也没当回事儿,见旁边没人通报,就自己大喊了一声:“陛下!” 皇帝正全神贯注地瞄准,冷不丁听到有人喊,还这么大嗓门,本能地转过身来。谁知道这一下子转得很彻底,连带着弓箭也转了过来,正好摆出一个瞄准钱有蓄势待发的姿势。 钱有吓得向旁边一跳,叫道:“陛下,别。。。” 话音未落,就觉得两腿间一凉,好像是一阵小风从裆底吹过,嗯,很舒爽。 钱有低头一看,见两腿间的外袍下摆已露出了一个洞,箭头大小的洞。 而在他的身后,斜插着一枝箭,箭尾还在颤动不已。 钱有惊出一身冷汗,看这架势,若他不是正在迈步走路,而是并腿站立,现在就不是穿裆,而是穿蛋了。 他撒腿就向前冲,跑到皇帝面前,扑通一声跪下了,“陛下,陛下!别射了,快别射了!” 皇帝收起了弓箭,看着他道:“怪了,今天这箭怎么就追着你跑?难不成是你做了什么亏心事?” 他本是说句玩笑,化解一下尴尬的气氛,没想到钱有张口结舌,一下子变了脸色。 皇帝可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他内心里是二十八岁的成年人,一见钱有神色有异,立即把脸一沉,说道:“钱有,你还想瞒朕到什么时候?” 皇帝绷起了脸,诈了钱有一句,这种话放在郑深这样的老家伙身上肯定不管用,可钱有不过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刚刚受到了两箭的惊吓,以为皇帝真的拿住了他的把柄,存心要射死他。钱有的心理防线崩溃了,他连连磕头,嚎叫道:“陛下饶命!饶命啊!我以后再也不敢私藏粮食了!” “原来皇帝陛下知道钱有私藏粮食,以箭来惩戒,怪不得这事儿自己也不甚清楚,陛下是如何得知?”随后跟来的郑深拱手肃立,满腹狐疑。 小皇帝听了钱有的话,却不再理他,只回头大叫道:“班登,验箭!” 小班登答应着,从墙根底下一个洞里钻了出来,另有一人从树干后伸出头来,两个人一起东张西望地叫道:“可以出去了么?陛下射完了?” 眼看皇帝手中没有弓箭,两个人欢喜地喊道:“都出来吧,陛下不射了,没危险了!” 空荡荡的校场一下子热闹起来,七八个人像是大变活人,从各个旁人见不到的角落出来,一起向箭靶跑去。 刘盆子转身道:“钱有,你想要粮食,直接和朕说就是了,干嘛要背着朕呢?郑先生,以后钱有要多少粮,你就给他多少,不用问朕。” 钱有伏首道:“陛下,陛下你这么说,我真是羞愧死了。我,我一心想和兄弟们吃酒寻欢,竟趁着领用赈灾粮之便,私留了几石粮食用来酿酒。我,我有罪,陛下,你责罚我吧!” 郑深低头拱手,长长一揖道:“陛下,钱有私藏粮食,臣竟不知,臣有失察之罪,请陛下一并责罚。” 钱有战战兢兢地拜倒在地,等着皇帝龙颜大怒,可是小皇帝竟半晌没吱声,钱有心道死了死了,看皇帝刚才追魂夺命连环箭的架势,恐怕今天自己在劫难逃,处罚肯定轻不了。 皇帝突然笑了起来,“哈哈,酿酒,你还会酿酒?” “我,我家祖传酿酒的手艺,当年我父亲还开过酒坊,不过自他死后,因我年纪幼小,不会经营,酒坊便关了门,只有靠我娘做些针线补贴家用。” 小皇帝笑了两声,又沉默了,他在心里暗暗盘算,其实对钱有还有点理解,这事儿也不全怪他,要想拢住那么一大帮轻侠少年,没有点实质的东西怎么行?这年头粮食都不够吃,酒更是稀有,大家凑在一起,能喝上点小酒,跟着钱老大混也不会觉得亏。 可是腐败就是这样一点点滋生出来的。今天占点公家便宜觉得没事,明天就想着占更大的便宜,今天喝一杯酒就觉得知足,明天就想喝得烂醉,那些巨贪都是这么一点点发展来的。 钱有没听到皇帝说话,一直伏在地上不敢起身,突然他听到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说道:“是朕无能啊,朕愧对你们,卿等都是朕的股肱之臣,本来都应该高官厚禄、酒食无缺,可现在大汉缺钱少粮,连你们应得的俸禄也发不出来,想起这个,朕的心里就不好受,唉,此事朕之过也!” 钱有听了这话,突然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嚎,他一把抱住小皇帝的腿,哭道:“陛下,陛下,您别这么说,您哪里有错了,要错也是我的错,我钱有不是人哪!要不是陛下,我们母子早就饿死了,可陛下重用我,还有我娘,您让她做了尚衣库副总管,让我们娘俩都有口饱饭吃,我竟还是不知足,还想着吃酒!陛下为了筹粮费尽了心血,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我等小民不至饿死,有一条活路吗?可我,我干的这是什么事儿?我钱有真是猪狗不如,罪该万死啊!” 他越说越是激动,忽然站起身,拔出腰间的环首刀,向自己脖子上一架,大喊道:“我,我要以死谢罪!”。 话音刚落,感觉手腕剧痛,整个身子被扯得前倾,随即天地翻转,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伴随着刀落地时的呛啷声响。 42.以理服人 刘盆子拍了拍手,俯视着地上的钱有,说道:“何必如此呢?你的命要是自己不想要,那就归朕了,没有朕的命令,你不得自行处置!” “我,我都听陛下的,陛下要我怎样我便怎样!” 钱有疼得龇牙咧嘴,欲哭无泪,他不过是悔恨交加,一时冲动,这刀虽架上了脖子,未必就割得下去,没想到皇帝这么实在,居然当了真,当了真也就罢了,居然还有这么好的身手,一下子就把他撂翻在地。 “陛下真是身手矫健,英武非凡。” 钱有虽然身上疼痛,心里却有点美滋滋的,陛下对他真心不错,不仅不怪罪,反而出手相救,这么看来,陛下还是很在意他的,他钱有算是跟对了人。 这时班登跑了上来,边跑边用力抹着鼻子,脸上涕迹纵横。他叫道:“陛下,陛下,你什么时候学的这角抵之技?我怎么没见过这招?” 秦汉时期,中国人还不像后世那样流行娘炮,男人以阳刚为美,民间尚武,男青年普遍习武,拳脚功夫叫做手搏,摔跤叫做角抵,还有贵族子弟比较喜欢的剑术。 刘盆子这一招是柔道的单臂背负摔,这是他前世时练过的,刚才一着急就拿出来用,正好派上了用场,挽救了一个大好青年。 郑深躬身道:“陛下,钱有在圣驾之前亮兵刃,惊了圣上,臣驭下不严,有失察之罪,请陛下责罚。” 他一副恭顺领罪的样子,样子却毫不惊慌。刘盆子知道这是正常操作,作为顶头上司,钱有的任何错误,郑深都得背上一锅。 刘盆子抚着郑深的肩膀道:“行了郑先生,小钱嘛,就是做事冲动一点。朕哪有那么胆小,就受了什么惊吓?即便他有错,这事儿赖不到你头上,郑先生这么忙,哪能事事顾得到?就说少学和赈灾,哪一项不是一大摊子事儿?多亏先生一力主持,这一方百姓才能安稳地吃上一口饭,朕的羽林将士才能认几个字,先生所行之事,乃是立德之大事,只有功,哪里有过?” “陛下真是宽厚仁德之主,微臣铭感五内。” 郑深的心里起了些波澜,工作业绩被人肯定,付出的辛劳有人体谅,总是让人很舒服的一件事。他的心里突然起了一种知己之感,同时也有一点那么一点遗憾,如果这是个真正的皇帝 郑深轻轻地出了口气,把心里不经意拱出来的一点想法压了下去,他不能轻易把自己和家族的命运押上去,在乱世中要是跟错了主人,极有可能导致家破人亡,清名丧尽。 刘盆子想的却是,按剧本他不是应该感激涕零吗?老家伙还真绷得住。不管怎么样,这种又有学问又有正义感又有影响力的大儒,还是要费心拉拢,好好笼络,让他心甘情愿地为大汉皇帝当牛作马。 此时一个侍卫走过来,手里捧着五只箭,说道:“陛下,共有五只箭上靶,有一只正中红心,陛下真是神箭无敌!” 几个侍卫一起道:“陛下神箭,例不虚发!臣等皆不及也。” 小班登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嘟囔道:“脱靶的箭都拣了吗?数过了吗?恐怕五十只都不止吧!五十发一中,什么神箭,费箭还差不多。” “神箭,神箭,今天这箭真是神了!”刘盆子哈哈大笑,没想到这指哪不打哪的蹩脚箭术,居然挖出了一个隐藏的小贪官,难道这就是真龙天子的威力? 此时小贪官开口了:“陛下,您的法子真管用,粥里掺了沙子之后,这两天饥民少了一半,这下可省粮食了。” “所以你就觉得有余粮酿酒了?”刘盆子厉声喝道:“钱有,你别以为没事儿了,你这个祸祸粮食的大蝗虫,朕要处置你!你自己说说,是要胳膊还是要腿?要不来个宫刑,你来贴身伺候朕好了!” 钱有吓得身子一软,跪下哭嚎道:“陛下,陛下饶命啊!等酒酿好了,臣就给陛下送来,臣是一口也不喝,陛下饶了我吧,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郑深轻声咳嗽,慢条斯理地道:“陛下,钱有虽然有罪,但他为赈灾出了大力,是有功之人,其功可略抵罪过,恳请陛下从轻发落。” 刘盆子沉吟道:“先生说得有理,朕本想切了钱有,看在郑先生求情的面子上,给你个机会。” 钱有连连点头:“陛下,您怎么罚我都成,只要别切。。。” “念在你们娘俩对我大汉有功,允你功过相抵,但还是要对你施以惩诫,从明天开始,不准你再喝酒,要是沾上一滴,宫无赦!” “您说明天,明天开始?那那是不是说,今天还能喝?”钱有眼睛里放着光,激动得脸色通红,他一把扯住旁边的班登,“小班登,好兄弟,你有没有酒,给我喝两口?” 看他那样子,他说的两口绝对是大得吓死人的两口。 班登边挣扎边道:“老钱,你,你别拽这么紧呀,我,我还是个孩子呢,从来没喝过酒,哪里会有酒,不过” “不过什么?你快说!”钱有盯着班登的眼神,颇像某些有特殊癖好的人。 “我记得牛马将军总好喝两口。” 钱有扭头就跑,嚎叫着冲出了校场:“牛马将军,义父!义父呢?义父上哪儿去了?我要找义父!” 班登看着他的背影说道:“可怜的老钱,他怎么这么胆小呀?都要吓尿裤子了。牛马将军刚才还夸他有胆量呢,居然敢单挑王巨人!” “刘侠卿来过?他说什么了?” “将军刚到门口就被侯爷拉走了,非要请他去吃饭。将军急匆匆地交待了我几句,说是要您当心点,钱有打了泰山营的人,泰山将军崔老实脾气不好陛下,那个崔老实一点也不老实,还特别护短,当年因为他们泰山营的一个人被打,他带人打上门去,楞是把琅琊校尉给绑了,用鞭子死命地抽。”班登打了个哆嗦,“陛下,您说泰山将军会不会带人来咱们羽林军可打不过他。” “他敢?”刘盆子眉毛一挑,“让他泰山营放马过来,就羽林军这两千军马,咱们好好比划比划!” “陛下您就吹您还是小心点吧!” 刘盆子看了看郑深,“郑先生有何高见?依你看,泰山营之事该如何处置?” 郑深沉吟片刻,说道:“陛下,泰山将军护短不假,可也要看他所护者是谁。凡护短者,只论亲疏,不论是非,万万不可与之理论。可是若论亲疏,王巨人固然是他手下爱将,却无论如何也亲不过他的亲生儿子。” 班登拍手道:“哎呀,泰山将军的儿子崔秀不是在二曲吗?还是个队率呢!” 郑深微微一笑,道:“正是为此,臣以为泰山将军决计不会与陛下为难,陛下自可高枕无忧。” 刘盆子打着哈欠道:“他与不与我为难,这个我倒没想过。说实话,就是他装不知道,朕还要与他为难呢!泰山营将士聚众闹事,扰乱赈灾,殴打赈灾官员,损毁施粥的钱粮,这些是不是该治罪?此等劣行若不问罪,国家法理何在?故此,泰山营应对受伤官员进行亲切的问候,致以诚挚的歉意还有,郑先生,你清点一下,咱们共损失了多少赈灾物资,折了多少米粮,当然,不夸大那是绝对不行的反正泰山营有的是粮食,你拉个清单出来,让崔老实老老实实、心甘情愿地送过来。记住,一定要心甘情愿!朕是个讲道理的人,绝不会做仗势欺人之事,即便崔老实再不讲理,咱们也要跟他把道理讲清楚,有教无类嘛,一定要让他从心底里服气。” 郑深伏首答应着,刘盆子又道:“朕今日叫你来,就是要你去办这件事,到泰山营里传达朕的意思,别人去朕不放心,先生若是出马,定能马到功成。对了,泰山营的人先生不熟,让那个崔秀护送你去,就带着他的那个队,崔老实要是不老实,崔秀就不用回来了!” 郑深一一答应着去了。 班登看着刘盆子,奇怪地道:“陛下,您的记性挺好的呀,当年我欠了您两个钱,过了好几年您也没忘,天天追着我要。今天这是怎么了?您是不是记错了,王巨人没有殴打老钱,是老钱打了人家。” “你懂个P!肉票都在手上了,当然得好好利用,碰瓷懂不?敲竹杠懂不?” 刘盆子懒得解释这些高级词汇,厉声道:“告诉钱有,他现在是个伤员,不要到处乱跑,这两天给他放假养伤,让他在家老老实实地躺着,敢从床上爬起来,打断他的狗腿!” 班登一脸懵逼,钱有正活蹦乱跳地到处乱跑呢,哪里受伤了?还有什么是肉票?什么是碰瓷?敲竹杠啥意思?他还想再问,却见小皇帝拿起了弓,在上面搭了一枝箭,端起来瞄准。小班登吓得掉头就跑,一头从墙上的狗洞钻了出去。 侍卫们四处奔逃,好像个个身后有老虎追着,一眨眼的功夫,偌大的校场只剩下小皇帝一个人。 事实证明,根本不用小皇帝叮嘱,钱有当天烂醉如泥,被人拖回家中,摊在塌上呼呼大睡,鼾声震天,看样子一进半会起不了身,踏踏实实地在家“养伤”。 据说牛马将军刘侠卿家里进了贼,别的没损失什么,只有珍藏的十几坛老酒全部报销,家里酒尿横流,臭气扑鼻,酒坛子碎了一地。刘侠卿回家后跳脚大骂,从贼人的祖宗十八代骂起,骂毛贼全家不得好,母亲走路掉坑,父亲出门撞墙。骂得正来劲,一不小心一头撞到墙角,当时天眩地转,倒地不起,和他亲爱的儿子钱有隔空做起了病友。 43.衣锦还乡 什长王虎此刻有种衣锦还乡的感觉,他们一队四十多人护送着郑深,正在泰山营中行军,旁边人山人海,仿佛全营的人都出来看热闹,啧啧赞叹声不绝于耳。 “瞧,那步子迈得多齐,就像一个人似的!” “这精气神,太足了,这都是哪儿来的兵,怎么这么精神?真是精兵强将!” “你是不是眼瞎了,那个小将军不就是咱们将军的儿子崔秀吗?人家现在是羽林军的队率,羽林军知道不?那可是皇帝亲军!” “哎你不说我还没认出来,这小子原来不是个罗锅子吗,天天走路弯着腰,像是要捡钱似的,怎么现在腰杆这么直?几天不见,怎么出息成这样!” “快看,那个是我儿子,虎子,虎子,我们在这儿呢!” 王虎不敢转头,只用余光溜了一眼,见自己的父母都在人群里,老王正向他拼命地挥手,而他的母亲则垂下头去,撩起衣角擦着眼睛。 “看我儿子多出息,人家可是大汉羽林郎,将来要当大官的。”老王满面红光,嗓门大得所有人都听得见,如今他觉得送儿子做羽林郎,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正确的事。 “唉,当初舍不得那几丈布,要不我家的娃儿也是羽林郎了。”一个人懊恼地说着,转过脸向着老王,“王巨人,现在羽林军还招不招人,我也想” 王虎嘴角忍不住微微上翘,腰板挺得更直了。这些天的辛苦早就忘到后脑勺去了,为了这一刻的荣耀,平常训练再苦再累也值得。 从他们这一队的军容来看,训练的效果是极其明显的。 不过是十来天的军训,士兵们都好像变了个人,刚入营时行为散漫,不听号令,队伍都排不齐整,如今令行禁止,步调统一,几十个人四个一排,昂首挺胸,目不斜视,除了嚓嚓的脚步声,没有一点多余的杂音。 王虎瞥了眼身边的队率崔秀,此刻他面容严肃冷峻得像石雕一样,恰如其分地表现出了军人气质。 两人是同出自泰山营的兄弟,平时没人的时候,崔秀曾向他抱怨,训练太辛苦了,整天站队列累得要死,也不知道有什么用。可现在崔秀的眼睛盯着队伍,谁的脚步稍微乱一下,都会招来他的大声呵斥。 “羽林威武,预备,起!”崔秀话音刚落,几十个少年便异口同声地高呼:“羽林威武,大汉之光,虎奋三军,千里鹰扬!” 呼声整齐高亢,配着整齐的军容,效果十分震撼。 王虎扯着脖子,不留余力地呼喊,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自己整个身体轻飘飘的,随时会飞上半空。 在这种梦幻般的状态下,队伍像检阅一般通过了人山人海的泰山营,到了一座大帐面前。 王虎看到那个著名的坏脾气、总是臭着一张脸的泰山将军崔老实站在大帐门口,含胸拱手,笑容满面。 郑深径直走过去,目不斜视,“泰山将军,准备接旨吧,陛下有口谕。”毫不客气地当先进了大帐。 崔老实保持着笑容,半弯着腰,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去。 王虎这样的小兵没有资格跟进去,只好眼看着队率崔秀一起步入大帐,余下的士兵列队站在帐外,就像一座座石雕,一动也不动。 连站了十来天队列,士兵们已经习惯成自然,不觉其苦,说起来当兵确实能磨炼身心,当然,像赤眉军这种军队另当别论。 大批的赤眉军人拥在大帐周围,嘈杂混乱、毫无法度,就连守卫大帐的侍卫也是乱糟糟的。 王虎心里升起莫名的自豪感,不比不知道,咱们羽林军就是不一样啊,这下可让他们好好见识一下,什么叫真正的军容雄壮。 “这一个个跟木头桩子似的,这是干嘛呢?”一个大嗓门突兀地叫道。 人群中突出来一个大大的脑袋,王巨人鹤立鸡群地站在那儿,表情楞呵呵的,与他的名字颇为符合。他的狐朋狗友们都站在一边,看着羽林军嘻嘻怪笑。 “一群小屁孩儿,看着挺吓人,能上阵打仗吗?” “在战场上,谁能比得上我们王巨人?” 王巨人得意地哈哈大笑。 笑声未落,崔老实旋风般地冲出了大帐,狂吼一声:“混帐!你个混帐二楞子,来人,把他给我捆起来!” 将军下令了,侍卫们立刻一拥而上,把王二楞子放倒,用几道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 崔老实提起鞭子,向王二楞子身上抽了两鞭,指着他骂道:“你这楞小子,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然去捋陛下的虎须!你上哪儿发疯不行,非要去搅和什么赈灾的事儿?说!谁让你去捣乱的?营里缺你一口吃的了吗?你这混小子,呆子!眼睛长到驴屁股上去了?也不看看惹的是谁?我,我打死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 崔老实拖着他,一路拖进大帐,他的那些兄弟都缩着头,慢慢退回到人群之中。 众人只听大帐内骂声不绝,鞭子声劈啪作响,一声声好似爆豆一般,想来是打得十分用力。 泰山营人人都知道,王二楞子是崔老实的爱将,平时十分受宠,将军总是把二楞子挂在嘴边。“有什么啃不动的硬骨头,让二楞子上,二楞子一个人顶半个营!” 王二楞子也十分给力,每到大仗硬仗,打不下来的堡垒,他把衣服一甩,光着上身,提着斩马刀就冲上去,所过之处敌人像韭菜一样成片倒下。 没想到今天万千宠爱在一身的王巨人居然受到了这顿打骂,看来将军真是气急了。 郑深向崔秀低声说了几句,小崔队率转身进了大帐。过了一会儿,王二楞子从帐门滚了出来,头发像乱草一样。崔将军随后出来,叫道:“二楞子,你放心去吧,家里的事儿都交给我,你的老母亲我派人照管。” 王二楞子带着哭腔道:“将军,一定记得按时给她老人家送粮啊!” 这话一说出来,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看这个意思这是有去无回吗? 王虎和一个兵丁从两边挟住王二楞子,押着他向营外走,本来想着他挨了毒打,一定会特别狼狈,可除了脸上有道鞭痕以外,衣服撕破了之外,王虎没在他身上看到第二道伤痕。 那么密集又响亮的鞭子声,是怎么打出这个效果的,挺有技术含量啊! 郑深带着一个队去泰山营走了一圈,泰山将士大闹赈灾现场的事情得到了圆满解决。 崔老实态度极好,全盘接受了皇帝的要求讹诈,主动赔偿赈灾损失,送来的军粮足足拉了几十车,还有一车食盐,全是硬通货。 皇帝陛下只是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并没有过多的表示。 第二天,军营中宣布了几个最新任命,数名将士因为训练中的出色表现而晋升,其中三曲二屯一队队率崔秀晋升为屯长,队率位置由王虎递补。 44.秀色可看 王二楞子依旧很楞,他只听泰山将军一个人的话,对于其他人,即便是大汉皇帝陛下,也没有放在眼里。 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并没有降罪,而是以德报怨,和蔼可亲地与无敌战士王巨人切磋武艺,主要是研究箭法,主要方式就是把英勇无畏的王巨人绑在一个木桩上,放了个杏在他的头顶,小皇帝站在三十步开外开弓放箭。 那个杏非常之小,即便是箭法超群的皇帝陛下也不是每次都能射中,皇帝开了几十次弓,有一箭擦着目标的脖颈飞过,留下一条血痕,还有一箭射中了目标的草鞋,箭头插入王巨人两个脚趾之间的泥地上,其余的箭都偏出甚远。 王二楞子觉得肯定不是因为自己脚趾间距过大,而是皇帝陛下过于仁慈,手下留情,才故意偏得这么精准。他一时间万分感激,竟至于涕泪并流,痛哭失声,总之一向流血不流泪的泰山第一猛将很崩溃。 班登却说,王巨人是受不了持续不断的精神刺激,才当场失态。毕竟在一个时辰的时间里被一直瞄准着,一箭又一箭不断朝自己飞来,不知道哪一箭射中自己哪个部位,这种持续的精神压力不是正常人能承受得了的。 小皇帝严厉斥责了班登,因为这种说法不只是污辱了无敌战将王巨人本人,也是对全体坚强勇敢的赤眉将士的污辱。 总而言之,经过一个时辰亲切友好的箭术交流活动,王巨人心悦诚服地拜倒在小皇帝脚下,发誓唯命是从,任由皇帝驱使。 皇帝被他的忠诚所感动,任命他为安民护军,令他带着自己的一帮兄弟,暂时代替在家养伤的钱有,负责维持施粥现场的秩序。 小皇帝亲切地拍着王二楞子的肩膀,说道:“好好干!干得好了朕提拔你当校尉、将军。” “不用上阵打仗也能当将军?那也太容易了!” “你可别小瞧了这差使,要是像你想得那么容易,钱有就不会被打得在家养伤了。” “他受伤了?是谁打得?我找他比试比试去!”这个真正的凶手对自己的罪行一无所知。 王二楞子有一个奇怪的逻辑,唯一赢过他的钱有是不容别人战胜的,谁要是赢了钱有,他无敌王巨人就一定要再赢了那人,如此方能维护自己的名誉。 此时在冥冥之中已经形成了一个连环套,刘侠卿曾一刀吓住钱有,钱有又一刀胜过王二楞子,而王二楞子曾打得刘侠卿落荒而逃,那么,这三个当世强者谁才是最强的那一个? 作为一个有道昏君,刘盆子对于几个人之间的打打杀杀毫无兴趣,他只关心赈灾的事能不能办好,他的人事安排是否合理有效。 “朕的义粥,是给饿肚子的饥民吃的,若是再发现有人来蹭食,不管是本地居民还是营中将士,都拿你是问朕也不会责罚你,到时你就安心与朕精研箭术吧!” “不不,我一定好好干,谁敢来吃陛下的白食,我打得他父母都不认识!”王二楞子吓得赶紧表决心,立即走马上任。 事实证明皇帝陛下选人很准,王二楞子比钱有更适合这个差使,因为两个人的威慑力完全不在一个级别。 和他的前任钱有不同,王护军手里没有鞭子,也从不大声吆喝,可这丝毫不影响他的威慑力。那雄壮的身躯、醋钵大的拳头、高高隆起的胸大肌和肱二头肌,无不在昭示着他超高的武力值,而脸上一道长长的疤痕,更为他添了一丝凶狠的气质。 这样一副战神似的尊容,以及打遍青州无敌手的泰山第一猛将的名头,还需要用鞭子和吆喝来为他的战斗力加持吗? 每当王护军顺着长长的队伍向后走去,目光在饥民身上一个个掠过,那些饥民便有些手足无措,有的讨好似的讪笑着,有的则讷讷地低下头,回避着他的目光。 饥民们怕他,却又盼着他在场,只要他在,施粥现场的秩序好得不得了,人人守礼,个个谦让,谁也不用担心有人插队,或者被谁抢了粥去。他就像一尊神,镇住了所有敢于跳出来捣乱的小鬼。就连平时强横霸道偶尔来蹭粥的赤眉军将士,见到了鼎鼎大名的王巨人,都不由自主地把手中的碗背在身后,掉转脚后跟悄没声地溜走了。 低气压持续了几天,直到有细心人发现了王护军的秘密。 他在偷看。 王二楞子每天都在偷看一个女人,那是饥民队伍中的一个,郑县本地人,相熟的人都叫她陈家嫂子。 虽然已有了两个满地跑的孩子,陈嫂依旧很耐看,很多人都愿意看她,免不了有胆大的言语撩拨,甚至动手动脚,她从来都是被挤在队伍中间,前心后背都贴着人。陈嫂羞恼万分,可没法子,家里粒米没有,只有两个饿得嗷嗷叫的孩子。 常言道“寡妇门前是非多”,不幸陈嫂就是个寡妇,而且是个姿色出众的寡妇。 自从王护军见到陈寡妇双眼发直的那一刻起,饥民队伍的素质忽然大大提高,浮浪子弟浪子回头,好色之徒色心顿消,所有人都变成了正人君子。 陈嫂的活动空间大大扩充,前后左右三尺内不见人影,只余她一个人孤零零俏生生地站在那儿,低垂着头,任凭王护军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直到她的耳朵变成了红色。 随着这件事成了公开的秘密,赈灾现场的气氛有了根本性的改变,王护军一脸严肃地来回巡视的时候,总有人大喝一声:“陈家嫂子呢?今天怎么还没来?” 这句话就像是一个按钮,随着这一声喊,王护军紧绷着的脸便立即放松下来,就像是快速解冻的面团,由硬梆梆的死硬疙瘩立即变成软软的一团。 他便也含着笑,伸着脖子在人群中东张西望,嘴里还念叨着:“是呢?她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 方才还紧绷的气氛便一下子活跃起来,甚至有人敢和王护军开开玩笑,“只一天没见,王护军便想得不行了!” 王二楞子丝毫不以为忤,只是搓着手嘿嘿地笑,“想必是娃儿们贪睡,她舍不得叫起吧!” 等到那个袅袅婷婷的人影终于出现,王护军便突然停止了一切动作,两只大眼直勾勾的,再不能从陈嫂身上挪开。 这时现场的气氛便达到了高潮,甚至可以说是欢声笑语了,饥民们忘了吃不饱饭的苦恼,只拿这两个人来打趣。 “咦,刚才王护军不是还念叨陈嫂子么?怎么现在连句话也不敢说了?” “人家害羞嘛!” 王二楞子回过神来,故作凶恶地喝道:“再胡说揍你!” 可是他这威胁竟丝毫不起作用,众人只是轰笑。有人叫道:“王巨人你还往釜里填沙子,不怕硌了陈嫂子的贝齿吗?” 王巨人便蹬蹬蹬地大步跑到大锅前面,把正往锅里填沙的汉子拨了个跟头,“去去去!好好的粥乱填什么沙子?” 在场的众人因为不用吃沙粥,全都高兴地鼓起掌来。因为是借了陈嫂的光,众人便把她和她的两个孩子向前推,“去吧,你先,你先!” 那美丽的女子却不肯去,固执地站在那儿,捧着粗碗,低着头。 于是两个人便遥遥相对着,一个从不抬头,一直看着自己的脚尖,另一个从不低头,只是直勾勾地看美女。 王二楞子没有想到,大汉皇帝陛下给他安排的工作竟是如此有趣,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45.路在何方 皇帝完全没想到自己做了月老,成就了一段好事。他正在主持一场重要的御前会议。参会人员只有寥寥几人,都是他的核心班底,羽林军军司马罗由、羽林军后勤负责人翟兴、赈灾总管郑深,主要议题是粮食问题。 刘盆子在正中箕坐,这种坐姿在汉朝时既不礼貌、又不正规,可是谁让他是皇帝呢?谁让他穿了平角内裤呢?只要无走光之虞,小皇帝想怎么坐就怎么坐。 郑深和罗由二人端端正正地跪坐,他们都是受到良好教育的儒者,行为举止自然不会出什么差错,尤其是郑深,年纪更大一些,人也更讲究礼仪规矩,身子坐得笔直端正,只有头微微低着,表示对皇帝陛下的尊敬。 最苦的就是翟兴了,又没资格像皇帝一样怎么舒服怎么坐,又不习惯规规矩矩地跪坐,屁股在后脚跟上挪来挪去,身子时不时地歪一下,让自己尽可能地舒服些。 皇帝陛下是老大,当然不能先表达意见,他把议题抛出来,让几个人发表看法,在这中间并不插话,而是让手下畅所欲言。 “陛下,微臣以为此事易耳,征之则可!”年龄最小的翟兴率先发言,“吾军自青州始,至此数千里矣,经数百战,屡克兮强敌,不仅未之亡也,反而愈加壮大之,已达数十万之众,何故也?” 翟兴本来说话就爱拽,如今是在最高规格的御前会议,当着两个化人的面,越发绉绉起来。 一句“何故也”没人接茬,翟兴只好自己接着往下说:“盖因吾军征粮之故也,所到之处,尽征乎民粮以为军用之,民无所食,必随吾军行,此所谓撒尿活泥丸,愈活愈大矣。” 他说话不伦不类,意思倒是表达清楚了,核心只有一个:抢!继续抢,持续抢。 这是赤眉军一直以来的作法,也是他们壮大的根本原因。到哪儿把哪的粮食抢光,抢得当地人没有吃的,留下就是死路一条,只好随他们一道走,走得动的一直跟着,走不动的只好半路饿死,完全是自然发展法,军中虽然总是死人,奈何新加入的总比死去的多,因此军队规模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 翟兴的话音刚落,罗由就冷笑一声,“听翟曲长这话,不须再赈灾了,那些饥民有了饭吃,便不会加入赤眉军,赈灾之举,岂不是断了军中兵源?” 翟兴道:“唉,由着饥民饿死也不甚好。” 其实道理说起来容易,实践起来就另当别论,翟兴本性还算淳朴,虽然知道赤眉军的壮大之道,但真让他照做却很难,眼看着成千上万的人在眼前饿死,任一个良心未泯的人都会心肝发颤。 罗由跪直了身体,拱手道:“陛下,若按翟曲长所说掠食于民,则我军与盗贼何异?赤眉贼拥兵数十万,威震天下,却飘零四海,几无容身之处,何也?皆因其暴虐百姓,所过残破,海内怨望。陛下难道要将羽林军变成另一个赤眉军吗?” 罗由有点激动,连赤眉贼都说出来了。翟兴吓得赶紧起身,到门口四处张望,却见班登迎了上来,说道:“都被我赶走了,这几个都是自己兄弟,你们就是扯着脖子喊都没事。兴子,军司马说得对,什么赤眉军,就是贼!咱们可不能再当贼,你别瞎出主意!” 罗由接着说道:“陛下,更始帝刘玄已得天下,却不勤政事,不修仁德,纵容臣下横暴三辅,使天下复乱,豪杰四起,亡国只在旦夕之间。前事不远,愿陛下以之为戒,徇大道,行仁义,收民心,则天下可定,大事可成。” “军司马勿忧,朕的羽林军绝不会劫掠百姓!”都TMD被赤眉军抢光了,想劫也劫不了啊! 刘盆子道:“朕要将羽林军练成秋毫无犯的王者之师,明日便要宣布最新的两大军纪,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第二:不抢民众一粒米。” “陛下真乃英主也!”罗由避席再拜,折腾了一番才回复原位。 刘盆子心道:“偷个军歌就英主了,老子以后就英给你们看,反正有的是现成的东西,拿来用就是。” “陛下,臣以为,粮食虽有不足,尚可勉力支撑。如今急的不是筹粮,而是招兵。”罗由道:“近几日又有数百人欲投陛下,加入我羽林军,又带来米粮一千担。” 最近来投的就不止是驻在郑县的几个营了,如今关中一带是赤眉军和更始军杂处的态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日不战,互相攻伐。赤眉军攻打长安的主力最为集中,有十七八个营,郑县大本营集中驻扎了七个营,陈留营走后剩了六个,其余各营都分散在各地。皇帝招羽林军的消息散开后,郑县附近的各营头领也坐不住了,纷纷送子弟过来。刘盆子专门设了个预备营接收新兵,单独训练,等名额够了便再成一军。 翟兴道:“新兵所带粮食仅够其食用之,并无余粮赈灾者也。” 这几日的新兵以外地的居多,因路途较远,不便携带粮食,大多带的金银,因此数百人只收了一千石粮,比第一批招兵远远不如。虽然金银大大地增多了,但是这个年景,有钱未必买得到粮。 罗由道:“微臣以为,即便一粒米也不带来,仍旧要招兵,羽林军多多益善。一者经过训练,陛下可得精兵数千,此举可壮大声势,不必仰人鼻息;再者待各营头领的子侄都在陛下麾下,则各营皆受陛下所制,到了那时,陛下之旨,谁敢不遵?依臣看来,赤眉军必将攻破长安,长安城中官仓私仓众多,米粮极丰。陛下只要掌控了赤眉军,粮食便不必担忧。到那时,陛下据关中京师重地,大兴农桑,广积粮草,行仁义大道,天下可传檄而定。” 他的意思很清楚,说是招兵,其实是夺权,只要刘盆子成了赤眉军真正的老大,打破了长安城,那里有的是粮食,等度过了今年粮荒,明年好好种粮,可以进一步争夺天下。 刘盆子记得,赤眉军进了长安之后,确实过了阵好日子,可只持续了几个月,便又闹粮荒,只好退出长安,继续流浪,先受阻于隗嚣,后败于刘秀,在历史的舞台上正式谢幕。 能夺权做真正的老大,当然是好,可樊崇等人虽然是大老粗,也不愿轻易放弃手中的权力,逼急了说不准遭其反噬,夺权这事儿只能是慎之又慎。 “郑先生有何高见?”刘盆子转向了一直没有发话的郑深。 翟兴是皇帝的发小,罗由是皇帝的死忠,郑深却总有一种局外人的感觉。罗由的那番话当着郑深的面说出来并不合适。万一他向樊崇、徐宣告密,对刘盆子大大不利。 可是小皇帝并不担心,赤眉军一向不待见儒者,儒者也视其为盗贼,二者势同水火,若是郑深这种爱惜羽毛的大儒做出这种事,那真会清名丧尽。 郑深缓缓地道:“陛下,臣以为,为得民心定天下计,赈灾还应持续,但如今确有粮食短缺之虞,为解一时之困,臣请陛下动用内库,买粮!” 刘盆子下意识地摸了摸内裤,买粮就买粮,为什么总是盯着朕的内库? 确认自己的龙内裤安然无恙,刘盆子又道:“郑先生,你可知有什么商路,可以买到粮食?” 郑深道:“回陛下,由此向东,陆路经崤函道六百里而至洛阳,为平日之商路,中原之宝,由此进出,若是粮食,大半由大河漕运而来,可如今更始大司马朱鲔屯兵洛阳,据住了陆路通道,铜马帝刘秀盘踞河内,控制漕运,二者皆与我大汉为敌,故此向东之商路不能通行;由此地向南,为武关道,绵延千八百里,虽山路为多,行走不便,但因其直通荆楚之地,向来商旅众多,奈何楚地连年灾荒,盗贼蜂起,民生凋敝,恐怕难有余粮;此地向西,经长安、右扶风,通陇西、河西之地,其地地广人稀,近年来并无天灾人祸,可谓粮谷丰实,只是眼下大汉与更始激战正酣,道路不通。” 刘盆子连连点头,心里却有些不耐烦,这不通那不通的你说来干嘛?这些知识分子就爱拐弯抹角,出主意也总整个上中下三策,让他说商路,他就先来了个三不通,直接说哪儿能通不就完了吗? 郑深又道:“如今四处争战,烽火遍地,商路断绝。要说最富庶安定的所在,应是巴蜀之地,可惜蜀道艰难,转运不便。除此之外,若说还有可通商之处,恐怕唯有向北,上郡、北地、安定三郡,未罹兵祸,人烟稀少,但多谷米牲畜,或可通商购粮,虽赤眉军与更始军杂处,但多互相据守,不似长安一带日日争战,或可有商路可循。” 46.郑县大商 刘盆子道:“先生想必有合适人选,可助我军与外界通商。” “臣以为翟曲长可主持购粮事宜。” “陛下,臣军中事务繁杂,臣实实脱不开身。”翟兴是真心推辞,脸上带着焦急之色。 翟兴等人其实都是半大孩子,自小生活在赤眉军营中,熟悉营中之事,对外界了解有限。羽林军就是赤眉军的娃娃兵,是他熟悉的环境,因此可以胜任管理工作。可是出去贸易,尤其是战乱时期,非得行惯了商,有固定的进货渠道,熟悉各地情况的人不可,否则很容易摸不到门路。 翟兴有自知之明,所以不肯接这个差事。刘盆子也觉得他不合适,看郑深的样子,他肯定有合适人选,但是为了免除以公谋私的嫌疑,不肯直说罢了。 刘盆子道:“赤眉军买粮,恐怕难以取信于人。这事儿,郑先生多操点心,用多少钱帛,都向翟兴领用。事关数万饥民的生死,先生你就别再谦让了。” 郑深不好再推,只得说道:“本地大商孙氏,商路通于四海,常去上郡、北地购买皮毛等货物,其子弟孙八达与我有旧,或可倚仗其商路,购得粮食。” “郑先生,虽然库里还有粮万石,但依朕看,这几天饥民会越来越多,不知多少临近郡县的民众会闻讯赶来,几天之内,有可能突破十万之数,粮食缺口还是很大啊,朕需要粮食,越多越好,越快越好!救民如救火,饥民冲着这口吃的来,数万人口,嗷嗷待哺,朕心急啊!” 郑深道:“臣定催促孙八达,让他明日便出发,两个月左右,便可” “不行,两个月太慢了,一个月,最多一个月,一月之内,运两万石粮过来,粮价么,比时价高三成。” “高三成?陛下,内库之钱够用,够用!”翟兴舍不得钱,可是他是挨过饿的人,知道那种滋味,关键时候粮食就是比钱好用。 “还有,”刘盆子又道:“朕要好麦种五千石,就是三晋的那种冬种秋收之麦,这个不急,可以缓些时日。孙八达要是能在一月之内筹到两万石粮,以后可以作为羽林军的长期供货商,如果办不到,那朕只好另找别人。” “臣会带孙八达来,与陛下亲自商量。” 刘盆子一挥手,“这些事都交给郑先生办就行了,朕放心得很!” “陛下,内库存钱与布帛在内,购两万石粮足矣,但麦种之价数倍于粮,五千石之麦种,钱不够用啊!”翟兴都急得说大白话了。 “所以朕说不急,再等几天,那些傻那些亲爱的各营将领会送更多的钱过来。” “陛下要宿麦种作什么?陛下又不用种田。” 郑深和罗由也对此有疑问,三个人齐刷刷看向小皇帝。 刘盆子微微一笑,“朕就是要种田,不仅朕要种田,还要让百姓种田,饥民种田,朕,要屯田!” 屯田,是东汉末年曹操从众多割据势力中脱颖而出的不二法宝,也是明太祖朱元璋夺得天下的重要举措。在这种兵荒马乱的特殊时期,屯田积粮是非常有效的手段。 西汉常在西北边郡屯田,解除了从内地运粮的麻烦,节省了大量军费,更偏远的西域更是常驻有屯田兵,没办法,太遥远了,运粮成本太大,只能让驻军就地解决,自力更生。 可是在内地,还从未有谁尝试过屯田,这个真的可以吗?三个人心中都满是疑惑。 刘盆子道:“赈灾之道,救急不救穷,施粥只是一时的法子,如何能长久?难道明年百姓也不用劳作,等朕熬粥喂他们吗?朕可不养白吃闲饭的人,饥民应该艰苦奋斗,自力更生,自己养活自己!咱们军士也可种田,自给自足,减轻民众的负担。” “好一个自给自足!”罗由击掌道:“民以食为天。高皇帝当年占据荥阳,据敖仓而争得天下。如今我军据住京师仓,已有争霸之资,陛下若发动饥民,军民一起屯田,则关中沃野之地将变为粮仓,军民再无冻馁之忧。此霸王之资也!” 刘盆子道:“军司马,军屯之事你来谋划,郑先生也辛苦些,规划一下民屯之事,这样,先四处踏勘一下,寻找合适的屯田地点,再组织儒生,统计饥民劳力,这些事儿都很繁杂,先生恐怕要好好地忙上一阵了,明天就让钱有伤愈,帮你张罗!” “还有,”小皇帝向前弯了弯腰,“先生,你方才说的那些,把四周的商路都说过了,可是却忘了最重要的一条。” “还请陛下明示。” “那些路都太远了,远水解不了近渴,朕还知道最近的商路那便是咱们脚下这片土地,关中!” 旁边的翟兴有点听不下去了,“陛下,本地之粮,不是全被汉军征用了吗?” “没有,汉军虽然征了不少钱粮,可更多的还藏在民间,依朕看,依旧大有可挖掘的余地。” 郑深微笑道:“陛下说的极是,关中豪强众多,存粮无数,若是都能拿出来补充军需、赈济百姓,自然不愁无粮。可是恕臣直言,此前汉军征粮之行与盗贼无异,百姓视之如寇仇。本地豪强纷纷纠合宗族乡党,屯聚堡坞,据险自守,每坞少则数百人,多则可达万人,存粮可供其数月甚至数年之需,堡中居民择其精壮者,每日操演兵械,磨刀霍霍,贼来则阖族与战,因关系每人生死,皆拼力死守。臣听闻汉军入关中时,方出崤函道,便遇数座坞壁,汉军虽攻克了几座,但也有不小的伤亡。等到了弘农连山堡,几万人连攻数日竟不能克,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只好弃之不理,直向西行。豪强据守坞壁,本就易守难攻,汉军又一味用强,故其皆闭门自守。有些豪门也曾想投效,派人送来牛酒,可未等送到,便在半路被汉军抢劫一空。陛下,汉军行为失当,人心尽失,关中百姓不肯归附。陛下虽仁德,但豪强畏惧大汉军威,对我军避之唯恐不及,陛下若想从他们手中购粮,可谓难上加难。” “谁说朕要买粮?”刘盆子抽冷子来了一句。 郑深愣了,“陛下的意思?还是要抢征粮?” 刘盆子笑道:“先生,这不只是为汉军征粮,更重要的是为了赈济灾民,是救千万人的大事,咱们得相信,关中百姓都是有觉悟的,尤其是那些豪门大户,都是读书人,圣人门徒嘛,读书知礼,更应明辨是非。若实在不辨是非,觉悟上不去,咱们还有羽林军嘛,是不是?在先生的教导下,羽林将士现在都能识字了,能给别人讲道理了。这样,军司马代朕写几份诏书,差人去附近各坞壁传旨,让他们多送钱粮至郑县行宫。从前有汉军抢劫之事,那是朕未正位之时,兵士多不知礼,有朕在,保他们一路畅通无阻。” 郑深听得云山雾罩,羽林军识字了,能给别人讲道理了,怎么讲道理,还不是要打嘛?就凭这些娃娃兵,能打下哪怕一座坞壁吗?这不是闹吗? 会议又开了许久,依照小皇帝的意见,定了几种筹粮方法:购粮、征粮、屯田,购粮由翟兴准备钱帛,郑深联络孙八达,利用其经商渠道来完成;征粮之事,小皇帝要亲自来抓,罗由辅佐;罗由还负责军屯,饥民屯田则由郑深负责,钱有做他的副手。 至于赈灾,已渐渐步上正轨,由于王二楞子对赈灾行动极为热爱,并迸发出了极大的工作热情,城内赈灾秩序前所未有的好。但是定下屯田的基调之后,恐怕要慢慢转变赈灾方式,目前先由儒生们做些人员统计工作。 会后郑深立即去找孙八达,并带他来觐见皇帝陛下。孙八达是个面貌憨厚、内心精明的人。了解到皇帝的要求之后,孙八达表示,上郡的商路他们已做熟了,若在平时,一个月购到两万石粮食有很大的可行性,因为粮食这种大宗商品,沿洛水的一线的甘泉、雕阴、洛川等地平日都有屯货,不须再从上郡临时收粮,粮船可顺流而下,直抵华阴,但是由于最近兵乱,商业活动已陷入停滞状态,因为沿途有更始军和赤眉军相互争战,要是不幸遇到了,不仅会血本无归,而且有性命之忧,所以一月之期还是显得比较紧张。 刘盆子知道这是讨价还价的前奏,若是生意没的做,他才不会巴巴地跑过来说这么一大堆。皇帝陛下当即表示提价,从原来的加价三成提到加价五成,加价幅度让旁边的翟兴直吸冷气。 孙八达苦笑道:“说起来,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就是几倍的价钱,小民也不敢去做。可小民知道陛下购粮为的是赈灾,为的是救三辅百姓的性命,这都是小民的父老乡亲,小民虽然鄙俗,也想尽一份力,就是一个钱也不挣,小民愿意去做。可如今不是粮价的问题,而是运输。” 上郡之粮可顺洛水南下,一路曲折、多峡谷,航路虽不是特别理想,却还算平稳,可以通行。麻烦的是郑县并不通水路,要想运到郑县,必得走一段陆路,而陆路上的风险就大得太多了。孙家既使手眼通天,遇到盗贼出身的更始军和赤眉军,甭管哪一个他都惹不起。 大汉皇帝陛下充分理解了孙八达的困难,并且表示,就在渡口交货,陆路部分的运输由羽林军负责。双方经过反复磋商,决定以重泉渡为交货地点,价格比时价提价三成,交货时间为一月之内。 重泉位于郑县以北两百余里,到时少不得要动用牛马厩去接货了。 孙八达出来后不断地抹着汗,向郑深低声道:“郑先生,我可全是看你的面子,才冒死做这笔生意,这小皇帝真的能说话算话?不会像赤眉贼一样动手抢吧?粮到了他手里,还会依约付钱吗?” “你既有此担心,为何又推辞了定金?” “不敢不敢,现在拿了定金,说不准回家路上就被抢了,还是在重泉渡钱货两清的好,正好将钱帛随船运过去,上郡如今倒还算平安。” 郑深道:“你今日所为,乃是造福家乡的好事。若是日后皇帝陛下得了天下,你们孙家更有机会做大,甚至有机会成为天下巨富。” 孙八达也知道,这就是一笔风险巨大、收益也巨大的投资,这一票要是押中了,孙家将有机会背靠大树,大做皇家生意,从中得到巨大的利益,那可是能富贵几代人的好事。正因为如此,他才未借机抬价,充分表示了诚意,相信此举会给小皇帝留下很好的印象。 47.狡兔三窟 郑深忙到很晚才回到家中,他走进书房,搬开架几上沉重的竹简,取出一个木盒,盒子里面是一副素布,用细绳松松地缠着。 他解开线绳,将素布展开,一副舆图便展现在面前,这是他当年踏遍三辅,用自己的双脚一寸一寸量出来的舆图。他的手指从舆图上抚过,在一个地点略微停留,这里是他的家乡郑县,南面是西岳华山,北方横亘着渭水,这里是肥沃的关中平原,供养着三辅数百万人口经过饥荒和战乱,如今恐怕不足百万了。 几十万赤眉军来了,关中猛然多了几十万张嘴,关中百姓的日子更没法过了。要想活下去,确实要开荒种地,多多地种粮,即便不开荒,就是把那些因死亡逃散而撂荒的地重新种起来,也能大大缓解饥荒,屯田,屯田确实是好法子,是有远见的妙手。 郑县东北角的那一块荒地,郑深熟悉得很。那里有一个湖泊,附近渔民不少。湖的周围全是荒草,要是把那儿全开垦成良田,怕是有数千顷,数千顷良田,能产多少粮食! 可是,屯田是个慢功夫,至少要到明年才能初见成效。小皇帝想得是长久,可是他有这个时间吗?有这个条件吗?周围虎视眈眈的那些人,容许他慢条斯理地种粮吗? 不会的,郑深摇了摇头,将舆图慢慢收起,努力驱赶着萦绕在自己脑海里的一句话,“若是日后皇帝陛下得了天下” 这是他今天说过的话,当时是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现在细细一想,这并不全是鼓动孙八达运粮的说辞,好像这个设想已被他当作了一种可能。 这是一个不知不觉的改变,原本他根本没考虑过这种可能。郑深一直坚信,这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小皇帝没有丝毫前途,他只是一个蹩脚的俳优手下的蹩脚的提线木偶,一个命中注定的历史过客。 刘盆子是个小小的放牛娃,年龄幼小,没有根基,更没什么权力。他的处境甚至远不及当年的更始帝刘玄,刘玄虽然也是被人硬推上皇位,可他有自己的家族势力,虽不能大权独揽,至少获得了部分权柄。 即便小皇帝获得了权力,掌控了全军,依旧是前途渺茫,赤眉军是纯粹的盗贼,几乎没有任何具有政治能力的人才,甚至及不上更始政权的前身――绿林军,绿林军也是盗贼,但是后来与南阳豪强融合,有了一些具有政治眼光和治国能力的官员。 郑深是个意志坚定的人,牢牢把握着尺度,只是帮着做事,绝不会倾身投效。没想到仅仅十来天过去,他的看似牢不可破的想法居然有了一丝缝隙,以至于偶尔会有一些想法钻进脑袋:也许这个小皇帝也有资格成为天下竞逐的参与者?或者更进一步,能成为最终胜出的那个? 无论如何,这仍旧是一个可能性非常非常小的结果。 郑深努力将自己的理智拉回来,冷静地分析,而不是任由自己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 今天罗由的话让他心中一动,该来的终于来了,小皇帝起了野心,有了夺权的想法,这是早晚的事,即便他现在没有,也会被手下人的野心推着向前走。 虽然招兵、赈灾几件事小皇帝都做得相当漂亮,但那是在他极其弱小,樊崇和徐宣忽略他的前提下。一旦皇帝有了实力,引起了几大头领的注意,他们就会收紧手中的提线,将这个自己制造的木偶牢牢掌握在手里。凭着他那几千娃娃兵,能和手握几十万大军的樊崇争锋吗? 胜算太小了。 郑深从罗由的话中嗅到了危险,政治斗争是残酷的,如果站了队,就要承担可能的失败后果。罗由已经坚定地站在小皇帝一边,郑深还没有下注。但只要他在刘盆子的手下,在其他人的眼里就是同党,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樊崇也许不会怎样小皇帝,对于他们这些人却绝不会心慈手软。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作为一个半生不得志,一直独善其身的儒者来说,明哲保身是已经习惯了的日常操作。 也许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他叫来了儿子郑白,这是一个刚刚及冠的后生,脸上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郑白刚刚听说皇帝要屯田的决定,正想着如何统计饥民人数,分配田地,忽然听到父亲让他去收拾东西,准备明天和孙八达一道出发去上郡。 “父亲,上郡的商路,孙八达常年在跑,熟悉得很,根本用不着我,我去能做什么呢?” “你直接去上郡郁郅县,拜见义阳侯,之后便留在他那儿,不要再回来了,过些日子我会去与你会合。” 前义阳侯傅长是因斩楼兰王而立功封侯的傅介子的曾孙,被王莽除了封国,闲居家乡,是当地颇有影响力的望族。郑深年轻时在皇帝身边做郎官,与时在长安的傅长颇为相投,二人时常往来,即便分开之后也常通书信。此时郑深想要出走上郡,第一个便想到了他。 郑白心中一惊,说道:“父亲当初不走,如今怎么反倒要出走?” “当初是为了避盗贼,如今是为了远离他们君臣之争。盗贼虽凶只图财,朝堂争斗必流血,内斗更胜于兵祸。我们父子不必为了贼人互斗而搭上性命。” “可当今陛下不是贼!古往今来,哪里有赈济灾民的盗贼呢?用自己的钱粮养天下百姓,这样的君主不正是父亲常说的仁主吗?” 郑深摇头道:“陛下虽贤德,奈何生不逢时。年龄幼小,不能服众,身处众贼之中,势单力孤,无人辅佐,纵有天纵之才,也难成事。” “男子十五岁已算成人,况且陛下早慧,虽然年幼却明白事理。此时无人投效,不代表永远无人辅佐。陛下赈灾,仁德之名已传扬出去,天下贤才定会慕名而来。此时陛下之势尚微,父亲若倾心辅佐,必得陛下厚待,日后有望成就酂侯一样的功业。” 郑白今天格外胆大,竟隐隐有与父亲争辩的意思,他觑着郑深的脸色,说道:“辅佐贤主,平天下,布仁义,不正是父亲一直以来的理想吗?” “你个黄口小儿懂些什么,在此胡乱说话,速去!”郑深莫名地有些烦躁,少见地斥责了儿子,虽然这个“黄口小儿”已经二十岁了。 他不会改变一直以来的谋划,大儿郑清已去河西避难,保住郑家的根脉,自己则留下来等待机会。当初他执意不走,也是功利心不死,不肯远离政治中心,表面上闭门授徒,实际上坐观天下局势。 他不看好更始,也不看好赤眉,但仍想亲眼看一看,赤眉军是否真像外间传言的那样,是一群纯粹的盗贼,结果不出所料。郑深马上断定,这个开玩笑一样建立的王朝必定是昙花一现。 要说有什么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那便是这个小皇帝了。他的施粥赈灾之举,绝对让郑深感到意外,而他从无到有建立羽林营的一系列操作也让人眼花缭乱。可见其是个有节操有本事有手段的人。从其行事看来,小皇帝仁智双全,足可令儒者纷纷投效。 可郑深依旧不肯下注,不仅因为他谨慎,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他的好友,邓禹军中的祭酒程虑曾差人传书,书中大大夸赞了一番刚刚在河北称帝的刘秀,催郑深速速东去,投入刘秀阵营,争取一个从龙之功。 刘秀身上有各种光环,他在昆阳率数千兵马破王莽四十万大军,一战而名扬天下;他单骑收河北、灭王郎,击破铜马军,无中生有地变出一支几十万的队伍。他以神奇的速度壮大,两年之内便成就一番帝业,因其收编几十万铜马军起家,关西都称其为“铜马帝”。 更重要的是,刘秀是个读书人,这是更始军和赤眉军一帮泥腿子比不了的。刘秀是地方豪强出身,受过良好的教育,年轻时入太学,研读尚书,本身就是个很有化的人。 一个英明睿智、武双全、与儒生天然接近的皇帝对郑深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程虑的劝说让他十分意动。可刘秀尚未下旨征召他,主动去投奔难免有点丢份儿,再加上道路不通,朱鲔据住洛阳,堵住了东去的出口,赤眉军以破竹之势席卷关中,他想东去也不可能。 本来他可以坐等刘秀进兵关中,可刘盆子的征召,又打乱了他的筹划,如今眼看要卷入赤眉军内部的权力争斗,郑深才下定决心出走。 现在刘秀的前将军邓禹占据河东,其势早晚必渡河西进,之后若不能直取长安,必会循北道攻取上郡。他若能成功出走上郡,可以靠着程虑的关系加入邓禹阵营。虽然比起皇帝的征召起点低了许多,但总比坐困贼军强上许多。 郑县是他的家,河西是他预先埋下的支脉,上郡就是他为郑家营造第三窟,狡兔三窟,方能保全身家。 至于小皇帝刘盆子的厚意,看来只能是辜负了,谁让他没有前途呢?郑深叹了口气。 此时的郑白也很郁闷,他是个孝子,十分尊敬自己的父亲。可对于出走上郡之事,郑白颇有些不情愿。在他看来,小皇帝如此倚重父亲,父亲却要弃之而去,未免有些不仁义。 郑白这些天帮助父亲忙活赈灾之事,虽然每日辛苦忙碌,但眼看着万千饥民因此而得以活命,成就感自豪感油然而生,他觉得一切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听说马上就要开展屯田,这是要将饥民都安置起来,为日后做长久打算,更是建设家乡的大好机会! 投入到这些事情中去,踏踏实实地做些事,不比闭门读书有意义得多吗?书中所讲的道理不就在这些事里实现了么? 二十岁的青年,心中满是热血,没有饱经世事的顾虑和瞻前顾后的犹疑。郑白觉得,有人欣赏,得到重用,能做实事,可以实现心中的理想,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48.陛下别射 “吾辈应牢记,起!”翟兴的手用力向下一挥,两千士兵的声音像冲出河堤的洪水一般喷涌而出: 吾辈应牢记,牢记两军纪。 凡事听军令,步调应一致。 不取百姓物,百姓才拥护。 除去两军纪,还有四留意。 礼仪要留意,莫要打和骂。 爱护田和地,不可踩庄稼。 买物要给钱,不可强取之。 价钱应公道,不可勉强要。 若是损人物,须照价赔偿。 军纪和留意,大家要牢记 人人应自觉,莫要违反之。 这首歌歌词浅显、节奏紧凑、朗朗上口。几千人一起奋力合唱,大气磅礴、威武雄壮,再加上羽林军整齐的服装、笔直的队列,一个个挺拔的身躯,场面极具震撼力。 在一边参观的预备营都看傻眼了,不愧是比他们多当兵十几天的“老兵”啊,这气势、这阵仗,绝了!受到感染,新兵们也不自觉地跟着挺直了身板,嘴里哼唱起来,慢慢地血液上涌,自豪感油然而生,咱们也是羽林郎了! 三曲二屯一队队率王虎站在全队几十个人的前面,扯着脖子,几乎用全身的力气在唱,他喜欢这首歌,简单易学还好听,越唱越有劲。 听说这是皇帝陛下亲自写的歌。 王虎看着站在高台上的小皇帝刘盆子,眼神中充满了崇拜。皇帝陛下不过是放牛娃出身,又没人教过他化,怎么就会写词、会谱曲呢?听说人家还是个神箭手,啊,皇帝陛下怎么能如此优秀!如此多才多艺! 看来传说都是真的,他就是上天派下来的真命天子,要不怎么会在牛马厩里放牛?据说天子代天牧民,咱们的皇帝想必是先牧牛操演一下,然后再牧民,不是有那么句话:一牛不牧何以牧万民? 王虎的想法几乎代表了所有羽林郎的想法,两千余人个个对大汉皇帝陛下崇拜无比,虽然平时看起来平易近人,没什么架子,但是他只要站在那儿,皇帝的威严就不知不觉地散发出来。 就连那些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也慢慢地对他多了些盲目崇拜。因为他当上皇帝之后,真的是变了个人,一副天下大事尽在掌握的架势。不到一个月的功夫,大家都有些忘了他从前放牛娃的样子,眼里只有现在这位黝黑英武、霸气侧漏的皇帝。 今天是第一期军训的大比武,各曲苦苦练了十几天,等的就是这天,个个铆足了劲,把训练成果尽力展示出来。 刘盆子知道,不能指望十几天就练出一支精兵来。他要的是大家守纪律,要的是大家的精气神,有时候还真是形式带动内容,每天要求他们昂首挺胸,大声说话,任一个人都会不知不觉地斗志高昂。 军训不只是高强度的身体训练,还有残酷的心理折磨,自从引入竞争机制以来,有大约六百人曾经被淘汰,之后只有一半通过训练成功复活,重新加入到正规军中。 现在战斗部队、后勤大队、骑兵大队、新兵预备营,三千多人的目光全集中在高台上的小皇帝身上,等待他宣布本期大比武的第一名。 小皇帝穿着一身黑色劲装,看起来格外精神,他大声道:“将士们!你们的表现非常好,朕很满意!但是,冠军只有一个,那就是” 皇帝陛下停顿了一下,台下数千人鸦雀无声,屏住呼吸等待最后的结果。王虎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时间变得格外漫长,一,二三 “三曲!”随着这两个字落地,王虎的脑袋里好像有烟花爆开,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欣喜,身边的袍泽们欢声雷动,王虎也发出一声怒吼,渲泄着自己的情绪。 他看到屯长崔秀脸上的笑,队里最小的小豆子大咧着的嘴,那个最瘦弱的竹竿子在抹眼泪,最后王虎的目光停在曲长身上。 刘茂苍白的脸上有一丝血红色,虽然微微上撇的嘴角显示他也在高兴,但总体来说,他的脸看起来很平静。 三曲获胜是意料之中,自小就熟读兵书的侯府公子比这些牛马吏曲长更懂得战阵,当年他就在府里训练过家兵,当别的营还在懵逼的时候,刘茂已经对带兵驾轻就熟。 可他私下对那个皇帝弟弟说过,不要点三曲为第一名,以免挫了其他营的士气,而且也会引起不必要的怀疑,以为皇帝偏向自己的亲兄长。 当时小皇帝笑着道:“二兄,将士的眼睛是雪亮的,谁好谁孬大家一看就知道,我能做到的只是公正二字,要是因为你是我的亲兄长,便剥夺了三曲的争冠资格,那么三曲的将士们会怎么想?他们的士气怎么维护?” 刘茂思虑虽多,也觉得盆子说得有理,此刻听到这个结果,心中当然也很高兴,他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怎么能不愿意得到别人的肯定呢? 皇帝亲手将一面锦旗发到三曲长刘茂的手里,上面有一行小字:羽林军大比武第一次,下面是大大的两个字:冠军。 刘茂将旗子高高举起,全场欢声雷动,第一个冠军就这样花落三曲,三曲隐隐有了全军主力的意思。 刘彪的眼睛向自己的队伍里一瞥,四曲一屯一个矮个子少年立刻出列,大声道:“报告陛下!” 刘彪喝道:“公孙准,你捣什么乱?回去!” 刘盆子压了压手,说道:“有什么事?让他说!” 公孙准毫不怯场,大声道:“三曲队列齐整,谁也比不上,可是大比武第一名打仗只靠队列行吗?” 刘彪眼睛一瞪:“这是陛下亲自评定的,陛下指定三曲是冠军,三曲当然是冠军,你怎么敢在这儿胡说八道!” 罗由道:“胡曲长,此事不是陛下指定,这是评审团的公论,陛下虽是评审团的团长,但陛下所说的结论代表整个评审团,经七位共同评审决定,三曲以绝对优势夺得冠军,毫无疑议!” 公孙准又说话了:“陛下,臣愿演示箭法,请陛下赏鉴!” 刘盆子乐了,大手一挥:“来!公孙准,让朕看看你到底准不准!” 不一会儿的功夫,箭靶安置妥当,公孙准手持弓箭站在靶前八十步,远处靶心上鲜艳的红色清晰可见。 全场几千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射在他的身上,公孙准略有些紧张,持弓的手在微微发抖。 他垂下手,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心道:“这没什么,就和平时射箭一样,就和射杀那头野狼一样。” 他还记得那个寒冷的雪夜,十二岁的自己面对那匹孤狼,两个不同的物种同病相怜:双方都是饥寒交迫,急需对方的肉体补充能量,狭路相逢,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活下去。 在那时,他也像现在一样紧张得微微发抖,可一旦拉满弓瞄准,他便忘记了害怕,眼中只有对面的目标,小小的身形稳得像山,松开弦的瞬间,他便知道,那只正朝他扑过来的恶狼已是一堆死物。 当他带着一只狼尾回到大营,他的父亲,当时汶阳营的首领,户出身的公孙巨人,回身摘下自己的弓,双手递给了儿子,说道:“归你了!” 公孙准将箭搭在弓上,动作看起来并不快,他拉满了弓,稳稳地瞄准,现场的几千人已不复存在,只有远处那一点鲜红。 他松开了手,全军的目光都追随箭矢飞出去的方向。公孙准却看也不看,回手取出另一只箭搭上。 这时现场的欢呼声已然响起,公孙准竟充耳不闻,他的第二只箭已出手。 又是正中红心! 欢呼声还没落下,又轰然响起,校场上一片沸腾。 刘盆子在高台上远远地望见,大叫一声“好!好箭法!” 如此箭法,怎不叫其他神箭手技痒难耐,他回头大叫道:“班登,去,把朕的宝弓拿来!”他要下台去比划。脚步刚动,已被一个人死死地扯住。 班登双臂抱住小皇帝的一只左臂,急切地恳求道:“陛下,陛下,不能射啊!您一出手,这队伍就散了啊!” 小皇帝平时练箭,侍卫们都四处躲避,因此从未出现过伤亡事故。可若是在这数千人的校场上,小皇帝的横扫八荒六合无敌箭法一亮相,说不准伤着了谁,羽林郎们非得四散奔逃不可,这好好的比武大会可能秒变大型踩踏现场。 刘盆子使劲向回扯着胳膊,一边低喝道:“放开,抱这么紧干嘛?你个死变态,松手!你鼻涕都蹭我袖子上了,这可是定制的新装,今天刚上身!” 班登突然哭了,他索性把头埋在皇帝肩上,狠狠地蹭了一下,眼泪鼻涕黏糊糊地挂在刘盆子衣服上,“呜呜呜,你要射箭,我,我,我就蹭你一身鼻涕。” 两人正僵持不下,罗由从右边扯住皇帝的衣摆,轻声道:“陛下神箭,世人皆知,何必与一小卒比试,胜之亦不足喜。” 刘盆子一下子停了手,军司马说的对呀!咱是有身份的人,堂堂天子,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欺负一个小兵呢?算了,不射了! 三个人在台上的小插曲只是短短一瞬间,看起来好像是班登没站稳,一个趔趄扑在皇帝肩膀上,小皇帝扶了他一把而已。并没有引起台下太多关注,几千人的目光此刻都在公孙准身上。 公孙准慢悠悠地射中两箭,忽然加快了速度,抽箭、搭箭、开弓、放箭,动作如行云流水一般,一气呵成,眨眼间竟又接连发了三箭,只听“咄咄咄”连声轻响,三枝箭接连中靶,与先前两只一起,一个挨着一个,全都扎在红心之上。 顿时彩声雷动,几千人的校场沸腾了。 “神箭啊!” “太厉害了!” “好箭法!明天到朕的演武场,咱们切磋切磋!”刘盆子回头瞪了班登一眼,“朕说的不是现在,是明天,小校场,你可以钻狗洞!” 四曲长刘彪哈哈大笑:“咱们四曲啊,确实不会站队列,可是咱会射箭!刘曲长,你们三曲有这么好的箭手吗?站出来比试比试?” 刘茂在牛马厩时一向沉默寡言,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平时受点委屈也从不吭声,只有他的弟弟刘盆子被欺负到时才偶尔发飙一次。对于刘茂做曲长,刘彪一向不以为然,如今三曲竟然拿了第一名,压了他的四曲一头,刘彪心里极度不爽,就是要杀杀刘茂的威风。 四曲的将士也大声鼓噪道: “站得好不如射得好!” “四曲第一!” “锦旗该归四曲!” 罗由轻声道:“陛下” 小皇帝打断了他,微微笑道:“别急,再等等看。”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人奔出队列,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那匹雪白的骏马长嘶一声,狂奔而出。 49.银鞍白马 一个骑士扬鞭跃马,冲上演武场,先是嗒嗒嗒小步慢跑,接着放开马蹄,越跑越快,一人一马绕着校场疾驰飞奔。 “谁?那是谁?” “谁的马术这么好?” “好像是三曲的刘曲长!” “曲长!是曲长!”三曲的将士都惊呼起来。 “曲长要干什么?” “不知道呀!” “啊啊他摘弓了,曲长要射箭,骑射!” “曲长会骑射?怎么没见过?” “好好看,别说话!” 刘彪嘴角含着笑,心道:“刘茂这厮骑术还行,可是他会射箭吗?不过是出乖露丑罢了。你三曲想压倒我四曲?做梦吧!” 校场上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大家都屏息凝神地看着眼前的一人一马。 刘茂纵马绕了校场半圈,速度已冲了起来。他突然直起伏在马背上的身体,将手中的弓拉满,向着正前方的箭靶毫不迟疑地放出一箭。 没等人上去验靶,刘茂已一扯缰绳,一人一马远远地兜了个圈,绕过箭靶,向前加速直奔,跑出百步左右,刘茂在马上猛一回身,刷地又放出一箭。 一人一马毫不停留,绝尘而去,真个是“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从他上马,加速,马上开弓连射两箭,这一系列动作让人眼花缭乱。靶上的红心已被公孙准的五只箭羽覆盖,谁都没有看清刘茂是否射中,直到两个小卒举起箭靶,指着上面密集排列的七个箭尾,大声喊道:“两枝,正中红心!”欢呼声才轰然响起。 刘彪一脸的错愕,真没想到,平时不声不响的刘茂居然有这么两下子,相比起来,他刘彪骑术上或者不输,但是射术不行,回头得加紧练练! 刘盆子黑黝黝的脸上泛着红光,残存的幼年记忆相继浮现。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刘茂,每日扬鞭纵马于山林之间,见一处山,一片林,一泓水,便指指点点,大论兵法。诵读兵书之余,便是舞枪弄箭,一刻也不愿歇息,仿佛体内有无穷无尽的活力。 刘茂就像是一块封印的宝玉,沉寂多年后重新被激活,发出熠熠的光采,此时是属于他的高光时刻,他忘记了隐藏,丢掉了害怕,重新站在阳光之下,变成了那个跃马横刀的英俊少年。 刘茂这一手立时便把公孙准比了下去。骑射比之步射难度大了许多,静止状态下的射击与高速运动中的射击不可同日而语。公孙准是百发百中的神箭手,命中率十分稳定,两个人都站定了射,刘茂未必是他的对手,可公孙准不通马术,他的强项就是步射,是稳稳瞄准后的一击必杀,他就像一汪水,而刘茂则是一团火,热情的火永远比沉静的水更惹人注目。 三曲的将士们乐得够呛,若不是被军纪束缚,这几百号人能当场跳起来,他们私下里不止一次偷偷议论,曲长是不是因为是皇帝的兄长才坐在这个位置上,可经过这次军训,全曲在他的系统训练下夺得冠军,大家就都有些服气了,刚才他又露了那么一手,这下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 王虎很是兴奋,他高兴自己处于这个集体,有这么一位出色的曲长,他听到旁边的人说:“这下四曲长该服气了,不服他也上去比划一下呀!”“咱们三曲就是棒!” 是啊,三曲就是棒,冠军曲! 他正跟着傻乐,却见屯长崔秀向他招手,王虎立刻端起双臂,以标准的军姿跑步过去,双脚立定,身体站直,大声道:“屯长,有何指示?” 崔秀说道:“咱们曲成了靶子了,孟大娘子好像要挑战。” 王虎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不禁激凌凌打了个冷战。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让人头皮发麻、鸡皮疙瘩掉一地的感觉。 那个全军第一巨人,二曲的曲花孟愤正伸出兰花指向着三曲喊着什么,样子看起来有点生气,因为他嘟起了厚厚的嘴唇,时不时地跺一下那双五零号以上的大脚。 孟愤身高体大,块头在羽林军中是毫无争议的第一位,传说他的体重有五百多斤,换算成现代的重量单位,大概是二百六七十斤,样子活像大鲨鱼奥尼尔。 可这么一个大块头的家伙,浑身上下竟充满了娘气,走路总是款摆腰肢,尽管他的腰是全身上下最粗的地方。说话捏着嗓子,嗲声嗲气,眉眼乱飞,动不动就翘起兰花指。 因为这种种奇葩行为,孟愤得了个外号叫“孟大娘子”。 他的动作在胖子里算是灵活的了,但在比他体积小了一倍的少年人中间,难免显得有些笨重,二曲队列行进的时候,他总是鹤立鸡群,比所有人高出一大截,让整个队伍都看着极不协调。 二曲曲长孙易却没有淘汰他,坚持把这个大块头娘炮留在队伍里,因为孟愤也是濮阳营出来的,两个人是老乡,听说关系还不错,结伴打过群架、上过战场,是一起拼过命的“兄妹”。 现在孟愤走出来对着三曲喊话,肥壮的身躯来回摆动,粗壮的手指翘成一朵巨大的兰花,随着话语的节奏在众人眼前不断地挥舞。 现场太乱了,小皇帝下了命令,传令兵把手中的表示待命的黄色令旗一举,全体将士立刻停止了议论,个个静默肃立。 此时孟愤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怎么了嘛?你们这个什么冠军曲,就没人敢出来和人家比试比试吗?哼,你们也好意思自称什么爷们,还不如人家一个爷们。” 崔秀几乎是贴着王虎的耳朵问道:“虎子,你看你能不能收拾得了孟大娘子?” 王虎只嗯了一声,却没有动,心里在来回掂量着。崔秀见他不接茬,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不行,别人就更不行了!看他那嚣张的样子,真想上去揍他一顿” 崔秀无奈地松开了拳头,凭他一米六几的个头,孟愤用兰花指就能捏死他。 三曲被人堵着门口叫阵,将士们都忍不下这口气,可看看人家的块头,再看看自己身上那几两肉,这完全没法打啊!谁上去都是白给,除非 几百号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聚集在王虎身上。 王虎的武力值是泰山营一帮少年的NO1,在三曲也是没有敌手的存在,三曲要想争这口气,只能指望他了。 孟愤已停止了叫阵,袅袅婷婷地向前走去,他硕大的玉足落在地面上,每一步都激起一阵尘土。 他走到兵器架前,拈起一杆短矛,两腿前后分立,单手握矛,尾指习惯性地翘起,另一只兰花玉手前后摆动,眼睛瞄了瞄正前方几十步外的一棵大树。然后他上身后仰,手引着矛尽力后扯,直到身体与地面形成一个六十度的斜角,这个姿势保持了一下,孟愤突然起身,肥壮的屁股一拧,口中娇叱一声,手中短矛已猛地飞了出去。 随着一声撕裂空气的锐响,短矛快速飞过几十步的距离,“扑”地一声钻进树干,随着树冠簌簌抖动,几片树叶飘落。一片惊呼声响起: “透过去了!扎透了!” “看,矛尖出来了!” 那柄短矛竟穿透了两抱多粗的树干,矛尖钻出,矛尾还留在另一头,两截矛身横插在树上。 王虎听见崔秀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他妈的,这力气怪物!” “这个大娘炮是个好投枪手啊!”刘盆子在台上伸颈张望,嘴里啧啧称奇,一转头看见拖着鼻涕的班登,叫道:“班登,你要是能来这么一下子,朕赐你一百个婆娘!” “不要!那么多女人太费粮了,臣养不起!” 小皇帝捏着刚钻出几根绒毛的下巴,沉吟道:“这个家伙不知道一顿能吃多少,哪天让他和王猛来一场大胃王比赛。” 孟愤一枪投出,震动全场,他自己也高兴地跳着脚,两只手幅度很小地连连拍击,这娇俏的庆祝动作让承受能力一向不弱的皇帝陛下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思考着能不能把这个家伙放到阵前,让敌人集体呕吐从而降低其战斗力。 孟愤指着短矛说道:“你们三曲的爷们都听清楚了!谁要是能拔出这枝短矛,人家就承认你们是冠军,要是拔不出,哼!” 话音刚落,有人一声大喝:“我来试试!”王虎大踏步地走了出来。 几千人的眼睛齐刷刷地看过来,王虎毫不怯场,三步两步来到大树前面,对着短矛左右打量。 矛尾露在外面三尺长短,可以用双手抓住,可是矛的前面有突起的棱角,相当于枪尖的倒刺,硬拔的话一定会卡在树干里,所以只能从另一头下手。 王虎仔细看了看矛尖,在外有两尺长短,却全是锋利的刃口,完全没法下手。 他抬头看了孟愤一眼,那个大块头正仰着脖子,斜着眼,一副瞧不起人的样子。 说实话,这个难度有点大,超级大,就是让孟愤自己来拔,恐怕也做不到。 几千羽林郎都是半大的少年,正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年纪,不断有人起哄道:“上啊!拔啊!拔出来就认你们是冠军!” 王虎回头看了下三曲,他的袍泽们似乎意识到了困难,脸上都少了些兴奋,多了些忧虑,一个小个子喊道:“咱们冠军,不用别人承认”立刻引起其他曲的嘲笑。 这时校场上空突然响起一声震天动地的大吼,“加油!” 这一声龙吟虎啸,声震长空,一个人盖过了几千人的喧闹声,所有人都抬头望去,然后有人激动地喊:“是陛下!是皇帝陛下!” 大汉天子刘盆子正站在高台上奋力挥舞着右臂,大声吼道:“加油!” “是陛下在喊!” “喊的什么?” “加油?这是什么意思?” “管他什么意思,陛下让加油,咱们就加油!” “加油!三曲加油!” “加油!陛下万岁!” “万岁!万岁!加油万岁!” 开始是是皇帝陛下的侍卫们,然后是三曲的将士,最后是全场几千人,人人都挥着手臂,伸长脖子,狂吼道:“加油!加油!” 王虎已然热泪盈眶,全身的血都充上了头顶,身体每一个毛孔都充满着力量。 为了皇帝陛下,为了三曲,为了荣誉,拼了! 50.飞龙在天 飞龙在天,大吉之兆。 帝王一向都有异象流传,什么“赤光照室”“路斩白蛇”,就是当时身在关东的皇帝刘秀,也有老同学强华送上“赤伏符”,上面写着:“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在当天的校场上,羽林郎都亲眼看到了这样的异象。 一条青龙盘绕在皇帝陛下的头顶,样子好像是一顶皇冠。王虎虽然离得远,但也看得清楚。他坚信,这是上天的预兆,真命天子真身显灵。而正是因为神一般至高无上的皇帝陛下亲自为他加油,才使他脑中灵光乍见,力量源源不绝。 他从兵器架上拿起一柄斧子,这是一种少见的兵器,很少有人专门练习战斧,恰巧现在兵器架上有一个,也或许是谁顺手放在那儿的一柄工具。 王虎抡起斧子,对准短矛的尾部砸了下去,他的力量十足,砸在坚硬的矛杆上丁当作响,他一连砸了三斧,每一下都比前一次用力,直到矛尾完全消失在树干之中,变成一个圆点。 这时矛头已经露出五尺有余,王虎转过去,让过矛刃,双手握住矛身,脚蹬大树,使出全身的力气,在数千人震天动地的加油声中把短矛拔了出来。 孟大娘子很气愤,用兰花指点着王虎,叫了几声“你,你赖皮,人家不干!”可他的声音立刻淹没在几千人的山呼海啸中。 这天的大比武令人热血沸腾,三曲大获全胜,其他几曲心服口服。皇帝陛下龙颜大悦,当即喝令翟兴杀猪宰羊,大饷三军。 小皇帝下了高台之后,一根翠绿的柳条从他头顶掉落。原来有一棵柳树靠着高台,不知怎么枝条垂落下来,挂在皇帝头顶,成就了一番青龙在顶的异象,羽林郎们对此津津乐道,皇帝陛下对此还浑然不觉,若是他知道自己戴了半天的绿帽子,不知会不会穿上那套绿色新装配合一下。 经过这一番比试,刘盆子高兴地发现,羽林郎中有许多人才,神箭手公孙准,大力士孟愤,还有王虎,那个小子不仅身子骨壮,看起来脑袋瓜子也挺好使。 皇帝陛下相信,除了他们,羽林军中肯定还有不少出色的人才,少年人可塑性强,要争取把他们发掘出来,加以培养,让大家发挥特长。 他兴致勃勃地对罗由说道:“朕要建个大型体育场,综合体育场,带看台的,至少容纳两万人。外面一圈是跑道,能赛马、短跑,长跑;中间场地可以射箭、投枪、摔跤、拳击;还能跳高、跳远、举重,不光是让士兵们,也让勇武的百姓各展所长。哦对了,再建个球场,踢球,对!组十个队,踢中超,不,踢汉超!一定要卖票、卖广告、还要赌球,哈哈,有的是钱挣!” 罗由一个字也没听懂,只是微笑着连连点头。跟在皇帝身后的班登不断地擤着鼻涕,在不抹鼻涕的间隙偷偷地撇嘴。 新兵继续军训,而刚刚军训过的首批两千羽林郎放假一天,自由活动,大多数人选择了回营探亲,两千人撒到十来万人的几个大营中,就像是泥鳅进了鱼窝,立刻搅动的各营热闹非凡。 没过多久,营中的男女老少对小皇帝和他的羽林军都已经耳熟能详,关于皇帝陛下的种种传说甚嚣尘上,皇帝陛下头顶青龙,皇帝陛下英明仁德,皇帝陛下运筹帷幄,皇帝陛下多才多艺。 泰山将军被这些传闻磨得耳朵都要生茧子了,他的儿子,羽林军屯长崔秀这一天来不停地念叨。 “住嘴!陛下陛下,你都叨叨了一天了,满嘴都是皇帝陛下,他给你喝了迷魂汤了?”崔老实不耐烦地骂道,“小兔崽子,从来没见你这么夸过我!” “我又没瞎说,这些都是真的!”崔秀有点委屈,他凑近崔老实的身边,求恳道:“父亲,皇帝陛下真的特别有法子,什么事儿也难不住他。你可得跟他搞好关系,羽林军马上要扩军了,你得帮我争取个曲长当当。您去见个驾吧,跟陛下多走动走动,总会亲近一些。要不咱们营里粮食还不少呢,您再送点给陛下?” 崔老实道:“你才吃过几年盐,就来教老子做人的道理?现在小皇帝闹得挺欢,将来还不一定怎么回事儿呢!” 崔秀急了,“陛下可是樊头领徐头领他们一起推上去的,当时在城阳景王灵主前抽的签,为什么别人没抽着,就他抽着了呢?这不是天意吗?” 奇怪的是,一向信神的崔老实并不认可,他拨楞着脑袋说道:“我一直纳闷,要立城阳景王的后人,那个狗屁侯爷刘孝不是现成的吗?为啥就非得要抽签?还就他这个小放牛娃抽中了上将军,难道是因为他老实,年纪小?” 崔老实忽然直起身,“行了,行了,这些事儿你不用多想,只管听为父的话,在羽林军好好地干,但也要多个心眼,小心别把自己的命轻易卖给别人。” 崔秀年轻,完全不理解他爹的心思,他一个立正,大声道:“皇帝陛下是当世明主,崔秀愿意一生追随,鞍前马后!” “行了行了,上你的皇帝陛下面前表忠心去,别在老子面前碍眼!”崔老实有点不耐烦了。 崔秀又求恳道:“父亲,你就去一趟呗!跟陛下好好说说,那个曲长” “滚!要去你自己去!轮不到你来教老子!”崔老实发了脾气,崔秀也犯了倔,一跺脚,转身钻出大帐,找王虎那些兄弟们去了。 崔老实虽然粗鲁,但一向以小张良自诩,他绝不会轻易站队,把自己的本钱一下子全押上。他的大儿子崔蒿是樊崇的贴身侍卫,二儿子崔苗在徐宣身边帮着处理军务。他和几大头领都非常相熟,虽然崔老实是出了名的脾气暴躁、护短,动辄和人拳脚相向,但那得分对谁,对樊、徐等几个大头领,他从来是既随意又透着亲近,能让他们开心,也能让首领们充分感受到尊敬。 至于小皇帝刘盆子,崔老实只是小小地押了一注,反正他有三个儿子呢,安置一个进羽林军,只是多留一条后路而已。 崔老实知道谁才是赤眉军真正的主人,小皇帝虽然能干,无中生有弄出个羽林军,可他那三两千人马,能和几十万大军相比吗?自己若与皇帝走得太近,樊崇会怎么想?这么快就投靠新主人了?还当不当人家是老大了? 这事儿不行,对他崔老实不好,对小皇帝也不见得是好事。 至于给皇帝送了点粮食,让泰山营的人帮着维持赈灾秩序。那只是些小事儿,谁让王二楞子砸了皇帝的锅呢?旨意一下,他能不接旨吗?这可是头领们公认的皇帝,徐丞相曾反复叮嘱要尊敬皇帝,守礼,见面跪拜,现在他给皇帝面子也是给遵照丞相的吩咐。 崔老实为了这事儿专门去向徐宣认错,说是自己冒犯了皇帝,请丞相责罚。徐宣只笑着问他,为什么不去向皇帝认错,反倒跑到他丞相府来了?崔老实当时就觉得这一趟来对了。他回答说和皇帝不熟,不敢去惹皇帝生气,还是请丞相代为转达。 “你们愿斗就斗去,不要崩老子一身血。可是这些大神们到底什么时候能打起来呢?” 崔老实躺在他的花褥子上胡思乱想,慢慢地有点犯困,迷迷糊糊中,突然一骨碌爬了起来,整整衣服走出大帐。不行,他不能光听崔秀一个人瞎说,得出去听听看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难道小皇帝头上真的出现了青龙? 51.坞壁遍地 一天过后,报名参加羽林军的人数暴增,以前还在观望的人也咬着牙纳了投名状,把粮食和布帛送到小皇帝的内库里,身在外地的各营子弟更是纷纷来郑县参军,这些人送来的都是钱财等方便携带的东西。正在新丰与更始军激战的琅琊将军最是夸张,他几乎把营中所有将士的子弟都送回到郑县,一共一千余人。 这支队伍虽然带了些金银珠宝,但是一粒粮食也没有。琅琊将军带话来说,只有从后方向前线运粮,没有从前线往回运粮的道理,皇帝陛下要求的六石粮六丈布,琅琊营都折价成金银了,请皇帝陛下笑纳,这些娃都是营中将士的骨血,他们的老子在战场上拼杀,不能贴身伺候陛下,就让他们的娃来报效陛下吧。 这支来伺候皇帝陛下的队伍浩浩荡荡,一半是拖着鼻涕的小孩儿,最小的一个只有六岁。这也要参加羽林军?到底他妈的谁伺候谁? 牛头马面很高兴,强烈建议皇帝把娃娃们留下,作为宫里的人才储备,两个人做着由唯二的宦官升级为中常侍的美梦,却被小皇帝起脚踢飞。刘盆子是讲究人权的现代人,能做这种断子绝孙的恶事吗? 更加离谱的是,琅琊营的队伍中竟有不少女孩子。这个伺候伺候还行小皇帝不禁心潮澎湃,琅琊将军的意思,难道是想让朕广开后宫? 翟兴清点了一下所谓的金银珠宝,按照皇帝陛下的标准,这些钱只够一百个人进入羽林营。 小皇帝叹了口气,说道:“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他们的娃想参加羽林军理应打折!” 他的心里早把琅琊将军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他妈的是让老子给你们养孩子吗?老子开的又不是孤儿院! 为了不冷前线将士的心,皇帝还是捏着鼻子把这些人收下了,两百余个女孩子们全部发往尚衣库,交给了巧妹和钱婆,随着羽林军扩大,金针巷的几十个裁缝已经忙不过来了,正好给她们输送点学徒。至于十二岁以下的男娃,皇帝打算全送给牛马将军刘侠卿。 刘将军赶紧推辞,牛马厩早就爆满,哪儿有地方安置这么多孩子呢?要都这么往里塞人,这人都比牲畜多了,总不能两个孩子养一只鸡,三个孩子照顾一只鸭吧?再说了,公中也不会给发这么多的口粮啊! 当然,还有个最重要的理由他没有说,你一下子把牛马厩塞满了,他刘将军怎么对外出卖名额呢 小皇帝本想强塞给他,突然心中一动,说道:“你不要人也可以,这些孩子朕也可以安置,但是他们不能没有事儿干,这样吧,要么你收下这些人,要么把牛马厩的牲畜拿一半过来,朕成立一个畜牧营,利用这些人手,专门牧养牲畜。” 一半牲畜?那也太多了!刘侠卿反复求恳,最终还是免不了出血,送出去了几百头牲畜。小皇帝以第一期军训中淘汰的牛马吏和琅琊营孩子为班底,组建了畜牧营,训练畜牧人才,还专门拨发了钱粮,要他们大肆收购牛马猪羊鸡鸭鹅,开展动物繁育伺养工作。 一番折腾之后,适龄适性的琅琊营子弟四百余人加入了羽林军,准备参加第二期军训。 待训的新兵数已突破了三千,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羽林军突破万人只是时间问题,摊子大消耗也大,现在粮食问题愈发突出了。 屯田是中长期规划,短期的粮食问题需要迅速解决,孙八达虽然应下了运来两万石粮,但小皇帝不能把宝全押在他的身上。好在关中的豪强们是有觉悟的,这不,罗由前些天派去几个使者做周围各地豪强的思想工作,今天就回来了一个,这是一个深井巷的儒生,他一路向东北方向,刚过了渭水,听说前面在打仗,没敢再向前,就掉头回来了。 一路上他经过了十几座坞壁,其中规模比较大的有三座,分别是杨树坞、平顶坞和石里坞。 杨树坞的杨老太爷很是客气,又是沐浴更衣,又是焚香,十分正式地跪接了皇帝的旨意,并表示他早就想来朝拜皇帝,只是处处兵荒马乱,道路不通,恐怕路上遭遇伪汉乱兵劫掠,到时不仅不能孝敬陛下,反而会资敌,故而不敢妄动,请陛下格外见谅。等到局势稳定,道路能够通行,他一定赍牛酒来郑县拜见大汉皇帝陛下。 平顶坞的坞主名叫乌春,是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样子很有些粗豪,对待使者比较随意,说话也不是很客气,大概意思是上次我去给各位头领送过礼物,可是刚进郑县,就被人抢走了,乌家人被打伤了好几个,我好不容易逃了性命回来,哪里还敢再去?你们先管好自己的人,再来要我归顺。 “陛下,乌春不肯归附,却编造什么曾赶羊担酒来郑县的谎话来欺骗陛下,真是大逆不道。”看使者气呼呼的样子,想必是在平顶坞受了不少窝囊气。 石里坞在渭水边,是这个使者经过的最大坞壁。传说坞里面有数万人,守备极为森严,但使者并没能一窥里面的风貌。 石里坞拒绝了使者的进入,唯一的理由就是,非本坞者不得入内,不管拿着哪个皇帝的旨意。 皇帝对石里坞十分好奇,“那堡垒就真的那么封闭,无人能进出?” “回禀陛下,距石里坞十里,便有游骑出没,见臣等三人,便上前盘问,之后一路尾随至坞,坞门有重兵把守,反复盘查,有人进去回禀,一个时辰方才回来,不准臣等进入。但坞内之人可以进出堡垒,下田劳作,上山打柴。” “这就是个小军镇啊!” 罗由道:“陛下,对于杨树坞,臣倒是略知一二,其家主杨玉,是沈阳县第一豪强,祖上从山东迁居而来,历经几代,子孙繁衍,家族日渐兴旺,家中世代有人为官吏,自伪新朝之后,天下大乱,杨家为求自保,便筑坞自固,坞中储粮食军器,自行法令,俨然一个独立的侯国,官府也拿他没有法子。” 刘盆子对坞壁比较熟悉,这就是民间自发建成的一个个堡垒,从王莽天凤年间开始,各地豪强带着宗族、乡亲及一些依附者大搞基建,规模堪比两千年后的房地产建设,大大小小的堡垒矗立了几百年,形成了独特的坞壁经济,自给自足,自我保护,连皇帝都不怵。五胡乱华时,石勒在冀州得不到豪强的支持,大怒之下,带兵连下坞堡百余座,那些坞主才害怕了,纷纷送儿子过去,表示归附。 如今是坞堡刚兴起的时候,还没有后世那么遍地都是,但在连年兵乱的三辅地区已经很普遍了。一座座坞壁代替了县以下的最基层的行政单位“乡里亭”,独立于政府管理之外,自治度非常的高,这大大强化了宗法家族制度。作为现代人的刘盆子知道,在那之后宗法制又延续了两千多年,直到现在还具有影响力。 现在有钱人都缩进龟壳里,皇帝要的粮食从哪儿来?屯田怎么搞? 刘盆子暗暗琢磨,看来是要开个副本,打开新的地图了,只是不知道能否开到什么宝箱。 当然,先得把军队整编好。 52.绝密消息 校场上又热闹起来了,王虎带着全队早早就到了,他受命组建一支全部使用斩马刀的材官队伍。 唐代的陌刀兵给刘盆子的震撼极大,他想建立一支这样的队伍,可惜汉代没有陌刀,但是郑县武库中有斩马刀三百余把,堪堪可以代替陌刀,因此皇帝陛下想建立一支全体使用斩马刀的王牌步兵队伍。 除去军训淘汰的三百余人,四个营还剩下一千九百人,这些人都要在校场各展所长,看看到底适合什么兵种。曲长、屯长、队率则主要是看人,看看哪些人看得过眼,可以加入自己的队伍。 这个由皇帝陛下钦定的双向选择原则,让将士们都有点紧张,一是怕选不到好兵,一是怕选不到好将。 王虎选兵的道具很简单,一块大石,外加一柄斩马刀。凡有兴趣加入斩马队者,先把石头抱起来走几步,再拿起斩马刀舞弄几下,王虎在旁边一看,基本就能掂量个差不多了。 他的标准比较严格,整整一个时辰过去,只选到十几个,这么选下去,啥时候才能选出一百个? 他四下打量,看到公孙准的周边围着不少人,里三层外三层地都挤在那试射,但是射得好的不多。 对于赤眉军这种流民队伍来说,靠谱的弓箭手不多。要训练一个成熟的弓箭手,没有几年功夫是不成的。这些穷苦人从小学的都是怎么种地,哪有那个闲心练射箭? 但是少年们情况好一些,因为他们基本都是在军营中长大的,从小就摸各种兵器,而且大都是各营大小头领的子弟,比一般的少年有些优势,因此颇有一些可以操弓的少年箭手。 王虎眼看公孙准选了不少,不免有点着急。再看另一边的孟愤那儿,不时发出阵阵喝彩声,王虎走过去一看,见孟愤蹲在一块大石头旁边,正和一个大个子在掰手腕,孟愤只用一只右手,那个大个头却用两只手。 两个人正处在僵持阶段,三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大个子脸上青筋暴跳,汗珠顺着额角滚落,而孟愤翘着尾指的右手依然挺立不动。两个人僵持了一会儿,忽然孟大娘子娇哼一声,大个子的两只手一起倒了。 孟愤道:“你不行,力气太小了,还有人没有?两只手掰得过人家一只手,就有资格使用威力最强的大黄参连弩哟!” 好几个人立时叫道:“我来!”“我试试!” “原来劲大的都到他那儿去了!”王虎暗自嘀咕,看孟愤那儿闹得欢,自已提了斩马刀,带着选好的十几个兵,来到墙边的几棵树前,指着其中一棵约半抱的树,大声道: “斩马队里都是最勇猛的勇士,入我队者,必须要斩断一棵树!” 说着手起刀落,大树咯喇一声,应声而断,巨大的树冠缓缓倒下,周围人立时发出喝彩声。 这个声势比较浩大,立刻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有不少人跑了过来,本来在围观孟愤掰手腕的也一下子散了。 王虎心里暗笑,面上却不动声色,看着一个又一个少年挥舞着斩马刀,有的可以一刀断树,引起一阵喝彩声,有的却把自己震了个跟头,引起一片轰笑声。 整个上午,王虎的招人现场都是最热闹的,孟愤气得直跺玉足,可也无可奈何,因为掰手腕怎么也没有砍大树好看。 半天功夫,王虎招满了一百人,心情十分愉悦,但是他的好心情立刻被泼了一盆冷水,皇帝陛下说了,既然斩马队那么爱砍树,以后全军砍柴的任务就交给他们了。 两天时间,一千九百人整编完毕,组成羽林军龙骧营,因为是皇帝陛下亲自统领,没有设立校尉,下辖三个战斗曲,孙易、王猛、刘彪分任曲长,军队的兵种主要有长兵、弓弩兵、刀盾兵以及少量骑兵,都成建制编队。另外有直属营部的斩马队,是屯的编制,队长王虎为屯长。翟兴带领淘汰后的三百余人组成龙骧营后勤队,一共两千两百三十二人。 以牛得草为首的一百二十个精锐骑兵作为皇帝陛下的亲卫队,不在龙骧营编制内。 余下的三千多名新兵,皇帝陛下交给了预备营,由自己的兄长刘茂负责训练,之后再分别补充到正规军中。 整编结束后,皇帝陛下下令进行三天的磨合训练,他自己则回到帐中睡大觉。前一天晚上他和罗由商量到深夜,急须补充睡眠,毕竟人家还是个孩子,还在长身体。 刚迷糊一会儿,就被外面的喧哗声吵醒,刘盆子颇有点烦躁,喝道:“什么事儿这么闹?” 小班登稚嫩的声音从帐门外传了进来,“陛下,牛得草抓到了一个刺客。” “带进来!” 刘盆子翻身坐起,刺客?这个可新鲜,是谁要来刺杀自己? 刺客是一个青年,身上穿着一套普通的羽林军服,脸上黑黢黢的不太干净,整个人的样子就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羽林郎。却没有一般的羽林郎那么精神,这个人略微佝偻着身体,看起来有些猥琐。 皇帝略有些失望,就这副形象,也好意思当刺客?荆轲、聂政、豫让,那些有名的刺客,哪一个不是顶天立地的奇男子? 他又躺了下去,闭上了眼睛,说道:“牛得草,你没搞错吧?他这个样子,怎么会是刺客?是百姓走错了路误入军营吧?” 牛得草急了,“陛下,他都摸到您的大帐” 他的话被刺客打断了:“子曰: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陛下,您不要因为臣的相貌不佳,就小看了臣,失去一个又忠心又能干的臣子。” 小皇帝乐了,翻过身来,用手撑着脑袋,问道:“说说看,你是怎么又忠心又能干的?” “我的忠心只对陛下一人,这些话也只能说给陛下一个人听。”刺客跪了下来。 牛得草喝道:“胡说!你鬼鬼祟祟的溜进军营,在陛下大帐外来回逡巡,到底要干什么?” 刘盆子挥了挥手,让帐内的人都出去,牛得草不情愿地接受命令,又上上下下把刺客身上搜了几遍,确认没有兵器,才转身出了帐门。 刺客说道:“臣名叫吴原,是湖县人士,因家中无粮,听说陛下在郑县大赈天下,故而带着全家来此就食。” 刘盆子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道:“朕困了,你要不赶紧说出点有用的东西,就老老实实下去受刑吧。” “陛下,臣说这些都是极有用的,臣的意思是,臣的全家老小都在这儿,请陛下安置,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朕要你的家小做什么,朕养的人还不够多吗?” “如此方能使陛下相信臣的忠心。” “好吧,就算你有忠心,那你究竟有什么用呢?” 吴原向前膝行几步,直抵皇帝龙榻,他将头深深地低下,轻声道:“陛下,臣曾潜入湖县县令官署,在府内耽搁了两日,打探到许多秘事,直到走了也未被人发现。” “你打听到什么了?” “县令小妾与家仆通奸,少君有隐疾,还有就是我的真正目的,县令贪没府库钱粮的证据。因为臣提供的证据,一个月后县令便丢了官职。” “你和县令有仇吗?” “臣与他无私仇,只是县令暴虐百姓,民皆恨之,臣只是行道义,为家乡百姓除暴而已。” 刘盆子嘿嘿一笑,“这消息你卖了不少钱吧?” 吴原叩首道:“什么都瞒不过陛下,陛下真乃英睿之主。其实不能说是卖,是县尉念着臣的功劳,送了臣万五千钱。不过臣真的不是为了钱,臣心中道义” “这次你来,是有什么消息要卖给朕吗?”刘盆子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 “陛下,臣愿将此身卖与陛下,臣愿尽微薄之力,助陛下成就大业。” 人家妓女都总是卖艺不卖身,这个猥琐男居然要卖身给他? 刘盆子嫌弃地低头看了看,只见到吴原的后脑勺。 小皇帝现在搞清楚了,这个人就是个间谍,干些偷偷摸摸的勾当。间谍一般来说让人感觉到阴森可怕,但是他们发挥的作用是极其巨大的,如果吴原真的有这个能耐,也可以考虑让他为我所用。 “陛下,臣常在闾巷中厮混,往来的都是些流民、车夫、家仆,儒生、小吏,这些人来自八方,他们的闲话中有无数的消息,也许旁人觉得没有什么,可是臣听在耳朵里,都觉得大有用处。” “比如呢?” “比如,巴蜀粮贱,河东粮贵,邓禹似要渡大河入关。还比如,徐宣要将汶阳营送上前线”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刘盆子翻身坐了起来。 他并没有得到消息,这个有点奇怪。羽林军中汶阳营战士有许多,要是汶阳营上前线,这些羽林郎早就吵开了。 “陛下,丞相府的洒扫僮仆与我相善,据他说,今早徐宣召汶阳将军进府议事,汶阳将军嗓门大了一点,被他听到了一两句,说怎么这么急,再晚两天走不行么?粮草可准备妥当这不是要出征了吗?” “你觉得朕会对此事感兴趣?” “陛下,臣不敢妄言,臣只知汶阳将军与陛下过从甚密,曾几次觐见陛下,在郑县的几个营中,汶阳营对于陛下的态度最为明朗。” 吴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丞相徐宣已经对小皇帝产生了戒心,开始着手减弱他的影响,汶阳营要投靠皇帝,他立刻将其调走,一是剪除他的羽翼,二是让各营看一看谁才是真正手握大权的人。 “陛下,还有一事”吴原向后退了退,却依然不抬头看皇帝的脸,“小司农近日在造册饥民,小卫尉在四乡奔走勘查田地,陛下是要种地么?” 屯田之事只有几个人知道,刘盆子要求郑深和钱有先行准备,等准备充分了再酌情实施,吴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说明他的嗅觉很敏锐。 这句话倒还平常,可是吴原下一句话让刘盆子上了心。 “陛下,前日郑深已命其子郑白前往上郡。” 53.军事演习 牛得草不明白,皇帝怎么就被吴原忽悠了,居然真的允许他自行招募人手,组建一个机构,名字叫什么“汉情局”?而且还要牛得草好好安置他的家人,包括他的父母、妻子、两个女儿和一个兄弟。 “养这么一大家子得费多少粮食。”牛得草有点不情愿。 “不用你操心,从朕的内库里出!”刘盆子抓了抓屁股,觉得内裤有点紧。 三天整训完毕,第四天早晨,小皇帝坐着他的马车,把全部队伍拉了出来,宣布要进行一场“军事演习”。 羽林郎们第一次听到这个新词,个个一脸懵逼。 “演什么戏?” “不是演戏,是演习!” “笨蛋!这都不知道,军事演习就是假装打仗!” “那不还是演戏嘛!” 于是,五千余名羽林郎兴高采烈地出去演戏。 队形整理好了,小皇帝却不着急下令出发,嘴里一直在念叨:“怎么还没来呢?” 班登问道:“陛下,您到底在等谁啊?” “你猜?”刘盆子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活像怀春的少女等待情郎,班登看着不禁一阵恶寒。 “算了,不等了,出发!” 命令刚下去,前面尘土飞扬,卫尉诸葛稚带着几十个亲卫来了。 小皇帝脸上挂着笑,一副在我意料之中的得意表情,“哈哈,总算来了!我说嘛,刘侠卿早就该去报信了。” 旁边的班登心里有点发酸,原来是等他。平时没见皇帝和诸葛稚有什么来往啊,这是什么时候有的交情? 英气逼人的诸葛稚来到皇帝车前,扶着车辕问道:“陛下,您要去哪儿?” 小皇帝把车帘一挑,“诸葛卫尉,你是来参加朕的军事演习的吗” “演,演什么陛下,如今关中不太平,更始军四处作乱,到处都在交战,陛下万金之体,万万不可轻出啊!” 皇帝露出天真灿烂的笑容:“有十万兵马拱卫郑县,有诸葛卫尉护卫圣驾,朕有什么可怕的?来来,来上车,和朕排排坐,看朕怎么检阅军队不上?没事儿!哪有那么多的规矩真不来,那好,你就随着朕的车驾,看朕的羽林军到底如何!” 诸葛稚也不好硬拦,只好骑马跟在车旁,反正丞相说了,别让他跑出郑县就行。皇帝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还能插上翅膀飞上天去? 他跟着圣驾缓辔而行,看羽林军变换各种队形,一边看一边暗暗吐槽:“刘侠卿把个羽林军吹上了天,说队列走得多么整齐,军容多么雄壮,看今天这个乱糟糟的样子,就是一帮小孩儿过家家,比其他各营也强不到哪儿去。” 诸葛稚心里存了几分轻视的意思,愈发觉得丞相有些过于紧张了,小皇帝或许有点小聪明,却不会用兵,就凭他这些虾兵蟹将的童子军,能翻出多大的浪? 皇帝却是很开心的样子,一直与诸葛稚交谈,屡屡让他评点羽林军,诸葛稚每次都是简短的几个字,不肯多发一句议论,这使他的奏对显得有些生硬。 但是皇帝是如此的平易近人,丝毫不以为忤,而是充分展示了一个少年人应有的幼稚和激情,不时地向诸葛稚炫耀着自己的羽林营 “不过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诸葛稚很容易地得出结论,对于那些关于皇帝的消息都不以为然起来,在他看来,小皇帝是被过分吹嘘了。 慢慢地皇帝似乎有些困倦,不再说话,好像是在车里打起了瞌睡。 行军依旧是乱糟糟的,颇有赤眉军的风格,诸葛稚只听见号角声阵阵,各色的令旗左摆右摆,队伍跑来跑去,围绕着县城,在几个大营门口游走,营里的男男女女都跑出来看热闹,大声吆喝着自家的子弟,跑过来相互寒暄,完全不像什么军事演习,而像是赶大集。 刚喝过粥的饥民也跑来看热闹了,仿佛全县的人都关注着这场军事演习,城外不知道汇集了几万人,一时间人山人海,便连皇帝车驾都被人围住不能脱身,混乱中,亲卫队只好强行开出一条道来供皇帝通行。 诸葛稚带来的骑兵都跑散了,只有几个人跟在身边,而他尽力地跟着皇帝的马车,让马车保持在视线之内。 太乱了,这什么军事演习,简直胡闹!诸葛稚心中有点烦躁。 羽林军彻底走散了,直到太阳偏西,大军才簇拥着皇帝车驾向大营走去,诸葛稚被挤得满身臭汗,好像打了败仗一样丢盔弃甲,听到车内隐隐传来鼾声,心里才算松了口气,跟着跑了一大天,这个祖宗终于累得睡着了。 直到把皇帝车驾送回大营,诸葛稚才疲惫不堪地回到自己家里。 诸葛卫尉以为皇帝已回到营中,而演了一场金蝉脱壳的刘盆子,这时已带着他的龙骧营离开郑县,向东北方向开去。 “光长脸不长脑子,还好意思姓诸葛!”刘盆子边走边嘲笑着绣花枕头诸葛稚,回手摸了摸自己智慧的黑脸。 现在的龙骧营可比军事演习时整齐多了,士气高昂,军容严整,不愧是经过了半个月训练的“老兵”。 正值盛夏,绿色是主流的颜色,两千年前的环境比现在原始得多,到处是树木,到处是绿草,杂着五颜六色的不知名的花儿。溪水清澈得不像话,田野里不时有野兽惊起,十几岁的羽林郎们眼巴巴地看着,却慑于军令不敢私自去追逐。 “这环境比后世的自然保护区强多了。”刘盆子心想,“想必这里是山区,野生动物多点,等到了平原地带,大概人烟会稠密起来。” 可走了半天依然没见着几个百姓,眼见着旁边的田地慢慢多了起来,可是看那长势实在是不怎么样,不少田干脆荒着,地里长满杂草。 怪不得赤眉军在长安呆不上半年,就被饿得全军出走,百姓饿死一半,跑掉一半,十室九空,哪儿还有人种田?有钱有粮有人的关中豪强又不肯归附,几十万大军上哪儿找粮食去?只能指望着官仓的存粮,坐吃山空。 真是一群强盗啊!刘盆子一路慨叹。 翻过一道山岗,忽觉眼前一亮,只见山岗下面有大片的农田,田里庄稼长得正盛,远处有一个村落,看样子有数百户人家, 小皇帝下令停止前进,就地休息片刻,有人在树荫下铺了席子,供皇帝陛下坐卧。 几名游骑带来了一老一小,两个人见了小皇帝赶紧跪下,老者道:“贵人路过此处,小民本应有所供奉,可是这几个月来了两次乱兵,一次是朝廷的兵马,一次是赤眉毛的贼兵,把敝乡劫掠一空,小民等连饭都吃不上了,实在没什么东西进奉贵人,请贵人千万要见谅。” 刘盆子见他虽然头发花白,形容枯瘦,说话却明白清楚,便和颜悦色地与他交谈。老者的畏惧之心少了些,一五一十地把本地情形告知皇帝。 前面的村子是新民乡,归沈阳县管辖,这个沈阳可不是后世的沈阳,而是大汉左冯翊下面的一个县,王莽登基后为了显示新气象,把地名官名全改了一遍,沈阳改为制昌,但是人们还是习惯说旧名,尤其新朝灭亡之后,王莽的那些所谓革新都随风而去。 新民乡本是个富裕的乡村,田地是附近几个乡里最好的,但是乡民也只是勉强糊口而已,这里的良田一大半都是杨家的,乡民也多是杨家的佃户,受着田主的盘剥,一年剩不下多少余粮。因此所谓的富裕,也只是富了地主而已。 杨家在乡里有一座宅子,时不时在这里居住,自从兵乱以来,杨玉带着全家搬进了杨树坞,连同杨家的同宗同族,还有大批的门客和家奴,杨家又招募了许多青壮驻守杨树坞,乡民为了有口饭吃,有把子力气的都应招去了。因此乡里青壮不多,剩下的多是老弱妇孺。 刘盆子点了点头,西汉末年土地兼并已经比较严重了,地主豪强占据大量良田,平民百姓无立锥之地。等到战乱一起,豪强筑坞自守,平民要么依附豪强,要么坐等饿死。 老者姓穆,是乡里年龄最大的一个,每当乱兵到来,别人都吓得躲起来,却把他推出来应对,他的孙子穆弘不放心,每次都要跟着。 “我年龄大了,不怕死。”穆老头咧嘴一笑,脸上的沟壑越发深了。 “你也不怕吗?”刘盆子看着他身边的穆弘,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壮实后生。 “不怕!反正不是被杀,就是饿死!不是饿死,就是病死,不是病死,就是老死,早晚是个死,怕什么?” 说得好有道理的样子,周围的人都忍不住笑了。 “这孩子孝顺,不放心我一个人,不肯去杨树坞里躲避,可杨家要的是守坞的青壮,又不肯养我这么个糟老头子也多亏他留在家里,采摘射弄些吃食,否则我早就饿死了。” “走,去乡里看看!” 军令传了下去:“列成两列纵队,齐步前进,不准踩踏农田,要是踩坏了地里的庄稼,军法从事!” 穆老头连连点头:“这么军纪严明的队伍,老朽还是第一次见到,不知是哪儿的队伍?” 有人告诉他,这是大汉建世皇帝陛下,穆老头惊得嘴都合不上,“王者之师,王者之师啊!” 54.艰难抉择 大队开拔,尘土飞起,羽林军龙骧营开进了新民乡,皇帝陛下命令全营合唱两军纪四留意,一时间脚步齐整,军歌嘹亮。 我大汉军队是王者之师、明之师,歌声唱出了爱民、护民之情。这正是打广告做宣传的好时机,虽然舞台小了点,只有一个小小的乡村,就当练习吧。哪个明星不是从跑龙套开始的? 可惜的是,村子里的人少得出奇,放眼望去,除了一个邋遢汉子坐在大门口捉虱子之外,整个村子空无一人。偶尔有个孩子跑出来看热闹,也立刻被大人追出来拽回家里去了。虽然羽林军扯破了脖子唱着:“不取百姓物,百姓才拥护。”可是百姓呢?百姓都躲到哪儿去了? 穆老头道:“敝乡粗鄙,不识陛下王者之师,待老朽把他们都喊出来。” “不必打扰乡亲们了,我军只是路过。”皇帝暗想,用不着叫,一会儿就让你们抢着跑出来。 刚出了村子,他便下令扎营,准备过夜。 这都是训练过的科目,士兵都各司其职,没多久就扎下了营盘,埋锅造饭,皇帝专门命令多熬几锅粟粥放在大营门口,不信这些吃不饱肚子的贫民闻到饭香还会绷得住。 果然,新民乡的百姓三三两两地出现了,也许是看到汉军没有骚扰他们,既没有入室抢劫,也没有踩踏庄稼,百姓的胆子渐渐大了起来。 先是几个孩子怯生生地靠近,他们咬着手指,哈啦子都流到了衣服前襟,皇帝喊道:“小班登,这些是不是你的弟弟妹妹?怎么鼻涕跟你一样长!”羽林郎全都大笑起来。 班登招呼孩子们喝粥,还给他们盛了一碗肉,穷人的娃哪儿见过肉,立刻忘了害怕,扑上来抢着吃,小班登道:“别抢别抢,都有!”给他们每人夹了一块。 看新来的军队好说话,几个大人也凑了过来,羽林军来者不拒,任他们自己盛取,几百名衣衫褴褛的百姓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全都跑过来喝粥,一个个狼吞虎咽,一看就是饿坏了。 穆弘大口大口地喝着粥,忽然指着不远处羽林军的菜盆道:“我也要吃肉!” 一个士兵道:“白食还挑三拣四,能上战场的才有肉吃!” “谁说我上不了战场?”穆弘把碗一放,拿起旁边的弓箭,很轻松地拉开,一箭射出,正中几十步外的一棵小树,箭头扎了进去,箭尾还在颤动。 公孙准技痒,上来和他比试,两个人你一箭我一箭,硬是把棵小树射得满是羽箭,两千羽林郎在旁边大声喝采。 两个人虽然都是神箭手,但是风格各不相同,公孙准是天生的狙击手,看起来面无表情,十分冷静,射击精度极高,而穆弘却是连珠发箭,一箭接着一箭,让人目不睱接,虽精度稍逊,但是胜在射速,让人眼花缭乱。 皇帝也有点技痒,刚想起身,被班登和牛得草一左一右,死死按住,两人生拉硬拽,把皇帝“请进”大帐。 “叫那个穆弘进来!”皇帝叫道。 穆弘在皇帝驾前毫不客气地大吃大喝,但是面对皇帝的招揽却大摇其头,“我不去,我走了爷爷会饿死的!除非皇帝陛下若是去攻打杨树坞,我愿意带路!” 刘盆子道:“杨老爷子不是你家的雇主吗?” 穆弘道:“杨家人是强盗!乡里的田都是他强占去的,他那个杨树坞就是个强盗窝!他要我去帮他守卫,我才不去!” 皇帝来之前也做了些功课,知道杨家不是善类,家主杨玉有五个儿子,个个凶悍异常,他们聚集了几百亡命徒,称霸一方,常有杀人越货之举,从新朝到更始政权,哪一届地方官府也不敢管,这样的豪强在本地都是盘跟错节,根基深厚,除非官府下大决心动用军队,否则根本就动不了。 汉朝时的豪强就是强横,敢收留逃犯,敢杀人害命,敢和官府对抗。刘秀的大哥刘縯就是如此,他“倾身破产,交结天下雄俊。”常为“小盗”。这是好听的说法,实际上就是他结交了很多不法之徒,常从事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很正常啊,不抢劫,哪有钱养那么多士?难道都像羽林郎这么倒贴吗? “杨玉勾结乡佐,将乡亲们的田作为荒地,直接霸占了去。买田时将良田当作差田,压低田价;租种时又将差田作良田,提高租米。乡亲们都活不下去了,只好把孩子送到他家中作奴仆,可他生性暴虐,对奴仆动辄打骂。周家的孩子被他活活打死,丢到山里喂了野兽。乡亲们都恨透了他,就盼着陛下主持公道!陛下,我句句是实,若有一句假话,请陛下杀了我!” 在那个年代,贫苦百姓真是一点人权也没有,汉律虽对奴隶有保护,但主人打杀家奴的事还是屡见不鲜。官府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起来还是新太祖王莽比较讲究,他的儿子打杀了家奴,他竟逼着儿子自杀抵命。 刘盆子听了穆弘的话,什么也没说,只挥了挥手,把他赶走了。 英明睿智的大汉建世皇帝陛下不会轻易听信任何一面之辞,他要多听多看,看这杨玉的风评到底如何。更重要的是,要看杨家的态度。如果强盗杨家态度诚恳恭顺,认了他这个老大,皇帝陛下可以考虑放他一条生路。大家都是强盗,大强盗带着小强盗一起抢把大的也未尝不可。毕竟天下的强盗那么多,要是见一个杀一个,岂不是自绝于强盗豪强? 随军军吏从村子里得来的消息,穆弘说得基本都是事实,杨玉一家这些年没少干恶事,在新民乡民愤极大。本来百姓不敢说,可是现在家家没粮,个个都要饿死了,还有什么怕的?于是皇帝收到了数份血泪控诉。 刘盆子陷入了沉思,作为一个爱民如子、讲究人权的皇帝,他怎么能容忍这样的恶霸横行乡里呢?除非除非杨家乖乖地交纳粮食,纳供投诚。 还是先等等吧,反正他已派了使者,要杨玉来见驾。 第二天一早,皇帝命穆弘为向导,带了百余名侍卫到附近的山林中去射。说是射,其实这些人中没几个能在马上开弓,骑射这种高级技能不是放牛娃们所能掌握的。 不过这并不耽误他们玩,少年人玩性大,肆意地在田野里骑着马追逐野生动物。半天的时间,少年们往来奔波,追逐呼喝,十分快意自在。 牛得草一直追随在皇帝身边,丝毫不敢大意,那个年代,环境还没有遭受大的破坏,即便关中这种已经开发的地区,山林中的大型野兽也不鲜见,要是让皇帝落了单,遇着狼虫虎豹出了危险就遭了。 刘盆子的骑术很好,而牛得草不过是个放牛的,能骑稳了马就不错了,岂能跟得上他的步伐?不出意料的,小牛同志把皇帝陛下给跟丢了。 牛得草焦急万分,把一百余人撒出去分头找,四处呼喊,折腾了半晌,依旧不见皇帝的身影。 他不知道,此刻刘盆子正在一处无人的山坡,望着眼前郁郁葱葱的山林,心中做着艰难的抉择。 此刻他是自由的,自从穿越以来,刘盆子第一次如此自由。 没人监视,没人伺候,没有责任,没有义务,他可以扬鞭策马,去自己想去的任何地方,就像他一直想要的那样,摆脱乱世皇帝的身份,与这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绝缘,无声无息地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赤眉军会再找一个傀儡,他们依旧会进长安,出长安,被消灭,这个时代依旧属于完美帝王光武帝刘秀,历史不会因他而改变,这次穿越只不过是一个十分意外的意外。 而他刘盆子解脱了,不用再提心吊胆,不用再去做金丝鸟笼中被豢养的鸟。他将隐姓埋名,作为一个普通人,去过这个时代最普通的生活,不出奇、不出头、不出仕,挣钱养活自己,安稳度过余生,成为一个悠闲自在的古代屌丝男。 这个称呼让他心头一动,又想起了从前在魔都的生活。两千年后,他也是这样无亲无故无牵无挂,蜗居在三十平方的小屋,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一个悠闲自在的屌丝男。 那么,他穿越两千年的时光来到这个时代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为了体验古今屌丝生活的不同之处,用两世为人来写一篇历史博士论吗? 浪费啊! 有这个以多少亿分之一计数的难得的穿越经历,有幸来到这个金戈铁马的大时代里,他就不能干点什么吗?难道他不能让历史的车轮偏上那么一偏?不能让这个时代留下他刘盆子的记忆? 他就这么怂吗?他究竟在怕什么? 怕樊崇?怕徐宣?刘盆子摇了摇头,这些人虽也是一时之雄,但都不在他的眼里。 那么他是担心那个能力爆棚、运气爆棚的“位面之子”刘秀? 刘盆子不得不承认,这才是他真正忌惮的大BOSS,与这样一个有能力有运气的人为敌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情。 他们的起点十分不公平,刘秀已经度过最艰难的时期,有了帝王之基,而他刘盆子还只是一帮泥腿子手中的傀儡小皇帝,他所有的不过是一顶不伦不类的皇帝帽子,也许他唯一的优势便是穿越者的先知先觉和领先两千年的知识储备。 如果刘秀也是穿越者,那么这点优势都没有了。 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新太祖王莽比刘秀更像后世的人,这厮不仅要对整个国家进行社会主义改造,而且还发展当时的各种黑科技,竟然还解剖尸体做研究,那不就是现代医学的一套吗? 王莽如果真是穿越者,那就更可怕了,因为他也失败了,败在刘秀一万破四十万的天才一战中,昆阳大战后,他的王朝已经不可挽回地远去了。 难道刘秀已有了击败一个穿越者的经历?刘盆子摸了摸脖子,他不想做第二个。 在不断的纠结当中,刘盆子听到了侍卫们的呼喊,“陛下!陛下”就在他东面,声音并不远,而另一个声音也在他的头脑中轰鸣:“屌丝!屌丝!” 鬼使神差的,刘盆子答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在回应哪个声响,接着他迈出了一步,向着东方,慢慢地走出了几步,走出树荫的遮蔽,将自己暴露在阳光之下。 这几步之后,刘盆子的一生将大大不同。 牛得草见到皇帝的身影,急忙奔上前去,皇帝的样子十分奇怪,让他有些害怕。 皇帝陛下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他说道:“朕不做屌丝,朕要回营!” 不管怎么说,回营就好,牛得草大大地松了口气。 刚进军营,罗由的副手,随军的郎中何欣报告,杨树坞来人了。 杨玉不出意外地卧病在床,不能来拜见皇帝陛下。来的是他的管家,说去年遭了灾,田里收成不好,今年又遇兵乱,家里委实没有存粮,请大汉皇帝陛下见谅,现有猪羊几头供奉天子,犒劳将士。 毫无疑问,杨玉并没有归顺的意思,派人来是看风向的,大概是摸摸大汉皇帝的底,看看能不能匹敌。要是有一点拜老大的意思,怎么也得派个儿子过来。 皇帝笑了笑,“好啊,留一口猪给村子里,再留些米,别让他们饿死了!” 何欣有点激动,皇帝陛下如此爱护臣民,在郑县施粥,出了门又赠粮,真是百姓的好皇帝。 可是他又有点发愁,似新民乡这样的村子这一路不知要遇到多少个,要是皇帝这么大手大脚地一路赏赐过去,军粮都得送光,羽林将士们就要喝西北风了。 刘盆子与他的想法完全相反,他觉得马上就要发财了。 由于杨家的不识相,大汉皇帝陛下终于认识到,对于一个鱼肉乡里、民愤极大的恶霸,允许他继续存在,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于是,他命令大军开拔,去围。 55.堡垒内部 在距离新民乡三十里外的杨树坞内,杨玉在听管家的回报。 “一共有两千人左右,是新成立的羽林军,看着年龄都不太大,我去时伪皇帝不在,听说带着人打去了。” “两千人!还没有坞里人多,怕他个鸟!”杨玉的三子率先叫道。 “可惜了那些猪羊,早知道就不送了。”杨玉长子叹了口气。 “不可掉以轻心”杨玉拉着长声,微睁开混浊的老眼,“两千娃娃兵没什么了不起,可是他们的背后是赤眉贼。你说话也要注意些,什么伪皇帝,只要有刀枪,都是真皇帝,咱们都得认。” 管家连忙低头称是。 杨玉皱着眉头,眉心处挤出了一个川字,“咱们的礼节到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要去招惹他们,也不用急着投效,形势不明朗啊,这天下还不一定是谁的多放哨骑出去,紧盯着羽林军。你们几个都警醒着点,加强戒备。从今天起,关闭大门,任何人不准进出!” 命令刚下达时总是忙乱的,有人还在坞外没有回来,有人还要出去办点急事,坞里都是宗族故旧,看门的敢得罪哪一个?杨树坞的进进出出又持续了大半天,等到夜幕降临,厚重的大门终于关闭了。 夜深了,整个堡垒人声绝迹,只有夜虫还在不知疲倦的嘶鸣。角楼上有值守的人影晃动,单调的更鼓声传出去很远。 在西南偏院的一间牛棚里,五个后生正凑在一起低声嘀咕,其中一个抬起头警惕地望了望四周,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让他的五官清清楚楚呈现在夜色之中,正是新民乡的神箭手穆弘。 刘盆子一早带兵离开新民乡,摆出不理杨树坞、继续北上的姿态,却暗暗地差遣穆弘潜进坞内联络乡党。 穆弘赶了三十里路,在天将黑之际趁乱潜入坞内,一进坞便来找几个要好的同乡,这些人都是守坞的青壮。 “陛下说了,若是能攻下杨树坞,就分了杨家的粮食,归还各位被杨家霸占的田产。”穆弘正说到关键之处。 “太好了!当年闹饥荒,杨家只用一袋麦子就换走我家四十亩好田,那田可是靠近河边最肥的田!” “你知足吧,我家连袋麦子也没有,直接给了五百钱,五百钱够买什么的?现在一石粮都涨到万钱了!” 几个青年个个苦大仇深,七嘴八舌地开起了秘密批判大会。 “轻声!”穆弘提醒道,他虽然胆子大,却并不粗心,知道这破草棚子四处漏风,他们的密谋随时可能被人偷听了去。 “想要田就得豁出去性命!这是掉脑袋的勾当,你们敢吗?”穆弘的音量虽不高,却很有力量。 牛棚里顿时沉默下来,几个人或蹲或坐,都垂着头不吱声。突然一个后生站起来说道:“老子早就受够了!每天替他杨家守着这破坞,却连顿饱饭也吃不上,听说家里我娘都快要饿死了!再这样下去,家里人都要死光了,我一个人活着还有什么劲!老子今天就要拼一把,赢了全家过好日子,输了大不了一起死!” “就是,大不了是个死,怕他个鸟!” 一个领头,其余几个胆气也壮了起来,纷纷表示要干这一票。穆弘看火候差不多了,说道:“好,咱们就地立誓,谁要是去告密,让他死于乱刀之下!” 古代人敬天地神明,对待誓言很严肃,若是起了誓,便会得到同伴的信任。要是在不信神的现代,我信你个鬼! 五个青年一个接一个地立誓,正在激情澎湃之际,突然听到牛棚一角有人低喝道:“你们干的好事!” 几个人都大惊失色,穆弘拔出匕首就要扑上去,那人赶紧向旁边一闪,摇手道:“别,我是来入伙的!” 穆弘将信将疑,手里依旧紧握着刀,脚下却移了两步,封住来人的去路。 就着月光,可以看出来人身材不高,面貌颇有些清瘦。有人已认出来了,这人是杨家的远房亲戚,名字叫做杨延寿。 杨延寿的父亲是个教书先生,不幸中年早逝。杨延寿和母亲两个人相依为命,守着几亩薄田度日。王莽赋税沉重,这几亩田也守不住了,杨延寿只好把田贱卖给同宗杨玉,母子两个双双卖身为奴,依附着杨家生活。 杨玉对杨延寿母子没有丝毫同宗之情,只把他们当做普通奴仆对待,杨延寿被安置在厨下烧火,而他的母亲则在浣衣室内劳作。杨家人常以杨延寿母子的恩主自居,视他们如上门乞食的无赖。 杨延寿是读书人,自视甚高,不肯屈居人下,为了母亲只能暂时委曲求全,其实心中早把杨玉一家恨到骨子里。 今天他半夜起来方便,见牛棚里几个人影,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商量什么,他偷偷靠近,竟然把几个人的阴谋听了个清清楚楚。杨延寿立刻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果断站出来入伙。 一个后生道:“这个人是杨家同宗,怎么会与我们同心” 穆弘持刀向前迈了半步,杨延寿忙道:“你们方才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若是想要告发你们,或者偷偷去告知家主,或者直接喊出来就是,何必站出来与你们商量?” 几个人想了想,是这个道理,倒信了他五成。 杨延寿见了,忙趁热打铁道:“我虽然也姓杨,和杨玉家的血脉隔得太远,早已出了五服,相同之处只是都姓杨罢了。杨家一向欺压小宗,待我母子更是刻薄,说我是他的同宗,不如说是奴仆罢了。” 众人平时对这些事见得不少,知道他没有撒谎,此时愈发相信他了。 杨延寿读书明理,知道要取得信任,必须得说出自己的条件,如果没有什么所图,为什么要反抗家主呢? “我只要事成之后,皇帝陛下能脱了我母子的奴籍,给我些田地耕种,不再受别人的窝囊气。” 穆弘把刀子收了起来,杨延寿知道,自己已经取得了信任,便也跟在几人后面起了誓。 他将五人引到自己居住的柴房里,安排年纪最小的在外面望风,余下的人就靠在一堆柴草上面,商量具体的行事。 穆弘道:“咱们六人夺了大门,举火为号,皇帝陛下自会率大军来攻。” 乡里的后生没什么见识,只是跟着点头。 杨延寿却道:“我等身在坞内,如何得知皇帝陛下大军是否在左近?即便大军来临,我等知晓了,杨家想必也知晓了,自会加强防备,怎么能容我们几人轻易夺门?即便侥幸夺了门,杨家必拼死反扑,我等六人如何抵过成百上千守卫的冲击?若是一个守不住,不仅夺不成杨树坞,反倒要搭上几条性命。” 杨延寿的连环三问一出,把穆弘当场问住了,他想了想说道:“大门人多,不好硬夺,那就夺取后边小门,引大军偷偷入坞,后门僻静,不会惊动别人。” 杨延寿道:“后门外山路狭窄难行,大军不认得路,如何寻得到?” 穆弘道:“我偷偷出坞一趟,与皇帝陛下定计” 话未说完,被杨延寿厉声打断:“我等干冒大险,与你共举大事,今你出坞去,不知何时能归,不知是否归来。却将我等置于此险地” 话未说完,穆弘一下子跳了起来,一拳向杨延寿的脸打过去,杨延寿躲闪不及,被他打倒在柴草垛上,穆弘还要再打,却被其余四人死死拉住,纷纷叫道:“我等共举大事,正当同心,怎么能相互殴斗?” 穆弘瞪着眼睛,气喘吁吁地道:“你把我穆弘看作什么人?我说会回来,就会回来!姓穆的绝不会丢下兄弟!若是你们事败,就是皇帝不来,我也要自己进来与你们同死!” 杨延寿再不作声,捂着脸在一旁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谈论。现在的议题集中在怎么让穆弘溜出坞去,一个说要假扮成守坞青壮,另一个说用一条长绳从院墙上槌下去。 穆弘不耐烦地道:“哪有这么麻烦?进坞时我只担了担柴草,说是出去打柴的,又说出几个同伴的名字,就放我进来了。明天还说是出去打柴好了!” 一个后生道:“今天不行了,杨玉已经下令不准一个人进出。” 穆弘道:“那我现在就走,顺着坞墙爬下去就是,悬崖峭壁穆某都爬过,还怕这几丈高的墙?” 杨延寿忽地连声冷笑,穆弘怒道:“你笑什么?还要讨打不成?” “我笑你们是无谋之辈,难成大事!” “我们无谋,难道你有谋不成?” 杨延寿道:“大丈夫举事,何必仰赖他人!若是没有外面的大军,便拿不下这杨树坞么?” 几个后生都认为他在说大话,凭着六个人怎么能拿下住有两千多人的杨树坞呢? 唯有穆弘说道:“你说得有理,大丈夫何必仰仗他人?”他还记得那群娃娃兵嘲笑他不会打仗,不让他吃肉的那一幕,心中想要争一口气,立一件奇功给他们看看。 杨延寿道:“杨树坞墙高几丈,出去容易进来难,这可不像山岩,有手抓之住,这光溜溜的墙如何爬得上来?若你有去无回,我等几人又该如何?就算你能偷偷出入,来回也要耽搁时日,夜长梦多,万一被人察觉,我等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穆弘道:“你有什么计较快说,只管啰嗦什么!” 杨延寿道:“依杨某的主张,不须大军,只咱们几个,就要了他杨玉老贼的狗命!” 56.深夜乱斗 杨树坞有房屋数百间,里面住着两千余人。正中的院落是杨家的主院,杨玉一家及贴身奴仆住在里面。主院东边的院子次之,里面住满了杨家的门客,多是些作奸犯科的亡命之徒。西面的一个小院住着粗使的家奴。杨家的旁支小族、亲戚故旧都散居在坞堡四处。 在坞堡西南角的几排破败的屋子里,住着四乡招募来的青壮。从十几岁到三四十岁不等,有数百人之多,这些人平时干些力气活,修筑堡垒、下地耕种,等到有敌人来犯,就上墙守卫。 东面有一座最大的屋子,原本只是一排牛舍,草草改造一番就住了人。里面住着六十余名青壮,地上铺着干草,所有人都是席地而卧,一个挨着一个。正是午夜时分,所有人都在沉睡,鼾声此起彼伏。 突然,沉睡的人们被一阵吵闹声惊醒了,他们揉着惺松的睡眼,看着同是来自新民乡的两个人打架,两人先是对骂,之后便动起手来。 青壮们有的在旁边加油叫好,有的人上前好心劝阻,可是两个人却扭打在一起,怎么也分不开,更糟糕的是,他们的同乡来劝架,不小心挨了一肘子,一气之下加入斗殴,三个人在屋子里乱蹿,一会踩了这个,一会打到那个,引得众人纷纷怒骂,又有两人加入战团,打架升级为群体斗殴。 喧闹声惊动了不远处的杨家家兵,一个人过来探看,怒斥了几声,根本没人搭理,家兵便去喊醒在此值夜的主人。 杨玉的五个儿子轮流值守,管理招募的青壮,平时带着两个武装家兵住在兵器库旁边。兵器库平时是锁着的,钥匙在值守的人身上,若是遭到袭击,便会立即打开库房,分发武器,让青壮们上墙守卫。 今天值夜的是杨玉的三子,青壮们背地里都叫他杨三。 杨三睡得正香时被喊醒,满脸烦躁地带着一个家兵过来,一进屋便高声怒骂,屋内人声鼎沸,谁也没有注意到外面的一声惨叫。 两个打架的人围着杨三,互相指责,争辩着是非,还不断撕扯着不肯罢休,杨三勃然大怒,拔出刀来进行恐吓,那名家兵也跟着亮出了刀。 这时事情便陡然起了变化,杨三右侧的青壮闪电般地出手,夺过了他手中的环首刀,而他左侧之人则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 杨三顿时被制住,动弹不得。 另一个家兵也遭到了两人围攻,可是这次围攻竟不成功,这个家兵挣脱了束缚,转身就向外跑。他一只脚已迈出门口,另一只脚还留在门内,整个人忽地停住,然后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他的胸口已经是殷红一片,眼见是死了。 这时门口现出一个人来,手中拿着一柄匕首,上面还滴着血。 青壮们见死了人,个个吓得够呛,有人喊了一声,“死了!”又见那人杀气腾腾的样子,吓得赶紧把下一句话咽了回去。 穆弘方才躲在外面黑暗的角落里,等到杨三进了屋子,一箭射杀了外面留守的家兵。之后立即冲进屋子,正巧遇到家兵外逃,撞到了他身上,穆弘毫不手软,一刀结果了他。 现在他手提带血的匕首,另外两个后生提着抢过来的环首刀,三个人堵住门口,把满屋子的青壮全都困住。 杨延寿方才躲在角落里,混杂在睡觉的青壮之间,此时站了出来,展开一幅绢帛,大声道:“杨玉及其五子打家劫舍,伤人害命,鱼肉乡里,欺压百姓,暴仆皇帝陛下有命,将杨玉全家就地斩首,查抄家财!” 这些贫苦百姓哪里听过什么圣旨,一听是皇帝陛下的命令,也不知是真是假,第一感觉就是呆在当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一个年纪较长的人问道:“大家都是穷苦人,给杨家干活讨口饭吃,你们这么做,到底要做甚?” 杨延寿道:“讨口饭吃,你吃得饱么?杨家给过你饱饭吃么?” 一句话问得他哑口无言。 杨玉对待门客很周到,对待奴仆和青壮却极为吝啬,顶多也就是给一口粗饭,让他们饿不死罢了,只有需要拼命时才给加餐,让人吃顿饱饭。 杨延寿道:“你们的父母儿女呢?他们有饭吃吗?谁家里没有饿死过人?” 话一出口,屋子里人人垂下头去,有的人竟开始低声啜泣。 “杨玉在乡里横行霸道,谁家没受过他的欺辱?” 杨延寿一句接着一句,“他家中有钱有势,我等惹不起,可是他再强横,能强得过当今天子吗?如今皇帝要为我等主持公道,除了这恶贼,尔等做何感想?” 一个后生霍地站起:“杨玉该死!他们杨家都该死!杨三!我妹妹是怎么死的,你说!是不是你这个狗贼害死的!” 杨三已经被捆住手脚,口中塞了团破布,他看着这个后生,突然想起那个脸上怯生生的小女孩,因为不肯屈从于他,被他一怒杀死。 后生眼中满是怒火,那些平时看起来老实巴交任人驱使的贱民,全都盯着他看,目光中充满恶意,杨三心中惊恐万分。 杨延寿大声道:“皇帝陛下的大军已到城外,正等着我们开门去迎,皇帝陛下有令,灭杨家,分粮食,大家有饭吃!杀杨家一人,赏良田三十亩,杀了杨玉,赏良田百亩,健牛一头!” 仇恨只是个小火苗,粮食和良田却使这火苗瞬间升腾,旺旺地烧了起来。灭了杨家,便再不用挨饿,每个人都能活下去,就连他们的家人也会跟着过上好日子。 这些想法一形成,青壮们便觉得按捺不住,蠢蠢欲动。也许这颗种子早就埋在心里,只是在等一个时机,等一个为首之人站出来振臂一呼。 青壮们被活下去的前景诱惑着,心中已是认可了杨延寿的话。那个妹妹惨死的后生第一个跳出来,抢过刀,一刀捅进杨三的肚子里,杨三痛苦地四肢抽搐,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呜咽。 杨延寿接过他手中的刀,刺入杨三的大腿,然后是新民乡的几个后生,然后是其他的青壮,他们有的人是被血激发了凶性,有的人却是被人逼迫。 一会儿的功夫,杨三的身体已经成了个血葫芦,屋内的每一个人都完成了这个入伙的仪式,。 穆弘带着几十名青壮出门,打开武库,分发兵器。同住一个院子的青壮最先觉察到异样,许多人跑出来追问,互相一通气,又有许多人加入。 穆弘带着众人杀向杨家居所,整个杨树坞都惊动了,角楼居高临下,最先发现异样,敲起了铜锣,尖锐的锣声在上空回荡,杨玉二子衣衫不整地出来,身后带着几个武装家奴,正撞到穆弘一行,他喝问道:“跑什么跑?怎么回事?” 穆弘高呼:“有贼人!快上墙守卫!”趁着他没防备,欺上前去一刀刺进他的心口,那几个家奴见主人已死,青壮们势大,吓得掉头就跑。 青壮们本是乌合之众,平时怕也没这么大的胆儿动刀子,可领头的穆弘勇猛无比,挡者则死,让这些人也随之气壮起来,再加上贪图皇帝的良田赏赐,让他们也燃起了杀人的欲望。 百余青壮趁乱冲进正院,见人就杀。杨家的家兵原本更有战斗力,在仓促之间却乱成一团,有的没等拿到武器就被杀,有的起来抵抗,却寡不敌众,被乱刀杀死,更有甚者,当即随着造反的青壮反杀主人。至于那些门客,平时受到优待,此时却大多作鸟兽散。不知是谁打开了大门,众人一拥而散,全逃命去了。 没过多久,杨家五子全部被杀,杨玉一家至亲几乎被杀光,就连杨氏宗族旁支也有许多人被杀,杨树坞血流成河,人人杀红了眼,只有杨玉影踪不见。 有趁火打劫者胡乱杀人,抢掠财物。有趁乱报仇者,借机杀死仇人,一时间杨树坞里血流成河。 直到孙易带着羽林军龙骧营二曲冲进坞堡,才止住了这场杀戮,维持住了坞中的秩序。这时杨树坞中只余下一千余人,孙易组织羽林军与青壮清理现场,发现这一夜杨树坞里死了四百余人,另有数百人逃出坞去。 天光大亮,皇帝陛下大驾光临,随驾数百人,其余军队在外驻扎,意外的是,杨家家主杨玉竟然在队伍里。 原来刘盆子带羽林军白天离开新民乡,假作围,等天一黑,便向杨树坞行军。孙易作为先头部队,一阵急行到了附近,见杨树坞有异动,立即靠近,没想到坞门大开,众人都向外逃散,孙易带二曲将士毫不费力地进了坞堡,掌控局势。 皇帝大军在后,天亮时进了林子,迎面遇到几个人,形容狼狈、神色遑急,拿下一审问,竟是坞主杨玉,原来乡民举事时,杨玉没在自己房间,而是在小妾那里,躲过了第一波杀戮,趁乱混出了杨树坞,本以为逃出生天,没想到一头撞进刘盆子的网里。 57.皆大欢喜 杨树坞召开了一场公审大会,公审对象是坞主杨玉,这是皇帝陛下的意思,他并没有直接下令将其斩首,而是要“顺应民意”,让十里八乡的乡民来决定他的死活。 可是民意早已确定,杨玉是注定要死的,十里八乡的青壮许多都参加了昨夜的杀戮,留着他找大家报仇吗? 公审大会开了一整天,先后有几十人上台控诉,不仅有平日被欺压的乡民,而且有杨家的同族旁支,看来这杨玉平时实在太霸道,人缘差到了极点。 公判大会在山呼海啸般的“杀”声中结束,杨玉被明正典刑。 紧接着就是分赃大会,杨家的家底太丰厚了,仓库内的存粮足够整座坞壁的人吃上两年,还有金银珠宝、牛马牲畜、鸡鸭禽类,当然最值钱的是田地。 杨延寿私传圣命许诺的赏格,皇帝陛下毫不迟疑地认下了,甚至比那还要丰厚,凡是参予举义的人都得到了重赏,反正都是慷他人之慨,田都是白来的,刘盆子赏出去一点也不心疼。 皇帝命杨延寿主持审理那些陈年旧案,杨家强占强买的田地,一律无条件退还。 之后剩下的田地充作皇田,百姓可以租种,田租为收入的四成,如果需要皇帝陛下提供耕牛,则田租为五成。皇帝陛下还允诺耕田时提供种子,贷给农户耕种,收获时再行偿还。这个田租水平比原来降低了许多。即便是一个赤贫的农民,租种了皇田,皇帝贷给种子,自己出劳力,也能得到一半的产粮,够家里人吃用的了。 一时间人人欢喜,十里八乡的百姓都很满意,齐齐夸赞皇帝圣明。可最激动人心的还在后头,皇帝陛下决定开仓放粮! 这句话一说出来,欢呼声响彻天空,正在挨饿的穷人们终于有吃的了,在大汉建世皇帝陛下的英明领导下,大家有活路了。 开的是谁的仓?当然是杨家的!附近的几个乡村按照家中人口,定量分发粮食。为了解燃眉之急,发放工作当天就开始,杨树坞人山人海,全是来领粮的民众,人人脸上喜气洋洋。 皇帝看杨延寿是个干才,有意招揽他,许了一个随军司马丞的头衔,只是杨树坞这边还有事务需要杨延寿处理,等过几日万事落定,他才能去追随在皇帝身边。 至于执意要守着祖父的穆弘,皇帝让他做了游徼,自行召募丁壮,驻守杨树坞,负责附近两个乡的治安。 刘盆子很高兴,自己没费一兵一卒,得了两个乡,占了一座坞堡,收了百顷王田,最重要的是,得到了他最急需的粮食,经过粗算,除去放给当地百姓的粮食外,至少还有余粮万石。 真命天子刘盆子就是这么有财命,出来遛个弯就捡到元宝。 羽林郎们也很惊奇,他们从小跟着赤眉军东抢西抢,到哪儿都是破家毁业、天怒人怨,哪儿像现在这样,明明抢了一大票,却是人人称颂、皆大欢喜。在杨树坞住了几天,顿顿有人杀猪宰羊地款待,百姓见了他们跟见了亲人似的,人人笑脸相迎,军民关系前所未有地好。 这些后生哪儿得到过这待遇?都觉得受用得很,对皇帝陛下更为敬服,跟着陛下,日子过得就是滋润。原来在他们心目中神一样的大头领樊崇、徐宣,和陛下比起来,顿时感觉低端了许多。 当然也有过一点不愉快的插曲,三曲的四个羽林郎发挥赤眉军的传统特长,竟然进入几户杨姓人家去抢劫,他们以为杨玉倒了,他的同族都得夹着尾巴做人,即便被抢了也是哑巴吃黄连,认了这个闷亏。 不幸的是,其中一户人家与杨延寿走得很近,把这事捅给了杨司马丞,涉及到羽林军,杨延寿也处理不了。他并没有直接上报皇帝,而是找了个机会,让他们偶遇了一下皇帝,这一家也是被抢得狠了,竟大着胆子告了一个御状。 杨延寿没报太大指望,因为赤眉军就是全国最大的强盗,抢劫这种事儿对他们来说就是日常操作,即便是正规军队,到哪儿抢劫也是常有的事,当官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没想到皇帝陛下勃然大怒,强盗不是这么当的!有本事像朕一样做皇帝,收赋税,明目张胆地抢劫,这才叫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强盗。像他们这种低端的抢劫行为绝对不允许! 小皇帝杀气腾腾,要将四人斩首示众,杨延寿吓了一跳,赶紧阻拦,劝道:“其罪不至死,陛下若随意更改法度,则法令何以行天下?” 他可不想因为杨家死上几个羽林郎,将来他还要在羽林军里混,不想早早站到羽林郎的对立面去。 皇帝听从了他的意见,饶了几个人的狗命。为了震慑全军,争取民心,小皇帝对这四个人进行了公开处置:所抢财物全额退回,每人打军棍二十,逐出羽林军,他们的长官,从什长到队率到屯长到曲长,都受到了申斥,全部官降半级,暂时代理原职工作。 三曲长刘彪气得七窍生烟,抢点东西咋了?多大的事儿?咱们赤眉军不就是这么抢过来的!什么时候抢劫居然犯法了,这还有天理吗? 刘彪驴脾气发作,当即找皇帝去申辩。 据在屋外偷听的班登说,皇帝陛下一改公开场合严厉申斥的态度,耐心细致地给胡曲长讲了半个时辰的道理,其中最常出现的三个字是“薅羊毛”。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一向有点蛮横的刘曲长看起来心悦诚服,恭恭敬敬地磕头退出,出来向着他们慨叹,以后一定跟着陛下好好地学习一下薅羊毛技术。 这件事成了附近乡村津津乐道的奇闻,这些年来,他们这些平头百姓就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乱兵一起接着一起,不是被这个抢就是被那拨抢,以致于百姓们都习惯了被烧杀抢掠的日子,只好听天由命了。 遭惯了罪,人的要求会变得很低,只要有人给口饭吃,百姓就会感激涕零,万万没想到,建世皇帝陛下竟然会为了维护百姓而处置了自己的部下,原来世上真有这样的军队,什么是“王者之师”?这才是“王者之师”! 杨树坞附近居民整日都在谈论这件事,乡里的孩子们每天跟在龙骧营后面,追着跑着看着他们操练,甚至每个人都学会了唱几句军歌。 “礼仪要留意,莫要打和骂。爱护田和地,不可踩庄稼。买物要给钱,不可强取之。价钱应公道,不可勉强要。” 大人们听到这歌词,总是会震惊莫名,我了个去,不打人和骂人,那还是当兵的吗? 别说打骂,就算砍了小民一条腿,只要还给留了一条腿,那就算还不错,要是给留下两条腿,那就是恩重如山了。 买物价钱要公道,军爷买东西还要给钱?真真折煞小民了,你请随便拿,不够啊,不够这边还有! 爱护田和地,不可踩庄稼。我不是在做梦吧!不过几亩地,踩了就踩了,军队行军哪有不踩庄稼的,马蹄子没落到人头上,就要烧高香感谢祖宗荫蔽,谢天谢地了。 大汉皇帝陛下和他的羽林军的故事,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向十里八乡,比皇帝的使者跑得还要快。 在杨树坞的第三天,一队人马跑上了山,为首之人自称叫夏阳,自称是沈阳县尉,要求拜见大汉皇帝陛下。 刘盆子亲自接见,与夏阳进行了深入友好的交谈。 原来夏阳这个县尉是自封的,他本是良家子,在乡间以勇力闻名,兵乱起时,沈阳县政府的官员都逃跑了,留下一城百姓,居民们推举夏阳为县尉,招募了两千青壮以自保。不管是赤眉军还是更始军,都拒之城外。 这个夏阳还真是个将才,整饬军队,搜集钱粮,接连击溃了几路来进犯的流寇,竟然将沈阳县城保全至今。 但他清楚地知道,这种情况不能长久,一座小小的县城,能顶得过几轮攻打?一旦有大兵临境,只有坐以待毙。因此一听说在郑县赈灾的建世皇帝到了沈阳,安抚乡民、打击豪强,夏阳立即带人来投效。 58.请提意见 刘盆子很高兴,他终于得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一座城,虽然只是座县城,但却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地盘。赤眉军占领的地盘都不算,因为他们就不占地盘,而是打破一座城、洗劫一座城、放弃一座城。 在夏阳的一再恳求下,皇帝陛下驾幸沈阳县,巡视自己唯一的领地。 沈阳县原来有四个乡,但是官府能真正管理的只有两个,另外两个在豪强杨玉的控制之下。杨树坞本来就是一座小城,沈阳当地一向有大城小城之称,大城指的是沈阳县城,小城指的就是杨树坞。 现在全县终于统一到了一个旗帜下,那就是大汉建世皇帝陛下的大旗。 皇帝在沈阳县城歇马,首先召见了夏阳等首脑人物,谈了半日,手里已经有了一张当地大户豪强的名单。 第二天,皇帝便按照名单将这些人全部召来,不肯来的就让羽林军去请,当然都是客客气气地去请,绝对没有言语威吓、强拉、硬拽、殴打、驱赶、用马鞭子抽打等行为,这点三曲代理曲长刘彪可以作证,不信你看他的马鞭子都断了,还怎么打人? 豪强大户济济一堂,绝对是本县近年难得的盛事,尤其是可以瞻仰英明神武的大汉皇帝陛下风采,大户们心里都很激动,如果仔细一点,可以看出他们个个都激动得浑身发抖。 大家先听了一大篇颂词,主要是歌颂大汉政权应天之选,德被四方,大汉皇帝陛下英明睿智,信义著于四海,实乃古往今来第一英主。长篇的颂词过后,皇帝陛下现身,全体跪拜,等再抬头一看,皇帝已经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皇帝陛下的身法如此之快,以致于绝大多数人连龙颜什么样都没看清,只觉得除了衣服遮盖住的部分,剩下脖子上面就是黑黑的一团。 豪强大户们大气不敢出,肃立片刻后,一个面容严肃的人出来,手里拿着一大卷绢布,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字,听说这人是陛下的郎中,姓何。 何郎中展开绢布开始念,内容全是本县豪强杨玉的罪行:对抗皇帝、抢劫杀人,霸占他人田产、虐待家奴,一桩桩一件件极为详细。何郎中足足念了一个多时辰,最后说到处理结果的时候,他提高了音量,拉长了音说出一个字:“族” 杨玉被灭族之事已经传开,豪强们都听说杨树坞血流成河,死了好几百人。但是当面听到宣判的结果,比听街巷里的传言更加震憾人心。 好像是集体掉进冰窟窿里,在场所有人都打起了哆嗦,当然这不是怕的,是听到坏人得到应有的下场,开心激动他们现在的心理活动不外是:对于皇帝陛下的英明决断,我们无条件支持,至于杨玉那些罪行,我家肯定没有绝对没有坚决没干过哎呀呀这大夏天的怎么这么冷呢? 何郎中说,大汉皇帝陛下驾幸沈阳,第一要保境安民,第二要处理不法,第三要赈济灾民。要达成的目标是:绝对要保证百姓安全,绝不能让一个不法分子漏网,绝不能让百姓饿死一个。 保境安民需要人,需要钱,需要粮食。如今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筹集钱粮,皇帝陛下把自己的内库都拿出来供百姓吃喝,实在是仁德之至,古往今来没有一个帝王及得上,实乃天下之表率。在座的诸位不管是谁,只要想为大汉天下,为沈阳百姓出钱出力的,我们都欢迎之至,当然,如果不愿捐赠,我们也绝不 说到这儿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重重地吐出两个字:“勉强!” 最后,何郎中让他们都回去,好好地想一想,白天想,夜里想,使出吃奶的劲儿想,想出什么好的意见和建议,三天之内,皇帝的内库,不,这衙门的大门随时向他们敞开。 如果三天之内不来,那么我大汉威武雄师羽林军龙骧营会分头上门,搜集各位的意见,到时请各位安置好家眷,虽然羽林军纪律严明,但个个都是青春期的大小伙子,浑身上下散发着旺盛的男性荷尔蒙气息,万一贵府的家眷被他们的男性气息迷倒,搞出些隔壁老王的事来,可能会影响各家的血脉传承,当然,如果大家愿意的话,这也是改良贵府基因的一种捷径。 散会! 豪强们出来的时候都抬头看了看好不容易又见到的太阳,长长地出了口气,每个人都是满身大汗,平日嫌弃太毒辣的太阳现在看起来那么亲切,平时相互看着不顺眼的冤家对头也不那么碍眼了,比如那个总跟老子作对的猥琐二货,现在看上去居然有点痞帅。 大家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嘀嘀咕咕、长吁短叹、同病相怜。 皇帝陛下稳坐钓鱼台,三天内接连有人上门提意见和建议,都是何郎中接待,一般的操作是这样的,何郎中拿起送来的意见簿看一看:三十万钱,六头牛,五百石粮,“嗯你的意见还可以,我会禀报皇帝陛下知晓。” 何郎中又拿起一个意见簿,五千钱,两口猪,啪!簿子已被丢到地上,“这就是你的意见?拿回去,收拾收拾家里,等羽林军上门吧!什么?你要改?你确定要改?我们可是本着自愿互利的原则,决不勉强人的,哦,你是自愿的?好,看在你长得挺丑的份上,给你一次机会,只有一次改正机会,慎重!” 三天内,所有豪强大户都提出了有建设性的宝贵意见,这些意见装满了皇帝陛下的内库,陛下表示基本满意。到了第四天,皇帝下旨大赈灾民,断粮的饥民发放了口粮,鳏寡孤独者安排赡养,并专门调拨钱粮,丰富守城青壮的伙食,几条措施一出来,沈阳城像是活过来了,全城立刻颂声一片。 皇帝陛下又开始任命官吏,优先考虑提出宝贵意见和建议的人。这也是没法子,因为那个年代的百姓识字的少,化人都集中在豪强大户家里。随着县长、县丞、主薄等官员陆续到任,沈阳县政府恢复运行。负责一方治安,在乱世尤其重要的县尉之职,皇帝陛下没有续用夏阳,而是起用了穆弘,由他负责沈阳县大城和小城的守备。几天内小穆就由乡派出所长升任县公安局长,这个速度大概只在乱世才会有。 对于豪强大户家的子弟,皇帝陛下择其德才财兼备者带在身边,或者在皇帝身边听用,或者直接充入羽林军。 这样一来,出了血的豪强们心里也安定下来,虽然损失了钱财,但也得到了补偿。有人甚至后悔当时建议提得少了点,错过了占据高位、改变家族地位的好机会。 至于原县尉夏阳,小皇帝与其深谈之后,觉得此人有统军之才,可堪大用,便任命他为偏将军,镇抚周边各县,有任命县级官吏的权力。多亏皇帝出发之前有所准备,大大小小的官印带了一堆,随便抓一把给了夏阳,告诉他把这些发出去就是大功一件。 夏将军这几天看着小皇帝的操作,先是担忧,后是怀疑,到了最后简直钦佩得五体投地。当初他招募丁壮保卫家乡,为了钱粮简直是求爷爷告奶奶费尽心力,可是却依旧到处碰壁,到头来只能让那些青壮勉强糊口。可小皇帝一出马,恩威并施,干脆利落,沈阳城立刻钱粮无忧,百姓人人有饭吃。看来大汉皇帝陛下确实是有才,自己总算是选对了主人。 其实这也是实力使然,夏阳当时一穷二白,没钱没人,当然没有小皇帝这样的威慑力,再加上他是本地人,也不好对同乡来这招霸王硬上弓,哪像小皇帝黑脸一沉,吓也吓得人半死。 夏将军此时对皇帝充满了信心,对未来充满了希望,领了皇帝的命令,整顿军马,带着两千兵丁出征了。 59.小兔崽子 皇帝准备起驾的时候,一个远方的客人前来拜见,自称是平顶坞的坞主乌春。 乌家祖上是西戎乌氏国人,秦昭襄王灭掉乌氏国后,将其国人强迁至关中为奴,乌家先祖经过几代人的努力,摆脱了奴隶身份,做起了地位低下的商人,专门去边塞苦地,经营牛马生意,慢慢地竟成为巨富。到了乌春这一代,家族已十分庞大,在当地置办了许多田产,做起了地主,但是仍是以经商为主。 刘盆子本来想去碰一碰平顶坞,没料到乌春竟然主动前来拜见, 鉴于他远道而来的诚意,皇帝陛下亲自接见了乌坞主。 乌春的相貌粗豪,不懂礼节,除了见面时说了几句蹩脚的客套话,几乎很少开口,怪不得当初使者说他行为傲慢。 可是他却带来了刘盆子最喜欢的东西,一百匹骏马,还有一个小白脸儿子。 刘盆子当然不是喜欢他的儿子,而是喜欢骏马,他心心念念的骑兵部队迟迟不能实现,就是因为缺马。 看到乌春的儿子乌盖,刘盆子吓了一跳,这是哪儿来的美女?仔细一看,喉结蠕动,是公的。 乌盖简直不像是乌坞主亲生的,在小皇帝看来,不是出生时抱错了,就是隔壁某个姓王的百姓免费送种子。这小子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和他爹站在一起就像花儿与牛粪,美女与野兽。 小皇帝瞟着乌盖道:“老乌,尊夫人肯定是个美人。” 这话在当时的年代背景下,可以说是有点无礼,初次见面就打听人家家眷,而且问的是容貌。 可是没法子,谁让他是皇帝呢,皇帝说啥都有理。 乌春本就是个粗鲁人,他怕的就是礼节,皇帝如此随便亲昵地与他交谈,正对他的味口,尤其是谈到他的夫人,好像是摁下了话匣子的开关。 乌春立刻笑逐颜开,“回陛下,我内人长得着实好看,你看,这小兔崽子就随了他娘,不像我。” “老乌,上次我派使者去,你死活不肯来见我,今天怎么就来了呢?”皇帝的话题转得有点突然,话语里带着点问罪的意思。 “陛下!”乌春刚叫了一声,被儿子从旁边拉住衣襟一扯,两个人一起跪下了。 乌春道:“陛下,你听我说!我家的表叔他从郑县来投奔我,说陛下刚登基当上皇帝。我内人就说了,真命天子在郑县,你这个做臣子的得去拜见,这是起码的礼貌,听了内人的话,我就带着大儿子和猪啊羊啊一起去了。” 刘盆子脑海中立刻回荡起了一首歌的旋律:“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背后还背着一个胖娃娃” “我刚到郑县,还没进城,就碰到一群天杀的贼兵,他们拦住我,非要抢走那些猪羊,我说这是给你们皇帝的,他们说,那个放牛娃啊,他一个人又吃不了这么多,给我们得了,我们樊头领最爱吃羊肉。这些兔崽子们不容分说,就把猪羊抢走了,我的大儿子气不过,与他们争执,被那些人打折了腿,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 刘盆子脸一沉,回头道:“班登,记着回去查查,到底是谁打伤了老乌的儿子,还敢抢朕的东西,朕一定要重重地处置!” 乌春道:“我夫人当时很生气,说再也不让我去拜见陛下了。陛下的使者来时,我也在气头上,就多说了两句,是我老乌不对,陛下你别往心里去。” 刘盆子亲自把乌春扶起来,说道:“老乌啊,你看看朕,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吗?现在朕知道了,你说那些话也是事出有因。你放心,谁打断你儿子的一条腿,朕回去就打断他的三条腿!” 乌春道:“陛下真是个好皇帝,一看就和那些贼人不一样,陛下长得虽然黑点,但是心却一点也不黑,听说陛下在郑县赈灾,在杨树坞杀了杨玉那个老黑心,我夫人就说了,这个皇帝不错,将来肯定有出息,你现在赶紧去,带着个腿脚好的儿子去,我就带着老二,就是这个小兔崽子来了,我先到的杨树坞,得知陛下在沈阳县,便一路追到这儿来了。” 乌盖道:“陛下,父亲大人的意思是,陛下相貌不凡,心怀仁德,乃万民之表率。” “对对对,我就是这意思,还是我儿子会说话。临走时我夫人说了,让我见到陛下少说话,省得冒犯了陛下,可你看,我这话匣子一打开就忘了,陛下,你不会怪我吧?” 刘盆子大力拍着他的肩膀:“老乌,我就喜欢你这种直爽的性格,没事儿,在朕这,你想说啥说啥!” 乌春像是卸掉了一个大包袱,顿时浑身轻松,他大笑着把乌盖向前一推,“我夫人说了,这个小兔崽子就送给陛下了,让他以后跟着陛下,不必回去了。” 给我送个小兔崽子还不如送几口猪算了都是心意,别凉了人家的心。 乌盖向小皇帝深深拜了下去,“乌盖愿奉皇帝陛下为主公,一生追随,绝无二心。” 刘盆子明白了,这乌家是牡鸡司晨。乌春这老家伙是个气管炎,家里大事小情都是老婆做主。他的老婆听起来像个明白人,把儿子送过来的意思是作人质,这是投效主人的常规操作。 皇帝觉得,如果不是自己干脆利落地灭掉了杨玉,乌家是不会这么明白事理的。 当然,皇帝不能只是做个好人,否则难免会受人轻视,他要提出要求,这是对投效者的第一个考验。小皇帝的要求一点也不意外,还是当前最硬的硬通货:粮食。 皇帝先谈了谈在杨树坞的收获,又谈到沈阳县豪强大户的宝贵意见和建议,目的是让乌春知道,明察秋毫的的皇帝陛下已经知道你们这些豪强的实力,不要用一点打发叫化子的粮食来打发朕。 乌春很痛快地说:“陛下,我夫人说了,跟了主公就不能朝三暮四,认定了陛下就与陛下患难与共。凡我平顶坞有的东西,陛下想拿多少拿多少!” 这话说得豪气万分,要是一般人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了,可我们的皇帝陛下不是个脸皮薄的人,他当即问道:“平顶坞都有什么?” “什么都有!最多的是马匹、牲畜、粮食,”乌春突然诡异地一笑,“陛下,平顶坞里有许多女子,只要陛下喜欢,随便拿,拿多少都行,除了我夫人,嘿嘿!” 刘盆子开怀大笑,看了眼旁边脸色尴尬的的小兔崽子,心道我可不想有这么大的儿子。 乌盖不仅长得不像父亲,说话也完全不像,乌春是粗门大嗓,乌盖却是轻声细语,因为他样子柔弱,不像是个当兵的料,皇帝陛下决定不把他下放到羽林军中,而是直接带在身边。 这么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要改善一下自己身边的卫生状况,皇帝陛下已经受够班登的鼻涕了! 有个容貌秀丽、干干净净的人在身边伺候,远离那些青鼻涕黄鼻涕以及哈拉子,那该有多么舒服!可是军营之中,身边不好有女子,容易惹人瞎想,现在换个男子还是惹人瞎想。 小皇帝知道,乌家这么主动肯定有所图谋,但他并不着急,只是不咸不淡地与乌春闲扯,果然乌春先憋不住了,问道:“陛下,您的使者去过石里坞了吧?” “石里坞?那是个什么所在?”刘盆子才不会回答这种问题,做皇帝就是好,可以明目张胆地装糊涂,对方还不敢戳穿。 “唉,说起这个我就头疼。”乌春看起来十分烦恼。 原来石里坞就在平顶坞东北百余里,座落在渭水边,原本是个渡口,附近有一座石头山,行船的艄公和拉脚的力工聚居在附近,形成了一个村落,叫做石里村。十几年前,当地豪强蔡兴聚集宗族,招纳亡命徒和流民,广采山石,大建石堡,几乎将一座石头山都挖空了,盖起了两座石堡,在原来的渡口处是一座大坞,名为石里坞;石里坞东面五里是一座小坞,名为东坞。 三年前,不知从哪儿来的一群私盐贩子和盗贼强占了石里坞,聚居了上万人马;蔡兴势弱不敌,屈从盗贼,被安置到了东坞。 盗贼扼住道路要津,往来勒索,杀人劫财,不管是水路还是陆路,都逃不过他们的毒手。更始政权入主长安之后,石里坞勾搭上了更始大司马朱鲔,从此兵贼一家,石里坞的坞主张丁竟得了个将军封号,他的手下也有校尉司马,俨然以官兵自居,之后愈发猖獗,明目张胆地打劫往来客商。 乌春一直与北地、上郡做皮毛生意,从前就在石里村渡口装卸,自从这伙贼人来了之后,他的货物屡屡被劫,没法子只好绕路,生意大受影响,几个月前,他从北方贩卖来的三百匹马就被张丁带人劫了去。 不管谁当皇帝,乌家的生意照样做,可是石里坞横在中间,乌家好像脖子被人掐住,几乎要被断了生路,因此乌春把个石里坞恨到了骨子里。 “陛下,您若能铲平了石里坞,老乌我出钱出粮,我乌家还能出人助战。”看他的样子,是真的准备出血。 “你能出多少人?” “八百乌家好儿郎,个个都是勇士!” 60.乌家儿郎 乌春把乌家的好儿郎大大地夸了一通,就先行告辞回坞去了。 他人虽然走了,可他吹过的牛还在天上飞着。 当时刘盆子还有所怀疑,毕竟柔弱的乌盖就在旁边拱手侍立,左看右看不像什么上马能战的勇士。可后来他知道了,乌春没有吹牛,乌家的人真是个顶个的好儿郎。 羽林军抵近平顶坞的时候,前面尘土大作,百余骑狂飙突至,当先一人纵马扬鞭,发辫飞扬,疾驰到近前,也不等马停稳,纵身自马背跃下,大叫道:“皇帝陛下,乌米奉父亲大人之命前来迎驾,请陛下移驾平顶坞!” 皇帝用马鞭遥遥一指,说道:“军情要紧,平顶坞朕就不去了,告诉你父亲,让他准备牛羊,等我大军凯旋!” 乌米将手放在胸口,弯腰道:“平顶坞有香醇的美酒,肥嫩的牛羊,就等羽林军活捉了张丁,与陛下庆功!” 刘盆子哈哈大笑,回头道:“翟兴,你随乌米去平顶坞,一定要多多准备粮食,及时送至军中。” 那意思是你千万别客气,把平顶坞掏空了算你的本事。翟兴领命,催着乌米出发。 乌米却道:“乌氏子弟从来冲在前面,怎么能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运吃的,臣不愿运粮,臣愿为大军先导,陷阵冲锋!” “壮哉!”刘盆子觉得这词太,不能充分表达他的心情,又大声说了一句:“好小子,牛B!” 乌盖不紧不慢地道:“陛下,臣的三弟自小在上郡舅父家长大,三年前才回到家中,性子桀骜,不服管教,若是冲撞了陛下,请陛下勿怪。” 刘盆子笑道:“怪什么?这是英雄气概,少年意气,朕喜欢!乌米,你要做大军先导,朕准了!” 羽林军的几个曲长脸上挂不住了,孙易和刘彪都站了出来,刘彪抢先道:“陛下,臣愿率三曲为大军前锋。” 孙易随之叫道:“二曲愿为兴军前锋!” “是我先请战的,你跟着添什么乱?”刘彪对他怒目而视。 皇帝知道刘彪性子急,怕他急于求战而吃亏,便点了孙易的二曲为前锋,告诫他不要贪功冒进,去之后要扎紧营盘,为大军入驻做好准备。 孙易领命,带着二曲一行六百余人随乌米一起先行出发。 刘彪憋了一肚子气,可是却不敢违抗军令,只好闷头退下。 皇帝下令将斥候放出去三十里,牛得草很懵,低声道:“陛下,前锋离咱们不过五十里,这斥候” “谁告诉你向前放的,向后放!” 牛得草回头看了看,“后面会有敌军吗?” 小皇帝一挥鞭子,马得得地向前跑去,把他的话甩在身后,“后面嘛,看看有没有友军?” 牛得草无奈地看着皇帝的背影,班登凑过来嘀咕道:“这个人又犯病了算了,让你去就去呗,就当遛马了。” 傍晚大军扎营时,牛得草兴冲冲地进了大帐,“陛下,真有友军来了?” “来就来呗,你激动个啥?” “是乌坞主带人来了。” “他呀,让他进来吧!” 乌春带来了骑士三百余人,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看起来勇武非凡。看人家那马,每一匹都膘肥体壮,明显是北地的好马,羽林郎们看着都有些羡慕。 平顶坞不只是乌春家族的人,许多乌氏国的后裔都聚居在那儿,他们全都以乌为姓,民族凝聚力很强。虽然过了数代,这些人依旧保留着从前游牧民族的习惯,崇尚勇力,精于骑射。 小皇帝也没想到,原来乌春说的八百儿郎,竟然全是骑射娴熟的骑兵。他说是八百,真的动员起来,恐怕一千都不止,这要是都归了他羽林军,成立个骑兵曲。。。 小皇帝咽了口唾沫,叫着:“老乌,来来,一起吃饭!” 乌春也不客气,坐下就开始大嚼,风卷残云一般把案上的肉都吃了个精光,皇帝一看乐了,你快,快有什么用?男人最怕的就是快! 乌春吃饭痛快,说话可有点不利索,他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开口了:“陛下,您说的大军,就是这些娃,羽林军?” “你看朕的羽林军怎么样?” “陛下的羽林军军容雄壮,好是好,可石里坞的贼兵有几万人,只靠这些羽林军。。。一个打十个?” 刘盆子抹了抹嘴上的油,打着嗝道:“一个打十个费点劲,也就一个打九个吧!” 乌春半晌憋出一句话,“陛下勇猛,乌春佩服之至!” 皇帝道:“老乌,你别怕,朕有大军在后,这一两天就到,等大军来到,便将石里坞夷为平地!” 乌春这才松了口气,讪笑道:“我说嘛,皇帝陛下亲征,怎么就带这么点人。” “老乌,你还别瞧不起我这些兄弟,羽林军人虽然不多,可个个以一当十,不信咱们就比比,是你的乌家兵杀贼多,还是我羽林军杀贼多。” “我老乌不能以大欺小,不是,我不是说陛下您,您当然最大,我是说,这些羽林军,他们毛都没长齐呢!” 这么一说,帐内的几个曲长副曲长都不干了,纷纷站起身来,胡狗子尖着变声期的公鸭嗓儿叫道:“乌大叔,你来看看,咱这毛到底长齐了没有!” 乌春嘿嘿一笑,“齐不齐的在这儿看不出,咱们战场上见吧!” 连一向好脾气的王猛都受不了了,“老乌,要是输给你,我就是你孙子!” “要是你赢了,就是我女婿!” 谁也没料到乌春竟然来了这么一句,帐内立时安静下来,气氛一时有点尴尬,连乌盖都有点晕了,这就把我妹妹送出去了? 乌氏向来崇尚武力,以雄壮为上,最喜欢膀大腰圆的男子,因此乌春见到王猛就相中了他,心里早就打起了主意,嘴一吐噜竟说了出来。 王猛一时卡住了,“我,我” 胡狗子一推他,“我什么?还不见过你老丈人?” “还没赢呢!”王猛一屁股坐了回去,低着头不再说话。 帐内众人轰堂大笑。 小皇帝有点诧异,古人这么直白啊,看中了就要招女婿,也不问人家愿不愿意。转念一想,与乌氏联姻对于羽林军来说有利无害,让自己的好兄弟王猛牺牲一下色相也未尝不可。 但乌家的女儿到底什么样子,谁也没有见过,虽然皇帝可以为臣子赐婚,但在他现代人的思维中,全是婚恋自由那一套想法,刘盆子不能强行替自己的兄弟作主。 要是乌家的女儿像他的二兄乌盖,那肯定是个大美女,绝对配得过王猛这个糙汉,可要是像她爹这个风险系数相当之高。 这只是行军途中的小插曲,两天之后,距离石里坞只有三十里时,前面来人报告,说前锋与敌人有了接触战,乌米的游骑与敌军遭遇,当场斩杀七人。 “七人?不多,不多,太少了!”乌春看了看王猛,“王曲长,你还有机会!” 王猛闷着头不搭理他。 刘盆子一笑,“前锋首战告捷,好消息啊,乌米这小子不错!” 羽林军的将士都有点不服气,就杀了几个敌人,看把老乌得意的! 刘彪更是心中不忿,暗中埋怨皇帝不让自己做前锋,否则怎么会让乌家人抢了风头?王猛还在纠结,乌家妹子到底随爹呢还是随娘呢? 61.保护弱小 乌米带着百余骑做引导,把羽林军二曲远远地甩在后面,二曲也有一百骑兵,这些人十分好胜,不甘落在乌家人后面,可是孙易严令他们随步兵一起行动。 孙易明白他的这些所谓的骑兵只是些会骑马的人而已,完全不懂如何在马上作战,说白点就是会骑马的步兵,哪里及得上从小就练习骑射的乌家人?如果轻易放他们出去,遇到敌军很可能会吃亏,那将大大挫折前军的锐气。 因此即便乌米捷报传来,二曲将士急得跳脚。孙易依旧严令全军不准妄动,不紧不慢地行军。 二曲前进到石里坞附近,见乌家人正等在那儿,两军会合,孙易下令扎营,军士们都秒变工程兵,挖沟的挖沟,立栅的立栅栏,全营好一阵忙乱。 乌米笑道:“羽林军是要在这儿安家么?你们是来杀敌的,还是盖房子的?”语气中颇有点瞧不起的意思。 孙易也不反驳,只请他带兵在周边游弋,防止敌军突袭。 “没问题,保护弱小是我们的责任!”乌米大声叫着,带着一群嘻笑的乌家骑士上马而去。 一个正在挖壕的十兵“呸”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嘀咕道:“什么东西?好像他多能耐似的!” 孙易厉声喝斥:“闭嘴!叫得再响有什么用?战士应该用刀剑来说话!” 所有人都憋了一股气,赌气地使劲用铁锹铲着土,锤击木桩的声音格外响亮。 刚建起了一圈栅栏,壕沟也只挖了一半深浅,忽听唿哨声连连,马蹄声乱响,远远的乌米带着他的游骑奔了过来,边跑边回身放箭。在他们的身后,敌兵黑压压地冲了过来,也是一水的骑兵,足有数百骑之多。 孙易见有人来冲营,立即下令停止施工,全体退入到尚未建成的军营内,弓弩上弦准备迎敌,旗语显示是一轮齐射。 赤眉军向来没有旗鼓,打仗就是一窝蜂,用旗语指挥是刘盆子强力要求的,各曲学习的时候多有怨言,但真到用的时候才知道方便。当然现在一共才几百个人,靠指挥官的吼叫大家也都明白意思了。 羽林军的弩手远远多过弓手,弩的上弦和瞄准耗费时间,射速比较慢,孙易估计一轮齐射过后,对方骑兵就会冲到近前,到时羽林军将会面临更具挑战性的白刃战。 虽然平时练习过轮射,以期望保持火力的连续,但这是羽林军初次临敌,而且是猝然遇袭,孙易没有使用更复杂的命令,看敌人这个密度,一轮齐射就会造成不小的伤亡。 外面的战斗是零星的,虽然敌人人数很多,但给人的整体印象是乱糟糟的,颇有赤眉军各营的作风。看样子他们能骑射的也不多,箭枝飞过来都是零零星星的,完全没有准头,对前面的乌家兵造不成多大的杀伤。 反倒是乌家儿郎弓马出色,不断在马上拧身回射,敌军屡屡有人中箭倒地,也不敢逼得太近,只是紧紧地咬住,想等到他们箭矢用尽,再上前以多打少。 乌家兵的箭确实要用尽了,乌米直到射出去最后一枝箭,才加速冲刺,从敞开的大门冲进营去。 之后营门封闭,不是用门,而是用人,长兵在十几米宽的营门缺口处排成密集队形,整整排了六排,这是为了应付骑兵的冲击,是真正的第一线肉搏战士,他们全是身体墩实的健壮士卒,手持长长的戈戟和郑县武库所有找到的最长的夷矛,长兵器都是尖端斜向上方,尾部插在地上,这也是平日长兵训练的主要内容之一。 督战队就在长兵后方,若是有人临阵后退,免不了吃自己人一刀。所有长兵都紧张得脸色发白,握着长矛的手全是汗水。 到了一个时候,就是死鸭子也要硬赶上架去。整个二曲能不能顶住这一波冲锋就看长兵的了。 与此同时,弩兵已准备停当,所有的弩箭都已上弦,敌军也到了几十步之内,令旗挥下,三百把弩一齐射击,就像镰刀扫过韭菜田,敌人顿时倒下一片。 这一轮打击让对方产生了分歧,后面的马还在向前冲,前面的人却想勒马后撤,队伍行动不一致,有的人竟被自己人撞下马来,本来就乱糟糟的队伍更加混乱。 但是骑兵冲起来是很难停住的,仍有不少马匹冲到了近前。营外的壕沟虽然没有完工,却成功地阻止了骑兵的推进,士兵们在壕沟路障前挺住脚步,拨动马头,寻找可以继续前进的道路。 营门前的一个缺口,为了方便进出,并没有设置路障,一时敌骑拥来,都乱糟糟地挤在那儿。 骑兵的冲击力十分惊人,用步兵来抵抗骑兵冲击,是没有法子的法子,士兵们很难直面高速冲过来的马匹,很多人都是闭着眼睛,或者紧盯着地面,不敢正视直冲过来的战马。 对一支成军不足一月的新军来说,面对这样的冲击很容易当场崩溃,但是好在羽林郎们年纪虽小,却几乎都是在军营中长大,见惯了战场厮杀,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新兵,胆子自然比寻常少年大了许多。而且由于壕沟的阻挡,骑兵们要调整马匹冲向这个唯一平坦的缺口,速度和冲击力受到了一定影响。 尽管如此,孙易还是非常紧张,与二曲军司马一同站在后面督战。 这时平时强调军纪发挥了作用,少年们虽然害怕,却不敢后退,挑战临阵脱逃这条可以立斩的军法。面对敌骑还有很大的生存机会,可面对督战队的刀枪就是一个字:死! 几匹马已经冲了进来,见到刺猬一样一团团明晃晃的矛戟尖刃,立时有些胆怯,无奈收不住前冲的势头,直撞到矛阵上去,顿时长声哀鸣,倒地不起,掉在地上的骑士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几杆长矛捅过去,立刻把他捅成了筛子。 前排的一个十六岁的小兵本来吓得闭上了眼睛,听到面前战马嘶鸣,忍不住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见面前一个马屁股正正地对着他,原来这个骑士骑术精湛,在千钧一发之际掉转头,正想向回逃命。 小兵完全是每日训练后的条件反射,他将手中的长矛向前一伸,正正地扎入马的粪门之中,那马痛得暴跳,将马上的骑士掀了下去,小士兵手疾眼快,一矛刺去,登时结果了对方的性命。 小兵兴奋地叫道:“我杀了一个!什长,我杀了一个骑兵!” 却听旁边的什长大喝道:“妈B的叫什么叫?老子都杀了两个了,我叫了吗?把矛端好,保持队形!” “你叫得比我还大声。”小战士只能在心里啼咕,嘴上再也不敢出声,两腿稳稳地站住,端好了长矛,这时心中的恐惧已无影无踪,他瞪大双眼,急切地寻找下一个目标。 如果骑兵无视伤亡,一往无前地向前冲锋,长兵阵想抵挡住还是很难,可是对方明显不是什么精锐骑兵,第一轮的齐射已经使队伍产生了分歧,不成功的冲阵尝试又打击了他们的士气。 现在几乎所有的敌骑都想掉头逃跑,而后面的人并不清楚前面战场的情况,还在止不住地上涌,这导致敌军在距离羽林军营几十步外的地方形成一个暂时的堰塞现象。 此时眼看敌军在射程内乱成一团,孙易岂能放弃这个机会?立即下令再来一轮齐射。 弓手们依靠射速进行自由射击,持续对敌军造成零星的杀伤,弩兵们在第一轮齐射后,便都忙着低头上弦,这个动作虽然他们在平时训练时已练熟了,但是第一次临阵难免有些手忙脚乱。 在敌骑自已混乱了之后,再慢的弩手也上好了弦,又一轮齐射过去,敌军又落马了许多,竟比第一轮齐射战果还要丰盛。此时孙易下令全体自由射击,射手按照自己的节奏,随意发箭,箭矢虽然零乱,杀伤却也不小。 此时再迟钝的敌军也反应过来了,前面碰上了硬茬,该是掉头逃跑的时候了。逃跑总是比进攻命令更容易得到贯彻执行,所有人的想法出奇的一致,掉头,向后! 虽然孙易是第一次指挥作战,但他面对混乱的敌军,敏锐地抓住了战机,他几乎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即下令停止射击,骑兵出击。 一声令下,仅有的一百骑兵全部上马,拔出了环首刀,随着冲锋的鼓响,呐喊着向混乱的敌军冲去。 乌米不甘示弱,带着乌家儿郎随后跟上,奈何他们先前跑了一大圈,马力已疲,怎么及得上憋了半晌如猛虎出笼般的二曲骑兵。 别看羽林将士年龄不大,可多年随军,使他们的胆量几乎等同于老兵。对于见惯了杀人的羽林营少年来说,用环首刀切割敌人的首级没有任何心理障碍。 虽然敌军骑兵在数量上占据优势,可是攻守之势已经逆转,几百敌军已成了溃军,只有没命向回狂奔的份。 孙易带着人一直追出去几里地,才收拢散兵回营。战后清点,共歼敌八十二人,其中俘虏三十三人,俘获军马四十九匹,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而已方的损失,乌家兵二死一伤,其中一个是马匹太慢没来得及撤回营内,羽林军一死三伤,其中一个伤者还是斩杀了几个敌人太过兴奋,回营下马的时候跳下来崴了脚。 乌米兴奋得脸色发红,大声喊着痛快,向孙易道:“孙曲长,你们盖这房子还真管用,没有这个,今天乌家损失就大了。” 孙易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只从牙缝中挤出了一句话:“保护弱小是羽林军的责任!” 62.首战表彰 小皇帝对羽林军首战异常关注,到达营地的当天就开了个全体表彰大会,表彰战斗中表现优异的将士。对追杀敌军最勇猛、斩首最多的骑兵授予“敢斗奖”,对射杀敌军最多的弩兵授予“敢射奖”,对在最前面顶住敌骑冲击最坚定的长兵授予“敢死奖”。 表彰会气氛极为热烈,获奖的将士昂首挺胸上台领奖,接受皇帝陛下亲手授奖,享受全营将士的欢呼。 斩首敌军偏将,获得“敢斗奖”的士卒扯着大嗓门道:“我一个追着他们七八个打,那群孙子玩命地跑,我在后头使劲追,追到一个倒霉蛋的后头,我伸刀就这么一捅,就把他捅下去了。前面的人更慌了,我就扯脖子喊了一句:小虾米都闪开,老子要抓的是大鱼!这一声好像提醒了他们,那几个孙子全往两边跑,只有一个长小胡子的还在我前头,有一个人还回头提醒我:你追他,他是偏将!什么偏啊正的,老子追上去就把他砍了。唉,要不是那个兄弟,我哪知道哪个是偏将世上还是好人多呀!” 敢射奖得主发言:“我就站在栅栏后头,连着放了五箭,射死了四个,也不知道怎么了,上弦特别顺,射得特别准。我觉得是这根栅栏的关系,那是我亲手钉进去的,当时我向地上锤的时候,正正好好锤了四下,你们说巧不巧下次我还站这儿,这一根栅栏是我的幸运栅栏。” 下面一个人喊道:“瞎说!我他妈的锤了十几下,怎么一个也没射中?” “你小子平时夜里射得太多了!关键时候软了!” 班登站在小皇帝身后,奇怪地问道:“陛下,您练射术都是白天,太阳底下才能看得清,这位袍泽怎么晚上练呢?” “晚上练感觉更爽,据说这个兄弟很辛苦,练得手都吐噜皮了。”皇帝笑着,大喊道:“乌盖,把朕那棵老山参拿来,给这兄弟好好补补!” “敢死奖”获得者当时就在长兵阵第一排,战马冲过来的时候差点吓尿了裤子,这时候却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什么?马冲过来怕不怕?嗤,那算个P!在老子眼里,那不是马,那就是一只小兔子,老子都不用出手,只把眼这么一瞪,那畜牲就吓懵了,直接撞到老子的长矛上!” 众人哄笑,“那你就是用眼杀敌了!” “那是,老子就用这双铜铃般的大眼瞪了那么几瞪,那些畜牧就乖乖地来送死!” 他努力地睁着那双眯眯眼,刘盆子也很努力地去找,可是除了两条缝隙外,什么也看不到。 这个有一双铜铃般眯眯眼的战斗英雄伸出了大拇指:“老子不是吹,我们二曲的战斗力,在全军那是这个份的!不信你们问乌米小子,问问他服不服?” “我不服!”乌米一下子跳上了台,“二曲兄弟都是英雄,可咱们乌家人也不是狗熊,这次算你们厉害,下一次咱们再来比过!” 由于“敢死将”不遗余力地吹嘘,一次轰轰烈烈的表彰大会变成了二曲单挑其他各曲的辩论大会,甚至乌家人也加入到了口水战中,二曲成了全军公敌,一时间“大话与口水齐飞,嘘声共骂声一片。” 羽林军龙骧营第一次战斗表彰大会在一片对骂声中成功闭幕。 除了这些有功之士外,皇帝最关心的要数捉到的俘虏,表彰会结束就去挨个盘问,这让将士们十分奇怪。小班登从来不耻上问,替所有人问出了这个问题:“陛下,你跟这些俘虏有什么说的?” “你懂个P!”皇帝道:“这叫搜集情报,咱们初来乍到,对敌军的情况一无所知,不得找些知道内情的人问问吗?还有人比这些俘虏更了解石里坞内的情形吗?” 当天夜里,皇帝命几个军吏分头审问战俘,一直折腾到半夜才休息。据说俘虏们都受到了很好的对待,激动得连声惨叫,之后便对皇帝陛下感激涕零,全体转投到麾下,发誓效忠陛下。 第二天,皇帝又召开了一个小范围的战斗总结会议,参加者是全军屯长以上将士,乌家父子三人列席。 二曲曲长孙易率先介绍了战斗情景,副曲长和三个屯长进行了补充说明。这就不像昨天表彰会上“三敢”说得那么绘声绘色了,而是纯粹从技术角度进行分析。 之后全体人员进行讨论,就弩兵的使用、出击的时机等等方面各自表达意见。都是少年将领,年轻气盛,说话也不讲究,经常说着说着就互相叫起板来,大帐中火药味十足。皇帝不时地叫停,打断他们的争吵,才能使军议能继续下去。 真理越辨越明,这种大讨论对于将领的成长是十分有益的,现在只有二曲吃了口猪肉,其他各营还没有机会,那就先看看人家是怎么吃的,自己才不至于到时候不知如何下口。 刘盆子基本没怎么发言,大部分时间是在听。 从战斗的进程来看,孙易的表现可圈可点,形势判断准确,反应迅速,处置果断,表现出了成为一个优秀将领的潜质。如果他一直保持这种指挥水准,二曲很有希望成为全营主力曲。 可是战斗中依旧反映出了一些问题,比如弩兵的保护。虽然躲在工事后面,依然有一个弩兵阵亡,这也是本次战斗唯一的阵亡人员。当时有几个凶悍的敌军纵马跃过壕沟,试图从栅栏上爬上来,而且有一个人居然成功了,他翻过栅栏砍翻了一个弩兵,又向其他弩兵冲去,多亏两名乌家子弟站在旁边,联手击杀了他。而二曲负责近身格斗的刀盾兵此时都集中在营门口长兵的身后。 刀盾兵是这次二曲唯一没有受到表彰的群体,整场战斗无所事事,基本没有发挥什么作用。 羽林将士通过高热量的伙食和充足的训练,力量都有了较大增长,但是与成年悍匪比起来身体依旧处于劣势,尤其是弩兵,除了操作大黄弩的孟愤等人之外,选的基本都是年龄较小,身体比较瘦弱的少年,如果有几个敌军翻越栅栏,打开一个缺口,在近身搏击中弩兵完全不是对手。 一旦弩兵的射击网络被破坏,失去远程火力压制的敌军骑兵将蜂拥而上,羽林军将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 皇帝陛下指出了这一点,也是稍微敲打一下孙易,免得他得意之下被捧杀。 将领们纷纷表示,骑兵素质的提高迫在眉睫,居然有好几个追逐敌军的骑兵半路掉下马来,有一个还摔断了腿。由于骑术的限制,士兵们在马上的战斗力大打折扣,否则这次的战果应该会更大。 皇帝道:“老乌,你们乌家人的骑术怎么练出来的?” 乌春道:“这个是童子功,后学的怎么也赶不上!” 刘盆子指着他那些少年将领,“他们,难道他们不是童子吗?” 乌春大笑,将领们都有些尴尬,只有班登抹着鼻涕道:“陛下,臣,臣是童子,臣想学骑马。” “你学骑马干什么?又不用你上阵杀敌。” “臣要贴身伺候陛下,陛下要当马上皇帝,臣,臣总不能在地上跟着跑吧!” 刘盆子很气愤,这个鼻涕虫还缠上他,甩不掉了! 他只好扶着额头道:“好好,你学,让老乌找人教你。” 乌盖道:“陛下,平顶坞周边都是大片的草场,水草好得很,陛下若想练骑兵,那儿倒是一个合适的所在。” “对呀!”皇帝一拍巴掌,“在那儿开设一个骑兵培训基地,老乌找几个好手作教练,替朕训练骑兵!” 63.超大肉票 羽林军的第一场胜利对于刘盆子来说意义非凡。 在郑县的时候,他并不确定这样的训练会取得多大的成果,如今看来这条路是走对了,按照这条路走下去,假以时日,羽林军有可能成为天下精兵。 他如今满脑子想的是带着自己练出的精兵横扫天下,至于刚穿越时的种种打算都不知丢到哪儿去了,唉,堕落了,只怪当皇帝的感觉太爽,刘盆子上瘾了。 让刘秀见鬼去吧!朕要当最大的BOSS! 眼前的石里坞是他BOSS途中的一个考验,事实证明,凭借工事防守,羽林军还是有一定承受力的,可是野战呢?攻坚呢?都将在这次的远征中一一经受考验。 羽林军两千人,乌家一共五百人,两千五百人的队伍面对着聚集了两万人的两座堡垒,这仗怎么打? 小皇帝的法子很简单:等! 等援兵。 皇帝宣布,再等几天,就有数万援兵到来。 这让羽林军将士心中越发有底,少年人本来就胆子大,再加上刚打完一场胜仗,别说面前有两万人,就是有十万又有何妨?有人甚至叫嚣着说,我们不需要援军! 一时间,各曲将领轮番向皇帝请战,却全都被斥退,皇帝的答复是,谁也不准出战,都去挖战壕。 “哪儿有什么援兵?陛下就是胆子小。”刘彪从大帐中出来,气呼呼地向旁边的王猛嘟囔。 “胆子小的敢带着两千人和两万人对峙?”胡狗子不屑地反驳道,“我看是真的有援军,要不陛下怎么会派斥侯向后搜索三十里。” “就是有后援也没多少人,沈阳县城一共三千人,夏阳带走了大半,杨树堡有千儿八百人,穆弘就是都带出来也顶不了什么事。” “别忘了家里还有三千羽林军。”王猛说道。 “那些娃娃兵儿才训练几天,哪儿能跟咱们老兵比。”刘彪口气里全是鄙夷。 其实他们这一批也不过多训练了半个多月,就以老大哥自居了,就像现在大二的学生看大一的新生,怎么看都是小屁孩儿。 抱怨归抱怨,圣命是必须执行的,两千多人都被赶去修工事,营地周围挖了深深的战壕,布满了鹿角、拒马和铁蒺藜,栅栏加高加固,又添了一重,营地两边各起了一座高高的望楼,日夜有人在上面登高瞭望。 刘彪骂骂咧咧地吆喝着士兵们干活,越想心里越是憋气。因为手下人在杨树坞抢劫,他被降了一级,以副曲长身份代理曲长职务。前两天和孙易争当大军前锋失败,人家二曲已经立了功。到如今三曲寸功未立,自己还背着个处分。争强好胜的刘彪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因为一个士兵树栅栏时不小心,把一根栅栏弄断了,刘彪上去就是一脚,把士兵踢了个跟头,又用鞭子没头没脑地抽了过去,大声骂道:“没用的东西,做什么都是笨手笨脚的!” 士兵抱住头在地上翻滚,不住声地讨饶,可这更让刘彪生气,男子汉大丈夫,挨两下打就叫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于是他的鞭子抽得更狠了。 “刘曲长好大的脾气!”一个人从他身后走了上来。 刘彪扭头一看,原来是牛得草,便没好气地道:“木头牛,你不要说风凉话,这大热天的,让你挖半天战壕试试?”木头牛是牛得草的外号,从前牛马厩的兄弟们都这么叫。 “我没挖战壕,可是搬了半天的拒马,不比你轻松!” 刘彪哼了一声,说道:“你说说,打仗不就是冲锋吗?把营盘建这么结实,准备在里面住几年生儿子吗?咱们赤眉军啥时候挖过战壕?立过栅栏?不也从青州打到了这儿?” 牛得草嘘了一声,“刘曲长,你说话小心些,这些话传出去会动摇军心的,传到陛下耳朵里,少不得又要收拾你。” “收拾就收拾,反正都背了个处分。别人打前锋,我就挖战壕的命,别人吃肉,我连汤都喝不着!” “你这脾气还是这么唉!不跟你聊了。”牛得草忽然一立正,身体拔得溜直,正色道:“奉陛下之命,命三曲曲长刘彪觐见。” 刘彪面色狐疑:“陛下召见有什么事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只知道皇帝陛下只召见你一人,别的曲长都没有。” 刘彪懊恼地把鞭子丢到地上:“难道又做错了什么,又要挨处分了?” 他进大帐时很有点忐忑不安,行过礼后,偷偷看了看皇帝的脸。陛下表情很严肃,没有一丝笑容,刘彪心里更没底了。 “刘曲长!”皇帝开口了,语气十分郑重,“三曲是一个光荣的集体,第一届大比武的冠军,因为上一任刘曲长另有任务,我把这个集体交给了你,希望你将三曲的光荣传统延续下去。” 小皇帝的语气十分现代,好在羽林军将士们都习惯了,一点不觉得违和,反而形成了一股效仿皇帝说话的风尚。 刘彪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皇帝的意思是,一个好好的三曲让我带坏了吗?难道又要挨处分?自己是不是应该主动一点? “陛下,臣,臣是对挖战壕说了几句不该说的话” “哦?你不喜欢挖战壕?那这个战斗任务只能交给别的曲了” “别,陛下,是什么战斗任务,是不是打前锋?我要,我要新任务!”刘彪身体站得笔直,大声道:“一切行动听指挥,请陛下下达命令!” “别吵!这是个秘密任务,只能你一个人知道。”皇帝陛下突然鬼头鬼脑地笑了,“来,过来,朕有个想法,就是不知道你敢不敢干。” “敢!只要有仗打,我什么都敢!”刘彪凑近前去,两个人头碰头嘀咕了半天。 刘彪从大帐出来时简直像是换了个人,这几天的郁闷一扫而光,整个人精神焕发,甚至拍着班登的肩膀说:“小班登,哪天带你见见世面,喝酒!” 当天下午他便拉出了一支小分队,人手一把铁锹出了大营,迎面正碰到牛得草,远远地冲着他喊道:“刘曲长,你这是干嘛去?” “陛下命我出去再扎一座营,咱们挖壕沟去!”刘彪兴致勃勃地喊道。 牛得草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发懵,这人吃了迷魂药了?怎么半天的功夫变化这么大? 羽林军到处挖战壕大搞基建的时候,石里坞中正在斗鸡。 “大将军”张丁弯腰曲背,眼睛死死地盯着围栏里的一红一白两只鸡,嘴里不住地大声呼喊:“上!上!咬死它!对,就往头上咬!冲,向前冲!别跑啊!马勒戈壁的,谁让你跑了?这个畜牲!” 他忽然一把抓起斗败的大红公鸡,脚踩鸡身,扭住鸡头,自靴筒中拔出匕首,向鸡脖子上一抹,随即两手将之凑到嘴边,啧啧有声地吸吮起来,公鸡在他手里不断挣扎,鸡血流得他满脸都是。 张丁吸足了鸡血,用袖子将脸一抹,抹得脸上一片狼籍,胸前衣襟上也到处都是红迹。他咂着嘴,向身边的谋士苏延年道:“刘盆子在忙什么?” “回大将军,赤眉贼都在挖壕沟,加固军营。”更始帝封了他一个将军名号,可张丁总是让人在前面加个“大”字,仿佛如此方能显示他的地位。 “这是要跟张某耗上了他有多少兵马?” “扎了两座营,一大一小,看营盘大小,大概有三千兵马。” “听说羽林军全是娃娃兵,可是真的?” “上次冲营的人回来说过,羽林军确实年纪不大,都是半大小子。” “一群废物,竟然被群孩子打得屁滚尿流!” “大将军不可轻敌,羽林军虽然年纪不大,可他们的弩器太多,站在营中发弩,孩子与成人无异。” “东坞的蔡兴怎么说?” “蔡兴说他这几天生病了,没法子领军出战,请大将军宽限几日,等他身体好了,一定亲自带兵出击,与刘盆子决一雌雄。” “这个老狐狸,占便宜的事儿抢着上,出力的活就向后躲,张某早晚收拾了他!”张丁说话恶狠狠的,衬着他满脸的鸡血,显得尤其可怖。 石里坞东面有一个小坞,里面屯扎的是偏将军蔡兴,手下有三五千兵马,名义上归张丁节制,但经常是阳奉阴违。 苏延年向前凑了凑,“这个刘盆子末将的意思是,莫不如不理,要想攻下石里坞,没有五六万人根本不济事他愿意在外呆着就呆着好了,又伤不了我们分毫。” “大司马那儿有消息吗?”张丁没接话头,忽然问起了朱鲔。 大司马朱鲔是更始政权中数一数二的实权派,此时正率领三十万大军镇守洛阳,与刘秀的大军对峙。 苏延年道:“没有,最近战事紧张,大司马恐怕暂时无暇顾及我等。大司马叮嘱过,只要我等守住这石里坞,收集水陆两路往来的钱粮,时时运往洛阳即可。大将军,这个月的钱粮已经迟了十天,您看” “钱粮,钱粮,就知道跟我伸手要钱粮!我都被贼人堵住家门口了,他们都跑哪儿去了?张某人是他朱某人的钱袋子吗?缺钱的时候掏个空,看着没用了就当块破布丢掉!” 张丁在此独霸一方,背后的靠山就是朱鲔,朱鲔镇守洛阳,广积粮草,命石里坞每个月运送钱粮过去,平时张丁不敢推诿,自从赤眉军进了关中,更始军节节败退,朱鲔则在洛阳附近与刘秀部将冯异激战,被打得出不了洛阳城。形势不利于更始政权,张丁的心态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手下的面抱怨朱大司马,苏延年吃了一惊,立时闭嘴。他本是朱鲔的门客,被派到石里坞做张丁的下手,名义上是协助,其实是监视。 张丁本是私盐贩子出身,聚集了数千亡命之徒,乘大船往来各地贸易,横行大河,获利巨万。近些年因战乱频仍,私盐贸易也不太好做,张丁便带领手下弟兄强占了石里坞,将原坞主蔡兴赶到了东边的小坞去。 从此后他由流动的强盗变成了坐地的强梁,卡在这水陆交通要冲之处抢劫勒索,日子比从前过得更加滋润。 更始帝刘玄入主长安,听说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有这么一个强盗窝,便想发兵攻打,朱鲔从中斡旋,劝阻了刘玄,却趁势把石里双坞收入囊中,成为他自己的私人钱包。 张丁依附朱鲔,虽然要交巨额的保护费,可几乎就能合法打劫往来客商了,日子过得依旧不错。不过如今更始政权摇摇欲坠,大司马的保护伞破了洞,眼看要罩不住他了,他张丁只能自救,那还给你交个P! 当然,大司马拥兵几十万,坐守坚城,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倒的,如今还不能轻易开罪他。 “延年,不是张某不想送钱粮,如今道路不通,钱粮漕运过去,万一落到别人手中,那不是资敌吗?等大司马打通了道路,张某一定立刻发船!” “既然如此,请大将军谨守石里坞,等待大司马的捷报。” 张丁恨恨地道:“一共三千娃娃兵,谨守什么?张某纵横大河几十年,什么狠角色没见过?被一群孩子堵在坞里当缩头乌龟,张某人丢不起这个人!我倒要看看这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有多少斤两!” 苏延年道:“可上次” “上次只有几百人,这次张某要玩把大的,也算看得起他这三千人马。留下一千人守坞,剩下的都去!把刘盆子给我抓回来,我要跟赤眉贼好好地谈笔买卖。” 苏延年也笑了,说道:“听说刘盆子的娃娃兵全是赤眉贼大小头头的娃儿,要是全抓来,让他们一个个的赎回去,那赤眉贼的家当都要被掏空了。” 对于这群强盗来说,这不过是一场超大型的绑架勒索活动而已,三千个娃娃兵在他们眼里就是三千个肉票,又仿佛是三千个招财猫,在向着张丁不住地招手。 64.干就是了 警报的号角声响彻军营,乌米奔出大帐,大叫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一个乌家兵大声回答道:“据说石里坞大军出动,陛下命令全军备战!” “哈哈,又有羊上门了!”乌米掉头向马厩跑,边跑边吩咐:“快,把乌家勇敢的儿郎都喊起来,随我出营宰杀羊羔!” 乌家兵三三两两地跑了出来,全都乱哄哄地向后面的马厩跑,谁也不需要等谁,怎么行动全靠自己领会,有的人听到了命令,有的人就是完全跟着前面的人走。速度快的已经随乌米冲向营门,反应慢的还没有上马。 与之相比,羽林军则秩序井然、忙而不乱。 士兵都一队一队地集结在长官身边,接到命令后,随着口令一齐向指定的位置小跑过去。长兵矛戟如林,像一个个硕大的刺猬,快速在营中移动,弩兵一排排地抵达射击位置,中间留有空隙,以备后排上来轮射。就连骑兵都是列着队,让马儿小步慢跑。 与羽林军比起来,乌家人乱糟糟的样子显得极不和谐,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上钻出水来乱蹦乱跳的鱼儿,格外显眼,距离很远就能看见。 乌米可不管这些,他恨不得早早冲出去杀敌,虽然半路不断遇到正在集结的羽林军,却依旧保持着高速度,好在乌家人个个骑术精湛,控制着马儿在营中左闪右转,并没有发生什么冲撞事故。 距离营门几十步远,前面出现了一排士兵,个个手持长矛,矛尖向前,竟不是朝着门外,而是向着奔驰而来的乌家众人。一个人手持环刀站在士兵的前面,却是军司马丞吕钦。 乌米并未勒马,只远远地大喊道:“闪开!”直直地向着队列冲了过去。以他的经验,等马到了近前,那一排纸糊似的士兵就会忙不迭地闪出一条路来。 可面对冲过来的骑兵,长兵们一步也不敢退,他们知道,吕钦执法严正、不徇私情,任谁的面子也不卖,否则陛下也不会让他当这个得罪人的军司马丞。 谁若是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后退,搞不好被当作临阵退却,当场斩杀。因此尽管眼看着战马直冲过来,士兵们却只能站在当地,紧紧地握住手中的矛戟。 乌米一人一马冲到吕钦面前,一个急停,马儿纵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重重落下,这时马头距离吕钦只有两尺不到,鼻息已经喷到他的脸上。 吕钦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一张脸冷得像是石雕,如果不是他开口讲话,乌米简直要怀疑这不是一个活人。 “羽林军军法第二十七条,不准在营中纵马奔驰,下马!” 乌米冷笑道:“养羊的法子驱赶不了恶狼,你的军法管不了我们乌家的人!” “在羽林军军营,就该遵守羽林军军法!”吕钦的眼睛转了一轮,让他的整个人有了些生气,“看在你是外军,不明羽林军军法的份上,此次免予追究,若有下次,军法从事!下马!” 乌米有些烦躁了,“赢弱的小鸟试图阻挡老鹰飞翔,是不是你还没睡醒?闪开!莫要阻我杀敌!” “陛下有令,现在谁都不准出营!” “少拿皇帝来吓我,你若再不闪开,我的马儿可要发脾气了!” “想要出营,除非从我身上踏过去!” 吕钦身体虽然瘦弱,可拦在乌米的马前,就像是一座谁也撼不动的山。面对毫不妥协的军司马丞,乌米愤怒地举起了马鞭。 这时一个人急匆匆地跑来,手中举着一块黑色的令牌,远远地大喊道:“传家主之命,从此刻起,乌氏骑兵全归羽林军统领,谨遵羽林军军法号令!” 使者手中拿的是乌氏令牌,见到令牌如见乌春本人,违抗者将被施以家法。即便桀骜如乌米,也不敢违抗家主的命令,只好跳下马来,将马鞭恨恨地摔在地上。 ---- 一大早石里坞便有了动静,坞门大开,人马一队一队地从里面开出来,强盗们的武器并不统一,各种各样的兵器都有,服装也是随便穿着,看那个乱糟糟的样子,几乎就是另一个翻版的赤眉军。 羽林军斥候远远地窥伺,这么大规模的行动,当然无法保持隐秘,斥候们已与石里坞军游骑开始零星的接战,不断有人在石里坞与大营之间来回奔波,飞马报讯,整个龙骧营第一时间动员起来,迅速进入备战状态。 将士平时说话吹牛都很英雄,可事到临头却是又一番心情。众人听说至少有上万人马,顿时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即便是刚打过一仗的二曲,也没见过这个架势,上次只来了几百骑兵,还有人冲进营里,斩杀了一个弩兵。 一万多人是什么概念,赤眉军营中长大的孩子都知道,基本是赤眉军一个营的水平,那可是超级大的一片,冲锋的时候是乌泱乌泱的一大群。 公孙准握着弓的手心里全是汗,他从来没有面临过这么人数悬殊的战斗,虽然他没少上战场,可那时情况都是反过来的,赤眉军才是乌泱乌泱的那一方。 以多打少惯了,冷不丁面对数倍于已的敌人,这仗还真有点不知道怎么打了。 此时他带着一百多名弓箭手在营门前的空地上列队,羽林军中射术还说得过去的士兵全集中在这儿了,面对上万敌军来说,一百名弓箭手显得太寒酸了。 这时皇帝陛下突然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之内,他穿戴着闪亮的盔甲,昂首挺胸、大步赶来,整个人都透着精气神。全军将士见了他,顿时觉得精神一振。 皇帝陛下亲临战阵,与大家一起战斗。看他那样子,简直是英气逼人! 刘盆子大步跨上点将台,把手向胸前一举,才发现手中没有麦克风。他妈的这个落后的时代,扩音器都没有,发表个战前动员只能靠吼。 听说敌军就在几里之外,正在缓缓向军营逼近,小皇帝也没功夫废话,他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大叫道:“兄弟们,啥也不说了,只有四个字:干他娘的!” 这粗鲁又简洁的战前动员,引起了全军将士的共鸣,对啊,怕什么?干就是了! “干他娘的!”士兵们齐声大吼。 皇帝陛下举起右臂,吼道:“杀!” “杀!” “杀!杀!杀!” 士兵们随之高呼,公孙准也跟着狂喊,使出了浑身的力量,而他的紧张情绪随着这一声声呼喊竟神奇地消散了,此时他信心百倍,豪气陡生,一万人又能怎样?英明神武的大汉皇帝陛下与我们站在一起,再来十万又何妨! “公孙准!”皇帝陛下在喊他。 “到!”公孙准忙立正回答。 “带几个射术精良的人上望楼,不用管那些小兵小卒,只管瞄着敌军首领,狙杀一个将领,算斩首二十,狙杀坞主张丁,记首功!” 狙击手是最高效的杀人武器,杀死一个将领对敌军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有时甚至可以左右整场战役的走向。 中国古代的神箭手很多,春秋时楚国神箭手养由基一箭射死叛乱首领斗越椒,干脆利落地终结了叛乱;唐高祖李渊两箭中的,雀屏中选抱得美人归;飞将军李广在黑夜里一箭中石,让全国的小学生背了几十年的“林暗草惊风”。 有一场狙击虽然在史上名声不显,但是却影响了两个世界超级大国之间的倾国之战。公元1004年宋辽大战,澶洲城下,宋军以床子弩射杀辽军主将萧挞凛,使辽军士气大挫,无心再战,被迫与大宋达成了开启百年和平的“澶渊之盟”。 热兵器时代狙击战的巅峰出现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苏德战场,苏联狙击手的阻击使德军深陷斯大林格勒的泥淖中难以自拔。经典电影兵临城下拍的就是这段历史,苏军神射手瓦西里与德国狙击学院院长科宁斯少校之间的狙击对决让人紧张到无法呼吸。 刘盆子选拔弓箭手的时候,就考虑到了狙击战的可能,既然有公孙准这样的王牌,为啥不充分利用一下?即便打不着大鱼,打几网小鱼也总好过小虾米。 望楼地势高但面积狭小,公孙准只挑了五个射手,三人一组分别爬上两边的望楼,居高临下寻找物。 这时几十个人扛着大黄弩走过来,为首的妖娆大汉正是强弩手孟愤。对于这个比古代著名猛人孟贲多了颗少女心的大力士,刘盆子印象比较深刻,那令人不寒而栗的风姿和那一枪透树的操作太变态了。 他从郑县武库中发现了一批大黄弩,这样的远程大杀器赤眉军居然没有搬走,简直是有眼无珠。刘盆子毫不客气地全盘接收,将之配备给了弩兵队的彪形大汉们。本来他想让孟愤建立一个“大黄队”,因为容易让人联想到某种仗势欺人的动物而作罢。 龙骧营中还有全军唯二的装备,大黄三连弩,是那个时代的超级自动武器,一弩三矢,三连发,郑县武库中只有两具。 其余的弩兵配备的是普通的手弩,孟愤带着八十个彪形大汉却是用的大黄弩,射程达到两百步以上,另外皇帝陛下还让他们装备了铁制的短矛,用投掷方式扔出,作为几十步内的远程杀伤武器。 孟大娘子看上去极为开心,肩扛笨重的大黄弩边走边乐。突然他耳边响起一声断喝:“你笑什么?” 孟愤愣了一下,收起了笑容,极力在负重的状态下立正,回答道:“陛下,臣,臣是想到可以用这大家伙杀几个真人,心里高兴,人家是真高兴。”说着嘴巴又不由自主地咧开。 平时弩兵训练都是用草人,一弩过去,能连着穿过一队草人,看起来极为强悍,若是在战场上,肯定能一弩穿过几个大活人,将他们像肉串一样串在长长的弩箭上,孟愤想起这场景就觉得过瘾。 “放下!”皇帝陛下喝道。 “为什么呀?”孟愤十分不解,可还是遵从命令放下了大黄弩,只是不太高兴地嘟起了嘴。 “这个太暴力太血腥了,咱们羽林军讲的是以德服人,以德服人懂吗?要仁慈,要有爱人之心,这个大黄弩,先不急着用。” “以德服人可是陛下,这是战场呀”这些人还没学会对皇帝陛下俯首贴耳,有意见都是直接就提。 “唉,实话说吧,这些敌兵简直弱爆了,大黄弩射程太远,早早地发射出去,一箭串几个,外面那些乌合之众见了,肯定会吓得掉头就跑,敌军离我军太远了不好追杀,让他们缩回到乌龟壳里就不好办了。” 这么多人要是缩在石头城堡里不出来的话,肯定是超级难攻,刘盆子绝对没有强攻石堡的打算,但是如果对方要来强攻,他是乐不得地接受。 羽林军毕竟成军时间太短,如果第一场大仗就是野战,士兵不一定能经得住考验,但若是守在营中,占据着地利,隔着壕沟栅栏对敌,恐惧心会大大减少,出了问题也有时间调整。 如果张丁不出战,刘盆子还想着把他引过来予以消灭,现在人家主动送上门来,刘盆子哪舍得把到嘴的肉早早吓跑?当然要保护好,把他们成群地放到眼前来绞杀,这就是皇帝陛下的“仁慈”。 “陛下的意思是放过来打,让他们都跑不回去?” “聪明!是谁说胸大无脑的?简直是胡说八道!” 孟愤把身子一抖,胸一挺,饱满的胸肌撑得衣服都要从中破开,“蒙陛下教诲,臣还是有点谋略的臣懂了,要把敌军全部放进军营,人家要与他们贴身肉搏,保证一个也跑不了!” “滚!”刘盆子怒骂道:“要是放一个敌军进营,朕砍了你的脑袋!” “陛下讨厌!”孟大娘子被斥,羞愤难当,一扭身子,挥着兰花指跑远了。 皇帝陛下余怒未歇,“果然是胸大无脑,还想贴身肉博,你要跟哪个贴身肉搏?臭流氓!” 65.只能胜利 刘盆子把公孙准赶上了望楼,自己代替他指挥起了弓箭手,他让一百多人排成一个横排,这样横向的覆盖面够了,但是没有纵深的厚度。 乌米刚刚丢掉了指挥权,急得找小皇帝来请战,“陛下,不让出营我们做什么?老鹰怎么能困在鸡窝里呢?” “你来得正好!”皇帝很兴奋,“把你的队伍拉过来,马先放到一边,一会儿追击的时候再用。” 他说这话时的感觉就是这一仗必胜,完全没有打败仗这个选项。 奇怪的是羽林郎们真的相信,两千对一万却都有必胜的信心。皇帝陛下是天选之子,他说必胜,那定是必胜无疑了。 小皇帝命乌家儿郎手持弓箭,百来个人站成一排,五百余人站了五排,加上神射营,一共六排弓箭手,皇帝才表示满意。这下子覆盖面有了,厚度也有了。 整个军营的防御体系已搭建完成,外面有拒马、鹿角、铁蒺藜,还有一道深深的壕沟,延缓敌军尤其是骑兵的攻击速度,让他们最长时间留在射程之内,承受弓弩的远程攻击。 军营四周是高高的栅栏,密密实实,不留缝隙,上面突出有长长的枪刺,只就其高度而言,想攀爬上来难度相当大,可是栅栏内侧却堆着高高的土堆,或者搭起了木板,使弩兵可以站在上面向外射击。 此时弩兵们都在找自己的位置,两人间稍留空隙,以便一会儿前后排换位轮射,这个虽然平时反复训练过,可初临大战,免不了有点手忙脚乱,将领们大声吆喝着,整顿自己的队伍。 弩兵的身后是六排弓箭手,同样是远程的杀器。第一排士兵阵列十分整齐,可他们身后的乌家人就乱了许多,皇帝便让他们每个人盯着前面的人,以第一排羽林军射手为标兵,好歹算是排了个阵式。 正在整队的长兵、刀盾兵和斩马队,等一会儿要先隐藏在大盾的后面,暂时躲避敌军的箭矢,等到敌人冲到近身,他们才有机会一展身手。 但是皇帝宣称他们出场的机会不多,因为在如此强大的羽林军面前,敌军很难攻击到近身。 一部分骑兵在营中来回巡视。主力兵马布置在正面战场,须防止敌军从防守薄弱的侧翼偷袭,等到战争后期,骑兵便是追胜逐败的利器,收割溃兵的人头全靠他们。 刘盆子手持宝弓亲自站在六排射手的最前面,小班登这次并没有阻拦他,因为皇帝陛下每天刻苦训练,箭术已经有了精进,虽然比神箭手还差得远,但是总不至于误伤到自己人。 此时还看不到敌军的身影,可是随着战前准备一步步就绪,众人不似刚才那么忙乱,气氛反而有些更加紧张起来。 在羽林军的第一次大战来临之前,说不紧张都是假的,刘盆子表面上给人的感觉是胜券在握,其实心里也有些打鼓。 这场战役对他来说只能胜不能败,这是他的立身之战,创业之战,如果连个大地头蛇也搞不定,他的威信会受到严重的损害。不仅各地豪强不拿他当回事,羽林少年也会失去对他的信任。 他只能灰溜溜地回到郑县,甘心当一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在樊崇和徐宣的羽翼下挣扎求存。 刘盆子的担心只能放在心里,外表却必须显露出不容置疑的取胜信心。因为几千人全都看着他,他是全军的胆,就是硬撑也得撑住。 刘盆子庆幸自己招的都是半大少年,这是最有勇气而没有顾虑的年纪,他们天不怕地不怕,什么对手都敢比划比划。如果是老兵油子,说不定一窝蜂就散了。 在这个十分紧张的时刻,突然在营中爆发了一阵骚乱。 巡营骑兵偶然发现一个营帐门口有人影闪动,以为是胆小的士卒不敢上阵迎敌,赶过去看时,却被人暴起攻击,砍伤了手臂。 骑兵大声呼喊,召开了同伴,发现那顶军帐中还有好几个人,都手持着兵器。 牛得草带着皇帝卫队冲了过去,四周的士兵也呐喊着追逐,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将几个人逼到角落,几杆长矛伸过去,三下五除二刺死了四个,余下的五个忙跪地投降。 牛得草把五个人押解过来,简单一问,原来是石里将军张丁派来的,一共有十四个人,全部是江洋大盗、亡命之徒,他们在昨天半夜摸到营地,偷偷翻越壕沟和营栅,趁众人熟睡之际,偷了羽林军军服穿上,几个人在军营中潜伏起来,想在第二天大军攻击时放火呐喊,制造混乱。 众人听了都有些后怕,在敌我酣战之际,如果营内起火,有人奔走呼号,必然会被不明真相的将士当作敌军破营的信号,导致军心浮动,极有可能让军队瞬间崩溃。 巡营的骑兵四处搜索,捉了几个细作过来,至此十四个人全部落网。 此时望楼上发出了警告,在那儿已能看到敌军的踪影,旗子挥动了几下,意思是敌军还在几里地开外。 公孙准一直盯着远处,直到见到旷野上隐隐出现一条黑线,开始是淡淡的、细细的,几乎看不出移动,慢慢的那模糊的黑线越来越粗,越来越清晰。 好像是墨水污了宣纸,黑迹渐渐洇散,石里坞的军队全貌渐渐呈现在旷野之上。 真多啊!公孙准暗暗叹道,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弓。 他看着敌军漫过旷野,一点一点地逼近,心中默默地估算,大概再过一刻就能进入射程。 公孙准慢慢地坐了下来,微闭上双眼。 他想起与父亲学箭的第一天,他根本没有碰到弓箭,而是被命令伏在野地里清点经过的动物。 他在地里整整趴了一天,经过一个动物就在地上划下一道。当父亲晚上询问时,公孙准说,一天内,那片空旷的山坡共经过了十二只野兔、八只松鼠、三只鹿,两头野猪,还有一头孤独的狼。 父亲严肃地摇了摇头,说他错了,应该是十五只兔子、十七只松鼠天上还飞过一百二十二只鸟。 父亲语重心长地摸着他的头说道:“错过这么多的目标,怎么做一个射手呢?你先练习定力和眼力吧!” 当时他惊讶无比,父亲是如何做到的?他怎么能整整一天眼睛眨也不眨,把所有经过的动物数得这么清楚。后来他才知道,他的父亲,那个老手,纯粹是他妈瞎编来蒙人的。 不过那一天他还是学习到了,作为一个射手,要有定力,注意力要时刻集中,要关注视线内的所有目标,直到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个。 公孙准深深吸了一口气,放松身体,平复着紧张的神经,他要在这个短暂的时间内养足精神,准备羽林军建军以来的第一场大战。 66.弓弩齐发 这次出击张丁孤注一掷,几乎把家底全都押上了。除了少量兵马留守坞壁外,其余人马全部参战,到底有多少人他自己也不清楚,一万?一万二?他只知道其中的骑兵应该有两千二百多名,这些人都是石里坞的精锐,也是他张某人最大的资本。 大量的步兵集中在中间,少量弓弩手杂在其中,骑兵护卫着两翼,说是护卫,其实就像牧羊人看守着羊群,主要作用是防止羊走失,将他们驱赶着向一个方向前进。 张丁本人在队伍的中间,身周是一千三百名精锐步兵,装备有皮甲、札甲、兜鍪、环首刀、圆盾、钩镶、战斧等等,这是他的步兵精锐。而紧紧围绕在他身边的二三十人装备的是当时最先进的鱼鳞铁甲,有“盘领”保护颈部,有“钎”防护臂部,甲片一直垂到大腿。因为铁甲较重,为了节省体力,行军时不着甲,等到了战场要冲锋时再往身上穿戴。 总体来说,有三千余名悍匪是石里坞的核心武装,他们大多从贩私盐时就一直跟随着张丁,从流动的强盗到坐地的强梁,这些人是他的基本盘。其余八九千人都是乌合之众,打仗时最大的作用是当炮灰,冲击对方防线,消耗敌军的箭矢和气力。 苏延年随在张丁的身边,说道:“大将军,听说小皇帝策反了杨家的家兵,兵不血刃拿下杨树坞,咱们石里坞” “怕什么?宋成你还不放心吗?那厮哭着喊着要当前锋,我硬把他摁住,坞里总得有个信得过的人。大军已出,不要尽说些不吉利的话!”张丁低声斥道。 苏延年本来还想说什么,此时只好闭上了嘴巴。他想说,要是敌军趁着坞内空虚,派一支偏师过去偷袭可转念又一想,宋成手下有一千多人,一千多人守着坚固的石里坞,大门一关,就是一万人都未必打得下来,何况以他们的情报,对方顶多只有三四千人,就是全派出去也无妨,此地距离坞堡不过十几里,只要宋成守住一时半刻,大军骑兵马上就能回援,到时里应外合,准能把这些娃娃兵包了饺子。 看起来,这一仗真是十拿九稳了。 这时前面传来了一阵呐喊声,士卒们嗷嗷地叫着,有的是惨叫,有的是发力的狂吼。 传令兵来报,大军行进到赤眉贼的营盘,遇到了抵抗,张丁鞭梢一指,“杀!后退者斩!” 前面喊杀声更大,张丁在悍匪的环绕下缓辔而行,一波一波的士卒向前冲击,好像是波浪不断拍打着岩石,可那岩石好像不是岩石,而是一块豆腐。 一会儿的功夫,前面就喊着敌军逃了,营已经破了,士卒们冲进了营垒。 张丁指着地上深深浅浅的沟壑,对苏延年道:“这就是娃娃兵修的工事?这沟还没有张某的小腿深呢?” 营里营外到处都是沟壑,四处散放着拒马和鹿角,铁蒺藜撒得满地都是。 张丁笑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吗?以为这些东西就能阻住张某的大军?” 阻住是不可能的,但是确实使大军的步伐稍稍放缓了些。 这个胜仗让强盗们更加嚣张。张丁狂笑着,喝令悍匪们继续冲锋,争取把另一座军营也一举拿下。 小营的陷落给大营赢得了一点时间,此时羽林军已经准备好了,刀枪出鞘,弩箭上弦,蓄势待发。 小皇帝还没过射箭的瘾,可当敌军逼近的时候,牛得草带人死活把他从弓兵的阵列里拉走。如今他站在后面观战,周围的卫兵举着大盾,将他牢牢地遮住。 “老子的眼睛都遮住了,还观的什么战?” 尽管皇帝提出抗议,可没有人理他,在皇帝护卫这件事上,牛得草有全权。 敌军还在百步开外,一个乌家兵便举起了弓,立刻被斥令放下,那人气得跳起来要和对方殴斗,乌春抢上来一鞭子抽在他的脸上。 “一切行动听指挥!”乌春厉声喝道。 事实证明这一鞭子可能救了他的命,因为吕钦已经带着人杀气腾腾地走过来,见乌春出手才退了回去。 敌军中的弓箭手开始放箭,没有什么齐射,只是零散的箭枝,大都落在营外,偶尔有箭枝射入营中,也没有射中一个人。 全军本来或依靠栅栏,或借助盾牌,防备着对方的箭矢,见此情景,都觉得没什么必要了,这个箭矢密度,能造成多大伤亡? 唯一的用处是替营内的人确定了距离,当更多的箭矢进入营地中时,那便是大部队进入射程了。 但是齐射的命令依旧没有下达,乌米心里已经很着急了,平时这个距离,自己已经至少射了两轮了,难道还要再放近些吗? 敌军从走变成了跑,开始是小跑,然后加速,骑兵驱赶着步兵,后队驱赶着前队,好像漫山遍野的羊群。 前锋已经到了工事面前,乌米已经能看到最前面敌军的脸,此时才有命令传来,“张弓!”“发箭!” 六百名箭手齐齐引弓,斜向着天空,手指松开,箭飞出,在天空中划过一道道弧线,呼啸着飞向敌阵。 与此同时,弩兵也齐齐开始射击,数百箭矢直飞出去。 弓箭是抛射,落入人群后,若从高处望去,可见到一片黑压压中陡然出现多处空白。而弩矢的射击效果更加直观,就是敌军前锋瞬间倒下了一大片。 弩兵是轮射,每轮按照命令发箭,弓兵则在第一轮命令发出后自由射击。乌米松了口气,终于可以随自己的心思发箭了。 在营内看不到射击目标,射手只是按照指令向一个方向抛射,但是听着射击开始后外面不断响起惨叫声,乌米知道肯定是射中了不少。 刚刚射出四箭,忽然听到停止的命令,乌米只好停了手,可是心里却觉得极不过瘾。 原来敌军前锋在承受弓弩打击后,立刻掉头向后逃。他们本来就是一群强盗,见利则来,无利则走,为什么要拼着性命惹这么一只大刺猬呢? 可他们的首领,石里坞的大BOSS张丁不这么想,他现在就像是一只兴奋的斗鸡,向空中挥舞着手中的刀,大叫道:“吃着张某人的饭,就要为张某卖命!冲,都给我冲上去!” 他的精锐还没有出动,死伤的都是炮灰,张丁一点都不心疼。 “大将军,贼人弓弩厉害,强攻损失太大,不如先让我军弓弩手全部突前射击,压制一下贼人的弓弩。”苏延年知道劝不动张丁回军,只能尽力让他改变一下作战方式。 这是可行的一招,相当于现代战争的炮火准备,一万多人的军队,总比对方三千人的弓弩手多吧? 还真没有! 羽林军中弩兵是最多的,足足有七百多人,弓兵虽然只有一百多,可是加上乌家的五百人,也有六百余人,弓弩兵加在一起,共有一千三百多人。 可张丁的队伍中,带弓出来的并没多少,至于用弩,那玩意多麻烦!出去抢劫有背着弓的,没见过端着弩的,总得拎在手里,抢了赃物都空不出手提,谁用那个! 张丁吆喝着:“会射箭的都给我上去!” 总得前进到射程之内吧!可是这一声令下,背着弓的都吓得后退,“我不会射箭,我背这个就是玩的!” “妈B的平时看你打没少用,快上去!” 近千名弓箭手被驱赶着来到阵前,停在距栅栏百步开外,再不敢前进一步。 “发箭!把你们带的箭都射光!” 这是石里坞大军难得一见的集中射击场景,千名弓手向着羽林军营垒射击,确实形成了规模,可他们的箭有一半落在了营外。 几轮箭雨后,羽林军营中一片寂静,既没有惨叫,也没有对射。张丁哈哈大笑:“这些小儿,被我大军吓怕了吧?冲!冲垮他们!” 强盗们见营内一片安静,胆子又大了起来,在弓箭的掩护下,嗷嗷叫着冲了上去。等冲到近前时,却听营内号角齐鸣,栅栏后忽地冒出许多人头,那令人畏惧的弩箭正直直地对着他们。 又到了割韭菜的时候了。 67.奇袭石堡 在距离战场十里外的一片树林中,刘彪飞身下马,一个人马上跑着迎了上来,叫道:“曲长,都准备好了!” 林子里有几辆马车,车上用干草覆盖,不知是什么东西,刘彪上前揭开看了一看,问道:“人呢?都齐了没有?” “还差十一个人没有归队。” “不等了,出发!” 前天刘彪在大营附近扎了小营,自己带了两百多人在其中守卫,又派几十人连夜赶着车,潜进石里坞附近的树林埋伏。 一早张丁带人发起攻击,刘彪等人稍做抵抗便放弃小营,快马加鞭赶至埋伏地点。现在三百人的小分队已集结完毕,刘彪一声令下,队伍向着石里坞进发。 刚走出一里地光景,前面来了三匹马,马上的骑士见了他们,逡巡着不敢上前,掉转马头想要逃跑。 刘彪一推旁边的俘虏,那人上前喊道:“前面是坞里的兄弟吗?” 对面停住了马,回答道:“你是何人?” “我是丁五啊?大将军的亲卫,你不认得我吗?大将军派我们送东西回算了,跟你们说这干嘛,你们走吧!” 这话一说,对面三人反倒催马跑了过来,眼睛齐齐地望向装得满满的马车,问道:“前面打胜仗了?抢了啥好东西?” “啥能少得了三位兄弟的?大将军有令,命胡头儿派车去拉东西。” 一个骑士忽然抬起头来,叫道:“明明是宋头儿守堡,大将军怎么会让胡” 迎接他的是刘彪的环刀,刀正劈在脸上,让他脸上好像开了一朵血红的花,另外两人惊惶失措,还没来得及掉头,就被几柄乱刀砍死。 结果了几个游骑,小分队继续前进,不一会儿功夫已经抵达坞堡门口。 石里坞名副其实,整个坞堡外墙都由石块砌成,坞墙高两丈有余,又高又厚。刘彪看着咂了咂嘴,这要是强攻,不知道要死多少人。 大门紧闭,门楼上站着十几个悍匪,一个人伸着脖子向下面吆喝道:“你们是哪个将军的部下?” “我是大将军亲卫丁五,睁大你的狗眼,好好看清楚了!”丁五态度十分强横,正是大将军身边人对待守门人应有的态度。 那人却也不敢得罪他,只叫道:“原来是丁爷,对不住您,宋将军说了,非常时期,谁都不准出入。” 丁五道:“我奉大将军之命回坞,有十万火急的军情要找宋将军,你先开门,我自已去和宋将军说。” “可宋将军说” 话未说完,旁边的刘彪张嘴骂道:“你个没眼色不知道深浅的东西!只知道宋将军,不知道大将军吗?大将军的命令也敢不听,你长了几个脑袋!说,你叫什么名字?我们这就回去,跟大将军回话,老子把话撂在这儿,要是耽误了军情,你们几个的脑袋就别想要了!” “丁爷你先等一会儿,等我先去回了宋将军” “丁爷没功夫等你回话!丁爷又不是哑巴,不会自己跟宋将军说吗?你这一去一回,又要耽误多少功夫!前面军情紧急,哪有时间等你回话!” 刘彪一挥手,众人拨转马头,作势要走。 “别,别介!我开门,开门还不行吗?” 刘彪把十几个俘虏摆在前面,守门士兵见了,颇有几个认识的,早就信了大半,如今又见刘彪如此强横,生怕真的耽误了军情,被大将军怪罪。大将军脾气暴躁,手段毒辣,若是真的怪罪下来,几个人的脑袋恐怕真的保不住。 门只开了半扇,一个人探头出来道:“丁爷,您自己进去和宋将军说吧!” 刘彪上来用力一顶,将门顶开,当先进入,喝道:“开个门这个扭扭捏捏的作甚!老子就要进来,你管得着吗?” 这时候已经由不得他了,羽林郎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将大门打开,几辆马车赶了进去,十几个兵根本就拦不住。 刚进门,一个强盗头子带着几十个人过来巡哨,叫道:“怎么回事?门怎么开了?车里拉的什么东西?” “都是前面抢回来的东西!”刘彪用刀在拉车的马屁股上用力一捅,马吃痛嘶叫,前蹄竖起,马车向后倾去,哗啦啦大响,竟倒下来一车的银钱。 强盗们见了,都大叫道:“是钱!铜钱!” “那个不是马蹄金么?” 强盗的规矩和抢红包类似,手快有手慢无,谁抢到就算谁的,抢多少是多少,如今见了满车银钱,谁还会客气?众盗一拥而上,都扑在地上,追逐着到处乱滚的银钱。 刘彪叫道:“不用抢,人人有份都去死!” 趁着众匪满地捡钱,三百个人一起动手,拔刀冲上去,就像是用斧头劈柴一样,一柄柄刀抡起剁下,眨眼间将几十个贼人杀得干干净净。 羽林军的少年们扒开车上的干草,取出里面硝石硫磺火石等物,在坞中四处奔跑点火,口中喊道:“张丁败了,羽林军入城啦!” 石里坞虽然外面是石墙,里面也有些石屋,却依旧有许多易燃的木屋,这一下子坞中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坞中的人似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蹿。 守坞的强盗们乱成一团,也不知对方来了多少人马,只以为张丁打了败仗,石里坞已被攻破,纷纷弃坞逃走,有的从坞门处冲出去,有人去码头寻找船只,石里坞有大船两艘,小船无数,众人为了抢船,互相杀伤,落水者不计其数。 刘彪带着一百多人,由丁五等人带路,一路向里狂奔,遇到人二话不说,上去就是一通砍杀,挡者皆死。 丁五等俘虏到了这个地步,早已没了退路,此战若是羽林军失败,依照大将军的脾气,肯定会将引狼入室的人全都杀掉,因此这些俘虏反倒是最怕偷袭不成的。此时他们也豁出去了,全都拔刀助战,向原本的同党下了死手。 羽林郎们杀得身上衣服上全是鲜血,直冲到石坞的中心地带,见前面一群土匪冲了过来,领头之人正是负责守坞的偏将宋成。 丁五远远地便喊道:“宋头,大将军战败了,敌军已入城,就在坞门,请宋头速去迎敌!” 宋成边跑过来边大声询问:“怎么会败了?大将军何在?” 要说这人也是有勇无谋,情急无智,猝然见到丁五,只想到他是大将军亲卫,却忘了他已被俘,毫无防备,带着人就跑了过来。 等到了近前,突然觉得不对,正想问个清楚,刘彪早上前来,一刀刺在他心口,叫道:“皇帝陛下大军已入城,降者免死!” 群贼震惊之下,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有的人还在想着要不要丢下刀投降,有的人还想抵抗一下。刘彪已一声狂吼,当先扑了上去。一百名少年都杀红了眼,毫不犹豫地冲上去,即便他们尚未长成,身材上吃了亏,但是此时却似有使不完的力气,面对一群积年悍匪毫无惧色。 而那些平时无比强横的悍匪却早就吓破了胆,全无斗志,在宋成猝然被杀之后更是失去指挥乱了套,被羽林少年们杀了个七零八落。 刘彪命人割了宋成首级,让人用长矛挑着,四处喊叫。 坞中的贼人见了愈加胆寒,哪儿还有心思抵抗,轰然作鸟兽散了。一千多人守卫的石堡竟被三百羽林少年一鼓而下。 此时十几里地之外的战事进行得格外激烈。几轮冲锋未果后,张丁派出了他的精锐--着铁甲的步兵,一千余名悍匪狂叫着扑向羽林军的营垒,他们左手持勾镶遮住面部,右手提着环刀或者短斧,先是小跑,在壕沟处寻找被自己人尸体添满可以跨越之处,过了壕沟后突然加速。 这是真正的生死时速,越快跑过这段距离越能减少伤亡,等到了近身,那些防护力极弱的弩手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了。 弓弩手在惯常位置开始射击,可是这些杀伤了无数人的箭矢,遇到铁甲防护却像是射到了石墙,前两轮射击几乎完全没有造成伤害,第三轮射击才射倒了几人,那是因为敌军近了一些,有的箭矢穿破了甲胄,也有些悍匪比较倒霉,被射中了没有铁甲防护的头颈腿等部位。 冲到越近,伤害越大,但是比起那些无甲强盗的伤亡来说,简直可以忽略不计。这时敌军已逼近到四十步之内,伤亡却只有十几人。 如果不是近营处撒满了铁蒺藜,多少拖慢了悍匪的攻击,恐怕敌人瞬间就会到眼前。 孟愤一直按照皇帝陛下的要求,杂在弩兵中,使用普通弩矢杀敌,他连发了几弩,眼看着弩矢射在敌人身上,却又被弹落在地,敌人毫发无伤,不禁顿足大骂。 正在焦躁,忽听有命令道:“用铁矛,投掷!” 后勤队的人早搬了短矛上来,就在孟愤的脚边堆着,孟愤掂起一根,右臂后扯,瞄准后用力掷出,扑地一声,正正地扎在一个悍匪的前胸,这一枪穿透了他的身体后余势未歇,带着死尸直接插进地上的黄土里,悍匪的尸体与标枪形成一个六十度左右的夹角,好像一个人拄着拐杖在那歇息。 这具尸体就像一座地标,矗立在战场上,带来的视觉效果是极其震憾的。看了这一幕,其余悍匪都心头紧了一紧,好像那杆标枪也插在了他们的心口。惧意一起,方才一往无前的气势便弱了一分。 身高力壮的强弩手们一起投掷,每一轮八十多杆短矛,能杀伤十来名悍匪,战果还是可以的,可孟愤却不满意地跺着脚,嘴唇撅得老高。训练时全队三十步命中率可达到三成,可今天第一次实战,竟然只有一成,这是发挥失常啊。 他又举起一根短矛,脱手投出,穿透了一条大腿,腿的主人扑倒在地,发出凄厉的惨叫。孟愤一矛接着一矛投出,几乎每投必中,看起来坚固的铁甲在高速掷出的铁矛下就像是纸糊的一样,起不到任何防护作用。 随着敌人的逼近,强弩手的投矛命中率提高到平时的训练水平,几十名悍匪已殒命矛下,而弩箭的杀伤力也大幅提高,在近距离内,弩箭依然具有穿甲的能力。 付出惨重的伤亡后,悍匪终于冲到营垒近前,他们有的开始向栅栏上攀爬,有的人手持利斧,砍断外面的刺枪,用力劈砍着木制的栅栏,在他们的身后,无数无甲的强盗正蜂拥而来,如果被他们劈开了栅栏,整座军营将漏洞百出。 68.陛下威武 敌军逼近军营,眼看要破壁而入。栅栏上的弩兵突然闪开,代之以成排的长兵,他们手持长长的夷矛,齐齐向下刺去,锋锐的长矛有着最强的破甲能力,无情地刺破铁甲,穿透敌人的血肉。 一名悍匪刚将栅栏砍开一个豁口,那豁口处就钻出一只长矛,将他捅了个对穿。 营门处的战斗更是惨烈,那里聚集着最多的悍匪,也因此遭到了最强的攻击,羽林军的长兵足足排了七八排,戟矛平端,像一堵活动的刺墙,让悍匪无处下口,完全无法突破这道长兵防线。 长兵重复着平时训练了成千上万遍的动作,挺矛、前刺、刺、刺、刺,前排的袍泽倒下了,后排的立即补上空位,使整个阵列一直保持完整。在不断的刺杀动作后,尸体在他们面前慢慢堆积。 吕钦亲自在后督阵,并亲手斩杀了一个临阵害怕后退的少年,对着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他没有丝毫的手软。在每个人都要拼命的战场上,对一个人的心软是对整个部队的不负责任。 一旦长兵阵出现一个缺口,敌人的刀盾步兵钻进来,长兵将防无可防,会像豆腐一样被从中切开,长兵阵被突破,只有靠自己的刀盾兵上去以命换命,羽林军的阵列优势将荡然无存。可以说,拼人头的时候就是羽林军龙骧营覆灭的时候。 依靠着悍匪不要命的攻击,张丁的大军已经逼近了羽林军营垒,双方展开了近战,羽林军的弓弩优势减弱了许多。但他们倚仗着工事,居高临下,用长长的夷矛将敌人拒之营外。 已经有零星的土匪越过了栅栏,每跳进来一个,就有几个刀盾兵扑过去,联手将其绞杀,有的弩兵已放下了手中的弩,拔出环首刀开始近战,弩兵的近战能力相对较弱,但以上击下的优势大大弥补了这个缺点。 完全没有参与肉搏的除了一直待命的骑兵之外,还有六百名弓箭手,他们还在不断地向天空抛射,在敌军阵列中留下一个个的空白点,但在敌我肉搏的情况下,抛射不能射得太近,射中的都是远处的无甲匪徒。 乌米的手臂已经麻木了,完全没有感觉,他只是机械地拉着弓,一次又一次地将箭射出,他不知道自己射了多少箭,只知道有人在不断地向他的脚下堆着箭矢,总有几十箭了吧! 乌米看着外面密密麻麻的敌军,那颗大心脏也有些后怕,如果不是吕钦拦着,自己冲出大帐迎敌,恐怕早就成了这群悍匪的口中食了。 他一向的愿望是成为一个勇士,一个驰骋在草原和战场上的勇士,为此他苦练骑射,苦练格斗,培养胆气,他曾经无比自信,曾经瞧不起羽林军的组织和阵列,在他看来,勇士就该直面敌人,而不是这么龟缩防守,挤在一处,倚多打少。 是以多打少吗?这可是两千对一万,妥妥的以少打多! 看那些在长兵阵下丧生的强悍土匪,哪一个不是以一敌十的勇士?如今都变成了一堆没有生命的血肉。 乌米的手臂麻木,头脑却异常活跃,也许他该重新定义勇士的意义,也许他应该像项羽一样,不止步于做一人敌,而是做万人敌。 羽林军开始有了伤亡,可比起强盗的伤亡来说,简直是微不足道。 张丁已经无比愤怒,他出动了最精锐的步兵,却依然无法突破羽林军的防线,他的精锐已损失惨重,让他真正感觉到肉疼。 强盗的整体损失已经不小,随时可能崩溃,督战的骑兵和大将军亲卫对于后退的强盗不断地进行斩杀,却依然无法制止逃散。 张丁越发暴怒,这些杂碎,吃着他张某人,喝着他张某人,到了要他们拼命的时候,却都要抛弃他张某人。 他像是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已经押上了巨大的赌注,完全收不住手,一心想着翻本,苏延年刚提一句撤军,就被他拔刀相向,差点当场斩了,苏延年吓得再也不敢开口,只是不经意地与他拉开距离,寻找着逃命的路径。 张丁决定孤注一掷,唆哈,拼了! 全军冲锋的号令传下去,骑兵驱赶着步兵,一起向前冲去,慢慢地步兵被甩在身后,两千余匹战马发足狂奔,马蹄轰隆隆作响,激起地上的尘土和鲜血。 望着奔涌而至的骑兵,刘盆子知道,这是最后的一击了,挺过这一波,就将会迎得胜利,他抬起头望了望远处石里坞的方向,并没有什么异样。 难道刘彪没有成功? 这也是很可能的一种结果,这个计划本来就是过于大胆了些,堡内再空虚,也得有一千贼兵驻守,而刘彪只有半个营,三百人,也不可能给他更多的人,因为这边的压力一定会很大,抽不出更多的人手。 反正只是一场奇袭的尝试,成不成功都在意料之中,刘盆子觉得还是直接击败面前的大军来得靠谱。 而现在看来,这个可能性已经很大了,照说敌军早该崩溃了,也确实有了崩溃的苗头,一些强盗开始逃散,可是更多的人还在迟疑,在观望,如果这一波骑兵加精锐步兵的冲击得手,他们立刻就会跟着冲杀过来,这些强盗虽然是乌合之众,打起顺风仗来还是可以的。反过来,如果羽林军能将敌军骑兵击破,这些强盗就会毫不犹豫地四散奔逃。 皇帝亲卫早已投入战斗,乌家儿郎有一半已变成了刀盾兵,丢下弓箭开始与冲进营地的敌军近战。刘盆子准备投入他最后的预备队,百余人的斩马队已然待命,检验这支队伍的时刻就要到了。 因为敌军弓兵的覆灭,皇帝的防护早已松动,他可以自由地在营内行走,只是牛得草带着十几个人,总是像牛皮糖似的粘在身边。 离他几步远处,一个悍匪跃进营内,挥刀连砍了两人,附近的刀盾兵来不及支援,小皇帝见了,拔刀冲了上去,一刀搠在悍匪的后背,悍匪吃痛转身,牛得草扑上去一刀砍在他的颈部。 虽然有惊无险,木头牛还是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请求道:“陛下还是入帐休息吧!” 皇帝却气呼呼地道:“你这小子不地道,怎么半道跳出来抢人头?明明是朕先刺中,要不是你,朕早就砍了他的头!” 牛得草张口结舌,“是,是,我是有点。。。此地太过危险,还请陛下回避!”说到这,他的语气已强硬了许多。 小皇帝大吼道:“敢拦朕者,以抗旨论处!”挥着刀向不远处一个悍匪扑去。 牛得草无法,只好带着十余个强健的卫士,随时拱卫左右。 一个刀盾兵正与悍匪格斗,忽然旁边突出一刀,将匪徒刺倒,刀盾兵抬头一看,立即惊喜地叫道:“皇帝陛下,陛下杀人啦!” 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遇袭的良民呼喊救命,却在羽林军中激起了巨大的反响,不知是谁高声叫道:“陛下威武!”“陛下万岁!” “万岁!必胜!” “必胜!必胜!” 皇帝陛下的参战,让全军士气大振,久战疲劳的士卒像是打了鸡血一样,又觉得身上有了力气,即使面对排山蹈海般的骑兵冲击,也再也无所畏惧,因为皇帝陛下与我们在一起,那可是大汉英武无敌的建世皇帝陛下! 69.射手之王 唯一对这欢呼声充耳不闻的,恐怕就是望楼上的公孙准了。 战斗打响至现在,他的存在感并不是很强。他的袍泽们只见到那些挥着刀指挥冲锋的敌酋,总是突然间中箭倒地,引起一阵混乱。 将士们总是高呼:“看,又倒了一个!” 开始时他们以为这些死亡都是乱箭所致,可奇怪的是这些人一般都是头颈部中箭,一箭毙命,而当越来越多的敌酋被射杀,以致于那些强盗头子都只敢隐藏在人群里,不敢出头指挥时。终于有人对敌酋超高的死亡率产生了怀疑。 终于有人发现,那些致命的箭都是从高处发射,自上而下,发射地点就是他们头上的望楼,是狙杀,是神射手,公孙准! 那是军中的射手王! “不愧叫公孙准,真准哪!” 将士们感叹着说,他们知道,在头顶上,有自己的袍泽用特有的方式分担着他们的压力,鼓舞着全军的士气。 对敌军来说,这件事就比较糟心了。 指挥官的死亡,不仅打击士气,而且会使指挥陷入混乱,虽然张丁手下的强盗头子们没什么指挥艺术,只会挥着刀,高喊着“跟我冲”,可是没有人带头玩命也是件麻烦事,失去头领看管的强盗都各自为战,本来乱哄哄的队伍更乱了,有的人干脆倒在别人的尸体后面装死,有的直接逃跑,没有人肯拼命上前。 显而易见,狙击战对敌人的打击是巨大的。可公孙准没时间考虑这些,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射杀敌酋上,来不及钦佩皇帝陛下的英明决策。 他和他的五名队友分守两个望楼,一箭又一箭,箭箭不落空,公孙准不数人头,他只数自己的箭,他的脚边是五十枝箭,现在还余下两小堆零一枝,二十一只,那意味着他已射杀了二十九个大小强盗头目。 敌军骑兵冲起来的时候,公孙准望了望远处的那一堆人,他知道,那里有此次敌军最大的头领。 他已经观察很久了,公孙准看到不断有骑卒到一个人的马前,仿佛是在汇报战况,也不断有人从他的马前离开,四处去传达命令。他知道那儿有一条大鱼,说不定就是那个张丁,石里坞的强盗头子,独霸一方的江洋大盗。 可惜大鱼一直停留在远处,在弓箭射程之外,偶尔随着战况的激烈,那一撮人马也会不由自主地向前移动,以便于更加清楚地观看战场上的情景。 公孙准无数次在心里呐喊:“近点,再近点!” 仿佛听到了他的呼声,大鱼确实近了,可也只是近了一点,依旧在射程之外。 当骑兵冲起来的时候,那条大鱼仿佛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开始催马向前,公孙准止水般的心境突然起了波澜,呵,快了,再过来一点,再多走十几二十步,就能进入弓箭射程了。 他的整个身体突然紧绷起来,手紧紧地握着弓,仿佛要把弓握断,心里恨不得用一根长绳拴住那敌酋的马头,把他硬拽过来,以便能挨上他一箭。 旁边的射手看了一眼自己的队长,不知道他为何停止了射击,只是直勾勾地望着远方。敌军的骑兵已经到了近前了,他自己已经射死了两个骑兵。 公孙准对望楼下近在咫尺的厮杀毫不理会,他只是不断地在目测,以这个距离,他是绝不会出手的,从学箭时他就听过父亲的话,射程之外没有把握的目标不射,不仅很难命中,而且会把物惊跑。 公孙准长长地呼了口气,尽力平复着心绪,刚才那种紧张的状态不利于射击,他需要放松心情。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开弓瞄准了下面二十步外的一个骑兵,因为那个人正在对着身边的人哇哇地喊叫,应该是一个敌酋。 他松开了手,却射偏了,箭矢贴着敌酋的肩膀插入地下,没入黄土之中,那个家伙吓了一跳,抬头向上看了看,仿佛威胁似的挥了挥手中的刀。 这是公孙准本次战役第一次射失,他的连中纪录在二十九箭后终结。他清楚地知道,这是由于自己心绪的起伏。 公孙准再也不看远处的大鱼,而是又关注着附近的战斗,他连续开弓,又失了一箭,随后两个骑兵连续丧命在他的箭下。 这时他又抬起了头,看到远处的那一队,百余人簇拥着本次战场最大的首领,他发现那敌酋已经进入了自己的射程。 虽然还在百步开外,但他在这个距离曾经成功地将箭射进一只豹子的口中,也曾几次射中过奔跑的动物,这是他射程的极限,虽然在这个距离下,弓箭的杀伤力大大下降,可是如果能射中要害,还是可以造成伤害。 公孙准本来想再等一等,可是随着远处有烟尘升起,那敌酋突然掉转了马头,他要逃走了! 不能再等了,公孙准将拉满的弓瞄向了远方,他要出手了。 张丁将所有兵力投入了战场,骑兵冲上去的速度飞快,战壕已经被尸体添满,地上的障碍物几乎只剩下了强盗们的身体,因为前面步兵的纠缠,箭矢的密度也有所下降,几乎一半的弩兵被迫拿起了环刀和长矛,与一栅之隔的悍匪格斗。 在这个距离,骑兵是可以冒着箭矢突进到面前,虽然会有一定的损失,但是在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一旦能冲动对方的防线,倚仗着人数的优势,战局很可能会逆转。 付出了百余人的代价,骑兵冲到了营门前,步兵急着向两旁闪开,给骑兵正面冲锋的空间。 龙骧营长兵又一次直面骑兵的冲击,随着战马撞击到如林的矛阵上轰然倒地,羽林少年们也被震得向后倒去,他们已鏖战了半日,顶过了几轮步兵的冲击,体力透支严重。 在硬顶了悍匪几轮冲锋后,又遇到具有更加强大冲击力的骑兵,少年们的体力已到了极限。几乎只在瞬间,前两排的长兵就倒下去好几个,后面的人拼死顶上,面对敌骑的冲击却止不住后退。 平时的严格训练和军法的威慑发挥了作用,将士们没有崩溃逃跑,而是依旧在奋力支撑。而王虎为首的斩马队已在他们身后列队完毕,他们人手一柄长长的斩马刀,准备给敌骑以毁灭性的打击。 远处的张丁急切地关注着战局,不知不觉中向前走了几十步,从他的角度能看到骑兵蜂拥而上,其厚度甚至将整个营垒都遮蔽。 “冲!冲!杀死他们!一个不留!” 此刻张丁早已忘了这些肉票的价值,只想要杀人泄愤,以致于一个来急报的士兵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挥刀斩于马下。 那个士兵正在说:“大将军,坞壁起” “起,起什么起?我叫你起!”“大将军”狂暴地吼道,手中还挥舞着带血的刀,那刀上是自己士兵的血。 他的样子吓得几个士兵连连后退,直到退出十几步,一个强盗才怯怯地说道:“大将军,坞壁起火了!” 张丁猛地回头看去,只看见漫天的烟尘,那烟尘凌驾于战场的灰尘之上,里面有隐约的火光,而起火的位置,正是他的老巢-石里坞! “是谁不小心走水了!老子要杀了他!” 没有人接话,众人都呆住了,那么大的火,怎么可能是走水失火!答案只有一个,是他们都不愿意面对的那个,石里坞被攻陷了! 张丁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他的愤怒无影无踪,留下的是无边的恐惧、是彻底的绝望,他完了,他,大将军张丁,一方诸侯似的大盗,今天彻底完蛋了! 从未有人看到过“大将军”强悍外表下的内心,大家以为那必定是铁做的,然而在这一刻,他的部众终于知道,那颗心也是肉的,也会软弱,也会崩溃。 张丁拨转了马头,纵马逃走,刚跑出几步,一只箭忽地从天而降,正好从他没有防护的脖颈后侧钻了进去,百步之外,箭势已衰,箭没有透颈而过,而是斜斜地插在那儿。 “大将军”张丁跌下马来,肥壮的身体抽搐了几下,随即一动不动了。 高高的望楼上,公孙准收起了弓,心头一片清明。 “三十四箭,三十二中。”他自言自语地道。 70.水边夜斗 刘盆子率军进入石里坞的时候,刘彪正忙着灭火,放火时只顾痛快四处点火,要灭火可就麻烦透了。 好在张丁脾气虽然狂暴,还是个会过日子的主儿,所有的库房都用石头建造,躲过了火灾,使得羽林军将石里坞的军需全盘接收。 这是一笔极大的财富,一万多名强盗几年的劫掠成果,银钱不必说了,谷物粮食多得让人咂舌,刘盆子看着吃了一惊,这是打劫了运粮船吗? 他无意中猜中了真相,渭水上往来的漕船一向是张丁的粮草来源,甚至更始官方的粮船都被他打劫过,因为他保护费交得充足,大司马朱鲔都替他把事情压了下去。 刘盆子的运气真是不错,石里坞发往洛阳的船只一直没有成行,准备的粮食没有发出,现在全都便宜了他。 这下子朕的内库超级大了啊!小皇帝心里别提多美。 打扫战场、整理坞堡、清点伤亡、照顾伤兵,全军一直忙活到太阳落山才稍稍安定下来。 此战共杀伤贼人一千五百多人,其中一半是防守时杀伤,一半是敌军溃逃后骑兵追击所伤。投降四千余人,其余的强盗各自逃散。由于羽林军人数过少,能打成一场击溃战已是很不容易,如果人数充足的话,很可能会全歼对手。 三曲因奇袭古堡斩杀宋成夺得首功,刘彪扬眉吐气,不仅官复原职,而且被记了此战功勋第一。与他并列第一的是神射手公孙准,共射杀敌酋三十二名,其中包括“大将军”张丁,其功劳足以傲视三军。 其余各曲都分别论功行赏,皆大欢喜,全军将士喜气洋洋。 如果说有人不开心,那就是王虎了,斩马队可说是寸功未立。没法子,谁让他们运气不好,刚要上阵敌军就崩溃了,要怪只能怪烧了石里坞的刘彪和射杀张丁的公孙准了。 这一场大战把两千羽林将士全部变成杀过人见过血的老兵,向精锐军队目标迈出了大大的一步,两千破一万的傲人战绩让每个人走起路来都扬着头、带着风,见面打招呼都是这种方式: “吃了吗?你杀了几个?” “吃了,两个,你呢?” “两个太少,我六个!” “不能那么比,你是弩兵,就站在那儿射箭就行了,我是长兵,得跟悍匪面对面。” “反正比你多四个。” “你敢再说一遍!没有我死命地扛住,强盗早就冲进营,一刀把你屁股削成几半了!” “再说八遍也比你多四个!有本事你别走,我取弩去,看我不射死你!” “嘿,把你牛B的,走什么走!老子现在就揍死你!” 身体极度疲劳的少年们却兴奋得不肯睡,再加上一场大胜让皇帝暂时放松了对军队的管制,任由他们在坞中游荡,互相吹牛,使这些少年愈发精神,天黑了还在到处乱蹿,直到睡觉的号角响了三遍才纷纷躺下。 没捞着上阵机会的斩马队因为消耗最小,被皇帝钦点为全军守夜,晚上巡逻的任务落到了他们头上。 夜已经深了,王虎带着十几个人在坞内来回巡视,从坞门到码头是一条直线,顺着坞墙走是一整圈,王虎已经走了几个来回。 他的部下都有点无精打采,白天看着别人夸了半天的功,只有自己的队没有拿得出手的战绩,全队都成了别人的嘲笑对象,好胜心强的少年们都跟吃了苍蝇似的。 王虎心里也不舒服,相当不舒服,可是作为队长,他不能随意表露这种情绪来加重队员的沮丧,只能假装和平常一样,尽力把情绪都埋藏在心里。 “队长,这大半夜的还能有什么敌人?要不咱们也去睡了吧!” “就是!那些强盗早就被打怕了,难道还敢来夜袭?” “不行!陛下命令是守一夜,怎么能半路去睡?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事谁能担得起?”王虎的想法很简单,求功不得,但也不能有过。 队员们不吭声了,羽林军第一条军规就是一切行动听指挥,官长的话是要绝对服从的,即便他们心中有怨言,也只能乖乖地执行命令,谁若敢违抗就要面对严厉的军法。 王虎将全队分成了两组,一组六十人,分守上下半夜,而他自己则两组都要跟着。 到下半夜的时候,天上下起了雨,开始时淅淅沥沥的,之后竟越下越大,巡夜的人都被淋成了落汤鸡。 王虎丝毫不为所动,依旧按着巡视路线行进,甚至没有顺着墙边稍微躲避。队员们不禁心里暗自抱怨,有人壮着胆儿提议先避避雨,可队长就像没听见似的,大步走在最前面,队员们便也不敢再提,只是默默地随在他的身后。 队伍行进到渡口的时候,天上打起了雷,轰隆隆的雷声在夜里格外响亮。王虎看了看河面上的船只,两只大船静静地停在那儿,小船小船有多少只来着? 王虎也记不清楚有多少小船,可是就是本能地觉得不对劲儿,他今夜已几次走过这里,每次都要向水面望上几眼,前几次的画面还有残存在心里,这次怎么觉得船密实了许多? 他向水面上多看了几眼,没错,确定是多了,虽然所有的船都在黑夜里静静地漂着,看起来都是一个模样,但船不能莫明其妙地增多,这里面肯定有问题! “雨太大了,咱们还是回去避一避吧!”王虎大声说着,当先转身,向着远离码头的方向走去。 众人都淋得难受,巴不得听到他这么一句,却见王虎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拐过一处屋角,向后打了个手势,竟暗暗地拔出刀来。众人都吃了一惊,难道真有人夜袭?队长不会是眼花了吧? 王虎似一只轻盈的狸猫,溜着墙根快速地向码头移动,到了墙壁尽处,他向后一伸手,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 河面在雨水的拍打下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沸水一样不断地冒着泡,几只小船正静静地向岸边驶过来,有一艘已靠了岸,十几个黑影一个一个地上了岸。 突然天空中一个闪电,瞬间照得河面通亮,王虎清楚地看到,远处的河面上也挤满了船,船上人影幢幢,刀剑森森,不知有多少人马。 “快去喊人!”他低吼一声,从黑暗处纵身跃出,一大步跨上,手中的刀向前一送,已捅穿了岸边背对着他的一个黑衣人。王虎拔出刀来就势一划,又一个黑衣人惨叫着落水。 他的十几个队员随着他冲向河岸,将岸上的黑衣人一个个斩落水里。事发突然,黑衣人没有准备,被他们打了个措手不及,第一船登岸的十几人无一人能够在岸上立足,全都被赶下水去。 小船上的人见了,没有后退,却骤然加速,看样子是想要硬冲上来,以人数优势吃掉这个十几人的小队。敌袭的号角声已响了起来,时机稍纵即逝,他们若不能迅速登岸占领滩头阵地,等到羽林军援军赶到,这次的袭击便算是失败了。 又一艘小船靠岸,一个悍匪从摇晃的船头向岸上纵跳,王虎脚一伸,将船头踹得陡然向旁边偏去,那悍匪已作势跃起,在这一晃之下,竟直接掉进了水里。 几艘船相继靠近,船上的人想要抢登上岸,王虎拿着刀拼命向船上乱搠。岸上对船上当然有极大的优势,上岸要冒着被刺中的危险。可这些土匪也很拼命,依然不敢撤退,有的人从船头纵身上跳,有的人竟不等船靠岸,直接跳下水,向岸边游了过来。 尽管斩马队员勇猛无比,可对方人数的优势太大了,终究有几个人跳上了岸,与王虎等人绞杀在一起。 斩马队员和孟愤的八十强弩手一样,是整个羽林军中身体素质最好的,队员高大健壮,格斗能力相当强。这几个少年面对悍匪,若是一对一的话,个个都不逊于对手,可是先上岸的几个悍匪纠缠住他们,后面的人自然就会纷纷登陆,将这支小分队聚而歼之。 正在危急的时候,王虎的援军到了,也是斩马队的士兵,是分头巡视的另一组人,一共有二十人出头,这些人立即投入战斗。 三十几个斩马队员越战越勇,白天未能上阵的闷气全发在了晚上。王虎的脸上粘糊糊的,连眼皮仿佛都要粘在一起,那全是敌人的鲜血,他腾不出手去抹,只是不断地挥着刀,将刚刚登岸的强盗逼回到水里。 悍匪的攻势受到挫折,似乎有些泄气,此时远处又奔过来了一队人马,边跑边大声喊叫,眼见是赶来增援的,看来这次夜袭是成不了事了。 水面上响起了两声长哨,所有的匪徒都向后退去,有的跳回到船上,有的跳进水里,再游回到船上去。小船纷纷掉头,丢下岸上十几具尸体,在黑夜里如飞一般地去了。 王虎提着刀站在岸边,向水面上大吼了一声,才发出了胸中的一口闷气。突然他感觉到一阵疼痛,低头看时,见自己的手臂上有一条长长的伤口,血正从里面汩汩流出。 斩马队因为这一场夜战,填补了功劳薄上的空白。皇帝陛下亲手将代表立功的旗帜授予了队长王虎,王虎的左臂打着绷带,只用右臂接过锦旗,心中激动万分。 71.洛阳内讧 河北高邑,一座并不华丽的宫殿里。 刘秀坐于书案后,正在看一封书信,那是孟津将军冯异从洛阳前线送过来的。 “铜马帝”刘秀是一个三十岁左右,正从青年向中年阶段过渡的男子,有着宽宽的额头、挺直的鼻梁和一部整齐漂亮的胡子。 他抚着书简的手指看起来很有力量,手掌上有隐约的老茧,不知是因为常年握笔,还是握农具或兵器所致。刘秀是一个提笔能、下地能耕、上马能战的全才。 他将书简轻轻放在案上,面上露出一丝微笑,那笑并没有什么温度,而是带着些讥诮。 “洛阳的消息,朱鲔果然下了狠手,李轶被杀了。”这话是对着身旁侍立的廷尉岑彭说的。 岑彭躬身道:“陛下,臣斗胆问一句。。。李轶本已打算归降,陛下为何不允?” 更始“舞阴王”李轶奉命与大司马朱鲔同守洛阳,镇抚关东。两个人关系并不好。刘玄命他们同来,不知是出于什么考虑,可能是因为这两人都与刘秀有仇,放出来对付刘秀比较令人放心。 李轶亲历过昆阳之战,见识过刘秀的本事,此时见他已成了气候,感觉自己敌不过,还真起了归降的心思。 他与刘秀手下洛阳方面的主将冯异暗通款曲,两个人书信往来不绝,暗地里打得火热,冯异劝他归降,李轶也委婉地表示同意,两个人达成了默契。 从那之后,李轶再不与冯异接战,坐拥大军三十万,却始终按兵不动,任由洛阳周边同僚被冯异一个个地消灭收服。更始河南太守武勃为冯异所迫,不能抵挡,向李轶求救,李轶未发一兵一卒,以至于武勃兵败被杀,冯异连下河南十县。 可以说,若是没有李轶的放任和配合,冯异绝不能如此轻松地安定河内,攻略河南。 李轶本以为大事已定,投降过去仍不失封侯之位,没料到竟被刘秀狠狠地摆了一道。 刘秀将李轶写给冯异的书信公开,于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他通敌叛国之事,同在洛阳的大司马朱鲔勃然大怒,派刺客偷偷潜入舞阴王府,寻机将李轶杀死。 在这件事中,冯异是最难做的一个,一直与李轶接洽的是他,受命公开书信的也是他。刘秀这一招不仅害了李轶,也让冯异成了出尔反尔的小人。 冯异对此应该是有些想法的,毕竟李轶已允诺投降,由他去暗暗筹划,火并掉朱鲔将洛阳城直接献上不是更好么?如此便可不动刀兵,不战而胜,对他们这个不是十分稳固的新兴政权是非常有利的。 冯异为人低调,事皇帝极谨慎,即便心中有想法也不会提出质疑。岑彭的胆子要大了许多,直接在皇帝面前提了出来。 “君然是正人君子,不知李轶此人的心思。”刘秀站了起来,踱步道:“说实话,朕也不知。” 岑彭微低着头,目光随着皇帝的脚来回移动。 “当年他随我们兄弟一道举事,对我兄长言听计从,有求必应,昆阳之战,与朕誓共生死,可等到更始上位,他便立即转投朱鲔等人,害了我的兄长。此人既无忠信,亦无情义。” 提到他的兄长刘縯,刘秀的声音低沉了下来,这件事已过去了两年之久,可每次想起,依旧让他介怀。 他不愿在臣下面前表露情绪,便转过身去,略略停顿,之后才道:“李轶此人心机似海,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如今天下未定,你我君臣当同心同德,力向一处使,哪里还有余力去猜测李轶之辈的心思?” 刘秀停住了话头,岑彭明白了,皇帝对李轶不放心,与其放在身边日日提防,不如除掉一了百了。 李轶是南阳豪强,当年一力鼓动刘縯兄弟起事,并与他的兄弟李通和李松一道入伙,双方一开始的合作是十分顺畅而愉快的,在昆阳之战中,李轶是随刘秀突围求援的十三骑之一,两人应该说是共过患难和生死。 因为刘氏兄弟力量不足,军中的主导权被绿林军掌握,朱鲔和张卬等人抛弃了最适合的人选刘縯,拥立能力平平的刘玄为皇帝。李轶见风使舵,立即投靠过去,成为更始帝的心腹。 当时刘縯视李轶为自己的铁杆兄弟,对他毫不防备,还是刘秀看出了端倪,暗暗向兄长示警。无奈刘縯过于自信,把刘秀的话当作耳旁风,最终栽在朱鲔和李轶的手中,被他们设计骗进宫中斩杀。 之后刘秀立即回到刘玄身边,明明立有大功,却不敢以功臣自居,甚至不敢显示出丧兄的哀痛,他对刘玄一味谦卑,违心地贬低自己的兄长,替他向皇帝认那些莫须有的罪,让心里有愧的更始帝没好意思再对他举起屠刀。 刘秀在洛阳过了一段极为憋屈的日子,一切以苟活在世为目的,虽然朱鲔和李轶都欲置他于死地,却实在抓不到什么把柄,有赖于刘玄的一时心软,刘秀才保住了性命,抓住机会逃离洛阳,进入河北,打下自己的一片江山。 这段往事,每次回忆起来都令他痛苦,被身边最亲密的朋友背叛绝不是件愉快的事情。虽然身为一个皇帝,感情这个东西早已让位于利益,退居到心底的最深处,可不得不说,李轶的死让刘秀很有些愉悦。 可他转过来的时候,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好像是无风的海面,岑彭完全体会不到深海之下的潜流和暗潮。 “如今洛阳人心大乱,李轶旧部必定心中不安,朱鲔可有麻烦了。”刘秀仿佛是自言自语,“看来到了对洛阳用兵的时候了。” “君然,你曾在朱鲔的麾下,对他想必是了解的,依你看,此人可招揽么?” 岑彭的肩膀一下子变得紧绷,他垂首道:“陛下,朱鲔御下极严,从不像陛下一般垂询下吏,臣惧之,每日唯唯而已,从不敢揣测他的心思,说起来,臣对大司马还真是没什么了解,不知是他的心思太深,还是臣太过于愚钝!” 刘秀哈哈大笑道:“君然何必过谦,朕真心相询。若令卿去劝说朱鲔来投,可能成功?” 岑彭答得极快:“陛下,臣以为不可!朱鲔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且自视甚高,不受折辱,他与陛下有大仇,怎肯真心侍奉陛下?” 岑彭说了这一段话,连自己都有些心惊,本来他与朱鲔关系还不错,想建议招降他,可李轶的下场让他犹豫起来,岑彭不想做小人,也像冯异一样替皇帝背上一锅。所以他临时改了口,言语中对朱鲔颇有微词。 岑彭在心里默默地向受了委屈的朱大司马抱歉,没法子,他只能与他划清界线。万一刘秀是出言试探呢?现在他面前的人是皇帝,皇帝的心思才是大海。 刘秀道:“卿可谓知朱鲔者也,除非他走投无路,否则断难向朕低头。。。朕欲派吴汉朱祜率军取洛阳,必杀朱鲔于城下!”他握着拳头,轻轻地捶在案上。 终于等到这一天,他可以与这些人算算旧账了。 岑彭道:“若要取洛阳,须当心赤眉贼,贼人控扼着函谷关,朱鲔若是与他们联合,急切难图。” “赤眉贼一心要入长安,一时半会儿是顾不到洛阳的,即便入了长安,朕也不会让他们腾出手来。”刘秀笑道:“对了!他们那个放牛的小皇帝怎么样了?朕听说他只愿放牛,不愿为帝,自从即位以来,屡次逃跑,倒是颇有童趣。” 岑彭道:“立君以德以长,赤眉贼立一个无德无能的孩子,即便是进了长安,能有什么建树呢?不过是暂时为陛下守城而已!” 刘秀一笑,算是对这个马屁的回应,“樊崇、徐宣等人没有远见深谋,即便勇猛能战,也不足为虑,就交给大司徒去应付好了。” “陛下的意思,是要大司徒西渡黄河,挺进关中么?”岑彭有些激动,大司徒邓禹占据了河东,与关中只一河之隔,随时都可进兵。看来陛下是想一边派吴汉围攻洛阳,一边派邓禹镇抚关中。 皇帝终于要对洛阳和长安两大都城展开攻势了。两都若是能下,天下便定了大半。 刘秀哈哈大笑,“要是能把那个孩子带过来,朕要多多赐他牛羊,让他好好地放牛,看看到底是做皇帝好玩,还是放牛有趣,不知道咱们的小盆子意下如何?” 刘秀把赤眉政权当成一个笑话,放牛娃懂什么,他也会作皇帝?樊崇和徐宣不是闹着玩吧? 赤眉军有众数十万,战力强横不在更始军之下,本来可以成为他的强劲对手。可就凭他们立的这个皇帝,刘秀已完全放下心来。对大位如此儿戏,赤眉贼是不会有什么出息了。天下人也绝不会支持这么一个不着调的政权。 说到底,这天下终究是他刘秀的。 到于刘盆子,武全才的“铜马帝”根本没把他当作一个对手。 72.谁是第一 小皇帝刘盆子还在石里坞愉快地休整,两天之后,他许诺过的援军终于到了。 来的是卫尉诸葛稚,带着卫士营一千精骑,还有泰山营的王二楞子,带着两千步卒。 小皇帝叹了口气,总算是来了,这反应有点慢啊!不过转念一想,对于白姓了个聪明姓的诸葛卫尉来说,能找过来已经相当不错了。 诸葛稚在羽林军出征后的第二天晚上才发现皇帝失踪,这还多亏了牛马将军刘侠卿。 刘将军上午没看到皇帝,还以为少年人贪睡赖床,并没有在意,可等到太阳落山皇帝也没有露面。不仅皇帝不见了,牛马厩的一帮混小子都不见了踪影,刘侠卿感觉大事不妙。 听了他的急报,郑县三大巨头都有点慌,还有一种被耍了的气愤,十万大军在城外,竟然把个活生生的皇帝弄丢了。 刘侠卿受到了严厉批评,谁让他的名字里有个侠字呢,背锅侠非他莫属。牛马将军很委屈,诸葛稚把皇帝送回营后,自己派人不错眼珠地盯着,军营根本没什么人进出,这明显是演习时走失的,军事演习可是诸葛稚负责盯着。 几大头领哪有功夫理会他的抱怨,只顾凑在一起猜测,皇帝到底去哪儿了?难道是被人拐卖了?拉到哪个贫困山区做上门女婿了?听说在遥远的西方,人们都喜欢黑的,或许小皇帝在那儿能卖个好价钱。 徐丞相当然不会这么弱智,他所能想到的最大可能性是,皇帝带着亲信东出函谷关,或者南出武关,逃离了赤眉军的势力范围。 皇帝逃跑,这个政治影响太坏了! 不过赤眉军还讲政治吗?还要名声吗?他们的口碑早就摔到地上,碎成渣渣了好吧! 没办法,先找找看吧!实在找不着,大不了换一个皇帝,谁当不是当呢前西安侯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诸葛稚的火可大了去了,毕竟皇帝是从他的眼皮子底下溜走的。他那不太灵光的脑袋也想清楚了,肯定是那天军事演习时,皇帝来了个大变活人,把自己骗了过去。 他直接去找羽林军要人,羽林军的回复是:皇帝带人出去狩了,具体去哪儿不知道。 怎么会不知道! 诸葛稚一怒之下,差点带兵围攻羽林军,刘茂毫不示弱,率领一群娃娃兵严阵以待,双方对峙一个时辰,谁也不肯让步,以崔老实为首的各营将军校尉全来劝架。 “不能打!不能打呀!” “都是自己人,和为贵!” 能打起来吗?羽林军都是各营子弟,就连卫士营都有子弟在军中,你让老子打儿子,哥哥打弟弟?可能吗? 诸葛稚无奈,只好派出几路人马,四处搜寻小皇帝的踪迹,不信他两千多人能人间蒸发了去。 皇帝占据杨树坞,皇帝平定沈阳县,一系列的消息传来都是滞后的,诸葛稚得到消息,亲自带一千多人追到杨树坞,又追到了沈阳县,之后一路向北,直到遇到皇帝陛下的斥候,告诉他们羽林军在前面的石里坞,诸葛卫尉才急匆匆地带兵赶来。 至于留守郑县的几大营,听说羽林军失踪后全急得要去找,各营的娃儿,赤眉军的未来,全都在羽林军,要是出个闪失怎么办? 徐宣和杨音联手出来稳定局势,最后与各营头领妥协,派王二楞子带泰山营精锐出征,找到羽林军,把皇帝平安地带回来。 王二楞子不像诸葛稚走得那么早,也没有他走得快,反而得到了更确切的消息,皇帝是一路向北去了。他没走什么弯路,紧跟着卫士营来到了石里坞。 诸葛稚本来是个白脸,进坞时上面却带了一团黑气,他一开口就是问罪:“陛下,陛下为何私自出京?也不与臣等打个招呼,陛下此举置臣等于何地?” 他脸黑,小皇帝的脸更黑。 刘盆子脸色一沉,回了一句,“诸葛稚,朕去哪儿要你允许?你这话置朕与何地?” 诸葛稚嘴没那么灵光,被皇帝问得气势受阻。 小皇帝的火还没消:“你不问安,不行礼,一见到朕就直着脖子乱喊,你还当朕是皇帝吗?” 一同进帐的王二楞子扑通一声就跪下了,“陛下,臣,臣给您磕头了。”他是真怕,怕皇帝陛下一时兴起与他切磋箭法。 “看看,连二楞子都比你知礼,还卫尉呢,水平太差了!” 皇帝损过了诸葛稚,又叹了口气,说道:“虽然诸葛卫尉朕前失仪,理应打屁股。不过朕堂堂皇帝,不跟你这种盲计较,等回去之后让少学给你补补课,扫扫盲,多学点化,省得啥也不懂出去丢人!”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训斥,诸葛稚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好在他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皇帝说了“等回去之后”。看来他并没有率军逃走的意思。 “敢问陛下何时回銮?” “先把东坞打下来再说!”石里坞拿下了,东坞的蔡兴还没有归顺,上次的夜袭十有八九是他搞的鬼,小皇帝本来想着招降他,没想到姓蔡的居然敢抢先动手,不教训一下羽林军的面子往哪儿搁? 诸葛稚道:“东坞在何处?有多少人马?” 孙易道:“离此地五里,人马。。。有三四千吧!” “诸葛稚愿为陛下拿下东坞!” 小皇帝正看着案上的舆图,听这话头也不抬地道:“你不行,你打不下来!” 诸葛稚登时面色通红,他大声道:“臣愿立军令状,打不下东坞,提头来见!” “我要你的脑袋有什么用?当球踢吗?”皇帝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又埋下头去。 诸葛稚强压怒火,“臣听闻陛下以两千羽林军,大胜张丁一万兵马,今稚有上千铁骑,蔡兴之兵不过四千,陛下何以断定,臣打不下这小小的东坞?” 小皇帝向着帐内诸将道:“你们告诉诸葛卫尉,为啥咱们能打破大坞,他却打不下小坞?” 诸将大笑,七嘴八舌地道:“因为羽林军强啊!” “卫士营怎么比得了?” “羽林军永远是第一!” 皇帝笑骂道:“看看你们,尾巴都要翘到天上去了!” 这些小子有点骄傲了啊不过说得倒也不差。 没等诸葛稚说话,王二楞子不干了,他王巨人可是响当当的泰山第一猛将,摧城拔寨的先锋,打仗就从来没落到过别人后面。 “羽林军”他转头看了皇帝一眼,“你们不行,你们太小了!这东坞西坞的都是乌合之众,羽林军运气好才赢了一场,要说打仗,还得是青州军,青州军还得数我泰山营,泰山营还得数我王某人!陛下,王某就用这两千步卒,一天之内拿下东坞!” 刘彪第一个跳起来,想与王二楞子来一场互相问候对方亲属的口水战,被皇帝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咱们是有化的人,怎么能和这些大老粗一样,动辄就TMD的飙脏话呢。 “只有一个东坞,你们两个都要去,算了,朕是个公正的人,你们都别抢了,一道去吧!”皇帝打算结束这场争论。 诸葛稚憋了半晌,说道:“陛下可愿与臣打个赌?” 皇帝坐直了身体,这个无趣的家伙居然要打赌,“你想赌什么?” “陛下拿下石里坞用了三天,臣也要三天内拿下东坞,若臣侥幸得胜,请陛下即刻随臣回去,从此安心在郑县主持朝局,莫再出巡让臣等牵挂。” 刘盆子当时就想一口口水吐到诸葛稚的脸上去,呸!郑县有什么朝局让老子主持?老子倒是想主持,姓徐的和姓樊的肯退休下岗吗? 他毕竟是个有涵养的人,这些话当然不能说出来,只是不动声色地问道:“若你输了呢?” “听从陛下吩咐,任凭陛下处置!” “好吧,朕给你这个机会!”小皇帝一拍案几,这个赌打了! 诸葛稚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不一会儿的功夫,外面马蹄轰鸣,一千骑兵杀气腾腾地去了。 胡狗子有点担心,“陛下,卫士营精骑是我军精锐,武器铠甲都是最好的,别的营连整编的骑兵都没有,他们却是一人双马” “马匹能上墙吗?一个人八匹有什么用?” 王虎道:“陛下,当年打濮阳城,王巨人曾带五百敢死者先登城头。” 皇帝道:“若是两军野战,东坞蔡兴万万不是对手。可换作攻城之战则不然,兵法有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如今卫士营有一千人,泰山营有两千人,加在一处不过三千人,蔡兴原本就有几千人,这几天大概又收了许多张丁的手下,恐怕人数更多,他只要闭门不出,三千人如何围他?如何攻他?” 王虎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皇帝陛下真有学问啊,说起兵法来头头是道。 孙易道:“陛下说的对,张丁的下场就在那儿,想必他也不敢轻易出来送死。” “据朕看来,这个蔡兴不好对付。我军刚来一场大胜,他便敢半夜偷袭,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正是我军疲惫放松的时候。要不是王虎盯得紧,咱们恐怕要吃个大亏。说实话,朕现在也在琢磨如何能夺取东坞,让他们两个先去试探一下虚实也好。” 73.三日之约 蔡兴坐于塌上,身体略略倾斜,向身边一个面容清矍的中年人道:“刘盆子来了援军,更加兵强马壮,田先生,你可有什么退敌之策?” 那中年人道:“贼兵不足为虑,蔡公只须固守不动,足可退敌。” “唉,早知刘盆子兵这么少,便该听先生的话,趁着张丁大军出击,袭夺了石里坞,如今大坞已被他们占住,再想夺回来可就难了!” “蔡公不必着急,这大坞终究还是姓蔡。” “哦?这话怎么说?” “赤眉贼向来不据城池,不事稼穑,四处掠食为生,几十万人自青州至此,从未在哪一处停留,我料其在关中亦是如此,少则半载,多则一载,必然要走,蔡公想想,他们连那些繁华的大郡都不守,如何肯守这一座光秃秃的石头坞堡?蔡公如今聚众数千,倚靠坚城,即便有数万大军亦难破之,何惧区区数千兵马?只须守上一时,敌军必退,石里坞还不是您的囊中之物?” 蔡兴哈哈大笑,“但愿如先生所言!” 蔡兴现在是服了田先生了,当年他怕自己势孤,想要连结张丁,互为犄角,田先生劝他莫要引狼入室,蔡兴不听,果然被鸠占鹊巢,丢掉了经营多年的石里坞。 自那之后,蔡兴虽然不满张丁,但张丁势力远超于他,又有朱鲔撑腰,他也只能表面上屈从于他,虚与委蛇。 张丁和刘盆子大战,田先生劝他趁着张丁精兵尽出,袭取石里坞,蔡兴胆怯没敢动,坚持要坐山观虎斗,等到羽林军以三百人奇袭得手,蔡兴后悔莫及。 虽然当晚他终于壮着胆子夜袭了石里坞,并且险些得手,可运气实在是太差,正好碰到了忠于职守的王虎,功亏一篑。 蔡兴只好认命地在东坞眯着,不过他学乖了一点,就是以后要多听田先生的话。 世上的事就是这样,蔡兴觉得自己眯着已经很委屈,别人可连眯都不想让你眯了。赤眉军打上门来了。 诸葛稚连大营都没扎,直接就杀过来了,以他的想法,小皇帝带一群娃娃兵就能两千破一万,占据了大坞,堂堂卫士营一千打不了这座小小的坞堡?那不是笑话吗?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笑话还真就在现实中上演了。对方不仅没像他想的那样毫无还手之力,而且这手还得还挺重。虽然是一些普通的青壮,可是守城却很有章法,居高临下,弓弩齐发,硬是把号称精兵的卫士营打得一点脾气都没有。 攻了半天,卫士营伤亡百人,受阻于东坞的墙头。 诸葛稚虽然心眼不太灵光,可怎么也是个打仗的老手,知道第一波攻势不利,士气受挫,不能再攻了。 他下令撤退休整,先恢复长途奔波的体力,准备明日再战。 可到了第二天,还没等他点齐人马,已经听到东坞杀声震天,王二楞子带着泰山营抢先攻城去了,诸葛稚冷笑一声,心道王二楞子平时吹得山响,这次也让他尝尝苦头。 王二楞子确实是苦不堪言。 对方改变了和卫士营对阵时单纯防守的打法,而是时不时地出坞偷袭,偷袭的都是小股部队,一二百人,每次都是从王二楞子背后出乎意料地杀出,射几波箭,喊杀一阵,等他掉转头回去迎战时,那些人转身就跑。 这些人熟悉本地地形,东钻西钻,跑着跑着就没了影子,王二楞子忙活半天,一个人也追不上。等他掉头再去攻城,背后又来人了,就这样来来回回,王二楞子前后奔波,被折腾得死去活来。 诸葛稚和王二楞子本来互相不服,都想独自拿下东坞显显自己的本事,无奈形势比人强,两个人各经历了一番痛苦折磨之后,终于不情不愿地走到一起,开始联合进攻了。 并没有什么安排好的战术,两伙人马互不统属,王二楞子集中兵力在东面,诸葛稚在西面,各攻一头,另有百余名骑兵往来游弋,保护侧后。 这次进攻的力度比前两天大了许多,战斗在每一寸城墙上展开,王二楞子的手已经扒上了城头,可惜几柄刀接着砍了过来,吓得他赶紧缩手,从墙上掉了下来,砸晕了已方一名士兵,所幸自己毫发无伤。 随后常见的节目又上演了一遍,赤眉军始终无法突破城墙,一直攻到中午,将士们又热又累又饥饿,实在是打不动了,只好暂时收兵休战。 离破城期限只余半日,诸葛稚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原来他见皇帝以两千娃娃兵打败了一万坞兵,感觉这石里坞的强盗都是弱鸡,凭他卫士营精锐,定可一战而胜,可没想到东坞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坞兵虽不是正规军,却有组织有配合,训练有素,守城的器具准备也很充分。这种大小的坞壁,有几千训练有素的守卫,只要坞中不闹粮荒,守上一年半载都没有问题。 没料到蔡兴竟是个用兵高手,这下麻烦大了。 本来想借此事给小皇帝个下马威,让他俯首听命,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俯首听命的很可能是他诸葛稚,谁让他当着大家的面把话说得那么满了? 将士们都卸了甲胄,靠在阴凉处歇息,有军士生火造饭,准备饭后再来一次最后的总攻。 炊烟刚起,忽然坞门大开,数百骑兵杀出,直接冲进诸葛稚的大营里来。卫士营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马匹惊散,虽然都是老兵,也被惊得够呛,急急忙忙穿戴好了,上马去追,人家早就跑远了。大热天的折腾个来回,体力都严重透支,士气跌落到极点。 王二楞子那边也好不到哪儿去,不知从哪跑出一群人,在营中喊杀一阵,四散而走,搅得大家疲惫不堪。 依这个状态去攻城,做梦吧!这仗是没法打了。 等到晚上依旧攻城无果,皇帝陛下召见了二人。 同样是吹过法螺的两个人,牛皮破了的时候表现完全不同。 王二楞子叫嚣只要再多来几天,他一定能登上东坞的墙头,砍下蔡兴的脑袋。诸葛稚只是一言不发,看来卫尉大人还是要点脸的。 皇帝陛下问王二楞子:“你被人从背后偷袭了数次,知道敌兵是从哪儿来的吗?” 王二楞子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样,“不知道,真是奇怪,坞门关得紧紧的,没见有人出来,是不是还有一伙人?” 皇帝气乐了,“打的是什么糊涂仗!牛得草,你告诉他!” 牛得草道:“王巨人,我奉陛下之命沿河巡视,正遇一伙贼人离船上岸,我们上去冲杀了一阵,杀死了几个。。” “我就说还有一伙儿人,原来是水贼!” 牛得草也很无语,智商短板弥补起来太难了,“哪里还有一伙儿,就是东坞的贼人!” 石里坞和东坞都紧临渭水。石里坞面对着一片广阔的河面,水势平缓,河岸稍稍向外凸出,形成一个天然的河港,港内可停泊大船。东坞面临的却是一条从渭水分出去的曲折水道,只有小船才能进出。 每次东坞都是派人乘小船出来,找个隐蔽的地点上岸,再伺机从赤眉军背后杀出,出其不意,屡屡建功。 石里坞和东坞时有往来,尤其是其部下,有时还会更换主人。石里坞以私盐贩子和盗贼为主,还有大量失地的流民,东坞的组成却更复杂一些,有蔡氏宗族、有依附于蔡氏的乡民、还有一些招募来的亡命徒和流民。 如果说是石里坞是一伙纯粹的强盗,东坞则是半乡民半盗贼。 这几天战场上打得火热,刘盆子也没闲着,派人沿河岸巡视,安抚附近乡里;招募水手,开动石里坞的大小船只;收编俘虏甄别使用,将强盗中的年少者充实羽林军,又择其精壮者三千人整编成“石里军”。 这时候也没法子计较他们是强盗还是土匪了,这年头的强盗绝大多数都是活不下去的百姓,赤眉军还不是一样?而“石里军”对于接受整编更是无所谓,只要有人管吃管喝,谁还在意换个东家? 整编“石里军”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攻破东坞,“石里军”对东坞知根知底,他们的亲朋故旧很多都在东坞,这要是不开展点间谍战、心理战,简直是浪费资源。 几天的收获大得超乎预料,小皇帝如今对东坞志在必得。眼看着两个二货还在往那面城墙上堆人头,皇帝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召了他们过来。 “三天已到,你们两个别再打了,回到营中整肃军队,明天一早等朕的军令!” 诸葛稚霍地站了起来,众人都看着他,难道这位要毁约吗?谁料诸葛稚只是行了个礼,“谨遵陛下圣命!”又霍地坐了回去。 受了什么刺激了这么一惊一乍的? 王二楞子还在发愣,“陛下,不打了,那是要撤军?” “这几天损兵折将,要是不把它拿下来,岂不有损我军声威?你们放心,三天之内,朕要蔡兴自己乖乖地把东坞奉上。” “不可能!”王二楞子绝对不信,他泰山第一猛将都打不动的坚城,怎么会自己出来投降。 “你不信啊?那这样吧,朕也与你也打个赌,三天内朕若是拿不下东坞,你便能赢得一个难得的和当今天子交流箭术的机会” 王二楞子脸色大变,几乎是嚎叫道:“陛下威武!三天内一定能拿下东坞,臣信了,信了!” 74.是战是降 河面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粼粼的波光,简陋的小码头一片忙碌,十几条小船一艘接一艘地出发,船上坐的都是二十来岁的年轻后生。个个精赤着上身,露出胸前后背黝黑结实的肌肉。 东坞的偷袭小分队又出发了。 虽然赤眉军一早并没有发起进攻,可是蔡兴依旧如临大敌,派了两百人的队伍出去游弋。 小船顺着窄窄的河道溜过去,船舷掠过两边的水草,发出刷拉拉的声响。船上的人个个屏气凝神,一副大敌当前的紧张气氛。 实在怪不得他们紧张,昨天出来时遇到骑兵突袭,被砍死了好几个,看来敌军加强了河岸的巡视,他们的偷袭会变得越来越困难。 这里是渭水的支流,曲折狭窄,时不时地出现分叉,拐入另一个水道。如果不是当地人,很难能找到正确的路径。 拐过一个弯儿,小船冲出狭窄的河道,来到渭水宽阔的河面上,眼前豁然开朗。 小船转头向西,准备寻找一处隐秘的河岸停泊。忽然有人喊道:“看,有大船!” 两条大船顺流而下,与逆流而上的小船相对而行,眨眼间就到了近前,船上站满了人,全是端着手弩的士兵 “是石里坞的船!快调头回去!” 大船上的士兵齐声高呼道:“动者射杀!降者免死!” 有几只小船见机较快,掉转船头向回划,却招来了一阵箭雨,船上无处躲避,立时有十几人中箭,连声惨呼。更有人直接向水里跳,也遭到弩箭齐射,死伤数人。 其余人便不敢再动,十几条船挤在一处,乖乖地缴械投降。 只有两艘船行动较慢,远远地缀在后头,此时见了,便钻回到狭窄的水道之内,逃回东坞。 一下子损失了十几条船,一百余人被俘,蔡兴着实有些心疼。田先生却道:“河道狭窄,大船无法进入,只须卡住水道入口,坞门紧闭,彼辈必不能克。” 蔡兴点了点头,田先生说得对,坞内积了很多粮草,够他们守上一年半载的,只要把水陆两道门一关,要想进来只能爬城墙。可敌军拼死拼活爬了三天还不是毫无办法? 张丁已覆灭,赤眉军不会常驻,这石里坞终归是他蔡兴的天下。 蔡兴越想越觉得有理,心情渐渐好转,甚至有些踌躇满志,直到一个坞兵来报:“坞主,赤眉贼好像又有援兵来了。” 蔡兴心里一惊,急忙来到坞墙上,远远地看过去,只见尘土飞扬,遮天蔽日,旗帜森森,一队人马向石里坞方向去了。 他多少有些心惊肉跳,忙向田先生问计,田先生道:“前几日赤眉贼攻城,可见他们有什么旌旗?”蔡兴摇头。 田先生道:“赤眉贼一向不设旗鼓,军中地位最高者为三老,其次从事,再次卒史,士卒皆互称为巨人,作战之时,士卒看卒史,卒史看从事,从事看三老。命令皆是口口相传,为将者皆亲自上阵,身先士卒。今日之兵却广布旌旗,蔡公可知为何?”蔡兴摇头。 田先生道:“此为小皇帝假做疑兵,虚张声势,乱坞中人心尔!” 蔡兴刚放下点心,旁边有人道:“占领石里坞的羽林军是有旗帜的,难道是又来了一支羽林军?” 没想到蔡兴忽地怒了,喝道:“胡说八道!再敢乱我军心,斩尔狗头!”吓得那坞兵急忙退下,再也不敢言语。 这一天附近不断有队伍抵达,除第一支去了石里坞之外,之后的队伍都在东坞对面扎营,一营连着一营,连扎了几座大营。 坞兵们见第一队援兵来时还在笑,见第二队来时就有些心虚,等到几队人马不断抵达,恐慌气氛已在士兵中间蔓延。 到了晚上,东坞已被团团包围,三面全是营盘,看样子足有几万兵马,就连临着水的一面也被两条大船堵住,虽然他们进不来,可小船也很难出去。 当晚城外鼓声响了几次,每一次都震天动地,好似千军万马在攻城,等到蔡兴带人冲上坞墙,只发现一队敌兵从城下一掠而过,却并未攻城。 如此反复了几次,搅得整个东坞不得休息,蔡兴几乎是一夜未睡,疲惫不堪。 第二天一早,坞墙下面来了一支人马,用箭将一封帛书射了上来,坞兵们大多不识字,看不懂上面写的什么。可是没关系,那些人在下面扯着脖子念,念的内容倒也听清了几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蕞尔小坞,不自量力”“竟敢对抗大汉天兵”“十万大军一到,尽皆齑粉”之类的云云,后面有几句应该划重点的大家都听懂了,意思是明晚是最后期限,明晚之前投降可保全坞人性命,否则大军破坞之时,鸡犬不留。 听着“破坞之日,鸡犬不留”几个字,坞里的人都有些惶恐。 早有人把帛书送到蔡兴手中,蔡兴看了,又惊又怒。田先生道:“请蔡公予我数百精兵,今夜前去劫营,便见分晓。” 蔡兴摆了摆手道:“贼人恐吓,正可促众人坚守,吾等闭坞自守足矣,怎能让先生亲身犯险?此事容后再议。” 虽然田先生多次主动要带兵迎敌,但蔡兴却有点不太放心,只让他随在自己身边谋划,指挥守坞,不敢让他独担重任。 帛书内容在坞内口口相传,恐慌情绪不断蔓延,“破坞之日,鸡犬不留”八个字好像重锤一样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而明晚之前投降可保全坞性命的话,众人都心存疑虑,不敢轻易相信。因为赤眉军的名声实在是太差了,他们到了哪儿,哪里都是残破不堪,坞门一旦打开,便由不得坞民自己做主了。 正当坞民心神不宁之际,坞下又来了数百人,射上帛书数封,内容却不是给蔡兴的,而是告东坞全体乡亲书,乡亲们不识字?没关系,皇帝陛下体贴地安排了人,帮着乡亲们念信。 话都比较简单,大概意思是大汉皇帝陛下知道你们都是受了蔡兴蛊惑,被逼着对抗大汉天兵。皇帝陛下爱民如子,在郑县时不忍见百姓无食,开仓赈济,万民感戴。如今看到东坞之民受人挟持,心中甚是痛惜。因此网开一面,只诛首恶及顽抗者。若是乡亲们肯放下武器,投降大汉,皇帝陛下既往不咎,赦免你们的罪过,保护你们的家园,让你们该吃饭吃饭,该种地种地,从此重新归入大汉治下。如若不然,等大汉天兵破坞之时,一并诛死。 数百人齐齐地喊道:“违者诛杀,降者免死!” 没办法,那时候没有扩音器迈克风,广告只有靠吼。这些人绕着东坞走,边走边喊:“违者诛杀,降者免死!”喊得守卫的坞兵心慌意乱,完全没有了前几天众志成诚守护坞壁的心气了。 更让人人无战心的是,这些来劝降的人,都是他们的老相识,或者是新整编的“石里军”,或者是这几天被俘的东坞青壮。 一个后生扯着脖子嚎道:“乡亲们,别犯糊涂了,这么拼命为什么?放下手中的刀吧,皇帝陛下不会为难咱们的!昨天陛下还赐我吃了牛肉,呜-呜-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吃牛肉,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没想到他身后的几个人竟七嘴八舌地怒骂道:“还好意思说!一共一盆肉,被你抢了半盆去!我他妈的就吃到两块!”“你怎么说还抢到两块,老子就喝了碗汤!” 坞墙上一个后生不屑地道:“这些人真贱,几块肉就被人收买了!” 旁边一人却舔了舔嘴唇,嘟囔道:“我也想吃牛肉。” 这一天,满坞的青壮耳边都是“违者诛杀,降者免死”这八个字,即便没人喊了,这句话还是顽固地留在脑海中,时不时地冒出来骚扰一下。 这些心理攻势都是明目张胆的阳谋,暗地里的阴谋也绝对不能少。 昨天被俘获的坞兵部分已被释放,有的人甚至已偷偷地回了家。他们的话印证了城外的喊话,皇帝陛下对于俘虏是优待的,石里坞的俘虏都已被整编,日子过得比以前还要滋润。东坞的俘虏也没有受到虐待,甚至还与大军一起吃了牛肉。 一个蔡氏小宗宗主之子通过水道潜回坞内,传达了皇帝陛下的意思,谁若能斩蔡兴归降,便能取代他眼下的地位,成为蔡氏新的一族之长。 小宗宗主喝斥儿子胡说,转身便去造访其他宗亲,四处打探口风。 当天东坞中暗流涌动,各种流言浮于尘上,空气中充满了不安。 有一种传言说,皇帝陛下是听说张丁鱼肉乡民,杀人越货,特地来剿贼保境安民的,从来没想过要屠戮东坞。相反,最近几天,陛下安抚乡民、赈济穷苦,附近乡村皆已感受到大汉皇帝陛下的天恩。 不料东坞自己作死,夜里偷袭汉军,这才引来汉军攻城,皇帝陛下震怒之下,召集四方大军,要破东坞易如反掌,但陛下不愿杀戮太重,仍然给了东坞坞民一个机会,在汉军攻城前,只要肯出坞归降,皇帝陛下便会保全东坞,不加诛戮。 离攻城的期限只剩下一天有余,坞民们已经暗暗地展开了一场争论,是战?是降?各持一端,不知不觉间,原本的同仇敌忾早已荡然无存。 不过两天的功夫,蔡兴感觉完全不一样了,虽然众人表面上还是对他恭恭敬敬,可是望向他的眼神儿却躲躲闪闪,好像内心有什么想法怕被他看透。 当天晚上鼓声又响了一夜,没有人能够安眠,外面营寨的灯光好像无数观众的眼睛,让台上的人全都入了戏。 这种精神上的折磨比真刀真枪的厮杀更令人难以忍受,蔡兴大睁着双眼熬到天亮,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两天前还勇气十足立志坚守的坞民,为何突然就变了,变得畏首畏尾、患得患失。 这就是心理战的厉害之处。 本来坞民坚守,是因为没有退路,赤眉军要残破他们的土地,杀戮他们的亲人,人人都要保卫家园、奋力求存。如今皇帝陛下却给了他们一条活路,只要大家归顺,便什么都可以保全。不用战争,不用死人,不需要动刀动枪。 只需要点一点头,便会得到他们一直在用血汗争取的东西,那么他们为什么还要拼上性命呢? 75.国家柱石 转眼到了期限的最后一天,明日大军就要攻城了。 一早起来就有坏消息传来,昨夜有数十人逃亡了。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的,守门士卒坚称昨夜从来没有开过门,而守水道的士卒也声称从未见人乘船经过。 逃亡者都是招募来的流民青壮,蔡兴断定他们必是投到对面去了,因为赤眉贼的人本来就是一群流民。 如今他看向城内流民的目光都充满了怀疑,也许下一个逃亡的就是他们,他的亲卫中有一个身高力壮的流民,一早因为点小过失被鞭打了一顿,差点丢了性命。 没过多久,逃走的流民便样子光鲜地出现在坞下,对着坞墙上的士卒喊话劝降了,他们描述自己在归顺之后受到的优待,重述皇帝陛下赦免降者的承诺,痛心疾首地指责他们为什么助纣为虐,为蔡兴一家卖命。 话虽然聒噪,却很有效,城内本就人心浮动,现在更加没有斗志。 为了制止他们继续聒噪,蔡兴命坞兵向下面射箭。并没有命中几箭,反倒激怒了敌军的一个将领,他弯弓搭箭,一箭射死了一个正在瞄准的坞兵,又连发两箭,尽皆命中,坞墙上登时空空如也,坞兵们都弯腰躲在墙壁后面,再也不敢露头。 那将领戟指叫道:“尔等听着,明日之前再不出降,踏平你这小小的东坞!”说着也不再劝降,带着一帮喊话机器走了。 坞墙下终于恢复了宁静,但众人的心却无比喧闹,一股无形的压力却像大山一样压在每个人心上。 对面军营中旗帜来回移动,军士训练的喊杀声不断传来,时不时有兵士绕营而走,纵马驰骋。几座军营都好似正在磨刀霍霍,整军备战。 恐慌是会传染的,被吓坏的坞民开始陆续逃走,不只是招募来的流民和轻侠,甚至连蔡氏族人也开始逃亡,水路成了最好的逃亡路径,水性好的甚至不需要船,溜出狭窄的水道后,再泅水一段便可登岸,岸边时刻有石里军在游弋接应,上岸后便被带到大坞统一安置。 蔡兴坐困坞城之内,无计可施,他的儿子说道:“大人何不以雷霆手段,惩治逃兵,杀一儆百,以此震慑众人,与敌死战?” 蔡兴长叹一声,说道:“蔡某不能保全宗族,反倒要让族人为我去死吗?”不肯以杀戮制止逃亡。 到了黄昏,已不知有多少人逃走,整个坞壁陷入混乱,除了蔡兴贴身数十人外,其余人已不听他的指挥,纷纷出坞去投诚。 门口忽然一阵喧哗,一群人杀了进来,为首的是两个小宗宗主,挥着刀叫道:“蔡兴,你不开坞门迎接皇帝陛下,还待如何?” 蔡兴喝道:“你想以下犯上,胁迫宗子么?” 那些人也不搭话,指挥众人上前攻杀,蔡兴等人抵挡不住,纷纷后退,正打得火热,有数十人自门口突入,勇不可当,为首者却是他的谋主田先生。 田先生带人杀散了众人,救下蔡兴,说道:“蔡公,事情紧急,吾等并力突围吧!” 蔡兴道:“小皇帝说了只诛首恶,降者不杀,敌军来,有蔡某一死而已,先生何必搭上性命?” 田先生哈哈大笑:“蔡公,赤眉贼便是放过你,也不会放过田某?” 蔡兴不解其意,田先生道:“蔡公可知大新之青、徐二州州牧探汤侯田况乎?正是区区在下!” 探汤侯田况是王莽时期的翼平连率,也就是翼平郡的太守,翼平郡在现在的山东半岛上。当时赤眉军闹得厉害,地方长官没有虎符不能发兵,各地太守都不敢有所行动,唯有田况私自征发郡内十八岁以上男子四万人,组成了一支军队,击破来犯境的流民,保护了一郡的百姓。 樊崇等人不敢惹他,到了田况的地头都是绕着走,可田况依旧不满足,上书王莽,装模作样地为擅自发兵请罪,其实是要王莽允许他越界击贼,意思是青州徐州的贼人他全包了。王莽正愁赤眉军闹得太凶,当即允许。 田况一出,谁与争锋?樊崇等人被打得只有逃命的份,田况因功封为探汤侯,领青徐二州州牧。 如果一直由着田况折腾下去,赤眉军早就玩儿完了,可是王莽不放心一个地方大员手握重兵,就把他召回长安,拜为师尉大夫,也就是师尉郡太守,辖区是高陵以北十县,就在皇帝的眼皮子底下。 这下王莽放心了,离得近了好管,樊崇也舒心了,离得远了管不着。青徐二州再没有赤眉军的对手,部众迅速发展到数十万人。 田况的崛起是因为能力强,没落是因为能力太强,强大到让皇帝不放心,生怕驾驭不住,只好闲置,废了。 田况在师尉大夫任上依旧做的有声有色,可惜王莽再不给他机会重新掌兵。等到新朝灭亡,长安权贵纷纷被杀,田况带着全家走避乱兵,隐居在石里坞附近乡村,天下大乱,盗贼四起,附近乡民多荫附于蔡兴,进坞避难,田况一家也在其中。 田况虽隐姓埋名,能力却怎么也隐藏不住,被蔡兴赏识,强请为谋主。当时海内大乱,也无别处可以安身,田况只好暂时在此栖身,没想到一呆就是几年。 蔡兴知道田先生是个有大本事的人,却从不知道他曾是个搅动天下的风云人物,大新朝的国家柱石。直到这生死关头,田况才说出来历。 田况道:“我与赤眉贼近百战,百战百胜之,樊崇徐宣等人皆是无能之辈,城外那诸葛小儿更是不值一提,没想到今日竟败于皇帝小儿之手!” 看田况英姿勃发,蔡兴忽然也觉得生出了些豪气,他大笑道:“探汤侯威名,蔡某仰慕多时了,没想到竟与君侯有此缘分,都怪蔡某不能尽听君侯之言,累君侯声名受损,兴之罪也!” 田况道:“我乃赤眉贼的死敌,蔡公若缚田某献于皇帝小儿,必能赎了你的罪过,保全性命!” 有了陪死之人,蔡兴忽然觉得心里敞亮了许多,人也显得精神多了,他霍地站起道:“君侯未弃蔡某,蔡某焉能负君侯!此话不必再提,你我并力杀出去!” 刘盆子此时正在大帐中独自吃着烧烤。 人家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天黑的时候,他突然回想起前世晚上街头撸串的往事,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必欲撸之而后快,于是御手一挥,要吃烤全羊。 作为一个皇帝,这种要求是很容易满足的,庖厨立刻杀了只羊,整只架在火上烤了起来,烤得香气四溢,皇帝的身边人都使劲地咽着口水。 刘盆子就喜欢这种自己吃肉,别人眼馋的样子。他抓起一只滋滋冒油的羊腿,也不切也不片,直接大口大口地撕扯起来。虽然没有孜然和辣椒,少了些滋味,可是那时的羊好啊,个顶个都是吃草长大的,没吃过任何添加饲料,肉质鲜嫩,安全环保,咬一口香得要命,恨不得连舌头一起吞进去。 刘盆子吆喝着身边人一起吃,乌盖却恭谨地侍立,不肯上前与皇帝分食,牛得草也是个讲规矩的人,先前还笔直地大帐内侍立,后来实在是受不了香气,哈拉子流了一地,只好跑到帐外,在门口站起岗来。 反倒是班登毫不客气,抹了把鼻涕就上来抢食,刘盆子嫌弃地打他的手,“去去,去洗手,洗脸!把鼻涕都洗干净!” 班登嘻嘻笑着,也不去洗,突然伸手,抓起一根羊排就跑,一个人躲在角落里啃得欢。 刘盆子一挥手,“算了算了,来一起吃吧,你猫在那儿像个流浪狗似的。” 两个人嘻嘻哈哈正啃得欢,有人来报,说在水路截获东坞外逃船只,拿住了坞主蔡兴。 刘盆子把羊腿一放,抹了抹嘴道:“这个老小子居然还敢逃,来来,把他带进来,我看看老家伙长什么样儿!” 蔡兴进帐便拜倒在地,早没有了一点胆气,田况在一旁昂然站立。方才他们两个纠结了数百人,想从水路出逃,刚出了水道进入渭水,便被数十条小船团团围住,两条大船居高临下,用弩箭将众人逼住。田蔡二人皆被擒获。 小皇帝用油乎乎的手指着田况道:“你是蔡兴?” “禀陛下,在下是蔡兴。”蔡兴战战兢兢,叩头道:“蔡兴冒犯了皇帝陛下天威,罪该万死,请陛下网开一面,饶过” “停停,你长得丑,先别说话,”皇帝打断了他,指着看上去气宇不凡的田况问道:“你是谁?” “大新青、徐二州州牧、京尉大夫、探汤侯田况,愿在陛下面前领死!” 话音刚落,帐外一个人风一般地冲了进来,大叫道:“田况,我来成全你!” 76.喜欢老的 诸葛稚突然闯入,拔刀要劈田况。刘盆子大喝一声:“拦住他!” 这句话好像是按到了什么开关,一个人突然出现在诸葛稚面前,细瘦的胳膊一伸一引,诸葛稚高大的身躯便腾空扑出,结结实实地摔落在地。 “你太快了,我没法子才出的手,没想到,没想到摔得这么重”班登像个受了惊的小白兔,好像被摔了个狗啃屎的不是诸葛卫尉,而是他自己。 班登的手搏和角抵都练得极好,刘盆子已渐渐觉得敌不过了。诸葛稚是在战场上大杀大砍的作风,不懂这种贴身摔法,再加上一时出其不意,没到他会出手,竟被一个孩子摔了个跟头。 诸葛卫尉这跟头摔得够重。 小皇帝从来不吝于在别人伤口上撒盐,此时拍着两只油手大叫道:“漂亮!摔得漂亮!以力克巧,四两拨千斤。对于这种没有礼貌的家伙,就该好好地收拾收拾!” 诸葛稚爬了起来,甩掉了牛得草伸过来搀扶的手,怒目瞪着田况,却不敢再上前,回身向皇帝行礼道:“请陛下恕臣无礼,臣是见到了仇敌,一时激愤,不是有意冒犯陛下。”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道:“田况是我军的大仇人,恳请陛下将其斩首,以告慰死难的兄弟们!” “你无礼的太多了,朕都恕不过来了。”小皇帝不耐烦地挥手道:“知道了知道了,出去,你出去,你们通通都出去!还有你,那个蔡什么来着,你也出去!老田别走,你留下!来,陪朕一起吃烤羊。” 诸葛稚还想上前分辨,见瘦小的班登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竟然有些心虚,气哼哼地转身走了。蔡兴被牛得草带走,帐内只余下皇帝、乌盖、班登和田况四人。 田况也不客气,一屁股坐在皇帝对面,抓起一条羊腿就啃,两个人像是比赛似的,对坐着大吃大喝起来,直到每人啃干净了一条羊腿才罢手。 班登大啃羊排,帐外的卫士们流了不知几公升的口水。刘盆子唤牛得草进来,让他把余下的羊拿出去分给众人食用。 乌盖一直跪坐在旁,对香喷喷的烤全羊无动于衷,刘盆子奇怪地问道:“乌盖,你就不馋吗?” “回陛下,臣自幼体弱,医工嘱咐说应当吃素,故臣从不食肉。” “吃素?那不成羊了吗?” 乌盖温和地笑了笑,并不辩驳,这个人就是这样,作事严谨有条理,照顾人细致入微,就是有一点不好:无趣。无论皇帝说什么,他总是一笑置之,从不反驳。 刘盆子取出石里坞和东坞的舆图,摊开在案上,指着道:“老田,来,你看看,咱们这一仗打得到底怎么样?” “皇帝陛下有勇有谋,用兵天马行空,田某输得心服口服。”田况先夸了几句,忽然话锋一转:“不过此战陛下得胜也可说是侥幸,若蔡公能抓住机会,兵败被俘的恐是陛下。” “哈哈!”刘盆子笑了,“这话挺狂啊,你说说看,这一战哪儿还有漏洞?” “皇帝陛下知已,却不知彼,亦可说知彼知得太迟,在战前忽略了蔡公。陛下与张丁大战之时,我曾劝蔡公以一千精兵袭夺石里坞,再以一千骑袭张丁之后,两下夹击,击溃张丁,收拢其部众,踞住二坞,蔡公与田某二人分守之,以为犄角之势,共拒陛下。” 刘盆子点头,“为何你劝他以一千骑袭击张丁,而不是朕的羽林军呢?” “因为张丁兵强,陛下兵弱,联弱击强,方是弱者生存之道。” “老田啊,明天你跟我去看看羽林军的训练,再来说谁弱谁强。” “田某见识过了,羽林军确是强军,只是人数太少,依然是弱,若不是张丁轻敌冒进,陛下难有胜机。” “那依你看,怎么才是万全之策?” “战场上哪有什么万全之策?陛下若是知已知彼,该知道张丁与蔡公并不和睦,陛下利用二者矛盾,行离间之法,招抚蔡公,与之共击张丁才是上策。否则若是鏖战之时,蔡公出兵与张丁共击羽林军,陛下觉得可敌得过吗?” 刘盆子回想这一战,确实胜得侥幸,若不是刘彪及时拿下坞堡,张丁又被公孙准一箭射落,导致敌军突然崩溃,羽林军绝不会这么轻易地取得胜利,即便最终赢了,也必然元气大伤。若是蔡兴半路加入战场算了,不想了,谁让他不出手的呢! 田况又道:“蔡公应对失措,以致有今日之败。联弱击强,联强击弱,不管哪一种选择,都比坐山观虎斗来得好,因为战争的胜者,都可能携大胜之威吞并东坞!” 不得不说田况说得有道理,不愧是史书中留名的人物,虽然因为是新朝将领而被低估,严重压缩了篇幅,但田况的能力刘盆子是知道的,那是真正的超级牛人。 “夜袭古堡是你的主意吧?”刘盆子不信蔡兴有这个算计。 “正是,蔡公错过了夺取石里坞的最好时机,但大战当晚仍旧是一个机会,羽林军都是少年,少年人易生骄气,大胜之后易于轻忽,疏于防守。若是趁其战后疲累之机,以水道潜入,夜间突袭,只要登陆成功,造成混乱,打开大门,军马齐入,以多打少,必胜!羽林军虽强,但强在阵列,强在指挥,论起每人的气力,坞兵尚在他们之上。羽林军乃是“合则强、分则弱”,夜晚突袭以乱打乱,使其不能结成阵式,则两千少年羽林军不是两千成年坞兵的对手。” 田况欠了欠身,“田某没有想到,羽林将士竟然如此严整,大胜之后仍能不骄不躁,紧守门户,未让偷袭者有可乘之机,陛下深知用兵之道。” 其实刘盆子对那一晚有点后怕,要不是运气好,当晚羽林军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毕竟是天选之子,大汉皇帝,运气好到爆棚,他怎么就灵光乍现地安排斩马队巡营了呢? 斩马队队长王虎忠于职守,有勇有谋,斩马队队员又是羽林军中身体条件最好、单兵格斗能力最强的一批,要是换成别的营,恐怕很难挡得住数百人的抢滩登陆。强弩队身体素质可以与斩马队匹敌,但是孟愤还是没有王虎让人放心。 “老田,你猜猜我围攻东坞的兵有多少?” 田况哈哈大笑:“依田某看来,围坞之兵不过数千。弱则示之以强,强则示之以弱。陛下广布旌旗,虚张声势,以动摇守军之心,实在是高明的心战之法。陛下取东坞非胜在兵,而胜在心,此战胜得极巧,田某佩服之至。蔡公只有一线胜机,那便是夜间袭营,烧了陛下的虚假连营,稳定军心,鼓舞士气。” 田况忽地跪下,向着刘盆子拜道:“陛下,田某手上赤眉之血极多,不敢望陛下宽侑,只是蔡公此人并无大恶,本地乡民多受过他的庇佑,天下大乱,盗贼并起,蔡公举兵自守,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就依你,饶他一命!”刘盆子未等田况说完,就大度地表了态,“不过这坞主是做不得了,给他留个田庄养老去吧!” 蔡兴算什么?田况才是这次出征开到的最大宝箱,这是一个有大志向大本事能独挡一面的人物,若能收归帐下,肯定有大用处。 田况如今四十余岁,现代男人四十还算是一枝花,古人在这个年纪却已可自称老夫了,刘盆子看得出,田况是个能做事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刘玄对这样的人才竟然视而不见。 对于新太祖王莽,田况还是有点念想的。当年他三十出头就做了一郡太守,就是王莽破格提拔。后来因军功封了侯爵,不到四十就成了青徐二州的州牧,使他的事业达到了顶峰。 小皇帝对王莽这个人物颇多好奇,好不容易遇到一个他当年的臣子,有许多问题要问田况,他想知道除了他自己,这世上是不是还有其他穿越之人,王莽究竟是什么年代的人。 田况口中的王莽,是个样貌丑陋却有个人魅力,立志要以一已之力改变天下的人。他激进的改革措施使整个国家陷入混乱。更倒霉的是,随着他的即位,连年发生大规模的旱灾和蝗灾,民间无食,百姓活不下去,只好造反,直接导致了这个庞大帝国的崩溃。 他的覆灭,用田况的话说是“不得其时”,小皇帝却说是“不切实际”。 两个人聊得入港,一直谈到半夜,田况竟歇在了皇帝陛下大帐之内。第二天一早,皇帝带他去校场观看羽林军训练,田况很是惊奇,觉得完全不像是他认识的赤眉军。 “想看赤眉军?去诸葛稚的卫士营好了,保证你有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自从得到田况之后,皇帝陛下与他一起吃饭,一起睡觉,形影不离,两个人纵论天下大事,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班登看得直撇嘴,一直问牛得草,这算不算“龙阳”“断袖”。 牛得草拍了拍他道:“陛下喜欢老的,你没戏了!” 77.乌氏义从 石里坞一战,让刘盆子赚得盆满钵满,张丁十几年的劫掠所得、蔡兴多年积攒的家底,钱财、粮食、土地,全归了大汉皇帝陛下。 附近的乡民常年受张丁凌虐,此时都拍手称快,皇帝陛下继续发挥了花别人钱不心疼的光荣传统,大赈灾民,对于失地的乡民,按照新民乡的方式,将“皇田”出租,租金依旧是四成起,为此,皇帝陛下将杨延寿从沈阳县调过来统筹安排此事。 卫士营和泰山营将士第一次见识这种全民打土豪分田地的场景,眼见着十里八乡人人欢喜,个个称颂皇帝圣明,他们都大感不解。都是赤眉军,咱们走到哪儿都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怎么跟了皇帝陛下,走到哪儿都成了大汉天兵,成了百姓的救星了呢? 有乡民热情地来劳军,将烤得喷香的胡饼硬塞到他们手里,这些劫掠成性的强盗们简直有些不知所措,这是什么意思?白送?不用抢?不是抢的咱都不知道怎么吃了! 这种感觉格外新鲜又让人着迷,一种成就感自豪感油然而生,每人脸上都带着笑容,走路时脚下生风,好像日子都有了奔头。 如今卫士营、泰山营的将士们人人都能哼上几句:“吾辈应牢记,牢记两军纪” 而当他们不自觉地哼起了这首歌,总是有路过的乡民向他们笑着打招呼,于是这些将士们也不由自主的笑了。 赤眉军居然和百姓相视而笑?樊崇徐宣那些大佬知道了肯定会大吃一惊,这是怎么回事,不是应该拔出刀来架在脖子上,把他们身上搜个遍吗? 没法子,咱们的皇帝陛下是真龙天子,上天选定的大汉皇帝,连抢劫都能做得这么清新脱俗,受人敬仰,相比起来,樊徐等人的吃相实在是太难看了。 短暂的休整结束,诸葛稚请求皇帝起驾回京,小皇帝道:“是要走了,可是不是回京,而是向北,去重泉。” 诸葛稚一惊,问道:“陛下去重泉做什么?” “那儿有两万石粮食,朕去取了。” “陛下又要去抢征伐哪个豪强?” “朕乃大汉皇帝,爱民如子,仁德无比,怎么会去抢?以德服人懂吗?粮是朕花钱买的,买的!朕这么大个皇帝还要花钱买粮,你们说说,朕是不是很圣明?” 班登“呕”地一声,差点把刚吃的饭吐出来,牛得草站得笔直,双唇紧抿,诸葛稚低头不语,只有乌盖施了一礼,淡淡地道:“陛下圣明!” 没人大拍马屁,皇帝多少有些失落,不由得有点想念留在郑县的牛头马面了,不知道他们不能贴身伺候圣明的皇帝会落寞成什么样子。 诸葛稚拦不住皇帝北上,也没脸再拦了,按照赌约,他应该无条件听从皇帝的命令。他和王二楞子都是奉命来保护皇帝安全的,既然不能把皇帝带回去,便只能跟着走了。 此时小皇帝已是兵强马壮,羽林军进行了一次大规模扩编,规模达到了五千人,扩充的兵源主要来自石里双坞及附近的乡村,虽然皇帝把加入的年龄放宽到了二十岁,但依旧保持了年轻化的特征。 如今的羽林军龙骧营已成了规模,依旧下辖三个曲,两个步兵材官曲分别有两千人,由王猛和孙易分任曲长,还有一个骑兵曲,以原来的少量骑兵为骨干,收编了石里坞和东坞的一部分骑兵,加上乌春送的马匹,一共编出八百骑兵,配备有铁甲,环刀,夷矛,长戟,一人双马。这是一个冲击力极强的部队,刘盆子希望它成为一把最锐利的尖刀,因此把骑兵曲交给了打仗最不要命的刘彪。 整个队伍中的射手超过了六百人,再加上各式弩兵,弓弩手成了军中人数最多的兵种,王虎的斩马队扩充到三百人,其余虾兵蟹将属于翟兴的后勤大队。 杨延寿想随军,皇帝却给了他两千人马,让他暂时留守石里坞,任务是组织屯田,管理地方,招募附近的豪强。东坞交给了蔡氏小宗,由他们自行招募本族青壮守护,与杨延寿互成犄角之势。 石里军也扩编至五千人,却依旧没有确定统帅,正当大家纷纷猜测时,皇帝宣布拜田况为将军,由他掌管石里军。 这是个出乎意料的决定,诸葛稚当然是坚决反对,但是皇帝乾纲独断,没他说话的份儿。 田况本人也十分意外,虽然这几日皇帝对他的欣赏有目共睹,但是他以为自己顶多是随军参赞军机,没想到竟是独当一面的大将。 事隔多年之后,田况重新执掌兵权。当年他领两州州牧,部下十万精兵,五千人与之相比实在是太少了,可是田况的心情却和当年一样兴奋,兴奋中带着感激。 当年王莽占据天下十三州,将其中二州交给他却不放心,宁愿乱兵四起也要卸了他的兵权。如今小皇帝一共有兵万人,却把其中一半交给了他,这是多么大的气魄!对他又是多么的信任! 如果皇帝请他参赞军机,田况或许还要考虑推辞,此时他却表现得当仁不让,毫不客气地接受了将军的印信。田况面容严肃地向着皇帝跪拜,称呼上第一次由“田某”变成了“臣”。 然后当着众人的面,田况竟然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求皇帝在京师赐他一所宅子,让他安置家眷! 诸葛稚和王二楞子暗地骂他不要脸,杨延寿却频频点头,说道:“田将军忠心可嘉。” 一个领兵在外的将军,如果家眷不在皇帝的掌握之中,谁敢把军队交给他?田况是什么人物,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皇帝却笑道:“卿有三子,可有领军之才?” 田况道:“长子质,可为书记,次子纯孝,可奉长者,幼子骄纵顽劣,却精通用兵之法。” 皇帝道:“知子莫若父,质者可随军参谋,骄纵顽劣者令其领军,就在羽林军中,从队率做起,若果真精于用兵,朕必有重用,至于纯孝者,令其奉全家回郑县吧!” 皇帝接受了这个入伙的投名状,田家正式和建世皇帝陛下拴在了一条绳上,田况没想到竟然还有机会再次建功立业,实现自己的远大抱负,他要向皇帝,向所有人证明,他对得起这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乌米爱上了征战疆场的感觉,不愿再回平顶坞,哭着喊着要加入羽林军,皇帝却笑着说:“你是山里的野狼,受不得束缚,羽林军不适合你。” 乌春同意皇帝的说法,似乌米这种桀骜不驯的性子,极易触犯军法,若处置则伤了和气,不处置则坏了规矩。与其到时候左右为难,不如早早断了他的念想。 皇帝想了个折衷的法子,说道:“不若乌氏独成一军,随大军同行,作为辅翼,就名为乌氏义从吧!” 乌春为了增加乌氏在军中的份量,又补充了三百骑给乌米,凑成八百精骑的“乌氏义从”,随同羽林军一起行动,听从皇帝指挥。 大军向北开拔,刘彪想带骑兵曲作为前锋,却被皇帝拒绝,皇帝给他的命令是慢慢走,边走边训练,争取把骑兵曲迅速整合完毕。刘彪此时已对皇帝无限钦服,当即领命。 这时田况道:“陛下,况愿领石里军为大军前锋!” 皇帝笑道:“那你得先问问乌米,他肯在别人后面吗?” 乌米叫道:“陛下懂我!” 于是乌氏义从当先,田况带石里军紧随其后,乌米归田况节制。羽林军缓缓而行,卫士营在左,泰山营在右。 诸葛稚和王二楞子从来都是全军中坚,摧城拔寨的角色,这次居然被闲置,两个人都憋了一肚子火,想着找机会好好地杀一场,让皇帝刮目相看。 临行时,田况问皇帝:“陛下如此兴师动众,不只是为了两万石粮食吧?” 皇帝笑道:“田将军要当心,咱们要打大仗了。” “还请陛下透露一二,臣也好有所准备。” 皇帝道:“这个嘛,叫做三汉会战,到时候就知道了,朕只要你兵锋所至,豪强俯首,郡县皆平。” “诺!” 78.清楚明白 “三辅”,又称“三秦”,指的两汉时治理长安京畿地区的三位官员: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也指这三位官员管辖的地区京兆、左冯翊、右扶风三个地方。 郑县属于京兆,京兆向北是左冯翊,左冯翊有二十四县,夏阳献上的沈阳县便是其中之一。此时左冯翊大部分还在更始政权控制之下,但是赤眉军已进入其东部,与更始军呈现犬牙交错的局面。因赤眉军不理政务,即便攻破了哪座城池也只是劫掠,不设官员治理,因此被破之城皆处于无序状态。 刘盆子想要改变这种传统的生存方式,变见羊杀羊为养羊薅毛。就应当去接管这些城池,安抚百姓,让百姓接受并支持自己这个皇帝,才能支撑他不断发展壮大。而在这个饥荒盛行的年代,安抚百姓需要成本,这么多的钱粮要谁来出? 刘盆子的法子是:众筹,统筹。由各地豪强众筹,再由皇帝统筹使用。 现在的百姓极为贫困,半数都挣扎在饿死的边缘。可各地豪强却富得流油,金银满堂,广有余粮,全国的好田肥田大都在豪强之手。所谓“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贫富分化极为严重。 要想穷人有口饭吃,豪强必须得出血,可豪强们绝不会主动地奉献。赤眉军想用暴力解决这个问题,消灭豪强,分其粮食。刚开始时也是纪律严明,劫富济贫,到后来就变了味,像蝗虫一样,所过之处无不残破,哪里还管什么穷人富人?直到把所有人都推到了自己的对立面,成了人人谈之色变的超级强盗团伙。 大汉建世皇帝想用更加温和的方法,刚柔并济,顽抗的予以打击消灭,对于的予以保留争取,对于左右摇摆的施加那么一点压力,再散发一点人格魅力,争取让他们主动出血,否则等待他们的就是被动的覆灭。 杨玉、张丁、蔡兴都是被动覆灭型,乌春属于主动出血型,杨张蔡让皇帝陛下吃得很爽,但是也付出了血的代价。羽林军不可能对坞壁一个个进行围剿,所以需要豪强主动投靠,就如乌春一般,付出一定的成本换取皇帝的庇护,也换取未来的机会。 石里坞一战客观上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使小皇帝的魅力值飙升,吸引各地豪强纷纷来投,行军才一日,已有三个豪强半路来拜见,皇帝陛下一一进行了安抚,谈话一般是这样进行的: “你有几个儿子?” “回陛下,臣有二子。” “那让长子加入羽林军,朕一定重用。对了,让他带些人过来,带多少人过来,朕就封他多大的官。记住,要自备粮草哦!” 一般他只说到这个份上,只要对方跳了这个坑,那就留着以后慢慢宰,如果对方不肯那就留着回军时一刀宰! 行军两日,已经有一千多豪强武装自愿跟随,都是自带粮草过来的,半路也来不及整编,就让他们先在后面跟着。 有一个强力前锋在前面开路,大军行进很是顺利。可能因为乌米精力过剩,田况就派他拐了个弯,往东去收了防守空虚的芮乡,而田况自己则率军攻破了有重兵把守的临晋县城,俘获更始军四千余人,随即他停下来休整,请皇帝陛下入城驻跸。 临晋这一战打得很干脆,田况先派了一支由石里坞悍匪组成的小分队,昼夜兼程至城下,零散着混进城去,大军却不急着前进,在距离临晋二十里处安营歇息,等到晚间才拔营启程,疾行到城下,城内的悍匪突然发难,夺取了临晋城东门,石里军一拥而入,喊杀震天,更始军守将慌乱中只带了几十人出逃,将军队都留在了城内,士兵没有首领,连有效的反击都没有组织起来,有的逃出了城,有的直接就地投降。 皇帝陛下入了城,令人去接掌芮乡,令乌米来临晋会合,将这一路收的兵丁再进行一次整编,石里军扩充到万人,羽林军依旧奉行年轻化,精兵化,没有大规模扩充,只吸收了三辅子弟一千人。 此时有使者来报告皇帝陛下,孙八达的运粮船明日抵达,郑深已亲自带了几十人在重泉等待接应,请皇帝陛下立即派人去运粮。 使者前脚刚走,后脚牛得草便带着汉情局局长吴原觐见。 吴原已招募了几十人,搭起了汉情局的架子。他现在的样子却像是一个普通的乡民,戴着斗笠,穿着短褐,鞋子上满是泥巴。他一见到皇帝便拜倒行礼,随后恭恭敬敬地站立一旁,汇报这些天的情报: “刘秀前将军邓禹已自汾阴渡河,更始左辅都尉公乘歙正率军向其靠拢,双方看起来要爆发一场大战。邓禹兵约五万,公乘歙兵约十万。” “郑深之子郑白随孙八达北上,行至黄龙,二人忽然分道扬镳,孙八达独自去了上郡,郑白不知所踪。” “失踪了?依你看他会去哪儿?” “臣不知其去向,不敢妄测。” 小皇帝听懂了,把邓禹渡河的事与郑白的事放在一起说,已经表明了他的意思。 “郑深这些天都做什么了?” “将流民造册登记,将闲田造册登记,与钱有勘探可供开荒之地,写了一个有关屯田的折子,留在了郑县,来重泉之前把手头的钱粮帐册等物作了交接。” “是正式的交接吗?” “一丝不苟的交接,帐目清楚明白,所造之册齐全,对于出门办一件十天之内就可以来回的事情来说,未免太清楚了。” 刘盆子点了点头,看来郑深是个拎得很清的人,当初他的意思也表达得很清楚,只替皇帝做事,不上皇帝的小船,如今事情都整理清楚了,他要上刘秀的大船了。 吴原偷窥小皇帝的脸色,见他若有所思,好像在想着什么。他不敢打扰,只躬身站立,等候皇帝的下一步指示。 却听小皇帝问道:“吴卿,有才能者皆择主而事,你为何选定了朕?” 吴原心头一紧,斟酌着回答道:“臣也不知为何,臣第一眼见到陛下,便有一个感觉,”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才说道:“臣一见陛下便觉得:此吾主也,当事之!” 他垂着头,心里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这个马屁的效果如何。忽然觉得肩膀上一沉,一只龙爪正正地按在那儿,皇帝说道:“郑深号称有识人之明,还是不如你啊!” 吴原松了口气,心里嘀咕,为什么选了你,还不是我饿急了而你离得最近?嘴上却又试探道:“陛下,郑深背叛大汉,您看是不是把他” 他把拳头紧紧地握了一下,少见地抬起头来,想在皇帝陛下的眼中寻找一丝杀机,只要陛下动了杀心,他这把刀便要出鞘见血。 皇帝的表情定了一下,忽然抬脚踢了他一个跟头,大骂道:“狗东西,居然惦记上了朕的臣属,还有没有什么是你不敢想不敢做的?” 吴原不敢躲闪,只挺着身子道:“臣只是陛下一个人的奴仆,唯陛下之命是从!只要陛下一句话,不管是谁,臣都敢跟他拼命!” 吴原连滚带爬地走了,边走边激动莫名,俗话说打是亲骂是爱,陛下居然打骂了自己,真是不拿吴某当外人哪! 吴原一点也不傻,他知道皇帝的怒气与他没有关系,他只不过是一个带来坏消息的人,皇帝绝对是因为被郑深抛弃而恼怒。 牛得草送走了吴局长,回来看到皇帝居然在照镜子,见他进来吆喝了一声:“木头牛!过来!” “来来,你看看朕这张英俊的脸,需要倒追别人吗?” 牛得草吓得一闪身,“陛下别离这么近,班登见了会摔我的。” 小皇帝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又摸了摸下巴上的几根绒毛,说道:“郑深这个家伙本有萧何之才,却没有萧何之运,眼睁睁地错过一个名垂青史的机会。离开朕绝对是他的损失,朕都替他可惜。” 皇帝断定,即便郑深投奔刘秀不会受到重用,因为在所有光武时期的史书中都没有他的名字,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个人被淹没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牛得草试探地道:“陛下就这么任他去了?” “他要走得清楚明白,有始有终,朕便也送他个清楚明白,有始有终,牛得草,你代朕去送送他!” 79.一夜惊魂 郑深站在渡口,望着远处的河面。河水在不远处的山脚下拐了一个大弯,把他的视野局限在山的这边。 山是青色的山,水是黄浊的水,夹在山水之间的天空有些模糊。 郑深极目远眺,似乎想望穿青山,看到山那边的世界。 他一向自以为看得透彻,如今却有些迟疑,心里总有个念头顽强地冒出来,任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忽略。 “夫子,您看,船来了!”他的思绪被身边弟子的呼声打断。 一艘船正绕过山脚向他们驶来,船上的风帆扯得满满的,好像是一幅白色的旗帜。 “太好了,这下百姓不会挨饿了!”弟子在旁边高兴地说道,“夫子,您为家乡做了件大善之事啊!” “不是我,是陛下,陛下真是个好孩子。”郑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称皇帝为孩子,这不符合任何礼法,也不符合他稳重的个性。好在身边人的注意力都在运粮船身上,没人注意到他的错误。 更多的粮船转过山脚,在河面上铺开,十几艘船顺流而下,不一会儿便到了渡口。 孙八达第一个跳上了岸,向郑深见礼,寒暄之后道:“后续还有船队,稍后便可抵达。” 他向四处张望,“无染兄呢?没来么?” 郑深听了心里一沉,因为无染正是郑白的表字。 那时交通极不发达,又逢乱世,异地之间几乎断了书信往来,郑白随孙八达离开郑县后并无消息传回来,郑深一直以为他已到达上郡,直到与孙八达再次见面,才得知他并未北上。 “黄龙?他在黄龙离开”郑深略一沉吟,便不再继续纠缠此事,只问些孙八达一路的情形。 “好像又要大战了,上郡亦在征发士卒,准备南下,更别提左冯翊。”孙八达压低了声音,“战场好像离此地不远,衙县附近士卒尤多,若是再晚几天,恐怕船都过不来了。” 孙八达十分着急,催着赶紧卸货,速速回去,生怕回程中发生意外。虽然孙家作为京兆大贾在官方很有些关系,但是在战争时期,一切关系都靠不住了。 翟兴早早率后勤大队过来,带着数千征发来的民夫,牛马车辆不胜计数,七手八脚地把粮装运了,全送到临晋县城去。 从重泉渡口至临晋县城不过五十汉里的路程,相当于现代的四十里,路况还是可以的。唯一担心的是敌军,包括更始军和邓禹军,都是需要防范的对象。毕竟他们都离得不太远,更始左辅都尉的兵马就在两百里外。 无数斥候被放了出去,对沿线几十里进行侦察,军队整装待命,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情况,孙易更是带着一曲士兵北出五十里,主动去阻挡可能出现的敌军。 一直忙到第二天早上,所有的粮都装上了车,郑深才舒了口气。赈灾和屯田之事已交待清楚,购粮之事也忙完了,皇帝交待的事情都有了着落,自己也算有始有终,可以安心离开了。 可是当他坐在北上的马车里时,一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还是顽强地钻进脑海,让他无法静下心来。 他只好用早已想得清清楚楚的理由来不断说服自己:陛下还年幼,纵使早慧,怎么能与正当盛年、威名震于天下的刘秀相比?赤眉军军力虽然强盛,但并不在陛下掌握之中;刘秀手下人才济济,陛下身边皆是盗贼;刘秀已占据河北、河内、河东大片土地,陛下却只有几个临时占据的县城 可是不管怎样,他的心里始终是沉甸甸的,完全没有当初想像的小鸟飞出牢笼的轻松感。 他做事一向笃定,即便面临乱兵盗贼,也从来没有像如今这般患得患失过。郑深对自己有些不满,事情都做出来了,还想个什么? 这时车外传来随行弟子的声音:“夫子,天色将晚,不如在前面的村子借宿一晚,明天再走吧!” 郑深道:“不必歇了,连夜赶路吧!” 在古代走夜路可不是件轻松的事情,百姓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夜生活的习惯,就连点灯都是件奢侈的事儿。那时的黑夜是真的黑,尤其是野外,没有什么建筑标志,只能依靠星星月亮,还有马车前一盏灯笼来指引道路。 可郑深坚持要走,越快越好。大战在即,此时若不抓紧北上,恐怕过几天道路不通,想走也走不了了。 他还有一个隐约的担忧,自己虽然把事情都交待得清楚明白,可并不知道小皇帝是怎么想的,他终究是离开了陛下,转投到另一阵营,很有可能被视作背叛。 郑深是偷偷出行,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防备的就是小皇帝翻脸无情。此时他只想抓紧赶路,尽快离开羽林军控制范围,这样即便皇帝反应过来也是鞭长莫及了。 几个人摸黑走了一夜,只在半路稍作休息,用了些干粮,个个疲惫不堪。终于天色放亮,眼前的道路又清晰起来,郑深稍稍松了口气,命弟子停车,下车来活动活动腿脚,也让马儿歇息吃草。 郑深坐在树下,弟子捧着清水奉上,迟疑道:“夫子,昨夜赶路时,后面隐约有灯光,不疾不徐,只在我们身后不远处,一直跟了一夜,不知是急着赶路的商贾还是欲行劫掠的盗贼。” 郑深道:“若是盗贼,夜里早就下手了,焉能等到天明?莫要多想。” 他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惊惧,这年月在外遇盗实在是太平常了,可是跟了一夜就有些不寻常了。难道小皇帝对他早有防备,此时要下狠手? 若真是如此,就凭这份心机和决断,这个十五岁的孩子也真算得上是一个枭雄了。 他向身后的方向张望,却被灌木遮挡了视线,见不到什么人。再上路时,郑深让车夫加快了速度,马车一路颠簸着,又奔出去十几里,这一路后面的追兵若隐若现,有时远远地见到些人,有时又没了踪影。 在一个岔路口,郑深改乘车为骑马,带着两个弟子向西去,却命车夫赶着空车向东走。又奔波了半日,终于后面不见了追兵,看来是走错路被甩掉了。 郑深稍稍松了口气,依旧不敢大意,快马加鞭,一刻也不敢耽搁。等到日头西去,天边一片昏红,三人已经疲累不堪,正想找个地方借宿,忽见迎面来了一伙人,有五六十人左右,个个衣衫褴褛,手里提着棍棒砖石。 这些人见了郑深几个人,呼啦啦围了上来,不由分说都拖下了马捆绑起来。 这下子是真的遇到强盗了。 众人的盘缠被搜刮干净,马匹也被聚拢在一旁,最受欢迎的还是他们随身携带的干粮,被众盗疯抢了去分食。可三个人的干粮哪能够几十人吃?强盗们明显还饿着肚子,眼睛只在几个俘虏身上打转。 一个人叫道:“现成的马,杀一匹吃就好。” 一个头目样的人说道:“马匹不能杀,实在走不动了可以骑乘,再说了,马可值钱了,万一前面村镇有粮,还能换些粮吃,杀了太可惜了。” 他的眼睛只在三个人身上打转,那目光让人莫名的觉得害怕。 终于这头目开口道:“还不如杀一个人,马肉太硬,不如人肉可口,尤其是人心,刚取出时还热乎乎地在跳,丢进锅里煮一下,切成片蘸点粗盐,别提有多新鲜美味!” 话音刚落,郑深的一个弟子便吐了一地。 那匪首哈哈大笑,指着他道:“就是他了,还有他,这两个年轻,肉嫩,那个太老了,吃了塞牙,实在没有肉时再吃他。” 话一出口,两名弟子都发抖战栗,即便是见惯世事、向来处事不惊的郑深也禁不住胆寒。 他说道:“老夫家中颇有资财,豪杰若能随我归家,当倾家奉养各位” 匪首不耐烦地道:“少啰嗦,再多话先割了舌头,这世道只有自己养自己,别人谁也指望不上,现在骗我等过去,到了你家就关门放狗!” 众盗都去拾柴生火,将三人丢在旁边的树下,一名弟子早吓晕了过去,郑深也是冷汗涔涔,夏天的暑热和燃烧的火堆丝毫抵挡不住心中的寒气。 天黑了下来,火焰噼啪地燃着,锅里的水咕嘟嘟地冒着泡。 郑深看着这一切,感觉真像是做梦一样,原来传说中的大饥荒时吃人肉竟是真的,没想到这种事情会落到自己的头上,学问大家沦落为他人的口中食,一肚子诗书、满怀的抱负都将付诸东流。 突然他有了个奇怪的想法:莫不是自己有负于陛下,受到上天的惩罚,才落到如此悲惨的结局? 一个老盗过来,向着他叹气道:“唉,非是我等非要做这食人的恶事,实在活不下去了!今年粮食虽没少收,可强盗却更多,半年时间,强盗上门了几次,把村里钱粮都抢光了,老的小的都饿死了,官府也不管,还只顾着催收赋税,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听说南边有个小皇帝,他是个大大的善人,白给百姓饭吃,咱们就想去碰碰运气,全村人都离开了家,可走到半路饿死了一半,只剩下这么多人。你们从南边来,可知道那边真的有皇帝在赈灾施粥吗?” 一名郑门弟子挣扎着叫道:“我等便是赈灾之人,专门在郑县施粥的!老丈救了我等,便带你们去郑县就食,绝对不会饿死一个人!” 老盗笑道:“这娃儿说谎也说得这么不真。” 郑深道:“不瞒老丈,老夫便是皇帝陛下的郎官,专办赈灾之事,此次专程来购粮。我三人先走,后面还有大队人马,若是杀了我等,他们来时见不到老夫,必将尔等全部剿灭!” 老盗倒有几分信了,找那匪首去说,却被他几句话斥退。匪首向郑深叫道:“你这老家伙已是待宰的羊,还敢出言恐吓!若你真是赈灾之人,乃是救民于水火的义士,咱们自然不会伤害于你,可你借着义士的名头吓人,那便是加倍的可恶了。” 两个弟子忙赌咒发誓,说他们讲的全是实话,几乎把自己的祖宗都赌了进去,古人对于发誓还是比较严肃的,这次连那匪首都有些信了。 “你说后面还有人来,那便等半个时辰,半个时辰无人来寻,便杀了你们三个吃肉!” 匪首宣布了他的决定,命人杀了匹马,一群人便围着锅啃起粗硬的马肉来。 郑深三人又饿又累,再连着担惊受怕,那滋味绝对不好受。 更要命的是,后面的人已被他在岔路口设计引开,不知是否能找回到这条路上。当时一直怕被人追上,如今反而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人来了。 80.山水不移 一群饥民狼吞虎咽,粗硬的马肉也吃得津津有味,郑深三人只能望着来时的路,希望能见到救命的灯光和人影。 那匪首打着饱嗝,提着柄柴刀走了过来。两名弟子吓得打战,一个道:“夫子,弟子不能再服侍您了,有缘分的话咱们黄泉再见吧!” 郑深道:“人胥知生之乐,未知生之苦;知老之惫,未知老之俟;知死之恶,未知死之息也。吾等也该歇息了。” 不愧是化人,死到临头时还在拽。 匪首在石头上敲击着柴刀,“别看了,哪儿有什么救兵?老子最恨把老子当傻子耍的人,你们有钱,有钱了不起啊!有学问,有学问了不起啊,还不是要死在老子的刀下!” 他往手上吐了口唾沫,双手高高地举起了刀,郑深三人此时已然绝望,闭上眼睛,引颈受戮。 忽然有人大喊道:“看,那边有人,有人来了!” 匪首垂下刀,回头望去,见远处有点点星火,开始时还模糊不清,渐渐地越来越清晰,一点,两点,三点一长串的火光由远及近向着他们移了过来。 一个郑门弟子叫道:“来了!他们来了!看吧,我们说的都是真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不一会儿的功夫,火把长龙便到了近前。这时已看出是一队骑士,约有数十人之多。骑士们纷纷下马,当先一个人走上前来,手按在腰间的刀上。那匪首迎上前去说道:“你们是” 话音未落,对面之人一抬手,已一刀刺进他的前心。其余士兵也都拔刀在手,吓得那些强盗全都跪倒在地,不住地讨饶。 郑门弟子泣道:“是牛侍卫!陛下身边的牛侍卫!” 郑深的心却瞬间从得救的喜悦沉向谷底,刚躲过强盗的刀,又见到陛下的刀,早一刻晚一刻而已。 牛得草提着带血的刀走近,脸上还带着刚杀过人的戾气,他看着郑深道:“郑先生,陛下让我来送你。”说着将刀向前一探。 郑深闭上了眼睛,心中已不存在任何幻想,算来算去,终于还是逃不过这一劫。陛下,自己看错了陛下,陛下不是一个孩子,陛下是个帝王,是枭雄。 想像中刀刺进身体的痛苦迟迟未到,身上却骤然间一阵轻松,郑深睁开了眼,见自己身上绳索尽落,而面前的牛得草向他一拱手,说道: “得草奉陛下之命,前来相送郑先生,陛下命得草送出百里,保先生平安,如今百里已过,得草告辞,回营向陛下复命。”说着转身欲走。 郑深问道:“陛下还有何话说?” 牛得草回身,微微笑道:“陛下言道,先生之前做得明白,说得清楚,先生是为民做事,非是委身于陛下,因此陛下亦不绳先生以忠。先生此行,虽是弃了陛下,却无关顺叛。陛下要先生自奔前程,日后沙场再见,亦不用有所顾念。” “只是,”牛得草忽然提高了音量,大声道:“陛下曾为先生叹息,说先生有萧何之才,却无萧何之运。得草斗胆妄言,郑先生学问精深,才干优长,奈何无识人之明。待五年之后,先生便可知道,当初是先生看错了!” 说罢回转身,命士卒留下马匹干粮,将那些强盗驱赶着,向来路上去了。 郑深默默地站着,一个弟子上前道:“夫子,吾等向何处去?” 另一个弟子道:“夫子,陛下行事如此光明磊落,我等不辞而别,是不是不太好。” 郑深没有回答,只蹒跚着爬上了马,向北行去。 黑夜里的火光,渐渐地分成两路,一路浩浩荡荡向南行进,一路零星的火光向北,双方渐行渐远。 郑深一路都没再说话,他心里反复地念叨,“我看错了么,我真的看错了么?” 很遗憾,目前来看,他已经错了一次,而且错得离谱。陛下的所为超出了他的想像,那个十五岁的孩子没有留他,也没有伤害他,而是任他来去,甚至派人保护他,救了他的命,显示出一种豁达宽广的心胸,也带着帝王家少有的情义。 与陛下相比,郑深的所有心思和算计都显得有些小家子气,原来他不必偷偷摸摸,不必费力去甩掉追兵,就算他光明正大地离开,也不会有人来阻拦。 如果说百里相送是有情有义,那么任尔去留,则表露出一种无比的自信,带着睥睨天下的霸气。人家说得清清楚楚,将来自会证明,他郑深没有识人之明,他当初的看法是完全错误的。 牛得草的话像是一顿大棒,打得郑深有些心旌摇荡,如果之前他对于离开的所有迟疑皆是因为不忍,是出于情。如今却不知不觉地改变了,此刻他是出于利,出于现实,郑深在不断地反思,陛下杀了他,可以称为枭雄,陛下放了他,却可称为英雄,或许自己真的看错了陛下,这样的天资,这样的心胸,即便眼前势微,日后焉能不成大事? 或许,他郑深真能做高祖身边的萧何呢?真能借着陛下的东风名垂青史呢?比及投奔身边人才济济并不缺他一个的刘秀,辅助初露头角急需人才的陛下,何尝不是一种更好的选择? 最要命的是,皇帝的这番行为已将他置于一种极为尴尬的境地,即便没有救命之事,在旁人看来,百里相送,足见皇帝有情有义,若是郑深从此终老林泉也倒罢了,若是他再去别处出仕,必定会被看作抛弃故人去攀高枝的小人。 而此时他郑深受了皇帝的救命之恩,若再弃之而去,转投刘秀,立即便成了无情无义之辈,说不得会被天下人耻笑,恐怕连刘秀都会看不起他。就是他身边的两名弟子,恐怕也已经有了类似的想法。 丢掉名声对于一个大儒来说是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 郑深忽地心里一惊,难道小皇帝是故意如此,堵死他改换门庭的路径,让他无路可走么?难道一个十五岁的孩子能有这一份高深莫测的心机?自己一直把他当成“孩子”,是不是有些高看了自己,小看了陛下? 无论如何,郑深觉得自己已别无选择了。 他停下马,勒转了马头,弟子迟疑问道:“夫子要回去吗?” “寄情山水,远离朝堂,乃郑某向来之志,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故陛下虽贵为天子,亦不能夺深之志也。”好在他要追随刘秀之事从未对人说起过,连他的儿子郑白也不得而知,此时他还可以用山水之志来说事儿,硬找回些面子。 “然此际时势异也,陛下救了郑某的性命,郑某此身已属陛下,当披肝沥胆报陛下于万一,焉能为一已之志而忘恩义大道,弃陛下而去乎?” 郑深叹了口气,说道:“山水不移,可待深于后日也。” 这个场子找得算是比较圆了,身后的弟子已经在默默背诵,准备日后记载,为夫子传之后世了。 他们方才一直默默地在心中佩服陛下的胸襟,此时又开始佩服夫子的仁义。夫子为了报答陛下的恩情,放弃了自己的山水之志,足可称之为“义儒”。 这一句“山水不移,可待深于后日也”说得太好了。山水又不会消失,先去入世做官,日后再去实现山水之志吧! 郑深再不迟疑,打马向南,一路不停地赶回到临晋,一见到刘盆子便拜倒在地,口称:“臣郑深觐见来迟,请陛下降罪。” 刘盆子正坐在榻上吃饭,一块牛肉刚刚送进口,见到郑深,竟扑地一口吐出,便宜了地上蹲着的一条大黑狗。 皇帝陛下扔掉筷子,鞋都没穿便跳下了地,光着脚丫子三步两步抢上前来,两手扶起郑深,激动地道:“子渊,你可回来了,朕思卿久矣。” 这时一向稳重的郑深激动得不能自持,瘦削的脸上满是眼泪,而小皇帝的大黑脸则笑开了花,嘴巴咧到了耳朵根,露出一口大白牙。 刘盆子甚至在想,后世的戏曲桥段会不会有他们这一次的“君臣会”,那时郑深的白脸应该换成忠义的红脸,而皇帝陛下的黑脸应该换成俊秀的白脸,毕竟后世都以娘炮为美嘛! 君臣两个默契地完成了这场作秀,两个人都经过一番精心的算计安排,终于找到了利益的交汇点,达成了一致,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两人四目相对,心知肚明,心照不宣。 旁边观看的小班登却又另一种看法:陛下有龙阳之好,而且喜欢老的!陛下之前便与田况论兵以致于抵足而眠,现在又与郑深深情凝望,涕泣相对,充分说明了陛下的喜好。 小皇帝若是知道他的心思,恐怕也不会当一回事,别说这是个假新闻,便是真的龙阳也无所谓,在那个年代这不是什么异类行为,而是妥妥的时尚风潮,大汉朝几代皇帝都有证据确凿的基史。 接下来郑深的一番话,改变了历史的走向,被整段记入了正史,浓墨重彩地渲染描写,后世不知多少代后,一位姓罗的作家在他的著名三汉演义中,把这对君臣在临晋的一番奏对命名为“临晋对”。 81.临晋奏对 郑深道:“陛下因何在此?” 皇帝道:“朕率精兵讨伐无道,豪强纷投,郡县望风而至,朕欲奋兵威,除奸佞之徒,拒伪帝之兵锋,以安关中百姓之心。” “陛下此举乃舍其本而逐其末,置江山社稷于危殆之中。此处非不可以战,却非陛下之战场,此地乃将军用武之地,以一上将居此足矣,陛下欲为一将军耶?” “依子渊之意,朕之战场在何处?” “陛下之战场在于长安,在乎赤眉与更始之间矣,请为陛下言之!” 接下来君臣之间的大段谈话,全是之乎者也,并不是古人说话都这么绉绉,而是史书记事历来如此。由于纸张投入实用比较晚,此时还是以竹简记事为主。记载工具的落后导致古叙事精炼无比,没法子,写起来太费劲,要是都像现在的网那样灌水,俩人能聊进去几百车竹简。 大概的画风是这样的: “史官,准备一下记录,朕和丞相要说几句话。” “陛下准备聊几车?” “先聊几百车的,不够再说!” “请陛下稍待,臣先命人拉八百车简来。” 历史中的古人说话抑扬顿挫,节奏感十足,经常有四六骈句之类,读起来琅琅上口,可能大部分是后来进行过艺术加工的,或者是早就有所准备。说不定隆中对都是诸葛亮提前写好背了俩月,等刘备一来就口若悬河,说起来头头是道,看起来好像多么多么牛B。 郑深虽然深入思考过当前的局势,但确实对这场奏对没有充分的准备,他们两个人的对话多是大白话,基本都是“这样不行”“你说咋办”“就这么办”之类。 郑深的意思大概是,陛下您是赤眉军推举出来的皇帝,您的命运和赤眉军是一体的,即使是您自己的部队羽林军,其主体也是赤眉子弟,他们的心都是赤的。即便您不喜欢,赤眉军的一切您都要接受,赤眉军的失败也就是您的失败。 即便您在这里打了胜仗,但长安若是不能拿下,赤眉军便在关中立不住脚,还得继续流浪,您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您现在拥有的地盘和势力立刻就不属于您了。 长安是天下最重要的地方,是公认的大汉最高领导人居住之地,国家的命令从那里发出,全天下的眼睛都盯着那儿,这座城市在大汉人民心目中的地位无可替代,占据长安具有非同寻常的政治意义。 陛下,咱们要去长安,攻占那儿,那儿才是中心战场。 小皇帝笑了,长安我肯定会去,只是没有那么着急吧?依我的估计,樊崇他们一定会攻占长安,我把这边儿的仗打完,收拾了邓禹就去。 他之所以这么笃定,因为历史书上都写得明明白白的,用不着他刘盆子驾临,不久后樊崇就会攻入长安。只是刘盆子没办法把这事儿和郑深说就是了。 郑深表情严肃起来了,说陛下那您更要早去,赶在赤眉军攻占长安之前去,否则您的霸业就危险了。 听到这刘盆子有点懵,子渊这是什么意思? 郑深的意思就是,陛下您这一个多月做了很多事,做得非常好,也积攒了一定的名声,百姓都看着您,您若是一直保持这样的仁君形象,天下的百姓会像水流大海一样来投奔您。可是赤眉军都是什么人?这点您比我更清楚,他们攻入长安会做出什么事来? 您和赤眉军是一体的,赤眉军的暴虐也将是您的暴虐。从前他们还没有立您为帝,做下那些残暴之事与您关系不大,您也可以此向天下人推托,可是现在您是他们的皇帝,即便他们不遵从您的命令,天下人也会将他们的所作所为,包括所有的罪过都归咎于您。 说到这儿刘盆子的脸色有点变了,再黑的脸也掩盖不住那一丝苍白,郑深说得对呀!这个锅我TMD不背也得背呀! 看皇帝听进去了,这时候郑深又开始宽慰了。 陛下您不必过于担心,现在我们有机会,虽然您的实力比樊崇等人差距很大,但是您有您的优势,您是皇帝,大义在您这一边,您也有了一定的军事实力,而且羽林军是各营的子弟,更容易获得各营的支持,这一点也很有利,只要充分利用这几点,依靠您的聪明才智,咱们有机会慢慢分化赤眉军,尽最大可能掌控这支军队,成为实际上的皇帝。 这件事难度很大,短期内不太可能办到,咱们可以把第一步目标定在维护长安稳定,不发生大的恶性政治事件,然后争取民众支持,一步步增强自己的力量。等到稳定长安,在关中站住了脚,便可以号令天下,与关东的刘秀掰一掰手腕了。 刘盆子是个知道未来的人,他清楚地记得赤眉军进入长安之后残暴无比,见东西就抢,就连来投诚的豪强送来的贡品都抢得一干二净,以致民心尽失,没人敢来依附,把大好局面全部葬送,只呆了几个月就灰溜溜地放弃长安。后来又在隗嚣那儿碰壁回到长安,但还是呆不住,最后放火毁了这座古都,全体东归,被刘秀堵住一网打尽。 刘盆子本来就想先把邓禹收拾了,再回头去长安收拾残局,一听郑深的话,立刻就有点着急,印象中再有两个月长安城就要告破,自己无论无何要赶紧过去掺合一下了。 当然两人又探讨了许多问题,关于关东,关于洛阳,只是长安的问题是重中之重,其他都不赘述了。 从这一番奏对来看,郑深还是比较有眼光的,政治水平很高,能够抓住大局重点,把小皇帝有点跑偏的腿拉回到大道上来。而且他说得毫无保留,是实心实意为皇帝谋划,看来这次郑深是押上了身家,把赌注全部下到了小皇帝身上。 “无染呢?无染现在在哪儿?”小皇帝问起了郑白。 郑深一笑,“陛下不必担心,吾料吾儿几日内必到。” 这老家伙又开始装B了,忘了自己刚刚看错了人,好没面子的吃了把回头草。 但刘盆子对他这个回头草是极其欢迎的,毕竟郑深是真有两把刷子的能人,这身本事也是他敢于回头的本钱,今天的一番奏对已经让他把刚丢的面子找回了大半。 两个人屏除了旁人,在屋内嘀嘀咕咕直到半夜,班登在外面守得哈欠连天,纯洁的孩纸心里反复回荡着牛得草的话:“陛下喜欢老的。”看来这是真的了。 果然,这个老的好不容易走了,第二天,皇帝又把那个老田况给召了来,两个人又是一番嘀咕。 田况道:“陛下的眼光真是精准,早早就预料到此处会发生三汉会战,臣对陛下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确实服气,皇帝对局势的判断惊人的准确。早早预料到邓禹会西渡黄河,与更始军会战于左冯翊,提前赶来趟这趟浑水。田况就纳了闷了,小皇帝只有十五岁,为什么会有这么精准狠辣的眼光? 只能说是人中龙凤,天赋异禀。 只有刘盆子自己知道这不过是历史的BUG,穿越使他成为这个时代最伟大的预言家。他要充分利用这个优势好好玩一把争霸天下的游戏。 皇帝道:“朕明日回銮,今天是特与卿道别的。” 田况立刻明白了皇帝陛下的意思,斩钉截铁地道:“陛下,若委任臣况以兵事,臣必破二伪汉,为陛下夺取河东!” 刘盆子暗自叹息,这个人还是这么刚啊,当年他力阻王莽派大军剿灭青徐盗贼,说陛下您不必出兵,您派的大军干不成什么事儿,来了只能添乱,为地方增加负担,只要您把青徐两州的军事都委任给我田况,我必定把盗贼全部平定。 这番不客气的话把王莽彻底吓着了,这还了得,这是要拥兵自重啊!王莽立刻派人解除了他的兵权,召到京师不让其再参与兵事,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田况的年纪长了几岁,却还是像原来一样锋芒毕露,完全没有吸取从前的教训。现在他对着另一个皇帝,几乎又说了同一番话。 他的意思很直白,让刘盆子给他全权,他便可以大展拳脚,建功立业。 一般来说,这样的将领虽然能力很强,但是始终会让人主忌惮,不敢放心使用,即便使用,事后也很容易被卸磨杀驴。 刘盆子毕竟多了两千年的见识,他知道,有能力的人大多有个性有脾气,你喜欢听话没脾气的,那大半也没什么本事。这个时代只有一个有本事而且又好说话的,那就是刘秀手下的冯异。 小皇帝问道:“公乘歙军十万,邓禹军五万,将军军只一万,将如何对敌?” 田况笑道:“陛下,最近来投奔的人不少,臣的兵多了些,再征发一些,争取凑到两万人。臣将率军暂守临晋,观公乘歙和邓禹双方交兵,臣料公乘歙恐我军袭其后,必会派一支偏师来此,监督我军动向,臣将示之以弱,以示无北进之意,骄其心,待其大意疲累之时,出其不意破之。随即向北挺进,占据汾阴,断了邓禹军的后路,如此则三方混战,乱中取胜。” “取胜之后呢?” “那时我军军威大振,臣将遣乌米率偏师北上,夺取上郡、北地,臣自己则率大军渡河向东,谋取河东之地,得其而守之,则关中无忧矣,待陛下抚长安,定关中,兵锋出于洛阳,臣将起兵响应,与陛下南北齐进,以图天下。” 刘盆子道:“将军之言,正与朕意相合。” 这田况是个军事家啊,就凭他这一番话,可见对战局已经了然于胸,至于能不能达成,要看未来的战况了,如果真的达成了他的战略构想,对于刘盆子是非常有利的局面。 “河东之事,委卿执掌,从卿处置。”刘盆子大手一挥,“乌盖,取朕的将军印来!” 于是皇帝拜田况为征北将军,假节,总督北线兵事。 82.好人坏人 这几天确实有不少人来投奔,汉室宗亲的金字招牌,打击豪强的威慑力,在郑县的赈灾义举,都让刘盆子这个皇帝具有了相当的吸引力。 地方豪强自带人马钱粮过来,当然还有自己的儿子,既是人质,又是未来的朝廷官员,游侠义士聚众而来,想要通过投靠皇帝博取功名,就连附近饥饿的贫民也纷纷向临晋聚集,他们是听说了皇帝的赈灾之举,想要向皇帝讨一碗饭吃,更有青壮年为了一口饱饭主动从军。 几天功夫,田况将俘获的四千官兵连同新召来各县士卒一起,整编出军队一万,加上原来的“石里军”五千人,还有乌氏义从助阵,其实力已是不容小觑。 临晋的粮食是足够的,更始军留下的军粮本就不少,再加上新买的两万石和豪强们的孝敬,粮仓已经堆得满满的,还要另寻地方来存放,皇帝将这些统统留给了田况,作为他进行“三汉会战”的军粮以及进军河东的本钱。 皇帝率羽林军龙骧营、卫士营、泰山营一起南下,还有千余豪强武装,整个大军差不多有一万人,浩浩荡荡,声势比起偷偷摸摸出征时的两千余人不可同日而语。 行军刚刚半日,见前面来了一支人马,当先两人纵马疾驰,走近一看,其中一人正是郑深的儿子郑白。 两个人拜见皇帝陛下,郑白见到父亲陪在一旁,十分惊喜,忙向父亲问好,他身边之人也下拜,口称夫子。 郑白道:“陛下,黄龙杜广国有一份大礼献给陛下。” 郑白当初不愿去上郡,在黄龙辞别孙八达,去了当地名士杜广国的家中。杜广国曾在郑深处求学,与郑白关系莫逆,两个人都比较热血,尤其是杜广国,他家中颇有资财,为人喜交游,有口才,好为大言,总是慨叹大丈夫当如何如何。 郑白找到杜广国,将小皇帝所作所为如实相告,把皇帝陛下夸成是天上地上难找的明君,杜广国热血上涌,立即变卖家产,收集人马刀枪,要南下投奔建世皇帝陛下。 两个人收罗部众八百余人南下,走到半路,杜广国忽道:“我二人无尺寸之功,恐怕去了不被人看重,眼下有一件大功,不如先取了再走。” 郑白道:“不知道杜兄说的是什么功劳?” 杜广国道:“更始上党太守田邑的家在莲芍,离此地只有二十里,不如我们去袭取了他的家眷,献给皇帝陛下。以此为要挟,逼迫田邑归顺,献出上党郡,田邑是有名的孝子,肯定能俯首就范,到时岂不是大功一件?” 郑白有些犹豫,“乘人不在,夺其家眷,恐有不仁之名。” 杜广国道:“贤弟有些迂腐了,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况且我等又不伤害其家人,只是将他们换个地方安置。皇帝陛下欲收上党,必会优待其家人。之后田邑能转投明主,恐怕还要感激我们哩!” 郑白很容易就被说服,两个人商议定了,当即转奔莲芍,走到附近,却听说田邑的家眷前几天已经走了。 郑白有些灰心,杜广国却不肯放弃,大大方方地上门拜见,对着留守的田家人撒谎说自己是田太守旧友,受托照顾其家眷,因家中有事来晚了,错过了护送之事,如今兵事将起,道路闭塞,恐怕田家人在路上会遇到麻烦,他杜广国受人之托,一定要忠人之事,请告知田家人去向,他要追上去,一路护送他们去上党。 杜广国十分健谈,言语又显得很真诚,这就是他的本事,天然容易获得别人的信任。田家人信以为真,竟将底细源源本本地告诉了他。 杜广国立即起兵追赶,一直追到大河边。也是命中该有此一劫,田家人本来应该昨日渡河,因为天气不好耽搁了一夜,却等到了杜广国这个煞星。 杜广国上前招呼,与田邑的兄弟聊得投机,正是热乎的时候,出其不意发动突袭,一下子冲散了护送队伍,将田邑的老母及亲属数十人捕获,带着他们沿河而下,直至朝邑。此时朝邑已在小皇帝的掌控之中,杜郑二人从朝邑县长口中得知皇帝在临晋,立刻又转奔临晋,正好半路遇到皇帝的大军。 皇帝听了这话,并没有兴高采烈,只是淡淡地说道:“莲芍附近重兵云集,田太守家眷在那儿确实不安全,先把他们安置在郑县吧,一定要妥妥贴贴,善待其家,万不能出什么差错。”说罢便下令出发。 郑白有点懵圈,这是怎么回事,杜广国远道来投,皇帝既不安抚也不封赏,好像一副不怎么爱搭理的样子。他看了看父亲,郑深却看也没看他一眼,紧随着皇帝去了。 郑白尴尬道:“杜兄,这个,陛下事忙,想必一时顾不上杜兄,等到了郑县之后必有重赏。” 杜广国哈哈一笑,并不在意,旋即带领本部人马汇入大队。 到了晚上休息的时候,皇帝在帐中来回走动,嘴里念叨着:“田邑,田邑,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田邑是谁来着?” 他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趟,突然站住,一声大叫:“哈,我想起来了!” 田邑是更始朝的上党太守,刘秀部将攻打上党时,他带兵在天井关拒守,刘秀军数月不能前进一步。之后田邑怕家眷有失,派人去接,不接还好,这一接在半路出了事,被刘秀的手下给截获了。田邑确实是孝子,听说老娘落入敌军手中,当即就投降了,刘秀因此轻松拿下上党郡。 如今历史发生了改变,田邑的家眷竟然落到刘盆子手里,这相当于天上掉下一个郡,上党这块肥肉已送到了嘴边,看来这又是一个意外开启的大宝箱。 刘盆子喊道:“去,把杜广国给我叫来!” 班登气呼呼地道:“那个人是个坏人!人家要全家团聚,他却把人家老娘抓起来作为人质,真是坏透了!陛下,您不能听他的,用家眷要挟别人太卑鄙了!” 刘盆子一拍几案,“嘭”地一声大响,把帐内的人都吓了一跳,他大叫道:“班登,你说得对!大丈夫就要决胜疆场,怎么能把别人老娘抓起来呢?怎么能用家眷要挟人呢?实在是太卑鄙了!朕真是看不惯!”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班登抹了把鼻涕,重重地点头。 刘盆子又道:“就听小班登的,咱们要好好地对待人家,让他们吃好的喝好的,住得舒心睡得香甜,还要加强保护,不能让别有用心的坏人打他们的主意。” “陛下是好人!大好人!”班登欢叫着。 大好人又道:“朕还要让杜广国亲自去找田太守谢罪,就是田太守杀了他朕也不管!” “活该!”班登恨恨地说道。 大好人拍了拍小班登的肩膀,“班登啊,朕这个人你也了解,优点就是心肠好,缺点是心肠太软,朕实在不忍见其骨肉分离,等到仗打完了,路上安定了,朕将让田太守接他的家眷回去,在那之前,朕一定会给他们妥善的安置。” 班登眼中泪光闪闪,“陛下,您真是太好了,我没想到还有您这样的好皇帝。” “傻孩子,莫哭。”世上最好的皇帝低下头,替班登抹去脸上的眼泪,没想到一股鼻涕从小班登的鼻孔呼地冒出,喷了皇帝陛下一手。 刘盆子看着手上的鼻涕,嘴巴咧得简直要露出三十二颗牙齿,恨恨地道:“姓班的,朕真想把你的鼻子割下来,让你变成哈米赤!” 乌盖默默地打来了一盆水,请皇帝盥洗,自己拿着巾帕站在一边伺候。皇帝洗手完毕,他立即帮着擦拭干净,又招呼班登一同出去。 杜广国来时,帐内只有皇帝一人,见到他就叫道:“杜卿,你可给朕送了份大礼啊!朕该如何封赏你呢?” 杜广国拜道:“陛下不必急着封赏,待臣为陛下取得上党再行封赏不迟。” 皇帝笑道:“杜卿欲如何取上党?” “上赖陛下威名,下仗臣三寸之舌,再有田老夫人手书一封,有此三者,上党唾手可得!” “杜卿,你可真是朕的广野君啊!” 广野君就是郦食其,是汉高祖刘邦的谋士,曾经以一张嘴说服武关守将,使刘邦兵不血刃地进入关中,又曾说服齐王投降,使韩信得以乘人不备突袭灭齐,是名副其实的大汉第一名嘴。 杜广国道:“臣愿陛下威德加于四海,臣能以小小的功劳在青史中题名末册。” 皇帝大笑,第二日便命杜广国匹马向东,直奔上党去了。 当天郑白问他的父亲,为何陛下对于杜广国送的这份大礼表面上显得那么冷淡,而后又那么急切地差人去上党呢? 郑深道:“陛下以仁德治天下,百姓乐于追随。而此事却非仁德之举,他即便内心乐见此事,焉能在众人面前大肆夸赞?” 郑白恍然道:“陛下才十几岁,怎么心思这么难测?” 郑深叹了口气,“咱们这位陛下,观之仅有十五岁,品之则有三十岁,不愧是天选的皇帝,实在是不简单啊!” 郑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无意之中说出了真相。 83.遭遇敌军 第二天一早,大军刚刚出发,斥候来报,前面发现了大队人马,身份不明,数量不明,队伍望也望不到头,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 诸葛稚疑惑道:“莫非是丞相和大司农见我等久未回去,派人来接应了?” 不一会儿,又有更详细的消息传来,确定了对面是更始军队,人数不详,但是看样子有数万人,现在就在十几里外,双方的斥候已经开始了零星的接战,敌军已向北加速行军,好像是想吃掉他们。 现在左冯翊的形势就是这样,赤眉、更始、铜马帝刘秀三股大势力在此地交汇,调兵遣将,争战不断,不管哪一方行军都要加倍小心,因为不一定什么时候就会遇到敌军,随时来一场遭遇战。 王二楞子立即磨拳擦掌,跃跃欲试。这一趟出征除去爬了几天东坞城墙之外,他这个泰山营精锐就没打什么正经仗,可把他憋屈坏了。这一次说什么也要上阵,打头阵! 有这想法的不只他一个,另外两个人也跳了出来,一个是诸葛稚,一个是王猛。 诸葛稚这次来接圣驾可是栽了大跟头,没有打下东坞,输了打赌,又被班登当众摔了个跟头,当着众人丢人现眼,这股火一直没消掉,诸葛卫尉急需来一场暴力来泄火,找回场子。 王猛则是争功心切,他是羽林军三大曲长之一,而且是一曲,从编号来说应该是主力曲,可是一曲却没有立下什么出挑的功劳,风头全被另两个曲抢走了。他和胡狗子都不怎么服气,两个人商量好了,一定要找机会抢一场硬仗来打,绝对不能落在二曲三曲的后面,现在机会来了,王猛拼死也要抓住,哪儿还肯让出去? 三个人争当前锋,都不甘落后,看那架势简直要动手打架。 皇帝终于发话了,“对方有几万人,还怕没有仗打吗?你们三个不用争了,今天让你们一起打头阵。” 三个人一愣,立刻停止了争吵,齐齐看向皇帝陛下。 皇帝道:“龙骧营一曲作为主力,为中军前锋,泰山营为右军,卫士营为左军,三军齐头并进,与敌军一决雌雄。” 王猛立即喜笑颜开,王二楞子还想争当中军,却被皇帝一句话打消了念头,“还有一个条件,左军右军要听从号令,看朕的令旗行事,不能随意冲锋,否则都上后头呆着去,朕还有两个曲闲着呢,不缺你们两个营!” 刘彪和孙易虎视眈眈地站在旁边,随时准备上场。诸葛稚见势不妙,立即应道:“臣诸葛稚唯陛下之命是从!” 王二楞子也老实了,“陛下,我全听您的,您说啥时冲我就啥时候冲。” 刘盆子立即道:“传朕旨意,列阵!” 一时鼓角齐鸣,旗帜飘扬,三军开始列阵,将士各自就位。 队列是羽林军训练的重要内容,已经练得十分纯熟,中军没过多久就把阵势列好,整整齐齐,军容十分雄壮。 左军和右军却乱哄哄的半天也列不整齐,这是赤眉军各营的共同特点,只扎堆不列阵。皇帝也不可能对他们也同样要求,只要让他们能站在指定的位置,集结成军就可以了。 诸葛稚一千精骑在左,王二楞子两千步卒在右,中间是羽林军一曲和临时补充的弓弩手,有两千五百人左右,左中右三军将近七千余人列成阵势。 刘彪也想做前锋,可是皇帝不想自己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骑卒队伍消耗在正面冲锋中,他命令三曲八百名骑兵作为机动部队,视战场形势选择突入时机。 实际上对于卫士营的骑卒,皇帝的命令也是侧翼袭击,争取对敌军进行切割打击。只是在战场上,命令能够得到多少实行,就要看诸葛稚的临场发挥了。 对于二曲的使用,皇帝征询孙易的意见,孙易道:“愿将二曲一分为二,作为左右翼的后备,保护中军侧翼。” 这句话体现了孙易的大局观,他的眼里是整个战场,而不只是自己一部的位置。 皇帝明白他的意思,左右翼的诸葛稚和王二楞子都以打硬仗闻名,战斗力十分强悍,但是不像羽林军一样讲究配合,两个人杀得兴起,很可能会与整个大部队脱节。如果打得顺利还好,一阵冲杀敌军就垮了,若是战局陷入胶着,中军的两翼就会暴露在敌军兵锋之下,极易遭到攻击。 皇帝批准了孙易的计划,二曲一分为二,由正副曲长率领,随时准备填补左右翼的空缺,保护大军侧翼。 这样安排下去,羽林军余下的队伍就剩下斩马队了,王虎不禁又担心起来,生怕上次没来得及上场的一幕再次重演。 王虎不知道的是,小皇帝其实对于斩马队是有偏爱的,他把斩马队当成羽林军中最强悍的力量之一,其地位可比刘彪麾下的骑卒,不能轻动。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一定要在最关键的时候才能派上用场。 所以斩马队得到了与三曲一样的待遇,先做预备队,等待上场时机。 羽林军有数百人的新兵,多是本地豪强子弟,正在进行队列练习,尚未完全形成战力。此时由皇帝陛下亲自领军,带着他们在后面押阵。旁边还有一千余名追随的地方武装,都是这几天来投奔的豪强和青壮,皇帝陛下根本没把他们当作可以上战场的力量。 刘盆子清楚,这些人目前就是墙头草,有的是慑于他的军威一路追随,有的是想随着他建功立业,若是这一仗形势不利,这些人会立即作鸟兽散,搞不好还有可能反戈一击。 这场大战真正可以指望的还是自己人。当然,如果羽林军打一场大胜仗,这些墙头草会坚定追随的信心,慢慢转变为真正的战力。 墙头草们的军队更是不成阵势,全是一堆一堆的,以各自的族长宗主为中心。 等到敌军慢慢进入视野,随军的豪强都变了脸色,这到底是有多少人啊! 更始军像乌云一般卷了过来,空荡荡的旷野立即显得拥挤,漫山遍野全是敌兵,原来大片的绿色都被灰黑色的衣甲覆盖。 赤眉军与之相比人数少了许多,大概目测一下,对面的敌军人数恐怕要多出一倍不止。 有人已在暗暗地寻找退路,准备随时跑路,还有人不断地摇头叹气,后悔自己投效得太急,没有等到局势明朗。 临晋的毛丙和重泉的申经都各带了家人来投奔,此时这两人的头凑在了一起。 毛丙道:“更始军势不可挡,我看这场仗负多胜少,一会儿趁乱走了算了!” 申经急了,“走什么走?吾儿就在羽林军新兵中做队率,老夫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新兵就在他们旁边不远处的小山上,此刻已在皇帝的亲自指挥下列成了阵势,虽然没上过战场,队列倒还列得不错,也算得上军威雄壮、盔明甲亮。 申经稍稍放了点心,说道:“再看一看吧,或许真就能赢了呢,吾儿也能跟着攒些功劳,运气好的话也混个开国将军当当。” “申兄,你可真是想得开,还开国将军!对面那么多人,看样子就是精兵,再看这边,一群娃娃做中军,以少打多,以小打大,这怎么打啊?” “可别小看了这些娃娃兵,人家可是两千破一万!” “这个做不得准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还是先找好退路吧!唉,我的幼弟也是羽林新兵,顾不得了,实在不行只能拼着回家受父亲大人的责罚。” 申经不禁有点后悔,不该听了儿子的撺掇就急匆匆地来投奔。当时以为不来就会像杨玉一样被灭掉,没想到刚站好了队,就遇到了明显看起来更强的更始大军。 老虎打架,猴子遭殃,这些坐地的大户宁可被薅羊毛也不愿面对这样的局面,一个不小心就是万劫不复,家破人亡。 从来站队都是技术活,乱世的生存之道就是做一棵精通风向的墙头草,倒向应该倒向的地方。 所以当时送儿子作人质是寻常操作,这样至少可以增大反叛的成本,就像此时,若是没有那些子弟在新兵营,这些豪强真可能一哄而散。 此时敌军已推进到前面两三里的距离,双方的士卒已经能看到对方的阵列,更始军是步骑联合,以步兵为主,少量骑兵夹杂其中。 诸葛稚看着对面的更始大军,心里隐隐有些兴奋,胯下的马感觉到主人的战意,四只蹄子不断地刨着地面,好像按捺不住地想要冲过去。 诸葛稚虽然进攻东坞失利,却从从心底里不服气,羽林军不过是一群半大孩子,怎么能和他的卫士营精锐相比?能拿下东坞靠得是皇帝陛下的计谋,若论真正的战力,卫士营肯定是碾压龙骧营的。而他率领的是一千精骑,战力更是可怕,要知道在战场上,一个骑兵可以抵几个步卒! 同样有想法的还有王二楞子,此时他正给部下做战前动员,“兄弟们,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怕个鸟!一会儿都看着我,随我一起冲锋,要是冲不过那些娃娃兵,你们就都回家抱孩子去吧!” 两个人的想法出奇地一致,一定要打一场漂亮的胜仗,让羽林军的娃娃们看看什么是真正的精锐。 更始军一点点挤压过来,速度不快也不慢,保持着队形的严整,看来对方是要以实力硬吃了。 两军相距越来越近,双方的鼓角声交织在一起,组成了独特的战场交响乐。 大战一触即发。 84.左冲右突 王二楞子站在自己部队的前面,摆出了冲锋的姿势,眼看着前面的敌军渐渐逼近,等待着冲锋的命令。 要搁以往,他早就把手中的斩马刀一举,大吼一声“冲啊”杀上去了,可是这次说好了听小皇帝的指挥,他不能擅作主张。 他不断地抬头看向身后的那座山包,皇帝陛下正在那儿,所有的命令都从山上发出,像征着冲锋的红色旗帜一直没有出现,王二楞子怀疑自己的眼神不好,不断地问旁边的传令兵,来确定皇帝是否已下令。 皇帝陛下为了保障军令畅通,专门给左右两军配备了传令兵,以向两军传达旗语,王二楞子觉得这完全没有必要,打个仗哪儿那么多啰嗦?大刀片子一举,直接往上冲就是了,还看什么旗子! 传令?需要传什么令?就是一个字“冲!” 要不是担心皇帝陛下与他切磋射术,王巨人早就冲上去了,现在却只能呆呆地站在这儿干等。 最早与敌军接战的是强弩手,用的是目前军中射程最远的大黄弩。这种弩拉力极大,往往需要几人合力才能上弦。而强弩队中都是身强力壮的大汉,力气远远超过常人,比如孟愤,他凭借一已之力就能将大黄弩上弦。 有机会使用大黄弩这个大杀器,孟愤现在的心情超级好,今天老娘终于要开荤了,再不用射草人,今天要射的是真人,串串串,人肉串! 他亲自操作一架军中唯二的大黄三连弩,远远地瞄准了对面一个骑在马上的首领,按照训练时的标准,在敌军进入两百五十步左右,一声令下,八十张大黄弩一起发射,孟愤眼看着三支长长的弩箭从眼前飞了出去,汇入到一片弩箭之中,一下子变成了一排黑点,随后对面有几个敌兵倒地,而他瞄准的那个马上将却没有中箭,反倒是他身边的士兵倒下了一个。 那个将领吓了一跳,立刻跳下马来,汇入到人流之中。 距离太远了,射击精度不够,还需要根据实际情况修正。 孟愤顾不上懊恼,立刻按照操作规程上弦、瞄准、手搭悬刀,上次他射的是马上将,却中了下面的步兵,看来是射击仰角不够,这一次他把弩臂稍稍抬高了一点,眼睛盯着上面作为瞄准器的望山,对准了又一名马上将领的头顶上方。 现在敌军还没有用劲弩反击,可能是因为大黄弩太笨重,在行进中不好使用,这是一个难得的对方火力空窗期。 第二轮射击命令下达了,孟愤猛击悬刀,又是三枝箭齐出,他的瞄准目标应弦而倒,孟愤兴奋得叫了一声。 这一轮因为敌军距离近了些,整队的命中率有所提高,其中有一枝箭竟然射中了两人,看着两个人像巨大的肉串似地穿在一枝长箭上,孟愤禁不住哈哈大笑,这可比射稻草人过瘾多了。 大黄弩虽然是大杀器,但是军中只有八十张,箭矢密度不够,而且上弦太慢了,只射了两轮,敌军已经行进到普通弓弩的射程,敌军的箭矢已飞了过来。 早在强弩开始射击之前,左翼就已经动了,诸葛稚领命从敌军侧翼发动进攻,一千精骑开始小跑,以弧形兜了过去,之后慢慢开始加速。 他的身后,孙易亲率二曲八百步卒向前移动,填补了卫士营走后留下的空缺。 诸葛稚虽然脑筋不太灵活,但也打了快十年的仗,算是战场上的一名老司机了,他虽然想来一场暴力冲击,但还是强自忍住了,没有直接冲击敌阵。 汉朝骑兵作战方式还是以迂回、袭扰、侧后突袭为主,正面冲阵并不是不可以,而是对轻骑兵来说效率低、伤亡大。直到后世才出现了重装骑兵,比如金国的拐子马,人马俱披甲,以密集队形在战场上横冲直撞,像坦克一样碾压对手。 在这个马镫还没有面世的年代,那样的作战方式不太好实现。 卫士营一千骑卒远远地兜了个圈子,朝着敌军侧翼奔去,准备横切进去,把敌军拦腰斩断。 对方显然识破了他的意图,敌阵的后面突然冲出一队骑卒,迎着诸葛稚的部队上来,要对他进行拦截。 来得好!就让我们骑兵对骑兵,来一场真刀真枪的硬仗吧。诸葛稚拔刀在手,当先向敌军冲了过去,两只骑卒队伍冲撞的霎那,一大片烟尘腾起,将人马全都遮蔽其中。 看着左军和中军都和敌人交了火,右军的王二楞子暴跳如雷,冲着传令兵大喊:“你这双眼睛是干什么吃的?怎么就看不到冲锋的令旗,你是瞎了吗?” 传令兵只有十几岁,还是一个少年,被他骂得满脸通红,眼泪忍不住地掉了下来,“陛,陛下,明明没有发令。” “没发令,没发令。”王二楞子怒吼一声,“没发令我自己冲!” 说着怒冲冲地来了个向左转,贴着前排的士兵向左冲去,冲出去十几步,又猛地向后转,原路冲了回来。刚遛了一下腿,忽然听到传令兵大叫:“王巨人,你看,陛下下令了,命右军向前迎敌!” 王二楞子举起了大刀片子,使出了全身力气,喊出了憋了许久的只有两个字的台词:“冲啊!” 皇帝在后面的土山上,远远地见了王二楞子的样子,不禁摇了摇头,想让泰山营和羽林军一样玩阵列太难了,如果右翼也是羽林军,皇帝想让他们全部不动,稳住阵脚与敌军对射。 从远程打击力量来看,羽林军有比较大的优势,看现在的中军就知道了,弩兵直射,弓兵抛射,短矛投射,强大的交叉火力已基本压制住了对方的弓弩。 而泰山营则不行,不只是因为弓弩兵少,而且他们稳不住阵势,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防守,只有以攻代守,以犀利的进攻压制对方,压得住就是一场大胜,压不住就是一场大败,完全是一锤子买卖。 所以皇帝才下了命令,令两翼出击而中军暂时不动。 此时卫士营已与敌军骑兵展开了混战,赤眉精锐不是浪得虚名,面对人数超过自己的对手却占据了明显的优势。从高处看过去,能看到卫士营在快速推进,像小船破开水面,锐利地插入到敌阵中去。 不远处的另一座小山上,豪强们都在伸颈张望,不时发出惊叹之声,却没有一个人掉头逃跑。 申经紧张得手心出汗,连声音都有些发抖:“毛兄,你看,你看!我军好像是占了优势。” 毛丙不住地摇头,“还早着,还早着!现在左翼是有些优势,但是架不住敌军人多啊,用人来挡都挡住了,一旦骑兵被困住,失去了速度的优势,人马都寸兵难行,那比步兵也强不了多少了。” “那右军也很猛啊,尤其是那个领头的,好像没人能挡得住他。”申经争辩道。 毛丙就是一个回答:“可还是那个问题,人家人多啊,就站在那儿让你砍都砍不过来,等着吧,再过一会儿就砍不动了。” 申经有点不乐意了,“咱们也有人哪,这不中军还没动呢吗!” “你说中军那些娃娃兵啊,站在那儿射箭还真有几分优势,可要是两军一接触,中军肯定顶不住。你想啊,那都是十几岁的孩子,力气还没长成,怎么打得过大人呢?” 毛丙突然压低了声音,“申兄还是早做准备,一旦中军崩溃,想必小皇帝着急他的军队,也顾不上咱们,咱还是脚底抹油的好。” 申经苦着脸,一个劲地摇头,“不行,我不能丢下儿子,那可是我们申家的独苗啊!” “申兄,你得加把劲儿多生几个,生儿子这事儿可是个力气活,我看你面色发黄,精神萎靡,一定是肾虚,回家好好补补。” 申经摸了摸自己的脸,哪里黄了?“你有毛病啊!谁他妈的肾虚了?” 毛丙却没理他,只伸着脖子道:“果不出我所料,左军冲不动了!” 此时诸葛稚的骑兵气势略略受阻。马匹冲起来后,靠的是速度和气势,卫士营开始时气势如虹,一波冲锋给敌人以重大杀伤,对方明显不支,看样子有溃散之势,但卫士营在这一阻之下,马匹速度放慢,冲击力减弱,这时又一支数千人的敌军长兵冲了过来,阻住了卫士营的攻势,把眼看要溃散的局势一点点扳了回来。 如今双方陷入了混战,卫士营就像陷入泥淖之中,每推进一步都异常艰难,因为在马上难以转身,有许多人已经下马步战,虽然他们的步战能力也很强,但是威力当然不能和骑在马上相比。 右路的泰山营则是另一番情景,王二楞子带着两千精锐步卒冲杀进去,一路砍杀,勇不可挡,把敌军杀得差点崩溃。但是王二楞子杀得性起,冲得太快,后面的袍泽没有跟住,使全军阵形断裂,之后便各自为战,不成体系,有人向东,有人向西,杀得随心所欲。 若泰山营两千人作为一个整体,恐怕对面三倍之兵也挡不住,奈何他们的整体队形已经完全破碎,立时便有些危险。 泰山营的建制与其说是被敌军打散的,不如说是被自己打散的。这些散兵还是很勇猛,但却被更始军一个个分割包围,在每一个局部战区都形成了以多打少的局面,慢慢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吃下去。 造成两营受阻的原因,说到底还是实力问题,人数差距太大,两营共三千人受到了对方三四倍的兵力剿杀。纵使诸葛稚和王二楞子再勇猛,也有点吃不消了。 85.森森夷矛 毛丙叫道:“若是左右两翼精兵能冲散敌军,羽林军还有获胜的机会,如今两翼一齐受阻,难道还指望这些孩子与敌军近战吗?唉,这下可是彻底没指望了。” 他拨转了马头,已准备退出战场,一些豪强也转身准备撤退,可是更多的人却惦记着自家在羽林军中的子弟不肯离开,这种坚持未免带了些绝望的气息,因为目前看来,战况对已方十分不利。 申经还执着地伸长脖子观看,他的脸上挂着豆大的汗珠,嘴里嘟囔着:“羽林军顶住,顶住!我申家的独苗绝不能丢下。” 忽然他拔出了刀,叫道:“我要和我儿在一起,向皇帝陛下请战,与大汉共存亡!”带着家兵向皇帝所在的小山冲去。 毛丙也已纵马跑开,与申经的方向却正好相反,两人一个向前,一个向后,阵线分明。 这时人群中忽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声,“动了,中军动了!” 听了他的呼喊,毛丙勒马转过身来,向战场上又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便再也挪不开眼睛。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脸上全是不可思议,结结巴巴地道:“中,中军真的在前进。” 申经也停住了马,抬头看着战场上的情况,忽然激动得热泪盈眶,“我军,我军前进了!” 中军将士结着紧密的队形,手持长长的夷矛和戈戟,尖刃一致向前,像一堵长着刺的移动墙壁,一步步地向前推进。从远处看过去,对面的更始军好似不断融化的冰,阵线一点一点地向后退缩。 那些半大的少年,他们并没有冲锋,没有奔跑,而是一步步坚实地向前踏出,每踏出一步,矛尖上便增加一滴敌军的鲜血。 将领们互相呼喊着,让士兵保持着密集的队形,有时前面的人突然倒了,出现了无人空档,后面的士兵还在发愣,队率便急得大叫道:“快顶上去,忘了军法了吗?“ 那些发愣的士卒便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前面的空位,保持阵型完整,否则军法无情,将领有权力将他当场斩杀。 有的士卒冲出了队伍,脱离了队伍,袍泽们也会大声吆喝他别抢先,按照训练时的要求行事。 开始时队伍多少有些乱,这毕竟是羽林军第一次野战,第一次直面敌军的刀枪,训练要求不能很好地贯彻。 好在敌军更乱,给了羽林军适应和调整的时间,慢慢的士兵们都麻木了,忘了生死,也不知道胜负如何,只知道挺着长矛一步步向前走。 他们只是知道全队都在向前,只要向前,那就是占据上风吧! 前排士兵基本都是是经过石里坞之战的“老兵”,在整个羽林军中纪律性最强,战斗力最强。连续的胜利使他们信心十足,胆量也比平时大了许多,长长的夷矛挺在身前,带给他们充分的安全感。 有人在前面顶着,后面的新兵也壮起了胆子,按照训练时的要求,保持着严整的队形,在老兵身后亦步亦趋,一旦前面的士兵有了伤亡,后排士兵便立即补上位置,填补前排阵线的缺口。 中军前进的速度虽然不快,却坚实而持续,以致于整个队伍慢慢地突入了敌军大队,两翼也与敌军有了接触,倒好像要被敌军包围似的。 好在二曲的后备军及时补上了位置,左右两翼各有半个曲的将士,持着长兵器一齐向前推进,他们将两翼敌军向后逼去,把中军的侧翼牢牢地保护起来。 整个羽林军的队形呈现一个中间凸出的弧形,整体向前平推,队形相当完整,人数更多的更始大军竟似有些吃力,阵线一点点地在后退。 并不是说更始士兵在后退,在两军接战时,前面的士兵被后面的士兵推着,基本无法后退,整个阵线后退,意味着前排士兵的伤亡,一片一片地倒下,而后面的士兵依旧在向前涌。 不断前涌的士卒如果能阻住羽林军的前进势头,依旧有机会取得战场上的主动,就像左右两翼,利用人数的优势阻住对方的进攻,站稳脚跟。但是由于其预备兵力早早投入到两翼,中军就显得相对薄弱起来。 对方将领把小皇帝的中军视为最薄弱的一环,而把重心放在了两翼,这一点在中军开始前进时就被证明是个巨大的错误,少年们虽然体力没有两营将士强壮,但是纪律性却远远超出,与卫士营泰山营将士的单打独斗不同,龙骧营强调的是集体,是严密的阵形,整个队伍紧紧攥成一个大拳头向前捶击,这给了更始军巨大的压力,虽然他们人数更多,但是阵形远没有那么紧密,在两军的接触面上竟成了人数较少的那一方。 战斗陷入了胶着,这种时候要看两军的韧劲,看谁能咬牙挺住。 眼下看来,羽林军占据了优势,更始军处于不利,但是人数的优势使他们可以承受前排士兵的伤亡,待到羽林军势头受阻,他们仍有机会反败为胜。 在后面的小山上,只见到羽林军的阵列向前推进,一排排夷矛伸伸缩缩,矛尖忽闪忽闪发出无数点亮光,对面的敌军便纷纷倒地,变成任人践踏的尸体。 “还在前进,我们,我们要赢了!”申经激动得脸色通红。 观战的豪强们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他们没看好的中军,羽林军少年,竟然压制住了更始的大军,看样子竟是比号称赤眉主力的卫士营和泰山营战力更强。 毛丙惊骇莫名,不停地念叨着:“怎么会?他们是怎么办到的?一群孩子,强军,天下强军啊!” 墙头草们都收回了准备逃离的脚步,重新回到观战的位置,这时的气氛比方才要活跃了许多,众人看到了获胜的希望,脸上都带着兴奋的表情。 刘盆子远远地看着他们,脸上挂着一丝冷笑,看来这些人得敲打敲打了,打完了这仗再收拾他们。 战场上陷入僵持,羽林军中军占据了优势,可是左右两翼却在苦苦支撑,如今就看谁最先崩溃,如果敌军中军先溃,两翼必随之自溃,如果我军两翼先撑不住,卫士营泰山营被歼灭,那么敌军两翼合围,羽林军便会大败亏输。 战局到达了一个临界点,战况随时会发生改变。 这时,敌军旗帜移动,又一支队伍投入中军战场,随着战场上人数增多,局势也开始发生变化,中军前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小皇帝立即发出命令,小山上令旗挥动,这是给骑兵的进攻命令,令他们自侧翼切入,击穿敌方中军。 刘彪见了哈哈大笑,上马道:“到了咱们上场的时候了,传我命令,全体上马!” 将士们齐呼道:“诺!”齐刷刷地翻身上马。 “走!”刘彪一马当先,八百骑兵列队齐进,马匹小跑着,踏踏的像是战鼓的声响。 骑兵曲的出动与方才卫士营出击声势截然不同,卫士营一出场便是声势浩大,战马奔腾,威武雄壮,而羽林军骑兵曲给人的感觉却有些肃穆。 没有人奔驰呼喝,只有小步齐进,骑兵也列成阵式,一排排一列列绝不容许有人随意驰骋,直到传来命令,“加速!”整个队伍便一起快速奔跑起来。 此时距离敌军不过几十步远,已有箭矢飞来,甚至有零星的骑兵被射中落马,其余人却好像没有看见,依然紧随大队,稳步向前。 “拔刀!”刘彪大喝,第一个拔出刀来。 于是所有人都拔出了环刀,好像无数烟花爆开,八百骑兵的阵中一阵闪亮,随着马匹速度达到顶峰,一条闪亮的光带飞速地向着黑压压的敌阵飞去。 切割、破碎,就像刀切豆腐,更始军阵列忽然豁开了一条口子,这条口子越来越深,越来越大,破碎的速度肉眼可见。 “势如破竹,势如破竹啊!”申经激动得满脸通红。 此时连毛丙都兴奋起来,叫道:“我就说羽林军是天下强军,无人可挡,此战我军必胜!” 申经接口道:“对对,必胜!”忽然觉得哪儿有点不对,毛丙这厮啥时候说过这话,第一个要逃跑的就是他吧! 刘彪率军突入更始军后,王猛带领一曲还在按自己的节奏前进,此时已明显感觉到敌军的阵线出现了松动,照这样下去,再加把劲必定能将敌军击溃。 可是战场上的形势总是瞬息万变,刘盆子几乎打出了所有的牌,但是敌人竟又出了一张牌,而且是张王牌! 一支骑卒队伍绕过战场,迂回到羽林军后方,直接向着皇帝陛下所在的小山扑了过来。 想必对方已看出这里是赤眉军指挥中枢,干脆来个釜底抽薪,直接攻击对方大BOSS,来一个斩首行动,如果成功的话,即便在正面战场上失利,最终依然是获胜。就像是下军棋,吃多少子都不算赢,扛了对方的军旗才算赢。 这招确实够狠,因为皇帝身边能战的部队只剩下五百人,虽有数百新兵,但大多是豪强子弟,从未上过战场,几乎没有形成战斗力,追随的豪强倒是有一千多人,可是这些墙头草能指望吗? 牛得草立即紧张起来,召集侍卫队准备战斗,“陛下,请陛下撤离战场,侍卫队将护卫陛下安全。” 小皇帝一笑,指着自己身边的队伍道:“有斩马队,有这些新兵,尽皆精兵强将,便是十万大军来攻,朕有何惧!” 王虎热血上涌,立即大声答道:“斩马队已做好战斗准备,时刻听从陛下号令!” 就连新兵们也被皇帝的豪气所感染,鼓起勇气大声请战。 看着袍泽们在战场上吃肉,自己却一直观战,王虎早就手痒了,正担心上不了场,就有肉送到嘴边,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太及时了。 至于敌军人多,那都不是事儿,羽林军自出征以来,一直是以少打多,习惯了。 不断的胜利让他们士气高昂,敢于面对任何敌人,不就是一千多人吗?怕他何来! 可牛得草依旧紧张,“陛下,对方是骑兵,这样的缓坡,可纵马直冲上来,步兵如何阻挡?还请陛下退避。” 牛得草的担忧非常有理,步兵对骑兵有着天然的劣势,若是凭借工事尚可一战,而这场战争是一场遭遇战,羽林军没来得及构筑工事,只能以血肉之躯抵挡敌骑。 皇帝身边的骑卒只有侍卫队两百人,三百人的斩马队和新兵都是步卒,而对方是纯粹的骑兵,看样子有一千到两千骑之间,这绝对是支强大的力量,若是让他们冲起来,数倍的步卒都挡不住。 刘盆子知道,自己若退走便正中对方下怀,皇帝的大旗一退,前方将士不明就里,很可能立即陷入混乱,说不准大军当场崩溃。 而他即便现在走也未必走得了,敌军轻骑追逐,自己带两百人必将十分狼狈,最好的结果是逃脱,那也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好不容易取得眼下的局面,他是绝对不想放弃的。 乱世里人人都要拼命,贵为皇帝也无法避免,反正这条命是拣来的,大不了还回去。怕个鸟,干就是了! 刘盆子发了狠,大喝道:“再言退者,军法从事!斩马队下山迎敌,新兵准备弓弩,朕与尔等共生死!” “诺!”王虎答应得格外响亮,带队下山。牛得草不敢再劝,带两百护卫将皇帝团团围住。 新兵只训练了几天,从未上过战场,一下子面临如此危局,紧张多过了害怕,好在他们都学会了用弩,刘盆子下令让新兵人手一弩,按弩之强弱分为三组,就着山的坡度列为三排,一排比一排站得更高,一排比一排弩力更强,射程更远。 这样各排之间便不会互相干扰,可以分批次发射,保持弩矢打击的连续性, 此时敌骑已进入射程,皇帝下达了攻击命令,第一排弩箭发射,有几个人落马,第二排齐射,中箭者几乎成倍增长,等到第三排齐射时,冲击的骑兵已倒下了一片。 密集的弩矢带来大量的杀伤,这是骑兵冲击必然要付出的代价,只要他们的速度够快,能冒着矢石快速冲进敌军阵列,那些拿着弓箭的步卒便任凭他们收割了。 士卒们伏在马背上,尽量减少受箭的面积,奋力地催促着胯下的战马,将速度提升至极至,他们顶着一轮又一轮的齐射,付出重大伤亡才冲到山脚,冲上山坡,准备一鼓作气冲上山顶,用手中锋利的刀刃收割敌军的生命。 只要接近敌军,便会取得胜利,追逐他们,杀死他们,这是属于骑卒的时刻!每个人都咬牙切齿,向山顶发起最后的冲刺。 这时在他们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支小小的队伍,只有数百人,数百名披着铁甲的步卒。每个人手中是一柄长长的斩马刀,长长的刀刃闪着寒光,长长的刀柄握在粗糙的手掌中。 他们看起来并不躲避,也不惊慌,而是平静站在那儿,列着整齐的队伍,是一个横宽的长方形,正正地拦在骑兵面前。 他们想做什么?难道想凭血肉之躯阻挡奔腾的战马?这些人是不是疯了? 骑兵毫不迟疑,向着面前的方阵冲了过去。 86.霍霍长刀 观战的豪强见敌军冲击小山,立时像是炸了锅一般,没法子,他们的子弟不是新兵便是皇帝陛下的随军官,此时都在那座小山之上。 申经叫道:“我儿万不可有失!”带着手下百余人去救,一个人带头,其余人也随之行动,上千人喊杀着冲了过去,声势倒也不小,只是乱乱糟糟不成阵势。 突然前面有几个骑士飞马过来,喝令道:“皇帝陛下口谕,令尔等在小山两翼就近待命,保护新兵侧后,待敌军溃败,可自行追杀残兵,其余时候未得诏命,不得私自出击。” 申经急道:“正面之敌如之奈何?” 传令兵回手指着说道:“自有精兵阻之!” 申经见了大吃一惊:“我的天!步卒怎么能冲击骑兵?” 那一队着甲步卒正一步步向前,迎向对面奔腾而至的骑兵,他们步伐坚定,毫不迟疑,手中长刀齐齐向前,像一面闪闪的刀墙向前推去。 豪强们个个惊呼,步卒面对骑兵,不转身逃避已很不容易,而这一队步卒居然还要前进! 那不是找死吗? 这就是所谓的精兵? 两军相撞的一霎那,申经吓得闭上了眼睛,等他睁开眼时,却发现步卒刀墙依然在前进,而他们对面的骑卒则惨不忍睹。 马头被整个削去,马上的人断成了两截,血从身上不断喷出,身下的白马变成了红马,带着满身的鲜血轰然倒地。地上到处是人马的残肢,人血马血混在一处,到处是触目惊心的红色。 而那些手持长刀的步卒,依然踏着步点,齐齐向前,仿佛是一个个杀人的机器,无悲无喜,无惧无怒,只机械地挥手中长长的斩马刀,将挡在面前的一切全都劈碎。 申经禁不住浑身战栗,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抖动,“的确,是,天下,精兵。” 太可怕了! 骑兵上山本就速度放慢,现在又被斩马队阻住,后面的人还在不断向上涌,而前面的人面对这可怕的刀阵,只想掉头逃跑,但是千军万马冲击之下,哪容得了他们回头,只有惊慌地看着闪亮的刀锋,心胆俱裂。 而山上的弩矢一刻未停,三排弩手轮番射击,对堵在山下的敌军造成持续杀伤。他们只有尽快突破斩马队的防线,才能减少伤亡。可是这只小小的队伍竟是坚韧无比,骑卒几番冲击都不成功。 三百人的斩马队人不多,但个个都是最强壮的士兵,他们以闪亮的长刀和自己的血肉之躯组成一道屏障,将敌骑死死地挡在山脚之处。 刘盆子抬起头,望向前方的主战场,他知道,斩马队虽勇,却也只是血肉之躯,以数百步卒面对上千骑兵,能挡住一时半刻便已不易,敌军付出一定的伤亡之后,依旧能突破这道防线。 真正的决胜之地还在那边,数万人的厮杀已到了要分出胜负的时候,从小山上看过去,骑兵曲已对敌军完成了切割,羽林军的长矛方阵势不可挡,敌军阵式已乱。 只要斩马队多坚持一会,坚持到数万敌军崩溃的时候,这边的骑卒自然会退却。可是现在,山脚的骑卒还在发起着冲锋,试图一举突破防线,挽回局势。 刘盆子的手不自觉地握住了刀柄,局势如此凶险,少不得要把侍卫队的两百人投入战场了。 他正要下令,忽听战场上杀声大起,震天动地,更始大军终于全线崩溃! 皇帝松开了刀柄,看着山脚下开始散开的敌骑,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敌军的溃散是突然发生的,不知道是哪一个瞬间,压力突破了临界点,士卒开始四散奔逃,互相踩踏,羽林军开始追击,收割胜利果实。 中军的崩溃很快传导到两翼,本来占据优势的更始军两翼也开始动摇。 王二楞子已不知杀了多少人,这次的仗打得十分过瘾,他挥舞着长刀,左冲右突,一刀下去,往往能杀死两个、三个,他像个疯子似的,专往人多的地方钻去,先还有一队人跟着他,不知不觉中,周围的袍泽都没了踪影,四周都是敌军,都是兵器,他陷入敌军的重重包围之中。 王二楞子的刀挥舞了无数次,一开始挥动得如此轻松,完全感受不到刀的重量,可是后来,手中的刀越来越重,每一次挥动仿佛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后来他干脆扔掉了笨重的斩马刀,拔出腰间更轻便的环首刀,这使他的威力大打折扣,本来不敢近身的敌军可以逼近到身前两步以内。 王二楞子知道,自己要死了,青州第一猛将已陷入绝境。可他并不害怕,对一个战士来说,战死沙场是最好的归宿,无敌的王巨人英雄了一辈子,在最后的时刻也要死得有尊严。 王巨人用颤巍巍的右臂举起环首刀,嗓子里发出沙哑的声音“冲!”这个他喊了无数次的字此时几不可闻,像风吹过柳叶的沙沙声响。 他迈着梦幻般的步伐向着眼前闪亮的刀刃撞去,就这样吧,结束了吧!此刻他眼前已看不到刀枪,而是突然浮现出一张俏丽的脸,带着羞涩的笑,那笑容真的好美。 突然他的耳边传来一声哭喊:“王巨人,你醒醒,敌兵退了,咱们赢了!” 面前的笑容倏然消失,王二楞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躺地地上,方才还向他挥着刀的敌兵已掉头跑掉,还有更多的人丢掉兵器,跪在地上大声讨饶。 “赢了?”王二楞子有点发懵,“我没死?” “王巨人你这是怎么了?你当然活着,咱们打了个大胜仗,敌军都逃了!” “妈了个巴子的那还不追!”王巨人顿时又恢复了神采,跳起身来将刀一举,大喊道:“冲!” 驻马坡之战,是皇帝指挥的第一场大规模战役,兵力对比是汉军一万对更始精兵两万五千,汉军大胜,所得粮草军器无数。 左冯翊豪强亲眼见到羽林军的恐怖实力,原本还想首鼠两端的都有些死心塌地了。 战后升帐,豪强皆匍匐而拜,不敢抬头,小皇帝一手拄着膝盖,一手指向申经,“你是何人?” “臣乃重泉申氏宗主申经。” “重泉申氏申勇是你何人?” “陛下,”申经激动万分,皇帝居然知道他儿子的名字,真是,真是天恩浩荡啊,“陛下,申勇正是犬子。” “朕在山上,见你奋勇争先带兵来救,真是忠义之士。”小皇帝道:“申勇此战打得不错,立下了军功,他作战勇敢,又出自忠义之家,真是难得的人才,朕要对他破格使用。下旨,命申勇为新兵营屯长。” 申经禁不住涕泪并流,连连谢恩,自己的儿子一下子升了好几级,离开国将军又近了一大步。 其余豪强都十分羡慕,后悔当时患得患失,没有坚定地站在皇帝一边,像申经一样好好表现。 皇帝又指着毛丙道:“你叫什么?” “臣临晋毛丙。” 皇帝挥了挥手,“拉出去砍了!” 这句话一出口,所有人都吃了一惊,豪强们都战战兢兢,不知道为什么皇帝陛下突然要大开杀戒。 毛丙早吓得软倒在地,裤子已湿了一片,“陛下,臣,臣有何罪?” “动摇军心,临阵脱逃,背弃主公,不忠不义,你们说,这厮该不该杀?” 毛丙带头要脱离战场,豪强们都看到了,还有几个人也差点随他走了,此时见到毛丙如此下场,不禁汗如雨下,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 两名卫士上前拖起毛丙,向外就走,毛丙叫道:“陛下,陛下,臣的幼弟正为陛下效命,毛家,毛家还有数十人在羽林军,陛下,陛下看在他们的面上,饶了臣吧!” 郑深上前劝道:“陛下,毛丙虽然犯了死罪,可他是毛公长子,陛下一到临晋毛公就来投奔,杀其子恐冷了众人之心,况且他们不习战阵,不明军纪,念其初犯,请陛下法外施恩。” 皇帝挥了挥手,把毛丙叫了回来,说道:“念你是初犯,先饶过你一命,可若是不加惩戒,又失了大汉法度,这样,依大汉赎刑之例,让你父奉良田四百亩为“皇田”,再为临晋城运送军粮两千石,便免了你的罪过。” 毛丙连连叩头谢恩,心里却倒吸冷气,皇帝下手够狠的啊,一张口就要这么多,不过比起自己的一条命来说,又算不得什么了,毛丙在庆幸之余甚至有点隐隐的骄傲,第一次感觉自己这条命如此值钱。 此战的降兵有五千多人,就地简单整编便送去了临晋,由征北将军田况自行消化,形成自己的战力。 大军启行,刘盆子骑在马上,回头看了看自己指挥作战的小山:驻马坡,心里充满了豪情壮志。经此一战,他将彻底摆脱傀儡皇帝的尴尬地位,拥有属于自己的强大势力,这小小的山坡就是他的崛起之地。 接下来这一路顺风顺水,再没什么风波。一路不断有豪强来投奔,缴纳投名状,小皇帝狮子大开口,一点也不客气。好在他封起官来也不含糊,依照各人奉献大小大送官帽子。豪强们虽然被皇帝敲诈得肉疼,为了在大汉朝廷中抢先占据一席之地,也只能是咬着牙出血,就当是上皇帝大船的船票钱。 皇帝格外赏光,驾临了平顶坞,毕竟乌春是第一个主动投奔他的大豪强,就算要把这个榜样竖起来给别人看,皇帝也要另眼看待。 在平顶坞,皇帝终于见到了乌家实际上的大当家乌夫人。 87.弘农太守 乌夫人虽已人到中年,却依旧称得上容颜秀丽,她言语爽快,举止自然大方,不像普通汉人女子那般低眉顺眼,看起来很有些异域美女的风采。小皇帝好奇地问起她的来历,乌夫人也不忸怩,将身世原原本本地细说一遍。 刘盆子猜得没错,乌夫人确实是混血儿,她的父亲是匈奴人,母亲是龟兹人,匈奴人是标准的黄种人,龟兹人是吐火罗人,属于白色人种,所以乌夫人是黄白混血儿,有着混血儿常见的出色容貌。 乌夫人复杂的血脉缘于汉朝时的属国制度。 自汉武帝起,汉朝开展大规模对外征服活动,打击匈奴,凿空西域,归附的外族人日益增多,这些人都被安置在边郡,由于其风俗、制度与汉朝人截然不同,不适合与普通国人同样管理,于是朝廷决定“因其俗”,让他们延续旧的风俗和生活方式,以属国制度来进行管理。属国的最高长官称为“属国都尉”,权力相当于内地的郡守,但是因为地处边郡,职责更多地偏重于军事。 上郡有“龟兹属国”,以龟兹都尉进行管理,乌夫人的母系就是龟兹属国里的龟兹贵族,她的父系则是内附的匈奴小王,祖上在几十年前带着整个部落内迁至上郡,归“匈归都尉”辖制,乌夫人便是两个内附民族之间互相通婚的产物。 乌夫人的美丽与乌春的粗鲁形成强烈对比,看着这一对夫妻,让人不自觉地联想到鲜花和牛粪这两种经常被拿来相提并论的东西。 刘盆子关注的不只是乌夫人的容貌,更让他留意的是她的社会关系,乌夫人的兄长依旧在上郡,是一个小部落的首领,乌米就是在其部落中长大的。乌夫人的母家也不是普通人,龟兹属国的现任主簿是她的表哥。 如果皇帝要经营上郡,这两个关系都可能有很大的用处。 刘盆子不由动起了心思,现在征北将军田况在临晋势单力孤,实力比起邓禹和公乘歙都大大不如,若只是固守临晋应该问题不大,但是皇帝和田将军却不甘心止步于此,两个人都惦记着东渡黄河,进取河东,要达到这个战略目标,田况必须要击败邓禹和公乘歙之战的胜利者。 这个胜者皇帝已从上世的记忆中得到信息,是刘秀的前将军邓禹。邓禹击破公乘歙之后,没有直击长安,而是北上上郡、北地、安定三郡,几乎没有受到什么抵抗,因为这些边郡没有独立的资本和野心,中原的主人是谁便归顺于谁,再加上邓禹军纪严明,镇抚得法,于是顺利地完成了权力交接。 可是邓大将军虽然政治水平很高,军事能力却很一般,他最后能高居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绝对不是因为战绩。历史上他后来进兵长安,却败于赤眉军之手,最后只带着二十四骑狼狈逃走,留下一个烂摊子,最后还是冯异出来替他收拾残局。 田况的军事能力肯定在邓禹之上,所差的只是实力而已,如果能抢先北上,引进属国援兵,甚至镇抚三郡,征发青壮,搜集粮草,增强实力,田况的处境便会大大改善,也更有了向东进取的资本。以此看来,乌夫人还有很大被利用的价值。 看来乌家也是这次出征开到的一个宝箱。 当天乌春大摆宴席,乌夫人也不避让,与乌春并坐于位,皇帝要各曲将领向主人敬酒。果然,乌春对王猛很是热情,就连乌夫人也不免多看他几眼。 皇帝对身边侍立的乌盖招了招手,低声问道:“令堂可出席待客,你妹令妹怎么不见?” 这话相当无耻,你这一群大老爷们,想让人家没出嫁的妹妹出来待客,你什么意思?可皇帝陛下的脸皮厚比城墙,为了好兄弟的终生幸福,就这么直白地问出来了。 乌盖好脾气地微微一笑,“回陛下,舍妹方才还在。” “啊,在哪儿,朕怎么没看见?” “就在家母身后。” 刘盆子想来想去,好像乌夫人身后是站着两个女子,自己以为是侍女,没注意看,长什么样子也没印象。 看来乌小妹也是出来相亲的,非要亲眼看一看才放心,汉朝女子还是相当开放的,尤其这些异族人,完全不像后世理学盛行之后那么封闭。 此时王猛和胡狗子过来敬酒,皇帝问道:“你们注意看乌夫人身后没有?” 王猛道:“我注意了,看得一清二楚,先是烤羊腿,之后是胡饼,再之后” “谁问你吃的了?朕是问人!” “人?男的女的?没注意啊!我就看着菜是从那儿端上来的。” 不得不说这是一个相当纯粹的吃货。 而他的兄弟胡狗子就不一样了,胡狗子有一种本事,见过的人几乎过目不忘,而且不管现场有多少人,只要问到他其中一个,他都能准确说出其体貌特征。 此时胡狗子说道:“陛下,臣看着了,乌夫人身后先是两个女子,后来换了两个男子,陛下要问哪一个?” “当然问女子。” “左边的是尖脸细眉毛,右边的是圆脸大眼睛,你别说,都长得不错。陛下难道嘿嘿。” 皇帝笑道:“不是朕,是咱们的王大曲长,乌盖的妹妹刚才来相看他了。” “妥了,两个都是美人,不管哪个,娶了准没错。猛子,听我的,只管去提亲,你小子真是走了狗屎运了!” 王猛嘿嘿地笑着,也不说话,看样子是放心了。 皇帝道:“你若是满意,朕来替你张罗,你若是不满意,朕也不强求,成不成就等你一句话。” 王猛憨笑了一声,“我愿意。” “这话你留着跟神父说去!” 皇帝力求稳妥,让胡狗子和乌盖去商量,乌盖立即跑去找他老娘嘀咕了半天,回来时满面含笑,传话说他们一家几口对王猛都十分中意。 “你妹,你妹中意就成了,你中意个什么?” 皇帝借着酒劲儿,立即向乌春提亲,乌春听了哈哈大笑:“陛下,这事儿好啊!” 一场婚姻就在一顿大酒之后定了下来。 有了这个由头,众人开怀畅饮,少数民族喝起酒来真不是盖的,乌春酒量已是不小,乌夫人更是来者不拒,每杯必干,小皇帝年纪还小,躲了许多杯过去,王猛可是十八岁成年人了,又是准新郎,顿时成了众多火力的集中点,被乌家人和自家兄弟灌得酩酊大醉,直到第二天还是沉睡不醒。 皇帝急于启程,也不等他,直接就把王猛留下来了,理由是杨延寿从石里坞筹集了大批粮食,要送到郑县,让他留在平顶坞接应,几天后由他押运着粮食回去。 皇帝带着大军回到郑县,诸葛稚松了口气,赶着回丞相的话去了,王二楞子却第一时间回到赈灾现场,继续维持秩序,皇帝没料到他竟是如此敬业。 偏将军夏阳的使者正在郑县,已经等了小皇帝两天,带来了一个不错的消息。 夏阳带了一千士卒从沈阳县城出发,奉皇帝之命镇抚附近郡县,先后平定了武城、湖县等地,如今驻兵在湖县,有部众数千人。本想入驻弘农县,却因为那儿有赤眉军两个营驻扎,以没收到号令为由,拒绝他们进入,夏阳便差人来向皇帝报告。 弘农位于左冯翊东面,是关中的门户,古代最著名的关口之一――函谷关就在弘农境内。 古代所称的“关中地区”有很多种解释,大致范围却都差不多,一般这个“关”指的便是函谷关,函谷关以东称为“关东”,函谷关以西称“关中”或“关西”。俗话说“关西出将,关东出相”,这是因为关西是古代秦国地域,秦国人善战,但开发较晚,化水平差一点,关东地区就是传统的中华核心地域,开发早,化水平高。 弘农的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函谷关控扼狭长的“崤函道”,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把函谷关一封闭,要想从东打进来难上加难。战国时期关东六国多次组织联军攻伐秦国,包括那场著名的以信陵君为首的五国伐秦,秦国虽然大败,但是没关系,他们只要退入函谷关,就将五国军队轻松挡在国门之外。 小皇帝给夏阳的命令是继续东进,占领弘农全境,把函谷关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然后进图宜阳,争取洛阳的更始大司马朱鲔。 至于赤眉军在弘农的各营,要争取与他们联合行动,一起把更始政权在弘农的残余势力赶出去。 皇帝现在还指挥不动各营将军,但是大家终归是一伙的,不会相互为敌,联合行动还是很有可能的实现的,至于能联合到什么程度,那就要看夏阳的本事了。 皇帝立刻送出了一顶大大的官帽子,任命夏阳为弘农太守,征东将军,假节,可自行任命下级官吏。 他对使者说道:“卿即刻便回湖县,告知夏将军,朕将为他增兵数千,并为他筹集粮草,绝不使将军有后顾之忧。” 兵从哪儿来?当然是身边的豪强,这些人有钱有粮有人,是最好的薅羊毛对象,小皇帝暗暗为他们起了个外号:“两脚羊”。 88.扰敌粮道 夏阳县城,汉前将军邓禹的临时居所,一场小型军事会议正在进行。 会议主持者是年轻的前将军邓禹,他今年只有二十四岁,却已官拜大司徒,以定河东之功受封为酂侯,食邑万户,为铜马帝刘秀手下功臣第一。 酂侯是汉初名相萧何的封号,自萧何之后,“酂侯”几乎成为汉代所有臣的最高荣誉和毕生追求。从这个封号便可以看出,邓禹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武将,他的功绩主要不在于攻城略地。 邓禹是南阳新野人,算是刘秀的同乡。他小时被誉为神童,十三岁就以学著称。邓禹在长安求学时与刘秀同窗,一见到刘秀就认定他不是凡人,倾心结纳,两个人不仅相交莫逆,而且有姻亲关系,邓禹的叔父邓晨是刘秀的姐夫。因为这多重的关系,更因两人性情相投,刘秀和邓禹一向十分亲密。 更始皇帝即位后招纳贤才,邓禹一直蛰居乡里,始终不肯出山,直到刘秀持节巡行河北,他二话不说,单枪匹马跑去追随,刘秀见到邓禹大喜过望,问他想要做什么官,邓禹回答说不愿做官,只愿随其建功立业,从那之后便一直追随刘秀。 邓禹有识人之明,不仅慧眼认定刘秀这个主人,而且经常举荐人才,提出用人建议,他推荐的人都能胜任本职之事。刘秀十分信任邓禹,不仅信任他的忠心,而且信任他的能力。 邓禹在平定河北的过程中立有军功,刘秀认为他有领军之才,便分手下精兵两万人给他,让邓禹进图河东,两万人虽然看起来不算多,却是真正的精兵,几乎是刘秀手下精锐的半数。 邓禹击败了王匡、成丹等更始大将,略定河东,在当地又征兵数万,率五万人渡河西进,图谋长安。 这次为方面之将,独当一面,对邓禹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皇帝对他的信任无以复加,竟准许他自行选择手下将领。邓禹选的尽是无名之辈,几乎弃用了所有成名大将,从这也可看出他的骄傲自负。 二十余岁便功成名就,身居高位,邓禹意气风发,一心想要再进一步,建立不世之功,名标史册。而他手下的将领也极为珍惜这个难得的机会,想要随着主将建功立业。总而言之,这是一个野心勃勃、极具进取心的团队。 王匡、成丹败走,退至长安,邓禹渡河后的主要对手便是更始中郎将左辅都尉公乘歙了,公乘歙此时驻兵衙县,手下有十万之众,虽然人数很多,但多是郡兵,战斗力不是很强。但是邓禹依旧担心长安方面会派兵支援,也担心关中的另一支武装力量赤眉军会来搅局。 他担心的事情都变成了现实,确实有一支精兵来支援公乘歙,赤眉军也确实来搅了这个局,但是这两个条件综合之后,却造成一个对他极其有利的局面,长安的更始援军与赤眉军遭遇,双方一场混战,更始军全军覆没。 邓禹喜忧参半,喜的是自己坐山观虎斗,眼看着两万余更始援军覆灭,对方的实力大大削弱,忧的是赤眉军战力如此强悍,使原本没有什么存在感的临晋赤眉军陡然变得重要起来。 “哈哈,伪汉军与赤眉贼先交上手了!狗咬狗一嘴毛,他们打得再热闹些才好!”军师将军左于很有些兴奋。 祭酒程虑道:“依此战赤眉贼的战力来看,临晋贼兵也不容小觑。” “那不一样!”左于摆了摆手,“这一战是放牛小子亲自坐阵,他的身边肯定都是贼兵精锐,可临晋的贼兵都是临时征召,能不能上阵都不一定呢!” “伪帝已带兵到了临晋,为何又匆匆南下?”程虑道:“大司徒,伪帝离开郑县,脱离贼兵老巢独自来到临晋,这事儿多少透着古怪。据说伪帝只愿放牛,不愿为帝,登基后几次逃走,都不成功,这一次北上,或许他也是逃出来的。。。不过如今又回去了,这就有些费解了。” “也许他不是不愿为帝,而是不愿为无权无势的假皇帝。”邓禹冷笑一声,说道:“我还从未见过有谁会不贪恋权位和富贵,一个没见识的放牛娃陡然身居高位难免会害怕,开始时会逃避,可若是时间久了。。。人的心思会变,刘盆子虽然开始时不愿为帝,可等到他尝过了做皇帝的滋味,便再难回头去放牛了!” 邓禹虽然年轻,却会看人,也很懂人心,这是他的一种天生本领,虽然他只有二十四岁,眼光却像历经世事的老人一样老到。 程虑道:“大司徒所言极是,小皇帝若没有野心,也不会在临晋驻扎重兵。他想必是要坐山观虎斗,看我们双方恶斗,他好从中获利。可没想到他却和公乘歙先斗了一场,反倒让我们看了场热闹。如今衙县和临晋、芮乡都有敌军,我军该如何行事呢?” 邓禹道:“赤眉贼与刘玄在长安鏖战,双方都腾不出手来,我军一定要趁此良机,击破所有当面之敌!” 他站起身,下令道:“军师将军左于率军五千,防备敌军偷袭渡口,保护我军粮道。建威将军邓寻领兵五千向西南进发,监视临晋之敌,如非必要,不必主动与敌接战。军师韩歆率八千河东军驻守夏阳,居中策应。我将亲领精兵出城,与公乘歙决一死战!” 军师将军左于领了军令,闷闷不乐地率军出征,押运粮草、保障大军后勤的事儿,凡是有野心的将军都不爱干。辛苦不说,不管前方立了多大功劳,都没有他的份,可若是稍一不慎,就可能犯下大罪。 虽然好友程虑安慰他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若是前方奏凯,大司徒自会记你一功,万一有个闪失,全军的后路都在你手里,能不能全身而退都要看将军你,可见大司徒多么器重你。” 左于觉得这简直是胡扯,将军当然要上战场,在最前线拼杀。尤其是现在,全军挟败王匡、定河东之军威,士气正盛,更始军和赤眉贼都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谁强谁弱是明摆着的,这摆明了的军功都是别人的,想起来就让人生气。 只是军令如山,不得不从,于是他生着闷气上了路。 这一路车马不绝,都是渡口过来的民夫,河东的钱粮通过汾阴、蒲反渡河西进,源源不断地运到夏阳,供应大军使用。 大军行至半路,忽然迎面来了一队败兵,见到他的旗帜,赶紧来见礼,说道:“我等是押运粮草的河东郡兵,负责从渡口运粮至夏阳,今天押运了一千五百石粮食,离了渡口半天左右,突然遭遇一队骑卒,也不知从哪来的,足有几千人,个个骑射出众,一通乱箭,射杀了许多士卒,又以火箭射粮车,把军粮烧毁了大半,我等奋力反击,总算杀退了敌军。” 左于一听,这是粮队被劫了,前面的人数基本不靠谱,几千个骑射出众的骑兵,整个西征军都凑不出这么多,后面什么杀退了敌军,恐怕是往自己脸上贴金,看他们的狼狈样子就知道了。 “一群废物!”他怒气冲冲地道:“敌军向何处去了?” 那将领不敢抬头,只向南指了指道:“那边!” 保护粮道是左于的职责,上任第一天就遇到这种糟心事儿,他的心情更差了。左于看了看自己的军队,大部分是步卒,骑兵寥寥无几。 实际上刘秀军中的骑兵总数不少,天下闻名的幽州突骑掌握在他的手里,但是这些骑兵大都集中在吴汉等河北将领的麾下,而邓禹属于朝中相对弱势的南阳集团,根本摸不到幽州突骑的边儿。 以步兵追骑兵,想想就不可能,可一千多石军粮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被一把火烧了也不是小事,邓禹可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可能拿这个来治他的罪。左于越想越憋闷,一肚子的火无处发泄,于是把马鞭向南一指,大声道:“追!” 五千人马向南进发,追出去一个时辰,连个人影也没见着,左于暴跳如雷,却束手无策,只好下令回军,继续向渡口进发。 第二天,左于率军抵达渡口,扎下大营,刚要好好歇上一歇,又有人来报,说是刚刚又一个粮队被劫,损失了十几个士卒,几百石粮食,劫粮的依旧是一队骑射出众的骑兵。 左于拔出刀,一下子砍断了眼前的案几,大骂道:“宵小之辈,我必杀之!” 他口中的宵小之辈,乌氏义从的首领乌米,此时正在回芮乡的路上。 田况命他屯驻芮乡,与临晋互为犄角,不必在意杀伤多少敌军,只须带领乌氏义从不断骚扰袭击邓禹军粮道,便是大功一件。 “老田这招法还真是不错,连着烧了两个粮队,也够他们受的,要是小皇帝知道了,肯定会夸我能干!”乌米得意洋洋地想。 他自从随小皇帝出征打了几场仗之后,下决心要学万人敌,因为田况熟习兵法,便时不时向他讨教,对田况很是佩服,一度想拜入门下,田况没有答应。 89.刮目相看 在郑县的刘盆子喜见自己队伍又壮大了许多。 刘茂留守接收各营子弟,整整训练出了六千少年兵,加上原来的军队和一路招收的新兵,羽林军人数轻松突破万人。 练兵这种事情已经不需要皇帝亲自过问了,他干脆把羽林军全部交给了二兄刘茂和军司马罗由,让他们两个人商量着统一整合。 皇帝回来后的第二天,丞相徐宣和大司农杨音求见。 徐宣上一次面圣还是皇帝刚登基后的第二天,当时樊崇还在郑县,几大首领一起拜见,三跪九叩,把只懂放牛的小皇帝吓得手足无措,樊崇等人便不再把这个上不了台面的娃娃放在眼里,该干嘛干嘛去了。 杨音在行宫门口还曾见过皇帝一次,对他的印象早就有了改变,徐宣却是许久不见,虽然每天都能听到皇帝的消息,这时隔多日后的见面还是让他十分震惊。 小皇帝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在徐宣的印象中,皇帝还是那个头发蓬乱、穿着短褐的邋遢少年,脸上时时带着惶恐,众人向他礼拜便不知所措,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农家少年模样。 可眼前的建世皇帝哪还有一分一毫当时的模样,他身着黑衣端坐榻上,显得庄重大方又不失英武之气,面对二人的跪拜没表现出丝毫不适,明显已经适应了皇帝这个角色。 不得不说,什么样的位置就养出什么样的气质。 徐宣对小皇帝刮目相看,不得不把从前的轻视之心全都收起,举止越发小心起来,他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起身后在一旁垂首侍立。 刘盆子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几十万军队的大管家,在历史上留名的风云人物。在前世那个放牛娃的视角里,徐宣是个令人敬畏的人物,年龄和地位让他显得深不可测。可是从现在小皇帝的视角来看,这个人和混迹官场多年的老吏没什么本质区别。 徐宣身材中等,略有些消瘦,脸上一派恭顺神情。 “陛下,陛下离京整整三十五日,臣,臣无日不在思念陛下。”徐宣说着抹了抹眼睛。 皇帝还没想好是说“我想死你了”还是“我想你死了”。徐宣又道:“陛下不在京中,臣等如失父母,惶惶无所归依,臣恳请陛下莫再轻出,在朝主政。” 刘盆子龙躯一震,卧槽,这么恶心的话你也说得出! 朕还是个孩子,没有你这么又老又猥琐的儿子! 古代礼法有时就是这么变态,徐宣说得有毛病吗?没毛病! “君父”对应“臣子”,地位就是君臣父子的关系,别以为年轻就不能当爹! 当年汉昭帝刘弗陵的皇后上官氏六岁便母仪天下,十五岁时昭帝驾崩,她升格为皇太后,算作是昌邑王刘贺的母亲,仅仅一个月后,刘贺被废,汉宣帝刘病已即位,上官皇太后又迅速升格为太皇太后,比她大三岁的宣帝从礼法上来说是她的孙子,见面得叫她一声皇祖母。 小皇帝开口道,“丞相,朕有一个梦想,你知道是什么吗?” “梦想?陛下做梦了?”徐宣听不懂小皇帝那些现代词汇。 “不是梦,是梦想,就是理想,就是志向。” “臣冒昧问一下,陛下有什么志向?” “朕想让天下子民皆无冻馁之忧,卿等重臣安享荣华,青史留名,朕垂拱而治,做一个悠闲的皇帝。” 徐宣很意外,这话根本不像是一个放牛娃说得出来的,看来自己从前绝对是低估了皇帝。 他起身再拜道:“陛下英明仁慈,实乃社稷之福,臣能为陛下效尺寸之功,是臣的荣幸。” 刘盆子下了龙榻,亲手扶起徐宣,两只手握住他的,眼中含着热泪,说道:“卿等皆为朕之股肱也,君臣相得至此,何愁国家不兴?” 徐宣更是涕泪并流,说了许多感激的话,中心思想是感念皇帝的信任,他一定忠心耿耿为皇帝效命,请皇帝看他的表现。 两个人相对流泪,场面极其感人,旁边的两个太监牛头和马面都感动得不行,跟着暗暗流眼泪,感性的牛头甚至发出呜咽的声音,为了免于御前失礼,只好偷偷地退了出去,前脚他出了帐门,帐外立刻传来号啕大哭之声。 君臣都很激动,会面在极其感人的气氛中结束,等到出了宫门,徐宣脸色立时平静无波,向杨音道:“大司农,陛下所言屯田之事,你看如何?” “丞相,这些年咱们东跑西跑,四处劫掠,自己不安生,百姓也不得安宁,要我说,咱们也该找个地方安定下来,自己种点地了,总不能靠抢过一辈子。” 徐宣一笑,“若是大军都去屯田了,那么谁来打仗?谁去攻占长安,征战天下?” “丞相,陛下只是想用饥民屯田,并未说要大军全去屯田。”杨音道:“若是屯田能成,每年都有粮吃,我军便可长驻关中,再不用四处颠沛,说不准还真能坐稳长安,号令天下。” 徐宣淡淡一笑,没再说话,看着杨音渐渐远去,心中暗道:“坐令长安,号令天下。可那时的长安到底是谁的长安,天下又是谁的天下?” 在行宫之内,刘盆子正和郑深对坐于案,研究着如何开始屯田。 小皇帝已草创了自己的官机构“尚书署”,以郑深总理尚书之事,这个职位在汉朝还不像后世那么贵重,俸禄一千石,只及郡守的一半,但是因为是内朝官,可以处理天下奏章,位卑而权重。 因其权力大,品秩低,相互不匹配,故经常由朝中重臣兼领,如著名权臣霍光,便是“大司马大将军录尚书事”,从他之后,这个头衔便成为汉朝权臣主政的标配。 赤眉军的一帮泥腿子都不会写字,不会有什么奏章上奏,如今的牍主要是在小皇帝的系统之内运转。 刘盆子的形势颇像霍光主政的昭帝、宣帝时代,所有权力都在权臣之手,皇帝被困在宫中,只是一个尊贵的囚徒。但是樊崇、徐宣不是霍光,没有霍光那种大政治家的气魄和能力,皇帝却比昭、宣二帝多了两千年的见识。他已挣脱了这个小小的囚笼,有了自己的班底,正在一步步试图扩大自己的影响力。 刘盆子知道,两套系统并行不是长久之计,他要把自己的影响力进一步渗透到赤眉军的大队伍中去,最终的结果必然是合二为一,自己要么成为大权独揽的真正帝王,要么退回到笼子里继续做囚徒。 皇帝道:“子渊,依你看,丞相和大司农对屯田态度究竟如何?” 郑深道:“大司农似是很有兴趣,丞相虽也说可,但是臣觉得他未必支持。” 皇帝叹气道:“不是未必,是肯定不会支持,子渊,屯田之事还要安排周详啊!” 当年绿林军立了更始帝刘玄,经昆阳一战,击溃了王莽军主力,夺取宛城,占据洛阳,兵锋强劲。赤眉军当时正在濮阳,樊崇、徐宣等人见更始政权势大,几大头领集体跑到洛阳朝见刘玄。 如果刘玄对这些人妥善安置,是真的有可能将他们和平收编,进而坐稳天下的。可惜刘玄没这个政治远见,对赤眉军首领一点也不重视,虽然也封了侯,但是只有空头衔,没有封地,态度上也很傲慢。 樊崇手下几十万人,实力还在绿林军之上,怎么能受他的窝囊气?几个人一商量,便逃出洛阳,回到濮阳,从此两大起义军正式决裂。 等到刘玄入主长安,成了天下共主,赤眉军在濮阳却又面临断粮。将士们离家数年,不免思念家乡,一个个都不想打仗,只想回家,以致于许多人日夜号泣。 几个头领商议说,若是回军向东,恐怕士卒会一哄而散,都回家去了,咱们就全成了光杆司令。还不如继续向西,断了将士们回家的念头,咱们直入关中,打进长安城,建立大功,也坐个天下玩玩。 如今长安城在望,眼看要大功告成,若是屯田开展起来,人人有地种,有粮吃,大家是会安心扎根过日子呢?还是会继续团结在樊崇、徐宣的周围,随着他们四处流浪? 每个人考虑问题首先从自身角度出发,关注事情对自身地位利益的影响,这是非常正常的,也许徐宣还没考虑到更深层次的东西,但是以他能做上这个位置的智商,怎么也会对皇帝的意图有所察觉。 饥民屯田只是第一步,皇帝的打算是进长安之后,将几十万大军打散,让其中大部分去种田,那样的话,几大头领的权力肯定会大大削弱。 徐宣若能想到这一层,必定会极力反对屯田,即便表面上不好对着干,暗地里也会使绊子。 郑深道:“陛下去长安,羽林军必要随驾,可郑县城外还有五个营,虽是我军,其意难料,若无陛下的军马镇守,屯田难以推行。” 皇帝道:“那五个营也该敲打敲打了,总做墙头草,墙也有倒掉的一天。至于留守的军马,负责屯田的将军、校尉也有人选了。” 90.铁汉柔情 王二楞子顺着长长的赈灾队伍走过去,脸上带着焦急之色,可是直走到队尾也没见到陈嫂的踪影。 一个相熟的泼皮叫道:“哎哟,王护军你回来了,是在找陈嫂吧?已经两天没见她了,只他的大儿昨日来领了两碗粥去或许是病了吧!” 王二楞子一把薅过他的脖领,喝问道:“什么?病了?你快说!她家在哪儿!” 那泼皮脚尖踮着地,脸色煞白地道:“王护军,你放手,我,我不知道她住在何处啊!” 旁边有人道:“陈家啊,我知道,我知道!过了武库再往前,向东转,第三个门就是!” 王二楞子把那泼皮一丢,抬腿就走,走出几步,忽地转了回来,走到熬粥的大锅前,拿起旁边一个瓦罐,装了满满一罐子粥,也不嫌烫,抱在怀里大踏步地走了。 陈家是一座极小的宅院,有一道低矮的土墙,王二楞子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他心里一急,也顾不得叫门,一头便撞了进去。 王二楞子眼前一黑,屋里的阴暗与外面的阳光灿烂对比过于鲜明,以致于他刚进来时什么也看不清楚。 等他适应了黑暗,看到那个女人躺在一床破旧的棉絮里,双眼紧闭、脸色通红、浑身不住地打着哆嗦,她的两个孩子站在旁边不知所措,只是一个劲儿地咧嘴大哭。 王二楞子二话没说,上前把女人一把抱起走出门去,她本来就比较瘦弱,病了几天愈发体轻,在身高马大的王巨人怀里,就像是一只温顺的小猫。 王二楞子硕大的心脏一抽一抽的疼痛,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怀里的女人就好像是他的亲人,他恨不得替她发烧,替她难受。 在缺医少药的古代,发烧感冒也是能要人命的病,何况那些年连着灾荒和战乱,瘟疫流行,病死的人不计其数。陈嫂的病况若再拖下去,大概只有等死一途了。 王二楞子抱着人直接去了“太医院”,那是皇帝陛下设立的机构,就在一所离皇宫不远的宅子里,里面有许多医工,每天鼓捣些草药,说是搞什么研究。 一个野兽般的巨人抱着个美丽女子的画面给了太医们强烈的视觉震憾,以致于一个正在熬药的小医工把自己的手指当作柴禾伸进火里,随即嚎叫着跳了起来。 他的师傅,一个老太医立即惊喜地捉住他的手,迫不及待要给他试试自己新研制出来的烫伤膏。 陈嫂这个小白鼠同样受到太医们的热烈欢迎,刚刚熬好的一罐药汤立即用上,这本来是个治疗伤寒的试验药方,却好像正对了陈嫂的症,一个时辰之后,她出了一身的大汗,退了烧,沉沉地睡了过去。 清醒过来的时候,她的手正被一双大爪子摩挲着,女人知道是谁,眼都没睁问了一句:“孩子们呢?” “你放心,有人,有人看着他们你说话,真好听!”王二楞子还是第一次听到她说话,那绵软的声音像是小兔的爪子,在他心上一下一下地挠着。 女人好像在积攒力气,半晌才说道:“你救了我的命,按理说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了,便是随你四处走,去做强盗婆子也是应该的。可是” 她咬了咬嘴唇,又鼓起力气道:“陈家家贫,可也是读书人家,家世清白,这两个娃儿,若是长在强盗窝里,长大变成了强盗,我死了怎么去见娃儿们的父亲?” 王二楞子愣住了,他不知道在她的心目中,自己竟是个强盗。对于自己的身分,他一直的认知是战士,是猛将,是冲锋陷阵的勇士。可是仔细一想,这么多年,他们从东打到西,也从东抢到西,不是强盗是什么? “那我,我不抢了,陛下让我当安民护军,就是保护老百姓的。”王二楞子本能地觉得泰山将军、御史大夫和徐丞相都不靠谱,可是提到陛下或许就能打动女人的心。 这个混人也算明白了一回,他赌对了。 “皇帝陛下是个好人,那么小的年纪就想着赈灾救人,你若是一直跟着他,想必也不会再当强盗了。” “你放心,我再也不当强盗了,以后就跟着陛下,做好人,做将军,让你过好日子,让咱的娃儿们好好读书!”王护军是个实在人,心里已经把两个娃当成自己骨肉,这多好,现成,不用自己费事儿。 女人手上用力握了一下,轻轻柔柔地说道:“做不做将军都不打紧,你若是不做强盗,下地种田也挺好的,听说就要分田地了,本来我一个人种不过来,你若是愿意” “愿意,愿意!” 王二楞子有一种脚踩云朵的感觉,出来时身子打着晃,一路走一路乐,有人见了他招呼道:“王巨人怎么乐成这样?要娶媳妇啦?” 他猛一回头,“你咋知道?” “哎哟,真的呀,是哪里的女子呀!” 王二楞子已经走得远了。 他晕晕乎乎地走到皇宫,见了小皇帝,第一句话就是:“陛下,您给我块地吧,我要种田!” 皇帝道:“哎哟,二楞子,种地不急,来来来,咱们先切磋切磋箭术。” 王二楞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哭着道:“陛下,臣不想与你切磋箭术,臣只想种地” “种地的事儿啊,好说好说,朕正有个好差事给你做!” ―――――― “什么?你要留在这儿种地?”崔老实一下子蹦了起来,大声道:“二楞子啊二楞子,你这脑袋是块木头疙瘩吗?眼看就要进长安了,不愁吃不愁喝,大把的银钱,成堆的娘儿们,你要啥有啥!二楞子,咱们就要过上好日子了啦,你怎么就要留下来种什么地呢!” “什么娘儿们让你鬼迷了心窍?她说让你留这儿种地你就留下?你还是不是个老爷们儿?在咱们大汉朝男人才是一家之主,女人只有伺候男人的份儿!还没娶进门就什么都听人家的了,将来还不被搓扁捏圆,想怎么着怎么着!” 崔老实在地上团团乱转,不知道该怎么说王二楞子了,只一挥手道:“不成,这事儿不成!你赶紧收拾收拾,咱们也出发,去长安!那边打得差不多了,咱们泰山营也得去抢碗肉吃,不能落到别人后头,到时连汤都没的喝。我可告诉你二楞子,你得给我第一个站上长安城头,等到那时候,我保你得一个校尉当当!” “将军,我我已经是校尉了。” 崔老实上前摸了摸他的额头,“二楞子,你傻啦?你说你是什么?校尉?哪个校,哪个尉,是不是笑得胃疼的笑胃?” “将军,陛下封我做了屯田校尉,专门负责种地。” 王二楞子低头站在崔老实面前,做好了挨一顿胖揍的准备,这样明目张胆地改换门庭,火爆脾气的泰山将军岂能容忍? 可是崔老实竟半天没有吱声,王二楞子抬头看时,见他脸色平静地看着自己,似乎没有生气,可是却比暴跳如雷更让自己害怕。 王二楞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叫道:“将军,二楞子对不住你,不能随你去长安了!我也是没法子了,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碰着这么个婆娘,我见着她,别的什么女人就都忘了,连我娘都想不起来了。我就想跟她一个人好,和她困觉、生娃,我怕我走了,就再也看不着她了。将军,我虽然做了校尉,可不管什么时候都是你的兄弟。将军,你,你打我骂我都成,要不,你要实在生气,照我这儿捅一刀,二楞子这条命可以交给你!” “没想到,从来没打过败仗的泰山第一猛将竟然败在一个女人的手下。”崔老实嘟囔着,慢慢坐了下来。 他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没想到王二楞子这样的铁汉竟然是个情种,小皇帝趁着这个机会,竟把他最得力的手下挖了去。 自己的儿子每天念叨着陛下,陛下,自己的小弟又转投到陛下麾下,这个小皇帝有什么魔力,让这些人都甘心为他所用?难道,那所谓的“飞龙在天”的传说竟是真的? 崔老实虽然心中一百个不愿意,可他毕竟是混到将军地位的人精,不是傻子,立刻感觉到这事儿已不可挽回,目前要做的是尽量止损,甚至从中获取某些利益。 “王校尉。”他一开口,王二楞子就吓了一跳,连忙说道:“别,将军,你还是叫我二楞子吧!” “二楞子,这是好事儿啊,你当上校尉了。”泰山将军亲昵地拍着他的肩膀,“跟了陛下就要好好干,别给泰山营丢人。不管你去哪儿,泰山营都是你的家,我老崔就是你的家长,你成亲,老崔我一定要喝杯喜酒,不,我要去给你主婚!” 王二楞子当即眼泪就下来了,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边哭边抽噎着道:“将军,皇帝,陛下说了,他,他要给我主婚!” 崔老实的思路又被打断了,妈的,吃屎都抢不着热乎的,这小皇帝下手太快,简直要把人逼得无路可走,老子憋得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噎了半天,崔老实又道:“不知道陛下让你种多少田,给你多少人?” “陛下说了,种地的事儿还在其次,让我主要是带兵,谁要是敢来给屯田捣乱,就狠狠地揍他,陛下说要给我三千人马,巡视左冯翊,陛下要在郡中开荒田千顷,争取明年种出百万石粮食。” 百万石粮食?崔老实心里一动,这可不是小数,有了这么多粮,咱们就不用再挪窝了。他突然有了个想法,要是他泰山营两万人也找个地方种田,他这泰山将军日子过得必定会很滋润。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种田虽然不错,可哪有抢来得快呀?这儿的百姓原来也都在安安稳稳种田,最后他们落下了什么?还不是便宜了咱们赤眉军? 不劳而获的事总是更有吸引力,崔老实的念头一闪而过,忽地一拍大腿,叫道:“三千人!三千人太少了!一个校尉手下怎么只能这么点人?我老崔再给你三千人!” 泰山营里良莠不齐,有能打仗的青壮,也有拖后腿的老弱,老弱上阵不行,但还是一样地费粮食,崔老实早就想甩掉一批人了。这正是个好机会,先甩个大包袱给小皇帝,三千人丢出去,他泰山营能省下来不少粮食。 还有一点,屯田校尉手下的兵是皇帝和泰山营各出一半,到时如果真的种出了粮食,是不是得多分给泰山营一份? 看着感激涕零的王校尉,泰山将军哈哈大笑,我老崔实在是太聪明了! 91.名器之争 牛马将军刘侠卿腋下挟了匹布,嘴里哼着小调,优哉游哉地溜达到尚衣库。 还没等进门,正遇到一个人从里面冲了出来,不偏不倚地撞在刘侠卿身上,撞得他蹬蹬蹬退后几步,一个屁墩坐在地上。 “谁这么毛手毛脚的,瞎啊!”老刘坐在地上,扶着老腰破口大骂。 “呀,义父!您怎么来了?这是怎么了?怎么还坐地上了?”钱有回头一看是刘侠卿,赶紧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怎么坐地上了?还不是你小子乱跑,这么大的人了没个稳重劲儿!你不好好替陛下干活,跑来这儿做什么?” “当然是看我娘了!”钱有忽然凑了过来,涎皮涎脸地笑道:“义父,您不会也是来看我娘的吧!” 刘侠卿一个激灵,向后跳出一步,离门口远了一点,好像自觉安全了一点,斥道:“你个小兔崽子别混说!我看你娘干什么?本将军是来做衣服的!” “您这衣服不是挺好吗?还做什么新衣服?有什么喜事吗?” “当然是上朝了,这可是大事啊!陛下说了,明天要召集郑县所有官员上朝,授印绶。” “这事儿啊,那真是个露脸的机会,应该好好打扮一下。” “就是,我老刘堂堂一个将军,当然要体体面面,看起来威风凛凛,有些将军的样子,要是去到宫里,别的将军都溜光水滑的你父我总不能输给别人不是?”刘侠卿一高兴,竟忘记了自己曾下决心绝不认这个儿子。 钱有一把抓住刘侠卿的袖子,说道:“义父,啥也别说了,您跟我走!儿子孝敬您一套新装,绝对符合您天下第一将军的身份,保您威风凛凛,庄重大方,比所有的将军都更像将军!” “真的吗?穿起来真的像将军?” 刘侠卿对将军这个称呼有点执念,也难怪,他这个牛马将军本来是皇帝亲口封的,但是一直都不太被人承认,丞相和大司农还是一口一个刘校尉地叫着,各营的将军校尉平时见了他都打着哈哈,有的叫他老刘,有的叫刘校尉,如果叫了将军,那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拿他逗趣,一种是求他办事。 刘侠卿知道这些人心里不服气,从实力上看,他确实比其他将军差了许多,哪个将军手下没有上万人马?泰山营的崔老实足足有两万部众,而他刘侠卿呢,牛马吏加起来才一千多人,虽然他最近大肆扩充牛马厩,也不过又多招了几百人,就这样大司农已经嫌多,总是要扣发他的钱粮。 可刘侠卿却没有妄自菲薄,他时刻以“天下第一将军”自居,自觉比其他将军地位更尊贵。这次朝会正是一个当众正名的好机会,他一定不能被其他将军比下去。 刘侠卿张罗衣着的时候,崔老实正与他的儿子崔秀商量朝会的事儿。 “皇帝登基时不是上过朝了吗?怎么又要上朝?” “父亲,国家大事那么多,不上朝怎么处置?人家皇帝都是要三日一小朝五日一大朝的,当年帝更是每天都要上朝,可陛下登基那么多天,这才是第一次上朝。” “哪有那么多国家大事?有丞相忙活不就行了吗?他一个小孩子,哪会处理什么国家大事?这小皇帝真能折腾,好好在宫里呆着多好!” 崔秀被他爹气乐了,“要是皇帝都不上朝,那这皇帝当得有什么意思?干脆让御史大夫和丞相做皇帝好了!” 崔老实一声低喝:“住嘴!这话能随便说吗?要是让别人听了去,老子都得跟你倒霉!” “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吗?”崔秀相当不服气,“父亲,皇帝陛下英明神武,这次出征,几乎收复了半个左冯翊,各地豪强都来投效,在驻马坡,率一万军队击溃了两万更始精兵。御史大夫那么能打也办不到吧!” “那还不是咱们家二楞子能干当然诸葛稚也还凑合,要不然就凭你们一群娃娃兵能打得赢?”崔老实提起被挖了墙角的王二楞子还是觉得一阵肉痛。 “您说什么呢!要不是我们羽林军,诸葛稚和王二楞子都得交待在驻马坡!” “行行行,别吹了,去不去的,老子自然会斟酌。” “您还斟酌什么呀?不就是上个朝吗?哪有大臣不上朝的?陛下可是要在长安坐天下的,将来那个皇帝宝座上坐的不是樊崇,也不是徐宣,而是当今皇帝陛下,父亲,您可别犯糊涂,死抱着那两棵老树不放。” 看他爹还是不吐口,崔秀急了,“父亲,这次朝会可是要授印的,您要是不去,这将军印可就没您的份儿了!到时别人都有,就您” “滚!不用你小子教老子!” 崔老实撵走了儿子,躺在他的碎花被上左思右想,儿子说的不是完全没道理,樊老大能打江山,可不能坐江山,将来他崔家的富贵,还得着落在小皇帝身上。 可是县官不如现管,至少现在皇帝还不是老大,那这个朝他崔老实到底该不该去上? 按理说皇帝召集朝会,当然应该去,可是赤眉军的大老粗们哪儿上过朝啊?除了上次立皇帝时大家聚集在一起参拜了一次,然后就没有小皇帝什么事儿了。 各营从来都是听御史大夫和丞相的命令,如果丞相下令说参加朝会,将军们自然没有二话,抬脚就去了,可是这事儿丞相却从头到尾没发一句话,全是小皇帝的尚书署在张罗。 看来这事儿是绕开了丞相,小皇帝自行组织了这次朝会,这里面就有些意味深长了。 崔老实本能地感觉到,如果皇帝一声令下,自己就贸然去了,是有可能得罪丞相和御史大夫的。 可若是不去,便是不给小皇帝面子,那个小祖宗会不会秋后算账?现在崔老实可一点也不敢低估小皇帝,你看他一个闷在宫中的放牛娃,这些天从无到有挣出这么大一份基业,就知道他有多么不简单了。 小皇帝也不能随便得罪啊! 还有将军印呢?不去了还有印吗?没有印还算是正儿八经的将军吗!他全军第一大营将军没有印,那怎么成! 崔老实感觉这事儿不寻常,他一骨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衣服,“不行!我得去趟丞相府!” 丞相府今天格外安静,仆役们轻手轻脚地做着洒扫,压低着嗓音交谈,时不时抬起头望一下那扇紧闭的房门,丞相徐宣和谋士方阳正在里面。 徐宣道:“皇帝把丞相府撇到一边,自己张罗了个朝会,旨意直接下到各营,这是不把我徐某人放在眼里啊!” 方阳一笑,“丞相,皇帝召集众臣议事,本来就是应有之义,没什么可指摘的。” 方阳有时真是看不上这些人,一群土狍子,没什么见识,起事前都在社会最底层挣扎,就连最有化的徐宣也不过是个狱吏出身,哪儿懂那些朝堂上的事儿?人家皇帝要上朝,还要你丞相批准同意? 小皇帝不跟丞相打招呼便张罗朝会,本身就是个信号,皇帝要表明自己是皇帝。 徐宣何尝不知,所以他才有点气急败坏,他也要表明态度,让皇帝认识到,没有樊崇,没有他徐宣,这个皇帝他刘盆子做不成,就是上朝这么简单的事儿也办不成。 “前方军情紧急,此处各营也正要西进长安,到处都在忙碌,他这时搞那些虚礼,让大家扔下手头的事儿都去朝拜他,这不是添乱么?我看这朝会不开也罢。” “旨意已下达各营,丞相若出手阻止,成则陛下面上无光,必然对您心怀怨望,丞相何以自处?若是丞相阻拦不成,则于您威望大大有损,徒然增加陛下的威望。” “入长安之后,诸将齐全,御史大夫和我自然会为陛下召集群臣,论功行赏,那时有宫室仪仗,正可示天下以帝王之威,何其盛大?陛下何须如此着急?” “帝王之威、群臣恩赏皆出自别人之手,再盛大又有何用?唯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封爵授印,正是君王之事。陛下此举,至少能让群臣知道,他们的功名利禄皆由帝王一言而决。” 不愧是谋士,方阳说得很清楚,这件事儿不能明面上出手阻拦,有点说不过去,人家皇帝要见大臣议事,你做丞相的不让?还有就是,徐宣要是强行拦阻,他拦住了,皇帝大丢其脸,必定恨死了他,万一得势就会拿他开刀,他拦不住,丢脸的就变成他这个丞相。 徐宣不想撕破脸,那就只能明着出手,只能暗地里下绊子。 那么这次朝会,皇帝会有什么动作呢? “难道陛下会对诸军将领有所更易?”徐宣倒是巴不得他动一下,若是他真敢做了,那可就有好戏可看了。 “这个陛下之力尚不至此,不过是多安排些自己人罢了,羽林军诸将定会有所封赏。” 方阳觉得小皇帝不会如此鲁莽,着急去动各营的将领,将军校尉们都是实权派,又是大老粗,没什么涵养,逼急了难免弄出些过头的事来。 徐宣不以为然,“羽林军加在一起不过是一曲之数,还能封出几个将军不成?” “便是只拜一个将军,也是陛下自己的将军,陛下已封了征北、征东两位将军,此次再封一位,便有了三个将军,三营之势可不算小了。” 是啊,有全军的十分之一了,徐宣冷笑了一下。 征北将军田况、征东将军夏阳都是皇帝自己封的,徐宣虽有不满,可也没说什么,毕竟是人家自己开的荒,硬变出来的人马,没动原来的蛋糕。可是如今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徐宣就不能由着小皇帝随意折腾了。 想到他一个多月搞出了两个将军,数万兵马,徐宣不由得大是忌惮,这要由着他闹下去,再过一阵子,恐怕赤眉军的天就要变了。 他们完全忘记了,小皇帝封的第一个将军既不是田况,也不是夏阳,而是牛马将军刘侠卿,刘侠卿若是得知丞相完全忽略了他这个天下第一将军,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陛下召集群臣自是没什么可说的,我做丞相的也不好阻拦,可若有什么事耽搁了朝会,那就怪不得旁人了。”徐宣脸上重又平静下来,他端起面前已经放凉了的稻饭,轻轻地扒了一口。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叫喊之声,“丞相,丞相,你这大门怎么关得这样紧,是不是在屋里偷吃什么好东西呢?让我老崔也来尝尝!” “这个崔老实!又来探我的口风,奸滑得像狐狸一样!”徐宣笑着放下饭碗。 话音刚落,崔老实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屋子,整座宅院立时活过来一般,热闹非凡。 “哈,果然在吃东西,我就说嘛,正好我也没吃饭,”崔老实打开屋门,像在自己家一般向外唤着:“添双碗筷过来!” 仆役端着碗筷,刚到门口,就见丞相脸上带着笑,用筷子点着崔老实道:“你这是什么话?哦,陛下抢了你一个王二楞子,你就不想去领将军印?陛下要屯田,你就给他送了三千张嘴去?” 92.还有他呢 刘盆子歪着身子伸了伸腿,和郑深、罗由商议了半天,也跪坐了半天,他的腿都有些麻木了。 他在心里发狠,一定尽快把桌子椅子这两种东西普及起来,改变大汉朝百姓的坐姿,这么不舒服的姿势,难为古人竟坚持了几千年。 郑深坐得笔直,拱手道:“陛下,明日朝会,百官云集,恳请陛下万万按照礼仪正襟端坐,不可失帝王之仪。” 郑深觉得陛下什么事儿都靠谱,只有这礼仪意识极其不到位,通俗点说就是不讲究,坐着就是大大咧咧,随随便便,与手下也时常称兄道弟,乱拍肩膀,这在一个儒者看来简直不能容忍。 “唉,咱们私下的场合,就随便些坐吧,大家都舒服。子渊你放心,明天朕肯定坐得像标枪一样,挺胸收腹,绝不伸腿!” 刘盆子嘴上立着fag,却把两条大长腿极为舒展地伸了出去,脚丫子穿过了几案下的空当,露出在几案的另一头。 郑深的目光不由得投向陛下的龙足,跟普通人一样,也是十个脚趾,此时正一点一点的好像打着节拍。他的第一个感觉竟是:这脚丫子可真黑啊! 自从郑深倾心投效以来,为小皇帝的教育投入了许多心血,恨不得双掌按住他的太阳穴,把自己的毕生功力直灌进去。刘盆子一般是虚心学习的,唯独对于礼教不太感冒,时常大放厥词。 你们这些儒家弟子,总是讲究礼仪礼仪,礼仪是个多么不舒服的东西! 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认,礼仪这个东西大有用处,在常年累月的端坐、拱手、叩拜等礼仪的规范之下,每个人都找到自己的身份,各安本分。 别说什么人人平等,那个年代讲这个,连最底层的百姓都会认为你疯了。 刘盆子眼下的局势,权柄不在手,地位不被认可,正应当强调礼仪。让这群土狍子认识到皇帝的尊贵,知道谁是真正的老大,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 罗马城不是一天建成的,这只是个开头,礼仪意识要日积月累地强化,一点一点地洗脑。当然这要有实力作为基础,一个多月前小皇帝要是搞这个,恐怕没有一个将军会鸟他,一个只有皇帝空名的放牛娃,说出来的话就像是放P。可是现在大家见识了他的实力,更重要的是看到了他的潜力,对待皇帝的旨意就要好好掂量掂量了。 罗由道:“陛下如今有众数万,樊、徐有众数十万,看似力不能敌,可若是对樊、徐阵营分而治之,还是大有可为之处。如城外诸营,泰山、南城、濮阳、临沂、容丘,临沂与容丘是丞相的私营,陛下很难调动,濮阳营本就在青州军中受到排挤,陛下稍加恩遇,濮阳将军便可能率部投效,南城将军虽是大司农的亲信,如今却与陛下过从甚密,至于泰山将军,与几大头领关系皆密,却从不来拜见陛下,看似疏远,其子弟在羽林军中却是最多的,对于赈灾他可是出钱出人,恐怕早已心向陛下了。” 皇帝摇了摇头,“崔老实是个最现实的利益派,不用特意去拉拢他,只要利益符合,他就会自己主动贴上来。” 罗由欠了欠身,“陛下所言极是,我只是在想,明日须不须用些手段,在名号上做做章,故意压制几营,抬高几营,使各营互相猜忌内斗,丞相也会生出疑心,少不了有几营在疑惧之下,无所归依,只好来投奔陛下。” 话音刚落,皇帝便道:“不可!天下纷争,虎狼在侧,大汉旦夕有倾覆之危,只能刀枪一致对外,绝对不能拉山头,搞内耗!” 罗由的法子是典型的分化瓦解,在各大头领和各营中制造矛盾,使他们互相猜疑,内部分裂,必会有一部分人来投奔小皇帝,寻找依靠,这种权谋之术还是比较有效的,运用得法,皇帝的力量会迅速壮大。 可是其缺点也显而易见,赤眉军不再是铁板一块,人人都要重新站队,内部矛盾迅速激化,大量的精力被牵扯进内斗之中,甚至可能刀兵相见,全军实力必定大大受损。 因此刘盆子立即一票否决,干脆得令罗由有些尴尬。 “老罗,仲宾,”小皇帝拍了拍罗由的肩膀,假装没看到郑深微微皱起的眉头,“你的计虽妙,可是不是时候,现在外面的敌人太强大了,不容许我们慢慢搞内斗,大汉只能快速整合,拧成一股绳,才能内安百姓,外抗强敌。樊崇、徐宣都是朕的臣子,各营将军都是朕的将军,数十万士卒都是朕的士卒,朕要公正对待,不偏不私,让他们都心服口服,甘心情愿地围绕在朕的旗帜之下,随着朕扫平四方,一统天下!” 郑深立即起身拜贺道:“陛下气量宽洪,志识高远,胸怀天下,有此圣君,实乃大汉之幸,万民之福也。” 罗由跪下谢罪,“臣浅陋之见” “不浅陋,”皇帝扶起他,微微笑道:“你的法子其实也可以一用,不过要适时、适度,不能过界。” 还有一句话皇帝没说,这种权斗招式其实是必须的,但是不能用在明面上,要用得不动声色。 几个人正说着,牛得草进来,说是汉情局吴局长来了。 皇帝让郑罗二人稍作回避,立即让吴原进来。 吴原保密意识极强,他只与牛得草单线联系,汇报时也要求只有皇帝一人在场,其余的近臣,哪怕是皇帝的亲兄长,他也从不交结往来。 郑深和罗由知道有汉情局存在,但是对其详情不甚了了,吴原从未出现在皇帝的任何一场会议上,这次朝会的名单上也没有他。郑深对这个机构有些不以为然,如果他知道吴原曾秘密地调查过他,想必会更加反感。 一会儿的功夫,两个人就被请回屋内。皇帝笑道:“徐丞相要忙死了,一早与方阳密谈良久,之后泰山、临沂和容丘三营将军都去拜见,临沂将军回营后,更是匆匆忙忙地点兵,看样子是要有所行动。” 罗由道:“此时调兵,必与明日朝会有关。” 皇帝道:“朕为天子,不过是要大家来上个朝,跟朕见个面,封几个官,发几颗大印。这等小事,竟然还有人看不过去,非得要搞些小动作。若是再不敲打敲打,他们的眼睛里就没有朕了。” 吴原的名单里其实还提到了一个人,但是被刘盆子忽略了,那就是前西安侯刘孝。 刘孝经常出入丞相府,当然出入的多是丞相府的府门,能不能进到厅堂见着丞相要看运气,因为丞相大部分时候都很忙见不了客,尤其当这个客人是西安侯的时候。 可是今天是个意外,丞相居然第一时间就接见了他。 徐丞相看起来和蔼可亲,笑着对他打着招呼:“哎哟,侯爷,今天是哪阵风把您这贵客吹来了?” 刘孝心里说我家的风天天朝你丞相府吹,嘴上却道:“本侯去深井巷体察一下灾民民情,正好经过丞相府,顺路来看看丞相。” “有劳侯爷记挂,明日朝会之事,侯爷可准备妥当了?” “咳,本侯以为,这种虚名的东西还是少张罗吧!我那个同宗的弟弟,他不思立身修德,只图这些排场,劳民伤财啊!有这钱财,还不如买粮食,多给灾民熬点粥喝。” “侯爷,难道你没收到上朝的旨意?陛下,陛下竟没有恩赏给他同宗的亲兄长?”徐宣一下子就猜中了真相,刘盆子把他这个隔了N代的同宗亲兄长完全忘记了,根本就没安排他的职位。 “本侯是个闲散之人,本就对这些官场之事没有兴趣,这热闹,不凑也罢,不看也罢。” “那怎么成!侯爷是陛下的同宗兄长,又身负大才,岂能轻易埋没?我这就向陛下进言,不能让侯爷你躲清闲!” 刘孝回到家里,突然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上朝的名单不是徐宣拟定的,原来传说是真的,这朝会之事不是徐宣张罗的,而是放牛的小子一手安排的。 他本来只想来徐宣面前露个脸,提醒一下他这个皇亲国戚没受到封赏,潜台词就是“还有我呢!”没想到竟得到这么一个好消息,人人都传说在朝会时会提拔一批官员,这些徐宣居然统统不知道,看来放牛的小子要自己扯大旗单干了! 那么樊崇、徐宣会甘心交出权柄吗?用脚趾头想也不会。刘孝虽不聪明,也是侯爷出身,这点政治敏感度还是有的。 看来夺权大战要开始了,这个热闹不可不看。刘盆子呀刘盆子,你这真是自己找死,拿鸡蛋碰石头了。可你要是不找死,本侯怎么能有机会呢? 刘孝忍不住哈哈大笑,把身边的张五吓得直向后缩,侯爷这是怎么了?最近侯爷精神上颇不正常,虽然他总是不正常,可是最近不正常的有点不正常。侯爷总是自言自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怪吓人的。 刘孝想的没错,大汉丞相徐宣现在很不甘心,他就没想明白,小皇帝是怎么一步步折腾到现在的程度,他已渐感力不从心,压制不住了。 早知道当初就用刘孝了,这个家伙虽然野心不小,可是人家本事不大呀,估计怎么翻腾也翻不出这么大的浪花来。 徐宣不由得开始考虑他以前一直极力避免的一种可能,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走的那一步:换人。 “西安侯刘孝,我怎么就忘了,还有他呢!” 本来打算丢掉任他自生自灭的刘孝突然又有了存在价值,徐宣决定把他带到长安前线去。 先让樊崇尝尝小皇帝的厉害,再看看他是什么意思,毕竟他才是老大,小皇帝夺权最大的受害者,这个霍光还是要老大来当。 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刘盆子大概怎么也想不到,当初他不想做皇帝,拼命折腾着想要换人,可怎么也折腾不成。如今他做皇帝上瘾不想挪位子了,反倒激起了别人换人的心思。 93.将军之实 天刚蒙蒙亮,整个城市还未苏醒。 有早起的百姓出门,立刻就发现不对,今天大街上人格外的多,路两侧站满了手持刀枪的彪形大汉,街面上一派肃杀场景。 “奉丞相之命,全城戒严,闲杂人等不得随便出门!” 这是一个卫士营的头领,正因为早起站大街觉得烦躁,对待百姓必然没什么好脸。 百姓难免觉得慌张,生怕这是又一轮洗劫的开始,急急忙忙退回家中,门窗紧闭,仿佛这样就能躲避乱兵。 被好奇心驱使,许多人从墙头和门缝中偷偷地向外张望。 过了一会儿,他们看到一支队伍从街头出现,身穿统一的军装,排着整齐的队伍,每个人手中挺着一枝长矛。 百姓的心顿时放了下来,这是羽林军,郑县每个人都认识,看羽林军训练是全城少年最重要的娱乐活动,成为羽林郎几乎是每个郑县少年的梦想。 “没事儿,咱们羽林军来了!” 在郑县百姓口中,陛下是咱们陛下,羽林军是咱们羽林军,都是自己人。 羽林军的首领与卫士营首领交涉,先前不知在说些什么,说着说着,声音忽然大了起来,离得近的已能清楚地听到:“陛下上朝,来的都是自己人,又不是敌袭,你们戒的什么严!” 然后他向后一挥手。羽林军立即列队,站成密集的队形,其宽度正好塞满整个街道,每个人将长矛挺在身前,喊着口令开始前进。 这是一堵移动的矛墙,推过长长的街道,锋锐的矛尖指向前方。卫士营将士试图阻止,面对一堵刺墙却根本无能为力,只能被逼得一步步后退。一会儿的功夫,卫士营士卒全部撤离,整个街道都被肃清。 “这回知道咱们羽林军的厉害了吧!郑县还是咱们陛下的!”偷看的百姓们兴奋得像是自己打了胜仗。 这时天已放亮,整个县城喧闹起来,百姓们又开始了拎着碗去领粥喝的一天。每天一起吃饭,许多人已经互相熟悉成了粥友,排队之余便是交流各种八卦,于是各种消息在灾民队伍中流传。 据说皇帝陛下亲自带兵出征,带回来的粮食不计其数,足够全县百姓吃上几个月。据说这次出征,咱们羽林军三战三捷,收复了半个郡。据说一早卫士营奉命戒严,却被羽林营驱散 最轰动的据说,莫过于今天是咱们陛下上朝,大会群臣。饥民们都想去看热闹,可是听说行宫附近有羽林军把守。 不去就不去吧,谁家皇帝早朝也不能让百姓围观不是?还是接着喝粥,吹牛! 赈灾点热热闹闹,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可行宫那边却多少有些沉闷。 顺着行宫的外墙,羽林郎们站起了军姿。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一个个士兵竖起戟矛,将身板拔得笔直。 十几个儒生站在门口,像是新婚宴上招待来宾的主人,将陆续来到的官员引导到旁边等候。 行宫是个五进的院落,原来有一半被当作粮库,后来粮食实在太多了,行宫里放不下。正好武库由于羽林军扩军空了许多,粮食便被暂时存放到武库去了。 早到的官员们在大门外等着,等到天亮,宫门大开,众人在儒生的引导下进了行宫。 这是一群奇怪的大臣。其中一部分是儒生,他们峨冠博带,宽袍大袖,看起来庄重典雅。可其余人就不一样了,那些赤眉军出身的将领,虽然也穿着斩新的衣服,看起来却十分土气,举止言谈也粗俗不堪。 一个儒生微微侧过头,向着旁边另一人的耳朵轻轻吐出四个字:“沐猴而冠”。 南城将军曹金就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田夫,好不容易穿件新衣,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见身边的泰山将军崔老实腆着肚子,颇有些乡下土财主的派头,曹金不觉有些自卑。 “老崔,你这衣服从哪弄来的?看起来挺有派头。” 崔老实肚子挺得更圆了,“那当然,这衣服可值钱了,左大司马拿十副铁甲来换,我都没答应。” “大司马的面子你也敢不给?” “我堂堂一个大将军,手下两万将士,我怕谁?” 泰山营人多势众,每次崔老实都拿这个说事儿,只要一提到人马,别的营都没法反驳了。 果然,曹金叹了口气道:“我南城营本来人也不算少,可是打京师仓时折损了不少人马,现在恐怕万数都不到了。” 崔老实拍拍他的肩膀,“老曹,你也别泄气,南城营再小你也是个将军,当然只是个小将军,跟我这样的大将军没法比。” 旁边人高马大的临沂将军贺长年说话了:“我说崔大将军,你泰山营不过是仗着人多,那算什么本事?有能耐跟我单独较量较量,看谁才是躺在地上的那一个!” “你还真别不服,我二楞子一出手,能打你们容丘半个营!”崔老实忽然想到王二楞子已经留下来屯田,不由得又是一阵心痛。 可将军们聚到一块,摆功吹牛都是必须的,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上绝对不能怂。崔老实大声道:“我还真不是吹,全军三十几营,哪个及得上我泰山营?要是没有泰山营,你们能进了濮阳城?要是没我崔老实,能那么顺利拿下京师仓?你们能趴在窝里吃这么久的干饭?” 贺长年道:“濮阳和华阴难道都是你泰山营一家打下来的?临沂营、南城营哪个没流血!只不过是你走了狗屎运,成了先登,就把你能耐的,好像你崔老实成了普天下第一大将军。” 南城将军道:“泰山营还行,老崔还行,还行。” 这时,一个后生忽然叫道:“天下第一大将军确有其人,可轮不到泰山将军。” 几个将军正在互相吹牛,没想到会突然出现这么一个楞头青,崔老实听到这么一句自然不怎么高兴,问道:“这谁呀?在这儿放什么臭P!” 身边一个人叫道:“哎呀,这人还真有两下子,他叫钱有,就是那个只用一招就把王巨人制住的钱有!” 贺长年问道:“是那个号称泰山第一猛将的王二楞子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哈哈大笑,“老崔,我服了你了!你们泰山营果然是能打,什么人都敢输!算了,我认你这个天下第一大将军了。” 贺长年不住地狂笑,崔老实心中着实恼怒,看着钱有单薄的身板,有心教训他一下,却慑于他把王二楞子拉下马的威名,不太敢动手,想向贺长年发怒,那又是个高过自己一头而且喜欢用拳头说话的狠人。 既然不敢动手,便只能动嘴了,“你也不用说什么风凉话,事实摆在这儿,谁不知道我泰山营是全军第一大营,打的硬仗比哪个营都多,老子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天下第一将军只凭一个人,一把刀,便敌住了几百个人,他老人家横刀在手,千军万马在面前,眼都不眨一下,那种蔑视对手的英雄气概,那种睥睨天下的豪杰气势,令人不得不折服。你们这些人,个个也比不过他。我钱有何其有幸,居然能成为他的儿子。”钱有一脸神往。 他这么一说,崔老实的好奇心被吊起来,都顾不得发怒了,几个将军也被他说得一团雾水,“他说的是谁?是咱们军中的吗?”“这人谁啊?他是谁的儿子?” 大家想来想去,三十营中根本没有姓钱的将军,正胡乱猜测的时候,忽然听到钱有叫了一声:“义父,您可来了!你们看,这就是天下第一将军!” 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地向门口望去。 一个人正慢慢地走进门来。 此时正是盛夏,天气闷热,这人却穿着厚重的鱼鳞铁甲,脖子上有“盘领”,胳膊上有“钎”,厚重的甲片一直垂到膝盖。 他过门槛时低头查看,铁盔垂下盖住了半边脸,众人都没看出是谁,等到他进门来,用手扶起头盔,露出全是汗水的丑脸,众人恍惚觉得这人眼熟,很熟很熟。 “刘侠卿?”崔老实有点不敢确定。 “哎,各位将军好,我来晚了,这个,衣服有点难穿,耽误了功夫。”刘侠卿拱了拱手,身上的铁片叮当作响。 曹金道:“刘校尉,这身盔甲威风得很哪!” “是吗?”刘侠卿挺了挺胸,“好像有一点点大,都怪我老刘最近太忙,掉了几斤膘。哦对了,曹将军,我老刘不是校尉了,陛下已封我牛马将军。” “我还真忘了有这么一位将军,牛马将军,陛下亲口封的将军!”贺长年又开始狂笑,笑得老刘一脸懵逼。 “贺将军,你笑什么?我这盔甲不好看吗?” “好看,好看!英武得狠哪!老刘,牛马将军,哈哈!”贺长年一拳捶在刘侠卿的肩膀上,把他捶了个趔趄。 崔老实不屑地道:“就他还将军?他带过兵吗?他手下有多少人?” “人嘛,没多少,牛马足有几万头,反正比你泰山营的人多,这么算的话,牛马营才是第一大营,牛马将军不愧是第一大将军!” “下次上阵应该让牛马营做前锋,几万头牛马冲过去,敌军大喜,全捉了去吃肉,然后全军覆没,都他妈的撑死了!” 刚才还针锋相对的各营将军突然一致对外,一起嘲笑起牛马将军来。 各营虽然互相有争竞之心,可也都是战场上拼杀过来的,刘侠卿算什么东西?不过是给大家运运粮草,搞搞后勤,这也敢称将军?他那千八百个人,全扔到各营去都砸不起一个水花。 将军们看着一身重铠的刘侠卿,更是心生鄙夷,“你以为穿了盔甲就是将军了?”“这又不打仗,你大热天地穿成这样不累么?” 钱有扶着刘侠卿,大声叫道:“你们就是眼红、嫉妒!” 正乱着,忽然听到一个人大声叫道:“陛下有旨,众臣觐见!” 94.朝堂乱斗 将军校尉们就像要去宫里劫掠一般,争先恐后地向里面拥,谁都不肯相让,儒生们静静地站在一旁,心中越发鄙夷。 负责引导的儒生叫道:“诸位慢来,要按照职位高低,列队而入。” 贺长年一把将他拨拉到一边,“进个门哪有这么多臭规矩!” 儒生却很固执,连忙站稳身子扶住门框,以身体堵住了门口,大声道:“你们!长幼有序,尊卑有别,乃自古之礼,天子面前,岂能失仪!” “绉绉的废什么话,老子就要先进去,能把我怎么样?”贺长年撸胳膊卷袖子,眼看就要动手。 崔老实在后面慢悠悠地道:“听贺将军的话,让他在前头,丞相排在他后头好了。” 贺长年听了这句话,登时便住了脚,放下拳头,向后退了两步,笑道:“嘿嘿,我逗他们玩呢!丞相当然要排在第一位。” “丞相,丞相呢?” “丞相还没来么?” 众人正嚷着,却见徐宣和杨音从旁边一间屋子里走了出来,边走边说着什么,众人连忙让出一条路,让两个人排在最前面,几个将军在后面推推搡搡地抢位子,杨音回头喝了一句:“这是大汉朝堂,不是你们家!乱七八糟,成何体统!”几个人才停了手。 “都列好队,讲究些礼数。”徐宣看了看几个将军道:“你们几个也别争了,就按年纪大小吧!” 于是崔老实排在最前面,然后应该是曹金,曹金却让给了贺长年,之后是容丘将军、濮阳将军,年纪在将军中排名第三的刘侠卿被挤到了最后。 众人鱼贯而入,边走边拿眼睛向四面扫视,想见识一下大汉朝堂的风采。 只见宫里面岗哨森严,执戟卫士昂然肃立,个个跟旗杆子似的,一动不动。正对面是是一处厅堂,里面设有高高的皇位,下面是大臣之位,都摆设得整整齐齐,秩序井然。 儒生引导众臣入座,没有人听他的,免不了又是一场明争暗抢。刘侠卿身着盔甲,行动缓慢,加之反射弧过长,扶着头盔左跑右跑,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位子,却被别人抢先坐了上去。老刘无法,只好找了个角落坐下。 等到全部坐定,儒生们正襟跪坐,个个面容肃穆,将军校尉们却高声喧哗,毫无秩序,若是冷不丁有人进来,绝对想不到这是大汉朝堂,反倒会怀疑进了什么村民聚会。 负责礼仪的儒生数次喊着要大家噤声,受到了将军们的一致忽视,他急得满头大汗,却毫无办法。 在一片嘈杂声中,一个雌雄莫辨的声音拉着长声道:“陛下驾到!” 儒生们全都站起,将军们也随之稀稀拉拉的起身。所有人的目光投射到殿上,只见身着皇帝衮冕的刘盆子走了上来,一步步地稳稳地走上前,在上面的位子稳稳地坐下。 有人拉着长声叫道:“跪”以徐宣为首,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 周围的环境布置,卫兵的陈设,皇帝的衣着,都是郑深带人仔细安排的,儒生做这些事很内行,绝对符合礼制。虽然这个行宫不尽如人意,好歹是大户人家的房子,算得上宽敞,再经过一番精心部置,显得又庄重又大气,多少体现出几分帝王的威严。 全场肃静,跪拜皇帝,在如此庄重的场合,即便是不太把小皇帝当回事儿的各营将领,几个头磕下去,也多少存了些敬畏之心,不敢再大声吵嚷,当然,小声嘀咕却是在所难免。 礼毕各安其位,皇帝开口,说了几句场面上的话,刚要入正题,忽然外面一阵喧哗,负责皇宫守卫的牛得草上来报道:“陛下,有人来报,城西发现大队人马,来路不知。” 皇帝端坐道:“让他进来说话!” 报信的是个二十多岁的泰山营后生,看着朝会的架势明显吓了一跳,进来就跪下了。 “将军!丞相!陛下!城西有一队人马,不知道有多少人,反正是不少,将军和校尉都不在营里,张巨人让我来这儿找,请将军赶快回营迎敌!” 崔老实赶紧站起来,“陛下,丞相!我得赶紧回去,我不在那些人就像没头的苍蝇似的,都没个准主意那个,将军印给我留着,下次再领吧!” 容丘将军道:“那我也得回去。”南城将军也站起身,各营都离着不远,当然都怕敌袭。 只有贺长年坐着没动,打着哈哈道:“西边来的离我临沂营还远,少不得各位将军替兄弟挡上一挡。” 杨音道:“贺长年,你别像没事儿人似的,敌情不明,谁知道会有多少人,都从哪边来?” 贺长年听了,一拍屁股站了起来,“大司农说得对呀,我也走了!” 这些将军、校尉一点规矩也不懂,七嘴八舌地一吵,刚刚静下来的殿内顿时秩序大乱。 儒生们都看不过眼了,有的皱紧眉头,有的连连摇头叹气。 大老粗们却完全不管这些,只噼哩扑噜地起身,准备拍屁股走人,一时间这朝会竟大有一哄而散的架势。 负责礼仪的儒者叫道:“众臣各安本位,未得陛下准许,不得随意站立行走。” 贺长年眼睛一瞪,叫道:“到底让不让走?军情可不等人,回去晚了出事怎么办?” “请诸位将军落坐,等待陛下旨意!”儒者极力维持着秩序,但是那些粗人哪里把他放在眼里,一个比一个嗓门大。 贺长年才不管那些,当先迈步,走到院子门口,却被两杆长戟拦住了去路,原来是守门的卫士未得到命令,不放他出去。 贺长年正要发作,忽听背后传来一声粗哑的嚎叫,这声音是如此凄厉,让人听了忍不住打个哆嗦。 贺长年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转头向后面看去。 在厅堂之上,皇帝身边,身材高大的宦者牛头两只手揪着胸口,顿足哭喊道:“礼崩乐坏,礼崩乐坏啊!此乃大汉朝堂,不是市井闾巷,尔等乃国之重臣,不是贩夫走卒!至尊当前,竟毫无规矩!陛下正咨尔等以国事,尔等竟要一哄而散,无礼至此,还有一点为人臣子的样子吗?你们眼里还有陛下,还有大汉吗?” 事实证明,大嗓门在这种争执中是有先天优势的,儒生温尔雅地说多少句都没人听,死太监一声吼,所有大老粗的心里都抖了抖,没法子,这气势实在是太足了。 牛头的吼叫声振聋发聩,话音已落,余声尚在人耳朵里嗡嗡回响,方才还乱糟糟的众人一时竟集体失声,现场难得地安静下来。 曹金第一个回到位子上,端端正正地坐下,就好像他从来没离开过,崔老实也笑着坐下,说道:“陛下恕罪,我是一时心急。” 贺长年向回走了两步,又停住了脚,说道:“陛下,不是臣不听陛下的号令,而是军情如火,实在是耽搁不得,要是因为我回营晚了,临沂营被敌军袭击,损失了兵马,这败军之责谁来承当?” “是啊,陛下,敌袭不是儿戏,若不及时调兵应对,出了事我们担当不起呀!” “请陛下下旨,容我回营迎敌!” 现在虽然众人还是在乱七八糟地说话,却不像方才那般个个自行其是,完全忽略皇帝的存在,而是都停止了向外走的动作,统统向着小皇帝请示,这至少是给了皇帝一个台阶,表明大家还认他这个老大,会听从皇帝的号令。 徐宣一直端坐不动,任凭众人吵闹。在他看来,面对这个场景,皇帝不可能不点头放人,只要他一松口,大家一哄而散,这个朝会就算完了,皇帝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任命也跟着无疾而终了,至于关上门在羽林军中折腾,那是皇帝自己跟自己玩儿,影响力限于他的那一亩三分地儿。 可是小皇帝却不这么想,天下广大,能联网大玩一场谁愿意闷着打单机?这场朝会是他扩大影响力而迈出的第一步,是万不能有失的,所以他端坐宝座,就是不松口放行。 他坐得又高又远,别人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见到他一直在上面正襟危坐,就连刚才将军们闹腾,也一动不动。 刘盆子心里有底,没他的命令,卫士不准各营将军离开,难道他们还能打出去不成? 杨音是个实在人,担心城外各营有失,“陛下,这些混人无礼,冒犯了陛下,陛下宽宏大量,莫跟他们计较。如今军情紧急,还请陛下马上下旨,准他们回营迎敌。” 小皇帝终于发话了,声音虽然不高,却是十分清楚有力:“卿等稍安勿躁,朝会结束之后自可回营。若是这期间出了什么事儿自然由朕来承担。” 杨音真急了,“陛下,敌军有备而来,我军若不早做准备,容易吃大亏啊!” 皇帝道:“大司农不必担心,些许乱军自有羽林军来收拾。” 大家说的一直是敌军,皇帝说出来却是乱军,一般人都没有注意到这个小小的不同,即便听到了,也以为是皇帝的小小口误,只有徐宣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 他一直沉默不语,像是一个局外人,此时却说道:“陛下,敌势如何尚未可知,羽林军兵力单薄,恐不能周全,还是稳妥些为好。” 皇帝道:“丞相所言极是,为将者,首要知敌势如何,知已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如今郑县附近敌势,可有人知?” 贺长年道:“陛下,你才多大年纪,哪儿懂这些打仗的事儿?这强敌都到了家门口,哪有闲功夫在这儿听你论什么敌势” 未等他说完,刘彪刷地站起身,指着他大骂道:“陛下虽年幼,乃是人主,你虽年长,乃是人臣,人主教训,身为臣子应当恭敬地听从,岂有反过来教训人主的道理?陛下,贺长年有大不敬之罪,臣请陛下下旨戮之,以正君臣之礼!” 说着他便去腰间拔刀,却摸了个空,原来进宫时所有人的兵器都被收了去。 刘彪脾气火爆,早就看着贺长年不爽,一时忍耐不住,跳了出来,撸胳膊挽袖子,就要上前揍他。 贺长年身高体壮,性格蛮横,一向在军中横行,就连泰山将军崔老实都得让他三分,怎么肯被一个少年压住气势,立时跳起来迎战,眼看着大汉朝堂又要演变成武斗场。 刘盆子一看,贺长年又高又壮,身材比刘彪大了整整一号,哎呀,这可不行,万一临沂将军被打坏了怎么办?于是他伸手向前一指:“卫士何在?” 牛得草立即带领卫士们扑了上去,将二人强行分开,临沂将军被几个大汉死死抱住,半点也挣脱不得,刘彪却不知道哪儿来的神力,数次挣脱卫兵拦阻,在贺长年身上脸上留下不少印迹。等到两个人彻底分开的时候,大家再拿眼去看,见刘彪毫发无损,贺长年却是发髻散乱,鼻血长流,左边眼眶红肿着,被打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对于牛得草的迅速出手,皇帝陛下十分满意,在心里暗自赞叹,这个架拉得非常公平。 眼见贺长年气咻咻地怒视刘彪,随时准备再暴起反击,皇帝陛下突然怒了。 他大喝道:“殿前卫士!” “有!”院内上百卫士齐声高呼。 “再敢有喧闹朝堂,挑衅斗殴者,不必请旨,立时乱刃刺死!” 95.畏敌如虎 贺长年本是亭卒出身,因缉盗时走脱了大盗,被上司当作替罪羊投入狱中,狱吏徐宣见其雄壮有胆气,对他颇为关照。那时的牢狱环境极差,病疫流行,能活着出来已不容易,何况县尉和亭长忌惮他的武勇,怕他出来后会报复,一心想把他整死在狱中。 多亏了徐宣处处照拂,贺长年在狱中并没受什么苦,也得以活到大赦出狱。因为此事,他将徐宣视为恩人,言听计从。等到樊崇起事,徐宣起兵响应,贺长年便也纠集了些人,杀了县尉及他的亭长上司,报了私仇,之后便一直鞍前马后追随徐宣。 这么多年来,贺长年的眼中只有徐宣一个老大,即便是樊崇也要通过徐宣才能指挥得动他。 至于那个十五岁的小皇帝就更不用提了,贺长年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否则也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大闹朝堂。 现在皇帝下了令,谁敢再闹便格杀勿论,而且不必请旨。徐宣担心贺长年一时上来脾气,再跳起来和刘彪厮打,那些羽林军卫士当然不会对刘彪怎么样,可贺长年就不同了,或许真的会被乱刃刺死。 徐宣怕贺长年有失,当即低喝道:“贺长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回来坐下!” 刘盆子是不吝于使用暴力的,对付狠人就得用狠招,没有刀的权谋都是无效的,何况现在在他的一亩三分地,还能让个外来户给欺负了?妈B的敢再闹腾砍死你! 徐大丞相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杀机,生怕贺长年成为皇帝杀一儆百树立威信的祭品,当即示意他不要再轻举妄动,好汉不吃眼前亏,这里到处都是羽林军,还是消停点吧! 皇帝和丞相两人都把握着分寸,一个举起刀,却不斩落,一个缩起头暂时认怂,双方有着微妙的默契,朝堂上终于安静了。 皇帝眼光扫视全场,心里在组织词汇,刚才说到哪儿了?看你们闹腾的,把老子的思路都打断了! 郑深提醒他,“敢问陛下,如今敌我之势如何?” 皇帝道:“我军之敌,远的不说,近处便是更始军。更始伪帝刘玄因宠幸赵妃,便委国政于其父,以赵萌为右大司马,把持朝政,赵萌其人暴虐无能,众臣恨之。王匡、王凤、张卬等人都是更始宿将,连更始帝都是他们所立,岂能甘居赵萌之下?我军进攻长安,重兵压境之下,彼辈必乱,免不了自相残杀。诸将不见容于刘玄,定会相继来投我军,故我大军不必多费刀兵,最迟九月份,必破长安。” 下面的将领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什么意思?长安城不用打?更始朝堂会内乱,自己人打自己人,然后都来投降,咱们九月份就能进长安? 这真是一个大胆的想法。 长安那么一座天下雄城,城内数十万精兵,要真守起来一年半载都不一定攻克,即便能攻下来,也必定是死伤累累。要不这几个营怎么迟迟不肯上前线?就是惧怕长安城的雄兵和高墙。 明天就是八月初一了,照皇帝的说法,不出两个月,咱们就能进入伟大帝都,这不是在做梦吗? 可皇帝说得那么言之凿凿,他哪儿来的自信? 他们哪儿知道,那都是在史书上写着的! 皇帝先扔出这么一个推断,不仅预言要进长安,而且预言出了时间,这个逼先装着,之后自会应验。 杨音着急敌袭,可皇帝看样子还没说完,他赶紧趁皇帝喘气的功夫,插了一句:“陛下,长安之事先不管他,现在敌人就在眼前,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明示。” “前几日羽林军与卫士营、泰山营合兵一万,大破两万更始精兵,兵威正盛。大司农以为,以彼等残兵败将,敢再来此捋朕之虎须否?” 杨音没吱声,虽然这口气有点欠揍,毕竟人家这个战绩是实打实的,并不是吹牛。 王二楞子突然站了起来,大叫道:“陛下,那群兔崽子要是敢来,臣还要打头阵!” 崔老实骂道:“你个二楞子,你不是要种田么?” “嘿嘿,田要种,仗也要打嘛!” 皇帝却摇头说道:“不用你,城外有八百羽林军,足可御敌。” 八百! 在那个动辄数万数十万上阵的年代,八百兵够干什么的? 连南城将军曹金都有点受不了了,“八百,不,不怎么多呀!” 皇帝一挥手,“不少了!八百羽林健儿,足够收拾这些乌合之众,诸卿不必担心,不出半个时辰,必有捷报传来!” 这可真是谜之自信啊!杨音简直无语了。 徐宣不动声色,他觉得皇帝肯定是疯了,派了几百个人去,就以为能对付数千精兵,不是疯了是什么?也好,要想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且等着看好戏吧! 贺长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仅有的一只能睁开的眼睛里满是鄙夷。皇帝有一句话是说对了,一会儿是会有消息传来,可是不是捷报就说不准了,临沂将军很乐于见到小皇帝牛皮吹破惊惶失措的样子。 作为全场唯一穿了盔甲的将军,牛马将军觉得应该代表军方表示一下意见,“陛下,臣听说兵贵精不贵多,以羽林军之精锐,足可以一敌十,八百兵胜过敌军八千,更始军要是敢来,必叫他们有来无回!” 皇帝赞道:“刘侠卿不愧是知兵之人,真将军也!” 八百胜八千,这吹得有点太过了吧?一个只能指挥牛马的将军也成了知兵之人,各营将领觉得不是陛下脑子有毛病,就是他们的耳朵出了问题。 这时宦者马面开始念一份诏书,“夫定国之术,在于强兵足食,秦人以急农兼天下,孝武以屯田定西域,此先世之良式也” 内容绉绉的,又非常的长,大老粗们都听不懂,坐在那儿打着哈欠,昏昏欲睡。 徐宣听懂了,这是屯田诏,意思是要在三辅和弘农郡开始屯田,具体内容一是民屯,分发粮食,使饥民回到原有田地耕种,对那些由于百姓死亡和逃亡留下的闲田,在饥民中进行统一分配,让他们把闲田耕种起来,再以一个营在左冯翊实行军屯试点,之后再推广到整个三辅和弘农郡。 徐宣不置可否,且不说小皇帝目前根本指挥不动各营,他所说的以一曲实行军屯根本无法实现。就说目前他掌控的地盘,只有左冯翊的一小半和弘农郡几个县,其余地区还没有占据就开始安排政令,不知他是不自量力还是心大。 诏书终于念完了,徐宣有点着急,按理说这期间军情急报应该不断出现,可是已经过了好久,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转念一想,就猜到了这里面的猫腻,大概送信的士卒是被拦在门外了。 好在大司农杨音实在忍耐不住,替他跳了出来,问道:“陛下,城外的军情不知道如何了?有没有消息传来?” 皇帝道:“大司农问的对呀!牛得草,你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不要耽搁了军国大事。” 牛得草领命出去,耽搁半晌,才领了几个人进来,这几人在门外大概是憋坏了,一进门就乱七八糟地喊叫。 “南城营发现敌人踪迹,人数不知,距营地十里。”南城士卒满脸是汗,显然是急得要命。 曹金没敢动,毕竟皇帝刚刚宣布了命令,再敢喧闹者立斩,自己不能抢着上前触这个霉头。 “容丘营遭敌袭,有一万人左右,请将军速速回营迎敌!” “濮阳营附近有敌骑出没!” 将领们开始骚动,到处都是敌袭,都打到家门口了,还说没事没事,这不是闹吗! 大司农杨音勃然大怒,也不理皇帝了,低喝道:“都打到家门口了,还开什么会,都随我去迎敌!”气冲冲地起身要走。 徐宣施施然站起身,向着皇帝深深地施了一礼,“陛下,军情紧急,恕臣不能聆听圣训,待退敌之后,再来向陛下请教。” 有了领头的,将军们当然也不怕了,纷纷站起身来,丞相和大司农带头,估计守门卫士也不敢阻拦,硬要拦的话,这些将军校尉恐怕就要一拥而上,硬闯出去了。 崔老实心想,皇上还是嫩啊,这下子玩大了,朝会一散,必将威信丧尽,多亏我老崔有先见之明,没听崔秀那个混小子的话,早早投效小皇帝。 贺长年怒视着上前阻止众人离席的儒生,向地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只有牛马将军刘侠卿身着盔甲站在那儿,茫然不知所措,“怎么了?这怎么就散了?将军印还发不发了?” 杨音刚走出两步,忽然听见一个人大声道:“禀报陛下,羽林军与敌接战,已击溃来犯之敌,孙曲长正在追击敌军,特差某来向陛下先行报捷。” 杨音立刻住了脚,看向站在当地的一个羽林军士卒,问道:“你说什么?打跑了?敌军有多少?怎么击溃的?” 士卒道:“敌军有数千人,就在各营不远处鼓噪,摇旗呐喊,却只派少数骑兵上前,来回奔驰,并不攻击。孙曲长令一屯长率五百步卒,以强弩射杀正面敌骑,自己却亲带三百精骑迂回敌军侧后,猛施突袭,敌军大溃,四散奔逃。” 杨音愣了:“以三百精骑冲垮了数千敌军,真的假的?” 贺长年已变了脸色,“什么?我不信!这定是他们胡说八道,假冒军功!” “大司农,是真的。”一个刚刚进来的士卒说道,“濮阳营外也有敌军出没,羽林军出击后,敌军就溃了,四处乱跑,营内的巨人们还跟着出去追击残敌。据说,羽林军杀了数百人。” “数百人杀了?”贺长年的脸色突然变得灰白,随即又涨得通红,大叫道:“怎么,怎么能杀了!” 杨音看了他一眼,“敌军来了,不杀了还留着他们捣乱?” 贺长年缓缓地坐回座位,一言不发。 这时又有泰山营、南城营的军卒来报,说是敌军已退,城西已恢复平静,看来八百羽林军击溃数千敌军是确凿无疑了。 皇帝开口道:“此次朝会重臣云集,盛况空前,一些宵小之辈吵嚷几句,尔等便坐不安席,扰乱朝堂,若是传扬出来,天下人定会说我大汉重臣个个胆小如鼠,畏敌如虎。” “陛下说的是。”崔老实擦着额头的汗,看来真得跟陛下多亲近亲近了,三百骑就敢冲击几千人的队伍,这羽林军的战斗力,王二楞子也比不上啊。 杨音拜伏于地,“臣不该,唉,臣有罪,请陛下治臣的罪!” 徐宣沉默片刻,忽地向皇帝拜道:“羽林军以八百之众,破数千之敌,震慑伪汉,扬我大汉之威。有此强军,何悉大汉不能复兴。臣恭贺陛下!” 于是众臣纷纷下拜,颂扬之声四起。 96.抚民将军 没有敌袭打扰,朝会终于可以顺顺利利地进行了。 经过这一番折腾,将军们的气焰被打了下去,全都老老实实地安坐,再不敢随意闹腾,就连临沂将军贺长年都不吱声了。 而小皇帝正襟危坐,一副万事尽在掌握的淡定表情。 下面的儒生都暗自赞叹,觉得陛下态度从容,大有帝王之仪。郑深暗暗地松了口气,心道多亏皇帝陛下沉得住气,这一场风波终于过去了。 接下来便宣布了各项任命,以刘茂所练新兵成立鹰扬营,刘茂为鹰扬将军,以原羽林军军司马罗由为鹰扬校尉,作为刘茂的副手。 这个任命不出意料,皇帝的亲军要交给信得过的人,自己的兄长是最合适不过的了。而且刘茂也表现出了相当高的军事素养,虽然目前没有上过战场,至少在练兵这方面还是非常出色的。 原羽林军龙骧营由于是皇帝亲自领军,未设将军,只封了三个校尉:以孙易为屯骑校尉、刘彪为越骑校尉、王猛为虎贲校尉。 羽林军目前是两个营,一将军四校尉,看这个势头,将来还要不断扩军,很有可能再分出几个营,多出几个将军。 接下来是一个重磅消息,皇帝将在饥民中择三万人,成立抚民营,设抚民将军,专门负责屯田,也就是军屯。 徐宣暗叹,原来如此! 他一直在想,不管皇帝用哪个营屯田,他都将用前方军情紧急、须全军增援长安为由驳回,落一下皇帝的面子,杀杀皇帝的威风。没想到他根本没得到这个机会,人家重起炉灶,干脆建了个新营。 自从郑县赈灾以来,附近饥民纷纷来就食,总人数已超过了十万,这么多人靠皇帝的粮来养着,当然是唯皇帝之命是从,要建新营并不难,有粮食就成。 当初小皇帝赈灾,众人都以为他只不过是一时玩闹,没想到竟然坚持了下来,现在赈灾不仅为皇帝赢得了巨大的声望,而且也成为了他增强自身实力的保障。 只是不知抚民将军会是谁,是从现有的将军中提拔,还是会提拔皇帝身边的新人。 不只是徐宣,各营的将军也被这个抚民营惊着了。 “什么?三万人?那可是大营啊!” “泰山营才两万人,三万人那就是全军第一大营了。” “那这个抚民将军就是全军第一大将军了。” 崔老实心里一动,全军第一将军一向是他泰山将军,论名望论资历论战绩他都当之无愧。而且自己与皇帝的关系不算差,儿子崔秀刚刚升任龙骧营的曲长,王虎是陛下最看重的斩马队队长,泰山营为羽林军贡献了最多的人才。 难道陛下会让他接管抚民营,继续让他做全军第一大营的将军?很有可能啊,这三十个将军挨个数过去,没有比他崔老实更合适的了! 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三万人,比泰山营多了一半,真是一块超大肥肉啊! 崔老实开始想的是,皇帝如果让他掌管抚民营,要不要接受,然后很快变成了,要不要推辞一下,又迅速被他自己推翻,还推辞什么?万一陛下当真了,把这块肥肉给了别人怎么办? 不只是崔老实,南城将军曹金也在暗自盘算,这抚民营是南城营的三倍,要是由他曹金来做将军唉,南城营在军中一向排在后头,这种好事一般不会落到他的头上。 可是也说不准,他对陛下一向恭敬,比别的将军去宫里的次数都要多,可以说,除了被调走的汶阳将军,曹金是与陛下关系最密切的一个,而且在这五营之中,丞相一系明显势大,万一陛下要拉拢非徐系的将军来对抗丞相,以他为抚民将军也有可能。 曹金忽然感觉身上有点发热,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濮阳将军和容丘将军也面色发红,眼睛里冒着光。都是有资格上位的选手,必然会有所期盼。 唯有贺长年垂头丧气,经刚才一番闹腾,恐怕他已成为陛下的眼中刺肉中钉,这个抚民将军是绝对没有他的份了。 当皇帝说道:“第一任抚民将军是”现场鸦雀无声,真的是落针可闻,几个将军个个伸长着脖颈,目光炯炯地看着皇帝陛下。 皇帝终于说出了那个重逾千钧的名字:“刘侠卿!” 什么? 是谁? 刘侠卿? 开玩笑吧? 有没有搞错 崔老实张口结舌,曹金一脸惊异,五大将军来不及失望,他们现在的心情是震惊。太震惊了,刘侠卿,一个伺候牲口的军中小吏,一个从来没被人当做将军的将军,居然成了管辖三万人大营的将军。 甚至他的校尉都是当初樊崇为了照顾老部下才给的,之后皇帝开玩笑似地封了一个牛马将军,而现在直接成了全军最大的将军,这个升官的轨迹,简直就是火箭发射啊! 因为什么? 因为他伺候皇帝伺候得好? 崔老实痛心疾首,为什么他不听儿子的话,与皇帝多多亲近?曹金后悔莫及,为什么他不早早投效到皇帝麾下?甚至贺长年都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自己跟徐宣跟了这么多年,手下不过一万五千人,而刘侠卿跟了皇帝两个月,竟然能管三万人了,看来还是跟着皇帝更有前途。 刘侠卿晕晕乎乎地站了起来,在炎热的夏天身穿重铠坐了半天,他身上的汗就没有干过,他只觉得脑袋有点发蒙,这是梦幻的感觉,三万人,抚民将军,他老刘,他老刘也有这一天,天下第一将军,名副其实! 刘侠卿跪拜下去,感谢皇帝的封赏,头盔砸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他眼含热泪,声音哽咽地道:“臣,谢过陛下,为陛下肝脑涂地,万死不辞!”连磕了三个头,头盔跟着当当当连声大响。 皇帝笑着来了一句:“刘侠卿,你这个将军当得真是响当当啊!” 抚军校尉是皇帝真正属意的屯田主事人郑深,在校尉之下又设了几个农都尉,都是皇帝班底里的人,钱有也是其中之一。 皇帝陛下又单独设立了屯田校尉,由王二楞子担任,归抚民将军节制,手下数千人,负责保卫民屯并配合军屯进行防守。 其他各营人事都没有变动,原来就一直在运行的太医院、尚衣库、百工院、畜牧营等也转为正式编制,各设官员进行管理。 皇帝设立了自己的中朝系统,以郑深主尚书事,其下有诸多郎官侍从,多是当地儒生和各地豪强子弟。 中朝本就是汉武帝为了削弱相权而设立的机构,在西汉后期,外朝以丞相为首的权力已几乎被中朝剥夺殆尽,三公逐渐退化成荣誉头衔。 刘盆子肯定不能撤了樊崇、徐宣等人的三公九卿职务,但是用中朝来进行分权对抗是势在必行的。 朝会最后一项内容是授印,以丞相为首,依次上前行礼,从皇帝手中接受印绶。徐宣第一个接受丞相的“金印紫绶”,之后是大司农杨音、卫尉诸葛稚,受“银印青绶”,第四个便是抚民将军刘侠卿,接下来是各位将军,都是“银印青绶”,之后各官职人人有印绶,从“银印青绶”到“铜印黑绶”、“铜印黄绶”。 当年韩信拜将,刘邦沐浴斋戒三天,筑高坛,当着全军的面亲授印、符和象征征伐的斧钺,当众宣布韩信为大将,可先斩后奏,礼仪非常隆重。 现在大汉皇帝蜗居郑县,各项条件比较简陋,礼仪也从简,但是必要的环节都是有的。礼乐响起,大臣登殿,面向北面,与皇帝相向而立,赞礼官拉着长声宣读诏命,皇帝交出印绶,大臣拜授。 皇帝的话,大抵是:“一营之事,皆委于将军,望将军善体朕意,恤士卒,明军法,临战奋勇,忠心事君。”大臣则下拜受印表达忠心。 封官这种事情,还真的需要仪式感,原本的将军、校尉,都是樊崇随口一说,根本没有印信,甚至连个手令都没有,大老粗不识字嘛!可是经皇帝这么当众授印,这些名号顿时显得尊贵起来,将军、校尉们走路都挺起了身子,感觉自已成了朝廷大员,有了官威,身份贵重了许多。 大汉朝廷现在还没有实力给官员发俸禄,好在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再说了,不发俸禄也不是刘盆子的创新,新太祖王莽就曾经玩过这么一手,刘盆子只是有样学样而已。 现在是非常时期,大家有饭吃,能活下去就满足了。这种做法终究是不可持续的,等到一切走上正轨,官员俸禄肯定是要发的,否则谁会白白给皇帝干活?不是撂挑子不干就是贪污受贿来自行敛财了。 皇帝专门对刘侠卿道:“抚民将军,你号为抚民,就是要安抚百姓,造福一方,绝不可欺压掳掠,败坏我军名声,否则朕定不饶你!” 刘侠卿赶紧拜倒,“臣记下了。” 皇帝又道:“你要好好种田,来年种出几百万石粮食,让数十万大军都有饭吃,兄弟们不再受饥寒,不须再颠沛流离,四方奔走。到那时,你便是我大汉的功臣良将。” 刘侠卿涕泣再拜,感激皇帝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了他。 座中诸将都心有所动,皇帝这话说得很有情怀,没分什么你我内外,表达的意思是要让大家都吃饱饭,不用再四处觅食,这个兄弟不只是他的羽林军,也包括了各营将士。 “屯田校尉,你的担子也很重,咱们大汉的良田要靠你来保护,咱们辛辛苦苦种的田,不能被人随便糟蹋,要是被人毁了一块田,抢了一粒米,便是你的失职!” 王二楞子叫道:“陛下放心,谁敢来捣乱我揍他!” 座中众人都笑,朝堂上的气氛竟有些欢乐。 皇帝站了起来,众臣也跟着站起,皇帝大声道:“诸卿,大汉复兴要靠诸位一起努力,百姓安危仰仗诸位去维护,诸卿平日要爱护百姓,上阵须奋勇杀敌,不管是种田还是打仗,都要干出个名堂,若能立下大功,朕必使尔等高官厚禄,青史留名!使尔等的子孙长保利禄,不必再受穷困之苦。” 97.心病得治 徐宣退朝回到丞相府,一屁股跌坐在榻上。下人端来的饭菜放在桌上,半晌也未动一口。 他吃不下。 他的谋划彻底失败,贺长年派了数千人在城西摇旗呐喊,伪作敌袭,非但没有扰乱这次朝会,反而被羽林军一击而破。 斩首数百,这个不是关键,死几百个人在徐大丞相这儿不算事儿,关键是皇帝知不知道这事儿是他做下的。 从皇帝的表现来看,倒好像是提前知道这个阴谋,能不能联系到他徐宣头上,那就不清楚了。 “贺长年这个废物!”徐宣恨恨地道。 徐宣埋怨临沂将军做事不密,被人提前知悉作了准备。军队战斗力又太差,一触即溃,数千人被三百骑兵追着打,也实在是说不过去。 贺长年大概也很委屈,不是说好是做秀的么?还来真的啊! 他派了几千个士卒,说好了去喊两嗓子,敲敲鼓,转一圈就回来的,主要活动地点在容丘营附近,因为容丘营是自己人,大家都通了气,营内只会不断向宫内急报敌情,不会出来和临沂营打架。另外几营他们只是远远地瞄了瞄,根本就没敢上前。 吵闹了一阵子刚想离开,没成想突然杀出一支人马,见人就砍,临沂营的巨人叫道:“别打,别打,都是自己人!”对方却骂道:“谁他妈的是你自己人?”毫不手软,砍瓜切菜一般,连杀百余人,吓得众人一轰而散。那些人还挥着刀狂追数里,这时候也不砍了,只骑着马在后面吆喝,吓得这些人嗷嗷乱跑,累得七魂出窍。 这一仗临沂营扎扎实实地损失了两百人,不仅贺长年急火攻心,徐宣也窝了一肚子火。 生气之余,大汉丞相不得不承认:今天的暗中较量,小皇帝可说是完胜,自己吃了憋,还完全没处发泄。 这个放牛娃太不简单了! 看他今天这事情做的,安抚了各营老人,安排了自己亲信,可说是面面俱到,滴水不漏。 皇帝全盘接受了当初樊崇和徐宣封的那些将军和校尉,而且通过授印仪式予以正式确认,将这些职位都打上了皇帝的烙印。 仪式有用吗?当然有用! 这说明什么?说明大汉的老大不是樊崇,更不是徐宣,而是大汉建世皇帝陛下。人事任命的最后一道手续在皇帝那儿,只有他盖了章,授了印,那才叫手续齐全,他们才能正式进入体制之内。 原有将校的利益得到确认,绝对不会对皇帝有什么怨言。而皇帝自己的人马,这次出了两个将军六个校尉,绝对是一股大的势力, 表面上看,大家没受什么损失,各营还是各营,将军还是那些将军,但是,话语权变了,皇帝的话语权大大加重了,相应的樊崇和徐宣的就减弱了。说到底,损失最大的不是各营,而是几个大头领。 提拔刘侠卿也有明确的目的,皇帝看重的不是老刘这个人,而是这块招牌。全军都知道刘侠卿是樊崇的老部下,在大头领手下一向兢兢业业。提拔了他,樊崇徐宣说不出什么。各营将校也会看到,皇帝不只是看中新人,青州老人也可以通过投靠皇帝而平步青云。 这次朝会最重要的就是让大家知道,皇帝有能力给大家功名富贵。刘侠卿就是个榜样,他就是那副“千金市骨”里的死马骨,激励着其他人向小皇帝靠拢。 徐宣越想越觉得刘盆子不好对付。原来他对小皇帝的态度是绝对的轻视,后来是刮目相看,甚至有点欣赏,到了现在,那便是忌惮,隐隐地有些害怕。 这要是真让他坐稳了江山,今天的事儿会不会翻腾出来,让他老徐阴沟里翻船?到时谁知道你是假敌袭还是真敌袭,往严重了说,私自调兵内讧算得上是谋反了。 当然皇帝也许不知道,也或许不当回事,这就要看他的心情了。 不行,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别人的气量上,还是把刀握在自己手里最保险。 作为几十万造反大军的二当家,徐宣深知刀把子的重要性。这几十万军队就是他手中的刀,绝不能轻易交出去,交给了别人,自己只能任人宰割。 说来说去还是得换人,在郑县已经搞不定小皇帝了,只有去长安,长安有他们的大队人马。皇帝的那几万人扔进去也就是溅个水花,折腾不出什么大浪。 徐丞相打算去和樊老大商量,换人! 徐宣躺了半天,终于觉得有些肚饿,一早出去折腾了大半天,连午饭还没有吃。 他一骨碌坐起来,拾起筷子吃饭,忽听有人在门外喊道:“丞相,陛下有旨,请您速去宫中议事。” “叭嗒”,徐宣手中的筷子掉在了案上。 ―――― 不同于徐丞相闭门瞎琢磨,小皇帝退朝后一直在忙。 他将刘侠卿、郑深和王二楞子等负责屯田的官员召集到一起,开了个调度会,把具体的屯田计划安排传达下去。 按照皇帝的意思,屯田名义上的负责人是刘侠卿,实际负责人却是郑深。老刘的作用除了徐宣猜想的做招牌之外,最重要的是做外联协调各营,将来屯田要遍布三辅,免不了与分散在关中的各营打交道,老刘是青州老人,人头熟,人缘也不差,大家多少还能卖他个面子,若是出现些磕磕碰碰,由刘侠卿出面沟通比郑深合适多了。 不要小看各营,那都是一窝一窝的强盗,说不准粮食一熟他们就下手来抢了,所以屯田的成败与否,与各营搞好关系也是重要的一环。 如果老刘沟通不成功,还是有贼性不改的人打屯田粮的主意,那就得用上王二楞子了,青州第一猛将,泰山第一猛将,王校尉在赤眉军中的名气大得很,想必也能震住一大批人,看他负责赈灾时各营将士望风而逃就知道了。 刘侠卿和王二楞子就是一软一硬的两手,主要用处不是对付敌人,而是应付自己人。 对于皇帝的嘱咐,刘大将军表示一定牢记在心。事实上他大大地松了口气,虽然这第一将军看起来很威风,但是一下子从一千人的头儿变成掌管三万人的大领导,那种陡然而来的压力实在是过于巨大。光听郑深讲得那些屯田安排已经让刘大将军脑袋发晕了,那么多事情要一一落实,安排人员,分配田地,分拨粮食,组织播种,分派耕牛,组织收成上缴,太琐碎细致了,刘侠卿听都听晕了。 好在皇帝把这些都交给了郑深,不用他老刘操心,抚民将军只需要没事儿串串门,跟各营老朋友们喝喝小酒,拉拉家常,便能把这大将军当得稳稳当当的,这差使不要太舒服。 调度会开到了傍晚,大家都散了,皇帝留郑深一起吃饭,吃过饭把刘茂、罗由找来,继续研究军事部署。 皇帝马上要西进长安,但是需要对东线作些安排,虽然征东将军夏阳在东边独当一面,但是他手下人手不足,力量单薄,而且对于散落在弘农郡的几个营来说,夏阳是个纯粹的陌生人,相互之间不太好协调。 没有他们的支持,夏阳独木难支,比如这个弘农县,徐宣不发话,夏阳就完全没法子,想进进不去,打又不能打,弘农县可是郡治所在,如果不能进去,这个弘农太守不是成了笑话? 当然皇帝可以直接下旨,要求弘农诸营都归夏阳节制,但是其效果肯定不会太好,毕竟各营将军哪个都比夏阳老资格,哪个都比他兵多将广。 皇帝深深感觉到,不能成为真正的老大,就是这么事事掣肘,事倍功半,但是这是一个必须经历的过程。仅仅两个月前,他还是个谁都不在乎的光杆司令,现在手下已有了四个将军,数万兵马,再给他两个月,说不定这几十万大军就对他俯首贴耳了。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件事最好依靠一下徐宣和杨音,不得不说,如今他们在各营的影响力都在皇帝之上,尤其是徐宣,作为从陆浑关进入函谷关这一路赤眉军的大首领,弘农各营都是他的直属部下。 皇帝命人去请徐宣和杨音,却一个也没请到,杨音去巡城了,没找到,至于徐宣,去请的人回来说,丞相退朝后身体不适,病了,不能来了。 “丞相朝会时还是好好的,怎么说病就病了?”罗由道,“恐怕是心病吧?” 刘盆子点了点头,“今天城西的敌袭,朕只是让孙易杀些人来立个威,其余人不要抓,抓了不好处置,全都驱散就是,朕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把这事翻过去,否则今天在朝堂之上就收拾了贺长年看来丞相还是不懂朕的心思。” “陛下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丞相却放不下。”郑深叹气,看来以后这朝堂权争将愈演愈烈。 小皇帝一笑,说道:“既然丞相不来看朕,朕便去他的相府走一走!” “陛下不可!”罗由第一个阻拦,“陛下万金之躯,不可轻身犯险!” 刘盆子道:“朕乃大汉皇帝,去丞相府探病是应有之礼,怎么就是犯险了?” 郑深道:“丞相已生疑惧之心,不敢再孤身入宫。陛下此去确须小心!” 刘盆子哈哈大笑:“不必忧虑,我去去就回!牛得草,小班登,随朕一起秉烛夜游如何?” 罗由望着皇帝的背影,顿足道:“夫子,您怎么不拦着陛下?天都快黑了,哪怕等到明日天明呢!” 郑深道:“陛下是对的,明日就晚了。此事就该此时去,趁着徐宣心思未定,决心未下。陛下此去,或可化解他的疑虑,治了他的心病,免去日后许多争斗。仲宾,赶快多派人去找大司农,让他也去丞相府上,有他在场,陛下万无一失。” 98.火锅会议 听说皇帝来了,徐宣一下子从榻上坐起,刚想穿鞋下地,却又停下动作,慢慢地躺了回去。直到皇帝推门而入的瞬间,他才从榻上挣扎起来,做势要下地行礼,被小皇帝上前一步,按住肩膀。 “丞相安坐,不用起来,听说你病了,朕来看看你。” “臣偶发风寒,不能进宫侍奉陛下,反要劳动陛下亲来探视,臣真是有愧。” “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谁能想生病呢?丞相不必过于自责。”皇帝不让他起身,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不客气地脱鞋上榻,两条长腿一盘,和徐宣面对面地坐着。 这个举动可以说是十分的冒失,谁会搞突袭似的上人家串门,一进屋就脱鞋上炕的?招不招人烦? 可谁让他是皇帝呢?皇帝干啥都有理。 小皇帝十分不见外地在榻上安坐,竟让徐丞相感觉有点亲切,悬了半天的心放下了一半。这么近地看着陛下的黑脸,感觉还蛮英俊。 徐宣突然冒出个奇怪的想法:这要是那个西安侯刘孝,能这么自在地和他徐宣相处吗?那个装腔作势的家伙肯定会把架子端得足足的,想起来就让人生厌。 皇帝搓了搓手,说道:“那个,丞相啊,朕头回上你家来,你是不是应该招待招待?” 徐宣一下子愣了,怎么招待 没等他反应过来,皇帝嘿嘿一笑道:“刚忙了半天,饭都没来得及吃,朕饿了!” 徐宣恍然大悟,笑道:“陛下一来,臣的病都好了大半,突然也觉得饿了,臣陪陛下一起用饭!” “你家要是有牛羊肉的话,让庖厨把肉片切得薄薄的,在沸汤中涮煮,蘸酱料来吃,那滋味真是天上少有,人间难得啊!” 刘盆子想起前世吃过的各式火锅,馋得口水都要流下来了,竟不要脸地在别人家里点起菜来了,你把徐大丞相家当成饭店了么? 可奇怪的是,他越是这么恬不知耻地提出要求,徐丞相越是安心,心里还想着:“到底是在咱营中长大的孩子,没架子,不见外,像自家人一样,这要是那个西安侯” 刘孝在家估计会感到一阵阵地耳朵发热,无缘无故地竟连躺几枪,堪称当世枪王。 两人聊了一会儿,杨音来了,皇帝笑道:“大司农是闻到丞相家的肉香了么?” 庖厨收拾了铜制的“温鼎”,里面汤水沸腾。夏天天热,皇帝干脆让人把鼎挪到院子里,三个人围着一个大型火锅落坐,牛肉羊肉已按照皇帝的要求切得极薄,投入锅中一涮即起,蘸着酱料放入口中,刘盆子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真是爽啊! 皇帝边吃边给两个重臣讲了个故事: “草原上的一个老人,临终前给自己的两个儿子每人一群羊,老大得到羊群后,每天杀羊吃肉,日子过得十分快活,老二则细心地照料羊群,每天剪羊毛、挤羊奶,除了自家的用度外,其余的都拿去集市上售卖,两年之后,老大的羊群宰杀殆尽,他变得一无所有,成了个穷光蛋,而老二却已发家致富,羊群扩大了几倍,只要他想吃羊肉,随时可以挑一只来杀了吃。” 皇帝用筷子夹着一片羊肉,举在眼前,说道:“丞相,大司农,要是你们,会拿这群羊怎么办?是会痛快地宰杀来吃呢?还是先养肥养多了,慢慢来吃呢?” 两个人不是傻子,当然明白皇帝的意思。徐宣道:“陛下是想经营关中,作长久的打算么?” 杨音道:“早就该如此了!咱们从起事起,折腾了这么多年,折腾出了什么?除了人越来越多,就是一顶甩不掉的流寇帽子!陛下、丞相,不瞒你们说,我总是想,不一定哪一场仗,我杨音就得把这条老命搭上,这双脚是再也踏不上家乡的土地了!” 徐宣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司农,别这么说,咱们现在不是挺好,有羊肉吃,还有这么多兄弟,长安城就在眼前,不比咱家乡强多了?青州有什么?闹灾闹的连庄稼都种不出了,回去还不是等着饿死?大司农,咱们去长安,奉陛下坐天下,不回家。” 当初在濮阳,赤眉军粮食将尽,又不得不走,杨音便极力主张回青州去,被樊徐几个人死命劝住,硬要拉他到长安,如今杨音一说这话,徐宣心里难免有点不舒服。 “丞相、大司农,长安咱们要去,天下咱们要坐,家,当然也要回!” 小皇帝道:“大丈夫漂泊在外,为的是闯天下,求荣华富贵,封妻荫子,如今功不成名不就,惶惶如丧家之犬,焉能回去为乡邻所笑?要我说,这家不回则已,要回咱就风风光光地回去,锦帽貂裘,高车驷马,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杨音一拍大腿,“陛下,您这话说得真是好啊!我杨音有朝一日若能如陛下所言这般荣归故里,死也甘心了。” 皇帝道:“丞相、大司农,若能守住关中,用心经营,以为基业,待天下有变,提兵东向,以十万锐旅,横扫关东,直取青徐,到那时,整个天下都是咱们的,何况一个小小的青州!等到那时,卿等还乡,郡县洒扫以待,父老相携道迎,何其风光也哉!” 刘盆子吃着羊肉,画出一个超级大饼。 杨音道:“陛下,你说得都好,屯田也是长久之策,可是长安城未破,胜负尤未可知,现在就说如何守,为时过早吧?” 皇帝道:“长安城破之容易,守之则难。” “敢问陛下,如何破?如何守?” “先为二卿言守长安之策,拿米来!” 拿米做什么?做沙盘。 有史记载中国最早的沙盘是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制作的,光武帝西征隗嚣的时候出师不利。军队行进到漆县,因为山河险阻,不敢再向前深入。进退两难之际,正好马援来了,就用米在光武帝刘秀面前堆出山川之势,标明各处险隘之处,指示该如何进兵,如何作战。刘秀见了,对战局有了明确的判断,按照马援的分析结果,挥兵直进,顺利地攻灭隗嚣,平定陇右之地。 现在马援的首创要让位给大汉建世皇帝陛下了。 刘盆子用米简单地堆积出了关中的地形。关中号称四塞之地,四塞就是四个雄关,关中四关的说法有几种,在汉朝时还没有潼关,一般是指东函谷关、西大散关、南武关、北萧关,广义的关中是指函谷关以西,狭义的关中就是这四关之内。 从关东进入关中,主要的进攻路线有三条,其中两条赤眉军已经走过,一条是南面的武关,樊崇走的是这条路,也是当年刘邦入关走的路,全是山路,崎岖难行。另一条是最主要的入关道路,也是徐宣率军走过的路,就是由函谷关从东向西,经过狭长的崤函道入关。除了这两条路外,还有一种进入关中的方式,就是从河东之地即现在的山西南部西渡黄河,不需要经过什么关卡便可直扑长安。 刘秀派邓禹从河东渡黄河西进,就是为了长安,刘盆子要田况北上临晋,掺和邓禹和公乘歙的大战,也是为了长安,要守长安,必要夺河东之地,没有河东,长安就是没有窗户的女子闺房,随时被好色者破窗而入,而没有函谷关,那闺房的大门都没有了,各色流氓可以大摇大摆地侵门踏户。 至于东面的函谷关,可说是关中最重要的门户了,出了函谷关便可直奔洛阳城。此时洛阳城还在更始大司马朱鲔等人的控制之下,号称驻扎军队三十万。如果历史不会因为刘盆子的穿越而改变,长安城破后不久,刘秀便会拿下洛阳,之后派征西大将军冯异破函谷关而入,赤眉军的覆灭就不远了。 刘秀进洛阳这事儿实在是捡了个大便宜。当时洛阳城被刘秀军团团围困,随着更始政权覆灭,朱鲔实在等不到援兵,走投无路,只好投降。 可以说,但凡还有一条路走,朱鲔都不会投降,因为他与刘秀有仇,有大仇。 当年绿林军和舂陵军闹内讧,朱鲔作为主谋设计诛杀了刘秀的兄长刘縯。之后刘秀回到洛阳,在更始帝刘玄的眼皮子底下装孙子,惶惶不可终日。朱鲔一直鼓动刘玄除掉刘秀以绝后患,并坚决反对把他放出去镇抚河北,若不是刘玄优柔寡断,刘秀早就没命了。 刘盆子十分庆幸自己前世是个历史爱好者,虽然不像历史学者那么专业,一般的大事件都是清楚记在脑子里的,有了这个先知优势,他可以提前布局,防止某些事件的发生,把局势向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引导。 比如朱鲔与刘秀的这段恩怨就大有可利用之处,如果刘盆子能在洛阳附近保持军事存在,给洛阳城留一道豁口,给朱鲔多一种选择,历史很有可能会发生改变。 刘盆子很急,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历史到了一个最紧要的关口,如果让刘秀占了函谷关,冯异按照历史进程破关而入,那关中将继续混战,那还屯的什么田?他刘盆子就将成为第一个失败的穿越者,永远钉在大起点的耻辱柱上。 此时他的主要战略就是拿下长安,平定关中,屯田积谷,养士卒百姓,同时向东守住函谷关,窥视洛阳,向北守住黄河一线,伺机进入河东,等待实力提升,再东出洛阳,进图天下。 羊肉火锅吃完,刘盆子的沙盘课也上得差不多了。 99.梦中说梦 徐宣、杨音听了一节战略军事课程,都有些目瞪口呆。 也怪不得他们吃惊,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一直都是放牛为生,没离开过赤眉军,却把地图摆得清清楚楚,军事战略讲得头头是道。他哪来的这番见识?如何做到心知天下大势? 赤眉军首领讲战略不行,大势更是不懂,可都是战场上的老司机,从东海到关中,这一路过来何止万里,小皇帝说的对不对,他们心里是很清楚的。 这一阵子刘盆子闹得很欢,从无到有折腾出了自己的一股势力,两个人也暗自承认皇帝聪明能干,可是他们还是没想到,皇帝不只是有本事,而且是有大本事、大志向,他不只是盯着郑县,甚至不满足于长安,而是整个关中,甚至窥视着全天下。 徐宣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您一向在军中牧牛,是如何知道关中地理,又如何得知天下大势的?” 杨音道:“陛下莫非招揽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才,得到了高人指点?” 刘盆子微微一笑,说道:“朕确实得到了指点,却不是这世上的高人。” 他微笑地看着面前两个人吃惊的表情,稍停了停才说道:“不瞒二卿,朕当初从山上滚落,生死悬于一线,一缕残念悠悠,无所归依,忽地便见到一人,头戴王冠,身穿锦袍,英姿勃发,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王霸之气。朕便问他的来历,那人言道,他乃是朕的先祖,大汉之城阳景王,朕忙跪拜于地,请其指点迷津。先祖言道,当年他本当为大汉之皇帝,奈何时运未到,失之交臂。但吾之一系汉家血脉本当有天下,虽几世屈居侯位,但天命终不能改,却不想应到了朕的身上。” 杨音眼睛瞪得溜圆,失口道:“果真如此?” 徐宣立刻说道:“天命之事,陛下岂能妄言?” 对剿灭诸吕、兴复汉室立过大功的朱虚侯刘章,青州人一向为他鸣不平,认为他当时应该成为天子,即便后来受封为城阳王,依旧是受了委屈。百姓对其抱以同情之心,以致于后来奉之为神,累世祭祀,城阳景王的庙宇到处都是。 这么多年流传下来,对神的信仰和敬畏已是根深蒂固。刘盆子一拿这个说事儿,立即显得格外真实,一开口便让徐杨二人信了三分。 “先祖要朕顺天意而为,勿失良机。朕先还不愿为帝,奈何此事早有定数,朕不敢违逆天命,因此清醒之后,便离了牛马厩,搬至行宫,行皇帝之事,之后或许是得了先祖庇佑,诸事皆顺。其实,开始时朕也有些半信半疑,此事亦真亦幻,不知真假,或许只是朕心有所感,作了个梦而已,不过从那之后,朕便自觉变了个人一般,胸中忽然有了诸般韬略,天下大势,仿佛自动进了这里。”刘盆子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朕曾反复思量,却越想越是糊涂,对此事记得也不太真切,好像是有过又好像是没有,因此十分苦恼。大概这是我思念先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凑巧而已。卿等皆有识之士,你们说此事可能当真?”刘盆子满脸的疑惑,带着几分苦恼。 这才是最高级的撒谎吹牛B,这些神秘之事,必须要带着层纱,亦真亦假,似梦似幻,若是说得太确定反而显得失真,让人怀疑,现在皇帝陛下一脸疑惑,好像自己也颇为怀疑,立时便显得此事十分地可信。 二人立即避席跪拜,杨音道:“请陛下慎言,莫使神明不快。天命之事,当然是真,焉能疑虑?” 徐宣道:“陛下顺天应命,实乃真命之主,臣等漂泊四海,无所归依,得遇陛下,实乃平生幸事,臣等愿追随陛下建功立业,唯陛下马首是瞻。” 皇帝扶起他们,说道:“君臣同心,何愁大事不成。” 杨音小心问道:“陛下,城阳景王可还有别的话?” 皇帝道:“先祖感念百姓香火之情,叮嘱朕善待天下百姓,并曾说过,汉室名为复兴,实不下于开国之功,须各位良臣辅弼,功不止于封侯,当为重臣设庙,使其永享奉祀。” 这个饼画得太大了,以樊崇、徐宣等人的地位,刘盆子入长安坐稳皇位之后,封侯是必须的,搞不好还得封王,这些都不会太出人意料,但是设庙祭奠这个就有些超乎想像了,古人迷信,极为重视死后待遇,能让自己死后入庙,永享香火,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刘盆子不信徐宣和杨音会毫不动心。 托梦这一出是他临时想出来忽悠人的,没想到却相当有效,徐宣和杨音都有些信了,因为不如此,便不能解释那个原本上不得台面的小皇帝为何突然发生巨大变化,有了种种超人的才能。 做梦这事儿谁也无法辨别真伪,以古人的迷信,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他们信神信祖宗,谁也不会拿自己的先人来胡乱说事儿。哪里想得到刘盆子是个不信鬼神、不信祖宗的现代人,这些瞎话他说出来毫无压力。 他随口说了个梦,勉强把自己穿越这事儿圆上了。 刘盆子想起军中有一个号称灵验的巫祝,据说是他把自己的魂叫回来的。他决定以后要把这个人带在身边,有事时拿出来利用一下。 忽悠住了这两人,其余的事便可以商量了,两人看向他的眼神都敬畏了许多,对于皇帝的建议开始慎重考虑。 杨音当即表示赞成皇帝关于守住函谷关、东窥洛阳的战略,并且提供了一个极有价值的情报。 当初赤眉军进入关中的时候是兵分两路,樊崇、逄安走武关,自南向北,徐宣和杨音走陆浑关,自东向西通过狭长的崤函道,两路兵马在弘农会合。 徐杨一路在行进到陆浑关时,有一万多名士卒不愿再向西,而是想找机会掉头向东,回到青州家乡,这些人由一个姓武的从事率领,自愿留在了陆浑关。还有一些暂时不能行动的伤兵,也没有随大军西进,杨音粗略估算,赤眉军留在陆浑关的人数将近两万。 武从事是杨音的老部下,但是大部队西进以来,陆浑关孤悬关外,也不知他此时是东去了,还是依旧留在当地。杨音是个实在人,立即表示要派人随夏阳一道东去,联络武从事,命他归入征东将军麾下,若是这事儿能成,平空多了两万部下,对夏阳来说会是极大的助力。 这是个意外的惊喜,夏阳若能一路向东,收罗西进时掉队的赤眉军卒,不断壮大自已,然后守住关中门户函谷关,派人联络陆浑关的武从事,双方互为犄角,站稳脚跟后进图宜阳,那会是一个非常有利的局面。 杨音还提到京师仓中有一部分种子,可用于屯田,刘盆子大喜过望,本来他还想通过孙八达外购一些种子,但是现在道路不通,暂时无法贸易,如果京师仓能提供良种,自然是雪中送炭。 但作为大司农,杨音还是担心京师仓粮食不足。 皇帝立即承诺,收到多少种子,便会以两倍之数的粮食回补京师仓,这下杨音高兴了,连方才暗暗嫌他多嘴的徐宣也满意了。种子在赤眉军仓中就和粮食一样,说吃就吃,能换来两倍的粮食当然是划算的。 可最划算的还是皇帝陛下,因为在市场上种子往往比粮食贵上几倍,他用两倍价钱换得,已经是占了大便宜,所以必须把这事儿立即定下来,免得日后再有反复。 对于夏阳弘农太守的任命,徐宣一直有些抵触,以他原来的心思,是绝对不会让夏阳进入弘农县城的。可皇帝的梦一说出来,徐宣也不敢太过违逆他了。而且弘农的两个营已多次请求西进,想去富庶的大长安捞些油水,徐宣一直不允,以至于两个将军都表示不满。 此时皇帝一开口,徐宣就坡下驴,也做出了姿态,请求陛下将弘农两营调离弘农县,并立即提议让这两营进至华阴,守护京师仓,皇帝明白这是个交换,立即允诺。 徐宣这一手表示他仍旧有所保留,虽然让出了弘农县,却还是将华阴握在手里,相当于让夏阳突前去抵挡关东的兵锋,而他则控制夏阳身后的京师仓,把粮草握在自已手中,相当于握着夏阳军队的命脉。 皇帝立即表示东征军的粮食要京师仓来提供,你让马儿跑,也得让马儿吃草吧?徐宣说了半天粮草不足之类的废话,最后在一番遮遮掩掩的讨价还价之后,同意为征东将军提供三万石军粮。 皇帝对此大体满意,有这三万石军粮,再薅一薅弘农郡豪强的羊毛,夏阳可以撑上好一阵子了。皇帝希望他能撑到自己彻底掌握赤眉军,樊崇、徐宣等人再不敢跟他讨价还价的时候。等到那时京师仓都是他的,夏阳再不用担心被人掐断粮食供应。 至此东线基本安排妥当,至于南面武关一线,当时并未留人防守,不知现在境况如何,刘盆子暗骂樊崇短视,毫无长远打算,却也因觉得路远难行,粮草无法运送而暂时作罢,况且在他的印象中,赤眉军占据长安之后,并没有在武关一线受到过什么攻击。 三个人谈到半夜才散,小皇帝回到宫中的时候,刘茂和罗由还在等他,皇帝只打着哈欠说了声:“丞相府的羊肉真好吃。”便钻进屋里呼呼大睡去了。 丞相徐宣没那么心大,在皇帝走后久久睡不着觉,琢磨着皇帝说过的每一句话,尤其是最后,当杨音问他:“陛下,如何守长安您说清楚了,那么如何才能攻下长安呢?”小皇帝只说了一句:“等朕亲征长安,卿等便知!” 徐宣心道:“若真能如他所言,两月内进入长安,恐怕这个城阳景王托梦之说便是确有其事,我当倾心投效,奉他为真正的大汉之主。” 他已经忘记了,仅仅在半天之前,他还下决心要怂恿着樊崇换人。 100.种田老手 小皇帝以朝会扩大了自己的影响力,又深夜探病,以一个梦忽悠住了徐宣,一力为进兵长安做着准备。 早晨一起床,死太监牛头便来报告,泰山将军崔老实大清早就来了,已等候多时了。 皇帝微微一笑,看来昨天的朝会震慑到了泰山将军,现在他知道来皇帝这间庙里烧香了。 小皇帝边洗漱边简单地接待了崔老实,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与这些人打交道,有时候就是要保持一个高冷的逼格,绝不能上赶着,否则免不了被人看轻。 尽管皇帝不冷不热,泰山将军的态度却极为恭敬,他对大汉皇帝陛下颂扬不已,说自己已千叮咛万嘱咐了王二楞子,一定要忠心事主,好好为皇帝陛下办差。说得好像不是皇帝挖了他的墙角,而是他泰山将军主动把能征惯战的第一猛将送到皇帝麾下效命。 泰山将军表示要为皇帝效犬马之劳,请皇帝任意驱使,不必客气,皇帝也当真不客气,当即要泰山营支援抚民营一些粮种,泰山将军满口答应,当即表示回营去收拾,再不让那些小兔崽子把粮种随便吃掉。 皇帝拍着他的肩膀说道:“老崔啊,朕知道你的忠心,以后好好干,争取再立新功,朕不会亏待了你们父子。” 打发了泰山将军,早饭正好端了上来,皇帝刚喝了口粥,死太监牛头又来报告,南城将军曹金来了。 今天来烧香的特别多,可见这个朝会开得多么成功。 曹金见到皇帝就说道:“陛下,臣,臣不想去长安了,臣也想留下来屯田,还请陛下准许。” 刘盆子很奇怪,放下碗问道:“曹将军,你怎么想去屯田了?” “陛下,臣是个老庄稼把式啊!”曹金打开了话匣子,“臣父便是曾是乡里的力田,深明耕作之法,臣家中只有臣一子,因男丁少,田亦不多,邻家有田七十亩,臣家只有三十亩,而每年秋收之时,臣家的收成却一点也不比邻家少!” “哦?”皇帝来了兴趣,“那你说说,你们家的田是怎么种的?” “陛下,若要多产粮,不外乎选种、和土、积肥、除草、务泽,选种之时,将粮种置于盐水之中,上浮者为中空之种,不可用于耕种,下沉者重实,多为好种。积肥时,须掘深坑,将人畜粪便积于其中,经日晒受热,制成熟粪。陛下,您进食时愿吃熟食,庄稼也是一样,愿意吃熟的啊!” 刘盆子正在喝粥,听了这话,噗地一声将口中的粥全部吐掉,挥手道:“好了,好了,朕知道你会种田了,可是抚民营已有三万人军屯,人数不少了,南城营一万人,让朕往何处安置?” “陛下不是任用了弘农太守,要经营弘农郡么?臣愿向东,去弘农屯田。” 弘农郡尚未平定,所以以前未考虑在弘农大规模屯田,但是经昨夜一番商量,皇帝觉得夏阳抚定弘农应该不成问题,那么让曹金带南城营去弘农屯田也是可行的了。 曹金去屯田不是忽发奇想,他们家好几代都是乡里的力田,种田的本事是祖传的,而他更是个热爱种田的人。每到一处,只要不打仗,他总想鼓捣着种点什么,庄稼、蔬菜,不拘是什么。南城营也是上行下效,其营中的环境可说是全军最环保的,在每座帐篷周围,都有零星的作物,一块一块绿油油的,因为多产蔬菜,他们营里的伙食也相对比较丰富,邻近的营总有人偷偷溜进去偷菜,以致于经常起冲突。 赤眉军东跑西跑,不在一地长久停留,让曹金的特长无从发挥。昨天听陛下说要屯田,曹金回去便睡不着了,足足想了一夜。南城营属于万人以下的小营,战斗力当然不及泰山等大营,因此他在军中也不太受重视。如果随大军去长安,打仗立功轮不上他,入城劫掠也得排在别人后头,他又何必跟着去垫底呢?还不如留下来种田,不用上阵流血,兄弟们能保全性命。况且陛下对屯田如此重视,还明确表示田种得好,多产粮食也是大功一件,这更让曹金无比心动。 论打仗他南城营不行,论种田,从土里刨食,他曹金服过谁? 他一大早就跑去找了老领导杨音,把自己的想法一说,杨音是屯田的坚决支持者,见有将军想带兵种田,当即表示赞成,曹金这才跑到宫里,向小皇帝请命。 见皇帝有点迟疑,曹金急道:“陛下,说起喂养牲口,臣不及抚民将军,说起种田,臣愿和抚民营比试比试!” 皇帝笑道:“这事儿好是好,可朕已将弘农之事尽委于征东将军,而你是南城将军,与他一样也是将军,你若去弘农,须受征东将军节制,你可愿意?” 曹金毫不迟疑地答道:“臣愿意!” 三十营的时候他就排在后头,被二十多个将军压着,如今只被一个压,曹金觉得不要太轻松。 “那好,郑县正好有弘农来的饥民一万余人,你带他们一道回乡种田,将他们妥善安置,有田者令其回去种田,无田者便并入你南城营,一起寻地耕种。弘农郡军屯与民屯之事,都交由征东将军和你一体处置。” 曹金赶紧领命,心里觉得这步棋走对了,皇帝答应把弘农郡无地的流民并入南城营,南城营怎么也能扩充几千人,人多了,自己这个将军的地位便立刻提高了。 皇帝又道:“如今要紧的是安排秋收,今年弘农战乱,田地践踏,收成定是不如往年,你要带他们好好收割,多积粮食。秋收之后,立即平整田地,准备种植宿麦。在秋粮下来之前,一定要赈济灾民,不要使他们饿死了。” 宿麦便是冬小麦,秋收播种,春天收获,之后紧接着可以种植玉米、高粱或者大豆,汉朝时没有玉米,但是有菽和黍,也就是大豆和高梁,可以和宿麦进行轮作。 曹金道:“陛下放心,臣定不负陛下所托,好好种田,让百姓都有饭吃。” “朕再予你赈灾粮一万石,虽有不足,你自己再想想办法吧!” “谢陛下,臣营中还有余粮,还有,大司农也答应了,会从京师仓中给臣补贴些粮草,您放心,不只是我南城营,便是弘农的百姓,臣也绝不让他们挨饿。” 刘盆子心中一动,让曹金去弘农应该不会错,弘农经过战乱,人口逃散,想必闲田也不少,这两万多人过去,可能并不需要开垦新田,省时省力。而且曹金是杨音的亲信,杨音管理着京师仓,若是夏阳缺粮,可让这曹金去找老领导讨要,可比夏阳去强多了。 若说泰山将军崔老实只是有了为皇帝效命的姿态,那么曹金可是实打实地带着南城营来投效的,这可是全军头一份,刘侠卿虽也是将军,可是并没有人马,南城营虽小,也有近万人,这一下子大大加强了皇帝一系的力量,也为其他各营树立了新的榜样。 当然这一切多亏了杨音权力欲没有那么强,他若是紧抓着南城营不放,想必曹金也不敢贸然来投。 “若是陆浑关的兄弟们尚在,青壮的留在关外随征东将军据守,老弱者便让他们随你种田吧!”皇帝拍着曹金的肩膀道:“南城将军,努力!” 皇帝的碗刚放下,濮阳将军芳丹来了,芳丹与那些大老粗的将军们不一样,他可说是世家子弟,家世源远流长。 芳姓本源于姬姓,出自西周后期周宣王时大夫姬方叔之后,这一姓发源于新丰,名望卓著,他祖上这一支先是被周宣王封在洛邑,后来不知是哪一世辗转到了濮阳,后来便以芳为姓,世代相传。 因为这个周王室的出身,他虽然带着濮阳万余人追随樊崇,却一直不是那么心甘情愿。芳丹一直自矜于身世,与其他低贱出身的将领们多少有些格格不入,这也使他在赤眉军中多少有些孤立。 芳丹今天过来,也是因为看到了小皇帝的潜力,抓紧时间来套个近乎,表表忠心。刘盆子知道他的情况,早就认定他是个可争取的对象,立即对他大加抚慰。 至此,除了南城营已全心投靠之后,泰山营和濮阳营也已表示出了倾向,只有徐宣的亲信容丘营和临沂营没有什么表示,皇帝也不介意,只要搞定了他们的BOSS徐大丞相,这些人自然也会自动变为皇帝的力量。 至于卫士营,早在皇帝征豪强之时,便已被修理得差不多了,只是诸葛稚虽然认可皇帝的能力,奈何他是樊崇的卫士出身,最亲近的还是樊大头领,绝不会轻易对皇帝效忠。 不过从目前看来,郑县的力量对比已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抚民营、龙骧营、鹰扬营三个皇帝直属营,加上新投效的南城营,其力量已足可于其他诸营抗衡,何况还有摇摆不定的泰山和濮阳两营,樊徐两人的铁杆力量只剩下卫士营、临沂营和容丘营了。 皇帝并没有沾沾自喜,他的眼光没有局限在郑县,而是投向西方,那个伟大的帝都正等着他去征服。 101.青春萌动 皇帝回郑县后,由刘茂主持,羽林军进行了一次招兵,既面向各营,也面向民间。这一下子点爆了郑县民众和外地饥民的参军热情,皇帝亲军的招牌太有诱惑力了,又不用粮食和布匹,又有干饭吃,又有新衣服穿,傻子才不报名。 几乎所有十四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少年都报名参军,甚至有人谎报年龄,征兵的人群里,随时可见胡子拉茬的壮汉,满脸褶子的大爷。 负责征兵的军士问道:“你多大了?” 大爷捏着嗓子道:“十五。” “来人,拖下去打他二十军棍,我让你十五,你他妈的五十都不止吧?是不是嫌我们太闲了来添乱?大家看看,敢扰乱招兵,就是这个下场。” 二十棍子打下去,招兵队伍短了一半,不过仍有一万好几千人报名,经过初步筛选,留下了九千人,分别编入龙骧营和鹰扬营中,成为“比羽林郎”。 “比羽林郎”是为了与羽林郎有所区别才设置的,凡是付了钱进来的,就是正儿八经的“羽林郎”,没有付钱进来的就是“比羽林郎”,相当于现在的公务员和“参公”,二者在身份和地位上有差别,不过至少从目前看来,吃穿用度都是一样的。 这次的新兵绝大多数都是“比羽林郎”,如果皇帝陛下不是有了粮草,腰杆子硬了,是绝对不敢一下子招这么多不带粮食只带嘴巴来的大头兵的。 皇帝出征一次,平定杨树坞和石里坞,得到粮草数万石,一战消灭更始军两万,夺得军资无数,再加上各地豪强奉献,总共搜刮到的粮食有十几万石,靠着这些粮食,刘盆子抓紧时间扩充实力。 羽林军变化比较大,龙骧营人数达到一万两千人,分成了三部,屯骑校尉孙易和虎贲校尉王猛各领一支材官步兵部队,斩马队也归入了孙易部,还一支便是越骑校尉刘彪的骑卒部队,如今这支骑兵部队已扩充到了一千五百人,可以说是龙骧营的王牌战力。 鹰扬营有一万人,共编成了四个曲,为了以老带新,刘茂将第一期军训的老部下王虎和崔秀要了过去,两个人都直接提拔为曲长,应该说这个升迁速度已经是超级快了,王虎二话不说就应了下来,可是崔秀却着实犹豫了一番,因为如果留在龙骧营的话,他也可升为曲长。 龙骧营是皇帝直属,貌似比鹰扬营更有前途一些,可是在那儿当曲长,直接上司是三个校尉,而现在的上司却是将军刘茂,这样来看,鹰扬营的曲长似乎高了半级,而鹰扬营看样子早晚也会像龙骧营一样分成几部,曲长很可能升级为校尉,经过一番权衡,崔秀还是选择了鹰扬营。 另外两个曲长的人选出人意料,两人都不是赤眉军的人,一个是田况的第三子田无忌,原来在羽林军中任队率,在驻马坡一战中表现出色,被刘茂看中;另一个是由鹰扬校尉罗由推荐,刘茂亲自面试过的郑县儒生张允。原沈阳县尉穆弘也来投奔,被刘茂任命为屯长。 穆弘本来是个大孝子,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自己的祖父穆老头,可等他当上了县尉,一下子在县里变得炙手可热起来,竟有人主动上门,给这老爷俩提亲。青春少年穆弘不为所动,他的祖父穆老头却突然老房子着火,焕发了一生中不知道第几个春天,没几天就娶了个妙龄女子进门。与后世沉迷于手游的现代人不同,现在穆老头再也不用玩手游了,人家玩起了“一树梨花压海棠”的游戏,乐此不疲。 穆弘看祖父有人照顾,又实在受不了和那个年轻的祖母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尴尬,就直接找到皇帝陛下,要随他去南征北战,建功立业。 皇帝陛下很喜欢穆弘,和他谈了许久,让小班登一度怀疑“皇帝喜欢老的”的传言正确与否。交谈过后,皇帝直接把穆弘推荐给二哥刘茂,以他为屯长,主要负责训练神射手。 羽林军两个营整编完毕,共有战斗人员两万余人,翟兴带领羽林后勤大队三千人,为两个营运送军资,牛得草继续掌管皇帝陛下的贴身卫队,如今这个卫队也扩充到了三百人。 龙骧营以老兵为主,战斗力相对较强,鹰扬营以新兵为主,战斗力未知。但是从战斗热情上来说,两营不相上下。 眼看着羽林军正处于大发展的阶段,只要有真本事,升官的机会比比皆是。大家都幻想着建立功勋,像王虎一般实现官职几连跳,或者像田无忌一般从队率直升曲长。 除了求功利的上进之心外,青春少年们的春心也都在蠢蠢萌动。比如刚和尚衣库总管巧妹见过面的羽林军翟大队长,此时的心情一定是桃色的。 翟兴咧着嘴出了尚衣库大门,八哥又追着跑了出来,“姊夫,姊夫,千万别忘了,下次羽林军训练一定要喊我去看!” “忘不了,冲你这声姊夫也忘不了!” “羽林军什么时候招八岁的兵也记得告诉我!” “那我可不一定记得住,除非你多喊几声姊夫。” “姊夫,好姊夫,等我再长大点,一定要带我进羽林军啊!” 翟兴负责羽林军后勤,因为军服的事与尚衣库有些往来,所以常常往尚衣库跑,可他跑得未免太频繁了一些,几乎是有空就来,一天跑三四趟是常事,每次都要找巧妹商量事情,搞得巧妹不胜其烦,只好拉钱婆来做挡箭牌。 钱婆一向把巧妹视作儿子钱有的未来媳妇儿,非常乐意做这个挡箭牌,之后凡是翟兴来问什么事儿,都是钱婆出面回话。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少年对上荤素不忌的四十岁大妈,翟兴被调戏得死去活来,好几天没敢登尚衣库的门儿。 可巧妹只消停了几天,翟兴又卷土重来,这次他把目标瞄向了巧妹的弟弟八哥。 一个八岁的男孩儿,正是喜欢追着大哥哥跑的年纪,翟兴又是有备而来,投其所好,八哥立即上套了。他每天跟在翟兴屁股后头,跟着他到处运送军资,去赈灾现场看热闹,看羽林军训练,偷偷看小皇帝射箭。这些都成了他和一帮小伙伴们吹牛的资本,所有的孩子都羡慕八哥比他们有见识。 八哥玩得不亦乐乎,吃饭时也不见踪影,巧妹免不了四处寻找,五次倒是有四次都在翟兴处找到。 因为这个,翟兴又得以有机会和巧妹见面,可是见了面他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明明很想见,见了却又说不上几句话,把个翟兴急得抓耳挠腮。 好在他有八哥这个小探子,把巧妹的日常举动都一五一十地向翟兴汇报,因此凡是巧妹有什么需要,不用吱声,第二天翟兴一准儿给送来,这为他在巧妹那儿加了不少的分。 一回生二回熟,如今翟兴对着巧妹已不再那么窘迫,他甚至开始叫八哥叫他姊夫,虽然不敢当着巧妹的面,只是背地里叫,也能让翟兴乐上一阵子了。 这几天每天都有粮草押运到郑县,皇帝的内库被塞得满满当当,王猛也从平顶坞回到了郑县。 这个准新郎看着好像没那么开心,几个狐朋狗友为他接风,大家一追问,才知道相亲当天竟弄了一场乌龙,胡狗子见到的两个侍女都不是乌家的女儿。 “好你个胡狗子,狗眼看错了人,害我要娶一个男人婆!”王猛愤愤地道。 胡狗子一脸不解,“不是说站在乌夫人身后的吗?那两个女子都漂亮,哪个也不像是男人婆呀?” “是站在乌夫人身后,可不是那两个女子,而是两个男子中的一个!” 胡狗子噗地一声,把嘴里的水都吐了出来,之后强抑住连声的咳嗽,问道:“什么?你的老婆是男人?” “什么男人!是她假扮成男人!” 原来当天乌春的女儿换上了男装,假做侍者站在母亲身后相看了王猛,并一眼看中。而刘盆子众人根本就没往那两个男人身上去想。 胡狗子的脑袋相当于自动人脸识别系统,对于相貌的辨别力和记忆力都极为惊人,事隔数日,他仍旧记得当时在场的人,他问道:“是哪一个男人,可是那个尖脸瘦弱的?” 在他看来,那个尖脸的从相貌上看比较符合女人假扮这个设定,可是王猛却摇了摇头。 胡狗子的眼睛立即睁大了,“难道是右边站着的那个?身材挺魁梧的,长着一张大方脸?” 王猛不说话了,只埋下头去,大口大口地吃着羊肉,好像要把愤怒都发泄到那根羊腿上。 胡狗子想到那个壮实的方脸娘子,想笑又不敢笑,憋了半天,才说道:“其实乌家女儿五官长得挺像她娘亲,就是脸型随了父亲。” “不对,不只是脸型随乌春!” 王猛恨恨地道:“胸也随了他!” 羽林少年们开始了青春萌动,有的遇人不淑,愤愤不平,有的蠢蠢欲动,酝酿着下一步的勾引,这一切都被一道圣旨打断了。 皇帝下旨,三天后要亲征长安,龙骧营、鹰扬营、卫士营、泰山营、临沂营、濮阳营、容丘营随驾,一同出发。 屯骑校尉孙易奉命率龙骧营第一部五千人作为大军前锋,提前一天出发,同时出发的还有临沂将军贺长年率领的临沂营。 皇帝陛下终于迈出了走向长安的第一步。 102.主力偏师 一只数千人的军队行进在山野小路上,蜿蜒向前,仿佛一只移动的手臂,指向前方远远的城郭。 屯骑校尉孙易坐在马上,眺望着远处的原野,用马鞭遥遥指道:“那是什么地方?” “回禀校尉,前方是下邽县城。” 大块头娘炮孟愤是龙骧营屯骑校尉部一曲曲长公孙准的副手,到了他这个级别,行军时完全可以骑马了,但此时他却推着辆弩车行进在小路上,一路不停地喊着:“当心,不要碰了人家的大宝贝!” 他所说的大宝贝就是队中唯一的大黄三连弩了,郑县武库里总共只有两具,后来在驻马坡之战中又缴获了三具,全军一共五具,屯骑校尉部中只有一具。这可是孟愤的大宝贝,磕不得碰不得,从来不舍得交给别人,便是行军也是自已推着。 他放下了弩车,直起了腰,将硕大的大脚前伸,努着嘴道:“连着走了两天小路,人家的脚都起泡了,这下总算可以进城歇歇了。” 孙易道:“怎么?还在为走不了大路生气?” “我不生气,我生什么气?人家临沂营是大营,当然要走大路,咱们龙骧营虽然是皇帝亲军,可是是小营,小营就得走小路。”孟愤说着不生气,厚嘴唇却不由自主撅上了天,嗓门也不知不觉地高了起来。 身边的士兵听了,个个面露不平之色,要不是军纪严明,早就有人跳起来大骂了。 说起这事儿就让人窝火,大军出发前,临沂将军贺长年派人来知会孙易,使者说道:“临沂将军命屯骑校尉在临沂营之后半日出发,为临沂营之踵军。” 孙易回答道:“我得到的旨意是即刻出发,为大军兴军前锋,没有为别营踵军的道理,陛下也没有命令我军受临沂将军节制,故临沂将军的要求,孙某不能满足。” 使者被打发回去不久又回来了,还是那副趾高气扬的派头,说道:“临沂将军有令,临沂营有万五千人,孙校尉有五千人,为免两军同路拥挤,贻误军机,应分道而行,临沂营为主力,沿大路前行,龙骧营为偏师,应走小路。” 使者话音刚落,突然哎呀一声,脑袋向后一仰,差点摔了个跟头,刚才还算整齐的发髻零乱地散落下来,蓬乱的发髻上端端正正地插着一枝箭。 一曲曲长公孙准放下手中的弓,面不改色地道:“要是你再说一声临沂将军有令,或者再说我军是偏师,这箭便会向下半尺,射进你的嘴里!” 使者吓得脸都白了,一句话也没再多说,掉头就跑,回去向临沂将军复命去了。 公孙曲长的神箭让人拍手称快,可是令大家沮丧的是,孙校尉依旧带队走上了西进的小路。 向西通往长安的大道是汉时的“国道”,黄土路面,宽阔平坦,十人并行毫无压力,若是龙骧营走在这种路面上,必定会走出整齐的队列,显出羽林军的军威。 可是就像世上好白菜大多被猪拱了一样,这么好的路却被临沂营糟蹋了。 这是典型的赤眉军搬家式行军,将士们拖家带口,大包小裹,路上是各种车辆,骡车、马车、单人推的鹿车,什么车都有,仿佛后世的车展,车上面堆着小山似的行李,坐在高高的行李上抱着孩子的女人便成了车模。 人们一路吆喝着,让前面的人让路,不时有人不小心磕碰到了,便开始互相谩骂,大打出手,行军的速度自是不用提了。 最前面是数千青壮开路,个个拿着武器,敞着上衣,露出这些天趴在营里吃喝出来的肥肉,他们走路都是横着膀子乱晃,完全不成队列,不像是军队行军,倒像是地痞流氓相约去打群架。 这副军容让龙骧营将士鄙夷不止,可不管怎么说,人家走的是大路,比他们走的荒野小路强得太多了。 小路十分狭窄,或者根本没什么道路,地面坑洼不平,杂草从生,将士们经常要下来拉马推车,这在酷热的夏天尤其耗费体力,自从上路,将士们身上的汗就没干过。 尤其是孟愤,一路推着他的大宝贝,即便在大路上这也是个力气活,更别说在这坑坑洼洼的小路上。 孟大娘子气得要命,时不时地向着马上的孙校尉翻几个白眼,再莫名其妙地娇哼几声,以表达他的不满。这种温柔的表达毫无作用,受到了孙校尉完全的忽视。 将士们心中都有怨气,又慑于军纪,不敢公开反抗,只能偷偷地抱怨。 唯有公孙准一直在埋头走路,从来没有表达过一丝一毫的不满,好像受了曲长的感染,他的部下也都默然无语,保持着严整的军姿。 孟愤不敢违抗校尉的命令,却对着公孙准抱怨,可对于公孙曲长这种闷骚的货来说,对他说话比对着一个树洞强不了多少。得不到回应的孟大娘子娇嗔不已,不过等他说到第四遍时,公孙准终于开口了,“我等是行军,不是游玩,行军打仗,什么路走不得?你就当这是山间拉练吧!” 羽林军训练时经常搞山中拉练,那是每个羽林郎的噩梦。山路比这种小路还要崎岖难行,极为耗费体力,每次拉练都把大家累得够呛。 可让将士们不平的不只是路况,更是心理上的不平衡,被临沂营如此欺压,却丝毫也不反抗,所有人都感觉心理受到了伤害,连喘气都觉得不太顺畅。 不过任他们怎么说怎么想,孙易却都当作没看见。 他出来之前,皇帝对他有过交待,为大军开路干的是脏活累活,要预先清除路上遇到的敌人,排除可能遇到的障碍,万事以稳妥为先。一路上要注意树立汉军的形象,安抚百姓,争取潜在的支持力量,行军时尽量避开快要成熟的庄稼,现在少踩坏一点,以后他们就能多吃一点。 皇帝陛下关注粮食问题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以至于刘彪背地里总是叫他“屯田皇帝”,羽林军将领虽然对皇帝忠心不二,可是对于种田大多有些不以为然,几次的筹粮经历让他们产生了粮食很容易得到的错觉。实在没吃的了,就再打几座坞壁,多打打豪强的秋风好了。 孙易却对皇帝的做法十分赞同,百姓是大汉的根,粮食是百姓的命。要不是没粮,他也不会离开濮阳老家,跟着一群强盗大老远地跑到关中来。 至于两军并行,这是很寻常的操作,两军保持一定距离,齐头并进,有利于在更大的范围内搜索并发现潜在敌人。他们这个前锋并不追求行军速度,又不是前方战事吃紧,需要增援,两支军队按照正常速度推过去就是。 临沂营人多,正常来说也应该让他们走大路,以他们搬家似的行军方式,要是走小路不一定得踩坏多少庄稼。再说了,大路上遇到敌军的概率要远远高过小路,临沂将军抢了大路占了便宜,说不定是抢了那些脏活累活。 孙易压着队伍,专往野地里走,尽量避开农田,与大路保持十余里的距离,一路上遇到了坑坑洼洼,就让士兵们简单地填埋一下,为后续大军平整路面。 果不出他所料,第一天的黄昏时分,临沂营遇到了第一支敌军,只有数百人,被他们打群架似地一拥而上就冲得七零八落,战斗持续了不到一刻钟,临沂营损折了七八个士兵。贺长年派人来耀武扬威一番,说是取得了一场“大捷”。 孙易预计,随着战场越来越近,临沂将军还会取得一场又一场的“大捷”,积少成多,恐怕也要有上百的伤亡。贺长年不在乎士卒的性命,孙易可舍不得,一百伤亡也是伤亡,龙骧营的每一个士卒都是他辛苦训练出来的精兵,也是朝夕相处的兄弟,最好一个也不要损失。 行军的第二天到了下邽县城,离城二十里,贺长年便派了人过来,使者再不敢说临沂将军有令,而是客气地说道:“城内狭小,临沂将军的意思是我临沂营大军入城,请孙校尉在城外驻扎。” 这句话像是捅了马蜂窝,将领们憋了一肚子的气,此时都发了出来,几个人跳起来要揍使者,孟大娘子更是扭着身子上前,想来个老鹰抓小鸡,却被孙易制止了。 孙校尉道:“你回去告诉临沂将军,就依他说的,龙骧营今晚在城外驻扎。” 这句话一出口,把孟大娘子气得兰花指都颤抖了,指着自己的上司:“你,你” 孙易道:“孟愤,你想违抗军令吗?” 孟愤一跺脚,“你,你说的都对,末将遵令好了啦!” 羽林军令行禁止,就算有再大的怨气,将领们也不敢抗命,只好在城北十里选定营址,立栅栏,埋锅造饭,准备扎营过夜。 只是过一夜,并不需要深挖壕沟、不设重栅,可这毕竟离战场不远,该有的防护措施还是要有的,士卒们忙乱了一阵子,将营盘扎定,正好饭也做好了。 等到大家端着热腾腾的米饭,刚吃了几口,忽然有斥候来报:“下邽城中有敌军,临沂营正在攻城。” 103.夜攻下邽 下邽县是比照天水的上邽县而设置的,当年秦武公攻灭陇西邽戎,在当地置邽县后改名为上邽,又将一部分邽戎之民内迁,设下邽县进行安置。因此下邽人是戎狄后裔,虽然几百年来不断地混血,被汉人慢慢同化,但是血脉中的戎人成分仍在,民众好武,私斗成风。这样一个高武力值的县,在后世却出了一个名震天下的人,那就是北宋名相寇准。 樊崇大军西进长安时路过下邽,大肆劫掠了一番,下邽人无力抵抗,只好当起了缩头乌龟。好在樊崇念着长安,急于行军,只在城内住了一夜便出发了,下邽并没有像赤眉军常驻的郑县被折磨得那么惨。 大军一走,下邽人痛定思痛,决定在乱世中自救,在当地豪强的倡导下,自发组织了一支武装力量,闭城自守。 临沂营这一路行军,见到个村子都要去骚扰折腾一下,本想到了县城,肯定有不少油水,摩拳擦掌地要进去劫掠一番,没料到刚到城下,就挨了一阵箭雨,死伤了十几个人,贺长年大怒,立即下令攻城。 上一次赤眉军过境,下邽人受到了凌虐,知道放这些人进城就是引狼入室,所以也就抛弃了幻想,一心守城,同仇敌忾之下,竟然爆发出强劲的战斗力,把临沂营死死地拦在城池之外。 贺长年下令猛攻,打到天色全黑,除了在城下又堆了百余具尸体之外毫无进展。 作为大军前锋,就是要扫除障碍,这横在半路的县城是一定要拿下的,可是照这么打下去,不知道还要死多少人,虽然贺大将军不在意手下性命,可是将军们都是看实力的,部下少了会使他的地位下降。贺长年急得不行,却也只能看着下邽城头干瞪眼。 临沂校尉道:“将军,大军前锋不只我们一路,龙骧营就在十里之外,沿途摧城拔寨的事儿他孙易也有份,不如将其召过来一起攻城,人多势众,或许就能破城而入了。” 贺长年下午刚说过不让龙骧营染指下邽县城,现在又要去求着人家来助攻,这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临沂将军想要脸,无奈自己不争气,也只好放下脸面,派人去“传令”,命龙骧营立刻来下邽城下“会战”。 使者不久就回来了,带来孙校尉的回答,龙骧营已按照临沂将军的安排扎营休息,有什么事儿明天再说。 临沂将军暴跳如雷,大骂孙易。上次朝会时,临沂营假作敌袭在郑县城外鼓噪,却被孙易弄假成真,大杀了两百余人,贺长年记着这个仇。 他这次争当兴军前锋,是想提前出发,在沿途大捞一笔。没想到正好碰到孙易,贺长年暗想来得正好,正好收拾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算算先前的那笔帐。 这一路他处处打压龙骧营,看似占尽上风,可人家这一路没折损一个人,现在还在营中睡着大觉。反观自己,已经伤亡了好几百,天黑了还在苦逼地攻城。 孙易不遵他的“将令”,贺长年极为恼怒,脾气上来就想提兵去攻龙骧营,城池打不下来,还打不下来你几千人的营寨吗?临沂校尉和诸位将领死命地拦住,劝道:“出发之前,丞相嘱咐将军,要谨慎行事,莫要冲动,不要惹出事端,将军都忘了吗?若是与友军互相攻杀,会留给小皇帝口实,他若向你发难,那时怎么办?就是将军不怕,岂不是让丞相为难?不如且等明日再说,那时让龙骧营攻城,孙易须没的推脱。” 贺长年也只是做做样子,他当然知道攻击友军乃是大罪,樊崇最讲究士卒互相亲爱,若他敢做这件事,不用小皇帝,樊崇就饶不了他。 等不来龙骧营的援军,贺长年发了狠,决定要独自攻下下邽城。他组织了一批敢死队,饱餐一顿,便要连夜强攻。 将领们都来劝阻,贺长年道:“没有他龙骧营的小儿,贺某人便拿不下这小小的下邽城么?待我破了城,便要到樊徐两位头领面前,告姓孙的一个坐观友军恶战,不听调用,贻误军机的罪过!” 他气冲冲的出去,亲自督军,催逼着众人攻城,敢死队嗷嗷叫着冲了上去。一时下邽城外喊杀声震天。城上人见了,立即敲起锣来,把全城青壮都赶上了城,双方恶战许久,直到深夜,临沂营死伤累累,却连城头都没摸着过。 贺长年虽然急怒攻心,但也知道这城今天是拿不下了,再打下去也是白送人头。他只好收了兵,咬牙切齿地准备明天再来。 临沂营将士个个疲惫不堪,谁都不愿再去和城墙较劲,便都来和校尉求情商量,要一起去劝将军弃城而去。 赤眉军一向打的是有钱粮可抢、有利可图的肥仗,遇到这种硬仗都是能避则避。比如天下坚城洛阳,赤眉几十万大军便绕着走,没敢去碰一下,如今城小油水不足,又是这么难啃,按照军中传统,是应该绕路走的。 可是作为前锋,丞相交待了是给大军开路,路遇敌军不拿下又有点说不过去。贺长年若是绕路走,未尽到前锋之职的罪过便背定了,所以他现在也是进退两难。 临沂校尉怂恿贺长年道:“若是只有临沂营一路前锋,这罪过自然是躲不过去,可现在不是还有孙易么?不如咱们趁着天色没亮便起程前行,将这硬骨头留给龙骧营去啃。我营先行,他们落在后头,若是论起未下城之罪,将军可以推脱说为了尽早支援大军连夜赶路,把下邽县城交给了龙骧营,孙易若是敢丢下城池赶路,这开路前锋遇敌不战的罪过他便背定了。” 贺长年正愁着进不了城,又没法向头领交待,听了这话,正中下怀,连称好计,唤来一个手下亲信,人称苟巨人的过来,说道:“你带几个人留下,明天一早便去龙骧营传我的将令,就说我去长安了,让孙易小儿留下来继续攻打下邽城。” 将领们都大大地松了口气,临沂校尉笑道:“我倒要看看姓孙的带一群娃娃兵如何攻城。” 贺长年想到自己遭了一夜的罪,还好有个垫背的在后头,可那孙易小儿就没有这个运气了,恐怕要一直打到后续大军来到,比自己多遭几倍的罪,不由得哈哈大笑。 “老苟,你传过令后,不用急着去追我,就留在龙骧营督战。记住把你的狗眼擦亮了,将孙易小儿被打的哭爹喊娘的惨相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 安排完毕,贺长年便催促着全营连夜起行,大军在一阵哭爹喊娘声中出发了,到天亮时已走出去了十几里。 龙骧营将士一夜安眠,虽然听到了攻城的喊杀声,都只当没听见。 孙易第二天一早升帐,苟巨人已等了许久了。 苟巨人听过上个使者的遭遇,进帐时已是加倍的小心,眼睛溜向两边,见少年们都恶狠狠地瞪着他,更有一种奇怪的声音不断摩擦着耳鼓,苟巨人循声望去,见一个矮小的少年正在试弓,他左手持弓,用右手把弓弦拉得崩崩作响,随即又拿出一枝箭往弦上搭去。 苟巨人吓得心尖打颤,双腿有些发软,竟一下子跪了下去,声音颤抖地道:“禀报校尉,临沂将军担心长安的战事,天没亮就带兵上路了,临走时派我来给校尉传,传个信,请龙骧营进下邽城抢,安,安抚百姓。” 那个冷面的孙校尉道:“贺长年打不动了么?” “将军也不是,不是打不动,将军是实在忧心前线军情,量这么一座小小县城,也用不着主力部队,只要一只偏” 说到这儿,苟巨人只听“崩”的一声弓弦响动,吓得他一缩脖子,回头去看只顾低头摆弄弓弦的公孙准,又说道:“像龙骧营这样的威武之师,定能拿下这小小下邽县城。将军命我留在此处督,观战,瞻仰羽林军主力的攻城风,风采。” 孟愤说道:“我听说了,你们临沂营昨夜攻城了?人家晚上睡得香,啥也没听见,还以为贺大将军早就进城享受去了,原来竟是被人打跑了!” 话音刚落,众将便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有人叫道:“临沂营是走大路的主力,咱们是走小路的偏师,主力都不攻城,让咱们偏师去打,这是什么道理?临沂将军想得太美了吧!” 苟巨人十分尴尬,只好跟着嘿嘿笑道:“贺将军也想打呀,可是前线军情如火,耽搁不得,将军说了,孙校尉为前锋,一直走的小路,未曾遭遇敌军,没什么功劳,作为友军理当互相关照,下邽城这份功劳还是留给龙骧营的好。” “放屁!”孟大娘子尖声叫道:“有功劳他贺长年早抢去了,还肯留给别人?现在他自己拉的屎,要别人替他擦屁股!” 孙易也不多话,立时下令全军向下邽城进发,孟大娘子道:“哎哟,还真的要攻城呀!” 孙易道:“你若不想去,便回郑县向陛下禀报,说咱们给他留了座未克之城,让陛下亲率大军来打!” “好嘛,打就打啦!末将谨遵校尉将令!嘻嘻,正好再试试我的大宝贝!”孟愤欢天喜地地推他的弩车去了。 104.欺人太甚 仇志站在下邽城头,望着城外的一片狼籍,摇头叹道:“赤眉贼还是那个赤眉贼,这个样子,就算进了长安又能如何?” 他的弟弟仇远说道:“兄长,我等得罪了赤眉贼,若是他们大军来攻,那便如何?” “又能如何?得罪了他,他大军来攻,我等战死;不得罪他,他大军来抢,我等饿死。” “那便只有等死,没别的法子了吗?” “有,入伙!招兵买马,加入贼人一伙,和他们一道去杀,一道去抢。” “难道兄长竟然要投降赤眉贼?”仇远惊道:“那昨日为何又力主抵抗?为何不直接降了?” “昨日?昨日来的是什么货色?仇某是什么人都可以降的么?”仇志嗤笑一声,“昨日乃是一无能之辈率一窝乞食之民,只是来打秋风的,即便你我愿降,也未必能免除一番劫掠,保下邽城平安。” “兄长愿降者何人?” “谁能保得下邽城平安,保住我仇家的富贵,我便降了谁,至于赤眉贼,嘿嘿” 仇志原是新朝更始将军廉丹部下,随廉丹出征青州进剿赤眉军,廉丹本来还想慢慢寻找战机,新太祖王莽却等不得了,下达诏书责备廉丹道:“仓廪尽矣,府库空矣,可以怒矣,可以战矣!”廉丹恐惧出战,被猪队友王匡拖累,兵败身亡。 老板死了,仇志辗转回到家乡,见新朝气数已尽,不再出仕,只在乡里隐居。赤眉军进入关中,下邽城正在其西进长安的半路上,更始丞相李松派兵将驻守,赤眉军势大,守将稍作抵抗便弃城而逃,下邽城惨遭洗劫。 大薅一把羊毛的樊崇继续西进,下邽城居民商量着闭城自守,觉得仇志是正规军出身,打过仗,又长得孔武有力,便请他来主持县城防务。 仇志也不推辞,立即征发全城青壮,得到了三千人,四处搜集粮草,昼夜修筑工事,准备守城。 正好在这时候,贺长年撞了上来,仇志当年在青州与赤眉军鏖战,非常清楚他们的战斗方式,有备打无备,贺长年吃了大亏,连夜遁走。 正当下邽人松了口气,以为躲过了一波劫掠的时候,有人来报:“又有军马来了!” 仇家兄弟远远地望去,只见北方烟尘蔽空,隐隐的旌旗招展,一支队伍正向下邽城而来。 仇远道:“昨日探子便说赤眉贼有两路人马,一路攻城,一路在城北扎营,想必就是这支队伍了。” 仇志微微一笑道:“不对,这不是赤眉贼!” “为什么?” “我与赤眉贼大小数十战,对他们所知甚详,赤眉贼从不设旗鼓,也从不会列队,他们来去就像草原上的羊群,铺天盖地的来,一哄而散的去,反观这支队伍,旗帜林立,队列森严,一看便知是官兵,而且是少见的精兵,只不知是谁的麾下。” “兄长,官兵来此,我等怎么办?是迎还是拒?” 他们所说的官兵当然是更始军,至少目前为止,这依然是关中百姓认可的合法政权。 “不管是官是贼,我只要下邽城安然无事先看看情形再说。” 仇志一见这支队伍,立即收起了轻视之心,他是职业军人出身,打仗的行家,一见到对方的军容,对其战斗力便先有了直观的判断。从军容上来说,这支部队可说是十分雄壮了。 “看这样子,不像是郡兵,倒像是长安来的禁军,禁军在此出现,难道竟是更始军在长安获胜,前锋反攻至此?”仇志心里犯着嘀咕。 可是等到对方再走近些,看到他们怪里怪气的军服,仇志又觉得不对,因为这绝不是禁军的打扮。 不是赤眉贼,不是更始军,到底是哪儿的队伍呢?仇志越发摸不着头脑了。 这时对方已离得不远了,一排军士迈着整齐的步子向前,走到城下,向城头大声喊道:“大汉皇帝陛下帐下亲军,羽林军龙骧营屯骑校尉奉旨进城抚民,命尔等放下刀枪,速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军士们向城头不住地高喊,城上众人议论纷纷,羽林军?龙骧营?是长安来的么?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一个青壮忽然叫道:“是在郑县赈灾的放牛小皇帝!” 放牛小皇帝的名声已经在周边传开了,他以一已之力赈济数县百姓,救了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便是下邽也有不少人去郑县就食。 “听说他的亲军羽林军都是十几岁的娃娃兵,是真的吗?” “你看呀!那下面不是站着呢吗?真的都很年轻!” 仇志这才知道,原来这是建世皇帝刘盆子的亲军,说起来也算是赤眉贼一伙儿,可是看这支队伍,哪有一点赤眉贼的样子? “听说建世皇帝擅长练兵,其所带之兵军容雄壮,令行禁止,看着果然有点意思。”仇志说道。 “兄长何不投奔过去,随之建功立业?”仇远一直觉得这个兄长胸有大志,是个有本事的人,不应该就此埋没乡里。 仇志微微一笑,“将军粮拿去给百姓吃用,未免过于仁德了。” “仁德之主不正是天下百姓所盼望的吗?” “天下百姓盼望仁德,但更渴望安定,没有安定,便没有百姓的好日子过,故而眼下急需的不是仁德之主,而是能扫灭群雄还天下以安定的强者。似放牛皇帝这般心慈,恐怕失之软弱,若逢盛世,当可为守成之主,可惜生于乱世,难免有倾国亡身之危。” 仇志认为小皇帝心肠太软,成不了大事。但是今天见了羽林军的军容,他的看法有了一点改变,因为心软的人是很难练出令行禁止的精兵的。 城下士卒还在不断地呼喊。 苟巨人与临沂营十几个人在队伍后边,苟巨人问道:“他这乱七八糟在喊什么?” 有人答道:“在叫城里人开门投降。” “大白天的做什么梦?咱临沂营一万多士卒人家都没降,他这才几千人,就叫城里投降?这孙校尉不是脑袋有病吧?”苟巨人嗤之以鼻。 “还不是不敢打?拖时间呗!拖一拖丞相的大军就该上来了。” “难道他要在这儿喊上几天?” “喊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这些个娃娃兵,就排队走路还行,一到战场上啥用也不顶。” 苟巨人心想,反正贺将军就是想甩锅,把敌城不下的罪过推到龙骧营身上。孙易要是不攻城,只玩嘴皮子,等到大军来到,见到龙骧营在城下,自然怪不到临沂营的头上;若是孙易强攻,以下邽昨夜表现出来的防守能力,这五千娃娃兵根本打不下来,不管怎么样,龙骧营这个锅是背定了。 喊了半个时辰光景,令旗挥动,劝降的士兵全部向后转,列队回归本队,看样子是放弃劝降,不再喊了。 然后是孟大娘子出了阵列,与他一起的是数十强弩手,人手一张大黄弩,其中包括一张大黄参连弩。 孟愤很开心,自从上次驻马坡之战后,强弩手们便没了人肉串可串,只好回到训练场上射草人,孟大娘子虽然每天把一串串草人射得东倒西歪,却总是觉得提不起劲。 “什么时候能再串一次人肉串呢?”一到训练孟愤就这么说。 现在好了,终于又有机会了。 他早就瞄好了一处人员密集之处,准备好好地射他几弩。 “多亏城里没有投降,嘻嘻。”孟愤松了口气,心里有点小欣喜。 在队伍的后面,苟巨人也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笑容,“总算要开始攻城了,临沂营昨天遭的罪,也该龙骧营受受了。” 强弩手们已将弩箭上弦,各自寻找目标瞄准,等待开火的号令。 大黄弩射程几百步远,若是对方没有相应的强弩反击,就只能被龙骧营远程火力压制了。 随着孙易举起了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他将手挥下,命令开始攻城的那一刻。 而他昂首望着城头,举起的手却迟迟没有挥下。 孟愤等得不耐烦了,这都瞄了半天了,再不下令,城头的目标要移动了。 他嘟囔道:“怎么还不” 就在这时,城门突然开了,一个人骑着马当先出城,在他的身后,两个骑士打着大汉的旗帜,几十名骑士随着旗帜鱼贯而出。 孟愤有种不太妙的感觉,他的大宝贝恐怕又要回去跟草人玩了。回头一看,果然孙易已将手收了回去。 仇志当先跳下马来,恭敬地施礼,大声道:“下邽县尉仇志,恭迎羽林军龙骧营校尉入城!” 在认出羽林军的那一刻,下邽人就一致决定放弃抵抗。一个把自己千辛万苦筹来的军粮送给百姓吃的皇帝,会劫掠下邽的百姓吗?当然不会。傻子才不投降! 苟巨人一脸惊异,顿足道:“怎么不打了?昨天打我们打得那么凶,今天怎么一箭未发,见面就投降了?这简直,简直是,欺人太甚!” “这是干嘛?连一弩都不让人家射,哪怕就射上一箭,串一个人肉串串呢!”阵前的孟大娘子也气得拧身跺脚道:“人家不干嘛,这也太欺负人了!” 羽林军龙骧营不损一兵一卒进入了下邽城。 105.即墨将军 孙易只在下邽停留了半日便率军西进。 任命官吏维持县治不是他的职责,他只留下了两个军吏,要他们和仇志一道,准备迎候皇帝陛下的大军。 短暂停留的龙骧营刷新了下邽人对于军队的认知。 在他们的印象中,军队不是像更始军那样颐指气使、一进城便闹得鸡飞狗跳,便是像赤眉贼一般乱糟糟地掳掠无度。只要有军队进城,百姓必然紧闭门户,全都缩在家中,希望自己的存在感越低越好,千万不要被这些不讲理的大头兵盯上。 下邽人虽然听说了小皇帝赈灾之事,对他产生好感,但是龙骧营进城依旧让城里人感到有些紧张,当然,紧张中也带着好奇。 下邽城依旧是家家户户关门闭门,但是紧闭的门户后面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窥探。 没有想像中的鸡飞狗跳,龙骧营在一片肃穆中进城,在百姓的眼里,这支队伍整齐得太不像话了。 统一的服装,统一的步调,个顶个挺直的身板,朝气蓬勃的脸。对于看惯了大阅兵的现代人来说算不上什么,可是在那个乱世,在见惯了乱兵的百姓眼中,没有这个比这更震撼的了。 他们在门缝里偷看,回头轻声地向挤在身后的家人说道:“这军容,真是威武啊!这些士卒还都是孩子呢!比咱家的娃儿大不了多少。” 而他们家的那些娃儿们,挤着跳着看不见,一急之下,竟拽开了门,跑到外面去,任大人怎么吆喝也不回来。 原来空荡荡的街道边零星站了几人,并没有受到羽林军的驱赶。那些士卒们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存在。 这使下邽人的胆子愈发大了起来,渐渐地走出家门,到了后来,几乎所有人都从家里出来,站在路边观看传说中的皇帝亲军,不时地指指点点,发些议论。 “看他们走路,都迈同一条腿,从这边看过去,就像一个人似的。” “看他们的衣服,好奇怪,但是看起来真精神。” “那些夷矛高高地竖着,倒像是城外的林子似的。” 突然,他们的耳边响起口号声:“羽林威武,大汉之光,龙骧虎贲,千里鹰扬!” 这一声由数千人一起吼出,真是震天动地,慑人心魄,下邽人吓了一跳,呆楞片刻,随即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等到龙骧营齐声高唱“礼仪要留意,莫要打和骂。爱护田和地,不可踩庄稼。买物要给钱,不可强取之。价钱应公道,不可勉强要。”下邽人就真的开始喜欢了。 “这军容军纪,这才是咱们大汉的王师。” “哎呀这些孩子怪精神的,老婆子我是越看越爱,来孩子,饿了吧,来个蒸饼吃,别推,拿着!” 至于那些半大少年,就更不用提了,跟在后面嗷嗷地跑,羡慕得不得了。 羽林军龙骧营在下邽城里转了一圈,嬴得了全体百姓的心。 仇志一直跟在屯骑校尉身边,与孙易指点江山,纵论军事,他久在军中,熟习武事,人生经验也丰富,说话十分有见地,孙易见他是个人物,便留下两个军吏,陪他带人马向东迎接皇帝陛下的大军,以便向皇帝举荐。 等龙骧营出城西去,仇志对仇远道:“兄弟,你在家好生侍奉父母,为兄要追随放牛皇帝去了!” 仇远惊喜地道:“兄长,你终于要出山了?” 仇志道:“四方郡县见此等王师,必会望风而降。观其军知其人,仁而有威,英雄之主也,必不会久困盗贼之中。吾等武人,自当在刀枪中搏出功名禄位,遇此雄主,怎能轻易错过?” 说罢便开始点兵,收拾出精兵一千余人,带着向东而去,迎接皇帝陛下的大军。 龙骧营出了下邽,顺着大路疾行,到第二日晌午,见到路边乱糟糟的,到处是包裹行李和歇息的士卒,一片狼藉。 见了龙骧营的旗号,有人迎了上来,自报名号,原来是临沂营士卒。孙易问道:“临沂将军何在?” “将军去附近乡村征税粮去了。” 原来贺长年本想这一路打打秋风,发个小财,没想到越靠近长安越不太平,更始赤眉两个势力在附近鏖战了两个月,打得城邑破落,人人闭户,村民们许多外出逃难,留下的也或者进城,或者栖身本地豪强的坞壁,乡村里人口稀少。 这一路临沂营没捞着什么油水,却遇到了几股敌军,虽然没碰到大队人马,这一路打过来,连攻城的损失,足足伤亡了九百多人,这一趟看来是要血亏了。 眼看要到新丰,要打大仗了,再不捞一把这一路就白跑了。贺长年不甘心,听说附近有几个豪强庄园,便带着人分头去掳掠, 孙易听了,简直有点无语,这算什么兴军前锋?不忙着开路,却只惦记着劫掠。他也不等贺长年,带着龙骧营继续前进。 向前不远就是新丰,新丰县也是有来历的。 当年汉高祖刘邦入主长安,把自己的老爹接过来做太上皇,可太上皇思念家乡,过得并不快活。刘邦便依照老家沛郡丰邑的样子建了新丰,并把老家的人迁过来居住,太上皇才高兴起来。 孙易率军当晚到了新丰,远远望过去,见城上有人走动,手中各有刀枪。正要列阵叫门,忽然城门大开,乱哄哄的跑出一堆人来,为首的是一个包着头巾的大汉,脸上黑漆漆的,只有两只眼睛泛着光。 这个黑大汉孙易忽然想起了皇帝陛下的脸,印象中竟然觉得有些白皙。至于对面这些人,一看就让人放下心来,这个军容,决不是更始军,必是友军无疑了。 果然,驻守新丰的是赤眉军即墨营。 新丰原是长安附近的军事重镇,更始重臣王匡、赵萌等人屯大军于此。樊崇憋着劲儿地要在此地打一场硬仗,没料到等他到了新丰,零星接战了几场,之后对方便放弃了抵抗,赤眉军轻松入城。 之后樊崇留即墨和莒两营在此驻守,现在迎出来便是即墨营,领头的黑大汉是即墨将军蒋震,他本是一个即墨私盐贩子,天天在海边晒盐,晒出了白白的盐和黑黑的脸。樊崇起兵后蒋震聚众响应,从那之后随着樊老大南征北战,是个老资格赤眉将领。 即墨将军见到屯骑校尉第一句话就是:“听说刘侠卿都成了大将军了,他都有印,那老子的将军印在哪儿?陛下没让你捎带过来吗?” 孙易解释了半天,才让蒋震明白了将军印不是随便捎带的,要在一个非常正式的场合授给,比如在长安城的宫殿之中。 “这么麻烦,还要等进长安,老子都不知道还有没有命进长安!”蒋震明显是个大老粗,说话嘴里总带着零碎,好在孙易在营中时间长了,习惯了这些人的交流方式。 “你才多大就成了校尉?我们即墨营的杨校尉都快六十了,小皇帝这官封得太随便了吧!” 这话要是刘彪听见,当场就可能翻脸,可孙易只是平静地道:“陛下是天下之主,万不可说小,将领任命关乎国家大事,万不会随便。要是有机会,在下倒是想和蒋将军一起上阵杀敌,互相观摩切磋一下。” 蒋震也觉有些失言,哈哈大笑着掩饰,随即挽着孙易的手臂,要与他去喝酒,虽然据说那浓郁的老酒是即墨将军带人搜遍新丰县城才找到的,但孙易还是谢绝了这个邀请。龙骧营并未停留,直接穿城而过,直奔高陵去了。 即墨将军看着屯骑校尉的背影,向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嘟囔道:“小P孩子,嘴上倒是叫得响,等上了阵就该吓得拉稀了!” 蒋震在此忿忿不平,而被孙易甩在身后的贺长年依旧走着背运,连续在两个豪强的坞壁下碰了钉子。临沂将军有心强攻,可是下邽城的教训不远,贺长年还记得自己要做前锋,没时间在这围城,于是只好罢手,灰头土脸地回到通往长安的大路上。 远远地见到苟巨人正在等他,贺长年本来拉长的脸突然放松了,他简直是带着笑容走上来,问道:“怎么样?孙易小儿被打得屁滚尿流了吧?是不是想要我回军去帮他?你回去告诉他等着,等我打下长安就去!”说着仰头哈哈大笑。 “怎么了这是?脸拉得这么长,死老婆了?”贺长年终于注意到苟巨人脸上的尴尬,疑惑地问道。 “将军,龙骧营没动一兵一卒,下邽城降了。” “什么?降了?”贺长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邽城不战而降?既然要投降,为什么不投他临沂营,非要投龙骧营?哦对了,必是被他临沂营打怕了,早就准备降了,可自己带兵走了,反倒让孙易小儿去捡了个大便宜。 岂有此理!临沂将军勃然大怒。 是谁非要让他弃城而走的?他看着临沂校尉和其他将领,心里面怒极,恨不得将他们都一刀砍了,而他手下的将领看着将军的样子,都吓得有多远滚多远,谁都不敢上前。 这时偏有一个楞小子凑了上来,说道:“将军,屯骑校尉刚才路过,让我给将军带几句话,他一定要我原原本本地说给将军听,嘿嘿,我背了好半天了,再不说就忘词了。” “他说什么?” 楞小子完全没注意到将军铁青的脸色,只自顾自地把孙易的原话搬了过来:“屯骑校尉说了,既然临沂营不走大路,龙骧营就走大路了,因长安军情紧急,孙校尉不等将军,先行出发了,请将军率军在龙骧营身后五十里,为龙骧营之踵军!” 临沂将军暴喝一声,一个巴掌把他扇到了一边。 106.泾渭分明 “禹夏时期,大禹治水,导泾入渭,绕于县南,成为雍州名地。本为西周封邑。境内有奉正塬,塬体高隆,称塬为陵,故名高陵。” 从这段字可以看出,高陵得名与陵墓完全没有关系,而是因为其南面有一道高阔的奉正塬。塬是黄土高原区因流水冲刷而形成的一种特有的地貌,隆起于平地,其上平坦,形似高台,“大陆曰阜,大阜曰陵”,这里的陵指的是大土丘。 羽林军龙骧营屯骑校尉部五千人正在行军,身处高陵,眼前却是一片平坦,正值盛夏,天气炎热,长途行军之下,将士们都有些疲累。 “好渴啊!”公孙准舔了舔嘴唇,心中暗道。 他手下的士卒也都被晒得蔫蔫的,不复平日的精神,就连战马也低垂了头,一步一步慢慢地向前蹭着。 终于得到了休息的命令,三个曲的士卒轮流到河边饮水喂马,就着清水简单地啃些干粮,抚慰早已饿得干瘪的肚子。因为在战争高危地段,孙校尉格外谨慎,先留了一曲在岸边警戒,等到二曲和三曲吃喝完毕,才轮到一曲下到河边喝水。 公孙准捧起水,咕嘟咕嘟地喝了个痛快,刚起身甩了甩手,忽然听到有人大叫道:“快看!看那河水!” 他抬头望去,却见到一副奇景。 眼前正是两条大河的交汇之处,一条河水浊浪翻涌,呈现浑浊的黄色,另一条却是幽深宁静,呈现清澈的青黑色,两条河斜斜地交叉在一起,汇成一条大河,而交汇后的河水竟是半清半浊,界线分明。 这便是所谓的泾渭分明,在两千年后的现代也是一道著名的自然景观,只是汉代时是泾水浊渭水清,等到了后世,因为渭水上游人类活动大大增多,造成环境破坏,水土流失,渭水中泥沙含量大增,水质比古时差了许多,便成了渭水浊而泾水清了。 公孙准看着清浊分明的河水,慢慢地竟有些目眩,仿佛不是河水在动,而是他自己站在船上,不断地向前移动。 他抬起头来望向对岸,大河浩浩,林木森森,隔绝了他的目光,公孙准知道,河对岸不远的地方,就是他们心心念念的长安。 从东到西上万里,他们终于来到了长安脚下,将要一窥那座当世最伟大古都的绝世容颜。 容不得他发思古之情,耳边突然响起敌袭的号角声,公孙准一下子回过神来,连忙吆喝着士兵们奔上河岸。 全军正在调动,士卒们迅速地奔跑,一个挨着一个结成紧密的阵势,随军的车辆都被推到前面,排列成一个弧形,应对可能到来的骑兵冲击。 简单的车阵后面,弓弩兵、长兵依次列队,仅有的四百余名骑兵则聚集在全军的右翼,随时准备出动。 斥候回报说,几里地外发现军队,有旌旗,应该是敌军。 现在高陵一带的局势非常混乱,数十万赤眉军和更始军都在此处活动,无日不战,随处都可能碰到军队。而分辨敌军我军的标准也很简单,一般来说,有旗帜的就是更始军,没有旗帜的就是赤眉军。 公孙准面无表情,背着弓箭在队伍中来回巡视,指挥手忙脚乱的新兵找到位置。 随陛下出征过的老兵都已驾轻就熟,做事井然有序,而新兵则有些惶恐,尤其是民间来的新兵,从未上过战场,不像营里的少年们见惯了争战,虽然平时对打仗之事十分向往,但到了临阵免不了害怕。多亏孙易部老兵较多,带动着新兵迅速安定下来,严阵以待 孟愤推着他的弩车到了最前面,边准备弩箭边大声唱着没调的歌。公孙准仔细一听,却听他唱道:“肉串串,肉串串,新鲜的人肉串串,来一串,来两串,来个三五七八串,多来几串嘛!” 这不成调的小调,朴实的歌词让人忍俊不禁,士兵们紧绷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放松下来,连公孙准都不由得哑然失笑。 斥候的报告是敌人就在几里之外,等他们将将列好阵势,敌军已远远地扑了过来。 这是一只步骑结合的队伍,骑兵冲在前面,步兵跟在后面,也不列阵,直接冲过来,看样子是想把他们直接赶到河里去。 弓弩上弦,远远地瞄着准,公孙准估量了一下,再过一会儿,敌军就能进入大黄弩的射程了。其实不用看敌军,看孟大娘子的脸就行了,他的脸上一直带着笑,随着敌军逼近,笑容也越来越大,等到进入射程,就会乐开了花。 众人蓄势待发,却见对面敌军在几百步慢下脚步,停了下来,有一个骑卒冲到阵前,向着这边来回晃动着一面旗帜,上面有“汉右辅都尉”字样。 公孙准心中一动,向着孙易道:“校尉,对面是不是把我军错认成友军了?” 孙易点了点头,“我也这么想。” 更始军打着汉旗,赤眉军却从来不设旗鼓,行军时只见人头,不见旗帜。更始军与赤眉军在高陵连战月余,见惯了赤眉军的作派,冷不丁见到一只旗帜森森的队伍,第一反应大概率会当成友军。 若是平时行军,双方各派侦骑斥候,多番探查,还可大体确认敌我,可是这是突然遭遇,未加详查,错认的概率简直不要太大。 孙易抬起手,不顾孟大娘子不满的白眼,示意弩兵不要发射。又唤掌旗之兵过来,也将那面“汉屯骑校尉”的旗帜向着对面不断地招摇。 终于对面又向前前进了,看样子已经确认了这是友军,完全没做战斗准备。 孟愤的嘴又咧开了,继续哼唱起了他的肉串歌,孙易命令道:“传令全军,百步之内方可齐射。” 眼看敌军越来越近,到达两百步左右,却又停了下来,可能是发现了异样,五个骑卒向着这边奔来,或许是要进一步确认。而若等他们到了近前,这伪装更始军之事立刻就得露馅。 看来是装不下去了。 果然,几个骑卒进入数十步之内后纷纷勒缰绳,掉头准备归队,并不断地向着本队大声示警,而对面更始军见此情景,也突然开始了骚动,士卒奔跑起来,看样子是准备列阵迎敌。 不能再等了! 孙易命令道:“神射手狙杀骑卒,大黄弩一轮齐射,其余士卒长兵在前,结冲锋之阵。” 公孙准帐下有十余名神射手,是全曲数百弓手中挑选出来的神射之士,是石里坞之战后专门成立的小型特种部队,专门负责临阵狙杀敌将。现在用来狙杀几个骑卒,已经是牛刀小用了。 孙易的命令下达,孟愤猛击悬刀,三只弩箭呼啸飞出,直奔敌军,一名敌骑中箭,因其冲击力过大,被弩箭带着向后猛地飞起,落地之时,透出他后背的弩箭又刺中一个步卒,两个人串在一只长箭上,一起毙命。 孟愤哈哈大笑:“人肉串串!再来一串!” 这一波强弩射中的只有不到十人,造成的混乱却着实不小,本来就有些慌乱的敌军更慌了,将领拼命维持着秩序,士卒却没头苍蝇似的来回乱跑。 最惨的是五个突前到弓箭射程内的骑卒,在公孙准为首的神射手打击下,一下子倒下了四个,最后一个骑卒已掉过头去,向来路飞奔,公孙准背后一箭,正中后心,了结了他的性命。 孙易见敌军阵势已乱,立即下令全军出击,自己带着四百余名骑卒当先冲了过去。 不得不说这个决定相当大胆,对面敌军数量远超龙骧营,若是远程对射,龙骧营的强弓硬弩大有可发挥余地,但是主动出击进行肉搏,龙骧营可依靠的只有紧密的阵势,超长的长兵,少年士卒的身体和单兵能力还是处于下风的。 孙易放弃了远程优势,选择出击,是出于临阵敌我形势的考虑。 龙骧营背靠大河,地势不利,又是仓促迎敌,没有工事可倚仗,若是敌军列成阵势,稳住阵脚,发动冲击,龙骧营一个抵挡不住,便会被驱赶着落入水中,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而此时敌军刚从错认友军的惊慌中明白过来,猝然受到一轮强弩打击,正在发懵的时候,这个短暂的混乱时间可能并不长,有一定训练的军队,在将领的组织下一会儿便可恢复正常。 这段短暂的混乱时间非常宝贵,时机可说是稍纵即逝,而孙易没有丝毫的犹豫,立即下达了全军突击的命令,可说是非常之有决断。 四百骑兵呼啸着冲向敌军,两百步的距离转瞬即到,骑兵身后的步兵也结着阵,开始向前推进。 敌军在这股兵势威压之下更乱了,将领们呼唤着众人迎敌,一般的士卒都在发懵,不知是该向前还是向后。这时候最靠得住的是手下的老兵精兵,忽喇喇一下,那杆左辅都尉的大旗之下已聚集了数百重甲步卒,而他们的骑卒也从军中冲出,迎向孙易率领的四百骑兵。 虽然敌军骑兵数量超过龙骧营,可是仓促迎战之下,没有形成规模,都是零星出击,完全挡不住这只小小的骑兵队伍。 汉代战场上,侧后的骑兵突袭屡见不鲜,而正面的骑兵冲阵很是少见,也许只有边境的突骑可以做到。不是说冲不动,而是在敌阵坚固的条件下,正面冲阵这种以命换命的打法,即便一骑能换几个步兵,对骑兵来说还是不划算。 可是孙易就是瞄准了敌军不成阵势,就这么冲进去了。 他避开了重甲步兵密集的将旗之下,选择了相对薄弱,看起来最混乱的更始军右翼,一往无前,直突而入! 107.人肉串串 更始军右翼立时裂开一道缺口,随即像大河决堤一般,缺口哗啦一下变得巨大,四百余骑卒洪水一般冲了进去,屯骑校尉的大旗直插入敌军之中。 龙骧营顿时士气大振,老兵们兴奋地狂吼着,新兵也丢掉了惧怕,手中的夷矛紧了又紧。孟愤此时丢掉了他的大宝贝,端着一杆长戟,嗷嗷叫着要冲上去 此时代替孙易指挥的正是公孙准,他冷静的性格发挥了定海神针的作用。公孙准死死压住了阵列,控制着士兵们直接冲锋的欲望,下令敢脱离大队、擅自冲出者斩! 在他的压阵下,龙骧营虽士气高涨,却一直保持着阵列的整齐,队伍的前锋保持在一条线,士卒之间依旧紧密,没有因为移动而松散,而步兵的前进一直遵循着同样的速度,并没有因为接近敌人而加速。在接近敌军时,长兵们将长长的戟矛挺在身前,将对面敌军隔绝在一矛之外,既能壮胆,又能实实在在地保护自己。 两百步的距离,步兵走到近前就是几分钟时间,骚乱的敌军完全没时间稳定下来,就连大范围的弓弩阻击也没有办到,箭矢射过来的数量很少,造成的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可以说,这是敌军几乎丧失组织的几分钟,若是龙骧营没有上前,更始军自会慢慢稳定下来,恢复组织能力,结成阵势与之抗衡。可是孙易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他的决定下得十分果断,执行得更为果决,屯骑校尉自己就带着四百余骑,在瞬息之间冲入敌阵,带来了敌军右翼的大规模混乱,而骑兵之后一步步逼近的步兵则给更始军带来的极大的心理压力,混乱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加剧了。 在两军接触的一霎那,便呈现出了一边倒的趋势,人数占优的更始军竟完全阻不住龙骧营的推进,成片地被收割。 右辅都尉勉强组织起他的精锐甲卒进行抵抗,这些都是百战精兵,在骚乱中依旧保持了较高的组织度,他们紧紧地围绕在将旗之下,结成一个圆阵进行顽抗,十分的坚固,先只有数百人,然后其他士卒也靠拢过来,使这个圆阵越来越大,这使更始军士卒稍稍安定。 除了开始奔逃的右翼之外,尚有数千人在拼命抵抗,还有找不到方向的更始士卒向这边聚集。这块坚硬的岩石终于挡住了龙骧营的前进,使他们的阵线由一条平直的横线渐渐拉成一个两边包抄上去的U形。 如果龙骧营的兵力足够,自然能将这块硬骨头包围起来啃掉,打一个漂亮的歼灭站,可惜的是他们只有五千人,其中主要用来推进的长兵不到一半,兵力的薄弱使得他们不能一鼓作气取得胜利。 公孙准极力让士卒们的阵形保持紧密,甚至不惜严令两翼突前的士卒进行收缩,保持对这个圆阵的压力,现在战场的态势就像是一个女子的樱桃小口,虽然硕大的肉包子就在嘴边,但由于嘴巴太小不能一口吞下,只能沿着边缘一小口小口地吃掉。这几乎是龙骧营在目前兵力下唯一可以采取的作战方式。 公孙准知道,若是任由那个圆形的阵势再度扩大,将很有可能反噬已军,逆转龙骧营的优势,但是他不能表露出丝毫的焦虑,只能将急切的目光投向远处,寻找屯骑校尉孙易的身影。 孙易此刻正带领着一队骑卒四处追逐,驱赶着更始军士卒,不让他们集结在右辅都尉的大旗之下。他们的马蹄所到之处,敌军四处奔逃,无人能撄之锋。 但是四百骑兵实在是太少了! 从发现大队敌军的那一刻起,孙易便感觉到,若不能一鼓作气击溃他们,溃散的将是龙骧营自己。 这并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敌军的数量明显数倍于已,若不是他们糊里糊涂地认错了军队,毫无防备地到了近前,给了孙易近距离发动突袭的机会,龙骧营很有可能在此栽上个大跟头,甚至全军覆没! 即便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开局便压倒性地占了上风,龙骧营仍然没有确立胜势。 四百人的骑兵小分队凭着一股气势冲入敌阵,瞬间打乱了敌军部署,给后面的步兵制造了趁机压上平推的绝佳机会。这已是很成功的战术应用,指望他们几百人击溃敌军,只能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孙易的打算就是打散他们,绝不能让已经开始逃散的军队再大规模的集结起来。 他冲向一个正在聚拢部下的将领,挥刀将其砍翻在地,旁边正在聚集的敌军又被冲散。 屯骑校尉的大旗左冲右突,固然激励了龙骧营的士气,但也引起了更始军的注意。骑兵最初的冲击过去后,马速稍缓,周围的敌军便慢慢围拢上来,想要围困这一支骑兵小队,狙杀对方主帅。 孙易并不恋战,往往是一击而走,他的部下紧紧地跟随在他的身边,形成一道保护主帅的人体屏障。 一支冷箭飞来,射中了孙易身边的旗手,他身子一歪,倒落马下,可他刚刚脱手的旗杆却被身后一人飞马接过,高高地擎起,继续在人山人海中飘扬。 随着更始军慢慢回过神来,依靠圆阵勉力支撑着龙骧营步兵的推进,战役进入一个相对胶着的时期,孙易周围的敌军越来越多,一层层的,眼看就要把这一支队伍困在当中。 有人大叫道:“校尉,回去吧!我们突围吧!” 回去?回去和向前有什么区别? 孙易咬了咬牙,将手中的环刀向马臀上用力一刺,本来已疲累的战马疼得嘶声长叫,扬起前蹄踏翻一个敌军,发了疯似的向前狂奔而去。 正冲过来的一个更始骑卒吓得向旁边一带马缰,让出了去路,孙易在马匹掠过的瞬间,回手一刀结果了他,扬起一条血线,血滴落在地,被后来的马蹄踏入泥中。 孙易一口气冲出了包围,战马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有人又牵过一匹马来,屯骑校尉翻身上马,举起刀向着远处两军相持处说道:“杀过去!” 龙骧营步兵依旧在推进,长兵器具有出色的破甲能力,使得更始步兵的重甲成了一戳就破的纸片,圆阵已被啃掉了一个边,“U”型的阵线平直了一些。 孟愤在其中格外突出,他高壮的身躯极为显眼,手中的大戟仿佛都比别人长出几分,那些士卒在他的戟下就像稻草人一样。 孟愤踏出一步,刺翻一个敌军,嘴里大叫一声:“人肉串,串串串!” 又踏上一步,又刺中一个,“人肉串,串串串!” 孟愤还记得命令,不能孤身突出,他故意放慢了脚步,却又有些不耐烦,长戟一歪,将右前方的一个敌军刺死,“人肉串,又一串。” 右侧的袍泽刺了个空,怒叫道:“那是我的!不许你抢我的串串!” “人家着急嘛!” 袍泽瞪他一眼,回手一矛,刺中一人,也大叫道:“人肉串,我也串一串!” 不大一会儿,几乎所有的龙骧营少年都在低吼着:“人肉串,串串串!” “人肉串,你一串,我一串!” 在这瘆人的口号下,步兵慢慢前进,不知不觉中又啃掉了一大块阵角。 在这凌厉的攻势下,右辅都尉的步兵圆阵开始溃散,而在孙易的骑兵小分队兜了个圈子杀回来的时候,敌军终于全线崩溃了。 更始军的圆阵倏然散开,所有的人都开始奔跑,战争瞬间转入追击残兵的阶段,变成了一边倒的杀戮。 龙骧营追击着溃逃的敌军,肆意收割着人头,孟愤提着大戟左冲右杀,最后戟都不知道留在哪个倒霉的更始士卒身体里,他便顺手拾起地面上一个长长的竹杆,挥舞着抡出,扫飞了两个残兵。 在追逐战中最有利的当然是骑兵,无奈孙易的四百骑人困马乏,追杀一阵便收了兵,这时公孙准已经开始收拢士兵,当他见到孟愤拎着一杆大旗归队时,不禁喜道:“孟愤,你手里拿的可是右辅都尉的大旗,你立大功了!” 孟愤掂了掂那根旗杆,说道:“稍微轻了点,不太趁手,可也没办法,谁让人家的大戟丢了呢!” 龙骧营正在打扫战场,突然有人叫道:“又有一支敌军!” 所有人都心头一紧,刚经过一场恶战,还没来得及休整,这时再遇到敌人,真是要了命了。 而那支队伍已越来越近,没有鼓声,没有旗帜,只有向前移动的黑压压的人头。 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阵势。 孙易松了口气,这个样子,绝对不可能是敌军,肯定是赤眉军的一支。 果然,这支军队是赤眉军琅琊营,为首者就是把全部子弟送回郑县的琅琊将军杨周。 杨周奉樊崇命令来接应郑县来的军队,远远地看到旗帜,还以为是敌军,冲上来一看,竟是羽林军的少年。 “打这么多旗子干嘛?也不嫌麻烦!有这布还不如多做几件衣服哩!” 杨周表达着不满,对集结完毕的龙骧营完全无视,只伸着脖子左看右看,好像在找人似的,连声问道:“前锋呢?前锋是哪位将军?” 当有人把他引到满身血迹的孙易面前,告诉他这位就是大军前锋,羽林军龙骧营屯骑校尉时,杨周一脸的不可置信。 “丞相派你们这群娃娃做前锋” 孙易道:“在下屯骑校尉孙易,奉陛下之命为大军前锋,刚刚击溃更始右辅都尉的军队。” 108.军中之戏 “什么?你们打败了严本?真的假的?”琅玡将军瞪大了眼睛,“姓严的没带兵出来吗?能败在你们手下?” 琅玡将军有点不相信,可满地的尸首在那儿摆着,一看便知是一场大捷,而且对方的人数绝对不少。 他摇着头,似乎不理解为什么要用一帮孩子做前锋,又或者不明白为什么右辅都尉严本会败在这群娃娃兵的手下。 直到听说还有临沂营在龙骧营身后,琅玡将军恍然大悟,原来前锋部队还没到,自己接到的是支“假前锋”。 在他的心目中,临沂营才是正牌的前锋部队。 “大营就从这向北二十里,你们自己去吧,我去迎迎老贺!” 他自己带兵继续向东,只是留了几个人给孙易领路,让他们去与大队人马会合。 “什么嘛,这么不把咱们当回事,那个什么临沂将军还不知道在哪儿抢东西呢?他还好意思叫前锋!” 孟愤发了通牢骚,弯腰按了按酸痛的腿,长长地呼了口气,说道:“总算要到了,一会儿人家可要进营好好歇一歇。” 屯骑校尉却微微一笑,那笑容让孟大娘子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忙喊道:“校尉,你可别说不让俺歇!” “你猜对了,咱们还没到目的地,高陵么只是路过。”孙易抬起头,大声道:“传我命令,全体集合,向西开拔!” 孟愤嗷地一声惨叫,跺了跺脚,拧身去找他的大宝贝,一路对遇到的士卒横眉怒目,吓得没人敢走进他身前十步之内。 公孙准默默地收拾弓箭,斜斜地背在身上。低头看见一具死尸脚上穿着靴子,上前扒了下来,把自己穿烂的草鞋扔掉,换上了靴子,起来走了两步,大小正合适。 队伍集合完毕,羽林军龙骧营屯骑校尉部没有停留,而是继续向西。 在他们南面不远处,是漫山遍野的营盘,绵延数十里。 赤眉军营地占地极广,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全是帐篷,男女老幼穿梭其中,充满一种乱七八糟的生活气息,活像后世的中东难民营。 此时大营里热闹非凡,加油声、喝彩声此起伏起。 营间的空地上有一座高台,台上两个大汉正在做角抵之戏,台下黑压压全是人头,就连不远处的两棵老树上也坐着几个半大的孩子,脖颈伸得老长,看得聚精会神。 几个试探之后,那个矮壮的汉子将另一个摔倒在高台之上,嬴了这场比赛。众人欢呼着咒骂着,观众中一个短须汉子一把扯开扣子,将衣服从身上扯下,狠狠地摔在地上,又不解恨似地跺了两脚。随后在另一个人的催促下,将一串钱丢在他的手上。 角抵和赌博是赤眉军营中常胜不衰的游戏,在打仗的间歇,士卒们几乎将全部精力都倾注其上,他们手上的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家中有老婆的还好,多少有人管着,那些光棍汉们出去劫掠所得十有八九扔在赌场上。 台上的矮壮汉子脸上带着笑容,向四周拱手道:“还有哪位巨人想上来比划比划?” 他连叫了几声,无人上台,只有一个后生叫道:“黄巨人,你太强了,把这擂台都干黄了!” “是啊,是啊,连嬴七场,这都包场了!” 黄巨人喊了半晌,竟无人敢上去挑战。看起来他确实是角抵中的王者,没有人敢再上去比划。 突然一个粗豪的声音道:“怎么了?怎么都不上了?大家伙儿没热闹看了啊!那我来试试吧!”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从人群中出来,几个大步跨上台去。 全场立即响起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是三老,是樊老大!” “御史大夫!” 樊崇起兵时自号三老,青州老兵都这么称呼他,后来各营首领也号为三老,但如果单独提起三老,还是特指樊崇。 樊崇出身低微,为人豪爽义气,初时起兵,便与士卒们同吃同住,也不搞什么特殊化,士卒都很敬爱他。等到队伍日益壮大,事情越来越多,樊崇每日忙碌,便没多少时间与士卒们在一起。但只要有空闲,他仍然会出现在大家中间,每到这个时候,大家都能兴奋好一阵子。 没想到今天竟然出现在角抵场上,而且居然要上场,这个热闹可不是一般的好看。 此时樊崇也像黄巨人一般脱了衣服,精赤着上身,露出身上的腱子肉。他将两腿稍蹲,扎了个马步,向手上吐了口唾沫,两手一搓,向黄巨人叫道:“来吧!” 这可是大当家的,万一摔坏了可不得了。黄巨人有些瑟缩,只是陪笑道:“三老,您开玩笑吧?还真,真来呀?” “当然是真,怎么?你是怕老子,还是看不起老子?” “我哪儿敢看不起您,我就是,怕把您摔着了!”黄巨人笑着。 “那还是看不起,有本事就来摔老子!让老子看看你有多大本事!” 台下观众也狂叫道:“黄巨人,上!上!” “不用怕,三老摔不死你!” “三老必胜!” “必胜,必胜!” 黄巨人无法,只好上前,伸出双手,两个人支起了架势。你来我往,几次试探之后,黄巨人左臂后扯,右腿前伸,逼得对方也侧过身去,随即用左膝去顶樊崇的右腿弯处,右臂运力,要将他摁倒在台上。 这个动作比较安全,不会伤着御史大夫。黄巨人打了一手好算盘,可是他却完全低估了樊崇。 樊崇突然一矮身,用右臂猛地抄住黄巨人腋下,嘴里“嘿”地一声,两臂一发力,竟将他粗壮的身子抱起,用力向下一掼,把黄巨人摔在台上。 “嘭”地一声大响,黄巨人感觉自己的五脏都移了位。 台下欢呼声响起,观众们都兴奋得要命,好像全军打了个大胜仗。 “你们接着玩!都上,上来摔!”樊崇拍拍手下了高台,有几个人正在台下等着他。 崔老实的儿子,樊崇的侍卫崔蒿趴在他耳边轻声嘀咕了几句,樊崇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那些娃娃兵向西去做什么?” “会不会是想绕过去,从西面攻打长安?”崔蒿猜测道。 “简直是胡闹!只会添乱!西面没有我们的军队,他们才几千人,要是半路遇上更始大军,被围歼了,岂不有损我军兵威?你带些骑兵去,快把他们给我追回来!” 崔蒿领命而去,樊崇大步流星地向左大司马谢禄那儿走去,两人谈了半天军事部署,直到太阳快下山,樊崇才告辞出来,回到自己大帐。刚到门口,一个女子从里面迎了出来。 “父亲,你怎么才回来?我饭都做好了,等你半天了!” 樊崇的女儿名叫桃花,今年正好十七岁,正是鲜花似的年纪,浑身上下透着水灵,圆润的脸上带着健康的红色。 “我说了多少次了,你不用天天来这儿给我做饭,我和将士们一起吃就行了。” “军中的伙食难吃死了!”桃花毫不掩饰她的嫌弃,“总吃那些对身子不好,以后呀,我天天来给你做,省得你总出去和那些人喝酒!” “不喝酒,不喝酒!陪你吃饭,走,进去吃饭去!” 樊崇的夫人两年前去世,只留下一个女儿,樊崇平时爱如珍宝,不管提出什么要求,都想方设法给予满足,被他这么宠着,这个女儿在他面前很是随便,说话从来也不知道客气。 桃花从小出入军营中,一点没有普通女子那种忸忸怩怩的样子,而是大大方方地在营中走动,甚至学习武艺。她刀剑皆通,棍棒纯熟,危急时也曾上战场杀敌。真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骑得了烈马,打得过流氓,是一个颇有英风豪气的奇女子。 桃花把饭递到樊崇手上,说道:“我下午来时见到崔蒿,他说奉你的令,要去追羽林军那些娃娃兵,带了几百人走了。父亲,不是我说你,这件事你办得糊涂了!” 樊崇只顾低头扒饭,含混道:“你一个姑娘家知道什么?” “姑娘家怎么了?我什么都懂!”桃花嘴上一点也不吃亏,“人家羽林军不来见你,直接向西面去了,自然是怕你拦着,你装个糊涂就过去了,为啥非要去碰钉子呢?” “怎么就碰钉子了?我这是为了他们好,西面全是敌军,万一碰到了怎么办?那可都是咱们各营的孩子。”樊崇把饭碗放下,看样子是当真了,要和女儿好好地说道说道。 “遇到就遇到呗!人家小皇帝就不知道西面有敌军吗?要你多管闲事?人家奉小皇帝的旨意行事,那是圣命,你一个御史大夫的命令人家能听吗?听你的那不就是抗旨了吗?你以为你还是老大,人家可是皇帝!要真论起来,皇帝才是老大呢!你说说,你是不是自己找不自在?等着看吧,崔蒿准碰钉子回来!” “他老大?他一个小屁孩子懂什么?老子起兵的时候他还光屁股呢!” “谁让你把他推上了皇位呢,要不你就别推,要推你就得认人家是老大,听人家的命令。否则早晚是个事儿,你就看吧!” 樊崇不再跟她说话,心里却觉得有点各应。 果然,第二天崔蒿回来,说是屯骑校尉回话说,他奉皇帝的旨意西进,不敢违抗圣命,下次再来拜见御史大夫。 109.帝王之威 三天之后,郑县的大军浩浩荡荡地开进了高陵,每日除了打仗便是角抵赌博的士卒们都跑出来看热闹。 泰山、濮阳、容丘三营先至,其声势与其他各营一样,都是拖家带口,人喊马嘶,寻到空地,便立即扎下营来,开始另一个大杂院的生活。 好不容易三营过去,日头都照到了头顶,站了半日的人们都有些晒蔫了。但还是强撑着,伸着脖子向后张望,因为他们知道,最牛B的卫士营马上就要出现了。 随着一千骑兵奔腾而至,诸葛稚的卫士营到了,本来他应该是皇帝的卫队,奈何被羽林军抢了位子,只好做为先导了。 卫士营将士都是二十多岁的棒小伙子,看起来生龙活虎,一个比一个精神,刀枪闪亮,战马奔腾,一出场就喧闹非常。 围观卫士营是赤眉军的传统节目,此刻见到正主,众人便嗷嗷地叫了起来,鼓掌声、口哨声此起彼伏,尤其是那些年轻后生,跟在队伍后边追着喊着,兴奋得不行。 可等到他们看到卫士营后面的那支军队时,眼睛立即直了,奔跑的后生立时住了脚,大张着嘴,呆呆地站在路边傻看。 没说的,羽林军太威风了! 卫士营虽然龙精虎猛,但是一无旗鼓,二无队列,三未统一着装,大家伙儿看的就是个热闹。而羽林军有无数旌旗,遮天蔽日,上万军队,无人喧哗,无人到处乱蹿,一举一动都体现出秩序和威严。羽林郎衣着整齐,清一色的上红下黑的衣服,排列得一行行,一队队,戈矛齐举,军威极是雄壮。 赤眉军的后生们见到卫士营时是兴奋,到了现在简直是激动莫名,心潮澎湃,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傻呆呆地站在当道,见大军过来也不知道躲避。 两个羽林郎策马过来将他驱赶到一边,那少年回过神来,嘟囔道:“太,太好看了,我也想做羽林郎。” 这几乎是现场所有少年的共同心声,现在他们简直都要疯了,恨不得立时去找自己的父母,要他们出钱出粮,把自己送到皇帝身边。 这时,远远的天子车驾驶了过来。 先是甲盾卫士,穿着闪亮的铠甲,威武非凡。然后是导引的官员,左边是大司农杨音,右边是鹰扬将军刘茂,在他们身后是十二面大纛,也就是大旗,每一面都由四个人拉扯着展开。 旗帜的后面才是六匹白马拉着的高大的马车,黄屋左纛,充分显示出帝王的威仪。 在场的人只觉得目不睱接,心理的冲击一波比一波更大,每个人都像是做了梦喝了酒一般,不敢相信,这真的是他们的军队,他们的皇帝吗? 鼓乐声中,一个人高声喊道:“陛下车驾已至,跪迎!” 被震慑得不知所措的人们便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不一会儿地上跪了黑压压的一片,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陛下万岁!” 于是所有的人都开始附和地呼喊道:“陛下万岁!” “万岁!” 刘盆子坐在车上,此时心中也极是震憾,现在他的感觉和当年刘邦是一样的,“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这一套仪式是郑深带着诸儒制定的,一定要皇帝以此入军营,刘盆子本来嫌这麻烦,可是郑深很坚持,他说道:“陛下欲收诸军,必使其知皇帝之威,而生敬畏之心也,之后再施之以恩德,方可使之生感激之心。” 中心意思是用礼仪将皇帝的位置抬高,强调与将士们的身份差距,让众人仰视敬畏,并找到自身的位置,然后再纡尊降贵地施恩,显示皇帝的仁德,被忽悠住了的将士们必定会感激涕零。 皇帝在全军面前的第一次露面是登基,那次不说是彻底搞砸了也是搞砸了大半,以至于很长时间内将领们对皇帝都有些轻视,底层的军卒更是和以前一样,唯樊徐之命是从,对小皇帝完全地忽视。 郑深认为,这一次一定要把这势头扳回来,让全营将士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老大。 刘盆子全身盛装,端坐车中,看着樊崇带着左右大司马上前迎接,拜倒在黄土地上,一时真的有个错觉,自己能对所有人予取予求。 好在他还保持着清醒,知道自己的斤两,于是对樊崇等人好言抚尉,在他们的引导下入了大帐。 皇帝居中高坐,樊崇徐宣分坐在左右,其余人依次落座。 皇帝道:“朕在郑县,无时无刻不念着众卿,你们在前线与伪汉军奋战,实在是辛苦。” 樊崇搓了搓手,说道:“为了陛下的雄图霸业,臣等连性命都不顾惜,何况是吃一点苦,臣等苦而无怨。” 刘盆子有点惊异,老樊这话说得还挺像样,明说了他们就是苦,不只是苦,还得拼命,这些都是为了陛下你的霸业。 这个锅咱不能背! “弟兄们!”刘盆子立即换了副口吻,说道:“当初咱们遭了灾,连饭都吃不上,自己都养不活,不得已离开家乡,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能吃上口饱饭,能过上好日子么?如今长安就在眼前,那里有钱有粮,只要进了长安,朕必定大开府库,奖赏三军,让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 他这话不经意间把锅甩出去,你们吃苦拼命、要进长安不是为了皇帝,而是为了那里面的钱粮,为了吃饱饭过好日子。皇帝也承诺要开府库赏三军,这话也把握着分寸,那就是你们不能自己抢,要皇帝来对财物进行统一分配。 可是诸将并没有表示什么,都是该干嘛干嘛,有的就干坐着,有的与旁边的人交头接耳,更有甚者,一个粗矮的汉子正专心致志地抠着自已的脚丫子。 樊崇站出来道:“臣代诸将谢过陛下,愿誓死追随陛下左右。” 于是帐内的将军校尉们便停止了其他动作,都大声道:“臣等愿追随陛下!” 一呼百应,一呼百应啊,这些人唯樊崇之命是从,已经习惯了。刘盆子现在有一种小三的感觉,心底里暗暗琢磨着怎么把大老婆的位子夺过来。 可是这事儿急不得,得先与这些实权派搞好关系,让他们接受了自己再说。 这个也相当有难度,常言道“近之则不逊,”作为皇帝,要与部下保持距离,不能与他们打成一片,还要让他们从心底里认可,那就要精神物质两手抓,既要强调身份礼仪,又要用名利来诱惑。任重而道远啊! 不急,咱们还有时间,先进了长安再说。 “御史大夫,如今战况如何?”皇帝问樊崇。 “回陛下,前一阵子几乎每天都在打仗,可最近更始军出来得少了,我,臣正想要不要渡河直接进攻长安。” “不急!”皇帝大黑手一挥,“敌军正在内乱,此时攻城,彼等反而会捐弃前嫌,一体对付咱们。先等一等,等到他们自己打得差不多了,更始重臣必然纷纷来投,那时长安城的力量便减少了一半,取之容易。” “等他们投降?他们会投降?”樊崇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有点懵逼。更始重臣来投降?小皇帝难不成是在说梦话? 皇帝已经习惯了众人怀疑他的预言,不过越是这样越好,此刻越不信,将来这个预言实现的时候,便越发相信这个皇帝是上天选定的人,对皇帝衷心地信服。 对于敬鬼神的古代人来说,一切神秘的东西都会让他们敬畏。 刘盆子觉得自己的穿越不会改变这一段历史,更始政权内的矛盾是客观存在的,主要领导人之间会随着赤眉军大兵压境而产生意见分歧。 张卬等人还是强盗思维,长安呆不住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回家乡干老本行去,走!而更始帝刘玄不想走,长安城对他的意义太重大了。而刘玄也不再是当初被推上皇位时只能任人摆布的木偶了,当了两年多的皇帝,他着意培养了自己的力量,大司马赵萌和丞相李松都属于帝系,这两人也手握重兵,完全可以和绿林军旧将抗衡。两派势均力敌,不大战一场才怪。 皇帝扔出了史书上记载的结论,便不再对战局发表看法,只兴致勃勃地问道:“军中可有什么好玩的吗?” 众将心里都在想,皇帝终究是个孩子啊,说了两句梦话,又惦记上玩了。 樊崇道:“哈哈,陛下,军中弟兄们没事的时候,就好玩角抵之戏。” 刘盆子道:“那不好玩,不如赛马、蹴踘!尤其是蹴踘,好玩着呢!” 赛马、蹴踘? 在赤眉军的家乡――齐鲁之地,赛马和蹴踘都非常流行,康庄驰逐,穷巷踏鞠,赛马是纯粹的贵族游戏,蹴踘却是贵贱不限,大家都能玩。 这两项游戏在军中也有,只是没有角抵流行。 樊崇道:“赛马和蹴踘之戏军中都有,明天臣陪陛下去看看。” 小皇帝笑道:“不必了,羽林军的更好玩。” 110.超级前锋 赤眉军主力齐聚高陵,有三十万众,隔着渭水与长安城中的更始政权对峙。 他们的皇帝刘盆子不想着攻破城池,入主未央宫,却忙着在营中大搞蹴踘。 据说蹴踘的历史可以追溯到黄帝时,那时便用皮革充以毛发,做成球来踢,蹴踘开始时就有军事训练的功能,不仅可以让士卒保持体力,振奋精神,发泄过盛的精力,而且还可以演练战阵。 到了汉代时蹴踘更为流行,只要有一个外包皮革、内实米糠的球,再吆喝上几个人,一场球赛就成局了,大家出了汗,锻炼了身体,找到了乐子,可谓益处多多。 但也有过于痴迷而至送命者。 一个叫项处的人得了病,医生告诉他不能作剧烈运动,否则可能会吐血而死,项处这个家伙痴迷蹴踘,不遵医嘱,看完病就跑出去踢球,结果出了很多汗,然后就开始吐血,当天晚上就死了。 可见蹴踘在当时有多么地风靡。 赤眉军起源于齐地,鉴于齐地蹴踘之风很盛,大营中也有很多人爱踢会踢。刘盆子提出要在各曲组织球队,进行循环比赛的时候,羽林军的少年们都很踊跃地报名,从郑县到临晋,从临晋回到郑县,这一路上羽林军的主要游戏就是蹴踘。 皇帝陛下称之为足球。 今天是皇帝侍卫队对阵鹰扬营一曲,队长分别为牛得草和王虎,因为其队长的名字,两只队伍分别被称为公牛队和猛虎队。 羽林郎普遍看好公牛队,他们一起训练的时间长,配合娴熟,整体能力突出,是一支传统强队。 而猛虎队因为人员流动频繁,合练不充分,成绩一直在下游徘徊,这次比赛并不被大家看好。 不过猛虎队中有羽林军最好的前锋,几乎是全军最大牌的球星――猛虎队队长王虎。王虎在羽林军中是统治力超强的强力前锋,他不仅身高体大,冲击力惊人,而且脚下的技术十分娴熟,控球出色,善于捕捉战机,临门一脚准头极佳。自从循环赛开始以来,王虎场场进球,场均进球数为三个,秒杀后世总是单刀不进的某球王。鉴于他的存在,也有一部分人看好猛虎队。 这场比赛就是整体与个人的较量,是依靠整体配合的公牛队更胜一筹,还是有大牌明星压阵的猛虎队棋高一着,只能看比赛的结果了。 虽然只是临时找了这么一块场地,但是羽林郎连着忙了两天,平整了场地,安装了球门,划定了边界,又在旁边堆了些简单的看台。条件是简陋了些,不过也勉强满足了比赛要求,毕竟羽林郎们的要求并不高。 除了当天要当值的军队之外,至少半数羽林郎都来看球,球场周围坐了有上万人,一时间人声鼎沸,旗帜飘扬,鼓声震天,现场热闹非凡。 在离球场不远处有一处角抵场地,此刻正在进行着角抵赛。琅琊营的铁巨人在台下紧张地看着,他不遗余力地给身穿灰蓝色犊鼻裈的壮汉加油,嗓子都要喊破了,可壮汉还是输了。 铁巨人气愤得差点把台子拆了,因为这场比赛让他输了三千钱。 铁巨人气冲冲从怀里掏出一块马蹄金,这是他身上最后的钱了,还是路过新丰时抢的,当时他运气好,在一个大户人家翻到了六块金子,在角抵场上输了五块,这是最后的一块。现在铁巨人输红了眼,准备孤注一掷了。 铁巨人拿着钱去下注,庄家老沈给了他一根竹简,上面画了个只有他自己才认得的符。铁巨人一手接竹简,一手将马蹄金递了过去。 突然远远地传来一阵欢呼声,他随口问道:“是哪儿在喊?在干什么?” 老沈头都没抬,接过了金子,说道:“听说是羽林军在蹴踘。” 铁巨人忽地把竹简一丢,劈手夺回马蹄金,转身就走,老沈急着问道:“咦,你这是干什么?不下了吗?” “我去玩蹴踘!” 铁巨人也是个蹴踘好手,也许是因为这个,也许是因为在角抵场连输了三场,他才临时决定换换手气,不玩角抵了,去玩蹴踘。 羽林军的蹴踘与大家伙平时的蹴踘完全不同,场地比一般的要大上许多,长度足有百步以上,两边各竖着一个木头搭建的球门,场上人数也较一般的蹴踘赛为多,有二十余人正在球场上追逐。 “咦,这个倒是新鲜。” 铁巨人来了兴致,他钻过密密麻麻的人群,在土堆上挤出了个空位,坐了下来。 此时公牛队已经二比零领先,他们的打法简单有效,不做过多的盘带,几乎都是一脚出球,长期在一起训练作战使得队员们很有默契,传切配合很是流畅。 铁巨人刚坐下没多会儿,公牛队便又打入一球,比分变成了三比零。 公牛队的球迷庆祝进球,全场喊声震天,鼓声阵阵,便是皇帝陛下也兴奋地跳了起来,为他自己的侍卫们加油助威。 虽然在半场哨响之前,猛虎队依靠王虎的强力突破扳回一分,但依旧以大比分三比一领先。 铁巨人看得脸色通红,心里怦怦乱跳,他从小就玩蹴踘,可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玩法,蹴踘居然还能这么玩,太刺激了! 他站起来,挤出人群,找到比赛的庄家,要求下注两千钱,赌公牛队嬴。 那个瘦小的少年嗤笑道:“就你聪明,知道人家嬴定了才来下注,不行!要下注必须在赛前,比赛一开始就不接受投注了!” 铁巨人咬了咬牙,说道:“那我押三千钱,赌公牛队输!” 少年像看傻子似的看向他,说道:“当真?你可别后悔!” “我嬴了你赔多少?” “公牛对猛虎,一赔二,你下一千,猛虎队嬴了赔你两千。” 看铁巨人转身要走,少年急着叫道:“你要是押猛虎队,我不仅让你现在下注,还给你一赔三,怎么样?” 毫无疑问,猛虎队今天必败无疑,开多大的赔率都成,庄家好不容易见着个傻子,不想放过。 铁巨人猛地转过身来,把手中的马蹄金向少年手里一拍,“一万钱,全押猛虎队!” 下半场比赛开始后,公牛队延续了上半场的打法,很快由队长牛得草打入一球,场上比分四比一。 铁巨人恨恨地跺着脚,他觉得自己倒霉透了,玩啥啥输,真是一个背字走到底。 正在他急得不断跳脚的时候,猛虎队突然发力,王虎带球直扑到球门前,晃倒守门员,挑射入网。二比四。 铁巨人的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双拳紧握,口中不断发出低吼,为猛虎队加油助威。 后面的观众极为不满,吵着让他坐下,铁巨人猛地回头,怒视对方,两只握紧的拳头随时可砸到对方脸上去。许是被他血红的眼睛吓到,那少年没敢再吱声。 猛虎队士气大振,加强了逼抢,而随着时间的流逝,队员体力下降,公牛队频频出现失误,传切也没有那么流畅了。 公牛队被迫收缩阵线,打起了防守反击,只留一个前锋在前场游弋,其他人死守半场,将猛虎队的球一次次破坏出边线。 铁巨人冲着场内狂吼:“公牛队缩头乌龟,有本事冲上去!”话音刚落,便收到了公牛球迷的一片嘘声。 在大家都濒临体力极限的时候,跑不死的王虎显得格外突出,他左冲右突,连续突破公牛队几道防线,在距球门十步开外大力施射,球应声入网! 还没等球迷们的欢呼声落地,猛虎队趁着对方发懵,一个前场抢断,得球后直接吊入禁区,王虎从后卫身后猛扑上来,高高跳起,几乎是骑在后卫队员的脖子上用头将球砸进网窝。 场上比分变成了四比四! 铁巨人嗷地一下跳了起来,吼叫声好似是野兽在嚎叫。 全场沸腾了,这场球实在是太精彩、太刺激了,王虎已经打疯了! 从落后两球开始追,一个人独中四球,这才是球场上的王者,羽林军的超级前锋! 比赛进入了最后的时刻,猛虎队的气势已经起来了,公牛队几乎都退守到了门口,只有严防死守,几乎没有反击了。 这时的球场上还没有越位的概念,对于犯规的判罚也很宽松。猛虎队的球员也都挤在公牛队门口,双方几乎把公牛队的球门堵得结结实实,皮球只在球员身上弹来弹去,不断地出界。 穿黑衣的裁判已经把竹哨含在嘴里,眼睛不断瞟着场边看守着沙漏的助理裁判,只要沙漏已尽,助裁手中的旗子一举,便会立即吹响哨子,结束比赛。 铁巨人直直地伸着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上的王虎,嘴里无意识是叫道:“王虎,王虎,进球,再进一个!” 旁边一个人站了起来,准备离开,“平了,平了,时间到了,不会再进球了。” 可是铁巨人不肯放弃,他还执着地相信场上最耀眼的明星王虎,一定会创造奇迹。 看,王虎拿球了! 王虎并没有起脚打门,因为面前全是人,全是腿,完全没有角度,他就那么带着球,向人群直撞过去,就像他挥舞着斩马刀,冲向敌军的阵列一样,毫不迟疑,一往无前! 他撞倒了两个后卫,甚至撞倒了自己的一个队友,他就像是推土机,像是坦克,用强壮的身体硬生生在人群中挤出一条路来。 王虎几乎与皮球同时撞进了门里,与此同时,全场结束的哨声尖锐地响起。 五比四,猛虎队获胜! 观众们像是疯了一样,跺脚、欢呼、吹着口哨。公牛队员垂头丧气,猛虎队员们将王虎高高地抛起。 铁巨人呆呆地看着,连满脸的汗也想不起去擦一下,一比三,他嬴了,嬴了足足两万钱! 111.赌球风靡 铁巨人押注蹴踘嬴了两万钱的故事像是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各营,在一般的军士眼中,这已经算得上一夜暴富了,因为能有一万钱做本钱的人少之又少,何况他用这一万嬴了两万! 这样的故事对于好赌成性的赤眉军卒来说更是传奇和励志,富有蛊惑性。他们甚至将这个运气归结于蹴踘,认为蹴踘场上更好嬴钱。 就连角抵场上也开始议论。 “就是那个总是输的老铁吗?就凭他,也能一下子嬴两万?” “可不是,全场就数他运气最差,每押必输,不知怎么了,押了一次蹴踘,居然就嬴了!” 这时铁巨人正匆匆地走过,有人吆喝道:“铁巨人,来玩一把啊!” “不玩不玩,这个没有蹴踘好玩!” “老铁,今天你要押哪个队啊?” 铁巨人站住了脚,说道:“当然是押野马队!雄鹰队虽然中场和后卫都很强,但是前锋不行,只会瞎跑,浪射成性,上一场三个单刀一个都没进!看起来热闹,实际最是没用,可是最无奈的是,教练想换个前锋,居然无人可换,其他人还不如他呢!你再看野马队,打法上是粗糙了点,队员基本功差点,一停球都能崩出去老远,可是架不住人家体力好啊,以队长刘彪为首,个个能拼擅抢,满场飞奔,两个进球能力都有点弱的球队,当然要押体力好的。更重要的是,雄鹰队的赔率低啊,买一千钱,嬴了只能嬴二百钱;而用同样的钱买野马队,嬴了就有七百钱进账!你说说,是不是该押野马队?” 铁巨人才看了几天的蹴踘,便已经满嘴球经,说起来头头是道了,也是怪了,自从他开始赌球以来,竟连着赌嬴了三场,足足进帐三万八千钱!现在人家是腰包鼓鼓的,说起话来也格外地有底气。 财富故事最能刺激人的贪欲,经铁巨人一说,角抵场上的人也都蠢蠢欲动了,有刚要投注的人干脆收回了手,说道:“不玩了,我也去看看蹴踘去!” 瞬间角抵场上的人便跑了大半,气得庄家老沈破口大骂。 等他们到达球场时,才发现自己来晚了。 虽然离球赛开始还有半个时辰,可是球场上已经人山人海,足足有几万人挤在人群中,不只是羽林军两个营,其他各营也有许多人来看球。 看球当然得赌,尤其是赤眉军这种天天打仗,说不准就没了明天的人,他们生怕自己人没了,钱还没花了。 众人背着钱袋,举着金子,硬挤了过去,好不容易下了注,却找不到地方看球,有的只好爬到树上去,远远地看着场内的二十二个小黑点来回移动。 但是足球就有这个魅力,让人一看就上瘾,欲罢不能。集体项目总比个人项目振奋人心,而且现场几万人一起呐喊,那声势是小小的角抵场完全比不了的。 一场球看下来,人们都声嘶力竭,汗流浃背,却是从未有过的过瘾。 于是没有几天,这个运动便风靡全营,以致于场地完全容纳不了这么庞大的人流量。只好在场上外加装了栅栏,派人把守,收费入场,每场球票一百钱。即便这样,依旧是一票难求,没几天,黑市便把球票炒到了每场五百钱。 不过即便你不看球,也可以在场外投注,投注点甚至已遍布各营,赤眉将士可以方便地参与投注,甚至连一些妇人也开始参加赌球了。 现代社会到处是便利店、菜市场、饭店、洗浴会所,各种消费和服务场所,还有淘宝天猫京东,可以让人足不出户地败家。 赤眉军汉们完全没有这些消费渠道,他们吃饭有营中的军粮,不用钱,四处劫掠来的钱财便无处花费,而这些有今天没明天的人,钱搁在手里就难受,非要扔出去才舒心。 自从有了蹴踘,热钱便源源不断地流入,羽林足协更是推出了相关产品:球员同款球衣,三百钱一件T恤,立即大卖,各队支持者纷纷掏腰包埋单,甚至形成了一种风尚,没有一件所支持球队的球衣,都不好意思进场看球了。 那些没有钱下注的人是不是便没法参与了?不!羽林足协推出借款服务,只要是赌球下注,可以不用现钱,只需要能证实你的身份,签署一份借据,便可以给你最多一千钱的借款,期限一个月,三分利,甚至不用担保! 那还犹豫什么,押吧!嬴了是自己的,输了?兴许明天老子就战死了,人死帐消,趁还活着能乐且乐吧!再者说了,不是还有一个月期限吗?那时候或许都打进长安了,长安城里有的是钱,抢了还上就是了! 于是不出半个月,全营将士人人赌球,人人欠帐,从千钱到万钱不等,大家都玩得不亦乐乎。平日的聊天也全是蹴踘,出现了不知多少球评家,论起蹴踘来便口若悬河,头头是道。 以前打招呼是这样,“吃了吗?吃的什么?” 现在是这样,“赌了吗?赌的什么?赌了多少?” 与人见面不侃侃球经,这天简直就没法聊下去了。 为了迎合这股足球热潮,羽林足协又拓展了场地,使其容纳能力达到了数万人,并且开辟了另一块场地,有的时候会两场球一起踢,以前的循环赛正式命名为羽林联赛,随之推出了各种赌法,赌联赛冠军,赌每场胜负,赌联赛进球王,赌胜负,赌每场进球数,甚至赌垫底,赌失球最多的守门员。据说各营将军校尉也参与赌球,甚至连他们的大头领樊崇都看球赛,当然是陪着他们的皇帝一起。 御史大夫很喜欢足球,却对场上奔跑的少年们进行了不客气的点评,当时他正坐在皇帝身边。 樊崇说道:“这些娃娃看起来踢得热闹,不过也就是在羽林军里踢了一踢了,要是碰到大人,肯定是不堪一击!” 皇帝道:“御史大夫,你这话从何说起?” “陛下,臣说几句实话,你别不爱听。这些娃娃在娃娃堆里算是大块头了,那个王虎的体格,就是扔到大人堆里也是个壮汉,一般人还真撞不过他。不过要是在成人里也选出十一个身高体大的人,每个都比他们高比他们壮,你说,娃娃们能比得过吗?这球还怎么踢?” 皇帝坐直了身子,眼睛放着亮,说道:“这个主意好啊!就来这么一场对抗赛,羽林郎挑战天下蹴踘手!” 樊崇哈哈大笑,“陛下,你可别逗了!这个真没法比,不用天下蹴踘手,就拿我的卫士营来说,随便选出十一个人,肯定把这些娃娃打得落花流水!” “御史大夫可愿与朕赌上一赌?” “不赌,不赌,我不能以大欺小不不,陛下,我不是说你别的小,你是年龄小,我不能欺负个没长大的娃娃。” “羽林队要是输了,朕把赤兔给你。” 赤兔是刘盆子的马,是乌春献给皇帝陛下的,平顶坞最好的一匹马,这是一匹真正的汗血宝马,比普通的马要高出一头,通体赤红色,传说连出汗都是红色的。 刘盆子得到宝马之后,当即命名为“赤兔”,先占上了这个后世最为有名的马坑。皇帝陛下就是这么不要脸,剽窃上瘾,逼得后人无路可走就是他的无耻追求。 与后世人喜欢名车一样,汉代男人最喜欢的是名马,名车是可以制造的,只要有钱就可以买得到,名马可不一样,你有的是钱也不一定能求得宝马。 樊崇第一眼见到赤兔就看呆了,眼睛里的羡慕藏都藏不住。刘盆子现在拿这个当作诱饵,不信樊老大不咬钩。 果然,樊崇动心了,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轻声道:“陛下,臣嬴了你的爱马,是不是不太好啊!” 刘盆子大大地摇头,“有什么不好?完全没有!赌场之上无君臣父子,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御史大夫,你是天下有名的英雄,怎么如此婆婆妈妈起来了?” 樊崇大笑起来,“陛下说得是,咱们都是爷们,说话算话,赌了!明天我就让诸葛稚选人,五天后比赛!卫士队对羽林队,哈哈!” 刘盆子却看着他道:“老樊啊,别高兴得太早了,你要是输了呢?” “输?怎么会输?”樊崇一副尽在掌握的模样,“臣要是输了,随陛下要什么!” “朕要你的刀!” 樊崇楞了一下,忽然刷地一下拔出刀来,“陛下要这把?这可不是什么宝刀!” 牛得草立即上前一步,站在两人中间,“御史大夫,圣驾面前,怎能亮兵刃?” 刘盆子把他拨拉到一边,“去去,朕和御史大夫赏刀呢!有你什么事?” 牛得草退后一步,依旧紧紧地盯着樊崇手中的刀。 樊崇的佩刀在赤眉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简直可以说是全军的军魂所在。刀名赤夜,听说因为沾的血太多,在夜里会发出红色。 这把刀虽然锋利,却并不是什么宝刀。那是他起事时让当地铁匠打成的百炼钢刀。刚起事时,樊崇以这把刀斩杀了一个军卒,可说是沾染了起义的第一滴血,从那之后,整个军队在他的刀锋指引之下,转战万里,所向无敌。 这把刀是樊崇的爱物,即便是睡觉也不离身,简直比他的老婆还要亲,本来进球场不许带兵刃,因为樊崇刀不离身,便也没有收走他的刀。 如今皇帝陛下竟要以这把刀为赌注,樊老大会答应吗? 112.前锋过河 一天的功夫,这个消息就成了全军几十万人的热门话题,每个人见面都是这一句:“哎,你听说没有?小皇帝和御史大夫” “知道,知道,赌注可是赤夜和赤兔,二赤相争啊!” “你看谁能嬴?” “那还用说吗?当然是御史大夫!卫士营虽然只有一万人,但个顶个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豪杰,只说这壮硕的体格,那些娃娃们可撞得过吗?” “可是规则用的是羽林军的规则呀,他们玩这一套玩得熟了。” “再熟也是一帮孩子,他还真打得过大人呀?” “就是,开的赌注居然都是一赔一,打了个平手,羽林足协要亏得吐血了吧?” “羽林足协怎么也得支持自己的队,硬挺着也得开个平手的赌局,反正皇帝陛下有的是钱,他这些天招了上万羽林新兵,收的钱多了去了。嘿嘿,我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皇帝陛下吃了这么多,也该往回吐一吐了。” 赌注一边倒地押向了卫士队,而羽林足协也推波助澜,推出了新的借款服务,借款上限提高到了一万钱! 也就是你不用出一分钱,只要出一万钱的借据,直接押在卫士队身上,便可坐等一万钱的收益。那点利息在这么高的利润率简直可以忽略不计了! 如果卫士队输了怎么办?怎么可能! 许多人已欠了羽林足协不少钱了,他们平时几百钱,一千钱的借,几次比赛后,有的人已借了数千钱,甚至上万钱,正愁还不上呢,来了这么一个局,这不是明摆着送钱,让他们这些债务缠身的人翻身吗? 于是整个营地像疯了似的,所有的人把压箱底的钱都翻了出来,几万几万地投了进去,没钱的就去开借据,到羽林足协借钱,说什么也要玩上这么一把,连平时从来不赌搏的妇人们也把私藏的钱拿出来,交给自己的丈夫,让他们拿去赌,临走时还殷殷嘱托:“一定要押卫士队啊,不要押错了!咱们家就靠这钱翻身了,等嬴了钱,就让娃儿做羽林郎,人家都是交钱进的羽林军,就咱家没钱,孩子好像低人一等似的,现在才是个比羽林郎。” 可以说,这场球赛就像个炸弹一样,把全军所有的金钱都炸出来了。 所有人都兴奋得要命,投入到这难得的乐事中去,唯有大汉丞相徐宣对这些充耳不闻。 徐宣这些天有点心情不好,他直属的临沂营作为前锋,居然比大军迟了两天才抵达营地,让樊老大很生气,也就是看在徐宣的面子上才没有处置贺长年。 贺长年辩解说,他们在半路遇到敌袭,为清剿敌军,全营追击到了几百里开外,将附近的敌军全部剿灭,因此来的晚了。 而实际情况是贺长年见追不上孙易,怎么也是落到了后头,干脆也不追了,想在左近捞点实惠再说,于是带临沂营四处去劫掠,早就把开路先锋这差使给忘了。不过因为遍地坞壁,易守难攻,临沂营连碰钉子,所得甚微。 徐宣的另一个亲信营――容丘营,也开始向小皇帝靠拢,这在行军的路上就已经有所体现,原本对皇帝不理不睬的容丘将军对小皇帝十分恭敬,而且开始鼓励容丘营中的少年加入羽林军,甚至把自己的儿子也送去做了羽林郎。 这不就是用儿子纳投名状,要投效过去的老套路吗? 虽然容丘将军一再表示唯丞相之命是从,但从他的行为来看,至少已经做了脚踩两只船的准备了。 至于原来郑县的其他几营,南城营已投奔了皇帝,去了弘农,这个调动竟然没有通过他徐宣,皇帝自己就拍板了。 濮阳营也基本已投了过去,就连老狐狸似的崔老实也对小皇帝异常热情,一副恨不得做牛做马的架势,让徐宣看着十分生气。这直接导致崔老实的二儿子,丞相府吏崔苗遭到丞相冷落,这些天,他无论做什么事,好像都不大称这位徐大丞相的心。 徐宣就不明白了,小皇帝是给各营下了迷药吗?怎么就跟个吸铁石似的,把人都吸到他的身边去了呢? 虽然在皇帝的一番梦话之后,徐宣自己也动了些投效皇帝的心思,可是看着手中的权利一点点的溜走,自己的影响力大大减弱,实在是件让人难受和不甘心的一件事情。 来到大营中让徐宣的心里稍稍安定了些,这里有他的大队人马,至少皇帝在这儿还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大家还是更认可樊老大和他徐宣的。 皇帝除了第一天抵达时的大秀之后,并没有什么夺权的举动,只是继续招收羽林军,招来了他自己却又不管,把军队训练都交给了刘茂和罗由。大汉建世皇帝陛下一头扎进了赌球之中,让徐大丞相暗暗地松了口气。 “御史大夫,你陪了小皇帝几天了,觉得这孩子怎么样?”徐宣问樊崇道。 他们两个是多年的战友,多年一起战斗的弟兄,几乎可以无话不谈。 “挺好的,不错!哪有你说得那么能折腾?这些天他除了看球也没干什么别的事儿,没弄什么朝会,没发什么将军印,连招兵也不要粮食了。他不过是个娃娃罢了,贪玩,太贪玩了!还有就是贪财,不过这次他可要亏本了,我的卫士队已经组成了,个个都是铁打的汉子,现在正在练球呢,等到比赛时一定把羽林队踢得落花流水。”樊崇非常自信。 “他要只是贪玩就好了。”徐宣叹道:“我怎么心里有点不踏实,总觉得他憋着什么招数。” “哈哈,丞相,你怎么被个娃娃给吓成这样?他能有什么招数?不过就是少年人好胜,自高自大,以为凭那几个娃娃就能嬴了我堂堂卫士营,我不是吹的,卫士营就是少上两个人都能嬴!这一次呀,一定要好好煞煞这个小皇帝的威风!想到能骑那匹赤兔马,我这心都有点痒痒了!” “三老,你千万不能太托大了,这个孩子心眼多着呢,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设个套让你钻。” “行了老徐,你这简直是胆小如鼠了,我就不信一个孩子能把我怎么样。就凭他那两三万的娃娃兵,在这大营里能有什么作为?这几十万兄弟还不是听咱们的?等到进了长安,让他在宫里一呆,想玩啥玩啥,想怎么折腾怎么折腾,那宫外面的事,还不是咱们兄弟说了算?况且他一个娃娃,能处理什么事儿?还不是得咱们大人给他撑腰。要不是你我,他能坐上那个位子?” “那倒也是。”徐宣多少松了口气,“这些天他确实也没插手什么军中之事。” 原本徐宣对皇帝扩充羽林军很是忌惮,等到被他折腾了一番,不仅羽林军扩大了,几个营也投奔了过去。徐宣的底线不知不觉降低了,对皇帝的忍耐度也高了不少,只要他不再折腾什么别的事,只是再招些羽林郎,没事儿玩玩球,徐大丞相就已经满意了。 “老徐,这些天长安城中没什么人出来挑战,只有严本还时不时地出来,咱们和他打了几仗,也没怎么大打,我掂量着先派几个营过河,试探地攻一下城,看看城里的反应。” “陛下不是说,长安城中在内战,咱们该等王匡等人来投奔吗?”徐宣自己都不知道的是,皇帝的话对他已经有了一些可信性,他不知不觉地就去考虑皇帝说过的那种局面。“要是他们直接投过来倒是不错。” “那种孩子话你也信!”樊崇是绝对不信的,王匡、张卬都是绿林悍将,每个人都掌握重兵,能无缘无故地来投降?鬼才信!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让濮阳营和汶阳营过河攻城!他们不是跟小皇帝亲近吗?我倒要看看,我老樊的话还管用不管用!他们听调不听调!要是不听老子的调遣,老子就废了他们!” “那要不要和小皇帝说一声?” “说个屁!老子起事时他还光屁股呢!没有老子能有他的今天?直接下令,不用问小皇帝的意思,我看他能怎么样!” 徐宣心里大定,感觉又有了主心骨。不愧是樊老大,没有自己那么多顾虑,什么事都是当机立断,说干就干。这些年,樊老大一直是这支军队的老大,看来以后也依然会是这样。 徐宣曾经向小皇帝偏过的那点心思,经过这一番谈话后又不知不觉地偏了回来。 汶阳将军接到过河的命令后,只有暗暗地骂娘,这么多人都在这吃闲饭,就让老子冲到前面去流血。 他现在多少有点后悔与皇帝走得太近,轻率地站了队,所以才连着被穿了两次小鞋,第一次被徐宣从郑县赶到了前线,第二次被从高陵赶过河,还是上前线。搞不好他汶阳营要成为皇帝和首领们争斗的炮灰了。 营中突然有了些紧张气氛,汶阳营和濮阳营旁边的几营增加了晚上的岗哨,简直可以堪比战时的戒备。过了两天,两营好像被押解似的渡过了渭河。 樊崇在两营被赶过河后才向皇帝通报了这个军事调动,小皇帝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悦,只是说道:“诸营将士用命,羽林军也该出一份力,明日让鹰扬营也过河攻城。” 樊崇道:“依臣看,陛下的娃娃亲兵,还是在大营中比较安全。” 皇帝一笑置之,第二日便派刘茂率鹰扬营渡过渭水。 113.赔率波动 铁巨人连着三天观看了卫士队和羽林队的训练,直到比赛开始前的最后一天,才把自己全部财产四万钱全部押在了羽林队身上。 这都是他这些天赌球嬴的,铁巨人赌球的运气似乎特别的好,赌过七场,嬴了六次,只输过一次,因此狠狠地发了一笔横财。要知道汉朝一个普通农民家庭的年收入不过一万钱出头,四万钱已是不笔不小的财富了。 这算是一笔比较大的赌注,在现场引起了不小的轰动,有些人甚至因为相信铁巨人而跟随他下注,也押注了羽林队。但是有鉴于两队身体条件上的差异以及卫士营一向以来的威名,大部分不敢在羽林队上下重注,似铁巨人这般孤注一掷的更是少之又少。 这两天没有球赛,两个队都在紧张地训练,准备这场万众瞩目的比赛,因此联赛也暂停了,颇有后世国内联赛给世界杯让路的架势。 因为没有球赛,大家无事可做,角抵场上的人又多了一些。只是看的多,下注的少。没法子,热钱都流到蹴踘上去了。来看角抵的人大多两手空空,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兴致。 每个人都兴高采烈,兴致满满,喝起彩来比平时更加卖力。 “唉,这买卖没法做了,这么多人才押了两万钱,除掉赔的,才剩下几百钱。”常驻角抵场的庄家老沈十分沮丧,他大概是全场唯一一个不高兴的人。 “老沈,做这买卖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去押球赛,把钱全押到卫士队身上,保证赚翻!” “嘿嘿,那可未必。”老沈干了多少年的赌博业,对赌场的那一套手段都熟悉了。 “越是热门,越是被人看好的,往往都是要输的,你以为庄家都是吃干饭的?钱这么好赚?” 后世专门有个词来形容这种局面,叫做“大热必死”。 “你这么肯定,那你怎么不去押羽林队?” “行有行规,都是坐庄的,不能去赚别人的钱。”老沈忽地凑了过来,轻声道:“何况那是皇帝陛下的买卖,借我几个脑袋也不敢去添这份乱。” 话音刚落,有人气喘吁吁地跑了来,叫道:“赔付变了!变了!卫士队嬴只能赔九成了!” 这就是卫士队的赔率降了,嬴球一千钱只能赚九百。 众人哄地炸了锅。 有人急道:“怎么回事?怎么还降了呢?我还没下注呢!” 也有人庆幸,“还好我早下完了。” “又降了,降到八成了!”一会儿的功夫,又有新消息传来。 “赶紧去下注吧,再不去更得降了!” “不去,不去了!能赚十成的时候不下,降到八成再下注,我傻啊!顶多不玩了!” 也有人急着跑去下注,生怕一会儿再下降。 有人调侃铁巨人道:“老铁,你是不是押早了,要是现在押的话,赔的更多呀!” 铁巨人嘿嘿一笑,“够了,够了,再嬴四万就够我过日子了!” “这个大傻,还想着要嬴呢!” 卫士队赔率一路下降,降到了赔付六成,突然又有重磅消息传来:“大手笔,大手笔,有人下注,押羽林队三十万钱!” “是谁?是谁这么有钱?” “皇帝陛下的郎官,乌盖。” “乌盖?他从哪抢那么多钱?” “抢什么?人家家里是有名的豪强,有钱着呢!三十万钱对他来说就是九牛一毛。” “又有重注了!羽林郎开始出手了,他们全押在本队身上,有好几个人押了十万钱,羽林队的下注暴涨!” “羽林郎都是拿钱进去的,家里都有钱,还有那么多豪强子弟,哪个不是身家巨万?哪像咱们这群穷鬼。” 随着这些重注出现,卫士队赔率不断上升,七成,八成,九成,最后又回到了一比一的原始状态。 老沈听着他们议论,什么话也没说,不过他心里犯起了嘀咕。 对于这场球赛,老沈也研究了好几天,在他看来,双方各有长处,卫士队身体上的优势显而易见,羽林队的优势在于玩得久,技术和配合上占优,两相综合,老沈觉得卫士队略占优势。这种比赛都是要拼身体的,你连撞都撞不过人家,还怎么做技术动作,怎么打配合? 可是在他赌场老手的眼光来看,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个局有点怪,开了个平手盘,押注上完全是一边倒,而且还借钱给大家下注。从这个盘面上来看,怎么看怎么是羽林队必胜的局。 两天前鹰场营渡河上了前线,营中的曲长王虎也带队走了,超级前锋看来是不能上场了,大家更不看好羽林队了。 现在从技术面上看,羽林队可是处于大大的劣势,王虎那种超级前锋可是能决定整场比赛的人物,关键时候能一锤定音,现在他走了,羽林队实力大大受损。 老沈怎么也想不明白,皇帝陛下难道还有什么秘密武器?怎么就这么肯定认为自己能嬴?直到今天,羽林足协顶不住压力,终于调整赔率,引导大家去押羽林队,然后羽林郎开始集体下注。老沈才觉得,羽林队可能是真的要输。 这明显是皇帝陛下急了,威逼手下人出钱,让他们来填补由于自己托大而将要面临的巨额损失。 老沈不动声色地唤了个后生过来,在他耳边嘀咕了一阵,后生点了点头走开了。 不一会儿,又有新的消息传来,有人也下注三十万,押卫士队获胜。然后又有几个重注跟了上去,将卫士营的赔率打到赔付八成。 随着巨额赌注一个接一个地出现,这场球赛的关注度达到了顶点。而这场球赛的票价也达到了创纪录的六百钱,但依然是一票难求,在黑市上票价已被炒到了两千钱。 而在小皇帝的大帐中,小班登正焦急地问刘盆子,“陛下,这比赛真的能嬴吗?我怎么就觉得没底呢?” 皇帝摆了摆手道:“没问题,这个发财的机会要把握住,你赶紧去下注,有多少押多少,没有就借!嬴不了那帮无脑大汉,我这皇帝让你来做!” “哎!我这就下注去!” 114.三面开花 皇帝对于比赛并不十分关心,他现在的关注点在外面。 此时他就在大帐中高坐,案头摆着一副舆图,还有几份密报,都是从各地送过来的。 侍郎杨延寿道:“陛下,征北将军来信说,公乘歙不敌邓禹,打了个大败仗,但邓禹忌惮征北将军在临晋的队伍,不敢过分追击,只好任由公乘歙退去,收集残兵,继续在衙县据守。如今三方还是个相持对峙的局面。征北将军并未与敌接战,而是派人不断骚扰敌军粮道,在双方大战时,出兵前突,威胁邓禹侧后,待双方收兵后,便也回军,仍旧在临晋日夜练兵。” “很好,联弱击强是正道,不能让公乘歙轻易垮掉,否则征北将军将独自面对邓禹的兵锋。田况兵少,而且多是新兵,力量在三者之中最弱,此时还应以积蓄力量为主。” 这时候的历史已经有了些改变,而且是有利于刘盆子的改变。原本这个时候,邓禹已经击破公乘歙北上了。 杨延寿拿起另一封密报,说道:“陛下,征东将军已进入弘农,接手了函谷关的防务,眼下已派人出关去陆浑关联络。南城将军也已抵达弘农,立即组织人手平整荒田。” “这个南城将军,还真是热爱种田。” 小皇帝笑了,随手拿起一封信,说道:“仇志此人确实有几分本事,这才半个月,已经略定蓝田,收拢了数千部众,行军至峣关了。” 原来仇志自下邽带了一千兵卒去迎接皇帝的大军,正好在半路遇上,皇帝陛下接见了仇志,两人相谈甚欢。 皇帝本想让他在帐前听用,可仇志却说,愿效征北和征东两位将军,为方面之将,为陛下四处略地。 这是他仔细考虑过的决定。 仇志知道高陵有赤眉军数十万大军,皇帝身边有羽林军数万,根本用不着他跟着去锦上添花,还不如学习夏阳和田况,出外为将,平定一方,若有功勋,也不失将军名号,封侯之位。 皇帝沉吟道:“征北将军本是大将之才,侯爵之位,在北方独当一面,与邓禹和公乘歙十数万大军周旋;征东将军略定左冯翊和弘农故地,功勋卓著,二人有功,故加封为将军。朕一向是论功行赏,今以卿献下邽之功,敕为武关都尉,为朕守住武关,以窥南阳,若日后再立大功,自然少不了你一颗将军印。” 话说得很明白,眼下你的功劳封将军有些不够,但是如果以后再立大功,自然会论功行赏。 其实皇帝已经够大方了,开口就一个都尉扔了出去,仇志很满意,这个起点已经不低,再来些功劳就够将军了,运气好的话,说不定有封侯的机会。他高高兴兴地领命,就带了一千多人南下,几天便攻占了蓝田,抚豪强,发青壮,进兵峣关。 刘盆子对于田况和夏阳是寄予厚望的,对于仇志不过是随便撒了个闲子过去,能有用最好,没有用也不在意,没想到仇志还真是争气,竟然一步步逼近了武关。 皇帝看着案上的舆图,心道:“这东南北三面都开了花,形势相当喜人,只是西面不知道情况如何。” 西面的主要势力是陇西的隗嚣和河西的窦融,窦融占据河西只是乱世自保,本人没什么野心,这个倒是好办,将来可以慢慢拉拢,可陇西的隗嚣是个有本事有野心的人,曾割据陇西十年之久,在历史上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隗嚣出身于陇右大族,少时在郡里做官,通经史,是当地的名士。王莽的重臣,当时最有名望的经学大家刘歆很欣赏他,举荐他为国士,后来刘歆谋反被王莽诛杀,隗嚣回到家乡,趁着天下大乱,占领了陇西,自称“上将军”。 更始政权建立后,隗嚣归顺了刘玄,官居御史大夫,是更始帝的重臣之一,就在赤眉军向长安挺进之时,更始政权发生了内乱,刘玄和他的几大重臣开始火拼。隗嚣躲过刘玄的追杀,在部将的保护下逃离了长安,回到天水召集旧部,攻占周围郡县,又做了整整八年的土皇帝,给光武帝刘秀制造了很大的麻烦。 刘盆子算了算时间,隗嚣大概就是在近期逃回家的,之后不久便开始起兵割据,等到他站稳脚跟,把根扎牢了,就会非常难对付。刘盆子若占领三辅,西面不远处的隗嚣将是一个巨大的威胁。 穿越者的最大优势就是先知,如今他明知到这个结果,当然要设法预先安排避免。 因此他派了孙易率本部提前西进,进军陇西和三辅交界。这多少有些冒险,孙易毕竟只有十七岁,太年轻了,虽然表现出了一定的领军才能,但能不能胜任方面之将还很难说。 但是皇帝手下也着实没有其他的适合人选,刘彪性子太急,还需要磨砺,眼下只能放在身边,当作一把锋利的刀使用,王猛头脑相对简单,懒得拿主意做决定,也是个只能放在身边的猛将。 手下的三个校尉中,刘盆子最看好的就是孙易,胆大心不粗,为人果敢有决断,性格中又很有韧性,可说是坚忍和果决齐备,若是再在身边调教几年,肯定是一员得力的大将,可惜啊,时不我待,只好提前让他挑起重担了。 去陇西这事儿刘盆子征求过孙易的意见,如果他有什么顾虑,皇帝也不想赶鸭子上架硬逼着去,毕竟孤军在外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而且皇帝也无法提供给他更多的兵力。 没想到孙易二话不说,坚决请战,一定要去!就带着本部五千人,一定要横扫陇西,建立不世之功。 看来也是少年人心性,初生牛犊不怕虎。别人看着是危险,在少年人眼中却是机会,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 刘盆子担心有失,只好给他降温,不需要他凭五千人深入陇西,只要占据要地,对隗嚣进行骚扰,不让他有稳定的发展环境,再传皇帝的诏命,号召大家归附大汉政权,让陇西不要成为一块铁板的隗家之地便可。 等到羽林军进了长安,皇帝安定了内部,再发大军征讨,一举略定陇西和河西之地,为三辅打造一个相对稳定的大后方。 龙骧营西进是一步险棋,隗嚣在家乡树大根深,孙易却是个完全的外来户,所能倚仗的只有皇帝给的大义名分。 小皇帝等孙易的消息等了半个月,可是这西路军却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一点消息也没传回来,这让他的心里有点七上八下,孙易可是他牛马厩的发小,那五千人是他手下战斗力最强的兵马,这要是有个闪失,那真跟剜了他的心头肉一样。 杨延寿这两个月从杨树坞到石里坞,忙于为皇帝大军善后,处理些屯田之类的政事。如今皇帝正式下诏屯田,将此事全权委托给了郑深,并把他留在了郑县,皇帝身边缺个能办事能出主意的人,便想起了杨延寿,把他紧急召了过来。 杨延寿道:“陛下,如今我们身处大军之中,羽林军不过两万,势单力薄,为何陛下不留重兵于身侧,以备不时之需,反要四处派兵略地,实于外而空于内呢?” 杨延寿明确地对皇帝的战略提出了质疑,他的思路与罗由的有些类似,就是着重于赤眉军内部争权,先掌控全军,安定内部,再图进取。 这个战略不能说不对,只能说是历史的局限,罗由和杨延寿都身处局中,不知天下大势。 此时天下无主,谁抢先一步占据要地,就能在未来的争斗中占据先机。 刘盆子的目标从来不是樊崇,不是刘玄,他一直盯着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铜马帝刘秀。 刘秀此时正处于势力大发展的时期,他虽然内部也没有完全安定,但是已开启了四面开花抢地盘的模式。刘秀自己带兵安定内部,清剿起义军,同时派邓禹出击关中,派吴汉围攻洛阳。 如果按照正常的历史剧本走,刘盆子即便占据长安,也会面临非常不利的局面,南有刘嘉、延岺、公孙述,西有隗嚣,北有卢芳和邓禹,东面刘秀占据洛阳,四面全是敌人。这对他是非常不利的局势。 真等到那个时候,关中就成为一个牢笼,刘盆子身陷其中,很难破局,就会像历史上的赤眉军一样东奔西突,最后无路可走,走向败亡。 必须得提前布置,把自己的力量发挥到极限,未来才有资本与刘秀一争天下。刘盆子的既定战略就是一个字:撑! 哪怕内部空虚,也要强撑,向四面死命地撑,撑到极限,预先打破那个尚未形成的牢笼,给自己的未来撑出活动空间。 说起来他现在的力量已不算小,田况、夏阳、刘侠卿,哪个手下都有两三万人,加上羽林军,再拉拢几个营,集中起来能有将近十万兵力,如果都在身边,自然可以与樊崇一拼,再加上他占有皇帝的大义名分,在内斗中还是很有优势的。 但是那样就相当于把外面的广阔世界全都让给了别人,尤其是刘秀,这绝对不行!等到他好不容易当上赤眉军老大,再放眼向外看,会发现自己已经输了。 刘盆子有这个自信,不靠重兵,而是靠谋略,以看起来弱小的力量,来搞定樊老大,收编赤眉大军。 这时乌盖上来剃了剃灯芯,说道:“陛下看这幅图不看别处,却一直在盯着西面,莫非是在担心屯骑校尉?臣曾去陇西买马,对其地很是熟悉,我们乌家在那儿也颇有些人脉。臣愿为陛下分忧,去陇西走一趟,助屯骑校尉一臂之力。” 115.美人献刀 万众瞩目的球赛开始了。 全场连坐带站,一共有观众六万人,羽林足协光卖球票就赚了三千万钱。 至于赌资,虽然羽林足协没有公布具体数额,但据角抵庄家老沈估计,至少有十亿钱。 许多人押上了全部身家,把进入关中以来劫掠所得都投入到这场球赛当中。 没有买到球票的人也都聚集起来,有许多人就在球场附近等着,也有人聚集到自己营中一起观看。 铁巨人这个投注大户居然没有买到球票,都怪他下手晚了。好在角抵场就在球场不远处,有许多人聚集在那儿,一起收听球场传来的消息。其场景酷似电影里大家一起收看女排比赛。 虽然没在现场,但大家一点也不轻松,听到球场鼓场咚咚的响,便有人问道:“开始了吗?这是开始了吧?” “没有,还没开始,这是赛前鼓,热场用的。”常去看球的铁巨人便解释到。 等到嗷嗷的欢呼声传来,众人又紧张地问:“开始了吗?这么叫,是进球了吧?” “怎么这么快?到底是谁进球了?” 所有人都看向铁巨人,好像他有千里眼,能透视到比赛场地似的。 “这是球员入场,每喊一个球员的名字,都要欢呼一声,你们听,是不是一声一声的,进球哪有这么密集?” 众人便又安静下来,齐齐侧着耳朵听着,连喝水聊天也不敢大声,生怕错过球场上的任何声响。 终于暴发出一阵欢呼声,夹杂的鼓场齐鸣,铁巨人这才面色凝重地道:“开场了。” 这时有人叹道:“唉,这才开场,我的心就受不了了,要是踢上一个时辰,我的老命都要交待在这儿!” 众人便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气氛也随之松了一松。 可笑声未落,球场方向忽然爆发出一阵狂呼声,伴随着鼓声和尖锐的号角声。 众人吓了一跳,都停住了笑。铁巨人却沉着声道:“看来是进球了,若只是射门,欢呼声不会这么久。” “不知道是哪一方进球?” “那还用说,肯定是卫士队!实力在这儿摆着呢!” 庄家老沈道:“别急,别急,马上就有人来报了。” 他专门安排了两个人往来跑腿,传递消息。 可他的话音刚落,又是一阵欢呼声响起,与刚才的呼声一般无二。 “怎么了?难道又进球了?” “不能吧,哪有这么快,或许就是一次不成功的进攻吧!”铁巨人猜测道。 这时一个少年跑了过来,叫道:“进球了,进球了!一比零了。” 老沈骂道:“你个傻小子,那边叫那么响,我又不聋,谁不知道进球了!快说,到底是谁进的?” “羽林队!” 老沈的脸便一沉,说道:“开场就进球,羽林队运气倒是不错。” 在场的大多押的卫士队,此刻唉声叹气的有,跺脚捶墙的有,老沈便道:“还早着呢,这才开场,急什么急?” 铁巨人嘿嘿一笑道:“是啊,早着呢!这才进一个球。” 旁人便大声道:“老铁,你这是什么话?好像羽林队能进多少球似的!” “也不能太多,六七个吧!” “放屁!十个大人打不过十个孩子?我就不信卫士队能输!” “就是,卫士队不过是开场大意,刚才不是又叫了吗?是不是又进球了?这回保证是卫士队进的!” “对,刚才肯定是进球,卫士队扳平,就是这么回事儿!” “卫士队必胜!” 一群人乱七八糟地大叫着,互相鼓着劲儿,却见又一个孩子跑了过来,大叫道:“进了,又进球了!” “好了,我就说刚才是个进球,这下子扳平了。” 大家刚松了口气,忽听那孩子道:“什么扳平?二比零了!” “怎么可能!”一个后生跳了起来,“你这孩子,不是看错了吧?” “没错,我的耳朵尖着呢!听得清清楚楚,羽林队二比零领先!” 话音一落,又听球场那边嗷地一声,鼓角齐鸣,老沈脸色灰白,说道:“这回总该是卫士队了吧?” 铁巨人嘿嘿一笑,接了一句:“不一定!”立即遭到周围人怒目而视。 当送信的孩子又跑过来时,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看着他,却没有人问出口,好像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似的。 可惜坏消息不会因为你不去听而消失。随着那个孩子清楚地吐出了几个字:“三比零!”老沈一下子瘫倒在地上。 现场一片混乱,有人无声地哭,有人高声地骂,有人开始乱砸东西泄愤,而铁巨人则强忍住脸上的笑,悄悄地站起身,走出了角抵场。 大汉皇帝陛下刘盆子对羽林队碾压卫士营的结果早有预见。古代人不理解职业和业余的差距有多么的大,虽然羽林队算不上职业球队,可卫士队连业余队也算不上啊! 才组队五天就想战胜几个月来天天玩球的羽林队?这不是做梦吗?虽然叫做蹴踘,但现代足球与蹴踘大不相同,卫士队员虽然也有人会蹴踘,但适应期还没过就来比赛,不是等着被虐吗? 况且他们平时蹴踘最少两个人就能成局,多点也就是三四人一队,正式的十余人一队的比赛都很少踢,而羽林军循环赛打了两个月了,配合能力当然秒杀卫士队了。 卫士队员个个身高体壮,蛮以为只凭冲撞就能狂虐羽林队,可是还没等撞到人,少年们一个变线,就把他给过了,或者是快速地把球传了出去,交给队友,让那些大块头有劲无处使,只能跟在羽林队员后面瞎跑。 这场比赛一开始就呈现出一边倒的态势,虽然卫士队后来扳回了一球,但还是大比分一比六惨败,被虐得体无完肤。 这种实力相差悬殊的比赛让刘盆子觉得索然无味,他身边不远处的樊崇已经气得忘了还有御前失仪这一说,不断地破口骂娘了。当终场哨声响起的那一刻,大汉御史大夫怒气冲冲地起身,连向皇帝告辞都忘记了,铁青着脸大踏步地走了。 这一天简直比打了大败仗还要凄惨,全营笼罩在一种低气压中,每个家庭都在吵架,男人唉声叹气,女人吞声哭泣,他们辛辛苦苦抢来的钱一天之间都没了。不仅如此,还有债务,贪心的人们没有抵御住借钱白玩的诱惑,都欠了羽林足协的钱。原来小有积蓄的人,现在只留下一张借据,对于未来日子的美好幻想一下子幻灭了。 当然也有少数人兴奋得不行,比如铁巨人,一下子变成了拥有八万钱的富人,铁巨人开心得要飞起,他觉得自从开始玩赌球,自己的运气就前所未有的好,整整八万钱!铁巨人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钱,他未来的老婆,他日后的美好生活全着落在赌球当中。 羽林军中是一片欢声笑语,几乎所有人都嬴了钱,乌盖那样的财主就不用说了,一下子挣了三十万,就连拖着鼻涕的小班登都赚了三万。 班登本来一个大子都没有,皇帝赏了他两万,他又在羽林足协借了一万,三万钱全押在羽林队身上,赛后就变成了六万,这钱来得太容易了吧! “陛下,陛下,这么多钱可怎么花呀!”班登把几块金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小脸蛋激动得发红。 “得了,得了,你看看你,就三万钱就乐得这样,你再看看人家乌盖,人家那是三十万,人家连球都没看就走了。” 刘盆子想起来乌盖已经离开,昨天就出发向陇西去了。 唉,乌盖多干净,哪像这个小班登,鼻涕就没有擦净的时候。 “陛下,你这一下可赚大了,全营的钱都被你嬴来了,还欠了那么多,你可成了全营的大债主了。” 库房中借据堆成了山,刘盆子确实成了超大财主兼超大债主,就连樊崇都欠他的债,传说中的赤夜刀还在他的腰上挎着。 “我可听说了,御史大夫拿他那把刀当宝贝,连睡觉都压在枕头下面,从来不让别人碰,陛下,你说御史大夫会不会赖帐?” 刘盆子没搭理他,赖帐?樊崇是什么人物,怎么可能赖帐? 好像是为了佐证他的想法,牛得草在门口说道:“禀报陛下,来了个女子,说是御史大夫的女儿,是来献刀的!” 十七岁的樊桃花大大方方地行了礼,双手将刀捧着,说道:“陛下,我来送刀来了。父亲不忍心亲自送来,又不放心别人,只好我来了!” 刘盆子道:“算了,那个赌算不得准,刀你拿回去,告诉御史大夫,这笔帐一笔勾销了,这刀让他留着吧!” “那怎么行!”桃花的眼睛大睁着,带上了一丝怒气,“你是看不起我父亲吗?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何况是父亲这样的大英雄,输了就是输了,这刀是你的了!” 樊桃花将宝刀向皇帝手上一塞,回身就走。 刘盆子看着那窈窕的背影,捏了捏下巴上的几根绒毛,说道:“这小妞还挺有性格的!” 班登道:“长得也好看,陛下娶了吧!” 116.有人来投 “唉,家里积蓄全没了,还欠了一万钱的债,这日子可怎么过?”女人抹着眼泪道。 “哭什么丧,等老子死了再哭!”男人恶狠狠地叫道,“营里又不是没吃的,饿不死你!” “早说不让你一下子全押上,你偏不信!” “又不是我一个人输,营里有一半的人都输了,就连御史大夫都输了,输掉的可是赤夜!” 连御史大夫都输了,这句话仿佛成了众人输得精光的借口和陷入债务危机后的最后一丝安慰。他们心目中无往不利的英雄居然输了,而且输得这么干脆,这说明,并不是他们愚蠢,而是对手太过强大。 “到底是上天选中的皇帝,不是凡人,连纵横天下的英雄都要在他面前折腰。” “是啊,我从来没有想过,御史大夫居然会输!” “能嬴三老的,大概也只有皇帝陛下了。” “我记着三老说过,有赤夜在,他打仗还从来没输过,现在赤夜输掉了,以后出征可怎么办?” “你是不是傻!又没输给别人,那是咱们的皇帝!” “也对啊,是咱们的皇帝,城阳景王为我们选定的真龙天子。” “听说皇帝真的是龙,还显现过真身呢!” 当这样的话不断地被说起,原本那个在人们眼中有点陌生的小皇帝不断地被人提起,而有关他的“牛棚卧龙”、“头顶青龙”之类的桥段也开始流传,这使他在人们的心目中增添了些神秘色彩,以致于士卒们谈起他时都不知不觉地压低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敬畏。 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大事,更加佐证了皇帝的神奇。 前线的鹰扬将军刘茂派人送来两个使者,分别代表更始政权的比阳王王匡和淮阳王张卬,这两个更始重臣正如皇帝预测的那样,在与刘玄的争斗中落败,率军出城,投奔了长安城外的刘茂,刘茂此时已经和濮阳营、汶阳营、王匡、张卬等军一起,从东、南两个方向开始攻打长安城。 皇帝早就提到过长安城的内斗,并预见了会有重臣来投降,当时在场的不仅有樊徐等大头领,还有各营的将军和校尉。众人当时没说什么,都在暗地里笑他白日作梦,没想到现在这个梦居然成真了! 这件事一传出来,各营首领们心里都犯了嘀咕,这小皇帝还真是一说一个准,说有人来投就有人来投。王匡和张卬是什么人?那可都是老牌的绿林军将领,王匡是新市兵主要将领,张卬是下江兵将领,两个人手中各有重兵,是更始军中举足轻重的人物,这两个人的投降,对长安城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 看来更始政权的末日就要到了,曾在他们心目中无比辉煌壮丽的长安城,此刻就像一个除去盛装的新娘,就等着人去品尝了! 在小皇帝种种神迹的影响下,这段时间报名参加羽林军的少年突然增多了,毕竟看起来加入羽林军有利无害。 羽林郎不仅看起来威风,而且吃得好,住得好,娱乐活动多,连打仗的伤亡都比普通赤眉军小得多,少数战死的羽林郎,家中都得到了可观的抚恤金,这绝对是赤眉将士从未有过的待遇。 赤眉军的方式是,死生由命,富贵在抢,死活都没人管,有多少财富要看你抢得到多少。每个人都是一个小小的独资公司,自已对自己负责。 而羽林军虽然加入时收费,但是组织严密,管吃管穿,虽然暂时还没有军饷,不算是完整意义上的募兵,但是在那个年代,能让人吃饱穿好就是最实在的军饷了。 而且,这一次羽林队的大胜几乎让所有羽林郎都赚得盆满钵满,即便是已经出征的鹰扬营,也都在出征前下了注,没有落下这场羽林军的大胜利。 这一次意外的集体发财也给军中少年们一个错觉,羽林军虽然不准劫掠,但是也能挣大钱! 羽林军对于少年们还有一个致命的吸引,那就是新式蹴鞠――足球,这种运动突然在军中流行,而少年们要想踢球,当然要去足球运动发达的羽林军去,更何况那儿还有联赛明星,每一个都有强大的吸粉作用,能够加入羽林联赛,和偶像同场竞技成为爱踢球的少年们的梦想。 而他们的父母,也几乎是一边倒地支持儿女们加入,不仅是为了孩子的前程,而且也出于现实上的考虑,娃儿们往羽林军一扔,不用自己养了,让小皇帝去养好了,反正他现在有钱有粮,俨然是一个超级大财主。 长安城就在眼前,营中已经开始传言,这几天就要全营开拔进城,等到那时,皇帝进了皇宫,坐上真正的皇帝宝座,天下予取予求。羽林郎的身份自然水涨船高,他们会成为巍巍皇宫的执戟卫士,威风凛凛,凌驾于各营之上。到了那个时候,羽林郎还会像现在这么容易当吗?皇帝还差这每人参军交的几石米吗? 赤眉军父母们现在简直疯了似的将孩子往羽林军中送,丝毫也不吝惜钱财,即便是没有钱粮的穷苦家孩子,也争着抢着去报名,先成为比羽林郎,万一将来什么时候就能转正呢?这可是说不准的事儿。 但是皇帝也开始有所挑剔了,对少年们的身高体重等身体指标提出了新的要求,尤其是无钱无粮的比羽林郎,羽林军虽然都是少年,但也是要打仗的,当然要注意兵源。 尽管如此,羽林军的规模在皇帝陛下抵达大营后,还是出现了爆发式的增长,除了原有的龙骧营和鹰扬营之外,又新建了三个万人营,长水营、中垒营和熊渠营。羽林军总人数达到了六万多人,几乎将营中身子康健的少年搜罗殆尽。 六万人在三四十万人的大营中已是一股强大的力量,更何况这些人都是军中子弟,承载着每个家庭的希望未来。 事情有点向着罗由曾描绘过的前景发展,羽林郎仿佛成了皇帝控制全军的人质,将全军将士的利益绑在自己的车上,羽林郎口中“咱们的皇帝”也成为了他们父母口中的“咱们的皇帝”。 他们的皇帝此时正在帐中与五大头领议事,商量进兵长安的诸事安排。 皇帝看起来十分亲切随意,也不拘礼,带头盘腿大坐,让几个人大大地松了口气。 朝堂上的礼节对于这些没受过多少教育的人来说是种拘束,形式上放松让他们的心里也多少放松了些。 樊崇等人也随之盘腿而坐,帐内唯有两个人还在正襟跪坐、不肯失仪,一个是丞相徐宣,一个是皇帝身边负责会议记录的杨延寿。 皇帝开口道:“朕想问一问诸卿,我军入长安之后,对有功将士,该如何封赏?” 左大司马逄安哈哈大笑,“陛下,你不知道我军的旧俗,将士们不用封赏,他们会自己去取!” 徐宣撇了他一眼,坐直身体道:“陛下长年在军中,想必对这些旧俗也有所知,如今提及此事,莫非想要有所更易?” 刘盆子心道不愧是丞相,智商碾压逄安之流。他当然知道旧俗,而且早就想动一动这些所谓的旧俗了。 “朕欲效高祖皇帝入秦故事,更易我军军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为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你们看如何?” 粗看起来只是几个字的变化,可实际上是对于赤眉军生存方式的根本改变,关键就在一个“盗”字。 当年汉高祖刘邦破武关、入咸阳,赶在项羽的前头占据秦国故地,为了安定民心,刘邦与关中百姓约法三章,内容就是这句话:“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这里的“盗”字相当于现在的“盗抢”,包括偷窃和劫掠行为。约法三章之后,关中大定,社会秩序重新建立,刘邦得到了百姓的欢心。 赤眉军军法只规定了杀伤人的惩罚,没有禁止偷盗劫掠,是因为劫掠就是他们的生存之道,没有劫掠全军就要饿肚子,这是生存问题,没的商量。 右大司马谢禄率先说道:“若是禁盗,全军将士如何活命?” 刘盆子舒舒服服地向后面一靠,下巴向杨延寿一摆,“给大司马讲讲。” 大BOSS不好亲自下场辩论,当然要有代言人。 杨延寿道:“大司马,长安城内府库充实,足养全军,将士们不需自取,一切封赏皆出于陛下。” “未入长安,怎知长安城内府库充实?” “王匡、张卬尽以城中之事相告。” “要是王匡张卬二人说谎,或者刘玄败亡前毁灭官仓,又当如何?” “国有赋税,取之于民,可充实官仓。” “这不还是取之于民么?” “同为取之于民,取法不同,差之千里,赋税取之者为国,乱军取之者则为贼。” 左大司马逄安呼地站了起来,怒道:“你敢说我军为贼!” 杨延寿面色不变,“君民,父子也,父慈则子孝;君主视万民为豕犬,则百姓视君主为仇雠。得民而治之,乃为国之道,得民而掠之,与盗贼何异?大司马,我想问一句,您当初为何兴义举,诛暴新?难道不是为了王莽暴虐百姓,以为国之名,行为贼之事么?若我军不禁盗,只知掠百姓之财帛,即便入了长安,也将成为下一个王莽,天下万民亦如从前之我等,振臂齐呼,群起相攻矣!殷鉴不远,唯诸君察之!” 117.意外摊牌 以刘盆子对于赤眉军的认知来看,他们走到这一步也是形势所迫。 樊崇这个人还算比较朴实,起兵之初,他手下的军队其实是杀富济贫的,颇有些江湖好汉的义气。看到百姓挨饿,樊崇甚至会伤心哭泣,用军中的粮食来接济,因此颇得青州百姓的欢心。反而是官兵喜欢四处掳掠,扰民程度更甚于盗贼。 当年在民间传唱着这样的歌谣:“宁逢赤眉,不逢太师!太师尚可,更始杀我!” 太师指的是新朝太师王匡,更始指的是新朝更始将军廉丹,这两人奉王莽之命去剿匪,没想到竟比匪更匪,直抢得民不聊生,没法过活,反而纷纷加入匪帮,站到官兵的对立面去。 那时候的赤眉军真正称得上是义军。只是到了后来,队伍越来越庞大,时刻面临着粮食问题,连自己都养不起了,便顾不了许多了。杀富依旧是杀富,可济贫是再也做不到了,甚至最后贫富不计,一体下手劫掠。到了这个时候,赤眉军便成了一支彻头彻尾的土匪军队。 刘盆子判断,樊崇等人还有对百姓的同情之心,也会有那么一丝认同感和归属感,因为百姓的现在就是他们的从前。 这时杨音说话了,“不瞒陛下,我之所以起事,便是因为受了官府的欺压,无法再忍,凭着胸中一腔血气奋力一搏,想要讨还一个公道。可慢慢的,我们越打越强,却忘了从前的志向,开始到处欺压别人了,我的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我在想,我现在和当初欺负我的人有什么区别?我是不是也变成了百姓眼中的恶霸,恨不得杀之而后快?我们讨还了自己的公道,却把不公留给了别人,丞相,御史大夫,大司马,你们说,我们还是当初的义军么?” 他的话里有深深的情感,让人不得不为之动容,一时众人都不说话,只有徐宣抚着杨音的后背,似是要给他一些安慰。 刘盆子打破了沉默,说道:“大司农说的极是,朕有时也在想,难道这个世道只有强者才配生存?那些穷苦的百姓便只能任人欺辱?若是能不分贫富贵贱,给天下万民以公道,哪怕能做到一分两分,朕也算没有白做这个皇帝。” 杨延寿道:“陛下乃仁义之主,诸公乃贤德之臣,上下贤德,何愁我大汉不兴?” 左大司马逄安却叫道:“话是这么说,可兄弟们辛辛苦苦这么多年,好不容易进了长安城,不让他们好好地发笔横财,怎么向几十万士卒交待!” 在他的心目中,这事儿没什么好商量的,提兵杀进去,把那些达官显贵全都咯嚓了,然后挨家挨户地搜罗金银财宝就是了。那些仁义大道都只是说说而已,真到了钱财面前,谁还记得什么公道? 杨延寿道:“我军举大义数年之久,每破一座城,将士们都会发笔横财,这样的富贵数之不尽,可之后又如何呢?钱财能花得几日?不过是一月半月富贵而已。可若如陛下所言,与百姓休息,变掠民为治民,则诸位有功之臣得封高位,可得万民之供养,可得家族之兴旺,子孙皆衣食无忧矣。即便普通士卒,亦可得陛下钱财田亩之赏赐,全军皆可得温饱,何必流落四海,出生入死,不得片刻之休息!” 谢禄道:“你们读书人会说,我辩不过你,可将士们眼中只有眼前的富贵,哪管得了儿孙之事!” 逄安忽然站起,嘶啦一声扯开衣服,露出赤裸的上身,上面是一条条扭曲丑恶的疤痕,他指着身上叫道:“你说得轻巧,老子打了八年的仗,全身上下受伤十几处,几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图的是什么?图的就是破长安这一刻的快活!三老,兄弟们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好不容易等到这天,你一道命令,这也不准,那也不让,连这么一点快活都不给,那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现在就散伙!” “逄少子,你说的这叫什么话!”樊崇厉声喝道,“陛下召我等来,是要商讨军机,有想法便说,就是说错了,陛下有心胸有气量,也不会怪罪我等,怎么动不动就要散伙呢,这话也是你该说的吗?” 他话音刚落,小皇帝却站了起来,也将身上的皇帝衣服脱下,躬身施礼,他这一施礼,帐内几人都慌忙站起还礼。 徐宣道:“陛下为何如此,臣等经受不起。” 刘盆子表情极为严肃,说道:“我本军中一牛吏,无德无才,诸君强立小子为帝,德诚深厚,我本想入了长安,便可安定天下,使百姓得太平,与诸君共富贵,卿等为忠臣良将,我为太平天子,我等皆可留名史册,与星月同辉。可如今看来,诸君设置县官而为贼如故,数十万贼兵暴虐关中,此事传之四方,天下百姓必将怨恨,对我等何谈信任与归附?这都是诸君所立非人,是我刘盆子德行不够,才智浅薄,不堪此任。我欲还乡,请诸君另择贤能者立之。” 说着将案上的玺捧起,奉与徐宣,说道:“请丞相收了此玺。” 徐宣哪里敢接,立即拜伏道:“臣不敢,陛下不可!” 樊崇为首,几个人都跪倒在地,便连逄安也随着跪拜。 杨音脸上泪水横流,说道:“陛下,陛下切莫说这样的话,陛下仁德爱民,才智超绝,实乃仁慈贤明之主,臣愿终生侍奉陛下!” 刘盆子道:“我不忍在祖宗宗庙之前,见长安百姓遭灾受虐,请诸君容我退位!” 樊崇脸色通红,叫道:“陛下先坐,这事儿咱们可以商量。” 徐宣道:“陛下若如此,将致臣等于何地?天下人会说是臣等逼走了陛下!” 刘盆子忽地厉声道:“这大好的长安城摆在面前,尔等不思如何保护,反要将其洗劫!王侯之位、功名富贵送到尔等之手,尔等却偏要做贼!你们要做贼倒也罢了,非要让我一个牛吏做这贼首作甚?难道是等天下人群起攻之之时,杀我以塞责,保全尔等的性命么?我刘盆子若有过,自当受之,如今之事,与我有何相干,要代尔等受此大过?” 刘盆子激动得面色通红,一股热血直冲头顶,这时他的想法就是:妈B,老子不干了!你们爱咋折腾咋折腾去,以后你们就是闹上了天,也和我刘盆子无关! 帐内一片混乱,已惊动了帐外的侍卫,牛得草在帐门外叫道:“陛下,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刘盆子大声道:“给我备一匹快马,我现在就走!” 说着就向外走,忽觉双腿一紧,已被人死死抱住,低头一看,见徐宣和杨音一左一右,各抱住他的一条腿,二人皆在流涕。 徐宣泣道:“臣等有负陛下,请自今日起不复放纵,请陛下勿弃臣等而去。” 樊崇道:“陛下勿去,我,臣愿遵陛下号令,和百姓约法三章。” 众人连拖带拽,将刘盆子扶回座位,重新奉上衣服宝玺,刘盆子却不肯受。 徐宣道:“臣等已知错了,陛下却不肯宽宥吗?” 刘盆子此时已平静了许多,他知道现在是争取自己权力的最好时机,万不可一时心软,轻易被他们哄回来。 他站起身,说道:“我能为帝本非我欲,岂非天意?我不过是一牛吏,有温饱即可满足,岂望为县官乎?县官之贵重,在于命令皆从自已所出。若诸君以县官之名奉之而不遵其令,还不如无此县官。尔等肯用我之名,只在今日;如其不然,请诸君更侍他人。我不能坐拥空名之上,成为另一个昭帝,更不愿任人处置,成为另一个昌邑王。” 汉昭帝刘弗陵做了十几年皇帝,国家大权都掌握在权臣霍光之手,政不由已出,心情定是苦闷异常,年纪轻轻便抑郁而终。而昌邑王刘贺则更惨,当了二十七天皇帝就被霍光废掉,之后终生被监视居住。 刘盆子这是和五大头领摊牌了,要不就做真正的皇帝,要不就不干了,拍屁股走人。这是一个意实之外的摊牌,不知怎么就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但是他并不后悔,也不害怕,男子汉大丈夫岂可总是弄权玩阴的,咱就和你来明的,就看你们敢不敢给个痛快话! 可徐宣的感觉却不一样,他心里还真有点虚。中军大帐在营地的中间,原来是樊崇的大帐,皇帝来了之后樊崇专门让了出来,大帐的守卫在皇帝自己的卫队手中,虽然卫士营就在左近,要真就这顶大帐说来,离着最近的当然还是外面的皇帝侍卫,他们五个人带了些随从来,都在帐外,加在一起有二三十人,和几百人的皇帝卫队比起来明显处于下风。 因此现在可以说是在小皇帝的地盘上,皇帝要是一翻脸,就得当场火拼,火拼的结果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现在皇帝把话挑明了,他们能说不吗?在人家的地盘上,人家说的还都在理上,哪怕是说假话骗一下这孩子,该说的也必须得说。 虽然徐宣是丞相,名义上是百官之长,可他们实际上的老大是樊崇。因此徐宣没有说话,而是看了一眼樊崇。 樊崇已率先跪拜,说道:“陛下,臣是个粗人,若是说话冒犯了陛下,请你不要见怪,臣听明白了,陛下说得有理,臣愿意听从陛下的号令。” 于是其他人也跪了下去,说道:“臣等唯陛下之命是从!” 118.全军骚动 第二天一早,全军将士接到了一项命令:各营做好准备,三日后大军开拔,直抵长安城下。 这命令并不意外,长安城就在眼前,入长安只在早晚而已,出乎意料的是随军令而来的一道圣旨,小皇帝对全军数十万将士颁布了最新的军法: “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这道圣旨一传达下去,整个赤眉军大营像炸了锅一般,顿时热闹起来,到处都在议论。 “TMD,什么时候盗也有罪了,这是什么道理?” “什么意思?以后不征税粮了吗?” “不准劫掠,那进长安还有什么意思?” “打了这么多年仗,就指望进了长安能发点财过日子,这军法。。。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呀!” “我还欠着羽林足协五千钱,不准劫掠,到时怎么还?皇帝陛下不想要钱了吗?” “皇帝的钱你也敢赖帐,信不信到时候一刀砍了你?” “你才欠了五千,我欠了一万。。。天哪,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拼死拼活就想攒点家底,将来能过上好日子,若是这样,还不如散伙算了,都回家种地去!” “回家?家在哪儿,你回得去吗?离了这军营几天就饿死了!” 这一天全营骚动,众人四处奔走,到处求证消息的真实性,许多人聚集在一起,去找自己的头领,一定要把这事儿问个清楚。各营将军和校尉头疼不已,于是他们也去闹腾,到他们的上司五大头领处闹。 几十万人的营地乱成了一锅粥,几大头领也受不了了,只好到樊崇的帐内躲清净,大帐外由卫士营团团围住,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我早就说了这事儿不成,小皇帝不知深浅,非要瞎搞什么约法三章,现在好了,这闹的,马上要散伙了!”左大司马逄安怒冲冲地叫道。 “少子,你说话小心些,不要动不动就散伙。”徐宣皱着眉头道。 “少子说得也不是没道理,这么闹腾下去,这几十万人真拢不住了。断人财路,尤如杀人父母。弟兄们跟着咱们东砍西杀,不就图破城后的那点赚头吗?”右大司马谢禄是赞成逄安的,“三老,你倒是说句话啊,这事儿到底怎么办?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兄弟们散了。” “三老,我就不明白了,你一手打下的基业,为什么就由着那个吃奶的小皇帝瞎折腾?”逄安昨天被逼着向皇帝表了忠心,但心里一直憋着一股火无处发泄,今天见了营中情景,愈发火冒三丈。 樊崇斥道:“抢抢抢,你就知道抢,能抢一辈子吗?你听说过哪个强盗得了善终?逄少子,你说说,陛下哪句话说得不对?” 见逄安闭了嘴,樊崇又道:“要我说,若是陛下真能禁了盗抢,也是一件好事,或许咱们就能在长安扎下根来,过点安生日子。” 徐宣道:“三老,若是这事儿闹得不成样子,你还是得出来收拾残局,以安兄弟们的心哪!” 樊崇舒舒服服地向后一靠,说道:“我老了,折腾不动了,也该享享清福了。等进了长安,我就告老还乡,这一大摊子就交给皇帝陛下去收拾吧!” “什么?”逄安当即跳了起来,“三老,你要走我也不干了,我跟你一起走,省得在那个娃娃手下受气!” “你看看,还说兄弟们闹散伙,咱们自己都琢磨着散伙了,这是个什么事儿!”谢禄顿足道。 徐宣看了樊崇一眼,心里暗自琢磨:樊老大到底是怎么想的? 能做几十万人的老大,樊崇绝不是头脑简单的人,对于赤眉军,没有人比樊老大更了解了。眼下这种局面他肯定是有预见的,可他依旧答应了皇帝的要求。 在昨天那种情况下,双方已彻底摊牌,除非是想撕破脸,下决心换掉皇帝,樊崇当时非答应不可。可是事情总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要想一下子改变几十万人多年的生存方式,绝不是一道圣旨就能解决得了的。 看眼下这个情景,这道圣旨受到了全军的抵制,恐怕根本就执行不下去,若全军劫掠如故,所有人都违反了圣命,皇帝难道会向几十万人问罪? 执行不了的军法就是一句废话,寻常人可以说废话,可皇帝不行,皇帝要么不说,说了就要做到,尤其是这种以明旨下发,诏告全军的圣旨。如果几十万人一起,把这道圣旨变成了废话,皇帝的威信必将大大下降,往后他再下什么旨意也不会再有人当回事儿了,到那时这个皇帝也就名存实亡了。 等到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还是得樊崇出来收拾残局,全军必将回到从前的模式,大家继续过熟悉的日子,与现在没什么不同。 至于皇帝,他再提什么要求,樊老大恐怕都不会由着他了。而且也不用考虑换人了,因为皇帝已经自己把自己作死了,留着他也翻不出多大的浪花。 几十万赤眉军终究还是他们兄弟的。 徐宣心中了然,算了,让小皇帝折腾去吧。 大道理谁都懂,樊崇徐宣等人就不知道该禁盗吗?他们当然知道,但这并不表示他们会去做所有人认为是正确的事。因为人是有私心的,并且个人的私欲往往凌驾于大道之上。为了大道而摒弃私欲的人,从古至今,凤毛麟角。 五大头领中唯一真正为皇帝担忧的是杨音,眼看局势向着失控的方向滑去,杨音心急如焚,可却束手无策,只有暗暗希望皇帝天纵之才,能想出应对之策。 所有人都为皇帝操碎了心,刘盆子自己却还在没心没肺地吃肉,没法子,人家还在长身体,要多补充营养。 “陛下,”杨延寿忧心忡忡,“外面乱得很,泗水营将士聚集在一处闹事,打死了六个人。” “做好事难哪!”皇帝抹了抹嘴上的油,叹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让他们先闹腾去,这种大事,总得有个消化过程,要相信咱们的袍泽,他们都是朴实的百姓,会想通的。对了,晚上的事情都安排好了?那个老家伙可明白事理?” “都准备妥当了。”杨延寿笑道:“他怎么可能不明白事理?陛下请放宽心,今晚保准有一场好戏。” 119.神明上身 到了后晌,闹腾了大半天的将士们终于累了、饿了,纷纷回营去吃饭,至于死了六个人的流血事件,只不过是下饭的小菜而已。 “才死了六个,没劲!” 很多人这么说,因为在赤眉军营中,打架流血乃至死亡的事件是家常便饭,根本不算什么新闻。 这时候却有真正的新闻传来。 “皇帝陛下要做一场降神之事,问神明关于约法三章之事,就在今天晚上。” “我也听说晚上要降神,神师亲自来,就在球场。” 自从巫祝让皇帝陛下起死回生,全营将士对他愈发恭敬了,所有人都尊称其为神师,至于一般的祈禳活动,老巫祝已经很少亲自出马,每次都是由他的弟子上阵。 “是神师亲自上身吗?这可真是难得,一定要去看!” “一起去,一起去!问一问神灵,他们凭什么不让我们征税粮!” “让城阳景王来管管他的儿孙,别再下这种蛮不讲理的圣旨。” “对!让神明替我们讨还公道!” 众人填饱了肚子,又义愤起来,于是相约着晚上一道去球场,这个降神活动倒好似是替他们组织的声讨集会。 天还没黑,足球场上已聚满了人,赤眉军营中娱乐活动贫乏,这种大型热闹没人想要错过,何况他们白天的激愤还没完全消散,没人想要睡觉,都希望聚在一处发泄情绪。 只是众人谈话的内容与白天多有不同,从一边倒地痛骂“禁盗”军法,到开始发愁禁盗后如何生活,因为在足球场,自然而然地联想到自己身上背负的债务,赌球债没多久就要到期,应该偿还债务了,不知这一关怎么才能过去。 “以后便没处弄钱了,这债可怎么还?”有人忧心忡忡。 “怕什么?欠债的人又不是你一个,多少万人都欠着足协的债,大家都不还,他能把我们怎么样?” “羽林足协可是皇帝的,你敢赖皇帝的帐?” 很多人已经从坚决反抗“禁盗”的思维切换到担忧“禁盗”后的生计了,也许他们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这种动摇。 等到巫祝的弟子出场,开始做降神前的准备活动,话题便自然而然地转变到眼前的降神。众人把对禁盗的愤怒和日后的忧虑暂时丢到脑后,决定先把眼前的热闹看了再说。 球场上搭起了一座高台,高台四周点着许多火把,把高台中间照得通亮。巫祝的几个弟子正在高台上忙活,一个人在台边摆放祭祀用品,一个人手端着陶碗,将水在台上到处泼洒,不知里面装了什么神水。 等准备好了,便开始杀牲祭神。然后有九人陆续上台,据说都是老巫祝的弟子,九个人在台上成一个三横三竖的正方形,一起跪拜于地,齐声颂祷。也不知他们念叨的是什么内容,众人也只知这是在祝,是在向上天祈求。 祝有顺祝、年祝、吉祝、化祝、瑞祝和筴祝,是为六祝,祈求的内容各不相同,顺祝祈丰年,年祝祈长寿,吉祝祈福祥,化祝祈弭灾兵,瑞祝祈风调雨顺,筴祝祈远罪疾。 台下众人也纷纷随着跪拜于地,口中念念有辞。他们各自都有各自的祈求,此时都轻声念育出来,祈望上天能够听到,能为他们解除烦忧。 不管神明是否听得到,人们已倾诉了自己的心事,如此便仿佛心里有了些倚仗,多了一丝期待,愤怒和忧惧至少在这一刻已经离开,让在尘世间颠沛流离的众人得到了暂时的平静和安宁。 全军敬仰的神师终于出现,依旧披散着肮脏的头发,穿着褐色的长袍。他眉眼低垂,脚步轻缓,一步步走上高台。 随着他的脚步,鼓声响起,轻柔地敲打出舒缓神秘的节奏。高台上的人开始随着鼓声舞蹈,只有神师岿然不动,双手举起,举首望天,口中喃喃自语,说着只有神明和他自己才能听懂的话。 众人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向天空,只见到漆黑的夜空和点缀其中的隐秘星光。人们相信神师独具慧眼,相信他的目光可以穿透暗夜,看到星空之上的神明,并作为人间的使者与之交谈。 如果神明想要对世间人有所启示,便会借助使者的身体,以表达神明自已的想法,这就是所谓降神。 降神并不一定每次都能成功,要看神明的意愿,也要看被上身的巫祝的修为。 众人都眼巴巴地看着台上的巫祝,口中低声祷告,希望巫祝被神明上身,给他们这些虔诚的信徒以神示。对于神师的修为,所有的人都信心十足,现在就看神明的意愿了。 而神明的思想,普通人是无法琢磨参透的,或许他今日不在家,或许他不愿来,总而言之,这次的降神并没有想像中的那么快,巫祝的身体开始左右摇摆,长发随之来回飘洒,在火光的映衬下发出金红色的光来。 鼓声越来越响,节奏越来越快,巫祝的动作也随之癫狂起来,他的肩膀剧烈的抖动,头发胡乱地甩动,脚步来回穿换,整个人像是狂风中的柳树,满身枝条飞舞。 鼓声忽地一变,由急促的短声变为一声震天的齐响,而巫祝突然停住全身的动作,高高举起双臂,抬头向着天空狂喊道:“城阳景王降!城阳景王上!” “城阳景王上我身咧!” 他的身体突然僵住,定格在漆黑的夜空和闪亮的火光之间。他周围的弟子都跪了下来,随之呼喊:“城阳景王降!”“城阳景王上神师!” 台下的众人也随之高叫:“城阳景王降!城阳景王上神师!” 这时那个年老的巫祝突然直直地向后倒去,摔倒在高高的木台上,发动“嘭”地一声大响,然后他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像是发了羊角风一般。 “降神了,降神了!” “上了,神明上身了!” “神师,神师!” “不是神师,是城阳景王!” 在场众人欣喜地叫道。 巫祝猛地坐起,大瞪着两只眼睛,却不知在看些什么。他以一种怪异得不像他的嗓音叫道:“我乃大汉城阳王刘章啊呀呀呀!” 这一句说出来,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后面人虽然听不清他的话,见他的样子,也知道是神明上身了,于是全体跪拜,虔诚地聆听城阳景王的训示。 “尔等小民,听我之言!” 巫祝的说话声调与平时截然不同,真像是有另一个人在他的体内,而他只是个出借身体供人说话的工具。 现场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后面的人根本听不到台上在说什么,因此皇帝陛下贴心地安排了二十个羽林郎转述巫祝的话。 老巫祝说一句,羽林郎们便一齐大声重复一遍,让现场的人都能听得清楚。 二十人齐齐喊出第一句之后,全场都肃静下来,所有的人拜伏于地,倾听神明指示。 巫祝却忽然抬起头来,向着南方长安城的方向伸手指着,叫道:“尔乃逆贼,必为天子所执!” 有人在下面低声地问:“城阳景王在说谁?谁是逆贼?” “看他指的,肯定是伪帝刘玄。” 这就可以说得通了,神明这是在预见这次长安之战的结果,伪帝刘玄必然会被他们的天子刘盆子所执。 众人立刻放心了大半,原本他们还担心长安城高墙厚,不好攻打,对是否能进入长安有些怀疑,现在听神明的意思,应该是破城无疑了。 “长安!长安!长安!”巫祝突然连着叫了三声长安,像是接不上气来一般,突然停住了。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在等待,不知神明究竟在长安有什么未了之事,要在此提起。 “先人之所,不可亵渎!” 众人听了心里一沉,对呀,长安是汉高祖刘邦的龙兴之地,作为刘邦子孙的城阳王刘章,对长安应该是有感情的,因此才借巫祝之口,要大家保护长安,不可在此地造次。 “凡暴虐者,吾必殛之!” 那些原本还想进城后大掠一番的人,此刻心里已是暗暗打鼓,难道自己的想法被神明知晓了?难道皇帝的约法三章,也是受到了先人的训示? 神明的旨意非同小可,若是不遵从,便要遭受神的惩戒,可是,欠债要还,日子要过,若遵从了神谕,他们日后如何生活? 对于神明,众人不敢愤怒,只有敬畏,只是在敬畏之余,又不免发起愁来。 降神在巫祝的一个激凌中结束,老巫祝孤独地坐在高台之上,抬眼望着天,好像在望着远去神明的背影。 如果说白天时全营的情绪是愤怒,那么经过夜间的降神活动,愤怒的情绪淡化了,士兵们开始认真思考,“禁盗”之后该如何生存,他们的未来在哪里。但是这样的思考让人忧愁,许多人因此辗转难眠。 人有惰性,生活有惯性,虽然东奔西跑、劫掠为生的日子不太好过,但是赤眉将士们已经习惯了,他们在这种不稳定的流浪生活中感觉到安全。 原本以为进了长安推翻了刘玄就是胜利的终点,可现在看来,这可能只是一个新生活的开始,他们将面对一种完全陌生的生活方式,这让他们感觉到恐慌,不知所措。 120.两个障碍 大汉丞相徐宣决定一天不出门,好好地歇上一歇,反正现在也无处可去,一旦出了大帐,必定会被手下团团围住,你一言我一语地控诉新军法,徐丞相才不想惹这个不自在。 可奇怪的是,今天竟然消停得很,完全没有昨日的喧嚣吵闹。 昨天这个时候,就连他身边的侍卫都不安生,偷偷地议论新军法,可今天气氛完全不对。安静,完全恢复了平日的安静。只是这习惯了的安静今天竟让大汉丞相颇觉不自在。 虽然赤眉军中没有书,徐宣还是习惯将一些重要的事情做些记录,记录用的竹简就放在帐篷一角。崔老实的二子崔苗将竹简搬到案上,准备好了笔墨。 徐丞相走到案前坐下,似是不经意地问道:“今日外面情景如何?” 崔苗垂手答道:“回丞相的话,今日无事,与平常一样。” 徐宣松了口气,“好!好!无事就好!” 他提起了笔,正想在竹简上落下,忽地又放下,说道:“今日果真无事么?将士们可还安定?” “回丞相,今日营中安静得很。”崔苗觉得丞相今天很奇怪,好像是等着外头有什么事似的。 “没有人议论新军法吗?”徐宣忍不住直接问了出来。 “回丞相,今日比昨日安稳多了,人们都说,陛下所颁新军令是遵神明旨意,要保全长安一城百姓。既是神明的意思,将士们便无话可说了。” “神意?什么神意?”徐宣有点不明所已,他知道昨晚有一场降神仪式,可是并没有去看,也不知具体的情景。 “丞相,昨夜陛下请神,问其约法三章之事,城阳景王上身神师,警告全军,长安乃是神明先人所在,不可暴虐荼毒。” “有这事儿?”徐宣心里有所怀疑,神明真的是这么说的?可他立即摇了摇头,努力把自己头脑中的想法驱赶出去。 古人信鬼神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随便怀疑都是一种亵渎,即便是大汉丞相,见多识广的徐宣也不敢妄自猜测。 “那今日将士们都在忙什么?” “有的在收拾行李,准备进兵长安,有的在到处借钱,想要还羽林足协的债。” 看来这个新军法算是顶住了第一轮的风波,大概站住了脚,大家或情愿或不情愿,都已经开始接受了。 徐宣完全没有料到,只过了一天,事情便发生了这种反转,看昨日的情景,仿佛几十万人就要散伙了一般。 不得不说,请神明来做靠山是个再合适不过的法子,神明是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对于神明,只有绝对的服从,众人有再大不的不满也不能去找神明算账。 徐宣简直有些佩服小皇帝了,他那十五岁的脑袋瓜子到底装着多少天才的主意? 有这样的皇帝,难道赤眉军的天真的要变了? 徐宣再也坐不住,放下笔起身,刚要出帐去找樊崇,迎面碰到临沂将军贺长年。 本来丞相下令任何人也不见,可贺长年不管这些,只管低头往里闯,因他是丞相的亲信,侍卫们也就没有死命拦着。 “丞相,丞相!这什么破军法,你也不管管!就由着他们瞎折腾。”贺长年一见面就扯着脖子吼道。 临沂将军贺长年对于禁盗之事十分抵触,他甚至和全营将士一道骂娘,痛斥新军法的不是,在他的带动下,临沂营成为抵触情绪最激烈的营之一。 可只过了一天,营中的气氛便发生了变化,现在虽然还有人在愤愤不平,却远远不及昨天那么声势浩大。大部分将士都平静下来,转而开始谋划着以后的日子。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将士们安定下来,贺将军却觉得有些烦躁。索性也不在营里呆了,直接跑来找丞相告状。 “你看看你,成什么样子,都做将军的人了,还是这么莽撞。”徐宣表面上是责备,语气中却透着亲近。 “正好我也想知道营里的情景,现在怎么样了,还有人闹吗?” “这些没血性的东西,就闹了一天,今天就消停了,都想着给小皇帝做顺民了!”贺长年很是气愤。 “你呀,你这个脾气还是收敛点,现在陛下的心气很高,一心要正军法,正想找人开刀,杀一儆百,你约束好手下,不要顶着风上,撞到他的刀口上去,否则我也不好为你说话陛下如今风头正劲,连御史大夫都让他三分。” 徐宣开始殷殷地嘱咐,生怕这个亲信有什么闪失。 如果是昨日。甚至是方才,恐怕徐宣也不会说出这么一番话。那时他想的还是新军法肯定施行不了,他徐宣不说是推波助澜,至少会默认着贺长年去闹。 贺长年本来是想找徐宣撑腰,万没想到丞相居然是这个态度,顿时有些泄气。 “哼,他们愿做顺民,小皇帝不是照样吸他们的血?营里有多少人欠了球债,不劫掠怎么还?等到进了长安,见到金山银山,我不信就有人忍得住!” 徐宣从心底里认同贺长年的话,答应不劫掠是一回事,见到了金银忍不忍得住是另一回事,很多事都是如此,开始时设想得很好,可事到临头时往往是另一番光景。 约法三章虽然挺过了第一关,可还有第二关,第三关,真正能不能施行,眼下还不能断定。 至少有两个障碍还摆在面前:一是将士们缺钱,不劫掠无以为生,甚至现在许多人拉了一屁股饥荒。这个问题不解决,约法三章就是一句空话。 第二个障碍就是各营的将领,他们本身就是劫掠最大的受益者,不会支持这项军令,而将领们是军令最主要的执行者,他们不约束手下,不去执行军法,这事儿还怎么搞? 所以虽然小皇帝第一仗打得漂亮,暂时用神明压住了全营的情绪,但是对于新军法的前景,徐宣仍旧不乐观。 不过对于小皇帝,徐宣也不敢再有丝毫的轻视,谁知道他还能想出什么匪夷所思的法子来? 正如徐大丞相的判断,小皇帝也从来没想过新军法会很容易地推行,可他依旧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过着猪一样的生活。 杨延寿跟在皇帝陛下身边将近一个月,对他多少有了些了解,对他这种看似没心没肺的举动,杨延寿理解成了“胸有成竹”。 “陛下给羽林郎放假,让他们各回各营,是为了让他们劝说各营头领,支持新军法吗?”杨延寿忍不住问道。 今天全体羽林郎放假一天,除了已挺进长安的鹰扬营之外,龙骧营、长水营、中垒营和熊渠营的将士们都回到各自的营中。 “你说对了一半,给他们放假是为了新军法,但不单单是劝说,还有一点很重要的作用,就是威胁!”说到威胁两个字,小皇帝的表情有点恶狠狠的。 “那些将军校尉的子侄,几乎都是羽林郎,个个都带长,每一个人都是前途无量。朕就是要他们的父辈看一看,他们子侄后代的前途攥在朕的手里。要是有人不识相,敢不支持新军法,那么就让他们的子侄全部滚蛋!” 班登在旁边插话道:“陛下,您这有点太狠了,不管他们老子怎么样,儿子侄子可都是忠于陛下的,您就真忍心把他们踢走?” “唉,小班登说得对,羽林郎个个都是宝,朕一个也舍不得,可是为了做大事,有时不免要有所取舍,必要时要卖,不,不是卖,是要委屈一下自己的兄弟。为了百姓不遭殃受苦,要舍弃一些忠心耿耿的羽林郎,朕其实比谁都心疼难过,希望他们能体谅朕的苦衷。” “陛下。”感性的小班登眼泪鼻涕一起流了下来,“我就说陛下有情有义,做不出那种绝情的事,原来是这样,我,臣错了,臣知道陛下的难处了。” 刘盆子在心中暗叹,到底是小孩子好胡弄啊!几句话就给忽悠了。 现在羽林郎是买方市场,各营的将领求着把娃儿送进来,还要走后门多多孝敬陛下,以期望自己的子侄能混上一官半职。有六万羽林郎在手,刘盆子是绝对占据主动的,让谁当长不是当呢? 所以,必要时卖几个粉丝小弟的事,皇帝陛下做起来毫无压力,良心也不会痛。毕竟这事儿是为了天下人的福祉,目的是大公无私的,说到底只是牺牲哪一个的问题。 各营将领可以用他手中的人质来解决,那么只剩最大的一个障碍,几十万将士的生存问题。 这件事不能一蹴而就,必须要以足够的财力做保障,眼下皇帝虽然通过搜刮豪强,以赌球搜刮各营将士,积攒了大量的钱财,但是要解决几十万人的生计问题,还远远不够,只能一步一步向前走,先解决一小部分,等到进入长安,得到更多财富和权力之后再继续推动。 “士元,你再去落实一下晚上的事,咱们该和亲爱的债务人们算算账了!” 士元是皇帝为杨延寿起的字,皇帝亲自赐字,杨延寿为此很有几分自傲。但是他不知道,皇帝赐字“士元”是有原因的,一是因为他有智计,二是因为他长得丑,这两点让皇帝陛下想起了三国演义里同样又丑又聪明的人物:庞统。 没办法,庞军师,这个坑先让小杨占上,谁让你俩都丑呢!要不你改字,要不就同字,与咱们小杨这么一个古人同字,庞统会不会感到骄傲呢? 121.篝火晚会 听说晚上羽林足协要和各位债主清账,军营中又炸了锅。 “陛下这是怎么了?怎么专门在晚上折腾?” “作为男人,当然要在晚上折腾,难道你是白天折腾?” “清账,怎么清?他又不让抢,我又没有钱!” “听说是陛下开恩,要免去营中所有人的债务,只要去了,帐就清了,这钱便不用还了!” “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儿?” “万一是真的呢,要是不去那不就亏了?” “去,去!必须去,我欠了两万钱呢!” 因为欠帐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无法在一地统一清理,清账大会分散在许多地点,有的就在各营的旁边,有的则专门找一块空旷的场地。 两个足球场是两个最大的清账地点,其中一个负责清理六个营的账,另一个更大的球场更是负责十个营,其他十几营则在别处清账。 球场上燃起了火焰,一堆堆的篝火黯淡了天上的星光,火堆旁一堆堆码放着木契,每个营的契据堆在一处,按照姓氏摆放整齐。 皇帝陛下身边的郎官负责其事,羽林军中凡是识字的人都被抽调来清账,他们大部分是对外招的豪强子弟和良家子。军营出身的孩子几乎都不识字,有的刚刚通过羽林军训第一期,完成三百个识字任务,有的老兵识字更多,也被拉来帮忙。 债务人被勒令排队,一个接一个地上前验契,债主债务人各持一片木简,木简上面有特殊的齿作为记号,双方并简,对上了齿,便算是验完了。 验过契,旁边的侍郎杨延寿便道:“你若向着神明起个誓,忠于陛下,遵守军法,这账便算是清了!” “忠于皇帝,遵守军法”这本来就是应有之义,他们发这个誓完全没有心理压力,而且立即便能搬掉压在身上多日的巨额负债,何乐而不为? 于是债务人起了誓,杨侍郎便将两片木契一道向火堆中丢去,随着火焰吞没了木契,这笔账也随之灰飞烟灭了。 债务人长长地松了口气,眉梢眼角全是喜色,他抬头叫道:“皇帝陛下万岁!” 后面的人便也跟着欢呼:“真的,真的清账了!” “木契都烧了!不用还了!” “皇帝陛下真是慷慨仁慈啊!” “万岁,陛下万岁!” 众人急不可耐地要验了契,可是在一堆契中翻找到对应的木简是很费时的事,清账进行了半个时辰,只验了百余个,眼看还有数万人等着,这得验到什么时候。 杨延寿便下令让几十人一道立誓,众人随着杨侍郎念了誓言,将手中的木简一折两断,意思是若违背誓言,便如这木简一般。 然后有人上来收了他们手中的断简,齐齐投入火中。 如此速度便快了起来,到了后来,甚至几百个人一道完成起誓仪式,投简入火。验契程序完全省略,变成了集体起誓仪式,几百个几百个的一道清账,没多久的功夫便清完了现场数万人。 众人欢呼着,将球场上一堆堆的木契全都推到火中,熊熊大火燃烧着,发出呼呼的响声,众人围着火笑闹着,好像是在参加篝火晚会。 火光映照着众人的笑脸,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欢欣,每个人的眼中都是希望,他们如今无债一身轻,对于未来又充满了憧憬。 当然,对于慷慨仁德的皇帝陛下更是充满了感激。 距离球场不远便是御史大夫樊崇的大帐,此时他的女儿桃花正在帐中为他收拾行李。 “父亲,这次进了长安,就再不用东奔西跑了吧!” 樊崇迟疑了一下,说道:“是啊,以后就在长安城安家了,找一处好宅子,咱们好好地过日子。” “你就骗人!”桃花嗔道:“您一说假话我就能听出来!您肯定还是想着,要是长安的粮食吃完了,咱们还得走!” 被说中了心事的樊崇假装忙着别的事,不再接女儿的话茬。 “唉,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安定下来呢?父亲,咱们就在长安住下不成么?人都说关中的土地最肥了,让这几十万人去种地,自己养活自己不成么?” 若是刘盆子听到这话,肯定会鼓掌支持。可樊崇的心思大不一样,他直到现在,也没有考虑过在哪儿扎下根来,好好地经营一番。话说回来,这个事情也的确超出了他的能力。 “父亲,我听说小皇帝派人屯田,南城营都去种地去了,要不您也让各营。。。” “女儿家少操心营里的事!”樊崇立即打断了她的话。 让全营去屯田?那是挖他樊崇的根!大家都去种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这个队伍就散了,还要他这个老大做什么? 樊崇这些天很兴奋,眼见要攻破长安,达成造反者所能达成的最高成就,他当然高兴。 可是他也很烦恼,至于烦恼什么,樊崇自己未必说得清楚。 他这个人其实没有太大的野心,当初也实在是活不下去,为了吃饭糊口才不得已接竿而起。 随着队伍越来越庞大,樊崇的心态渐渐发生了变化。他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成千上万的兄弟要依赖他才能活下去。相应的,他的权力也越来越大,一呼万人响应,一言决人生死。 到了这时,单纯的添饱肚子已远远不能满足他的需要,他有了更高的诉求,比如说封王封侯、享荣华富贵。 当年更始皇帝刘玄进入洛阳,樊崇以为大汉复兴,天下将定,立即表示出了合作的意向,他诚意十足,亲自带着几大头领去洛阳拜见。 在当时,樊崇的想得比较简单,他不想再折腾了,也想过过安生日子,只要刘玄开出适当的条件,能保证兄弟们的利益,樊崇愿意听命于更始皇帝,做他的臣子。 可惜的是,刘玄只许了个侯位,而且空有头衔,没有封地,所作所为完全是一种轻视和污辱,明显没有把赤眉军放在眼里。 樊崇勃然大怒。 所谓追求王侯之位,要的不过是一种尊重。既然在洛阳得不到应有的尊重,那还留在那儿做什么?樊崇带众人逃回到军中,怒而起兵,直扑长安。 自那时起又过去了两年,大大小小不知打了多少仗,眼下终于长安城在望。 长安好像是最高的高山之巅,他们奋力攀登,终于登上峰顶,放眼四望,群山皆在脚下,让人志得意满。 可是然后呢?最高的高峰都已经征服了,然后他还能做什么? 他已经位列三公,可算是位极人臣,进了长安,必定还会受封王侯之位,可以传之子孙,世代富贵,按理说,这应该是比较理想的结局了吧! 就把接下来的事情交给皇帝,由他去治理国家,平定天下,自己享享清福不好么? 可是他的心里怎么这么不舒服呢? 就好像是自己好不容易养大的孩子,要白白地送给别人。总是透着一种委屈和不甘心。 樊崇看了看正在忙碌的桃花,想像着女儿出嫁,成了别人家的人,大概他也会是这样的心情吧! 桃花感觉到他的目光,抬起头来一笑,说道:“父亲,新军法不准劫掠了,真好!” “好么?”樊崇问道。 “当然好,这样百姓就不会喊我们是贼了!” “咱们早就不是贼了,我已经是御史大夫了。” “可是哪有丞相和御史大夫出去劫掠百姓的呢?做大官的不都是治理百姓,保护万民的吗?” 樊崇一愣,桃花说的虽然简单,但是却很清楚,他们不是贼了,他是堂堂御史大夫,是大汉的高官,怎么能再去劫掠呢! 桃花还在念叨:“我就知道您心肠软,不忍心百姓受苦。还记得小时候您带我出去打,捉到了一只鹿,可是因为一只小鹿一直跟着,不停地叫,叫得很凄惨,好像是要失去父母一般,您竟把这只鹿放了。还有刚起兵时,咱们到了一个村子,村里人都要饿死了,您流着眼泪把仅有的粮食留了下来,又带着大家伙另外去找吃的。” 当年的这些事,樊崇已经有些忘记了。随着杀戮愈重,他的心肠渐渐变得坚硬,而他的那些兄弟,原本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如今抢起粮来丝毫不会犹豫,甚至有时会杀伤百姓,而他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凭他们胡作非为。 他变了,他的兄弟们也变了,从只为讨一口饭吃的饥民变成了穷凶极恶的盗贼。 因为他们要活着。 “不抢不夺,他们吃什么喝什么?”樊崇道,仿佛是对着桃花,又仿佛是对他自己:“谁不让他们抢夺,断了他们的生路,他们就会仇恨谁。” 仿佛是回应他,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欢呼声,许多人在大声喊叫。 桃花跑了出去,一会又跑了回来,脸上兴奋得发红。她叫道:“父亲,小皇帝免了所有人的债务,据说有几万万!” “全免了?” 樊崇一下子站起,又慢慢坐了下来,“这小子真是财大气粗。” “那个小孩儿还挺好的,心肠好,人很大气!”桃花道:“看来我以前小瞧了他。” “万岁!陛下万岁!”外面的欢呼声隐约传了进来。 “他们喜欢那孩子,他们不恨他。。。连桃花都喜欢他。”樊崇心想,心中却越发不是滋味。 122.战前动员 小皇帝免去了所有人的债务,为他嬴得了极大的声誉,一夜之间,皇帝陛下的慷慨仁慈在全营几十万人中传颂。而他所推行的新军法也看似有了实行的可能性。 虽然平日掳掠成性,但赤眉军士是为生活所迫,并不是天生的强盗,许多人心中依旧存着安定下来做良民的心思,如果不用掳掠便能好好的过日子,绝大部分将士都是乐于接受的。毕竟谁都不愿过颠沛流离、打打杀杀的日子。 在羽林郎放假回营劝说威胁他们父辈之后,各营突然都加大了新军法的推行力度,从将军到校尉到各级头领,一层一层地严令下去,让士卒们都多了些忌惮。一切都在表明,这次的破城与往日一定会有所不同。 终于到了出征的日子,一大早各营就忙碌起来,赤眉军的出征就相当于搬家,帐篷、行李、锅碗瓢盆应有尽有,人喊马嘶鸡鸭叫,整个营地嘈杂无比。 依照惯例,每次出征时,都要做一个简短的战前动员,樊崇每次都要说上几句来鼓舞士气,这一次理所当然地轮到了小皇帝。 刘盆子腰中跨刀,身披盔甲,几个大步跨上高台。在他的旁边,是几个大嗓门的传声筒,人形扩音器。 台下士卒有些骚动,有许多人是第一次见到小皇帝,带着见到大人物那种惯常的兴奋。 “陛下真是精神抖擞啊!就是有点黑。” “你懂什么,黑才是男儿本色,看他的样子多么英武!” “哈,这就是咱们的皇帝!” “唉,我要是有这么一个儿子该多好!” “卧槽,你想当太上皇吗?就凭你这么猥琐的样子。。。。。。真不要脸!” 以貌取人是几乎所有人的通病,小皇帝的形象让他在众人眼中加分不少,他们把皇帝陛下当成了自己人,心中都隐隐地有些骄傲。 皇帝开口了:“兄弟们!姊妹们!你们辛苦了!” 皇帝一句话便拉近了与众人的距离,让大家感觉格外亲切。 当然这种事也要看身份,若是有个乞丐叫别人兄弟姐妹,少不了会被人嫌弃。可皇帝这么高贵的身份,竟然称呼他们兄弟姊妹,立即让这些社会底层的人有些受宠若惊,心中愈发升起亲近之感。 皇帝又道:“当年我们为什么举事?为什么要离开家乡,远离我们的家乡父老,远离那些熟悉的山山水水,不远万里来到这里?” 这一句话,顿时让乱糟糟的人群安静下来。人们沉默了,每个人都在思索,是啊,当初他们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跑到这个陌生的地方来?难道是这里的水比故乡的甜吗 显然不是。 中国人是最恋家的一群人,尤其是农民,他们热爱自己的土地,热爱自己的家乡,因为他们觉得那里才是自己的根,即便是死了,也要回到故乡,落叶归根。 想起家乡的种种,这些曾经的农民现在的强盗禁不住心潮起伏,女人们已经在低声饮泣。 “我们背井离乡,还不是因为我们活不下去!”皇帝挥舞着双手,情绪激昂,“我们不想做强盗,我们只是要活下去!我们要过上好日子!要让我们的儿子娶上贤淑的女子,让我们的女儿嫁入好人家。我们要为自己,为子孙后代闯出一片天地,让他们再也不用像我们一样四海漂泊,让他们可以有一个容身之地,让一家人能在一起幸福地生活!” 这句话说到所有人的心里,几乎每个加入赤眉军的人都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皇帝的话勾起了他们的心事,高台之下,女人们已忍不住大声哭泣,而男人们则挥舞着拳头,高声吼叫:“我们要活下去!” “对,我们也要过好日子!” 所有人的情绪都被皇帝陛下调动起来,就连那些平时杀人不眨眼的战场勇士都觉得鼻子发酸,这些年吃过的苦,受过的委屈一桩桩涌上心头。 “兄弟们,姊妹们,你们受苦了。”这一句话又让许多人泪如雨下。 “这么多年,有人叫我们做贼,有人喊我们流寇,可是朕知道,你们都是良善之人,是大汉的守法子民。而那些欺辱我们的人,那些让我们活不下去的人,逼得我们离乡的人,他们才是贼,他们才是真正的强盗!” “唉,要是能吃口饱饭,谁愿意做盗贼。” “是啊,当年要不是。。。。。” 皇帝陛下昂然而立,面容极为严肃,他说道:“朕答应你们,从此以后,我们将再不用流浪,不用再忍受饥寒,我们每个人,都可以有衣有食,有自己的土地,靠自己的双手过上好日子,我们不用再做盗贼,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做一个好人!” “陛下说得对,我们不要流浪,不要做强盗!” “我们不仅要活,还要好好地活!” 皇帝见煽情得差不多了,应该来点干货了,遂高声道:“诸军要奋勇向前,直捣长安,如有立不世之功者,朕绝不吝惜封侯之赏!进城之后,朕将大赏三军,国库之资财,愿与诸位共享!” 这种许诺愈发点燃了士卒们的热情,每个人瞬间看到了希望,是啊,说一千句一万句,不如一句有官做有钱拿来得痛快。 皇帝话锋一转,“诸位是我的兄弟姊妹,也是朕之子民,朕是你们的皇帝,也是天下人的皇帝!朕要请大家记住,你们是大汉官军,不是江湖盗贼,诸位之富贵,皆应出于君赐!朕将丑话说在前头,朕将明军法,惩偷盗,愿诸位严守约法三章,勿要以身试法,若有敢于杀伤百姓、掳掠百姓者,朕绝不容情!” 皇帝陛下抽出腰间的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着光。许多人已经认出,那柄刀正是军中奉若神明的宝刀赤夜,他们跟着这柄刀转战万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如今这刀到了皇帝的手中,依然会引领他们不断前进,不断胜利! 皇帝挥舞着赤夜,叫道:“诸位随朕出击,打进长安城,活捉伪帝刘玄!” “打进长安城!” “活捉伪帝刘玄!” “过好日子去!” “皇帝陛下万岁!” 望着激动的士卒,徐宣暗暗地叹了口气,又抬头望了望天,方才还有些阴沉的天已渐渐明亮起来,连着下了几日的雨有放晴的趋势,唉,要变天了。 赤眉军大队人马准备进兵的当口,长安城下的前敌总指挥刘茂正面临一场恶战。 刘茂带着鹰扬营一万余人,与汶阳营和濮阳营一道渡河,前锋四万人已在长安城下扎营十余日。 濮阳将军和汶阳将军被樊崇发配来攻城,心中对大头领多有不满。刘盆子随后便派了鹰扬将军刘茂跟了过来,表面上是要增强攻城的力量,实际上也是存了收两个营为已用的心思。 果然,在樊崇那儿失宠的两营将军立即转投皇帝陛下的怀抱,对身为皇帝亲兄长的刘茂毕恭毕敬,事事以他为首,俨然把刘茂当作这三个营的首领。 而刘茂本身也有统兵之才,将以新兵为主的鹰扬营训练得军容整齐,颇有强军的气势,二人见了愈发敬服。 在此期间,更始重臣王匡和张卬反出长安城,与刘茂等人合兵,一道围困长安。 王匡、张卬手下之兵足有六七万,远远多于赤眉军三营合兵,未免对刘茂等人有些轻视。再加上刚刚归降,心中多有忌惮,因此两人从不来刘茂营中,双方只靠使者传递消息。 不过他们两个人与更始帝刘玄已彻底翻脸,双方不死不休,刘茂也不需担心他们再反水。 王匡和张卬恨不得早早除了更始帝,每天都派人来催促,要联兵攻城,都被刘茂以兵少,需等待大军到来为由拒绝。 面对长安这样的雄城,要是强攻的话不知要死多少人,刘茂舍不得让他的少年士兵们爬城墙送人头,因此只是让他们们固守大营。每天轮流派三营士兵出去,多树旌旗,在城外来回奔驰,耀武扬威,对城内之人增加心理压力,试图动摇其军心,慢慢寻找破城的机会。 可长安城始终一片死寂,完全没有什么动静,只是城头偶尔射出几箭意思意思,因为距离过远,也造不成什么杀伤。 沉寂了几天之后,长安城东都门突然大开,有士卒陆续开出,看样子是城内忍不住要出战了。 刘茂立即点兵,命一曲曲长王虎和四曲曲长张允各自带领本部人马,与濮阳将军芳丹一道正面迎敌。又命汶阳将军择本营精兵,寻机袭击敌军侧翼,而鹰扬营中骑兵最多的三曲则在曲长田无忌的率领下在战场游弋,伺机夺取城门。崔秀所在的二曲作为预备队,视战况如何再相机投入战场。 刘茂又派人去通知南门的王匡、张卬两人,让他们立即开始攻城,以分担东都门的压力。 长安城头尽是劲弓强弩,此时全都蓄势待发,瞄准了城外,掩护大军出城。随着士卒从城门中一列列地开出,慢慢列成阵势,一场大战蓄势待发。 123.新兵如何 刘茂站在一个土丘之上,远远地望着对面渐渐逼近的敌军。 敌军数量看起来不少,有数万人之多,但是队列并不严整,除了中军一部万余人看起来比较精锐,其他士卒完全不像是训练有素的样子。 刘茂本以为长安城有许多精兵,毕竟是保护皇帝的禁军,自然应比别的军队强悍些。可眼前这支队伍没有给人精兵的感觉,反倒像是临时拼凑起来的部队。 刘茂不知道,他在无意中猜到了真相,这只军队确实是拼凑起来的。 赤眉军进入关中后不久,更始政权便发生了内讧。刘玄和和他的几大重臣开始火并,张卬、廖湛、胡殷、申屠建等人意欲武力劫持皇帝,东归南阳,再为盗贼。没想到刘玄提前得知消息,一个反杀粉碎了众人的阴谋。于是这些实权派各自勒兵,与更始帝展开混战。之后王匡也被迫卷入,长安城几度易手,血流成河,最终王匡、张卬等人不敌,冲出城去投奔了赤眉军。 这几个月的内乱,不仅使刘玄损失了大量士卒,也使城内军心离散,士兵逃亡现象严重,如今长安城内可说是缺兵少将,更始政权临离崩溃只有一步之遥。 刘玄急须一场胜利来提振士气,稳住军心,保住自己的皇帝位子。他决定在赤眉军主力抵达之前消灭其先头部队。 他开始在全城抓壮丁,把十八岁以上的男子征召入伍,为其分发武器,又将监狱内的囚犯全部赦免,换上一身行头,拿起刀枪便成了大汉正规军。 此次领军出战的是更始丞相李松。 李松本是南阳宛县的豪强,当年与堂兄李通、李轶一同追随刘縯、刘秀兄弟起兵,在刘玄登基、刘縯身死之后,逐渐取得更始帝的信任,成为其亲信大将,被任命为丞相。 如今在长安城中,丞相李松和大司马赵萌是更始帝刘玄的两大支柱,两个人都手握重兵。今天李松出战,赵萌留下守城。 李松以北军精锐一万余人为主力,再加上数万临时征召的军队,浩浩荡荡地出城迎敌。他远远地看着赤眉军的阵势,觉得与从前看到的颇有不同。 他与赤眉军是老对手,双方接战数次,互相知根知底。而今天的赤眉军看起来很奇怪,主要是太整齐,太像正规军了,让人看着感觉极不舒服。 李松问道:“对面赤眉贼是谁的部下?” “听说是伪皇帝二兄刘茂统领的鹰扬营。” 李松道:“伪帝的兄长,那就是刘恭的兄弟了!” 刘恭是刘盆子和刘茂的大哥,在更始帝手下做侍中,受封式侯。自从刘盆子称帝以来,刘恭一直惶恐不安,主动去向更始帝请罪。要说刘玄对刘恭还真是不错,并没有因此事怪罪他,而是一直信任有加,刘恭感激涕零,为明心迹,自行投入到监狱之中。 刘恭常在更始帝身边侍奉,李松当然认识他,但是并没有什么往来,印象中他是个恭谨端方的人,带着一种天生的君子模样。 如今看刘茂领兵,李松心里活动起来,或许这个刘恭有可利用之处,不过这要看更始帝的意思。 如今看来刘氏兄弟都不简单,刘恭很有学问,以明经拜为侍中;而这个刘茂看起来有领军之才,虽然传说羽林军都是娃娃兵,看军容却也不容小觑。 李松以马鞭指道:“命北军前突,冲击对方中军,将那些娃娃兵给我冲垮!” 北军因平时驻守在未央宫以北而得名,一向是朝廷的主力部队,军中有八校尉,直接听命于皇帝。因刘玄耽于酒色,不理政事,北军由李松和张卬等人统领,另一支京城的主要军事力量南军则在大司马赵萌的手中。 张卬出降,带走了一部分军队,如今李松手下只余越骑、步兵和射声三营,人数在一万四千人左右。 南军、北军一直是大汉的主力部队,虽然在武帝朝之后战斗力有所下降,但依旧是朝廷的主要军事倚仗。刘玄入主长安后,挑选精锐士卒,重建两军,可以说这是玄汉最后的王牌,冲击力十分强悍,李松觉得那些娃娃兵经不住北军三营一轮突击,一旦冲垮了羽林军龙骧营,其余贼人必然一哄而散。 李松打着自己的算盘,而他的对手刘茂也已有了计较。 他见对方中军精锐,直接把当做预备队的二曲派了上去,与一曲、三曲联合组成中军,结成紧密的阵势,以期抵挡住敌军冲击,却请濮阳和汶阳两营两侧齐出,突击相对薄弱的敌军两翼。 汶阳将军二话没说便去整军,濮阳将军芳丹却迟疑未去,对着刘茂道:“刘将军,莫不如由濮阳营来阻敌中军,将军率鹰扬营突袭侧翼之敌。” 刘茂道:“芳将军信不过鹰扬营么?” “不敢,只是鹰扬营都是各营子弟,若是有个闪失,芳某没法向各位将军交待。” 濮阳营在赤眉军中是个异类,芳丹乃是世家子弟出身,不像其余将军那么匪性十足,濮阳营相对各营来说纪律性更强,战斗力也相对强悍。如今竟沦为一群娃娃兵的偏师,让他心中大大地不服气。芳丹自负地认为只有濮阳营能与对方精锐一较高下。 刘茂指点着战场道:“此战胜负在两处,一是正面队伍能够抵挡住敌军突击,二是侧翼部队能够尽快击溃敌军侧翼,一攻一守缺一不可。芳将军,击溃敌军两翼,对整个战局很重要,也并不容易。依我看敌军左翼更强一些,所以想托付给将军,不知将军有没有信心破敌。” “这些鼠辈,濮阳营破之易如反掌!”芳丹昂然道:“我倒是担忧鹰扬营的新兵,若他们崩得太快,会坏了我军的士气,到时便胜负难料了。所以,务必请刘将军守住,只要守到我击破敌军左翼,便会向中军靠拢,三营合击,更始军定会有来无回,此战可收全功!” 刘茂眉毛一挑,说道:“在我们鹰扬营,没有固守两个字,只有前进,不断前进,击垮敌军,全歼敌军。芳将军,你的濮阳营可要快一点,不要落到鹰扬营新兵的后头!” 说罢翻身上马,狠狠一鞭子抽下去,那战马载着他狂奔而去。 芳丹冷哼一声,低声道:“年轻人口气不小,可惜打仗不是靠嘴。。。我倒要看看谁会落到后头。” 芳丹的担心其实不是没有道理,相比于龙骧营以老兵为主,鹰扬营中新兵占了大多数, 营中有一部分人是第一批羽林郎,随皇帝出征石里坞的老兵,余下大部分是新兵,包括营中子弟、郑县饥民和豪强世家子弟。 一声军令传下去,一万人列成阵式,老兵在前,新兵在后,前排军士身前遮以盾牌,以阻挡敌军箭矢。 二曲曲长崔秀轻声对一曲曲长王虎道:“这次的新兵是真的新,要是营里的兄弟们还行,至少是一直跟着大军,见惯了打仗流血,可新兵中本地人占了一半,他们从来没上过战场,也不知道一会儿能怎么样。” 王虎道:“早晚要过这一关,老兵还不是这么过来的?” 鹰扬营最大的欠缺就是缺少实战,营中子弟还好,最不可预测的是那些完全没见识过战场的本地人。虽然全营的训练十分严格,军队纪律严明,令行禁止,但是实际战力究竟如何,最终都要在战场上接受检验。 王虎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队伍,所有人都抵达了指定位置,阵势列得很规整,士兵们的表情虽然有些紧张,但是士气保持得很好,看得出这些少年都有些跃跃欲试。 突然“呼”地一声风响,一枝长长的弩矢破空而来,深深地插进他们身前的泥土里,矢尾还止不住微微抖动。 崔秀吓了一跳,骂道:“TMD这还隔着几百步,得几石强弩才能射这么远!” “十石大黄力弩。”王虎回答道,站在那儿稳得像一块大石,低声道:“要开始了!” “强弩,准备!” 敌军已帮他们测定了射程,马上双方就要先开始远程接战,弩箭互射。 大黄弩上好了弦,双方开始对射,两轮强弩射过,便进入普通弓箭射程,漫天箭雨在空中飞过,双方都陆续有人中箭。 王虎感觉,这次鹰扬营算是遇到对手了。 在他参加的几次战役中,羽林军的弓弩兵都占到了优势,而这一次遇到北军精锐,果然不是那些贼兵和郡兵能比的。不仅弩力强,而且弓矢密度大,鹰扬营与之相比落了下风。这都是因为对方有史上赫赫有名的射声营。 射声者,工射者也。冥冥中闻声则中之,因以名也。 射声营中都是善射之士,是秋射中通过演习层层选拔,才精挑细选出来的优秀射手,几乎每个人都精通弓弩。 而鹰扬营中的弓手都是矬子里拔高个,只要会射箭就都拉来了。当然主动报名参军的良家子骑术射术都不差,是最好的兵源,但是依旧比不过这群常年玩弓弩的人。 好在大规模对射只求打击面积,不求射击精度,好在鹰扬营的弓箭手每天跟着穆弘练速射,射箭速度大大提高,因此双方的差距还没有那么大。 但是这么对射还是稍亏了些,于是刘茂下了命令,全军前进,抵近接战。 124.退无可退 更始丞相李松下了与刘茂同样的命令,他并没有因为北军的弓弩优势而刻意保持与敌军的距离,而是希望近战冲垮对面的少年军团,以暴力方式直接获得胜利。 现在双方两翼军队已经开始接战,更始军右翼与敌军旗鼓相当,但是左军却明显处于下风。李松担忧这些临时拼凑的军队先顶不住而溃败,那将会对全军士气造成极大的打击,如果出现这种局面,全军崩溃也就为期不远了。 他一点也不指望左右两军能有什么建树,李松的宝都押在北军三营的身上,只要这三营精锐能冲垮敌军中军,便会取得这场战争的胜利。 而敌军的中军看起来不过是一群半大的孩子,以自己的精锐之师、百战精兵来对付,已经算是很瞧得起他们了。 李松毫不怀疑北军三营能碾压对方的娃娃兵,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关键是要快,越快越好。这是一场速度之争,要看哪一方哪一部先溃败,是鹰扬营还是更始军两翼。 可是还没等双方中军短兵相接,更始左军已呈现出了溃散的趋势,那些临时征召来的青壮士气十分低落,根本没有拼命杀敌的勇气。只是因为后面有军司马带人督战,虎视眈眈地准备斩杀逃散士卒,他们才勉强列阵迎敌。而当濮阳将军芳丹毫不迟疑地带兵突入之后,这支队伍便立刻动摇,止不住地后退了。 这打乱了李松的部署,他本来想着让两翼坚持一下,直到中军碾压对方得手后再去支援,现在看来左翼是完全指望不上了,不仅指望不上,而且成为了一个巨大的包袱,因为若是任由他们崩溃,全军士气必将受到沉重的打击,整个战局都将受到影响。 李松下了命令,抽调北军长水营骑卒从侧面突击敌军右翼,缓解左军的压力。应该说这是一个及时而适当的举动,可以稳住战场的局势,但是毫无疑问,这个行动削弱了中军主力。 可是更始丞相觉得没太大关系,对方中军只是一群娃娃兵而已,必定是不堪一击,即便少一些骑卒,自己的军队依旧可以在中路取得胜利。 他挥了挥手,命令中军迅速压上,这么明显的优势,就不用慢慢地对射了,节省时间,早早完成雷霆一击吧!大汉需要一场摧枯拉朽的胜利来提振士气。 而令他惊诧的是,对方竟毫不示弱,完全没有龟缩防守的打算。 鹰扬营迅速转换阵型,以应对接下来的短兵相接。弩兵向两边闪开后撤,并不断用手弩从两侧射击,而把中间地带全部交给长兵。 长兵列着整齐的阵势开始前进,慢慢向前突出,他们的步子虽然不快,看上去却异常坚定。 终于,双方撞到了一起,北军三营和鹰扬营开始近距离接战。 北军气势汹汹地扑上去,想要一口吃掉这支娃娃兵团,却突然发现他们面前不是任人宰割的肉,而是一只巨大的刺猬,紧实、锋利、带有攻击性,简直让人无处下口。 那些幼稚少年们的脸都藏在布成刺墙的矛阵里面,隐在闪亮的兵器后面。北军士卒想向前,想靠那些脸更近些,却被长长的兵器死死地隔在外面。 那么这紧密的长兵阵列只是用来防守的吗?不,他们要前进,要进攻! 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打的就是阵型,是铁的纪律和彻底的战术执行,阵型严整的士卒足可碾压数倍之敌。 一向自诩为精锐的北军忽然发现,他们这些壮年士卒对上那些刚刚算做成年的少年,竟然讨不到任何便宜,相反却面临着极大的压力,他们拼命地向前顶住,才总算把战线稳定住,但那一波又一波的长矛突刺却让他们时时有后退的冲动。 李松没看到预想中的势如破竹,心里很是吃惊,这不过是一群少年,怎么会如此强悍,能顶住精锐北军的冲击? 他是战场上的老手,仔细观察后即发现了战局的关键所在。中军在正面很难快速突破,即便拿着长兵的是一群半大的孩子,紧密的长兵阵在正面接触战中依旧是几乎无敌的存在。 而且敌军前几排都是相对强壮的十七八岁少年,他们与成人的差距并没有想像中的大。打仗靠得就是精锐,一支上万人的队伍往往就靠最前面的几百人,后面的大部队只要当好啦啦队,能壮胆、不添乱就成,要是还能帮上些忙,简直就可称得上全军精锐了。 如今就是这样,鹰扬营最前面的几百人都是相对强壮的老兵,无论胆量、勇气和战斗力,都比后面新兵高出一截,使其正面战斗力显得异常强悍。 要想破坏这个阵势,只有从其侧后下手。因为长兵紧密排列的情况下全军很难转向,因此侧后才是他们的弱点所在。若从侧后突入,刀盾兵能进入到阵内,那就是孙悟空钻进妖精的肚子,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了。 恐怕此时李松会有些后悔调动长水营骑卒支援右军,如果他们在的话,必然会势如破竹地突入敌阵。 李松看向左翼,那边的局势已有逆转的趋势,骑兵突入,将濮阳营从中间切割开来,造成其大范围的混乱。左军已从接近溃散的状态下稳定下来,并逐渐掌握了战场上的主动。看样子再过一会儿左军就有可能击溃敌人,反过来支持中军,这使李松稍稍宽心。 现在,他打算用预备队的三千步卒去攻击鹰扬营侧翼,虽然步卒冲击力比骑卒差得远,但只要打在敌军软肋上,依旧会收到很好的效果。 三千刀盾兵冲到鹰扬营附近,发现已有一支队伍等待在那儿,同样也是刀盾兵。 刀盾兵是近战兵种,不像长兵对战阵配合那么依赖,而是更多的依靠个人的武技,刀盾兵遇到刀盾兵,基本上可说是以命换命。更始军终于可以占到以大打小的便宜了。 可在鹰扬营的刀盾兵中,有一支两百余人队伍,每个人的手里都是一柄两边开刃,柄长五尺,刃长四尺的斩马刀。 斩马刀的威力士兵们都清楚,可一刀将一匹健马斩成两断,非强壮之人不能使用。 鹰扬营中持斩马刀的两百人个个身强体壮,高大威猛,比起他们身边的刀盾兵,平均要高出大半个头左右。 看到斩马队,更始军士卒不免心里有点发虚,实在是他们手中的兵器太吓人了,只要挨上一下,掉胳膊掉腿都是轻的,八成身子要变成两截,区别只在横切竖切而已。 这一犹豫的当口,对方已向前迎了上来,打头的正是两百名斩马队员,他们排成横队,双手持刀,像是一堵刀墙一般推了过来。 这道墙闪着冷光,不紧不慢,一点一点地逼近,二十步,十五步,十步,五步,这种压迫感不断累加,让更始士卒们心中狂跳,呼吸急促。前排士卒不约而同地将手中的盾牌举起,试图挡住斩马刀一击,再寻机近身搏杀。 等到对方已到近前,将斩马刀齐齐挥起,更始步卒们只觉得眼前一花,白灿灿的全是刀光,简直晃得人简直睁不开眼。而那些少年壮汉们的身体都隐在刀墙之后,虚化成了一片模糊的影子。 然后便是一声沉闷的声响,举着盾牌的士兵们发现,他们手中的盾牌奇怪地裂成了两半,随之分裂的还有他们手中的刀,以及他们的身体。 甫一交手,便是一地残躯,满地鲜血。这种惊心动魂血淋淋的场景太震撼了,视觉上的强烈刺激带来身体上的极度不适,许多人当场呕吐出来,哪儿还有胆量上前抵挡,胆子大的还能白着脸站在当地,胆子小的早已掉头向后。 斩马刀这种兵器,对身体的要求极高,每挥一下都要耗费许多力气,若是多打上一会儿,壮汉们的体力便下降的厉害,战斗力必定大打折扣。可是更始士兵的集体精神显然没有那强大,谁会愿意当耗费这些怪兽体力的牺牲品呢? 等斩马队踩着满地残肢再向前时,更始军便开始崩溃,前排的人都掉头向后,没有人再听各自官长的命令,士兵们的想法都是一样简单,向后、再向后,离这些恐怖的怪物越远越好。而后面的士卒都还在发懵,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只以为已经打了败仗,恐慌情绪一层层地向后传递,引发了一连串的溃逃行动。 于是战场上的人们便看到了这样的场景,三千人玩命地向后逃蹿,在他们身后猛追不舍的,是人数远远少于他们的鹰扬营少年。 这对于更始军士气的打击是致命的,本来还能与对手相持的中军立刻有些松动,被对面的少年长兵们逼得步步后退。 丞相李松看着这一切,心中涌出一种不祥的感觉,那是对于失败的恐惧。他曾几次败在赤眉军手下,每次都能脱身保全,他一步步地后退,终于被堵在长安城下,现在几乎已是退无可退,除了身后的那一座坚城。 125.紧追不舍 而一队骑兵的出现,使得局势愈发向不利于更始军的方向发展。 鹰扬营三曲曲长是征北将军田况的三子田无忌,他一直带着本部将士在战场上游弋,专门挑着人少的地方走,在敌我队伍的空当中穿行。田无忌的第一目标是长安城东都门,因为随时准备接应丞相大军回城,那道门并没有关上。 田无忌的意图很明确,他想在乱军之中绕到城下,夺门而入。 羽林军的旗帜是大汉传统的黄旗,与更始军的旗帜相似,战场上军队来回调动,都打着一样的旗帜,鹰扬营三曲一开始并没有引起敌军的注意,他们远远地绕行,躲避着战场上的敌军,慢慢靠近城墙,甚至在两支队伍之间的空当中穿行过去,当时距离更始军只有六七百步远。 双方正面鏖战的时候,田无忌带着这支四千人的队伍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地逼近了长安城下。这时城头上的士卒发现了不对,连忙示警,长安城头顿时一片忙乱。 此时东都门就在他们不远处,田无忌将全曲的骑兵迅速集合起来,想靠马匹速度突袭过去,夺取城门。 数百骑兵整装待发,田无忌正要下令,却见城门处冲出一队骑兵,向他们直奔了过来,骑兵的身后,还有人马在不断开出。与此同时,城头弓弩也开始了射击,有几名羽林郎中箭倒地。 手下士卒大叫道:“曲长,我们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田无忌此时位于战场和长安城之间,他两下一看,心中立即有了判断,此时要走,已经是来不及了。被敌骑追着砍杀,三曲恐怕会全军覆没。 眼下只有结阵抵抗,他刚念及此,便下了命令:“各屯结圆阵阻敌!” 之所以以屯为单位结阵,是因为敌骑马上便到,结大阵费时,恐怕未等结成,便已被冲散了,只好结成若干个小阵,分别御敌。 结阵是平日训练的主要内容,士卒们都已练得纯熟无比,立即在屯长的带领下,一层一层地站好位,弓弩兵在内,长兵在外,长矛戈戟统一朝向外面,结出数个大刺猬一样的圆形阵势。 圆阵紧密,抗冲击能力强,是最有效的防御阵。 田无忌下令结阵后,对军司马道:“我将亲率骑卒,回冲敌军,你代我指挥步卒在此阻敌,不可使其增援城外之敌!待我击溃敌军后,再回军为尔等解围。” 田无忌似是向着军司马,也似是向着全军,厉声吼道:“若有擅自后退者,斩!” 说罢一拨马头,带着全曲仅有的三百骑兵,向着李松手下北军三营的背后直冲过去。 军司马得到在长安城边坚守的死命令后目瞪口呆,还未来得及质疑,曲长已绝尘面去,只好回过身来,下令对已冲到近前的敌骑射击。 他的处境可以说是一个绝境,这支四千人的队伍就在长安城边,城内的军队正源源不断地出来,立即便能将他们包围,而他得到的命令是不准后退。 对于军司马来说,这个命令有些难以接受,而对于整个战局来说,田无忌的安排却是统筹了全局。 城内的兵丁看样子不只是出来对付他们这支小分队,而是要去增援李松的。 此时虽然李松军队虽落下风,但还在勉力支撑,未呈败象,若是有人增援,很可能会将局势扳回,这也是田无忌命令他们就地阻击的原因,在前面更始军崩溃之前,一定不能让援军抵达。而他自己率骑兵回身冲击,是要加速敌军的溃败,只要前面敌军溃了,这边的援军立刻便得缩回城里去,三曲的围自然就解了。 田无忌带着他的三百骑兵,一路小跑,奔到正在鏖战的北军身后,指着军中丞相李松的大旗,说道:“尔等可敢随我杀进去,取贼首之首,建不世之功?” 三百余人齐呼道:“谨遵将令!” 初生牛犊不怕虎,少年人在田无忌的激励下豪情陡生,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 田无忌这三百骑兵只有少数是赤眉军中子弟,其余大多是本地良家子,有他在石里坞的伙伴,有投效过来的豪强子弟,有郑县招来的新兵,从军的良家子骑术普遍不错,许多人可以在马上开弓射箭,舞动刀枪更是不在话下。至于田无忌自己,更是羽林军中少见的武全才,马上武艺相当不错。 田无忌一马当先,一刀劈在眼前敌军的脖颈上,顿时鲜血飞溅,横尸当场,胯下的战马好像是被血腥刺激得狂暴起来,马蹄起处,正踏在一个步卒胸腹之间,将他踢倒在地。这一人一马略不停留,破阵而入。 田无忌好像是最锋利的宝剑的剑尖,瞬间在敌军阵势上切开一个小口,三百少年紧随其后,将这个口子越撕越大,直到敌军流水似的向两边分开,任由他们一头扎了进去。 大汉丞相的大旗在士卒层层环绕之中,此时旗下的李松正端坐马上,瞭望着被一群提着斩马刀的羽林郎赶回来的已方步卒,以及阵形松动正节节败退的中军,终于他强压下掉头逃走的想法,拔出刀来,准备将身边最后的力量全部投入战场,作殊死一搏。 “丞相!丞相!敌军从后面杀过来了!”他身边的将士们忽然喊道。 李松回头看去,见一队骑兵正以破竹之势奔来,所到之处无人能挡,此刻已到了他身后百步左右。 “拦住他们!”更始丞相将本想向前挥出的刀指向了身后。 他的身边有数百人是自己的私兵,对他极为忠心,战斗力也十分强悍,他们平时不上阵厮杀,只在李松身边保护他的安全,这时候正好派上用场,把李松团团围在中间。 田无忌等人冲到距离李松几十步之内,眼看着丞相的大旗就在眼前,却实在是有些冲不动了。马的速度起来后,冲击力极其强大,很难拦挡得住。但是这一路砍杀进来,马速下降,骑士的体力也下降,人马都有些疲劳,只是拼着一股劲儿在坚持而已。而且越是靠近李松,敌军越多,面对的阻力越大,尤其是遇到李松的私兵,立时便像撞到墙上一样,说什么也突不进去了。 田无忌少年气盛,一心要杀了李松,立一个天大的功劳,哪里肯轻易后退,此时即便是遇到铜墙铁壁,他也要破壁而入。 骑兵最大的优势在于机动性和冲击力,若是困在一处,就与步兵无异。田无忌被阻在丞相大旗二十步远近,进不能进,退不肯退,一时陷入苦战。 但是他这一次背后突袭却达到了预期的效果,三百人的队伍虽然不大,但是带来的影响却是巨大的。远处的士卒只见有大旗在大军中往来驰骋,甚至杀到主将附近,心态上立刻起了变化。 赤眉军士气大振,更始军军心大乱,本来就节节败退的更始中军无心再战,开始溃逃。李松知道大势已去,无奈长叹一声,下令撤军。他拨转马头,却发现后有追兵,前有阻截,竟是无路可退,无奈之下,只能带着数百私兵,向旁边杀过去。 李松没有想到,他这个方向选择完全错误,因为左边不远处,正是赶着更始刀盾兵过来的鹰扬营一曲曲长王虎的队伍。 王虎提着斩马刀,带着自己的斩马队一路杀来,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不知把多少倒霉鬼劈成了两段,这一路两百人全成了血人。 他正杀得兴起,忽听旁边有人叫道:“曲长,有大鱼过来了!”王虎抬头,正看到李松的大旗横着飘过来,距离他们六七十步的样子,好像要从他们身前绕回到长安城去。 王虎是个有心机的人,他看着那大旗,若是直接向着大旗杀过去,他们步兵两条腿,怎么也追不上人家骑兵四条腿。可是看对方的样子,是要先向西躲避他们身后的羽林军骑兵,然后再折向北,退回长安城。 如果他带人向着西北一条斜线杀过去,有可能在大旗折向北之前赶上,将对方主将斩杀。 王虎将斩马刀一挥,大叫道:“兄弟们,跟我来,不能让贼酋跑了!” 两百人奋起余勇,跟在王虎身后,向西北方向杀去。 斩马刀刀长且厚重,除了同样的重兵刃,一般的兵刃根本无法与其相抗,两百人的小队把刀抡起来,便是墙也劈开了,更始军根本不能近其身,尤其现在大军已然崩溃,人人只顾着逃命,谁还肯上前来挡这一群煞神。 因此王虎这百步左右竟杀得格外顺利,几乎就是提着刀走到,看到面前有奔逃的敌军,王虎也懒得再挥刀去砍,这一战他不知已抡了多少刀,胳膊都快要抬不起来了,正好趁着这段时间稍微恢复下体力。 他的眼睛一直盯着那杆大旗,一边预测双方的行动轨迹,以便能更快地追上去,而那大旗却突然不见了踪迹。 王虎猜想,对方主将肯定是为了逃命,把这招风的大旗放弃了,这样他才能混在士卒堆里不惹人注意。 虽然看不见旗帜,但是那支几百人的队伍却依旧显眼,这几乎是战场上唯一有组织度的更始军队了。 等到距离那队人马只有二十步时,眼前的人却纷纷折向北,王虎知道他们要冲向长安城了,于是加快了步子,狂呼着冲了上去。 126.三将争功 田无忌已不知杀了多少人了,他一路追随,紧咬着李松不放。李松向西躲避,田无忌也随之向西,一直保持在他的北面,死死地挡在更始丞相回长安城的必经之路上。 李松见甩不掉这一小队骑兵,干脆也不再躲避,下令队伍直接折向北,打算硬冲过去。他手下的人比田无忌要多出一倍,而且一直没有参战,体力上占有优势,击破这支小队,打通回城之路还是很有希望的。 他打算的不错,可是却忽略了南面杀过来的王虎。李松一行向北与田无忌接战,而王虎带着两百人直接从他们背后杀了过去。 更始丞相李松顿时陷入赤眉军鹰扬营的两面夹击之中。 田无忌和王虎一行都是鏖战了许久,体力达到了极限,按理说一直养精蓄锐的李家私兵应该占有优势,可是出人意料的是,李松的手下虽然很卖力气,却在两面都落了下风。 打仗靠的是气势,败军遇到胜军,士气不可同日而语,而且杀了许久的羽林郎一直都在战斗状态,这股气还提着,战斗力就还在。 田无忌从北向南,王虎从南向北,双方不断向中间挤压着,把李松的队伍压得越来越扁。可是越往中间阻力越大,李家私兵面临绝境,也拼了性命,数百人把李松死死地围在中间,裹着他且战且走。由此看来,李松平时对手下确实不错,到了这种绝境,依然有这么多人肯为他卖命。 在战场上骑兵对于步兵有着天然的优势,一个骑兵冲起来,一队步兵都挡不住,可是在这种举步维艰的近战中,骑兵的优势一点也显不出,反倒是挥舞着斩马刀的王虎等人更有冲击力。 王虎和袍泽们结成了几个小阵,齐行齐止,如墙而进,凡是敢上来阻挡的,不管是骑兵还是步兵,都是一击即破,没有谁能保持完整的躯体。 这令人胆寒的队伍终于吓到了李家私兵,他们实在不敢上前来阻拦,用身体来抵挡结成阵势的斩马队,许多人实在顶不住压力,只好寻机逃跑,还有一些人依旧不肯弃主,依然拱卫着李松,拼了命地向着田无忌等人冲去。 王虎带着全队硬生生砍出一条血路,冲到李松身前十步之内。虽然没有大旗做指引,但是更始丞相的气度,众人对他的态度都使王虎立即锁定了李松本人。 兴奋的头脑使他忘记了身体的疲劳,方才还有些疲累抬不动的胳膊突然又充满了力量,他大喝一声,一刀将两名上前拦截的士兵扫成四段,大步向前,要把李松斩杀当场。 此时田无忌距离李松也不过二十步,他眼看王虎势不可挡,冲破阻拦逼近,心里十分焦急。他追着更始丞相杀了半晌,早将这功劳视作自己的囊中之物,没想到王虎竟然冲出来横刀夺爱,心中当然不服。 他在马上本来已举步维艰,完全冲不进去,此时情急之下,突然爆发出强劲的战斗力,接连砍倒两个敌兵,一下子冲到李松面前。 田无忌和王虎都举起了刀,抢着要将更始丞相斩杀,夺取头功,两个人都拼杀了许久,此时正是收割战果的时候,谁也不会和谁客气。 李松好像也已绝望,放弃了挣扎,闭目等死,唯一的悬念就是哪柄刀会了解他的性命,是犀利无比的环首刀,还是恐怖霸道的斩马刀? 可是世事往往出人意料,任谁也无法提前预料到结果,正在两柄刀将落未落之际,空中突然飞过来一只箭,这箭从两人中间穿过,正射中更始丞相李松的前心。 李松扑地便倒,两道刀光从他身体上空闪过。田无忌和王虎全都扑了个空。 两个人正在错愕之际,一匹马飞驰而至,穆弘跳下马来,叫道:“这条大鱼是我的了!” 田无忌怒视着他,斥道:“我二人在此,你竟敢发箭来争功,若是射偏了,岂不要了我们的命!” 穆弘看着田曲长,一脸的诧异,既而脸上竟带了怒气,他大声道:“田曲长,在下可是鹰扬营第一射手,怎么可能失手?要是射偏了,别说要了你的命,便是射断你一根头发,我穆弘便与你抵命!” 随着李松倒在地上,更始军愈发兵败如山倒,便连他的私兵也一哄而散,本来出城增援的军队受阻于田无忌一部,没有及时抵达战场,眼见赤眉军挟大胜之威冲过来,急忙撤回城去,三曲步卒之围自然就解了。 刘茂本想赶着败兵,直冲进长安城去,可城头上似乎也发了狠,竟不顾敌我,未等败兵入城,弩箭齐发,连更始军和赤眉军都射倒了一片,城门也死死地关闭,即便是更始士卒也进不得城了。 刘茂便下令收兵,打扫战场、清点损失、收纳降兵。 刘盆子原本叮嘱过刘茂,尽量将敌军将领活捉,他想按照历史上的真实剧本再重演一遍,当然要有活捉李松这个前提。 可战场形势千变万化,完全不按既定剧本走,李松虽然被活捉了,可是他要害处中了一箭,已经气若游丝,能不能活下来要看天意。 濮阳将军芳丹望着一片狼藉的战场,对于这场大胜还有些不敢相信,战争开始时,濮阳营冲击更始军左翼,慢慢占据上风,当时作为中军的鹰场营正与更始中军僵持,芳丹就已经有些吃惊。 作为争战沙场的老将,他深知对方中军战斗力远远高过左右两军,芳丹一直担心的是,鹰场营抵挡不住冲击直接崩溃,没想到这帮娃娃兵竟如此强悍,在与敌军精锐的对冲中丝毫不落下风,甚至略有优势。 等到濮阳营遭到长水骑兵的切割,更是全营大乱,节节败退,芳丹亲自上阵拼命,才挽回一点败势,勉力支撑。 而就在濮阳营陷入苦战的时候,鹰扬营却突然发力,一举击溃当面之敌,直接取得了战争的胜利,把濮阳营从即将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 想到这,芳丹颇有些惭愧,战前他小看了鹰扬营,冒犯了刘茂,虽是出于公心,却被证明错得离谱,战局与他的预测截然相反,先顶不住的是他濮阳营,而濮阳营的对手是弱得多的更始左军。 心高气傲的芳丹无话可说,对于鹰扬将军刘茂刮目相看起来,原本他愿听从刘茂的号令,只是因为要投靠皇帝,即便皇帝的亲兄长是个草包,他也要另眼相看。此时他才发现,这个皇帝亲兄之所以能独领一军,不只是因为他的身份,更是因为他确有领军之才。 他一个十八岁的少年怎么会如此善战?那些半大的孩子怎么会如此强大?芳丹无法理解,却暗暗地庆幸,投入皇帝麾下现在看来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皇帝的能力和实力都超出他的想像,跟着这样的主人,他濮阳将军的前途一片光明。 直到此时,芳丹才下定决心,对小皇帝死心塌地起来。 他走到刘茂身边,恭恭敬敬地施礼,完全是一副对待上官的态度,“刘将军,末将,嗨,末将有些无礼了,冒犯了将军,刘将军恕罪!” 刘茂转过头来,说道:“此战濮阳营居功不小,芳将军有什么罪?我一定要禀明陛下,为将军请功。” 芳丹道:“多谢将军,末将愿追随陛下,唯陛下及将军马首是瞻!” 第二天刘盆子驾临的时候,第一句话便是询问更始丞相李松的下落,听说他中箭濒死,立即命令自己身边的太医前去诊治,务求保住李松的性命,太医令在李松帐内忙活了半天,等到天黑的时候,来向皇帝陛下报告,说李松已伤重不治身亡。 听到太医令的汇报,皇帝第一反应便是封锁消息,不能让这个消息传扬开来,他要好好地想一想,这件事到底要怎么办。 “死了?竟然死了!”刘盆子在大帐外来回地走,边走边扼腕叹息,“老李啊,你怎么就不多活两天,等我们进了长安再死呢?” 历史在这儿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偏差,原本李松是被赤眉军活捉,樊崇用他敲开了长安城的大门,兵不血刃地进了长安城。 东都门的城门校尉李泛是李松的弟弟,为了换回兄长的性命,他打开东都门,放赤眉大军进城,避免了一场惨烈的城池攻防战。 如今李松死了,李泛得到消息的话,还会再为赤眉军开门吗?现在大军该如何进城?难道真的要攻城吗?那得堆上去多少尸体! 穆弘这个小子,干嘛非得把他射死呢?射个半死不行么? 皇帝不知道,穆弘为了这事儿也很郁闷,他神箭穆弘的手下从没留过活口,没想到在李松这儿栽了跟头,因为这位更始丞相身着重甲,以致于没有被当场射死,搞得穆弘极为不爽。 刘盆子还在惋惜李松的死,却见到胡狗子和小班登两个人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 “哎哎,你们两个,还有没有点规矩,怎么见着朕就跟没见着似的?” “哎呀!”胡狗子好像吓了一跳,“陛下,您怎么在这儿?这么黑,根本就没看见!” “陛下,以后您白天出来溜达吧,晚上出来有点靠色。”看着皇帝陛下一身黑衣,一张黑脸,小班登吸着鼻涕说道。 “这么大个活人看不见,你俩瞎啊!”刘盆子摸了摸脸,真有那么黑吗? “陛下,我和狗子去看那个丞相去了!”班登好像有点小兴奋。 “你们两个死变态去看他干嘛?难道他长得好看?” “听说他长得和汶阳校尉一模一样,我俩就跟着太医令去看热闹,没想到这个家伙不禁看,刚看两眼他就咽气了!”胡狗子和班登都是汶阳营的,对汶阳校尉很熟悉。 啥玩意?刘盆子有点懵,这李松是他俩看死的?老子只听说过后世卫玠被人围观致死,那是因为人家长得超级帅,李松如果像汶阳校尉,那得丑成啥样,也配有这待遇? 等等!汶阳校尉像李松?刘盆子脑中灵光一现,“真的像吗?” “像!真像!”胡狗子道:“远看一模一样,近看也有八分像。” 胡狗子是个认人极准的人,对人的五官特别敏感,他的脑袋好像后世的电脑,凡是他见过的人,少有记不住的。他说像,那就应该是真像了。 “哈哈!”皇帝大笑起来,“看得好,好啊!” 胡狗子和小班登呆呆地看着黑夜中皇帝陛下的两排大白牙,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开心。 第二天有人来求见的时候,正在长身体的皇帝陛下还在呼呼大睡。 牛头一边伺候皇帝更衣,一边嘟囔着:“还没到正午,是谁啊来这么早,还让不让人好好睡觉了?” 马面捧着皇帝的衣冠,叹道:"总是有那些不识相的家伙,也不管是深更半夜还是一大清,大正午的,说来就来,也不管别人起没起来,陛下您说,这人是不是太太勤奋了?" 马面望着刚进大帐的刘茂,殷勤地上去招呼,"鹰扬将军,您吃饭了吗?要不,和陛下一起朝食?" 刘茂愣了,"朝陛下还未朝食?" 刘盆子打着哈欠,"二兄,你怎么起这么早?" “是啊,我起的早。。。”刘茂很无语,外面太阳已经老高,他都带着羽林军各营训练半天了。 兄弟俩一道坐下吃饭,不过皇帝吃的是早饭,鹰扬将军吃的是午饭而已。 刘盆子很喜欢他这个哥哥,刘茂是那种比较单纯的人,心里没那么多的弯弯绕,对于自己的弟弟有着真挚的感情,却又不因为他是皇帝而有所保留,两兄弟在一起还如以前一样自在。 皇帝挥手让两个死太监出去,帐篷里只剩下兄弟两个,这样可以说些体已话。 没旁人在场,刘茂更放松了,连样子也不用装了,陛下也不用叫了。 “盆子,你说,刘玄会不会恼羞成怒,把大兄。。。”刘茂停住了话头,脸上全是忧虑,“他会不会对大兄不利?” 他们的大哥刘恭此时正在长安城中,生死未卜。 127.如何入城 刘盆子脑海里浮现了他们的大哥刘恭的样子,那是一个很端方的年轻人,也许有些过于端方了,某些时候便显得有些执拗。 这兄弟三人的关系一向都不错,刘恭很照顾两个弟弟,弟弟对大哥也很敬重,可说是兄友弟恭。不过两年前刘恭随樊崇去洛阳,被更始帝刘玄留下,没有再回到军中,兄弟三人便失散了。 刘玄和刘恭君臣相得,即便刘恭的弟弟刘盆子即位,与更始政权敌对,刘玄也没有迁怒于刘恭,依旧对他信任有加。 他的信任获得了超乎寻常的回报。长安破城后刘玄出逃,仅有的几个追随者中便有刘恭,在君臣二人投降赤眉军之后,刘恭更是成为了更始帝的保护者,甚至在他被杀之后替他报了仇,刺杀了杀害他的凶手谢逯,算得上是唯将热血酬知已的典范了。 刘盆子早就知道了剧本,自然不用为刘恭担心。他安慰刘茂道:“二兄别担心,我已得到确切的消息,大兄平安无事,刘玄对他很信任,完全没有加害的心思。” “此时无事,不一定以后也无事,盆子,得想个法子,让大兄好好的呀!” 刘盆子道:“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等到破城之日,就是咱们兄弟团圆之时。” 不知为什么,刘茂现在对这个弟弟有点迷之信任。原本在牛马厩里,刘茂是弟弟的保护者,自从刘盆子从山坡上摔下来,苏醒之后,兄弟两个的关系颠倒了过来,弟弟反而成了哥哥的倚靠。 此时听刘盆子这么说,刘茂多少放下心来。 兄弟两个用过了饭,刘盆子派人去请各大头领来议事,不一会儿徐宣、谢逯、杨音、王匡来了。 王匡是绿林军元老,受封“比阳王”,在更始政权中有巨大的影响和号召力。他的样子很寻常,身材不高,略有些发福,见到小皇帝连忙跪拜,礼节很是周到。 刘盆子亲自上前扶起王匡,拉着他的手嘘寒问暖,言谈间很是亲热。 王匡低垂着头,连连逊谢,带着些好像是受宠若惊的惶恐,“陛下,”他说道:“臣早该渡河去拜见陛下,只是军中事务繁杂,脱不开身,希望陛下不要见怪。” “国事为重,比阳王为国事操劳,只有功劳,哪有什么罪过?”刘盆子笑道:“咱们都是一家人,不讲那些虚礼!” “军中那些小子总要惹事,臣和淮阳王不敢稍离,听说陛下来了,我二人都恨不得立时来拜见,不过总得,总得留个人在军中,镇着那些家伙不是?”王匡笑道:“臣抢着先来了,淮阳王因不得早日得见陛下天颜,还发了一通脾气。” 明明是怕被一锅端了,两个人不敢同时来,留一个人在军中,让刘盆子有所顾忌,偏说成很无奈的样子。 刘盆子对这话自然是一个字也不信的,不过依旧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朕对比阳王和淮阳王都倾慕已久,可惜今日才得一见,淮阳王么,以后有的是时间见面,不急在一时。” 他转身对着众人道:“以后咱们都是兄弟,诸位要与二王多多亲近。” 众人连声答应,徐宣道:“陛下,御史大夫和左大司马一早便带人去城下察看军情,臣已差人去请了。” “咱们边聊边等,朕有好多话要和比阳王说。” 刘盆子一直向着王匡说话,问东问西,从家里有什么人一直聊到长安城的近况,足足聊了半个时辰。樊崇等人却一直没来。 这时有人来报:“陛下,御史大夫和左大司马正在攻打东都门!” 刘盆子心里一沉,这个樊崇,果然是老大当久了,不习惯请示汇报,前几天刚说过唯皇帝之命是从,今天就自作主张去攻城了。看来这群大老粗还是缺少调教,以后老子一定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听话。 他心里这么想,面上却没显现出丝毫不悦,只笑道:“御史大夫实是忠勇之士,急着替朕分忧,既如此,咱们也不能只等他的捷报,二兄,你带鹰扬营去,为御史大夫掠阵,万不可使其有失。” 他转向王匡道:“比阳王,你知道城中底细,依你看这长安城该如何攻取?” “陛下,伪帝坐困城中,人心浮动,外无援兵,以我军军威,长安城可一鼓而下!” “依卿所言,今日御史大夫就能进城了!” “这个,”王匡尴尬地一笑,“城中还有十万兵马,还须我军大军齐出,并力攻城。臣愿为大军前驱,为陛下攻城拔寨!” 皇帝转向徐宣,“丞相怎么看?” “陛下,臣以为长安城必下,只在早晚。攻城之事不能一蹴而就,须从容图之,御史大夫今日也只是试探城中虚实,好寻个万全的法子,可待他归来后再做道理。” 徐宣不肯轻易表态,他们五大头领一直都很团结,几乎可说是五位一体,这话也是给樊崇小小地擦了下屁股,老大只是去给陛下打个前站,看看这城要怎么个攻法。 小皇帝道:“今天见到比阳王,朕太高兴了,一定要好好地喝两杯,士元,快去安排酒席,给比阳王接风,给御史大夫庆功!” 酒席刚摆上,樊崇和逄安便回来了,两个人风尘仆仆的,也没回自己营中,随手脱了盔甲就来吃饭,逄安袖口上还沾着血迹。 樊崇一边用力撕扯着嘴边的肉,一边说道:“这城墙还真不是人爬的,那么高!” “这帮畜牲,居然向城下倒沸油,拿兄弟们当烤猪吗?”逄安气愤地道:“等破了城,老子一定把他们全屠了给兄弟们报仇!” 小皇帝看了一眼王匡,见他目不斜视,只盯着案上的饮食,对逄安的话好像全没听见。可他知道,往往越是表现得毫不在意,越是把话听进去了。 罗由道:“大司马说笑了!陛下以仁德治天下,不忍见百姓受饥,不惜用军粮来救济,又刚刚颁布新军法,严禁随意杀伤盗抢,怎么会随便屠城呢?” “仁德?仁德能杀人吗?仁德能破城吗?陛下又想要进城,又想要仁德,臣觉得办不到,不杀个尸山血海,怎么能进得去长安城?”逄安冷笑道,指着罗由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只会讲什么仁德,论到上阵杀敌,攻城拔寨,就吓得不知躲到哪儿去了,还不是要我们这样的武夫?” 这话可说是相当的不客气,不仅指着罗由的鼻子申斥,简直是当面挑衅皇帝,刘彪第一个不干了,呼地一下站了起来,手就往腰里去摸,却忘了兵器已被收走。 皇帝道:“越骑校尉,你是不是喝多了?少喝点,坐下!” 刘彪愤愤地坐下,狠狠地瞪着逄安。逄安不以为意,居然还龇牙一笑,“这小子有股虎气,一点不像老刘的侄子。” 皇帝道:“逄安,若是尔等武夫去攻城,几日能打下长安城?” 他没有叫逄安的官名,也没叫他的字,而是直呼其名,在朝堂上当然正常,可是在这宴饮的场合却有点少见。 徐宣听了,知道皇帝是生气了,忙扯了扯逄安的袖子,低声斥道:“陛下问话,你要仔细回答,莫要信口胡言!” 徐宣算是他的兄弟和上司,提醒他不要胡说八道,是一番好心,,逄安却不领情,他还在为上次被迫向皇帝效忠而生气,为自己的老大樊崇鸣不平,总想找机会扫皇帝的面子。 他说道:“若是御史大夫率全军攻城,大概要一月左右。。。至多两月,必能攻破长安城!” 他这话算是说的有点大,这么一座坚城,如果军器完备,粮食充足,守上一年都是可能的,而这两样长安城里都不缺。 逄安又道:“不过以陛下您的能耐,想必用不着动刀兵,只用仁德就行了!” 说罢哈哈大笑,帐内一时鸦雀无声,将领们有的看着皇帝不说话,有的低头暗暗地笑。 王匡用筷子戳着盘子里的肉,翻来覆去,徐宣暗暗扯住逄安的手,紧张地看着皇帝,生怕他少年气盛,一怒之下翻脸,来一个当场火拼。 罗由的话打破了沉默,“大司马所言差矣。。。” 他的嘴炮模式还未开启,便被一阵大笑声打断,小皇帝笑得前仰后合,让帐内诸将愈发惊异。 皇帝指着逄安道:“你说的太对了,朕正想以仁德加于长安,使百姓可以安居乐业。武夫破城之法太久了,朕可等不得一个月两个月,朕将用仁德之法破城,不出六日,必入长安!” 这句话更是惊人,连罗由和杨延寿等人都吓了一跳,心中一个劲儿地叫苦,皇帝还是太小了,受不得激,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呢?要是将来办不到,皇帝的面子往哪放? 杨延寿一扶皇帝的胳膊,说道:“陛下,您可从来没喝过这么多酒。。。” 他是想皇帝就坡下驴,用酒把话遮掩下去。没想到小皇帝把他的手一把推开,说道:“这酒度数太低了,想喝醉都费劲,以后得让钱有这小子酿点高度的。” 这时即便聪明如杨延寿,也圆不过这个场子了。逄安已是哈哈大笑,说道:“那臣就拭目以待,看陛下的仁德怎么在六日内攻下长安!” 皇帝道:“御史大夫,你为了国事,连年争战,马不解鞍,年不过四十,头上已生白发,朕岂忍见卿如此辛劳?你就在营里好好歇息几天,长安城就不要管了,交给朕!等朕拿下长安,与御史大夫、与丞相、与比阳王、与诸卿在未央宫中共饮!” 他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众人也跟着干了。 皇帝忽然将手中的碗向案上一放,发出啪一声脆响,那酒碗竟碎成了两半。 他厉声道:“朕以仁德入长安,亦将以仁德治之,如有胆敢滥杀屠民者,朕必屠之!” 128.汶阳校尉 “六天?简直是做梦!” 张卬向刀刃上狠狠地吐了口唾沫,撩起衣襟开始细细地擦拭,他脸上的冷笑映着刀锋上的寒光,使温暖的帐篷中增添了丝寒意。 “用仁德不用刀兵?难道刘玄会大开城门迎他们进去?”张卬放下了刀,转向王匡道:“咱们那位陛下可是宁死也不放弃长安,逝与宗庙共存亡的。哈哈!他以为他是谁,还真把自己当成了真命天子,当年要不是老子一力主张,他一个没人当回事的窝囊废能当上这个皇帝?现在跟老子翻脸,摆起皇帝的臭架子来了。” 张卬将刀将案上一掼,“咄”地一声,刀尖入案,刀柄来回晃动。 “老王,”他伸手搂住王匡的肩膀,说道:“看来这个小皇帝是个能吹牛的家伙,靠不住,咱们兄弟还得再寻出路。要不走武关,回南阳,去找宛王刘赐?或者从陈仓入汉中,找汉中王刘嘉?” 王匡摇头道:“你我已经和刘玄撕破了脸,刘嘉、刘赐等人未必容得下我等。” “那怎么办?”张卬暴躁起来,“这不能去,那不能去,难道还要留在长安?这里还有我们兄弟的立足之地吗?” “实在不行,咱们再上绿林山,你我兄弟还能落个消遥快活!”他忽然用拳头重重地锤在案上,恶狠狠地道:“得先把刘玄小儿收拾了,省得他日后找咱们的麻烦!” 王匡道:“静观其变吧,依我看小皇帝没有对付我们的意思,他要仁德,势必要善待你我二人,给别人作个榜样,或许咱们还真能留在长安。” “那个吹牛的小子说了算吗?你不是说逄安不服他么?逄安是樊崇的跟班,他跳出来,肯定是樊崇指使的!看来赤眉贼和咱们绿林军一样,也是谁都不服谁。” 王匡道:“依我看来,赤眉贼必有一场内斗,你我二人不如留下来静观其变,依靠其胜者,若是斗得两败俱伤,咱们可趁乱出手,给他来个黑吃黑,那时候长安就是咱们兄弟的天下了!” “老王,你这主意好!我就说你脑子好使,比我强多了!就这么定了,下次我也去见见小皇帝,听听他是怎么吹牛的。” 王匡道:“先等六天看吧!” 逄安简直得意洋洋,回营的路上时不时大笑两声。 徐宣埋怨道:“少子,我那么拦着你不让你胡说,你怎么就不肯听!” “丞相,你怕小皇帝,我不怕他!三老带我们打下的基业,凭什么便宜了那个小子?你们要对他效忠就去效忠好了,除了三老,我逄安谁都不认!” 樊崇道:“少子,你的情义我知道,可你也收敛着点,不要总是当面与他作对,他毕竟是咱们的皇帝。” 逄安道:“三老,我就不明白了,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就是为了把这几十万大军送给别人么?你就自己做了这个皇帝又能怎么样?” “闭嘴!”樊崇怒喝一声,“我樊崇从来没有那种心思!我自问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大汉。少子,你这么说是大逆不道!你要好好管好你的嘴巴,不要害了兄弟!” 逄安被樊崇一通训斥,虽然还是怒气冲冲,却不敢再说话了。 “御史大夫,少子也是为你。。。好好,我不说了。”谢逯道:“御史大夫,你说六天拿下长安可能么?” 樊崇道:“有这个可能。”众人都惊异地望着他,难道皇帝真能把这个牛吹成? 樊崇道:“可是那得全军分攻四面,拼了命地攻打,或许有机会六日破城,但陛下却要不动刀兵,那六天绝对不可能!” 逄安道:“今天我们损失了好几百,长安城难打着呢!他要是能不动一兵一卒,六天内打下长安,那就是见了鬼了。” 徐宣道:“想必陛下是想招降,或许他已与城内有了联络,否则怎么会如此笃定?御史大夫,刘恭可在城里,难道他们兄弟早就暗中商量好了?” 樊崇道:“刘恭是个掉书袋的人,手下没有兵卒,他便是答应了做内应,恐怕也没什么大用。” 杨音道:“若是能招降长安城,也省得兄弟们再流血了,御史大夫,不如等等看吧,看陛下能有什么妙计!” “他能有什么妙计?”逄安从鼻子里吹出一口气,不屑地道:“就等牛皮吹破吧!到时看他有什么脸!” 所有人都认为皇帝在吹牛,连杨延寿和罗由都有些忧心忡忡,此时他们都在皇帝的身边,个个脸上带着忧虑。 可小皇帝一副不急不忙的样子,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啥也不耽误。 第二天一早,皇帝说早饭吃多了,要出去走走,消消食,还点名要汶阳校尉来陪他出去。 汶阳校尉受宠若惊,穿了一套崭新的衣服过来,让他丑得愈发鲜明。 小皇帝见了直摇头,让小班登拿来了一套灰色的旧衣服换上,汶阳校尉心里暗骂自己:“我好糊涂,与陛下一道,怎么能穿得如此亮眼,抢了皇帝陛下的风头?” 他乖乖地换上了旧衣,又被套上了一身的沉重的盔甲,汶阳校尉心里愈发欢喜:“与陛下出行,当然要负起保护之责,陛下特意点我来做他的护卫,难道是看中我英武非凡,忠勇无敌?” 他不禁有些后悔,没带自己趁手的兵器,那柄沉重无比的战斧过来,使他的英武形象打了折扣。 好不容易收拾停当,陛下带了汶阳校尉和数百护卫,一路向长安城而去,刘彪带着他的越骑营在后面不远处跟着,时刻保护皇帝陛下的安全。 皇帝陛下与汶阳校尉并辔而行,卫士们分散在他们四周。汶阳校尉不禁激动万分,他一个人与陛下同行,这是多么荣耀的事啊!自己祖宗八代都没有过这种高光时刻。 虽然盔甲沉重,穿着有点累,可汶阳校尉依旧挺直着腰杆,他想把自己最威武、最意气风发的样子展现给皇帝陛下看,只要得到皇帝陛下的垂青,他未来的前途必定不可限量。 眼看长安城越来越近,已经能看到城门上的士卒在走来走去,汶阳校尉有些奇怪,“陛下,咱们这是去做什么?” 皇帝道:“朕要让长安城的士卒见识一下我军最勇猛的将士,让他们看见将军就吓得发抖!” 汶阳将军激动得有点发抖,陛下叫他什么?陛下居然叫他将军?这不是很明显吗?皇帝陛下要提拔他做将军了!自己终于要熬出头了! 这时皇帝停住了脚步,说道:“将军可敢再向前抵近城墙,让城上之敌看清将军威武的形象,以震慑敌军否?” 汶阳校尉大叫道:“有何不敢?请陛下在此稍待,臣愿单骑为陛下夺得长安城门!” 他催马便向前去了,皇帝摆了摆手,三十名护卫随在他身后,举着几面黄色的旗子,随着他一道缓缓向前。 汶阳校尉不识字,看不懂那旗子上写了什么,不过这种有人在两旁给打旗的感觉真的不错,他突然有种感觉,觉得自己成了三军主将,所有人都听从他的号令,自己在敌人面前耀武扬武,吓得敌军屁都不敢放,特别的威风。 这时他距离城墙大约两百余步时,城上突然飞出一支长长的弩箭,这箭带着风声,从突然他身边呼地掠过。 汶阳校尉吓了一跳,突然忘了耀武扬威,也忘了刚才说过的要单骑夺门的话,手忙脚乱地去拉缰绳,边叫道:“敌军想必已吓破了胆,我本该直向前去夺得城门,不过陛下的安全要紧,我不能把陛下一个人丢在那儿,万一有人偷袭,犯了圣驾,那就是我的罪过了,咱们回去吧!” 他刚要拨转马头,却觉得有人在他的马屁股上狠狠地抽了一鞭子,那匹马负痛向前狂奔不止,汶阳校尉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吆喝,总算把马停住,此时他已进了长安城墙的射程之内,连城门上的人脸都几乎能看清楚了。 奇怪的是,城上竟然再也没有弩箭射下,汶阳校尉拨转马头,用鞭子死命地抽打着马,向着来路狂奔而回。 “壮哉!卿乃真勇士也!”皇帝抚着双掌,对他大赞,“有卿这样的猛士,何愁长安城不破,何虑天下之不宁?” 汶阳校尉擦了擦脸上的汗,气喘吁吁地道:“陛下,没有人来冒犯圣驾吧,臣本可以杀进城去,却担心陛下安危,未敢轻动,陛下可好?” “卿对朕如此忠心,真是让朕欣慰!朕要赏赐你!” 汶阳校尉激动万分,陛下的赏赐,难道是钱财?或者是将军名号?看来自己真的是要转运了啊! 皇帝说道:“朕要赐你陪伴圣驾的机会,明日你再陪朕出来散步。” 汶阳校尉抹了抹脸上的汗,心道:“虽然没有具体的封赏,不过能陪着陛下出行,本来就是一种荣誉,陛下若不是对我另眼相看,哪会如此?看来封赏是早晚的事,我断不可心急,明天一定要继续好好地伺候陛下。” 君臣两人有说有笑,在侍卫的保护下回营了。 129.家有一老 汶阳校尉没在城下被射成筛子,并不是他英武勇猛,以致于敌军不敢发矢,而是因为他身后的大旗。 那是上次战役鹰扬营的缴获物,汉丞相李松的大旗,汶阳校尉不识字,认不出那上面写的是什么,东都门上的卫兵可是认得的。 那个眼神不太好使、冒冒失失地用大黄弩射了一箭的士兵差点丢了命,城门校尉李泛的刀都拔出来了,好在被身边人死命地拦住。 “你瞎了吗?没看到那是丞相的旗吗?”李泛红着眼睛吼道,吓得那士卒连连磕头求饶。 李泛是李松的兄弟,不是堂兄弟,是亲的,亲兄弟的情谊比堂兄弟可重得多了。比如更始“舞阴王”李轶被刘秀用计害死,可并不影响他的堂兄李通成为刘秀的心腹,在刘秀南征北战的那些年里,李通总是替他拱卫着京师重地。 李松、李泛兄弟俩与李通、李轶同族,四人是堂兄弟,但李松是李泛的亲兄长,前几天李松出城邀战,大败未归,传说他已经死了,李泛因此还痛哭了一场。此时见到他的大旗,顿时觉得十分惊喜。 难道兄长竟侥幸未死? 李泛恨不得立即下城,打开大门把兄长迎回来,可他毕竟把守城门,职责在身,不敢轻易开门,他怕赤眉军用李松的旗帜来赚门,因此迟疑未决。 李泛向远处望去,见树木遮掩之中,隐隐有许多人马,心中更是惊疑不定,只想等对面的人走近一些,看得再清楚一点。 他扒住城墙垛口,紧紧地盯着那杆大旗下的人,见那人的穿着打扮,与自己兄长出征时一样,心脏就忍不住砰砰地跳了起来,他回头向着一个家兵问道:“当日你可曾亲眼见到我兄长中箭身亡?” 那家兵说道:“我确实是亲眼所见,丞相前心中了一箭,当即落马,我等上去抢夺,却被敌军冲散。” “怎么知道他当时是死是活?” “这,这个,丞相当时一动不动,我们都以为他已亡故。。。” “你以为?你以为的就一定是对的吗?”李泛厉声斥道。 那家兵诺诺连声,不敢再说。 此时对方突然纵马向前,直冲到距城门一射之地,对方的脸已隐隐可见,李泛心里一震,大叫道:“快,打开小门,出去把丞相迎回来!” 大门旁边有一个小门,仅能容一人进出,开这道门,派出几个人出去接人,被夺门的危险就小了许多。 几个士卒跑去开门,还没等走到门口,他们要接的人已经掉转了马头,扬长而去了。而与他同行的一个士卒,竟示威似的向城头射了一箭。 李泛用拳头狠狠地锤着面前的城墙,悔恨自己太过小心,没有早点开门去迎。 兄长被人要胁,无法自行脱身,偏偏自己见机不快,错过了这个极佳的解救机会,以后要再想找到这样的机会就难了。 手下士卒呈上来一枝箭,箭身上绑着一封帛书,李泛将信解了下来,展开看了两眼,马上揣在怀里,匆匆地下了城门,打马而去。 李泛带着几个护卫冲进城里,马不停蹄,一直冲进了尚冠里丞相府,门口的仆役叫道:“校尉,您怎么回来了?” 李泛也不搭话,把马缰绳丢给他,大踏步地进了宅门。 这是一所豪阔的宅子,配得上更始丞相的身份。原来每日熙熙攘攘,总是有人来拜访,自从李松一去不回之后,这座大宅冷清了不少。 李泛走进后面一座幽静的院子,那是李家老太太的居处。 他一进屋便喝令仆役出去,自己小心地掩上了门,屋内只剩下他和自己年迈的母亲。 李老夫人年近七十,在当时算是相当高寿的了。她虽然双眼已盲,心思却很透亮,是家里真正的主心骨。每遇大事,兄弟俩都要来与母亲商量。 当年王莽在位时,李氏家族是南阳的豪族,宛城的首富。但李松和李泛这一支只是旁宗小支,依附于大宗,兄弟俩一道打理一个偏僻的农庄。李通和李轶谋划起兵,事情泄露,在南阳的李氏宗族几乎被屠戮殆尽,李松兄弟因在偏僻的农庄里逃过一劫。 当时二人猝然得知消息,惊慌失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反倒是李老夫人极为冷静,她说道:“我们是李家的人,纵然没有参予谋逆,也一定无法保全了,恐怕现在抓捕的人已经在路上,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李松兄弟遂起兵响应李通兄弟,后来加入了舂陵军,才有如今这一场富贵。 如今李松生死不明,李泛有事只能与母亲商量。 “母亲,有兄长的消息了!” 李泛将方才城门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又拿出那封帛书,说道:“这是他们射上来的信,说只要我献了东都门,引赤眉贼大军入城,便归还兄长。母亲,您看此事该如何是好?” 李夫人听罢,沉默片刻,混浊的盲眼中竟流出两行热泪。 李泛急道:“母亲,您这是怎么了?兄长有消息了,这是好事呀,您怎么还哭了?” 李夫人哽咽道:“你的兄长,恐怕凶多吉少,或许他,他现在已经死了!” “这话怎么讲?” “若是你兄长还活着,何必亲临?只须他修书一封,派人送来便是了!他亲身过来,若是城上弩箭齐发,将他射死了,贼人岂不是丢了手里的筹码?”李老夫人道:“这分明是你兄长已死,贼人却找个体貌相似之人,用他的衣服旗鼓赚开城门。” 李泛细一琢磨,当时感觉那个人像极了兄长,可是经母亲一说,顿时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儿,难道真的是有人假扮兄长? 这个还真有可能,要是兄长还在,贼人定会让他修一封书,一道射上城来。 他勃然大怒,站起身道:“放牛的小子欺我太甚,竟敢戏耍我,我,我要请命出城,与之决战,为兄长报仇!” 李老夫人厉声道:“你要做什么?你给我坐下!” 李泛不解地看着她,“母亲。。。” “你这孩子好糊涂!长安城混战了几个月,人心都散了,咱们那个皇帝又没有什么本事,这长安城是早早晚晚都要易主的,你想陪着一道死吗?” “母亲,您的意思是。。。难道您要我投效那些杀害我兄长的仇人?” “战场之上哪有不死人的?你兄长经历大战小战无数,说不清杀过多少人,难道那些人都要找他来报仇吗?” 一句话问得李泛无言以对。 “这是乱世,不论恩仇,只论能不能活下去!为了活下去,只能去杀人,否则就会被人杀,没什么可抱怨的!”李老夫人倒是看得开,极为豁达。 “你们兄弟从前跟着李通和李轶,折腾了几年,好不容易有了现在的地位,咱们用不着依附大宗了,咱家也是个大家族了。我已经有了五个孙子,四个孙女,有几个都已成家了,他们的日子才刚刚开始,你就不为他们的将来想想?” 李老夫人伸出手去,摸索着儿子的头,从头顶摸到脸、下巴,她说道:“孩子,你兄长不在,你就是李家的一家之主,这满门上下几十口的性命,他们未来的富贵,整个家族的兴衰,可全在你一个人的身上。” 李泛顿时觉得全身都沉重起来,好像是在子宫里漂浮了十个月的胎儿,突然脱离了母体,必须一个人直面这个失重和陌生的世界。 “母亲,我该怎么办?” “怎么能保存家族,便怎么办!至于你兄长的生死,不用,不用管太多,怎么都是他的命!”李老夫人蹙着眉头,强忍住眼里的泪水。 “我,我再想想。”李泛依旧犹豫不决。 “还想什么?还不快走?你就不该回来!”李老夫人突然发起怒来,“丞相的大旗在众目睽睽之下靠近城门,城上所有人都瞧见,便是那份帛书,也是当着众人之面射上来,你以为刘玄和赵萌都是瞎子、傻子,他们都看不见吗?” “可是,可是我并不想背叛陛下。” “这时候还由得你申辩吗?贼人已明目张胆的要你献门,纵使你忠心不二,从来没想过投敌,你的兄长在贼人手中,不管是真是假,陛下还会信你吗?” 李泛打了个激灵,一下子站了起来,“母亲说得对,这事已由不得我了,主疑臣死,我已经没有退路了!” “你总算是想明白了,”李老夫人道:“不要心存侥幸,不要犹豫,墙都要倒了,谁都做不成墙头草。乱世之中,每个人想要生存,都要去拼,都要去赌!咱们李家的将来,就在今日,儿啊,你就大胆地去做吧,不要以母亲为念。” 李泛道:“母亲,我这就集结家兵,咱们一起打出东都门!” 话音刚落,脸上已狠狠地挨了一个耳光,打得李泛耳朵嗡嗡作响。 “糊涂!”李老夫人满脸泪水,斥道:“你怎么这么糊涂?只要东都门还在你的手里,谁敢动我一根毫毛?那不是逼着你投敌吗?” 她摸索着,用双手推着李泛向外走,边推边道:“快走,快回东都门去!你就不该回家,现在恐怕人人都知道这件事了,你要是被别人堵在家里,我们李家就全完了!” “母亲,那您,您保重!” 李泛一跺脚出了门,重新上马狂奔,直奔东都门而去。 他前脚刚走,一队兵丁过来,将丞相府团团围住。 130.先降者侯 小皇帝刘盆子的大帐内。 罗由紧皱眉头,说道:“陛下,此计漏洞颇多,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假,恐怕难以成事!” “那又怎么样?看出是假又怎么样?”小皇帝道:“成大事者不顾家,想当年李通起兵,他的父亲李守还在长安为宗正卿,没来得及逃出去,就被王莽一刀杀了,南阳李家宗族也被杀得血流成河,几乎被灭族,李通难道不知道举事会连累父亲,连累宗族吗?是他没有父子之情、兄弟之情吗?” 皇帝站了起来,环视着他的亲信,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有时候还真是这样,欲为非常之事,必要舍弃寻常之情,情深者成不了大事,当然也有例外,比如朕,朕不只把你们当作臣子,更把你们当作兄弟,朕要带着兄弟们一起做大事!” 这一点他的亲信都比较认同,皇帝确实让他们有这个感觉,他们就是一个兄弟般的团队,联结大家的不仅仅是实现自我、博取功名的渴望,也有对小皇帝的一分兄弟之情。 刘盆子发现他的话题扯得有点远,连忙生拉硬拽回来,“像李家这些豪门大户,出发点永远是家族利益,这一点不会因一个人的生死而改变,即便此人是一族之长。若是像李通、李轶这种做大事的人,出发点永远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大事,这种人便连家族都可以舍弃!但是有一点是不变的,他们的选择都是基于利益,有的是为了家族的利益,有的是为了个人的利益,基于情义去选择的人少之又少。” “所以,”皇帝歇了口气,说道:“李泛开不开城门,与他的兄长是生是死没有必然的联系,真李松也好,假李松也罢,只要献门对李氏家族、对他本人有利,他都会打开城门,迎我大军入城!” 杨延寿忽道:“陛下如何知道东都门守卫是伪丞相的兄弟?” “啊,这个,”皇帝顿了一下子,好像在苦思冥想着什么,可他马上板起了脸,拔高了声音道:“士元,你以后要仔细些,还有你们几个,眼睛耳朵都警醒些,注意观察,注意倾听,如此重要的信息,怎么你们都没有捕捉到?朕怎么知道?你说朕怎么知道?还不是今天的宴席上,王匡说了那么一嘴,朕记下了,当时便觉得是个可利用的机会。” 陛下有沙里淘金的本事啊,总是能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有用的信息,帐内几人佩服不已,同时都有些羞愧,羞愧自己为什么没有注意到,尤其是作为皇帝身边郎官的杨延寿,躬下身去连连谢罪。 皇帝暗暗地出了口气,作为时代的先知者,一个不小心就会露馅,暴露自己穿越者的身分,好在他是皇帝,可以顺嘴胡编,反正也不会有人去找王匡求证。 以后你们还会看到,朕不只知道这些,朕知道的事儿太多了! “陛下,”班登插话了,“听您这么说,那直接劝降就行了,还假扮李松做什么,被人识破了岂不是不好?” “小孩子就是好奇心重,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些事还要朕来讲吗?” 杨延寿道:“陛下莫非是给刘玄和赵萌看的?让他们知道李松还在,我军正与李泛联络,刘玄必定会怀疑李泛,只要他一产生怀疑,为了自保,这东都门李泛不献也不成了。” “士元比你聪明多了,一猜就中。对!朕就是要逼他,刘玄和赵萌也会帮着朕逼他。不过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皇帝道:“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给李泛一个理由,一个借口,让献门这件事更容易接受一点。” “陛下,您真是善解人意,还替别人投降找好了借口。”班登偷偷地撇了撇嘴。 “这你就不懂了!这个理由很重要!做很多事都需要借口,比如李泛献门,如果李松死在咱们手里,他这么做不仅是彻头彻尾的背主之徒,而且是无情无义、认仇作父的无耻之辈,他心理如何接受?又如何说服麾下将士?往大了说,天下人会怎么看他?可李松要是活着,并且我们用这个作为筹码来逼迫他,那么无论是他还是别人,便都觉得好接受多了,虽然依旧是背主,但是人家是兄弟情深,被逼无奈,为了救兄长献门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事后不还是会知道吗?那时候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那时候木已成舟,生米作成了熟饭,还能怎么办只好接受了,婊子都做了,谁还会追究当初是怎么下水的?”刘盆子拍了拍班登的肩膀,说道:“小屁孩,这些事儿你得学着点,将来追美人找媳妇的时候用得上。” “这跟找媳妇有什么关系?” “心理上一样的,要不咋有那么多强吻、壁咚的桥段?而且这些强硬招法成功率还蛮高,这也是给女人接受你找一个理由、一个借口,你想想看,哪有比抵抗不住暴力更好的借口呢?” “嘻嘻,小班登这身子骨,应该是被媳妇qiang上吧?人家借口都给你找好了,到时你就乖乖地从了吧!”胡狗子的话引起一片哄笑。 班登一抹鼻涕,向前跨出一步,“信不信我摔你?” 胡狗子吓得一下子躲在皇帝的背后,“皇帝陛下面前,你你你也敢动手!木头牛,你还不赶紧护驾!” 皇帝的这些新鲜词汇和奇谈怪论把大家都说得一愣一愣的,小班登追着问啥是壁冬,杨延寿却为了皇帝的早熟而惊讶不已。他比皇帝大了五岁,今年已经二十岁了,但是看起来却完全没有皇帝那么成熟,对于追女人这些事更是一无所知。 刘茂也在心里不住地纳闷,盆子什么时候学了这些歪理斜说?他只有十五岁,自己一直看着他长大,没见过他和女人有过什么交集,怎么就懂这么多东西?连追女人这种事都说得一套一套的。 他哪儿知道,刘盆子当年喜欢研究心理学,还幻想过做心理医生,差点读了心理学专业。不管是在大学里还是在社会上,他黝黑健壮的形象、风趣幽默的谈吐都很能招蜂引蝶,不少小女生为他神魂颠倒。 这时皇帝的思绪早已转到了东都门,他下令道:“从现在开始,让王虎和田无忌各带一千人,不分昼夜轮流在东都门附近守候待命,若是有紧急情况,立即冲上去,牢牢占据城门,等待龙骧、鹰扬两营入城。其余长水、中垒、熊渠、濮阳、汶阳各营也立即入城,进城之后,王猛抢占长乐宫,率本部负责宫廷宿卫,罗由率长水营两个曲攻占府库,胡狗子率长水营两个曲占据武库,崔秀守护尚冠里,张允率本部穿城而过,占据长安城西门,中垒营一曲占据各官署,二曲守东门,三曲拱卫未央宫,芳丹守北门,刘彪、田无忌率本部在城内巡视,肃清残敌,维持秩序,熊渠营交由鹰扬将军直接指挥,随时应对突发情况,濮阳营及汶阳营皆受鹰扬将军节制。要记住,咱们要对付的不只是更始军,他们已经是丧家之犬,没什么可担心的,更需要小心的是友军,有敢违反军纪者,就地处置!朕要一个安定的长安城,让百姓见识一下什么叫王者之师。诸将!咱们要大干一场了,尔等皆要打起精神来,谁若出了纰漏,军法从事!” 气氛陡然变得紧张,众人都隐隐地有些兴奋,长安城已经张开了怀抱,准备接纳新的主人,他们就要投身其中,去触摸帝国的心脏,感受它砰砰跳动的勃勃生机。 当天夜里,长安城东都门外。 高耸的城墙在地面上投射出巨大的黑影,在这厚重的黑色之中,有一道更黑的影子在缓缓移动,就像一个幽灵在暗夜里无声无息地飘浮。忽然黑影停住,随着吱呀一声响,他的面前陡现一道光亮,照出黑影的轮廓,那是一个瘦削的背影。 李泛打量着眼前的人,很年轻,神色坦然,平平无奇的脸略有些苍白,完全不是想像中赤眉贼的样子 “在下是皇帝陛下的侍郎,杨延寿。” “我兄长何在?” “李丞相现在营中,等到大军入城,自能与校尉相见。” 李泛脸上浮现一丝冷笑,“口说无凭,怎知我兄长如今是死是活?” “丞相曾亲至城下,校尉亲眼所见。” “城上城下,我又不是千里眼,哪里看得清楚?” “校尉若不信,可亲至军中,当面细看!”杨延寿一笑,身子前倾,低声道:“李校尉,你总该信得过这个。” 他伸手入怀,取出一个黄布包着的物件,递给李泛,李泛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方小小的金印。 杨延寿道:“陛下已降旨,先迎大军入城者封侯。但这旨意可不专对李校尉,长安某位将军校尉,或者十二城门侯,哪一个若有封侯之心,皆可献门投效,博个封侯之位。校尉切莫错失良机,为旁人抢了先去。” 这时忽然有人来报:“校尉,大司马已派南军接管了城西各门!如今他正带了军马向东都门而来!” 杨延寿道:“事急矣,请校尉速开城门,迎大军入城!” 131.跑步前进 王虎靠着一棵树干坐着,斩马刀刀刃向下,插在身边的泥土中,在他的身后,是一千个鹰扬营的兄弟,都是他挑选出来的精锐。 王虎的一曲在黄昏时接替了田无忌的三曲,负责监视东都门动静,一旦城门有信号发出,立时便要提兵进城,作为第一支先头部队,据住城门,保障后续大军入城。 他们趁着夜色,隐身在一片树林中。夜色深沉,万籁俱寂,战马趵着蹄子,不时地喷着响鼻,一阵风吹过,林中枝叶发出刷拉拉的声响。 王虎望向前面的长安城,高大的东都门默然矗立,在黑夜里投下一道更黑的影子。城墙上有两个人在来回走动,高高的城楼上,有一个士卒正懒洋洋地站着,抱着长长的戟,仰着头,好像是在打着哈欠。 从黄昏到现在,王虎一直盯着那座城门,眼珠几乎都没有错动一下,身边的士卒几次请他稍事歇息,都被他回以两个字:“不累!” 从杨延寿进入那道角门起,已经整整过去了一个时辰,东都门毫无动静,那黑黝黝的城楼好像是一个漆黑的怪兽,将杨延寿吞没了。 “曲长,杨侍郎怎么还不出来,会不会。。。”仿佛自知不妥,说话的人把后半句话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出使敌对势力有很大的风险,“两国交兵,不斩来使”都是鬼话,史书上杀使的事层出不穷,何况是这种偷偷派出的使者。但是杨延寿没有表现出丝毫惧怕,他满怀着自信和建功立业的雄心,一个人进入长安城,将命运交付到自己的嘴和别人的手上。 王虎对于杨延寿是有些佩服的,这儒生看似弱,实则心志坚定,可能比那些在战场上拼杀的勇士更要勇敢。 “唉,连觉也睡不成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一个士卒不满地嘟囔,张着嘴打了个哈欠,可他一抬头,正碰到王虎严厉的目光,吓得他赶紧闭嘴,连哈欠也憋了回云,再也不敢发牢骚。 夜色愈发浓厚,天上阴云密布,月亮和星星都隐入云层之中,整个天地黑得吓人。 黑夜仿佛没有尽头,等待中的灯光仿佛永远不会出现。 东都门城楼上突然出现了一点光亮,红红的一点亮光,在黑夜中显得格外醒目。 “曲长,快看!看那门楼!”士卒们低声喊者,言语中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王虎看到了,那正是东都门的方向。 高高的门楼上有一点红光,看样子应该是一盏灯笼。红光一闪即没,在王虎屏息了一会儿之后再次亮起。 王虎紧紧握住刀柄,死死地盯着那一点微红,旁边的士卒屏住了呼吸,紧张得不敢说话,好像生怕发出一点声音,便会把那一点小小的灯光震灭了。 灯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连续闪了三次才归于沉寂。王虎站直了身子,拨出了刀,下令道:“全军跑步前进,入城!” 他跨上马,一抖缰绳,当先向前冲去,百余名骑兵随在他的身后,裹了布的马蹄在黄土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不像是战鼓,却像是人的心跳,扑扑连响。 骑兵身后的步卒无声地列成纵队,一个跟着一个跑步向前,像暗夜草从中的长蛇,蜿蜒着向前滑动。 在他们前面,沉重的城门正在缓缓打开,发出一阵吱呀的声音,就好像是历史的齿轮咬合在一处的声响,随着这齿轮的转动,新的历史画面徐徐展开。 这一切的设计者,英明伟大的建世皇帝陛下此时正以一个奇怪的姿势扎在榻上,睡得像一头死猪,他大张着嘴,一腿伸出,一腿蜷曲,脸上口水横流。 实际上,刘盆子此时正沉浸在一个味道极好的梦里,那是他上一世的最爱麻辣火锅!他刚夹起一筷子毛肚,在红乎乎的辣汤中涮好,刚刚送到嘴边,就被人摇醒了。 刘盆子皱着眉头睁开眼睛,看着在自己脑袋上方晃悠的那张大脸,怒道:“喊什么喊!你是不是有病?等我吃了这口再叫不行吗?” 奇怪的是,被呵斥了的牛头竟没有跪下请罪,而是执着地摇晃着睡眼惺忪的皇帝,“陛下!陛下快起来!”他眼睛里闪着光,灼灼地看着皇帝陛下。 小皇帝被他充满激情的目光吓着了,他一把扯过被子,遮住自己的身体,一直将被子拉到脖子下面,才颤声道:“这大半夜的,你,你要干什么?缩手,别碰我!你个死变态!难道你敢犯上吗?” 牛头咧开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好像是在笑,眼睛里却有泪水流下来,“陛下,城门开了,哈哈,东都门开了啊!咱们要进宫了,那是未央宫,陛下您的宫殿,是真正的,呜呜,是真正的宫殿,不是华山上,呜呜呜,不是华山上冷清的夏宫!” 在夏宫里蹉跎了十几年的牛头、马面做梦都想进入长安,进入未央宫,这个梦做了许多年,当他们以为这终究是个梦里,却马上要梦想成真了。两个死太监忍不住悲喜交集,齐齐落下泪来。 “陛下,咱们真的要进长安城,要进未央宫了!奴婢,奴婢能在未央宫里伺候陛下,这辈子就算没白活了,奴婢,奴婢好开心!”马面啜泣着说道。 “进城就进城,进宫就进宫,你们喊什么?哭什么?没有用的东西!”小皇帝掀开被子跳了起来,边穿衣服边问道:“东都门现在怎么样了?二兄进城了吗?” “陛下,鹰扬营王曲长已进城,据住了东都门,鹰扬将军刚刚出发,现在可能也进了城,越骑校尉急着进城剿灭残敌,得到消息就了发了,虎贲校尉说要保护陛下,现在就在帐外,等待皇帝陛下的命令!” 他的话音刚落,王猛和胡狗子已闯了进来,叫道:“陛下!刘彪先进城了,城里应该还有一场恶战,恐怕会有危险,等天亮之后,臣等护送陛下入城!” “不急,等鹰扬将军肃清残敌之后朕再带百官入城,到时要让长安人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王者之师!” 刘盆子脸色很是平静,根本没有要进入伟大帝国首都的兴奋和不安,王猛和胡狗子都暗暗佩服,他们两个一想到马上要进入长安就激动得不行,比起小皇帝来,两人多少有点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感觉。 刘盆子估计要不了多久,长安城就会恢复平静,城里的恶战?不存在的。玄汉的将军们只要一见到建世汉军的旗帜,立即会争先恐后地投降,历史上的刘玄几乎是单骑逃出长安,除了一个紧追出去的刘恭,没有什么别的追随者。城内的战斗很快就会结束,他们将兵不血刃地占领长安。 即便有几个顽抗份子,羽林军也会轻松搞定,接下来就是皇帝什么时候入城的问题了。 胡狗子忽然低声道:“陛下,陛下还是明天一早入城吧,如今咱们自己人都在城内,城外只有几千羽林军,陛下还是小心提防着点为好。” 刘盆子一笑,“防着?防谁?城内城外这几十万大军都是自己人,朕没什么可防的,你们都回去吧,朕要睡了。” 胡狗子很无语,“陛下,你,你也真睡得着。。。” 王猛忽道:“咦,陛下的侍卫怎么少了许多?木头牛哪儿去了?” “朕给了得草一个差事,让他连夜去办,他如今不在这儿。” “那我带人为陛下宿卫,反正现在也睡不着。” “不要大惊小怪,什么事儿都来打扰朕睡觉,”刘盆子打着哈欠,“困了困了,朕要睡了,你们俩都出去,出去!” 被小皇帝撵出大帐的两个人一路走一路嘀咕,胡狗子说道:“这个时候正应该加强陛下的防卫,可羽林军全进了城,城外靠得住的只有咱们这五六千人,猛子,我这心里有点不踏实。” 王猛道:“狗子,你一天东想西想的想得忒多,这周围都是咱们的人,好几十万呢,有啥可怕的?” 胡狗子凑了过来,以耳语似的低声说道:“你看不出来吗?头领们嘴上服从陛下,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九九,你看左大司马的样子,那是明目前张胆地跟陛下对着干,临沂将军贺长年一向都不太服管,更别说王匡和张卬,都是走投无路才投过来的,根本跟咱们不是一条心,这两个人最是不可靠,说不一定心里憋着什么坏呢。陛下是个实诚人,大大咧咧的不当回事,咱们可得警醒着点,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万一有个什么闪失,谁担待得起?” “唉,陛下就该早早进城,进城就安全了,城里都是咱们自已人。” “陛下跟咱们不一样,他是皇帝,皇帝动下屁股都是大事,何况一个外来的皇帝进长安城,肯定得讲究点排场,先把威风立起来,哪像你和我,抬腿就走,想去哪去哪。” “嘿,狗子,没想到你懂的还不少!” “从现在起到陛下进长安前,咱们俩人轮班,一天十二个时辰都要把眼睛睁大了,一定要把陛下守得严严实实,绝不能出什么差错!” “好咧,今晚我不睡了,就在这儿站岗,你明早来换我。” 胡狗子看着帐外的侍卫,说道:“奇怪了,这种时候,陛下怎么单单派木头牛出去呢?他到底去哪儿了呢?” 132.挺般配的 樊崇和徐宣、逄安三个人从入夜开始,就聚在一处喝起了小酒。 樊崇举起酒碗,大声道:“南征北战这么多年,还从来没这么轻松过,多亏陛下下旨不让我攻城,无端地多了六天的空闲,要不哪里有功夫坐下来喝酒?” 徐宣笑道:“除了前年在濮阳消停了一阵子,这两年都忙得不行,今天真是难得,可惜右大司马和大司农不能过来。” 逄安喝酒很是豪爽,每次都是把碗送到嘴边,一仰头,随后亮出碗底,碗里已涓滴不剩;徐宣则是慢条斯理,一口一口,却很少停顿,喝了一阵子下来,竟不比逄安喝得少;唯独樊崇,虽然性情豪爽,酒量却是一般,又有桃花在旁边看着,生怕他喝多了,难免受了拘束,比两个兄弟少喝了许多。 “三老,您还真准备给小皇帝六天时间折腾?”逄安道:“长安城就在眼前,几十万大军就在城外,还啰嗦什么?直接集合兵马打进去就是了!” “陛下都下旨了,三老总不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吧?也就六天而已,让陛下折腾折腾,领教下长安城的厉害也好。你放心好了,除了羽林军、濮阳营和汶阳营,其他各营没有三老的调动,根本不会出兵,就凭那几万人,六天内绝对进不了城,我担保这长安城还给你留着!”徐宣喝了不少,说话也随便了许多。 “少子总是这么性急,每天就怕没仗打。等咱们入了城,坐了天下,再也用不着打仗了,我看你怎么活!”樊崇笑道。 “三老这话说的,好像我多乐意打仗似的,谁不想天天喝酒吃肉,谁愿意天天喊杀喊打,有了今天没明天的!我巴不得没仗打呢!” “你就是嘴硬!到时候憋不死你!” 三个人哈哈大笑。 “陛下今天去了长安城下,听说盘桓了好大一阵子,想必是在琢磨怎么进城吧?”徐宣慢条斯理地吃着菜,“要说陛下实在是个人才,也打过几次胜仗,可是六天破长安。。。这话好像有点过了。” “有点?那简直是太过了!等到他的牛皮吹破了,大家就会看出来,什么皇帝,不过就是个布做的老虎,只是看着威风!到时我得好好地跟他说道说道!”逄安依旧有些愤愤不平。 “不行!六天后谁也不准再提这话头,就当他没说过,或者我们都没听见。”樊崇叹了口气道:“他就是个孩子,才十五岁,你像他这么大时还什么都不懂呢!这孩子已经很不错了。少子,我跟你说,你不能欺负小孩子,别再找这娃儿的麻烦,你一个大老爷们,千军万马中出入的大将军,怎么能跟个孩子过不去呢?” “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他以为他是谁?当皇帝了不起啊,那是三老你不爱当,否则哪儿轮得到他?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什么大人物了!” 逄安的话音刚落,有士卒来报:“御史大夫,羽林军。。。好像是要攻城。几个营都在向东都门进发,连濮阳宫和汶阳营都动了。” 樊崇道:“这也太胡闹了,摸黑攻城,将士们能看清吗?我得看看去!” 他刚站起身,便被徐宣一把拽住,“御史大夫,皇帝给你放了假,把攻城的事一力揽了过去,你还管什么闲事?凑什么热闹?这不是招人厌吗?” “羽林军那些孩子还小,要是真有什么闪失,怎么向营里的兄弟交待?”樊崇依旧是龙头老大的思维,说什么也不放心。 逄安道:“三老,不是我说你,你还看不明白吗?这么大的调动都没知会咱们,人家这是摆明了不用你!咱们何必用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今晚不管他如何攻城,你只管稳坐,让他自己折腾去!等到碰了壁,见识了长安城的厉害,才知道少不得三老你,到时自然会来求着咱们兄弟!” 樊崇迟疑不决,终于还是回身坐下,为自己倒了碗酒,一口喝下,嘴里嘟囔道:“这孩子,太任性了,不撞南墙不回头,不管他了,咱们喝酒!” 此时桃花一阵风似地进来,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酒碗,叫道:“您喝了不少了,差不多得了,再喝多又该乱说话了!”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我这,我和你两位叔伯谈事情呢!”樊崇抬头看了看一脸严肃的桃花,大嗓门突然低了下去,“都大姑娘了,还跟个愣头青似的。” 逄安笑道:“桃花今年十七了吧?刚进营的时候还是小丫头片子,扎两个小辫子,天天喊着要骑大马,还记得吗?逄叔可没少带你去骑马,哎,这一晃孩子都长大了,桃花都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三老,你可得好好相看相看,给她挑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不能亏待了咱们的小桃花。” 赤眉军中的人没有那么多的男女之防,不太讲究这些礼数,况且逄安等人都是看着桃花长大的,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说话很是随意。 桃花也没有寻常女儿家的羞态,而是一脸认真地说道:“这事儿呀。。。我要自己挑,不要父亲替我相看!” 樊崇笑道:“看把这孩子野的!你的婚事当然要父母作主,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唉,你母亲死得早,只剩我一个人替你张罗了。” “又不是父母要和那人过一辈子,将来享福吃苦都是儿女,凭什么儿女自己做不得主?若是父母走了眼,挑了个歪瓜裂枣,岂不是坑了儿女,落一辈子的埋怨?” 桃花摇着樊崇的胳膊,直摇得他身子左右歪斜,“我就要自己选!选一个和父亲一样的大英雄、大豪杰!父亲,您就答应我吧!您要是不答应,我就。。。我就不让你喝酒!” 樊崇一边努力地稳住身体,端好手中的酒碗,一边握住桃花的手,嘴里说道:“好好,都依你!你愿意挑就自己挑好了!去去去!别给我捣乱,让我好好地喝上两杯。” “就这么说定了,不准反悔!”桃花松开双手,将身子一拧,长长的发辫随之扬起,甩向身后,倾刻间她已到了帐外,只留下一闪而逝的窈窕背影。 等到桃花走远,徐宣才笑道:“御史大夫,我倒是替桃花物色了一个人,不知道你肯不肯?” “谁?”樊崇头也没抬,伸手扯过一只鸡腿,送向嘴边。 “你看陛下如何?” 徐宣话一出口,樊崇突然停止了动作,那只鸡腿正正在停在嘴边,“太小了吧?陛下。。。还是个孩子呢!” “就是,不行,不行!小皇帝绝对不行,那个放牛娃,黑不出溜的,太委屈了咱们的小桃花!”逄安赶紧说道。 “怎么不行?”徐宣把筷子一放,正色道:“陛下今年十五岁了,已然算是成年人,他虽然长得黑了点,可一个大老爷们,长那么白净做什么?陛下的样貌称得上一表人才,尤其是最近,越发有气度了。” “丞相你可别往小皇帝脸上贴金了,我怎么看不出他有什么气度?要不是三老提拔他,现在他还在牛棚里干活呢!” 见樊崇一直低头不语,逄安倒有些着急了,因为他知道这意味着樊老大在认真考虑这件事。 樊崇头也没抬,含糊地道:“也不知桃花看没看上他,等进了长安再说吧!” 徐宣便也也不再提,他这话其实不是随便说的,个中的意思是试探一下樊老大的态度。 樊崇没有儿子,只有这一个女儿,平时一直捧在手心里宠着,可以想见,他未来的女婿不只是半个儿子,简直可说是一整个儿子,继承他的家业是理所当然的,而这份家业中最大的当然是他在赤眉军中的领导权。 看来樊崇是动了心思,但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 “不急,先看看小皇帝六天内能不能进了长安。”徐宣心中暗道。 三个人推杯换盏,一直喝到半夜,每个人都喝了不少,虽然这酒度数不高,喝多了也多少有些上头。此时逄安已昏昏欲睡,徐宣说话开始啰嗦,樊崇则早就躺下了,一直在呼呼大睡。 这时突然一个人闯进帐中,大叫道:“丞相,御史大夫,你们怎么还在这儿?羽林军已经进城了!” 徐宣眯眼看着他,笑道:“大司农,老杨,你有点不地道了,营里能有多少事儿让你忙成那样?连碗酒也不和兄弟们喝了,来来,坐下陪我喝两碗。” “还喝什么酒!”杨音急得直跺脚,“马上要进长安了,有的是事儿,哪有功夫喝酒?” 逄安抬起头来,嘿嘿笑道:“大司农,你是不是在做梦呢?快去找巫祝看看,有的人就是这样,睡着睡着突然起来到处走,还说梦话。”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喊叫声,“快看,长安城起火了!” 红红的火光把夜空映得透亮,巍峨的长安城在火光中扭曲跳动,高大城楼上,更始王朝的旗帜落叶一般飘落,一面巨大的黄色旗帜缓缓升起。 “那是谁的旗子?”逄安惊异地问道。 “我们的,是咱们的旗帜。长安,长安城破了!”徐宣的声音有些颤抖。 “咱们哪有旗子?” “你我没有,可羽林军有,陛下有,那是陛下的,也是咱们的旗子,咱们的大旗插上长安城了!”徐宣脸上有掩饰不住的激动,“陛下,陛下他真的做到了,天意,天意如此啊,城阳景王一系当有天下!” “怎么可能?不可能!”逄安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不可能!肯定弄错了,长安城里有十万雄兵,怎么能说破就破了,肯定是假的!” 这时一匹快马远远地奔至,边跑边喊:“陛下有令,诸军各守本营,不准妄动!” 那人一路喊着一路跑过来,见到徐宣等人,勒住了马,跳下来,气喘吁吁地道:“丞相、大司马、大司农,御史大夫呢?陛下令你们今夜各守本营,不必出兵,明日众臣随圣驾一道入城!” 徐宣问道:“都有哪个营进了长安城?” “羽林军各营率先入城,濮阳营和汶阳营随后跟进,陛下又命卫士营明日天亮前入城,其余各营要再等圣旨。” “城内兵力足够吗?要不要再多派些兵入城?”杨音有些担心。 那传令的是皇帝的贴身侍卫,颇知道些内幕消息,此时一笑道:“陛下说了,人太多了扰民,眼下几万人足够了,那些更始将军会争先恐后投降的。” 他仰着头,颇有些自豪地道:“陛下说的话,什么时候做不得准了?” “不对,陛下也有说话不准的时候!”逄安脸色通红地大叫一声,把徐宣吓了一跳,立时扯了他一下,低喝道:“不要乱说!” “陛下说六天破长安,这才两天,准吗?”逄安挠了挠头,声音低了下来,“陛下是怎么办到的呢?这事,这事可真是邪了门了!” 徐宣道:“快去叫醒御史大夫,我等一道去见驾!” 那名侍卫已重新上马,此时回身道:“那一定会被挡驾的!陛下说了,天大地大,不如睡觉事大,陛下正在睡觉,最讨厌这时有人打扰了!” 说罢一加鞭,飞驰而去,留下徐宣等三人呆立当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该说什么好。 半晌徐宣方才叹道:“真像做梦一样。” 逄安嘟嘟囔囔,坐立不安,望着长安城的方向,搓着手道:“不行,不行!我要进城,我要提兵进城!” 徐宣喝道:“陛下刚刚下令,你就想抗旨吗?” “丞相,这偌大的长安城由羽林军掌握,那不全变成小皇帝一个人的了?那以后,以后还有你我兄弟说话的份吗?” 徐宣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都是陛下的,何况一座城池!少子,我劝你一句,不要忘了你为人臣子的身份,莫再迕逆圣意。” 樊崇刚刚被人叫醒,揉着眼睛出了大帐,嘟囔道:“怎么了?到底有什么事?” 逄安望着他道:“三老,这事儿,这事儿真是不敢相信。。。咱们真要进长安了。” 而徐宣则走了过来,在樊崇耳边嘀咕道:“桃花和陛下挺般配的。” 133.改朝换代 长安城一夜无眠。 虽然全城一片骚乱,到处都是没头苍蝇似的乱跑的士卒,但是除了东都门一带打了一仗之外,并没有发生其他大规模的战斗,从羽林军进城的那一刻起,长安城内十万士卒的心气就全都没了,尤其是羽林军边列队前行边高呼着:“降者免死!”更是让更始将士们抵抗的意志土崩瓦解。 到处是列队前行的羽林军,到处是急着投降的更始士卒,除了城刚破时有少数人逃出城外,几乎所有的更始大臣、将军、士卒都跪在路边乞降。 百姓们都关紧宅门,躲在家里,胆战心惊地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这几年长安城一直不太平,更始军入城时,全城被劫掠一空,之后朝堂混乱,上上下下众臣暴虐,不恤百姓,时有入户抢劫伤人事件发生,近几个月更是连日混战,无数家庭遭到洗劫,很多青壮被拉了壮丁。 现在传说中掳掠成性的赤眉贼在攻城,若是他们进了城,想必一番劫掠是免不了的,若是城内更始重臣混战,倒霉的依旧是百姓。 一家人苦着脸对坐着,不时地唉声叹气,只好暗暗地宽慰自己,钱财没就没了,只要一家人好好的,只要人活着便好。 乱世中人的要求会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只要留下他们一条性命,允许他们苟活于世,他们便会谢天谢地,甚至感谢劫掠他们的盗贼。 尽管街上不断有士卒经过,预想中的劫掠却一直没有到来,这让百姓感到隐隐的不安,难道真的会躲过这一场灾难?难道一家人还能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不会,不会的,贼人怎么会突然转性,他们只不过是忙于打仗,还没有腾出手来而已。 每一个微小的声音都会让人打一个哆嗦,长安百姓战战兢兢地坐在家里,就像等待着那只永远不会落地的靴子一样,害怕着甚至期待着有人破门而入,结束这种灾难临头前的痛苦等待。 城北相对来说比较安静,赤眉军在东南两面攻城,城内更始军主力也多集中在东面和南面,西、北两个方向兵力本就不多。等到敌军入城的消息传来,那本就不多的兵力便一哄而散,有的随着将领逃出城去,有的干脆就地解散,各回各家。 大街上还有些茫然无措的士卒在到处奔跑,不过在夜深之后人越来越少,羽林军还没有推进到城北,到处显得萧条落寞。 马蹄声打破了寂静,一队骑士在宽阔的街道上奔驰,他们有十余人左右,个个身着黑衣,长长的披风随风摆动,披风下隐约可见环刀的刀柄。 更始皇帝刘玄杂在卫士中间,同样是一身黑衣,没有任何出奇之处,他本来在宫中酣睡,忽然听到喊杀声四起,急忙起身,才知道赤眉军已经进城。 刘玄召集诸臣组织抵抗,可是没有一个人应召而来,甚至他的卫士也轰然逃散。更始皇帝知道大事已去,急忙带人出宫,一路向北狂奔,准备从距离最近的厨城门出逃。 出宫里他身边还有几十名卫士,可一路奔驰下来,人越来越少,等到望见厨城门的城楼,更始皇帝身边只剩下八个人,这真是树倒胡猕散了。 一行人凄凄惶惶,默然行至城门前。 城门紧闭,还有士卒在门前把守,刘玄松了口气,看来这里还没有得到破城的消息。 卫士上前喝令开门,一个少年士卒走上前来,说道:“城门校尉有令,此战时,除非有陛下的旨意或是校尉的命令,否则任何人不准出城!” 皇帝卫士取出宫中令牌,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喝道:“睁大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 皇宫侍卫平时横行惯了,若是遇到什么事,只要亮出宫中令牌,对方立刻便会唯唯而退,绝对不敢招惹他们。 他以为这令牌足以吓退眼前的少年,没料到那少年竟正色道:“这块牌子不管用了,如今要出城,只有陛下的明旨或校尉的手令,其余一概不放。如今贼人到处乱蹿,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假冒的?” 他说着一挥手,黑暗中百多名士卒走了出来,将几个人围在中间,长长的矛尖闪着寒光,在四周团团地逼住,那些马匹见到眼前的利刃,都吓得摇着头咴咴乱叫。 皇宫侍卫见吓不住他,立时高叫道:“陛下亲至,令尔等速速开门,护送圣驾出城!” 那少年的目光从几人身上一个一个扫过去,问道:“不知圣驾何在?” 他已不需要问了,因为几个侍卫的头已齐刷刷地转向了更始皇帝刘玄。 那少年向着刘玄施了一礼,说道:“在下大汉皇帝陛下御前侍卫牛得草,恭候陛下多时了!” 刘玄面如土色,被两个少年扶下了马,脚下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他脸上水迹斑斑,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嘴里不时发出含混的声音,像是在嘟囔,也像是呜咽。 少年们见了他的样子愈发鄙夷,对他也没什么客气,两个人架着他,连拉带拽,向前扯去。 这时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一个骑士狂奔而至,那人径直奔到城门前,翻身滚下马来,一下子扑跪在刘玄面前,两手抱住他双腿,大喊道:“臣护驾来迟!陛下,陛下勿忧!刘恭誓死追随陛下,绝不使人伤陛下分毫!” 牛得草亲自上前扶住他,说道:“刘兄,陛下专差我在此恭候,请即刻随我去见鹰扬将军。” 刘恭抬起头问道:“鹰扬将军是哪一位?” “鹰扬将军就是您的二弟,他此刻就在城中。” 等到天亮时,长安城已恢复了平静,一夜未眠的百姓偷偷打开了家门,探了头出去四下里张望,发现街上静悄悄的,与平时没什么两样,便大着胆子走出门来,倒掉净桶,打水抱柴,见了邻居依旧打招呼,却都是压低着声音,凑在一起互相打探。 “昨晚吓死了,到底是谁和谁在打?还是大司马和比阳王吗?” “我听着那意思,好像是赤眉贼进城了!” “啊,赤眉贼进城,那可怎么办?” “唉,还能怎么办?大不了再遭一番洗劫罢了。不过我瞧着这架势,倒也未必。” “也是,要抢昨晚就抢了,哪会等到现在?” 几个人正嘀咕着,忽然见到远处有持矛肃立的少年士卒,立时吓得闭了嘴,急急地跑回家去,回身倚住大门,捂住呯呯乱跳的心口。 刚缓了口气,忽然听到外面脚步声齐响,扒了门缝去看,见一队少年士卒排着整齐的队伍从门前走过,迈起的步子都是整整齐齐的,好像是有人提着线,一齐向前扯动一般。 然后轰然一声,士兵们开始唱歌,倒把人吓了一跳,仔细听时,唱得依稀是: “吾辈应牢记,牢记两军纪。 凡事听军令,步调应一致。 不取百姓物,百姓才拥护。 除去两军纪,还有四留意。 礼仪要留意,莫要打和骂。 爱护田和地,不可踩庄稼。 买物要给钱,不可强取之。 价钱应公道,不可勉强要。 若是损人物,须照价赔偿。 军纪和留意,大家要牢记 人人应自觉,莫要违反之。” 百姓们听了,感觉十分新鲜,心里又不免疑惑,这是真的吗?从来没见过有这样的军队,甚至连听都没听过,听这个意思,好像是不会遭到劫掠了。 正在半信半疑中,外面又有人敲着锣走动,边敲锣边大声呼喊,意思无非是更始伪朝覆灭,大汉建世皇帝陛下大军入城,如今已改朝换代,让百姓各忙各事,该干活干活,该做生意做生意,不要有什么顾虑。 最后那人大喊道:“皇帝陛下与百姓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 听了这些安民的宣传,再加上确实没有人入室抢劫,百姓们的胆子慢慢地大了起来,有人走出家门,上街走动,有不怕死的小贩出来做生意,半晌没有生意,反倒是街头维持秩序的士卒来买吃的,临走时会了账,吓得那小贩连称不敢。 赚着那几个铜钱,小贩心中不禁疑惑,这到底是什么世道,军爷吃饭居然还要花钱! 但也有不守军纪的匪兵,东市那边,因几个士卒抢了刚出摊的摊主,被巡视的羽林军抓个正着,当街扒了裤子,每人挨了二十军棍,打得鲜血淋漓,不住声地哭嚎惨叫。看热闹的百姓个个兴高采烈,高声叫好。 行刑完毕,几个匪兵被拖走,众人发出震天价地喝彩,齐呼:“皇帝陛下万岁!” 于是百姓们都放了大半的心,知道这皇帝是个爱护百姓的,个个感激涕零,对于未来的日子又抱了期望。到了后晌,街面上百姓渐渐多了起来,东市西市等几大市场也恢复了几分热闹。 东都门忽然锣鼓齐鸣,有人说是皇帝陛下率百官入城,胆子变大的百姓们便都跑了过去,看这难得一见的热闹。 身着甲胄的卫士先行进城,矛戟森森,盔明甲亮,军容威武雄壮,然后是导引的车马,百官臣僚,中间簇拥着皇帝大纛,六匹白马拉着的天子车驾,黄屋左纛,建世皇帝刘盆子端坐其中。 百姓们都拜伏下去,齐呼万岁,颂扬之声响彻长安城上空。 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位建世皇帝陛下入城,军纪严明,秋毫无犯,与那位更始皇帝鸡飞狗跳的入城方式截然不同,看来这是一位真正的有道明君,仁德之主,百姓们以后可有好日子过了。 樊崇、徐宣等人骑着马随在皇帝车驾后面,赤眉军的土包子们见了长安城的气势,啧啧稀奇。 “到底是长安城,真是不一样,你看这大街多宽,要是种地,怎么也能犁出来二十条垅。” “人家这是长安,天下最繁华的大街,你居然想着种地!你居然要把大街犁了,你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你看你瞎着什么急?我就那么一说,长安人这么多人,有的是钱,抢点就够咱们花几年的了,哪儿用得着种地?” “说你傻你还真傻,陛下约法三章,盗抢是犯罪!陛下正不知道拿谁开刀呢,你是不是想试试?” “这个家伙脑子是不灵光,如今陛下坐了天下,用不着抢,咱们都能当大官,以后天天吃好吃的,家里一堆奴仆伺候,全是好日子!” 各营将领说话声越来越大,颇有些喧哗,忽然丞相徐宣扭身喝道:“都闭嘴!陛下车驾在前,你们在后头乱吵吵什么?有没有点朝廷大臣的体面?” 众将吓得都不敢吱声了,待徐宣转过头去,一个人伸了下舌头,轻声笑道:“朝廷大臣的体面,咱们也是朝廷大臣了!” 这时已来到一处宫殿,早有羽林军在两旁护卫,刘茂带领先进城的将领在路边恭候,将皇帝迎进宫去。 众臣都在宫外等侯,没有人喧闹,也没有人口吐怨言,大家沉浸在一种不真实的迷惘情绪中,都有些不知所措。 “这就进长安城了?真像做梦一样!” “长安城都进了,然后再做什么呢?” “听陛下的,陛下让做什么就做什么!” 众人好像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对啊,听陛下的,陛下肯定有主张,你看他不让大家攻城,说进城就进城了,挽救了多少兄弟的性命? 樊崇不断问羽林军昨夜破城情景,听了后叹道:“这还是第一次,不用打仗,兄弟们不用流血就进了城,而且是天下最大的城,陛下这种本事,真是让人心服口服呀!” 徐宣则一直叮嘱着众人,让他们要守规矩,懂礼节,不要在陛下面前失礼,丢了赤眉军的体面。众人答应着,唯唯连声,心里却暗道,有什么难的,不就是跪下磕头吗?搞这么紧张。 可是等有人高声传唤众臣觐见时,所有人都有点紧张,这威严的宫门,高大的宫殿,处处透着庄严、尊贵,让人看了生出敬畏之心。 赞礼官高叫:“趋!” 以徐宣为首,众人都有样学样,跟着快步向前,走上大殿。 又有人高喊:“跪!” 众人便跪了下去,向着上面叩拜。 叱咤风云的赤眉军众将好像回到了从前,贫贱卑微,战战兢兢,见到县令便急着跪在道旁,连头也不敢抬,那种敬畏是骨子里的。因为人家掌握着自己的生死。 后来他们杀了无数的县令、太守,各种各样的高官都杀过,怕官的感觉终于消失了。但是今天,那种要命的感觉又回来了。 每个人都怀着敬畏之心,向着那个代表皇权的宝座,向着座位上那个一脸端庄的少年匍匐跪拜。 众人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就是他们的主宰,自己的一切都依赖着他,归属于他,包括权势、财富甚至生命。 他们五体投地,虔诚地跪拜,让自己低到尘埃里,把自己的一切毫无保留地奉上。 刘盆子坐在高高的宝座上,俯望着他的臣子,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便是所谓的君临天下、万人之上、予取予求、为所欲为,此时他又想起刘邦那句经典的名言:“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皇帝下了进长安后的第一道旨意:“开仓赈灾!” “万岁!万万岁!”众臣叫道。 一个老宦官在大殿一角偷偷地抹着眼泪,直到朝会散去,他才慢慢止住眼泪,向着那些宦官宫女道:“咱们命好,这次是真碰上好主人了,当年更始皇帝刚来时,先问手下抢了多少东西。可是咱们的陛下不仅不抢,反而要赈灾,给大家发吃的,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把更始帝比得没法看啦!” 老宦者道:“快去!把那些藏在后院的奴婢们都叫出来,让他们不必躲了,都出来伺候陛下,没人抢他们的东西!没人想坏他们的性命!” 134.新的生活 驻军郑县的屯田校尉王硕近来春风得意,他不仅升了官,一举当上了校尉,而且新取了娇妻,此时正是新婚燕尔,你侬我侬的时候。 更风光的是,他的婚礼是由皇帝陛下主持的。虽然陛下当时正准备出征长安,忙得要死,只在婚礼上露了一面,讲了两句话便匆匆离去,但对王硕来说已经是莫大的荣耀。 陛下说了,王二楞子这名字不入大雅之堂,应该改一个,二楞子打蛇随棍上,立即请皇帝赐名,陛下不愧是有学问的人,略一沉吟,便因其高大健壮的身材,取了一个“硕”字,并赐字“虎臣”,意为勇猛的臣子,鼓励他为国杀敌,做皇帝帐下勇猛的战将。 王校尉十分高兴,从那之后,再不许别人叫他王二楞子、王巨人,只许唤那个御赐的名字“王硕”,或者“虎臣”。 皇帝陛下给了屯田校尉三千兵马,个个是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而泰山将军送来的三千人,大半却是老弱妇嬬。王硕把手下人整顿了一番,一共挑选出青壮三千八百人,又经抚民将军批准,在饥民中招了一千余名青壮,凑足了五千精兵。 至于那些剩下的老弱两千余人,干脆给他们分配了些闲田耕种,转兵为民了。 王硕带着麾下五千人,每日操练。虽然他号为屯田校尉,但陛下并没有给他屯田的任务,屯田校尉部并不像抚民营那般半兵半农,而是一支正儿八经的职业军队,只是他的职责是保护屯田安全,只要有人来破坏耕地,抢劫粮食,王校尉都得立刻提刀上马,带兵杀过去。 自从驻马坡之战后,王硕被羽林军上了一课,认识到打仗不能光靠冲锋,而是要有严格的纪律,士兵间相互配合,因此他特意要了几个羽林郎来帮他练兵,他的军司马便是羽林郎出身。 王校尉甚至参加了郑深办的少学,跟着学认字,虽然他觉得认字这事儿比打仗难得多,但是依旧很认真地去学,因为这是他夫人的要求,对于夫人的意思,王校尉是绝对不敢违逆的。 也是怪了,英勇无敌的王校尉不怕战场上最凶恶的敌人,却怕自己的老婆,那个娇娇弱弱的女子,原来大家叫他陈嫂,如今都叫王嫂、王夫人,王嫂只要面带责备地看他一眼,王校尉便觉得整个心都揪了起来,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捧着送上去,只为博老婆一笑。 只有圣旨能和王嫂的话相比,凡是王嫂的话,王校尉必定遵守,丝毫不打折扣地去办,哪怕顶着油灯和两个孩子挤在一起写字,王大校尉也不觉得有丝毫不妥。 每学会了一个字,他还要讨好似地写给老婆看,请她评点,然后缠着要奖赏,这奖赏不用钱不用物,只要王嫂用她粉红色的嘴唇在他的大黑脸上啄一下,王校尉便高兴得孩子似的,在屋子里连蹦带跳。 王嫂早搬离了原来的破旧院子,住进了屯田校尉的官邸里,虽然算不上豪阔,但足够宽敞,王嫂对这房子很满意,对她目前的生活更是满意,她将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里里外外都透着干净。 一向沉静少言的王嫂最近话也多了起来,每到王硕回到家里,总听到她用温柔软糯的声音说道: “往日的街坊王嫂子一家,半年前逃荒去了,留下了好田五十亩,听说分配给了一家姓张的饥民耕种,张家本来都要饿死了,幸得来到了郑县,得了皇帝陛下的庇佑,一家子都保了活命,陛下真是仁德忠厚,百年难遇的好皇帝,良人,你遇到这样的主人,又对你如此器重,可一定要尽心尽力,以报陛下的大恩大德。” “今日有人上门来送米粮,说是饥民的口粮,每个成年男子发粮一石,女子和小儿减半,为秋收前糊口之用,当时妾也曾登记为饥民,那粮倌见妾没去领,便巴巴地送了过来,被妾婉言拒绝了,如今依着良人,妾母子衣食无忧,还领这份口粮作甚?陛下费尽千辛万苦搜罗来的粮食,要养这么多人,哪里够用?妾不能为陛下做些什么,也只能尽量俭省着,自己省下一口,那些挨饿的饥民便能多吃一口。” “良人,今日妾约着几个姊妹上山采野菜,街坊们见了,都轰笑着道,哎哟,校尉夫人亲自去采菜!妾当时都羞死了!后来他们也随妾一道上了山,良人,因为妾是校尉夫人,许多人便看着妾,事事学着妾,妾正好带他们多采些菜,补贴口粮不足,你说,妾是不是也有点用呢?” 王校尉便嘿嘿傻笑,抚着妻子的头发道:“有用,夫人当然有用,尤其是晚上,那可有了大用。。。” 未等他说完,王嫂便飞红了脸,啐了他一口道:“休得胡言!你一个做校尉的,怎么如此不正经?” 王硕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像神仙一样,每天脚底下轻飘飘的,像踩着棉花,见到人总是无意识地傻笑,以前的老相识见了,都觉得有些莫明其妙,不知道从前凶神恶煞似的二楞子犯了什么毛病,竟是转了性,看起来如此和气,每天就知道傻笑。 这多少削弱了他在军中的威慑力,好在如今因为分发了口粮,饥民得到安置,便用不着施粥,也没什么秩序需要维护。原来全城八个施粥点只留下了一个,每日用几石粮,熬两锅稀粥,因为里面沙子太多,除非是实在吃不上饭、饿得要死的人,其他人都不愿来。 郑县的大军都已去了长安,可是依旧是一派忙碌景象,新安置的饥民要收拾新家,炕上铺盖、锅碗飘盆都需要置办,没有房子的要动手建屋,趁着天暖赶紧把房子盖起来。 从城里到乡下,到处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所有的人都在忙碌,人人心中都充满了希望,有了皇帝陛下,本来濒临绝境的人们又见到了光亮,感觉有了过好日子的机会,就是暂时吃点苦,劳累一些,也都没什么怨言。 郑深最近忙得够呛,抚民将军刘侠卿一头扎进了畜牧营,干起了伺候牲口的老本行,把屯田的事全交给了抚民校尉。多亏郑县的一班儒生跟着张罗,总算是把饥民安置得七七八八。 抚民营一共有三万八千人,是一个真正的超级大营,郑深将其分成了五个小营,分别在郑县、沈阳、武城、湖县等地寻觅适合的田地,进行集中的军屯。 郑县因为本地居民走死逃亡留下的闲田有许多,大多分配给了来就食的饥民,抚民营一万余人在郑县东北的湖泊边开垦荒地,此地原是达官显贵休闲乘凉之处,郑深对其土质进行过了解,知道这里土地肥沃,适合耕种,正赶上陛下推行屯田,郑深便专门安排了人手,烧地开荒,平整土地,将土全部翻起疏松,与烧地后的草木灰混合,更能提高土壤的肥力。 新开的田第一年产量不会太高,要耕种几年后方才能成为真正的良田,郑深喜滋滋地看着大片新翻过的土地,幻想着里面长满庄稼的丰收情景,心道,过不了两年,郑县也可以成为产粮大县,自己的家乡会越来越富裕。 等到军屯民屯都安置的差不多,秋收的时节到了,百姓们都忙着收割,抚民营也去帮手。今年因为战乱,田地被践踏了不少,粮食肯定会比往年减产。虽然许多百姓弃田逃亡,好在赤眉军入关是六月,那时地都已经种下,所差的是没有像往年那样精心伺弄罢了。 至于会减产到什么程度,收获之前谁心里都没有数,郑深的预计比较乐观,若是精打细算,大概能支撑着大家伙熬到明年开春,到了那时,今年种的宿麦也快要收获了。 宿麦的种子已经备下,只等秋收完了便种下,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直到有一天,有人来报说,郑县西南的一个村子里遭了劫,不知是哪儿来的贼人冲了出来,正在劫掠百姓的口粮和新收割的粮食。 屯田校尉王硕带着手下数百骑兵火速出击,疾驰到村里一看,贼人已经走了,据村民说是向北面山里去了,走了有一个多时辰。 王硕立即向北追去,追到黄昏时,见前面有一队人马,推着大车小车,正是劫粮的贼人,看数量总有几百人,王硕二话不说,带头猛冲过去,贼人见他来得勇猛,不敢迎敌,立时丢下粮食,一哄而散,可两条腿哪能跑过四条腿?被追上便是一刀毙命。 贼人们见状,不敢再逃,全都跪在地上乞降,王校尉还没杀过瘾,见他们这么脓包,非常恼怒,对着一个贼人喝道:“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这么不禁打?你站起来,拿好刀,站直了,咱俩好好地杀上一场!” 那贼人不住地磕头,连称不敢,王校尉跳下马来,叫道:“你们几个一起上,打我一个人,打得过,就把你们全部放走!本校尉说话算话!” 那些人见他像个黑铁塔似的,旁边又有那么多骑兵,哪儿敢照他说的办,只哀求道:“我等只是些饥民,实在是没有粮吃,才在山里落了草,听说皇帝陛下大赈灾民,本想下山投奔,又怕陛下因平日劫掠之事降罪,故此一直藏身山中,苟延残喘,这几日实在是饿得狠了,才出来找些吃食,不料冒犯了校尉的虎威,还望校尉恕罪,收留我等,从此愿洗心革面,鞍前马后,追随校尉。” “不行!你们都起来,起来打!不准投降!”王硕最怕的就是敌人投降,杀又杀不得,太无聊了。 135.一战破围 王校尉没想到,在郑县,有一件十分有聊的事情正在等待着他。 他带兵将数百山贼押送回去,交给了抚民营处置,抚民将军和校尉正等着他,交给了王校尉一件紧急的差事:明日出发,火速率军增援芮乡。 在北面战场上,乌米带着乌氏义从不断骚扰邓禹军后方,攻击粮队,毁敌粮草,飞骑往来,神出鬼没。邓禹的军师将军左于应接不暇、疲于奔命,每次接到被劫消息都立即出兵,可等他赶到被劫地点后,乌氏义从早已走了。 乌米也不贪心,即便每次只能损毁数百石粮食,也不多做纠缠,即刻退回芮乡,可他每次收获虽都不算巨大,但是积累下来,邓禹军也着实损失了一万多石粮食,而且由于屡遭袭击,粮道不畅,只好重兵护送,用于运粮的军马人数增加。邓禹军人数本就少于公乘歙,这一下又被牵制了不少兵马,前方兵力顿时显得单薄。 邓禹本想率军与敌决战,刚带兵向衙县移动,临晋城的田况便带兵出城,向东南挺进数十里,威胁到邓军的侧后,邓禹怕两面受敌,无奈之下只好退兵夏阳,田况便也退军,三方又回复了对峙状态。 公乘歙此时倒好似不着急了,他在衙县屯集重兵,在临晋北面安插了一支兵马,防止田况军异动,他手握优势兵力,却并不急于进攻,不知道心里打得什么主意。 邓禹渡河西进已近两月,却依旧停留在大河西岸,龟缩在夏阳附近,寸步未进,这与他当初的战略设想差得太远,不仅他自己不满意,就连皇帝刘秀也屡屡来信,催促进兵。 公乘歙和田况军都属于坐地户,粮草就在当地解决,运输起来比较方便,唯独邓军是客军,只能从河东跨河运粮,水陆辗转,十分费力,因此他急于进兵,想先占据一块稳固的根据地,就食于当地。 邓禹前进不得,决定先集中兵力解决粮道问题,占据芮乡,或许可以之为据点继续南下。于是他为军师将军左于增兵一万五千,命左于进兵芮乡,先掘了乌氏义从的巢穴。 左于率军两万南下,进抵芮乡城下。芮乡城小,城内只有步卒两千,加上一千乌氏义从,三千人守着一座小城,在两万人的猛攻下,据城力守,形势很不乐观。 临晋的田况却按兵不动,只向郑县大本营求援,郑深便决定派王硕率本部五千及抚民营三千人马增援。 王硕得了命令,又是高兴又是烦恼,高兴的是闲了这么多天,终于又有仗打了,而且这仗听起来就极为过瘾,八千打两万,投降的人再多也有敌可杀,屯田校尉部操演了一个多月,终于可以上阵了。烦恼的是要离开自己的老婆,王校尉实在有点舍不得。 可王嫂却道:“你是校尉,带兵出征是本分,我们受陛下大恩,此时正是报答的时候,你在前方要好好打仗,我在家里等你凯旋。” “唉,一出征就要几个月,你又不在身边,这不是要饿死老子吗?”王校尉满脸愁容中忽然现出饿狼似的神色,眼睛只在王嫂身上打转,好像面前的女人是一块新鲜的肉,“明天就上阵了,今晚你得让我吃饱!” 奇怪的是,当晚吃得饱饱的王校尉第二天一早竟有些脚步虚浮,率军出征时在马背上左摇右晃打着瞌睡,一个不注意,差点从马鞍上掉下来。 王校尉勉强打起精神,命令全军全速前进,两天后便抵达芮乡南面,离城十几里,军司马便提议扎营,被王校尉断然拒绝,“好不容易有仗打,扎的什么营?” 王硕不管不顾,带兵继续前进,直到见到前面黑压压的军马,将小小的芮乡团团围住,眼前的邓禹军旗帜林立,盔甲鲜明,看起来十分势大。 军司马再次提议扎营,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再战,王校尉却自言自语道:“这两天行军吃不好睡不好,老子受够了。老子今晚要进城去,好好吃一顿,好好睡一觉。” 说完,他毫无征兆地将手中的斩马刀一举,大喊一声:“冲啊!”催着胯下的战马,当先向敌军冲去。 军司马没来得及阻拦,在后面急得直跺脚,练了这么多天的兵,怎么一上阵又忘了,只记得这冲啊两个字? 没办法,主将都冲出去了,部众能在后面看热闹吗?打旗的立即跟上,其余兵马也全体出动,也不讲什么阵势,就是以屯田校尉为箭头,像一柄锥子似的,向敌军狠狠地插了过去。 敌军没想到对方这么快就发动进攻,手忙脚乱之下,弓弩先行发射阻击,可王硕对这些完全视而不见,他满脑袋只有一个字:“冲!”再多一个字,便是:“杀!” 王大校尉打仗就是这样,舍命拼杀,有进无退,一锤子买卖,这样的方式虽然简单粗暴,但是在他强有力的带动下,气势上几乎是无敌的。 他的冲锋如此之快,敌军刚放了一轮箭,王硕的战马已到了面前,他在马上一探身,手中斩马刀向前一甩,立时带起一片血光,三个士卒被他长长的刀刃扫到,立时倒地,两个当场毙命,一个被砍掉一只胳膊,在地上翻滚哭嚎。 王硕自己也被这一下子晃了个趔趄,在马背上坐不稳当,他就势跳了下来,横刀当地,狂吼一声,那金刚铁塔般的样貌及神挡杀神的气势吓得对面敌军心头打战。有一个年轻的士卒竟扔掉了手中的刀,两手捂住裆部,那里早已是濡湿一片。 王校尉不擅长马战,马匹对他来说只是代步上具,真正到了战场上,他就喜欢步战。 王硕的斩马刀挥舞起来,就像是天上的闪电一般,每一刀都耀人眼目,每一刀都扬起一片血光,一刀杀一个算是少的,两个三个是正常发挥,偶尔超常一下,一刀扫下去就是一片人头。 斩马刀这种恐怖的大杀器在他这种恐怖的人手中发挥出了最大效力,王硕每前进一步,都发出一声狂暴的怒吼,混合着刀锋劈空的呼呼风声,以及敌人中刀后的凄厉惨叫,构成一曲令人毛骨悚然的音乐。 他踩着尸体趟着血水前进,在他的身周一丈之内,全是断臂残肢,到处滚落着人头,没有一个活着的生物。 这种恐怖的景象对敌军造成了极大的心理刺激,没有人能抵挡他的锋芒,没有人敢与他正面对撞,王硕就像后世的坦克,在战场上碾压式前进。 在他的带领下,屯田校尉部士卒也像是发了疯一般,只知道向前猛冲,把平时练的队列都抛到了脑后,他们只知道,校尉在哪儿便往哪去,盯住王校尉的大旗,听着校尉的吼声,只管跟上就是,校尉的身前自然有一条路。 王硕在训练中早已经学习了羽林军,在军中设了旌旗金鼓,平时也练习旗语,还有什么闻鼓而进,闻金而退,可此时他全都不管了,他就像一匹闻到血腥味的饿虎,对周围的一切全都视而不见,他只盯着面前的物,他只要杀人,只要前进,谁敢阻挡,就是死! 王校尉的大旗向敌军内不断地深入、深入,他的部卒也不断地像大旗靠拢,围绕着这面大旗,有一个坚固的猛将团体,也许他们平时只是绵羊,但在王硕的带领下,立时变成一群狮子,将当面的敌军撕得粉碎。 围城之敌遭此猛击,士气大大受挫,一时竟乱了阵脚,将领们努力维持着秩序,挥刀逼着士卒上前,可他们却只想后退。 其实王硕此时是在以多打少,左于以两万人马围困芮乡,每一面只有五千人左右,而王硕手下有八千之众,五千对八千,再见到这种不要命的打法,没当场崩溃已是很难得了。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此时芮乡的南门忽地大开,一千名乌氏义从奔突而出,直向敌军背后冲去。 前面八千不要命的步卒,背后一千狂奔而至的骑卒,南城邓军陷入腹背受敌之险境,本来就有些混乱的阵势更乱了。 军师将军左于听到报告,立即带精锐军队向战场靠拢,准备集结优势兵力,翻转战场局势,可惜此时南门军队已开始崩溃,士兵纷纷逃散,军师将军只来得及收罗溃兵。 王硕和乌米一前一后,将南门敌军击了个对穿,两支军队在城下会合,立即掉头向西,驱赶着败兵,向左于大军冲去。 左于见势不妙,也顾不上溃兵,立刻下令后撤,在弓弩手的掩护下,退回到城北大营之内,王硕和乌米想借着胜势,一口气冲进营去,却迎面遭到密集的弩矢打击,无力再进。王硕暴跳如雷,还想拼死上前,军司马苦苦拉住,乌米也从旁劝说,总算是安抚住了王校尉。于是王硕收了兵,与乌米一道进入芮乡,实现了他在城内吃饭睡觉的诺言。 这一仗直接击溃了南城守军,左于军损失惨重,再也无力围城,只好将军马全线收缩,退入大营之中,芮乡之围立解,战场态势转变,由城池攻防战变为双方对峙。 136.夜袭渡口 王校尉一觉睡到大天亮,起来吃了早饭,就要张罗出战,乌米说道:“校尉是山里的猛虎,但猛虎也不用时时捕食,请校尉稍安勿躁。” 他拿出一份帛书道:“征北将军有手令在此,王校尉看看!” 北面战事小皇帝已一体委托给征北将军田况,此时王硕也要接受他的节制。 王校尉接过帛书,瞪大眼睛看了半天,突然嘿嘿一笑,说道:“这里面的字我竟然认得十个!” 乌米哈哈大笑,拿过帛书,说道:“征北将军有令,命我固守待援,援兵抵达之后,命我等一道固守芮乡,不必与敌急战,待敌军拔营欲走之时,留两千人守城,其余军马尽起尾随击之,击溃敌军之后,直扑汾阴渡口,与田将军会师。” 王硕茫然道:“征北将军不是在临晋吗?” 乌米道:“等到那时,想必将军已到了渡口。” 王硕道:“我知道,这叫暗中突袭,丞相入关时就这样儿,洛阳那儿几十万大军等着我们上门厮杀,丞相却只派了一支疑兵,假装要攻城,把他们吓得闷在城里,动都不敢动,而我们却从陆浑关绕过洛阳,一直奔到函谷关,一下子就把他们打懵了,真是痛快啊,哈哈!” “想必是如此,我等只需遵守军令就是。”乌米对田况是服气的,既是他的长官,又是他半个师傅,对于田况的命令,乌米无有不从。 “这下好了,要一下子捣到他们的老巢去了。”王校尉兴奋地搓着手,忽然眉头一皱,“不,不好,这仗看来几个月也打不完,回不了家,老子要饿死了!” “吃喝食用之事,王校尉不必忧虑,要驱赶猛虎上战场,怎么能不将它喂饱呢?” “不,你喂不饱我。”王校尉依旧满脸愁容。 征北将军田况的大旗尚在临晋城头飘扬,他本人却已到了大河西岸,他蛰伏临晋一个多月,每天只是练兵,慢慢将部众消化整理,等到觉得时机成熟,便留下万余人守城,亲领一万精兵,于深夜出城,不向北迎敌,反而向南绕行,避开公乘歙和邓禹的军队,兜了一个圈子,向东抵达大河边上,之后便一路北上,直扑邓禹军渡河时登陆的渡口。 此时邓军负责渡口防护的军师将军左于正在围攻芮乡,渡口守兵必定薄弱,而田况的兵力也不十分充足,因此他没有支援芮乡,反而命乌米坚守,等待郑县援兵,自己却亲率大军长途奔袭,兜了个U形的大圈子,正是要让敌军出乎意料,打一个措手不及。 距离渡口还有三十里,田况下令大军歇息,不准起火做饭,只就着水吃了些干粮,填饱了肚子,也不扎营,只在原地或坐或卧,就地休息。 等到天黑,田况一声令下,大军起行,马衔环,人含枚,连火把都不举,只就着月光,顺着河岸一路向北,好在道路并不险峻,只须小心不要掉下河岸即可。 士兵们一个跟着一个,小心前进,没有人喧哗,只有嚓嚓的脚步声和马的鼻息声,马蹄都包裹了粗布,敲在地上闷闷的,一点没有平时清脆的声响。 一刻不歇地走了大半夜,眼望着远处的河面上黑乎乎的一片,不像别处那么发着亮光,再走进些,依稀看出都是船只,密密麻麻地排满了河面。 而在不远处的岸上,到处是黑幢幢的房屋和帐篷,一眼望不到头。几盏灯笼发着微弱的亮光,有士卒抱着戟矛,歪着身子打瞌睡。 渡口到了。 田况听到哨探的报告,命令队伍停下来稍待片刻,歇歇马力,人也恢复些精神,攒攒力气。士卒们心中都有些紧张,眼看着大战在即,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手却暗暗地攥紧了手中的兵器。 骑兵当先,步兵随后,随着一声令下,好似大河决口,奔涌而下。 渡口哨兵拄着长戟睡得正香,忽然听到轰隆隆的声音,大地仿佛都在震动。他睁开惺松的睡眼,茫然四望,却见一道道黑影扑了过来。哨兵大惊失色,张口叫道:“有敌。。。” 一道寒光闪过,他张着嘴倒在地上,那没有出口的“袭”字也没了踪影。 数百精骑狂风般冲进营地,将敌军士卒杀死在睡梦之中,他们的身后是潮水般的步卒,将整个营地淹没其中。 士卒们从睡梦中惊醒,黑暗中找不到衣服和兵器,一个个像没头的苍蝇一般,震天动地的喊杀声更让人心惊肉跳,等到冲出帐篷,立时迎面挨了一刀,其余人见了,更吓得魂飞魄散了,也没心思再战,只是四处乱蹿,寻找出路。 有将领大声吆喝着,指挥手下集结起来抵抗,士卒们这才有了主心骨,纷纷奔了过去,一会儿便聚了百十人,刚成一点气候,一队骑兵奔过来,立时将其冲得七零八落、不成阵势。 田况着力提拔了几个勇将,有石里坞的悍匪,也有临晋地方的豪杰,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一只两三百人的小队,按照征北将军的命令,专门向士卒聚集处冲击,遇到有将领召集士卒,便立即上去将其冲散,绝不使其阵势壮大。这一招十分有效,渡口的守军一直处于散乱无序的状态,在这场夜袭中自始至终没有聚集起来,根本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 左于带走了大半守军,防守渡口是新调来的河东郡兵,不到三千人,在一万人的突袭下,没多久便土崩瓦解了。不一会,一个中年男子被推到了田况面前,却是渡口的临时守将,军中祭酒李春。 李春发髻散乱,神情沮丧,见了田况一言不发。 田况问道:“对岸汾阴渡口是谁在防守,有多少守军?” 李春沉默片刻,说道:“败军之将,有死而已,何必多言?” 田况一笑,拔出刀来,搁在他的脖颈上,将其下巴挑起,说道:“死之一字,说之易耳,然李公果能从容赴死否?” 李春仰着头,大张着嘴巴,双唇止不住地抖动,却依旧不发一言。 这时旁边一名军吏叫道:“将军,对岸渡口是庄都尉在把守,人很多,但多是运粮的民伕,好像没有多少守军。” 一个石里坞的匪首姓雷名军,是军中的一个屯长,平时最是悍勇,此时上前道:“将军,末将愿领坞里的兄弟渡河过去,袭夺对岸渡口!” 田况其实也在考虑这个问题,现在对岸不知道这边的情况,趁着这个机会,一鼓作气冲过去,虽然有些风险,还是大有成功的机会。若是这边渡口失守的消息传开,对岸必将加强防备,那时要夺取渡口便要从水上向岸上强攻,难度大大增加。 雷军这个请战其实正中田况的下怀,只是他不知道这个悍匪有没有那个本事。 雷军道:“河面平缓,适宜横渡,顶多半个时辰便可抵达对岸。将军只需给我数百兵马,换上敌军装束,带着些降兵降将,假作败军逃归东岸,彼等必不会怀疑。那时就只管冲上去一阵砍杀,渡口唾手可得!” 田况是个果敢的人,听雷军说得有条有理,立时便下了决心,说道:“由你自行挑选五百敢死之士,立即渡河,若能占得渡口,便以你为校尉,其他士卒只要肯去,便每人赏钱五万,战时有功者另行奖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立时就有士卒愿意前去,不一会,雷军便挑选了五百名最勇悍的士卒,多为石里坞的悍匪,他们平时干的就是横行大河,杀人放火的勾当,不仅水性极佳,而且个个不怕死。这些人若是在阵前博杀只是一盘散沙,可在这种拼命式的乱斗之中,却能发挥极大的作用。 此时天色刚刚放亮,雷军带着五百人,分坐八条运粮船,挟持着祭酒李春和几十名降卒,向东岸驶去。 所有人都是河东郡兵打扮,人手一柄环刀,每条船上有二十把手弩。 河面平缓无波,适合航行,在江上行走惯了的悍匪们轻松地驾驶着船支,半个时辰不到,便横越了茫茫大河,离岸已经不远了。 雷军见岸上士卒不少,皱眉道:“平时也有这么多人吗?” 一个降卒答道:“没有,平时就是岸边有几个职守的,今天不知道怎么了。” 雷军心道,想必夜里的战斗这边有所发觉,今早便加强了戒备,看来要打一场硬仗了。 他使了个眼色,船上的人便都紧张起来,有人握紧了腰间的环刀,有人端起了手弩。 雷军命降卒向对岸打着招呼,立时便有士卒过来迎船,船离岸只有几丈远近,岸上人叫道:“对岸渡口怎么样?是不是遭了敌袭?庄都尉正想派人过去看看!” 降卒道:“你没见李祭酒在这儿吗?渡口失守了,只有这些兄弟逃了活命回来,快带祭酒去见庄都尉。” 岸上士卒见了李春,哪还有什么怀疑?任由船只靠近,毫无防备,雷军打了个手势,让大家准备离舟登岸。 岸上一个士卒望着李春道:“祭酒,您受惊了,看您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李春此时脸色苍白,嘴唇哆嗦,两只手紧紧地抓住船帮,突然他大声道:“小心!他们是贼兵!” 137.亡命之徒 邓禹军祭酒李春发声示警,话音刚落,雷军手起刀落,将他劈落水中,岸上士卒顿时目瞪口呆,雷军将身子一伏,大呼一声:“放箭!” 船上一百余把手弩一起击发,立刻将岸上敌军射倒一片,雷军涌身跳上岸去,一刀将身边一个士卒砍倒,在他的身后,悍匪们纷纷跳上岸,不要命地向前杀去。 岸上士卒遭此突袭,立即陷入混乱,第一时间便伤亡了数十人,其余人有的拔刀向前搏杀,有的返身就跑,大叫道:“有敌袭,敌袭!快去禀明都尉!” 雷军知道时机稍纵即逝,若不一鼓作气,趁乱拿下渡口,便会陷入苦战,几百个兄弟都别想活着回去。 “我若为校尉,兄弟们都为人上人!我若得赏赐,必与众兄弟平分!升官发财,在此一举!弟兄们,冲啊!”雷军大声呼喊着,拼了命地向前杀去。 校尉之职仅次于将军,是正儿八经的高级武官,对雷军来说可是一步登天,而他的这些兄弟们也将随着他鸡犬升天,这都要一个前提,拿下渡口。 一生中也许是最重要的一次机会摆在面前,需要拿命去换。土匪们都红了眼,几百人拼起命来,简直像是一群狮子,这股气势吓坏了岸上的士卒,他们仿佛成了绵羊,完全没有还手之力,只能被屠杀,被追打,被驱赶。 土匪们赶着败兵,一路狂奔,正遇到带兵匆匆赶来的庄都尉,他听说有贼人上了岸,立即下令迎敌,带着身边百余亲兵先冲了出来,边跑边挥着刀下令士卒加速集结。 雷军见了,二话不说,挥刀就冲了过去,庄都尉身边亲兵只有一百多人,都是他的私兵,是整个渡口上战斗力最强的,也是他花大价钱招揽来的亡命之徒。 亡命之徒遇到亡命之徒,双方都拼上了命,但雷军等人一路杀过来,个个杀气腾腾,气势上占足了上风,而且人数上也占据压倒性优势,庄都尉的亲兵虽然极力抵抗,却节节败退,眼看抵敌不住。 庄都尉下令要死死顶住,因为渡口还有三四千人马,只要顶过这一刻,马上就有人赶来,可是这不像现代人街头开战,只问候双方父母便要一个小时,这种战斗都是一瞬间的事儿,一会儿的功夫就分出胜负,一百多人在几百人的疯狂砍杀下,瞬间倒下了三四十。 庄都尉见了,未免有些心怯,掉头就像后跑,想远离这个战场,召集自己的队伍,他身边的亲随且战且退,大叫道:“保护都尉!” 这句话仿佛给庄都尉脑门上贴了个标签:“我是都尉!” 雷军已看出庄都尉是个头脑人物,却没想到这是此地的最高长官,他当即就红了眼,因为庄都尉就是他的官帽子,就是他的后半辈子。 雷军把别的敌人全都撇下,只盯准了庄都尉,仗着刀在他身后狂追不止。 庄都尉吓得魂飞迫散,只顾没命地奔逃,他空有数千人马,却都不知道跑去哪儿里。此时他不禁后悔出来得太过于轻率,要是把队伍集结起来,一起杀出,哪有现在的窘境。 庄都尉带着两个亲兵在前面跑,雷军带着五六个土匪在后面追。庄都尉边跑边喊:“来人!快来人!”很快便气喘吁吁,连喊都喊不出来了。 他只顾埋头狂奔,只听到喊杀声一直跟在身后,吓得头也不敢回,兜兜转转的也不辨方向,好不容易跑到一个僻静的地方,庄都尉累得不行,一屁股坐在地上,头垂在两腿之间,拼命地喘着气,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才顾得上抬头。 这一看吃了一惊,原来他慌不择路,竟跑到了河岸边,正靠坐在一艘损毁的船只旁边,高大的船体为他提供了庇护,将他与不远处正在进行的厮杀隔绝开来。 庄都尉慢慢站起身,兀自两脚发软,双手扶着船身,一步步绕过船头,探头向外面窥视。 脑袋刚伸出去,却见两个人正看着他笑,其中一个黑大个,正是追了他一路的敌军头领。 雷军掂着手中的刀,笑道:“庄都尉,你倒是跑啊!咱们还没玩够呢!” 庄都尉一屁股坐回到地上,咧着嘴哭了起来。 一个时辰后,田况大军登岸。 军司马统计杀伤时,发现数百敌军死在一处,堆做了一堆,一了解,原来是渡口的降兵,解除武装后被雷军下令全部杀死。 军司马有些恼怒,当即向征北将军报告,要求惩处雷军,田况听了后不置可否,不仅未加惩治,反而立即兑现诺言,提拔雷军为校尉,称他所带的五百悍匪为“五百先登”,都有重赏,总赏金达到七千万钱之巨,五百人不仅都成了头头脑脑,而且人人都发了笔财。 军司马质疑道:“将军,这奖赏未免太重了吧?” 田况笑道:“一个校尉,七千万钱,换取河东之地,重吗?你要是去问陛下,他肯定会说,这笔账实在是太划算了!” 军中其他将领都红了眼,争抢着要上阵立功,也混个校尉当当,田况看军心可用,心中大慰,不过大军长途奔袭了几天,打了一场夜战,又趁势渡河,一刻也没得休息,实在是急需休整。 就着渡口的工事,大军休息一日,第二天提兵东向,兵锋直指汾阴,汾阴守军无力抵抗,弃城而走,田况顺利进城。 刚刚运抵汾阴,准备运往前线供应邓禹军的粮草都落入征北将军的口袋。田况在河东有了个稳定的落脚点,对河东之地虎视眈眈。 建世汉军抢占汾阴,让整个河东郡大受震动。 渡口失守,邓禹军后路被切断,军师将军左于最先得到消息,当即也顾不上芮乡了,立即拔营回军,要夺回渡口。大军刚一动,芮乡城门大开,王硕和乌米带着人马冲出,在他身后一通掩杀,左于大败亏输,狼狈退走。可敌军却没有见好就收,而是像牛皮糖似的咬住不放,一直跟在身后,甩也甩不掉。 左于忧心渡口安危,又惦记着身后的追兵,真是苦恼万分,士卒们打了败仗,又听传言说渡口失守,归乡路断,士气十分低下,一路逃兵越来越多。 左于率军赶回渡口,田况在此只留了两千守军,左于却不敢打了,因为有一万如狼似虎的追兵在他的身后,再耽搁下去就被两面夹击,全军覆没了。 左于干脆带着残兵,一路北上,直奔夏阳,投奔邓禹去了,他麾下原有两万人马,这时只剩下六千人。 王硕和乌米据住渡口,与对岸的田况联络,田况令他们就地防守,为他大军护住后路。 乌米听说雷军由屯长直升为校尉,当即跳起来道:“偏我没运气,不能立下这等大功!不行,我要渡河,去前线,也做校尉,做将军!” 没等他渡河,忽然来了一道圣旨,这是刘盆子进入长安之后下的第一批旨意之一,皇帝给乌米放了个假,让他带乌氏义从回平顶坞休整,休整几日之后再北上,就任“上郡北部都尉”。 此时包括上郡、北地、安定等郡还没有在刘盆子掌握之中,但他早早就盯上了,这次给乌米放假就是为此,要让他回家找自己的老妈乌夫人,利用她的关系,招降上郡的属国都尉,收属国之兵为皇帝陛下所用。 这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乌米刚念着想当校尉,立即就有人送来了都尉帽子,这两个官职级别差不多。都尉就是秦时的郡尉转化而来,属于地方军事长官。 王硕道:“乌老弟,恭喜你,这么年轻就当上了都尉!” “这个都尉没意思,还不是看在我母亲和舅舅的面子上!” “那可不是,你袭敌粮道,守护芮乡,又击退了左于,这么多功劳,应该升官,老兄也为你高兴,今天就算给你饯行,咱们兄弟俩好好喝几碗酒!” 王硕和乌米都是直筒子脾气,两人在一块也会口角,甚至吵得火爆,但是他们翻脸比翻书还快,一会面红耳赤,一会满脸笑容,常常是刚吵完没多久,就互相拍着肩膀称兄道弟了。 两个臭味相投的兄弟当晚十分尽兴,乌米摇着头道:“我要让皇帝陛下知道,我乌米不只是靠母亲才当上这个都尉,我要好好地干一场,那个匈归都尉,龟兹都尉,还有什么什么都尉,都得听我乌米的,谁要敢捣乱,我就揍他!” 王硕道:“陛下提拔我做校尉,老婆总说我没什么大功劳,亏欠了陛下,我要争口气,好好地立场大功,让老婆看看,让陛下看看,老子就是行!” 两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在这互诉胸怀,离他们两百里外,另一个年轻人却心情沉重。 前将军邓禹刚刚将军师将军左于押下,准备送回京城,让皇帝陛下发落,他自己也上书请罪,为这场巨大的失利承担责任。 此时他的处境可谓糟糕透了,前有公乘歙的大军,后路被田况断掉,可谓是进退维谷。 因他出征河西,河东兵力空虚,很容易给田况以可乘之机。 他有心趁着田况不在,与公乘歙决战,若能取得胜利,便可北上镇抚三郡,但是河东就很可能落入田况之手。他即便得到三郡,也与朝廷断了联系,以他一军之力,能与关中的数十万赤眉军抗衡吗? 邓禹作为一个成熟的政治家、战略家,非常清楚河东的地位,河东是西征军的根,绝对不能有失。 于是他便没有选择了,只有回军,力保河东不失,西征至此已完全失败。 几天之后,邓禹军从汾阴以北的木罂渡渡河,回兵河东,驻扎在河东郡治所在安邑,与在汾阴的田况遥遥对峙。 138.杀与不杀 刘盆子风风光光地进了长安城,住进了长乐宫,宫殿、官署、府库、粮仓,所有重要所在都掌握在自己的军队手中。 长乐宫是与未央宫和建章宫齐名的三大宫之一,在西汉一直是太后的居所,“人主皆居未央,而长乐常奉母后”,在吕后临朝称制时,长乐宫更是大汉朝的权力中心。 吕后之后,虽然因皇帝居于未央宫,长乐宫的地位有所下降,但因为大汉朝后期一直是外戚当权,太后的存在感比较强,而且奇怪的事,汉朝皇帝常常命短,但太后总是命长,产生过几个长期影响朝政的骨灰级太皇太后,长期对朝政有着重要影响,因此长乐宫在大汉朝一直有着重要的地位。 皇帝的常规居所是未央宫,刘盆子没交给羽林军,而是让卫士营把守。把这么重要的宫殿交给诸葛稚,看起来好像是委以重任,可是小皇帝并不在那儿住。未央宫在王莽灭亡时被战火破坏,损毁大半,宫内只余一些宫室以及无数焦黑的瓦砾。诸葛稚在那儿能干的事只有清理砖头瓦砾而已。 所以让卫士营守护未央宫,不过是小皇帝做做样子,安抚一下那些头领的心,总体意思是让樊老大看看,皇帝不只是信任他的羽林军,对于樊崇的直属精锐卫士营,皇帝陛下还是重用的。 现在整个长安城都在刘盆子的掌握之中,他是这座都城里真正且唯一的主人,普天下至高无上的皇帝。小皇帝坐在长乐宫高高的皇帝宝座上,体会着君临天下的荣光。 长乐宫是萧何为汉高祖刘邦所建,位于未央宫的东面,宫内殿阁众多,建筑装饰看起来庄重典雅,满眼都是一种低调的奢华。 现代人永远无法想像汉代宫殿的面貌,钢筋水泥限制了他们的想像力,如果不是亲眼得见,刘盆子做梦都梦不出长乐宫的样子。 厚重的础石上耸立着高大的木柱,栋椽是木兰制成,散发出清幽的香气,椽头包着金箔,门上有金玉的装饰,回廊栏杆上有雅致的花纹图案,青色的窗,紫红色的地面,金光闪闪的壁带,一切都是那么大气典雅,又不失清秀和精致。 回想起前世三十多平方米的蜗居,刘盆子真像做梦一样,TMD,老子现在住的是全世界独一无二、最有名、最高贵、最宽敞的豪宅,从今以后,这就是老子的家了!这都是我一个人的! 豪宅的前一任主人刘玄如同待宰的羔羊,匍匐阶下,瑟瑟发抖,任由皇帝陛下处置。 樊崇等人主张杀掉刘玄,大老粗们杀声一片,逄安甚至想亲自动手,为死在战场上的兄弟们报仇。王匡、张卬与刘玄早已翻脸,互相之间水火不容,他们生怕更始皇帝还有翻身的机会,更是一力主杀。 儒生们大多主张予刘玄以优待,毕竟是汉室宗亲,与他们的皇帝两百年前是一家,杀了他政治影响比较恶劣。 其中态度最坚决的是皇帝陛下的长兄刘恭,刘恭曾经受过更始皇帝的庇护,自认是得到了他的恩惠,于是将自己的忠心毫无保留的奉上,力争善待这个前朝皇帝。 他说道:“同为高皇帝之后,同气连枝,若是加以刀兵,岂不令天下人寒心?” 刘盆看向一直没有说话的徐宣,说出了一句后世某位姓狄的神探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丞相,你怎么看?” 徐宣道:“回陛下,刘玄与陛下乃是同宗,若杀之,恐有损陛下仁德之名,若不杀,伪汉之臣子必会蠢蠢欲动,试图重新拥立伪帝复位,实在是个极大的隐患,杀与不杀,臣不敢妄言,唯请陛下圣裁。” 这话说了就跟没说一样,说到底,徐宣是不肯表态,让小皇帝自己拿主意。 徐宣是赤眉军头领中比较能变通、相对圆滑的一个,在刘盆子轻松进入长安城之后,徐宣对皇帝愈发恭敬,什么事都要看小皇帝的脸色,揣摩他的心意。这件事他还没有摸准皇帝的意思,生怕忤逆圣意,所以不敢轻易表态。 那个年代的人相对而言比较厚道,对于前朝皇帝一般来说并不下死手,反而常有优待之举,所谓“二王三恪”之礼。 夏禹封尧子丹朱于唐,封舜子商均于虞。皆不用臣礼,而用宾礼。周武王封黄帝后裔于祝、尧之后于蓟、舜之后于陈,把夏朝后裔封在杞国、商代后裔封在宋国,西汉也封过周王后裔,后世的曹丕封汉献帝于山阳也是如此,一直到满清,这种起自外族的政权还封了明皇室的后裔。 但是前期各朝的优待政策比较实在,也真正称得上是优待,后期却有些变了味。南朝宋武帝刘裕开了一个恶例,他为了篡位称帝,永绝后患,几乎把晋朝宗室杀戮殆尽。后世皇帝有样学样,都开始对前朝皇室下黑手,等到杀得差不多了,再搬出一个前朝余孽,封个名头装装样子。 对于刘玄的待遇问题,以刘恭为首的儒生群体和以樊崇为首的武将团体争论不休,刘恭原本在赤眉军中没有什么地位,此时因为是皇帝的兄长,说话有了份量,隐隐成为儒生们的领袖和代言人。 但是决定权依旧在小皇帝手里,刘盆子早已不是那个傀儡木偶,至少在长安这一亩三分地,他的话还是响当当的圣旨。 从前大家议事,就是一顶大帐篷,大家都是席地跪坐,位置在一个平面上,地位的差距不很明显。如今则是鸟枪换炮,雄伟宽阔的大殿,皇帝龙案高高在上,大臣们分坐两边,高度差了一大截,距离也比较远,充分体现出互相之间地位的差距。 即便樊崇徐宣等大头领,长期在下面俯身仰头,心态也难免发生变化,对宝座上的万民之主生出些畏惧之心。 刘盆子俯视着众臣,感觉到身为皇帝的高贵与权威。现在他学会了拿身份,什么事都不自己下场,而是寻找代言人,自己则居中裁判,除非到了最后需要决定的时候,绝不会轻易表态。 如今两个阵营争论不休,其实是他最乐于看到的局面,也是他极力扶持儒生团体和羽林军系的一个重要目的。老赤眉军系势力太大了,必须培植其他势力来进行抗衡。如果整个朝堂上只有一种声音,一种势力占了绝对优势,那这个皇帝就不好做了。 如今儒生团体和武将团体争论不休,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希望得到皇帝的支持,他的态度就显得格外重要。 刘盆子虽然心中早有定论,但是并没有当场表态,而是把这件事情先搁置了下来。 等到退了朝,小皇帝下旨召自己的两位兄长入宫,说是要请他们吃饭,兄弟三个好好聚一聚。 刘盆子命宫人全部回避,连两个死太监都被赶走。这个饭局只有兄弟三人,没有一个外人在场,三人也不分什么皇帝将军,只论兄弟,好好地来了一场家宴。 几年不见,刘恭简直要认不出皇帝陛下。他的变化太大了,样貌可说是他唯一保持的特征,除了那张脸之外,一切都是如此陌生。刘盆子的谈吐、气质与往日大相径庭,这使刘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有点亲切,但更多的是陌生。 而刘盆子继承了身体原主的部分情绪,对这个长兄有着真挚的感情,言谈之间很是亲热,一口一个大兄地叫着。 吃吃喝喝之中,三人终于找回了些从前的感觉,消除了几年未见的陌生感,兄弟们的关系随之拉近了许多。 刘恭一直琢磨着开口,想要替刘玄求情。他现在夹在两个皇帝之间,有点难以自处,一边是他忠义侍奉的旧主,一边是他骨肉至亲的兄弟,对哪一方他都有真情实意。 终于等到皇帝提到了今天朝堂上的争辩,刘恭立即接口道:“陛下,你若是杀了陛,刘圣公,则天下人皆奋起为之复仇,若是善待圣公,善待更始旧臣,则可收拢人心,不用刀兵,天下可传檄而定。” 这是从利益角度来谈问题,刘玄作为曾经的天下共主,还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他的臣子亲信散落各地,许多人在地方握有实权。他们现在都看着长安城,看新皇帝如何处置旧皇帝,若是贸然杀了,很可能遭至这些人的反感,使他们投向别处,以为旧主报仇为名与刘盆子为敌。 报仇在当时是一个为世人普遍认可的正当理由,甚至有为父母报仇私自杀人者被免刑,天下百姓不仅不谴责这种违法行为,反而会称颂其为“孝道”,这也符合儒家的“百善孝为先”的理念。 如果刘玄的臣子为他报仇,大概率会被冠以忠义之名,得到天下百姓的支持,那对于刘盆子这个新兴政权来说将会十分不利。 反之,若是留下刘玄,以他的名义要求各地旧臣来投效,当然也会有一大批人听从命令。 刘盆子完全明白这个道理,心中早有定数,之所以没有直接作决定,一是想想看看众人的态度,看看赤眉军的大老粗们的智商下线;一是为自己的长兄做足一个人情,使刘玄对刘恭心存感激,这救命之恩应抵得过他对刘恭的庇护之情了。 换句话说,通过这件事,让刘恭还了刘玄的恩债,放下心里的包袱,以后好好帮自己的弟弟坐天下。 刘恭还在讲着留下刘玄的大道理,劝导弟弟推行仁义大道,对他在郑县的救灾之举大加赞扬,满嘴的仁德,但总是把话题引向刘玄。 刘盆子听多了这些话,只是哼哈着答应,埋头猛吃,心中暗道:“这不就是那些儒生的论调吗?说话语气都像。” 刘恭见刘盆子不太接话,以为他不肯答应,突然避席跪拜,叩首道:“请陛下留圣公一条性命,若陛下不肯答应,臣请求先旧主而死!” 旁边的刘茂慌得放下碗筷,扶住他道:“大兄,你这是做什么?那更始皇帝是给你下了盅了吗?你这么向着他!” 刘恭低头哽咽道:“我在青州军中,各头领对我呼来喝去,如奴婢般役使,直至到了洛阳,蒙旧主不弃,以国士待我。弟在郑县登基为帝,满朝之人皆欲杀我,唯旧主不以为意,依然视我为腹心。他待我如此,我安忍弃之?常言道:士为知已者死,我便是丢了这条性命,也要保全他的性命,报答他的恩德。” 刘恭泪水横流,刘茂便也跟着落泪,忽地也拜道:“陛下,盆子,求你了,你就答应了大兄吧!” 刘盆子心道:“这是合起伙来逼我吗?你们到底是谁的亲哥?” 算了,也是自己总不松口,把人家逼成了这样。刘盆子避席,向两个兄长还礼,拜道:“大兄二兄所请,盆子敢不从命!” 139.稳定长安 第二天,刘盆子便下旨,封刘玄为长沙王,这是他做皇帝后封的第一个王侯之位,竟是给了这个退位的皇帝。 当然,刘盆子不可能对刘玄这么放心,长沙王府邸由羽林军重兵把守,既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又防备他联络旧臣。 刘玄的仇家一个比一个强大,不知多少人想致他于死地,要是他在长安城里被人杀了,小皇帝免不了背上一锅。 以长沙王的特殊身份,也没有谁敢去拜访他,那些更始旧臣全在城破之日投降,性命都操于刘盆子之手,一个个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更不用说去操心旧主。 原来的小人物刘恭突然成了炽手可热的人物。他是皇帝的长兄,穿上身价曾让他差点丢了命,现在却使他一步登天。 刘恭家里登门拉关系的人排起了长龙,便连那些更始旧臣,也每每登门拜访,期望他在皇帝面前求个情,让自己在新朝的日子好过一点。 被逼无奈,刘恭只好跑到长沙王府上躲清净,陪伴终日惶惶不安,天天猫在家里练字的刘玄。 刘玄并不是想当书法家,而是在写信,他有写不完的信。内容都是命令他的旧臣,在外的将军、各地的郡守、都尉弃暗投明,投入英明神武的大汉建世皇帝陛下的怀抱。内容都是制式的,杨延寿都替他写好了,长沙王只须抄下来,盖上印。交给使者,发往全国各地。 刘恭闲着没事,就帮他一道抄信,从前他在刘玄身边干的就是起草圣旨这差事,那些旧臣可能不认识旧主的笔体,对于刘恭的字却是认识的。 小皇帝刘盆子下了一道更名诏,正式更名为“刘钰”,这是他前世用过的名字,穿越后丢掉了,现在又捡了回来。 皇帝更名早有先例,汉宣帝本名刘病已,因为病已两个字太常用,百姓一不小心就要犯忌,轻则获罪,重则杀头,汉宣帝为了照顾民间,遂改名为刘询。 这涉及到古代一项重要礼制,就是避讳,皇帝名字里有的字,都不准随便提随便写,否则就是犯罪。 盆子两个字实在是太普通、太常用了,小皇帝要是不改名,那画风简直难以想像。一切盆状的容器大概都要改称为桶,脸盆变为脸桶,饭盆称为饭桶,花盆?不存在的,那是花桶。还有,名字里带“子”是几个意思,还让不让人做君子娶妻子生儿子抱孙子了? 更名是为百姓方便,属于德政,诏书一下,朝中儒生齐齐称颂。 刘钰要做的事有很多,最重要的是稳定长安,一是要稳定长安的民心,二是要稳住几十万赤眉军将士,避免洗劫长安的情况发生,。 皇帝首先兑现之前的承诺,大开府库,赏赐全军,让每个士卒手里或多或少都有了闲钱,大家都能过几天好日子,不要总是惦记着抢劫了。 最好的老板就是爱发钱的老板,古今都是一个道理。皇帝的赏赐迅速下发到士卒手中,整个大营顿时欢声雷动,齐呼万岁。 士卒高兴了,杨音不爽了,他是大司农,名义上管着全天下的钱粮,皇帝一打赏,一下子把国库掏去了大半,缺钱哪。 缺钱怎么办?动用皇帝的内库。羽林足协有钱,反正是从将士们身上薅的羊毛,取之于羊用之于羊。还嫌少的话,那就用老法子,挑肥羊薅毛。第一目标是长安城的更始旧臣、达官显贵。 赤眉军入城,有些人反应快,迅速投降,不少将军带兵来投,这些人都算作及时反正人员,保全了身家,除了他们之外,几乎每个旧朝达官都没有逃脱掉这场官方洗劫。 威武雄壮的汉军入城时,他们居然投降投得那么慢!个别人还试图反抗!还要不要命了?想要?掏钱! 更始旧臣称之为“买命钱”,只要羽林军的小大爷们说个数,他们就要卖房子卖地去凑。如果不乖乖的把这几年积攒的家底主动奉上,便会有士卒上门追讨,那时就有大麻烦了。 负责这项工作的只能是军纪严明的羽林军,半大孩子们不仅严守军纪,而且手还没有老兵油子那么黑,截留皇帝陛下钱财的行为没那么严重。 薅羊毛这事儿虽在显贵云集的尚冠里闹得鸡飞狗跳,但是好在没有波及到普通百姓,好在皇帝陛下有严令,没有出现什么伤亡事故。 除了这场光明正大的官方抢劫之外,其他一切抢劫行为都是被严格禁止的,皇帝陛下免除了所有将士的赌债,又给全军发了钱,如果还有人再想自己动手去抢,那么对不起,约法三章等着你。 胡乱杀人的当场砍头,胆敢抢劫的退还钱财,当街打二十军棍,行刑的都是挑选出来的大汉,一棍子下去带起来一片血肉,二十军棍下来,屁股都要烂了,回去至少得趴两个月。 这一段时间,太医院格外忙碌起来,他们研发的创伤膏极受欢迎,以至于供不应求,药铺也是最先全面复工的行业,几乎所有因为战争关门的药铺都重新开张。 大赏三军,严打盗抢,使长安城迅速恢复了秩序,百姓们简直想都不敢想,传说中最穷凶极恶的赤眉贼竟然如此讲理,小皇帝不是传闻中的强盗头子,而是英明神武、爱民如子的有道明君。 长安人民没有受到粗暴对待,生活没受到太大的影响,百姓可以随意上街,市场照样开放。 这境况甚至好过皇帝陛下进城之前,当时长安城正处于混战之中,百姓觉得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没想到贼人进城反倒是解救了他们。 长安百姓对这个皇帝十分满意,不过几天功夫,羽林军歌成了长安城的流行曲,皇帝陛下的仁德到处被传颂。 英明仁德的大汉建世皇帝陛下躺在长乐宫宽敞的龙榻上,汉情局局长吴原跪伏榻前,汇报皇帝陛下所说的“舆情”。 “陛下,舆情一片大好,百姓对您全是颂扬之词,他们都说,臣就直说了,陛下恕罪,他们都说:这个小皇帝,比新朝那个老皇帝和糊涂的更始皇帝强多了!到底是放牛娃出身,知道咱们百姓的疾苦!又有人说:是啊,小皇帝是不错,可他只知道我吃不上饭的苦,不知道我娶不上老婆的苦!” “娶不上老婆的苦?”刘钰自言自语道:“谁他妈的比我更知道娶不上老婆的苦?” “陛下,您,您说什么?” “没,没什么,你继续!” 吴原当然不知道,刘钰曾是魔都单身狗,虽然女朋友谈了几个,但是常有长时间的空档期,每到这个时候,他就充分体会到老司机没有车开的痛苦。 看来长安的百姓不仅是要衣食,而且还要身心健康,他们不仅想吃肉,还想开车。 刘钰猛一下子坐了起来,两条腿一盘,端坐在龙榻之上,动作之迅猛把吴局长吓了一跳,“吴原,你把长安城的大商人好好地梳理一遍,各行各业的有名的商人,其资产、人脉、人品都要了解一下,对了,做女闾行业的先行了解,速报朕知。” “诺!”吴原的优点就在于,只要是皇帝陛下布置的事情,他从来不问为什么,只是立即答应,然后以百分之百的精力投入去做。 虽然他的心里疑惑,皇帝陛下为什么关心起了女闾,难道是陛下到了年纪,想要找找乐子?宫里虽然有不少前朝宫女,但是陛下年轻,乐于尝鲜,想必是要尝尝女闾的滋味。 皇帝陛下完全不知道吴原想歪了,他只是自顾自地琢磨,百姓的身心健康很重要,朕要好好地关心关心,让他们的手能闲下来做更有用的事情。 其实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内库。 春秋时齐桓公用了管仲为相,管仲采取了一系列富国强民的措施,其中之一就是办官妓以广赋税,掘到了他当政以来的第一桶金。“管仲相桓公,置女闾即妓女七百,征其夜合之资以富国。” 刘钰觉得,靠官方抢劫权贵家产,是特殊时期的特殊办法,虽然能快速取得巨量财富,但是太低级了,名声不好,也不可持续。不如做生意,比如办女闾。 办女闾虽然名声也不好,但是陛下又不是自己办,长安城有的是有良心的奸商抢着替皇帝陛下背锅。 什么样的生意最好做?那就是涉及国计民生的“刚需”,需求是硬性的,这钱是非花不可的,反正也没花到别处,不过是取自百姓内裤,流向皇帝的内库。 皇帝陛下深信,堵不如疏,与其让大家偷偷摸摸地在地下交易,不如放到台面上,划定区域,合法经营,把这一部分业务真正管起来。 给吴原安排了找女闾合作商背锅侠的任务,陛下的心思又转到城外几十万赤眉军卒的身上。 “营内舆情如何?” “回陛下,士卒们对陛下的善举感恩戴德。。。” “这些不必说了,说说他们是不是安稳?有没有闹事?” “陛下,士卒们确实有些骚动。” 140.城阳之王 最近赤眉军营中打架斗殴事件的数量急速上升,并且连续出现了几起流血事件,最严重的一起恶性事件发生在琅玡营和江阳营之间,两营暴发了一场数百人的大械斗,一共死伤了二十六人。 这种事件如果发生在营内,一般就由本营将军、校尉做内部处理,如果是跨营斗殴事件,还是按照习惯交由徐宣等大头领处理。 但是从樊崇、徐宣等人到各营将军、校尉,如今都成了朝廷重臣,长安新贵,由皇帝赐与住宅和金钱,搬进城里养尊处优起来。他们只顾自己享福去了,却把一群大头兵扔在城外,本来就粗放的军营管理愈发粗疏了。 各营将士在长安城初破时,都抢着进城看热闹,有的人还存了心思看能不能干点老本行,靠劫掠发点小财,没想到数万羽林军把偌大的长安城看管得死死的,许多心存侥幸以身试法的士卒都吃了苦头,轻的挨了军棍,严重的甚至丢了命。 刚破城的那几天,每天长安城挨军棍的数以百计,被杀头的每天也有十起八起。这时各官署尚不完备,也不经过审判程序,在哪儿发现有劫掠的,当场就处理,直接摁倒打军棍,杀人案件稍微正式一些,由当天负责治安的羽林军校尉核准,就地斩杀罪犯。 一阵打打杀杀之后,大家都知道了,皇帝陛下不是说着玩,而是动真格的,不能在城里胡作非为了。 几天新鲜过后,长安城的热闹看得差不多了,士兵们闲了下来,常言到闲则生事,又不能到城里生事,只能在营里闹腾,于是本来就散漫的军营里更乱了。 樊崇看到了军营的混乱情景,就下令加强城外各营的管理,由将军、校尉轮流值守,每天必须保证有一个人在营里,弹压这些不安分的士卒。 于是营中情况稍微好转,但依旧压不住士卒们骚动的心。 樊崇正在一筹莫展之际,皇帝陛下的旨意来了。 皇帝下令,在各营开展足球运动,每个营都要组建一支足球队,先自行训练,然后准备参加大汉足球超级联赛,简称“汉超”。 旨意一下,各营都热闹起来,报名参加球队的不计其数,有的原本是蹴鞠高手,有的自恃身高体壮,都觉得自己挺行的。 可是一个球队只需要二十多人,报名者已经严重超出,于是各营分别组建了若干支球队,先进行内部比赛,从中选拔优秀球员。 一场轰轰烈烈的足球运动在几十万人的大营中开展起来。 那些原本的闲散人员可有事情做了,不是去踢球就是去看球,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各营的球队终于建立起来了,水平参差不齐,谁也不想到汉超联赛上输球丢人,急于提高足球水平,于是争相聘请高水平的教练。 这些教练一般都出自羽林军。 原羽林联赛中的球员,很多升级为教练,被各营请去训练球队。皇帝乐见其成,不仅给每队出一个教练,而且出一个教练班子,教练、助教、体能教练应有尽有。 对汉超联赛最上心的是卫士营,诸葛稚自从上次惨败给羽林队之后,痛定思痛,决心雪耻。他在营中大力开展足球运动,卫士队一万多人,先后组建了八支球队,在未央宫内玩起了内部联赛。 卫士营本来负责看守未央宫,宫里除了些幸存的宫殿,就是烧毁的砖头瓦砾。全营将士无事可干,闲得发慌,就把残垣断壁的未央宫清理了一遍,一共平整出了两块球场。营里那些正当年的大小伙子们每天在球场上奔跑,发泄着过剩的精力。 诸葛稚相信,卫士营一定会在汉超联赛上取得优异成绩,一雪之前被羽林队狂虐的耻辱。 有比赛必有赌博,那些赌徒也跃跃欲试起来。琅玡营的铁巨人最是高兴,他本来因为赌球发了笔财。因为羽林军进城,军营中看不到羽超联赛,他只好又去赌角抵赛。然而在角抵场上铁巨人的运气总是那么差劲,几场比赛下来,差不多十万的赌金去了大半。听说汉超联赛正在筹备,铁巨人赶紧捂紧了钱袋子,以免等到开赛时连本钱都没了。 而这次足球热潮更胜过在高陵之时,因为现在各营都有了自己的球队,士卒们有了主队,比起纯粹看羽林军各队更有了参与感。 如果说有人因为汉超联赛将临而不高兴的话,大概只有角抵场的庄家老沈了,老沈在羽林队和卫士队的比赛中血亏,之后好不容易在长安城外缓过点劲儿,可是汉超又要来了,生意又没的做了,老沈欲哭无泪。 营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足球来,汉超到,老沈哭,老铁笑。” 吴原对皇帝陛下惊为天人。 陛下了解到营中士卒骚动,既没有弹压,也没有严打,只张罗了一个汉超联赛,就把几十万将士的注意力全都吸引了过去。不仅营中秩序大为好转,就连长安城都安定了许多,进城的士卒明显减少,抢劫和杀人事件的数量直线下降。 皇帝陛下觉得,等到女闾和汉超都兴办起来,不仅城内秩序会更好,他的内库必定会被装得满满的。 这一阵陛下为了士卒和百姓操碎了心,因为太过劳心劳力,不得不增加睡眠时间、增加饮食进行弥补,这使他最近红光满面,甚至有些发胖。 大汉皇帝陛下的恩泽是无所不至的,无论百姓和士卒,雨露均沾。 陛下想到了他手下的功臣们,就是那些颠沛多年的赤眉军将领,他们南征北战,为大汉政权立下汗马功劳,也该体会到皇帝陛下的天恩雨露了。 进了长安,他这个皇帝鸟枪换炮,身价倍增,而那些手下也应跟着提升地位,享受拥立皇帝陛下、进入伟大首都的红利了。 封爵之事势在必行。 这一天,皇帝宣召樊崇和徐宣等人进宫。樊崇向徐宣道:“总是要召进宫中议事,和那些书呆子一起,一议就议半天,之乎者也的,老子又不识字,能听得懂吗?我不去!你就说我病了!” 徐宣没法,只好和杨音两个人去了。 现在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事情特别多。皇帝几乎每天都要召五大头领入宫议事,都是一些政事,涉及到新政权的方方面面,没有化的泥腿子哪儿听得懂这些?只是在那儿呆坐着,听着那些儒生侃侃而谈。 更难受的是,在皇帝面前要保持仪态,否则就是有错。逄安有一次议事时歪着身子打瞌睡,被儒生们当场指责为君前失仪,逄安气得当即表示再不来议事了。 皇帝并没有怪罪他,而是哈哈大笑道:“马上将军死且不怕,尚怕议政乎?”之后便批准了他可以不必参加议政。 逄安如蒙大赦,大大地松了口气,谢逯立即有样学样,也跟着请求豁免了这件差事。 现在轮到了樊崇,他虽然还没有请求免除这项差事,但是经常托病不去,可以说樊崇四十多年生过的病也没有这半个月多。 徐宣有时候简直怀疑皇帝是故意的,拿这些啰里巴嗦的政事来烦扰这些目不识丁的大老粗,让他们自觉地从权力中心退出去。 大汉丞相拉着粗通字的大司农杨音,坚守在议事者中间,拼命抓住从手中渐渐溜走的权力。 今天议事的人格外的少,只有侍郎杨延寿一人。如今杨延寿几乎成了皇帝的私人秘书,多参与机密之事,圣眷尤隆,是朝中的大红人。 徐宣、杨音行了礼,皇帝道:“丞相、大司农,朕与士元正在商量封爵之事,你们来参谋参谋。” 杨延寿递给徐宣一本名册,徐宣接过一看,见上面头一个便是刘恭,上面写着“城阳王”,下面一行小字:“三县,三万八千户”。 徐宣诧异道:“臣前几日刚查过户籍,城阳国有四县,五万余户,怎么此处只有三万?” 皇帝道:“大兄说了,当年先祖有诛诸吕、安天下的功劳,才得封城阳王,而他于国家未有寸功,不敢与先祖比肩。” 刘钰打着兴复汉室的旗号做了皇帝,按照礼法,继承的是前汉的宗庙,城阳王刘章这一系只能由刘恭来继承。刘钰便想封他在先祖故地,继为“城阳王”。城阳国在齐地,本就是繁华之地,肥水不流外人田,给自己的兄长正好。 刘恭却很谦恭,说连年战乱,天下穷苦,国库空虚,不愿广自己的封地占国家的赋税,又因自己没什么功劳,抵死不愿接受王号,只愿意接受父亲的“式侯”爵位。 因为他是皇帝的长兄,理应位在诸王侯之首,第一个受封。若是他只为一县之侯,那往下就没法封了。这不是挡了别人的富贵之路么?刘恭也知道这个道理,只好接受,但又提出要削减封地,户数不能越过赤眉军老大樊崇,毕竟这支队伍是樊崇拉出来的,他才应该是第一功臣。 刘钰就依了他,把城阳国削掉一个大县,只余三万八千户,刘恭才答应下来。 徐宣听了,知道这是以刘恭定了个高限,其余人怎么也越不过他去。 141.爵封万户 汉初的诸侯王还保留着秦以前的特色,王的权力很大,集军事权和行政权于一身。王的封地更是广大,动辄领数郡数十县。 诸侯国中最大的齐国是刘邦长子刘肥的封地,国内共有七十余城,凡说齐语者都归到齐王治下,刘肥是名符其实的一方大诸侯。其余如吴国、楚国都是拥有数十城的大国。在刘邦晚年,中央直接管辖的郡只有十几个。 这种强枝弱干的局面导致王国实力过强,威胁到了中央,汉景帝时更是爆发了七国之乱,大汉江山差点倾覆。 吕后开始对诸侯国进行削弱拆解,汉武帝更是推行意在解除诸侯国威胁的“推恩令”。经过一代代皇帝的努力,大的王国不断被拆解,诸侯国规模越来越小。 原来的齐国在吕后时被一分为四,在帝时一分为七,变成一个个小王国。其他王国也都是类似的命运,不仅王侯权力缩水严重,面积也大大缩小,几个县的小王国比比皆是,诸侯国对中央再也形不成威胁。 刘钰作为熟知其后两千年历史的现代人,真的很想采用后世的虚封制度,以免为将来留下隐患。但是他现在的境况,实力既不足,又没有绝对的权威,还要靠这些功臣捧场,哪里敢进行这样超前的改革?只能遵循当时的习俗,封! 反正地盘没在自己手里,封了也是遥领,分别人的地不心疼! 刘恭作为王侯之首,这个高限定的如此之低,让徐宣的心都有点凉了。 城阳王刘恭往下,第二个就是刘茂,封为“河间王”,三个县,三万五千户。 河间国也是膏腴之地,本有四县,四万多户,因为刘恭谦让在前的缘故,想必也是缩水了的。 第三个就是樊崇,却没有写封号,只写着三万八千户,第四个是徐宣,三万两千户。 有皇帝两个兄长薄封在前,刚被压低了期望值的徐宣觉得这个待遇很不错了。 杨延寿道:“昔高皇帝与诸臣为白马之盟,非刘姓者不得封王,长沙王违盟,大封异姓王,以致有亡国之祸。故御史大夫与丞相虽于国家有大功,也止于封侯。不过陛下念着诸位的功劳,在封地上格外优待,准二位自择封地。” 徐宣当即拜倒,连称不敢,说了一番感激的话。皇帝亲自把他扶起,说道:“没有御史大夫与丞相,哪里有朕的今天,诸位拥立之功,朕断不敢忘,愿以朕之所有相赠诸卿,与诸卿共天下。” 徐宣道:“陛下,王爵封地,理应在侯爵之上,礼所当然。臣绝不敢与河间王比肩!” 徐宣也是儒生出身,懂得礼仪,知道这事儿很不妥当。人家两个王不过是三万多户,他一个侯怎么敢要三万多户?不管樊徐两人功劳多大,爵位也大不过皇帝的兄长,谁让人家姓刘呢? 皇帝故意写成这样子给他看,大概只是表明一种优待功臣的态度,他要是不识相的直接接受,朝堂上那群儒生的口水都能淹死他。 徐宣不傻,知道现在应该上演推让的戏码,这样大家脸上都好看,皇帝有了优待功臣的名声,他得到了不倨功自傲的名声,皆大欢喜。 两个人你推我让一番,最终皇帝“被迫”接受了徐宣的意见,笑道:“卿真乃谦谦君子,百官之表率也。” 三个人商量半晌,初步拟定,除了刘恭、刘茂、刘玄封王之外,其余功臣全部封侯:樊崇三万户,徐宣两万五千户,逄安、谢逯、杨音都是一万五千户。 在封到更始降将王匡、张卯时,杨音认为两人势屈来投,没有什么功劳,有几千户足够了,他是大司农,按理说管着天下钱粮,虽然天下还没到手,不过已经开始心疼那些被分封掉的采邑了。 皇帝道:“更始宛王、汉中王等尚在,旧臣遍布天下,不厚待降将,怎么能让他们甘心来降?” 换句话说,刘玄、王匡、张卬都是招牌,是封给别人看的,封少了人家看你太小气,不给个万户侯谁会来归降?估计就要投到别处去了。 因此王匡和张卬也各受封一万五千户,比肩杨音等人。按照本次的封爵标准来说,算是厚待了。 各营的将军按功劳大小,共封了十九个列侯,三十个关内侯。开东都门投降的李泛依照当初的约定,被封为列侯。 这其中汶阳营本是小营,因为长安之战的表现,将军和校尉一个封为列侯,一个封为关内侯。其实要说起在战场上的表现,汶阳营当时差点被打垮,拖了全军的后腿,好在最后取得了胜利,也跟着混了一份功劳。 全军第一大营抚民营的抚民将军刘侠卿只封了一千户,在列侯里排在后面,这是因为他军功很少,给这个列侯完全是因为他伺侯过皇帝,属于安慰奖。而抚民校尉郑深虽然深得陛下信任,却连个关内侯都没混到,因为他投过来的日子太短,身上一点军功也没有,没有理由加封。 从这也可看出,小皇帝也想力求公正,而不是封侯唯亲。 一边忙着长安城的事,皇帝还要时刻关注全国各地的局势,他派出信使,快马加鞭,向全国各地派出招降使者,使者随身携带着皇帝的诏书和长沙王的手书,以及随时准备授给的印绶。 征北将军挺进河东的消息传来之后,皇帝很是高兴,河东的战略意义十分重大,拿下它可以直接威胁到刘秀的大后方。 杨延寿建议给田况增兵,一举占领河东全境,把邓禹赶回河北,皇帝道:“用不着,征北将军有现成的十万兵马,只需一纸诏书而已。” “陛下是要招降左辅都尉公乘歙?”杨延寿的脑子转得很快。 刘玄下台,还在外苦苦支撑的更始旧臣没有了继续下去的动力,每个人都要为未来打算,那么还有什么比投降新王朝更好的出路吗?更始朝右辅都尉严本、定陶王刘祉、虎牙将军刘顺都已率军来降,并都得到了皇帝的封赏和任用,左辅都尉想必也不会有什么意外。 皇帝陛下派了使者,星夜赶往衙县,以继任左辅都尉的条件招降公乘歙,并十分自信地命令他归到征北将军麾下,与田况一道以左冯翊为根基,进兵河东。 公乘歙手下有十万兵马,如果举兵投降,河东地区的力量对比将发生颠覆性的变化,田况立即能发动大规模的进攻。 何况河东的北部,是上党和太原,上党太守田邑的家眷现在郑县,皇帝陛下已命令将其移至长安。奉命前往上党劝说田邑投降的杜广国前一阵子送来密信,说田邑已答应,一旦汉军占领河东,他便举郡投降。 小皇帝叫来了汉情局局长吴原,让他送一封密旨去上党,给杜广国布置一个新任务,去与驻兵太原的更始立汉将军冯衍比试一下口才。 冯衍是当世的大学问家,辩才无双,嘴炮无敌,皇帝陛下乐见他与杜广国二炮相轰。 皇帝陛下认为河东形势一片大好,完全不需要增兵,需要增兵的是弘农,是征东将军。 征东将军夏阳兵力单薄,一直在函谷关一带苦苦支撑。他的任务是为洛阳保留一条退路,使大司马朱鲔不至于因绝望而投降刘秀。 如今全天下最重要的一个争战之地就是洛阳,刘秀的主力正在日夜围攻,要是让他夺得这块帝王的基地,刘钰在长安将席不安枕。 “再不派兵,洛阳就要顶不住了!” 皇帝命令濮阳将军芳丹率军两万五千,因最先进入长安而立功升迁为长水校尉的王虎率羽林军五千,一道出征函谷关,驰援洛阳。 濮阳将军的两万多人马中,五千人是原来濮阳营中的青壮,另外两万人是原来右辅都尉严本帐下的郡兵。严本为了对抗赤眉军,征发了郡兵十万,这些郡兵良莠不齐,战斗力不一,皇帝命令择其中精壮者,得兵三万,其余都遣散回家种田去了。 王虎的五千羽林军都是精选出来的羽林郎,个个身高体壮,可以说是羽林军诸营中的精锐,虽然人数不多,战斗力却十分强悍。 出征之前,皇帝陛下召见了两名将领,带他们进入长乐宫广阳殿。殿中新布置了几个沙盘,皇帝常在此纸上谈兵,弥补他不能上战场的遗憾。 三个人在广阳殿中呆了大半日,不知在讨论着什么,殿外值守的卫士只不断地听到一个词“幽州突骑”。 因为不能去前线,刘彪急得蹦高,吵着要出征关东,皇帝陛下笑道:“你不要着急,朕有好差事给你。” 刘彪喜道:“是不是有大仗留给我?” 皇帝道:“你就在家里,老老实实地养马,打铁!” 在大军东出之时,一辆轺车也从长安出发,车内坐着一位峨冠博带的儒者,他是原更始皇帝的尚书任延君,此时也已归降,依旧任尚书之职。这次他奉了皇帝之命前往函谷关,去见征东将军夏阳。 任延君日夜兼程,途经郑县、华阴也只是短暂停留,几天之内,便已在狭长的函谷道中穿行了。 函谷道是古代沟通长安和洛阳的咽喉要道,“因在谷中,深险如函而得名。东自崤山,西至潼津,通名函谷,号称天险”,这条狭窄的道路,地势险要,道路狭窄,素有“车不方轨,马不并辔”之称。 函谷道最东面,堵着高高的稠桑原台地,台地上有一道裂缝,形成一条几十米深的峡谷供人通行,宽度只有十米左右。在裂缝的东面入口处,便是天下雄关函谷关。 函谷关号称“丸泥可塞”,意思是用一颗泥丸就能把函谷道完全封闭,可见其地势险要。出函谷关向东四百里就是洛阳城,骑兵奔袭三天就到了。 正因为函谷关地势如此险要,刘钰才不遗余力地要夏阳必须占领,如果没有皇帝的一力坚持,恐怕这座雄关已被赤眉军抛弃,那么如今的局势就会完全不同。 任延君被夏阳迎入弘农郡治弘农县,也就是故秦函谷关,那个传说中丸泥可塞的雄关。 任延君行色匆匆,一见夏阳,来不及寒暄,急急忙忙地问道:“洛阳尚在否?” 夏阳点了点头,说道:“任尚书勿忧,洛阳城安然无恙。” 任延君长长地舒了口气,说道:“还好,陛下命我入洛阳城,劝大司马朱鲔投诚,以长子入质长安!” 142.弘农都尉 听说任延君要入洛阳,夏阳说道:“我进入弘农县之时,便遵陛下旨意向朱鲔派出使者,劝其归降,当时他迟疑未决,想必是对长沙王抱有幻想,还在等长安的消息。一个月前,我与洛阳最后一次互通消息,朱鲔的态度有所软化。没想到自那之后,吴汉军加紧了攻势,洛阳城昼夜闭门,使者再也没能进去。前几日听说长安城破,我已派人去宜阳,争取进入洛阳城,给朱鲔通个消息。” 前几个月的洛阳形势与真实历史一般无二,刘秀以吴汉为主将,与朱祜、岑彭、耿弇、坚镡、马武等十一员将领一道围攻洛阳。 这个围城名单十分耀眼,十一员大将全在后来的云台二十八将之内,简直是将星闪耀,可是十一个明星大将带领二十多万大军,攻打了几个月,楞是奈何不了洛阳城分毫。 由此可见,这个云台名将录大概也和后世的肉类食品一样,是注过水的。 本来在赤眉军进入长安之后不久,朱鲔等不到援兵,就在岑彭的劝说下投降了。但是因为刘钰的穿越,历史出现了偏差,此时朱鲔还没有答应岑彭的投降,依旧在洛阳城中坚守。 夏阳并不知道,现在的结果都是因为建世汉军的出现。他一直在不遗余力地与朱鲔联络,并派兵不断向洛阳挺进。正是因为夏阳这支军队的存在,让朱鲔一直觉得自己还没有到绝路,并非只有投降刘秀一条路可走。 任延君着急去洛阳,夏阳道:“任尚书,此去洛阳,走新安最近,但是新安的守将是李轶部下,因李轶被朱鲔刺杀,惊惧自危之下投降了伪帝刘秀,如今新安在伪汉军掌控之下。因此要去洛阳只能向东南绕路,到宜阳后再转向东北,可宜阳附近有刘秀的建义大将军朱祐把守,只有突破这道防线,才能进入洛阳城。 他所说的新安和宜阳都是洛阳西面的军事重镇,两座城都位于弘农到洛阳之间。 新安正好落在函谷关和洛阳之间的中心点,横亘在要路之上,这一直让夏阳觉得如鲠在喉,不拔不快。可惜当时新安守将投降了孟津将军冯异,冯异另外派人接管了那里,在城中屯驻了一万五千人。以夏阳的兵力没有能力将其拔除。 新安向南不到百里便是宜阳。宜阳也是洛阳西面的一道屏障,与新安一南一北,好像是一道大门,控扼着洛阳城向西的道路。 征东将军夏阳在湖县时,已聚集了五六千兵马,后来小皇帝给他增了兵,又兼他一路向东收罗了不少士卒,进入弘农县时,已有兵马将近两万。等到南城将军曹金带饥民东进,近三万人涌入弘农,夏阳毫不客气地从中挑选了六千青壮,充实到队伍之中。 有了这两万六千人,夏阳便派兵出关,向东进占了黾池,驻军一万,黾池据新安不过五十余里,可说是对新安造成了直接的威胁。 夏阳又按照当初杨音提供的情报,派遣使者入关,联络陆浑关的武从事,想要收罗留在那里的两万赤眉残兵,结果却发现武从事早已不在陆浑关。 武从事早在半年前就带着一万多人向东寻找归乡之路,这一去杳无音信。有人说他半路被官军消灭了,也不知道是哪一路官军,有人说他们一哄而散,各谋生路去了。 留在陆浑关的大部分是当时不方便行动的伤兵,一共只剩五千多人。这些人来自各营,没有统一指挥,本来早晚要散掉的,这时一个名叫司马超的小人物站了出来,他对大家说道:“现在四处都是敌人,到处是乱兵和饥民,我们要是各走各的路,不聚在一处,恐怕难以活命,不是被杀死就是饿死,还不如暂时留在这里,等待西进大军的消息,再派人去函谷关联络,争取找到大部队,有机会就西进,去找三老他们。” 大家觉得他说的有理,便尊他为头领,屯驻在陆浑关,靠劫掠周边郡县积累粮食,打算长期驻守。没想到的是,各地流民听说有这样一只抱团求生的队伍,纷纷来投奔,队伍竟慢慢地壮大起来,等到夏阳联络到他们时,司马超手下已有一万人。 司马超终于找到了大部队,非常高兴。他按照了征东将军的命令,放弃了陆浑关,将队伍全部拉了出来,北上宜阳。 放弃陆浑关是夏阳出自敌我三方力量对比做了的决定。 陆浑关在洛阳城南二百里,处于吴汉军的兵锋之下,距函谷关将近四百里,二者中间隔着宜阳,万余人马,孤悬关外,被消灭是尽早的事。 征东将军亲自领军一万,自弘农向东南出兵宜阳,同时接应司马超的队伍。 当时刘秀的建业大将军朱祐正在猛攻宜阳,眼看就要得手,完成对洛阳城的合围。没料到夏阳领军杀到,双方一场混战。 夏阳兵少,渐渐落在了下风,这时司马超突然出现在朱祐军南面,猛攻他的侧翼,朱祐慌乱之下,不能支持,只能率军退去。 宜阳的守将本已绝望,打算献城投降,见到朱祐被打退,索性直接投降了建世汉军。 夏阳进城整顿兵马,以司马超为弘农都尉,就在当地据守,他自己则退回函谷关,继续征发士卒,搜集粮草,与关外的黾池、宜阳的汉军互为犄角,形成一个相对稳固的防区。 这个三角防区的存在,使刘秀军对洛阳的包围圈出现了一个豁口,也给朱鲔提供了另一条出路,使他一直心存希望,不至于轻易区服于刘秀的兵威之下。 但是夏阳连同司马超,一共只有四万人,大多派出了关,布置在前线,其中两万驻在宜阳,一万驻在黾池,留在函谷关的征东将军手下只有一万人。兵力不足使他无法主动发动进攻,解洛阳之围,急需长安的援军。 任延君道:“陛下刚入长安,百废待兴,每天忙得不可开交。但他时刻关注洛阳局势。老夫临行前,陛下再三叮嘱,请征东将军务必努力坚守,长安城已派出援兵数万,不日就将抵达。如今最重要的还是尽快把老夫送进洛阳城,示陛下招纳之意,以安朱鲔之心。” 夏阳听说有数万援军,非常高兴,说道:“任尚书不要着急,我先送你去宜阳,再让司马超想法子将你送入洛阳!” 五天之后,任延君进入宜阳城,见到了弘农都尉司马超。 司马超今年二十八岁,本是鲁县的铁官,赤眉军破鲁时,带着一批铁匠入伙,在军中做一个小头领。他平时谨言慎行,在以勇猛为上的赤眉军中一直不受重视。谁也没有想到,在五千士卒就要一哄而散的时候,这个平时不怎么说话的小铁官会站出来,带着大家挣扎出一条活路。 司马超很珍惜这个独立领兵的机会,事实证明他是确实有两把刷子。在半年时间内,他不仅解决了军中的生存危机,而且把队伍扩大了一倍。 司马超占领宜阳一个月,整合了城内的降兵,加固了宜阳城防,按照和夏阳议定的战略,不断出兵骚扰附近的朱祐军,让朱祐十分头疼。 朱祐的领军能力一般,能当上建业大将军,成为云台二十八将之一,是靠了与刘秀关系亲密。他是刘秀的发小,两人一起长大,同在长安求学。 当时刘秀去看望朱祐同学,朱祐同学竟然因为要去上课,拒不接待刘秀同学,让刘同学十分尴尬。 要是在后世,朱祐应该是个三好学生团干部之类。人家却靠关系成了汉室中兴功臣,可见人际关系的重要性。 刘秀后来时常突然“驾幸”朱祐家里,还一本正经地说:“朱祐同学,这次你不会因为要上课去而拒绝接待我了吧?” 在与司马超的对抗中,朱祐更是暴露了他能力上的短板,部下有三万多人,几乎两倍于敌的兵力,竟然丝毫占不到上风。 司马超对任延君说道:“尚书不必着急,洛阳城内二十万兵马,广有粮草,只要城中人不自乱,吴汉军很难破城。我慢慢想法子,一定把尚书送进城去。只是入城难,出城更难,尚书要出城时怎么办?” 任延君道:“走一步看一步,先进去再说!” 任延君如此着急,不全是因为他是朱鲔的好友,急于劝他弃暗投明,更因为他的独子任尚就在朱鲔手下担任校尉。因为这个缘故,杨延寿曾建议皇帝不要派任延君出使,生怕他会借机逃走。 皇帝却道:“父子有亲,乃是人伦大道,朕不忍见其骨肉分离。若是任氏父子团聚,能叙天伦之乐,就是因此离朕而去,朕也在心里替他们高兴。何必非要拆散人家亲骨肉呢?” 一番话说得杨延寿连忙跪拜,高呼我主仁德。 刘钰话说得漂亮,不过是因为他的身边时刻有史官拿着笔,随时记录皇帝陛下的语录,他不说几句绉绉的漂亮话,好意思吗?那不是砸人饭碗么? 况且任延君一个人,作用有限,留用他是一个姿态,他走了也没什么可惜,还能利用来做个秀,表现皇帝陛下的仁德,何乐不为? 要是哪个大将出征,皇帝陛下可完全不管什么人伦大道,是非要别人把儿子留下不可的。 143.杀兄之仇 三天之后,驻扎在洛阳城南的建业大将军朱祐接到急报,说南面数里之外又有敌军袭。 朱祐皱眉道:“又是宜阳敌军!这个司马超,没事就来闹,又不正面相抗,只是打了就跑,真是让人烦恼。” “大将军,这次来犯兵马极多,好像司马超要来真的了!” 朱祐听了,赶紧出营,遥遥地见到对面烟尘滚滚,旌旗蔽日,看起来怎么也有一万人以上。朱祐下令:“全军出击,歼灭敌军!” 他只留了几千人守营,尽起大军,向南迎去。 看看走得近了,敌军却掉头向后,朱祐只见到旗子迅速地向后倒退,他以为对方是见他兵多害怕,更是催兵疾进,高呼道:“不能让司马超跑了!” 大军一直追出二十里,眼前是一片树林,林中隐隐有旌旗招展。朱祐怕林中有埋伏,命令大军边搜索边前进,两万多人成扇形慢慢向前推进。一直走到树林深处,没见到一个人影,只见地上到处丢着旗帜锣鼓。 宜阳汉军借着树林的掩护已经遁走了。 朱祐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急忙回军,离大营还很远,就看到营中烟雾升腾,走近了一看,大营里一片狼藉,一副打了败仗的样子。 据留守的兵将报称,朱祐出兵后不久,突然有一队悍卒杀到,直冲大营,一路砍杀,四处放火,将营中辎重烧毁大半。要不是临近的马武闻迅赶来增援,吓跑了敌军,这次的损失一定会更大。 朱祐知道自己被耍,十分恼怒。一边再去调集军资,一边与吴汉商量,要集中优势兵力,先拿下宜阳,解决自己背后的威胁。 在朱祐营地被袭之时,有一小队人马穿过营地,直趋洛阳城下,叫开城门进去,尚书任延君就在其中。 大司马朱鲔与弘农太守通过几次使者,以为这次又是使者到来,没想到竟是老相识任延君。 朱鲔顾不得寒暄,立即切入正题,问道:“任君从何处来?长安如何?陛下如何?可有援军来助我?” 他一连声问了几个问题,可见其心情极为迫切。任延君却没急着回答,先请他屏退了左右,只剩下两个人时才说道:“大司马,长安城陷了,陛下安好,援军不日即可抵达。” 朱鲔有点莫名其妙,“任君,你说的什么?长安城陷了?那陛下怎么会安好?又是哪儿来的援军?莫非,是陛下率军出了长安,要来洛阳与我会合?” 任延君道:“建世皇帝陛下大军已入长安,陛下受封为长沙王,在长安城中安享富贵。” 朱鲔一下子呆住了,嘴唇抖了两下,突然一拍几案,大声道:“任延君,你是为放牛皇帝做说客,来劝我投降的吗?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任延君看着朱鲔,面上始终带着微笑,这笑容让朱鲔有点发毛,又有些恼怒,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任延君说道:“大司马,您的意思该不是说,要为无胆鼠辈尽臣节吧?” “无胆鼠辈”是朱鲔对刘玄的评价。 刘玄是朱鲔、张卬等人一手拥立的,原因就是因为他无能,没什么声望,便于操纵。更始皇帝登基之时,众臣下拜,他手足无措,连话都说不利索。 朱鲔当即在台下说道:“此无胆鼠辈也,易与耳!”从此他与张卬等人在背后常以“无胆鼠辈”称呼皇帝。 对于刘玄,朱鲔向来是轻视的。刘玄也知道这一点,合作收拾了刘縯、刘秀兄弟后,刘玄和他的拥立者之间的矛盾便凸显出来。 进入长安之后,“无胆鼠辈”渐渐胆大,依托宗族和关中豪强的支持,一点一点地从老牌绿林军头领手中攫取权力。他将朱鲔安排到了洛阳,两个人一个在长安,一个在洛阳,有点井水不犯河水的意思。 朱鲔不知道任延君如何知道这个称呼,任延君算是更始皇帝的身边人,那么刘玄应该也是知道的。 任延君道:“陛下已为长沙王,为新皇之臣子,大司马还要为谁尽忠心呢?如今,连长沙王也在命令您为新皇效命呢!” 任延君说着,拿出一封帛书,正是长沙王刘玄的亲笔手书,内容可想而知。 朱鲔只扫了一眼,便丢在案上,沉吟不语。 任延君见朱鲔不说话,刚才喊着要杀人的气势已泄了大半,知道装相的环节已经过去,现在他应该给对方搭个梯子,让人家下台了。 “大司马,值此乱世,天下无主,唯德者居之。长沙王失德而失天下。当今陛下英明睿智,仁德贤明,在郑县赈灾抚民,救万千百姓于水火;进长安城秋毫无犯,万民称颂。此安民济世之主,大司马若能倾心事之,必能建功立业,为汉室中兴之名臣。” 他从怀中取出一枚金印,放在案上,说道:“陛下对大司马倾慕已久,愿与大司马和衷共济,进图天下。大司马之职、万户侯之印,请大司马任取之。” 朱鲔只瞟了一眼,却问道:“长安城情形如何?比阳王、淮阳王何在?” 王匡、张卬都是朱鲔当年的兄弟,在绿林山中一起做过山大王的,感情自然不错。 “长安城繁荣更盛昔日,原来旧臣皆已效忠于陛下,比阳王和淮阳王并为万户侯,富贵与从前一般无二。” “我家的情形怎样?” “陛下派羽林军保护大司马府第,不使乱兵骚扰,你家中安然无恙,唯有老夫人悬念大司马,日夜倚门而盼。” 任延君又取出一封帛书,说道:“这是老夫人口授书信,请大司马过目。” 朱鲔连忙起身,双手接过,展开从头看到尾,旋即以袖掩面,说道:“不知今生还能不能再见母亲一面?” 任延君劝慰道:“只要大司马愿意,随时可回老夫人身边尽孝,也可在旧主面前尽心。天下之人都会说,大司马有识人之明,顺势而为,不失为乱世之豪杰,中兴之名臣。” 如今他投降的道义障碍基本上不存在,旧主已经投诚,成为新皇的臣子,并命他的旧臣们一道效忠新皇,不存在忠不忠的问题。老娘就在长安城,出于孝道他也应该投奔长安。 但是唯有一个实实在在的障碍:他如今就在刘秀大军的包围之下,即便想投奔长安,也得先保住洛阳,保住这条命再说。 朱鲔忽道:“刘叔也派岑彭来劝我归顺,以朱某看来,刘叔英雄盖世,昆阳大战,扬名天下,平定河北,兵强马壮,当比建世小皇帝更可能成为天下共主。” 任延君道:“大司马未见过当今陛下。皇帝陛下年纪虽小,却英武非凡,践位不过几个月,已使万民称颂,樊、徐等英雄俯首贴耳。如今他安坐长安,出兵四处略地,关中不日必将大定。刘叔本已据有河东,派邓禹西进长安,却被征北将军击败,更乘胜进入河东,威胁伪汉老巢河北。便连你这关外的洛阳附近,不也出现汉军了么?就在今天,朱祐可是吃了个大亏呢!” 朱鲔道:“赤眉军不过是一群乡野盗贼。。。” “大司马当年在绿林山中是什么?”任延君毫不在意揭他的老底。 朱鲔拍案而起,“绿林军乃天下义军,赤眉贼岂能相比?刘叔帝王贵胄,当世豪杰,更许我以高官富贵,我意已决,任君不必多言!” “刘秀兵临城下,大司马势屈力穷,便是归降,也是袒背自缚,为世人所笑。怎么比得过高车驷马入长安,头戴高冠,胸佩金印?”任延君忽地身子前倾,说道:“何况,皇帝陛下与大司马无仇无怨。可刘秀。。。大司马难道忘了刘伯升吗?” 朱鲔顿时变了脸色。 刘秀的大哥刘縯刘伯升就是被朱鲔等人杀害的。他姓朱的和刘秀有杀兄的大仇,这是两个人之间怎么也过不去的一道坎。 任延君趁热打铁,“当年的仇怨,即便大司马忘了,刘叔也未必能忘,即便他一时肯忘,将来的某日或许又重新记起。” “做大事者不顾私情,刘叔已指大河为誓,再不提当年之事,绝不食言。” 任延君道:“刘叔当年在长沙王面前发过的誓不知有多少,长沙王信了,才会派他出去镇抚河北,并加封其为萧王,让他位极人臣。可他转过头去便自立为皇帝,背叛长沙王,那时他是否还记得当初的誓言呢?” 朱鲔道:“你说的这些,不过是说客之辞,为小皇帝谋取洛阳罢了。” “皇帝陛下是图谋洛阳,刘秀难道不是要洛阳城吗?得了洛阳,大司马于他还有何用?”任延君面不改色,“刘伯升有子,有兄弟姊妹,伪汉朝堂之上全是刘氏兄弟子侄,皆欲为刘伯升报仇,到时大司马如何自处?” 朱鲔脸色有点发青,半晌方道:“任君远来辛苦,先去歇息吧!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任延君被安置在了大司马府上,朱鲔对外声称要与老友叙旧情,留他居住,其实是把他软禁,不让他随意走动。 任尚被允许进朱府探望父亲,因为有人在旁,父子两个只闲聊了几句,没说上什么要紧的话。 144.出城索战 自从刺杀了李轶之后,朱鲔在洛阳终于大权独揽。但是说实话,最近他的境况并不好。 李轶被杀之后,他原来的部下都心怀不满,怨恨朱鲔,纷纷出城投降冯异,新安的守将更是举城投敌。 这使洛阳城的实力严重受损。 即便如此,城内依然有雄兵二十万,粮草无数。朱鲔当时觉得,这样的坚城牢不可破。 刘秀平定北方之后,亲率二十万大军南下,以吴汉为主将围攻洛阳,如朱鲔所料,洛阳城城防很稳固,吴汉军不能前进一步。 但他没想到的是,城防虽稳,人心却发生了动摇,东城门的守将私下里与城外的扬化将军坚镡谈判,在对方的劝降之下,决定献出城门。在一天早晨大开城门,放坚鐔军入城。多亏朱鲔发现及时,与坚镡在城门苦战,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代价,才将敌军赶出城去。 这件事情之后,军心欲发不稳,就连朱鲔自己也开始动摇,对能否守住洛阳城产生了怀疑。 而刘秀也意识到,攻破洛阳城实在是太难,于是他改变了战略,一边围困,一边派出朱鲔的老部下岑彭,不断对城上展开心理攻势,作出各种许诺,说得朱鲔心动不已。毕竟在长期的攻打之下,他的心理一直处在高压状态,相对比较脆弱,想到开城投降便能结束这一切的恐惧折磨,说不动心是假的。 但刘縯的死一直是横亘在朱鲔心中的一座大山,虽然刘秀百般发誓许诺,朱鲔依旧不放心。 刘秀是他没有选择的选择,可他还有另一条退路,就是建世小皇帝。 夏阳的部下在洛阳西南不断出没,给了朱鲔极大的鼓舞。这表示放牛小皇帝不仅有出关争夺天下的雄心,也具备一定的实力。他现在的战略重心在长安,却能够把兵力投射到洛阳,足以说明赤眉军的实力。 朱鲔与亲信部将反复商量之后,对任延君说道:“我愿遣长子入长安为质,只是洛阳到长安道路不通,无法出行。若征东将军能攻克新安,打通洛阳向西的通道,我自然将自力送至长安。” 朱自力是朱鲔的长子,本来早就应该送去长安为质,但因为朱鲔与更始帝彼此有戒心,便只将母亲和兄弟送去长安,却以种种理由拖延,一直把儿子留在身边。 任延君道:“皇帝陛下之意也是如此,从函谷关出发,向东挺进,占据新安、宜阳,拱卫洛阳西部,将洛阳与弘农连为一体。但新安城防完备,驻有重兵,急切之间难以攻克。征东将军的意思,请大司马从洛阳出兵,与敌索战,使围城之敌无法驰援新安。征东将军自将大军从渑池进兵,新安城可一鼓而下!” 见朱鲔犹豫,任延君笑道:“围城之军二十万,城内守兵也是二十万,大司马该不会说是无力出城索战吧?” 二十万对二十万,兵力相当,都可以相对野战了。被人堵在城里出不去,也实在是憋屈了点,朱鲔自己也觉得有点说不过去,说道:“洛阳雄兵二十万,我有何惧?” 从这天起,洛阳城门不时洞开,里面人马杀出来迎敌,有时数千,有时上万,只在离城不远处,依托城防对敌。 有时是开南门,与朱祐相抗,有时是开西门,与邳彤对垒。但却绝不敢出北门和东北,因为东门有吴汉的渔阳突骑,北门有耿弇的上谷突骑,朱鲔绝不敢与这两支精锐骑兵对抗。 突骑是布置在北方边郡的精锐骑兵,队伍中有汉人,也有归附的胡人,都是善射之士,他们身披札甲,手持长矛大戟,弓箭手弩,可迂回骑射,但更主要的战法是依靠马匹冲击力,持长矛直突冲阵。 汉武帝时,为了对付匈奴,组建了大规模的突骑部队,幽州的上谷、渔阳突骑是刘秀起家的本钱,如今刘秀军中集中了幽州十郡突骑,有数万人之多,其冲击力、战斗力在全国属顶尖水平。 之前刘秀大军在河北清剿流寇,只以孟津将军冯异沿大河抵御洛阳更始军,采取的本是防御姿态,却被冯异打成了进攻战,只以河内、魏郡两郡兵力,攻克河南数县,打得朱鲔出不了洛阳城。 如今河北大定,刘秀主力二十余万围攻洛阳,其中更有一万多名幽州突骑,战斗力比起冯异时不知提高了多少。朱鲔曾派兵出城邀战,却被突骑一蹈而溃,吃了大亏。从此紧闭城门,再不敢接战。 现在虽然为了夺得新安,又开始出城挑战,但是仍旧是心里发虚。每次只是集中精锐,出城冲杀一阵,却严令部队不准突出过远,以便能随时后撤,依靠城墙上的强弩截断追兵。 任延君见了不住摇头,没想到洛阳号称坚城雄兵,却如此畏敌,朱鲔坐拥二十万军队,却只敢在城下小打小闹。可能天下人都被刘秀昆阳之战的战绩吓怕了,对于战胜他的部队没有信心。 但是城中仍有一批人蠢蠢欲动,每天叫嚣着要出城与敌军决一胜负。这些人主要是以朱自力、任尚等人为首的少壮派,年轻人气盛不服输,总觉得二十多万军队被人堵在城中,显得过于无能。 他们每天都向朱鲔请战,请求多派精兵出城。 “城中骑兵也不少,未见得就输给敌军,父亲未免将幽州突骑说得太过厉害了!”朱自力总是如此说。 “末将愿领三万雄兵,杀退敌军,生擒吴汉!”任尚不敢抱怨什么,只在帐下请战。 朱鲔每天被几个少壮派追着请战,未免烦躁,便说道:“不用吵了,就依了你们,三万兵,不能再多了,出城西与敌接战,若是不利,即刻回来,万万不可恋战!” 朱鲔不顾朱自力出城的请求,命令任尚为主将出战。反正任延君还在城里,不怕他叛逃了去。 任尚领命点兵,带了三万人出了洛阳西门,在城下排开阵势。 朱自力心里憋闷,却不敢违抗父亲的命令,只好带了些人马,在城头观看,为任尚押阵。 这是洛阳城被围以来,城内发动的人数最多,规模最大的一次军事行动。 145.幽州突骑 任尚将两万五千步兵放在中间,五千骑兵分置在两侧。步骑联合一起向前推进。 西城外的河北军将领是邳彤和王霸,都是云台二十八将中的人物,王霸更是随刘秀在昆阳突围的十三人之一,也是一直追随他的最忠心的小弟之一。 邳彤是冀州和成郡的太守,在刘秀巡行河北时归附。他不以战阵见长,在史书中出场并不多。最著名的一次记载是在王郎邯郸称帝后,刘秀被追杀得生无可恋,想要退出河北回到长安,邳彤站了出来,一通嘴炮开启,把刘秀轰得改了主意,坚持留在了河北,从此开启了开挂似的帝王之路。因此有人说,没有邳彤就没有之后的汉光武帝,也没有之后的东汉王朝。 一支河北汉军在城西几里之外摆开阵势,并没有向前逼近,只与任尚军遥遥相对,看上去兵马并不是很多,只有一万到两万的样子,有眼尖的看到对面大旗上写着“邳”字。 任尚见了,知道是邳彤领军,于是催动兵马前进。他虽然年轻气盛,却多临战阵,战场经验丰富,战斗中并不鲁莽。他看着对面的旗帜,说道:“伪汉军旗甲鲜明,虽兵少,却不能轻敌。” 任尚派出哨探,四处侦察,以便随时掌握战场情况。毕竟洛阳周边全是敌军,随时可能有第三支力量出现。 双方军队慢慢接近,开始了局部接战,河北汉军开始后退。 任尚请战时很是激进,真用兵时反倒十分谨慎。见敌军旗帜不乱,队伍不散,怕他们有什么埋伏,也不逼迫过甚,只与敌军保持既定距离,在其后慢慢压过去。 两军一前一后,边打边走,看起来都十分客气,几万人折腾了将近一个时辰,一共没死多少人,双方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向前又追出几里之后,任尚下令停止进攻,现在他已经距离洛阳城有十几汉里,这已是洛阳守军在这次围困中出击的最远距离。 任尚感觉对方可能是引着自己远离城池,或者有什么伏兵,因为城西至少还有王霸的一支军队,一直没有出现,让他隐隐有些不安。 对面的邳彤军忽然也停了下来,整顿队列,竟掉转头,向任尚军逼了过来。 与此同时,另一支军队出现在邳彤军右侧,也有一万多人,据斥侯来报,说是偏将军王霸的兵马。 邳彤、王霸两军合在一处,兵力与任尚军相当,可能还要更多一些。王霸军直接压了上来,邳彤军也不再不后退,随之回兵反杀过来。 任尚心道:“邳彤一直在退,不肯接战,原来是自觉兵少,要等王霸军一道出击。现在两军会合,终于肯正面接战了!” 他坦然不惧,心中反而有些兴奋,他的三万兵马是洛阳城的精锐,比起其他部队战力强悍许多,因此虽然人数上没有优势,任尚却一点不怵,他自信能以同等的兵力击溃对面敌军。 双方终于展开全面战斗,任尚以他直属的五千精锐步兵为主力,一共一万人,向右侧的邳彤军压了上去。 他料定邳彤军走了半晌,体力会有所下降,又兼他们是在后退的过程中停住,回身作战,阵列没有那么坚固整齐,应该比新加入战场的王霸军更容易对付一些。 应该说这个判断是准确的,五千精锐步兵猛冲上去,对面立时有些吃力,阵线被压得向后退缩。 王霸军从另一侧压过来,快速冲击任尚军左侧防线,双方胶着苦战。 此时整个阵列呈现一条不规则的斜线,洛阳军右翼突前,左翼却相对落后。任尚在一个高岗上,眼看王霸的大旗一点点前移逼近,势头很猛,便下令将骑兵投入战场,冲击王霸军侧翼,试图将其从中切断,至少能聚歼他的一部分军队。 五千骑兵,几乎占整个洛阳城骑兵的半数,朱鲔将这些都给了任尚,可见对这次战役也是十分重视的。 骑兵分为两路,远远地兜了个大圈子,从王霸军两侧奔突而入,肉眼可见对方的战阵开始破碎,原来模糊一片的队伍中出现了不合谐的颜色,就好像是颜料泼到画布上,四处崩溅。 王霸军开始收缩、集结,想要更紧地靠在一起,把这些闯入的骑兵消灭,或者挤出去。 任尚远远地看着,心中怦怦乱跳,他觉得自己离胜利越来越近。这是他第一次指挥如此大规模的战役,他是如此谨慎,却又如此渴望胜利,也许胜利者的桂冠会落到他的头上,也许用不到别人来救,他任尚便会成为洛阳城的救星。 这时,战场上忽然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先是有些沉闷,之后慢慢变大,充盈了所有人的耳鼓,整个大地仿佛都在震动,连任尚身边的树都在颤抖,树叶簌簌而落。 一个斥侯骑快马奔上山坡,远远地便喊道:“校尉,有敌军!骑兵!幽州突骑!” 幽州突骑! 传说中天下最强的骑兵,此时已出现在战场的南侧,那是黑压压的一片,像一片乌云,从天边快速地扑近,带着暴风雨来临前的气息。 任尚顿时觉得呼吸一滞,刚才的激动早已无影无踪,他只觉得自己的心在迅速地下沉,仿佛落不到底似的,不断地沉了下去。 “快,后备队上,全军迎敌!”任尚打出了最后的牌,把所有剩余力量全都投入战场。 他焦急地看向南面战场。 洛阳骑兵虽然破坏了王霸军的阵势,却还没有确定最后的胜势,王霸军在不断地收缩,试图以人数优势将骑兵困在阵中,分头剿灭。这种收缩以前线战力的削弱为代价,任尚军的步兵趁机取得优势,不断地向前挺进。 如果没有幽州突骑,也许这会是一场大胜。 可是事实是,战场上没有如果,幽州突骑像它的名字一样,就这么突然出现了。 不过是数千骑兵,人数也许还敌不过洛阳骑兵,可那种气势却仿佛能摧毁一切拦路之敌。 不,不是仿佛,是真的。 幽州突骑从侧翼突进队伍的一霎那,任尚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句话:“幽州突骑,天下精兵,遇则退避,当者披靡。” 146.星夜驰援 像顺风而来的火焰,长长的火舌席卷着面前的一切。在接触到的一霎那,所谓的洛阳精兵便被这火焰无情地摧毁和吞噬。 任尚仿佛听到火焰燃烧的声音,他的脑袋里全是呼呼的声响,身边的一切声音都被隐去,他只见到自己的军队在马蹄下溃散,见到身边亲兵焦虑的面孔和不住开合的嘴。 “校尉!校尉!”他终于听到了身边呼喊的声音,“校尉,怎么办?顶不住了,下令撤吧!” “撤?”任尚茫然地重复道:“撤什么?” “撤!撤!”他的后半句完全被忽略,身边的人大声喊道,“快!快撤!保护校尉回城!” 能全身而退的只有刚要投入战斗的预备队,进攻命令刚刚下达没有多久,队伍甚至还没有出发,战场上便迅速出现了逆转。只是一瞬间,所有人就都看清了,这两三千人的预备队完全无济于事,投入进去也是送死,徒增伤亡罢了。 刚才还占有一定优势的洛阳右翼军队突然接到了撤退的命令,一度陷入了混乱,好在领军将领保持了清醒的头脑,渐渐收拢本部兵马,且战且走。 邳彤军在其后紧紧咬住不放,像饿狼般耐心等待着机会,随时准备在其后面咬上一口。 而左翼的一万多洛阳兵卒还在幽州突骑的马蹄下挣扎。 寻常骑兵冲阵时,一般采用锥形阵,前锋突出,两翼略略张开,保持着骑兵的厚度,在冲入敌阵之前,打击面比较有限,等到撕开缺口之后,张开的两翼随前锋跟进,将缺口越撑越大,直至使敌军阵型断裂。这就起到了他们的主要作用:切割。将敌军分割成数段,再配合步兵将其分别歼灭。 而幽州突骑冲锋时完全不同,开始时他们的阵形便完全展开,整个队伍是一个中间略微突出的弧线。他们的目的不是为了切割敌军,而是要直接歼灭和杀伤。展开的阵形打击面广,但骑兵的厚度不够。不过以幽州突骑的杀伤力来说,确实不需要太大的厚度。 突骑们用的不是马上挥舞的环刀,而是长长的矛戟,以双手持住,借助马匹冲力向前挺刺。这么巨大的冲击力,加上又长又重的兵器,能将前面的士卒挑得飞起,有的甚至能一枪挑起两个,串起孟愤最喜欢的人肉串串。 马匹也是直接的杀伤工具,敌人躲过长矛,未必能躲过战马,高速行进的战马,其冲击力相当于后世高速行进的汽车,一撞之下,鲜有幸存者。 于是任尚等人便见到了一场屠杀,只要和突骑稍一接触,士卒们便血肉横飞,本来阵列严整的军队立即像纸糊的一般,前排士卒超高的死亡率让士兵们很容易崩溃。 洛阳军左翼便很快开始了崩溃,士兵们丢掉手中的兵器,掉头向后,四散奔逃。在他们的身后,幽州的骑兵们挺着长矛,挥着环刀,肆意收割着生命。 左翼的溃逃影响到右翼,本来还成建制抵抗的队伍开始松动,直至溃散,由刚才的且战且走变成争先恐后的奔逃。 而留在敌军中的洛阳骑兵纷纷掉转马头,试图在步兵的重重围困中杀出一条生路,脱离这个可怕的泥潭,回到洛阳的高墙之中。 回到城内就能活,留在城外就是死。 朱自力在城墙之上,眼望着远处的烟尘,烟尘中是奔涌而至的溃兵,他极力控制着声音的抖颤,叫道:“快快,出城,出城接应!” “谁都不准出去,立即关闭城门!强弩手准备!”,刚刚赶来的朱鲔厉声喝道。 兵败如山倒,其溃逃之势极其凶猛,这时出城,很可能被溃兵冲散,敌军甚至可趁势冲进城来,使洛阳城面临灭顶之灾。 这道命令从战略上说来并没有错,更可能是唯一正确的选择,但是在朱自力的心中,却觉得父亲太过冰冷无情。 “可是,那是我们袍泽,那是任尚啊!”朱自力无力的叫喊被他的父亲完全无视。 三万洛阳兵被完全抛弃了。 任尚带着两千余人的队伍率先抵达城下,面对的是紧闭的城门和冰冷的城墙。任凭士卒们如何捶打着城门,哭喊着求着要进城去,城内却没有一丝回应。 任尚绝望地转回身来,面色惨白地望着四散奔逃的士卒,以及远远追逐过来的幽州突骑,忽然拔刀大呼道:“结阵!结阵!” 被追杀得丧胆的士卒们勉强结成阵势,背靠城墙,准备做最后的抵抗。 溃兵潮水般地涌来,一浪接着一浪,好像要将洛阳城冲垮。 混在他们中间的,是天下闻名的幽州突骑,在他们的身后,是数万气势汹汹的河北士兵。 朱鲔下令发箭,城头强弩齐发,无数人倒下,在血泊中翻滚哀嚎。 有敌人,也有自己人。 任尚看着远处的惨象,身体在不住地发抖,这是他的士卒,今天一早的时候还是意气风发,到了傍晚却变成了一具具尸体。 城上的朱鲔面容阴沉,双唇紧闭,他的脸上没有一丝怜悯,他宁可将城外的军队不分敌我全部射杀,也绝不能让敌军靠近城门半步。 一场原本势均力敌的战役,由于幽州突骑的突然加入变为一场一边倒的屠杀。屠杀持续到傍晚,敌军突然退去了。 幽州突骑突然间走得干干净净,只留下遍地的尸体和在血泊中彷徨无措的士卒。 来时似狂风,退去如潮水。 这一切好像是一场梦。 任尚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他紧紧闭上双眼,期望着睁开眼时,一切都还照旧,这不过是一个可怕的梦。可当他睁开眼时却发现,眼前的情景比最可怕的恶梦还要可怕。 即便城外已不见一个河北汉军,朱鲔依然不敢打开城门。直到第二天一早,确定附近没有敌军,才将在城外熬了一夜的败兵接进城来。 这一仗洛阳精兵伤亡惨重,万幸的是,敌军在中途莫名其妙地退去,让剩余的数千名溃兵又回到城中。 朱鲔暴跳如雷,将朱自力大骂一通,若不是顾忌到任延君是皇帝的使者,早就将任尚斩首示众了。 这一场大败,让全军士气跌落到极点,朱鲔下定决心龟缩到底,彻底断了出城野战的心思。 洛阳将士对幽州突骑的恐惧愈加强烈,他们不明白,为什么同样是骑兵,幽州突骑为什么有如此强悍的战力,洛阳的骑兵与之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他们不过是马好,又高又快。”朱自力刚说了一句,就被父亲严厉的眼神吓得闭上了嘴巴。 一个将领道:“幽州突骑与寻常骑兵不同,他们不仅马匹高大迅速,士兵的骑术也极为精湛,训练有素,战法娴熟,不可力敌也。” “是啊!这支骑兵。。。太霸道了!” “依末将看,放眼天下,没有哪支队伍能抵挡住幽州突骑的冲击,任校尉之败也在情理之中。” 作为刚刚被对方完虐的前线将领,任尚应该是对幽州突骑最有发言权的一个,可他却半晌不发一言,只是眼神呆滞地望着前方。 不知望了多久,任尚终于张开了嘴,好像叹气似的,轻轻地吐出一句话:“太可怕了!” 河北军的退却是因为一封急报,在洛阳大战的时候,二百汉里之外的新安守军遭到突然袭击,危在旦夕。吴汉下令王霸、邳彤部前去增援。刚刚在洛阳城下立了大功的景丹率所部幽州突骑四千人率先出发,务必迅速抵达两百里外,解新安之围。 新安是洛阳城西面的重要屏障,绝不容有失。吴汉宁愿撤了洛阳城西之围也要发大军救援。 景丹部只进行了短暂的休息,之后立即连夜出发,只带了三日之粮,轻装西进,邳彤和王霸部的步卒共三万余人紧随其后。 这是一场艰苦的行军。 刚经历一场大战,士卒们疲惫不堪,黑夜里看不清道路,行军异常困难,只能吃干粮喝凉水,体力没得到有效的补充,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幽州的骑兵们沮丧,甚至抵销了大胜之后的好心情。 可士卒们虽有抱怨,却绝对不敢违抗军令。 景丹接到的命令是:“一日一夜抵抗新安城下!” 为了提振士气,景丹道:“洛阳大胜,人人皆有重赏,若我得陛下赏赐,一钱不取,皆分给全军士卒!抵达新安之后,我将犒赏三军,一定要让兄弟们好好地饱餐一顿!” 全军顿时欢声雷动,刚才还垂头丧气的骑兵们都来了劲儿头。 第二天下午,景丹部抵达新安近郊,前面便是涧河,洛水的支流。 景丹下令全军下马休整,士兵们啃着干粮,补充消耗的体力,马匹放出去吃草喝水。人和马都迅速恢复了精神。 半个时辰过后,全军上马,重新出发,大军通过涧桥,又向北走了几里地,斥侯来报说,前面发现了敌军。 “骑兵还是步兵?有多少人?” “步卒,没多少人。” “没多少是多少?一万?” “没有,顶多一千吧!” “一千人也敢来阻击幽州突骑?”景丹冷笑一声:“冲过去,碾碎他们!歼灭他们!” 从下令进攻的那一刻起,他已经踏上了刘钰摆了无数次的沙盘。 147.八百先登 景丹完全没把这支队伍放在眼里,别说一千,就是一万、两万,四千幽州突骑也敢直接踏阵。洛阳三万精兵不就是这样溃散的么? 幽州突骑长年驻守边郡,抵御塞外胡人,使其不敢南下牧马,边郡安定多承其力。自从追随刘秀以来,他们转战河北,击破人数十倍的王郎军队,横扫百万流寇,渡河南下以来,更是打得洛阳二十万大军不敢出城,战绩煊赫之极。 此时的幽州突骑可谓百战百胜,隐隐有无敌于天下之势。 一千敌军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只路上的蚂蚁。 “前进,进攻!”景丹拔出刀来,叫道:“就用这些弱者的血,染红幽州突骑荣誉的桂冠吧!” 四千匹战马一起奔腾,发出震天动地的轰隆声响,马蹄下烟尘滚滚,四千名骑士仿佛云天上飞下凡尘的战神,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好像是在宣示:一切敢于阻挡者都将被踏为齑粉。 可是总是有那么一种人,他们不信邪,不恐惧,敢于挑战看上去不可能战胜的敌人。 就在前面,幽州突骑的前面,有一小队人马,全是步卒,只有几百人,绝对不会超过一千人。这么一支小队伍,却稳稳当当地堵在当道,不是站着,而是蹲着,或者卧着。景丹看不清楚,因为他们每人手持一面大盾,将其竖在地上,把自己的身体遮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头上的发髻以及半边脸颊。 一个骑卒大声道:“我操,这是哪儿来的王八兵?是想用王八壳子来硌我的马蹄吗?” 一句话惹得众人大笑,将原本肃杀的气氛冲淡了许多。 一个将领说道:“景将军,这里面不会有诈吧?看他们身后两侧,会不会有埋伏?” 数百敌军身后,道路两侧,是缓起的山坡,全是一人多高的灌木和杂草,看样子确实能埋伏人马。 景丹道:“此处地势并不开阔,即便有埋伏,也绝对不会超过两千人,有何惧哉!” 是啊,当初在邯郸城下,数万王郎军队还不是被四千突骑一冲而溃,何况区区几千人? 那将领十分谨慎,依旧谏道:“将军还是小心为妙,若是对面有弓弩手,我军将无处躲避。” 景丹没有回答,却突然将手中长矛一举,大喝道:“全体冲锋!擅退者斩!”两腿一夹马腹,当先向前冲去。 将令一发,四千匹战马齐齐加速,排山蹈海一般压上前去。 弓弩手有什么可怕?两军相距不过两百步远,骑兵转瞬即至,即便对面有强弩,也不过射出一轮弩箭,之后便只能以血肉之躯承受突骑的长矛与马蹄。 冲垮他们,踏碎他们!这必将是幽州突骑的又一场胜利! 数千匹战马奔腾,震天动地,突骑兵们已端起手中的长矛,长长的矛刃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 一百五十步,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八十步。。。 景丹已能见到对面敌人的脸,那宽阔的额头露在大盾之上,若是纵马过去,定会将其踏得粉碎。 离敌人只有六七十步远时,战马的速度已到达了极致。 突然,面前以盾牌结成的龟壳阵一下子裂开,盾牌下所有的敌人都跳了起来,不断扬起双手,抛撒出一个个小布包,那布包雨点一般,砸在突骑们面前的地上,瞬间破裂,腾起一股股烟尘。 灰尘迷住双眼,景丹只觉眼前一阵模糊,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努力地睁开双眼,烟尘中只见到一条条隐约的身影。 景丹听到一阵震耳欲聋的噪音,那是数百人扯着脖子一齐呼喊、敲打盾牌、跺着双脚的声响,这声音猛然爆发出来,让所有的人都心头一惊。 景丹胯下的马突然高高扬起前蹄,受了惊地嘶声大叫,景丹一个没坐稳,差点从马上掉下来。 他的耳中又传来另一种声音,这声音如此熟悉,他立即便觉察出来,是强弩!强弩击发的声音,弩箭破空的锐响,混合着一声声惨叫,战马倒地的轰隆和哀鸣。 景丹眯着眼,双手挺矛,却见身边袍泽一个个倒下,像是被风吹折的小树,从马上直直地栽了下去。 战马猛然受惊之下,不肯再向前,踏着蹄子,摇着头颈,在原地胡乱打转。 乱成一团的突骑兵们成了活靶子,在强弩和弓箭的持续打击下成片地倒下。 景丹觉得不妙,努力辨别着方向,忽见一条人影在眼前一闪,一柄长矛突刺而至,景丹下意识地一闪,矛尖擦着他的脖颈过去,在脖子上划出一道血印。 景丹被吓得魂飞天外,也顾不得辨别方向,调转马身就向后跑。 他慌不择路地奔跑,在烟尘中左冲右突。慢慢烟雾散去,景丹发现他的身边只剩下十几人。 景丹一行人一路向后狂奔,来到河边。他们刚刚走过的涧桥正拥堵不堪,人马都拥在那儿,想挤上桥去,逃过对岸。众人纷纷逃命之下,完全没有秩序,有的人弃了马匹步行,却被同伴的战马踩踏在地,再也爬不起来,有的人被直接挤下河去,头在河面上沉浮一阵,慢慢沉向水底。 而在他们身后,数百步卒端着长矛,提着斩马刀,飞速地追过来。遇到落后的骑兵,上前一矛捅落马下,尸体甩落马下,被马蹄无情地践踏。 景丹见状,哪里还敢停留,见桥已堵死,便打马离开,顺着河岸胡乱奔跑,寻找出路,可奔来跑去,没见到一座桥梁。 涧河在此地不是平直的,而是划了一条弧线。景丹跑着跑着,忽然发现在他前面不远处,十几个士卒手持长矛,正遥遥地对着他。 他拨转马头向后,可是在他的身后,七八个士卒提着斩马刀奔了上来,两边的士卒互相打了个招呼,从两边分散包抄上来。 景丹情急之下,纵马跃下涧河,马蹄趟着河水,扑通扑通地向河中心奔去,慢慢地水没过了马腹,景丹的双腿已泡在水中。 可此时战马面对着河中心的漩涡,却怎么也不肯再向前,只咴咴地仰天长嘶,任主人怎么抽打都无济于事。 随着河水的潮动,景丹一人一马竟渐渐被冲回河岸,马似乎急着离开河流,挣扎着要掉头上岸。 景丹眼见岸上一个黑大汉,提着长长的斩马刀站在那儿,遥遥地望着他,好似在欣赏他的窘境,等着他回头自投罗网。 被折腾得疲累不堪的景丹忽然勃然大怒,狂吼一声:“大丈夫岂能受被俘之辱乎!”拔出腰间的环刀,两脚踢打着马腹,一人一马向着河岸踏波而来。 148.涧桥之虎 景丹手中的长矛早已不知去向,只能挥着手中的环刀,怒吼着向岸上的人冲来。 他要把胆敢嘲弄自己的人砍作两段,让他知道幽州突骑的厉害,要让这些宵小之辈知道,即便打了败仗,他景丹依旧能要了他们的性命。 岸上的黑大汉两手稳稳地握着斩马刀,眼睛紧盯着涉水而来的一人一马,看样子是准备来一场骑兵和步兵的单挑决斗。 景丹的眼睛充着血,狂吼出的声音已有些嘶哑,穷途莫路的幽州突骑正准备作殊死一搏。战马在他不断踢打下奋力踩着水,终于上了浅摊,等到河水变浅,还不及它的小腿,那匹高大的战马奔跑起来,马蹄不断地掀起浪花。 景丹在马上倾斜着身体,手中的刀半举着,瞄准眼前的大汉,借着马冲过去的势头,弯腰一刀劈了过去。 黑大汉后退半步,将手中的斩马刀自下向上撩起。 景丹只见白光闪过,这是他此生见到的最后一道光。 斩马刀的长刃从马脖项处切入,轻松切过马的身体,切进景丹的前胸,甚至切断了他手中的环刀。 景丹的头连着一只肩膀突然脱离了身体,与长长的马头一起掉落在涧河的浅滩之中,原本清澈的河水顿时变得一片殷红。 马身轰然倒地,带着景丹的残躯,激起一片腥红的血水。 羽林军长水校尉王虎向后退了几步,离开河水,站在岸上,静静地看着水中的人马残肢。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悬了几天的心才算放下。 离开长安前,皇帝陛下说过,要攻破新安,逼近洛阳,很可能会遭遇幽州突骑。陛下与王虎和濮阳将军芳丹反复研究战法,提出利用优势地形,预先埋伏强弩及长兵,以强弩射杀,以长兵追杀之策。 “皇帝陛下真是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战术大师啊!”王虎对小皇帝佩服得五体投地。 涧桥之战,四千幽州突骑半数被射杀,其余人有的溺死、有的在拥挤中踩踏而死、有的被长矛刺死,还有一些人和景丹一样,在斩马刀下尸骨不全,生还者寥寥无几。 这一战打破了幽州突骑天下无敌的神话,羽林军长水营和他们的校尉王虎一战而扬名天下。 八百名作为前锋的长水将士被称为“八百先登”,长水校尉王虎被称为“涧桥之虎”。 史书中对这场战役是如此记载的:“王虎以八百骁锐之士为先登,强弩千张夹承之。景丹见其兵少,便放骑欲陵蹈之。长水兵皆伏楯下不动,未至数十步,乃同时俱起,扬尘大叫,直前冲突,强弩雷发,所中必倒。王虎阵斩景丹之首,八百先登斩幽州突骑首一千馀级。” 在两百年后的界桥,有一场战役与之一般无二,袁绍手下大将鞠义以八百先锋部队,覆灭了白马将军公孙瓒的王牌部队“白马义从”,使这支天下闻名的骑兵精锐退出历史舞台。 魔都屌丝刘钰对此十分熟悉。集古代数千年战例于一个脑袋之中,皇帝陛下立即变成了理论上的战术大师。他在长乐宫的沙盘之上为幽州突骑预设了战场,执行力超强的王虎将其完美实现。 王虎做梦也想不到皇帝陛下的战术是照猫画虎抄来的。 此时洛阳城外王霸和邳彤的军队刚刚出发,踏上前往新安的征程。因为要准备粮草军资,他们多花了一天的时间才出发。 步兵速度远逊于骑兵,一天不过走几十里。王霸十分焦急,催着赶路。邳彤却十分沉稳,劝他道:“新安城池坚固,驻有精兵一万五千,足可守御,何况景丹已率幽州突骑去了。内有精兵,外有突骑,新安固若金汤,没什么可担心的。” 王霸叫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景丹那家伙只顾自己吃肉,连汤也不会给咱们剩下一口,这次八成是要白跑一趟了。你看着吧,不等我们抵达新安,就会有战报传来,说新安之战已经结束了。” 邳彤捋着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胡须,点头笑道:“这个倒是很有可能。” 好像是为了佐证王霸的说法,两军刚走了一半路程,便有人来报:“有景将军部下求见!” “我说什么来着?这就来报捷了!”王霸一副先知者的模样,“幽州突骑太强了,谁能挡得住景丹那个怪物?唉,害我白白跑了两百里!” 邳彤道:“还没见着人,你急什么,或许还有肉留给你吃。” “还能有什么肉?我跟你打赌,景丹肯定是来显摆的,派人来无非就是吹他歼敌多少,杀了哪个敌军大将,没劲!” “怎么?王元伯竟如此小气,见不得别人立功么?”邳彤开玩笑地说道。 “我就受不得景丹跟我臭美,幽州突骑个个牛得鼻孔朝天,好像他们永远不会打败仗似的!” 等他们见到那报信的将领,却都吓了一跳。只见他盔甲丢到了一边,发髻披散下来,脸上一道一道的,全是汗水和污迹。这副样子,绝对不是来报捷的,反倒像是打了败仗。 “前方战况如何?”邳彤的脸色有些变了。 “全,全完了!”那人立刻就哭了,“都死了,兄弟们。。。全都死了啊!” 王霸跳了起来,“怎么可能?幽州突骑怎么会输?景丹,景丹呢?” “将军被人,砍,砍成了两截,好惨啊!”那人嚎啕大哭起来,完全没有了幽州突骑平日的飒爽英姿。 “什么?景丹死了?”邳彤和王霸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死了,我在河这边,亲眼看见将军被人一刀斩断,我们一百多人,一路奔逃,后面还有骑兵追杀,现在只剩下三十三个。” 他边哭边讲,把涧桥之战细细地说了一遍。邳彤、王霸越听越是心惊。不仅是震惊于这个战绩和景丹的覆亡,同时也震惊于敌军的战术水平。 他们一定是把幽州突骑研究透了,这次战役显然是经过了精心的策划,可以说,人家打的就是幽州突骑。 景丹带领的四千人都是上谷突骑,是最早投奔刘秀的河北人马之一,和渔阳突骑一起号称为幽州突骑中的精锐。幽州十郡突骑,刘秀军中不过三万人,一战就损失了四千,作为一道受命去援救新安的将领,他们两个回去怎么向皇帝陛下交待? 王霸道:“景丹败了,新安之围未解,我要加速行军,迅速抵达新安城下,与敌决一死战,为幽州突骑复仇!” “不可!敌军对洛阳援军已经有了准备,想必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我们。轻敌冒进,兵家大忌,容易陷入他们的圈套。” 邳彤道:“敌情不明,应多派斥侯,四处打探,缓缓而进,先求无过,再图进取。” 两军再上路时便小心了许多,速度愈发慢了,一天时间,不过走了三十里地。王霸道:“照这样走下去,等走到时,不知道新安还在不在?我率军先行一步吧!” 邳彤劝不住他,只好任王霸率一万余人当先走了。他也不好再慢悠悠地缓缓而进了,而是也加快了速度,跟在王霸军身后。 王霸一路疾行到傍晚,对面来了一支人马,约有数千人,打着新安军的旗号。 王霸心道:“难道新安之围解了?守军前来迎接我们。还是新安城破,败兵逃出来了?” 走到近前,对方忽然强弩齐发,将王霸军射倒了一片,原来是敌军! 王霸军匆忙迎敌,两军鏖战,这时突然旁边又一支人马杀了过来,杀得王霸军大败,多亏邳彤率军赶到,将他接应了回去。 这一场接触战,足足损折了一千人马,王霸发怒,要整军回头再战,被邳彤死死拦住。 这时消息传来,新安城在景丹败亡后投降了,赤眉军正在向东大规模调动。 新安城陷,以邳彤、王霸两个人的兵力无法夺回,又遭到敌军袭击,如今只剩一条路走,那就是回师。否则等敌军在附近集结完毕,两部有可能会被聚歼。 两部趁着夜色开拔,一路兼程回到洛阳,连城西大营也不敢呆了,连夜移防到了城南,与朱祜合兵一处。 此时洛阳城里对这些还一无所知。 一早,一队士卒上了洛阳西城墙,他们的队列拖拖拉拉,一点也不整齐,士卒们打着哈欠,拖着懒散的步子。 “都给老子打起精神来!一个个像死了老婆似的,成什么样子!” 一声断喝,把士卒们惊得立即直起了腰,等见到大踏步走过来的校尉任尚时,许多人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 就是这个废物,葬送了洛阳城里最精锐的士卒,他还好意思来耀武扬威! 也有些人想着,唉,也不能全怪他,只怪刘秀的兵马太强了,看幽州突骑在城外左冲右突的勇猛样子,谁能挡得住他们?那可是纵横幽燕、天下无敌的精骑! 任尚看到士兵们的表情,什么也没说,只是昂首挺胸地在城墙上走动,巡视着守城士卒。 自从上次的大败之后,任尚突然变得勤劳起来,每天一早上城,太阳落山才下城,每天只在城墙上巡视。 今天好像有点不一样,比平日更加安静,城上的视野也更加广阔。 “咦,敌兵都哪儿去了?”一个士卒叫道:“昨天那儿不是还有两座大营吗?现在怎么什么都没有了?” “还真是,难道是敌军撤了?” “怎么可能?他们不是刚刚。。。”那士卒忽然看了任尚一眼,没再继续说下去。 任尚清楚那些潜台词:城外军马刚打了一场大胜仗,怎么可能撤退呢? 他用手扶着城墙,好像是在向城外张望,其实什么都没有看。他的心中满是愤懑,足足三万弟兄,全葬送在自己手里。 他每天到这面城墙上,在那场败仗的战场旁边,祭奠、难过、愤怒、懊悔。每天他都要默默地念叨着:“幽州突骑,景丹。”念着念着,便会咬牙切齿起来。 这个仇,不知道何时能报;这一场大败的耻辱,不知道何时才能洗刷掉。 任尚还在咀嚼着耻辱。忽然有士卒叫道:“看,那边来人了!向着这边过来了,敌军,是敌军!” 149.兵临城下 一支队伍自西而东,向着洛阳城缓缓行进,从城上望下去愈显缓慢。盯了好久,感觉好像还在原地没动,可是原来还在队伍前面的几棵树木已经落到了后头,那原本一团模糊颜色的大旗,也能看出上面是有字的了。 “快去禀报大司马!”任尚喝道:“都回到自己位置,作好接战准备!” 城头上立即一片忙乱,士卒们来回奔跑,弩兵手忙脚乱地调整弩机,步兵材官搬来用以遮挡弓箭的大盾,有人飞快地下城去报信。 那支军队又走近了些,在弓弩的射程之外停了下来。 这支队伍看上去十分奇怪,他们的旗子是黄色的,与围城的敌军旗帜差不多,可是军容却完全不像。 至少军士们身上的衣服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们上身是红色,下身是黑色,因为队伍排列十分整齐,红黑界限分明,使整个队伍好像变成红黑两截。 这只军队与任尚见过的任何军队都不同,他们严整、肃穆,看起来不像是有血有肉的人,而像是一棵棵挺拔的松树,组成一片整齐的树林。 就连马匹好像都格外听话,每一匹都是昂然而立,与马上的主人组成了一副雕像。 这时对方已经派了两个人骑马过来,一个士兵打着旗帜,随在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身后,看样子是要来与城里交涉的。 旁边一个士卒问道:“校尉,要不要给他们一弩?” 任尚突然怒了,喝道:“有本事出城去与人厮杀,在城头偷偷放箭算什么本事?” 那士卒无端受了训斥,也不敢申辩。 两个人越来越近,使者到了城下,冲着城上喊道:“大汉皇帝陛下帐下羽林军长水校尉奉命驰援洛阳,请开城放我军入城!” “什么?是援兵?”城头士卒立即沸腾了,“援兵来了!皇帝陛下来支援我们了!” “怪不得敌军营地不见了,是真的,他们撤退了!” 被围困了几个月,虽然没有缺粮之虞,但每天被堵在城里出不去、城外千军万马要杀进来的感觉太差了。士卒们的心态都到了个临界点,再不释放要憋出毛病来了。 普通士卒并不知道刘玄已经下台,还以为是长安城的更始皇帝派兵来援救。 不过即使知道也没什么区别,对于普通人来说,皇帝就是个称号,谁当都一样。 他们都兴奋地大叫:“解围了!洛阳解围了!我们能出城了!” 有的人大笑,有的人哭泣,有的人连哭带笑。任尚却只觉得不对劲儿。 敌军刚来一场大胜,正应该乘胜攻城,怎么就突然来了援军,突然就解了围?这里不会有诈吧? 城下的人还在呼喊,更始大司马朱鲔也上了城墙。 任尚连忙过去禀报,指着城下呼喊的使者,说道:“他们说是长安皇帝派来的,羽林军长水校尉部。大司马,小心其中有诈!” 朱鲔有一瞬间的恍惚,他认识一位长水校尉,每次见到他都是恭恭敬敬的,可那是更始王朝的,如今改朝换代了,这一位应该是小皇帝刘钰麾下。 名称的重合使他产生了一种错觉,一切都没有变,都跟从前一样,他还是那个大权在手、在朝中呼风唤雨的大司马,什么长水校尉在他眼中只是个小小的武官罢了。 “敌军在外,怎能随意开门放人?放吊篮下去,把他吊上城头来回话!” 士卒们七手八脚地把吊篮放下。城外的使者看了看,却退后两步,大声道:“大汉羽林军乃天子亲军,进城向来走的是城门大道,焉能坐这孩童用的摇篮?”说罢掉头径自走了。 朱鲔道:“不敢乘吊篮上城,看来此事确实有诈。” 他眼看使者回到军中,片刻的功夫又纵马过来,向吊篮上放了一只木匣,向城上喊道:“此乃敌酋景丹之首,校尉吩咐,送与大司马做礼物!” 任尚打了个激灵,怀疑自己听错了,景丹? 前几日大败之后,他才知道败在了景丹的手上,景丹就是冲垮洛阳三万精锐的幽州突骑将领。 任尚曾躲在城墙根底下,亲眼看着他纵马驰骋,追杀自己的袍泽兄弟。景字的大旗横冲直撞,在溃兵中肆虐,那张嚣张狠决的脸,不时出现在任尚的梦里,让他满身大汗地惊醒过来。 景丹之首?景丹被杀了?幽州突骑呢? 任尚感觉晕乎乎的,被朱鲔叫过去认首级的时候,甚至连路都有些走不稳了。他看着那张面无表情的死灰色的头颅,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旁边一个士卒胆怯地道:“大司马,我认得他,他就是那个将军,当时就在我的马后,刀差点砍到了我。” “是他!”任尚低声道。 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曾无数次想着要手刃此人,为袍泽报仇,洗雪自己的耻辱,可此时,当心心念念的仇人之首在他的面前,任尚心中却没有任何感觉。 他的耻辱依然还在,可仇人已经死了。任尚茫然无措,完全看不到眼前的路,连报仇的信念都没了,以后他该怎么办? 不只是任尚,包括朱鲔在内,城上所有的人都在发懵,那支无敌的骑兵,那个全城人的恶梦,他们心目中不可战胜的敌人,幽州突骑呢?难道竟是覆没了? 所有人都想知道究竟,可是大司马朱鲔依然没有下令开城门,而城下的使者又不肯坐吊篮上城。 这时城下又传来喊声,使者道:“长水校尉有言告于大司马,我军奉圣命来援洛阳,全歼数千幽州突骑,阵斩敌酋景丹,解洛阳西城之围。本欲助洛阳守城,既然大司马不肯迎我军入城,长水校尉将回军长安,向陛下复旨。” 羽林军是来救援的,你们不用,那好,咱们走了! 城外军马开始掉头,数千人丝毫不乱,士卒们按照顺序,有条不紊地行动,任尚看得目瞪口呆,这军队,站着是一个整体,行动起来也是一个整体,动止之间井然有序,这不就是他平日心心念念要练出来的精兵吗? 眼看羽林军长水校尉部就要离去,朱鲔突然有点慌张起来,这可是打败幽州突骑、救援洛阳的天下强军,要是让他们就这么走了,西城兵马去而复来,再围绕住洛阳城,他该怎么办? 洛阳城主朱鲔完全忘了他手下的二十万大军,眼中只有城下的五千羽林军,仿佛他们才是洛阳的救星,是他的倚靠。 朱鲔大叫道:“快开门,去请长水校尉入城!” 150.从头再来 羽林军入城的消息震动全城。 朱鲔本来是想稳定洛阳的军心和民心,让大家知道长安来了援军,洛阳城固若金汤。没想到这事儿传着传着就变了味儿,一时间大街小巷都在议论,说是长安城换了主人,放牛小皇帝派人来接管了洛阳。 这支队伍来了就打败幽州突骑,阵斩了铜马帝手下的大将。大司马已答应要去长安,把洛阳交给小皇帝守卫了。 “听说放牛皇帝挺好的,不忍见百姓挨饿,拿军粮来赈灾。” “小皇帝不只仁慈,还特别能打,长安城的数十万大军都被他灭了。” “这下可好了,洛阳有救了,再也不怕有人围困了!” 在百姓的议论声中,羽林军长水校尉部入了城。 王虎的麾下都是从羽林军各营精选出来的,都是十七八岁的大小伙子,个个身高体大,龙精虎猛,再加上队列整齐,口号震天,让死气沉沉的洛阳城一下子活过来了。 那些本来还不太服气的将领们,见了羽林军的军容,都有些怯了,看这个样子,真不是他们这些人能比的啊! 怪不得洛阳三万人惨败于幽州突骑的马蹄之下,而人家五千人就能吊打景丹。 王虎率军入驻洛阳东校场之后,任尚从每天上城墙改为每天去东校场,观看羽林军操练。他每天一大早起来,准时抵达校场,与普通士卒一道练习队列、战阵和刀兵。 反正他也没什么事。 因为打了败仗,葬送了洛阳精锐,任尚在朱鲔面前彻底失了宠,虽然还顶着个校尉的名头,但那是看他老爹的面子,一般的军中事务却都没他什么事儿了。 任延君看儿子在洛阳不得志,又痴迷羽林军,遂说道:“不如为父送你回长安,在陛下身边做羽林郎,虽然不能一下子做上校尉,怎么也能有个官职,熬上几年,攒些功劳,便可做回校尉了。在陛下的身边,机会总会多一些。” 任尚只是摇头,“我要做羽林郎,就在洛阳做,不去长安。” 在哪儿丢的脸就在哪儿找回来。 几天之后,任尚找到王虎,面对这个小他好几岁的年轻校尉,说道:“我愿在校尉帐下为羽林郎,恳请校尉收留!” 王虎道:“长水营中没有多余的校尉职位,任校尉要做羽林郎,就要从头做起,在我军中当一个队率,可否?” 王虎本来是以这个来拒绝他,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任尚竟当了真,说道:“校尉便是从队率做起,破长安、斩景丹,以致有如今高位,任某愿效王校尉,从头做起,在长水营为一队率!” 任尚的举动震惊了洛阳军界,一个校尉竟然去那群孩子兵中做了个最底层的军官,简直是丢了洛阳军人的脸! 大司马朱鲔面对他的辞行,只说了句“年轻人去吃吃当兵的苦,历练历练也好。” 任尚老老实实地做起了队率,虽然在洛阳有宅子,却是与普通士卒一样,和他们同吃同住,在一个帐篷里厮混。 羽林郎们开始还对他有些疏远,见他没什么架子,也不娇气,什么都跟大家一样,就也慢慢亲近起来。 任尚本来就是高级将领,不仅武技不错,而且知书断字,懂战阵战术,作惯了高级武官,眼界也与寻常小兵不同,渐渐地不仅麾下的士卒服了他,就连屯长也对他十分看重。 几天之后,坚镡在洛阳城东门外叫阵,喊着要城中出兵与他决一死战。敌军也不攻城,只在城下骂阵,一队士卒大声向着城上叫骂,各种难听的话都出来了,城上将士都气得够呛,但却不敢违令出战。 朱鲔与平常一样不予理会,猫在城里继续做缩头乌龟,他命令城上强弩准备,但绝不可打开大门。这是洛阳城面对挑战的一贯操作,反正城里的人缩在高墙里,城外的人攻不进来。 没想到王虎主动请战,要出城迎敌,他说道:“敌军如此猖狂,不出去恐怕会涨了敌军的士气,灭了我军的威风,末将愿带本部兵马出城迎敌,绝不能让伪汉军小瞧了咱们洛阳将士!” 长水营在洛阳是客军,客随主便,本来跟着混混就成了。没想到王虎如此主动,反倒显得洛阳军过于懦弱了。 朱鲔还没说话,他手下一个将军便叫道:“羽林军不过五千,能有多大本事,也敢来洛阳抢前锋!” “就是,难道我们洛阳无人了吗?太小瞧人了!” 这时一个姓马的校尉跳了出来,大叫道:“洛阳二十万兵马,用不着长安人出头,末将愿意出城退敌,让羽林军看看洛阳的军威!” 朱鲔道:“不必争了,你们两人各领本部人马,一道出城去吧!” 两人整顿军马出城,朱鲔等人上城观战,只见坚镡军人马不少,足有本方两倍之多,朱鲔顿时捏了把汗,有心想要增兵,又想到几天前三万精兵的覆灭,生怕再有差池,就强忍住了。 反正王虎的五千不是他的人马,全折了也不心疼,而马校尉手下也不过数千人马,败了也损失不大。 马校尉想要显些威风,抢先出城,排开阵势便杀了过去,势头虽然很猛,面对数倍之敌却有些力不从心,慢慢被坚镡军包围在中间,眼看要被聚歼,这时王虎带着羽林军一步步逼了过去。 他们并不高速猛冲,而是挺着长长的夷矛,排着整齐的队列,一步一步向前平推过去。 这种看似简单的战法,却实在是犀利无比,两军甫一接战,坚镡军便连连后退。虽然人数占优,却似抵不住羽林军的兵锋,维持不住稳定的阵线。 马校尉在王虎的援助下脱出身来,带兵回身反杀,两军联合,杀声大作。朱鲔下令擂鼓助战,城上喊杀声震天。 这股气势完全压倒了敌军,坚镡见势不妙,只好下令撤军,两军纠缠之际撤军,效果可想而知,后面的还好,前面的简直就是逃跑。 马校尉杀得兴起,要带兵紧追,羽林军却已停下步子,整理队形。王虎更是拦住马校尉,劝他一道回城。 这已是一场胜仗,长了本方的精神,打击了对方的士气,要是贪胜,万一陷入对方圈套,反胜为败,反为不美。 回城时的马校尉一改出城时的傲气,亲热地挽着王虎的手,两人有说有笑地进了城。 朱鲔在城上看得大为咋舌,亲眼见到羽林军作战,比那些传言更加震憾,他一边暗恨洛阳兵弱,一边心中忧惧,五千羽林军就如此厉害,听说放牛皇帝手下羽林军有数万,那绝对是一支可怕的力量。 这个十五岁的小皇帝实在不容小觑。 这一仗十分提振人心,洛阳城好久没有这么扬眉吐气过了。将领们都很兴奋,再也不提什么主军客军,见了王虎,都是“咱们洛阳军”,已强行将长水校尉部当成了洛阳驻军。 这也没什么毛病,只要他们以后长驻洛阳,那可不就是洛阳军吗? 任尚十分激动,虽然他不是指挥官,只是一个小小的队率,但也随军出战,尝到了许久不曾尝过的胜利滋味,本人也因为斩杀一名敌将被记了功,再立一场新功便有升为屯长的机会。 他重新找到了奋斗的方向,虽然起点低,但却感觉无比的踏实,连睡眠都比从前好了许多。面对好兄弟朱自力“一点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之类的鄙视时,任尚只是微微一笑,也不争辩。让朱自力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那个心高气傲、从来受不了半点讥讽的任大校尉吗? 此战之后,吴汉军已不可能再重新包围洛阳,于是刘秀下令全军后退,屯重兵于成皋、偃师、巩县、缑氏、陆浑等地,在洛阳东面形成一道半圆形的防御带。 洛阳之围解除,双方重新回复对峙状态。 原来暗潮汹涌的洛阳城慢慢稳定下来,将士们收起了乱七八糟的心思,开始思索自己在新王朝的地位,王虎成了大家极力结交的对象。 朱鲔放了心,却又添了新的烦恼。小皇帝的影响力在加大,他的权威难免受到削弱。长水校尉部虽然只有五千人,却仿佛成了洛阳的主心骨,而勇猛擅战的王虎,也成为了皇帝陛下在洛阳的代言人。 朱鲔还有一个烦恼,任延君屡屡催他遣子入质长安,他以长子朱自力有病为由推托,任延君刚来洛阳时便见过朱自力,那时他生龙活虎,哪有什么病态? 可现在朱自力不再露面,只说在家中养病,从不与外人相见。可朱自力的好兄弟任尚却说,亲眼见到他在家中蹴鞠解闷。 看来朱鲔是有意推托。 任延君的态度便渐渐转为强硬,催逼着朱自力上路。朱鲔十分烦恼,却又忌惮着长安的小皇帝,不敢一口回绝。 朱自力却是另一番想法,他亲眼见到羽林军的风采,早已被折服,心中踊跃着要成为羽林郎,可洛阳的羽林军只是一个校尉部,明显搁不下他这支大鱼,于是唯一的选择只有去长安,在皇帝的卫队中也混一个校尉当当,怎奈父亲一直不松口。 这件事的解决很有戏剧性,当任延君再一次催促朱鲔时,朱自力突然从外面跑了进来,大叫道:“父亲,我的病好了!我要做羽林郎,我要去长安!” 他龙精虎猛的样子让朱鲔无法再装下去了,只好说道:“自力,你的病好了啊,那就随任尚书上路吧!” 新安城纳入大汉版图,洛阳西部屏障落入小皇帝之手,羽林军入驻洛阳城,刘秀要想拿到洛阳难上加难了。 至此,弘农郡平定了大半,除了最东端的部分之外,都归入弘农太守的治下。但是因为弘农郡半数地区都在关东,暴露在刘秀军队的兵锋之下。南城将军的屯田也只能在关内的几个县展开了。 但是无论无何,这个结果比起历史上刘秀迅速夺得洛阳好得太多了,小皇帝大体满意。朱鲔有了新靠山,想必也能在洛阳坚守下去。只要能拖住刘秀的大军,给刘钰一段稳定的扩张发展时间,这就足够了。 151.轮盘豪赌 不只是洛阳朱鲔上表称臣。身在衙县的左辅都尉公乘歙在接到建世皇帝陛下的诏书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即选择了投降。 至此,左冯翊、右扶风的高级官员都表示归顺,刘钰初步安定了三辅地区。 按照皇帝的命令,公乘歙应该接受征北大将军田况的指挥。 田况原本是征北将军,皇帝刚刚加封其为征北大将军,同时被加封的还有夏阳,为征东大将军。虽然只是加了一个大字,但地位提高了一大截。大将军者,可节制数路将军,位在诸将军之上。这样他们指挥各路将军就名正言顺了。 公乘歙是都尉,属于地方武职,辅助太守主管军事。因为赤眉军进入关中,身为左冯翊的军事长官,他动员了整个地区的全部军事力量,将整个左辅都军事化了,这使他的军队规模急剧扩大,如今手下已有十万大军。 反观征北大将军田况,直属军马不过两万,一半在临晋,一半在河东。就算加上屯田校尉王硕的一万人马,此时他能调动的军队也只有三万,远远少于公乘歙的兵马。 这使两人的实际权力产生了倒置,公乘歙自然是不太服气,虽然皇帝明令其受田况指挥,左辅都尉却不甘心居于其下。 田况命他急调军马入河东,公乘歙以粮草不足为由一直拖延,在衙县屯集大兵不动。 这一天,公乘歙正在衙县和众将领议事,忽然听到门外喧哗,卫兵急急忙忙地跑来,叫道:“都尉,征北大将军来了!” 公乘歙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迎接,还没出门,田况已大踏步地走了进来。 他的身后是一个铁塔似的壮汉,正是屯田校尉王硕,王硕身后有十几名卫士,个个都是彪形大汉,手扶刀柄,杀气腾腾。 公乘歙行礼道:“拜见大将军!” 田况直接走到上位入座,说道:“陛下命我总督北线军事,以后须与诸位合作,可我与你们还没有见过面,今日特地来和诸君认识一下。”于是命诸将都报上名号。 田况道:“如今河东军情紧急,急需增兵,公乘都尉以粮草不足推托,说无法调兵。。。” 公乘歙忙道:“大将军,不是无法调兵,而是尚需些时日,末将正在加紧征集粮草。” 王硕一声厉喝:“大将军说话,焉能容尔插嘴!” 公乘歙见他威风凛凛、气势逼人,吓得立刻闭上了嘴巴,不敢再说话。 田况又道:“河东事急,不能再等。我知都尉忠心为国,事务繁忙,今特地前来,代都尉征粮调兵。” 说罢命卫兵收了虎符令箭,正要下令,帐下一个大汉站了出来。 此人姓石,是公乘歙的心腹,不仅对他忠心耿耿,而且是他手下的头号猛将,目下是一个侯官。 石侯官说道:“大将军!都尉说了,再过几天就发兵,大将军何必发急,非要现在调兵?我们大汉官兵调动,什么事都得考虑周全,按着程式走,不像你们赤眉军说走就走!都尉乃皇帝陛下任命,要想罢免,当然也得皇帝陛下下旨。大将军凭什么一来就收都尉的兵权?” 田况沉声道:“我们赤眉军,你们是大汉?哼!你说的是哪一家的大汉?你到底是哪一家的臣子?” “我,我不过是口误嘛!”石侯官知道说错了话,连忙辩解。 田况哪里还容他辩解,厉声道:“把这个旧朝的逆臣给我斩了!” 王硕一个大步就迈到他的跟前,环刀已经握在了手里,石侯官大骇道:“你敢。。。” 话音未落,眼前刀光一闪,鲜血喷溅,石侯官的脑袋咕噜噜滚落在地,帐下众将都跳跃躲避,连声惊叫。 田况道:“各位都是沙场上的猛将,竟如此胆小么?” 公乘歙吓得瑟瑟发抖,看着地上触目惊心的血水,一时说不出话来。 田况道:“我乃皇帝陛下钦命征北大将军,总督北线军事,节制诸路兵马,公乘都尉,本将军不能在此行权么?” 公乘歙的腿再也支撑不住,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伏首道:“谨遵大将军将令!” 公乘歙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糊里糊涂地丢掉了自己军队的指挥权,田况则毫不客气地接管了军务。 征北大将军雷厉风行,立即开始整编军队,将十余万士卒大半遣散回乡,只留下精锐之士。他命公乘歙率军五千去夏阳驻守,防备邓禹的回马枪。他自己则将其余四万人直接带走,回到河东郡。 屯田校尉王硕也率军渡河,与田况会合,二人合兵六万,开始攻略河东各县。 其他的郡县长官在收到皇帝招降诏书之后反应不一,关中的官员大多选择投降,毕竟他们离长安太近,承受不起赤眉军的兵锋。而出了赤眉军势力的辐射范围之外,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有的郡守表面应承,接受诏书印信,有的则完全置之不理,就当没有这回事,更有甚者会出言不逊,扣押使者,或者干脆将使者赶走。 当此之时,天下大乱,野心家趁势蜂起,各据一方。刘钰、刘秀、公孙述、隗嚣、刘永、秦丰、张步等人无一不在宠络各方势力,地方官员都在观望、判断,想寻找最有前途的君主,这是一场超级大型轮盘赌,赌的是天下归属,押的是身家性命。 每个人都在下注,有人下在刘钰身上,当然也有人押在别人身上。 在东北与河东郡相邻的两个郡:上党和太原,他们将如何下注? 小皇帝十分自信,要将两郡收入囊中,具体的执行人就是左冯翊豪强杜广国。 杜广国两个月前受命前往上党,劝说上党太守田邑归降。田邑本来丝毫没有投降建世皇帝的意思,无奈家眷落在人家手里,田邑也不敢一口回绝,只能与杜广国虚与委蛇。 当时刘秀也派人招降田邑,因刘秀是一个天下闻名的英雄,上党又在刘秀势力范围的边缘,田邑十分倾向于铜马皇帝。如果不是被杜广国阴了一手,把田太守的家眷劫去了郑县,他大概早就如史书中记载一样投向刘秀了。 一边是亲人,一边是前途,田邑左右为难,只好两边敷衍,拖延下注。 此时刘钰通过汉情局的秘密渠道,给杜广国送来了诏书。 皇帝陛下授予杜广国太原都尉之职,命他带着“招降三件套”即皇帝诏书、长沙王手令、被招降人在长安亲属的家信先招降田邑,再北上太原,招降尚书仆射鲍永和立汉将军冯衍。 随诏书一起来的,还有皇帝陛下一封帛书,上面有对杜广国的详细指示,最后是几个大字:“尚书性忠耿,立汉好逞才。” 尚书指的是鲍永,立汉指的是冯衍。这是有先知先觉能力的皇帝陛下对二人的评价。 杜广国的运气着实不错。 此时田况刚刚偷袭了渡口,占据汾阴,邓禹无奈之下退守安邑,双方攻守之势逆转,建世汉军威名大振,在天下人心中的地位自然提高了几分。 凑巧又有消息传来,说建世皇帝已入主长安,发兵攻略弘农,在洛阳一带展开军事行动,虽然王虎大败幽州突骑的消息还未传开,但已足够使天下侧目。 一系列消息传来,小皇帝刘钰的地位在田邑心中渐渐提高,他心中的天平也慢慢地向其倾斜。 杜广国送来长沙王的书信,田邑哭泣拜受。对于小皇帝的诏书,上党太守也表现的极为客气。等见到田老夫人的书信,大孝子田邑突然嚎啕大哭,杜广国一直在旁安慰,甚至也陪着落泪,感慨着田太守的孝心。 田邑痛哭之后,终于表示接受建世皇帝陛下的任命,留任上党太守。 上党郡在河东郡的东北面,田邑的归降对邓禹来说十分危险,他将面临田况和田邑的两面夹击,别说保住河东,就是想全身而退也不容易。 当时刘秀手下的宗正刘延正挥兵猛攻天井关,田邑已与其相持数日,没有余力再出兵河东,这给了邓禹一线机会,除汾阴等南部各城之外,河东的北部、东部还在他的治下,邓禹还可以安邑为据点,与以汾阴为中心的田况一争高下。 田邑决心归附刘钰,想将上党以北的太原也一起拉下水,他在太原都尉杜广国的“招降三件套”上又加了一封自己的亲笔信,这封信是写给鲍永和冯衍的,他们三人曾经约定同进退,相互支援。书信内容当然是劝他们投降建世帝刘钰。 杜广国野心勃勃地北上太原,他知道皇帝陛下这是在兑现当初许给他的高官厚。如今他算是为皇帝拿下了上党,如果进一步招降鲍永和冯衍,便可以拿到太原都尉的职位,这可是比两千石的官位,在地方大员中仅次于太守,杜家多少代都没有出过这样的高官。由此可见,小皇帝的手笔实在是不小。 如果杜广国说服不了鲍冯二人,拿不下太原郡,这个太原都尉到哪儿上任去?那这个封赏自然就变成了一句空话。这么看来,小皇帝也实在能忽悠人,拿不是自己的东西胡乱送人。 可杜广国不这么想,他已拿下上党郡,也有充分的信心拿下太原郡,这个太原都尉,稳了! 152.血脉之辩 鲍永是更始帝十分重视的臣子,当时并州和河北都没有归附,刘玄几乎是同时派出鲍永和刘秀,让他们分别抚定并州和河北,鲍永以尚书仆射行大将军事,略定并州、河东,平定了“青犊”农民军,受封“中阳侯”。 鲍永为人耿直,对刘玄忠心耿耿,自从赤眉军进入关中以来,一直在关注长安局势,听说赤眉军进了长安,鲍永不知更始帝下落,焦急万分。 立汉将军冯衍是著名辞赋家,小时便是神童,二十岁就成为大学问家,嘴炮无敌,与人辩论无有不胜。冯衍曾追随新朝更始将军廉丹讨伐青州赤眉军,劝廉丹在大郡自守,以待天下之变,廉丹不听,兵败身死,冯衍亡命河东。 等到鲍永来到河东,冯衍找到鲍永,一通嘴炮,把鲍永轰得晕头转向,一拍大腿:这是个人才啊!当即以冯衍为立汉将军,引为心腹。冯衍开始在鲍永耳边吹风,让他招贤纳士,蓄谷养兵,若天下有变,可建大功。 冯衍仿佛就盼着天下有事,他好施展才能,在乱世中建立不世之功,可惜他运气不好,一生郁郁不得志,除了廉丹和鲍永比较赏识他之外,几乎不被当权者重视,就连光武帝刘秀也不喜欢冯衍,一直没有对他委以重任。 此时两个人在晋阳,鲍永正在和冯衍商议,如何能探知更始帝下落,将他迎进太原。忽然听说长安使者到了。 两人立即停止议事,将杜广国迎了进来。 鲍永开口便问:“不知主上今在何处?” “皇帝陛下正在长安,安定三辅,传檄天下,陛下殷殷期盼尚书与立汉将军,特差我来慰问两位。” 鲍永脸一沉,说道:“那是你的主上,不是鲍某人的,我问的是更始皇帝陛下。” “我当然知道,我就是故意的!”杜广国在心里暗暗嘀咕,面上却带着笑,取出刘玄的手书,道:“长沙王书信在此,二位自已看吧!” “长沙王?”鲍永一脸疑惑,接过书信,只看了一眼,登时跪倒在地,一边落泪,一边伏在地上细细地读,等到看完,泪水已打湿了帛书。 “陛下!”鲍永泣道:“不能卫护陛下,使主上蒙尘,臣之罪也!” “长沙王在长安,锦衣玉食,尊贵无比,何来蒙尘之说?他的身边有城阳王和诸臣同僚,出入有人卫护,鲍尚书不必担心。” 杜广国将鲍永扶了起来,说道:“长沙王盼望与尚书重逢,同朝共事,一道为皇帝陛下效力,复兴汉室江山。” 冯衍在旁边冷笑道:“复兴汉室?长沙王本就是大汉天子,只要长沙王复位,汉室便复兴了。杜先生的意思,是要刘钰退位,请长沙王再主神器吗?” “长沙王在位时,朝政不修,宵小当道,百姓皆唱道:灶上养,中郎将。烂羊胃,骑都尉。烂羊头,关内侯。致使豪杰蜂起,海内不安,黎民扰扰,这便是立汉将军所说的汉室复兴吗?”杜广国率先开启嘴炮模式:“而当今皇帝陛下乃高皇帝之苗裔,汉室正统,英姿豪迈,德行深厚,郑县赈灾,活人无数,进入长安秋毫无犯,万民称颂,似此等明主,才可担当大任,为天下之主,使汉室复兴。” “此言差矣!”冯衍像是见到血的饿狼一样,嗅到辩论的气息,立即张开血盆大口,露出獠牙,猛扑过来。 “建世帝之祖齐王刘肥之母乃是曹氏,为高皇帝微时之外妇,两人并未成亲。曹氏生下刘肥,高皇帝认其为子,封为齐王。然天下人皆言齐王血脉存疑,恐非刘氏之子!若以其后人承继大统,是否汉室血统犹未可知,或许是别姓冒充刘氏,窃取国器,还谈什么复兴汉室?” 这话是要掘刘钰的根,你都不一定是老刘家的子孙,你没资格做大汉的皇帝! 杜广国心想:你这么说话,是不是想逼老子耍流氓?多亏老子知道你爱讲歪理,事先作足了功课。 冯衍又道:“而更始帝之祖乃是皇帝,帝之母乃是薄太后。。。” 没等他下一句说出口,杜广国已迅速插话进去:“薄姬原是魏王豹侍妾,魏王豹为韩信所败后,薄姬才有机会服侍高皇帝,当时还有人说,皇帝样子有些像魏王豹哩!” 冯衍显然低估了杜广国的无赖程度,被他说得一愣,然后飞快地开口,好像急于把这段空白填满似的。 “几百年前旧事,早有定论,高皇帝都从未疑过,焉能随你如此信口开河?” 杜广国立刻说道:“立汉将军说的对呀!几百年前的事,早有定论,怎能胡乱疑猜?高皇帝将长子刘肥列入宗室,封为齐王,封邑为诸皇子之冠。所有这些不是很明白了吗?高皇帝很清楚齐王是他的亲生儿子,而且是他的长子,按理应当继承大统。位列诸侯,已是受了委屈,高皇帝为了补偿才对他如此厚待。为何还有人别有用心地质疑齐王一系血脉?我就奇怪了,高皇帝被窝里的事儿,难道一个几百年后的外人会比他本人更清楚?” 冯衍没想到杜广国在这儿等着他,这也怪他,批什么不好,非得批人家齐王的血脉,一不小心让杜广国这个流氓无赖占了上风。可冯衍是一代大学问家,口才着实了得,立即掉转枪口,准备开辟别处战场。 这时鲍永说话了:“身为大汉臣子,怎能妄议皇室血脉,成何体统!” 鲍永是个忠诚耿直的人,在他的眼里,刘玄是主上,二人在这儿议论主上的祖宗血脉,说帝是不是刘邦亲生儿子,对于刘玄是一种污辱,对于刘玄的臣子当然也是污辱。 因此他出言打断两人,神情间很是不高兴,“来人!先带杜先生去传舍休息!”直接把杜广国支走了。 杜广国走后,冯衍问道:“尚书要降放牛小皇帝吗?” 鲍永答道:“我乃大汉中阳侯,受主上大恩,焉能托身于盗贼?” 冯衍道:“可如今陛下在长安不得自由,天下无主,我等该如何处之?” “我欲传檄天下,邀诸郡同兴义兵,入长安解救陛下。” 冯衍叹道:“若如此,则陛下危矣!” 153.杜大忽悠 杜广国被“请”进了传舍。 传舍的食宿条件都不错,周围的人们对他也很客气,住着很舒服,只是行动不得自由,出入都有专人跟着。 杜广国也不着急,每天就是和那些卫兵和下人聊天,虽然那些人都不怎么理他,他也毫不在意,依旧一见面就亲切地打招呼,说着一些有趣的废话。 他有一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很容易被人接受。几天下来,虽然人们仍旧不敢和他畅谈,但是也不好意思总是冷着他,见到他会报以微笑,偶尔也会简单地聊上几句。 杜广国知道这些人肯定是被事先警告过,不许和他过多交谈。他们不是不想理他,而是不敢。 杜广国对自己的魅力很有信心,尤其是面对女人的时候。对于身边伺候的侍女,他总是不经意地用言语撩拨,但总是点到即止,并不黏缠。 他二十六七岁的年纪,虽说不上多么英俊,也算相貌端正、风度翩翩,再加上言谈有趣,一向很招女人喜欢,他自己也深知这一点。 几天之后,传舍的侍女从开始的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到现在一见到他便面带微笑,没人时还会和他逗两句趣。 那上负责送饭送水的侍女,名字唤做春香的,每次进他的房间里收拾,总是抿着嘴,眼睛并不看他,脸上却带着极力忍耐的笑意。 杜广国见了,愈发喜欢逗弄她了。 这天,春香伺候他洗脸,杜广国从她手上接过巾帕,手指有意无意地从她的手掌心划过,春香脸上不由得红了一红。 “春香,你这个名字真是名副其实,”杜广国说着,将巾帕盖在口鼻上,长长地吸了口气,“便连你拿过的巾帕,都带着一股春天的花香。” 春香扑哧一笑道:“你又混说!” “你这么一个妙人,每天闷在传舍里,实在是委屈了。”杜广国擦着手,好似不经意地道:“好在只有我一个客人,不用做多少活,还算清闲。” “才不是!”春香低头道:“好多人呢!” “也是,传舍嘛,人来人往的,今天来明天走,都呆不长,不像我,住下来就不走。”杜广国慢慢擦着手。 “才不是!有不少人和你一样,都住了很久了。”可能是没别人在旁边,春香今天的话比往日多些。 “怪不得,我总听到隔壁院子里有人说话,怪里怪气的,好像老鸦叫一样,呱呱呱呱的,一句也听不懂。” 春香忍着笑道:“哪有你说的那么难听,不过是人家的家乡话。” 于是杜广国就方言大发了一番奇谈怪论,春香边听边笑,偶尔插上几句。等到她端着洗脸水出去,杜广国已经差不多弄清楚了,这传舍中有冀州、梁郡,甚至巴蜀、安定的人,都住在这里,但是互相之间都不相见。 这必定是各地的使者说客,都是来这儿争取鲍永的。杜广国心道:“看来鲍永还没有拿定主意,没下决心要归附哪一方,谁都有机会。” 说是谁都有机会,可最有可能的是铜马帝刘秀和建世帝刘钰,因为刘秀的势力与太原郡接壤,机会还要更大一些。 如今赤眉军势力进入河东,上党郡也归附了,刘钰的份量在鲍永这儿应该是重了许多,杜广国想来想去,感觉自己还是有相当的机会。 可是已经十二天了,鲍永和冯衍却再没见他,让他空有一套说辞也无从施展。 看来还得自己找机会,从别处入手。 过了两天,杜广国打听到了更多的消息,其中一条是:这传舍的负责人是太原郡的都尉丞,每天都尉丞都要来这里查看。 这个都尉丞,杜广国从田邑那里听说过,是鲍永的女婿,名字叫做张舒,人既能干又知兵,深得鲍永信任。 “见不到鲍永,能见一见这位张舒也好,有的话也可以让他转达。”杜广国心道。 于是他每天都以散步为名到处走动,每次都是先在自己的院子里,然后走出去,在传舍中到处溜达。这时,他的身边总会跟着两个下人,想必是都尉丞派来监视他的。 一天早饭后,杜广国在大门口和守卫们闲聊。 其实一直是他自己在说,别人偶尔哼哈地答应几句,能回他几个字都算是多的。 那守卫忽地闭了嘴,眼睛看向他的身后,低头叫道:“见过都尉丞。” 杜广国回头一看,见一个年轻人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两个随从。他的年纪不会超过杜广国,瘦脸细眼,看起来颇有几分秀。 杜广国笑道:“在下黄龙杜广国,见过兄台。” 都尉丞便道:“在下张舒,幸会。” 杜广国装傻道:“张兄年纪轻轻,却已经是都尉,身居高位,前途无量,在下,在下佩服之余,想起自己一事无成,嘿嘿,还真有点惭愧。” 张舒不经意地纠正道:“我不过是个都尉丞,哪比得上杜兄为皇帝使者,出使四方,杜兄才真正是年轻有为。” 杜广国道:“张兄,你这话错了,杜某起步已经晚了,陛下身边的少年一个比一个有出息,羽林军的校尉个个都是十七八岁,屯骑校尉、越骑校尉、中垒校尉、长水校尉、上郡北部都尉,就没有超过十八岁的。” “这些少年将领不过是与皇帝亲近,得宠罢了,要说真本事。。。却也未必就有。”张舒脸上虽然带着笑,却明显看出有些不以为然。 “张兄可又错了,这几个校尉可都是实打实的军功打上来的,就说那个长水校尉王虎,不过是营中普通子弟,与陛下素不相识,几个月的时间,便由队率做到校尉。” “王虎?莫非是刚刚率八百先登覆灭幽州突骑,阵斩景丹的涧桥之虎?”此时这一场战役刚刚传扬开,王虎因在涧桥大胜被称为“涧桥之虎”。 “就是他,全歼幽州突骑,你说这算不算本事?当不当得校尉?”杜广国道:“要说咱们这位陛下,那是真大方,只要你敢立功,陛下就敢封赏,绝不含糊!” 张舒微微一笑道:“杜兄,我还有事,先走了,以后再聊!”回头就走了。 杜广国看着他的背影,感觉自己是着急了一点,这些话说得稍微早了点,转念又想:“哪有那么多时间啰嗦?就应该直接把条件摆出来,当面锣对面鼓地谈。看这张舒,年纪轻轻,有些能力,自然是十分自负,功利心肯定重,要是许他一个都尉,说不准这事儿就成了。谁不愿投个大方主人,平步青云呢?” 都尉和都尉丞一字之差,差距可着实不小,都尉是比两千石的高官,主管一郡的军事,都尉丞是都尉的属官,秩俸只有六百石。两者中间隔着一条深深的鸿沟。 杜广国在之后连着几天“巧遇”张舒,每次都聊上几句,张舒虽然话不多,可对他也算彬彬有礼,好像并不讨厌与他交谈。 杜广国本是个自来熟,初见的人都能打得火热,何况是见过几次面了,立即摆出一副把张舒引为知已的架势。 又过了两天,他便成功地将张舒约到了自己的房间,二人推杯换盏,几杯酒下肚,杜广国已经搂着张舒的肩膀大叫兄弟了。 “兄弟,大丈夫岂能久居人下,做这等芝麻绿豆大点的小官?凭你的才能,若是能追随皇帝陛下,岂止六百石?两千石也做得!” 张舒问道:“杜兄若能收了上党、太原二郡,皇帝陛下会如何封赏?” 杜广国向前伸了伸脖子,一脸神秘地道:“不瞒兄弟,陛下说了,若我能收上党、太原二郡,便以我为一郡太守!” 张舒吃了一惊,一郡太守,地方大员,两千石高官,就这么轻易地扔出去了?看来这小皇帝是真大方。 太守哪一个不是胡子花白,多少年熬上去的?三十多岁做到太守,那已经是少见的能吏,而杜广国只有二十多岁,若是成为太守,那可说是官场上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 他可不知道杜广国是顺嘴胡诌,皇帝不过许了他一个比两千石的太原都尉。 “若兄弟能助我收了太原郡,我保你为太原都尉。”杜广国立刻把皇帝封赏自己的官职扔了出去。 张舒十分意动,他这个年纪成为六百石,已经算是少年得志,多亏自己的老丈人破格提拔。鲍永总是说他年轻,要多历练历练,可张舒觉得自己早就历练好了,可以担当更高的职位了。 若是一下子能跃升为都尉,他能省掉五年到十年的努力。 杜广国又道:“陛下的意思,若鲍尚书归正,或为上党太守,或为司隶校尉,由尚书自选,在下觉得,当然要选司隶校尉,身在京师,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若是有鲍尚书在京师,兄弟你在郡里提拔得会更快。” 司隶校尉是京师地区的监察官员,位高权重,很适合鲍永这种耿直之人。 朝中有人好做官,这是官场上颠扑不破的真理,张舒若是成为太原都尉,靠着京里的老丈人,再进一步成为太守是迟早的事。 杜广国为张舒描述了一个极为美好的前景,张舒听了也忍不住地心痒,两人嘀嘀咕咕地喝到夜深。 从此以后,二人迅速结为狐朋狗友,动不动凑到一处,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不知道在谋划些什么。 154.吹牛成真 鲍永这些天一直在犹豫,不知该投向哪一方。两个最可能的选择项,刘秀和刘钰,一个背叛更始帝,一个推翻了更始帝,他都不认可。他唯一认可的刘玄,如今却落在刘钰的手里。 他若是传檄天下,讨伐刘钰,恐怕刘玄立刻就有杀身之祸。他若是投奔长安,倒是能就近照顾旧主,可那样就丢掉了地方大员的权力,生死全操在小皇帝手里。 正在鲍永苦恼的时候,女婿张舒说道:“大汉向来以长安朝廷为正统,况且内弟尚在长安,您若不归附,恐怕他有性命之忧。” 鲍永和张舒的家都在上党,但是依照惯例,送了一个儿子去长安,一直淹留未归。这一个儿子如今也成了小皇帝的砝码,地方大员们不得不考虑这一点。 鲍永道:“我与铜马帝刘秀有旧,他派人来招,我本应听从。但是听说放牛小皇帝为人也不错,很是爱惜百姓,投了他也未尝不可,还可照应主上。但我若入长安,离了太原郡,手中无兵,就万事随别人拿捏了。” 张舒道:“您若是不放心入京,趁如今太原还在手中,能开口讲讲条件,何不为小婿求太原都尉之职呢?您在京中任职,小婿为太原都尉,手中有兵,与您内外呼应,想必皇帝也不敢轻易对您不利。” 鲍永道:“这倒是个法子,不知那个杜广国能不能做主。” 张舒心里怦怦乱跳,说道:“咱们只是与他商量,商量得成最好,若是商量不成,也不损失什么。” 在张舒的努力下,杜广国终于等到了和鲍永第二次会见的机会。这一次依旧在鲍永的府里,现场一共有四个人,分别是鲍永、张舒、冯衍和杜广国。 鲍永提出,愿意归顺皇帝陛下,入长安为官,但是太原周边不太平,有刘秀军,还有流民,最好用熟悉本地的张舒为太原都尉,以稳定局面。 杜广国假意为难了一下,先还说没有皇帝的授权,不敢擅自任命,犹豫半晌后又狠狠心,跺跺脚,应了下来。但他只说由张舒先代任,再由他向皇帝陛下写信请示,补一道正式任命的圣旨。 这就算是答应了下来。张舒看鲍永点了点头,心里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事儿十有八九成了。 鲍永此时已经十分倾向于长安朝廷,甚至说了这样的话:“如此老夫便可安心入京,侍奉陛下。。。也可见到旧主了。” 这时,一直在旁边不吱声的冯衍突然站了起来,拱手道:“请让我为尚书言天下大势,尚书听过之后,再来决定太原之归属。” 杜广国暗叫一声不好,冯嘴炮这个时候跳出来,一定是要坏他的事儿。 果然,冯衍开始滔滔不绝,纵论天下大势,评论各方英雄,最重要的内容是论刘秀与刘钰的优劣,说得有理有据,头头是道,中心意思是刘秀明显更有前途,各方面比刘钰强得太多太多。 不得不说他讲得很好,非常好,他的话无懈可击。杜广国甚至觉得没有人能说得比冯衍更透彻,更有道理。旁边的鲍永已经在连连点头,好像又要被冯衍说服,转投刘秀的怀抱。 这个著名嘴炮确实名不虚传。 杜广国甚至觉得自己都要被冯衍说服了,要是再让他说下去,这事儿说不定就要黄了。 幸亏他还记得自己的任务,知道自己的屁股坐在哪一边。 等到冯衍说道:“刘叔麾下人才济济,满朝衣冠。。。” 杜广国突然大力地鼓起掌来,边鼓掌边叫好,声音之大完全盖过了冯衍慷慨激昂的演说。 这迫使冯衍暂时停止了嘴炮输出,生气地瞪着他。 杜广国道:“立汉将军,你说得太好了,我简直忍不住要鼓掌。” 三个人都惊愕地看着他,心里都在犯着嘀咕,难道这家伙被冯衍的高论成功策反了? 杜广国又道:“正如立汉将军所言,刘秀手下真是人才济济!他起自南阳,手下一批南阳豪杰,邓禹、冯异、朱祐、王霸等人,各个都是他的心腹;他在河北发迹,河北诸将吴汉、耿弇、寇恂、盖延等人,都是在他落难时投奔过来,受到刘秀的格外器重。除此之外,更始旧将中有许多是刘氏兄弟的旧人,与他也很亲近。如此算下来,刘秀身边的人才真是数都数不清。要想在他手下干出点名堂,还真是不容易哩!” 他说了一大堆,其实都是在给最后一句做铺垫。 “鲍尚书,您也与刘叔有旧交,比起这些人来亲疏如何?” 鲍永没有说话,脸色却不太好看。他与刘秀虽然同朝为官,在洛阳有过交集,不过是见面点点头聊几句的交情,哪里比得上他的那些心腹? 杜广国知道,虽然他没有回答,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便又说道:“从这一点上说,皇帝陛下真是比不上他,他上位刚刚几个月,底子太薄,身边没有多少靠得住的人,郑深不过是一介老儒,从未做过高官,陛下拿着当个宝贝似的,任了抚民校尉,主管三辅屯田之事;郑深的儿子郑白,学问不见得怎么出色,也被陛下带在身边做了侍中;征东大将军夏阳,几个月前还只是个县尉;有好几个校尉,不久前还在放牛呢!也不怕让诸位见笑,皇帝陛下身边还真是缺人。正因如此,杜某这种才能有一席之地。不过如今恐怕就大大不同了,长安城里还怕没有高人么?有志之士争抢着要为陛下效力呢!” “如今陛下正在建内朝,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立汉将军,我来之前,陛下曾千叮咛万嘱咐,让我无论如何要将您请去长安。陛下说了,冯先生是大学问家,有大本事,只应御前听召,绝不应流落在外。陛下说要把您放在身边,作为内朝官,至少也得是五曹尚书之一。皇帝陛下甚至说要向你朝夕请教黄老之学。唉,陛下真是思贤若渴啊!” 杜广国说罢,就坐了回去。 冯衍稍停了一会儿,便又开始论他的天下大势,只是夸了刘秀一通之后,他突然变了方向,又开始论刘秀的劣势,以及小皇帝刘钰的优势,也说得头头是道,理由充分。论到最后,冯衍说道:“天下事尚未可知,冯某不敢妄言,请尚书三思而后行。” 杜广国心里暗笑,怪不得皇帝陛下说冯衍好逞才。他一直自以为怀才不遇,郁郁不得志,总是想找机会发挥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也让别人看看他的本事。 杜广国就是利用他的这种心理,指出来,刘秀身边人员满编了,连帮派都拉好了,鲍永就算再牛B也找不到好位子,何况他冯衍? 而刘钰那儿刚起步,缺人,有点本事的都会被重用,冯衍这种大学问家更不用说了,陛下已经关注他了,内朝里有他的位置! 内朝是皇帝的贴身秘书处,内朝官品级虽不甚高,却最接近权力中心,权力很大,最容易影响皇帝的决策。像冯衍这种想做一番大事的人来说,作内朝官是一个极好的选择。 冯衍再被鲍永赏识,不过是个狼孟县长,秩俸不过四百石,所谓的“立汉将军”也不是皇帝封的,而是鲍永随便叫的,不值钱。 何况杜广国还说皇帝要向他学黄老之学,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昌盛,道家凋零,黄老之学几乎从朝堂上绝迹。若是小皇帝对道家感兴趣,他冯衍作为道家的代表人物,或许有帝师的缘份。那时他的道会行于天下,他本人有望成为划时代的宗师人物。 冯衍的心中是没有多少忠诚可言的,他关注的永远是名利,所以杜广国一个内朝官抛出去,再加上个隐约的帝师憧憬,冯衍抵不住这诱惑,立即接住,然后当场为刘钰翻案,说明他与刘秀是一样有前途的势力。 “真是无耻之极。”杜广国心里暗骂。 身边两个重要人物冯衍和张舒都看好刘钰,鲍永终于下了决心,要投奔长安的小皇帝。他与杜广国商量妥当,等到道路复通,鲍永和冯衍便立即起身,绕路到长安去。 杜广国给皇帝陛下写了一封信,信的内容大概是这样的:为了顺利收复太原郡,他许了鲍永女婿张舒的太原都尉之职。而他自己宁愿不做这个都尉,也要为皇帝陛下开疆拓土。他愿为张舒的副手,在太原辅佐他,争取尽快进兵河东。 之后鲍永等四人在太原招兵买马,与南方的田邑相呼应,一时势力大张。 一个月之后,皇帝陛下的旨意到达了太原郡:以鲍永为司隶校尉,以冯衍为民曹尚书,让他们二人尽快入京。皇帝又任命杜广国为太原太守,张舒为太原都尉,两人一正一副,总理全郡事务。 皇帝私下里给了杜广国一封信,语言很通俗易懂,大概意思是说:你想做太守,朕就给你做。朕想要河东,你也要全力做!配合好征北大将军,一定要将河东拿下!你要是拿不下,朕就把你拿下! 杜广国看着有点心惊,他觉得远在长安的陛下好像窥破了他的内心,知道他背地里的那些想法,但是陛下依旧满足了他,让他年纪轻轻做上了两千石的高位。 皇帝给了他一块肥厚的肉,但是也需要他大大的回报,除了上党和太原,陛下心心念念的是河东郡。杜广国要想坐稳这个太原太守,河东是非拿下来不可的。 太守本是杜广国吹过的牛,现在竟然成真了。这个年轻的太守立即从传舍搬入官邸,随同他迁出传舍的还有新娶的侍妾,名字叫做春香。 几天后,鲍永和冯衍动身前往长安;张舒领兵两万,杀进河东北部,半个月内占据了蒲子和襄陵,与已占据河东八县的田况、王硕遥相呼应,对安邑的邓禹形成夹击之势。到此,半个河东已落入建世皇帝之手,邓禹不过是在勉力支撑罢了。 下面两章的顺序发错了,请大家按序号看,先155,后156 155.遍插红旗 刘钰拿起一面小小的红旗,将其尖利的尾部稳稳地插在舆图之上,向后退了两步,歪着头仔细地看。 红旗下面大大的西河郡三个字格外醒目。 西河郡在太原之西,河东之北,本来一直超然于各势力之外,保持着独立的地位。在收到刘钰的诏书之后,西河太守当时并没有什么表示,然而当太原和上党接受皇帝的诏令,张舒出兵攻占河东北部之后,西河太守宗育终于下定决心,遣子入朝,表示归附。 几天之后,西河郡南部都尉带兵两万杀入河东,与张舒一东一西,分两路向安邑推进。 此时邓禹在安邑附近屯集了八万大军,他的南面是田况和王硕,共有六万之众,加上北面的两路共四万兵马,兵力总对比是十万对八万,邓禹虽然看似处境艰难,但还是很有一战之力。 不过若论起士气,邓禹军就要远远地落在下风了。 刘钰对大汉政权的扩张速度大体满意。他已占据了整个三辅,正在当地迅速恢复有效统治。征东大将军夏阳已经平定了大半个弘农,只有东部的突出部没有收复。 这是出于战略上的考虑,建世汉在关东的势力范围以洛阳为桥头堡,军队的部署基本都收缩在洛阳以西。 时机还不成熟,刘钰不想在自己立足未稳之时与刘秀决战。 洛阳之上的那面小小的红旗,证明这里已是小皇帝的领土,虽然朱鲔只是名义上效忠于他,还不肯放下手中的兵权,但洛阳终归是归在了刘钰的名下。 洛阳兵马极多,朱鲔不甘心放手也是正常反应,小皇帝也不逼他,只要洛阳顶在前面,威慑着关东之地,将刘秀大军拖在洛阳附近即可。 只要有二十万兵马在那儿放着,刘秀做梦都不能安心。而在西面,新安和宜阳像是两条手臂,牢牢地撑住了洛阳的脊背。有征东大将军和濮阳将军统领的数万兵马驻扎在函谷关、新安、宜阳这个三角地带,刘秀要想拿下洛阳是痴人说梦。 对于他来说,洛阳已成为一个巨大的麻烦。而对于小皇帝刘钰来说,那是一条战略缓冲带。 刘钰的战略就是,在河东主攻,争取把邓禹势力清除出去,占领河东全境。在洛阳则主守,守住洛阳一线,让刘秀势力远离函谷关,保证关中的稳定和关东的不稳定。 东部连连告捷的同时,乌米在北部也取得了成就,他率一千乌氏义从北上,联络作为匈奴小王的舅舅和做龟兹属国高官的表舅,首先收了属国都尉之兵,上郡太守见其势大不能制,索性投降了长安,使小皇帝的舆图上又多了一面红旗。 皇帝交给乌米的任务是,整合上郡之兵,伺机出兵安定。 孤军西去的屯骑校尉孙易已经在天水扎下了根,他趁着隗嚣刚刚西归还没来得及重新整合原来地盘的时机,连收汧县、清水、陇县,宣诏命、发士卒、抚百姓,军纪严明,秋毫无犯,获得了很大的影响力,附近的街泉县令也来归附,而在乌盖的奔走之下,戎邑道和略阳道也表示遵从皇帝的命令。 如今孙易屯兵戎邑道,像一枚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隗嚣的眼皮子底下,隗嚣重新占据陇西之后,曾派两万人来攻打,被孙易击退。 孙易兵少,虽然在各县征发了上万士卒,但是战斗力不是很强,中坚力量还是自己本部的五千羽林军。如果隗嚣发大兵攻打,孙易将很难抵挡。 皇帝知道他吃紧,长安刚刚稳定一点,便派二兄刘茂率领鹰扬营、熊渠营和新收编的长安士卒一共四万人西进,稳定陇西一线。 刘钰觉得,现在的兵力还不足以平定隗嚣,但是他也无法派出更多人了,因为长安形势比较复杂,各方力量对比已经有点失衡了。 赤眉军有二十几万,王匡、张卬有兵六万,除去东进的王虎和西进的刘茂之外,羽林军还有四万,破长安后收编的降兵大概有五万。 这里只有四万羽林军是完全靠得住的,其余人虽然也听从皇帝号令,但是关键时候未必靠得住。 如今最大的事情还是稳定长安,稳定关中,尤其是长安城外的几十万大军。 皇帝想要留其精兵,将其余大部分人解散,都赶去种田,让他们军转民,自食其力,这样就能省下大批粮食和金钱,用于以后的发展和扩张。 但是在目前的情势下,要解散这只军队十分困难。 赤眉军转战万里,将士们在一起战斗多年,早就习惯了这种集体生活,改变意味着不确定性,会让人本能地感到畏惧。 人的惰性是很强的,只要有人管他们饭吃,即便日子过得不是十分称心,也还是可以继续熬下去。 但这个不是决定性的因素,大多数人厌倦了总是打打杀杀,也想要安顿下来过日子,要是能分到田地,回到起事前的小日子,在一个适应性的阵痛之后,军转民还是可以推行下去。 最大的障碍是:解散各营触及了头领们的利益。 没有这几十万人,樊崇、徐宣等人的话谁还会听?那些将军和校尉,哪里还有这种一呼万人应的威风? 全体军转民,会掘了这些人的根,而他们都是在军中有巨大能量和影响力的人物,强硬推行的话,不一定会闹出什么事来。 进入长安之后,皇帝大封功臣,一下子封了几十个侯,皇帝给了他们丰厚的待遇,赐宅子,赐钱以亿万计,赤眉军新贵们都过上了锦衣玉食的生活。 大老粗们一下子变成了富豪、爆发户,每天花天酒地、斗鸡走狗,日子过得潇洒快活,简直要把放在城外的军队都忘记了。 其实这就是皇帝想要的效果,用糖衣炮弹,也就是奢侈的生活消磨他们的斗志,把这些每天打打杀杀的糙汉子养成安于现状的富家翁。等时机一到,就以雷霆之势改编军队,解除他们的武装,把这几十万大军转化成自己的力量,该当兵的当兵,该种田的种田。 不过这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周期大概得长过养肥一群猪。 刘钰有些忧虑,这几十万人扔在这儿靠他养活,负担太重了,一个搞不好,自己会被他们拖垮,可现在动手又太早了,一个处理不好有可能闹出兵变,引发内部的矛盾。 这事儿真是左右为难。 要是樊崇能站在他这一边就好了。 皇帝摇摇头,甩掉这个念头,用脚趾头想也不可能,樊崇又不傻,能干这种缴自己械的事儿么? 小皇帝与自己的一班智囊商量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适合的办法,这时杨延寿说话了,“陛下,这事儿要说难办是真难办,但要说好办也好办。” “少绕弯子,直接说咋办!”刘钰没什么好腔调。 杨延寿凑前一步,说道:“陛下,您该立后了!” 用姻亲来解决问题,是常用的政治手段。 只要皇帝娶了樊桃花,就相当于樊崇在皇帝的公司里参了股,双方的利益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樊崇的股东地位固定下来,就无需死抱着这几十万人不放了。 以樊崇在赤眉军中的巨大影响力,肯定能帮助自己的女婿安顿好几十万军队,虽然他舍弃了一个没有发展前途的旧公司,却在参股的新公司得到了补偿。 “陛下,桃花可是个美女呀!”杨延寿的声音里带着些蛊惑的意思。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皇帝,见他的脸上没有笑意,而是越来越严肃,心不由得一点点沉了下去。 皇帝终于开口了,“你的意思,是让朕吃软饭?” 杨延寿连忙垂首弯腰道:“臣冒昧了,陛下恕罪!” 小皇帝依旧面容紧绷,冷笑道:“男子汉大丈夫,要吃软饭。。。” 杨延寿跪下了,以额触地,打算好好地请罪,却听皇帝说道:“怎么能不吃个够?” 杨延寿有点懵逼,却见皇帝弯下腰,头凑近了他的,低声问道:“五大头领还有谁有女儿吗?” 杨延寿张着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方道:“左大司马有个妹妹,今年三十五,还没出嫁。” 小皇帝捻着下巴上的几根绒毛,说道:“这个太老了,来个小的。” “右大司马有女儿,这个小。” “成,朕一并娶了!” “右大司马的女儿今年五岁。。。” 皇帝看了看杨延寿,“士元,朕没想到你这么变态!” “多谢陛下夸奖。”变态是什么意思?杨延寿理解大概是说他智计出众。 他躬身道:“还有大司农的侄女,只比陛下小一岁,陛下要不要考虑一下?” “一个十七,一个十四,年龄倒是合适。虽然两碗软饭少了点,不过也够八分饱了,就这样吧,一后一妃!这事儿你先和徐宣商量。” “陛下,您放心吧,臣一定把此事办得妥妥当当的。” 杨延寿脸上放光,正要告辞,皇帝忽然叫住了他,“士元,你也老大不小了,朕把你当兄弟,不能不管你的终身大事,你看左大司马的妹妹。。。三十五的那个。。。” 杨延寿扑通一声跪下了,嚎叫道:“陛下,您饶了臣吧!” 156.俊男美女 徐宣这些天很忙,不是忙政务,而是忙于交际,和各种各样的人交际。 徐大丞相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特别的和蔼可亲。 皇帝身边的儒生感觉最为强烈。 以前他们见到徐宣打招呼,丞相不过是微微颔首回应,话也未见得能说上一句。可如今徐丞相仿佛突然换了季节,一下子从冬天换到了夏天。 每次见到那些儒生,徐宣远远地就开始打招呼,对他们笑脸相迎,一见面总要亲切地聊上几句,也不说什么要紧的话,就是吃了吗胖了吗之类的废话。 徐丞相最近也特别爱请客,他的家里总是高朋满座。从皇帝身边的儒生,到重新得到启用的更始旧臣,亦或是羽林军中的将领,许多人都在丞相家里吃过饭。 丞相家的厨子手艺相当好,能做各式美味佳肴,每次大家都吃得满意而归。以至于后来每次见到徐丞相,立即联想到在相府吃过的某一道菜。看到徐宣细白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联想到那道烧鸡爪,看丞相头上的发髻,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在相府中吃过的肉丸子。 于是徐宣惊奇地发现,许多人向他施礼时都是嘴巴闭紧,喉结蠕动,他以为对方是有点紧张,其实那不过是他们在努力吞咽着涌上来的口水。 徐丞相昨晚刚和杨延寿在家中小聚,今天便跑到樊崇的家里,和樊老大喝着小酒嘀嘀咕咕,谈话的内容是樊桃花的人生大事。 “三老,皇帝陛下哪点不好?人家要样貌有样貌,要本事有本事。你说说看,他本来就一个放牛娃,要啥没啥,可人家硬生生折腾出这么一大片家业,全军几十万人里谁有这么大本事。。。当然老樊你是有的。” “老徐,前一阵子你可不是这个口风,当时你还说陛下年少气盛,不太牢靠,怎么今天这说法全变了呢?” “牢靠,牢靠!”徐宣连忙截住他的话头,“当时我还没看清楚,如今我看得一清二楚,没有比陛下更牢靠的人了。” “老樊,我跟你说。”徐宣向前凑了凑,一只手搭住樊崇的肩膀,“这小放牛的真有点门道,我细品过了,他说过的话,没一句不实现的,他说九月份长安必破,正好九月,长安城破,他说王匡等人会出来投降,那些人还真就出来投降了,他说六天内打下长安,才两天就进了城,每次都能说中,你不觉得这事儿有点邪门吗?” “那也许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凑巧了而已。” “那可不是!从前他说城阳景王托梦给他,说景王一系子孙该有天下,从那儿之后,陛下自觉胸中生出许多韬略,做什么事无有不成。这话从前我还有些不信,现在想起来,这事儿十有八九是有影的。” 樊崇把酒盏重重地放在桌上,说道:“这也说得太玄了,老徐你是不是喝多了?” “没有,你都没多,我哪能喝多?” “你的意思是我喝不过你,酒量没你大?论喝酒,我老樊服过谁!” “好好,我服,我服,老樊,你能喝,我服了总成了吧!” 徐宣赶忙把话头拉了回来,然后从郑县开始,一点一点讲起小皇帝的神奇事迹,他怎么无中生有搞出一个羽林军,怎么筹集粮食赈济灾民,怎么对天下形势了如指掌,怎么讲的长安城的攻防之策。 徐宣现在对小皇帝是彻底服气了。 尤其是现在,长安百姓对赤眉军十分支持,全国各郡县争相投效,数郡都被皇帝收入囊中。那些豪强大户抢着来拜见,心甘情愿地送上礼物。 原来根本不用抢,不用打打杀杀,钱粮就会源源不断地送到眼前,这种日子以前连想都不敢想。 这都是皇帝陛下英明,是真正的天选之子啊! 徐宣说得唾沫横飞,说得樊崇也开始信他的托梦之说了。 “老樊,咱们东奔西跑这么多年,也实在是太辛苦了,能坐在长安享享清福多好!刚起兵时,咱们只想着能吃饱肚子,谁承想能做下这一番事业?现在进了长安,你我兄弟都变成了侯爷,自己享福,还能传给子孙,享受世世代代的富贵,人生如此,还有什么可求的?当年在青州时,我可是做梦也梦不到有这样的好事儿!” “老徐,你这是给我添烦恼,你明知道我没有儿子,做了王侯传给谁去?” “你有桃花呀,把桃花嫁给陛下,那就是母仪天下,大汉的皇后,将来生了儿子,那就是太子,将来是要当皇帝的。从今往后,所有的皇帝都是你老樊的后代,你说说看,是不是比我们都强?”一席话说得樊崇哈哈大笑。 不得不说这是个十分诱人的前景,徐宣极力撮合这桩亲事,并不单单是为了樊崇,也是为他自己。 皇帝的地位已经不可撼动,谁也动不了了。 随着小皇帝地位稳固,他们这些赤眉军旧人的权力会逐渐遭到削弱,这是个不得不面对的事实。要想永保富贵,只有和皇帝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徐宣要是有女儿,早就张罗着嫁过去了,可惜他没有,只好退而求其次,把兄弟的女儿们嫁给皇帝。 五大头领是一体的,在这一点上徐宣没什么嫉妒之心。在历史上这五个人一直很齐心,互相之间没什么勾心斗角之举,直到赤眉军投降刘秀之后,樊崇和逄安从洛阳出逃,徐宣苦劝不听,后来樊逄二人事泄被杀,这五人的同盟才算是解体。 在徐宣看来,樊崇和杨音都是兄弟,他们的地位稳固,五兄弟的日子便都会好过。 樊崇其实早就心动了,只是还有些顾虑,“皇帝都是老婆成群的,桃花去了就能稳坐皇后的位子?唉,我怕桃花受委屈。” “老樊,你是真糊涂了,如今不是咱们在乡下娶不上老婆的时候了,要是那时,桃花也就嫁个乡里的村夫,那倒是没有三妻四妾。可现在桃花必定要嫁高门大户,大户人家哪一个不是妻妾成群?管他有多少女人,桃花只坐稳原配夫人就行了!” “你是关心则乱!”徐宣不屑地道:“这几十万兄弟都是桃花的靠山!小皇帝还没坐稳位子呢,为了这几十万人马,他敢不立桃花做皇后?等到过了门,生个一男半女,嫡长子在那儿摆着,皇帝就是一万个老婆也越不过桃花去!” “杨家的小丫头进宫是做妃子,杨音二话没说就应下了,你还犹豫什么?”徐宣滋地喝了口酒,说道:“老樊,我和杨延寿聊过了,他说皇帝陛下很喜欢桃花,不止一次说桃花好看呢!” 樊崇的心思已完全倒向了皇帝,但还是说道:“桃花那孩子的脾气,我也不能做她十成的主,这门亲事成不成,也得看她自己的意思。” “多找点机会,让他俩见见面,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一个健壮俊美少年郎,那还不是一拍即合?” “哈哈哈,老徐,你这不是拉郎配吗?” “我就是拉郎配了,这个事儿要是真拉成了,你还得好好谢谢我这个大媒!” 两人正说着,突然门哐当一下开了,樊桃花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也不向徐宣打招呼,只对着樊崇道:“我的事儿要我自己作主,你明明答应过的!怎么能说话不算数?” 樊崇看着女儿,咧开嘴,挤出一副笑脸,“桃花,这事儿不是还没定吗?我正想问你,你就进来了。” 徐宣这时完全没了刚才的口若悬河,只是低头饮酒,一口接着一口,好像那碗酒永远喝不完似的。 桃花从徐宣手中拽过那只一滴酒都没有的酒碗,捧过酒坛,手一倾,哗啦啦地倒上,酒液在碗中快速地打了个旋,酒汁四处迸溅。 徐宣向后缩了缩手,陪着笑道:“桃花,你父和徐叔都是为了你好。” “徐叔,您下次要做媒,直接跟我商量好了,要是和我父亲搞些背后的勾当,背着我把我卖了,我可翻脸不认账!”桃花将酒坛向案上重重地一放,震得碗里的酒水都晃了一晃。 徐宣道:“这事儿。。。就当我没说。” “您说都说出来了,怎么能当没说呢!”樊桃花道:“您身为当朝丞相,一言九鼎,怎么能说话不算话?您既然已答应了放牛的小子,怎么也得有个交待不是?” “桃花,我可没敢应承。杨延寿跟我提这事儿,我就说了,桃花的事儿,三老都做不了她的主。我只答应帮着问问你的意思,我。。。真没答应。” 徐宣觑着她的脸色道:“你不愿意就算了,我明天就回了他。 “谁说我不愿意?” 两个人一起抬起头看着她,樊崇道:“桃花,你的意思是。。。答应了?” “我可没说愿意!” “那你到底是啥意思?” “我说过,要嫁一个大大的英雄,我嫁的人一定要让我服气。”樊桃花道:“徐叔,你让放牛的小子明天到校军场,我要和他比试比试,他要想娶我,得先赢了我才成!” “这个。。。不知道陛下能不能答应。”他徐宣做不了桃花的主,可也做不了小皇帝的主啊! “他不敢去就算了!”樊桃花转身就走。 徐宣忙叫道:“我去试试好了!” 樊桃花挑帘出去,丢下一句话:“您告诉放牛的小子,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157.校场比武 “陛下,您真要去校场比武啊?” 小班登满脸忧虑,看着穿着一身戎装的小皇帝说道:“陛下,樊桃花可是出了名的勇猛,一般的男人都打不过她,这个男人婆可厉害了!” “闭嘴!”小皇帝斥道:“什么男人婆?那可是朕的皇后,你未来的嫂子,将来要母仪天下的。” “她?还母仪天下?公仪还差不多!”班登嘟囔着,“去吧,去吧,到时候打不过男人婆,丢了人就知道后悔了!” 皇帝不听他的唠叨,大踏步地走出去,小班登连忙追了上去,在后面喋喋不休:“陛下,您可千万不要比射箭,听说她的箭术很好,您的箭术虽然现在也不错,怕也比不过她。” “也不要比兵刃,她使一柄长刀,几个男人都近不了身。” “哦对了!也不要比手搏,虽然你的手搏还可以,可是桃花好像是自小和三老学的手搏,三老的手搏和角抵在军中都是无敌的,桃花肯定差不了!” “还有,也不要比。。。” “闭嘴!”刘钰喝止了他的唠叨,说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比什么?难道比吃饭吗?” “比吃饭也不行呀!您不一定吃得过她,听说她一顿能吃四碗饭!” 皇帝简直不想理他了,上了马,一鞭子下去,绝尘而去,等小班登手忙脚乱地爬上马背,小皇帝早就没影了。 樊桃花正在校场门口等着,见小皇帝过来,也不说话,打马就当先走了。 呦,看这样子是带着气,这是跟谁耍脾气?刘钰一头雾水,但是心里很笃定,古往今来的女孩子都是一样的,得哄,说白了是骗。大丈夫能屈能伸,为了他的皇帝霸业,哄女孩子不丢人,骗到手了还不是由着他怎么的? 何况自己两世为人,快三十岁的人了,和一个小丫头片子计较什么?啥也别说了,给她点甜头,先哄后骗,然后拿下! 刘钰随在她身后,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校军场。 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女子走上前,拱手道:“将军!队伍集结完毕,请将军阅示!” 她的身后是一小队女兵,人数大约有两百人左右,列成了四个纵队,站得还算整齐。 刘钰听说过这支女兵队伍,这是樊桃花纠集了军中女眷组成的队伍,平时经常在一起操练。军中男子常来偷看他们训练,暗暗地品头论足,直到有一次一个偷窥男被女兵们揪住暴打了一顿,才没人敢再来招惹她们。 对于这只女兵队伍,有好事者将其与三十营并称为“桃花营”,并戏称樊桃花为“桃花将军”。 樊桃花冲着她的队伍一挥手,说道:“先练射箭吧!” 于是女兵们散开,对着几十步外的箭靶,开弓射箭。 刘钰仔细看了看,发现这些女兵们的箭法还算可以,有几个可以说相当不错,看来是经常练习的。 樊桃花第一次将视线转向刘钰,也不称呼陛下,只叫道:“哎,你也来试试吧!” “哎”这个没有称呼的称呼让刘钰感觉很亲切,这像是个夫妻间的称呼。现代社会里的老夫老妻,不是常这么叫吗? 他习惯性地转头去找弓箭,小班登正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怀里却没抱着他的那些装备。 “我的弓箭呢?”刘钰问道。 “陛下,你跑得太快了,我着急追你,就忘了带弓箭了!” 刘钰想起小班登警告他的第一条“不要和男人婆比射箭”,觉得这个小子就是故意的。 樊桃花讥讽地一笑道:“什么没带弓箭,不敢比了吧?” 说着拉开手中的弓,一松手,“咄”地一声,那枝箭稳稳地插在靶子红心之处。 桃花向着刘钰一抬下巴,看样子有点小得意。 刘钰走上前,与桃花并排站立,他的正前方几十步外,并排立着两个靶子,此时左边的靶上插着桃花的一枝箭,右边的靶子上却空着。 刘钰把手向旁一伸,桃花会意,将手中弓箭递到他手上。 刘钰试着拉了拉,心里立刻骂了句:“卧槽,这是几石弓?劲儿怎么这么大?” 他不禁扭头打量了下旁边的男人婆,估量着她结实的胳膊,大概是有肱二头肌的,看来得费些力气才能压得住。 而她正挑衅地看着他,隐隐有些等着看笑话的神态。 想看朕的笑话?朕早就练成了神射手了不知道吗?但是咱们要讲究策略,不能规规矩矩地赢你,要一边比试一边调戏你。 刘钰双膀一用力,将弓拉得如满月一般,瞄准面前的箭靶,把手松开,放下弓伸头去看,却见自己面前的靶子上空空如也,而旁边桃花的靶子上却多了一枝箭,两枝箭并排插在红心之上,看起来很有夫妻相。 刘钰作势地一拍大腿:“唉,我一枝没中,你中了两枝,你的箭法实在是太好了!” “少装了!你就是故意射偏了来讨好我!那么大皇帝,羞也不羞?” “羞,羞呀!每次见到你我都害羞,不信你看,我脸都红了!” 他把脸凑了上去,离桃花的脸只有一尺远。樊桃花伸手一推,刘钰趁机一把握住,感受到她手上坚硬的老茧,他的脸突然沉了下来。 桃花急急地抽回手,看着他道:“怎么?这就生气了?真小气!” 刘钰摇头道:“不是,我是在想,将来我一定要让女人们不必舞刀弄剑,让她们都能有一双柔软的手。” 樊桃花的脸也沉了下来,“舞刀弄剑有什么不好?难道女子就该闷在家里摆弄针线?” “如果你那么喜欢舞刀弄剑,那就去做好了,朕还可以大建女兵营,让你去做真正的女将军。” “真的?”樊桃花兴奋起来,随即又道:“肯定是骗人!你现在想讨好我,以后就变了!” “君无戏言!”刘钰面容严肃,一副让人十分信得过的样子,其实心里正在吐槽:“君无戏言才是最大的戏言!” 刘钰说道:“但是我认为女兵与男兵相比,有太大的劣势。女人的气力天生比男人小得多,女人的麻烦却比男人多得多。从战斗的角度考虑,当然应该招男兵。但是女人有自己的优势,她们擅长于艺,擅长于照顾人、安慰人,其实女兵可以发挥优势,作为辅助兵种,比如做艺兵、医护兵,可以鼓舞士气,照顾伤兵。” “说来说去,你还是瞧不起女兵!” “不是瞧不起,而是要因材而用。”刘钰道:“把每个人摆在自己最擅长的位子上,让他们能发挥出最大的效用,这才是用人的真谛!可悲的是,这个社会都当女人是无用之人,除了传宗接代,便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取悦男子,这是极大的资源浪费!” 刘钰侃侃而谈:“女子固然气力小,做事有许多不方便处,但是女子心细、手巧、有耐心,可以做很多的事情,一可以为国家做贡献,二可以自食其力,养活自己。如今女子完全依附于男性,作为男子的附属品而存在,什么事都不能自己拿主意,就连婚姻大事,都要父母说了算,等到嫁了人,又要事事听从夫君的安排,真是可悲之极。” 樊桃花的眼睛越来越亮,没等刘钰说完,便兴奋地叫道:“你说的太对了!” 刘钰看着她,就像看着慢慢咬钩的鱼,心道:“果然爱听这些!这就要引我为知己了吗?还有好多话没说呢!看来这位就是个渴望独立的古代新女性,我随便说些妇女解放的调调,保准忽悠得她开开心心,等到把她解放到朕的龙床上,那可就由不得她了。” 刘钰觉得,后世有些女权主义者有点解放过头了,要争取什么上空权?不知道是要解放妇女还是要解放衣服。当然,如果樊桃花到了他的龙床上,不管是什么,都是越解放越好。 于是他侃侃而谈,就妇女的身份地位,所承担的社会角色,从古至今,引经据典,一番超出时代的言辞说得樊桃花频频点头。就连旁边那些练箭的女兵,都慢慢聚集到他的身边,仔细地倾听。 她们都是从小跟在营中,随着父兄们南征北战的普通妇女,没有什么见识,也不识什么字,哪里知道外面的世界?而刘钰是领先她们两千年的现代人,又在古代当了这么久的皇帝,见识之高超,女子们无法望其项背。 两百多女子像是迷妹一般,把皇帝陛下围在当中,听得目瞪口呆,如醉如痴。 正在这时,突然喊声大作,马蹄声响,一队骑兵猛冲过来,把女兵们吓得尖声大叫,东奔西逃。骑兵们大声吆喝,驱散人群,将小皇帝团团围住。 刘彪跳下马来,上前行礼,说道:“听说陛下孤身入校场,为女兵所困,臣特带越骑营将士前来救驾!” “滚!都滚开!”刘钰斥道:“谁让你们来的?朕有女兵保护,安全得很!比被你们保护还要安全!” 他妈的好好的一场粉丝见面会,就让这个楞头青给搅了,真是扫兴! 刘钰喝退了越骑营,看女兵已经重新集结起来,刀枪在手,个个怒容满面,竟是一副备战的架式。 不能不生气啊!人家正好好地听偶像讲话,结果被一帮楞小子冲散,像赶羊似的追得到处乱跑,撵得一溜跟头把式,狼狈死了。 樊桃花气得脸都青了,她大叫道:“好啊!好大的皇威!好厉害的羽林军!居然欺负到我女兵营的头上!来来来!咱们好好地较量一下,看你这越骑营到底有多大的本事!” 刘钰连忙出来打圆场,“越骑营不知道朕和女兵营在。。。联谊,这就是一场误会。刘彪!还不给桃。。。樊将军赔罪!” 刘彪梗着脖子,说道:“我哪儿知道怎么回事?那个木头牛在外边鬼鬼崇崇的,说是陛下被围,他怕有危险,不放心,又怕不是对手,不敢进来,我一急,就进来救驾了。” 没想到,看起来憨厚老实的牛得草还有这个心计,诓了这么一个缺心眼的来背锅,这真应了一句话:兄弟就是用来坑的! 感谢大家的支持,昨天收很多月票推荐票,多了一项成就:月票过三十。扑街的小开心 158.丛林射猎 女兵营和越骑营剑拔弩张,差一点就要打起来,多亏了小皇帝在中间百般和稀泥,才暂时安抚住了女兵营。 可女兵们依旧忿忿未平,樊桃花怒火未息,说道:“不战也可以,我就与这个刘彪单挑,看看他这越骑营校尉的本事!” 刘彪退缩道:“我堂堂男子汉,怎么能和女子比武,不行不行!” 桃花冷笑道:“你是瞧不起女子,还是找借口不敢比武?” 刘彪一挺胸,“我有什么不敢的!我是怕把你打坏了!” “打坏了算我自找的,绝不找你的麻烦!” 刘钰在刘彪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叫道:“去,去比!这是圣旨!只许败,哦不,只许胜不许败!” 他向前一倾身,凑在刘彪耳朵边上,低声道:“你要是敢赢了她,朕就把逄大姑娘赐婚给你!” 逄大姑娘是逄安的妹妹,今年三十五岁,因为性情古怪,一直无人敢娶,小皇帝用这个来威胁刘彪,威慑力简直是太强了。 刘彪被小皇帝硬推着向前,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简直是左右为难,输了,丢人!赢了,那逄大姑娘。。。 樊桃花武艺精通,刘彪就是用出全力都未必敌得过,何况他心有顾虑,缩手缩脚,刚一接上手,便被桃花一脚狠狠踹在胸口,一溜跟头翻滚出去,狼狈地摔在地上。 “好!好!精彩!”刘钰大声地鼓掌喝彩,“巾帼英雄,武艺高强,谁说女子不如男?这一场是女兵营胜了!”一边使眼色让身边卫士将犯了驴脾气要起来厮打的刘彪拉走。 打了刘彪,樊桃花的气消了大半,向着刘钰说道:“哎,咱们说好要比武的,差点让他们搅合得忘了,现在轮到你了!” 刘钰挺身道:“校场比武有什么意思?哪及得上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可是这儿又没有战场。” “没有战场,可有场。”刘钰道:“我是皇帝,你是女营将军,彼此动起手来,勉不了有所顾忌,畏手畏脚,生怕伤着了哪一个,就是卫士们也会为难。不如我们去城外围,真刀真枪地杀动物,看谁杀得多,又好玩,又能比出高低,岂不是好?” 女兵们都齐声欢呼,她们很少能有机会能出城去玩,打更是从来没有过的娱乐活动,一个个都跃跃欲试地要去。樊桃花也不好拂她们的意,便答应了下来,一行人收拾兵器马匹,准备要出城去。 小皇帝把牛得草叫到身边,耳语道:“去,把穆弘叫上,一道去!” 女兵两百人,皇帝贴身侍卫两百人,一共四百余人骑马出城,一路奔驰,到了一片山林之中。 皇帝当然不会傻乎乎地钻林子找物,他打都是别人把物赶到面前,他再拉弓射杀。 两百侍卫就做这种事,他们分散开,吆喝着将林中动物惊起,四面驱赶着。 汉朝时的生态环境当然比现在要好上许多,野生动物随处可见,不一会儿,众人的马前便是野鸡乱飞,野兔乱蹿了。 女兵们很是兴奋,叽叽喳喳地笑闹着,抢着拉弓去射,射中了便开心得大叫。 桃花连发几箭,射中了一只野兔和一只野羊,很是高兴,可是皇帝陛下却只是在旁边微笑地看着她射,自己始终一箭不发。 樊桃花道:“哎,你要再不射可就要输了!” 射?还没到射的时候呢! “这些温顺的小兽,正适合你们女子射,像朕这种高明手,专猛兽,和那些烈性难驯的。。。物。”皇帝的眼光有点意味深长。 樊桃花的目光丝毫也不闪躲,只说道:“要猛兽,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 正说着,一只恶狼从密林中扑了出来,女兵们吓得尖声大叫,桃花一箭射去,却没有射中。那狼猛然见了这么多人,也吓了一跳,掉头便跑。 眼看狼就要跑出视线之外,刘钰拉开弓,大喝道:“我来!” 弓弦响动,恶狼应声而倒,牛得草带人上去一看,见一枝箭从恶狼后颈穿入,箭尖从其下颌处透了出来。 这一箭真是又准又狠,可见施射者不仅弓术出色,臂力也十分强悍。 女兵们眼里冒着小星星,拍手叫道:“陛下真是神箭,太厉害了!” 樊桃花诧异道:“没想到啊,你还真有两下子!” 刘钰脸上浮现出姨母式的笑容,“呵呵,凑巧,运气好!” 将物扔上车,队伍继续前进,依旧是乱糟糟地射,少男卫士们和女兵们一道,不免互相调笑,气氛很是欢乐。 桃花也很高兴,她又到了一只野鸡和两只野兔。 突然密林深处传来一声低吼,震得周围树木簌簌地抖动。 刘钰低喝道:“小心,有猛兽!我来对付它!”拉满了弓,向林中瞄着。 一只体型庞大的野猪自林中钻出,立时迎头挨了一箭。 野猪狂奔着冲出,猛然撞到对面的一棵树上,轰地一声,树倒了下来,紧接着一阵哔哔剥剥的响动,只见眼前枝叶摧折。那只野猪忽然从乱枝乱叶中重新冲出,狂奔几步,突然摇摇晃晃,轰然倒地。 女兵们吓得连声尖叫,四散奔逃,便连桃花也退了一步,马匹受惊,高高抬起前蹄,差点将她从马背上掀下来。 这时刘钰自旁边伸出手去,捉住她的马缰用力一扯,将马牢牢的控住。 樊桃花脸色有些发白,胸口剧烈地起伏。正有点心神不定,忽听旁边有人道:“没事儿,有我呢!” 刘钰握着她的马缰,满脸关切地望着她,那张黑脸距离她的眼睛不过尺许距离。 樊桃花心中一动,她看着面前这张脸。浓重的眉毛,又大又亮的眼睛,甚至那黑黝黝的肤色,从里到外都透露着阳刚之气。 他的眼神好像经历了世事沧桑,与他稚气的脸庞颇有些违和,甚至让人恍惚间忘了他的年纪。 “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为什么看起来竟如此成熟?看起来如此可以信赖呢?”桃花忽然觉得脸上发热,竟不知不觉地红了脸。 刘钰退回了身子,微笑地看着她。 有卫士大叫道:“陛下神箭,射杀了一只野猪!” “是啊,这猪足有几百斤!” 刘钰云淡风轻地笑道:“这畜牲,竟敢到朕的马前来找死。” 他说的如此轻松,好像射杀的不过是一只兔子而已。而刚才还因为连连得手也高兴的樊桃花,看着自己射杀的几只野兔,突然感觉有点不好意思。 面对射杀了恶狼和野猪的皇帝陛下,这几只兔子确实拿不出手。 159.陛下流氓 那天之后的狩十分平淡,再没遇到什么大体型的野兽,等到太阳渐渐西去,众人便收拾物,准备回城了。 这一天收获很是丰富,野兔、野鸡、野羊、野鹿、野狼,堆了满满的几辆大车,还有那头硕大的野猪,作为本次最大的一个战利品,单独丢在一辆车上。 刘钰看着鲜嫩如桃李的樊桃花,心道:“这才是本次最大的物,我就不信了,她能逃得出我的手掌心!” 穆弘收拾着他的弓箭,他一直跟在皇帝的身后。奇怪的是,这个最出色的手只到了几只野鸡和野兔,没有射杀任何大型野兽。 不论是女兵还是卫士少年,他们都认为,这次狩的冠军理所应当是皇帝陛下。 对于皇帝陛下的箭术,众人都无比佩服,尤其是那些女兵,对皇帝陛下更是崇敬万分,在私下里偷偷地议论着陛下的武勇,以及他英俊的外表。若是谁不巧和陛下的目光对上,就立即羞得低下头去,连露在外面的后脖颈都红了。 刘钰下令回军,众人掉转马头,向来路上慢慢走去。眼看要出了林子,突然听到一声低吼,一个硕大的影子从他们视线里一掠而过,只一闪,便钻进密林之中。 樊桃花叫道:“是老虎!”竟纵马追去! “别去!”刘钰忙叫道:“把她拦住!” 事发突然,谁也没想到她会突然去追逐物,等到众人反应过来时,那匹健壮的黑马早已不见了踪迹。 “追!”刘钰低喝一声,用力抽打着赤兔,毫不犹豫地冲进密林之中。 林木茂盛,不时有横生的枝杈在他眼前掠过,刘钰左右躲避着,同时用耳朵分辨着声音,循着那若隐若现的野兽低吼之声,在夕阳中摸索着前进。 赤兔是天下少有的宝马,不仅速度快,而且极有灵性,在如此茂密的树林中,依旧能保持一个相对的高速度。 那野兽仿佛是引着人追似的,每次刘钰仿佛失去了它的踪迹,茫然无措,那吼声便又适时地响起,勾着他去追赶。 刘钰追着它跑了不知道多久,突然发现身边寂静异常,原来他的身边一个人都没有,侍卫们不知道哪儿去了,想来他们的马跟不上赤兔的脚力,都被甩掉了。 刘钰有心要等他们,却又担心樊桃花的安危,樊崇只这一个女儿,要是这次跟他狩出了什么事,不知道会闹出多大的风波。 即便不考虑这一点,作为一个男人,刘钰也不可能丢掉一个孤身女子自行回去。 他已不知道追了多远,夕阳只余下最后一点余晖,视线已开始变得模糊,而樊桃花依旧没有踪影。 刘钰有些着急了,这个年头,在深山野林中过夜实在是太危险了,不知会冒出什么狼虫虎豹,没有热兵器,只靠弓箭的古代人很难阻挡。 眼前的路更难走了,到处是树木和虬结的荒草,刘钰下了马,牵着它慢慢向前。 突然,他听到一声野兽的狂吼,声音之大,震得周边树叶都纷纷落下。 然后是一声凄惨的哀鸣,好像是人,又像是马。 刘钰吃了一惊,将马拴在树上,拔腿向发声地狂奔而去。 转过一片荒草密林,眼前是一片山谷,他突然见到一幅骇人的情景。 暗淡的阳光下,一只斑斓猛虎正低头撕扯着一堆血肉。它的头左右摇摆,嘴边鲜血淋漓,边吃边发出呼噜噜的低吼之声。 刘钰只觉脑袋嗡的一下,心道:完了!桃花,它吃的应该是樊桃花吧? 刚才还是那么鲜嫩水灵的一个姑娘,此刻就变成了一堆血肉,花儿一般的年纪,就这么凋谢了,太凄惨了。 他眼睁睁地看着老虎啃食着血肉,却发现在老虎身边,是一匹死马,马头和马身已经分离,脖颈处鲜血淋漓。 它吃的是马,这么说,桃花还活着! 这时,身边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一个身影猛扑过来,一下子抱住刘钰,将他扑倒在地。 温热的呼吸抖抖地扑在他的脸上,一个嘶哑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你,你可来了!” 是樊桃花! 她的声音在发抖,声音也控制不住地抖动,本来红润的脸苍白得像是世上最白的白绢。 她眼下的模样,哪还有一向的意气风发?明明是一个惹人怜爱的软妹子。到底只是个十七岁的小姑娘,胆子再大也受不了眼前这么惨烈的场景。 刘钰搂住她的腰身,将她拉进怀里,在她耳边轻声道:“别怕,别动,别说话!” 两个人依偎着,看着眼前二十步外的老虎撕咬着马肉,头用力地两边摇摆,嘴边甩起一条条血线。 刘钰感觉到桃花结实圆满的胸脯,伴随着身体的颤抖不断挤压着他的身体,身体不免一阵阵地燥热。 带球撞人,犯规啊! “咚!咚咚!”刘钰的心狂跳。 “咚!咚咚咚!”樊桃花的心也在狂跳。 渐渐地,两颗心跳在了一处,仿佛每一次心跳都带着回声。 刘钰的身体是十五岁的青春期少年,他的心理则是二十八岁的都市青年,不管是哪一个,对于怀里这具鲜嫩的躯体,都完全没有免疫力。 但是猛兽在前,两人的安危尚无法保障,刘钰当然知道轻重缓急。 他收摄心神,用手去摸腰间的环刀,还好,刀还在。可是弓箭还留在马背上,马在不远处的树上拴着。 桃花颤抖着,轻声道:“要不。。。我射它一箭?” 刘钰立即按住她的手,摇头道:“别动!” 以樊桃花目前的状态,弓箭的发挥会打上很大的折扣,很难射中物,反倒容易惊到那只老虎,一个不小心把它引过来。 还不如等它吃完。一匹马也有两百来斤,或许那畜牲吃饱了就走,不会伤害他们。 时间仿佛格外漫长。 终于,猛虎将马肉啃得七七八八,伸出又长又红的舌头,在嘴边舔了一圈,满意地咂着嘴,掉转头,慢慢地走开了。 刘钰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到身边的桃花也放松下来。转头去看,见她脸上全是汗,头发湿答答的粘在额头上,脸色依旧苍白,更显得嘴唇格外红润,好像是露水下的玫瑰,娇艳欲滴。 刘钰忍不住将嘴凑上去,刚要触到那红唇,樊桃花突然受惊似地跳了起来,叫道:“你!你干什么?你流氓!” 刘钰道:“刚才不知道是谁扑到我怀里,抱得那么紧,把我勒得都喘不过气来了。” 桃花的脸腾一下红了,她语无伦次地道:“该走了,走!回去!哎呀,我的马被吃了,这可怎么办?” 她又着急又慌乱,只是在原地团团打转,刘钰望着她,脸上浮现出微笑。 “你笑什么?” 他停住了笑,走上前来,牵过她的手,低声道:“别怕,有我呢!” 这句话使樊桃花莫名地安静下来,在她的马受惊的时候,他也是这么说,让她感觉格外的安心。 从前她当成孩子的小皇帝,现在却俨然是一个靠得住的男子汉,成为了她的主心骨。 刘钰道:“天晚了,在山林中行走十分危险,不如就近寻一处高地生火,既能防备野兽袭击,又能以烟火召集同伴,得草他们见了火光,就会寻到这儿来。。。你带火石了么?” 半个时辰后,二人一马爬上一处高地,找了一块平整之地,刘钰生起了火,这时天已完全黑了。 樊桃花有些后悔,当时她一时好胜,也想一只猛兽,没考虑太多,就跟着老虎追了下去。她当时竟然没感觉到害怕,一直追着那只猛虎,也不知追出去多远。 她还向它射出了两箭,其中一只射在它的背上,却完全没有伤到老虎,反而把它激怒了, 老虎怒吼着反扑上来,吓得桃花赶紧跳下马背,滚到一旁,然后她的马便遭了殃,成了老虎的口中食。 见到这个天下闻名的猛兽撕扯着物,樊桃花忽然觉得无比恐惧,她吓得瑟瑟发抖,更令她害怕的是身边没有一个人,她与同伴们走散了! 当她见到刘钰出现在视线内,心中的激动可想而知,在这种极度的恐惧和惊喜之下,她扑到他的身上。。。确实有些失态了。 不过没事儿,桃花其实并不担心,反正没别人看见,而且眼前这人。。。早晚是自己的夫君。 不知道什么时候,这个念头便在她心里扎下了根,是的,眼前这个黑黑的小子,大汉朝的皇帝,是她的夫君,他们将休戚与共,夫妻一体。 “哎!”她叫道,看着火堆对面的刘钰,声音里带着三分欣喜,两分娇羞。 “你怎么追到这儿来的?他们呢?” “当然要追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女人喂了老虎!”刘钰说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他们?又不是他们的女人,他们哪有我这么尽心!” “讨厌!”桃花轻斥道:“不要胡说,谁是你女人?我还没答应呢!” “你跑不掉了!”刘钰凑到她的身边,把大黑脸凑到她的眼前,“朕看中的东西,绝对逃不出朕的手掌心。” “这事儿可由不得你,明天我就和父亲说,不同意这门。。。唔唔唔。。。你,你怎么。。。唔唔。。。你流氓。。。” 桃花的话没说完,嘴巴已经被堵住,腰身也被一只不老实的大黑手箍得结实,让她一点也动弹不得。 伴随着她断续的抗议,两人的呼吸都有些凌乱,抗议像是邀请,呼吸像是鼓励,让刘钰愈发胆大。 第二天一早,焦急的皇帝侍卫还在林中漫无目的地搜索时,忽然见到一匹赤红的马从林中走出,马上一前一后,坐着樊桃花和刘钰,两个人头发凌乱,样子都有些狼狈。 “陛下,是陛下!”牛得草长长地舒了口气。 “桃花姐,你可回来了。”女兵们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一行人回到城里,皇帝径自回宫,桃花回到家中,樊崇问道:“昨天你去哪儿了?我都要急死了!” “我去和放牛小子打去了。”樊桃花脸上浮起一团淡淡的红晕,“他真是一个高明的手。” 160.老虎进城 刘钰和樊桃花的婚礼定在一个月后。 整个朝廷都忙起来了,皇帝大婚是这个新王朝成立以来的第一场重大庆祝活动,儒生们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这件天大的喜事中去,有关仪式被反复辩论,力争符合古礼。 这几天朝堂上天天在吵架,吵的内容极其无聊,除了皇帝婚礼上的衣着,便是婚礼上的礼仪,要不就是婚宴上的吃食。 儒生们各执已见,争论不休。皇帝不胜其烦,忍不住怒道:“是朕的婚礼,你们瞎吵吵什么?不要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礼仪从简!” 皇帝定了调,事情好办了许多,礼仪尽量简化,但是排场是不能省的。这不只是一桩婚事,也是一桩政治大秀。也就是说,这场婚也是结给天下人看的,万不可寒酸。 御史大夫府第里也是忙乱不堪,樊崇每天春风满面,大声吆喝着,指挥家人准备着庆典的东西,一丝一毫也不容差错。 他不用上朝理事,就把所有的精力投注到这件事上,力争让自己的女儿风风光光地大嫁。 杨音也很忙,他的侄女杨素青将作为妃子,与身为皇后的樊桃花一同出嫁。 杨音的大兄死得早,留下一儿一女,杨音都当成亲生儿女一般抚奍。能嫁给他一直看好的小皇帝刘钰作妃子,杨音十分满意。 杨素青是个刚满十四岁的小姑娘,她可不像十五岁的刘钰有着一颗三十岁的心脏,她就是一个纯粹的孩子,对男女之情懵懂无知,尚不清楚这件事对她意味着什么。 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着皇帝的婚礼,这件事点燃了整个长安的热情,几年来处在战乱中的长安市民,一直挣扎在生死边缘,如今好不容易过了几天太平日子,正需要这些谈资,来丰富一下他们无比饥渴的娱乐生活。 在这个几乎普天同庆的气氛中,突然出现在了一件煞风景的事,而且这事儿还有越闹越大的趋势,让整个长安的气氛都为之一变。 事情起源于一个小人物,在整个长安他是一个小人物,但是在城外的某个军营中,他也算是一号响当当的人物。 江阳营的钱巨人是个狠人,他不仅在战场上狠,下了战场依旧是狠,他在营中的地位相当于泰山营的王二楞子,拳头最硬,无人敢惹,他小名叫做小虎,营中人都称其为“钱老虎”。 钱老虎是江阳将军黄兴的小舅子,手下七八百人,都是营中最凶悍的战士,虽然人数不多,却是江阳营的实力担当。 黄兴是左大司马逄安的亲信,逄安一向对钱老虎比较赏识,几次向黄兴要人,想让他去做自己的侍卫队长,黄兴考虑到营中的战斗力,便一直推托,直到破了长安,觉得以后没什么仗可打了,才答应了逄安,让钱老虎这几天就过去上任。 钱老虎无愧于他的姓,他贪钱,每到一处,便拼命搜刮,不惜使用暴力,时常打伤百姓,甚至打死人,虽然有军令“杀人者死,伤人者偿创”,但是营中人都替他遮掩,事情常常是不了了之。 钱老虎前一阵随黄兴在别的县城屯守,没有和大军一道进攻长安,等到他回到大营,营中风气全变了,居然没有人进城劫掠,大家都在营中忙着踢球看球,这是什么意思? 钱老虎做梦都想进长安城大捞一次,万万没有想到,长安城是到了,但皇帝陛下竟然下令禁盗,直接约法三章了。 更过分的是,他们江阳营竟然没有屯扎在城里,依旧呆在城外,据说是因为城里没有地方,搁不下那么多人。 钱老虎才不信这鬼话,凭什么羽林军和濮阳营、汶阳营可以住在城里?他们江阳营就得苦哈哈地守在城外?老子偏要进城去凑热闹! 于是他便约了几个兄弟,一道进城去闲逛。赤眉军各营也无所谓什么出入营管理,大家都闲散得很,尤其是现在,将军校尉都没心思搭理自己的士卒,管理更加松散。 进城的人实在是太多了,钱老虎好不容易挤进城门,已是出了一身的透汗,感觉长安城除了街道比别的城池宽阔,人比别处更多之外,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 钱老虎走在街上,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想来想去,猛地一拍脑袋,对呀,这些个百姓,他们好大的胆子!见到他们青州兵竟然不逃跑!甚至还看着他们笑?真是岂有此理!没见他钱老虎腰间挎着刀呢吗?还当不当他们是兵了? 也难怪他接受不了,赤眉军哪次破城都是鸡飞狗跳、鬼哭狼嚎,百姓根本不敢上街,整个城都空荡荡的,哪有现在这种热闹繁华? 钱老虎见街头一个算命的摊子,一时兴起去摇了一卦,没想到手气差得不行,一下子抽了个下下签,算命先生道:“您今天犯煞星,最好现在回家去,关上门老老实实地呆上一天,明日煞星退了,也就无事了。” 钱老虎呸地一口浓痰吐在地上,骂道:“放屁!再胡说老子揍你!”钱也没给便回身走了。 算命先生摇着头,等他去得远了,自言自语道:“看在你今天有血光之灾的份上,不和你计较了。” 钱老虎走着走着,看到一家开门做生意的店铺,顿时觉得手有点发痒,这种布庄最有钱了,进去不捞十几万钱出来都算白进一趟,再扛上几引布,那简直就是发达了。 他向两个伙伴一甩头,说道:“走,进去看看!”当先迈步走了进去。 老板见来了主顾,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 “几位,您是要做什么衣裳?我来给几位推荐一下。” 钱老虎摸了摸架子上的绸缎,老板忙道:“这种绸子叫做秀水绸,最是细腻光滑,上身别提多喜气富贵了!” 钱老虎也不理他,一路摸索过去,直接就进了柜台,一把扯出台下子面的钱盒子。 老板道:“你,你这是做什么?这光天化日之下,还敢打劫不成?” 钱老虎刷地抽出了刀,啪地一下拍在柜台上,老板立刻便闭了嘴,只瑟瑟地缩在屋角,不敢出声。 钱老虎的伙伴见他直接抢钱,也发起急来,说道:“钱巨人,这可不是闹着玩的,陛下已经明令禁盗了,再抢钱要挨军棍的,你不知道,营里有好几个兄弟都挨过,那可真是。。。皮开肉绽啊!” 钱老虎理都不理,自顾自掏摸出几块金子,一串串的铜钱,说道:“怕他个鸟!老子给小皇帝卖命,在战场上流血拼命,拿点钱不应该吗?” 说着将金子向两人手里塞,“来,人人有份!” 其中一个哆嗦着收了,另一个却缩手躲避,说道:“不可不可,陛下免了我的赌债,我已在神前发过誓,绝不能再行劫掠,否则必遭天谴。。。何况陛下发的赏钱还没花完呢!” “随你!”钱老虎收拾了钱财,也不理屋中的老板,大摇大摆地出来。 刚走出不远,忽听背后脚步声响,十几个士卒追了过来。 钱老虎撒腿就跑,连着撞翻了几个人,拐进一条小巷,跑到尽头,却是个死胡同。后面追兵呼喊着:“在那儿,在那儿,他跑不远了!” 钱老虎是战场上的猛将,岂能被这小小胡同憋住,他不仅没有停下脚步,反而不断加速,冲到胡同尽头,纵身跃起,一手扒住墙头,双脚连蹬上了墙,翻身而去。 他七拐八拐之下,终于甩掉了追兵,长长地松了口气。 钱老虎抹了抹额上的汗,低声骂道:“TMD,不过就是抢两个钱,倒好像抢了你婆娘似的,真要跟老子拼命。” 虽然受了些惊,好在怀里多了许多钱财,钱老虎的心情还算不错。两个伙伴早就没了影,他便一人闲逛起来。 逛了半晌,见前面一处布庄,十分眼熟,竟是他方才抢过的那一家,原来他走着走着又绕了回来。 钱老虎想起方才的狼狈,怒气陡生,抢了你点钱,竟然还敢告密,岂有此理!要不是老板大嘴巴,哪有他钱某人这一番奔逃。 他看看左右,没见到羽林军的影子,一转身别进了店。老板正在柜台内数着钱,抬头见了他,张惶大叫道:“有贼!有贼!那天杀的狗贼又回来啦!” 钱老虎见他喊叫起来,一时性起,拔出刀搠去,将老板捅了个对穿,鲜血喷了他满身。店里还有一个伙计,也被他一并杀了。 钱老虎转身出店,也该他倒霉,迎头正过来一队巡逻士兵,见他满身血迹,二话不说便上前拿人,钱老虎再勇猛,也敌不过几十人一起,被几个少年死死地摁在地上。 钱老虎不仅劫财,又杀了人,情节极其恶劣。因大军初进城,军法简单,遇到这种事,只要禀明值守的长官,便可就地行刑斩首。 也就是说,钱老虎的人生就要到头了! 这条街是龙骧营的一个屯长值守,他一见钱老虎便觉得有些眼熟,辨认了半晌想不起,还是旁边一个来自江阳营的士卒嘀咕道:“这人是江阳营的钱老虎,江阳将军的小舅子,特别能打。左大司马都夸过他,说是难得的一员猛将。” 按说杀了人,应该真接砍了,一听这话,屯长不敢下手了,便挥挥手道:“送去请校尉处置!” 161.胆敢谋反 羽林军负责长安城的防务,各营校尉轮班,每天有一个校尉总体负责,缉盗这些小事一般不会烦扰到校尉,不过今天有点意外,钱老虎竟被直接推到了轮值校尉的面前。 今天值守的是越骑校尉刘彪,几乎是所有校尉中脾气最暴躁的一个。他听了士卒的报告,当即就不高兴了,“约法三章上写得明明白白,杀人者死,直接杀了就是,为什么送到这儿来?你们是不是看我太闲了?” 一个士卒走上前,低声道:“校尉,这个人有点扎手,他的姊夫是江阳将军黄兴,屯长不敢私自处置,所以来请校尉示下。” “马勒戈壁的一群孬货,一个狗屁将军把你们吓成这样!” 刘彪看了一眼钱老虎,见他坦然不惧,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突然笑了一笑,说道:“黄将军嘛,我认识,都是老相识了,你既然是他的亲戚,我不能不给面子。” 钱老虎也懂些人情世故,知道此时嘴上得有所表示,便说道:“校尉要是放了我,姊夫一定承你的情,明天就登门谢你,日后若有用得着江阳营的地方,校尉尽管招呼,我姊夫绝无二话!” “好说,好说!”刘彪摆了摆手,沉吟片刻,说道:“按照约法三章,抢劫应当挨上二十军棍,杀人应该当场砍头,这样吧,看在你姊夫的面子上,这二十军棍就免了!” 刘彪挥了挥手,大声道:“把江阳将军的小舅子直接拉出去砍了!” 羽林郎们答应一声,上前拖起钱老虎就走。 钱老虎挣扎大叫道:“姓刘的,你敢!你敢动我一根毫毛,我姊夫带人踏平你越骑营!” 刘彪哈哈大笑,“让他放马过来!” 钱老虎又叫道:“我是左大司马侍卫队长!你听见没有?左大司马,逄司马!我要见大司马!” 刘彪当然听见了,他皱了皱眉头,忽地招手道:“回来,把他拖回来!” 钱老虎以为刘彪被左大司马的招牌吓住,气喘吁吁地道:“我是,左大司马的人,左大司马知道你,你这么对待他的亲信,肯定,肯定。。。” “肯定要发怒是吧?”刘彪道。 钱老虎使劲地点头,刚才一番挣扎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话也说不利索了。 刘彪道:“既然是左大司马的人,不能与寻常人一样对待。多派些人,拉着他去东市,一路宣布他的罪行,让大家看看杀人抢劫犯的嘴脸,然后在最热闹的地方杀了,让那些贼胆包天的家伙都来看看,这就是不守军令的下场!” 东市是长安城最热闹的所在,正因为人多,为了更好地震慑宵小,东市一向也是杀人的地方。当年汉景帝的老师,一力主张削蕃的御史大夫晁错,在上朝途中被突然逮捕,直接拉到东市腰斩。除他之外,汉代被弃市的名臣也数不胜数。 要不是钱老虎多嘴,刘彪可能就随便找个地儿把他杀了,可既然他说了,他是逄安的亲信,那就不能让他无声无息地死了。 刘彪还记得逄安当着所有大臣的面儿对皇帝不敬,知道他是各大头领中对小皇帝最不服气的一个。自己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如今抓到个机会,正好大大地闹腾一下,好好落一下左大司马的面子。 从这儿到东市要穿过半个长安城,这一路呼喊游街过去,全城百姓都会知道左大司马的人犯了罪,受到了诛杀,这是当众打逄安的脸。 刘彪就是要打左大司马的脸。 钱老虎的游街引起了极大的轰动,长安百姓像是过了节一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跑出来看热闹。虽然城内经常乱战死人,但是因为抢劫杀人被游街的还真是一个没有。这种热闹可是难得一见,怎么能不看呢? 这两年更始朝的大臣暴虐无度,长安百姓吃尽了苦头,尤其最近几个月,城内混战不休,大家连门都不敢出,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原来都听说赤眉军是贼兵,生怕他们进城,没想到自从赤眉军入城,长安城反倒恢复了生机。 这都亏了小皇帝,多亏了约法三章,也有赖于羽林军军纪严明,长安城才能重见太平。 小孩子跟着行刑队伍乱跑,边跑边喊道:“杀人啦!杀人啦!快去看杀人呀!” 大人们都向前凑着,伸长了脖子去看,边看边喊:“看,就是那个杀人犯!” “长得真凶,一看就不像好人!” “听说是一个什么大将军的亲戚,还是左大司马的亲信,大将军和大司马可都是位高权重的人,连他们的人都杀,这军纪真是没的说。” “甭管是谁,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皇帝陛下真是讲信用,约法三章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么执法严明,爱护百姓的好皇帝,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见到。” “但愿这个皇帝能一直留在长安,不要被人赶跑了。” “嘘,瞎说什么,皇帝陛下当然会长驻长安,他还会一统天下,永保基业。长安百姓有福了,全天下百姓都有福了!” 这一路挤挤挨挨走到东市,不知要走多久。钱老虎就盼着有人来解救自己,为了保命,他完全不向前走,只是躺在地上放赖,全靠羽林军士卒们拖着前行。 士兵们累得不轻,对钱老虎当然没有好态度,连踢带打,让他狠狠地吃了一顿苦头,钱老虎先还嘴硬道:“你现在敢打老子,有你后悔的时候,等老子自由了,拿刀砍了你!” 士兵喝斥道:“眼看就要挨刀了,还这么嚣张,打他!” 又是一通暴打,钱老虎受不了了,“各位爷,别打了,我走,我自己走还不行吗?” 这一路闹得这么大,早有看热闹的士卒跑去给江阳将军和左大司马报信。 今天也真是不巧,逄安并没在城里,他这两天在长安呆得憋闷,想出去透透气儿,便和右大司马谢逯相约,今天一早两个人带了人马,浩浩荡荡到上林苑打去了。 江阳将军黄兴正在城内的府邸,听说小舅子被游街,要拉去东市砍头,一时有点不敢相信,“什么?不会看错了吧?真的是小虎?” “那怎么错得了?弟兄们亲自看见的,钱巨人还喊着,他是江阳将军的人,是左大司马的人,可那个刘校尉完全不听!” “岂有此理!”黄兴发怒道:“刘侠卿不过是个管牲口的,从前见到我只有点头哈腰听话的份儿,如今靠着拍小皇帝的马屁,成了什么抚民将军,眼睛就长到天上去了,谁都不放在他的眼里。就连他的侄子、那个养马的小子也来欺负我,老子一个真刀真枪打出来的将军,能怕他们叔侄俩?” 黄兴撸胳膊卷袖子出了屋门,吆喝着手下人道:“都给我抄家伙,跟老子抢人去!” 他手下有一个老卒,从家乡起事时便跟着他,年龄大了,多少有些见识,劝他道:“将军,现在和从前不同了,这可不是青州,长安城里是陛下说了算,陛下正在推行约法三章,杀了人要以命抵命。您要是在城里闹起来,那是公然违反陛下的旨意,刘彪一个谋反的大帽子扣下来,将军您可担待不起。。。那可是破家灭族的大罪名。” 黄兴听了,也有些迟疑,问道:“那怎么办?小虎跟了我这么多年,我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送命。” 老卒道:“大司马不在城中,不如直接去找三老,让他在陛下面前求个情,三老那么讲义气的人,应该会出手相救,三老的面子陛下总要给的。只要钱巨人留住这条命,吃点皮肉之苦也没什么,总会将养过来的。” 黄兴正犹豫着,他的老婆突然疯了似的,哭喊着从后院跑了出来,大叫道:“姓黄的,小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就跟你拼了!他这些年为你拼死拼活,冲锋陷阵,多少回差点死在战场上?没有他,你这将军能做得这么稳当?如今他落了难,你不赶紧去救他,还要去找什么人求情,你去找三老,三老再去找皇帝,那得耽误多少功夫?等你求下情来,小虎那边人头早就落了地了!我告诉你,小虎要是死了,我也不活了!我死之前,先把你儿子掐死,女儿勒死,让你断子绝孙!” 众人连忙七手八脚地拦住江阳夫人,她一个农村妇女,撒泼打滚,连哭带嚎,跳着脚地骂,闹得黄兴烦躁不堪,一狠心,一跺脚,喝道:“不要吵闹了!我拼着这什么破侯爷不做了,去救你的兄弟就是!” 黄兴命人快马去城外营中送信,命令全营军马挺进东都门,在城门处接应。又差人给城内的属下故旧送信,让他们派人支援。 对于赤眉军来说,打架、械斗都是日常操作,几乎隔一阵子就要上演一场火拼,械斗的双方各自喊人,和现代的打群架没什么两样。 黄兴集合府里的人马,一共有两百多号人,又加上来助阵的一百余人,一共三百五六十人,各拿着刀枪兵器,直奔东市而去。 这一大票人马出动,早惊动了刘彪,今天他是负责长安城治安的轮值校尉,听说江阳将军聚集数百人杀向东市,刘彪眉毛一竖,眼睛一瞪,喝道:“怎么?他胆敢谋反?” 他立即传令,越骑营集结,浩浩荡荡荡地杀奔东市。 162.街头恶斗 钱老虎被十余个羽林郎押送到了东市,上了行刑的高台。 东市是长安城最繁华的地区之一,皇帝对此地十分重视,要求一定要保持东市的安稳,让商户可以安心买卖。 因为这里商户多,资金流动量大,容易被不法之徒盯上,是盗抢行为的高发地。羽林军在此驻扎重兵,整个东市分布着数百羽林郎,从开市到收市,一直在来回巡视,专门负责打击盗抢。 随着各个官署建立,逐步恢复对长安城的统治,全城的治安要慢慢交给京兆尹管理,但是此时军队还是京城治安的主力。 东市里原本就有一座行刑的高台,在建世汉军入城后,行刑台的利用率突然提高了,每天都有人在台上受刑,大多数是惩处盗抢的笞刑,也有少量的针对杀人的斩刑。 钱老虎的斩刑格外引人注目,他是穿过半个长安城被押解过来的,有许多人跟了一路,就为看他挨这最后的一刀。 因此他一出场就显得声势浩大,几乎是被长安民众簇拥而来。东市本就有许多人在闲逛,见此情景,哗地一下拥了上来,争先恐后挤到高台之下,抢占有利的位置,以便一会儿看得更清楚些。 钱老虎好似困兽一般,虽然被折腾了一路,体力消耗不小,但死到临头,突然发起狂来,说什么也不肯上行刑台。他两只捆在一起的手紧紧抓住木栏,双脚蹬住最下一级台阶,死命地抵住,嘴里发出困兽似的低吼声。 他的身体格外壮实,一使起蛮劲来,几个羽林少年都弄不动他,负责行刑的队率过去,一脚踢在钱老虎的腿弯处,踢得他扑倒在地,羽林郎趁机一拥而上,联手将他拖上了高台。 几个羽林郎摁住钱老虎,刽子手扛着刀走上高台。眼看一场杀人大戏就要上演,下面的百姓们都兴奋起来,个个引颈而望,等着看钱老虎人头落地。 忽然有几百人跑过来,挥舞着手中的刀,直冲里人群里,一边向里走一边喊道:“都给我闪开,刀枪无眼!” 这些凶神恶煞似的人物来了,看热闹的百姓哪里敢惹,忙不迭地闪避,密密的人群突然像水似的,哗啦啦向两边分开。 这些人一边大喊一边飞快地跑过来,眨眼间就冲上了高台。 负责行刑的羽林军队率见他来来势汹汹,不免有些心慌,他拔出刀来,喝道:“站住!你们是什么人?后退!都给我下去!” 当先一个大汉拿着一柄类似狼牙棒的兵器,上来就是一棒,将队率的刀击飞,又抬脚踢了他一个跟头,其余人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将十几个羽林郎打散。 羽林少年们本就力弱,又突遇袭击,没有来得及摆开阵势,便被这些人冲得七零八落,哪儿还顾得上钱老虎。 钱老虎终于盼来了救星,不禁大喜过望,他努力扭动挣扎着,大叫道:“你们可来了!快,快来!把绳子给我解开!” 一个人上来,用刀割断了他身上的绳子。钱老虎抖掉绳索,脱了束缚,抢过同伴手中的刀,回手一刀,就将过来试图恢复秩序的羽林军队率刺死。 同伴叫道:“钱巨人,将军说了,不能杀人!更不能杀羽林郎!” 钱老虎眼睛通红,骂道:“这些狗崽子,一路上就把老子往死里弄,老子就想要他们的命!”追上一个正在逃走的十几岁羽林郎,照着后背一刀砍去,将那少年砍翻在刑台之上。 钱老虎势如疯虎,连杀两个羽林郎,同伴都拦不住他。余下的几个羽林郎拔腿就跑,一边叫道:“反了,有人谋反,快去禀告校尉!” 黄兴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过来,顿足道:“小虎,你杀谁不好,非要杀羽林郎,那可是陛下的亲军,这下你可惹了大祸了!” 钱老虎道:“姊夫,跟那个放牛皇帝有什么好?不能抢不能夺,什么事都不得自由,不如拉队伍出去单干,谁也管不着咱们,落得个消遥自在!” 黄兴只是跺脚叹气,可事已至此,他也撇不清干系了,只得咬牙道:“赶快走!从东都门杀出去,只要回到营里,羽林军也奈何不了咱们了。” 一行数百人挥着刀枪,一齐向东奔去。 周围的百姓见了,哪还有心思看热闹,都一哄而散,四处逃蹿。 转眼间东市乱成一团,百姓们互相拥挤、踩踏,哭喊声不绝于耳。商户们见了,忙着关门闭户,方才还热闹有序的东市立即变得一团糟。 “杀人了!” “有人造反,把羽林郎都杀了!” 叫喊声惊动了附近巡视的部队,一队羽林郎远远的跑过来。见一群挥着刀的亡命徒正迎面扑来,队率惊骇大叫道:“快撤,散开!” 这一队只有十几人,因为只是市间巡视,并没有配备长兵器,只是人手一把环首刀,哪里是钱老虎等人的对手? 少年们掉头就跑,钱老虎当先冲上前去,将几个跑得慢的羽林郎一刀一个,全都杀死。 钱老虎并不傻,他知道自己要是被捉回去,再没有能活命的道理,只有将救他的这些人一道拉下水,他们才能死心塌地地与他结伴逃亡。因此他刀下毫不留情,而且专门挑羽林郎下手。 黄兴却有点有苦难言,他一时冲动来劫了法场,本来想将钱老虎救出城放了,他自己回到营中盯几天,先托樊崇和逄安说个情,豁出去这个侯爷帽子不要了,或许能把这事儿平了。没料到钱老虎下手这么重,连杀数个羽林郎,这可是各营头领的子弟,皇帝的亲军,恐怕他一顶侯爷帽子兜不住了。 事到如此,两个人都没了选择,只有逃出长安,亡命天涯,逃得越远越好。 随黄兴来的三百多人,两百多是他的私兵,他走到哪儿都跟着的。一百多是来帮忙救人的,等到救了钱老虎,那些人便纷纷散去,各自回去了。 余下的两百余人声势也是不小,一路冲过去,无人能挡。东市虽有数百羽林郎,怎奈分散在偌大的一片区域,一时无法集结。再加上这黄兴是陛下亲封的将军,赐爵关内侯,麾下有一万多人,位高权重,羽林郎也不太敢和他刀兵相见,见他们在市内横冲直撞,纷纷躲避,任其离去。 黄兴和钱老虎带着一队人马,离了东市,直奔东都门而去。眼看距城门不远,只要杀出城去,回到营中,皇帝要拿他们,也只有动用大军了。 钱老虎兴奋地高叫道:“再加把劲,马上要出城了!城外都是咱们的弟兄!” 大白天的,城门都敞开着,人人自由出入,虽有些守门的兵丁,大概还没收到什么消息,一时反应不过来,不会拦着他们。 不管怎么说,钱老虎这条命算是抢了出来,自由近在眼前了。 可是这时,他们的身后忽然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钱老虎回头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不知多少骑兵冲了过来,马蹄起落,长安城的石板地仿佛都要被踏踤了。 当先之人杀气腾腾,正是越骑校尉刘彪。 今天越骑营分散在全城各处巡逻,刘彪集结人马很花了些时间,只收罗了一百二十余人,便带着杀奔东市,等他赶到时人已经被劫走了,只留下几具羽林郎的尸体。 这不知死活的钱老虎,竟然敢杀羽林军的兄弟!越骑校尉勃然大怒,传令立即追击,一个人也不能放过。 这时候他的心思已不是维持治安,捉拿逃犯,而是一定要为兄弟们报仇,不死不休了。 越骑营一百多骑狂奔而来,见到前面的黄兴等人,速度丝毫不减。 刘彪大喝一声:“拔刀!” 刷刷声响,每个骑兵的手中都多了一柄雪亮的长刀,逃跑的众人见了,全都吓破了胆,立时嚎叫着,没命地向东都门奔去。 黄兴等人一共只有十几匹马,其余全是步卒,哪里敢和训练有素的骑兵对敌?而且看对方这个架势,明显不是来拿人,而是来杀人的。 骑兵冲击步兵,除非步兵结成阵势才能勉强抵挡一阵,否则基本就是屠杀,这两百多逃命的士卒,哪里能结什么阵? 刘彪一声令下:“杀!” 越骑营一百余人猛冲过来,手中环刀起落,惨叫声接连响起,长安街头血肉横飞,两百多人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黄兴和钱老虎头也不敢回,也不等后面的步卒,死命地抽打着胯下的马,狂奔着冲向城门。 把守城门的士卒见了,大喊道:“城内不准纵马,下马!” 黄兴等人理也不理,纵马飞驰而过,一名士卒被马蹄踏过,抱着腿扑倒在地,大声呼痛。 随后越骑校尉刘彪也是飞掠而过,穿城而出,在他身后,是杀气腾腾的越骑营骑兵。 十来个人在前,百余人在后,在长安城东都门外飞奔。 钱老虎边跑边大喊道:“姊夫,接应的人呢?在哪儿?到底在哪儿?” 黄兴早派人传令,要全营士卒在东都门外接应,此时却不见一个人影,心里已慌得不行,张嘴骂道:“姓钱的,你可害死老子了!” 不管怎么样,还是逃命要紧,两个人没有功夫拌嘴吵架,只顾抽打着坐骑,埋头狂奔。 身后有弩箭射来,不时有人中箭,连人带马摔倒在地。奔出去数里,一行人只剩下五个。此时已有骑术精湛的越骑营骑兵左右赶上,两边包抄着,将五个人圈在当中。 他们的马匹跑不动了,五人被越骑营士卒团团包围,几十名骑兵围着他们踏踏踏地来回转动,每一声都像是在催命。 刘彪脸上阴云密布,咬牙道:“你们几个畜牲,杀了羽林军的兄弟,还想活着出长安吗?” 163.谁敢杀我 钱老虎穷途末路,突然狂性大发,怒吼一声,向刘彪冲来,“你不放过老子,老子先杀了你!” 他还没到刘彪马前,便被斜刺里的两柄环刀砍翻落马。刘彪看着咽下最后一口气的钱老虎,冷哼一声:“死这么痛快,便宜了他!” 说罢提着刀,斜眼看向黄兴,吓得黄兴打了个哆嗦。 “刘彪,我,我可是跟着三老从青州过来的,多少年的弟兄,我,我还救过大司马的命!你要敢动我,三老绝不会答应,大司马饶不了你!” 刘彪的脸冷得像是冻住了一般,从齿缝中挤出了一句话,“现在可不是三老和大司马当家了!” 说着他慢慢举起了刀。 黄兴急忙大叫道:“彪,彪子!刘校尉!我,我和你是老乡啊!你是下河村的,我是上河村的,中,中间只隔了十五里,真的,只有十五里,放牛都在一条河里!你叔,刘将军,我们关系好,好得很!在泰山郡,式县,对,就是在式县!咱们住一个营地。你淘气爬树,不小心掉下来,那么高你掉下来,没咋地!我,我还夸你胆大,将来有出息,现在你果然有出息了!刘校尉,乡里乡亲的,你就饶,饶了我这回,我,我把家产全送给你,送给你,还有,我。。。” 他话说得又密又快,好像生怕话一停,刘彪的刀就会落下来,可是刘彪的话像刀子一样,切开了他密不透风的话,尖利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我不记得了。” 刘彪说道,忽然抬高了音量,吼道:“我只记得你刚刚杀了我六个兄弟!六个羽林郎,他们没死在战场上,却死在你的刀下!你想没想过饶了他们!” “不,那不是我杀的,都是姓钱的,是他害了我!那个死婆娘害了我,这姊弟俩不得好死!” “我不管。。。杀人者死!”刘彪恶狠狠地说道。 黄兴濒临绝望,但依旧不肯放弃,做着垂死挣扎,“我要见陛下!我是陛下亲口封的将军,关内侯,我是关内侯,堂堂侯爷!你只是一个校尉,你没有权力处置我!” 他困兽似的嘶喊道:“我是堂堂关内侯!谁敢杀我!” 一个羽林郎在刘彪身边道:“校尉,他一个侯爷,是朝廷大员。。。还是拿回来交陛下处置吧!” 刘彪理都不理,说道:“滚他的关内侯,给我杀!有什么事我刘彪一个人担着!” 这时突然有人接口道:“刘校尉好大的口气,这么大的事,你一个校尉担得起吗?” 杨延寿缓辔而来,身后随着数百骑兵,都是刚才没来得及随刘彪集结的越骑营将士,一路护着杨延寿来寻找他们的校尉。 刘彪见了他,知道是小皇帝派来的,不禁后悔没有早点杀了黄兴,现在有了圣旨,恐怕想杀也杀不掉了。他叫道:“我要去见陛下,告诉他这个人杀了我们六个弟兄,杀人抵命,陛下不能心慈手软!” 杨延寿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只将手中的一把剑高高举起,高声道:“陛下口谕!江阳将军、越骑校尉听命!” 刘彪懊恼地下了马,拜倒在地。 黄兴也急忙滚下了马,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流着泪高叫道:“陛下!陛下!臣谨遵陛下的旨意,臣什么都听陛下的!杨侍郎,快把我押解回去吧!” 杨延寿没理他,只说道:“黄兴无视国法,聚众扰乱刑场,有大罪!朕很心痛!兹命越骑校尉刘彪率部弹压,如有敢抵抗者,就地格杀!” 杨延寿双手将宝剑递给刘彪,“此天子佩剑,以此剑斩之,如天下亲自斩杀,陛下将此剑暂时交与刘校尉,此间事全凭校尉做主!” 黄兴软成了一滩泥,堆在地上瑟瑟发抖。刘彪毫不犹豫,跨步上前,将天子剑高高举起,狠狠地斫了下去。 原来在刘彪聚集麾下时,早有人飞马报进宫中,刘钰向杨延寿说道:“刘彪性急且刚,这一下子不知要杀多少人,闹出多大事来,你赶紧拟一道旨,不,拟旨恐怕来不及,你现在就带我的佩剑去,让他就地弹压,不要滥杀,都押来由朕处置。” 杨延寿道:“若是刘校尉已将江阳将军杀了,那便如何处置?” 刘钰一想,刘彪那个人,这事儿还真干得出来,他才不管什么将军,什么关内侯。若是刘彪无旨杀了关内侯,那是大大的越权,不仅逄安不会善罢干休,就是朝中的官也将群起而攻之。 “若是事情没有闹大,没死什么人,就阻止他杀人,将犯人全都押解回来,由朕处置。如果事情已经不可收拾,就赐给他天子剑,让他便宜行事,谁敢抵抗,就地斩杀。谁若是不服,让他们来找朕说话!” 皇帝不想大开杀戒,可若是刘彪已经做下了,那就不能让他一个人背锅。奉旨杀人和自行杀人有天壤之别,自已杀是越权,奉旨杀则是皇帝替他兜下了。 杨延寿来的这个时机,其实完全可以拦住刘彪,救下黄兴的性命,但他转念一想,如果把黄兴押回去,小皇帝要如何处置呢? 黄兴是左大司马的亲信,逄安是一定要替他出头的,逄安又是樊崇的兄弟,樊崇是个念旧的人,想必也会替黄兴说话,赤眉军的大佬都替黄兴出头,皇帝如果答应,威信受损,如果不应,头领们必有怨言。双方可能因此闹出矛盾,有几十万大军在长安城外面蹲着,这种矛盾有可能引发兵变。 杨延寿直觉地以为,活着的江阳将军会是个大麻烦,还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地杀了,人已死了,别人还能闹到哪儿去? 不想杨延寿活着,只要把剑给刘彪就可以了,别人在这时只怕担责,巴不得把人交给皇帝处置,胆大妄为的越骑校尉可不会。 况且他只是把剑交给刘彪,让刘彪来做决定,杨延寿没有任何责任。 刘彪将黄兴和钱老虎都杀死,胸口的恶气才算平了下去。正要引兵回城,杨延寿却说道:“刘校尉,陛下命你随我去城外大营巡视,咱们先去江阳营吧!” 刘钰深知,若是杀了黄兴,江阳营中必定不稳,搞不好会生出乱来,便要杨延寿与刘彪一同过去巡视。 两个人带着越骑营一千余人,飞马向东南方向驰去。 走出十余里,忽见前面来了一队人马,大约有数千人,走到近前,正见到江阳校尉在队伍前面。 杨延寿上前道:“陛下口谕,江阳校尉接旨!” 江阳校尉滚下马来,拜伏于地,听杨延寿说道:“黄兴谋反被诛,着江阳校尉暂领将军之事,务要安守本营,不得轻动,误负朕望!” 江阳校尉汗如雨下,心中却觉得庆幸万分。 他早早接到了将军的命令,知道江阳将军去劫刑场,让他在东都门处接应。江阳校尉是个仔细的人,他左思右想,觉得这事儿十分不对,在长安城里抢劫杀人都要受刑,何况劫法场! 江阳校尉知道此时已不是从前随便打群架的时候了,黄兴干的是掉脑袋的勾当,自己若是跟着他一味乱来,搞不好要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 因此他虽然嘴上答应,但是动作却极为迟缓,很久才挑了数千人从营中出发,边走边派人去前面哨探,半天才走出去二里路。 几乎是刚离了大营,他便遇到了杨延寿等人。江阳校尉偷瞄着杀气腾腾的刘彪和越骑营,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当即领了旨,站起身来,带着本营军马回营去了。 刘彪不以为然地道:“陛下不是一直忧心不能掌控各营吗?现在正是个好机会,为什么要江阳校尉领将军之事?为啥不干脆把江阳营收了?” 杨延寿道:“这便是陛下的高明之处!若是陛下收回江阳营,其他各营会怎么想?他们一定以为陛下是在收权,要把各营都抓在自己手中。到那时免不人心惶惶,有些人甚至会铤而走险。这些人闹将起来,对朝局十分不利。而要江阳校尉暂领将军职位,各营头领便会知道,陛下不是要清除掉所有的旧人,陛下只是针对黄兴一人而已。” 刘彪道:“还是你们读书人想得周到,陛下。。。虽然不是读书人,但他想的总是对的。这些事我是想不到的。。。陛下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好了!” 杨延寿道:“谁说陛下不是读书人?陛下的学问深不可测!” “是是,”刘彪说道:“相信陛下,错不了!” 两个人并马回城,向皇帝陛下复命,皇帝见了刘彪,抬脚就踢了他一个跟头,怒骂道:“不来请旨就敢大开杀戒,上百人你说杀就杀了,你眼里还有朕吗?你的胆子也太大了!杨延寿,现在拟旨,把刘彪的越骑校尉给我撤了!让他去做队率!” 刘彪伏在地上不敢起身。杨延寿却道:“陛下,刘校尉是手持天子剑,奉旨杀人,若是处置了刘校尉,大臣们会如何说?难道之前的口谕是错的吗?” 皇帝说刘彪杀人没经过审批,他不是亲自把手续都给人家补上了吗?嘴上骂得狠,心里惦记着,生怕有闪失,现在又来装模作样地处置。这恰恰说明皇帝信任越骑校尉,刘彪是皇帝绝对的心腹。杨延寿看得一清二楚。 皇帝气得又给了刘彪一脚,“把你厉害的,连朕都没法办你了!不撤也可以,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回郑县去!去找你叔,去畜牧营继续当马头去!” 刘彪还想争辩,被杨延寿生拉硬拽地扯走了。第二天一早,旨意下来,迁越骑校尉刘彪为抚民营之所属畜牧营校尉,即刻上任。 164.见与不见 刘彪的改任还不算是当天的大事,更大的事是本朝第一宗大案:江阳将军黄兴劫法场案。 这件案子从法律上来看并没有什么疑义,毕竟黄兴带着数百士兵明目张胆地去劫了刑场,又杀了数名执法的羽林郎,抗拒追捕,硬闯城门,如果不是被刘彪追上,黄兴已回到军营,或者率众逃蹿,或者举兵进长安。 在以“腹谤”就能杀人的汉朝,黄兴的行为可是确凿无疑的谋反罪。以此来论,就是灭族也不为过,御史中丞就主张将黄兴一家以谋反罪灭族。 但身为御史大夫的樊崇却说什么也不同意。在他看来,营中人都是兄弟,黄兴为营中兄弟起兵,是一种义气行为,虽然他为了救一个兄弟而杀了更多的兄弟,触犯了营中律条,按照“杀人者死”的规矩,应该处死,但是他已经死了,接受了惩罚,这事儿就算了结了,不能再治其妻小的罪,他的儿子依旧会被视为营中的子弟。 樊崇的意见代表了老赤眉军将领的意见,在他们看来,营中结伙打架斗殴是常有的事,为此也经常死人,大家已见怪不怪了,根本用不着大动干戈没完没了,一个死了还不算,还要杀人家的妻小,这简直太过分了。 还有那些助拳的人,在一众赤眉军将领的眼中,都是够朋友的好汉,不应该再追究其责任,毕竟刘彪已杀了一百多人,若按打群架的理论,黄兴反而是吃了亏的一方。 你占尽了便宜,还要把被你欺负的人赶尽杀绝,还有天理么? 可朝中的官不这么想,名义上身为御史大夫的副手,御史中丞却与樊崇背道而驰,铁了心要把这件事办成大案,以震慑后来人。他主张将助拳的人全部按照参与谋反论处,都处死,并让其家属连坐,否则“国法不容”。 御史大夫却完全不和他论什么“国法”,只说赤眉军营中的规矩,御史中丞还要争辩,樊崇却眼睛一瞪,喝道:“你敢杀他们,老子就杀了你!”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也不知是说给御史中丞听,还是说给高高在上的樊家女婿听的。 “丞相,你怎么看?”皇帝又来了一句经典台词。 徐宣是狱吏出身,对于大汉法律不说是精通,至少也是十分熟悉的,但是却一直没有说话,这也是他入长安后的一贯方式,不是皇帝问到头上,基本不怎么主动发表意见。 他出了列,说道:“禀报陛下,若以谋反论处,黄兴合该灭族,随他作乱者都该弃市。” 樊崇诧异地看了他一眼,明显没想到徐宣竟会胳膊肘往外拐,去为御史中丞说话。 徐宣自顾自继续说道:“可臣以为黄兴并无谋反之意,他只是一个粗人,心中没什么别的想法,只是念着兄弟情谊,一时冲动,做了错事。陛下明察秋毫、宽宏大量,必能对此事有公正的裁决。” 皇帝明白了,徐宣与樊崇意见一致,这两个大头领足够代表朝中赤眉系的意见了。 徐宣自从进长安之后,什么事都看皇帝的意思,从不轻易表态,这次却给出了很明确的意见,更显得不同寻常。 御史中丞还想争辩,皇帝却不容他开口了。 刘钰直接定了调,因江阳将军聚众杀人,罪大恶极,应夺其爵,斩首弃市。其他帮凶,皆处笞刑,每人打三十军棍。 至于他们的家属,都没有连坐。 皇帝基本就是和了一通稀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办成谋反案,牵连太大,处罚太重,几十万赤眉军将士不会接受,皇帝必须要顾忌到稳定的大局。 从刘钰的主观意愿来说,也不想杀得血流成河,他是在营中长大,深知营中虽然没有明确的法律,但自有一套人人遵守的朴素规矩,所谓约定俗成,往往比法律条更有约束力。一旦打破这个规矩,用法律去要求,很容易惹出风波,在目前皇帝没有完全掌控军队的条件下,这么做是给自己增加不必要的风险。 而作为一个现代人,对于动辄灭族的刑罚,刘钰当然是接受不了,但这也是千百年来一直行使的法律,要动也不太容易。 他只能在国法和习俗之间寻找一个平衡点,让各方都能够接受,表面上看是和稀泥,其实何尝不是一种权术? 对于助拳的那些人,必须要惩罚,让大家意识到,在朋友义气上面还有法律,打群架有风险。但改的步子不能太大,不能下死手。只要起到警示作用即可。 由樊崇说的无责,到皇帝说的责打三十军棍,这就是在表明:现在老大换人了,皇帝说了算,营中的规矩要改一改了。 有御史中丞为首的朝中官要求大开杀戒在先,皇帝的折衷比较容易为赤眉军一系大臣们接受。樊崇也觉得陛下是给了他面子,也就不再争执。 这件事就这么胡弄过去了,营中虽然有一些骚动,但大体平静,一场风波貌似结束了。 可是过了两天,事情却急转直下。 左大司马逄安和右大司马谢逯去上林苑打归来,听说黄兴被杀,直接回到城外大营,不回长安城了。 两人甚至召集了营中将领,在一起商议了半日。各将领回营之后,城外大营突然调动,有三个营聚集在逄安和谢逯的大帐周围,四个营向大帐靠拢数里,其余各营按兵不动。 刘钰对大营之事了如指掌,却一点也不着急,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一个人闷在宫里不出去,也不见大臣,甚至连朝都不上了。 俗话说皇帝不急太监急,牛头和马面急得不行,一左一右,在皇帝耳边嘀嘀咕咕: “陛下,这几天有十几个将军来求见,泰山将军都来过两次了,您都闭门不见。。。陛下,奴婢斗胆问一句,您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陛下,那个江阳校尉在宫外等了半天了,他可是从城外大营回来的,您还是见见吧!” 皇帝陛下本来一直在打哈欠,忽然眼睛一瞪,大声斥道:“都给我滚出去!” 两个死太监见皇帝发怒,不敢再说,连滚带爬地出去,刚出了门,马面突然转身回来,战战兢兢地道:“陛下,丞相来了,您见还是不见?要不,我说您身子不舒服。。。” 皇帝睁开迷迷糊糊的睡眼,说道:“叫他进来!” 165.是非亲疏 徐宣从宫里出来,没有回家,而是直奔樊崇府上。 樊崇正与谋士方阳交谈,见了他,连忙问道:“怎么样?见到那混小子没有?他肯见人了吗?” “见了!正好方先生也在,帮着参详参详,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真有些拿不准。” 方阳道:“丞相请讲。” “我见了陛下,还没等提及少子,陛下就先和我说起了当年之事。” 徐宣坐了下来,将衣服下摆抚平,又说道:“陛下从当年我们从青州出来开始,一直说到打进长安,把这一路的为难之处、辛酸之事细细说了一遍。说起我们青州兵是如何一路奋战,以至有如今的一番基业,说起我们几十万人如何同心,如亲兄弟般生死不弃,说得极为动情。” “他跟你说这些做什么?”樊崇道:“他怎么不和我说?昨天我进宫他都不见,那些将军校尉他也通通不见,为什么只见你一个?” 方阳道:“御史大夫莫急,想来这些话不是陛下随便说的。” “是啊,我也这么想。”徐宣道:“我想他的意思不外是想说,他不想和少子闹掰了,我们依旧是一家人。” “那他就该给少子一个说法。少子那个人你们知道的,特别讲义气,那个混蛋黄兴当年在战场上替少子挡了一刀,救了他的命,如今就这么被刘彪杀了,他焉能不急?” 徐宣道:“三老,如今和当初不同了,当初只是我们一帮兄弟,四处乱走,只为讨口吃的,管他什么王不王法!可如今陛下欲立国法,取信于民,哪能由着黄兴这么乱来?” 方阳点头道:“丞相说的在理,若是按照国法,江阳将军带数百人,挟利刃冲入法场,劫夺死囚,杀伤军士,是毫无疑义的谋反之罪,若是在武皇帝时,这种大案至少也得诛连数千人。皇帝陛下这番处置,委实是从轻发落了。” 樊崇低头不说话了,心道:“丞相和方先生都这么说,看来这混小子确实是给了我老樊的面子,这个女婿还成。” 可是逄安这个人他是了解的,那是一个倔人,心思钻到哪件事情中去,一时半会拔不出来。 一边是女婿,一边是兄弟,樊崇感觉左右为难。 徐宣又道:“陛下又道,他欲好好经营关中,等到时机一到,便提兵东向,扫平关东,带着大家伙儿打回青州去,那时候咱们兄弟愿留长安,一道安享繁华富贵也好,愿去封国就封也好,反正我们五个的封国都在家乡,离得不远,兄弟们还可一道喝酒相聚、狩取乐。哎,陛下说得真好啊!这种日子,想起来就让人心向往之,给个神仙也不换呢!” 樊崇道:“我何尝不想过这种日子?可如今天下还没有平定,哪想得了那么多!” 徐宣道:“我左思右想,陛下之意,不外是说要善待我等吧!” 方阳点头,樊崇却嘟囔道:“既要善待,便下一道什么圣旨,安抚一下少子又能怎样?哪怕是复了黄兴的爵位,让他儿子承继关内侯,想必少子心中也会好受些。” 方阳道:“陛下绝不会降旨安抚,如果下旨,那便是向左大司马低头,承认自己杀黄兴杀错了。” 徐宣道:“依我看,陛下不仅不会安抚,如果少子起兵相抗,恐怕陛下会不惜一战,以兵势压服之,到那时候,少子。。。” 徐宣没有说下去,但是旁边两个人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樊崇拍案而起,道:“他敢!他若敢杀了少子,我,我和他翻脸!” 徐宣道:“陛下没有这么说,这是我猜的,他只与我说他练兵之事,入长安之后,陛下一直在练兵,羽林军又增加了两营,长安的降兵也整编了许多,附近豪强纷纷来长安,投效陛下,许多人得到重用,陛下又自民间选拔青壮。说起来,这长安城中,陛下可调用之兵,约有十万之众。” 樊崇道:“十万又如何?城外青州兵不下三十万。。。。” 徐宣道:“三十万?左大司马、右大司马召诸将移营,只有三营遵命,还有四营做了做样子,其余诸营动都没动,将军们却纷纷入宫,求见陛下,三老,你觉得他们入宫,为的是什么?” “难道他们竟是要背弃少子,效忠皇帝?” 一阵恐慌涌上樊崇的心头,感觉这些曾经出生入死的兄弟离得越来越远,感觉到自己逐渐力不从心。 将军们也曾到他的府上讨主意、探口风,樊崇因此进宫去见皇帝,却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 没想到还有这么多将军想见皇帝,他们离了御史大夫府,就去了宫里,那么要是真到了刀兵相见的一天,这些将军们会听谁的命令? 樊崇哼了一声,“只要我一声令下,只要我赤夜刀一举。。。” 他忽然想起来,赤夜刀也已不在他手中,而是输给了皇帝。不知不觉的他就输了。 樊崇对这把刀是颇有些迷信的,没了这把刀,他总觉得心气不足,再找不回当年率数十万军队横扫中原的豪气。 即便是进了长安,他也不觉得这胜利是他的,而是那个十五岁的孩子的。 没想到啊,终究有一天,他要与这个孩子站在对面,比一比各自的力量,虽然没有开战,只是做个比较,樊崇也有一种失败的挫折感。 徐宣还在说话,“陛下说了许多,唯独没有提到左大司马和右大司马,没有提到城外大营之事,便是我想要提起,也被陛下拿话茬了过去,好像是故意不让我说出口似的。” 沉默半晌的方阳说话了:“御史大夫,丞相,以我看,陛下对城外之事清楚得很,但是却假作一无所知。无论是御史大夫还是各营将军,他全都不见,就是不想听到关于左大司马、右大司马调兵之事,他明明白白地装这个糊涂,就是不想把此事拿到明面上。因为这事要是挑明了,是了不得的大事!朝中重臣不请旨私自调兵,不是谋反是什么?” “可是我们向来都是这么调兵的,难道我每次调用营中兵马,还要他这个皇帝批准?” 徐宣道:“三老,御史大夫,还是那句话,现在与从前不同了。以前我们没有皇帝,是兄弟们说了算,现在有了皇帝,应当事事请皇帝陛下示下了。” 方阳道:“二位暂时不必担心,陛下眼前不想捅破此事,意即不想与左大司马,右大司马撕破脸大干一场,他见丞相,说了那些话,便是要丞相和御只大夫从中斡旋,将两位大司马劝住。” 徐宣道:“可陛下说了,三日之后,他要召集众臣上朝,共议国事,到了那时,这事儿还兜得住吗?” 方阳冷笑一声:“那便是陛下给各位的期限了,陛下是要各位三天之内解决此事,否则免不了大家脸上不好看,或许还会动刀动兵!” “这混小子!竟然给老子下起了最后通牒!”樊崇拍案而起。 送走了徐宣和方阳,樊崇在房内乱转,坐也坐不住,时不时地用拳头捶一下墙壁,或是几案,低喝道: “这三十万大军终归还是老子的!老子倒要看看你怎么抢得去?” “敢跟老子亮刀子,信不信老子废了你!” “谁敢动我的兄弟?” 他一个人嘟嘟囔囔了许久,连饭也忘了吃,直到门被推开,樊桃花端着托盘进来,后背挺得笔直,脸上如寒霜一般,径直走过去,将饭食放在案上。回身道:“父亲,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你这是什么话?我才四十六岁,怎么就老糊涂了?” “您不糊涂,怎么就这么不明是非,不知轻重,不辨亲疏?” 樊崇更怒了,“你倒是说说,我怎么就不明是非,不知轻重,不辨亲疏了?” 樊桃花道:“自古君臣大义,只听说过臣子听皇帝的,没听说过皇帝反倒要听臣子的。你们已经尊放牛小子为皇帝,当然要听他的!逄安和谢逯不请旨私自调兵,眼里还有皇帝吗?他们想干什么?这不是谋反是什么?就凭这个,陛下就该发兵围剿,把他们两个杀了!父亲连这个也看不清楚,反倒要求皇帝安抚,实在是太糊涂了!” “父亲如今是朝廷大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不是从前呼兄唤弟的流民之首。父亲,您的身分不同了,您现在考虑的应该是国家大事,而不只是那些小小的兄弟之情。皇帝正国法,杀了黄兴,有什么错?逄安因为私情要起兵造反,而您为了与逄安的兄弟之情,就要皇帝低头枉法,您把国法放到哪了?我说您不知轻重,说错了吗?” “逄少子是你的朋友、部下、兄弟,可陛下是谁?他是您的女婿,是您唯一的女儿的夫君,未来全部的倚靠!他就是我,我就是他,哪头亲,哪头疏,你怎么倒分不清楚了?你怎么能胳膊肘朝外拐呢?你要帮着外边人打家里人吗?您这不是不辨亲疏是什么?” “到底是老子胳膊肘朝外拐,还是这个丫头胳膊肘朝外拐这还没过门呢,就一力向着那个小子,全站在他的那边。”樊崇心中有点忿忿不平。 可樊桃花说得这么一大堆,也算是句句在理,他无比反驳,憋了半晌才一跺脚,说道:“这个小子,我是认输了!明天我就出城,把少子找回来!” 166.天下谁属 长安城东都门外,左大司马逄安帐中。 前西安侯刘孝此时歪坐在垫子上,向对面的逄安敬酒。 刘孝被徐宣当作一颗不一定会用得到的闲棋子带到了长安,一如既往地做起了备胎。眼看小皇帝玩得有声有色,自己转正无望,刘孝心内焦急,PIGU又不争气,极其容易受到火力攻击,这段日子过得着实不顺。 不过不顺不要紧,人家会做梦呀!总是有那么一种人,天生的爱做梦,而且做的往往是美梦,比如说刘孝。前西安侯爷是个勇于进取的人,从来没有放弃过梦想。 可惜的是,梦想总是渐行渐远。就像心目中的女神总是在别人的怀里,而自己只能看着他们的背影,仰着头,试图阻住流出的鼻血。 人家小皇帝进了长安城,住进了长乐宫,坐稳了皇帝的位子。可刘孝就没那么好命,连长安城都进不去,还在营中蹉跎,不仅没皇帝位子坐,甚至连屁股底下的坐垫都坐不稳。 离皇帝宝座越来越远,刘孝心里着急,连吃饭都没了胃口。 他的奴仆张五却很开心,只顾着把侯爷吃不掉的东西全扫到自己的肚子里。这种情况持续了一个多月,主仆二人的形状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刘孝瘦成了一根棍子,张五胖成了一个圆球,两个人倒是凑成了一对好同志。 刘孝与左大司马逄安关系不错,从前便时常到他帐中饮酒。自从进长安之后,当然是凑不到一起了,不过逄安这两天回到营中,一番调兵遣将,各营震动。刘孝好像是闻到了骨头的狗,立刻觉得这事儿有蹊跷,便捧着一坛子好酒来访,要与逄安月下对酌。逄安是个酒鬼,对酒一向是来者不拒,当即坐下来与刘孝对饮。 两个人边喝边聊,话题无非就是营中之事。刘孝道:“本侯平生最佩服的人物便是御史大夫,持赤夜而举大事,率十万儿郎出青州,纵横万里,一手兴复汉家江山,实在是难得的英雄。” “你这话说得不错!我逄安谁都不服,就服三老一个!就冲你这话,就够格做我逄安的兄弟!” 逄安大字不识一个,生得一副直性子,他认准的事儿八匹也拉不回来。而这世上他最认准的一件事儿便是:樊崇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是他的老大,也是赤眉军独一无二永不动摇的第一把交椅。 历史上的逄安就是樊崇最忠实的一个小弟,在投降刘秀进入洛阳之后,樊老大受不了监视下的小地主生活,又密谋出逃,想回到青州家乡东山再起,逄安二话没说,毫不犹豫地表示追随,两个人不顾徐宣苦苦相劝,执意出走,结果事泄被杀,逄安成了樊老大的陪葬,从人间一直追随到阴间,以生命和鲜血证明了自己的忠诚。 同为兄弟的徐宣和杨音却老老实实地在洛阳过起了小日子,直到后来被放归故乡,终老桑梓。 逄安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可惜,三老英雄盖世,却也只能屈居人下,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有了这么大的基业,全是帮别人忙活,自己落了个两手空空,还要受那些小人的气。” 刘孝心里欢喜,却假作惊异地问道:“大司马怎么这么说呢?” 逄安心里烦闷,身边无人排解,竟把刘孝当成了个知已,把江阳将军被杀之事和他说了。 黄兴被杀,各营震动,刘孝当然是知道的,当时他便盼着各营闹起来,没想到这事儿竟然就这么平息下去。如今听到逄安提起,不免又动起了心思,当即说道: “大司马,不是我说,越骑校尉这事做得太过分了,他明知钱老虎是你大司马的人,本应稍稍关照一下,他抬抬手,这事儿就过去了。可他反而把这事张扬出来,不仅杀了钱老虎,而且败坏了大司马的名声,他心里还有大司马您吗?他这是要和您对着干啊!” 逄安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酒水顺着胡子流下,滴得前胸湿淋淋一片。 刘孝又道:“江阳将军不过是救自己的兄弟,能有多大的过错?竟然就遭了刘彪的毒手?人人皆知江阳将军救过大司马的命,是大司马过命的兄弟,可越骑校尉偏偏就不管这些,先杀钱老虎,后杀黄兴,这是要断大司马的左膀右臂啊!” 逄安的碗落在案上,发出呯的一声响,“刘彪这个混帐小子欺人太甚!明知道是我的人,竟还这么大张旗鼓,说杀就杀,这分明是要跟我对着干!这口恶气不出,逄某誓不为人!” 刘孝道:“大司马,您也不想想,凭刘彪一个小小的校尉,他有这么大胆子?他敢杀皇帝亲口封的江阳将军、关内侯?您信这个?嘿嘿,我不信!” 逄安狐疑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事儿绝不是一个校尉做得了主的。听说刘彪杀黄兴时用的是天子佩剑!他是奉旨杀人,这便是说,是陛下杀的黄兴,而不是刘彪!” “那个小皇帝一点情面也不讲!他也不想想,当初是谁把他推上皇帝宝座!”逄安愤愤不平。 “呵呵!”刘孝笑道:“他岂止是不讲情面?他简直就是故意,左大司马,江阳将军虽官职不小,可还不在皇帝的眼里。皇帝犯不着专门去对付他。” “难道他要对付我?对!一定是这样,我顶撞过他!”逄安的眼睛眉毛一起立了起来。 “大司马,当年我们的高皇帝,打天下时何其惜才爱才,对韩信解衣推食,可等到坐了天下呢?立时便兔死狗烹,将当年功臣屠戮殆尽。这是为何?还不是因为武将手中有兵,他不放心么?如今赤眉军卒三十万集于长安城下,又不归皇帝掌管,他住在长乐宫中,能放得下心吗?” “这么说皇帝是对我不放心了?难道他要杀我?这个小放牛的,他有这个胆子?” “黄兴是您的左膀右臂,您何尝不是御史大夫的左膀右臂,他杀了黄兴,是为您,对付您,又是为谁呢?大司马,您觉得呢?” 逄安低头沉吟片刻,忽地抬手一拍几案,大喝道:“谁说这天下非得姓刘?三老这样的大英雄大豪杰,怎么就做不得皇上?这数十万大军,凭什么交到小放牛的手上?” 167.一夜折腾 逄安发了通火,恨不得立即整顿兵马,杀进东都门去。只是酒劲上涌,脑袋昏沉,提不起力气,口中只喊道:“明天再说,明天且待我与他决一死战!” 他不再招呼刘孝,也不脱衣服,四仰八叉地躺下,立即鼾声如雷。 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刘孝在张五的搀扶下向回走。此时他的头脑还保持着相当的清醒,自己走路自然是没有问题的,但作为一个正宗的汉室侯爷,喝酒后怎么能没人搀扶呢? 张五将主子送至帐内,伺候着躺下,刚想退下歇歇腿脚,忽然听到刘孝低声道:“把牛吏给我拿过来!” “侯爷,天都晚了,您还是先睡吧!” “拿来!”刘孝不容质疑地命令道。 张五无奈,只好走到帐篷一角,用一把小小的木铲在地面上挖了起来,不一会便挖出一个坛子,将蒙着的布拿开,伸手进来,掏出一个小小的人偶,灯光下可以看到人偶上面画着些奇怪的符号,以及清晰可辨的“刘钰”两个字。 “侯爷,这个用不着每天。。。” “吃了那么多,也封不住你的嘴!拿来!”刘孝粗暴地打断了他,斥责道。 张五将人偶奉上,刘孝一把抓过,将手伸向枕头下面,摸索出一个布包来。他打开布包,拈起一根针,觑着人偶已经布满了针的心口,似是不知该往哪儿下针。 最后他选择了头顶,将那根几寸长的针狠狠地刺进去,只余下一截短短的针尾,然后刘孝用手指点着人偶,不断地轻声嘀咕,说些含糊不清的咒语。 这就是当时非常流行的巫盅厌胜之术,用土、木、纸等做成仇家的人偶,藏在阴暗之处,每日用箭射,用针扎,用话语诅咒。人们相信如此会让仇家倒霉生病,甚至暴毙身亡。 律令对巫盅之事处罚很严厉,严重的会被处以死刑,家人也将承受流放三千里的惩罚。但是巫盅厌胜之事依旧屡禁不止,因为此术已经深入人心,流行当世。 汉武帝皇后陈阿娇被废的罪名之一便是“惑于巫祝”,可见当时涉巫被认定为恶性事件。到了武帝晚年时,更是发生震动全国的超级大案,也是武帝朝最大的政治事件“巫盅之祸”。大臣江充趁着皇帝晚年苦病之机,谎称宫中有盅气,说有人暗中诅咒,才使皇帝缠绵病榻。汉武帝勃然大怒,下令彻查。江充得了尚方宝剑,立即带人四处挖掘,搜寻人偶,甚至将宫里都掘地三尺。他将巫盅之事做成大案,株连极广,并借机陷害太子刘据,引发太子起兵相抗,最后导致一场死伤数万人的大动乱。 前西安侯刘孝对小皇帝刘盆子下毒不成,便想到了这个歪招,为此专门派奴仆张五去向巫祝学习厌胜之法,巫祝鉴于二人曾经的同谋关系,并且也是贪图他的钱财,就简单地传授了张五一点,但是对于咒语部分教授得十分敷衍,再加上他说话本来就不清楚,种种原因导致了张五同学的学习效果很差,等他回来再转述给刘孝时更是语焉不详、糊里糊涂。 没料到前西安侯对这件事十分在意,对于诅咒的咒语,简直要一个字一个字地较真,张五本就是瞎说,这时被逼得愈发胡扯,刘孝见他前后言语不搭,恨铁不成钢,日日生气,动辄打骂。故此张五对于这个人偶已是深恶痛觉,恨不得哪天偷偷挖出来,丢在火里烧了。 见刘孝在低声诅咒,张五将灯放下,转身去了帐篷门口,掀起门帘左右张望。 外面一片漆黑,不见一个人影,荒草中虫子的叫声清晰可闻。 众人皆睡,只有阴谋家还醒着。 刘孝问道:“这咒语可对?可是这么念的?” “啊!”张五根本就没听他叨叨,更不知他念得对不对,只好敷衍道:“那个巫祝说了,只要诚心到了,念什么词儿不打紧的。” “怎么不打紧!”刘孝急了,“本侯差你去与向神师讨教,你都学了些什么?” “学,学了啊,什么都学了。这个小人还是我亲手做的呢!侯爷,您看这眼睛鼻子,是不是很像?”张五表功似的指给刘孝看,虽然除了那黑黢黢的颜色之外,实在看不出这人偶与英武非凡的皇帝陛下有什么相似之处。 前西安侯对这个奴仆没有丝毫的耐心,伸手粗暴地拨开他的手,说道:“那你再念一遍本侯听听,看看方才念错了没有。” 张五心里一紧,暗骂道:“又TMD来了!”这件事几乎每天都要上演一遍,念咒语,然后就是挨骂挨打,鸡飞狗跳,这已成了他最近生活的主旋律。 张五不敢抬头,低声嘟囔道:“天上,地下,阴天,哦不,阴间,各位神,神主,听,听我。。。” 他停住了,抬起头望着帐顶,呆愣愣的,似是在努力回想。刘孝急切地追问:“之后呢?听我之后呢?听我如何?” 张五吭哧半晌,也没再编出半句,刘孝怒道:“你这狗东西,每日吃我的喝我的,让你学个咒语也学不会!要你何用!” 要在以前,此时张五应该是跪地请罪,涕泪并流地求宽恕,然后刘孝便愈发生气,对他破口大骂,直至棍棒加身。 可今天这奴才不知抽了什么风,也许是被逼迫过甚,实在是忍受不住,见刘孝开始斥责,却没有如往常那般请罪,而是霍地站起身来,动作之急,幅度之大,让前西安侯以为他要动手反抗,吓得向后一闪身,躺倒在被褥之上。 张五回转身,怒气冲冲地奔出帐篷,一脚踢飞了门口的便桶,发出呛啷一声大响,吓得帐内的刘孝打了个哆嗦。等声响消失,前西安侯才壮着胆子,指着早已没人的门口斥道:“胆大的贱奴,你走!你走了就莫再回来!” 刘孝正抚着胸口,惊魂未定,忽然呼啦一声,帐门又开了,张五手里提着一根棍子,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刘孝看着他壮硕的身形、扭曲的脸,吓得脸色通红,心跳得擂鼓似的,抬起头,手指颤颤地指着张五道:“你,你想做什么?” 张五大声道:“背不出就是背不出!我就是记不住那几句话,你为何非要逼着我背!” “本侯,本侯怎么就逼你了?” “还说没逼,你都要把我逼死了!”张五忽然低头开始啜泣,“这种日子我受够了,受够了,我,我要反抗!” “你,你!”刘孝感觉口干舌燥,已不知说什么好。 张五却气势十足,低吼道:“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说不再背就不再背了!以后你再让我背我也不背了!我,我。。。” “你到底要怎样?”刘孝看着他额头暴跳的青筋和手中粗大的棍子,感觉头有些发晕,连声音也变得嘶哑起来,“张五,难道你敢冒犯本侯么?” 张五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我要我为奴的尊严!” 他将棍子向刘孝的手里一塞,忽地转过身去,向前一跪,决绝地将袍子下摆提起,露出肥满的后臀,叫道:“侯爷,您打我吧!” 于是刘孝的邻居们便又听到了熟悉的啪啪啪声响,以及随之而来的哭喊声:“啊!侯爷,疼,我疼呀!您轻些!求求您轻些呀,啊!” “这死侯爷,还真是不虚,一把年纪了还这么生猛,每晚都这么折腾,也不怕。”被吵醒的邻居咕哝道,随即翻了个身,在啪啪啪的声响中又进入了梦乡。 逄安一觉睡醒,已是天光大亮。他想起昨夜刘孝的话,越想越觉得有理,小皇帝要收兵权,必要除掉樊崇,欲除樊崇,必要除掉他逄安,因此他才从自己的亲信黄兴和钱老虎下手,先断掉他的左膀右臂,再来收拾他逄安。 可怜三老还心心念念地要和小皇帝联姻,把桃花嫁给他。皇帝做了三老的女婿,三老肯定对他不加提防,到时他暗下黑手,三老哪里能提防得到? 这放牛娃好毒辣的心肠! 他这种一根筋的人,认准了皇帝要害樊崇,就什么事都往这上面去想,平时皇帝的一言一行,在他看来都带上了一股阴谋的味道。 逄安对兄弟讲感情,对樊崇更是忠义无双,眼看他陷入如此险地而不自知,立刻急的什么似的,想要进城去找他,告知他真相,又怕一入长安难以脱身,想要自己带兵出走,又撇不下城里的兄弟,一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在大帐中团团乱转。 突然他一跺脚,心道:“男子汉大丈夫,怎能如此瞻前顾后?一不做二不休,我这就提兵杀进城去,杀了狗皇帝,救出三老。兄弟们还像从前那般消遥快活,岂不胜过如今这般受狗皇帝的鸟气?” 逄安拿定了主意,立即派人去请谢逯,要和他商量进兵长安,没想到谢逯已经来了,让他惊喜的是,樊崇、徐宣和杨音也一道来了,兄弟五人凑齐了。 樊崇一进帐便叫道:“少子,你出去打个,怎么连家也不回了?为兄亲自来接你了!” 168.兄弟之情 逄安见了樊崇,十分高兴,上前一把抱住他肩膀,叫道:“三老,你来得正好!我正想带兵去救你,咱们一道杀进宫里,宰了那狗皇帝,咱们兄弟还像从前那般自在!” 樊崇还没说话,杨音忽道:“少子,你怎么如此说话?简直是大逆不道!兄弟们听听也就算了,万一被别人听去,你要惹上大麻烦了!” “杨音,你怕那个狗皇帝,我逄安可不怕他!有本事就来真刀真枪地与我对垒,看看到底是谁麻烦!” 杨音也是个急脾气,当即怒道:“陛下英明仁德,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为了天下百姓?怎么在你眼里就成了狗皇帝?” “你杨音早就被狗皇帝收买了!还巴巴地要把侄女送上门去!” 杨音大怒,上前要打逄安,被徐宣和谢逯两边抱住,徐宣道:“老杨,别和逄少子一般见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个臭嘴巴,他就是胡说八道,心里对兄弟可是没的说!” 樊崇脸上也带着怒气,“逄安,你的意思是,我巴巴的要把桃花嫁给陛下,也是被他收买了?” “三老,桃花那么好的丫头,嫁给谁不好,为啥非要嫁给狗皇帝?你把他当作女婿,他可不一定把你当做舅翁!” 逄安把这几天憋着的话一股脑地说了出来,连同所谓狗皇帝的毒计,说得樊崇瞠目结舌,徐宣连连摇头。 杨音道:“你这真是危言耸听,约法三章是咱们五个都点了头的。钱老虎明知故犯,活该处死。黄兴竟然敢在长安城内动刀兵,杀死营中子弟,丝毫不把国法放在眼里,更是罪不容诛。便是逄安你,身为大司马,却滥用职权,私自调兵,陛下依旧容忍,不忍处治你。陛下如此宽宏大度,光明磊落,你却把他想得这般狠毒不堪,你,你真是不辨是非,糊涂到家!” 谢逯也道:“少子,你是不是把小皇帝想得太坏了?我觉得不至如此。。。” 徐宣道:“少子,你想想看,若是陛下如此处心积虑地要加害我等,还会这么坦然无疑,让我三人出城,回到大营中么?如今我们五人都在营中,陛下就不怕我们聚集兵马,反攻长安吗?” “这不过是小放牛的迷惑我等而已!就因为我和右大司马在城外,这营中还有三十万兵马,他才有所顾忌,不敢痛下杀手,作出这副宽宏大量的样子,那都是糊弄人的!说实话,要不是顾忌你们在城中,我早就带兵走了!” 谢逯道:“少子,你只是说在城外调动,逼着小皇帝处置了刘彪,为黄兴和钱老虎报仇,怎么就变成了要带兵出走呢?” 谢逯本来对皇帝没那么反感,只是因为逄安痛心黄兴被杀,一定要讨一个说法,他为了兄弟情谊,才陪着他留在城外,如今听逄安这么一说,谢逯顿时有些不乐意了。 五兄弟在大帐内争论,从早上到正午,都说得口干舌燥,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后逄安道:“三老,我的忠言都说尽了,这些年咱们一道出生入死,情深义厚,本想日后都在一处,做一辈子的兄弟。如今这样子,长安我是留不下去了,恐怕咱们兄弟要分别了。” 说到这儿他忽地顿住,目中含泪,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竟是说不出话来。 徐宣道:“你这是什么话?咱们兄弟自然要在一处的,那么难的日子都挺过来,兄弟们都未分开过。如今进了长安,正要同享荣华,怎么反倒要各奔东西?少子,你不能走,不能冷了兄弟们的心!” 连刚才差点与他打起来的杨音都说道:“少子,我虽然讨厌你这臭嘴,可也不想让你走,大家都在长安,万事有个照应,你这一走,让兄弟们怎么放心得下?” 逄安道:“黄兴当年为我挡刀,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他救过我的命。我不能替他报仇,就是将来死了也没脸见他!这事儿办不成,我绝不能进长城去,否则见了那狗皇帝,我定会拔出刀来,和他拼个你死我活。就算我忍得住,那狗皇帝想必也不会再容我,与其留在长安提心吊胆,不如再回去做强盗。三老,我曾发誓要追随与你,绝不相弃,如今恐怕做不到了,不过日后我的话总有应验之日,若是你们在长安不如意,便再去找我,那时咱们再做兄弟!” 樊崇偌大的汉子,几十万军队的大当家,此时已流下眼泪,说道:“少子,咱们兄弟一场,同生共死,我绝不让你一个人这么走了,你要去哪儿,我都随你一道。老徐,你回去告诉陛下,我陪少子一道走了,让他和桃花好好地过日子,不要辜负了她。你让他放心,我们绝不会留在关中给他添乱,实在不行,我和少子打回青州老家去!” 徐宣惊道:“那怎么能行?你们一走,这队伍就散了,兄弟们不会答应,陛下也绝不会允许!” 樊崇道:“我不管他允不允,我樊崇绝不会丢下兄弟!” 徐宣、杨音苦苦相劝,樊崇执意不听,两个人无法,只好先回长安,去与皇帝商量。 刘钰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在外人看起来就像猪一般。其实他也并不是完全闲着,至少军队的事还是抓得很紧。他说是谁都不见,其实每天都要见两个人,一个是杨延寿,一个是罗由。偶尔还要见一下汉情局局长吴原,了解一下各地发生的事儿。 杨延寿智计百出,十分能干,替皇帝处理些琐碎之事,时常能提出一些意见,多被采纳。 罗由则负责城中的军队训练,刘茂走后,羽林军、更始降兵以及新招募的青壮,十多万人的训练让罗由忙得不可开交。本来他不必每日来宫中面圣,但自从逄安和谢逯滞留城外,皇帝便要他每日进宫,向他了解一些军中之事。 这天杨延寿和罗由刚走,徐宣和杨音便来了,皇帝立刻接见。 徐宣禀报了出城与逄安的会面,当然省略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言论,只说逄安思乡心切,在长安呆不下去,想要回青州老家,御史大夫不忍兄弟分离,又担心关东强敌环伺,逄安出关会有危险,要与他一道走。 刘钰在心中叹了口气,看来逄安对他的偏见太深,是怎么也留不住了。 本来他考虑过对逄安用兵,杨延寿和罗由都是如此主张,在他们看来,逄安的行为与谋逆无异,绝对不能容忍。 按杨延寿的看法,城外虽有大军三十万,真正能随逄安造反的不过数万,大多数人不是隔岸观火就是站在小皇帝一边,绝不会追随逄安铤而走险。只须逐个分化瓦解,动摇其军心,再以城中大军出击,便可迅速将逄安军击破。如此皇帝就可全面掌握大权,推行政令,这是一了百了之策。 罗由则认为,城中十万军马的战斗力并不比城外三十万人差,而且他们占着大义的名分,有百姓的支持,靠着城坚粮足,只需断了城外军队的粮食供应,大营里人马再多也不足为惧。 刘钰经过一天的思考,拒绝了他们的建议,他相信真要打内战,自己大概率会赢,但是必定会元气大伤,最大的可能是赢在里面,输在外面,让刘秀之流捡了现成的便宜。何况还有近在旁边虎视眈眈的王匡和张卬? 再说了,建世汉政权刚有起色就搞内讧,杀个血流成河,让天下人怎么看?他刘钰没有容人之量吗?还没得到天下就杀功臣,搞什么兔死狗烹? 绝对不行! 逄安不顾大局,那是他不懂事,他作为皇帝是一定要顾大局的,因为这大局就是他刘钰的未来。 如今见了樊崇的态度,刘钰更加拿定了主意。 说实在话,不管他对逄安想法如何,他也不得不承认,逄安这人够朋友,够忠义。 赤眉军虽然许多事不靠谱,但是至少有一点好处,那就是不闹内讧。樊崇最重情义,提倡士卒们相互亲爱,他自己也常常混迹于普通士卒中间,对待他们都像兄弟一样。 所以赤眉军从上至下,相互之间关系都比较单纯亲近,保持着那种乡村邻里式的淳朴关系。当然人与人之间,营与营之间也有不少矛盾,但从来也不会闹到不可收拾。 难道这一切都要在现在被打破,赤眉军会出现史无前例的大分裂吗? 皇帝看着徐宣和杨音,忽道:“御史大夫真是忠义之人,对兄弟这么好,朕都被感动了。” “陛下,御史大夫和左大司马最是投契,两人真比亲兄弟还要亲,御史大夫不忍心与左大司马分离,打算陪他一道,尽兄弟之情。可是陛下,我等五人皆是兄弟,他二人走了,留下我三人,兄弟们便都散了。陛下,您想个法子,千万留住他们吧!”杨音说道。 皇帝道:“诸位与御史大夫亦是兄弟,御史大夫不忍左大司马远行,便忍心与尔等别离么?” 徐宣和杨音沉默不语,樊崇弃了他们随逄安出走,二人心中未尝没有些不平。 皇帝笑道:“其实,诸位既然为兄弟,又何必别离呢?” 169.大军西进 徐宣和杨音重回城外大营时,是满怀希望的。 皇帝陛下提了个在他们看来是两全其美的法子,那就是以逄安为征西大将军,率军向西南行进,占据尚未归附的陈仓、虢县、雍县、郁夷等地,直抵大散关,抵御汉中的刘嘉和延岑等人。 杨音道:“真是没有想到,皇帝陛下居然没有追究少子擅自调兵之事,反而仍旧委之以兵权,让少子奉命率军西进,如此宽仁,世间少有。” 逄安冷笑道:“不过是让我为他卖命罢了!” 徐宣斥道:“少子,你怎么如此不晓事?若无陛下之命,你便是擅自出走,走一路打一路,郡县视尔为逆贼,谁为你供给粮草军秣?如今有了圣旨,你便是堂堂正正的大将军,郡县谁敢不俯首贴耳,为你备足军需?陛下敬你为汉室立有功劳,不忍追究你的罪过,反而以此四县之地,让你栖身,礼遇如此,你为何还不知足?” 杨音道:“此四县在右扶风西南,为汉中进入关中之门户,乃是要害之地,陛下将此重地交付与你,你可要好好把守,不要出什么纰漏才好。” 逄安依旧赌气道:“既然信不过我,又何必以如此重地交托与我,派他的羽林军去好了!” 徐宣不住地摇头,“少子,你真是。。。唉!陛下此举,表明他并没有把你当作外人,而是当作是自家人,否则怎肯让你领兵?陛下说了,我军主力尽在关中,在关东力量薄弱,若你出关,恐怕我们兄弟真是相见无日了。他不忍见我等兄弟分离,便为你寻了这个去处,离长安不算太远,兄弟们仍可不时见面。陛下说道,他与桃花大婚在即,御史大夫还是留在长安筹备婚事为好,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三老只这一个女儿。若三老想见少子,骑上快马,四五百里路程,几天便到了,随时可去,又何必非要一道去呢?” 樊崇道:“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少子,你放心去吧,我忙完桃花的婚事,自会去看你。” 逄安道:“狗,小皇帝给我多少兵马?不会让我单人独骑去为他攻城略地吧?” 徐宣道:“少子,你这真是小看了陛下,他说了,随各营将士的心意,有多少人愿意随你去,你都可带走。” 逄安惊奇地道:“果真如此?他不怕我把这三十万大军都带走了?” “当真是这么说的,陛下说了,若是三十万将士都愿随征西大将军西进,那便都带走好了。你现在便可以点兵,随时西进。” 逄安道:“有了他这话,那就怪不得了我了!” 此时在长乐宫中,杨延寿正捶胸顿足道:“陛下,陛下!请您速速收回成命,您今天放逄安出走,此乃放虎归山,养虎为患!几十万大军在长安,陛下早晚可解散了他们,把他们交给逄安,那便又是一群流寇,为害四方。” 皇帝道:“朕的话已经说出去,怎么能反悔呢?你放心吧,只要樊崇等人留在长安,逄安就仍是我的征西大将军,绝不会与大汉为敌!” 杨延寿觉得皇帝过于托大,以他的估计,逄安大约能带走七八万人,这些人聚在逄安麾下,早晚闹出事来。 但陛下已经决定了,不想再商议这件事,只打着哈欠挥了挥手,让杨延寿退下。 逄安开始点兵,召集各营将领,一共有十一个营的将军到场,逄安说了将要西进陈仓之事,那些将军都低下头去,沉默不语。 将军们都在长安有家有业,高宅大户,日子过得舒服自在,本就不愿出征,再加上大家都知道逄安与皇帝有隙,更不肯随他去,逄安问了数次,只有琅邪营和即墨营表示愿意随行,逄安脸上便带了些愠色。 安丘将军站了出来,说道:“大司马,请允许我营家眷留在长安,我将带安丘营将士随大司马西征。” 赤眉军向来没有过根据地,一出征就是拖家带口,举营迁徙。可如今情势不同了,皇帝陛下经营关中,许诺要给将士们土地,让他们安家过日子,谁也不愿再让老婆孩子跟着受颠簸之苦。让他们留在长安,等皇帝陛下安置,也许出征归来,便可有一个安稳的家。即便死在战场上,家小也有妥贴的去处。 安丘将军说过,琅玡将军也说道:“大司马,我也这么想,别让我家那个小子跟着去了,他才十一岁,到了战场也不顶用,还不如让他留在长安。” 本来便无人愿去,逄安不能不答应。如此便又有武乡将军表示,愿率武乡营随大司马西进。 四个营,两大营两小营,一共五万人,去掉家眷,只余青壮,逄安有了三万兵马,加上他亲掌的一万精兵,一共四万人。 樊崇见了,摇头道:“太少了,让诸葛稚带卫士营随你去吧!” 逄安忙道:“不成!卫士营要是走了,三老的安全谁来护卫?” 樊崇道:“满朝将军是我兄弟,皇帝是我女婿,我需要什么保护?长安城固若金汤,哪里来的敌军?”执意要卫士营随军西去。 卫士营是赤眉军最精锐的部队,一向是樊崇的贴身卫队,很少离开过他的身边。 樊崇此举,让逄安十分感动,他说道:“御史大夫,你放心,我一定守好大散关、陈仓道,绝不会给你丢人!” 樊崇说道:“少子,我等起兵时,走到哪里便打击豪强,劫富济贫,极受百姓欢迎。可后来为了活命,不得不做些劫掠之事。如今咱们是王师了,陛下命令沿途郡县供给粮草,大军不愁吃喝,万不可再骚扰百姓,让别人说咱们是流寇。” 逄安下拜答应。 大军正要开拔,忽然有十几骑飞驰而来,一个羽林军官跳下马,大叫道:“前西安侯刘孝可在军中?” 刘孝和张五已收拾了东西,准备随逄安西进,忽然听到有人找他,不禁有些诧异,等到被人带到马前,那羽林郎道:“陛下赐刘孝一处宅邸,请随我等入长安新宅居住。” 170.王侯如狗 刘孝和张五穿过大街,走进一条小巷。巷子两边墙壁高耸,在中间挤出一条又深又窄的通道,大概容得下三人并行。 刘孝一个人走在前面,张五斜斜地落在他身后,两人的后面,是四个挎着刀的羽林郎。 羽林郎除了指点道路之外,一句也没有多说,只是沉默地随在两人身后。 巷子长得好像永远走不到头,身后士卒的脚步声执着而单调地响着。刘孝越走越觉得心里不安,后背渐渐有些发热,仿佛被火烤着似的,慢慢地沁出汗来。 刘孝突然站住,回身问道:“到底要去何处?还有多远?” 为首的羽林郎面无表情地说道:“快了!” 见刘孝不动,低声但不容质疑地命令道:“快走!” 刘孝只好转身继续向前,转过一道弯,进入另一条巷道,好像与刚才那条没什么不同。 忽然他的后襟被人扯了一下,刘孝回头一看,见张五脸色煞白,眼巴巴地望着他,“侯,侯爷,我,我听说。。。” 他停住了话,向前凑了凑,刘孝嫌弃地向后躲闪,说道:“有话就说,站远点!” 张五仿佛有些为难,眼睛溜着身后几步远的羽林郎。 他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听说,有的长安人得罪了哪个惹不起的人物,就会被莫名其妙地带走,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一个小黑屋子里。。。” 他又顿住了,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刘孝没听清楚,怒道:“你大声些!没用的贱奴,放个屁都是闷屁!” 张五憋了半晌,豁出去似地说了出来:“他们被带到偏僻的小黑屋里,切了!” “什么?什么切了?” 张五两手捂住裆间,哭嚎道:“是阉掉,侯爷呀,切了,阉掉了呀!” 刘孝突然打了个哆嗦,看看空无一人的小巷,又看看身后四个羽林郎,他们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这主仆俩。 “我,我要见陛下!”刘孝的声音抖得不像话,“我要见陛下!我有事要奏!” “用不着,陛下没空见你!”一个羽林郎道。 “你算什么东西,能向陛下上奏?”另一个道。 “我,我与陛下同宗同源,都是悼惠王和,和城阳景王的子孙,你们,你们没有权力私自处置我!” “就因为你和陛下同宗,陛下才赐你宅子,嗯,小黑屋么!”那羽林郎好像故意要吓他。 “对,小黑屋,拖进去摁住,喀嚓!”另一个羽林郎用手比划着,好像一把刀似的向下一挥。 刘孝忽然便站不住了,身子软软地靠在墙上,墙也支撑不住他的重量,他就这么顺墙溜了下去,像条空麻袋似的堆在地上,眼睛空洞地瞪着,嘴巴一张一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 “瞧他这脓包样,还侯爷呢!”两个羽林郎上前,将他一边一个架住,拖着向前,又走了百来步,到了一个门前,用力推开,将刘孝丢了进去。 张五探了探头,看着门里黑洞洞的样子,忽地两腿一软,跪坐于地,哭喊道:“没我的事!没我的事!都是侯爷干的!他一个人干的!” “呸呸!这破房子,几年没人住了,全是灰!”几个羽林郎捂着口鼻,瓮声瓮气地说道:“爱谁干谁干,反正我们奉命送到了!” 说着转身便走,走出去十几步远,为首之人忽然回转身来,说道:“这宅子就是你刘孝的了,要是你想要出长安城,记得先去宗正府请批,否则。。。小黑屋等着你!” 四个羽林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主仆二人好久才缓过气来,张五上前去扶刘孝,没想到迎头挨了一巴掌,“什么没你的事?什么都是我干的?你这不忠不孝的狗东西!” 刘孝刚才还像一滩烂泥似的,此时突然来了精神,自门上取下门栓,对着张五没头没脸地乱打,边打边骂道:“没有的奴才,一天胡说八道,乱说什么小黑屋,什么切了,本侯,本侯打死你!” 刘孝是个要面子的人,刚才被吓得像条死狗似的,在人前丢脸,让他心里格外恼怒,免不了拿张五撒气。 张五被打得嗷嗷大叫,两个人正闹得欢,忽见门外聚集了十来个闲汉,正指指点点地议论。 刘孝停了手,张五一下子蹿出大门外,哭丧着脸道:“侯爷,您,您再打我我就,我就。。。”他用力跺了下脚,大声道:“我就不叫您侯爷了!” 刘孝虽然落拓,却总要摆出个侯爷的样子,要求张五必须要像从前那样称他为侯爷,一旦叫错了便会惹得他勃然大怒。 张五这个威胁引得看热闹的众人愈发议论起来,一个穿着旧长袍的瘦子说道:“嘻嘻,又来了位侯爷!这巷子里哪个不是侯爷?” “侯爷顶什么用?能当饭吃吗?侯爷遍地走,王爷贱如狗!”一个黑壮的中年人嘻笑着,转头向旁边一个身子佝偻、头发花白的老者说道,“是吧,王爷?” “王爷今年七十三了,官府每年给年六十以上的失养老人十石粮食六尺布,人家可不像你,吃了上顿没下顿!” 刘孝正有点不知所已,却见一个穿着短褐的汉子走上前招呼道:“哟这不是西安侯吗?” 刘孝见了,认出是原来一道在军中大营的石山侯,连忙见礼道:“原来是石山侯兄。” “别提,别提什么石山国,千万别叫我侯爷,您看这些人,全是侯爷,这位是临安侯,这位是都平侯,哦,还有这位,”他指着那位七十三岁的老者道:“这位可是咱们的长辈,高密王。” 高密王刘慎是汉武帝刘彻之后,王莽篡汉后除了封国,赤眉军兴起时被掳至军中。 原来赤眉军大营中共有汉朝宗室七十余人,基本都是青徐二州的王侯,被樊崇掳至军中,随大军奔走了多年。 等到刘盆子进了长安,各位王侯本以为好日子来了,复国有望,他们还有机会重新获封,再做王侯,没料到建世皇帝陛下只封了自己的两个亲兄长,并没有恢复从前王侯的爵位,只是给他们每人赐了一所小宅子,在长安城中统一居住,每人发了几石米粮,之后再无粮食供应。 除了年龄六十以上的老者有基本的生活保障外,其余每个人都要自食其力,这还不如在营中时,那时候不管怎样,饭还有的吃,绝不致于挨饿。 “唉,当今陛下,有时我真怀疑他到底和我们姓的是不是一个刘。”前石山侯叹道。 “岂有此理!”刘孝拍案而起,“本侯还以为,因我当初与他一道抽签争皇帝大位,他怀恨在心,才没有封赏,没想到对你们竟也如此刻薄!这汉室的天下是高皇帝打下来的,高皇帝子孙自当人人有份,为何偏他一人独享?” 前石山侯听了这话,并没有跟着义愤填膺,只是苦笑道:“什么人人有份?我已不敢想了,只要有口饱饭吃就行了。” 此时张五忽然在旁说道:“侯爷,我饿了。” “滚!”刘孝正一肚子气没处发泄,当即斥道。 张五委委屈屈地退下,收拾着他背来的包裹,好在带了些米粮,又在房内四处找寻家伙,生火做饭。 前石山侯道:“还得说是长安城,虽然久遭战乱,依旧繁华得很,要找个糊口的营生倒也不难,实在不行,还可以像我一样,去工地上出些苦力。” 刘孝看着他黑黝黝的脸膛和身上穿着的短褐,确实是个苦力的样子,心里一惊,说道:“你也是帝室贵胄,堂堂侯爷,怎么能去做那种下贱的营生?” 前石山侯脸色不变,说道:“什么高贵、下贱?能活着就好,你看那个建阳侯,从前最是爱吃,什么山珍海味都吃过,兴致一起还要亲自下厨,厨艺十分了得。还多亏了他这份手艺,如今才能赖以谋生,他就在外面街头卖汤饼,生意红火着哩!” 刘孝连连摇头叹气。 石山侯又道:“小皇帝大兴土木,因为张罗汉超联赛,要在长安修一座国家鹰巢大体育馆,一座专门用于汉超的牡丹碗球场,需要民伕无数,凡是去干活的都发给米粮。他还说是什么以工代赈,振兴经济,真是歪理邪说!” “君侯您莫非就是在那儿。。。” “正是正是,千万别再叫君侯,会被人笑的。刘兄,这王侯巷里有十几个都在鹰巢和牡丹碗做苦工,勉强维持生计。人人都得干活才有吃的,就是那个能领救济的高密王老爷子,因为懂音律,会听曲子,又是个鉴别女子的老手,竟被新开业的百花楼请去,做了品鉴师,专门品鉴女子的才艺和容貌,为她们定价。” “百花楼是个什么所在?”刘孝问道。 “是长安城的大商侯春的女闾买卖,侯春专门做色中的生意,原本在城内有十余家女闾,因前朝时被张卬带兵抢了一遭,身家损了大半,生意全都关掉了。前一阵,他的生意竟然又重新开张,又新开了一家最大的女闾百花楼,一开业生意便火爆异常,简直是日进斗金。” “那张卬如此凶恶,他就不怕再次被劫吗?” “奇就奇在这儿了,他不仅不怕,张卬反而成了他的座上宾,时常去百花楼捧场。想必这侯春背后是有人撑腰站台的,而且这人的来头绝对小不了,至少是张卬动不了的。” 171.自力更生 两个人正聊得热闹,一股饭香传了进来,石山侯吸了吸鼻子,说道:“稻饭,江南的稻米,真是好久没吃了。” 刘孝便道:“今日听了君侯一席话,真是受益匪浅,来日定当登门拜访,再与君侯好好叙谈。” 那时候还没有喝茶的习惯,不会端茶送客,但这话已是明显的赶人了。 刘孝已准备站起来送客了,石山侯却像没听见似的,依旧坐得稳稳当当,又慢悠悠地说道:“刘兄,此处是长安城棘里的一条巷子,从前是宫里放出来的阉人和宫女聚居之处,众人唤此地为阉人巷,自从我等入住之后,嫌这名字不好听,便叫做王侯巷,不过外人依旧爱用旧称。” 他还在这儿慢慢地闲聊,张五已蹙踅到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那意思是说:侯爷,该吃饭了。 刘孝道:“今日真是有劳君侯了。。。” 石山侯突然身子前倾,说道:“刘兄,在这王侯巷中,可以随意骂放牛小皇帝,因为大家都骂,吃饭也骂,闲聊也骂,可是出了这巷子,到了外边,千万不要说放牛皇帝半点不好,会挨揍的。” “这是为何?”刘孝诧异道。 “不过是百姓无知,他又会做戏罢了。也不知放牛皇帝给他们吃了什么迷药,那些百姓都把他当作救苦救难的英明皇帝,每天忙着给他歌功颂德,若是听到有对他的半点不敬之辞,便有人撸胳膊卷袖子地上来揍人。这巷子里有不少人挨过揍,那个建阳侯开始出摊时,因为说了小皇帝几句,汤饼摊子都被人掀了,腿差点被人打折了。后来他学得油滑了,在外只说皇帝的好,甚至在摊子上挂了横幅:陛下英明!那生意火的,汤饼每天都被抢光,现做都来不及,如今他日子过得好着呢!可笑他在外猛夸陛下英明,一进到巷子就破口大骂,一路骂到家里,才能吐出胸中的恶气。” 他还在喋喋不休,张五已端了碗饭,在外面转了几个来回,实在是忍不住,便喊道:“侯爷,饭好了,该吃饭了!” 刘孝没理他,石山侯却道:“呀,都这般时候了,是该吃饭了,正好我也没吃呢!” 刘孝道:“想必君侯家中已备下了饭,等着您回去吃呢!” “每天吃家里的黄脸婆的饭,早就吃腻了,还真想尝尝贵府的手艺呢。” “我这个愚仆,能把饭做熟都难,哪有什么手艺,也就本侯能将就吃他的饭,他的手艺是万万拿不出手的。” 张五道:“就是就是,只给侯爷吃,别人吃不到。” 石山侯道:“刘兄这话就不对了,你只这么每日贬低他,他如何能做好饭,你须要夸他,人都是怕夸,越夸越能做好事情。” “呜呜呜。。。”张五听了这知己之言,不禁失声痛哭,“侯爷,您,您说得真好,侯爷,您,您也夸夸我,别总是打我。” 他边哭边将盛给刘孝的饭送到嘴边,哽咽着扒进嘴里,泪水叭嗒叭嗒掉进碗里。 石山侯巴巴地看着,将舌头在嘴唇外舔了一圈,吸着鼻子道:“这味道,想必贵仆的手艺不像刘兄说得那般不堪。” 刘孝顺着他的目光一扭头,看到张五已吃下了半碗,立时勃然大怒,上前一把夺过碗,抬脚将张五踢了个跟头,斥道:“狗东西,本侯还饿着,你竟先吃上了,还懂不懂规矩!” 说着三口两口将半碗饭扒到嘴里,张五赶紧又盛了一碗过来,刘孝又是一气吃了,连看都没看石山侯一眼,对他伸着脖子问“好吃吗”更是理也不理。 连扒了三碗饭,前西安侯长长地喘了口气,放下碗,慢条斯理地道:“君侯,劳你再给我讲讲这王侯巷之事。” 石山侯突然脸色大变,腾地站起身来,怒喝道:“讲个屁!” 大踏步地走了,刚出了院门,便扯着脖子大骂道:“刘孝,你这无长无少的鼠辈!论起辈份,我还是你的父辈,你该叫我一声叔父,竟如此没有礼数,连碗饭都不给我吃!你等着!” 刘孝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冷哼了一声,“我等着?你等着才对,你们这些落寞的王侯,都给本侯等着!” 住在阉人巷的王侯共有一百余位,除了原有军中的七十多人之外,进入长安后又收了不少,朝中有人提议将刘氏旧人都恢复爵位,被刘钰断然拒绝。 要是依照小皇帝的意思,一个国中国都不想留,前汉实行的是郡国并行,大量的诸侯国严重分散了国家的权利,即便是后期诸侯国相对弱小,也挤占了大量的国家赋税。 王莽上台,对刘氏宗亲还算可以,但是依旧有许多人失去了封国,封国土地赋税收归国家,全国的诸侯国被他清理的许多,对后继者来说是求之不得的事。 刘钰不想恢复刘氏封国,除非是那些不得不封的功臣,其他人他一个都不想封。因为每封一个都是从整个财政版图上割下一块,相当于从国库里掏钱养活这些蛀虫。不光是汉朝,一千多年后的明朝,到了后期也有宗室数十万人,给国家财政造成极大的负担。 在刘钰现代人的观念来看,每个人都应该不啃老、不寄生、自食其力,就因为姓个刘,就要代代受国家供养,没这个道理。就是他建世帝自己的后代,也绝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存在,何况那些和他隔了多少代的前代遗老遗少! 刘钰甚至在心里感谢王莽,替自己预先解决了不少麻烦。虽然他不会完全杜绝封国,因为他还要打天下,将士们还巴巴地盼着封侯,但是只封军功侯的规模应该比较有限,国家负担相对较小,未来也比较好解决。 之所以把前代王侯从军中拉出来统一安置,是出于去除隐患的考虑,这些人虽然没什么用,但是免不了有一些野心家和对小皇帝不满者,利用这些人的刘氏身分,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要把他们和军中将领分离。 刘孝作为有资格抽签选皇帝位的一个,本该是重点关注对象,早就该搬进城,不知怎么却被遗漏了。如今逄安出征,请求要带着刘孝,让他作随军的祭酒,反倒提醒了皇帝,原来还有这个人存在,让他随在军中,尤其是脱离长安,与对皇帝不满的逄安一道,那是绝对不被允许的,因此皇帝紧急下旨,将刘孝立即迁到阉人巷居住。 172.大军解散 逄安大军走了,留下三万家眷,皇帝下令将他们分散安置,每人发了些钱,都就近遣入百姓之中,军转民了。 其中一半留在长安,一半遣往周边各县,充实各地人口。从王莽末年到现在,几乎全是乱世,各地走死逃亡者极多。好不容易更始帝入长安,为关中带来短暂的稳定期,人口呈现出净流入的态势。但因赤眉军入关,又有大批百姓迁走避难,更始皇帝与朝中重臣互相攻杀,长安一带死难极多,逃亡更甚。 如今关中城池凋敝,人口锐减,偌大的长安城,原本居住人口有几十万,如今不足二十万了。可以说,现在长安城的兵比百姓还要多。 一万多的赤眉军家属丢进偌大的长安,就像石头扔进水里,“啵”地一声响,之后便沉寂了,完全看不出变化。 这一波军转民做完之后,城外大营空了许多,军卒剩下二十万左右。有了田和房屋的军属都欢天喜地的,高高兴兴地过小日子去了。 皇帝心中有了些底,觉得可以解决他心心念念的大麻烦了。 于是皇帝陛下召见了留在长安的四大头领:樊崇、徐宣、谢逯和杨音。 召集他们来,商量的当然是营中之事。 皇帝说道:“天已入冬,城外将士还住在帐篷之中,没有房屋御寒,朕心里实在是不忍心,卿等有什么好的法子说一说。” 谢逯率先道:“这个好办,就依从前的样子,都进城,住在民居中就是了,反正城里有不少空屋,实在不够,迁一些百姓就是了。” 杨延寿道:“万万不可,陛下进城快两个月了,好不容易稳定了长安城,百姓安居乐业,无不称颂,如今再迁百姓,腾出给军中居住,不仅搅扰全城,骚动不安,那些迁出的百姓又往何处安置?难道将士们怕冷,百姓便不怕冷么?” 谢逯还想说话,却被徐宣从被后扯了扯衣襟。 徐宣道:“依杨侍郎之意,该如何安置?” 杨延寿道:“如今各处城池凋蔽,人口稀少,乡村里土地荒芜,十室九空,若是将这数十万人分散入民间,各使其拾其旧业,从前做工的便入城中做工,从前种地的便入乡村,不仅可以充实城中人口,也可将闲置之田耕种起来,两全其美。” 樊崇道:“那怎么行?这都是随我南征北战的兄弟,大家在一处,感情深厚,都散了,我怎么舍得?” 杨延寿笑道:“御史大夫真是重情重义,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连自家的女儿也有嫁入别家、离开父母的时候,何况这些异姓的兄弟?岂能一辈子长相厮守?” 樊崇道:“话是这么说,可现在这样不是很好么?就是将士们不能进城也没什么关系,大家都习惯了,住帐篷也不打紧。” 杨延寿道:“御史大夫,住帐篷哪有住房子舒服?何况是在大冬天,如今天气尚可,没有那么冷,再过一个月,天气严寒,帐篷里怎么过冬?要冻死人的。御史大夫,你住在长安城中,豪宅华屋,不知城外将士的苦啊!” 樊崇道:“我怎么不知?我又不是没住过帐篷?明日我便搬出城去,和将士们一道,都住帐篷,和他们一道挨冻!” 杨延寿陪笑道:“下吏失言,御史大夫恕罪。御史大夫愿与兄弟们同甘苦,义气深重,可是军中之人却不是都如此想,他们或许想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好好过过自己的小日子呢!” 樊崇道:“那些兄弟不会!” 杨延寿道:“兄弟们或许不会,可是他们还有老婆孩子,身体没那么结实,留在营中受冻总是不成,他们怎么也得替家人想一想。” 杨音说道:“御史大夫,咱们当年起兵,图的就是能吃饱饭,过上好日子,如今正好有这个机会。关中田地肥沃,不下于青州家乡之田,这么好的田都闲着,太可惜了,将兄弟们遣散了,都去好好地种田,过日子,多好的事!” 樊崇道:“如今天下不太平,把这大军遣散了,若是有敌军来犯,那怎么办?” 杨延寿道:“长安城中之兵有十万,足可护卫帝都。可在营中选拔青壮,使其成为朝廷之兵,以之争战天下,无有不利。” 半晌没说话的徐宣道:“这选拔青壮之事,由谁来主持?” 这话一出,樊崇心道,老徐竟毫不反动,支持解散大军。杨延寿心道,还是徐宣有些心计,知道此事拦也拦不住,只问谁来主事,主事者是谁差别很大。 皇帝听了半天,知道火候差不多了,便说道:“朕欲命大司农为主,鹰扬校尉为辅,共同主持此事,多发些安家之资,务要让兄弟们好生安顿下来,过几天好日子。” 以杨音主事是一个折衷的法子,杨音是赤眉军老头领,军中人望高,可以镇得住场,又与皇帝亲近,是皇帝的老丈人之一,能够禀承皇帝的意旨,青州军一方和皇帝一方都可接受。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自己亲手组建的大军眼看要被解散,樊崇多少有些闷闷不乐,回到家中长吁短叹。 樊桃花见了,问道:“你总也不上朝议事,偶尔进了次宫,回来就愁眉苦脸的,到底有什么事?” 樊崇道:“你的好夫君要掘了我的根,把城外的大军全都解散,都让他们种地过日子去,我能高兴起来吗?” 桃花说道:“您的根?营中的兄弟是你的根?父亲,您错了,你的根不在那儿,而在我这儿!我才是你的至亲血脉,等我当了皇后,您就是皇帝的老丈人,太子的外公,你的根都扎进皇宫里了,还有什么可担忧的呢?” 樊崇道:“话是这么说,可你的孩子将来都是姓刘的,终究没我樊家的事。” 樊桃花忽然红了脸,声音也低了下来,“陛下,陛下说过,将来我。。。” 她忽然停下话头,满脸通红,低头不再说话了。 樊崇急道:“将来你怎么?你倒是说啊,这孩子,怎么变得这么扭扭捏捏了!” 桃花绞着手说道:“陛下说将来我要是生了儿子,要是能生两个,就把小的过继到樊家,让你当亲孙子养。” “真的!”樊崇一下子蹦了起来,“陛下真是那么说的?他真的肯?” “嗯。”桃花抬起头来说:“都是一家人,自己的女婿,还能亏待了你不成?非得死抱着你那些兄弟做什么?” 樊崇在地上来回走动,不停地笑,“我樊家终于有后了!有后了!” 忽地又落泪道:“可怜我的亲兄弟,你的叔叔,才十几岁就死了,你的弟弟,才三岁就死在营中,害得我成了樊家唯一的男丁,樊家的香火要是在我这儿断了,我的罪过可就大了。” 樊桃花也红了眼睛,说道:“您才四十多岁,身体这么好,等我进了宫,您再正经娶一房夫人,纳几个小妾,或许就续上了樊家的香火。” 樊崇猛地抬起头,说道:“桃花,你,你真的肯。。。” “我若进了宫,这家里没个女人,您的饮食起居谁来照应?我也不放心,您,您就随着心思来吧!” 樊崇老婆去世之后,他不是没动过再娶的心思,但每次都被桃花哭闹着搅合黄了,这次她居然主动提出要让他另娶,樊崇一时觉得像做梦似的。 樊桃花道:“您爱娶谁娶谁,我才不管,不过,我才不会喊她母亲!” “行,行,随你,怎么叫都成!”樊崇喜不自胜,忽地想到了什么似的,又问道:“要是我的孙子过继来了,只能继承侯爵之位,岂不是委曲了孩子?” 樊桃花笑道:“您真是糊涂,陛下怎么会亏待了自己的儿子,大不了破个例,封个异姓王就是了。” 樊崇喜道:“呀,那赶情好!我樊家也有人世代为王,与大汉同休戚!陛下,陛下还真是我的好女婿!” “这基业是我樊家打下来的,当得起一个王位,陛下虽然没给您王之名,却给了您王之实,您的封地,足与两个王爷比肩。”樊桃花道,“一个女婿半个儿,您不指望自己女婿指望谁呢?您那些兄弟靠得上么?父亲,您可得好好地帮衬陛下,千万别胳膊肘朝外拐呀!” “嗯嗯,陛下待我还不错,我得帮他,那些个兔崽子,哪个敢不听皇帝的话,我一定好好地收拾他们!” 他说了这话的第二天,樊家的门槛便被将军们踏破了,将军们一个接一个地上门,求恳樊崇,让他去向陛下求情,不要解散城外的大军。 “你们想要违抗圣旨吗?”樊崇把眼一瞪,怒斥道:“这事儿不只是皇帝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是丞相、大司马和大司农一起定下来的!让兄弟们都去过日子,有什么不好?陛下说了,凡是愿去民间耕种者,五口之家授田百亩,人口多者还可多授。关中之田是天下最肥的田,百亩抵得上别处两百亩,人人皆可丰衣足食,也不枉这些年吃了那么多苦!” “可是,这么多年的兄弟,这一下子散了,再聚起来可就难了,这是陛下要,要去除我等带兵之权吗?” 樊崇拍案而起,大声道:“我都不怕,你们怕什么?现在不同往日了,不是你的兵他的兵,都是大汉之兵,陛下之兵!你们就想让手下的弟兄们在城外风餐露宿,不让他们有个安稳的家,不让他们过好日子吗?” 173.不肯放弃 将军们如今虽然都豪宅华屋、锦衣玉食,却也不肯轻易放下手中的兵权,他们来找樊崇,本来是要他带领大伙一道闹,逼着皇帝改主意,或者直接闹翻了天,由他们在这长安城做主人,过从前那种肆意妄为的生活。没想到樊崇竟然将他们斥责一番,命令众人听从皇帝的旨意,这一下子大家没劲儿闹了。 解散大军受损最大的是樊崇和徐宣等大头领,相当于他们放弃了手中的权力,把身家性命全寄托在小皇帝的身上。 可是他们都不出面反对,还一力帮着皇帝做成这事,下面的将军即便想闹也是群龙无首,成不了气候了。 但是仍旧有人不肯放弃,坚决不愿解散自己的队伍,比如临沂将军贺长年。 他自从当初做大军先锋灰头土脸地收场之后,消停了许多日子,眼看着皇帝渐渐坐大,掌控了长安,把权力一点点收上去,地位再也无法动摇。自认为与皇帝有过节的贺长年只好做起了缩头乌龟,安分守已地过起了日子 皇帝并没有为难他,封了他一个三千户的临沂侯,算是善待了,可贺长年依旧不太放心,生怕啥时候被找了后账。 如今听说要解散各营,贺长年立即来找徐宣,一见面就说道:“丞相,小皇帝这是什么意思?把兄弟们都解散了,留下我们这些光杆将军,再一个一个地收拾?” “长年,你想多了,没有自己军队,也有侯爵的荣华富贵,传给子孙,世代享用。” “把宝都押到小皇帝身上,要是他事败,那时候我们怎么办?想再去别处,连人马都没有了。” “别乱说!这种话也是随便能说的吗?”徐宣唬得变了脸色,忙把他拉近了些,说道:“长年,你不要再如此固执,陛下是真正的天命之主,假如他都不成事,若是换了我们,便更不能成事了。” 徐宣现在对小皇帝已经彻底服气了,他觉得把这么大摊子交给皇帝,比樊崇和他自己带更有前途,他甘心随着做个开国的功臣,等着享受荣华富贵就行了。 贺长年道:“丞相,要是没有这几十万大军,小皇帝还能把你们放在眼里吗?这朝廷上还有你们说话的份儿吗?” 徐宣道:“要真是这样,我便归老田园,安稳做个富家翁好了。” 贺长年顿足道:“丞相你糊涂了!刀把子只能抓在自己手中,怎么能交到别人手里呢?我宁死不愿解散临沂营,只愿在一处守着,若是长安呆不了,我便带着人马到别处去。” 徐宣忙道:“万万不可,你若是如此,便与逄安一般了,逄安是左大司马,位高权重,皇帝不能轻易动他。你就不一样了,陛下想要收拾你,只须羽林军一动,你便要有身死之虞,落得与黄兴一样的下场。长年,你我兄弟一场,我劝你,万不可胡来!” 贺长年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道:“丞相,我的徐兄,你给我想想法子,我实在不愿留在长安,随小皇帝的摆布。你帮我留下这班人马,随便去哪儿,有一块安身之处,你也有一条后路,将来万一有个闪失,你便来兄弟处落脚,兄弟依旧奉你为首领,听你的差遣。” 徐宣忙扶起他,无奈道:“你既然如此决绝,我便厚着这张老脸,去求肯陛下,成与不成,也只有看陛下的意思了。” 徐宣进宫去见皇帝,说道:“有一些将军校尉不愿与兄弟分离,宁可效抚民营与南城营屯田之事,在三辅寻地军屯,他们如此情深,如果硬要解散他们,恐怕会激起军变。请陛下圣心怜悯,成全他们的一番兄弟之情。” 皇帝沉吟道:“既然如此,便由将军们自行决定,可留在长安安享荣华,其营解散,归入民间,也可择地聚居军屯。一应爵禄,都如从前,但是长安之宅第,均要归还,将军校尉均须和将士们一道,离了长安,去往屯田之所。” 换句话说,他们不肯放弃兵马,那就放弃长安的舒适生活。 “屯田由公中供给种子牲畜,所产之粮谷,除自用之外,亦要供应公中之用。”小皇帝看着徐宣道:“还有最重要的一条,愿解散为民,还是随将军屯田,都要由各营士卒自行决定。各营将军能带走多少兵,要看有多少人愿随他们一道走。” 诏令一下,各营骚动。 皇帝的诏命并不是下到各营将军,而是下到两个主事人:杨音和罗由那儿,由他们再行下达。 罗由派了数百名军士,在城外大营中往来呼喊,将旨意直接下达到普通士卒那里,让他们按照自己的心思,决定之后的去留。 二十万人立刻炸了锅,有人欢喜有人愁,有人哈哈大笑,有人痛哭流涕。 “一百亩好田啊,我家从来没有过这么多的地,这次总算能过上好日子了!” “是啊!据说关中的田肥得要命,用代田法,每亩能产十石粟!” “你说的也太邪乎了,哪有那么多十石之田,亩产五石便是了不得的好田了。” “反正足够一家吃用了。” “总算能住进房子里,有热乎乎的火炕,不用住这破帐篷了!” “是啊,奔波了这么多年,终于能有个家了。” 也有些人不愿去做百姓,只愿留下来,让皇帝陛下供吃供喝,消遥自在。可是陛下说了,这次解散之后,便不再供给营中饮食,人人都得自食其力。 除非是去当皇帝陛下的兵。 大家都知道,皇帝舍得花钱养兵,当皇帝的兵,羽林郎经常有肉吃,皇帝愿意花大价钱在羽林军身上,让他们在关键的时候长身体,将来个个长成健壮的大汉。 即便不是羽林郎,只是平时整编的成年军队,伙食也比营中好了不知多少倍。 但是小皇帝信奉一条,兵贵精不贵多,不断抬高选兵标准,一般的青壮已经不入陛下的法眼了。 二十多万人中只有五万人成为大汉官兵,其余的人大多数接受授田,变为普通百姓。 174.需要理由 临沂将军贺长年亲自回营,召集士卒随他屯田,可是营中之人不是跑去报名参军,便是赶着去接受授田,愿随他出行者廖廖无几。 贺长年使出了各种招法,威逼利诱,痛说兄弟之情,无所不用其极,终于笼络了一批人,大约有三千余人,大多是无家的光棍,浪荡的闲汉,想要进入皇帝陛下的军队又不够资格的,在贺长年的百般许诺下,愿意随他屯田。 除去贺长年之外,还有六个将军愿率原来部下集中屯田,每人都召集了些人,有的有数千,有的只有数百。 其余的二十多个将军都不肯离开长安城豪华的家,再去过颠沛流离、挥锄垦荒的日子。 皇帝将六支屯田军队都安置在京畿附近,两个将军在高陵,两个将军在南陵,贺长年和琅玡将军被安置在了上林苑中。 临行时,徐宣对他百般叮嘱。 “上林苑土地肥沃,适合屯田,长年,你要好好干,争取多开荒种田,多打粮食。” “丞相,你以为我还真要去种田啊!” 徐宣一惊,“长年,你不要乱来,陛下将你们都安置在长安近边,想必也怕你们贼性不改,骚扰乡里,那便是犯了约法三章,陛下必会派兵惩治。上林苑离此不远,苑中又有军队驻扎,每日操练。你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千万不要惹出事来,犯下杀身之祸。” “丞相,你既然这么说,我就试着种种田就是了,不过你也知道,我本来就不太会耕作,能种成什么样子也不知道。不过好在还有三千兄弟和我在一处,大家有个照应。丞相,这长安城要是哪天出了事,你就去上林苑找我,多少是条退路。” 其余人都分散安置在三辅之地,原来三辅有人口三百万,经过这些年饥荒战乱,死的死,逃的逃,只剩下一百余万人,荒田极多,空屋也不少,消化二十多万人,并没有太大的压力。 只是这一次大规模地安置流民,皇帝陛下又狠狠地出了一笔钱,国库几乎被掏空,还是不够,只好由皇帝的内库出钱,好在皇帝陛下生财有道,靠着官方抢劫,豪杰贡献,以及女闾和足球收入,内库里满满当当,但这一次安置费用过大,也一下子去了一半。 终于把这几十万人解决了,皇帝陛下长长地出了口气,这长安城总算完完全全成了他的天下。 不过,还有王匡和张卬的六万军队,这是原本更始皇帝的军队,南军和北军的精锐,可不是赤眉军那种流民可比,这只军队要是由皇帝陛下安置,那是可以直接全盘接手过来的。 两军屯驻在长安城南,王匡、张卬虽然在城中有府第,但是两人却不常去住,两个人至少有一人守在军中,眼见得是不放心,随时准备拉队伍走人。 这天两个人一齐在大帐中饮酒作乐,突然来了圣旨,说是天气冷了,陛下怜悯两军将士露宿城外,忍受饥寒,故此特意腾出了四座军营,都有足够的屋舍,命两军移营过去居住。 两个人接了旨,坐回饮酒,张卬道:“这小皇帝发什么善心,居然可怜起咱们在营中寒冷,还给腾了房子。” 王匡冷笑道:“你道他有什么好心?他不过是忌惮我们两个在一处势力太大,生怕我们搞什么事。你看他腾的军营,将我们分作四处,明显是要将这六万人打散,好各个收拾。” 张卬道:“那怎么办?我们总不能学樊崇和徐宣,眼睁睁看着这班人马落在别人手里。” “樊崇和徐宣虽然解散了大军,但影响力尚在,便是羽林军也多是营中原来子弟,依旧认两人是头领,皇帝不能拿这二人怎么样。我们两人可不成,这六万兵马就是我等安身立命的本钱,若是丢了这些人马,小皇帝随便把我们怎么拿捏,朝中连个为我们出头的人都没有。” 张卬便道:“听你这么一说,小皇帝居心不良,不如咱们离了这长安,打回南阳,还上绿林山做强盗去!” “不成,如今入冬了,不宜行军。更重要的是,我军的粮草全靠长安城供应,饿着肚子走不了多远。”王匡道:“如今只有这长安城中粮食充足,此时万万不能离了此地。” “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样?要不我们提兵杀进城去?” “你疯啦?”王匡惊道:“长安城中兵精粮足,非你我之力能敌,杀进去就是送死!” “说来说去,还是得听小皇帝的安排,移营。” “圣旨一下,怎能违反?不过我们总能变通一二,他指定了四座军营,咱们便将重兵屯在其中两座,另外两座军营中随便放些老弱残兵进去,免得被他打得太散。” “看来只好如此了!这四座营分散在四处,相隔遥远,只有城南和城东的两座稍微近些,不如我在城南,你在城东,西营和北营每座营中只放上几千人。” “这样也好,平时我们两营要时时通哨骑,多多联络,万一有事,一定要一体行动!” 两个人商量妥当了,当日便率军移营,王匡领了一支军队移到了城东,张卬亲率一支军队移进城南大营,其余两座营分别交给两个校尉,两个人一共只有五千人。 两军移营之事报到宫中,刘钰听了,冷笑道:“这两个人实在是不识趣,这个时候了,还死抱着兵权不放。” 杨延寿道:“陛下,王匡、张卬两人毫无忠诚可言,若容他们在长安久待,必然生乱。” “他们两个人要是甘心做个闲散侯爷,朕就不难为他们,没想到他们不肯,那就怪不得朕了。” 有这怀有异心的六万精兵在长安之侧,刘钰怎么能安心?王匡、张卬和赤眉军不同,赤眉军怎么说都是自己人,他不能下死手,对王张两位,刘钰可没那么多的顾忌。 “士元,依你看,要收拾这两个家伙,最重要的是什么?” “长安城好不容易安定下来。。。依臣之见,最好是不动大兵,莫伤元气,直接擒获贼首。” 皇帝点了点头道:“就该如此,不过,这其中最重要的还是,用什么罪名来收拾他们,虽然两个人一举一动都表明其身怀异心,但是并没有举兵造反。哎,现在还真没有理由,朕总不能无缘无故地杀了他们。更始旧臣都看着呢,如果妄杀降将,以后还有谁肯来投奔?” 杨延寿道:“难道真要等到两人举兵造反,陛下才能出手吗?” 刘钰摸了摸颌下的绒毛,动作类似后世的诸葛先生,他笑道:“理是这么个理儿,不过朕也没说非要等,兴许稍微推上那么一把,他们就能急火火地自己跳出来。” 杨延寿拜道:“想必陛下已经有了主张,胸有成竹了。” 刘钰道:“士元,朕听说你跟那个降将胡殷常有来往,你去找他聊聊,让他到城外溜达溜达,顺便点把火,烧得旺点。” 杨延寿忙道:“陛下,臣与胡殷向来没什么深交,只不过他看臣是陛下的身边人,总想着与臣亲近,臣也不好太冷了他。” 皇帝笑道:“你也不能总冷着人家,人家大小是个侯爷,从前也是一方王爷,你就按着朕的意思,去和胡殷亲近亲近。” 每次皇帝有什么损招,都是把杨延寿推出去,没法子,这个家伙实在是聪明,用起来太顺手了。 杨延寿边擦汗边走出了宫门,刚才皇帝说他和胡殷来往,吓了他一大跳,胡殷是到他的府上拜访过几次,他都推说不在,只有一次在路上遇到,胡殷拉着他的手和他聊了许久。 没想到这事儿被皇帝知道了,皇帝陛下真是无所不知啊! 随侯胡殷是绿林军旧将,被刘玄封为随王,之后和王匡张卬一道反出长安,投奔了小皇帝,被封为随侯。 胡殷反出长安时,手下只有数千人,势单力薄,他自忖势力与王张二人没法比,便事事以他们为首,听从二人的差遣。王匡、张卬 每日在大营里,却让胡殷多在城中,为二人传递消息。 杨延寿作为皇帝近臣,若是结交更始降将,那是犯忌讳的事儿。因此他听皇帝一说,立即分辨清楚,在皇帝面前和胡殷划清界线。 杨延寿向左右看了看,感觉四周都有眼睛在盯着他看。他想起那个汉情局局长吴原,他曾在宫里与他偶遇过两次,虽然他脸上笑嘻嘻的,不过那阴郁的眼神让杨延寿很不舒服。 一定是这个家伙派人盯着他,杨延寿恨得牙痒痒的。 同时他从心底里升起惧意,陛下今天提起胡殷,是真的只是让他传递消息,还是提醒自己什么? 杨延寿已经不知不觉地开始揣测皇帝的心思,这个十五岁的皇帝简直是妖孽般的存在,杨延寿从未想过一个少年能成熟到这个地步。 只能说,人家是天生的皇帝。 杨延寿一路胡思乱想地出了宫门,拐上向东的大路,直奔随侯府上。 175.走投无路 张卬在城南大营里百无聊赖,自从赤眉军解散后,他一步也没有离开过军营,就算皇帝召见也常托病不去,生怕被小皇帝收拾了。 每天在军营的日子不太好过。从前还有王匡在一处,两个人喝酒聊天,多少也是个伴。可如今两军分开,二人也不常见面,张卬更觉得无聊了。 这天晌午,随侯胡殷突然来了。 张卬很高兴,连忙置酒款待,两个人推杯换盏,吃喝起来。 “老胡,这几天小皇帝怎么消停了?城里有什么消息没有?” “张兄,正是有消息了,我才急急地出城来报信。” 胡殷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赤眉贼的那些将军校尉都去找皇帝闹,说他们的军队都解散了,凭什么你和比阳王的军队还在?应该将你们一体解散!” “岂有此理!”张卬啪地一拍几案,“他们手下是什么队伍?拖家带口的流民,不解散留着做什么?我手下都是精兵强将,凭什么解散?” “话是这么说啊,可是那些人没了兵权,心里都不舒服,一定也要让你和比阳王也交了兵权,变成和他们一样的光杆将军,心里才下得去。” “小皇帝怎么说?” “听说陛下也有意解散一批,侍郎杨延寿说,陛下有意在你和比阳王中间选一部出来,遣送回乡。” “什么?选一部?依你看会选哪一部?” “这个可说不准,杨延寿也不清楚,他可是皇帝的身边人,消息很灵通的。” 张卬将碗里的酒狠狠地灌了进去,咬牙道:“小放牛的要是敢解散了我的部下,我就打进长安城去,跟他拼个你死我活!” “这事说不准,也兴许就是个谣言,你别太当真的,再说了,他们也没说要解散哪一部,兴许轮不到你呢!” 胡殷劝着张卬,把碗里的酒喝了,说道:“反正我手下只有几千人,他爱解散就解散去,我就做个没兵权的侯爷。” “老胡,你怎么这么脓包!”张卬跳了起来,“樊崇三十万大军都被小皇帝解散了,如今只能任人摆布。我张卬虽只有三万人,却绝不肯向小放牛的低头,他要解散我的兄弟,除非我死了!” “张兄,你别激动,这事儿还不一定轮到你身上,兴许就是比阳王呢!” “我这就反出长安,咱们兄弟不受这鸟气了!几万大军去哪儿不好,非要在这儿窝窝囊囊地守着,等着小皇帝赏一口馊饭吃!老子要自己去偷,自己去抢,自己抢的吃着心里踏实!” 胡殷拉住他道:“张兄你别急,你要走,我就跟你走,咱们兄弟应该共进退,这事儿怎么也得跟比阳王商量商量。” 张卬一听也是,他一人孤掌难鸣,拉上王匡更稳妥一些。于是他下令军营戒严,不准随意进出,随时准备开拔。自己却和胡殷两人一道上马,带了十几个卫士,一路奔驰到了东都门王匡的军营之中。 王匡将他们让进屋子,摆上酒席,笑道:“咱们兄弟三个难得凑齐,你们两个怎么一道来了?” 胡殷道:“淮阳王要与您商量要紧的事。” “怎么了?这脸色,怎么这么难看?”王匡看着张卬,打趣地道:“是谁敢欺负咱们淮阳王?” 张卬道:“老王,小放牛的要对我们动手了,这军队早晚被他解散了去,不如我们反出长安,再投别处去!” 王匡道:“这话从何说起?” 胡殷便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王匡沉吟道:“这大冬天的,离了长安,到哪儿去寻粮草?” 张卬道:“老王,咱们又不是没过过缺粮的日子,大不了一路抢过去就是!还能饿死了不成?” “就算我们饿不死,出了关中,又投到哪儿去?” “出函谷关,去投刘叔!” 王匡冷笑一声:“你好大的一张脸!咱们合伙杀了刘伯升,你和朱鲔、李轶是主谋,我也算是个从犯。如今走投无路了,你又要去投刘秀,刘秀就容得下我等吗?朱鲔在洛阳硬挺着不投降,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这段仇怨吗?” 张卬道:“那就出武关,去投宛王刘赐!” “宛王刘赐虽与你我是同僚,可他是刘氏亲族,与刘秀和刘玄更为亲近,我们和刘玄翻了脸,与刘秀又有宿怨,你觉得宛王会欢迎我二人去吗?”王匡说道:“说不定他此时也已投了刘秀,等咱们过去自投罗网呢!” 张卬烦躁道:“大不了回绿林山,再做强盗!” 王匡冷冷地道:“你我都是从绿林山出来的,岂不知那座穷山,根本养不了多少人,何况是在冬季,山里有什么吃的?天天嚼野草根吗?说不定哪天咱们就饿死了!” 张卬怒道:“这也不成,那也不成,难道就真的走投无路了吗?” 王匡把手里的碗转了转,嘴角浮上一丝微笑,“也未见得,至少还有一条路。” 他忽然举起碗来,向地上一摔,那碗掉在地上,碎成了一片片。 呼喇喇几十名卫士冲进屋子,手中各拿着刀剑,将张卬团团围住。 王匡向后退了两步,退到卫士们中间,说道:“老张,你不要怨我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 “你,你这是做什么?”张卬先是愕然,随即勃然大怒,骂道:“姓王的,枉我把你当兄弟,你却要出卖我,向小皇帝摇尾乞怜,我,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伸手去拔刀,刚拔出一半,几柄刀已一齐刺到他的身上。众人抽刀后退,张卬的身上涌出血来,将衣服染得一片鲜红。 他摇晃着倒在地上。 胡殷弯下腰去看了看,抬起头道:“没气了,死透了!” 忽见王匡手里提着刀,眼中杀气凌厉,不禁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王,王兄,小弟唯兄长之命是从,兄长去哪儿,小弟便去哪儿,一生追随,誓死不变!” 王匡丢下刀,哈哈大笑,扶起胡殷道:“你我是过命的兄弟,当然要同进退,这次多亏了你送信,否则为兄恐有杀身之祸,兄弟,咱们可是一条船上的人。要是再不同心,这船恐怕就要沉了!” 原来胡殷出城,先去了王匡大营,将杨延寿的话一说,王匡琢磨半晌,说道:“看来小皇帝容不下我们了。” 胡殷道:“何以见得?” “我们这两支军队,是南军和北军的精锐,将士们都是久经战阵的沙场老将,又不似赤眉贼那样拖家带口,何须解散?说那些将军和校尉心中不忿,不过是借口而已。那个小皇帝,他连赤眉贼的三十万大军都解散了,又岂能容得下我们这更始旧军?他先是移营,拆散我和张卬,又说是要解散其中一部,让我们二人互相猜忌,最好是内斗,他好坐收渔翁之利。” 胡殷道:“比阳王,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这长安城是呆不下去了,可是这大冬天的,地里无食,离了长安,我们又要往何处去?我想来想去,竟是无处可去。” 他默然半晌,说道:“为今之计,只有遂了小皇帝的心愿,将这军队交到他的手上,或许肯放我们一条生路。可是张卬那个家伙,必然是不肯的,他一犯起脾气来,我等必会受牵连。小皇帝绝不相信我们不是同谋。” 王匡很了解张卬,知道他性情暴躁狠决,说什么也不肯放弃手中的刀,向小皇帝低头的。若是他能低头,当初早就向刘玄低头,也不至于闹到后来的境地。 胡殷想起了杨延寿昨天说过的话,当时他没有多留意,如今听了王匡的话,细一琢磨,觉得杨延寿话里话外都透着些别的意思。 他低声说道:“比阳王,昨日杨侍郎说了许多话,其中有一句有张无王,有王无张,两者不能共存。我当时以为他说的是你们二人的军队,如今想来,或许,或许他。。。还有别的意思。” “就是如此了,杨延寿已经为我们指出了生路。”王匡面色阴沉之极,胡殷不禁打了个哆嗦。 王匡下了决心,与胡殷商量妥当,要他去张卬军中将他诓来,只要进了王匡的军营,张卬就休想逃脱了。 张卬头脑简单,想都未想就过来,他本应知道胡殷平时与王匡最是要好,有了这种消息,他怎么会不先去王匡营中,反而先来告诉他呢? 王匡与胡殷只带着数名亲信,纵马进了东都门,直接奔到宫中,求见小皇帝刘钰。 皇帝立即召见,王匡跪拜道:“陛下,张卬谋反,要胁我二人一道出走,臣等受陛下厚恩,焉能从贼?故将其当场格杀,余犯皆系在军中,请陛下发落。” 皇帝大惊道:“有这等事?卿救国家于危乱,真乃安定汉室之功臣也。” 王匡道:“请陛下从速降旨,派一大将收张卬之兵,久则易生乱。” 话音刚落,宦官牛头进来,说道:“陛下,鹰扬校尉差人快马来报,南城张卬军中异动,有乱状,鹰扬校尉奉旨入其营,收了兵符,安抚诸将,如今营中复安,请陛下勿忧。” 王匡吓得冷汗涔涔而下,心道:“这小皇帝真是厉害,原来他早就有安排,今天我要是稍稍犹豫,就和张卬同样下场。” 刘钰道:“新市侯,你能当机立断,斩杀逆贼,朕心甚慰,今日若不是你,恐怕长安黎民又要遭受战乱。” “全赖陛下天威,才能平定此乱。”王匡伏首,与胡殷告辞退出,两个人也不敢说什么话,各自回家,闭门不出。 176.喜事临门 次日大朝,皇帝下旨,以新市侯王匡平乱之功,益封三千户,胡殷益封一千户,罗由升为安国将军,领兵曹尚书,杨延寿为工曹尚书。 原本朝中有四曹尚书,皆为六百石,小皇帝刘钰改为六曹,分别为吏、户、礼、兵、刑、工,皆为一千石,六曹几乎囊括了朝中诸事,大权都集于六曹之内。 原本在郑县时,樊崇、徐宣分置三公九卿,占据了朝中主要位置,皇帝并没有动这些大老粗,而是将这些位置逐步架空,使其全部成为荣誉衔。这些大老粗也乐得自在,反正他们都不通政务。 御史大夫樊崇很少上朝,监察百官之权由御史中丞行使,徐宣虽然名为丞相,总理政务,却在一开始便被架空,只能管一管城外大营之事,在城外大营被解散后,更逐渐退化为顾问,有什么大事时,皇帝象征性地问一声而已。 名义上是全国军事长官的两位大司马,一个作为将军领兵出征,一个告假不朝,万事不理,军中杂务都归于兵曹。兵曹有调兵之权,领兵之权却在诸将军、校尉、都尉手中。 解散了三十万人的大营,收了王匡张卬之兵,小皇帝刘钰终于整合了原有赤眉和绿林两系,大权集于一身,再无人能挑战其权威。 王匡平叛益封后,再不去军营,只在家中闷着,足不出户。过了几日,他向皇帝陛下请辞一切职务,只说自己年岁大了,精力不足,不想再操心俗务,只愿在家享享清福,请陛下准许他卸下这副担子。 皇帝数次挽留,王匡数次请辞,拉锯几次后,小皇帝终于“遗憾”地表示同意,允许他回家享福去了。 当年首倡绿林起义的大头领王匡总算全身而退,以一万八千户的封邑,仅仅排在赤眉两大头领樊崇和徐宣之后,从权力场中光荣退休。 而赤眉军的大头领樊崇,此时完全变身为一个慈祥的父亲,每日都在为女儿的婚事做准备。 皇帝大婚,普天同庆,大赦天下。这是大汉多年来没有过的大喜事,长安百姓都跟着兴奋万分。 樊桃花风光大嫁,入住长乐宫,一同嫁入宫内的还有杨音的侄女杨素青。 新婚之夜,红烛高烧,刘钰带着笑看着烛光下的美丽新娘,恍惚中觉得像是自己前世泡过的一个妹子。 樊桃花平日大方得很,此时却害羞得低下了头,脸上带着红晕,嗔道:“你瞧你,什么话也不说,就知道看,有什么好看的?” “好看,什么都好看,桃花,你今天怎么这么好看?” 刘钰话音刚落,忽觉腰上剧痛,已被桃花狠狠地拧了一把,“你是说我平时都不好看?哼!” 果然古今的女人是一样的,都不讲理。 既然你不讲理,那朕也不和你讲礼了,刘钰猛扑过去,摁住了有着肱二头肌的新娘的胳膊,本来以为要费很大的力气,结果却发现轻松得很。 那个英姿飒爽的桃花将军哪去了?今日的桃花怎么如此娇弱无力? “陛下,您轻些。”皇后喘息道。 皇帝陛下成了家,他的将士们也都在安置自己的新家,几十万军队的安置不可能一蹴而就,整个长安城都跟着一片忙乱。 有数万解散的赤眉军卒进入长安,他们分配到了屋了,拿了一笔安家费,开始了新的生活,高老五就是其中一个。 高老五本是一个木匠,在琅玡郡东武县开了一个作坊,为人做些木制器具,手下有三五个徒弟,师徒几个共同经营作坊,日子还算过得去。 不料青州大旱,粮食奇缺,人人挨饿。高老五等人在东武活不下去,只好投入路过此地的赤眉军中。在琅玡营中做些活计,随着大军四处奔走。 皇帝解散大军,高老五连田地也不要,宁愿多要些钱,带着老婆孩子和一个徒弟进了长安城,一家人住进了新房子。 高老五坐上了热炕头,别提有多舒服,看着老婆端上来饭菜,热气腾腾地摆了一桌,一家人颠簸多年,哪里有过这么舒心平静的日子? 他端起碗扒了口饭,忽然又放下,眼里慢慢上了些雾气,说道:“多亏了皇帝陛下,才让我一家又过上了好日子。我高老五别的本事没有,木匠手艺可没丢下,我要用陛下所赐安家费,再把木器作坊开起来,这偌大的长安城,达官贵人无数,不知会有多少活计,咱们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他看了一眼儿子,二十岁出头的高钧,见他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高老五喝道:“你又在那儿乱想什么?如今这木器作坊开起来,你要随我好好地干活,正儿八经地做点好玩意,不要总是鼓捣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能当饭吃吗?” 高钧茫然地抬起头,眼睛不知在看向哪里,忽然说道:“到底差在哪里,我的木鸟为什么飞不起来呢?” 高老五的徒弟李三笑道:“小钧还在想他做的木鸟呢!他听说鲁班做木鸟,飞在天上三天三夜掉不下来,也想照着做一个,这不,琢磨了几天了,木料用了不少,就是不成,疯魔了。” 高老五气得用筷子抽打高钧的头,骂道:“你这败家子,我好好的木料,都让你这么祸祸了!” 李三连忙来劝,一家子正在闹腾,忽听门外有人喊道:“高巨人在吗?” 高老五忙起了身,见两个人进来,都是官差打扮,当先一人说道:“高巨人,久闻你手艺高超,陛下新建百工署正在招揽人才,特地派我等来请高巨人过去。” 高老五吃了一惊,本能地推辞。他知道给官家办事的苦,他从前也做过更卒,也就是应付官府的徭役,不仅累死累活,没钱可赚,而且动辄挨打受骂,在那些官爷眼中,简直连畜牲都不如。 那人又笑道:“高巨人,此番我等不是拉你去做更卒,而是按照皇帝陛下的命令,请各行各业的能工巧匠,去百工署制造机巧之物,按手艺的高低,付给薪资,如若能造出新鲜有用的器具,还另有重赏。” 高老五吓得连连摇手,只盼着能推掉这份差事。 另一个看起来更粗鲁的人说道:“其实我们可以强拉你走,只是陛下叮嘱,要我们礼遇匠人,不到迫不得已,不要动粗。你可不要逼得我迫不得已啊!” 李三忙劝道:“师傅,您便去走一遭吧!别惹两位官爷发怒。” “既是你的徒弟,那也是工匠了,一道去吧!” 高老五和李三无法,只好收拾了东西,随着两个官差走了。四个人一路向西,走了大半个时辰,才到了一处所在。 177.工匠精神 这是一间很大的屋子,空无一物,正对着门是一面雪白的墙壁,墙壁上挂着一副白绢,白绢上画着一张图。 那图画得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像是小孩子胡乱的涂鸦,但不知为什么竟然画在昂贵的绢布上,还被恭恭敬敬地挂在了墙上。 屋子里只有这么一件东西,大家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地全集中到了这张图上。 官差指着图问道:“高巨人,可看出这是什么东西?” 高老五和李三一道伸了脖子去看,李三说道:“这图画得也太粗糙了,可惜了这么好的一块绢,这简直是。。。” “住口!”没等他再大放厥词,忽然听道官差厉声喝止:“不得妄加评议,此乃当今皇帝陛下亲手所绘,这是圣上亲笔!” 两个人听了,吓得扑通跪在地上,对着图连磕了几个头。 官差道:“只管磕头作甚?快看一看,这东西能否做出来?” 皇帝亲笔画的图,自当另眼相待,高老五起身仔细端详半晌,说道:“官爷,这是犁,可是这犁辕为什么是弯的呢。” 虽然这图画得拙劣不堪,那犁样子古怪,但依旧看得出是一只耕地用的犁。 这犁与那时普遍使用的长直辕犁不同,犁身短小,犁辕呈现弧形的弯曲,犁上有圆形的犁壁。 高老五看来看去,不知这犁为什么有如此古怪的样子。 他喃喃道:“陛下,陛下怎么画了一副犁图?” 李三在旁边插嘴道:“师傅,听说陛下是放牛出身。。。” “休得胡说!”官差喝道:“你只说这个,曲辕犁,能不能做出?我可告诉你,如今已有几十个工匠在做此犁,陛下说了,十天之后,他要来百工署,亲自试验曲辕犁,谁做出的犁达到皇帝陛下的标准,赏钱十万!” “十万?”高老五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当时一个普通农家累死累活,一年的收入也只有一万钱,只要造出这犁,便可得十万钱,那可是一户农家数年的收入! “十天,紧了点,不过能,能做!”高老五颤颤巍巍地说道:“李三,你快回家去,带上咱们的家伙,咱们这就开做!对了,把小钧也叫来,他虽然不务正业,也能打打下手,十天。。。” 高老五立即动手,用尺在图上量来量去,比照着尺寸下料,一边还不时地嘀咕道:“陛下为何要做这么奇怪的犁呢?” 不多时李三和高钧回来,李三立刻帮着师傅打起了下手,高钧却站在帛图前,只管呆呆地看,半晌也不言语。 高老五骂道:“这孩子,让你来是发呆的吗?不知道帮忙,只顾瞎看什么?快来干活!” 高钧应了一声,脚却像钉在地上一般,一动也不动。 李三笑道:“师傅别管他,小钧又发了呆病了。” 高老五摇头道:“早知不叫他过来,什么也帮不上,真是个废物!唉,我高家祖传的手艺,就要断在我的手里了。” 高钧也不搭话,只顾盯着帛图发呆,他从早看到晚,嘴里念念有辞,手中拿着一根木棍,在地上画来画去,饭也不吃,简直疯魔了似的。直到天色漆黑,墙壁上的图看都看不清楚,他还在那儿呆呆地站着。 高老五到底心疼儿子,来叫他吃饭睡觉,却听高钧喃喃道:“妙啊!这实在是极妙的设计,曲辕,当然比直辕省力,这个犁壁,圆的,可将翻出的土推至两边,减小前进的阻力,这犁,这曲辕的犁,定比直辕犁更快,我,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他终于转过头来,将目光聚焦在父亲脸上,激动地道:“父亲,这犁要是做出来,种起地来又省力又快,这画图之人,真的是天才呀!” “不过,”他又说道:“此人看似天才,却又像什么都不懂,这辕的尺寸完全不对,这个犁评,结构也不对,要是照这个图做出来,恐怕这犁推都推不动。” “不要胡说!”高老五低声喝道:“这是皇帝陛下画的图,你再胡说八道,小心被人捉了去!” 高钧道:“可是,这确实画得不对呀!不过基本的结构画出来了,只要再调整下尺寸,修正一些构件,必是一副天下绝无仅有的好犁。只是把直辕改成曲辕,受力完全不一样,就这么简单,我怎么就想不到?陛下,陛下真的是天才呀!” “那是真龙天子,岂是我们这些凡夫俗子能比的?陛下画出了图,我们只管按尺寸做出来便行了,不要胡乱改动,小心惹祸上身!” 高老五从前做更卒的时候,官府都会指定做成什么样子,若是做错了,肯定是怪罪到更卒的头上,少不得一顿责罚,现在这图明晃晃地在墙上挂着,你不一板一眼地照着做,还要东改西改,做出来不合规矩,那不是自找麻烦吗? 有李三打下手,高老五的曲辕犁进度很快,十天之内完成完全不成问题。高钧在看了两天的帛图之后,终于开始动手了。 他不给父亲帮忙,而是另起炉灶,自已做了起来,被父亲喝斥过多次,高钧只是不听。高老五没有法子,只好随他去。 到了第八天,高老五的犁已经做得差不多了,看起来与皇帝陛下的帛图一般无二。不愧是世代相传的手艺人,尺寸一点也不差,做工十分精巧,就连官差见了都说做得好。 因为要呈给陛下御览,高老五格外用心,给犁身上细细地刷了漆,只等晾干了,安上犁铧,便是一副崭新漂亮的犁。 高钧的犁还没有样子,只是那弯曲的辕他就做了好几天,废掉了好几块好料,要是在家早就要挨打了,在这儿是官家供应,不限料,才能让他随便浪费。 第九天,高老五已经做好了一副闪亮的犁。高钧的犁还是一堆零件堆在地上,高老五道:“早知道不叫你过来,一点忙也帮不上,就只会捣乱!就你这手艺,将来饭都吃不饱!唉,可惜了我老高的手艺,怎么就有你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 高老五恨铁不成钢地长吁短叹,高钧就像没听见一样,依旧一门心思地鼓捣他的曲辕犁。 李三看了不忍心,就过来帮他的忙,两个人忙了一夜,终于赶在第十天一早做好了。 高老五见了,怒斥道:“面上都没刨光,到处是毛刺,这要是拿出去,没的给我老高家丢人!” 与父亲闪闪发光的犁相比,高钧的犁确实有些拿不出手,看起来毛毛楞楞的,特别粗糙,这也是没法子,他光辕便返工了几次,不是觉得长度不对,就是感觉弧度不行,好不容易才在时限内做出框架,组装完成,哪还有时间细细打磨。 高钧却不气馁,只说道:“犁是用来翻地的,又不是拿来看的,刨得再光滑有什么用?” 官差来通知,要把犁全送到地头上去,皇帝陛下一会儿就到。 工匠们都激动极了,他们作手工的,都是贱民,排名在“士农工商”中的第三位,地位尚及不上普通的农民。 这些人从来没有想到,皇帝陛下会亲临百工署,来检验他们的作品,这是莫大的荣耀和恩典。 前世的刘钰曾在农村见过曲辕犁,后来去博物馆中,也见了宋代曲辕犁,他仔细地比对之后,觉得古代和现代曲辕犁差别不大,可见在中国古代,农业技术已是十分成熟。 曲辕犁的发明是在唐代,相比于笨重的直辕犁,曲辕犁有几处重大改进。首先是将直辕、长辕改为曲辕、短辕,并在辕头安装可以自由转动的犁盘,这样不仅使犁架变小变轻,而且便于调头和转弯,操作灵活,节省人力和牲畜,其次是增加了犁评和犁建,可适应深耕或浅耕的不同要求,便于精耕细作。 皇帝陛下虽然记得大致结构,但是一些细节之处记得不完全,再加上他不会画画,想绘出精确的图也是力不从心。 不过他相信古代工匠的手艺,几千年历史形成的工匠精神,造就了无数能工巧匠,能做出各种后世人想像不出的精美器具。鉴于工匠地位低下,中国古代的发明创造常常不受重视,大大影响了科技进步。 刘钰想要改变这种状况,首先从提高工匠地位,重视他们的劳动开始。 他亲自前来,不只是为了检验曲辕犁,也是做个姿态,让工匠们感觉到自己受到了重视,激发他们的工作热情,增加其搞创造发明的动力。 几十个工匠,做成了二十余只曲辕犁,都摆在地头,个个光滑闪亮,和一只当时常见的直辕犁摆放在一起。 几头黄牛被赶了过来,每一头都被套上了一只犁,农夫挥动鞭子,黄牛开始前进。 有接近半数的曲辕犁根本便拉不动,直接被淘汰出局。有几只犁虽然一拉就走,但是歪歪扭扭,状况百出,有的半路倒在地上,有的突然断裂,有的走了一半,犁前便堆满了土,再也无法前进一步。 刘钰看得连连摇头,看起来他还是高估了古代工匠的手艺,他连图都出了,竟然还是做不出一只像样的犁。 他可不知道,这里有一半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图画得太差。 178.连环霹雳 工匠们的犁虽然与皇帝陛下的图纸一般无二,但是却完全不成,还不如老式的直辕犁,虽然慢,却很稳,一直在缓慢地向前推进。 皇帝陛下大失所望,问道:“只有这些吗?还有别的犁吗?” “回陛下,都在这儿了。”官差觑着皇帝的脸色,“还有,还有一只,不过,做得不太好,不好看,怕陛下怪罪。” 一大早,高钧的犁因为形象不过关,当场被官差淘汰,根本就没拉到地头上来。 当时高钧便道:“那些犁都是样子货,不成的,真正的好犁是这一只,皇帝陛下是识货之人,是少有的天才,你们用样子货来糊弄陛下,当心受责罚!” 这时官差见陛下失望,心中不免紧张,忽然想起了高钧的话,死马当作活马医,又提起了他的那只犁。 刘钰转头走开几步,忽然站住,说道:“拿来试试!” 他多少有些意兴阑珊,也是临时起意,才肯再耽误些时间,看一眼那个不好看的犁。 不一会儿,高钧的曲辕犁便被拉了过来,样子确实很粗糙,工匠们见了都摇头。 “就这货色,也敢拿出来比试?这种粗糙之物,真是给我们木工丢脸!” “若是惹得陛下发怒,我等都要跟着遭殃。” 高老五手心里捏了一把汗,虽然他精心制作的犁没有得到陛下认可,但是陛下并没有惩罚,大不了白耽误几天功夫而已。可高钧的这只犁样子如此粗糙,皇帝见了,恐怕要龙颜震怒,到时他高家可能遭祸殃。 他不禁暗暗埋怨儿子胡闹,也暗怪官差多嘴,可事已至此,他也只能揪着心,但愿陛下不要怪罪才好。 皇帝见了高钧的曲辕犁,眼睛有些发亮,命令道:“快套上,下地!” 这个犁的样子,和他在后世见到的很像了啊! 两副犁具,一个直辕犁,一个曲辕犁,并排从地头出发,高钧的曲辕犁一下地,立时便显出不同。黄牛向前迈步,看起来都比另一头轻快,立时便把直辕犁甩在了身后。不一会儿这一条沟便犁到了头,掉转头向回走。 皇帝陛下叫道:“好!好快的犁!” 高老五听到这句话,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一时觉得眼泪上涌,没想到这平时看起来呆呵呵的儿子这么有出息,竟然在皇帝面前露了脸,真让他喜不自胜。忽然又觉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甚至在心中暗自埋怨:“要不是严格按照皇帝的帛图来,我自己琢磨,兴许也能做出来。” 那些工匠们目瞪口呆,这么粗糙难看的犁,怎么走得这么快?这地里的土到底有没有翻起来? 众人到地里去看,见那曲辕犁犁过的地,深浅适度,土地松软平整,一看就十分适合耕种。 直辕犁不仅牛拉得吃力,而且动不动被翻起的土堵住了去路,还要人时不时地清理才能继续前进,好不容易犁到了头,因为又大又笨重,转弯时又费了很多时间和力气。 再看曲辕犁,因前面一个圆形的犁壁,土翻起后都被推到了两边,因此减少了前进的阻力,一点也不碍事儿。转弯时也轻巧自如,速度比直辕犁快了许多。 等到曲辕犁犁好了两亩田地,直辕犁连一亩都没有犁完。 那些工匠们开始时都是一脸的鄙夷,此时却全都默不作声。同行是冤家,自己的犁被这曲辕犁比了下去,任谁心里都不是滋味,可也没什么可埋怨的,图是陛下画的,谁也不敢当面说图不好。不管怎么样,人家受到图的启发,做出了曲辕犁,自己同样看了图,却只做出犁不了地的废物。 “好!漂亮!”皇帝陛下带头鼓掌叫好:“这是哪位巧匠做成的,朕一定要重重地奖赏他!” 皇帝下令立即颁发了“十万钱”巨额奖赏,并当场宣布,以曲辕犁的制作者高钧为“大木工匠”,主持百工署木器局工作。 高钧拜伏于地,接受皇帝的任命。他抬起头来,看着皇帝,忽然说道:“陛下,那个,那个犁评,陛下好像画得不对!” 谁都没有想到他居然说出这么一句,一时都吓了一跳,百工署的主事立即斥道:“大胆!你一个小小工匠怎敢指摘陛下的图!” 高老五一下子扑倒在地,“陛下,陛下,犬子无知,请陛下恕罪!” 高钧却依旧呆呆的,茫然道:“是不对,陛下,按陛下的图,这犁评做不出来。” “住口!快把他拉下去!”百工署长已经要气死了。 “你住口!”皇帝陛下突然冲着他发作了,“来人,把这百工署长给我拉下去,别让他在这儿捣乱!” “高钧,来,来好好说说,这犁评怎么不对?”皇帝向高钧招手,两个人凑在一起,就用一根木棍,在泥地上画了起来,高钧边画边说,皇帝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 高老五在旁边看着,心里砰砰乱跳,他没想到儿子的胆子竟然这样大,竟敢直接指出皇帝的错误,这,这可是杀头灭族的罪过! 他看着皇帝的脸,只要他一摇头,一蹙眉,便吓得高老五一身冷汗。好不容易看皇帝站起了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说道:“就照你说的这么改,再做一版试试,做成了便大量生产,明年开春推行下去。” 高老五松了口气,见皇帝又拍了拍高钧的肩膀,说道:“这可是有关国计民生的大事,做好了这曲辕犁,你便是我大汉的大功臣!” 高老五热泪盈眶,他这辈子也没这么风光过,虽然这风光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儿子的,但他依旧觉得激动万分,他没有想到,区区一个工匠,竟然得到皇帝陛下如此厚待。 他激动地拉着高钧跪在地上,向陛下连连叩拜,连称不敢。皇帝笑道:“有何不敢?这是尔等该得的,只要尔等好好地提升技艺,造出更多的好东西,朕绝不会亏待尔等!” 皇帝走后,所有的人都上来道贺,连百工署长都变得和颜悦色起来。高老五忙着应酬众人,而他的儿子高钧,则一头钻进了工房,又研究起曲辕犁来。 高钧经过多次改版和试验,终于成功制成合乎皇帝心目中标准的曲辕犁,定了版便开始大批量制造,争取明年把直辕犁直接淘汰,使整个三辅提前进入曲辕犁时代。 曲辕犁的事刚告一段落,皇帝陛下又送来了一副帛图,依旧是画得歪歪扭扭,高氏父子看了半晌,隐约看出是一辆投石机,但是却比普通投石机多了许多部件。 在这幅惨不忍睹的图下面,写着几个小字:连环霹雳车。 179.优劣分明 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原太原太守鲍永和立汉将军冯衍来到了长安。 他们坐在车中,掀开厚厚的布帘向外张望。虽然天气寒冷,但长安街头依旧十分热闹,行人往来不息,街边商贩在卖力地吆喝着揽客。不时有小队羽林军排着队经过,维持着街面上的秩序。百姓们对此习以为常,并不觉得惧怕,反而面带笑容,对其指指点点,脸上颇有些引以为傲的神色。 人人安居乐业,到处是一副平安兴旺的场景。虽然赤眉军进城不过两个多月,长安城竟似比更始朝治下更加繁荣。 鲍永有些诧异,他虽然忠耿,念念不忘刘玄的知遇之恩,却是个有见识的人,见了长安城的景像,觉得如今的长安治理得不错,这个新主上恐怕比刘玄更有才能。 冯衍心里暗自欢喜,看起来这朝廷是个靠谱的,皇帝是有前途的,也不枉他大老远的从太原来投奔。 冯衍自恃才高,一心想学以致用,实现抱负,无奈他时运不济,一直无人赏识,好不容易跟了更始将军廉丹,廉丹却突然战死,他又投了鲍永,谁知不久后天下复乱,鲍永也陷入了困境。 冯衍渴望被任用,几乎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以致于他虽然看好刘秀,却因为杜广国的一通忽悠,以为能在长安受到重用,而改变心意来投刘钰。 本来以为刘钰是个草根皇帝,不擅政务,没想到长安城竟被治理得井井有条,恢复了几分大都市的气象。这让冯衍对长安朝廷的期望又提高了几分。 马车隆隆地驶过闹市,又向前走了许久,已能遥遥见到前面的宫墙,鲍永惊道:“莫非陛下这便要召见?” 这时马车已在宫门前停下,杨延寿从前面车上下来,走到近前,笑道:“陛下说了,今日二位初至,本应请你们先回府休息,明日再行召见,可陛下急于见到两位,命我将你们直接接入宫去。。。陛下正在宫中等候二位。” 鲍永正色道:“我二人一路风尘,未来得及沐浴梳洗,如此去见陛下,实在是不敬。” 冯衍却道:“陛下急召,足见厚意,鲍公,我等也急于拜见陛下,只好不拘常礼,现在前去了。” 杨延寿道:“陛下今日问过几次,问两位何时到,又不断派人去打探,早早地命我去东都门等着,陛下等不及要见二位,足见倚重。” 三人一路说着,走入宫门,有几个郎官正在那儿等着,见了三人,叫道:“来了来了!”纷纷上前见礼。 鲍冯二人一一回礼,见这些人大多年纪较轻,最大的也就是三十岁左右,有的看起来尚未及冠,脸上还有着稚气。不禁想起杜广国说的陛下敢于用人,不论年龄资历的话,如今方知他所言不虚。 不过这些人虽然年轻,看起来却没有传说中赤眉军的粗鲁样子。个个言谈雅,举止有礼,一看便是世家子弟,不禁又将头脑中的成见去除了几分。 杨延寿引领着,众人穿过几重门廊,前面来到了温室殿,远远地便听见有人大笑道:“哎呀!君长!敬通!你们可来了!朕等得好心急!” 小皇帝大踏步地走了过来,鲍永和冯衍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放牛皇帝,远远地看不清他的脸,没注意到眉眼如何,满眼只看到一张咧开的大嘴中白白的牙齿。 鲍永和冯衍趋步上前,拜倒在冰冷的地面上,“陛下,臣何德何能,竟敢劳陛下亲自出迎!” “起来,快起来,地上凉!”皇帝两只手扯住两个人,将他们拉了起来,说道:“外边冷,咱们进去说话!” 鲍永感受着小皇帝手上的温度,心里也跟着暖和起来,皇帝年龄虽小,但是气度十足,言行豪迈,这种不修礼节的态度让人觉得格外亲切。他原来心中的忐忑和陌生感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温室殿中已摆下了酒菜,皇帝道:“你们远来辛苦,必是饿了,咱们边吃边聊,就当为二位接风,二位可别嫌简慢。” 鲍永连声逊谢,冯衍微笑不语,两人一路风餐露宿,此时见了热腾腾的饭菜,顿时觉得肚子都咕咕叫了起来。 一般皇帝赐宴,臣子都比较累,一会起身举杯祝酒,一会下跪回应皇帝垂询,很难舒舒服服地吃上一顿好饭。 没想到皇帝举起酒杯,说道:“朕久仰鲍尚书高名,冯先生大才,今天才有缘一见,实是平生快事,朕,我跟你们说,今天咱们不要拘礼,就如好友聚会一般,该吃吃!该喝喝!你们两个,谁都不准客气!咱们来一个风流高会!” 说着他一仰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口中吟道:“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 冯衍起身道:“陛下拥兵百万,雄踞西京,虎视天下,自可称为英雄,衍四海漂泊,无所归依,今穷途莫路,来投陛下,却不敢自称名士。” “丈夫穷达未可知,看君不合长数奇。敬通,你年纪又不老,正值壮年,不可太过暮气了。”皇帝抬起筷子,指着冯衍道:“朕本来以你为民曹尚书,因最近官制改了,裁撤了民曹,朕欲改任你为博士。敬通,不知你能教什么经?” 冯衍道:“陛下,臣无经不可教。” 话一出口,便吓到了在场所有的人,因为冯衍的口气太狂了。 汉武帝设五经博士,不仅教授弟子,而且是皇帝的顾问。博士作为一种专门传授经学的官,传授易、书、诗、礼、春秋五经,每经置一博士,至汉末时这个范围有所扩大,博士增至十四位。 博士作为全国最有学问的人,每人只教一经。而冯衍却说无经不可教,足见其自负。 众人虽然觉得他说话太满,却也不得不服他的才学。冯衍是当时的大学问家,博览群书,号称通才,他敢这么说,是有相当的底气的。 冯衍又道:“陛下若许臣自选,臣愿教授道德经。” 冯衍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出口就把这些人吓得够呛。 汉代从武皇帝开始便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五经博士教的也都是儒家经典,冯衍此说,是要让道家也进入官学,这在儒家大行其道的背景下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没想到皇帝想都没想就说道:“朕也想了解下黄老之道。。。那就依了敬通,以你为博士,教授道德经。” 冯衍十分激动,感觉这一切都像是做梦一般,若是道家以此契机大兴起来,他便会成为开创这一切的宗师级人物。 在场的儒生也惊得目瞪口呆,唯有杨延寿笑而不语。 他记得陛下还说过要设立各种经博士,甚至医学博士、算学博士等术博士,陛下甚至还期待着会出现女博士。在不远的将来,或许朝廷里便博士遍布,博士。。。不值钱了! 皇帝安置好了冯衍,又转向鲍永道:“京师权贵如云,豪强如雨,素来难治,朕也觉得有些头疼。朕知道你刚正,故委以司隶校尉之职。朕给你撑腰,你要刺举无所回避,使贵戚守法,京师政清。” 鲍永跪拜领命,“臣谨遵陛下教诲,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 君臣欢饮,纵论天下,谈古说今,小皇帝豪情勃发,时发妙语,领先时代两千年的高超见识令鲍永、冯衍暗暗折服。 冯衍见小皇帝又有气度、又有见识,对他很是器重,不禁越来越欢喜,心中暗暗庆幸,这一次终于选对了主人,满腹才学有了用武之地。 鲍永却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半晌不说一句话,比方才沉默了许多。 眼看酒席将散,到了该告辞的时候,鲍永突然跪下,以头触地,说道:“陛下,臣斗胆,欲去长沙王府上拜访,望陛下恩准。” 这话一说出来,屋内立即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不说话了。 鲍永的行为可说是不知好歹,不知死活。小皇帝对他委以重任,眼见十分信任,他竟然还心怀旧主,要去拜访,明显是犯大忌讳的事。大家都以为皇帝必然会不高兴,甚至可能因此降罪。 冯衍暗暗叫苦,心里替鲍永捏了把汗。 皇帝却立即说道:“不用朕准许,你随时可以去长沙王府上!朕的大兄城阳王也常去。” 两人告辞出宫时,冯衍私下里对鲍永道:“鲍公,我劝你一句,陛下待你,不下于当年长沙王,你就安心侍奉陛下吧,莫因长沙王而误了前程。”鲍永默然不语。 第二天他就去了长沙王府第,见了刘玄,拜伏于地,涕泣不止。刘玄也吁嗟不已。 刘玄久居深宅,平时所见者除了家人和侍卫,就是城阳王刘恭,一下子见到旧臣,又是欢喜,又是感叹,拉住鲍永的手,说了许多的体已话。 鲍永看他的言行举止,总是不自觉地和小皇帝刘钰相比,心中陡然涌出一个从前他认为是大逆不道的想法:长沙王不及小皇帝远甚,他失去天下,恐怕与自身有莫大的关系。小皇帝刘钰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比长沙王刘玄更适合做天下之主。 走出长沙王府时,鲍永已经在想着怎么做好这个司隶校尉了。来之前他心中隐约的希望刘玄复位的想法早已不知不觉地消散了。 180.大公无私 几天之后,抚民校尉郑深也从郑县来到了长安,前来迎接的是他的弟子皇帝身边的侍郎方正。 郑深心中颇有些激动,他虽然身在郑县,离长安城并不远,但是并不常来,上次来这儿是两年前,那时还是更始朝,万事凋蔽,长安城远没有这番气象。更重要的是,上次他的身份只是一个普通的儒生,来到帝都只是闲着散心,如今却已是朝廷大员,皇帝依赖的臣子,这一次来是要大显身手,辅佐明君,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 郑深十分庆幸当初的选择,就差了那么一点点,他就要失去这样的机会,错失一位可以倾心辅佐的帝王,错失施展自己才能的这一方大舞台。 他边走边感叹,皇帝陛下实在是有为之君,才几个月时间就把破碎的长安城收拾成这般模样。 这时车子拐进一条街道,两边都是雕梁画栋,像是什么豪华的商户,此时却都紧闭大门,显得格外冷清。 郑深问道:“这是什么所在?” 他身边的弟子,皇帝身边的侍郎方正道:“夫子,这是最近新建成的红灯市。” “红灯市?既然是市,为何竟如此萧条?” “夫子,这条街上全是女闾,只有夜间才营业。” “什么?”郑深皱了皱眉头,“陛下竟允许这么大张旗鼓地建红灯市?” 方正轻声道:“夫子,听说这红灯市背后的金主是翟兴,也有人说,其实这就是陛下建的。” 郑深不说话了,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那时的女闾虽然常见,官府并不禁止,但是由皇帝大张旗鼓地兴建,这还是头一遭见到。在一个自命端方的儒者看来,多少有些伤风化,并且有损仁德之君的名声。 方正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道:“当然,陛下并没有公开兴建这些,而是默许。这里都由本地商贾经营,其中最大的是长安城大商候春。夫子,我听说。。。” 方正顿了一顿,声音愈加低了下去,“候春,包括其他几个有名的红灯市大商,陛下都在暗中。。。为此,陛下的内库才能财源不断。” “哦,”郑深若有所思地道:“这个,确实赚钱,是好买卖。” 方正又道:“夫子,除了这红灯市,还有金牛市,金牛市全是赌坊,每日赌金以亿万计,不仅许多人平日去赌博,每到有球赛时,还会面对百姓开盘赌球,那时的赌金更是多得吓人。据说这买卖背后也有翟兴撑腰,其实说到底也是陛下。如今长安城号称有四大市,东市、西市、红灯市、金牛市,每个都日进斗金,原本的南市和北市都及不上。夫子,要不您。。。劝劝陛下,毕竟这些都是蝇头小利,陛下乃仁德之主,当行教化。。。” “迂腐!”没等他说完,郑深便斥道:“有为之君当抚百姓,利万民。这些买卖,陛下不做,那些商人也会做!商人敛财,都用于享用,于国于民何利?反不如将此利归于陛下,归于国家。如今大汉百废待兴,百姓嗷嗷待哺,有多少用钱之处?岂可为一已之名,误了民生大事?陛下,陛下行事看是为私,其实是为公,如此,愈发看出陛下之敢作敢为,大公无私。” 方正见恩师教训,不敢再说话,只是垂首谢罪。 郑深又道:“当年管相兴女闾而富齐,百姓咸称其美,齐国称霸诸侯。便连孔夫子也对其佩服得五体投地。如今数百年过去,你怎么还有这等迂腐之想?方正,你要多学些经世之学,济世之道,为天下做些实实在在之事,切莫只为了些许微名,成为有空名无实用的腐儒。” 方正被训得汗都要下来了,只得不住地认错。心里却有些疑惑,这好像与夫子平时教的那些君子之行不太符合。 郑深又询问了许多长安之事、朝中之事,方正说得很详细,最后道:“赤眉军一系老首领只剩空衔,陛下极少任用,几乎都闲在家中,反而是几个善战的将军仍有带兵之权,其中濮阳将军芳丹最受重用,如今带大军驻扎在函谷关外。皇帝的身边,因为夫子不在,被杨延寿钻了空子,他眼下最为得宠。还有一些长安的名士、豪门子弟,也都得到重用。唉,夫子不在朝中,我等郑县旧人都没了倚仗,都被那些人挤到一边去了。” 郑深作色道:“切莫说什么倚仗!汝等不管在什么位置,只须尽心做事,为陛下分忧,还需要什么倚仗?身上的本事便是汝等的倚仗!还有,不要再分什么郑县旧人,长安新人,同朝为官,都是大汉的臣子,还分什么新人旧人?” 方正只有受教,连连称是。 郑深进宫面圣,君臣相聚自然欢喜,当面叙谈别后情景。郑深感觉每次再见皇帝都有耳目一新之感。如今的刘钰已执掌大权,再没什么掣肘,气度又自不同。 皇帝问道:“子渊,今年的秋收如何?” “回陛下,左冯翊比去年减产两成,虽幅度不小,但人口减了三成,粮应该还是够吃的。虽然之前左辅都尉搜集了许多粮草以供军需,使得民间缺粮,好在左冯翊豪强出了不少力,在抚民将军的统筹下,百姓虽然不敢说吃饱,但是也不至过于饥馁。从目下看来,过冬是没有问题的,或许还有些余裕。” 左冯翊的豪强以乌春为代表,是最早追随小皇帝的一批人,虽然被大大地薅了一通羊毛,但是也在皇帝身边牢牢占据了位置,算起来一点也不吃亏。 “抚民营在五个屯田点开荒数千顷,又将十数万无地流民安置在闲田之上,在秋收之后,抚民营率军民广植宿麦,将军亲自下田耕作,军民争相种地。百姓皆说,明年再不会挨饿了。” “好啊!好!”皇帝高兴地站了起来,来回走了两步,忽然转头问道:“刘彪在忙些什么?” “刘校尉,”郑深有些迟疑,“臣与刘校尉很少见面,不知他都忙些何事,不过据说刘校尉最近有些贪杯。。。陛下,臣斗胆,敢问陛下为何处置了刘校尉?” “唉,当时三十万大军在城外,朕也不敢掉以轻心。他行事莽撞,若是不走,想必会被人盯上,免不了找他的茬。” “陛下对畜牧校尉一派爱护之心,想必刘校尉必能领会。” “他能领会才怪了!”刘钰冷笑一声,“刘彪胆子又大,性子又躁,做事没分寸,该好好地磨一磨了!” “暂且不必理他!”皇帝把刘彪放到了一边,说道:“子渊,朕与你说实话,京师之粮只够军民吃到明年春天,朕为此日夜忧心,把你召来,也是为了此事,子渊,快替朕谋划谋划,如何能积攒钱粮,作长久之计?” 181.大汉赋税 郑深道:“若想长久,应当恢复赋税,我大汉今秋未收赋税,不知陛下是如何打算的?” “子渊,你也知道,连年天灾人祸,百姓日子不好过,朕新登大宝,初入长安,也应让百姓知朕之仁德。” “那么陛下是想免税?” “朕已下诏,今年免税。” “免什么?口赋还是田租?” “免口赋,免田租,全免!” 郑深沉默半晌,方才叹道:“陛下仁德,实乃万民之福也。” 口赋包括算赋和口钱,都是人头税,算赋针对成年人,口钱针对未成年人,为了抑商和限制蓄奴,商人、奴婢的人头税加倍收取,为了增加户口,男女如果到了年龄不结婚,也会被多收人头税。算赋是国家财政收入,口钱则归于少府,是皇帝的私房钱,因此口钱很少减免,甚至起征的年龄也在不断下降,原本是七岁起征,等到汉武帝时已降到三岁起征,等到了后世东汉末年,已经降到一岁起征,几乎是一落地喘气就得掏钱。 田租则是农业税,先秦时期,“什一而税,王者之政”,秦朝时赋税沉重,田租几乎达到收获的一半,汉初吸取了秦亡的教训,轻徭薄赋,将田租恢复为十税一,之后一直在降低,从十税一到十五税一到三十税一,汉帝在位时有一阵子甚至是全免,终汉之世,田租一直保持在很低的水平。 景时是小政府,可以较低的财政收入水平维持政府的运转,汉武帝时政府规模急剧扩大,低税收水平便维持不了政府的正常运转了。 郑深试探地问道:“算缗还收不收?” 皇帝大手一挥:“免!” “算缗”是针对商人收的税,汉高祖对商人采取抑制政策,以商人财产为基数征收“算缗”,没有多久就废弃了。等到汉武帝时,为了增加开支,又恢复了算缗的征收,规定商人财产每两千钱要缴纳120钱的财产税,对过往车辆也收税,因为商人的反对,武帝下令“告缗”,鼓励百姓互相揭发,以没收商人财产的一半作为奖赏,一时举报之风盛行,无数人因此破家,无数人亦因此发家。 郑深又问了几种赋税,答案全是:不收。 皇帝的意思是,经过战乱,经济遭到极大的破坏,需要休生养息,恢复实力,让农民好好种地,自食其力,让百姓敢生孩子,增加人口,不必担心一落地喘气就要交钱,吸引商人往来,活跃经济。 理是这个理,可是农业税不收,人头税不收,财产税不收,商业税不收,这不收那不收,还要弄钱弄粮食,上哪儿弄去? 郑深又道:“陛下欲官山海乎?” 这是问皇帝,要搞国营企业,资源垄断吗? 皇帝终于点头了,“这个可以有。” 最早提出“官山海”的是春秋时期齐国的宰相管仲,他说过“唯官山海为可耳”,意思是由国家控制山林川泽之利。汉武帝时期的财务专家桑弘羊,为了从富商豪强手中夺回盐铁等重要经济领域的经营权,扭转国家的财政困难局面,也曾推行了盐铁官营和酒类专卖。 郑深长长地松了口气,总算是有进项了。 山海盐泽之利十分巨大,几乎能占到国家赋税的一半。如今更始朝廷已经崩溃,庞大的官僚机构倒塌,新的官僚体系比较精简,相当于是一个小政府,大不了退回到从前景之时,在轻徭薄赋的状态下,用不了几年,国家就会积攒起不小的财富。 只是如今四海未平,到处需要用兵,远不是景之时的太平日子,大军一动就是钱粮,这笔开支向何处去寻? “薅羊毛!”不出意料之外,皇帝又是这三个字。 郑深知道皇帝的薅羊毛三字经,也猜到了他的打算。如今大家日子都难过,有钱有粮的就是各地豪强,豪强占据大片良田,建造坞壁,屯集粮食,以作长久之计,在皇帝的眼中,就是一只只肥羊,不收拾他们收拾谁去? 只是这羊毛是怎么个薅法呢? 皇帝道:“朕还没想好,不过有人提议向天下富人收税。” “不可!此乱国之法也!”郑深斩钉截铁地道:“陛下,此事大大不妥。您刚入长安,立足未稳,正须倚仗各地豪强之力,此时断不可与之为敌,而应收天下之心,得其强援。若对富户课以重税,谁还会追随陛下?便是陛下的太守、都尉,各地官吏,哪一个不是当地大户豪强,谁肯替陛下做事?圣命一出,臣恐彼等竞相揭竿而起,以迎关东之兵矣!” “说得对,此事确实是大大不妥。看来还得用小刀子,软刀子,薄片快削,多削几刀也有不少肉呢!”皇帝说到这儿,突然舔了舔嘴唇,“子渊,你没吃饭吧,来陪朕吃饭,今天咱们涮火锅!” 此时在郑深的府第,他的弟子们都在坐等,他们都在猜测着,皇帝陛下会给郑深一个什么职务。 方正说道:“夫子最先追随陛下,陛下最是倚重夫子,赈灾、屯田之事都交给夫子主持,想必这一次的职位也不会低了。” 何欣说道:“如今陛下身边杨延帮最是得宠,直接被陛下任用为工曹尚书,夫子之职位,至少与之比肩。” 郑白却道:“未见得,两千石以上的高官都被军中诸将占着。学问大家冯衍只是六百石博士,从河西回来的通儒杜林是侍御史,也是六百石,杨延寿如此年轻,却做了一千石的高官,明显是皇帝陛下破格提拔,父亲数月未见陛下,不知圣眷如何,能做什么实未可知。” “我不信连那个杨延寿都比不过,哼!”方正一脸的愤愤不平。 除去军中将领,如今皇帝身边近臣分为三派,以京兆扶风等地的豪强子弟为一派,都是最新归附的新贵,比较抱团,另一派隐隐以杨延寿为首,多为皇帝出征豪强时一路收的豪强子弟,第三派就是郑县一派儒生,以郑深为首,但是因为郑深最近不在长安,这一派未免显得有些势单力孤。皇帝对杨延寿宠信有加,新晋权贵以扶风茂陵的杜林和陈仓的吕鲔为首,也时不时受到召见。 可何欣和方正等人,却没有了在郑县时独得圣宠的风光,少被召见,因此未免有些不平,时不时地发些牢骚,当然不敢针对陛下,而是对着另外两派,尤其是杨延寿。所谓人红是非多,出头的椽子先烂,自古皆然。 182.一人之下 方正与何欣等人一直盼着郑深进京,好扛起这一派的大旗,与另外两派分庭抗礼,所以他们格外看重今天皇帝陛下的任命,一般人认为,郑深的职位大概和杨延寿类似,为一千石左右的官职。 “唉,夫子怎么还不回来,这都进宫一天了。”方正嘟囔道。 何欣道:“你急什么,皇帝召见,当然时间越长越好,这明显是两个人相谈甚欢,夫子的见解得到了皇帝陛下的赏识,否则早就回来了。” 众人点头称是,郑白赶紧命下人置酒,款待诸位同窗好友。 “当初在郑县时,我等几乎是时时随驾,帮着陛下从无到有,建军赈灾,那时真是忙啊,如今反倒轻闲了许多,倒是那个杨延寿从早忙到晚,谁见了他都恭称一声杨尚书。” “放心吧,夫子来了,又要忙起来了!有的是你的事做!” “没想到啊,杜广国那个只会玩嘴的家伙已经做上了两千石的郡守,我作为同窗好友,如今却只是个比四百石的侍郎,唉!找谁说理去?” “杜广国凭一张嘴,为陛下收了两郡,要是没有太原、上党两郡,西河也不一定会降,而杜广国还在用兵,要拿下河东郡,凭一已之力收得数郡,他可算得上是我辈中最为佼佼者,便连夫子也没他这般功劳,我等怎么比得上呢?” “当初杜广国的学问不如我等,连夫子也总是说,杜广国不好读书,后来更是让他直接回家去,不必读了。没想到啊,唉,两千石对四百石,差得太多了。” “反正如今朝廷无钱,多高的职位都是发些米粮维持生计,离发俸还远着呢,两千石和四百石有什么区别?” 郑白道:“广国虽然不擅读书,但是父亲从前常说他有大志,有干才,将来必居高位,如今看来,父亲实在是识人。” 一行人直喝到天黑,有人发着牢骚,对别人的成就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有人却对未来充满希望,这希望大半寄托在入宫面圣的郑深身上,可是郑深却迟迟不回,直到月上中天,才有人回来送信,说皇帝陛下把抚民校尉留在宫中,两人连夜议事。 郑府众人立即精神大振,看来郑深圣眷犹隆,皇帝还是十分器重他的。 直到第二天傍晚,郑深才回到府中,虽然看着有些疲倦,但却显得精神奕奕。 郑白和众弟子赶紧迎上去,郑深道:“尔等要多学些经世之学,莫只顾着钻在书本里,也莫只顾着空言。” 弟子们垂首称是,郑深又道:“日后在朝中立身要正,万事以公为首,为陛下分忧,眼界莫局限在那些功名利禄、世故人情上,眼下的局势,正是我辈建功立业之时,尔等皆有机会施展胸中所学,我对你们寄予厚望,诸生努力!” 郑深打发了众弟子,对郑白道:“汝大兄郑青在河西,音信不通,当时家眷西去之时,我修书一封给我的故交河西窦融,托他照顾家小,没想到如今窦融占了河西之地,俨然一方诸侯,不知他是否有意逐鹿天下,或者属意于哪一方。数月之前,为父尚不知自己能有今日,身居高位,为朝廷之重臣,如今身份不同,对河西家眷却是不利,若是那些有心之人以汝大兄等人为质,要挟我父子,反倒是件麻烦。” 郑白道:“那想法子送信去河西,让大兄明春来长安罢!” “不可!河西回长安路途遥远,我料明年春粮收了,陛下必要对陇西用兵,道路不宁,若是遇到乱兵,反不如不动。” “那怎么办?” “陛下欲差人绕路去河西,联络窦融,我派个可靠家人随行,带一封家书,让他们就在河西,不要轻动。” “陛下用兵陇西,那关东呢?” “陛下之方略,乃是效仿秦国一统六国之事,先安定西部,再出兵关东,一争天下,目前看来,向东只能是守了。不过河东是必要拿下的。” “父亲,儿欲往陇西,在河间王帐下效力,也在军中搏个出身,若是平定了陇西,儿还可就便打听母亲和大兄的消息。” 郑深叹道:“我知你立业心切,必定在长安呆不住的,其实朝中事情极多,有大把立功的机会,只是有为父在朝,你难免会被认为是因我而成事。唉,你长大了,也该出去锤炼一番了,我已为你向陛下求了去陇西的差事,你到了军中,万事小心,以保重自身为第一要务,莫要让白发人悬念。” 父子俩计议定了,郑白收拾行装,准备出行。 两日后,皇帝下旨,以郑深为尚书令,总督六曹,兼领户曹。 旨意一下,郑门弟子个个欢呼,都觉得有些扬眉吐气。 尚书令原本秩俸一千石,掌皇帝的奏章及出纳,小皇帝将其改为秩俸两千石。尚书令不只是秩禄变化,职权也大了许多,如今大权皆在六曹尚书,尚书令总管六曹,大权在握,隐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些实际上的丞相的意思。 朝中诸事草创,皇帝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这下子把杂事甩了大半给郑深,他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可以安心吃饭睡觉长身体了。 当天皇帝就让牛头和马面来按摩放松,两个死太监抢着上前,皇帝伸手招了招:“牛头,你来,你劲儿大,按得舒服!” 马面一脸委屈,瘪着嘴退下,牛头激动地上前,先替皇帝捶背,心里牢记着皇帝说的劲儿大舒服,运足了力气,一拳砸得小皇帝嚎叫一声,“让你劲儿大点,也不能这么大啊,你是捶背还是擂鼓?” 牛头连声请罪,忽听有人说道:“你退下吧!我来伺候陛下。” 牛头一见,忙跪地叩头,慢慢退去。樊桃花走上前来,坐在刘钰身边,伸出皮肤细腻又肌肉结实的胳膊,一下子捏在他的肩膀上。 刘钰身子猛地一缩,叫道:“哎哟,你轻点!” 樊桃花的手却丝毫未松开,而是将两根手指慢慢聚拢,只捏着小皇帝的一点皮肉,让他欲发疼得吸气。 “哼!疼死活该!”桃花道:“昨天说好了晚上去找我,我等了你大半夜,才知道你和郑老头子一道睡了,连个招呼也不打,害我白等,你是不是想死?” 刘钰摆脱了她的魔爪,说道:“你说话怎么那么难听?什么我跟郑深一道睡了,我们是谈了一夜好吧?我哪料到聊了那么久,我们俩一直聊国事,越聊越来劲,一时忘了时间,我还想着一会儿他走了就去找你,谁知道一抬眼,天都蒙蒙亮了,我怕打扰你睡觉,这才没去,自己囫囵睡了一会儿。今天又忙了一大天,累得我腰都要断了,刚想按摩放松一下,补补昨晚的觉,没想到你一来就掐我,掐得疼死了!” 刘钰龇牙咧嘴的,一副夸张的疼痛表情,逗得樊桃花扑哧一乐,说道:“你就是装可怜!” “本来就可怜嘛,事情多得要命,每天累得要死,吃不香睡不好,娶个老婆还要受气,动不动甩脸色,兴师问罪,一言不合还要上手。” 刘钰越说越委屈,说得樊桃花也觉得心里欠疚起来,嘴上说着:“唉,累成这样,当这个皇帝有什么好?”手已按住他肩膀,慢慢地揉捏起来。 刘钰闭眼享受着,感受着那双手温柔地划过后背,到了他的后腰上,来回地捶打着。 唉,异性按摩比死太监按摩强得太多了,当然,这要不是自己老婆就更好了。 刘钰舒服得快要睡着了,忽然觉得一个柔软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直贴在他身上,桃花在他耳边轻声说话,热气吹得他痒痒的,“舒服吗?” 刘钰一个翻身到了上面,看着身下咯咯笑着的樊桃花,笑道:“这样更舒服!” 门外,牛头和马面两个人相对怒视。 自从进了长乐宫,两个宦官一飞冲天,成了皇宫里的两大管家,常言道一山不能容二虎,除非一公和一母。这两个公不公母不母的死太监明显不能相容,自从入宫便开始了争权争宠,明争暗斗,皇帝日理万机,哪顾得上他们两个之间的烂事 两个死太监各显神通,牛头拳头硬,马面会拉拢人,两个人各擅胜场,在争斗中将宫中的权力范围渐渐划分清楚,基本上将这些宫室划定区域,一人负责一半。但是,贴身伺候皇帝陛下吃饭睡觉这事儿,两人各不相让,都抢着上前,一个端碗,另一个就赶紧递筷子,一个捶背,另一个就赶紧去捏脚。 没想到这种状况在皇帝大婚后改变了,皇后樊桃花对宦官有着天生的厌恶,就没怎么给过两个人好脸色,动辄责罚。吓得两个死太监战战兢兢,生怕被皇后抓住错处,受到惩处。 相比较起来,皇后入宫前的日子更加舒服,和皇后比起来,皇帝好说话多了。 原来长乐宫中有许多太监宫女,都是伺候更始帝刘玄的,刘钰入宫后,把刘玄的嫔妃连同一部分下人送到长沙王府,让他们继续伺候刘玄。其余的太监宫女按照他们的意愿,分别遣散,最后只剩下太监两百,宫女四百。 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这个下人队伍已经算是小的了,但是刘钰依旧嫌人多,他又没有父母儿女,宫里就一个主人,哪用得了这么多人伺候,就是在大婚之后,宫里多了两位女主人,也用不着这么多人。 樊桃花和杨素青都是贫苦人家出身,不习惯被人伺候,平时什么事都是身体力行,害得宫女太监们都有一种失业的危机感。 要不是这些人实在是无处可去,遣走就要饿死,皇后早就把他们都撵回家去了,就是这样,仍旧有一百多名年龄较长的宫女被配给了打光棍的赤眉军将士。 如今整个长乐宫中只有四百人,算是一个规模较小的宫殿了,正好国库也不宽裕,皇帝如此节省让朝中颂声一片,齐齐夸赞陛下贤德。 183.太学学士 郑深回京几天后,便开始张罗恢复太学,太学名义校长是英明神武的大汉建世皇帝陛下,执行副校长是尚书令郑深,朝中的博士和一些请来的著名学者负责教授。 太学是国家的最高学府,向来是朝廷培养人才的主要场所,有汉以来,出身太学的官员数不胜数,一个朝廷官员,要是没有过太学的学习经历,简直有点说不出口。 故此,太学一出,立即引起贵族豪强的兴趣,大家都意识到,跻身于新朝廷官员阶层的机会来了。 但是一见到太学的入学条件,很多人都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原本太学的入学条件是由朝廷规定,一定品级以上的官员子弟,或者是郡县推荐的贤良才能入学,入学之后一应学杂费都由官府供给,学生只需要负担自己的生活费即可。 可这次太学的入学居然没有条件,即不需推荐,不用选拔。只有一条硬性要求,那就是每个太学生要自己负担学杂费,交纳钱粮。 每个太学学生,入学时都需要交粮两百石,这是新生的入校费,除此之外,还需要每半年为一学期,每学期交一次学费,学费为钱十万,粮二十石。 这个招生条件一出来,一片哗然,关中士人都觉得将培养国家人才与钱粮赤裸裸地联系在一起,让人感觉太不舒服了。 可是等到见到随旨而来的一篇才斐然,气势慑人的太学招生赋,便全都默然了。 这篇赋由当代赋学大家,博士冯衍所做,他先是盛赞了当今皇帝的德行,说他爱民如子,求贤若渴,亲自指示要兴太学、郡学,为国家陪养后备人才。之后又旁征博引,怀古思今,讲述了国家教书育人的重要性和必要性,鼓励学子要积极入太学,多长本事,为将来的国家建设出力。 冯衍还专门就学费之事写了大段的字,开头便是引用了论语里的话:“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尝无诲焉!”说明作为圣人的孔子从来都是收学费的,官办的太学当然也需要费用。当今皇帝陛下免了天下的税赋,但依旧保护你们,为百姓创造一个太平之世,你们本来就于国家没有贡献,如今要送你们的子弟去读书,难道还要陛下出钱来养吗?再者说了,太学时平时负责教授的都是俸禄六百石的博士,太学还会请俸禄千石、两千石、一万石的朝中重臣轮流来讲课,甚至皇帝陛下都说要常去太学,与学生们交流。他们的身价一个比一个高,难道不需要高额束修吗? 总而言之一句话,这个学费已经是打折优惠了,太学名额有限,过了新年就要开学了,欲报名请从速。 冯衍的赋才气逼人,说理性极强,许多人看了居然生出愧疚之感,自己真是混蛋啊,刚才居然还质疑太学收费,太学这收费很便宜了好吧! 皇帝陛下自从入长安之后,胃口已经水涨船高,有许多豪强进城贡献,都见不到皇帝一面,除非那些出手豪阔的大手笔,才能偶然引起陛下的注意,如一个茂陵的张姓豪强,宰牛担羊,带着家兵,拉着粮食,奉钱数百万,又走了杨延寿的门路,才算是入了皇帝的眼,为自己的儿子弄到了一个比三百石的郎中位置。 现在不是在郑县的时候了,六石粮六丈布就能让家中子弟成为皇帝的羽林郎,如今的羽林郎价码涨了十倍百倍,要想进去光有钱不够,必须还要有门路。 因此,这太学生虽然不是官员,仅仅是个国家的人才库,便让许多土豪动了心,毕竟这里面的教授至少一半是朝廷命官,学生们入学之后能得到最好的教育,甚至有机会接触高官,更有甚者,有可能还会见到陛下,若是入了陛下青眼,入朝为官,对家族的好处是极大的。 这么好的事还不需要走门路,交钱就上,这样的机会,这样的价格贵吗?一点也不! 于是,太学的报名工作就是意想之中的火爆了,没几天的功夫,就报了上千人,一时骡马车辆络绎不绝,纷纷向长安城运送粮食,各地学生的报名粮源源不断地运到长安的官仓之中。 等到开学时,太学已招收新生三千余人,京兆长安附近大大小小的豪强,凡是经济实力足够的,几乎都把子弟送了过来,有的一家送了好几个子弟,足足带了一个车队来长安上学。 这一次招生让皇帝陛下的官仓之中增加了几十万石粮食。而郡里也有样学样,陆续建立郡学,当然学费比起太学低了许多,不过也使郡中府库充实了不少。 这是皇帝与郑深研究制定的教育致富的路径,与小皇帝在郑县招兵的路数如出一辙,充分利用了世人望子成龙的心理,狠狠地宰了学生家长一刀。 除了教育致富外,还有许多其他的充实府库的法子,如赐建石阙,也受到豪强的欢迎,朝廷鼓励民间向朝廷捐献钱粮,如捐献达到一定的数量,便授予其“高贤”称号,以后郡县长官每年要定期上门拜访慰问,并且由官府授权其建造石阙,以表彰其为国贡献的功绩,使之传于后世。 如果贡献的粮食达到一千五百石,皇帝陛下会亲自下旨,赐其建造石阙,相当于勒石记功。 与此同时,民间自行建造石阙的行为被禁止,这种旌表的方式被官方垄断,需要官府授权方可施行。 这种方式极其受大商巨贾的欢迎,商人在汉朝地位低下,虽然家资巨万,但是社会地位并不高,时常遭到官府的歧视,赐建石阙法一出台,便有许多大商向朝廷捐献,金额巨万,都受到皇帝亲自赐建石阙,赐号“高贤”。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这么想,当然也有人不以为然。 京兆杜陵豪强陈太公,有良田数百顷,家资巨万,听说了赐建石阙法,嗤之以鼻,说道:“这不过是朝廷敛财之法,一个石阙有什么用?” 面对其儿子要入太学的请求,陈太公也不置可否,说道:“家中自有名师,足够教授尔等,花费不足太学学费之一成,何必非要入太学读书?” 他的儿子们当面不敢顶撞,背后却都偷偷地叫他“老榆木疙瘩”。 陈太公凭经商致巨富,有头脑,擅算计,自认绝不会被皇帝和官府的花招骗到。 他每天只在自己家的豪宅之中养尊处优,丝毫不为外界风波所动。 直到有一天,听到家人议论,说是邻村的高太公,因为捐献了五百石粮,得到郡中赐建石阙,尊其为“高贤”。 当天县令亲自登门慰问,官差来了不少,有锣鼓队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村中的里正也跟着脸上有光,对高太公愈发看重,这时县令说了句话:“既然贵地有高太公这样的高贤,何不索性改名为高村,这名称流之后世,使后人皆知高氏世代为本地之高贤大德。” 县令发话了,里正立即附合,当即将其所住之村命名为高村,高氏一个原本的商户竟好像成了当地名门,每日上门拜访之人络绎不绝。 高太公一见,觉得这事也不错,说道:“莫不如我再多捐些钱粮,将这乡更名为高乡,岂不更好?” 众人一听齐声附和,高太公便准备钱粮,又要贡献。 陈太公听了这事,突然一改往日的淡定上,拍案大怒道:“想那高家,从前不过是我家的伙计,背主单干,挣了些钱,此时竟如此嚣张,竟要骑到旧主家头上去?这好好的乡为什么非要叫高乡?要改也该叫陈乡!” 陈太公当即去寻乡三老理论,乡三老说人家出了钱,他也没有法子,唯一的法子是陈太公也出钱粮,两人较量一下,这个乡的名称由他们贡献多寡来定。 高太公已有了高村,对于高乡是有则更好,无则也可接受,陈太公却是势在必得,当即表示要捐献粮食两千石,条件只有一个:将这乡改名为陈乡。 当时各乡都在推行捐献,互相攀比,县令也以各乡捐献来称量乡里的政绩,乡三老正为比不过别的乡而烦恼,听陈太公一说,当即大喜,立刻应承下来。 两千石粮食虽然不少,对于家资巨万的陈太公来说,却也不是件了不得的事,他家的田都是亩产五石以上的良田,光地里每年的产出就不下两千石,何况他家的主业是经商。 没几天的功夫,陈太公准备好了粮食,一直接入长安城,交到府库,京兆尹亲自登了陈家的门,称其为“高贤”,并带来皇帝的圣旨,为陈太公赐建石阙,并将乡名改为陈乡。 陈太公心里别提有多痛快,虽然花了许多钱粮,可钱粮就是用来花的,留着也吃不了喝不了,还不如物尽其用,为他们陈家搏取更高的社会地位。 石阙建成后,陈太公又准备钱粮,要送他的两个儿子进入太学学习。 “你们去了不要逃学,莫要玩闹,要好好读书,争取得陛下青睐,做皇帝的贴身近臣,将来飞黄腾达,那么我们陈家就当真要改头换面了。” 两个儿子点头称是,带着父亲的殷殷嘱托,赶着粮车进了长安城,开始了他们的太学生活。 184. 以德以威 刘钰问郑深道:“子渊,难道关中的豪强这么没有实力吗?太学才报名了三千多人,太少了!朕的石阙也还剩了许多,都没送出去。” “陛下,臣以为豪强之心尚在犹疑,许多人并没有真心归附,此时不只要用德,还须加之以威。” “朕也想着,要给那些不识相的人一点颜色看看,杜阳和漆县一带的杜、马、李、刘数家豪门连堡自守,不奉号令,就拿他们来立威吧!” 关中临近帝都,向来是权贵聚集之地,豪强遍地,他们或把持一乡一县,或在大郡呼风唤雨,在地方上极有话语权,尤其自从王莽末年大乱以来,豪强们建造坞壁,招募青壮,用以自保,形成了一个个半军事化组织。 刘玄入主长安,代替了新朝的统治,豪强们纷纷投效,没料到刘玄立足不稳,只维持了一年多就政权瓦解,害得豪强们蚀了本钱,等到刘钰进入长安,豪强们未免有些迟疑。 虽然左冯翊和京兆各地大多已归附,但是右扶风的豪强没有见识过赤眉军的实力,虽然在其入主长安之后,也有许多人投效,但相当一部分地方豪族尚在观望,生怕这一次又押错了宝,蚀了本钱。 刘钰早在入长安后便派人晓谕各地,要他们重新投入大汉的怀抱,在传旨使者之后出发的是官方宣讲团,团员是从三辅征召的德高望重之士,有许多是胡子花白的老者,这些人乘车四处去宣讲,将皇帝的仁德晓谕四方,事实证明这种宣讲团效果还是不错的。京畿附近迅速归心,宣讲团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但是仍旧有不少豪强阳奉阴违,还要骑墙观望,尤其是右扶风,最严重的当属杜阳和漆县附近,因为靠近边郡,距长安相对较远,以杜、马、李、刘四个当地豪强为首,以种种理由阻止官府进入坞壁,不奉官府号令,几乎算是与朝廷公然对抗。 这种行为如果放之任之,朝廷威信将受到严重损害,其余豪强将有样学样,若其他人都群起效之,那刘钰的旨意便出不了长安城了。 此时的右辅都尉还是更始朝的原任严本,因及时投诚而得以保留原职,皇帝命其剿灭杜阳和漆县豪强。 严本亲自到了杜阳附近,征集附近县的青壮一万人,迁延一个月,却无功而返。 严本回报说豪强势大,坞壁地势险要,凭郡兵难以攻破,请皇帝调集羽林军及南军北军精锐进剿。依严本的说法,数县豪强联手,兵力足有两三万人,依山排列着数座坞壁,地势险要,难以攻取。若想连根拔除,至少要派兵五万。 因为当时正值隆冬,不宜动兵,这事儿便就此搁下了,等到过了年,天气稍微回暖,皇帝便又提起此事,要派兵去杜阳,与郑深、杨延寿及兵曹尚书罗由等人商议。 罗由道:“各营器械完备,训练充足,足可动兵。” 皇帝道:“依严本所说,贼兵有两三万人,据堡自守,要剿灭至少需派兵五万,诸卿怎么看?” 杨延寿道:“右辅都尉无功而返,想必会对敌势有所夸大,这是常情,杜阳和漆县两地,皆不是大县,两县加一起人口不过五万,即便收留些流民,两县也不可能有两三万人,据臣估计,贼兵顶多有一万余人。” 罗由道:“杨尚书说的在理,若是一万多贼兵,五千羽林军足可应付,只是他们若据险自守,在堡中不出来,那就不太好办了。” 小皇帝道:“不怕他们在堡里不出来,朕自有办法,只是,五千羽林军真的够吗?” 此时郑深开口了,“陛下出兵,若只是为了两县豪强,五千兵足矣,若是有别的图谋,则五千兵大大不够。” “子渊知我!”刘钰笑了,“朕欲待春天麦收之后,进兵陇右,必要先拿下漆县。” 杨延寿道:“两县豪强敢如此对抗朝廷,定有隗氏从中捣鬼,此番进兵,或许不只要应对两县豪强,若是安定和天水两郡出兵相助,就可能打成一场大仗。” 刘钰点点头,“这个不可不防。” 罗由却道:“隗氏来救更好,羽林军擅野战,正可截击其援军,先行灭敌威风。” “这倒是个法子。”刘钰心道,这正是经典的围点打援战术,羽林军强攻坞壁不太在行,野战打援倒是很有优势。 皇帝最终决定派大军前往漆县,但对于领军将军的人选却有些迟疑,他手下的少年将领,比较出色的孙易和王虎都已经去了前线,刘彪暂时被雪藏,公孙准、崔秀和张允都在陇西前线,田无忌和穆弘都在长安,但是都只能领一部之兵,不足以单独领军。 赤眉军中有几个将军打仗还是可以的,但是若放出长安单独领军,就可能老毛病复发,劫掠百姓。收编的南军和北军,也有几个将军和校尉有领军之才,可堪大任,但是刚投诚不久,皇帝不敢放心任用。 想来想去,这个领军的将军竟是没有着落。 刘钰有些烦恼,心中反复权衡手下的将领,不得要领,便出了门,在宫里走动散心。 此时天气刚刚转暖,还有残雪未化,湖中一块块的浮冰,随波漂动,长乐宫中还是一片萧条肃杀的冬景。 刘钰折了一根干枯的柳枝,拿在手中甩来甩去,在园子里无意识地来回走动。 牛头和马面跟在后头,稍稍躬着腰,大气也不敢出,只时不时地因为谁离皇帝更近些而互相无声地推搡,在体力上马面处于绝对的劣势,于是牛头占据了有力地形,紧紧地跟在皇帝的身后。 突然,一阵咯咯的笑声传来,皇帝有点纳闷,不知是哪儿的宫女在玩闹,竟然玩得这么开心。 他循声过来,穿过一道园门,见到一棵大树下围绕着几个太监宫女,各个张着手,好像随时准备接住什么似的,一个年龄大的宫女叫道:“婕妤,您当心些,您还是下来吧!” 树上挂着一个秋千,一个绿衣少女正站在秋千上,来来回回地高高荡起。她越荡越高,红扑扑的脸上荡漾着笑意,“不,我不下去,再高点!再高点!” 这少女正是刘钰的妾室,被封为婕妤的杨素青。 刘钰一拍脑袋,我怎么忘了这个人呢,就是他了! 185.采药之人 杨音获封镇西大将军,率羽林军五千人,南军一万人,整编后的原赤眉军两万人,一共三万多人向西北方向的漆县进发。 三万五千人虽然不算多,但都是精兵,战斗力十分可观。 杨音作为赤眉军的起事人之一,朝中的元老级人物,足可镇住这些来源复杂的兵将。并且由于他一向与皇帝亲近,又是皇亲国戚,深得皇帝的信任,故此这支队伍交给他,刘钰十分放心。 杨音是赤眉军五大头领之一,大大小小打了快十年的仗,为将之才是有的,再加上他性慈,能爱护百姓,能约束手下不滥行劫掠,所以皇帝对他格外看重。 羽林军的五千人由原鹰扬营曲长田无忌带领,随大军一道出发。 穆弘一直在长安训练射手,皇帝命他组建一支专门的弓弩部队,名为射声营,为与原北军八校尉的射声营区别,这支主要由少年组成的射声营被称为小射声营。 这次穆弘很想跟着一道西进,上战场,却被皇帝留下,刘钰笑道:“别急,以后有的是机会。” 杨音率大军向西推进,抵达杜阳县。招当地官吏来问话,没想到半天找不来一个人,好容易军士带了一个人过来。 这个人二十五六岁年纪,样子很是斯,见了杨音拜道:“小人杜阳县主记胡,见过大将军。” 杨音怒道:“大军来此,县长不出来相迎,县丞、县尉皆不出面,只派一个小小的主记来,是什么道理?” 县里长官以县长为尊,其下有县尉、县丞、主薄等职,主记只是个管书的小角色,在县里根本排不上号。 朝廷里出来的堂堂大将军,九卿之一的大司农,到了这小小县城里,居然是一个小小的管书小官来接待,怎么不让人生气。 镇西大将军一发怒,手下的将士都虎视眈眈地看着胡,好像一个回答不对,立时就要上前结果了他,若是一个普通的县里小官,早就吓得发抖了,可是胡却很平静。 他回答道:“大将军息怒,不是县里长官不出来相迎,而是他们都不在了,只有小人还在县中。”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回大将军的话,由此城东去四十里有凤岭山,山中有凤岭堡,为本地豪强马才所建,这马家是杜阳一霸,素来横行乡里,与西面石磨乡的杜家并称为杜阳二虎,向来不服县中管制。原来还不会与官府公然动刀动枪,可自从右辅都尉大人上次来过之后,豪强们竟开始四处劫掠,与盗贼无异。半月前凤岭堡的贼人出来掳掠,破了杜阳县城,在城中搜刮粮草,又掳了青壮进山,想必要做长久的打算。县长看贼兵来势凶猛,不等贼兵进城,弃了官印逃走了,县尉带领县中士卒抵抗,刚上了城,就被城中的内应杀死,主薄大人被掳走了,只有小人因留在县衙内,反倒得以保全。小人将衙门内的小吏连同一些百姓集中起来,有数百人,就在这衙内,闭了大门守卫,贼兵攻了一阵子,见一时进不来,便去别处掳掠了,如今这县衙内,官职最高的便是小人,故此便由小人出来迎接大将军。” 杨音见他态度不卑不亢,回答十分清楚,在贼兵进城时敢于聚众抵抗,看来是个有胆识有干才的人,便说道:“既然此处以你为首,从今天开始,便由你暂代杜阳县长一职,供应大军之事,你要好好地办。” 没想到胡跪下道:“小人不敢!小人感谢大将军提拔,只是杜阳县经贼人掳掠之后,府库都空了,贼人没带走的粮食都烧了,如今县里百姓都在挨饿,再不救济,恐怕就要饿死人了,实在无法供应大军。到时免不了受大将军将令责罚,与其如此,不如不做这个县长了。” 杨音帐下的将军角闳手按刀柄,上前喝道:“你一个小吏,得大将军赏识,破格提拔,竟还敢拒绝,怎么如此不识抬举!” “他不是不识抬举,而是明白自身的处境,未虑进先虑退,做不到的不勉强,比起那些夸夸其谈者稳妥多了。” 杨音说道:“县长逃走,县尉被杀,一个管书的小吏,敢于聚众抵抗贼兵,足见其勇,有自知之明,不为高官厚禄所迷惑,知不可为而不为,足见其智,没想到在此边远山城,能见到如此智勇双全之士。” 他转向胡道:“你为本县人氏,熟知县事,如今便由你代县长行事,好好安顿县里百姓,莫使县中有饿死之事。如有粮食不足,由军中拨出些来救急。你组织征发些民伕运粮,再安排些本地人为大军带路,进山剿贼,若是剿灭贼人,自有你的一份功劳。” 胡道:“小人一人忙不过来,请大将军任命县内诸曹之职。” 杨音道:“这些都由你自行决定吧,若是差事办得好,事后再补道任命就是。”胡拜谢领命而去。 杨音没料到杜阳是这般情形,不仅不能稍稍补充军需,反要搭上些粮食,恨恨地道:“这马才果真是可恶,出来掳掠倒也罢了,余粮宁可放火烧掉,也不让乡亲们食用,这是存心不给百姓活路,等到破了这凤岭堡,定要将马才凌迟处死,以正国法!” 众人见一向心慈的大将军都放了这样的狠话,心知他实在是恨极了。 当天杨音歇在军营之内,与将领们商议进兵之事,一直商量到天黑,众将才慢慢散去。 这时军士忽然来报,杜阳县长胡求见。 杨音心想,白天刚刚见过,晚上又来求见,定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忙叫他进来。 胡不是一个人来的,与他一道的是一个魁梧的大汉,与斯的胡形成鲜明的对比。 胡道:“大将军,这一位是我的生死兄弟唐经,他有一身好武艺,是县里有名的壮士。贼兵来犯时多亏了他,我才能守住县衙,免被贼人所害。今日大人允我招募人手,自行任命,我便寻了唐兄弟,请他担任县尉一职。唐兄弟感念大将军的恩德,又不肯无功受禄,便想成就一番奇功,将凤岭堡献给大将军。” 杨音向前倾身道:“若能不战而下凤岭堡,算得上奇功一件,说一说,你要如何行事?” 唐经道:“凤岭乡尚礼亭的亭长与我是好友,我二人常在一处饮酒,他曾说道,凤岭堡依山而建,墙壁厚实高耸,地形狭窄,地势险峻,难以强攻得手,便是大军开到,也摆不开战场。马才在堡中聚集了数千人,一半是他的宗族和家兵,一半是四处招募强征来的青壮。只要他们把堡门封锁,任多少军马也打不进去。但是,这凤岭堡有个致命的弱点。” 唐经取过案上的两只碗,翻扣过来,指点着道:“凤岭堡背靠凤头峰,正卡在凤头峰的山脚登临之处,要想上这凤头锋,怎么也越不过凤岭堡去,因此,这凤头峰几乎成了马才一家的山。凤头峰上有一汪泉,名为凤泉,常年流水,水质清冽,传闻可以治眼疾,也被马家霸占了去。这凤泉自峰顶流下,流经凤岭堡,便是这堡中唯一的水源。” 杨音眼睛一亮,说道:“你是说这堡中无井,只有依赖凤泉之水?” 唐经点头道:“马才曾试图在堡中打井,打了许久,井都塌了,埋死了人,也没有打出水来。后来便放弃了,反正这凤泉常年有水,又被他马家独占。” “可是既然登凤头峰越不过凤岭堡,那么怎么去往凤泉?” “凤头峰的背后是百丈悬崖,直上直下,险峻异常,马才觉得凤泉之地乃是绝地,只要卡住登山之处,便可独占凤泉,可他忽略了,有一些人是能攀上悬崖的,他们是山中的采药人,常上山采药,翻山越岭如履平地,那些珍贵药材都生在险峻之地,比如这悬崖之上。采药人攀登悬崖也是常事,小人就曾数次从背后攀上凤头峰。” 唐经跪了下来,说道:“小人愿带一些兄弟从背后攀援而上,控制凤泉,断了此堡水源,如此堡内必乱,不必动刀动枪,便可夺下凤岭堡。” 杨音有些担心,“便是你们能一举夺得凤泉,可堡中有数千人,若轮番上山强攻,如何能守得住?” 唐经道:“凤头峰的地势险得很,这边是悬崖,那一边上山亦不简单,中间要经过一个狭窄之处,此地人称为一线天,只要堵住一线天便可挡住上山之路,只怕马家也有些擅于攀援之人,可从上面越过一线天,那只有与之硬拼了。” 杨音笑道:“东安将军角闳是户出身,当年聚集了山中的户和采药人加入,他的手下,亦有一些擅长攀援之士,便让他挑选人手,与你同上凤头峰,如何?” “如此甚好!”唐经喜道:“我怕走漏风声,不敢叫太多人,只有不到二十个信得过的弟兄,方才还在想,二十人要守住很是吃力,若是有五六十人,居高临下,足可抵挡马家人攻击,只要守住两天,堡中必乱。” 杨音道:“你若能成就这番奇功,足可当得县尉之赏。” 唐经又跪下了,“小人不愿为县尉,小人愿追随大将军,为大汉开疆拓土。” 186.束手无策 汉代除边地六郡之外,三辅良家子亦有从军的传统,何况杜阳离边郡很近,颇有尚武之风,但因此地多山,很少有骑士,一般都是步兵材官,他们尤其擅长在山地行军作战。 唐经久有从军之心,见杨音爱才,体恤百姓,顿生投效之心。杨音喜欢豪杰之士,当即允诺,等拿下凤岭堡后,便许他在帐前听用。 第二天,杨音开始调拨兵马,命东安将军角闳提兵向东,直趋凤岭堡,命田无忌率五千羽林军西趋石磨乡,直抵豪强杜氏的莲花坞下。命步兵校尉江欣率南军一万北进,守住当道,防备漆县有兵增援。他自己则坐镇杜阳县,统筹各路兵马。 角闳率兵八千,来到凤岭峰下,见林木中一座古堡,依着山势蜿蜒而列,呈现不规则的带状,堡壁有高大的箭楼,也有的就依着粗大的树干,在上面建造起木制的亭子,想必是为了防火,堡周围的树木被伐倒了许多。 山中道路弯曲狭窄,大军无法列阵排开,只要有人一靠近凤岭堡,便遭到一阵箭雨袭击。 角闳把半数队伍布置在凤头峰对面的山坡上,自己带着四千人守住出山的路口,堵住堡中人的出路。 角闳给了唐经五百精壮士卒,其中有一百余人是攀爬悬崖的主力,唐经自己带来了当地的采药人及户二十一人,他与角闳约定,等到凤头峰上燃起烟火,便是他们攀爬成功,断了水源,角闳要在正面展开攻击,牵制堡中士卒,为峰顶减轻压力。 五百余人带了三日干粮,辞别了角闳,消失在大山之中。 角闳安排了些弓箭手,只向堡中射箭,并不往近处去强攻,堡中便也向外对射,堡外人多,堡中地势高,双方各擅胜场,倒是射了个旗鼓相当。 角闳只在阵前远远观战,堡中人也不出来,就在里面守着,双方隔着一段距离互相对射,大半的箭落到了空处,倒好像是双方有了什么约定,只这样不紧不慢地对峙,谁也不想打破僵局。 到了第二天正午,众人头顶的凤头峰上突然飘起了轻烟,袅袅地自林间升起。角闳见了,立即下令进攻,士兵嚎叫着冲向堡垒,用粗大的木桩撞击着坞门,向墙壁上架起简单的梯子,迅速地向上面攀爬。 坞中的青壮也紧张起来,更多的人上墙守备,战争突然陷入白热化。但因为堡垒的地势险要,每次攻城最多只能上数百人,大军无法一拥而上,攻了半天,直到天黑,凤岭堡依旧巍然屹立。 角闳心道,这个堡垒确实是难打,要想从外边强攻进去是没指望了,只好等峰顶的消息了。 入了夜,角闳依旧不肯闲着,派了弓弩手,轮流向堡中射箭,双方在黑暗中对射了一夜,损伤都微乎其微。 第二天一早,峰顶又升起了烟火,这表明唐经等人依旧在峰顶紧守。角闳又差人猛攻堡垒,不出意料地继续无功而返。 双方鏖战到傍晚,角闳下令暂时休兵,士兵们忙着埋锅做饭,忽然听到堡垒内有鼓噪之声,不一会儿堡门大开,有人冲了出来。 汉军以为堡内要突围,连忙起身迎敌,忽见有人摇着旗大叫,“别打了!我们愿降,降了,降了!” 原来堡内昨日正午突然断了水,马才派人上峰顶去,却被人居高临下,堵在一线天,几番突击没有成功,等到今天,堡内士兵已饥渴难耐,军心浮动,角闳又在正面不断进攻,让堡内人越发烦躁, 马家强行征募来的青壮率先反水,马才率家兵镇压,等到后晌,峰顶依然突不上去,这时连其家兵也已不满,开始造反了,众人一齐,将马家人杀了个七七八八,打开堡门投降。 角闳率军进堡,接收大批粮草军械,派人接了唐经下山,捷报传回杜阳,杨音大喜。 凤岭堡顺利拿下,田无忌却在莲花坞前受阻。 莲花坞地势没有凤岭堡险峻,堡垒却更加坚固。 杜阳杜家是本地最大的豪强,实力非马家可比,莲花坞就建造在石磨乡。石磨乡是几座山间的一块平原地带,一条河从中穿过,河两岸土地肥沃。 这些土地大半归杜家所有,杜家还做些山货的生意,家底极为丰厚。自从天凤年间开始,杜家便开始建造坞壁,经过几十年的不断修缮经营,已建起一座坚固无比的堡垒。 坞墙高度与杜阳城不相上下,但因其面积较小,兵力容易集中,守备更加容易,反倒比县城更难攻破。 田无忌率军赶到,发起几轮强攻,却只是损失士卒,却完全无法攻破,田无忌便改强攻为围困,在莲花坞外驻扎下来。 莲花坞曾派兵夜间袭营,无奈羽林军防守严密,未能得逞,反倒损失了上百士卒,从那之后莲花坞坞门紧闭,再也没有一兵一卒出来。 双方对峙了五天,田无忌依旧未找到破城之法,心知坞壁内一般都储存有大量粮草,足够支撑其长时间驻守,不禁有些束手无策。 这时杨音派了一队人马从杜阳来支援,随军的有无数大车,车上都是些木头架子,随车而来的还有数十个工匠,为首的名叫高老五。 高老五说他们是从长安做船出发,沿渭水进入杜水,逆流而上,直抵杜阳,前日刚到,昨日便换了大车,装了这些东西运到莲花坞,帮助羽林军攻破坞壁。 田无忌看着这一车一车的木料,不明所已,问道:“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高老五答道:“这是霹雳车!” “霹雳车是什么?” 高老五想了想回答道:“就是活动的发石机。” 田忌知道发石机,这是一种大型攻城装置,能将巨大的石块远程抛射到对方的城头,威力十分惊人,在我国春秋时期就开始应用。 但是发石机实际作战的效果却不太好,因为它笨重无比,只能在敌人阵前埋设,操纵的士兵会暴露在敌军弓弩的射程之内,容易造成死伤。 用发石机打击坞壁或许可以,但是敌军城头有强弩,不会乖乖地让人靠近了埋设的。 这个东西听着有点靠不住,田无忌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 187.霹雳雷发 不管怎么说,皇帝陛下大老远地从长安运来的东西,怎么也得试一下,再说如今并没有好的攻击办法,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田无忌心想,不用等发石机架好,莲花坞弓弩齐发,恐怕这些工匠就死伤殆尽了。可没想到,高老五根本就不到莲花坞的坞墙下面去。 他命众人将木架子都卸在了军营之中,自己带着几十个工匠日夜忙碌,忙了一整天,装好了二十二架霹雳车。 田无忌终于知道高老五为什么将他们叫作车了,原来这些投石机下面是有轮子的,可以推着走动,正像一辆辆巨大的车子。 投石车上面遮有木板和厚毡,可以抵挡弓箭的射击,士卒们操纵时可以不必担心被弓弩攻击了。 第二天一早,二十二架投石车被推到阵前,坞壁上箭如雨下,却无法伤到躲避在木板后面的士卒。 田无忌下令弓弩齐发,压制城头的箭雨,同时下令霹雳车开始射击,士卒们在车上装了巨大的石块,两人合力摇动车旁安装的手柄,发石车的投射杆高高扬起,随着一声令下,二十二块巨石一齐抛向坞壁,真个是霹雳雷响,声势惊人,石头撞击到墙壁,砸得黄土四处飞溅,巨石落到城头,砸了得坞墙上士卒倒下一片。 田无忌惊奇异常,他知道的发石机是纯粹利用人力的机械,需要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士卒拉动砲索,合力将长长的砲梢拉起,而眼前的霹雳车却利用一个绞盘绞动绳索拉起砲梢,只需两个壮汉摇动手柄便能操作,比原本的发石车在操作上方便了太多。 二十二架霹雳车连续发射,轰得莲花坞上土屑纷飞,灰尘四起,墙上青壮哪里见过这般场景,吓得胡乱奔跑,只顾捂着耳朵四处躲避,哪还有心思守备?高老五又命人将砲斗中装上燃烧的火球,抛入墙内,更惹得坞内大乱。 莲花坞被二十二辆霹雳车轰击,打得蒙头转向,一个年青人上了坞墙,挥着刀吆喝青壮们回到位置,要他们用弓弩发起反击。这时一块巨石突然从天而降,正砸在他的身上,一个方才还活生生的青年立即变成一堆死肉,坞民们奔走呼喊,好像是死了什么重要的人物。 坞壁几乎失去抵抗,田无忌下令发起总攻,不多久,羽林军将士便趁乱冲进莲花坞,青壮们纷纷跪地求饶。杜家人在乱战中死伤殆尽,莲花坞平定。 田无忌对高老五道:“多亏高巨人运来这神乎其神的霹雳车,才能拿下莲花坞,我要为你向陛下请功!” 高老五连连摇手,憨笑道:“我可没什么功劳,这车是陛下命人建造的,还是陛下亲自画的图,当然是神乎其神!” 田无忌叹道:“陛下真是天才绝伦,无所不通,有赖陛下天威,汉军才有此胜。” 高老五忽然挺了挺胸脯,头也昂了起来:“陛下虽然出了图,可是按照陛下的图,几百个工匠日夜忙碌,还是造不出这车。还多亏了大木工匠,他又聪明,又有钻劲儿,埋头研制了两个月,又经陛下多次指导,才制成这霹雳车,其他工匠比照着他的样品,才又做出这么多架,今天还是第一次用。” 田无忌道:“想来这大木工匠定是个难得一见的能工巧匠。” “嘿嘿,别人难得一见,我可是天天见,大木工匠高钧那可是我亲儿子!” 田无忌道:“二十架车还是太少,对付坞壁还勉强够用,若是遇到坚城,怎么也得十倍数十倍之数才行。” 高老五向前凑了凑,说道:“我告诉你,大木工匠,也就是我儿子,他还在长安百工署钻研新的利器,连环霹。。。不行,陛下叮嘱过,这件事是最,最高级的军事秘密,对谁都不能说,嘿嘿,我不能跟你说!” 田无忌收兵回杜阳县,向杨音复命。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杨音平定了杜阳县豪强,拆毁了数座坞壁,将坞中积攒的粮草收归已用,一时声势大振。 大军在杜阳休整两日,这两天时间足够消息传到几十里外的漆县,漆县豪强以李、刘两家为首,与杜阳的杜、马等家族遥相呼应。杜、马两家在汉军来到之时,毫无还手之力,迅速灭亡,对漆县豪强震慑极大。 杨音大军尚未进入漆县,便陆续有豪强前来投效,杨音命他们都随在军中,等到了离县城十里之遥,军士来报,有数人在当道拦截,求见大将军。 杨音上前一看,原来是一老三小四个人,裸着后背,背着荆条,跪在路旁请罪。 天气尚在早春,虽然树叶抽绿,草儿生长,但是依旧有丝丝冷意,这四人裸着上身伏在地上,被冻得瑟瑟发抖。 当先那名老者道:“小人漆县李氏,未能及早去长安投效,反劳累大将军车马劳顿,来到此地,小人罪不可赦。小人亦不敢望能幸免,唯求大将军怜悯,罪只及小人一人,留小人的家人性命,则小人在九泉之下,也不敢忘大将军的大恩大德。” 原来这是漆县李氏宗主,因听说汉军略定杜阳,轻松族灭杜、马两户豪强,李氏料定自已不能抵挡,无奈之下,带着三个儿子前来请罪,将身家性命全交在杨音的手上。 杨音斥道:“尔此时方知大汉之天威否?” 老者道:“小人早知大汉之天威,只是身在众贼之间,实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暂时委身于贼。大将军,小人有机密要事禀报,事关重大,关乎国之稳定,小人愿以此稍赎罪过,不过,这其中关系到朝廷重臣。。。” “不必再说,且先进城。”杨音命人将父子四人全部捆绑,随军押解,进入漆县。 漆县所有的官吏、豪强,都在城外迎接,除了刘氏一族已带着家族匆匆逃向天水郡之外,无一遗漏。 杨音将漆县豪强一一甄别,将李氏父子解送长安,那些敢于与官府对抗的豪强全都押解下狱,上书请皇帝陛下发落。 杨音召集几个亲信将领,说道:“据李氏所说,右辅都尉严本与陇西隗嚣素来亲厚,隗嚣离开长安之时,多承严本之力,才能一路顺利逃回去。这一次豪强叛乱是隗嚣暗中捣鬼,他答应要派兵支援。严本与隗嚣沆瀣一气,不仅不加以剿灭,反而暗中怂恿,致使豪强势力日益壮大。李氏说,此次他们与隗嚣、严本暗中约定,要内外勾结,占据右扶风,进而威胁长安。我已派人快马飞报长安,不过军情如火,陛下的旨意不一定何时能到达,我只得行使大将军之权,阵前专断了。” 几个人都道:“末将仅遵大将军号令!” 杨音道:“严本率万余郡兵在杜水之畔,离此不过五十里,说是要助我剿贼,或许是想与陇西之兵夹击我军,我欲派人去召严本来漆县议事,看他是否敢来。他若是来,便立即拿下,解送长安,若他不敢来,咱们免不得刀兵相见了。田无忌,你率本部向西南移动,堵住严本西去之路,角闳,你率军向东南移动,与田无忌两面夹击严本,若严军有异动,不需请示,即可进攻。” 杨音依旧派江欣向西北方向,抵抗可能出现的陇西之军。又派唐经带三千人火速回到杜阳,帮助胡守城,免得严本攻占杜阳,据城死守。 几路兵马分派定了,手下诸人领命而去。杨音派人快马去召严本,让他来漆县议事。果然,严本推说军中事务脱不开身,暂时无法来漆县。 杨音怕田、角二人不能制住严本,便自带大军向南移动,刚出城二十里,便有一队羽林军飞马来报,说严本已然被擒获。 杨音又惊又喜,问起事情经过。 那个羽林军队率说道:“田曲长带兵向西南方去,一边走一边派人去打探严军消息。果然严军不再北上,而是掉头向西,似是想要越过陇山与隗嚣会合。田曲长带了几十骑,飞马去见严本,说是有紧急军情,要与他商量,严本见他人少,也没做防备,两个人就在马上相见。田曲长乘其不备,突然发难,将严本当场擒获。严本手下兵将都慌了手脚,田曲长当即向士卒们说道,严本谋反,陛下命他来将其捉拿归案,只拿首恶,余者不论,若有当时被迫追随严本者,只须出首,便可免去罪责。严本手下的兵将都不敢妄动,双方僵持了一阵,突然就有严本手下将领上前,说出严本许多谋反情状。一个带头之后,又先后有几人出首。那些士卒听了,才知道田曲长所言是真,都乖乖地听从他的命令。” 杨音叹道:“田无忌年纪虽轻,有勇有谋,敢于出手,真是难得的人才,这一次平定严本之乱,田无忌当记首功!” 不久江欣派人传来消息,陇西果然有兵出瓦亭道,约有万余,因见江欣严阵以待,汉军有备,又匆匆退去了。 因杨音布置得当,田无忌果断出手,这一场谋反风波便迅速平息了。 几天后皇帝的旨意传来,对诸将论功行赏,杨音益封三千户,田无忌升为校尉。 188.科学精神 对于严本联结豪强谋反之事,皇帝并没有大开杀戒,除了杜、马两家已遭灭族之外,李氏因出首严本之功,折免了罪过,全家得以保全,被迁去茂陵安置。 其他追随杜、马、刘氏不服官府号令的豪强,全部迁居别处。 在土地和人身紧紧绑定的古代,这种迁居是一种惩罚,尤其是这些有罪之人,家中所有的田地会被没收,到迁居之地后要重新授田,和普通百姓一样生活。当年秦始皇和汉武帝都曾强迁关东豪强进入关中居住。 至此两县平定,杨音抚慰百姓,救济穷苦,两县之民终于沐浴到大汉皇帝的恩泽。杨音一边在漆县积攒粮草,做率军西进的准备,一边根据皇帝陛下的旨意,差遣田无忌率军一万北上,长途奔袭三百余里之外的高平第一城。 高平是安定郡治所在,就是现在的宁夏固原,历来是北部边境的军事要地,因其城险固,被称为第一城。 隗嚣的势力主要集中在陇山以西,高平却在陇山以东,处于隗嚣势力范围之外,小皇帝并没有说明为什么要拿下这里。 其实他不只是为了隗嚣,也是为了威慑另一个两汉之交的军阀,在北部边郡割据,被称为西平王的卢芳。按历史记载,此时卢芳刚刚起势,不久之后便会称王,割据北地数郡。 小皇帝总以他令人叹为观止的精准的预见能力,提前布局,占据先机,杨音对此早就习以为常,简直懒得再自己动脑,不肯稍微有一点点质疑,毫无折扣地照着圣旨行事。 与此同时,小皇帝又命令上郡的乌米准备西进,用兵势威压尚未归附的北地郡。 皇帝已几次派出使者,招降北地郡,但是北地一直没有表态投诚,皇帝还在做着和平的努力,一边继续派出使者团,一边命乌米陈兵上郡西部,以武力相威胁,一手硬、一手软,争取圆满地解决北地问题。如若这个战略成功,三辅以北的安定、北地、上郡将连成一片。 兵曹尚书罗由没想到这么快就平定了叛乱。听说在这次平叛中,皇帝亲自设计、督造的霹雳车发挥了关键作用,不禁觉得很是好奇,自已跑到百工署去看实物。 高钧亲自给他介绍,又试着放了几砲,罗由见识了霹雳车的威力,大为兴奋,认为“此乃攻城之神器也。” “百工署”是皇帝私人建立,归于少府,不在六曹之下。罗由看过霹雳车后,兴冲冲地去找皇帝,请求由兵曹和工曹联合行动,征集能工巧匠,多造霹雳车,装备军队。 皇帝笑了笑,拍着他的肩膀说道:“不是我说你,老罗,你可真是没见过世面,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你就当成宝贝似的。。。”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罗由有点懵了,刚张嘴想说什么,又被皇帝噎回去了,“罗尚书,你别着急,这个霹雳车还不成熟,等到其设计成熟,性能稳定了,朕一定交付六曹,大规模制造,装备全军!” 罗由没想到,自己叹为观止的霹雳车,在皇帝的眼里只是个不成熟的试验品,心里不禁畅想皇帝说的真正霹雳车的样子了。 皇帝陛下又发挥了前世高智商理工男的钻研精神,将随军去过杜阳和漆县的三个工匠找来,反复询问作战时的情景,比如车设在离坞多远之处,一共发了几砲,命中多少,事无巨细,不厌其烦地反复询问,一开始工匠还有问必答,可到了后来,随着问题越来越深入,三个工匠常常被问得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小皇帝跺脚道:“当时怎么不做记录呢?这可都是珍贵的实验数据!这个扭力投石车还有不成熟之处,精度还差得远,命中率也不够高,要反复试验,反复修改才行,你们几个太没有科学精神了!” “你看看人家高钧,做事多么缜密!不仅实验数据记载得一丝不苟,而且就其中的一个个细节反复推敲,力争做到完美。别人看图,看两眼就觉得行了,高钧却非得把图看烂了,看懂了所有的关窍才肯动手。你们既没有大木工匠的天才,又懒得动脑,一个脑袋用了几十年还九年新,不仅不爱动脑,还懒得动手!就这个样子,怎么能指望有大木工匠那样的成就呢?” 皇帝对他们大加批评,三个工匠吓得跪伏于地,不敢多说一句,皇帝最后说道:“你们三个先别做工匠了,去给工匠打两个月下手,去伐木,去切割、下料,多干点粗活,好好想想以后该怎么提高技艺!” 刘钰一生气,把几个人赶去砍树。他自己对于霹雳车的表现还是满意的,几个工匠虽然常答不上来话,但还是把当时场景复述了大半,从效果看来,现场还是十分震憾的。 小皇帝心道,看来偶尔来点新科技还是不错的,他要想想再搞点什么才好,既要符合现在的科技水平,让工匠们费点心思能弄得出来,又要有实用价值,东西拿出去好使管用。 要对付大魔导师、位面之子刘秀,不玩点领先时代的玩儿意恐怕不行,毕竟这个家伙实在是太牛了,而且运气爆棚,不是召唤陨石,就是仙翁指路,总是能绝处逢生。 霹雳车是从刘钰头脑中的武器库里翻腾出来的,扭力投石机虽然看着简单,其实对技术要求很高,每一处都要仔细推敲,设计稍有偏差就做不成。 刘钰虽然知道工作原理和大概的结构,但是以他的画图水平,要让工匠们把东西造出来还是极其困难。 多亏他遇到了技术疯子高钧,有着天才的工程师思维和执着的探索精神,两人配合默契,才有了现在的曲辕犁和投石车,曲辕犁相对简单许多,可是扭力投石车技术含量很高,即便敌人见过,也很难复制出相同功能的东西。 一砲打响,刘钰信心百倍,又想起了其他的一些玩儿意,也不知道现在搞得怎么样了。 189.推上一把 官府招募的工匠都在百工署,可从前在郑县时便存在的尚衣库和太医院除外,这两个机构因为要供应宫中需要,都被安置在离长乐宫不远之处。 尚衣库已发展到上千人,几乎搜罗了长安附近的巧手裁缝,每天进出的布匹数不胜数,除去供给皇室所用之外,尚衣库还负责军用制服,布料及样式都比较简单。 军用制服已渐渐实现流水线生产,将工序细分,分段批量生产,大大提高了效率,使其能够满足日益庞大的军队的日常需求。 对于皇室所用衣物,专门由一些技艺高超的裁缝精心设计并缝制,单件定制,做工极其考究。 除此之外,长安城的新老权贵也喜欢来尚衣库订做衣物,因为这里有最顶尖的裁缝,这些裁缝除了手工还兼设计,能制作引导服装潮流的高档服装。 皇帝陛下为了敛财,允许尚衣库对外做带料加工业务,收费高昂,反正这些人有钱,不宰白不宰。 在尚衣库后面,有一座独立的院落,专收尚衣库的布帛边角废料,大家都以为只是个布质废物处置中心,其实里面别有洞天。 这一天,刘钰穿着便装,在牛得草、王猛、胡狗子、翟兴和小班登等人的陪同下,顺着尚衣库的围墙向后走。 刘钰自当上皇帝之后,一出门总是前呼后拥的,有成队的卫士随驾保护,威风是威风了,却总是觉得没了自由,很是无趣。像现在这个样子与几个旧时兄弟轻装出行,这几个月是很少有了,这让刘钰感觉像放了假似的,格外轻松。 翟兴边走边伸着脖子向尚衣库方向张望,那目光恨不得能穿透围墙。 胡狗子说道:“别看了!人家巧妹是尚衣库总管,一天到晚忙着呢,哪有时间出来跟你鬼混?” 翟兴笑嘻嘻地道:“万一呢?万一她出来小解之,或者买针头线脑之物,或许吾便遇之。唉,吾两日未见着吾之女人了,心中颇有些没着没落。” “什么你女人?人家还没答应呢!这才两天没见,就急得抓心挠肝的,瞧你那点出息!”胡狗子揶揄着,回头向着王猛道:“猛子,你说!你和你夫人每天腻在一起,是不是幸福得要死?” “放屁!”王猛骂道:“要不是你看错了人,我能娶了那么个母老虎?每天管我像管孙子似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想出去喝点酒都不成!” “装什么装?谁不知道你们夫妻俩天天在家里对酌,你一杯我一杯,郎情妾意,喝得晕乎乎的再干点好事儿。。。别整得像多不情愿似的,当我不知道啊,你们俩好着呢!”胡狗子说道:“我还没跟你要谢媒的猪肘子呢!” “你那么会作媒,怎么不去找巧妹,帮兴子说合说合?”小班登抹了把鼻涕,转头道:“陛下,要不您直接给兴子赐婚得了,省得他自己这么费劲,你看他难受的!” “别,别介!”翟兴连忙摇手,“吾自己能行,不劳陛下赐婚。翟某岂能如此废物?非得兄弟们帮衬才能娶上妻?小班登,汝这是骂吾!” 班登吸着鼻涕道:“兴子,你真不识好歹,我还不是替你着急,想帮你一把吗?” 胡狗子一拨拉他的脑袋,“用得着你瞎操心?你懂什么?人家就想要自己拿下,不想要赐婚,用陛下的话说,这叫情趣!” 几个人说着转过了尚衣库的围墙,见不远处有一个院落,大门紧闭,门楣上写着三个大字:“赫蹏院”。 赫蹏院大门外有几个卫士站岗,看样子守备得很是森严。想必皇帝是常来的,卫士们都认识他,连忙过来见礼,开了大门放众人进去。 班登嘟囔道:“还派人站岗,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 刘钰回头斥道:“你懂什么?科技立国知道不?技术必须要保密,不能随便被人学了去!” 众人进了赫蹏院,皇帝熟门熟路,带着他们向里走。刚走出不远,一个矮个子老头一路小跑过来,到了皇帝面前埋头跪下,叩头道:“陛下,您来了!” 皇帝问道:“董院长,有没有新出的样品?拿来朕瞧瞧!” “有,有!昨天刚出来一批,陛下这边请!”董院长躬身跟在皇帝身后,边走边说道:“这次样品比上次的强多了,正想送去请陛下御览,刚巧您就来了。” 一路上,众人看到有几个大水池,里面乱糟糟粘乎乎的不知泡着什么东西,水池旁边有成堆的碎布料,都是尚衣库里淘汰下来的边角料,另外还有一堆堆的荒草、树叶和树皮等杂物。 水池边许多人在忙碌着,有人正在向池中下料,有人站在旁边,手里拿着笔做记录。 董院长介绍道:“一号池里有绢布、枯草、树皮和毛竹,比例是二二三三,二号池里有麻布、渔网和树皮等,比例为三三开,还有三号、四号、五号池,各个下料都不相同,依着陛下的吩咐,每一款样品都有对应的下料单。从赫蹏院成立以来,我们已经制成了七十七号样品,迄今为止,第三十五号依旧是最好的样品。。。不过今天的七十七号足与三十五号比肩。” 皇帝点了点头,当先迈步,进入一个宽敞的屋子,径自走向上首的一张几案,跪坐下来。 董院长捧着一张黄颜色的似布似纸的东西,慢慢铺在桌案上,小班登拿起一只笔,饱蘸墨汁,递在小皇帝手里。刘钰提笔向纸上落下,从左到右,画了一道平直的横线。 墨汁轻轻洇开,顺着横线两边长长的纹路,向外微微扩散,那条本应平直的横线像是长满了刺的狼牙棒。 “不成。”皇帝皱了皱眉头,“这纸纹路太长了。” 他放下了笔,站直了身子左右端详,又说道:“纸的韧度强了许多,可是这纹路。。。” 他缓缓地摇了摇头,董院长的心思也跟着一点点沉了下去,“陛下,与其他样品比起来,七十七号已经算是最好的了。” “问题出在哪儿呢?”皇帝嘟囔着,在地上来回走了几圈,忽地抬起头道:“我知道了!是原料切得不够碎,一定要细细地切,还要细细地打浆,打得越细腻越好!” 造纸并不是蔡伦发明的,蔡伦只是改进了造纸技术,大大增强了纸张的实用性。 中国早在西汉初年就有了纸,这个已经出土物证实,后世出土的甘肃天水“放马滩纸”是西汉早期的麻纸,年代比蔡伦早了两三百年之久。 放马滩纸纸质薄软,纤维排列杂乱,边缘不规整。经鉴定,发现其原料是简单切割过的,但是并没有切碎打浆。 刘钰看着纸样上的粗糙纤维,突然想到,要是把原料全部切碎打浆,纸上的纤维就不明显了,那么洇水的问题就可能有所改善。 皇帝与董院长探讨造纸问题,又亲自去水池边观看,提出了一些新的问题和建议。 虽然刘钰在后世也不会造纸,但是他知道,造纸术是早晚都会发展起来的,这是历史进步的必然结果。只要他提出这个方向,自然会有人去实验求证,那么合格的纸早晚就会造出来,毕竟造纸术不是个科技含量很高的行业,通过改变各种纤维的对比,早晚能得到合格的纸配方。 皇帝叮嘱了董院长一番,带着几个兄弟出了“赫蹏院”,刚迈出大门,忽地回头问道:“翟兴呢?怎么不见了?” “还能去哪儿?肯定是溜到尚衣库打情骂俏去了!” “都这个样子了,为什么不赶快娶进门?”皇帝也关心起好兄弟的婚事来了。 胡狗子嘻嘻笑道:“别看兴子好像成竹在胸,很有信心,其实他心里虚得很,他只敢怂恿八哥追着他叫姊夫,一旦到了巧妹面前,就乖巧得像只小猫,胆小得像只老鼠,连句求亲的话都说不出口。” 小班登说道:“就是,他就是胆小!生怕巧妹不答应,每次都说要求亲求亲,可是每次都说不出口。反倒是那个钱有,跟巧妹说过几次了,巧妹都没应承他。” 皇帝没想到还有这么一个大瓜,翟兴和钱有竟然都喜欢巧妹,“那巧妹到底喜欢哪个?”皇帝问道。 “肯定不是钱有啊,否则不就答应了吗?可是钱有胆大脸皮厚,被拒绝几次了还去说。兴子再不抓点紧,万一哪天巧妹一时糊涂,答应钱有了呢。”班登年纪虽小,却像个小大人似的,啥都明白。 王猛道:“巧妹不喜欢钱有,可也没说过喜欢兴子啊?” 胡狗子嘻嘻一笑,说道:“这个我最清楚了,因为我最爱逗小孩子玩,没事就逗着八哥说话,打探到了不少消息。八哥说了,他姊姊最近没事儿就问起兴子,没有好感,会这样吗?还有,巧妹家里什么事儿都是兴子张罗的,巧妹也养成习惯了,只要有事,都差八哥来找兴子,让他帮忙。这不是把兴子当成家里人看了吗?她可从来不找钱有!” 皇帝此时又摆出了一副足智多谋的梯子,捻着下巴上的几根小绒毛,说道:“看来咱们得推兴子一把了。” 190.男人气魄 钱有本来在郑县做农都尉,却在岁首过后,被皇帝陛下召进了长安城。 原来,刘钰过年时喝酒,看着度数低得要命的酒,觉得没有意思,想喝点高度白酒,可惜在当时,古人根本没有酿造高度酒的技术。 皇帝陛下想起钱有这个酿酒世家的传人,感觉应该让他回归老本行,为大汉的酿酒事业尽一份力,于是特意将他召来,让他主持高度酒的研发工作。 皇帝曾经严令钱有不准喝酒,如今又让他主持酿酒,那么这禁令自然就解除了。钱有为此十分开心,大醉了好几场以示纪念。 皇帝看着喝水一样的低度酒就东倒西歪的钱有,老大的瞧不上眼,看那小子没出息的小样儿,不到十度的酒都能醉成那样,老子以后让你见识见识啥叫一杯倒。 皇帝为他提供了酿酒场所,这个地方又小又偏僻,让钱有十分不满意。可陛下说了,现在还是饥荒年代,大家连饭都吃不饱,要是大搞酿酒业,粮食都拿去酿酒了,会加剧饥荒。因此酒不仅不能大规模酿造,就算是小规模的酿造也得偷偷摸摸的,否则让人知道了,难免会说三道四,对皇帝陛下仁德的名声产生不好的影响。 不管怎么样,钱有有了一个酿酒的场地,有了几个帮忙的手下,算是把皇帝私人的这个酒库建立起来了。 皇帝陛下只知道高度酒是发酵后蒸馏出来的,酿造高度酒关键在于蒸馏器,至于具体的酿法,他也不清楚。 可是这已经足够了。 钱有先带人潜心摸索着制作蒸馏器,两个月之后,用第一代蒸馏器酿出了二十几度的白酒。 他为了庆祝这个成就,把自己灌醉了好几次。钱有觉得自己已经成了钱家数代之中最有出息的一个,未来酒史上的宗师级人物。在他之前,从来没有人酿造出过这么高度数的酒。二十度酒的面世已经是酒史上的划时代事件。 皇帝给他的粮食有限,钱有没有多酿,只交了皇帝一坛,留了一坛子样品在自己的肚子里。 总算能喝到有酒味的酒了,刘钰有点兴奋,与樊桃花两人晚上对酌。桃花第一次喝这种酒,直说好喝,也不知道厉害,只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未免多喝了几杯,到后来说话行动都有点失态,结果是两个人共同度过了一个刘钰十分难忘、桃花却一点也不记得的夜晚。 钱有以为二十几度酒已经很了不起,可刘钰告诉他这还远远不够,这度数至少还能提高一倍。 钱有半信半疑,不过皇帝交待的事是一定要做的,他又埋头苦干,经过不断的试验,成功制出了三十度,甚至四十度的酒。 刘钰的酒量随着钱有酿酒技术的提高而不断提高,而樊桃花的技术也随着酿酒技术的成熟而日趋成熟,但她事后依旧什么也想不起。只有在之后的某一天,两人一道解锁某种姿势时,她会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皇帝陛下最近忙于军务,一时把喝酒的事放在了一边,已经有一阵子没见到钱有了。因为翟兴的婚恋大事,此时他想起了钱有,立即命人去传他来宫中见驾。 钱有这小子胆大包天,竟然没有立即赶来,而是到了第二天晌午才过来,他进宫这一路走得歪歪斜斜,几度迷失方向,多亏旁边的太监不断指路,好不容易把钱有拖到温室殿。 钱有见了皇帝,扑通一声趴跪在地上,随着这一趴,怀里抱着的一个酒坛滚落在地,骨碌碌地来回乱滚。 “我,我给您磕头了,陛下!昨天我,我有点头,头晕,没来拜见陛下,请陛下恕,恕罪!” 钱有的礼仪乱七八糟,说话颠三倒四,小皇帝却完全没心思追究,他只顾向着牛头和马面大喊:“快,快把坛子捡起来!” 这必定是新酿造出来的好酒,纯粮食高度酒,不是后世那些勾兑加浆的东西可比。这关系到他兄弟的终身大事,就算把钱有摔坏了,也不能把这酒摔破。 好在那酒坛比较结实,封得也很严实,酒一点也没有洒出去。 皇帝也懒得理地上趴着的钱有,只自顾自打开酒坛,没等凑近脸前面,一股酒香直冲鼻孔,那种辛辣,那种浓香,让刘钰禁不住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酒看起来挺够劲儿啊!刘钰咂了一杯,感觉度数不低,至少得五十度。 “钱有,这酒酿得不错,再加把劲,争取酿出六十度酒。” “还加劲儿。。。我浑身一点劲儿都没有了。” “牛头,马面,赶紧把酒都尉送回去休息!” 皇帝把钱有打发走,拎起酒坛子就往外走,嘴里叫道:“牛得草,王猛!小班登呢!都叫来,跟朕一道出去!” 刚出屋门,差点和迎面而来的樊桃花撞个满怀。 “陛下,您这么急匆匆的,要去哪儿?” “去翟兴家,喝,吃饭去!” 桃花见到他怀中的酒坛,顿时眼睛亮了,一把扯住他,“陛下,你等等,这个,这个。。。” 皇帝推开她的手,说道:“下次,下次!咱们的性福生活长着呢!再说了,反正你喝了就断片,啥也记不住!” 樊桃花看着急匆匆走开的皇帝,低声嘀咕道:“这个破孩子,有了兄弟就忘了夫人!” 这话一点也不冤,刘钰此时心里完全没有桃花,只有他的兄弟,他带着王猛、胡狗子等人,急匆匆地向翟兴家走去。 翟兴正要出门,一见到皇帝,立即上前见礼,皇帝一把扯住他,直扯回到家里。 刘钰嚷道:“今天你哪儿也别去,我有好东西,咱们兄弟得一道享用!” “陛下,陛下,吾还须去尚衣库,巧妹让我帮着办八哥入少学之事,她还在等吾。。。” “让她等着!”皇帝霸气地说道:“她是天上的神仙吗?求人办事,连等都不能等一下?你又不是夜店的牛郎,招之即来,挥之即去,我跟你说,要收拾女人,得拿出男人的气魄来,不能太低声下气了!” “就是!咱们老爷们儿得有点爷们样。”胡狗子接口道:“一个妞而已,大半年了你还没弄到手,你不嫌丢人,兄弟们都看不下去了!” 191.你是我的 翟兴陪着笑,说道:“陛下言之有理,可是汝等这么不打招呼上门,吾家中什么都没准备,酒、菜皆无,吃甚么,喝甚么?” “肉、菜不用你管,木头牛和小班登去东市置办了,至于酒,喏,这不是?”刘钰指了指王猛抱着的酒坛子。 “陛下,您只此一坛酒,够谁人喝的?不可不可,待吾出去拉几坛酒回来。”翟兴想趁势溜开一会儿,赶去尚衣库,就是今天办不成事儿,也得先跑去给巧妹送个信。 没想到皇帝大喝一声:“把他拿下!” 王猛和胡狗子二话不说,上前一边一个,把翟兴从两边架住,不容分说拖进家门。胡狗子骂道:“没规矩的东西,陛下不准你出去,你还想抗旨吗?” 这时牛得草和班登带着买的菜回来,有鸡鸭猪狗肉,唯独没有大家最爱吃的牛肉,因为那时牛是珍贵的生产资料,不允许私自宰杀食用,市场上根本就没有卖的。 兄弟们一齐动手,将几案收拾干净。那个年代本来是分餐制,每人据一张食案。这些人也不讲究了,还像他们在牛马厩时一般,食物都堆在一处,恭恭敬敬地将皇帝让到上首,几个人团团围坐。 刘钰说道:“咱们兄弟一块做牛吏的时候,从来没想过会有今日,如今兄弟们共享富贵,真TMD的自在快活!” 胡狗子叫道:“全赖陛下天纵之才,富有天下,我等才跟着。。。鸡犬升天!” 皇帝笑道:“你还算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鸡犬。” “陛下是龙,我等只能是鸡犬了。” “这马屁拍的,你恶不恶心”小班登看着案上的菜,不断地咽着口水,眼巴巴地望着刘钰,“陛下,我饿了!” “别急,大家先共饮一杯!”刘钰举起酒杯,说道:“兴子,你别看这坛酒不多,但是肯定够喝,要是咱们几个能把这一坛子喝光,就是天下难得的英雄好汉!” 翟兴道:“陛下,你这话说的,小瞧吾等乎?就这些酒,您容吾半路撒尿放水,吾只一人,全包了!” “别吹了,先干了这一杯再说!”刘钰冲着他抬了抬下巴。 翟兴二话没说,举起酒杯,一下子全倒进了脖子里。 然后他的表情就很精彩了。 翟兴一下子红了脸,他大张着嘴,唏唏哈哈地吸着冷气,边喘边上下抚着胸口,“快,快给我水!这酒,这酒。。。辣死我了!”此时完全忘了咬嚼字装化人。 小班登递过来一碗凉水,翟兴仰脖全喝了进去,放下碗,抹了抹嘴,才算是缓了过来。他像是夏天的狗,伸着舌头道:“陛下,这酒,此酒到底是什么酒?怎么如此厉害” “这酒啊,叫做。。。龙头酒!是钱有花了几个月才酿出来的,比寻常酒浓了几倍!是这世上绝无仅有的高度酒!” “是吗?那吾等可是有口福了,可得好好尝尝!” 几个兄弟听了,纷纷举起杯来,因为有了翟兴的教训,谁都不敢干了,只是小小地抿了一口,顿时都紧抿嘴唇,然后张大嘴巴,啧啧有声。 “这酒够劲!香!辣!过瘾!”王猛说着,将剩下的大半杯一股脑喝下肚去,然后咂着嘴,抓起一只鸡腿塞进嘴里。 胡狗子道:“这酒喝下去,就好像喉咙口有一条火线,滋滋地向下面钻去,从上面热到下面,一直暖到肚子里,刚喝下虽然觉得辣不可挡,之后却是满心满腹的熨帖,别提多舒服了!” 翟兴又品了半杯,说道:“入口觉之甚辣,但之后细细回味之,却觉出一种甘冽、香甜之意,陛下,此酒实在是甚好,钱有此畜牲虽不干人事儿,酒酿得却实在是好!” “人家钱有怎么不干人事儿了?”胡狗子毫不客气地怼他道:“不就是他也喜欢巧妹,一次次地求亲吗?巧妹又没有订下人家,人家钱有不能娶吗?” “不能!”翟兴的酒劲有点上涌,当即将酒杯向案上一放,喝道:“他爱娶谁娶谁?就是不能找巧妹,巧妹是我的!” 突然之间,绉绉的翟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不讲理的野兽般的家伙。 刘钰将头轻轻地一摆,小班登立即给翟兴又倒满了一杯,翟兴毫不迟疑,端起来一饮而尽。 此时的他已丝毫没有平时嘻皮笑脸、和蔼可亲的样子,而是脸色通红,眼睛里露出凶光,他像狼一样地低吼道:“谁要是抢我巧妹,我跟他拼命!” 胡狗子笑道:“兴子,你连跟巧妹说一句喜欢都不敢,还叫嚣着要跟人家拼命,谁信呢?” “谁说我不敢?”翟兴红着眼道:“我喜欢巧妹!我非她不娶!巧妹,我喜欢你!” 几个人哈哈大笑,王猛指着他道:“你在这儿说算什么本事?有本事现在去跟巧妹说!” “我,去就去!”翟兴抬腿向外走,到了门口,忽地又转回身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我再喝几杯!” 翟兴又闷头喝了几杯,高度酒的威力发散出来,刺激得他头脑晕乎乎的,热血上涌,只觉得没什么事情是他干不了的。 胡狗子还在用言语怂恿着,“我可是听八哥说了,钱妈每天在巧妹面前说她儿子的好,钱有也亲自上阵,已经连着求了几次亲,巧妹虽然还没答应,但是好像有点心动了。” 话音刚落,只听“啪”地一声,一只酒杯已摔碎在地上,翟兴直着脖子道:“我这就去找巧妹!” 说着站起身来,径直出了大门,向外走去。 刘钰一使眼色,一直滴酒未沾的牛得草和小班登立即跟了上去。 翟兴走后,王猛看着刘钰,“陛下,这,能行吗?我怎么心里有点不踏实呢?” 刘钰撕扯着手上的狗肉,然后用满是油污的大黑手抓起酒杯,滋地喝了一口,说道:“这要是还不行,那兴子干脆打光棍,别娶妻了!” 胡狗子道:“随他去!兴子那个人办事周到,对谁都是笑脸相迎,什么事都安排得妥当,可就是有一点,不直接!胆小!肉!这么好的老婆不赶紧抓住,他还要等,把人家巧妹等烦了,说不定就撇了他,人家又不是没人要!” “是啊,巧妹又能干,又好看,有的是人盯着呢?”王猛塞了满嘴的肉。 “你这话可别被你家的母老虎听到,到时免不了你的麻烦。” “她敢!”王猛话虽然硬,态度却明显软了下来,端起酒杯道:“不管他了,喝酒!咱们喝酒!” 几个人滋滋咂咂着,每人又喝了两杯,胡狗子道:“陛下,这龙头酒,高度白酒,真是好东西,要是把这个拿到市场上,肯定得卖疯了!陛下,您又要发财了!” 皇帝一拍案几,喝道:“发什么财?我告诉你们,这高度酒的事儿谁都不准说出去,百姓连饭都吃不饱,怎么能拿粮食去酿酒?朕不仅不去卖酒,还要禁酒!” “别介,别禁酒啊!”王猛和胡狗子同声叫道。 这时外面的哐地一声大响,众人出了房间去看,见牛得草和小班登像拖死狗似的拖着翟兴进了门,几个人忙上去帮忙,把翟兴安置在卧房之中。 翟兴面色通红,鼾声如雷,睡得像死猪一样。 “怎么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到底咋回事呀?你们快说说!”八卦党胡狗子一迭声地问道。 小班登喘着气说道:“还能咋回事,兴子出了门就直奔尚衣库去了,我和木头牛一路跟着,生怕他出什么差错。” “哎,你这也说得太啰嗦了,直接说重点,兴子见到巧妹没有?”王猛急得直搓手。 “见着了!怎么没见着?巧妹正在那生气呢!因为兴子说了要带着八哥去少学,两个人约好今天在尚衣库见面,结果兴子没去,也没打招呼,巧妹白等了半晌,哪能不生气?” “生气了又怎样?你说得太慢了,木头牛,你来说!” 牛得草道:“兴子去尚衣库的时候,巧妹正在那儿生气,见了他,把头一甩,自己忙自己的,完全不理他,兴子叫了好几声巧妹,巧妹就是不应。” “完了,完了,陛下,你这壮胆的戏是演砸了!”胡狗子连连摇头。 “木头年还没说完呢,接着说!”皇帝依旧不紧不慢。 牛得草道:“兴子见巧妹不应,呆站了一会儿,突然把两个袖子一撸,竟直接上前,扛起巧妹就走!巧妹吓得够呛,大喊道:你干什么?你疯了吗?快放我下来!兴子理也不理,一口气把巧妹扛出了尚衣库。” “哈哈哈!”刘钰放声大笑,一边赞道:“干得漂亮!” 王猛急着追问道:“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兴子就扛着巧妹向回走,巧妹直在他肩膀上踢打着,兴子边走边说道:你是我的,是我女人!我翟兴的女人,谁也别想抢走!钱有想要娶你,他是做梦!你跑不出我的手掌心!说也奇怪了,兴子说了这些,巧妹竟然不打了,也不骂了,就这么任由兴子扛着。” “啊,真的吗?看来要对付女人,还真是得来点硬的!” 胡狗子一把把王猛拨拉到一边,“你瞎说什么?什么软的硬的,咱们这儿还有没成年的孩子,小班登都被你带坏了!” 牛得草又道:“巧妹说:你既然想要娶我,为什么不好好地求亲,偏要这么粗鲁,让人家看到,成什么样子?兴子气呼呼地说道:我们青州军从来不求亲,求什么求,就是抢!你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今天我翟兴就抢了,你从今天起,就是我翟家的人,我翟兴的女人!” “说得好!”皇帝大叫道,“兴子真是纯爷们!” 192.救与不救 翟兴在高度白酒的刺激下,一时兴起,去尚衣库扛了巧妹就走。喝了酒的人精神兴奋,力气比平时大了许多。巧妹挣扎不动,却突然哭了,说道:“你就是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欺负我没爹没娘,孤苦伶仃,没人做主,家里只八哥一个男人,还是个不顶用的孩子!偏我早早死了爹娘,这么命苦,由着别人欺负!” 翟兴虽然被酒冲昏了头,心中却拿巧妹当作珍宝似的,怎么舍得她这么哀哀哭泣,当时便将她放下,抱住了她,说道:“巧妹别哭,谁敢欺负你,你与我说,我翟兴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替你出气!” 巧妹又羞又恼,推搡他道:“就是你欺负了我!本来只需好好说的事儿,偏要耍蛮,让我被人看笑话!” 翟兴平时那么伶俐的一个人,此时偏就猪油蒙了心似的,还在一叠声地问:“我怕你不答应嘛,你现在跟我说,你到底愿不愿意嫁给我?” 巧妹用力甩着他的手,急道:“你松开,快放开我!” 翟兴却只梗着脖子,红着眼,问道:“那你说愿不愿意,你只要说愿意,我便放了你!” 巧妹的脸红得像是尚衣库中最红的红布,“这么多人,你让我怎么说?以后再说!” 翟兴见了,突然弯下腰,又将巧妹扛了起来,向前跑着喊道:“你既然不愿意,那我只有抢了!” “愿意!我愿意!”巧妹哭道:“你快放我下来!” 翟兴放下巧妹,喜道:“你答应了!”却被巧妹一把推了个跟头。 巧妹掉转头,抹着眼泪,飞也似的逃走了。 翟兴坐在地上傻乎乎地笑,笑了半晌,咕咚一声躺在地上,睡了过去。 两个人的婚事以这种奇葩的方式定了下来,钱有万万没想到,就是他亲手酿造的酒把自己心仪的女子送给了别人。这件事后,钱有每天沉浸在酒坊中,专心酿酒,不久之后,就把酒的度数提高到了六十度。 但是皇帝丝毫没有做高度酒买卖的意思,因为长安城突然面临了一场粮食危机,粮价在短期内一涨再涨,一石粟已经涨到了五千钱,这已是大饥荒时的价格了。 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是因为去年是一个人祸年,赤眉军入关,邓禹渡河,更始朝君臣内战,使得关中战乱,百姓不宁,田地践踏,自然比平常年景欠收了许多,粮食本就不充足;二是因为现在刚开春不久,上一年的储粮因过冬消耗大半,宿麦还没有收获,正是一年中粮食最紧缺的时候。三是那些米商和豪强大户,虽然手中有粮,却囤积居奇,不肯拿出来售卖,加剧了市面上的粮食短缺现象,人为推高了粮价。 本来因为皇帝和郑深的谋划,前一阵子长安城存了不少的粮食,可是因为镇压豪强,出兵杜阳和漆县,供应大军所需,存粮消耗了许多,本来想着再坚持坚持,宿麦便可收获,粮食问题可大大缓解,谁知突然爆发粮荒,粮价涨得飞快,市面上粮食的交易近乎停滞,没有粮的百姓只好忍饥挨饿了。 刘钰想起来,在历史上,赤眉军进入长安之后,在冬天就因为缺粮,不得不离开长安,辗转觅食。自己因为早做了准备,将军队解散了大半,又薅了把豪强的羊毛,才坚持到了现在,他已经比真实的历史多捱了一个冬天。 粮食是根本,没有吃的,什么都是白扯。难道他刘钰终究逃不过历史的宿命,和真实的赤眉军一样,要在长安城折戟沉沙吗? 刘钰心情有些沉重,直接体现在日常饮食起居中,皇帝陛下午饭比平时多吃了一碗,午睡也多睡了一个时辰,没法子,心情太沉重了,何以解忧,唯有吃了睡,睡了吃。 午后他召集众臣议事,将粮食问题拿出来让大家讨论。 杨延寿道:“陛下不必忧心,民间粮食虽有短缺,官仓存粮却足够大军食用。陛下可稍减用度,引领节俭之风,上下一心,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他这么说,意思就是长安的基本盘是没问题的,只要有军队一口吃的,百姓即便会有饥荒,大汉政权也不会动摇。 其实那个年代就是个饥饿的年代,连军队都经常缺衣少食,更别提普通百姓。冯异率军与赤眉军作战时,遇到对方丢下的车辆,散落了一地的豆子,士兵们竟然连仗也不打了,蜂拥而上抢豆子吃,结果被打了个反击,大败。 可见当时缺粮多么严重,连打仗的士兵都是饿着肚子上阵,生的豆子都抢着去吃,百姓更是缺少食物,人肉相食,饿死者无数,各地的割据势力也只能尽力保证军队的食用,别的完全顾不上,人道灾难比比皆是。 杨延寿的意思比较隐晦,毕竟作为儒家,不能公然说任由百姓饿死,但意思就是这样,全国各地大家都一样,能保障军队用粮就可以了,百姓也没法子过多考虑了。 这时冯衍站了起来,说道:“陛下奋起于郑县,率青、徐之众,将散乱之兵,驻马坡一战扬名,长安城一鼓而下,破百万之阵,摧九虎之军,雷震四海,席卷天下,攘除祸乱,诛灭无道,一期之间,海内大定。继高祖之休烈,修武之绝业,社稷复存,炎精更辉,德冠往初,功无与二。天下自以去伪朝,就大汉,当蒙其福而赖其愿。树恩布德,易以周洽,其犹顺惊风而飞鸿毛也。” 冯衍这个开头就很有才,说起来朗朗上口,气势十足。他是大学问家,确实有才,又喜好表现才,这种说话方式只是日常操作,都不用打草稿,随便说几句都能收进课本,够后世的学生背上几天几夜。 可惜刚一开头,就被皇帝打断了,小皇帝道:“敬通,写章时需要词藻华丽,讲究遣词造句,寻常议事时只需要通俗易懂,语言精炼。你挑重要的说,捞干的说!” 眼见自己的废话被皇帝嫌弃,冯衍是个聪明人,立即变了腔调,说道:“陛下,您的仁德已传之四海,百姓争相进入关中,请求您的庇护,眼巴巴地盼着沐浴你的恩泽,臣以为不可令百姓失望,应当开仓救济,以收天下之心。” 杨延寿立即道:“若开仓放粮,救济百姓,臣恐军中用度不足,必生其乱。” 193.战时手段 杨延寿和冯衍两人一个说救,一个意思是不救,两个人都有道理。 在粮食有限的情况下,必定要有所取舍,作为一个想要逐鹿天下的帝王,要成其霸业,维持军队是不二的选择,也就是说,刘钰必须要保证足够争霸所用的军队,而且要保障他们的用度。有限的资源都用到军队身上,只能任由百姓自生自灭,这是没法子的事情。 可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人口其实才是最大的资源,谁控制的人口多,谁就是最有实力的那一个。一旦恢复生产,更多的人口当然能带来更多的收益。 何况刘钰是以赈灾起家,靠这个赢得了民心,迅速平定三辅,安定关中,这时候,仁德是他的名片。他的名声已传遍四海,许多百姓远道来投奔这个爱护百姓的皇帝,到了这时候,仁德也成了他的枷锁,使得他行事不得不有所顾忌,一个处置不当,便可能民心尽失,影响到他的宏图霸业。 这事实在是两难。 这时尚书令郑深说话了:“陛下,事情远没有那么糟,杜阳、漆县豪强平定之后,申请入太学和郡学的人增加了许多,捐钱粮以求赐建石阙的人也大有人在,长安和各郡的官仓都充裕了不少。” 郑深领着户曹,对于仓库中有多少存粮是很清楚的。 “陛下,上党、太原、上郡、右扶风四地,罹兵祸较少,粮畜储量尚可,可紧急调运一些,用于满足长安及附近所需,平抑粮价。各地的粮商和豪强,他们手中都还有粮,只是如今粮食紧缺,他们都捂紧粮袋,不肯抛售。宜用雷霆手段,打击粮商,镇抚豪强,强使他们出售手中的粮食,保障市面上的供应。与此同时,长安及各郡可开官仓放粮救济百姓,仍旧以郑县施粥的模式进行,为免于消耗过大,危及军粮需求,可为各仓设一下限,一旦粮仓储量达到限制,便须停止出售和赈济。陛下,此时之危机不下于战时,臣请以战时管理,君臣一体,上下同心,相信百姓必能知陛下之苦衷,知陛下一片爱民之心。” 郑深说的都是大饥荒时的常规操作,异地调粮,以丰补歉,打击囤积居奇的粮商,逼着有粮的豪强大户卖粮,官府直接施粥赈济,这一套组合拳打出,应该会有明显的效果。 只是这也有明显的害处,平时薅豪强的羊毛还是以利诱之,你情我愿,现在的方式是牛不喝水强按头,直接采取强制措施,当然会受到大户豪强的反对,很可能失去他们的支持。而打击粮商,强逼售粮,或许能压榨出粮商手中的存货,可想让他们再去收购、经营粮食恐怕就难了,外地的商人也会因此望而却步,不敢踏足关中,皇帝陛下免算缗兴商以活跃经济的手段也就白费了。 但是,如果粮荒恶化到一定程度,这一系列组合拳是必须打的,世上本无万全法,只看哪一种伤害最小罢了。 “令粮商售粮,须以何等价格呢?”皇帝问道。 “臣以为可定为如今时价之一成,每石五百钱左右。”郑深说的五百钱其实已经不低了,这是个介于寻常年景和荒年之间的价格。 大汉的粮价波动,从盛世到乱世,可说是冰火两重天。 刘邦初建汉朝时,民生凋蔽,通货膨胀,粮食每石万钱;经过几代人的休养生息,汉帝时已降至每石数十钱;到景帝时更是达到了逆天的低价,每石五钱;等到西汉末年,粮价又开始涨了起来,到了王莽乱政之时,天灾人祸并起,粮食又涨到了每石万钱;但这不是两汉的最高粮价,两汉的粮价记录是由董卓创造的。东汉末年,董卓进入长安,为了掠夺民间财富,下令铸造小钱,导致严重的通货膨胀,粮价上涨到每石十万钱,这个价格与同时期的幽州相比就显得格外逆天了,当时刘虞治下的幽州一石粮仅需三十钱。 司马迁货殖列传里的经济学专家计然曾说起粮价,官府应当维持粮食价位在“上不过八十钱,下不过三十钱。” 从这个角度看,每石五百钱其实也是一个相当高的价格了,但是两汉之交是一个乱世,没有粮食吃以致饿死的人不计其数,粮食真的是比金子还要宝贵,硬逼着粮商以五百钱一石的价格出售,他们肯定也是不愿意的。 皇帝问道:“现在各地百姓如何,有饿死人的吗?” “回陛下,去年您免了天下田赋,百姓手中多少有些存粮,其余地方还好,只是京兆的新丰、华阴和左冯翊的高陵缺粮比较严重,听说饿死了人。”郑深说道。 “京师仓是谁在镇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华阴百姓饿死!” 罗由道:“陛下,京师仓还是当时徐丞相安排了两营将士驻守,大军解散时,京师仓两营没动,如今依然还在那儿。” 刘钰面色阴沉,说道:“大军都解散了,怎么他们还在?” 罗由回道:“当时也差人去过华阴,想要将两营遣散,两营不愿,宁愿就近择地屯田,后来考虑到还要派兵去接管京师仓,不如暂让两营驻守,日后再说,一直迁延到现在。” “马上派人去传旨,京师仓立即开始赈灾,不得使华阴再有饿死之事,两营将士愿归农种田者,随其意愿,授田务农,若是欲屯田,便就近择地军屯,一切皆从前例。” 小皇帝早不是去年什么事都要和樊崇、徐宣打商量的低配版皇帝,如今他大权在握,可以独断专行,直接下旨,无人敢挑战他的权威。 刘钰又命令高陵和新丰开始赈灾,因为两县就在长安附近,若是无粮,自可由长安供给。 但是对于郑深的一套战时计划经济的法子,皇帝并没有立即要求执行,只说再等等看。 议事完毕,皇帝心情沉重地回到宫中,免不得又多吃了两碗饭解忧。这时牛得草进来通报,汉情局局长吴原来了。 今天是吴原例行汇报的日子,自从汉情局扩大,触手越伸越长,吴原的地位愈发重要,每次汇报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了。 这次也不例外,他从三辅讲到陇西,从安定说到巴蜀,话头一转,又讲到了幽州、冀州。 皇帝问道:“真定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吴原道:“臣在去年成立了汉情局冀州曹,秋天便派人潜入真定,在当地发展了八人,其中一人是真定王刘杨之弟临邑侯刘让家丞的侄子。” 这过长的关系链让刘钰有点发懵,真定王刘杨是汉景帝七世孙,真定共王刘普之子,刘秀的皇后郭圣通的舅舅。 这是一个实力派的王。在刘秀巡行河北的时候,王郎在邯郸称帝,追杀刘秀,刘秀手下兵少,不能匹敌,派骁骑将军刘植去游说真定王刘杨归附,刘杨当时拥兵十数万,实力雄厚,当然有资格和刘秀讲讲条件,他的条件就是把外甥女郭圣通嫁给刘秀,实现政治联姻,刘秀同意了。 双方联姻后,刘杨出兵帮助刘秀灭掉了王郎,刘秀平定了河北,依旧封刘杨为真定王。 刘秀称帝之后,刘杨不知被谁忽悠的,说什么“赤九之后,瘿杨为主。”对应到他脖子上的赘瘤,说他命里应当为天子,这使刘杨产生了一点异样的想法。可是还没等发动,就被刘秀先发制人,派刘杨的亲外甥耿纯去真定王国,就在刘杨的地盘上来了个斩首行动,直接把刘杨和他的弟弟临邑侯刘让、从兄刘细一起斩杀。平定了这场没有发动也不一定会发动的叛乱。 刘钰对这段历史了如指掌,因此让吴原派人去真定,找机会潜到刘杨的身边,力争改变这一段历史,留下刘杨一条狗命给刘秀添堵。 除了窝囊被杀,根本没造成什么后果的刘杨之外,幽州渔阳太守彭宠却是实实在在给刘秀带来了大麻烦,他本来也是刘秀的坚定支持者,后来两人却闹掰了,彭宠愤而起兵,在北面折腾了三年之久。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刘钰当然不会放过这样强大的助力,他指示吴原一定要派人打进真定国和渔阳郡,让刘秀后院的火烧得更旺一些。 吴原细细讲了渔阳和真定的事,说道:“真定已经搭上了线,渔阳还没有找到接近彭宠的门路。陛下,臣回去便催促幽州曹和冀州曹加快行动。” 皇帝点了点头,心思又转回到了粮食上,问道:“各地粮价如何?” “陛下,蜀地和河西粮偏贱,陇西尚可,关东因常年争战,也在闹粮荒,汉中、南阳粮都不甚充足,反倒是再向南的荆扬二州,据说不怎么缺粮。不过不管缺不缺粮,各地都在限价,不允许囤积居奇,趁势哄抬粮价。因价格被限死了,粮商们便不肯卖,都吵着手中无粮,其实都在手里握着,不肯拿出来卖罢了。” “各地都在限价。。。”刘钰沉吟片刻,忽地眼睛一亮,说道:“朕偏不限价!” 194.白市黑市 自从上次为小皇帝雪中送炭,买了两万石粮食之后,郑县大商孙家便开始了飞黄腾达。 他们当起了后世所谓的“皇商”,与皇帝做起了生意,粮食、布帛、皇室器物,通过孙家的商业渠道,源源不断地运至长安,在这期间,孙家当然赚了个盆满钵满。 当时做生意能与孙家比肩的只有平顶坞的乌家,可孙、乌两家经营的商品不同,乌家主要是买卖马匹、牲畜、皮毛等物,两家井水不犯河水,几乎不存在竞争关系。 家族生意进入前所未有的繁荣期,孙老太爷却依旧不满意,每天长吁短叹,让家里的子侄们纳闷不已。 孙老太爷的心思其实很简单,就是担忧他们孙家的未来。孙家是有钱,可是富不过三代,有钱也得能守得住才行。如今他们孙家与皇帝和尚书令郑深的关系不错,有人罩着,自然是生意兴隆,可是两代之后,三代之后呢?还有贵人可以依靠吗?孙家不还是个士农工商中排名最末的商人吗? 商人在大汉朝的地位一向不高,在各行中位居末流,自我保护能力较差,是当权人眼中又肥又软弱的绵羊,经常成为权贵的收割对象,汉武帝便是采用“告缗”之法,通过收拾全国的商人攒足了军费。 在这一点上,乌家就比孙家强了许多,他们不仅做生意,而且有自己的家兵,乌春的儿子更是个个厉害,乌米小小年纪做了都尉,乌盖是皇帝最信任的近臣之一,乌家本身就是权贵豪门。 孙老太爷每念及此,心中都会涌起无限愁思。他下定决心,要在他这一代改变孙家单纯的商人身分,将孙家的身份抬高至豪门大户。 应该说现在是最好的机会,孙家搭上了郑深这条线,及时投靠了皇帝,抢得了先机。而看小皇帝的意思,好像并不歧视商人,反而对他们很是倚重。 前一阵皇帝采取了一系列措施筹粮,只要肯花钱粮,便可送子弟入太学,便可被乡里尊为高贤。孙老太爷很是兴奋,立即带头响应,积极参与,他向县里捐了良种两千石,这个手笔实在是极大。 两千石粮就是大手笔的捐献,皇帝要亲自赐建石阙了,种子价格数倍于粮食,两千石良种的价值超过万石粮食。 这个捐献一出来,龙颜大悦,皇帝赐建石阙,并且亲自题字:“大汉义商”,称孙家为:“高贤大德之家”。 京兆尹亲自来孙家拜访,送石阙和牌匾,口称“孙公”,与孙老太爷平辈论交,给足了孙家颜面,让孙老太爷实实在在地风光了一把。 孙老太爷又把家里适龄的子侄孙辈全都送进了太学,就指望将来能从中谋个一官半职,进入大汉朝廷,实现孙家由商至官的转变。为此孙老太爷又出了不少的钱粮。 不过孙家如今最多的就是钱了,他们已经挣了几辈子花不完的钱,看这个样子,将来还会挣得更多。 孙家如此兴旺,老太爷执掌家业却越发小心,简直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他告诫儿孙,与皇帝做生意一定不能黑心,要知道谦让,眼光放长远,让出一时的利益,得到永久的利益。 本着这个原则,孙家在这次粮荒之中,并没有做得很过分,虽然也囤了不少的粮食,但是店里的粮还在断续地保持出售,价格绝不高于同行的价格。 但是现在的粮价已经高得离谱,虽然粮店挂牌是八百钱一石,但是八百钱是绝对买不到粮的,因为根本就没货。粮店里每天象征性地卖上一点点,开门就被抢得精光,到了后来,许多粮店干脆就声称断货,关门歇业了。 相反,粮食的地下交易却一直保持着,同样一石粮,黑市上早已卖到了五千钱,汉朝时普通农家一年的总收入在一万钱上下,即便长安百姓挣得多些,也绝对负担不起五千钱一石的粮价。 粮商们都憋着劲儿不肯降价,即便一天卖不了多少粮,他们却依旧在等,等到粮荒到了一定程度,百姓家中断了粮,就不得不用一辈子的积蓄来买天价粮,那时便是他们发大财的时候。 孙家自然也做黑市的生意,但是孙老太爷一直都很担心,他活了将近八十岁了,经历过几次粮荒。每次到了最后,朝廷都会出手,好一点的强制他们低价交易,差的干脆就没收,然后以非法奸商的名义收拾掉一批粮商。 孙老太爷觉得这样的日子又不远了。 他找来小儿子孙八达,让他去打探朝廷的口风。孙八达曾经在郑深处学习,算是他的记名弟子,与郑深门下许多人交好。如今郑深很是繁忙,孙八达很少见到,但是郑深的弟子还是可以一见的,这些人也都在朝廷任职,有几个还是陛下的近臣郎官。 孙八达出去跑了一天,先后见了方正、何欣等人,等到夜深了才匆匆回家,孙老爷子还没睡,立即将他叫了过去。 “父亲,听说皇帝陛下要放开粮食价格,以后不必明里八百,暗中五千的卖粮了,在店里直接以五千钱一石售粮即可。” “什么?这不可能!”孙老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甚至他还怀疑起了孙八达的耳朵,“你必定是听错了,这件事绝无可能!” 粮食不限价?想都别想! 粮食关系到国计民生,向来是国家价格调控的重中之重,尤其在这种粮荒时期,若是粮价失控,不仅仅是饿死成千上万百姓的事,搞不好会激起民变,威胁到国家的统治基础。 小皇帝刘钰要是敢在这时候放开粮价,那只能说明他疯了。 孙老爷子一个劲儿地摇头,孙八达却一口咬定,斩钉截铁,“父亲,此事千真万确,明日就将公布,去往外地传令的车马已经备好,明日一早便出发,驰传天下。” 孙老爷子又反复问了孙八达与郑门弟子相会的情景,一句话一句话地反复甄别,最后终于相信,这个消息是真的,小皇帝刘钰真的要这么干。 “疯了,疯了!”孙老太爷嘀咕着,在地上转了两圈,突然说道:“快,连夜去库里提粮食,明日一早一旦圣旨公布,立即在店里出售!去,把你四哥叫来,你们两个明早就出发,去买粮,能买多少买多少!” 孙八达转身要走,却被父亲叫住了,“不,这事儿有点蹊跷,就买五万石吧,不要再多了,再多的钱,我们老孙家也不挣了,心里不踏实!” 195.是何道理 一大早,侍御史杜林在上朝途中遇到太中大夫谷恭,两人一道向宫中走去,杜林边走边说道:“这两日粮价飞涨,已达到五千三百钱一石,陛下竟下令放开粮价,随行就市,简直是大谬,此乱国之政也!陛下身边的近臣,没有一个能为君分忧,都是只顾阿谀媚上、埋头钻营的势利小人!作为侍御史,负责监察百官,对于陛下的过失,亦有劾奏之责,今日大朝,我定要请陛下收回成命!” 谷恭知道杜林性情刚直,说话不会转弯,便劝他道:“杜公,你言辞莫要过激了,陛下毕竟年轻,没经过世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陛下只有十六岁!性子还没定呢,你不要因此而惹上祸殃!” 看杜林的样子气得不轻,一会儿上了朝堂,不一定会说出什么过头的话,小皇帝年少气盛,盛怒之下,很可能拿他问罪,因此谷恭提前提醒杜林。 “杜某行事,全凭一腔赤诚之心,我有何惧!”他哼了一声,甩了甩袖子,径自向前去了。 “陛下如此行事,恐怕要背上骂名啊!”此时郑深也在暗暗替皇帝担忧。 粮食限价,即便限不住,也表明了皇帝的态度,是要百姓吃上平价粮,可现在下令直接放开,这粮价飞涨的罪名便都归到皇帝的头上,即便粮价原本在黑市已经涨上了天,百姓也不会去想那些,只想着是皇帝让他们吃不起粮。 虽然陛下和他说得很清楚了,但是郑深依旧很怀疑,不知道这招法是不是管用,万一有个闪失,陛下的威望会严重受损,他本来靠赈灾和约法三章积累起来的超高支持度可能会全线崩塌。 可当郑深提出他的怀疑时,皇帝却说道:“朕全是出以公心,问心无愧!朕不能眼睁睁看着治下的百姓饿死,只能放手一搏!子渊,你放心吧,朕乃天子,天必佑朕!” 郑深看着小皇帝平静坚毅的脸,眼眶竟有些发热,陛下不过是个孩子啊,他只有十六岁,却要负起这么重的担子,而他却从来没有被压垮,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是迎难而上,从不考虑个人的得失。 实际上郑深把皇帝的境界想得太高了,刘钰当然考虑个人的得失,而且这是他的优先考虑项,这捡来的一辈子是他自己的,他当然要尽量过好,不能早早地领了盒饭。 刘钰这么坚持,只是觉得自己的法子是可行的,虽然汉之前没人尝试过,但是后世可有人用过,并且大获成功,否则他刘钰又从何得知呢? 粮食不限价的诏令刚刚发出两天,粮价应声大涨,从挂牌的八百钱一下子跳到五千钱,昨天更是涨到五千三百钱,基本上是前一阵子黑市的价格,如今都拿到明面上来了。 唯一不同的是,原来每个粮店都喊着没粮,诏令一下,非常神奇的,所有的粮店都有粮了,店里摆得满满的,只要有人买,要多少有多少。 可惜在这个价格之下,交投很是清淡,百姓们还在硬挺着,还有粮的靠家里的存粮硬撑着,没粮的只好去城里的赈灾点,去喝一碗粥半碗沙的义粥。 虽然义粥又稀又容易硌到牙齿,可是好歹是正儿八经的粥,能喝,能吊住命,让百姓不至于饿死。 今天是上朝的日子,大臣们从尚冠里的居所,从长安城的四面八方聚集到长乐宫,人流向前殿汇去。 在宦官的导引下,大臣们进入大殿,一个个面容严肃,拱手肃立,等待着皇帝驾临。 随着宦官牛头的拉了长声的高喊,小皇帝身着黑袍,头戴冠冕,一步步走上大殿,所有人都拜了下去。 小皇帝稳稳地坐在御案之后,他脸的上半部分被挡在垂下来的珠帘之后,只见到下半部分紧闭的嘴唇。 众臣归位后,杜林几乎是腿不沾席,立即出列,大声道:“陛下,民以食为天!如今三辅粮荒,正应稳定粮价,保障供应,使百姓皆得其食。可陛下放开粮价,令米粮价格飞涨,奸商拍手称快,百姓苦不堪言,长此以往,祸乱必生,臣斗胆,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番话就像是在人群中扔了一个大炮仗,炸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一时都呆在那儿,不知道说什么好。 突然,司隶校尉鲍永也站了出来,大声道:“陛下,杜御史所言极是,粮食乃是国之根本,绝不可任其价格疯长,百姓吃不起粮,活不下去,必定生乱,臣请陛下收回成命!” 御史中丞也站了了来,叫道:“臣附议!此举有损陛下仁德之名,动摇大汉之根基,实在是乱国的恶政,请陛下收回成命!” 他说得更狠,直接给定义成乱国恶政,声称会动摇国本,这顶帽子扣得太大了,即便是皇帝的脑袋也难以承受。 有这三个人带头,底下又呼啦啦跪下了一片,都喊着:“臣附议!” “请陛下收回成命!”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呀!” “若为此,则陛下仁德之名尽丧,民心尽失啊!” “陛下若不收回成命,我等便跪死在此地!” 这开场的架势有点吓人,原本大臣们有事上奏,都是出列说完,谁有意见就一个一个提,次序不乱,大家基本上保持心平气和,可今天一开始就有点乱了秩序,仿佛这事儿根本就没的商议,直接改了就是了。 这也和朝堂上的议事规则有关系。 皇帝为了提高决策的效率,一向是在中朝议事,和几个中朝近臣商议商议便定了。朝中大部分人没有建议和决策权,只能看到结果,等到圣旨颁布实行,大臣们才知道。 这事儿如果是在朝堂上商议,恐怕群臣早就闹起来了,除非皇帝格外强硬地乾纲独断,否则根本就通不过。 这时有半数大臣已经跪下了,地上黑压压的一片,看着就让人眼晕。 突然有一个人大喝道:“尔等意欲何为,难道尔等忘了君臣上下尊卑之序,意欲逼迫陛下否?” 谁都没有想到,儒家的群臣不顾尊卑上下,而道家的冯衍居然站了出来,维护儒家宣扬的尊卑之礼。 冯衍说道:“大道废,有仁义,慧智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陛下为粮荒之事殚精竭虑,苦心孤诣,一心为百姓谋求生路,仁义自在心中,焉用尔等将仁德时时挂在嘴边?尔等于国事有异议,自可在朝堂进谏,大家公议,陛下自有圣裁,然尔等如此逼迫陛下,难道要以此朗朗乾坤为昏乱之世,欲博忠臣之名乎?” 一个姓张的侍御史听了大怒,冲过去,用笏板向冯衍砸去,喝道:“你一个讲经的小小博士,竟然面折朝廷重臣,尔知上下尊卑之礼乎?” 朝堂上一时有些混乱,有人还在跪地高呼,请陛下收回成命,有人在大声斥责冯衍,撸胳膊卷袖子想要揍他。 这时忽然一个霹雷似的声音喝道:“都他妈的给我闭嘴!谁敢再胡说八道,老子现在就剁了他!” 御史大夫樊崇大踏步地走上前来,冲着跪了一地的大臣们喝道:“你们都是饱读诗书,腹有才的人,怎么这么不省事?还及不上我这个不识字的粗人!陛下这么英明又聪明,他定的不限粮价自然有他的道理。你说陛下做的不对,那你也得好好讲你的道理,陛下又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要是说的有理,陛下怎么会不考虑你们还没说出什么道理,就一起说陛下不对,好像你们个个都比陛下聪明!还说陛下不收回成命你们就要如何如何,这是干什么?这是要逼陛下就范吗?这是臣子该做的事吗?要我说,你们这些人,都该杀!” 他回头冲着殿外的卫士叫道:“陛下仁慈,不忍心处置你们,我替陛下收拾了你们,来,给我把刀!老子要把这些龟儿子都砍了!” 殿外卫士不敢接他的话,只是向后缩了缩身子。 樊崇本来就身材高大威猛,颇有威仪,再加上他执掌赤眉军多年,凶名在外,众臣对他都有些惧怕,一时被他的气势震慑,慢慢安静下来。 皇帝这才开口道:“粮价放开,是朕深思熟虑之策,不如此不可以度过荒年。尔等既然都不看好此法,可回去各写一篇奏折上来,让朕也看看你们的道理。退朝!” 他站起来,看都不看群臣一眼,转身走了。 他才懒得跟这些人废话,这要是当堂辩论,辩三天三夜辩不明白,这些大臣都是化人,论起嘴炮来一个比一个厉害,特别会挑别人毛病,但若是让他们自已成事,便啥事不会,只剩些大话了。 这也是他不愿在朝会上决策的原因,没效率,总会有人带节奏。 他们不是有学问么?那就让他们都回家写章去,洋洋洒洒写个成千上万字的奏折,把各人的道理、才都表现出来,等他们费尽力气写成了交上来,就全都丢在一边,烧火!刘钰才没功夫看呢! 今天这场朝会,他没想到冯衍和樊崇会站出来支持他,尤其是樊崇,朝堂一幕简直化身护婿狂魔,说话行事屌爆了。 说起来他这两个老丈人都收得划算极了,不仅让他得到了赤眉军偌大的家业,而且两人到现在还在帮他,一个在外为他开疆拓土,一个在内替他出头平事儿。 刘钰暗暗叹道:“这两个老婆娶得值!” 196.绣衣使者 粮价在每石五千三百钱上只停留了两天,之后便开始缓慢下降,五千一百钱,五千钱,四千八百钱,四千五百钱,半个月后,降到了三千四百钱,之后又反弹到三千六百钱,然后就开始围绕着三千五百钱这个价位上下波动。 虽然粮价忽上忽下,但是一直维持在三千五百钱左右,保持着高价的态势。 能维持住这个价格不再上涨,还多亏了官府的义粥,如今义粥点设在了大街小巷,只要家里断了粮,只要不嫌粥里沙子多,你就可以出来义粥点排队,领上一碗粥喝,吊住这条命。 因为粮价高企,不只是赤贫之家,就连某些平日衣食无缺的人,为了省一点粮食,也偶尔会跑到街上喝两碗义粥,喝完了一抹嘴,说道:“这两碗粥喝下去,怎么也省下几十个钱,比出半天工还要划算。” 然后免不了有人说道:“多亏了皇帝陛下让我等有碗粥喝,不至于挨饿。” “是啊,皇帝陛下仁德,爱民如子,真是难得的好皇帝。” 众人端着碗,纷纷颂扬皇帝陛下。可是等到转过身,找到一处角落蹲下来喝粥,便一边呸呸地吐着口中的沙子,一边低声骂道:“都怪可恶的小皇帝,粮价涨得离谱,害得我吃沙子!” 几个人凑在一起,便免不了议论关系到所有人生计的粮食问题。 “唉,原本只要八百钱一石,放开粮价只一天,便升到了五千钱,虽然又降到三千多钱,可三千钱我也买不起啊!这些无良奸商,是纯心不让我吃饱!” 他可不想当初标价八百钱的时候,粮店里根本就买不到粮。 “关奸商什么事?无商不奸,他们只管挣钱,当然粮食越贵越好,要我是粮商,我也这么干!反正官府不管!” “粮价这么高,官府还要放开价格,随便他们卖多高,这绝对是官商勾结,估计这三千五百钱一石的价格里,官府至少拿一千!从来都是有印把子的嘴大,说句话都能换钱,苦的只是我们这些平头百姓!” “这个小皇帝不是一向挺好的嘛!怎么如今。。。” “嘘,禁声!你自己要找杀头的罪,不要连累我们!” 在外面公众场合,谁敢说皇帝的坏话?那就杀头灭族的大罪! 可是回到自己家里,门一关,那可就管不住百姓的嘴了。不知有多少污言秽语被那一面面厚厚的墙壁吞没。 小皇帝刘钰揉了揉耳朵,这几天他老觉得耳根子发热,没事还要打上几个喷嚏。按照牛头和马面的说法,那必是外面百姓都在颂扬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才使陛下有了这样的反应。 对这些话刘钰一个字都不相信,他觉得没人骂他就不错了。 “现在市面上粮价多少了?”刘钰问道。 侍郎何欣答道:“各大粮商的价格都在三千四百钱到三千七百钱左右,这个价格已经有十天了。” “看来是暂时稳住了,还真是缺粮啊!”皇帝叹道。 作为一个现代化青年,他当然知道供需关系的原理,供大于求,价格下跌,供不应求,价格上涨,除非被独家垄断,一个竞争充分的市场可以为一种商品寻找到最合适的价格。 粮价放开前,官方八百钱一石的价格没有参考价值,黑市的五千钱一石才是实际的市场价,但那时粮商都在囤粮,即便他们认可的五千钱一石也都是在偷偷交易,交易量不大,因为一不小心就会被官府抓住惩治,得不偿失,这导致粮食供应有一种虚假的紧缺现象。 等到粮价放开,粮商可以公开以五千钱一石售粮,于是把库存都搬了出来,入店销售,粮食供应量上来了,价格自然就慢慢回落。因此粮价在半个月左右降到三千五百钱,这就是放开粮价的效果。 所以在百姓看来,粮价从八百钱升到三千五百钱是皇帝陛下的锅,他们暗暗地骂皇帝。可是在刘钰自己看来,自己是使粮价从五千钱降到三千五百钱的功臣,这一千五百钱的降幅正是放开粮价带来的好处。 可是粮食价格稳在了三千五百钱左右,再也降不下去,这说明粮食供应确实存在紧缺现象,粮商手中的存粮也不多了,他们开始惜售了。 “赈灾的钱粮,每天要消耗多少?”皇帝又问道。 何欣答道:“长安城中如今每天需粮八百余石。” 皇帝默默地在心里算着账,八百石,合十万汉斤,折合成现在的斤是五万斤,长安城居民在他入主后有了爆炸式的增长,人口达到了三十万。 即便有一半人喝义粥,十几万人,一天喝那种搀了沙子的粥,能喝进去五万斤粮食? 刘钰前世是个单身狗,经常自己熬粥做饭,知道一斤米能熬出多少粥来,何况赈灾的粥是吊命的,完全不能和自己家熬的粥相比。 老子拿粮食是给百姓救命的,可不是给那些蛀虫贪污的! “派出绣衣使者,暗查城内赈灾之事,如发现以权谋私,贪墨粮食者,杖责二十,贪墨四石以上者,完为城旦,若有贪墨八石粮以上者,杀!” 何欣看着皇帝陛下冷肃的面庞,心里暗暗打了个哆嗦。贪四石粮罚作苦役,贪八石粮就要了一个人的命,算是严苛的刑罚了,可是在粮荒时期,是需要重法惩治的,否则官仓里的粮食都会慢慢流到那些无耻官吏手中。 绣衣使者就是直接对皇帝负责的秘密警察,起自汉武帝,相当于后世的锦衣卫,惩治不法,代天子行事,威慑力极大。 刘钰后世读史时最讨厌的就是锦衣卫、东厂、西厂,等到自己当上了皇帝,却觉得绣衣使者用起来十分得心应手,怪不得历朝历代的皇帝都爱用。 绣衣使者一出,果然立竿见影,参予赈灾的官吏有六人被杀,数十人罚做苦役,被杖责者更是数不胜数,没有几天,全长安城赈灾所用粮食便下降了四成,如今一天只需粮五百石。 放开粮价一个月后,赈灾已渐渐步上了正轨,可这时突然传来一个不好的消息:粮价开始涨了。 197.圣躬违和 粮价突然跳涨到每石四千钱,然后便以一种止不住的态势不断上涨,几天便涨到了五千钱,之后不到十天,粮价一口气涨到了七千五百钱。 街头喝义粥的人越来越多,官府不得不加设施粥点,每天用粮成倍增长,已突破了一千石,周边大量饥民涌入长安城,城内人口爆增,靠皇帝陛下养的人越来越多了。 皇帝陛下已经一个月没上朝了,每天只是和他的内朝官员在宫中议事,外朝的官员连见皇帝一面都办不到,虽然主张限制粮价的奏折雪片一般地飞进宫去,但是都如泥牛入海,有去无回。 皇帝陛下既不说不,也不说是,就是一个不答复,随你们怎么说,怎么上奏,皇帝就当没看见。这使官员们感到愤怒,这种愤怒情绪终于在他们又一个被放鸽子的早朝上集中爆发。 “怎么?陛下今天又不上朝?”杜林皱着眉头问道。 宦官马面微笑着道:“陛下昨夜操劳至深夜,感觉腹中饥饿,便用了些饭食,不料因为饮食失宜,圣体不安,今早请了太医令入宫,正在为陛下把脉问诊。” 他一挥手中的拂尘,说道:“陛下圣躬违和,今日不上朝了,请诸位回府吧!”说罢转身就走了。 殿内立即响起一阵嗡嗡的议论声,大臣们都心怀不满,这一个月,已经被皇帝忽悠了好几次了,一到上朝的日子就是这不舒服,那不舒服,让大家在大殿里集合一下,立马解散,明摆着是不想上朝。 “陛下日日在深宫,不上朝理政,长此以往,国家怎么办?” “粮价已涨至七千余钱,百姓怨声载道,陛下竟听之任之,甚至纵容粮价暴涨,我等屡次上书,陛下也不回应。” “粮价之事关系到国计民生,陛下竟如此轻忽!若不当面请陛下下旨,限制粮价,怕这长安的粮价要涨到天上去了!” 杜林走到新任御史中丞宋弘面前,说道:“面刺陛下之过,是我等御史之责,御史大夫近日不在长安,我等御史以中丞大人为首,请中丞大人带领我等,入宫求见陛下,请陛下限制粮价,打击奸商。” 宋弘是京兆长安人,西汉少府宋尚的儿子,他这个人,看起来性情很好,待人彬彬有理,给人一种谦和的印象,实际上原则性很强。宋弘不仅为人正直,做官清廉,而且敢谏,敢于拒绝皇帝。 他就是后世传说中被刘秀姐姐湖阳公主看中的大臣,湖阳长公主刘黄寡居,皇帝让她在大臣中挑选如意郎君,湖阳公主一眼就挑中了宋弘,可见他的相貌是很出色的。 要是一般人得到公主垂青,大概都会欢天喜地地接受,可是宋弘却毫不犹豫地拒绝,坚决不同意停妻再娶,狠狠地撅了皇帝和湖阳公主的面子。因为这件事,后世流传下来一个俗语:“糟糠之妻不下堂”。 小皇帝刘钰一进长安就征召宋弘入朝,召了几次,都被他推托掉了,以至于小皇帝怀疑,宋弘是不是像历史上一样,为了拒绝樊崇的征召而在家里装死,没想到半个月前,宋弘居然来到了长安,刘钰很高兴,立即任命他为御史中丞。 一提大汉的官制,总要提到“三公”,西汉时三公是丞相、御史大夫和大司马,如今三公九卿这些官职都被赤眉军旧将占据,但是小皇帝已慢慢地架空了三公的权力,大权集于六曹,不过监察权在六曹之外,还在御史们手中,御史大夫樊崇不怎么上朝,而且动不动就出去打,几天都不回来,御史中丞便成了实际上的监察长官,是侍御史们的顶头上司。 以杜林为首的一帮侍御史要面刺皇帝,当然要请长官御史中丞宋弘带头。宋弘刚上任半个月,初来乍到,还没摸清这朝堂的门道,便遇上这种事。若是不出头,难免被属下的侍御史们看轻,若是出头,带着一群御史呼啦啦入宫,难免有逼宫的嫌疑,他宋弘会第一个承担皇帝可能的雷霆之怒。 宋弘当然知道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粮价之事,心中也倾向于御史们说的限制粮价打击奸商的意见,但是他本能地觉得自己不能出这个头,他是敢谏,敢说话,但不是以这种逼迫皇帝的姿态。 宋弘道:“粮价之事我也听说了,民间确实有怨言,我虽初到任上,但身为御史中丞,理当收集各位御史的意见,代大家上奏陛下。公等可将欲奏之事写成奏章,联名上奏,宋某愿即刻入宫,问候陛下圣安,并将联名奏章呈递陛下,请陛下立下决断。” 宋弘的意思是不让大家一道入宫,而是联名上奏,由他一个人入宫代奏。这也是符合制度的作法,御史中丞本就是御史们的上司,御史们有意见经常通过御史中丞代奏。 杜林等人虽然想直接与皇帝对话,表达意见,奈何中间隔了御史中丞这个直接上司,人家说得在理,也只好答应。 杜林是学巨擘,写奏章的水平自然是没的说,就由他执笔,写了一篇奏章,大家签名,除了御史们之外,还有御史之外的官员在上署名,写完了交给宋弘,由他入宫代奏。 朝官和御史们都说道:“我等就在此等候中丞的消息,陛下不下旨,我等便不离开。” 看来这些人还是不死心,虽然被宋弘劝着不去逼宫,但现在改成逼御史中丞了。 宋弘一揖道:“在下定不负诸公厚望。”转身要走,却被司隶校尉鲍永叫住。 鲍永最近巡查右扶风,刚刚归京,知道各地粮荒的现状,归来后写了篇奏章,正要上奏皇帝,正好与宋弘一道去。 两个人进了宫,求见皇帝陛下,说是要问安,宦官进去禀报,一会儿就出来了,请两个人进去回话。 鲍永和宋弘进去的时候,小皇帝正在吃烧鸡,见到两人,挥着油乎乎的大黑手道:“不必多礼,坐,都坐吧!” 两人坐定,鲍永道:“臣等听说陛下圣躬违和,特地前来问安,陛下您。。。现在好些了吗?” 不用问也知道,看他狼吞虎咽吃烧鸡的样子也不像有什么毛病。 皇帝嘴占着没空说话,旁边的宦官牛头眼睛里含着热泪,哽咽道:“陛下,陛下这几日为了国事日夜操劳,呜呜,忙得连饭都吃不好,昨天陛下忙到深夜,耗损太巨,说要吃两只烧鸡补一补,我便让下厨去准备烧鸡,可是,可是陛下因为太过劳累,没等到烧鸡做熟,就,呜呜呜,陛下就睡着了,可怜陛下饿着肚子睡到今早,便觉得腹痛,全身都不自在,这不,吃了只烧鸡才好些。” 牛头边说边抹着眼泪,“陛下为了百姓,完全不顾自己的身体,实在是德比尧舜,是千古一遇的圣明之君啊!” “去去,少在这儿哭哭啼啼!”皇帝斥退了牛头,对着鲍宋二人道:“胃口是不太好,只能吃一只烧鸡,平时都能连吃两只的。” 一大早就吃了一只烧鸡,这还是胃口不好。。。鲍永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宋弘看着小皇帝,心里有些恍惚,这是他第二次见到皇帝,第一次是他刚来时,皇帝专门接见了他。 皇帝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成熟,虽然长了一张少年人的脸,却有成年人的心智和见识,让宋弘着实吃了一惊。 宋弘闲居在家时,小皇帝曾几次下旨征召,宋弘鉴于赤眉贼的名声,几次都不应召,但是后来赤眉军入长安之后,有关小皇帝的传闻渐渐多了起来,传说他仁德爱民,入长安秋毫无犯,说他得到赤眉军诸将领的支持,竟将数十万大军一举解散,传说赤眉军已不再是从前的流寇,而是如今的王者之师。 宋弘半信半疑,本想再看看时局,可是随着刘钰在长安站稳脚跟,他担心再不应召会被皇帝怪罪,整个家族遭到祸殃,于是有些不情愿地进了长安。 长安的景象让宋弘眼前一亮,小皇帝刘钰看着也像个有为之君,宋弘对这个新朝廷多少有了些信心。可是今天再见到皇帝,宋弘的心又在一点点地下沉,这个皇帝看着有点。。。不牢靠。 宋弘奉上联名奏折,说道:“陛下,最近粮价飞涨,民怨沸腾,有朝臣六十八人联名上奏,请陛下惩治奸商,限制粮价,请陛下御览。” 皇帝哦了一声,示意宦官接过来,放在一边,看也没看,转身向鲍永道:“君长,右扶风情景如何?” 鲍永道:“陛下,右扶风在镇西大将军出征之后,各县官署尽皆恢复,赖陛下天威,百姓归心,豪强归附,只是粮价亦是不低,距长安城越近,粮价越高,反倒是一些偏远之地,粮价并没有那么高。比如说漆县,最近粮价一直在降,据说有商人从西面、北面不断贩粮食过来,尤其是高平被田校尉占据之后,凉州的粮食便可以通过高平进入关中。” “这就对了!”皇帝将手向案上一按,留下一个油乎乎的手印,他说道:“再过十天半个月,长安城的粮价也会下降。” 鲍永有些疑惑,问道:“陛下如此说,有什么根据呢?” 198.文臣死谏 皇帝油乎乎的手指着他道:“君长,你想啊,为什么临近凉州的漆县粮贱,而长安粮贵呢?” 鲍永道:“因为漆县靠近凉州,凉州多年未罹兵祸,粮谷丰实,粮价很低,商人逐利,贱买贵卖,将粮从凉州贩到关中,故此靠近凉州的漆县得凉州之粮,粮价较长安贱了许多。” “正是如此,从经济原理上来说,价格是由供需关系决定的,供大于求,卖的多,买的少,商家自然要贱卖出货,反之,供不应求,买的多,卖的少,商家自然惜售,抬高价格,直到达到另一个供需平衡点。如今关中粮荒,供不应求,粮价高企。朕放开粮价,让商人们感觉有利可图,便会从粮贱之处贩粮进来,等到这些粮陆续进入,关中粮食供应量增大,粮价自然就会下降。如今距粮价放开之时已一月有余,外地之粮已开始进入,漆县粮价下降正是如此。漆县距长安不过四百汉里,从漆县过杜阳,到杜水上船,顺流而下,直抵渭河,没多久便会来到长安,你离开漆县已有几日,想必凉州的粮也快到了。凉州地处偏远,转运较慢,或许别处之粮已经进入长安,这几日粮价便会下降。” 宋弘沉吟片刻,问道:“如此说来,陛下不限粮价,而是放开,是想以高价吸引商人贩粮进来?” 小皇帝点了点头,说道:“朕若限价,有粮者谁肯出售?市面上见不到粮食,有价无市,有什么用?即便朕以雷霆手段,逼迫粮商和豪强低价卖粮,就算能支撑一时,奈何关中整体粮食储量不足,粮食仍有短缺。何况这种强制措施必定使得商人和豪门逃离关中,往后再有事时,朕再去逼迫何人?鲍卿,宋卿,朕若如此,那便是杀鸡取卵,涸泽而渔。” 鲍永道:“陛下说得对,奸商逐利,自古皆然。” 皇帝面容严肃地道:“不只是商人,人人都是逐利的,圣人就不吃饭吗?圣人就不用钱么?就连孔夫子教学生也要收束修,我们怎么能要求商人不赚钱呢?不让他们有钱可赚,谁会贩粮进来给百姓吃呢?朕不仅允许他们赚钱,而且鼓励他们赚钱!” 这看法在现代人人都理解,可在古代,动不动用圣人、君子来要求人的时代,实在有些惊世骇俗,鲍永和宋弘都被皇帝说愣了。 刘钰又抓起一条鸡腿,狠狠地咬了一口,说道:“朕就是要利用商人逐利的心理,彻底解决这次粮荒问题!别处都在限价,朕偏不限价!商人贩粮到别处无利可图,贩到关中却可得暴利,谁不想在这块肥肉上狠狠地咬上一口?可若是粮食一下子涌入关中,供应量骤然增大,那时候,还不一定是谁咬谁一口呢?” 看着猛啃鸡腿的小皇帝,宋弘心里起了波澜,心道:“这皇帝,乍一看,像是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可是说出话来却头头是道,明显是个很有想法,有自己主张的人。只是说归说,真到了市场上,这一招到底管不管用呢?” 鲍永道:“陛下,长安粮价已涨至一石七千五百钱了,再不控制,恐怕不久就会突破每石一万钱,百姓必定会心生恐慌,任由粮价疯长上去,臣恐。。。长安城生出乱子。” 小皇帝点了点头,“你说的对,也不能如此放任,只讲经济不行,也要讲政治,民心还是要稳住的,你们两个想想,这事该怎么管?” 宋弘沉吟道:“陛下,莫不如将官仓之粮投一部分到市场上,暂时平抑一下粮价的疯长,待外地之粮进入,再行回购。” “哈哈!”皇帝大笑起来,“你和郑深想到一处去了,我没想到,宋卿也懂经济之道,就是这样,官仓尚有存粮数十万石,先把这些丢到市场上,价格必定会下来!” 鲍永抹了抹额头的汗,说道:“可是陛下,若是官粮卖出,民间之粮未及时进入长安,那时可如何是好?” 官仓的粮食是最后的储备,二十万军队的吃用保障,要是官仓不能保持一定的储量,万一外地之粮未能按时进来,那时就不是民乱,而是要出大乱子。 皇帝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烧鸡,让人将案几收拾了,他用巾帕擦着手道:“这就要看时机的把握了,时机早了,官仓有断粮之忧,时机晚了,粮价可能早飞上天去了。。。依你们看,什么时候出手为宜?” 宋弘道:“陛下,这要看各地粮食现状如何。” 皇帝点头道:“朕知道,那些朝臣们都稳不住了,你回去对他们说。。。” 皇帝话未出口,忽然听到有人喊道:“陛下,陛下!” 马面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喊道:“陛下,朝臣们闯进宫里来了,都在外面跪着,说是要。。。死谏,求陛下限粮价,治奸商。” 这时外面喧哗之声已传了进来,有人高喊着:“陛下,陛下!粮价不可不限啊!” “陛下莫要自误,也莫为郑深等奸臣所误!” 甚至有人在哭喊:“陛下切莫使百姓断了生路,百姓何辜啊!” 小皇帝面上带了怒容,说道:“死谏么?他们都要做爱民的好人,偏要朕来做这不顾百姓的恶人!” 鲍永也怒道:“荒唐!陛下开仓救济百姓,人人皆可得食,怎么就是断了百姓的生路?” 宋弘愕然,站起身道:“臣方才与朝臣说得好好的,由臣代为上奏,不知为何,竟有此举,其中必有缘故。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容臣出去劝说诸位同僚回去。” 马面道:“听说有数百乱民去粮店抢粮,打砸店铺,引发了骚乱,消息传到朝堂,大臣们便喧闹起来,以侍御史杜林为首,众臣便一道直闯进宫中来,如今都在外面跪着,说若是陛下今日不答应限粮价,他们宁可去死!” 皇帝冷笑道:“既然他们要去死,朕便成全了他们!” “传朕口谕,着中垒校尉带兵入宫,将外面那些人都收了,投入诏狱!” 199.跌跌不休 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充分说明了出身的重要性。这话用在社会上,那就是一个令人有些绝望的现实,权贵世代为权贵,贫苦者世代贫苦,这不只是因为遗传因素,更多的是环境问题。 杜林的父亲是凉州刺史杜邺,学问精深,著作流传后世,数千年不绝;杜邺的外祖父是以给老婆画眉著称于世的张敞,官做到京兆尹,而张敞的祖父是上谷太守。可见这一家一百余年世代为官,而且都是高官,可谓豪门大族。 在汉朝那个阶层固化的时代,这种例子比比皆是。等到后来的魏晋南北朝,实行“九品中正制”的选官制度,阶层固化已经十分严重,门阀士族把持朝政数百年,做官成了高门望族的专利,寒门子弟想出头难比登天。 杜林生长在世代为官的环境之中,从小受到最好的教育,有最好的官场资源,想不成才都难,想不当官也难。 他年少时就好学,博学多闻,时人称之为通儒,其精通尚书,是古尚书的倡导者。在王莽的新朝时期,杜林做过郡吏,新朝灭亡后,他没有在更始朝为官,而是带着家眷离开关中,避居河西。 隗嚣也是个有学问的人,而且特别喜欢有学问的人,对杜林很是看重。隗嚣开始起事时,打着兴复汉室的旗号,得到了避乱凉州的关中豪门的支持。等到他与更始帝闹翻,逃出长安,回到陇西,再扯大旗时,情况发生了变化。 此时的隗嚣失去了大义的名分,杜林、谷恭等关陇豪族对其产生了信任危机,尤其是他拒绝建世皇帝的征召、出兵攻打孙易军之后,野心已昭然若揭,杜林、谷恭等人寻机离开陇西,由孙易派人护送,回到了长安,成了建世帝刘钰的臣子。 刘钰在郑县赈灾,入长安城秋毫无犯,为他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尤其是儒生群体,对其赞誉有加,杜林认为自己得遇明主,可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没想到因为粮价一事,杜林对小皇帝的德行和能力产生了怀疑,尤其在其死谏被拘之后,更是对建世汉失望之极。 诏狱的牢房阴暗潮湿,虽然现在已是春天,依旧透着一股阴冷。 杜林跪坐于屋角的草堆和破棉絮之中,手持着笔,俯身奋笔疾书。 皇帝虽然震怒,将他投入狱中,但是并没有对这些大臣动刑,因此杜林并未受到皮肉之苦,只是受了些饥寒,但这点折磨也让他这个平常养尊处优之人十分难受了。 杜林索要书籍和纸笔,竟然得到允许,不过狱吏拿进来的只有管子和盐铁论。狱吏说,这是皇帝陛下为他们钦点的书,让他们这些人多学学经济之学,不要成为只会读死书的无用之人。 杜林冷笑一声,“我是无用之人?至少我知道爱民,知道百姓要吃饭,要生计。可陛下呢?无视百姓之疾苦,不听良臣之劝谏,长此以往,其为独夫乎?” 狱吏早吓得躲出去了,不敢听他那些诽谤皇帝的话。 杜林觉得这次自己恐怕是在劫难逃了,他已鼓足了勇气面对可能到来的灭顶之灾,他坚信自己是正确的,他杜林是为民请命,何错之有?如果因此而被杀,他也是杜门的骄傲,是朝廷的诤臣,可以在史书中留下姓名,流芳百世。 而那个不顾百姓死活的小皇帝,也会留下滥杀忠臣的暴君之名。 想到这儿,杜林便忿忿地展开竹简,将其对于百姓的怜悯,对于皇帝的不满一一诉诸笔端。如果有机会,这些字能传出去,世人便会见到他的赤诚之心和铮铮铁骨。 杜林等人的谏言并没有被皇帝采纳,即便他们以死相谏,对于刘钰的决策也没有丝毫影响。 小皇帝依旧没有限制粮价,他派吴原密切关注周边地区的粮食状况,任由粮价从七千五百涨到九千,这时长安百姓的怨恨已经达到了顶点,已经有零星的抢粮事件发生,多亏有赈灾的沙粥让他们吊住了命,否则恐怕整个长安城已陷入动乱之中。 在粮价触碰到一万钱一石大关的时候,突然有大量粮食涌入市场,不知来源的粮食以八千钱一石的价格开始在三辅出售,这个价格比粮商们的价格足足低了两成,从而迅速抢占了市场。粮商们见状,只好也降价至八千开始售粮,但是市场上又迅速出现七千一石的粮价,等到粮商们跟进至七千时,价格又被打到了五千五百钱一石。 虽然这个价格比照顶峰时的粮价几乎是腰斩,但依然是有暴利可图的高价,粮商们生怕日后再没有这样的高价,争先恐后地降价出售,长安的粮价一日三降,半个月内由一万钱降到了三千钱一石。 这时的粮商们心里已经开始忐忑,他们从各地采买的粮食已经陆续开始抵达,正要狠狠地大赚一笔,没想到粮价竟开始了断崖式的下跌,更让人心慌的是,因为粮价下跌过快,除非是家里等米下锅,百姓们已不会大量采购粮食,而是开始持币观望,等待更低的价格。 等到长安粮价降至两千三百钱一石的时候,粮商们的不安达到了顶点,他们知道,一定有粮食大鳄参与到市场中来了,这是一个实力超级雄厚的玩家,粮商们只有携起手来才有可能与之抗衡。 三辅的大粮商开始互相串连,想要联手把定价权夺回来,各家通过自己渠道从外地采购的粮食都已经到位,为了这一场高价粮盛筵,有的借贷进货,有的早早地预租了粮仓来储存,大家都指着这笔买卖发财,没想到现在粮价竟然一日千里,陷入跌跌不休的状态。 孙家作为最新崛起的关中大商,因为与皇家的交易而获得一种超然地位,商人们将孙家视作一个风向标,孙家的行为对大商们有很大的影响。 这两天,来拜访孙家的大商数不胜数,孙家的门槛几乎被踏破,但是没有一个人见到孙家的当家人孙老太爷,所有的人都被挡驾,理由只有一个,孙老太爷身子不适,不能见客。 孙老太爷确实有一点不舒服,但绝没有到不能见客的地步,他的不舒服也是这几天的粮价闹得,孙老太爷多少有点上火。不过老人家是经过大世面的人,一辈子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这点事还远远不能把他压垮。 孙家从外地购进的五万石粮食已经入了仓,执掌长安生意的大儿子来请示,是将粮食立即送进店里售卖,还是再等等,看看粮价的情况再说。 孙老爷子说再等等,他也在等,等孙八达的消息。 最近郑深的弟子都忙得不行,孙八达总是找不着人影,今天他被老爷子下了死命令,一定要打探出来确切的消息。 入夜时孙八达终于回来了,立即来回报孙老爷子。 “父亲,不出您所料,最近市场上的粮食都是官仓在卖出,皇帝陛下打开了官仓,大量向市场上倾销粮食,导致粮价暴跌。” “果然,别人谁也没有这么大的手笔,这个并不意外。”孙老太爷说道:“各地同时有大量粮食抛售,除了官府,没有别人能办到。这一点许多人能猜到,我想知道的是陛下的下一步行动,官仓中还有多少存粮?陛下是否还要继续倾售,将粮价打得更低。” “这个郑白也不知道,但是他说郑尚书昨日曾和他闲聊,说现在的粮价还是太高了。郑白问一石要多少钱才合适,郑尚书说,太平年景一石粮顶多一百钱,如今连年灾荒,战乱频仍,粮食是要比平时贵了许多,那也不能超过平年五倍之价吧!” 孙老爷子沉吟半晌,问道:“咱们的粮价是多少?” 孙八达道:“咱们家的粮多是从北地而来,还有一些河西和南阳之粮,价格不一,若是平摊一下,加上人吃马喂,路上关卡及打点等费用,大概每石要五百三十钱吧!” “明日全部入店出售,要以最快的速度卖出去,最好是成批卖给其他商家,宁可这一趟不赚钱,也绝不能压货!”孙老太爷说得斩钉截铁,“咱们也帮着陛下打压一下粮价!” 粮食这种大宗商品,资金占用量大,压货就是压钱,耗损、仓储也是大的支出,快速出手回笼资金很重要,如今眼见皇帝亲自出手,要将粮价压低到五百钱以下,孙家当然不能再硬挺着。 单凭官仓售粮当然不足以全盘操纵粮价,民间的粮食储量加起来大大超过官仓,但是商人们各自为战,不能形成合力与官府抗衡,当官府压价时,必然有商家跟风降价,这是一种连锁效应,使得官府可以一个较少的量来翘动这个大市场的价格。 孙家的买卖要靠着皇帝,怎么可能和官府对着干呢?不仅不能对着干,还要配合小皇帝完成这次挖坑埋粮商的大行动。 200.如何处置 当其他的商人还在观望时,孙家已率先开始甩卖,与官府一起,将粮价迅速打到一石一千钱,这个时候,各粮商都彻底慌了神,谁也不敢再等,都争抢着出货,生怕卖晚了砸在手里。 在这种粮商相互踩踏的形势下,京兆、左冯翊、右扶风的粮价一泄千里,粮店里堆着大量的粮食,伙计们大声吆喝着甩卖,粮价击破了五百钱大关,却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 到了这个时候,粮商们欲哭无泪,市面粮价已经击穿了他们的成本线,再卖就是亏钱,更可怕的是,在左冯翊屯田的抚民营传出消息,去年秋收后种植的宿麦已经进入收获期,看样子是一个丰收年,可收麦百万石以上。 弘农郡屯田的情况虽然还没传过来,想必也差不到哪儿去,等到新收的麦上市,粮价势必进一步下跌。 愁云惨雾罩在粮商的头顶,他们为了这一次粮价放开,几乎把全部身家押了上去,如今只留下大量的存粮压在仓中,有的还赶在高价时卖了些粮,有的货到得稍微晚了些,到了就是赔本出售。 这一天京兆尹衙门前出现了奇怪的情景,上百人跪在衙门口,请求官府控制粮价,不能任由粮价暴跌。 这些人都是京师的粮商,聚在一起为粮商的权益发声呼吁。 联系到不久之前的百姓请愿,请求官府控制粮价,现在这一幕真让人哭笑不得。 英明神武仁德无比的大汉建世皇帝陛下发了一道诏书,诏书中对于粮商的现状寄予了无限同情,陛下表示绝不能坐视粮商赔钱甚至破产,为了表示大汉皇帝陛下的仁慈,陛下特批了资金用于购买粮食,回补官仓。粮商可将粮运至各地官仓,价格为每石二百二十钱,有多少收多少。 旨意一下,粮商们大哗,他们的成本都在五六百钱之间,以二百二十钱卖给官府,那要赔掉一大半!这是收购还是抢劫? 有的人表示坚决不卖,更多的人却默默地走开,清点库存去了。 虽然收购官价低了点,但因为粮价放开,粮商们都拼了命地去外地收购粮食,短时间内大量的粮食进入三辅,眼下三辅的粮食已是供大于求。除了官府,没人有如此大手笔的收购。 若是放着零售,每天负担的仓储费用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且也不知道要卖到什么时候,若是运出关中再出售,又要加上大笔的路费,而且也不确定外地就能卖上高价。等到左冯翊和弘农郡的屯田粮一到,粮价不知道要掉到什么地步,到时想找官府卖粮,人家也不一定肯要。 何况,虽然二百二十钱远低于粮商们的成本线,但是他们在先前也多少卖了些上千钱的高价粮,将几次的价格中和一下,粮商们即便赔本也赔得有限。因此,大多数粮商还是倾向于一次性卖给官府的。 几天之内,长安的官仓都忙了起来,粮商们把私仓的粮食运到了官仓,期间因为重量或者粮食质量问题还各种被压价,原定的二百二十钱一石,要是能合上两百钱一石就得额手称庆。皇帝倒是信守承诺,有多少收多少,不久就把长安各官仓充实了起来。 市面上的粮价稳定在了三百钱一石,这是长安城多年未曾见过的低粮价。 自从王莽当政,旱灾蝗灾不断,天灾人祸连连,粮食就从来没有够吃过,粮价自然也从未便宜过。等到新朝最后几年,粮价一直在每石一万钱以上徘徊,王莽倒台,三辅大乱时,甚至手里有钱都买不到粮食,长安街上到处有饿死的饥民。更始兴起,刘玄入主长安,丝毫不体恤百姓,动辄强抢,商业十分萧条,粮食也一直处于紧缺状态,到了后期更始君臣混战,更是争相劫掠百姓,民不聊生。 多少年了啊,关中的百姓苦了十几年,终于盼到了建世小皇帝,终于等来了低价粮! 百姓们都拍手称快,人人脸上带着欣喜,争相称颂皇帝圣明,全忘了两个月前还在偷偷地痛骂放牛小子。如今大家的口气都是这样的: “我就说陛下有法子,绝不会任由咱们吃不上饭的!” “陛下开仓赈灾,供我们吃了两个多月的义粥,又果断出手,将粮价压到了三百钱一石,真是英明无比啊!” “有陛下在,咱们的日子肯定越过越好!” “等到陛下一统天下,说不定能像景之时,只要几十钱就能买到一石粮食!” “什么说不定?那是一定的!陛下一定会统一天下,一定会让咱们大汉的粮食吃都吃不完。” 百姓拍手称快,皇帝自己也很高兴。他将官仓中的几十万石粮食高价卖出,又以卖价几分之一的价位收回了百万石粮食,在这一买一卖之间,皇帝挣了数不清的钱,如今他粮仓充实,钱袋子也满得要溢出来,这真是一笔合算的好买卖啊! 要说开始时还对皇帝有所怀疑的话,如今宋弘对陛下已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初他迟疑不肯接受皇帝的征召,真是有眼无珠,这个十六岁的少年皇帝简直是比当年高祖皇帝还要英明的存在,有这样天资超凡的皇帝,何愁天下不能平定? 在又一个上朝的日子,许久没有见到皇帝的朝臣们在大殿中窃窃私语,议论着这场粮价风波,推测着皇帝今天身体如何,会不会又放了大家的鸽子,忽然宦官牛头一声长长的吆喝:“陛下驾到” 皇帝昂首挺胸走上大殿,所有人都跪了下去,跪拜之后,皇帝示意大家起身,说道:“朕许久未临朝,十分想念诸位卿家,尔等可有什么事要奏么?” 宋弘第一个出列,说道:“陛下,臣请陛下治臣的罪,臣御下不严,有侍御史杜林等十人,与朝臣共五十六人逼宫死谏,惊扰圣驾臣有罪,请陛下处置!” 皇帝道:“你初来乍到,这事儿跟你没什么干系,你也不用往身上揽,退下吧!” 司隶校尉鲍永出列奏道:“陛下,五十六名朝臣还在诏狱,未曾审讯,请陛下示下,该如何处置?” 皇帝挥了挥手道:“全放了,放他们回家,让他们好好想想,想想自己犯了什么错,每人写个折子上来!” 201.忠臣之心 杜林的身边堆满了竹简,还有一卷卷的布帛,作为关中有名的豪门,杜家自然是不缺钱的。在他入狱之后,家人被允许来探过一次监,送来了衣服被褥,本来都是干干净净的,此时上面都布满了墨迹。杜林在上面写满了字,都是他对现实的失望,对百姓的怜悯,对皇帝的愤懑和不满。 在狱中关了近一个月,他吃足了苦头,整个人瘦了一圈,脸颊凹陷,已有些脱相。但杜林并不后悔,他为民请命,死而不悔。 他把自己比作被商纣杀死的比干,被项羽逼走的范增,两个人都是极有才能,忠心耿耿的大臣,奈何不被主上信用,一腔忠诚皆空洒,满怀壮志尽成灰。 刚入狱的几天,他偶尔还幻想着皇帝会不会幡然醒悟,对他重新任用,狱吏每一次开门的声响都让他燃起希望。可是一次次的失望之后,杜林渐渐陷入绝望,望着那一方铁窗外的狭小天空,他想,或许自己再也走不出这诏狱了。 这让他感觉到生命的可贵,杜林抓紧一切时间写作。作为一个满腹读书,享有盛誉的大儒,他有著书的才能,也有强烈的写作欲望,因为这次风波,他开始撰写一部书,书名为帝鉴。他要以历代帝王的行事,来讽谏当今的皇帝和后世的帝王,让他们学会如何做一个爱护百姓的好皇帝。全书采用教训的口吻,在写的时候,他内心的想象是针对着建世小皇帝,那一句句话,仿佛就是在告诉刘钰,他应该怎么做,怎么才能做到真正的仁德爱民。 杜林思如泉涌,他的书简不够了,家人没被允许送新的过来,他便用衣物接着写,将所有的衣物都写满了,他便又拆了被褥,用拆下来的布写,直写到他身上穿的、铺的盖的全是墨迹,他整个人都是黑乎乎的。 写字的间隙,他便为长安的百姓,为关中的黎民忧愁,不知粮价涨到了什么地步,百姓如何能吃得上饭,如今。。。恐怕已有不少人饿死了吧? 等到狱吏送饭来的时候,他便问道:“如今外面粮价如何?” 狱吏将饭钵向地上重重地一放,说道:“吃你的饭吧!不知道何时连饭都没的吃了,还操心粮价的事!” 杜林便想:连狱吏都知道,他不可能再活着出去了。 他已有了心理准备,他不怕死,比干早就死了,范增也死了,可他们都留在了史册中,流传后世,想必后世的史书,也有他杜林的一席之地。 与忠臣相对应的自然是暴君。他不知道为什么,原本仁德的皇帝怎么就成了不顾百姓死活、迫害忠良的暴君。果然权力会迷惑人的心智,进入长安刚刚半年,刚体会到大权独揽的滋味,皇帝便不再是从前那个皇帝。如此看来,从前他的所作所为也许只是一场戏,他通过演戏获得了仁德之名,得到各方的支持,如今他真正站在了权力的巅峰,不需要再做戏了,这才暴露出暴君的本性。 杜林恨自己看错了人,后悔从河西巴巴地赶回来,只为了这么一个假仁假义的皇帝,如今他尝到了苦果,很可能会失去生命。 他入狱后大概一个多月,一个寻常的清晨,外面传来脚步声,好像有几个人在走动,也许是狱吏在查牢房吧!杜林想着,没有在意。 然后他听到牢门不断被打开,咣咣当当的声响让有些混沌的头脑变得清醒,他侧耳听着外面的声响,有人在哭,有人在笑,那都是与他一道去死谏的同僚。 杜林心想,来了,这一刻终于来了,他该上路了。 他整了整衣冠,衣服已十分脏了,可他还是像模像样地抚平,掸了掸上面已结成泥的灰尘。 他是高门大姓,最高贵的士大夫,就算去死也要有自己的尊严。 他将竹简和写了字的布收拾到一处,用一床被子包裹起来,打成了一个大卷。这些遗物会由他的家人收走,由他的子孙为他传之后世。 收拾好后,杜林正襟端坐,默默地等待。 吱呀一声,牢门打开,三个人进来,为首的一个像是一个官吏,他打开一份帛书,看着上面的字,又看了看杜林,大声问道:“侍御史杜林?” 杜林沉默不语,旁边的狱吏垂手道:“是。” “你可以走了!” “走吧,我准备好了,只是,我要先梳洗,我不能这么肮脏地上路。”杜林的脸平静无波。 “梳洗?回家去有的是时间梳洗,在这儿梳洗什么?” “回家?你说让我走,到底去哪儿?”杜林抬起头,诧异地问道。 那个官吏也有点诧异,“我怎么知道你去哪儿?你不会连自己的家都不认识吧?” 杜林抱着一卷竹简和帛书出来的时候,整个人还是发懵的,阳光刺痛了他的眼,春风扑面而来,一切都与狱中不同,让他感觉愈加恍惚。 杜林站在诏狱门外,有些不知所措,忽然他的弟弟杜成迎面过来,欣喜地叫道:“兄长,你出来了,出来就好。” 杜成眼里蓄了泪,伸手来接他手中的被卷,杜林却还紧紧地抱着,没有松手。 两个人上了马车,经过人流往来的大街,人人脚步匆匆,忙着自己的生计,街上叫卖声此起彼伏,集市看似比往常愈加热闹。 杜林一直看着车窗外,此时忽地转头问道:“长安城。。。饿死了多少人?” 杜成一愣,显然没料到兄长会问出这个问题,他笑着答道:“怎么会?如今粮食充足,哪里会饿死人?” “粮食充足?怎么会充足?市面上不是没有多少粮食卖么?这么多天过去,更应该缺粮了。” “兄长,那是你入狱之前,当时是在闹粮荒,可自从陛下放开了粮价,商人都争先恐后从外边运粮进来,后来长安城的粮食就多了起来,百姓们都能买到低价粮。你看,原来的那些赈灾施粥点都撤了,用不着了,都买得起粮,谁还会去喝那些沙粥?兄长,这次你真的是错怪了陛下,陛下从来都把粮食的事放在心上,只是为了让粮商都能运粮进关中,并没将他的打算说出来。兄长,你带着朝臣闯进宫去死谏,把陛下置于何地?可陛下却宽宏大量,没有处置你们,只是让你们上书自陈罪过。兄长,你的才那么好,回去好好地写一篇奏折,向陛下请罪,想必陛下也不会。。。” 他说到这儿,一直沉默不语的杜林忽然大叫道:“停车!快停车!” “兄长,你,你做什么?” 杜成还没反应过来,杜林已匆匆跳下还没有停稳的马车,跌跌撞撞地向路边奔去。 他冲进一家粮店,动作颇有些猛烈,把里面的伙计吓了一跳,忙上来说道:“客官,您要买粮吗?三百钱一石,若是零买,四个钱一斤。” 伙计捂住了鼻子,在诏狱呆了一个多月的臭味从杜林身上散发出来。 “三百钱。。。四个钱。。。怎么如此便宜?我不是在做梦吧?”杜林怀疑起自已的耳朵来,也难怪,一个多月前他入狱的时候,粮价还在七千五百钱一石。 伙计虽然嫌弃他身上恶臭,却见他峨冠博带的像个士大夫,不敢不尊敬,陪着笑脸道:“哪有买粮嫌粮贱的?客官,我等也想粮再贵些,好多赚些钱,可是陛下心系百姓,不准粮价太高,我等便只好低价卖粮了。” “那么,陛下终于还是限价了吗?” 这时旁边一个买家接口道:“限价?那怎么限得住?你问问这些奸商,陛下若是限价,他们还会摆这么多粮出来卖吗?陛下天资超凡,行事神鬼莫测,陛下自有陛下的妙法,不用限价,便让这些奸商乖乖地运粮进来,低价卖给百姓!” 他一口一个奸商,说得伙计很是尴尬,嗫嚅道:“您看您,这是指着鼻子骂我们呢!” “骂你们怎么了?你们就是奸商!粮荒的时候,你们便把粮藏起来,让大家愈发买不起,如今粮食多了,你们又千方百计地拉我们来买,还要让我们多买!” 另一个买家道:“那个杜御史,那些去死谏的朝臣,他们只有一句话说对了,那就是商人都是奸商!” 伙计见要被他们围攻,忙向后躲去,不与他们辩论。 店内的几名顾客却被挑起了情绪,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一个说道:“我如今才知陛下的高明,与陛下比起来,那些御史简直是无用之人,只知道污蔑陛下,自己却没有丝毫的本事,遇到事除了挑别人的毛病便是束手无策。那这个御史谁不会当?挑毛病、骂人我也会,保准比他们挑得好,骂得狠!” “那个带头的御史杜林,据说也是饱读之士,他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一点经济之才也没有,只会指责陛下,还自以为是忠臣,明明是带着一群人去闹事,往陛下身上泼脏水,还当自己是为民请命,实在是可笑!” “唉,也别这么说,他们也是为了百姓好,只是无知又无能罢了。” “如此无知,怎么能做朝廷高官,这天下要交给他们治理,岂不是乱了套了?要我说,陛下应该将他们都撤了,另选能干的人上来。” “岂止是撤了,应该重重地治罪!他们这样子诽谤陛下,让无知百姓们听了,岂不对陛下有所偏见?咱们长安人还知道些事情底细,明白陛下的苦心,要是远方之人,只听说御史们为民请命,入宫死谏,那会把陛下看作什么人?” “你说得有理,这样的人最是该杀!若是那些恶人诽谤陛下,百姓自不会相信,可这些人平时都被视作正人君子,打着正义的招牌,他们说的话自会有许多人相信,他们胡说八道一番,危害更大。” “这么好的陛下,被这些无能的御史诽谤,真是让人生气!” 杜林听着众人的话,心里早已是翻江蹈海,自己舍了性命去为民请命,结果这些百姓竟然如此骂他,恨不得他去死,难道自己真的错了,自己真的是诽谤陛下? 202.书没白念 杜林恍恍惚惚地回到了家,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过了两天,杜成进去见自己的兄长,发现他已憔悴得不成样子。 杜林看起来整个人都垮掉了。 在诏狱中时他没有垮掉,因为他坚信自己是对的,他站在正义的一方,这是一种强大的精神支持,即便是死,他也会甘之如饴。 可是等到出了狱,在粮店听到百姓的谈论,他才知道,原来自已在他们心中的印象是又无知又无能,只会挑毛病骂人,空谈仁义没有用处,以自己的行为诽谤污蔑陛下,危害比恶人更大上百倍。 他明明是坚守儒道的正人君子,他明明是为了百姓的福祉不顾个人安危的勇士,为何成了众人口中的大奸大恶之人? 杜林不明白,也实在是接受不了,自幼学习圣贤之道,行事每每以圣贤之道要求自己,可为什么他学成了一个无用之人,难道圣贤之道也是无用之物吗?他的信仰崩塌了。 杜林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眠不休地思考,几天来他都处于痛苦之中。当家里人都担心他的健康时,杜林的屋门突然开了。 他站在门口,瘦得像一只竹竿,怀里抱着他视若珍宝的一大卷东西,那是他满怀悲悯和愤懑,在狱中写成的七卷帝鉴,杜林本来要把这些流传后世,供后世的帝王学习参考。 他抱着七卷帝鉴,不顾家人的呼喊,竟自走向厨房,将那些竹简和布帛投入火中,眼看着他们烧成灰烬。 杜林仰天叹道:“只知读书,不会任事,于国于民皆无用,尚不及庖厨,犹得为他人备炊。杜某一个无用之人,竟妄想为帝王做训,岂不是太不自量力了吗?” 他沐浴梳洗,焚香研墨,写了一篇奏章,之后便身着素服,也不乘车,抱着奏章,径自向宫中走去。 他奇怪的衣着和恍恍惚惚的样子引起了路人的注意,直到有人认出了他,大叫道:“瞧,那就是御史杜林,那个带头向陛下泼脏水的无用儒生。” “这个人最是可恶!竟然诋毁陛下的名声!” 呼喊声招来了更多的人,许多百姓拥上来围观,有好事者追着他,看他去哪里。 “这是要进宫吧?还要去劝谏陛下吗?” “看这样子是去请罪的,知道自己错了,还有救!” 杜成从后面追了上来,劝道:“兄长,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陛下宽宏大量,既然已经放了你,自然是原谅了你,你要去请罪,我陪你,咱们一道去,兄长,你还是上车吧!这样被人指指点点,面子上不好看。。。” 杜林道:“我诽谤陛下,罪不可恕,就算陛下饶恕,还有面目活在天地之间吗?受百姓唾骂,是我应得的惩罚,也是为陛下正名,让千千万万轻信我的人知道,陛下是对的。陛下之名因我而污,亦将因我而洗刷干净。” 他不顾众人的嘲讽,执着地一步步向前,直到长乐宫附近,那些好事者才慢慢散去。 小皇帝刘钰此时正在宫中与郑深、鲍永、宋弘和杨延寿等人议事。 皇帝想让鲍永去镇抚并州,收云中、定襄等郡。 这是他原本的打算,只是因为去年时他对鲍永还不放心,要叫他到京师,君臣互相增进了解,坚定彼此合作的心志,才一直拖到了现在。 如今半年过去了,鲍永的家稳定在了长安,想必他对于建世汉也有了归属感,对皇帝陛下有了信心和效忠之心,这时再将他放出去就放心多了。 鲍永在更始军中威望很高,众人都比较信服他,这样的人正可用来劝服那些尚未归附的人,有时候比数万大军还要顶用。 何况他本来就是奉更始帝之命去镇抚并州的,在并州有很强的号召力,派他去收并州再合适不过。 皇帝征询了几位朝臣的意见,下旨以鲍永为镇北大将军,持节镇抚并州,可自行任命官吏。这是方面大员,威权行于一方,对鲍永是极大的信任,鲍永欣然领命。 这时,太监牛头进来回道:“陛下,侍御史杜林来了,说是要向陛下请罪,如今正在外面跪着。” 小皇帝道:“哦,他想通了吗?让他进来吧!” 杜林进来便伏地叩首,将奏章高举过头顶,尚未说话,眼泪先流了出来,哽咽道:“陛下,臣,臣实在是糊涂,请陛下降罪!” 刘钰伸手拿过奏章,翻看几下,正色道:“那你自己说说,你糊涂在哪儿了?” 杜林道:“臣乃无用之人,只以一己浅陋之见,妄测圣心,冤屈了陛下,使陛下英名受损,臣之罪不可宽宥,请陛下重重责罚,臣死而无怨。” 皇帝道:“你虽不懂事,却也是出于公心,为了百姓。御史本就有规谏之责,只是你们谏事的方式过激了些。朕看你的奏章,已有悔悟之心,这样吧,你自己先说说,该受什么惩罚?” 杜林道:“以臣谤君,罪莫大焉,臣将自尽以报陛下。” 当时汉朝还有先秦遗风,要脸的人动不动就要自杀,像杜林这样的情景,确实够得上自杀了。 御史中丞宋弘说道:“不妥,国家自有法度,犯了什么罪,就领什么惩罚,你饮剑自尽,却置国法于何地?置陛下于何地?若是传扬出去,世人还以为陛下容不下谏臣。” 宋弘是想保全他,杜林却听得有些呆了,自己死谏,是给皇帝泼脏水,自己认错了,自尽赎罪,还是给陛下泼脏水,到底让人怎么办? 这时皇帝说道:“杜林,你还是没想明白,你自称认识到自己是无用之人,应多做有用之事。可自尽最是无用之事,自绝于君上,自绝于父母亲人,无益于国家,无益于天下百姓,你饱读诗书,装了一肚子的学问,都是为了什么?难道只为了杀死自己吗?” 皇帝低头想了想,说道:“你想不出自罚之法,朕便直接处治了,上郡白土县长还没有人选,你去那儿上任吧!不要小瞧这一县之长,只要你能使一县百姓安居乐业,沐浴大汉的恩泽,那也是一件大大有用之事。好好干,让朕瞧瞧你的本事,三年之后,朕再看你将白土治得如何。” 上郡白土县是十分偏远的一个县,处在戎狄之中,地广人稀,汉胡杂处,条件恶劣,难行教化。皇帝把白土县交给杜林,也是考验他的意思,依着皇帝的心思,京官都应该到地方上锻炼锻炼,了解了民情,才能制定出符合实际的政策措施。正好出了朝臣群谏的事,皇帝便把这些人都发配到地方,有的去做郡里小吏,有的去县里为官,杜林的白土县可算是最偏远的发配地之一。 杜林拜受任命,心里有了新的希望,一县虽小,也是自己施展抱负的舞台,他要做出个样子,证明自己是有用之人,让大家看看,他杜林这几十年的书不是白读的。 203.地里有猴 粮荒风波后,左冯翊和弘农传来喜讯,宿麦丰收,抚民营组织流民七万人屯田,再加上营中三万余人的军屯,共收获宿麦一百万石,而南城将军曹金虽然只招募了两万流民,营中军屯者也只有两万,在弘农田地质量不及左冯翊的情况下,也种出了五十万石的粮食,论亩产更在抚民营之上。 抚民将军刘侠卿不愧是牛马校尉出身,在屯田之余大搞畜牧业,养了无数牛马牲畜,成批地运送到长安来,供给官中使用。 小皇帝大大地松了口气,大汉终于度过了第一次粮食危机。 为了表彰两个营的功绩,皇帝陛下大加封赏,抚民将军刘侠卿益封一千户,原抚民校尉,现尚书令郑深封关内侯,南城将军曹金原本是关内侯,这一次因为在屯田上的出色表现封为列侯,食邑一千户。 旨意一下,朝廷上下尽皆哗然,大家向来只知道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搏取封侯,没想到从地里也能刨出侯爵之位来。 这一次的封赏大大激发了各地方官的种地热情,郡县长官无不亲自抓农业生产,个个对春耕无比重视,也都想在耕地里取得政绩,也能种个侯位出来。 皇帝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如今的天下是资源之争,最重要的资源是人和粮食,有了更多的粮食,就能招来更多的人,有了更多的人,可以种出更多的粮食,只要形成了这种良性循环,不出几年,关中必然成为资源最雄厚的地区,为他争霸天下提供源源不断的士兵和军粮。 建世汉对于流民的吸引力是巨大的,因为赤眉军本就是个流民组织,以赤眉军为基础的政权比其他政权对流民更加友好。开春以来,关东的流民不断涌入关中,大概都是被小皇帝爱护百姓的名声吸引来的。 皇帝对于流民来者不拒,只要来,便有吃的,便有田种。三辅战乱了这么多年,人口流失严重,正需要有外来人口补充,而三辅的田地又格外肥沃,只要流民把闲田种起来,粮食会越来越多,大汉再不用担心粮荒。 在这种风气引领下,各地的春耕搞得火热非常,官府大力推动春耕,又安排了许多耕牛,租给农民使用。而且对于无犁的农户,官府还帮助出犁。 官府的犁与农户平常用的大大不同,平时耕地的犁都是直辕的,官府的犁却都是曲辕的。农民对这种犁没有充分的认识,都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 这一天,长安附近的霸陵显得极不寻常,县令、县尉、县丞等县中的长官天没亮就带人来到地头,县令命令把当地的百姓都早早地吆喝起来,一道平整路面,将地头的碎石头捡走,将路上的坑洼填平,把一片田地整理得平平整整。 百姓们都猜想会有什么大人物要来,要不然县里长官不会如此上心。果然,不久之后,来了一队人马,领头者身着官服,官威十足。县令等人都跑到那官员马前跪拜,官员在马上指东指西,好像是评论着县令的准备工作。 百姓们交头接耳,谁也不知道来者是哪一个,后来听到有人说,来的人是京兆尹。百姓们便恍然大悟,怪不得县中长官一齐出马,原来是京兆尹来了,京兆尹可是大人物,是得好好地迎接一下。 一个老者说道:“每年春耕时,都要有大人物来开犁,扶犁走上几步,宣布今年的春耕开始,往年都是县令开犁,今年大概因为皇帝陛下特别重视种田的缘故,京兆尹亲自来开犁了。” 众人便都点头道:“哦,原来如此!” 于是百姓们都等着京兆尹开犁,为他们的春耕讨个好彩头。他们眼看着官吏们把牛赶下了田,套上了一副奇怪的犁,那犁比平常的犁来得短小,辕是弯曲的,想必就是传说中官府今年大力推行的曲辕犁。 一个老农捋着胡须道:“我耕了一辈子的地,用了一辈子的直辕犁,从来没见过曲辕的犁,这弯曲的犁怎么耕田?搞不好会把沟垄犁歪的?” “就是,用直辕犁挺好的,官府为什么非要推曲辕犁?老祖宗几千年传下来的东西,他们说改就改,那玩儿意能好用吗?” “反正我们家有犁,不用官府的犁。” “可我家里没有啊!难道今年官府提供的都是曲辕犁,那可就糟了!” 百姓们议论了半晌,却见京兆尹丝毫没有下田的意思,而是派兵士将百姓们驱赶着,让他们在田地旁边站定,他自己则带着那些官员,骑马向前跑出去老远,好像是要迎接什么人似的。 难道这次有比京兆尹更大的官儿来开犁?难道竟是大司农?或者是朝中的三公?比京兆尹大的官,朝廷里也没有几位吧? 百姓都被勾起了好奇心,伸着脖子向前方瞭望,可是等了半晌,伸得脖子都酸了,还没见到半个人影。 许多人没吃早饭就被赶了出来,此刻早已饿得前心贴后背,半天等不到人,未免有些烦躁,暗地里偷偷地抱怨。 可是眼看着京兆尹和一众官员都在那儿干等,百姓们自然也不敢说什么,只好默默地在地头呆站着。 太阳越升越高,地面上热气蒸腾。一干人已经等了两个时辰,个个饥肠辘辘,口干舌燥。 忽然,远处传来轰隆隆的马蹄声,一队骑兵奔驰而来,前面是开路的仪仗,精神头十足的小伙子们扛着旗帜,风将旗帜吹得呼啦啦地响。 正在等候的京兆尹等人骚动起来,都在整理官袍,然后拜伏于地,有士卒过来吆喝着众人跪拜。 “跪下!都跪下!你,说的是你,你怎么还站着呢?” “这是什么大官啊,这么大的官威,连京兆尹都要跪拜?” 士卒一鞭子抽了过来,喝道:“瞎了你的狗眼,还敢问!当今天子,谁敢不跪!” 百姓们听了都吓得不轻,膝盖不由自主地软了,全都跪了下去,一个人低声道:“是皇帝陛下,上次我在长安见过那旗子,是皇帝的大旗。” “天哪,居然是皇帝,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见到皇帝!” 骑兵队伍来到近前,对跪在地上的京兆尹等人理都不理,只顾着把郡里的县里的兵丁都驱赶到一边,防卫工作全部由羽林军接管。 小皇帝在众人的簇拥下策马而来,到了近前,飞身跳下马背,动作别提多么矫健。 他走上地头,望着周围的百姓挥了挥手,“都起来,都起来吧!朕是来耕田的,尔等都不用怕!” 这时有礼官上来,请皇帝主持耕耤礼,皇帝祭拜完毕,就下了田,左手扶犁,右手执鞭,一声吆喝,黄牛开始前进,眼见犁头翻开黄土,刷刷地向两旁分开,曲辕犁快速前进,而皇帝口中发出驱赶黄牛的各种声音。 那黄牛温顺异常,随着皇帝的口令埋头向前,走出十几步,皇帝干脆把鞭子都丢掉了,只用手扶着犁,口中吆喝着牛前进。 礼官跺脚道:“错了,错了!天子扶犁三推,三公五推,卿诸侯九推,陛下怎么犁了这么久!这不符合礼制!” 旁边的尚书令郑深道:“仁为体,礼为用,陛下有仁德之心,欲兴农耕,此乃国之大幸,民之大幸,何必拘泥于礼仪形式?” 小皇帝耕得性起,撸起袖子,卷起裤腿,脚下不停,眨眼间已犁到了另一侧地头,他吆喝着牛转身,手上用力一提,曲辕犁轻巧地掉头,又迅速地耕作起来。 地头上都是老庄稼把式,见这犁如此轻巧,都不禁叫一声:“好犁!” 皇帝又犁了回来,看着地头上站着的百姓,叫道:“来几个人,用直辕犁耕作,咱们比试比试!” 京兆尹找县令,县令找乡长,乡长找亭长,立时选了几个老农下地,将几架直辕犁架上牛背,一声吆喝,与皇帝一道出发。 方才众人看着曲辕犁快,但是因为没有参照,并没有觉得太过出奇,可如今与直辕犁一比,曲辕犁的优势尽显,不仅速度快,掉头也快,不一会儿就把直辕犁远远地甩在身后。 而曲辕犁犁过的地土质松软平整,比直辕犁的效果更好。 “真没想到,这曲辕犁竟然这么厉害!” “是啊,比直辕犁快多了,而且更加轻巧,转身也方便。” 农户们站在地头,纷纷评点着。 有人嘀咕道:“你们看,陛下赶牛,实在是拿手,他不用鞭子,只是嘴里发出声音,那牛竟像是能听懂似的,什么都顺着他的意思做。” “陛下原本就是放牛出身,精于牧牛,我跟你说,传说陛下懂牛语,可以和牛聊天的。” “到底是天命之主,与我们凡夫俗子不同,便连放牛犁地也比旁人厉害!” 在众人啧啧称奇中,皇帝放下犁,上了地头,百姓都跪拜下去,高呼:“万岁!”“陛下万岁!” 他们没有想到,陛下不仅会治国,还会赶牛,还会犁地,简直是全才。种地这事儿大大地拉近了皇帝与农民的距离,他们欣喜地看到,他们的皇帝也是个好庄稼把式,就好像皇帝是他们的“自己人”。 自从皇帝开犁之后,曲辕犁风行三辅,而小皇帝刘钰也成为了农夫口中津津乐道的“咱们的皇帝”。 204.桑葚与酒 建世二年的春天,小皇帝刘钰已威震天下,大汉在他的带领下形势一片大好,要人有人,要粮有粮,军中尽是精兵强将。 看着政权一步步稳固,刘钰动起了心思,现在时机正好,不征战天下还等什么?征战的第一个目标当然是陇西。 从地势上看,陇西占据陇山之利,居高临下,对以长安为中心的关中平原是一个巨大的威胁。陇山的地势决定了从西向东打容易,从东向西打却是难上加难,何况陇西是在当世人杰隗嚣的手里,更令人不能轻视。 在正史中,刘秀花费了数年,出征了三次,直到把隗嚣熬死了,才算是平定了陇西,那还多亏隗嚣的儿子隗纯不争气,敌不过汉将来歙,只好投降。 多亏小皇帝知道历史走向,在进长安之前就提前布局,在陇西安插了孙易这个棋子,又在进入长安后派刘茂率军四万大军去支援,硬生生地在陇山之西扎下根来,如今看来,隗嚣的形势便大大不同了。 隗嚣能割据陇西靠的就是陇山天险,只要他封住穿越陇山的几条通道,任你有百万大军也难以逾越,刘秀便在这儿吃了好几次的亏。 可是如今刘茂和孙易已挺进到陇山以西,陇山的天险便形同虚设,除非隗嚣把刘茂和孙易赶到陇山之东,否则他独立的根基便不复存在。 因此,在刘钰看来,陇西的问题有了政治解决的可能性,只要让隗嚣认识到建世汉的实力和潜力,让他感到难以匹敌,也许不必动用大军,隗嚣便可望风来降。 小皇帝已针对陇西展开了军事部署,除了刘茂、孙易的五万军队钉在隗嚣的眼皮子底下之外,镇西大将军杨音率军三万在漆县一带,对隗嚣虎视眈眈,逄安率五万人扼守陈仓道,随时可挥兵转向陇西,十余万军队陈列在陇山内外,蓄势待发。 在这种高压态势下,皇帝又展开政治攻势,下旨让隗嚣入朝,也征召身在陇西的一众关陇名士入朝,杜林和谷恭等人都是响应皇帝征召从陇西回来的。 隗嚣一直对皇帝的征召没有回应,在朝臣们的建议下,刘钰又下了一道诏书去责备,诏书的用辞很是严厉,并赤裸裸地发出了战争威胁,威胁隗嚣再不入朝,皇帝便要用兵陇西。 在这种局面下,隗嚣终于有所回应,建世二年的五月,隗嚣派马援来长安拜见小皇帝刘钰,据京兆尹报告,马援一行已到了上林苑,第二日便能进入长安。 就马援的接待问题,朝臣们态度不一,有人主张要礼遇以收其心,有人主张要以威慑为主,让他见识到大汉朝廷的威严,生出畏惧之心。 小皇帝刘钰知道,马援是当时的一个出色人物,他上马能战,下马能治,并且眼光卓绝,玩弄一些小伎俩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反倒会显得小家子气。与其玩这些花活,不如实实在在,该干嘛干嘛,让他自己来判断。 马援作为隗嚣的眼睛,替隗嚣观察各方势力,挑选最有前途的那一个,然后再决定陇西的归属。他去年刚去了蜀地,见识了公孙述的成家天下,今年又来到长安,估计他在长安停留之后,还想继续东进,再去见识一下刘秀等关东群雄。 刘钰对马援的到来很是重视,外表上却表现的云淡风轻,马援来的时候他穿着常服,站在花园中一棵新发芽的柳树下,翠绿的柳枝衬着他年轻的脸庞,显得朝气蓬勃。 马援上来见礼,刘钰伸手扶他起来,说道:“马卿,你远道而来,朕特意备了酒席与你接风,这可是朕新酿的高度酒,配着新熟的桑葚,都是人间美味。今天你可是偏得了!” 马援谢道:“臣何德何能,得陛下如此厚爱?” 刘钰当先向一处湖边小亭走去,边走边道:“你这句话算是说对了,朕只是为了你的德能才如此厚爱,和隗嚣没什么干系。” 马援道:“陛下知臣么?” “当然知道!”小皇帝回答得干脆,“卿腹有韬略,胸怀大志,可惜未遇明主,蹉跎至今,不得施展。” 马援道:“臣得大将军厚待,高官厚,言听计从,怎么说是未得明主呢?” “锦衣玉食、高官厚,都不是马卿的志向。”刘钰停顿了一下,慢慢说道:“马卿想成就的是冠军侯一样的功业,宁愿死于边野,马革裹尸,终不肯卧在床上,落入儿女之手。” 马援好像遭了雷击一样,脑袋瞬间有点发懵,这话怎么一下子说到他的心坎上?就好像他突然变成了透明的,小皇帝轻易看穿了他,替他把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如果他能看到刘钰的表情,一定会觉得奇怪。因为刘钰正在偷偷地笑。 小皇帝说的这些话本来就是马援言志的话,在后汉书里明明白白地记着,刘钰记性好,记住了这些话,然后无耻地抢先替马援说了出来,往后“马革裹尸”这个成语就变成小皇帝的发明了。 刘钰到了亭子里坐下,示意马援也坐,亭中一张长案,上面摆放着两小坛酒,牛羊鸡鱼肉类,以及一盘红黑色的桑葚。 两个人相对而坐,旁边没有别人。 小皇帝道:“马卿,你遨游天下,见识世间英雄人物,从成家皇帝到汉家皇帝,感觉如何?” 马援道:“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矣!臣与公孙述同县,从小要好,臣去年去蜀地,公孙述在身边环列执戟之士,而后请臣进见。臣与陛下初次想见,陛下身边既无卫士,又无随从,如此简易。。。陛下怎么知道臣不是剌客呢?” 刘钰笑道:“你不是刺客,你只是个说客罢了!” 两人相视大笑。 马援忽然指着案上的酒道:“臣酒量颇豪,平日饮酒用大坛,两坛尚显不足,陛下只用这一小坛来招待臣吗?” “此酒与寻常酒不同,这是朕新酿的高度酒。朕与你打个赌,你若是能喝光这一坛而不倒,朕便任你东西来去,绝不阻拦!” 这意思是马援要是赢了,就是要去见刘秀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直接过境就是了。 马援眉毛一扬,说道:“若是臣输了,此次绝不出函谷关!” 205.天下英雄 刘钰举杯道:“请!”一饮而尽。 马援也随之将一杯酒灌了下去,忽然他的表情突然凝固了。小皇帝一副看好戏的表情瞪着马援,等着看他和那些初次喝到高度酒的人一样,皱着眉头,咧着嘴,将口中酒一口喷出来。 没料到马援只是停了一下,然后头微微一低,将嘴里的酒强咽了下去,之后他张开嘴,长长地哈了口气,说道:“陛下,这酒实在是好酒!” 刘钰简直有点佩服他了,喝惯了几度的黄酒,毫无心理准备地来这么一杯六十度白酒,竟然能保持不失态,看来马援是真正的酒鬼。 两人又对饮了几杯,马援对高度酒赞不绝口。 酒至半酣,刘钰道:“马卿久历四方,必知当世英雄。请试言之。” 马援说道:“成家天子公孙述,居巴蜀富饶之地,兵粮足备,可为英雄?” 刘钰道:“公孙述偏居一隅,妄自尊大,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马援点了点头,皇帝的看法与他相同,公孙述只是他丢出来试探刘钰的,没想到建世小皇帝虽未见过公孙述,却对他判断如此精准。 小皇帝为自己倒了杯酒,呷了一口,缓缓说道:“公孙述不过是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 他说话声音虽然不大,却低沉有力,显示出无比的自信,让人毫不怀疑他能够做到。 马援道:“陇西隗氏,礼贤下士,豪杰归之,刑政修举,兵甲富盛,可为英雄?” 刘钰道:“隗嚣多疑,有好士之雅而无察言之明。更始入关,君臣贪暴,虽居庙堂,不改盗贼习性,败亡之势,匹夫皆知,而隗嚣不听方望之言,竟举郡而降,束手称臣,陷诸父于死地,仅以身免。如此不辨良言,不识时务,怎称英雄?” 说得马援暗暗点头,隗嚣当年起兵之时,势力比如今强得多,不仅坐拥天水郡,而且派兵攻占了河西五郡以及安定、陇西、武都等郡。 当时他的势力足可争雄天下,却不听军师方望的劝告,凭更始帝刘玄的一纸诏书,就放弃了偌大的基业,俯首称臣。后来更是举报自己的叔父谋反,害他们被更始帝诛杀,自己落得单枪匹马狼狈逃出长安。 如今河西五郡已在窦融的掌控之下,隗嚣只占据两郡之地,腹心处还有刘茂和孙易这两颗钉子,形势比从前大大不如,隗嚣此时已是英雄气短了。 马援又道:“刘永、张步、秦丰、延岑等人,可称英雄?” 刘钰抚掌大笑,“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挂齿!” 马援道:“铜马帝刘秀,起自匹庶,发迹于昆阳,以数千屠百万,单骑入河北,取赵、魏,鞭笞群盗,可为英雄?” 刘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说道:“若无朕,则刘秀可为天下第一大英雄!” 言外之意,有了他刘钰,刘秀便只能屈居第二了。 刘钰道:“刘秀有帝王之才,却无帝王之志。他处事谨慎,性情柔和,若无其兄刘縯,断不会举事兴兵,恐怕此时仍在南阳种田。其人行事深思熟虑,未免显得胆小,但至绝境时却又敢于行事,显得胆大之极,因为他能看清形势,知道除殊死一搏之外,别无他法。刘秀虽有领军之才,然昆阳之战,王邑手下有四十万大军,若不自乱,数千人焉能撼动?此乃天灭王莽,刘秀适逢其会。等到更始帝杀了刘縯,视刘秀为眼中钉、肉中刺,此时天下之大,无其容身之地,刘秀被逼无奈,只得奋起一搏,遂有河北燕赵之地。朕也知刘秀是个英雄,不过三年时间,以一个乡野农夫,到如今割据一方,争霸天下,着实走了些时运。可是,如今他的好运气已到头了。” “为什么?” “因为有了朕!”刘钰昂首道:“刘秀挟定河内、河东之余威,令邓禹挥兵渡河,意在长安,令吴汉率军二十万,围攻洛阳。他是想一举夺取东西两都,定鼎天下。然自朕去年六月登基为帝,九月入长安,十月逐邓禹、败吴汉、得洛阳,刘秀之谋皆不成。如今两都尽在朕的手中。朕出身牛吏,孑然一身,无根无凭,凭一已之力,不到一年,尽得赤眉之军,数郡之地,更有长安帝王之基。马卿,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马援恭敬地道:“臣不知,愿陛下教我。” 刘钰道:“因为朕得天之佑,当有天下。先祖托梦,授朕韬略。从此之后,天下尽在朕之胸中,大事尽在朕之掌握。” 马援默然无语,心中暗想,又是这一套,又是吹自己得天之佑。可是仔细想想,这个小皇帝的崛起还真是如有神助,他一个放牛娃,突然横空出世,不到一年时间,收编了数十万赤眉军,平定三辅,略定诸郡,在河东和洛阳两地让刘秀吃憋。他干下这么一番大事业,要说没有天佑,怎么解释 想来想去,刘钰说的都是事实,没有一句在吹牛。 马援诚心诚意地道:“陛下实乃真英雄也!” 两个人推杯换盏,酒兴渐浓,话也越说越多,马援发现,小皇帝刘钰的小只是年龄上的,他的思想完全是个成年人,思维缜密,逻辑严谨,却不落窠巢,时有惊人之语。 马援问道:“依陛下之见,刘秀之势如何?” “长安、洛阳据其一,可争天下,如今刘秀西进受阻,只有向东、向南,可东有刘永、董宪、张步,南有秦丰、田戎等人,刘秀自保尚且不易,何谈争天下?” “以刘秀之才,当能抚定关东。” “你说的也对也不对。”刘钰拈起一粒桑葚放入口中,说道:“若是没有朕,他当能平定关东。可如今有了朕,他的处境便越发艰难了。朕虽未在东线主攻,但已有上党和太原,与邯郸近在咫尺,只要挥兵越过太行山,便能兵临城下,直捣刘秀老巢,此乃当年韩信进兵的路径。邓禹如今已是丧家之犬,早晚必被征北大将军赶出河东,那时河东河西连成一片,关中稳固。朕在东线洛阳驻有重兵,随时可挥兵东进,联结刘永,共击刘秀,刘秀不得不以重兵布防,哪还有余力去东征西讨?” “朱鲔坐拥二十万大军,恐不肯为陛下所用。” “朱鲔确实还未归心,可他已遣子入质长安,他的长子朱自力正在羽林军中为一校尉。朕不必刻意去逼他,长安的势力大一分,朱鲔归附的心便强一分,只要朕的实力足够,又能保他世代富贵,朱鲔自然会倾心投效。到了那时,朕便可对关东用兵了。” 马援道:“大将军若以数郡之地、十万之众归附陛下,陛下何以待之?” 来了,终于来了,马援终于开口为隗嚣要条件了。 刘钰正色道:“高官厚禄,万户之封,世袭罔替,与国同休。” “陛下可使大将军镇陇山之右,为国屏藩乎?” “不可!”刘钰断然拒绝,“隗嚣要归汉,必要入朝,如不入朝,让他与朕战场相见!” “陛下何不令朱鲔入朝?朱鲔走投无路之时,得陛下相助,才得安居洛阳。而大将军占据陇右,带甲十数万,得地之利,可谓一方诸侯。同为诸侯,为何待之不同?” 刘钰笑道:“朱鲔不过守户之犬,蜗居洛阳,东不能击刘秀,西不能入函谷,有何惧哉?而隗嚣当世雄杰,能得士人之心,不可使之久居于外。” “陛下是忌惮大将军了?则大将军入朝,可有性命之忧否?”马援真是敢说实话。 “隗嚣若束甲入朝,乃是大大的功臣,朕赏他尤恐不足,何言性命之忧?”刘钰向前倾了倾身,说道:“马卿,朕若杀隗氏,还有何人肯附朕?” 马援点了点头,刘钰说得在理,隗嚣若离开老巢,到了长安,就是拔了牙的老虎,不足为惧,皇帝没有杀他的理由,只会厚待他,给外面那些尚未归降的诸侯看。 可是他临来之时,隗嚣便说了归降的条件,那就是名义上奉朝廷之命,但不入朝,朝廷要默许他继续割据一方,作为代价,他可以接受派一个儿子做人质。 马援说道:“陛下,大将军久居乡土,不忍离开,请陛下开恩,允大将军以子入质,代他侍奉陛下。” 刘钰笑了一下,牵动着脸上的那层皮扯了一扯,他一仰脖,喝干了杯中酒,将酒杯向案上重重地一放,喝道:“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 马援沉默了。 随后皇帝意气风发,越喝越兴奋,马援却默默地喝着闷酒,直到将一坛酒喝光。 刘钰惊奇地望着马援喝了一坛足有三斤的六十度白酒,面不改色,还能直直地站起来,身子一点也不晃。 马援说道:“陛下,您输了,望您信守诺言,随我东西任意来去,臣,臣过几日便要出关,去关东。。。” 他话没说完,突然眼睛定住,面上出现一种奇怪的表情,然后他身子直直地栽倒下去。 206.西疆告急 建世二年六月初,刘钰一边催逼着隗嚣入朝,一边厉兵秣马,做着战争准备。 这时突然从西边传来一个消息,更始旧将刘嘉、延岑和李宝从陈仓故道北上,袭破大散关,对坐镇陈仓的征西大将军逄安展开攻击,延岑等人合兵十数万,连破雍县和郁夷,大肆掳掠,逄安死守陈仓和虢县,更始军围攻甚急,两县形势危殆。 一向不问朝廷之事的赤眉军旧当家御史大夫樊崇立即进宫,向皇帝请命,要立即带兵去陈仓支援,皇帝磨破了嘴皮子,好不容易才把老丈人劝回家去。 刘钰刚松了口气,樊桃花便风风火火地闯进来。 直到进了屋,桃花才想起来行礼,“陛下,妾听说父亲要去前线,特来求见陛下,请陛下切莫让他前去。” “求什么见,你都进来了,总是这么没有规矩,万一这里有大臣在议事,让他们撞见了,成何体统!下回记着要通报,知道吗?” 刘钰瞥了旁边的牛头马面一眼,两个死太监连忙跪下请罪。 陛下的意思是让他们先拦一下,可是两个死太监根本不敢挡皇后的驾,他们宁愿被皇帝怪罪,也不敢跟皇后多说一句废话,因为皇帝可比皇后好说话多了。 樊桃花在军营中随便惯了,不喜欢这些虚礼,她在长乐宫中,就像当初在几十万人的大营里一样,想去哪儿去哪儿。来找皇帝时经常等不及通报,何况这次她是真着急。 “陛下,父亲的腿在陈留时负过伤,时不时地难受些日子,总要养一养才好,前一阵子疼了好几天,这刚好一点,他又要上阵,我怎么说都不听。陛下,您下旨,就不准他去!” “你都拦不住,”刘钰摸了摸鼻子,“你觉得我能拦得住吗?” 虽然现在樊崇的老大脾气已经改了许多,看样子也甘愿退居幕后,过优哉游哉的侯爷生活了。但是一旦涉及到他的兄弟,立刻就变身为护犊子的老虎,露出满口的獠牙,一副要吃人的样子。 怪不得能让几十万人服他,樊崇确实是够义气,能让兄弟们依靠。 刘钰觉得,他要是敢下旨不让樊崇去救逄安,他这个老丈人就敢抗旨,自己拉了队伍杀过去,他可不想做这种上赶着让人打脸的事儿。 因此他也只是安抚,说立即准备军需,调拨兵马,需要些时日才能出发。 樊崇也懂得带兵之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大军出动,涉及的事儿多了,粮食草料马匹军械,哪个都要准备,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现在可不是他们一帮流民,走到哪儿抢到哪儿的时候了。 “陛下,那您真放心让他去?” “不放心。”刘钰道,虽然他的这个放心的意思和樊桃花的完全是两回事。 “朕不放心让御史大夫去,因此,”刘钰看了看桃花,“朕随他一道去!” “那我也去,我带女兵营去!”樊桃花入宫后没闲着,依旧弄刀弄枪,小皇帝也没禁管她,如今她的女兵营已扩充到上千人。 “你去做什么?朕缺你那几个女兵吗?桃花,你是大汉皇后,身份不一样了,别动不动就喊打喊杀。” “可是,我不放心。。。” “你放心,朕会照顾御史大夫的。” “本来我只是担心父亲,你去了,我又要担心你,出征了吃不好睡不好,战场上刀枪无眼的。”桃花上前抱住了小皇帝,把旁边的牛头马面都当作空气。 马面抬腿向外走,见牛头还看得津津有味的,一把扯了他,皱着眉头将他拉了出去。 “唉,这小两口,真好!”牛头摇着头,突然流出了眼泪,“想当年,我娘也想给我娶妻,可后来家里遭了灾,实在是活不下去,就。。。” 帝后两人在屋里唧唧咕咕了许久,皇后才出来走了,小皇帝随后召见安国将军罗由,让他到广阳殿相见,想了一想,又下令召见太中大夫马援和中大夫吕鲔。 马援自从上次喝高度酒醉倒之后,安心在长安城呆了下来,这些天经常接受皇帝的召见,小皇帝任命他为太中大夫,可以参与议政。 马援还是第一次进入广阳殿,不禁吃了一惊,只见墙上挂满了舆图,而殿内摆满了一张张木案。 皇帝正站在其中一个木案旁边,向他招手道:“渊,来这儿!” 马援走过去一看,见案上堆满了细沙,并且分成各种颜色,案上还有一些其他的石块木块等物,零星地堆放。 “这是什么?”马援惊奇地问道,完全没意识到又一项属于他的发明创造被陛下无耻地霸占,按照历史记载,马援才应是沙盘的鼻祖。 “军事沙盘。”罗由在旁回答道:“看这儿,绿色的是山脉,蓝色的是河流,插着红黑旗子的是城市和要塞。” 马援仔细地看了一会儿,说道:“看这里的地势。。。是陈仓?” 皇帝点了点头,指着沙盘上几面小小的旗帜道:“郁夷被李宝占据,雍县在延岑手中,刘嘉驻扎在大散关,三人将逄安和诸葛稚隔绝在陈仓和虢县,如今他们出手合围陈仓,逄安孤悬在外,很有些危险。” 马援默然半晌,才说道:“陛下,臣在陇西时听说刘嘉与延岑火并,延岑赶走了刘嘉,自称为武安王,如今为何两人又合兵来到陈仓?他们兵力如何?” “据西面来的军报,刘嘉、延岑和李宝三贼,兵力有十余万人。” 古代消息传递缓慢,尤其关中和汉中之间隔着重重大山,更是不通消息,刘钰并没有得到汉中的消息,只能慢慢搜索头脑中的记忆。 刘嘉是刘秀的同族,也是更始帝刘玄封的汉中王,延岑是他的部将,但延岑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叛顺随意。他趁着刘嘉不备袭取了南郑,占据汉中,赶跑了刘嘉,之后去攻打武都郡,被李宝和刘嘉联军击败,便又重新投降了刘嘉。 刘嘉、延岑和李宝三人一道翻越秦岭来到关中。逄安在长安附近与之战斗,在延岑和李宝手中吃了大亏。 小皇帝没想到,他把逄安放在西部,使这场战斗改变了地点,但看样子逄安依旧要吃亏。 207.如何去救 马援道:“从兵力来看,刘嘉等人已是倾巢而出,他们身后的汉中难道就不要了?或者是汉中已不在其手了?” 刘钰点了点头,马援不愧是两汉之交的著名军事家,一猜即中,汉中郡确实已经易主了。 在历史上,此时割据巴蜀的公孙述已派手下大将侯丹袭取了南郑,占据汉中全郡。由此产生了一种多米诺骨牌效应,刘嘉、延岑被赶出汉中,进入关中;赤眉军被延岑的兵威所迫,又苦于无粮,只好东进,想要再次出关;这时多米诺骨牌断了,因为下一张牌是异常坚挺的刘秀,硬是吃掉了赤眉军,将骨牌反推过来,把延岑再度赶走。 延岑虽然反复无常,却是一员勇将,极为善战,颇似三国时的吕布。赤眉军几十万大军都在延岑手中屡吃败仗,可见其战斗力强悍。可是如今的小皇帝刘钰却远非樊崇等人可比,赤眉军当时在关中处处碰壁,已走了下坡路,不复当年之勇。而刘钰却在关中站稳了脚跟,深得各方拥护,气势正盛,延岑等人这时候撞上来,正好让小皇帝试试刀。 中大夫吕鲔是陈仓人,熟知当地地理,这时自告奋勇道:“陛下,臣愿领一支偏师,顺终南山北麓西进,袭夺大散关,断敌归路。” 罗由道:“终南山北麓地势险要,多峡谷,曲折难行,即便有小路可通,也不可行大军,刘嘉重兵屯驻大散关,兵少了不济事,若奇袭不成,反受其害,恐有全军覆没之虞。” 吕鲔有些不悦,指着沙盘道:“陛下,臣在陈仓数十年,深知地势,陈仓南临渭水,渭水再往南,地势陡升,高山峡谷相间,有一条小路直趋散关。臣若是拿不下大散关,便率军退入山中,时出时没,以做疑兵,绝不致全军覆没。臣不需多少兵马,一千人足矣,臣至陈仓附近,可联络当地豪强,一道坚守,以分敌兵之势。” 吕鲔的意思是带小股部队潜到陈仓附近,能拿下大散关最好,拿不下便退到山里打游击。 这时马援说话了,“陛下,从汉中可入关中,从关中亦可入汉中,陛下何不趁公孙述在汉中立足未稳,遣一支劲旅,从褒斜道南下,穿越终南山,袭取汉中?” 当时汉中与关中有三条路相通,一条是陈仓故道,就是刘嘉延岑此次来时道路,一条是褒斜谷道,全在深山中穿行,多栈道。第三条就是子午谷道,出褒谷后折而向东,自子午谷直入长安以西,虽然离长安最近,但最是狭窄难行。 这三条路在三国演义中都有提及,前两条诸葛亮北伐都走过,第三条子午谷小路,魏延曾献计要从此突袭长安,被诸葛亮拒绝,留下一个没有实行的千古奇谋:“子午谷之谋”。 马援此时提议穿褒斜谷道突袭汉中,意思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你要夺关中,我就夺汉中。 刘钰微微一笑道:“若我大军转向汉中,则陇西可安。渊,你这计谋,是为刘氏?还是为隗氏?” 陈仓离陇西太近了! 一旦汉军西征陈仓,解逄安之围后,立即便会继续挥兵西进,解决陇西问题。因此,隗嚣绝不愿看到汉军主力挺进陈仓。可一旦长安轻看陈仓,却盯上汉中,注意力自然离开陇西,隗嚣便可获得喘息之机。 刘钰一句话点破马援,马援并无愧色,而是施礼道:“陛下恕罪,臣故以言相试尔,如今才知陛下乃知兵之人。” 刘钰指点着沙盘说道:“虢县、郁夷、陈仓皆在渭水之畔,朕将亲领大军,沿河西进,先与虢县诸葛稚会师,合兵攻下郁夷,之后西进解陈仓之围,则雍县之敌必退,朕将兵临大散关,将贼兵驱回关中,与公孙述做虎狼之争,朕却掉转兵锋,攻灭隗嚣。渊,你看如何?” 马援道:“陛下深谋远虑,臣不及也,只是大将军欲忠心侍奉陛下,陛下为何以兵临之?” “隗嚣的忠心,朕很快就会看到了!吕鲔,朕依你之计,与你精兵一千,疾驱陈仓,却不可去攻大散关,只须在陈仓以南山中出没,坚逄安守城之心,分敌军围城之势。待朕亲率大军,抵达陈仓城下,再与贼兵会战!”吕鲔领命。 皇帝又道:“渊,你随朕出征,见识一下大汉的军威。”” 整个长安城忙碌起来,连带右扶风各县也忙碌不堪,装满军粮的船只一艘艘地下水,逆渭水西进。大军往来调动,准备出征。而吕鲔已带了一千精通山地作战的步卒率先出发,挺进陈仓。 小皇帝命城阳王刘恭监国,郑深、罗由在朝坐阵,胡狗子率一部羽林军拱卫长乐宫,中垒校尉王猛则率五千羽林军随驾,护卫皇帝的安全。 待一切准备就绪,建世皇帝刘钰率樊崇、谢逯等人,带领大军八万,亲征陈仓。 这是皇帝入长安之后的第一次亲征,手下八万人都是精兵强将,其中有羽林军两万,赤眉军两万,更始降兵两万,入长安后训练的新兵两万。 长安城尚有精兵十余万人,组成也同样复杂,这样可以使守军互相牵制,不至于出现串联造反之事,保障京城的安全。 一路上旌旗招展,军容雄壮,所过之处,百姓莫不称赞王师威武。 十天后大军抵达虢县,虢县有诸葛稚率卫士营驻守,本来更始军正在攻打,长安大军一到,更始军掉头就跑,一路逃往郁夷。 诸葛稚迎小皇帝入城,奏道:“左大司马如今率军四万正在陈仓,敌军势大,一边围攻陈仓,一边分兵破了郁夷和雍县,如今更始功柱侯李宝率军据住郁夷,刘嘉、延岑两人正率主力围攻陈仓,如不速救,臣恐大司马危矣!” 皇帝也不啰嗦,大军在虢县稍稍停留,便挺进郁夷,兵临城下。 郁夷城的地势,渭水横亘在城南,而渭水在郁夷城东分出一条支流,唤做汧水。汧水发源于陇山,自西北向东南斜斜地注入渭水,与渭水形成一个五十度左右的夹角,而郁夷城就坐落在这个小小的夹角之内。 郁夷城几乎是三面临水,易守难攻,大军只能在城西展开,而郁夷城中此时有兵三万,三万人重点布防在城西,几乎每一寸城墙上都站满了人。 郁夷守将李宝是一员悍将,倚仗地势之利,将城门紧闭,人马全上了城墙,摆出一副死战的架势。 小皇帝并没有下令攻城,而是以船只封锁郁夷城东南两面,又在城西留下两万人马,亲自率其余军队一路疾行,直扑陈仓。 陈仓城中,逄安本来有精兵四万,在出城野战时损折了数千兵马,如今只剩三万有余,防守小小的陈仓城已是够了,不够的是粮食。 陈仓附近的粮食多集中在郁夷,因为郁夷位于汧水和渭水夹角地带,水上转运方便,历来是右扶风的屯粮之所,因陈仓距离郁夷不过数十里,要运粮克日便至,因此陈仓城中并没有屯集太多的粮食。 不料刘嘉大军没有先进攻陈仓,而是从其西面北上,占据了汧水上游的雍县,又顺汧水而下,袭击郁夷,逄安带兵去救,在郁夷城西与贼兵鏖战,汉军虽勇,无奈敌军人数众多,打得逄安大败,扔下数千具尸体,狼狈逃回陈仓。 郁夷城内士卒见逄安败走,外援断绝,士气低落,无心再战,被李宝率军强攻数日而下。 逄安孤军守在陈仓,不仅被断了粮道,连率军东归的路都被堵死了,一时陷入难局。逄安便派人去长安求救。 因为他是与皇帝有隙才带兵出走,因此他也没好意思求到小皇帝头上,而是派人直接去樊崇府上求救,才有樊崇请求出兵之举。 皇帝收到的求救信是诸葛稚发出的,诸葛稚拥兵两万在虢县,想要去救陈仓,又怕虢县有失,眼睁睁看着郁夷失陷。 他见贼兵势大,力不能敌,一面派人去长安向朝廷求救,一面向周围各县求援,没料到各县援兵迟迟未至,直到皇帝亲征至虢县,右辅都尉才率各县援兵姗姗来迟。 长安大军列阵于陈仓城下,城中人见了,精神大振。 前几日在陈仓就快要绝望时,忽然遥遥见到城南渭水对岸有汉军出没,陈仓守军见到了希望,士气立刻就上来,可对岸的汉军却没有渡河的意思,只是神出鬼没,今天出现,明天又没影了,让逄安很是疑惑。直到大汉大军来到,逄安总算是定下心来。 在城上远远地望着皇帝陛下的大纛,左大司马心中有点不平静了。他一向认为皇帝容不下赤眉军五大头领,甚至因此负气出走,可等到他在陈仓面临绝境时,小皇帝竟然亲自带着人马来解救,这让逄安有点意外。 他的心中又产生了疑问,难道是自己错怪了小皇帝,难道人家根本就没有恶意,所有那些阴谋论都是自己胡思乱想? 他不禁想起前西安侯刘孝的话:“得了天下便该兔死狗烹,皇帝怎么能对你们放心呢?” 208.陈仓城下 小皇帝率军疾驰到陈仓城下,对面黑压压的全是人马,将士们摩拳擦掌地要冲上去。这时他反倒不急了,命令士卒扎下大营,喊着:“累了,累死了!让大家都好好歇歇!”一头钻进大帐中去睡觉。 谢逯向樊崇道:“三老,陛下急着跑到陈仓来,就是为了睡觉?少子可还在陈仓城里困着,怎么不快些接战破敌。看来除了咱们兄弟,没人真正着急救他。” 樊崇道:“胡说!陛下若不想救少子,怎么会亲征?怎么会连郁夷也不攻,直接奔袭击到陈仓城下?亏你打了这么多年的仗,做了几天闲散侯爷,连兵法都忘了,陛下疾驰到此地,是为了让城中之人知道他来了,鼓舞城中士气,他下令休息,当然是让士卒们歇歇这一路奔驰的疲乏,等到歇足了,自然会和贼兵决战。” 谢逯道:“反正是你的女婿,怎么都是对的。” “少子是我的兄弟,陛下是我的女婿,都是我的亲人,我不偏不倚,只说公道话。算了,别在这儿废话了,陛下能歇,咱们却不能歇,我去查一下守卫,莫被敌军偷袭了。” 连续几天,小皇帝除了吃就是睡,偶尔带人骑马出去逛逛,就是不下令出战,只是命令全军严守。反倒是对面更始军来挑战数次,都被汉军倚仗工事乱箭射退。 “陛下,大家都歇了几天了,都闲得都难受了。”王猛闷闷地说道。 累得像狗似的跑来,然后天天睡得跟猪似的,既然要睡觉,在虢县里睡好不好,非得跑这儿来遭罪? “天天吃吃睡睡的不好吗?这不就是你要过的日子吗?”皇帝斜眼看了他一眼,一伸胳膊,小班登连忙将一件袍子披在他身上。 “在长安吃吃喝喝了半年,都吃肥了,该动弹动弹了。。。陛下,臣请求出战,请陛下准许!” “不准!”小皇帝回答的斩钉截铁。 王猛鼓了鼓嘴,终究没敢说话,只低头站在那儿,拿眼瞅着地上。 “瞅什么瞅?地上有钱包吗?出去出去,少在朕眼前晃!” 王猛低头转身向外走,正和迎面来的一个人撞了个满怀,来人也顾不得疼,只高声叫道:“陛下,陛下!我要见陛下,我要出战!” 原来是小射声营的曲长穆弘。 牛得草带人上来阻拦,那人却倔强地叫道:“别拦着我,我不愿做缩头乌龟,我要出去,揍外面那些龟儿子!” 这话把皇帝逗笑了,“你不当乌龟,怎么会有龟儿子?算了算了,把帐门打开,让他进来!” 牛得草便放松了穆弘,让他进了大帐。王猛见状,干脆不走了,也跟在穆弘身后。 穆弘直直地跪下来,眼睛却瞪的青蛙一般,叫道:“陛下,你再不让我出去作战,我,我,我就要憋死了!” “这才几天功夫就受不了了,如此鲁莽,怎么成大事?” “陛下,您没听外面那些人骂得那个难听!什么缩头的乌龟,硬不起来的废物,不敢出战的软蛋,怎么不回你妈怀里去?天天在那儿骂,谁受得了?” “兵者,须谋定而后动,都像你这样,别人骂两句都受不了,怎么打仗,你看看人家司马懿,诸葛亮那么羞辱他,他也。。。算了,你们也不认识他。朕的意思就是,打仗要按着自己的节奏来,不能被对手牵着鼻子走!” “可是按咱们的节奏,也该出战了呀,您带着我们像兔子似的跑过来,不就是打仗来的嘛!” “陛下,老臣也请战!”穆弘话音刚落,樊崇大踏步地走进来,谢逯和诸葛稚随在后面。 刘钰很是欣慰,他的这个老丈人总算学会事事向他请示了,要在半年前,估计早带兵杀出去了,还跟他请战?门都没有。 “御史大夫,大司马,来,都坐。” 皇帝率先坐下,樊崇却不肯,执着地站在当地,拱手站立,“陛下,将士们士气高昂,军心可用,请陛下下旨出战!” 刘钰道:“你们可知为什么朕不出战?” 众人摇头,皇帝道:“贼兵占据郁夷,得郁夷之粮,方可围攻陈仓,贼兵十数万,每日耗粮无数,我军隔绝郁夷陈仓,控制渭水,贼兵无粮,不出数日必乱,到时我军大出,定会以摧枯拉朽之势,扫荡群贼。” 皇帝看了看穆弘,说道:“贼兵缺粮,利在急战,他们在外辱骂,即是要激怒我军,与之一决胜负。古今善用兵者莫过于韩信,韩信曾甘受胯下之辱,不损其大将威名,穆弘,你一个小小的曲长,连些辱骂也受不了吗?” 穆弘道:“陛下,全军都是陛下臣子,他骂我们,就是骂陛下,我受得了挨骂,可受不了陛下挨骂!” 小皇帝嘿嘿一笑,“你倒是会说话,这锅朕可不背。” 这时诸葛稚说道:“陛下,陈仓只存三月之粮,贼寇来此,已有三月,臣恐贼寇尚在,而左大司马却先缺粮了。” 他这么一说,本来已被皇帝说服的樊崇立即急了,大声道:“陛下,臣愿领一军入陈仓,亲自去救少子出来!” “出来?”皇帝摇了摇头,“出来干嘛?朕要通过渭水,自城南运粮进去!” 刘钰君臣商议进兵的时候,更始汉中王刘嘉和自封武安王的延岑正与他们的部下在帐中议事。 刘嘉是南阳郡舂陵刘氏一系,从小被刘秀的父亲收养,与刘縯和刘秀如亲兄弟一般,当年他追随刘縯兄弟一道自舂陵起兵,是刘氏宗族中的重要将领。刘縯被杀之后,他依旧得到更始帝刘玄的信任。刘玄入长安后,封刘嘉为汉中王。 延岑是南阳筑阳人,新朝末年天下大乱,他趁机拉起一支队伍,占据了一个县,当时刘玄派大将军刘嘉率军进剿南阳郡,大军压境,以摧枯拉朽之势击溃了延岑,延岑便投靠了刘嘉,一直追随刘嘉到了汉中。之后延岑上演了背叛、不敌、归顺的老戏码,而刘嘉则配合地不断宽宥他,两个人纠缠了好几年,如今依旧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一个将领说道:“大王,如今我军粮草不济,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是不是应暂时退兵,到别处寻一些粮食?” 刘嘉看了看延岑,问道:“武安王,你看呢?” 刘嘉是个老好人,他能做上汉中王也是因为这老好人的脾气,他不仅与刘秀兄弟亲近,与同族的其他兄弟关系也不错,比如刘玄。终更始朝一世,刘玄对汉中王刘嘉一直信任有加。 也因为了这个好脾气,他能在被延岑背叛后依旧收留延岑,而且对于延岑自封的这个武安王,他也自动接受。刘嘉知道延岑有才能,尤其是军事才能突出,一般的事都要征求延岑的意见。 延岑见刘嘉问起,说道:“大王,依您看,这一带除了郁夷,哪儿还有那么多粮食能养咱们这十几万大军?” 刘嘉皱了皱眉头,“关中土地肥沃,听说今年大丰收。。。” 没等他说完,延岑便冷笑道:“汉中王,我等只是在右扶风找点粮食,长安的小皇帝便带着大军亲征至此,若是我等去关中腹地,长安的大军必定倾巢而出,四处围剿,那时我等如何抵挡?” “那依你的意思,咱们。。。走?” “怎么走?往哪走?”延岑道:“如今两军对垒,若是退走,敌军定会趁势攻击,我大军恐有倾覆之危。” 延岑对自己的队伍太熟悉了,虽然他们加在一起有十几万,可并不是什么精兵。而且刚刚在汉中吃了败仗,被公孙述部将侯丹逼得钻进茫茫秦岭,顺着狭窄偏僻的陈仓故道逃到关中,刚刚在逄安这打了两场胜仗,积攒了点士气,若是在阵前退走,对方在后面追着打,这些乌合之众恐怕要当场崩溃了。 刘嘉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叹了口气,说道:“粮将尽,敌军坚守,我军求战不得,走又不能走,如之奈何?” 延岑眼睛眯起,说道:“战不战可由不得他们,今晚我便选拔敢死之士,前去截营,大王在后接应,若是能趁夜击破敌军,便能重新打通郁夷和陈仓之间的通道,有了郁夷之粮,再与敌决一死战。” 刘嘉点头道:“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大王不必忧虑,我瞧这小皇帝也是胆小之人,赶着来到这儿,见我军人多势众,竟不敢出战,深壁高垒,只知坚守,畏敌如此,何必惧他!”延岑突然豪气万分,“今夜一战若能取胜,说不定我军能长驱直入长安,大王也能坐一坐长乐宫的龙榻!” 刘嘉苦笑一声道:“寡人不想坐什么龙榻,只要能有粮食给大军食用,吾愿足矣!” 延岑意气风发地道:“大王不必如此气短,您也是刘氏子孙,刘玄、刘秀和刘盆子都坐得了龙榻,大王有什么坐不得?” 两个人正在商议,忽然有军士来报:“大王,不好了!敌军战船无数,逆渭水而上,正向陈仓城冲去!” 209.大汉水师 因为临近夏季,雨水多,渭水大涨,河面比平时宽阔了许多。 汉军战船逆流而上,如蚂蚁般奋力向上游行进。刘嘉和延岑当初为了从郁夷运粮,征集了当地几乎所有船支,但除去几艘大型运粮船外,几乎都是打渔的小船,密密麻麻地横亘在渭水上游。 而汉军是从长安带来的战船,前面是二十余艘行进快速的艨冲斗舰,船身狭长,行动迅速,以生牛皮蒙船覆背,不惧矢石,船的两厢开掣棹孔,左右前后有弩窗矛穴。军士一道奋力划桨,数十艨冲斗舰冲开河面上的障碍,冲入敌船之中。舰上弩矢齐发,贼兵纷纷中箭落水,敌船根本不能靠进。 在艨冲斗舰的身后,是数十艘戈船,上面站满了兵士,手持弓弩和长长的戈矛,靠近敌船之后,矛戈并举,将敌兵刺落水中。 这简直不能称之为水战,而是水上的屠杀,贼兵渔船根本不能与大汉正规水师相比。艨冲斗舰和戈船如入无人之境,将木船上的敌兵杀得鬼哭狼嚎。 有贼兵纷纷跳水逃生,在宽阔的河面上飘浮,一个浪头打来便无影无踪,偶尔有人抱住了飘浮的木块,在河面上挣扎,顺水飘到下游,向着汉军大叫救命。 岸上贼兵见了,忙准备强弩,也不分敌我,胡乱向河面上发射,船上的弩兵却毫不逊色,双方激烈对射,弩箭射到生牛皮上,纷纷落水。 最可怕的是,汉军居然来来了一艘水上大杀器,楼船。 楼船是汉时的主力战舰,船高首宽,外观似高楼,远攻近战皆宜。 这艘楼船是刘钰在昆明池中发现的,当年汉武帝为了对南越用兵,在上林苑中开凿了巨大的人工湖昆明池,训练水师,当年昆明湖中有楼船数百,设有楼船将军指挥水军。楼船一般高三层,第一层为庐,第二层为飞庐,最上层为爵室,每层都设有防护女墙,用于防护射来的敌军弓箭。女墙上开有箭眼,用以发射弓弩。 楼船在汉朝发兵灭南越和攻击朝鲜的战争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自汉武帝之后,水师规模渐渐缩小。刘钰入长安后,在昆明池中发现十几艘废弃的楼船,当时命工匠修复了两艘。为了演练水军和运送军粮,刘钰命这只水师先行西进,与陆军在郁夷附近会合。 本来刘钰做了水师空跑一趟的准备,没想到还真的派上了用场。三层高的巨大楼船一出,简直是一座移动的城堡,船上遍插旗帜刀枪,声势雄壮之极。三层舱室内万箭齐发,如雨泼一般,无情泼洒在敌军阵中,岸上贼兵死伤累累。 这只舰队在河面上横冲直撞,一直冲到陈仓城下,城上汉军欢声雷动,忙着下城接应。 贼兵这一阵损失惨重,折了上千人之多。 刘嘉远远地见了,吓得面如土色,延岑道:“大王不必过于忧虑,敌军只是仗着船只之利才占了些便宜,一旦离了楼船,不过是一群拔了牙的老虎,发不得半点的威风。” 刘嘉道:“看来这陈仓城是困不住了,武安王,这可怎么办?” 延岑道:“大王且待今夜,彼等今日获胜,夜间防守必定疏忽,我率敢死之士去劫营放火,只等敌军混乱,大王便带大军杀入,活捉了小皇帝。” 打通了陈仓水上通道,樊崇终于放下心来,得意地向着谢逯道:“你看!我这女婿还成吧?我说他不会坐视少子被困不管,果然!少子就是对他有偏见,那么忤逆他,陛下却丝毫不记仇,这就是帝王的气度!要说我老樊别的本事不说,看人那是一看一个准,挑女婿的水准是一流的!” “三老,我记得当初你还挺不乐意的。。。” “没有的事!我第一眼就看这小子成,是个人物,要不能从那么多姓刘的里头单挑出他来,让他当皇帝?当时我就预备着把桃花嫁给他,我做这大汉的国丈,现在想想,我老樊真的是深谋远虑。” 谢逯只好笑笑,忽然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地道:“我那闺女年纪是小点,可是再过十年,陛下也不过二十几岁。。。” “怎么的,你也想当大汉的国丈?哈哈哈,大汉的国丈只有一个,独一无二,那就是我,樊崇樊细君!” 樊崇字细君,细君本是古代诸侯之妻的称呼,后来为妻子的通称,也可用来表示女性。因为古代的孩子夭折率很高,樊家好不容易有个男丁,为了能养大,就给孩子取了个女性化的小名,等到长大成人,男子应该取“字”,没化的农人也取不出什么雅的名字,就随便用曾经的小名做字了。 男用女名是用以“自贬自贱”,以逃避阴间恶鬼的注意,避免被恶鬼勾魂索命,从而达到消灾解难,健康成长的目的。因为古代男尊女卑,妇女受到轻视和鄙视,故此常有男人娶女名以求趋吉避凶。比如著名的打虎英雄冯妇,名字虽然是“妇”,却是个身强力壮的大老爷们,力能搏虎。 还有用肮脏低贱的动物起名字的,比如汉武帝刘彻,小时叫作刘彘,“彘”是猪的意思,还有些奇葩的名字,比如晋成公有一个很有味道的名字:“黑臀”。后世的人叫狗剩,狗蛋也是出于贱名好养的考虑。 不只是樊细君高兴,全营的将士都很开心,憋屈了几天,天天被人堵在门口骂,好不容易打了场大胜仗,士兵们都觉得扬眉吐气,营中气氛很是欢乐。 士兵们都觉得皇帝陛下今天肯定要犒赏三军,吃顿好的,没想到等伙食上来,跟平时没什么两样,士卒们立即有些不乐意,怎么今天皇帝这么小气? 比如吃货王猛,一边翻着碗里饭菜,一边说:“陛下怎么这么小气,打了场胜仗,也不给几块肉吃!” 其实他作为皇帝的贴身校尉,伙食算是好的,战时还能吃上肉,普通士卒要吃上肉得打了大胜仗才行。 他边吃边嫌弃饭菜不好,丝毫没注意到皇帝已到了他的帐篷门口,直到卫兵小班登喊他,王猛才猛地站起身来,行礼道:“嘿嘿,陛下,您怎么来了?” “怎么?还嫌饭菜不好了?嫌没肉吃?”皇帝说道:“人家穆弘今天带着小射声营上船,杀伤敌军无数,立了大功,人家都没嫌肉少,你这白吃饭的还嫌伙食不好!” “陛下,我不是,我没嫌!”王猛吓得腰都不敢直起来,“嘿嘿,今天不是打了胜仗了嘛,我以为。。。会有犒赏。” 皇帝指着外面道:“对面十几万大军,今天才消灭几个?这么一场小胜就想吃肉了?你要现在出去把对面的十几万人都消灭了,我就把你放到畜牧营去,一天杀一头牛吃都行!” 王猛被皇帝训得不敢说话,只听皇帝说道:“今晚你守夜,把你的狗眼瞪大点,眨一下都不行!” 小班登甩了把鼻涕,说道:“今天刚打了胜仗,敌兵哪儿还敢来?” “得意时最须防备翻船,你们忘了石里坞了?传我旨意,各营都要谨守本营,每一营都要有守夜的将领,夜间不得军令,擅自离开本营者,斩!朕可是要亲自巡查的!” 210. 大纛所在 王猛看着皇帝的背影,好没劲地坐下,又拿起饭碗,瞅着里头仅有的肉星,嘟囔道:“我不配吃肉?我是白吃饭的?我是没上阵,要是派我上阵,哼哼!” 他端起碗,发泄似的将饭几大口全扒进嘴里,用手抹了下鼓鼓囊囊的腮帮子,随即站起身,取了帐篷一角的大槊,双手提着走出帐外。 这是一个阴天,没有月亮和星星,夜黑得像墨似的,几步之内看不清人影,夜还不太深,营中还有人走动,隔着几十步远便有一支火把,孤零零地烧着,一团团红光标出道路的位置。 天气不冷不热,体感还算舒适,只是空气有些闷,是雨没下下来的感觉。王猛年轻火力壮,只穿着一层单衫,还觉得热,便敞开了上衣,露出平时黑黝黝却在夜里显得白花花的胸脯。 他的大槊时不时敲在地上,发出呛啷的声响,远远的站岗士兵听见了,便自动站直了身体,等到那一团白花花的胸肉晃到面前,目不斜视地叫一声“校尉!” 王猛便哼了一声,喝道:“好好守夜,把你的狗眼瞪大点,眨一下都不行!” 把这句皇帝喝斥他的话送给了士兵,他觉得胸中畅快了许多。 看到有打盹的士卒,他便又喝道:“看看人家小射声营,今天打了胜仗,杀伤敌军无数,立了大功,再看看你们,站个岗也要打盹!” 士卒当然不敢回嘴,王猛便又道:“得意时最须防备翻船,你们今天都要小心了!” 王猛在营中行走,直到夜深,几乎整座大营都进入了梦乡。他有些困乏,却记着皇帝的嘱咐,不敢去帐中睡觉。强撑着又走了一遭,见一座座帐篷都黑乎乎的,酣声此起彼伏,心道:“都睡了,偏我不能睡觉。”想干脆回去休息,却又怕真如皇帝所说,夜间出了岔子,那他可就难辞其咎了。 王猛正犹豫着,忽然见到不远处一座帐篷还亮着灯,心里想着不知是谁的部下违反军令,不肯睡下,脚下早一步步走了过去。直到听到门口卫士的呼喊声,才停住脚步。 随即帐篷门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出现,叫道:“王猛?你怎么还没睡,来,正好进来喝一杯!” 王猛一看,竟是御史大夫樊崇。他连忙见礼道:“御史大夫,末将还得巡夜,不能喝酒。” 樊崇上来一把扯住他,把他拉进帐篷,嘴里说道:“歇一会儿怕啥,正好我一个人喝酒无趣,陪我喝几杯!” 王猛推不过,也是有那么点不太想推,半推半就地跟进来,把大槊竖在门口,顺势坐下来,笑道:“御史大夫,您怎么一个人喝闷酒。” “我的腿几年前受过伤,一到阴天下雨就疼得难受,睡不着,醒着又捱不住,只好喝几杯,多喝点就不觉得难受了。陛下本不准在军营中饮酒,因了我这毛病,特许我喝点,还给我准备了几坛高度酒。” 樊崇指着屋内一角的酒坛,已经空了两个。 一听是高度酒,王猛馋得哈拉子都快出来了,他只跟着陛下喝过两次高度酒,那滋味远非普通酒可比。 再看看案几下的羊腿,王猛更是忍不住了,嘿嘿笑道:“御史大夫,那我可不客气了!”甩开腮帮子就吃了起来。 两个人喝酒吃肉,谈天说地,时间过得飞快,营中刁斗已敲过了三更,王猛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告辞,打着嗝说道:“御史大夫,末将再去巡视,巡视。” 王猛扛着他的大槊,摇摇晃晃地在营地中走动,喝了酒脚步虚浮,肩膀上的大槊也觉得渐渐沉重,走着走着,觉得又困又乏,王猛将大槊放在地上,一屁股坐下,嘟囔道:“就歇一会儿,歇一会儿再巡夜。” 靠着一棵秃树,将腿伸长,觉得很是舒服,不一会儿便睡着了。 王猛睡得正香,忽然被一阵呼喊声惊醒,一睁眼,便觉得火光耀眼,眼前一座帐篷已烧了起来。 王猛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叫道:“快来人,失火了!”却见另一座帐篷也烧了起来,火光中有一条条黑色的人影,一手举着火把,一手提着短刀,在营中来回乱蹿。 王猛一声怒吼:“有敌袭!保护陛下!” 他提起大槊冲了过去,一槊扫去,立时倒下了几个。王猛如疯虎一般,吼叫着向黑影最多处冲去,一柄大槊抡起来,碰着人就是一声惨叫。 他人高马大,大槊又长,来回抡起来,周围几步内近不得人,黑衣人见了,全都拥上来,将他围在当中。王猛却毫无惧色,虎吼连声,拼死向前杀去。 这时大营号角齐鸣,刁斗声乱响,羽林军将士都跑出帐篷,手持兵器,找自己的长官集合。 这里正是皇帝和樊崇所在的中军大营,归羽林军守卫,可以说延岑选对了地点,突袭算是成功,也可以说他选错了地方,选择了羽林军所在的营帐。 羽林军是所有汉军中纪律性最强的军队,平时训练十分严苛,对于夜袭也时有演练,这时猛然玩起了真的,平时的演练顿时发挥了作用,敌袭时该怎么做,那都是有规定的。 最重要的是不能单独行动,一个帐篷的要以队率为首,聚集成一队,每个队率带着本队十名士卒,向屯长集合,期间遇到敌军,随时接战。 一个屯百余士卒,便是一个作战单位,边与敌作战,边向曲长靠拢。将领们要站住位置,树起大旗,将本部士卒招到麾下,绝不允许他们到处乱跑。若是有单独的士卒来回奔跑,军法队可当场将其斩杀。如果一个作战单位战损失严重,战至最后几人,便就近并入其余部队。 在最初的忙乱之后,羽林军渐渐稳住了阵脚,结成阵势与敌军周旋,而一旦羽林军结成了阵势,战斗力便成倍上升,一队队的羽林军与黑衣人战在一处,到处在战斗,到处在呼喊。 这时一队约数百人的黑衣人猛冲过来,迅速接近皇帝的大帐,牛得草率侍卫们列成阵势,将大帐团团围住,侍卫们手握环刀,默然肃立,对周围的战斗视而不见。他们的任务就是保卫皇帝,旁边的友军就是被杀光了,他们也不会去增援。 这一队黑衣人十分强悍,在营中左冲右突,势不可挡。他们或许感觉到大帐这边的异样,知道这里是大人物的所在,便撇下其余队伍,向皇帝大帐直冲过来。 为首一个大汉高叫道:“杀!就那顶帐篷最大,狗皇帝一定在那儿,谁杀了狗皇帝,赏金百万!” 重赏刺激下,大汉们都杀红了眼,嗷嗷叫着冲了上来。牛得草感觉握刀的手心都出了汗,身体激动得微微发抖,卫士们也有数百人,与对方人数不相上下,但都是少年人,气力比对方多有不如,在这种短兵相接中很容易吃亏。 但是他们一定要挺住,将这群人挡在大帐之外,等待其余将士的支援。 这时帐门开了,皇帝走了出来,沉声道:“把朕的大纛竖起来!” 牛得草看了看他,“陛下,敌军很近了。” 为了保护皇帝,不吸引敌军注意,显眼的有皇帝标志的东西都没有拿出来,大纛一竖,可以想见敌军会立即把这当作目标,疯狂地冲杀过来。 “将士们会保护朕。”皇帝以不容质疑的口吻说道:“树起来!” 皇帝的大纛树起,迎着风高高飘扬,在一片火光中格外显眼,全营将士见了,立时精神大振,高喊着:“万岁!”纷纷向皇帝大纛处靠拢。 而那些夜袭的贼兵见了,同样精神百倍,从四面冲杀过来。 刘钰是在冒险,黑夜中混战,敌我混杂在一处,许多人会失去方向感,即便白天知道皇帝大帐的方向,这时也可能完全分辨不出,树起大纛,标志出方向,把所有人都招过来,双方来一场大决战。刘钰相信夜袭者的人数不会有太多,否则不会直接摸进中军大营,而他的中军大营足有两万人马,足可以将摸进来的敌军全歼。 数百悍勇的敌军已冲到面前,侍卫们在皇帝周围聚集成一堆,结成一个圆阵,将皇帝牢牢护在里面,此时他们若是有长矛在手,可轻松将敌军拒之阵外,可惜皇帝的贴身近卫并没有配备长矛,他们只是人手一柄环刀。 两军相撞的瞬间,侍卫便倒下了几个,但阵势并没有乱,敌军努力前突,力争在最短的时间内破掉圆阵,杀死皇帝。 少年们死命地扛住,将敌军挡在阵外,可是这几百敌军确实十分强悍,不一会儿便占据了上风,侍卫接连倒下,圆阵越缩越小。 在这危急时刻,突然远处冲过一队人来,为首者手持弓箭,边跑边开弓射箭,箭如连珠,速度快到极点,而他身边的士卒,也人手一把弓,连珠发射,瞬间将敌军射倒了数十人。 原来是穆弘带着小射声营来了。 侍卫们一阵欣喜,边拼命抵挡,边喊道:“快来,护驾,护驾!” 穆弘冲到离敌军十步远,将手中弓向地上一掼,拔出刀来大喊一声:“杀!”直冲过来。 小射声营的加入,立即改变了这个局部战场的力量对比,羽林军在数量上占了绝对优势,士气大振,杀声震天。 敌军见取胜无望,掉头就跑,穆弘还要去追,皇帝高叫道:“穷寇莫追!” 211.天下赌徒 在夜间混战中,保护皇帝是第一要务,即便让敌人逃遁,不过是少杀几个敌人而已,而若是因为贪图追击敌军而使皇帝重新落入危险境地,那真是得不偿失了。 营中敌人越来越少,渐渐杀声止歇,皇帝大大地打了个哈欠,回身入帐,突然一个光着上身的人影冲了进来,吓了众人一跳,牛得草连忙带人将其围住,却见王猛浑身是血站在当地。 他开口说道:“陛下,臣,臣死罪!请陛下杀了臣,以正军法!” 说完这句话,他高大的身体突然晃了几晃,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王猛醒过来时觉得浑身都疼,胳膊酸痛得抬不起来,医工说他身上有数处刀剑伤,幸运的是没有一处致命的,最重的伤在后背,也不过是划了一道长长的血槽,未伤及筋骨。 只能说王猛简直是走了狗屎运,挨了这么多刀竟然没有大碍。 王猛因为没有按照皇帝的吩咐守夜,致使敌军杀入中军大营,后果很严重,按照军法应当斩首。 小皇帝当然不能杀了他的发小王猛,便以他当夜死战,杀敌众多为由,免了他的死罪,只是撤了他的校尉之职,在中垒营中以一名队率的身份继续听用,中垒营暂时由他的副手率领,称为假校尉,但是他原本的那些老部下,包括假校尉,有什么事却依然向他请示,以致于他名义上虽然只是个队率,却依然掌握着营中最高领导权。 皇帝不禁慨叹,要实现完全的法治太难了,为了他这个不争气的兄弟,皇帝也免不了要徇私枉法,替他开脱。 当夜的一场恶战,中军大营死伤了数百人,可谓伤亡惨重,虽然敌军死伤更多,但是这依旧是羽林军成立以来最为惨痛的一役。最终没有酿成大祸,还是多亏了羽林军纪律严明,反应迅速,成功将来袭之敌击走。 至于其余各营,因为皇帝严令在先,都要各守本营,没有命令不准离开本营,所以虽然中军大营火起,其余各营并没有来人支援,而是严阵以待,守护本营。 果然敌军大队趁夜进攻,有数营遭遇攻击,但是由于防守严密,敌军无功而返。 小皇帝在事后暗暗地松了口气,这一场夜战够险的,若是穆弘晚一点过来,皇帝侍卫挡不住敌军,他这个皇帝还真有可能交待在这儿。 由此他联想到昆阳大战,对新军大将王邑、王寻多了些理解和同情。王邑、王寻率四十万之众,面对刘秀三千敢死队的进攻,带了一万多人去迎战,本以为已方必胜,为了怕大军混乱,便下令各营严格约束部队,没有命令不得擅自出兵。 没想到新军一万多人不是刘秀三千敢死队的对手,被打得大败。各营将领按照主将的命令,严守各自阵地,不敢主动去支援,结果刘秀军一鼓作气,冲垮了新军,斩杀了王寻,新军指挥中枢就此失灵。四十多万大军成了一窝苍蝇,在城内外夹击下崩溃。 刘钰此时的情景与昆阳之战有所类似,不同之处在于中军大营经受住了考验,保住了他这个主帅,否则这或许是一场昆阳新军式的大败。 刘钰之所以命各营自守,怕的是军中将领最害怕的事情:“营啸”,黑夜使士兵们的精神比白天更为脆弱,若是遭遇敌袭,各营纷纷向中军跑,混乱之中很可能因为一点小事便全军突然崩溃。 敌军的夜袭可能是小股部队的斩首行动,也可能是一场全面进攻,在黑夜里情况不明的情况下,各守本营是最好的应对。这在本场夜战中得到了验证,敌军果然留有后手。若不是各营早得到命令,都安稳地守住本营没有行动,有可能在刘嘉的后续攻击中吃大亏。 如此可见带兵之难,数万数十万人在一处,能守秩序就已经很难,更别提带兵打仗了。 这次夜袭之后,皇帝将自己的侍卫数提升至八百人,其中四百人是长矛手,四百人是短兵,即便再遭一次夜袭,有八百人也足以护卫他的安全。 延岑带兵回营之后,不住地跺脚,毕竟他曾离小皇帝刘钰那么近,差一点就成功了。 这一次他是下了血本,精选了三千最精壮的士兵做敢死之士,亲自带队,偷偷靠近敌军中军,用神箭手远远射杀了几个岗哨,悄没声地逼近大营。虽然在搬开营栅时被发现,敌军哨兵张扬起来,但他们在很短的时间内冲进大营杀人放火,已经十分接近成功。更有数百人摸到了小皇帝的大帐所在,延岑亲自带队发起冲锋,眼看皇帝侍卫要抵挡不住,偏偏有援军赶来,让他与一场大胜失之交臂。 回营后一清点,三千敢死之士只回来两千个左右,其余的不是伤亡就是逃散,损失不可谓不重,可是这一次夜袭肯定也吓得对方不轻。 刘嘉却愈加忧虑,他亲率大军夜攻,对方却好像早有准备,刘嘉见无机可乘,只好退兵。 此战是他们两人精心谋划,以为必定建功,谁料还是落了空。 刘嘉为了对方的训练有素而感到忧虑,认识到他们面对的不是并乌合之众,而是实力强劲的敌人。 “武安王,军中只余十日之粮,难以为继,不如我等率军北上,在雍县暂时休整,然后沿着陇山北上,攻占安定和北地,那里地广人稀,牲畜众多,足够大军就食。” 延岑却是信心满满,他就像是一个疯狂的赌徒,在下了一次重注差一点成功后,相信再来一次肯定会赚翻。 “长安兵不过如此,何足为惧?与其退兵而被对方蹑踵追杀,不如正面一战,击溃当面之敌,之后挥兵直击长安。到那时何愁没有粮草?” 延岑是一个大胆的野心家,他不想跑到偏僻的北境去吃沙子,心心念念的是闯进大都市长安的花花世界中去。 “大王勿急,此次夜袭虽未成功,却大大提振了士气,以十几万大军之威,足以与对方决一死战!” 刘嘉在军事上很相信延岑,便由着他在陈仓附近呆了下来。 两军又回到了之前的状态,一方不断挑战,一方免战高悬,不同的是汉军防守越发严密,恐怕再不会给他第二次偷袭机会了。 212.贼何处去 汉中王刘嘉在营中巡视,忽然见到几个士卒脑袋凑到一处,嘀嘀咕咕不知在说些什么。等到他上前,几个士卒立即闭嘴,垂首肃立。 他没有在意,继续前行,却见每一处都有士卒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 刘嘉心里犯了嘀咕,回到帐中越想越不对劲,就叫了身边的侍卫过来,问道:“最近营中有什么新鲜事儿吗?他们都在说什么?” “也,也没什么事。”看侍卫的表情有些欲言又止。 刘嘉道:“你跟了寡人几年了,寡人待你不薄吧?你有什么事要瞒着寡人吗?” 那侍卫很是惶恐,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说道:“大王,小人不敢欺瞒大王,最近营中是有些传言,大家都说要断粮了,因为营中的饭食越来越少,而对面,” 他指了指刘钰军的方向,说道:“对面每天吃得饱饱的,饭食比这边的要好百倍,只要投过去就有饱饭吃,若是不想当兵,还可分到田地去耕种,安心过日子。” 刘嘉一惊,心里觉得这事儿很不寻常。 最近营中不时有人逃亡,本来这些兵大多是强征来的,有人逃亡也是一件寻常的事儿,可是近来跑的人多了些,刘嘉不免有些忧虑,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个,他的手下都跑到对面去了。 刘嘉想了想,站在士兵的角度来看,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人都是要吃饭的,这边没有饭吃,当然是哪有饭吃去哪儿。这也怪不得士卒,还是怪已方没有军粮。 刘嘉叹了口气,看样子是必须走了,实在是对峙不下去了,再不走人队伍都要散了。 这时延岑过来商议要发动一轮强攻,刘嘉将自己所闻所见与延岑说了,最后道:“武安王,看来不走不行了,我等还是北上吧。” 延岑听了,霍地站起,说道:“些许小事,大王何必忧虑?乱军心者自有军法处治!” 延岑说着便走了,一个时辰之后回来,浑身是血,杀气腾腾,吓了刘嘉一跳,延岑说道:“军中再无惑众之言,愿大王勿忧。雍县过两日会有粮运到,到时让士卒们饱餐一顿,与敌决战!” 刘嘉事后才知道,延岑当日连杀了百余人,都是凑在一起谈论的士卒。自那之后,士卒们再不敢扎堆闲聊,而逃亡的人数在略略下降之后,几天后突然出现一个爆发式的增长。 眼看不用打,这支队伍就要溃散,突然自雍县来了许多车辆,上面全是装得满满的口袋,士卒们见了很是高兴。 当天全军吃了多少天来的第一次饱饭,到了第二天一早,更是让他们饱餐一顿,然后延岑便下令,向对面之敌发动全面进攻。 这几天小皇帝刘钰又回到吃了睡,睡了吃的状态,每天的活动就是和小班登练练拳脚,如今他已不是班登的对手,经常被这个拖着鼻涕的小屁孩儿撂个跟头,每次他爬起来,指着班登道:“你,你这么摔朕,是欺负君上,犯的是死罪,你知道不知道?” 班登总是抹一把鼻涕,嘿嘿笑道:“陛下,那您,您就站稳呗,每次我还没怎么出招呢,您就倒了,我也没想到啊!” 小班登确实是习武的天才,他的手搏功夫着实惊人,皇帝的那些手搏师傅总是说:“实在是教不了他了,教会徒弟摔死师傅!” 只有十四岁的小班登虽然身材不高,却极为灵活,出招又巧妙又迅捷,擅于借力使力,手搏技艺一天比一天高妙,军中许多高手都折在他的手下。 刘钰毫不怀疑,等到班登长大成人,定会成为一代武术名家。 这天皇帝难得地起了个大早,还没吃饭就吵着和小班登过招,两人刚拉开架势,太中大夫马援来了,见此情景便在一旁观看。 马援看了半晌说道:“陛下,您每次都想凭力气将对手击倒,可是却忽略了扎稳自己的根,您自己脚步虚浮、根基不稳,对手只要稍稍一引,便借了您的力气将您摔出去,而您力气使得越大,便摔得越狠,这是所谓的用了您的力,反过来施行到您的身上。” 刘钰停了手,说道:“看来渊是个高手,来,你俩比试一下!” 马援与班登拉开架势,互施绝技,来来往往斗了十几个回合,马援的脚似铁钉一样扎在地上,而等他出招时,又如同苍鹰一样迅疾。小班频频出招,却丝毫奈何不了他,而他此进气力不足的劣势显现出来,被马援反手甩了个跟头。 马援便收了手道:“班登确实技艺惊人,再过两年,他力气长成,我定不是他的对手。” 小皇帝观战的时候,突然有了一个奇怪的想法,自己和马援相对饮酒的时候,身边没有旁人,就凭他的身手,若是刺客的话,自己恐怕活不到现在。 多亏他自史书中了解了马援,知道他不是刺客,否则这么干实在是有些危险,以后自己断不能如此随意,至少身边应该带着小班登才行。 皇帝回了大帐,令人准备早饭,赐马援和小班登同食。 几个人边吃边聊,马援道:“臣观陛下之兵甚精,若与敌决战,当可破之,不知陛下为何迟迟不进?” 皇帝道:“与敌决战,虽可获胜,但伏尸数万,流血百里,何如不战而屈人之兵,收其心而胜呢?” 马援离席拜道:“陛下仁德之心,施于天下,此乃天下百姓之福也。” 小皇帝开始的时候,最受不了古人这个动不动离席下拜的作风,来来回回的看着都麻烦,可人家做的都不嫌烦,他这看着的也就只好忍忍吧,毕竟皇帝不是普通人,这点小不适习惯习惯就好了。 马援道:“最近敌军屡屡有人来投,想必是陛下的手笔。” 小皇帝笑而不语,这样才能更显得高深莫测。 刘钰又暗暗地使出了他的心理战法,他利用对方缺粮,士卒厌战的心理,放出风去,只要对方士卒投降,吃饱饭没有问题,还可有地耕种,皇帝陛下会善待他们,让他们人人过上好日子。 两军虽然对峙,但二十万人聚在同一片战场上,总有些互相交流的秘密渠道,皇帝只要花些心思,总会把消息散播开的。 这一招取得了显著效果,每天都有对面士卒投过来,从一天数十到数百,昨天投来的有上千人,这样下去用不着一个月,不用打仗,对面的队伍就散了。 皇帝宁愿以资源的消耗来换取生命的消耗,以实力将刘嘉和延岑耗死,而不是士兵们的鲜血。 马援叹道:“陛下习武,却慎用武,陛下兵精,却慎动兵,陛下以仁以德,至大至刚,行圣君之道,是天下百姓之幸。臣愿为陛下之臣子,仗陛下之仁德,行人间之大道。” 那么他是来表忠心的吗?刘钰心里暗想,难道马援是被自己的英明神武所折服,下定决心认朕这个老大了? 马援又道:“陛下,困兽犹斗,刘嘉、延岑不会坐以待毙,想必会铤而走险,殊死一搏,以陛下之兵势,定会一战而破之,二贼落败,必不会退回散关。” “为什么呢?” “贼军乏食,陈仓道绵延数百里,一路无粮食补给。而汉中今已有主,若非是斗不过,被逼得走投无路,二贼也不会离开汉中,来到关中,焉能再回去?以臣看,二贼必定要向北,至雍县。而如今盘踞郁夷的李宝,也会溯汧水,往雍县会合。陛下若不能在雍县困住贼兵,将其全歼,则贼兵或四处掠食,为祸三辅,或伺机向北,进入安定、北地,那里地广人稀,多牲畜牛马,易于落脚。” 皇帝沉吟道:“以你的意思,不能放虎归山,要在雍县将他们收拾了。” 马援点头道:“郁夷尚在贼将李宝手中,若是此战能胜,李宝必顺汧水北上,陛下可于汧水上游设伏,拿获李宝。” “好,就依卿之见!” 两个人在大帐中就如何做战又商讨良久,忽然有士卒来报说:“陛下,贼兵全军出动,到营前挑战,他们要强攻了!” 皇帝看向马援,笑道:“果如卿所言,贼人要殊死一搏了。” 漫山遍野全是旌旗人马,慢慢地压了上来,从营中看过去,就像是雨天将临时的乌云,从天边滚滚而来,带来一阵阴风。 这架势与平日完全不同,前几天贼兵虽也常来挑战,但都是一支人马,来骂一阵就走,并不拼了命地上。而这次的架势,看来是有来无回,必要决一生死。 营中顿时紧张起来,士兵们来回奔波着,搬动着兵器军械,强弓硬弩都架了起来,长长的弩枪搭在弦上,随时可以击发,士卒各自找到自己的位置,列成迎战的阵势。 倚仗着营中的工事迎敌,汉军是有一定优势的,延岑若不是被逼急了,也不会强攻这种壕沟林立、戒备森严的大营。 中垒营队率王猛提起了他的大槊,对着他的将士们说道:“咱们中垒营是皇帝亲军中的亲军,应该是全军最精锐的部队,一会儿上了战场谁也不准丢脸!今天我带头,我的旗子到哪儿你们就要跟到哪,掉队的别怪老子不客气,今天老子要跟他们拼了!” 213.南阳精兵 王猛一直为了夜袭的事而自责,因为他的疏忽,数百兄弟失去了生命,他若不是贪几杯酒,他若不是睡着了,他若是多走几遍,时刻敦促着哨兵们警醒些,这件事或许就不会发生。 皇帝陛下对他很宽大,让他更是羞愧,王猛觉得对不起兄弟,更对不起陛下。陛下一向对他信任有加,让他宿卫在侧,除了牛得草的数百贴身侍卫,他的中垒营是皇帝身边的第二道屏障。陛下几乎是把性命交到了他的手上,可他却如此不争气,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让陛下涉险,差点酿成大祸。 一向能吃能睡的王猛这几天寝食难安,他想来想去,只有用自己的血来洗刷这种耻辱,只有用战场上的拼杀来平复他的心情。 憋了这么多天,机会终于来了,王猛霎时红了眼。他要上阵,他要冲锋,他要让那些偷偷摸摸来袭营的贼人受到应有的惩罚。 不只是王猛,不只是中垒营,全军将士都憋着一股气,在陈仓城下驻扎了这么多天,除了一场水战之外,几乎每天都是被人堵在营里痛骂,要不是陛下严令不准出战,这些汉子们早就冲出去和对方拼命了。 汉军占着地势之力,在营中据守,战争的路径很明确,那就是以弓矢先消耗对方有生力量,打击敌军士气,等到对方疲惫之时,再以精兵出营反击,一举致胜。 战争一开始就是向着这个方向发展的。 敌军扑天盖地地袭来,汉军强弓硬弩一齐击发,箭矢泼水似地泼向敌阵,更始军成片倒下,整片乌云碎成了一块块。敌军在强弩打击下不能寸进,只得收兵。 从早晨到中午,更始军几次进攻,一直无法攻破汉军的防线,反而损兵折将,在大片的原野上丢下无数的尸体。 过了晌午,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更始军又开始进攻了。 这一次的开头与上午没什么不同,依旧是人海战术,人群顶着箭矢冲到近前,接近营垒,移开拒马等防守物,打开进攻的通道,到了这时,敌军的损失已极大了,照理说又该退兵了。 然而这次却不同,在那些衣衫褴褛的士兵身后,突然冲出一支衣甲整齐的队伍,顺着前军清理出来的道路,迅速冲到中军大营的营垒边,一场接触战瞬间爆发。 羽林军的少年们以长矛戈戟居高临下向下突刺,而营垒外的敌军用斧头砍断栅栏,试图打开通道,有的敌军甚至直接跃过栅栏,跳进营内,然后用环刀收割弩兵的生命。 羽林军刀盾兵蜂拥而上联合将其剿杀,但是杀了一个两个,又有更多的悍勇敌军跳进来,一时之间,皇帝的中军大营竟有些危急。 眼前的场景十分像是那晚夜袭的翻版,也是敢死之士,也是猛攻中军,直取皇帝,这战术明显是一个人的手笔。 王猛直接跪在皇帝面前,大声道:“陛下,中垒营请求出击!” 皇帝瞥了他一眼道:“你一个队率,代表不了中垒营。” 此时中垒营的假校尉立即拜倒道:“中垒营请求陛下准许,出营迎敌!” 皇帝点了点头,这个形势死守已经守不住了,是时候出击了。 令旗招展,各营都打开营门,战马奔腾,将士们披坚执锐,一队队地开出营去。整个战场鼓声大作,号角齐鸣,呐喊声震天动地,真正的大决战开始了。 王猛站在全军最前面,羽林军的第一排,中垒校尉的大旗就在他的头顶飘扬。 没有出战时他急得脸红脖子粗,此时面上却只有冷肃,羽林军排着紧密的队形,手执长长的兵器,向着正前方,最悍勇的数千敌军一步步逼近。 那是延岑亲自挑选的七千精锐,大都是来自南阳的精兵,都是多年征战之士,是汉中更始军压箱底的底牌,这些人是刘嘉和延岑在汉中,甚至在关中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们曾经历昆阳大战,他们曾攻破洛阳,骑着战马踏入长安,他们从南阳到关中,从关中到汉中,这是一支荣誉之师,真正的劲旅。 而羽林军这支成立只有一年的少年部队,战士们平均只有十七八岁,有些人曾随皇帝进剿豪强,有些人经历过攻破长安的大战,从资历和战绩来看,自然及不上南阳精兵。 延岑在队伍后面,远远地望着前面的战斗,他的面色通红,脸上的肌肉不时地抽动,他心中紧张马刀分,又感觉十分地刺激,他像一个梭哈了的赌徒,把全部希望寄托在他的南阳精兵身上。 眼见汉军勇猛,更始大军处于下风,战线越来越向后撤,只有他的七千南阳精兵还顶在前面。延岑相信南阳精兵的战斗力,他们善于以少击多,常能打败数倍之敌,当年刘秀不就是用三千南阳精兵击溃了四十万王莽大军吗? 只要南阳精兵击破对方中军大营,直取狗皇帝刘钰,这场战争就会立即翻转,变成汉中更始军一场彻头彻尾的大胜。 延岑嘴里咕囔着,不知自己在叨叨着什么,旁边的刘嘉和他说话,他也完全没听清楚,刘嘉再次开口,延岑猛地转头,眼睛直直地盯住汉中王,一言不发,眼中的血丝让他显得狰狞可怖,刘嘉吓得立即闭了嘴,偷偷地将马向旁边带了带。 延岑的目光投向远处,羽林军正一步步向前逼近,他所依赖的南阳精兵也结阵向前挺进,两军不断接近,二十步,十步,终于南阳军加速向前跑去,两军撞在了一处。 从远处看去,两支军队衣甲分明,能清楚地分辨出各自的战线,在互相接触的一霎那,羽林军明显后退了一下,南阳精兵以强悍的冲击力将对方的战线压缩向后。 延岑的心砰砰乱跳,好像要从他的胸中蹦出来一样。他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羽林军战线崩溃的一刻,南阳精兵曾无数次像今天一样,从一接触就一往直前,直接击溃敌军。 然而今天似乎有所不同,南阳兵的优势很短暂,不一会儿的功夫,羽林军便止住了后撤。此时两军似乎都突然静止了,谁也不再前进一步,也不后退一步,而是僵持在一个平面上。 214.受降之谋 二十万人搅在一处厮杀,战场上的声响充盈天地之间。 王猛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他只挥着他的大槊,一步,又一步,结结实实地向前推去。 除去一开始短暂的后退之后,他再没后退一步,中垒校尉的大旗一直在全军的最前沿,开始时他还大声招呼着身边的兄弟,可后来便不用了,因为所有人都跟着他的步调在前进,只要他在前进,全军就跟着向前推进。 于是他埋下头,眼里只剩下眼前的敌人。一个、两个、三个、直到数不清多少个。一个大胡子被他一槊捅穿了喉咙,一个白脸青年被他擢得头部稀烂,那个硕大的护心镜挡不住大槊的冲刺,那副亮闪闪的铁甲好像是纸糊得一样。 在王猛眼里,他们不是人,不是男人,不是女人,他们只是敌人,对待敌人,就是彻底的无情,就是你死我活,战场上没有感情,没有人性,只有力量,强者才有资格活到最后。 他双臂已经麻木,眼前是一片血红,他怀疑自己的眼睛被刺破了,他曾见到刀光直闪到眼前。但是王猛并不在乎,此刻的他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他已变身为一个杀人机器,只知道冲、刺、砸,挥舞着手中的大槊,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消灭敌人的肉体,消灭一切拦在他前进路上的敌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眼前已见不到敌军的脸,而全是他们的后背,所有敌人都在逃跑,王猛下意识地跟在他们身后,毫不留情地结果了一个又一个,直到一个年轻的敌兵转过头来,满脸惊恐地望着他。 他恳求道:“别杀我。。。我娘没有人养。” 王猛举起的长槊慢慢放下,他好像从天上回到人间,茫然望着周围的一切。 更始军在溃散,汉军在追击,正是收割敌军生命的大好时候。 他的头上,中垒校尉的大旗依旧在飘扬,扛着大旗的却不再是原来的兄弟。 “他死了。”那个旗手仿佛读懂了王猛的眼神,“我便扛过来了,校尉,我们赢了!” 在汉军取得优势时,陈仓城中的左大司马逄安率军出击,向更始军的侧翼狠狠地插了一刀,正在苦苦支撑的敌军立即崩溃,汉军大获全胜。 战场上死伤者无数,还有无数人跪地请降,小皇帝下令收纳降兵,都交给后续兵马整编,他自己带着前锋部队毫不停歇,一路狂追,几乎是蹑着刘嘉和延岑的脚后跟来到了雍县。 刘嘉和延岑冲进雍县,立刻紧闭城门。这一路狂奔,根本没时间停下来收拢败兵,两人只带着两三千人入城,之后汉军便冲到城下,四面围定。 雍县城中原有一万余人守城,如今刘嘉和延岑的兵马便只有这么多了。两人都曾是独霸一方的诸侯,如今却朝不保夕,困守孤城。 留在郁夷的李宝听说二人兵败,大惊失色,想冲出城去厮杀,敌方大胜,士气正高,李宝唯恐不敌,想死守郁夷,又觉得是个绝地,思来想去,自己势单力薄,还是与刘嘉和延岑合兵一处才好。 李宝眼看城北无人防守,便在夜里偷偷地准备船只,趁着黑夜登船,沿汧水逆流而上,船行到半夜,忽见前面河面上燃起火把,照得河面白昼一般,无数船只横亘于上游河面。 有人提着一张弓,站在船头大叫道:“哈哈!李宝,你果然来了!我奉陛下旨意,在此等你多时了!”抬手一箭,将船上旗帜射落。 李宝吓得魂飞魄散,敌军万箭齐发,士兵纷纷落水,李宝忙下令道:“掉头,掉头,快掉头回城去!” 船队向来路逃遁,因互相拥挤,不好掉头,只有少量船只逃走,其余都被汉军俘获,李宝逃到天亮,总算见到了郁夷城,却见城头上竖着汉军旗帜,城上箭如雨下,将李宝军射死无数。 原来在他偷偷出城之后,汉军一支偏师袭取了郁夷城,端了他的老窝。 李宝如今悔不当初,还不如在城中坚守,至少能多捱些时日,如今他前后都有汉军,走投无路,眼看要生生困死在这条河上。 李宝欲弃河上岸,身边将领劝道:“君侯,我等如今只有这一点兵马,便是上岸去又有什么能为,末将听说建世皇帝善待降将,君侯莫不如。。。归降了吧!” 话音刚落,被李宝一刀刺死,李宝将刀拔出,在尸体上蹭了蹭,冷笑道:“你这不忠不义的东西,只知道自己的功名富贵,哪里管本侯的死活?你以为只你一人知道投降吗?本侯自然知道是要降的,只是不用你来教我!” 天一亮,李宝即举兵投降。 扶风边境四县,小皇帝刘钰亲征已平定了三县,只余下雍县还在刘嘉和延岑的手里,城内不过一万多人,并无多少粮草,二人不过是苟延残喘而已。 皇帝在雍县城外驻扎了几日,并没有下令攻城。等到更始柱功侯李宝投降,便召他来相见。 皇帝对他很是礼遇,说话都透着亲热,允许他统率自己手下仅有的兵马,驻扎在中军大营之侧,比其他各营更靠近皇帝的大帐。 小皇帝说道:“朕不攻城,是不忍雍县生灵涂炭,卿可修书一封,派人送进城去,对二王好言相劝,就说朕许诺尔等,若束手来降,尔等三人都不失封侯之位。” 李宝应了,随即亲自写了一封帛书,派亲信人揣了送进城去。 雍县之内,汉中王、武安王看过书信,刘嘉叹道:“如今走投无路,别无他法,看来只能降了,但愿小皇帝能信守承诺,善待我等。” “怎么善待?不过是和刘圣公一样,一所好宅,几个美婢,过一家一户的小日子而已。” 刘嘉道:“当年在舂陵,家父早死,家里贫苦,多亏族叔养寡人成人,当时心心念念的就是一所好宅、几个美婢的日子,那就真正的好日子啊!” 延岑只是冷笑,又问送信人道:“君侯还有什么话交待没有?” 那送信的也是胆大,只笑道:“大王若只想过一所好宅几个美婢的日子,那便没有;大王若不肯屈居人下,还要纵横天下,称孤道寡,君侯倒是有几句话带给大王。” 刘嘉惊道:“这话是什么意思?李宝难道不是真心投诚?” 延岑已豁然而起,拔出腰间佩刀,一刀将面前几案斩作两段,他说道:“大丈夫当横行四海,服冕冠,跨宝刀,焉能仰他人鼻息,食嗟来之食乎?” 刘嘉看着他,心道:“延岑终不肯居于人下。” 延岑面貌雄伟,有勇力,有计谋,生就一副英雄相貌。但他的为人一向是反复无常,今日降,明日叛。每次他投降的理由只有一个,暂时保全自己,等待机会再一次反叛。他是一个投机者,总是寻找一切机会以小博大,以期建立他心心念念的王霸之业。 延岑说道:“柱功侯必定有良言相劝,你且说来。” 送信人道:“君侯有言,他如今得小皇帝信任,得以率本部两千人在中军之侧。大王可假意出降,率数十敢死之士,衣内藏短刃,在狗皇帝受降之时,骤然发难,胁持狗皇帝,号令诸军,则大事可成。大王若肯,君侯当起兵响应。” 刘嘉吓得汗都流下来了,连声道:“城外十万大军,这,这太冒险了吧,若是一击不成,我等皆有灭族之祸。” 延岑道:“大王言之有理,此事需考虑周全些才好。” 话音刚落,起手一刀,已刺入刘嘉前胸。刘嘉大睁着双眼,看着延岑,说道:“你,你。。。” 延岑道:“大王仁爱,数次容我,与我栖身之处,如今大王再做做好事,助我最后一次吧!” 延岑用脚将他尸体蹬开,抽出刀来。向送信人道:“密谋之事,最忌犹疑,汉中王已知我等之谋,若不杀之,必将为害我及君侯。如今可推说因其不肯降而为之,以博取小皇帝的信任。明日我便出降,依前计行事,请柱功侯助我,若能成功,我二人共入长安,分掌朝政。” 两个人计议定了,送信人便出城去复命,延岑挑选死士,准备刀枪。 第二天一早,延岑大开城门,带着手下诸人,皆素服免冠,拜伏于地。小皇帝带大军入城,见了延岑,便让人扶他起来,到面前说话,百般抚慰。 延岑看皇帝身边只有一个矮小的少年,其余人都在几步开外,心道:“此时不动手,还要等什么时候?” 他一手去怀里摸刀,脸上还在笑着,另一只手却突然抓住皇帝手腕,向怀里猛地拉拽,没想到皇帝手一沉,摆脱了他的束缚,而旁边那个少年突然上前一步,闪电般地出手。 延岑根本没把这个小孩子当回事,一点也没有防备。他哪儿知道小班登的手搏已练得炉火纯青,诸葛稚等人都在他手底下吃过大亏,延岑的身子突然失去了平衡,仰面朝天摔在地上,刚刚抽出来的短刀从手里飞了出去。 他刚想起身,旁边伸过来一柄大槊,锋刃深深地刺入他的前心之中,延岑张大了双眼,不敢相信眼前的场景。 他有许多次赌上自己的性命,每次都赢得盆满钵满,唯有这一次,他输了,虽只输了一次,却再没有翻本的机会了。 215.文武云集 武安王延岑举事不成,殒命当场,柱功侯李宝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早他便集合兵马,摩拳擦掌,准备响应延岑,他带着队伍刚刚出营,却见营外黑压压全是人,诸葛稚一马当先,问道:“柱功侯,你这是要去哪儿啊?是去找汉中王还是武安王?” 李宝知道事泄,虎吼一声,挥刀向诸葛稚冲去,被诸葛稚一矛刺倒,卫士营将士一拥而上,将他的党羽团团围住,一会儿功夫收拾得干干净净。 延岑和李宝的阴谋就这么轻易地被皇帝粉碎了,马援不解,不知皇帝如何识破二人的阴谋,皇帝又忽悠道:“梦中有人报朕耳!” 实际上小皇帝对这两个人很清楚,延岑最喜欢赌搏,喜欢以小博大,胆大,爱冒风险,李宝为人狂傲,很不服管。在真实历史上,李宝先玩了一把假投降,再联络延岑,两人合伙玩残了逄安。之后李宝投降邓禹,因傲慢无礼被邓禹杀掉。三个人中最本分胆小的是刘嘉,小皇帝本想给他一条生路,让他和刘玄做个伴,可惜他识人不明,屡次被延岑反叛,还屡次接受他的投诚,最终为其所害。 鉴于延岑和李宝二人擅长玩假投降,皇帝本来就怀疑他们要搞什么阴谋,后来听说刘嘉不肯投降,被延岑杀了,刘钰就觉得很不对劲儿了。 依着刘嘉的性子,到了这个地步,肯定是直接投降了,延岑肯投降,刘嘉不肯投降,这要是没鬼就怪了。 皇帝只能以做梦来遮掩他是个先知的事实,顺便装一把神秘,忽悠一下古人,也给未来的史书增添点素材。 这一场大胜,全军都喜气洋洋,王猛以守护中军,击溃敌军主力之功,恢复了校尉之职。穆弘以水战陈仓、护卫皇帝之功升为校尉,其余之人也各有封赏。 征西大将军逄安来到雍县,一见到皇帝就拜伏于地,连声请罪。他因怀疑皇帝而离开长安出走,可等到他陷入绝境之时,小皇帝不计前嫌,率军亲征将他救出。逄安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没有中间第三条路可选,原来他看刘钰怎么看怎么不顺眼,如今全都颠倒过来,看来看去,就是英武非凡帝王之相。 皇帝笑道:“大司马,你可甩不掉朕,你看,你跑到陈仓,朕还是追来了,这下看你还跑到哪里去?” 逄安道:“陛下,您去哪儿臣就去哪儿,您要甩掉臣,那可不成!陛下要打陇西,臣愿为陛下开山而进,活捉了隗嚣那个竖子!” 君臣相对大笑,所有的怨恨怀疑都烟消云散。 南线也传来捷报,中大夫吕鲔趁敌军大败,惶惑无主之际,袭夺了大散关,这个关中门户又回到刘钰手中。 至此汉军大获全胜,收复四县和大散关,兵威震于陇西。 皇帝派杨延寿收拢刘嘉等人的残兵,挑青壮者入伍,其余都组织去屯田。他自己则厉兵秣马,准备粮草,摆出要进兵陇西的架势。 这时有两支人马翻越陇山,自西而来,一队是屯骑校尉部下曲长公孙准,一队是隗嚣手下大将王遵。 王遵原是霸陵人,新朝灭亡时起兵响应更始帝刘玄,是隗嚣的部下,随隗嚣一道入朝,隗嚣逃出长安时,是王遵为他斩关守路而出, 按理说王遵是隗嚣的心腹,应该对他忠心耿耿,可王遵这个人一直有点大汉情结,虽然被更始帝逼出长安,但还是一心向汉。 听说小皇帝刘钰进了长安,王遵便动起了心思。刘钰的事不断传到陇西,王遵便劝隗嚣归汉。但隗嚣因为上次归汉之事心存疑虑,又被身边的另一心腹王元怂恿,企图在陇西做土皇帝,因此一直迟疑未决,这才有了派马援入长安之事。 这时王遵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认识了来陇西贩马的乌盖,乌盖虽行商,为人却很有风度气质,谈吐不俗,与陇西豪门贵族多有来往。两人来往愈见密切,乌盖对长安的小皇帝大加赞赏,劝王遵东归,正劝在王遵的心坎上。 在乌盖的策划下,王遵带着家族亲信数百人离开隗嚣东进,与他同行的还有当地一批名士,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大儒郑兴。 郑兴擅长历算,喜好古学,曾向新朝时的大学问家刘歆学习。当年他力主更始帝刘玄定都长安,后被任命为凉州刺史,因罪免官,滞留凉州,为隗嚣所重。隗嚣欲自立为王,郑兴极力劝阻。 因隗嚣怀自立之志,郑兴对其颇为不满,在乌盖的怂恿下决定归汉,与王遵等人一道踏上东进的道路。驻兵略阳的屯骑校尉孙易派兵接应,又差公孙准率两千兵马,护送他们东出陇山。 一行人出了陇山,向东没走多久,就得到一个意外的消息,小皇帝率军亲征,如今就在雍县,众人喜出望外,直接前来拜见。小皇帝当然是欢迎之至。 当时的陇西承平已久,相对于关中、关东生活安定,关中豪门大族多有西迁避乱者。因此当时陇西人才之盛,不下于长安洛阳等地。若是这些人才都归于皇帝麾下,当然对刘钰的霸业有极大的助力。 皇帝大摆宴席,一为庆功,二为欢迎陇西众人。 在座诸位都是一时俊彥,陇西众人以王遵、郑兴为首,几乎个个都是学问出众的名士,而小皇帝刘钰这一边,虽也有随行臣儒生,但是多为武将,与道不通,尤其是赤眉军一系将领,樊崇、逄安、谢逯等人,更是大字不识一个,显得格外粗鲁土气。 武将们还在为刚刚结束的大战兴奋,很热闹地议论,逄安道:“竖子延岑,竟然偷袭了雍县,老子正要去救,没想到刘嘉那个狗东西从后面杀过来,把老子挡在了陈仓。” 他拍着王猛的肩膀说道:“你这小子杀了延岑,替我出了口气,我本该谢你,可又有点气你,为啥不留他半条命,让老子也捅他一刀,出出心中恶气。” 王猛只知道嘿嘿傻笑,“我哪儿知道延岑身子骨那么不结实,竟挨不了我一槊。” 樊崇在旁边说道:“他那个大槊足有几十斤重,谁能挨一下不死,那可真是铁做的身子!” 皇帝刘钰在这种场合一般不太禁管手下,随他们笑闹,武将们大块吃肉,大碗喝酒,高谈阔论,气氛十分热烈。 216.横槊赋诗 陇西名士看着座上的大老粗们,觉得十分碍眼,在他们的心目中,皇帝赐宴,一切都有规矩,连音乐都是固定的。满座佳宾,宽袍大袖,一揖一让,一觞一咏,谈吐儒雅,态度风流,没想到竟像是个农家聚会,满座粗俗。 儒生们互相私语道:“彼等不过无地之流民,举事求得富贵,如今列于朝堂,尤在我等之上。若我大汉之朝议皆是粗言俗语,岂不令人耻笑?” “凤凰落在鸡堆里,也得学老母鸡咕咕叫。我等也得学粗俗一些,免得不合流俗!” 也有人此时有些后悔,嘀咕道:“今后若与此等粗人为伍,还不如留在陇西。。。大将军至少是个礼贤下士之人。” 其中有一个名士唤做金丹的,颇有些恃才傲物,他向一直闷头大吃的中垒校尉王猛敬酒道:“听说校尉勇猛善战,为当世豪杰,在下佩服之至,不知校尉的兵法学自哪一家?” 王猛哪儿懂什么兵法,只得将训练时罗由教的那一套拿出来,说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兵家亦无不变之法。军无众寡,士无勇怯,以治则胜,以乱则负。兵不识将,将不知兵,闻鼓不进,闻金不止,虽百万之众,以之对敌,如委肉虎蹊,安能求胜哉?所谓治者,居则阅习,动则坚整;进不可以犯,退不可以追;前劫如节,左右应麾;可合而不可离,可用而不可疲;虽绝成阵,虽散成行,治之素也。” 这是罗由训练将官时的话,全是小皇帝这个军事爱好者当年背诵过的兵书摘句,总结性言论。 罗由教授时是一句一句讲的,颇为费劲,只得先逼着他们全都背了下来,慢慢领会。王猛足足背了几天才记住,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说出来一套一套的,颇为上口,听起来也极有道理。陇西众人听了,都吃了一惊。 金丹本来是要难为他一下,没想到这个只知道吃喝的大老粗竟然说出这么一套。一句“兵家亦无不变之法”反倒显得他不知兵。 金丹眼珠一转,鼓掌道:“校尉实乃知兵之人,金某受益非浅。金某亦想学习兵法,不知校尉可否将方才所说记录下来,让金某细细参详。” 王猛搔了搔头,说道:“我写不了,有的字不会写。” 金丹哈哈大笑,“原来王校尉是不识字校尉!” 陇西一众名士也跟着哈哈大笑,人人面露鄙夷之色。 王猛是个好脾气,只嘿嘿一笑也不计较,有的武将却已面露怒色。逄安把酒杯向案上一放,刚要发飙,新晋校尉穆弘跳了起来,叫道:“不识字怎么了?你们这些个识字的,要没有我们这些不识字的,恐怕还回不了长安!” 一句话噎得名士们没有话说,当初天下大乱,豪门大族都跑到凉州避难,虽然想念家乡,却都不敢回去,直到建世皇帝带着一帮粗人进了长安,平定了关中,他们才敢踏上归乡之旅,才能在朝堂中有立足之地。 穆弘是乡野人出身,性情质朴,有什么说什么,完全不会拐弯抹角,这话已经说得相当不给来宾面子了,可他还觉得不解恨,又说道:“我父说过,高皇帝也不识几个字,可张良、萧何那些有大学问的人都是他的手下哩!” 他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金丹听了心头一震,眼睛瞄向了小皇帝刘钰,心道人人都知皇帝陛下是放牛娃出身,大概也是不识字的。他只顾着要落那些武将的面子,没想到竟忘了这茬。 想到这,金丹冷汗都要下来了,哪里还敢接话。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王遵站了起来,说道:“在下识几个字,也弄得了刀枪,盗贼横行之时,也曾恨不得提兵东向,扫清贼寇。奈何圣主未出,彷徨无主,无所归依。幸有陛下,圣德灵威,龙兴凤举,英明仁德,惠及万民,我等延颈企踵而望陛下,今如愿以偿,岂不快哉!这一杯酒,我等要一道敬陛下,唯盼陛下威震四海,席卷天下,还大汉百姓一个太平盛世!” 他一饮而尽,众人也全都喝了,小皇帝哈哈一笑,干了一杯。 王遵又举起杯,“这一杯酒要敬诸位,诸君得遇明主,正可一展所长。者逞才,武者施武略,皆可为陛下效尺寸之力,附陛下之骥尾,得遂平生之志!” 全场轰然响应,共饮一杯,气氛渐趋热烈,将方才的尴尬遮掩了过去。 不过穆弘的一番话,终究让陇西众人心里有了疙瘩,不免担心皇帝没有学识,重武轻,他们这些人在建世朝廷不受重用,不能一展所长。 小皇帝刘钰喝了几杯酒,原本黑乎乎的脸增添了红晕,变得又红又黑。他自座中站起,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小皇帝连饮三杯酒,向王猛一伸手,“槊呢?” 王猛一愣,“什么?” 皇帝一皱眉头,斥道:“你的槊,拿来!” 人家就想装个逼,偏这货呆呵呵的不懂事。 早有见机快的士卒取过一柄大槊奉上。小皇帝伸手接过,这槊却是樊崇的大槊,极为沉重,小皇帝酒后力弱,没有平时雄武矫健,双手接过来之后身子一矮,差点又重新坐下。 他妈的,谁让你们拿这么沉的,换个轻的不行吗! 皇帝站直身子,将槊在胸前一横,哈哈大笑道:“朕自郑县登基为帝,擒刘玄,灭延岑,破长安,定三辅,纵横天下,廓清关中,颇不负大丈夫之志也。今日贤才俊彥来投,臣武将聚会,朕对此景,甚有慷慨。朕当作歌,汝等和之。” 陇西众名士听了,都暗自嘀咕道:“他一个放牛娃出身,能有什么学识,做得出什么好歌?”嘴上叫好,心中都大不以为然。 却听皇帝唱道: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时可辍?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契阔谈宴,心念旧恩。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 山不厌高,水不厌深:解衣推食,天下归心。” 一曲歌罢,满座寂然。 皇帝好不容易唱完,把大槊放下,心里骂道:“这么沉,累死老子了!” 却没有听到人鼓掌叫好,不禁疑惑,自己全是照着94版三国演义里曹操的腔调唱的,难道唱得不好?难道走调了?怎么就没人捧场呢? 忽见陇西名士以王遵、郑兴为首,全都拜倒在地,王遵道:“陛下雄才大略,吾等心悦诚服,愿披肝沥胆追随陛下,永世不负!” 郑兴更是涕泪并流,哭泣道:“陛下之歌,慷慨激昂,苍凉雄壮,冠于当世。陛下爱才之心,臣等感激涕零。臣等何幸,得遇陛下!” 一干名士激动万分,没想到啊,实在是没想到,谁说皇帝陛下没有才?陛下这首诗,既言志,又抒情,抒发了渴望招纳贤才、建功立业的宏图大愿,不仅才盖世,而且充满了英雄之气。 那些武将开始时并没有听懂,没敢妄加评论,此时都鼓掌叫好,但是却完全说不出这诗哪里好,怎么好,只会说:“好!”“真好!”“唱得好!”“好听!” 小班登轻声嘀咕道:“没想到陛下还会作诗,还会唱歌,还蛮好听的。” 小皇帝用凌厉的眼神扫了他一眼,低声喝斥道“闭嘴!不懂别瞎说!” 宴会圆满结束,小皇帝用一首抄来的短歌行俘获了一干名士的心,打消了他们的顾虑。 皇帝有点沾沾自喜,这也行!那还不好办!后世名诗篇有的是,随便抄几首来就是了,可是他只知道字,不懂音律,这是一大短板,不过皇帝能写出词来就不错了,想必那些化人也不会计较那么多。 第二天皇帝陛下晚晚地醒了,刚起来吃饭,王遵来拜访,向皇帝说道:“陛下,隗嚣部将牛邯有勇有谋,忠义无双,素有归汉之志,此时他正驻兵瓦亭,臣与牛邯素来相善,若臣去信劝之,牛邯必率部来归陛下!” 小皇帝很高兴,说道:“朕得卿,如鱼得水,得陇西必矣。” 当即封王遵为向义侯,命他修书,召牛邯等人入朝。 王遵刚走,马援又来了,说道:“陛下才略冠于天下,臣深为膺服。请陛下容臣回陇西,劝说隗嚣归附,若劝说不成,臣愿带马氏宗族离开陇西,归于陛下。” 小皇帝保持微笑道:“朕得卿,如鱼得水,得陇西必矣。” 马援刚走,郑兴又来了,说道:“陛下,臣在凉州之时,颇多故旧,臣愿修书召他们前来投效陛下,望陛下纳之。” 小皇帝笑容僵硬地道:“朕得卿,如鱼得水,得陇西必矣。” 一日之间,陇西名士逐一求见,都表示要劝亲朋故旧前来归顺,小皇帝保持职业微笑,笑得脸都僵硬了,好在台词只有一句:“朕得卿,如鱼得水,得陇西必矣。” 两天之后,马援离开雍县,回到陇西。 217.新安之围 “王校尉,你们这一车一车的拉的什么东西?” “还能有什么,不就是些刀啊矛啊戈的。” “这不像啊,都是木头架子。” “我也不懂,反正是有用的东西。” “陇山天险,路很难走啊,带着这些多费劲。” “陛下说了,这些东西必须要拉到汧县去,就是把我扔下也不能把它们扔下,那咋办,就带着呗!” 王猛一边和人聊着天,一边指挥着军士和民夫装车。 大军出动非比寻常,每一次都像是一次规模超大的迁徙活动,无数的军资器械,无数的粮草,车辆、牲畜塞满道路。 更何况这次很可能要翻越陇山,更比平时行军更为艰险。陇山地势险峻,西坡和缓,东坡陡峭,因此从东向西进攻很难,只有几条群山中的道路可走。 最南边的一条是陈仓狭道,又称渭水狭道,可溯渭水上行直抵天水,但是渭水的上游水道狭窄,两岸山崖险峻,军队几乎不可通行。 陈仓狭道向北有回中道,经汧县西行,为秦代所建,秦始皇曾从此道巡视陇右,汉武帝也曾走过这条路,并在途中修建了“回中宫”,回中道因此得名。 再向北有鸡头道和瓦亭道等,都是狭窄难行的险道,只需以一支军队据险塞住道口,西进大军便难以通过。 对陇西用兵,最难的就是地势,陇山难越。 虽然陇西众人都建议皇帝在雍县等候,说隗嚣一定会束甲来降,但是皇帝已经率大军来到这里,哪有干等的道理?这次无论如何是要拿下陇西的。皇帝派逄安和诸葛稚继续在陈仓驻守,又将樊崇谢逯留在雍县,赤眉军几大头领坐镇,负责转运粮草,防备汉中,皇帝亲自带领大军逆汧水而上,挺进汧县。 汧县在陇山东麓,是孙易当初西进时占据的第一座城,县内有龙骧营驻军一千及当地的郡兵两千,县令带着一众官吏早早在道上迎接,将皇帝迎进城去。 汧县是开发比较早的一个地区,在周时为秦汧邑,是秦襄公故都,曾作为秦国的都城六十年。因此汧县在附近算是一个大县,人口在万户以上。 大县的长官称为县令,秩俸六百石至千石,若是一县户口在万户以下的小县,则其长官称为县长,秩奉在三百石到五百石不等。冯衍曾经为官的狼孟县便是小县,因此他只是个四百石的县长。 当年秦皇汉武西巡陇右时都到过汧县,县内还有当年皇帝住过的行在所。刘钰到达这里,表明了他的态度,那就是他说要亲征陇西不只是说说,而是玩真的,至于皇帝是否真的要翻越陇山,那就要看隗嚣的态度了。 皇帝在汧县歇下,再次向陇西隗嚣发出征召,要他立即来汧县觐见。 皇帝刚刚歇下,真的有人远道来觐见,却不是从西来的,而是从东来的,汉情局局长吴原从长安来了。 皇帝见了他有点意外,吴原亲自来,说明有大事发生,皇帝的第一个想法是:不会是长安出事了吧? 吴原说道:“陛下,关东来了战报,伪汉帝刘秀自河内发大军十万,以吴汉为将,岑彭、朱祐、盖延、坚镡、马武为副,猛攻新安,又有一支偏师,大约三万兵马,攻伐宜阳,城阳王正在调派军队,估计不日便会来使请示陛下。” 刘钰心里一沉,刘秀在这个当口派兵攻打新安,是看准了他亲征陇右,大军都在向西调动,时机拿捏得恰到好处。说不定隗嚣也在暗中与刘秀眉来眼去,两个人遥相呼应,就让他不能顺利拿下陇西。 他不打洛阳,直接打洛阳背后的新安,是因为洛阳城兵马众多,墙高壕阔,实在无法攻下。这是采取迂回战术,要从后面切断洛阳与函谷关的联系,再次将洛阳困住,逼迫朱鲔投降。 如今大汉在函谷关一线有七万军队,分布在函谷关、新安、宜阳这个三角地带,攻则不足,守则有余,本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但是看刘秀这个架势,恐怕是要玩一把大的,一下子出动了十多万人,或许还有后续兵马。 其实新安被攻已经有一月有余,不过一开始时人马不多,夏阳和芳丹在新安和渑池驻有四万人马,完全不惧,刘恭也没有太在意,直到近期敌军人数大增,战报频传,刘恭怕新安有失,便要发兵去救。 皇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问道:“你来这儿不只是为了新安之事吧?” 吴原道:“还有一事,汉情局真定曹得到报告,伪帝刘秀派遣前将军耿纯持符节,去真定国慰劳,在传舍召见真定王刘杨,刘杨要去,但因为他的弟弟临邑侯刘让苦劝,真定王没有去,耿纯在传舍住下不走,一定要真定王去相见,真定王起了疑心,越发不应召,一直装病在家。耿纯回蒿县后,伪帝刘秀发诏书命真定王到蒿京觐见,并陈兵数万在真定国边界。真定王十分恐惧,正在密谋起兵。” “刘杨要感谢你们汉情局,让他保住了这条老命。汉情局这一次功劳不小,朕要大大赏赐!”刘钰松了口气,说道:“如此则刘杨必叛,刘秀可有麻烦了!” 在这里历史已经发生了改变,因为汉情局成功打入临邑侯刘让府中,对刘让产生了影响,间接影响到真定王刘杨,刘杨没有像历史上一样被耿纯借慰劳之由召进传舍杀掉,而是躲过了这一劫。如此刘秀政权又多了一个不安定因素。 真定王刘杨的实力比较强,当年他是带着十几万人归附刘秀的,如今实力即便及不上当初,几万兵还是有的。 “长安城最近如何?刘玄还安分吗?”皇帝又问。 “长沙王每日在府中与姬妾作长夜之饮,哦对了,长沙王最近又有弄瓦之喜,他的妾室生了个女儿。” 刘钰笑道:“就让他尽情地生吧!” 刘玄如今行动不得自由,只好在家和姬妾玩真人游戏,长沙王府人口不断增加,刘钰出征前他便喜得贵子,如今又有新喜事。 “陛下,”吴原迟疑道:“阉人巷的王侯们不断诋毁陛下,刘孝甚至行巫盅之事,诅咒陛下。” “不用管他们,一群废物,生不出什么事!”刘钰挥了挥手。 218.分路奔袭 吴原刚走,城阳王刘恭的使者便到了,使者报告了新安被围之事,请皇帝示下。 皇帝不同意自长安发兵,而是派人去洛阳,督促大汉扶沟侯朱鲔发兵解新安之围。洛阳被刘钰养了一年,也该出出力了,二十万大军不能总靠弘农的七万兵保护。 况且新安有失,洛阳难保,朱鲔为了自救也得出兵。 除此之外,皇帝还给驻在洛阳的尚书任延君写了一封书信,也派人快马送去。 洛阳。 朱鲔收到旨意后沉吟良久,委决不下,将手下大将苏茂找来商量。 苏茂道:“若弘农汉军被击败,洛阳将孤悬关外,成为刘秀的口中食,依末将看,出兵救新安,就是救洛阳。” 朱鲔知道这个道理,问题是洛阳士卒当年被冯异打怕了,后来又遭到幽州突骑的冲击,损失了三万精兵,更是畏敌如虎,虽说后来在王虎的帮助下扳回一城,但是恐惧之心仍在,要是打出去,还真不知道会怎么样。 可是二十万人憋在洛阳城,也实在是说不过去,朱鲔是可以苟且偷生,但是他的威望因此受到损害,他要拢住洛阳大军的军心,也要树立起自己的威信。 自从汉军占据新安、宜阳,王虎阵斩景丹,击破幽州突骑,建世皇帝在洛阳的存在感突然增强。朱鲔受了皇帝封赏,认下这个老大,虽是权宜之计,但从法理上来说,小皇帝已经成了他的主人,也是洛阳二十万大军的主人。 朱鲔知道,有许多洛阳将领都曾偷偷给皇帝写信表忠心,任延君那儿更是人来人往,常有人去拜访拉关系,就连长水校尉王虎,那个年龄不足二十岁的小子,也与军中将领们十分亲近。 “这些人吃着我的,喝着我的,还惦记着烧皇帝的灶,随时准备转投过去,真是一群白眼狼!”朱鲔恨恨地想着。 如今他急于树立自己在军中的威信,加强对洛阳城的掌控,一场胜仗是最好不过的了。 朱鲔道:“我也想去救,可吴汉十万大军,还有幽州突骑。。。该怎么去救?派谁去救?” 苏茂道:“吴汉大军都在新安,我等只须袭其后路,断其粮道,攻占孟津渡,吴汉军便不得不退,如此也可不必与其正面对敌,免得大的损失。大司马,末将愿领兵前往。” 苏茂是更始政权中的一员猛将,刘玄登基后被封为讨难将军,曾经带兵平定方望、弓林的叛乱,后来被派到弘农阻击赤眉军,屡次与樊崇接战,却被赤眉军暴揍,想回长安却因为刘玄的倒台回不去了,只有东逃洛阳,投奔老上司朱鲔。 苏茂虽然曾败于赤眉军之手,但依旧是更始政权中比较能打的一位。朱鲔其实就想让他去,一是因为他是一员猛将,二是他的全家都在洛阳,不怕他带兵跑了。 苏茂领会了朱鲔的意思,主动请战,但是随即提出自己的条件:“末将要向大司马借一个前锋。” “谁?” “长水校尉王虎!” 羽林军战斗力强,王虎能打,在洛阳是公认的。苏茂借他可以理解,是要借助他超强的战斗力为自己壮胆。 朱鲔给了苏茂五万兵,这已不是一个小数目,但其中包括王虎的五千羽林军,洛阳实际出兵是四万五千。 王虎来洛阳是客军,本不受他们统领,但名义上朱鲔是小皇帝钦封的镇东大将军,有权力调动他。 王虎接到将令后,将命令向自己麾下的五千羽林军将士传达,传达到各曲的屯长,一曲三屯屯长任尚就来找他了。 任尚加入羽林军已有大半年,开始时大家都认为他一个公子哥,绝对吃不了羽林军的苦,没想到他与士卒同吃同住,一同训练,半点也不搞特殊化,渐渐得到大家认可。而他又是军中少见有学问的人,系统学习过兵法,王虎常让他给大家讲课,任尚也不推辞,凡自己懂的知无不言,日日与袍泽研讨兵法,钻研带兵之道。 这大半年下来,任尚脱了几层皮,整个人黑了许多,也壮实了许多,因为在军中表现出色,被提拔为屯长。 任尚找到王虎,说道:“校尉,末将思来想去,这么大张旗鼓向孟津行军,恐怕难以成功。” 王虎知道他很懂兵法,便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任尚道:“苏将军的意思,是不是要我军一直向北,经平仓,过邙山口,然后直插孟津渡,发动袭击,烧毁敌船。” 王虎点了点头。 任尚道:“末将久在洛阳,深知此处地理,邙山横亘于洛阳以北,绵延数百里,将伊洛之地与大河分开。邙山在洛阳以北的平仓附近中断,形成一个四十余里的豁口,名曰邙山口,邙山口以东为邙山,向西便是中条山余脉。从孟津到新安必要穿过邙山口,邙山口处有一处小小的军镇,名曰平仓,平仓虽小,却正卡在邙山口中间,在平仓驻军,可兼顾整个四十里山口,防备敌军偷偷穿过。” 王虎道:“平仓小镇,应可一战而破之。” 任尚道:“平仓易破,突骑难防。校尉,平仓附近地势平缓,虽有邙山余脉,但多为缓坡,没什么山河屏障,利于骑兵驰骋。此为敌军调兵运粮之要道,虽为小镇,但必有重兵把守,若要强攻,便须集结大队人马,若要越过平仓偷袭孟津,恐怕四十里左右的山口,我大军无法通过却不被发觉。” 王虎道:“依你的意思,要过平仓,便无法偷袭,只能是强攻了。” 任尚点头道:“正是,若是强攻,我五万大军,平仓又没什么高墙深垒,想必能攻得下,可平仓距新安百余里,距孟津九十里,只要稍有动静,两地之军都可迅速支援,幽州突骑速度极快,百余里路程旦夕即至,到了那时,我军将面临幽州突骑的突击,在无险可守,一马平川的平仓一带,恐怕难以抵挡。” 王虎同意他的看法,虽然他曾战胜过突骑,但那是他利用地形,提前预设了战场,而眼前的战场是既定的,是十分利于骑兵往来驰突的平地。 王虎道:“依你之见呢?这仗要怎么打?”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大军走邙山口,挺近平仓,是正兵,偏师迂回,绕过邙山口,偷袭孟津渡,是奇兵。” 任尚道:“末将在洛阳三年之久,了解邙山路径,知道邙山中有数条小路可以穿越,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越邙山,抵达大河南岸,突袭孟津便可成功。” 说到这他站直了身子,大声道:“末将请求一支偏师,北越邙山,突袭孟津!” 王虎道:“你需要多少兵马?” “不知孟津渡驻有多少人马,校尉若予我三千。。。”任尚突然想到,王虎一共只有五千人,忙改口道:“两千,一千也可!” 王虎说道:“你这个主意很好,不过我没有兵马给你,我去向苏将军要三千人给你!” 王虎向苏茂说起此事,苏茂道:“这个任尚,真是胡闹!好像只有他是知兵之人,他难道忘了,去年三万洛阳精兵葬送在谁的手上?王校尉,你有所不知,从洛阳东北入邙山,要从偃师、缑氏经过,这两县如今都在敌军之手,驻有重兵。焉能任他随意来去?向来从洛阳去孟津都走邙山口,距离又近,道路又好走,我军以堂堂之势北上,有何惧哉?也许不用到孟津,只要到了平仓,吴汉便要撤军,新安之围立解,只要解了围,孟津的粮烧不烧又能怎样?” 可任他如何说,王虎却好像认准了任尚之谋,极力为之请兵,苏茂还要倚仗他,也不好太驳他的面子,便答应给任尚两千步卒。口中还在叹道:“唉,可惜洛阳两千好儿郎,又要葬送竖子之手!” 任尚从自己的旧部中挑选了两千精兵,第二天便率先出发,顺着洛河向东北疾行,等到距偃师还有二十里,便折向北直插邙山。 任尚走的路是山中居民及人走的小路,狭窄难行,两千人一个跟着一个,牵着马匹,拖着车辆,在树木荒草中穿行,整整走了一天,翻越了两座大山,进入到两山之间的狭长谷地之中。 任尚下令就地休整,也不用构筑工事、立军帐,就在山谷中露天休息了一夜,第二天士兵们都神完气足。任尚说道:“不用再翻山了,只须顺着这山谷向东,走二十里便到了邙岭道。” 士卒们一听不用爬山,顿时高兴起来。五千人顺着狭窄的山谷向东,一直走到日上中天,才走到邙岭道上,邙岭道虽也是山中之路,却比那些小路强了许多,可容下两三人并行,算是相当平坦好走的了。 这之后果然不用再爬山,只是沿着缓缓的坡路向上,在两山连接的山脊凹陷处穿过去,顺着坡向下,前面十里左右,便可出了邙山,来到大河南岸。 任尚下令就地休息,说道:“我等明日将从邙山钻出,深入敌后,随时可能遇敌,因此需急行军,快速突袭孟津,再快速撤离,以免被敌军绊住。明日之后连续几天都扎不得营了,诸君要打起精神,与任某一道建立大功!” 第二天天还没亮便又起程,出了邙山,疾行向西,一路全是坦途,虽不是平整宽阔的大道,比起山中道路却不知强了多少。 耳边不时传来大河的涛声,与马嘶声响在一处,任尚想到将要建立的大功,心潮澎湃。 在他的不断催逼之下,两千士卒连走带跑,疾行军一天,在入夜时便到了百里之遥的孟津渡,这时天色已晚,大河两岸一片漆黑。任尚望着河面上黑幢幢的船只,暗暗地握紧了拳头,成败在此一举了。 219.困守孤村 王虎率军出洛阳向北进军,第一天走了数十里,还算是处在朱鲔军控制之下,比较安全,等到第二天,便离洛阳远了,要一边走一边小心敌军了。 第三天军队已接近邙山口,前面离平仓不远了。 这一路很是平静,让王虎觉得不安,他不断派出哨骑打探消息,却都没什么发现。 在旁人看来,这平静似乎很寻常。可王虎是个细心的人,身上又担着全军的重担,自然想得更深一些。 王虎觉得这平静很不寻常。 此时伪汉十万大军在新安城下,全靠从邙山口运粮过去,按理说这条路如今应该很繁忙才对,可是他派出的哨骑打探的消息都是,周围没见到任何车辆。 终于有一队哨骑送回来不一样的消息,平仓附近有军队驻扎。 王虎稍微松了口气,这才正常,若是没有兵驻扎,那就太不正常了。 可是一听哨探说平仓兵马不多,看样子不过一千人左右,王虎的眉头又拧了起来。 他手下的将领们兴奋起来,一致叫着要进兵,吃掉平仓的这支部队。羽林军五千人,敌军只有一千人左右,平仓只不过是个村镇,又不是要塞城堡,按实力来说,羽林军是可以吃掉这只队伍的。 王虎想了想却拒绝了。他的任务是袭击孟津,不是消灭敌人,不惊动敌军最好,实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才可与敌接战。 等到静下来,王虎细细地一琢磨,却越想越不对劲儿。 这么一个战略要冲,运粮的要道,竟然只派一千人守卫。这相当于不设防,敌军只要数千人,便可将其全歼,直扑孟津渡口。 他怎么想怎么觉得平仓的这一千人好像是挂在钓钩上的鱼饵,等着他去叨、去咬、去吞钩。 王虎下令向东行军,远离平仓,慢慢接近邙山,贴着邙山口的东部边缘行军。 因邙山口西南方向是通往新安的大路,向东行军应该是相对安全的。紧贴邙山行军,是因为一马平川的地带容易遭到骑兵突袭,但是接近山区,骑兵的作用便会减弱,万一遭到袭击,羽林军可以依山而守。 王虎并没有带兵向北出邙山口,而是在半路停了下来。因为哨骑来报,发现了敌军踪迹,有一支数千人的骑兵正在自西向东行军,离他们不过二十里远。 二十里对骑兵而言转瞬即至,长水营的五千步兵便是要逃也来不及了。数千骑兵对五千步兵,便是强悍如王虎,也不敢与对方硬碰。 他立即下令军队进驻附近的朱村,构筑工事,准备防守。 朱村是一个小山村,东、北两面靠山,西、南向着平地,村里一条小河穿过,可以提供军中人马饮用。 羽林军刚挖了一道壕沟,栅栏竖起一半,便听轰隆隆声响,敌军大队人马杀了过来。 敌骑毫不停留,即刻发起进攻,骑兵催着战马,向朱村冲了过来。 羽林军将士依着村里的房屋,山上的树木进行防守,两边的山坡上也伏了强弩,弓箭手列成队,聚集在山坡之上。 骑兵在村头往来驰突,寻路上山,这时山坡上、屋顶上强弩突发,骑兵应声而倒。 弓弩手一轮齐射,敌军倒下一片,不一会的功夫,便损失了数十人。敌骑便拨转马头,退回去了。 王虎知道,这只是先头部队的试探,更大规模的进攻在后头。 他立即驱赶着军士及村民挖掘深沟,砍伐树木,堵塞在必经之路上,很快便构筑起一道简单的防线。其中心意旨便是延缓敌军进攻速度,使其更长时间地停留在我军弓弩的打击范围之内。 士卒们还没来得及歇上一歇,第二轮进攻便来了。 依旧是骑兵,比刚才的人数要多出数倍,黑压压地狂奔而至,声势浩大。 战马踏过溪水,激起浪花,马背上的骑兵挥着环刀,砍开身边的枝枝杈杈,开出进村的道路。 山坡上的强弩开始发射,远远地对敌军进行杀伤。长枪似的弩箭轻松穿透战马的身体,让它在高速奔跑中疾摔出去,将后背上的骑士甩出几丈开外。 弩箭愈疾,战马愈快,他们要迅速冲过这段距离,接近敌人,开始屠杀。 可是骑兵们冲到近前,却被村头的壕沟、树木所阻,一时间不能前进,只在村子的房屋间往来奔突,寻找道路。 这时他们已进入弓箭手的射程,羽林军当然不会客气,随着将领们发射的命令,箭矢一片一片地泼洒下来。敌军不断有人倒下,人马拥挤在一处,纷纷丧命在羽箭之下。 第二轮进攻又很快被打退,之后进入一个漫长的平静期,直到天黑。 王虎让士卒轮流休息,他自己则带人守夜,摸黑还在构建着防御工事,到了第二天天亮,敌军意外地没有进攻,只是在不远处扎下营来,派少量骑兵往来巡视,看样子是想把他们困死在这儿了。 而敌军的数目在不断地增加,只一天的时间,便有数支人马汇入敌营,等到了傍晚,王虎爬上山去眺望,看着那密密麻麻的营帐,他估计敌军已有四五万人,其中骑兵大约有六七千人。 看来敌军真是下了血本,要把他摁死这儿。 羽林军长水营困守孤村,面对十倍之敌,几乎没有幸免的希望,只有指望苏茂的大军来援了。 苏茂应该是在他们之后一天出发,按行程今天应该到邙山口附近了。 长水营将士又度过一个平静的挖壕沟的日子,等到第三天的时候,他们的工事已经很坚固了,王虎自信就是有数万军队来攻打,他们也能守上十天半个月。 可是等到太阳高高升起,眼看要到晌午,敌军依旧没有来。 王虎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难道他们也是在等待援兵? 他又登上山顶,向远处的军营眺望,见敌营中进进出出,似不停地调动军马。骑兵、步兵,一队队不是向着他们开来,而是向山外走,向南走。 怎么回事?怎么都走了?难道敌军不是要把他们全歼在这儿吗?怎么反倒要离开? 王虎心中电光火石地一闪,他突然明白了。敌人这两天确实是在等援军,在等他们自己的援军,也是在等他王虎的援军。他们要消灭的不止是羽林军长水营,而且还有苏茂的后续大军! 220.奇迹逃生 王虎看着敌军的动向,这意思是要困住他,以他为诱饵,等待苏茂来援,再以优势兵力把援军全部歼灭。 那么今天敌军纷纷向山外走,说明苏茂已经来了,他们正加紧赶去战场,要全歼苏茂的四万大军! 按对方的兵力,这个结果是很可能达成的,不只是因为对方的人数优势,更因为他们那数千骑兵,幽州突骑! 虽然他们在骑兵的攻击下毫发无伤,但不能因为这个否认骑兵的战斗力,因为骑兵不是用来攻坚的,而是用来冲阵的。 在一马平川的伊洛平原上,幽州突骑可以发挥最大的威力,摧枯拉朽地将苏茂军冲垮,当初击溃任尚的三万精兵,幽州突骑不过出动了四千。 而苏茂覆灭后,大军再回头来对付他,那时也许不用攻击,只用困就把他困死了。因为王虎这次出来,只带了八天的军粮,而现在已经五天了,军粮已消耗过半。 王虎猛然觉得自己已陷入绝境当中,好像无论如何也逃不脱眼前的困境。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去多想结果,现在应该赶紧想出路,想法子,而不要浪费时间去担忧害怕。 趁着外面全力对付苏茂,没心思理他的机会,他可以率军逃离,前面的路都被封死,他只能逃进背后的大山。 王虎向身后望了望,那是连绵起伏的邙山,他想着是不是可以带着弟兄们奋力爬过山顶,钻进邙山之中,再慢慢寻找回洛阳的路。 王虎的思绪已经飘进了山里,虽然他不像任尚对邙山那么熟悉,可能会在山里迷路,但是总能找到山里人带路,虽然他只有三天的粮食,可山里有果子,有山泉,总能让他维持裹腹。 王虎的命令已经到了嘴边,却猛醒过来。他一直想的是逃离,却从来没有想过战斗,他逃走的前提是苏茂军的覆灭,汉军的失败,却从来没想过汉军也可能会胜利。 也许苏茂军正在浴血奋战,也许幽州突骑也无法冲垮汉军的阵线,也许苏茂还在盼望着他能回军,与他夹击敌军,也许任尚已经绕到孟津渡,烧毁了敌军的粮草,也许洛阳还会派出更多的兵马来救援。 现在还在战争之中,胜负未分,他竟只想着失败,只想着逃跑,这是临阵脱逃!是军人的耻辱!将会把羽林军长水营永远烙上耻辱的印记! 王虎心中涌出强烈的羞耻感,虽然他只是想,还没有去做,但这已让他感觉羞愧难当。 他不能做这样的事,他是长水营的统帅,代表着羽林军,他是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涧桥之虎”! 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红通通的,上面仿佛还带着景丹的鲜血,那是幽州突骑的鲜血。他曾经打败过那支强悍的骑兵,突骑也是人,也会溃败,也会逃跑,与别的军队没什么两样,突骑也会失败。 他为什么不能再次打败他们呢? 王虎大踏步地下了山,回到朱村,下达了命令:“睡觉,睡得足足的!吃饭,吃得饱饱的,养精蓄锐,准备战斗!” 当天深夜,天地间一片寂静,山中的狼嚎声偶尔传来,为黑夜更添了一抹漆黑。王虎亲率三百敢死队,顺着北面的山脊摸黑向前,脚踩在枯枝上,发出咔嚓的声响。 没有人说话,三百人向着山脚下敌军大营里几点微弱的火光埋头前进。地面坑洼不平,不断有人摔倒,旁边的人默默地伸出手去,将袍泽拉起来继续前行。 走了半个时辰左右,敢死队慢慢溜下山坡,接近了敌营,那连绵不断的帐篷里好像有数万兵马,可王虎知道,他们大半已拉出去与苏茂决战,敌营中也许只有数千人。 王虎下令众人稍作休息,然后他站起身,那柄长长的斩马刀已提在手中,他从嗓子里低低地吐出一个字:“杀!” 三百人呼啸着冲进敌营,将遇到的敌军一刀搠翻。他们将火把丢向面前的帐篷,燃起冲天的火光。 敌军开始混乱,士兵们跑出帐篷,却见一个个煞神似的黑衣人,提着长长的斩马刀,在营地中横冲直撞。一个将领站在大旗之下,挥着刀,召唤着他的士卒,王虎冲上去,一刀将他劈为两段,上下半截分别落地,这情景如此惨烈,吓得他身边的士卒惨叫着逃走。 王虎也不辨方向,只向人最多的地方杀去,斩马刀扬起,就是一片血光,他像一头猛虎冲进羊群,所过之处,残肢乱飞,血流满地。 “敌袭!敌袭!” “结阵,快结阵!” “涧桥之虎!” 这时,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响起,朱村里的羽林军长水营将士全都杀了出来。 他们一直准备着,等到敌营火起,便冲出村子,冲过小溪,一齐呐喊着杀进敌营。 本来混乱的敌军更乱了,三百人只是大宴前的音乐,五千人冲进来便是饕餮大餐正式开场了。 当夜,连绵十几里的大营一片火光,惨叫声不断响起,士卒们四处逃蹿,自相践踏,死者不计其数。 等到天蒙蒙亮时,战场上已恢复了平静,营中只剩下遍地的鲜血,一地的尸体,还有伤兵们痛苦的呻吟。 这一战,羽林军长水营以五千精兵,袭夺敌军大营,斩杀两千余人,敌军自相践踏而死者或许更多。 王虎以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冲出孤村绝地,将大旗插在邙山口。 然而这不是结束,而只是开始。 王虎此时又面临一个选择,是向南与苏茂夹击敌军,还是向北冲向孟津渡,直接去烧敌粮草。 他知道,此时不应在此地停留,而应该马上走,不管是向南,或是向北,都应该当机立断。 王虎决定向南。 此时羽林军长水营已在明处,失去了偷袭的隐蔽性,若是向北,不等他抵达孟津,便会被幽州突骑追上,他的步兵速度无法与骑兵相比。即便他抢先抵达孟津,想必那儿已有了准备。 王虎率军向南疾行,天光大亮时遭遇了敌军,这是一支一万余人的步兵,与长水营迎头相遇。 两军接战,激战半个时辰,又有一支步兵赶到,依旧是敌军,人数比方才那一队还要多。两支敌军合兵将长水营团团围住。 长水营此时的情景比在朱村时更遭,这里一马平川,无所凭籍,没有村落,没有山坡,是真正的死地。 王虎令士卒将车挡在外围,结成一个圆形的阵势,每车上有弩兵、长兵若干,车阵中心是弓箭兵和刀盾兵。 以车结阵是汉军的传统战法。当年卫青与伊稚邪单于进行漠北之战时,便是以武刚车环绕为营,以强弩大量射杀匈奴骑兵,再遣轻骑出战,从侧翼突入匈奴军。李陵以五千步卒出塞,遭遇匈奴单于主力,也是以车结阵,强弩居中,大量射杀匈奴骑兵,直至在十倍骑兵包围下矢尽而降。 王虎面对数倍之敌,以车阵拼死相抗,士兵们都杀红了眼,在濒临绝境时爆发出无穷的力量,给敌人造成重大杀伤。 这时敌军还在源源不断的赶来,一个时辰后,又来了数千骑兵,开始冲击车阵。 随着敌军越来越多,王虎的心慢慢沉向谷底,大量敌军赶来,只有一个解释,南面的战争结束了,苏茂军覆没了。 那么如今长水营已是真正的孤军了。 王虎没有空闲去思考胜利还是失败,他只是挥舞着他的斩马刀,端起,突刺,举起,劈下,一个接一个敌军的死亡麻痹了他的神经。他做着这些事,就像是一个铁匠一锤一锤敲打着铁块,又像是木匠一下一下锯着眼前的木料。 杀戮是他的职业,被杀是他的归宿。 他看着敌军在弓弩的打击下一片片地倒下,没有欣喜,他看着袍泽在身边被敌军的长矛捅破了喉咙,没有悲伤。不要轻易被别人的下场触动,也许下一个就是自己。 大将难免阵前亡,他没什么好抱怨的。 如今大军溃败,只余他这一支孤军,在十倍之敌的围攻下作殊死一搏。他知道今天这一关过不去了,没有援军,没有人来救他。 长水营如果要逃出生天,除非出现奇迹,可奇迹是很难出现的。 但奇迹也是确实存在的,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降临。在所有羽林少年都绝望的时候,奇迹出现了。 敌军退了。 敌军的来去就像是海潮,来时是一波波的,退时却是轰然而去。完全没有征兆,敌军一下子就撤退了,退得干干净净。 羽林军长水营死里逃生,王虎甚至来不及清点杀伤,立即下令回军,疲惫的将士们疾行军奔回洛阳。 一直等进了洛阳城,王虎才知道,苏茂确实接近了邙山口,在那里遇到了大队敌军,两军展开一场遭遇战,激战正酣时,数千幽州突骑从侧翼突入苏茂军,直接造成全军崩溃,苏茂一路溃逃回到洛阳,身边只剩下三千人。 又是一场大败,与去年任尚的大败如出一辙,洛阳又损失四万兵马。此战唯一的亮点是羽林军长水营以少胜多,夜袭夺营,歼敌五千。不知是为洛阳军挽回了些颜面,还是让洛阳军更加丢脸。 如今这场战役尘埃落地,洛阳城又一次尝到失败的滋味。 但是这战场上还有一点悬念,那就是:任尚哪儿去了? 任尚带领两千偏师,绕行邙岭道,出发距今已经好几天了,一直渺无音讯,如今他到底在哪里? 221.生死时速 建武汉军主帅吴汉恼羞成怒。 他精心设下了圈套,以平仓为诱饵,在运粮必经之路上布下天罗地网,专等敌军上钩,而他和岑彭兵分两路,岑彭带兵马继续围困新安,他则亲率大军六万在邙山口西南二十里以逸待劳,专等洛阳军上钩。 他的计划成功了。先见到王虎军的时候,建武汉军蹑其后,追着将其困在朱村,然后集结部队。正想将这只队伍吃掉的时候,苏茂大军赶到。 这是一块大大的肥肉,就在他预设的战场,一马平川的伊洛平原上。于是他留下八千兵马看住长水营,将其堵在朱村。自己则率大军出击,聚歼苏茂大军。 还是传统战法,步兵正面对决,突骑侧翼强突,敌军大乱,苏茂军没有坚持多久就崩溃了。突骑逐着败兵,一路追杀,几乎全歼敌军。 当他挟着胜利之威回军朱村的时候,意外地发现,羽林军长水营竟然歼灭了留守之军,南下迎敌,两军正好遇上。 这是一个意外,他没想到王虎敢于出击,也没想到他的精锐在长水营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八千人堵不住五千人,竟然被全歼了。 敌军主帅是传说中阵斩景丹的“涧桥之虎”,他在羞辱幽州突骑之后,又一次侥幸获胜,在自已的功劳薄上写下重重的一笔,也在吴汉的伤口上大大地撒了一把盐。 景丹和吴汉都是幽州突骑的代表人物,景丹曾是上谷郡长史,吴汉是渔阳郡安乐县令,两人几乎同时投入刘秀麾下,并肩作战,颇有交情,景丹之死,不只是他个人的悲剧,也是幽州突骑的耻辱。 仇人相遇,分外眼红。 吴汉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股不知死活的敌人撕碎、吃掉,平息愤怒,洗雪耻辱。他要杀死“涧桥之虎”,用他的血祭奠景丹的在天之灵。 没有任何悬念,六万大军将长水营团团困住,轮番冲击,没料到敌军顽固异常,几轮冲锋下来,吴汉麾下死伤累累,敌军却岿然不动。 这数千人的小部队竟好似比苏茂的大军更加难啃,一不小心就会崩坏牙齿。 吴汉勃然大怒,亲自督军,幽州突骑冒着矢石向敌阵猛冲,眼看那个小小的圆阵开始动摇,胜利的天平倒向建武汉军。 可就在这时,北面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孟津渡遭遇夜袭,暂放在渡口准备运往前线的粮食以及泊在渡口的粮船被敌军烧毁。 吴汉大惊,立即下令回军,全军迅速撤离,火速赶往孟津渡。 孟津渡不只是粮食转运的枢纽,还是吴汉十万大军的后路,是后方粮仓河内郡的门户,建武汉每次从河内出兵,必要经过孟津,反过来说,洛阳军若要北上进攻,通过孟津可以直抵河内。 如今孟津渡被袭,不只是粮食被毁,而是吴汉大军后路可能被切断,后方的河内郡可能遭到攻击。 敌军人数不知有多少,若是他们乘势渡河北上,会深入建武汉腹地,将战火烧到刘秀的老巢去。整个战场的攻守之势将会逆转。这是了不得的大事。 吴汉立即下令:“全军向孟津进发,突骑先行,步兵在后,限突骑一个时辰抵达,步兵入夜时抵达。逾期不至者,军法处置!” 这是一次疯狂的行军,出发地距离孟津约九十汉里,也就是后世的七十多里,在当时的路况和马匹维护条件下,几乎要玩命地跑才有希望按期抵达。 突骑狂飙于路上,不用管是哪一部,只管跑就是了,掉队的根本没人理会,后续部队还有许多,随便跟一队走就是。 骑兵们拼命抽打着胯下的战马,一气不歇地跑了九十里路,陆续抵达孟津渡。 虎牙将军盖延抵达时,大司马吴汉正光着上身,手持鞭子,亲自鞭打一个渡口小吏。 那小吏身上遍布血痕,双手抱头,在地上哀嚎翻滚,一边连声讨饶:“有两万?哎哟可能更多,大将军,黑夜里实在看不清啊!” 原来吴汉回军后追问敌军来历,小吏什么也说不清楚,不知道敌军从哪儿来,有多少人,只见他们来了就烧就杀,天亮时岸上、船上粮食尽毁,敌军便撤了。 盖延上前劝道:“大将军,何必与一小吏发怒?” 吴汉这才放下皮鞭,说道:“这群废物,被敌军一锅端了,居然什么也不知道!幸好对面渡口传来消息,并未有敌大军渡河,大河上亦未见有敌船踪迹。看来敌军只是一只偏师,人数不多,未趁势进军河内。只是军粮被毁,我心中气愤难平,定要找到这支敌军,让他们有来无回!” 盖延道:“我军中一吏是偃师人,据他说邙山中有数条小径可以穿过,在偃师附近就有邙岭道,可容骑兵通过。敌军必是穿越邙山而来。” 吴汉怒道:“该死!邙山以南偃师、缑氏等地都驻有重兵,竟不知敌兵动向吗?” 盖延道:“我想敌军不会超过三千人,必是十分熟悉路径,寻机进山,当地驻军没有察觉。末将愿领一千突骑,从邙岭道穿过邙山,若能追上敌军,当就地全歼之,若其未走邙岭道,而是早早进入邙山,末将便与偃师、缑氏之军一道,在邙山以南各路口堵截,务要令其有来无回,以雪今日之恨!” 吴汉道:“事不宜迟,你现在就出发!” 于是集合已抵达的突骑一千人,换了马匹,立即向东追去。追出二十里,便有斥候来报:“前面的村民说,一大早有一支军马经过,向东去了。” 盖延知道追对了方向,派人向吴汉回报,又催着全军加速前进。 一路上不断有敌军的消息传来,果然敌军是向邙岭道方向去了。 道路虽算平坦,但并不是邙山口那种平整宽阔的大道,路面颇多坑洼,影响行军的速度。据盖延推测,这个路况,入夜时可以抵达邙岭道。而按照斥候的回报,敌军比他们早走了大半天,步兵与骑兵的速度虽然差距很大,但是敌军若是强行军的话,恐怕会比他们先进入邙岭道。 222.连夜追踪 任尚看了看西边的太阳,再有一个时辰就要黑天了,大军离邙岭道还有十几里,在加把劲便要进入邙山了。 士兵们都很疲累了。这些天他们一直在行军,翻山越岭,长途奔袭。前几天还睡了觉休息了一下,从昨天一早到现在,全军便一直在急行军,跑到孟津渡,鼓足所有的力气打了一仗,烧了敌粮,怕被敌军困住,没敢稍作休息就踏上归程。全军的体力都到了极限,好像是一直崩紧的弓弦,一不小心就会繃断。 任尚打算从来路回去,那是一条熟悉又相对好走的路,可以最快的速度穿越邙山。 路上任尚下令只留下几天的口粮,除了打仗必备的刀枪箭矢等军器之外,其他大件的辎重全都丢掉,使士兵们能轻装上阵,提高军队行进的速度。 可是士卒们实在是太疲惫了,昨天跑了一天的路,刚刚夜战一场,一点也没有休息,任谁也忍受不了。有的人走着走着就躺倒在地上,不肯起来。 任尚不禁慨叹,洛阳军的训练还是太差,哪像人家羽林军,每天兢兢业业地操练,从不懈怠,到了战时自然体力充沛,战斗力强横。人说平时懒散,战时遭殃,说的就是洛阳军。 曲长郝武道:“校尉,兄弟们都顶不住了,咱们用得着这么拼命跑吗?也不一定会有追兵吧?” 任尚道:“绝对不能心存侥幸!若有突骑自孟津渡追击,恐怕我们没进邙山就会被追上,那时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兄弟们随我自洛阳出来,当然也要随我回去,我不愿把你们任何一个丢在外面。” 郝武道:“孟津渡已被我们端了,哪儿还有突骑?即便是新安或河内有突骑来援,最快也得明天才到,那时候咱们早就进了邙山了!你看,咱们走了快一天了,根本就没什么追兵的消息!” 任尚道:“这正是我忧虑之处,留在后面的哨骑很久没有来回报了,依我看,或许他们是遭遇敌军。。。回不来了。” 郝武想了一下,说道:“还真是,是半天没人来回报了,是不是他们偷懒,找地方歇息睡觉去了?校尉,就算有追兵也远着呢?兄弟们实在走不动了,不如就地休息一下再走。” 任尚见了,也知不歇不成了,至少人马都要喝点水,吃点东西,否则没有有体力,哪儿还走得动。 他下令就地休息,士卒们全都瘫倒在地,有的立即睡了过去,有的拿出水囊不住地灌进嘴里。任尚还精神十足,手里拿着干粮,边吃边在军中不停走动,大喊道:“我军烧毁敌军粮草,已立有大功,等回到洛阳,我的封赏全都分于诸位,任某分不取!” 士兵们在疲累的状态下,连鼓掌叫好都提不起劲了,只恨不得躺在地上睡死过去。 任尚又叫道:“如今我军后有追兵,须再加一把劲儿,等到进了邙山,追兵便奈何不得我们了!” 士卒们休息了一会儿,稍稍补充了饮食,恢复些力气,便又被任尚追着起身,继续前行,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踏上了邙岭道,钻进邙山之中。 郝武松了口气,说道:“校尉,进了邙山,突骑也拿我们没法子了,不如在山里歇一歇,睡上一觉,明天一大早起身,轻轻松松地回洛阳。” 任尚还是摇头,“现在还不能大意,你看这山路如此宽阔,骑兵完全可以行进,等再走两个时辰,我军折向西,进了山谷,便可稍稍歇歇了。” 摸黑走路十分不便,士卒手中擎着火把,照亮脚下的路,一个跟着一个慢慢前行。又走了一个多时辰,队伍爬上一道缓坡,忽然有士卒叫道:“快看身后,那是什么?” 任尚放眼望去,却见身后远远的山路处,有一点点火光,像是一条长龙,顺着山道迤逦而行。看他们的速度,比起任尚军可快多了。 有人已惊呼出声道:“是敌军,幽州突骑!” 士卒们听了,都大惊失色。 幽州突骑,这是一支洛阳人人谈之色变的军队,洛阳军在突骑手下吃过多次的亏,早已被吓破了胆,虽然有王虎扳回一阵,但是依旧没有治好洛阳军的心疾。 任尚去年惨败在幽州突骑的马蹄之下,他的名字已经被洛阳军和突骑联系在一起,一提到幽州突骑,洛阳军便会自动联想到两个词:“失败,任尚。” 何况他们如今已累到极致,狼狈万分,战斗力比平时更是下降了许多,怎么能抵挡幽州突骑的攻击呢? 众人都望向任尚,眼里满是恐惧和不信任,还没等追兵来到,全军便陷入一种必败的绝望情绪之中。 郝武凑近任尚的耳边,说道:“校尉,以一军垫后,校尉率轻骑精兵疾行,当可甩掉追兵,安抵洛阳。” 郝武在任尚原来任校尉时,一直是他的部下,可谓是任尚的心腹。他的意思是,甩掉这些步卒,让他们垫后阻拦追兵,任尚自己则带领少量骑兵先走,这样就可以率先逃回洛阳。 抛弃士卒,换取自己的安全,在当时是一个面临绝境的主将的不二选择。百姓都被称为贱民,性命贱如草芥,底层士兵也是一样,长官不会对他们有什么顾念之情。 若在往日,可能任尚也会这样做,就比如去年的洛阳大败,他便是率先逃离,在洛阳城下逃得性命。 可从那儿以后,任尚经历了漫长时间的痛苦折磨。他曾无数次梦到当时的场景,自己的部下被追逐杀戮,在突骑的铁蹄下挣扎哀嚎,而他自己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这折磨如此难以忍受,以致于任尚无数次地想,当时自己不要走,而是直接战死就好了。 任尚本是一个豪门之子,自视很高,平时总是意气风发,让人觉得有些飞扬跋扈、狂妄自大,但经历了这些事后,他彻底变了,他变得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沉默,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甚至对于众人冷嘲暗讽,任尚都不予理会,他就像没听到没看到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再不像从前那样,稍微受到怠慢,他便火冒三丈,跳起来与人分说。 任尚辞去校尉之职,去羽林军中做了个小小的队率,有人说他呆了,傻了,任尚不以为意,我行我素。他是以此作为自我惩罚和磨炼,他要从最低的位置做起,通过努力再次证明自己的能力,重新得到众人的认可。 如今他烧了敌人的军粮,已经立下大功,只要平安回到洛阳,肯定会风光无比。可在那之前,他还要经受眼前的考验。 是抛弃队伍自行逃生,还是带着队伍拼杀出一条血路? “逃?逃什么?”任尚居然笑了,向着郝武道:“山道虽不算窄,但绝对不够骑兵驰突,他们居然敢连夜进来,这是自己送死,此正歼敌之时,也是你我立功之日!” 郝武目瞪口呆,看着一个个累得不轻、脸上写满了惊恐的士卒,不敢相信在这种情况下,任尚居然还要与敌接战。 任尚的头抬得高高的,脸上闪着光芒,好像又变回一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校尉。 郝武突然有种感觉,任尚好像一直在等着盼着幽州突骑来追,让他能一雪去年战败之辱。 盖延在入夜时抵达邙岭道口,他命令连夜进山,身边的副将说道:“突骑在宽阔之平地,可以一当十,便有十倍之敌,也可将其全歼。可若是突骑进了山,道路狭窄,行军艰难,若遇敌军,向前无法驰突,向后难以后撤,不进不退,虽幽州突骑,亦与步卒无异,以一当一,我军尚不如彼军人多,胜负便不可知了。” 盖延说道:“敌军连夜行军,未得休息,正是疲累之师,惊弓之鸟,见我大军追至,必定惊惶失措,四处奔逃,何敢与我对敌耳?” 副将道:“山中道路艰难,何况夜间?将军身份贵重,何必临此危地?依末将看,我军还是先歇息一夜,明日起早上路,快马加鞭,必定可追上敌军,令其有去无回。” 盖延死活不肯,说道:“敌军若是连夜穿山遁走,我军劳而无功,无法向大司马交待!” 被人穿山偷袭,烧了粮船,再让他们从容遁去,那吴汉和他盖延的脸就全都丢尽了。 副将苦劝不听,盖延执意上路,全军连夜进山,顺着邙岭道向前。 马匹是可以夜行的,就是所谓的“马有夜眼”,突骑走上邙岭山道,速度虽然不快,却也不是想象中的慢,因邙岭道并不十分狭窄,一匹马完全可以跑开,只需小心脚下的坑洼即可。 走了大半个时辰,有人来报:“将军,前面好像有敌军,离得太远,看不太清楚。” 盖延命令道:“全军加速!” 可是在两匹马都不能并行的山道上,只能一个跟着一个走,再怎么加速也跑不起来。若是有哪匹马倒下了,还会阻住整个队伍的前进,非得等清理了路面才能继续前行。 又走了半个时辰,前面的火光已看得很清楚了,现在已能确定,那就是他们一直寻找的敌军。盖延又下令道:“告诉前军慢一点,跟住敌军即可,等到天亮时出了邙山,便是他们覆灭之时!” 223.星星坠落 盖延是渔阳郡要阳县人,长得魁梧高大,仪表堂堂 他的力气很大,能挽三百斤的强弓,以勇力闻名边疆渔阳太守彭宠以之为营尉,代理护军。 邯郸王郎称帝,传檄渔阳,渔阳却在吴汉的推动下归附了刘秀,盖延就是在此时投入到刘秀麾下,跟随他平定河北。刘秀即位后,便以盖延为虎牙将军。 盖延打仗勇猛,但是有点轻率,容易轻敌冒进,被刘秀几番训诫,依旧不改。 这一次也是一样。 盖延怕敌军逃掉,连夜进入邙山,在邙岭道上发现任尚军踪迹。 虽然用兵有轻率之嫌,可盖延也是会打仗的人,他很清楚地知道现在急不得。 正如他的副将所说,在这样狭窄的山路上与敌接战,突骑一点便宜也占不着,搞不好真的会把这一千人折进去。 如今既然找到了敌军,那么只要跟住就可以了,不必急于在山中交战,等到出了邙山,到了伊洛平原上,突骑会轻松把对手冲垮歼灭。 盖延这边不着急,任尚也不急了。 这一天他都在催逼着全军前进,此时敌人近在眼前,他却下令全军就地休息,啃干粮喝水,坐等突骑过来。 士卒们有些胆战心惊,毕竟天下闻名的幽州突骑就跟在屁股后面,看样子离着也就几里地远,他们不明白,任尚为什么要在这时候突然要大家休息,这时候不快点跑,还要坐着等死吗? 可是说来也怪,他们停了下来,后面的突骑也停了下来。 两只队伍就这样隔得远远的停在山路上,互相望着对方的火把,仿佛在比谁的耐性好,比谁能坐得更久。 洛阳军在连续奔波了两天一夜后,终于好好地歇了一歇,这一次足足休息了一个时辰,许多士卒就地睡了一觉,被叫醒后一看,后面的幽州突骑竟然还在原地,丝毫没有上来进攻的意思。 任尚说道:“现在都有精神了,可以与敌一战了!” 盖延率军在原地等了两个时辰,直到后半夜,几里地外的火光才又重新动了起来。 他下令军士起身,随后跟了上去。跟着前面的火把长龙走了几里地光景,忽见当道堆着大堆的树枝,将道路堵得死死的。 盖延嗤道:“他们以为用些树枝便可以阻挡我军吗?”立即下令军士清道。 军士们下马来清理道路,盖延放眼望向前面的火光,问道:“还有多久天亮?天亮时便可出邙山了吧?” 没等有人回答,他又抬眼望天,嘀咕道:“今天的星星真多,真亮,这星星。。。” 盖延突然住了嘴,只是瞪大了双眼,看着头顶闪闪落下的火光,原来那不是星星,而是一只只火箭,像星星雨一般,从道路两旁高高的山坡上洒落下来。 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邙岭道,也照亮了幽州突骑们惨白的面容。在火光的照耀下,人马在黑夜里都清清楚楚,无数的羽箭自高处落下,山路上的突骑都成了活靶子。 “退!快退!向后退!”突骑们呼喊着,抽打着胯下的马,想要寻路逃出这个绝境。 队伍前面是燃烧的树枝,人马无法通过,突骑们只能掉头向后,可是山路狭窄,这长长的一队马匹要掉头谈何容易?大队人马拥挤在狭窄的山路上,眼睁睁地看着羽箭自头顶射落,绝望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许多人跳下了马,向两旁的树林中乱钻,有人撒开两腿掉头向后跑,企图躲过这一段死亡之路,从邙岭道中全身而退 人的喊叫,马的嘶鸣,没有让寂静的黑夜充满生机,反而带来浓烈的死亡气息,曾经令洛阳军闻风丧胆的幽州突骑此刻成了待宰的羔羊,在山路上绝望哀嚎,四处逃蹿。 几名士兵将虎牙将军盖延拉下了马,挟着他向后走,试图将他拖离这一段最危险的山路但怒发冲冠的盖延挣脱了士兵的挟持,拔出刀来,呼喊着向山坡上冲,大叫着要与贼兵决一死战,他刚走出几步,一阵箭雨落下,盖延满身羽箭,摇摇晃晃地倒在地上 失去主将的幽州突骑更加混乱,在绝对劣势的地势条件下,他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反击,战斗完全是一边倒的屠杀,整个过程并没有持续多久,山路上便再无一个直立的人,只有一匹马孤零零地站着,低下头去,用嘴拱了拱躺在地上的主人,然后抬起头来,发出无助的哀鸣。 等到火光渐弱,任尚带人从山坡上下来清理战场前面长长的火龙也移了回来,一千名士卒每人举着两个火把,任尚以此来迷惑追兵,让盖延没有觉察到行军人数的减少,继续尾随着前进,终于走进这个布好的陷阱。 而任尚则亲自率领其余一千士卒,摸着黑爬上两旁的山坡,占据了地势之利,用强弓硬弩将幽州突骑送上不归路 此战射杀突骑六百余人,还有一些人被踩踏至死、被烟熏死,能活着走出邙岭道的只有二百人,虎牙将军盖延殒命当场,脑袋被任尚割了带回洛阳 三天后,任尚率两千士卒辗转回到洛阳,像个英雄一样受到了全军的隆重欢迎。洛阳军虽然损失了四万将士,却以烧毁孟津粮船,射死虎牙将军盖延的战绩挽回了颜面。 虽然任尚是羽林军的屯长,但朱鲔坚决称他为任校尉,强行为他恢复了原职,成为洛阳军方一颗最闪亮的新星。因为在邙山中的辉煌战绩,任尚被称为"邙岭之鹰",与"涧桥之虎"王虎一道,作为洛阳最炽手可热的两个少壮派将领为人所知。 数日后,吴汉军全部撤回河内,新安之围解除,宜阳也随之解了围,弘农,新安,宜阳依旧以一个坚固的三角形状牢固地支撑着洛阳城,洛阳作为建世汉突出关东之地的桥头堡,仿佛变得愈加坚固起来 吴汉撤兵之后没多久,岑彭带兵出征,直扑睢阳,攻击自立为汉天子的原梁王刘永;而耿弇则奉命去平定拉起造反大旗的真定王刘杨;吴汉被派去南阳平叛,建武汉的领地内外烽烟四起,刘秀的日子十分不好过。 224.去就不明 同样是皇帝,小皇帝刘钰的日子就轻松了许多。 他驻在汧县,每天的事情除了睡觉就是吃吃喝喝。最近皇帝喝得有点多,因为不断有人从西面翻山过来投奔,皇帝常要宴请表示欢迎,一请客就免不了喝上两杯。 这天从陇西又来了一队人马,小皇帝一看大喜,原来这支队伍的头儿竟是乌盖。 乌盖从去年主动请缨去陇西,已经快一年没和皇帝见面了,这次他受原鹰扬将军现车骑将军刘茂的委托,出山来见皇帝,报告陇西的事。 乌盖在陇西风吹日晒了大半年,居然还是那么白白净净,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还是那副云淡风清的老样子。 “乌盖,你可算回来了,这一年的日子你不知道朕是怎么过的,那个拖鼻涕的班登。。。去去,你离朕远点,小心鼻涕蹭朕身上。” 有了乌盖的衬托,班登越发显得不利落,虽然随着地位的提高,生活逐渐优渥,原来拖着鼻涕的放牛娃干净了许多,鼻涕已经很少了,可哪里及得上翩翩美公子乌盖? 乌盖自然地回到了曾经的角色,熟练地自班登手上接过巾帕,在盆里洗了洗,拧干了奉上给皇帝。 他笑着道:“臣看小班登长高了不少,比以前出息多了,陛下,您也长高了,看起来更雄壮了。” 然后他询问了皇帝的日常饮食起居,说话不紧不慢,娓娓道来,让人联想到山间淙淙流过的清泉。 不得不说,乌盖这气质是天生的,别人学一辈子也学不来。 皇帝笑道:“朕本想请你吃点好吃的,可是你吃素,可惜了这么好的羊肉,来,咱们还是喝酒吧!这酒你可一定得尝一尝,这可是世上仅有的高度酒!” “拿着点高度酒到处献宝。”小班登嘟囔了一句,“有什么好喝的?辣死了!” 这个孩子还是一派天真,到现在也没学会像别人那样对皇帝唯唯诺诺,还像从前那样想什么说什么。 可也怪了,虽然在别人看起来他这样子好像有点不恭敬,可皇帝却总是不以为忤,小班登依旧是“圣眷隆厚”。 两人毕竟是在牛棚里一起长大、一起玩闹、一起撒尿活泥、一起挨过揍的弟兄。 皇帝向班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去去,你懂什么?这是好东西,朕又不是让你喝,朕让乌盖喝。” 别说,他这样子还真有点巴巴地献宝的意思。 乌盖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慢慢咽下,放下杯子道:“此酒滋味醇厚,回味悠长,确是好东西。” 皇帝得意地向班登斜了一眼,那意思是“怎么样?乌盖都说好。” 小班登撇了撇嘴,“您是皇帝,您说的都对。” 乌盖又道:“可惜,臣的身子弱,连荤都不能吃,哪里经得住这般烈酒?有如此好酒,不能畅饮,真是令人遗憾。” “算了,班登,给乌盖换酒!”皇帝很体恤乌盖,小班登很佩服乌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既拒绝了高度酒,又没让皇帝感到不适,还上赶着去体恤他,这种说话的方式才是平淡中见真功夫。 两个人对饮几杯,聊了些别后情景,话题转到了陇西。 乌盖道:“陛下,隗嚣心意未定,不肯轻易束手而降,此番马援必定劝不动他。” 皇帝撕扯着羊肉,说道:“不服就干他!隗嚣已无陇山天险可以倚仗,朕的大军可长驱直入,踏平陇西,他怎么敢不俯首称臣?” 乌盖立即离席拜道:“臣请陛下三思,慎动刀兵!” “除非他束手来降,否则免不了刀兵相见!” 小皇帝最近灭了刘嘉延岑,对于用兵很有自信。 乌盖说道:“陛下自然可以兵决胜,臣料隗嚣必不能当。只是百姓何辜,要罹此兵祸之苦?” 小皇帝叹道:“朕唯愿能速胜,若是拖得久了,免不了靡费钱粮,百姓受苦。” 打仗就是这样,打一仗就要耗费无数的金钱粮食,最遭殃的还是当地百姓,破家死伤者且不论,正常的生活全没有了,地种不好,买卖不能做,动不动受到乱兵劫掠。要是速胜还算是好的,要是打个一年半载的攻击战,当地的经济完全被破坏,战后要忙于重建,从外地大量补充救援,没有几年缓不过来,还会拖累国家财政。 小皇帝很清楚这一点,所以虽然叫嚣着打,也免不了叹息百姓要受苦。 乌盖又避席拜道:“陛下有仁德爱民之心,实乃万民之福。” “行了,你别总拜来拜去的,咱们自家兄弟,没有外人,不用那么多礼数。”皇帝有点嫌麻烦。 乌盖道:“陛下简礼,是陛下的宽仁,臣下守礼,是臣的本分。” “那随你好了。”皇帝不管了,爱拜就拜吧,反正不用他来回折腾。 “依你看,隗嚣此人如何?” “隗嚣知书通经,风度雍容,谦恭爱士,颇能附众,有长者之誉,贤达之名,在凉州人望极高。” 乌盖看看了皇帝,又说道:“陛下,隗嚣在陇西善待士人,宽待百姓,礼乐明备,刑政修举,于乱世之中保两郡之民,使其安居乐业,士民皆爱之。若陛下骤以大兵加之,则城邑残破,士民流离,百姓怨望,恐有损陛下圣明。” 皇帝道:“朕也不想征伐他,使士民怨望,百姓受苦,奈何他不识实务,窃居一隅之地,自称王霸,朕岂能容许?” “陛下,臣观此人,也未必没有归附之心,当年更始帝入长安,一纸诏书,隗嚣弃数郡之地,束手入朝,可见其素有归汉之心。只是后来君臣反目,更始败亡,隗嚣恨已之识人不明,酿成大祸,差点丢了性命,从此之后,隗嚣便不敢再轻言去就。” 隗嚣这个人,并不是刘縯、延岑那样的野心家和冒险家,一心想着成就大事,他本质上就是个人。隗嚣年轻时就以知书通经闻名,被刘歆举为士,天下之人最初知隗嚣之名是因为他的学问和品行。如果不是生在乱世,他可能一生就是一个学问家。 隗嚣的上位是被动的。 在他的叔父隗崔要响应更始帝造反起事时,隗嚣还极力想要制止,但隗崔不听,聚众数千攻占了平襄,杀了王莽的官员,得到一个现成的天水郡,捧着送到隗嚣手上。也是怪了,隗崔不听侄子的话,非要起兵,成事之后又不肯自居,硬要推隗嚣上位。可见他对这个侄子的能力是极为信服的,至少认为他比自己强。 隗嚣上位后攻略周围郡县,有十郡之地,拥兵数十万,一时威震天下,而他依然没有自立的心思,不顾军师方望的劝阻,入朝归顺更始帝刘玄。 人的气质是天生的,恐怕隗嚣天生就有领袖气质,能让人倾心归附,但当时他确实不愿意做这个领袖,这一点从他的行动中可以看出。 命运与隗嚣开了个玩笑,被他寄予厚望的更始帝刘玄是滩扶不上墙的烂泥,隗嚣狼狈逃回老家,东山再起。这次他的形势大不如前,势力缩水严重,但是却再不敢轻易下注,想必也是看了天下英雄,觉得谁都不如自己牢靠,与其仰人鼻息,还不如单干。 乌盖在陇西一年,周旋于豪门权贵之间,对隗嚣其人,以及其属下的诸将了解颇深,他认为,隗嚣是有可能投降的,但是要具备一定的条件。而现在这个条件还不那么成熟。 瓜还没熟,如果硬摘,吃起来就不那么甜。 乌盖左手拢袖,为皇帝倒了杯酒,将酒壶轻轻放下,说道:“陛下,隗嚣如今与关东频通信使,铜马帝刘秀与梁王刘永的使者都是隗嚣的座上宾。” 皇帝冷笑道:“他这是想给朕来一出远交近攻,东西夹击吗?” 乌盖道:“陛下,依臣看,隗嚣不过是想观天下成败,以明去就罢了。” 皇帝认可乌盖的判断,隗嚣是怕再次押错了宝,想等天下局势再明朗一些,说到底,他对小皇帝刘钰还不够信任,不敢轻易托付身家。 乌盖道:“隗嚣手下有一部将,名叫王元,深得其信任,王元此人虽出自长陵,却极力怂恿隗嚣割据陇西,经营凉州,一直主张动用大军,把汉军从略阳等地驱逐出去。屯骑校尉初来时,立足不稳,王元率军来攻,没有成功,正要动用大军,倚多为胜,幸亏陛下见机得快,一入长安便差了车骑将军过来。四万大军一过陇山,隗嚣立即命令停止用兵,因为略阳等地汉军已有五万之众,要想将其驱出去,隗嚣须用全力,一个不留意,可能将其家当全折进去。如今陛下势力日张,隗嚣更不敢动手,只派重兵在略阳周边与车骑将军对峙。又时不时派兵在陇山出没,假扮盗贼,骚扰粮道,抢劫运粮车辆,意图使汉军缺衣乏食,在陇西呆不下去。” 刘茂和孙易如今仅占据三县之地,其出产不足以自给,需要从右扶风跨越陇山运粮过去,远道运粮这事儿最是耗费,劳民伤财,要动用诸多民夫,民夫也要吃粮,运去一万石,到达之后能剩五千石就算好的。而隗嚣军可以在当地补给,比刘茂军的耗费小多了。 小皇帝冷笑道:“隗嚣是要与朕拼消耗吗?” 两个人正在议事,有人来报,说是陇西使者到了,而长安也来了使者。 225.定陇十策 皇帝使人去安顿陇西使者,他自己先接见了长安使者,使者进来便拜倒道:“陛下,夫子使我来送信。”原来是郑深的学生何欣。 侍郎何欣在小皇帝出征豪强时就随军参赞军机,一直是皇帝身边的近臣,此次出征本要带他出来,因为他手头有事儿耽误了。郑深遣他来送信,想必是连人带信一起送来了。 皇帝一边问着“子渊还好么?”“长安最近有什么事没有?”一边打开帛书,展开一看,见帛书上有四个大字“定陇十策。” 帛书洋洋洒洒,写满了一整幅上好绢布,其间之乎者也,才纵横,皇帝断定,郑深写的时候一定是想着这篇章可以载入史书、流传后世,所以才写成这样儿。 皇帝知道郑深很有战略眼光,看问题比较深入,所以他细细地读了这么长一大篇策论,然后将其递给了乌盖,说道:“子渊之言,与汝多有相合之处。” 皇帝用手敲了敲面前的几案,说道:“子渊眼光独到,见解高妙,令朕受益匪浅,这一句最是紧要:定陇之要,在东不在西。意思是若朕能于关东决胜,则隗嚣必于陇西俯首。这话合了你的意思,隗嚣是想坐观成败,以明去就,等天下大势已定,他才能明确态度。。。他是想当墙头草啊!” 乌盖道:“郑尚书虽未临陇西,可所言情景,与亲见一般无二,可谓运筹策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臣实在是佩服之至。尚书所言以兵威之,以德怀之,以利诱之,以势分之,深得谋策之妙” 皇帝叹道:"子渊的策是好策,只是却没有一战定胜负之策。看来子渊的意思,是不想朕用兵啊!" 乌盖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何欣道:"陛下,太原郡守杜广国来报,说真定国刘杨起兵,向太原求援,杜广国已率军两万兵临井陉,以为声援可伪汉军兵骑精强,上党太守田邑尚在天井关与敌相持,太原都尉张舒正在河东鏖战,太原一郡兵马不足,恐不堪用,特来请陛下示下" 皇帝道:"田况还未拿下河东吗?看来是要向东线增兵了容朕想想" 何欣道:"陛下,洛阳也有消息,朱鲔答应出兵了。征东大将军命人快马加鞭送来的信,这里还有任尚书的一封信。” 刘钰接过两封信,一封是夏阳的,说濮阳将军芳丹率三万军队驻守在新安,打退了敌军几次进攻,在新安之西的渑池,还驻有一万汉军。夏阳在当地征发郡兵,领军三万驻守函谷关,弘农都尉司马超率军一万五千在宜阳坚守。如今来看,宜阳敌军有三万,两倍于守军,司马超应能守住,新安城虽扼守要道,易守难攻,但城下有十万大军,日夜轮流攻打,芳丹已有些吃力。 任延君的信上说,他已与身在睢阳,自立为帝的梁王刘永联络,刘永也想要趁机出兵,攻略刘秀的河南诸县。 刘钰现在心里有点摇摆,关东形势一日三变,洛阳一线如火如荼,河北刘杨反了,还有梁王刘永给东方给刘秀捣乱,对于刘钰来说,形势一片大好,如果他趁着刘秀忙于平乱,率军出关,或者直接自太行八陉杀出去,去河北与刘秀决战,那将会如何呢? 虽然他的既定策略是先西后东,可是形势是千变万化的,如果有合适的时机,当然要把握住。如今有刘杨的反叛和刘永的夹击,这是不是一个好的时机呢 他的心忽东忽西,一时想先平了隗嚣,一时又恨不得杀奔太行又想着真定就在刘秀的老巢边,刘秀随时可以亲征,以位面之子的本事,平定刘杨恐怕没什么悬念,说不定等他到了太原,刘杨已经灰飞烟灭了那时自己要杀出太行山与刘秀决战吗?他准备好了抵挡幽州突骑,冀州强弩了吗? 若是他全力东向,隗嚣会不会突然发力,顺陇山冲下,为祸关中呢?刘钰想来想去,还是先迅速增兵太原,力挺刘杨,也防备着刘秀迅速解决刘杨,然后乘势入太原。他当即下旨,令长安城出兵增援太原,还特别指明要出南军,因为长安羽林军的人数要有一定的保障。 直到天晚,小皇帝才接见了隗嚣的使者,此人是京兆杜陵人,姓杜名陵,杜陵人杜陵,此时是客居陇西,为隗嚣的谋臣。 皇帝劈头就问:“隗嚣为何还不来见朕?” 杜陵道:“启奏陛下,大将军不幸染疾,无法来见陛下,特让臣代他来向陛下请罪,此处有大将军亲笔信一封,请陛下御览。” 这封信写得又雅又客气,隗嚣自称为臣,对皇帝的征召表示十分感谢,可是他又表示自己无功少德,不敢受皇帝的优待,年纪老迈,疾病缠身,不能随从侍候陛下,如今他为了百姓,强撑病体,试图安定陇西,等到四方平定,他隗嚣就会将印信交给皇帝,自己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隗嚣表示自己虽然只是偏鄙小民,但时常听到陛下的威名,十分钦佩,愿意真心侍奉陛下,作陛下的臣子,为陛下安定西疆。只是自己一直兢兢业业,为陛下守边护民,不知为何陛下亲率大军来此,难道是他隗嚣有什么罪过,劳陛下亲自讨伐吗? 刘钰暗暗冷笑,隗嚣表面臣服,实际上还是要独立做土皇帝,五十岁不到,还好意思说老迈? 不过既然他表示要臣服,皇帝总得给人家个机会,不能人家说我服了,你还继续大棒子打过去这时候需要提条件,如果想继续打,就提对方办不到的,如果不想打,就提能办到的,这就是所谓的潜规则 当年齐桓公和管仲率领八国联军讨伐楚国,本来是要偷袭,没想到走漏了风声,楚国有了准备,派大夫屈完去八国联军营中交涉,问他们为什么率大军来此,管仲回答说因为楚国不向周天子进贡缩酒用的苞茅 难道八国联军气势汹汹地跑了一千多里,就为了要几根草吗? 当然不是,这是因为管仲觉得战机已失,这仗没法打了,随便提个小条件,找个台阶体面地撤军。 如果楚王想打,就会直接说:“老子就是一根草也不给你!”好在楚王也不想与八国联军为敌,当即承认错误,表示以后要年年进贡苞茅于是皆大欢喜,结束了这场苞茅危机 刘钰不想提一根草的条件,他怎么也得提个上难度的 皇帝说道:"你回去告诉隗嚣,朕有三件事要他办第一,今春漆阳豪门刘氏谋反不成,逃入天水郡,朕讨伐逆贼,亲至于此隗嚣既然把朕作为他的主上,那就让他把刘氏一家押解过来,由朕处置;第二,隗嚣年龄大了,不愿出行,他的儿子还年轻吧!朕最喜欢少年豪杰,让他的长子来代替父亲,随在朕身边;第三,朕已到了他的家门口,他还不来见朕,有这么侍奉主上的吗?便是要请罪,也该派手下大将前来才像样,你一个客卿,怎么能代表隗嚣呢?朕听说隗嚣手下广有人才,王元、王捷之流,皆称为俊才,深得其器重,难道彼辈都不愿为其分忧,代其请罪吗?" 说罢拂袖而起,走了。 226.三个条件(盟主加更) 隗嚣伸出木勺,将煮好的色泽黄亮的荞麦粉一勺一勺舀进碗中,再浇起汁水,一碗色泽诱人的"呱呱粉"就做好了 他每隔几天便要亲自做上一碗"呱呱粉",奉给自己的母亲品尝,他的母亲秦氏就好这一口,两天不吃就觉得口中无味,而庖厨做的呱呱粉总是不能令她满意,只有儿子亲手做的,秦氏才吃得津津有味 隗嚣做好了呱呱粉,亲自给母亲送去,然后净了手,回到自己的居处,杜陵和祭酒苏衡正等着他 "大将军,您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孝廉啊!"苏衡笑着施礼。 "有什么法子?母亲的嘴刁得很,别人做的她一下子就吃出来,之后便不愿再动一口,只有我亲自做的,她老人家才说好吃。" 隗嚣微笑着,语气似是埋怨,却有一点隐隐的骄傲 苏衡叹道:“大将军身居要职,一日万机,犹能冬温夏清,昏定晨省,亲奉汤食,孝顺如此,实在令人感佩。” 隗嚣笑道摆了摆手,说道:“哪里哪里,这都是为人子者应有之义。” 他坐了下来,问杜陵道:“那个小皇帝说了什么?你看他是要进兵?还是退兵?” "他也没说进兵,也没说退兵,大将军,东边正打得热闹,或许他还想看看情形,所以在汧县停下来了。” 杜陵道:“大将军,建世小皇帝没再提入朝的事儿。或许这事儿还有转圜,不过。。。他虽没再坚持要您入朝,但是却提了三个条件。" 杜陵将皇帝的条件讲述一遍 隗嚣听了,立即拍案而起,大声道:"刘氏背井离乡,远道来投奔我,是相信我能予他一家以庇护,他如此信任于我,我岂能为了一已之私,辜负他的信任,将其送入虎口呢?隗某绝不能做此无信无义之事!" 苏衡向他深施一礼,说道:"大将军如此仁德仗义,苏某不胜感佩。今日我来此,正是刘氏求恳于我,刘氏见建世皇帝大军陈于陇山之下,心中恐惧,欲避乱巴蜀之地,请我代他们向大将军辞行,大将军如此说,苏某便放心了,我代刘氏谢过大将军。” 隗嚣道:"你转告刘氏,让他安心在此,有我隗嚣在陇,定能护他一家周全我宁可把自己的儿子送去给刘钰放牛,也不会出卖信任我投奔我的人!" 杜陵道:“大将军的意思,是想送质子入长安吗?” 隗嚣又慢慢坐下,垂泪道:“我的那几个不成材的东西,我怎舍得他们离开父母家乡?只是若不送一个去长安,两郡难免要起刀兵。吾爱吾儿,百姓亦爱其儿女,因不舍隗某一人之儿女,也让数十万百姓之儿女受苦,吾心何忍!” 苏衡摇头叹息,说道:“大将军仁德,亘古未有。那小皇帝怎么如此不通情理?便封大将军做个凉州牧又能如何?岂不是皆大欢喜?非要如此折磨人!逼得人骨肉离散。” 等到苏衡告辞而去,杜陵道:“小皇帝要一大将去见他,如王元、王捷之属,莫非要将其留在身边,以离散大将军之羽翼?” 隗嚣道:“王捷家中有丧事,不宜出行,王元于我屡有定策之言,隗某须臾离不得,让他告病吧,看能不能推搪过去。” 杜陵苦笑道:“大将军已告病未去,王元再告病,怎么说得过去?何况王元一直率军在清水与刘茂对峙,焉能突然生病?这个。。。太假了吧?恐怕会惹得小皇帝发怒,反为不美。” 隗嚣道:“那就让他回来一趟,商量商量怎么应付。” 两人密议不提,苏衡告辞出来,就向城南刘府走去。 苏衡是陇西豪族子弟,儒学名家,被隗嚣请为祭酒,教授经义,隗嚣常与他谈经,两个人在学问上惺惺相惜,十分投契。 因隗嚣本人就是个士,在他的支持下,陇西人才济济,学风极盛,苏衡只愿隗嚣一直在陇西主事,他便可以安静地著书治学。 苏衡与漆阳刘氏是姻亲,两家走得很近,刘氏寄居在陇西,多承苏衡照顾。 前几日刘老太爷将苏衡请去,说全家要搬到巴蜀,让他代为向大将军辞行,苏衡以为刘家只是客气,感谢大将军的照顾,便满口答应下来。 等他代为辞行之后,去向刘氏回话时,刘老太爷却一直在问:“大将军没说别的么?” 苏衡道:“大将军说只要他在陇西,便保你一家平安。” 刘老太爷道:“建世皇帝大军在侧,陇西已不是我刘家的居所,如今刘氏儿孙满堂,我可不想因一时心存侥幸而使阖族遭殃。我刘家一直兴旺,便是因为见机得快,能早早避过灾祸。” 上次杜阳和漆县两县叛乱,当地四大豪族只有刘氏一家早早逃走,没有被清算。 刘老太爷道:“当初因大将军说要进兵,刘氏才在漆县起兵时,大将军当时还应了一些事情,到如今也没有兑现。我本想大将军是信义之人,到了西州,大将军自会。。。算了,没有便没有,我刘氏也薄有资财,足以在蜀地立足。” 苏衡这才知道,刘氏要他传话,是要他提醒大将军答应过刘氏的事情。不知道隗嚣是忘了还是装傻,竟只字未提。 苏衡道:“大将军信义卓著,仁德无双,想必是忘记了,我见大将军时再提醒一下。刘氏又何必急急出走?小皇帝虽已向大将军要你们,但大将军绝对不会。。。” “什么?”刘老太爷顿时变了脸色,“建世小皇帝向大将军点名要我一家老小?” 苏衡点了点头,刘老太爷当即顿足道:“糟了,现在走恐怕已晚了!” 他也不顾天色已黑,便催着几个儿孙道:“快,你们赶紧收拾收拾,连夜出发,不必管我,你们都去巴蜀之地,只有那儿又安稳又远离小皇帝,可保我刘家的周全!” 苏衡觉得刘老太爷太过紧张了,很有点不以为然,说道:“一动不如一静,有大将军保护,你们又何必非得颠沛流离,远走巴蜀呢!” 刘老太爷道:“不怕远,只怕走不出去!” 真应了刘老太爷的话,他的儿孙们连刘家大门都没能出去。几个人刚刚推开大门,就被外边密密麻麻的士兵堵了回来,为首的将领喝道:“我等奉大将军之命保护刘府,一个人也不准出入,都要好好留在家中,等待大将军的命令!” 227. 坐观成败 隗嚣头戴玄冠,宽袍缓带,坐于上首,下首左边坐着马援、杜陵,右侧也有两人,一个长须老者,是隗嚣手下大将杨广,另一个是名样子精干、有着稀疏胡须的中年人,便是隗嚣手下大将,王元王游翁。 隗嚣道:“隗某已向建世皇帝称臣,可他依旧不肯退兵,你们看看,这事儿该怎么办?” 马援道:“男儿大丈夫,言必信,行必果,大将军既要臣服,便应坚定心志,听命于皇帝陛下,应征入朝,才是正道。” 王元说道:“大将军占据西州数郡之地,拥数十万之众,为何要凭他人一纸书,便束手就擒?大将军难道忘了去年长安之危了吗?” 去年更始帝要杀隗嚣,隗嚣靠着王元、王遵等人拼死杀敌,才逃出长安。这事儿对隗嚣的刺激极大,直接导致他不敢再轻易将身家托付他人手上。 王元道:“末将愿为大将军破略阳之敌,将其赶出陇西,关闭陇道,坐观诸刘相争,一旦天下有变,末将请兵出陇道,俯冲而下,席卷关中,收三辅之地,以一丸泥,为大将军东封函谷关,此万世一时也,若计不及此,且畜养士马,据隘自守,旷日持久,以待四方之变,图王不成,其弊犹足以霸!” 马援冷笑道:“刘茂数万之众,驻兵略阳,已一年之久,犹不得驱离,何谈席卷关中,东封函谷,争王争霸?” 王元道:“那是大将军仁德,不忍百姓罹兵祸之苦。若依了末将,早发大兵击之,刘茂小儿早已弃甲奔逃!” 马援道:“五万精兵只在身侧,十万大军已至陇山,利箭在弦,引而待发,箭矢之下,大将军尚不束甲归降,而望螳臂当车、以卵投石,自取灭族之祸乎?” “够了!”隗嚣怒喝道:“建世小儿若非要以刀剑相逼,隗某宁愿战死,也绝不受胯下之辱、嗟来之食,低声下气,苟且偷生!” 马援知道自己说话急了,言语过于激烈,便离席请罪,隗嚣挥手让他起来,脸色极其难看。 马援说道:“王莽乱政,天下咸思汉德,以致更始帝振臂一呼,四方响应,传檄而定天下,奈何更始失德,凌虐百姓,迫害群臣,众心离散,遂失其国。幸有建世皇帝陛下仁德英武,威行关中,宽待百姓,贤名传于四海,士皆慕名而至麾下,大将军若能一力辅保之,亦不失为匡扶汉室之名臣也。” 隗嚣道:“我欲为名臣,恐建世帝只想我为囚徒。以隗某之力,足可为其安定西疆,靖边安民,君臣两便,岂不美哉?他却一直要征召隗某入朝,其心实不可测。渊,我不是不想归附,只是若我离了陇西,束手入朝,便将数郡之百姓,连同隗氏一族之身家性命全都交付于他人之手,兹事体大,不可不慎!” 王元道:“鱼不可脱于渊,神龙失势与蚯蚓无异。大将军万不可出陇山,抛弃大好基业。况如今东方未定,天下成败尚未可知,大将军万不可轻于去就。” 隗嚣道:“我自然是不想去,可也要建世小儿答应才好。我推病未去,他便大发雷霆,非要一大将代我去请罪不可。难道他要将陇西众将皆收归已用,渐渐去除我的羽翼?” 王元叹道:“若依着我,便不用去了,何必去向放牛小子低头,自取其辱?不过大将军若非要求全,末将便为大将军走一趟。大将军放心,末将之心早已属大将军,万不会喝小皇帝那碗迷魂汤,不会像那些人,回来后便只会为他鼓吹,而忘了大将军的大事。” 他说着看了一眼马援,马援立时便道:“大将军,我只是据实而言,绝无。。。” “好了好了,你们两个别吵了!”隗嚣疲惫地挥了挥手,“何去何从,等游翁回来后再说。” 众人散去,唯有马援被隗嚣留了下来,隗嚣道:“渊,那首短歌行,我反复吟咏,品其章句,越发觉得其诗难得,的确是可传之后世的雄作。只是此歌苍凉雄壮,意味深长,若非久历世事、胸有丘壑之人,断断写不出,那建世小皇帝不过十六岁,焉能写出如此底蕴深厚的作品?我想这大概是冒名伪作,定是他哪个臣下所作。” 马援道:“我少时学不精,唯好武事。章之事,大将军强我百倍。只是皇帝陛下之胸怀韬略,远超其年龄,绝非寻常十六岁少年可比,想必天佑刘汉,以其不该亡,便降此人以续汉祚。” 隗嚣笑道:“按你的话,这小皇帝竟比高皇帝还要强了。” 马援道:“我到长安之后,陛下多次召见,与我旦夕长谈。他有时看似有些迷胡,说些不知所云的话,有时很不讲究礼节,看着有些。。。粗鲁。” 隗嚣笑道:“怎么听你说的反倒像个昏君?” “不,不!”马援道:“他是常常不知所云,颇有惊世之语,可等我细细一想,却越觉其所思所想皆有道理。他看似礼节粗疏,却让人觉得亲切,好像多年的朋友一般。他恢廓大度,体任自然,外简内明,与高祖略同;他待百姓宽仁,更类帝;而他时有奇计,擅解难事,又有张良、陈平之智。皇帝陛下如山如海,令人不知其高,不解其深,我不知上天如何降下如此人物。” 隗嚣面露不悦:“听你这么说,他简直是古今一帝,比尧舜还要圣明了!” 马援道:“以我看,汉祚未绝,必当复兴,大将军宜早为之计,莫失良机。” 隗嚣道:“如今姓刘的皇帝有三个,刘钰、刘秀、刘永,每个都是汉家血脉,怎么知道汉祚会在哪一脉传下去?刘秀血洗昆阳,定鼎河北,英雄不可一世,难道不能为刘钰之敌么?” 马援道:“我观建世之军,兵甲完足,士卒精强,不可力敌。若皇帝陛下挥兵直进,以战相逼。。。大将军便是想观诸刘争战,也得先过了眼前这一关。” 隗嚣道:“如今刘秀大军围困新安,逼近函谷关,东面打得正热闹,还是先等他们斗上一斗再说。这边呢,我先想法子拖一拖,让游翁把刘氏一族送过去,多少给小皇帝一些面子。你看,他的三个条件我马上就做了两件,够诚恳的了吧!” 马援摇头叹气,不再说话。 隗嚣道:“渊,天下英雄你还未看遍,不可轻下断语。过一阵子,你再替我去关东走一趟,见识一下关东群豪吧!” 马援施礼道:“愿为大将军奔走。” 马援告辞回到家中,想起隗嚣,不免嗟叹。 他的长子马廖问道:“大人何故叹息?” 马援道:“我与隗嚣是真心好友,他事母至孝,广有德名,令人敬佩,陇西之人多归附于他。隗嚣常说他起兵是为了靖边安民,保全祖宗的陵墓,然后等待明主,将完整的陇西奉上。我一直对此深信不疑,为他四处奔走,寻找真正的天下之主。可是,如今看来,隗季孟或许不是他所说的那样。” 马廖道:“大人的意思,是说大将军要争雄天下?” 马援道:“三年前他的确有争霸的资本,可惜他不听方望之言,错失良机,如今机会已经失去,他的力量连割据一方也嫌不足,更别提向东去争霸。如果一个人的实力不足,野心却很大,那么他的灾祸就不远了,隗嚣要自取其祸,却要带累无数百姓跟着受苦,我马氏一族也不见得能躲过这场祸事,我因此忧虑叹息。” 马廖道:“大人不是常说建世皇帝雄才大略,可定天下,为何不去投奔他呢?” 马援道:“我与隗嚣是朋友,不忍就此弃之不顾,他如今尚在犹疑,我要找机会尽力再劝一劝,以尽朋友之义。北地郡如今还没有确定的归属,有些大族归附隗嚣,有些有意投奔建世皇帝,还有人妄图仗着地处偏远,不服王化。我将向隗嚣提出,让你和你的弟弟马防去北地郡处理家里的产业,同时联络当地豪族以为外援。我曾在北地畜牧多年,有些家当,隗嚣应不会怀疑。你们兄弟去了之后,闭门自守,观天下之变。我料北地定为皇帝陛下所有,到时你二人即可随之归汉。若能如此,即便陇西兵祸,家族受累,你们也能在北地保全,将来找机会复兴马家。” 马廖泣道:“儿不愿离开大人,不管如何,我一家在一处,总胜过两地分离。况且也未必。。。” 马援斥道:“小儿辈不知凶险!如今乱世,人人都不能安稳,别说小民百姓,便是豪门大户亦多遭危难,有许多风云一时的豪门就此消亡,我马家是官宦世家,传承数百年,其间经历多少乱世?若不是事事提早谋划,岂能如此?等事到临头就晚了!你二人先行准备,待我禀明大将军,便即动身!” 过了几天,马援便将此事向隗嚣提起,隗嚣笑道:“你和我想到一处去了!我正想联络安定和北地的豪杰以为助力,正愁没有合适的人选,渊,你可真是我的好帮手,事事为我考虑啊!” 228.盛气凌人 马援忧心着家族的成败,隗嚣苦心积虑地琢磨如何拖延,小皇帝刘钰却有些优哉游哉,无事可干,只在汧县开始大量派发官帽子。 他要贯彻郑深的定陇十六字方针,先"以利诱之",眼下诱惑隗嚣是诱不到的,那就诱惑他的人,他的属下,疯狂地挖他的墙角。 投奔来的陇西名士都得到了重用,王遵封侯,郑兴为博士,其他人也视其才能大小、势力背景的厚薄,给予其相应的职位。 在封官这一点上皇帝有着无与伦比的优势,隗嚣再善待士人,他的名分限制了他,狭小的地盘也产生不了足够的官位,不能满足士人们的需求。 这些投奔来的人再写信去劝自己的亲朋故旧,大概是这样的言辞:皇帝陛下英雄盖世,才出众,重用士人,还不赶紧来捡官,再晚了就没位子了! 陇西本地豪族还好,他们的根在当地扎得太深,不能轻易移动。当年因新朝灭亡、天下战乱而移居陇西的关中大族却率先响应,掀起了一股汹涌的回归潮,纷纷翻越陇山,回到关中。 建世汉就像一块超强磁力的吸铁石,把大量人才从陇西吸引过来。 小皇帝根本不用做什么,只须在陇山口的汧县等着,来人就送顶帽子,然后举起小旗,上写“建世大汉旅行团”,免团费,不强制消费。至于诓进团之后,会不会有其他隐性消费,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进了皇帝陛下的团,便是皇帝陛下的羊,早晚也免不了被薅上几薅。 这时候,又有使者团翻越陇山而来,首领正是隗嚣手下大将王元,今春在漆县造反的豪强刘氏一家被绑缚而来。 皇帝派人接收了刘氏一家,押解回长安,根据律法惩处。谋反大罪,想想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当时起事的四家豪强,唯有主动投降的漆阳李氏因为卖了阎本,才算保全了一家老小。 小皇帝向乌盖道:“隗嚣号称能接纳士人,保护百姓,刘氏因此投奔他,得到他的安全保证。如今他为了保全自己,毫不犹豫地把刘氏扔出来,可见此人毫无信义可言,仁是假仁,善是伪善,他的所谓贤名,不过是为自己争取利益的工具而已。” 乌盖道:“陛下所言,也许是真的。士人或可明白其中道理,可是百姓看不到这些。在他们眼里,大将军就是陇西的守护人,有大将军在,陇西便有安定。谁攻打大将军,便是陇西兵乱的罪魁祸首。” 皇帝道:“百姓不愚,慢慢会明白的。。。如果隗嚣依旧不识时务,朕会让他们明白。” 乌盖道:“陛下,您要隗嚣派大将来请罪,现在王元来了,陛下何时召见。” 皇帝恶狠狠地道:“先晾几天再说,告诉接待之人,别给他们好脸色!要贯彻四字方针:盛气凌人!” 班登说道:“陛下,您又要欺负人吗?” “对,朕就是要欺负他!王元!”皇帝恶狠狠地道:“接待的饭食要差!住宿要差!一切用度,包括车辆器物统统要差!总之要不断欺负他们,折辱他们,让他们憋气,窝火,恨不得拔剑砍人!” 小班登打了个哆嗦,嘟囔道:“好吓人,好像要吃人一样。也不知这个姓王的怎么惹到了咱们陛下。” 乌盖微笑道:“陛下如此行事,必有道理。” 王元入住了传舍,想要好好休息休息,洗洗身上的风尘,没想到一进房间,一股酸臭味迎面袭来,王元顿时捂着鼻子出来,命从人去找负责接待他们的侍郎何欣,找了半晌没有找到,说是何侍郎将他们接到传舍之后便去向皇帝复命了。 从人找到传舍吏来回话,当着王元的面斥道:“王将军乃是大将军的使者,是皇帝陛下看重的客人,你们怎么敢如此怠慢?” 小吏抬头看了他一眼,慢悠悠地道:“王将军是贵客,县丞命我好好伺候,什么都是我亲自安排的,怎么就怠慢了?” 从人看着他慢悠悠的样子,一股怒气慢慢升起,喝道:“将军的住处狭窄,气味难闻,难以入住,还不赶快换一间好房来!” “换不了!”小吏当即说道:“那已是最好的一间,再换还及,及,及不上那间!将军,小人一见贵客就说话不利索,将军勿怪。” “你急死我了!”从人看了看脸色铁青的王元,说道:“你们就没有别的传舍吗?” “有,”小吏张着嘴,半晌接不上来,“有,有就怪了,本县独此一家,别无分分号!” “算了!”王元喝道:“我住院子,支帐篷!” 从人喝道:“还不快去给将军打打打水去!看你把我都气嗑巴了!” 小吏慢悠悠地走开,命人打水送饭。 等到王元的帐篷支好,水和饭也没送来。从人又去催,小吏道:“水井的辘,辘辘坏了,修好了辘辘,打了水,倒进锅里,才发现锅,锅漏了,刚换了口锅,烧了水,发现米,米不足了,现已派人买米,米去了。” 从人顿足道:“你们如此怠慢,将军发怒可如何是好?” 他战战兢兢地去回话,果然王元勃然大怒,一脚将他踢到一边,拔剑击地道:“放牛小儿如此欺我!士可杀不可辱,我要回去整兵,与之决一死战!” 说着便要回陇西去,一同来的杜陵连忙将他抱住,将他拖到帐中,说道:“将军受大将军重托,代他来请罪,本就是来受气的。将军若是受不得,当初便不该应下,既然应了,便要受得住气,否则如何向大将军交待?若是因将军一怒而去,皇帝兴师问罪,大将军因此受累,那岂不是将军的罪过?” 王元冷笑道:“大将军委曲求全,恐怕也未必得周全,倒不如拼死一搏,鱼死网破!” 杜陵吓得满头是汗,说道:“切莫再说这种话,将军即便要战,也要等回去再说,将军若再如此,恐吾等没命回陇西!” 229.真孝伪孝 王元一行在传舍住了好几天的帐篷,衣食不济,受尽冷遇。 王元憋了一肚子的气,恨不得立时便走,或者提剑去和小皇帝拼命,杜陵须臾不敢离开他的身边,只是不住地劝解: “将军来时,大将军百般叮嘱,来此请罪只是权宜之计,只求拖过这一时,等小皇帝退兵,便依了将军,兵发略阳,封闭陇道。将军若不忍今日之辱,他日如何成就大业?” “将军若走,必定惹怒皇帝,若于路上派兵攻击,我等皆死。我知将军是个豪杰,不惧死,只求将军为我想一想,为这些随从想一想,我等翻山越岭,受尽苦辛,随将军来此,不求有功,只求能保住性命,能活着回去见父母亲人,求将军怜我!” “将军切莫与传舍小吏一般见识,缺什么吃的用的,让人上街去买就是,何必与他多言,失了将军的身份?将军且安坐帐中,这些事都由杜某去办。” 杜陵好说歹说,好不容易将王元劝住,几天后终于得到消息,第二天皇帝召见陇西使团。 杜陵免不了又是百般嘱咐,生怕他在皇帝面前无礼。 “大丈夫能屈能伸,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将军切莫在皇帝面前失礼,只要回到陇西,杜某将与将军一道,力劝大将军出兵,与汉军决胜陇山!” 如今他已不关心是否能够完成隗嚣的任务,只求能保住这条命,不要沦落为王元与皇帝较力的牺牲品。 小皇帝这几天该吃吃,该喝喝,胃口好得很,觉也睡得香,几乎把王元一行人忘了。 有一天他好似忽然想起一般,问道:“那个王王什么来着?他怎么样?闹了没有?走了没有?” 何欣回道:“陛下,王元尚在传舍,这几日受了些气,颇有些怒气,只是被杜陵劝着,没闹出事来。” “哦,王元,这么能忍,莫非他在家排行第八?” “陛下,王元是家中独子,并无兄弟。”何欣完全听不懂皇帝陛下的幽默。 “唉,可怜!”皇帝摇头叹道:“可怜!” “陛下何出此言?” “朕是可怜他的父母,只他一个儿子,万一有个闪失,岂不是无人在身前尽孝?王家岂不是要绝后?” “陛下真是仁慈。”何欣答道:“臣听说王元父母早已亡故。” “唉,可怜。”皇帝又叹道:“他必是十分想念父母,想念与双亲在一起的日子。” 何欣出去的时候,还在感念皇帝陛下的仁慈。 博士郑兴来见皇帝,说道:“陇西兵强将勇,以兵临之,不易攻取。王元乃隗嚣手下最看重之人,隗嚣对其言听计从,望陛下好言抚慰,怀之以德,示之以仁,使其归陇西之后,力劝隗嚣来降。” 皇帝道:“卿之言正合朕意,就依卿言。” 郑兴刚走,向义侯王遵来谏:“陛下要收陇西,必收隗嚣将士之心,王元乃隗嚣手下得力干将,望陛下善待之,以收其心,若能招降王元,则陇西诸将皆可降。” 皇帝叹道:“卿之言乃金玉之言也!” 陇西名士纷纷来见皇帝,劝其结好王元,皇帝都点头答应。 第二天,皇帝大召群臣,令陇西使者觐见,王元、杜陵二人入内拜见。 皇帝开口问道:“朕命隗嚣遣子入质,如今隗氏之子安在?” 王元道:“陛下,大将军之母垂垂老矣,缠绵病榻,朝不虑夕,愿得幼孙侍汤药,终其余年。待其百年之后,便当遣子侍奉陛下。臣闻圣朝以孝治天下,乞陛下怜大将军之母老迈,怜其儿孙一片孝心,允其所请。” 王元虽然憋了一肚子的气,但依旧要强忍着完成此次的使命,暂时稳住皇帝。于是按照约定的说辞,找了个理由推搪。 杜陵在旁边暗暗地松了口气,偷偷觑了眼皇帝,见他点了点头,向众臣道:“朕听说隗嚣至孝,看来人言不虚。” 看皇帝的样子,这么一个牵强的理由,竟似是得到了认可,杜陵心中暗喜,原来皇帝也并不敢轻易开战端,或许也在等待东线战场的结果,那么双方就容易达成默契,维持现状。 皇帝问王遵道:“向义侯,你的父母如今在哪儿?” 王遵道:“臣之父母皆在霸陵,臣出长安时事急,未将父母接出。” 皇帝又问郑兴道:“少赣,你呢?” 郑兴道:“陛下,臣之母早亡,臣之父此番与臣一道东归。” “朕听说,你的长子现在河西窦融帐下,没在祖父身前侍奉吗?” 郑兴道:“犬子正当壮年,当建功立业,为国分忧,何必拘于家中,依赖父祖?况臣之父儿孙众多,时刻有人在旁侍奉,不须犬子须臾在侧。臣以为,世上人人皆有父祖,若是后生皆以孝为名,时刻围绕父祖身侧,不去为当为之事,则何人为国出力?为君分忧?” 郑兴领会了皇帝的意图,率先向隗嚣开炮。他也是没有法子,因为若是认可了隗嚣的孝,那么他自己这种情形便是不孝,儒家最讲究孝道,一个儒者若是被贴上不孝的标签,那他的政治生涯就到头了。所以郑兴就算为了自己也不能不说话。 皇帝点了点头,又转头问金丹:“金丹,你祖父母现在何处?” 金丹道:“臣止有祖母,如今与伯父在一处,安居长安。” 皇帝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扫了一眼座下的众臣。 可是现在已经不用他说话了,所有人都明白了皇帝的意思,早有人喊了出来,“那你还出来做什么?还不回去天天守在祖母榻前,真是不孝啊!” “就是,哎,你怎么不守着你父亲在家,你也不孝!” “你还说我?你全家都不孝!你父亲兄弟八个,八兄弟开枝散叶,怎么也有几十号儿孙了吧,怎么不都蹲在家里,一齐守着老爷子尽孝?” 这时突然有人大喊道:“王将军,您的父祖都在哪儿啊?” 王元与王遵一样,当年随隗嚣投了更始帝,家眷搬回了老家长陵,之后他杀出长安,没来得及把家搬走,要是按照隗嚣的标准,别说儿子,就是孙子也得都守在老人身边,那么他本人就是彻头彻尾的不孝。 王元一时无法回答,只好当没听见,沉着脸不吱声。 这时有人叫道:“隗嚣当年入长安,将父母留在陇西,分离两年之久,若不是长安呆不下去,他还不会回到父母身边!如今却觍颜以孝之名,拒绝遣子入侍,这是伪孝!” “是啊,隗嚣假作道学,着实可恶!” 王元在传舍受了几天的气,本想今天忍耐一下就可离开,没想到竟在朝堂上被人群殴,大失颜面,不禁恼羞成怒,几天的火气全蹿上了脑门,压也压不下去。 他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大声道:“天下扰乱之时,大将军举大旗,起义兵,为高祖立庙,祭祀汉帝,称臣执事,以告神祗。杀牲以盟,曰:计盟誓的共三十一位将领,一十六姓,顺承天道,兴兵辅佐汉室。如有心怀不轨的,神明主流灭他。高祖、帝、武帝,使他坠命,宗室遭到血洗,族类灭亡。传檄天下,共讨王莽,兴复汉室。” “大将军以一已之力平定数郡,安定百姓,一无所取,皆献于汉室。大将军之功可谓大矣,德可谓盛矣。然更始皇帝昏聩不明,讨伐无罪,诛杀重臣。大将军侥幸未死,回至陇西,依旧忠于汉室,无半句怨望之辞。大将军日夜辛劳,为国守边,抚两郡之地,安数十万之百姓,翘首东望,以待明主。” “闻陛下登基,大将军额首称庆,以为天下得其主,百姓得其君,而欲以两郡之地拱手奉与陛下,其心可谓诚矣,其忠可谓明矣。大将军之功,当享茅土之荐,受千乘之赏。而陛下不赏有功,却伐无罪,视忠臣如刍狗,陈大兵于陇山,必要逼迫仁爱之家骨肉分离。陛下待有功之士,何其薄也?陛下行事,何其不仁也?” “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陛下若以德绥诸郡,谁敢不服?陛下若以力,则天下百姓,皆执戈以待陛下!陇西虽只两郡之地,然数十万百姓,亦将追随大将军,与陛下会于陇山!” 王元话说出口,众人皆惊,这番话简直是狂妄之极,这就是掀桌子,向皇帝发出赤裸裸的挑战。 杜陵吓得浑身发抖,说道:“陛下!王元妄言,绝非大将军本意!王元,你还不向陛下请罪,求陛下宽宥?” 王元一把甩开他,喝道:“尔等鼠辈,皆碌碌无为,误大将军甚矣,男儿当横行世间,怎能如此向小儿辈伏首?” 皇帝冷眼看着他,说道:“隗嚣若忠于汉室,早当奉土以献,为何推三阻四,屡屡不肯奉诏?朕以诚心待之,暂缓其入朝,只须先行遣子入侍,隗嚣尚要以伪孝之名推托。其狼子野心,可谓昭然若揭!隗嚣窃居汉土,以公器为私器,欲以陇西之地为其隗家私属,怀此不臣之心,朕岂能容他?至于你,甘愿为其鹰犬,助纣为虐,还在此作哓哓之辩,诬蔑君上,罪大恶极,其罪当诛!” 皇帝扫了一眼殿前卫士,喝道:“拖出去,斩!” 230.鸡飞狗跳 王元被拖走,一路骂声不绝,被人用糟糠塞住了嘴。出去一刀,便身首异处。 杜陵伏在地上瑟瑟发抖,连声道:“陛下,陛下!王元之言,绝非大将军之意,绝非。。。” 皇帝站起身,指着他道:“杜陵!你回去告诉隗嚣,王元无礼,已被朕杀了!他要投降,就赶快!不想投降,就守着好了!” 杜陵汗流浃背,连连磕头,唯唯连声,生怕皇帝改变了心意,要了他的命,带着从人连夜出发,狼狈逃回陇山。 一众朝臣散去,皇帝回到居处,脸上没有丝毫怒气,甚至显得很轻松。 小班登道:“陛下,您不是说陇西难攻,能不打就不打吗?您本来要隗嚣投降的,应当好好地安抚他,怎么能杀对方的使者呢?现在是不是必要开打了?” 皇帝笑着道:“你看他当堂那么无礼,不杀成么?是他逼的朕!” 班登小声道:“我看是陛下逼的他。” 乌盖道:“小班登真是越来越聪明了,猜到陛下一早就想杀他。” “我哪儿知道?陛下,您真的早就想杀他吗?” 皇帝道:“王元辞礼不屈,根本就不想投降,不仅他自己不会降,还会撺掇着隗嚣自立。他是隗嚣的心腹,是为隗嚣定计决策之人,是隗嚣的胆。朕杀了他,隗嚣就吓破了胆,没有人在旁怂恿,反倒更容易投降。若是一味牵就,会助长彼等的骄气,以为朕不敢动他们。” 班登嘿嘿一笑道:“陛下,反正您说什么都对!” 杜陵一路逃回陇西,见到隗嚣,哭泣着禀报王元被杀一事,隗嚣听了,呆坐半晌,方才大哭道:“游翁!是隗某害了你!游翁!汝性刚,隗某不该让你去请罪呀!唉,汝何不稍稍奉迎之,非要自取其祸!游翁,没有了你,隗某当如何是好呀?” “大将军要保重身体,不要过于伤心,数十万百姓还要仰仗大将军。”马援在旁边劝道:“如此看来,皇帝陛下此番是必定要取陇西,不会犹疑的了。请大将军即刻入朝,以息陛下之怒,保全阖族亲属及两郡百姓!” 隗嚣抹了眼泪,恨恨地道:“投降?隗某真恨不得提兵十万,与建世小儿决胜陇山!” 他甩了甩袖子,怒气冲冲地回了后房。 杜陵急得跺脚道:“建世皇帝兵马无数,就在陇山山口,大将军无论如何不能抵挡!渊,你还不去劝劝大将军,让他不要以下犯上,以卵击石!” 马援微微一笑道:“无妨,大将军会低头的。” 隗嚣回到后堂,叫了长子隗恂过来,以手抚之背,左看右看,又忍不住滴下泪来。 隗恂忙跪下,问道:“父亲为何如此伤悲?” 隗嚣忍泪道:“伯春,你少时曾去过长安,还记得长安之繁华否?” “长安之繁华百倍于上邽,非此地所能比也。”隗恂说着,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惊恐地道:“大人,您不会是。。。您是要抛弃儿了吗?” 隗嚣抚慰道:“说什么抛弃?不过是让你去长安住些日子,长长见识,日后自然是要回来的!” “我不去!”愧恂抱着父亲的大腿,哭喊道:“父亲!大人!大将军!我可是您的亲生儿子!那小皇帝如今恨极了父亲,万一他。。。您又敌不过他,为何不干脆束手归降,如此也能保住阖族的性命,父亲!请您三思呀!” 隗嚣一脚踢开了他,恨恨地道:“我有两郡之地,十万大军,怎能束手就擒,将大好的基业交于他人之手?你已成人,也该为父亲分忧,为我隗氏出力了!等拖过了这一时,刘秀在东线击破洛阳,进军函谷,那放牛皇帝不退兵也得退兵!到了那时,为父便给他来个东西夹击,全歼略阳之敌,出陇山口东向,占据关中,以图王霸!” “可是父亲,儿子怎么办?父亲进兵,就不怕小皇帝杀了儿泄愤吗?”愧恂伏在父亲的脚边哀哀哭泣。 隗嚣道:“我大兵压境,他两面受敌,到时由不得他不低头,必会放你回来以结为父之欢心!你若能生出长安,待为父称王,便以你为世子!” “父亲,儿不要什么世子,儿只要在父亲身边!人生一世不过几十年,父亲又何必非要图王图霸?难道儿的命还不如一个王字!” “没用的东西!”隗嚣抽回了脚,决然而去,嘴里还说道:“此事由不得你!快收拾行装,准备东进!” 不一会儿,隗恂要入质长安的事便传遍了全府,他的夫人张氏哭喊着来向隗嚣吵闹,他的二儿子隗纯不过是十几岁的少年,听说大兄要走,哭道:“大兄不要走!父亲,我们何不与那个放牛娃拼了?为何要送大兄去讨好他?” “若此子敢杀吾儿,我必与之拼个鱼死网破,为我儿报仇!”隗嚣道:“你兄若是死,也是隗氏的功臣,吾当为其立庙,追赠其为王,让他永享祭祀!” 大将军府中哭喊声震天动地,隗嚣被闹得心里不胜烦躁,便到母亲的院子里躲清净。他的母亲秦氏正在大发脾气。 她挥手将侍者端上来的碗挥到地上,摔得粉碎。 “这呱呱粉难吃!没有我儿做的那个味道,快去叫我儿来,让他亲手为我做一碗呱呱粉!” 隗嚣疾趋几步,坐于母亲榻侧,握住秦氏的手,说道:“母亲,儿无奈,要暂时避一避放牛皇帝的锋芒,只得送您的孙儿伯春去长安。。。母亲,您不要怪我!” 秦氏忽地静了下来,沉声道:“我为何要怪你?我隗氏的男儿,怎能轻易居于人下?伯春若死,则死得其所,无愧于他的姓氏!” 秦氏用力握了握隗嚣的手,说道:“让他去!别听那个不懂事的女人胡乱吵闹,男儿汉要舍得,才能有所得。” 隗嚣放下心来,将秦氏干枯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说道:“还是母亲见得明白,儿懂了!” 秦氏忽地伸出两只手指,在儿子的脸上狠狠拧了一把,拧得隗嚣的脸都扭曲了。她大骂道:“那你还哭丧着个脸做什么?儿子死一个两个有什么打紧,多纳几房姬妾,再生几个就是了!老母亲却只有一个,把你母亲饿死,还能再生出个母亲来吗。。。还不速去,为我做碗呱呱粉!” 231.兵发陇山 隗恂在马援的陪伴下出了上邽,翻山越岭向东北方向走去,随行者有七百余人。隗嚣派了两千士卒一路保护,没几天便抵达略阳附近。 略阳道,在后世的三国时期大名鼎鼎,当时称为“街亭”,是扼守鸡头道和番须口两条陇道的战略要地。 “道”就是蛮夷外族的行政区划,相当于内地的“县”,略阳是氐族聚居区,此时掌握在刘茂的手里。 一年前孙易孤军西进,带五千人攻略陇山内外,趁着隗嚣刚刚逃归,还没来得及举事,孙易快速占据了汧县、清水、陇县、略阳道和戎邑道五县。等到隗嚣起事,清水和陇县反投了隗嚣。孙易兵少,只得收缩防线,苦苦支撑,将重兵集中在略阳道,牢牢守住了这个战略要地。 这略阳道虽是弹丸之地,却是陇西通往关中的咽喉,是一个最重要的战略要地,重要到什么程度呢?后世马谡没有守住这里,导致诸葛亮全线退军,蜀汉第一次北伐彻底失败。 略阳道易守难攻,刘秀平陇时,曾派大将来歙率两千人扼守此地,隗嚣关闭了陇道,亲率数万大军把略阳团团围住,日夜攻打,楞是打不下来。 当然如今历史发生了改变,刘秀是没有平陇的机会了。 孙易几乎将所有的精兵都集中在略阳道和附近的戎邑道,就算其余几县全部丢失也无关紧要,他只要一个略阳道。 隗嚣派了两万人来攻,被孙易击退,隗嚣正要派更多的兵马,不惜代价夺取略阳道时,刘茂率四万大军来增援了,这一下隗嚣不敢动了。 从此后两军虽然时有摩擦,但基本没打过什么大仗,战斗的方式从砍砍杀杀一变而为封锁和反封锁,隗嚣派兵装成贼寇,在陇道上来回奔驰,抢劫汉军粮草,想把刘茂五万大军饿出陇西。 刘茂驻扎在略阳道,孙易驻扎在戎邑道,两人互为犄角,率领大军开始开荒种地,以图自给自足,减轻陇道的运粮压力。 刘茂也不四处攻略,只守着陇山口,和陇山内外三县。他知道以他本身的五万兵不足以平定陇西,只须守住入陇通道,等待朝廷再发大军来即可。 原本王元率军在清水县与刘茂对峙,王元死后,王捷继任。 王捷派兵护送隗恂到了略阳交界,交给了出来迎接的羽林军将领崔秀,崔秀接着隗恂一行,进了略阳城,刘茂当即设宴款待。 隗恂这一阵子在家日夜嚎哭,身体一直不好,看起来就很没有精神。与意气风发的河间王、车骑将军刘茂相比,隗恂显得极为弱。 马援看着年龄相仿的两个人,暗暗地叹了口气,从这两人的对比,他又想到了隗嚣和刘钰,并由此得出结论:隗氏在陇西不能长久了。 不仅马援看着刘茂暗赞,刘茂对马援的风度和才能也极为心折。 马援是世家大族子弟,他的先祖是战国七雄之一的赵国大臣马服君赵奢,赵亡后家族便以马为姓,居住在邯郸。汉武帝时强迁关东豪族入关,马家被迁到了扶风郡茂陵居住。当时马家出了马通、马何罗等人物,却因巫盅之祸受到牵连而衰落,直到马援这一代才重新复兴,马援兄弟三人都做到了新朝二千石的高官。王莽败亡后,马家阖族避居凉州。 马援明须发,眉目如画,娴于进对,不仅相貌出众,口才过人,还有经济之才、为政之才和军事之才,属于做什么都能成的出色人物。 他少年时,顺着当时的潮流学经,跟满昌学诗经中的齐诗。不过学大概是马援最不擅长的一项,他不愿穷究章句,就干脆不学了,一个人跑到边塞去牧马放羊,竟成了边塞的巨富,养宾客数百人。 当时他有巨大的财富,有马牛羊数千头,粮数万斛,可马援说了一句“凡殖货财产,贵其能施赈也,否则守钱虏耳。”一句不当守财奴,竟将他的钱财全部散尽了。 之后他为新朝汉中太守,在王莽败亡、马家避居凉州后,投奔到隗嚣麾下,四处游历,为他观天下英雄,选择明主。 隗恂只是一个富家公子,没有什么雄才大略,与刘茂谈话有些格格不入,更兼他不愿去长安为质,心情不好,喝了几杯便推说身体不舒服,回房休息了。 刘茂和马援便开怀畅饮,刘茂向马援道:“马将军,以你看来,该如何用兵,略定陇西?” 马援道:“大将军遣子入侍,正是不想陇西百姓受兵祸之苦,陛下以德怀之,大将军必束甲献土,何谈用兵?” 刘茂一下子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合适的话。 马援是隗嚣的朋友兼属下,这个身份怎么允许他谈论对主人的用兵之事呢? 刘茂叹道:“马将军,你实在是个忠义的人啊!” 马援笑道:“依我看来,陛下此次必能略定陇西,反倒是定陇之后,西面的羌胡难制。” “如今大将军与羌胡交好,给他们粮食,用羌胡之兵,若陇西归于大汉,再无用兵之处,羌胡没有了粮食,便会生事,四处劫掠,边患频启,于大汉不利。” 刘茂道:“想必马将军有定羌之策。” 马援忽然豪气干云地道:“若予马某三千步卒,则可横行湟中,使羌胡不敢内窥!马某试为大王言之。” 马援便命人取了米,摆成米山,这是他向陛下学来的,如此山川河流,尽在眼前。 马援和刘茂两个人都喜好军事,气味相投,两人指点山河,谈论用兵之道,一直谈了一夜,马援依旧精神奕奕。 刘茂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寡人愿以师事马将军。” 马援连忙推辞道:“万万不可,大王身份贵重,在下担当不起,大王既然看得起马某,马某愿随时与大王论兵。” 刘茂道:“等定了陇西,寡人愿荐将军为陇西太守,以定羌胡。” 马援毫不客气地道:“为国守边,乃马某生平之志也!” 刘茂这才明白,马援与他谈了这么久,不只是喜欢论兵,其实也是有意陇西太守的位子,预先找他来做个伯乐,安排一条晋升之阶。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马援很看好小皇帝此次定陇成功,已经开始为以后谋出路了。 马援和隗恂辞别了刘茂继续西进,没几天到了陇坻,这里有羽林军将领张允驻守,保护往来粮道。 过了陇坻,穿越陇山,便来到了汧县,小皇帝听说隗恂来了,说道:“那就让他进来,朕见一见!” 隗恂伏地跪拜的时候,身体明显在抖动,毕竟上一次王元一言不合就被皇帝砍了。 皇帝这一次比较温和,没有问罪,而是问道:“隗卿,你抖什么?你冷吗?” “臣,臣得见陛下天颜,心中激动,臣,臣是高兴的。” “既然你这么高兴见到朕,那就跟在朕身边侍奉,做个侍郎好了!” 隗恂谢过了皇帝,垂手站立,奏对极其拘谨。皇帝觉得很无趣,挥挥手让他走了。 马援正要跟着一道,却被皇帝叫住了,“渊,来来,朕好久没见你了,咱们好好聊聊,再饮一坛高度酒。” 马援其人是最好的聊天对象,他口才便给,见识高超,对天下大事了然于胸,皇帝总能从他的话中得到启发。 “渊,这个隗嚣真是不痛快,朕的话他总是要打个折扣,让他来降,他反倒把儿子送来了!” 马援道:“陛下,大将军已十分有诚意,望陛下再等待些日子,他想通了,自然来见陛下。” 小皇帝伸了伸腰,说道:“那就再等他几天,反正这儿的羊肉挺好吃的,朕还没吃够。来来,一起吃!” 两个人正喝酒吃肉,忽然门外有人大声道:“陛下,长安急报,东线大捷!” “哦”皇帝来劲了:“让他进来!” 使者满头大汉地进来,不住地喘着粗气,他是快马加鞭,一气未歇,赶了一日一夜的路过来的。 皇帝道:“赐一爵酒,解解渴再说!” 使者接过一饮而尽,被辣得咳嗽连连,半晌方安稳下来,说道:“陛下,洛阳军校尉任尚奇袭了孟津渡,烧了数万石军粮,逼得吴汉退兵,解了新安之围。任尚还在邙山之中射杀了伪汉的虎牙将军盖延" "盖延死了?嗬!又一个云台大将!去年王虎斩了一个,今年又射死一个!"皇帝很高兴。 在座的都不知啥是云台大将,这事儿只有皇帝一个人清楚,刘秀的云台二十八将已经被他杀了两个,景丹和盖延,都是河北系。 "王虎呢?这一次他没上阵吗?"皇帝对王虎寄望很深,他是继孙易之后第二个单独领军出战的羽林郎,是自己的嫡系,皇帝当然格外关注。 "王校尉率长水营为前锋,在邙山口朱村大破敌军,斩杀数千人!" "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 皇帝说出这句老气横秋的话,马援觉得很违合,毕竟皇帝陛下看起来比谁都要后生。 “这羊肉不吃也罢!” 皇帝将羊腿向案上一扔,说道:“马卿,东线大捷,朕已无后顾之忧。朕不能等隗嚣了,明日便兵发陇山!” 232.望风而降 隗嚣的手紧紧地捏着一封战报,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喃喃地道:“刘秀军竟然在东线大败,昆阳四十万人他都打败了,怎么就拿不下四万人的新安?” 这时有人跑了进来,急急地喊道:“大将军,建世汉军已发兵陇山!” 隗嚣颓然坐下,嘟囔道:“完了,完了,大势去矣!” 建世二年九月,朔日,建世皇帝的大军浩浩荡荡开进陇山。 还未进陇山山口,对面忽然来了一队人马,大约三千人左右,都穿着陇西将士的服饰。 皇帝道:“嗬!隗嚣居然敢派兵来拦截。。。隗恂!隗恂!” “陛下,臣在!”隗恂吓得一下子跪倒在皇帝马前,身体又开始不住地哆嗦,“臣父胆敢冒犯陛下天威,实乃胆大妄为,臣代他向陛下请罪。” 皇帝用鞭子指着他,说道:“你父亲胆子这么大,你怎么如此胆小?” “臣,臣天生胆小,一无所成,望陛下垂怜,莫以父之过而罪微臣,臣,臣是个无用之人。” 皇帝看了看他,叹了口气,这娃儿真是不争气,可惜隗嚣一代枭雄,竟生出这么窝囊的儿子。 王猛下令羽林军准备开战,弓弩上弦,长矛上举,还没等发动,便见对方停了下来,然后从队伍中跑出两匹马,马上的骑士边跑边摇动手中的旗帜。 两人跑到近前,大喊道:“瓦亭道守将牛邯特率军来投皇帝陛下!” 皇帝身边的王遵顿时红光满面,说道:“陛下,牛邯是臣好友,臣曾数次去信劝他归降。。。臣去引他来觐见。” 牛邯是隗嚣手下重要大将,一向在瓦亭道防守,为了他,皇帝还特意在汧县留了三万兵马。防备他冲出瓦亭道,为祸关中。 不一会儿,王遵神采奕奕地带着一个长须红面的老者过来,笑道:“孺卿,还不来拜见陛下?” 牛邯拜倒,口称迎接来迟,死罪死罪。皇帝好言安慰,当即甩一顶官帽子过去。 皇帝忽然回头,又叫道:“隗恂!隗恂!” 倒霉的隗恂刚爬上马,只好又跳了下来,拜倒在地。 皇帝道:“朕差点忘了,朕要封赏你。就封你为,镌羌侯吧!” 隗恂战战兢兢地谢恩,实际上一点也没有受封的欣喜。 他就像一只笼中鸟,网中鱼,随便别人怎么拿捏。 小班登向乌盖道:“怪了,这到底是要打还是不打,怎么都发兵陇山了,还要封隗嚣的儿子?” 乌盖道:“我也不知,陛下之谋深似海,非臣下所能妄测。” 其实乌盖心里明镜似的,皇帝大兵压境,摆出大打的架势,威压隗嚣就范,同时又封赏了隗恂,向隗嚣表明态度,只要他肯归降,皇帝不会拿他怎么样,相反还会重重地封赏他。 乌盖知道,帝王不喜欢总是被臣下猜对心思,他虽然什么都看得清楚,却得适当地装一下糊涂,聪明人看似厉害,其实很容易短命。 后世就有个活生生的例子,曹操的主薄杨修就因为太过聪明,猜曹操的心思无有不中,猜中几次之后,便被曹操杀了。 皇帝大军继续进发,此时建世汉东线大捷的消息已传入陇西,一路不断有人来投奔。 等到大军开到略阳,已有陇县、临洮、首阳、氐道、街泉、望垣、绵诸道等十个县投降,军民十余万人。申屠刚、苏衡、杜陵等人都来投奔。 皇帝进了略阳道,刘茂和孙易都来拜见,兄弟君臣一年没见面了,都有些激动。 皇帝拍了拍刘茂的后背,说道:“二兄,你们这羊肉好吃吗?正好朕有好酒,咱们兄弟聚一聚。” 皇帝眼睛扫了一下羽林军诸将,压低了声音道:“酒不够,就咱兄弟俩,不带他们!” 班登在旁边撇了撇嘴,嘀咕道:“到处显摆那高度酒。。。还这么小气!” 皇帝眼神冷冽地扫了他一眼,怒斥道:“滚!” 略阳道附近驻扎了十万汉军,再加上来投奔的各地将军、县长的兵马,人简直比山上的石头都多。 皇帝看了说道:“这么多人,哪有那么多粮食吃?” 于是命各将军、县长将手下兵散去大半,只留些精兵强将在帐下听用,又命令他们将营中和县里的存粮运来供大军食用。 三辅的粮也源源不断地穿越陇山运过来,一场战争的消耗大得惊人。 因为两郡要供应大军,皇帝下旨,免去天水郡和陇西郡两年的算赋、口赋和田租,顿时一片欢声雷动,万岁之声不绝于耳。 官帽子甩了很多,赋税也免了不少,无论军民将领都对皇帝陛下感恩戴德。那些还没有投降的县,百姓们都偷偷地说道:“人家别的县都已免了租赋,偏我县不投降,隗大将军还命人搜罗粮草,人家都不用交,偏咱们怎么这么命苦?” 原本都称颂隗嚣仁德的士民,转而对他有了怨言。 又过了十天左右,投降的县越来越多,有的县远远地绕过隗嚣军控制区来到略阳。总共已有十五县表示归附,皇帝在陇西控制的地盘已超过了隗嚣。 可是隗嚣依旧没有什么消息,皇帝召他来略阳相见的旨意如同泥牛入海,一去无踪。 清水县城的王捷在汉军大集之后,将军马撤回县内,闭门自守,任凭皇帝如何征召,拒不投降。 王元和王捷两人都是一力主张隗嚣自立的。王元死了,最坚决的反汉派就是王捷了。 皇帝遥遥指了指清水县城,说道:“隗嚣不见棺材不落泪,看来得打一仗了,把清水县拿下来吧!” 看皇帝说的如此轻松,马援、牛邯和王遵等人都吃了一惊。 因为与刘茂对峙,清水县城不断地修缮,已建成为一个坚固的堡垒,要打清水县谈何容易? 马援道:“陛下。。。” 皇帝一挥手,“你别说了!朕没有耐心没完没了地等隗嚣,该给他点厉害尝尝了!” 牛邯道:“可清水县城池坚固,陇西兵强,实在是不易攻取,若是顿于坚城之下,恐怕会影响我军士气。请陛下三思!” 皇帝道:“朕想好了,要打就打坚城,打那些小破城有什么意思?王捷胆敢对抗天兵,朕若不处置,恐为世人所笑!” 皇帝扫视了帐下,问道:“王猛,朕令你拉过陇山来的那些车呢?” 233.赌把大的 过陇山时可把王猛累得够呛,那些破木头架子装了几百辆车,推得极为费劲,民夫推拉不动,羽林军将士就去帮忙,连王猛这个中垒校尉都亲自去推车。 更气人的是,他累死累活拉过陇山的东西,直到现在还不知道是干嘛用的,问随军的工匠首领高老五,老家伙只是眯着眼,故作神秘地笑道:“这是军事秘密,不能说,不能说!” 如今皇帝提起了这个,命令高老五等工匠开始安装。 皇帝留刘茂守略阳道,亲自率领四万大军挺进清水城下,王猛和孙易都带本部随行。兵马扎下大营之后,高老五等就在大营中开始忙活。 深知清水城坚固的几个陇西将领表情各异,马援默不作声,王遵摇头叹气,牛邯欲言又止。 三个人凑到一起,牛邯道:“陛下年少气盛,颇有些急躁,他急于定陇,急于打胜仗立威,却不知道陇西兵马之强,清水城之难攻。常言道欲速则不达,唉,我真怕在这里了什么岔子。” 王遵道:“陛下有时是有些少年意气,但是处事还是很稳重的,不知道这次为何如此轻敌。” 马援道:“先看看吧,或许陛下有什么法子,看他的样子好似胜券在握。” “能有什么法子?城内兵精粮足,守一年都有余,要想破此城,只有围困,困道城中无粮为止。我断定清水城攻不下来,这样也好,先煞煞陛下的锐气,以免他小看陇西之人。”牛邯多少有些家乡情结,还不希望陇西败得太惨,那样他就会觉得很没面子。 “唉,没法劝,看着吧!”王遵愁眉深锁。 清水城上,大将王捷伏在城上向下看。他看了半晌,直起身来冷笑道:“这无知小儿,竟然要拿清水城开刀!哪怕他去攻上邽、西县,都要比清水城容易!我有三万大军,深沟高垒,兵精粮足,我有何惧?” 军中祭酒说道:“若是敌军受阻清水城下,必然士气受损,靡费钱粮,损兵折将。大将军再自上邽发大军,重新占领两郡,到那时,鹿死谁手还未可知呢!” 王捷道:“人都说刘秀打仗如有神助,却攻不下小小的新安,攻城之难可以见矣!世人皆说关东群豪,这次让他们见识一下陇西英杰!” 皇帝确实比较托大,只率四万兵马攻打驻有三万人的城,从人数来说是居于劣势的。若按照孙子兵法中说的“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皇帝的兵力不足是很严重的。 可是他并不在乎,还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架势,每天吃吃喝喝,和马援等人高谈阔论,日子过得好不逍遥。 等到过了五天,高老五来报,说是连环霹雳车已经安装停当了,可以攻城了。 皇帝升帐,对于战斗的布置只有一句话:“等清水县城塌了,冲进城去,解决他们!杀!”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皇帝陛下会有这般自信,坚信清水县城会塌。 老将牛邯终于忍不住了,上前道:“陛下,依老臣看,今天清水县城绝不会塌!” 皇帝看了他一眼,说道:“要不这样吧?牛将军,朕与你打个赌。” “陛下要赌什么?” “朕欲在陇西置些皇田来屯田,咱们就赌田吧?赌注是二十顷好田,今日清水城塌了,卿给朕二十顷好田,今日清水城不塌,朕赐卿二十顷好田。” “陛下可不要反悔!” “朕为皇帝,岂能反悔?” “就依陛下,赌了!” 王遵上前道:“陛下,臣也想与陛下一赌,赌注四十顷好田!” 皇帝心道,这帮豪强是真有钱,出手就是几千亩田,这真是超级巨大的赌注。如此好机会,可得好好地宰他们一刀。 皇帝道:“还有谁要赌,朕都接了!” 陇西众人都叫道:“我赌!我赌!” 唯有马援纹丝不动,没有参赌,这也难怪,马援曾赚了万贯家财,都散给别人了,与钱财一道早已没有感觉了。 陇西众臣都想,这是眼看着要发财的机会,可得好好抓住。众人知道轰击城墙的器具不过就是发石车,发射缓慢,威力有限。要想一天就轰塌坚固的清水县城,那真是痴人说梦一般。 于是陇西诸臣纷纷要赌,皇帝命何欣一一记上,一会的功夫就接到赌注上千顷。在他们的带动下,就连汉军将领都参予进来,他们也不相信皇帝能一天轰塌清水城。最后的赌注总额定在了两千五百余顷。 皇帝下令出兵,大军来到清水城下。 所有的大臣都在城下远远地看着,要亲眼看皇帝陛下是怎么攻城的。 这时营门打开,一辆辆巨大的发石车被推出来。这车的样子极怪,底下是轮子,可以推着行走。车上竖着一个巨大的轮盘,轮盘上有数十条绳索,每条绳索的末端系着一块大石头。在木头架子上,安装着一把可以活动的快刀。 这是什么东西? 众人都有些惊奇,发石车谁都见过,可这种发石车可从未见过。 高老五挺着胸,大声道:“这是连环霹雳车,是皇帝陛下亲自设计,大木工匠高钧经多次实验才制成的,大木工匠高钧你们知道吗?那可是我的亲儿子!” 后面人推着他道:“别吹了,快走了!” “吹什么吹?我说的又不是假话?” 连环霹雳车在清水城下排成一个圆弧形,皇帝远远地瞄准了一面城墙,说道:“就那儿,看见没?那城墙的颜色与别处不一样,看样子是后来修补的,所有的车都瞄着这一处,给我轰!屯骑营,中垒营,随时准备进城!” 随着高老五的吆喝声,士卒摇动轮盘的手柄,大轮盘慢慢转了起来,刚开始时速度还很慢,渐渐地快了起来,不一会便转得飞快。 绳子上的拴着的大石也随着飞舞起来,随着轮盘速度加快,几十条绳子被拉得笔直,石头幻化出一片虚影,呼呼的风声大得吓人,还没等发射,声势已经很是惊人了。 众将都目瞪口呆,这到底是什么东西?这石头是怎么发射出去呢? 这时只见架子高处的一个年轻工匠,用那把安装在轮盘上的活动刀具,“嚓嚓嚓”将绳子不断地割断,巨大的离心力将石头狠狠地甩了出去,呼啸着飞过半空,重重地砸在清水城的城墙上,激起一片土屑飞石。 每量车上几十块大石,连环不断地发射,真如连环霹雳一般,砸得清水城墙轰隆山响。这种发石方式比普通发石车的力量要大了许多,一个高速旋转的轮盘,产生巨大的离心力,当然比硬抛出去的力量大上数倍。 这巨大的声威惊得城上城下的人都目瞪口呆,许多人都捂住了耳朵,城上的人四处躲避,有倒霉的被飞来的石块一下子砸成肉饼。 三十余辆连环霹雳车,每车有五十块巨石,一共一千五百余块大石砸在清水城上,按照皇帝陛下的命令,全都砸在一处新修补的城墙之处,虽说命中率不是很高,但是至少也有两三百块大石命中目标。 只有短短的一会儿功夫,所有石块发射完毕,众人眼看着清水城烟尘飞起,遮住了视线,让人什么也看不清。 忽然听到城上人高喊:“城塌了!墙塌了!快!快堵住!” 烟尘散去,一个巨大的豁口呈现在众人眼前,清水城塌了! 令旗一举,王猛的中垒营,孙易的屯骑营将士嗷嗷叫着冲上前,从城墙豁口硬冲了进去,后续大军也随之跟上,城墙豁口处展开了激烈的白刃战。 城墙坍塌对守军的打击是巨大的,现实的打击是,如此巨大的豁口,就是紧急抢修也修不过来。心理的打击比这还要严重。 守军抵挡了一阵就开始奔逃,王捷带着亲军从西门逃奔上邽。汉军打开城门,迅速冲进城去,四万大军只花了半天时间,就肃清了残敌,大汉的旗帜飘扬在清水城头。 被惊得目瞪口呆的大臣们都拜伏于地,齐声称颂陛下军势雄壮,兵威慑人。只是他们的称颂之中,都有一丝苦涩,因为几乎每个人都输了田地,每一笔赌注都是一笔巨大的财富。 皇帝一天拿下清水城,杀敌三千,俘虏两万余人,王捷只带着五千人狼狈逃走。 这个战绩相当惊人,被陇西众将视为坚不可破的清水城居然守不住半天! 敌军甚至没来得及烧掉屯集的粮草,让皇帝陛下又大大地发了笔财,免去从陇东运粮之苦。 他的连环发石车本是三国时发明家马钧所造,其威力大得惊人,可惜未得到军方的重视,马钧受尽嘲笑,消于沉寂。 皇帝陛下知道他是利用了离心力的原理,便与高钧商量、研究了许久,终于做成。在第一次惊艳的亮相之后,连环霹雳车被迅速地拆解,重新装上了车。 做为最高级的军事武器,当然要注意保密,若是让别人学了去,汉军攻城的优势便没有了。 皇帝心里格外高兴,派人清点赢到的赌资。为了不让将领们过于懊悔,皇帝把赌博赢的说法改成是他们主动捐献,按照捐献的赏赐,都赐于高贤大德之家的称号,为其建造石阙。对于这种不花钱的赏赐,皇帝的出手还是十分大方的。 战后马援求见陛下,一见面便说道:“陛下,臣请陛下允许臣入上邽,劝隗嚣来拜见陛下!” 234.或战或降 隗嚣颓然坐于案后,原本长须飘飘、雍容恬淡的长者之风丧失殆尽,此时只觉他面目无光,老态尽露。 半晌他才说道:“渊,那建世皇帝,真的比南阳刘秀还要用兵如神吗?” “未见得。” 马援答道:“陛下的最大长处不在于用兵,而在于其远见卓识、识人之明、奇思妙想。其远见卓识者,事未发而预知之,陛下方登帝位,并无什么权柄,便以帝王大义之名,收石里坞之兵及田况之心,预伏于临晋,阻邓禹于河西,防备刘秀直取长安;陛下稍有兵,便东西差遣,东守函谷,西据略阳,预占要津,抢得先机。” 隗嚣点头道:“若不是略阳之兵,我早拒之于陇山之外,建世皇帝竟如此神算,能预知隗某占据陇西吗?” “他或许只是选拣要害之地,预先屯兵罢!不过其眼光也着实毒辣,所占之地,莫非要津,尽收其利。” “此人不过十六岁,眼光如此长远,实在是个天生的人物。” “陛下亦有识人之明,所用诸将,尽得其力。更奇的是,他识朱鲔、张卬,辨延岑、李宝、王元,乃至于鉴识大将军,都极为准确,好似未见其人,便知其才能禀性,该杀的杀,该赏的赏。” 隗嚣问道:“不知他如何议论隗某?” “陛下言道,大将军乃是贤将,有大志,然有爱士之雅而无察言之明,不听方望之言,致为更始所误。” 话未说完,隗嚣忽然放声大哭道:“方望!军师!悔不该不听你的话,以致有今日之困!” 当时他有十郡之地,百万之众,方望说天下未定,刘玄无才无德,不能长久,力劝他不要去长安,隗嚣却死活不听,如今穷途末路,方知后悔。 马援道:“陛下说大将军有向汉之心,当能识时务、明去就,他与马某以十日为期,十日后大将军不去拜见,汉军将兵发上邽。大将军此时投效,尚不失万户之封,若等到兵临城下,则将为囚虏矣!” 隗嚣擦了擦眼泪,说道:“陛下用兵到底如何?便是刘叔,也未必能一日攻陷清水县城吧?” “陛下也可谓长于用兵者,然刘秀乃天下豪杰,以数千破数十万,用兵如神,未必便不及陛下,或者有所过之。陛下攻破清水县城,在乎其攻城之器,其名为连环霹雳车,可连环发石,威力无比,以之攻城,无有不克。此车乃是陛下亲自设计,这便是陛下的奇思妙想,陛下常有奇怪的想法,一些世上未有之物,他凭空便能想出来,而他的想法一赴诸实施,常有意想不到的效果。由此我想,或许城阳景王托梦之说。。。是真的。” 隗嚣沉默半晌,说道:“如此人物,不可与之为敌,然隗某若献土归降,可得安稳否?” 马援道:“陛下虽有决断,然颇有仁慈之心,眼下四方未定,陛下须收拢人心,招纳四方豪杰,便是更始皇帝亦得封王,何况大将军?陛下必不害大将军!” 隗嚣向前倾了倾向,低声道:“渊,我与你相交多年,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依你看,陛下可得天下否?若他将来败于刘叔之手,又当如何?” 马援道:“依马某看,天下英雄,唯刘钰与刘秀耳,日后此二人必为当年刘项。二虎相争,不知胜负。刘秀占得先机,先有燕赵之地。然陛下奋力赶上,占据关中,一年之内,数败刘秀。以此观之,陛下似是略占上风。然不管二人胜负如何,刘秀也是远水解不得近渴,大将军不即刻归附,立时便有倾覆之危。” 马援也倾身向前,低声道:“大将军,不管如何,日后你我皆可为大汉之臣子,史册留名。” 这话说得相当明白了,隗嚣当然听懂了。 刘秀离得远着呢!现在不投降,你就是死路一条。这天下还是他们姓刘的,没你姓隗的什么事儿了。将来刘钰、刘秀争天下,不管谁输谁赢,那是他们皇帝之间的事,只要跟着风向走,应该不会影响到臣子。 马援其实是没有什么忠汉意识的,从他做王莽的汉中太守就可以看出。他四处去观天下英雄,寻访明主,连公孙述也算作一个备选对象。他与皇帝直接说:“君择臣,臣亦择君。” 如今马援投向建世皇帝刘钰,是因为刘钰懂他,肯用他,明确表示愿意给他一展胸中才能的机会。若是将来刘钰在与刘秀的争斗中落败,刘秀也肯给马援展才的机会,说不定他也会转投过去。 马援虽无忠君意识,但绝不是无原则的人。 马援讲情义。 隗嚣是他的朋友,是一个赏识他的人。马援不肯轻易放弃隗嚣,一直主张不用武力,而是招降,想为隗嚣谋一条更好的出路,除非隗嚣和他彻底闹翻,否则他不会对隗嚣下手。 两个人对坐良久,该谈的都谈得差不多了。隗嚣起身道:“且容我思之。” 马援拦住了他,说道:“大将军应速定计,免得有宵小之辈为求大功,以大将军奇货可居,对大将军不利。请以王捷领军守上邽,并以可靠之人护卫府第,免生意外。” 隗嚣一甩袖子,冷哼一声,“鼠辈敢尔!”便向后堂去了。 马援摇了摇头,这个隗嚣,实在是有点盲目自信。 隗嚣也就是这么说,实际上他早就派人里三层外三层地把自己保护了起来,他可不想在这当口被有心之人利用,拿着他的人头去邀功领赏。 隗嚣刚进后堂,夫人张氏便扑了上来,叫道:“你不去拜见陛下,还等什么?难道要等那小皇帝杀了我儿?” 隗嚣不理她,疾步向后走,一直走进母亲秦氏的屋子。秦氏见了他便大骂道:“你母亲数日未食呱呱粉,都快要饿死了!你这不孝子,还不赶紧去做!” 隗嚣对母亲却是极有耐心,他也不生气,只是垂手道:“母亲,儿如今真是陷入绝境了。建世皇帝已兵临城下,儿尚有大军十万,王捷劝我再作殊死一搏,若能成功,则继续保有陇西,若不成功,则南逃巴蜀,投公孙述,或北逃安定,依附卢芳。天下事尚未可知,儿亦可绕路进入关东,去投铜马帝刘秀。马援劝儿臣速投建世帝,尚可得万户之赏,儿委决不下,请母亲为我决之。” 秦氏道:“我都听说了,那个王捷带了几万人守清水县,连一天也没守住,你还指望他能守住上邽?别做梦了!该认命时须认命,保不住国,便要保家。你打不过人家,就要到处逃,没了基业,还不是要投到别人门下为人臣子?还不如投了眼下这个现成的。你做个万户侯,我隗家依旧是豪富之家,你的儿孙依旧能锦衣玉食。万一你输了又逃不出去,命都未必保得住,你若死了,谁给你母亲做呱呱粉吃?” 隗嚣沉默片刻,说道:“谨遵母命!”转身出去了。 秦氏等隗嚣走远,直起身子道:“这个不孝子,还要逃这儿逃那儿,千里奔命,能带着我这个累赘吗?他是打算不要老母亲了。。。不孝子!” 秦氏捶床大骂。 235.一门三封 建世二年九月,晦日,隗嚣至略阳,向建世皇帝刘钰献上天水、陇西二郡户籍簿册,陇西平定。 皇帝举行了盛大的宴会,十分隆重地接待了隗嚣。 隗嚣五体投地,拜倒在尘埃之中,陇西的将领和官吏紧随其后。 皇帝大笑道:“朕思卿久矣。” 隗嚣面有惭色,说道:“臣因有疾在身,拜见陛下来迟,臣有罪,请陛下处置。” “卿为国守边,安定百姓,何罪之有?” 皇帝道:“朕听说卿身体有恙,故亲自来看你,接你去长安去养病,你放心,长安太医院有的是良医,定能治好卿的病。” 皇帝一下子就定了调,让隗嚣去长安。 其他的太守投诚,为了稳定过渡,或许可以留任,但是隗嚣的能力和野心都远超常人,是必须要去长安的。等到离了陇西,去了长安,他就是虎落平阳,抖不出威风了。 皇帝又叫道:“隗恂!隗恂!” “臣在!”隗恂中气十足地大声答应着,第一次以生龙活虎的姿态出现在皇帝面前。 “咦,你的哆嗦病好了?”皇帝笑着问他。 “陛下定了陇西,臣心中欢喜,又见到了父亲,更是高兴,臣觉得臣这一生已经圆满了,什么毛病都没了!您看臣这身子骨,好着呢!” “好了就好,朕听说你的祖母缠绵病榻,恐怕不好移动,你父既去了长安,你便留下来在她身边尽孝吧!” 隗恂听了,心里老大不愿意,当初去长安是去做人质,时刻有性命之忧,他死活不想去,如今去长安纯粹是富家大少去花花世界游乐,他巴不得要去,哪还愿意留在这偏僻的边鄙小城吃沙子?可是皇帝已说出了口,不容他不从。 隗恂忙端正了一下面容,说道:“臣自离家,无时无刻不惦记祖母,不知她现在怎样。陛下为我隗氏考虑如此周全,臣感激不尽。。。” 他还未说完,隗嚣咳嗽了一声,插话道:“回陛下,臣之母闻陛下亲至,欣喜非常,竟自病榻上坐起,连进两碗呱呱粉,臣母还说要随臣一道回乡看看,她老人家要生见长安,百年后葬回长安。。。陛下,臣母秦氏原为长安人。” 隗恂一听,立即喜形于色,心道这一趟可是赚翻了,不仅封了侯,还能在长安城享福。 皇帝说道:“好好!朕封秦氏为昌成君,食邑于昌成。” 这是一个很大的恩典,皇帝虽然还没说,但是隗嚣是必定封侯的。隗家不仅父子封侯,现在连老夫人也封了汤沐邑,一家三封,恩宠尤厚。隗嚣父子连忙跪地谢恩。 隗嚣算是死心塌地了,所有雄心壮志都随风而去,只等着随皇帝回长安去吃喝玩乐了。 皇帝忽道:“隗卿,你方才说的那个,呱呱粉,是什么东西?” “陛下!这是臣做的一种吃食,臣之母最喜食用,庖厨做的她老人家不喜,只吃臣亲手做的。陛下如想品尝,臣愿为陛下下厨。” “好,朕也尝尝!” 刘钰吃呱呱粉的时候,只想说秦老太太的口味不怎么高端,这东西也没什么好吃的,比后世的“天水呱呱”差了不少。 皇帝驾幸上邽城,大会群臣,封赏有功。 封隗嚣为乐乡侯,领一万六千户,乐乡在赵地,离陇西很遥远,看来日后隗家要离开祖地,迁入关东了。 河间王刘茂加封一县之地,孙易拜为定陇将军,封关内侯,崔秀、张允、公孙准皆为校尉。陇西诸将也各有封赏。 王猛因为守夜被偷袭之过,这次虽然功劳苦劳都有,但是职务上并没有提高,不过他这个人心大,也不是很在乎。 乌盖以在陇西游说联络之功升为太仆丞,是太仆的副手,秩俸千石,掌乘舆并主马政,乌盖是贩马出身,精通马事,皇帝也算是用得其人,因太仆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赤眉军老牌将领,不太会处理政务,也不怎么上朝,其实乌盖这个副手就相当于主官。 现在朝廷中的官职就是这么奇葩,一大堆高官职位被大字不识的赤眉军将领占据,都是些处理不了政务的废物,但还占着位子,好在他们也不怎么上朝,捣乱的不多,皇帝就在他们下面封一些属官。 刘钰想再稳一稳就处理官位这个问题,把这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大老粗都踢开,把朝内的职位都理顺了。 刘茂向皇帝力荐马援做陇西太守,抵御羌胡。 皇帝沉吟半晌,说道:“朕知道马援肯定能胜任,只是方今天下未定,可用到他的地方太多了,要是能多几个马援就好了。” 皇帝想来想去,还是只能用马援来平羌,他实在找不到一个能代替马援的人。 在历史上马援平羌一直只带着三四千人,就凭这几千人,他东征西讨,打拉结合,硬是凭一郡之力平定了几十万人的羌乱,使陇西迅速安定下来,进入一个稳定的发展期。 为了更多地压榨马援的能力,禀着能者多劳的原则,皇帝除了让他平羌之外,还要他进图陇西以南的武都郡。 武都郡南接广汉,东连汉中,此时掌握在成家皇帝公孙述手里,皇帝想要武都,说明他对于巴蜀之地是有想法的,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正所谓“得陇望蜀”。 对于天水太守的人选,皇帝考虑良久,最终决定让杨音担任。但是杨音本来的官职是中二千石的大司农,比二千石的郡守高了两级。皇帝总不能给老丈人降职,便想了个法子,把老掉牙的高级头衔太傅又翻腾出来,以杨音为太傅,领天水太守。 太傅是一个很高的头衔,天水太守是一个较低的职务。以地位较高的官员兼理一个较低的职务,这叫作“领”或者“录”,如霍光就是以大将军领尚书事。 皇帝非要杨音坐镇天水,主要原因是西北方向广大的土地需要一个绝对可靠的自己人来镇场。马援能力超强,但终究是外来户,忠诚度不及杨音,虽然皇帝与马援很合得来,但二人相处时间太短,君臣之间的互信还没有完全建立。 杨音是赤眉军将领中最令人放心的一位,皇帝对他的信任超过了其他头领。杨音性格方正、仁慈,不会胡来激起民变,而且相对于其他大老粗来说,他粗通字,一直主管赤眉大军的粮草,不仅有军事能力,政务能力也是有的。皇帝打算找个臣辅佐他,让他在事上能轻松一些。 皇帝还给了杨音一个任务,就是让他先行屯集粮草,准备发兵图谋安定郡。 如今卢芳在安定北部很是活跃,虽然还没有称王,但是已经在事实上自立。 卢芳是安定郡三水县人,自称是汉武帝的曾孙,在王莽末年联结羌胡共同起兵,后来被更始帝刘玄征召为骑都尉。 刘钰知道卢芳是一个潜在的对手,正是因为他和隗嚣的存在,安定和北地两郡才至今没有归附。 隗嚣自身实力很强,卢芳的实力弱于隗嚣,但是他有匈奴单于做靠山,潜在实力不容小觑。如果不尽快消灭卢芳,北疆的五原、朔方、云中、定襄、雁门等郡也不安稳。那时候,肥美的河套地区就将不为皇帝陛下所有。 皇帝在陇西住了些日子,之后让刘茂率大军返回长安,他自己带着群臣和两万军队进入天水。 杨音已到了安定郡任上,将皇帝陛下迎入平襄。这时,皇帝以前派往河西的使者来觐见,随他一道来的还有一个人物,河西五郡大将军窦融的使者,长史刘钧。 窦融的七世祖是西汉孝窦皇后之弟窦广国,封为章武侯。他的高祖父自常山徙于平陵。 窦融在新朝时一直依附王莽,他曾随王邑出关征讨绿林军,昆阳大败后逃回长安,担任新朝波水将军,抵御更始汉军西进。新朝灭亡后他投降了更始军,依附于大司马赵萌,被推荐为巨鹿太守。 窦融很有战略眼光,他看出更始政权不稳,东方扰乱,不愿出关。他的高祖父曾为张掖太守,从祖父曾为获羌校尉,从弟为武威太守,累世在河西,知其土俗,窦融对其兄弟说:“天下安危未可知,河西殷富,带河为国。张掖属国精兵万骑,一旦缓急,杜绝河津,足以自守,此遗种处也。”兄弟们都同意他的看法。 窦融便请求赵萌为其说情,辞去巨鹿太守之职,转而谋求去河西任职。在赵萌的关照下,他得以改任张掖属国都尉。窦融带着家属高高兴兴地去河西任职,在河西广交豪杰,怀辑羌众,很得河西军民爱戴。 窦融与五郡高官结成联盟,被推举为河西五郡大将军,统领河西,观时变动。河西民俗质朴,窦融“政亦宽和”,以致“上下相亲,晏然富殖”。窦融等练兵马,习战时,明烽燧之惊。防羌人扰乱,击匈奴侵扰。“安定、北地、上郡流民避凶饥者,归之不绝。” 窦融在河西做着土皇帝,随时关注东方时局,刘秀称帝后,窦融便想要归附,因为他曾败在刘秀手下,知道刘秀是个豪杰,只是他与燕赵之地隔得太远,不好通行才作罢。 236.河西尉佗 窦融心中只认准一个刘秀,从未考虑过赤眉军。小皇帝刘钰曾两次派使者去河西征召,第一次窦融理都不理。第二次再去时,因有郑深的书信,窦融才算拿正眼看了刘钰一眼,心中还是有些不以为然。 但是他是那种成熟的政客,还是考虑是否应派人去长安看看,正巧此时刘钰率军西征,窦融便暂停了这念头,只是派人去陇西打探,等待陇西之战的结果。 没料到小皇帝刘钰轻松拿下隗嚣,把陇西纳入版图,这消息立即快马传至河西,窦融大吃一惊,第一次对这个传说中的少年皇帝正视起来。 他召集五郡太守和河西豪杰商议此事,众人各持已见,有人主张自立,说“河西殷富,有山河之险,自可固守,何必屈身事人?” “今豪杰竟逐,雌雄未决,当据斗绝之地,安一方百姓,不失为河西之尉佗。” 尉佗是当年奉秦始皇命令南征的将领,率军略定了南海、桂林、象郡三地,秦亡后便自立为南越王,治越近八十年。这些人是在劝窦融仿效尉佗,自立为王。 也有人说“河西之地非南越可比,河西沟通东西,隔绝羌胡,为汉之臂掖,长安之屏藩。汉欲击匈奴,必有河西。若有雄主一统中原,河西绝不能孤悬在外,不如早归。” 窦融深知大一统王朝的强大实力,小小的河西五郡完全不是对手,若是国家重新归于一统,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归附。但他不可能等到最后,那样便有些被迫的意思,显不出功劳。如果看准了大势,归附当然是越早越好,若是能为统一出一分力,那更是上之上者。 问题是现在不知道究竟会鹿死谁手,也不知道小皇帝的兵锋所向,若是他得了陇西,便要直接进兵河西,那对于窦融来说是最坏的一种结果,河西就会马上面临选择,超然于各方势力之外的独立状态立即打破。 从前有隗嚣隔在中间,作为河西与中原的战略缓冲地带,窦融可以稳坐钓鱼台,坐山观虎斗,再多看几年,等看得真切了再决定向哪一方下注。如今陇西已被平定,河西将直接面对建世汉的兵锋,由不得窦融不着急。 可是五郡豪杰大多不看好刘钰,一是因为建世汉的班底是赤眉军,在他们眼里,那是流民贼寇,比更始汉更加不如;二是因为刘钰年龄幼小,且是放牛娃出身,能有什么雄才大略?有人甚至怀疑,这个小皇帝根本连字都不认识,在那个儒家大行其道的时代,这是个致命的缺点,没有学问,不通儒道,何谈治国?必然是暴虐百姓,胡为乱政,所谓的赈灾抚民,恐怕只是误传,或者是故意做给世人看的一场戏罢。 与他相比,正当壮年武全才的铜马帝刘秀就强出太多了,刘秀出自太学,通经史,有武略,昆阳一战,名动天下,抚定河北,所向无敌,是世人公认的英雄豪杰,放牛皇帝刘钰怎么比得了? 窦融基本认同众人的看法,出于谨慎,他派出长史刘钧,随建世皇帝使者一道东归,来长安走一趟,亲眼看看长安的情景,并探查一下,小皇帝是否有进兵河西的打算,以便他们早作准备。 刘钧的来意刘钰一清二楚,他不禁有些后悔,早知道刘钧来,不该让刘茂早早回去,十万大军在陇西多留些日子,给窦融一点压力,或许能逼着他早点表态。可事已至此,时机已经失去。刘钧一看便知他暂时无意西向,窦融又可骑墙观望了。 此时只能让河西使者见识一下建世汉的实力和建世帝的才略,希望他能成为第二个马援。 刘钧这个人在史册中没什么记载,刘钰对其一无所知。刘钰一向是识人于先,以其准确的“洞察力”和“预见能力”直接俘获人心,如今做不到知彼,只能以我为主,以真面目示人,任他人评说了。 刘钰不想见招拆招,他根本不愿做等别人出招的那个,这样太被动,太没自信了。他要做出招的那一个,掌握主动。因此一见刘钧,皇帝便问道:“如今朕已定陇西,河西在望,大将军将如何自处?” 这话很有些锋芒,意思是我已经打到你大门口了,窦融准备怎么办? 刘钧答道:“大将军将择有德者归之。” 这话很狡猾,一方面表明了态度,大将军心向国家,无自立之志,另一方面也没有明说要投效谁,只说择有德者归之,隐含的意思是若是你有德,归你也未尝不可,若他人有德,或许就归了他人。 皇帝道:“大将军镇守河西五郡,兵马精强,仓库有蓄,百姓富庶,士多归之,外则折挫羌胡,内则万民蒙福,大将军实为国家有功之臣也。朕如今据有陇西,与河西相接,感大将军之德,不忍相攻。如今四方扰扰,天下未定,大将军举足左右,便有轻重。王者迭兴,千载一会。大将军欲立齐桓、晋之功业,辅佐天子,当勉力而行,勿要迟疑;欲三分鼎足,合纵连横,亦宜以时定。如今大将军以下,必有人劝其效秦之尉佗。大将军知利害顺逆,明忠贞之节,必能避倾覆之事。惟大将军自裁。” 刘钧听了这话,心中一惊,不禁多看了小皇帝几眼,见他不过十几岁年纪,怎么见得如此明白?对于河西众人的议论,就像亲耳听到、亲眼看到一般。看来这不是一般人物,而是个天生的少年英豪。 刘钧心想:“听他这番话,不仅见识明白,而且完全不像赤眉军流寇,看样子也是读过书的,只不知道皇帝的学问究竟如何。” 刘钧道:“闻知陛下曾作歌言志,河西遥远,竟不得其,可否容臣一观?” 皇帝说道:“朕已命人演练其曲,时常吟咏舞蹈,便让他们唱一遍,朕与卿共赏。” 短歌行如今不仅有曲,而且有舞,自然由乐府编演。小皇帝便叫了人出来,就在酒宴现场,歌舞了一遍。 刘钧听罢,着实吃了一惊,随即拜倒,说道:“陛下乃真英雄也。” 他又拜道:“臣斗胆,敢请陛下赐一曲于大将军,以慰大将军渴慕之情。” 刘钰心道:“来了来了,这是现场考试,七步诗啊,多亏老子有准备。” 237.七步成诗 窦融出身豪门世家,虽然不像隗嚣那般以学识闻名,想必学问也是有的,他身边也聚拢了大批关西名士,使得河西的风也大大兴盛起来。 要想收服他们的心,还真的不能只凭刀枪,要来点学问之类的软功夫才行。 刘钧向皇帝求诗,分明是想掂量掂量他,看皇帝是否是个不学无术之人,若是诗写得不成样子,就坐实了河西豪杰的议论之辞。 可是这怎么难得住武全才、英明神武的建世皇帝陛下呢? 皇帝站了起来,从几案后走出,所有人都随之站起,刘钧拱手肃立,等皇帝即兴发挥。。。或者丢丑。 皇帝没说话,低头负手向前踱了两步。 侍郎金丹以为皇帝犯难,想为他解个围,当即说道:“陛下且慢慢构思,臣等可先吟咏几首,让刘长史先听听臣等的陋作,再欣赏陛下的佳构。” 皇帝突然举起右手,说道:“停!你别说话,打扰朕的思路,方才朕走了几步?” “陛下走了。。。两步?对,是两步!” 河西一行人以刘钧为首,虽然个个表情肃穆,其实都已经在心里开始暗笑了。看这个情形,果然那篇短歌行是代笔,否则这侍郎为何如此急着跳出来解围,他只是想拖拖时间,帮皇帝再找个代笔,来一篇急就章而已。 怪不得短歌行如此苍凉雄壮,完全不像是十几岁少年的手笔,原来如此!如今且看他如何下台? 皇帝叱退了金丹,又继续迈步,口中数着:“三、四、五、六、七。。。有了!” 他停住脚步,负手而立,缓声念道: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起句一出,堂上立即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仿佛停止了呼吸,偌大的宴会现场,一百多号人,简直一点声息都没有。 刘钧心中默念一遍,细细品味:起句平实,很稳,是常见的起法,但是起句说的“庭中”,仿佛是闺阁之中,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这个境界是不是太小了? 皇帝又缓缓念出了第二句: “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这句一出,便坐实了闺阁之辞。院中一株绿树,春意盎然,一个妇女出场,折了枝条,想要赠给远方的良人。句中表达了殷切的思念之情,确实是好句,只是不应景。一个皇帝写诗赠给一位大将军,你来一首闺怨诗是什么意思? 刘钧暗暗摇头,心想这必是某位臣子不知什么时候写的,皇帝只知是好诗,却不懂意思,只管拿过来装点门面,可惜这次用错了地方,免不了要贻笑大方了。 金丹则在心里暗暗埋怨,自己好心救场,皇帝却不准,逞能吧?这下可好了,直接丢脸,想找补都没有机会。 座中有两位随行的河西名士互相看了一眼,会意地一笑,就等着看放牛皇帝的笑话了。 这时皇帝念出了后面两句: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负手挺胸,踱回上位,大袖一拂,飘然落坐。 反观诸臣及河西名士,满座寂然,无敢哗者。 沉默片刻,刘钧起身,率一众河西名士离席拜倒,说道:“陛下此诗,深衷浅貌,语短情长,实乃难得一见的应景佳作,陛下才思敏捷,七步成诗,且是如此佳构,实是令人钦服之至。臣见此诗,方知陛下对大将军,对河西百姓的思念之情,河西虽远,陛下之情,亦可致之!臣不才,愿将此深情厚意转达大将军及河西士民。陛下盼河西之地重归汉廷,大将军亦盼望重归故乡,臣来时,大将军便殷殷嘱咐,让臣一定要转告陛下,大将军永为汉室之臣,河西之地永为汉土!” 他服了,河西名士都服了,这诗作得太好了。 这是古诗十九首中的一篇,本来是一篇思妇怀远的闺怨诗,丈夫远去,经年未回,思妇见庭中之树,思念良人,盼他早日归来的情思跃然纸上。 诗这种东西,本来就可以做各种解释和附会,皇帝把这首闺怨诗用在这里,就是借思妇之口表达对窦融等士民的思念,表达对河西之地早日归汉的期盼之情。 窦融本来就是右扶风人,去河西是为了避难,皇帝用诗来呼唤他回来,很应景,河西脱离朝廷管理数年,皇帝盼着它回归,也是一种政治需求。 许多河西名士故乡都在关中,无奈离家,多年不归,河西虽安定,但边远之地,哪有关中之地繁华,感觉亲切?有谁不思念家乡呢? 皇帝的诗作勾起了他们的思乡之情,座中已有人以袖拭泪,低声饮泣,便连刚才被驳了面子的金丹都有些哽咽,他也是长安人客居陇西,这下子也想家了。 隗嚣在座中暗暗点头,原来他还怀疑短歌行是伪作,如今一看,小皇帝确实是奇才,多种风格自由驾驭,可豪放,可细腻,可悲壮,可深情,真是无所不能,这究竟是什么妖孽啊! “吾不及也,吾不及也!”隗嚣暗叹,自己输得不冤,这种就是天生奇才,非人力所能敌也。 皇帝举杯,指着一众河西名士说道:“诸卿皆为当世之俊才,若能回归朝廷,朕虚席以待,卿等皆可一展所长!” 官帽子都准备好了,就等你们来戴了。 刚刚被皇帝送过帽子的陇西名士立即出面作证,皆道:“陛下识才惜才,乃百年一遇之明主。” 皇帝道:“卿等好不容易来一次,明日皆随朕回长安,多住些日子,到处走走看看,那些亲朋故旧也走动走动,回河西时要一五一十,好好地给大将军讲讲回乡的见闻,如今的长安,可是繁华更胜往昔啊!” 皇帝将安定郡委托给了杨音,又为他多留下一万兵马,自己带了一万军队,和随行百官大臣及河西客人一道回到长安。 刚到长安便得到一个好消息,长水校尉王虎从洛阳千里遥遥地送来了一个人,是一个俘虏:刘秀手下的重臣寇恂,在云台二十八将中位列第五。 历史有时就是这么偶然,王虎活捉寇恂,全凭运气。 洛阳军解了新安之围,虽说有点惨,损失了几万兵马,但依旧是近几年难得的胜仗。因此朱鲔的胆子大了起来,想要拓展一下洛阳的活动空间,攻略河南各县。 于是他派了洛阳军方最强的两个将领王虎和任尚各自率军出城,在洛阳周边活动,观察敌情,寻找攻击目标。任尚向东,在偃师一带活动,王虎向东南,在缑氏一带活动。 王虎带了两千羽林军出行,快到缑氏的时候,突然遭遇一支人马,只有数百人,羽林军当然不会客气,冲上去一通砍杀,对方明显不敌,眼看要被全歼,那为首的便命令手下放弃抵抗,全体成了羽林军的俘虏。 直到回到洛阳,王虎才知道自己抓了一条大鱼,建武汉颍川太守寇恂。 寇恂是上谷人,出身世家大族,原是上谷太守耿况的下属,在王郎之乱时,上谷归附刘秀,寇恂与耿况的儿子耿弇一道率军南下去投奔他。两个人在广阿追上刘秀,随之平定了王郎和河北的流民队伍。 刘秀平定河北后率军南下,攻取了河内郡,当时河内郡南有洛阳,北有上党,全都是更始皇帝的地盘,何况洛阳还有三十万大军虎视眈眈,形势很是严峻,刘秀需要一个能力足够强的人来镇守河内。 邓禹军事上能力一般,识人方面却是个顶尖高手。他为刘秀推荐了寇恂,说他武全才,足以胜任,将他比作为汉高祖镇守关中的萧何。刘秀听从邓禹的意见,拜寇恂为河内太守。 寇恂在治理河内郡时表现出了超常的才能,不仅把河内变成了刘秀的粮仓、钱库和武器库,而且打退了洛阳方面的进攻,与冯异一道,将败军赶过大河,并带兵渡过河去,在洛阳城下耀武扬威而回。从那儿之后,朱鲔便不敢再出洛阳城。 寇恂功劳既高,又极得民心,不知道是不是让刘秀产生了猜忌之心,竟因为处罚一个上书人的小事被就地免职。 寇恂刚在上谷家中闲了两个月,刘秀便又起复他为颍川太守。因为颍川郡突然发生了叛乱,刘秀想来想去,只有寇恂去最让他放心,于是让他立即出发,前往颍川。 此时破奸将军侯进已率军前去颍川,寇恂从上谷家中出发,倍道兼行,去军中与侯进会合。本来河南这一带除了洛阳以西,都已变成刘秀的地盘,朱鲔从来不敢出洛阳。寇恂便从河南穿过,南下颍川,没想到竟然碰到了王虎,被王虎擒住。 完恂被带回洛阳,朱鲔见了,简直是扬眉吐气。 寇恂在河内任上屡败朱鲔,简直成了洛阳军的噩梦。依着朱鲔等洛阳诸将的意思,直接就要把寇恂在洛阳斩了,可却被任延君阻止了,他觉得这个级别的敌将应该由皇帝亲自处置,将其解送长安。 就这样,寇恂被押解到了长安,皇帝回来时寇恂才刚刚到。 238.既秀何钰 刘钰听说寇恂被送过来了,龙心大悦,立刻就问在哪儿,刘恭回答说在狱中。 刘钰立即道:“怎么在狱中,快请出来,朕要见他!” 寇恂是云台二十八将里最出挑的几人之一,镇守一方则为能吏,用兵一方则为良将,武齐备,有宰辅之才。 这种人才皇帝陛下怎能放过?这是天下掉下来的馅饼,上天送给他刘钰的,一定要收为已用。 两人见面谈了没多久,寇恂便说道:“陛下如此看重微臣,臣深为感激,只是臣之父母妻子皆在上谷,寇氏一族尽在故国,使臣无法回报陛下也。” 没法子,一家老小都在刘秀手里,他还能怎么样?刘秀虽不是汉武帝,李陵一投降就杀他全家,但是也肯定不会让寇氏一族好过,寇恂不敢冒这个险。 皇帝道:“不提这个,朕只与你论天下大势。” 寇恂道:“天下大势尚未可知。” “卿未知,朕却知了。” “陛下知道什么?” 是时候拿出点真本事,让姓寇的见识一下皇帝陛下超凡的预见力了。 刘钰面容一片平静,“建武见武,北宠南奉。” 寇恂出宫时一直在琢磨这八个字,建武见武,是说建武帝刘秀行征伐之事吗?陛下一直都在东征西讨,无时不武。北宠南奉是什么?难道指的是建武帝的两个妃子?河北郭圣通和南阳阴丽华?是说郭圣通有宠,阴丽华奉其为尊?前一阵子确实有这个趋势,阴丽华谦让,请皇帝陛下立郭氏为后,但是真正有宠的其实一直是阴贵人。 最近郭圣通的舅舅真定王刘杨谋反,郭圣通便愈加失宠,如不是她的儿子刘疆是皇太子,恐怕已经被废,如今阴丽华封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寇恂摇了摇头,看来建世小皇帝对于河北之事不太熟悉,说这八个字或许只是故弄玄虚。 第一面寇恂对刘钰的印象不错,没想到他年纪虽小,见识却明,看起来是个人物。可惜啊,寇恂又暗暗摇了摇头,可惜最终只能有一人胜出,既生秀,何生钰? 寇恂出宫后没有回到狱中,而是被牛得草送至尚冠里的一处豪宅。寇恂却坚决不肯进去,一定要回到狱中,牛得草左右为难,奈何寇恂十分坚决,只好又将其送回狱中,关照狱吏为其择一干净安静的牢房,单独关押,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 狱卒为其端上饭食,说道:“先生这是何苦?好好的宅子不住,为何非要回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受罪?” 寇恂笑道:“这里住惯了。” 皇帝回到长安后,以留守有功为由,为兄长刘恭加封了一县之地,又拜王虎为镇东将军,拜任尚为孟津将军。 皇帝已经开始有意地拉拢洛阳诸将,暗暗地分朱鲔的权柄,封赏任尚是为洛阳将领树一个榜样,以示皇帝有功必赏,让众将感觉到追随皇帝陛下有前途。 建世皇帝顺风顺水,建武皇帝却有点焦头烂额。 盖延的死讯传到高邑之后,刘秀为之流涕,指着众臣道: “善力者信力,善智者赖智。巨卿勇力无匹,多信其力,常轻敌,多深入,岂知善水者溺,善骑者坠。巨卿过于自信,以致掉以轻心,坏了性命,汝等当以此为戒!” 说到这儿他又流下了眼泪,“巨卿自渔阳从朕,率幽州突骑,临阵争锋,身先士卒。平定河北流寇,多承其力。忧国忘家,忠勇无比。临阵遇难,呜呼哀哉!”厚赐其家,使其子盖扶袭爵。 盖延的死风波未息,又传来寇恂的凶信,说其赴颍川任时,在缑氏附近遇袭,寻找多日,依旧生死不明。 刘秀大惊道:“是何年也,折我两员大将?无寇恂,颍川危矣!” 这时又有消息传来,破奸将军侯进在颍川打了败仗,请求朝廷再派兵支援,同时再任一位太守去抚定颍川。 刘秀抚额道:“如今四方扰扰,烽火连连,哪里有那么多士卒与他?若有良将,便不须多少士卒!”命冯异为颍川太守,行大将军事,抚定颍川。并千叮咛万嘱咐,命偃师、缑氏派重兵护送至侯进军中,万不可再为敌所乘。 冯异是颍川父城人,新朝时曾任颍川郡郡掾,奉命监护五县,抵抗绿林军。更始政权建立后,刘秀率军由南阳攻取颍川,进攻父城不克,在附近屯兵。冯异外出巡视属县,被汉军捕获,受到刘秀的招揽。 冯异表示:“老母现在城中。如能释放我回城,愿将所监五城献上。”刘秀同意,放走了冯异,冯异回到父城后,劝县长一同投降刘秀。 没想到刘秀未等接收父城,便因兄长刘縯遇害而紧急回到宛城。而冯异始终坚守父城,拒不投降更始政权,先后击败了更始诸将的十余次围攻。直到后来刘秀任司隶校尉,再次经过父城。冯异立即开门迎接,被刘秀任命为主簿。 冯异不仅自己投降刘秀,又推荐许多同乡,如铫期、叔寿、段建、左隆等。这些人被任命为掾史,随从刘秀到达洛阳。其中铫期后来与冯异一道位列云台名将。 刘秀出洛阳北渡黄河,抚定河北,冯异一直在身边追随,是刘秀的铁杆心腹,在刘秀最落魄的时候亲自煮麦饭为之充饥。 冯异追随刘秀东征西讨,战功赫赫,是能独当一方的大将,但他却从不居功。在众将争功时,他总是默默地躲在大树下,因此得到了“大树将军”的雅号。 刘秀派冯异去颍川,是相信他的用兵之才,也是利用他颍川人的身份,冯异的部队不抢劫、不滥杀人,这对于安定地方很有利。 好不容易安顿好了颍川之事,刘秀觉得疲惫非常。 如今真定王刘杨反叛,南阳郡董訢、许邯作乱,颍川严终、赵敦与密县人贾期反叛,他的地盘上到处都是烽火。 刘秀按着眉头之间,说道:“千万不要再有人反叛了。” 话音刚落,有人一路小跑进来,手中举着一封帛书高叫道:“陛下,幽州牧朱浮送来急信,渔阳太守彭宠反了! 239.怪事连连 渔阳郡渔阳县,太守府。渔阳太守彭宠正在大发雷霆。 “废物!一群废物!府中三番两次失窃,尔等忝为府中侍卫,却对此一无所知,一不能护家宅,二不能捉盗贼,要尔等何用?” 太守府最近闹了鬼了,最开始是太守夫人丢了一只贵重的步摇,折腾了几天也没找到,夫人一气之下,把侍女都撵走了。 本以为就此无事了,突然彭宠的委貌冠又不见了,百般拷打之下,一个家奴承认是自己偷的,却又说不出销赃之处,彭宠一怒之下,将这家奴杀了。 可是府中的失窃事件并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府中金银、丝绸、器物不断丢失。与此同时,太守夫人开始频频做噩梦,梦见一条大蛇盘踞在屋梁上,蛇头上竟插着她的金步摇,又梦见彭宠的头不见了,只余一个身子,却可以来回行走。 古人对梦十分重视,认为其中有上天的警示。梦见金步摇插上蛇头,人无头而行,都是十分不吉利的事情,彭夫人心里非常不舒服,和彭宠一说,彭宠也觉得事情不简单。 家里连续丢东西,夫人接连做噩梦,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彭宠本身又是个背主造反、心里不踏实的,登时觉得心疑。 彭宠是南阳人,他的父亲曾在哀帝时任渔阳太守,彭宠做过新朝的大司空士,当年也曾跟随大司空王邑去昆阳。昆阳惨败之后,彭宠流落洛阳,后来为避祸,与同乡吴汉一道逃到渔阳,寻找当年父亲的老部下,暂时安身。 更始帝刘玄派南阳人韩鸿到北方各地招降,彭宠便和吴汉一道去投奔,借着老乡的身份,为自己谋到了渔阳太守的的职位,吴汉则位居安乐县令。 彭宠很有才干,到任后整饬武备,屯积粮草,抚慰军民,渔阳郡在他的治理下很快安定下来。 刘秀进入河北之后,正逢王郎自立。彭宠在吴汉的鼓动下投降了刘秀,并派吴汉、盖延、王梁等人率渔阳突骑去支援刘秀。他自己则在郡里坐镇,为刘秀源源不断地输送士兵和钱粮,为平定河北立下大功。 刘秀封他为建忠侯,赐号大将军,留任渔阳太守,彭宠对于这个封赏当时是满意的。可是等到刘秀称帝、大赏群臣时,原本彭宠的部下吴汉、王梁等人,位子都在他之上,彭宠便有些不平衡了。 但这依然不足以让他反叛刘秀,直到彭宠遇到命中的克星大将军、幽州牧朱浮。 朱浮是刘秀的亲信,被委以重任,坐镇幽州,总督北方诸事。强龙和地头蛇很难和平共处,朱浮和彭宠便是如此。两个人十分不和,互相攻讦,势同水火。 朱浮不断向刘秀告状,诋毁彭宠,说他有自立之志。刘秀开始时还不在意,架不住朱浮不断说坏话,说的又是做皇帝的最忌讳的事,刘秀也有些心疑了,便下诏征召彭宠入京。 彭宠知道是朱浮捣的鬼,十分气愤,便要求与朱浮一道入京,要与他当面对质。皇帝的诏命,哪容得了他讨价还价?刘秀不允,严辞要求彭宠立即动身。 诏书的语气十分严厉,彭宠见了便有些害怕,担心刘秀要对其下手。他心中不安,举棋不定,一时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他的夫人看在眼里,愤愤不平,替丈夫觉得不值,认为他不该受这份窝囊气。 彭夫人说道:“若良人入京,不仅会受制于人,还会有性命之忧,有害无益。渔阳乃富足之地,足以安身立命,何必依赖他人?” 在刘秀和朱浮的催逼下,在夫人和属下的怂恿下,彭宠铤而走险,发兵围困驻在蓟县的幽州牧朱浮,扯起了造反的大旗。 彭宠一怒起兵,攻打朱浮,但心中却忌惮刘秀的威名,心中总不踏实,又时刻担心被人暗害,拿他的首级去向皇帝邀功,每天活得战战兢兢。 家里的失窃案和妻子的噩梦使彭宠心中愈加惊疑,便找了个巫祝来行祈禳之事。 巫祝做了半天的法,不仅没什么效果,反而在祈禳之后的当天夜里,又发生了一件事:院子里的一棵树倒了。 彭宠大怒,当即命人去将巫祝杀了。 事情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家中又丢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更有甚者,突然有一天,太守府中死了人,是吊死的,吊死在院中一棵老树上。 死者名叫子密,是府中的苍头,也就是家奴。子密在太守府足有十年了,一向在彭宠身边伺候,为人很是伶俐,深得彭宠喜爱。 身边得力的家奴死了,也不知是自杀还是被杀,彭宠又惊又怒,亲自执鞭,惩罚府中侍卫,之后更是加派了人手,保护府第。 可过了两天,一个在太守夫人身边伺候的婢女在早晨出门打水时,突然连声尖叫,在院子里到处狂奔,众人上前摁住,却见她直着眼睛,嘴里一直重复着:“血!血!” 经过搜索,侍卫们在水井旁边发现府中一个苍头奴,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眼睛鼻子里流出血来,人已经没气了。 又死了一个人,府中人心惶惶,夫人又不断做恶梦,彭宠愈加喜怒无常,人人都说太守府中闹鬼。 这一天,彭宠带着几个从人去乡间,迎面碰到一个方士模样的人。那方士遇到彭宠,大叫一声,转身就走。 彭宠觉得奇怪,命从人上前捉住,拖了过来,问道:“见到太守,为何大叫?又为何掉头即走。” 那方士道:“我观太守面带凶色,故而惊走。” 人大多讳疾忌医,彭宠也不例外,尤其是在多日精神紧张的情况下,更听不得这些,立即大怒道:“鼠辈敢胡言乱语,不惧死乎?” 方士却没有惧怕,昂然道:“家宅不宁,太守亦不惧死乎?” 彭宠拔出剑想要杀他,却被一个随从拦住,说道:“太守,此人一眼看出太守家宅不宁,或许有法子能救。” 彭宠猛省,心道:“是啊,此人有如此眼光,定是一个高人。” 于是收剑施礼道:“请先生指教破解之法。” 方士说道:“我送你八个字欲要安宁,须得太清。” 说罢转身就走了。 240.牢记陛下 彭宠得了这八个字,却是一头雾水,不知道什么意思。每天琢磨来琢磨去,回到家和夫人反复唠叨。 彭夫人说道:“听说城西有一个地方,叫作黄老太清观,是个一等一的清静所在,里面有许多方士在修炼,莫非是这个太清?” 彭宠听了,记在心里,寻了一个空闲,便去了城西。 一路上只见山色青青,溪水清澈,景致十分宜人。彭宠久在城中,偶尔出来一趟,顿时感觉心情放松了许多。 走了数里山路,来到一处幽静之地,山谷之中,迤逦排列着数间房屋,用低矮的土墙松松地围着,其间绿树掩映,屋舍错落,宛如仙境。 彭宠进了太清观,见当先一处庙宇,里面供奉着不知什么神祗,有一个儒生模样的人出来接待,自称是太清观主,引着彭宠在观内游览。 这太清观里住着几十位方士,有的修体,有的炼丹,都是些世外之人。彭宠与他们交谈,想看看是否有什么出奇的人物。盘旋了半日却觉一无所得,不禁心内恹恹。 晌午时彭宠在观内用饭,准备一会儿便赶回城去,忽见那个送水送饭的僮仆体貌不俗,不似是奴仆之人,便问道:“你是何人?” 僮仆道:“小人乃南阳人士,因战乱逃到此处,投亲未遇,流落在此,做些洒扫僮仆的差役,糊口而已。” “哦?南阳人,哪里的?” 一听是南阳老家人,彭宠来了兴致,与僮仆闲聊起家乡风物,果真是故乡人,见面三分亲,越说越是亲切,彭宠问到姓名,僮仆道:“小人姓杨,名太清,无字。” 彭宠心中一动,这太清观中,遇到一个名字叫做太清的人,难道竟应了那句:“欲要安宁,须得太清?” 他问道:“你可愿离了这太清观,跟随彭某回府?” 杨太清立即跪拜道:“若得侍奉太守,小人甘脑涂地,在所不惜。” 杨太清被带回太守府,先还只是从事些院中洒扫担水的力气活,没几日,便因手脚利落、乖巧伶俐得到彭宠的垂青,让他贴身伺侯。他得到提拔愈加恭敬谨慎,彭宠十分喜爱。 说来也怪,自从杨太清入府,府中便再无失窃凶杀之事,太守府中逐渐安宁,彭夫人也觉得心神安定,先还偶尔发个恶梦,后来便再也没有了。 果然是一遇太清,家宅安宁,自得了这杨太清,彭宠不仅日子过得愈顺,便连出兵攻略右北平之事也极为顺利,略定两县之地,归入自己治下。 彭宠无论到哪儿都带着他,一时间杨太清竟成了太守的心腹,渔阳郡的红人,上上下下的官吏对他也争相结纳,另眼相看。 更为彭宠赞赏的是,杨太清是个十分念旧情的人,因为太清观主的收留之恩,他每逢休沐便会回太清观看望观主,有时依旧在观中做些洒扫的活计,丝毫也不因身份的提高而自矜自夸,小看他人。 “太清其人,才干优长,德行厚重,甚得我心,实在是我的福星啊!”彭宠时常如此说。 可是,如同世上的很多事一样,有的事并不是表面看到的那样,有的人也不是表现出来的样子。 又是一个休沐日,杨太清一人骑马回到了太清观。观中仆役见了他,都毕恭毕敬,再不似从前那样随意呼来喝去。 “观主有客,正在房中会客,不过他说了,让你一来立即去见他。”一个僮仆满脸带笑地说道。 杨太清直接去了观主房间,用手指在门上敲了四下,两长两短。 门无声地开了,一只手在里面召了召,杨太清推门进去,掩上房门,立即拜倒。 “校尉,您来了!” 太清观主在一旁侍立,一个人端坐上首,竟然是汉情局局长吴原,在朝中正式的官职是“辅国校尉” 吴原点了点头,问道:“最近彭宠可有什么打算?” 杨太清道:“彭宠已差人带礼物南下,交结张步及富平获索等人,以壮其势。他还要出兵上谷,攻拔诸县。” 吴原道:“铜马帝已派游击将军邓隆率万余人北上,要与蓟县朱浮会合,若是容他们二人会合,贼势必壮。” 杨太清道:“小人将寻机向彭氏献计,分而击之。” 吴原笑道:“太清,彭宠对你宠爱有加,想必会提拔你,将来你位居高位,可不要忘了陛下的恩德。” 杨太清连连磕头道:“校尉,小人蒙校尉提拔,起于微贱,又蒙校尉安置一家老小,衣食无忧,小人时刻不敢忘记校尉的大恩大德,誓死以报校尉。” 吴原摆手道:“你们的一切都是陛下给的,首先要牢记的是陛下的大恩大德,而不是吴某人,吴某人只是替陛下办差而已。” 杨太清唯唯答应,在他的心中,只知吴原的厉害,他的小命及一家老小,都操纵于吴原之手,至于仁德无比的建世皇帝,那是天上的太阳,够不着的。所谓陛下的恩德,也就是校尉的恩德。 杨太清确实是南阳人,原为汉情局的一名小吏,是吴原为了打入彭宠身边特地安置在幽州曹,以太清观为诱饵钓彭宠上钩的。 彭宠宅中的失窃事件原为家奴子密等人所为,他们贪图钱财,监守自盗。因与彭夫人的恶梦相合,彭宠夫妇心中迟疑,子密便故意伐倒了院中的树,在贵重之物以外再偷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以混淆人的视线,将其事引入邪祟。 这事前半场只是府中奴仆闹事,后半场便是汉情局幽州曹介入,太清观主本是幽州曹的头领,他一直关注彭宠的府第,暗中查到了子密的阴谋,见此事颇有可利用之处,便接连出手,杀了子密及其余两个监守自盗的奴仆,将太守府的恐怖事件推向高潮,又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将彭宠引入太清观,不经意地向他推介杨太清。 彭宠和方士路上的巧遇当然是幽州曹精心安排的,靠着那“欲得安宁,须得太清”的八字真言,杨太清一出场便被彭宠寄予厚望,而他也必定会不必重望,使太守府重归安宁,以此搏得彭宠的信任和依赖。他南阳人的身份也有助于彭宠将其引为心腹。 241.王侯之选 在正史中,彭宠因身边没有心腹人卫护,竟被家奴子密等人劫持,卷其钱财之后将其杀死。子密带着彭宠之头投奔刘秀领赏,刘秀封其为“不义侯”。 这个封号颇有讽刺意味,刘秀鄙薄其以奴杀主的为人,又要维护有功必赏的法纪,因此来了个似封实贬,在历史上留下一段趣话。 刘钰担心彭宠为奴仆所害,要汉情局一定要打入太守府,保护彭宠安全。吴原亲赴幽州,与幽州曹一道策划此事,其计划丝丝入扣,天衣无缝,终于取得大功,扭转历史。 杨太清自渔阳太守府将情报源源不断地传出,而他亦依靠幽州曹的消息渠道,获得大量的敌军信息,以巧妙的方式不经意地传递回去。 这对于彭宠是很有利的,他在起兵的初期获得了一系列的胜利,攻拔了上谷、右北平数县之地,在邓隆与朱浮会合之前各个击破,大败邓隆,将朱浮围困于蓟县及雍奴一线。 建世汉与彭宠的利益是一致的,彭宠闹得越大,刘秀后院的火烧得愈旺,刘钰便愈发得利,因此现在汉情局是极力支持彭宠的。 彭宠势力日张,欲自立为王。杨太清道:“王者之事,大事也,宜慎之。太清观主颇能望气,请太守咨之以王事。” 彭宠便携杨太清前往黄老太清观,与观主议事。观主道:“我乃山野鄙夫,王霸之事,非我所能言也。” 彭宠固请之。杨太清亦道:“太守诚意相询,望观主切莫推辞。” 太清观主叹道:“非是我不言,言之恐惹太守厌弃,若非要我说,便只有一句实话,渔阳无王气。” 彭宠大惊,问道:“何以见得?” 观主道:“我每日登上山顶,四望山河,深知此处为形胜之地。渔阳山河为带,本有王者之气,奈何南方黑云滚滚,压制了此处王气,使之不得舒展。然山河之势,终不能尽去,渔阳此处,可出万户之侯,一代名臣,名垂青史。称王则未得其时也,若强为之,恐为祸事之始。” 彭宠听了,十分不乐,说道:“我本为建忠侯,虽无万户之封,实有上谷一郡之地,与万户侯有何异哉?若止于万户,何必反之?” 太清观主道:“太守虽为建忠侯,却为虚封,无尺寸之地。上谷一郡,亦不是太守之地,不能传之后世。铜马帝欲夺之,不过一纸诏书耳!比之万户之封,差之千里。” 彭宠心道:“他说的也有道理,若非刘秀强征我入京,我怕丢掉上谷之地,身家不保,也不必反了。若能得封万户,名正言顺,谁能夺之?” 归府之后,彭宠终究心内不乐,举棋不定,他的夫人见了,便问道:“良人何事不决?终日悒悒不乐?” 彭氏性格刚硬,一向能帮他拿些主意,造反之事便是她一力推动。 彭宠将心中疑惑与妻子说了,彭氏道:“什么望气之士?他们懂得什么?他说称不得王便称不得王?良人据有渔阳一郡之地,地方广大,士民殷富,有渔盐之利,此王霸之基,正当自立为王,男子汉大丈夫当横行天下,何必屈膝事人?” 彭宠被夫人一激,也很有些心动,第二日便与属下商议,意欲称王,部下赞成的多,反对的少,大概都是看彭宠的脸色行事。 彭宠便派人制作王者冠服,置于府中。 可是,绝迹已久的怪事又发生了,他新制的远游冠丢了。 远游冠,制如通天冠,为诸王所戴。彭宠制远游冠便是在做称王后的常服,如今居然莫名其妙地丢了! 经历过府中的邪事,众人都有些心惊,连彭氏亦新发了个恶梦。 彭宠心道:“那太清观主说我称王未得其时,若强为之,便为祸事之始。难道只因我要称王,上天便降下警告?” 他又与彭氏商议,彭氏不怕皇帝,却怕鬼神,因说道:“既然时运未到,便不称王也罢,万户侯无王之名,却有王之实,与异姓王无异。。。只是不知良人欲投哪一方?” 彭宠道:“如今强者莫过于铜马,其余可与之比肩者,非长安刘钰、睢阳刘永莫属,如成家皇帝公孙述者,井底之蛙,偏安一隅,无甚能为。” 彭氏冷哼道:“刘秀不过姓个刘,便以为自己了不得,难道这天下非得是他姓刘的不成?” “汝乃妇人之见!别小看这个刘字,如今天下思汉,一说是刘氏之子,万民归之,若是别姓之子,便视为逆贼,这个刘姓实是大有用处。” 彭宠又道:“刘秀其人因我成事,成事之后却又负我。此等负义忘恩之人,却视我为背主之人,负汉之辈,不忠不义之徒。天下须不只他一个姓刘的!我倒要投个刘氏的皇帝,让他们看一看,彭某不是负汉,而是扶汉,是大汉的忠臣良将!我反的是伪汉帝刘秀小儿,而不是我大汉!” 过不多久,便有四方的使者来渔阳,刘永、董宪、张步、富平、获索之使者皆至,刘永诏封彭宠为燕王,以为彭宠必受之。 渔阳诸将皆属意刘永,意图彭宠为燕王,众人皆可封侯,彭宠却迟迟不应。 不久,长安刘钰使者越地而来,诏封彭宠为渔阳太守,狐奴侯,食邑万八千户,行大将军事。一听这万户侯之封,彭宠便心中一动,向彭氏笑道:“果如太清观主所言,万户侯来了。只是这流寇的皇帝,不知能不能成事。” 彭氏道:“什么流寇,那刘秀便不是流寇么?当年他们舂陵刘氏可是上赶着巴结绿林军那一帮流寇!” 彭宠深以为然,天下事尚未可知,不管是流寇亦或王侯,一切可以争取的力量,各方都在争取。他如今雄踞北方,地虽止一郡,却有天下闻名的渔阳突骑,何况边郡本就善战,多养士卒兵马,军事实力强劲,更有渔盐之利,富饶甚于他郡。他彭宠应是各方势力争夺的对象,大有选择余地。 没过多久,消息传来,建世皇帝平定陇西,隗嚣束手而降。 彭宠便召集众将,说道:“有汉以来,长安皆为帝都,洛阳亦有帝王之气,如今建世帝在长安,亦有洛阳,虎踞关中,新定陇西,正是大汉之正统,我欲归之,以为大汉北部屏藩,如何?” 众将唯彭宠马首是瞻,都没什么异议,于是彭宠接受建世帝封号,渔阳郡归入汉土。 242.邓奉之叛 刘秀一手拄着额头,一手扶着书案上一封帛书,半晌一动不动。 一只白如玉的手抚上他的肩头,一个温柔的声音浮在耳边:“陛下,天凉了,您要当心身子。” 刘秀并没有回头,只用自己的右手握住那只柔软的手,说道:“丽华,你怎么还没睡?” 阴丽华跪坐在他的身旁,说道:“陛下还在忙,妾怎敢先睡?” 刘秀心疼地望着面前那张美丽的脸庞,突然发现她的面色变了,仿佛乌云突至,阴丽华脸上突然布满了惊恐。 她眼睛直直地看向案上的帛书,这是最新的加急战报,从南阳吴汉军中传回来的,上面明明白白地写着:邓奉反! 阴丽华忽然伏地跪拜,说道:“陛下,他,他怎么会反叛?此中必有缘由,乞陛下详察!” 刘秀看着在他面前低垂的一头乌发,要是在平时,他定会伸手抚上去,调侃一句:“丽华的头发,真比丝还要滑呢!” 此时他却完全没有心情,只觉五味杂陈,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刘秀努力保持声音的平静,“你怎知他不会反?” “他在南阳几年,麾下有精兵强将,却只是聚众自保,并未出兵略地,可知他并无野心。当时天下扰扰无主,他不举事,如今陛下御极,天下初定,他又怎会在此时起事?陛下在河北两年,妾一家在他军中避难,他一力庇佑,不负陛下所托,待陛下基业初定,便送我一家来归陛下,如此忠义,怎会背弃陛下?依妾看来,或许是他与吴汉之间有什么,有什么事,二将相争,吴汉先行告状而已,陛下切不可听其一面之辞。” “不负朕之所托。。。”刘秀喃喃道,是啊,邓奉保护阴丽华两年,让他在河北无后顾之忧。可是,这真的是为了他刘秀吗? “陛下,”阴丽华道:“此乃他二人之间龌蹉,邓奉定无谋反之事,乞陛下下诏,为二将解斗!” 不得不说,阴丽华说得有理,邓奉没有在此时反叛的理由。随同吴汉一道去南阳的左将军坚镡有密书来京,说邓奉不满吴汉劫掠乡间,以致起兵相抗,但他又说,大司马吴汉纵兵劫掠,也是因为军资不足。 因洛阳隔在中间,颍川叛乱未平,刘秀向南阳吴汉军中运粮变得格外困难,吴汉只能因食于当地,抢劫是免不了的,何况吴汉本就是个不约束手下之人,在他军中,不只是劫掠,屠城之事也时有发生。 刘秀几乎将此事猜得八九不离十,一定是吴汉军纪不严,荼毒当地百姓,惹恼了邓奉,才闹出这一档子事来。邓奉义气深重,当年为保新野百姓,征募军队,抵御乱军,使新野一地在战乱中得以保全,在当地极得人心。 方才见到这战报之时,刘秀一直在暗暗地埋怨吴汉,南阳乃是帝乡,刘秀的手下有许多都是南阳人,吴汉劫掠别地倒也罢了,怎么能暴虐南阳百姓呢?何况他吴汉自己就是南阳人! 他的第一个想法也是下诏为二人解斗,正想着如何行事,却被阴丽华见到战报。见到她如此回护邓奉,刘秀忽然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邓氏是新野大族,邓奉是邓禹的堂弟,是刘秀姐夫邓晨的侄子。阴丽华家里也是新野豪族,与邓家是姻亲关系,邓奉与阴丽华自小相识,年貌相当,门当户对,当时一度传出两家将要结亲。 刘秀是通过邓晨结交了阴丽华的两位兄长,并与邓家有了交集,见到了美丽少丽华。他见到她的第一眼,便惊为天人,发出了“娶妻当娶阴丽华”的慨叹。 若不是阴氏兄弟追随刘氏兄弟起兵,见识到了刘秀的才干,认可了他的前途,在家中极力撺掇,刘秀或许求不到这一门亲事。 恐怕阴丽华已成为邓家的人。 有这么一段渊源,刘秀对于邓奉庇护阴家,总是提不起感激之情,当邓奉率军来投奔,刘秀再见这个新野最有人望的少年,竟暗暗觉得有些不舒服。 邓奉不像他的堂兄邓禹。 邓禹是刘秀的忠实追随者,他天才绝伦,野心勃勃,一心要通过帮助刘秀夺得天下,来实现自已的政治抱负。 可是邓奉却总是淡淡的,他不管面对谁都是那副样子。即便面对身为皇帝的刘秀,也缺少别人那种恭谨和诚惶诚恐。他是那样自信,那样骄傲。他不屑于臣服,不屑于追逐,仿佛谁都不能成为他的主人,他的主人唯有他自己。 邓奉毫无疑问是世间少有的天才人物,虽然年少,却有着成年人也少见的淡定和从容,他知道自己的才能,却不愿将其施展于乱世。他只是在乡间与那些少年伙伴读书、习武,即便他招招手便能组建一支大军,却只用这支队伍来保护家乡。 那么邓奉为什么要来投奔刘秀?他千里迢迢地送了阴氏一家过来,投入自己的麾下,为的是什么?真的是为了他刘秀? 每次刘秀想到这儿,都觉得有股无名之火升起,要强自抑住才行。 邓奉几乎是带着整个南阳郡来投奔的,凭借着保护乡里积累起来的巨大人望,他一挥手,南阳就变成刘秀的天下。按理说,这份功劳放在军中,足够封侯,但不知为什么,刘秀没有封,他只给了邓奉破虏将军的称号,却又没给他什么带兵出战的机会。 也许是感觉到了刘秀的冷淡,骄傲的邓奉请求回乡探亲,刘秀知道,他这一次必定不会回来了。。。他不回来也好。 可是谁知道竟闹出了这等事!邓奉不请示朝廷,甚至都没有向刘秀告吴汉的状,他把皇帝丢到了一边,选择自己解决,直接起兵相抗。 他的眼里不仅没有吴汉,恐怕也没有他大汉皇帝刘秀! 那么他到底是对谁不满?仅仅是吴汉吗? 刘秀越想越怒,脸上虽然还保持平静,可是熟悉他的阴丽华怎么能看不出? 阴丽华又俯首道:“陛下,妾不该问朝廷之事,妾有罪,请陛下责罚。只是,只是还请陛下息怒,为了南阳一郡百姓不再受兵祸之苦。。。” 未等她说完,刘秀疲惫地挥了挥手,“朕累了,你下去吧!” 望着阴丽华窈窕的背影,刘秀已忘记了方才还想着要为二将解斗,而是立即写了一封手书给吴汉,要他“发兵剿灭”。 243.你快回来 常山太守、房子侯邓晨奉诏入宫,拜见建武皇帝刘秀。 邓晨出自南阳邓氏,邓氏是当地的豪门大族,与同为大族的阴氏不同,邓晨祖上世为两千石的高官,他的曾祖父邓隆,官至扬州刺史;祖父邓勋,官至交址刺史;父亲邓宏是豫章都尉。而阴氏虽是春秋名相管仲的后人,家世显要,富比王侯,但阴丽华以上几代,阴氏并没有什么高官,政治影响力较小。 邓晨本身才能并不算突出,但他有两个天才的侄子:邓禹和邓奉。 邓晨的妻子是刘秀的姐姐刘元,因此邓晨是刘秀的姐夫,也是他最忠实的追随者之一。 当年刘秀的大兄刘縯养了很多宾客,这些人多为“小盗”,就是抢劫杀人之类的事情,有时会惹官府上门。刘秀为了躲避官府,就住到了姐姐家里,与姐夫邓晨很是亲密。邓晨常在他耳边吹风,鼓动他起兵。与当时大多数人不同,邓晨一直看好的就是刘秀,而不是刘秀的大兄刘縯。 舂陵军在小长安大败,邓晨的妻子刘元和三个女儿一起遇难。经此一役,邓家的宅子和祖坟一起被毁,邓氏族人都很愤怒,一起指责邓晨道:“家中既富且贵,好好的日子不过,为什么非要追随妻家造反呢?岂不是为家中带来祸患?” 邓晨的反应是:没反应。造自己的反,随便别人怎么说,至于家族受到连累,关他邓晨何事? 后来邓晨被刘玄任命为常山太守,适逢王郎起兵,刘秀从蓟一路南逃到信都,邓晨立即从常山跑来相会,刘秀说道:“你一个人追随我不如以一个郡为我的后援。” 于是邓晨回到常山郡,以一郡之力支持刘秀,为他输送粮草士卒,帮助他成就帝业。刘秀即位后,受封房子侯。 真定王刘杨谋反后,发兵攻略常山,邓晨不能阻挡,节节败退,多亏耿弇及时带兵赶到,才稳住常山的局势,将刘杨之兵逼回去。 此次邓晨来邯郸向皇帝汇报真定国之事,正遇上邓奉反叛之事,心中十分震惊。 一见皇帝,邓晨便拜伏于地,代他的侄子向皇帝请罪。 刘秀挥了挥手道:“行了,伟卿,这是邓奉自寻死路,关你什么事呢?” 邓晨的心放下了一半,起身道:“臣已去信申斥他,定要他面缚来陛下面前领罪。” 刘秀对此一点也不抱希望,邓奉这种人,别说是叔叔,就是亲生父亲的话都未必听得入耳。 皇帝说道:“无妨,吴汉军定能剿灭此小儿逆贼。” 邓晨一听皇帝的语气,便知道他已将此事上升为叛逆,而不是以将领间的争斗处理,邓奉恐怕是保不住了。 “陛下天兵所到之处,定可势如破竹,邓奉小儿断难抵挡,”邓晨先说了句套话,又沉吟道:“不过。。。南阳兵精,也不好对付,此战恐怕不只是打仗,更多的是争取军心及民心。” 刘秀点了点头,心里认同邓晨的话,南阳兵精,尤其是邓奉之兵,一只猛虎就算带着一群绵羊,绵羊也会变成猛虎。吴汉虽然兵多,应能打败邓奉,但是绝对不会轻松,南阳郡也将受到极大的破坏。若是能争取南阳军民之心,使其心向朝廷,邓奉便没有大的能为了。 可是,南阳人的心会向着他刘秀吗? 刘秀虽是南阳人,可心中并不确定南阳人会支持他。 他当年起兵,为的是刘氏的富贵,而不是南阳百姓,带给南阳的是兵祸连连,多少人家破人亡。而邓奉呢?他拥兵自保,且保护乡里,此次起兵也是因为反抗吴汉劫掠百姓。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刘秀恐怕已成为涂毒乡里的暴君。 暴君?刘秀被这个词吓了一跳,不知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暴君的称号怎么会和他这个仁慈的君主联系到一起。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南阳人岂能不认他们的君主?若是他们都与邓奉一道反对他,那么便也都该杀! 刘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恨意,邓奉一事让他的心态失去了平和,让那个平日常以仁慈之心待人的君主时常冒出些暴戾的想法。 邓晨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若是邓奉能知错悔改,来信向陛下解释。。。” “他会吗?”刘秀突然自嗓子深处发出一声低吼,声音虽然不高,却同时吓了邓晨和他自己一跳。 这一天他的心里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此时仿佛并不是吴汉在与邓奉在南阳战场上对阵,而是他刘秀与邓奉两个人面对面,他们互相虎视眈眈地望着对方,就看谁能支持不住,率先低头。 邓晨心道:“看来皇帝是真怒了,邓奉那个小兔崽子会来信请罪?不可能!要是能向别人低头,那就不是邓奉了。可是,他不低头,难道要皇帝向他低头吗?” 在先秦之时,还常常有君主向臣下认错的事情,可自从君主专制不断加强,皇帝渐渐被神化,慢慢变成永远光明伟大正确的存在,君主便几乎再没有错处了。 此时刘秀已将心底的邪火压了下去,尽量用平和的声音说道:“今日朕召你来此,是为大司徒邓禹,是仲华的事情。” 邓禹如今在河东渐渐失势,举步维艰,却因为受任无功,心中惭愧,不甘心就此退兵,还在苦苦支撑,驱赶败军不断挑战士气正盛的田况军,屡战屡败。邓禹上书请朝廷派援兵进入河东,可是如今刘秀的地盘上四面起火,根本没有能力再去援助邓禹。 刘秀道:“你去一趟河东,把仲华叫回来。让他。。。别再固执了。” 他停顿了一下,说道:“河东是他攻占的,又在他手中失去,朕不怪他,只是朕可以没有河东,却不能失去仲华。如今敌军兵锋已至太行山,再不做归计,恐怕河东之军连后路都没有了,你无论如何也要让他回来,活着回来。” 邓晨有点感动,皇帝对于邓禹一向极为看中,即便他打了败仗,损兵折将,依旧不加怪罪,还在担心他的安危。 可是他转念一想,太行一线若是有失,邓禹将有家难回,那么陛下让他去是什么意思?就不怕他邓晨也回不来吗? 邓晨当然不敢将这话说出口,只是带着酸涩的语气说道:“臣领命,臣这就出发。” 刘秀已经准备放弃河东,河东与河北有太行山隔在中间,不好进,亦不好出,防守应该没有大的问题。在目前的不利局面下,他应收缩防线,尽全力先扑灭境内的叛乱,稳住河北的基本盘。 第一个目标便是近在身侧的真定王刘杨,刘秀要集中兵力,以雷霆之势平定真定之乱,让其余人看看叛逆者的下场。 244.兵出井陉 真定王刘杨初起兵时十分顺利,大军迅速突进到巨鹿郡和常山郡内,可是没过多久,耿弇便率军反扑,将刘杨军迫回真定,更是连续攻占了肥累和稾城,如今刘杨军只余真定和绵曼两座孤城。 刘杨没有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行动竟如此不堪一击,不过两个月时间,他的真定国已被占去了一半。他一再向太原太守杜广国求救,希望他率军越过太行山,进入河北,杜广国每次都是连声答应,让刘杨再顶一阵,他马上就率军来援。 可是杜广国一直没来。 今天传来了两个消息,一喜一忧,喜讯是杜广国已出兵杀奔井陉,先头部队已达井陉口,距绵曼不过数十里之遥,援军在望,刘杨军士气大振。可是接下来的坏消息却立即将这股士气打了下去,甚至比以前更低。 建武皇帝刘秀亲征了,目标真定国。 如果杜广国不出兵,刘秀大概也不会轻动,凭耿弇的能力,足以对付真定王刘杨。可是既然杜广国敢于兵出井陉,想必是有了什么依靠,如果长安方面来了大军,趁势进入河北,那么刘秀的基业就可能毁于一旦。 敌军都到家门口了,刘秀还能稳坐在邯郸的宫殿内吗? 刘杨此时简直后悔让杜广国出兵,谁能想到太原汉军出动竟把建武皇帝招来了。刘秀身负昆阳大战的威名,是战神一般的存在,他的亲征对于刘杨军士气的打击是巨大的。 直接的反应是,士卒的逃亡突然增多了。 士兵的逃亡一天都没有停止过,但是刘杨不断新征青壮入伍,使队伍的数量得到保障,可现在,真定国内几乎所有的青壮都被征发殆尽,而刘秀亲征的消息使士卒不断逃跑,甚至有一名将领带着全体部下寻机出了城,直接向南去投奔刘秀。 虽然耿弇并没有包围真定,但刘杨却决定将真定锁城,日夜关闭城门,不许人随便出入,以免陷入无兵可用的境地。 士卒的逃亡停止了,可是却都无心做战,好像是闷在蜂巢中的马蜂,只要在巢上捅个洞,便会四散纷飞,留下一个空空的巢穴。 这样的兵怎么打仗? 这种情况持续了几天,刘杨一直在走和留之间举棋不定,此时趁着绵曼井陉一线畅通,他可以率军退入太行山,进入太原境内,乞求小皇帝刘钰的庇佑。可是他在真定国的基业便会烟消云散,刘杨会变成一只丧家之犬,只能依赖别人的施舍过活。 刘杨多少有些不甘心。 真定城是他经营了几十年的老巢,城高墙厚,粮食军器足备,刘秀要攻下也着实不易,若是刘秀军顿于坚城之下,久战必疲,这时杜广国再出兵真定,内外夹击,未必没有成功的机会。 这么犹豫了几天,耿弇已兵临城下。 奇怪的是,耿弇既没有围城,也没有攻城,只是在城下扎住了大营。 他不出兵攻打,刘杨也不敢出城去挑战,双方就这么大眼瞪小瞪,城上城下地对望。 刘杨心道:“他必是在等待刘秀的大军,等到大军齐集,再包围城池,那时才是攻城的开始。” 一想到刘秀这个名字,他的心就有些打颤。 当年他不仅将外甥女郭圣通嫁给刘秀,而且出粮出兵,帮助刘秀打下河北的江山,可是事后却并没有获得什么回报。 真定国原本就是他的,没有增益尺寸之地,反倒是自己的士卒被刘秀收编了不少,真定国实力大损。 当时他对刘秀不免有些怨恨,不忿之下渐生异心,本想着与刘秀决一雌雄,没料到他大军未到,自己倒先吓破了胆子。 他战战兢兢地等着刘秀大军来临,随时准备转脚开溜。 此时消息传来,刘秀没有来真定,而是率军从常山郡直扑井陉! 刘杨突然觉得,自己犯了个巨大的错误,他早就该逃的。 如今刘秀弃真定而奔井陉,就是想切断真定国与太原汉军的联络,让他刘杨无援可等,无路可退。 刘杨狠了狠心,决定率军出城,先去绵曼,会合其子刘得,绵曼离进陉很近,两人合兵屯驻,随时可退入井陉,或者与太原汉军夹击刘秀。 他先派了自己的弟弟临邑侯刘让率一部出城,阻截耿弇军,可是队伍出城不过一个时辰,刘让便带着几十个亲信一路狂奔回来。 原来刘让军一出城便开始逃散,士卒离了城池的束缚,四散奔逃,刘让禁管不住,只好逃归真定,关闭城门。 刘杨顿时吓得不敢再动,生怕一开城,自己仅剩的这些家底也一哄而散。此时他已面临绝境,只有守住这真定城,等待太原汉军的救援。 井陉是太行八陉之一,是韩信背水一战的古战场。 井陉口是太行山有名的隘口,西面是一条长约几十公里的狭窄驿道,易守难攻,不利于大部队行动。 当年韩信统率汉军越过太行山,对赵国发动攻击,赵王歇与主帅陈余在井陉口集结大军进行防守。赵军先期扼守住井陉口,居高临下,以逸待劳,兵力又大大多过对方,处于绝对的优势和主动。 而韩信竟背靠绵曼水列阵,以一个在正常将领看来绝对不正常的阵势与赵军对垒,赵军轻率出击,不仅没有将汉军赶下水去,反而被韩信袭夺了营寨,因此全线崩溃,赵国一战而为韩信所定。 如今战场依旧,却换了主人,刘秀会成为下一个赵王吗? 杜广国其实是不赞成出井陉口的,他只想扼住井陉要道,据险而守,窥伺井陉口,坐看刘杨与刘秀争斗,若没有绝对机会,绝不出井陉口。 总而言之,杜广国只是想摆个姿态而已,让刘杨看到他出兵,能鼓起勇气对抗刘秀,给他添乱即可。 可是新来增援的将军邓晔不同意,他本是更始帝的执金吾,小皇帝入长安时,邓晔投降速度不够快,没有得到重用,可是终究是投降了,皇帝保留了他的将军名号。 后来张卬覆灭,皇帝以邓晔的统军之才和在更始军中的威望,命其统领张卬旧部,并在此次命令他领军出征,增援太原。 邓晔好不容易又有了统兵作战的机会,憋着劲要好好地打上一仗,让皇帝见识下他的才能。因此极力主张进取,要进入赵境,与真定王相呼应,在刘秀的腹心地带点一把大火,就中取利,谋取大功。 245.太行相隔 邓晔道:“杜太守年纪轻轻,怎么如此暮气深重?只要我大军出井陉口,一入赵地,真定王必定出兵响应,两军齐发,可一举拿下常山郡,你我或可有封侯之份。大丈夫要善于把握良机,成其大功,杜太守切莫错失良机!” 杜广国道:“邓将军还记得李左车之谋乎?” 李左车是赵国名将李牧的孙子,在秦末刘项争霸时辅佐赵王歇。韩信攻赵时,李左车认为,汉军千里匮粮,士卒饥疲,且井陉谷窄沟长,车马不能并行,宜守不宜攻。只要严守,就可以万无一失。他自请带兵三万,从间道出其后,断绝汉军粮草。赵军主帅陈余不听,终至大败。 如今杜广国和邓晔的情景与当年韩信相似,若是他们穿过数十里井陉谷道,抵达井陉口,窥伺赵地,则将面临粮食问题,因为井陉谷太过狭长,运输困难,若伪汉军如李左车谋划的一般从小路袭击二人身后,则二人有可能被断掉后路。 邓晔道:“此一时彼一时,时势异也,我等入赵地,即可因食于常山郡,或与真定王会合,食于真定,真定王多年经营,广有积蓄,必可供应我军,何来粮草问题?一旦我军打开入赵通道,后续大军即可源源而入,陛下再自洛阳发大军,席卷关东,天下可一战而定,此千载难逢之良机也!” 杜广国心道:“你把刘秀也想得太简单了。” 他心知劝不住邓晔,嘴上说道:“将军欲成大功,杜某愿为将军后援,为将军固守井陉道,征发太原郡兵,转运粮草,使将军无后顾之忧。” 邓晔道:“也罢,我有两万南军,兵强将勇,足可席卷赵地,不需杜太守的郡兵。就依太守所言,你我分兵,我一人率军出井陉口。请杜太守为我之踵军。” 二人商量定了,杜广国率两万郡兵,驻守在一处关隘之中,扼守井陉谷道,邓晔挥兵东进,直出井陉口,一路未遇到什么抵抗,不出几日,就已进入赵地。 邓晔道:“杜广国无能为之人也,我本欲提携他一道成其大功,他竟如此不识抬举,如今我独成大功,没他的份儿!” 邓晔渡过绵蔓水,折向北,要与绵曼的真定王太子刘得会合。 离绵曼城只有四十里,忽然遇到一支人马,挡住去路,前军来报,说是建武帝刘秀亲自领军来战,诸将尽皆大惊。 邓晔道:“我观此军不过万余人,人数尚不及我军,我军乃是南军精锐,百胜之师,就算刘秀亲至,又能如何?待我明日出战,与伪帝一决雌雄!” 当即派人去绵曼,要刘得出兵,前后夹击刘秀军。 第二天邓晔亲自督军,阵前擂鼓助威,南军将士呐喊着,向刘秀军冲去。 刘秀手下诸将请战,刘秀却道:“敌军士气正盛,南军精锐,娴于战阵,不可力敌。”按兵不动,只是凭借工事,固守营垒。 南军猛攻一日,发起数轮冲锋,都被刘秀击退,士气渐衰,退回营垒,两军呈现相持态势。 邓晔道:“刘秀用兵不过如此,徒有虚名耳,待刘得兵至,夹击之下,其军必败。” 可等了两天,没等到刘得军的消息,却等到了后方的坏消息。 刘秀麾下汉忠将军王常袭守井陉隘口,断了邓晔军的后路,也断了他后方粮道。消息传来,邓晔诸将皆陷入慌乱之中。 邓晔道:“如今之势,有进无退,只要击败当面之敌,就食绵曼,便可攻略常山,纵横河北。” 第二天又亲自率军挑战,可刘秀深沟高垒,只是固守,并不出战,邓晔连攻两日,不能攻拔。 此时军中的恐慌情绪已经开始蔓延,士气低落,军无战心。又过几日,军中开始乏食,刘得之军却迟迟未见。邓晔进不能进,退不能退,果然陷入李左车所说的绝境。 到了这时,连邓晔也已经慌了,他下令退军,试图回到井陉谷道,退回太原境内。可大军一动,刘秀军便即拔营,紧随其后,像是盯住了物的野狼。 士卒开始逃亡,邓晔连杀数人,不能阻止,回身与刘秀军索战,刘秀军却又停住,谨守阵地。 如此又过了两天,营中欲发混乱,邓晔下令全军急撤,退往井陉口,到了隘口,却被王常军扼住归路。 此时身后的刘秀突然纵兵出击,猛攻汉军,一战破敌,邓晔全军崩溃,带着身边数百人狼狈逃蹿,逃到石邑附近,被石邑县尉阻击,乱箭齐发,邓晔殒命当场。 刘秀破邓晔军后与王常合兵,入井陉谷,欲乘胜进入太原。亏得杜广国见机得快,拔营急退,回到太原郡边界的一处险隘之处,据险固守。 井陉谷道就是如此,攻出去难,攻进来也照样艰难,杜广国据住险要之地,一时也难攻下,刘秀也不强攻,随即撤军。 真定王刘杨得知邓晔兵败被杀,急火攻心,脖子上的大包脓发,卧病在床,每日缠绵病榻,苦叫之声不绝。 过了几日,军中突然哗变,将领们杀了临邑侯刘让,带兵冲入王府,将刘杨一并诛杀,献城投降。 耿弇乘胜进兵绵曼,刘得不能抵挡,见大势已去,挥刀自尽,其军皆散。 真定国叛乱历时四月,被刘秀平息。 刘秀大大地松了口气,近一年来他屡屡败于小皇帝刘钰之手,如今歼灭两万南军精锐,兵威临于太原,总算是扳回了一城,给了长安小皇帝一个下马威。 不过刘钰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井陉大败之后,河东的田况军发力,大败邓禹,邓禹无奈,率军退回河内,正遇前来接应的邓晨,两军合兵,守住箕关隘口,田况兵不能进。 如此建武汉与建世汉以太行山为界,进入一个相对稳定的相持状态,有太行山横亘其中,谁都不能越山而入。 田况还要整兵进取,却收到小皇帝的诏书,命其固守河东、太原、上党一线,将建武汉军隔绝在太行山以东。同时厉兵秣马,准备军资,以为长久之计。 246.红颜知己 南阳郡育阳县。 年轻的邓奉望着案上的一张舆图,以右手食指点着一处,说道:“黄邮聚!就在此处与敌决战,将吴汉赶下黄邮水,让他回不得河北!” 他的兄弟邓终迟疑道:“兄长,吴汉烧杀掳掠,虽是可恶,可他是陛下钦命的大司马、大将军,你若是与他交战,岂不是与朝廷为敌?莫不如向陛下上书,陈述吴汉荼毒百姓之过,请陛下圣裁。” 邓奉冷笑道:“陛下?他是谁的陛下?朝廷,又是哪一家的朝廷?我邓奉认他为皇帝,他才是我的皇帝!我若是不认他,他算个什么东西?” 邓终对兄长的出言不逊感到吃惊,说道:“兄长既然不愿认其为主,为何当初要北上高邑。。。难道是为了阴家姊姊?” 邓奉猛地回身,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的兄弟,邓终吓得一缩头,拱手道:“兄长,是弟胡言,弟错了,再不敢乱说,兄长万勿发怒!” 邓奉的目光却黯淡下来,低声道:“阴家姊姊,呵呵,人家如今是阴贵人,她与我。。。不相干!” 邓终不敢再接这话头,转而说道:“楚黎王秦丰来人联络,他已出兵北上,不日即将抵达黄邮水。” “好!”邓奉道:“我正要与他南北夹击,让吴汉变成黄邮水里的龟鳖!” 邓终道:“兄长,若是击走了吴汉,还是向陛下上书请罪吧!不管怎么说,我等毕竟是他的臣子,有庇护他家眷的情分在,想必陛下不会难为我等。否则必定还会有大军前来,我军兵少,恐怕难以抵挡,兄长,何必结这么一个强敌?” 邓奉冷笑道:“你还看不明白么?刘秀已经容不下我邓奉了!” “这话怎么说?刘秀一向仁慈。。。” “仁慈?他的仁慈只对他的敌人,全天下人都看到他善待敌人,多么仁慈啊!可是对他的臣子。。。那些所谓背叛他的臣子,咱们的皇帝陛下决不会留一丁点的情面。” “兄长,你是不是对他。。。有点偏见?” “邓终,我问你,若你的两个部下私斗,你会怎么办?” “当然是下令让他们停止争斗,”邓终毫不犹豫地说道,忽然顿住了话头,脸上显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说道:“你是说,陛下。。。他不下旨,是放任你和吴汉相争?” “不是放任我们相争,而是放任吴汉将我杀死!”邓奉咬牙切齿地道:“他若是真的仁慈,便会下旨让我二人停止争斗,再派人来查办此事。如今他不下旨,便是视我为逆贼,要吴汉将我剿灭。在他看来,吴汉十几万大军,要对付我等易如反掌。” 邓终瞠目结舌,半晌方道:“这,原来他是如此黑心之人!他的姐妹,他的阴贵人,哪一个不曾受过兄长的恩惠?如今竟凭吴汉一面之辞,欲置兄长于死地!” 邓奉道:“有的人只须看上一眼,便知道永远成不了朋友,我与刘秀便是如此。” 刘秀称帝后,派遣侍中傅俊率兵三百来到南阳,要迎接阴丽华北上。当时四处不宁,邓奉担心路上不安全,便亲率一支军队,护送她北上高邑。 刘秀见到邓奉,笑道:“邓氏之子乃是乡间的隐士、义士,能到我这小地方来,实在是荣幸啊!”于是拜邓奉为破虏将军。 在当时大封功臣的时候,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刘秀没有给邓奉侯爵封号。 邓奉感觉受到了忽略。他也许并不在乎什么封号,可那颗高傲的心却受不得轻视和冷落。 他甚至有点后悔来到高邑,要不是因为阴丽华,他也不会低下高傲的头,轻易向人臣服。 阴家和邓家原本都是新野大户,两家是姻亲,走得很近。阴丽华与邓奉年龄相仿,两人自小相识,可谓青梅竹马,面对那个含苞待放的美丽少女,情窦初开的邓奉也曾有过些念头,但阴家将其许给了刘秀,邓奉便也不再往这上面想。 没料到几年以后,已为人妇的阴丽华竟然到他的军中寻求庇佑,这使两人有机会时常见面。邓奉少年天才,胸有韬武略,阴丽华风华绝代,容貌倾国倾城,两个人都不是凡品,相互之间十分投契,几乎无话不谈。 除了男女情爱。 二人互相引对方为知己,邓奉自觉胸怀坦荡,无愧于心,并隐隐以此为傲。 但当阴丽华要北上时,他终究是有些舍不得,借口路上不安全,一路保护她去了高邑。 阴丽华一入深宫,两人便再未相见。眼看郭圣通要被立为皇后,阴丽华只能以贵人的身份居于深宫,邓奉心中多少为她不平。 可这终究是刘秀的家事,轮不到他姓邓的说话。邓奉在高邑呆得百无聊赖,便告假回乡,准备重新蛰居了。 可是吴汉却偏偏要来惹这头打盹的老虎,吴汉率十余万大军来到南阳,一路势如破竹,屡战屡胜,士兵骄横。吴汉依照以往的规矩,任由部下随意抢劫,即便在邓奉的家乡新野也不例外,邓氏宗族有几家都遭了劫掠。 邓奉亲自去吴汉军中交涉,要他约束部队,莫要打搅乡里。吴汉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也没给他什么面子,全程摆出一副上官的架势,颐指气使,态度很是蛮横。高傲如邓奉,岂能受他这种委屈?差点当场与吴汉打起来。 邓奉带着怒火回家,立即召集旧部,准备武力相抗,吴汉手下十万大军,哪儿会把他这一万人放在眼里,当即挥军直进,没想到邓奉的部下精锐异常,一万余人将十万大军打得屁滚尿流,吴汉被追得只能南逃,如今已到黄邮水北岸。 南郡的楚黎王秦丰,听说汉军进入南阳,立即率军北上,试图阻止汉军南下,秦丰联络邓奉,要与他共击吴汉。 此时秦丰的军队已从南面接近黄邮水,邓秦军队将吴汉军夹在中间,若是吴汉被赶下黄邮水,自然有南岸的秦丰军等着他。 吴汉军已陷入困境。 247.归师勿遏 新野县黄邮聚。 吴汉心里格外焦虑,他与邓奉接战数次,屡战屡败,损兵折将。他没想到小儿邓奉竟如此善战。 “看来低估了这小子,如今该怎么办?” 吴汉搓着双手,不断地嘀咕着,在帐中来回走动,当转到第十圈的时候,他停住了脚,恶狠狠地道:“没法子,只有拼了!” 吴汉还有一拼的本钱,他尚有精兵一万余人,其中突骑数千。除此之外,他的麾下还有数万新编士卒,这是前一阵在檀乡击败流民军后收降的。 流民军战斗力一般,可饭量一点也不比精锐士卒们小。吴汉的粮草已被邓奉劫走,军中只余几日之粮。这数万流民军是消耗粮食的大户,军中已经快要供应不起了。 吴汉真想进新野城再抢一遭,可是如今不成了。新野人已经武装起来,有了邓奉撑腰,新野人再不是待宰的羔羊,而是个个都变成了狮子,时刻准备在吴汉的身上咬上一口,偿还他在新野所造的罪孽。 吴汉挟击败檀乡流民军的余威,率领十余万大军南下南阳,本打算横扫许邯、董訢等叛军,没料到竟摸了邓奉的老虎屁股,被邓奉追在后面打,不仅丢了所有辎重,连兵马也损折过半。此时他的军队士气已经十分低落,面对士气正盛的邓奉军,获胜的机会很小。 吴汉想拼命的对象是楚黎王秦丰,秦丰此时督军北上,正卡在吴汉想要南逃的线路上。吴汉既然不能向北与邓奉争锋,便只能南下与秦丰拼命了。 他下令新编数万流民军北上迎战邓奉,而自己则率万余精兵南向渡过黄邮水。 大军刚过了河,后方便传来消息,邓奉率军赶到,留在黄邮水北岸的数万军队一触即溃,正在被邓奉追着打。 “妈的,真是不中用,连两个时辰也顶不住。” 这些人本来就是吴汉抛出去阻挡邓奉的,可他没想到队伍溃得这么快,几乎没有给他留下逃命的时间。 如今他彻底陷入了绝境,若不能快速击溃面前的秦丰军,便会面临身后邓奉军的夹击,他吴汉将死无葬身之地。 吴汉的眼睛都红了,他亲自拾起一杆长矛,催动胯下的马匹,当先向秦丰军冲去。 吴汉不善言辞,是个人狠话不多的行动派,他甚至连招呼都不打,连“冲啊”都不喊,直接就上去了。他的老部下们便知道,大司马这是要拼命了。于是二话不说,全体跟上。 数千战马奔腾,蹄声隆隆,烟尘遮天蔽日,秦丰军见了未免有点心怯,他们一向在南方,哪里见过北方边郡的突骑战法? 在吴汉的带动下,汉军像疯了似的向前狂奔,挟长矛大戟突入敌阵,秦丰军顿时阵脚大乱。 秦丰极力稳定军队,死命抵挡吴汉军的攻击,妄图撑到邓奉率军渡河过来。可他忘了,有一句话叫道“归师勿遏”。因“兵之在外,人人思归,当路遏之,必致死战。” 如今欲闯出一条生路回家的吴汉军正处于这种境地,人人死战,个个向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秦丰军不能遏其锋,节节败退。大司马吴汉奋勇当先,勇猛无比,率军硬闯出一条生路,向南突围而去。 秦丰没想到自己的精锐之师竟留不下吴汉这败军之将,未免有些泄气,也不等邓奉军来会合,便带兵回黎丘去了。 吴汉好不容易逃出生天,折而向东,直奔颍川郡与颍川太守冯异会合,两人合兵平定颍川叛乱,总算让刘秀在洛阳和梁国之间保留了一条南下的通道。 扬化将军坚镡和右将军万修本是随吴汉进军南阳的副将,两人占据了宛城。吴汉败走后,将这两人丢在了南阳,当时万修突发急病,死于军中,只余坚镡一人独守宛城。他南拒邓奉,北拒董訢,周围尽是强敌,援兵遥遥无期,战况十分不利。 当时南阳有几方势力,最强的是邓奉,盘踞新野、育阳,占据南阳大半地区,手下南阳精兵十分强悍。击败吴汉后,邓奉麾下已聚集了三万余人。其次是身在堵阳的董訢和杏聚的许邯,各有万余流民武装。南阳境内还有原更始政权的残兵,各方势力杂处之间,情势十分复杂。 在南阳之南,便是楚黎王秦丰,在南郡据有十几个县,拥兵数万。 扬化将军坚镡手下只有万余人,出击则实力不足,只能依靠宛城城防死守待援。 宛城是西汉五都之一,在全国都是排名前列的大城,其城池之高大,城防之稳固,皆非一般城市可比。当年刘縯率十万大军围攻宛城,数月不能下,直到城内粮尽方才得手,足可见其城易守难攻。 坚镡四周皆是敌人,一出了宛县就会被四周的饿狼撕成碎片,如今他的一线生机就在于刘秀会派军来南阳,平定邓奉之乱。若是刘秀军不来,坚镡孤掌难鸣,终究会粮食耗尽,无法再坚守。 坚镡每日加固城防,积极备战。这时又一个消息传来,建世汉征南将军仇志出武关,攻占丹水和析县,离宛城只有数十里之遥。 坚镡知道又多了一路敌人,可是他也没有法子,只好当作没这事一般,反正虱子多了不咬了。 仇志去年得到了小皇帝刘钰的任命,他自下邽出兵,一路向东南,略定蓝田,经峣关,沿商於道一路南下,攻占数县之地,并最终占领武关,把守关中门户,窥伺南阳。 小皇帝刘钰入长安之后,把武关都尉仇志升为征南将军,以其略地之功,封为关内侯。 仇志在商於道一带经略一年有余,如今已拥兵三万余人,实力不俗。 皇帝前一阵子来了书信,要仇志时刻准备,有机会的话可以进图宛城。但是皇帝又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万不可与邓奉为敌。 皇帝给仇志的主要任务还是联合南阳各方势力,在邓奉等人的背后支撑着,让他们与刘秀斗下去。 刘钰知道邓奉的战斗力,他在史书中虽然名声不显,却是当时的超级猛将。只要不是刘秀带大军亲征,没有人能平得了邓奉。 248.用人之道 “这个邓晔,太冒进了!”小皇帝刘钰拍着大腿,心疼自己的两万精兵,“刘秀是什么人物?他也敢如此轻视?” 不过人家怎么也是为国战死,必须要给烈士待遇,皇帝下令道:“为国捐躯,一定要厚待其家属!他有儿子吗?让他来朕的身边,官职有的是!” 刘钰第一次吃这么大亏,足足两万人,全是精锐,就这么全军覆没了。 其实这也不算什么意外,毕竟邓晔面对的是大魔导师刘秀,人家只带几千人就把四十多万直接灭了,何况邓晔这两万兵。 那么现在要不要和大导师死磕呢? 刘钰想来想去,决定目前还是不去碰河北,毕竟那是刘秀的老巢,逼急了别人会拼命的。他们两个目前最大的势力先斗得两败俱伤,刘永等人会趁势而起,天下一定会更乱。 欲速则不达,小皇帝不想冒这个险。 他要先把现有地盘治理好,不断增强自身实力,用软功夫先慢慢地削弱对方,然后再一击致胜。 刘钰觉得,如今只要能守住太行山一线,时刻在刘秀老巢旁边保持军事存在,就是一种战略上的胜利。要发力的话,还是琢磨一个离河北稍远一点的地方为好。 洛阳是个好选择,离河北不远不近,从洛阳向东直突过去,占据整个河南之地,可以与梁王刘永连成一片,刘秀南下之路就会被阻断。 只是洛阳的朱鲔太不得力,不仅无能,还贪恋权位,不肯放手,让小皇帝无法在关东大展拳脚。 刘钰在心里反复掂量如何把朱鲔踢开,把洛阳攥在自己手心里。 除洛阳外,南阳也是一个发力点,虽然离刘秀的统治中心远了点,可南阳是他起家的地方,有着超乎寻常的政治意义。 刘钰思来想去,琢磨该怎么让刘秀后院的火烧得旺一些,没想到,他自己的后院反倒起火了。 这一天,皇帝陛下正在与寇恂在宫中闲聊,兵曹尚书罗由觐见。 寇恂要回避,却被皇帝止住,他笑着道:“无妨!寇卿可一道听听!” 寇恂有点意外,兵曹尚书紧急求见,想必是有什么兵事发生,皇帝竟丝毫不避讳,让他这个敌方的俘虏一道来听,就不怕泄露什么消息吗? 如果他知道皇帝每次见吴原的时候,身边连个太监都不留,恐怕就不这么想了。 寇恂虽然坚持住在牢中,但是却时不时奉诏入宫,陪皇帝聊天。皇帝的话题很广泛,从日常生活小事到国家大事无所不谈。开始时寇恂还小心在意,生怕皇帝是为了从他口中套取什么秘密,后来聊的时间久了,便慢慢放松下来。 寇恂在下首默坐,看着兵曹尚书罗由进来,向皇帝行礼。 他惊讶于这个尚书的年纪,看样子不过二十几岁,竟已担当如此重任,由此想到上次见过的工曹尚书杨延寿,也不过二十岁年纪。 小皇帝的身边有许多年轻人,每个人都精神焕发、野心勃勃,让长安朝廷充满活力,洋溢着一种积极向上的力量。寇恂看着他们,觉得自己仿佛也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罗由来是向皇帝报告西北羌人反叛的事。 在这个缺衣少食的冬天,西北暴发了羌乱,以先零羌为首的数支部落强渡湟水,占据金城数县之地,并侵犯陇西,四处劫掠。 罗由请示要不要发兵救援。小皇帝却一点也没着急,只是呵呵一笑,说道:“不用管,金城有窦融,至于陇西,让马援去操心好了!” “陛下,陇西如今只有三万兵,要防备南面的公孙述,又要小心着河西窦融,能腾出来平羌的恐怕一万都不到,可臣听说,叛乱的羌人足有几十万。” 皇帝道:“一万?太多了,给马援三千兵马就够了!” 寇恂默不作声,心里暗暗盘算,一万人确实不多。羌人算是一个比较善战的民族。若是他寇恂,用一万人平羌可能会比较吃力,只是不知马援的能力如何。 罗由不知道皇帝哪儿来的自信,一万人面对数十倍的敌人,真的能应付吗?陇西刚刚平定,若是两郡之地被羌人劫掠,百姓可能会对皇帝产生怀疑,民心若动,陇西不稳。 可是刘钰毫不在意,坚持不再派兵,只下旨给马援,让他便宜行事,不必事事请示,这等于是授予了他全权。 罗由死活劝不动皇帝,只得无奈地走了。 寇恂问道:“陛下用人都是如此么?” 皇帝回答了八个字:“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作为汉朝人,寇恂第一次听到这话,不禁暗暗点头。这种用人态度很有帝王气魄,这气魄他在小皇帝身上屡屡看到。有时他竟然在想,刘钰这样的主上,确实能让手下一展所长,人尽其才。 寇恂又问道:“陛下说马援三千人便可平定数十万人的羌乱,想必陛下对羌人很了解。” 皇帝笑道:“朕不知羌,朕知马援耳!” 寇恂有点服了,他甚至暗暗地羡慕起马援来了,被主上信任,能遵从自己的心意行事,为国守边,无人掣肘,能尽情施展胸中所学,不正是他们这些人梦寐以求的事么? 他当初只是惩处了一个上书的人,就被人告了一状,铜马帝刘秀将他就地免职。论起信任来,他和刘秀之间的互信与刘钰对马援的信任不可同日而语。 可是他听说马援并不是小皇帝的嫡系,而只是他平定陇西后收的将领,皇帝为何会给予他如此大的信任?马援真的能如皇帝预测的那样,轻松平定羌乱吗? 对这一点,寇恂有些将信将疑,他虽然听说过皇帝陛下神奇的预测能力,却认为那不过是一些阿谀奉承之徒对于上位者的吹捧而已,他们惯常用这种方法造势,让人们相信皇帝不是凡人,而是所谓的天生龙种。 这种事都是胡弄老百姓罢了,寇恂这种见识高超的人虽然嘴上也偶尔跟着说说,心里是不相信的。 可是有的事由不得他不信。 过了几天,渔阳和南阳叛乱的消息传到长安。 “什么?彭宠造反,围攻朱浮?邓奉起兵,击败吴汉?” 寇恂大吃了一惊,彭宠心中不平,他早有所察觉。可邓奉是南阳人,与皇帝陛下是姻亲,邓家有数人都是朝中重臣,邓奉怎么会反叛朝廷呢? 真是不可思议! 寇恂猛地想起,小皇帝曾经说过:“建武见武,北宠南奉。” 北方有彭宠造反,南方有邓奉作乱,北宠南奉,原来如此! 寇恂在他的单人牢房中呆坐,望着狭窄的窗户中透过的斑驳阳光,心里翻滚着各种念头。 小皇帝为何能早早得知彭宠、邓奉的反叛?难道他真有超乎常人的预见能力?难道那个城阳景王托梦的传说竟是事实? 249.一个陷阱 寇恂虽然被刘秀重用,但并不算是他的嫡系。建武朝众臣基本分为两大派,河北派和南阳派,其他颍川等派系还不能与这两派相提并论。 在河北派中,寇恂不如吴汉、耿弇那般简在帝心,皇帝对他的信任也远远不如南阳一派,寇恂知道,南阳诸人才是刘秀最亲近的嫡系。 寇恂不是靠什么关系,而是因为邓禹慧眼识人才进入刘秀的视线之内。邓禹认为他是天下奇才,将之推荐给刘秀做河内太守。 在河内太守任上,寇恂做得极其出色,他击败了苏茂、贾强,保住了河内;他为刘秀不断输送军粮,保障大军开支;他安抚百姓,震慑豪强,在郡内十分得人心,名声极好。 因为做得太过出色,寇恂的名望节节攀升,他的部属董崇甚至劝他学习萧何,做些安排来躲避可能的灾祸。寇恂也怕被皇帝忌惮,就将自己的侄子寇张和外甥谷崇送到光武帝军中。刘秀得到这两个人质,果然十分高兴。 刘秀因为一点小事将寇恂免职,恐怕也是对他的一种警告,就是要煞煞他的威风,折一折他的名声,以免他在河内威望太高,进而滋生野心。这就是所谓的帝王心术。 建世帝刘钰与建武帝刘秀比起来,多了一分少年人的坦诚,少了些中年人的老于世故。在寇恂看来,刘钰身上有帝王家少见的真情,看起来更加可亲可信,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这并不一定是个优点,但却使他和臣子之间的关系更加融洽和自在。 这个十六岁的小皇帝还有一种满不在乎的大胆,比铜马帝刘秀更敢用人。一个刚平定的陇西,他竟敢完全交给刚刚收服的马援,难道他就不怕马援步隗嚣后尘,在边境自立吗? 寇恂不知道的是,刘钰是真不怕这些,比起刘秀的知人之明,刘钰对人的判断更加准确。因为他预先知道答案,这一点是刘秀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 毕竟一个人再强也强不过作弊器。 西北羌乱有马援对付,小皇帝并不担心,他的目光甚至懒得在陇西停留,而是迅速转移到了北方。 此时小皇帝的红旗已插在了雁门郡上,这是镇北大将军鲍永镇抚并州的第一大功,皇帝为此封他为中阳侯。 但是邻近的代郡却投入到刘秀阵营,在这一地带,双方各赢一阵,平分秋色。两个势力基本以太行山为界,依着山势各自发展。 紧临三辅的安定和北地则依旧显示出错综复杂的局势,南部地区倾向于长安小皇帝,北部地区却在卢芳的控制之下。 小皇帝已下诏,以骑都尉之职征卢芳进长安,但卢芳不为所动,依靠着匈奴人的支持,称霸北方,不时向南侵扰劫掠。 因为关中大力发展农业,加速推广曲辕犁,军屯民屯全面开花,三辅及弘农今年粮食丰收。皇帝又减免赋税,鼓励商人往来关中。农业商业在大乱之后强劲复苏,比起其他依旧战乱频仍的地区,显得富足了许多,更成为卢芳的劫掠对象。 数日前传来消息,卢芳在安定郡三水县自封为上将军、西平王,彻底不尿长安小皇帝这一壶了。 没几天他便出兵南向,攻略安定和北地的县城。如今已到了冬天,天寒地冻,缺衣乏食,卢芳军粮不足,到富足的关中劫掠是最省事最有效的手段。 对于卢芳的挑衅,长安朝廷若是听之任之,不加理会,肯定会威望受损,而且还要忍受其时不时的侵扰掳掠,不利于关中稳定。可若是理他,那就免不了要大动干戈。 出兵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如今乱世,相互之间动不动就要动刀动枪,一言不合就开打。问题是卢芳的靠山是匈奴人,他自己也有匈奴血统,行事多少有些胡化。 匈奴人不占城邑,见利则来,无利则走,不以败阵为耻。卢芳作为大半个汉人,当然想要城邑地盘,但是一旦这些东西占不住,他也会发扬匈奴人的精神,掉头就走,立即投入到北方的茫茫大漠之中去。实在不济事,他便会暂时留在匈奴人处。等到朝廷大兵一退,他就卷土重来,重新占据边郡。如苍蝇蚊子一般,赶之飞走,不赶飞回,十分地难缠。 所以说,打败卢芳并不难,难的是如何将他连根拔除,不使其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否则就是白费钱粮,徒累士卒,得不偿失。所以,要彻底解决北方边郡问题,就得彻底解决卢芳这个人,必须要杀死他,不能放他逃归大漠。 刘钰与几个羽林军将领每天在广阳殿中看沙盘,与他们探讨战法,一连十来天都是如此。 这天,刘钰沙盘看累了,想起这几天没去看杨素青,便离了广阳殿,向北面的临华殿走去。 杨素青比刘钰小一岁,性情颇有点活泼,平素就和一群太监宫女在宫中玩耍,有时寂寞了就去找樊桃花,还像从前那样追着她叫姊姊,要在她的女兵营里玩耍。 她不像樊桃花一样精通武艺。杨素青并不喜欢刀枪,只是为了和那些女兵们玩耍消磨时间,才会到校场上去练练箭舞舞刀。 她不喜好这些东西,自然做得不好,每次她一舞刀、一射箭便会惹得女兵们嘻嘻地笑,可当樊桃花严厉的眼神一扫过去,所有的人都将笑憋了回去,再不敢嘲笑她。 杨素青偶尔也会找小皇帝玩,她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将皇帝也当作玩伴,这时,皇帝身体里原主的少年人心性就会强烈发作,常常与杨贵人做一些孩子气的游戏。 至于那些成年人的游戏,两个人还没有玩过。没法子,一看到她那副天真烂漫的孩子脸,刘钰就觉得有点下不去手。算了,就当是自己妹子,先呵护着,等长大了再说,反正是他刘钰笼子里的鸟,飞不掉的。 也许是因为这个原因,目前为止,樊杨二人相处得很融洽,依旧保持着从前在赤眉军营中的那种姐妹之情,桃花拿素青当小妹妹一样,以致于皇帝常常误认为自己不是杨素青的良人,而是她的姊夫。 不过姊夫和妻妹的关系一向容易变质,比如南唐后主李煜的小周后,就是从妻妹上位的。 刘钰去临华殿的时候是很放松的,雪地在他脚下咯吱咯吱地响着,听起来格外欢快。在杨素青这儿,刘钰可以放下所有的伪装,做回那个简单朴实的放牛娃。 他刚进院子,便被人一把拉住,同时一只冰凉的小手捂在他的嘴上。杨素青将他扯到一棵树后,一脸神秘地指了指前面。 刘钰将她的手握住,轻轻地揉搓着。两个人双手互握,探头看着前面空地上一个大大的笸箩。 那里的雪都被清扫干净,一个笸箩倒扣着支在地上,下面撒了些米,笸箩的边沿用一个小小的木棍支起,木棍上连着一根长绳,此时正握在不远处一个小太监的手中。那小太监躲在一处廊柱的后面,探头探脑地张望着。 几只小鸟正蹦蹦跳跳地靠近这个小小的陷阱,小小的身子不住地跳动,鸟头频率很快地来回张望,好像是在窥探有没有危险。 小鸟忽然在笸箩前面停住了,就在那边沿处来回地跳动,仿佛知道这里有什么危险。 杨素青的小手紧紧地抓着皇帝,刘钰知道她很紧张。他轻轻揽住她娇小绵软的身体,摩挲着她光滑的小手,心里慢慢升腾起异样的感觉,心底全是些龌蹉的想法,脸上却是一副宽厚兄长的样子,安慰地冲着她笑。 小鸟终于忍不住食物的诱惑,跳进了笸箩下面,一点点地琢食着地上的米粒。小太监用力一扯绳子,笸箩扑地扣在地上,几只鸟扑楞楞飞起,只余一只小小的鸟在笸箩下面挣扎。 皇帝舔了舔嘴唇,说道:“太小了,烤了没有二两肉,不够一口,不过还是挺好吃的!” “陛下!”杨素青大声叫道:“您想什么呢?这么可爱的小鸟怎么能烤了吃?” “那怎么吃?煮了?这么小,都煮不出一碗汤!”皇帝一时王猛附体,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吃上。 杨素青跺着脚,娇声道:“陛下,您太坏了!” 她接过太监递过来的小鸟,低下头仔细地看,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在她的手掌中,那小小的身体微微抖动着,看起来那么可怜无助。 刘钰咂着嘴,摇了摇头,心里还是在叹息,这鸟太小了,要是多抓上几只,用大钎子串上,烤上一个大鸟串,就着高度酒,一口酒一口肉,别提多美。 正胡思乱想着,忽见杨素青双手一扬,小鸟振翅而起,扑楞楞飞走了。 刘钰奇怪道:“你怎么放了?” “我就喜欢捉了玩,玩了放,你管得着吗?”杨素青咯咯笑着,拧着腰肢跑开,叫道:“来,再支起几个笸箩,多撒点米,咱们捉鸟玩!” 有粮任性啊! 刘钰哭笑不得,看着天空中飞翔的小鸟,思绪突然飘回他的沙盘上。如果卢芳是只鸟,随时可以飞走。要想捉住他,那就只能用笸箩了。 与杨素青不同的是,他若是捉住那个鸟人,是绝对不能放飞的,他要将他拧断脖子,然后串在铁钎上,架在火上来回翻烤了下酒! 250.少府之资 皇帝下定决心要解决卢芳,但是眼下还急不得。 现在天气严寒,大雪纷飞,兵马不好出动,尤其是北方,滴水成冰,出行困难,连路都走不稳,大军行进,车马无数,如何进军? 这实在不是动兵的好时候,只能等到来年春天了。 眼看要过年了,长安城经过刘钰一年多的治理,市面繁荣,百业兴旺,人人安居乐业,已经恢复了天下大都会的风采。 如今的长安有数十万人,除去原来的长安居民之外,曾经因为战乱逃难出走的人纷纷回来,尤其是陇西收复之后,出现了一个大的回归潮,使长安经历了一轮爆发式的人口增长。 除此之外,关外的百姓也有了向关中迁徙的趋势。 关外各方势力错综复杂,刘秀、刘永、张步、董宪、彭宠、秦丰、各地流民军队,他们各据一方,山头林立,互相争战,农业生产和商业活动都无法正常进行,严重影响了经济发展,百姓依旧在贫困和饥饿的边缘挣扎求存。 反观关中,本就是四塞之地,相对独立封闭,比较容易获得安定。尤其是去年,小皇帝几乎一统关中,虽然还有卢芳在边郡作乱,但对于核心的三辅地区影响很小。河西虽有窦融割据,但河西与长安朝廷之间关系未明。虽然窦融未说要归附,但至少是不敌对,相互之间并无争战。双方甚至大做生意,使得丝绸之路有重新开通之势,西域的商品也源源不断地通过河西走廊来到长安。 关中地区率先稳定,之后必然迎来一个大发展的黄金时期。 皇帝陛下为了填补数年战乱带来的巨大人口缺口,采取了优待流民的政策,凡来投奔的流民,皆分配土地进行耕作,作为屯田处理,单身的壮汉并入军屯各营,拖家带口的编入民屯。 民屯者,官府提供种子、农具,收获的粮食至少要上交一半。尽管如此,由于关中土地肥沃,亩产较高,一年耕作所得也足够维持一家人的温饱,比起租种豪强的土地要划算的多。 关外的流民纷纷内迁,他们只为了吃一口饱饭,想找一个安定的地方活下去。 河西和巴蜀之地最是稳定,但是两地都太偏远,移民难度太大。除此之外,关中便成了最好的造择。刘秀等各方势力虽然屡下政令禁止人口外流,但依旧禁之不绝。 接纳、安排流民的工作由兵曹所属屯田署管理,在函谷关、武关、太行八陉等处,都有屯田署的人等待,专门接待关东流民。只要有饥饿的流民越境而来,便会供给饮食,让其去当地官府报到,安排屯田。 三十万赤眉军解散,每一家都授了田,与流民屯田不同,这些田只需要缴纳田租,其余收获全归个人所有。皇帝甚至一直都没有收田租,农民的负担很轻,家家都能填饱肚子,谁还想去做流民? 除去这三十万的人口增加之外,关中的人口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增加了十几万,在这个人就是资源的年代,这意味着长安朝廷实力的增长。 小皇帝认为治下人口会继续保持高增长,不仅是关外人口涌入,还有本地新生儿的增加。 饱暖思,吃饱了饭的百姓自然想着干点人事,并且由于口钱的免除,百姓生孩子的成本降低,不必担心娃一落地就要交钱,生娃的劲头自然就大了,因此这一年的新生人口比往年大大增加。 人口和土地,是一个王朝最重要的两个基础,至于军队,征兵要靠人口,粮草要靠土地,都是建立在这两个基础之上。皇帝打算对此事多上点心,趁着大乱之后新兴王朝的各种福利,把各种关系理顺,把统治基础夯实。 这天是皇帝陛下与他的中朝官员议事的例行时间,郑深率六曹尚书,以及一些郎官,都集中在温室殿中。 郑深先抛出了一个话题:“陛下已免租税两年,百姓皆能饱腹度日,如今两年休养生息,民间已大有余粮。新年将至,朝廷是否应开始征收赋税,充实府库?” 皇帝问道:“如今府库已有不足么?” 郑深道:“收入河东等郡,得池盐之巨利之后,官山海之利,已可抵租税之半,又有连续两年屯田之功,府库亦有些结余之粮,豪强之贡献、太学与郡学之资皆有巨万,这些加起来。。。若是不动刀兵,这些其实亦足可抵国之用。可是陛下,如今天下未定,岂可不为兵事储备钱粮?” 如果是太平盛世,以目前的小政府来看,官山海之利连带小规模的屯田,就可以勉强维持政府运转了,可是要打仗,没钱! 皇帝道:“少府两年之间,颇有盈余,以之充实府库,作为军资之用。” 少府就是小皇帝的内库,以翟兴为首,有一班人马,专门为皇帝私人理财,说是私人内库,其实其规模堪比国库。 少府执掌山海池泽之税,收藏地方贡献,以备宫廷之用。后来汉武帝对少府的职责作了调整,原属少府所辖的斡官、盐官、铁官等皆成为大司农的下属机构,官山海之利才从皇帝内库转入国家府库。 之后少府的财源便主要来自于所掌园池苑囿和山地荒野出租的租金、私营工商营业税、关卡税、小儿的口钱等等。 由于皇帝免除了算缗,也就是商税,同时也免除了关卡税和口钱,少府的常规大项来源便只有皇室地产的租金。 但这也不是个小数目,皇室的资产只上林苑便占地极广,上林苑地跨数县之地,纵横数百里,有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水出入其中。 皇帝平时忙于政务,几乎不怎么去上林苑中游玩,偶尔带人去打打,在昆明池中划个船,上林苑的利用率超低。因此皇帝将其都出租了出去,除了保留了核心地带之外,其余的甚至让人开荒种田,作为皇田收取租金。 小皇帝名下有无数皇田,当年灭豪强杨玉和张丁等人,没收的田产便是皇田,在陇西攻打清水县城时打赌也赢了两千多顷,但这些对于他的皇田总数来说还是毛毛雨。 少府只这些租金便有巨额收入,皇帝又极擅理财,与大商合作,广开女闾,收入极丰,又几乎垄断了赌博业,尤其是赌球,获得了无数暴利。 小皇帝又能挣钱,又不花钱,宫中不过数百人,妃嫔不过两位,又不好四处游幸。简直是只吃不拉的典范,全攒在了肚子里,撑得肚皮溜圆,无法消化了。 郑深本就惦记着少府的钱财,如今看皇帝肯拿出来用作军用,喜出望外,连忙率一众朝臣离席拜倒,大呼“吾皇圣明”。 这种马屁皇帝已经听习惯了,其实也不能称其为马屁,因为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皇帝道:“免除算缗及关卡税,各地商人来往频繁,关中已成商业最繁盛之地,四海之物,皆于此流通。依朕看,关卡税还是免,只要是来行商者,皆不必担心会被设卡收费,来去自由。不过,这两年他们赚得也不少了,这算缗是可以考虑征一些了,但是有一点,绝不能高于关外之税率!这样吧,就以全国各地之税率为基础,取其最低者,再减半征收!” 这一番话说出来,众臣又离席拜贺,大呼圣明,皇帝端坐不动,你们爱折腾就折腾,反正不用朕动弹。 郑深松了口气,不管怎么样,皇帝总算是开始征税了,府库的钱财可以大大增加了。 “陛下,田租和算赋该如何收取?”郑深问道,心里想的是,大概也是会减半的吧。 没想到皇帝直接摇头道:“免,不收!” 这句话一出,官员们都瞠目结舌,没人说话,也没人行动,竟然都忘了此时应该离席拜贺,大呼皇帝仁德了。 一向禀承圣意、唯皇帝之命是从的杨延寿都有点看不过去了,开口道:“值此乱世,国用不足,陛下已免两年租税,此大恩德,从古至今不曾有也。只是国之赋税,乃是根本,若是一直免除。。。陛下,若有不时之需,恐府库不足为用。” 这话一出,大家都纷纷点头,以郑深为首,又都离席拜倒,说道:“陛下天恩浩荡,万民皆受福泽,只是赋税关乎国本,请陛下恢复赋税,以备不时之用。” 皇帝一句话“免了”,这一年的赋税便别想收了。他开口容易,反悔可就难了,万一国库有什么短缺,又不能收税,到时免不了另编名目搜刮百姓,反为不美。 哪怕只是减半征收,数额也着实不小,可能顶上大用。 皇帝却道:“天下百姓苦于新莽暴政多年,又频遭战乱,受苦了这么多年,朕怎么忍心再往他们身上压担子?别说只有两年免税,若是朕能从别处找来钱财,若是朕省吃俭用便可省出国用之资,便是三年、五年不征,有何不可?朕巴不得有生之年,再不向百姓征收田租、算赋!” 251.王莽得失 众臣散去,皇帝独独把郑深留了下来。殿内的人都被撵了出去,只余君臣两个对坐闲谈。 皇帝又把两条长腿伸了出来,叹道:“子渊,这里只咱们君臣二人,朕就不跟你讲那些礼节了,这跪坐的姿势太难受了!” 郑深端端正正地坐着,低头道:“陛下请便。” 他心中十分享受这种君臣的独处,皇帝把他单独留了下来,说明对他比别人更加信任,对于一个一心入世、实现治国理想的儒者来说,这种另眼相看比什么高官厚禄都让他感动。 “子渊,方才有史官在旁,朕说的话他都要记下,真是让人不敢随便说啊!”皇帝苦笑着。 “陛下今日之言定可传之后世,尤其是不想征税的那些,若是传扬出去,陛下的仁德之名四海皆知。只是陛下,话说出口容易,要想践行可就难了,天下人会将陛下的话当真,若哪日您想再征税,自然会有人翻出这些话来。” 只他们两个人,郑深并没有太多顾忌,话说得很直白,他其实是有些怪小皇帝说话随便,容易落人口实。 皇帝道:“卿以为朕是随便说的?” 郑深惊讶地抬起头,看着皇帝,说道:“陛下,您的意思是。。。您真的想要一直免下去?” “最少免三年,朕甚至已作好了免税五年的准备。”皇帝面容严肃,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子渊,朕问你,先汉因何而亡?” “王莽乱政,窃取国器,颠覆大汉。”这是当时汉朝儒生的标准答案,把一切罪过推给王莽,即大汉永远正确,错的是窃国篡权的奸佞小人。 “不对!”皇帝断然否认,“王莽并不想乱国,他是想救国。” “陛下慎言!”郑深猛地站起身,走到殿门口,开门向外探看,然后将门掩住,回过身来拜倒在地,“陛下之言,臣不敢听,也请陛下不要说!” 这是政治问题啊!你继承的是大汉的天下,打着复兴汉室的旗号,那就必须要否定王莽,肯定大汉。王莽的一切都是错误,大汉的一切都是正确,反对王莽就是政治正确。即便是皇帝也不能违背这条原则,否则会动摇自己大汉正统的法理基础。 皇帝道:“子渊,朕懂得,所以只留下你一个。朕只是就事论事,这话也就和你说说,出我口入你耳,无第三人得知。王莽是错了,错得离谱,只有知道他为什么错了,才能吸取教训,不再犯和他同样的错误,所以朕先谈王莽的得失。” 听到皇帝说王莽错了,郑深才算是松了口气,走过来继续正襟危坐,心却一直提着,生怕皇帝又说出什么出格的话。 皇帝道:“王莽为什么能窃位成功,未经什么大的动乱流血便代替了大汉?实在是因为那时的国家已病得不轻,除了皇帝幼弱、外戚主政带来的权力错配这种政治原因之外,最根本的经济原因就是一条:土地兼并。” 郑深理解皇帝的话,有些词虽然没有听过,但是基本明白意思,也深表认同,西汉末年,土地兼并十分严重,土地和人口都集中在豪强大户之手,有许多人失去自己的田地,社会不安定因素大大增加。 皇帝又道:“豪强占据大量土地,仗着特权,少纳甚至不纳赋税,广蓄奴婢,瞒报人口,这些都损了国家的税基。偌大个国家,基本上是仰仗着穷人缴纳赋税来养。富者愈富,贫者益贫。天下百姓皆心怀不满,他们怀念儒生们宣扬的所谓圣人之世。王莽的复古圣王之道合了大家的胃口,得到了普遍的支持,再加上他将自己极力塑造成心底无私的道德之士,合乎人们对于圣人的想像,因此许多人把改变现状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王莽篡汉,相对比较平稳,并没有天下大乱,正是为此。” “王莽为有大志之人。欲行其所怀抱,势不能不得政权,欲得政权,势不能不代替刘氏。而王莽一旦践位,便立即要实行他的救国之术,他野心勃勃,并不是要败坏江山社稷,他是要证明,他比刘氏做得更好。他要做救世主,救万民于水火。” 郑深坐得笔直,一句话也不说,他觉得自己无法开口,虽然他认可皇帝的话,但是认可的事不一定非要说出来。 说出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尽管地上的印迹会渐渐干掉,但是终究是泼过,有人会记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想起,所以,要想不犯错,还是闭上嘴,不说为好。 皇帝继续演着独角戏,说道:“王莽改制,以天下田为王田,以奴婢为私属,皆不得买卖,将王田按人口平均分配,使人人有田种,限制豪强的奴婢数量,这些哪一条不对?哪一条不是切中要害?” 郑深依旧沉默不语。 “王莽的改制虽然是为救国,却不切实际,无法推行。他的官吏全是豪强大户,他要依靠这些豪强大户去打击豪强大户,可能吗?他要世人皆为道德模范,割自己的肉去饲养别人,让出自己的利益去救穷苦百姓,谁能做得到?子渊,朕说句实话,这世上最指望不上的就是道德二字。” 郑深的后背已经微微见汗,他终于开口说话了:“陛下,若是陛下,当如何去救?” “朕也曾想过,若朕在当时,是否有法子可以挽救大汉江山?想来想去,很难。”皇帝摇了摇头,说道:“皇帝虽富有天下,却不能与全天下豪强为敌。” “不过,”皇帝突然坐直了身子,说道:“如今朕却有了机会,朕愿与卿一道,为天下百姓真正做些好事,为大汉再打下万世的基业。” 郑深拜道:“陛下为国为民,心胸宽广无私。臣愿追随陛下,共建太平之世。” 皇帝道:“彼时土地兼并已十分严重,人口不断增长,许多人没有土地,富人占地多而纳税少,穷人占地少而纳税多,国用必然不足。而如今,大乱之后,人口不及当时三分之一,走死逃亡留下大量无主之田,这便让我等有了机会,这个机会是数千万人的死亡换回来的,万万不能错过!” 252.万万不可 郑深身子前倾,问道:“陛下想怎么做?这和陛下免税有什么相干?” “道德指望不上,便以利诱之。”皇帝说道:“大乱之后,官府多有薄册丢失,地契田契多无所存,百姓之地产,无官府书为证,不能确定权属,若有所争议,无法裁定,朕愿为天下之地确权,如何?” 此时关中确实有大量的无主闲田,都暂时作为公田或皇田处理,或授田予民,或作屯田之用。百姓手中之田,官府既不掌握确切的大小,也不了解确定的权属。 郑深道:“能确定权属,完善薄册,可保护田主之权益,于百姓有利,应该可行。只是。。。若是有人想要隐瞒田亩,以达到少纳赋税之目的,必会反对。除非永远免除租税。。。” 郑深突然瞪大了眼睛,说道:“陛下,陛下莫非是以确权之利诱之,以免税去其疑虑,使百姓皆得实报其地,以夯实国之税基?” 皇帝道:“正是如此,朕之免税,实为征税。朕愿免税五年,不仅与民休息,也为能实测天下之田,为天下之地确权,使四海之地皆在官府造册,之后。。。再酌情恢复赋税。” 刘钰的意思,其实就是度田。 古代王朝的度田十分艰难。 刘秀依靠豪强武装夺得天下,双方度过了一段蜜月期。但在统一全国,坐稳皇位之后,刘秀便翻了脸,在全国范围内度田,丈量土地,清查户口,为的是查出豪强们隐瞒的田地和依附他们的人口,增加赋税。 豪强们当然反对。 各地豪强都有私人武装,在当地势力极大,地方官吏不能制。有的听之任之,有的干脆与豪强同流合污,致使度田的水分极大。为了增加上报的田地数量,地方官就对普通百姓下手,人为放大他们的土地数量,以弥补豪强瞒报土地的亏空。一时全国怨声载道,豪强不满,普通百姓也不满。 刘秀得知实情后震怒,以度田不实的罪名杀了十几个郡太守,欲以强力手段推行度田,不料地方豪强竟起兵相抗,刘秀自然派兵镇压,豪强武装等官兵来了就散,官兵去了又聚,如此折腾了许久。法不责众,天下皆如此,刘秀也没有法子,只好与地方豪强妥协。 在这次度田事件中,皇帝与地方豪强狠狠地掰了一次手腕,结果证明,东汉的君权与西汉武帝时已完全没法相比了。皇帝的权力大大地打了折扣,大汉天下已不是皇帝一家之天下,豪强士族已渐成气候,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与君权抗衡。在那之后,地方豪强与国家争夺土地和人口,愈演愈烈,为东汉末年的分裂埋下了祸根。 度田如此之难,刘钰觉得,要是等到统一之后再全面度田,难免落到和刘秀一样的下场。他想趁早施行,以确权之名,行度田之实,先不征税,淡化度田与税赋的关系,使得此事能更顺利地进行。 郑深沉默良久,方道:“陛下之志,不止在于天下,更在于使天下之民皆有可耕之田,使天下百姓皆无冻馁之忧,陛下之心,可谓圣人之心也。” 皇帝静静地听着,没有插嘴,他知道,郑深这番话只是一个开头,重点还在后面。 “不过,”果然郑深开始了转折,“臣以为,此事万万不可!” 这一个万万不可,好像是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上浇了一桶水,把小皇帝一颗火热的心淋得霎时就凉了。 “陛下初入长安之时,府库尚有余粮,可供大军之资。民间却无隔夜之粮,当年赋税,已大半被更始朝先征了去,陛下即便要征,恐怕也征不上来。当年不征赋税,广收民心,乃是正道。次年丰收,屯田所获极丰,陛下初入长安,豪强争先供献,再加上官山海之利,盐铁专卖,少府之资财,皆有巨万,虽未收田租,勉强也过了去。” 郑深先肯定了皇帝的两年免税,又说道:“陛下,税赋是国家之基,朝廷大小官员,几十万军队都靠田租来吃饭,陛下要度天下之田,为大汉打下万世基业,陛下之志可谓大矣,可是陛下,人总是要吃饭的,陛下不收田租,朝廷由谁来供养?将士们拿什么吃饭?” “屯田!”皇帝立即接口道:“朕要将屯田向各郡推广。如今天下闲田过半,都将之确权为公田、皇田,以之安置无地流民,作为屯田之用。屯田所得钱粮,官民各半,弥补国之用度。子渊,十一之税,便为王者之政。朕以国家半数之田屯田,收租为半数之半,相当于全国之田交纳两成五的田租,怎么能不够用呢?” 其实屯田这种特殊时期的政策,见效非常快,效果也非常好。汉朝时只是在边郡屯田,为的是免除千里运粮之苦,范围比较小。可三国时的曹魏却是将之作为国策,在全国大范围开展,一直实行了几十年,效果是十分显著的。 曹操开始屯田后,史载“是岁乃募民屯田许下,得谷百万斛,于是州郡例置田官,所在积谷。片伐四方,无运粮之劳,遂兼灭群贼,克平天下。” 建世汉的屯田只是在三辅和弘农的几个地区试点,因为第一年的成功,去年又加大了试点的范围,如今已经使府库有余粮,如果将之作为国策,大力招募流民,在整个三辅、陇西、上郡、河东、太原、上党等地都进行屯田,国家的粮食产量和储量肯定会有一个大的飞跃。 皇帝又提起了兴致,说道:“盛世皆苦有人而无田,如今四海皆闲田,而流民四处流蹿,不事生产,劫掠百姓,扰乱天下。朕欲使流民就其田,则人、田各得其所。此乃天赐良机,不可失也。望子渊与朕同心,替朕安排周详。” 郑深看着皇帝眉飞色舞的样子,心道:“还是年轻人敢想,胆子大啊!不过胆子太大,往往就看不到眼前的危险。” 郑深突然离席拜道:“陛下屯田,定可大有利于社稷,臣也相信,屯田所得足可供给国用,但是,恕臣直言,田租依旧要收!度田则万万不可度!” 又一个万万不可,刘钰心头刚燃起的小火苗又被浇了下去,他不禁有点生气,瞪着眼睛看着郑深。 郑深坦然望着皇帝,缓缓说道:“陛下所谓确权,无论怎么叫,都是度田。天下人岂能不知?除非陛下下诏永远免除租赋,使天下永无纳赋之忧,否则豪强大户必定要隐瞒田地,阻挠度田,若是逼得急了,恐会起兵相抗。陛下如今方得天下一隅,根基不稳,万不可与天下豪强为敌。何况度田非一日之功,天下之田,恐怕五年,十年也未必度得清,陛下免税,可免三年五年,还能免十年二十年么?” 郑深越说,小皇帝的脸色越难看,他本是兴冲冲的,想做一件利国利民的大事,没料到竟被郑深一力否决,心里别提多不舒服。 这时郑深说道:“陛下!度田虽好,操之过急,易为大祸,陛下忘了王莽之败乎?” 皇帝霎时变了脸色,大怒道:“郑深!朕一心为天下人,你竟然把朕比作王莽!岂有此理!你,你给我滚出去!” 253.度闲田诏 “可恶的郑深!” 皇帝恶狠狠地啃了一口烤羊腿,边大嚼边骂着郑深。 “真可恨,竟然把我比作王莽!” 刘钰化愤怒为食量,气呼呼地啃了一条羊腿,吃了几碗干饭,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 之后他吆喝着小班登去练武,连着摔了班登几个跟头,出了一身的臭汗,才把心里的怒气发泄了出去。 小班登揉着肩膀,咧着嘴走到一边,总算是让这小祖宗撒了气,只可怜了自己,还要装着敌不过,故意让他几招,被摔得全身酸痛。 马面早早就嘱咐过了:“陛下今日大怒,把郑尚书都骂走了,你万万不可再摔了陛下!” 这些事小班登还是懂的,于是便认真地配合了一下。 皇帝看着班登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说道:“赏你十万钱,去看看太医,治一治你的伤,你这功夫有点退步了啊,还得加把劲儿,好好练!” 小班登顿时觉得身上舒服了许多,腰也不酸了,腿也不疼了,走路都有劲儿了。不过几个跟头,就有十万钱进账,值!在皇帝身边就是容易致富。 心情平静下来之后,小皇帝仔细思索了一番,慢慢认可了郑深的想法。 他是有点过于心急了,屁股没坐稳,就想动豪强的利益。又被上一世看过的某点历史洗了脑,想要强行降豪强大户的智商,实在是有点想当然。 这个年代,豪强大户不仅掌握土地、人口,他们还掌握知识、掌握话语权,他们都是从小受的精英教育,什么事儿不懂?什么事儿看不明白?刘钰以为暂时免税就能让豪强放松警惕,乖乖地让他量田地查户口,不可能! 皇帝想来想去,想明白了其中关节,突然觉得对王莽产生了深深的同情,当年他为了天下百姓发起改革,要均田,要废奴,哪一条都是利国利民利百姓,结果却被天下百姓推翻了! 有的事就算出发点再好,要是不符合实际,做的不得法,那还真不如不做。 皇帝嗟叹了王莽一翻,又庆幸自己有郑深这个老狐狸在身边,发挥了大作用。他觉得自己实在是有识人之明,竟提拔了这么一个史书中没有的人才,这老家伙还真就有两把刷子,想事情周到,老奸巨滑,可以委以重任。 他大喊道:“牛头、马面!去,把郑深给朕叫来!” 死太监一迭声地答应着去了,没多久就来回话。 马面气喘吁吁地进来,好像是他一刻不歇,到郑深家里跑了个来回。其实他不过是走了两步,叫了个小太监去传话而已。 马面说道:“陛,陛下,奴婢去传郑尚书,可郑尚书他,他病了!” “病个P!”皇帝开口便道,这一定是被他骂走,丢了面子,拿捏一把。这是给他机会来一把礼贤下士啊! “朕亲自去吧!”皇帝带着从人,浩浩荡荡地驾幸尚冠里郑尚书府,也不等人通报,一路杀到郑深的书房里。 郑深正在写着什么东西,见皇帝进来,连忙拜倒。 皇帝笑道:“郑尚书,听说你病了,朕特地来看看,你得了什么病?” 郑深面色不变,一点不因为骗了皇帝而感到心虚,他说道:“陛下,臣是心病,为陛下忧,为天下忧,臣寝食难安,因而成疾。” 皇帝也不罗嗦,直接进入正题,“昨天的事儿朕想过了,你说的也有道理,朕是有些心急了。今天来这儿,就是再听听你的意思。” 郑深道:“陛下,恕臣直言,不收租税,不妥。为君之道,在于恩威并施,一味示恩,则百姓将不知感恩。田租免一年可,免二年亦可,免三年则百姓以之为常事,不领陛下的恩情。若陛下何日再行征收,恐将为万民所怨。陛下收租赋,不只是为了国有余粮,也是为了宣示陛下乃万民之主,让天下百姓得知,天下之土,皆归于陛下!” 皇帝点了点头,这话是真的,不能一味地对别人好,否则他会以为都是该得的。不过本来免税的事儿是为了度田,如果田不度了,税也就没必要一直免下去。 皇帝道:“子渊,朕虽不能度天下之田,但是朕可以度闲田!先度清了闲田,便掌握了天下一半的田地。另一半,等以后再慢慢来。” 郑深立即拜贺,来了一通陛下圣明之类的套话,皇帝就知道这事儿郑深是认可的。 郑深起身后,不紧不慢地道:“正如陛下所言,如今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天下闲田过半,尽皆无主抛荒,若官府不理,则其田慢慢皆为有权势者侵占,则富者田愈多,贫者田愈少。陛下将天下无主之田度清,收归国有,先止住豪强扩张之势。待陛下得了天下,站稳脚跟,再寻时机度天下之田。陛下深思熟虑,臣以为此事可行。” 皇帝的想法打了折扣,现在不能度田得罪豪强,否则他们会不支持朝廷,甚至将皇帝掀翻。但是他可以将天下无主之田丈量清楚,全部收归国有,管理起来,先把闲田的流失问题解决。等到坐稳了天下,皇帝的权威加强,再想法子解决豪强问题。 君臣的意见达成一致,两人又商谈了许久,最后皇帝不耐烦了,直接起驾回宫了。 他只管拿主意,定大事,现在大事定下来了,具体的执行就交给郑深去操心好了,他又可以去愉快地吃喝玩乐了。 几天之后,朝廷连续颁发了三道诏书。 第一道诏书是关于税赋的,皇帝陛下怜惜百姓多年遭天灾人祸之苦,特为天下免税两年,只要是重新归入大汉皇帝陛下的治下,皆可免除两年的田租、算赋、口赋、算缗,但是徭役不在减免之列。自第三年起,恢复征收算缗和田租,算缗减半征收,田租依先汉旧例,三十税一。 这个税率是十分优惠的,皇帝明明白白地向全天下发布,就是要以优惠条件来吸引各地归附,相信这对于各方势力会是一个冲击。 第二道诏书,是度闲田诏,皇帝下令度天下闲田,将无主之田度清,收归国有。随着度闲田诏,还有具体的政令,规定了对于闲田的管理细则,基本相当于一部闲田法。对于侵占闲田的行为,有严厉的处治规定,对于逃亡田主回归后的田地归属也有了明确的规定。 第三道诏书是屯田诏,皇帝下令招募流民,在全国开展屯田,规定屯田之民不必负担徭役,只管专心种田,由国家提供种子、农具,官民五五分成。为此新设了典农中郎将,典农校尉、屯田都尉等职,专门负责屯田之事。 诏书一下,天下震动,朝廷里上上下下都忙了起来,度闲田、屯田都是了不得的大事,主要负责的大司农、户曹和兵曹等都忙得不可开交,这个年他们注定是过不消停了。 254.将军进城 腊祭这一天,有一队人马进了长安东都门。 这些人大约有一百多,个个都穿着羊皮袄,带着羊皮帽,腰间挎着刀,手里提着鞭子,吆五喝六地进了城。 随他们一道来的,是成群的牛羊,一只只膘肥体壮的,把东都门堵得水泄不通,百余人挥着鞭子吆喝着,赶着牛羊向城里去。 守城士卒上前阻拦,一个大汉自怀里掏出一卷帛书,晃了晃说道:“陛下的手谕,命咱家将军入城面圣,你要不要看看?” 那士卒一听,吓得连连摆手,说道:“小人不敢,您请慢行。” 眼看着牛羊乱蹿,将城门和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守城卫士也不敢再上前阻拦。 这支牛羊大军浩浩荡荡地进了城,羊倌们挥着鞭子左右圈赶,折腾了大半天,才总算是全都赶到了长乐宫门口。 那大汉又掏出皇帝陛下的手谕,向守门卫士道:“奉陛下之命,入宫面圣,还不快快进去禀报?” 卫士看着面前这些人的打扮,活脱脱的草原牧民,不禁有些瞧不上,斜眼看着那大汉,问道:“你们将军是哪一位?该不会是专门放牛放羊的吧?” 那大汉将大拇指向身后一挑,大大咧咧地说道:“这是我们刘将军!” “你这话说的,姓刘的将军又不只一位,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刘将军?”宫门卫士每天见过的大人物多了,一个穿羊皮袄的将军怎么能放在眼里? 这时,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汉子走上前来,脸上带着和蔼的微笑,让人觉得可亲可敬,那人说道:“你就禀报陛下,说抚民将军刘侠卿奉旨见驾!” 卫士听了,立即换上一副笑脸,施礼道:“哎哟,原来是天下第一大将军!陛下等您许久了,他老人家嘱咐过了,您来了不必通报,直接进宫即可。” 刘侠卿顿时眼睛湿润,激动地道:“陛下,陛下还记得老臣!” 卫士已转过身去,挥着手叫道:“开门!快开门!恭请刘大将军入宫面圣!” 两扇宫门大开,卫士刚回头说了一声:“刘将军,您请。。。” 却见一头老牛向他冲了过来,一下子将他顶了个跟头,随着这头牛发飙,其余的牛羊也跟着向前拥,一下子将宫门的卫士们冲得七零八落。 卫士大叫道:“刘将军!这可不行,牛羊可进不得宫!” 刘侠卿秉承着以德服人的宗旨,那副笑容好像是用浆糊糊在了脸上,他保持着笑容说道:“陛下说了,让我老刘给他送牛送羊,这些都是给陛下的!” 一百余人扬着鞭子,就像是在自家的草场上一般,将一群牛羊赶进宫里去。 长乐宫里面非常宽敞,牛羊在长安大街上憋了许久,好不容易撒了欢,顿时四处乱跑,尤其是那些牛,横冲直撞,一会儿撞倒了花盘,一会儿又撞翻了太监,宫女们吓得尖叫连声,四处躲避,整个长乐宫顿时陷入混乱。 刘侠卿见局面有些失控,也发急了,指着他的手下骂道:“这,这是怎么说的?你们这些没用的畜牲,还不把这些畜牲安顿好了!要是惊了圣驾,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这,这多好的宫殿,让这些畜牲给糟蹋了!” 于是那些没用的畜牲追着那些发了狂的畜牲到处乱跑,羊还好说,那些牛可是体壮力大,冲到哪儿都是一片狼藉。 正乱着,忽听口哨声连连响起,随即便是吆喝之声,也是怪了,那些牛竟然停止了发疯,渐渐地安静下来,摇头摆尾,慢慢地在院子里溜达。牛不闹了,羊也随着安稳下来。院子里牛羊虽多,却完全没有刚才的混乱了。 卫士们吓得跪倒在地,请罪道:“陛下,小人无能,使陛下受惊,请陛下责罚。” 小皇帝刘钰挥了挥手,口中还在连声吆喝,不时溜出一声口哨。他向着刘侠卿笑道:“刘侠卿,这些畜牲养得不错啊!” 刘侠卿立即拜倒,声音颤抖地道:“陛下,这么久不见,老臣,老臣无时无刻不在思念陛下,我老刘。。。真想陛下呀!” 刘钰说道:“起来吧!这大冷的天,你一定冷坏了吧?先进屋暖和暖和,尝尝朕的高度酒,这可是好东西,保你喝了还想喝!” 刘侠卿脸上带着笑,眼泪却流了下来,哽咽道:“陛下还记得臣爱喝酒。。。” 他从头到脚打量着眼前的皇帝,说道:“陛下,您长高了,也壮了,越发威武了。” 皇帝过来,拍了拍刘侠卿的肩膀,说道:“老刘,你这打扮很有特色。” “陛下,这大冬天的不多穿些,老臣的老寒腿受不了,臣还为陛下准备了羊皮袄,那可是咱们畜牧营里最好的羊皮。陛下,这些牛羊,都是臣精心挑选出来的,臣知道陛下爱吃烤羊腿,爱吃温鼎涮肉,这些牛羊,不是我老刘吹,肉都嫩着哩!” 两人边聊边走进温室殿,那里早摆好了皇帝在冬天最喜欢的食物:火锅,也就是刘侠卿说的温鼎涮肉。 君臣二人坐下吃饭,刘侠卿一下子被高度酒抓住了胃,一杯接着一杯,简直没有停口。 皇帝道:“刘卿,你慢点喝,这酒喝多了上头。” “这酒真是好啊!我老刘长这么大,还没喝过这么好的酒!” “你喜欢就跟你的干儿子要,这都是他酿的,要多少有多少!” 刘侠卿向皇帝说着郑县的情景,抚民营又招收了许多流民,日渐扩大,如今已有七万余人,比当初人数多了一倍还要多,如今已在左冯翊十个县开展屯田。 “陛下,您等着吧,今年宿麦一定会大丰收!今年这雪下的,养庄稼!” 皇帝笑道:“刘卿,看来你这日子过得不错,挺滋润的。” 刘侠卿突然放下酒杯,离席拜倒,哽咽道:“陛下,臣的日子是不错,可有一件大事让臣难受,还求陛下的恩典。” 皇帝道:“什么事?” 刘侠卿道:“臣没有儿子,只有刘彪这一个侄子,他不懂事,给陛下添了乱,让陛下为难了。他如今已知道错了,求陛下给他个机会,让他再回到您身边吧!” 255.集体升官 刘侠卿是真伤心了,跪在地上不起来,咧着大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小皇帝没理他,只自顾自地喝酒吃肉,一句话也没说。 刘侠卿哭了半天,见皇帝没什么反应,自己哭得也没意思了,便止住了抽泣,看着皇帝。不知道是该继续跪着还是该起来,一时竟僵在了那儿。 皇帝停了筷子,看了他一眼,说道:“哭完了?哭够了?” 刘侠卿一撇嘴,“陛下,宫里地上真凉,臣这个老寒腿呀!”他嗳哟嗳哟地叫唤了几声,眼睛偷偷溜着皇帝。 刘钰没好气地道:“谁让你自己往地上趴的?” 刘侠卿爬了起来,又端起杯把酒喝了下去,说道:“陛下,您看彪子的事儿” 刘钰道:“你先跟我说说,刘彪在畜牲营一年都干了什么?” “他啊,他。。。他每天思念陛下,天天哭!” “你要这么说的话,朕没法跟你说了,你回去吧!” “陛下,陛下!臣说实话,彪子他。。。他不哭,他刚回郑县时就是不说话,跟谁也不说话,就是和臣,每天说的话也没有几句。他除了喝酒,就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出了那个屋子,就沉着脸。” “他就一直把自己闷在屋子里吗?” “开始时候是,后来他就出去骑马,一个人跑出去很远,有几次夜里也不回来,臣吓坏了,专门派了几个人盯着他。后来,后来他就开始伺候马,他带着人养马。陛下,彪子养马跟您养牛一样厉害,不不,不能和陛下相比,陛下还是最会养牛的。可彪子却是最会养马的,他把我老刘的本事都学去了。” 刘侠卿先拐着弯地吹嘘了一通,然后说道:“陛下,他就像是魔怔了一般,每天混在马厩里,亲自喂马,天天和马说话,他还,他还亲自给马接生!” “那他养的马怎么样?” “那当然好了!”刘侠卿眼睛放光,“彪子挑的都是上好的马种,为此不知道花了多少钱,都被那个乌春赚了去!平时的草料也贵啊,比人吃得都好!” “如今他养了多少好马?” “总有一千几百匹了吧?全是好马呀!唉,可花了太多的钱了!畜牲营的钱都花在马身上了,陛下,您说说,养点牛羊多好,还能吃肉,还能。。。” “不多!太少了!”不等他说完,刘钰拍案而起,把刘侠卿吓了一跳,赶紧跟着站起来,眼看着皇帝在殿内走来走去。 刘钰道:“朕要给刘彪拨钱,让他继续买马,买好马,怎么也要一万匹!” “陛,陛下,那可贵了!” “值!再贵也值得!刘侠卿,你这眼皮子太浅了,可比刘彪差远了!朕没有看错他,他才不是养牛养羊的庸人,他有大志向,朕把他放在牛羊堆里,他心心念念的依旧是战马,刘侠卿,你这个侄子,他就是一匹骏马!” 刘侠卿其实想说,陛下还不是养牛的庸人出身?可是这话他当然只敢在肚子里说。 对于皇帝夸奖刘彪,刘侠卿是十分开心的,这表示皇帝没有忘了他,而且看这个意思,是非常有希望再予以重用的。 “陛下,您看,是不是让他。。。” “让他多养良马,让他向北走,去上郡,去西河,去寻找好的牧场,朕给他出钱,让他养良马一万匹。当然,不只是要养马,还要练兵,练骑兵。兵源嘛,让他自己挑,羽林军、抚民营,随便他选,甚至可以从民间征发,条件只有一个,要最凶猛的马上骑士!” 皇帝说得唾沫横飞,“刘侠卿,朕让他去畜牲营,不是去养牛羊的,就是去养马的,朕要一支横扫天下的骑兵,这是大事,让别人做朕不放心,就交给刘彪了。你让他耐心点,不要总是看别人上战场着急,早晚有他露脸的时候。只要他练好了兵,总有一天朕会用着他,有大用!” 刘侠卿彻底放心了,皇帝没有忘记刘彪,而是对他寄予厚望,自己的侄子并没有被抛弃。 刘侠卿说道:“陛下,您看,臣的岁数大了,臣老了,臣这老寒腿,一到阴天下雨就疼得不行,臣干不动了。臣又不识字,又没什么本事,只是托了陛下的福,做了这么大官,成了天下第一大将军,还封了侯,简直是天上掉下的大馅饼,不知怎么就砸到臣的身上。臣遇到陛下,一定是祖坟上冒了青烟。其实臣是个没用的人,不能为陛下分忧,还占着这么好的位置,挡了真正有本事人的路。臣说了这么多,是说臣知足了,臣感激陛下,一辈子牢记陛下的恩德。只是请陛下免了臣的差事,换上那些能人,臣就想安安稳稳地享享清福,过几天清净日子。” 刘侠卿虽然不识字,没啥学识,但是贵在有自知之明,他知道自己的斤两,明白进退之道。能封侯,他已经知足了,更多的他也不想勉强了。 面对刘侠卿的恳求,皇帝笑道:“你怎么能不做官呢?朕还想封你的官呢!” 刘侠卿连连摇手,“陛下,臣,臣是真不会做官,臣不认字啊!” 皇帝道:“这官又大,又不用干活,怎么样?” 刘侠卿眼睛放亮了,“陛下,还有这种好事儿?” 皇帝哈哈大笑,说道:“刘卿,朕一有好事儿,第一个就想到你,你最适合这种官又大,俸禄又多,又不用干活的差事!” 新年伊始,皇帝便下诏,以樊崇、徐宣等人为太师,以其余一些担任九卿的赤眉军将领为太傅,以更低一级的赤眉军官员为太保。几乎每个人都升了职,但是原职位解除了,只剩下太师、太傅、太保这种从故纸堆里翻出来的虚衔。 皇帝一共封了几十人,将不识字的大老粗们都从实职官员上移开。刘侠卿被封为太傅,与从前一些老资格的赤眉军头领一道,算是比较优待的了。 皇帝是想花钱养着这些老资格,偌大个大汉,养几十个闲人完全没有问题。他们把位子腾出来,皇帝才好安排合适的人进去,名正言顺地做些实事。 256.要吃饺子 建世三年,新年伊始,长安城过年气氛十分浓厚。百姓们好不容易迎来了安定的生活,对过年的热情格外高涨。 正旦之日,街上一片热闹,孩子们聚在一起放爆竹,他们手拿着长长的竹子,用火点燃,竹子受热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人们相信这样会去除邪祟,为新的一年带来好运气。 长乐宫中却完全是一副混乱场景,美酒佳肴摆满食案,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太监宫女们跪了一地,皇后和贵人站在一边,樊桃花脸上带着些无奈,杨素青则完全不知所措。 一向好相处的小皇帝正在大发脾气。 刘钰坐在满桌的菜肴旁嚎啕大哭,边哭边叫道:“不吃,不吃!我就要吃饺子!” “过年不吃饺子,还叫什么过年!” “谁家过年不吃顿饺子?” “我都几年没吃到饺子了!” “吃个饺子怎么就这么难?” 事情的起源就在于,皇帝突然发疯似的非得要吃饺子,可是没有人知道饺子是什么东西。皇后不知道,贵人不知道,太监宫女都不知道,宫里的庖人也没有一个人知道。 皇帝亲身示范,教庖人们切碎肉和菜,拌在一处,加了各种调料,总算是调出了香喷喷的饺子馅,可是等到一和面,才发现面粉完全不过关,颗粒大小不一,十分粗糙,完全没法做饺子皮。 本来兴致勃勃的皇帝突然就变了脸色,先还只是生气骂人,后来竟哭了起来,越哭越是厉害,简直停不下来,让大家都有点措手不及。 皇帝平时虽然爱开玩笑,但是一向有种超乎年龄的稳重与成熟,掉眼泪更是从来也没有过的事。谁也没料到大过年的他突然耍起了小孩子脾气,任谁哄都不成。 皇后哄着他,“来,快来吃饭,这儿有你最爱吃的烤羊腿。” 皇帝把她的手拨到一边,不要!这玩意他几乎天天吃,现在都有些吃腻了。 杨贵人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要不让庖人上温鼎?您不是最喜欢涮肉吃吗?” 皇帝流着泪道:“都没有辣椒,没味!” 辣椒是什么东西?饺子还没搞清楚,又要辣椒,众人更懵了。 本来皇帝应该主持这场家宴,他是一家之主,只有他先下箸,皇后和贵人才能吃饭,他们一家三口吃了饭,太监宫女才能动筷,没想到刘钰突然来了这么一出,折腾了半天,害得樊桃花和杨素青都饿着肚子,长乐宫几百号人都跟着挨饿。 樊桃花的脾气也上来了,赌气坐下,向着杨素青道:“让他闹,咱们吃!大过年的发什么疯!” 杨素青却担忧地看着皇帝,轻声道:“姐姐您饿了就先吃吧!我不饿,等一会儿再吃。” 樊桃花也没辙了,家里一共三口人,两口不吃,她一个人吃的什么劲呢? 她将筷子重重地一放,向着刘钰道:“我的祖宗,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想吃饺子,”刘钰突然止住了眼泪,拿起了筷子,低声道:“你们不懂,吃饭吧!” 刘钰也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小小的饺子竟勾得他悲从中来。一些遥远的记忆突然涌上心头,如洪水一般,冲破了他长久以来构筑的心理堤坝。刘钰突然觉得孤独无助,心里充满了恐惧。 皇帝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说好就好了。樊桃花松了口气,眼看着他把头埋进碗里,风卷残云地扫光了一碗饭,也就放下心来,开始把注意力集中在饭菜之上。 只有杨素青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失去了平时的娇憨活泼,她默默地吃着饭,不时从碗边抬起头,偷偷地瞄一眼正在大吃大嚼的皇帝。 吃过饭太阳已快要落山了,樊桃花不放心樊崇一个人在家过年,便和皇帝告了假,回家去陪父亲,皇帝答应了。此时大汉的宫廷还比较简易,皇帝对这两个嫔妃也不十分禁管,不仅樊桃花,杨素青也偶尔告假回到杨家去。 杨素青的父母早亡,叔父杨音在天水任上,并没有什么亲人在长安,因此她只是留在宫中,正好与刘钰做个伴。 两个人相对坐着,杨素青不时地找些话说,但刘钰的兴致不太高,话并不很多。 杨素青小声道:“陛下,我看您今天吃得好多。” 刘钰摸了摸鼻子,这是他有点尴尬时的习惯动作,“我饭量大,哪像你,吃的比小鸡都少。” 杨素青扑哧一声笑了,脸蛋两边登时旋起两个酒窝,看起来煞是可爱,刘钰不禁多看了两眼。 杨素青道:“我父母去的早,小时候,每次看到别的孩子拉着父母的手,就特别羡慕,每到这个时候,我就找东西来吃,多吃一点,就把这些事情都忘了。每次过年过节的时候最是难过了,别人都是一家子围坐在一处,有说有笑的,只我是一个人,就算和叔父在一处,也总是觉得孤单,这时候我就使劲地吃,好像有了好吃的,就忘了那些不高兴的事。” 她抬头看了看皇帝,轻声道:“陛下,过年的时候。。。我也想家,吃些东西就好了。” 皇帝没料到,平素小孩子似的杨素青竟然如此敏感,又如此体贴,一股暖意升上心头,他伸手出去,握住了她的,说道:“从前,每当过年的时候,奶奶,哦,就是祖母,祖母都会包饺子,家里就我们两个人,她忙前忙后的,我就跟在她旁边,眼巴巴地等着。。。她老人家包的饺子可好吃了!” “那城阳王和河间王呢?”杨素青问道。 “哦,两位兄长。。。他们和父母在一处,”刘钰连忙转移话题,“素青,朕一定会磨出面粉来,让你也能吃上饺子!” “那一定很好吃,”杨素青答道,不知为什么忽然红了脸,“陛下今年十七岁了,妾也十六岁了。” 她深深地埋下头去,“妾,妾也长大了呢!” 刘钰望着她娇羞的容颜,心中忽地一动,一股异样的感觉自腹中升起,慢慢弥漫全身。 杨素青不敢抬头,不敢看皇帝,连脖子后面都好像染上了红色。 刘钰慢慢揽住她,伸嘴在她耳朵边吹气似地说道:“朕的小素素长大了,该做些大人才能做的事了!” 257.陇西大捷 转眼到了元宵节,皇帝率百官出城祭拜太一神。太一神为大汉朝廷崇拜的主神、天帝,起初由汉武帝开始祭祀,在甘泉宫建有太一祠。 元宵是新年的第一个月圆之夜,传说是汉帝为纪念平息“诸吕之乱”而设,之后发展成为一个普天同庆的国家节日,汉朝时元宵节只有一天,还没有赏灯的习俗,不像后世那么隆重。 元宵过完,这年就过得差不多了,长安朝廷恢复运转,有关征税、度田和屯田的事项都开始安排,上上下下一片忙乱。 小皇帝却好像是得了魔症,下定决心要改善大汉的面食水平,把精细面粉研制出来,为此他特批成立了又一个少府所属的部门“尚食院”,召集能工巧匠,著名庖厨,负责研制各式新型炊具,开发各种新鲜美食。 对于一个来自后世的吃货来说,当然可以为尚食院提供强大的技术支持和超前的创意。 刘钰最先下手的是石磨,面粉的精细程度都取决于石磨,只要将石磨改造成后世的样子,面粉的事便可迎刃而解。 皇帝刘钰伏在案上,面前是一张白纸,这纸是赫蹏院造出来的第一百一十六号纸,经过现场检验,被认为是最出色的一款,完全可以用于日常书写。 皇帝提起蘸满墨汁的笔,轻轻落下,墨色溶入白色的纸张中,形成一个黑点,皇帝的手慢慢向下,拉出一条长长的黑线,线条平直,边缘光滑,没有洇开的毛刺。 皇帝提笔,歪着头仔细端详了半晌,说道:“小班登,你看,这样才算是合格的纸,以后再也不用笨重的竹简了。” 班登道:“这赶情好,又省竹子,又省布,还轻便。陛下,您怎么就知道那些破烂在一起能造出好纸来?说实话,虽然您一直说能造出来,臣可是一直都不怎么信的。” “你没见过的东西多着呢!无知!”皇帝不再理他,专心画图,在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然后又画了一个。 班登歪着头看了看,问道:“陛下,您画的是蒸饼吗?” 皇帝用看白痴的眼神斜了他一眼,班登又道:“那是烧饼?” “你怎么就知道吃!”皇帝叱道:“这是石磨,磨盘,懂吗?是用来磨面粉的!现在的麦是没有问题的,关键是面粉没磨好,面粉的质量全靠石磨。朕见过那些磨盘,上面有些凹坑,朕虽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但是感觉磨齿不够细密,所以面才磨不细,若是把磨齿做好了,就会磨出精细的面粉来。” 小班登道:“您还会做石磨!陛下,从前放牛的时候,您可不像现在懂得这么多。。。要说不是城阳景王托梦教给你的,那就怪了!” 皇帝无视他的唠叨,只自顾自地端详着面前一塌糊涂的磨盘图纸,左比划右比划,画得完全不成样子。 这时牛头的粗门大嗓突然在门外响起:“陛下!陛下!大捷啊,陇西大捷!” 皇帝立即放下笔,喝道:“进来说话!” 牛头进来,手里捧着一卷绢书,满面喜色,下拜道:“陛下,陇西使者送来捷报,说是马太守平定了羌人之乱,这真是,真是托了陛下的洪福,奴婢高兴得。。。吾皇万岁!” 皇帝一把抓过帛书,打开一看,正是马援的报捷书。 马援在正旦之日出兵,率三千步卒,数百骑卒,出其不意地袭击了羌人的聚居地,大败以先零羌为首的诸羌联军,斩首千余,获马牛羊一万多头,一万多羌众投降,其余羌人尽皆逃散。 这场羌人的叛乱不过持续两个月,就被马援轻松平定了。 皇帝高兴地道:“到底是伏波将军啊!” 伏波将军是马援在历史上的称号,如今皇帝打算原封不动地再送给他。 对这场胜利,皇帝并没有感到意外,这就是马援的战术水准,深有谋略,善出奇兵,在一个谁都想不到的日子出兵,打羌人一个措手不及,一战定乾坤。 先前还在为陇西兵少担忧的罗由完全放下了心,事态的发展验证了皇帝的预言,只要给马援三千人,他便能横扫数十万羌众。 这场大捷使刚刚从节日中恢复的长安又重新陷入了狂欢之中,这种胜利不同于内战的胜利,因为是抵御外侮,保家卫国,这胜利更显得难能可贵,对于巩固小皇帝大汉之主的地位,对于提升汉人的民族自豪感都大有用处。 但是并不能说陇西就此安定,因为羌人就是如此,打了跑,跑了再回来,今年先零羌被赶跑,明年不知什么羌又出来捣乱。 羌人以部落为单位,没有统一的君主,大大小小有数百个种类,因为大汉的扩张,羌人的生存空间被压缩,各个部落争夺有限的河谷、草场,互相战和不定,有时就会联合起来,相互解仇,共同对付大汉。 马援不仅为平羌报捷,又在上书中请求出兵,自陇西南下,攻略武都,以武都为跳板,先谋取汉中,再定巴蜀。他自陈长年在陇西,熟悉羌氐。武都是羌氐聚居之地,马援欲对其进行分化瓦解,联合其中的亲汉派,打击依附公孙述者。 他请求朝廷重新任命陇西太守,并派护羌校尉,专门处理羌事,以使他可以专心南征。 皇帝沉吟不语。 这封上书关系到今后建世汉的发展方向,按马援的思路走,便是先西后东,先攻略汉中、巴蜀,再出函谷关争夺天下。 这涉及到偌大国家的兵力布置和资源调配,一旦定下来,便不能轻易掉头更改,所以必须要慎重。 说实话皇帝最近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在他的记忆中,刘秀的策略是先东后西,西面一直是邓禹和冯异在苦苦支撑。他的主力大军则一直忙于在关东平乱,花费几年时间平定关东群雄后,刘秀才将主力转到陇西,平定隗嚣,最后灭公孙述,定巴蜀。 如果建世汉“先西后东”,则最后很可能形成以洛阳为分界的两大阵营,建世汉与建武汉一西一东,各据半壁江山,双方角逐出最后的胜者。 胜率大概是五五开,因为洛阳在刘钰之手,建世汉略占上风。 258.东西之争 刘钰已经改变了部分历史,比如朱鲔没有投降刘秀,而是降了他刘钰,洛阳的归属与史实不同;再比如真定王刘杨由被杀变为叛乱,虽然没有成功,但是也给刘秀制造了麻烦,延缓了他平定关东的进程;比如彭宠名义上归到了他的麾下,比如河东、太原、上党等郡,都被他从刘秀手中夺了过来。 刘钰仔细一想,自己抢了不少本该属于刘秀的地盘,因此,他目前应该是多少占了一点上风,但是如果任由刘秀平定群雄,将关东完全消化成自己的领地,那么刘秀的势力就太大了,他这一点优势将慢慢失去。 以刘秀的能力,若能得到关东的庞大地盘,真的是很难制住。没说的,绝不能让大魔导师轻易地占据关东。 那么他应该改变战略方向,先东后西吗? 他如今的实力,可以独挡刘秀的兵锋吗? 应该说是有希望,没把握。 他和刘秀提前死磕,双方势均力敌,胜负很可能由第三方,甚至是第四、第五方决定。比如刘永、张步、董宪,比如公孙述,比如彭宠、邓奉。 张步和董宪都是很有实力的一方势力,张步独霸青、徐二州,占据八郡之地,董宪曾经将新朝十万大军打得大败,这两人都有机会归入刘秀阵营,张步甚至已派人去向刘秀表忠心,后来因为刘秀出价太低才转投了刘永。 覆灭新朝的昆阳英雄名声响彻天下,这是一块大大的金字招牌,只要刘秀肯出价,刘永的封赏在他面前完全没有竞争力。 如果刘钰兵出关东,刘秀将面临强大的军事压力,必须要避免两面受敌的局面,他几乎百分之百会改变策略,对董宪、张步、甚至是彭宠和邓奉,从强硬进剿变为一力安抚,联合一切力量与刘钰对抗。除了一心想要自己做老大的刘永,其他关东群雄都可能被刘秀和平收编。 而刘钰身后占据了整个益州的公孙述,几乎铁定要趁火打劫,图谋关中。公孙述非常有实力,是死硬的独立派,绝不会归附任何一方,不幸的是他是刘钰的邻居,而不是刘秀的。 回顾秦朝的统一过程,这时应该是纵横家上场,合纵与连横相抗。刘钰能联合到关东群雄群殴刘秀吗? 有可能,但很难。他要跨越刘秀的地盘去联络各方,而且除了将他们一个个全部封王,几乎没有别的选择。 如果连横局面形成,刘秀就会很艰难,如果刘秀合纵成功,则刘钰势弱。 历来选择题都是最难做的,尤其是关系到天下归属、关系到身家性命的选择题,真的要用命去赌。 刘钰迟迟未做决定,而是将这个问题交由朝臣讨论。 马援的上书在朝中掀起了一场大争论。 有人主张暂时搁置南下武都、汉中的军事行动,集中力量,自河东、洛阳出兵,攻略关东之地。 有人觉得公孙述得到武都郡时间并不长,统治尚不稳固,若不趁他立足未稳之时将其逐出武都,等到他站稳脚跟,便会对关中造成巨大的威胁,所以应当率先解决占据汉中和武都的公孙述对关中的威胁。 说到底也是先东后西还是先西后东的问题。 争论还在继续,刘钰并没有闲着,他给朱鲔下了一道诏书,要他趁着刘秀主力围攻睢阳刘永和应付彭宠、邓奉叛乱的当口,出兵攻略河南各地。至少可以牵制刘秀,使其力量分散,让关东群雄不要轻易被他消灭。 至于朱鲔能做到什么程度,刘钰也没有把握。 皇帝又让更始旧臣中刘永的旧交给他写信,信的内容是刘钰以先知优势对刘永所做的提醒,在别人看来却是莫名其妙。刘钰相信,如果刘永能够听从劝告,虽不至于能够掀翻刘秀,至少会坚持得比较长久一些。 朝廷中的东西之争愈演愈烈,在太师樊崇的家里,也展开了一场东西之争。 樊崇在皇帝女婿开办的女闾中流连数日,大有所获,居然从百花楼纳了小妾回来,而且一纳就是两个。 两个女子都是十七八岁年纪,和皇后年龄相仿,樊崇依照他们樊家的传统,为两个小妾取了名字,一个叫梨花,一个叫杏花。 两朵花一个住在东院,一个住在西院,互相较劲争宠。都拿出在女闾中的本事,每天勾引着樊崇去过夜。 樊太师戎马生涯了半辈子,哪里享过这种艳福?立即陷入温柔乡里不能自拔,每天忽东忽西,被勾得晕头转向,乐此不疲。 皇后樊桃花为了给父亲庆生,回了趟娘家,熟门熟路的也没用通报,直接进入正堂。正好见到樊崇与两个小妾嬉戏。 两人与樊崇并坐,一左一右,都伸胳膊伸腿地攀在太师的身上,每人手中捏着一杯酒。 “太师,吃了这杯酒嘛!”一个女子娇声道。 另一个拨开她的手,直接将手中的酒送到樊崇嘴边,“太师,方才吃了她一杯,这次该人家的了!” 樊崇已有些微熏,笑嘻嘻地道:“别争,待我一个一个地喝。” 便就着她的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未等歇息,另一杯又到了嘴边,三个人正在嬉闹,却听到一声厉喝:“父亲!” 樊崇闻声抬头,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忙起身道:“桃花,你回来了。梨花!杏花!还不拜见桃,桃。。。皇后。” 两个女子见皇后面有怒容,早吓得滚落下来,跪伏于地。 樊桃花对两人不理不睬,只是冷着脸站在当地。陪同她回来的马面立即向两个女子挥手,低声斥道:“还不快走!” 屋内只留下父女两个,桃花道:“我忧心父亲一人孤单,急着回来陪你。。。看来是我多虑了,父亲过得很快活,根本用不着我操心!” 樊崇道:“桃花,你不是说过嘛,让我再纳个小妾,这不,这两个还挺贴心,自从她们进门,我感觉精神比以前好多了。” 他自觉精神健旺,在他多日未见的女儿眼中却是疲态尽显。 “父亲,您要纳妾我不管,可您是当朝太师,堂堂万户侯,怎么也要寻个好人家的女儿,正儿八经地过日子,找这些女人来,成什么样子!” 攀崇怕她唠叨,连忙插话道:“桃花,你不要只顾着父亲,可得把放牛小子看紧了,让他少去沾花惹草。趁着现在独宠,赶紧生下个龙子!” “你少管我!先把那两个女人的名字改了,不准她们叫什么花!” 259.饼与战略 樊桃花回宫的时候,心情很是糟糕,一进屋便问道:“陛下呢?” 宫女答道:“回皇后的话,陛下在建始殿呢!” 建始殿是皇帝的寝宫,皇帝有时自己在那儿独宿,有时就到皇后的椒房殿。自从杨婕妤一夜长大之后,皇帝也开始了东西宫轮宿的日子,最近也常去杨婕妤的临华殿。 樊桃花过惯了独宠的日子,一时很不适应,心里肯定有些不舒服。不过人家是皇帝,只有一后一妃,已经算是十分难得的了,皇后也不好再说什么。 皇后还有个心病,她独宠一年多,竟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心中未免焦急。如今皇帝又宠上了杨婕妤,皇后又多了几分危机感。 她在屋中闲坐了会,看看天色渐晚,便起身出门,向建始殿走去。 帝后都有专用的车辇,但是皇后是劳苦人出身,自己走动惯了,坐不惯车,只坐过一次步舆,便急得什么似的,半路就自己跳下去走路了。从那儿之后,皇后出门再也不坐车,只是靠着自己两条腿,随便走到哪儿。 她踩着积雪走到建始殿,还没等进门,便听到里面的笑声,声音十分清脆,让樊桃花听得心里一惊,不由得慢下了步子。 “陛下,您少吃点,天晚了,吃多了无法消食,肚子该不舒服了。”这是杨婕妤的声音。 “朕这个肚子,硬着呢!连石头吃进去都能磨成粉,不信,你摸摸看!”皇帝说道。 然后是一阵低低的吃笑之声,声音虽不高,樊桃花听起来却格外刺耳。 她再也听不下去,掉转身走了。 没想到,这大汉的东西之争,从朝堂到太师府,如今已争到了长乐宫中来了。 朝堂上群论汹汹,皇宫内暗流汹涌,小皇帝看起来却是稳稳的。他既没有天天闷在建阳殿中看沙盘,也没有急着召集众臣议事,而是一头扎进了尚食院中,每天和一批工匠研究石磨。 过年后短短一个月光景,工匠们已经按着皇帝的图纸做了几款石磨,磨面效果虽然有所提高,但是离他做饺子皮的标准还相去甚远。 皇帝干脆不画图了,而是让工匠们自由发挥。他相信中国古代工匠的水平,只要有食物精细化的需求,只要有确切的质量要求,再稍稍加一点提示,这种技术含量不高的东西应该很快会被开发出来。 石磨的改造比纸简单得多,纸还要各种材料配比、合成,而石磨只需要改变磨齿的排列和密度,工匠们缺的只是改造石磨的动力,这个动力要靠吃货们来提供。 果然,没过多久,一个石匠改造出了合格的石磨,经过试验,这款石磨磨出了精细的面粉,再一过筛,面粉的质量已与后世相差无几。 皇帝很开心,有了好面粉,就可以研究各种吃食了,皇帝命令庖厨做各种新型的面食,对于吃的,皇帝陛下的“天才创意”源源不断,饺子、面条、饼、馄饨,花样层出不穷,御厨们学都学不过来。 小班登看着他每日热情高涨地吃面,担心地道:“朝里因为先打哪边,天天争破了头,都快打起来了,陛下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呢?” 乌盖笑道:“急什么?陛下心中早有定论了。” “什么?”小班登好奇地道:“陛下已经决定了?那到底是先东后西还是先西后东?” 乌盖笑而不语,小班登执着地追问。乌盖道:“陛下最近是不是要庖厨做一式烤饼?” “是啊,陛下就是喜欢吃。。。别说吃的了,快告诉我陛下的决定是什么!” “陛下是怎么和庖厨说的?” “他说这饼要久储不坏,便于携带,就算背着爬山也不碍事。都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这就是了。”乌盖微笑着道。 “是什么啊?你这人怎么说话这么不痛快呢?” 乌盖却再也不开口了。 这时候发生了两件事情,使朝堂上的争论戛然而止,不用刘钰强行决策,国家战略就此定了下来。 安定郡传来战报,是一个坏消息。 西平王卢芳率两万军队和数千匈奴兵南下,攻略安定和北地,两郡豪强纷纷归附,卢芳势如破竹,以席卷之势略定安定和北地北部,势力急剧壮大。 安定汉军节节败退,大部分退至东南的彭阳、临泾一线,如今安定大部落入卢芳之手,自乌氏以北,只有田无忌还坚守在高平第一城。 田无忌有兵一万,其中一半是羽林军,虽说高平城坚固,易守难攻,但若是久困之下,只恐士气低落,军无战心,粮草若是短缺则更为要命。 随着卢芳的南下,巴蜀的公孙述也派兵北上了,汉中蜀军出陈仓故道,强攻散关,散关都尉吕鲔率军顽抗,征西大将军逄安了兵支援如今双方在散关一带激战。 在关东四处点火为刘秀制造麻烦的刘钰也面临自己的麻烦了。建武汉四面烽火,建世汉也受到了南北夹击。刘钰必须要击破两路之敌,稳定关中。 于是国家战略方向就毫无争议地定为先西后东。 关东方向,只能由洛阳出兵分刘秀之势,为关东群雄多延些寿命。而关中方向,则由逄安扼守陈仓道,马援从陇西出兵武都,进图巴蜀。 这时定陇将军孙易向小皇帝请战。 “请陛下予我一支偏师,从褒斜道南下,直插汉中。臣只须一万精兵,必可略定汉中!” 这是一个釜底抽薪之策,公孙述的汉中军队正在散关与逄安激战,汉中必定空虚,若是孙易真能直扑汉中,则散关之敌将不战自乱。 关中、汉中、巴蜀向来是一体,都是秦国故地,秦便是先定巴蜀,再出关定天下。汉中更是大汉的发祥地,也是连接关中与巴蜀之间的战略要地,要取巴蜀,一定要先夺汉中。 汉中在关中南面,两者中间隔着高峻的秦岭,有几条通道沟通两地,最常用的便是陈仓故道,除此之外,便是褒斜谷道和子午谷道。 褒斜谷道多是山间栈道,十分险峻难行,不利大军行动。当年韩信“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谋,修的便是褒斜道,渡的便是陈仓道。 如今孙易要反其道而行之,趁着陈仓故道双方会战,从褒斜道出一支奇兵,若真能抵达汉中,则陈仓敌军后路被断,粮道断绝,有全军覆没的危险。但若是汉中敌军有备,孙易军也有被迅速歼灭的危险。 真是做不完的选择题! 260.豪杰之士 陇西太守马援接到诏书。 皇帝任命他为伏波大将军,可节制诸军,命令他准备军械粮草,南下武都,进图汉中、巴蜀。 随诏书来的还有两张图纸和数张食谱,一张图纸是最新式的石磨,一张图纸是烤炕的样式,食谱就是新研制的烤饼,有各式口味,皇帝将其命名为“山饼”。皇帝命令马援大造新型石磨,磨麦为粉,多多制作山饼,作为粮食在军中携带。 “南下武都、巴蜀皆是山路,漫长艰险。此饼耐饥,不易腐败,便于携带,正可用于军中之食。”这是皇帝的原话。 小皇帝指挥庖厨们尝试了多次,才做出这种军粮,就是为了定蜀准备的,入蜀全是山路,军粮难运,没有合适的食物,军队推进会十分艰难。 马援拿到图纸,很是高兴,试制之后,更是大加赞赏,山饼没什么水份,干燥轻便,中间有孔,用绳穿上数十只,能供半个月食用,士兵随身背负着,爬山也不觉得十分累赘,比起翻山越岭运军粮方便太多。 陇西本就是产麦之地,麦子平常都是用来做饭,口感粗硬,不好下咽,百姓用之饱腹而已,对口味也没什么要求。军中运麦还要专门的民夫,民夫也要吃粮,军粮运到战地,十去其三,速度又慢又浪费,如今皇帝改善了军粮,可以大大减轻运粮负担,节约粮食,提高军队行进速度。 对于这种山饼来说,用原本的粗面粉也可烤制,只是口味不如细面粉而已。 马援下令造新型石磨,又大造烤坑,制出两类山饼,粗面制作的号称粗饼,细面制作的号称细饼,两种搭配,作为军粮。 不久之后,一支四千人的部队从右扶风漆县奉调进入陇西,为首的校尉名为唐经,就是在平定两县豪强时突袭凤头岭的功臣。 唐经奉镇西大将军杨音之命,在杜阳、漆县一带训练山地作战的部队,本来用于定陇之用,因为皇帝平陇没有大动干戈,这支部队就没有动用,如今马援要定蜀,陇西兵力不足,皇帝便下令唐经入陇西,在马援帐下听用。 马援征发士卒,准备军械,厉兵秣马为南下做准备。小皇帝在长安也磨刀霍霍,准备亲征卢芳。 这时远在睢阳的又一个皇帝刘永日子很不好过。 刘秀咄咄逼人,几度强攻睢阳。去年岑彭差点攻破了睢阳城,多亏刘永手下大将佼强、周建奋力抵抗,一直熬到冬天,天气严寒,岑彭军粮不继,才暂时退兵。这让刘永有了些喘息之机。不过周边数县之地已落入建武汉之手。 毫无疑问,等到宿麦收获,岑彭有了粮草,一定会再次来攻,刘永须早做准备。 刘永是梁孝王刘武八世孙。刘武是汉景帝的同母弟,窦太后最喜欢的儿子。喜欢到什么程度呢?窦太后当时甚至希望景帝能传位给他的弟弟,被袁盎阻止才作罢。七国之乱时,刘武据守睢阳,拖住了吴楚军主力,才使周亚夫有机会断绝叛军粮道,一举获胜。 梁国一直传到汉末,王莽上台,除诸刘封国,杀了刘永的父亲梁王刘立,刘永失去了继承权。可他很有眼光有野心,一直默默地蛰伏,积蓄力量,等待机会。 更始朝立,刘永立即跑到洛阳,使出浑身解数,广结更始大臣,求见更始帝刘玄,经过一番运作,刘永被刘玄封为梁王,回到梁国旧都睢阳就国。 梁国是大国,国都睢阳在后世的商丘一带,属于中国最早开发的地区之一,十分富庶,刘永在封国内招纳四方豪杰,暗暗积攒力量。 更始朝政混乱,四方不宁,刘永起兵割据,任命弟弟刘防为辅国大将军,刘少公为御史大夫,以周建等人为将帅,攻略周边各地,一连占据了数十座城池。 他又联结各方割据势力,任命占据东海郡的董宪为翼汉大将军、占据齐郡的张步为辅汉大将军、占据西防的佼彊为横行将军。通过封官赐爵,刘永将割据山东的各割据势力网罗到自己旗下,共同组成联军,盘踞于关东诸地。 刘玄败亡后,刘永立即自称天子,与在河北称帝的刘秀双雄并立于关东,争夺汉室正统,两国时时交战,刘永略占下风。但是论实力,刘永是很能和刘秀掰一掰手腕的。 岑彭暂时退兵后,刘永好不容易过了一个安静年,一直提着的心暂时放下,等到天刚刚暖和一些,便带着亲信到梁园散心。 梁园是他的祖先梁王刘武兴建的宫室苑囿群,占地极广,近年虽然没落了许多,规模依旧相当可观。 梁园是天下人才的聚居地,当年辞赋家枚乘、司马相如等人都曾在梁园客居,为梁园带来浓郁的学气氛。 如今刘永也喜好宾客,在梁园中养了无数豪杰,有游侠儿,有学之士,三教九流,无所不包。为了展现他的礼贤下士,刘永下令不必清道,他要与宾客同乐。 皇帝漫步梁园之中,欣赏初春的园林山水。一帮急欲出名的学之士和豪侠都拥在他身边,有人献上自己的新作,请皇帝陛下品评,有的人甚至自我推荐,请皇帝陛下任用。 刘永偶尔停下脚步,欣赏一首诗作,点评两句,得到好评的学士立时喜上眉梢。而那些自荐之人若是遇到皇帝心情好,就有可能得一个官做做。 刘永手下将领庆吾率领侍从紧紧守卫在旁,寸步不敢稍离。庆吾的心里很紧张,皇帝陛下就在平民之中,万一有什么纰漏他吃罪不起。因此他一直手握着刀柄,随时护卫身边。 刘永来到一处古迹之处,此地名为“明台”,亦称为“吹台”或“繁台”,相传是春秋时晋国的乐师师旷吹乐之台。 皇帝缓步上了高台,却见一个黑乎乎的壮汉,穿着单薄破旧的衣衫,大剌剌地踞坐于亭中,见皇帝来了也不理会。 庆吾见此情景,按剑上前道:“陛下驾到,闲人回避!” 大汉就似没有听见一般,理也不理,庆吾恼了,上前推他,大汉忽地抬头,厉声斥道:“我闻陛下爱才,招揽天下英雄,为何竟驱逐豪杰之士?” 261.暗中连横 刘永在梁园遇到一个豪侠,出口不凡,引起了他的注意。 刘永止住庆吾,问大汉道:“壮士从何处来?” 大汉向西一指,“长安!” 刘永心中一动,又问:“壮士既然去了长安,为何不投建世皇帝,却千里迢迢来到睢阳投朕?” 他这么问的意思,当然是要大汉回答建世皇帝刘钰不如他刘永,故而舍彼就此,这样刘永就会比较有面子,如果这大汉真是来求官的,就会借这个话头顺杆爬上去,两个人完成这个套路,皇帝得到名声,大汉得到任用。 可是这大汉却说道:“我不是来投陛下,而是受人之托,来送陛下平安。” 刘永笑了,“朕身边十万大军,自有平安,不须人送。” 大汉道:“平不平安,与我无关,我只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帛书你拿好了!” 大汉将一卷帛书向庆吾手上一塞。 刘永有些莫名其妙,这个自我推荐本来很是成功,到了后来,大汉却不按套路走,突然抛出这么一封书信。 他自庆吾手中接过书信打开,先看署名,是武光。 武光是更始皇帝的郎官,从前在洛阳时与刘永交好,刘永能觐见更始帝刘玄,得到梁王封号,武光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后来武光随更始帝去了长安,两人偶尔还通书信,等到更始败亡,道路阻隔,两个人的联络便中断了。 武光的信上叙了些旧情,说了自己的情景。他已投了建世皇帝刘钰,得到了任用。信中东拉西扯地说了些当前的局势,虽然说得不是很明朗,刘永还是敏锐地抓住了其中的重点。 这封信是用来连横的。 这一定是小皇帝刘钰授意下的一封信,信中隐含的意思是洛阳汉军会与睢阳汉军配合行动,共同对付铜马帝刘秀。 因为刘钰是皇帝,刘永也自称为皇帝,天无二日,国无二主,两人互相是对方口中的反贼,为了维护各自天下共主的地位,二人不可能明目张胆地结盟连横。但是作为一个玩政治的来说,说一套作一套是常有的事,两个人都认识到结成联盟的必要性,刘钰便以这种私人方式,靠刘永旧交来传递信息。 被刘秀打得节节败退的刘永对于连横求之不得,这样他便有了外援,可以共同对抗强大的敌人,因此,这封信对他是一封喜信。 可是在信的末尾却有几句莫名其妙的话,让刘永心中不安,信中提醒他要当心自己身边的人。 刘钰隐约记得刘永最后是死在身边人的手里,却忘了那人叫什么名字,因此只能这么泛泛地提醒,让刘永加强对自己的护卫。 刘永呵呵一笑,将信折起,说道:“请这位壮士回宫,朕有回信,请其交于旧友。” 这大汉是汉情局梁曹的人,长安信使已经来睢阳多日,因为刘永做了皇帝架子大,下面官署众多,哪里会理一个送信之人?信使一直求见不得,梁曹便派大汉在梁园蹲守,守株待兔,还真让他等着了。 刘钰通过这种隐秘的方式,与刘永完成了一种若有若无的连横,至于其效果,要等以后再看。 此时刘秀已派光禄大夫伏隆去招降称霸青徐二州的张步,拜张步为东莱太守。刘永听说伏隆到了剧县,马上派人飞马赶赴剧县,宣布立张步为齐王,又遣使立董宪为海西王。 张步占据二州,数郡之地,对于刘秀东莱太守的任命十分不满,他左右权衡之下,接受了刘永的任命,杀了刘秀的使者伏隆。 董宪对于刘永的封王欣然接受。 两个人都在名义上投入了刘永麾下,关东反刘秀军事同盟联系愈加紧密。这让刘永有了与刘秀对抗的信心,何况洛阳方面还有一个暗中的盟友:实力强大的建世汉。 说来也奇怪,在历史上,刘永就是用这种封王封侯的手段宠络关东群雄,还真就得到众人的拥护,这些人对他还颇有忠心,一直追随他争战,就算被刘秀打得四处逃亡也不离不弃,刘永反倒是死于自己身边小人物之手。 当年五月,岑彭卷土重来,继续围攻睢阳,刘永自然起兵相抗,双方又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此时洛阳的朱鲔奉旨出兵,虽然没有发大军,但是也作出了姿态,以镇东将军王虎领军一万,孟津将军任尚领军两万,共同攻略周边各县,两军合力,攻下了洛阳以东的偃师。刘秀急忙派兵反扑。 此时刘秀的局面就有些不利了,洛阳和睢阳两座城顽强地留在他的领地之侧,就像是一道大门,牢牢地卡在他南下的路上,两城东西夹击,不断向中间汇拢,这扇门慢慢关闭,刘秀的南下之路就会不断收窄,若是两城势力碰了头,偌大的南方就与建武汉无缘了。 多亏朱鲔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不肯尽全力东向,否则刘秀的日子会更难过。 刘秀必须要拿下洛阳和睢阳中的一个,打垮朱鲔和刘永之一,否则势力便只能局促于大河以北,更别提争霸天下。 洛阳城高人众,又有实力强劲的建武汉从后支撑,急不可图,刘秀把目光锁定了刘永,严令岑彭必须攻破睢阳。 好在冯异稳定了颍川,与吴汉掉头向北,向洛阳方向进军,挡住了洛阳东进的势头。由此造成的结果就是,刘秀暂时没精力理南阳的事了,南阳的数路叛军有了一个自由野生生长的发展时期。 安排好了遥远的关东之事,小皇帝刘钰四仰八叉地躺在长乐宫的龙榻上,仰头看着屋顶,时不时发出嘿嘿的笑声。 牛头和马面对望了一眼,千言万语都在眼神之中。 “陛下这是怎么了?疯了吗?” “一早就开始了,莫名其妙地就要笑两声,是有点不正常。” “早饭吃多了撑的吗?” “哪天他不是吃那么多?” “难道是杨婕妤的事?” “是吧?不过就算是有喜了,这还没生下来呢,多大事儿啊!乐成这样!” “就是,年龄太小,经的事儿少。” “就像你经过似的!你个不干人事的家伙!” “切,别忘了我是半路进宫,人事是经过的,哪像你从小就切了,到现在还是个童子没鸡!” 两个人的目光逐渐炽热,好像在空中擦出无数火花,牛头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身体微微发抖,马面有点心虚,向后缩了一下。 小皇帝腾地坐起身,叫道:“朕要去椒房殿!” 两个死太监都有点奇怪,有身孕的是杨贵人,不是该去临华殿吗? 但是谁也不敢问,只是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随着去了椒房殿。 刚到门口,皇帝便头也不回地斥道:“你们两个死太监,给我有多远滚多远,别耽误我们小两口亲热!” 262.不利则退 刘钰大摇大摆进了椒房殿,里面的宫女都跪拜在地,之后低了头,一个个地退了出去。 樊桃花上前相迎,刚行过了礼,便嗔怪地道:“陛下,夫妇间事,怎么能挂在嘴上呢?离多远就听您喊亲热亲热,也不嫌害臊!” “夫妇人伦乃是大事,,朕和自己的皇后亲热,又不是别人,有什么可害臊的?” “哼,要亲热去找你的杨婕妤去!少上我这儿假作殷勤!”皇后貌似气不太顺,一点也不给皇帝面子。 刘钰抽着鼻子,四处嗅着,故意说道:“好大的酸味,皇后吃醋了吗?” 皇后抬起袖子,放到鼻子下面闻了一闻,“今天吃的饺子,是醮了点醋。” 刘钰哑然失笑,他倒是忘了,吃醋这个典故出自唐朝房玄龄,此时还没有吃醋一说呢! 皇帝大咧咧地坐下,说道:“叛军扰扰,朝廷不宁,朕打算亲征卢芳,过一阵子就动身,这宫里的事儿就请皇后多多费心了。” “宫里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是杨贵人有身子了么?陛下不放心么?” “朕不担心,有皇后在,朕放心得很,桃花,你就是朕的贤内助。” 樊桃花正色道:“身为皇后,总管六宫,不管陛下在或不在,这宫里的事儿一直是妾在张罗。陛下根本不必特地嘱托,陛下如此,是担心妾照顾不好杨婕妤么?” 皇帝被她说中了心事,顿时有点尴尬,好在他脸黑看不出来。 刘钰笑道:“朕就是随口说了一句,你怎么就多心了?” 樊桃花道:“陛下金口一开,便是圣旨,妾敢不遵命?只是也请陛下得知,从前妾父常说,营中士卒要互相亲爱,亲如兄弟姊妹。妾的父亲与杨婕妤的叔父镇西大将军乃是兄弟,妾与杨氏亦是从小一道长大的姐妹。她有身孕,妾自然会将她照顾得妥妥当当,这是老营中的情份。何况她身上怀的乃是陛下的骨肉!妾照顾了她,便是照顾陛下的孩子,也是为陛下免除后顾之忧,这是妾的本分,陛下何须多言?” 刘钰突然上前,一把抱住皇后,猛地堵住她的嘴,含混道:“别啰嗦了,咱们干点正经事儿!” 他知道此时皇后有些不快,现在的情景他怎么说也没用了,干脆来点简单粗暴的,把这话头茬过去了事。 事实证明,这个策略相当成功,皇后舒服了,心情好转,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自那以后,樊桃花对杨素青比从前更加周到,为她加派了人手,每天殷勤伺候,在饮食上也不断变着花样,好像唯恐她吃不好,影响了肚子里的孩子。 皇帝算是放心了,看来桃花还是很厚道的,长乐宫中不会有那些现代宫斗剧中的场景上演。宫女太监们也纷纷夸赞,说皇后真是贤德,不仅不忌妒,反而这么善待杨婕妤。 只有杨素青自己知道,她和皇后再也回不到过去了。过去她们相处比较放松随意,互相之间没有什么提防,两人是很要好的姐妹。可是如今她们之间总像是隔了一层,多了些客气,少了些亲近。 杨素青心中多少有些苦涩,但很快就被将为人母的喜悦冲淡了。 为了杨婕妤有孕一事,皇帝陛下要求太医院多招些女医,尤其是懂得接生,能伺候产妇的,精心培训,准备为皇室服务。于是由一个著名女医淳于昭主持,在太医院下设置了女医署,专门负责治疗妇女疾病,以及照料孕妇和产妇。 对于卢芳叛乱之事,尽管二兄刘茂表示可以率兵前去征讨,不过皇帝还是决定亲征。他将国事委托给了城阳王刘恭,将南伐汉中之事交给了二兄刘茂。 建武三年五月,刘钰率军三万北上,浩浩荡荡杀奔安定郡,皇帝亲征是大事,驿使来回飞奔,游骑布满道路,来回传递皇帝旨意和前方战报。 皇帝令天水太守杨音出兵安定,会战高平,又命上郡北部都尉乌米出兵攻略北地郡,务要毕其功于一役,将北部边郡问题彻底解决。 大军行进到云阳,皇帝下令扎营,在此停留了数日。几天之中,有安定和北地的豪强不断来投奔,他们率领各自的私兵,带着毛皮和良马,驱赶着牛羊,向皇帝陛下进贡效忠。 刘钰当然是来之不拒,设宴款待众人,好言安抚,并对他们大加封赏。 不久之后,前军来报,作为前锋的穆弘部已抵达阴槃,与当地的汉军会合,会集人马一万余人,直逼乌氏,乌氏由卢芳军五千及依附他的当地豪强兵数千人驻守,听说汉军来袭,竟弃城出来,主动迎战。 双方在乌水旁展开激战,卢芳军颇似匈奴人战法,基本是围绕的敌人骑射。穆弘军以小射声营为主体,最擅长的就是射箭,而且小射声营又与射声营不同,个个都是快箭手,以穆弘为首,都是连环发箭,速度之快令人目不暇接。虽只有数千人,却仿佛万人齐射,箭矢如蝗,遮天蔽日,敌骑纷纷落马。 卢芳军丢下了数百具尸体狼狈逃走,这一逃就逃得彻底,竟直接放弃了乌氏,北退数十里,直到朝那才停了下来。 说到底,卢芳的部下久在边郡,与匈奴人杂处,多少受到了他们的影响,利则进,不利则退,地盘能占住就占,觉得占不住了,也不死守,立即放弃,果断遁走,绝不拖泥带水。 而穆弘真算得上是个急先锋,竟咬着敌军的尾巴,衔尾直追,一步也不放松,但是对方是以骑兵为主,汉军却多是步卒,速度远不及对方。 本来穆弘是没有希望追上叛军的,可叛军继续北上后,突然发现,他们的身后出现了敌人。 原来固守在高平的田无忌突然杀出城来,率三千精兵南下,袭夺了萧关,牢牢卡死道路要冲,阻挡敌军北归。 田无忌和穆弘一北一南,将万余敌军堵死在朝那一带,敌军有心守城,却不太擅长,有心撤退,却没了归路,登时陷入两难。 263.缓兵之计 为了解朝那之围,卢芳亲率大军南下,攻打高平第一城,连攻几天,城池岿然不动,卢芳只是损失兵马而已,索性弃了城池,进兵到其东南不远处的萧关。 萧关是关中四关之一,横亘于关中西北,为其西北屏障。这座雄关矗立于六盘山口,依险而立,扼守自泾水进入关中的通道。 萧关与高平都是险峻之地,易守难攻,双方互为唇齿,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卢芳抵达萧关之下,见关墙高耸,守备森严。虽关内只有三千兵马,但即便十倍之敌,亦不能攻破。 卢芳望关叹曰:“此关不可破而入之!”掉转马头离开。这便是放弃了关内朝那的万余军队。而他来得快,去得也快,说退便退,这一退便退得彻底,直接回到老巢三水去了。 朝那军见没了外援,顿时失了斗志,士气全无,没做什么抵抗,就弃甲归降了。 皇帝刚刚自云阳起程,便得到前方的捷报,不禁笑道:“卢芳跑得倒快!” 随行的朝臣有的奏请回銮,皇帝面无表情地道:“卿等若是不愿北上,自可回长安,朕是一定要饮马长城的。” 朝臣们唯唯而退,不敢再谏。 大军继续进发,皇帝并不着急,一路遇城则入,接见当地豪强,任命地方官吏,向当地百姓下诏免税两年,收获一片颂扬之声。 皇帝一路广收民心,巩固在边郡的统治,俗话说吃人嘴软,拿人手软,豪强吏民都得到皇帝的恩赐,自然感激涕零,与卢芳四处劫掠敲诈相比,觉得还是归顺朝廷更好。 皇帝不只是施恩,当然也要宣威,对于助纣为虐,帮助卢芳之人,或者是拒绝接受王化,敌视大汉者,都发兵剿灭。其中有一位黄姓豪强,纠集族人,杀了本地县长,起兵响应卢芳。皇帝将其夷灭三族,血洗其家,使得当地豪强悚惕,不敢怀有二心。 到了临泾之时,有故义阳侯傅长等人从郁致来拜见,献上了一份大礼:投效卢芳的北地太守首级。 傅长是郑深至交,双方一直有书信往来,郑深屡次劝傅长南下长安,为朝廷效力,傅长一心想复旧爵,因身上没有功劳,便一直不愿成行。 卢芳肆虐北地,北地太守是更始帝时任命,与卢芳有旧,欲为更始复仇,便与卢芳相勾结,召集郡中豪强,威逼利诱,欲以整个北地依附卢芳。 傅长假意归附,得到太守信任,征发士卒,豢养死士,趁其不备,猝然发难,将其杀死,一举建功。 傅长召集豪强,说道:“陛下复汉室,定关中,安百姓,伐无道,吾欲归之。而太守欲以全郡附逆,将北地置于险地。陛下大军将至,恐吾等皆为齑粉矣。今已杀之,欲归之陛下,诸位可愿从否?” 众人见到太守血淋淋的人头,再看傅长杀气腾腾的样子,哪个还敢说半个不字,全都说道:“愿追随君侯,献地于陛下!” 傅长整军南下,入安定,迎接皇帝陛下的大军。 皇帝大喜,复傅长义阳侯爵位,以其为北地太守,使傅长回归郁致,抚定北地。 傅长回军,正遇到乌米率军西进,两军合兵北向,共击北地北部富平神泉障和塞外浑怀障,这两个障塞都是北地北部的重要军事据点,掌握在北部都尉和浑怀都尉手中。 皇帝率朝廷大军长驱直入,进抵高平。太傅杨音领兵三万,从天水越山而来,与皇帝会于高平。 此时高平已有汉军七万,还有各路豪强武装,总人数将近十万,声势浩大,个个都摩拳擦掌地要进军三水,活捉卢芳。 皇帝在高平城中抚民,忽然北边来了卢芳的信使,带来了卢芳的奏书。 卢芳在信中自称为臣,表示愿接受皇帝陛下的号令,但他又表示,萧关以北,向来是胡汉杂处,不服王化,朝廷难以控制。他愿为皇帝分忧,替朝廷管理北部边郡,请陛下准许。 卢芳表示愿意归附,但是却有诸多条件,比如不入朝,比如保持他西平王的称号,说来说去还是想割据自立,继续做土皇帝。 皇帝对使者道:“当年高皇帝与开国功臣杀白马为盟,约定异姓不得称王,朕不能为了一卢芳而坏了祖宗成法。卢芳欲归汉室,可封其为万户侯,但却绝不能封王。” 使者道:“西平王乃汉室之胄,世人皆知,西平王之为王非是异姓王,而是同姓王。西平王愿世世代代为大汉之屏藩,为陛下守护边郡,阻挡胡羌。” 皇帝道:“他是汉室宗亲?还世人皆知?朕怎么不知在座诸位,你们知道吗?”众人自然都摇头。 卢芳一向假称自己是汉武帝曾孙,祖上因巫盅之乱,避祸来到安定,一直居住在左谷,利用边郡之人思汉情怀,广收部众。 皇帝道:“武皇帝与匈奴争战了一辈子,驱匈奴单于和左贤王以降,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马,怎么会有卢芳这种引匈奴人入寇的子孙?简直是贻笑大方!” 他指着使者道:“你回去告诉卢芳,他可以不入朝,但必须立即去除王号,遣子入侍!朕给他一个月时间,一月之后,他再要归降,朕也不允了!” 斥退了使者,皇帝回到寝宫,连声大叫道:“饿了!朕饿了,快开饭,朕要吃肉!来来,小班登,陪朕一道吃,乌盖,你也。。。你看着朕吃!” 皇帝与小班登大块朵颐,乌盖依旧斯地吃着素,班登说道:“陛下是不是觉得这羊肉好吃,想多呆些日子?” 皇帝道:“这地方朕一天也不想多呆!” “那您还给他那么久的期限?” 皇帝撕扯着羊腿道:“说了你也不懂。” 这时牛得草进来禀报:“陛下,田校尉来了!” 田无忌入见,向皇帝说道:“卢芳狡诈无信,陛下万不可被其迷惑,他遣使来降,不过是缓兵之计。他见陛下率大军来此,不可力敌,定会去求匈奴之兵及羌兵为援,陛下予其一月之期,正中卢芳下怀,一月之后,恐诸胡大军齐至,再想剿灭他就难了!” 264.两面得利 “卿之意正与朕同!”皇帝大笑道:“卢芳这种人,留着终是祸患,若强行进兵。。。朕怕把他吓跑了,因此给了他一个月时间,先将其稳住再说,如今怎么想个法子收拾了他才好。” 田无忌道:“卢芳之难制,在于联通塞内塞外,任意来去,陛下即便击败了诸胡联军,卢芳亦是不怕,他可随匈奴人一道退入大漠,暂且蛰伏,待陛下大军一退,他便又出来做乱。” 皇帝听这话很是对路,便招呼田无忌道:“来来,与朕一道吃羊肉!” 小班登和乌盖虽然经常和皇帝一道吃肉,可他们是皇帝近臣,这种事不足为怪,对于其他臣子来说,这种事是莫大的荣誉,也是难得的机会。趁此机会,正好可以与皇帝畅谈,拉近关系,增加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田无忌很高兴,当即拜谢入座。 他本不是皇帝亲信出身,比起那批牛马厩出身的校尉,与皇帝的关系不知隔了几层,便是比穆弘亦有所不如,这次当面的奏对于他来说,是前所未有的机会。 皇帝探身向前,问道:“卿今日来,必有定卢芳之策!” 田无忌直起了腰,说道:“依臣之见,要定卢芳,须得切断他内外沟通之路。或将其逐出塞外,重兵谨守长城一线,不使其归来;或者绕到其身后,切断其与塞外之联络,将之堵在长城以内,使其出塞无门,聚而歼之,一举除此大患。” 皇帝摇头道:“此次绝不能使其逃脱,否则须日日提防。。。拒之塞外,旷日持久,靡费钱粮,不妥!” 田无忌拜道:“如此则请陛下予我精兵数千,臣愿间道北向,夺长城障塞,阻匈奴南下,亦阻卢芳退入大漠,陛下再自高平发大兵,将之一鼓而灭。” 皇帝沉吟道:“此计大善,只是间道而行,兵不过数千,携带军粮有限,即便占了障塞,面临两面夹击,如何能够坚守?” “陛下,匈奴之兵不善攻城,数千汉兵扼守障塞,若安排妥当,可阻匈奴十万大军。卢芳数月以来,得本地豪强支持,兵马扩充数倍,然而若其逃亡出塞,谁肯抛家舍业从之?追随者必定十不存一,些许残兵败将,如何能破关而出?若臣能占据要津,必能隔绝双方,将卢芳困死于塞内!” 这个皇帝是信的,数千汉军占据要塞,凭匈奴人那个攻城水平,很难攻得下。卢芳要逃走,从人必不会很多,破关而出难于登天。 可是还有个最重要的问题,粮食呢?粮食在哪?没有粮食,一切都毫无意义。 田无忌又道:“陛下,臣在高平一年,曾派出数路使者,联结安定豪杰,多有豪强心向大汉,只是暂时屈从于卢芳之下,只待陛下大军征讨,立即便能改换门庭。臣与其中数人约定,待时机一到,彼等便可里应外合,起兵共击卢芳。此地向北五百余里,有中卫塞,乃卢芳出塞最近之道路,也是他最常走之路。中卫塞之侯官胡进,一直心向大汉,时与田某通信,他言道,只要臣将兵数千攻击中卫塞,他将在内起兵响应,助臣一举拿下中卫塞及附近烽隧,障塞内有积谷牛羊,皆为卢芳为其逃往塞外准备的,臣将取之,因食于当地,储粮固守。臣知山中一条小路,直通中卫塞,愿倍道行之,夺长城障塞,扼卢芳之归路。” 皇帝摇头道:“不妥,如此要道,卢芳怎能不派亲信把守?依朕看来,这胡进未必可靠。” “陛下,胡进乃是从前的侯官,掌管中卫塞,正因卢芳派人接管了中卫塞,强夺其权柄,以其为副。胡进心生不忿,才差人与臣联络,臣也曾从旁人处佐证,知其言非虚。胡进其家为当地大豪,此时暂时屈从于卢芳,但因其索求无度,对其颇有怨言。” 皇帝终于点头了,“可,卿且行之!” 田无忌挑选精兵,准备从山中小路,绕行而北。 皇帝本人则在高平日日置酒高会,与众臣及四处来投奔的豪强欢饮,席间屡次提到:“卢芳其人,心也是向着汉室的,当初他便入朝更始帝,受骑都尉之职。此番他若能去王号,受侯爵之封,遣子入侍,依旧做我大汉的臣子,或许便可不动刀兵,免得生灵涂炭。” 更是念叨着要东去北地、上郡,巡视北疆,绕路回长安。当有随行臣子提出在更北处尚有朔方、五原、云中等郡,皇帝笑道:“边鄙之地,皆游牧之民,此时夺之不得其利,待朕扫平天下,必将定之!” 于是随军大臣及各地豪强皆言皇帝已有南归之意,不想再向北进军。 好像是为了验证他们的话,几天后皇帝突然下旨,将高平的兵权委托给了镇西大将军杨音,他自己则带了三万人沿着泾水向东南而行,看样子是要转入北地郡巡视。 卢芳从使者处得知,皇帝给出了一个月期限,登时转头,向着身边的弟弟卢程笑道:“看来无须走了,不用去大漠吃沙子!” 卢程点头道:“一个月,匈奴及西羌之兵也该到了!” 卢芳道:“若是未到,寡人便再遣使去高平,就是接受了他的万户侯之封,又能如何?不过是个名头而已,待小皇帝一走,这北部诸郡还不是寡人的天下?到时寡人称王称霸,说不定连皇帝也做了,他远在长安,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卢程道:“刘钰虽年轻,却有大志,此次他北上,一路免除赋税,广收民心,那些本来依附我们的豪强,许多都转投了过去,长此以往,安定、北郡之人心都向着他,我兄弟如何立足?” 卢芳冷笑道:“他不过是走一圈,来做个好人罢了,等到他大军一撤,寡人再发兵南向,那些豪强百姓不过是待宰的小羊羔,皇帝免了赋税,让他们都富得流油,这油水不过是给寡人留着罢了!” 卢程道:“恐怕豪强不会如从前那般听话了!他们若只是三个五个,兵只数百数千,不足为惧,若是与当地汉军联结起来,其势不容小视。” 卢芳道:“豪强再强,能强得过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单于吗?大单于说过,要发数万控弦之士,扶立寡人为汉天子,到了那时,谁敢不从?” 卢程道:“单于狡诈,将王兄立于匈汉之间,使王兄为其抵挡汉之兵锋,独受其蔽。且匈奴人贪婪成性,索求无度,王兄若不顺从,则威胁掳掠。王兄虽有北部诸郡,亦要受其胁迫。” 卢芳拍了拍卢程的肩膀,笑道:“你就是想得多,寡人立于匈汉之间,不独受双方之蔽,亦可得双方之利,寡人将借匈奴人兵威,收服五原、云中、定襄等郡,大张势力。亦可得汉人喜储财货之利,南下掳掠,以所掠养吾之兵,单于有所索求,便从汉人处掠之,又不用我们自己出钱,怕什么?” 卢程也笑道:“王兄说得对!原本匈奴人常南下掳掠,如今不过是我等代行其事而已,以一半供奉单于,一半留做已用,若兄长能得边地十郡之地,还怕他们谁来!” 卢芳哈哈大笑。 265.简单的事 卢芳虽不在高平,高平的消息却源源不断地传到他的耳中。 他时不时收到密信,上面写着皇帝刘钰的言行,备述其详。 卢芳看了便笑道:“哈哈,寡人心向大汉?说得对!寡人是心向大汉,但寡人向的大汉是寡人的大汉,而非他刘钰的大汉!” “让寡人受万户之封可以,遣子入侍。。。若他非要如此方能退兵,寡人这么多儿子,送一个去也无妨。” “他看不上边鄙之地?正好留给寡人,让他去北地、上郡巡视好了,抖抖皇帝威风,这次不去,寡人怕他再没机会去了。。。以后都变成寡人之地了!” 等到皇帝真的领兵离了高平,顺流而下北地,卢芳抚案大笑道:“刘钰一去,寡人之事成矣!” 卢程道:“王兄,高平尚有大军数万,有镇西大将军杨音坐阵,虽然刘钰不在,王兄也不能轻敌啊!” 卢芳道:“刘钰此去,表明他无北进之意,不过是以兵势威逼寡人受他的封赏,求个相安无事而已。他也想明白了,中原群雄争霸,他当然要回去与刘秀等人争锋,怎么能长驻边郡?边郡地薄,他瞧不上,他要回去吃中原的肥肉。寡人却不嫌弃,边郡虽富足不及中原,然边地之民勇悍胜过中原数倍,彼等得中原之财货,寡人独得边地之勇士。待中原争得头破血流之际,寡人当引兵南下,率壮勇之士击疲累之卒,焉能不破之?则彼等之财物,尽入寡人之手!” 又过了数日,刘钰率军到了北地郡治郁致,北地豪强无不望风归降,争相贡献。 卢程向卢芳道:“王兄,刘钰不得不防,他并未回长安,而是迂回到了郁郅,若是与高平的杨音相约北上,则将东西夹击,我军将无法抵御。” 卢芳道:“他巡行北地,当然要去郡治之所,郁郅离此地千里之遥,何足为惧?” 卢程道:“若走大路,则郁郅离此尚远,若是有一军能穿山而过,则不过数百里路程,还是要时刻关注他的动向才好。” “我已差人去了高平,说愿意归附大汉,稳住了杨音。既然刘钰到了郁郅,那便再差人去郁郅,向咱们的皇帝陛下问安!”卢芳大笑道:“一定要多献几张羊皮给他呀!” 北地太守傅长和上郡北部都尉乌米分头攻打富平神泉障和塞外浑怀障,障塞坚固,一时不能下。等到皇帝大军到了郁郅,北地豪强突然掀起一股反正浪潮,许多人自动投效到傅长帐下,与他同击神泉障,北部都尉不能抵敌,竟举障投降。 如今北地几乎平定,只余浑怀障还在坚守,傅长便移兵浑怀障,与乌米共击浑怀都尉。浑怀都尉是卢芳的表弟,与他关系很是亲密,此时受到大军攻击,急忙向卢芳兄弟求援。 卢程道:“如今北地全郡皆要落入傅长之手,只余浑怀障还在坚守。王兄,还是要派兵救援吧?” 卢芳道:“此时去救也未必救得,如今傅长那个老匹夫势大,那些墙头草都往他跟前凑,生怕落在后面。寡人若派兵去,恐将刘钰的大军引过来。。。不用管他了,等刘钰走了再说。” 卢程道:“若是如此,那就回信让浑怀障务必坚守,就说我等过几日派兵过去,之后还有单于的大军。否则恐怕浑怀障也要投了过去。” “单于的军马还没有消息?” “半个月前,单于派人来,说再有一个月就有三万人来援。” 卢芳道:“他说一个月,说不准就得两个月。。。去中卫塞,让大兄派人出塞去迎,有消息立即报来!” 此时守卫中卫塞的正是卢芳的兄长卢禽,这是他最后的退路,当然要最亲近的人把守。 过了十来天,卢芳的使者自郁郅飞马赶回,报告卢芳道:“皇帝收到礼物,颇不高兴,说道:朕从安定到北地,收到无数上好的羊皮,就没有什么更好的东西来贡献吗?” 卢芳道:“放牛的小子还说了什么?” “还说要大王早日送长子去他军中。” “长子?他做梦!如今连孤的幼子都不必去,先拖上一拖,等待单于的人马。想必刘钰也不会挑剔,这小放牛的不过如此,竟在贡献财物上斤斤计较,眼界如此狭窄,还能有什么能为?” “大王,小皇帝好似要走了,他的人马都在准备出行,说是要驾幸上郡,他已先派了人去上郡,要上郡准备接驾。” 卢芳松了口气,“走了好,他若再不走,寡人便要走了。” 使者走了之后,卢程道:“王兄,三水黄家宗主虽然投在王兄帐下,但是他的两个兄弟却偷偷去了高平,他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料到在高平被咱们的人看到了。。。此事该如何处置?” “这事儿还用问孤么?”卢芳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他的眼睛飘向远方,“你看这塞上的草,几个月前还是荒芜一片,那些草根都扎在地里,只等天气一暖,立即便生发出来,长得漫山遍野都是。” 他将目光收回,看向卢程,低声道:“你去处置就是了,要做得干净利落,一点根都不要留!” 卢程指了指门外,轻声道:“黄家的女婿可是王兄的贴身侍卫,此刻就在外面。。。” 卢芳立时大叫道:“张歇!” 一个年轻的汉子应声而入,卢芳道:“听说你的刀不错,给寡人看看!” 张歇解下腰间的刀,连刀鞘双手捧着,低头奉上。 卢芳伸手握住刀柄,刷地一声抽出,用手指在刃上一弹,说道:“果真是把好刀,只不知锋刃如何?” 张歇道:“大王可以碗口粗木试一试,不是末将夸口,末将这把刀。。。可将其一刀斩断。” “寡人还真想试上一试。” 卢芳说着,忽地扬起手来,一刀向着眼前的张歇劈下,在卢程的惊呼声中,张歇的头颅扑地落在地上,鲜血自他的脖腔中喷出,溅上了卢芳的王袍。 “这刀可真快!”卢芳叹道,将刀向地上一丢,说道:“你看,这事儿就这么简单!” 266.两路齐发 北地浑怀都尉在向卢芳求援之后,只坚持了七天,便被手下一个塞尉砍下了脑袋,塞尉将他的脑袋和浑怀障一道交给了汉军。至此北地最后一个障塞落入傅长之手,全郡平定。 消息很快传到三水,豪强们大受震动,各自心中打起了小九九。卢芳却没有惊慌,虽然对他来说形势已十分不利,但此事多少已在他的意料之中。 北部边郡如今的态势。卢芳率军三万,驻兵在三水;他的兄长卢禽率军三千,把守着中卫塞;卢芳手下还有属国都尉之兵,不到一万人,守卫着高平以北的几道关卡;另有少量兵马,守护着东面通往北地郡的山口。 大汉镇西大将军杨音率汉军四万,屯扎在安定郡治高平;大汉皇帝刘钰率三万汉军,正在北地郡治郁郅暂驻;大汉北地太守傅长和上郡北部都尉乌米收复了两个障塞之后,两人兵力达到了三万余人,如今在富平县休整。 两郡的豪强军队零零星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大部分豪强追随大汉皇帝,小部分豪强被卢芳裹胁在三水县内。 如今卢芳在安定、北地两郡逐渐势微,曾经依附于他的豪强大多反正,投到大汉皇帝陛下的麾下,他曾经占领的诸多城池也一一被收复,傅长杀北地太守对他打击很大,几乎使他失去了整个北地郡。现在他只能龟缩于安定郡北部,苦苦等待匈奴和西羌的援兵。 卢芳一直盼望小皇帝去上郡,远离他的势力范围,没多久他便如愿了,刘钰果真率军转向东北方向,直奔上郡。 卢芳刚松了口气,却得到一个大大的坏消息,在高平驻军的镇西大将军杨音突然提兵北进,猛攻逢义山。 逢义山由卢芳手下属国都尉之兵把守,是高平以北的第一座要塞。因高平第一城向北,是六盘山中间一条狭长的通道,卢芳便设下了一道道关卡,层层布防,阻挡汉军北进。 卢芳本以为已与大汉皇帝达成默契,双方保持现状,相安无事,完全没料到汉军会突然发难。 “狗皇帝!无信之徒!”卢芳破口大骂。 卢程道:“逢义山险峻,易守难攻,山上精兵数千,足可御敌,王兄不必忧虑。” 这话说完只有一天,消息传来,杨音靠着手下东安将军角闳亲自率军登上峭壁,强攻得手,阵斩安定属国都尉,破了高平以北的第一道关卡。 没等卢芳做出应对,又一个坏消息传来,身在富平的傅长和乌米突然率军沿大河南下,明显也是冲着三水来的。 富平至三水,中间要穿过山脉,本来不好翻越,但因为大河穿山而过,人马可以沿着河谷边缘的狭窄通道行进,卢芳虽然也有防备,但人数不是很多,对方足有三万余人,想必他是防不住的。 虽然坏消息接连传来,卢芳并没有太多慌乱,这些也都在他的预料之内,只不过是预计的最坏情景出现了而已,大不了他穿越长城要塞,逃入大漠。 这一天,西平王府一大早就显得不同寻常,卫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个个执戟肃立,气氛极其凝重。 西平王卢芳正在主持议事。附近各县的豪强都被强召入府内,全部会集于大殿之上。 卢程身着盔甲,提着环首刀,杀气腾腾地走上大殿。扬手抛出两颗人头,那人头满地乱滚,扬起一片血水,殿上之人皱眉闭眼,纵跳躲避。 卢程道:“禀报大王,三水县草甸乡周氏宗主推说有疾未愈,不肯前来议事,末将奉命将周家父子二人带到。” 看着地上两个乱滚的人头,众豪强一个个吓得心胆俱裂,噤若寒蝉,谁都不敢吱声。 最近卢芳好像杀上瘾了,稍不如意就挥下屠刀。前几日刚将黄氏灭族,杀了好几百口,刀上的血还没有擦干,又因为胡家不肯奉命出兵,率大军将其家人屠戮殆尽,又杀了两百余人。 昨日卢芳下令众人集结兵马,等待他的命令。又召各家宗主到府内议事,许多人都不想去,却又慑于卢芳的兵威,不敢不去。 等到不应召的周氏父子被杀,豪强们都在暗暗庆幸,这一次多亏来了,若是自己不来,恐怕此时也被一刀两断,人首分离了。 卢芳道:“诸位,数万羌兵已至,单于之兵十万,如今已近中卫塞,有如此强援,安定固若金汤,卢某有何惧哉?请诸位与孤同心协力,共同破敌!” 豪强们不敢说别的,只得高声喊道:“我等誓死追随大王!” 卢芳便下令,要豪强们出粮出人,准备接战汉军,有黄、胡、周三家的例子在前,豪强们哪个还敢说半个不字? 本以为议事结束,便会放众人回去,谁料卢芳突然下令,命各家宗主都在西平王府歇下,只差人回家搜集粮草青壮送至三水。 这便是以各氏宗主为人质,强逼着出钱出人了。 卢芳之所以采用如此非常手段,是因为他已没别的法子,豪强们人心已散,都惦记着如何投降汉军,没有人愿为他卢芳卖命了! 将豪强宗主押下之后,卢芳向卢程道:“让那些羌兵去抵挡杨音,我等快收拾东西,准备马匹,出塞!” 南北两边足有七八万军马齐至,卢芳自忖不能抵挡,索性也不挡了,准备直接开溜。 卢程道:“王兄,羌兵无信,自从来此地后,便四处掳掠,要其出兵便推三阻四,实在是靠不住。好在单于之兵旦夕即至,或许能助我们抵挡一时。” “说是如此说,不过寡人听说,匈奴人只出兵八千,这点人马完全无法与杨音等人抗衡。” 卢芳道:“不等了!高平至此不过三百里,富平至此亦不过三百余里,恐怕未等单于兵至,汉军已将我等困死于此地。。。明日就走,一刻也不能耽搁了!” 兄弟二人正在计议,忽然有人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连声道:“不好了!大王!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卢芳斥道。 “大王,不知从哪儿来了一队汉军,袭击了中卫塞,中卫塞侯官胡进在内起事,响应汉军,中卫塞。。。失守了!” 卢芳脸色大变,愣怔片刻,突然大吼一声,拔出刀来,向报信之人劈去。 267.穷途末路 杨音军气势如虹,连续攻破两道关卡,逼着卢芳下了血本,花费重金,请来援助的羌人去阻截。卢芳自己则带大军猛攻中卫塞,试图在汉军到来之前打开出塞的通道。 羌人自诩为最讲信用,拿了酬劳,立即派三千人押着这一次收获的大批钱财回归老巢,另外四千兵马则南下迎击汉军。 等到远远地望见汉军扑天盖地而来,这四千羌兵顿时有些发懵,说是让我们阻击汉军,可没说让我们阻截这么多的汉军,早知道是这个情形,应该。。。多要些酬金。 本着诚实守信,买卖公平的原则,羌人看在巨额酬劳份上,也拉开了架势,乱糟糟的准备开始阻击。 在开战之前,羌人首领派了一名使者过来,与汉军进行交涉。 使者态度极为傲慢,大声宣称道:“我们的士卒是世上最勇敢的勇士,每个都能以一敌百,我们的队伍是世上最强大的军队,没有任何军队可以抵挡,有天神庇佑,我军无往而不胜。尔等若是识相,便献上财物,恳求大头领的宽恕,否则一旦交战,叫尔等有来无回!” 杨音回首道:“有谁来会一会这位以一敌百的勇士?” 话音一落,立即有人站出来,大叫道:“我来!” 此人名叫盛威,是杨音手下第一猛士,武力值堪比泰山营的王二楞子,在青州军中历来享有勇名。 他出了队列,向对方的使者叫道:“你自称是勇士,那就和我比试比试!” 使者见他铁塔似的身子,未免有些发怵,但是大话已经说出,要想收回也来不及了,有心掉头回去,必然被族人耻笑,以后便再也抬不起头来。 他磨磨蹭蹭地跳下了马,还迟疑着不肯上前。 这时两边士卒都大声地鼓噪,鼓声响起,士兵的呐喊声震天动地,这情形已由不得他不应战。 使者狠了狠心,拔出刀来,弯腰躬身,向着盛威一步步逼近。 盛威突然一手抓起腰间的刀,连着刀鞘高高举起。 两边的士兵见了,不知他是什么意思,却见盛威手指一松,手中的刀连着鞘全都掉落在地。他竟是要不用兵器,空手迎战对方! 盛威紧了紧腰带,挺起胸脯,迎着羌使,大踏步走了过去。 羌使见他弃了兵器,心中暗喜,弓着的身子猛地向前扑出,像一只野猫一般,几步蹿到盛威面前,一刀刺了过来。 盛威健硕的身子微微一侧,让过了刀锋,左臂一揽,已将羌使的脖颈圈住。他以强壮的胳膊挟着对方的脖颈,原地抡了几个圈,将羌使的身子甩得飞了起来。 双方士卒眼看那羌使身子越来越高,然后突然飞了出去,在空中打了几个盘旋,扑地落在地上。 有人上前去查看,见他已脖颈断裂,一点气息也没有了。 欢呼声骤然响起,汉军士卒都挥着手臂,扯着脖子狂吼,全军士气大振。 而对面的羌人阵地一片安静。羌人素来崇尚武力,尊敬强者,眼见盛威如此威猛,顿时都有些胆寒。 羌人首领叫过一个人来,向他叮嘱几句,好似又要他过来交涉。 对面的杨音早已不耐烦了,面对几千乌合之众,谁还耐烦跟他们啰嗦?他拔刀向前一指,汉军士卒嗷嗷叫着开始冲锋,骑兵在前,步卒随后,漫山遍野,如大潮一般,向对面羌人卷了过去。 而那信誓旦旦地说要拿人钱财,替人消灾,要为卢芳抵挡汉军的羌人首领第一个掉转马头,没命地向后奔逃。 钱财是赚到手了,就看他有没有命回去享用了。 没等接战,羌人便开始了崩溃,他们不是向前,也不是向后,而是向着四面八方,漫无目的,胡乱逃跑。 羌人都是骑士,逃跑的速度自然不慢,不过数千人一起乱跑,完全没有秩序,难免有个磕磕碰碰。有人被撞下马来,在马蹄下丧命,有人落在后面,成了汉军的刀下鬼。 一场战役下来,羌人死伤数百,其中大半是自己逃命造成的。 破了羌军之后,前面再无阻碍,杨音大军直入三水卢芳老巢。 与此同时,傅长及乌米部也穿过山间峡谷,进入安定郡内,离三水只有百里之遥。 卢芳早带着人向西北方向逃蹿,此时他率三万大军以及一些豪强武装,已强攻中卫塞五日,尽管他亲自督战,但那个障塞好像是铁做的一般,在暴风骤雨式的攻击中纹丝不动。 中卫塞之外,匈奴兵早在三日前便已离开,他们的生存法则就是有利则来,无利则去,不以退却为耻。 连着攻了数日,没有攻下中卫塞,反而损兵折将,领队的匈奴小王便下令退兵,将卢芳丢在障塞之内。 卢芳的手下日渐减少,尽管他每天都在杀人,但依旧制止不住士兵的叛逃,至于追随的豪强,更是没一个愿意为其陪葬,纷纷率军离开。 羌人的失败消息传来,卢芳大怒,他没有想到,自己花费重金请来的帮手,竟然一天的时间也没有为他争取到。 如今他前有坚城,后有追兵,真个是无路可走了。 就在杨音大军行进到距离中卫塞三十里时,卢芳终于放弃了进攻,带着仅剩的数千兵马,仓皇向西奔逃,那里是茫茫荒漠,被漫长的城墙穿过,他期待在某个烽燧,可以找到一个缺口,可以让他破长城而出,至于出去之后是否能跨越面前的大漠,他已经来不及考虑了。 卢芳没有想到,田无忌居然亲率数百汉军骑卒,出了中卫塞,衔尾直追,就像盯上物的饿狼一般,死命地咬住,不肯放弃。 他的几千精兵,竟被数百人追着打,杀伤者没有多少,逃亡者却越来越多,几天之后,卢芳的身边只剩下两百余人。 卢芳望着面前的茫茫荒漠,心中满是绝望,再向前,可能找不到水草,困死于荒漠之中,可是往后,是紧追不放的汉军,绝对不会对他有丝毫恻隐之心。 这边郡的枭雄,一度占据数郡的强豪,真的走到穷途末路了吗? 268.万石太守 刘钰此时正在去往上郡的路上,在他的眼里,卢芳已经不足为虑,只要田无忌据住了中卫塞,卢芳就成为瓮中之鳖,只等着被捉过来,悬首长安了。 至于来增援的匈奴兵马,让他们攻打要塞,那是太难为他们了。匈奴人是天生的手,他们擅长在茫茫大草原上捕,紧咬不放,一口一口地将物啃噬、撕碎,可若是面对城墙障塞,他们的攻击性便会大打折扣,何况汉军不是物,而是最擅城池攻防战的精锐士卒。 皇帝相信,凭着来援救的八千匈奴人,无法攻破田无忌三千精兵驻守的要塞,正好让匈奴人见识一下大汉的强兵,让他们从今往后都老实一点,不要总是妄图侵犯大汉边境。 有田无忌在要塞处一夫当关,扼住卢芳的归路,杨音和傅长、乌米从两面挤压,卢芳的军队恐怕不用怎么接战,便会从内部分崩离析。 皇帝几乎看到了所有的可能性,他的判断很准确,匈奴人和卢芳都没能攻破田无忌把守的中卫塞,卢芳确实被逼得走投无路。 皇帝甚至想到卢芳可能会从某一个烽遂逃出塞外,成为边境的长期隐患,但是他没有料到,卢芳向西逃入了广阔的荒漠,失去了踪迹。田无忌追了两天之后,因为无法辨别路径,只好回军。 卢芳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之中。 为祸边郡的卢氏一族被族灭,卢禽在田无忌突袭中卫塞时,死在侯官胡进的刀下,卢程随着卢芳出逃,兄弟俩一道失踪。 侯官胡进因献中卫塞和杀死卢禽的功劳升职为都尉,守卫边塞。三个月后,他在醉酒晚归的途中被人袭杀,凶手一直没有归案,有人猜测是三水当地游侠儿所为。 卢氏在安定郡树大根深,虽遭族灭,便其影响力还有残留,尤其是在三水、左谷一带。卢芳曾豢养许多豪侠死士,在当时豪侠报仇成风的情况下,有人为卢氏兄弟报仇是很正常的事情。 为了免除隐患,拔掉卢氏的根,皇帝效仿武皇帝,将三水附近的豪强和游侠都强迁至五陵,分头安置,在强大的军事威慑力下,豪强们完全没有抵抗之力。这些地头蛇在当地都势力庞大,横行一时,等到了内郡,天子脚下,便都成了土里的蚯蚓,翻不出什么大浪了。 安定和北地两郡平定,杨音在安定驻军半年之久,才让郡治慢慢走上正轨,而安定太守一职一直虚悬。如果用安定本地人,实在让皇帝难以放心,如果用外派的官员,则需用一位军政能力都很强,既能压住地方豪强,又能抵御匈奴,镇抚羌民的能吏。皇帝思来想去,没有合适的人选,直到杨延寿提议了一位元老级人物。 这个人就是徐宣。 徐宣是赤眉军的二当家,能治军,能治民,武兼备,实在是个人才,他做丞相不合适,但是做一郡的太守便绰绰有余了。 本来皇帝封他为太师,将其高高挂起,不打算再任用。但徐宣刚刚四十多岁,正是能做事的年纪,不甘心就此沉寂,便托了杨延寿,委婉地表示,愿意治一难治之郡,为陛下分忧。 虽然太守的级别比万石的太师差得太远,但是徐宣并不嫌弃,他已看清楚了,自己的地位比较尴尬,在朝中不可能再有位置,不如在郡县一展所长,实现抱负。 皇帝对此大加褒奖,正式任命徐宣为安定太守,至此大汉便有了两位万石太守:太师徐宣和太傅杨音。 这都是后话。 皇帝在安定和北地巡视了一遍,广施恩惠,收买人心,又让当地豪强见识了大汉的兵威,生出畏惧之心,如此恩威并施,对于稳固当地的统治十分有利。 他为卢芳布好了网,便可以一边等待物的消息,一边悠哉游哉地继续他的边郡旅行了,他的下一站就是上郡。 上郡算是一个大郡,虽然人口与内地繁华的郡国还有差距,但在边郡中却排名前列。上郡有二十三个县,郡治肤施,有匈归都尉治塞外匈归障,从匈归障这个名字便可以看出,这是为了安置来归附的匈奴人而设置的。 汉朝的都尉制承自秦朝,秦朝称地方军事长官为尉,汉景帝时更名为都尉。都尉为太守的副手,太守俸二千石,都尉为比二千石,在地方上是十分重要的职位。 汉朝的制度,一般的内郡只有一个都尉,而在边郡,因为要抵抗外敌,守卫边境,军事任务较重,一般都是分部设尉。如朔方有西部都尉、中部都尉和东部都尉,西河有北部都尉、南部都尉和西部都尉;还有专为障塞设置的都尉,如北地浑怀障的浑怀都尉;为守护关卡设置的都尉,如武关都尉;另外,还专设有属国都尉,管理内附的外族人。 边郡的军事长官名为都尉,而中央的同级军事长官称为校尉。最近上郡多了一位校尉,那就是奉皇帝旨意养马的畜牧校尉刘彪。因为郑县一带没有大的草场,便北上上郡和西河,寻找草场,收购良马,加以繁殖和训练,为战争储备军马。 刘彪来上郡不过几个月,已将畜牧营扩大了数倍,建立了两个马场,除此之外,在西河郡亦有一个马场。 在地方难免和地方长官打交道,众人知道他是从皇帝身边被贬谪来畜牧营的,都以为他失去了圣眷,虽然表面上礼节周全,在具体的事务接触中,却没有那么尽力,对他未免有些简慢。 要在以前,刘彪早就暴脾气发作,当场发飙了,可他竟然忍了下来,以致于他从前的老部下都看不过去,想要与人去理论,却被刘彪厉声斥退。 此次皇帝巡视上郡,召见了当地官员,不仅是太守、都尉之类的地方高官,便连各县长官都见到了,唯独没有召见畜牧校尉。 于是上郡官员纷纷嗤笑,觉得畜牧校尉刘彪再无可能重新得到圣上的眷顾了。 269.畜牧校尉 上郡雕阴县。 畜牧校尉刘彪刚刚去看了新到的一批马,一共三百余匹。 这是商人辗转从河西贩运来的“良马”,刘彪看过之后,觉得这批马只有十分之一达到了战马要求,其余只能作为运输牲畜,不禁大失所望。 对于河西的战马,刘彪寄予了厚望,因为河西历来是养马之地,马的质量也居于全国之冠。 一百多年前,汉武帝为了得到远在西域大宛的汗血宝马,发动了两次大规模的战争,大将李广利率大军远征万里之外的大宛国。 大宛国难以抵挡,于是杀了国王向汉军求和,由汉军挑选了三千匹大宛良马,运回中原。这些马经过长途跋涉之后,损失惨重,到达玉门关时就损折过半,只余一千多匹。 汉武帝为汗血宝马赐名为“天马”,让天马与蒙古马杂交繁衍,在河西走廊的山丹军马场培育出山丹军马。从此,中原的马种得到改良,河西的军马也随之扬名天下。 汉武帝依靠改良后的军马,建立了强大的骑兵精锐部队:凉州大马、并州兵骑和幽州突骑,精锐骑兵驻守边郡,抵御外族入侵,战斗力十分强悍。 一百多年过去,汉武帝早已归于尘土,但是他一手打造的精骑部队却传承下来,幽州、并州和凉州依旧拥有大汉最强大的骑兵。 刘彪知道,皇帝陛下也想拥有一支强大的骑兵力量,这与他的想法是相合的。 “什么时候我能率领一支精锐骑兵,再上战场?”他总是这么想。 刘彪几乎是和马一起长大的,他跟着叔父刘侠卿,从小就开始养马,他的坐骑一出生就由他自己照料,直到现在也是由他亲自喂食。 稍稍长大一点,叔父让他做了马头儿,管着上百号马吏,照料着数千匹马,大多数虽然是拉车的牲畜,但里面还是有不少好马。每当见到一匹良马,刘彪都会兴奋得睡不着,怎么看怎么喜欢,他会让人对其进行特别的照料,当年在牛马厩中,大家都知道,谁要是敢怠慢了马头儿的好马,那是要挨揍的。 皇帝组建羽林军时,将全军的马集中起来,成立了越骑营,全归刘彪统领。那是刘彪最开心的日子,他再也不用伺候那些拉车的驽马,只须把精力都投在战马身上。 但是那些所谓的战马,其实是良莠不齐的,有的甚至根本不适合上战场,只是当时条件十分有限,只能用其充数而已。 当时皇帝对越骑营下了血本,为士卒们配备一人双马。刘彪便将越骑营的马分为两类,一类是战马,另一类为路马,行军时多骑路马,上战场冲锋时才换为战马,勉强保证了越骑营的战斗力。在驻马坡一战中,越骑营充分展示了骑兵部队的冲击力。 刘彪常想,若是他有一支全由凉州骏马组成的骑兵部队,一定能横行天下,挞伐群雄,为皇帝陛下的王图霸业建立大功。没想到壮志未酬,却因为杀江阳将军一事,被贬到畜牧营养马。 他消沉了许久,每日只是与马为伴,眼看着自己当初的伙伴一个个纵横疆场,建功立业。 当年同为校尉的孙易以定陇之功封侯,王虎、穆弘、崔秀、张允、田无忌等人当年都在他之下,如今都跃居其上,成为将军或者校尉,刘彪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 当年皇帝将唯一的骑兵部队交给他,如此重用,刘彪十分感激,并暗下决心为其效死。被贬之后,刘彪觉得委屈,对皇帝也不是没有怨言,但是慢慢的,他不再自怨自艾,而是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养马中去。 他不爱伺候牲畜,他要养的是战马,是能在战场驰骋,冲锋陷阵的勇士,马匹的身上,寄托了刘彪沙场征战的希望。 经历了一番挫折,刘彪已从当年的毛头小子成长为勇毅沉稳的汉子,随着心智的成熟,他开始理解皇帝当年的想法,并隐隐地觉得,或许皇帝将他送到畜牧营,是另有其目的,或许,自己真的还有机会,率领他的旧部,骑着他养的战马,再度征战沙场。 刘侠卿去长安之后,派人来给他传了口信,只说了一句话:“彪子,陛下没有忘记你,你一定要好好养马,养最好的马,将来为陛下打天下!” 之后不久,皇帝下诏,让他择地大养军马,并为其拨付钱粮巨万。 刘彪精神大振,他知道,这就是皇帝陛下交给他的担子,陛下没有忘记他,而是一直在重用他。 更让他兴奋的是,皇帝又准许他挑选士卒训练骑士,这是一个明确的信号,刘彪觉得自己再上沙场的机会大增,究竟是什么时候,那就看他的马养得如何,兵练得如何了。 最近刘彪像疯了似的,眼睛里只有马、马、马,他到处寻找良马,不惜代价,他每天泡在马厩中,几乎与马同吃同住,他的身上有一股马的骚臭味,别人近身便忍不住掩住鼻子,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他的部下都知道,马就是校尉的心肝,马就是校尉的祖宗,可以骂校尉,但不能骂他的马,可以不给校尉饭吃,但要是少了马一顿吃食,校尉的暴脾气便瞬间复苏,他会骂得你恨不得从来没有出生在这个世上。 他甚至制定了畜牧营特有的军规,专门用于保护战马,若是稍微怠慢了战马,那可是要吃军棍的。 在他的“严刑峻法”下,畜牧营的马吏都尽心尽力,把战马养得一匹匹膘肥体壮、溜光水滑。 刘彪唯一担心的是,他不能得到足够的战马。 他垂涎凉州战马很久了,向乌春提过多次,要买凉州的骏马,乌春却说道:“刘校尉,陇西的马有,但是河西的马你就别想了,窦融重视武备,把战马看得像命根子一样,谁敢私自贩运,那可是要掉脑袋的!要买你找别人,我老乌是买不到!” 刘彪联系了几个凉州马贩,可每次他们贩运来的马匹都是驽马居多,偶尔夹杂几匹好马,根本不能满足刘彪的需要。 刘彪急得上火,嘴上都起泡了,饭也吃不下,筷子几乎动都没动。正在发愁,忽然听到外面人喊马嘶,一片忙乱,几个人向着他的屋子跑来,边跑边大声喊道:“校尉!校尉!快!快来见驾!陛下来了!” 270.臭味相投 皇帝只带着数百骑卒,轻骑来到雕阴马场,一见刘彪便叫道:“刘彪,你的架子太大了,朕来了你不去迎接,朕在肤施呆了半个月,你也不去觐见。。。朕只好亲自来见你了!” 刘彪伏首道:“未得陛下宣召,臣不敢冒然觐见。” 皇帝笑骂道:“你可真能讲歪理,说来说去,这还成了朕的错了?” “不是陛下的错,实实是臣的错,说实话。。。臣寻不到足够的良马,没完成陛下的嘱托,没脸去见陛下!” “这事儿一会儿再说,你先领我去你的住处,让朕坐下喘口气,喝口水,这一路跑的。。。渴死了!” 刘彪起身,请皇帝先行,皇帝刚靠近他一点,忽地向后闪身,叫道:“你有多久没洗澡了,怎么一身的骚臭味?熏死人了!” “臣忘了上次沐浴是什么时候了。”刘彪低声道:“养牲畜就是如此,陛下,当年您在牛马厩时不也是这个味儿吗?” “哈哈!”皇帝大笑道:“你的意思是,朕和你臭味相投,一样骚喽!” 这个并不怎么好笑的笑话让君臣两个相对狂笑,直到笑弯了腰,笑出了眼泪。许久未见的陌生感随着大笑声烟消云散。 刘彪引着皇帝,进了一间简陋的屋子,那里面除了必要的卧具和坐具,简直只剩下四面墙壁。 皇帝站在屋子当中环顾四周,又看了看案上几乎一口没动的粟饭,以及那碟黑黑的咸菜,突然变了脸色,怒骂道: “刘彪,你就住在这马棚不如的地方,吃着牲畜们都不吃的饭菜,你到底想怎么样?你看看你的样子!胡子拉茬,满嘴大泡,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你多久没睡觉了?你还有一点大汉校尉的样子吗?你是吃不起还是穿不起?你这么自苦到底是为了什么?朕给你的俸禄呢?你都拿着干什么去了?找女人了吗?你说!” 刘彪看着大发雷霆的皇帝,忽然觉得鼻子发酸,眼泪涌了上来,他极力忍住,说话声却有些哽咽,“陛下,” 他跪了下来,说道:“臣,臣不苦,臣很高兴,臣没有找,没找女人,臣养马,臣没空找女人。” 刘彪的手下呼啦啦地跪了一地,泣道:“陛下,校尉所有的钱都用来养马了,连俸禄都拿去买草料了,他对自己太苛刻了!” “还有脸说!就怪你们!”皇帝斥道:“你们都是伺候校尉的人,怎么能眼看着他如此自苦?来人,把这些人给我拉出去,每人打二十军棍!” 刘彪想上前求情,却被皇帝厉声阻住:“闭嘴!再说连你一起打!刘彪,你这是往朕的身上泼脏水!别人会说这是朕对臣子小气苛刻,只知道要战马,却不管将士的死活!朕的名声都让你败坏了!” “臣万死。”刘彪只能伏地请罪。 皇帝放缓了语气,“你不把自己养壮实了,朕怎么用你?朕可不想用一个纸糊的将军,一上战场,风一吹,人不见了,原来被刮到马肚子底下去了!” 他本来是在发怒,可这句话一出来,刘彪却扑哧一声笑了,他边流着泪边笑道:“陛下,臣哪有那么单薄?” 刘钰道:“你可不怎么壮,朕告诉你,这养马的事儿急不得,要养一万匹好马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别等马没养好,朕的畜牧校尉垮了,我上哪再找率领重骑兵上战场的将军去?” “重骑兵?重骑兵是什么样子的?” “你先去把自己好好洗刷一下,把你的狗窝收拾干净,再把营里的肥羊宰了来吃,朕今天不走了,咱们好好地论一论这个重骑兵。” 追着皇帝陛下过来的上郡官吏都大吃一惊,没料到这个他们平时没有放在眼里的畜牧校尉,竟然能让皇帝亲自来见,并且竟要在他这里过夜,这圣眷任谁也比不上啊! 等到刘彪清清爽爽地回来,发现他的住处已焕然一新,烤好的羊放在案上,皇帝陛下伸胳膊伸腿,丝毫不顾形象地坐在案前,手拿尖刀,正在切肉吃。 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这才像点样子,朕跟你说,要想干大事,不能算小账,你那点俸禄能买几匹马?用得着这么俭省吗?这就是个砸钱的事儿,不砸够了,马就养不够,骑兵就练不成。不仅要往马身上砸钱,人身上也得砸。你们第一要先把自己养壮,第二才是养马。人不壮,顶不起重甲,上阵没有力气,怎么打仗?只要打了胜仗,多少钱赚不回来?怎么就这么不会算账呢?” 这要是普通的皇帝,见到这种把自己俸禄都贴给国家的官员,一定会大加表彰,将其立为官员之典范,让全国官吏都来学学。可刘钰就是这么不同流俗,竟把刘彪骂了一顿,又把他手下的人全都打了屁股。 刘彪自然是大受感动,皇帝先没问他马养得怎么样,而是先关心起他的起居,为了他的自苦而大发雷霆。刘彪瞬间觉得一年多来所有的委屈都烟消云散,现在他觉得可以为皇帝陛下去死。 两个人对酌了几杯,刘钰说道:“朕方才看了你养的马,很好,虽然你人养得不怎么样,马养得可着实不赖,好家伙,才几个月的功夫,已经养了五千匹战马!这得从几万匹马里挑出来?你是怎么弄来这么多的?” 在那个分裂割据的乱世,战马是十分珍贵的战略资源,哪一方势力都不会允许自家的战马流出境外。刘彪能买到这五千匹马,可真是花了大价钱,下了大力气了。 两个人谈了一会儿马经,皇帝说道:“你不是想要凉州马吗?上次马援平定羌乱,俘获了一千多匹战马,他又从陇西挑选了一千匹,我让他全都送过来,大概也快到了。” 刘彪喜道:“那太好了!我真盼着早早地养够一万匹马,再训练一万个最悍勇的骑士!” 皇帝道:“这两件事可以一起来,你已挑选了三千骑士,让他们就在这马场上训练,你看郑白怎么样?若你中意,就让他留下,给你做个军司马,替你安排一下训练的事。” 刘彪答应着,问道:“陛下所说的重骑兵,到底是什么样子?” 皇帝道:“铁!关键是铁,朕要从人到马,都用铁包起来,就连马蹄上都有铁!” 271.白土县长 皇帝陛下在畜牧营住下不走了。他每日看骑兵训练,与畜牧校尉刘彪彻夜长谈,乐此不疲。 随行的官吏都在畜牧营中住帐篷,被牛马的骚臭熏得彻夜难眠,却不敢有丝毫的怨言。每个人都在暗暗盘算着,以后如何与畜牧校尉刘彪拉拉关系,攀上交情。 上郡太守马员是马援的胞兄,出身名门,见识不凡,他对身边人道:“此地如此简陋,陛下却丝毫也不嫌弃,一心只想振兴马政,必欲大兴骑兵。我郡历来出骑士,前次畜牧校尉大召骑卒,却未招到许多人,这都是我等支持不力,必不为陛下所喜。此去之后,我欲精选良家子来此,助畜牧校尉一臂之力。” 他向着手下诸官吏道:“陛下不耽于逸乐,励精图治,胸怀天下,实乃雄主。陛下必能扫平天下,复兴大汉。我等皆应尽力,以附陛下之骥尾,成就大汉之名臣良将。” 皇帝早在长安就与罗由等人拟了一份骑兵的训练方案,包括大量轻骑兵和少量的重骑兵。重骑兵数量虽少,却被视为重中之重,从选马、选人、喂养、训练,都备述其详,皇帝和刘彪等人又反复推敲,将训练方案敲定。 皇帝下令将畜牧营一分为二,将战马的培育从牛羊牲畜中剥离。成立牧马苑,由刘彪主政,改任其为牧马校尉。皇帝这次北巡,带来许多羽林郎,其中就有不少是负责羽林军训练的,皇帝将这些人都留给了刘彪,帮助他训练骑兵。 此时相对于弓马娴熟的骑士,更难寻的是优质的战马。刘彪或征或买,搜集了五千合格的战马,已颇为不易,但其中体格高大健壮,能用于具装的少之又少,由于河西尚未归附,从河西引进良马之路不通,只能另想法子。 皇帝笑道:“朕此番出兵,只略定安定、北地二郡,功不足夸,朕欲再向北,兵临云中、朔方、定襄、五原等郡,一举将北疆平定。并州兵骑亦是天下闻名,若朕全收了并州,何愁无马?” 天下最强的三大骑兵,凉州大马、并州兵骑和幽州突骑,刘秀占其一,已横扫关东。另外两支部队刘钰至少也要占其一,才能与刘秀争锋。这也是他心心念念要大肆养马的原因。 刘彪听说皇帝欲收并州,当即跳了起来,叫道:“陛下,臣训练之骑卒已有数千,臣愿为陛下前锋,出兵北向,定并州诸郡!” “朕就知道你坐不住了!” 皇帝笑道:“朕初至上郡,已下旨征召五原李兴、随昱,朔方田飒、云中桥扈等人来朝。他们各自在边郡雄踞一方,自称将军,都是当地强豪,现在虽还算安分,但一个不小心,就会出现第二个卢芳。若是他们归附,万事都好办,若是执迷不悟,免不了大动干戈。你这些天把牧马苑安置好,别耽误了养马。再过些日子,就带你新练的骑兵北上吧!没有大兵压境,那些人是不会好好听话的!边郡多骑卒,正好让你练一练骑兵战法。总不能老是憋在这儿自己练,训练场上练不出真正的将军,总要到战场上去。。。将军都是打出来的!” 刘彪喜得抓耳挠腮,连声答应。 皇帝在牧马营盘桓了五天,临走时下旨,特批了牧马营的食宿开销,专门用于牧马校尉及属下的生活费用,皇帝严厉地指出,这笔钱要“专款专用”。 这又是皇帝陛下的新鲜词,众人第一次听到,但是都明白意思,就是这钱只能用于牧马营将士的食宿,不能用于买马买草料等其他事情,否则便是违规。 皇帝看着刘彪细高细高的身板儿,说道:“限你半年之内长二十斤肉,否则别来见朕!” 刘彪自是感激,便是他挨了军棍的属下也喜笑颜开,陛下金口一开,再不用跟着校尉过节衣缩食的苦日子了。 皇帝回銮肤施,召各县县长及一些本地名门大户过来,一一接见,了解当地风土人情,考察县长们的政绩。 太守马员十分紧张,生怕他们出什么纰漏,在每一个人面圣前都亲自耳提面命,教导这些人该如何奏对。 他的教导用处并不大,因为皇帝陛下只是与县长们闲聊,从家里的情形聊到县里的情形,陛下的问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让人摸不着头脑,好听点说是天马行空。 皇帝当场贬斥了一个县令和一个县长,却夸奖了另两个县长。被夸奖的一个叫冯平,是独乐县长,这在马员的意料之中。因为此人本就是个能吏,对于吏事很是精通,事事安排周详,县中秩序井然。 而另一个被皇帝大赞之人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此人名叫陈端,是洛都县长,旁人见皇帝都是战战兢兢,唯恐出错,唯独他态度从容,不紧不慢。 陛下问他县里今年有多少犯人,他答曰:“臣不知。此事自有贼曹掌管。”陛下又问县中钱粮之事,他只知大略,一问到细节,便回答:“臣不知,此事少府备知其详。” 旁边陪坐的马员为他捏了一把汗,可是皇帝神色不动,又与陈卫聊了许久,最后叹道:“陈端大事不糊涂。” 马员这才松了口气。 皇帝连着接见了数日,等到都见的差不多了,有人来报,白土县长来了。 白土县在上郡北部,属于胡汉杂处之地,历来难治,县长的换任最是频繁,即便是升职也没人愿去做。更始年间,曾有一位白土县长在任上被杀,还有两位弃官出走,其余人都是找门路赶紧改任了事。目前这位县长在任一年有余,已算是十分难得了。 因为路途遥远,这位县长在路上走了半个多月才来到肤施,所以成了最后一个得到皇帝陛下接见的县长。 当代大儒,原侍御史,现白土县长杜林拜伏于地,说道:“臣杜林见过陛下。” 杜林面色黧黑,比在长安时略有些清瘦,但是精神还算不错。 皇帝道:“杜林,当了一年县长,有何感想?” 272.铁山炭田 杜林出了长安之后,第一次再见皇帝,却没有想像中的激动和兴奋,样子十分平和。 他说道:“陛下,臣读圣贤书数十年,也不及在白土一年,臣此时才知,臣从前的书都是白读了!” 皇帝身子前倾,说道:“看来你这感悟不少,起来慢慢说。” 杜林起身,在堂下落座,说道:“陛下,臣从前在朝中,总以为天下之事易耳,只要臣肯,别说治一县,便是治一郡也不在话下。可是到了白土才知,治民之难,更难于治学,臣从前看别人治民,总觉得这也不对,那也不对,心想若是换了臣,定会事事安排周详,不致有如此之失。可是真轮到自己,才知天下之事,都是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陛下说过,让臣莫做无用之人,要多做有用之事,臣牢记陛下教诲,努力做有用之事,只是臣也不知做得如何?” “你都做了什么?” “臣到了白土,本想先行教化,开办县学,可是根本无几人入学。臣亲自登门,去劝百姓入学,才知百姓生活困苦,忙于生计,饭都吃不饱,何谈教化呢?臣便大劝农桑,带领县吏去带头耕田,可是收效甚微,臣不解其故,问乡中的力田,才知白土县耕地本就不多,地又贫瘠,再劝农也产不了多少粮。臣便组织百姓开荒,未料到却被牧民攻击,差点酿成大乱,原来白土县农牧杂处,务农者尚不及牧民为多,若是开荒,便会占了放牧之草地,影响牧民的生计,故而牧民反对臣开荒。臣在白土半年,事事不成,才知治一小县亦属不易。” 皇帝点了点头,说道:“不了解本地之事,便要行政事,怪不得处处碰壁。。。之后呢?” 杜林道:“陛下所言极是,臣经过了半年的折腾才知自己的错处,于是臣便先搁下了这些心思,只循着旧例行事。臣则每日到乡间,从南到北,从东本西,将白土县走了个遍,与农人同宿,与牧民同迁,每日都和百姓一道,慢慢了解了县中诸事,这才摸到了些门道。” “陛下,白土县之难治,在于农牧之争,农人为徙居的汉人,牧民多为内附的羌胡和匈奴人,谋生之术不同,各有其风俗,若一体对待,则政令难行。农人开荒,便挤占放牧之地,牧人放牧,亦会啃食农人庄稼。日积月累,汉胡互相仇视。而边民剽悍,有了纷争,大多不经官府,而是自聚乡党族人,拔刀相向,互相斗殴,杀伤甚多,县中禁之不绝,亦无法禁管。以致政令不出县城,乡野不服教化。” 皇帝道:“你这也算是找到原因,说到点子上了,那依你之见,此事可有解决之法?” “陛下,臣愚见,白土之治,先要使百姓得温饱,仓禀实而知礼仪,先富民,才可行教化。” “你说得有理,可是怎么才能富民?” “陛下,若白土县仍事农牧,则依旧是农牧相争,恐难以富民,臣观白土及周边数县,虽土地贫瘠,却也有好玩意,那便是铁山和炭田。上郡之北有铁山,铁储颇丰。又有石炭,民常于严冬拣拾,燃以为薪。若能借助民力,开采上郡之铁炭,既能为国出力,又能使百姓有所营生,实为两便。只是朝廷官山海,此事非一县一郡可以为之,臣恳请陛下,在白土等县设铁官,采铁山,以使物尽其用,人尽其力。” 皇帝沉吟半晌,忽地一拍大腿,大笑道:“真是瞌睡来了有枕头,此事妙啊,大妙!” 众人都看着他,不知道皇帝为何如此高兴。 皇帝道:“马太守,你带人亲自走一趟,与杜县长一道,将此事好好地谋划谋划,若真如杜林所说,便设铁官,朕不仅要采铁山,还要大炼铁器,这石炭也大有用处,以之为燃料冶铁,事半功倍!” 古人所说的石炭就是煤,白土县就是后世的陕西神木县附近,在后世是出煤老板的地方,当然是有煤的。 我国西汉时期,煤的应用已比较普遍,百姓以之燃烧取暖,甚至已用于冶铁,但是限于当时的冶铁技术,利用率还不是很高。 马员听了皇帝的话,也十分高兴,这事儿要是成了,对于上郡大有好处。他兴致勃勃地与杜林探讨铁山和炭田之事,并决定第二日便出发去白土。 皇帝设置的百工署里有专门研究冶铁的铁匠,他一直利用自己的现代知识,指点铁匠们钻研冶铁技术,并且有了很大的进展,只是国内事情太多,一直没有腾出手来,大力推行新的冶铁技术。 正好可以趁着这个机会,在上郡建一个采用新技术炼铁的基地,为他心心念念的重骑兵打造装备。如此则上郡既有大型马场提供战马,有擅骑射的良家子作为兵源,又有兵器制造基地提供装备,正好形成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可以不必依赖外地运输,便可以打造一支重骑兵队伍,这对于皇帝来说是意外之喜。 但是此事的推行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保障这个铁矿是安全的。上郡本就是边郡,白土更在上郡之北,离边境太近,如果匈奴人南下劫掠,那上郡冶铁基地便成了匈奴人的兵器提供基地,那便是造兵器资敌了。 因此皇帝更加坚定了攻略并州的决心,只要将最北边的五原、朔方、云中、定襄等郡收复,则上郡将变为内郡,可以安全地进行兵器生产了。 更妙的是,白土县离黄河不远,正可利用黄河的水力,大大提高冶铁的效率。 古代冶铁,为了提高炉温,不断改进鼓风装置,开始时用“橐”,即用动物的皮囊挤压鼓风,效率很低下。后来便将好几个橐放在一起,排成一排,叫做排橐。开始时是用人力鼓风,需要许多人,十分费力,后来又用畜力,用所谓的“马排”来鼓风。 直到东汉统一后,南阳太守杜诗发明了水排,利用了水力,这是一个重大的发明,因为水排的产生,冶铁的效率一下子提高了数倍,并且由于风力大增,提高了炉温,可以炼出更高质量的铁。 如今离历史上水排的出现已经不远了,皇帝很有信心将水排提前几年付诸应用,在短期内使大汉的冶铁业得到跨越式的发展。一旦在冶铁上领先群雄,意味着在兵器的制造中处于领先地位,军事上自然会大大强于自己的对手。 刘秀再厉害,能经得起皇帝陛下的降维式打击吗? 273.汉良家子 不久之后,皇帝陛下率军三万北上,征伐朔方、五原、云中等郡,牧马校尉刘彪率骑卒五千为前锋,其中一千为征募自上郡和西河的良家子。 良家子是一个特定的阶层,他们都从事耕、读等正当职业,家世清白,有一定资财,社会地位较高,属于“士、农、工、商”中的前两个阶层,非士即民。 穷鬼是做不成良家子的,因为每个良家子都有装备,一个标准的良家子战时需要自备两匹战马,一杆大戟或长矛,长剑一柄,弓一具,箭两壶,以及行军一月所需的军粮。 凭汉朝人的平均生活水准,有能力购置这些装备的人百里挑一,所以当年汉武帝由良家子组成的羽林骑,最多就是几千人。 良家子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归功于商鞅,商鞅变法,奖励耕战,唯耕战二途可授爵,非军功不得封侯,无军功者“虽富无所芬华”。 商鞅变法打破了贵族与平民间的阶层壁垒,普通的百姓亦能通过军功,一步一步地提高社会地位,从最底层的白丁,沿着商鞅设计的二十级台阶,通过不断地砍人头,积攒军功,一级一级地上升,军功最高者可以成为“彻侯”汉时因避武帝的讳改为列侯。 所以当年秦国人乐战,打仗时奋勇向前,争抢着砍杀敌人,通过战争,无数平民获得爵位,改变了自己及家族的生活条件和社会地位。这种风俗一代一代地传承下来,成为滋生良家子的肥沃土壤。 汉代秦之后,将这一套军功爵制度继承下来。汉代的选官制度是“察举制”,推举才识之士是“举秀才”,推举德行之士则是“举孝廉”,这些慢慢都被豪门大户包揽,平民阶层要想跻身上层,只有军功爵一条路可走。 这就像后世的学子,你不是富二代,不是官二代,他们可以花大价钱进名校,出国留学,继承巨额财产,进老爸的公司,定个“小目标”就是一个亿。普通人没有这种现成的金光大道,拼命学习拼高考,上班后再“996”拼身体,就成为无数普通人改变生活境遇唯一的出路。 汉朝时,通过积累军功裂土封侯是无数良家子的终极梦想,为了这个梦想,他们为之奋斗,前仆后继,为大汉帝国的扩张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就是飞将军李广,他是典型的六郡良家子,一步步凭勇力升至高位,只可惜点子太背,“李广难封”,终其一生未能封侯,倒落得个饮剑自尽,愤恨而终,引无数后人为之唏嘘。 六郡是指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这六郡从前都是边郡,“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为先。。。汉兴,六郡良家子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名将多出焉。” 六郡良家子几乎个个都是职业军人,出路就是从军,大汉的军官阶层中,良家子是绝对的主流,他们很多人不仅有勇力,而且也受过教育,许多人习兵法,武兼备,将才辈出。 山东出相,山西出将,是秦汉两朝的常态。家世清白、家境优渥的良家子,以马上封侯为人生目标,与普通军队最大的区别就在于,他们有追求有理想,有原则有底线,知道自己为何而战,这样的军队是难以战胜的。 刘彪初到上郡,曾想吸收良家子从军,可是那些正儿八经的良家子根本瞧不上他。因为他的部下多是从前的青州流民子弟,社会地位低下,武技与自幼习骑射的良家子更是无法相比。再加上刘彪只是个马吏出身的将领,没有名气,对良家子没有吸引力。 良家子从军都是看将领的,若是当年的骠骑将军霍去病,六郡良家子会挤破头地到他麾下效力,等到李广利之流,就等而下之了。 刘彪一个无名之辈,对六郡良家子没有吸引力,他们也耻于与流民为伍,因此任刘彪费尽力气,也只招到了良家子三百多人。 等到皇帝陛下驾幸雕阴马场,盘桓数日,风声传出,众人都知刘彪圣眷隆厚,是一定会得到重用的,于是看法有了些改变,再加上马员等人的帮助,终于有良家子肯投到牧马校尉麾下了。 刘彪得到一千余名大汉最优秀的兵源,很是高兴。为了激励士气,他在出征前来了一次大演武,让那些勇士在全军面前展示勇力。 演武结果,上郡京室良家子赵兴居以步射、骑射皆六射六中,拔得头筹。刘彪的老部下,原赤眉军汶阳营的杨贵以步射六射六中、骑射六射五中,拿到第二名。 刘彪以赵兴居为屯长,麾下一百余名精锐良家子。杨贵也为屯长,率一百余名精选的赤眉军子弟,作为两个尖刀屯。这两屯因为兵员组成,具有天生的对立性,他们互相不服,隐隐有些打擂台的意思。 赵兴居是京室人,祖上曾跟随李广利征伐大宛,死于途,家中世代从军,他本人精于骑射,熟知兵法,在当地年轻人中很有名气,此次他从军,几乎立刻成为良家子的领袖,是他们与流民子弟对抗的代表人物。 上郡的士卒看到他演武胜出,欢声雷动,认为他为家乡争了光,维护了他们六郡良家子的荣誉。 刘彪大声道:“兄弟们,我们就要上战场了。你们之中有的是我的老部下,有的是刚刚加入的新兵,但是在我刘彪的眼中,大家都是一样的,你们都是我的袍泽兄弟!” “在我们牧马营,没有青州兵,没有良家子,没有司隶军,大家都是袍泽,是要在战场上同生共死的兄弟!我刘彪保证,会公平对待每一个人,绝不偏私!也要你们保证,遵守军纪,遵守营规,若有触犯,莫怪我出手无情!好了,废话不多说,是好汉是孬种,咱们战场上见!” 尖刀屯的良家子们回到营帐,有人说道:“屯长,刘校尉看起来挺有军人气概,就是太瘦了。。。不知道打仗怎么样?” “战场上再看吧!”赵兴居说道,心里也没有底,不知道跟的这个将领到底怎么样。 良家子从军就像女人出嫁,跟了什么将领基本决定了未来。跟随一个常胜将军,可以多多收获军功,甚至跟着封侯,要是跟着李广,那就动不动迷路,至于封侯。。。他自己还忙活不上呢! 赵兴居心道:“不管怎么说,屯长的起点已经不低了,这次争取立些功劳,再上一层。” 274.大好前途 刘彪说着营中全是袍泽兄弟,但是他的安排却有些让良家子与流民子弟互相竞争打擂台的意思。 有时军中就是要些互相不服的劲头,这样打起仗来将士们会比着冲锋,提高整个队伍的战斗力。 刘彪令赵兴居和杨贵各率一百精兵,分为两路,在前为大军探路。 杨贵率先带一百人上马,打马向前,回头丢下一句,“赵兴居,咱们上战场上比比,看谁杀敌杀得多!” 赵兴居望着杨贵的背影,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收了收马的肚带。 一个良家子说道:“比就比,谁怕谁?看把他狂的,骑射不行,还要比杀人!” 另一个道:“他们一帮穷小子出身,也好意思叫什么羽林军!人家正儿八经的羽林军全是我们良家子,一共才三千人!” “闭嘴!”赵兴居喝斥道,翻身上马,挥手命令士兵出发。 朔方是一个寒凉之地。 朔,便是北,朔方就是北方,因北有大河,也被称为河南地,战国时此地属于赵国所有,之后经匈奴人和汉人反复争夺,朔方几度易手,直到汉武帝迁大量汉民实边,才算把这块地区稳定下来。 “黄河百害,唯利一套”,说的就是河套地区,也就是黄河“几”字弯的顶端。朔方位于最好的河套地区,土地肥沃,天遥地阔,既有大片的麦田,也有牧草青青的大牧场。 赵兴居率一百良家子在草原上纵马奔驰,此时是初秋时节,草儿还绿着,高高的野草随着秋风起伏,好像是绿色的波浪。 杨贵的队伍早没了踪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这一屯良家子在空旷的草原上走了将近一个时辰,中间经过几个牧民的聚居地和农人的村庄,一直没有遇到什么敌军。 赵兴居隔一阵就派人向后面的大军报告消息,如今在这方圆几十里的区域内,到处是汉军的斥侯。 登上一处缓坡,突然一个良家子大叫道:“屯长,看!那边有一支队伍!” 在遥远的天际,有一条移动的黑线向着他们移动,慢慢地黑线越来越粗,越来越清晰,已能清楚地看到那是一队骑兵。在阳光的折射下,队伍的边缘有些虚化,好像有一股热气从地面升起,笼罩了整个队伍,使这一队骑兵显得有些朦胧,带给人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对方显然也发现了他们,队伍稍停了停,又继续前进了,只是速度好像比方才慢了些,有一种步步紧逼的感觉。 “屯长,他们有一千人吧?我们怎么办?” “看样子是要吃掉我们,要不我们先退吧?” “不能走!”赵兴居说道,“我们离大军几十里远,要是向后跑,敌军一定会追上来,他们数倍于我军,在我们身后边追边射,没等回到大部队中,我们便要被全歼了。” “那怎么办?要不学李将军,故作疑兵?”一个队率说道。 当年飞将军李广带着一百余人出去,遇到数千匈奴人。李广让士兵全都下马,卸了马鞍,甚至躺在地上休息,以此迷惑敌军。果然匈奴人怕有伏兵,不敢上前,让他们趁夜遁去。 李广的故事在六郡良家子中家喻户晓,尤其是司马迁的史记流传开之后,李广的事迹更是为人所熟知。等到他的孙子李陵,那就是另一番情景了。 此时所有人都看着他们的屯长,等着他拿主意。 “此处空旷,没有什么遮掩,无法伏兵,怎么故作疑兵?不行!”赵兴居说道。 这时忽然一枝羽箭飞来,插在队伍前面二十步外的地上,箭尾抖动了一下,稳住了。 敌军已快进入射程,必须要当机立断了,赵兴居已拿定了主意。 “弟兄们!”赵兴居大声道:“此时若走,必无生路,为今之计,唯有奋力一搏!” “我观其军皆为乌合之众,必然挡不住我等的攻击!”他取下了弓,拿出一只箭搭上,说道:“我将发两箭,射杀两人,请诸君一观!” 赵兴居几乎瞄都不瞄,抬弓就放,弓弦响处,对面一个敌军应声而倒。 良家子们大声叫好,赵兴居又射一箭,将对面旗帜下面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射落。敌军顿时有些骚乱。 赵兴居两箭杀两人,真是箭不虚发。汉军士气大振,胆气立壮,有的人也取弓搭箭,向对面敌军射去。 “散开,以围之法,兵分两路,射杀敌军!”赵兴居命令道。 一百匹马向前一冲,进入到双方射程之内,齐齐放箭,对面一下子倒下了十几人。 汉军从中间分为两队,每队各有五十人,绕开敌军,沿着一条弧线,边跑边射。 骑射是良家子的看家本领,每个人都从小精习,他们绕着敌军不断放箭,不时有敌军中箭倒地,敌军自然也射箭回击,但是射术明显不及汉军,而且汉军人数少,中箭率不高,伤亡不多。 几轮对射之后,对面放弃了对射,直接分为两队,直冲过来,要与他们短兵相接了。 等到敌军战马冲了起来,汉军再想跑是不好跑了,只有当面硬刚了。 好在赵兴居已向身后大军报告消息,只要他们多拖上一时,便能得到增援。 “兄弟们,随我杀敌!”赵兴居收起了弓,提着一杆大戟,当先向敌军冲去。一百匹马撒开蹄子跟在他身后,向对面敌军疾驰而去。 赵兴居就像是一枝箭的箭头,一头扎进敌阵中,将迎面的一个敌军一戟刺死,之后将手中大戟一甩,击在另一名敌军的头盔之上,将他砸落马下。 开场便气势如虹,连杀两人,汉军的勇气都被激发出来,冲击十倍之敌竟然毫无惧色。 赵兴居带着一百汉军直刺入敌军阵列,十倍之兵竟不能挡,被他们直插进去,这一轮冲锋,汉军杀了足有二三十人。 虽然占尽了上风,但赵兴居知道,若是不能及时得到增援,他们的处境十分危险,毕竟兵力差距摆在这儿,时间一长,汉军兵少的劣势便会尽数显现,到时他们就会陷入敌军的包围之中。 援军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事情向着他预测的方向发展,敌军人数优势渐渐显现出来,汉军陷入了苦战,赵兴居只能大喊着,让手下尽量聚集,顽强抵抗,等待援军。 时间仿佛过得特别地慢,就在他们等待得近乎绝望的时候,终于有援军赶到,一支生力汉军直接冲杀过来。敌军正与赵兴居等人苦战,猛然遭到这一轮冲击,顿时阵形大乱。 赵兴居远远看到是杨贵的队伍,心中一喜,大声吆喝着手下反击。 虽然来援汉军只有百人,但敌军不知汉军虚实,担心另有大军,已没有再战之心,只是边打边撤。两百汉军却不知见好就收,而是死死咬住不放,追着砍杀。等到刘彪的大军远远地一露面,敌军立即作鸟兽散,从撤退变成了溃败。 这一战杀敌近两百,俘虏一百人,缴获良马数十匹。 杨贵向着赵兴居道:“一百人碰上一千人,你居然没逃,还杀了好几十,真有你的!” 赵兴居笑道:“要不是你及时来援,今天我们就要交待在这儿了!” 两个人相对大笑。 赵兴居和杨贵都被记了功。刘彪还学陛下带羽林军的经验,开了个表彰会,让表现出色的战士上台夸功,他们当然勉不了自吹自擂,两队人互喷口水。 良家子与流民子弟依然互相不服,但是这一场战役已使他们成为了兄弟。 赵兴居心里很是高兴,一是因为立了功劳,得了奖赏,再就是觉得在这队伍里感觉舒服,从战后记功便可以看出,校尉很公正,没有偏向他的老部下,而且队内的氛围很好,流民们虽然贫贱,但是从赤眉大营中形成的传统,一直是官民平等,相互亲爱,没有上级欺压下级的行为。 在整个队伍中人数较少,处于相对弱势的良家子没有任何不适感。 “来牧马营是来对了,以后定会有大好的前途!”赵兴居高兴地想。 275.向谁投诚 小射声营校尉穆弘急得要命,眼看刘彪已经进入朔方,他还跟着皇帝慢悠悠地在上郡晃悠,眼看功劳都要被别人抢走了。 “陛下,”他向皇帝说道:“牧马营为前锋,太单薄了,让末将去接应一下吧,帮个手也行啊!” “不是有张允吗?”皇帝说道,他已命令张允率军为刘彪的踵军,在牧马营身后数十里跟着。 皇帝道:“你就老老实实地跟着朕走,放心,有你的仗打!” “万一等我们到了,敌军投降了,仗都打完了呢?” 皇帝不耐烦了,喝道:“少废话,啰嗦什么!” 穆弘不敢再说,垂头丧气地退下。 羽林军的这些将领对打仗都比较热衷,也许是少年人心性,喜好军事,也许是建功立业的信念支撑着,让他们乐此不疲。 几个校尉都喜欢主动请战,争抢着上战场,唯有张允和他们不同。张允是刘茂自民间提拔上来的将领,他本是个儒生,却被刘茂认为有领军之才,任命为鹰扬营的曲长。 他跟着鹰扬将军刘茂西征陇西,表现中规中矩,积功为校尉,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但是刘茂对他信任有加,多次向皇帝举荐,这一次北征,皇帝便带了他出来。 在略定北地和上郡的战斗中,张允没什么突出表现,反倒是田无忌和穆弘大出风头。他的部下都很着急,张允却一直都很淡然。 这次皇帝北征,觉得刘彪性子急躁,想给他找一个稳妥些的搭档,便想到了张允。至于穆弘,那想都不用想了,急脾气和刘彪有一拼。 张允领了任务,按着预定好的路线,一直跟在牧马营的后面。 刘彪军都是骑兵,张允军却已步兵为主,跟起来很是吃力。张允一边派斥候往来传递消息,一边催着军队加速向前。 有的士卒埋怨道:“我们这两条腿,怎么跟得上人家的四条腿?” 张允听了,立即命人将这士卒行军法,重责二十军棍。掌管军规的军司马说道:“不过是说句话,虽然不合适,不过也不算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校尉,是不是处罚过重了?” 张允道:“他若说些闲话,说一百句我也不管,只是这一句不成。这话若是传出去,一传十,十传百,大家皆会有怨言,这种情绪蔓延开,会极大地影响士气,若是士卒在战争中心里有不平之气,还会影响与兄弟营的配合,故此必须重罚。” 军司马不免觉得有些小题大做,但是校尉号令已下,不容更改,那士卒被当众劈哩叭啦打了二十军棍,之后军中的抱怨停止了,大家只埋头走路,不敢再说什么,行军速度竟加快了许多。 等到刚出了上郡,进入朔方境内,忽听前边斥侯报道:“校尉,前面打起来了,牧马校尉正在与敌军交战。” 军司马道:“校尉,我军应加速行军,赶去增援吧?” 张允说道:“不必,让士卒们歇息片刻,再行出发。” 军司马奇道:“前面有敌军,怎么反倒要歇息?这是什么道理?” 张允道:“牧马营骑卒五千,都是精选士卒,装备精良,初入敌境,锐气正盛,敌军难以抵挡。我等急着赶过去,恐怕还没走到,牧马营就已经胜了,我等急着去做什么?帮着打扫战场,捡他们剩下的功劳么?尔等不必着急,一会儿自有捷报。” 果然,不久之后,捷报传来,牧马营击溃敌军,杀伤数百,首战告捷。 士卒们都暗暗地埋怨,若是跑快一些,兴许能凑上战争末尾,虽然没有大功,跟在牧马营后面喝汤也行啊。 张允也不着急,只是跟在刘彪身后数十里,眼看着刘彪三天之内连胜三阵,占据两座县城。 到了第四天,张允却令士卒加速,原本离牧马营五十里左右,今天却只有不足三十里。此时有斥侯来报,说牧马营开始与敌接战。 张允问道:“敌军有多少?” “大队人马,至少数千人。” 张允手下的将领们都急得不行,纷纷请战,说道:“再如此下去,功劳都被牧马营抢光了,我等白白跟了数百里,来到这苦寒之地,寸功未立,回去如何交待?请校尉下令疾行军,我军赶去增援。” 张允道:“我意正是如此,牧马营连日连战,锐气磨损,已显疲态,正该我等上场了,传我将令,全速行军,投入战场!” 军令一下,全军加速前进,憋了几天的士卒们都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战场上。 张允率部赶到战场,见牧马营正在与敌苦战,战况胶着,立即下令攻击。士卒们杀声震天,一举冲垮敌阵,本来已陷入困境的牧马营在援军激励下,也奋起反击,两军合力,在敌军后面穷追猛打,杀伤无数。 这一场汉军大获全胜,缴获物资极多。两军乘胜进军,又连下两城。 占据朔方的田飒挡不住刘彪和张允的犀利进攻,连吃败仗,探知这一万兵马只是汉军前锋,小皇帝亲率大军在后,更是心中恐惧,连忙差人去向五原李兴和云中桥扈求助,想要联结五原、云中等郡,共抗汉军。 万万没有想到,云中桥扈已投向身在雁门的镇北大将军鲍永的怀抱,迎汉军入云中。鲍永命他领兵西向,直扑五原。 五原的李兴和随昱见了,知道不能抵挡,便也想归降。可是两人不想投降已杀入五原的桥扈,也不想去投镇北大将军鲍永,而是想直接去向皇帝投诚。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身上没什么功劳,恐怕在皇帝面前不得重用,便想用田飒换些功劳,于是假意答应田飒,说是要和他共抗汉军。 两人起大兵进入朔方,来到朔方城下,请求入城合兵。 田飒的手下提醒他道:“李兴二人其心难测,不得不防,万不可使其大军入城。” 田飒便派人出城,请李兴和随昱入城相见,但却不准他们带兵入朔方城。 李兴向使者道:“我等不远千里,来此救田将军与危难之间,他不让我军入城也还罢了,作为主人,竟连迎都不迎一下,只派手下来呼唤我等,这是看不起我等吗?即如此,这城也不必入了,我等回家去了!” 说着便下令,准备要回军五原。使者回报田飒,田飒便急了,亲自带了百余人出城,与李兴和随昱见面,要将两人迎进城中。 刚一打照面,李兴一声吆喝,身边士卒冲上去,将田飒砍了头,事发突然,田飒的手下都没来得及反应,百余随从也都被乱刀砍死。 李兴、随昱率军杀入城去,占据了朔方城,以朔方、五原两郡,向皇帝陛下投诚。 276.匈奴入塞 建世三年的深秋,建世皇帝刘钰率军进入朔方城,当地豪强都跪伏于道路两旁,迎接皇帝陛下大驾。 皇帝当天大宴群臣,李兴、随昱及朔方一众豪强在座。 皇帝十分高兴,对李、随二人大加褒奖,对朔方当地豪强加以抚慰,对于他们当初跟随田飒的行为不予追究。于是所有人都放下心来,向皇帝陛下敬酒,大家都很高兴。 唯一不高兴的就属穆弘了,这一次他随驾北征,本想好好地打几场硬仗,结果却连战场都没上去。 整场宴席,他除了闷头喝酒,便是狠狠地瞪着李兴、随昱二人,盯得两个人都有点发毛。 李兴使了个眼色,随昱便上前向他敬酒,说道:“穆校尉,咱俩喝一杯!” 穆弘一点没客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继续闷坐,一句话也不说。 随昱感觉受到了怠慢,心里不痛快。军中之人性子真爽,也没什么忌讳,当即问道:“穆校尉,你为什么闷闷不乐?我好心来敬酒,你却连句话也不与我说,我们初次见面,随某没有得罪过穆校尉吧?” “怎么没有?你当然得罪我了!”穆弘眼睛一翻,说道:“我正想跟田飒那个竖子好好地干一仗,亲手砍下他的脑袋,结果却让你们两个抢了先!” 穆弘更觉气闷,又往嘴里灌了杯酒,说道:“你们为什么都要投诚呢?怎么就不让我好好地打上几仗?没劲!” 随昱听了,简直哭笑不得。 皇帝笑道:“我们这位穆校尉,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没仗打,李卿,随卿,别理他,让他自己气闷去!” 在座之人全都轰堂大笑。 穆弘跳了起来,叫道:“陛下,朔方、五原、云中已定,但还有定襄呢!要是打定襄,您可得让我做前锋!” 话音刚落,刘彪和王猛全站了起来,叫道:“陛下,臣愿为前锋,扫平定襄!” “恐怕你们没机会了,鲍永和桥扈已率军进入定襄,定襄太守献书请降,恐怕此时定襄已平定了。”皇帝道:“并州已经没有用武之处了。” 穆弘听了这话,扑通一下坐回座位,继续埋头喝酒。 接下来数日,皇帝在朔方巡视,宣威示恩,不论官民,全都沐浴到皇帝陛下的恩泽,说着他的好处。 本来一切顺利,没料到边境传警,说是匈奴大军南下,破鸡鹿塞而入,掳掠百姓,抢夺粮食。据边郡报称,这次匈奴军是以奥鞬日逐王为首,足有数万人之众。 “看来匈奴人又来攒过冬的粮食了。”刘钰说道。 皇帝召诸将议事,手下的年轻校尉们竟一个个笑逐颜开,又开始一轮前锋的争夺战,李兴、随昱及朔方众将看得目瞪口呆。 李兴谏道:“陛下,匈奴人剽悍,马快刀利,来去如飞,捉不住踪迹。他们每年都要南下掳掠,却不深入塞内,只在边塞活动。我等只需谨守障塞烽遂,过不了多久,他们自会退去。” 穆弘第一个跳了起来,叫道:“这是什么话?人家都进到家里来抢劫了,难道就眼睁睁地让他们随意来去?” 刘彪也道:“就是,应当好好地教训他们,让他们有来无回,否则还以为我们大汉好欺负,年年来抢。” 穆弘道:“都是边郡无能,才使匈奴人如此猖狂,请陛下准许臣带射声营出塞,打强盗去!” 刘彪道:“胡人骑马,步卒如何追得上?臣愿率牧马营出战,痛击胡虏!” 李兴再不作声,只在心中暗暗冷笑,这些人不知道天高地厚,只知道说大话,等到一接战,吃了亏,就知道匈奴人的厉害了。 穆弘一句边郡无能,算是把五原和朔方的将领都得罪了,这些人都面有愠色,却都隐忍不发,就看皇帝如何决断。 “朕初有朔方,焉能任胡人如此任意胡为?” 皇帝先表明了态度,李兴等人心顿时一沉,皇帝又说道:“朕将亲领大军,与胡虏决战,将其逐出塞外!” 刘钰下令,由将军刘始和射声校尉王宣率五千汉军及当地郡兵守城,穆弘、王猛两个校尉各领军三千为前锋,皇帝亲率大军在后,李兴、随昱领本部兵马,朔方中部都尉领军五千,随皇帝一道出发,直奔鸡鹿塞,寻敌决战。 没有被点到名的刘彪急了,坚决请战,皇帝说道:“刘彪、张允此次平定朔方,屡屡与敌接战,士卒疲累,需补充休整,你们二人率军回上郡去吧!” 朔方和五原诸将听了,都松了一口气,什么“逐出塞外”,即便皇帝陛下不发兵,匈奴人抢够了东西,也会自行出塞,皇帝陛下如此说,不过是预先找个台阶下而已,等到匈奴人退出塞外,当然可以宣称是皇帝陛下逐出去的。 刘彪还想争辩,皇帝却挥了挥手,让众人退下,结束了这场会议。 李兴和随昱回到营中,随昱说道:“看那几个校尉,一个比一个狂妄自大,还要匈奴人有来无回,匈奴人若是来了数万人,小皇帝这些军队未必敌得过,到时不一定是谁有来无回!” 李兴道:“皇帝未必想大动干戈,他说要将匈奴人逐出塞外,这与咱们所说有什么不同?不过是等人家抢够了,礼送出境而已。” 他沉吟片刻,说道:“皇帝今日有些奇怪,他此次率的军队不足四万,对付匈奴人本就有所不足,还要刘彪和张允率本部回上郡,大战来临之际减弱自己的力量,难道他竟如此自信?” 随昱道:“小皇帝久在长安,哪里知道匈奴人的厉害?常听人说小皇帝刘钰会用兵,以我看来,定是讹传,不过是他侥幸打了几个胜仗,手下臣子们替他吹嘘罢了。” 李兴道:“小皇帝不知兵,这次就可能吃大亏,一旦他被击败,这并州还不一定是他的,我们兄弟也得长几个心眼,别把这上万的人马折了进去,一旦势头不妙,就回家去,咱们还不尿他这一壶了!” 277.关门打狗 刘彪在回营的路上还在疑惑,皇帝的用兵不合常理,匈奴人全是骑兵,汉军多是步卒,唯有牧马营也是骑兵,可与匈奴人追逐。匈奴大军来袭,正是用得着牧马营的时候,为什么皇帝竟急着把他赶回上郡去? 他越想越不对,便拨转马头,直接回到皇帝大帐,请求觐见。 牛得草见了他便笑道:“你可回来了,陛下正等你呢!” 刘彪一进去便看到张允,与皇帝和几个随军郎官一道围着一副沙盘,正在指指点点地讨论。 张允根本就没走,而是直接留下来,等众人走后,以回兵上郡之事请皇帝示下,皇帝已与他论兵多时了。 刘钰见到刘彪,指着他道:“这个直肠子人也开始长脑子了!居然知道回来找朕。刘彪,以后你多跟张允在一处,万事多与他商量。” 刘彪道:“陛下,臣想起石里坞一役,陛下一直要臣挖壕沟,可暗地里却交给臣一件大买卖。臣这一路就想,陛下绝不会就这么让臣回上郡,是不是也有一桩好事儿等着臣呢?” 皇帝笑道:“还真是有一笔买卖,只是朕也不知道是不是好买卖,做好做赖全看你们两个的本事。” “成,做得成!”刘彪连声答应着,已经是喜上眉梢,“臣等一定做得成这笔买卖,陛下的买卖都是能大赚的!” 他走上前来,低头看着沙盘,这正是朔方郡的地形,以沙子摆成山川河流之势。 朔方郡是一个东西宽、南北窄的椭圆形,西方、北方是大河,河外是汉长城,西北部横亘着阴山山脉。朔方城在东,鸡鹿塞在西,从朔方城去鸡鹿塞,几乎要横跨整个朔方郡,中间被两个大的荒漠和数个小荒漠阻隔。 “陛下,从此地去鸡鹿塞迎敌,不能直走,只能北上绕着荒漠的边缘行进,大军至少要走上半个月,到时匈奴人恐怕早就走了。” “那就要看匈奴人想不想走了,若是他们现在就想走,那谁也拦不住,就是有百万大军也奈何他不得。” 皇帝沉吟片刻,说道:“穆弘说他做前锋,七天内准到,可是朕还在想,要不要他走得那么快。。。也许还是稍稍慢一点的好。” “陛下,牧马营来一个强行军,两三天就到了,匈奴人若是有几万人,不可能退得那么快。” “到了之后呢?以你的五千疲累之师与敌军几万人决战?” 刘彪说道:“臣不怕!牧马营人虽少,可未必会输!” “朕怕!”皇帝立即说道:“朕好不容易攒了这点骑兵家底,可不是用来和匈奴人拼损耗的。” “陛下,臣知道您肯定有好主意了,而且肯定有我的好事儿!您就直说吧,让臣做什么?”刘彪嘿嘿笑着,看着皇帝。 皇帝却绷起了脸,说道:“好事儿坏事儿朕也说不准,这事儿实在是有点冒险,朕还在犹豫要不要干这一票。” “干!用您的话说,干就完了!”刘彪毫不犹豫地说道:“上战场哪儿有没危险的?怕危险就别当兵,在家种地好了!陛下,臣知道,您不会任匈奴人胡作非为的。依着您的性子,若是让他们回去一人一马,都算是便宜了他们!” “到底是刘彪啊,总是能和朕想到一处去,还总是这么冲劲儿十足,能坚定朕的信心。”皇帝心道,这个自小总是揍他的兄弟就是贴心。 他本来确实有些犹豫,此时听了刘彪的话,不禁也来了豪情,说道:“你算是说对了,匈奴人若想赶在朕的大军抵达前快点走,那算他们识相,否则朕要他们来得去不得!” “陛下!臣知道了!”刘彪兴奋地叫道:“您定是要臣带牧马营出塞,去抄了匈奴人的后路!” 皇帝向着郎官们大笑道:“你们看看,刘彪的脑子越来越好使了,居然猜中了!” 出塞抄敌后路,关门打狗,这就是皇帝此次的战略设想。 皇帝和刘彪、张允等人研究了半天的沙盘,拟定了全套作战计划。 匈奴人如今在朔方西部,鸡鹿塞以东,窳浑县附近,窳浑是西部都尉的治所,有重兵防守,匈奴人不易攻破,他们大概率会绕城而走,东进沃野县,之后或北上临河,或南下临戎,都是富裕的县城,可以大大地劫掠一番。 如今他们与东部的朔方城中间隔着一个大的荒漠。匈奴人若想退兵,便直接向西出鸡鹿塞,只要出了塞,凭现在刘钰的实力,可以说拿他们毫无办法。 可是此次是几万匈奴人的大规模入侵,他们恐怕不会轻易满足。或许想多劫掠些东西,也或许就是冲着小皇帝刘钰来的,就想要给他个下马威。如此则匈奴人不会很快离开。 东面是荒漠,西边是大河和塞墙,匈奴人只有攻破沃野,之后再南下或北上绕着荒漠的边缘行走。 匈奴人北上,顺着大河先向北后向东,正与皇帝向西进兵的路线相合,那无话可说,两者相遇,必将展开一场大决战。 若是匈奴人想要南下,则必须从两个荒漠中间的狭长地带穿越,在这个狭长地带的中间,是临戎县城。 皇帝的设想是,守住临戎县城,卡在匈奴人南下的道路上。 这一步皇帝已经开始做了,他急令现在朔方城的西部都尉单骑南下,绕路回临戎,征召当地青壮防守,以匈奴人的攻城能力,守住临戎可能性很大,如果不幸没有守住,南部还有秦长城在等着他们。 刘彪和张允的任务是从朔方北部的高阙塞出塞,向西南行军,自塞外袭夺鸡鹿塞,两塞之间距离不过六七十里,骑兵急行军,半日便到,不过塞外是匈奴人的天下,若是遇到匈奴大军,刘彪和张允没有任何援军,只能凭自身的实力与之死磕。 一旦鸡鹿塞落入汉军之手,那就对匈奴大军形成了关门打狗之势,皇帝陛下亲率大军西进,迎击匈奴大军,双方要在朔方境内展开一场大决战。 “一汉当五胡!”刘钰信心满满,“朕必破之!” 刘彪更是兴奋,他不仅有仗打,而且打的是匈奴人,而且还要出塞!出塞击匈奴,是一切有志为国靖边的汉朝将领的终极梦想。比之内战更有积极性。 “绝不能让他们回去,臣明日便出发!三日内必夺鸡鹿塞!”刘彪说得掷地有声。 278.日逐王比 汉宣帝时,匈奴呼韩邪单于被其兄弟郅支单于逼迫,率部南迁,向汉朝称臣,被称为南匈奴。而郅支单于占据了匈奴王庭,与其敌对,被称为北匈奴。 一度强大的匈奴分裂为南北两部,互相攻伐,逐渐式微。 郅支单于击败大宛、乌孙等国,强迫诸国进贡,威震西域,使匈奴有了复兴的势头,但随即受到陈汤和甘延寿率领的大汉远征军的攻击,丢掉了性命,成为第一个悬首长安的匈奴单于,成就了陈汤的千古声名。 陈汤留下了“犯强汉者,虽远必诛”的大汉最强音,数千年来一直回响。 投靠汉朝的呼韩邪单于于汉元帝时入朝,娶了宫女王昭君回去,号其为宁胡阏氏。借昭君出塞的光,他因此成为在中国最广人知的匈奴单于之一。 呼韩邪单于死时留下遗言,让他的儿子们依次做单于,这是个很奇葩的遗言,因为他足足有二十九个儿子。 开始时他的儿子们很听话,一直遵循这个遗言,单于位子从次子长子早死一直传到第九子舆,也就是眼下的这位:“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单于,简称呼都而尸单于。 呼都而尸单于尝到了做单于的甜头,想改变单于位的传承顺序,不再想传给兄弟。他立自己的儿子乌达鞮侯为左贤王,作为单于的继承人,并找了个借口杀死了他下一位应该既任单于的兄弟,呼韩邪单于的第二十个儿子,也就是王昭君的儿子伊屠智牙师。 要想做单于需要足够命长,大概他其余的兄弟都被这漫长的等待过程熬死了,伊屠智牙师一死,呼都而尸单于再没有一个活着的兄弟,他以为,单于位父死子继的障碍已经全部清除了。 事实证明,这个想法有点过于天真,因为他的做过单于的兄长们也有儿子,他的侄子们自然不服,右奥鞬日逐王比就是其中之一。 日逐王不满呼都而尸单于杀害兄弟的行为,他说道:“单于的位子,若是以兄弟相继,那么应该是右谷蠡王即伊屠智牙师继承,若是父子相继,我是前单于的长子,早就应该成为单于了。” 呼都而尸单于听说了这件事,自然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派了两个骨都侯来监视日逐王。日逐王与单于的矛盾日渐公开化。 呼都而尸单于支持卢芳在汉北部边郡称霸,并打算立他为皇帝,以分裂大汉,从中得利。没料到卢芳不争气,没多久便被刘钰剿灭,遁入荒漠,生死不明。 刘钰的强势崛起打破了呼都而尸单于的如意算盘,也引起了他的警惕。为了不使其过于强大,让中原维持互相混战的局面,呼都而尸单于命令日逐王入塞,以兵威临于边郡,恐吓刘钰,使其不能在边郡立足,继续让大汉北部各郡保持独立于汉朝的态势。 日逐王估量自己的力量,觉得还不能与单于翻脸,再加上他也有入塞掳掠的现实需求,便执行了呼都而尸单于的命令,率兵打破了鸡鸣塞,进入朔方境内。 匈奴初立时,除单于外,其下依次为左贤王、左谷蠡王、右贤王、右谷蠡王,并称为“四角王”。汉武帝将归顺的匈奴人安置在边境八个郡县,保留他们的部族结构,依旧由其自治,称为属国。新朝末期汉匈边境再起战火,这些属国很快重投匈奴怀抱,成为匈奴骑兵进攻汉地的急先锋。为便于管理,呼都而尸单于在这里设下八部大人,而以日逐王比作为他们的总头目。这是匈奴第一次改变左、中、右三权分立的格局,一变而为左、中、右、南四部。 日逐王作为仅次于单于和四角王的王,统领八部匈奴,势力十分强盛。此次入塞他领军两万,而奉单于命令监视他的两个骨都侯,每人率军五千,三人合兵三万,在朔方郡内肆虐。 匈奴人自西向东进入鸡鹿塞,迎面便是西部都尉治所窳浑县。西部都尉与田飒不是一路,一直想归顺建世皇帝,正好皇帝进入朔方城,他便跑到朔方去觐见,此时不在治所。 但窳浑县内有西部都尉之兵五千,这支军队虽不敢出城与匈奴人野战,但是却据城坚守,不肯归降。日逐王攻击两日,不能破城,便舍弃了窳浑县,留下单于派来的右骨都侯和自己麾下的左大将,各率军五千,总共一万人监视着窳浑县,免得西部都尉之兵重夺鸡鹿塞,断了他的后路。 日逐王自己则和左骨都侯一道率军继续东进,轻松破了沃野县,大掠数日,得一县之钱粮。 之后匈奴人便面临了方向选择。 向南是两个荒漠之间的一条狭长通道,临戎城横在当道,若是过了临戎,则又有一片肥沃富饶的土地,有两个县城可供掳掠。 日逐王嫌其路途遥远,怕不能及时退回塞外,便有意北上。北上是大河沿岸的肥沃地区,不仅油水十足,而且比南方距离鸡鹿塞近了许多,附近还有另一条出塞通道高阙塞,一旦见势不妙,随时可破高阙塞退回塞外。 左骨都侯难得地与日逐王意见一致,两个人一拍即和,联兵北上,又打破了一座城,修整兵马,大掠三日。 日逐王道:“我共出兵三万,当掠三城而还。”想要北上掠临河,之后顺路从高阙塞出塞。 左骨都侯奉单于之命,极力鼓动日逐王顺河东向,直扑朔方城,与小皇帝刘钰干上一仗。若能取胜,则大汉北部边郡再无安宁,若是失败,也削弱日逐王的力量,有利于单于吞并八部匈奴。 他说道:“朔方城乃郡治所在,繁华胜于他城许多,若能掠朔方城而归,则此次入塞便不虚此行了。” 日逐王道:“朔方城紧固,非窳浑县可比,窳浑尚不能破,何况朔方城乎?” 左骨都侯道:“此去向东,一路连过数城,富饶胜过沃野,若能一路掳过去,别说今年冬天,便是明年冬天也不愁了。” 日逐王道:“汉皇帝重兵集结在朔方,若我等向东,其必向西,以迎我等,虽我有三万之众,然汉皇帝之兵更多,不那么容易对付。吾意已决,破了临河便回兵!” 279.是胡是汉 刘彪率领牧马营出了朔方城,向西疾进。 这是一次高强度的疾行军,过程中不断有士卒掉队。刘彪命令,掉队者自行赶往高阙塞,等待后续张允的队伍,与之一道出塞。 牧马营一日一夜疾驰三百余里,第二日渡过大河,又行军大半日,抵达临河附近。这里距离高阙塞只有二十里,今晚他们可以在塞中过夜了。 大军正在草原上奔驰,忽见前方出现一支队伍,看起来只有百十人左右,全是骑士,远远的望去,竟是胡人装扮。 刘彪一惊,心道:莫非是匈奴军的斥侯前哨?难道高阙塞也落入匈奴人之手了吗?若是如此,那么作战计划就全被打乱了。 刘彪正要下令进攻,忽见对面骑士竟全都跳下了马,一手抚胸,向他们致敬。 到了近前,两个首领模样的年轻胡人上前道:“对面是哪位将军的军队?我等奉县尉之命去临河,帮助守城。” 原来这两人都是归化的匈奴人,属于附近的一个小部族,一个叫高破奴,一个叫聂向汉,应临河县尉之召,率族中青壮前去抗击匈奴。 汉军看着这些匈奴人,不禁哑然失笑,这些人一副纯粹的胡人模样,却喊着要去击胡,看起来格外违和。 这种情况在汉朝很是常见,自从武皇帝打击匈奴以来,有许多匈奴人或投降、或被俘,都被安置在边郡,经过几代人之后,他们已自认为汉人,将原本的族人当作是敌人了。 汉武帝时的休屠王子金日磾,归降之后甚得武帝宠幸,竟以其为托孤大臣之一,死后陪葬茂陵。其子孙世代富贵,七世不衰。 霍去病手下有许多匈奴人,他第一次西征大胜,手下有三个校尉封侯,其中两个是匈奴人,还有一个汉人赵破奴,自小在匈奴长大,算是半个匈奴人。可见当时在汉军中匈奴人应该不少,在校尉这一层的高官中,匈奴人也占据了很大比例。 高破奴和聂向汉都是奴隶出身,因为有勇力受到临河县尉的赏识,让两个人从军,去除了他们的奴隶身份,并为二人起了汉名,破奴应该是取自于大汉浞野侯赵破奴,也是影射他从前的奴隶身份。聂向汉更是归化胡人的常用名字,取其心向汉朝之意。 因为匈奴人入塞,临河县尉征发青壮,固守县城,派二人回去召集部族之人一道守城。两个人召集了九十八名匈奴青年,正要赶回临河,遇到牧马营,生怕被错杀,便上前来拜见。 除了他们两人一副汉朝军人的打扮,他们的族人全是胡人装扮,确实容易引起误会。 刘彪挥手让他们离开,两人正要走,赵兴居上前低声道:“校尉,本地人熟悉塞内塞外,不如留下他们带路,若是攻打鸡鹿塞,或许能有大用。” 刘彪立即将两人叫住,说道:“你们不必去临河了,都随我走吧!若是立了功劳,少不了你们的奖赏。” 两人大喜过望,立即答应。校尉是朝中的高级军官,临河县尉没法相比,一样是打仗,当然是跟着校尉走更有前途。 高破奴道:“我等愿跟随校尉,可临河县尉还在盼着小人回去,请校尉容我等去临河送个信,以免县尉空等。” “此事你们不必管了!”刘彪说着,叫过一个斥侯过来,说道:“你去一趟临河,知会他此事,同时告诉他,我将去高阙塞驻守,皇帝陛下亲率大军,自朔方出征,过几日就到了,让他务必谨守城池,莫叫匈奴人得手!” 高破奴和聂向汉果然对道路很是熟悉,引领大军,天黑前便到了高阙塞。 高阙塞位于赵长城的最西端,乌拉山与狼山之间的缺口处,两侧都是山沟,塞城就在两沟之间的台地上。塞城顺着斜坡而建,居高临下,控扼山口,果然是个险峻所在。 塞内有一千二百名汉军驻守,都是中部都尉的兵马,由一个姓孙的侯官统领。 孙侯官见了刘彪,态度很是恭谨,刘彪问道:“此处胡人可常出没?” 孙侯官道:“每年春季,胡人经过严冬之后,储藏的食物消耗殆尽,常来长城附近逡巡,偶有小股胡人闯进塞内,因有烽燧把守之故,不敢长期停留,略有所得便即退出。若是匈奴大军,必定从障塞处出入。去年万人入寇,高阙塞只有数百名士卒,被匈奴人击破。今年中部都尉便增加了守塞人马。每年秋季收获之后,府库充实,胡人也喜入寇。今年听说是日逐王亲自入塞,有数万大军,这是近年从未有过之事。刘校尉此行,是奉旨来守塞的吗?” 刘彪脸一沉,说道:“这是军机大事,不是你该问的!”孙侯官便不敢再问。 当晚牧马营将士便在高阙塞歇下,好好地睡了一觉,第二日一个个神完气足,精神百倍。刘彪一声令下,大军出塞而去。 孙侯官看着他的背影,说道:“这么年轻便做了校尉,不过倚仗是皇帝近臣,想必没什么真本事。塞外一不小心就会遇到匈奴兵马,我看他怎么应付!” 刘彪顺着阴山和长城,一路向西南方向疾驰,他知道,行军越快,遇到敌军的概率就越低,于是不断催着队伍向前,并以高破奴和聂向汉的一百名匈奴人为先导。 出塞没有多久,前面来人示警,说是遇到胡兵,约有两百余人。高破奴和聂向汉诈称是日逐王之下右大将的兵马,正与胡兵周旋。 刘彪命令赵兴居带数百精锐,远远地兜过去,要将这小股敌军一网打尽。他自己却率大军缓缓前行。 等到离得近了,匈奴人觉察不对,散开要逃,刘彪一声令下,几千骑向前冲去,将匈奴人冲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 若是向西向北逃的,汉军也不甚理会,唯有向西向南逃的,汉军都死追不放,务要赶尽杀绝,以免其回到鸡鹿塞送信。 有十余人向西逃去,却遇到兜了半个圈子的赵兴居,良家子们开弓射箭,将之纷给射落马下,唯有一个匈奴人逃出了百步开外,眼看要回塞去送信。 此时一枝羽箭飞去,正中那胡人背心,胡人翻身落马,不动了。 原来是赵兴居,他的力气大,弓也比别人的力大。一般骑射距离短,只能射几十步,可赵兴居一箭射中百步开外之敌,可谓又准又狠。 全歼了这股敌军,刘彪继续进军,不多时来到鸡鹿塞附近。 刘彪道:“高破奴,聂向汉,你们两个率领族人,诈称匈奴人,叫开塞门,只要据住一刻钟,等到我大军冲入,便是大功一件!” 280.王的兄弟 左大当户须卜涂正在塞城中饮酒。 他的脸上闪着油光,胡子尖上悬着酒滴。他用肥壮的右手拿着一柄尖刀,用力切割着面前的肉,切下肥厚的一片,塞进胡子中间红通通的两唇之中。 一个千长坐在下首,陪着笑向他敬酒。可是大当户的脸上一丝笑意也没有,以致于陪笑的人也陪不动了,两个人尴尬地吃喝着,并没有多少交谈。 须卜涂突然丢下刀,深深地叹了口气。千长问道:“大当户为何叹气?” 须卜涂道:“塞内有肥嫩的羔羊,有金灿灿的谷子,有闪着亮光的金子,还有细腰的女子,那里有的是好东西,偏我只能闷在这个破地方,什么也得不到!” 千长道:“日逐王说过,只要大当户守住这鸡鹿塞,大军入塞所得定有大当户的一份儿。” “别人给的哪儿有自己抢得好!”须卜涂拿起刀,狠狠地割下一块肉。他将刀举起,上面的肉还在滴着油。 “自己去抢,可以挑最肥的下手,就像这肉,随便我割哪一块。可是等别人来分,就只能啃人家吃剩下的骨头!” 他将肉塞进嘴里,狠狠地咀嚼着,发泄着不能出去劫掠的怒气。 千长突然凑近了,说道:“大当户,不如我们自己进去,在塞口附近碰碰运气,大军急着向东,这塞口周围可没仔细地走过。” 须卜涂垮着脸道:“都是别人喝剩下的汤,能有多少油水!” “总比没有强嘛,反正在这儿也是干等着,大军不知何时能回。” 须卜涂没有说话,明显是在犹豫,日逐王严令他守在这儿,不得出塞城,可是能尽情劫掠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 千长又道:“大当户,窳浑那儿有一万人盯着,西部都尉部卒憋在城里不敢出来,哪儿还用得着守着这个破塞城!除了窳浑,这周围一个汉军都没有,我们还在这儿守什么?难道汉人会从塞外来吗?” 须卜涂摇了摇头,这显然不可能。在他看来,这鸡鹿塞根本不用守,或者放几百个人就行了,哪里用得着他一个大当户带着几千人守在这儿? 须卜涂没有抵御住诱惑,派千长率本部入塞劫掠,叮嘱他不要向东,只在塞口附近碰运气,有没有所得都要快些回来。 千长连声答应着,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他早就想入塞去逛逛,找些年轻的汉人女子下下火,在塞城呆了大半个月,可把他憋得够呛。 他集合部下的一千人,人喊马嘶的,闹哄哄折腾了半天,才总算是出了塞城,顺着山间狭长的谷地向东而去。匈奴人都羡慕地望着他们,恨不得自己也能跟着出去。 这时从塞外来了一队人马,大概有一百多人,他们骑着马,绕过塞城东面的屠申泽,进入到塞城下的谷地。 鸡鹿塞东面的塞墙建在崖壁之上,崖高六七丈,墙高两丈,加起来城墙距离地面将近十丈,这面墙对着出入塞的谷口,只要架上几具强弩,便扼住了出入谷的要道,任多少人都难以通过。 因为匈奴人经常在塞内塞外往来,对于来的一百多人,守城士卒并不十分在意,东墙上的匈奴人大声地吆喝,用匈奴话问他们从哪里来。那些人也吼着回答说,他们是渐将王的部下,奉王命来此送信。 渐将王是日逐王的同母兄弟,此时在单于帐下听令。两兄弟关系很是亲密,时有使者往来。 一百余人转到塞城的南面,那里是这座要塞的大门所在。 南面的地势要平坦了许多,大概是因为对着塞内,为了士卒们出入方便,虽然塞城依然建在台地上,却在台地处修了石阶,使人可以拾级而上。 他们在塞门外高喊,请卫兵开门。守塞门的匈奴人并不怀疑,在城墙上喊着让他们稍等,便要下城去开门。 忽然一个百长过来,抡着鞭子抽打着守卫,边打边叫道:“日逐王走时说过,这塞门绝不可轻开,除非是奉了他的命令,才能准许人出入,你们怎么敢公开违抗日逐王的命令!” 那士兵挨了鞭打,却不敢躲避,只是挺着身子硬挨。 城墙下的来客见到,大喊道:“渐将王是日逐王的兄弟,在单于庭得到十万火急的消息,要报日逐王得知,我等日夜兼程来到这鸡鹿塞,又累又渴又饿,只不过是想入塞去填一填肚子,睡一个好觉,好再去向日逐王报告,你们怎么如此不通情理?” 那百夫长道:“日逐王有令,没有他的命令,谁都不准入塞城,你们不必再等,直接入塞就是!” 城外的人突然大怒,骂道:“你是什么东西,敢拦渐将王的使者?渐将王差我等星夜来此,是有重要的消息,既然你们不欢迎王的使者,那我等立即回去向渐将王复命!若是因消息没有传到,日逐王有了什么闪失,你们自己去承受王的愤怒吧!” 使者说过这些威胁的话,转身就要走。那百长已有些后悔,塞外来的族人,能有什么危险?不过是进塞歇歇腿脚,自己偏要耍这没用的威风。如今把人家气跑了,万一耽误了什么事,获罪于日逐王,他一个小小的百长哪里担当得起? 只是他刚才气势汹汹的拒绝开门,此时若开口求信使回来,面子上实在是下不去。因此他只是呆呆地站在城墙上,看着所谓渐将王的使者转身下了台阶。 这边闹得热闹,早惊动了负责守卫的千长,他过来问了事情原委,将百长喝斥了一顿,喝令开门,将渐将王使者迎入。 一百余人陆续进入塞城,前面的几十人已经进入瓮城,后面一半人马才刚刚进入塞城大门。 这时,那为首之人突然发一声喊,百余人突然全都拔出刀来,将身边的士卒一一砍杀。二十余人据住瓮城城门,十余人据住塞城大门,其余人顺着台阶,迅速地爬上城墙,将墙上的卫兵一个个斩于刀下。 这一切来得突如其然,塞城的守卫完全没有想到,而且来人一开始便斩杀了守门的千长和百长,立即使守城士卒陷入混乱。 此时塞外忽然来了一支大军,沿着屠申泽岸边快速地奔驰而来,匈奴人大喊道:“汉军,是汉军!汉军来了!” 281.奴的反抗 刘彪拼命抽打着胯下的马,那马匹像发了疯似的向鸡鹿塞狂奔。绕过屠申泽尽头的那棵胡杨树,他终于冲入谷口,就在鸡鹿塞长长的东塞墙下掠过。 东面塞墙是鸡鹿塞控制出入塞最重要的工事,正对着山口,是长长的一道山崖,上面建了一长列石墙,墙上有垛口,强弩架设于垛口后面,若是器具完备,可以形成一道密集的箭网,将谷口全部封死。 匈奴人不擅长弩,他们人人都是射手,是玩弓箭的高手,他们只需要一把弓,一壶箭,以及腰间的一把刀。 匈奴人完全没有料到会有人来攻击鸡鹿塞,在塞城的守卫上很是粗疏,塞墙上虽然有哨兵,但是却不是很多。 他们站在塞墙上向外放箭,试图阻止牧马营进入谷口,夺得塞门。可是高破奴率人自塞城内冲上城墙,与匈奴人展开了白刃战,这使他们腾不出手来放箭。眼睁睁看着大队人马从塞墙下经过。 牧马营将士随着刘彪一道,狂风般吹进谷口,卷起地上的枝叶和尘土。 刘彪冲到南面塞门,几大步跨上台阶,将一个大胡子匈奴人砍翻。他的身边围绕着几十人,赵兴居和杨贵一左一右,在他身旁紧紧地卫护。 牧马营蜂拥冲入鸡鹿塞,大肆砍杀。 此时匈奴人已经回过神来,集结兵力从里面向外冲,试图夺回瓮城,聂向汉带着几十人死命守住瓮城城门,已觉得十分吃力,正好大军涌入,与匈奴人在瓮城城门处展开了白刃战。 在步战中,匈奴人在与汉军的交锋中处于下风,倚仗着塞城内的狭窄地形,还可以勉强支撑,可是等到汉军的强弩架上瓮城的城墙,瞄准了内城,还在奋战着的匈奴人就完全没有机会了。 弩箭落入匈奴人群中,让他们一片片地倒下,只要有匈奴人从里面冲出来,想要加入战团,马上先挨上一轮箭雨。 匈奴人站在城内向上仰射,其威力与汉军的俯射不可同日而语,不一会他们便退了下去,双方的对射变成汉军的独角戏,弓弩压制得匈奴人毫无办法,只好逃入一间间的屋子,再也不敢露头。 此时他们的首领大当户须卜涂正喝醉了酒在屋内呼呼大睡,听到外面的喊杀声,两个贴身服侍的士卒进去推醒了他。 “什么?什么汉军?”醉卧的须卜涂皱着眉头,迷迷糊糊地问道。 “大当户,汉军入城了!” “你这该死的奴隶,不想活了吗?竟敢打扰我睡觉!不过是塞内送俘,让他们那些人去接收!” 入塞的大军时不时会送些战利品回来,包括一些俘虏,都通过塞城源源不断地送出塞外。须卜涂以为又是有人来送俘。 那士兵急了,大叫道:“汉军打进来了!鸡鹿塞破了! 须卜涂一下子坐起,可是过量饮酒使他头晕目眩,他扑通一下又倒了下去。须卜涂像一堆肥肉摊在榻上,伸出两只胖手,不住地叫道:“快扶我起来,你们这些该死的奴隶!要是丢了鸡鹿塞,你们谁都活不成,我要把你们这些贱奴一个个丢了去喂狗!” 他的话说出来,正在扶他的两个士兵对望了一眼,两个人都知道,大当户绝不是随便说说。 他是一个残酷的人,对待他的手下很是暴虐,动辄打杀。而这些大当户帐落里的奴隶,不过是主人的财产,与牛羊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丢了鸡鹿塞,受到日逐王的责备,大当户一定会拿手下撒气,这些伺候在身边的人首当其冲,说不定真的会被丢了去喂狗。 “还不快扶我起来!你们这些下贱的狗!”须卜涂完全不知道危险的临近,还在不住声地咒骂。 那个正在扶他的士兵忽然一松手,将他重重地丢在榻上,随即他伸出双手,扼住了须卜涂的喉咙。 须卜涂虽然酒后无力,终究是马上的战将,气力十足。他用双手捉住士兵的手腕,一点一点地掰开。 “你这该死的,奴隶,下贱的,猪狗,来。。。” 他还没来得及喊出声来,另一个士兵已一刀捅进他的肚子,鲜血喷出,伴随着须卜涂的一声狂吼。 聂向汉当先冲入内城,见迎面跑来两个胡人,满身是血,其中一个手里提着个血淋淋的人头,他们大声喊道:“我们杀了大当户,须卜涂的狗头在此!” 至此匈奴人再没有斗志,纷纷扔掉兵器,跪地请降。 因为鸡鹿塞只有一个塞门,塞城内的匈奴人一个都没有跑掉,两千人伤亡四百,其余人都成为汉军的俘虏。 黄昏时分,入塞掳掠的千长回来了,一千名匈奴士卒赶着成群的牛羊,后面跟着用绳子穿起来的汉人男女,还有装着粮食的车辆。 千长骑在马上,得意洋洋地道:“打草谷我最在行,他们根本不知道去哪儿寻找村落,这种肥羊都会落下,还要费劲去攻打重兵把守的城池!” 城里当然全是肥羊,可是那些村落和牧人的驻地也有好东西,千长带一千人绕了个大圈子,满载而归。 鸡鹿塞看起来没什么异常,只是把守的士兵看起来有点陌生,不过守卫们每天都是换防的,这也没什么奇怪。 他们叫开了塞门,将牛羊、牲畜和俘虏赶进去。闹闹哄哄了半晌,才全部进了城。 后面塞门关上,城墙上突然冒出许多人来,“汉人!是汉人!”有人大叫道。 千长抬头看去,见城上密密麻麻的汉军,有的拿着弓箭,有的端着手弩,箭头向下,稳稳地指着他们。 千长目瞪口呆,竟然丝毫没有抵抗的意思,他只是问道:“汉军从哪儿来的?难道塞外都被汉人占据了吗?” 一千匈奴人束手就擒,刘彪见了,说道:“这么多俘虏有什么用?哪有那么多粮食给他们吃?都杀了!” 那千长听了,立即大叫道:“大将军,城内有粮,塞内抢的粮食还没有带走,还有这些,今天我掳掠所得,都献于大将军!” “这是我自己拿的,都是汉人之物,用你来献?”刘彪嗤笑一声,“要献就献上你们匈奴人的东西,牛马,财宝,什么好献什么。” “有,有!”千长叫道:“离此不远,是日逐王所率八部之一朔西部的驻地,小人愿引大军去,那里的东西,都献于将军!” 282.临河拒敌 张允率军来到鸡鹿塞时,刘彪正催逼着两千多名匈奴俘虏干活。 谷中到处堆积着树木和石头,地上挖了些深深浅浅的沟,以减慢匈奴骑兵的速度。两边的山坡上建造了一些工事,可以设置强弩。 刘彪见到张允,高兴地道:“你总算来了,这守塞的事还是你来安排最好,我不耐烦弄这些东西!” 上次两人一道为前锋,刘彪对张允印象很好。张允又稳健又细致,善于把握出击的时机,与他合作令人十分愉快。 张允在塞城周围踏勘了一遍,暗暗点头,作为一个冲锋陷阵的骑兵将领,刘彪能把工事修到这个份上,已经相当不错了。 不过在他的眼中,仍有许多不完善之处。 “刘校尉,塞城坚固,易守难攻,城内粮食足备,可供大军食用,防守完全没问题。唯一的问题是饮水,城内虽有几眼水井,但是城内人马众多,连同俘虏在内,塞城内有一万余人,又有这么多的战马,若是被敌军围攻,饮水可是大问题,人还好说,这些战马的饮水、草料耗费巨大,不好解决。” “是啊,这些天每天都要出塞城遛马饮马,来来回回的,麻烦!”刘彪深有同感。 “刘校尉,我有个想法,怕委屈了牧马营的兄弟,不知当不当说。” “都是兄弟,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张校尉,如今咱们都是一体,只要于战事有利,不用分什么彼此,你有什么好法子就说,刘某人没有那些弯弯绕,咱们当兵的,就是喜欢直来直去!” 张允道:“这小小的塞城,容不下许多人马,且谷口出入处狭窄。只要有两三千人,塞内连只鸟都飞不出去。可若是塞外来了人马,驻在屠申泽旁边,塞城内的取水便会十分困难,只能依靠几口水井勉强维持。刘校尉,我的意思是,将牧马营移出塞外,就在这屠申泽旁,依着后面的山坡扎营。既可以守住水源,使马匹在大泽旁就食水草,又可防备塞外来人攻打。我率军在塞城内固守,几口水井足够食用。牧马营与鸡鹿塞互为犄角之势,若是事不济,牧马营可随时退入塞城之内。不知你意下如何?” 刘彪道:“就这么着了!” 张允部下有步卒五千,路过高阙塞时接管了塞城的驻防,留下了两千士卒,连同当地的一千二百名守军,共有三千余名士卒守卫高阙塞。他将其余三千人带到鸡鹿塞,就在塞城内驻扎。牧马营则移出城外,就在屠申泽旁边建起大营。 张允又将防守之事细细安排妥当,真个是事事周到,般般妥贴,将防守工事建得滴水不漏,刘彪见了,高兴地道:“张校尉,有你在我就放心了,这鸡鹿塞万无一失。” 这时日逐王留在窳浑的一万人马得知鸡鹿塞有失,忙派兵五千来夺,被张允守着塞城,以强弓硬弩射退,狼狈逃回。 依着刘彪的性子,便要起兵追赶,将这五千人全歼。张允却死命地拦住,他说道:“刘校尉不可轻动!我等所奉的旨意便是守住这鸡鹿塞,为大军守住门户,万不可贪图一时之利轻举妄动。若是塞城有失,便是歼灭了这一路敌军,也难弥补。” 此时高阙塞和鸡鹿塞两座门已经关闭,皇帝的战略计划完成了一半,只不知西部都尉是否顺利抵达临戎城,组织当地兵马防守妥当。 日逐王此时正在率军攻打临河,他没想到一座小小的城池竟如此难下。临河县尉颇晓兵事,他动员全城人加固工事,又早早地征发了附近的兵卒,在临河县内聚集了三千余青壮。 卫护临河城,便是保护每个家族的生命和财产,临河人为了自救,同仇敌忾,防守十分顽强。他们听说皇帝陛下正亲领大军向这边赶来,士气十分高涨,看着城外的匈奴人,都恨得牙痒痒,恨不得冲出城去杀几个解解气。 这些年朔方人没少受匈奴人祸害,春秋两季,是匈奴人经常入寇的时节。每到这时,总有人遭受灾祸,家破人亡。虽然朔方胡人很多,但是匈奴人劫掠不分胡汉,一体对待,使得本地胡人也视本来同族的匈奴人为敌人。 日逐王几次强攻未果,大失颜面,用马鞭指着临河城,恨恨地道:“必将屠尽此城,消我胸中恶气!” 这时一个消息传来,大汉皇帝刘钰正率大军向西行动,离临河只有两天的路程了。 日逐王并不怕汉军,虽然朔方、五原等郡有并州兵骑,但是他此次麾下有三万骑,除非汉军能集结数郡骑兵,才能与之相抗。 他还抱着匈奴人的传统想法,打不赢就走,反正汉军以步卒为首,匈奴人却是长在马背上,两条腿怎么也追不上四条腿。 虽然如此,后路还是要留的,此时他离鸡鹿塞已有点远了,就近的出塞之地就是高阙塞。 日逐王命令手下左大都尉领兵五千,先去攻下高阙塞,打通出塞通道,他自己则留下来,继续强攻临河,试图在汉军到来之前拿下这座小城。 左大都尉去了一天,在傍晚时灰头土脸地归来,报告说有上万人在高阙塞中,无法强攻通过。日逐王大怒,亲自用马鞭狠狠地教训了左大都尉。 等到他的怒气稍稍平息,日逐王冷静下来,意识到他如今形势有些不利,临河城打不进去,数万大军离他只有一天的行程。他只想发些横财,并不想与大汉皇帝死磕。 对于日逐王来说,大汉只是他随时提取粮草的仓库,并不是最主要的敌人,他的大敌乃是呼都而尸单于,那个同族的叔叔才是最想要他死的人。 日逐王做了决定,马上退兵,与窳浑之兵会合,自鸡鹿塞退出塞外,带着这次入塞的战利品回去。这次虽然只洗劫了两座城,也足够他支撑过这个冬季了。 他下令起兵,掉转头向西行进,走了大半天,前面几匹马飞奔而来,正是他留在窳浑的右大将派来送信的。 信使带来了一个噩耗:鸡鹿塞失陷了! 283.峡谷阻敌 日逐王比看着单于安排在他身边的左骨都侯,冷冷地道:“如你所愿,我军要与汉军来一场大战了。” 左骨都侯俯首致意道:“日逐王的人马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将士比山中的野狼还要凶猛,一定能撕碎汉军这只绵羊,俘获他们的皇帝。我愿听日逐王号令,共破汉军。” 两个人都已明白了汉军的意图,两个出塞通道中,高阙塞增兵,鸡鹿塞被破,汉军已关闭了两座大门,围绕他们的包围圈正在收紧,大汉皇帝这是要下决心与之一战了。 日逐王心中多少有些恐慌,后路被断的滋味让他很是难受。如今他已别无选择,除了击败汉军之外,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来去自由的愉快行程将要演变成一场恶战。 “这该死的皇帝,他疯了吗?难道他以为能将草原上的雄鹰困死在塞内的笼子里?”日逐王恨恨地想,“我一定要打掉他的气焰,只要歼灭皇帝的主力,偌大的朔方郡将任我驰骋。” 他虽然如此想,但却一点也不敢轻敌,毕竟是大汉皇帝,军马想必是少不了的。他也要集结兵马,将他的三万精骑集中在一起。 日逐王下令疾行军,只用了不到两天时间,就退回到窳浑附近,与他留在此处的部众会合。 当他得知汉军是从塞外进兵夺取了鸡鹿塞,心中忽然紧张起来。多少年了,汉人从来不敢出塞。他们躲藏在要塞的深沟高垒之中,在城墙后向他们偷偷地放箭,以阻挡匈奴人入塞掳掠。匈奴人视汉人为懦夫,不敢当面一战的胆小鬼。可是如今汉军竟然侵入了他的领地,在塞外自由地驰骋,难道汉军已经强大到如此有恃无恐了吗? 看着漫山遍野的匈奴将士,日逐王又恢复了勇气,这是一只不可战胜的队伍,多少年来,他们一直在这片草原上自由驰骋,以后也将是一样。他要带着他的勇士们打败这些汉人,向世人宣示,他日逐王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日逐王下了命令,全力进攻鸡鹿塞,将从背后偷袭的无耻敌人全部消灭。 匈奴的军队一队队地开进西面的峡谷之中,向着出口处那座小小的隘口杀去,隘口之外,是广阔的草原,是他们每个人的家,只要冲破这道门,便可以重新回到自由的天地之中。 将近鸡鹿塞时,他们受到了攻击,两边的山崖上到处是伏击的强弩手和弓箭手,他们躲在石头后面不断施放冷箭,虽然杀伤是零零星星的,但是心理上的打击却很是巨大。 士兵们都心怀畏惧,失去了刚进狭谷时一往无前的气势。 匈奴人放箭还击,以密集的弓箭覆盖压制,派人爬上山去捉拿汉军,可是等他们终于爬了上去,却一个人也没有见到。汉军早就顺着山崖后退,溜回到塞城内或者牧马营的营地之中。 这一层层的阻击大大拖慢了匈奴人的行军速度,而越是靠近鸡鹿塞,阻击的力度便越强。不只是如此,山谷间的地上布置了许多障碍,有树木、石头、还有尖利的铁蒺藜,一不小心就扎进马蹄之中,这匹马便废掉了。 等到进入塞城强弩的射程之内,简直就是寸步难行了。 地上是一道道深深浅浅的沟,马踏过去要小心翼翼,否则一不小心便会伤了蹄子。更不用说那些堆放的障碍,更是层层叠叠,无法跨越。 最要命的是,这时塞城上的强弩开始了发射,被路障困住的匈奴人急切间不能脱身,纷纷中箭落马。 第一轮攻击,尚未接近塞城,便损折了将近百人,其余人急急忙忙退了出去。 负责进攻塞城的左骨都侯听了报告,叫道:“把后面那些汉狗拉上来,让那些下贱的狗去清除路障!” 匈奴人把入塞抓到的俘虏赶在前面,让他们去搬开树木和石头,挖土填沟。 塞城内放出了弩箭,射倒了几个,汉人俘虏都向着塞城大叫,求他们不要放箭。 守塞士卒便停了手,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校尉张允厉声道:“未得命令,怎能私自停下?在战场上,没有什么汉人和胡人,只有自已人和敌人!” 命令士卒们继续放箭,又有一些汉人俘虏中箭倒地。 此时刘彪也在塞城之内,见了这情景,向张允道:“工事修得如此坚固,凭胡虏的战力,绝不能突破此塞,不如放他们过来些,多多杀伤,也好杀杀他们的气焰,为陛下大军分担压力。张校尉,你可敢么?” 鸡鹿塞的防御几乎无懈可击,刘彪觉得再如此下去,匈奴人恐怕会很快退回去,放弃进攻,转向别处。他想放胡虏过来,利用塞城的现有工事,予敌军以最大的杀伤,不仅消灭他们的人马,还要打击他们的士气,为双方的大决战作好铺垫。 这个建议多少有些冒险,前提是即便放弃部分工事,鸡鹿塞也必须是万无一失的。刘彪以为张允一向稳健,恐怕不会同意,故意激了他一下。 没想到张允竟毫不犹豫地答道:“有何不敢?这鸡鹿塞固若金汤,正该让他们尝一尝厉害,张某愿与刘校尉一起,为陛下分忧!” 这两个人的对话,竟是丝毫没有将对面密密麻麻的匈奴人放在眼里,语气中透露无比的自信,在他们看来,鸡鹿塞被攻破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们身边的士卒也是一样,每个人充满了必胜的信心,羽林军跟随着皇帝,百战百胜,两年时间,积累起来一股心气,让他们可以藐视任何强大的敌人。 张允挥了挥手,下令停止射击。却挑选些射术精良的士卒,令他们专门瞄准匈奴人射击,扑天盖地的箭雨停止泼洒,羽林军由无差别进攻转向确定目标的狙击,虽然不时有错杀汉人的现象,但是射杀更多的还是匈奴人。 匈奴人渐渐退缩,将汉人俘虏丢在前面,俘虏们先还低头清理着路障,一步步逼近塞城,后来见匈奴人离得远了,也不知道谁开始的,俘虏们开始四散奔逃,有的向前奔向塞城,有的向两旁的山上爬去。 在他们的身后,匈奴首领下令:“放箭!放箭!不能让那些汉狗跑了!” 匈奴人举起了手中的弓箭,一轮齐射,将汉人俘虏射倒了一片。 刘彪气愤地拍着面前的城墙,骂道:“该死的胡虏!” 284.谁更伟大 路障并没有完全清除,匈奴人尚不能任意驰骋,他们只能半路弃了马匹,徒步奔向鸡鹿塞。 他们首先要承受远程强弩的打击,这时完全是汉军单方面的攻击,匈奴人只能承受伤亡,尽量快地通过这一段中间地带。 汉弩中最有名的是大黄弩,也就是十石强弩,一石是一百二十汉斤,要上大黄弩需要手提一千二百汉斤的力量。大黄强度如此之大,因此射程也是超级远,可达一汉里左右。 大黄弩很难由一个人独立上弦,除非是非常强壮的士卒,传说李广可以一个人持大黄弩射击。 匈奴人还离得很远,就被大黄弩先声夺人,虽然伤亡只有零星几个人,但是造成的视觉效果是十分震撼的,长长的弩箭透体而过,在后背突出长长的箭头,看起来让人惊心动魄。 匈奴人却不能后退,也不能放慢脚步,因为他们身后有首领挥着刀催逼着上前,而慢就意味着更久地留在敌军射程内,也就要承受更多的伤亡。 等到再冲得近一些,就进入六石弩的射程,六石弩是汉军最常用的弩,张力为七百汉斤,射程两百步。 匈奴人的伤亡多了起来,但是没法子,此时尚未进入普通弓箭的射程,他们无法还击,依旧还是要硬捱。 直到百步之内,进入普通弓箭的射程之内,城上的箭矢密度突然大大增加,如果匈奴人这时抬头望去,会看到天空中密密麻麻的黑点迎面扑来,那是高速飞行的箭头,可以瞬间钻入人的身体,造成伤亡。 但他们不敢抬头,也许看不见更好一些,因为作为冲锋陷阵的士卒,对于敌军的弓箭只能听天由命,赌运气了。 普通汉军用的步弓,射程要稍远于匈奴人的马弓,捱过这一轮弓箭的打击,匈奴人终于可以有所反击,他们拉弓仰射,向着塞城上还击。而城上则是弓弩手一起向下俯射。 匈奴人的反击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狭窄的谷地限制了他们一次性投入的兵力,而冲到射程之内更使他们人数锐减,再加上仰射的劣势,他们的箭矢密度和力量都比汉军差得太远。 反观汉军,塞城建在峡谷一侧的山崖台地上,南面城墙斜着朝向敌人,短短的一段城墙上站了数百人,而紧邻的东面城墙也可以部分地投入到进攻中去。箭矢的密度非常之大,士卒们几乎根本不用瞄准,只管对着城墙下的人群无差别俯射即可。 匈奴人感觉塞城就在眼前,可是每前进一寸都十分艰难,到了塞城的近处,路障还未清除,更是阻碍了他们前行。匈奴人被密集的箭矢逼得藏在石头和树后,头都抬不起来,开始时还有些弓箭的反击,到了后来,反击几乎完全停止,峡谷里堆满了尸体,能逃回去的人屈指可数。 如此巨大的伤亡令匈奴人十分胆寒,但是左骨都侯依旧下令发起第二轮攻击,这一轮投入的兵力更多,几乎是源源不断地将士兵们向上推去,试图以人海战术夺得胜利。 这一次,虽然他们成功清除了路障,抵近了塞城之下,但是没有大型攻城器械的帮助,匈奴人面对几丈高的台基和城墙办法并不多。 他们只能扛着简陋的梯子冲到近前,先攻到台地之上,然后将梯子搭在城墙之上,奋力向上爬。或者扛着巨大的木头,撞击着塞城的城门。 能走到这一步的匈奴人廖廖无几,也就根本没有什么进攻的力度可言。匈奴人从上午到太阳落山,连续发起数次进攻,都被塞城上的汉军击退。 匈奴人在峡谷中丢下上无数的尸体,那座小小的石头塞城却如立地生根长在那儿一样,纹丝不动。 左骨都侯没时间清点伤亡,但他知道,这一天的进攻,至少折进去一千人。普通士卒的性命是微贱的,并不放在他的眼里,但是士兵的数量是实力的体现,他麾下的士卒损失,就是他话语权的不断减弱。 他绝望地看到,鸡鹿塞是不可能攻得下了。天色昏黑的时候,左骨都侯终于下令停止进攻。这时他的军队士气已经低落到了极点。 左骨都侯率军退出峡谷,向日逐王去请罪,受到了他的无情嘲笑。 他当着将士们的面说道:“这就是大单于手下的左骨都侯,他像是被人追杀的兔子一样,逃回到我的身边寻求庇护。我本该用马鞭抽他的脊背,但为了表示对大单于的尊重,我不会这么做。不过我依旧要说,他给大单于丢了脸,也使我们草原上的战士受到了污辱!” 左骨都侯恨不得用刀砍下日逐王比的脑袋,可是却只能忍耐,他回答道:“就请单于帐下最勇猛的雄鹰日逐王亲自去攻打鸡鹿塞吧!” 日逐王哈哈大笑道:“汉人怯懦胆小,只会躲在高高的城堡内,在垛口后面偷偷地放箭,这样的人只能派你这种无能的家伙去对付。而我,伟大的日逐王,我的对手是汉朝的皇帝,他带着他手下最勇敢的战士,当然,他们的勇士在草原狼面前依旧是羊。” 他的话引起一阵哄笑。自汉武帝起,一百年的时间,匈奴人在汉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直到王莽以来,中原纷乱无主,匈奴人趁势重新崛起,又有了与汉人相较量的底气。 在边郡地带,连续几年的入寇,汉人都无力还击,使得匈奴人对汉人又积累出了一些优越感,他们觉得汉人在野战中绝对不是匈奴人的对手。 日逐王拔出刀来,向着四周空旷的原野划了半个圆圈,他大声道:“我,伟大的日逐王,率领着全天下最勇敢的战士,将与汉朝皇帝的千军万马,在这片我们祖先的土地上,做一场最公平的较量。” 他重重地顿了一下,忽地将刀举向天空,大吼道:“勇士们,冲上前去!战胜他们!撕碎他们!驱走这些入侵者!让我们恢复祖先的土地,让我们为草原增添荣誉。让汉人从今以后,只会匍匐在我们脚下瑟瑟发抖!我,伟大的日逐王,发誓与你们一起战斗,我们一起,为了荣誉,为了尊严,战斗!” “战斗!战斗!”所有的士卒都举着手中的刀,狂呼着回应。 左骨都侯暗暗地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低声道:“伟大的日逐王?草原上最伟大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大单于!” 285.各有算盘 皇帝刘钰率军逆大河西进,向鸡鹿塞方向进发。一路不断有军队加入,身在渠搜的中部都尉陈方本来并没有去朔方朝见,此时也来军中拜见。 陈方是本地大族出身,年纪约有三十余岁。他的相貌完全不像其余边郡将领一样威武,看起来甚至有些弱。 皇帝一见他便笑道:“陈卿,你来得何其迟也!” 陈方道:“如今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陛下不知臣,臣亦不知陛下,故不敢冒昧归附。如今听闻陛下所作所为无不为国为民,臣心中钦服,率军来投奔。来得迟了,请陛下恕罪。” 皇帝道:“朕欲安定朔方,卿有何良策?” 陈方道:“陛下,据臣愚见,胡虏定则朔方定。” “哦,这话怎么说?” “陛下,朔方之民苦匈奴已久,从前田飒都是委曲求全,年年向日逐王纳贡,尽一郡之民力,结胡虏之欢心。但胡人贪婪不知足,即便田飒如此,彼等也常入寇塞内,为害边地。边郡之民莫不恨匈奴入骨,亦恨田飒只知压榨民力,不知保境安民。今陛下免赋税,断积案,抚豪强,行的皆是仁德之事,士民皆乐而附陛下。若陛下能再定匈奴,驱日逐王,使胡虏不敢南下。则陛下兵威之下,无人敢犯上作乱,即便有人,朔方之民必不应,当群起攻之以报陛下也。” 陈方一席话说得皇帝大笑,又问道:“卿久在边郡,依你看,该如何与匈奴对敌?” “陛下,匈奴人所仗者,行动迅速,骑射皆精;汉军所仗者,兵甲完足,弩劲矛坚。此地皆是平原,若与敌野战,可效当年大将军卫青漠北之战,以车结阵,护住外围,以强弓硬弩射杀胡虏,待其力疲,驱精骑从侧后突击,必能一举破之。臣麾下有兵骑两千,愿为陛下陷阵杀敌。” 皇帝见陈方颇晓兵事,便来了兴致,与他谈了起来,两个人从日中谈到日落黄昏,陈方对答如流,皇帝对其十分赞赏。 陈方道:“陛下,日逐王比素与呼都而尸单于有隙,单于派左右骨都侯在其身边提防,日逐王甚厌之。比的兵马来自八部匈奴,更是各有各的打算,若能利用其矛盾,加以挑拨,定能离其心,使其自乱。” 皇帝忽然想起来,在东汉前期曾经有一位日逐王与单于争位,后来自立为单于,依附汉朝,号称呼韩邪二世,后来竟然击败了北匈奴。难道竟是现在这位名字叫比的日逐王? 陈方此次带来了两千骑卒,三千步卒,几乎将治所内的所有士卒都拉了出来,可见其与匈奴一战的决心。 皇帝收了陈方,继续向西,几乎各县都有人来加入。有的草原上的牧民自发来到军中,要为抗击匈奴出力,看来这匈奴人真是边郡的大敌,已经使得天怒人怨了。 刚刚在匈奴大军攻击下保全了临河的临河县尉也来了,带来了数百骑卒,两千步兵。皇帝大大嘉奖了他,并让他归到陈方的帐下。 等到了沃野附近,皇帝麾下的军队已有五万之众,包括他自长安带来的羽林军两万四千,李兴、随昱的五原兵一万两千,朔方之兵一万五千。 这其中,朔方有兵骑四千,五原兵骑六千,都是久经沙场的悍卒,大名鼎鼎的并州兵骑,他们身上披甲,使长矛大戟,是突击和骑射兼备的精锐轻骑兵。 王猛说道:“有了这一万骑兵,可以和胡人在马上一较高低了。” 皇帝冷笑一声,“不要指望他们!朔方人还好,他们是为了守土保家,自然会尽力。五原兵凭什么为你朔方一地的安宁卖命?” “咱们长安兵不也为了朔方来这儿了吗?都是朝廷之兵。。。” “五原兵不是朝廷之兵!”皇帝立即打断了他,“李兴二人不过是被朕的兵势所慑,要是这次不能打败匈奴,他们很可能兵回五原,继续做他们的土皇帝去!” 皇帝拍了拍王猛的肩膀,说道:“所以说,朕最能指望的还是咱们这些自己人。这次你要努力,狠狠地打,打出咱们羽林军的威风,让他们见识一下朝廷军马的战斗力,只有咱们打好了,他们才能安稳,否则日后也是麻烦。” “陛下,何不解除这两人的兵权,将他们带回长安?” “这些事你不懂,这叫政治!朕收拾了他们俩,谁还会巴巴地献城献地,来归附我大汉?” 王猛挠了挠头,说道:“臣不懂,臣只知道听陛下的话准没错,陛下放心,臣这一路憋坏了,早就想好好打一仗了,这次一定打得胡虏屁滚尿流!” 李兴和随昱跟随大军西进,两人也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 随昱道:“李兄,这小皇帝的势头越来越猛,多亏当初你当机立断来投奔,献了两个郡,抢了个头彩。” 李兴道:“随兄,咱们还得留点心眼,这一万多军队。是咱们兄弟安身立命的根本,可不能全丢在朔方。日逐王平日虽然苛刻了点,要进贡狠了些,可是并州毕竟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咱也不能和他撕破脸。他不是差人来打了招呼了吗?咱也得给人家面子,若是皇帝让五原兵上阵,咱做做样子,应付应付就行。这两个人胜负未分之前,咱们哪个也不能得罪。” “皇帝兵是不少,可都是步卒,总算是有五千骑卒,还派了出去,本来说是让牧马营回上郡,现在听说是去袭夺了鸡鹿塞。这皇帝是真打算和匈奴人死磕了吗?” “这还用说吗?这皇帝心大得很,没吃过匈奴人的亏,总以为能一举荡平胡虏。胡虏这么好平,我等也不用受这么多年的气了。匈奴兵虽没有皇帝多,可人家都是骑卒,在战场上一个骑卒能顶几个步卒,论起战力,比汉军反倒要强。这场仗的结果很难说,依我看反倒是匈奴人赢面大,若是汉军败了,这并州还不一定是他刘钰的呢!” 此时汉军距离窳浑的日逐王部队不过六十里,皇帝下令扎下大营,五万大军的营盘,密密麻麻地布满草原和山岗。 286.并州兵骑 右骨都侯奉命驻扎在窳浑城东面的山坡上。 他的手下有五六千人,都是部族里的青壮,他效忠于大单于,却被派来监视日逐王,还要受日逐王的约束。夹在两个大人物中间让他十分难受,每日如履薄冰,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 郁闷时他便借酒消愁,因为日日郁闷,因此便日日饮酒,等到时间久了,饮酒竟成了习惯,郁闷时也喝,高兴时也喝。 自从入塞以来,右骨都侯酒喝得越发厉害了,只有喝得酩酊大醉,他才能在酣睡中得到片刻的安宁。 这天,他刚喝上几杯,一个人进了大帐,这是他身边的亲信,向来与塞内有些联系。 这个亲信凑在他的耳边,低声道:“骨都侯,陈方派人来联络,说是汉朝皇帝的意思,只要战时您袖手旁观,不帮着日逐王,他就可以放咱们回家。皇帝说了,大单于与皇帝相隔遥远,没什么瓜葛,而日逐王是他的邻居,邻居之间总会有矛盾。他的敌人是日逐王,而不是大单于。” 右骨都侯道:“日逐王要是败了,我能有什么好处?大单于说不定会把罪责推到我的身上。” 那人瞄了右骨都侯一眼,说道:“陈都尉说了,这次汉军有十万大军,占据了各个隘口,我们肯定不是对手,骨都侯若是怕回大单于那里不好交待,也可以干脆降了大汉,汉朝皇帝答应封您为归义侯。” “归义侯?唉,哪里也不如自己的家啊!”他叹着气,喝了口酒,说道:“你回复他吧,就按他说的办,我两不相帮,让他切莫食言!” 右骨都侯又一个人喝了会闷酒,左骨都侯又来了。 两个人同为单于的近臣,从前在单于庭的时候,多少有些争宠,自从一道流放到八部匈奴,反倒是亲近了许多。 “怎么一个人喝闷酒?来,我陪老兄喝几杯!” 两个人推杯换盏,喝得酒酣耳热之际,左骨都侯终于说明了来意:“汉军势大,不可战胜;高阙塞和鸡鹿塞坚固,无法通行。老兄,你真的要跟着日逐王困死在这儿吗?我要带兵向南去,掠临戎城,再绕到北地,从那儿出塞,投奔大单于。虽然路是远了点,不过没有这么多汉军,应该可以回去。兄弟,你要不要和我一道走?” 右骨都侯道:“我再想想。” “还有什么可想的?比那个家伙,会把你推到最前线,和汉军死拼的!难道你真的要为大单于讨厌的日逐王卖命吗?” “我再想想。”右骨都侯还是这句话。 左骨都侯有点不高兴,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右骨都侯越想越是烦恼,越是烦恼就越喝得多,直喝到酩酊大醉,才呼呼睡去。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日逐王下令向东进军,右骨都侯率部与大军同行。而左骨都侯声称因为攻击鸡鹿塞损失过大,需要暂时休整,留在了窳浑附近。 正好日逐王担心遭到窳浑和鸡鹿塞的背后袭击,便将防守两地的任务交给了左骨都侯。 右骨都侯知道等大军走后,左骨都侯便会率军南下,攻打临戎,绕路北地郡回去。 他几次想,干脆和左骨都侯一道南下,不过是多走些路,出塞应该没什么问题。却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走,还没等他拿定主意,便失去了机会,日逐王命令他为前锋,为大军开路。 右骨都侯立即有点后悔了,果真如左骨都侯所说,他会被比这个小子推上最前线,与汉军去死拼。 但是他不得不听从命令,带着麾下向前,走出去二十里路光景,迎面遇到了汉军,大队的汉军,全是骑兵,并州兵骑! 这只队伍的人数与右骨都侯部不相上下,或许还要更多一些,士卒一个个骑着高头大马,盔明甲亮,看军容十分威武。右骨都侯见了,心里十分紧张。 汉武帝时建立的骑兵队伍十分强大,传承到如今,仍然是一只不容忽视的力量,并州兵骑无论从马匹还是兵源上来说,都不弱于匈奴人,甚至在装备上要优于匈奴人。 同等数量的两只队伍遇到一处,右骨都侯没有必胜的信心,甚至没有死磕的心思,他想起了中部都尉陈方的话,陈方说过要他袖手旁观,不要帮助日逐王。 右骨都侯觉得现在就是践行诺言的最好时机。 于是一向剽悍善战的匈奴人变了,他们并不是冲上前去与敌人厮杀,而是与对方保持着既定的距离,骑着马在草原上踱步。 奇怪的是,对方似乎很乐于与他们保持一致,也不主动发起攻击,两只军队就在这种奇怪的情况下互相对望着,偶尔互相射上几只箭,也是远远地落下,离人还远着。 这种情况持续了一阵子,两队总算是向前移动了些,互相对射了一阵,每一方都造成好几人的伤亡,然后两只队伍就又分开了。 两队人马就这样懒懒散散地对峙到太阳西去,大概是到了饭时,士卒们要填肚子了,于是一哄而散,两队人马都各自回去了。 右骨都侯回去后,向日逐王汇报,声称打败了边郡的万余骑兵,敌军在他的打击下疯狂逃蹿。 而他们的敌人,五原郡的兵骑,遵守着暗地里与日逐王互不杀伤的盟约,在随昱的率领下回到军营,向皇帝报告,说是“路遇敌军,将其逐退,军中杀伤众多,歼敌数百。” 皇帝对他勉励了一番,对战果表示满意。但是军法官检验战果时,完全没见到“杀伤数百”的人头和缴获所得。 两只庞大的军队终于拉开了架势,在广阔的平原上互相对峙。 望着匈奴人的骑兵缓缓逼来,皇帝下令结阵。 汉军将准备好的武刚车推到前面,环绕为营,联结成阵。每辆车都蒙有牛皮,前方开着射击孔,车前绑着长矛大戟,尖端朝外。车上竖着紧固的盾牌,弓弩手在车内,通过射击孔发射弩箭。 日逐王停住了马,指着对面道:“汉人依旧是羊,即便没有堡垒,他们也要在平地上造出一个堡垒来,你们看,汉军的阵势,像不像是缩着脖子的乌龟?他们是绝对不敢出这个龟壳的!” 匈奴人都仰头狂笑,忽然发现一支汉军骑兵从阵中出来,向前冲出,直奔着匈奴人大队而来。 日逐王恼羞成怒,大叫道:“羊居然也敢向狼挑战!草原上的勇士们,冲上去,杀了他们!” 287.汉弩无敌 皇帝将朔方郡的五千兵骑交给了中部都尉陈方,陈方十分振奋。他是世家子弟,素有大志,但一贯与田飒不和,不受重用。如今得到皇帝的赏识,不仅能够圆他抗击匈奴的理想,而且自己和家族都能够有更好的前途。 皇帝亲自领军作战,对于边郡将领来说,是十分难得的表现机会。陈方立志要在此次大战中立功,因此一直十分积极,这一次也是他主动请战,要求为全军打前锋。 五千兵骑不紧不慢,保持着队形向对面阵地压了过去。日逐王派了个五千人队迎战,匈奴人气势汹汹地冲过来。 因为是大战的开场戏,关系到双方的士气。日逐王十分重视,派出来的都是精锐士卒。 匈奴人吹响了牛角号,汉军敲响了战鼓,两只骑兵互相逼近。相隔只有几百步远。 日逐王面露不屑,说道:“汉人虽然出了龟壳,但是坚持不了多久,只要我的勇士们冲上前去砍杀一阵,他们就会吓得掉头逃跑。” 好像是要佐证他的话,正在前进的汉军骑兵突然停了下来,随后全都掉转马头,向着本队方向打马狂奔! 匈奴骑兵见了,以为汉军胆怯,不敢接战,心中原本的一点惧意也消失殆尽。他们大笑着,高声呼喊着,催着马匹直追过去,就像在草原上追逐奔跑的牛羊。 日逐王见了,仰头哈哈大笑:“懦夫!软弱的汉人!跑的比兔子还快!” 此时战场上突然出现了变化,汉军骑兵跑着跑着,突然从中间分开,向两边分散,绕过本队的战阵,把汉军阵地正面暴露出来。 匈奴人有些奇怪,不知道该继续向前去冲阵,还是该尾随汉军骑兵,正有些骚乱,突然汉军阵里弩箭齐发,霎时将匈奴人射倒了一大片。 匈奴人一下子懵了,因为此时他们离汉军阵地还远着,完全没有进入射程,一般来说,在这个距离,虽然有强弩可以射到,但是箭矢密度不会很大,没法造成大的杀伤。 可是这一次,在几百步的超远距离,汉军强弩的密度让人吃惊。眨眼间又是一轮弩箭飞到,匈奴人又倒下一片。 最可怖的是,这些远射的弩箭非常长,每枝箭像是一根长矛,射中之后,其势不衰,连箭带人向后飞出去很远,有的竟能连穿两人,视觉效果极其震撼。 匈奴人这时才影影绰绰地看到,汉军阵地的正面,有几辆大车,每次一发射,每辆车里就一起飞出数十枝箭。 这是汉军的大杀器,车弩,一发数十枝长箭,声势大得吓人。当年在漠北之战卫青与伊稚邪单于的对阵中就曾大发神威,射得匈奴骑兵胆破心寒。 史书记载,“弦大木为弓,羽矛为矢,引机发之,远射千余步,多所杀伤”。千余步貌似有些夸张,六七百步肯定能射得到。 但是这种车弩消耗非常之大,弩箭要带得充足,否则其效力难以体现。 皇帝刘钰极其重视技术革新,弩作为汉军最重要的军事武器,有专门的研究机构,不断改良弩箭,将原来的车弩加以改良,使其威力更大,重量更轻。 刘钰穿越回了汉朝,才发现汉弩十分强悍,各种弩应有近有。所谓宋朝的床弩,蹶张弩,后世极尽吹捧之能事,其实都是汉朝人玩剩下的东西。 他怀疑在汉朝之后,弩的技术不仅没有发展,反而倒退了。可能是后来的对手不够强,用不着这种大杀器,或者是之后的隋唐都吸取了胡人的战术,骑兵精良,攻击性强,弩的发展受到了限制。只是因为后世的宋朝被辽金压着打,只能严防死守,所以作为防守利器的弩才又一次发展起来。 这次北征,刘钰随军带了十二辆弩车,因为一直没有大规模的对战,所以这还是第一次在阵上亮相,这个亮相很是让人惊叹,效果好得超出预料。 至少冲阵的匈奴人一下子被射懵了。 等到他们冲得再近一些,进入更多强弩的射程,汉军的弩箭更是扑天盖地,敌人的伤亡大大增加。 匈奴骑兵承受不了这种打击,纷纷掉转了马头向后逃跑,一路逃回本队阵地,这时五千骑兵已经损失了近千人。 日逐王大怒,挥起手中的马鞭,向带队的将领没头没脑地抽去。嘴里不住地骂道:“胆小鬼,把草原勇士的脸都丢尽了!” 那将领嘴里分辩着,日逐王根本不听,差一点拔出刀来砍了他,多亏被手下人劝住,才算作罢。 日逐王下令,又派出一万五千人,分成两队,从两翼包抄上去,这个战术意图十分明显,就是要避开汉军阵地正面的大杀器,快速突入敌阵。 只要速度够快,承受住弩箭的攻击,一举突入敌阵,那么汉军只能以血肉之躯来抵挡匈奴人的战马。步兵对骑兵,劣势是显而易见的。 果然,汉军的侧翼没有一击数十发的弩车,攻击力度比方才弱了许多,但是依旧给匈奴骑兵造成了不小的杀伤。 在两轮强弩射击过后,汉军阵地两翼冲了两队骑兵,分别迎向两路匈奴骑兵,左路是陈方的朔方兵骑,右路是李兴和随昱的五原兵骑。 四队骑兵捉对厮杀,战斗方式是互相对射,并州兵骑个个精于骑射,与匈奴人对射并不落下风,汉匈骑兵一阵混战,阵地上的强弩不能发挥,这是真正的硬碰硬的对决了。 陈方的左翼骑兵与匈奴右翼打得难解难分,但是汉军右翼的五原兵骑就完全是另一番情景,李兴、随昱又碰上了右骨都侯,双方都没有很强的战意,只是意思意思,对射了半晌,两军伤亡加一起不过数百人。 这时朔方兵骑的后面突然冲出一小队人马,人数只有百余骑,他们无视正在鏖战的双方骑兵,从中路直接冲了过来。 日逐王开始时并没有注意到这支骑兵小队,等到百余骑奔得近了,才猛地发觉,这支小小的骑兵队伍竟是要来直接冲阵! 288.斩首行动 刘钰在后面高处观战,见李兴和随昱的五原军敷衍,不禁皱着眉头说道:“这仗打得什么玩意!” 转眼见到朔方将士勇猛,不禁点了点头,“朔方兵骑精强,不愧是天下精兵。” 忽然见到陈方率百余人突出已阵,向匈奴人阵地冲去,全军哗然,皇帝也很惊奇,没想到看起来弱的陈方竟然是员猛将,他这个样子,是要亲自先登,执行斩首行动吗 刘钰从前熟读三国,知道吕布和张辽率领的就是并州兵,是并州兵骑的后世传人,他们最擅长的就是斩首行动。 吕布仗着赤兔马厉害,数次率少量轻骑马踏敌阵,专挑对方将领下手,临阵效果极佳。张辽更是牛B,他有两次最著名的斩首行动。一次是随曹操远征乌桓,临阵率轻骑突入敌阵,阵斩了蹋顿单于。另一次虽然没有成功,但是名声却更大。 张辽威震逍遥津。 孙权亲率十万大军进攻合肥,张辽只有七千人,看起来兵力对比十分悬殊,可是张辽还是嫌多,是的,他嫌人多,你没有看错。事实证明,张辽对付十万大军,根本用不了七千人,他挑选了八百精骑,直接就冲了过去,埋着头就是向前,敌兵除非拦在他的面前,否则张辽看都不看。他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孙权。 孙权被张辽的气势吓到了,掉头就跑,吴军大败。从前,张辽的名声响彻江南,可以“止小儿夜啼”。 皇帝对陈方的勇猛大加赞赏,“壮哉,此真壮士也,朕要亲自击鼓,以振军心。”提起鼓槌猛击,一时战场上鼓声大作,杀声震天,全军士气大振。 皇帝的话刺激到了旁边的一员战将,就是西河郡的西部都尉史勇。史勇是在皇帝入上郡时,带着一千精骑来迎接的,结果没有将其迎到西河,反而跟着北征朔方。 史勇见皇帝大赞朔方兵,当即表示不服,大叫道:“陛下只见朔方兵骑,未见西河精骑之勇乎!”带着手下一千人,冲出车阵,随在陈方锐卒身后,直奔对面敌军冲去。 这在战场上属于不遵守命令的行为,但是他已经冲了出去,全军将士都在为西河卒的勇敢而欢呼,皇帝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大力地擂鼓。反正他年轻,有的是力气,无法亲自上阵冲杀,只能跟面前的大鼓较劲了。 匈奴兵一阵骚乱,立刻冲上前去迎敌,陈方当先冲到,连连开弓射箭,所中必倒。等到了近身,他将弓箭掷地,提起长矛,左冲右刺,连杀数人,此时他距离日逐王的大旗不足三十步。 日逐王下意识地后退,刚退了十几步,忽然想起,自己一退,他的王旗也会向后移动,旗帜后移,全军都会以为战事不利,士气定会大大受损。 他立即停止后撤,命令周围士卒上前,“将他们围住,一个也不许放走!”他大声喊道。 匈奴骑兵向前,将百余朔方兵围住,陈方见无望再狙杀日逐王,便冲向不远处一个匈奴头领,一矛将之刺于马下。他的卫兵立即跳下马,一刀将其割了头颅。 匈奴人大喊道:“大都尉死了!”原来陈方斩杀的竟是日逐王手下左大都尉,这可是位列二十四长的匈奴高官,一般是单于的亲族,是匈奴的贵种,地位十分尊贵。 陈方见得了手,拔马便向回杀,但是匈奴人已经包围上来,一层层地将他围住,这一百朔方骑卒左冲右突,一时竟不得破围而出。 此时史勇率西河精骑杀到,直接向着王旗冲去,日逐王大喝阻敌。西河卒都是良家子组成,本就勇悍,此时被朔方兵骑激起了斗志,更是锐不可挡。 小皇帝刘钰见两郡骑兵勇猛,大喜,有这样的精锐骑兵,他组建一支精锐骑兵的计划大有实现的希望。 此时史勇见不能建功,便撤军向回走,匈奴人来回堵截,阵前一片混乱,陈方趁着混乱杀出重围,回到阵中,将匈奴大都尉的人头奉上,皇帝向左右道:“此朕之先登都尉也!” 史勇也破围而回,这一次出战,他的战果与陈方相比差了许多,但也斩杀了一名匈奴当户,皇帝当即大加赞赏。 左右两军也都退回,汉匈军暂时歇战,朔方和西河之兵都惩凶阵前,唯有五原军没什么战绩。随昱大大不服,说道:“一会儿让他们见识一下五原兵威。” 李兴却道:“时机未到,胜负未分,不必着急。” 随昱怒道:“再等功劳都被抢走了,我五原兵骑也会被全军嘲笑!” 此时汉军士气极旺,王猛极力请求出战,皇帝却坚决不允,匈奴军并未受到大的损失,以步卒去冲骑兵,是以已之长攻敌之短,绝对占不着便宜。步兵要对付骑兵,当然还是要坚壁深垒,以稳固的阵势与之周旋。 没过多久,匈奴兵大举压上,就连日逐王的王旗都向前移动,看起来这次是要一决胜负了。 匈奴人依旧是避开中间,从两翼接近,皇帝依旧派出朔方兵防守左翼,右翼却没有用五原兵骑,而是在弩箭发射之后,让王猛率长兵出阵,竟准备以步兵的血肉之躯,硬捱匈奴骑兵的冲击。 随昱大为不满,“从未听说步卒可抵挡骑卒,陛下此举,是看不起我五原兵骑吗?”他手下的五原骑兵亦是个个面带不忿,但这不忿里夹杂着羞耻,因为正是他们自己的怠战,才使皇帝对五原兵失去了信任,干脆连用都不用他们了。 李兴冷笑道:“先让羽林军上,一会顶不住了,自然得求着我们出战,那时才知道少不得我等。” 羽林军训练有素,对付骑兵也有了一定的套路,但是他们从来没有与匈奴人对阵过。 皇帝对此却早有准备,他这两年在长安,命令兵部制造了许多加长的长矛,专为破骑兵所用,本来是为了对付刘秀的幽州突骑,此时却先用在了日逐王的身上。 五千长兵在阵前列成密集队形,前面数排的将士都是健壮之士,全身披着重甲,他们将长矛尾端插在地上,矛尖斜指向前方,真像是一堵长满了刺的墙壁,看起来就让人望而生畏。 并州将士见了,心中都有些凛然,他们虽然投靠了皇帝,但是却从未见过皇帝麾下的羽林军出战,不知其兵到底如何,如今看这个阵势,想必是强兵无疑。 李兴却冷笑着向随昱道:“不过是看起来吓人罢了,等骑兵突上,长矛手必定会胆怯后退,阵势便全乱了。” 皇帝将西河骑兵布置在羽林军左侧,将羽林军仅有的一千多骑兵布置在右侧,用以保护两翼。 王猛亲执长矛,站在了第一排中间,眼见着对面千军万马呼啸而至,六十步、五十步、三十步,他的手稳稳的执着长矛,心道:“来吧!来见识一下羽林军的厉害!” 289.步骑之战 汉匈两军激战正酣,全场注目的焦点不在骑兵对战,而是汉军以五千羽林军硬扛匈奴骑兵。 从远处看过去,只见到匈奴大队人马狂飙突进,马蹄下灰尘大起,似一片乌云向羽林军卷了过去。 两军接触的瞬间,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见着羽林军被淹没在乌云之中,好像是一下子消失了。 朔方众人都暗暗叹气,心道完了,这一次恐怕是顶不住了。李兴嘴角微微向上撇,低声向着随昱道:“你看,羽林军再强,也是步卒,终究是挡不住马匹的冲势,小皇帝少不得咱们五原兵骑。” 日逐王则挥着刀,向战场上哇哇大叫,让他的士兵压上,将对面的汉军碾碎。 唯有皇帝刘钰不动声色,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虽然他的心中也很紧张,但是他相信自己亲手训练出来的军队,羽林军绝不会这么容易被冲垮。 等到匈奴人的马势减弱,烟尘渐散,一个朔方将领忽然指着前面惊喜地大叫道:“羽林军!羽林军还在!” 羽林军当然还在,而且还保持着队形,他们虽然受到重击,有所损失,但并没有就此崩溃,前排士卒倒下,后排士卒便即跟上,补上空缺,使矛阵还保持着相当的完整。 一轮冲击下来,羽林军伤亡数百,而匈奴人也有不少人丧生于坚锐的长矛之下,虽然他们的伤亡比羽林军少,但是用骑兵来换步兵,即便是一换二,一换三,骑兵还是吃亏。 更重要的是,骑兵冲阵,靠的是马匹的冲力,一旦不能一冲而破,之后速度放慢,再想破阵便更难了。何况匈奴人不是执长兵的突骑,而是以骑射为主,近战的兵器主要是直刀,刀长三尺,无论是钢口还是砍杀力,比之同时期汉军的环首刀都差得远,面对手执以丈为长度计量单位的长矛手明显没有优势。 但是骑兵面对步兵,终究还是有他最大的优势,那就是机动性。匈奴人见冲不动汉军长矛阵,反而造成了损失,便发挥他们有利则来无利则去的传统,掉头撤退。汉军矛阵虽强,但是士兵总不能靠两条腿去追击四条腿。 这时候就要看两侧的轻骑兵了。 史勇率西河卒当先追去,羽林骑兵不甘示弱,两军并起,争先恐后追杀敌军,匈奴骑兵撤退也是有组织的,且退且射,但扭身射箭终究比不上汉军的正面追击有杀伤力。 史勇手下之兵都是良家子,精于骑射,临阵追击得心应手,所获颇丰,羽林骑兵可就差了许多,虽然也是各部里精选出来的,但都是刘彪挑剩的,在边郡骑兵眼里还是有点没眼看,骑术射术都差了许多,不过总算也是有所斩获。 左翼朔方兵骑在陈方的率领下,面对人数两倍于已的匈奴大队,丝毫不落下风,杀伤人马众多,匈奴人且战且退,陈方咬住不放,紧随其后。 日逐王见战事不力,心里其实已经放弃了吃掉汉军的想法,转而下令包抄朔方骑兵,要集中力量,将这一部骑兵先吃掉,只要收拾了这一部汉军最精锐的骑兵,他们才有保持主动,面对汉军步卒,可战可走。 陈方见敌军从侧翼包抄,知道凶险,便也引兵退回本阵。 双方大战一天。匈奴人死伤两千,右大都尉战死,又战死当户以下数名将领,汉军死伤九百,羽林军一名曲长战死,朔方兵骑损了一名侯官,从战绩来看,汉军明显占优。 匈奴人无法破阵,士气受挫,汉军因五原兵骑出工不出力,只能防守,无法以步卒去冲击对方骑兵大队,双方各有所短,形成对峙局面。 但是汉军可进可退,游刃有余,匈奴人却没有退路,出塞之路被堵死,身后还有西部都尉五千精兵固守窳浑,虽然兵不算多,但始终是一个威胁,何况鸡鹿塞的一万汉军离得并不远,随时可以入塞袭击。 日逐王没有料到汉军如此勇悍,使他陷入进退无门的困境,只能借酒消愁,在帐中痛饮。 他的近臣中有一名汉人,是几年前随汉使出塞,被他扣押的一名副使,名字叫做封延年,扣押时间久了,便投降了匈奴,多次为他献计,在日逐王面前颇能说得上话。 此时封延年向他谏道:“日逐王对大单于暗中怨望,数年不去王庭拜见,已不见容于大单于,大单于派左右骨都侯监视日逐王,随时将行踪向王庭上报。大单于此行是要寻日逐王的罪过,好趁机除掉您。若是此战大败,正是一个最好的借口,单于必定要借机下手。何况草原上自古以强者为尊,您若战败,威望将大大受损,八部匈奴必有轻视之意,或许有人将暗中为大单于内应,在日逐王背后捅刀子,日逐王,您的处境危险了。” 比没有说话,将一碗酒一饮而尽,酒水顺着胡子滴下,他重重地放下酒碗,说道:“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你们这些人只会耍嘴皮子,也不会为我上阵杀敌,说这些有什么用!” 封延年笑道:“日逐王,有时嘴皮子比刀剑还要有用。战国时七雄争霸,有许多纵横之士往来诸国之间,几乎左右了天下的走势,臣虽然不敢自比张仪苏秦,可也有些纵横之才,愿为日逐王驱使,以三寸之舌,使日逐王脱此困境。” 日逐王终于从酒碗上抬起头来,说道:“你说说看,到底要怎么纵横?” 封延年道:“日逐王的最大敌人不是汉朝皇帝,而是大单于。汉朝皇帝的最大敌人不是日逐王,而是中原群雄。你们二位根本就不必以命相搏,让其他人在旁渔利。相反,汉朝皇帝可以利用您牵制大单于,保持北部边郡的安宁,专心对内征战;而您可以利用汉朝皇帝的支持,与大单于一较高低。你们二人合则两利,斗则两败俱伤,请日逐王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日逐王点头道:“你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汉朝皇帝难道肯让开鸡鹿塞,放我回到塞外?” “只要您向汉朝皇帝称臣,效仿您的祖父呼韩邪单于,汉朝皇帝不仅不会与您死战,反而会立您为单于,支持您向呼都而尸单于发出挑战,夺回本来属于您的位子,使您成为草原上唯一的王者,最伟大的大单于!” 290.长远之计 皇帝在大帐中与王猛对饮,两个人都狠狠地撕扯着羊腿肉,喝水似的向嘴里灌着高度酒。 小班登在旁边一直陪着,说道:“陛下,您今天打了胜仗,为什么反倒不高兴似的?” “乌盖!”他转回头喊:“乌盖,你最聪明了,赶紧来劝劝陛下,你看他这酒喝的!” 乌盖微微一笑道:“陛下自有分寸,事事成竹在胸,何须咱们妄测圣意?” 皇帝突然停了手,叹道:“王猛,你是朕的兄弟,这些羽林郎都是朕的兄弟,朕却不得不将你们推上前线,用你们的身体去抵挡骑兵冲锋。每伤亡一个羽林郎,朕都心疼,你要是有个什么闪失,朕将后悔莫及。。。这都怪朕没有骑兵,没有骑兵啊!” “陛下!”王猛突然扔掉手中的羊腿,伏地泣拜道:“陛下这么体恤臣,体恤羽林郎,臣感激不尽。士为知己者死,臣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别说是骑兵,就算战场上是刀山火海,只要您一声令下,臣也毫不犹豫地跳进去!” 皇帝扶起他,拍着他的肩膀,说道:“朕不会推自己的兄弟上刀山下火海,朕一定会建立这世上最强大的骑兵,什么匈奴,什么幽州突骑,都是在朕的铁蹄下发抖,朕要将他们全部踏碎!” 他说着一跺脚,好像脚下就是日逐王,是建武皇帝刘秀,他一使劲就可以把他们踩得粉碎。 王猛又道:“陛下,臣愿率羽林军与匈奴人决战,一定要把日逐王的狗头砍下来献给陛下!” 小班登也道:“我看那个日逐王是跑不掉了,陛下,这样的匈奴大官,大汉已经很久没有捉到过了吧!” 自从几十年前陈汤阵斩郅支单于以来,大汉与匈奴没有过什么大战,当然也没有什么斩获。 边郡久受匈奴之苦,急需一场大胜来提振民心,此时是最好的机会。日逐王是匈奴四角王以下最重要的王之一,若能斩了日逐王,会极大地提升汉人的民族自信,提升皇帝刘钰的威望。对于安定边郡,凝聚人心都是极其有利的。 但是刘钰想得更为长远。 他凭借着先知的优势,知道眼下这个日逐王就是后来的呼韩邪二世,是呼都而尸单于的死敌。匈奴后来因为这两人而分裂为南北两部,互相攻杀。大汉坐山观虎斗,收获了很大的利益。 呼韩邪二世若是此时提前毙命,那么呼都而尸单于将兼并他的部众,大大增强自身的实力,在实际上一统匈奴,进而成为大汉未来的强大对手。 因此,皇帝认为,此时将日逐王消灭于大汉的将来是不利的。 何况如今他要全歼日逐王部还有着很大的障碍,朔方骑兵虽勇猛但数量不足,五原骑兵只知保存实力。总体来说,他的骑兵队伍远逊于匈奴。即便他以羽林军与日逐王死磕获胜,想必也会损失不小,这样一场惨胜到底值不值得? 将领只需要考虑战斗,作为皇帝却要考虑得更多更长远,刘钰不断地权衡轻重,试图找出最佳的解决方案。 这时牛得草进了大帐,说道:“陛下,五原中部都尉尤河求见。” 尤河出身微贱,因有勇力,在军中自队率做起,一步步升至高位,却因为不是出于名门,受到当地豪族出身的将领轻视。 李兴和随昱是民间轻侠出身,当年他们趁着乱世起兵,杀了五原太守和手下的几大将领,夺得兵权。他们压制豪门大族,将寒门出身的尤河引为自己人。尤河见其势大,便表面答应投靠,暗中联络当地豪族,等待时机。 此时五原豪门面对李兴和随昱的压制,反过来将尤河引为自己人,依靠他与李随二人抗衡。 尤河此次随二人进入朔方,见皇帝英明神武,已存了投效之心。可李随二人为保存实力,不肯与匈奴奋力拼杀,惹得手下众将不满,纷纷找尤河诉苦请战。 尤河感觉到,这两个人的行为已经使得上至皇帝、下至众将都不满意,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直接找到皇帝,说道:“陛下,明日臣愿率五原兵骑为大军前锋,与日逐王决一死战!” 皇帝说道:“五原兵骑的战力朕今日已经见到了,明日你们还是在后押阵,看羽林军如何破敌吧!” 尤河大声道:“陛下,五原兵骑天下精兵,焉能输给匈奴人?今日都因李兴、随昱怀有二心,不愿死战,否则定已大破匈奴。” 皇帝不动声色地道:“李兴、随昱以二郡奉于朕,乃是大汉有功之臣,如何说其怀有二心呢?” 尤河道:“陛下,李随二人本就是投机之人,侥幸占据五原,因陛下势大,贪图陛下封侯之赏,突袭田飒而献二郡,但此二人不仅要陛下的爵赏,还要依旧称霸边郡。此二人忠于的非是大汉,非是陛下,而只是利之一字而已!” “今日之事,五原诸将皆以为耻,都来向臣请战,愿与匈奴死战,为五原兵骑正名!” 皇帝道:“壮哉,卿乃壮士,朕便允你所请,明日与日逐王一决雌雄!” 尤河走后,皇帝心情好转了许多。本来他还真有些担心,李兴和随昱不是省油的灯,以后回到五原,恐怕是一个大大的隐患。如今这样子,他终于有机会一劳永逸地解决五原问题。 还没等他继续坐下来愉快地吃喝,陈方又来了,带来一个消息,日逐王派人找他接洽,愿与大汉休兵合好,他愿求娶汉公主,向大汉皇帝称臣,但是需要皇帝每年供给他粮食三十万石,牛羊二十万头。 刘钰一声冷哼,“他要休兵可以,但是一要称臣,二要送质子入长安,三要接受汉军的保护,四不能跟朕提条件!大汉有粮食,也有牛羊,但是却不是一个臣子应该开口要的!朕何时高兴了,或许赏赐他几头,可若是如他所说,年年供给,那与贡品何异?他称个臣有什么可牛B的?” 陈方愣了一下,牛B这个词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虽然陌生,但是还算可以理解。 皇帝又道:“若不能按朕说的条件来办,那就让他放马过来,与朕决战于朔方!” 291.绝境求生 日逐王拍案而起。 “没有粮食和牛羊,向他称臣有什么好处?汉皇帝以为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吗?要战便战,勿复多言!让他和我的刀剑来说话!” 他怒气冲冲,在这一刻甚至有点后悔去向汉军求和,以致于受了这一场污辱。 封延年没有说话,他知道,此时日逐王在气头上,他说什么都没有用,休战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达成的,必得打到双方筋疲力尽,终于有一个坚持不住肯让步了,双方才有可能真正握手言和。 皇帝刘钰也知道,不把匈奴人真正打疼了,打得害怕了,他们绝不会轻易服软。此时日逐王认为自己还有取胜的希望,当然不肯放下身段,向汉军屈膝求和。 于是第二天,双方又摆开了战场。 日逐王首先发难,派了两队人马,仍旧避开中路车弩,一左一右,迂回绕了过去。 可是他没有想到,左翼骑兵竟遭到了车弩的远程杀伤,损失很大。 原来汉军今天把车弩移到了右翼,专门等着他们呢! 多亏车弩上弦慢,十二辆弩车依次发射完毕,便不再发射。 面对冲过来的敌军,皇帝开始点兵,其实他没有更多的选择,陈方的朔方兵骑是必得顶上一路的,另一路或者是五原兵骑,或者是羽林军以步兵对骑兵。 皇帝喝道:“尤河何在?”五原郡中部都尉尤河应声而出。 “命你率五原兵骑,抵挡敌军左翼骑兵!” “臣遵旨!”尤河转身便去点兵。 李兴、随昱都有些傻眼,陛下明明应该命他们两个率军出战,怎么越过了上司,直接命令中部都尉了? 随昱当即叫道:“这是怎么回事?陛下!没有我的命令,五原兵不能出阵!” 皇帝笑道:“怎么?朕指挥不得五原兵骑吗?” 随昱一下子被噎住了,他是堂堂皇帝,自己是他的臣子,怎么能阻拦他下命令呢? 李兴面色阴沉,心里不住地打着算盘。他知道,自己被皇帝狠狠地摆了一道。 他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在阵前摊牌,收拾他们两人了。如今他要么将五原兵骑的指挥权交出去,要么就与皇帝翻脸,趁着对面匈奴大兵压境,他可以振臂一呼,当场反水,凭着五原军的战斗力,汉军未必困得住他。 可是他向左右一望,才发现今天的情景很不一样,他的周围全是羽林军,一个个健壮的士卒站在他旁边,杀气腾腾。李兴觉得自己只要敢动上一动,那个皇帝的亲信中垒校尉就会暴起杀人,冲上来砍掉他的脑袋。 李兴不敢动,也不敢下与皇帝相反的命令。他只能用眼神严厉地警告麾下众将。那意思就是:我看你们谁敢动! 平时将领们对他十分惧怕,见到他一瞪眼就吓得垂下头去,不敢吱声。可是今天,好像大家的胆量变大了,众将对他视而不见,带着本部兵马,跟着尤河出阵去了。 本来有些人还在犹豫,不断看向李兴两人,但看见大家都动了,便也随着一道行动。一阵忙乱过后,五原兵骑都被尤河带走,李兴和随昱的身边只剩下了他的亲信和几千名步卒。 步卒没有接到出击的命令,否则说不定也抛弃他离去了。 李兴在心里暗骂,肯定是皇帝与尤河互相勾结,众将也免不了相互串连,针对的就是他们两个。 昨晚就有人说,营中气氛不对,将领们对他们消极抗击匈奴颇有不满,互相走动。有几个人还来找李兴,要求明日上战场好好地打一仗,可是李兴都没把这些当一回事。事实证明,他太自信了,高估了自己对于五原军的掌控能力。 如今他身处羽林军的包围圈中,想动动不了,想走走不得,只能任人宰割了。 换了首领的五原兵骑,与昨天相比完全是两个样子,士卒们在尤河的带领下,疯了似地冲向匈奴人的队伍,憋了许久的怒气都发泄在手中的刀枪上。 虽然这次的队手不是右骨都侯部,而是日逐王麾下的精锐,但是依旧挡不住他们的猛攻,被打得节节败退。另一侧的朔方兵骑见了,生怕落后似的,也拼死上前,奋力杀敌,匈奴人十分被动。 日逐王见了,命令全军压上,要倚多为胜,一举歼灭汉军骑兵。 匈奴骑兵数量几乎是两郡兵骑的三倍,要是骑兵对骑兵,汉军肯定要吃亏。 皇帝下令全军压上。 步卒们推着战车,保持着阵型,一步步向前逼近,王猛率羽林军长矛手出阵,排列着整齐的队形向前推进,这个架势是要全军与匈奴人死磕了。 日逐王惮于汉军的强弩和长矛阵,下令撤退,直接拔营向西。他们的意图是吸引汉军骑兵追击,脱离整个大队,然后包围予以全歼。 这是他们的惯用战法。 皇帝止住了两郡兵骑要求追击的请求,命令他们随大军一道行动。 匈奴人后退百里,见汉军骑兵没有追上,便又扎下营来。 这时日逐王接到了两个坏消息。 左骨都侯私自率军南下,攻打临戎不克,直接绕城而走,进入北地郡,却被暂驻北地的上郡北部都尉乌米率军击败,左骨都侯被俘。据逃回来的士卒称,汉军已由北地进入朔方。 这意味着北地汉军正在向朔方集结,要合围日逐王,将匈奴人聚歼于此。 另据越塞入境的匈奴细作来报,匈奴朔西部驻地遭到鸡鸣塞敌骑的突袭,相国、当户等多名高官或被杀、或被俘,汉军斩获四千余人,获牛羊两万多头。 这一次汉军出塞两百里,是几十年未有的大事。这次大败使得日逐王庭震动,竟有人提议将王庭北移,以避汉军兵锋。更有人说日逐王入塞三万余人已被汉军全歼,日逐王被杀,如今八部匈奴很不安定,已有人在暗中蠢蠢欲动。 日逐王听了,并没有勃然大怒,而是立即差人将封延年叫来。 封延年道:“恕我直言,如今情景与日逐王十分不利。八部匈奴听说日逐王被困,并没有立即召集兵马来解救,而是各打各的算盘,恐怕都盯上了日逐王的位子。他们是要放弃您了!” 日逐王道:“王庭之中尚有我的亲信,只要我传信回去,或许不至于此。” “日逐王,再过些时日,等到大单于得到消息,明知是假也会当作真的,若是他以日逐王已死为由,任命一位新王来接替您的位子,八部匈奴没有理由不遵从,即使您日后回去,恐怕也无济于事了。” 日逐王已把这些都想过了,找封延年来不过是来印证一下自己的想法罢了。 封延年问道:“日逐王以为,可以击溃汉朝皇帝的军队吗?” 日逐王默然良久,说道:“汉军阵势坚固难破,急切之间,未可图也。” 入塞以来,大小十数战,匈奴人已伤亡五千余骑,这是一个相当大的损失,虽然汉军也有伤亡,但是这是汉人的主场,他们可以源源不断地补充,而匈奴人却是死一个少一个。 如今他的当面有差不多五万汉军,后面窳浑有五千,鸡鸣塞一万,北地汉军入境数量不知。等到各路军马将其合围,匈奴人将无路可走。 汉军骑兵数量不多,虽勇也不足为惧,但是其步卒的战斗力却令日逐王心惊,想到那些森森的长矛,他的心里忍不住打个哆嗦。 日逐王突然有一咱深深的无力感,打又打不过,走又走不掉,后面老巢还在阴谋推翻他,毫无疑问,他已陷入绝境。 如今他的最急迫的需求就是出塞,赶紧回到王庭去,稳住八部匈奴,保住他的位子。 日逐王叹了口气,说道:“你去见汉朝皇帝,就按他说的办,我愿归附大汉,休兵止战!” 292.匈奴单于 临河城不过是大汉北部边境的一座小城,虽然边郡城池向来坚固,但是比起长安等大都市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比起郡治所在的朔方城亦是大大不如。 但是从今往后,这座小城将在史书中留下重重的一笔,它记载着大汉对于匈奴的又一场大胜利。 今天是匈奴右薁鞬日逐王栾提比朝拜大汉皇帝刘钰,受封匈奴南单于的大日子。 临河城门外的大道两旁全是执甲的卫士,一直排出去几里地远,表面上是为优待日逐王而设的仪仗,但是如果走在中间的路上,难免有种被押送的感觉。 日逐王安慰自己,这表明大汉对他十分重视。当初他的祖父呼韩邪单于入朝长安,汉宣帝派出数千骑兵,一路护送警卫,排场比这还要大。 当时就接待的规格和礼仪,朝堂中展开了一场大讨论,朝臣说:“圣王之制,施德行礼,先京师而后诸夏,先诸夏而后夷狄。”把匈奴排在夷狄之列,认为其单于应该居于诸侯王之后。 但是也有人提出匈奴不奉汉朝正朔,不是大汉的臣属,不应用臣属之礼对待。汉宣帝为了宠络匈奴,采纳了少数派的建议,对呼韩邪单于以国宾之礼相待,将其位次列在诸侯王之上。 但是无论如何,一向与大汉匹敌的百蛮大国匈奴还是低头了,这是大汉的一个重大胜利。 日逐王请求,不用投降这种刺激性的字眼,而是用朝拜,把被迫的投降改为主动的归附,多少为他留下些颜面,刘钰毫不迟疑地答应了。 皇帝不纠结于名,只是看重实质,不管怎么说,匈奴人是要向他伏首跪拜,奉大汉为宗主国的。而一旦他接受单于的封号,呼都而尸单于一定会发兵争讨,匈奴将提前进入又一个南北分裂时期。 只要南北匈奴开战,大汉便再无边患。南匈奴必须要借助大汉的力量与北匈奴抗衡,刘钰将轻松的玩起政治平衡。 相对于皇帝的轻松,日逐王多少有些担心,他走投无路,只好接受汉朝皇帝的安排,将自己全部交给对方来处置,他的性命取决于汉人的诚信,如果皇帝翻脸,他立即就有可能掉脑袋。 但是当他走上这条由士卒们夹道护送的路,就完全回不了头了。 日逐王在城门前下了马,由大汉的朝臣迎进城去,他们徒步走过街道,向着远处一座高高的房子走去,那是皇帝陛下的临时驻跸之所。 边郡百姓很难看到这种盛大的情景,虽然这一路净了街,但是并没有净得很彻底,百姓们在自家门前站着观看,有的人干脆爬到了屋顶,高高地坐在那里,向着下面街道上的匈奴人指指点点。 有人叫道:“看,这就是匈奴的王,长得也就那样儿!” “是不是以后就有好日子过了?匈奴人不会再入塞抢劫了吧?” “我大汉兵威所至,连强大的匈奴人也俯首称臣了!” 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自信骄傲的笑,这确实是汉人的高光时刻。 汉人的骄傲就是匈奴人的羞耻,可是自从呼韩邪单于开了单于入朝的先河,他们早已丢掉了羞耻心,把几百年前冒顿单于建立起来的匈奴人的骄傲踩在了脚下。 比武力征服更强大的是化征服,大汉传承数千年的化具有强大的生命力和感染力,就连匈奴人也深为叹服。自呼韩邪单于以来,他的后代单于们对于大汉一直心存仰慕,甚至于“东施效颦”,在自己的名号上也学习大汉,在单于前面加上“若鞮”两字。 “若鞮”就是匈奴语“孝”的音译,汉朝宣传“以孝治天下”,除汉高祖之外,皇帝都称为“孝”、“孝景”、“孝武”、“孝宣”等等,匈奴人有样学样,也都把孝字加上,称为“复株累若鞮单于”、“搜谐若鞮单于”、“车牙若鞮单于”,就连现在的单于称号都是“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单于”。 联想到匈奴人“贵壮贱老”的传统,这样的反差真让人觉得可笑。 一个国家有盛有衰是很正常的,个人命运尚有起伏,何况一个大国?但是国民万不能丢掉传统,在化上自认下流。总是有一些人,因为国家暂时的衰弱,便以为别人什么都是好的,盲目地崇拜别人,自轻自贱。 试问一个传承数千年的传统化强国,那些几百年历史的国家如何能比?即便他们暂时在世上称雄一时,时间自会将那些虚浮的光鲜外表洗去,慢慢露出里面惨白的底色。等到了那时,大家也许会发现,原来自己的国家的化才最富有色彩和生命力。 匈奴人自冒顿单于统一以来,崛起不过几百年,甚至还没从野蛮明中完全进化,遇到比他们高出不知多少段位的大汉明,它的结局早就注定,不是逐渐被同化,就是慢慢在历史中消亡。 日逐王此时怀着敬畏之心,来到建世皇帝的驻跸之所,恭敬地在大门外等侯。 有礼仪官引导着他,与百官一道鱼贯前行,入内朝见。他偷瞄着四周,见此处虽然简陋,却很是宽敞,四周陈列着各色旗帜和仪仗。有执戟之士在周围守卫,一个个衣甲鲜明,神情肃穆。 百官都是峨冠博带,大袖飘飘,恭谨地拱手肃立。偌大的庭院,不下数百上千人,竟是寂然无声,落针可闻。 日逐王在心中暗叹,大汉不愧是礼仪之邦,大国风范,只这种行止规矩,就充满了一种端庄之感。若是在匈奴,几十个人就会乱糟糟的没了规矩,完全不似这般井然有序。 匈奴诸人站在那儿,垂首肃立,如汉官一样恭敬地等侯。 突然赞礼官高喊一声:“趋!”以日逐王为首的匈奴高官,便随着大汉百官一道疾步前行,按班次分列两侧。 在一片钟鼓礼乐声中,建世皇帝刘钰在内侍的簇拥下临朝。百官依照礼仪叩拜行礼,日逐王有样学样,随着众臣一道叩拜,山呼万岁,比当年拜见大单于态度还要恭谨。 皇帝的宝座高高在上,群臣跪伏于下,屈膝伏首,诚惶诚恐,一向如草原上的野马一般的匈奴人也在这瞬间变为温顺的羔羊,充分感受到大汉天子的威严和尊贵。 朝见的礼仪结束后,有宦者宣读大汉皇帝的旨意,封右薁鞬日逐王栾提比为匈奴单于,号为“呼韩邪单于”,授与其单于印信,金印上书写着“匈奴单于玺”几个字。 日逐王受了印信,正式成为匈奴单于,成为匈奴史上最大的“匈奸”之一。 等到一切礼仪结束,新任单于呼韩邪二世已经汗湿后背,他低声向着身边的封延年道:“吾今日方知汉天子之贵也。” 293.回军长安 建世皇帝大宴群臣,欢迎呼韩邪单于来朝。此时的礼仪便不如正式朝会时那么拘泥,匈奴人终于可以放松一些了。 皇帝举杯道:“朕闻匈奴人善饮酒,我大汉有好酒,愿大单于尽情畅饮,莫要拘束。” 呼韩邪二世终于恢复了一些自信,说道:“若论国富兵强,匈奴不及大汉,但是说起饮酒,汉人可要甘拜下风了。” 皇帝也不反驳,只是说道:“请!”举杯一饮而尽,之后便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呼韩邪单于毫不示弱,举杯便饮,酒一入口,顿觉辛辣无比,难以忍受,想要吐出,却刚刚说了大话,不能丢这个脸,又是众目睽睽之下,自然不能失仪。他强将酒咽了下去,只觉一股热线顺着喉咙向下游走,直通肺腑。 他微张着嘴,偷偷地呼出一口辣气。心里暗叹:“这酒好烈!” 可是他的从属却没有绷住,有两个人当场将酒喷出,有几个人虽然咽了下去,却咳嗽不止,有人连眼泪都咳了出来。在这种场合,当然有些失礼仪。 皇帝微笑道:“大单于,汉酒如何?” 呼韩邪单于道:“这酒。。。果真是好酒。” “是不是太烈了,我们尊贵的客人不习惯?来人,为客人换点温和的酒。”皇帝完全是一副体恤臣下的样子。 “不必!”呼韩邪单于急忙制止,以手抚胸道:“陛下的好意,臣等领会到了,我们匈奴人当然可以喝烈酒。” 他立即打消了与皇帝拼酒的念头,暗中埋怨封延年事先没有提醒他,谁知道汉人竟然能喝这么烈的酒。 封延年其实十分冤枉,高度酒的出现不过是近两年的事,他出国前,大汉流行的还是那种几度的水一样的酒。 高度酒虽然限于粮食缺乏,没有大规模酿造,但是在朝中显贵圈子里,喝高度酒已渐成时尚,大汉百官早就习惯了这种口味,甚至觉得与之相比,从前的酒实在是淡而无味。 百官依次向皇帝敬酒,呼韩邪二世也敬了酒,趁机好好打量了皇帝一番,见他年纪不过十七八岁,却生得高大,面色黧黑,浓眉大眼,看起来颇为英武。几年的皇帝生涯,让他不知不觉中养成了一股气势,言谈举止十分从容,上位者的气势自然而然地散发出来。 呼韩邪二世暗叹:“这么年轻,又如此英武。。。看来匈奴人很难再像从前那般与大汉比肩,日后要久居大汉之下了。” 在高度酒的刺激下,宴会气氛渐趋热烈,匈奴高官与汉官相互敬酒,以肚子和酒量一拼高下。匈奴人毕竟是第一次喝高度酒,人数又少,不免落于下风,一个个东倒西歪,伸胳膊伸腿,颇有点碍于观瞻。 礼仪官想要上前制止,皇帝笑道:“今天大家高兴,随客人的意,不用过于拘礼。” 这时刘彪上前敬酒,皇帝说道:“这位牧马校尉,哦,如今已是破虏将军,前些日子曾经出塞去走了一趟,造访过匈奴朔西部。” 匈奴人这才知道,这个高瘦的年轻人就是自塞外袭夺鸡鸣塞,又出塞大掠朔西部的将领。没想到大汉自皇帝到大将都是如此年轻,一个个都洋溢着蓬勃向上的朝气。 刘彪说道:“我出塞之后,回军鸡鸣塞,率军东进,与窳浑和上郡之兵合为一处,有兵三万余众。正要与陛下夹击大单于,幸亏大单于及时归附,免去了一场无谓的拼杀。” 他说得轻松,呼韩邪二世听了却很有些后怕,他知道刘彪并没有说谎,匈奴人当时已经处于要被合围歼灭的绝境,若不是及时归附,或许已经全军覆没了。 可是他已经服软了,汉匈欢聚一起饮宴,刘彪现在提起这个,却有了些挑衅的意思,让匈奴人脸上有点挂不住。 呼韩邪单于的一个侍卫名叫丘林居,是有名的勇士,一直瞧不起汉人,对单于依附大汉有些忿忿不平,此时上前说道:“久闻大汉将士勇猛,我是大单于帐下一个小小的侍卫,愿意与大汉破虏将军比比武技,为宴会助兴!” 刘彪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乃是大汉将军,你只是一名小小的侍卫,怎么能够相比?” 皇帝哈哈大笑,说道:“既然客人有如此兴致,怎么能拂了他们的意?这样吧,我也有一名侍从,粗通拳脚,可以与你比上一比!但是咱们说好了,一定要点到为止,不要伤了和气!” 他向着身边的班登摆了下头,以极低的声音道:“放开手脚,不用客气,给朕狠狠地摔,打死了没事!” 丘林居见班登还是个少年,感觉受到了污辱,心里老大不乐意,正要拒绝,呼韩邪二世用匈奴语低声道:“使出你所有的力气,好好地教训一下狂妄的汉人!让他们知道草原勇士的厉害!” 他又补了一句:“小心点,不要打死了!” 丘林居得了命令,将衣服一甩,露出一身黑黝黝的腱子肉,两腿分开,结结实实地扎了个马步,站在那儿向班登招手道:“我不欺负小孩子,让你先来!” 小班登磨磨蹭蹭地走上前去,慢慢地靠近。丘林居以为他害怕,咧嘴一笑,说道:“不用怕,我不会打死你的!” 在场的匈奴人都大笑起来,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在他们心目中,丘林居这样的勇士,汉人的壮士都敌不过,何况这么一个孩子?就算他会些角抵之戏,也绝对不是丘林居的对手。如今唯一的悬念是,丘林居会怎么收拾这个孩子,打死是不可能的,怎么也得给大汉皇帝留点面子,但是断胳膊断腿的就说不准了。 班登挪着步子,一点点地向前,丘林居不耐烦了,大叫道:“你到底比还是不比?要不就下去,叫你们家大人过来,让我摔上几个跟头,这事儿就算完了!” 他伸着脖子向着皇帝喊道:“陛下,请您换一个真正的勇。。。” 他的话还没说完,班登突然一步蹿上前,挥左拳向他的鼻子打来。这一下动如脱兔,十分迅捷,又趁着丘林居走神之际,十分难防。 丘林居也十分了得,在遭受突袭的不利局势下,本能地向右一摆头,伸手捉住班登的手腕,他心中一喜,正想发力,突然左耳根挨了狠狠的一击,顿时头晕目眩,站立不住,一下子栽倒在地。 在场汉人大声叫好,匈奴人却个个吃惊,他们没想到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半大少年,竟一招击倒了他们著名的勇士。 班登这一招赢在了出其不意,他先示敌以弱,以骄其心,然后乘其不备,一个连环招法,先左拳佯击丘林居的鼻子,逼得他头向左摆,再以右手拳猛击对手的耳根,一击而中。 要是两人在战场上对垒,班登绝对不是丘林居的对手,但是角抵手搏之戏,不同于战场上的大杀大砍,讲究的是力量和技巧,班登的力量有所不足,但是技巧却是炉火纯青,栽在他手底下的大人不知有多少。 呼韩邪单于目瞪口呆,他用眼扫了一下皇帝身边的侍卫,个个身高马大,威武雄壮,小班登是年纪最小,看起来最瘦弱的一个。 他又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侍卫,那些人都吓得垂下头去,生怕被点名出阵,丘林居已经是最勇猛的一个,竟然被对方一个最弱小的侍从击倒,一招也没捱过,他们就更别提了。 他们却不知道,要论起手搏之戏,皇帝侍卫没有一个是小班登的对手,看起来最瘦弱的恰巧是最强的一个。 匈奴历来是强者为尊,如今在战场上被大汉皇帝压制,在手搏上又打不过,心气彻底没了。之后一直到宴会结束,呼韩邪单于对大汉皇帝的态度都是十分的恭敬。 第二天,呼韩邪单于便告辞出塞,为了防备回去之后有什么意外,他请求大汉皇帝出兵护送。 皇帝以破虏将军刘彪为首,令他率牧马营骑兵以及朔方和五原两郡兵骑,一共两万骑出塞,护送呼韩邪单于,直抵单于庭,也就是从前的日逐王王庭。 皇帝本人则回兵长安,自从春天出兵安定,如今已至冬季,一年的时间,全国的形势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刘秀部将岑彭费尽力气,终于攻破了睢阳城。刘永一路逃亡到湖陵,才在佼疆、周建等人的力战下站稳脚跟。原来属于他的沛郡、楚郡、临淮郡等地都被岑彭平定,建武汉大获全胜。 刘钰对此并没有觉得意外,岑彭是刘秀手下最能打的将领之一,虽然他最擅长的是大规模的迂回穿插,但攻坚能力也是毫不含糊。刘永手下的将领,没有一个是岑彭的对手。 刘钰只是想刘永能撑得久一点,给他足够的时间来扩张发展,这个目的部分达成了,因为刘永至少还活着。这有赖于他通过刘永的好友武光写信,提醒刘永小心身边之人。 在逃亡过程中,刘永的侍卫队长庆吾曾试图杀死他去向建武汉军邀功,没想到刘永早有提防,将其反杀。 皇帝估计,刘永坚持不了多久了,刘秀接下来要收拾的不知道是邓奉还是董宪、张步。 而大汉的平蜀之事也在一步步向前推进。 294.枭雄之名 今年六月,马援以唐经的四千山地兵为前锋,袭夺了武都郡。皇帝便改任他为武都太守,在武都筹划进兵汉中。 陇西郡则由向义侯王遵为太守,以牛邯为护羌校尉,两个人都曾是隗嚣的手下,对陇西事务十分熟悉。 皇帝的任命体现了一个字:“稳”。他需要陇西稳定,希望地方官能镇得住羌人,让陇西成为马援南进稳定的大后方。 刘茂和孙易在长安策划通过栈道穿越秦岭突袭汉中的计划,正要开始实施,进攻大散关的公孙述成家军却因为西城发生叛乱而突然退兵,叛乱来得急去得快,不到半个月便告平定。 没有大散关牵制成家军主力,突袭的计划被暂时搁置,刘茂便重新修改了战略,在武都、大散关、武关和京兆三地同时准备,等待时机发动。 今年秋天,关中大丰收,屯田所得大大充实了郡县的粮仓,民间粮食也很充足,前两年遍地饥民的现象彻底不见了,关中人人皆有饭吃,百姓全无冻馁之优。 在这种有利的条件下,在长安监国的刘恭和负责军事的刘茂兄弟两个商量,在秋收后,从武都、大散关和武关同时出兵,进攻汉中。这个计划快马报给了正在北征的小皇帝,皇帝当即批准。 皇帝以伏波大将军马援总督各路兵马,负责平定成家公孙述。 当年九月,马援率先出动,率军两万,从武都出兵,经陇南道南下;同时卫尉诸葛稚率军两万出大散关,经陈仓故道,向汉中挺进。 马援麾下大多是精心选练的山地兵,携带军粮主要为山饼,倍道间行,突然出现在汉中,袭夺了汉中西部重镇褒中和沔阳,得到在汉中立足的落脚点。 南郑是汉中西部的中心,驻有重兵,褒中和沔阳两座城是南郑的西北部屏障,也是汉中通往关中的桥头堡,地理位置十分重要。成家在汉中的大将赵匡没想到马援军行动如此迅速,刚得到消息,马援的兵马已到,成家军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连丢两城。 这时马援军距离南郑已是咫尺之遥,成家大将赵匡马上集结兵马,大军六万余人驻在南郑,欲与马援决战。马援来的时候极快,这时却突然慢了下来,不再进兵,而是大修工事,摆出一副防御的姿态。 他率军一万驻扎在褒中,分兵一万,由校尉唐经率领,驻守沔阳。 赵匡见马援兵少,亲率四万大军猛攻褒中,马援只是固守,赵匡连攻二十余日,不能攻下。 诸葛稚虽与马援同时出兵,但他携带的都是重武器,士兵们在狭窄的陈仓道上,将霹雳车等攻城器械连推带拉,一点点前进,速度很慢,所以比马援足足晚了半个月,才出现在汉中平原。 诸葛稚一到,汉中形势为之一变,南征军人数达到四万人,兵马精强,可与赵匡大军抗衡。 公孙述从蜀中派兵三万,由他的弟弟大司马公孙恢亲自带领,进入汉中,围攻沔阳。汉和成家的大军一共十几万集于汉中西部,相互攻杀。 汉中西部打得难解难分,东部也并不消停,汉征南将军仇志率精兵一万五千,绕道突入汉中,占据了钖县,迅速进兵旬阳。 汉中郡东部的主要据点是郡治西城,由成家大将侯丹驻守。侯丹见状,集结四万大军东进迎击,双方在旬阳一带激战,仇志兵少,战事不利,从旬阳退回钖县,准备固守。 侯丹乘胜进兵,包围了钖县,仇志闭门不出。 自从马援入汉中,战事已持续了一个月,进入了一个相对平衡的相持态势。 这种态势只稳定了不久,突然被打破。 汉定陇将军孙易自子午谷出兵,率八千精兵,如同神兵天降一般,突然出现在汉中中部,几乎没有休整,疾行军奔袭了汉中郡治西城。 此时成家军在东西两线搏杀,西城之兵并不多,孙易一举夺得西城,断掉了侯丹南归的后路,垫定了汉中战役的胜势。 皇帝刘钰回军长安时,汉中一半已落入汉军之手,但是南郑城还牢牢地掌握在成家大将赵匡之手。 皇帝觉得,凭着马援和孙易的本事,汉中郡的攻陷只是时间问题,大汉有了汉中,便可南下蜀,东入南阳,战略上极为主动。 他一边下令自故道增兵增粮,为马援入蜀做准备,一边又派材官将军张允率军两万增援武关,进图宛城。 军事上节节胜利,生活上皇帝也是人生赢家,贵人杨素青为建世汉诞下了第一位皇子,七斤三两的大胖小子,哭声嘹亮得让大汉皇帝心花怒放。 刘钰为儿子的起名操碎了心,琢磨来琢磨去,他决定偷一个现成的,当即大笔一挥,在赫蹏院新送来请他试墨的二百五十号纸上写下了两个大字:刘备。 汉昭烈帝刘备不知道会不会气得掀开棺材板,向稳坐长乐宫的刘钰吐上几口唾沫,大喝一声:“还我名来!” 不过他是一百多年后的孙子辈,自然没有资格与前辈争名。刘钰以这种特有的方式,消灭了一个后世的枭雄人物。 大汉皇后樊桃花十分不爽,因为皇帝回京之后,每天都往临华殿跑,兴致勃勃地逗弄小刘备,晚上便自然而然地留宿在那儿。 这使得皇后根本没有机会与皇帝相处,时间久了,难免有些寂寞,心中慢慢地积累了些怨气。 皇帝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之中,完全忽略了皇后的感受,还是杨素青提醒,他才猛省过来,自己确实是冷落皇后许久了。 这天他与大臣们议了一天的事,看着太阳偏西,便打发了众人,他自己则直奔椒房殿,没想到扑了个空,皇后去女兵营了。 皇后入宫之后,不方便总是出宫去演武,皇帝便在长乐宫旁新建了一座女兵营,营中自有演武场,与长乐宫以小门相通。樊桃花再想去骑马射箭也就方便了,省得总是出宫,让那些大臣们指指点点。 皇帝闲着没事,便跑到演武场,正见皇后在演武场上跑马射箭,只见她身着戎装,英姿飒爽,连发连中,箭术竟是精进了。 女兵们见了皇帝,都拜伏于地。樊桃花见了,扭过头来,见了他,也不搭话,将壶中剩余的几枝箭全都射出去,这才跳下马来,向皇帝行礼。 皇后说道:“陛下日理万机,怎么有功夫到妾这儿来?” 皇帝听出话里的酸味,笑着凑过脸去,低声道:“朕想你了,想跟你好好地睡一觉。” 樊桃花脸上一红,低声啐道:“你怎么如此不害臊,竟,竟说出这种话?” 刘钰脸一板,大声道:“皇后,朕有要紧的公务,想与皇后好好地议一议,咱们先回椒房殿吧!”说着一扯樊桃花的手,拉着她就走。 皇后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看皇帝那副假正经的样子,忍不住扑哧一笑,心里的一点怨气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皇后虽然圣眷不衰,却一直没有身孕,她让太医为其调养身子,每天喝着苦得要命的中药,每天椒房殿里都弥漫着一股浓烈的药味。 这天她回到樊府去看望父亲,见樊崇精神健旺,笑声朗朗,便好奇地问道:“父亲有什么喜事,怎么这么高兴?” 樊崇面带得色,说道:“桃花,杏仁有了!” “啊?什么杏仁?什么有了?”桃花一时没反应过来。 “杏仁啊,就是小三!” 桃花猛地想起,樊崇曾纳了两个妾,小二叫梨花,小三叫杏花,因为她不喜欢,便改了名。樊崇大字不识一个,哪儿会取什么名?便把梨花改成梨核,杏花改成杏仁,这名字一听就寓意深刻,求子心切。 “父亲,您是说,她,她有了身孕?” 295.男婚女嫁 樊家父女面临同一个问题,就是子嗣匮乏。如今樊崇有了希望,樊桃花当然也盼着樊家后继有人,不禁替父亲高兴,可是想到自己,未免又有些伤感。 皇帝当然也想要个嫡子,但是他并不烦恼,没有嫡子还有庶子。作为皇帝,只要身体没问题,完全不用担心子嗣,天下女子随便他娶哪一个。 就算是退了位的更始皇帝刘玄,也可以猫在家里大生特生,何况他一个正牌的皇帝? 他如今倒是替自己的二兄刘茂着急,刘茂虽然长了皇帝三岁,却一直没有成亲,每天只是沉溺于军旅之事,乐此不疲,对自己的婚事完全不上心。 作为三兄弟事实上的家长城阳王刘恭,当然要替弟弟操这份心,他向刘茂提议过许多大户人家的女子,刘茂丝毫没有表现出兴趣,每次总是说道:“天下未定,何以家为?” 小皇帝作为一个有着现代灵魂的穿越者,虽然觉得二十岁并不大,现代男子三十不婚的大有人在,四十还是一枝花呢!可是刘茂老拿天下不统一说事儿,皇帝不愿背这口大锅,便也对此事上了心。 没等这事儿张罗出眉目,却传出另一个喜讯,太傅刘侠卿大婚了。 刘侠卿卸掉了官职,一身轻松,每天在家里享福,不免饱暖思,胡想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他如今贵为朝廷高官,封地数千户的侯爷,不知有多少人想要攀这门亲事。朝中有好事者为其做媒,将大臣们的适龄女儿提了个遍,刘侠卿一概摇头,只是回答:“人家都是有学问的人,大家闺秀,我老刘配不上。” 老上司樊崇也为他操心,最后实在是没辙了,就说道:“你不过是个放牛的,人家这么好的闺女要嫁给你,怎么就是看不上?要不你自己说说,到底相中了哪一个?” 刘侠卿说道:“我老刘大字不识一个,就知道娶亲应该门当户对,俺一个伺候牲口的,跟那些有学问的人家,这,这也不般配啊!” “那你的意思,养牛的就得也找个养牛的?”樊崇有点哭笑不得。 刘侠卿丑陋的脸上突然出现了些类似忸怩的神态,嗫嚅道:“也不一定非得养牛的。。。” “八棒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真他妈的费劲!”樊崇来了脾气,挥手道:“你的破事儿我不管了!”甩手就走了。 等到他下次见到女儿,和樊桃花说起这件事,大骂刘侠卿不知好歹,樊桃花忽地说道:“他莫不是看上了逄家姊姊吧!” 樊崇一愣,随后一拍脑门,“还真是,少子就是个养马的出身,和养牛的门当户对,难道刘侠卿想娶他的妹子?” 逄大姑娘今年已经三十七了,一直没有嫁人,因为大家传说她性情古怪,不近人情,所以一直也没人敢上门提亲。 樊崇哈哈大笑,“肯定是这样!当年逄大姑娘还是挺有姿色的,军中的爷们儿不少人惦记,可她冷得跟冰山似的,谁都不给好脸,把大家都吓跑了。” 樊崇兴致勃勃地找到刘侠卿,一提逄大姑娘,刘侠卿半晌没说话,樊崇本以为又没戏了,掉头想走,不料刘侠卿拽住了他,说道:“三老,我老刘听你的,你让我娶谁我就娶谁。。。也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 “有啥不愿意的?一个养牛一个养马,男没才女没貌,般配!” 刘侠卿有点不乐意了,“谁说没貌,逄家妹子多好看!” 当年他还真打过逄大姑娘的主意,没事儿就往人家身边凑,可逄大姑娘从不答理他,追得紧了,还会怒骂一句:“滚一边去!” 这种高冷范彻底征服了放牛小子刘侠卿,逄大姑娘竟成了他心口的朱砂痣,好像天生就长在那儿,再也去除不掉。 樊崇做事就是干脆,当即写了一封信,差人快马送去陈仓,问逄安的意思,逄安见信大喜过望,没想到自己人老珠黄的妹子还有人愿意接手,当即快马回到长安,亲自回家去问逄大姑娘的意思。 逄大姑娘大概也是年龄大了,没了当初的心气,竟一口应了下来,这事儿就这么成了。 做了新郎的刘侠卿在婚宴上乐得跟傻子似的,酒喝得身子都站不稳了,他逢人便说:“我家是个养牛的,逄家是养马的,我家当年只有三十亩田,逄家却有好田五十亩,逄家样样比我刘家强,我老刘真是高攀了啊!” 皇帝亲自驾幸刘家,为刘侠卿站台,使得这声婚礼成了最近京中最隆重的大事之一,大臣们见刘侠卿圣眷尤隆,更是对他趋之若鹜。几乎所有的京中显贵都来贺喜,其中包括正在长安的河西窦融的长史刘钧。 刘钧的关注点不在刘侠卿,他的目光被河间王刘茂吸引了。 刘钧向着随他一同来长安的从事班彪说道:“河间王英姿勃发,当世俊杰,倒让我想起了一门好亲。” 班彪问道:“刘长史也想要做媒吗?” 刘钧道:“大将军有女,今年十八岁,相貌出众,极有才,她却不喜人,常说,要嫁一个马上将军,依我看,这两人倒是般配。” 刘钧是窦融的亲信,常出入其府第,对他那位习好武的女儿不仅耳闻,而且还见过几次面,此时一见刘茂,立时觉得这二人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班彪道:“大将军去就未明,若是能归长安,这还真是一门好亲。” 窦融参加过昆阳大战,对英雄盖世的刘秀钦佩之极,得知刘秀在河北称帝,便有心归附,只是距离遥远,不能相通。等到刘钰崛起于长安,风头之劲一时无俩,也入了河西豪强的眼,窦融便把这事放了下来,继续坐观天下。 两年之后,长安汉收了北部诸郡,势力大大加强,更将河西与河北彻底隔绝,窦融此时若想归汉,刘钰已是他的最佳选择,但是昆阳之战给他的震憾太过强烈,以致于他仍不能下定决心。 刘钧已经往来长安两次,见到长安繁荣更胜往日,关中百姓安居乐业,建世汉兵强马壮,心中的天平已慢慢倾斜,想着回河西后劝窦融尽快归附。 如今刘钰还要平定西部,再出兵出函谷关争霸,还有用得着河西之处,窦融还是一颗重要的棋子,能得长安的重视,若等到天下大势已定,河西成为孤岛,那时再归附便没了分量。 建世三年的冬天,虽然天下到处都在争战,可长安城却是一片祥和,这时河西突然又来了使者,为皇帝送上了一份大礼: 曾经北部边郡的霸主,原西平王卢芳的头颅。 296.第一英雄 卢芳战败之后,逃入西部的茫茫荒漠,他们在荒漠中迷了路,乏水缺食,不断有人死去,好不容易穿过荒漠,已经进入了武威境内。 这时卢芳的身边只剩下几十个人,他们试图穿越长城障塞,被当地的驻军捕获。 一开始并未确认他的身份,直到一个侍卫向当地塞尉供认,大家才知道原来他就是西平王卢芳。 河西是大汉边郡,当地人为大汉守护边境,维护障塞,北御匈奴,南敌羌众,普遍具有抵御外侮的大汉情结,对于投靠匈奴,公然引外敌入塞的卢芳,河西人深恶痛绝。 在河西百姓的眼中,卢芳大概就是后世那种最遭人恨的“汉奸”。 看守的军士自然对他没什么好脸,但是因为他的身份显要,倒也不敢轻易动他,只是将他送至张掖,交给大将军窦融处置。 窦融将其关押起来。 到了冬天,建世皇帝刘钰巡视并州,安定边郡,收匈奴日逐王,立呼韩邪单于,分裂匈奴,威震天下。 消息传到河西,五郡百姓大为振奋,争相传颂皇帝的丰功伟绩,都说汉室又有雄主,复兴有望。 此时河西民心已倒向建世帝刘钰,窦融虽是刘秀的拥趸,但见刘钰如此威武,也不禁心向往之。 河西之地是与河东相对应的,是大河“几”字一撇的西部,包括敦煌、酒泉、张掖和武威四郡,是当年骠骑将军霍去病为大汉打下的疆土。金城郡位于武威郡之南,大河穿郡而过。 在更始政权崩溃之际,张掖属国都尉窦融联合酒泉太守梁统、金城太守库钧、张掖都尉史苞、酒泉都尉竺曾、敦煌都尉辛肜等人固地自守,五郡地方官及当地豪杰共同推举窦融行大将军事。 窦融自居张掖,领属国都尉之职,设置从事监察五郡。 河西诸事并不是窦融的一言堂,而是以他为首的五郡联合体,各郡都有自己的发言权。 建世三年的冬天,五郡太守及豪杰聚集于居延,再次商议河西的归属。 金城太守库钧率先说道:“更始乱政之时,关中人大多向西迁移,入河西避难,可是自从建世帝入长安,安定关中,平定陇西,减免赋税,打击盗贼。关中复成富足之地,关中人纷纷回迁,去年一年,金城郡有两千余人迁回关中。众人皆言建世皇帝陛下英武仁德,爱民如子,愿为其臣民,供其驱使。至于我,我顺从民心之所向。” 窦融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作为份量最重的决策者,当然要最后表态。如今库钧的态度很明确,他看好建世帝刘钰。 库钧的话音刚落,张掖都尉史苞便站了起来,说道:“库太守说的对!如今关中人回迁已成风潮,他们回乡心切,这是人之常情。可是有的原本是河西人,只因与关中人沾亲带故,便也随着迁走了。起初我不懂为什么,问他们为何要走,他们说,河西税赋太重了,负担不起,到了建世皇帝治下就不用纳税了。” 他说得十分直接,话一出口,在场几人都变了脸色,因为这话里面包含了对河西目前统治的否定,意思是说在窦融治下比不上在刘钰治下。 话虽刺耳,却是事实。 刘钰的税收优惠政策是除徭役外,一切税赋免除两年,两年之后,恢复征收算缗和田租,算缗减半征收,田租依先汉旧例,三十税一。 河西几郡原本就是大汉抵御匈奴羌胡的前沿,军事化程度较内郡高了许多,又有长城障塞需要维持,花费较大。 从前有中央王朝为其输血,百姓负担不算重。可是自从与中原断了联系,五郡要图自保,既要加大开支保持军事实力,又没有朝廷的供养,只能靠五郡自行供给,赋税便比平时重了许多,田租也是大汉最高水平的十税一。 原本中原混乱,百姓十不存一,十分凄惨,与之相比,河西好得太多,在窦融治下,号称富足安定。可是没想到皇帝刘钰稍一发力,立马便把窦融比得没眼看了。 其实这锅也不该窦融来背,他的治理能力还是很强的,要怪就怪河西地狭人少,地域所限,实在无法与原本最繁荣的关中之地相比。 史苞的意见也很明确,归附长安建世汉。 酒泉太守竺曾道:“当年王莽据有天下,使王邑将天下精兵四十万攻打更始汉。不料昆阳一战,被刘秀以数千之兵,屠戮数十万之众,那刘叔是何等英雄!如今刘钰所据之地比王莽当时相差甚远,而刘秀据有河北,带甲百万,比之昆阳之时更是天地之别。诸君以为,以不如当年王莽之刘钰,匹敌强过当年百倍之刘秀,刘钰会有什么胜算吗?” 敦煌都尉辛肜道:“竺兄所言,甚合我心。刘钰年方十七,尚未成年,虽少年英雄,却难免逞血气之勇,易受突然之挫折;而刘秀年方而立,正是壮年,心智成熟。此二人相比,刘秀理所当然胜出一筹。刘钰这两年势头很猛,但大多是在关西,对手较弱,才显得他神武非常,如若碰到刘秀那样的对手,或许放牛皇帝就没有这么威风了。” 张苞立刻站起来反驳道:“建世汉夺取河东,收复洛阳,可都是从铜马帝口中夺食,刘钰与刘秀已交手数次,除井陉之战落败外,其余全部获胜,怎么能说他敌不过刘秀呢?” 竺曾道:“两汉数次交手,刘秀落于下风,但这两个当世豪杰却从未面对面过,如若有一天,两人各领大军,当面对阵,你们说,谁能获胜?” 他环顾众人,见他们都不说话,于是补上一句,“我赌铜马帝刘秀,因为他是当世第一英雄。” 这下连竺曾都没有反驳他,因为昆阳之战的震憾力太过强大,虽然已过去了好几年,大家提起来依然津津乐道,公认刘秀是当世毫无疑问的头号英雄豪杰。 窦融是亲历昆阳大战的幸存者,一想起当年血流成河的场景,还是忍不住心头发怵。这时见支持刘钰的两人被另两个打压下去了,便转向了武威太守梁统。 梁统缓缓站起,先环顾诸人,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以梁某看来,天下第一英雄豪杰不是刘秀,而是建世皇帝刘钰!” 297.力排众议 河西五郡豪杰齐聚,纵论天下英雄,众人一致推举刘秀,唯独武威太守梁统力排众议,一力支持刘钰,一时举座皆惊。 梁统道:“刘秀以数千破百倍之兵,确是英雄,但战场之成败,不独仗一人之英雄,而要看天,看地,看人,看时机,看气运。昆阳之战,刘秀本无胜机,却因其英雄气概,时运之机,地利之胜,一时齐备,故此得成大功。待其单骑入河北,遇王郎之叛,惶惶无所归依,偶因投奔信都,遇故人任光,复得上谷、渔阳两郡突骑,平定王郎,打击盗贼,成其帝业。当此之时,可谓铜马帝气运至强之时。” 众人都纷纷点头,附合道:“梁太守说得对呀,与我等看法相同。” 不过许多的话后面都有个不过,梁统的话也是。 “不过,当建世帝刘钰兴起之时,刘秀之气运似是有所逆转,不如从前之盛,故而屡次败于刘钰之手。” 梁统用一个不过,把话题从刘秀成功过渡到了刘钰。 “刘钰虽是汉室宗亲,却起自微贱,从小以放牛为业,并无什么出奇之处。樊崇、徐宣等人不过是借他之名,成其扶汉之名,从未想过奉其号令。可刘钰一经践位,便利用区区一个皇帝名号,赈灾民,建羽林,抚豪强,威压樊徐,使数十万贼军变为王者之师,入长安秋毫无犯,定关中不动刀兵,西平隗嚣,北驱卢芳,惩兵威于塞外,裂匈奴为南北。诸位,你们说他年少,心智不定,他的所作所为,哪一桩不是深谋远虑?他抗击外敌的功业,难道比不上在国内惩威的刘秀,难道称不上我汉人的第一大英雄?” 梁统在地上走来走去,严峻的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脸。 “诸君,匈奴为我大汉百年之敌,当年高皇帝被困,吕太后受辱,匈奴人嚣张跋扈,对大汉予取予求。幸得武、昭、宣三世英烈,奋起反击,大破匈奴,才有大汉河西之地,才有我等乱世避难之所。诸君!我等脚下的土地,是当年无数大汉好儿郎用鲜血换来的!” “王莽乱政,天下大乱,匈奴趁势复兴,骚扰边境,暴虐汉民。对匈奴侵入,更始帝徒唤奈何,建武帝置之不理,唯有放牛出身的建世皇帝,不顾强敌环伺,亲征北境,出兵塞外,与胡人作生死之搏。他袭破朔西部,逼降日逐王,赢得这场自匈奴复兴以来,大汉对匈奴之第一次大胜,此举扬了我大汉兵威,大大涨了汉人的志气!” “建世帝不贪斩将杀王之功,而是权衡轻重,立呼韩邪单于,分裂匈奴,此举必将使匈奴陷于纷争之中,为我大汉赢来长久的和平。如此深谋远虑,是你们口中徒逞血气之勇的少年所为吗?” 竺曾等人被他说的低下头去,这个实在是无法反驳,因为刘钰这一趟出击匈奴的功绩实在是太亮眼了,这种胜利无关乎哪方势力,而是整个汉民族的胜利,凡身为汉民者皆引以为傲。 梁统又道:“自有汉已来,从未有一个皇帝亲临战阵,披坚执锐,以御胡虏。刘钰为大汉守边之拳拳之心,可见一斑。刘钰之功,不下于昭宣。他若能一统天下,必能驱逐匈奴,开疆拓土,扬国威于域外。我等边郡男儿,正应为国守边,为汉拓土。有如此雄才伟略之帝王,焉能不追随其后,以期建立霍骠骑一样的功业呢?” 边郡男儿多是热血汉子,对于为国守土开边极为热衷。刘钰抗击匈奴的事迹河西人是从心底里佩服的。如今天下未定便如此强势,若是他能一统天下,匈奴人的好日子恐怕就到头了,而他们边郡将领建功立业的理想便可以实现了。若是刘秀胜出,进取心肯定不如刘钰,恐怕对周边胡虏不会那么强势。 如此看来,支持对外强硬的刘钰符合边郡将领的利益。 辛肜已经被说动,却还有点担心,“梁太守说的有理,只是铜马帝极擅用兵,建世帝。。。能敌得过吗?” 梁统笑道:“难道辛都尉一点力都不想出,就要等一个现成?两军对垒,不正是我等策马征威之时么?铜马帝所仗者,幽州突骑也,我凉州大马难道怕他们幽州突骑?或许正是因为有了我们,刘钰才可击败刘秀。” 他转向窦融道:“请大将军莫要迟疑!此时归附,尚可仗凉州大马,在军中有立身之地,我等也可在朝中搏得高位。若等天下大定,我等便成为无用之人,只能向人俯首哀恳,指望别人的怜悯了!” 梁统性格刚毅,治政严猛,在凉州威名很重,不管是官吏还是百姓,对其都十分敬畏。 五郡联合之时,大家开始时推举的不是窦融,而是梁统,一是因为他当时官位最高,为酒泉太守。二是因为他在凉州的强大声威。 但是梁统坚决推辞,不肯就任,于是众人重新推举了窦融。 窦融对小他十岁的梁统也很敬重,凡大事亦不自专,都要与他打招呼,两个人合作的还比较愉快。 如今见他这么坚决地站在刘钰一边,并且说动了原本刘秀的拥趸,窦融便也打消了心中疑虑,说道:“河西之地,与河北相隔遥远,不通消息,若是投铜马帝,长安定会率先出兵河西,以期安定后方,我等不能承受其兵锋,便只能居于其下,奉长安汉为正朔。” 他是从地势方面来说的,建世汉隔在河西与河北中间,窦融就算有心投奔刘秀,也是有心无力。从刘秀来说,一定是希望与河西两面夹击,攻击刘钰。那么刘钰必定会关闭函谷关,先向西平定了河西。 因此河西若是向刘秀称臣,就必须要承受建世皇帝的兵锋,这多少有点自找死路的意思。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定了下来,河西五郡将奉建世皇帝年号为正朔,五郡太守一道派出使者,随同大将军窦融的使者一道,同去长安,请求归附。 为了表示诚意,窦融精选凉州良马数百匹,作为礼物献给建世皇帝;又下令将原西平王卢芳斩首,将其头置于木匣之中,着使者带到长安去。 298.班子择官 河西的归附对大汉来说是一件大喜事,刘钰十分高兴,多次宴请河西使者团,对他们抚慰有加。 皇帝对窦融的从事班彪格外看重,众人都以为是因为班彪的才能。因为班彪为人谦逊,博学多才,引起皇帝的注意是理所应当的事。 只有刘钰自己知道,他对这个有名的古人更多的是好奇。班彪不仅本人有名,他的儿子更是大大的有名。 班彪的两个儿子,一个是班固,继承了父亲的遗志,修成汉书,在中国学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笔。而他另一个儿子班超则弃从武,毅然远赴西域,为大汉开疆拓土,留下了一个“投笔从戎”的著名故事,激励了后世成千上万奔赴边疆的人。 班彪的女儿班昭比起两位兄长也不遑多让,她博学高才,替被杀的班固续写了汉书,是当时有名的才女。皇后和贵人们都视她为老师,称她为“大家”。临朝听政的邓太后更是特许班昭参与政事。因为政事处理得好,邓太后特意破格封她的儿子为关内侯。 班家两代人除了班超这个例外,其余都是史学大家,虽然班彪的政事能力也能强,但他的志向就是著述修史。 皇帝向班彪道:“向来百官任命都出自君上。但朕今天却想为卿破个例,朝中四百石至六百石之位,任卿自择,朕无有不允。” 班彪伏首道:“臣不敢,为臣子者,君王有命,不敢推辞,臣唯陛下之命是从。” “朕命你自选。” 班彪迟疑片刻,低声道:“臣斗胆,愿为太史丞。” 皇帝哈哈大笑,向着旁边的郑深道:“子渊,你输了!” 原来君臣两个暗地里打了个赌,皇帝的意思是班彪此人就是个纯粹的人,宁愿著述也不愿当官,郑深不信。 皇帝说如果非他当官,那么班彪最愿做的官就是太史令或者太史丞。因为太史令丞可以随便查阅国家藏书,这是有志著述的人梦寐以求的事。 当年司马迁就是在太史令任上得以修成太史公书后世称为史记。如果没有这种国家资源为后盾,完全依靠个人,修史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事。 结果果如皇帝所料,郑深和具有先知能力的皇帝陛下打赌,输了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皇帝道:“朕久欲作汉书,以续汉史,班卿可愿为朕修史乎?” 话说完了,半天没有得到回应。 原来班彪拜伏于地,肩膀抖动不止,竟是哭泣得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强抑住眼泪,哽咽道:“陛下,请恕臣,失礼。陛下命臣修史,臣,太高兴了,臣定竭尽所能,修成汉书,不负陛下重托。” 著述修史是班彪自小的愿望,他四处搜罗书籍,每日苦读,寒暑不辍,为的就是不断丰富自己的学问,做将来著述的准备。 近些年,班彪开始有意搜集史料,为修史作前期工作,但是身在河西,史料当然没有长安这么丰富。 班彪不敢轻易对人表达自己的愿望,因为“私修国史”这事可大可小,很可能会犯朝廷的忌讳,被下狱论处,严重了甚至会掉脑袋。 司马迁的史记在他有生之年都未能面世,司马迁让他的女儿誊写了一份,藏在婆家。几十年之后,因他的外孙杨恽是汉宣帝的近臣,便找机会把书拿出来献给汉宣帝,宣帝爱其才,将史记藏于宫中,在皇帝周围的小范围内流传。直到东汉时,史记才为大众熟知,但是已经被大幅度地删减增补过了。 一个王朝对于国史自然十分在意,因为这涉及到对本朝的评价,后世都将依靠史书来了解。所以才会有后世唐太宗改史之事。古人对身后名是极其看重的,何况亿万人瞩目的皇帝? 因此私自修史很容易获罪,当年的太史公书就曾令汉武帝十分不悦,谁知道班氏史书会不会触犯到皇威呢? 如今刘钰命班彪修史,立即将此事由私修变为官修,班彪可以得到国家的支持,合理合法地搜罗资料,光明正大修史了。 所以班彪心中十分激动,觉得自己命太好了,皇帝这个命令简直是打到了他的心坎上,就像是预先了解到他的志向,为他预设了一种理想的生活。 世间最喜乐事莫过于此。 皇帝将班彪留了下来,以他为太史令,主持修撰汉书。这是一个破格的提拔,班彪不过二十五岁,年纪轻资历浅,但已一步迈入朝廷中级官员的行列了。 其实刘钰还有一点担心,怕自己的干预改变了班彪的生活轨迹,会影响到他传宗接代的大事,如果后世著名的班固、班超兄弟因此而被改命,干脆就不出生了,那可怎么办?毕竟精子和卵子的结合偶然性太大了。 他问道:“班卿可有子嗣?” “臣膝下无子。”班固老实答道。 完了完了,那哥俩还没面世呢,这事儿确实有点麻烦。 皇帝纠结了一会儿,说道:“卿不要只为读书著述,忘了传宗接代的大事啊!” 班彪心里一暖,刚忍住的眼泪又差点掉了下来。他心里感激得不行,皇帝人真是太好了,身为一个高高在上的帝王,却充满了人情味。不仅满足了他著书修史的愿望,而且还关心臣子的家族子嗣。这是怕他过于劳累,影响到正常的家庭生活。 皇帝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让班彪眼眶发热,感动莫名,伏地拜谢。士为知己者死,他班彪为了报答陛下的知遇之恩,一定好好写汉书,让它成为一部经典史书。 君臣间的对话充满了上位者的赏识和下位者的感谢,在旁人看来却是另一番情景,窦融的长史刘钧一起得到了接见,虽然皇帝授予他高官,但是却没有像对班彪这样给予关注。 其实在这个使团中刘钧是正使,班彪只是个从官,如今班彪因为皇帝的眷顾,竟隐隐凌驾于刘钧之上,有些喧宾夺主的意思。 刘钧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看了看班彪,年纪轻轻,唇红齿白,仪表出众,再看自己,人到中年,风姿不再,他心中恍然大悟似的。 哦,原来如此啊! 汉代的皇帝可是出了名的好男色,使多少美男得以在史上留名,邓通、韩嫣、张放,数不胜数。想来眼前这位陛下也是如此,毕竟根就是那样。 想到这,刘钧心里平静了许多,此时再看眼前的君臣两个,还感觉挺般配的。 刘钧的心里翻腾着无数说不出口的想法,皇帝已挥手向他们退下了。 这次会见在后世十分有名,以皇帝慧眼识才载入史册,当然这史是班彪编的。由此还传下来两个成语:“班子择官”“世祖问子”。 299.护羌校尉 临近过年的时候,有一个给人添堵的坏消息传来,先零羌首领封何叛乱,金城、陇西两郡告急。 其实羌人叛乱这事儿还真是怪不得羌人,在大汉说是“叛乱”,在羌人却是“回归”。 羌人是古代对于西部游牧部落的泛称,殷商时期,羌为其“方国”之一,周朝开始,羌人分化,一部分与华夏融合,一部分西迁。羌人以青海东部的河湟地区为中心,依着地势,在群山之间形成一个个零散的部落。 大概在战国后期,羌人开始进入河西,此后匈奴崛起,河西走廊也是匈奴的游牧地。匈奴强大,役使羌人,双方经常一道骚扰汉境。 汉武帝筑金城,开河西,驱逐羌胡,羌人只好向西南逃遁,去环境更恶劣的高原上讨生活,而匈奴人则向东向北退回到大草原上。 河西归汉,对大汉来说,是战略上的巨大成功,河西走廊不仅沟通了大汉和西域,打通了东西方的联系,而且将匈奴和羌人隔绝开来,使其不能联合行动。 大汉的扩张是无止境的,汉人不断前进,羌人不断后退,他们的生活环境越来越恶劣。原来水草丰美的家园只能出现在部落传说中,或者是每个羌人的梦里。 所以说羌人的所谓反叛是被迫的,他们要生存,要夺回家园,这是弱小民族和落后明的无奈抗争,对于高级明的大汉来说,对这种叛乱是理所当然要狠狠打击的。 护羌校尉牛邯原本是隗嚣的部将,隗嚣对羌人的政策就是安抚,借其兵用于征战。牛邯却没有继续这些,而是毫不迟疑地出兵,也确实打了几场胜仗,可不幸的是,还没等到取得决定性的胜利,牛邯竟然受伤了,战报上称其“大腿为流矢所贯”。 牛邯回家养伤,平羌之事拖了下来,陇西太守王遵和金城太守库钧请求皇帝重新任命护羌校尉。 这两个太守的本事加起来也没有马援一个人大。 他们不能快速平息羌乱,两个人只是固守要塞,虽有精兵,但对山谷间来回流蹿的羌人毫无办法。 平羌难的不是打胜仗,因为几十万羌人到处跑,总是能抓住几拨痛殴,但是却很难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去年马援平羌是直接端了他们主力的老巢,才一举获胜,让羌人消停了一年。 如今马援为定蜀主将,正在汉中与公孙述军激战,总不能把他调回来去平羌。难道大汉只有一个马援堪当大任吗? 皇帝将护羌校尉人选之事交付朝议,众说纷纭,却没有议出一个众望所归的人选。 皇帝心道,人才难得啊。 刘秀的云台二十八将,他一直觉得水分比较大,但是现在想一想,还是有几个颇为厉害的,不过是刘秀更加厉害,没有显出这些人的本事而已。 他突然想起,其中最厉害的之一现在就在长安,已经在牢里呆了一年了。 皇帝下令召见寇恂,召见的地点在广阳殿。 寇恂进殿,见皇帝正站在一个沙盘旁边,俯首看着。 他见了礼,走上前去,皇帝看着他,笑了,“寇卿,你胖了!” 寇恂坐了一年牢,完全不像一个犯人,每天好吃好喝地招待,竟然养胖了不少。 寇恂叹道:“臣乃待罪之人,百无一用,蒙陛下厚待,岂敢不长些肉,以谢陛下款待之情乎?” 皇帝哈哈大笑,说道:“谁说卿百无一用?朕欲用卿为护羌校尉,驱逐羌胡,保境安民,可乎?” 寇恂军政才能皆强,闲置一年太浪费了,可是他已是上了河北朝廷烈士名单的人,如果大张旗鼓地任用,必然会对其尚在河北的家族产生不利影响。 这也是寇恂执意要住在牢里的原因。如果刘秀的情报工作做得和刘钰一样好的话,有可能已经探听到寇恂的去向了。 若是把寇恂派到遥远的西部,在偏远的角落为大汉守边,远隔万里,河北朝廷很难知道。就算万一知道了,人家是为国家守边,并未与原君主做对,刘秀也未必会拿寇家怎么样。 这样既能发挥他的才干,又能为朝廷解忧,岂不两全其美? 不过为了保险起见,皇帝还用了一招,改变身份。他说道:“朕欲为卿赐名,姓荀,名彧。这个名字。。。可是一个智者之名。” 刘钰偷三国人名有点偷得上瘾了。 寇恂立即下拜表示接受,之后指点沙盘,就平羌之事,侃侃而谈,所谈无不深中肯綮。 皇帝心中了然,寇恂大概早就已经闷不住了,或者一直在暗暗地关注时局,等待机会。 这时寇恂还在说:“羌人无君长,各不统属,喜内部仇杀,虽暂时解仇,一致对汉,但内部矛盾重重,联盟并不稳固。大汉若要平羌,正可分而化之,拉拢其中的罕开羌、烧当羌等众,赦其罪,加以封赏。凡是自行来投的,都赦免其罪过,再以厚利诱之攻杀有罪的先零羌豪,羌人贪其利,必然互相杀伤,其仇愈深,日后便愈难解仇。” “陛下!”寇恂说道:“臣愿去西疆,镇抚羌众,为大汉解除羌患。” 次日诏书下,以荀彧为护羌校尉,镇抚西羌。朝臣们议论纷纷,“荀彧是谁?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不知道陛下又宠幸了哪一个,我等全然不知。” “平羌事非同儿戏,护羌校尉的任用怎么能如此随便?” “此人不过是个无名之辈,骤当大任,能行吗?” 对这些议论,皇帝统统不理,他们懂个P,寇恂任护羌校尉不是当不当得起的事,而是屈才了。 郑深其实也有些担心,他问道:“陛下,寇恂的能力自不必说。只是他原为河北重臣,若他心向河北,勾结羌人,为祸西疆,那可是要坏大事的。” 皇帝道:“勾结羌人?寇恂怎肯以此自污其名?定边拓土,向为大汉男儿之志,寇恂自然也不例外。” “可是。。。”郑深依旧面带狐疑。 “要不,咱俩再打个赌?这次赌二十顷。” “不打了,不打了,臣信了!”郑深连连摆手,上次因为班彪之事,他输给了皇帝十顷好田,他可不想再输二十顷。 也是怪了,皇帝就是爱用田地来打赌,郑深已经输了几十顷,朝中重臣也多有中招的。皇帝的皇田规模越来越大,如今他才知道,打赌也能致富,且比别的方法来得更快。 皇帝打赌从来没有输过,号称“赌神无敌”。 皇帝的皇田极多,田租所得进皇帝的私库少府,因皇帝善于理财,少府资财日益增多,又没什么用项,简直比国库还要充实。 如今,皇帝想要好好地败败家,祸祸一下少府的资财。 300.马穿鞋子 皇帝名下最烧钱的机构就是百工署,因为百工署只吃不吐。也就是说它只花钱,但是不挣钱。百工署如今由皇帝的亲信胡狗子掌管,自从他跟着皇帝发达之后,已改名为胡青去。 他的伙伴翟兴则掌管少府,少府是只进不出,无论是女闾的百花楼,还是踢球赌球的汉超,哪一个都是日进斗金,再加上皇田的收入,少府这两年不知道挣了多少钱。可挣的钱除了在少府堆着,就是拿去百工署开销了。 因此翟兴一见着胡青去,就忍不住地骂他,“狗子!汝之事,皆须吾之供养。” 胡狗子则是笑嘻嘻地,一点也不以为意,“对了,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有人挣钱给我,我就只管花!我告诉你兴子,陛下又给百工署拨了款,让我干一件大事!” “此次拨款不知是做何事?”翟兴绉绉地问道。 “这个,不能告诉你,保密!这是最高级别的军事秘密,泄密者是要杀头的!” 胡青去还真没撒谎,百工署之事,大半是要保密的。皇帝说了,百工署是国家级研究院,研发的都是最前沿的新技术新产品,轻易不能让人学了去,一定要注意保密。 因此,百工署的保卫制度是最严格的,胡青去手下有百工尉,率一千名羽林军,专门负责百工署的安全,工匠出入都要检查、登记。他们可以在署内吃住,也可以出署回家去住,但是署内的样品、图纸是绝对不准带出去的。 百工署曾经发生过一件事,有一个工匠曾试图将图纸带出百工署,出门时被查了出来。虽然他极力宣称只是想带回家去熬夜加班,但是皇帝陛下还是毫不迟疑地下令处死了他。 这件事震撼了整个百工署,大家才知道,那些所谓的保卫制度不是说说玩的。皇帝虽然很大方,让工匠们都能丰衣足食,但是一旦坏了他的规矩,他是真能下死手的。 自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偷带图纸和样品出去了。就是赫蹏院造出来的废品样张,也没人敢私自揣出去一张。 这次皇帝下了血本研究的东西是战马配套用具,有马身上的披甲,还有一个大家觉得莫名其妙的东西,皇帝称之为“马蹬”。 胡青去有点奇怪,问道:“陛下,这不就是踏脚吗?” “对,就是踏脚。” “那有什么可保密的?”胡青去低声嘟囔着,有点不以为然。 踏脚是上马的辅助装置,就是根绳子,下面垂着个小小的绳圈,绳圈挂在马鞍的一侧,让人可以踩着借力上去,如果骑术高超的骑士,根本用不着这个玩意儿,就是那些想骑马还上不去的人,才需要借助这个东西。 如今皇帝竟然要用铁来打造一个踏脚,这是为了让大家上下马更方便吗?胡青去百思不得其解。 胡青去已不止一次见识皇帝陛下的奇思妙想,大部分都成功了,确实都有妙用。但对于马镫这个东西,胡青去却怎么也想不通,究竟这么费劲地造这玩意有什么用。 更奇怪的还是一种铁制的马鞋,皇帝称其为“马蹄铁”,好笑,居然给马穿鞋,这鞋该怎么穿上去?钉上去?那马蹄子不得钉坏了吗? 况且给马穿双鞋到底有什么用啊?胡青去一头雾水。不过皇帝既然有令,那就造就是了,反正是他花钱。 “有这钱不不如多酿点高度酒呢!”胡青去舔了舔嘴唇,他又有点馋了,看来得找钱有再弄点酒来喝。 百工署主要的工作是设计,只打造样品,不量产。如果样品得到陛下的认可,认定其可以投产,一般就交到工部或兵部去生产了。 比如说曲辕犁和连环霹雳车,这两样已经大规模地投产。比如说纸,样品也已经成熟了,正准备要批量投产。 如今有关骑兵装备还在设计和试制阶段,主要包括,甲骑就是人铠、马铠、马镫、马蹄铁,还有就是皇帝亲自改造过的高桥马鞍。 早期的马鞍都没有鞍桥,只是马背上一个垫子,人骑在马上,需要很好的骑术才能稳定住自己的身体,能稳稳的骑马已经很难了,更别提在马背上做什么动作。 刘钰来到这个世界上,发现马鞍已经发展了,出现了类似高桥马鞍的东西,但是其形状与后世相比还有一定差距。所以他按照脑海中的印象,画了高桥马鞍的图纸,让工匠们设计制作。 刘钰曾经对于具装骑兵的装备作过很深的研究,所以这次画出的图纸都很可靠,工匠们照着试制,很快便做出了样品。 各个器具样品不断作出,皇帝都要一一检验,出征回来之后,皇帝便忙着往百工署跑,来了不下十几次。工匠们看皇帝如此重视,干得越发卖力,因为这可能意味着事后会有丰厚的赏金。 经过几个月的奋战,工匠们终于在新年过后的初春,造出了全套具装骑兵装备,只差皇帝来验收了。 这一次验收来了四个人,皇帝刘钰、河间王刘茂、兵曹尚书罗由,还有刚从中垒校尉升任为中郎将的王猛。 几个人围着一匹马转了许久,王猛奇怪地问道:“这个铁马鞋,哦,马蹄铁是怎么装上去的?是钉的吗?怎么这马不疼吗?” 陪同的大铁工匠说道:“马蹄上有一圈像人指甲似的东西,不疼!” “可是,给马穿上铁鞋有什么用呢?” 刘茂已经看明白了,此时说道:“马蹄最易受伤,有时路上的一个石子,都可能会硌伤马蹄,一旦受伤,瘸了腿,再好的战马也只能杀了吃肉。每次出征,战马的损伤都很大,有了这个。。。马蹄铁来保护马蹄,一定会大大减少马匹伤亡。” 罗由兴奋得满脸通红,“对!这个东西虽小,却有大用,我们总是马匹不足,这下子可好了,一个马蹄铁,既能减少马蹄磨损,又能避免受伤,能为我们节省多少马匹!这个东西真是好啊!” 皇帝道:“不只如此,马蹄铁上有防滑刺,即便是冬天行军,冰雪路面,马匹也不易滑倒。” 几个人啧啧称奇,皇帝说道:“一块马蹄铁算什么,今天就让你们大开眼界!” 301.甲骑马铠 皇帝指着一匹配备高桥鞍和马镫的马,说道:“王猛,骑上去试试,再射几箭看。” 王猛苦着脸说道:“陛下,您又不是不知道,我骑牛比骑马跑得还快。马我虽然能骑,可那个骑射功夫根本提不起来,您这不是让我出丑吗?” 王猛是牛吏出身,骑马的技术实在不怎么样,虽然他也下了功夫去练,但收效并不大。他的马技只能支撑他行军骑行而已,一到战场上,王猛就是步战之将,马战骑射这些东西,他想都不敢想。 “陛下,不骑射行吗?”他小心地请求道。 “上去!”皇帝面无表情,只干脆地吐出了两个字。 王猛不敢再推辞,只好磨磨蹭蹭地上前,翻身上马。有工匠过来,提醒他将两只脚塞进马镫。 王猛轻轻催马前行,先还小心着,像从前骑马那样,时刻以手虚扶着马颈,屁股和两腿用力维持着身体,生怕一个不小心掉下来出丑。可是渐渐的,他越跑越快,越跑越是舒畅,感觉今天这马骑得特别得劲儿,根本不用扶着,也不用用力,就这么坐着,又舒服又稳当,根本不用担心落马。 刘茂远远地看着,说道:“王猛的骑术长进不少,这马骑得很可以了!” 刘钰笑道:“他不只是骑术长进了,骑射也长进了。” 向着远处的王猛喊道:“王猛,射几箭看看!” 自从羽林军组建以来,王猛作为最开始的四大校尉之一,狠下功夫练过射箭,因此他的步射还是相当可以的,但是骑射。。。几乎就是不会。这都受制于他低劣的骑术,全部力量和注意力都用来稳固马上的身形,根本腾不出手来拉弓射箭。 王猛勒了勒马缰,让马绕着场地慢跑,右手小心地伸手取弓,试探着两手去拉,刚拉开一点,却又吓得立即松了手,用手去扶马颈。 他有心不射,却架不住皇帝的催促,没法子,只好一狠心,两腿用力一蹬马镫,直起了腰。 这一刻,他忽然感觉到,今天他骑马根本不用双手帮忙,只依靠双腿,便在马上坐得稳稳当当,而且身体通过双腿,借助马镫支撑,浑身都有了着力处,双手被彻底解放出来了。 王猛两手将弓拉满,向着前面几十步的箭靶,一箭射去。然后立即纵马向前,见箭靶上正插着他的那枝箭,斜斜地插在箭靶的边沿上。 要知道,从前他骑射可是从来上不了靶! “我中了!”王猛高兴地大喊,将马兜了回来,又连射几箭。两箭射飞,两箭上靶,其中一箭正中红心。 王猛简直心花怒放了,这箭不仅上靶,而且射中红心,这对他来说可是从未有过的大事情! “陛下,五射三中,一箭中靶心!” 王猛跳下马来,意气风发地向皇帝报告。 皇帝说道:“以后要好好地练,争取不要再有脱靶!” 刘茂打着圆场,“王猛,你这骑术射术都长进了啊,不错不错!” 王猛脸色通红,不是累的,是兴奋的,他大叫道:“河间王,这个马鞍和马什么,马镫,可真了不得啊!有了这两个东西,骑在马上就跟坐在地上似的,稳得很!一点也不用担心落马!以后我王猛也能骑射马战啦!” 刘茂疑惑地道:“果真如此?我来试试!” 他翻身上马,绕场开始奔跑,马跑得飞快,带得刘茂的衣袖飞舞。 刘茂跑了两圈,取下弓箭,向着箭靶,连发连中,几枝箭全都插在红心之处。 刘茂跳下马,大叫道:“痛快,痛快!陛下,有了这些东西,我大汉便可训练十万骑兵,何愁天下不定?” 高桥马鞍和马镫大大降低了骑兵的门槛,战士即便没有精良的骑术,也可在马背上自由地做动作。这当然会大大缩短骑兵的训练周期。 皇帝问道:“二兄,除了坐得稳,利于骑射,依你看,这马鞍和马镫还有什么别的用处?” 刘茂沉吟道:“有了马镫,利于全身发力,人马一体,可以利用马的冲势。对了,陛下!咱们可以训练突骑兵,手持长矛,突击入阵,必定会比幽州突骑更有冲击力!” “吾意正在于此!”皇帝说道:“还有一个大杀之器,请二兄一观!” 几个工匠抬出马铠,为马匹全身披挂上,又为王猛换上全套甲骑,将他扶上马去。 此时王猛一人一马,全身上下都包裹得严严实实,他手中持着一柄极长的长矛,催马向前,马速不断提高,等到冲到最高速度,王猛举起长矛,将面前的草人一矛刺翻,长矛余势未歇,又带倒了另两个草人。 刘茂说道:“这个大铁家伙,冲击力实在是太强了,如果是正面对冲,简直就是无敌,不管是步兵还是骑兵,遇到他都得被冲碎了!” 罗由道:“不过这甲如此重,速度必然不足,不如轻骑来去如风,若是对方迂回穿插,可能就要吃大亏。” 罗由说在了点子上,重骑兵冲阵,其限制条件很多,只要在特定场合才能使用,否则就是一堆笨重的废铁。 但是一旦适用,那就是谁也挡不住的无敌存在。 皇帝道:“朕要建一支庞大的骑兵,以轻骑为主,重骑兵不要太多,有五千足矣,等到决战时亮相,一锤定音!” 刘茂道:“装备沉重,一般的马受不了,一般的人也扛不住。” “对!就是要选高大的凉州马,选壮键的猛士,什么都要最壮的,打造一支无敌之师!” 罗由道:“陛下有凉州大马、并州兵骑,再有铁骑数千,一定能横扫关东,一统天下!” 几个人在百工署盘桓了大半天,将装备中还需要重新修改完善的一一指出,皇帝说道:“朕已命马员和杜林在上郡筹备开采铁山炭田,这甲骑马铠等物,都可由上郡铁官就近制造,马镫便由兵部制造后运过去吧!” 皇帝不想过早将这些装备曝光,他需要一个合适的场合,一场适当的战役,用他超出时代的骑兵装置给敌人以致命一击。 302.贴身保护 春天到来的时候,汉中战场上传来了喜讯。 先是南郑后方的成固县豪强起兵,杀死了成家守将,据住了成固城,向马援请降,马援当即派兵接管。 这使南郑城变成一座孤城,南郑成家守将赵匡困守孤城,他的心思已经不是如何守住南郑,夺回汉中郡,而是如何才能全身而退,带兵撤回蜀地。 马援对南郑城围三阙一,将西门空了出来。并且在南郑与沔阳之间的山路上设置了伏兵。赵匡果然弃城而走,出了南郑西门,直走沔阳,试图与来增援的公孙恢会合,这一下子正钻进了马援的口袋中。 汉军伏兵大起,杀得赵匡几万大军狼奔豕突,抱头鼠蹿。赵匡只带数千兵马突围,被公孙恢接着,两军一道向南撤退,顺金牛道退回蜀地。 正在围攻钖县的成家大将侯丹则没有那么幸运了,他弃了钖县,率军四万军队南下,试图进入山中,顺米仓道归蜀,却遇到定陇孙易的阻截。 汉军全是羽林军,共有八千人,侯丹见其兵少,不以为意,挥军强攻,没想到羽林军精锐异常,八千人杀声震天,将侯丹四万人打得节节败退。 正在吃紧之际,汉军征南将军仇志率军袭其后,汉军两面夹击,侯丹军大败,士兵四处奔逃,侯丹被孙易军在阵前斩杀。 至此汉军大获全胜,汉中郡大势已定。马援和诸葛稚、孙易、仇志分头略地,将整个汉中纳入大汉治下。 马援派人扼住金牛和米仓两条要道,防止成家军复出蜀道,保护汉中安全,一边巡视各县,镇抚豪强,宣朝廷之政令,度汉中之闲田,同时向百姓宣布免税两年,一时人人欢喜,汉中人甚至编了歌谣传唱,歌颂建世皇帝的恩德。 征南将军仇志回归武关,与材官将军张允会合,两人一道谋夺宛城。孙易坐阵西城,征发当地士卒,选练新兵,为伐蜀做着准备。 马援在更始朝时曾为汉中太守,对汉中情景十分熟悉,颁布的政令无不切中当地之弊,任命的官吏无不适合其位,汉中之民很是欢喜,庆幸有一个好的皇帝,好的郡守,以后少不了好日子过。 本来新占之地总会有许多问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安定下来,可马援借助当地豪强,利用他当年的一些旧关系,很快与当地人重新打成一片,做起事来更是游刃有余。 汉中的政权交接风平浪静,汉中人就这样欢天喜地地投入到建世皇帝的怀抱。 至此,关中成了真正的内地,大后方,再不用担心遭到攻击。有了汉中,向北可拱卫关中,向南可定蜀,向东可下荆州。从西部的整体地形来说,汉中实在是个要紧的地方。 马援以汉中兵少乏食,请皇帝再发大军,运粮食过来。 汉军进攻汉中,一共出兵五万,这五万都是精兵,是要入蜀的主力,这五万兵要占据整个汉中都有点捉襟见肘,更别说要进攻有数十万军队的公孙述了。 皇帝又派了五万军队过来,同时来的还有接任马援的汉中太守。 这些都属于正常操作,没什么可说的,可让人奇怪的是皇帝派了十个精通手搏的侍卫过来。说是奉了圣旨来贴身保护马援的安全,免得他遭到刺杀。 马援有点哭笑不得,他有自己的侍卫,数量也并不少,而且马援自己就是手搏高手,还能怕什么刺杀? 他婉谢陛下好意,请侍卫们回去,可是为首的侍卫陈保却说道:“大将军,我等只是奉旨办差。陛下命我等日夜守护大将军,一刻也不能放松!他老人家说了,马将军在攻蜀过程中万一遇刺受伤,我等就一个也活不成!大将军,您可不要难为我等!” 马援看他十分坚决,又有圣命在身,也只好算了,不过是多几个侍卫而已,他们愿留就留吧。 于是十余个侍卫分成五队,两个人一队,轮流守在马援身边,从不让他有一个人的时候,这使马援有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他心道,难道陛下对我有所忌惮,故此派人来监视我的一言一行这个猜想让他心里十分不舒服。 可是在后来的接触中,他发现这几个侍卫没有一个是识字的,顿时放下心来,如果是监视,免不了要常向长安打小报告,不会写字,那怎么打报告? 马援在写给皇帝的报告中装作不经意地提了几个侍卫的事,皇帝的回信很快到了,信中说道:“主将安全,关系全军,万不可疏忽。贴身侍卫的事儿,你习惯习惯就好了!公孙述是个小人,朕猜他定会派人来谋刺,你虽然武技高超,但总不能日夜提防,总有疏忽的时候,就让这几个人守着你吧!” 马援有点不以为然,他和公孙述可是自小相识,以他对公孙述的了解,他不会做出这种龌蹉的事来,皇帝未免有点武断了。 这十名侍卫因为有圣旨撑腰,算是正式留了下来。不过陈保也有所收敛,命令手下不要再跟得那么紧,而是尽量在暗中守着,让马援不那么反感。慢慢地双方就都习惯了对方的存在。 皇帝的担心公孙述使阴招,这可一点也没冤枉他。 以刘钰掌握的历史资料,公孙述可是连续刺杀了刘秀两员定蜀大将,一个是岑彭,一个是来歙。 岑彭入蜀,进兵到一个地方名叫彭亡,岑彭一听这地名,就有点不舒服,想要徙营,可是当时天晚了,就没有动。这时公孙述的刺客谎称是逃亡之人,前来投降,在晚上偷偷地摸进岑彭的营帐,一刀刺死岑彭。 来歙也是夜晚入睡时在营中遇刺,刺客慌乱之间,连刀也没拔就逃走了。来歙也不敢拔刀,只是把副将盖延叫来,交待军中事务,又给刘秀最后写了一封奏章。写完后来歙投笔,用力拔出胸前的刀子,气绝身亡。 公孙述这招又阴又狠,而且特别有效,主将死了,要回报皇帝,重新任命,等新的将领上任,一来一回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间,大大延缓了汉军平蜀的进程。 刘钰可不想见到这种事情发生,只能防患于未然,先安排好了。他知道有本领的人往往过于自信,就算他怎么叮嘱马援大概也不会上心,所以只好亲自出手,派人过来。 他千防万防,要防住千里之外的事情,没想到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竟然发生了刺杀事件,这件事可说是震动天下。 303.舆论力量 建世四年春,长沙王刘玄在城阳王刘恭陪同下,出府去东市,在走到一家丝绸铺子门前时,突然有一人自铺子里冲出,执刃向刘玄刺去。 城阳王刘恭伸臂去挡,刃穿其臂,血流如注。但因此为侍卫赢得了反应时间,他们一拥而上,围住刺客,想要将他生擒。 刺客仰天大叫:“此事皆由我一人而起,不干他人的事!事不济,一死而已!”回刃自刺,当场身死。 建世帝刘钰大怒,立即下令在全城大索刺客同党。 现在刘钰已将朝廷机构正式更改为三省六部制,这道诏书按程序应由中书省拟定下发,中书令宋弘得到皇帝的命令,当即谏道:“请陛下息怒,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皇帝气冲冲地道:“朕自幼失怙,全赖兄长照顾。长兄若父,如今兄长受伤,几欲死去,朕心甚痛之,恨不得将刺客碎尸万段!” 宋弘道:“陛下只欲为兄报仇乎?陛下就未想想长沙王么?” “若无吾兄,长沙王死矣!究竟是谁要杀长沙王?难道朕不该追查吗?” “陛下大张旗鼓,便能查得到吗?观刺客行事,此事极密,刺客亦仅只一人,能有几个同党?陛下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臣恐使天下骚动,人人自危,不能得刺客同党,反为宵小之辈所乘,趁机生事。” 皇帝慢慢冷静下来,说道:“你说的有理,此事只应暗中进行,不宜声张。” 长沙王刘玄虽身份尊贵,吃喝不愁,但是一直被幽闭府中,不能出门,他的府第一向是重兵把守,保证其绝对安全。 更始旧臣即便未被禁止与他来往,也没人上门去,一个退了位的皇帝,众人避之唯恐不及,哪里还会凑上去亲近他? 只有城阳王刘恭,因为受过长沙王的恩惠,对刘玄可谓是死心塌地,时不时地就上府去拜访,陪他消闲解闷,成为刘玄对外联络的唯一通道。因此,刘玄对刘恭十分依赖。 对刘恭来说,这么做其实是十分不妥的,作为皇帝的兄长,当今的王侯,每天和一个卸任的皇帝耗在一起,落在有心人的眼里,免不了会问一句:你意欲何为? 好在刘钰大度自信,人又比较随性,对这些事不太在意,也就放任了自己的兄长。但是刘恭竟趁着刘钰出征,令自己监国之时,放松了对刘玄的监管,允许他出府。 虽然将他的活动范围限定在长安城内,但是这么一个松动,便给了他的仇敌以可乘之机,引发了这场引得皇帝震怒的刺杀事件。 这件事一个处理不好,容易产生很坏的政治影响。 虽然建世汉的统治得到了广泛的支持,政权逐渐稳固,但是暗中仍有人蠢蠢欲动,等待机会掀起波澜。 刘玄本人或许没了什么念想,也不再有复位的野心。但是他的特殊身份决定他不可能重新成为普通人,在有心人眼中,刘玄依旧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刘玄遇刺,有人可能会将这盆污水泼到当今皇帝身上,刘钰很可能成为替罪羊。 引领舆论在古代就盛行,比如陈胜、吴广起兵,假装狐狸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忽悠戍卒追随他造反,比如刘邦的斩白蛇起义,不过也是制造舆论,表明自己是天命所归,赢得百姓的支持。 在古代,知识面有限,百姓特别容易被忽悠。就在当时,图谶之说特别流行,连建武皇帝刘秀也利用谶语制造神秘,引导舆论,泡制所谓的“赤伏符”,说什么“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 刘钰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慢慢地“赤伏符”之说从关东流传过来,蛊惑人心,颇有一些人相信。 建世皇帝的应对就是扔出他的托梦论,借助先祖城阳景王为自己站台,而且时不时地扔出一些预言,验证自己的先知能力。 刘钰并不是真的喜好打赌,这里有他的心思,以打赌为名,来行预言之实,不断强化自己的神奇形象,让众人慢慢相信他真的是天命所归的君主。 因为他的崛起经历太过迅猛而神奇,在民间有关建世皇帝的传说越来越多,经过民间加工,添油加醋。有的说他是天降牧神,先落到民间牧牛,之后再牧民,管理天下。有的说是城阳景王不忍见祖宗基业衰落,以自己接受数代香火凝聚成的神力,注于自己的后代建世帝,使他不学而通百术,再托梦于他,让他代自己完成汉室复兴的大业。 在刘钰统治的关中之地,民间已将其传得神乎其神,朝廷又加大宣传力度,有意推波助澜,这景王托梦之说竟穿越函谷关,越过太行山,慢慢传到了关东之地,如今关东百姓有许多人心向刘钰,说他有祖宗庇佑,定成大业,又传他生性仁德,不仅善待前代皇帝及王侯,而且善待流民,不收赋税,百姓皆能安居乐业。因此不仅各地豪强争相归附,百姓也常常越关而来,投奔长安朝廷。 建世汉的流民政策一直执行得很好,不过三四年的光景,关中人口已增加了数十万,除了新出生的之外,大部分是越境来的流民。 刘钰作为一个现代人,深知舆论的力量,现代人虽然普遍受教育,但还是经常被带节奏,网络上更是带节奏高发之地。 比如某点网,大家都是从哪里找书看呢?是不是网站推荐?恭喜你,被带节奏了。 某作者不禁仰天长叹:“好想被带一波节奏,天天好推荐,翻身成大神啊!” 刘钰深知舆论的力量,他甚至在想,刘玄遇刺之事,会不会是哪个敌对势力做下的,目的当然是为了破坏他仁德君主的形象。因为刘玄一死,各种脏水自然可以泼到刘钰的身上,刘秀甚至可以为更始皇帝报仇的名义,号召大家都来讨伐他。 天下之争,什么手段都可能用,他不能掉以轻心,最好的反击方式,当然是查明真相,迅速解决。 刘钰下令,命刘玄不得出府,撤换其原来全部侍卫,由羽林军重新派人,严密保护。 之后他密召汉情局局长吴原进宫。 304.有情有义 吴原久处高位,养尊处优,虽然不过三十来岁,却颇有些提早发福的意思,早已不是从前那副干巴巴的猥琐样子。 这一切都是他唯一的主人建世皇帝的恩赏,因此他只对皇帝一人负责。汉情局不属于任何一个朝廷机构,超然独立于政府体系之外。 吴原跪伏于地,向皇帝请安,眼睛都不敢抬起,目光所及,只有皇帝的鞋尖和龙袍下摆。 皇帝问道:“长沙王遇刺一事,坊间可有什么传闻?” “回陛下,因此事发生在东市,许多人亲眼见到,最近百姓对此事颇有些议论。比如。。。”吴原盯着皇帝停住的鞋子,住了口。 “比如什么?不用隐瞒,据实奏来!” “陛下恕罪!臣据实以奏。有人说这事儿是陛下您自编自演,就是要置长沙王于死地,免除后患,然后随便找个人来杀了,把罪名往他脑袋上一扣,这事儿便圆过去了。” “呵,挺有想象力。”皇帝的声音听着还算轻松。 吴原又道:“还比如。。。有人说陛下的兄长,就是城阳王,有人说城阳王有情有义,奋不顾身为旧主挡刀,比陛下您。。。可仁义多了!” “是不是还说朕是幼子,不当得位,应当让位于长兄城阳王?” 吴原沉默了片刻,回道:“确有此说。” 皇帝道:“朕都知道了,你回去要做两件事,一是抓紧查出刺杀长沙王的凶手,一是查出这些舆论的源头,看看到底是谁在胡说八道!” “臣遵旨,臣定不负陛下所托,将奸人缉拿归案。” 吴原起身刚要走,又被皇帝叫住,嘱咐道:“朕给你便宜行事的权力,但是这些事都要暗中进行,不要搞出大的声势,惊动百姓!” 打发走了吴原,皇帝向着门外高叫道:“牛头!去烤一只羊来!朕要吃羊腿!快点!马面!去取酒,取高度酒!拿一坛,不,拿两坛高度酒来!” 牛头、马面赶紧答应着去了,两个人边走边谈:“陛下不是刚吃过羊腿吗?怎么又要吃,还要得这么急?” “这还用问,陛下肯定是生气了。你这个死太监,连陛下的心思都体察不到,怎么能伺候好他老人家!” “你才是死太监,你全家都是死太监!” “你这个该死的公公,你儿子孙子全做公公!” “你个死太监,又傻又笨不长脑子,我一个公公,怎么能有儿子孙子?” 两个死太监互相对骂,说的全是皇帝的常用词汇,毫无逻辑性。刘钰对于汉语言的一个贡献就是:把太监、公公这两个词提前发明了。 建世皇帝陛下最喜欢吃的就是烤羊腿,隔三差五就要来一条,高兴了吃,生气了也吃,今天他心中大怒,更是要怒吃两条羊腿。 正恶狠狠地撕着肉,杨素青来了。 “陛下,”杨素青笑着行礼道:“备儿方才一直在哭,妾怎么也哄不好,也是怪了,一进这殿里,他竟然不哭了,看来他是想陛下了!” 小刘备被包裹得一层一层的,像一个大茧蛹一样,只露出一张粉嫩的小脸,此时他啊啊地叫着,脸上还挂着泪珠。 刘钰知道这肯定是牛头、马面见他生气搬来的救兵,不得不说这救兵真是好使,一见到小刘备,皇帝的脸上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 “怎么给孩子裹这么紧?这屋里暖和着呢,快把被子解开!” 刘钰说着,净了手,抱着儿子一上一下的逗弄着,那些怒气早不知到哪儿去了。 一家三口正玩得开心,突然皇后樊桃花来了,见了这情景,说道:“看来陛下的气已经消了,早知妾也不用巴巴地跑来了!” 杨素青连忙起身见礼,皇后不可察觉地皱了下眉头,说道:“春天的风还是挺硬的,杨昭仪,孩子体弱,莫要将他搬来挪去的,小心受了风寒。” 杨素青忙垂首道:“是!” 在一旁侍立片刻,便告辞道:“陛下,皇后,妾告退,要回去喂孩子了。” 望着他落荒而逃的背影,刘钰暗暗叹了口气,暗暗诅咒古代可恶的一夫多妻制,制造多少家族矛盾,让人不能好好地享受天伦之乐。唉,入乡随俗吧!赶明多选些美女充实后宫,坐山观母老虎斗,好好地看一场宫斗大戏! 不是寡人好色,实在是大环境逼的呀! 刘钰想着想着,嘴不知不觉地咧开了,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樊桃花见了,奇怪地道:“陛下,您笑什么?” “啊,朕笑了?朕是笑了,朕为什么笑?嗯,朕想着,有这么好看的皇后,朕高兴啊!”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选美人就以皇后为标准,容貌比不上皇后的一概不要! 正想得美,忽觉胳膊上一阵剧痛,不禁惊叫出声。却见樊桃花拧着他的胳膊,羞红着脸说:“死太监还在旁边,你混说些什么?” 皇帝怒视了旁边陪着笑的牛头和马面一眼,低喝一声:“都滚出去!没眼色的东西!” 刘恭的伤很重,胳膊差点被贯穿,流了很多血,好在后来止住了,他在床上躺了半个月,臂上结了痂,一切向好的方向好转。刘钰也松了口气,好在是没感染。 刘恭下地的第一天就要去长沙王府,慰问长沙王,却被手下拦住,说道:“大王,陛下有旨,大王不可再去见长沙王。” 刘恭去向皇帝请旨,刘钰不允,刘恭道:“长沙王于我有恩。。。” 刘钰打断他道:“大兄,你为长沙王做得够多了,为了保护他,自己的命都差点搭进去,还要怎么样?你已仁至义尽,不欠他什么了。以后就让长沙王过自己的日子吧!他有娇妻美妾,儿女绕膝,什么也不缺,大兄根本不必为他操心。大兄,你放心,朕一定会把长沙王保护得好好的,再不让他受到什么危险!” 刘钰第一次对自己兄长如此强硬,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望着刘恭的背影,刘钰心道,大兄确实是有情有义,方正可靠,但他这么执着于情义,有时真的会耽误事。万事还是要有规矩的。 过了几天,吴原来宫里复命,说是刺杀长沙王的主谋有眉目了。 305.幕后主使 东市的丝绸铺子已经被京兆尹查封,老板和伙计都被抓了起来,审讯的结果,刺客是假作买丝绸的客人,在铺子里面左挑右拣,怎么都不满意,直到长沙王和城阳王路过门口,他才突然放下手中的丝绸,冲出去行刺。 丝绸铺子与此事毫无关联,不过是倒霉,被刺客选中作为临时藏身之处。 吴原调了京兆尹的审讯结果,也到牢里对老板和伙计挨个进行了盘查,确定他们没有说谎,于是把调查的方向转向长沙王府。 刺客首先要掌握长沙王的行踪,才能预先埋伏在他可能经过之处,因此,必然是有个内线将长沙王行踪透露出去。 刘玄和刘恭出门是临时决定的,两人在一处闲聊,刘玄突然想去东市逛逛,刘恭便陪他一道出去,羽林军侍卫立即安排保卫。就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消息便传了出去。 吴原将这些人都排查了一遍,最后的目标锁定在刘恭差回家去送信的下人身上,此人进城阳王府两年了,做事很利落,得到刘恭赏识,城阳王便将他带在身边做随从。 吴原从这个下人入手,顺藤摸瓜,最后发现一件惊人的事情,消息的确是由他送了出去,竟是送去了朱虚侯府上。 吴原不敢查了,这个人他是无论如何也惹不起的,所以他立即来向皇帝禀报。 “朱虚侯?樊崇!”皇帝吓了一跳。 朱虚是樊崇的封地,因为朱虚侯是城阳景王刘章曾经的封号,在诸侯中显得格外尊贵,因此皇帝将此封号赐予樊崇,意思是以他为诸侯之首,以示尊崇。 即便皇帝说吴原可以便宜行事,几乎给了他随便训问任何人的权力,但是樊崇的家吴原是说什么也不敢进去的。 樊崇是赤眉军的老大,将自己攒下的全部家底都交给了皇帝,刘钰要是去查他,恐怕会被视为清算赤眉军势力,必然会引起极大的政治风波。 赤眉军的元老们有不少人还在朝中任职,而羽林军大半是赤眉子弟,也算是赤眉系,他们是皇帝能坐稳宝座的一大支柱,作为赤眉军的象征的大当家樊崇,其超然地位是不可撼动的。 皇帝挥了挥手,让吴原退下,之后坐在宫里,想了半天,便起身向椒房殿走去。 椒房殿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皇后还在进行着她的求子大计,见了皇帝,立即问道:“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非得有事才能来找你吗?” 桃花挥手让身边人退下,说道:“每次你来,都是大呼小叫嘻皮笑脸的,没个正经,这次这么一脸严肃的,必定是有事,恐怕这事还与我有关。” 两人年龄不大,却已是老夫老妻,对彼此都极为熟悉,桃花一看刘钰就觉出他不对。 刘钰见瞒不过,干脆就直说了。 桃花听了,倒是很镇定,问道:“陛下怀疑妾父吗?” 皇帝摇了摇头,“朱虚侯与长沙王向来没什么过节,为什么要杀他?当年入长安时他也没主张杀掉刘玄,怎么到了现在又想杀了?” 皇后松了口气,说道:“只要陛下不疑就行了,这事儿陛下不好插手,让妾来处理吧!” 刘钰心里赞叹一声,皇后真是沉得住气,能担事儿,这事儿交给她就对了。 他说道:“朱虚侯是顶天立地的豪杰,光明磊落的英雄,他要杀刘玄,根本不会用这种偷偷摸摸的手段,朕相信,此事断不会与他有关!” 桃花正色道:“陛下能如此说,妾就放心了。陛下巨眼识人,称得上天下首屈一指的英雄,桃花何幸,竟遇到两个英雄人物。” 夫妇两个互相吹捧了一通,桃花着急回家,也不等刘钰走,就叫上宫女宦官走了。 樊桃花一进家门,就见樊崇把脑袋贴在杏仁的肚子上,满脸笑容,连声儿子宝贝地叫着。 杏仁一见皇后,吓得赶紧推开樊崇,跪地行礼,然后退了出去。 樊桃花说道:“我刚进来时,门口都没人应门,院子里的花也没有修剪,这府里的下人越发地懒了。” “这有啥?你小时候,咱家连个门都没有。。。” 樊崇还没说完,便被樊桃花打断了,“那可不行,如今父亲身份不同了,行事也要有规矩,怎么能和当初一样呢?家里的事都要安排妥当,门口的守卫也不能松懈!” 樊崇依旧赔着笑,对这个女儿他一直有点发怵,“桃花,我大老粗一个,不喜欢那么多规矩。” “不是你喜不喜欢的事儿,如今刺客无孔不入。那长沙王守卫不严,遇到刺客,差点连命都丢了!” 樊崇道:“刘玄那竖子岂能与我相比?要是有刺客上门,凭为父的本领,管教他有来无回!” 两人谈了一会刘玄遇刺之事,樊桃花察言观色,断定父亲与此事无关,心已放下大半。 之后她便说家里这里不对,那里该如何,将门大夫、家监等人叫来,一个个问话。 汉朝的侯国家吏系统,包括家丞、庶子、行人、门大夫、洗马、中庶子、家监等人,皆有俸禄,家丞更是三百石的官吏,品级已算是不低了。 朱虚侯府的家丞是从前樊崇的谋士方阳,大军入长安后,樊崇曾问方阳要做什么官,方阳说道:“在下闲云野鹤,不愿为官,只愿跟随御史大夫左右,若御史大夫封侯,方某愿为家丞。” 樊崇觉得委屈了方阳,极力劝他在朝中入仕,刘钰也想任用他,但方阳坚辞不受,坚决留在樊崇府中,直到今日,依旧是朱虚侯府的家丞。 皇后将家中人一个个问过了,最后问道:“方先生在哪儿?请他过来。” 有人去找方阳,不一会儿回来,说道:“皇后来时方先生还在府中,方才突然说有急事要出去,骑了厩中的马,急急忙忙地走了。” 皇后叹气道:“就是他了。” 樊崇奇怪地道:“什么就是他了?” “刺杀长沙王的主谋,就是方阳方先生。” “怎么可能?”樊崇一下子站起身来,“桃花,你可不能随便猜疑?” “父亲,方先生一个儒生,为什么要投奔咱们青州军?当时他入营时,是怎么说的?” “他说方家被刘玄族灭,愿借我大军,推翻更始帝,为方家满门报仇。。。可是,被刘玄族灭的人多了,也不能就说是方先生行刺。” 他话音刚落,有人拿了一封信来,说道:“太师,方先生给您留了封信。” 樊崇把信递给了女儿,因为樊桃花这几年学习得很刻苦,如今已经粗通字,而樊崇还是大字不识。 桃花看了,说道:“方先生把他的儿子托付给了你。” 306.灭族之恨 方阳并没有逃出去,他刚出了长安城门便被羽林军追上,押解回城。皇帝为了澄清这件事,将他交予三司会审。 方阳对于谋刺长沙王之事供认不讳,是他暗暗地差人监视长沙王动向,也是他安排的刺客,行刺的目的就是为了方家一族报仇。 他在审判现场大骂樊崇,说他当初投奔青州军时,樊崇答应了会助他复仇,可是等到进了长安,樊崇便将许诺抛在脑后,他只有自已动手,可惜时运不济,未能得手。 樊崇得知后大怒,他一直待方阳如上宾,对他信任有加,没想到方阳竟如此对他。他已助方阳推翻了更始皇帝,至于刘玄的生死,在于建世皇帝,与他何干?方阳如此怪他,竟当着众人的面辱骂他,简直岂有此理。 樊桃花道:“父亲,您错怪方先生了,他明着是在骂你,其实是在帮你。” “他把我骂成这样,还帮我,桃花你是不是糊涂了?” “你才是真糊涂!”樊桃花道:“方阳是你府中的家丞,他有罪,你也脱不了干系,甚至很多人怀疑你也参予此事,听说有个唐御史一直在追问方先生是受谁主使,你说他是指谁?” “我怎么能。。。这个姓唐的真是混蛋!” “方先生当众骂你,正是要脱了你的干系,方先生用心良苦,可是父亲却并不领情。” “这么说他是为了我好?” “也不全是为了你,或许是为了他的儿子,他还指望着你帮他照顾儿子呢!这可是他方家唯一留下来的独苗。” 方家当年因为方阳的兄长方望扶立孺子婴,起兵造反,被刘玄灭了族。只有方阳侥幸逃了出来,投靠了樊崇,之后他又娶了妻,生下一个儿子,如今刚满三岁,就养在樊崇的府中。 樊崇沉默了半晌,说道:“你这么一说,还真是这么回事儿。方先生是聪明人,竟想到这样的主意为我脱罪。唉!可惜!” 樊崇嗟叹半晌,又道:“方先生以后事相托,是信得过我樊崇,我樊崇不才,一定会将他的儿子养大成人。” 樊桃花道:“这得先看陛下的意思,看他是不是罪止方先生一人,不再累及其家人。” “方先生行刺事出有因,他为父母兄弟报仇,何罪之有?何况那刘玄又没伤着半根毫毛,以方先生一人抵罪还不够,怎么还要难为他的孩子?” 樊崇说着霍地站起,“我去跟皇上说!他不能让方先生绝后!” “父亲!”樊桃花拦住了他,“您如今哪都不能去!不仅不能去求情,反而要上书请罪,自请责罚。” 方阳的案子没多久就定了下来,事情很清楚,没什么政治背景,也没什么阴谋,完全是方阳的个人复仇行为。 这个案子在朝臣中引发了广泛争议,有人主张依法处理,判处方阳腰斩之刑,有人却说他的刺杀行为是为父母复仇,是尽孝道,大汉以孝治天下,应当法外施恩,将方阳赦免。 当然,主张赦免方阳的以赤眉系将领为首,方阳当时作为军中少见有学问的人,是受到了广泛尊敬的,而他这个人貌似人缘还不错,有许多人为他上书鸣冤。 三司的主张是依法处理,如果孝道可以用来作为杀人的理由,那么这世上将充斥仇杀,国家法律威信将荡然无存。 他们这些专业搞法律的人情味要少了许多,三司会审的结论是应判腰斩,上报给皇帝后,皇帝表示支持法办的决定,但是他御笔一挥,将腰斩改为斩首。 作为现代人,刘钰觉得腰斩这种死法太不人道了,这种不人道的刑罚居然持续了几千年,直到雍正年间,最后一个腰斩的犯人被斩后,迟迟没有断气,他用手蘸着自己的血,在地上连着写了七个“惨”字,这番惨烈情景触动了雍正皇帝,他彻底废除了这项刑罚。 刘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下旨取消腰斩之刑,把这项刑罚提前送进了历史的垃圾堆。这件事又为他赢得了广泛的赞誉,皇帝仁德的名声越发响亮了。 此事并没有罪及家人,方阳安心地走上东市受刑。 他的死赢得了许多人的同情,有相当多的人为他鸣不平,因为大汉有复仇杀人而脱罪的先例,只是方阳运气差了点,遇到讲究法制的建世皇帝。 “方阳死得不冤!”皇帝说道:“他与方望造反时,就该料到全家被杀的结局,这就是方家兄弟的一场豪赌,赢了则飞黄腾达,方氏全族鸡犬升天,输了自然是身死族灭。愿赌服输,没什么可说的。若是他们赢了,恐怕被灭族的就是更始皇帝了!刘玄灭了方家,是依照国家法令,并没有错。” 不知不觉中,刘钰已经习惯于从皇帝的角度思考问题,这就是所谓的屁股决定脑袋。 事情尚有余波,唐御史弹劾樊崇,说他管教不严,致使家丞犯罪,应当严惩,他建议将朱虚侯樊崇废为庶人。 皇帝将他的奏章压了下来,并找了个理由,将他调到外任,省得一天总在朝中给皇帝出难题。 好在樊崇在皇后的劝说下终于想开了,上书自陈其罪,请求皇帝处置。皇帝将樊崇的奏书在朝堂上公开,并说朱虚侯有为大汉奠基之功,他不忍心处置,故此赦免他的罪过。 但是樊崇竟十分识相地固请惩处,御史中丞和刑部尚书都主张给予惩罚,以儆效尤,皇帝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下,“被迫”对樊崇做了处理,削夺其一县封地,并罚了他一年的俸禄。 这件沸沸扬扬的大案就这么落幕了,但是余波不断,虽然大众百姓知道了前因后果,但各种流言并没有绝迹。 查找流言的出处费尽了力气,但无孔不入的吴原还是发现了端倪,这些乱七八糟的鬼话大部分来自于“阉人巷”,也就是“王侯巷”,那里住着的全是所谓“汉室宗亲”。 “这群狗东西,竟然还敢兴风作浪,朕倒是小瞧了他们。” 吴原说道:“陛下,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可以让他们全部消失!” 对付一些遗老遗少,根本不用大动刀兵,吴原分分钟灭了他们。 307.自寻死路 皇帝会对这些汉室宗亲大开杀戒吗? 不可能。 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那就不只是长安城谣言四起,而是天下讻讻,不只是他的仇敌,天下百姓都会说他的闲话。 在那么一个讲究孝道,看重血亲的年代,杀戮自己的族人将被全天下人口诛笔伐,即便这些人的血缘已与他隔了不知多少代。 小班登都替皇帝发愁了,“这些人天天抱怨这抱怨那的,到底想怎么样?” 乌盖不紧不慢地道:“他们当然想重封王侯,得天下百姓供养,再过从前锦衣玉食的日子。” “想得美!”小班登眼睛都瞪圆了,“他们自己没手没脚?偏得要靠别人来养?陛下,您要封赏这些人,堵住他们的嘴吗?” 皇帝道:“大汉之土地只赐予有功之臣,怎么会随意封赏他们?若是骂朕就能得到封赏,朕岂不是要被天下人骂死?” “要不也给他们授田,让他们去种地!”小班登想得简单。 “这些人若肯种地自食其力,就不会如此了。况且他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哪里会吃得了种田的苦?”乌盖摇头苦笑。 “真是一群没用的东西,天天只知道白吃白喝!”小班登也是服了,他一个穷苦孩子出身,只知道干活才有饭吃,哪里见过这种人? “也不能说没用,要看怎么用,用得好了还是挺顶用的。”皇帝摸着颌下的小胡子,一副智者模样,每到这时候,班登就知道,陛下又有好主意了。 阉人巷。 原大汉王侯们日子过得很凄惨,他们重活干不动,技术活又不会干,什么营生也做不了。 但还是有人很能干的,比如说前高密王。 前高密王在百花楼当美女品鉴师,收入还是可以的,但是在那么一个销金窝,天天看见美女,前高密王好色的老毛病不时发作,钱从左手进来,还没等出百花楼的门,又从右手花出去了。 连老鸨都打趣他说:“老王爷你都七十六了,怎么还是那么yg实?” 前高密王呵呵一笑道:“本王天生异象,为王时必得日御数女,方能入睡,如今老啦!” 他虽然不攒钱,可是有基本的生活保障。官府每年给年六十以上的失养老人十石粮食六尺布,高密王即便不挣钱也不至于饿死。 不过有一次老王爷生病了,病得起不来床,又没钱抓药,躺在床上眼看要死了。 正好这时百花楼来人请他去品鉴一首新曲子,来人见他这副样子,摇头道:“可惜,这是新来的一个胡姬,弹的也是胡曲,没人听得懂。本来想让老王爷过过耳,当家的说了,这胡姬可以让您白玩一次,算作工钱,看您这样子。。。怕是不行,玩不成了。” “胡姬,胡姬好啊!谁说我不行?”奄奄一息的老高密王突然睁开了眼,“扶我起来!我觉得我还能试试!” 就这样,老高密王神奇地康复了。 前建阳侯在街头卖小吃,生意一直红火,他这人又会过日子,因此攒下了不少家当,这条巷子里数他的日子过得最好。 不过最近昌虑侯突然有钱了,更盛建阳侯,也不知他是怎么发达的。干苦力的前石山侯去问他,他就说家里有几个旧玩意,拿出去卖了换的钱。 “什么东西这么值钱?”前石山侯追问。 “没什么东西。”昌虑侯不愿意再说了。 前西安侯刘孝从前颇有积蓄,很是过了一段吃得饱穿得暖的日子,但是积蓄总会花光的,最近刘孝手头极紧,简直是吃了上顿没下顿了。 张五总是说:“侯爷,您快想想法子,找个营生挣钱吧!” 可刘孝从来没想过要出去营生。 他甚至也没让张五出去干活,而是让他就在王侯巷中晃悠,到处串门,与那些王侯聊天交际。 每天一早张五就被赶出家门,直等到晚上才被允许回来,白天他要挨家挨户串门,晚上还要一五一十地向侯爷汇报这一天听到的闲言碎语,尤其是那些王侯们诽谤漫骂建世皇帝的话,张五一边说,刘孝便拿着笔在一边记。 “那个畜牲圈里出来的东西,他也配当,做皇帝?”张五神采飞扬地骂道,又补充道:“这是高密王爷说的。” 刘孝停了笔,“他说的到底是也配当皇帝,还是也配做皇帝?” “啊?”张五有点懵,“当皇帝和做皇帝不是一样吗?” “当和做怎么能一样?你做饭能说成是当饭吗?狗东西!” “那是当?是做吧!哎,您就随便写吧!” 张五话一说完,脑袋上立即挨了一下子,“这么要紧的事,怎么能随便写呢?你这蠢才,就不能记清楚么?”刘孝斥道。 张五捂着头,缩着脖子,咧嘴道:“出去转了一天,说的话不知道有几千几万句,哪能句句记那么清楚?” “闭嘴,接着说!” “闭上嘴还怎么说?”张五话一出口,又挨了一巴掌。 他不敢再顶嘴,说道:“昌虑侯爷说过,天上怎么不打个,不炸个雷,把那个放牛的劈死!” “咒骂当今皇帝死,这是要灭族的大罪啊!”刘孝有些兴奋,笔动得飞快,忽地顿住,问道:“昌虑侯说的,是打个雷还是炸个雷?” “炸个雷!”张五斩钉截铁地说道:“昌虑侯爷的原话,我记得可清楚了,错不了!天上怎么不打个雷。。。” 没等他后半句说出口,刘孝突然蹿了出去,眨眼间跟回来,手里已提了一根烧火棍,冲着张五劈头盖脸地打去,“让你打雷,让你炸雷,没用的贱奴!” “侯爷,我疼!侯爷,您轻些呀!我疼,啊!求求您轻些!” 在静静的黑夜里,他的惨叫声格外犀利,在阉人巷中传出去很远,那些缩在小黑屋的王爷侯爷们都叹着气,摇头道:“唉,又开始了,这个西安侯,真是生猛,也不怕。” 张五折腾了几天,有一天回来后神秘地说道:“侯爷,昌虑侯爷好像有点不对劲儿。” “怎么了?” “昌虑侯爷每天晚上摸黑出去,怀里揣得鼓鼓囊囊的,不知是什么玩意儿,昨晚我偷偷地跟在他后面,见他跑出去几条大街,到一处市场上,发了几块布在那儿,我就捡回来了一块。” 刘孝接过布来一看,登时变了脸色,斥责张五道:“这事儿绝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 张五见侯爷表情严肃,吓得不敢吱声。却见刘孝突然哈哈大笑道:“这些不知死活的东西!这是他们自寻死路,怨不得我!” 308.告密者殴 一天早晨,刘孝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衣服,带着张五出了门。 “侯爷,咱们要出去找营生吗?家里的粮要没了。” “无知的贱奴!本侯是汉室宗亲,帝室之胄,用得着出去挣钱么?用不着找什么营生,保准你跟着本侯吃香喝辣!” “侯爷,您真是,您真是英明啊!我真是跟对了人。”张五对前西安侯佩服得五体投地,喜滋滋地随在他的身后。 刘孝径直去了宗正府。 宗正是掌管皇帝亲族事务的官员,秩两千石,是位列九卿的高官。宗室亲贵有罪要先向宗正报告,宗正再择其重要者,上报皇帝。 如今的宗正是原胶东王刘殷,是汉景帝刘启的六世孙,做了二十二年的胶东王,被王莽除了爵。当时小皇帝在郑县登基,樊崇大封诸臣时,原想把宗正一职封给一位姓刘的将军。可方阳提出,宗正必须是宗室之人,刘将军虽然姓刘,但没有皇室血脉。樊崇便挑选了刘殷作为宗正。 这位宗正年纪在五十余岁,长得脖子粗短,肚子溜圆,很是富态。相比那些被扔在阉人巷的同族来说,他的境遇已算是极好的了。但在上次刘钰封侯之时,因他没有军功,并没有封侯。 听说是前西安侯刘孝求见,刘殷眯了眯眼睛,说道:“这个人我知道,就是那个总是不安分,到处乱蹿的什么侯爷。做过西安侯便自觉了不起,本王还。。。” 他打住话头,只挥了挥手,说道:“不见!” 刘孝连着去了三天,才在等了整整三个时辰之后,等到了宗正的召见。 刘孝见到刘殷,连忙拜倒在地,口称“大王”。这让刘殷十分受用,他将胖胖的手虚伸了伸,说道:“不必多礼,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呀?” 刘孝站起身,小心翼翼地从怀中取出一块素布递了上来,那素布叠得整整齐齐的,隐约可见墨迹。 “大王,这是王侯巷的那些王侯们日常大逆不道之言,小侯都一一记录在此,请大王转奏陛下。唉,虽然他们都是我同族至亲,但是为了大义,我不得不舍弃同宗之情,我对皇帝陛下的忠心,天日可表。” 他低着头说了半天,素布却仍旧在他的手上,刘殷并没有接过去,而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说道:“你的忠心我知道了,定会转告皇帝陛下,但是这个。。。不必了,你拿回去吧!” 刘孝愣了。 这是他连续几天,辛辛苦苦写出来的东西,阉人巷百余位王侯日常咒骂皇帝的话都在上面,本以为会办成一件谋反大案,以此作为立身之阶,甚至封王封侯,没想到人家连看都不看。 “大王,那些人怨言颇多,每日诋毁陛下,罪大恶极,大王还是亲眼看一看!” 刘殷还是没接,而是返身入内,不一时便回来,手中抱着一大撂帛书,他把这些一股脑地塞在刘孝的怀里,说道:“陛下已看过了,只说了句,让你们自食其力,不要再想这些歪门斜道,并没有降罪尔等。陛下真是宽宏大度,气量非凡啊!正好你来了,这些都拿回去,还给他们吧!” 刘孝无意识地接过帛书,还没反应过来,刘殷已下了逐客令,还说着:“都穷成那样了,还想着。。。唉!这好好的布帛,留着添件新衣多好,浪费啊!” 刘孝大喊道:“大王,昌虑侯交给奸人。。。” “身边那么多,还用交结吗?”刘殷嘟囔着,摇摆着身子进去了。 刘孝抱着一堆布帛出了宗正府,张五欢天喜地接过来,叫道:“这是宗正赏赐的布帛吗?能卖不少钱吧!” 回到家,刘孝将这些帛书都打开来看,见每一份都写得密密麻麻,上面的内容和他自己写的几乎相同,都是对皇帝的咒骂之语,有一份上面写道:“前西安侯刘孝行巫盅之术,深夜念咒语。。。” 刘孝吓得出了满身的汗,立即将埋藏的刘钰人偶挖出,丢进了灶坑,眼看着它化为灰烬。 那些帛书他越看越是心惊,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在上面,怎么骂的小皇帝,怎么埋的布偶,怎么在深夜念着咒语,一桩一件清清楚楚,仿佛空中有一双眼睛,不分昼夜,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他。 这些密报最后都署有名字,分别是:前高密王,前石山侯,前建阳侯,前昌虑侯,等等等等,一大批阉人巷的王侯赫然在列。 原来他们和刘孝一样,都想靠卖亲戚发家。 刘孝此时才深刻地体会到,他与这些人确确实实是一脉相传,大家都是亲戚,一家人。 张五格外开心,完全没注意到侯爷渐渐铁青的脸色,只傻笑道:“侯爷,这么多的布帛,能卖好多钱啊!就是上面的字太讨厌了,我去洗洗,看能不能洗掉。” 说着便伸手来取,却被刘孝厉声喝住,“住手!什么时候轮到你这个贱奴来做主了?” 张五畏惧地缩回了手,瘪着嘴一脸委屈,“可是,我们的米粮要见底了,不用这些布帛来换,那该怎么办呢?” “本侯自然有法子。”刘孝道:“你把这些告密信都拿出去,一封也不落地挂在巷子里,让大家都看看那些王爷侯爷的嘴脸!” “侯爷,那会被人偷走的,这布。。。”布可是硬通货,张五舍不得。 “快去!” 第二天一早,王侯巷的王侯们惊奇地发现,巷子里扯了一条长长的绳子,绳子上一条条布帛左右飘荡,他们凑到前面一看,个个都破口大骂。 “刘慎,你这老不死的怎么敢诬陷我,说我骂当今陛下是白痴?陛下英明睿智,怎么会是白痴呢?一看便知是假话!你是因为不想还我那一千钱而陷害我吗?” “石山侯,你给我出来,把事情说清楚,什么时候我说过陛下早死?陛下才十几岁,还是个少年,凭什么该死,该死的是你才是!” “建阳的混蛋,你要害我,我就和你同归于尽,我和你拼了!” 阉人巷里鸡飞狗跳,王侯们跳脚大骂,互相追打,引得外边的人来围观,议论纷纷。 “什么王爷侯爷,看他们那样儿,丢人死了!” “这就叫狗咬狗一嘴毛,我们只管看热闹就是。” 刘孝站在家门口,冷哼道:“这些畜牲,真是丢了汉室宗亲的脸。” 突然旁边两人扑了上来,捉住他便打,边打边骂道:“就知道是你捣的鬼,昨日有人见到你去了宗正府,明明是去告密的,你这条狗,看我不扒了你的狗皮!” 王侯们见了,都蜂拥而至,群殴刘孝,“打死他!打死他!让他胡乱告密,乱贴帛书!” 刘孝抱着头缩在地上,大叫道:“卫士何在?张五,张五!” 张五顺着墙跟溜到地上,早软成了一堆泥,“侯爷,侯爷,家里要断粮了,我没吃饱,浑身没劲儿!” 309.说与不说 宗正刘殷歪在榻上,问面前的下人:“阉人巷现在如何?” “回宗正,阉人巷乱得很,那些王侯们见了面都跟仇人似的,见面就互相谩骂,动不动就要打起来。” “陛下的招数真是管用,现在这情形,谁要是敢再有非分之想,不用别人,他们自己人就把他卖了!” 刘殷曾献计要对这些宗室严加看管,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 实际上这些宗室对皇帝来说是一个大麻烦,如果厚待,成本太大,如果薄待,会给天下人以凌虐同宗的恶名,影响他的仁君形象。况且这些人虽然看着没什么用,其实却对皇帝有那么一点潜在的威胁。 皇帝道:“朕没功夫看管他们,让他们自己管自己吧!你也小心在意着,有什么事儿及时来报朕!” 刘殷作了几十年的王爷,虽然远离朝廷,养尊处优,对政治却十分敏感,知道这件事是个烫手的山芋,皇帝需要有人来帮他处理。 刘殷十分关注阉人巷,等到有人告密说王侯们有诽谤之言,他认为这是一桩大案,心里十分紧张,立时便进宫面圣,将事情详细上报。 一般帝王对这种事情都极为厌恶,定性上重则谋反,轻则诅咒皇帝,一不小心就杀个血流成河。可小皇帝见了告密的帛布,却丝毫没有动怒,只说道:“嘴长在别人身上,怎么管得了人家说什么呢朕的功过,自有百姓评说,他们说什么,朕根本就不在乎。” 皇帝又道:“他们愿说什么就说什么好了,你不用听,把诉状都接着,等大家说得差不多了,就找个机会,把他们的告密书在阉人巷公布出来。这些事让他们自己人去处置好了!” 当时刘殷还觉得陛下有些软弱,遇到这种事竟然一个不杀,连血也没见着一滴。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小皇帝把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 比起杀尽宗室让天下人耻笑,让他们自己内斗是再高明不过的法子,从今以后,皇帝陛下再不须担心这些王侯有所图谋,一旦阉人巷有个风吹草动,不管是谁起事,自然就有别人来告密。 刘殷对皇帝陛下又是佩服又是畏惧,下决心以后一切都跟着陛下走,这样才能永远保持政治正确,不必担心惹祸上身。 刘殷看着眼前的下人,又问道:“那个西安侯刘孝如今怎样了” “禀宗正,刘孝成了阉人巷的公敌,挨了一顿暴打,现在还躺在榻上起不来。” 刘殷脸上露出笑容,“这个不安分的家伙,也该让他吃吃苦头了。” 刘孝确实吃了苦头,他在家里整整躺了五天,期间一直靠张五熬些稀粥送到榻前来维持温饱, 到了第六天,刘孝觉得好多了,便起身在院子里走动,却见张五愁眉苦脸地进来,说道:“侯爷,家里断粮了,没有吃的了,这可怎么办呀?” 邻居是不用指望了,他们各个恨刘孝入骨,绝不会伸手相助,恐怕巴不得他饿死。 军中和他关系最密切的逄安已经率军西征了,刘孝想来想去,除了逄安,自己与许多将领有过交往,厚着脸皮找上门去,应该也能得到救济,但是平时他一向自命清高,在这些大老粗面前时时体现出优越感,如今求到人家,免不了被人耻笑。 前西安侯是个要面子的人,不想像叫化子似的四处乞讨,可粮食的事终究要解决。 他骂张五道:“人家石山侯堂堂一个侯爷都能去卖苦力维持生计,你怎么就不能找些活干,来养活你的主子?” 张五苦着脸,“可我没吃的就没劲儿,实在是干不动呀!” 刘孝无法,只好挣扎着出了门,带着张五上街去寻生计。路过街口的汤饼摊子,见建阳侯正忙着招呼客人,生意十分红火。 建阳侯见了他,拿起一块汤饼,狠狠地咬了一口,砸着嘴道:“这饼真香!有的人就是吃不着!” “宁可拿去喂狗,也不给那些狗都不如的人!”他将剩下的半张饼远远地丢了出去,立时被一只狗叨走。 要不是刘孝用眼睛瞪着,张五肯定能扑上去,和狗抢那半块汤饼。 两个人饿着肚子在街上走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生计,没有力气出卖,也没有手艺傍身,刘孝实在想不出怎么自食其力。 张五跟在侯爷身后哼哼叽叽,不停地喊饿,刘孝要不是没饭吃没有力气,早就动手打他了。 主仆正饿得走不动,忽然两个黑衣人过来,说道:“西安侯,我家主人要见你,就在前面的酒舍。”其中一人看着他们俩,又补了一句,“有饭吃。” 刘孝还想摆架子,用饿得发抖的手拈着胡须道:“本侯。。。” 张五早已精神大振,扯住他的袖子,两眼冒着绿光叫道:“侯爷,走!快走,去吃饭!” “没用的贱奴,一点规矩也不讲!”刘孝想打他一个耳光,却饿得抬不起手来,只好由他扯着,跌跌撞撞地进了酒舍之中。 虽然称之为酒舍,却因为粮食缺乏,好久没有酒卖了。多亏关中连续两年丰收,粮食积累了许多,皇帝放松了禁酒令,酒舍才算又有了酒卖。但因为供应量少,价格极其高昂,一般人是消费不起的。 眼前这位主人的案上却摆着酒,整整一坛,张五一见,眼睛都放光了,要知道他们最近手头拮据,饭都吃不饱,更别提酒了,上次喝酒还是几年前了,他早就忘了酒是什么味了。 就连一向矜持的刘侯爷此时也忍不住暗暗咽了口唾沫,这满桌的佳肴和美酒的诱惑,对于常年缺衣少食的人来说,有抵御不了的诱惑。 张五就像是见到骨头的狗,跃跃欲试地要扑过去,但却苦于狗链的羁绊,无法挣脱。 这狗链就是那两位黑衣人,如今他们一左一右站立,手扶刀柄,虎视眈眈地望着二人,而他们身后的门已关得严严实实。 那位主人用手指敲了敲桌子,说道:“只要你们把昌虑侯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个清楚,这些酒饭便可尽情享用。” “是这么回事儿。。。”张五立即上前,正要开讲,忽听刘孝一声厉喝:“狗东西,一点酒饭就收买了你!” 他拂着破旧的袍子坐下,将右腿向左腿上一搭,说道:“这位兄台,难道你只凭一顿酒饭,就想办件大案,在陛下面前请功吗?” 刘孝身为前朝侯爷,当然比张五的见识高明许多。他去宗正府首告,若是办成大案,功劳自然有他的份,可是看这位的架势,不过是利用他们二人,一顿酒饭打发了,这天大的功劳,可就全归了人家了,他刘孝的好处在哪儿?前西安侯爷也不会做这种傻事。 那主人也不急,只说道:“侯爷自然可以不说,可那昌虑侯、石山侯,可是等着盼着找人说说您在家玩人偶念咒的事儿呢!” 310.杀鸡儆猴 刘孝只觉天旋地转,整个屋子都翻转过来,屋顶从他的头顶转到了脚下,他头发晕,腿发软,完全站不住脚,一下子晕倒在地。 等到意识清醒过来,刘孝发现自己正躺在地上,脸上全是水,裆下也全是水。 他听到张五在哭喊:“没有!没我的事!都是侯爷,侯爷一个人做的!我是好人啊,我最崇敬的人就是陛下。是我,就是我把那些人偶烧了,都烧光啦!” 刘孝心里骂道:“没用的贱奴,还不等人问,就全都不打自招了。” 可是他浑身无力,这些话竟是骂不出口。 等到张五终于安静下来,那主人说道:“尔等犯了灭门的大罪,本该凌迟处死,但陛下宽仁,容尔等将功折罪,尔等却不识相,自寻死路,那就怪不得我了。其实也不必你们说,这阉人巷百十号王侯,总有人愿说。只要随便找一个人,说说尔等之事,也不难再来个巫盅大案,杀个百十号人还难么?” 他挥了挥手,说道:“把这两个狗东西拖走,扔到大街上去!再去工地上把那个石山侯叫来,唉,可怜一个堂堂侯爷,竟做了这么久的苦力,也该让他有个温饱,享享清福了。” 两个黑衣人上来,拖了两人要走。张五哭喊道:“别,不用找石山侯,侯爷不说我说,我什么都知道,我全说!” “闭嘴,狗东西,你知道个P!”刘孝终于攒足了力气,爬起来道:“他一个奴才,话都说不清楚,本侯行,让本侯来讲。” 他看着案几,突然咽了口唾沫,说道:“能不能让我先吃几口,否则。。。没力气,说不动。” 刘孝和张五极其幸福地过了一个好酒好肉伺候的日子。 他们不仅将昌虑侯结交奸人,替人散播流言之事一一说了,而且还做起了汉情局的内应,经过几天跟踪盯梢,成功帮助汉情局捉到两个“奸人”。 两个奸人一个是昌虑侯的金主,为他提供金钱布帛,让他泡制各种谣言,向外散播,还有一个是专门帮他张贴悬挂帛书的,这人并不识字,是被昌虑侯诱骗来的,听说每天贴的东西竟是诋毁皇帝的话,他吓得坐地大哭,大叫冤枉。 汉情局的审讯效率是极高的,抓住奸人的第二天,他们便突击了城中一处住宅,宅中有三个人,其中两人在与汉情局吏员的搏杀中丧命,另一人受伤后被擒获。 当晚,就在这宅子附近,汉情局又捉住了一个人,那人到了这宅子附近,突然转身便走,汉情局布置在周围的人迅速行动,将其锁拿。 吴原感觉自己抓到了大鱼,连夜突击审讯,几天后,他顶着满眼的红血丝去求见皇帝。 “你是说,是邯郸派来的间人?”刘钰有点吃惊,没想到这真的是一个大局,长安果然有关东势力渗透进来。 “回陛下,正是如此。刺杀长沙王之事或是方阳个人所为,但邯郸间人利用此事,散播流言,诋毁陛下,危害我大汉社稷。他们收买前昌虑侯等人为其所用,而阉人巷中的前代王侯多对陛下不满,本就有许多流言和传闻,从前尚局限于阉人巷,不曾向外传播,此次经奸人煽风点火,四处散播,竟在民间掀起了波澜。其中传得最猛烈的一条,是关于城阳王的。” 皇帝点了点头,这些没用的王侯说点没用的废话,本来也没什么打紧,可架不住有心人想要借此做章,还是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这些谣言中,最可恨最有杀伤力的一条是:“当今陛下乃是幼子,不当得位,应让位于城阳王。” 皇帝有过两次亲征,每次都将近一年的时间,长安都是由城阳王监国,建武汉入长安不过三年有余,其中有一半的时间,这长安城是由刘恭作主。 除了对待刘玄之时有些感情用事之外,刘恭行事端庄稳重,为政中规中矩,万事因循旧例,虽无大功,亦无大过,是合适的监国人选。又有宋弘、郑深等人在朝中辅佐,长安城一向比较稳定。 刘恭因此在朝臣和百姓中获得了一定声望,可百姓是把皇帝兄弟视为一体的,从来没有想过他们该谁来做皇帝。 但是有心人就因为刘恭是皇帝的长兄,开始宣传城阳王上位论。在“立嫡以长”的继承制度下,如果城阳景王一系当立,首要选择当然是嫡长子刘恭,而不是嫡三子刘钰。 这种谣传被邯郸间人重点散播,因为它的确极有杀伤力,容易得到大众的认同,也必然会在皇帝兄弟之间制造出鸿沟。 他们三兄弟一向亲近,有皇家少见的可贵亲情,此事一出,恐怕不可避免地会对兄弟感情造成影响。 在皇帝至上的时代,皇权的争斗血腥而残酷,即便刘恭没有非分之想,只他有这种取皇帝而代之的资格,也足以招来杀身之祸。 不得不说,邯郸方面这一招干得漂亮,刘钰没想到,刘秀不仅在军事和政治上是一把好手,在谍战上还有这样的能量。 吴原低垂着头,准备着领受任何命令,包括关注监视城阳王的举动。在他的心目中,皇帝是必然会有所举动的。 可皇帝面色不变,只说道:“朕知道了,这些天你辛苦了。朕料长安不只这一处贼窝,你还再加把子力气,把他们都挖出来!” 半个月后,长安东市来了一场大热闹,许多人赶着去看这场斩首之刑。因为皇帝仁德,入长安之后,除了秋后的例行死囚问斩之外,少有当众杀人之事。 如今还是春天,皇帝便开了杀戒,看来这肯定是罪大恶极之人,必须立即惩处。 百姓四处打听,慢慢地了解到,被问斩的听说是邯郸派来散播流言,颠覆大汉政权的奸人,还有意图谋反的前代王侯。 东市是谣言高发地,最近每天早晨开门营业,时不时有店铺见到悬贴的帛书,上面全是那些坊间的谣言。 “陛下多好啊!他来了咱们百姓才有了好日子,为什么还有人说这些丧良心的话?” “这种人不好好过日子,不念陛下的恩德,还妄图颠覆朝廷,这事儿要是让他们干成了,遭罪的还是咱们百姓,杀得好,该杀!” “要我说,陛下就是太仁慈了,才纵容了这些人胡说八道!早就该杀一批了!” 百姓都受了建世皇帝实实在在的恩惠,基本都是拥护他的,对所谓造谣生事的奸人深恶痛绝。 这时,刚从工地上下来的前石山侯正好经过东市,他费力挤到前面,伸长了脖子向刑台上观望,见那些死囚披散着头发,带着重镣,一步步走上台来。 石山侯有点兴奋,没想到劳累了一天,竟然看到这种好热闹,正好放松一下心情。 他不错眼珠地看着几个死囚。 突然一个人抬起头来,半张脸从披散的长发中拱出,石山侯立时吓了一跳。揉了揉眼睛,仔细去看,脑袋不禁嗡嗡作响。 他不敢再看,掉转头就跑,一气不停歇地跑回到阉人巷。 建阳侯正在巷子口卖汤饼,见状问道:“石山侯,你怎么脸色这么难看,这么急三火四的是干什么?” 石山侯喘着气说道:“东市杀人了!” 建阳侯笑了,“杀个人把你吓成这样!” “是昌虑侯,被斩了!”石山侯说完就钻进了巷子。 “啊!什么?”建阳侯目瞪口呆,然后赶紧收拾摊子,不顾还要买饼众人的吵嚷,挑了担子跑回家去。 连续三天,阉人巷里好像人都死绝了,巷子里没有人走动,家家悄无声息,没有人说话,所有的王侯都躲在家中的被窝里瑟瑟发抖。 昌虑侯因为散播流言被杀,可那种流言在阉人巷算是流言吗?他们日常的话题就是骂皇帝,坊间的那些话都是从这些前代王侯口中传出去的。 他们说的时候图个痛快,可王侯们似乎已经忘记了,刘钰手中是握着刀把子的。 皇帝不理他们,那是没把他们放在眼里,不愿意轻开杀戒,如果这流言真的危及到了他,刘钰只需要轻轻的一句话,便能将他们所有人碾得粉碎。 在绝对的力量之前,他们竟然不知道恐惧,而是大言哓哓,胡乱诋毁上位者,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一旦意识到自己面临的可能结局,这些王侯全都成了惊弓之鸟,生怕皇帝下一个拿来开刀的是他们,如今回想起自己从前说过的话,想起当时刘孝公布出来的那些告密信,里面一桩桩一件件记得多么清楚! 王侯们肠子都要悔青了,胆都要吓破了。 昌虑侯的脑袋在城门楼上挂了许多天,旁边的墙上贴着他的罪状,阉人巷没有人敢去看,更别提替昌虑侯收尸。 阉人巷过了许久才有人出来活动,但那些王侯落下了一个毛病,只要见到官府的人就会腿肚子打哆嗦,走不动路,生怕这些官差是皇帝派来取他们的性命的。 王侯们的举动当然瞒不过皇帝,刘钰在长乐宫中说道:“他们的传播力如此之强,不要浪费了,让他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为大汉朝廷出力吧!去把宗正刘殷叫来!” 311.礼乐之官 刘孝终于卖成了一次,靠着出卖昌虑侯得了吴原的赏钱,又过了段有吃有喝的好日子。他对张五非常不满,一度想把他赶出家门,但是因为身边实在没有别的随从,不符合他侯爷的尊贵身份,只好暂且留下了他。 两个人也和王侯巷其他人一样消停了些日子,胆战心惊地猫在家中不敢出门,生怕吴原拿他的巫盅之事做章。 这天张五出去倒净桶,回来说道:“侯爷,现在王侯们见面都不敢说话,更别说像从前那样骂皇帝陛下了。” 话音刚落,脸上早挨了个大耳刮子,刘孝骂道:“狗东西,想害了本侯吗?还敢胡说八道?” 张五用手捂着脸,委屈地道:“侯爷,我哪儿胡说八道了?” “你刚才还骂皇帝陛下了。皇帝陛下如此英明神武,你也骂得出口?” “我那是说没人再敢骂皇帝陛下。” “你还说!”刘孝急了,伸手把门关得紧紧的,“不能说!这几个字提都不能提!” 待到风头渐渐平息,刘孝才松了口气,好像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又过了些日子,他的钱花光了,手头开始拮据起来,又过上了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主仆两人相对愁坐,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张五喃喃道:“侯爷,今天出去巷子里,听到建阳侯说:该死的皇帝,好像他们又偷偷地开始骂了。” 刘孝没了前些天的紧张,只懒懒地道:“那是他们找死,你别跟着瞎掺和。” 张五道:“侯爷,我,我饿得不行了,也好想骂皇帝啊!” “忍着!”刘孝怒吼道。 有一天,阉人巷中竟意外地热闹起来,刘孝坐在家中,就听见外面人声喧闹,好像许多人聚在一起,还有说有笑,有人大声叫好,有人高声吵嚷。 他想叫张五出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可是叫了几声也没人答应,只好自己爬起来,开门出去。 巷子里人挤人人挨人,刘孝在其中见到了高密王、建阳侯的身影,连一向每天不着家的石山侯也在人堆里,伸着脖子向着一处大门张望。 刘孝想到近前看热闹,但又自矜身份,不愿在人群中挤来挤去,正犹豫着,却被一个人拽着胳膊,生拉着向前。 张五兴奋地叫道:“侯爷,您快来看!有人在演戏哩!” “演戏?什么演戏?” “就是扮成皇帝的样子,说着皇帝的话。演戏,他们都这么说!” 刘孝被张五拉进人群,一直拉到前面。只见大门敞开处,一个穿着帝王服装的人正在说话,刘孝吓了一跳,说道:“这,这不是谋反吗?” “这是演戏,假的!”张五道:“这一段是演的城阳景王平诸吕的故事,不是谋反,是假装的!” 那不就是优伶吗?刘孝明白了。 只见那优伶挥了挥衣袖,说道:“可恨吕氏抢了我刘家的天下,肆意妄为,高皇帝与功臣约定,非刘姓者不得封王,那吕禄、吕产有何功劳,竟能封为王爵,称孤道寡?我刘章最见不得不平之事,今日定要管上一管!” 他虽然瞪着眼睛,却完全没表现出当年刘章对诸吕义愤填膺的样子,看戏的王侯们顿时嘘声一片。 刘孝不屑地道:“看看他,哪有一点城阳景王的英雄样貌?简直是辱没了本侯之先祖。这样子也敢出来演戏,真是不像话!” 高密侯也摇头道:“王侯怎么会如此说话?胡闹!” 建阳侯道:“这衣服花纹不对,太粗糙了,细微之处一点也不注意。” 王侯们评头论足,个个说得头头是道。 刘孝看了半晌,连连摇头,说道:“这好好的一场戏,竟让他们演成这样,如此英雄故事,让他们演成了一场笑话,真气煞本侯了!” 张五忽然兴奋地叫道:“侯爷!侯爷!您去演戏吧!您演得好呀!” 刘孝在西安侯国时养着一群俳优,时常与他们一道排演,他写剧本,选角色,并且亲自参演。用后世的话说,是集编、导、演于一身的全能型人才。 他精于此道,见了这些蹩脚的俳优演着蹩脚的戏,不禁又技痒,忍不住品头论足,直说这戏该如此如此,那人演得如何如何不对,说得台上的俳优一直对他怒目而视。 下一场是汉高祖刘邦的戏,阉人巷的王侯们依然不断地讽刺挖苦,让台上的俳优们十分难堪。 当刘孝第八次说道:“此处的话该如此说,朕乃天子。。。。” 台上突然传来一声断喝:“你行你上!这龙袍给你!” 那俳优将身上衣服扒下,直甩到台下的刘孝脸上来。 张五连忙接过,咧嘴道:“侯爷,侯爷!您上去吧!” “本侯焉能为此贱业?”刘孝断然拒绝。 这时突然有人说道:“谁说这是贱业?”一个人排众而出,原来是宗正刘殷。 刘殷说道:“宗正府奉陛下之旨,成立礼乐署,专门编演大汉皇家剧目,他们这些人,都是礼乐署的礼乐官,负责兴礼乐,教化百姓,最是高尚之业。我刘氏大汉贵不可言,演我们先祖,何来贱字一说?” 刘殷扫视了一下这些刘氏族人,说道:“因是宗正府主持此事,便优先考虑到刘氏宗族,毕竟咱们姓的是一个刘字,大家都是汉室宗亲,来饰演我们的祖上,还有谁比我们姓刘的更合适?不只是演,若有人能写故事编剧本,甚至设计王侯服装,凡是有一技在身者,皆可来宗正府礼乐署,做礼乐官。” 有人喊道:“你是变着法的骗我们的吧?” “什么礼乐官,还不是俳优?” “不去不去!” 刘殷突然提高了音量,说道:“礼乐官俸禄八十石!” 话一出口,全场突然安静下来。 突然有人嘀咕道:“这,这不能算贱业吧?” “就是,让天下人知道祖上的英雄之事,明显是好事。” 石山侯突然大叫一声:“我报名!我要做礼乐官。” “好,咱们有了第一位礼乐官,明日来宗正府,先领十石米粮,作为预支的口粮!” 有人开了这个头,王侯们突然疯了似的,争抢着叫道:“我也去!我也要做礼乐官!” 他们争抢着向前拥去,高密王老迈,竟然被挤倒在地,若不是旁边的人一把拽了他起来,差点就被人踩到了。 突然有人大喝一声道:“让开,让侯爷过去!侯爷才是礼乐官!” 312.人生巅峰 张五双手一拨,将前边的人拨开,他粗壮的身体在人群中直撞出一条路来。在他的身后,是瘦弱的西安侯刘孝。 张五也不向刘殷旁边去报名,只是扯着刘孝,一直扯近大门口,到了众人前面,舞台上面,他大声道:“我们侯爷不仅会演戏,还会编剧,会排戏,要用演戏来兴礼乐,侯爷是最合适的人选!侯爷,您演个皇帝给他们看看!” 刘孝没想到平时看起来窝窝囊囊的张五,此时竟是霸气十足,一嗓门把周围的人全都震住了。一时所有的人都看向了他,看向张五口中的最适合人选。 刘孝想骂这个狗东西,却觉得张五此时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让他怎么也骂不出口。 刘孝不由自主地任由张五摆布,将那件所谓的龙袍穿在他的身上,把皇帝的通天冠戴上。 这些穿戴一上身,刘孝便立即进入了角色,他走上台去,亮了个相,右手一伸道:“朕乃天子,代天牧民。。。” 这话一说出口,刚才还乱哄哄的台下顿时静了下来,王侯们都仰头看着他,有人嘀咕道:“这皇帝还真带那个架势!” 刘孝曾无数次在家里上演这一幕,对着镜子欣赏自己的皇帝风采,这还是第一次在外面,在众人面前堂堂正正地说“朕”,他觉得脑袋里轰地一下炸开了,一股巨大的欣喜直冲头顶。 刘孝的眼睛里放出异样的神彩,一举手一投足都架势十足,朕乃天子。。。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刘孝身着皇帝龙袍,挥着袖子,将台词说得有滋有味,让人不由自主地沉浸其中,被他带到那个戏剧的世界中去。 “哎,这皇帝演得真像啊!” “看人家那气度,都演出来了,好像皇帝就该这样!” 刘孝如醉如痴,腾云架雾一般。他觉得自己真的成了那个至高无上的皇帝,在对着他的臣民发号施令。 台下的王侯们连声叫好,有的甚至高叫道:“万岁!陛下万岁!” 张五在台下看得热泪盈眶,哭泣道:“侯爷,陛下,陛下万岁!” 刘孝演得愈发来劲了,好像他就是那个万众景仰的天子。他是如此沉浸其中,眼中光芒闪耀,胸口暗流涌动,整个人都焕发出神采。好像一生的理想、事业都在这一方戏台上实现。 一场戏演下来,掌声雷动。 那原本演皇帝的人走过来说道:“老兄,我服了,这皇帝就该是你的!” 宗正刘殷也说道:“既然西安侯如此擅长演戏,我便以你为礼乐署之长,俸禄为一百五十石。” 张五激动得哭了,他连声道:“侯爷,侯爷,一百五十石啊,咱们再不用挨饿了!” 刘孝却道:“皇帝身边怎能没有宦者,既然本侯是礼乐署长,便以你为礼乐之吏。” “侯爷,那我也能赚钱粮了。” 刘孝拍了拍他的头,少见地对他笑道:“张五,本侯说过,少不了你一个中常侍。” 张五突然胯下一凉,脑门上瞬间冒出一层薄汗,不过他转眼间就释然了,“演戏,不是真的,嘿嘿,这是演戏!” 说着他也学着戏中人的腔调,手腕一扬,好似是甩起了手中的拂尘,张五弯腰道:“臣谢过陛下。” 礼乐署就这么组建起来,如今几乎所有的阉人巷王侯都成了礼乐官,石山侯再不用去工地上做苦力,专门为礼乐署设计各式道具,建阳侯收了汤饼摊子,专心设计戏服,当然,最多的还是演员。 刘孝则集编、导、演于一身,忙得不可开交。他奉命创作了几幕建世皇帝陛下的剧,有天择圣皇,说的是他在郑县抽签成为皇帝之事;还有梦中受命,说的是皇帝得城阳景王托梦之事;这两幕戏极得观众的欢迎,每次演出都是爆满。 另外受欢迎的还有赈灾民、入长安、战陈仓、降单于等等,刘孝很有编剧才华,这几幕剧写得极为生动,把建世皇帝陛下的仁德英武表现得淋漓尽致,每次演出之时,台下总是欢声雷动,万岁之声不绝。 刘孝觉得,这些欢呼都是献给他的,他作为如此出色的一个剧作家和演员,能有一个舞台尽情地施展才华,感觉十分兴奋,他这一生从来没有这么快乐过。 可他最喜欢的一幕戏还是汉室兴,这一幕写的是刘邦建立汉朝江山的故事,刘孝亲自饰演高皇帝刘邦,当他甩着大袖坐在木制的高台上,看着下面跪拜的群臣,说道:“朕兴汉室。。。” 这时,刘孝觉得自己已经实现了曾经的理想,此生再没什么遗憾。 与他同样开心的是他身后执拂尘站立的张五,这位雷打不动的“中常侍”也有了成功的感觉。这不就是当初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不愁吃,不愁穿,看着侯爷称孤道寡,自己则站在他的身后。 就这样,主仆二人在大汉礼乐署中共同走上了人生的巅峰。 自从礼乐署成立,王侯巷里再没有人饿肚子了,王侯们都有了营生,也没有那么多功夫说闲话了。 每天在舞台上讲陛下的英明神武,也影响到了现实中的态度。毕竟从夸到骂这个切换太过费劲,一时转不过弯来。 巷子里再也没人骂皇帝了。 吴原再见皇帝时,说道:“陛下,坊间谣言已渐渐平息,百姓们都说:谁说陛下凌虐亲族?看那些汉室宗亲,他们都一道歌颂陛下的恩德,眼见是沐浴了皇恩,对陛下感激涕零。看来,传言真是不可信啊!陛下,在汉室宗亲的大力宣传之下,陛下您的声望越发地高了,在百姓心中,您就是天上的神。” 皇帝打断了他的马屁,说道:“邯郸奸人的事情有进展吗?” “回陛下,汉情局捣毁了西市附近的一处酒舍,那里正是邯郸间人的一个窝点。我带人去时一个人也没见到,他们已经逃走了。看样子,他们当时走得很急,火炉中有焚烧痕迹,里面有未烧尽的布角,上面只留着几个残余字迹,还有两块地图的残余,臣等经过辨认和实地的验证,发现那残图其一似是东都门外一处道路,其二是大河边的一处渡口。” 吴原侃侃而谈,“陛下,臣敢断定,这朝中有人与关东勾结,而且最近邯郸正在策划长安重臣叛逃!” 313.谁要叛逃 吴原确实很能干,邯郸在长安的间人被他铲除了十几个,但肯定仍有落网之鱼,比如这个西市的窝点,虽然被捣毁了,但是没有抓到人,不能确切地知道他们的叛逃计划,不知道到底涉及到哪个朝臣。 吴原道:“陛下,臣会加派人手,盯紧各个朝臣,断不会让他们有机会逃脱。” “闭嘴!”皇帝斥道:“你要把朕的朝堂搞得乌烟瘴气吗?朕让你去做这些事了吗?那都是朕的骨肱之臣,不准你随意盯梢!” 吴原扑通一声跪下了,反手批了自己一记耳光,“陛下,臣糊涂,臣愚蠢!” 吴局长一向颇能领会皇帝的“圣意”,像这样被训之事少之又少,都怪他一时立功心切,表现太过主动,错会了皇帝的意思。 皇帝不想大搞恐怖主义,靠酷吏和密探来控制朝臣。对于吴原的使用,皇帝一直比较克制,生怕让他坐大,凌虐朝臣和百姓。 吴原这种人,能力非常强,野心也很大,若是太过放任,难免像明朝的厂卫一样,权力无限扩大,搞得人人自危。 皇帝说道:“这件事朕自有道理,你只需盯紧了各个城门,关注最近出城的朝臣,知道吗?你先下去吧!” 吴原郁闷地出了宫,不知道除了盯朝臣的梢,还有什么法子解决叛逃之事。可是陛下已下了旨意,他只有遵从。 皇帝却不急不忙,带着自己的一帮子侍从郎官去城外打去了。 第二天,朝堂中突然暗流涌起,空气中仿佛都流动着传言,大家纷纷议论,说是有人要叛逃,有的说是逃到关东去,有的说是逃到蜀地去,甚至有人说,叛臣要穿过北部边郡,叛逃匈奴。 皇帝从城外回来,刚刚坐下喘口气,便有更始旧臣,太仓令李淑来拜见。 “陛下,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卿有何罪?”皇帝打了个哈欠,他打了两天,天天驾鹰走马,有点困乏了。 李淑奉上一封帛书,说道:“曾有人夜间将此书送到臣的府上,臣没有及时向陛下禀报,故而。。。臣有罪。” 皇帝拿过来一看,见是邯郸的更始旧臣,也就是李淑的旧同僚写给他的信,信的内容无非是夸赞建武皇帝英明,劝他“去暗就明”,早日转投过去。 皇帝道:“李卿可要去?” “臣想去邯郸,”李淑语出惊人,“但臣不想偷偷地去,臣愿执戟矛,随陛下之战车,直入邯郸城!” 皇帝笑了,“卿之忠心,朕已明了,卿退下吧!” 李淑刚走没多久,突然有人来报,说是虎牙将军刘顺在家中自缢身亡。 刘顺是刘秀的族兄,在更始皇帝投降之后,他也随之归降。 “就这个心理素质,还想叛逃?”皇帝叹道:“自行了断,也算知趣之人,朕便不追究了,厚葬了吧!” 刘顺的自缢如此突然,让朝臣们都有些惊吓,但是真正惊吓的还在后头。 刘秀的族侄,原更始朝定陶王刘祉失踪了,连同他的两个儿子一道不知去向,这个真是毫无疑问的叛逃了。 可刘祉没有逃出多远,就被汉情局捉拿归案,看来这父子三人是免不了挨刀了。 原来刘祉趁着皇帝出门狩未归,带着两个儿子出了长安。吴原在城门处布置了许多人手,一见刘祉父子相继出城,立即去追了回来。 几天的功夫,更始旧臣一个自杀,一个叛逃,还有一个来向皇帝坦白,这桩朝臣叛逃案没费什么刀兵,就这么神奇地破了。 小班登奇怪极了,又追着皇帝问道:“陛下,您到底做了什么?怎么这些人全都一个个自己跳了出来?” 皇帝道:“朕知道有人要叛逃,也没做什么,就是向那些可亲的郎官放了点风声出去,表明朕知道了这件事。那些人本就是惊弓之鸟,一听到这些传言,自己就先乱了。。。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就这么简单?不用盯梢,不用审讯,就让叛逃之人自己跳了出来,这可真是邪了门了。”小班登抓了抓头发,怎么也不理解那些人是怎么想的。 皇帝笑道:“就这么简单。” 乌盖道:“说是简单,其实也并不简单,这个风放到什么程度很难把握。既不能明说,又要让众人知道陛下知道了此事。” “太复杂了,你讲我也听不懂,唉,我这个脑袋根本就不是脑袋,就是个大瓜!”小班登有点自卑了。 其实这事儿也没有多了不起,皇帝那么多郎官和侍从,都出自朝廷权贵之家,每天跟在皇帝身边侍奉,盯着皇帝的一言一行,只需皇帝稍稍露点口风,自然有人加以分析、猜测,把消息传递出去。那些本来心里有鬼的人听了,自然就会惊恐惶急。 叛逃可是要灭族的大罪,没有人敢拿全族人的性命去冒险,因此不管皇帝是否知道,知道多少,他们得了消息,肯定会有所行动,以求自救,刘顺选择了自尽保全家,而刘祉则选择了提前发动,直接跑路。 这场轰轰烈烈的叛逃案开始得突然,结束得干脆,朝臣们还没有什么心理准备,事情已经结束了,朝堂中迅速恢复了平静。 这时关东传来消息,刘永没有顶住岑彭的攻击,死了,一同死去的还有他的儿子,一度强大的睢阳汉灭亡,刘秀终于消灭了一个强劲的对手,打开了关东的形势。 但是他的周围依旧是强敌环伺,齐王张步、海西王董宪、建世汉狐奴侯彭宠都在其身侧,再远一些还有邓奉、秦丰等人,一旦他将这些人全都平定,那么必定会挥兵西向,与长安刘钰一决雌雄。 此时建世汉的一大重心都在汉中,汉中马援麾下已汇聚了精兵强将,磨刀霍霍准备南下蜀地。 而刘钰也没闲着,他的目光瞄向了东方,那个他一直觊觎,但是迟迟未到手的东方大城洛阳。 “朱鲔的土皇帝做得够久的了,他在东面为大汉守土,劳苦功高,也该回长安享享福了。” 314.光阴之叹 建武汉亢父侯、诛虏将军刘隆觐见皇帝陛下,禀报策划刘祉、刘顺叛逃失败之事。 刘秀听说刘顺自缢、刘祉就戮,摇头叹息道:“南阳刘氏当年人丁兴旺,诸兄弟一道举义,诛暴莽,兴汉室,何其雄壮!如今天下未定,刘氏子弟却日渐凋零,怎不令人心痛!” 他扶案道:“刘钰小儿残害同宗,实在是刘氏败类!朕恨不得立时亲统大军,与其决战于长安,为刘氏子弟复仇!” 刘隆道:“陛下雄烈过人,百战百胜,刘钰小儿若见陛下,只有丢盔弃甲,仓惶逃窜。陛下若伐关中,臣愿为前锋,为陛下之马前卒。。。” 刘秀道:“元伯,你若统兵出征,朕自是一百个放心。可为国出力,不只在战场,各地之间人,若是用得好了,也可抵数万大军。长安之事,还须在意,再多派人过去,了解刘钰的动向。邯郸城中也必有长安之贼,你需小心在意,将他们尽力挖出来。” “臣遵旨。” 刘隆作为刘氏宗亲,分封的侯爵,亲自管着建武汉在各地的间人,这个规格比建世汉以吴原为首的汉情局高多了。可刘隆更喜欢沙场征战,在他看来,那才是将军的战斗方式。 刘秀问道:“邓奉如今如何?” 刘隆道:“邓奉在新野招兵买马,联结秦丰、许邯、董訢等人,盘踞南阳,据说他与伪汉征南将军仇志往来甚密,仇志甚至为其供给粮草,臣恐他会投向长安。” 刘秀道:“若是逼得紧了,南阳贼军或许真会投到刘钰小儿麾下。这样吧,先将他放一放!南阳势力太杂,若逼迫过甚,则彼等合力对外,难以攻破。若无外敌,贼兵自会互生嫌隙,互相攻杀。让冯异谨守颍川,徐图进取。命岑彭先夺回偃师,威逼洛阳。再寻机挥兵南下,与冯异一道进军南阳。” 梁汉覆灭之后,建武汉的南下通道彻底打开,可以出兵攻略南部郡县,南阳作为帝乡,刘秀在那儿有很深的根基和影响力,他当然不想放弃。 但南阳如今局势十分复杂,吴汉暴虐南阳,产生了极坏的政治影响,使刘秀在自己的家乡失去了民心。而邓奉为民起兵,得到百姓的广泛拥护。至少在民心这一点上,托吴汉的福,刘秀输给了邓奉一阵。 每当想到这儿,刘秀都觉得心中极不舒服。也许英雄天生不能共存。邓奉的志向虽不在天下,但他的才能可以睥睨天下,以致于让刘秀都不由自主产生一种类似嫉妒的情绪。 而邓奉即便面对皇帝也不肯折腰的骄傲态度,还有阴丽华对他的维护与关切,都让刘秀感觉十分难受,也让他产生一种斗志,想与邓奉在战场上一较高低的强烈的战斗欲望。 南阳多豪杰,作为新末流民大起义的首倡地之一,好像造反成了南阳人的传统,在一郡之内,大大小小的山头林立,较大者如许邯、董訢,或占一城,或据数城,拥兵数千至数万不等。无论哪一方强大的势力想要进入南阳,南阳的山大王们便会联合起来,努力将之据之门外。 刘秀呼了口气,至少刘钰想占据南阳也不容易,山大王们是不想被任何人收编统治的。 此时刘隆道:“南阳之势,正如陛下所说,不宜急进,还需缓图。陛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算无遗策,料无不中。。。南阳迟早并入汉土。” 刘隆绝对不是拍马屁,他是真心信服刘秀。 当年在刘氏诸子之中,最有魄力、最有英雄气概的是刘秀的大兄刘縯。与刘縯相比,刘秀性格稳健内敛,不露锋芒,但是刘氏诸子对于刘秀的信任却不在刘縯之下。 当刘縯起兵造反时,同宗的人都摇头叹息,十分担心,这个家伙天天吵着造反,早晚会连累我们。可等到刘秀一副军中打扮出现的时候,刘氏宗族的人都奔走相告:“连那么谨慎的刘秀都造反了,我们还等什么?”于是全族人都跟着反了。 刘隆本来在更始皇帝刘玄帐下任骑都尉,但是当刘秀出镇河北稍有起色,他便立即弃官而走,直接投奔刘秀去了。 或许这就是天生的英雄魅力,自带让人信服的气场。 刘秀的注视着案上的舆图,目光从南阳转到东方,说道:“齐地富庶,田地肥沃,有海盐之利,当先取之。朕将亲领大军,征张步董宪。” 刘秀的策略就是先东后西,将东方先行平定,作为自己的大后方,然后再向西与刘钰争天下。 至于东西分界附近的洛阳,刘秀的策略就是限制、包围,不使其向外扩展,将朱鲔困在洛阳城内。 “朱鲔此人,没有太大的野心,也没什么统军之才,早晚必为我所擒,不足为虑。” 刘秀定下了下一步的战略方向。岑彭率得胜之师西进,夺回洛阳以东的重镇偃师;吴汉率军东进,进攻盘踞十郡的齐王张步;耿弇驻军常山郡,防备建世汉征北大将军田况。 河东、上党、太原三郡一失,河北时刻要面临西边的威胁,只能在太行八陉的隘口处处设防,又驻一大将,时刻防备。这严重牵制了刘秀的兵力。 北部的形势还可勉强支撑,朱浮在蓟县与彭宠对峙,西边有上谷的耿况与他遥相响应,彭宠的发展终究有限。并州数郡虽落入刘钰之手,但上谷郡在刘秀的手中,以一大将率军守之,隔在定襄与河北之间,正好是一个缓冲地带。 如今建武汉对于建世汉处于守势,刘秀没想到,他从未放在眼里的放牛娃刘钰居然如此厉害。 刘秀看着舆图,目光一直在长安一带徘徊,他心中猜测,那个放牛小子如今在想什么,下一步他会怎么走? 从不屑一顾到不断揣测,刘秀对刘钰的态度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再想一想对方只有十八岁,刘秀感觉心中越发沉重。 二十几岁的邓奉,十几岁的刘钰,大汉的少年豪杰层出不穷。 三十余岁的刘秀摸着自己的鬓角,仿佛那儿已经生出了白发。他喃喃道:“难道我已经老了吗?” 315.人人升官 建世四年三月,洛阳城的官员们全都喜气洋洋,一见面便互相道贺,恭贺对方升迁。 原来皇帝陛下发下诏书,以镇守洛阳、拱卫关中,有功于大汉为由,加封扶沟侯朱鲔两千户,并赐予其太傅之衔。 而洛阳城的官员更是个个升迁,人人有赏。一时间,全城官员都鸡犬升天,沉浸于喜乐之中。 朱鲔很高兴,虽然他早已是万户侯,但是谁会嫌自己的封地多呢?而且皇帝特地加恩,这表示对他信任有加,自己可以在洛阳安心地做土皇帝了。 吃饭时他难得地喝了两杯,一向严肃的脸上也带了些笑意,正兴致盎然之际,他的长史宋谈求见。 “让他进来,正好陪我喝两杯。”朱鲔乐呵呵地说道。 宋谈进来见礼,却没有向朱鲔道贺,而是面容严肃地道:“大司马,下吏本该贺大司马加封之喜,但仔细一想,无功受赏,非可贺之事,望大司马也勿以此为乐事。” 朱鲔的眉头皱了起来,说道:“宋谈,这不是无功受赏,新安之围,乃是洛阳兵马所解,要不是咱们洛阳军马火烧孟津渡,新安早就非陛下所有,濮阳将军芳丹不知还有没有命在?若没有我孤悬关外,顶着刘秀的兵锋,陛下能安然在朝中安坐?何况我军夺取偃师,此乃拓土之功,焉能不赏?” “大司马,陛下赏不逾月,解新安之围,陛下早就赏过了,略地偃师,陛下也已封赏。怎么又会重新加赏?况大将军屯重兵二十万于洛阳,每日靡费钱粮巨万,皆赖朝中供给,数年时间,不过为朝廷得一偃师,不加罪已是陛下宽仁,何赏之有?” 朱鲔的脸色变了,他将酒杯重重地放在桌上,说道:“宋谈,你今日来此,就是要告诉我,陛下不该赏我吗?” 宋谈道:“大司马以国士待我,我亦以国士报大司马,今日下吏特来救大司马于危难之中!” “危言耸听!”朱鲔竟然气乐了,“那你说,你要如何救我?” “大司马并非陛下嫡系,大司马与陛下之亲疏,比之樊崇、徐宣等人如何?” 朱鲔懒得理他,宋谈只好自己接下去:“自然是不如樊徐亲近。樊崇虽贵为太师、万户侯,然不在朝为官,只在家安享富贵,徐宣才兼武,却只能为一区区太守。当年他二人手下军马数十万,又有拥立之功,在青州军中一呼百应。可一旦陛下践位,即夺其兵权,自行执掌,对二人不再重用。大司马常年在外领兵,独霸一方,陛下焉能安心?如今朝中太师、太傅、太保之衔,除杨音等廖廖几人之外,皆为闲散之人,不在朝中任职。陛下加封大司马为太傅,意图不是很明显吗?” “你是说,陛下封我一个太傅,便是要我隐退的意思?” “大司马,陛下即便要加封大司马,亦不必向全洛阳官员市恩,将他们一个个全都加封吧?陛下的意思,难道不是要洛阳诸人清楚,他们都是陛下的臣子,而不是大司马的臣子,陛下可以封赏他们,自然也可以惩处他们。如今洛阳诸将,人人皆欲为陛下效力,而想为大司马尽忠者寥寥无几。” 朱鲔冷哼一声,“他们可都是我的旧部,有的人从绿林山时便追随于我了。” “旧部?”宋谈微微一笑,“大司马亦为更始皇帝旧部,如今他被困长安,大司马何不率军入关,复迎其为主,以尽旧部臣子之忠心?而甘愿屈膝事新皇邪?” 砰地一声,朱鲔拍案而起,怒喝道:“宋谈,你敢辱我?来人!” 几名卫士应声上来,虎视眈眈地看着宋谈。 宋谈面色不变地道:“下吏敬劝大司马,明去就,知进退,莫要贪恋权位,惹祸上身。下吏言尽于此,听不听在大司马,大司马若要处置下吏,下吏亦无话可说!” 朱鲔怒冲冲地看着了他半晌,忽地一挥手,道:“你们都给我滚!” 几名侍卫退下,宋谈亦一拱手,转身离去。 朱鲔坐了下来,方才的好心情已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愤怒和恐惧。 对于某些若隐若现的真相,人们往往心怀恐惧和厌恶,当有人非要揭开这真相时,这种厌恶情绪便会转移到此人身上,。 宋谈是他的亲信,多年来一直追随着他,多有良谋贡献,朱鲔对他很是信任,但是这一番话仍旧让他极不舒服。 他之所以会如此愤怒,正因为这些话戳到了他的痛处。这几年,他最担心的便是失去洛阳,这里已成了他的领地,他的老巢,他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 朱鲔觉得,离开了洛阳,他将变得一无所有,只能任人摆弄,如“无胆鼠辈”刘玄一般被豢养在长安。 可洛阳并不是孤立存在的,二十万大军的给养,大半要靠长安方面提供,要不是投靠了刘钰,洛阳早就保不住了。 如果他不遵从皇帝的征召,刘钰断掉他的给养,他要如何是好? 近年来,他对于长安方面的依赖性越来越强,虽然作为洛阳的主将,他仍有权指挥众将,但皇帝的存在感不断增强,如今许多将领不像从前那般唯他朱鲔之命是从了。 朱鲔的长子朱自力此时正在长安,为羽林军校尉,也被皇帝封了侯,按理说,皇帝对他还算不错,他就是放弃兵权,也能过悠闲的侯爷生活。可人一旦尝过权力的滋味,是很难放得下的。 此时,几句话说得朱鲔心烦意乱的宋谈,已经到了任延君的府上,两个人坐下对酌。 任延君道:“宋长史,依你看来,大司马会上书请辞吗?若陛下征召,大司马会去长安吗?” 宋谈道:“任尚书不必担心,大司马其实没有太大的野心。当年因为惧怕刘演的威严,贪图安逸,他甚至一力推举懦弱的刘玄登基。刘玄本欲封他为王,可大司马坚辞不受,说是高皇帝有言,异姓不得为王,可见大司马一直心怀汉室。他或者一时想不通,未必会上书请辞,但多给他些时间,自然就明白了。何况如今洛阳众将都心向陛下,大司马即便不甘心,也拦不住众将向陛下之心呀!” 任延君道:“此事若能成功,任某一定向陛下举荐宋长史。。。你这样的大才,也只有陛下才能使得!” 宋谈哈哈笑道:“如此宋某先行谢过了。” 316.一路东去 朱鲔终究心存侥幸,没有主动上书请辞。 半个月后,皇帝陛下的诏令抵达,命朱鲔将洛阳之事交与车骑将军、河间王刘茂,命他即刻去长安,以“慰朕之想念。” 河间王?朱鲔吓了一跳,这是皇帝的亲兄长,近几年的战事,每次都少不了河间王。如今派他过来,看来皇帝是要好好地经营关东了。 朱鲔还想着要不要上书称病,再拖延一下看看,没想到几天之后,弘农方面快马来送信,河间王刘茂已抵达函谷关,让朱鲔速去迎接。 朱鲔没料到一切来得如此之快,如今他又想起当时宋谈的话来,才觉得他说的句句在理,都是自己糊涂,不愿意相信。 他将宋谈叫来,问道:“一切皆如宋先生所言,如今河间王已至弘农,我欲去迎接,却身子不适,不宜劳动,请宋先生替我先走一趟,向河间王告罪,说朱某病稍好一些,便即去迎接。请宋先生务将河间王稳在弘农。” 宋谈嘴上说着:“愿听大司马差遣!”心里却暗道:“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不甘心!” 宋谈早早就开始结交任延君,以备日后进身之阶,如今有机会见河间王这样的权贵,自然巴不得前去。 他当天便即动身,快马加鞭,几天就到了函谷关。 听说朱鲔要等病好之后再来迎接,刘茂随即道:“不必他接,寡人自行前往!” 宋谈吓了一跳,连忙劝道:“大王,此处时有伪汉军队出没,这一路并不太平,大王如此尊贵之身,当以大军护卫方可出行。” 刘茂道:“寡人自有护卫,不须他人护送。”说罢便要下令出行。 宋谈突然上前,紧紧拉住了刘茂的衣襟,说道:“大王且慢!洛阳不比长安,全是大王之兵!” 这话一出来,在场的人全都惊住了,这是什么意思?洛阳还有人想谋反不成? 弘农太守夏阳当即站起,说道:“大王,末将愿亲领大军,护送大王入洛阳!” 刘茂道:“天下之兵,皆是朝廷兵马,寡人代朝廷领军,一切权柄皆由君授,事做完了,皆归之朝廷。洛阳与长安一般,都无寡人一兵一卒。” 刘茂做了几年的王,也慢慢开始懂政治了,立即发现了这个字眼的区别,在他这么敏感的身份,这话太容易被各种解读了。 宋谈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跪下请罪,但还是不肯放弃,继续劝道:“洛阳与伪汉相邻,伪汉间人常常出没,行刺探劝降之事。当年李轶授首,叛逃至伪汉的将领不可胜数,洛阳损失兵马十万,连新安城也丢了,守将直接献城叛走。若非大司马一力维持,连洛阳城恐怕都丢了。大王若要入洛阳,万不可着急,当统大军入城,方保无虞!” 宋谈想说,连朱鲔的心思还没定,河间王怎么就敢直入洛阳呢?怎么你也得带十万兵去,才能保障安全。 夏阳也说道:“宋长史说得在理,请大王三思!” 刘茂站起身,说道:“洛阳乃是汉土,寡人在我大汉境内,还要率大军才敢行走吗?” 刘茂当即下令启行,坚辞夏阳护送,只带着随他从长安来的八百骑兵上路。 出长安城的时候,刘茂带了两万羽林军。因他挂念着洛阳军务,心中着急,便率精骑星夜兼程,先期抵达了函谷关。两万羽林军则由校尉穆弘、崔秀和凌鑫率领,在他的身后随行,如今恐怕连华阴都没走到。 夏阳却不敢怠慢,派了手下骁将,率精骑在河间王身后不远处随行,随时准备接应,一路过了渑池,抵达新安,濮阳将军芳丹早早离城二十里等着,将其迎进城去。 芳丹说道:“此处距洛阳城尚有两百里,最是伪汉军喜欢出没之处,大王莫要急于进军,待末将率精兵万人,护送大王东去。” 刘茂道:“芳将军把守新安重镇,焉能轻易离开?若将军不在之时,敌军来袭,城中无主,那时当如何处之?” 芳丹便留守新安,只派出精兵五千,由校尉苗回率领,一路随在刘茂身后接应。 新安向东的大路有两条,一条直通洛阳,一条向东北通往邙山口, 苗回领了命,随在河间王身后出了新安,可是他名为护送,转眼之间,却已不见了河间王的身影。原来刘茂手下八百人全是骑卒,也不等护送的军队,打马便走,一下子把苗回的五千步卒甩在身后。 苗回连忙催促手下快走,可是两条腿怎么能追得上四条腿?士卒们奔波了半日,走出数十里,还不见前军踪影,这时忽有斥侯来报: “校尉,前面三十里处发现敌军!” 苗回只觉脑袋“嗡”的一声,说话声音都不稳了,“什么?有多少人?河间王呢?” “河间王不见踪影,属下担忧大王安危,见到敌军便赶着回来报信,没有抵近去看,看样子,总有数千人吧!” 苗回完全没有犹豫,立即下令道:“全速前进,靠近敌军,准备接战!” 他没有考虑能不能打得过,打不过也得硬着头皮上,因为若是河间王有个好歹,他苗回就别想活着回去了。 苗回暗骂自己倒霉,领了这个倒霉差事,这就是干好了功劳小,干砸了责任大的一件事,万一河间王有个闪失,他苗回就算完了。 他不禁暗暗埋怨,你一个皇帝的亲兄长,不在长安好好地享福,偏要上什么战场?上战场攒功劳也行,你倒是小心点,跟着大军一道走,还偏要逞能自己走。这下可好,连护卫都丢下了,万一遇到敌人怎么办? 苗回最担心敌军已与河间王遭遇过了,否则敌军的出现无法解释。八百精骑本在他们前面,这一条大路两旁都是高山,两军相对而行,根本无处躲避,敌军怎么能越过河间王的部队来到他们近前呢? 苗回催着全军快速向前,又派斥侯来回哨探。说也奇怪,前面的敌军竟然调头向后,急速退去。苗回心道:“难道他们攻击河间王得手,急于回去请功,不愿久留?”想到这儿他便心头狂跳、身上冒汗。 苗回极力稳定情绪,故作镇定,向着身边人道:“吾料河间王早已出了山间大道,进入伊洛平原,未碰到这一路敌军,否则两军接战,斥侯岂能不发觉?” 说完这句话,他的心随之安定了许多,因为这也是很可能的,八百骑要是跑得足够快,早就突出群山,奔向广阔的平原地带了。 苗回督促军马,拼了命地狂奔。直到日落西山,才总算离了山道,只见眼前一马平川,既见不到敌军的影子,也不见刘茂的去向。 317.轻骑入洛 刘茂确实已走出了山道,错过了敌军,若不是他一路走走停停看地形,琢磨以后如何用兵,恐怕当天就能狂奔到洛阳。 饶是如此,这一天他也跑出了百里,在半路扎营休息。 第二天一早重又起程,走到中午,离洛阳还有四十里左右,忽有哨骑来报:“大王,北方发现敌军!” “还有多远?” “二十里!” “洛阳方面没有出兵吗?” “禀大王,未见洛阳城有兵马出来!” 刘茂纵马向旁边一座小山上跑去,八百精骑追随在他的身后。 站在小山上放眼望去,空旷的原野上有黑压压的人马过来,先还是小小的像蚂蚁群一般,慢慢地那团黑越来越大。他们常在战场上的人一见便能估量出大概,这支人马约在五千人到一万人中间,总有个七八千人的样子。 他手下的军司马丞王恽说道:“大王,敌军顷刻即至,请大王速速启程!” 刘茂道:“不急,再等一等。” 又过了一柱香的功夫,敌军越发地近了,而且对方明显发现了他们。敌军渐渐地散开,步卒集中在中间,轻骑随在两侧,呈环形向着小山包抄过来。 王恽大叫道:“请大王先走,恽愿率军断后!” 王恽是向义侯王遵的次子,王遵在陇西为太守,长子在河西窦融处任职,他想将次子送到皇帝陛下身边为郎官,王恽却不肯,非要去军旅之中,争战沙场,于是参加了羽林军。 去年秋天三军都试,校场大比武,王恽参加了,表现很是出色,被刘茂看中,要来带在身边,很是信任。 此时王恽十分焦急,眼看敌军到了眼前,正要包围小山,若是急驰而下,还可以从缺口处冲出,等敌军完全合围,那可就真的走不了了。 随刘茂回洛阳的宋谈也劝道:“大王,从此地向南,数十里可至宜阳,那儿是弘农都尉司马超的驻地,只要进了宜阳,万无一失。” “谁说寡人要走?”刘茂突然来了一句。 他指点着敌军道:“此时若逃走,彼轻骑在后追赶,我军虽可走脱,却不免有死伤,折了羽林军的锐气,不可!彼移军之际,阵势颇乱,可见士卒不习战阵,,断不是敌军精锐。敌军欺我军人少,欲包围全歼,分散其军,兵势不凝,正可一击破之。寡人不仅不走,还要破敌。。。传令下去,准备出战!” 宋谈吓了一跳,这河间王怎么如此鲁莽,不仅轻率去洛阳,遇十倍之敌还不知躲避。他说道:“大王,敌军众,我军寡,不可硬拼。况大王万金之体,怎能轻涉险地。还是暂避锋芒,等到取了兵马,再来决战为好。” 刘茂哪里听他啰嗦,早已拔出刀来,大声道:“诸君,且随我夺其旗,斩其将,破其军。让尔等见识一下羽林将士的勇猛!” 说着催动战马,当先冲下山坡,向着敌军阵列冲去。他手下八百精骑都是随他南征北战的老部下,见河间王亲上战场,哪个肯落在后面?一个个如出了笼的猛虎一般,从小山上直冲下来。 敌军万没想到这一小队人马不仅不走,反而会直接来冲阵。八百骑兵俯冲下来,势头很猛,若是这几千人结成阵势,自然可以抵挡。可如今为了包抄对方,阵势已经散开,厚度不够,有可能被高速奔驰的骑兵冲溃。 敌军将领挥刀大叫,喊着步卒停止前进,结阵抵抗,一边命令两翼骑兵上前拦截。 士卒们顿时一阵忙乱,步卒都向中间靠拢,你推我搡,挤来挤去。两翼骑卒想要集结起来,迎过去,可见到对方速度已经冲了起来,无可阻拦,便怯懦着不敢上前。 那将领见来不及集结,便又让士卒们留在原地,以弓弩阻敌,数千人的队伍,命令传下去都要许久,刚传令集结,又传令待命,士卒不知如何是好,甚至连弩箭也没放出几枝,已被八百精骑突入阵中。 刘茂一马当先,挥刀连杀二人,直冲到敌军大旗之下,他看准了旗下那个挥着刀的将领,飞马欺到近前,一刀将他砍落马下。 “都尉,都尉死了!”见主将落马,旁边士卒全都大叫着向两边奔逃,敌军一下子乱了。 主将突然死亡,对于一支军队来说是灾难性的。这支军队本是河内的郡兵,虽然算不上精兵,可也是上过战阵,久与洛阳兵交战的老兵。 洛阳之兵从来都是胆小怕事,见到敌军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能躲就躲,以致于河内兵轻视洛阳兵,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洛阳周边数十里内游弋,万没想到这一次遇到了硬茬。 刘茂一刀杀了敌将,马势不衰,继续向前,又杀了一个,身后数十名羽林军冲上来,将他团团围在当中。 刘茂叫道:“只管在我身边做什么?还不快去杀敌!” 王恽为首,数十人围住了他,不敢稍离,刘茂没被敌军阻住,却被自己人困住了,只得收了刀,由着他们保护。 此时战场上河内兵都在奔逃,羽林精骑虽只有八百,人数不过对方十分之一,却是追在后面砍杀的一方。 河内兵向来路逃蹿,却突然遇到一支汉军,直冲过来,截杀一阵,杀得河内兵尸骸累累,残兵败将没命地逃了回去。 这支汉军正是苗回的军队,他们昨天跟丢了刘茂,没敢休息,连夜赶路,寻找前军下落,终于在洛阳附近遇到。 苗回本来听说敌军有七八千人,没敢直接冲上前,而是停下整军,列阵而前。没料到阵还没列好,敌军已开始了溃逃。 “什么?怎么溃了?八千人被八百人追着打?”苗回简直是受了惊吓,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等亲眼见到逃蹿的敌军,才大喜过望,立即命军队全线压上。 这时候就不用列阵了,再慢腾腾的敌军就要跑光了。五千新安兵跟在河内军的身后,来了一场痛快淋漓的追杀。 等到收了兵,苗回兴冲冲地来见刘茂,见面便道:“大王真是了不起的好汉,末将算是服了!” 在整场战斗中落在后面随时准备逃命的宋谈也说道:“大王神勇,下吏佩服之至。”心道:“这一位可与朱大司马完全不同。” 刘茂率八百骑兵奔驰到洛阳城下,只见城门紧闭,整座城静悄悄的,好像城上士兵都是瞎子聋子,对城外的敌军视而不见,对城外发生的战斗一无所知。 有士卒向城上高叫,守兵答道:“听说有敌军出没,大司马下令全城紧闭,不得出城!更不能放外人进城!” 刘茂听明白了,他们不是不知道敌军来,而正是听到有敌军,才关闭城门,缩在城里躲避的。 宋谈上前道:“这是河间王来接管洛阳防务,还不叫大司马出来迎接?” 士卒们倒是认得他,连忙跑去向朱鲔禀报。 刘茂问道:“每次敌军来袭,洛阳都是闭门不出吗?” 宋谈道:“皆是如此,大司马说,反正敌军进不得城,若实在是逼得紧了,自然有新安和宜阳军来救。” 刘茂微微皱了下眉头,这二十万大军全闷在城里,任敌军在城外横行,还要等别人来救,简直是不可容忍之事。 宋谈觑见他的脸色,连忙笑道:“这两年因镇东将军和孟津将军勇猛,大司马也派兵攻略周边,只是每次都是这两位将军出去,其余人仍旧坚守洛阳,大司马说,陛下的旨意就是要他坚守洛阳,只要洛阳城在,便是不负陛下的嘱托。” 刘茂没有说话,不置可否。此时城门大开,大司马朱鲔亲自带人来迎接了。 318.人心不齐 朱鲔是坐着一乘软轿出来的,他挣扎着自轿子上下来,向刘茂拜下,看起来身体极为虚弱。 刘茂赶紧上前扶住,说道:“寡人在长安便听说大司马之名,渴慕已久,今日才得一见,实在是相见恨晚。” 朱鲔道:“因了我这不争气的身子,咳咳,朱某不能亲去弘农迎接大王,有罪有罪。” “大司马为国操劳,以致积劳成疾,陛下知道大司马辛苦,因此才让寡人来担下这副担了,好让大司马能回长安好好养病。” “陛下如此替臣下着想,朱某感激不尽。”朱鲔似乎有些激动,却又虚弱得不行,好似连站也要站不住了。 两个随从连忙上来,扶着他又坐回到轿上。朱鲔喘着气道:“大王,我已摆下酒宴,请苏将军代替我,为大王接风洗尘,朱某身子不适,就不能陪。。。陪大王了。”说完便坐轿子走了。 苏茂是更始旧将,资格老,地位高,在洛阳仅次于朱鲔。 他引着刘茂入席,与洛阳诸将相见,众人都对河间王十分恭敬客气。校尉东方婴向刘茂道:“大王,近日河内又时有兵马,在洛阳周边走动,末将听说大王今日以八百骑击溃十倍之敌,可有此事?” 诸将领都看着他,刘茂答道:“彼等乃是乌合之众,并非精兵,幸有新安苗回校尉数千军马护送寡人,敌军已退了回去。” 刘茂本能地感觉要低调,不能太过渲染这场胜利,因为这会让朱鲔十分难堪,为他顺利接手洛阳城制造障碍。 洛阳诸将心中明白,什么乌合之众,当初朱鲔便是被这些乌合之众打得出不了城,这分明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看来今后洛阳的战略要有大变动了,这位河间王和朱大司马绝不是一个路子。 其实这几天敌军在附近活动,洛阳早就得到了消息,朱鲔下令不许出战,这是洛阳对待敌军的惯例了,就是一个字:忍。 若是王虎和任尚在,或许还可能会出城去走走,可如今任尚守卫偃师,前两天王虎也被派出去略地,这两员大将不在,朱鲔便一动也不敢动了。 因此敌军在洛阳周边几乎可以为所欲为,抢夺粮食,强拉民夫,这广阔的伊洛平原除了洛阳城,几乎可以算作是建武汉的领地。 洛阳时常受到骚扰,不能安居,附近居民纷纷迁往别处,人口日渐减少,好在肥水不留外人田,绝大部分都向西入关,进入关中平原了。 朱鲔将洛阳视作自已领土,却不能保境安民,粮食要依赖建世皇帝,等到受到攻击,坐拥二十万大军,却也要依赖弘农之兵相救。 皇帝刘钰早就对此不满,却一直没有腾出手来接管洛阳。如今建世汉几乎平定了整个关西,国势蒸蒸日上,洛阳诸将对建世汉臣子的身份也越发认同。刘钰觉得收回洛阳的时机成熟了,但接手洛阳的人必须在地位上足够高贵,能力上又足够强,才能镇得住朱鲔。 刘茂军事能力很强,经过几年的军中磨炼,用兵愈发得心应手,但是他的兴趣只在兵事,不愿意处理政事,不过这不是什么大问题,配备一个合适的官班底便可以了。 刘茂本不喜与人交际寒暄,在席上稍稍盘桓,少饮几杯,便借口旅途劳累,回府休息了。 朱鲔为他安排的是从前舞阳王李轶的府第,府中很是宽敞,足够居住。刘茂刚刚安顿下来,任延君便来了。 作为长安方面的代表,任延君在洛阳住了几年了,对于洛阳的事了解很深。 他一见刘茂,便说道:“大王为何仓促来此?如今洛阳的事情很乱,朱鲔在此经营数年,也不能完全掌控。大王若带兵进来,自然能弹压得住,如今大王只带数百人来,若有人心怀叵测,危及大王安危,那时可如何是好?” 刘茂道:“任尚书何出此言,难道洛阳诸将有异心吗?” 任延君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当年李轶和朱鲔同镇洛阳,二人势均力敌,互相争权,各有各的亲信人马。李轶暗通冯异,准备献城投降。朱鲔是刘秀杀兄的仇人,自然不愿投他,于是朱鲔暗中派人刺杀了李轶。李轶的部下十分不满,纷纷出走,投奔刘秀,洛阳城差一点就散了。吴汉围攻洛阳时,也有人与他暗地勾结,若不是陛下及时出手,洛阳早晚被人卖了。大王,刘秀原本就是更始旧臣,洛阳城中也有许多他当年的同僚。若是与当今陛下相比,他们自然与刘秀更为亲近。” 刘茂道:“既然如此,为何这几年洛阳城如此安稳?” 任延君道:“大王,恕我直言,洛阳城何谈安稳?不过是朱鲔根基浓厚,能压得住诸将而已。洛阳二十万军马,他的亲信人马至少有十万,其他或是中间派,骑墙观望,李轶旧部及有心归河北者算作少数,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大王,若想稳住洛阳,必须要多带人马,才可能压得住诸将。” 刘茂道:“洛阳二十万大军,听从朱鲔者十余万,观望者数万,有异心者数万,皆不是寡人兵马,难道寡人要带二十万军马过来,弹压洛阳吗?” 任延君道:“大王至少要带十万军马过来,控制城中要地,再将众将一一甄别使用,拉拢亲长安者,清除异已者,一年之后,或可大致掌握洛阳城。” “一年?”刘茂道:“寡人恨不得即刻出兵,扫平关东,焉能等上一年?” 任延君摇头道:“大王自有英豪之气,只是洛阳诸将各怀心思,恐怕难为大王所用。” “任尚书这话虽有理,却也不对。”刘茂说道:“洛阳人心虽不齐,利益却一致,都是要为大汉效力,若没有陛下略定关中,席卷天下,扫平凉州、并州,给洛阳诸将以信心,他们焉能如此安稳?若刘秀注定成为失败者,洛阳诸将即便再与他亲近,也不会弃明投暗,归到他的麾下。依寡人看来,最能凝聚人心的是胜利,正是长安方面接连不断的胜利,才稳住了洛阳的局势。寡人来此,也是要带洛阳去战斗,去获胜,让众人看到我大汉的光明前景。而不是龟缩于城中,以四面城墙来阻挡敌军的马蹄!” 他说得豪气干云,信心十足,任延君听了也暗暗点头,河间王这番话可能真说到点子上了。诸将是分派系,但是他们终究要追随最有前途的君主,正是因为刘钰让他们看到了胜利的前景,才拢住了人心。 任延君觉得,与刘茂比起来,朱鲔的权谋和算计都显得过于小家子气了。 “大王若须用人,犬子任尚任大王差遣!”任延君不忘把儿子推出来,让他在刘茂的心中先占上一个位置。 此时任尚正在守卫偃师,没在洛阳城中。本来王虎驻军在洛阳,但是突然被朱鲔派出去略地,任延君觉得这可能与刘茂来临有关。 可以说,此时在洛阳城中,除了他带来的这八百骑兵,并没有刘茂的一兵一卒,因此任延君才格外担心。 “大王,还请大王小心在意,当年的舞阳王李轶,就是在这所房子里遇刺身亡,大王万不可掉以轻心啊!” 刘茂此时想起临走时皇帝叮嘱他的话,“朱鲔此人狠毒,有心机,但还算识时务,他没有自立的必要条件,本身能力和野心也有限。他或许会给你使绊子,但绝对不会和二兄翻脸,与朝廷对立。” 对于皇帝的判断,刘茂早就习惯了相信,既然陛下这么说了,想必朱鲔轻易不会作出过火的事来。 刘茂道:“任尚书不必忧心,寡人自有主张。” 319.伸头缩头 建武汉征南大将军、舞阴侯岑彭攻灭了梁汉刘永,收了数郡之地,一时兵锋所至,无不望风而降,岑彭威震天下。 他灭梁之后,率军北向,回到荥阳、成皋一带,力图夺下偃师,甚至威逼洛阳。 此时他正坐在大帐之中,与诸将商议军情。 积弩将军傅俊说道:“大将军命河内兵在洛阳游弋,以为疑兵,未料河内都尉遇到敌袭,被敌军斩杀,河内兵损失惨重。” 骑都尉臧宫道:“咦,这事儿可是怪了,朱缩头不是一向只知道做缩头乌龟吗?怎么突然硬气了一回?” 朱鲔将刘玄叫作“无胆鼠辈”,如果他知道自己被河北诸将叫作“朱缩头”,不知道会怎么想。 傅俊道:“据斥侯所报,朱鲔并没有出兵,河内兵遇到的是河间王刘茂和新安芳丹的大军。” 河内兵吃了败仗,连主将都被斩了,那些将领们回去免不了添油加醋,夸大敌军数量,这也是败军之将的惯常操作。而在岑彭等人看来,河间王出马,定是统率大军,再加上新安的兵向来就比较强。岑彭也就相信了河内兵落败是因为寡不敌众。 臧宫道:“怪不得了,芳丹那个家伙还是挺能打的。我听说河内兵屡次与洛阳兵做战,出兵时都念着一个口诀:洛阳洛阳,替我种粮,一见洛阳,我心欢畅;司马司马,一打就垮,洛阳之将,一虎一尚;渑池新安,精兵数万,宜阳司马,实在难缠。” 说罢三个人相对哈哈大笑起来。 这里面提到的一打就垮的司马,当然是洛阳大司马朱鲔。而宜阳司马则是指弘农都尉司马超,司马超虽然不是强悍的那一种,但是用兵比较灵活,很是难缠。 至于濮阳将军芳丹手下渑池和新安的数万兵马,则都是精兵,上次吴汉和岑彭围攻新安,在坚固的要塞下吃了不少苦头。 洛阳的将领只有王虎和任尚兵强,但是在一打就垮的朱缩头麾下,也没有大的发挥余地。 洛阳地区河内兵可以任意来去,洛阳人不过是为他们种粮而已,所以他们一见洛阳就“我心欢畅”。 “恐怕以后洛阳没有那么令人欢畅了。”岑彭道:“刘钰的兄长坐镇洛阳,想必是要在关东好好地折腾一番。陛下正在征伐张步和董宪,如今无暇他顾,洛阳这一带,只能靠咱们几个共同支撑了。” “那个什么。。。河间王?听说不过二十岁,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能有什么能耐?大将军,要不要先给他一个见面礼吧?灭灭他的威风,让他也学得像朱缩头那样识趣,干脆变成另一个刘缩头。”臧宫完全不把刘茂放在眼里。 傅俊道:“将军万不可轻敌,据我所知,这刘茂娴于军事,曾率军定陇西,伪汉能收汉中,也多赖其谋划之功,恐怕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岑彭道:“子卫说得有理,那个像猴子一样精明的建世皇帝,怎么会派一个草包过来?想必刘茂是有些本事的。不过他贵为河间王,也或许有人特意夸大其功绩,来拍他的马屁,咱们也不必怕他!” “怕他个鸟!”臧宫一拍几案,“不过一个毛头小子,先让他知道一下厉害!” 岑彭道:“刘茂刚至洛阳,朱鲔还未离开,以我对那位大司马的了解,他是不会甘心就这么丢掉洛阳王宝座的,说什么也得给刘茂添点乱。咱们就趁这个时机先打一仗,用一场胜利来迎接河间王的大驾。” 傅俊道:“他要伸头,就给他来一刀,他要缩头,就把他壳子堵住,让他再也伸不出来。” “对!只有我军的胜利,才能让河间王变成刘缩头!”臧宫说着,忽然摆出一副苦脸,“我是真舍不得咱们的朱大司马走哇!” 此时朱鲔正坐在自己家里,脸色阴沉。 不断有人来向他回报:“大司马,苏茂将军去了河间王府!” “大司马,校尉东方婴刚从王府出来,好像很高兴。” “大司马,洛阳令是昨夜去拜访的河间王。” 几天之间,几乎洛阳所有的官员都去了河间王府拜见,连他从前的老部下也不例外,朱鲔心里很不是滋味。 不过河间王刘茂并没有全部接见,除了几个军中主要将领及地方官员外,几乎都拒之门外,到了后来,干脆告诉门房,让众人不必再来拜见,有什么事都等到他与诸将见面时再谈。 可是朱鲔以生病为由,并没有与刘茂交接,虎符和印信都还在他的手里,从法理上来讲,此时洛阳的主将还是他朱鲔。因此,刘茂现在其实无权召集洛阳官员,对他们下达命令。 交接这事儿,朱鲔不提,刘茂也就不提,每天他只是带着他的几百骑,在城里城外行走,踏勘地形,考察城防,并没有与哪个将领过多接触。 朱鲔对刘茂的第一印象是年轻,太年轻了。刘茂今年二十一岁,与朱鲔的长子朱自力年龄相仿。 朱鲔表面上虽然恭敬,但是心里却存了轻视之心。如此一个少年,让他来主持洛阳这么一座大城,掌管二十万大军,真的能够胜任吗? 况且刘茂并没有带兵过来,只有八百个骑兵跟随,如此就想夺走洛阳大权,朱鲔不免有些不甘心。 这几日,河内方向的消息突然多了起来。 兵马和粮草源源不断地渡过黄河,在孟津渡聚集,有一支军队已进军邙山口,占据了平仓,缑氏等地的敌军也有异动。一切都表示,建武汉正在酝酿一场大的军事行动,目标或许就是洛阳。 可是面对敌军的频频异动,刘茂好似浑然不觉,既不催着他交接兵权,也不张罗用兵,他还是那么东走西看,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一般。 于是朱鲔也不动声色,两个人好像在比谁更能坐得住。 朱鲔当然不愿意看到洛阳失利,但是如果洛阳在刘茂的带领下取得胜利的话,他也会觉得不舒服。 他的心情如此矛盾,或许只有在他朱大司马领导下取得的胜利,才是朱鲔想要的胜利。 320.调兵遣将 过了几天,任尚急报求救,说是从虎牢关方向来了数万敌军,正在向偃师移动,战报依旧送入大司马府,没过多久,刘茂也得到了消息。 此时两万羽林军刚刚来到洛阳,刘茂终于有了自己的人马。 与羽林军一道来的还有些官员,是皇帝陛下为自己的二兄配备的班底,以王莽时期的并州牧、后来被更始帝征召为左冯翊的郭伋为首。 郭伋,字细侯,扶风茂陵人,是汉武帝时著名大侠郭解的玄孙。郭解仗义行侠,名声遍于天下,甚至与大将军卫青都有交情,因他的影响力太大,犯了汉武帝的忌而被诛杀。 郭伋也有些祖上的风采,为人特别讲信用,就是对待孩童也不相欺。他捕盗贼,安定治下,很得民众爱戴,是朝中有名的能吏。 建世帝入长安时郭伋回到家乡蛰伏,后来被皇帝征召,以他为京兆尹,当时长安附近盗贼横行,郭伋上任之后,一年时间,长安大治,盗贼遁形,百姓拍手称快。 皇帝觉得郭伋有宰辅之才,若是让他给刘茂做副手,可以安定洛阳,经略关东,于是郭伋以六十余岁高龄东出函谷。 除郭伋之外,还有谋士蒯路,汉初时有奇士蒯通劝韩信与刘项鼎足,三分天下,蒯路就是他的后人,此人很有谋略,看来他家的智谋都是祖传的。 刘茂见了两个人十分欢喜,说道:“如今贼兵十分猖獗,大司马卧病,寡人手中无兵。入城时寡人曾要求先交接公事,但大司马说等过几天要召集诸将当众交接,之后便再无声息。任延君说应该去催促大司马,寡人却觉得他如此拖着必是有意为之,寡人去了恐怕也要碰钉子,故而并没有去。” “陛下已发明旨,大王总揽关东之事,可节制诸将,便是朱鲔拒不交权,大王亦可命其出兵!”郭伋道:“不过如此终究是差了一层,朱鲔可能会从中做梗,及不上直接指挥诸将。依臣看来,还是应该正式向大司马提出接掌洛阳,大王若提出了,朱鲔不交,责任便在他的身上。” 蒯路道:“或许大王可以退为进,让朱鲔主动交权。。。” 三人计议半晌,拿定了主张。刘茂便去大司马府探病,朱鲔“强撑病体”与刘茂见面。 刘茂道:“如今伪汉大军来袭,寡人年幼,新至洛阳,不知敌之虚实,还请大司马出来主持大局,以免误了国事。” 朱鲔道:“大王受陛下之托经略关东,我等当然唯大王之命是从。” 刘茂连连逊谢,说了许多自谦的话,还说只要是大司马出来主持,击退敌军之后,他将要上书陛下请朱鲔继续留任。 刘茂走后,朱鲔请宋谈来商议对策。 宋谈道:“大司马以为,此次敌军来势如何?洛阳可有危险?” 朱鲔道:“洛阳城雄伟,极难攻下,后面还有新安和宜阳支撑,只要我等不出城,便可高枕无忧。不过岑彭率得胜之师来攻,兵势正盛,恐怕偃师难以保全,我欲令任尚退兵,又恐折了士气。” 宋谈道:“大司马只想固守洛阳,陛下却久欲东向。因为大司马夺了偃师,陛下大肆赏赐,如今若是偃师丢失,陛下必定震怒。大司马想过没有,到时谁将为此事担责?” 朱鲔道:“河间王主持关东之事,当然以他为首。” “不然,河间王可以未交接为由,将大司马推出去搪塞其责。如今洛阳并非善地,岑彭大兵压境,一个应对不善便是损兵折将,大司马为何迟迟不交权与河间王,而将自己置于险地呢?” “以宋某看来,大司马正应当召集诸将,将公事交待清楚,河间王受陛下委托,不得不接。之后再有什么事,也与大司马无关。若是此战落败,河间王当负其责,或许陛下会明白固守洛阳才是上策,重新启用大司马。” “可若是刘茂小儿获胜。。。吾料他不是岑彭的对手。”岑彭当年曾在朱鲔手下任过校尉,作为老上司的朱鲔对岑彭的能力十分清楚。 宋谈笑了,“大司马,最差不过就是回长安,在家里好好地享清福喽!” 第二天,久未露面的大司马朱鲔突然召集洛阳全体将领及官员,当众将虎符和印信交与河间王,之后便退回府内养病,闭门不出。 刘茂正式上任,第一道命令就是令正在攻击缑氏的镇东将军王虎回军洛阳。之后他又命穆弘和崔秀各率精兵一万,与濮阳将军芳丹一道,歼灭平仓之敌,夺取孟津,窥伺河内。 至于偃师的孟津将军任尚,刘茂下令其坚守,不得后退。 刘茂指点着舆图道:“平仓之敌,应是河内之兵,非是精兵,只是为了分我军之势。岑彭自东而来,尽率其精兵,指向偃师。偃师城虽小却固,任尚率精兵一万五千驻守,岑彭要攻下,肯定要费不少力气。寡人料其定以围困为主,却伏精兵于路,要打洛阳之援兵。这是他为我军预设的战场,寡人偏不去救,却派精兵攻彼弱兵之平仓,进兵孟津,威逼河内。孟津只是渡口,工事不固,易攻难守。寡人倒要看看,岑彭会不会救孟津。” 刘茂的战略很明确,就是看轻偃师,看重河内,即便偃师丢了,只要汉军进入河内,就可以为所欲为,想打哪就打哪。而岑彭的选择就少了许多,因为建世汉在关东只有洛阳一座大城,新安和宜阳都是要塞之地,易守难攻。岑彭的攻击目标好似只余偃师一处。 几天之后,前方传来战报,濮阳将军芳丹与穆弘、崔秀会师于平仓,平仓敌军眼见不敌,主动撤走,三个人在身后追杀,斩首上千。之后三人挥兵向北,直抵孟津渡。 此时孟津渡集结了汉军四万余人,全是精兵。孟津渡守军刚刚集结河内之兵两万,又有平仓退回之兵一万余人,一共三万余人,双方就在古老的孟津渡口附近展开厮杀。 刘茂又命以东方婴为首的几名洛阳年轻将领,各领军三五千不等,携带山饼等随身口粮,北入邙山。 若是岑彭援救孟津,自然要走邙山北部的一条狭长通道,那时洛阳诸将可利用本地人熟悉地形的优势,不断骚扰敌军。 一时广阔的伊洛平原上战云密布,大战在即,双方都在调兵遣将。 321.洛阳之耻 此时岑彭已将虎牢关交给傅俊把守,他亲率大军围攻偃师。 偃师城小,却很坚固,急切难下。好在岑彭的目的不只是偃师。正如刘茂所料,岑彭是要逼洛阳派兵来援,于路设伏,歼灭援军。 因此他对偃师是以围困为主,若洛阳来援,则落入他的圈套,若洛阳不来,便慢慢困毙偃师守军。若能夺得偃师,重新构筑起偃师、巩县、缑氏三城相连的防线,亦可窥伺洛阳,防护颍川。 岑彭驻军于偃师城下,派哨骑日夜打探,却迟迟不见洛阳来援,臧宫道:“早就说了,朱缩头是不敢出头的,一伸了头来就要挨刀,他早就被打怕了!” 岑彭却道:“这次缩头缩得太过分了,本来正在进攻缑氏,如今连缑氏军马也召了回去,虽然这像是朱鲔做出的事,但若这事儿不是朱鲔,却是刘茂所为呢?” “那只能说明,他就是个比朱缩头更彻底的刘缩头!”臧宫哈哈大笑。 岑彭道:“刘茂血气方刚,刚刚执掌洛阳,定会有所进取,不是在东,就是在西,如今这东部不见人,恐怕西部的孟津就危险了。” 正说到这儿,已有人来报,“大将军,濮阳将军芳丹击破平仓,军马已直抵孟津渡!” “果然,果然!”岑彭搓着手道:“刘茂果然不甘心困守洛阳。我要夺他偃师,他就要夺我河内!” 臧宫说道:“这个河间王不想做缩头乌龟,看来咱们得真刀真枪地跟他比划了。大将军,末将愿率军援救孟津,和芳丹一决高下!” 岑彭道:“我在偃师摆下战场,他不来。他在孟津摆下的战场,我也不去!” “大将军,孟津要是丢了,河内就危险了。”在臧宫看来,孟津必须要救。 河内可是建武汉的粮仓,大军南下略地,都要靠河内运粮维持,别说河内丢了,就是洛阳兵到河内转上几转,耽误了种田,也是不小的损失。 前几年河内在寇恂和冯异的主持下,以一郡之兵抵挡整个洛阳三十万军队,占尽了上风,可以说河内兵一直是压着洛阳在打。如今冯异去了颍川,与洛阳对峙的换作了岑彭,若是河内出现了洛阳兵,必定会人心惶惶,那他岑彭如何对皇帝、对百姓们交待? “大将军,河内不能有失,孟津渡不能不救啊!”臧宫有点急了。 岑彭却道:“若是以洛阳换河内呢?” 臧宫愣了一下,“怎么换?” “我要率大军直趋洛阳。” “大将军,你疯了吗?洛阳可有二十万大军,大司马当年率顷国之兵也没能攻下。” “洛阳兵虽多,却全是乌合之众。如今新安精兵尽在孟津渡,新安城必定空虚。我欲从洛阳直插过去,或从后袭击,与孟津守军夹击芳丹,或继续西进,直趋新安,若能一举攻下新安,则洛阳城便断了一条臂膀,不足为患了。” “洛阳肯定会出兵拦截,二十万人都是吃干饭的吗?” “洛阳若出兵,我便与之决战!”岑彭道:“我围偃师,可虚可实,打援为上,得城为下。我攻新安,亦是如此。洛阳兵多,但人心不齐,战力不强,都躲在城中,我等拿他们毫无办法。可一旦他们出了那四面城墙,便由着我们耍弄了。” 臧宫道:“大将军,你这话也有道理,但是那么多人。。。就是二十万只羊也得杀好大一阵子呢!” “如今洛阳是二十万只羊,可那是在朱鲔的手下,朱大司马一向排斥异已,手下人多有不服。朱鲔对于长安朝廷也是阳奉阴违,不谋扩地,只以保存实力为上。有他执掌洛阳一天,我等便放心一天。如今建世皇帝铁了心要换他,刘茂一旦将洛阳整合,二十万只羊可能变成二十万只狼,那么不仅整个河南郡难保,河内、颍川等郡也将处于洛阳兵锋之下。如今正可趁着二人交接,刘茂还没掌控洛阳之时出手。这一仗一定要打得洛阳元气大伤,让刘茂几年翻不过身来,否则日后便是我大汉的心腹大患。” “想必陛下也做此想。”岑彭突然笑着问道:“子卫,你怕他们吗?” “我怕他个鸟!干了!” 岑彭道:“朱大司马会帮助我们的。” 岑彭有军十万,留了一万在虎牢关,由傅俊留守,他与臧宫率九万大军出征偃师。岑彭命臧宫率两万人继续围困任尚,他自己则率七万精兵向西突进,直趋洛阳。 刘茂将最精锐的三万余兵马派了出去,他自己则坐镇洛阳,日夜派人打探战场消息。 濮阳将军芳丹与穆弘、崔秀兵势强劲,打得孟津守军节节败退,只能依靠渡口的工事严防死守,坐等援兵到来。但偃师方向一直没派援兵过去,刘茂不禁有些奇怪,难道岑彭真的连河内都敢丢了吗? 这时突然有人来报:“大王,洛阳以东出现大队人马,看样子是伪汉军主力。” 刘茂一惊,主力?难道岑彭率主力来攻洛阳? 消息雪片似的传来,军队确实是伪汉军主力,而岑彭好似根本没有进攻洛阳的意思,只是从洛阳以北十余里处通过,向西去了。 向西?岑彭向西做什么? 从洛阳向西,直走两百里是新安,转向北走一百余里是孟津渡。岑彭到底想去哪儿呢? 去哪儿也不行! 刘茂知道,新安不能丢,也不能放任岑彭大军夹击濮丹,为今之计,只能把他们阻住,阻挡在洛阳城边。 两个人各自为对方预设了战场,可谁都没有跳进去,如今不约而同地,两人终于达成一致,选定了洛阳城外作为决战的场地。 刘茂升帐,说道:“伪汉大军来犯,就在洛阳以北,诸将以为该当如何?” 苏茂说道:“按照大司马的法子,将洛阳城紧闭,不许出入,敌军自然就退去了。 苏茂本是更始皇帝手下最勇猛的战将之一,可因为上次被吴汉全歼三万余人,苏茂仿佛是吃到了苦头,突然变得保守起来,竟然跳出来主张躲避了。 他这话一说出来,洛阳诸将纷纷附合,“苏将军说得有理!” 可是,有一个人突然站了起来,说道:“敌军从城外过,尔等却只会闭门闭战,简直是洛阳之耻!” 322.要打大仗 刘茂在长安之时,有一个少年英雄前来投奔,此人叫做第五伦,字伯鱼,是京兆郡长陵县人,他的祖上是齐国田氏,因为田氏迁到五陵的人比较多,所以便以次第为姓,姓第五。 第五伦有武勇,好义气,新莽末年,盗贼四起,第五伦聚众自保,宗族乡亲争着依附他。他在险要之处修筑堡垒,贼人来后,第五伦便率众引弓持矛坚守自卫。 建世帝入主长安,第五伦率众归附,被任命为县尉,他所管辖的地区,百姓夜不闭户,盗贼不敢出没。 第五伦胸怀大志,不甘心在乡中蹉跎,便到长安投奔了河间王刘茂。 刘茂很欣赏他的才能,就在出关时命第五伦随行,第五伦道:“宗族尚有许多子弟,欲从大王建功立业,愿回乡召之。”刘茂准许,让他随羽林军一道出关。 第五伦回乡,召集了子弟兵一千人,都是勇悍之士,他带着这一千人出了关,追随刘茂来到洛阳。 如今见敌军大摇大摆地从洛阳城外经过,而洛阳将领竟然主张关闭城门,任其自去。第五伦大怒,挺身而出道:“洛阳城的兵马比百姓还要多,朝廷花费钱粮巨万,就是要我们坐在城中看敌军任意来去,耻笑我等吗?诸君身为将领,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听了这话,以苏茂为首的洛阳诸将脸上全都变了色,有的羞愧不已,垂头不语。有脾气火爆的就要上前与第五伦理论厮打。 第五伦道:“有这个力气,不如留着上阵杀敌!大王,末将愿带宗族子弟一千人,为大军前锋,宁战死于洛阳城下,也断不做贪生怕死之徒!” 刘茂赞叹道:“壮哉,此壮士也!” 当即下令出战,以第五伦带领三千人为大军前锋,又以镇东将军王虎率军一万在其后。这两队人是以长安来的士卒为主,夹杂部分洛阳锐卒,明显是此次战斗的主力部队。 这时洛阳尉应为跳出来请战,“难道只有长安兵才能做前锋吗?末将愿为前锋,与尔等比上一比!” 刘茂壮其行,便也予他三千兵马,也为前锋,捕虏将军成光率一万军随其后。第五伦与应为一左一右,为双前锋,为大军开路。刘茂亲统五万大军在后。 刘茂道:“传令下去,斩首一级,赏钱两万,斩屯长以上,赏钱十万,斩校尉以上者,赏钱五十万,先登陷阵者,功同斩杀校尉,得敌酋岑彭之首者,寡人将亲自为其向陛下请封侯之功!” 话音一落,全军欢呼。 这在洛阳是前所未有之事,朱鲔只知道搜刮金银,为自己攒家底,哪里会拿钱出来赏军?有功不赏,士兵怎么会奋勇杀敌?任命将领只按与自己亲近与否,将领们怎么会尽力?这也是洛阳兵弱的一个重要原因。 刘茂在战前做了总动员,明确了赏罚,一时将士们都觉得有了奔头,有志者皆暗自庆幸,终于有了进身之阶。 军队集结之后,从城门出去,将士们的精神面貌与平日相比大为不同。 刘茂将出城时,向苏茂说道:“寡人亲自出战,此城皆托付于将军,愿将军谨守之,莫负寡人之重托。” 他知道苏茂与朱鲔亲近,将洛阳托付给苏茂,便是交给了朱鲔。有朱鲔镇着,至少洛阳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苏茂看着大军一队队开出去,暗自摇头叹息,“可惜了洛阳大好儿郎!” 下令关紧城门,士卒们各安其位,谨守城池。苏茂转身便去了大司马府。 朱鲔见了他,问道:“依你看此次战役胜算如何?” 苏茂道:“岑彭率百战之师,刚灭了梁汉,士气正盛,不可力敌。洛阳兵久在高墙之内,没经过什么野战、硬仗,恐怕很难与岑彭匹敌。” 朱鲔道:“唉,年轻人就是胆子大,敢干,但是难免想的不周全。但愿这次河间王不要败的太惨,否则洛阳就危险了。” 苏茂道:“大司马放心,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要把洛阳城保住。” 岑彭率军走走停停,好像是等什么人一样。等走到洛阳西北,终于有军队从洛阳方向跟了上来。 岑彭道:“此地离洛阳太近,再走远些才好。” 大队人马又向西行,此时离洛阳已经有百里之遥,处于伊洛平原的边缘地带。 岑彭下令停止前进,大队人马转过身来,迎战洛阳军马。 岑彭命令击鼓前进,士卒们列队而前,可是对方岿然不动。 岑彭下令停止前进,“刘茂小儿是要学曹刿,等我军疲累了再进兵。” 可是他不动,刘茂也不动,就这么与岑彭大军相持,两军对面扎下营盘,相持了两天,岑彭下令总攻。 在这个地方他是客军,利在速战,跟刘茂耗不起。 岑彭军出动,刘茂阵脚压的很稳,一直不动,等到敌军进到射程之内,顿时万弩齐发。 防守一方有一定的优势,可以列阵等着对方来承受弩箭,等到双方进入接触战,那就是真正的白刃搏杀了。 两个前锋第五伦和应为请求出战,刘茂不允,只以王虎和成光两军共两万人阻击敌军。 王虎军以羽林军为主,最是纪律严明、阵列坚固的精锐之师。敌军连番冲击,完全冲击不动。 成光的部队则陷入苦战,在敌军冲击下连连后退,刘茂见势不妙,命应为率三千锐卒从侧翼杀入,岑彭见状,也派兵杀入,双方一阵混战。 鏖战半日,双方收兵回营。 岑彭道:“谁说洛阳兵弱?今日之兵甚强,尤其是王虎之军,怪不得人称涧桥之虎,确是天下强军。” 军司马道:“洛阳王虎之军最强,其余不足为虑,我军当可胜之。” 岑彭道:“只怕洛阳再出援军,这仗要打大了。” 他担忧偃师,命人去侯氏、巩县调兵支援偃师,又去颖川请冯异出兵北上,会战洛阳。 刘茂也没有闲着,见敌军强悍,不可力敌,又思量洛阳精兵尽在此处,其余人马不堪大用,便命人去宜阳传令,令司马超前来支援,又令苏茂相机出兵向东,夺取侯氏,阻住颍川之敌北上道路。 323.平原战斗 两军相持了几日,刘茂并不着急,岑彭却耐不住,又率军来攻,刘茂下令诸营不得出战,只以强弓硬弩回击,岑彭强攻汉军营垒不克。 第二天,岑彭以敢死队八百人为先锋,后随大军,鼓噪而进,一举攻克汉军捕虏将军成光营垒,斩首数百,多亏王虎军及时支援,方才将之击退。 这一阵岑彭军占了便宜,军队的士气自然要高些。刘茂手下将士不忿,要回击报仇。刘茂道:“伪汉兵强,士气正旺,不可力敌,须多多消磨他们的士气,待到他们疲累之时,方可对敌。” 将士们都说道:“再如此下去,没等敌军士气消磨,我军的心气先就没了。” 第五伦名为先锋,却一直被刘茂压着不许出战,此时又来请缨,要求出阵,刘茂道:“且再等两日看看。” 岑彭军趁着士气正高,又接连攻打了两日,虽占了上风,却不能取得决定性胜利,到了第三天,岑彭又率军来攻,刘茂依旧命将士们谨守营垒,不得出战。 岑彭军全军压上,喊杀声震天,攻势十分猛烈,眼看要攻破大营。 刘茂这才派第五伦出战。第五伦早就等着出击命令,当即一声高呼,率手下三千人冲出营去,直杀进敌军之中,敌军久战疲惫,突然迎头遭此痛击,一时抵挡不住,便向后退去,刘茂挥兵大进,岑彭军且战且走,颇有点狼狈。 第五伦勇不可挡,身先士卒,直冲敌营,带着前锋三千人直踏敌阵,却被一阵疾风暴雨式的弩箭射回。 这一战刘茂军稍占上风,两军又稳了下来,回到相持状态。 洛阳众将请求出营决战,刘茂道:“新安和洛阳强兵尽在孟津,寡人料濮阳将军必能攻克孟津,等到他们取胜之后,定会回师支援我军,那时敌军久占疲劳,我军两军夹击,必破之。诸君稍安勿躁,且等北面的消息。” 岑彭也是知兵之人,知道孟津关系到战局,便准备派一万人向北,去支援孟津,还未等出兵,突然有消息传来,孟津渡已被芳丹攻克,守兵大败,退回对岸,回河内去了。 岑彭毫不犹豫,立即命令拔营,回军向东。刘茂便也拔营,紧紧咬住不放,两军一前一后,走了两天,岑彭停住,回头与刘茂军对战,两军激战大半日,岑彭军终是强过一筹,刘茂军不利,渐渐有些抵挡不住。 岑彭正要乘胜追击,忽然遇到羽林军校尉穆弘率小射声营来援,一时万弩齐发,箭矢如雨,将岑彭军射退。 濮阳将军芳丹也随后赶到,两人率军三万来支援刘茂,孟津只余校尉崔秀率一万人驻守。 刘茂来了强援,士气大振,当即要与岑彭决战,岑彭引兵急退,正遇到颍川太守冯异率两万精兵来援。 岑彭便停了下来,回头应战。双方各有强援,重新形成对峙之势。 此时刘茂背靠洛阳,岑彭、冯异依托着巩县和缑氏,双方各陈大军十余万在伊洛平原,真个是势均力敌。 刘茂道:“也不知偃师的任尚如今怎么样了,任延君因寡人未救偃师,颇不乐意,若是任尚有个闪失,寡人无法对任尚书交待。” 王虎道:“大王不必自责,两国交战,胜负关系到国之气运,为主将者,自然是以大局为重,本不该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何况任将军十分擅长用兵,敌军要拿下他肯定十分困难。” 岑彭也同样挂念着偃师,他将臧宫留下,又命巩县缑氏之兵前去合围,如今已过了二十余日,不知偃师情景如何。他在伊洛平原上走了个来回,现在的位置距离偃师不远,便派人回去,询问偃师战况。 偃师的消息来得出人意料,突然之间,臧宫便传来消息,说是已攻破了偃师城。如今他已率军来与岑彭、冯异会合。 岑彭询问破城情景,臧宫道:“偃师城一直都很安静,我按大将军的吩咐,虚张营垒,假作声势,敌军想必以为大军还在,那个什么孟津将军任尚,别人都说他用兵如何如何神,胆子如何如何大,依我看也没什么本事,就是闷在城中不敢出来。等到巩县和缑氏援兵到了,我军数量又占据优势,我就率军攻城,一直攻到下午,终于攻破了城门,杀了进去。” 岑彭奇道:“前些天我军攻城时,偃师守卫十分严密,攻打数日不下,如今怎么如此容易,一天就被你攻下了。” 臧宫道:“大将军不是要留着他钓刘茂那条大鱼嘛!要是当时我们全力攻城,如今大概也攻破了。” 岑彭道:“那任尚何在?” “那个竖子,果然是料事如神,早料到打不过我,城会被攻破,率军先行逃跑了。” 岑彭忽地一惊,问道:“你入城时,敌军城内到底有多少人?” 臧宫还是满不在乎,说道:“斩首数百,城内还有几百人都降了,其余的可能都逃跑了,没见到任尚。” “只有这些人么?”岑彭忽地顿足道:“糟了,这个任尚想必是早就走了,依我看,可能他早不在偃师,大概去了虎牢关了!” 臧宫也有点慌,“怎么会?他什么时候走的?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 “他要偷偷地走,自然不会让你知道,当时你手中只一万人,无法围城,只能在偃城以西驻守,防止他袭击我军背后。他若是夜里偷偷从城东出去,你如何知道?这个人最擅长偷袭的,当年偷袭孟津渡,都是从邙山出入,逃走时还设了个伏,射死了盖延。他如此狡猾,怎么能让偃师轻易被攻破呢?依我看,虎牢头现在危险了,快去探听一下傅俊的消息吧!” 臧宫虽然觉得不太可能,但他一向信服岑彭,此时也有些担心起来。赶紧派人去打探,果然,确切的消息传来,任尚自偃师偷偷带兵向东北进发,穿越群山之间的道路,长途奔袭,趁着傅俊不防备,一举袭夺了虎牢关。 虎牢关是洛阳地区向东去的咽喉要地,地理位置极其重要,不是一个偃师可比的,这个交换,任尚明显是占了大便宜。 岑彭十分焦急,冯异劝道:“无妨,任尚孤军守虎牢,既无后援,又无粮草,我等只须卡住虎牢关向西的道路,让洛阳无法运粮过去,任尚撑不了多久,就无法坚守了。” “” 324.道路攻守 虎牢关是天下雄关,传说当年周穆王曾将进献的猛虎圈养于此,因此得名虎牢关。 虎牢关位于山河相夹的狭路上,南连嵩岳,北濒黄河,山岭交错,自成天险。此关正卡住伊洛平原东去之路,是洛阳的门户,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 虎牢关靠近荥阳敖仓,敖仓是天下最大的粮仓,中原漕粮皆由此输往关中和北面,是全国粮食的中转站,军事意义不言自明。 虽然从汉武帝时期开始,黄河泛滥,荥阳附近漕渠淤泥堆积,水道不通畅,大大影响了航运,敖仓仓储大大下降,但其储量依旧十分可观。 虎牢关的地势太重要了,所以收到虎牢失守的消息以后,岑彭才会如此焦急。 这一仗打到现在,他虽然拿下了偃师,但是连续丢了孟津渡和虎牢关,不仅使河内门户大开,又使洛阳打开了向东的门户,从战略上来讲简直是一败涂地。 不过正如冯异所说,任尚得到虎牢关容易,要守住可就难了。只要傅俊在东面守住敖仓,再以一军卡在虎牢向西的道路上,断了他的粮道,将虎牢关卡在当中,任尚便被困死了。 虎牢关建在高山大河之间的道路最狭窄处,向东向西都没什么别的路径可选,要困住此关只需两边掐住即可。 虎牢关以东是建武汉控制地区,傅俊可调集的资源很多,任尚顶多有一万兵,他要向东进十分困难,如今的关键就在西面了,一定要掐死他与洛阳的联系。 臧宫道:“这虎牢关是因为我的疏忽才丢了,我要将功折罪,再去夺回虎牢!” 岑彭沉着脸道:“我没有那么多兵马去往虎牢关下填坑,我只有一万人给你,但不准你去抢夺虎牢关。你只能在虎牢关以西道路狭窄处挖沟,哪怕把路都挖断,也不能让任尚从西面得到一粒粮食!” 冯异也道:“不须去攻关,只须在当道拦截,只要深沟高垒,扎稳营盘,守住当道,任尚不攻自破。” 岑彭的脸愈发阴沉,“任尚小儿以为得到一座要塞,我要让他知道,他得到的是自己的坟墓!” 臧宫此时也不敢再废话,只带了一万兵马,领命而去。 岑彭道:“丢了孟津渡,又丢了虎牢关,我军粮草只有靠颍川一条路提供,缑氏在颍川通往伊洛平原的道路上,千万不能再有失。” 冯异道:“颍川之粮足够支撑一时,待到重夺虎牢关,粮路自然畅通,大将军不必过于忧虑。” 岑彭道:“子卫为人一贯稳健,因此我以虎牢关重镇相托,不知为何竟有此失。” 冯异道:“虎牢关背靠荥阳,为我大汉之土,前面又有你的大军,简直是万无一失,谁能想得到会出现敌军?以用兵而论,任尚此举实在是过于突然,想法又奇,胆子又大,傅俊一时不察也是有的。君然,你发现了没有,如今建武汉有一批年轻的将领,他们是真敢用兵,或许不够稳,但是绝对是又准又狠。便是他们的主将,河间王刘茂,年纪只有二十出头,但是颇知兵法,又敢用人,他一来,整个洛阳的态势就完全变了。” 岑彭道:“洛阳之地乃是用武之地,朱鲔无能,只知困守一隅,我等虽未夺下洛阳,但也是处处占了上风。其实说起来,以洛阳二十万雄兵,难道连伊洛平原也控制不了么?此次大战早就该有,只是推迟到如今而已,刘茂想要将我军挤出伊洛平原,他卡住孟津渡和虎牢关,将伊洛平原封闭,则洛阳可自成一体。进可四处可攻,便是守也可慢慢经营,若经营两年,积累粮草,便不须长安方面多少支撑。到了那时,便是陛下亲征,集倾国之兵,要想拿回洛阳,恐怕也没那么容易啊!公孙,这一次,我二人身上干系重大,万万不可有失!” 冯异道:“我是被你拉下水了,没说的,万事以国事为先,咱们二人齐心协力,共抗刘茂。” 岑彭道:“公孙,恐怕一段时间内,你要独抗刘茂了。” 冯异看向他,突然笑了,“君然,我就知道你没什么好主意,就只是能坑我。” 岑彭也笑,“看敌军这些年轻人如此用兵,我也有了个大胆的想法。。。” 刘茂此时也得到了任尚夺得虎牢关的消息,因为洛阳直接通往虎牢关的道路被隔绝,这消息是从孟津之处转过来的,因此比之岑彭等人,刘茂晚一天得到消息。 刘茂大喜,“任尚这一招,实在是天外飞来的一招。如今我军要关门打狗了!” 忽地又一拍大腿,叹道:“若是苏茂能从洛阳出兵,夺得缑氏,断了岑彭与颍川郡之间的道路,此时他就是关在屋里的狗,无处可逃了,可惜,可惜啊!” 刘茂曾下令苏茂出兵夺缑氏,卡断颍川进出伊洛平原的门户。苏茂却以洛阳精兵在外,城内兵不堪用,只够自保为由,拖延出兵,让刘茂大为恼怒。 但他也没有办法,如今他还没有完全掌控洛阳,若是他把洛阳交给自己的亲信留守,恐怕连洛阳城都压服不住,反倒要乱起来。他只能把洛阳交给朱鲔和苏茂,如此至少能保洛阳无虞。 如今刘茂得了芳丹和穆弘的支援,实力大增。正可与岑彭决战,未料冯异来援,对方实力也随之增强,刘茂刚刚获得的一点优势又被抹平了。 刘茂道:“河内之兵新败,又有河东方面的压力,应不敢大举反攻,孟津渡有崔秀率一万精军驻守,足保无虞。只是虎牢关任尚是孤军,必须使道路畅通,方能守住,只是敌军比我军离虎牢关更近,如之奈何?” 成光道:“从洛阳通向虎牢关的大道,就在偃师和巩县之间,都在敌军控制之下,如今只有从孟津一直向东,才可与虎牢关联络,只是这条路位于高山大河之间,有的地段比较狭窄,若是敌军当路据守,很难通过。” 刘茂道:“东方婴此刻何在?” 芳丹答道:“正在孟津。” 东方婴本来被派到邙山之中,用作骚扰支援孟津的敌军,但是岑彭并没有支援孟津,使得刘茂的这个战术没有用上,之后东方婴没有回到洛阳,而是就近直奔孟津,如今正驻守在孟津。 刘茂道:“命其率本部从孟津东进,看看能否打通与虎牢关的道路,若是已有敌军驻守,能攻则攻,否则可在大山之中,伺机而动。” 325.夹河对峙 洛阳附近是沃野之地,却不能积粮草自给,完全依赖函谷关的粮食补给,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洛阳城空拥二十万大军,却不能发挥辐射作用,安定周边地区,作为两汉相争的边界地带,伊洛平原战事频发,百姓无法安心劳作。 如今刘茂的战略就是把敌军从伊洛平原彻底挤出去,他则封闭虎牢关和孟津渡口,使百姓可以在伊洛平原上放心耕作,争取自给自足,减轻长安方面的财政负担。 如果他的战略成功,只要稳定经营一段时间,洛阳就可以成为刘钰出关与刘秀争夺天下的基地,进可攻,退可守,进退有余,对于建世汉来说会是十分有利的态势。 到了那时,连函谷关也将成为建世汉的内地,整个弘农也将变为内郡,国家的东大门将推进到虎牢关一线。 刘茂为了实现这个战略意图,需要击退面前之敌,一旦打败正面之敌,也就不用再去救任尚,虎牢关自然就安全了。 濮阳将军芳丹和穆弘的小射声营都是大汉精兵,有了他们的加入,刘茂信心大增,改变了以往被动防御的态度,立时变得主动起来,不断寻找机会与敌军决战。 但是敌军的态度也随之改变,变主动为被动,慢慢收缩防线,不断后撤,刘茂衔尾疾进,一路追一路打,敌军似乎铁了心要后退,竟以精兵断后,掩护大军渡过了伊河。 刘茂军在追击途中得到了一些战果,占了不少的便宜,但是这战果不至于大到左右整个战局。 等到敌军退过伊河,扎稳营寨,刘茂进攻的难度就大大增加了,伊河虽然没有大河那么宽阔,但是作为一道拦在身前的障碍,百余步宽的河流比营垒前十几米宽的壕沟总是难过多了。 此时敌军背靠巩县和缑氏,偃师已突出在前方,处于洛阳兵锋之下,刘茂派成光率一万兵马去攻打,他则自率大军与敌军主力对峙。 刘茂军几次欲渡河作战,却因对岸防守严密,没有成功,战争一时陷入僵局。 刘茂坐在帐中,苦思破敌之计,这时有人来报,说是弘农都尉司马超来了。 司马超是接到刘茂的命令从宜阳赶来增援的,因有些事情耽搁,来得晚了,据说此次他带来了宜阳精锐一万余人,但是来见刘茂却只带了几个随从。 刘茂道:“你的队伍呢?” 司马超道:“末将听说大王与敌军隔河对峙,来时便沿着伊河上游行走,见有几处河流平缓,颇适合渡河作战,敌军虽有守卫,但总有疏忽之处。其中高龙镇北一带河面,止有百步宽窄,河水又浅,甚至不需渡船,马匹可直接泅渡而过。末将自作主张,让人马留驻于高龙镇,搜集渔船,做渡河的准备。末将又派了些人,偷偷地渡河过去,查探敌情。末将却赶着来此,面见大王,请大王准许我军自高龙渡河,袭敌侧翼,为大军强渡做掩护。” 刘茂道:“寡人已命人四处搜罗船只,建造木筏,准备在几处浅水处同时渡河,既然高龙之地骑兵可以泅渡,寡人便将骑兵都交于你,大约有五千之数,全由你指挥,先大军一步在高龙渡河,等待大军强渡之日,进攻敌营,分散敌势。” 司马超应着,与刘茂就渡河之战的具体布置又商议半晌,方才告退而去。 刘茂稍稍放心,整个强渡伊河的计划已在他心中,只是成功与否还要看运气。 敌军渡河之时,将乘坐的船只或带到了东岸,或就地损毁,留给刘茂的船只数量不多。渡河若没有足够的船只,就算有百万大军,在登岸时,所投入的兵力也只是船只能运载的人数,与对方相比人数上处于绝对劣势。因此,渡河的成败很大程度上决定于船只的数量。 这些天造船造筏都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但是十万大军过河,所需船只太多,要想准备妥当不知要多少时日,以现在的准备来看,第一批只能运送六、七千人过去。 这六、七千人必须是精兵中的精兵,否则守不住滩头阵地,就会被敌军赶下河来,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如今司马超说从高龙镇可以泅渡,那自然是好,高龙镇离此地不到百里,骑兵泅渡过河,疾驰一日差不多就抵达战场了。等到大军渡河时发起攻击,自然会是很大的助力。 这边在抓紧准备的时候,对岸也没有闲着,汉军眼看敌军在对岸建造工事,挖掘沟壑,放置拒马,岸边层层叠叠,不知都堆了些什么东西,在水面窄浅之处,敌军人马格外地多。刘茂见了,不禁面上有忧色。敌军准备如此充分,看来渡河的难度不会小。 他与芳丹、王虎等人反复商议,确定了渡河的方略,决定以王虎率三千长兵、穆弘率三千弓箭手,两人先期渡河,营造滩头阵地,接应后续大军。 刘茂面上镇定,心中却是七上八下,这六千人可是他手下最强的精锐,若是一个不慎,折在对岸,那不仅是剜了他的心头肉,整个作战计划也将全部失败。 这时,突然晴天霹雳一般,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建武汉征南大将军岑彭偷袭宜阳得手,率军突进到函谷关之下,多亏函谷关布有重兵,又有征东大将军夏阳亲自把守,关防坚固,敌军没有攻克,又退回到宜阳。 刘茂瞠目结舌,岑彭不是就在对岸与他对峙吗?什么时候去了宜阳?竟然直接突进到函谷关。这要是夏阳一个不小心,被岑彭袭夺了函谷关,恐怕他刘茂都回不了长安了。 要知道自从洛阳归附以来,函谷关几年都见不到敌军的踪影,这一次竟被岑彭攻击,这件事本身就可以震动长安,并极大地影响到洛阳的军心。 函谷关作为整个关中地区的门户,战略地位更胜于洛阳门户虎牢关,岑彭被袭夺了虎牢关,便去突袭函谷关,其行为与任尚如出一辙,比之任尚奔袭百里,他竟是绕路六百里奔袭,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宜阳城下,一举夺城。 若不是有宜阳城在前面挡着,使夏阳有了准备,函谷关还真是危险。只是一个宜阳失守,对洛阳来说已是个很大的损失,因为宜阳和新安是支撑洛阳的两条手臂,使洛阳与函谷关紧密地连接。宜阳一丢,便是斩断了洛阳一臂,如今洛阳与函谷关之间只余新安一条路连接了,若新安再有什么闪失,洛阳可就真是丢了娘的孩子,没人管了。 这时洛阳方面来了使者,朱鲔和苏茂等洛阳将领联名请求:“请河间王速回洛阳,力保新安,谋求夺回宜阳!” 326.事事掣肘 朱鲔听说宜阳失守,函谷关被攻,惊得装病都装不下去了,立即从榻上跳起,身体迅速痊愈,然后连忙召苏茂等洛阳将领相见,大有重新接管洛阳之势。 朱鲔道:“我已经卸任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本来洛阳的事我是不管的。可是如今情势危急,作为大汉子民,朝堂之臣,不能眼看着洛阳陷入危局而不闻不问。诸君对眼下的局势有什么看法,都说一说,看能不能想个法子扭转局势。” 苏茂说道:“本来只需谨守洛阳,便可保无虞,河间王轻启战端,以致有宜阳之失,宜阳一失,洛阳危矣。如今驻守新安的濮阳将军也在军中,新安兵力薄弱,若是新安有失,则洛阳将与函谷关断开联系,断难保全了。” 洛阳令道:“河间王年轻气盛,这一次置洛阳于危险之地,使敌军兵临函谷关,关中震动,陛下受惊,委实是。。。有些冒失了。” 苏茂道:“我这就差人去请河间王回兵,退保洛阳,夺回宜阳!” 又有人道:“濮阳将军还是速回新安主持防务为好,如若不然,洛阳也可派兵过去,帮助守城。” 苏茂道:“新安是一定要守住的,是不是应派兵过去?” 朱鲔道:“依我看还是不要轻动,贼兵也可能直扑洛阳,还是让濮阳将军回军为好。” 众人商量来商量去,竟是按兵不动,只派人去催促刘茂和芳丹回军。 刘茂收到消息,回答道:“宜阳虽失,新安尚在,应增兵保之,洛阳尚有精兵十万,何须多虑?着苏茂点兵一万,增援新安。待我击退面前之敌,即回军夺回宜阳。” 这命令传了回去,不久即收到回信,苏茂道:“如今洛阳兵力太薄,无法出兵援助新安,还请河间王与濮阳将军速速回兵。” 刘茂怒道:“他还想临阵抗命不成?” 当即要派人回去诘问,被蒯路拦住,“大王,如今之计,万万不可强逼朱鲔苏茂等人,否则容易生变,还是稳住他们为好。” 芳丹也道:“新安城固,有山河之险,城内有精兵一万,足可守卫一时,我已差人回去送信,要他们加强防护,渑池也有一万兵马,两关临近,随时可相互支援,大王不必过于忧心。” 刘茂说道:“如今不能后退,我军一退,军心震动,将士们必以为洛阳有危,人人思归,皆无战心,彼时敌军尾随直追,恐怕洛阳都要危险了。” 刘茂想得清楚,现在只有一条路走,击败当前之敌,即便是新安也丢了,只要他打败了面前的敌军,封闭伊洛平原,那么新安敌军也不能坚守,不得不退兵,到了那个时候,岑彭能不能安然退走都不好说。 如今知道岑彭在宜阳,那么面前的敌军就是冯异,敌军大概也是十万之众,岑彭长途奔袭,最多带走三四万人,因此河对岸六七万人总是有的。 如今他知道为什么敌军转攻为守,冯异是在等岑彭的消息,一旦岑彭得手,便可威逼洛阳,或者杀到刘茂的身后,两人夹击,刘茂将处于不利。 刘茂有兵十万,虽然兵力占优,但是兵力优势并没有大到可以碾压的地步,而对岸守备极为森严,看起来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刘茂紧锣密鼓地准备渡河的当口,回城押粮的将领来回报:“洛阳苏将军说,因为宜阳失守,在各地搜集的粮草没有及时运到洛阳,这一批粮草恐怕要迟一些到,苏将军正在紧急调运粮草,以供军需。” 刘茂冷笑:“苏茂真是胆大包天,竟想用粮草来逼寡人退兵。” 可是如今军中粮草只够十天之用,若是没有粮草支援,那就必定要退兵无疑了。 刘茂被逼上了绝路,必须在十天之内击败当面之敌。 留在洛阳的郭伋派人送来密信,说任延君已上书弹劾刘茂,说他轻启战端,致宜阳失守,函谷关遭受敌军攻击。 来人还口述了一个大胆的计划,因其事过密,郭伋没敢写下书信。他说若事情紧急,还请河间王一纸密令,他便可率身边敢死之士,击杀朱鲔和苏茂,夺得洛阳指挥权。 刘茂思量再三,回了两个字:“不可!” 郭伋保持着其祖上的豪侠之风,也非常有能力,如果按他所说行事,是有希望掌握洛阳,但是此事影响太坏,就如李轶遇刺一样,洛阳诸将必然人心惶惶,恐怕又有投敌之事。 因此虽然洛阳诸将事事掣肘,刘茂命令都不能执行,但他依然不愿用这种激进的手段。刘茂相信,只需要一场胜利,局势就会完全扭转。 他一心投入到眼前的战役中去,十天时间,够他与冯异决一死战了。 几天内坏消息连连传来,让刘茂焦头烂额,终于有了一个算是好消息的消息,长安方面来了一支人马。 这支人马不是来打仗的,而是来送东西的。 刘茂出长安时,皇帝刘钰说道:“二兄,你先去,随后我给你送一批工匠去,在洛阳也建一个百工署。咱们不跟刘秀拼人头,咱跟他拼科技,来一些刘秀没见过的好玩意,让他们好好地开开眼。” 如今工匠还没到,而是大队人马,带来了大量的军械,其中攻城器械最多,扭力发石车,配重发石车,当然,最多的还是连环霹雳车。 这些攻城大机械的运送比较麻烦,都要零件拆卸了,然后到现场再组装,因此上战场都要有随行的工匠。 这样也有好处,就是万一被敌军劫获,也只是一批零件,没有工匠,这些东西是没办法组装成功的。 因此,从保密的角度来说,工匠和军械是应该分批抵达的,如今军械已经到了,工匠还在后面,大概晚两天时间才能抵达。 刘茂见了军械,立即下令,让王虎亲自率军去迎后面的工匠,一定要保障他们的安全,而且限令他们一天抵达战场。 芳丹奇道:“一批工匠而已,大王为何如此看重。” 刘茂掩饰不住眉头的喜色,说道:“这是老天助我,让他们此刻抵达,这一次渡河作战,胜负就在这些工匠身上!” 327.石头天降 颍川太守冯异望着对岸的军队,说道:“刘茂要沉不住气了,这几天盯紧些,沿河要加紧巡视,他们就要渡河了!” 破奸将军侯进道:“上游高龙镇离此不到百里,水浅,河面又窄,最近那一带好像有不少人马,大概是一个渡河处。” 冯异道:“那必定是了,派人过河去探探消息,看到底有多少军马。我记得高龙镇来此地要经过古家坡,那里树木深密,正可伏击,派几千人去等着,要是有人从高龙镇过来,先打他个措手不及。” 侯进道:“太守,敌军势大,若是强渡伊河,很难防啊!” “船只已被我军毁损大半,一次渡河之兵不足万人,我军只要守住滩头,以强弓硬弩招呼,敌军在河中无所凭依,只有等着受箭的份儿,即便是登陆,还有这些工事延缓其行进,敌军必定损失惨重。”冯异对守住河滩信心十足。 侯进道:“兵法云半渡击之,为何不趁其渡过一半,立足未稳之时全力一击呢?” “不可!”冯异断然拒绝,“半渡而击,打得是个乱字,趁敌军刚刚登岸,阵容不整,以有阵攻无阵,敌军必破。可若要半渡击之,必要为其留下一块登陆之地。而刘茂手下羽林军精锐,纪律性极强,上滩头之后可迅速结阵,若我军不能一击破之,被羽林军守住滩头之地,则后续大军源源不断支援,我军兵少,反会不敌。故我等一定要守在滩头,一寸河岸也不给羽林军留下。刘茂派来的前锋,必是全军最精锐之师,或是王虎,或是芳丹,此两人都是强将,手下皆是强兵,需尽力给予其杀伤。” 侯进道:“太守准备如此充分,此战必能破敌。” “侯将军,刘茂虽年轻,却深知兵法,我等万万不可轻敌。敌军势大,我军兵少,以少敌多,很难一击而胜。能临河大破之,一举全歼敌军最好,若不可,则以杀伤敌主力为要。未虑进,先虑退,咱们的身后是缑氏和巩县,粮草充足,足可据守。我等步步后退,层层阻击,歼灭敌军,积小胜为大胜,亦是取胜之道。” “太守料事,无有不中,侯某佩服。” 两人正说着,忽然有人来报:“冯太守,河间王刘茂派人来下战书,约定三日之后两军决战!” “三日之后?”冯异沉吟道:“这两天河岸处派双哨,万万不可放松,或许等不到三日,敌军就来了!” 冯异在河岸处布置了许多障碍,障碍之后,便是弓弩手,一层层布置得密密麻麻,他仿佛把全军都变成了弓弩手。不过有的弩手在阵地上都放有刀盾,扔掉弩拾起盾就变成刀盾兵,可以跳出去与登陆队伍肉搏。 冯异谨守了两日两夜,对岸毫无动静,直到第三天早晨,河对岸的士卒开始多了起来,各式船只摆满了河面,远远地看着士卒们排着队,一队一队地上船。 侯进道:“说三天还真是三天,而且看样子就要从这防护最厚的地方登陆,刘茂该不是个傻子吧?” 冯异也有点惊奇,自己在这几个浅窄的河滩处步步设防,阵地很难从正面突破,照理说刘茂该重选登陆地才好,可他竟然丝毫不怕,看样子就要冲击这防护最密集之处。 眼见对岸登船的士卒无穷无尽,不像是什么声东击西的阴谋,毫无疑问,这一带河岸就是敌军主攻之处。 冯异嘴角向上微微一撇:“难道刘茂以为能强攻下我的滩头防线?他未免太小瞧我冯异了。” 冯异对自己布置的防线太有信心了,尤其这一段河岸,不大的地方布置了强弩数千张,弓弩手上万人,单等刘茂军来送死了。 命令层层传达下去,士卒们都已进入滩头阵地,人挤人,人挨人,全是人头,冯异为了加大对敌军的杀伤,把几万人都赶上了河滩。 这时河对岸突然出现了一些木头架子,看样子像是投石机。侯进道:“莫非他们要用投石车来攻击滩头?” “看样子是的,”冯异拧着眉头说道,“不过这投石机能不能将石块抛过来,还不很清楚,即便抛得过来,也不必害怕,投石机只能一次发射一块大石,再装上石头又要许多时间,杀伤力其实并不大。” 侯进点头道:“是这样子的。” 这时敌军已将数十台投石机推进到岸边,冯异眼见着投石机的木勺里装上了大石,有几十人扯着引绳将木勺向后拉去,随着几声地动山摇的巨响,数十块石头一起发射,向着他们飞了过来。 可是这投石机好像射程不太够,大部分石块竟是直接落入河中,虽激起不小的浪花,却毫无杀伤力,有几块石头飞上了岸,砸毁了几架拒马,砸塌了一道壕沟,又砸死了一名突出在前的士兵,这便是几十台投石机一次发射的威力。 冯异彻底放下心来,隔岸的投石机就这么点威力,对战局毫无影响,刘茂的算盘算是打错了。 士卒们本来见投石机很是害怕,等到一轮石块发射完毕,便恐惧心全无,甚至嘻嘻哈哈地开起玩笑来。 “洛阳的投石机真厉害,竟然砸起那么大的浪花。” “几十块石头砸死一个人,这也太划算了,若是他们用上几百辆投石车,那不得砸死好几个人?那是不是就算全歼对手啦?” 士卒们说得正热闹,却听有人喊道:“嘿,好像还真要用上几百辆投石机。” 此时对岸密密麻麻,摆了投石机,这些投石机与方才的那一批截然不同,它没有装大石的木勺,只以一个大大的木轮,上面用绳索吊着一块块巨石。 建武汉军像看热闹一样看着对岸在折腾,他们并没有躲避的意思,因为敌军的投石车也不过就那样,他们刚刚领教过。 这时侯,对岸的船只竟然动了,慢慢地离开西岸,向东岸进发。冯异下令全军备战。 他下达的是死命令,即除非有命令,不准士卒离开自己的位子,任何人若是擅自离开位子,就要接受军法处治! 弓弩手全部就位,强弩手将强弩上弦,开始瞄准,只等船只进入射程。 这时,忽然传来一阵密集的轰隆声,好像是天边的雷声串成了串,震得人耳鼓嗡嗡作响。 斗大的石块从伊河上空飞掠而过,自天空飞坠下来,直向冯异军的阵地上砸去。 328.紧追不舍 建武汉军惊恐地发现,天空中全是石头,巨大的石块呼啸而来,狠狠地砸在地上,砸在他们精心布置的障碍物上,甚至砸在身边袍泽的身上。 巨石的破坏力是惊人的,所到之处,一切都被摧毁,包括人的肉体,这产生了极为强烈的视觉效果,血肉横飞的场景让人触目惊心。 因为冯异的河滩密集防守策略,建武汉布重兵于河滩前沿阵地,这次的损失显得格外惨重,一块大石落入人群,砸死好几个,成千上万块石头飞过来,阵地上顿时血肉狼藉。 石块轰击是瞬间发生的事,谁都没有反应过来,士兵甚至都忘了逃跑,只知道抱住头蜷缩在地上,好像如此就能阻挡巨石的攻击。 等到攻击稍有间歇,河滩上的情景已经惨不忍睹,士卒们好像从一个噩梦中惊醒,哪里还顾得上死守滩头的命令,全都起身向后逃走,人人争相逃命,阵地上顿时一片混乱。 军司马率督战队在后面,试图阻止士卒离开,他们大喊道:“没有了,再没有大石攻击了,对岸已经投射完了,都回去!” 仿佛是回答他的话,轰隆隆的声音又重新响起,第二轮石砲攻击又开始了,士卒们哪儿还听他们的话,纷纷逃走,将领们禁管不住。 冯异开始时也被吓得不轻,之后便沉着脸看完这一场砲击,现在他才知道,先前那一场蹩脚的投石机攻击竟是一场表演,是为了麻痹他们而故意为之。 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威力巨大的投石机,传说建世皇帝爱钻研些新鲜玩意,想必这也是他的新鲜玩意之一,毫无疑问,这种新型投石机在当时算得上是一种超级武器。 眼见滩头阵地已一片混乱,冯异没有迟疑,立即派身边人去传令,全军撤退,分别撤向巩县和缑氏,因为这仗已没法打了,这一场砲战把士兵的胆都吓破了,士气全都没了。 冯异命令侯进率领一万精锐断后,试图稍稍阻击敌军,免得将撤退变成一场大溃败。 刘茂站在对岸,对这一场砲击很满意,这个效果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第一次在关东亮相的超级武器出场方式十分震撼。 现在他体会到了刘钰说过的话,“刘秀不是能打吗?咱不和他比战术,咱和他比武器!”一力降十会,更先进的武器可以瞬间抹平战术水平、士兵训练、地势不利等等所有差距。 看着对岸的混乱场景,他下令全军加速渡河。 早在砲战开始的时候,王虎和穆弘率羽林军便已下船开始渡河,等到两轮砲击结束,两军已到了河中央。 这时河滩上已没有有组织的敌军,汉军在渡河过程中几乎没有战损,想像中万弩齐发的场景完全不存在,全军顺利地登上了岸,迅速结成阵势,向前突击。 还没来得及撤退的敌军成了他们追杀的对象,这场战争一开始便一边倒,还没有战斗就面临结束。本以为的抢滩登陆,变成了上岸追杀。 王虎和穆弘从来没有打过这么轻松的仗,不需要硬碰硬,因为敌军根本就是一群溃军。 两人当机立断,甭管什么河岸了,直接向前冲,追击再追击,杀伤敌军,击垮敌军,甚至歼灭敌军。 他们率军杀出去数里,破奸将军侯进率一万军队来阻拦,与羽林军展开战斗。侯进率领的是颍川精锐,战斗力很强。但是面对王虎和穆弘军的犀利进攻,还是落于下风。 王虎和穆弘军总共六千人,都是羽林军精锐,本就是强军。何况他们挟胜利之势,后有援军,士气极旺。而侯进军的士气差得就不是一点半点了。 侯进军只阻击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匆匆败走。王虎穆弘两人率军紧追不舍,侯进回身再战,依旧不敌,继续败退。 王虎属于比较稳健的类型,但是穆弘却是个急得不行的脾气,即便王虎提议暂时停下,等待后面大军,穆弘就是一句:“你在这儿等,我去追敌。” 王虎担心他有失,没法子,只好随着一道,两人跟在侯进的屁股后面,一路杀到了缑氏城下。 直到冲进缑氏县城,关上了城门,侯进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再回头清点兵马,一万人只剩下了一半。 冯异据守巩县,侯进守住缑氏,慢慢收拢兵马,这一场战役真是输得没脾气,常胜将军冯异从来就没有败得这么惨过。 冯异是刘秀手下最会用兵的将领之一,若是按照正常来打,即便人数占据劣势,也未必会输给刘茂的十万大军,但是连环霹雳车的横空出世,让冯异军瞬间崩盘,什么防线,什么战术全都烟消云散,只有轰隆隆的炮声,震碎了冯异的雄心壮志。 冯异在巩县,收罗了败兵两万余人,城中尚有粮草,可以坚守。可是三天之后,刘茂的大军尾随而至,冯异站在城头一望,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城下数百架连环霹雳车。 冯异转身下城,立即下令,趁着敌军尚未合围,从东门撤出巩县,直接退回颍川郡。 刚歇了几天,缓了口气的士卒们又重新启程,他们走出东门的时候,西门已传来轰隆隆的砲声。 也多亏他走得快,巩县的城墙没挨上几下,就被轰开一个豁口,有士卒爬梯子上去,冲进城中,打开城门,迎大军入城,刘茂军兵不血刃攻占巩县。 侯进就没有冯异那么幸运,他接到冯异撤退的命令,带领全城万余人撤退,却被穆弘和王虎又追杀了一阵,死伤了两千人,撤退又变成了一场溃逃,直跑到了河南颍川两郡交界的山区,冯异正率军在那儿接应,挡住了王虎和穆弘,才算是把他接了过去。 冯异当即率军在群山中重新构筑防线,防止敌军直下颍川,他要是再守不住这里,整个颍川郡恐怕也保不住了。 几天内不断有败军逃回,冯异全都接着,就着山势,构建工事,安排兵马,又派人回颍川重新征发士卒,运送粮食,要在此地打一场阻击战。 329.袍泽兄弟 “一只脚都要踏进颍川郡了,怎么能在这儿停下呢?”穆弘气呼呼地向王虎喊道。 “穆校尉,我们两个自从渡河作战以来,马不停蹄,一直在追杀敌军,将士们不是铁人,当然也会累,咱们的战果已经不小了,该收手了。”王虎主张停下来,等待大队人马。 “什么叫该收手了?河间王让我们打前锋,前锋懂吧?就是什么都冲到前头,在所有人的最前面。要是被大队人马追上,那还叫前锋吗?”穆弘自然有他的一套不同寻常的逻辑。 王虎正色道:“河间王是令我们为渡河前锋,如今渡河作战已结束了,我们已完成了这件差事,应该等待下一个命令了。河间王说过,我们两个以我为主将,我命令你停止前进,就地等待大军!” “河间王是说过,咱们两人为前锋,你是主将,可他说的是,你是渡河作战的主将,如今渡河作战已结束了,你指挥不了我了。我要率小射声营打到颍川去,你自己在这儿等吧!”穆弘说完就走了。 王虎看着他的背影,毫无办法。他一边派人快马回巩县请示下一步的任务,一边寻一个背靠大山的位置扎下营来,等待大军。 第二天一早,有人来报,小射声营在穆弘的率领下,天不亮就向南进发了。王虎气得直跺脚,却又担心穆弘有失,急得团团转。 有人说道:“将军,穆校尉不听指挥,他走他的,不必管他,我等就在此等侯命令,将来就是穆校尉有什么事,您说明白情由,河间王不会怪罪于您。” “胡说!”王虎斥道:“我是主将,不能约束手下,他出了事,我当然要负责!就算我不用负责,小射声营都是我们的袍泽兄弟,兄弟上了战场,我们能丢下他们不管吗?” 他还记得羽林军训练的第一课,当时还是曲长的刘茂说过一句话:“我们能依靠的,只有手中的武器和身边的袍泽兄弟。” 在以后的几年中,他打了大大小小不知多少仗,自己从小小的队率成长为威震八方的将军,却始终记着当初的那些话。 不能丢下自己的袍泽兄弟。 王虎下令道:“拔营,全军向南,下颍川!” 王虎率三千人钻进大山,一路向南。 他虽然下了决心要去追赶穆弘,行事却十分谨慎。王虎知道山中行军最容易遭遇埋伏,所以行军中多派哨探,四处查看敌踪。 全军走了一天,一个敌军也没遇到,王虎十分奇怪,几天前因为追赶侯进,他们在山口处刚刚与冯异军打了一仗,按理说敌军应该离得不远,怎么会没影了呢? 而且穆弘也好似跑得太快了些,自己不过比他晚走了两个时辰,这一天竟连他的踪迹也没见着。 王虎直觉这事儿不太寻常,但是依旧不愿后退,只是留了些人在当地,为后续大军引路。 第二天一早继续上路,突然有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来,离得远远远的就叫道:“快,快,快去救,再晚就来不及了!”竟是穆弘军中一名士卒。 原来昨天一早穆弘出发之后,顺着山间路径向前,走到中午的时刻,突然有敌军在前面拦住去路。两军交战之际,又有两只敌军赶来围攻,穆弘人少,渐感不支,于是且战且走,钻进深山老林之中。 也多亏他是人出身,习惯在山中行走,带着自己的三千人马左弯右绕,试图回到来路上与王虎会合,却被敌军困在一个小山之上。 穆弘率领的小射声营十分强悍,个顶个的射技高超,遇到人数多出几倍的强敌,小射声营并没有惊慌,而是顽强抵抗,以密集的弩箭逼得敌军不敢靠前。 不过他们带的箭矢有限,激战半日之后,箭已越来越少,穆弘便派了一个五人小队,趁着天黑冲出来送信,结果被敌军发现,四个人遇难,只有一个人逃了出来,正巧遇到王虎军。 王虎听说穆弘被困,十分焦急,问明了方向,立即带人过去,果然远远地望见有人在厮杀。 王虎命两千余人在山坡上列阵,以弓弩掩护,他则亲自带着一千人,向着山脚下围攻的敌军冲了过去。 他与两百名壮汉挥舞着斩马刀在前面开路,长刀挥出,霸气十足,左右丈余不能近人,这种强悍的打法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让敌军颇有些胆寒,阵形显出松动,被他们冲了一个缺口出来。 穆弘在山上看得清楚,率军杀了下来与王虎会合。两人联手杀了出去,敌军漫山遍野地追来,喊杀声震天动地,王虎令穆弘先走,他率军断后,穆弘道:“兄弟们为了救我才这样,我怎么能先走呢!” 两军且战且走,一直杀向来路,奈何敌军众多,一直脱不得身,士卒久战疲惫,战斗力下降,伤亡不断增多,强撑着杀到来时的山口,慢慢敌军围了上来,大有要将两军聚歼之势。 穆弘向着王虎道:“这次是我错了,连累了你和兄弟们,若能活着回去,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王虎道:“都是兄弟,说这些做什么?” 两人并肩作战,拼死一搏。忽见远处旗帜飘摇,有大队人马杀到。敌军就像是退潮的海水,立刻便退回山里去了。 原来是刘茂接到王虎军的报告,让芳丹率军两万前来接应,正好救了两个人。 这一仗穆弘部损失惨重,王虎部也伤亡不小,要不是芳丹来得及时,两军可能全军覆没,这是本次大胜中少有的一场败仗。 巩县、缑氏收复之后,偃师之敌成了孤军,无处可逃,竟然献城投降,臧宫本来在虎牢关以西阻截任尚,此时只能率军向北,试图渡过大河,返回河内,东方婴率军在后急追,臧宫军吃了不少亏,好在找到了一个小渡口,搜罗了些渔船,渡过了大河,可兵马已损折近半。 刘茂大胜的消息传回洛阳,朱鲔正和苏茂等人商讨如何加强城防,保洛阳平安,听到消息之后,众人的眼睛都直了,苏茂连续追问了三遍,才确信这是真的。 “居然大败冯异,夺得缑氏三县,连虎牢关都夺了,这,这真是。。。”苏茂不知说什么好了。 洛阳令道:“河间王用兵如神,大破敌军,连夺三县,占据虎牢雄关,实乃亘古未有之名将也。” “是啊,是啊,这仗打得真爷们,咱们洛阳被河内压着打了几年了,这次真是扬眉吐气啊!” “以后河内兵还敢来洛阳城下耀武扬威吗?揍死他!” “河间王虽然年轻,却如此精通兵法,真是英雄出少年!” 众人啧啧夸赞,完全忘了当初就是他们一致遣责刘茂轻启战端,逼着他回师洛阳。如今却好似人人都成了预言家,他们早就料到了这场战役必定会取得胜利。 朱鲔一句话也不想说,他知道自己就要告别洛阳,这个地方他是真的没法再呆了。 330.争功身死 朱鲔的身体迅速地“痊愈”了,这些天他足不出户,每天只是在家里收拾东西,准备打包去长安。 苏茂很是心烦,在这次战役中,他时时扯刘茂的后腿,本以为刘茂兵败,会灰溜溜地回到长安,洛阳又恢复成老样子,没想到居然是一场大胜。 显而易见,以后洛阳就是刘茂的天下了,不管是朱鲔还是他,都再没有说话的份儿,更重要的是,他抗命不援助新安,拖延大军的粮草,必然已惹怒了河间王,刘茂回到洛阳,会不会治他的罪。 苏茂想来想去,想要为自己脱罪,突然之间就有了个大胆的想法:出兵收复宜阳! 前此日子岑彭在围攻新安,听说冯异在伊河大败,立即向宜阳方向退兵,苏茂时刻关注着岑彭的动向,知道他此刻正在退兵途中。 宜阳离洛阳太近,不过两百里路程,苏茂料定岑彭在宜阳呆不下了,何不捡个现成的便宜,去收复宜阳呢? 虽然刘茂并没有命令他去收复宜阳,但是苏茂还是有出兵的理由,那就是刘茂先前要他援助新安的命令。 苏茂集合洛阳诸将,说道:“河间王命我出兵援助新安,如今岑彭军正在新安附近,我欲率军击贼,如何?” 诸将都踊跃道:“愿随将军出击!” 此次凡是随着刘茂出去征战的都将立功受赏,唯有留在洛阳的这些人什么也得不到,诸将不免嫉妒眼红,也想有个立功的机会。于是胆子都大了起来,准备跟着痛打落水狗,捞些功劳。 郭伋站了出来,说道:“冯异军虽败,岑彭军完好无损,他长途奔袭,带的全是精兵,挟破宜阳、耀武函谷、新安之威,士气不损,不可轻视。如今他唯恐河间王回军,断了他的后路,急于撤军,常言道归师勿遏,若将军去阻拦,敌军死战,恐难当其锋。” 苏茂忽地站起,喝道:“河间王以洛阳托付于我,焉能任由敌军在洛阳周边任意来去?我意已决,明日出兵,痛击贼军,收复宜阳!” 郭伋道:“宜阳离颍川遥远,如今冯异兵败,岑彭虽据宜阳,却不能守之,必定会弃城而走,返回颍川,何须再夺?” 苏茂冷笑道:“苏某从未听说过不用赶就走的贼人。” 不理郭伋,点兵两万,离了洛阳,向西进发。郭伋急忙派人去给刘茂送信,刘茂见报,惊道:“岑彭用兵多变,擅长奔袭,恐苏茂会吃亏。” 一边派人去向苏茂传达命令,一边派校尉凌鑫率军五千,急行回洛阳,以备不测。 苏茂军蹑在岑彭军的后面,步步紧追,岑彭果然率军南下,苏茂喜道:“此贼果然要逃。” 他跟了几天,眼看进了山,离宜阳不远,伪军忽然停住,回军与苏茂交战,两军战得正紧,苏茂身后喊杀声大起,又杀出一支人马,看大旗,上面写着大大的岑字。 原来岑彭亲自带人绕到苏茂身后,却让前军引着苏茂进山,之后前后夹击,苏茂大败。 山路之上没什么转圜余地,苏茂左冲右突,冲不出去,竟战死于军中。 其余军马或投降,或逃散,两万人回洛阳者不过数千。 岑彭大胜之后,竟掉头向北,一日一夜疾趋到洛阳城下。洛阳此时没有主将,一片混乱,有人主张再去请朱鲔出来主持大局,郭伋挺身而出道:“大司马已卸任,已非洛阳守将。我乃是陛下钦命的河南太守,河间王在外,苏将军殒命,当以我为首!” 诸将听他说得有理,也实在是没有主意,便都听他的号令,郭伋亲自上城据守,征发民夫,分派士卒,诸事应对井井有条,洛阳人心大定。 岑彭有兵马三万,本来就是趁着刘茂不在,突袭洛阳,能下则下,不能下则走,如今他的形势颇有些危险,一时不慎,便难以全身而退。 他攻城两日,见洛阳守备严谨,急切难下,便已安排后路,准备撤军,又听说,有一支军队正自西来援助洛阳,更是毫不迟疑,率军就走。直接南下,会合宜阳兵马,连宜阳城也不要了,直接退回颍川。 洛阳大战,本来刘茂获得一场大胜,却因为苏茂的轻率出击而损兵折将,双方战损相当。但是从结果来看,刘茂的战略目的达成了,他已成功据有整个伊洛平原,洛阳连同周边牢牢地掌握在他的手中,随着宜阳的收复,函谷关完全成了建世汉的内地。这是一个对刘钰相当有利的结果。 战后叙功,刘茂因苏茂战死,损失两万士卒为由,上书谢罪,请求责罚,皇帝当然不允,他已将此战当作一场大胜,正要大大奖赏。 郭伋也劝道:“大王自罪,则属下如何能得赏?岂不凉了诸将的心?”刘茂这才作罢。 凡随刘茂出征的诸将人人有赏,大家欢喜,只有穆弘说什么也不肯受赏,“因为我的糊涂,损了两千兄弟,我的罪过大了去了,应该受罚,怎么还能受赏?” 王虎也是如此,刘茂好言安慰,仍旧重用。 朱鲔灰溜溜地离开洛阳,回到长安,与王匡一样,从此远离朝堂政治,成为在家安享富贵的闲散侯爷。 还在征战齐地的刘秀听了此战结果,简直不敢相信,他两员最能打的大将冯异和岑彭联手,竟然遭此大败。 “刘茂小儿是何许人,竟如此神勇?待朕定齐之后,亲自与他会战!” 刘秀与张步的战斗已进行到关键时候,此时没有精力再理洛阳之事,于是下旨申叱岑彭与冯异,命两人在颍川休整兵马,对洛阳采取守势,进图南阳,解救坚镡,从外围慢慢包围洛阳,等东线战事定后,再图洛阳。 坐镇长安的皇帝刘钰自然是非常高兴,几年时间过去,他终于掌控了洛阳,甚至推进到虎牢关,在未来与刘秀的决战中占据了有利位置。 东线高歌猛进,南线入蜀的战役正陷入胶着,刘钰没想到公孙述竟是如此难缠。 331.蜀道难行 从汉中入蜀的通道主要有两条:金牛道,米仓道。 金牛道又称石牛道,得名源自“石牛粪金、五丁开道”的故事。它的由来就是一个骗局。 秦惠王欲伐蜀,苦于无路入蜀,于是造了五头石牛,在石牛后面放上黄金,谎称黄金是石牛的粪便,故又称其为金牛。秦惠王要把这五头金牛送给蜀王,蜀王一听,能屙黄金的牛,那好啊,秦王要助我发财,不要白不要。 贪财的蜀王便从山中开路,用五丁引金牛入蜀,五丁本是传说中的五个力士,能负重,后来就把负担劳役的百姓称为五丁。蜀王以五丁引金牛入蜀,谁知金牛的后面不是黄金,而是秦兵,蜀国因此而亡国。 故事的真假不知道,但是金牛道是真的。这条路全长一千余里,穿山越岭,多有栈道天险,雍大记记述五丁峡或称金牛峡、宽川峡云:“连云叠嶂,壁立数百仞,幽邃逼窄,仅容一人一骑;乱石嵯峨,涧水湍激,为蜀道之最险。” 马援以唐经率山地兵为前锋,顺金牛道南下,一路杀至广汉,在涪县遭遇成家大司马公孙恢拦截,双方连日大战,唐经不能攻下。 马援大军随后赶到,公孙恢不敌,退守绵竹,马援紧随其后。 此时汉军已进入到成都平原地带,是公孙述的核心统治区域。公孙述集结了十万大军,齐聚绵竹,抵挡马援。 马援见成家军马强盛,便稍稍退兵,回到涪县,与公孙述相据守。 伐蜀的另一路汉军以孙易为首,此时还在米仓道中苦苦前行。 这是另一条入蜀通道,因为要穿过米仓山,因此名之为米仓道,这条路比金牛道更为难走,并不是路途更险,而是道路维护不好,路况很差。 因为行人稀少,有的山路已被荒草覆盖,完全找不到路,要披荆斩棘开路前行,有的地段栈道毁坏,需要重新修建。因此,军队行进异常缓慢。 孙易军以羽林军为主,都是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平时训练极为艰苦,体力储备很足,此时方能坚持行军。 尽管如此,依旧有士卒挺不住,难免有怨言。 “这路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啊?” “这种山路都是野人走的吧?哪能行军呢不知道将军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来这深山老林中受罪?” “我宁愿上阵杀敌,也不愿走这个破路!” “少废话,快干活,被上官听到了,大竹板子抽你!” “还是当官好啊,不用干活,开路的苦差事都是咱们当兵的来!” “谁说的?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看,那个割草的是谁?” 那满口怨言的士卒一看,前面一个人正在埋头开路,却是定陇将军孙易。他急忙闭了嘴,老老实实地用锹平整着路面。 孙易的样子很是狼狈,衣服被荆棘划破,手上脸上也全是破口,他的脸干燥异常,嘴唇裂开了几道血口,鼻子下面两个大泡,不知是每天吃山饼吃的,还是着急上火闹的。 出发时,士卒们携带着大量的山饼,早晨啃山饼,晚上啃山饼,每天的主粮就是山饼,早就吃腻了。 好在如今山上有野菜野果,可采摘来食用,可是有的士兵不识野菜,把不该吃的吃了,轻者上吐下泄,重者直接把小命交待了。 因此孙易命人教士卒们认识野菜,只认常见的几种,陌生的一律不准吃,但依旧有误食的,上路以来,只吃野菜中毒的就死了十几个。 孙易着急上火,又不能表现出来,只是脸上的泡层出不穷,这个下去,那个又冒出来。 他最着急的是行军太慢,如果按照这个速度走下去,走出大山至少要一个月,而按照这个状态,路上就耗尽了士卒的体力,出了山恐怕也要休整上一段日子才能战斗。 没有他在东线策应,马援将独当成家兵锋,西线的军事压力会非常之大。 不过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他只能默默地祝祷马援行军顺利,能在成都平原扎下根来,等待他的大军挺进蜀中,双管齐下,会战成都。 屋漏偏逢连夜雨,军队行进到一个名叫“仙人峡”的地方时,便再也走不下去了。 此处是一个极为幽深的峡谷,石峰壁立,高不可攀,下临深渊,地势极险。本来石壁上有栈道相连,不知为什么,这栈道竟断了一截,从这边望过去,足有数十丈的距离没有铺设木板,石壁上还有沟槽,是原来栈道留下的痕迹,如果用木板一路铺过去,自然能将栈道连上,可是要修好这一段栈道,不知道要多少天。 士卒们憋着一股劲儿走了半个多月,本来以为坦途在望,这一下子全都泄了气。 “连路都没了,这还怎么走?” “没法子,看来是要回军了。” 此时好像回军是唯一的选择,即便要修栈道,这大队人马难道全留在栈道上等? 孙易皱着眉头,望着脚下的深渊,忽然回头道:“传令下去,谁能垂绳下峡谷,探出一条路来,赏钱十万!” 十万!那可是普通人家十年的收入! 他的话声一落,立即有人应声: “我去!” “我去!” 孙易命人结长绳垂下去,绳底系着一块大石,不知结了多少条长绳,打了几个结,终于听到咚的一声长长的回响,到底了。 有几个胆大的顺着绳索爬了下去,其余人在栈道上坐等,一直等了大半天,终于听到谷底遥遥的有声响,有眼尖的喊道:“是红旗!” 这是约定的信号,如果寻到路,便摇动红旗,如果无路,便摇动黄旗,见是红旗,众人顿时发出一阵欢呼。 孙易下令结了更多的绳索,从栈道上垂下去,士卒们一个接着一个地爬下谷底,许多人闭着眼,不敢向下看。 突然一声惊叫,原来有一条绳索断落,绳子上两个士卒全都摔了下去,丢了性命。 孙易一边命人修整栈道,一边将士卒槌下,他自己也下到谷底,顺着水边崎岖的小路向前,走了两个时辰,方走回到正路之上。 孙易叹道:“怪不得一直没有遇到敌军阻截,原来道路如此艰险。” 等到聚集了两千兵马,孙易便带人继续上路,之后的路便好走了许多,终于来到一座小镇,镇上的人见了他们,都吓得闭门不出。 好不容易找了人问路,再往前三十里便是平原地带。孙易便留了些人在此接应,自己带兵疾行,一路走出大山,终于踏上了平坦的土地。 332.天命所归 建世四年六月,孙易军突然出现在平曲,大破成家守军,占据平曲。 孙易这次可是发了大财,平曲正是成家政权在东线的存粮地之一,城里仓库全存得满满的,竟有粮数十万石,至此孙易军再不用为军粮发愁。 他就地在平曲休整,等待后续大军。离平曲百里外的垫江派兵来攻,被孙易击退,乘势倒卷过去,攻破了垫江。 至此孙易占据两城,雄居东线,兵锋遥指江州,那是益州东部的第一大重镇,城池险固,储粮极多。 消息传到成都,公孙述大惊道:“何处之兵?怎么如飞将军从天降下?”他担心江州有失,连忙调集兵马,守护江州一线,这使西线的马援轻松了许多。 马援与诸葛稚、唐经等人商议进兵绵竹之事,一直商谈到深夜,回到营帐,却见皇帝派来的侍卫队长陈保带着两个人在他的帐外守护。 马援道:“不是两个一组么?今天怎么多了一个?” 陈保道:“这几天来投诚的人比较多,营内多了许多新面孔,当然要小心一些。” 马援便不再说话,入帐去了。 他对于陈保等人的贴身保护已经见怪不怪了,反正他们是必然要在帐外守夜的,他反对也没有用,就随他们去吧。 马援觉得皇帝陛下事事英明,只这件事实在是不可理喻,就因为他的一念怀疑之心,便派人日夜守护,未免有些小题大做。 但他也不能违抗圣命,更何况皇帝是好心,为人臣子者不能不识好歹。 马援入帐,就着昏黄的油灯写了一封奏折,向皇帝陛下报告行军进展。之后便吹灭了灯,合衣睡了。 不知睡了多久,马援被一阵喧哗声吵醒。 他以为是敌袭,一下子坐了起来,却听门外一叠声地叫:“有刺客!快抓住刺客!” 马援自榻上坐起,刚穿了鞋要下地,突然帐门一挑,陈保走了进来,“大将军,不出陛下所料,公孙述果然派来了刺客,如今已被我等拿获!” 他的语气中带着自豪,隐含的意思是:“你看,被皇帝陛下料中了吧,说了你还不信!” 马援十分惊奇,说道:“带进来让我看看。” 刺客身材中等,样貌普通,放在人堆里都不会让人再看第二眼。 马援亲自讯问了一番,才知道这刺客果然是公孙述派来的。他假作是来投诚的敌军,混进营地,一直到深夜才发动,没想到中军大帐守护竟如此严密,他仓皇之下,刺伤一个阻拦的护卫,却惊动了其他人,合力将其拿下。 “若非尔等日夜护卫,我今天恐怕性命不保。”马援很有点后怕,纵然他手搏之技精强,刀法出众,可人总是要睡觉的,若有人乘夜摸进大帐,他怎么可能防得住? 马援心中对于公孙述又添了一些鄙夷,此人如此行径,实在是一个小人,纵然能称雄一隅,如何能中原逐鹿、成就王霸之业? 公孙述比之刘钰,简直如星星之于太阳,完全被建世皇帝的光芒盖住。 马援庆幸选对了主人,对于陛下远在千里之外,竟能料定公孙述的行径,愈加钦服。他仰天叹道:“不愧是城阳景王托梦的天选之主,竟然如此料事如神!” 从此竟将贴身护卫之事全权委托于陈保,任由他安排侍卫值夜等事。同时将皇帝预料他会遇刺,千里派侍卫之事大肆宣扬,一直传为美谈,陛下的奇谈神迹又多了一个。 有些事很奇怪,是没法用常理来解释的。马援认定了刘钰是天选的帝王,对于灭蜀之事愈发有了信心,他的信心如此坚定,自然影响到了属下,一时全军上下都以为此番必胜,他们一定能攻灭公孙述,凯旋回家。 而一切也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阻挡他们月余的绵竹防线突然有了松动,有将领偷偷地过来联络投诚之事。 马援以其为内应,猝然发动,竟一举击溃正面敌军,打开了通向成都的道路。 公孙述大为震动,大发士卒,得兵十四万,命公孙恢于成都以北重新构筑防线,整个蜀地都紧张起来,在中原混战时一向承平的成都城突然山雨欲来,人心惶惶。 公孙述其人十分迷信,极信谶语,凡有大事必然先行占卜,请示天意。便是他称帝之事,也是根据所谓的谶言而来的。 王莽篡汉时,公孙述被任命为蜀郡太守,将蜀郡治理的很好,一向有能吏之名。王莽末年,天下大乱,郡雄并起,公孙述自称为辅汉将军兼领益州牧,保境安民,使蜀郡一直保持着安定。 更始皇帝即位后,派柱功侯李宝和益州刺史张忠率军来攻,公孙述依靠蜀地地势险要,据地自守,大败李宝和张忠,将他们逐出蜀地。 这时功曹李熊劝他自立为蜀王,公孙述请人占卜,上上大吉,于是自立为王,割据蜀郡。 蜀地肥沃富饶,兵力精强,远方的士民多来归附,西南的邛、笮等部族的酋长都来贡献,李熊又一力撺掇公孙述称帝,公孙述犹豫不绝,毕竟做皇帝是有进无退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公孙述认为天子是承天命而来的,对自己是否有天命感到怀疑,这说明他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担心自己没有做皇帝的福份。 这时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人对他说:“八厶子系,十二为期。” 醒来之后,公孙述左思右想,八厶子系,这不就是公孙两字吗?他觉得这句话就是说他有做皇帝的天命,但是“十二为期”,意思是当十二年的皇帝,这是不是有点太短了? 公孙述将此事告诉了夫人,他的夫人十分想当皇后,说道:“朝闻道夕死可,何况你能当十二年皇帝呢?不短,十二年很长了。” 正巧第二天官府里爬出了一条大蛇,蜿延而去,众人惊骇,纷纷说是龙,公孙述听了,更无怀疑,认为要应天命称帝,否则反受灾祸。 因此在刘秀河北称帝,刘盆子郑县称帝之前,公孙述便已在成都自立为天子,自称是“白帝”,国号成家,年号龙兴。他任命李熊为大司徒,以其弟公孙光为大司马,公孙恢为大司空。 公孙述如此迷信,相信谶纬之术,如今建世皇帝的大军兵临蜀郡,他当然要占上一卦,来卜一卜吉凶。 他差人去请方士杨吉过来,这是公孙述的御用占卜师,所料必中,公孙述欲重用他,杨吉却一力推辞掉,只以宾客的身份居住在皇宫旁的别室之内。 333.贵人内眷 “昨夜朕做了个梦,请先生为朕解惑。”公孙述歪躺在榻上,向着跪坐一旁的杨吉说道。 杨吉抬了抬双手,将长长的袖子轻轻抖了抖,问道:“敢问陛下做了什么梦?” “朕梦见食粥,朕的面前摆了十二碗粥,朕连食三碗,吃到第四碗的时候,朕觉得有些腹胀,便停下来歇了歇。此时来了一个着红衣的童子,端着一个木盆,将其余的粥全都倾进盆中,说着:这是别人的了,便将盆端走了。” 公孙述看着杨吉道:“先生,这主何吉凶?” 杨吉跪起,伏首拜道:“恭喜陛下,陛下不日便可退敌,且能出蜀地而争天下!” 公孙述原本有些萎靡,此时却一下子坐直了身体,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杨吉道:“粥者,州也,虞舜分天下为十二州,陛下这十二碗粥,便是天下。” 公孙述点了点头,心道有理,自古有华夏十二州,这十二碗粥,原来是这个意思。 杨吉又道:“天下十二州,陛下三分有一,当独得其四。如今陛下只占一州之地,岂不是要出益州而争天下吗?以臣看来,陛下尚可再占三州之地,至于其余八州,恐非陛下所有。” “其余八州会是谁的?” “以臣看来,红衣童子,当是天帝所遣为群雄分天下者。如今天下强者,无非长安建世帝,邯郸建武帝,及陛下三人而已,童子取走的八州,当为刘钰及刘秀所有,或许陛下将与此二帝三分鼎足,并立天下。” 公孙述笑道:“先生所言,令朕茅塞顿开,请先生暂受百斤黄金之赐。若朕再有三州之地,可由先生在每州任选一处清净之地,作炼丹修身之所。” 杨吉道:“臣明日便去青城山,为陛下向上天祷告,愿陛下早日退去强敌,拓地开边,成就四州霸业。” 公孙述道:“若天命在朕,以朕为四州之主,朕若不取,反受祸殃,请先生以朕之志禀报天帝得知。” 杨吉应了,告辞出了皇宫,回到家中收拾东西,凡是贵重的东西,黄金丝绸,都打了包裹,装上了车。 他的妻子问道:“良人不过是去青城山,为什么倒好像是要搬家似的?” 杨吉嘘声道:“噤声,我就是要搬家,你可随我一道,离开这是非之地。” 杨妻道:“在这儿得陛下看重,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呢?” 杨吉道:“陛下做梦,本有十二碗粥。粥,米也,人之食米则为寿,米便是人的寿数。陛下有十二碗粥,说的是他原本有十二年的天子命,一日为天子,终身为天子,十二年的天子命,也就是十二年的寿命。梦中他喝了三碗粥,正在喝第四碗,是说陛下已为天子三年有余,今年乃是第四年。而原本属于他的另八碗粥却被红衣童子以木盆夺走,这意思是陛下的天子命今年已经到头了,还有八年落到了别人手里。当年建世帝登基,年仅十五,着红衣红袍,这红衣童子便是应了他,而他的名讳乃是盆子,不正应了梦中的木盆么?以此观之,建世帝伐蜀必成,公孙述的天子命到头啦!这皇宫成了危险之地,还留在这儿做什么?” 一番话唬得杨妻脸上变色,失口骂道:“你这死老头子乱说什么?是不是唬人唬得多了,连自己也唬住了?” 杨吉将两个装满马蹄金的包袱系在一处,向肩上一甩,说道:“你爱信不信,反正我要走了,你不信就留在这儿好了!” 他出门要走,却被杨妻一把扯住,“良人,你等等我,妾随你一道去!” 人的认知是有限的,对于认知范围之外的事情,人们往往求助于神力,因此成全了大量能与神沟通、通晓神意的人,比如方士,再比如巫祝,这些以神神叨叨为业的人总是有大批拥趸。 原赤眉军营中的老巫祝即是如此,虽然大军解散,青州军散于关中各地,但是在长安,依然有许多原青州人马,这些人普遍混得不错,原来的将领都成了长安新贵,原本的士卒也得到皇帝陛下优待,大多被赏金授田,成了吃穿不愁的富裕百姓。 这些人的需求是巫祝的主要生计来源,虽然由于皇帝陛下大力发展医学,使得百姓生病时倾向于求医问药,找巫祝治病的人少了,但是传统是很难一下子改变的,巫祝虽然生意没从前那么多,但是主顾的地位提高了,财力提升了,每次的花费也今非昔比了,老巫祝的日子还是过得很滋润的。 这一天,宗正府管家来找巫祝,说是府中有人要请巫祝去行祈禳之术,巫祝道:“不知府上哪一位哩?要祈什么呢?” “别问了,去了你就知道了!” 巫祝便不再开口,只跟在管家身后默默地走。 他知道能让宗正府管家亲自来请的,绝对不是一般人物。宗正刘殷是皇帝的亲族,两千石的高官,因为妥善安置了阉人巷的王侯,让皇帝很是满意,便将其封为侯,是所有前朝王侯中最为风光的一个。 宗正府十分阔大,管家带着巫祝绕来绕去,不知穿过多少道门,终于来到一个偏僻的院落,管家将他交给一个老妈子模样的人。看来这主顾是内眷了。 巫祝在心中暗暗盘算,管家亲自出马,说明此人在府中地位不低,但不是住在正院,应该不是夫人,大概是某个受宠的小妾,只不知是宗正刘殷的,还是他的儿子们的。 如果是内眷祈禳的话,十有八九是祈嗣,也就是求子的。 等到见到这位女主顾时,巫祝满意地低声哼哼了两声,这两声含糊的喉音即可以表达情绪,又可以充分展示他的神秘气质。 女主顾果然是刘殷的小妾,她的目的也如巫祝所猜测的那样,祈嗣求子,但是,她不是为自己求的。 她向着一个纱帘后面的人影行礼,说道:“夫人,神师来了!” 巫祝只看了一眼,心中便忽悠一下,这个人影好眼熟啊! 巫祝当场做了法,又送了几个符咒给那位一直未露面的神秘贵夫人,教给她一些祈求的祝词,说是每日要诚心诚意地向上天祈祷,连续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必有灵验。 巫祝祈禳完毕之后,喜滋滋地出来,这位贵夫人出手很是阔绰,让巫祝又发了一笔财。 等他见到门口侍立的女子之后,脑中忽然电光火石地一闪,省悟道:“这个侍女从前在大营里见过的咧,她是樊崇女儿的密友呢,现在居然在这儿哩,那里面的贵夫人,怕不是皇后吧?” 334.祥瑞面世 皇后樊桃花事事顺心,只是生不出儿子这件大事如鲠在喉,让她烦恼异常。 偏偏杨婕妤虽然看起来瘦弱,却是个好生养的,为皇帝生了长子刘备之后,眼见着肚子又一天天的大了起来。 樊桃花见了,好像眼睛里长了刺,浑身上下哪儿都不舒服,但是也怪不得别人,只能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 杨婕妤感受到皇后的敌意,先还抱着些讨好的意思,尽心地侍奉,后来便敏感地觉察到,无论她做什么都是不成的了,只要她出现在皇后的视线之内,周围的空气都仿佛一下子凉了。最好的法子就是躲得远远的,让皇后见不到,盼着她眼不见心不烦。 可是总是躲着也不是法子,皇后长期见不到她来问安,心中未免又存了芥蒂,这是什么意思?你和皇帝去过一家三口的小日子,不把这正妻放在眼里了?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杨婕妤也很烦恼,两个从前的好姐妹之间越来越生疏冷淡,只是勉强维持着外表的体面。 在这种情况下,听到皇帝要纳新妃的消息之后,杨婕妤甚至暗暗地松了口气,终于可以有新人来分担她的压力了。 可是对于皇后来说,这事儿就愈发地糟心了,从独宠到与杨婕妤分宠,再到与新妃多人争宠,受孕生子的机率肯定是越来越少,她虽然有皇后的名分,但如果总是生不出嫡子的话,地位必然要受到影响。 皇后对于生子的渴望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有道是病急乱投医,最后总会投到神的怀抱。吃了几年的药之后,她对于医药彻底失去了信心,开始求巫求神求方士,后来想到了大营中原来的巫祝,听说还是蛮灵验的,当年皇帝陛下摔倒昏迷,还是他一碗符水给救回来的。 于是通过从前的女伴,如今的宗正小妾,暗暗地在宗正府中请巫祝做了一场祈嗣,回到宫中日日念诵,十分虔诚,生怕由于自已的诚心不够而使祝语失灵。 皇帝如今沉浸在美女的诱惑之中,侯选的女子有上百人,先经过初选,把身体有疾者,外貌不够秀丽者,及其他有瑕疵者统统剔除,还余下四十余人。 然后由皇后和刘钰的大嫂,城阳王妃一道主持,再来复选。 皇帝“正好”忙完了公务,有了空闲,于是也去凑热闹,其实不过是怕皇后把漂亮的妹子都淘汰掉。 从上一世找女友都费劲到这一世全国美女随便挑,屌丝翻身的皇帝心里别提多得劲儿,这万恶的旧社会对皇帝实在是太友好了! 勉强忍住脸上的笑意,皇帝带着一脸庄严走向偏殿,刚到门口,就见马面引着几个女子出来,这是刚刚被淘汰掉的一批,见到他连忙伏地跪拜。 刘钰理都不理,直接向殿里走。腿刚要跨过门槛,突然回身,指着其中一个女子道:“这个是谁?抬头让朕看看!” 马面低声道:“陛下问话,还不快答?” 那女子也不怯场,抬头道:“妾乃是中书谒者顾臣之女,顾秀。” 皇帝看了她一眼,立即觉得心跳了几跳。顾秀皮肤白皙,乌发浓密,鹅蛋形脸,眼神清亮,神情中带着一丝英气。 这样的超级美女也被淘汰,皇后果然有她的小心思啊!多亏朕来了。 “留下!”皇帝很干脆地说了两个字,进殿去了。 皇后和城阳王妃见他来了,连忙起身见礼,皇后目光移过来,就像是一阵秋风刮过,顿时扫过来一阵凉意。 皇帝神色不动,走到上首大喇喇地坐下,说道:“继续,你们继续,就当朕不在!” 两个女人左挑右选,又淘汰了十余名女子,还余下二十余人,个顶个的美女。 皇后道:“陛下,您觉得这些如何?” 皇帝道:“其实朕有皇后和婕妤足矣,只是百官都说,为了皇家血脉,应广纳嫔妃,绵延皇嗣,才能保我大汉江山永固。” 皇帝先把选妃的锅甩了出去,又道:“只是国家历经战乱,百废待兴,不宜过于奢靡铺张,后宫还应俭省些,少选几个就行了。皇后的眼光一向是好的,朕信得过,这些都很好。” 城阳王妃脸上带着笑,问道:“陛下的意思。。。都留下?” 作为皇帝,二十多个妃子多吗?一点也不多。汉武帝在建明光宫后,曾一次性发燕赵女子两千人充实后宫。这个数字大概包括了宫女,但是其后妃数量亦是惊人,多少女子一生终老宫中,连皇帝的面都见不到。 作为一个现代人,刘钰虽然也好色,喜欢美女,但是却不想耽误人家好好的女孩子家,都塞在宫里当摆设。 他的原则是贵精不贵多,只选绝色美女,心动女生。 看着眼前二十个佳丽,皇帝的心一直在跳,尤其是其中一个女子,名字叫做苏华的,不仅貌美,而且身上那种温柔气质,让任一个男子见了都会心动。 皇帝用手点了点,说道:“这两个留下吧,其余的愿意留下,便在宫中使役,其余都送回去,任她们自择佳婿。” 他选的两个是里面最出挑的,除了苏华,还有一个彭姓女子,身上一股柔媚风流,很是勾人心魄。 城阳王妃笑道:“陛下确实是俭省,想必是与皇后伉俪情深,不忍分宠。” 皇后道:“姜氏女为人贤淑,也是很好的。” 皇帝一看,原来是女兵营里的一个,是樊桃花的死党,想必是拉进后宫来为皇后助力的,反正也是美女。 “那就这样吧!” 皇帝拍了板,一共选了四个女子,加上皇后与杨婕妤,后宫嫔妃只有六位,在百官看来,简直是太少了,免不了又是一番惊叹。若是武皇帝,别说一百个,便是一千个,恐怕也是大手一挥,全都充实后宫,可咱们的皇帝陛下只选了四个,真是古今难得一见的仁君啊! 皇帝控制后宫的规模,宫女年龄大了,便都放还回家。偌大的长乐宫,宫女太监加在一起不过六百余人,宫中的用度比起先汉的皇帝们简直是九牛一毛。 也许是为皇帝的仁德感化,一个月后,长安城内出现了祥瑞。 著名巫祝,原赤眉大营的神师忽然抽疯,不断地说得到了神谕,在某某之处,有城阳景王的旨意。 根据他描绘的地点,果然挖出了一头石牛,牛身上刻着八个字:“天降金玉,德泽万民。” 因为皇帝陛下是放牛娃出身,名字叫做钰,这个祥瑞十分明显地应到了刘钰身上。 一时长安城大为轰动,朝廷又大肆宣扬,并将石牛披红挂彩,以车拉至宫中,一路上万人空巷,全去看热闹,百姓们颂声四起。 皇帝心中暗骂巫祝狡猾,会投机,但这事于他有利,便也就随着他们折腾。 皇帝下旨,就在发现石牛之处,盖起一座城阳景王的神庙,大加祭祀。又以巫祝为神师,赋予他官方认可的与神沟通的地位,以备将来不时之需。 这一场闹剧的赢家一个是皇帝刘钰,一个便是老巫祝了。 这时从帝国的东方西方全都传来喜报,东面河间王在洛阳大胜,拓地数百里,西面护羌校尉荀彧大败羌胡,收降羌人十余万。 335.离间诸羌 荀彧到任时,先零羌首领封何率诸羌正横行金城、陇西两郡。等到荀彧新任护羌校尉,率军数千守卫金城,封何则率领十余万羌人齐聚破羌县及其以东地区,与金城遥遥相对。 荀彧刚去时并没有立即开战,而是向羌人传递消息,声称若是有酋长来金城拜见,都会受到善待,并会收到大量的赏赐。 “哼,把我们骗去了再下刀吗?”羌豪们都这么说。 可是诸羌足有几十个部落之多,总有贪图赏赐的。牢姐羌一个大豪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金城拜见了新任护羌校尉。 荀彧对他恩威并施,遣责他追随封何的反叛行为,让他及时回头,迷途知返,则既往不咎,又表示会按照之前的约定对他加以赏赐。牢姐羌首领留在金城三日,日日受着款待,之后又有许多赏赐,荀彧将他放归本族。 等到牢姐羌大豪赚得盆满钵满地回到破羌,其余大豪见了都很眼红,没想到这次汉人没有骗人,而是说真的。于是其他人也蠢蠢欲动,不断有人去金城拜见荀彧,荀彧一一善待,并都加以赏赐,之后再放还本部。 先零羌首领封何听说了此事,笑道:“这新任护羌校尉不会是个傻子吧?怎么做这等赔本的买卖?酋长们已经到了金城,他不扣下或者杀了报功,居然还给他们发钱!发了钱居然还放回来,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能从中得到什么?” 对于诸羌首领争着去金城拜见护羌校尉之事,他不仅不禁止,反而让手下能去则去,毕竟是白来的钱财,不要白不要。 荀彧还是依着往常一样,遇到有大豪来拜见,便赐金送还。可是等到先零羌的一个大豪去拜见的时候,荀彧却突然翻脸,当场抓拿,以反叛的罪名将其杀死。 荀彧宣称,这次叛乱就是先零羌发起的,除先零羌诸豪外,大家都可放心来金城。 于是破羌县里出现了奇怪的情景,诸羌一见面就是“你去金城了么?”“你去见过新护羌校尉了吗?”“你和到了多少赏赐?”他们都赚得盘满钵满,唯有先零羌诸豪什么也没得到。 先零羌实力本就超出各羌,眼见别人发财,自己却连汤也喝不上,未免眼红,便发挥羌人按照一贯的风气,开始抢夺。被抢的部落不服,向封何告状,“我等已经解仇,共抗汉军,为何还要派兵劫掠我等?” 封何难免偏向本族,没有将他们治罪,却要每个首领拿出一部分财富给先零羌,各族首领畏惧先零羌强盛,便乖乖地缴纳了。 不过他们心自然是不服的,难免在背地里说些怨言,传到封何的耳朵里,封何十分恼火,又怀疑有的人受到护羌校尉的拉拢,恐怕对自己不利。 诸羌就这样开始离心离德,各怀鬼胎,弱小的部落害怕受到封何的报复,有的干脆率部走掉,有的暗中联络护羌校尉,诸羌联军就这样出现了裂痕。 这时荀彧突然又传来消息,除先零羌外,免除其他诸羌反叛大汉的罪过,罪只及先零羌一族,有拿先零羌首领封何及其手下大豪首级来降者,都有重金赏赐。 每一级头领都有赏格,只要拿着人头去金城,立即就会换成真金白银。 封何觉得,那些部落看自己的眼神都变了,仿佛他就是移动的金钱。而确实有先零羌的各级头领遭到袭击,沦为其余部族去金城领赏的工具。 封何便先下手为强,攻击那些平日与他有仇的部落,如此则诸羌人心惶惶,不知是否得罪过封何,会不会受到他的袭击。 此时一向在金城坐着发钱的护羌校尉突然带兵疾驱三百里,抵达破羌城下,直接向破羌县发动了进攻。 封何率众抵抗,诸羌却纷纷反叛,回过头来攻击先零羌。里应外合,荀彧大胜,杀死先零羌众数千人。封何率军逃蹿,直接钻进大山里再不出来。 而他搜集的那些钱财珠宝,如今都回到了荀彧的手里。 大破先零羌后,荀彧并没有乘胜追击,而是招降其余部落,将之送回内郡,再作安排。 轰轰烈烈的解仇攻汉的活动就这样被瓦解了。 皇帝知道荀彧能干,应该可以镇压羌乱,可没想到他竟然将事情做得如此漂亮,没花多少力气就成功离间诸羌,使其下一次的解仇更加困难。 “唉,真是个人才,这事儿办得漂亮!可惜只能隐姓埋名,屈就护羌校尉了”皇帝摇头叹息。 如今他事事顺心,唯有蜀地一带还在与公孙述对阵。公孙述人马众多,士卒精强,十分不好对付。 皇帝遗憾地道:“可惜山路艰险,实在是难走。否则把连环霹雳车拉过去,一路把蜀郡的城都推平了去。” 马援等人入蜀并没有带大型攻城器械,这使他攻城时只能靠士兵的血肉之躯,难度大了许多。 皇帝如今手中的利器不只有连环霹雳车,还有其他的一些发明创造,比如马镫,长安城已在量产马镫,只是皇帝不想把这个大杀器早早地亮出来,他要留到合适的时候再扔出去,保持突然性,这样效果才能更好。 如今蜀郡战况胶着,公孙恢重兵拱卫成都北线,马援在正面很难强破。 “要是能绕过防线,突然出现在敌军后面就好了,两面夹击,必然成功。” 刘钰搜索着脑中的记忆,突然想起,岑彭在攻蜀时,曾经疾行千里,只是为了绕开大军,直趋成都城下。要不是公孙述的刺杀成功,蜀郡恐怕早就被岑彭平定了。 皇帝埋下头去,亲自画了一张草图,派了数名侍卫,把图送至蜀郡,命他们交给孙易,让他依计行事。又命他们留在孙易身边,防备公孙述的刺杀,保护他的安全。 孙易还没看图,便说道:“陛下远离数千里之外,怎么能知道前方发生的事昵?” 等到接过图展开一看,孙易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点头道:“陛下真可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对前方形势,竟掌握如此准确。此图所示,大可一试。” 336.迂回计划 此时公孙述的防御带集中在成都北部和东部,北部集结重兵在绵竹一线,抵御马援军主力。成都以东则在绵竹与资中之间打造防线,防止孙易率军西进。 向西从平曲到成都最近的道路,但是那边已是铜墙铁壁,孙易西进相当于向墙上撞,将与马援一同在成都外围展开攻坚战,胜负就看汉军的攻坚能力了。 汉军的攻坚能力当然是有的,把连环霹雳车都拉来,来个漫天飞石,也许只能是成都这样的坚城可以顶得住,一般的城池根本抵挡不住。 但是不幸的是,由于山路崎岖,一些攻坚的大型设备没带多少过来,要把连环霹雳车从金牛道和米仓道拉到蜀地,实在是太费劲了,虽然诸葛稚从金牛道多少拉了些过来,但是数量肯定是不够的。 公孙述强军坚垒,固守成都和江州,要是正面对抗难度比较大,旷日持久下去,对于外来的汉军肯定是不利的。因此皇帝陛下提出迂回作战的设想,但是设想比较大胆,实现难度也不小,又有一定的风险,因此他先交给孙易来看一下,能否行得通。 此时材官将军张允已经在入蜀的路上,皇帝暂时将经略南阳的计划搁置,集中全部力量用于灭蜀。 张允将率两万军队来支援孙易,因为如今汉军主力集中于西线,马援率七万大军在绵竹一线,与公孙恢对峙,孙易这一边只有三万人,兵力有些单薄,不足以发动进攻。 张允在随驾北征时给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最大特点是稳健,滴水不漏,让人放心,皇帝派他来的意思很明显了,就是要他做孙易的坚强后盾,让孙易可以进行更大胆的军事行动,不必为了自己的后方担心。 但是这个战略设想之中还有巨大的障碍,那就是益州东部的重镇江州。江州在成家政权的地盘里地位仅次于成都,它向东控扼着大江水道,把守着益州门户,向西辐射着内地的广大的地域,与成都一东一西,像两个巨无霸一样,平衡着整个益州。 若是能拿下江州,可以说益州就平定了一半,但是要攻下江州实在是太难了,单以攻城而论,其难度甚至比攻打成都还要大。 江州山河险固,有地势之利,其地位于山区,东高西低,由东向西攻,要通过大江天险,由西向东攻,要从低向高仰攻。 江州城地势重要,不仅修得极为坚固,而且驻有重兵,屯集粮草无数。公孙述派大司徒任满率军十余万驻扎于此,抵挡汉军攻击。 孙易屯兵于平曲和垫江,任满几次派兵来攻,都被孙易击退。任满便回军守护江州一线,孙易也无力进攻,双方也形成了僵持局面。 定陇将军孙易屯兵垫江,收到伏波大将军马援的来信,这封信极长,孙易读了许久才看完。 他放下信道:“伏波大将军与陛下所想略同,此事可行。” 马援的信几乎是一个完整的作战计划,他与公孙恢大军对垒,大战小战不断,马援胜多负少,公孙恢因此坚壁深垒,不再出战。马援便抚定已占各城,征发士卒,搜集粮草,作持久之计。同时拟定了一个迂回作战方略,送来给孙易,让他见机而行。 孙易将自己的方案与马援的相互对照,最终形成成熟的战略计划,单等张允抵达,接管平曲和垫江一线的防务,便可施行。 皇帝让马援暂领益州牧,可直接任命地方官员。马援和孙易两军军纪严明,所过郡县,秋毫无犯,民心大定。 益州乃是天府之国,粮食充盈,又承平日久,马援熬过了最初的一段苦日子之后,得所占郡县府库,又有豪强供献,粮食压力大大减轻,而孙易占据了平曲,夺粮数十万石,根本就不存在粮草问题。 材官将军张允顺米仓道抵达平曲,多亏有孙易军在前,边走边修整道路,使后续军队没有经历他入蜀的艰难。 两人合军,有精兵五万。孙易道:“从此地南下,需要转战两千里才能抵达成都,如果江州任满出兵,切断我军的归路,形势将于我不利。可是以我军目前的力量,恐怕难以攻破江州城。” 张允道:“你的意思,是要我留下,盯住江州守军,保障北部安全。” 孙易点点头,“咱们得先给江州点厉害看看,要打得他不敢出来活动,只会憋在城里守着。伏波大将军说的清楚,我等兵强时,要示之以弱,使敌军骄横轻出,我军可野战歼敌。我等兵弱时,须示之以强,使其退避城中,不敢再轻动。” 张允道:“依你这话,我们现在是弱是强?” 孙易笑道:“你我有精兵五万,降卒数万,当然是强。虽然攻江州尚有不足,但是把他们引出来痛殴一顿应该没问题。” 两个人谈论任满的十几万军队,竟丝毫没放在眼里,在他们看来,两个人的五万羽林军,在野战中足以打败他们。这是羽林军争战多年积累下来的自信。 当年还没有成年的少年们,如今都已成为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一个个正当壮年,体力精力都是最好的时候,与当年的青涩时期相比,不可同日而语了。 此时坐镇江州的成家大司徒任满心中并没有多少惊慌,他虽然反扑垫江不成功,但是大概知道孙易兵少,不足以进攻江州,他只需要在城中坐着,便可以高枕无忧。 此时南郡太守程泛在江州以东,防范楚黎王秦丰等人,而割据南郡夷陵一带的田戎,已投了公孙述,成为益州的东部凭障。 任满觉得江州万无一失,他所要做的是向北收复垫江和平曲,再向西与公孙恢合围马援。 只是孙易军虽少,却是块难啃的硬骨头,让任满觉得无处下口。 这一天,他正在吃饭,有士卒来报:“大司徒,敌军来进攻江州了!” 任满放下筷子,问道:“来了多少人?” “眼下还不太清楚,看样子,总有几万人吧!” 任满大笑道:“几万人守城,你可以支撑一时,几万人来攻城,我还拿你没法子吗?” 337.被打怕了 成家大司徒,江州守将任满上了江州城墙,向外面张望,见一队人马驻扎在城外,营寨的规模大概最多不过两万人,任满不以为意,只下令将士们准备守城,便回府去了。 第二天,汉军开始攻城,看人数不过数千人,被守军轻松击退,第三天亦是如此。 江州城处于大江的夹角之处,两面临江,地势高低不平,房屋都是顺着山势,一层一层向上修建。 汉军从西面攻城,而西面的城墙建在半山坡上,敌军要顺着山坡爬上来仰攻,非常的困难。 江州城里城外,汇集了十余万军队,任满觉得,凭这两万人要想拿下江州,简直是痴人说梦。 从攻城的两天情形来看,这支汉军战斗力并不强,任满觉得自己的军队与之相比要强出许多。不知道汉军将领是怎么想的,怎么派出这么一只队伍来江州城下,难道就不怕被全歼了吗? 这样过了几天,突然东面来了兵马,原来是南郡太守程泛率军来江州,任满派人接了他进城。 程泛道:“听说汉军入蜀,占据垫江,下吏生怕江州有失,特地率军来支援大司徒。” 任满淡淡地道:“有劳程太守挂念,江州城固若金汤,其实并不需要支援。” 程泛笑道:“大司徒重兵在手,自然不怕敌军来攻,只是垫江失守,大司徒就不想夺回来么?” 公孙述以东线战事委托任满,以程泛出益州开拓南郡之地,两个人各有任务。 任满原为巴郡太守,当年与公孙述的功曹李熊密谋拥立公孙述为皇帝,是成家朝廷的重臣。后因争权,任满与大司徒李熊不合睦,为了平衡双方,公孙述为任满也加了大司徒衔,以他为主将守卫江州。李熊则在成都公孙述的身边,为他出谋划策。 程泛正是李熊的亲信,因此任满对程泛出蜀多有掣肘,但是程泛依旧在南郡站住了脚。 割据夷陵的扫地大将军田戎因为受到楚黎王秦丰的攻击,势弱不敌,干脆向公孙述称臣,名义上成为成家的臣子。公孙述封田戎为夷陵王,以程泛为南郡太守,向东拓地。 程泛有拓地之功,任满却连失平曲、垫江两城,相比起来,显得任满很是无能,如今程泛却带兵来江州支援,对任满更是个讽刺。 程泛道:“大司徒用兵稳健,足可守御江州,请大司徒在城中坐镇,下吏愿出战,为大司徒歼灭城外敌军。” 任满道:“程太守,你还是回南郡,去对付楚黎王秦丰吧!这江州的事情,不劳你费心,任某自可应付。至于城外这几万敌军,任某还没放在眼里,之所以尚未动手,只是观察敌军虚实,看其是否有后续的援兵。” 虽然他的话中带刺,可是程泛却不以为意,说道:“楚黎王秦丰,自有夷陵王应付,下吏还是助大司徒安定蜀地为好,既然大司徒早有安排,下吏正好轻松轻松,如今我军驻扎在江中岛上,大司徒若有差遣,来知会一声即可。” 程泛离开后,任满便召集手下诸将,一一布置下去,下令明日出兵,剿灭城外汉军。 第二天天刚亮,江州城西门大开,大批军马开出,顺着山势从上向下俯冲,直接杀奔汉军大营,汉军据垒抵抗,成家军马四面八方涌来,声势浩大,汉军不敌,急忙退军,任满率军直追。 任满没想到汉军如此不堪一击,而且看样子,营中也并没有多少兵马,愈加轻视。 成军追出十几里,忽然山后又转出一支人马,接着任满军厮杀,却依旧不敌,顺着山路退去。 任满杀得性起,挥军直进,一直追出三十里,这时有将领说道:“大将军,此地多山,大军不好行动,若是敌军设伏于此,恐于我军不利。” 成军追击的时候,只知道向前,都冲进群山之中,聚集于山路之上,如今要回去,速度却没那么快了,都拥在路上,不好行动。 任满下令撤军,突然四周喊杀声震天,一左一右杀出两支人马,猛冲过来,成军顿时像草遇到镰刀一样,成片地倒下。 成军已追了半日,士卒疲惫,汉军却是坐等成军进山,以逸待劳,又突然杀出,成军不敌,想要后退,山中道路没有平原那么宽敞,大军要掉头也不太容易,一时间全军大乱。 这两支汉军与方才的两支完全不同,战斗力十分强劲,成军虽然兵力占优,却完全落在下风,处于被动挨打的态势,士卒伤亡很大,任满身边的士卒死战,才护着他杀出山路,向江州急退,汉军尾随追杀,任满率残兵逃走,十分狼狈。 汉军追得很紧,喊杀声震天,任满身边的士卒越来越少,到了后来,连他的大旗都不知丢到哪儿去了。 任满仰天长叹:“没想到任某竟要死在此处!” 突然前面一支人马出现,却是南郡太守程泛率军来接应,让过了任满,拦住汉军厮杀,汉军势头正盛,程泛也战不过,败退下去,好在江州城发大军来接应,汉军才退去。 这一战成军伤亡惨重,伤亡以万数计,任满差点回不了江州,胆都被吓破了。 他与程泛二人议论,都觉得汉军十分精锐,应该据城防守,慢慢消磨汉军的锐气。 第二天汉军来到江州城下耀武扬威,任满见汉军势大,看样子足有七八万人,于是闭门自守,不敢出战,汉军遂引兵西退三十余里,依山下寨。 孙易对张允道:“任满吃了这个大亏,恐怕一时半会不敢再出来了,我将率本部三万人南下,留两万精兵,两万降兵给你,此地之事全托付于将军。” 张允道:“三万人太少,一路打过去,再有折损,到了成都也不济事,你我二人共有精兵五万,你只需给我留五千精兵,两万降卒,其余人都带走。” 孙易道:“只怕降兵不济事。” 张允笑道:“我只须有五千精兵,依险而守,纵有数万成军来攻,能奈我何?些许降兵,只是于我站脚助威,壮声势而已。” 孙易知道张允的本事,说道:“平日只知张将军稳健,如今方见将军豪气。” “孙将军当年以五千羽林军,孤军入陇西,如今又要转战千里,袭奔成都,孙将军才是真豪气。” 孙易也知张允说得有理,江州之地,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成都之战才是硬仗,便依了张允,率领精锐羽林军四万五千,倍道兼行,顺江南下。 张允又从当地征发士卒数千,就在江州城西三十里,依着山势,建立营寨,一座接着一座,广树旌旗,看上去声势浩大。而他又时不时地来江州城下挑战,任满不敢出战,他是真的被打怕了。 338.废兴之命 七月的黄石炎热潮湿,暑气熏得人昏昏欲睡。这个益州东南角落的小城远离繁华的大都市,一向平静而沉闷,常年没有什么新鲜事儿。那些朝中的大人物,目光也从来不会向这里瞥一下。 今天好像格外闷热,往来的行人都被晒得打蔫,一个个看起来垂头丧气的。城门的士兵将大戟插在地上,扶着打起了盹。 北部的战事对这里没产生丝毫的影响,人们还像往常一样,城门敞开着,有人进城,有人出城,一切都显得与平常没什么不同。 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队人马,准确地说是一队骑兵,来得很快。打盹的士兵一手抹掉嘴边的口涎,一边抬头看了一眼,嘟囔道:“这大热天的,又是哪来的官差?” 骑兵越来越近,士卒们清醒了一些,伸着脖子向远处看着,说道:“这衣服不对啊!不像是官差。” 旁边一个人笑道:“难不成是汉军来了?” “放屁!汉军离着上千里呢,他们要是能到这儿,那整个益州都完了。” 在这些人闲聊的当口,骑兵已到了城门前,有士兵想上前问话,突然见到当先的骑兵打出了一面旗子,上面大大的“汉”字格外刺眼。士兵的声调都变了,嘶喊道:“汉,是汉军,快。。。” 话未说完,已被一刀抹喉,死尸倒在地上。旁边士兵见了,一哄而散,任由汉军入城。 汉军迅速穿城而过,占据所有城门及关卡,封锁消息,占领城池,这么一座小城,在汉朝大军面前,毫无抵抗之力,只有束手投降,黄石一天之间就变了天。 大汉定陇将军孙易入城休整一天,留少量人马善后,带军继续沿江北上,所过之处,势如破竹,敌军望风披靡,纷纷溃散,无人能挡其锋。 整个益州的精兵都集中在北部,益州南部都是一片祥和,谁也想不到这里会出现汉军。 孙易几乎兵不血刃地攻占了成都以南的重镇武阳,然后派精锐骑兵快速北上,进军广都,在这里遇到了南下以来的第一次像样的抵抗,仓促应战的成家军没有坚持多久,就被后续来的孙易大军击溃。 这时孙易的兵马已经到了成都的大门口,距离成都不过几十里路程。 战报传到成家皇宫里的时候,公孙述正守着一柜子的冰块乘凉,有宫女掌着扇,为他扇风去暑。 听到汉军抵达广都的消息,公孙述惊得从榻上猛地站起,起得急了些,竟至一阵眩晕,险险摔倒。 公孙述连忙扶住手杖,站稳之后,气急败坏地以杖击地,大叫道:“汉军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是何神也!” 他说什么也想不通,汉军一直在北、东两线,在重兵防御圈之外,为什么会突然从南面出现,而且一下子就到了他的眼皮子底下。 公孙述急调军马向南抵御汉军,孙易军进攻极其犀利,成家军仓促之下,士气不振,根本抵挡不住,大败而归。 公孙述立即关闭成都城,下令公孙恢大军回撤,并命令全国各郡县进入紧急状态,都到成都“勤王”。 公孙恢与马援军僵持数月,忽然得知成都被汉军攻打,只好紧急调兵回援。军马一有异动,马援立即敏锐地觉察到,很可能是孙易军迂回到位,立即麾兵直进,对成军防线展开猛烈攻击。 成家军本来就防线松动,在汉军猛攻之下,露出破绽,被打得大败。公孙恢损兵上万,节节败退,一直退入成都城。 马援大军高歌猛进,盛兵陈于成都城下。孙易从南进兵,与敌军大战数次,逼得成家军连连后退,马孙两军渐渐合龙,将成都城团团围住。至此,伐蜀之役经历了大半年的鏖战,渐露曙光。 汉军乘胜攻城,公孙述据城死守,成都城坚固,汉军不能攻下。 马援不愿士兵过多伤亡,下令停止进攻,与孙易、诸葛稚商议破城之计。 诸葛稚道:“愿募敢死之士,为大军前锋,誓要登上成都城头。” 马援叹道:“若再攻城,伤亡累万,士卒千里出征,不得还家,成都士民,皆受蹂躏,成都百姓何辜,要随公孙氏殉葬?” 孙易道:“大将军要劝降公孙氏吗?” 马援道:“若公孙述肯降,以陛下之宽宏大度,必能保其平安富贵,我愿写一封书信,劝其归降,以我之身家性命为其担保。” 孙易和诸葛稚都道:“末将愿随大将军一道为其作保。” 马援随即写了一封手书,差人送进城去。 公孙述的弟弟大司马公孙光急急地走进皇宫,喊道:“皇兄,马援来了信使,要见皇兄。” 公孙述脸色一沉,说道:“怎么如此慌慌张张,一点礼数也不讲,还懂不懂规矩?” 公孙光忙整理衣冠,依礼节向自己的兄长行跪拜之礼,说道:“陛下,汉伏波大将军马援差使者来此,有书信一封,请兄长过目。” 公孙述打开帛书,扫了几眼,哼了一声,说道:“当年马渊来成都,朕念及往日交情,对其盛情款待,并封其为侯,待他何其厚也!他不识好歹,偏要投到放牛皇帝的麾下,甘心为其驱使,如今又逼迫朕投降于他,简直欺人太甚!” 公孙光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汉军十数万已将成都城包围,城内百姓惶恐,城外不通消息,将士们都无战心,这仗。。。很难打啊!” 公孙述面色阴沉,将帛书递与身边亲信,太常常少和光禄勋张隆,“你们看看,此事该当如何?” 常少道:“陛下,建世皇帝已占据大汉半壁江山,非益州一地可以力敌也,愿陛下思之。” 张隆道:“王莽乱政,天下咸思汉德,建世帝平定关中,善待更始帝及前朝旧臣,可见他有容人之量。陛下以一已之力,安定蜀地,与国有功,若是以益州归顺,建世皇帝感陛下之德,定能加以恩遇。” 公孙述霍地站起,喝道:“废兴命也。岂有降天子哉!成都尚有大军十数万,城池坚固,兵强马壮,朕将亲领大军,与汉军决战!” 339.缩头乌龟 公孙述下决心顽抗到底,他的亲信大臣无人敢再劝,但是却开始有人偷偷地与汉军联系。 公孙述此时疑心很重,生怕被哪个将领卖了,便将守城将领的家眷全都集中在皇宫附近,派重兵把守,准备一旦谁有二心,就诛杀其全家。 他这边磨刀霍霍地要守城,马援却不攻了,只是据住成都周围的要冲,每天向城内喊话、送信、劝降。 蜀地其余各郡县,长官纷纷带兵前来,大部分是来归降的。 马援一概好言安慰,却不用其兵,只命其仍任原职,让他们全都带兵回去,安抚当地百姓,并准备粮草,供大军所需。 诸葛稚道:“为何不收其兵,用以围城呢?” 马援道:“人马太多,虚耗粮草。何况若军中兵将太杂,不知哪一个有异心,若就是取事,防不胜防,反为我军之患。我大军十万,皆是精兵,士气正旺,若公孙述敢来邀战,必可大破之,不须再要别处人马。” 也有些来勤王的人马,见汉军势大,不敢上前挑战,个别顽抗者,皆遭到汉军迎头痛击。马援派出使者向各地去招降,一时蜀地争相归附,整个益州只余成都和江州两座孤城还在坚守。 八月时,公孙述熬不住,派弟弟公孙恢和女婿史兴进攻驻在广都的孙易,孙易军率羽林军养精蓄锐了一个月,将士们正憋得难受,正好拿他们练兵,一通猛冲猛打,大破敌军,史兴当场被斩杀,公孙恢侥幸逃脱,率军狼狈逃回成都。 成都城内人心极不安定,不仅将士们没有战心,百姓也是人心惶惶。好在城中粮食充足,蜀地作为天府之国一向富庶,成都城内储粮丰富,可供大军及百姓食用。 此时江州的任满还龟缩于城中,惶惶不可终日。城外汉军大营一座连着一座,旌旗遍布,好像是一直有援兵抵达。任满担心汉军攻城,江州无法抵御,便不断向外派人,想绕过汉军堵截,穿过包围圈,去向成都求援。 这些人都如泥牛入海,一去便没有了消息,任满越发心内不安。直到九月,慢慢有人穿过汉军防线过来,消息也慢慢地多了起来,却没有准确的,有人说成都城已被汉军攻破,成家皇帝公孙述投降了,有人说成都城被围,公孙述还在守城,有人还说公孙述已战死。 任满被吓得心惊肉跳,不知如何是好,请程泛过来商议。程泛道:“成都消息断绝,陛下生死不明,我等坐拥大军,却什么也不做,岂不是太无能了吗?” 任满道:“城外汉军连营数十里,不知有多少人马,我等恐怕敌不过。” 程泛道:“我却觉得这事儿很是蹊跷,汉军好似一直在增兵,却一直不攻城,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派兵来,就是为了白吃粮食的吗?” “或许是等到兵马充足之后,再行攻城。”任满每天提心吊胆,好像就是一直在等着汉军攻城。 “大将军,你看有没有可能,汉军只是虚张声势,其实他们的主力都已去围困成都?或许主上迟迟不派兵来求,其实是在成都盼着我等救援呢!” 这么一说,任满也有些将信将疑起来,他说道:“再等五天,若是敌军不来攻城,我等便出城去索战!” 此时张允还在江州以西驻军,这两个月他一直在收纳降兵,和西部那些郡县都去投马援一样,东部各城有人就近来投张允,张允却不像马援似的推辞,而是全都接纳。 慢慢地他的声势大了许多,除去五千羽林军作为中坚力量之外,他又征召了三千新兵,再加上那些降卒,手下已有四万之众。 他依旧隔三差五差人去江州城外转上一转,装模作样地射上几箭,然后便回营呆着。 他如今只需要看住江州城,让他们不要出兵援助成都即可。然后他所做的便是安抚当地百姓,等待成都的捷报,一旦成都捷报传来,江州城大概也不用打了。 这一天,江州城突然城门大开,一队队人马开了出来,大军浩浩荡荡地向西行进,到了距离汉军营垒五六里左右才稍稍停住,整理阵型,看样子像是要攻打汉军。 张允手下将领都有点紧张。此时汉军数量虽然不少,但是顶事儿的没有多少。降兵降将是不能太指望的,他们若是跟着主力打打顺风仗还好,多少能壮一壮声威,若是让他们单独做战,战斗力便不太行了。 有人劝道:“将军,请将军下令不得出战,我军坚守营垒,敌军未必能占到便宜。” “坚守营垒不可!”张允皱着眉头,眼睛盯着对面的大队兵马说道:“看敌军的样子,进攻的意思并不坚决,或许只是出来打探虚实。若是我军闭门不出,那么多的营帐,无法全都守得住,如此便会让敌军得知我军虚实,助长敌军的士气,则我军反而会遭到猛烈的攻击。依我看不如打出去,与敌野战,打掉他们的士气,将他们击退!” 将士们大眼瞪小眼,都有点不敢相信。对面十余万大军,本方四万人马,有三万多是降兵,这样的阵容还敢与敌决战? 张允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于是派人沿着营垒大声下令,与羽林军出去迎战者,都将得到重赏,降兵中果然有人应征,没多久张允便在阵前募得猛士四千余人。 张允就以五千羽林军与猛士四千余人合在一处为前锋,一共将近万人,打开栅门便杀了出去。 任满自从上次被打败之后,好像是做了病,见到汉军就有些心慌,这次鼓足勇气出城,带足了兵马,行军依然极为小心,见汉军没什么动静,程泛道:“汉军不敢出阵迎战,必定有诈,请大将军下令进攻。” 任满刚刚下令,汉军便出营了,而一见汉军出营,任满心中便又开始没底了。 两军前冲,撞在一处,成军多少带着些迟疑,而汉军却是毫不犹豫,强突而入,士气的差别十分巨大。 羽林军阵型森严,号令严明,在张允率领下步步紧逼,强硬无比,那些降兵猛士也不甘落后,奋勇向前,攻势十分犀利,汉军虽少,却杀声震天,勇猛无比。 程泛见战事不利,率本部兵马绕路,从汉军侧翼发动袭击,汉军受到牵制,攻势稍稍受挫。程泛正要与江州军合力击溃汉军,任满却趁着汉军攻势稍缓,竟脱了身,率军撤回了江州城。 张允转身全力对付程泛,程泛抵挡不住,败退回江中岛,一气之下,竟乘上战船,顺流而下,回南郡去了。 被汉军打怕了的任满失去了程泛这个强援,更加不敢轻易出兵,从此安心地在江州城中当起了缩头乌龟,坐视成都城陷入汉军重重围困之中。 340.虏死城下 成都的深秋,太阳吝啬地露出头来,照在成家皇宫的屋檐上,带着点惨白,显得格外清冷。 公孙述身着棉制的皇袍,坐在树下,仰头看着天空。 自从汉军围城以来,公孙述几乎不再穿便装,每日皇袍不离身。早晨一起来就开始打扮,让宫女们将平时正式场合才穿的衣服拿出来,一件不拉地穿在身上。 然后他便神色端庄地跪坐,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只在有人来时,公孙述才会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与来人交谈。 他本就是个待人苛刻的人,如今对于礼节的要求比平时还要严格,稍微一点粗疏都能惹得他勃然大怒,已有三名大臣因为“御前失仪”受到了惩处,有一个宫女甚至因为抬头看了他一眼,被公孙述视为“犯上”,当庭杖毙。 他从未像如今这般独断专行,说一不二,那些大臣们都怕觐见皇帝陛下,唯恐不小心触怒了他,惹下祸殃。 从皇宫到城里,空气都十分紧张,街上行人很少,店铺已不开门营业,成都城已封闭两个多月,市面上也没什么商品可以流通的了。 几天前,因校尉冯汛投降汉军,冯家被阖族弃市,街道上的血迹还没有干透,又一个将领投敌,于是又一场杀戮开始。 可杀戮并没有坚定将士们守城的心志,却愈发使得人人自危起来。现在除了公孙一氏外,几乎没人关心成家政权的死活,而是个个都在想着自己的前途和命运。人人都希望在这场巨变中保住身家性命,全身而退。 公孙述觉得,再这样下去,恐怕他很快会变成孤家寡人,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拼死一搏,于是他大开府库,悬赏重金,求敢战敢死之士,要与汉军决一死战, 赏格悬出几日之后,他募到了八千余人,公孙述让自己的弟弟公孙光率领这支敢死队,随时准备出城拼命。 可是他并没有什么确切的作战计划,出战的日期也没有确定,而是看他的占卜结果而定。 公孙述如今每天都在占卜,日卜数课,以测吉凶,对于出城拼命这样的大事,当然是要卜一个好日子才行。 连着几天,他都没有卜到好签,直到这天一大早,他卜出了四个字:“虏死城下。” 虏,是哪个虏,马援?还是孙易?不管是谁,公孙述都会很高兴地看到他们死去。 这是一个少见的好签,不能浪费了这样的好日子。于是占卜刚一结束,公孙述便下旨出城,与敌决战。 今天他御驾亲征,率领大军六万人,向北进攻马援军。而他的弟弟公孙恢,则带领另一支兵马,向南抵御孙易军。 这是最后的殊死一搏,公孙述押上了所有的本钱,对他来说,要么死,要么有尊严地活着,他是成家的皇帝,高高在上的主人,绝对不能再活回到一个卑微的小人物。 他满心悲壮,带着壮士一去不回还的气势,甚至穿上了那套从没有上身过的金光闪闪的盔甲,那是专门为皇帝定做的盔甲,用无数的金片缀在外面,手工极为精美,价值连城。 这使他比平日英武了许多,全身都在一闪一闪地发着光,在人群中显得格外耀眼。 看着眼前浩浩荡荡的军队,公孙述有一种感觉,成家大军是不可战胜的,今天一定能取得一场完全的胜利,将汉军驱逐出他的领地。 “虏死城下”,上天已有预示,他是有十二年天命的帝皇,绝不可能就这样归于沉寂。 公孙述打马出了成都城,对面不远处,汉军已集结起来,在江边列开阵式,军队绵延开去,看起来无边无际,让公孙述的信心受了一点打击,可是他并不能表现出来,他要时时刻刻维持一个帝王的威仪,不能当着众人的面露出半点怯懦。 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披膊之上,那一层层金色甲片之中,居然有一个空隙,那可能是一片脱落的金片,也可能是某个贪财的下人偷偷扯去换取钱财,总而言之,这个瑕疵使他这件本来威武无比的盔甲不那么完美了。 公孙述皱着眉头,厌恶地看着自己的胳膊,这是一个不能容忍的失误,为什么事先没有发现?这盔甲从库房里再到他的身上,要经过多少人手,究竟是谁在其中作了手脚,使他在这么重要的一个场合穿着这么一件有缺陷的盔甲? 公孙述的怒火慢慢地升腾起来,他决定,一待战役结束,立即将这其中涉及的人员全都杀掉,一个不留,让他们知道欺骗至尊的下场。 他很想回去换一件战袍,可是战争不会因为一片甲片而停止,汉军已开始行动,一个个方阵在调动,有的向前推进,有的向侧翼准备包抄。 成家军在等待公孙述下令,而他却只能穿着一件有缺陷的战袍指挥这场重要的战役,这是一件多么让人糟心的事情! 可是糟心的事情还有很多,比如战争还没有开始,已有一队为数五千的人马直接投敌了! 好了,等他回城后,又有一件事可做了,那就是杀掉投敌者的全家,让他们为自己的背叛付出代价! 公孙述终于下达了出击的命令,他的军队开始前进,像成群的蚂蚁一样行进在广阔的平原之上。 公孙述冷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们就是他脚下的蝼蚁,他们的命一钱不值,为伟大的成家皇帝牺牲性命便是他们最崇高的归宿。 他低头看了一下那片刺眼的披膊,心中的不适挥之不去,不过没关系,他安慰自己道,下一次,下一次战役,他便能身着一件最完美的新战袍了。 公孙述看着自己庞大的军队向前涌动,看到他们在遇到汉军的一霎那向水一样四处崩溅,他看到汉军恶狠狠的浪头倒卷过来,向不可遏制的江潮一般扑天盖地,而他的军队则被迫加入了这股大潮,所有的人都向着一个方向,黑压压的人群蔓延过来,离着他越来越近。 而他的周围,人们开始四散奔逃,没有人还记得他们的皇帝,天底下最尊贵的人,那身着金光闪闪的盔甲的人塑像一般留在战场上,在汹涌的人潮中他就像是一块岩石,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身边飞速流过。 公孙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举起披着有缺陷的甲片的胳膊,想将手中的刀挥出去,想大喊着他的士兵前进,可是他久未举过战刀的手是如此无力,竟连刀柄也握不住,那柄刀从他的手中脱落,只余下他的手可笑地举在空中。 这时他的胸前突然出现了一枝箭杆,长长的箭尾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颤动,而他胸前的黄金甲片上慢慢现出了红色,这是他的血,是最尊贵的帝王之血,他公孙述,将作为一个威武不屈、英勇战死的皇帝出现在史册上,一切都是那么完美,除了那一片缺失的金甲片。 公孙述栽下了马,随即他的首级被人砍下,他的价值连城的黄金盔甲没有逃过劫难,所有的黄金甲片都被人揭去,露出里面光秃秃的里子,失去了所有的光鲜靓丽,伟大的成家皇帝也不过是一具腐朽的肉体。 后世的史书上对此次战争的结果描述是:“虏死城下。” 341.如何定蜀 建世四年秋,汉伏波大将军马援率军攻克成都城,成家政权灭亡。 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汉军、蜀军、蜀民,甚至包括成家百官,公孙氏一姓的灭亡换来了所有人的平安。 汉军秋毫无犯,没有征服者进城时惯常的杀戮和抢劫,百姓惊奇地看到,汉军比蜀军更加军纪严明,欺侮打骂之事不能说没有,但是很少,成都甚至比在成家政权治下更加安全, 汉军已形成了一套战争的奖惩制度,攻克城池,将领们都会加官进爵,而每个士卒都有丰厚的赏赐,如果谁敢去劫掠,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败坏军纪是有很高的成本的,没有哪个将士敢去以身试法。 成都府库充盈,天府之国不是浪得虚名,肥沃的土地,发达的工商业,孕育出了一个富饶的益州,而多年的承平日子,使官府粮仓充实,钱帛无缺。 马援迅速安定益州,任命官吏,周边郡县一个个改旗易帜。 消息传到江州,任满目瞪口呆,他一直苦苦地等待救援,没想到等来等去竟等到了改朝换代的消息,他没有过多的犹豫,便决定举城投降。 当他来到张允的大营,看到那些空着的营地,听说张允只有五千羽林军和三万多降兵时,任满羞愧不已,只是抹着额头上的汗,不住声地道:“将军用兵如神,任某败在将军手下,心服口服。” 公孙述的成家王朝实际控制的地域除了早已收复的武都和汉中两郡之外,尚有蜀郡、巴郡、广汉、犍为、越巂五郡,巴蜀以西的邛人、笮人从前依附公孙述,马援便派使者去要他们归附,而原本属于益州的益州、牂柯两郡,公孙述一直没有实际控制。 如今巴郡、蜀郡和广汉三郡基本平定,其余的地方还处于混乱无主状态,马援坐镇成都,一边派使者去四方招降,一边派孙易、诸葛稚、张允等人四处略地,看样子,蜀地要完全平定还需要时间。 马援集军政大权于一身,威行益州,许多人背地里叫他“蜀王”。 这一天,马援刚从军营回到成都的府第,便听下人禀报,说是有一个名叫杨吉人的来拜访。 “杨吉是谁?”马援奇怪地问道。 有原本成家宫中的旧人说道:“杨吉是公孙述身边的方士,卜课极准。公孙述凡事必卜,占卜必用杨吉,后来杨吉在汉军围城前偷偷逃走,公孙述便再也卜不准课了。” 马援道:“他一个方士,不过是装神弄鬼之徒,到处骗些钱财,要见我做什么?不见!” 下人犹豫了一下,劝道:“杨吉这个人是不是装神弄鬼,小人也不清楚,小人只知此人见识很广。他当年是公孙述身边的红人,与朝中大臣、地方豪强都有往来,他又常行走蜀地,对于蜀地的风土人情都是极了解的。大将军若想知道蜀地的事,问他便知。” 马援道:“既然如此,让他进来,我有话要问他。” 下人引了杨吉进来,杨吉向马援做揖,态度十分从容。 马援道:“我早闻先生大名,知汝向来为公孙述之腹心,奈何对旧主弃之不顾,自去避难?” 杨吉淡淡一笑,说道:“我乃世外之人,只顺天命,不顺人君,公孙述非我之主,何来弃主自去之说?” “先生既是出世之人,当远离人烟,在深山密林之中修行,为何来成都繁华之地,找我这入世之人?” 马援的话带着讽刺的意思,完全不顾忌杨吉的面子,杨吉却丝毫也不慌乱,说道:“大将军此言差矣,修行之事,在内不在外,在心不在身,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只要吾心在世外,这副皮囊在何处又有什么关系呢?” 马援道:“马某不会绕弯子,先生今日来此,有何事教我?” 马援只是一句表面上的客气说法,其实语气中一点请教的意思都没有,然而杨吉却大言不惭地说道:“特以定蜀之事来教大将军。” “蜀地已定,何需先生再教?” “蜀地定之容易,安之则难,大将军若不虑此,蜀地依然会乱。” 马援有点认真了,问道:“这话怎么说?” “大将军,公孙述虽是成家皇帝,这成家的天下,却非是他一人的。”杨吉娓娓道来:“比如这巴郡,原来太守是任满,以全郡奉公孙氏,公孙述便以重兵予之,命其守江州安定巴郡;再比如说越巂郡,原是邛人长贵杀郡守自立,公孙述以其为邛谷王,才收了越巂郡,而巴蜀多蛮夷,邛人笮人,各有其俗,公孙述用其酋长,因其旧俗,方能抚定蛮夷。益州诸郡皆是如此,各地都有豪门望族,蛮夷诸人,他们不只是成家的臣子,甚至也是成家的主人,公孙述大力封王,多用蜀人治蜀,才能将诸郡稳定在自己的治下。” “你的意思是要用本地豪门大户、部族酋长,以蜀人治蜀,方能安定蜀地?”马援突然冷笑一声,“听闻先生与诸郡豪强酋首关系甚密,如今看来,此言非虚。” 杨吉道:“大将军所言虽是实话,然我此来非是为益州豪强酋首,而是为了大将军,大将军身处险境而不自知,杨某深为大将军忧虑。” 马援道:“马某如何身处险境?杨先生未免危言耸听了吧?” 杨吉道:“陛下以大将军为益州牧,上马可节制诸军,下马可任官治民,其权可谓大矣。大将军昭冤案,抚百姓,以至蜀民归心,益州百姓都暗地里称您为蜀王,如今蜀地百姓只知有蜀王,不知有陛下,大将军尚浑然不觉,杨某可是替大将军捏了一把汗。” 杨吉似不经意地扫了周围一眼,说道:“就连大将军这府第,也是公孙述的旧宫呢!” 马援听了这话,额头上忽然渗出汗来,他入成都时,将公孙述皇宫中的财物封存,全都入了府库,此时皇宫中没了什么值钱之物。但是宫中宽敞,离各处官署也近便,马援为了方便,便直接在这儿住下,如今想来,实在是大大地不妥。 杨吉偷偷觑着他的脸色,说道:“大将军,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除非是圣人,这天下只有一个圣人,那便是当今皇帝陛下。” 马援道:“你的意思是。。。” “杨某的意思是,大将军太过清廉刚正,身上竟一点污点也没有,此事不妥,大大不妥,大将军难道要做圣人吗?” 342.欢短愁长 定蜀捷报传到长安,皇帝刘钰龙颜大悦,满朝百官弹冠相庆,各地百姓亦是如同过节一般。 刘钰对出征将士大加封赏,满朝武亦得赏赐,便连百姓都得了实惠,不仅蜀地依照惯例得免两年钱粮,汉土之百姓都得以在赋税上有所减免。 举国欢庆之时,皇帝陛下决定放松放松,去上林苑游。 如今皇帝出巡的派头比从前大了许多,中郎将王猛率大军护驾,一众大臣随行,至于随行的嫔妃,皇帝陛下竟然一个没带,只与皇后樊桃花两人联袂出行。 皇后求子的一番折腾被皇帝看在眼里,他感觉皇后有点太过在意,太紧张了。欲速则不达,越是在意,压力越大,反而更不容易受孕。 一个无子的皇后面对一个甚至数个有儿子的妃子,这样的后宫是不可能有安宁存在的。不仅皇后会心态失衡,而且没有嫡子,也会让诸多妃嫔产生野心,觊觎太子之位,互相争竞。这种情景,往小了说会使他刘钰家宅不宁,往大了说可能会影响国本。 皇帝也想要桃花生个儿子,那样的话他的后宫会和谐许多,安宁许多,但是这事儿还真是急不来。 如今皇后的神经已经紧绷到了一定程度,很难再见到她像从前那么开朗地笑了,刘钰不想一个好好的女子早早变成怨妇,于是他想了这个主意。带皇后且只带皇后一道去打,重温一下二人世界,让皇后彻底放松一下心情。 皇后自然是十分高兴,她本就是个英风豪迈的女子,马上功夫了得,骑射之术精湛,喜爱行军打仗之事。因为成了皇后,进了深宫,许久没有过这种出去游的机会,如今又可以到大自然去撒撒野,樊桃花雀跃得像个小姑娘一样。 其实她也不过二十岁,依旧是个小姑娘。 皇帝特许她带女兵营一道,大汉皇后也有自己的护卫队伍。 夫妻俩在广阔的上林苑中纵马驰骋,在舒适的行宫中翻云覆雨,过着没白没黑、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皇后银铃般的笑声时常响起,刘钰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大营中英姿飒爽的女子。 樊桃花好久没有这么开心了,她甚至记不得上次自己这么畅快地笑是什么时候了。 从前她随着父亲日日勤苦耕作,却依旧衣食不继,受尽了饥寒,到后来揭竿而起,纵横天下,虽然没穿过什么绫罗绸缎,也没吃过什么山珍海味,樊桃花却觉得过得自由自在,开心快乐。 如今她贵为国母,仆从如云,可说是要什么有什么,而她却觉得烦恼日渐增多,欢乐离着她越来越远。 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的,两人在上林苑呆了不到一个月,长安有急报传来,西河郡大成、广田等地发生了一场叛乱,西河太守宗育不能平定,派人来朝中求援,而河南郡的虎牢关和孟津又遭到了建武汉的攻击。 对于西河的叛乱,如果说太守都不能平定,需要朝廷派兵,那说明规模不小,皇帝琢磨着派谁领兵前去,皇后却推荐了一个人,就是他的父亲樊崇。 樊崇自从上次受方阳连累被处罚了之后,更加深居简出,专心在家耕地生子,桃花觉得父亲过于颓废了些,应该找些事情来做了,让他去平叛正合适不过。 皇帝乐于给皇后这个面子,樊崇虽然没什么学问,但他能做几十万义军的老大,能力上是没的说的,而且一旦不缺吃缺穿,有人可以供应粮草,樊崇其实是乐于维持良好的军纪的。 上次把自己的老丈人贬了,正好给个机会,让你再赢回来,而且老丈人出马他也放心,两全其美,于是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至于洛阳的动作,皇帝相信自己的兄长刘茂会妥善处理的。不过为了以后出关提前做准备,刘钰还是决定向洛阳方向增兵。 如今蜀地平定,解除了大汉的背后威胁,国家的方略应该来一个大调头,战略重心由西部向东部转移,出关与刘秀争天下的时候就要到了。 皇帝起驾回了长安,与他的朝臣们商议下一步的方略。这时伏波大将军益州牧马援的使者到了。 马援上了一封长书,详细汇报了益州的情景,请皇帝陛下任命各郡太守及县长,并且请求回到长安任职。 皇帝有些奇怪,问道:“朕已全权委托大将军,让他择贤明者自行任命官吏,为何又要朕来任命?” 使者道:“陛下虽有旨,大将军却不敢自专。” “大将军定蜀之后,都忙了些什么?” “刚定蜀时,大将军十分勤奋,四处巡视,了解民情,平反冤案。最近。。。大将军忙于修建府第,购置耕地,说是要在成都置办一份家业。” 皇帝又详细询问了益州情景,便将使者打发走了。 正巧兵部尚书罗由觐见,奉上一封奏折,说道:“陛下,南征大军军中祭酒胡成托臣向陛下转奏,他要弹劾大将军马援,滥用威权,收受当地豪强供献,中饱私囊。” “不必看了!”皇帝挥了挥手,说道:“你不觉得这事儿很奇怪吗?马援一边上奏说要回长安任职,一边又在成都购置良田。何况他马伏波一向视钱财如粪土,怎么如今反而贪财了?” 说马援贪财受贿,皇帝是打死也不相信的。马援的志向绝不在钱财,他要发财是分分钟的事儿,除了打仗治民,马援经营货殖无所不通,在没有被朝廷任用的时候,马援就是玩种地,玩畜牧,玩出一个边郡的首富,而他根本就不在乎钱,偌大的家业转手就全送人了,自己跑到陇西去投奔了隗嚣。 如今他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如今他的权力太大了,在益州说一不二,土皇帝一般,马援生怕皇帝怀疑,只好自污以求自保。 这都是萧何玩剩下的套路,皇帝没想到马援也会来这个。 “子渊啊子渊,你还是不懂朕的心啊!朕自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他不懂啊!” 皇帝向着罗由道:“朕要的是不只是一个益州,朕要的是整个天下!朕就是要给马渊权力,要他放心大胆地经营益州,之后顺江东下,直取荆扬,自南向北,包抄刘秀,定鼎天下!” 343.战争准备 建世四年的冬天,远在成都的伏波大将军马援收到一个惊喜,他的家眷从长安来了。 皇帝陛下特别允许马援家眷随行到蜀地,除了他的长子马廖在北地处理家业外,他的妻子、妾室、两个儿子和几个女儿全都到了成都,一家人欢喜团聚。 皇帝的旨意也随之而来,刘钰再次申明,蜀地一切事务由马援全权处理,包括委任郡县长官、各级官吏、调动军队、在国家政令允许的范围内发布命令。 马援伏地拜受圣旨,抬头时眼睛里竟有了泪水。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这是皇帝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说明陛下对他绝对信任,没有哪怕一丁点的疑心。 随着圣旨而来的是一道调令,军中祭酒胡成被调到河西任职,虽然没有降职,但是河西比蜀地更加偏僻,应该算是贬官了。 胡成的弹劾奏折被送到马援手上,马援看了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便愈加感动,他简直不能想像,年轻的皇帝陛下竟有这样的心胸,给了他如此之大的信任。 他不能算作是刘钰的亲信。相反,他已几度易主。马援最初在王莽手下任职,之后追随隗嚣,离了隗嚣之后,才投到建世皇帝的麾下。说起来他已经换了三个主公,三人中刘钰对他是最信任的一个,不仅对他委以重任,而且给予他最大的支持。 马援激动万分,他觉得自己这一生做得最正确的事便是跟了建世帝,在皇帝陛下的麾下,他能最大程度地发挥才能,实现抱负,没有什么担心和顾虑。 马援不是个愚忠的人,他是典型的择良木而栖之人,如果刘钰这里不适合,他会毫无心理压力地寻找别的栖身之处。但是如今,他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念头:没有人比建世帝更懂他,没有人比建世帝更值得他去效命。士为知己者死,做臣子的遇到这样的主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随着皇帝的圣旨,还有一封手书,皇帝陛下在书信中写下了自己的战略构想。他不需要益州为朝廷提供一粒粮食,也不要益州一个钱,他要的是马援以益州为基地向东拓地,开辟南方战场。 皇帝陛下要马援东下荆州扬州,来一个迂回的大包抄,向建武汉施加军事压力,配合正面战场作战。书信的最后写道:“益州之事,皆委与将军,大江以南,皆委与将军,大汉的半壁江山,皆委与将军。” 此时国家的重心全在大江以北,江南尚未开发,但是荆州扬州已初显繁华之兆,从地域范围来看,益州、荆州、扬州、再加上南面的蛮荒之地交州,几乎占了天下的一半,这些皇帝一古脑地交给了马援,这副担子可谓沉重之极,这份信任也是沉重之极。 马援一改几个月的颓废之态,好像打了鸡血一样忙碌起来,他调动益州的资源,全都向东部的江州一带汇集,他打造战船,训练水师,不惜力气,不惜钱财。 天府之国的富饶、公孙述的数年积累,都给了他大肆扩军备战的资本,只要蜀地各郡保持稳定,钱粮基本没有问题。 船厂都忙碌起来,楼船、朦冲斗舰、戈船、冒突、赤马舟,各式战船开始建造,“楼船官”“铁官”这些平时不太受重视的官员,经常受到大将军的接见。马援对于船只的建造和兵器的打造重视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大将军提拔了一些蜀地将领,如李育、程乌等人,都是很有才能的人,全都受到了重用。 马援秉承着皇帝陛下“唯才是举”的用人方略,不论亲疏,不论汉将还是降将,只要有才能,肯为国家出力,都有机会得到任用。 一时间,整个益州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各级将领们虽然喊着累,但也因为有了上升渠道而干劲十足。 蜀地温暖,但是长安却十分寒冷,好在百姓没有冻馁之忧,不用担心在冬天受饥寒。 在一个飘着雪花的寒冷日子,临湘侯、胡骑校尉窦友率一万骑兵抵达长安。 窦友是凉州牧窦融的弟弟,与其兄和河西五郡太守一道封侯,此次皇帝下旨,调动凉州大马向东,他带一万骑兵入京,另有五千骑兵和万匹良马去了上郡,归入破虏将军刘彪麾下。 这一次调动几乎把凉州骑兵的家底都调了过来,毫无疑问,皇帝陛下在准备对关东用兵。因为匈奴南北分立,势同水火,匈奴无力南侵。护羌校尉荀彧能力极强,羌人也不敢再做乱。凉州五郡的军事压力大大减轻,凉州兵马可以向东调动,支援国家统一大业。 窦友对于凉州大马极有信心,在他眼中,这是天下最强骑兵,不论是并州兵骑、幽州突骑,亦或是长安的骑兵都完全不在他的眼里。 凉州大马驻扎在长安城西,与羽林骑兵相邻,据说这支为数八千人的骑兵是皇帝下了血本打造的,人员是从各郡良家子和羽林少年中选拔组成,皇帝陛下甚至亲自参与了骑兵训练计划的制定,他还常常来到军中与他们一道训练。 “不过是些花架子而已。”窦友看着羽林骑兵来回奔驰,心中不以为然。 这些天他一直在留意羽林骑兵,见他们的训练有点与众不同。羽林骑兵十分重视队列和命令,前进时每一排要把马头保持在一条水平线上,命令下达要立即执行,随意跑开要受到严厉的惩罚。 因为常年的队列训练,羽林骑兵的行进十分整齐,行止有度,进退有序。窦友承认,在这方面他们强过凉州大马,但是马跑得齐有什么用呢? 如果到了战场上,窦友有信心能把羽林骑兵的队列冲散,将他们看起来整整齐齐的队列冲成碎片。 腊月初一,皇帝下旨,明天要驾临城西军营,看一看天下闻名的凉州大马。 窦友向凉州诸将道:“都给我打起精神!明日陛下阅兵,你们要把腰杆挺直,刀枪擦亮,一定要让皇帝陛下见识一下咱们凉州大马的军威!” 344.无敌骑兵 长安城的严冬十分寒冷,今年的雪格外地多,对于农人来说,这是一个好兆头,常言道瑞雪兆丰年,大雪预示着来年的好年景。但是对于军人来说,寒冷的天气就不那么舒服了。 虽然凉州本是寒冷之地,凉州的士卒常年为国戍边,多少习惯了严寒的天气,不过在冬天穿着铁制的盔甲总是让人难受的。 将士们不知道皇帝陛下为什么要选在腊月来到军营。平时还可以不着甲,多穿些衣服抵御严寒,总是好过一些,可是今天,所有人都穿上了甲胄,整齐地在营地列队,等待皇帝陛下的车驾。 不远处的羽林骑兵比河西军营起得更早,早早便开始了训练,这也是他们的传统,一日三操,早起便开始登山,跑一大圈回来,练习骑术,后晌是兵器训练。 这个训练强度在当时来说可是出奇地大,凉州骑兵这样的精锐之师也不过是三日一操,平时将士们虽也训练骑射之术,但都是自发的,没有强制性。 羽林骑还有一项特殊的训练:负重。他们在登山跑步时竟然要背负重物。这在凉州兵看来是相当奇怪的,不知道这个训练项目有什么用。难道要背负重物上战场吗?骑兵的优势就在轻捷迅速,负那么多重物还怎么快速奔袭? 凉州骑兵个个心高气傲,看不起羽林骑,对他们的训练更是嗤之以鼻,觉得完全是在做无用功。 无论如何,今天当着皇帝陛下的面,一定要把羽林骑比下去,让他们见识一下谁才是天下最强骑兵。 太阳升到山顶的时候,皇帝车驾来了,准确地说是皇帝的马队来了,因为皇帝陛下没有乘坐舒服的马车,而是直接骑马来了。 皇帝陛下甚至也穿着盔甲,除了他的盔甲更威风耀眼之外,与普通士卒没有什么区别,这让在外面冻了一早上的凉州将士顿时觉得不那么冷了。 皇帝在整齐的队伍前面走过,将士们昂首挺立,高呼万岁,向皇帝陛下致敬,皇帝点头道:“壮哉!凉州大马,威震天下,果然兵强马壮。” 窦友面容严峻,心中却很是得意,他大声道:“陛下,将士们愿在御前演武,请陛下一观!” 皇帝点头首肯。于是一列骑兵纵队排阵而出,绕场小步快跑,慢慢提速,当先一人开弓射箭,将马向旁边一带,斜刺里跑开了去,对于箭是否上靶,根本看都不看。 第二人也是如此,箭出即走,等到十人一队都射过,士兵上前验箭,十只箭,箭箭中红心。 皇帝大声夸赞,要不是旁边的小班登偷偷扯他的马缰,恐怕又要忍不住上前比划比划。 随后百人出列,马蹄隆隆齐向前飞奔,随着高台上令旗挥动,百人齐射,箭矢如蝗,几十步外的一个草垛立即变成一个大刺猬。 皇帝点头,这种指定目标齐射技能用于击杀敌酋非常有效,小范围的饱和打击下,目标很难逃脱。当年的冒顿单于就是用这种方式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头曼单于。 骑射之后是突击训练,百步外有数十草人,骑兵着札甲,持戟、矛,列阵直突,以长兵器突刺,草人皆倒。 长兵器一般都有“留情结”,即在刃后有一个突起,防止冲锋时冲力过大,兵器贯穿敌人身体无法拔出。不过即便长兵器留在敌身上,士兵依旧配备有环首刀之类的近战兵器。刘钰注意到,士兵们甚至配备有一个不大的方盾,大概是在前冲时用以阻挡敌军箭矢。 幽州突骑、并州兵骑和凉州大马这三大骑兵,基本上都是突击轻骑兵,保持了机动性,有较强的冲击力。 三只骑兵队伍中,凉州大马的马匹大概是最好的,毕竟他们离西域比较近,当年汉武帝以大宛马改良中原马种,就是在河西的山丹军马场实施,河西骑兵有最好的马源。 皇帝问道:“似这等札甲,士卒负重几何?” 窦友道:“回陛下,札甲全重四十三斤。” 刘钰默算了一下,相当于现代的二十斤出头,算是比较轻便,轻便就意味着防护力的减弱,因此他们才又配备了一面方盾吧? 皇帝道:“朕带来了几副盔甲,看看谁能穿得上。” 窦友心中暗笑,什么盔甲还能穿不上? 等到他看到士兵抬出来的盔甲之后,立刻就傻了眼,这一大堆确定是一副盔甲吗?这堆铁披到身上还能走得动吗? 可是皇帝既然准备了这些,窦友不能说穿不上。于是他指定了一个彪形大汉来披甲。 在其他士兵的帮助下,这一套甲具终于披装完毕,披甲士卒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在铁片的防护之下,这防御力也是无敌的了。可是当皇帝让他没事儿走两步的时候,那士卒踉跄着向前几步,突然扑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了。 窦友终于忍不住道:“陛下,若着此甲,士卒将无法作战。” “是么?”皇帝笑道:“卿等可随朕去羽林军营,看看重骑兵如何作战。” 窦友求之不得,他虽然一直在观察羽林骑兵,可是还从来没有近距离地观看他们的训练。 羽林军营外表上与凉州军营没什么不同,可是越向大营深处走,窦友等凉州将领越觉得新鲜,等见到了真正的“重骑兵”,窦友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 这支队伍人数不多,只有两百人左右,从外表上看,根本看不出他们长什么样子,因为重骑兵的全身上下都罩在甲胄之中,就连他们的马都披着重甲,一人一马站在那,就是一个坚固的铁制堡垒,重骑兵的手中,是一柄超长的长矛。 一百个重骑兵排成一排,一齐向前小步慢跑,渐渐加速,没有人超出,没有人落后,他们整整齐齐,相互之间紧密衔接,看起来不像是一百个士兵,而像是一堵移动的铁墙,上面长着长长的刺,把面前遇到的所有障碍冲垮,碾碎。 那些士兵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拿好手中的长矛,端坐在马上就可以了,马匹的冲力自然会转化成长矛穿刺的力量。 “这,这怎么可能呢?”窦友惊异地道。 “这么厚的甲,士兵承受不住啊!”有凉州将领在身后低声道。 中郎将王猛道:“窦校尉,他们都配备了马镫和高鞍。” 马镫和高鞍?那是什么? 在王猛的指引下,凉州将领们终于看清了,在那些马匹的两侧,悬挂着两个三角形的铁架子,骑兵的脚踩在里面,甚至能在马背上站起身体。 “这样,这样就可以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了!” “是啊,看起来很简单,可是太有用了!” “还有那个高鞍,看起来坐得很稳。” “怪不得他们穿着那么重的甲,还能作战!” “这样的骑兵太可怕了!” “简直是无敌了!” 有人轻声嘀咕道:“你们觉不觉得,咱们凉州大马挡不住重骑兵的一次突击。” 窦友回过头去,用严厉的眼神扫了一眼,吓得那个将领连忙低下头去。 可是他也知道,他们说得都对,这种移动的铜墙铁壁,当今世上没有人可以阻挡。 无敌的骑兵啊! 345.我要通关 窦友终于明白,为什么羽林军的训练如此奇怪。为了能背负沉重的铠甲,他们要练习负重;为了能像移动的墙壁一样整齐向前推进,他们要练习队列;为了不会有人在中途脱离行列,保持队伍的严整性,他们要有铁的纪律。 他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无知的乡下小子,什么都不懂,却轻率地去嘲笑别人,他在河西呆得太久,不知道关中竟然有了如此厉害的骑兵,真是井底之蛙,不知道天地广大。 他是军人,久经战阵,当然知道这样的一支强悍的骑兵意味着什么,这样的队伍必定成为战场上的王者,凉州大马大概要衰落了。 来关中之前,他抱着横扫中原、建功立业的想法,他以为自己率领的骑兵将作为战场上决定性力量,让人刮目相看。皇帝陛下要一统中原,必定要借助河西的军事力量。河西五郡,他们窦家,都将在朝中扮演举足轻重的地位。 可是见到重骑兵的一霎那,他的自信土崩瓦解,长安对凉州大马的依赖不会那么大,他也要和其他人一样去争去抢,为河西豪族在朝中争取到一席之地。 窦友心中隐隐地有些不安,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 中郎将王猛颇有点得意,他说道:“窦校尉,这马镫和马鞍,都是依照陛下的图纸制成的。这羽林重骑,从装备到战法,都是陛下一手打造。这样的队伍在天下只此一支,再无别家。” 窦友很惊诧,他听说过建世皇帝陛下喜欢弄一些新鲜玩意,比如说玻璃,比如说纸,如今已在贵人的圈子里小范围地流行,据说都是皇帝陛下的发明,还有在洛阳战场大显神威的连环霹雳车,如今名声已经很是响亮。没想到在骑兵装备上,皇帝陛下也有这么多的奇思妙想。 窦友觉得,只有天上的神人才能有如此超出时代的奇妙构思,那么,景王托梦一说难道竟是真的? 他恍恍惚惚,一时心神不定,竟没听到皇帝在和他说话,直到有人提醒,才猛地回过神来,连声向皇帝陛下赔罪。 “陛下,凉州马匹高大,负重力更强,臣恳请陛下,将凉州大马打造成重骑兵。”窦友的反应很快,他知道皇帝不会无缘无故地带他来看这些。 “不用!”皇帝干脆地拒绝,“凉州大马自有用武之地。。。不过若是有人想加入羽林重骑,也可参加选拔。” “选,选拔?”窦友有点糊涂。 王猛道:“这八千骑兵,都是羽林重骑的备选,他们是从各军中挑选出来的壮汉,已经在这儿训练了半年,现在羽林重骑一共有八百人,陛下说了,还要再选两千人,长安羽林重骑一共需要三千人。” 河西将领立即骚动起来,个个跃跃欲试,好像立即就想请命参选。 王猛道:“想成为重骑可不容易,需要在每月一次的演武中胜出。可一旦成为重骑,就与别的骑兵不同了,最普通的重骑兵都是百夫长级别,佚百石,若是成为将领,比之普通材官将领高两级。” 这些话又引起一阵骚动,这么一支三千人的队伍,那就是金子堆出来的,光是披的甲就已十分昂贵,待遇又如此优厚,要是拿这些钱去养普通的材官步卒,养个五六万人都不成问题。 从本质上看,重骑兵其实就是一支贵族队伍。 皇帝道:“凉州士卒若想成为重骑,需来羽林骑训练,参加选拔,不过,朕让你过来,其实是另有重用。” 皇帝和王猛、窦友等高级将领进入大帐,一道研究重骑兵的战法。 重骑兵虽然强横,但是有致命的弱点,那就是机动性差,转身困难,轻骑若是从侧后翼突袭,重骑兵无从防御。 刘钰的想法,是由轻骑为重骑提供侧后保护,凉州大马可独立作战,也可配合重骑兵作战。 “窦卿,凉州大马大有用武之地,朕对你抱很大期望,努力!” 皇帝对河西诸将激励一番,便纵马回宫,先去了一趟椒房殿。 还没进门便听到皇后的笑声,以及杨婕妤轻柔的说话声。 就在上林苑狩归来后不久,皇后忽然觉得身子不适,请太医来号脉,竟然是怀孕了! 樊桃花简直不敢相信,她吃了无数的药,又念了四十九天的祝语,都没有使自己怀上龙种,以致于她心里充满绝望。可随着皇帝去了趟上林苑,竟然有了意外的惊喜。 对于这一点,皇帝刘钰有自己的解释,他认为是自己在昆明池旁边小树林里的努力得到了回报,当时皇后死活不从,多亏了皇帝大胆尝试,才终于结成硕果。 当然,对于这件事,樊桃花是绝不承认的,她甚至连那片小树林都“不记得”了。 不管怎么说,皇后受孕这件事使刘钰的后宫迅速恢复了和谐,便是从前让皇后看不顺眼的杨婕妤,也重新入了皇后的眼,变回了她的好闺蜜。 皇帝在椒房殿和两个妃子打情骂俏一番,在杨婕妤的伺候下换了常服,便又匆匆地去了广阳殿,并召他的参军们一起来咨议军事。 如今皇帝身边总是有数个参军随驾,天天和他指点战场,在沙盘上推演战术。 军中本有军师这个职位,但是并不常设,军师的主要工作是为主将出谋划策,大概相当于后世的参谋长。刘钰将这一职位变为常职,每军中都有军师祭酒,其副手为咨议参军,属员为数个参军,这其实就是后世的参谋部。 皇帝从郎官和羽林军中挑选了十几个参军,与他一道商议军事,广阳殿中的沙盘越来越多,墙上也挂着各地的舆图,每天他们就是对着这些东西纸上谈兵。 今天研究的主要是重骑兵的战法。 咨议参军何欣认为应将凉州大马改造为重骑兵,因为凉州马适合作为重骑战马。 皇帝说道:“凉州马雄健,正可为重骑兵所用,但凉州骑兵骑射出众,作为重骑兵却有些浪费了。” 重骑兵就是墙式推进,以力量为先,要的是长矛突刺,几个突刺动作需反复演练,形成习惯。至于骑射那种花活,在重骑兵面前就如同小孩子的把戏,他们甚至不用配备弓箭。重骑兵的作战就是一招鲜,皇帝要的就是突击这一下子。 凉州骑兵从小练习骑射,虽然也持长兵突阵,但是轻骑战法和重骑不同,让他们撇下弓箭去端长矛,有可能比训练新兵还要费劲。 广阳殿中的气氛一向比较热烈,这里的习惯是畅所欲言,每个人可以自由提出见解,不必因为皇帝在场而有所顾忌。 但是皇帝的存在终究会影响到各位参军,他们大都在家中做足了功课,深思熟虑之后才敢在皇帝面前论战。 刘钰曾数次亲临战阵,有丰富的指挥经验,而且因他前世热爱军事,研究过许多古代战例,可以作为这个时代战争的参照,因此,皇帝的想法大多是比较靠谱的。 刘钰坚信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他已将参军制度向全军推广,每个将军的麾下都由军师祭酒率数名参军,为主将临战决策服务,皇帝相信这会对军队战术水平的提高有所帮助。 刘钰如今就像是一个游戏高手,通过了重重关卡,终于来到最后一关,要面对真正的大魔王,他要打通关,就必须要战胜这个强大的对手。 是时候了,是该向刘秀发起全面挑战了。 346.东部变局 邯郸未央宫,刘秀看着手中的加急奏报,脸色铁青。 平狄将军庞萌反了! 刘秀从春季开始亲征,摧枯拉朽式地打败张步十几万大军,逼降了割据齐地十二郡的齐王张步,将七十余座城池收入囊中。 这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胜利,直接解除了帝国东部的威胁,孤立了割据东海郡的海西王董宪。 刘秀大军乘胜南下,要将董宪一并收拾了。董宪完全不是战神建武皇帝的对手,在桃城之战中,董宪的大军被击溃,丢下大量辎重,一路逃到新阳。 刘永与张步的先后覆灭,使董宪陷入孤立,再经一场大败,元气大伤,如今只是在作困兽之斗,被汉军平定只是时间问题。 建武帝将收复东海、平定董宪的任务交给征虏将军祭遵和平狄将军庞萌,自已回到邯郸,准备调集全国资源,与西部的建世皇帝刘钰一决高下。 没想到他回来还不到一个月,竟然发生了前线将领反叛之事,而且是如此重要的高级将领,怎么不让他急火攻心? 事情的起因很偶然,说到底刘秀本人也有责任。 刘秀的军事指挥艺术炉火纯青,将领们经常会将前线的情景飞马急报回邯郸,请皇帝帮助参详,刘秀虽不在战场,却往往能切中要害,提出正确的意见。 这一次他刚回到邯郸,前线祭奠的战报就追着到了,主要是说董宪又招募了上万五校流民武装,进兵据住了建阳县,对汉军造成了直接的威胁。 刘秀刚从前线回来,对东海的战局了如指掌,当即回信说道:五校流民新败,是流蹿之师,暂时依附董宪,其心不坚,再加上五校军无粮,董宪又新丢失了大批辎重,他们必定有粮食问题。汉军不须与之交战,只要略待数日,敌军必定自行逃散。 祭遵收到圣旨,准备遵照行事,知会庞萌等人按兵不动。 庞萌与祭遵同为前线主将,却没有收到圣旨,顿时起了疑心,他觉得祭遵一定是怕他先进兵灭了董宪,抢了头功,因此在皇帝面前说了他的坏话,以致于皇帝起了疑心。 世上最难测的便是人心,一个念头起来,便会自动生出无数念头去佐证。庞萌一个念头想茬了,再看祭遵的调兵,怎么看怎么是针对他,以致于祭遵请他去营中商议军情,他也不敢再去。 也是巧了,此时董宪正好差人来游说庞萌,这个游说其实也就是死马当作活马医,连董宪自己也没抱多大希望,却恰恰赶上这个关口,竟然将庞萌说动了。 庞萌当夜便调集兵将,猝然发难,向祭遵部发动进攻,祭遵完全没有防备,被打得大败,狼狈退兵,直跑出一百多里才稳住了阵脚。于是庞萌与董宪联合,乘胜又夺得兰陵,杀了汉将贲休。 这一仗,使桃城之战的胜果化为乌有,原来已是强弩之末的董宪起死回生,又重新张起势来,祭遵只得屯兵蕃县,独立支撑,等待援兵。 东海的局势逆转,将刘秀的战略完全打乱。原本只是留两个将领收拾残局,结果又成了一个乱局。 最让刘秀恼火的是,庞萌是他极为倚重的大臣。 庞萌出自绿林军中的下江兵,是王常的部下,更始元年被刘玄拜为冀州牧,与尚书令谢躬、破虏大将军刘秀共同攻打王郎。 王郎覆灭之后,刘秀有了自立之心,击杀了谢躬,庞萌见敌不过刘秀,就直接投降了。刘秀即位后,任命庞萌为侍中,侍中这个职位一向是皇帝近臣,可见刘秀对他是比较信任的。 庞萌为人谦逊和顺,很遂皇帝的意,深得宠信,刘秀曾经说他“吾常以庞萌社稷之臣”,“可以托六尺之孤,寄百里之命者,庞萌是也。”意思是说庞萌可靠,可以托之以大事。 如此信任的一个将领背叛了他,刘秀的恼怒可想而知。他怒气冲冲地将战报丢到案上,向着身边的大司徒邓禹道:“朕常说庞萌是社稷之臣,诸臣一定会笑这话吧?” 邓禹道:“人心隔肚皮,谁能轻易看透呢?” 刘秀怒气不减:“老贼当族!传令诸将,各厉兵马,会睢阳,朕要亲征,灭此老贼!” 邓禹迟疑了一下,起身拜道:“遵旨。” 邓禹出了宫,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建义大将军朱祐府上。 朱祐刚刚听说庞萌谋反之事,正要入宫去,还没有出门就被邓禹堵在了家里。 “仲先,你往哪儿去?来来,先别急着走。” 邓禹、朱祐与刘秀曾同在长安求学,三人算是发小,关系一向亲密。 “我正要进宫,怎么了?这么急匆匆的?” 邓禹看起来确实有点急,直接扯着朱祐回房,说道:“庞萌谋反,东面局势又乱了,陛下大怒,下令诸将会睢阳,要亲征庞萌。” “陛下亲征,庞萌必败,怎么?你觉得不妥?” “不妥!”邓禹回答得很干脆,“如今四方不宁,北有彭宠,南有邓奉,如今又跳出个庞萌,而放牛皇帝刚刚灭蜀,一统西部,不日必将东征。陛下此时应迅速平定关东,才好与放牛皇帝争雄。刘钰向东,大概是要从太行及洛阳东进。陛下最好是坐镇邯郸,居中调动,若是亲征东海,仗打得快还好,若是迁延日久,放牛皇帝乘机东进,到时怎么办?” “那你为何不当面直谏,却来和我说?” “我是想说啊!可是陛下正当盛怒,必定不听,得待他慢慢平息下来,才可进谏。” “那就。。。明日?明日你去找陛下说去。” “我不能去,得你去!”邓禹道:“不只是说东征之事,还有彭宠、邓奉之事,我不好说。” 朱祐想了想,恍然道:“你是说,让陛下宽佑了他们,稳定关东?” 邓禹点了点头,“彭宠此时在建威大将军的攻击之下,支撑不了多久了。可是邓奉在南阳很有根基,他又骁勇善战,要想平定南阳,恐怕没那么容易,万一他投了放牛皇帝,南面的局势就危险了。” 朱祐点头道:“这个我信,你们邓家兄弟都有通天的本事。” “战场之事,我不及邓奉。”邓禹略有些尴尬,说道:“他这个人心高气傲,受不得委屈,本事又大,难免自命不凡。其实他未必就想反叛,只是吴汉此僚做事没有分寸,居然在南阳撒野,滥杀无辜,邓奉起兵保卫家乡,也算。。。情有可原。” 朱祐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是如今局面僵在这儿,邓奉不肯低头,自来臣子要服从主上,难道要陛下向他低头不成?” “你先去探探陛下的意思,若是陛下有意怀柔,对于邓奉。。。咱们可以慢慢地劝。”邓禹又补充道:“他怎么也是我的兄弟,这事儿我不好开口,只好拜托你了。” 朱祐摇了摇头:“我看这事儿难成。” 347.有情无情 刘秀站在院子里很久了,自从朱祐走后,他便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树上的黄叶飘落,沾在他的头上、肩膀上,他拂也不拂,任由它们留在那儿。 阴丽华慢慢走过来,将一件长衫披在他的肩上。 “陛下,天凉了,回房吧!”她的手顺着他的肩膀滑下,手指刚碰到他的手背,便被他一把握住。 “丽华,”刘秀并没有回身,这使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遥远,“我总是在想,要是你没有嫁给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比现在更快乐?” 这话带来了一阵沉默,半晌他才听到阴丽华低低的声音:“我不后悔。” 刘秀心中顿时一阵刺痛,这一刻他甚至有点恨她,为什么不立即否定他?为什么要说得这么直白? 阴丽华的话就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刘秀的心上,他明白了,她是真的不快乐。 当他还是个在家种地的穷小子的时候,便立下誓言:“娶妻当娶阴丽华”,当时她只不过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但是已经令刘秀惊艳不已。 阴丽华出身豪门,是真正的大家闺秀,刘秀是破落皇族,一介白丁,在王莽当政时期已没有任何特权。阴丽华能许配给他,是纡尊降贵的下嫁。 刘秀二十八岁时娶了阴丽华,当时他正处在朝不休夕的境地,大兄刘縯被杀,刘玄的屠刀悬在他的头顶,随时可能斩落。 他每天在杀兄仇人的手下战战兢兢地讨着生活,明明内心悲痛却要强颜欢笑,唯一的期望便是能活下去。那是他生命中的至暗时刻,阴丽华纵有绝代芳华,刘秀心中哪里有新婚的欢喜? 两人成亲不久,刘秀离开家巡行河北,临行时握住她的手,许下了“永不相负”的誓言,便将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撇下。阴丽华彷徨无助,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只好回到新野,躲在邓奉的羽翼之下,多亏了邓奉的庇护,她才过了两年安生日子。 “永不相负”的誓言还在耳边回响,刘秀便在河北娶了郭圣通,为的是她舅舅真定王刘扬手中的十万军队。这时,阴丽华仿佛是一个弃妇,孤零零地在远方遥望着他与别人恩爱。 刘秀否极泰来,登基为帝,派人迎阴丽华去河北相聚,邓奉千里相送,将阴丽华送到刘秀手上,随手又奉上大半个南阳郡。 夫妻团聚,早已没有了二人世界,刘秀立郭圣通为皇后,结发妻沦为侍妾。每天要看皇后的脸色。她伏低做小,为了怕引起皇后的不满,甚至刻意与他保持着距离。 等到真定王刘扬谋反,郭圣通受牵连被废,阴丽华才得以坐上皇后的位子,本以为从今可以过些舒心日子,刘秀的刀又向着庇护她的恩人邓奉头上斩落。 阴丽华苦苦哀求,刘秀不为所动。因为这件事,两人之间有了芥蒂。阴丽华虽然依旧贤淑柔顺,恭谨地侍奉着他,但是刘秀知道,她心中对他有不满和埋怨,并不像表现出来的那么轻松。 说到底他是有愧于她的。 刘秀转过身来,依旧紧握着她的手,说道:“赵熹已去了南阳,但愿他能劝得动邓奉。” 阴丽华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喜色,虽然转瞬即逝,却被刘秀捕捉到了,他的心中又是一阵刺痛,脸上却带着笑,说道:“朕不想让丽华难过,丽华喜欢的人,朕也会尽力去喜欢。” 阴丽华投入他的怀抱,在他耳边轻声道:“妾知道,陛下终究不是无情之人。” 几乎在同一时刻,年轻的大司徒邓禹也在说着同样的话,“我就知道,陛下一向宽厚仁慈,绝不是无情之人,邓奉终究会得到陛下的赦免。” 他的叔父邓晨说道:“仲华,你一向有识人之能,但是你能识人才,却识不得人性。想来是因你年纪太轻,经历的事终究是少了些。” 邓禹奇道:“叔父,您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您是说陛下无情么?” “陛下在皇帝当中算是有情人了,可是你要记住。。。帝王都是无情的,天下也不需要一个有情的帝王。” 邓禹愈发惊奇,“何出此言呢?” 邓晨道:“在有情于他有利的时候,陛下当然是有情的,当情势需要他无情时,陛下又是无情的,帝王的情归根结底是随着利走的。我们的陛下有一个特点:对敌人有情,对朋友却是无情的。” “叔父,您今天是不是喝多了。”叔侄两个已经共饮了半晌,邓晨确实有点话多。 “我的头脑很清醒,舌头却很兴奋,也许明天我就会后悔今天说了这些话,但是现在我依然想说。”邓晨脸色微微发红,他的酒量一向一般。 “陛下可以原谅他的敌人,甚至是他的仇人,因为原谅可以使他获益,但是面对朋友的背叛,陛下从不原谅。” “叔父,今天陛下刚刚向耿龠下旨,让他招降彭宠。陛下又差邓奉的好友赵熹去南阳游说,只要邓奉稍稍低头,便能重新得到陛下的眷顾。我本想给邓奉捎一封信去,后来想想不妥,便忍住了,只求朱祐写了封信带去。” “你总算没有糊涂到家。陛下即便重新接纳邓奉,也永远不会原谅他。他们两个人是真正的英雄,英雄和英雄是无法做朋友的。” 邓禹没有注意邓晨的话,只是喃喃地道:“我只怕邓奉犯了牛脾气,不肯低这个头。” “邓奉只要稍稍低一下头,接下来便需要弯腰,只要他弯下了腰,下一步便是屈膝,直到最后五体投地。当他最终受到陛下的鄙视,才算是得到陛下的宽恕。”邓晨将杯子里的酒一下子倒进嘴里,然后将杯子放在案上,“邓奉很清楚这件事,这是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无论是陛下还是邓奉都很清楚。因此,我认为邓奉不会低头,因为他是个视尊严如生命之人。” “陛下开始对背叛自己的朋友仁慈,说明他遇到了真正的危机,能让他感觉到危机的,世上大概只有放牛皇帝。陛下觉得,再不把关东拧成一股绳,再这样内耗下去,他便无法与放牛皇帝争锋了。” 邓晨直直地看着邓禹,说道:“这便是陛下有情的原因。” 348.各安其境 刘秀不顾冬天寒冷,断然兴兵,亲征庞萌、董宪,为了防止洛阳趁机出兵,命陈俊攻打虎牢关,臧宫攻打孟津渡,以牵制洛阳刘茂。 这次军事行动十分突然,从决定到发兵,只间隔了一天时间,刘秀亲率数千精骑,昼夜兼程,到睢阳与诸将相会。 吴汉对皇帝说道:“陛下何苦辛劳如此?只须一道旨意,臣愿统大军,灭了庞贼!” 皇帝道:“朕知道你能灭了庞萌董宪。但庞萌手下皆是汉军将士,庞萌反,将士们未必知道详情,若以尔等攻之,将士们不明就里,糊里糊涂的便从了贼。朕必要亲征,乃是使诸将知顺逆,明是非,莫为老贼所误。” 刘秀上一次回军,以祭遵和庞萌为主将收拾残局,没了皇帝坐镇,二将主次不明,各不统属,是这次反叛的一个原因。庞萌作为与祭遵地位相当的将领,驱使将士攻击祭遵,必是要诬对方谋反,否则恐怕无人跟从,两个人相攻,手下的将士其实不明白到底是谁在反叛。 若以吴汉平叛,依然存在这个问题,汉军之间相互血战,徒增内耗,即便能胜,损失太大。所以刘秀坚持要亲自出马,他一到前线,号令一出,将士们自然知道庞萌是逆贼。 果然,刘秀的大纛出现在战场,庞萌军立即开始骚动,刘秀又使人树起几面大旗,让士兵们向对面喊话道:“只诛首恶庞萌,聚此旗下者无罪。” 几乎是一瞬间,庞萌的军队便土崩瓦解,将士们纷纷倒戈,奔至大旗之下,庞萌手下校尉驱马上前,斩了庞萌之头,献到刘秀面前。 刘秀趁势进兵,大败董宪,将其赶回老巢剡县。之后建武帝立即退兵,回到邯郸,将收尾之事交给了吴汉。 从出兵到退兵,只用了二十八天。 征北大将军田况想趁着刘秀东征之时进图河北,兵马刚出太行山,刘秀就已回到邯郸,田况很果断地回军了。 而刘茂在虎牢关和孟津渡抵抗建武汉军,刚打了几仗,敌军就退了,又深沟高垒地转入了防守,刘茂不甘心地反守为攻,不能建功,只好回兵洛阳。 这次庞萌反叛事件就像水中落了一颗小石子,咚地一声,水面波动一下,立即又恢复了平静,汉军甚至没来得及趁火打劫一番。 消息传到长安,建武帝刘钰默默地叹了口气,“刘秀行事果决,洞悉人心,用最快的速度、最小的代价平定庞萌,果然是大魔导师。” 此时已经是新年,建世五年一开始,益州传来消息,一喜一忧。 喜讯是位于大西南的牂柯郡举郡归降,重回大汉怀抱。 牂柯郡大致在后世的云南和贵州部分地区,汉武帝开西南夷时纳入版图。公孙述在蜀郡称帝,牂柯郡功曹谢暹与当地龙氏、傅氏、尹氏、董氏等豪族保境以拒蜀兵,依靠地势天险,保境自立。待到马援定蜀,谢暹见汉军军纪严明,马援治理有方,便主动表示归附。马援便以谢暹为太守,仍要他维护郡治。 同时还有一个坏消息,公孙述封的邛谷王任贵和笮人首领野金联兵反叛,马援已派孙易率军前去镇压。 皇帝知道马援有爱国情怀,素以为国开边拓地为已任,担心他陷入西南夷的泥潭,一时半会抽不出身,影响到东进大计,便派使者入蜀,随身带去了数颗王侯之印。 皇帝对马援的旨意是,蜀地以稳定为先,西南夷的事先放一放,从前的各个夷人王侯都依旧制,发给印信。至于任贵和野金,能迅速剿灭,便行剿灭,另择亲汉之人为王,若不能速定,便传下旨去,以二人之中一人为王,谁把另一个灭掉,便可为大汉的蛮王。 他那些御用参军对此事看法不一,咨议参军何欣便问道:“陛下如何确定任贵和野金能互相攻杀呢?” 皇帝道:“这就要看孙易的了,若是孙易兵败,这主意自然不灵,若是孙易能胜,兵威逼迫之下,两人必然内讧。” “若是孙将军获胜,何不直接灭了两人,平定西南,为什么还要立一个做王呢?”何欣依旧不太理解。 “蛮夷的教化哪是一朝一夕的事?他们野惯了,不服朝廷,叛顺无常,大山之中,就算能剿灭,也要费时费力费钱粮。就是灭了这两人,又会有别人冒出来自立为王,并不见得比这两个听话。算了,对大汉来说,谁做蛮王都是一样的,朕只要西南稳稳当当的,越快越好。等朕收了关东,再来和这些蛮子算账!” 刘钰其实想说:“你们难道不知道诸葛亮七擒孟获的故事吗?”突然意识到他们确实是不知道,这事还得几百年才发生呢! 说到底,刘钰的心思和刘秀是一样的,迅速安定境内,集中力量和主要对手死磕,等磕掉了对方再收拾那些小鱼小虾。 参军奚齐问道:“以陛下之见,铜马帝会如何安定关东?” 皇帝又道:“英雄所见略同,朕料刘秀也作此想。他将庞萌灭族,是杀鸡儆猴,接下来刘秀大概要怀柔了,或许会收降南彭宠和邓奉,彭宠可能要顶不住,邓奉么,不必担心。” 诸参军唯唯而已,心里都有些将信将疑,何欣与奚齐背地里闲聊时便说道:“我看陛下这次可能要走眼了,南阳邓氏阖族都依附于铜马帝,邓奉与建武皇族关系匪浅,若是刘秀肯召降,邓奉有什么理由不顺坡下驴,就势重回邯郸呢?” 就连征南将军仇志也十分担忧,来信请示该如何对待邓奉,皇帝下旨道:“还依旧例,供给钱粮,支持他与邯郸汉对立,命你出兵宛城,剿灭坚镡,招降董訢、许邯,经略南阳。” 春暖花开的时候,消息传来,孙易击败了任贵和野金的联军,逼迫二人退入深山,任贵击杀了野金,献其首级,归顺朝廷,被封为邛谷王。 邯郸使者赵熹进入南阳,与邓奉长谈,邓奉说道:“你虽是吾友,以私交来劝我,但我知道必是陛下差你前来,你回去转告陛下,吴汉横行南阳,残害百姓,罪大恶极,请陛下正国家之法度,将吴汉斩首以谢天下,邓奉定会自缚双手,去邯郸请罪,任由陛下处置。” 赵熹知道此事绝无可能,吴汉是河北派的领军人物,居诸将之首。铜马帝的天下是依靠河北人打下来的,刘秀要是处置吴汉,无异于自毁基业,恐怕连皇帝宝座都坐不稳了,这种条件他怎么可能答应? 赵熹苦劝邓奉,邓奉道:“你我二人是莫逆之交,你自然清楚我的性情,你再多说也是白费口舌。” 赵熹无奈回到邯郸,刘秀自然发怒,当即命令征南大将军岑彭进兵南阳,剿灭邓奉。 而建世帝的出招却在北面,建世五年四月,并州牧鲍永出兵代郡,以声援渔阳太守彭宠。 两大势力集团开始接战。 349.困守渔阳 彭宠去年春风得意,事事顺心。他攻占了北部重镇蓟县,杀了建武汉幽州牧朱浮,雪了心头之恨。 彭宠之所以谋反,与朱浮关系极大,朱浮是刘秀的亲信,作为幽州牧,是彭宠的顶头上司。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彭宠在渔阳根基极深,朱浮却是个外来户,急于立威,于是与彭宠产生了矛盾,两个人势同水火。 朱浮一直在刘秀面前说彭宠的坏话,说他心怀不满,有自立之志。彭宠十分恐惧,一不做二不休,起兵反叛。 彭宠围攻蓟县,一直不能攻克,直到朱浮粮尽,无力再战,渔阳兵进入蓟县,杀死朱浮,彭宠心头大快。 幽州牧被杀,刘秀震怒,令建威大将军耿弇率军来攻,彭宠能对付朱浮,对上耿弇却不是对手,连吃了几场败仗,丢了两座城,他自己退守渔阳,另派他的堂弟之子彭子后把守蓟县。 耿弇扫荡周边,之后重兵围困蓟县,彭子后一边据城而守,一边派人向渔阳求援。 彭宠有心出兵解救,却忌惮耿弇,怕再吃败仗,不敢轻动。已升任渔阳县尉的杨太清说道:“蓟县城坚,易守难攻,城中粮足够数月之用,太守不必过于忧心。” 渔阳令韩立亦道:“可待耿弇久攻不克,师老兵疲,再出兵救援,与蓟县之兵夹攻之,必胜。” 彭宠深以为然,于是按兵不动,只是派人自北部出塞,绕道向西,去向并州牧鲍永求援。 其实蓟县被围的消息早已通过汉情局的秘密渠道发送出去了。 耿弇围城大半个月,彭宠派去出塞的使者回来了,说是半路碰上了汉军,并州牧鲍永已然出兵代郡,大败代郡太守闵堪,不日东进,请彭太守择机向西进兵,与并州牧会战上谷。 彭宠顿时精神大振,感觉自己的苦日子要熬到头了。这几年他以一郡之力苦苦支撑,实在是熬得够呛,如今长安方面终于向东进军,彭宠心中有了盼头。 不过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渔阳兵只数万,力量不足,还应保存实力,不应当急于出兵与敌决战。 虽然说渔阳突骑强悍,但是绝对欺负不到上谷,因为上谷和渔阳一样,突骑兵天下闻名。从实力上来说,渔阳更强一些,不过现在中间多了个耿弇,耿弇是上郡太守耿况的儿子,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耿家爷儿俩联手,渔阳郡很难抵挡。 于是彭宠依然是等,可是他的堂侄彭子后有点等不及了,他已独当耿弇的兵锋一个月,形势相当吃紧。 子后的信使说道:“耿弇攻城甚急,城内兵少,守卫捉襟见肘,请太守速发救兵,否则蓟县难守。” 彭宠怒道:“那么一座坚城,又不缺粮,怎么就守不住?让他再守一个月!” 渔阳令韩立谏道:“蓟县是渔阳门户,蓟县有失,渔阳难守。太守,子后曾在邯郸为质,与朝中很有些关系,若是被逼急了。。。” 他话说到这儿便停住了,彭宠已勃然大怒:“竖子还敢背我降汉不成?” 生气归生气,彭宠静下心来一想,感觉韩立说得很有道理,彭子后作为彭家人,当然和彭宠是一条心的,可是他已被围攻这么久,若是被逼急了,一个支撑不住,还真说不准会做出什么事来。 毕竟子后只是他的堂侄,连亲侄子都不是。彭宠看着自己的儿子彭午,那个才十三岁的少年,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心道:“人家耿家父子上阵,自己的儿子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为父亲分忧呢?” 彭宠不敢太指望彭子后的忠心,只得调集兵马,谋划救援。过了几日,彭宠便亲率三千突骑,一万步卒,一路向西进发,要解蓟县之围。 大军离蓟县还有五六十里,忽然杀声四起,两旁树林中有兵马杀出,彭宠军猝不及防,被打得大败,急忙退军,后面汉军追杀,直追出二十里,才慢慢退去。 彭宠收拢败兵,已损了两千余人,这一仗打得他士气全无,兵无战心,彭宠生怕耿弇再率军追来,竟直接退回渔阳,闭门不出。 彭子后久盼彭宠救兵不至,正自狐疑,耿弇派人在城下夸功,拿着渔阳兵的旗帜盔甲,以示彭宠援军被击败。 蓟县顿时军心浮动,流言四起,甚至有人说彭宠已死在乱军之中。彭子后再也坚持不住,竟举城投降。 耿弇收了蓟县,进兵渔阳,彭宠闭门不战,并令周边诸县各自坚守,耿弇发动猛攻,数日不下。 彭宠在渔阳经营数年,积攒了许多钱粮,他下定决心死守渔阳,等待鲍永援军,耿弇一时之间难以攻破,便分兵攻占周边各城, 彭宠战事不利,困守渔阳,心中十分烦恼,终日在太守府中郁郁不乐。只盼着鲍永早日打穿代郡上谷,来分耿弇的兵势。 可是鲍永之兵尚在千里之外,中间隔着上谷郡的重兵,一时之间哪那么容易过来?眼看着周边各县一个个陷落,彭宠的压力越来越大。 不知是不是心情郁结所致,他越看越觉得手下诸将对他的态度不似往日,总是有一些窥探的意思在内。 彭宠疑心很重,对诸将都不放心。如今他最信任的将领是杨太清,于是便让他带兵护卫太守府。 一个偶然的机会,彭宠听到两个家人闲谈,说是外面有传言,建武帝刘秀许诺,谁杀了彭宠,献上他的首级,便封谁为侯。彭宠大惊,将两个家人捉起来拷打,问是哪里来的谣言,家人说此事渔阳城人人尽知。彭宠一怒之下将两个家人杀死。 从此之后,他更加深居简出,出门时必定要带着大批的守卫,生怕哪个将领立功心切,杀了他搏取封侯。 彭宠与耿弇对峙了两个多月,鲍永军一直未到,彭宠渐渐失去了信心,每天只知以酒浇愁。 突然有一天,城外来了使者,带来了耿弇的一封信,信上主要内容是:陛下说了,如果彭宠能“迷途知返”,皇帝陛下仍以他为“股肱之臣”,会给予他“封侯之赏。” 彭宠见信心中一动,做“股肱之臣”他是不指望了,可是如果能有“封侯之赏”,不用再这么提心吊胆,每天只过自己安稳的小日子,是不是也很好? 350.不义之侯 彭宠困守渔阳,眼睁睁看着耿弇攻城略地,将大半个渔阳郡收入囊中,心中苦闷万分。 杨太清安慰他道:“太守不必忧虑,并州牧兵强马壮,不日将兵临上谷,只要上谷受到攻击,耿弇必定去救,那时再收回蓟县不迟。” 彭宠想到那方士的话:“一遇太清,家宅安宁。”这话曾经应验,如今杨太清作为他的腹心,就在身侧,想必仍旧会带给自己运气。 那个年代,谶语十分流行,甚至成为一门学问,人们都相信这些,尤其是处于逆境之时,自身无能为力,只能将希望在这些神秘的东西上。 何况并州牧鲍永确实是出兵了,而且打了胜仗,刘秀的代郡太守闵堪损兵折将,连连败退。只要鲍永继续取得胜利,兵临上谷只是时间问题。而渔阳城坚粮足,足可坚守,彭宠觉得可以坚持到鲍永兵至。 耿弇似乎也不想和渔阳城较劲,把力气都放在了攻略周边各县,彭宠再不敢出兵去救,只是闭门自守,任由各县自生自灭。 又过了两个月,整个渔阳几乎都落到了耿弇之手,只剩下渔阳和要阳两县还在坚守。渔阳是郡治所在,彭宠亲自把守,要阳是都尉治所,也驻有重兵。 耿弇略定其余诸县,汉军围困渔阳和要阳。彭宠有心联络鲍永,接连派几路人马出城,却都如泥牛入海,再也没有回音。 渔阳城久困,彭宠闷在府中,很少出去走动。慢慢城中人心浮动,谣言四起,甚至有人说并州兵已经退走,渔阳城再无援军。 这时建威大将军耿弇的使者再次入城,对彭宠下达了最后通牒,令他三日内献城,若是三天内再不归降,便不再接受投降,只待城破,便将顽抗之人通通灭族。 彭宠大怒,喝令将使者推出斩首。血淋淋的人头挂出去,诸将见了都有些心惊。 渔阳令韩立私下里谏道:“太守,鲍牧守久无音信,或许是真的退兵了,雁门距此山河阻隔,中间尚有代郡和上谷两郡,上谷兵精,不容易对付。。。太守果真毫无归降之意么?” 彭宠道:“我意已决,勿再多言!”拂袖而去。 他虽然这么说,心里也有些狐疑不定。回到内宅与夫人商量,太守夫人却是个刚烈的,说道:“人要脸,树要皮,刘秀小儿负你,全忘了你当初功绩,吴汉、王梁当初都是你的手下,都已位列三公,唯独你这大功臣未见加封。刘秀不赏有功,却偏听他人一面之辞,要问罪于你,实在是欺人太甚!如今兵临城下,你若是降了,更要被别人看轻,一生一世抬不起头来,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当昂首立于天地之间,为何要受这样的窝囊气呢?” 彭宠觉得夫人说的有理,可是如今穷途末路,困守孤城,援兵遥遥无期,不降又能怎么样呢? 彭宠又与杨太清商量,杨太清道:“不如我保着太守出城,向北出塞,自匈奴之地向西,绕路去并州,与鲍永合兵,再打回渔阳。” 彭宠说道:“且再等两天看看。” 到了第三天,彭宠已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也坐不住,站也站不住,只是在房中来回走动,一会儿他想突围去并州,一会儿又想干脆投降算了。 突然听到外面喧哗,有人大喊着来回奔走。彭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开门去看,却见杨太清急匆匆走过来,大叫道:“太守,韩立已献了西城门,迎汉军入城了!事情紧急,请太守随我一道,咱们从东门杀出去!” 彭宠听了,却突然安静下来,再没有方才的焦虑情状。 杨太清一个劲儿地催促,彭宠叹了口气,说道:“城外皆是汉军,还能逃到哪儿去?不如降了吧!也许能保住这条性命,也为我儿留一条生路。” “太守何出此言?城中还有上万兵马,足可一战。”杨太清向前一步,手按刀柄,“末将愿为太守一战,死而无怨!” 彭宠道:“韩立是我多年旧部,他都会背叛我,想必城中诸将也都想用彭宠的人头,去搏取封侯之赏。难得你有这样的忠心。。。” 话音未落,忽见杨太清拔出刀来,向下猛挥,一刀斩在彭宠脖颈之上,那颗头颅骨碌碌地滚落,两只眼睛还大睁着,似乎不相信眼前的情景。 杨太清擦了擦面上的血迹,说道:“太守不要怪我,怪只怪你的脑袋值钱。”提起血淋淋的人头出了太守府,打马出城,直向耿弇大营奔去。 杨太清本来是长安汉情局吴原的手下,费劲辛苦打入渔阳太守府,负责监视彭宠动向。几年来不断把渔阳情报传回长安,深得吴原信任。 建武汉军大兵压境,鲍永之兵被上谷和代郡之兵阻隔,无法向前推进。汉情局命令幽州曹护送彭宠出塞,从北面绕路到雁门,这件事交给杨太清来办。 杨太清却打起了小算盘,若是执行密令,绕行塞外,费尽辛苦,就算顺利抵达并州,他杨太清能得着什么好处?可若是将彭宠献于刘秀,则可得封侯之赏。 汉情局局长吴原那么大的人物,立的功劳多了去了,不过是个关内侯。他一个小小的汉情局官吏,忙活一辈子能得到什么? 封侯的诱惑实在太大,让杨太清把长安城的家眷都抛在脑后,妻子没了可以再娶,儿子没了可以再生,封侯的机会错过了,这辈子可能再也遇不到。 杨太清起了这个念头,便再也按捺不住。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斩杀彭宠,献于汉军。 彭宠一死,渔阳城没了主心骨,很快被耿弇大军攻占,渔阳都尉得了消息,便献了要阳城,渔阳全郡重归刘秀治下。 刘秀得到捷报很是高兴,大肆封赏。听说杨太清之事,皱眉道:“此人全凭彭宠提拔坐上高位,被彭宠引为心腹,却背主忘恩,最是可恨。依着朕的心思,最好是杀了。可是朕曾有言在先,杀彭宠者封侯,朕不能失信于天下人。。。便封他为不义侯吧!” 351.锄奸行动 不义侯杨太清在邯郸有一所宅院,那是皇帝陛下封赏他这个新晋侯爵的。这宅子不小,但也不是什么豪宅,只能说是宽敞而已,完全配不上他侯爵的身份。 这一天,从晌午直喝到日暮,杨太清一直在宅子里自斟自饮地喝着闷酒,心里打着各式小算盘。 他一心想要博取封侯,跻身权贵阶层,结果封侯是封了,却是个不伦不类的“不义侯”,这个爵号好像是一个标签,把不仁不义四个字贴在了他的脑门上,使他走到哪儿都要受人耻笑。 如今他不仅没有在邯郸朝廷占据一席之地,反而成了众人耻笑的对象,不仅朝中大臣对他不屑一顾,就是街坊邻居见了他都会撇撇嘴,向着地上吐一口唾沫,冲着他的背影嘟囔一句:“什么东西!” 隔壁的孩子们甚至唱起了歌谣:“不义之人不如狗,背主忘恩为封侯。” 这与他设想的从此飞黄腾达锦衣玉食的生活简直天差地别,他堂堂侯爵竟然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害得他连家门都不敢出,除了拿着皇帝赏赐的金钱,猫在皇帝赏赐的宅子喝闷酒,再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干。 好在他新近招的两个仆役还算恭敬,对他这个主人惟命是从,丝毫不敢忤逆他的意思,这让杨太清多少找到点侯爷的感觉。 于是他便对这两人呼来喝去,动辄喝斥,以此来提醒自己,他杨太清是皇帝钦封的侯爵,是正儿八经的人上人。 他是有封地的,只是不知道封地在哪儿,据说是在万里之外的交趾,不知哪个偏僻的小山村,是属于他杨太清的。 交趾位于大汉的最南端,不管是建世汉还是建武汉,都还没有把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纳入治下,但那里确实在大汉的版图之内。 杨太清可不是认命的人,即便落入如此境地,他依旧想找机会翻身,他知道他还是有价值的,他的价值来源于过去的汉情局间人身份,他掌握的建世汉的情报是可以拿出去卖的。 这一次他一定得卖个好价钱,他要摆脱“不义侯”这个标签,成为真正的侯爵。 出于谨慎,他向耿弇投诚的时候,并没有暴露这个身份,当时他以为立即便能封侯,他若是急于暴露,说不定反倒惹来麻烦,因此对此事只字未提。 而现在不同了,他已落入绝境,需要把身上所有的宝都押上。 如今他缺少的是一个机会,一个能搭上大人物的机会,这个大人物要认识他身上蕴藏的价值,替他在建武帝那里说项。 他首先想到的是一道投诚的原渔阳令韩立,同样是投诚,韩立得到了任用,而立了大功的杨太清却被闲置。 韩立得到校尉之职,算是在军中有一席之地。 杨太清去韩立府上拜见,却吃了闭门羹,这也不难理解,在渔阳时,两人因为在彭宠面前争宠,闹出过许多龌蹉,韩立颇有些厌恶他。何况两人同为降将,再往一起凑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图谋? 韩立这条路走不通,杨太清得另寻出路,他经过多方打听,钱花了许多,终于与亢父侯、诛虏将军刘隆的管家搭上了线,刘隆深得刘秀的信任,掌管建武汉分布在各地的所有间人,要卖情报,找他就算是找对了人。 杨太清费尽力气,终于从那个贪得无厌的管家口中得了个实信,明天刘隆要为新生的儿子办满月,大宴宾客,他只需要带上礼物上门祝贺,管家会安排一个机会,让他单独见刘隆一面。 杨太清知道,作为主人的刘隆肯定很忙,这一面定是匆匆一会,他要把握住这个机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展现出自己的价值。 他在家中闷坐了一天,琢磨着明天要如何行事,才能既引起刘隆的重视,又不把自己底牌全都露出去,他要为自己争取最大的利益。 杨太清摇了摇桌上的坛子,里面毫无声响,酒已经喝干了。他向着门外喝道:“酒呢?再上酒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仆役走了进来,手中并没有酒坛,而是提着一柄刀,“侯爷,有客来访。” 杨太清一下子站起身,喝道:“大胆!你手持利器,难道想行刺本侯吗?” 那仆役竟放肆地一笑,一改往日低声下气的姿态,说道:“侯爷,我是告诉您,有客人来了!” “什么客人,不见!” 那仆役仿佛没有听见,却转身推开了门,三个人进了屋子,其中一个立即向前几步,守住了屋子唯一的窗户,而另两个人则守住了门口,一个穿着黑披风的人向前一步,站在他的对面。 杨太清立即就明白过来,转身去摸刀,却摸了个空,原来他坐下喝酒的时候,一个仆役将他的外袍和刀一起从他的身边拿走了。 黑披风将头顶的兜帽掀开,露出一张刀削似的脸。他说道:“长安一别,已有数年,没想到在这儿见面。” 杨太清的汗已经下来了,他认出来了,此人名叫施惠,当年曾与他一道在长安汉情局受训,之后被分别派向全国各地。 杨太清知道汉情局对待叛贼的手段,他努力要保持冷静,为自己争取一条活路。 “原来施兄在邯郸曹,下吏初来,一直想与邯郸曹搭上线,可惜行事时太过匆忙,竟没来得及问起如何联络你们。今天你能来,简直是太好了!” “侯爷不可再说什么下吏,简直要折煞小人了。不义侯搭上了刘隆,也用不着再与邯郸曹联络了。” “下吏正要打入刘隆身边,为吴校尉分忧,为陛下效力。” “可惜吴校尉说了,他不敢要侯爷效力了。” “杨某,我,我还有用!”杨太清叫道:“我可以争取刘隆的信任,我一定能做到!施兄,请你务必替我在吴校尉那儿说一声,我杨太清一直是心向大汉的!” 施惠挥了挥手,“可惜吴校尉不想听了。” 杨太清狂吼一声,将面前的案几掀起,杯盘向着施惠身上飞去。他的身子倒退,两步退到窗户旁边,一拳打向窗旁的黑衣人。 可是他的拳头挥出去,却再也收不回来了,他的手已脱离了他的身体,落在地上,五指还蜷曲在一起,断腕处血水飞溅。 几乎是一瞬间,杨太清的身体上多了两柄刀,一柄插在前心,一柄插在后背,他一声没吭,扑在地上,一动也不再动。 第二天,这件大案就传遍了整个邯郸,大汉不义侯杨太清在府中被杀,家里的墙上写着几个大字:“不仁不义者,诛!” 人们都说是彭宠的某个宾客替主报仇,也替人间申张了正义。 就连建武皇帝听了这事儿,也只是微微一笑,说道:“不义之人,死便死了。” 352.绝对忠诚 汉情局的渠道是刘钰所有消息来源中最快的一个,他就是从吴原口中得知彭宠已经覆灭。 “不是有人在彭宠身边吗?怎么没将他及时送出来?”皇帝觉得有点可惜,因为彭宠在渔阳根基深厚,从他父亲开始,彭氏就在幽州经营,只要他在,即便暂时败逃,有机会也很容易杀个回马枪,重新拉起队伍。 “回陛下,幽州曹一直努力救出彭太守,可他死活不肯走。韩立献城很是突然,耿弇很快就入了城,再想保护彭太守突围就来不及了。。。” “渔阳太守彭宠为国尽忠,一定要大肆宣传,好好地表彰。”刘钰不会放过宣传烈士的机会,大不了让礼乐署多排一部戏,四处巡演一番,反正有刘孝这个金牌编剧在。 “他的妻儿家人如何?”皇帝问道,今天他突然有些聊天的兴趣。 “彭夫人性情刚烈,不肯投敌。城破之日,她关闭府门,率家人仆役抵挡贼军,最后与儿子彭午一道自尽,尽忠死节了。” “这女人。。。真是节烈之妇啊!” 刘钰嘴里念叨着,心里想着要不要提前编一个烈女传,把彭夫人写进去,又一想不妥。这时的妇女地位还算可以,他一个现代人,来到古代不搞妇女解放运动也就罢了,不能开给广大妇女套枷锁的先河。 再说他对这位彭夫人没什么好印象,要是没有她怂恿,彭宠还不一定会造反,也未必会落得这个结局。俗话说“妻贤夫祸少”,俗话说得很有道理,当然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说,“夫贤妻祸少”也成立。 嗟叹了彭宠一番,皇帝突然问道:“那个彭宠身边的间人,很能干的家伙。叫什么来着?他怎么样了?” “回陛下,此人名叫杨太清。”吴原的右眼皮突然跳了一跳,“杨太清是我汉情局最勇敢最能干的间人,可惜这次渔阳之战遇难了,和彭太守一道为国尽忠。” “宣传!一道宣传!”皇帝站了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他可有家人儿女?朕要好好地封赏他们!” “回陛下,杨太清的妻子听说他遇难,悲痛万分,竟带着他的一双儿女一道投河自尽,为夫尽节了。”吴原眼都不眨,紧接着叹了口气,“杨夫人与彭夫人一样,都是节义烈妇,令人钦佩。” “也自尽了?”皇帝转过身来,目光在吴原脸上停留了一下,然后坐下来,方才还十分平易近人的样子完全消逝,代之以一脸的面无表情。 见皇帝突然换了张脸,吴原的心里猛地跳了几跳,慌得厉害。突然他听到皇帝低声道:“掌嘴!” 旁边的牛头走上前来,弯下腰,一手揪住吴原的发髻,一只手抡起来,左右开弓,“啪”“啪”两声脆响,狠狠打了他两记耳光。 吴原只觉耳朵嗡嗡作响,脑袋也有些发晕,两边脸火辣辣地疼。 皇帝的声音传来:“知道朕为什么罚你吗?” “陛下,臣没有保护好杨太清的家眷。。。” “拖出去,砍了!”皇帝的声音听起来冷酷无比。 “陛下!陛下饶命啊!”吴原吓得魂飞魄散,他没想到皇帝竟然突然翻脸,说杀人就杀人。 两个卫士进门来拖起吴原向外走,吴原绝望之下,忽然脑中灵光一闪,大喊道:“陛下,杨夫人并不是投河而死!” “带回来!”皇帝命令道。 鬼门关上走过一遭的吴原像是在水中捞出来的一样,全身都被汗水湿透,他伏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道:“臣死罪。” 之后再不敢隐瞒,将杨太清之事前前后后细说一遍,最后说道:“臣恐杨太清泄露机密,便命令邯郸曹除掉了他。又杀了他的家人,以儆效尤。陛下,汉情局出了此等逆贼,实在是臣无能,臣恐陛下怪罪,便。。。臣一时糊涂,请陛下责罚!” 刘钰知道这次是实话,他对这些把戏了如指掌,现代人也经常如此,为了掩盖工作过失,编造谎言,只求蒙混过关。吴原把叛逃的间人说成是尽忠而死,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操作。 可皇帝偏偏就看出了破绽。 彭宠夫人性情刚烈,又身临绝境,自尽保持尊严是合理的选择。而杨太清妻子带着儿女投河就太不合逻辑了。杨太清若是为国而死,他们自然会有好的待遇,她虽然悲痛,为了儿女,自然会努力活下去,哪有跳河自尽的道理? 对于作为重要信息渠道的汉情局来说,皇帝需要吴原对他保持绝对的忠诚,绝不能对他说谎话,否则,汉情局就没有了可信度。 皇帝可以容忍吴原失误和犯错,甚至偶尔无能,但是不能容忍他用谎言欺骗自己。若不是因为吴原能干,皇帝有些用顺了手,这次真想要了这个家伙的命。 反正他不是什么好东西。 吴原战战兢兢地向长乐宫外走,边走边擦着额头上的汗,这一次他着实吓得不轻,总算是自己机灵,最后才保住了性命,可是却被皇帝褫夺了关内侯的爵位,暂时代管汉情局,待罪立功。 吴原后悔不该说谎,皇帝如此明察秋毫,怎么能被他的假话所骗?犯错是能力问题,顶多是责罚一二,撒谎却是忠诚问题,这才是最要命的。 吴原想通了这个关节,总算找到了与皇帝的正确相处方式:只要原原本本地说实话就好了。 他出了长乐宫,正在宫门外等待的汉情局从事吕春迎上前,脸上挂着讨好的笑,“校尉定是得到了陛下的夸奖,瞧您现在,脸色这么红润,简直是容光焕发!” 话音刚落,脸上早一左一右,挨了两记耳光。 吴原拍了拍两只手,说道:“现在你也容光焕发,脸色红润了!” 吴原在长乐宫里栽了个大跟头,只能努力干活,争取再立新功,重新搏得皇帝的眷顾。不久之后,便从幽州曹得到消息,耿弇将率军西进,抵抗鲍永。 “耿弇?这可是战神级别的人物,鲍永不一定对付得了。”皇帝摇头道。 353.代郡攻守 耿弇是上谷太守耿况的儿子,少年时勤奋好学,喜好兵法。更始元年,耿况派他去洛阳朝见刘玄,贡献方物,以图稳固自己的地位。耿弇走到宋子县,刚巧碰到王郎在邯郸称帝,同行的上谷郡吏都转投王郎,唯有二十岁的耿弇不肯去。 他听说更始大司马刘秀在河北,立即前去拜见,刘秀昆阳之战的威名响彻天下,耿弇仰慕已久,一见面立即被刘秀的风采折服,主动表示要回上谷发突骑来助刘秀攻灭王郎。刘秀夸他小小年纪却有大志,产生一个成语“有志者事竟成”。 耿弇回到上谷,劝说父亲耿况归附刘秀,与渔阳太守彭宠各发两千突骑支援刘秀,这四千幽州突骑成为刘秀争战天下最初的本钱。 从此耿弇随着刘秀南征北战,所战必胜,几乎没有打过败仗,刘秀将其与韩信相提并论,可见耿弇军事素养之高。 刘钰对耿弇很是熟悉,在后世也研究过他的战术特点,耿弇擅长围点打援、声东击西,很会打心理战,并且自身也很有武勇,常亲率精骑冲锋,是一个非常难对付的将领。 得知耿弇西进之后,皇帝立即下了两道旨意,一道派人快马去往雁门一带,送到并州牧鲍永手上,一道下给了太原太守杜广国。 鲍永此时已占领了代郡北部,屯兵高柳。将代郡太守闵堪的军队挤压在南部的狭小地带,身处代郡以南的太原郡也已出兵,他的女婿张舒亲自率军北上,出阳曲,与鲍永夹击闵堪。 建武汉上谷太守耿况出兵西向,穿过太行山进入代郡,占据了东安阳,与在平邑的闵堪共同敌住鲍永,双方已拉锯战了数月,鲍永率雁门、定襄、五原兵骑八千,步兵两万余人,闵堪和耿况之兵与之相当,但是鲍永的八千并州兵骑很强,略占了上风。 等到太原都尉张舒率一万兵马北上,立即改变了力量对比,使闵堪和耿况之兵处于劣势。两个人苦苦支撑,却被鲍永和张舒这对翁婿从南北两方面挤压,势力范围越缩越小。 不过他们还是顽强地留在代郡,使鲍永不能推进到上谷,保障耿弇顺利攻灭了彭宠。 鲍永正在高柳,忽然接到皇帝陛下的旨意,皇帝说道:“代郡处于山间盆地,重山阻隔,不好出入,卿不必急于略地,可守住山间各隘口,不使敌入。耿弇大军来攻,只需坚守,不必出战,耿弇远道而来,师劳兵疲,粮草不济,时间一久,必定退兵。卿待其退兵之后,再出兵攻占代郡全郡。” 旨意的中心意思是要避开耿弇的兵锋,皇帝与他的御用参军们多番研究,认为耿弇新灭彭宠,挟胜兵之威,不可力敌。代郡上谷一带,都是大山割裂的破碎盆地,重山阻隔,运输困难,上谷又不是产粮大郡,耿弇大军大概会有粮草问题,鲍永只需守住一时,待耿弇兵退。 鲍永与诸将商议,五原中部都尉尤河道:“陛下虽知兵,可毕竟距离遥远,不知此间详细,我军连番取胜,又有太原之兵相助,正可乘势进兵,攻占代郡全郡,怎么能因为耿弇的到来而改变既定的战略呢?将在外,军令不所不受,州牧大人为三军之主,可自行定夺。” 鲍永感觉他说得有理,便自高柳率军南下,与北上的张舒军一道围攻平邑,翁婿两人合兵,将代郡太守闵堪之兵围在平邑城内。 闵堪向东安阳的耿况求援,耿况看汉军势大,不敢去救,只在东安阳据守,等待耿弇的援兵。 鲍永围攻平邑半个月,不能攻下,便派人进城去劝降,闵堪说道:“我乃代郡大族,新末起兵自立,择有德者归之,久闻建世皇帝陛下仁德,我岂敢不望风归附?只是部将多有不从,若逼迫太过,恐生事端,尚须从容安排。请牧守大人予我十天期限,定带满城将士出城迎降。” 鲍永见了这封信,笑道:“闵堪还算是个识时务的人,反正他已是瓮中之鳖,早晚都逃不出去,便等十天又有何妨?” 他的女婿张舒道:“只恐其中有诈,闵堪用缓兵之计,拖上十天,等耿弇大军到来,他再反水。” 鲍永道:“此事也不得不防,耿弇若要来救,必得从东而来,经过田家坡,你率本部军马去那儿设伏,若耿家父子来救,打他个措手不及,我自带兵马在此围困。” 两个人商量定了,张舒便带兵向东,至田家坡大路,寻找险要之处设伏,专待救兵过来。 鲍永留在平邑,坐等十天之后闵堪出城投降。 闵堪自从答应投降之后,对鲍永十分殷勤,每日都送些牛酒礼物出城,款待汉军,同时向鲍永报告劝说众将的情形,几天过后,将士们都知道闵堪想要投降,一个个放松下来,防备也不似从前那么严密了。 又过了几天,忽然东面传来消息,耿弇的大军已进入代郡,却并未向西,而是直接南下,奔向太原郡北部要隘阳曲,看样子竟是不打算救闵堪,而是要攻占阳曲,直接略定太原郡。 张舒得知消息大惊,若是被耿弇袭了阳曲,便是断了他回归晋阳的后路,何况阳曲是太原北部门户,丢了这个门户,整个太原郡都将在耿弇的兵锋之下,若是如此,他这个太原都尉的罪过可就大了。 张舒只好离了田家坡,星夜南下,直奔阳曲,路上正遇耿弇的军队,双方来了一场遭遇战,耿弇兵精,又是新胜之师,士气正旺,战斗力十分强悍。 张舒的太原兵也是佐田况定河东的久战之兵,初遇强敌,十分奋勇,双方杀得难解难分。杀到正午时分,耿弇亲自率幽州突骑三千自太原兵侧翼杀入,太原兵抵挡不住,开始混乱。 张舒带着亲信兵将向南奔逃,一路溃逃回阳曲城,刚一进城,便见到一人在城上,正在指挥众人修城,原来是太原太守杜广国。 354.相持阶段 张舒兵败回阳曲,见到杜广国,颇有些羞愧,“早知太守领兵来援,我也不必急着赶回,以致将士疲惫,遭遇此败。此事皆因我统兵无方,与太守无关,我将向陛下上书谢罪,自请处置。” “张兄说的这是什么话?”杜广国厉声道:“我与张兄共守大郡,本为一体,张兄之过,杜某愿一并承担,我将与张兄一道向陛下请罪!” 张舒有点感动,杜广国虽然年轻,好口吐大言,可人还是很不错的,他吃了败仗,杜广国不仅不埋怨,还如此义气,真是难得。 “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况耿弇兵众,挟定渔阳之威,本就难以抵挡,张兄不必过于自责。”杜广国出言安慰,让张舒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杜兄,你我二人合兵,再与耿贼决战,夺得代郡,以雪今日之耻!”张舒逃回来时,只想守住阳曲,此时有了援兵,又来了精神,要杀出去和耿弇决战。 杜广国笑道:“战是要战,却不是为夺取代郡,而是要掩护鲍牧守退兵。” “什么?如今我等兵众,正当与敌决战,为什么要退兵呢?” “这是陛下的意思。”杜广国从怀中取出皇帝的诏书,“陛下命我等相机而动,能进则进,若情势不利,不必以无功为耻,当疾速退兵,守住要隘,莫使敌兵趁势而入。” 鲍永出兵,本是为了声援彭宠,若彭宠能坚持得住,耿弇自然无力西顾,那么在太原郡的配合下,鲍永可趁势取代郡,如果进兵顺利,甚至可以兵进上谷,与渔阳连成一片,在北面对建武汉形成包围之势,那将是对长安最有利的局势。可彭宠的败亡使这一切化为泡影。 平定渔阳之后,耿弇已无后顾之忧,可率全军进入代郡,汉军在兵力上没有优势。何况此地紧邻河北,这是铜马帝的核心统治区域,随时可调大军来增援,如果惹得刘秀亲征,汉军别说进攻,就是能守住雁门和太原也不容易。 因此,彭宠一死,攻取代郡的时机已经失去,此时要考虑的是如何全身而退。 杜广国深恐作为太原北部门户的阳曲不守,立即率军亲自赶来,先行加固城防,防备万一,他刚一抵达阳曲,张舒的败兵便到了,随在他身后的是耿弇的兵马。 第二天一早,杜广国与张舒勒兵出城,在阳曲城下列阵,摆出架势要进攻,耿弇不敢怠慢,也列阵相迎,双方在城下大战一场,直到晌午才各自收兵。 耿弇与杜广国、张舒在阳曲对峙。鲍永在平邑,一直等到第十天,是闵堪承诺献城投降的日子,此时城门大开,当先出来的不是人马,而是无数的牛羊,都尉尤河笑道:“闵堪倒是懂事,人未到礼先到。” 汉军都笑呵呵地看着,指望着进入平邑,好好地歇息歇息,恢复连日征战的疲劳。有的士卒已冲上前去,牵牛拉羊,准备着庆功了。 鲍永喝令众人各安其位,不得轻动,以勉破坏了阵势。他的命令还没有传达到全军,闵堪突然率军从平邑城中杀出,直向汉军冲了过来,汉军阵势已乱,一时抵挡不住,纷纷溃逃,闵堪挥兵掩杀,汉军大败。 鲍永仓惶北逃,一路回到高柳,还没等好好地喘口气,闵堪兵马已到。鲍永顿足道:“悔不听陛下旨意,轻率进击,致有此败,如今该当如何?” 军师祭酒刘松谏道:“我军新败,贼兵势盛。如今只闵堪一部,尚且难以应付,若是耿况父子兵至,围困高柳,恐怕我等回不了雁门。” 鲍永道:“此次兵败,皆我之过,若能死战退敌,尚能稍抵罪过。” 刘松道:“牧守此言差矣,此次出兵,先胜后败,功过相抵,太守何罪之有?若是流连此地,待敌军大集,回不了雁门事小,若敌军乘机破雁门关,直入雁门,那才是真正的罪莫大焉。” 诸将都不想战,鲍永便下令弃了高柳,退保雁门关。好在闵堪兵少,不敢逼迫过甚,并州兵得以全身而退。关闭雁门关,代郡不仅恢复到战前的状态,而且耿弇还攻占了太原北部几座城,将两汉边界推进到阳曲。 耿弇因粮草不济,无力再进兵,过了半月,便留一部分在新占之地,大部分兵马回了河北,这次大战落下帷幕。 从结果来看,鲍永一开始兵势极盛,纵横代郡,闵堪损兵折将。后期则完全反了过来,耿况、耿弇父子大军相继到位,慢慢扭转了局势,翻盘获胜。 从战略上来看,彭宠覆灭,建武汉安定了幽州,不仅免除了后顾之忧,而且打开了向北的通道,这无疑是刘秀的大胜利。 耿弇因为此战被益封一县之地,耿况也有封赏,只有闵堪先败后胜,功过相抵,没有处罚,也没有封赏。 刘钰在长安得知此事,并没有多少沮丧。从地理上来说,雁门和太原靠近河北,敌强我弱,并不是建世汉的主攻方向,即便打了败仗,只要退守关隘,可以自保即可。 太原、代郡、雁门三郡其实是几个山间盆地,相互之间有大山阻隔,都有作为天险的隘口,建武汉要想从这里突破也不太容易。 刘钰把此战作为战例与参军们讨论,众人一致认为,耿弇不直接向西去救平邑,而是南下阳曲,是此战的胜负关键。 他若是去救平邑,正好落入张舒的伏击圈,想必会吃一场败仗,而他却调头向南,攻敌所必救,这是围魏救赵之计,终于一战建功。 皇帝由此战对鲍永的能力有了进一步认识。鲍永威行并州,赏罚分明,安定数郡,足可为一方封疆大吏。但他的军事能力一般,以他为主将对付耿弇这个级别的大将,明显不是对手。 看来并州只能守了,要想破局,还得靠河东、洛阳和马援的蜀地。 如今建武汉境内比较安定,只有董宪还在苟延残喘,看样子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在刘钰定蜀的同时,刘秀攻灭了张步和彭宠,双方都在消化新占领的郡县,都没有准备好全面开战,暂时处于对峙阶段。 双方势力接壤的南阳一带成了这一阶段的主战场,岑彭和邓奉将成为主角。而位于帝国西南边陲的蜀地,还有一些野心家不甘寂寞,蠢蠢欲动地想要搅动风云。 355.出谋划策 自从征蜀的军师祭酒胡成被贬官之后,再没有人敢上书弹劾马援。在皇帝的庇护下,马援得以再益州大展拳脚。他为了表忠心,命令长子马廖去长安,侍候皇帝陛下,算作马家留在朝中的人质。 但是依旧有许多人对马援不放心,不理解皇帝对马援的使用为什么这么大胆,工部尚书杨延寿就是其中一个。 这天他与尚书令郑深在朝房中闲坐,说起尚书省的事务,杨延寿道:“如今这尚书省简直成了巴蜀专用,伏波大将军任用的官吏,陛下从不驳回,吏部只是行公,发印信,工部呢,则为大将军输送工匠,刚送走一批造船工匠,又送了造霹雳车的工匠,亏得蜀道艰难,否则恐怕要直接送霹雳车过去。” 郑深道:“伏波大将军准备顺江而下,东征荆州,自然需要许多船只军械,咱们也只能辛苦一些了。” 杨延寿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道:“郑相,下吏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问。。。陛下为何如此信任伏波大将军?” 郑深笑道:“士元难道对大将军有所怀疑么?” “下吏不是怀疑大将军,只是纳闷。益州之地,沃野千里,地势险峻,自成一体,足可割据称雄。陛下就不怕再出一个公孙述吗?” 郑深道:“公孙述可割据一方,称王称霸,马援却不会。” “这是为何?”杨延寿有些奇怪。 “此时与几年前时势不同。公孙述割据时,天下无主,中原混战,豪门动辄覆灭,百姓十不存一。蜀人自然想闭关自守,独享安定。而如今大汉渐趋安定,长安之繁华,胜过成都,益州已非百姓避乱之地。若要割据,定会有刀兵之祸,蜀人若求安定,当然是在大汉治下。” 郑深停了一下,又说道:“公孙述在蜀地经营数年,深有根基,所任用的多是益州之人,将领们家室都在蜀地,保存蜀地便是保护家乡,所以公孙述能一呼百应,众人归心。而伏波大将军率大军入蜀,将士皆不是蜀人,岂能不顾家眷,自绝归乡之路?” 一席话说得杨延寿连连点头。是啊,就算马援想造反,孙易、张允、诸葛稚,他们都是皇帝亲信,个个手握重兵,岂能听之任之?长安的十万大军能追随逆贼?就算是益州当地人,他们肯放弃安定的生活,承受随之而来的大军攻击? 郑深又道:“陛下予大将军全权,是战时的权宜之计,此时正是东出争雄之时,应当统一号令,将益州拧成一股绳,使其能全力进行战争准备。大将军之眼光和能力皆可胜任,将来必可建不世之功,为一统天下出大力。” “下吏受教了。”杨延寿站起施礼,心中暗自叹服,怪不得郑深圣眷更胜他人,果然见解高超,自己与之相比,显得眼界有些小了。 “士元,不论大将军要什么,都要尽快准备,万万不能耽搁,此事关系国家大事,若有延迟,不仅误事,且恐为陛下所不喜。”郑深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 “下吏不敢,当尽全力施为。”杨延寿诚惶诚恐,心中有些后怕,他还真是动过心思,想故意拖延一下,真要是这么做了,恐怕会在皇帝那里减分了。 马援的奏章隔三差五就会传到长安,有一些是向皇帝报告益州情景,大部分是求支援、要东西的。长安就是马援最大的靠山和后援,凡是益州不能自行解决的事情,他都向长安求援,而皇帝几乎对他有求必应。 马援此时十分繁忙,他就像是一个团团转的陀螺,一刻也不停歇。 他本是个疏阔大略之人,任陇西太守时,几乎不怎么过问政事,每天总是置酒高会,和一帮豪杰名士侃侃而谈,而陇西郡治却井井有条,羌人亦不敢进犯。这也从侧面说明他的能力治理一郡绰绰有余。 自从成为益州牧,马援一改在陇西的为政方式,许多事都亲历亲为。但他亲为之事多是有关战争准备,对于政务之事,他过问的依旧不多,都是交由地方官吏处理。 这些天他一直在江州,此地不仅是军粮转运之地,也是军械的主要制造地,马援在这儿建了一个百工曹,专门打造霹雳车等大型军械。 这几天马援有些着急,造船的进度虽然不慢,但是要把十万大军运出蜀地,还要加上军械粮草,后续补给,需要的船太多了,恐怕他造个三年五载都未必能满足需要。 这天他正在府中,家人来报,说是有一个叫李熊的来访,自称原是成家的大司徒。 “李熊?他怎么来了?”马援有些奇怪。 李熊是公孙述的谋主,当初力劝公孙述在益州自立,之后又劝他称帝,公孙述割据益州,大多是听了李熊的怂恿,等到公孙述当了皇帝,便投桃报李,以李熊为大司徒,让他位列三公。 李熊在成家朝廷一直手握重权,等到汉军入蜀,成都城破,他微服逃走,不知所踪。 汉军对于成家大臣比较宽大,除了公孙氏被灭族外,朝中重臣大多未遭杀戮,有的甚至又被重新任用。 所以马援并未缉拿李熊,而且听之任之,随他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经过大半年之后,李熊又找上门来了。马援对此人多少有些好奇,便令家人引他进来。 李熊的样子像是一个官署的小吏,他样貌并不出众,身材也不高大,看起来还有些佝偻,整个人显得有些猥琐。 李熊一揖到地,说道:“大将军入蜀,李某劝公孙述开城相迎,奈何他不听在下之劝,竟落得身死名灭。李某自知有附逆之罪,不敢前来侍奉大将军,还请大将军恕罪。” 马援笑道:“先生这不是来了么?” “惭愧,听闻大将军恢廓大度,不念旧恶,在下才敢觍颜来此,求大将军赏碗饭吃。”李熊的姿态放得很低,也很能拉得下脸。 马援道:“不知先生想做什么官?” “在下不想为官。”李熊说道:“在下愿为大将军幕僚,为大将军出谋划策。” 马援微微一笑:“先生欲为马某出什么谋,划什么策呢?” 356.不过万户 成家大司徒李熊投奔马援,说要为他出谋划策,马援知道他是个人才,对巴蜀之事门儿清得很,便请他坐下来,虚心求教。 李熊道:“为人幕僚,当然要帮东翁排难解困,不知大将军此时最忧心的是什么?” 马援道:“益州船只不足大军所用,虽日夜赶造,但恐时间太久,误了出蜀的时机。” 李熊道:“益州水系发达,水网密布,造船之业向来兴盛,只是由于连年战乱,天下不宁,不能出去行商,船只大都只能在巴蜀之内运行,才使船只慢慢减少。若大将军能平定荆扬,则益州之物产可源源东下,商贾可从中获取巨利,利之所趋,船只自会多起来。” 马援道:“先生所言极是,可平定荆扬是日后之事,缺船运输却在此时。” “大将军便可用这日后之事做章。”李熊微微一笑,“大将军带兵十余万入蜀,连蜀兵共有数十万之众,若大军顺流东下,定荆扬必矣。定荆扬之后,商贾通行,欲要货殖谋利,如粮、盐等大宗货物,哪一项不需官府准许?大将军何不用日后的承诺,来换取现在的船只?” “如何来换?” 李熊摇了摇扇子,“这个法子多了,比如将军粮之运输分一些与益州商贾,官府照价给付货款,交货之地可定于荆州某处,由商贾自行运出蜀地。为大军运粮之商贾,可允其日后在荆益之间往来货殖。益州粮多,但路途难行,物产非船只不能运出,商贾得此允诺,自会建造大船,以备货殖之用。” 马援点了点头,这意思他大概听明白了,就是发动民间,让商人为军方分担运粮压力,并以日后可以买卖粮食等物资的许可来诱惑他们,加入到为大军运粮的队伍中来。 当然,这只是其中一种方式,还有很多类似的法子可以使用。因为官府手中的资源太多了,随便扔出一个给商人,都够他们吃上半辈子的。 若是真能如此,则官民一道大造船只,进度必将大大加快。但马援依旧有顾虑,因为这法子建立在汉军获胜的基础之上,马援自然是有必胜的信心,但是百姓有吗?商人有吗?他们肯冒这个风险吗? 李熊道:“十万大军一动,粮食日费数万,即便没有日后的货殖之利,单是军粮买卖亦足致巨利。何况此举亦能结交官府,方便日后行商。我料必定有商人贪图此利,打造船只,参与此事。大将军不要小瞧了益州商贾的胆量,这货殖之事,其实有许多豪门都在做,他们甚至可以自行组织家兵,保护商船,实力不容小觑。” 马援知道益州有许多豪门大户,实力堪比官府,拉一支数百上千人的队伍不成问题,有的豪门连郡县都不敢惹,在地方就是土皇帝。 马援心道,看来是得拉着这些人一道干了,若是不配合,少不得抓住他们的错处,狠狠地拿捏一番。郡县惹不动,他伏波大将军可不怕,大军一动,让你全家鸡犬不留,谁敢与手握军政大权的蜀王做对? 利诱和威逼一道,把这些豪门大商都裹胁到东征这件事情中来,造船效率必定会成倍增长。 马援哈哈大笑,说道:“先生之谋,实在高妙,马某佩服之至。先生若肯屈就,马某虚席以待,绝不会亏待先生。” “能为大将军分忧,在下之愿也。” 从那以后,李熊成为了马援的幕僚,马援有疑难时,常请教他,李熊对益州了如指掌,往往能抓住问题的关键,提出可行的建议,这使马援对他日益倚重。 两人关系日益亲密,谈到东征之事,李熊说道:“出江州向东,皆在深山峡谷中穿行,多急流险滩,直到夷陵。出了夷陵,便是一马平川,再向前便是江陵。如今夷陵王田戎一直被北面的楚黎王秦丰压制,直到投了公孙述。公孙述派南郡太守程泛出江州,向东略地,占所江陵,二人一东一西,联手才敌得住秦丰。这两人是唇齿相依,唇亡齿寒。” 马援道:“我派使者去夷陵和江陵,要他二人归附大汉,已有数月,至今未有回音。” 李熊笑道:“程泛是在下一手提拔起来的,是我的老部下,别人的话或许不成,我的话他还是能听得进去的。” 马援大喜,起身长揖道:“先生若能东去,劝说二人归降,马某定在陛下面前为先生请功。” 李熊摆了摆手,说道:“田戎受封夷陵王,程泛号称江陵王,二人联兵江上,各有数万兵马。楚黎王秦丰一直想吞并两人部众,铜马帝亦派使者去招揽。他二人一直心思未定,想必还在观望,看谁的出价更高一些。” 他脸带笑意地看着马援,“不知大将军出价几何?” 马援道:“郡县官吏,马某便可任命,职位任他二人自选。” 李熊摇头道:“二人皆已称王,区区郡县官吏,恐怕还不放在眼里,便是铜马帝,恐怕出价也不止于此。” “王侯之爵,只能出自陛下,非马某所能擅定。何况陛下非刘姓不封王,马某最多向陛下为他二人求恳,看能否赐以侯爵,或许。。。能为关内侯。” “是啊,大将军有献陇西及平羌定蜀之功,爵位却不过万户侯,何况田戎,程泛呢?”李熊摇了摇手中的扇子,慢悠悠地说道。 马援看了他一眼,李熊也正抬眼望着他,两个人目光相接,马摇目光炯炯,李熊毫不躲避。 马援缓缓地道:“马某蒙陛下委以重任,深承圣恩,得展胸中抱负,心中甚是快慰,心中已别无所求。至于万户之封,侯爵之赏,乃是陛下厚爱,马某已是受之有愧,何来不过之说?” “大将军不必过谦,大将军之功,万户侯岂足道哉?”李熊忽然话题一转,“以在下观之,大将军之面相,实乃是大贵之相。” 马援声音平静无波,“先生还会看相么?” 357.三足鼎立 马援李熊二人对坐。 马援道:“请先生为马某相面。” 李熊道:“在下之相术乃是家传,与世间流传者皆不同。” 他站起身,围着马援转了两圈,伸出手中的扇子,指着马援的脸说道:“大将军之口,方口美髯,唇形若虎符之状,有个名号叫作将军口。大将军之眼,长眉深眼,眼窝之形似金印,号为宰相眼,观大将军之面,出将入相,不在话下。。。不过大将军的相貌最贵处尚不在此。” “在何处?” 李熊坐了下来,却伸出手向上指了指,“大将军额有龙犀入发,有此额者,贵不可言。” 马援冷笑一声,“李先生,我敬你是个人才,尊你一声先生,你若安心在此,筹谋方略,马某自然一直敬你,你若要出仕,马某自然会为你举荐,可你若有什么别的心思,或欲借马某成事。。。休怪马某不讲情面!” 李熊摇着扇子笑道:“当年我说公孙述,他也如大将军此时一般,心中忧惧,犹豫多时,可是反复思索之下,还是觉得李某所言有理。大丈夫在世,当抓住机会,横行天下,焉能畏首畏尾,当断不断,屈居于他人之下乎?” 他直起身子道:“蜀地沃野千里,土壤膏腴,果实所生,无谷而饱。女工之业,覆衣天下。名材竹干,器构之饶,不可胜用,又有鱼、盐、铜、银之利,浮水转漕之便。北据汉中,杜褒、斜之险;东守巴郡,拒扞关之口;地方数千里,战士不下百万。见利则出兵而略地,无利则坚守而力农。东下汉水以窥秦地,南顺江流以震荆、杨。所谓用天因地,成功之资。今大将军之威名,震于天下,若奋威德以投天隙,霸王之业成矣。” 马援道:“皇帝陛下乃天选之子,得景王托梦,有天纵之资,履至尊而御宇内,入长安、定关中,平陇西、收河西,分裂匈奴,安集巴蜀,破邓禹于河内,奋兵威于洛阳,其功可追日月。放眼天下,除了铜马帝尚有一拼之力外,谁人可与陛下争锋?你在此作此大言,是想将我推入火坑吗?” “大将军何出此言?今建世、建武两汉分争,使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其势非天下之贤圣,固不能息天下之祸。当今两主之命悬于足下。足下为建世汉则刘钰胜,与建武汉则刘秀胜。诚能听李某之计,莫若使两汉俱存,三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以足下之智勇,有甲兵之众,据巴蜀,守汉中,东出江州,顺流而下,席卷荆扬,北临大江,据大汉之半壁,则天下人孰敢不听?我听说天与弗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愿足下孰虑之。” “好!好!不愧是公孙述的谋主,果然有才。”马援仰天大笑,笑罢脸色一变,厉声道:“李熊!你找错人了!马某受陛下知遇之恩,以腹心相托,为股肱之臣,此身早属陛下,唯愿附陛下骥尾,成就功业,青史留名,焉能为逆臣贼子乎?” 李熊向前一步道:“大将军,你只要点点头,在下可立下夷陵江陵,说服田戎和程泛,他二人战船众多,水军强盛,以之为前驱,顺流而下,直至东海,可裂天下而称雄。此地只有你我二人,这话出你口入我耳,再无第二个人知晓,大将军可实言告我。。。你就真的不想么?” “不想!”马援干脆地说道:“我只愿大汉早日归于一统,万民再不受战乱之苦。若再出一个公孙述,则天下可能再乱十年,马某罪莫大焉。” “李熊,你如此有才干,为何不出仕为官,却非要游说天下?” “为什么官?难道还会位列三公,权倾朝野?公孙述宁可穿着皇帝战袍而死,也绝不屈膝事人,为他人之臣子。我虽不才,做过大司徒,论过天下事,焉能再为郡县小吏,埋首案牍之间?” “天下一统,太无趣了,我只愿英雄逐鹿,奈何英雄竟甘为犬马。”野心家李熊惨然一笑,“杨吉说只有三成机会说得动你,我就不信邪,如今成了这个样子。除大将军之外,天下再无旁人可劝,这天下终究是双雄争霸。。。无趣啊,无趣!” “马某焉能再放阁下出去蛊惑旁人?”马某忽地厉声喝道:“来人!” 李熊的人头很快被送到了长安。 皇帝见了马援的奏报,说道:“还真有这种人,他们好似天生就是为造反而生,从来不肯安生地过日子。好像他们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拉人造反,夺得天下。也不知图个什么,想必就是为了享受造反成功后的那种巨大成就感。” 刘钰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明朝的黑衣宰相姚广孝,作为一个和尚,不好好念经,每天在燕王朱棣的耳朵边吵着造反造反。没想到这事儿还真让他给折腾成了。朱棣不仅在他怂恿下造反,而且造反还成功了。姚广孝以全天下的乱局、数十上百万人的性命实现了他的个人价值。 李熊大概也属于这一类人,宁可冒着性命危险也要出来游说天下,这种人生来就是做大事的,绝不会在乡野间甘于平淡。 李熊虽然死了,但他提出了官民分别造船的政策还在执行,益州豪门果然如他所说,争相造船,抢夺军粮生意,马援的备战速度大大加快。 有时马援也会叹息李熊的才华,正因为他如此有本事,才非死不可,因为一个有本事又有野心的人,其破坏力远高于普通人。 至于方士杨吉,马援也差人找过,但其人早已不知所踪,想必是躲起来了,这个家伙倒成了一个明哲保身的榜样。 马援一边造船练兵,一边遣张允去汉中,在汉水的上游编练水军,准备与巴蜀之地分路出击,直下襄阳。 益州相对比较平稳,如今最混乱的是南阳。 358.二虎相争 “陛下,仇志送来加急战报,伪汉征南大将军岑彭已率大军进入南阳,许邯在杏聚屯兵,董欣訢字总打不出,就用这个欣了在堵阳驻扎,邓奉现在新野,三人已结成同盟,要共抗岑彭。”兵部尚书罗由正在向皇帝报告南阳战况。 刘钰道:“仇志现在哪儿?” “遵照陛下的旨意,仇志没有进兵宛城,而是以丹水、析县为据点,攻略南阳西部诸县,现已占据穰县和冠军,在那里屯集粮草,以待时变。” “很好。”刘钰点了点头,“穰县和冠军距宛城不过百余里,随时可进兵攻取。两县与武关有丹水、均水相连,方便运粮。” 罗由小心地问道:“陛下,伪汉扬化将军坚镡,孤军困守宛城两年,部众离散,衣食不济,若是仇志进兵强攻,应当可以攻下。。。陛下要其图谋宛城,却不立即攻取,臣愚钝,不懂陛下深意。” “很简单,就是不想替邓奉等人挡刀,被别人当枪使。”刘钰指着沙盘道:“岑彭大军自东而来,仇志在西,宛城在中间,邓奉在南。如今之势,宛城有坚镡驻守,岑彭当然要与其会合,一路有许邯、董欣二人拦截,他们都不是岑彭的对手。育阳和新野一带的邓奉却是只猛虎,他一定会奋力阻在岑彭与坚镡中间,与岑彭拼命。可若是仇志占据了宛城,就将独当岑彭兵锋。邓奉可以躲在他的身后看热闹。那么我军为何要进宛城呢?” “臣明白了,陛下是要看岑彭和邓奉二虎相争。” “对!就是要邓奉冲在前面,让他和岑彭对耗,两个人打得差不多了,仇志再来收拾残局。” “陛下还要供给邓奉粮草吗?” “不能供足,关键时候给一些,别让他饿死就成。待邓奉,如养鹰耳;狐兔未息,不敢先饱,饥则为用,饱则飏去。” 对于邓奉,刘钰几次下旨招揽,邓奉却一直没有表示归附。他与刘秀之间虽有芥蒂,但毕竟渊源极深,若是刘秀能放下身段,邓奉还是有回头的可能。 皇帝就想让他和岑彭死磕,打得越惨,邓奉越回不了头,最后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能投到他刘钰的怀抱。这样的超级武将,刘钰很想能收归帐下。 真实的邓奉打败了刘秀手下九员大将的围攻,岑彭拿他毫无办法。直到刘秀亲征,才把邓奉拿下,最后刘秀装模作样地要赦免邓奉,那些被邓奉打得灰头土脸的云台大将们都不同意,为了平息众怒,刘秀将邓奉斩首,天之骄子的邓奉死时只有二十余岁。 当看到这段历史时,刘钰一直为邓奉鸣不平,如今他终于有机会可以改变历史,改写邓奉的命运。 千里之外的邓奉此时刚刚接到董欣的求救信,岑彭进军很迅速,他快速击破杏聚,逼降了许邯,南阳铁三角已经缺了一角。 “岑彭进攻竟如此犀利。”邓奉的弟弟邓终倒吸了一口凉气。 邓奉将头一昂,“那是他没有遇到南阳精兵。” “大兄,岑彭手下也是南阳兵,还有朱祐、贾复、王常等人,他们都是南阳人,看来此次陛下要用南阳人对付南阳人。” 因为上次吴汉洗劫南阳,造成了恶劣的政治影响,南阳民心背离了刘秀,此次刘秀专门选了南阳人岑彭为主将,还有其余几个南阳将领,率领的也大多是南阳兵,以期挽回南阳的局势。 邓奉冷笑一声:“虽然他们是南阳人,但我不会手下留情。” 邓终道:“大兄,叔伯们都在邯郸,你真的不想。。。” 邓奉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邓终立即闭上了嘴,邓奉道:“邓终,你若是现在去邯郸,我不会怪你,人各有志,兄弟也不一定非要一起。” “大兄!我不去!我就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咱们亲兄弟都不齐心,岂不是要让别人欺负了?” 邓奉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 邓终又道:“可我不明白的是,大兄既然不打算回头了,为何不干脆投了长安?建世帝说了,只要你肯归附,可以你为南阳太守,把整个南阳交由你来经营。” “我想做南阳太守,自己就做了,用得着他来任命?”邓奉道:“刘钰想要我投效,得让我看看他的真本事!” “堵阳城坚,不能骤破,先让岑彭和城墙较较劲,磨磨他的锐气。我亲自率军北上,先据住博望,再相机进兵。” 邓奉点了精兵一万两千,与邓终一道星夜北上,三天便抵达博望。 博望在堵阳以西,踞堵阳不过四十里。邓奉在博望休整部队,观望堵阳的战局。 两天以后,邓奉亲自率轻骑十余人出城,抵近观察岑彭的队伍。只见汉军漫山遍野,旌旗密布。手下人见了,心里都有些惧意,邓奉却下令再向前去,一直走到离岑彭大军不足五里。 邓终道:“大兄,不能再向前了,否则容易被敌军所乘。” 邓奉毫不理会,只是催马向前,一直走到能看清对面士卒的脸,邓终只得跟上。 有汉军见了,立即吆喝着赶了上来。邓奉大叫道:“我乃新野邓奉,你们有胆量的,便来与我较量!” 一个将领带着一百余名骑兵冲了过来,邓奉回身便走,跑了两三里路的光景,汉军在后面越追越近,邓奉回身一箭,将一个士卒射落马下。 后面追兵稍稍放慢速度,邓奉却也慢了下来,又连放两箭,两个骑兵应声而倒。汉军见了,都有些怕了,不敢再追。 邓奉勒马回头道:“这便怕了么?回去告诉岑彭,让他明日来与我决一死战!” 后面将领听了,大叫道:“邓奉小儿休走,我来会你!”向胯下马狠抽了两鞭,当先冲了上来,他的部下紧随在后,一百余骑兵放开马蹄,两面包抄,要将邓奉等人包围聚歼。 邓奉不退反进,迎着反冲上去,手中马槊一伸,一槊将敌将捅落马下,紧接着长槊横扫,正击在旁边一人的头上,打得他脑浆崩裂,一声没吭便摔下马来。 汉军见他如此勇猛,都有些胆寒。 邓奉手下十余人紧紧追随着他,在一百余骑兵里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 汉军吓得掉头就跑,被十几个人追着逃回大营。 邓奉耀武扬威一番,才打马回营。 359.堵阳大战 岑彭听说邓奉来逞威,冷笑道:“邓奉小儿,竟敢如此嚣张,明日全军出战,必当生擒之。” 第二天,岑彭、邓奉两军在堵阳城下摆开战场。 岑彭军密密麻麻,铺天盖地,看起来足有六七万人。岑彭以贾复为前军,朱祐、王常分列左右,他自己则在后面坐阵。 邓奉手持长长的马槊,亲自领军在前,令邓终在后面压阵。 岑彭下令进攻。贾复催兵向前,大军一动,地动山摇。 邓奉用马槊向前遥遥指着说道:“一通鼓后,我将亲手夺下敌军大旗!” 待贾复的汉军前进到百步之内,邓奉大喝道:“擂鼓!” 顿时鼓声响起,震天动地,邓奉飞马前冲,南阳精兵随后。邓奉杀入敌阵,一柄马槊连刺带打,所过之处汉军纷纷落马。 他的身边人全是私人部曲,是一直追随他的豪杰少年,个个勇猛异常,邓奉完全不必顾忌左右,只向着汉军的大旗猛冲过去。 邓奉军少,冲入敌阵,周围全是汉军,但并不是被包围,而是他一头扎了进去,越扎越深,汉军潮水似的迎上来,却像撞上坚硬的岩石一般,水花四处飞溅。 邓奉连人带马,好似化成了一柄利剑,毫无阻碍地刺入敌阵,无人能挡其锋。 鼓声稍歇,邓奉已冲到大旗面前,贾复上前阻拦,被邓奉一槊刺中手臂,兵器落到地上,周围的士兵死命地保着他逃开。邓奉伸出大槊一扫,将贾复的大旗扫落在地。 南阳兵士气大振,个个呐喊向前,汉军抵挡不住,不住地后退,眼看就要全军崩溃。 岑彭见他势头太猛,忙传令左右两军向中间靠拢,稳住阵势。他自己则亲率大军上前,拦截邓奉。 董欣在堵阳城头见了,立刻集结兵马,以五百敢死队为先锋,打开城门,从汉军身后杀了出来。 岑彭已安排了刘宏、刘嘉、耿植三将率军防备董欣,但董欣军见援军勇猛,士气也起来了,面对汉军像是见了仇敌,五百悍卒当先,大军随后,打得汉军四散奔逃。 邓奉、董訢的部下,本是南阳郡的精兵,勇猛异常。尤其是邓奉的部下,都是沙场百战之兵,锐不可当,这一仗更像是打了鸡血一般,人人奋勇,拼死向前,面对数量远超他们的汉军,竟完全占据了主动。 两军从早晨战到中午,汉军大败,岑彭率败兵退往红阳,邓奉率军入城,与董欣置酒高会,庆祝胜利。 两人正一道畅饮,忽然邓终押着一个人上来,叫道:“大兄,你看这是谁?” 只见一个中年人被捆得结结实实,垂头丧气的,头也不抬,邓奉仔细一看,竟然是刘秀的发小,建义大将军朱祐。 邓奉少见地笑了,说道:“朱大将军,你怎么这么废物,竟然做了俘虏!” 董欣道:“和他啰嗦什么,直接砍了算了!” 朱祐打了个哆嗦,说道:“邓奉。。。邓将军,我们可是老熟人了。” “董将军,这位是我叔叔邓晨的老友,我的堂兄邓禹的同窗,怎么能杀呢?”邓奉道:“来来,一道饮酒!” 有人上来为他松了绑,朱祐坐上了座位,满脸沮丧。 邓奉道:“朱仲华,你本不是将才,为什么非要来南阳凑这个热闹。” “还不是为了你!”朱祐喝了口酒,“陛下说了,要用南阳人收复南阳,将士们顾念着家乡之情,一定会秋毫无犯。” 邓奉冷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若不是吴汉竖子暴虐南阳,杀我父老乡亲,我才懒得管你们的破事儿。” “唉,说这些都没用了。如今我落到你的手里,要杀要剐随你。” “我邓奉是为民请命,保一方平安,要你的命有何用?” 朱祐松了口气,“待我回到邯郸,一定在陛下面前为你说项。。。” “用不着!”邓奉立即打断了他,“邓某无罪,不需要别人的赦免。” 他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顿在桌上,说道:“我好心好意请你喝酒,你想喝就喝,不想喝就下去,若想要劝我。。。还是免开尊口吧!” 朱祐便低下头去饮酒,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邓奉道:“明日向东进兵,将岑彭逐出南阳,然后回头收拾坚镡。。。他在宛城呆得太久了!” 第二天,邓奉、董欣联兵东进,推进到红阳城下,岑彭依托城池防守,敌住两军兵锋,双方在红阳和堵阳之间连战月余,战况十分激烈。 岑彭先吃了败仗,如今小心了许多,布阵以稳固为先。邓奉和董欣终究兵少,一直不能赶走岑彭。 因连日大战,士卒疲惫,邓奉、董欣率军回到堵阳休整。岑彭也整顿兵马,再次东进邀战。双方在百余里长的地段不断进行着拉锯战。 此时建武汉征南将军仇志突然率一支人马东进,挺进宛城,扬化将军坚镡率军守卫,奈何他的士卒不多,又粮食耗尽,不能支撑。只坚持了两日,便被仇志攻破,坚镡死于乱军之中。 仇志率军入宛,宛城人都大大地松了口气,他们被坚镡裹胁着,苦熬了两年光景,家家都无余粮,饿死者不知多少。仇志进城后,才慢慢清理尸体,安抚百姓,使宛城又回复了几分生机。 邓奉听了说道:“没料到让仇志捡了便宜,占据了宛城。不过有他在宛城,我等不必担心背后突袭,总好过在邯郸汉军治下。” 岑彭听说宛城已破,坚镡身死,连忙派人将战报送入邯郸。 刘秀见了,半晌不吭声,他没有想到,他一共派出了八位将领,竟被邓奉的大军一并击败。 刘秀突然觉得,邓奉好似成了他的陷阱,他已在这个问题上越走越远,若是当初肯为邓奉和吴汉二人解斗,或许不至于此。 可天下没有卖后悔药的,他已失去了宛城,眼看又要失去整个南阳。 建世汉军的加入,使得岑彭在南阳越发举步唯艰起来。如今局势进入了于长安方面比较有利的一种,邓奉与岑彭二虎相争,仇志已进兵南阳。 360.头须为白 阴丽华为刘秀梳理着胡须,细腻温软的手自他的下巴上温柔地拂过。刘秀突然伸手抓住她的手,慢慢掰开她的手指,一根白色的胡须赫然躺在阴丽华的手掌之上。 “老了。”刘秀叹了口气,低声道:“天下不宁,烽烟四起,每一发兵,头须为白。” 他只有三十五岁,却已生出了许多白发,夹杂在黑发中格外刺眼。 平时戴着冠帽,白发尚看不出来,可白胡须却是明明白白摆在脸上的。阴丽华每次为他理须,都偷偷地将梳下来的白须藏在手中丢掉,这一次却被他抓个正着。 “陛下春秋正盛,离老远着呢!”阴丽华笑道:“喏,妾梳了半天,只见到这么一根白须,现在一根也没有了。” 刘秀也笑了,“都被你薅掉了,可不一根都没了。” 他第一次生出白发是在二十八岁,他的兄长刘縯刚刚被杀时,那时他觉得整个天下都抛弃了他们兄弟。 刘縯之所以轻松被刘玄和朱鲔等人杀死,与南阳豪强的集体沉默有关。李轶就不用说了,他直接参与了对刘縯的谋杀,其余刘氏宗族,宛城李氏,南阳各个豪族,都坐视着悲剧的发生,除了同宗的刘稷与刘縯一道赴死外,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 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利益,此时代表南阳豪强利益的不是刘縯兄弟,而是已坐上皇帝宝座的刘玄,既然豪强们的利益能得到保障,他们何必为刘縯和刘秀出头呢? 遭遇了这次背叛,刘秀忍辱负重,几乎是单枪匹马地开始了艰难的创业之路。他在河北挣扎求存的时候,南阳豪强已随着更始皇帝的大军进入长安,个个身居高位。 刘玄大封诸王,刘氏宗族、南阳豪强、绿林领袖都受封为王,此时谁还会想起死去的刘縯和在外打拼的刘秀? 刘秀没有想到,在他创业成功,高居帝位之后,又一次遭遇了南阳的背叛,许邯、董欣起兵做乱,吴汉又逼反了邓奉。 邓奉反叛,有些南阳高官其实是暗中称快的,他们在朝中被河北派压制,心中不满,在邯郸刘秀尚可压住诸派,保持平衡,可离了帝京,吴汉和邓奉两个同样刚猛的人碰到一起,立时便撞出耀眼的火花,演变成一场生死大战。 可这能怪得了他刘秀吗?他的天下是借着吴汉、耿弇、寇恂等河北派的力量打下来的,南阳的豪强大都追随更始帝,对于刘秀的创业贡献有限。 但刘秀依然想扶持南阳派,他让邓禹为方面大将,分给他一半的精兵,让他进兵长安,可惜邓禹连长安的门都摸着,就被打了回来,灰溜溜地退兵邯郸。 你们自己不争气,又怪得了谁? 在刘秀看来,邓奉要求处置吴汉,是逼他在南阳派和河北派之间作出选择,这是一个想都不用想的选择题,邓奉太不自量力了! 刘秀感觉再一次遭遇了南阳豪强的背叛。 这一次后果很严重,在他要西进与建世帝争雄的紧要关头,南阳的反水不只是丢掉了一个郡,而是使他和长安汉的力量对比失去了平衡。丢掉洛阳,本就使他处于下风,丢掉南阳,更使刘秀丢了里子又丢了面子。 南阳是帝乡,也是许多高官的家乡。拿不下南阳,对于刘秀和整个建武汉来说是一种耻辱。 刘秀不想再用河北人马去平定南阳,那样会给人一种两派大战的印象,加剧朝中两派的矛盾。就如同用河北的耿弇去平定同为河北派的彭宠一样,刘秀派出南阳人岑彭,去对付南阳的邓奉。 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邓奉竟然如此强悍,名将岑彭也在他手里吃了憋。要是算上上次吴汉的大败,邓奉已将刘秀手下南阳和河北的大将都打了个遍! 难道真的要他这个皇帝亲征才行吗? 刘秀动起了亲征的心思,但是南阳与河北距离遥远,建世汉又在西面虎视眈眈,刘秀不敢离开,至少不敢离开太远。 更重要的是,洛阳横亘在河内和南阳中间,若要南下,需从洛阳以东绕行,而且要随时防备洛阳方面的进攻。作为一个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城来说,洛阳的体量太大,有建世汉河间王驻守,对周边的威胁太大。 刘秀想起洛阳就头疼,从前他的领地到处是敌人,没有力量攻占洛阳,如今周边敌军已被他清扫干净,能全力以赴向洛阳进兵。可是建世汉也同样获得了安定,可以全力以赴支援洛阳,洛阳若是开战,必定会打成一场大战,说不定成为两大势力集团的总决战。 要不要现在决战,刘秀没有拿定主意,他刚刚平定周边,需要消化新占领的地盘,巩固统治。另外,还有一个要命的问题:缺粮。 关东一直在打,老百姓连安定种地的机会都没有,粮食出产本来就少,再加上连年用兵,军粮损耗巨大,如今建武汉几乎就靠河北和河内两地的粮食维持,刘秀面临严重的粮食问题。 从这一点上来说,长安方面就有利得多,屯田几年,成果斐然,粮仓充实,百姓生活安定。河西五郡从未罹兵火,完整地归于刘钰,巴蜀之地也在公孙述治下安定了数年,虽然定蜀时有损失,但天府之国本就富足,一场大仗打完之后,还有许多余粮。 两汉的差距,从不断越境去关中的流民身上就体现出来了,百姓在关东无法维持,纷纷越境入关,投入建世皇帝的怀抱,尤其是流民,天生对流民建立的长安政权有亲近感。 刘秀对人口外流采取了严厉的措施,西逃者捉回之后都面临很重的惩罚,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是挡不住的,流民西进依然屡禁不止。 刘秀左思右想,决定采取守势,一边消化新占地区,一边学着建世汉屯田,力争解决粮食问题。 吴汉已率军平定了董宪,刘秀命他继续南下开辟第二战场,占据扬州广大地区,向西包抄荆州。 至于南阳,就让岑彭先顶着吧! 361.公主称意 正是盛夏时节,太师樊崇平定了西河叛乱,回师长安,刘钰亲率百官出城迎接,对樊崇大加赞赏,给足了老丈人面子。 借着这个机会,皇帝恢复了樊崇的封地,让他依旧作为不折不扣的大汉第一侯。 朱虚侯府又热闹起来,百官都来拜望,络绎不绝,赤眉旧部更是来了一茬又一茬,樊崇忙于接待,日日高谈阔论,夜夜饮酒高会,让他不胜疲劳,简直比出征打仗还要累。 最让樊崇难以忍受的是,他根本没有时间逗弄自己几个月大的女儿,这个宝贝千金是侍妾杏仁所出,长得白白胖胖,很是可爱。虽然不是樊崇企盼的能继承家业的儿子,依然得到了极大的宠爱。 樊崇一有时间就把女儿抱在手上,看着她笑,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可是没等玩上几分钟,又有客来访,他只能放下女儿出去待客。 这让樊崇不胜其烦,于是他命令家丞,不管谁来,一概挡驾。朱虚侯开始闭门谢客,专心享受天伦之乐。 可是有一个人他是无论如何也挡不住的,那就是他的大女儿,当今的皇后樊桃花。 樊桃花一个月前刚刚生产,她心心念念的皇子还是没有踪影,大汉多了一个小公主。 父女两个都想儿子想疯了,可是费尽力气,谁也生不出一个带把的,这件事成了朝臣和百姓的谈资,虽然他们不敢公开谈论,但背地里没少拿这事儿开心。 有一个说法流传很广,说是皇后哪哪都不像樊崇,只有一点随了父亲,那就是能生女儿。 皇后听说了这话十分生气,请求皇帝查找流言源头,加以严惩,可是刘钰只是一笑了之,没有太在意。皇后再吵闹的话,皇帝就说:“桃花,你生了孩子,说明身体没问题,你没毛病,我也没毛病,咱们夫妻两个这么年轻,有的是时间慢慢造人。要不哪天再去一次上林苑,咱们昆明湖畔小树林里转一转?” 皇后立即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茬到别处去了。 刚一满月,她便抱着小公主回了娘家,也不管礼部和太常的劝告。皇帝也由着她,还说什么“小孩子就要多出去走动,活动活动,晒晒太阳,健康!”这话让太医们听了简直目瞪口呆。 皇后出门可是大事,尤其是带着刚满月的小公主,那更是声势浩大。宫里的太监宫女跟了一堆,奶妈、婆子和女医都随行。 自从皇帝在太医院开了女医署以来,大汉有了专门研究妇产科的女医,自首席女医淳于昭以下,女医署共有女医六十余人,除了为皇室服务之外,也给长安豪门贵妇看病,或者接生。 中医本是不分科的,不过妇产科要男医生来看,终究不太方便,因此女医署一经成立,立即受到长安贵妇的欢迎。 皇后带小公主回到朱虚侯府,樊崇正在逗弄女儿,两个女孩见了面,竟面对面互相咿咿呀呀起来,好像聊得很热闹,也不知说的是什么。 樊崇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看她们两个长得多像,就像一对姊妹似的。” 皇后被气乐了,“父亲真是糊涂了,什么姊妹,这都差了辈了。” 樊崇拍着自己的脑袋道:“可不是!我真是糊涂了,桂花是你的妹妹,长一辈。” 皇后的脸瞬间黑了,“桂花?这是您取的名字?” “是啊!好听吧!桃花,桂花,一听就是姐俩儿。小公主的名字叫什么?要不外公给取一个,就叫。。。荷花?” “不行!”皇后几乎是喊了出来,“您只会起什么花花的名字,一点学问也没有。公主的名字陛下已经取了,就叫称意,刘称意。” “称意?也不比我取的好啊!一样是两个字的名字,我老樊不讲究,怎么陛下也不讲究?居然用两个字的名字,那不是贱名吗?” “怎么就贱了?陛下本名盆子,我本名桃花,都是二名,如今有谁能贵得过我们?” 春秋公羊传“讥二名,二名非礼也”。西汉的皇帝大都是单字,汉宣帝刘病已后来还改成了刘询,皇帝单名有个好处,就是好避讳。 王莽当政以后,复兴周礼,经过一番考据,他宣布两个字的名字都是贱名,甚至“令中国不得有二名”,从那之后,全国百姓都取单名,就连匈奴单于和诸王也跟着改成一字名。 但是刘钰不管这些,什么单名贵二名贱,没有的事,他自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贱名盆子不是照样做了皇帝? “哈哈!”樊崇大笑道:“我这个女婿就是这点可心,他不管那些狗屁规矩,也不摆出高高在上的样子,让我们这些泥腿子看着亲切!” “生了个女儿,我心里虽不遂意,可等到见了她,就觉得呀,哎,什么儿子女儿,自己的孩子就是好,就是喜欢!”皇后看着如意小公主,眼睛里全是笑,母爱不知不觉地散发出来。 “那可不是,看着孩子就高兴,哪儿还想得起什么男女?” “父亲,陛下说了一句话,最遂我的心了,陛下说:生男生女一个样。” “到底是做皇帝的人,能说出这么简单又有道理的话,比那些五经博士说得顺耳多了。” 皇帝已有一儿两女,庶长子刘备,庶长女刘称心,都是杨婕妤所出。刘称意是嫡长女,地位比庶出更尊贵些。 皇帝对于女儿比对儿子更宠爱些,几乎是有求必应。女儿都是父亲的前世小情人,恨不得天天挂在身上。尤其上一世的刘钰是个没亲没故的,这一世终于得到补偿,能好好地享受天伦之乐。 樊崇不忘叮嘱女儿再加油生个皇子,可听到这话,皇后立即满脸愁容地道:“我看陛下的意思,恐怕又要亲征了。” 樊崇道:“陛下要去哪儿?是不是出关?” “可能是洛阳,我也说不准。” 樊崇顿时激动得站起身,不断地搓着手,“十年了啊,终于要打回青州去了,我老樊有生之年,总算能看到家乡了!” 362.一攻一守 建世汉国家战略已经来了一个大转向,西部已经平定,先西后东完成了一半,现在应该全力向东了。 长安方面最近一直在向东增兵,主要的增兵方向是洛阳、河东、南阳、汉中方向。军械粮草等物资也随之向东。建世汉好像在搞全国大运输,船只密布于江河,车马盈塞于道路,八方的商贾也觅得商机,跟着凑热闹,全国的人流物流规模大得惊人,其规模堪比后世春运。 东面的建武汉也是如此,人和物都在向西流动,如今两个势力的交界之处是全天下人员最密集、物资最丰富的地区 一切迹象表明,一场大战正在酝酿,只等一个机会触发。 目前的态势来看,建世汉更主动一些,主要原因是后方稳定,粮草充足。但是从发展潜力来说,建武汉的潜力更大。 刘钰占据的关西之地,幅员辽阔,总体来说地广人稀。而刘秀占据的关东之地,虽然面积比建世汉小得多,但是各方面实力却是绝对领先的。 关东黄河流域一向是大汉经济化最发达、人口最密集的地区。关西只有三辅人口密度较大,其中京兆以每平方公里九十五人成为关西人口密度之最,但是在关东,每平方公里一百人以上的郡国比比皆是,在最发达的齐地,济阴和淄川的人口密度都在每平方公里两百五十人左右,是京兆的两倍半。 十年战乱,大汉人口锐减,关中地区由于屡遭战火,人口减员严重,数十万流民入关,缓解了关中人口荒,再加上建世汉的吸引流民政策,近年人口不断增长。 屯田政策使得建世汉粮仓充实,百姓日子比较安定,如今刘钰不缺粮,他缺的是人。刘秀则完全不同,关东人口虽也有大的下降,但还是比关西多了许多,刘秀缺的不是人,而是粮。 刘钰限制粮食流入关东,刘秀也限制人口流入关西,所以如今关西人可以饱食,关东人却多受饥,饿死者依旧不少。 一旦关东稳定下来,开始恢复正常的生产,众多的人口、肥沃的土地很快就能爆发出巨大的能量,使建武汉国力再上一个台阶,到了那时,刘钰要对付刘秀就更难了。 所以,目前刘秀要守,首要任务是搞内部建设,尽量将决战向后拖,而刘钰要攻,早早开战,趁你病,要你命。 这种大决战,他当然要亲征,他和刘秀之间的对决是倾国之战,两人大概都要亲临战场,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长安朝中对于皇帝亲征却有很多反对意见,主要是受了上次谣言的影响,尤其是那条杀伤力巨大的“城阳王当立”,到现在还余波未断。 刘恭因此闭门谢客,几乎不再参与朝中事务,若再要他出来监国,恐怕他是说什么也不会做了。 不过皇帝也不担心,即便没有刘恭监国,朝廷依然能顺畅地运转,他这几年建立的三省六部制,将相权分割,尚书令、中书令、门下令各司其职,互相制约,朝政上有郑深、宋弘等重臣坐阵,军事上有兵部尚书罗由等人掌管禁军,长安城安如磐石。 刘钰真有点佩服刘秀的造谣水平了,不愧是大魔导师,一出手就是狠的,这条谣言真是击中要害,一刀捅在腰眼上,就算大家明知道这是谣言,它依旧有很大的杀伤力。这种大概就不应该叫阴谋,而应该叫阳谋了。 其实这就是刘钰在政治上的一个先天不足之处,谁让他不是老大,而是个小三呢?敌人只要揪住这一点做章,打击力还是相当大的。 来而不往非礼也,吃哑巴亏可不是他刘钰的性格,这个谣一定要回造过去。刘钰抬头望天,天空中飘来了十二个大字: 你若满嘴喷粪,我必血口喷人。 皇帝在汉情局下面设置了舆情署,负责收集敌国及本国的舆论情况,然后经过研究分析,制定有针对性的措施,有计划地发布一些消息,起到引导舆论的作用。 一句话来说,舆情署的工作就是“破谣言,造谣言,带节奏,忽悠人。” 舆情署还真就造出了几条有价值的谣言,如下: 第一条:刘秀也是个小三,他上面有两位兄长,大兄刘縯,二兄刘仲,这两人都已经去世,但是刘縯留下两个儿子,太原王刘章和北海王刘兴。当初舂陵刘氏起兵,刘縯是绝对领袖,刘秀只是个马仔,从舂陵刘氏这一枝来说,刘縯一系是长房,刘秀作为小三,只是个旁枝。舆情署以此推出“刘章当立”论,让刘秀让位于长房,扶立刘章为帝,他本人则退居旁系地位。 刘钰觉得这一条杀伤力不大,但是同样强化刘秀的小三地位,可以使自己这个小三不那么孤单,大家都是小三,谁也别说谁了。所以这一条还是挺对刘钰的心思,可以施行。 第二条:刘秀是叛臣逆贼,他本来是更始帝刘玄的重臣,却拥兵自立,公然与朝廷作对,是不折不扣的乱臣贼子。由刘玄出面,号召更始旧臣讨伐逆贼,反对刘秀。 刘钰作为一个后世的键盘侠,知道如何站在道德的珠穆郎玛峰上批判人,何况这话说得再正确不过。当初项羽杀了楚义帝熊心,被刘邦发檄布告全国,指斥项羽大逆不道,天下诸侯群起响应,项羽在政治上陷于孤立,可见占据道德的制高点何等重要。 刘秀虽然没有弑主,但至少是个背主小人。当时的道德标准就是这样,皇帝就是绝对正确,没人管你是不是在皇帝那儿受了委屈,背主自立就是大罪。 第三条:刘秀只重用河北将领,对朝中的河北派过于纵容,无功滥赏,有罪不罚。故意打压南阳派和颖川派,尤其是南阳刘氏宗族,在刘氏的朝廷中没有得到应有的地位。这一条的中心主旨是利用邯郸朝廷中各派之间的矛盾,极尽挑拨之能事,使其内部分裂加剧。 刘钰觉得这一条会比较有杀伤力,因为邯郸朝廷确实存在派系斗争,刘秀得居中活稀泥,极力保持平衡。 邓奉叛乱就是各派斗争的最激烈体现,吴汉在南阳逞威,一点不顾忌朝中南阳派的面子,作为南阳派的邓奉立即起兵反抗,而刘秀对吴汉并没有什么处置,反而是立即以武力镇压邓奉,朝中的南阳派对此都有微词,从高官到普通士卒有许多人对邓奉抱有同情之心,有人甚至暗暗地视他为英雄。 岑彭战事不力并不只是将领指挥的问题,他手下的南阳兵如果在心里就站在邓奉一边,这个仗还怎么打? 在皇帝的授意下,吴原安排人手,将谣言投放出去,几乎立即就在关东掀起了风波。 363.忧惧成疾 建武汉太原王刘章今年十九岁,虽爵位为太原王,但太原在建世汉的手中,他当然不能就国,只能在邯郸闲着。 他是刘縯的长子,父亲死时只有十三岁,刘秀痛惜长兄的亡故,可怜刘章和刘兴兄弟俩年少孤苦,在高邑刚刚称帝,便派人去南阳接了兄弟两个过去,留在自己身边悉心照顾。 刘縯比刘秀大了十一岁,他们的父亲刘钦去世时,刘秀只有九岁,刘縯却已经成年,常言道长兄如父,何况刘秀父亲早死,更是依赖这个大哥,兄弟俩感情很深。 刘秀和两个侄子关系也很亲密,称帝后对他们很是厚待,建武二年便分别封王。这大概也是出于对大哥刘縯的补偿心理,没有刘縯,就没有刘秀的今天,刘縯不死,皇帝轮不到他刘秀来做。 刘章刚刚成年,他的皇帝叔父便问他的志向,意思是想要给他安排职位,下基层锻炼一下。 刘章少年意气,当即说道:“愿效陛下及先父,提三尺剑上战场!” 刘秀想到与大哥创业时的情景,不禁叹了口气,说道:“战场凶险,你和刘兴两人,要挑起两房的宗祧,朕怎么能放心让你们上战场拼杀呢?” 刘章和刘兴虽然都是刘縯的儿子,但是刘兴却被过继给了二叔刘仲,承继二房,长房只有刘章一子。他们两个有一个出了危险,刘秀的哥哥中有一个就算是绝后了。 “陛下与先父创业之时,小长安一败,舂陵刘氏死伤数十人,之后叔父终成大业。盖创业艰难,一族一氏之兴,中间不知有多少人死去。别人都能死,臣为什么不能死呢?臣不怕死!臣父是个英雄,臣不能给父亲丢脸,躲在后面过平安日子,却叫别人在阵前拼杀。臣愿追随陛下,为大汉奋战沙场,为平定天下出力。陛下,您就让臣上战场吧!” 刘秀的脸沉了下来,刘章一口一个死,让他听起来极不舒服,更因为刘章提起来他生平最为惨痛的小长安之败,更让刘秀心中难受。 小长安之败是刘縯、刘秀在新军手下吃的一个大败仗,这一败舂陵刘氏死伤惨重,刘秀的二哥刘仲和二姐刘元都死在了小长安。刘秀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 刘秀一直不愿去回想这一幕,可刘章却偏偏提这个,他压下了心中的不悦,说道:“上战场之事,以后再说吧!你先去尚书台做个令史,学一学政事。” 刘章不敢再说,只好低头道:“是。” 刘章郁闷地回到府中,他的弟弟北海王刘兴正在等他,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扯到里面,说道:“叔父可答应你去?” 刘章摇了摇头,“陛下担心战场上危险,不让我去。” 刘兴沉默半晌,才说道:“大兄,最近有一些传言,不知你听没听过,是关于你的。” “你怎么吞吞吐吐的,有话就直说!”刘章有些不耐烦了。 “民间都在传说,他们说。。。”刘兴干脆不说了,而是拿手蘸了水,开始在案上写字。 刘章伸头去看,见他水指不停,写了一个“太”字,然后就是个“原”字。刘兴又蘸了蘸水,写下一个“王”字。 刘章道:“太原王?你写这个做什么?还这么神神秘秘的,到底有什么意思?” 刘兴不说话,在案上又写了个“当”字,刘章已经要按捺不住了,不知道刘兴搞的是什么鬼,他现在心里很烦躁,没功夫跟他在这瞎耗。 可是当他看到最后那个水淋淋的“立”字的时候,顿时像被雷击中了一般,一点也动弹不得。 太原王当立。 刘章脑袋里嗡嗡作响,脸色也涨得通红,这几个字先还水淋淋地在案上,后来水渍慢慢干掉,字迹一点点模糊,直到没了踪影。可刘章觉得“太原王当立”这几个字并没有消失,而是像用最锋利的刀刻进了他的心里,再也抹不去。 刘兴抓住他的臂膀,说道:“大兄,百姓都在说这个,想必陛下已知道了,所以他才。。。不肯让你出去带兵吧!” 刘章呆愣了半晌,忽地怒道:“你既听过这个传言,为何不早说?我早知道,根本就不会去要带什么兵,上什么战场!” 最近这个传言甚嚣尘上,但是没有人向刘章提起,他完全不知道这事。如果刘秀真的听过这个谣言,刘章要上战场的行为就是火上浇油、自寻死路了。 所有有资格做皇帝的人都是现任皇帝的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最怕的便是被别人取而代之。原本没有人想到刘章有这个资格,可是这个谣言一起,刘秀一定会意识到,原来自己的侄子也有成为君主的潜力。 刘秀当年还是萧王时,在与流民军的战斗中失踪。听说萧王已经战死,将领们都惶惶无主,这时吴汉说道:“大家打起精神来,萧王长兄的儿子还在南阳,我们还怕没有君主吗?”当时刘秀没有儿子,刘章是他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那么现在呢? 如果刘秀现在死了,刘章甚至比他才两岁的儿子刘庄更有可能继承帝位,大汉有过襁褓中的皇帝,但是乱世当立长君。从这一点来说,刘章显然更合适。 在这样的情况下,刘章还不知死活地要去军中,要做将军,上战场。在皇帝看来,会不会认为他想要手握军权呢? 刘章的汗已经下来了,不免要埋怨刘兴,为什么不早早提醒他。 “咱们与叔父向来亲密,我想叔父不会因为这两句谣言就有什么疑心,我怕你因此忧心,故而没有说起此事。今日我过来,却听说大兄去了宫里,还说大兄想要去军中,我才觉得有些不对。。。” 刘兴迟疑道:“大兄,你说叔父会不会是因为这谣言,所以才不让你从军的?” 刘章一直在回忆今天的事,回忆当时皇帝是什么表情。想来想去,觉得自己说那番话之后,皇帝看起来十分不悦。 是的,皇帝听说他要去军中,很不高兴,断然拒绝了他。 毫无疑问,皇帝对他有所忌惮。 刘章想到这儿,心中十分不安,越想越是害怕,这一晚,他翻来覆去睡不着,睁着眼到了天亮,第二天脑袋昏昏沉沉,饭又吃不下,晚上又是个失眠夜。 折腾了三天之后,刘章病倒了。 364.无耻之极 刘章病了七八日,每天闭门不出,本来要去尚书台上任,如今自然是耽搁了。 他这一病,惊动了刘氏宗亲,两个姑姑第一时间赶来探病。 一个初创的王朝,皇亲国戚都出自民间,还没有经过权力的争斗,有着与普通百姓一样的亲情,不像传统帝王家那么无情。 刘章的两个姑姑,大姑是后世比较有名的湖阳长公主刘黄,就是因为她纵奴行凶,使强项令董宣得以在史书中留名;二姑是邓晨的夫人刘元,在小长安之败中被新军所杀;三姑是李通的夫人刘伯姬,是一个女中豪杰,在刘氏举义之时,常做些一针一线绣红旗、纤纤素手擂战鼓之类的事情。 因为大哥刘縯早死,姑姑们对这两个侄子疼爱有加,一听说刘章病了,立即登门探望。 她们没想到,才几天的功夫,刘章已经瘦了一大圈,眼窝深陷,脸色青黑,眼看着从一个活蹦乱跳的大小伙子变成了一个病鬼。 刘黄吃了一惊,说道:“找太医看了没有?到底是什么病?怎么来得这么急?” 刘章有气无力地道:“不过是饮食失调,没什么大事,姑母不必忧心。” 刘黄是个急性子、暴脾气,听了这话,立即将太原王府中管事的找来,怒斥一番,责怪他没有安排好刘章的饮食,又将府中诸事都过问一遍,要他们谨慎行事,好好伺候太原王,搞得太原王妃十分尴尬。 刘伯姬却比她的大姐有见识,私下里对刘黄嘀咕道:“章儿这病起得蹊跷,他年轻力壮,平时都好好的,怎么会一下子病倒,又病得这么重?依我看倒像是心病。。。最近邯郸有许多流言,他的病或许与这个有关。” 刘伯姬的丈夫李通是朝中重臣,清楚朝中动向,她又关心朝政,自然消息灵通,刘黄却是个丧夫的寡妇,纯粹的家庭妇女,消息比较闭塞,那些流言她都没怎么听过。 刘黄听刘伯姬讲了半天,越听脸越黑,立刻就想去逼问刘章,刘伯姬忙把她拉住,说道:“姊姊莫急,我这也是猜测,万一不是,章儿知道了反倒要着急上火。就算是这么回事,他焉能轻易承认?以你这个脾气,到时百般催问,反倒逼得他病势加重了。” 刘黄急得跺脚,“那怎么办?眼看他这副要死要活的样子,我怎么不急呢?大兄死得冤枉,就留下这么两个宝贝,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怎么和死去的大兄交待?” 刘伯姬道:“他们兄弟两个亲近,天天在一处厮混,章儿要是有什么事,兴儿那个小子肯定知道,我们去问他好了!” 两个人出了太原王府,马不停蹄地赶到北海王府。刘兴见了两个姑姑,好像是老鼠见到猫一样,尤其是大姑母,平时最爱管闲事,动不动就斥责他,刘兴从心底里害怕。 刘黄稍一盘问,他便一五一十,将事情来龙去脉讲了个清清楚楚。 刘黄听了,怒道:“好个刘叔,当上了皇帝便六亲不认,连自己的侄子也怀疑起来了。当年父亲早死,他还是个小孩子,全靠大兄维持家业,好不容易将他拉扯大。当初造反之时,也是大兄带头,领着咱们和官府对抗。。。如今是他刘叔成了器,便要拿自己的侄子开刀立威吗?” 刘姬道:“姊姊,话不能这么说,三兄这皇帝也是凭着自己的本事,拼死拼活争来的。大兄也有这个本事,可是他命不好。。。如今尚不知三兄是否知道此事,或许是章儿自己吓唬自己。” 刘黄抬腿要走,“我去找他问个清楚!” 刘伯姬忙拦住她,说道:“三兄如今是皇帝,和从前不同了,你这个臭脾气,别到那儿噼噼啪啪一通吵,也不管有没有别人,让他那皇帝的面子往哪搁?你别去了,我去!” 刘伯姬进了未央宫,得知陛下正在温明殿议事,让她在外面稍待。 这未央宫是刘秀按着长安皇宫改的名字,虽然也是高轩华屋,但作为皇宫来说,还是稍嫌简朴。 天下未定,民生凋蔽,刘秀不想在这些奢侈之物上浪费钱财,加重百姓的负担。他终究是个仁慈的君主。 过了半个时辰,刘隆从殿中走出来,见了刘伯姬,上前见礼,寒暄两句,便匆匆离去了。 当年在乡里,大家都是亲戚,互相之间都很熟悉,刘隆的妹妹还是刘伯姬的好友闺蜜。 刘伯姬进殿,看见刘秀正拄着额头,看着案上一封帛书发怔。 刘伯姬行了礼,刘秀头也不抬,说道:“伯姬,你来看看,这放牛皇帝花招还真不少。” 刘伯姬走上前去,探头一看,见帛书上写满了字,她一字一句地读下去,慢慢地变了脸色。 这是一道诏书,也是一封檄,是更始皇帝刘玄写的。 刘玄先说自己如何信任并重用刘秀,以他为破虏将军行大司马事巡视河北,赋予他很大的权力,并晋封他为萧王。而刘秀却依然不满足,不仅不听从朝廷的命令,而且击杀了刘玄任命的冀州牧和诸郡太守,在河北拥兵自立,背主忘恩。刘玄痛斥刘秀是无义之徒,说他与杀主求封的“不义侯”一样,是“不义王”。 在檄的后半段,刘玄大肆赞扬建世帝刘钰,说他天资英伟,仁德布于四方。同时号召更始旧臣起兵反对刘秀,共诛“不义王”,投奔真正的天命之主刘钰。 刘伯姬斥道:“刘圣公好不要脸!当初起事的是你和大兄,昆阳退敌的是三兄,攻占宛城的是大兄,他刘圣公有什么功劳?要不是他勾结朱鲔张卬窃取帝位,大兄早就做了皇。。。” 她忽然停住,不再往下说了,因为这话没法再说了。她本来想说,这个皇位本该是大兄的,当初就该大兄来坐,但是被刘玄抢了去。但这样的话,立即就掉进另一个坑里,而且也会把他的侄子太原王刘章推到坑里,再用土狠狠地掩埋起来。 这篇檄和太原王当立的流言是互相联系的,非此即彼,你指斥刘玄得位不正,论起当初,就得说这皇位本该是刘縯的,那么如今刘秀坐着这位置,也就变成了得位不正。 刘秀多么精明,他一见刘伯姬住了嘴,立即便体察到她的心思。他抬起了头,看着刘伯姬道:“看来你也听到那些流言了,放牛皇帝耍这些花招,不过是要离间我们至亲。我没想到,大兄死了六年了,还有人利用他来做章。” 刘秀忽然拍案而起,喝斥道:“刘钰小儿,真是无耻之极!” 365.薄待宗族 刘縯的死是刘秀心中的禁脔,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起,可刘钰偏偏拿这事来做章,让刘秀十分生气。 尤其当他从刘伯姬口中得知刘章因此事忧惧成疾时,不禁勃然大怒,说道:“刘钰小儿真是阴毒,竟使出此等下三滥的招式,离间我至亲骨肉!” 此时他全忘了当初是如何指使刘隆在长安散播流言,离间刘钰刘恭兄弟的。因为这个流言,刘恭也闭门谢客,不敢再参与朝政。 但是刘恭毕竟年龄已长,经历的事情多了,心理比较强大,不像刘章这么脆弱。而刘恭与刘钰是亲兄弟,感情深厚,互相之间有牢固的信任,比起刘秀和刘章叔侄关系更近了一层。因此刘恭虽然也担心得要避嫌,但他怕的不是刘钰要收拾他,而是怕流言传播,对弟弟的江山不利,还不至于像刘章似的被吓病了。 刘秀生气归生气,可还是担心自己的侄子,他原本想让刘章多习政事,磨炼一下,不要到战场上去涉险。可没想到刘章却把他的好心完全想歪了。 “伯姬,你不用说了,难道你也信那些胡说八道?朕怎么能难为一个小孩子?”刘秀叹气道:“早知道如此,我便直接应了他,也省得有这一番波折。” 刘伯姬也放下心来,说道:“陛下不必过于忧虑,只要咱们一家人不自乱了阵脚,别人怎么造谣也伤不到咱们分毫。” 刘秀道:“此事朕自会妥善处置,刘钰小儿想看笑话,恐怕没那么容易。” 刘秀让伯姬回去,多多安抚刘章,别让他再胡思乱想。一边让刘隆抓紧查找流言的来源,争取把长安的间人一网打尽。 过了两天,太原王府府门大开,有黄门侍郎入府,宣读皇帝旨意,以太原王刘章为步兵校尉,掌北军屯兵。 刘章强撑着病体跪地接旨,开始时他一直是病恹恹的没有精神,听到一半,忽然脸色通红,浑身发抖,没等旨意宣读完毕,刘章突然大叫道:“不!臣绝不敢受此诏,请陛下收回成命!” 众人都很吃惊,赶紧上前扶起他,百般安慰,刘章却哭泣不止,断断续续地道:“陛下,臣,臣错了,臣糊涂,臣不该说什么带兵上战场的混话,请陛下饶过臣吧!” 传旨的官员无奈,只得回去向皇帝复命,刘秀听了很是烦恼,说道:“朕一片苦心,要除他心中芥蒂,太原王何必如此?” 此时尚书令韩歆在侧,说道:“陛下,北军以守卫京师为任,以其兵授于藩王,大不妥!” 刘秀有点生气,“放牛皇帝以其兄为车骑将军,公孙述以其弟为大司马,此皆为藩王守京师,未见有什么不妥。” “公孙述小吏出身,建世帝以牛吏践位,二者皆为伪朝伪帝,陛下乃汉室之胄,雄才大略之主,焉能效尔等所为?” 刘秀其实知道此事不妥,有汉一世,防诸侯王比防贼还要紧张,什么酎金令、推恩令,主旨都是要削弱诸侯国,加强中央集权。刘秀反其道而行,以京师兵权授给自己的侄子,多少是有点犯忌讳的事儿。 韩歆又道:“陛下若真为太原王着想,便不该使他居于嫌疑之位,不仅容易受人非议,时间久了,亦可能生出非分之想。陛下本意是爱护太原王,殊不知,此事反倒会害了太原王。” 有些人虽然有资格,但是没条件,也就没有什么想法。若是非得为他们创造条件,或许他们真的会生出野心来,这就是勾引式犯罪。 韩歆说得很有道理,刘秀沉默了半晌,说道:“朕本欲解太原王心中疑虑,没想到考虑不周,反而使他愈加忧惧,这事,可怎么办才好?” 韩歆道:“藩王自当常怀忧惧之心,莫作非分之想,太原王辞兵权,守本分,可见其忠心于大汉,忠心于陛下。陛下不必忧虑,太原王日后定会明白陛下的苦心。” 刘秀摆了摆手,疲惫地道:“他不愿做就不做好了,但愿他能体察朕的心思。” 太原王刘章却与他没什么灵犀,皇帝一片苦心,刘章都视为对他的考验,考验越多,说明皇帝越不放心。京师的校尉,那可是手握大权的军中高官,皇帝为什么会把这么要紧的位子给他呢? 刘章越想越觉得这事儿不对,忧虑太多,竟使身体越来越虚弱。慢慢地坊间流传起了一种说法,说是皇帝逼迫太原王刘章,使其心不自安,以致于忧虑成疾,久久不愈。 这为刘秀一向仁慈的形象蒙上了一层阴影,毕竟太原王是皇帝的至亲,如果他不见容于皇帝,那么这个皇帝必定是苛刻的。 在邯郸城西的一座华宅内,原更始宛王、现安成侯刘赐听了刘章之事,叹息道:“难怪外面有很多流言,说皇帝只喜河北派,薄待南阳派,尤其是刘氏宗族,这些话也未尝没有道理。说起来,陛下对于刘氏宗族,比起更始皇帝差得太远了。” 刘玄当初厚待汉室宗亲和南阳诸人,他入长安后大封诸王,其中有六个同姓王,都是南阳刘氏宗族,十几个异姓王,都是当年举兵的豪杰,他们个个手握大权,镇守一方。 因为刘玄厚待刘氏宗亲,维护了宗族的利益,大家都比较拥护他,直到他失去帝位,众人无奈之下,才投到刘秀麾下。宛王刘赐算是其中最主动的一批,他早早地带人来河北投奔,受到刘秀的厚待,当然这种厚待比起刘玄来还差得很远。 刘秀的厚待不过是封侯和赏赐,至于像从前那样割据一方称王称霸,那是想都不要想,大部分的刘氏宗族甚至连实权都没有。 不只是刘赐这么想,原本的更始旧臣见了檄之后,都不免怀念起当初在更始朝的风光,再和现在悠闲富足但是没什么权力的生活对比一下,不免都有些失落。 刘秀对于“舆情”,却不如刘钰掌握得那么细致及时,此时他完全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理会宗族的抱怨,他的全部精力都集中在如何能拖延时间,尽量晚一点和刘钰开战这件事上。 366.谶纬之学 刘秀派建威大将军耿弇率军驻常山郡,抵近太行山,兵威逼迫太原、上党诸郡;征虏将军祭遵和骑都尉臧宫驻河内,积弩将军傅俊在河南,共同防备洛阳。 刘秀不断向西调集人马钱粮的同时,还亲自写信给长安的建世皇帝,一是“打嘴炮”,二是“呼吁和平”。 刘钰把刘秀的书信给大臣们轮流观看,笑道:“刘秀说他得天命,有赤伏符为证,什么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炎际火为主。以此说明,他刘秀才是上天选定的君主。” 宋弘道:“陛下得城阳景王托梦,托之以天下事,从牧牛而至牧民,才是真正的天选之子。” 班彪道:“唐据火德,而汉绍之,始起沛泽,则神母夜号,以章赤帝之符。由是言之,帝王之祚,必有明圣显懿之德,丰功厚利积累之业,然后精诚通于神明,流泽加于生民,故能为鬼神所福飨,天下所归往,未见运世无本,功德不纪,而得崛起在此位者也。陛下承先祖之功业,奋起于牛马之间,有红光覆体,青龙悬首,景王托梦,石牛出土,曰:天降金玉,德泽万民,金玉者,乃陛下之名讳也。天怜百姓,降陛下于乱世,为万民之救主,在位数年,平定四方,安抚流民,百姓安居乐业,天下人咸称陛下之德。刘秀背主之人,窃居帝位,焉能与陛下争辉?” 樊崇道:“我听说当年长沙王倚刘秀为柱石,以其镇抚河北,没想到刘叔竟背主自立,自己当上了皇帝。天下人称其为不义王,也有称之为不义帝,此等不义之人,怎么还敢和陛下相争呢?” 刘钰听了不禁暗笑,没想到大魔导师竟然落了这么个恶号,这说明长安方面的舆论战还是很有效果的。 杨延寿道:“陛下,这赤伏符乃是刘叔少时同窗强华所献,刘秀在河北正要登基为帝,强华恰好来献赤伏符,时机拿捏如此适当,可见其必为伪作。” 朝臣们纷纷道:“找自己的同窗,炮制几句谶语,那不就是动动手的事儿,这种鬼话也有人信?” “陛下红光罩体,青龙悬首,可是有许多人亲眼所见,石牛出土更是万民围观,刘秀那些假的谶语,怎么能和陛下真的祥瑞相比?” 刘钰在前世知道关于刘秀的许多神奇传说。传说他出生里有赤光照室。什么赤光、红光,都是帝王出世的惯常操作,以至于在后世,作为一个皇帝,尤其是开国皇帝,如果出生时不自带光源,都不好意思离开他娘的子宫。 传说刘秀出生当年嘉禾一茎九穗,故而取名为秀,不知道是稻穗还是麦穗,也不知道是怎么个一茎九穗,难道一棵麦苗有九个穗?那到底是麦穗还是鸡毛掸子? 传说很早以前,在王莽当政时就有“刘秀当为天子”的预言,为此国师刘歆专门改名为刘秀,以应谶语。可是也有人说,刘歆改名许多年后,才出现这个谶语。这谶语传说是南阳术士蔡少公提出来的。 蔡少公出自南阳,有南阳人在多少年后说蔡少公曾算出来“刘秀当为天子”,然后记入史册,流传后世,那么这个记载的可信度到底有多高呢? 和谁较劲也不要和死人较劲,因为没个赢。最无法反驳的便是死人的话。 刘钰自己也拉死人站过台,他拉的这个死人级别超高,蔡少公根本比不了,刘钰就拿自己的先祖城阳景王说事儿。效果还真就不错,因为这个时代的人就吃这一套。 当年王莽篡汉,有一个叫哀章的人进行了一场政治投机,他制作了一个铜匮,里面藏了两份天书,叫做天帝行玺金匮图和赤帝玺某传予皇帝金策书,伪托是汉高祖遗命,令王莽称帝。 “金匮策书”正搔着了王莽的痒处,这平白送上来的大礼,王莽立刻接受,为了表示顺应天命,他按照策书中的名单封拜功臣。 哀章干这事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求富贵,他早把自己的名字混在策书的名单里了,故此被封为国将美新公,为四辅臣之一。 策书中的大部分人名本就是朝廷中人,按书中所示一个个封赏就是。可有的人名却是查无其人,全是哀章捏造的。为了上应天书,王莽派人四处寻找策书中提到的王兴、王盛两人,费尽了力气,终于找到一个看城门的叫王兴,还有一个卖饼的大爷叫王盛。王莽连忙当宝贝似的供起来,把两人全都拜为将军。 不只是王莽,一向英明神武的建武皇帝刘秀也是个坚定的谶纬主义者,凡事无不应谶。 他初登帝位时,大封群臣,只因为赤伏符提到“王梁主卫作玄武”,便任命野王县令王梁为大司空,这个任命虽不太合适,但王梁还是有一定功劳的,大家虽然心中不服,但也没太提意见。 等到任命大司徒时,刘秀还要按照符谶,任命平狄将军孙咸为大司马,这个孙咸没有什么功劳,却因为合了符谶,竟要位列三公。这下子捅了马蜂窝,将领们一下子就炸了锅,以致于刘秀也弹压不住,只好听了大家的,以吴汉为大司马。 刘秀还召集当世的谶纬大师们,在前人七纬书基础上,杂糅论语谶、河图、洛书,编撰成八十一篇谶纬。并下令正式颁布图谶于天下,规定所有儒生必须读谶纬,否则不能入仕。由此,谶纬被称为“内学”,五经反而下降为“外学”。 刘钰在上一世读史的时候就曾经怀疑过,刘秀如此英明睿智,难道真的就这么迷信? 刘秀曾经派尹敏校对前朝图谶,还组织人编撰谶纬,这些东西都能编的话,那还有什么神秘可言? 刘钰觉得,刘秀很大可能是在利用谶纬,以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赤伏符对他有利,作为利益既得者,为什么不信呢? 朝中众臣都在争先恐后地批判赤伏符,论证他们的建世皇帝才是真正的天选之君,唯有太中大夫郑兴沉默不语。 皇帝问道:“郑卿,你说说看,此事该如何处之?” 郑兴道:“子不语乱力怪神,臣也不敢语奇怪虚诞之事,臣不懂谶,也不敢言谶。臣愿陛下以仁义正道为本,除积弊、行宽简、务农节用,大修仁德,使百姓归心,得士民效力,则何愁不王天下?” 郑兴的话一说出来,朝堂上立刻就安静了。 这种话在当时简直是石破天惊,因为他几乎是否定了谶纬之学,直接将其归入乱力怪神之列。如果在邯郸朝堂上有人敢说这话,以赤伏符作为自己称帝依据的刘秀必定会索然大怒,立即加以处罚。 可是刘钰听了这话,还是稳稳地坐着,并没有发怒的迹象。 正当群臣都偷窥着上面,揣测皇帝心思的时候,刘钰说话了:“有的事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这话有些模棱两可,但是确实没有怪罪的意思,提着心的朝臣们算是舒了口气。 作为现代人,刘钰当然不信什么谶语。可是他也不能断然否定,因为他也曾利用过什么托梦之说,也有过石牛祥瑞,也需要一些东西来为自己加上一圈神秘的光环,来强化自己的君权神授。 其实无论是刘秀还是刘钰都很清楚,要想取得最终的胜利,靠的不是什么天命,而是实力。 建世皇帝对着众臣说道:“谁才是天命之子,将来自会验证。不必造这些东西出来蒙蔽世人。朕将与不义帝会关东,让刘秀不服来战!” 367.都是同窗 刘秀接到刘钰的回信,大概意思是:你说的什么赤伏符,不过是和哀章为王莽做的策书一样的东西,都是用来糊弄人的。 刘钰把金匮策书和赤伏符做了对比。 还别说,这俩个东西真的差不多,都是几句谶语,说明王莽刘秀应当成为皇帝,后面跟着一长串名单,都是辅佐新皇的功臣。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当时人的造假水平完全没法和后世相比,造假的路子都有迹可循。谶语加名单是标配,因为造假者要夹带私货,或者如哀章把自己列入天书名单,以王兴、王盛掩人耳目,来谋求富贵,或者如强华把王梁和孙咸放进去,或许这两人和他有什么私交。 刘钰嘲讽刘秀,人家王莽可比你认真多了,硬是提拔了没有一点功劳的看门大爷王兴和卖烧饼大爷王盛。可你不义帝呢?谶语里明确提到孙咸,你竟然违背符谶不提拔。 还有没有点敬业精神? 赤伏符是完全照扒的金匮策书,刘秀的众臣都假装把这作为所谓的天命,因为刘秀称帝符合他们的利益。等到刘秀应谶要封孙咸为大司马时,大家就不干了,立即闹腾起来,改为民主选举了。从这就可以看出,包括刘秀在内,所有人都在装糊涂,一句话,什么信不信?想信的就信,不想信的就不信。 刘钰犀利地指出了这一点,最后说道:咱们都是成年人了,不要玩这套虚的,还是来一场爷们和爷们之间的决斗,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刘秀可没敢像刘钰一样,把回信拿到朝堂上去讨论,因为刘钰的反驳很有力。他一个灭莽兴汉的皇帝,竟然和王莽同样的玩法,编造痕迹太重,套路太明显了。 但是长安汉的敌后工作是无孔不入的,刘秀虽没把长安的回信公开,这信的内容却慢慢地传扬开,已有朝臣在暗暗地讨论这事儿了。 大司徒府,邓禹与一个三十余岁的瘦弱男子对坐,这男子神态颇有些疲惫,他就是几年前为刘秀献上赤伏符的儒生强华。 强华垂首道:“听说放牛皇帝说了些赤伏符的事,陛下很不高兴,不知可有此事。” 邓禹道:“放牛皇帝攻击赤伏符,说其和哀章金匮策书如出一辙,陛下。。。确实有些不悦。” 强华的呼吸忽地急促起来,他抬起头,将两手拄在席上,向前倾身道:“仲华,大司徒,这赤伏符其实真是照着哀章的天书所写。” 邓禹笑道:“强兄,赤伏符乃是天书,陛下能登基称帝,全赖此书,你可不要乱说呀!” 强华好似没听见一般,依旧急切地道:“当初你要的急,我也没来得及好好琢磨,就以当年国师刘秀的符谶为蓝本,略作修改,以应陛下之急。。。” 邓禹打断他道:“陛下的名讳,怎能轻易说出口?” “哦,对对!要避讳,当年国师刘,刘歆欲取王莽而代之,便按着金匮策书,写了这篇赤伏符,作为他代新复汉的法理依据,后来刘歆事败被杀,从他家中搜出这符谶,不知怎么就流传了出来,我在长安偶尔听到,就记下了。” 刘歆是西汉末年的经学大家、史学家、目录学家、天学家。他的名头很多,学问很大,据说还算过圆周率,精通历法,是古经学派的创始人,号称是孔子之后的第二人。 在西汉末年,为避哀帝之讳,刘歆改名为刘秀, 他是汉高祖刘邦四弟楚王刘交的后裔,目录学鼻祖刘向之子,本是汉朝的宗室,却支持王莽称帝,是新莽的重臣。 刘歆后来与王莽翻脸,准备发动政变劫持王莽,因此他秘密准备了赤伏符,想据此符谶登基为帝,代替王莽,没想到事情还没有发动便泄露了。刘歆被杀,但他的符却传了下来,成为一个神秘的传说。 当时刘歆已改名刘秀,作符谶当然要用刘秀这个名字,所谓的“刘秀发兵捕不道”说的是国师刘秀要发兵捕获无道君主王莽。 如果仔细琢磨一下,这个捕字如果用到南阳刘秀身上,就有点不合适,刘秀要平定四方无道之人,为什么要用“捕”字呢? 赤伏符被强华无意中得到,他自然而然地联想到另一个刘秀。 强华是刘秀和邓禹的老同学,听说刘秀在河北,特地赶来投奔,正好此时众将劝进,而刘秀说什么也不答应。 强华半开玩笑地和邓禹说,刘秀称帝早有预兆,有赤伏符为证。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邓禹正为刘秀不登帝位而烦恼,听了这话,竟想出个主意,让强华献上赤伏符。 在邓禹的软磨硬泡、威逼利诱下,强华稍做修改,献上了符谶。刘秀见了大喜。这个符谶为刘秀提供了上位的合法性,证明他是应天命而登基为帝的。 赤伏符是刘秀的根,他以此登基为帝,当然要极力维护这个符谶,甚至因此大兴谶纬之学。 听说刘钰批判赤伏符,刘秀十分不高兴,强华很担心,他觉得自己当初有些匆忙,符谶造得不够精细,被刘钰抓住了漏洞。 因为此事重大,强华越想越怕,就来到此事的谋主邓禹家中打探消息,讨个主意。 “大司徒,这符我没有打磨好,陛下。。。不会因此而怪罪我吧?” 邓禹呼地站起,斥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什么叫你打磨符谶?这明明是天降祥瑞。陛下乃天命之子,才得应此谶。这赤伏符虽是你所献,但与你何干?” 强华虽然年龄比邓禹大了许多,当年是邓禹的学长,此时被他斥责,却不敢反驳,只擦着汗道:“大司徒教训得是,是强某孟浪了。” 有的事其实大家都知道是假的,但谁都得说是真的,谁说破谁是傻子。 赤伏符就是这样的事。 强华小心翼翼地道:“大司徒,我,我的父亲年纪大了,几次来信催我回去,我离乡久了,也十分想念颍川家乡。大司徒能不能帮我向陛下说一声。。。” “强兄,邯郸繁华富贵,颍川不安定,你何必非要回去呢?”邓禹又打断了他。 原本的同窗,如今地位上有了巨大的差距,弱势的一方连说句完整的话也不容易了。 “大司徒,我实在是想家了,陛下日理万机,恐怕也没有时间为我的事操心,那我就自行回去吧!今日正好向大司徒辞行了。” 强华说了这话,便告辞出来。 他前脚刚走,邓禹后脚便进了宫,见了刘秀,说道:“强华欲回颍川家乡,让我来替他向陛下辞行。” 刘秀挥手道:“不要提他!他愿去哪儿就去哪儿,别让朕再见到他。” 他正在为赤伏符烦恼,听到强华这名字就气不顺。 邓禹道:“强华此人,其实还算老实,倒也让人放心,我只怕他遇到些不老实的,或是别有用心之人。。。赤伏符是他献的,万一从他嘴里说出些什么不该说的。。。” 其实他想说的是,要是长安方面找到强华,让他把赤伏符推翻,那可就要了刘秀的命了。 刘秀道:“那就让他留在邯郸吧,派几个人严加监视,都是同窗,也别难为了他。” 邓禹领了旨出来,找到了诛虏将军刘隆,说道:“陛下的意思,让强华以后不要再乱说话,唉,都是同窗,也不要难为了他。” 刘隆听了这话,心领神会,什么人嘴巴最严,什么话也不会乱说,刘隆可是最清楚了。 几天之后,强华出游时不幸落水,被打捞上来时身体已泡得肿胀不堪。消息传到宫中,刘秀正与邓禹在议事,两个人不免嗟叹一番,说道:“唉,当年我们可都是同窗。” 368.甩锅大战 刘秀好像写信写上了瘾,在以赤伏符宣扬自己是合法君主的企图失败之后,又亲自给刘钰写了封信。 刘钰依旧拿到朝堂上公开讨论。 皇帝说道:“不义帝说,自王莽乱政以来,天下扰攘,盗贼蜂起,百姓苦于战乱十余年,破家亡身,尸骸遍于道路。如今比及二十年前,人口减少不知有多少。他刘秀镇抚关东,安集百姓,复兴汉室,稳定社稷,我刘钰平定关西,攻灭巴蜀公孙氏。如今天下只因有我二人,百姓不得休息。我二人皆为高皇帝之后,刘氏一家,何必非要兵戎相见?他愿与朕罢兵言和,以函谷关为界,分为东西汉,各安百姓,使天下息干戈。。。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侍郎金丹第一个站了出来,说道:“自古天下一家。古之圣王,如炎黄二帝,各有天下之半,尚要大兴兵戈,战于涿鹿之野,何况当今?黄帝之后,尧舜继之;尧舜之后,夏禹兴起;夏失其德,天下复乱,成汤伐之;纣王无道,武王伐之;周室日衰,天下崩裂,诸侯各行其道,百姓不堪其苦,秦王并天下,不修仁德;高皇帝奋起,一统山河,汉室之德布于天下。大汉乃一家之天下,岂能分为两半?陛下欲行大道,岂能阻于函谷关?关东之民皆引颈西望,望长安之王师,陛下之车驾,如稚子之盼慈母。请陛下兴义师,伐无道,使天下重归一家,使万民皆沐汉德。” 皇帝摸了摸颌下的小胡子,心道:朕的龙颜,真的像慈母吗?这个比喻有点不伦不类呀!大名鼎鼎的光武皇帝,竟然成了他口中的无道之君,咱一个后世屌丝变成兴义师的有道之君,这个感觉还是比较爽的。 这时博士冯衍出列道:“陛下,刘秀此举,不过是假作仁慈、沽名钓誉罢了。他若真作此想,为何容不下同姓之刘永,非要攻灭梁国?当年刘秀据有河北,更始帝召之回京,他若真为天下着想,只要遵诏命,交出河北之地,天下早就安定了,何至于至今仍兵戈不息?如今关东百姓贫苦,刘秀粮草不济,无力西顾,故以此说蛊惑陛下,待其修缮甲兵,积聚粮草,一有余力,必将挥兵西进,与长安争雄。陛下切不可中其缓兵之计!” 刘钰点了点头,冯衍说的对,刘秀此举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他只要有三五年时间,恢复国力,就会选择性地忘记要百姓休息这话,一定会挑起干戈,必欲消灭刘钰而后快了。 吏部侍郎谷恭说道:“当年景帝削藩,七国叛乱,景帝使周亚夫将兵讨之,使天下重归一统。按照不义帝的说法,是不是不该兴兵,而是复七国之地,使其各安其境?反正都是刘氏之子,用不着大动干戈。不义帝为景帝之后,他为何不去问问先祖,这天下到底该不该一统?” 众臣纷纷附合,许多人更是上奏说,请皇帝立即发兵关东,攻灭不义帝刘秀。 刘秀大概想不到,他的一封信,竟起到了反作用,使长安朝堂上的声音出奇地一致,都是要立刻开战,统一天下。 等到大臣们议论得差不多了,刘钰开口道:“不义帝之言其实也有道理,再打下去,百姓确实太苦了。” 这一句话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原本吵吵嚷嚷的声音全都静了下去,大臣们都看着皇帝,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难道皇帝真的喝了刘秀这碗迷魂汤,休兵罢战,任大汉东西分裂? “朕欲听从刘秀之言,让百姓休养生息,不过有三个条件。” 皇帝稍停了停,又说道:“其一,为解黎民之苦,朕欲请刘秀免关东之赋税,和朕一样,免两年之后,再恢复大汉旧制,三十税一;其二,今年天下有旱灾、蝗灾,眼看又是个欠收之年,因屯田之利,关西仓廪充实,尚无缺粮之忧,但关东人多,百姓乏食,饿殍遍地,朕怜百姓之苦,不忍见其惨状,欲请刘秀开关塞,使关东无粮之民,皆可入关求食,朕将大开官仓,赈济百姓,绝不使百姓饿死一人;其三,刘秀欲以函谷关为界,分东西二汉,如今洛阳在朕之治下,为将士血战所得,若是白白给了刘秀,将士们焉能答应?若是刘秀以邯郸来换,朕可以考虑,洛阳为天下之中,城大而坚,更胜邯郸,朕为了天下百姓,不与他计较,宁可吃了这点亏。卿等看如何?” 郑深道:“刘秀提议要息干戈,分东西而治。陛下若是答应,则中其缓兵之计,陛下若是不应,刘秀便可说陛下穷兵黩武,不恤百姓,将天下纷争的罪名,加在陛下身上。陛下提出三个条件,条条在理,刘秀若是答应,则失其民,失河北,无以争天下,若不答应,则将承担兵戈不息的罪名,陛下此举,实在是高妙。” 郑深这话,正说在了要害之处。 刘秀明知道刘钰不会答应息兵,为什么还要写信来说这些废话? 他不过是在打舆论战。 刘秀是想告诉天下百姓,他们得不到和平,一直在遭罪,其罪不在他刘秀,而在长安建世帝。他想让天下人看看,他刘秀都不想打了,刘钰却不肯善罢干休,非要动刀动枪,害得天下不宁,黎民受苦。 说到底,这是刘秀在甩锅,自己占据道德至高点,把屎盆子硬扣在刘钰头上。 刘钰虽然名字叫盆子,可不想接这盆臭狗屎。他的应对就是把锅再甩回去,刘秀制造的这盆屎还是让他自己消化吧! 朝堂上众臣齐齐拜下,都说道:“陛下英明!” 刘秀收到刘钰的回信,却不敢拿到朝堂上讨论,只是与他的几个重臣私下商议。 刘秀将刘钰的信向案上一丢,说道:“刘钰小儿只会胡说八道,如此奸滑,实在可恨!” 邓禹道:“放牛小子真是牙尖嘴利,明知道这三件事一件也不可行,却非要提出来为难陛下。” 369.河南大案 刘钰提出的三个条件条条要命,哪一个实行了都会要了刘秀的命。 第一条免赋税。 关东一直实行的是十税一,按理说已经不重了,可关西却是三十税一,而且还有两年免税。相比较而言,刘秀的十税一简直可以说是苛政了,这也是关东流民一直向西跑的一个重要原因。 刘秀本就缺粮,要是再免税,邯郸朝廷就要破产了。 可是刘钰提出来了,刘秀要是不答应,关东的百姓会怎么想?必定会心中不平衡,一样的大汉子民,人家都能免税,你刘秀为什么不免?是不想让大家过好日子吗? 第二条开关塞。 建武五年又是个灾年,旱灾、蝗灾,这是从王莽时期就开始的天灾,好不容易消停了几年,今天又赶上了。关东百姓已经开始挨饿,甚至饿死了不少人。刘钰说要大开官仓赈灾,长安有粮食吃,只要跑到建世汉就能活命。可是刘秀为了控制人口外流,就是不开关。 那个年代,人口就是财富,人口就是实力,人口多就是关东对于关西的最大优势。他刘秀敢开关,百姓就敢往关西跑,人都跑光了,谁还替他卖命? 如今刘钰说要赈灾,要给百姓粮食吃,妥妥的仁德之举。可刘秀非要拦着,不给大家活路,那他就是恶人暴君无疑了。 第三条洛阳换邯郸。 洛阳这几年一直在打仗,人口外流,经济很差,几乎都要被军事化了。在刘茂封闭伊洛盆地之后,才开始有了点起色,但比起安定了几年的邯郸还是大大不如。 洛阳是比邯郸更大,地理位置更好,比邯郸更有作为帝都的潜力。可是刘秀的根在河北,在幽冀二州,这是他的基本盘。要是让刘钰进入河北,幽州冀州都可能一朝反水,刘秀就成了光杆司令,连争天下的资本都没有了,占了洛阳又有什么用呢? 后世打过三国志系列游戏的人都知道,要先占一个角落城市,有稳定的后方基地,再向外慢慢发展。可是洛阳位于天下之中,四战之地,意味着四处都是敌人,比起稳定的幽冀之地,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刘秀要打舆论战,将刘钰一军,没料到刘钰一个反将,把他给难住了。 人家刘钰答应了分治,提出的条件也都是为了百姓着想,条条有理,现在刘秀怎么办?免税、开关、换城,这事儿到底办不办? 这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刘秀问邓禹道:“事已到此,如之奈何?” 邓禹说了两个字:“不理!” 还能怎么办?就当没说过,不再提这茬,装傻。 可是刘钰有汉情局,这两封信自然又会通过不知什么渠道流传出去,让天下百姓看一看,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仁德之主。 不仅如此,刘钰又光明正大地向天下人下了一道诏书,大汉建世皇帝允诺,各郡从归入长安朝廷治下的时候算起,全都免税两年,关东也是一样。 当时的通讯条件实在是差劲,传播渠道有限,只能靠发传单、众口相传这样的方式,若是像后世人手一部手机,全国几百万个基站,恐怕关东百姓立刻就得集体造反,投奔长安大灯塔。 刘秀对着他的重臣们说道:“放牛皇帝虽然得位不正,但他确实是个人才,他所施行的屯田之策,确是积累粮草的妙法,朕效关西之法,今春开始屯田,今年虽有天灾,亦有所收获,朕将在各郡置屯田官,在明年扩大屯田范围,招蓦流民,使其耕作荒田,积蓄国力,为长久之计。” 刘秀也算是好学的典范了,他本来就是个好庄稼把式,当年在南阳作农民时,种田种得有声有色,如今要搞屯田,相当于重干老本行。 关西的屯田搞了好几年,套路都已经成熟了,关东屯田却是从今年春天才开始在河内郡试点施行,没想到赶上了灾年,所得不算多,可也不算少。 关东普遍缺粮,但是从局部来说,河内粮食还是很充足的,如今与洛阳的对抗,全用的是河内的军粮,冯异和岑彭向南进兵,也靠河内供应军粮。 只要前线能顶住长安方面两年时间,等到全国的屯田大规模地发展起来,关东的缺粮状况会大大缓解。 可是,在刘秀雄心勃勃地要大力发展屯田的时候,偏偏在田地上出了一件大事。 建武帝派屯田官员到各地寻找屯田之地,河南郡因为流失人口较多,闲田也多,正可以安置大量流民。可屯田校尉去规划屯田时,却发现河南人口虽减少许多,闲田却很少,上田多在当地豪强名下,抛荒的闲田都是中田和下田。 屯田校尉每年要接受考核,当然要将此事上报,以免自己明年因收获不足而受到处置。朝廷便派了专门的官员来查这件事,这一查竟查出了一件大案,牵扯出了一位大人物。 故河南太守、鄱阳侯欧阳歙在河南任上,依靠权势,为当地豪强大开方便之门,使河南郡闲田大多被豪强瓜分霸占,而欧阳歙从中得豪强贿赂六百万钱。 河南郡人口原本极为密集,是全国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之一,但是经过连年的天灾和战乱,人口流失严重,就在河北和河内都归于稳定之时,河南还因为紧临一直在打仗的洛阳地区,而无法留住人口。 如今建武汉的河南郡其实是半个郡,另一半以洛阳为中心,在建世汉的治下。 就是这半个河南郡,竟使欧阳歙赚得盆满钵满,就是田地这一件事,就从中获利极大。 人口流失,自然就有田地抛荒闲置,当地豪强便与官府勾结,伪造田契书,将上田划入自己的名下,所得利益当然是见者有份,豪强得田,官员得钱,各得其便。 欧阳歙作为地方长官,不仅不加以制止,反而利用权势参予其中,坐地分钱,为自己谋取巨额利益。 刘秀得知此事大怒,一边将欧阳歙下狱,一边要将此事彻查,可再往下查下去,却越查越惊人,原来欧阳歙离开河南任后,去做了汝南太守,在汝南两年,用同样的方式,又获利一千万钱。 刘秀的屯田大业,岂容这些蛀虫官员破坏,当即决定严惩。 他将屠刀高高举起,准备杀一儆百,可是朝中众臣却纷纷求情,请求刘秀从轻发落。 因为欧阳歙此人很不简单。 370.尚书博士 欧阳歙,字正思,乐安千乘人,是伏生尚书的嫡系传人,当时名满天下的大儒。 伏生尚书是儒学的一个重要学派,到欧阳歙这一代时已整整传了十一世,欧阳家族连续八世都是“尚书博士”。 汉代的博士可不是后世的博士,奔三才毕业,毕业就失业。那时的博士是就是朝廷官员,吃着皇粮研究学问,教授弟子。博士是官学的权威,也是皇帝的参谋,可以参决国家大事。 汉朝初期行黄老之道,与民休息,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把儒学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汉武帝设五经博士,从此博士成为专门传授儒家经学的学官。汉初,易、书、诗、礼、春秋每经只有一家,每经置一博士,各以家法教授。后期研究五经的学者逐渐增至十四家,所以也称五经十四博士。 也就是说,欧阳歙家里世世代代都是学术权威,铁打的博士,流水的皇帝,从汉到新,又从新到汉,政权更替,欧阳歙一直身居高位,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就连皇帝也是这个学派的弟子,刘秀年轻时入长安求学,学的就是尚书。称帝之后,刘秀依然好学,时不时要和朝中大儒讨论,这里面当然少不了欧阳歙。 从地位上来说,刘秀是皇帝,从学问上来说,刘秀只是一名尚书弟子,欧阳歙才是权威。 欧阳歙是最早一批跟随刘秀打江山的功臣,在刘秀镇抚河北的时候,欧阳歙是原武县令,很有政声。刘秀到了原武,见到欧阳歙,对他十分欣赏,以他为河南都尉,行太守事。从那时起,欧阳歙便投奔了刘秀,之后随他南征北战,建立基业。 刘秀称帝后,欧阳歙初为河南太守,后拜扬州牧,迁汝南太守。可说是方面大员,有着光明的政治前景,更有未来入朝为三公的潜力,是真正的一朝重臣,一代学宗。 欧阳歙入狱,立即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为他求情的奏章堆满了建武帝的案头,其中甚至有时任执金吾的冠军侯贾复、时任骑都尉的阴乡侯阴识这样的重臣。 贾复原是汉中王刘嘉手下校尉,深得刘嘉赏识,汉中王是个厚道人,怕他在自己帐下屈才,就将他推荐给了正在河北的刘秀。 贾复虽然是儒生出身,但却是个打仗不要命的,曾在与河北流民战斗时重伤濒死。 刘秀大吃一惊,当即对着众将说道:“我听说贾复的夫人有孕在身,如果生的是女儿,我就让儿子娶了她,如果生的是儿子,我就让女儿嫁给他,总而言之,如果他有什么不测,他的妻儿我都会好好照顾,不让他泉下不宁。”因此留下了一段“指腹为婚”的佳话。 阴识是皇后阴丽华的兄长,是刘秀的微时故交,极力主张将阴丽华许配给刘秀。他从南阳就随着刘氏兄弟打天下,是刘秀的铁杆兄弟加心腹。 为了欧阳歙的事,刘秀特意召贾复和阴识来询问。 皇帝指着案上一撂奏章说道:“这都是为欧阳歙求情说项的,朕没有想到,你们两人也在其中。欧阳歙身为朝廷重臣,一代学宗,竟不知自爱,以权位谋取私利,罪证确凿,为何你们还会极力为其脱罪?” 贾复叩首道:“陛下,臣少时即学尚书,欧阳先生在臣的心中就是天上的星星,可望而不可及。做欧阳先生的弟子,是臣做梦时才会有的好事。欧阳先生名满天下,学生也满天下,他发扬圣人之说,推行教化,使士民知书,尚书流传天下,他为官一方,推用贤俊,政称异迹,其功足可以抵过。欧阳先生乃海内人望所系,陛下若是处置了,恐失人心,请陛下熟思之。” 贾复这话说得有点重,把这事和人心所向连在一起。这确实是事实,欧阳歙的影响力很大,处置他不只是收拾一个贪官那样简单,很可能会演变成为恶性政治事件,影响到士民对于朝廷的支持和认可。 刘秀乍一听这话,心中是有怒气的,难道一个有威望的大儒就可以随意贪腐吗?贵为皇帝,难道不能处置一个贪官? 但是他的一大优点是自制冷静,他平息了心中的情绪,问道:“你的意思,也承认欧阳歙有罪过,只是认为他功劳足以抵偿罪过,又因其人望太高,处置了会于朝局不利。朕知道你的想法了。。。次伯,你怎么看呢?” 阴识道:“陛下,豪强占地,向来有之,何况占的本就是闲田,这地若豪强不占也是抛荒,不如让他们先种着,还能多产些粮食。至于欧阳太守收些钱财,这也是常例,那些做地方官的,都得依赖当地豪族帮助维持,否则他的话都没人听!想当年咱们在南阳时。。。” 阴识说到一半,发现皇帝正怒视着他,吓得他立即闭嘴,伏地请罪道:“臣有罪,臣说的不好,可是。。。臣是觉得,这事儿没有他们说的那么严重,欧阳太守要靠豪族推行政令,免不了一些人情往来,他还在地方推行教化,教授数百上千弟子,这些都需要钱财。陛下,臣以为,欧阳太守此事有情可原,恳请陛下宽宥于他。” 皇帝指着他道:“次伯,你是不是糊涂了?这是什么时候?你是当朝皇后之兄长,朝廷重臣,堂堂骑都尉,阴乡侯,你还以为自己是是南阳的大豪吗?” 阴氏是新野豪门,知道豪门的生存之道,强占上田,贿赂地方官,这些事他从前也没少干,现在虽然已摇身一变为大汉朝臣,可骨子里的性情和思维方式并没什么改变。 在阴识看来,这些都不是事儿。当年刘秀家里也算是个乡豪,豢养宾客,走私犯法,窝藏罪犯,甚至拦路抢劫这些事都干过,现在你说豪强占了几亩田官员收了点钱也是个事儿,你是不是在逗我? 不过既然皇帝发怒指斥他,阴识当然要请罪,连连叩首道:“臣愚钝,请陛下恕罪。欧阳歙是有罪,陛下就看在他的功劳上,看在他传播儒学的功绩上,看在百官为他求情的情面上,准其赎刑吧!” 371.聚众逼宫 赎刑是一种自古就有的制度,各代制度有所不同。大体来说,五刑之中,上自死刑,下到杖、笞,都可以赎,赎金的数量有具体规定,西汉时用的是黄金。 汉武帝时,公孙敖、张骞、李广等人或因打了败仗,或因行军迷路,都曾犯下当斩的死罪,但都用钱赎了罪。李广这个倒霉蛋甚至不止赎了一次,漠北之战时他又双叒叕一次迷路了,错过了军功封侯的最后机会,李广心态崩溃当场自杀了,否则他依旧可以用钱赎罪。 只有穷鬼司马迁因为拿不出钱,只好坐等被宫,太史公变成太史公公。据说当时赎死罪须钱五十万,赎个宫刑大约减半。司马迁年薪大概有十万八万,赎个宫刑其实也就三年的收入,但这货就是穷成这样,因为没钱丢了命根子。 这样说来,还是应该趁着当官多捞些钱,关键时候真能救命。 欧阳歙大捞的一千多万,能赎三十次死罪,就算他退了赃,家里拿出五十万钱也不是个事儿。 阴识提议让欧阳歙赎死,对一个累世豪门来说,几乎就是不处罚,过几年有机会复起,他便又能堂而皇之地重归高位。 此时贾复也拜下,说道:“为尚书不会因欧阳歙之死而失传,为天下向学之士有法可宗,臣愿以爵位赎其罪,请陛下准许。” 刘秀很震惊,贾复这是下了血本了。武将的爵位都是一刀一枪拼出来,可以传之子孙的,可贾复却要用爵位替欧阳歙赎罪! 他沉默片刻,说道:“朕一向以为欧阳歙谦恭礼让,节操淳厚,有长者之风,对他甚为倚重,使其由一县宰而至州牧,朕待之不可谓不厚。没想到他竟如此贪鄙,不知自爱,辜负了朕的期望,朕心甚痛!若是一个寻常官员犯法,尚可使其赎罪自新,可欧阳歙海内人望,万众师表,天下人都看着他,士子皆以其为范,而他竟做下了这等事,罔顾国法,情状恶劣,不诛之无以正法纪,无以正世风,无以谢天下。” 刘秀霍地站起,喝道:“朕意已决,卿等勿复多言!” 贾复和阴识见皇帝如此坚决,都不敢再劝,只是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突然有人急匆匆地进来,叫道:“陛下,不好了!有太学博士弟子千余人,来宫门外为欧阳歙求免!他们说,不可杀欧阳先生,使尚书失传废绝,有一个儒生竟然自髡剔,说是为欧阳先生赎罪!” 髡剔就是剔去头发,表示有罪,古代认为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丝毫的毁伤,这是最基本的孝行,自已剃了光头,是大不孝,非有罪者不为。 贾复说道:“竟敢有人守阙逼宫,惊扰陛下,实在胆大妄为,臣这就调兵出去,捕拿狂生,守护宫禁!” 聚众来宫门,名为求情,实为逼宫,因为一个欧阳歙,儒生们要和刘秀硬刚了! 贾复本来要为欧阳歙求情,甚至不惜为他放弃自己的爵位,但是一遇到儒生威胁到皇帝,他立即毫不犹豫地站在刘秀一边。这说明他十分忠心,虽然对此事有不同意见,但对于皇帝依旧是誓死维护。 忠心,就是刘秀把他视为心腹的主要原因。 阴识脸色有些发白,他知道这件事十分严重,前来守阙的儒生,都是太学学生,博士弟子,基本都是豪强子弟,在各地都有很强的号召力,他们一起来示威,对刘秀十分不利。一个应对失当,天下很可能生变,刘秀好不容易凝聚起来的人心可能涣散。 说得严重点,这件事处理不好,有可能动摇刘秀的统治基础,让他失去豪强的支持,使关东再次陷入动乱。 他偷偷瞄了瞄皇帝刘秀,见他毫不慌张,神色如常,只对着贾复摆手道:“朕的臣子来求情哀告,又不是敌袭,何必动刀兵?卿等勿忧,朕自有主张。” 他的镇静让剑拔弩张的贾复和惶惶不安的阴识都平静下来,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 阴识心道:“不愧是刘叔,遇事不慌,自有主张,怪不得他能成大事。” 刘秀就是这种人,平时处事谨慎小心,遇到大事却稳得住。 从前在乡里种田,兄长刘縯常自比汉高祖刘邦,却把刘秀比成刘邦只会种田的二哥刘喜,笑话他胸无大志,成不了大事。 事实证明,刘縯看错了,错得离谱。 有的人吵吵嚷嚷做大事,有的人默不作声做大事。刘縯属于第一种人,刘秀属于第二种人。 当王邑、王寻率领四十万大军围困昆阳时,城内那些身经百战的绿林将领都慌了,有的想要逃跑,有的想要投降,没有一个人想要抵抗,唯有刘秀平静地站了出来,给出了第三个选择:战! 这时,平素看起来谨慎胆小的刘秀没有显露出丝毫畏惧,他的身上仿佛发着光,让那些平时轻视他的人看着晃眼。 就这样,在所有人害怕退缩的时候,刘秀以一个勇敢者的姿态站在时代的风口浪尖上,十三骑突围,一万大破四十万,傲人的战绩宣示着一代英雄横空出世。 在以后的日子里,刘秀遇到许多挫折,每当这时,他总是想:还能比昆阳之战时更绝望吗? 当时刘秀手下无人,地位不显,尚能以少胜多,谈笑破敌,如今他雄踞关东,麾下有百万之众,一千个儒生逼宫,就能把他吓倒吗? 刘秀道:“让伏湛和卓茂出去应对,一定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让他们各自散去,回去好好念书。” 伏湛和卓茂都是当世大儒,伏湛是再造尚书的伏生的后人,自成一家学说,卓茂是南阳名士,号称“通儒”,在为密县县令时,天下大蝗灾,传说因为他的德行,连蝗虫都不进密县境内。 让这两个在儒生中有大影响力的人出去劝解太学学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刘秀笑道:“太学学生,都是各地英杰,是国家的人才,今后不知有多少人可以位列朝堂,可不能伤着了他们!” 372.让我去死 听说一千多太学生聚众逼宫,邓禹跌足道:“坏了,坏了!这些个学子,要把欧阳公害死了!” “又不是欧阳公让他们去的,欧阳公有什么罪过?”赶着来报信的阴识问道。 “当年大侠郭解虽未亲自杀人,但很多人为了他而杀人,郭解自己并不知此事。御史大夫公孙弘说道:这个罪过比他自己杀人还要严重。以大逆无道的罪将郭解杀死。此事亦然,儒生为欧阳公守阙逼宫,欧阳公虽不知情,这个罪过却更大。” 郭解是汉武帝时的著名游侠,为人残忍狠毒,常为小事暴起杀人,少年时常不惜冒死去替朋友杀人报仇,抢劫、私藏逃犯、私铸钱、盗墓,非法的事做得数不胜数。等到年纪渐长,郭解开始转变,从一言不合便杀人改为市恩与人,替人排忧解难。 他的名声越来越大,仰慕他的人很多,郭解可谓是名满天下。 汉武帝迁徙豪强时,轵县县掾杨季主提议迁移郭解。因为有他在县里,基本就没有官府什么事儿了,官府制不住他,全县的官员都怕他,政令不能通行。县里巴不得送走这尊瘟神,便把郭解列入了迁移名单。 郭解不愿迁走,请大将军卫青替自己说情,卫青向武皇帝说郭解家贫,不符合资财三百万的迁移标准,汉武帝却说:“郭解一介平民,竟能让大将军替他说话,怎么能是穷人呢?”强制把郭解迁到茂陵。 有人替郭解出头,把提议强迁郭解的杨季主砍了头,杨家不服,去京里告状,又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把告状的杨家人杀死在宫门之外。在天子的眼皮子底下还如此嚣张,完全不顾国法,汉武帝勃然大怒,下令逮捕郭解,最终将其灭族。 郭解替人解难,行使威权,影响力巨大,已经触犯了皇帝的禁脔,因此为武皇帝所不容。与他比起来,欧阳歙虽然在手段上不像郭解那么暴力,但在影响力上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欧阳歙是一代大儒,官学权威,名满天下,弟子成千上万,仰慕他的人更是数不胜数。他的一举一动都会为人所仿效,对天下儒生和学子带来影响。而他不知自爱,利用权势谋取巨利,犯了国法,理应处置。 在欧阳歙没有发话的情况下,儒生们自发守阙逼宫,不许皇帝处置一个罪证确凿的犯人,可见其影响力之大。 但是从另一个方面来看,太学生们这样做,是说儒家学说能凌驾于国法之上,大儒可以罔顾法纪,为所欲为吗? 自从汉武帝时儒家学说取得独尊地位以来,又发展出天人感应、春秋决狱等学说,对君权形成了限制,对法律进行了干涉,儒学已经渗透到社会的方方面面。在察举制之下,一个人要想仕进,不学经几乎是不可能的。 儒学的影响如此之大,作为儒学的解释者和传播者,欧阳歙这样的大儒可说是一呼千万人应,这形成了一股力量,甚至可以对抗皇权。这一次太学生逼宫,明显对皇权造成了威胁。 邓禹清楚刘秀的性情,他为人仁慈,善于变通,但是绝不懦弱。 本来皇帝要处置欧阳歙,是根据律法处罚一个罪犯。从千人逼宫这一刻起,事件的性质发生了变化,欧阳歙从一个待罪的犯人,摇身一变为皇帝政治上的敌人。 对待犯人,刘秀尚可能容情,对待敌人,刘秀是绝不会手软的。 邓禹知道,欧阳歙很难保全了。他一面觉得太学生行事唐突,一面又担心这事处置不当,造成严重的政治风波,动摇刘秀的统治基础。 在这种时候,作为刘秀发小和首席谋主的邓禹,是必定要与皇帝在一起的。 邓禹急匆匆地向未央宫走去,见宫门外黑压压的全是人,年轻的太学生们排成一行行一列列,整齐地跪坐于地,脸上带着殉道者的坚定与虔诚。 在最前面,有两个闪亮的光头格外显眼,离很远便能一眼看到。 两个自髡剔的光头学子正向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激动地说着什么。 老人便是以德行闻名的南阳名士卓茂,在他的旁边,是尚书伏湛,这两人依照皇帝的命令来劝解学生,从上午便来了,现在已过了三个时辰,两人说得口干舌燥,太学生们却依然不肯散去。 邓禹脚下毫不停留,快步向前,越过人群向宫门走去。 这时突然有人大叫道:“大司徒,欧阳先生不能死!尚书一脉不能断绝啊,大司徒!” 那些本不认识邓禹的学生听了,也纷纷站起,向邓禹拥了过来。 邓禹的随从侍卫忙厉声喝斥,护着邓禹前行,但学生竟将邓禹挤在中间,使他不能移步。 侍卫正想拔刀,邓禹制止了他们,向着太学生拱手道:“邓某正要入宫劝解陛下,诸位难道要阻拦邓某吗?” 那些学子听了,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都叫道:“大司徒,您一定要好好地和陛下说,一定要保住欧阳先生。” “都闪开,让大司徒入宫!”太学生们吆喝着,自动让出一条路来。 邓禹点着头,从狭窄的道路中通过,感受到众人殷切的目光,心里越发沉重。 等到穿过人群,他已出了一身透汗。 随着宫门的关闭,周边安静下来,喧嚣声都被关在了背后。 宫门内是另一番紧张景象,卫士披着盔甲,执戟而立,个个一脸严肃,剑拔弩张,防备太学生强行闯宫。 刘秀正在温明殿中看一封奏书,见邓禹来了,将手中的书向他手上一递,说道:“正好你来了,看看这封奏书,看欧阳老儿把学子们蛊惑到什么程度。” 邓禹接过来,见上面写着:“伏见臣师大司徒欧阳歙,学为儒宗,八世博士,而以臧咎当伏重辜。歙门单子幼,未能传学,身死之后,永为废绝,上令陛下获杀贤之讥,下使学者丧师资之益。乞杀臣身以代歙命。” 落款是平原礼震。 邓禹吃了一惊,说道:“这个礼震要替欧阳歙去死?” 刘秀点了点头,“他是欧阳歙的弟子,今年才十七岁,听说欧阳歙下狱待死,便巴巴地从平原赶来京师,走到河内获嘉县,生了病,走不动了,便自已绑缚了自己,投身到官府,要求代欧阳歙去死。十七岁啊,还这么小,他也有自己的父母,怎么舍得下这条命!” 373.难杀之人 礼震的理由是:欧阳歙家八代博士,伏生尚书作为家学,需要欧阳家继续传下去。但他的儿子幼小,还没有学到精髓,不能传学。欧阳歙若是死了,伏生尚书便永远废绝了。这会使皇帝落下杀贤的恶名,让世人讥笑,又使儒生失去可以求教的良师。因此为了经学的传递,他愿意替欧阳歙担罪,自己代他去死。 刘秀冷笑道:“朕处置一个罪臣,竟然是杀贤,会落下恶名。没了欧阳歙,尚书便会断绝吗?实在是危言耸听!” 邓禹道:“陛下,儒生们虽然无理,但每一家都是一方豪强,一股势力,若是处置不当,恐怕会闹出大事来。” 刘秀道:“这圣人之学竟成为欧阳歙脱罪的倚仗,儒生如此不辨是非,实在令朕失望。” “陛下,全天下儒生都这么想,陛下也不能与天下人作对。” 刘秀面带愠色,“朕富有四海,难道竟处置不了一个老儒?” 邓禹道:“陛下,欧阳歙非死不可吗?” 刘秀道:“欧阳歙的罪状有三:他滥用职权,贪污巨利,其罪当诛,不杀他不足以正法纪;他包庇豪强占用公田,阻挠了朕的屯田大计,其罪当死,不杀他不能推政令;因为他,千人守阙,威逼君父,罪莫大焉,不杀他不足以振君威。朕意已决,必诛此僚!” 邓禹叹了口气,果然,皇帝已下定决心,接下来的事是怎么杀人了。 他说道:“此事须好好谋划。在昆阳面对敌军仗的是勇,此时对儒生靠的是智。陛下智勇足备,必能想出个妥善的法子了结此事。” 刘秀向他倾身道:“如何智取,仲华替朕谋划谋划。” “陛下绝不能亲自下令杀他,免得落下杀贤之名。也不能殃及他的家人,留下刻薄之名。对其家人不仅不能连坐,反而要厚待之,以显示陛下的宽仁。” 刘秀叹了口气,“朕这半生杀人无数,还从未遇到过如此难杀之人。。。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此事,只能是让他自裁了。” “对!不仅让他自裁,还要让他认罪,让他亲自替陛下劝解太学生。” 刘秀沉吟半晌,说道:“议郎卫宏常与朕论古尚书,并力请立古尚书博士,因为欧阳歙为首的今家反对,一直不能立。” 聪明人之间是不需要更多语言的,一听到这个名字,邓禹便立即点头道:“卫宏是个合适的人选,欧阳歙与卫宏虽然表面上还算客气,其实互相视对方为死敌。” 欧阳歙所传伏生尚书,又称今尚书,为伏生于汉初所传。 伏生,名胜,自幼嗜古好学,博览群书,对尚书研读尤精,在秦朝时为儒学博士。当年秦始皇焚天下书,伏生冒着诛杀之罪,将尚书藏于壁中。秦末天下大乱,兵荒马乱,伏生流落异乡。等到刘邦平定天下,伏生返回故里,再去寻找他当年所藏尚书,已亡秩大半,只剩下二十九篇。 他把这二十九篇尚书重新抄录整理,在齐鲁之间教授,欧阳歙的先祖欧阳生便是他的弟子。 汉帝时,求能治尚书者,寻遍天下,竟找不到一个人,后来听说了伏生之名,便下旨召见。但伏生此时已经九十多岁,别说是赴京,就是下自家的炕都不能了。汉帝便差晃错亲自去邹平伏生家中,求传尚书。 伏生年纪太大了,话也说不清楚,嘴里呜哩呜噜,只有他的女儿羲娥才能听懂,于是由他口授,羲娥转述,才得以传授尚书,后世称之为今尚书,伏生被称为“尚书再造”。 今尚书发展出了三个分支,其中一支从伏生的弟子欧阳生流传下来,为欧阳氏家学,其家族世代为博士,千乘欧阳家越来越显贵,直到欧阳歙。 古尚书的传世在今尚书之后。 传说汉景帝之子鲁王刘余修造王府时,占了一部分孔子旧居,在屋壁中发现了暗藏的礼、论语、孝经、尚书等简书,因其字体远在先秦,时人称为蝌蚪字。孔子十二世孙孔安国以伏生所传校定,总共整理出五十九篇,被称为古尚书。 今尚书已大行于世,古尚书却迟迟得不到官学的地位。新朝时刘歆请求把古尚书立于学官,遭到今家的反对,从此引起了旷日持久的今古之争。 今家是既得利益者,世世代代靠其为官治学,古家争取官学地位,触动了今家的利益,因此双方势同水火。 议郎卫宏的古尚书传自杜林,据说杜林避乱西州时,得到古书一卷,他整理加工,传授门徒。卫宏和其弟子徐巡一道从其学习,为古尚书弟子。 杜林回了长安,卫宏却到了关东,在建武朝廷为官,一力推行古尚书,受到今尚书学者欧阳歙等人的排挤。 欧阳氏世世代代的饭碗,岂能等着别人来砸?这学术之争中掺杂了利益之争,无法可解,卫宏因此与欧阳歙结怨。 可以说,现在最想欧阳歙死的就是卫宏了。 人选定了,接下来就是怎么施行了,杀人还是要技术的,尤其是杀难杀之人。 刘秀稍作思索,站起身来,开始脱衣服,邓禹看着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刘秀脱下外袍,交给邓禹,说道:“当年朕镇抚河北,在原武初遇欧阳歙,与他彻夜长谈,谈到后半夜时,欧阳歙因体弱畏寒,打起了哆嗦,朕便解下衣服为他披上,从此结下君臣之缘。在朕正位之后,每次见面,欧阳歙便会提起当初解衣之恩。” 解衣推食,用来形容君主对臣子的关切,来源于刘邦和韩信的旧事,蒯通劝韩信自立为王,与项羽、刘邦三分天下,韩信因为刘邦的解衣推食之恩而不忍。 当年刘秀为了宠络欧阳歙,也效汉高祖刘邦,为他解衣,对臣子来说,这是莫大的恩典。 刘秀将衣袍放在邓禹的手上,说道:“你把这件衣服带给欧阳歙。过去他曾辅助朕打江山,如今让他看在朕解衣衣之的份上,再帮朕一次吧!” 374.褚生叩阙 太阳渐渐落山了,天色暗了下来,宫门外的太学生还没有散去,不过数量减少了大半。 因为从早到晚在外面坐了一天,没有饮食,有人身体已经顶不住了,坐在那儿东倒西歪,有的干脆躺在地上。可是很多人还是直直地坐在那儿,不肯失仪,因为他们的老师就在前面。 卓茂和伏湛面对着学生跪坐,两人都坐得端端正正,他们在外面陪了一天,劝走了许多学子,现在话也说尽了,还有数百人不肯走,非要得到皇帝赦免的诏令。 卓茂的脸色很不好看,他年纪大了,不像年轻人体力好,早就已经受不住了,可是还在咬牙坚持。作为一个大儒,还要注意仪态,不能坐得歪斜,真是苦不堪言。 儒生虽然闹事不讲理,但还是讲礼的,对于曾经教授过他们的卓茂和伏湛,有着发自心底的尊重。有几个学生甚至跪伏在两人身前,恳求道:“夫子请回吧!学生们谨遵师训,不无理吵闹,只是在此等待陛下的赦令,您的身体要紧,不要再在外面受风寒了。” 卓茂闭着眼睛,对学生们的哀恳理也不理。伏湛却厉声喝道:“尔等若是谨遵师训,就不该在此聚集,目无君父,不守臣礼!尔等若是谨遵师训,就该立时散去,也免得卓夫子偌大年纪,还在此受风霜之苦!” 一个学生伏地泣道:“可我等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欧阳夫子受死,不能任由尚书失传,从此成为绝学!” 伏湛道:“欧阳公之事,自有国家法度,非尔等所应问也。至于尚书之学,始皇帝焚天下之书,脉几乎断绝,先祖尚能传下尚书,如今尚书之学风行天下,学之者不知凡几,岂能因一人之故而废绝?” 其实伏湛便是再造尚书的伏生之后,伏氏也因此成为东武大族,只是伏湛的父亲伏理师从匡衡学习齐诗,学得非常好,著名当世,并以诗授汉成帝,伏湛便子承父业,以传齐诗为主了。 太学生说欧阳歙一死尚书便会断绝,委实是有些夸张了。不说欧阳歙的弟子曹曾等人学问精深,已开始在传经,就是在欧阳氏之外,天下学尚书的也很多,欧阳氏也只是其中一家之学。就今尚书来说,大小夏侯也各有家学。即便他欧阳氏衰落,也会有其他家兴起。经这种东西,各家都各有各的解释,各有各的传法,也免不了夹带私货,只是看谁带得好,能让人认同了。 太学生们为欧阳歙请命,目的也没有嘴里说的那么单纯,他们大部分是学欧阳氏尚书的,要以经仕进,除了真正地关心学问之外,恐怕也担心因欧阳歙之死,而使欧阳氏尚书衰落,影响到他们的仕进。 但是这种话太学生不会说,卓茂、伏湛等人也不会讲,甚至连刘秀也不会提,大家还没有撕破脸,都留着脸面罢了。 太学生们在宫门外守了一天,若是没有卓茂和伏湛苦劝,可能早就大闹起来。到了傍晚,这些又渴又饿又累的年轻人耐不住了,开始吵嚷起来,有十几个人聚成一堆,大叫道:“就这么干等着,要等到什么时候?我等入宫去,请陛下亲自答复!” 他们带头向前走去,自然有人随后跟上,一时太学生喧哗着,大有要强行闯宫的势头。 伏湛一见急了,连忙站起,厉声喝道:“尔等意欲何为?眼中还有君父,还有朝廷法度吗?都坐回去!” 可是情绪愤激的学生们已经听不进去他的话了,他们已经听了一天,再好的话也听腻了。有的相对老实的还在原地坐着不动,可有百余人已经冲上来,要强行闯宫了。 忽然一个苍老嘶哑的嗓音响起,“汝曹若要叩阙闯宫,便从老夫的身上踏过去!” 白发苍苍的卓茂跪坐在前面,眼睛依旧闭着,身子却像是一尊石像,笔直挺拔,纹丝不动。他苍老瘦弱的身躯沐浴着夕阳,从上到下散发出光辉,看起来无比坚定,又充满了圣洁之感。 太学生们被震住了,他们没有想到,这个垂垂老者竟然如此坚定,充满力量,让人一望而生敬畏之心,不敢在他面前造次。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闭上了嘴,默默地看着,太学生们又想向前,又不敢向前,一时竟僵在当地。 但是几百号人中,总有那么几个楞头青,他们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拦不得挡不住。两个自髡剔的光头冲了上来,不顾卓茂和伏湛的阻拦,直接向宫门冲去。 这一下子秩序全乱了,有了带头的,众人也蜂拥而上,几十个人跟在两人后头,吵闹着向前拥挤,现场陷入混乱,你推我我推你,有的人甚至被挤倒在地上。 宫门的卫士忙上前阻拦,却没有接到可以动手的旨意,不敢擅动兵器,只是把戟矛横在身前,尽力向外推搡,试图把太学生们推回去。 这种对抗的举动反而激起了学子们的野性,太学生们也顾不得儒生的体面,都大喊着,奋力向前推挤,推得卫士们连连后退。 那个光头学子褚生趁乱突破了防线,直冲到宫门前,举手在门上大力地拍击着,咚咚的声响好像是向建武皇帝发起挑战的鼓声,让卓茂和伏湛面上失色。 眼看局势就要失控,宫门却在这时打开了,几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当先的正是大司徒邓禹,后面两人分别是议郎卫宏和郎中陈元。 邓禹的手中捧着一件衣袍,一看样子款式便是皇帝的衣物。 邓禹面容端严,说道:“陛下令我等去诏狱看望欧阳公,允其上书自辩,陛下恐欧阳公在狱中受寒冷,亲赐衣袍,邓某这便要送去。” 他的话一出口,太学生们便欢呼起来,前面的人向后面没听清的传着话,众人听了,面上都现出喜色,宫门外沸腾起来,儒生们雀跃着,相互喊道:“陛下允夫子上书自辩,是不是要赦免了?” “你没看见吗?陛下亲赐衣袍,这是多么大的荣耀,陛下如此看重夫子,怎么还会处置他呢?” “恐怕赦免的诏令就要颁下了,夫子有救了!尚书有救了!” “陛下圣明啊!” 学子们叫喊着,脸上都带着胜利的喜悦,他们一天的苦熬终于得到了报偿,成就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 邓禹又道:“陛下悯诸生救欧阳公之诚,允尔等推举一人,随我等入诏狱探望欧阳公。”说着他的目光在诸生身上扫了过去。 “那当然是彭生,他学问最优,深得欧阳公的喜爱。” “不对,应该是吴生,他年龄较长,处事周到,足能代我等表达关切之情。” 他们吵吵闹闹地把两个学子推到前面。邓禹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了一眼,突然指着刚刚叩宫门的褚生道:“此子为救师犯险叩阙,虽然鲁莽,但诚心可悯,就是你吧!” 那褚生是出了名的愤青,在诸生中学问并不出众,名望也不高,诸生少有人与他亲近,此次竟因行事极端出了风头,被大司徒亲自点名,心中别提多高兴,立即应道:“陛下有命,大司徒亲点,学生万死不辞!” 邓禹笑道:“死什么?不过是让你代诸生去看望欧阳公而已。” 对于褚生的入选,诸生大多不服气,却因是邓禹亲自点名,也不好再说什么。另一个光头学子见了,大叫道:“我等随大司徒一道去,就在诏狱等欧阳公出来!” 他这么一吆喝,诸生立时响应,乱轰轰地随在邓禹等人身后。 虽然他们没有散去,只是从宫门转移到诏狱,但是伏湛还是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堵诏狱怎么也没有堵宫门严重,只要他们从宫门处离开,就表示此事的烈度开始下降,以后的发展就看陛下的意思了。 他伸手去扶身边的卓茂,勉强把他拉了起来,卓茂年纪老迈,坐了大半日,腿脚都麻了,站起来后身子摇晃,差点摔倒,伏湛一把将他抱住,说道:“卓公,您站稳了。” 卓茂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伏湛身上,嘶声道:“唉,这些年轻人哪。。。唉,欧阳公。。。” 太学生们簇拥着邓禹等人前往诏狱,邓禹捧着龙袍当先直入,卫宏和陈元随在他身后,脚下不停。唯有褚生站住,连连向诸生拱手道:“诸位兄台且放心,在下必定将诸位的心意带给夫子,不必再送,不必相送了!” 他连连打拱挥手,像英雄远征一般向众人道别,作为一个平时毫不起眼的太学生,褚生这一次被选中是十分难得的机会,这将使他在同辈中脱颖而出,获得很大的名望。 在那个年代,名望就是资本。 太学生们都向着他欢呼,目送他进了诏狱大门,之后便七嘴八舌地议论,对褚生的际遇羡慕不已。 有机会当选的彭生和吴生远远地望着,心中老大不是滋味,这种风头竟然被他们平时完全看不上的褚生出了,让二人心中很是不平。 375.一线生机 诏狱,欧阳歙望着铁窗外的天空慢慢变得昏暗,他的心也如太阳一般慢慢沉落。 他知道自己犯的是重罪,一千六百万钱,按照律法来说,足够他死上很多次,但以他这个级别的官员来说,贪污的数目多少并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他在皇帝下诏屯田之时事发,他的行为与国家大政相违背。陛下要开垦闲田以供军资,强占闲田者,以及包庇占田者,在此时都是重点的打击对象。他这样一个高官,正可用来杀一儆百。 可以说,欧阳歙在这个风口浪尖上,犯了这么敏感的罪过,正撞在皇帝的刀尖之上。 还有一点。如果这罪过换了一个鲁莽武夫,哪怕是一个堂堂侯爵,也不至于让皇帝如此生气。而他一向是皇帝重视的臣子,被当作学问和道德双优的典范。他的罪过,直接撕破了自己道德名士的外皮,露出贪婪的内心,狠狠地打了皇帝的脸,是对皇帝识人眼光的极大嘲讽。 让皇帝丢了人,是比受贿巨万更重的罪过。一般说来,他是绝无生出诏狱的可能了。 可是欧阳歙依旧心存一线希望,这希望在于建武皇帝的仁慈,在于他的念旧。若是有人求一求情,皇帝一心软,或许就真的能留住他一条老命。 当然,开始时必定是要喊打喊杀的,非要折腾上一阵子,然后在大家都觉得疲惫时,皇帝的恩赦或许就来了,毕竟大汉有赎刑的先例。如果判处死刑却允许赎死,那便是皇帝的恩典了。 欧阳歙对这些可能性都细细地考虑过了,他觉得自己有五成的可能会死,生死都在皇帝一念之间。 时间拖得越长,他的生还机会越大,这说明皇帝还在犹豫,有点下不去手。而他的案子,拖的时间已经不短了。 牢里的饭菜很差,一向锦衣玉食的欧阳歙却丝毫也不嫌弃,他每天强迫自己咽下难以下咽的食物,以维持身体的需要。 他要坚持到皇帝回心转意的那一刻,不能早早死在诏狱里。 至于自杀谢罪,欧阳歙也考虑过,像他这种德高望重的大儒,犯下这等难以向天下人交待的重罪,为维护自己的名誉和家族,早就应该自杀谢罪了。 但欧阳歙不是这种人。 如果他真的如此爱惜自己的羽毛,也不至于伸手向别人索贿了。 欧阳歙准备放下身段,不顾脸面,奋力挣扎求活。虽然他已年过六旬,在当时算作是高寿了,但他还是没有活够。 他有名望,有地位,有金钱,生活如此优渥,这么好的人生,怎么舍得轻易放下呢? 欧阳歙无事时,便望着那一方小小的铁窗,看外面的天亮了,又黑了,黑了,又亮了。他想像着外面的情景,怀着复杂的尽情倾听着外面的声响。 每一次声响都让他心惊得发颤,又伴随着巨大的期望。 因为那可能是来催他的命,也可能是来救他的命。就好像是一个命运的骰子,只有生死两面。骰子在滴溜溜地转,欧阳歙眼看着它越转越慢,猜测着哪一面会在上面。 今天他眼看着窗子外的天黑了,屋子里更是伸手不见五指,不觉轻轻地叹了口气。。。又一天过去了。 欧阳歙躺了下来,身下的稻草透过被褥,扎得他浑身不舒服,可他依旧有一丝欣慰,他又活过了一天,生的希望又大了一分。 突然,外面传来呛啷啷的声响,那是铁门打开的声音。 有人来了。 欧阳歙像狗一样倏地直起了身子,双手踞地,抬起头,眼睛灼灼地望着牢门。 这个时候并不是送饭送水的时间,还有谁会来呢?是狱卒,还是传旨的黄门侍郎? 几个人影慢慢靠近,狱卒走在前面,打开了牢门,将一盏油灯放在地上,随即弯着腰退了出去。 在牢房昏暗的灯光下,欧阳歙看不清来人的脸,直到当先一人弯下腰来,露出一张年轻的脸庞。 欧阳歙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是邓禹,邓仲华! 他知道,邓禹来此,必定是来传达皇帝的诏命,他的命运已经决定了! 在皇帝心意未决时,没有任何一个大臣敢来狱中探望。 来的人是邓禹,是一个很好的兆头,因为邓禹与他的关系很不错。邓禹极为好学,经常向他讨教尚书义理,两个人可说是忘年之交。 欧阳歙颤巍巍地行礼道:“大司徒,仲华,你来了。” 邓禹恭敬地回礼,“欧阳公,陛下差我来看你。” 只这一句话,欧阳歙的眼泪便流了下来,他泣拜于地,哽咽道:“罪臣触犯国法,辜负圣恩,没想到陛下,陛下还惦记着罪臣,罪臣真是愧悔无地。” 他抽泣半晌,又问道:“陛下的身子可好?” “陛下安好,只是惦记着欧阳公,忧心你的身体,他差我送来这个。” 邓禹双手将手上的衣袍展开,轻轻地披在欧阳歙的身上。 欧阳歙用手摸着衣服,垂头看去,见上面花纹繁复,做工精细,细观之下,忽地大惊道:“这是,这是。。。” 邓禹跪坐于地,说道:“这是陛下的龙袍,他担心你在狱中受寒,特地脱下身上的衣服,让我带给你。” “陛下,陛下的衣服。”欧阳歙脸上的皱纹忽地挤在一处,泪水瞬间填满了那些沟壑,他伏地大哭,泣不成声。 当年他初见刘秀,刘秀便解衣为他御寒,让他又是感动又是欣慰,还有一种被上位者欣赏的荣耀。如今陛下又送来衣袍,这一份厚恩真让臣子难以消受。 陛下真是重情之人,即便他身陷囹圄,还念着旧情,记着君臣相遇的那段缘分,而他自己,却辜负了陛下的信任,让陛下陷入为难的境地。 欧阳歙又是感动又是惭愧,半晌抬不起头来。 邓禹扶起他,说道:“陛下记着欧阳公的功劳,让我好生安慰欧阳公,并允你上书自辨,陛下还说,欧阳公的上书他必会用心去看,让你一定要说出心里的话。” 又一个人走上前来,将笔墨和一幅白绢放在他的面前,那人低声道:“欧阳公,您是饱学之士,有如椽大笔,可要好生自辩,务求陛下宽恕。” 欧阳歙听了这声音,突然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射出异样的光来,他嘶哑着嗓子道:“卫宏,你,你来此作甚?” “下吏奉陛下旨意,随大司徒前来,看,望,欧阳公。” 他说得很慢,一字一顿,好像是在斟酌着用词。 欧阳歙没再说话,只低垂着头。此时他白发苍苍的头发披散着,零乱地盖在额头上和脸上,让人看不出他的表情。 卫宏的声音忽远忽近,仿佛飘在空中,“朝中诸位大臣让我代他们向欧阳公致意,请您千万要保重身体,朝廷不能没有欧阳公,尚书不能没有欧阳公,欧阳公身系天下之厚望,儒生们都看着欧阳公,请您一定要多多保重。” 欧阳歙还是不抬头,一言不发。此时的他恨不得搂起地上的稻草,将自己的身体严严实实地遮盖起来,此时他宁愿自己死了,也不愿见眼前这张脸,听耳边的这个声音。 他曾数次与卫宏辩经,依靠着广博的学识和极高的名望,当然还有远超对手的老资格,欧阳歙次次占据上风。卫宏设古尚书博士的提议在他的一力打压下,一直不能通过。 欧阳歙所传今尚书是当世显学,弟子遍天下,而卫宏所主张的古尚书还没有得到学界的认可。在欧阳歙看来,卫宏就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小子,一个不自量力的跳梁小丑。在他这名满天下的大儒面前强辞夺理,出丑露乖。 只要有他欧阳歙在,卫宏想要成为古尚书博士绝无可能。他只要动一动小指头,便能将其压倒、碾碎。他将以自己巨大的影响力,让古尚书永不得翻身。 可是此时,他犯下重罪,狼狈万分,像狗一样蜷缩在阴暗的牢房之中,等待皇帝的一丝垂怜。而卫宏竟光鲜地站在他的面前,欣赏他的落魄和丑态,对欧阳歙来说,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耻辱。 入狱之后第一次,欧阳歙有了自杀的念头,他简直后悔没有在卫宏到来之前就死掉,以避免眼前的这一番羞辱。 伴随着羞耻感而来的,是痛苦和绝望,陛下明知他与卫宏誓不两立,为何还要派他前来?郎官那么多,随便让谁来不行,为什么偏偏是卫宏?陛下是故意让他受这场羞辱吗? 欧阳歙低头看着身上的衣袍。方才他还觉得是陛下念着旧情,借衣服来表达对他的关切,如今这件皇帝穿过的衣袍有了另一层含义,陛下也在羞辱他! 刘秀是在提醒他,他对欧阳歙有解衣之恩,将其倚为重臣,可是欧阳歙都干了些什么? 刘秀仿佛指着鼻子对着他骂道:“你对得起我刘秀吗?你配得上朕对你如此器重吗?你有脸穿朕的这件衣服吗?” 欧阳歙心中怦怦乱跳,他感觉自己触摸到了真相:陛下是要他死啊! 376.羞杀欧阳 愤怒从欧阳歙的心底升腾起来,憋得他脸色通红,他真想跳起脚来大骂。 他欧阳歙以举郡之兵响应刘秀,随刘秀难征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为了大汉江山,他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付出了多少心血。如今刘秀做了皇帝,就为了这区区的钱财,竟然想要他的命! 自古帝王最无情。 欧阳歙突然泄了气,只觉得万念俱灰,对于卫宏的话再也听不进去,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这时他听到邓禹说道:“欧阳公,您的家人幼子陛下都命人照看着,他们都好好的,欧阳公不必挂念。” 若是方才,欧阳歙必定理解为陛下为了让他在狱中安心,代他照看家人,他必定又会感激万分。可是此时欧阳歙知道了,这是陛下借邓禹的口向他说:“你安心地去死吧,朕不会为难你的家人。” 这是帝王的承诺,他若不按这安排去死,他的家人会怎么样?欧阳歙想着想着,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勉强说道:“谢陛下恩典,请陛下放心,罪臣就是死了,也会在九泉之下感念陛下的大恩大德。” 邓禹满意地直起了身子,他完成了皇帝的旨意,得到了想得到的答案,那就是欧阳歙赴死的承诺。 这时却有一个声音大叫道:“夫子,您不会死!陛下就要赦免夫子,让我等仍有良师可求教,让尚书仍可传于后世!” 欧阳歙吃惊地抬头望去,只从牢房的铁栅间隙看到一个闪亮的光头,在黑夜中白得耀眼。 邓禹笑道:“欧阳公,今日一早,太学生千余人去宫门之外,向陛下求情哀告,请陛下下旨宽赦夫子,他们从早至晚守阙宫门,甚为辛苦,为首的便是这褚生。褚生,还不进来拜见夫子” 褚生便钻进牢门,伏地拜倒,欢喜道:“夫子,您不记得我啦?我是褚生,今日与诸位同窗为夫子守阙,因此陛下才命大司徒来看望夫子。” 守阙?千余人? 欧阳歙只觉脑中嗡嗡作响,浑身止不住微微颤抖,他伸出右手,指向面前那个闪亮的光头,说道:“你,你是褚生,褚生,畜生!” 褚生道:“夫子,您想起来啦?我就是褚生,我只听您讲过一次学,我的尚书都是您的弟子所传,但是我见过您好几次,只是远远地看见,就被夫子的风采折服。能从夫子学尚书,是学生莫大的荣幸。听闻夫子被执,下了诏狱,学生焦急万分,夫子乃一代学宗,怎么能以罪加于夫子之身?学生与诸位同窗去未央宫守阙,守了一天,不见陛下下诏,学生便上前叩阙,没想到这一敲门,还真的把大司徒给敲了出来。夫子,想必陛下有感于我等的诚意,又记着夫子的功劳,特使大司徒来宽慰夫子,夫子,您千万要保重,或许明天陛下便下诏,夫子便可回家了!” 他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欧阳歙已气得浑身哆嗦,他好不容易挤出一句话来,“尔等,尔等去守阙,是要置我于不忠不义之地吗?你,你。。。” 褚生还要再说,邓禹却斥道:“尔等守阙,惊扰陛下,惹夫子气恼,你还不出去!” 褚生不敢违命,只得出了牢门,边走边说道:“夫子莫急,陛下已宽宥夫子,我这就让同窗都回去,明日再来此迎接夫子。” 邓禹道:“欧阳公,陛下的心意邓某已经带到了,欧阳公可上书自辩,陛下说了,想什么就写什么,陛下想看欧阳公的心里话。” 他向欧阳歙深深施礼,转身离去。 看着邓禹等人消失在黑夜中,欧阳歙颓然倒在草堆之上,再也提不起一丝力气。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陛下容不下他,为什么陛下非要致他于死地。 “畜生,这群畜生!”他恨恨地骂道,“狂生害我!” 他一动不动,躺了不知有多久,直到灯油燃尽,最后的一点微光破灭,牢房中重又陷入黑暗。 周围一片寂静,欧阳歙的心里却满是喧嚣,他留恋这世界,甚至于这牢房都让他觉得亲切,他不想死。 有时他问自己:“我可以不死吗?” 另一个声音立即肯定地答道:“不能!” 这是皇帝留给他的最后脸面,他可以体面地死去,得到死后的哀荣,他的家族儿女可以继续体面地活着,皇帝会以他的“仁慈”让他死而无憾。 若是他不识时务。。。那就连这点体面也没有了。 窗外打过了三更,在他听来,这是催命的更鼓,今夜就是他欧阳歙在世间的最后一夜! 欧阳歙爬起身,手扶着铁栅,向外面喊道:“灯来!我要写奏书!” 也是怪了,平时扯破喉咙也喊不来的狱卒竟然应声而至,快得像是时刻守在外面,就等他的召唤。 屋内重又亮了起来,欧阳歙展开白绢,用饱蘸墨汁的笔写道:“罪臣歙泣血百拜。。。” 油灯燃了大半,欧阳歙完成了他最后的一篇奏书,他丢掉了笔,站起身,抖了抖写满了字的白绢。 这是一条细长的白绢,将之系在窗栅上。。。长度正好,欧阳歙苦笑一声,陛下想得真是周到啊! 他拿着绢书向那一方铁窗走去,身上的衣服倏地滑落。欧阳歙俯身拾起衣服。 这是皇帝穿过的龙袍。 欧阳歙忽地起了个念头,他要最后告诉皇帝一些事,不用奏书,就用这件衣服。 他要告诉皇帝,他知道皇帝的心思,他不能反抗,可是他却可以选择用什么去死。 “不是我自己要死,是你非要逼我去死!”欧阳歙轻声道。 他丢掉白绢,两手捧着那件珍贵的龙袍,那曾经是皇帝赐给他的荣耀,如今是送他上路的凶器。 欧阳歙将龙袍搭在窗栅之上,将两个长长的衣袖挽了个结,拉了拉。 他背靠墙壁将头伸了进去,脖子正好卡在衣袖的结上。看这样子,就好像是皇帝从背后伸出两只手,牢牢地扼住了他的脖颈。 欧阳歙回头最后望了一眼窗外,天上月亮又大又圆,月光清冷,就好像皇帝无情的眼睛,漠然地俯视着世间的一切。 “你送我一件衣服,我还你一条性命。” 欧阳歙嘟囔着,蹬翻了垫脚。 377.死后哀荣 欧阳歙之死震动天下。 他的影响力不只是在邯郸朝廷统治的关东地区,就是在关西,学欧阳氏尚书的人也数不胜数,建世汉并州牧鲍永便是欧阳氏尚书的弟子,他和父亲鲍宣两代人都传欧阳氏尚书。 可他的死讯传出之后,欧阳家却冷冷清清,连个上门吊唁的人都没有。 欧阳家到诏狱收了尸,却不敢设灵位,不敢操办丧事,因为欧阳歙是因犯了死罪,在待罪期间自尽,一般来说属于畏罪自杀,皇帝的赦令未下,家人怎么敢大操大办丧事呢? 欧阳歙一家此时甚至顾不上悲痛,他们惶惶不安,生怕皇帝还要处置欧阳家族。按常理来说,欧阳歙犯了如此重罪,抄家是免不了的,搞不好还要诛连,一家子受到流放都是轻的。 欧阳歙的儿子欧阳复只有十六岁,还没有成年,完全撑不起家业,此时只知道与母亲在家中对坐,愁闷哭泣。 褚生在守阙事件之后,俨然成了太学生的领袖。他带着数百名太学生到欧阳家去吊唁,却被拒之门外。 太学生们愤激之下,想再去未央宫守阙,欧阳复却道:“父亲大人留下遗书,说是诸生守阙,冒犯君威,触犯国法,罪莫大焉,望诸位学兄自缚去向陛下请罪,恳求陛下宽宥。若是再生事端,便不是欧阳氏尚书弟子。” 诸生听了面面相觑,这个意思是要逐出太学? 褚生便道:“既然如此,我等便在此为夫子举哀。”于是数百人在欧阳府门外跪拜。 虽然看起来安静,实际上邯郸城已是暗流涌动,舆情汹汹,一股极大的力量在酝酿着,随时可能喷发。 朝中众臣个个都在观望,如今之事已不是欧阳歙一身之死,而是关系到整个尚书学派的未来,皇帝的态度至关重要。 伏湛在家中坐卧不宁,背着手不住地来回踱步,面带忧色。 他的儿子伏翕在一旁侍立,目光随着父亲来回移动。 伏湛忽地停住脚步,将两手一拢,说道:“我这便去欧阳府吊唁!陛下若是怪罪,就让他怪罪好了!” 伏翕却一把扯住了他,叫道:“父亲不可!欧阳公是重罪之身,人死罪名还在,别人躲都躲不及,父亲何必非要向前凑?若是惹陛下发怒,那可如何是好?” 伏湛来了脾气,“我与欧阳公为至交好友,他死了我怎能不去?陛下怒便怒了,大不了连老夫也一并处置了!”举步就向外走。 伏翕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道:“父亲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要为伏氏一家老小想一想!祖母年纪高迈,依靠您的奉养,大兄早亡,幼子尚在,不能自立,只能指望父亲的荫蔽,您若是有个闪失,让这一家如何是好?父亲,您不能去啊!” 伏湛有两个儿子,长子伏隆在两年前出使青徐二州,招降各郡国,为齐王张步所杀,如今只剩下伏翕一子,伏隆伏翕各有一子,年纪都很幼小,伏湛还有老母在堂,他一身之所系,是一家老小的前程未来。 伏湛听了这话,犹豫半晌,只得长叹一声,说道:“可怜欧阳公一代学宗,竟落得如此下场,他虽有罪,人已死了,以命抵其罪,罪也可消了。陛下向来仁慈,为何对欧阳公如此苛待,竟是死了也不放过,岂不让天下士子寒心?” 伏翕吓得连忙道:“请父亲慎言!或许陛下即将有诏命,也未可知,我先去打探一下,得个确切的消息,再看该如何行事吧!” 伏翕出去没有多久,便兴冲冲地跑了回去,人在门外,呼声已传了进来,“父亲,父亲,诏命下了,陛下亲赐棺木,赠印绶,赙缣三千。。。大司徒邓禹已上门吊唁,欧阳府的讣告已送来了!” 伏湛立即长身而起,疾步向外就走,边走边说道:“陛下终究是明白人,仁德之主啊!” 前后不过半天,欧阳府已换了一番天地,此时府门外车马盈门,人山人海,哭声震天。堂上素幔垂地,灵烛高烧,御赐的巨大棺木陈列在上,孝子贤孙哭拜于下。 朝中重臣几乎全都来了,三公九卿,除征战在外的大司马吴汉等将领之外,尽皆到场,当世大儒,五经博士,仿佛要在此做衣冠之会。 白发苍苍的卓茂被人搀扶着来吊丧,他在未央宫外折腾了一天,累病了,今天是强撑着到场,只为送欧阳歙最后一程。 众人在一处,悲痛之余,免不了互相议论。 “欧阳公极尽哀荣,也可瞑目九泉了。” “自古罪臣自尽者,都不敢发丧,后事冷清,唯有欧阳公能如此风光大葬,全赖陛下仁德。” 也有为此叹息者。 “欧阳复年纪幼小,不能继承家学,只能赖其弟子传道了。” “欧阳公这一去,欧阳氏尚书恐怕要式微了。” 一片议论声中,忽听有人道:“怎么到此时还未有人护丧?” “陛下已下诏命,按理说应该有使者来护丧啊?” 当时有护丧之礼,民间丧事,多由当地有名望的豪杰主持,大臣之丧,却是由皇帝委任使臣持节或差宫廷近臣谒者前来护丧。可是欧阳歙的葬礼,竟是迟迟无人来护丧,不免让人心中忐忑。 有人低声道:“难道陛下心中对欧阳公还有芥蒂?竟不差人来护丧?” “真是如此,陛下未免有点太。。。” 天子使臣迟迟未到,让人心中不安,不只是欧阳氏一家,朝中众臣亦是心中打鼓,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 当时人最是重礼,尤其是治丧这种大事,若是失了礼,会被视为极大的缺憾,皇帝若是真的宽赦了欧阳歙,承认他汉臣的地位,当然要派人来护丧,护丧之人未到,让人暗暗地觉得皇帝太过小气刻薄。 褚生等太学生连大门都进不去,也在外面叫嚣,“陛下不派人护丧,是何道理?” 褚生闹事闹出了名头,成了太学生领袖,此时恨不得再去闹上一场,或许能再搏取些名望。 众人正在惶惶不安之时,忽听远处车马喧嚣,路人纷纷避让,远远地来了一队人马,执戟之士开道,远远的旗帜飘扬。 太学生都是见识过皇家礼仪的,一见之下,俱皆大惊,看这个仪仗,竟是皇帝亲自来了! 早有人报入府内,欧阳氏又惊又喜,在场众人面面相觑。皇帝亲至,这份荣耀,别说是罪臣,就是功臣也很难得到。 刘秀早早地便下辇步行,表示对欧阳歙的尊重,他稳步进入灵堂,堂上之人尽皆拜下,满地素服。 刘秀一见到棺木,原本稳健的步伐竟似有些凌乱,他疾趋上前,一下子扑在棺上,放声痛哭。 “欧阳公!当初你我原武一会,彻夜长谈,抵足而眠,朕解衣衣公,与公结下君臣之缘,朕常常想起,当年公与朕论天下大势,四海豪杰,超逸豪放,风采卓然,公为朕剖尚书义理,言之谆谆,剖玄析微,使朕受益良多。其情其景,历历在目,至今思之,恍如隔世。欧阳公,你我相知数年矣,公于国有大功,朕对公倚若柱石,原以为君臣携手,共创大业,如今海内未平,欧阳公竟弃我而去,使朕痛失良辅,使天下之人痛失良师,岂不让人痛彻肝肺!欧阳公,你因何如此?你为何求死?你是朕的良臣辅弼,良师益友,朕焉能不赦你?哪怕你再等两日,再等一日呢!欧阳公,你这一去,如苍生何?如秀何?朕,朕。。。” 刘秀好似是说不下去了,只顿足道:“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惜哉!痛哉!痛煞我也!” 在他抚棺大恸之时,堂上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皇帝回顾了与欧阳歙的相识相交,肯定了他的功绩,表达了对欧阳歙之死的痛惜之情。皇帝是如此情真意切,闻者无不落泪。 伏湛在一旁泪落衣衫,心道:“此事委实是可惜,听陛下之言,应是马上便能赦免他,欧阳公竟是等不得,偏偏急着自尽,若是再等一日,说不定就。。。唉,这就是命!” 贾复也暗暗寻思,“陛下前几日是生欧阳公的气,想要处置他,可他究竟是念着欧阳公的功劳,不忍加以刀刃,再过几天,想必陛下气消了,自会赦免。陛下到底是重情念旧之人。” 大儒和太学生们大都松了口气,看来欧阳氏尚书不至于就此衰落,陛下对欧阳公如此器重,定不会令其学废绝。大家的前途应该还是有保障的。 众人既痛惜欧阳歙的身死,又感念皇帝的深情,都从心底里悲哀起来,竟都齐齐拜于地,随着皇帝大哭,欧阳氏一族开始时还有些不安,不能尽情,此时见皇帝亲自来护丧,又如此悲痛,便全都放下心来,此时才真正地悲从中来,痛哭流涕。 这灵堂上的哭声,竟比方才大了数倍。 皇帝拾起旁边一件衣服,那是他赐给欧阳歙的龙袍,落泪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朕本担心卿体弱畏寒,在牢中受苦,特赐此袍,没想到卿竟以此。。。” 邓禹上前劝道:“欧阳公此举,乃是至死不忘陛下解衣之恩哪!” 刘秀心里说着:“才怪!他就是要用这个恶心我!”嘴上却道:“此袍便随卿下葬,陪伴欧阳公吧!” 说声将龙袍轻轻覆在欧阳歙的身上。 四周一片惊叹之声,龙袍陪葬,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恩宠。若不是在丧事之中,欧阳复简直要乐出声来,这个圣恩太重了! 可怜欧阳歙到死也摆脱不了刘秀,在泉下也得披着这件要了他命的衣服。 邓禹上前扶住皇帝,说道:“陛下身系天下,万民仰望,还望节哀,保重圣体。”众人便纷纷上去,扶起皇帝。 皇帝抚着欧阳复的肩道:“欧阳公一去,家中无主,朕不能令其泉下忧心,着欧阳复承袭父爵,守丧之后,入朝为郎,常侍朕之左右,朕见汝,便如见到欧阳公,以慰朕思念之情。” 欧阳复年仅十六岁,便是堂堂侯爵,皇帝身边的郎官,欧阳氏再无后顾之忧了。 皇帝又命郎中陈元上前,当众读欧阳歙留下的奏书。欧阳歙在狱中留下两封书,一封是家书,一封是给皇帝的奏书。 他在奏书中没有丝毫自辩,而是一直在认罪自责,他自认犯下重罪,辜负了皇帝的恩情,因此十分愧悔,自愿以死谢罪。 众人听了,都暗暗点头,这事儿还真就怨不得皇帝,你一个封疆大吏,触犯国法,皇帝要处置也是应当,就连那些曾为欧阳歙辩白的大臣也无话可说。 欧阳歙又提到,太学生逼宫叩阙,惊扰皇帝,无君无父,挑战国法,实乃大逆不道,此事因他而起,他亦有责任,因此自裁以担此责,请皇帝按照国法处置此事。 皇帝道:“太学生聚众守阙,触犯律法,理应处置,但欧阳公已以死谢罪,朕何忍再以刑加之?” 尚书令侯霸道:“聚众犯阙,罔顾国法,大逆不道,若不问罪,法理何在?请陛下下旨严惩!” 皇帝叹道:“太学生也是救师心切,怕圣人之学废绝,其情可悯,此是欧阳公灵前,议之对欧阳公不敬,此事容后再议吧!” 这话被欧阳歙弟子传了出去,不一会便传到府外,到了褚生等人的耳中。 褚生一直想鼓动诸生向皇帝请愿,要求给欧阳歙应有的待遇,但是自从皇帝亲至,抚棺痛哭,再加上欧阳歙的奏书一出,太学生守阙被他斥为大逆不道,竟为此担责而死,这一下,风向全都变了。 他们尽力维护,为之守阙逼宫的欧阳歙斥责太学生狂悖无礼,这比皇帝斥责他们更加严重。因为这使守阙行为失去了最基本的理由。人家自己认罪,你们偏要为其脱罪,甚至为此犯法,这是什么道理? 这是闲的吗?吃饱了撑的? 免不了有人埋怨,“我等为夫子出头,夫子不仅不领情,却斥责我等狂悖,太没道理。” 此时欧阳歙恨不得掀开棺材板跳出来指着他们大骂,没有你们老子还不一定死呢! 更多的学生却觉得大事不妙,心中惶惶不安,欧阳歙死后哀荣,欧阳一族无忧了,那么他们呢?难道要被秋后算账了吗? 378.两汉异同 欧阳歙葬礼成了刘秀的一场政治大秀,本来一件极其棘手的政治事件被他轻松化解。 刘秀如愿除去了欧阳歙,维护了国家法纪。之后他与天下士子一道抱头痛哭,消除了他们的怨气,甚至怒刷一波好感,凝聚了人心,展示了自己的仁慈。 这件事之后,朝野一片称颂,皆说皇帝仁德,重情重义,本来剑拔弩张眼看要内斗的危局,竟一下子转危为安。 虽然刘秀对于太学生守阙逼宫之事很是生气,但是依然继续他的仁慈表现,在朝堂上有大臣提议严惩太学生时,刘秀大度地表示不予追究。在朝臣要求维护国家法纪的呼声下,他才下旨,要太学生举出主谋之人,着有司加以惩处,其余众人则自陈罪过,自行悔改。 所有参予此事的太学生都长长地舒了口气,自陈罪过不过就是写一份悔罪书,自行悔改就是把悔过书多抄几遍,再装模作样痛哭流涕,表示出诚意即可。 可是为首之人的际遇就大不相同了,实际负责组织的彭生和吴生被开除出太学,撵回家乡,日后永不叙用。 他们虽然断送了政治前途,但依然值得庆幸,庆幸守阙之时没有被邓禹点中,没有入诏狱探望,因此而保住了性命。当时在诏狱门口,他们对褚生有多么忌妒,此时心中便有多么庆幸。 因为他们都算不上是首恶,太学生们一致认定,首恶是自髡剔、叩阙、入诏狱的褚生。 褚生被处以大辟之刑,斩首弃市,用自己的一条命换来了几天的短暂荣光。 至于要为欧阳歙代死的礼震,则受到了皇帝的奖赏,皇帝夸赞了他的“义举”,并征召礼震为郎官,让太学诸生十分羡慕。 这件大案涉及到的河南、汝南两地豪强,都被勒令将所占之田退还,除此之外再无处罚,至于后续退了没有,退了多少,就看地方官的执行力度了。 这个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处置了,虽然欧阳歙死了,但是震慑豪强的目的是否达到,只有看后续屯田的推行了。 之后刘秀与邓禹论起此事,邓禹谏道:“如今天下未定,不宜对田地之事大动干戈,望陛下缓图之。” 刘秀说道:“田地之事,越缓越难,长此以往,天下闲田皆被豪强所占,国无可用之田,贫者无立锥之地。” “陛下可想一想王莽,王莽行王田之制,一直无法推行,只得自行废止,为此还得罪了天下豪强。” “王田制”是王莽针对日益严重的土地兼并问题提出来的解决办法,他宣布把土地全都收归国有,名为“王田”,不得买卖,一家有男丁八口,可以受田一井即九百亩,不足八口而土地超出一井的,要把多出的田分给宗族邻里,原来没有土地者,皆按此法受田。 王莽的出发点是好的,他想要百姓都有田种。但是天下豪强不买帐,他们哪一个占地不超过一井标准?许多占地百顷千顷甚至万顷,怎么甘心白白送出去? 豪强们没有搞公有制一刀切的觉悟,没有他们的支持,这政令是注定无法推行的,最后只能是不了了之。 如今建武皇帝面临了同样的问题,而且问题也十分严重。 刘秀崛起速度之快,几乎无人能出其右,从出抚河北到登基为帝不过一年半时间,他便从一个光杆司令成为“跨州据土,带甲百万”的一方大势力,靠的就是豪强的支持。 对于各方势力,刘秀一直使用怀柔之术,全盘接纳吸收,这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保障豪强们的既得利益,并许以未来的利益。 因此各地豪强纷纷投效,有带兵来的,有带粮来的,耿纯是带着全家老小一道来的,为了一心跟刘秀干革命,让他的家人不要总想着回头,他甚至把全宗族的屋舍一把火全烧了,一下子绝了大家的后路。 还有既送军队又送女人的,那就是真定王刘扬。他手下十万大军甘愿送给刘秀,只有一个条件:把他外甥女郭圣通一并娶了。这送上门的好事刘秀哪能放过? 在豪强们的鼎力相送之下,刘秀迅速平定河北,奠定基业,但是也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那就是豪强势大,连皇帝自己都不能制。这一次欧阳歙事件就充分显示了这一点。 刘秀若敢因占田之事对河南豪强下狠手,那些豪强就能揭竿而起,举兵反抗,胜了便占据河南,败了也大不了向西进兵虎牢关,投奔建世皇帝去,反正虎牢关就在旁边。 有刘钰在一边虎视眈眈,刘秀敢和豪强翻脸吗? 因此邓禹劝他“缓图之”,先打下江山,稳定之后再来考虑解决田地问题。 不过问题总是越拖越难解决,那时的难度恐怕比此时难度大上几倍,要解决也要花费几倍的力气。 但刘秀也没有法子,现在他真是有心无力,解决不了,只能妥协。因为最大的敌人已经到了家门口。 建世皇帝刘钰出兵函谷关,车驾已入洛阳。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 刘秀急忙调动大军,河北郡国之兵,纷纷向南,重兵云集于黄河北岸和河南境内,大战一触即发。 偏偏这时候又有人来捣乱,有人举报诛虏将军刘隆强占田地,收受贿赂,数额巨大,其罪当诛。 刚处置了一个欧阳歙,又来一个刘隆,刘秀有点焦头烂额。 刘隆不仅是皇帝信任的臣子,而且是大汉宗室,地位更为敏感。 但是建世汉大兵压境,皇帝已无心理会田地之事了,他对刘隆薄施惩戒,草草宣布结案,将刘隆马不停蹄地派上了战场。 这宣告建武朝对田地的第一次大的举动失败,以后的屯田,就有多少屯多少吧!豪强要占上田,占就占吧!不是还有下田可以耕种吗? 刘钰听说了此事,向诸臣笑道:“刘秀虽然勉强杀了欧阳歙,维持住了局面,可是已经显露了虚弱之态,他一不能制豪强,任由他们侵占田地,在地方坐大,二不能同罪同罚,像对待欧阳歙一样处死刘隆,失去公信力,使国法行同儿戏。其势必败。” 皇帝素有“预言帝”之称,他既然这样说了,众臣便都顺着说,纷纷捧场。 唯有河南太守郭伋说道:“豪强占田之事,我大汉亦有之,西河叛乱便是为此。” 刘钰默默地在心里吐槽,这老头儿也真是够直的,在这时候说这话,是要打老子的脸吗? 工部尚书杨延寿忙道:“好在陛下及时发兵,太师亲自出马,平了内乱,由此豪强震惕,不敢再以身试法。” 刘钰真想让郭老爷子好好学一学,看人家小杨这情商,这话说的,立即就把皇帝的尴尬化解了。 杨延寿又道:“大汉确有占田之事,不过比之邯郸朝廷要轻得多,因陛下早早便发诏,度天下闲田,每有新占之郡,亦立即度闲田,登记造册,使豪强不得强占。陛下又下令招募流民,耕种闲田,轻徭薄役,流民乐之。” 每个王朝到了末期,都会有严重的土地兼并问题,只有经过改朝换代的大战,打得人口减少,满目疮痍,旧的秩序被完全打破,才能在废墟上建立起新的秩序,将天下土地来一次重新分配,开始下一个循环。 刘秀是换汤不换药,全盘接收,旧的秩序没有打破,豪强仍旧是那些豪强,只是他们的利益代表换成了他刘秀。 刘钰则是打破了一半,赤眉军进入关中,大肆破坏,看起来是不义之举,其实恰恰是打破了固有秩序。刘钰捡了这个便宜,立即建立新秩序,迅速锁定闲田,重新分配。因为措施及时有力,效果很好。 但是他依旧对豪强采取了拉拢措施,保障了他们的利益,这使得旧有秩序还部分地存在。 在赤眉军破坏比较严重的弘农、左冯翊和京兆东部,土地兼并程度较轻,到了京兆的西部和右扶风一带,因为没有经过赤眉军的大肆打砸抢,土地兼并的状况就要重一些。 但是比起邯郸朝廷来,长安朝廷的土地问题轻了很多,说到底,长安朝廷和邯郸朝廷的统治基础不同。 刘秀完全依赖豪强,刘钰对豪强的依赖性却只有一半,另一半便是平民。 长安朝廷本来就是以流民军为班底成立的,流民的地位一向不低。在大军解散时,流民都得到了授田,得了金钱赏赐,摇身一半为有自已产业的自耕农民。 之后刘钰又利用闲田,大力招募流民,流民在关中完全不受歧视,来了即有田种,当然都愿来投奔。不仅使闲田有人可耕,有田租可收,而且增加了国家的兵源。 关中百姓对建世皇帝是十分爱戴的,他爱护百姓,赈灾分田,使得家家有田耕,人人不挨饿。可以说,若是长安换一个皇帝,比如刘秀,关中的豪强并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可是关中百姓就不会接受。 对待平民百姓,没有一个皇帝比建世皇帝更好。 两汉在统治基础上的差异,在军队中也有体现。 刘秀甚至在军队中也维持旧秩序,他将全盘接收过来的军队,仍令原有将领继续率领,比如说幽州突骑,只在吴汉、耿弇等河北将领的部队中才有,在岑彭和冯异军中是见不着幽州突骑的。 这样的好处是,接收过来的军队不用磨合消化,直接就可以投入战斗,将领们利益得到保障,大家都很乐意。但是这也造成一个问题,就是这些兵马相当于将领的私人武装,河北派将领指挥不动南阳兵,南阳派将领也指挥不了幽州突骑。 所以每次出征,刘秀都会派出很多大将,云台二十八将动不动就是十名齐出,看起来阵势很大,其实正反应了其各不统属的特点,多少路军马在一起,统一做战的能力必定不强。 而刘钰在这一方面比他在土地上走得更远,在长安军队里派系较少,军队就是国家的军队,换个将领照样指挥。羽林军最初来源是赤眉子弟,后来融入了地方青壮。所有士兵都被打散,再重新整编,经过严格的训练,几乎是一只职业军队,战斗力比普通军队强出许多。 从人口和军队数量及动员能力上来说,刘秀领先不少;从人心及军队的凝聚力上来说,刘钰更胜一筹;从地势上来说,因为洛阳在手,刘钰又领先了一步。 这次他率大军出关,是憋着劲儿要和刘秀好好干一仗的,对抗刘秀,从前他想都不敢想,如今竟然成了现实。刘钰很激动,也有些紧张。 但是好像刘秀更紧张。 刘钰到洛阳没多久,便得到报告,邯郸要派使者来洛阳,大概三天之后到。 使者的目的,从明面上来说,是要继续提倡两汉分治,与民休息,同时质问刘钰为何不坚持和平,而非要发兵打仗。从暗地里来说,是刘秀想摸摸刘钰的虚实,同时也是想来放烟雾,再施缓兵计,妄图一边嘴炮,一边完成兵力部署。 使者有两人,正使是尚书韩歆,副使是议郎桓谭。 韩歆字翁君,是南阳名士,曾任更始政权河内郡太守,后归顺刘秀,作为军师随邓禹西征长安。刘秀称帝之后,被封扶阳侯。他素习经学,是古经学的重要代表人物,学问精深,名气很大。韩歆性情耿直,好直言,无隐讳,曾因言语触怒过刘秀。 桓谭字君山,沛国相人。爱好音律,善鼓琴,博学多通,遍习五经,喜非毁俗儒。哀帝、平帝间,位不过郎。王莽时任掌乐大夫。刘玄即位,诏拜太中大夫。投奔邯郸之后,因反对谶纬之学,不顺刘秀的意,一直没能得到重用。 这两个人都不是刘秀中意的臣子,却一起出使到洛阳,不知道刘秀是什么想法,或许是怕刘钰不讲究,杀使者,派这两个来挨刀的。 使者到来,令洛阳众臣一下子紧张起来,接待使者的大臣一直不能确定,因为没人敢接这个活。 379.一日封侯 韩歆和桓谭都是当世名儒,不仅学问很好,而且辩才无碍,接待的人自然也要有学问,有辩才,否则话都接不上,让人笑话,不仅丢自己的脸,还会有失国体。 洛阳诸臣其实大多对韩歆和桓谭比较熟悉,或在王莽新朝,或在更始朝,他们都有过共事的经历。韩歆行为端方,性情耿直,说话不知避讳,喜欢直来直去,一个不注意便要得罪人,也正因为此点为刘秀所不喜;桓谭潇洒不羁,思维有些叛逆,不喜寻章摘句,常常讽刺那些腐俗的儒士,在端方守礼的儒生眼中是个另类。 这两个人的风格,一个像是犀利的长枪,枪枪直刺,威风霸道;一个像是时隐时现的飞刀,抽冷子来一下,让人无从防范。两个人的组合,杀伤力巨大。怪不得铜马帝派他们两人前来,想必是要先给放牛皇帝来个下马威。 刘秀好像是对刘钰说道:“这两个货说话我TMD真受不了,兄弟你也来尝尝滋味吧!” 接待的差使就是不招人待见,因为这事做好了无功,做不好有过,何况是面对这两个货。建世朝洛阳诸臣对这件事都避之唯恐不及,一个个噤声闭口,连皇帝面前都不敢去,生怕一不小心被抓了差。 但事情总是要有人做,负责选定接待人的礼部根据对等接待的原则,考虑到学识高低,最后筛选出来两个人,两个都是太中大夫:郑兴和谷恭,两人也是当世名儒,在学识上足可与使臣匹敌,口才自然也是好的。 这个名单一奏报给皇帝,其他人都暗暗地松了口气,然后就很欢乐地看着那两个倒霉蛋,看他们两个人如何PK,能躲开这块有五成概率砸到头上的砖头。 谷恭率先开口道:“陛下,臣所学乃是今经学,而韩歆与桓谭学的是古经学,臣之所学与二人大不相同,当年共事之时,因经学之事,臣与韩歆便多有争论,其势如同水火,不能相容,此次若是谈起经学,恐仍会有所争辩。” 他和韩歆岂止是争论,因古今经学之争,两人的关系相当紧张,一见面是必要争辩的,让谷恭去接待韩歆,是招待呢还是找人吵架呢? 皇帝点了点头,这么说好像是有点道理,虽然他心里有点恶趣味,很想看儒生吵架,不过好像放在这件事上有点不合适。 他转向郑兴,还没等开口,郑兴抢先说道:“陛下,臣学的是古经学,与二人所学相近。韩歆乃端方君子,虽好直言,其言却合义理。桓谭此人虽通五经,但其所学皆训诂大义,不为章句,常讥臣寻章摘句,深研义理。桓谭精通音律,喜民间歌舞之戏,不喜为雅乐,臣尝斥其不合礼制,桓谭依然故我。臣与其所学虽近,所好却远,若是相会,难免相争。恐误国家大事,请陛下详察。” 这意思是说桓谭这人治学只学大义,不喜欢抠字眼,自已不抠也还罢了,他还总笑话人家郑兴学得太死。他喜欢民间音乐歌舞,不好儒生认可的雅乐,两个人学的虽然都是古经,但喜好相差太大,见面还是吵架。 皇帝心道,看来这桓谭是个不修边幅的艺术家,这个倒是有趣,他这做派,与端正守礼的郑兴肯定是格格不入,怪不得有矛盾。 现在可倒好,千挑万选出来的两个人,一个说要和韩歆吵架,一个说要和桓谭吵架,谁都不爱接这活,那这个接待工作到底由谁来干? 皇帝看了一眼随驾的礼部侍郎杜陵,杜陵忙站出来说道:“其余诸君,论学问及口才,亦有合适之人,但论起品秩,以郑谷二公最为合适,请陛下圣裁。” 杜陵也不愿再折腾了,好不容易挑出这两个,俩人谁都不接,皮球又要踢回给他。皇帝不知道,他杜陵还不知道吗?他们说的什么什么不合,不能说没有,但也难免夸大了些,人家是客人,你做主人,就接待这么几天,就不能忍住不吵架吗? 因此杜陵干脆说,就他俩最合适了,没别人,皇帝您干脆直接拍板,二选一,别再折磨礼部了。 众臣的目光都落到皇帝刘钰身上,唯有郑兴和谷恭二人不敢抬头,唯恐一个眼神对上,激发出火花,惹火烧身。 皇帝问道:“正使韩歆是什么品秩?” 杜陵答道:“回陛下,韩歆乃是千石尚书,爵位列侯。” 郑兴心里一哆嗦,他无论是品秩和爵位都与之相配,看来是跑不掉了。 皇帝道:“邯郸伪朝高官如云,万石三公、两千石之官比比皆是,怎么差了个千石使者来,是故意看轻我大汉吗?” 杜陵道:“陛下,韩歆因随邓禹西进兵败,被贬了官,但尚书之职,品秩虽不高,却是内朝官员,能为建武帝参谋政事。” 就是说,刘秀虽然烦韩歆说话太直,但对他的能力还是认可的,以他为重要参谋,论起品秩,韩歆虽然不高,但是地位却很重要。 皇帝向左右看了看,说道:“那朕就也选一个千石官吏,对等接待。” 他的眼光向下一扫,所有千石官员都低下头去。 皇帝的眼光扫了一圈,忽然转了回来,向着旁边侍立的班登说道:“你去!” 班登吓了一跳,“陛下,臣。。。臣不识字啊?” “不是认了几百个字了吗?学问不小了。” 杜陵却说道:“陛下,班中郎学问虽。。。好,不过他的品秩不够,韩歆是千石,班郎中是六百石。” 皇帝好似恍然大悟一般,说道:“从现在起,以班登为千石车郎将!这回匹配了。。。哦对了,韩歆是列侯,班登没有爵位,还是不配,班登,从今天起,你就是关内侯了,虽然比列侯差点,不过邯郸朝廷乃是伪朝,我朝官员自然比之高出一等。” 下面大臣都惊呆了,这个晋升速度,一下子从六百石到千石,凭空便成了关内侯,这该是立了大功啊,可是他做了什么,不过是以他为接待使臣而已。 已经有几个人暗暗地扼腕叹息,早知道这样,拼了命也得抢这个差使,那咱不也成了关内侯了吗? 班登此时不是高兴,而是吓着了,他站在那儿连话都说出不来了,他,一个小放牛娃,从小拖着鼻涕,跟在同是放牛娃的刘盆子后面乱跑,现在成了千石高官,关内侯?他才十七岁,鼻涕才刚刚干净,只勉强认了几百个字。 许多人在下面暗暗摇头,他们或者学问精深,或者才干优长,或者驰骋沙场,军功无数,可是要想封侯却是难上加难。可这个天天跟在皇帝身边的小子,只凭皇帝宠幸,便能轻易封侯。看来皇帝挂在嘴边上的什么唯才是举,除宗室外无献土及军功者不封侯,都是场面话,说来说去,还是要看皇帝是不是看着顺眼。 甚至有人想到了歪处,这个小小的郎中,看起来长得还算端正,难道竟是皇帝的男宠,因此要刻意提拔?这可真是一日封侯! 大汉的皇帝就好这一口,他们刘家的基因那就是“基”。 邓通、张放、董贤等人皆因皇帝宠幸而官居高位,最为夸张的是董贤,因为脸蛋漂亮受汉哀帝宠幸,出则同车,入则同寝,甚至皇帝因为起身时不忍惊醒旁边枕着他衣袖午睡的董贤,而挥剑断袖,留下“断袖”这个流传后世的著名典故。 哀帝对董贤的赏赐一月达到一万万钱,使其富贵震动朝野,又不断提拔他,让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到权倾天下的大司马之职,哀帝甚至提过要禅位于董贤,对他的宠幸无以复加。 如今这班登难道竟要步董贤之后?成为又一个以美色得居高位的男宠吗?可看他那样子,样貌也没见有多么出众,只能勉强说是端正了。 执戟郎张奋站在殿门口,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论起姿色,他张奋可比班登强得多了。他是富平侯张放的孙子,张放是汉成帝刘骜的男宠,自然是姿容俊秀,张奋继承了家传的美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漂亮小伙。 可是看看人家班登,一天就成关内侯,看看自己,长这么好看有用吗?还不是拿个破戟木头桩子似的在这儿干着?张奋幽怨地看了皇帝一眼,皇帝没收到,自然也就没理他。张奋只好默默地打算,以后找机会向皇帝多飞几眼,看能不能撞出火花。 这时河南太守郭伋奏道:“陛下,按定制,班登一非宗室,二未献土,三无军功,无功者封侯,恐不合国家法制,伤了众将士之心,请陛下思之。” 他这话一说,殿内的人简直要为他鼓掌了,大汉还是有诤臣啊! 班登见有人反对,怕皇帝为难,连忙推辞道:“陛下,不必为臣如此,臣不用封侯。。。” 皇帝看了他一眼,“朕的话说出来了,还能收回去吗?” 真的是,自己的小弟,说什么也得罩着!不就是封个侯吗?多大事! “班登有功!”皇帝向着郭伋及众臣说道:“当年朕亲征陈仓,平定刘嘉延岑,刘嘉就戮,延岑诈降,暗中带刃,在向朕下拜之时突然暴起,欲行刺于朕,幸亏班登机警,不顾自身安危,以手搏之术将其摔出,救了朕的性命。当时班登以年纪幼小为由,坚不受封,朕一直觉得亏欠了他,如今他已长成,朕要把这份功劳补还给他,以示朕有功必赏。诸卿,难道朕的一条性命,还不值一个关内侯吗?” 功莫大于救驾,救了皇帝的性命,是莫大的功劳。虽然刘钰有些夸大,当时其实是他们早有防备,预先安排好的。 这一份功劳说出来,大家都没话说了。郭伋默默地一拜,便退下去了。班登顺利成为千石车郎将,爵封关内侯。 散了朝,皇帝向内院走去,小班登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嘴里不住声地问道:“陛下,陛下,那两个使者学问那么好,他们要是和臣谈学问,臣可怎么办呀?” 他好像完全没有封侯的高兴劲儿,只是觉得担心忧虑,生怕做不好这个差使。 “啥也不用说,你就答应着就行了。对了,带十个人去使唤,全要盲,一个认字的也不要带!”皇帝脚下走得飞快,嘴里也说得飞快,这一次他不要比什么学问,就要以拙破巧。 “那个桓谭又会唱歌又会弹曲的,我可不会这些,也是答应着就行?那我也和他们没话说呀?” 皇帝突然停住脚步,回头道:“谁说你不会音乐,你那个放牛的小调不是唱得挺好吗?你还会学牛叫呢,跟他唱,跟他叫!” “那是民间的小调,怎么能跟人家士大夫唱呢?太粗俗了吧?”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越是民间的越是天下的。你就跟他们唱,没错!班登,你是千石官,关内侯了,不比谁差,那些什么大儒名士,其实就是个屁,在你面前走不过一个回合,你一伸手就摔他们一溜跟头。” “那我也不能摔啊。。。他们要是派个会手搏的使者来就好了。” “班登,拿出你放牛时的自信来,你名义上是去接待使者,其实是去领着他们吃草、喝水,跟放牛一样,把他们都当成牛。。。你就当去放牛了!” “放牛?那多好玩,还能骑呢!这使者,能骑吗?” 皇帝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想骑就骑。。。兴许他们愿意。” 班登心里没底,纠缠不放,惹得皇帝不耐烦,斥道:“就是一句话,随他们口水横飞,谈天论地,你啥也不用说,就让他们说,然后把他们说的话。。。除了谈学问的废话。。。要注意那些不经意的闲话,把那些一句不拉地告诉朕就行了。” “那我要是忘了几句呢?” “诛!”皇帝瞥了他一眼,“这下满意了吧,现在滚开,别烦朕,否则现在就诛了你!” 皇帝快步向前,直奔寝宫,那里有随驾的妃子顾秀随时等待皇帝的宠幸。 走到门口,刚要进去,忽见旁边一个执戟郎冲着他嘴角一歪,邪魅一笑,皇帝打了个哆嗦,觉得身上有点发冷,问道:“你是谁?” “臣张奋,为陛下执戟郎中。” “不认识!”皇帝嘟囔一句,掀开门帘进去了。 张奋重又恢复木头桩子的状态,愁肠百结,暗中饮泣。 380.忘年之交 韩歆和桓谭渡过黄河,抵达孟津渡。平仓将军崔秀派出一队兵丁,将其护送至洛阳。 刚过了秋天收获的季节,田里都是收割后的秸杆,堆成小山一样,这种东西百姓用之生火,是很好的燃料。一路上村落很多,屋顶的烟囱袅袅地升起炊烟。 桓谭叹道:“上次大司马围困新安,我正在军中,当时洛阳周边战事频仍,村落凋蔽,行几十里不见人烟,没想到不过两年时间,竟焕发如此生机。” 韩歆道:“去年伪汉河间王进兵洛阳,攻占虎牢关和孟津渡,冯公孙打了败仗,败退颍川,将伊洛之地全部让给了伪汉。洛阳周边本是膏腴之地,只不过这几年战乱,百姓外逃,无人种田,才使民生凋蔽,如今没有战事,洛阳自然又活了。” 他叹了口气,说道:“按理说百姓能安居乐业,我等应该高兴,可是看到这副景象,我又有些担忧,看来洛阳今年收了不少粮食,伪汉正可借此进兵。” 桓谭道:“陛下在昆阳一战成名,之后每战必胜,若论阵战之事,无人能及陛下。放牛皇帝虽占地广大,量其亦非陛下敌手。若是他能识时务,甘心为臣子,尊陛下为皇帝,则百姓便可安居乐业,这仗。。。也不必打了。” 韩歆道:“放牛皇帝占据关西及巴蜀之地,幅员广大,兵强马壮,手下并州兵骑、良州大马,都不下于幽州突骑,凭什么不战而降?你真是敢想!” “若是连想都不敢想,我们来此作甚?人若是什么都不想,活着还有什么趣味?”桓谭笑着伸长了双腿,向后一靠,在车里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又说道: “前几天在野王遇到冯公孙,我还问起这一仗,他说道伪汉军中有一种连环霹雳车,能连续发射巨石,势如奔雷,威不可当,军士恐惧震骇,因此大溃。之后他在颍川,到处寻找工匠打造,不仅无人能造,竟是连见都无人见过。他正要向陛下上奏,请求遍寻天下工匠,得能造此车者,着工部大量打造,不知能不能成。” 韩歆冷笑道:“他大树将军不是不重名利么?怎么也学会了这套?败了就是败了,还有什么话说?如今竟将败战之责推到什么霹雳车上。” “据说此车乃是放牛皇帝亲自画策而成,我倒是好奇,他一个放牛的,哪里就懂这些?此番终于可以见到活人了!” 桓谭笑道:“此次迎送之人或许是郑兴那个腐儒,他虽然学问还不赖,但最喜寻章摘句,謷牙诘屈,最是无趣了,到时免不了和他斗斗嘴皮子。” 韩歆道:“不论是谁,必定是当世大儒,我等言语皆要小心在意,莫被他们小瞧了去,当然,能在言语上压上一头最好不过,也让放牛皇帝见识见识关东才俊。” 桓谭还在猜测:“也或者是杜林或谷恭,谷恭学今经学,与我等非同道,杜林学古经的,学的还不错,只是浑身一股酸腐气,闻之令人鼻塞。” “你看谁都是腐儒,别人看你都是狂生,此番你须要收了狂态,好好地谈经论道,不要发一些以烛火喻形神的奇谈怪论。” 桓谭有个著名的论点,他把烛干比作人的形体,把烛火比作精神,断言精神不能离开人的形体而独立存在,正如烛光之不能脱离烛体而存在一样。这种理论已经有点接近无神论了。 桓谭大笑道:“韩公,你放心,此番我言必正,坐必端,行必守礼,论音必论雅乐。绝不会让那些俗儒觉得不适!我也怕呀!万一他们一不高兴,向放牛皇帝进言,把我一刀砍了,那岂不是糟了?就算我活够了,也不能拉上韩公你呀!” 韩歆一脸严肃地道:“前面已是洛阳了,城门外必有人迎接,不管是何方大儒学者,你只记住方才说过的话,不要失了邯郸的体面!” 韩歆虽然说话严厉,桓谭却并没有生气,只是说道:“大不了我装上几天,维持你所说的体面。我倒是想让尔等出丑,你等着瞧吧!” 这时马车已经慢了下来,驶到洛阳高大的城门前停了下来。 韩歆和桓谭下了车,一位华服少年迎了上来,说道:“我是班登,两位随我来。”引着他们换了一辆车子,这车比方才的车要豪华宽敞,城内的道路十分平稳,两人感觉舒服多了。 桓谭道:“听说洛阳因连年战乱,人口稀少,军队比百姓还要多,如今一见,竟是十分繁华。此城气象足可与邯郸相比。” 韩歆道:“洛阳为天下之中,当年曾为周都,更始帝更是有意定都于此。邯郸曾为赵都百余年,亦是大城,可也比不过洛阳。” “你这话也就和我说说,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提,否则又要受斥责。” “我又没有虚言,有什么怕的?”韩歆正色道。 桓谭叹气道:“咱们那位陛下不一定爱听你的真话,比如谶纬之学,明知道是骗人的玩意,陛下却拿着当宝贝似的。我说了两句实话,竟被他斥责为狂悖。。。反正人人都说我狂悖,多一个人说也没什么。” 刘秀一代英主,却是个极为迷信的人,极其痴迷谶纬之学,桓谭却非要去批判,和皇帝唱反调,怪不得不得圣眷了。 韩歆忽道:“我等前来,怎么未见有官员出来迎接?” “大概在传舍等着吧!”桓谭道:“不在城门之外迎侯,这便有些失礼了。” 这时马车又停了下来,两人再度下车,发现已到了传舍,传舍门口却并没有什么官员迎接。那位华服少年又迎了上来,伸出手要引两人进去。 韩歆脸沉了下来,还未等他发话,桓谭说话了:“礼之于人,犹酒之有蘖也:君子以厚,小人以薄。小君子,你们洛阳的酒蘖真薄呀!” 这句话出自礼记,意思是礼仪就像酿酒用的酒曲,君子的酒曲厚,小人的酒曲薄,说洛阳酒曲薄,是说洛阳人无礼,是小人。 当时礼记行于天下,任何一个稍有学识的人都听得懂,这就是一句斯的骂人话。 韩歆虽然觉得这话不客气,但是并未出言阻止。因为直到传舍,洛阳迎送官员还没有出面,对客人来说,这是大大的失礼和不敬,受到了慢待,就怪不得他们出言讥讽了。 桓谭脸上带着笑,看着那个少年,只等看他羞臊出丑,不知所措。或者出言反驳,那么他还有更多的话要说。 谁知那少年只嗯了一声,手依然向前伸着,“两位请进。” 桓谭一愣,这是什么意思,直接无视吗?韩歆的脸却越发黑了。 桓谭心道,这小子装糊涂,不能就让他这么糊弄过去,他开口吟道:“有客有客,亦白其马。有萋有且,敦琢其旅。有客宿宿,有客信信。言授之絷,以絷其马。薄言追之,左右绥之。既有淫威,降福孔夷。” 这是诗经周颂里的一首诗,写周王热情地迎客、待客、送客的情景。 “小君子,可知这诗是何意?你要说不知道,那老夫便给你讲讲?”桓谭笑吟吟地看着那少年,“不收你的束脩!” 少年先“嗯”了一下,然后道:“不知道,你讲讲吧!” 桓谭一愣,这么明白的诗,这小子还真就敢说不知道,真就让他讲!此时饶是他满肚子的学问,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难不成还真在这儿讲诗不成? 韩歆的脸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他喝道:“莫再啰嗦,快请你们迎送的官员出来!” 少年却看着他,满脸的无辜,“我就是啊!” “你是何人?” “刚才在城门口说了,我是车郎中将班登,你们不好好听人说话,太不讲礼节了。” 他还带着稚气的脸上有一丝委屈,让人见了觉得顿生羞愧之心。 韩歆看了桓谭一眼,那意思是:刚才他说了吗?我怎么没听见?桓谭一脸尴尬,他一直在挑人家的礼,没想到失礼的却是自己。 也难怪他们没看出来,虽然班登穿着官服,但是汉代六百石和千石的服装没什么差别,都是用黑绶,有青、赤、绀三采;乘车则只有一倒屏涂红。两人见他如此年轻,都以为班登是个六百石郎,大概是皇帝近臣,是辅佐迎送官员做些杂事的,万没想到他竟是千石车郎中将,就是迎接他们的主人。 桓谭尴尬地道:“班,班君,你如此年轻,真是年少有为啊!” 班登又“嗯”了一声,也不再说什么,只引着两人进了传舍,张罗他们吃饭、休息,等待皇帝召见。 一般来说,皇帝召见的日子是不确定的,快则两三天,慢则旬月,时间没准,在这期间,便都是由这位班车郎中将来招待了。 第二天班登又早早过来,带两人去城内游玩,两人对洛阳都很熟悉,游玩是不想的,只是想借此观察一下洛阳的防务。 桓谭问道:“请问班君治何经?” 班登道:“什么什么精?” 桓谭无奈地道:“在下问你学什么经?” “我和陛下一样,放牛最精!” 桓谭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又问道:“陛下,果真会放牛吗?” “当然了!当年在牛马厩,属陛下放牛最好了,牛都听他的话。。。所以他才能当皇帝呀,还当得那么好!”说到放牛,小班登的话多了起来。 韩歆嗤之以鼻,桓谭却兴致盎然地问道:“这放牛和当皇帝有什么关系?” “放牛就是要牛吃草、喝水、睡觉,闲时让牛安逸,多长膘,农忙用它干活时,就多抽两鞭子,让他不要偷懒。在用到牛时,一定要牛吃好睡好,否则他原本有十分力气,也只能使出七分了,要牛干活时也要注意休息,不要过于劳累,否则把它累坏了,反倒没有人做活了。陛下说过,这叫劳逸结合,还有奖惩结合,陛下说了,治天下也是一样,对群臣、对百姓也要劳逸结合,奖惩结合。” 他说了一大堆放牛经,听起来还蛮有道理,桓谭忍俊不禁,笑道:“班君真是个妙人,比那些俗儒合我的心意!” 韩歆依旧觉得受到了慢待,他没好气地问道:“你既不治经,那么做什么学问?难道学道?” 班登立即答道:“我没学问!陛下说我能认三百个字,也算有学问了,可我觉得你们认得肯定比我多。” 桓谭绷着脸说道:“老夫正好认识三百零一个,比你多一个字!”说罢又哈哈大笑。 韩歆觉得放牛皇帝用这么一个盲来接待他,就是故意来治他的,但是又挑不出什么礼,人家的品秩在那儿,与他是对等的,谁规定了迎客者必须是有学问的人呢? 桓谭却很快和小班登混熟了,两个人总是在一处,简直成了忘年之交。 桓谭一说什么绉绉的诗经书,班登就嗯嗯地应着,让桓谭觉得有劲儿无处使,好在他是个旷达之人,也不在意,却很喜欢班登的朴直。 后来韩歆已经不愿再和班登废话,只追问他何时陛下召见,班登总是一句官话:“等陛下有空就召见。” 桓谭带了琴来,没事儿就在传舍中弹奏一曲,先还练些雅乐,后来便又奏起民间俗乐,让韩歆听了直皱眉头。等到听到班登唱的放牛小调时,更是砰地一声把房门关上,听也不听。 就这么过了几天,班登又去宫中向皇帝汇报。 “陛下,今天桓谭又弹了个割麦子的曲子,还挺好听的。” 皇帝歪在榻上,打了个哈欠。班登每天来都说这些,皇帝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班登又道:“他还问我除了放牛会什么,我说会手搏,他说他也会搏,他会的是六博,他说自己是六博高手,整个朝廷除了冯公孙就没人是他的对手。” 六博就是中国象棋的前身,在当时的民间颇为流行。 “冯公孙?”皇帝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哦,说的是冯异啊,他也会下象。。。六博?” “陛下,桓谭说冯公孙懂兵法战阵,下六博很厉害,但是前几天还是败在他的手下,他说这个的时候好像很得意。” 皇帝心中一动,“冯异前几天和桓谭下过象棋?在哪儿下的?” 小班侠皱着眉头想了想,说道:“好像是在河内的什么地方,桓谭还说,冯异不服气,让他快点回去,好再和他下一盘,报仇雪耻。” 皇帝一拍大腿,叫道:“小班登,你立了大功了!” 381.拦腰切断 桓谭的话里透露出了重要的信息,颍川太守冯异如今并不在颍川,而是出现在了河内。 两人前几天在河内碰面下棋,冯异还说要桓谭早点回去,好再下一盘,桓谭回去能回哪儿?当然是邯郸,当然,依旧要路过河内。 这么说来,冯异或者是改任河内,或者是从河内路过,北上邯郸去向刘秀述职汇报。 但是从他所走的路线来看,不像是进京述职,因为从颍川北上邯郸不须经过河内,从河内走就有些绕远了,那么他必定是专门去的河内,这几乎可以断定,冯异已从颍川太守卸任,改任在河内郡内。 刘秀刚刚称帝时,冯异任孟津将军,领魏郡、河内二郡之兵,以劣势兵力对抗朱鲔、李轶三十万大军,占尽了上风,打得洛阳兵出不了城。 冯异数次从河内渡河攻击洛阳,对这一带太熟悉了。刘秀改任他在河内有充分的理由,那么颍川呢?颍川太守现在是谁?目前还不知道。 这个任命大概是新鲜出炉的,一般这种大的调动,汉情局会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然后通过秘密渠道送回来,可是现在汉情局的消息还没有到。 只是一个人事调动,刘钰却从中嗅到了一丝危险和战机。他立即召集洛阳几名大将一起商议。 车骑将军刘茂道:“冯公孙善战,今年我军数次试图突破嵩山防线,进军颍川,都被他阻住了,嵩山一线他守得甚是牢固,尤其是轘辕山上的轘辕口,在太室山和少室山之间,道路险隘,有十二曲道,将近复回,轘辕口扼其要冲,自成天险,很难突破。” 刘茂虽在伊洛大战中打败了冯异,但是胜得很凶险,当时冯异在正面牵制刘茂,岑彭远距离迂回占据了宜阳,直接进逼洛阳。若不是连环霹雳车发威,打冯异一个措手不及,这次战役胜负难料,稍一偏差,或许就演变成冯岑二人联手取洛阳的经典战役。 之后冯异固守颍川,在洛阳正南的广城泽一带和东南的轘辕口关隘布下重兵,不仅保障了岑彭攻略南阳的后方安全,而且几乎封死了伊洛平原的南线,使洛阳的辐射作用不能发挥。 刘茂数次派兵,试图突破,都没有成功。因此对于冯异的军事能力十分认可,评价也很高。 他说道:“如此良将镇河内,看来黄河一线要吃紧了,或许孟津渡是敌军的主攻方向。” “不!”皇帝断然否定道:“朕不这么认为,冯异大概是来维持大河防线的,伪汉主攻方向绝不在此。” 刘茂愣了愣,不知道皇帝为何如此肯定,但是众人早就习惯了相信皇帝,大的方略都是他来拍板的。 刘钰的判断来自于前世的历史记忆。建武帝刘秀对冯异的使用,向来是副攻手,虽独当一面,但其作用主要是保障刘秀主力大军在别处的军事行为。 而冯异确实是军事天才,他每每以劣势兵力压制对方大军。威震洛阳就不用说了,三十万人被他几万人压着打。后来邓禹兵败长安,刘秀看邓禹不管用,立即以冯异为征西大将军,顶上去做救火队员收拾残局。冯异不负重望,以一支偏师在关中维持,越打越强,在对赤眉军的战斗中屡战屡胜,一点点扳回局面。保障了刘秀主力在关东的清剿行动。 刘钰相信,此次刘秀还是让冯异独当一面,在黄河一线向南防守洛阳重兵渡河,而他的主力一定是别有所图。 关键是刘秀的所图在哪儿。 王虎道:“难道伪汉要从别处强攻洛阳?” 这个可能是存在的。 洛阳东部是建武汉的河南之地,与伊洛平原有高山相隔,要从东向西进攻,必经虎牢关,那就是强攻的态势。虎牢关是天下雄关,易守难攻,大军不易展开,要从此进攻,怎么说呢?太费力气,而且可能效果还不太好。众人一致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 洛阳南部是颍川郡和南阳郡,如今岑彭攻略南阳,与邓奉连月激战,最担心的就是洛阳汉军南下,断了他的后路,哪儿还有余力从南向北进图洛阳? 除非是刘秀亲征南阳。 讨论来讨论去,众将也觉得不太可能。 今年有天灾,建武汉处于缺粮状态,如果刘秀率军亲自南征,从邯郸到颍川再到南阳,路程较远,补给不便。颍川之粮供应岑彭军队还能勉强应付,但若是再加上邯郸大军,恐怕就要捉襟见肘了。 如此便须从河北或河内运粮,补给线比较长,打过仗的都知道,补给线增长一里地,那就多了一里地的消耗,运粮的民夫路上吃的要占很大的比重,太浪费。何况刘秀要攻洛阳,怎么会绕个大圈子从南面发兵呢?他当然要选择最近的河内郡。 众人商议半晌,最后达成一致意见,刘秀大概不会和建世皇帝直接决战,他的主攻之地不在洛阳。 确定了这一点,刘秀的攻击目标就呼之欲出了。 刘钰面容严肃,用手在舆图上重重地敲了下去,低声道:“刘秀所图,必在河东!” 河东、上党、太原三郡紧邻河北,刘秀可快速出兵,快速补给,只要占据河东,就算是摸到了关中的大门,与建世汉的统治中心仅一河之隔。若从河东向西强渡黄河,进兵左冯翊,几天之内就可抵达长安。 到那时,刘钰在洛阳就呆不下去了,必定要马不停蹄地回兵长安。 刘秀打河东,不仅补给线最短,方便出兵,而且是真正的攻敌之所必救,是一招好棋。 刘钰坚信自己得到了正确的答案,立即乾纲独断,做出了战略应对。 立即差人飞马报河东、上党、太原、雁门诸郡,命其迅速向东增兵,紧守关卡,将太行八陉完全封闭。重中之重是河内出入河东的箕关、河北出入上党的天井关和出入太原的井陉,一定要派重兵,据险固守。 如果太行山一线被攻破,建世汉黄河以东的地区就可能全部沦陷,关中之地无险可守,完全暴露在刘秀的兵锋之下。 以大魔导师用兵之犀利,一定会直捣长安,来一招黑虎掏心。别说占据长安,就是把战火烧到关中,对建世朝廷的经济都是极大的打击。 刘钰下令关中马上高速运转起来,进入战备状态,从士兵、粮草等方面全力增援河东三郡。为了统一指挥,刘钰以征北大将军田况行大司马事,由他总督河东、上党、太原三郡。 信使立即出发,快马接力分头传旨,用不了两天,皇帝的旨意就会抵达长安和河东之地。 安排好河东之后,刘钰稍稍放下心来。 刘茂道:“洛阳大军云集,总要有所作为。陛下,臣愿领兵出征,攻略周边。” 刘钰笑道:“刘秀要是拿不下河东,那他就有大麻烦了,咱们可以慢慢收拾他。” 奋威将军穆弘急道:“陛下,别再慢慢了,臣已经等不及了!天天在这儿干吃粮食不干活,臣都长胖了!” 众人都笑。穆弘却指着诸将道:“笑什么?看你们一个个的,比我还肥呢!” 刘钰道:“朕不会养闲人,你的粮食不会白吃。你也不用怕胖,朕要找个最难打的地方给你,保准你瘦下来!” 穆弘来了精神,拍着胸脯道:“最难打的交给我,谁也别和我抢!” 皇帝便道:“听说伊洛进入颍川的要道,有轘辕口卡在高山之间,据险而守,极难攻取,你可敢去吗?” 穆弘立时便蔫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他和王虎在那儿吃过大亏。在伊洛大战后半段,他们追击敌军来到轘辕山,因为穆弘轻敌冒进,贸然进入山中,被颍川军包围,差点被全歼,多亏王虎拼死相救,才把他捞了出来。 穆弘对那儿有点心理阴影了,一听轘辕山便没了脾气。 皇帝绷着脸道:“怎么了?刚说过要最难的,这就打退堂鼓了?好吧!朕也不难为你,一会儿给你选个容易攻取之处。至于轘辕口。。。王虎,你去!” 皇帝话音刚落,穆弘已经跳了起来,“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个轘辕口吗?我去!” 他一向争强好胜,哪里经得起皇帝这番激将法,一下子被刺激得脸色通红,口口声声地叫着,非要去打轘辕口不行。 皇帝沉着脸道:“你一会儿去一会儿不去,当军国大事是儿戏吗?朕已命王虎去了,旨意已下,岂能更改?” 众将都劝他,穆弘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坚持要去。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恳求道:“陛下,臣错了!臣不该犹豫去不去,臣曾在那儿打过败仗,原本是有些惧怕,但是臣想,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害怕败战?在轘辕山输了,就要在轘辕山赢回来!那才配做陛下的将军!恳请陛下再给臣一个机会,只要让我去轘辕山,您让我做什么都行!” 皇帝沉吟半晌,说道:“既然如此,朕便再给你一个机会,让你和王虎一道去。” 穆弘使劲磕了两个头,说道:“谢陛下!” “先别急着谢,朕还有个条件,你若是不能接受这个条件,干脆就不要去了!” “陛下,别说是一个条件,就是一百个,臣都能答应!” “没有一百个,只有一个!你不能再轻易冒进,万事由你二人商量之后才能行动,但是最后的决定权在王虎。也就是说,你们两个,镇东将军是主将,你是副将,你要受他的节制。” 穆弘毫不犹豫地道:“论功劳,他比我大,论官职,他比我高,论兄弟,他救过我的命,不管从哪儿一点来说,我都应该听老王的!” 皇帝这才露出笑脸,指着他道:“这小子说话还一套一套的,好像挺讲理的样子,其实就属他最混帐!朕都听说了,上一次就因为你冒进,差点拉着王虎一起陪葬,这一次,你若敢再违军令,朕就将你军法从事!” 穆弘连连称是,王虎、穆弘这一支进攻颍川的偏师就最先定了下来。 刘茂道:“陛下要攻颍川,难道竟是意在南阳?” 皇帝道:“二兄说的是,洛阳和南阳距离很近,只是颍川兵一直隔在中间,我军未能南下,如今我大军云集洛阳,若是再拿不下南阳,那就像穆弘说的,咱们这几十万大军是吃干饭的?颍川是南阳岑彭军的根本,若是拿下颍川,岑彭就断了后路,咱们便聚而歼之。若是岑彭跑得快,撤回了颍川,咱们便就势兵入南阳,将洛阳、南阳、汉中连成一片。所以说,朕欲往颍川和南阳各派一支偏师。” “陛下若派偏师下颍川、南阳,那么主力向何处去?” “向东!出虎牢关,顺着大河进兵梁地、齐地,将建武汉从中间拦腰切成两段!” 众人都精神大振,这个战略构想太宏大,太有诱惑力了,若能从西向东一路打过去,直抵黄河入海之处,不仅是将齐梁膏腴之地收入囊中,就是再向南的扬州也因此与河北之地断开,到时是不是还会为刘秀所有呢? 刘秀来一招黑虎掏心,刘钰便回敬一招拦腰切断,两个皇帝各自出招,到底谁能笑到最后? 平仓将军崔秀有点失落地说道:“那孟津渡一线反倒成了最清闲的了。” “怎么会闲?”皇帝说道:“北面的冯异不会让你闲着的。” 刘茂道:“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依臣看,孟津一带要大造船只,摆出渡河的架式。一是为吸引敌军,减轻河内对河东箕关的压力,二是若河内真有机会,也可以变虚为实,真的渡过大河,扫荡河内,三是可预先为大军东进准备船只,控制大河水路,向东运粮。” 皇帝高兴地道:“河间王说得极对,大河一线,要大造战船,吓也要吓死对岸。把那些投石车在河岸上多摆一些,冯异要敢渡河作战,先问问他的船能挨得下几块石头!” 382.刘秀无罪 桓谭完全没料到自己的无心之语惹了祸,而是开心地玩起了音乐。 他在河内与冯异匆匆一会,玩了一局六博之戏,冯异好像是心不在焉,很快就败下阵来,然后客气地说等他回程时再来一局。 实际上冯异已被任命为河内太守,虽然诏命还没有下,但是冯异自己心知肚明。所以在回邯郸的途中绕路河内,先来安排一些事,与桓谭别后便匆匆北上。 两人分别时,冯异嘱咐桓谭莫在洛阳耽搁太久,桓谭笑道:“我巴不得不去呢!谁愿意在那个破地方多呆!” 谁都知道,在敌对的两国之间做使者是有相当危险的,绝对称不上一个好差使。 当年郦食其为刘邦去游说齐王田广,凭三寸不烂之舌使齐王甘心归降,撤除了对汉军的防御。韩信正要攻打齐国,听说齐王答应降汉,便停止了进军。这时谋士蒯通游说韩信说:“你劳师远征,费尽力气,才攻下赵国五十余城,而郦食其凭三寸长的舌头,就取得齐地七十余城,你当了好几年将军,反倒不如一个儒生功劳大。”韩信听了立即进兵,趁着齐王不备,一举攻下齐地。齐王田广认为郦食其骗了自己,把他下了油锅。 建武汉光禄大夫伏隆,受命出使齐地张步处受降,不料梁王刘永立刻宣布封张步为齐王,张步贪图王爵,马上反水,将伏隆杀害。 这都是使者的悲惨下场。 桓谭一度认为,是不是自己因为谶纬之事得罪了皇帝,才被派来做这个使者。 其实现在两汉正处于休战状态,虽然都在暗中磨刀霍霍,但是确实没有当面对决,全国目前处于一个难得平静的时期,唯一一处战火就是南阳,岑彭和邓奉还在大战,但那只算是建武汉内战,建世汉并没有在明面上插手。 韩歆充分认识到情势的严峻,每天催着班登要皇帝召见,桓谭却还有些美好的想法,他有时会觉得,两汉分治,或者一汉臣服,天下不再打仗,或许真的能实现。 班登虽然没什么学问,但还是很尽职尽责的,每天都来陪两个老头说话。当然,韩歆不用他陪,他只问一句:“何时得陛下召见?” 每次班登都说再等等,韩歆便砰地关上门,将班登拒之门外。好在小班登是个好脾气,也不觉得如何尴尬。 韩歆甚至说过:“你又不懂学问,我与你没有话说!” 班登立即答道:“当年高皇帝是亭长,萧相国是吏,高皇帝没学问,萧相国有学问,难道高皇帝要和萧相国说话,萧相国便不和高皇帝说吗?” 韩歆被他噎住了,瞪眼看着他,然后什么也没说,又是砰的一声,把门在班登面前狠狠地关上。 但桓谭喜欢这个小放牛娃,不仅因为他说话有趣,而且因他会唱歌。班登会唱各种小调,尤其是放牛小调。根据这些小调,桓谭已谱了几首曲子,都是被韩歆称为恶俗的民间小曲。 这一老一小两个人每天在传舍里弹琴唱歌,玩得不亦乐乎,桓谭都快忘了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 终于,在他们到洛阳半个月后,皇帝召见了两位使者。 洛阳长期作为周朝的都城,刘玄也曾在此定都,宫殿比较齐备。 皇帝在大殿召见使者,这一次正式晋见,形式上都要符合礼制,由礼部官员引导两人入殿拜见。 桓谭边走边想:“这洛阳果然是古都气象,宫殿都如此弘阔,邯郸比起此地,小得不是一点半点,若是比起长安,那就更加不如了。” 想到这,他不由得暗自摇头,“这话要是说给陛下听,恐怕又要被训斥了。” 桓谭从心里对刘秀有些惧怕,不只是臣子对于君主的敬畏,还在于两个人确实性格不太相合。桓谭比较随性,不拘小节,而刘秀比较严谨,喜欢什么事儿都按着规矩来。 每次桓谭面圣,都觉得芒刺在背,浑身都不自在。根本不敢多说话,生怕哪一句说得不合适了遭到皇帝的训斥。 他随在韩歆身边跪拜行礼,献上礼物,又表达了建武帝对建世帝的问侯,固定的程序走完,两人便在一旁跪坐。 建世帝问道:“两位奉命而来,不知有什么见教。” 韩歆说道:“臣奉陛下之命来此,是请两汉罢兵休战,互相修好,使黎民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 皇帝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向着下面一众群臣道:“众卿以为如何?” 这话的意思大概相当于关门放狗了,对方的狗要开咬了,当然不能让主人直接上场,必得先来一场狗咬狗。 谷恭当初推辞迎送时十分积极,这一次朝堂辩论也同样积极,他率先跳了出来,说道:“建武帝所提议之两汉分立,陛下早有回信,提出免税、换城、开关三个条件,若汝主能接受这三个条件,陛下自会考虑息干戈,与民休息。” 韩歆道:“陛下此番并不是要两汉分治,而是想两汉并为一汉,共复大汉疆土。” 两汉分治已经被强力反驳回去,刘秀绝对不能答应三个条件,因此对此事再也不提,现在改提一汉了。 谷恭没等他话落地,立即接道:“汝主若是能真心归附长安,使得两汉一统,陛下自会欢迎之至。” “吾主年长,陛下年幼,自当以长为尊。吾主言道,若是陛下能尊吾主为大汉皇帝,使天下重归一统,他将封陛下为齐王,继承祖宗旧地。” “陛下先祖齐悼惠王居长,汝主先祖代王为幼,若以长者为尊,自然应吾主为皇帝。” 谷恭转身向着上面跪拜道:“请陛下降旨,封邯郸刘公为长沙王,上使天下一统,大汉复兴,下使其继承祖业,世代为王。” 皇帝摸了摸下颌道:“这个主意不错,不过本朝已有长沙王,不如就封刘叔为赵王,他兴起于赵地,想必也愿居于邯郸。” 两个皇帝为了天下一统,都愿封对方为王,当然是谁也不服谁,谷恭和韩歆也一样,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时桓谭说话了,“吾主先祖皇帝为太后薄氏所生,乃嫡系大宗,陛下先祖乃是外室所生,陛下如何能与吾主相比?请陛下北面而事邯郸!” 此话一出,满殿哗然,辩论开始向激烈发展。 郑兴站出来道:“若论嫡庶,只有惠帝才是嫡子,若论长幼,齐王乃是长子,若论功劳,城阳王有诛诸吕之功,吾主之先祖早就当立。今皇脉归于大宗,与礼相合,大汉之都在于长安,不在邯郸,汝主当立入长安,朝拜吾皇!” 桓谭当然不服,立即反唇相讥。郑兴当然不示弱,言语回击,到了后来,简直是你说你的,我说我的,谁也不听对方说话了。 刘钰终于满足了自己的恶趣味,看到了儒者吵架,而且看他们有越吵越烈的趋势,除了没骂出脏字之外,与贩夫走卒的吵架也没什么不同。刘钰怀疑他们不是守礼不骂脏字,而是从小没接触过这些,骂人的词汇没有底层百姓丰富。 他终于听腻了,向旁边一摆头,牛头立即一声断喝:“朝堂之上,陛下面前,尔等皆是衣冠大儒,与街头小民一般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他这一声宛如晴天霹雳,一下子把殿内乱糟糟的话声全盖了下去,众人立即闭嘴,都正了正衣冠,甩了甩袍袖,回到座位,岸然落座。 刘钰说道:“刘叔昆阳一战破新军四十万,朕敬他是个英雄。当年王郎邯郸称帝,自称乃成帝之子刘子舆,当有天下,刘叔道:设使成帝复生,天下亦不可得,何况子舆!话虽无礼,仍不失为霸主之论。有此论者,朕亦当他是个豪杰。今日为何英雄气短,遣腐儒来此作嫡庶长幼之论,岂不令人耻笑?尔等回去告知汝主,能战则战,不战则降,勿复多言!” 桓谭这大半辈子都在骂别人是腐儒,天道好还,今天终于也让他尝到了腐的滋味。 韩歆还要争辩,“陛下此言差矣,陛下与吾主皆是汉室血脉,天下刘氏一家,一家人为何要相互攻杀!” 刘钰看着他道:“既是一家人,为何要分居两处?刘氏之家在长安,汝主可即还家,朕洒扫以待。” 韩歆愣了一下,没想到刘钰在这等着他。你说是一家,那就得一起住,这话说得一点没毛病。 按说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韩歆应该闭嘴了,可他还不甘心。刘秀来之前交待了,今年关东缺粮,要尽量拖延开战。韩歆还想挣扎一下,大声申辩道:“吾主无罪,关东百姓无罪,陛下为何讨伐无罪之人!” 刘钰手扶书案,身子前倾,厉声道:“刘秀无罪,则刘子舆何罪?刘永何罪?奈何杀之?” 韩歆无言以对。 刘钰站起,高大的身躯像是一座山,看上去极为伟岸,他大声道:“天下一家,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韩歆被他的气势震住了,竟不敢抬头仰视,只呆在当地,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桓谭只觉心中咚咚乱跳,看着刘钰的背影,心里只余下一个声音,“真是英雄啊!” 辩虽是辩,刘钰还是很讲究的,当天便大排宴席,招待两位使者,以尽地主之谊。 宴席排在了鱼龙殿,此殿正对着一面湖水,深秋时节,湖水看起来幽深清冷,透着寒气,让人忍不住将身上衣袍紧了又紧。 等到进了殿,目之所及,到处燃烧着膏烛,火光跳跃,珍馐盈案,立时便让人身上暖了起来。 殿阁阔大,却没什么繁复的装饰,处处透着一种低调的奢华。 桓谭向身边的韩歆道:“看今天殿上的架势,我还以为无酒可饮,已经准备去吃牢饭了。” 韩歆皱了皱眉头,低声道:“虽是宴席,亦要守礼,莫要被人看轻了去。” 桓谭笑道:“我都是腐儒了,当然要守那些腐儒的臭规矩。” 此时郑兴迎面走来,向着两人拱手,笑吟吟地道:“两位兄台,多年不见,还是如此精神健旺,风采卓然!今日幸得再会,可得多喝几杯,咱们长安的高度酒,非是你们那种水酒可比,准保让你们喝了还想再喝!” 此时气氛与方才完全不同,双方在大殿上是各为其主,唇枪舌剑,到了宴席上便又成了老相识,多年故交,免不了相互寒暄。 桓谭道:“少赣兄,近日我读左传,又有一些义理不清,想与你详剖一二,你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能藏私啊!” 郑兴精习公羊春秋、左氏传,在这方面他可是行家权威,桓谭要问他左传之事,可算是问对人了。 郑兴笑道:“论经便是论经,可不能动辄俗儒腐儒,我可不爱听!” 桓谭大笑道:“不爱听你也是腐儒!” 两人相视大笑,携手入座。 其实郑兴与桓谭从前虽然常常争辩,但是关系还是不错的,抛开两人各自的立场,还是颇有共同语言的。 比如他们两个都对谶纬之学不屑一顾,郑兴常说“子不语乱力怪神,谶纬之学,即如此类。” 而桓谭走得更远,他竟然给迷信谶纬的建武皇帝上了一篇抑谶重赏疏,说“观先王之所记述,咸以仁义正道为本,非有奇怪虚诞之事。盖天道性命,圣人所难言也。自子贡以下,不得而闻,况后世浅儒,能通之乎!今诸巧慧小才伎数之人,增益图书,矫称谶记,以欺惑贪邪,诖误人主,焉可不抑远之哉!”直接说谶纬是奇怪虚诞之事。他还说谶语“其事虽有时合,譬犹卜数只偶之类。”偶尔谶语灵验,不过是跟算命的一样,凑巧碰上了而已。 刘秀依据赤伏符登基为帝,以谶纬之学为自己的统治基础,桓谭上这一篇奏书,直接批判谶纬,和皇帝对着干,不只是不识相,简直是不知死活。刘秀见了这奏书大怒,差点将他下狱治罪。 由此可知,桓谭为什么在邯郸朝廷不得志,得不到刘秀重用。 桓谭和郑兴正聊得热乎,争得热闹,宴席开始了。 383.谁是太阳 皇帝陛下驾临,入首席落座,大宴正式开始。众人一起举杯为皇帝寿,所有人一饮而尽,除了其中两个人。 一个是邯郸正使韩歆,一个是邯郸副使桓谭。 韩歆用尽了全身力气,皱着眉头将酒强咽了下去,之后他便连声咳嗽,脸涨得通红;而桓谭更是干脆,直接将一口酒全喷到了地上,之后他张着嘴连声哈气,说道:“这酒,这酒怎么如此。。。难以下咽。” 诸臣都大笑,他们第一次喝高度酒时也曾有过类似的狼狈。 郑兴递给他一碗水,抚着他的背道:“此乃特制高度酒,名为兹水忘忧,因取用兹水之水,饮之忘忧,故而得名。酒性醇烈,初饮之人皆如君等不能入口,不过再饮几杯便觉出好了。” 皇帝也笑道:“看来二卿喝不惯这高度酒,来人,为二位使臣换酒!” 桓谭连忙摇手道:“不,不必换了,这酒初饮辛辣无比,细一咂摸,竟觉香味醇久,臣想再试试看。” 韩歆脸色通红,在他看来,今天这人可是丢大了,作为使臣,这种失仪是不可原谅的。他觉得对方必定是故意如此,好让他们当场丢丑,故而心中十分愤怒。 他起身拜道:“陛下,请恕外臣失仪,外臣不擅饮酒,这酒,臣就不再饮了,请陛下恕罪。” 他身边的谷恭劝道:“韩公,这酒可是纯粮精酿,是当世最好的高度酒,你慢慢品就无事了,喝吧!等回了邯郸就没这好酒了。” 他本是好心,可韩歆正在生着闷气,竟将这好心当成了嘲讽,尤其是最后一句,什么意思?我们邯郸连好酒都没有?喝个酒还要喝你们长安的? 韩歆没好气地道:“酒乃丧志之物,不饮也罢。” 这话在酒席上,那可是扫兴之至,仅次于掀桌子了。他作为使臣,是客人,人家主人好心招待,他不仅不领情,反而一开口就打击一大片,在众人看来,真是有点不识好歹了。 众人都皱眉头看着他,谁都没说话,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这时桓谭笑道:“韩公最近身体有恙,不宜饮酒,他的酒,我都代饮了,韩公,咱们可说好了,你可不许后悔,我今日要多吃多占了!” 他这么一打茬,化解了这场尴尬,气氛重又活跃起来。 桓谭再喝这高度酒,就知道该先慢慢地来,之后他越喝越有滋味,边喝边连赞好酒。众人来敬酒,他来者不拒,竟觉得有点收不住口了。 宴上难免有歌舞助兴,歌姬歌喉婉转,余音绕梁,舞姬身材窈窕,舞姿动人。桓谭看得兴致勃勃,韩歆却沉着脸,觉得这些东西不符合礼数。 酒过三巡,忽听有人叫道:“听说桓公曾为太乐令,琴技无双,何不当场奏上一曲,为宴席助助兴,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桓谭正喝得高兴,酒劲上涌,精神兴奋,听了这话,撸胳膊卷袖子地道:“来来,有酒无琴,尤有脍无酱,食之无味,琴来!” 早有人奉上琴来,韩歆沉着脸,低声吐出两个字:“雅乐。” 当年周公姬旦制礼作乐,对于各种贵族生活中的礼仪和典礼音乐都有规定,音乐也是礼的一部分,什么场合演奏什么音乐都有讲究。郊社有郊社之乐,食飨有食飨之音,尝禘、乡射、王师大献、行军田役等场合都各有与之相配的音乐。 而桓谭虽曾作过皇室的乐官,但是最不喜欢雅正之乐。他对民间音乐很有研究,平时公开称赞先秦时期的“郑声“,新作的曲子也多是根据民间曲调创作的。 他曾经把民间风味很浓的琴曲拿来在宫中弹奏,刘秀听惯了宫中的乐曲,听到桓谭的新曲,感到十分新鲜,大为赞赏。却被朝中老儒告状说不合礼制,刘秀在平时基本是个守规矩的人,之后便也不怎么让他弹了,以免惹得那些老儒废话。 在这种出使的场合,韩歆生怕不符合规矩,失了使臣的体面。要不是桓谭答应的快,恐怕他就拦住了不让演奏。现在又生怕桓谭奏出他那些山野小调来,让人听了笑话。 桓谭本来兴致盎然,但看到韩歆一脸严正,忽然觉得有些泄气,抚住琴弦,两手一起,果然是一板一眼的雅乐。 满殿的大臣本来都借着酒放松了许多,听了这雅正之乐,又不得不端正了坐姿,收回了笑容,正襟危坐,好像在朝堂上讨论什么国家大事一样。 这宴会的气氛一下子全变了。 而桓谭本人因为本不喜欢雅乐,弹起来兴致也不高,这雅乐在他手里也显得有气无力,死气沉沉。 还没等一曲弹完,皇帝已挥手叫停,说道:“这些曲子朕平日听得多了,今日宴饮之时,不必拘礼。桓卿远道而来,定有新鲜的曲调让朕欣赏,不拘什么民间小调,只管奏来。” 刘钰常听小班登禀报,知道这是一个民间音乐爱好者,就在等待召见的半个月里,他已经做了几首放牛小调。 如今这个世界,对他来说简直是音乐荒漠,平时听的全是雅乐,耳朵都听出茧子了,好不容易见个民间作曲家,怎么也得让他弄点有风味的小调来听听。 桓谭一听民间小调,立刻来了精神,哪还顾得上韩歆瞪他?两手一转,叮叮咚咚,欢快诙谐的乐曲立即流淌而出。 音乐具有无可比拟的感染力,欢乐的音乐让殿内众人都高兴起来,有人和着音乐节拍,用筷子一下一下敲击着案上的漆器。 一曲弹罢,皇帝大声道:“好曲!”于是众臣纷纷喝采。整个大殿中只有韩歆还沉着脸,与周围气氛格格不入。 桓谭来了精神,又连弹两首,一首刈麦,一首牧曲,都是民间俗曲,将整个宴会气氛推向高潮。 皇帝道:“桓卿,你的乐曲虽好,可是乐音还稍嫌单调,若是再丰富一些就好了。” 桓谭有点意外,“陛下于乐道有兴趣?外臣斗胆,可否请陛下指点一二?” 皇帝道:“乐只有五音,宫、商、角、徵、羽,不够丰富。朕治天下尚需辅臣,各司官员亦有辅吏,独五音无辅,可乎?以朕之见,在角、徵之间,加个辅音,为两音差之一半,在羽音之后,再加一个辅音,亦取正音之一半。易五音为五正二辅共七音,则乐曲之变化将增长数倍。” 桓谭听了这话,先沉默了一会儿,忽地又挥手下去,一首新曲琤琤琮琮地倾泻而出。曲调完全不同于方才的乐曲,从头至尾轻柔明快,让人听起来像回到家中一样舒适。 刘钰精神一振,卧槽,这调儿跟现代歌曲很像了啊!颇有点吉它弹唱式的民谣风,但是却比那些民谣更加悦耳,曲调简直优美极了。听了这曲子,刘钰都有点想自己在魔都的蜗居了。 不得不说,古人的艺术水准就是高。 一曲弹罢,大殿一阵沉默,随后有人说道:“真是美仑美奂啊!”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说的便是此乐吧!”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昧,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今闻此曲,吾与圣人同感。” 忽地有人叹道:“这曲子,真叫人想念长安的家啊!” 这评价顿时引起无数共鸣,众人都被桓谭的乐曲带到情境之中,起了思乡之念,就连旁边的韩歆都忘了守不守礼之事,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桓谭起身离席,拜下,说道:“这首思乡曲外臣写了一年多,改了数遍,却总是不能称意,今日听陛下一言,如同醍醐灌顶,亦如梦中惊醒,再奏此曲,加入陛下所说的辅音,果然大称心怀。陛下于乐道如此精通,令臣钦佩之至。” 皇帝来了一句标准答案,“雕虫小技,何足挂齿!”不就是12356加个47吗?不要太简单好吧! 桓谭却激动得难以自持,建世皇帝这随口一说,就打破了传承千年的乐理,对他这种乐痴来说,简直是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他恨不得立即把自己关在家里,写曲奏琴,闷上个三天三夜。 韩歆为当世大儒,六艺皆通,当然对音乐也有研究,也是个行家,知道加辅音的意义所在。此时他心中十分惊异,暗道:“人说建世皇帝得城阳景王托梦,无师自明,才通天地,难道竟是真的?否则如何解释他一句话便让当世乐坛巨匠桓谭如此激动?” 他心中忽忽悠悠,有十个百个想法奔驰而过,一会儿想:“这些奇异之事都是臣子吹嘘皇帝的惯常做法。” 一会儿又想:“可是他年纪如此之轻,竟能一言指出紧要之处,或许传承千年的音乐会因此而改变,没有天授之才,怎么解释得通呢?” 想来想去,韩歆忽地站了起来,说道:“陛下,臣听闻陛下擅长以诗言志,在西征时曾做短歌行,使陇西贤才争相归附,隗氏束手来降。陛下又曾七步成诗,作庭中有奇树,使河西四郡不战而定。今陛下挟定蜀之威,领百万之众至洛阳,定有新作,外臣愿闻陛下新作。” 什么?又要做诗?我一个皇帝老让我做什么诗?刘钰心里暗暗地嘟囔,这抄诗的梗都玩过两遍了,今天又要玩一遍。腻不腻味? 要是哪个网敢这么写,看读者会不会扔作者臭鸡蛋! 没法子,总是有人上赶着来让皇帝陛下露脸。刘钰顿时想起了一首名字有点污的诗。 皇帝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今早见日出东方,朕突然得了一首诗,正可抒发朕之胸臆,不过不是四言,也不是五言,而是少见的七言诗,句子很简单。” 为了增强艺术感染力,他站了起来,于是殿中所有人都跟着起立,大家全都站着,等待皇帝陛下的诗朗诵。 皇帝双手一抬,朗声道:“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 韩歆心中一动。 这两句诗听起来虽然平常,但是别有一番质朴而又粗犷、开阔又壮观的气势,极符合皇帝的身份。 此时刘钰将胳膊一甩,宽大的袖子像是扫过全天下,从大汉百余郡国上空掠过,他大声吟出后两句:“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话音一落,韩歆如被雷击,脑袋里嗡嗡作响,不断重复着这一句:“逐退群星与残月,逐退群星与残月,这志向,太宏大了。他是光赫赫的太阳,那么建武帝刘秀呢?难道竟是被逐退的星月吗?” 在韩歆眼中,刘秀是至高无上的君主,神圣不可侵犯,可是在这个年轻的皇帝眼中,刘秀和公孙述隗嚣等人一样,不过是他太阳光下隐没的星星。 这首诗大气磅礴,满是帝王气象,韩歆暗暗惊叹:这个年轻人,他怎么会有如此气魄? “真雄主也。”他的心中突然冒出这个念头。 桓谭不可避免地喝多了,等到他酒醒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中午,韩歆一迭声地喊着要走,桓谭只好忍着头痛随他出发。 两个人再次路过河内的时候,冯异已从邯郸回来,正式就任河内太守。他初上任,事情千头万绪,十分繁忙,根本没时间陪桓谭下棋。 桓谭见河内到处在调动兵马,全都向南向西进发,看样子是要准备一场大战。这时他心里才明白,或许建武皇帝刘秀也从未想过要与长安方面讲和,派他们出使不过是走形式罢了。 等到回到邯郸,过了好几天,两人才得皇帝召见。桓谭见到刘秀,又有了那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心里不禁想道:“还是放牛皇帝亲切随意,在他面前自在多了。” 这个念头一起,连桓谭自己都吓了一跳,要是以“腹谤”论罪,只这个念头就够他灭族的了。 皇帝问了些洛阳情景,韩歆一一作答,不过也说不出来更多的东西,因为他全程都闷在传舍中,与小班登也基本没什么交流。 皇帝便问桓谭,桓谭能说什么呢?他与班登每天都在唱放牛小调,在洛阳半个多月,他做了好几首曲子,回到邯郸之后,桓谭如愿将自己闷在家里好几天,又以七音创作了几首曲子。 “卿在洛阳作乐,何其乐也?” 刘秀是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桓谭却瞬间出了一身的冷汗,立即伏地请罪,说自己耽于乐事,每天只知道弹琴作曲,有负陛下的重托。 刘秀挥手让他起来,说道:“朕知卿在驿中无聊,消遣而已,等到闲时,卿当为朕奏上几支新曲,以解朕之烦忧。” 桓谭想起那些老儒,顿时没了兴致,说道:“臣不敢无礼,当为陛下奏雅正之乐。” 刘秀道:“在放牛皇帝面前,你就敢无礼了么?” 桓谭不知如何作答,他不知道皇帝怎么会知道自己在宴席上的事情,或者是他的随从中有人告密,若者是洛阳方面有人与邯郸暗中勾结。 不管如何,桓谭不自在的感觉更加深了,此时他巴不得皇帝只将他当成一个弄臣看待,每日只是留他在身边待诏奏乐。 皇帝已转向了韩歆,手中无意识地翻着面前的奏书,他问道:“以韩卿看来,放牛皇帝其人如何?” 韩歆道:“其人不拘小节,不守俗礼,然有气魄,有大略,志向宏伟,胸有天下,以臣观之,类高皇帝。” 刘秀正在翻奏书的手突然停了下来,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他抬起头,压低的声音好像有点粗哑,“依你的意思,高皇帝再世,朕当北面而事之?” 韩歆是个梗直的人,刘秀已表现出不高兴了,他还在说着:“陛下,臣不是这个意思,臣只是说放牛皇帝的作派像高皇帝,又不是说他是高皇帝再世。” 刘秀将奏书向案头一摔,把桓谭吓得一哆嗦,垂着头不敢说话;韩歆却面色不变,拱手而立。 刘秀说道:“那你说说,朕又像谁?” 韩歆道:“陛下类武王,率诸侯伐无道,肇始周朝八百年基业。” 刘秀面色有所缓和,说道:“朕继先祖之业,奉宗庙之祭,继承汉统,复兴汉室,焉能与武王开创之功相比?” 韩歆道:“陛下名为中兴,实为开创,功莫大焉!” 刘秀的脸色终于阴转晴了。 桓谭大大地松了口气,暗中庆幸韩歆今天总算是转了性,没有一味地惹怒皇帝,而是把话成功地拉了回来。 韩歆根本没听到桓谭的心声,刚刚不知不觉地躲过了自己挖的一个巨坑,又向着另一个巨坑走去。 “陛下,放牛皇帝以诗言志,句子虽简单,但其志向远大,气魄非凡,臣从未见过如此七言诗句。”韩歆说道。 刘秀来了兴致,“早听说他会做诗,朕以为不过是近臣代笔,没想到又有新作,说来让朕听听。” “太阳初出光赫赫,千山万山如火发。一轮顷刻上天衢,逐退群星与残月!” 刘秀拍案而起,厉声道:“朕倒想看看,到底谁是太阳?谁是月亮?” 384.太行八陉 谁是太阳?谁是月亮? 天上只有一轮太阳,天上也只有一轮月亮。 要是真能像太阳和月亮一样,轮流照耀人间,那便好了。 可惜不能。 韩歆遗憾地摇了摇头。 他向来是个直臣,因为说话耿直吃了许多亏。当年他以南阳名士被更始帝刘玄任命为河内郡太守,刘秀进兵河内之时,韩歆不听属下岑彭的劝说,准备据城顽抗。 在见到刘秀大军的那一刻,韩歆立即认识到双方实力的巨大差距,他知道大势已去,所有的抵抗都是徒劳的,除了开城投降,韩歆别无选择。 当刘秀得知韩歆曾经想带兵顽抗时,突然勃然大怒,令人将韩歆捆绑起来,摁在门外的鼓下,准备斩首。不知道为什么,一向善待降将的刘秀会对韩歆如此苛责,也许是因为听到他还念着更始帝刘玄的好,以及没有替他守住河内的愧疚。 多亏岑彭求情,韩歆才得到赦免,作为军师跟着邓禹争战了几年,没有什么功劳,反倒是得了罪过。 邓禹是刘秀的心腹,即便战败也圣眷不衰,但韩歆不行,他虽然也是南阳人,可他是刘玄一系,天生就受到刘秀的猜忌。这大概也是刘秀不能容忍他的直言,屡屡申斥他的一个重要原因。 “放牛皇帝就不会这样。”韩歆忽然想到,并未觉得有丝毫不妥。虽然他对于刘钰不太讲究礼制不太赞同,但却认定他是个恢廓大度的人。 不过刘秀虽然受不了韩歆的直来直去,对他的能力却是认可的。韩歆出使回来之后,便被任命为沛郡太守。放外任对于他或许更好些,不仅能治一大郡,发挥才干,还免得总在皇帝身侧,不知哪一句没说好便会因言获罪。 桓谭则被任命为太乐令,这是个彻底的闲职。自从上抑谶重赏疏惹怒皇帝之后,桓谭想做事的心凉了大半,如今能做个闲差,专心玩他的民间小调,不用担心遭到皇帝训斥,桓谭已经很知足了。 两个使者应该感到庆幸,庆幸回来得及时,因为他们回来后不久,两汉之间的大战便爆发了。战火首先在太行山一线点燃。 太行山是如今两汉的边界,分隔了河北与建世汉的太原、上党、河东等地。山的西面是遍地黄土的高原,东面则是一马平川的繁华之地。太行山纵贯南北,百岭互连,千峰耸立,万壑沟深,其中羊肠坂道摧车之险,被古人谓之太行路行艰难。 要想东西向横穿太行山,要经过八陉,也就是切山而过的八道山间狭谷,全是深沟险壑,是通过太行山的咽喉要道,也是群山之间的军事关隘所在。 太行八陉从北向南依次为军都陉、飞狐陉、蒲阴陉、井陉、滏口陉、白陉、太行陉和轵关陉。其中有几处著名关隘,如居庸关、井陉关、天井关,轵关等等。 “这TMD真不是人走的路啊!”建武汉亢父侯、诛虏将军刘隆边走边骂。 他正行进在太行陉中,这是其中最险要的一段路,名叫羊肠坂。听这个名字就很难走,果然道路弯曲盘绕,形似羊肠。 刘隆抬头望了望上面,见两侧山峰壁立,中间一线青天,心里暗叹一声,怪不得五年前刘延在这里败北。 刘延也是南阳刘氏宗亲,刘秀派他进攻天井关,被当时更始政权上党太守田邑击退。之后田邑归附了长安朝廷,因田邑在上党很有威望,又通军事,刘钰便令他留任上党太守,以辅助夺取河东之功封侯。 刘隆出征之前,曾去刘延家里向他讨教,多少知道一些此处的地理,这一段最险的羊肠坂长约十里,全是这种仅容一人过的山路。在羊肠坂的尽头,是太行陉的第一座关城碗子城。 碗子城后面,还有星星般密布的诸多关隘,然后众星拱月般地,天井关耸然而立,俯视群山。 天井关是天下名关,人称“形胜名天下,危关压太行。”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过了天井关,便是一片山间盆地,属于建世汉上党郡,进入这个盆地,就算是突破了两汉之间的太行天险了。 刘隆跳下马,他已经不想再向前了,在这种狭窄山路上,马匹就是累赘,适合作战的是步兵材官。 他传令下去,以重金招募敢死之士五百,挟轻刃短刀,强攻碗子城,又命三百弓箭手为其登城作掩护。 他手下的校尉李雄作为前锋领兵前去,刘隆坐在大石上休息,只等传回捷报了。 一般这种山间隘口,因补给艰难,常驻士兵不过几十人,大概只能起到警戒和消灭小股敌军的作用,若是猝然遇到大队人马,一般都抵挡不了多久。 碗子城不过是建在羊肠坂道上的当道关卡,看路这么窄,就知道城能有多大了。就算田邑当心,时刻防备河北来攻,这一座小城也就顶多能容一百多人。 刘隆派了八百人过去,觉得足够取胜,今晚他将在碗子城内休息,好好地用热水泡泡脚,缓解一下一路爬山的辛苦。 拿下碗子城后,刘隆将扫荡其后的众多小关隘,最终的目的地是雄伟的天井关,那才是他这次攻击的首要目标。 刘隆从正午直等到太阳下山,没等到胜利的消息,反而等到了逃回来的败兵。校尉李雄大败而回,损失士兵八十余人。问及详情,说是碗子城内士兵众多,弓弩强劲,守备极为森严,不能靠近。 刘隆大怒,要不是天色已晚,当即就想领兵攻城。 在山里苦熬了一夜,等到天光大亮,刘隆亲自带兵前行,直抵碗子城下。 碗子城依山崖而建,规模不大,由青石垒成,形似圆碗,故名“碗子城”。这圆碗中间有一个拱形的缺口,跨在羊肠坂道上,要想从这条道过去,就必须要从碗的中间钻过去。 如今这小小的城池上站满了人,城下也有士兵持弩而立,完全是一副紧急备战的架势,倒好似早就知道他们要攻城,早早在城上等着似的。 在这个狭窄的山路上,纵有千军万马也无法展开,兵力的优势不能发挥,虽然刘隆带了大军三万,但是在这儿没用。 好在刘隆军中有著名的“冀州强弩”。 冀州强弩是汉朝建立的强弩部队,与幽州突骑一样,素为天下精兵,四方有事,未尝不取办于二州。 说起来刘秀起于幽冀二州,能横扫关东,并不算偶然,幽冀之兵各有特点,共同点是彪悍善战,只要统一在一个旗帜之下,足可扫灭四方流民。 这次进攻太行山,多是攻关之战,要赖强弩之力,刘秀给刘隆配备了八百冀州强弩。别小看这八百人,后世的鞠义曾经用八百冀州强弩大破公孙瓒万余骑兵,把不可一世的“白马义从”埋进历史的尘埃之中。 要用八百强弩对付这么一个小小的关城,已经算是牛刀杀鸡了。 刘隆一声令下,强弩齐发,关城上瞬间倒下一片,经过一风骤雨式的饱和式打击之后,碗子城上再看不见一个人影。 刘隆满意地一挥手,强弩停止,上百名短兵冲了上去,刚跑到关城之下,忽见城墙上露出人头来,连连向下发箭,射倒了好几个,而城门这时候竟然开了,一队长兵出来,站成横排,手中各持长矛大戟,随着口令一道向前。 在狭窄的山路上,士兵根本无处躲藏,只能被逼得连连兵退,掉转头狼狈逃了回来。 等到强弩再行攻击时,城头上又没有人影了。一旦有人上去近身攻击,城门便会大开,又有兵丁出来驱赶杀伤。 城内士卒也有伤亡,从关城的另一边,有士兵源源不断地补充进来,使关城内一直保持足够的人手。 刘隆从早攻到晚,除了丢下两百具尸体之外,一无所获。他可是刚刚因为占田之事被处置过的,急需军功来挽回颜面和皇帝的圣眷。可是这么一座小小的碗子城,竟巍然挺立,任由他攻打,纹丝不动。 别说是进攻天井关,照这个态势下去,他连天井关的样子都见不到,一座小小的碗子城就足够抵挡他了。 刘隆连日攻打,损兵折将,不能破关,不免担心会受到皇帝处置。 过了几天,有消息传来,进攻井陉口的建威大将军耿弇受阻于土门关下,而进攻滏口陉的讨虏将军王霸竟被敌军反袭,大败而回。 刘隆松了口气,原来大家都一样,还有比他惨的,谁也别说谁,陛下总不会把大家都处置了。尤其是耿弇,一向是建武帝的爱将,是战无不胜的战神一般的存在,没想到这一次也受阻强关之外。 刘秀得报大惊,这是他精心策划的一次军事行动,几路大军一起发动,十分突然,只要攻破一道关卡,就打开一个缺口,后续大军将陆续穿过太行山,进入建世汉地域。 没想到竟然无一处建功。 怎么建世汉军像是提前知道消息似的,全都作了充分的准备?难道长安的间人竟如此厉害? 刘秀一边无奈地将突袭改为强攻,一边加强了对间人的清剿。 远在洛阳的刘钰听了战报,微微一笑,淡定地道:“刘秀那点小心思,岂能瞒得过朕?朕可是有人托梦的人!” 385.天下粮仓 天气已入了初冬,汜水河水清冷刺骨,河边的树都披上了黄色,地上全是落叶,还有几片落叶挂在枝上摇摇欲坠。 十来匹马儿在河边弯下脖颈,伸头去河里饮水。一旁有几个士卒在大树下聊天。 “将军天天嘱咐,说要小心敌袭,可小心了这么多天,一个敌人的影子也没见。要我说呀,天这么冷了,哪儿还会有什么敌袭?对面那位任将军也怕冷的吧,在城里烤火多好,谁愿意出来打仗,遭那份罪!” “那可不一定,年轻人身体好,火力壮,不怕冷。当初谁能想到他硬从山里钻出来,咱们将军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稀里糊涂地丢了虎牢关,差点把命都搭进去,多亏跑得快,退到成皋关,马上关了城门,上城守卫,否则连这也一并丢了。” 那士兵伸手指了指面前的那座关城,城虽然不是大城,却雄伟高峻,面对虎牢关,背靠汜水河,一看就是易守难攻之地。 虎牢关和成皋关是相距非常近的两座关城,属于一个防守体系,可以统称为虎牢关。当初任尚突袭拿下了第一座城塞,建武汉强弩将军陈俊立即退保成皋,闭门自守,任尚几次来攻,不能攻克。 一个士兵背靠大树,指着对面的虎牢关道:“那小子再厉害,他也不能越过这成皋关飞过去,这几年他想尽法子,也拿咱们没辙,我看他呀,再不敢出来喽!” 话音刚落,一个士兵突然眯着眼,向着虎牢关方向伸长了脖颈,说道:“你们看,那边是不是开关了?” “是啊,好像是门开了?难道也是出来饮马?” “胡说!他们饮马当然要开另一边!” “别是敌袭吧?”一个小兵满脸惊恐地望着同伴。 那同伴没有答话,却翻身上马,一鞭子猛地抽下去,向着关城的方向边跑边喊:“敌袭,有敌袭!” 城上的人早就发现了,两城相距不过三里地,在高高的城墙上望过去,对面的动向了如指掌,那边门一开,这边就看到了。 虎牢关开出一队队的人马,出了关城便开始列队,两关相距太近了,对方要是想要突袭,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所以得时时准备提防。 成皋关这么一座小小的关口,却由强弩将军陈俊亲自把守,他见对面有异动,立即集结兵马,也打开关门,出关列队。 陈俊在关城上望了半晌,说道:“今天这阵势不比往常,好像是一场大战,快点狼烟,报征虏将军知晓。” 征虏将军是颍阳侯祭遵,如今率大军驻在荥阳,与成皋关隔着一条汜水河相望,河边建有烽火台,用以互通消息。 荥阳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战略要地,因为那儿有天下最大的粮仓敖仓。刘秀丢了虎牢关,还不觉得有多么可怕,要是丢了敖仓,那可真就要了命了。 敖仓由秦始皇帝建造,是全天下最大最重要的粮仓,没有之一。敖仓位置就在黄河南岸与济水交汇之处,其所在地形像一把圈椅,由西向南慢慢弯曲,凹进约二里,然后逐渐向北延伸。其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再加上北面临河,正是鸿沟转入黄河处,交通又十分便利。秦始皇在此设仓,可谓慧眼独具。 其实早在春秋战国时期,此地就是重要的储粮之所,六国伐秦,粮食也由此处转运。秦始皇扫灭六国,统一天下之后,担心中原不稳,便在敖山置仓积谷,以应对随时可能的战争。 敖仓是漕运的中转站,天下漕粮可经大河至此,之后再转运到长安、洛阳。汉代又对敖仓进行了重修,疏浚了河道,并设置敖仓官治理仓务,当时敖仓是直属中央管辖的。 敖仓的军事意义太大了,甚至可以决定天下归属。 楚汉战争,项羽兵败垓下,乌江自刎,其实并不是输在了垓下,而是输在了荥阳,输在了敖仓。 为了争夺敖仓,刘邦与项羽在荥阳一带展开了长期的拉锯战,刘邦失去敖仓粮食支持,便处处受制,事事不利。项羽数次侵夺汉军运粮甬道,造成汉军乏食,刘邦便只能被迫请和,答应与项羽中分天下。 项羽对敖仓不够重视,夺取荥阳之后,没有派重兵驻守,而是带大军东击彭越。郦食其称这是“天所以资汉也”,“愿足下急复进兵,收取荥阳,据敖仓之栗,塞成皋之险,杜太行之道,距飞狐之口,守白马之津,以示诸侯效实形制之势,则天下知所归矣。” 刘邦听了他的建议,趁项羽东进之机,率领大军渡过黄河,收取荣阳,据敖仓之粟。之后楚汉对峙,刘邦军可以饱食,项羽军却只能饿肚子,逐渐陷入绝境,终于一败而丧身失国。 汉景帝时,吴楚七国叛乱,有桓将军向吴王建议:“吴多步兵,利险;汉多车骑,利平地。愿大王所过城不下,直去疾西,据洛阳武库,食敖仓粟,阻山河之险,以令诸侯,虽无入关,天下固已定矣。” 让他不必拘于一城一地的得失,急速进兵,占据洛阳,就食敖仓,则天下可定。吴王没有采纳他的建议,非要和梁王刘武较劲,大军顿于睢阳城下,围攻三个月,没有攻下睢阳,却被周亚夫断了后方粮道,一下子全军崩溃。 反观周亚夫,一开始就目标明确,急趋洛阳,占据荥阳敖仓,吃着粮食看吴梁大决战。之后偷偷派兵断绝叛军粮道,等吴军饿得不行,吴梁双方耗得差不多了,再给以雷霆一击,一战而定天下。 两国交战,拼的就是后勤,就是粮草,这也是为什么不会打仗的萧何名列汉初功臣第一的原因。因为他在汉中为刘邦源源不断地输送士兵和粮草,保证了前方的供应。 刘秀作为军事大家,当然知道敖仓的重要性,据有敖仓,便能在洛阳一带的对峙中占有上风。因为洛阳军粮一向由关中供给,补给线很长,建世汉军的后勤消耗要比建武汉军大得多。 刘钰或许没有刘秀懂军事,但是他是历史通啊!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荥阳这个地方是兵家必争之地。那他必须要去争。 争夺敖仓的关键就在虎牢成皋两关。 本来虎牢与成皋两关相对,是一个坚固的防御体系,牢牢保护着背后的荥阳敖仓。因为虎牢关的失守,建武汉防线后缩。强弩将军陈俊顶在第一线,守卫着成皋关。在他的背后,沿汜水河构筑有第二道防线,征虏将军祭遵坐镇荥阳,总督这条防线。 自从皇帝刘钰到了洛阳,刘秀不断向荥阳和成皋增兵,河南一带风声鹤唳。青徐二州之兵,纷纷东进河南,幽冀之兵亦有南下,各路军马云集荥阳,拉开架势,仿佛要与建世汉军来一场大决战。 兵马虽云集于此,刘秀却依然以守为主,陈俊在成皋第一线,就像是一个前哨监视站,主要起到警戒的作用。 如今虎牢关大军出动,陈俊立即将消息传到后方,同时开关出兵,准备迎战。 虎牢关汉军开始前进,经过惯常的弩箭对射,双方开始短兵相接。 一接战之下,陈俊大吃一惊,对方军队与平时任尚之兵大不相同,阵线整齐,军纪严明,士卒一排排如墙而进,成皋军不能阻挡。 陈俊亲自率军出战,身先士卒,关上鼓声大作,城上强弩助阵,成皋军士气大振,勉强顶住了虎牢军的进攻。 等到了午后,双方各自收兵休息。 陈俊知道这次洛阳方面是动了真格的,成皋关将面临极大的压力,他下令全军退守关内,依靠关城之险固,与敌周旋。 成皋若能守住,自然万事不愁,若是守不住,后面还有汜水防线,事态也不至于绝望。但成皋方面拖得越久,后面的防守准备自然就会越充分。 陈俊根本就没想过成皋守不住这个可能。自丢失虎牢关之后,他一直憋着一口气,多次试图收复虎牢关,但没有成功。如今敌军大兵压境,陈俊绝不想再丢一次关隘。 虎牢关是个纯粹的军事关卡,成皋原来却是个县城,有数万人口,但是在后来却在两汉的对峙中,慢慢地走向军事化,成皋居民很多为避战乱而外迁,百姓越来越少,士兵越来越多。 陈俊退保成皋之后,一直在修缮城池,做战争准备,经过一年的准备,陈俊觉得成皋关已足够坚固。他甚至认为,成皋这座关城,足以抵挡十万大军的攻击。 此时他是占据主动的。陈俊身后便是荥阳,敖仓之粟可通过大河运来成皋,十分便捷。而敌军的粮草要通过陆路,从洛阳转运,洛阳又依靠关中供应,自然没有他方便,这就是占据敖仓的好处。 在这种情况下,敌军必定急于决战,而已方则应该拖延,依靠坚城尽量杀伤敌军,消耗他们的粮草,打击他们的士气,使敌军顿于坚城之下,进退两难。 陈俊依照这个战略,闭城坚守,不再出战,可谓是十分正确的。 接下来就看对方怎么攻城了。 可是敌军打了一仗之后,竟是消停了,当天直到入夜,虎牢关方向一点动静也没有。 陈俊辗转了一晚,几乎没有合眼,等到天一亮,立即上了城头,向对面张望。只见虎牢关又是关门大开,士兵一队队地开了出来,向着成皋关前进。 抵达城下之后,双方开始远程互射,弩箭在空中来回乱飞,双方各有伤亡,但很显然,守城方肯定是占便宜的。 有士卒冒着弩箭冲到城下,用冲车撞击城门,这都是攻城的惯常打法,城内自然早有准备。战斗还算是激烈,陈俊忙着在城头来回巡视,一刻没有休息。 忽然有人大叫道:“将军,快看,那是什么?” 陈俊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见到敌军的后方,出现了一辆辆木制的架子,上面有巨大的轮子,轮子上用绳子拴着石头,士兵们推着车,将其排成了一排排。 陈俊心里一紧,难道这便是传说中的连环霹雳车? 据说冯异伊洛大败,就是败在连环霹雳车上,冯异因此上书,要皇帝大造此车,刘秀见了,并没有当回事。 朝中人都说冯异为了找回大败的面子,所以才将责任推卸到连环霹雳车上,因此对于他的上书,朝中人多是嗤之以鼻,甚至有人说,大树将军变了,不再像从前那般视名利如无物。 陈俊对连环霹雳车持怀疑态度,他手下的一个屯长参加伊洛大战,见到连环霹雳车,立即惊得面色发白,向他道:“将军,此车厉害,这城墙可能顶不住。” 陈俊厉声将他斥退,这种话简直是故意乱军心,若不是看在他是自己老部下的面子上,就将他军法处置了。 陈俊虽然将信将疑,但是也做了准备,将骑兵集结在城门之处,随时准备出去冲击。 刚布置下去,一块大石便从天而降,砰的一声将旁边的卫兵砸倒,再一看,脑袋已经砸得稀烂,身体不全了。 陈俊一阵恶心,回头向城下望去,却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 石块像蝗虫一样漫天扑至,先还是一个个小小的黑点,之后迅速变大,然后只听“嗡”地一声响,一块大石从陈俊耳边飞过,落入城中。 陈俊向前一扑,一下子扑在城墙根下,蜷缩起身体,双手抱住脑袋,完全忘了维护一个将军应有的威武形象。 几乎是瞬间,砰砰的响声盈满双耳,身边不时响起惨叫之声,士兵在奔跑,城墙在震动,漫天的石块和灰尘,仿佛世界末日就要来临。 陈俊身子拱在墙角,躲藏了很久,其实不过是他的感觉罢了,连环霹雳车一车五十块巨石,很快便发射完毕,然后进入一个短暂的间歇期,第一排车辆停止,第二排车辆准备。 陈俊在墙根下抬起了头,他的脸上全是灰尘,睫毛上都挂着灰,他茫然望着周围,见城墙上死尸遍地,个个血肉模糊,旁边不远处有一处女墙已经坍塌,在城墙上留下明显的豁口。 陈俊跳了起来,大叫道:“起来,都起来,守城,都起来守城!” 一个士兵哭叫道:“将军,没法守啊,连环霹雳车太厉害了!” 陈俊一刀将他劈翻在地,红着眼叫道:“厉害什么?就几块石头,一会儿的功夫,有什么可怕?” 这时一个人大叫道:“天哪,又来了!” 陈俊二话没说,一下子扑在地上,连滚带爬地钻到墙根下面躲避。 等到这一轮攻击过后,陈俊奔下城墙,大喊道:“开城门,都跟我冲出去,与敌决一死战!” 他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这关城早晚被石头砸破! 陈俊既定的守住城皋拖住敌军的战略完全破产。 在连环霹雳车面前,坚固的城池失去了防护作用,一般的小城是受不了几轮石块攻击的,城皋关或许能挺住,陈俊却不敢冒这个险。 在第三轮轰隆隆的投石结束后,成皋关的大门缓缓打开,陈俊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骑兵在前,步兵在后,大队人马不要命地向前冲。 此时陈俊的想法就是,怎么都比等在原地挨石头砸好些,早一步冲到面前,就能早一步摆脱被动挨打的境地。 因此这一轮冲锋竟有了些一往无前的气势,士兵都带着拼命的决心,几乎是红了眼睛上了战场。 对方当然对此有所准备,也有骑兵迎上前来,双方一场混战,喊杀震天。在不算宽阔的战场上,双方几乎都没有什么调动的空间,就是硬碰硬,看谁更勇猛。 陈俊凭借最开始的气势,一度占据了上风,打得敌军连连兵退,等到第一轮冲击的势头减缓,对方羽林军列着阵,一排排地上来,长矛大戟之下,陈俊渐渐感觉不支,败退回来。城上强弩射住了后面的追兵。 一天的连环霹雳车攻击,使得城墙多处损坏,虽然都不致命,可以修修补补,但若是长此以往,必然有城破的一天。 从那以后,成皋城的打法完全变了,陈俊完全放弃了固守的想法,而是主动出击,可他们没有连环霹雳车这种利器,进攻效果不佳。陈俊又将战术调整为被动出击,全部士兵分为三队,轮流在城门外待命,只要对方一出兵,立即冲杀上去,让他们没有时间和机会能发射连环霹雳车。 这样的出击败多胜少,次数多了,关内士气渐馁,战局越发不利,终于有一天,出战的队伍大败而回,敌军蹑着他们的脚后跟冲进了西城门。 陈俊本想在城内巷战,奈何士兵们的心气没了,都各顾着自己逃命,陈俊只好打开东门,奔到汜水河边,解船登舟,向东岸撤退。 船少人多,汜水河上一片混乱,哭嚎声震天。人人都想登舟,互相争抢,落水者不计其数。 有的船因为被士兵扒住不能开动,船上之人持刀向着他们的手猛烈斩下,断指落于舱中,血流满地,如此方能开船。 陈俊狼狈逃回到汜水东岸,望着西岸的成皋关顿足道:“连失两关,有何面目去见陛下!”拔出刀来要自刎,手下连忙拦住,上演了一出抢刀的戏码。 大家心知肚明,要死也不会费那么大劲地跑过了河再死。 在汜水西岸,建世汉车骑将军刘茂率军进入成皋,遣使回洛阳向皇帝报捷。 386.孤身犯险 刘茂站在汜水边,极目远眺,见汜水浩浩荡荡,由南向北流去。 由于此处是汜水注入大河之处,河面变宽,水深比别处为甚。 在汜水河的对岸,是连绵不断的建武汉军营盘,陈俊败退之后,未等刘茂渡河,敌军大队人马迅速抵达河岸,驻兵坚守,目前两军隔河相对。 河面太宽,超出了连环霹雳车的射程之外,建世汉军若想过河,只能强渡汜水,在对方大量军队严防死守的情况下,强渡是一件十分困难的事情。 由此看来,这道汜水防线比成皋防线更难突破。 刘茂几次试图渡河不成,便向皇帝上书,说是要再等些日子,等到严冬时节,看看河面能否结冰,再决定是否派大军渡河东向。 刘钰来到这世上,才知此时天气竟如此寒冷,黄河水在严冬是可以冻上的,当然能冻到什么程度现在还说不清楚,要看天气的情况而定,那么与黄河相连的汜水河,也是有可能结冰的了。 如今西起孟津渡东至成皋关,沿大河南线,到处都是建世汉的兵马,而在大河北线的河内郡,冯异也层层布防,双方隔大河对峙,相互之间虎视眈眈。 濮阳将军芳丹和平仓将军崔秀在孟津渡一带大造船只,摆出一副要渡河的架势,而对面也毫不势弱,也聚集了许多船只,好像要与对方来一场大河之上的水战。 如今建武汉与建世汉在太行山一线、黄河一线、汜水河一线对峙,战争进入相持期。这时期双方都比较谨慎,没有什么大规模的会战,哪一方也没有取得什么实质性的突破。 反倒是南线战事有了进展,镇东将军王虎和奋威将军穆弘各上了一封奏书,分别向皇帝禀报了轘辕岭一带的战况。 王虎和穆弘在一个月前率两万羽林军南下,进军轘辕岭。 山里地形复杂,道路众多,王虎怕中埋伏,不敢轻易进山。穆弘说要先上山里转一转,看看形势再说。王虎连忙拦住他,说道:“兄弟,上一次你进山,差点送了咱俩的性命,这次我是说什么也不会让你去了。” 于是士兵们在山中找了一些户,许以重利,让他们说一说山中情景。户常年在山中打,对山里情景很清楚,哪座山驻兵,哪座岭不能上去,说得一清二楚。 两人将大军驻扎在山口,挑选几千名身子轻健的士卒,分散成一个个小队,携带山饼和短兵,由户领路,分别进山,对山中据点一个个地加以拔除。 折腾了十来天时间,除了包括轘辕口在内的几个大的关塞之外,大部分的关卡都被破坏,王虎这才下令大军进山。 敌军失去了这些关卡,好像是失去了眼睛一样,对汉军行踪的掌握能力大大下降,无法组织伏击。不过只要他们不出兵,只是严守关塞,王虎和穆弘也很难进兵。 两个人驻兵在老鸭湖边,这是山里少有的一个宽敞之处,又有水源,十分适合驻兵。 此地离轘辕口还有十里路,再往前去山路渐窄,越靠近轘辕口越是难走,据说此处山路有十二处弯道,依着山势盘旋,最窄处不能容两人并行。 王虎派少量士卒前去挑战,想引诱轘辕口守兵出战,可他们只是在关塞上发箭,并不出关。 王虎又派大嗓门的士卒去轘辕口关塞下谩骂,每天污言秽语,什么都骂。敌军站在峰顶的关城上还嘴,双方一上一下对骂得好不热闹。 就这么骂了三天功夫,终于有了效果,这一天关门大开,有士卒从里面出来。羽林军憋了几天没仗可打,总算见着敌人,立时猛冲上去,双方接战,敌军不是对手,慌忙后退。要不是关城上乱箭射下,门又关得及时,阻住了去路,羽林军或许就冲进去了。 这一次没有得手,之后更没机会了,任凭羽林军在关下如何谩骂,对方做起了缩头乌龟,就是不出来,王虎无奈下令强攻,对方仗着地势,居高临下,乱箭齐发,羽林军伤亡了几十个,战斗却毫无进展。 王虎无奈,留了几百人守在关隘前面,自己回到野鸭湖边,每天只是愁眉不展,穆弘倒是不发愁,他说道:“骂人也累嘴啊,好好歇歇吧!不用发愁,这就跟打一样,只要有耐心,没有打不到的野狼。” 王虎看着以脾气急躁出名的穆弘,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在野鸭湖又呆了几天,趁着王虎不注意,穆弘带上几个人,换上人衣服,背着弓箭出去。 几个人在山里转来转去,想要找到其他路径,能通向轘辕口,他们在山中走了一天,翻山头,攀断崖,钻山洞,什么地方都试过了。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就让他们人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轘辕口关隘之下。 这不是关隘正面,而是其东侧的一面高墙,这道高墙建在一条断崖之上,连崖带墙一共有七八丈高,角度几乎是垂直的。 几个人仰头望着上面高高的土墙,一个人道:“这边挺偏僻的,好像也没有守兵。可是墙这么高,又这么陡,没有云梯,完全没法子上去啊!” 穆弘道:“怎么没法上去?看见这棵树没?爬到树顶,再沿着那根枝杈靠近,在崖顶上,也就是墙根底下,那里可以落脚,至于那面土墙,不过一丈高,还爬不上去吗?” 几个人都摇头,穆弘见他们不信,竟向手上吐了两口唾沫,两手搓了搓,便开始爬树,几个人目瞪口呆,眼看着他们的将军越爬越高,原来以为他只是试一试,现在看这意思,竟是要玩真的。 几个人都向上呼喊,想让他下来,穆弘却理也不理,他们也不敢再大声喊叫,生怕叫来关隘里的守兵,反倒为将军带来危险。 穆弘一路爬到树顶,顺着一个横生的树杈,向关隘慢慢移动,那枝杈承受他的体重,咔咔作响,上面的细枝和叶子簌簌地掉下来。几个人在下面仰头看着,吓得心惊胆颤。 穆弘终于爬到关隘的断崖之上,那里有一个几尺宽的落脚之处,穆弘站在那儿手扒着土墙,三下两下竟爬了上去,翻身跳入关内。 崖下的几个人都跳脚道:“将军进去了!他到底要做什么?” “我猜他是想转到前面,打开关隘大门,迎接大军入关吧!” “可是他只有一个人。。。” 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却没有一个敢顺着穆弘的原路爬上去,不知是他们确实做不到,还是没有穆弘胆大,不敢进去。 就这么一个人进入敌军关塞,奋威将军不是疯了吧? 他们的奋威将军完全不觉得自己一人入城有什么不妥。他进来这一段很偏僻,四周一个人都没有。穆弘辨了辨方向,直接向前走去。 走了没多远,迎面一个士卒过来,见他穿得与别人不同,大声问道:“你是谁?怎么穿成这样?” 穆弘一边说着:“我穿腻了盔甲,穿自己衣服玩玩。”一边走上前,等两人一擦身,穆弘突然拔出短刀,一刀砍断了对面士兵的喉咙,那人吭都没吭一声,就倒在地上。 穆弘将他的衣服扒了下来,抱起尸身,向墙外一撺,然后将自己身上血迹擦了擦。现在看他的打扮,就是一个标准的建武汉军士了。他再向前走,便再也没有人盘问了。 穆弘一路走到关隘正面,扒着墙向下望了望了,见那几百汉军都在距离关门一两里外,在强弩的射程之外。他又看了看关门,有几个士卒把守着。 他觉得可以一个人把几个守门士卒砍翻,可是关门沉重,他自己推有点费劲,而且汉军距离有点远,不能及时接应。夺门这事儿怎么看怎么不可行。 穆弘正站在那儿想辙,突然见一个大汉在几个士兵的簇拥下走来。士卒们立即向他行礼,人人称他“郭校尉”。 郭校尉在城上来回巡视,不断发号施令。穆弘见了,知道他是这关塞的首领,便存了心思,不远不近地随在他身后。等到他巡视完毕,下了城墙,回到自己的住处,穆弘忽地凑上前去,大叫一声:“郭校尉,我有要事禀报!” 郭校尉一回头,突觉发髻被人薅住,然后一把明晃晃的环首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郭校尉的卫士都大惊,他们当穆弘是本方士兵,完全没有防备,没想到他会突然发难,一下子就劫持了关塞的最高长官。 穆弘扯着郭校尉退入房中,将门窗都关上,扯了帐幔将他捆了起来。郭校尉人高马大,一身武艺,没想到一招受制,再难翻身,竟在自己的地盘成了阶下囚。 这个人可丢得太大了。 可是他现在还没心思关心丢人的事,他最关心的是自己的小命。 他问道:“兄弟,你到底想要什么?不妨说出来,郭某若是办得到,一定照办!” 穆弘很干脆地道:“我要你献塞,投降汉军!” 387.两个奇葩 奋威将军穆弘一个人孤身进入轘辕口,趁乱劫持了守将郭敬,用刀逼着他献塞。 郭敬道:“我虽是关隘守将,但若要献塞,便是叛逆大罪,恐怕士卒们不肯听从。” 穆弘道:“我手下的兄弟,我让他们向东,他们不敢向西,谁敢不听我的话?这塞里你是老大,他们要是不听你的。。。你这老大做得也太差了!” 郭敬辩道:“你的手下少,自然好摆弄,我这塞里几千号人,什么人都有,哪里就能那么人人听。。。” “我的部下有一万人!”穆弘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 郭敬苦笑一声,“我是说真的,你莫要玩笑。。。” 他的话又被打断了,“我说的也不是假的,穆某可从不说谎!” 郭敬沉默了许久,才问道:“你到底是谁?” “大汉奋威将军穆弘!”穆弘解下腰间的将军章,在郭校尉面前一亮,大声道:“看清楚了,下次有人问你被谁杀了,你就说是奋威将军杀的!” 都被杀了,还怎么说?郭敬想到这儿,才猛然明白过来似的,抬头问道:“你要杀我?” “你不献塞,我就杀了你!”穆弘答得毫不犹豫。 郭敬冷笑道:“敬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好汉子,我成全你!”穆弘向手上吐了口唾沫,提刀上前,将刀架在他的脖颈上,停了片刻,稍一用力,鲜血便渗了出来。 郭敬紧闭双眼,皱着眉头,一声不吭。 穆弘却将刀一收,说道:“看你是个好汉的份儿上,让你做个饱死鬼!” 他一手推开门,叫道:“你们校尉饿了,快送酒饭来!” 郭敬暗暗地松了口气,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他突然觉得有点怕死了。死这种事就是这样,狠狠心也就死了,一旦第一次没死成,体会过了那种可怕的滋味,之后总会多一些犹豫。 不一时酒饭齐备,穆弘松脱了郭敬的手,两人也是心大,竟对坐饮起酒来。 郭敬问道:“在下想请教一下,穆将军如何能做到令部下心悦诚服?” “很简单,把他们都当作兄弟就好了!”穆弘边向嘴里塞着肉边说道:“吃一起,住一起,打仗冲锋在一起,得了赏赐分给兄弟们,谁要不听话大棍子使劲揍!再有捣乱的,那就不是我兄弟,把来一刀杀了!” 郭敬默默地听着,穆弘说了一大堆,其实就是四个字:恩威并施。郭敬心道:“这个将军看着鲁莽,其实深得带兵的要领。” 他觉得自己做不到这样,他是颍川大族旁支所出,自小虽说不上锦衣玉食,也是富裕之家,在那些普通士卒面前有着天然的优越感,吃一起,住一起,冲锋在一起。。。那是不可能的! 郭敬也会恩威并施,但他的恩威是高高在上的,郭敬是纯粹的施予方,士兵对他畏多于敬。而穆弘与士兵打成一片,将士间有很深的情义,相互之间的联结更加紧密,士兵对穆弘的感觉是敬畏之外还有亲近。 郭敬虽不情愿,但还是忍不住暗暗地想:“怪不得我的兵一出门,就被打得狼狈逃回,这个莽将军很厉害啊!就冲他敢一个人闯进要塞的胆量,在战场上绝对是一员勇将。” 他不知道,穆弘这个人从小就一个人进山打,几次在野兽口中死里逃生,他长这么大,从来就不知道什么叫害怕。 郭敬开始时虽然被他劫持,却只把穆弘当作一个莽汉,心中多少有些轻视,此时却对他多了些佩服,觉得这个莽将军并不简单。 两人吃喝着,山南海北地聊着,免不了又说回到献塞之事,郭敬道:“不是我不愿降,而是我郭氏一族尽在颍川,若我献塞,家族必受牵累。” 穆弘道:“过了轘辕口,我就要直接杀进阳翟,活捉颍川太守,到那时候,就让你郭敬做这颍川太守,让你郭氏全家显贵,有何不可?” 郭敬摇头苦笑,“太守哪儿那么容易做的,我郭氏一族大宗族长,也不过是郡里的决曹掾,掌管一郡之刑律,已是十分厉害。” “那你做校尉,岂不是比他更厉害?” “原本这轘辕口是一名校尉把守,可是太守冯异改任,将他带走了,我只是个千人之官,暂守此地,等待新校尉上任,他这两天也该到任了。。。军中弟兄胡乱称呼我为校尉。” 穆弘一拍几案,大声道:“这就是你的造化!要是新校尉上任,这献塞的大功就落不到你头上了!现在皇帝陛下就在洛阳,已经派了几十万大军南下,誓要拿下颍川和南阳。大队人马都走的大路,我只是一支偏师。你要献了这轘辕口,咱们一道杀进颍川,比大队人马更快!这可是略地的大功,能封侯的!你一个几百石的小官,一辈子都不一定有这样的机会!就像我一样,五年前我只是一个户,碰到了皇帝陛下,这一辈子都不一样了,要不是当时我死心塌地跟陛下走,现在还在山里打野鸡呢!” “你说得也有道理。。。”郭敬沉吟半晌,忽地一挺身,说道:“你若肯放了我,我这便去和属下商量,说服他们献关!” “好!”穆弘毫不犹豫地答应,一刀挑断了郭敬身上的绳索。 郭敬愣住了,完全没想到穆弘会这么干脆。穆弘身处敌穴,危险万分,手中只有一个人质作为倚仗,竟然凭他一句空话,就这么轻易地放了。 郭敬坐在那儿一时没敢动,而是轻声道:“我发个誓吧。。。” 古人敬天,如果对天发誓,还是有相当可信度的。 穆弘又打断了他,“人若无信,誓言何用?你走吧!” 郭敬起身出去,脚下竟有些踉跄,一出门就向前扑出,被他的弟弟郭通一把抱住。 士卒们提着刀要往屋里冲,被郭敬制止,说道:“这是洛阳来的奋威将军,乃是我的客人,不得无礼!” 郭敬说要献关,不过是为了活命胡乱答应,此时脱了险,心思立变,命人将这屋子守得严严实实,一只鸟儿都飞不出去。 他的弟弟郭通听说里面是个将军,大喜过望,说道:“兄长,将这奋威将军献上去,兄长可是立了大功了,或许真的能升为校尉!” 郭敬摇头道:“他以恩义释我,我岂能无义害他?虽我不能献关投降,但也不能违背信义用他去换取功劳。你去和他说,我不能守信献关,也不愿失义杀他。。。让他自已走吧!” 郭通道:“兄长,你我兄弟是郭氏旁支,历来不为大宗所重,兄长出生入死,随校尉得了许多军功,才有如今的地位,才能被大宗高看一眼。校尉走了,兄长上头无人,再上一步太难了。新的校尉还未到任,此地由兄长做主,兄长何不趁这个机会,将这个奋威将军交上去,这功劳便是兄长一人的。” 郭敬却来了倔脾气,连连摇头道:“若是如此,我郭敬岂不成了无义之人?不可,你速去送他离开,免得过几天校尉来了不好办!” 郭通无奈,只好去了,不多时就来回报,满脸苦笑,“那奋威将军竟不肯走!他说了,你答应了要献关,就得献关,你要么献关,要么就把他杀了!兄长,他自己求死,怪不得你,干脆杀了算了!” 郭敬急道:“反叛是倾家灭族的大事,岂能轻易为之?我放他走已是担了风险,他怎么如此不明事理?” 郭敬从未见过如此执拗之人,一般来说,两人是敌对方,郭敬既不肯降,穆弘已处于极为危险的境地,正应该急于离开这里。没想到他自己尚处在朝不保夕的境地,竟然还要逼着敌人反水。 这个奋威将军从哪儿来这么强的自信呢? 可是他确实答应过要献关,说到底还是他郭敬理亏。 郭敬咬牙道:“带两个人去,捆了,扔出关去,随他怎么样!” 郭通道:“若是他吵嚷起来,反为不妙,不如杀了!”他是一门心思要杀了穆弘领功的。 “不行!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义!”郭敬也来了倔劲儿。 郭通无话可说,他觉得兄长有点读书读呆了,才会如此不通情理,放弃这个送上门的好机会。 他们郭氏本是东虢后裔,在春秋时虢国被郑庄公所灭,其族人便流散于此地,以国为姓。经数百年繁衍生息,已成郡里豪族。 郭氏世代重刑名之学,大宗族长郭弘习小杜律,精于律法,冯异以之为决曹掾,断狱极公正,人人都服气。郭弘的儿子郭躬少时便承父业,讲授刑名之学,有数百学生,名气很大,据说连建武皇帝都知道他的名字,出仕为官是早晚的事。郭氏父子以刑名之学扬名,在外使郭氏一族日益显贵,在内牢牢把控着大宗地位。 郭敬和郭通是郭氏旁支,郭敬不学律,学的却是尚书,作为一个儒生,却凭打仗勇猛得以升职,在郭氏一族中声名渐起。若是能把握这次难得的机会,将这个莽将军献上请功,定会受到奖赏,有望再升一步。郭敬这一支地位立时便能水涨船高,从无足轻重的旁枝一跃成为郭氏一族中的强宗。 郭通以此苦劝郭敬,郭敬就是不听,郭通无奈,说道:“兄长,如今只有两条路,你若有义,便遵守承诺,向洛阳献上轘辕口关塞,那么长安的高官也有的你做,你若要保郭氏一族,便向邯郸献上这个奋威将军,邯郸也不会亏待兄长。你既不投降,又不杀敌,首鼠两端,必受其乱!” 郭敬道:“穆弘让我献关,与他共立封侯之功。你再去与他说,若能封侯,我便献关!不能封侯,请他速去!他若再不肯走,我便杀了他请功!” 郭通道:“兄长这是给姓穆的出难题,封侯之事皆出自县官,他一个打仗的将军,焉能做这个主?兄长这是要逼他走啊!他若再不识好歹,也怨不得兄长了!” 郭通去后,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回来,手中拿着一封帛书,笑道:“这莽将军确实够莽,竟答应兄长,要向放牛皇帝为你请封,可他又不会写字。。。这不,这是他口授,我手写的奏书。兄长,难道你竟真的要将此送至洛阳。。。如今我对这莽将军也佩服得很,他认准了什么事,就非得要做成不可,这股劲头还真是令人服气。” 郭敬拿过帛书看了一遍,见上面洋洋洒洒,都是一些大白话,全是在讲他此次的经历,请皇帝务必要封郭敬为侯,让大军能够立下颍川。在帛书的最后,歪歪扭扭地签着他的名字,并盖有奋威将军印章。 郭敬看了不觉宛尔,忽地脸色一沉,低声对郭通道:“你着人将此书偷偷送至汉军驻处,让他们送去洛阳。若是真能封侯,我兄弟便反了又如何?穆弘说得对,这种机会一辈子也不一定遇到一次,岂能轻易放过?富贵险中求,大丈夫在世,岂能畏首畏尾?” 两兄弟计议定了,郭通派心腹之人,将穆弘奏书偷偷地送了出去。王虎正得到穆弘手下送信,说他已单身入关塞,他以为穆弘凶多吉少,正急得要引兵攻打轘辕口,见了书才知道关塞内的情形,一刻也不敢耽搁,将穆弘之书,附上自己一封书,一道飞马送到洛阳去。 这两封书关系前方军情,谁也不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抵达洛阳,一天后便躺在了建世皇帝刘钰的案头之上, 皇帝看了这两封书,被气乐了。 这种事确实非常难得一见,编故事的都很难编得出这样的情节,居然就这么发生了。 穆弘已经足够奇葩,郭敬也很奇葩,这两个奇葩送到一起,才有这样奇葩的事情发生。 刘钰不得不服,汉朝人还是相当讲究的,穆弘凭一句话就相信郭敬,而郭敬竟因为想守义便放弃到手的大功劳。这种事在几千年后的现代,是想都不敢想的。 当年他在职场,没少见一些人为了蝇头小利互相使绊子,你踩我我踩你,这样比较起来,汉朝人是多么可爱呀! 如今这事该如何处置呢? 388.颍川郭氏 因穆弘为郭敬请封一事,皇帝召集几个朝臣一道商议。 杨延寿断然道:“奋威将军为人太实在,这次定是被人骗了!郭敬只是在耍他,根本没有诚意归附。臣请陛下三思,莫被奸人蒙蔽,若是贸然加封,诏书下了,郭敬却不奉诏,如之奈何?” 有大臣附和道:“郭敬无信之人,已欺穆弘在先,又想欺陛下在后,陛下若下诏,彼等不但不会感念陛下的恩德,反而会欺陛下易于信人。” 这是个问题,皇帝的面子是很金贵的,若是他巴巴地上赶着下诏封侯,郭敬却不奉诏,那皇帝便会成为天下的笑柄。毕竟郭敬没有正式答应皇帝什么,他只是向穆弘作了承诺,这个承诺在他失信在先的情况下显得越发没有可信度。 穆弘在这里起到了个中间人的作用,若是郭敬不奉诏,让皇帝丢了脸面,他穆弘就是造成这一切后果的人,其罪不小。 郑兴道:“君君臣臣,上下有差。臣子之封皆出自于君上,岂能由臣子上书自索?郭敬以献关为条件,使穆弘向陛下求封,实是要胁至尊,其事极恶,乃大不敬,臣以为断不能允。” 谷恭也道:“若允了此请,日后诸将皆以此为例,人人自请,陛下皆允乎?若皆允之则君威无存,皆不允之则人人生怨。今若开此恶例,其后必遗患无穷,请陛下三思。” 这是讲“礼”的大儒的看法,皇帝封侯是皇帝赏的,你臣子自己要算怎么回事 皇帝觉得他们说的都有道理,这么封侯确实有种被胁迫的感觉,而且还有被辜负的危险。这么说来,这件事穆弘做的委实有些轻率莽撞了。 随着穆弘的奏书,还有一封镇东将军王虎的奏书。 王虎除了禀报这一路的进军情景之外,还强调了山道艰险,大军在山中无法展开,轘辕口控扼要道,自成天险,易守难攻。士兵几次强攻未果,伤亡不小。恐怕一时难以攻克,请皇帝能多宽限时日,让他慢慢想法子,攻克轘辕口,进兵颍川。 王虎通篇未说郭敬封侯之事,提到穆弘时只说穆弘身陷敌塞,十分危险,他的部下都吵嚷着要强攻轘辕口,如今王虎代领其军,一力维持将士们的稳定,以后该如何行事,请皇帝陛下示下。 由于这一封信,皇帝对镇东将军王虎刮目相看,这个看起来朴实憨厚,稳得像石头一样的将领,其实是一个十分聪明的人。 他强调轘辕口难攻,就是在说封郭敬可能得到的利益,那就是不须攻打便能穿过轘辕口天险,迅速进兵颍川。他提到穆弘的部众便是提醒皇帝,因为穆弘困在关塞里,所以军心不稳,他虽然努力维持,但当然是穆弘亲自指挥才能发挥最强的战斗力。 王虎虽然没有表明态度,但是又在处处表达意见,他毫无疑问是支持穆弘的,奏书中字里行间都能看出。他之所以如此,是在回避未来可能会有的政治风险。 这是聪明人之间的交流方式,皇帝已经明白了王虎的意思。 可洛阳诸臣却大多不支持对郭敬封侯,只有河南太守郭伋说道:“臣以为,穆将军与郭敬皆可称之为义士,封侯之事可行。” 听了这话,众人都安静下来。 郭伋道:“献关反叛,乃是灭族大罪,焉能轻易答应?可穆弘持刀相胁,若不当场应承,郭敬性命不保,事急从权,他先应承下来,正在情理之中。直到此时,双方所为都是人之常情,都是寻常人所为。可从那儿之后,两人之所作所为,却都可称之为义举。” “穆弘信郭敬一诺,慨然释之,实为豪杰之举。郭敬未记他刀逼之仇,只记他义释之恩,待之以礼,不肯贪献敌酋之大功,欲要礼送穆弘出关,如此豁达大度,不取无义之功,实乃君子所为,此举若不是义举,何事可称为义?” 他一席话在情在理,说得众人沉默不言,皇帝也连连点头,心道不愧是大侠郭解之后,对义有自己独到的见解。 郭伋又道:“从郭敬之举可知,其人并非无义之人,而是知礼知义,爱惜名声,不负朋友。陛下若封其为侯,先示之以诚,他必能示穆弘以信,报陛下以忠。则我军可从速进兵颍川,省却多少士卒流血丧命;亦可使颍川人人知陛下之有功必赏,争相归附。定颍川在此一举,望陛下孰思之。” 皇帝忽然很突兀地问道:“郭卿,当年汝高祖被夷灭三族,你这一脉是如何传下来的?” 世人皆知,大侠郭解被夷灭三族,他怎么会有后人呢?刘钰一直对这事儿有点好奇。 郭伋道:“回陛下,当年吾先祖年幼,有一黄姓宾客冒死将其抱走,藏于民间,偷偷养大,繁衍生息。” 皇帝道:“此人真是做了件大好事,否则朕便得不到郭卿了,岂不遗憾?” 郭卿顿首道:“蒙陛下爱重,臣能列于朝堂,谋国大事,臣愿为陛下驱驰,以报陛下之大恩。” 皇帝道:“郭卿之言大善,朕愿从奋威将军之所请,封郭敬为列侯!以赏其献塞之功!” 有大臣道:“若郭敬不奉诏,该当如何?” 皇帝扶案道:“郭敬若为此不义之举,待汉军攻入颍川,朕当尽屠郭氏一族,以报此恨!” 如果郭敬用献关来求封,等皇帝答应了,他还不答应,那就是赤裸裸的戏弄。郭敬要真敢这样,皇帝必须得有所表示,才能维护他的权威。 要真到了那一步,刘钰只能对不起三国时的鬼才郭嘉了,郭嘉出身于颍川郭氏,灭了郭氏就没有后世的鬼才了。“奉孝,不好意思,不是朕不想天才出世,只怪你祖先不懂事。。。” 皇帝诏书自洛阳出发,星夜送往山中,送到了野鸭湖畔,王虎接了,派人联络关塞内的郭敬兄弟,将诏书送了进去。 郭敬拿到诏书,立即去找穆弘,说道:“奋威将军没有骗我,皇帝陛下果然有气魄,封奋威将军与郭某同为列侯。如此君主,值得郭某倾身报效,郭某愿与将军共举大事。” 穆弘见了诏书,哈哈大笑道:“我也是列侯了,就知道陛下不会忘了我!老郭,你还等什么,快开关门,请镇东将军入城!” 郭敬道:“将军勿急,我有一个计较在此,若此计能行,不只得到轘辕口,便是整个颍川也不在话下。” 穆弘道:“什么好主意,快说快说!” 郭敬道:“我想要郭通潜回阳翟,偷偷联络宗族,聚集宾客,以为内应。请将军选壮健军士急速进兵,突袭阳翟,里应外合,一举夺之,若能得阳翟,则颍川便定大半。” 阳翟是颍川的中心,郡治所在,郡里的官署都在那儿,若能先夺阳翟,整个颍川就会陷入混乱。 穆弘当然同意,郭通却道:“大宗一向轻视我等小宗,近两年由于兄长之故,才算是与我们亲密一些,可是起兵这种大事,关系身家性命,可以与他们商量吗?” 郭敬道:“我在此举兵献关,是个灭族之罪,郭氏一族无人能得免。大宗不必与我亲密,就因他与我同属颍川郭氏,也必须要起兵响应,除非他们就想等死。” 造反一向是个既高危又坑亲戚的CAO蛋事情。 当年舂陵刘氏也是一个大族,刘縯时刻准备造反,刘氏众人却都不想跟着他鬼混。刘縯和刘秀的叔父刘良听说他们兄弟起兵时勃然大怒,说这给刘氏带来灭门的风险。但是刘良等人却不得不被刘縯绑在战车上拖着前行,因为他们是同族,便要被迫跟着承担造反的后果。 如今郭敬也要像刘縯一样耍流氓了,不管他们想不想响应,只要是颍川郭氏,没有人能在他造反之后置身事外。不过郭敬还没做绝,至少还想着派郭通去提前通知一声,给郭氏族人一个自救的机会。 郭通快马出轘辕岭向南,赶着回家送信去了。他刚走了半天,有人来报,说是新任的校尉到了。 郭敬亲自带着人去城门迎接,不多时就回来,将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掷在穆弘面前,说道:“这颗人头便算是我送给将军的见面礼吧!” 郭敬下令开城,将外面的汉军迎入,王虎见了穆弘,怒视他道:“好个穆弘,竟敢违我军令,私自行动,你自己说说,该怎么罚你?” 穆弘道:“实在要罚,就罚我和郭校尉一起去阳翟,捉拿颍川太守来歙,将功折罪吧!” 王虎道:“军中有骑兵一千余人,全给你,一定要快,你们明天一早就走!我率步卒随后就到。” 现在轘辕口失守的消息还未散开,颍川各县都还没什么防备,若是由郭敬率着这支骑兵,假扮成颍川兵,或许能畅通无阻地进入阳翟。最要紧的还是要快。 穆弘和郭敬领命,第二天两人起了个大早,率领骑兵一千七百余人向南进发。 此时,在两百里外的阳翟,郭氏长宗宗主郭弘之子郭躬刚刚被叫起来,一边系着衣带一边走出房门。 一个家人连忙迎了上去,说道:“君子,南园的小君子一早就来了,急着要见你,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一刻也等不得。” “郭子休,他不是在轘辕岭吗?何时回来的?”郭躬的面色凝重起来,“我去见他!” 郭通一见郭躬,上前一把捉住他的袖子,说道:“仲孙兄,我有万分要紧的事,关系到阖族的存亡,宗伯可在?” 郭通知道兄长这次让自己回来,让郭氏起兵响应倒在其次,让宗族预先做好准备,免得被灭族才是最重要的。 他赶了一夜的路,满面风尘,连自己的家都没有回,直接就来大宗找郭弘,因为在郭氏一族中,只有大宗能够号令全族,郭敬郭通这一枝乃是小宗,还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郭躬说道:“父亲因公事繁忙,这几日都留宿在郡里,一直没有回来,你有什么事可与我说。” 郭通低声道:“这事我与你说了,你也还是要找宗伯说的。。。洛阳十万大军已过轘辕岭,直奔阳翟来了!” 郭躬一惊,“子休,这大太阳照着,朗朗乾坤,你莫要混说!” “仲孙兄,你看我像是胡说吗?轘辕口离此两百里,我总不能连夜跑回来,就为了来跟你胡说八道吧?” 郭躬的脸越来越沉了下去,他盯着郭通说道:“子休,到底发生了何事,你一个字也不要落下,与我原原本本地说个清楚。” 两个人在房内嘀嘀咕咕了一个时辰,郭通才离去,临走时还说道:“仲孙兄,我郭氏阖族数百人的性命,都着落在你身上了。” 郭躬立即叫了他的侄子郭镇过来,说道:“你速骑快马去阳翟,去找祖父,就说我得了急病,或者是谁得了急病,病得要不行了,一定要他老人家马上回家,越快越好,让他今日绝不要在郡里住了。” 郭镇是个十八岁的后生,早就开始随着祖父郭弘学小杜律,他有勇力、有胆量,一向为郭躬看重。此时见叔父十分焦急,便问道:“叔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郭敬兄弟造反了!我郭氏一族可能要受到他们的牵累,当然要父亲回来拿个主张。” 郭镇道:“叔父,我这就带人去,将郭通捉起来,送至郡上,我郭氏大宗有首告之功,当可免受牵累。” “不可!”郭躬断然道:“颍川就在洛阳不远处,放牛皇帝率几十万大军屯兵洛阳,怎能容忍颍川在他人之手?早晚必定要派人攻取。如今郭敬献关,颍川已无险可守,洛阳大军可长驱直入,我料颍川必不能守。。。这颍川要变天了。” “新任的来太守十分器重祖父和叔父,若是弃之不顾,是不是有些不讲恩义?” 郭躬抚着郭镇的肩道:“来太守是对我们郭氏不错,可若再换个太守,也未必就比来太守差,这天下是刘氏的天下,他们姓刘的爱怎么争怎么争。可我们郭氏不必为了他们相争而赔上阖族人的性命,我们郭氏的主人,不一定非是刘秀,也不一定非是刘钰,而是最后赢的那一个。” 389.缺德主意 颍川太守来歙刚刚上任半个月,基本沿袭了前任太守冯异的一套人马。 汉朝太守的权力很大,所属各县的县令、县长的任免均由太守荐议,郡府的属吏都由太守自己从本郡人中任免。太守掌握虎符、竹使符,以节制本郡驻兵。 一般太守上任都会对属吏进行大调整,安排自己的人马,但来歙初到,对郡里情况不熟,又值洛阳对颍川和南阳大举用兵之时,只能是维持目前的秩序,保持人事稳定,以保证郡内诸事的连续性。 冯异治颍川政绩卓著,他自从来任上,迅速平定颍川叛乱,依靠当地豪强,兴农业,平冤案,治军事,使颍川郡成为岑彭南征的稳定后方,可惜岑彭被邓奉阻于堵阳,半年多了,还没有什么进展。为此岑彭收到了建武帝的诏书责备,说他劳师无功,大加训斥。 刘秀将冯异改任至河内,是想让他南拒洛阳,北图河东。将来歙放在颍川,是看重他南阳新野人的身分,要他配合岑彭,迅速拿下南阳,以达成对洛阳的战略包围。 来歙接任后,把重点放在军事上,在政事上依靠郡属官吏进行治理。这些属吏多来自当地豪门大族。 这也是汉朝政治的一个特点,太守是外来户,属吏由本地豪门把控,太守既要依赖当地豪族推行统治,又要打压豪族,使这些地头蛇不至于太过嚣张,削弱太守的郡治能力。 在郡吏中,决曹掾是一个非常繁忙的职位,决曹掾掌罪法事,是地方司法官吏,负责处理讼事,判决案件,但是案子最后的决定权仍在太守。 在颍川郡,决曹掾格外重要,因为颍川在战国时属于韩国,有浓厚的法家学术思想,法家代表人物申不害和韩非都出自韩国。故此造成了颍川人喜欢争讼的特点。 所以颍川的案子特别多,而且百姓都比较懂法,决曹掾必须是律法行家,判决十分公正,才能让争讼双方都服气。 现任决曹掾郭弘正是这样的行家,郭弘断过的案子,没有人会再上诉,颍川百姓有了纠纷,都来找他决断,大家把他比做几十年前天下有名的律法专家“东海于公”。 来歙十分看重郭弘,几乎把全郡决狱之事全都交给了他。郭弘因此十分繁忙,常常住在官署中,很少回家,家中之事都交给儿子郭躬打理。 这天来歙正和郭弘等人议论一个郏县的邻里争地之案。忽见一个人在门口来回张望,郭弘便告罪离席出去,不一会儿回来,说道:“太守,拙荆忽发风疾,不能行动,不能言语,家中小儿慌急,请小人回去主事。” 郭弘向来歙靠了假,急急地上马便走,因为慌张,几次都没上去。等他走了,来歙还向属吏笑道:“郭曹掾事妻至孝啊!” 贼曹掾说道:“外人传言郭公宠妾灭妻,如今看来到底是个传言。” 郭弘随孙子郭镇回到家中,见郭躬、郭通都在等他。郭弘上前大骂道:“贼子,你兄弟二人要做这掉脑袋的事情,为何非要拉着郭氏一族人,如今做下这灭族的祸事,还来找我等何用?” 上前揪住郭通的领子,叫道:“将他扭送至郡里,交由来太守处置,也为我郭氏除了这等祸害!” 郭躬急忙上前劝解,扶着郭弘落座。 郭通此时颇有些狼狈,他整了整衣冠,说道:“宗伯若打我一顿可以消了火气,就是打死了,侄儿也不敢有怨言。若将我扭送郡里,可以解了郭氏的祸事,不须宗伯动手,我自行前往,什么罪过我一人担了!” 郭弘道:“你担得起吗?这反叛大罪,非要破家亡身,血流成河才可解之,如今。。。唉!” 郭躬劝道:“大人先消消气,事情已然出了,也不能再收回去,互相埋怨也是无用,还是要各宗一心,共同想个法子应对才是。” 郭宏道:“我初闻此事,脑子都乱了,你们可有什么法子,说说看!” 郭躬已与郭通商量了半天,有了主意,说道:“父亲,儿倒是想出几个法子,不知该选哪一个,请父亲定夺。” “如今颍川关隘已失,无险可守,洛阳大军自轘辕岭一路杀来,旦日可至,依我看这颍川是守不住了。不如集结郭氏宗族,及门客奴仆,分发武器,趁来歙无备,攻入阳翟,杀了郡长官,献郡归降,则我郭氏可得献郡大功,此为上计。” 郭弘连连摇头,“阳翟城里城外驻军数千,便是贼曹掾所属捕盗之吏亦有百余,郭氏皆耕读之人,不擅军旅之事,乡人又无胆,岂能攻占大郡,此事绝无可能。” 郭躬暗暗摇头,父亲上年纪了,胆子小了,不敢进取。郡里根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猝然发动,袭杀来歙,有几十人足可成事。 郭镇也说道:“祖父大人,孙儿平日多有一些伙伴,每日习练战阵,效军旅之事,孙儿愿为郭氏而战,立不世之功!” 郭弘怒斥道:“你一个黄口孺子,不知世态凶险,来太守为人勇武,多有计谋,汝等小儿焉能图之?” 郭镇还不服气,辩解道:“南园的大兄,只为献了轘辕口便得封侯,祖父若能斩了来歙,献了阳翟,也少不得晋爵封侯,此乃建功立业的良机,请祖父莫要迟疑!” 少年人对于建功立业总是格外渴望,尤其是有郭敬封侯之事,更刺激了十八岁的郭镇,便是郭躬,此时还不满三十岁,想法也未免激进一些,他已将这件事视为难得的机会,因此才将袭杀来歙占据阳翟列为上策。 可郭弘说什么也不肯,只问中策。郭躬无奈,说道:“中策便是集合宗族,进入坞壁,据坞自守,等到汉军到来,再起兵响应。” 郭弘半晌无语,说道:“下策呢?” 郭躬看了看郭通,郭通忙道:“下策便是将吾兄弟二人逐出郭氏,将侄儿绑缚,入郡首告,郭氏以满门性命,向来太守哀恳,求其手下容情,饶过郭氏一族。” 郭弘点了点头,让郭躬三人都吓了一跳。 “若是没这满门老幼,吾便选这下策,这才是上策!”郭弘怒视了郭通一眼,又叹气道:“来太守虽然爱重郭某,吾亦不敢以阖族性命托付,若郭氏从此断绝,吾罪莫大焉!吾身为宗族之长,干系重大,不敢犯险,吾选中策。” 听他这么说,郭躬等人才放下心来。虽然不是他们三人属意的上策,但还是可以接受的。 郭躬道:“儿已借口有盗贼入境,通告各宗,要他们做好准备,随时进入坞壁躲避,并集结族中青壮,已发了武器下去。” 郭弘冷笑道:“若吾未归,汝等便要率族中青壮,杀入阳翟了吧?” 郭躬跪地请罪道:“儿不敢,事出紧急,儿先做准备,等父亲决断。父亲,儿还有一计,可联络原氏一同举义。” 原氏亦是颍川大族,汉宣帝时,赵广汉任颍川太守,诛杀郡中豪强原氏和褚氏的首脑人物,使原氏受到极大的打击,但是豪强的底蕴尚在,过了几十年,原氏又慢慢复兴,只是此时行事低调了许多,也安分了许多。 郭氏与原氏有姻亲关系,郭弘的女儿许配给了原公的长子。两家关系算是亲密,但是郭弘不觉得原氏会随他们一道起兵。 “原公老了,胆小,为人又过于谨慎,唯郡县长之命是从,恐怕联结不成,反失机密。” 郭躬道:“儿有一计。可使人假称母病,接吾妹回家探望,吾妹之子宝儿年幼,必定随她一道,宝儿可是原公的长孙,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将他留在坞壁,万一有什么闪失,可引原公为外援,到时他顾惜长孙,说不定就与吾家联结,共图来歙。” 郭弘指着他骂道:“你这逆子,净出这缺德的主意。。。还不快去接你妹!” 郭通忍不住腹谤,这老爷子嘴上说着仁义道德,其实还不是和他儿子一样缺德。 郭氏上下忙乱起来,铜钟敲响,招呼族人进入坞壁躲避。 早在新莽末年,郭氏便修了这坞壁,积谷存粮,准备兵器,以躲避盗贼。之后数年间,颍川郡战乱频仍,先是流民乱郡,之后更始朝官吏入驻,再之后建武皇帝派兵来攻,刚刚平定,又爆发了严终、赵敦和贾期的叛乱,冯异带兵平定之后,才稍稍安定。 郭氏族人及附近贫苦农民依附于郭氏大宗,一遇盗贼,便进入坞壁躲避,坞门一关,自成体系,青壮上城守卫,盗贼不能入。 一听铜钟敲响,百姓便纷纷向坞壁中去,有人嘀咕道:“这好好的,怎么又来了盗贼?” “世道乱啊!多亏大宗守护,允我等进入坞壁,否则连个藏身之处都没有!” 忙乱了整整一天,族人皆已入坞,郭躬之妹也接了来,果然带了宝儿,更令郭躬惊喜的是,连他的妹夫原氏长子也一道来了。这下好了,原氏两代人质落入了郭氏之手。 至夜,坞门关闭,青壮们准备兵器,上城守卫。 第二天一早,有一人一骑大喊着“急报,前方急报!”冲进阳翟城,直奔太守府。 390.兵分两路 来歙刚刚起身,听了禀报大吃一惊。 这战报是阳城县尉送来的。 昨天一早,在阳城附近出现一只人马,只有一千余人,全是骑兵,他们也不进阳城,直接向南而去。 阳城尉听了消息,心里十分惊疑,虽说这队人穿着打扮是自己人,但是他们从轘辕口方向过来,这就很不寻常。阳城尉知道洛阳兵正在进攻关塞,轘辕口只能求增兵,没有撤兵的道理,何况轘辕口关塞狭小,一共只有三千人马,哪里会有这么多的骑兵? 阳城尉十分警醒,急忙带人追了上去,没想到对方二话没说,一千余骑突然发动进攻,将阳城人马冲得落花流水。好在对方没有赶尽杀绝,只是顾着赶路,丢下他们就走了。 阳城尉知道,他们不攻打近在咫尺的阳城,却这么急着南下,是根本没看上阳城,他们的目标是郡治阳翟,是整个颍川郡。 他连忙派人抄近路去阳翟报信,送信人马不停蹄,疯了似地拼命奔驰,终于赶在敌军到来之前赶到了阳翟。 来歙看了信,立即反应过来,联想到郭弘的堂侄在轘辕口,又想到昨天郭弘回家之事,越想越是不对。 来歙下令贼曹掾带人去郭家,贼掾曹刚要走,来歙忽地想起他与郭弘平时一向关系不错,在这个紧要关头,还是得派信得过的人去。于是来歙又将贼曹掾叫住,说道:“郭氏乃大族,还是郡丞亲自去一趟吧!” 他对郡丞嘱咐道:“出了南门一路向郭家,凡是路过的乡里亭,将其兵全部带上,到了郭家,若郭弘聚集宗族,不管他说是要做什么,一律斩杀!” 来歙刚到颍川,便要各乡组织青壮,操练战阵,在洛阳大军入境的非常时刻,各乡豪强也不再可靠,他们随时可能反水,这些青壮若是不集中起来归郡里指挥,有可能会站到对立的阵营中去。 打发走了郡丞,来歙下令集合士卒,关闭城门,把士兵们一个个赶上城去。城门刚刚关闭,北方烟尘滚滚,穆弘和郭敬已经带人杀到。 来歙见对方全是精骑,气势汹汹杀来,急忙布置防守,亲自上城守卫。对方也不废话,立刻攻城。 双方都没有准备,都有些手忙脚乱,乱战了半天,敌军未能破城,退下去了。来歙才总算是舒了口气,最初的危险过去了,这城算是暂时稳住了。 来歙知道这只是前锋,定有大军在后,能不能守住阳翟,守住颍川,至少要顶过下一次大规模的进攻。 “但愿颖阳和襄城不要落入敌手,否则征南大将军便后退无路了。” 来歙心中忧虑,趁着敌军人少,不能四面围城,四处派出快马,向全郡各县去送信,让他们加强防备,莫使敌有可乘之机,同时调集外地人马来阳翟增援。 贼曹掾说道:“敌军人少,我军人众,为何不出城与之决战?” 来歙道:“敌军虽少,却是精骑,不可力敌。我军虽众,骤然遇敌攻城,人心惶惶,此时万不可出城,以防有变,等军心稳定,援兵到来,再做道理。” 他叹道:“郭弘匹夫无胆无智,昨日他若能带宗族百人杀入城来,我等并无防备,说不准就要为其所害。要做造反的大事,却如此胆怯,只知躲在家里偷偷准备,成不了什么大事。” 正说着,却见城下汉军忽然退去了,千余骑一会便没了踪影。 来歙连忙派人出去打探消息,得知敌军分成了两队,一队向西去了,一队向南去了。 “向南去的或许是要联络郭氏宗族。”来歙忽地顿足道:“向西去的定是进图襄城和颖阳,要断征南大将军的后路!” 此时征南大将军岑彭就在叶县一带,阳翟对其进行补给,大多要通过颖阳和襄城,若是这两个城被占了,岑彭要想退回来可就难了。 如今来歙只能期盼着自己派出去的信使能够先期抵达各县,将汉军入颍的消息传递给地方长官。 在阳翟城东南二十里,郭氏宗族及附近乡邻聚众守坞壁,差不多有两千人,其中青壮四百,全都上了墙。因为这几年多次遇到盗贼,大家都知道在坞中该如何行事,又有郭躬等人的组织,倒是忙而不乱。 等到日头渐高,北面大路上浩浩荡荡地来了一队人马,仔细一看,是郡丞带人过来,他这一路边走边收兵,出阳翟时只有不到一千多人,现在增长了一倍多,有三千人之多。 郡丞见郭氏坞壁大门紧闭,坞墙上站着青壮,向身边人道:“果然不出太守所料,这郭家正要聚众作乱。” 郡丞指挥着郡卒进攻坞壁,本以为这些人不过是乌合之众,可一鼓而灭,没想到他们竟防守得十分严密,郡丞攻了半晌,没有占到什么便宜。 郡丞一边派人回阳翟报信,再征调人马,一边将郭氏坞壁团团围困起来。 郭弘在城上不住地伸颈张望,问郭通道:“汉军何时才能来啊?” 郭通道:“前锋队伍就快到了,宗伯不必忧心,等到汉军大军攻下阳翟,此处之兵必然就退了。” 不同于郭弘忧心忡忡,他的孙子郭镇十分兴奋,他从小喜欢看兵书,研究兵法,还纠集了些同龄人每天斗鹰走马、驰逐游,此时好不容易有了打仗的机会,少不了东奔西蹿,哪儿都要插上一手。 郭氏真正负责的是郭躬和郭通,郭通久在军中,熟悉战阵之事,郭躬正当壮年,是这一族实际的主事人。 郭通道:“敌军来得仓促,没有带攻城的器械,我郭氏虽然人少,好在坞壁也不大,足可守御。” 正说着,见郡兵们扛着不知从哪找来的一架架长梯,向着坞壁扑了过来。 郭通暗道:“坏了!隔着这坞墙还好,怎么都守得住,郡兵若是爬上城头,直接肉搏,这些平日只知道种地的人怎么抵挡得住?” 现在连他都伸着脖子向北方张望,盼着援军快些来到了。 391.原氏劳军 郡兵围攻郭氏坞壁,可急坏了另一个大族族长原公。原公有两个儿子,但只有长子生了一个孙子,孙子宝儿只有两岁,那可真是原公心尖上的宝贝。 如今他长子长孙全在郭氏坞壁之内,若是坞破,免不了被当作叛逆一并诛杀,对于原公来说绝对不可接受。 原公急得团团转,一边转一边大骂郭躬,“竖子没安好心!我说为何一早非要接他的妹子回去,原来是故意如此!她回便回去,为何非要带我的宝儿?宝儿去也就罢了,我儿为何非要去送?这下可好,我原氏儿孙尽在郭氏,郭氏谋逆,我儿我孙也活不成!哎呀,我的宝儿呀!” 他忽地停住,跺脚道:“我要带人去救他们!” 他的次子原唯忙拦住他,说道:“父亲,您这一去就是谋逆,我原氏有灭门之祸!” “你兄长侄儿都死了,我也不想活了,这门灭就灭了!” “可郡兵连各乡青壮,有三千之众,咱们顶多能凑几百人,怎么能敌得过?这不是送死吗?” “反正是个死,拼也是死,不拼也是死!”老迈的原公为了儿孙要豁出去了。 原唯见拦不住,说道:“父亲,我原氏一族之力,不足与官兵抗衡。如今洛阳兵进入颍川,两汉谁胜谁败尚未可知,郡内豪杰都在观望,或许就有如郭氏一般欲举事者,不如您去联结那些豪门大姓。。。我带人去郭氏坞壁劳军,先拖住官军再说。” 原公想想,儿子说得有理,豪门大姓之间大都有亲戚关系,有事求亲戚,遇难找朋友,这是理所应当。 颍川人的特点“高仕宦,好法,喜争讼,多朋党”,各豪门之间互相通婚,多交往,互相提携,本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几十年前,颍川郡豪强横行乡里,多为盗贼,号为难治,宣帝以著名能吏赵广汉为颍川太守。 对颍川豪强纵横交错的关系网,素以能干著称的赵广汉一开始也束手无策。经过精心策划后,赵广汉采取了以诈治奸之计,他设置告密箱,鼓励告密,被告的大多是郡内豪强,赵广汉偷偷地将告状人的名字改为其他豪强子弟,使这些豪强相互结仇,互相攻讦,瓦解了豪强关系网。赵广汉又迅速出手,诛杀了作恶的两个豪门首领,从此威行郡中,才算是把颍川豪强压了下去。 但是社会风气这个东西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赵广汉也只能打压一时,颍川的风气并没有根本的改变。豪门之间依旧盘根错节,互为朋党。 郭氏虽然没出过了不得的高官,但世代为郡县官吏,在当地根基很深。何况郭弘、郭躬父子教授小杜律,学生遍于颍川,是当地很有影响的人物。若是大姓豪门一起出手,别说一个郡丞,就是太守也要让他们三分。 原公想好了辙,便与儿子分头出动,他自己出去串门走亲戚,联络各大族,原唯则带了一百多人,赶着猪羊,成车地拉着钱财,去前线劳军。 此时郭氏族人正面临着危机。 本来郡兵多是乡里青壮,乡里乡亲,没有深仇大恨,谁也不会逼迫太甚,攻防都是慢节奏的,大家嘴里喊打喊杀喊得响亮,实际上相当于联合演一场大戏。 可郡丞见久战不下,发了狠,亲自督战,命他的亲兵百余人手执环刀,在后面威逼着郡兵向前,有敢不向前的,当场斩杀,这一下子谁也不敢不卖力了,全都奋勇向前。郭氏立即有点吃紧。 长长的梯子搭在坞墙上,士卒顺着爬上去,强行跳进坞壁,墙头成了战场,郭躬、郭通、郭镇都亲执刀刃,大声喊着杀贼。 郭氏一族不只是青壮,族内的老人、孩子甚至妇女都上城守卫,健妇提着刀,直接上城杀敌,烧得一锅锅的开水,直接从墙上倒下去,烫得郡兵不敢上前。生死存亡的关头,众人暴发出超强的战斗力,连续两次击退郡兵的进攻。 不过久战之下,众人都十分疲惫,郭氏族人已现颓势。坞壁虽然有较强的防护作用,但终究不是城池。若是再这么攻打几次,恐怕郭氏将很难抵挡。 郭躬和郭通在坞墙上引颈张望,期盼着救兵的到来。唯有精力充沛、永远不知疲倦的郭镇还据着墙头,向下面拉弓射箭。 突然,西面来了一群人,拉着车,赶着成群的猪羊,远远地过来,看那副样子,竟像是来送礼的。 郭躬在坞壁上张望片刻,说道:“好像是原唯来了。” 郭弘大喜,原唯的兄长侄子现在正在坞中,他来肯定是好事,说不定是来增援的。 可是看他那个样子,对着郡丞连连行礼,双手奉上礼物,十分恭敬。 郭通道:“这原氏到底是哪一边的?看这个样子竟是来劳军的,难道竟是与郭氏为敌?” 郭躬笑道:“原氏为救长子长孙,绝不会与郭氏为敌。他来劳军也未必是坏事,我们正好趁机歇一歇,让大家都吃点东西。” 眼看郡丞得了好处,十分满意,而那些带兵的将领也人人有份。一时好像都忘了正在打仗,竟争抢着去要好处。 就连普通士卒也耐不住了,抢着到车上,抓一把铜钱装在怀里,原唯叫道:“别抢,别抢,人人有份!”可满车的铜钱就在眼前,谁还听他这些废话,郡兵一拥而上,互相争抢,秩序十分混乱。 亲兵们抡着鞭子上去,一通抽打喝骂,总算把众人驱散,可是经这么一折腾,刚才那点打仗的心气全没了。郡丞只好让大家先吃饭休息。 原唯又张罗着杀猪宰羊,煮饭炖肉,就在郭氏坞壁之外一阵忙乱。这一折腾,大半个时辰就过去了。 等到郡兵们吃饱了饭,郡丞又吆喝着大家攻城,众人懒懒散散,劲头松懈了许多,无奈郡丞催逼得急,不得不上前,又上演了一通“你来打我呀!等我打你呀!有本事你上来!有本事你下来!”的大戏。 正闹腾着,忽然西面来了许多人,总有两三千人之多,为首的是阳翟本地的一个大族族长陈公。 陈公道:“听说郡丞在平叛逆,陈氏、钟氏、原氏、褚氏、唐氏五姓特来相助。” 郡丞大喜过望,说道:“有诸位高贤相助,郭氏一族必将伏诛。” 陈公却道:“郭公不是叛逆。” 392.一定要辞 陈公道:“郭公在郡中素有人望,以家传小杜律传授弟子,就连老夫的儿子也从他习律。郭公为颍川决曹掾,乃一郡之法吏,郡人皆知郭公断案极公,众人皆服,郭公乃是公正道德之士,怎么会是叛逆呢?郡丞肯定是弄借了。” 郡丞道:“太守今早接到消息,说郭弘之侄郭敬引贼军入轘辕关,郭氏阖族聚众作乱,要接应贼军入颍,太守命我诛郭氏满门,太守之命,焉能不从?” 陈公道:“轘辕关遥远,消息传得慢,太守或许也听错了,也或许那消息本身就是错的。郡丞还是再等等吧,等个准信儿再说,反正郭氏也跑不了。” “贼军已在攻打阳翟城,这消息怎么会错呢?况且郭氏见官兵前来,竟然背靠坞壁,聚众抵抗,反状已明,还有什么说的!” “郡丞,还是等阳翟那边有确切的消息再说吧!也不差这几个时辰。若是阳翟传来实信儿,确实是郭弘的侄儿带兵作乱,我等愿听郡丞差遣,一道攻打郭氏。可若是郡丞现在灭了郭氏,之后才知冤枉了郭公,那时人死不能复生,又该怎么办呢?” 陈公说话不慌不忙,不紧不慢,可就是一口咬定郭氏不是叛逆,只要郡丞暂时休兵,等待阳翟的消息。郡丞有心不理他们,又怕这些人与郭氏联合起来对付他,那样的话,他在兵力上不占便宜,对方两面夹击,他的处境会十分危险。 郡丞其实知道这些豪门大户的意思,如今阳翟城正在激战。豪强们是在骑墙观望,等待阳翟的消息,若是太守胜了,自然什么都好说,郭氏依旧会被灭门。若是太守败了,那可就说不准了。这些人很可能会落井下石,反戈一击,和郭氏一道对郡丞和太守下手。 如今郡丞进退不得,只能盼着太守快点击败贼兵,来此增援。一时之间,郡丞、郭氏、豪门三方都向着北面的阳翟方向张望,等待那边的消息。 三方僵持了半个时辰,郡丞无奈,只得下令撤军。他有他的理由:与其在此地和豪强对耗,还不如去阳翟城下,帮助太守守城,只要阳翟之战获胜,豪强们自然翻不起什么大浪。 郭弘松了口气,郭通却有些担心,阳翟若是战事正紧,郡丞这三千兵马回去可能起到大作用。 此时陈公叫道:“郭公,我等五姓为了郭氏惹怒了郡丞,日后恐有不便。咱们都是乡邻,我等也不图你的报答,不过我们替你担了这么大的干系,你总该开门让老兄弟们进去喝杯酒吧!” 原公也喊道:“快让我儿和宝儿出来,随我回原氏去!” 郭弘正要下令开门,却被儿子郭躬拉住,“父亲,不能开城!这些大姓虽然庇护了我们,可他们态度还没有明确,若是南园大兄兵败阳翟,恐怕彼等就能拿下我郭氏满门,向太守邀功,向郡丞求和。” 见父亲犹豫,他又道:“我郭氏举事,冒灭族之险,干系重大,不必守寻常礼节。” 郭躬向着城下道:“各位高邻,今天多亏众位出手相救,郭氏感激不尽,待此事一过,吾父子定会一一登门拜谢,郭氏还会备上水酒,请诸位一道痛饮。” 原公叫道:“郭氏小儿,这是不想让你的长辈们入坞了吗?诸乡邻为了你们郭氏远道而来,劳师动众的,竟连进去歇歇也不能,郭氏怎么如此不通情理?” 众人正吵嚷着,忽见远处烟尘大起,有郡兵在前狼狈奔逃,在他们的身后,是一队数百人的骑兵,看起来个个威武不凡,驱赶着败退的郡兵奔驰而来。 郭通惊喜地叫道:“是兄长来了!”郭氏一族顿时欢声雷动。 郭敬赶来的途中正遇到郡丞的队伍,八百骑兵一齐前冲,立时就把三千郡兵冲垮了,郡丞被杀,郡兵逃散。 诸豪强见他如此威武,都忙着上来见礼,将保全郭氏的功劳大说特说了一遍。此时郭弘彻底放了心,立刻开坞门迎了出来。 郭弘拉着郭敬的手道:“这是我的侄儿,大汉校尉轘辕侯郭敬,刚刚三十而立的年纪,便以军功封侯,实我郭氏千里驹也!” 郭敬作为郭氏旁枝,从小不被重视,又因其父早亡,兄弟俩只好依附大宗为生,此时郭弘对他如此亲热,意思是把他看成是郭氏的倚仗,让郭敬感慨万千。 众豪门听说郭敬封侯,都吃了一惊,列侯之位最是难得,非有大功者不可得。颍川一郡自汉初的留侯张良以来,两百年了,一共也没出几个列侯,此次郭氏出了一个,眼看郭氏日后要从一乡一县之豪上升为一郡的豪门大族,他们都想趁着这机会拍拍马屁,拉拉关系。 郭敬如今俨然成了郭氏的宗长,他说道:“今日本该好好地招待诸位高邻,奈何军务在身,不能尽礼。十万汉军已过轘辕岭,旦日即至,来歙困守孤城,妄图负隅顽抗。请诸位速速回去,集结兵马,明日都来此处,随我扫荡余寇!诸位对郭氏的大恩,我郭氏没齿难忘,诸位若能再立大功,郭某必当代奏朝廷,为诸位请功!以陛下的慷慨大度,少不了各位的封赏!” 从郭敬的封侯来看,放牛皇帝确实足够慷慨,豪强们都有些心痒,跃跃欲试起来。 送走了众人,郭弘挽着郭敬的手进入坞壁。 对于郭敬的崛起,郭弘又喜又忧,郭敬位居高位,可以使郭氏在郡中获得更多的资源和利益,有利于郭氏提高郡望,总体来说对郭氏有益。但是在宗族内部,郭敬有可能取代大宗的地位,成为郭氏的实际领袖。 因为来歙并没有败退,阳翟还在他的手中,两汉在颍川郡胜负未分,完全没到庆祝的时候。郭敬根本不敢放松,他没有时间与族人寒暄,而是匆匆布置守卫,防备可能发生的变化,又派出斥侯出去打探敌情,迎接后续的王虎军队。 好不容易忙完了,郭敬与郭躬共坐,郭躬忽道:“兄长此番封侯,很是不妥!” 郭敬吃了一惊,他知道郭躬是有本事的人,看事情眼光独到,比其父亲更高明一筹,他这么说肯定是有他的道理。 郭躬又道:“自来封侯都是经百战立大功而得,兄长虽有大功于朝廷,其功不至于封侯,此所谓功不配位。” 郭敬想了想,穆弘随自己一道封侯,他可是跟着皇帝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战功的人,跟他相比,自己这个列侯确实来得容易了些。 郭躬又道:“封侯,是陛下对功臣的赏赐和恩典。可此番兄长封侯,是以献关为要胁,要真说起来,其实是在逼迫皇帝。因此,兄长虽得封侯,皇帝却于兄长无恩,你与陛下只是做了个交易。” 他摆了摆手止住了正要争辩的郭敬,又道:“不管是兄长主动,还是穆将军主动为兄长求封,别人都会这么看,都会说皇帝陛下被迫封兄长为列侯。若是陛下自己也这么想,心中自然是难受的。兄长,只为你让皇帝陛下难受,这事儿还不让人觉得心惊吗?” 郭敬脑门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他说道:“仲孙,你有什么好主意,快点救救为兄。” 郭躬道:“兄长应立即上书辞爵,越快越好。” 郭敬有些迟疑,这砸到脑袋上的侯爵,放谁身上也舍不得辞。 郭躬道:“兄长若是这么心安理得地受爵,日后恐有灾祸,就算陛下大度不计较,那些南征北战却未得封侯的武将也会视兄长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们许多是陛下心腹,与陛下关系密切,而兄长刚刚追随陛下,宠幸不够,宠不配位,亦有灾殃。” “仲孙,你这一口一个灾祸说得为兄心惊胆战,这事儿有这么严重吗。。。或许你说得有理,但为兄不明白,为何辞了爵就会免除这些灾祸。” “辞爵并非真的辞爵,陛下诏书已下,爵位已封,兄长又无罪,焉有夺回封爵的道理?因此这爵位是断断辞不掉的。” 郭敬这才松了口气,原来不过是做做样子,那还挺好。 郭躬为郭敬倒了杯酒,陪他连饮两杯,说道:“兄长辞爵,不过是消解陛下曾被逼迫的难受情绪,并使兄长争来的侯爵变为陛下对兄长的恩赏。皇帝陛下是兄长的主上,兄长若要以后的前途,是必要让陛下好受,又要承陛下的恩情的。” 郭敬想了想,觉得郭躬的话十分有道理,于是抚掌大赞道:“仲孙之言,深得我心,就请仲孙为我写一封奏书,坚辞轘辕侯之位。” 郭躬深深一躬,“兄长有命,敢不听从!” 郭敬看着他,心中的骄纵情绪去了大半,暗道:郭躬不简单,看来这郭氏宗长的帽子还是要戴在他的头上。 第二天,王虎率两万大军抵达阳翟城下,那些豪强们顿时都放了心,各个集结宗族人马,来到郭敬的麾下。一天的功夫,郭敬麾下聚集了六千余人。 393.进退两难 穆弘是个闲不住的人,既然一时打不下颍川,那就把这硬骨头留给王虎,他自己则带领骑兵一千,狂飙西进,一天就抵达了郏县,郏县毫无防备,穆弘的马蹄在城下停都没有停留一下,就直接进了县城,冲进县衙斩杀了县令和县尉,其余人束手而降。 穆弘坐在大堂上,一拍桌子,喝问县里主簿道:“说!你们县里谁家地最多、人最多?要老老实实地说,说错了一刀砍了你!” 主簿哪见过他这种凶神恶煞的样子,吓得腿都软了,颤巍巍地道:“本县大姓黄氏,最是家大业大,家有良田数百顷,仆役千人,他家所建汝园,地方数十里,最是豪阔。” 主簿说着向旁边溜了一眼,“这事儿黄廷掾最清楚了,因为他就是黄家的人。” 黄廷掾面色很不好,这凶神将军一看就是想要打秋风的,主簿这不是一下子把他家卖了吗?他赶紧站出来道:“将军,王主簿家也是大户,他家所建颍园,不在汝园之下。 王主簿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说道:“将军!王氏愿为大军提供粮食两千石,钱百万。” “黄氏也愿提供粮两千石,钱百万。”黄廷掾一看王主簿表了态,也不敢落后。 穆弘乐了,拿起桌上的官印道:“好,你们两人很明白事理,这两个官印,你们一人一个,黄氏为县令,王氏为县丞,主理县内政事,为大军调运粮草,接应随后来的汉军。干得好了,升官发财,干得不好,大棒子伺候。” 两个人不敢推辞,连忙拜受,也不知是喜是忧。王氏抖着声音问道:“将军,县令、县丞,素来由太守荐议,朝廷任命。” “这就是朝廷任命!要是敢对朝廷有贰心,老子回来抄了你们的家,灭了你们的门!” 两人连声答应,不敢再废话。 穆弘便起身,带着他的部下出城向南,一路狂奔,夜里也不停歇,赶在一大清早,城门刚刚打开的时候,直接冲入襄城。没有遇到什么抵抗,便占据全城。 这一次他可是发了大财,因为襄城里存粮极多,足有十几万石,穆弘见了却眼都没眨一下,如郏县一样,任命当地大姓为县令,自己又带着人马折而向东,进抵颍阳。 颍阳却已经得到了太守来歙的命令,全城戒严,穆弘见守备森严,知道此时汉军入颍的消息已经传播开来,再没有了突袭的机会,他兵马终究太少,便留驻在襄城,召集青壮,加固城防,转入防守。 郏县和襄城,是岑彭大军背后的两座县城,最是紧要,尤其是襄城,是颍川向南阳前线运粮的重要中转站,襄城一失,南阳前线立刻就会粮草紧缺。 岑彭原本在堵阳前线,因汉征东大将军夏阳与扬武将军司马超兵下广城泽,兵锋直逼鲁阳,威胁到征南大军侧翼,岑彭被迫转攻为守,退军叶县,布置鲁阳、叶县防线,一力坚守。 邓奉董欣立即联兵而进,兵抵叶县城下。 岑彭正在叶县,忽然听说汉军入颍,襄城失守,岑彭大吃一惊,立即与贾复、王常等人商议。 贾复道:“伪汉军从北向南,逼迫鲁阳,兵锋强劲,如今又抄了我军后路,占据襄城,看这个态势,不仅南阳不可复图,恐怕颍川也危险了,只不知来太守在阳翟如何。” 王常道:“邓奉兵强,我军进不能进,如今襄城失守,退又不能退,看来只有退兵襄城,或者南下定陵、郾县,退兵汝南。” “如今最难的便是如何退兵。”岑彭皱眉道:“董邯如狼,邓奉似虎,我大军一退,免不了被他们追在后面追杀,一时不慎,退兵可能变成溃败。” 贾复道:“大将军若要退兵,末将愿率精兵垫后,掩护大军撤退。” 叶县向东,顺着澧水,可以直下舞阳、郾县,十分便捷,郾县是汝南的门户,几条水路交汇之处,是一个战略要地,据住郾县,才能保住汝南,复图颍川。 贾复又道:“叶县乃是颍川、南阳之门户,若退兵郾县,则颍川难保。。。大将军,襄城不可复图乎?” 若退往郾县,那就是全盘放弃颍川,若退往襄城,那就是试图打通与阳翟的联系,打通了襄城,可以和来歙合兵,力保颍川。贾复的意思是能不能再努力一下,保住颍川。 岑彭道:“君说的不错,叶县被山带河,是颍川与南阳之间的当路要津,叶县一失,则颍川门户大开,邓奉董邯之军可长驱直入,与汉军合击我军,则颍川必定不保。因此,若要保颍川,必守叶县,若要守叶县,则兵不可退。若要退兵,则颍川必不能保。也就是说,放弃叶县就是放弃颍川。” 王常道:“末将有一个计较,不如大将军固守叶县,末将带一支偏师回夺襄城,若我军占了襄城,来太守守住了阳翟,则颍川之事尚有可为。” 贾复也支持王常的意见,两个人都是不甘心就此放弃颍川,还想要再努力一下。岑彭暗暗地叹了口气,其实他内心中的想法,立即便要退兵郾县。 如今他的形势十分危急,邓奉、董邯强兵在前,洛阳大军在他的侧方和后方,只有南下郾县一线目前还算畅通,若不急速退兵,等到汉军南下定陵和郾县,这数万大军就可能被四面包围,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 岑彭觉得立即退兵是上策。但是他在南阳半年,劳师无功,已被刘秀下旨申斥,若是再把颍川丢了,恐怕刘秀会勃然大怒,说不定会将他军法处置。 他虽可节制诸将,可贾复与王常与刘秀关系匪浅,他们两人一致要保颍川,若岑彭不听,一力主张退兵,那么失去颍川的责任可能全部由他一人来承担。 岑彭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实在是担当不起,于是点头道:“颜卿,我与你八千兵马,回夺襄城。汉军初至,兵马不多,汝到襄城可一力强攻,若能一举建功,则就地坚守,若五日不能破城,则立即南下定陵坚守,拱卫郾城。” 394.颍川乱局 王虎率羽林军两万,郭敬纠结了当地豪强一万余人,两军共攻阳翟。来歙这两天也没闲着,集结士卒一万五千人守城,并号召各县都来救援。 郡丞被杀,阳翟人心浮动,有人提议,趁着贼军围城不严迅速向北退兵,取道进入建武汉重兵云集的河南郡。 来歙大怒道:“陛下任我为太守,有守土之责,岂有太守弃郡不守,临阵脱逃者乎?况征南大军尚在南阳,吾若弃郡,则彼等将去往何处?”将建议退兵者斩首示众,众人都不敢再言退。 来歙听说襄城失守,立即手令颍川都尉侯进征调临颍、颍阴等县之兵夺回襄城,侯进集结了数县之兵一万人,正要去援救阳翟,接到太守命令后立即转向了襄城。 王虎一边与郭敬围攻阳翟,一边分兵守住阳城,保持与洛阳的道路畅通,洛阳援兵源源不断地从轘辕口进来,分头攻略颍川各县。 来歙将阳翟守得风雨不透,王虎不能攻下。因为轘辕口道路崎岖狭窄,大型的攻城器械,尤其是攻城利器连环霹雳车没有运送过来,此时的汉军没有合适的攻城器械。 距离洛阳较近的颍川北部诸地相继陷落,纶氏豪强杀死守城县令,献城投降,充分展示了颍川豪强擅于自保的特点。 在颍川南部,距离洛阳较远的新汲、长社、颍阴、定陵、郾城等县相对稳定,建武汉还有一定的统治基础,还在征调士卒和粮草支援阳翟,进兵襄城。 皇帝刘钰在洛阳坐镇,在各条战线都开战之后,他那颗热爱军事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恨不得亲临前线,再体会一下战场的浓烈氛围。在轘辕口投降之后,他在洛阳再也坐不住了,带着一队骑兵就奔到了缑氏,准备越过轘辕岭进入颍川。 郭伋、郑兴、谷恭等一干大臣马上追来,死命地拦住,说什么也不让皇帝南下,说颍川如今太乱,至尊不可以身犯险。 被一群老头子跪地上抱大腿抹鼻涕恳求的滋味不太舒服,皇帝无奈,只好止步缑氏,但是不肯回洛阳,只在缑氏关注颍川战局。 老头子们觉得只要不出伊洛平原都很安全,双方达成妥协,皇帝终于可以就近指挥颍川攻防战了。 缑氏离颍川很近,颍川战报传来,过了轘辕岭就是缑氏,因此颍川战报多则一天,迟则半天都会摆上皇帝的案头。 前方战报雪片般地飞来,其中王虎说到阳翟城坚固,急切难以攻下,他欲采取围三阙一之术,强攻阳翟,使守兵知难而退。 皇帝道:“来歙啊,这是一员大将,他守阳翟,确实难下。” 刘钰对来歙比较熟悉。来歙在两汉之交是一号人物,为刘秀平定陇西立下大功,他的功劳可以列在东汉功臣前几位,却因为是皇亲国戚未被列入云台二十八将。 来歙最神奇的战例是以两千多人袭守了略阳,隗嚣亲率几万大军攻打,开山筑堤,蓄水灌城。什么招式都使出来,却依旧无法破城。来歙率这两千人拼命防守,箭用光了,就拆房子用木头做为兵器,硬是从春天守到秋天,把隗嚣的数万精兵据之门外。 如今历史改变,但人的能力和性格不会变,刘钰对于来歙放弃阳翟不抱丝毫幻想,王虎的围三阙一对别人管用,但是对上意志坚定的来歙是绝对不顶用的。 何况他刚刚上任颍川太守,便丢掉颍川,这是来歙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 刘钰指示王虎不必急于强攻阳翟,免得士卒牺牲太多。他提醒王虎,来歙有勇有谋,是很难对付的一员大将,他只要能在阳翟盯紧来歙,洛阳方面会想办法运送霹雳车过去,等到攻城器具到位后再发动强攻。 对付大将不用谋略,不用勇力,就用科技。石砲上阵,暴力解决。 当皇帝看到穆弘的战报时,不禁拍案大呼过瘾,穆弘只率一千骑兵南下,趁着敌人无备,连下两城,又据住了阳翟和叶县之间的战略要地襄城,把来歙和岑彭的联系从中断开,这种骚操作简直是神来之笔。 在如今的态势下,襄城显然成了一个要地,很可能会决定整个战局的未来走向。 皇帝立即命令正在阳城的校尉公孙准和孟愤全速进兵襄城,支援穆弘。他预感到襄城要有一场大仗要打了。 轘辕侯郭敬的一封奏书引起了皇帝的注意。 郭敬把封侯一事说成是穆弘仁义,皇帝厚爱,但他自知功劳不大,德行不够,上书要辞去侯爵,请皇帝一定准许。他在颍川一定要立下新功,真正地以功劳得到侯爵。 书中言辞不卑不亢,却又很中肯,又有一股不服气的志气。在奏书的后半段,则分析了颍川局势。 奏书称颍川郡富裕,豪门众多,百姓亦多中产之家,多有资财。豪门往往联结自保,郡县亦要让他们三分。如今陛下进兵颍川,颍川百姓心中惶惧,不知陛下会如何对待当地士民。陛下欲得颍川,应先安士民之心,则各地豪强及百姓必将群起响应,颍川郡可传檄而定。 皇帝说道:“这个郭敬倒是个明白人,知道轻重。只是朕封的爵位,焉有再收回来的道理?一个侯爵而已,封就封了,只要他倾心报效,多立新功就好。” 郭伋说道:“此书极好,很有见地,若是郭敬所作,则他可称得上是个儒将了。不过军中将领,多有为其代笔者,或许他的手下另有人才。” 皇帝道:“这个倒可以问问,如有人才,朝廷定会量才而用。” 于是召来信使询问,恰巧这送书的是郭氏家人,知道些详情,便将郭躬举事响应汉军,并为郭敬代书一事详细讲了。皇帝听了,立即下书征召郭躬为郎,要其立即入洛,在皇帝身边侍奉。 之后皇帝下诏安民,号召颍川各县归附大汉,如有起兵杀县长官归汉者,皆会重重地封赏。诏书中称,颍川士民,皆得各保其产,入颍之兵,不得行劫掠,反而要保护百姓,包括他们的生命及财产安全,若有违反军纪者,将被严惩。 395.来了就打 如皇帝陛下所料,颍川襄城成为两汉争夺的要冲之处。 建武汉颍川都尉侯进率军一万从临颍北上,直抵襄城城下。新任县令孔毛大惊,向穆弘道:“奋威将军,襄城狭小,城墙低矮,敌军太多了,不如退兵郏县,固守待援。” 穆弘眼睛一瞪,“为何要退?” 孔毛也很奇怪,“城小兵微,不能固守,不退又能怎么样?” “当然是打啊!”穆弘更是奇怪。 “可是外面那么多人。” “不多,顶多一万多人。”穆弘伸头向城墙下面看了一眼,喊道:“开门,迎敌!” 孔毛像看傻子似的看着奋威将军穆弘,心里完全不能理解他的做法,在他看来,穆弘这是以卵击石,螳臂挡车。 虽说襄城并不坚固,好歹有道城墙挡着,穆弘手下有一千精兵,再发一些城中青壮,凑上几千人,还是可以靠着城墙守一守的。可奋威将军就这么一挥手,就放弃了可做为屏障的城墙,带着他的一千骑兵出城迎敌去了。 孔毛不敢拦,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搓手,嘟囔道:“这不是送死吗?这不是送死吗?这可怎么办?这可如何是好” 他回头看着那些新晋的同僚,他们有的人如他一样紧张,有的人脸上却隐隐带着喜色,可更多的人却或低着头,或拢着手,一副事不关已看热闹的样子。 孔毛心中一动,为什么他们都不着急?若是敌军入城该怎么办? 敌军这个词刺得他心里跳了一跳。 刚刚几天前,奋威将军带兵来的时候,城内人都喊着:“敌军来了!敌军来了!”如今又是这一句:“敌军来了!” 到底谁是敌军? 孔毛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的同僚没有忧色,为什么他们不怕敌军,因为敌军只要足够强大,立刻就能变成我军。 这些官吏都是墙头的草,随时准备随着风倒下去。 孔毛心中有些不忍,虽然他是被赶鸭子上架当上县令的,但这确是他从未作过的大官,还没坐热乎呢,就这么丢下,孔毛舍不得。 官职与身家性命比起来究竟是小事,可是万一呢,万一奋威将军胜了呢?孔毛虽然觉得这个可能性很小,可终究还是抱了一丝希望,俯身在城墙上向下观望。 他吃惊地看到,奋威将军的大旗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前移动,穆弘率领一千骑兵,像是牧人放羊一般,在后面驱赶着敌军,那看起来浩浩荡荡的敌军此刻正浩浩荡荡地向后奔逃。 孔毛突然兴奋起来,他大叫道:“看!敌军溃了,敌军逃了,我军直是威武啊!” 那些方才还事不关已的官吏也随之活跃起来,纷纷嘲笑敌军的不堪一击,为奋威将军的勇猛惊叹、折服。 穆弘一战击溃侯进军,调转马头回襄城。襄城官吏风吹草低地拜了下去,迎接将军凯旋归来。 孔毛打仗不行,张罗杂事却是一把好手,不管是人吃的酒饭,还是马匹的草料,都准备得妥妥当当。 穆弘正在饱餐酒肉,忽然有人来报:“将军,又有敌军来了,这回是从西边来的,好像是另一拨!” “不管是山里的猪,还是圈里的猪,都是猪!”穆弘将碗一放,嘴一抹,大喝道:“迎敌!杀猪!” 现在孔毛再不怀疑了,只是问道:“将军,开城门吗?” “让马歇歇,不出城了,咱们上城守卫!”穆弘向着孔毛吩咐道:“向城头运送箭枝,要多多的箭!” 一共一千人能用多少箭?孔县令觉得这个事情实在是太轻松了。襄城作为一个后方中转之所,别的没有,军械粮草有的是。征两千民役,足够满足奋威将军的需要。 可是等他看到穆弘站在城头上,左手持弓,右手取箭,两手不停,连环发箭,箭枝像是结了队的飞鸟一样,几乎连成线似地扑向城下,落入人群之中,敌军纷纷倒地。 孔县令觉得自己的眼睛都要花了,这是一千人吗?这种射法,至少能顶三倍的弓箭手,要费三倍的箭矢。这种神乎其技的箭法,孔毛这辈子还从未见过。 孔县令又多召了一千民役,三千民役,一刻不停地向城头运送箭矢,总算是能供给城上使用。 穆弘的形象在襄城官民心中又高大了几分,孔毛简直觉得,不管外面来多少敌军,只要奋威将军在,他们都休想进城。 奋威将军是不可战胜的。 这个结论得出来没多久就差点被打破。敌军连夜攻城,竟在二更天时,在城西北的拐角处偷袭得手,有二十余名悍勇的敌军顺着墙头的一处豁口爬了上来,占据了一块城头阵地。 眼看后续敌军源源不断地向上攀爬,穆弘带着一队人疯了似的冲上去,双方展开了一场惨烈的肉搏战。 穆弘手持环刀冲在最前面,连着砍翻了四五个人,敌军被他的气势震慑住了,稍稍后退,可是面对穆弘这样的拼命三郎,后退只能助长他的气焰,穆弘步步紧逼,刀刀要命,硬生生将抢上城头的敌军挤了下去。 等到敌军退下,孔毛见穆弘的左肩和右腿都在流血,他大惊道:“奋威将军,您受伤了!您看,这儿,这儿,都在流血!” 穆弘斥道:“你瞎了吗?那都是别人的血!”掂起一根长矛,大喊道:“弟兄们,随我出城!” 孔毛看着穆弘一瘸一拐的背影,又一次有了城池就要失守的恐惧,但是这一回他却忘了,外面的“敌军”是随时可能变成“我军”的。 等到看到奋威将军的大旗又出现在城外,逐着敌军不断向前推进,孔县令又激动了起来,他叹道:“此乃真将军也!” 激动之余的孔县令忍不住拿起了弓箭,也想助奋威将军一臂之力,可是当他松开好不容易拉到半满的弦时,那根牛筋做成的弦却狠狠地抽打在他的脸上,打得那儿瞬时起了一道红印。 而那枝箭则从旁边一个守城士卒的头顶飞过,将他的发髻射得散落下来,披得满头满脸,在凌乱的长发下面,是那个年轻士卒不知所措的脸。 穆弘率一千精骑及两千降卒,击溃颍川都尉侯进一万大军,又奋力抵挡汉忠将军王常和侯进的联军四天,杀敌无数。 奋威将军穆弘四天四夜没有合眼,他的身上脸上无一处不是红的,那是敌人的血迹,也有他自己的血迹,便是在他的眼睛里,仿佛也沾满了一丝丝的血迹。 等到第五天的清晨,校尉公孙准率军进入襄城,穆弘瞪着通红的眼睛看着他,说道:“外面那些猪,都是你的了!” 话音刚落,他便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上。 孔县令眼含热泪俯下身去,用手去探穆弘的鼻息,却觉一股热气扑到手上,然后地上响起了雷鸣般的鼾声。 396.最后的路 建武汉汉忠将军王常率军八千,赶至襄城,正遇到新败的颍川都尉侯进,双方联兵再进,向弹丸之地的襄城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没想到这座小城竟坚固异常,使王常侯进大军受阻于襄城之外,而且不幸的是,在四天四夜的猛攻之后,敌军来了援军。 王常依旧不想放弃,因为襄城此时几乎是颍川的中心,关系到整个颍川的战局。王常还记得征南大将军说过,他可以有五天时间,五天攻不破襄城,便要退兵定陵。 在第五天,王常集合了所有的力量,对这个小城发动最后一击,妄图一举建功。但敌军在援军到来之后,士气大振,几乎进入了一种无敌的状态。王常心有余而力不足,再一次铩羽而归。 这时斥侯来报,说是另一支援军将要抵达襄城,离他们已只有十余里。王常彻底绝望,当即率军上船,顺汝水急退,直奔定陵。而城中汉军竟出来追击,追在他们屁股后头猛杀猛打。 王常狼狈退入定陵,刚刚进城,敌军便抵达城下,双方换了战场,攻守转换,又开始厮杀起来。 岑彭得到王常兵败退走的消息,再不犹豫,立即准备撤退。可是这五天的耽搁之后,战场上形势发生了大的变化。 东方传来一个惊人的消息,邓奉的弟弟邓终率一支偏师,占据了舞阳。 舞阳是澧水之畔的一座小城,正处在郾县和叶县之间,也就是说,邓终率军隔断了岑彭的退兵之路,岑彭若想从水路退兵到郾城,必须要从舞阳打过去。 前面是邓奉军队,后面是洛阳兵马,与阳翟隔断,与郾城隔断,征南大军似乎陷入了绝境。 岑彭一筹莫展之计,贾复主动请缨,“末将愿领精骑三千,昼夜行军,夺回舞阳,为大军打通东进通道!” 岑彭道:“你夺回舞阳自然便好,可若是一时攻不下呢?又当如何?我军困于城下,邓终在内,邓奉在外,两下夹击,足可陷我军于万劫不复之境地。” 贾复慨然道:“末将若攻不下舞阳,绝不活着回来!” “君,你的心意我都知道,我知你愿为大汉去死,愿为这六万袍泽去死。如此忠勇,岑某佩服之极。”岑彭抚着他的背道:“可你不必去死,我们还有一条路,最后的路,这真的是最后的一条路。” 叶县城外。 邓奉望着孤城叶县和浩浩澧水,说道:“岑君然也算当世名将,可终究棋差一招,不小心失了舞阳,如今进退无路,恐怕要折戟澧水了。” 董邯道:“可惜我等没有船只,否则便能封住水路,将他困死于叶县!” “无妨,只要吾弟据住舞阳,岑彭有船又有何用?少不得在我等夹击之下,丧身鱼腹!”邓奉双唇紧抿,脸上的线条像刀削一样,透着冷酷和决绝。 “刘叔以为用南阳人便可夺回南阳,多么可笑!南阳终究不姓刘!当年他们兄弟举兵,使南阳遍地狼烟,豪门破家,百姓流离失所。吾以为天下大乱,南阳亦不能独全,待到这一阵乱过去,也就该入治了。吾将大半南阳交予刘秀,没想到竟有吴汉凌虐百姓之事,而刘秀亦不禁管。” 邓奉面容严肃地道:“我不能将南阳再送给刘叔,他辜负了我。岑彭、贾复、王常、朱祐之流,虽皆是南阳人,可他们的心里只有天下,只有功名,唯独没有南阳。” 董邯道:“将军岂有意天下乎?邯愿追随将军建功立业。” 邓奉淡淡地道:“邓奉只愿保乡里安宁,待到天下太平,便归乡读书,与牛马牧童为伴。” “将军之才,埋没乡里,岂不可惜?” “邓奉不愿为惩一已之才,使天下陷于兵火,这天下。。。让他们姓刘的争去吧!” 二人正在论天下大事,却见从叶县方向,驶下许多船只,将士执弓弩立于船头,面向邓奉、董邯军的方向。 邓奉道:“岑君然要逃了么?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哪有那么容易!” 邓奉、董邯之兵在澧水南岸,岑彭之兵在水中船上,双方隔着半条河对射,箭矢乱飞,互相杀伤。 战了半晌,却见对岸远远的有数千骑兵集结,之后一路向北狂奔而去了。 邓奉惊道:“我知道了,他们要去昆阳!” 昆阳位于叶县以北,襄城以南,滍水之畔,从昆阳可顺滍水直下定陵、郾县。 岑彭令王常夺襄城,若不成功,便退保定陵,扼守郾县,便是为自己留了这最后的一条路。 颍川河流密布,从北向南,汝水、滍水、澧水皆通郾县。襄城在汝水畔,昆阳在滍水畔,舞阳在澧水之侧,如今襄城、舞阳皆陷落,唯有昆阳在这两水的夹缝之中,仍留了一条水路通向郾县。 如今邓奉、董邯无船,急切不能渡河,岑彭利用澧水阻住邓董之军,却差贾复去取昆阳,搜集船只,为大军下定陵做准备。 昆阳亦是征南大军的粮草中转站,若能从昆阳乘船而下,不仅速度快,而且可以带上辎重,既减少损失,也免得受到缺粮之苦。 昆阳距叶县只有不足百里,贾复率精骑狂奔一日便到了。于是安排船只,装运辎重,等待岑彭大军抵达。 邓奉眼睁睁地看着岑彭大军向北转移,却因一条澧水在前而无法阻止,不禁叹道:“天不灭岑君然,奉岂可逆天乎?” 邓奉停止了追击,进据叶县,守住了南阳东北部门户。如今在南阳郡,便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邓奉占据南阳南部及东北的大部分地区;仇志占领宛城及南阳西部大半;而楚黎王秦丰则在南阳西南一隅,构筑了一条山都至邓县的防线,又拱卫他的老巢黎丘一带。 南阳是三足鼎立,颍川则是二虎争食。 岑彭率军从昆阳撤至定陵、郾县,据住了这两座城,拱卫了汝南的安全,来歙还在阳翟紧守,颍川东南大多在建武汉控制下,颍川西北则归入建世汉的治下。 397.不走不守 这是一个寒冷的年头,天交隆冬,连着下了几日的大雪,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连大河里都堆满了厚厚的雪。 在雪的覆盖下,原本只有几寸的薄冰,经过几天的严寒,迅速凝结成厚重的冰层,而冰上的雪则慢慢地塌了下去,时而露出下面闪亮的冰面。 大河以南,汜水以西,虎牢、成皋两个关城相对,冷冰冰地注视着面前的冰天雪地。 虎牢关城头,一个士兵把武器夹在腋下,搓着两手,然后再举起来,向上面呵着气,跺着脚骂道:“这鬼天气,呆在屋里都嫌冷,还要在外面站岗,这不是遭罪吗!敌军难道就不怕冷?怎么会拣这天出来?” 另一人双手捂着耳朵,一张嘴脸前全是白气,“听说河北更冷,那些河北兵都不怕冷,每天在河上凿冰捕鱼。你别说,还真凿出来了,我亲眼见到他们从水里提出大鱼来。我这个眼睛,别说隔着一条河,就是隔着一座山都看得清清楚楚。” “那你岂不是穿透眼?是不是隔着女人的衣服能看到里面去?” 几个人嘻嘻哈哈地笑着,互相撞击着身体取暖。 忽然有人叫道:“河北兵来啦!敌袭!敌袭!” 几个士兵开始时还当是他乱喊,骂他闭嘴,可是等顺着他的手指向远处一看,顿时和他一起喊了起来,争相奔跑着去报信。 远处大河河面上,是一个个小小的黑点,一起向着南岸移动。但并不是成群结队地堆在一起,而是稀稀落落的,像天上的星星一般,离他们越来越近。 看样子是敌军怕人太密了冰面承受不住,因此互相保持着距离,以使大军能顺利过河。 孟津将军任尚上了城头,喝令道:“都慌什么?站好自己的位子,准备迎敌!” 任尚对于敌袭不怎么担心,虎牢、成皋两关城高墙厚,兵精粮足,固若金汤,根本就不怕强攻。两关互为犄角,背靠大山、面临大河,便是十万大军来了也不怕。 其实半个多月前大河便结冰了,但是冰层不够厚,无法通行人马,汜水河更是只有一点冰茬,连水面都没有冻满。 任尚一直派人盯着河面,车骑将军说过,等到冰层足够厚硬,或许便能东下河南,或者北上河内,打到建武汉的腹地中去。 没想到他们还没有行动,对面却先打了过来。 车骑将军刘茂也上了城头,任尚忙过去见礼,说道:“大王,敌军率先渡河,末将请令,出关迎敌!” 刘茂皱着眉头,说道:“你觉得尔等是冲着虎牢关来的吗?” 任尚向远处看了一会儿,说道:“至少渡河不是正对着两关,看这样子,是要从西面上岸。可能是想整军之后,再来攻击吧!” 刘茂道:“可若是彼军不向东来攻虎牢,而是向西奔洛阳方向呢?” 任尚一惊,转而疑惑道:“那为何不再向西几十里渡河,非要在虎牢、成皋两关的眼皮子底下呢?” 他念头一转,说道:“难道是看两关难攻,要引我等出关决战?” 刘茂手扶着腰间的刀柄说道:“这是一种可能,敌军见两关难以强行攻取,便来个引蛇出洞,佯攻洛阳,引我军出关阻拦,让我等放弃坚固的关塞,与其同在这大山之下决战。可一旦我军拒不出关,佯攻便可能变成真的,我等又焉能看着他们从我们眼皮子底下杀到洛阳去?” 任尚道:“若我用兵,便在此处向西数里,道路最窄之处当道下栅,隔绝两关,大军长驱直入,杀奔洛阳。” “若是半年之前,洛阳有数十万大军。敌军敢如此,则我大军亦可渡河向北,直接杀到邯郸去。可是如今十余万大军入颍川,洛阳正是兵力最空虚的时候,突遭围攻,确有陷落之危。洛阳一丢,关东难保,我等绝不可不去救。。。看来敌军将领必是个知兵之人,这时机拿捏得真是好。” 刘茂低声说了这些,突然抬高音量,大声道:“孟津将军任尚,寡人命你率军两万,向西迎敌!” “诺!”任尚响亮地答应了一声,领命出去了。 刘茂又命令典军校尉凌鑫道:“你去东面汜水河畔,看河面是否冻上,若有冰面坚硬可渡兵之处,便用霹雳车轰塌。西面要开始一场大战,东面不可再有敌军出现。寡人需要两关稳如磐石,为寡人提供后援。” 汜水河在大河以南,从成皋以东入河,一般来说结冰很少,但这么冷的天,谁能说的准呢? 这时虎牢关以西已是杀声大做,天空中雪花漫天飞扬,遮蔽了士兵的踪迹,刘茂等人在关墙上也看不清楚,不知道到底是谁胜谁败,谁更占上风。 伴随着西面的杀声,东面传来轰隆隆的声响,一块块石头从天而降,狠狠地砸在冰面之上,倾刻间砸出许多或大或小的洞,裂纹顺着洞口四处蔓延,不一会儿的功夫,原本紧硬的冰面就变得四分五裂,到处是洞,到处是裂缝。 看那个样子,是绝不会有人敢踏冰过河的了。 西面任尚的战斗进行得很顺利,敌军分散过河,尚未集结成大军,任尚率两万人冲过去,敌军稍做抵挡,立即便四散奔逃。 任尚沿着大河与北邙山之间的空地向前追杀,狭窄之处只有半里左右,任尚大军不能展开。他未免有些焦急,便纵兵下了河岸,向着冰面上尚未登岸的敌军冲杀过去。 双方一阵乱战,任尚因兵力集中,占了上风。正杀得过瘾,突然从西面来了一支骑兵,身上披着札甲,手执长矛大戟,气势汹汹地奔了过来。 任尚见了这装束,吃了一惊,原来这正是他的老对手:幽州突骑。 任尚知道突骑冲击力惊人,他这支以步卒为主的军队,只有结成紧密的阵势,才能稍挡其锋,可此时他的队伍已经散开,四处追逐敌军,哪里来得及集结? 于是刚刚还在追杀敌军的虎牢之兵转眼变成被追杀的对象。突骑恣意收割着步兵的生命,任尚将后军的弓弩手调上来,强弓硬弩一齐发射,将当道的突骑射住,可是在辽阔的冰面上,虎牢兵变成了突骑随意斩杀的羔羊。 任尚命各曲各屯在冰面上树起旗帜,集结军马,妄图使部队恢复建制,统一号令。可是不等到士卒奔到旗下,许多已被突骑追上斩杀。冰面颇滑,使突骑的速度放慢,但依然比步兵快了许多。 眼看再打下去,任尚又要吃上一个大亏,多亏刘茂率大军前来增援,逼得幽州突骑退去,任尚军才没有遭受更大的损失。饶是如此,这一战,虎牢关精兵伤亡将近两千人,算得上是惨重了。 任尚联想到几年前的洛阳之战,他一战葬送了洛阳三万精兵,今天这一幕差点又一次上演,让他想起来便后怕。在北邙山射杀盖延,他好不容易驱除了心中的阴影,可今天这一战,他对幽州突骑的恐惧再次被唤醒。 任尚心有余悸地道:“当年幽州突骑纵横伊洛,使三十万洛阳兵不敢出城,如今洛阳兵只数万,若突骑直取洛阳,我军恐怕难以抵挡。” 刘茂道:“陛下此次东征,身边有凉州大马一万骑,还有羽林骑兵一万五千,自可对付幽州突骑,只是前一阵子陛下去了缑氏,不知如今是否已回洛阳。。。无论如何,我军必须要将敌军牵制在此,不让其南下洛阳!” 刘茂留下两万兵马守护成皋、虎牢两关,他则率剩余的七万大军西下,在后面紧紧地咬着敌军,两军边战边走,一路从虎牢打到了偃师。 令刘茂震惊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偃师城已经失守了!城头上站着的人,正是河内太守冯异。 原来建武汉军分三路渡河。一路在邙岭道附近,此处离偃师最近,只要过了邙山,便是偃师,冯异率军两万从此处渡河,袭夺了偃师;王梁率军三万,在虎牢关附近渡河,他的目的是缠住了刘茂,为冯异突袭偃师服务;而另一路则由刘秀亲自率领,在孟津渡以东登岸,对驻在孟津渡的芳丹和崔秀理都不理,而是急行军直扑邙山口,秋风扫落叶似地击溃沿路守军,几日内便抵达洛阳城下。 刘秀率十万大军包围了洛阳城。 刘秀的战术很明确,除了洛阳,他哪儿都不攻,只要迅速抵达洛阳城下,以兵威逼迫建世皇帝,如此则不管是孟津渡还是新安之兵,都将疾趋洛阳城下勤王救驾,那么他便以逸待劳,在洛阳城下聚歼敌军。 自从进攻太行山受挫,刘秀便迅速调整攻击方向,除了耿弇还在北方进攻并州之外,太行一线转攻为守。刘秀只在洛阳以北的河内、以东的河南集结大军,欲趁着洛阳兵下颍川,伊洛平原兵力空虚之机南下,与刘钰决战。 严寒的天气使大河暂时丧失了自然天险的隔绝作用,刘秀毫不犹豫地下令踏冰南进,又以令人眩目的速度突进到洛阳城下,几天的功夫,洛阳的形势便紧张起来。 这场战役一切都很完美,都和刘秀的算计一模一样,唯有一点出现了差错。 刘钰不在洛阳。 此时留守洛阳的是河南太守郭伋,礼部侍郎杜陵、太中大夫谷恭等人亦在城中。工部尚书杨延寿、胡骑校尉窦友,越骑校尉钟离华、太中大夫郑兴等一众大臣则随驾在缑氏。 因颍川战事激烈,洛阳向颍川先后派兵十余万,洛阳精兵几乎被派空了,只好又从关中运兵过来,可此时关中之兵还没有到,洛阳城中只有兵四万,除了五千羽林骑兵外,都是地方兵马,战斗力并不是很强。 对于这座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城来说,四万兵力并不是很充足。郭伋立即征发新兵两万上城守御,又急征民夫三万,整个洛阳进入最高级别的战备状态。 远在缑氏的皇帝刘钰第一时间得知洛阳被围。 众臣慌了神,太中大夫郑兴立即请求皇帝南下进入颍川,经过汉军控制的颍北地区转到宜阳,再经由函谷关进入三辅,回师长安。 这个建议引来众臣的附合。 皇帝一手摸着颌下的小胡子,说道:“这条路听着不错的样子。” 见他这么说,胡骑校尉窦友道:“臣愿率凉州大马,一路护送陛下回长安,必保陛下周全。” “这个主意好像也挺好。”皇帝点头道。 于是众臣七嘴八舌地出主意,该如何走,是坐车,还是骑马,是打着皇帝旗号光明正大地走,还是偃旗息鼓,悄无声息地溜走。 皇帝看了看身边的新晋郎官郭躬,问道:“仲孙,你觉得呢?” 郭躬稍稍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这么多大臣在旁,皇帝竟问到了他这个新来的三百石郎。 但他毫不迟疑地道:“陛下若退出伊洛,则洛阳不复为陛下所有,陛下若退回关中,则关外之地必定落入他人之手!” 皇帝一笑,问道:“那你说该如何呢?” “令关内出兵救援洛阳,令颍川退兵以保缑氏,陛下驻在缑氏,为长久之计。刘秀远道而来,军粮有缺,利在速战,必不能持久,只要守住洛阳和缑氏,刘秀必将退去。” 刘钰点点头道:“总算有一个不想逃跑的。” 杨延寿也道:“陛下若想保住伊洛,看来只能暂时放弃颍川,将颍川之兵调回,先将刘秀大军赶出去。只要我军据住了轘辕口,将来随时可以再杀入颍川郡。” 郑兴道:“陛下身系天下,万乘之尊,不可处于危险之地,陛下还是应该班师,回銮关中为好!” 他的话引起了热烈的响应,尤其是那些官,各个在长安有娇妻美眷,没人愿意在这里冒着打仗的危险。 此时皇帝站了起来,说道:“从颍川绕回关内的路很好,你们这些人想回去的就顺着回去。。。但朕是绝不会回去的!” 皇帝的话一说出来,众人都惊疑地看着他,杨延寿道:“陛下,莫非您想守缑氏了?” “不,弹丸之地,何足守御?朕不守缑氏。” “那,陛下。。。”杨延寿有点晕了。 皇帝说道:“洛阳不可失,朕将回军,增援洛阳!” 398.不能冒险 缑氏官署,嘈杂声、哭喊声让人觉得这不像是皇帝开会,倒像是官府的公堂,一地的原告被告在互相哭诉。 “陛下一身系大汉江山,天下百姓,万不能如此轻身犯险!” “陛下,陛下万万不可呀!” “不能去洛阳啊!” “恳请陛下三思。” “臣冒死进谏,请陛下速回长安!” 一堆老臣抱大腿涕泪并流地恳求的戏码再度上演,刘钰一句话都懒得说,袍袖一挥,转身走了。 郭躬面对着皇帝的背影弯腰低头,直到那个高大的身影转过回廊,再也见不到,才抬起头来,心里竟觉得有些恍惚。 皇帝要以区区三万士卒,回洛阳与刘秀十几万大军决战,这事儿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不可思议。 建武皇帝刘秀是一个马上皇帝,几年前以天才般的昆阳之战横空出世,一夜之间名扬天下。一万破四十万,这个战绩足以彪炳史册,让他的名字和“战神”这个词紧紧地连在一起。 他自出世以来,破新军,灭王郎,扫流民,平定刘永、张步,百战百胜,威名震于天下,所到之处,群雄无不俯首称臣。 而如今,年轻的建世皇帝刘钰,竟然要以少敌多,以弱击强,与刘秀决战洛阳,简直是没把这个战神放在眼里。 是什么让他有这样的底气呢?郭躬想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通。 他颍川郭氏刚刚改换门庭,立即得到了皇帝的重用,郭躬感觉自己有了一个难得的机会,一个百年难遇的取得高位、光大家族的机会。郭躬野心勃勃地想要在仕途有所作为,从而大振家声,没想到刚入仕途,便面临这种危局。 郭躬明白,他们这么一个家族,虽然在家乡有些名望,但是在这种天下之争中,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蚂蚁,能轻易地被人碾成碎片。 但是不管是在颍川随郭敬围攻阳翟,还是在此处随着皇帝进兵洛阳,郭氏都已经明确地站了队,没有退路了。 整个郭氏已经牢牢地绑上了建世皇帝的战车。 郭躬心中咚咚乱跳,他知道,决定家族兴亡的时刻到了,这一关闯过去,便是海阔天空,这一关过不去,便是粉身碎骨。 他一向是个意志坚定的人,可是如今,他怎么心里这么没底呢? 不只是郭躬,几乎所有人都是心中忐忑,辗转反侧,担心着自己和家族的命运,唯有建世皇帝刘钰还在没心没肺地吃着夜宵。 石磨这几年不断改进,使面食经历了爆发式的大发展,皇帝的夜宵丰富了起来,一些从前没有的面点不断地被开发出来。 “陛下,您真的觉得能打过铜马帝吗?”小班登跪坐一旁,认真地问道。 “是不义帝!”皇帝一边吸溜吸溜地喝着鸡丝小馄饨,一边执着地纠正道。 好不容易给刘秀扣了顶屎盆子,一定要扣得结实,自已硬堆起来的道德高地一定要站住站稳。 “陛下,您以三万人和铜。。。不义帝几十万人对垒,真的有把握赢吗?”本来说是十万,后来传着传着就成了几十万,而且渐渐有要破百万的趋势。 “在德不在兵。”皇帝诌了一句歪词,振振有辞地道:“这是正义对不义的战争,胜利一定是属于正义的!” “正义也要兵马呀!一个正义的人能打败一百个不义的人吗?”小班登开始较真了。 “有兵马呀!”刘钰放下碗,顺手抓起一个糖包,一口咬掉半个,咂了咂嘴,觉得这糖有点不够味,心道应该好好地改进一下制糖工艺了。 刘钰两口吞下一个糖包,拍了拍双手,说道:“缑氏有兵马三万五千,再调周围郡县之兵,一同会齐,大概能凑齐五万人马,洛阳有兵四万,大兵压境之下,郭伋一定会再征发一些新兵,两下一齐,十万兵马总是有的。” “可是不义帝有几十万大军呀!”班登已经彻底地被谣言洗脑了。 “他顶多带二十万来!这大冬天的,最是缺粮的时候,这还是看在河内是产粮大郡、今年屯田有余的份上,才能勉强支撑伪汉大军南下,超过二十万,刘秀的后方便供不上了。” “为了绊住二兄的大军,他必定要分兵出去,因此,刘秀在洛阳之兵不过十二三万,若是短期内拿不下洛阳,他就要马上退兵,否则大河的冰化开,他的后路断了,二十万人难道喝西北风去?” 班登兴奋地道:“他既然呆不长,那咱们守着不就行了?” 皇帝认真地道:“洛阳精兵尽在外面,除了五千羽林骑兵和一万羽林步军之外,余下的士卒不堪大用,新兵便更不用提了,洛阳还是有危险的,若是洛阳不保,朕恐怕几年之内不能再出关东。。。朕不能冒险等刘秀粮尽而退。” “唉。”皇帝叹了口气,说道:“可惜偃师陷落得太快,那里是给二兄大军运粮草的中转站,存粮至少十万石,可供其大军食用,可是朕觉得二兄会把偃师困得死死的。刘秀要吃偃师的粮,恐怕没那么容易!” 刘钰恨恨地把半碗馄饨全扒进了口中,好像这一下把偃师的粮食全吞进了肚子里。 吃完馄饨,他一抹嘴,喝道:“朕倒要看看大魔导师的本事!” 班登还在琢磨大魔导师是什么意思,只听皇帝又叫道:“牛得草!快马派人去孟津渡,命令芳丹和崔秀,千万不要急着去洛阳增援,最重要的是守住渡口!” “陛下,大河不是封冻了吗?还守渡口做什么?”牛得草疑惑不解。 “这天气谁说得准?说不定冻不了多久,就不能行军了呢!”皇帝说道:“刘秀不可能不想要孟津渡,朕敢担保,芳丹和崔秀一离开,河内立即就会有兵马跨河来抢渡口。朕的意思,要是他们还有余力,不如跨河去抢对岸渡口,也到河内转一转,给刘秀点厉害瞧瞧!” 牛得草领命而去,小班登还是不太放心,还缠着皇帝说道:“陛下,我听说刘秀手下幽州突骑挺不好对付的。” 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乌盖淡淡地道:“幽州突骑的神话维持得已经够久,是时候破灭了。” 399.城上城下 洛阳城下,建武汉中军大帐。 刘秀双手拢在火盆上,盆里的火红得透明,烤得他的脸都带着光亮。 他的几大将领在皇帝的下首围成一个半圆形而坐,卫尉铫期手中拿着几封书信,都是前方的战报。 铫期刚刚读完一份有关新安动向的战报,骑都尉臧宫率先请战道:“陛下,请予臣一支人马,臣愿为陛下收新安、宜阳!” 铫期也不甘落后,将手中帛书一放,说道:“臣愿领军收巩县、缑氏!” “不!”刘秀干脆地拒绝道:“如今我军要收的只有洛阳,洛阳一下,其余自然望风而下!” 他抬头问道:“冯异、王梁如何?有书信吗?” 铫期在帛书中挑拣了一下,取出一封看了看,说道:“冯太守据住偃师,前将军驻在城下,两人合力抵挡刘茂,刘茂大军已将偃师包围,但看样子,他并无进兵洛阳的意图。” “他不敢!”刘秀道:“刘茂若进兵洛阳,冯异和王梁便在他后面跟着,等他至洛阳城下,与我军交战,则冯异之兵将攻其后,前后夹击,刘茂有覆灭之危。” 铫期点头道:“陛下说的对,想必刘茂也是想到这一点,才留在偃师不再西进。” 刘秀又皱眉道:“不过偃师距洛阳不过百里之遥,若洛阳危急,刘茂随时可以来增援,刘茂之兵甚精,不好对付,若他来了,对我军攻洛阳大大不利。。。但朕相信冯异和王梁,这两个人一定会把刘茂盯得死死的。只可惜偃城之粮,朕不得食也!” 臧宫道:“陛下不必担心军粮,大河冻得那么结实,粮车可直从冰上过来,河内之粮,足够大军食用。” “这结冰的大河是靠不住的,最靠得住的还是孟津渡。”刘秀叹了口气,忽地问道:“孟津渡贼兵还未动吗?” 见铫期摇了摇头,刘秀道:“这倒是奇怪,按理说我军过孟津,迫洛阳,芳丹应该追过来救,怎么竟然这么稳?倒好像这洛阳城中没有皇帝似的!” 铫期道:“回陛下,放牛皇帝就在洛阳,今日许多人见到了洛阳皇帝的仪仗,就在城墙上,想必放牛皇帝来转了一圈便回去了。” 刘秀点了点头,说道:“如此则孟津渡不出兵便怪了。。。看样子只有强夺了,就交给河内的邳彤和耿纯吧!” 刘秀此次动用了大军二十余万,五万由冯异和王梁率领,盯住刘茂,他自己带了十二万人直下洛阳,还有五万兵马集结在河内,在大河北岸,由邳彤和耿纯领军,防止汉军北渡,也随时可以南下加入战局。 刘秀本想来一场“围点打援”,没想到除了刘茂,洛阳周边诸城竟没有多少援军追过来。诸将都说,为了进攻颍川,伊洛之地兵力十分空虚,周边诸城根本就没什么兵。 刘秀却有些怀疑,或许不是周围兵少,而是洛阳兵多,足可守御,因此刘钰有恃无恐。不管怎么样,反正是要攻城的,总要真刀真枪地干一场才知道虚实。 刘秀双手扶着书案,说道:“以突骑两万为外围,防备贼军援兵,余众悉数与朕围攻洛阳。诸公,胜负在此一举,努力!” 众将轰然答应,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场。 刘秀称帝后,亲自上战场的时候少了,但是每次亲征都必定是大胜而归,众将觉得这一回也不会有什么意外。皇帝总是能带给他们莫大的信心,仿佛有他在,就没什么是不可战胜的。有战神皇帝压阵,也许他们几年都没有打下来的洛阳就能在这次敞开怀抱。 洛阳城中,黑夜降临,忙碌了一天的军民都睡去了。 河南太守郭伋却辗转难眠,因为睡不着,他干脆起来穿戴了,持刀出门,缓步而行,上了西城墙城头,四处巡视。 走着走着,郭伋忽然见到步兵校尉第五伦,他此时正在城上,向郭伋施礼道:“郭公!洛阳久驻大军,城池既固,器械又十分完备,我见郭公娴于守备之道,诸事皆安排的妥当,只有一事。我听人说过,龟缩死守非守城之道,若想守得住,必要攻出去。吾愿做那个攻出去的人,请太守准我募敢死之士三千,以为攻击之用。” 第五伦因伊洛之战晋升为校尉,深为刘茂看重,刘茂出征虎牢、成皋,第五伦随行,前几天有事回洛阳公干,竟被阻在了洛阳,不能再回到军中。 这里本没有他的部属,他在此纯粹是光棍一个。可第五伦见大军围城,竟比洛阳诸将还要上心,他日夜上城,东看西问,然后便与郭伋探讨守城之道。 因他曾率宗族守御坞堡,对守御之事很是精通,所说也多中肯綮,郭伋对他很是看重。此时见他说要募锐卒攻击,喜道:“吾正要寻敢死之将,敢死之士,待危急时使用,一直不得其人,伯鱼所言,正何吾意,岂有不准之理?” 两人商议了半晌,将此事敲定,第五伦问道:“郭公为何将陛下的仪仗放在城头呢?难道是怕敌军不来攻吗?” “正是如此。”郭伋点头道:“陛下现在缑氏,离洛阳只有两百里,若是敌军得知,大军去攻。缑氏城小,如何抵御?因此我想了这个法子,欲使敌军集于洛阳城下,为陛下回关中争取些时间。” 第五伦笑道:“郭公真乃忠勇之士,以一身为饵,为陛下赢取回銮之机。只是依某看来,陛下的性情,未必会弃了洛阳回关中。” “我已差人快马去缑氏,请陛下西行,不知陛下能否听从。此时正是危难之时,唯愿陛下莫要逞血气之勇,而是以已身为重,以江山社稷为重,我只愿陛下稳稳地回到关中。若陛下有个闪失,则必然天下震动,社稷有倾覆之危。唉,此事我想都不敢想。” 第五伦道:“郭公多虑了,陛下自有陛下的主张,我们做臣子的,只能是尽心规劝罢了。” 郭伋想到黝黑高大的年轻皇帝,听说颍川打得热闹便坐不住要下颍川,若不是大臣们迅速将他追了回来,如今陛下早就到了颍川了。 如今听说洛阳大军云集,皇帝会不会直接回到洛阳来?那可就遭了。 郭伋折腾到天亮才迷糊睡去,没过多久,有卫兵将他推醒道:“敌军攻城,请太守速速上城守御!” 400.城头攻防 洛阳攻防战一上来就进入了白热化。 由于是冬季枯水期,原本又阔又深的护城壕河比平时浅了许多,因为严寒,沟中结了一层薄冰,虽不至于像大河似的让人轻易地踏冰而过,但浅水沟丧失了隔绝敌军的作用,只要向里面丢一些枯枝荒草,石头灰土,费不了多少力气便可以让人通行。 半天的功夫,刘秀军便突破了护城壕,抵近到城墙之下,也就进入了城头弓弩的射程之内。 从高高的城墙望下去,触目所及全是人,黑压压的从四面八方涌至,弩箭射击完全不用瞄准,只管向着人群中乱射就是。 洛阳城头布置着强弓硬弩,缺的不是器具,而是人,虽然郭伋新征发了两万士卒,但是这些临时拼凑的新兵,许多人不习弓弩,大多做了辅兵,干点力气活。这种开弓射箭的事情多由老兵承担。 一万名羽林军顶在了压力最大的正面战场上,他们熟习弓弩,号令严明,是这次洛阳守城战的中坚力量。 羽林军弓弩齐开,箭矢向雨一样向城下泼洒,居高临下,杀伤力极大。 由于城头弓弩太过猛烈,进攻方前进十分艰难,每前进一步都要负出巨大的代价,而他们仰射的威力却远逊于对方的俯射,为了平衡双方弓弩的杀伤力,刘秀命令士卒堆土成山。 冬天的地比平日坚硬了许多,但洛阳的气候还不至于形成很厚的冻土层。士兵们用铁锹挖着冷硬的泥土,一点一点地堆积成一堆,不时便有士卒中箭倒地,尸体就向土堆上一堆,变成土山的一部分。 守城方将弓箭更多地集中在土山附近,使得积土成山这个构想变成了积尸成山。数百名堆土的士卒丧命于此,刘秀终于在太阳落山时下令停止攻击。 十万大军潮水般地退去,郭伋松了一口气,他挺过了攻城第一天。 毫无疑问洛阳军占了大便宜,敌军刚刚摸到城墙,城上中箭身亡的不过数十人,但是攻方伤亡至少是守方的十倍。 第五伦道:“郭公,天气严寒,敌军夜晚守备必不会很严,我欲带敢死之士夜袭敌营,煞煞敌军的锐气,如何?” 郭伋摇头道:“铜马帝亲征,所带皆是精兵,诸将皆都尽心尽力,不可轻图。刘秀深知兵法,老于用兵,必会有所防备。吾料偷袭难以建功,反易为敌所乘,若有差池,反倒折了我军的锐气。” 既然他这么说,第五伦也不便再说什么。 两个人年龄差距大,所处位置不同,思维方式也有很大不同。 郭伋集守城之任于一身,在刘钰和刘茂都不在的情况下,他是整个洛阳城的主心骨,考虑自然要周全,以稳为主;第五伦身上的担子没那么重,又年少气盛,想法自然就激进一些。 洛阳军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起来一看,城外已发生了大变化。 距离城墙两百步左右,堆起了两座巨大的土山,与城墙差不多高,每座山上站着几十名士卒,架着强弩,向着城头猛射。 原来昨天趁着黑夜,臧宫亲自带着人堆起了这两座小山,以使弓弩手可以与城头对射。 土山上弓弩十分强劲,虽然数量不多,但也造成了一定伤亡,更重要的是对于城头的震慑作用很大,原本士卒可以在城头随意行走,此时需要小心提防了。 郭伋下令使用投石车,连环霹雳车精度比较低,而且不太适合隔墙抛射,只有使用单发的投石车,上百架投石车架在空地上,一个士卒站在城墙上观察,指挥投石车的瞄准。第一轮发射,石块大都落在近处,除了砸死几个攻城士卒外,没什么大的收获。城头士卒便指挥着调整仰角,第二轮石弹发射出去,便有不少打到了土山,等到第三轮时,两座土山几乎都被石弹覆盖,再没有人敢上土山攻击了。 城头不再遭受强弩攻击,恢复了安全,但是更惊心动魄的城墙攻防战开始了。 士座们推着沉重的云梯靠近城墙,前面的搭钩抓住城头,士卒们攀着长长的云梯,快速向上爬行。城上士卒则向下面疯狂放箭,以尽可能地射杀敌军,城头有一队队强壮的刀盾兵,随时与爬上城头的敌军战斗,等他们一冒头,便将他们格杀在城墙上。 为激励士气,快速拿下洛阳,刘秀许诺,若攻入洛阳,每个人都将得到重赏,最让将士们心动的是:先登者可以封侯! 于是所有的士卒像打了鸡血似地向上冲,试图以一次的拼命,换取一生的富贵。 但是富贵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 洛阳城自朱鲔时代起,就一直处于两汉前沿,时不时就要遭遇攻击,几乎是时刻准备着应对攻城,不仅守城器具齐全,而且也形成了一整套防守战术。 对付云梯攻城,当然可以用一切可以砸的东西顺着梯子砸下去,长长的圆木,布满长钉的木板,甚至滚开的沸油,或者更无成本的沸水,都居高临下地丢下去,杀伤力着实不小。 当然最有效的是火攻,云梯都是木头做的,自然可以将之引燃烧断,城头士卒将扎好的草把枯枝一捆捆地丢下去,很快云梯脚下堆成一个柴堆,从上向下将油脂倾倒在柴堆之上,再投火把下去,火便轰地一下燃烧起来,若是从下面将之烧断,云梯上的士卒就很难幸免了。 尽管皇帝的亲自压阵,有诱人的高额悬赏,杀红了眼的士卒们依然难以撼动洛阳的城墙。 在城墙上无功而返后,刘秀又打起了城门的主意,于是带着轮子的撞车出场了。 士兵们冒着箭矢,将撞车推到城门前,用上面横悬的粗木猛地撞击城门,发出巨大的声响,连续撞击之下,厚重的城门震颤不已。 在城门之内,洛阳士卒堆在门口,借助粗木等物,死死地顶住城门,免得被外面撞开。在城门之上,滚木擂石不要钱地丢下来,砸倒攻城士卒,将撞车砸得稀烂。 一天暴风骤雨似的攻击之后,攻方撤去。城墙下堆了上千具尸体,还有残破的云梯和撞车,一地的砖石,满地狼藉。 刘秀在大帐中叹道:“洛阳城坚,不可强取。欲攻其城,先攻其心。” 401.人心不齐 刘秀深知攻城之难,若久攻不克,顿于坚城之下,本来占据优势的攻方可能会被守城方逆袭翻盘,大败亏输,昆阳之战便是如此。 刘玄称帝之后,王莽集结了四十万人的强大部队,自洛阳南下,进兵南阳,要消灭更始政权。 这是一只人兽结合的队伍,队中不只有四十万人,还有虎、豹、犀牛、大象,还有个身高一丈、半人半兽似的巨无霸,声势极其浩大。 王邑、王寻领兵,进至昆阳城下。谁都以为这只是路过,没有人预先知道这座弹丸小城就是这次规模浩大的行军的终点。 王凤、王常率绿林军一万人在城内,见到新军这番声势,根本就没想抵抗,只想逃跑。这时刘秀站了出来,慷慨激昂地说服众将坚守,他自己则率十三骑突围而出,去别处搬取救兵。 小小的昆阳城承受了四十万大军的猛攻,箭矢多得城里军民不能外出行动,连出门打水都要头顶门板,否则说不定就会挨上一箭。在这种狂暴的打击下,守军有点顶不住了,没多久就请求投降。但是王邑、王寻就是不允许,誓要“屠此城,蹀血而进,前歌后舞,顾不快邪!” 这逼得城里的绿林军只能拼命,事实证明,拼命真能出奇迹。 小小的昆阳城一次次地打退几十万大军的强攻,一直等到刘秀搬来救兵,强势出击,阵斩王寻,城内顺势杀出,内外夹击,大破新军。 刘秀作为昆阳之战当事人,无可争议的主角,绝不会让自己成为第二个王邑。 攻城首先要攻心,瓦解守军的斗志,不能让他们存着拼命的心思,一旦守军拼了命,再强大的攻击都很难奏效。 首次攻城失利后,刘秀迅速调整战略,经过一番细致的盘算,推出了一系列的攻心措施。 首先是围三阙一,留出洛阳南门,让大家随时可以出城逃跑,有了这条后路,守军当然用不着拼命了;然后是加强宣传攻势,大造谣言,说是河北兵已破了函谷关,关中再不会有兵马援助洛阳,以瓦解守军的斗志;刘秀鼓励投降,承诺凡投降者在原职位上官升一级,各有奖赏,献门投降者封侯。刘秀为城内高官标了赏格,有献皇帝刘钰之首者封侯、赐田、赏金,自皇帝以下,各有赏格,以厚利诱惑城内守军互相攻杀。带着谣言和赏格的帛书时不时就随着箭矢飞入洛阳城中。 正巧此时,新任弘农都尉听说洛阳被围率军来援,在洛阳城西被刘秀军包围,全军覆没,弘农都尉在乱军中被杀,悬首洛阳城下。 这件事使洛阳军民大受震动,本来还算比较齐的人心出现了裂缝。甚至有将领提出从南门突围,去缑氏“保护”皇帝。 郭伋道:“正因有洛阳在坚守,使敌大军云集在此,陛下才可平安在缑氏,若是洛阳城破,缑氏亦不能幸免。” 又有人道:“许久没有陛下的消息,或许陛下已绕路回了关中,这洛阳孤城一座,如何守得住?不如我等退兵函谷关,力保关中门户不失。再图恢复。” 郭伋道:“洛阳关系关东战略,洛阳一失,河南、颍川都无法保全,我身为河南太守,绝不会放弃洛阳,除非有陛下的明旨!诸位再有言弃城者,以大汉军法处置!” 众将退后,郭伋独留下第五伦,忧心忡忡地道:“洛阳本可固若金汤,无奈诸将心不齐,难以坚守,我欲请第五校尉出城去缑氏,打探陛下的消息,最好求一道明旨,以坚诸将之心。” 第五伦道:“这有何难,不须去缑氏,亦可有明旨。” 郭伋愕然道:“你是说。。。” 第五伦道:“我若出走,郭公势更孤,恐洛阳真的难守。事急从权,为了大局,想必陛下也不会治我等矫诏之罪。” 郭伋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陛下若怪罪,老夫独当之。” 当天后晌,南门便来了皇帝使者,有诏命称,皇帝陛下正在集结大军,很快将增援洛阳,命诸将务必坚守城池,等待援军。 第二天,又有使者来到,说是关中大军已至函谷关,不久之后便将东进,解围洛阳。 听说有援军,诸将心里稍安,再没人提议逃走了。但是人心隔肚皮,谁也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想的,总有人跟别人想的不一样。 负责守北门的校尉姜晃今年四十四岁,原本是更始旧将。他在朱鲔手下干了几年,一直不得升迁,等换了刘茂镇洛阳,提拔了一批年轻的校尉,他的职位依旧没动,等到皇帝到来,又有更多的将军校尉随驾而来,一人比一个年轻,姜晃这个老校尉更没有人看重了。 眼见升迁无望,前途渺茫,姜晃不免心里抑郁不乐,他已经四十多岁,早就自称老夫了,可竟落在一些年轻的将领后面,让他心里十分不平衡。 他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却总想些歪主意。等见到城下射上来的帛书,见到那几个字“献门者封侯”时,姜晃顿时双眼发亮。 这可是封侯啊,世袭罔替的爵位,是比什么朝中高官都更贵重的存在,百个武将里也不定有个侯爵。可现在这个爵位就像一盘菜似的摆在了他的面前,看起来又诱人又可口。 很简单,他只需要把自己把守的北门交出去就好了,不用杀敌之功,不用别的功劳,只不过是打开一道门,让刘秀大军能顺利入城,便是大功一件。 姜晃这念头一起就很难不再去想。若不投刘秀,他的仕途基本就到头了,不可能再有什么大的发展。可是他只需要打开一道门,便可得到一顶金光闪闪的侯爵帽子。 姜晃想来想去,终于狠狠心、跺跺脚,拿定了主意,当即派自己的兄弟出城去联络。 他的兄弟出去了一天,在傍晚回来,偷偷向他说道:“已与陛下约定好了,今日三更,举火为号,内外一起举事,引大军入城!。” 402.担当重任 郭伋年已六十,人老觉少,本就睡得不多,又因身处危城,重任在肩,最近更是经常失眠,常在夜间起身上城走动。 这一晚他辗转反侧,说什么也不能入睡,便干脆起来,穿戴好上了城墙,从东门一带开始,一路向北巡视,快走到北门之时,忽见前面火起,郭伋惊道:“此处是谁在把守发生了何事?” 这大冬天的,要走水恐怕不太容易,因城外全是敌军,郭伋第一个反应就是有人反叛,而北门之处忽地亮起了许多火把,更证实了他的想法。 郭伋大呼杀贼,一马当先冲了过去,在他的身后,是闻讯赶来的守城士卒。 此时河北军已经开始入城,第一批一百多人刚进了城门,猛地见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当先杀来,身后是如狼似虎的士卒,慌忙拔出刀来迎战。 郭伋有着同其祖郭解一样的狠劲儿,虽然年已花甲,身手却丝毫不迟滞,一刀将一个敌军砍翻在地。 他抬起头来,忽然见到姜晃手按刀柄,站在城门之下,一双眼不是向着敌军,而是虎视眈眈地望着他,郭伋顿时明白了。 他双眼一瞪,大吼一声:“姜晃,你深受朝廷厚恩,竟然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郭伋持刀而立,白发披散,面上还挂着一丝杀人后的血迹,凛然如煞神一般。姜晃竟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只是别过脸去,挥着刀向着自己的亲兵属下说道:“谁杀了老家伙,赏钱百万!” 面对扑上来的众人,郭伋怒喝道:“尔等欲从逆乎?” 这些人为了百万赏钱,眼睛都红了,哪里还想什么从逆不从逆。乱刀齐下,将郭伋砍死在城门处。 守城士卒见主将阵亡,全都慌了手脚,被河北军杀得连连兵退,眼看洛阳城就要不保,突然从城内杀出一支人马,个顶个都是高大彪悍壮小伙子,为首者是校尉第五伦,大叫道:“皇帝陛下已回洛阳,下诏杀贼!” 三千敢死之士冲上前去,在城门处与敌军展开血战,第五伦勇悍绝伦,挥刀直进,一刀将姜晃搠翻,低头割了首级,大叫道:“叛贼姜晃已伏诛,首恶已除,姜晃所部为其蒙蔽,不知情者皆不论罪!” 本来还在犹豫的姜晃属下听了这话,许多人加入了第五伦的队伍,一起向入城河北军杀去。 火光通明,喊杀之声响彻夜空,第五伦率领三千锐卒,杀得敌军人仰马翻。天将明时,一度洞开的北城门终于重新关闭,城内却一直杀到天光大亮,才将入城敌军清剿干净。 第五伦安置好郭伋的尸首,便差人请诸将在官署相会,商讨接下来的守城之事。主要将领中,羽林军的三位校尉及洛阳尉应为等人全都到场,昨天杀了半夜,这几位都在后期加入了战斗,但是捕虏将军成光却一直不见踪影。 成光从职位上来说,在如今的洛阳武将中居于首位,郭伋死后,应该由他来接管洛阳防务。可他不知为了什么,却迟迟不到。 第五伦又差人去请,不一会便有人跑过来回话道:“回禀校尉,捕虏将军昨夜从南门出城了!” 成光昨夜宿在军营之中,忽然听见城内喊杀声大作,有人大喊道:“敌军进城了!郭太守被杀了!”成光吓得够呛,也不敢去北门厮杀,带着手下就近从南门出了城。 他这一走,产生了连锁效应,又有几名将领率军出城,这一夜,洛阳兵马从南门跑了将近一半,但纪律严明的羽林军建制保持完整,一万五千人几乎无人出逃,洛阳尉应为手下兵马也在。 众人估摸着,城内如今兵马只剩下三万多人。 第五伦道:“小子不才,蒙郭太守临终托以守城大事,事关重大,不敢推辞,但我年少德浅,德望不足以担此重任,请诸君年高有德者居之,小子愿倾心辅佐,共守国土。” 众将中年龄最大的是张司马,张司马却不想挑这个担子,连忙说道:“既然郭公临终将守城重任托付第五校尉,我等应遵第五校尉号令,奉他为守城主将。” 此时这守城的主将绝不是个什么好差使,肩上责任太重,丢了洛阳又有失土之责,在座的几位都不太想承担这份责任。便都附合张司马,纷纷叫着愿奉第五伦为主将。 第五伦就这样接过了守城的担子,成为洛阳临时守将。 他早已成竹在胸,立即下令,分派诸将,各副其职,倒也清楚明白。 本来郭伋死后,众人惶恐无主,又加成光出逃,城内守军一下子少了半数,诸将都心中打鼓,对于能否守住洛阳不有信心,不知接下去该如何是好。 第五伦在这时候站出来,意志坚定,头脑清楚,命令明确,大家仿佛一下子又有了主心骨,立即行动起来,各自上城守卫。 敌军又大举来袭,在兵力减少如此严重的情况下,守卫确实有些捉襟见肘,半天时间内,城上出现了几次险情,几度差点被敌军破城而入。 第五伦见势不好,将洛阳府库打开,大发赏金,激励士气。在敌军进攻最猛烈的东城,打开城门,亲率三千敢死之士杀了出去。 攻击的军队完全没料到他们还敢出城,一时措手不及,被第五伦杀得节节败退,城上见了,士气大振,抖擞起精神,打退了敌军的进攻。 但洛阳城兵力不足的状况在攻防战中表现得很明显,第二天,刘秀便集中全部兵力,试图一举破城。 这是洛阳攻防战以来最为惨烈的厮杀,攻防双方从一早杀到后晌太阳偏西,城上城下都死伤累累,第五伦浑身被血汗湿透。 他带着一队人马从东到西,从西到东,在城墙上来回奔跑,鼓舞着士气,哪里危急便冲到哪里。 但是敌军却下了决心要一举破城,这一天攻势如潮,一刻也不停歇。 第五伦感觉胳膊都要抬不起来了,他的头发上滴着水,脸上流着血,看向城外黑压压的在大军,第一次对守住洛阳产生了怀疑。 难道今天便是洛阳陷落之日,难道洛阳就是他第五伦的葬身之处吗 突然,他听到有人哭喊道:“援兵,援兵来了!” 403.最高对决 刘秀远远地望着巍峨高耸的洛阳城,这座他曾亲手修过城墙,营建过宫室的大城。 当年刘玄欲入洛阳,先差刘秀来整修城池和宫室,他费心费力,将洛阳修葺得焕然一新。 但这座城不是他的,而是他的杀兄仇人更始皇帝的,刘秀只是这座城中一个孤独的囚徒。他在此地度过了一生最痛苦的日子,直到受命巡行河北。 当时刘秀出了洛阳城,回过头去,也像现在这样望着那高耸的城头,心中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回到洛阳,要以胜利者的姿态骄傲地回来。 几年过去了,刘秀数次兵围洛阳,数次铩羽而归,与这座城池擦肩而过,从刘玄到朱鲔,再到刘茂和刘钰,洛阳的主人换了一个又一个,唯独他刘秀只能在大河对面,望着洛阳叹气。 这一次他亲征洛阳,就是要圆了这个多年的梦,再次踏上洛阳的城头,昨夜,他差一点就要成功了。他已准备好驾幸洛阳,却得到洛阳得而复失的消息。 不过没关系,洛阳终究是他的,早一天晚一天而已。 看着他的士兵一步步向着洛阳城头攀登,看着洛阳士卒一个个地倒下,刘秀断定,黑夜来临前,他就能以一个征服者的姿态进入洛阳城。 刘秀转头笑道:“今夜入城,与诸卿不醉不归!” 他的话音刚落,便有一骑飞驰而来,那马的速度极快,离多远便看到马蹄上雪花与冰屑飞扬,马上之人俯着身体,整个人仿佛都伏在了马背之上。 还未到近前,骑士便大声喊道:“陛下,陛下,急报!东方来了敌军,是大队人马,敌军主力!” 一人一马奔到面前,马打着响鼻,趵着蹄子,骑士嘴里呼呼地冒着白气,气喘吁吁地道:“陛下,敌军主力就在十里开外,马上就到!” 刘秀眉头一皱,问道:“这是哪一路人马?” 骑士道:“陛下,是放牛皇帝!军中有皇帝的大纛!” 刘秀的脸色变了,他回头望了望洛阳,又望了望东方,无数的旌旗正从那边移过来。 原来放牛皇帝一直不在城中,怪不得没有重兵在此。 “步卒列阵,迎敌!所有突骑集结起来,列在步卒两翼。” 在洛阳即将破城之时,放牛皇帝又来捣乱,刘秀的感觉不是沮丧,而是有些隐隐的兴奋。 他终于要与最大的对手面对面明刀明枪地对战一场。这一战将是至关重要的气运之战。 他的队伍是步兵九万,突骑两万五千。这一次他率领突骑三万余众,有六千骑在王梁麾下,此时王梁正在郾师与刘茂对峙。 不过两万五千骑足够了,一支这样规模的骑兵队伍,是一股超级强大的力量,何况是以冲锋陷阵著称的幽州突骑? 刘秀知道刘钰有凉州大马和并州兵骑,这都是有可能与幽州突骑抗衡的精锐骑兵,但是他并不担心,即便幽州突骑不能一举破敌,他还有另一张王牌:冀州强弩。 “幽州突骑,冀州强弩,为天下精兵,国家胆核。” 这是一支战斗力极强的强弩部队,号称军中有天下最强之弓、最利之弩,围绕军中核心兵器强弩,形成了许多固定战法,在战场上几乎无往而不利。 此次刘秀可谓是精英尽出,不仅有突骑三万骑,而且有八千冀州强弩。依靠包括这这两个王牌在内的十余万大军,刘秀敢挑战天下之兵。 此时他庞大的军队基本列阵完毕,有四万步兵面对着洛阳城墙,防备城中人猝然杀出,保护自己军队的后背。 而另外六万步卒全都掉头向东,列成整齐的阵势,刀枪对外,盔甲明亮,尖刃闪闪,衬托得好像天上的太阳都暗淡了许多。 河北军虽然前后都有敌人,但是从将领到士卒,没有人认为这有什么问题,有他们的皇帝战神刘秀在,胜利当然是有保障的。 只有刘秀微微地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腹背都是敌人的感觉,但这不是他选择的,而是敌军来的这个时候,正好使自己处于这个腹背受敌的境地。 虽然这是个不利的因素,但是他依然有足够的信心能够击败敌军,四万人足以保护大军的后背安全,余下的八万人与敌决战,数量也不算少。 敌军的数量虽然不少,但是比起刘秀大军还是相形见绌了许多,据来回哨探的斥侯们报告,刘钰的兵力不足本方的一半,也就是五万左右,但是其中骑兵的比重较大,看起来大概能占到全部兵马的四成。 八万对五万,两万五千幽州突骑对两万骑兵。在一个用一万人就能打败四十万人的男人手中,这场战争还会有什么悬念吗? 在步卒的两边,是跃跃欲试的幽州突骑,右军的将领是驸马都尉耿国,他是建威大将军耿弇的胞弟,与兄长一样,从小喜欢军旅之事,在耿弇平定彭宠之时,为了使皇帝放心,耿国作为人质被送到邯郸,在刘秀的身边任职。 也许是出于对耿弇的偏爱,刘秀对他很是欣赏,先后任其为射声校尉,驸马都尉,这一次亲征将他带在身边,让他领一部万人的幽州突骑。 耿国将手中的长矛握得紧紧的,脸上的肌肉也绷得紧紧的,他已做好了战斗的准备,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他便率着儿郎们冲出去,将敌人踏成碎片。 对面的人马越来越近,皇帝的大纛在阳光下被涂上的一层金边,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在大纛的周围,全是骑兵,铺天盖地的骑兵。步兵全在骑兵的后面,看这个架势,是想直接用骑兵踏营。 洛阳城上,第五伦遥望着城外,心里咚咚直跳,他不知道为什么皇帝陛下会带着大军亲自来援,此时看着就这么大摇大摆逼过来的皇帝,第五伦暗暗地捏了把汗。 他真想冲着外面大喊:“陛下,您不要这么托大呀,这可是建武皇帝刘秀!” 第五伦虽勇却不莽,他知道建武皇帝的实力,他不仅有强大的军队,也有很深的谋略,他几乎是没有破绽的。 刘钰人马不如刘秀多,谋略又不能胜过刘秀,凭什么敢于刘秀当面掰手腕呢? 第五伦觉得,皇帝有些莽撞了。 在这个要命的时刻,一点错误都会带来一场大败,可皇帝偏偏在这个要命的时刻如此莽撞。 第五伦命令道:“全军集结,随时准备出城决战!” 404.大招面世 刘秀以八千冀州强弩为核心,以四万步兵列成了紧固的阵形,两旁各有一万幽州突骑,他们一般在战况胶着时上场,往往能发挥一锤定音的作用。步骑结合,这个大阵的兵力是六至七万人。 命令传达下去,接下来就是观看、等待,依照局势的发展调整战术。刘秀的身边还有五千突骑和一万五千步兵,这是预备队,随时可以投入战斗。 刘秀望着远处缓缓逼近的刘钰大军,皇帝的大纛在其中高高地凸显出来,离很远就能见到。 刘秀微微一笑道:“这放牛的小子,胆量倒是不小。” 他身边的铫期冷哼一声:“无知的竖子,简直不知天亮地厚!” 以劣势兵力和战神刘秀对攻,除了这个放牛小子,恐怕也没有旁人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这是一种对于刘秀赤裸裸的藐视。 铫期感觉到了这种轻视,心中忿忿不平。刘秀是他的君主,也是他最尊敬的人,竟受到了放牛小子的蔑视,铫期感觉十分愤怒,一心要屠灭敌军,狠狠地惩罚放牛的竖子,以洗雪这种耻辱。 刘秀与铫期的感觉完全不同,他不会在意这种蔑视,也并不会为此而烦恼。如果他感觉到屈辱,只能说明他不够强大。只有弱者才会咀嚼屈辱,强者只会将其加倍奉还给对方。 战场上要靠胜负说话,而不是态度,只要取得最后的胜利,其余的东西又算得了什么? 他曾经受过真正的屈辱,兄长无辜被杀,他不能报仇,不能鸣不平,甚至还要喊杀得对,甚至还要去向仇人屈膝,去为根本不存在的罪名请罪! 明明立下滔天大功,却没有受到奖赏,反而随时遭受生命威胁。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欺辱他的人,他们没有他便活不下来,可是却要让他活不下去。 有什么比这更屈辱、更让人难以忍受的吗? 在生存的压力之下,刘秀对于这些照单全收,并表现得甘之如饴。他隐忍着,向他的仇敌奉上讨好的笑脸,最终换取仇敌的恩赐,让他可以活下去。 能忍辱负重,这是他能成事的一个重要原因。如今这一点轻视算得了什么? 刘秀关心的是,为什么刘钰如此有恃无恐,直接率军踏阵,他到底有什么倚仗? 他不敢对敌手有任何的轻视,他的百战百胜是一步步小心赢来的,只有深思熟虑也不能保障获得胜利时,他才会去拼命。 如今的态势需要的是思索,他想知道刘钰的想法,他有什么底气,做出如此异乎寻常的举动。 刘秀望着渐渐逼近的敌军,他们已经行进到距离已方前军四百步左右,这个距离属于强弩的射击距离之外。 那是轻一色的骑兵,远远看过去与幽州突骑没有什么区别,都是着札甲,手持长兵。 刘秀这种久经战阵的老手,拿眼一看,便大概估算出敌军的战斗力,从阵势上来看,这支骑兵队列保持得相当不错,应是强军无疑。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凉州大马,也就是刘钰的倚仗吧! 刘秀暗暗松了口气,幽州突骑虽不能说一定能战胜对方,至少是可以匹敌的。从骑兵的数量和质量上来看,双方势均力敌。 虽然刘秀军的步兵数量远多于骑兵,但这场战争一定是骑兵决胜。 为了保障已方的骑兵能稳稳地获得胜利,刘秀甚至舍不得一开始便派上幽州突骑。他想用强弩先消耗对方凉州大马,步兵硬扛下第一波冲锋,等到敌骑冲击势头减弱,再派出突骑,一击而破之。 这么做的前提是,冀州强弩足够犀利,而他的步兵又足够稳固。 这两点刘秀都具备。他有一只强悍的步兵队伍,都是从南阳、颍川、河北诸郡中挑选出来的悍勇之士,数量不多,但十分精锐。 虽然用步兵对付骑兵劣势太大,但是如果结成紧密的阵势,用足够长的兵器,至少能够顶住一波攻势,迟滞骑兵的前进。 只要凉州大马受阻一时,冲势减弱,幽州突骑再以雷霆之势杀出,以起势之兵对上势衰之兵,胜利的概率还是相当大的。 刘秀放下心来,感觉这场战役已在自己的掌握之中。看来刘钰是年少气盛,有些高估自己了。 刘秀微微一笑,是时候给放牛小子一个教训了。 此时敌军进入三百步距离,冀州强弩蓄势待发,士兵的手指已勾在悬刀之上,只要轻轻一动,长枪般的弩箭便会奔射而出,而幽州突骑正跃跃欲势,士兵控制着胯下的马,以使他们不要过早地蹿了出去。 此时对面敌军却有了变化。 本来阵势齐整,小步向前奔跑的骑兵突然从中间向两边分开,并放慢了速度,使中间的骑兵慢慢显露出来。等到敌军进入到二百步的距离,他们的中军已完全露出真容。 那是一支什么样的队伍啊! 它不能说是人,也不能说是马,而是从头到脚的铁。从上到下,从人到马,全部都被铁甲包围,骑士披盔带甲,除了眼睛,没有东西露在外面,而那些马,只有马蹄和一截马腿露在外面。 每一个骑士便是一个铁甲堡垒,更可怕的是,他们联结成紧密的阵势,人与人的距离很近,这使得一个个小小的堡垒紧紧地联结在一起,成为一个超级巨大的移动堡垒。 这个堡垒上是一根根长长的尖刺,那是每个骑兵所持的尖利的长矛,他们将矛柄挟在腋下,矛尖挺在身前。几千人如此联结在一起,构成一堵移动的刺墙,在阳光下闪闪地发着寒光。 所有的士卒,所有的将军,几乎全都惊呆了。这种阵势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没人见过,这超出了他们的认知,任谁见了都会被震憾。 铫期瞪大了眼睛,不由自主地回过头去看他的主上,仿佛一个孩子被吓到,本能地去向父母寻求安慰。 但是他看不到刘秀的表情。 此时的刘秀用手遮住了额头,不知是遮挡对面铁墙反射过来的强光,还是扶住阵阵发晕的头颅,亦或是遮掩面容,不让部下看到他的震惊和恐惧。 这样的部队,这样的战法,同样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他的深思熟虑到底还有遗漏,他完全没有虑到这个! 405.铁墙推进 这时重骑兵开始提速。 这种平原地带非常适合骑兵冲锋,前面是一马平川,没什么障碍物,除了敌人还是敌人。 士兵们在最初的震惊后,依然选择按照从前的作战方式,在敌军进入两百步之内开始第一轮的强弩射击。 达到这个射程的弩本就不多,命中率较低,几轮弩箭射过之后,对面那座巨大的铁墙依然完整如初,连一个小小的缝隙都没有。 距离一百步。 敌骑已进入几乎所有弓弩的射程范围之内,这个距离,就连普通的弓箭也能射到,不过依旧不是一个可以有效杀伤的距离。 所有的弓弩都开始发射,冀州强弩的强弩当然要更强一些,对付装甲的骑兵,他们装备有专门的破甲箭头,但是要近到几十步内才比较有效,至于那些普通的弓箭,在这个距离更是没什么杀伤力。 但是在那堵移动的铁墙平推过来的时候,正面的士卒都感受到巨大的压迫感,每个人心中都是咚咚狂跳,以致于控制不住地要把箭矢射出去,仿佛如此就可以让自己更安全一些。 箭矢黑压压地向着铁墙飞去,带着尖锐的啸叫,仿佛夏天耳边骤然飞过的蚊虫。 箭啸声混在一起,嗡嗡的声响充斥着天地,而满天的黑点让人们不禁想起夏天的蝗灾,蝗虫扑天盖地地飞过,那种恐怖让人想起就不寒而栗。 在这种恐怖的箭矢打击之下,所有的敌人都会颤抖,骑兵一般会不断地抽打着马匹,使其速度达到最大,好尽快冲过这一段危险地带。 但是重骑兵还在稳步提速,他们好整以暇似地向前,阵列排得整整齐齐,好像他们到此处不是为了打仗,而是为了队列表演。他们要跑出漂亮的阵型,给战场上所有的人看。 迎面的漫天飞矢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每个骑兵依旧在马背上坐得笔直,腋下挟着的长矛依旧矛刃斜斜向下,角度一点也没有移动,他们不像是一个一个的骑兵,而像是铁制的雕像,冷酷,坚硬,没有恐惧,绝不怜悯。 随着一阵密集的叮叮脆响,好像暴雨扑打着全身,雨点般的箭簇扑在骑士和马匹的身上。 真的就像雨点。 甚至不如雨点。 雨点会将人打湿,让人寒冷,但是这箭只是叮地一下,然后,便落在了地上,没有然后了。 箭尖遇到弧形的甲片,都弹开了去,有的连箭尖都弯曲了,歪歪扭扭地飞向别处,或者直接掉落在地。 看起来狂风暴雨的弩箭攻击没有任何杀伤作用,对面的铁墙依旧是那么完整和坚硬,骑士们年轻的脸都隐藏在冰冷的面甲之后,使每个人都带上了冰冷的气质,不是强悍,不是狂暴,只是冰冷,是一种不为所动的冷漠。 这种冷漠逼得人几乎要发疯,闻名天下的冀州强弩从来没有这么让人无视过。但是他们却没有资格愤怒,因为对方足够强大,有足够的资格无视面前的一切。 士兵们都陷入一种绝望的状态,他们疯狂地发射着箭矢,就算明知没什么用,还是忍不住要将其射出去,因为只有忙碌才能让他们没有时间恐惧,才能让他们的手不至于一直在颤抖。 洛阳周围本就一马平川,为了防备进攻,洛阳军民在城外人为布置了许多障碍,这些障碍在刘秀大军到来之后,被一点一点地清理干净。 铁索拆除,拒马搬走,可以让突骑方便地来回奔驰,壕沟填满,山坡铲平,可以让攻城的器械顺利通过。十几万大军将这里收拾得平平整整,使他们可以更方便地进出和行动。 可是如今,所有的人都在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要这么做。在他们的面前,没有一道沟、一道坎可以稍稍减缓那面可怕的铁墙的逼近。本来是为了与已方便,此时却成了与敌方便! 铁骑奔出一百步的距离,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刘秀的眼睛却眨都没眨,直勾勾地盯着战场上的铁墙。 他的身体一动不动,脑子里却在飞快地旋转,他不断地问自己,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最初的震惊过后,刘秀的念头便集中在该如何破解这种铁墙战法。等到重骑兵跑过一百步的距离,刘秀的命令已经发出。 幽州突骑提前发动,袭击敌军侧后。 他的判断迅速又准确,在突然遭受如此巨大的心理冲击之后,刘秀在极短的时间内,几乎是直觉地找到了他面前这支队伍的弱点,那就是铁墙的侧后。 眼前的重骑兵在正面是无敌的,不仅防御力极强,而且借着马的速度和盔甲的重量,具有极大的冲击力,士兵几乎不用做什么动作,只需要端着武器冲过去就可以了。 如果幽州突骑正面冲过去与对方硬憾,那只能说是自寻死跑。 重骑兵的优势在于重,至刚至猛,威力无比,但是弱点同样是重,人马都穿着笨重的盔甲,难以转身,不能回旋砍杀。他们的杀伤力都在正面,只要突骑从侧后发起攻击,重骑兵将无从抵御。 战场上情形瞬息万变,刘秀没有时间犹豫,更没有时间仔细思考,立即命令大阵两侧的幽州突骑迂回出击,攻击重骑兵的侧后。同时让自己身边预备的突骑也投入战斗。 至于正面的步兵将是什么情景,不管了!也管不了了! 刘秀忽然有一个感觉,很久没有过的感觉:又到了需要拼命的时候了。 他自从称帝以来,每次亲征都干脆利落地获胜,每一次都是料敌在先,智珠在握,诸事皆在掌控之中,甚至连势均力敌的对手都很难遇见。 而这一次竟然如此被动! 他不喜欢这种诸事失控的情形,这让他感觉极不安全,但这不是他能左右的。 建世皇帝只出了一招,他便一直被迫在应对,两军还没有接触,他便几乎已经陷入一败涂地的境地。 这种无力的感觉,他这一辈子很少有过,甚至在昆阳战场上,处于绝对劣势的刘秀也一直是满怀希望,对胜利抱有信心。可是如今,面对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皇帝,刘秀几乎已经绝望。 他努力抓住一丝希望,一下子压上了几乎全部的本钱,那就是战场上所有的幽州突骑,他要做最后的一搏,是死是活就是这一锤子买卖了! 406.轻骑决胜 幽州突骑一发动,一直随在重骑兵后面的凉州大马几乎同时从后面闪出迎了上去。 这个命令发出的极快,几乎是对方一动,命令便已发出。而骑兵的行动更是迅捷,立即从重骑兵身后闪出迎敌,十分从容不迫,似乎早就料到这样的局势。 实际上,这种情形在平时的训练之中已经操练过无数次。重骑兵与轻骑兵的配合作战,是骑兵的重要训练内容。这个训练方案是皇帝刘钰亲自参与制订的,在平时的训练中,皇帝也多次亲临观看,提出许多改进意见。 重骑兵作战是一整套的战术组合,而强行冲阵是其中的核心,其他的兵种和战术都紧紧围绕着这个核心,以保障战争目标的达成。 凉州大马和幽州突骑都是突击骑兵,虽然骑士都披札甲,但甲胄不重,整体属于轻骑兵的范畴。 轻骑兵可以有效地弥补重骑兵的缺点,保护其脆弱的侧翼和后翼,并在敌军溃败时负责追击。 重骑兵为了保持冲击力,牺牲了速度,总不能指望从人到马披着甲的重骑兵去追亡逐败。他们的作用就是一锤定音,以无可抵挡的冲击力摧毁敌军的阵势,使敌军瞬间崩溃。 为了这个时刻,刘钰准备了几年的时间,从装备的制造到战马的挑选,再到骑兵的挑选和训练,每一项他都亲自参与,以自己超出时代的知识和见识,打造出了强大的骑兵力量,这些骑兵主要集中在两处,一处是长安,一处是上郡,除了刘钰手下这支骑兵之外,破虏将军刘彪的手下也有一支轻重骑兵结合的队伍。 这种战术刘钰舍不得早早祭出,一定要等到合适的地点,在合适的时机,遇到合适的对手,才能出手,而且一定要一次性重创敌军,最好让敌人从此一撅不振。 咱玩就玩大的。 一听说刘秀亲征洛阳,刘钰立刻就决定回援。在别人看来这是极其莽撞的少年意气,在刘钰看来却是十分难得的直接挫败刘秀的机会。这是他等了几年的时刻,绝对不容错过。 他在后面观看的时候,手心里也捏着一把汗,这种战法虽然在他这个现代人看来不稀奇,但在汉朝人眼里却是绝对新鲜,前所未有的。 在训练中练得纯熟的东西,到了战场上真的能百分之百的贯彻执行吗? 从目前看来,情形还不错,一切都在按照预想发展。 重骑兵突进到距离敌军四五十步的时候,速度已几乎提升到极致,即便如此,整个阵容依旧紧密,整个队伍基本处于同一个平面,好像是此起彼落、上下俯仰的水面,涌动着想要席卷面前的一切。 巨大的马蹄声震得人脑袋嗡嗡作响,让人忍不住想要扔掉兵器,捂住耳朵,像沙漠中的驼鸟似的,将脑袋拱在面前的沙土里,将一切都交托给命运。 但冀州强弩还在做着最后的努力,弓弩的攻击愈发狂暴,在铁骑冲过来的几十步,他们发射出的弩箭超过任何一次弩箭阻击。弓箭手一次又一次地将弓拉满,抛射向敌军之间。 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弓弩对重骑兵的伤害微乎其微。 在这面无坚不摧的铁墙愈来愈近、愈来愈强的压迫之下,还未等接触,已有些士兵坚持不住,丢掉兵器狼狈逃走。 这在刘秀领军出征的战役中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皇帝亲征,所带者当然是精锐,将领们也急于在皇帝面前表现自己的勇敢和善战,平时打仗出七分力,到这时便得出十二分的力,因此自然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 可是此时,竟然有人当着皇帝的面逃跑,而且随着铁墙的逼近,逃跑之人有越来越多的趋势,以致于将领们已经禁管不住,军法官也已经杀不过来了。 可是刘秀连看都没看他的步兵们一眼,他的眼睛直直地望向更远方,望向他最后的指望,幽州突骑。 幽州突骑和凉州大马都是为大汉镇守边疆的中坚力量,他们在与胡人的战斗磨炼中成长起来,成为天下精兵。关于两者的比较向来有之,有人说凉州大马冠绝天下,有人说幽州突骑天下无敌。 这种问题只存在于口舌之中,从来没有答案,同是大汉精兵,哪里会有对垒的机会呢? 可是今天,在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时候,这个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在大汉内战的决定性时刻,在两位英雄战场争雄的时刻,凉州大马和幽州突骑终于冲撞到了一处。 驸马都尉耿国冲在突骑队伍的最前面,他轻轻地一带缰绳,错开迎面一匹战马的马头,用手中的长矛狠狠地向着对面的骑士戳去。 这一矛迅疾无比,力道十足。这是他已经千锤百炼过的动作,用起来十分流畅自然,这动作虽然简单,但是极为实用,就这一招,死在他矛下的敌人不计其数。 耿国和他的兄长耿弇一样,从小便习弓马,少年时便随着上谷突骑争战,马上功夫十分了得。兄弟俩各有特点。耿弇熟习兵法,精于战阵,耿国勇悍无双,战场无敌,在平时一对一单挑的训练中,他凭借身高体大、气力超群,几乎遇不到对手。 但是在这一次的战场单挑中,耿国的长矛却落空了,并不是他没有刺准,也不是对手闪开,而是没等他的矛刃刺到对手,对手的矛尖便到了眼前。 这种情况说明对手的矛比他的更长,所以才能先于他触及目标。 千钧一发之际,耿国猛一扭头,躲过闪亮的矛尖,长长的刃顺着他的脸边冲了过去,在他的耳廓上划出一道血槽。 耿国只觉得耳朵一阵锐痛,大怒之下一伸手,在两匹马交错之时一手抓住对方的肩膀,借着马匹冲势用力向前一扯,而对方反应也极快,也抬手捉住他的胳膊,两个人都想将对方扯下马去。 耿国的力气极大,他坚信这一下拉扯必然让对方在马上坐不住。 可是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对方好似坚如磐石,而他自己却忽然整个人向后仰去,两只悬在马腹旁的脚高高翘起。 幽州突骑著名勇士,驸马都尉耿国头下脚上地从马上掉了下来。 在落地的一霎那,他目光所及是对方骑士的一条腿,那条腿稳稳地垂在马腹旁边,穿着靴子的脚正用力地蹬在一个环形的小小铁架子中间。 那是什么?上马的踏脚吗? 407.铁的战争 数十突骑不要命地猛冲上来,将驸马都尉耿国围在当中,护着他重新上马,耿国抄起一根长矛,又向前冲了出去。 但是他好像在这一次落马中摔掉了勇气,曾经的猛士在面对凉州大马时勇猛全无,他的矛比对方的短,在马上坐得不如对方稳,气力没有对方的足,在争战中完全落于下风,几次面临险境,亏了周围士兵拼死保护,才让他不至于过于狼狈。 不只是耿国在与敌军轻骑的对抗中处于下风,事实是所有的士兵都感觉无法与对手相匹敌,在对战中的劣势不是一点半点,而是简直无法与之抗衡。 他们不知道为什么敌军可以游刃有余地操控更长的矛,为什么他们在马上可以坐得更稳,为什么他们的气力更足,为什么他们可以做出更大的动作而不用担心从马上掉下来。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幽州突骑曾经引以为傲的看家本领。他们或是边境的良家子,或是归化的胡人,骑术精湛,弓马娴熟,他们个个是壮汉,都有一把子力气,在以往的战斗中,他们无往而不利。 但是今天,幽州突骑遭遇了从未有过的挫败,面对数量少于他们的凉州大马和羽林骑兵,他们完全不是对手,几乎是一交手便败下阵来,他们费尽力气,试图挽回局势,但是面对强悍的敌骑却全无还手之力。 号称天下无敌的幽州突骑陷于绝望,只是为了他们曾经的骄傲,还坚守着不退。但是前进却越发困难,每前进一步都面临着强大的敌人。于是他们便在混战中坚持,直到一个个跌落马下。 在轻骑混战的时刻,重骑兵以奔雷之势辗压过敌军阵地。 在双方接触的一霎那,天空中仿佛充斥着破碎的声响。 什么冀州强弩,精锐步兵,此时全变成铁蹄之下的蝼蚁,无法挣扎,无从逃避。 他们的兵器刺在骑士的身上,有的直接被弧形的甲片滑开了去,有的在对方一人一马巨大的冲力前弯成了弓形。 重骑兵以最高速度撞阵,挟着巨大力量的长矛所到之处,步兵的身体被挑起在半空,后背露出直接洞穿过去的长长的矛刃。 铁人铁马所到之处,就像是铁犁在犁地,遇到的一切物体或飞起,或倒向一旁,步兵变成了铁犁下的泥土,随便别人冲撞、切割、刺穿、践踏,原来整齐的步兵阵列随着铁骑的突进现出一道道沟槽。 不需要战斗,甚至不需要刀枪,只要他们冲过去就行了,只要全身是铁的重骑兵从头冲到尾,便是一场毁灭式的打击。 他们无懈可击,无坚不摧。 这不是人与人之间的战斗,而是铁对人的屠杀。人和马不过是铁的载体,决定胜负的不是人,而是铁。 这是铁的战争。 铁墙推倒了一切,毁灭了所有,洛阳城外已血流成河,伏尸遍地。 这不是人间,而是地狱。 观战的刘钰松了一口气,重骑踏阵,轻骑完胜,大局已定。 这是一个预料之中的结果。这战场上只有他最清楚,幽州突骑和凉州大马、羽林骑兵虽然同样是轻骑兵,但是在装备上却存在着绝对的代差,凉州大马和羽林骑兵装备了更稳定的高鞍,使他们可以更稳地坐在马上。 更重要的是他们装备了马镫。 刘钰穿越过来才知道,当时已有了马镫的雏形。马匹的一侧经常挂着一个木制的踏脚,起到辅助上马的作用。也有些简易的马镫,在人骑行时可以搁脚,避免悬空过于劳累。 但是马镫并没有装备在军队中,骑兵们甚至对所谓的踏脚嗤之以鼻,认为用了它便是骑术不精的表现,以他们精湛的骑术,完全可以稳稳地坐在马上,并可以做许多高难动作。 可事实却是,马镫是骑兵战争中最伟大的发明,它以固定了双脚为代价,解放了骑兵的双手,甚至是整个身体。 依靠马镫,骑兵们可以在飞驰的战马上做各种复杂的高难度动作。尤其可以在披挂重甲、使用大型武器的情况下,肆意在马背上做左右多方向、多角度大幅度摆动,完成左劈右砍或躲闪的等复杂的格斗,而不用减速或担心掉下来,而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 没有马镫的幽州突骑,只能靠双臂发力,而凉州大马和羽林骑兵,却可以在脚底的强劲支撑下全身发力,力道当然要足得多。 依靠马镫,凉州大马和羽林骑兵可以操控更长的长矛,使出更大的力气,做出更大幅度的动作,所有的优势都是碾压式的,最后的胜利当然也是碾压式的。 刘钰改造了踏脚,按照记忆设计了适于马上骑行作战的马镫,不过是挂在马腹旁边的两个小小铁环,却使骑兵的作战方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但他一直隐忍着,没有在普通骑兵中装备,如今装备马镫的队伍,只有长安和上郡的骑兵。 这是一个技术含量并不高的发明,如果过早面世,就可能被迅速地学了去,刘秀便也能装备出全马镫的幽州突骑。 刘钰可没有信心对抗与他同样装备的大魔导师。他要打败刘秀,靠的是领先一代或数代的装备,参照高阶明对低阶明的降维打击。 战场上冰火两重天。 刘秀看见幽州突骑的绝望挣扎,最后的希望破灭,不禁面如死灰。 至于在铁骑冲击下崩溃的步兵大阵,他便是想解救,也是有心无力。 不同于刘秀的沉默不语,铫期却双拳紧握,红着双眼大叫道:“陛下,臣,臣请率军出击,臣去和他们拼了!” 臧宫刚从阵中败退回来,哭喊着大叫:“陛下,陛下,太惨啦!这仗打得太惨啦!臣差点便见不着陛下了!” 刘秀看了一眼远处正在被剿杀的幽州突骑,又看了看在重骑兵铁蹄下挣扎的步兵,说道:“派快马去郾师,让冯异和王梁火速退军河内,据河坚守!” 他掉转了马头,在马后臀上猛抽一鞭,头也不回地向北奔去。 408.战死将军 洛阳守军大开城门,呼喊着杀出,与援军两面夹击,大败敌军,一直到夜色降临,战斗才算结束。河北军死伤者不计其数,其余全都跪地请降。 刘秀围攻洛阳大军十二万余人,除了他走时带走两万人之外,其余几乎全军覆没。死者之中包括武固侯右大将军李忠,以及校尉、都尉等高级将领十八人,驸马都尉耿国受伤被俘,被俘者还有七名校尉。 建世皇帝刘钰率军入城。得知河南太守郭伋战死,皇帝顿足道:“朕来迟了!”收其尸骨厚葬,对他的家人大加抚恤。 诸将齐聚之时,唯独少了步兵校尉第五伦。 众人都奇怪道:“第五校尉有守城之功,在重骑兵踏阵之时,他大开城门,率众杀出,我等还曾见到他的旗帜,怎么现在会突然不见了呢?” 乱军之中,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众人不禁有些担心,第五伦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 “我见第五校尉率一队骑兵向北去了。”洛阳尉应为沉吟道:“莫非他去追杀不义帝?” 当时一片混乱,来增援的凉州大马和羽林骑兵与幽州突骑混战,腾不出手追逐先期撤退的刘秀,但是洛阳城中还有数千骑兵,后半程才加入战斗,第五伦率一队骑兵去追逐刘秀是很可能的。 皇帝道:“第五伦在郭伋战死后担起守城之责,率众固守洛阳,援军到来之后又抓住时机,出城夹击,有胆有识,可堪大用。如今他率孤军追杀敌酋,若能建不世之功,朕如何封赏也不为过。” 洛阳诸将听了,都不禁顿足后悔,当时都没有第五伦见机得快,只顾着眼前的敌军,竟漏了远处的大鱼。这大功若是被第五伦抢到了,一个万户侯是最起码的,几世的富贵都不用愁了。 皇帝又道:“不过不义帝身边还有一队人马,第五伦若想立这功可不容易,搞不好会反受其噬。王猛,明日一早,你率羽林骑兵六千,向北追逐不义帝,朕将亲统大军,随后出发,进兵河内。” 皇帝又下令道:“窦卿,你明日率一万凉州大马,直奔偃师,归入车骑将军麾下,助其破偃师之敌!” 大军从缑氏日夜赶来,一场大战,将士们都很疲惫,因明日还要出战,也没有大肆庆功,众人吃了饭便睡下,一躺下更觉得疲乏,都想好好地睡一个懒觉,恢复精神。 唯有王猛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心里暗道:“第五伦昨日傍晚出发,虽夜间不便赶路,终归是比我早出发一夜,这捉拿不义帝的泼天大功看来要被他抢了去。我明日一大早出发,哪里还能追得上他?” 王猛争功心切,凌晨便起来,去军营点齐兵将,天刚一蒙蒙亮便向北出发,直奔邙山口而去。 王猛本来骑术不佳,他的中垒营是步卒,这次皇帝却让他率领骑兵,看样子也是想让自己这个发小多立些功劳。好在如今的高鞍比较稳,又有马镫支撑,极大地弥补了他的骑术短板,让他可以在高速奔驰的情况下,也能稳定地坐在马背之上。 王猛快马加鞭,一刻也不歇息,向北走出四十里左右,有斥侯来报,说是前面十余里有一支数千人的敌军。 王猛心中有些激动,敌军已经溃败,纵有败兵,规模也不会太大,这支敌军有数千人之多,难道竟是刘秀的兵马? 或许第五伦并没有追来,这擒拿不义帝的大功还是他王猛的。 王猛下令队伍加速前进,歼灭敌军。 在平原地带,骑兵就是王者,一个骑兵抵得上几个步兵。六千骑兵对同等数量的步兵,优势简直太大了。 斥侯来回飞马禀报,不断确认敌军的位置,等到将要追上的时候,那支敌军已进入一个村子,依靠村子里面的房屋,准备坚守。 敌军没有时间扎营,只有依靠村子里的房屋,但一个小小的村落,几十间破旧的草屋,提供的遮蔽十分有限,完全不在王猛的眼里。 羽林骑兵都是高鞍,装备着马镫,排成几排直冲过去,将村子外围的敌军一鼓荡平,完全不费什么力气,不到半个时辰,敌军便死伤大半。 按照这个速度,一个时辰之内就能解决战斗。 可是等到进入村子里面的时候,羽林骑兵受到了激烈抵抗,敌军在屋子里、大树后、石头后,对着羽林军不断地放箭,高头大马成为了最好的目标,不知从哪飞出一枝箭,便马上要了士兵的命,或者将马射倒,让其倒在地上哀鸣。 士兵们只好跳下马,手持弓弩,步行前进,与敌军展开对射。离了马的骑兵,战斗力甚至不如纯粹的步兵,双方的差距一下子抹平了。 士兵们一座一座房屋地搜过去,进攻十分艰难,打了将一个多时辰,占领了几个房屋,却已损失了数十人。 见敌军如此顽强,王猛愈发确信刘秀就在其中,只是这么下去,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也不知要死伤多少个弟兄。 王猛忽地一拍脑袋,叫道:“我怎么这么蠢?这些破房子,不是草的就是木头的,一把火点了不就得了!” 不得不说,这确实是一个好主意,只是在冬季,生火也不是件很容易的事情。士兵们到处寻找枯枝败草,堆在村外的空地上,折腾了半天才点起火来,燃起了数堆大火。 士兵们自火堆中取出燃烧的木柴,从敌军的射击死角走近村子,将火把一个个地投了过去。易燃的草屋遇到火,立时熊熊地燃烧起来。屋子里的敌军便无所遁形,只有一个个逃出来受死。 一会儿的功夫,敌军几乎全从屋子里跑出来,有的四处逃蹿,有的跪地请降,有妄图抵抗的还没等组成队伍,羽林骑兵便冲了过去,瞬间将他们斩杀殆尽。 不一会儿的功夫,整个村子都被荡平,唯有一个院子里还有人在抵抗。王猛命众人围了上去,见院子里有二十余人围成一个圆圈,中间是一个大汉,手中握着环首刀,面容凶恶。 羽林军大叫:“尔等是什么人,还不快快放下兵器投降?” 那大汉昂首挺胸,大喝道:“我乃大汉安成侯、卫尉铫期!我只听说有战死的将军,没听说有投降的将军!” 409.进兵河内 卫尉铫期据住一个庭院,拒不投降。王猛派兵攻击,他率手下亲信二十余人拼死顽抗,格杀数人。王猛无奈之下,只得命羽林军乱箭齐发,将二十余人全部射杀。 王猛摇头叹道:“此人不失为一员猛将,又如此忠心耿耿,实在令人钦佩。。。战死的将军,不要斩首了,为他留个全尸吧!” 消灭铫期部之后,王猛望着眼前的一马平川和远处连绵的邙山,心里不禁暗自嘀咕:刘秀到底去哪儿了?第五伦如今却在何处? 说起来,其实刘秀有几个选择。 一个是选择直接回去。 回河北最近的路是从洛阳直接向北,经孟津渡附近过河,回到大河北岸河内境内。但是这里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孟津渡驻扎着濮阳将军芳丹和平仓将军崔秀的三万人马。刘秀率军从此过河,很可能会被芳丹和崔秀两人阻击,以他所领新败之兵遇到新安精兵和羽林军,胜算不大。 第二个选择是一头钻进邙山之中,从百余里邙山找一条出路,能顺利抵达大河沿岸,再越过冰冻的河面,回到河内郡。这条路的问题是山间路窄,大军不易通行,若是上万人的队伍进了山,就不易掩藏踪迹,反而容易被追上了。 第三个选择是干脆向东去郾城,与冯异和王梁合兵一处。不过这个可能性最小,因为冯异和王梁困守偃城,形势也不乐观。 王猛拿不定主意,想来想去,自己全是骑兵,不可能钻进山里去追步兵,偃师有刘茂大军,敌军不易逃遁,用不着他再去锦上添花。 不如还是干脆继续向北直出邙山口,抵达孟津,至于能不能追上刘秀,就听天由命吧! 王猛命令大军出发,马蹄声轰隆隆的,震得大地都在打颤,六千铁骑浩浩荡荡地向北奔去。 羽林骑兵都是一人双马,空马随着大军奔跑,等到骑乘的马累了,便随时换乘空马,似这样轮流骑乘,能够保持行军的速度。 冬天地面坚硬,有残留的冰雪,白天太阳一晒,便在冰面上化出些水来,连冰带水,十分湿滑。这种路面谁也不敢让马匹快跑,否则容易滑倒。他们只能小心翼翼地勒着缰绳,一路小跑向前。 好在羽林骑兵已装备了马蹄铁,下面有防滑的设计,增强了马蹄抓地力,使马匹行走更加稳固,因此还不至于行军过于缓慢。 等到太阳下山时,大军已抵达平仓,离孟津渡不过数十里路程了。 此时王猛就是再着急,也不敢再摸着黑向前追了。 士兵们一早从洛阳出发,战斗了半日,已是疲惫非常,又是这样寒冷的冬夜,摸着黑在溜滑的路面行进,对马对人都很危险。 平仓原本有驻军,刘秀下洛阳时攻拔了此地,驻军逃散,河北军入驻,刘秀败退时河北驻军也随之败退,如今还留着这座空的军营,虽然凌乱破旧,但依旧可以为他们遮挡寒风。 王猛下令就在平仓休息过夜。士兵们在营中生起火来,吃一些热食,保持体力,抵抗寒冷的侵袭。 士兵们就着火堆挤在一处囫囵睡了一夜,舒适度比起在家中当然差了许多,好在他们都是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身体结实,有火力,不怕冷,还不觉得多么难捱。等到天一亮,便又一个个重新精神抖擞了。 第二天一早启程,一直走到正午时,太阳悬在半空,大河在望,他们距离孟津渡只剩下二十余里了。 王猛派人去孟津渡联络濮阳将军芳丹和平仓将军崔秀,一共去了三个人,只有一个人急匆匆地回来,肩膀上还插着一枝箭,他告诉王猛一个惊人的消息:孟津渡失陷了。 他们三人遭到了攻击,两人罹难,好在他马快才逃了回来。 此时在孟津渡守卫的是敌军,不知是谁领军,具体人数不知,不过看起来至少有万人以上。 孟津渡是洛阳出入河内的门户,是大河沿岸的重要渡口。虽然如今河水结冰,可以直接行军,这渡口看起来无用,但是大河一旦解冻,孟津渡便是当路要津,兵家必争之地。 无论是从洛阳到河内,还是河内到洛阳,大军必要经过孟津渡。黄河沿岸还有许多小渡口,但都不能承载大军的运输。 王猛命令骑兵列阵向前,准备迎敌。眨眼间便来到河边,远远地望过去,见大河上积雪已消,只有冰面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河边的渡口便是孟津渡,此时已是严阵以待,守备森严。 孟津渡向来有重兵把守,渡口的工事很坚固,芳丹和崔秀守卫时,对岸敌军曾几次派大军攻打,孟津渡安如磐石。 那么现在他们去哪儿了呢?若是败退,怎么也能传回来消息。而且王猛这一路走来,并没有遇到一个孟津渡的溃兵。 王猛望着渡口,不知道该不该进攻,若是进攻渡口,面对坚固的防御工事,骑兵的冲击力不能发挥,以少击多,实在是没有胜算。 正犹豫着,忽然从东方奔出一支人马,远远地一看装束,便知道同他们一样,也是羽林骑兵。走近了一看,见为首一个少年将领,体貌不凡,英姿勃发,正是步兵校尉第五伦。 第五伦纵马过来,向着王猛道:“中郎将,你来得正好,贼酋刘秀正在孟津渡口!” 原来第五伦率精骑两千,一路追着刘秀北上,紧跟在他的身后,咬得非常之紧。途中他几次想要强突敌阵,却因士兵太少,没有必胜的把握而作罢。 等到天黑,各自扎营,但是营中却已没有了刘秀。铫期率数千人马留在当地拒敌,刘秀却快马加鞭地继续北上。 第五伦率两千轻骑,踏阵而过,并不停留,而是继续向北去追赶。而刘秀一路收来时驻扎之兵,走到了孟津渡,竟率军一举攻占渡口。 王猛听了第五伦的话,急切地问道:“那濮阳将军和平仓将军呢?” 第五伦用手向对岸一指,说道:“他们已进兵河内。” 410.烧个干净 这一场大战打得很乱。 刘秀、王梁、冯异三路渡河南下,在他们身后还有第四路,便是邳彤和耿纯,他们率领五万人马,奉命巡行大河北岸,防备洛阳方面渡河,同时窥伺着孟津渡,一旦芳丹和崔秀率军回援洛阳,他们便要立即南渡,攻占孟津。 出人意料的是,芳丹和崔秀不仅不回援,反而率军向北,渡过大河,直接杀入河内郡境内。邳彤、耿纯立即上前围攻,双方连战数日。 这一下子把战局全都打乱了,因为河内已经靠近了建武汉的核心统治区域,在这儿开打,几乎就要打到邯郸门口了,那边立即就得派兵来援。 留在邯郸的邓禹和李通等人马上调兵南下支援。而刚稳定了不久的太行八陉也烽烟再起。 征北大将军田况借着河内乱成一团的机会,发兵东向,猛攻箕关,想要冲出来和芳丹、崔秀会合。 河东将军王硕也带军要从天井关打出来,天井关离邯郸可就太近了,让他出来,那整个建武汉就乱了。诛虏将军刘隆死命地顶上去,与王硕在山间鏖战。 太原太守杜广国和都尉张舒也跃跃欲试,大有兵出井陉的势头,邓禹少不得又调兵防备。一时间建武汉境内烽烟四起,到处都打得热热闹闹。 刘秀兵败洛阳,率军北回。铫期主动请缨,以数千人断后,阻挡第五伦。刘秀自己则率剩余的一万余人,急急回军,一路不断有当初南下时留驻的士兵加入,到了大河南岸,士兵已达到两万余人。众将请求刘秀立即渡河,刘秀不听。 骑都尉臧宫急得跳脚,说道:“陛下,您为什么不回銮?难道要在这儿等放牛小子来吗?” 讨虏将军王霸也谏道:“臣请陛下莫要处此险地,速回邯郸!越快越好!” 刘秀没有理他们,只是指了指面前的孟津渡口,说道:“天黑之前,攻占渡口!” 众将都不理解,现在他们新败之后,士气低落,一个个急着回家恢复元气,可皇帝却非要打孟津渡。这都什么时候了?万一放牛皇帝从后面赶上来,将他们包围在这儿,大家可是连走都走不了了。 王霸说道:“请陛下先行渡河,臣自领军去攻渡口。” 刘秀好像没听见一般,二话不说,催马就向着孟津渡奔了过去。众人看皇帝要亲自上阵,没法子,只好跟上。总不能让皇帝去冲锋吧?于是将士们打起精神,一拥而上,竟真的在天黑前攻克了孟津渡。 原来芳丹和崔秀走后,渡口内只留了三四千人,在刘秀亲自带队的冲击下崩溃了。 刚进了孟津渡,第五伦便率两千精骑追了上来,第五伦很是悍勇,竟以两千骑兵向孟津渡发动冲击,想要将之夺回来。建武汉军依着渡口的工事,以强弓硬弩,将之射退。 刘秀占了渡口,立即下令,将渡口内的船只和粮食全部烧毁,甚至要士卒们连渡口的设施也一并毁掉。 今年秋天,刘钰在大河一线大造船只,孟津渡的港口内停泊了数百艘新造之船。 王霸不解,问道:“陛下执意要亲自攻陷渡口,难道就是为了要毁掉孟津渡?” 刘秀道:“一路奔命,士气低落,朕若不亲自上阵,谁人还会卖力冲锋?朕若过了河,留尔等攻占渡口,恐怕尔等随在朕的后面就渡河了,哪里还会想着攻击渡口?” 王霸被说中了心思,垂下头去,不敢分辨,只低声道:“陛下,臣不知这孟津渡如此紧要。。。” “此地万分要紧!”刘秀道:“放牛皇帝若在此派兵登船,向北可入河内,兵锋直逼幽冀,若顺流东向,则可运兵直至齐地,那时我大汉将被其拦腰切断,河南之地,齐鲁之地,都将不为大汉所有。我等便只能被困死于幽冀二州。毁其船,毁渡口,固然他可再修再造,可都需要时日,等到他造好了,朕早就在沿岸布置好防守了!” 王霸道:“陛下深谋远虑,臣等不及陛下之万一。” 刘秀道:“此战之后,刘钰小儿必将步步紧逼,想借此胜进兵河北,这大河,便是河北的天然防线,有此河,便能御敌于国门之外,失此河,便如宅门失落,贼人可随时入室行凶。刘钰得此渡口,便是据住了一半的大河,你说说,这孟津渡还留着他作什么?” 王霸点头道:“陛下勿忧,等回到邯郸之后,整军再战,定取刘钰小儿项上人头!” 刘秀道:“元伯,朕这些年,大战小战无数,少有如此惨败。此次洛阳之败,可比之当年小长安之败。小长安之役,朕之兄姊皆死,亲族死伤无数,战后复收残兵,止有千人。当是时,兵微粮寡,十万强敌在侧,可谓危之极矣。此时之窘迫,比之当初还差得远。当年朕尚能奋起,战昆阳,收河北,何况此时,朕尚有幽冀齐鲁之地,百万之众,何惧放牛小儿?” 王霸见刘秀雄心尚在,言谈中依旧充满豪气,早放下了大半的心。 此时刘秀的形势很是危急,若是刘钰趁大胜之威,突入河北,刘秀苦心建立起来的王朝就可能一举崩塌。 诸将都忧心忡忡,他们本来对刘秀有着一种接近迷信的信任,只要他出马,肯定是大胜而归。可此次惨败,让许多人第一次对建武皇帝产生了怀疑。 刘秀需要重新给众人信心。他自己的心态至关重要,若他也心灰意冷,失去进取之心,那么整个建武朝廷的颓势将不可挽回,大概只能等着被刘钰吞并了。 如今看来,刘秀在逃亡途中,还想着今后的战略,说明他心中依旧冷静,对未来有着清醒的认识,并能及时作出应对安排。 只要他的心气还在,谋略还在,建武汉的顶梁柱就还在,国家的希望就还在。 王霸道:“陛下,您现在就渡河吧,这渡口交给臣,臣定把它烧得干干净净!” 两人正说着话,忽然臧宫急急地过来,叫道:“陛下,洛阳援军来了,数千骑兵,这河可不好过了!” 411.河结冰否 王霸听说敌骑来袭,当即就急了,说道:“请陛下速行,臣愿率军垫后,便是死了,也要保护陛下安全回到河北!” 随驾出征的大司徒伏湛道:“八千骑兵不好防范,依臣看还是先派人回河内,让耿纯等人率大军来迎,才是万全之策。” 王霸却道:“等援兵来接,要等到什么时候?再耽搁下去,放牛竖子大军来到,愈发走不成了,依臣看还是现在走。” 众臣争论着,有的说要趁着现在敌军兵少,马上走,尚有一拼之力,有的说要等待援军迎驾,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 刘秀道:“不必慌张,河南河北有谚语云:大河结冰四十日,二十日可冰上行。说的是大河寒冬时会有四十日的冰期,但是最多只有二十天冰上可行人。我军自南下以来,已历二十日,这冰也没那么结实了,想必也快化了,我等可坐船走。元伯,你代朕出去看一下。” 他转向众人,大笑道:“若问河水结冰与否,元伯可是个行家!” 在场众人见他谈笑自若,又提起当年的那个笑话,都不由自主地放下心来。尤其是那些早早追随刘秀的心腹,想到当年情景,心道:“当年在虖沱河时前有大河,后有追兵,何等狼狈,也就那样闯过来了,还做下这么大的一场事业,如今不过是偶尔吃了一场败仗,有什么大不了的,难道还怕了眼前这条河不成?” 当年刘秀巡行河北时,北上蓟县,突遇王郎起兵,传檄诸郡,要捉拿刘秀。刘秀率领一干亲信向南奔逃,王郎的追兵在后面紧紧追赶,众人一路跑了几百里,眼看要到虖沱河边,哨探来报说是河水流淌,没有船只,无法渡河。大家都十分紧张,生怕被王郎追兵追上。 刘秀便命令王霸再去察看,王霸去了,果然看到河水流淌。他怕吓着众人,回来时就说,虖沱河已经结冰,不用船只,完全可以踏冰而过。大家都非常高兴,来到河边,王霸本来心怀忐忑,此时却惊喜地发现,虖沱河竟然真的冻上了。 这条冰冻的虖沱河就这样救了一行人。 如今又遇到冰冻的大河,王霸是否还能再救大家一次呢? 大河就在外面,刘秀走几步出去便可亲自去看,不知是迷信还是要故意营造出当年的气氛,他偏要王霸去看。 王霸奉命出去,不一会儿便回来,进门便道:“陛下,河水解封了!” 刘秀指着他大笑道:“卿可为朕之巡河使也!” 他们在这儿琢磨怎么过河,王猛和第五伦却在琢磨怎么阻拦。 王猛率六千骑赶至大河边,与第五伦会合。两人合兵一处,一共八千骑兵。 八千骑兵算得上是一支相当恐怖的力量,刘秀渡口的两万多步兵若是躲在工事里还好,要是从渡口里出来,骑兵列阵上前一冲,便能把整个两万人的队伍冲垮。 第五伦说道:“渡口防御坚固,急不可图,不如我等封锁河面,阻其渡河,将其困于此处,等待后续大军。” 他和王猛都是急急忙忙带兵出来的。除了带了骑马一应所需的东西之外,别的什么都没有带。 敌军躲到渡口工事里面,以骑兵直接去踏阵难度很大。那么难道要将这八千兵全改成步兵,攻击孟津渡要塞吗? 若是那样的话,骑兵的优势就全都没了,八千步卒别说拿下渡口,说不好就要被渡口守军反杀了。 第五伦的主意还是比较可行的,王猛表示赞同,他一边派人向皇帝禀报孟津情景,希望皇帝速率大军前来围剿,一边在河边设了岗哨,日夜守护,若是刘秀敢出渡口北去,便要驱骑兵冲杀。 就这样到了黑夜,远远地看着孟津渡里静悄悄的,没有什么人走动。 第二天一早依然没什么异常,去见皇帝的信使回来,说是皇帝命他们盯紧刘秀,他正在加速行军,争取今日抵达孟津。 两个人都很高兴,皇帝大军一到,刘秀便插翅膀也难逃了。 到了晌午,突然有斥侯来报,说是贼军行动了。 “他们终于忍不住了!”王猛一下子站了起来,大声道:“传我将令,骑兵上马,追杀贼兵!” 那斥侯面带尴尬,说道:“回禀中郎将,恐怕不能追杀。” “为什么?” “贼军是,是坐船走的。” 王猛率军赶到孟津渡的时候,见渡口火光冲天,整个渡口,包括设施、房屋、船只、粮草,全都烧了起来,大火映得天都红了半边,眼看是救不得了。 在大河之中,一艘艘大船正在向北岸行进,但是前进的速度却极其缓慢。 船上的士卒手中各持着工具,竟是在凿冰前进,浮冰飘在船的周围,一块一块的,互相拥挤着,碰撞着,慢慢地化成了水。 王猛见状大急,忙下令全军下河冲锋,可等到一上了冰,便明显感觉上面浮着一层水,大概是被太阳晒化的冰层表面,马蹄子下面便开始咔咔地响,一道道裂缝从马蹄子下面弯弯曲曲地蔓延开去。 士卒们都不敢上冰面上奔驰,只有几个胆大的直接冲了出去,等到了大河中间,便见其中一人踏碎了河冰,连人带马掉进了河里。另几个见了,吓得立刻跳下了马,小心翼翼地向回走,然而还是有人落水。 这冰,确实是要化了。 王猛和第五伦站在南岸,眼睁睁地看着刘秀乘船离开,毫无办法。 等到天色将晚,皇帝才率军来到,听说刘秀乘船回去,刘钰淡淡地道:“刘秀气运未尽,大河不是他葬身之处。。。顺其自然吧。” 等到见了孟津渡变为一片焦土,渡口中的船只全都变成黑乎乎的架子,皇帝跌足大叹,说道:“这又得从头建,从头造了,那得要多少时候?” 大魔导师果然还是大魔导师,就在败逃途中,还给了刘钰出了这么大一个难题,渡口和船只一毁,刘钰的东进计划便要重新考虑了。 412.降是不降 这场大胜唯一的遗憾便是孟津渡口了。 虽然直接的损失未必很大,但是对下一步的战略影响比较大。 如今是建武汉政权比较虚弱的时候,是一个明显的乘胜追击的时机。可因为河面开化,缺少船只,不能渡河追击,很可能错失这次好机会。 还能不能在大河以北做点章,只能看自河东出击的征北大将军田况了。另外还有先期渡河的濮阳将军芳丹和平仓将军崔秀,不知这两人境况如何。深入建武汉腹地,两个人有望立下大功,但也有可能被围攻歼灭。 刘钰下令迅速整修孟津渡口,收拾残余船只,看能否发动一波渡河攻势。 王猛问道:“陛下,冯异和王梁还在偃师。。。” 皇帝摆了摆手,“冯异和王梁孤军在河南,面对车骑将军的大军,还能有什么能为?窦友已去增援,一万凉州大马啊,他们想要全身而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皇帝这话说了不到两天,偃师方向便传来捷报,车骑将军刘茂大破王梁,斩首数千,招降两万余人。 窦友奉旨疾趋增援,一万凉州大马冲击驻在偃师城外的王梁大军,王梁以手下六千幽州突骑迎战。 如洛阳之战一样,装备马镫的凉州大马完虐幽州突骑。窦友亲率铁骑踏阵,刘茂大军随后掩杀,王梁军死伤惨重。 这场战役近在偃师城下,冯异不敢开城门接应王梁入城,只是紧闭城门坚守。 这又是一场歼灭战,除了死伤士卒,其余尽皆投降。不太完美的是,王梁竟然逃脱了,他在身边仅有的骑兵保护下,杀出重围,不知逃去了哪儿。 王梁兵败,只剩冯异还在偃师城中,手下兵卒不过两万,虽然城里粮食不少,可终究有吃完的时候。刘茂大军不需要攻击,只是困也困死了他,就看刘茂想不想留着冯异过年。 刘茂对偃城士卒展开了心理攻势,大肆宣扬刘秀已兵败洛阳的消息,为此特意拉来几个邯郸降将,在城下示众。 城内士兵见了,知道他们已成为大河以南唯一的一支孤军,再不会有救兵来增援,士气十分低落。有几十个士卒竟然私自开了城门,逃了出来,跑到城外大营中投降。 刘茂道:“尔等既然想要归附,为何不干脆献了城门,引大军入城,搏一场富贵呢?” 士卒们说道:“冯太守为人忠义,平日与我们同饮食,不以位高而凌人,他为人公正无偏私,对部下十分慷慨,每战有赏赐,皆分赐诸将士。军中将领那么多,我们皆愿追随冯太守。可是这仗实在没法打了,我们想求一条生路,又不愿有负冯太守,故不忍献城,请将军恕罪。” 刘茂叹道:“此之谓古之名将之风也。” 刘茂对降卒十分优待,好吃好喝地供着,每人给换了套新衣服。然后派这些降兵去城下劝降。城内守军见降者待遇很好,愈发人心浮动,将士皆无战心。 刘茂惜才,使人劝降冯异,可冯异果断地拒绝投降。或许他还不死心,或许他不相信战神刘秀会遭遇这种大败,不相信他随刘秀定天下的梦想会在这座小城中终结。 此时已是年底,离过年没有几天了,众将都急着回家过年,窦友不懂刘茂为何不发动强攻。他不想在这冰天雪地里受冻,便向刘茂谏道:“偃师非是大城,可以霹雳车轰之,冯异军心涣散,必不能守,此城可一鼓而入。若再延迟,士卒不得回乡过年,士气亦将受损,恐于我军不利。” 刘茂道:“这一场大胜,人人皆有封赏,士卒都可过一个欢喜年,而攻城必有死伤,寡人是不想让将士们再流血伤亡,让家里亲人失去盼望。” 刘茂本想再困一阵子,等冯异坚持不住投降。他的手下逃也要逃光了,何必再动刀动枪?一攻城肯定要死人,又有许多士卒过不去这个年了。 见将领们都想速战,刘茂说道:“告诉城内,明日午时开始攻城。午时之前投降者皆可活命,寡人还会供其衣食,善待彼等。明日午时之后,便不再接受投降,寡人将亲率大军入城,将城内贼军一律格杀!” 窦友吓了一跳,心说这河间王怎么变得这么快,刚才还一副仁慈模样,说是怕攻城士卒损伤。突然就发了狠,要举起屠刀大开杀戒了。 消息传入城内,立时引发骚动,要不是城门拦着,大概士卒们全都跑出来了。这一夜将士们三五成群,都在嘀嘀咕咕,没几个人睡得着觉。 第二天一早,城上士卒向城外一看,立时吓了一跳,只见距城不远处,高高低低的全是攻城器具,有抛石机、霹雳车,还有最最恐怖的连环霹雳车,霹雳车的后面是攻城用的云梯、冲车、撞车等等,密密麻麻地到处都是。 只看这个架势,恐怕攻城也要不了多少时间,偃师城能守一天都算是意外。 冯异伏在城头看了半晌。 上次伊洛大战,他吃过连环霹雳车的苦头,深知此车的威力,此时他应率军杀出城去,对霹雳车加以破坏,可是他知道,现在已没有多少人愿意随他拼杀了。要不是他平日十分得众人爱戴,恐怕军中早就哗变了。 此战他已没有一丝的胜机,若是为大家着想,他应举城投降,免得将士们枉送性命,可是若是如此,他便辜负了建武皇帝的恩情。 冯异是颍川豪族,奉命监护父城等五县之地。不小心做了刘秀的俘虏,表示愿意归降,而且愿献上所监护五城。刘秀放他回去,便回归宛城。冯异对于其余来纳降的更始诸将,都是毫不客气地打退。等到刘秀去洛阳时路过父城,冯异立即开门迎接,然后一路追随,从此再未离开过刘秀的身边。 刘秀在洛阳忍辱负重,只有冯异在旁安慰,刘秀巡行河北,冯异又是须臾不离身边,刘秀对他十分信任,君臣两人的感情极为深厚。 他已经把这辈子都寄托在刘秀身上,怎么还能转投他人呢? 冯异正在左右为难,忽然听到有人叫道:“太守!” 他转头一看,见他手下将领叔寿、左隆等一班将士,都站在身后,虎视眈眈地望着他。 413.四处起火 都尉左隆上前一步,说道:“太守,难道太守真要置两万弟兄的生死于不顾,誓不归降,抵抗到底吗?” 冯异道:“身负陛下厚恩,怎能献土降敌?” 左隆道:“太守亦曾受王莽之职,为何能降当今陛下?” 冯异道:“王莽,众人遇我,我故众人报之。至于陛下,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左隆道:“焉知建世帝不会以国士待汝?” 冯异转过身去,不说话。 左隆又道:“陛下国士遇太守,太守愿国士报陛下,可这两万士卒在陛下眼中皆是蝼蚁草芥,为何要兄弟们以死报之?” 冯异道:“你们要杀了冯某,献城归降吗?” 左隆道:“我等自父城便追随于你,与你一道追随陛下,兄弟们一道这么多年,怎么能杀你呢?” 他向后一伸手,从将领叔寿的手中接过一个血淋淋的人头,向地上一抛,冯异一看,认出是军中一个姓王的校尉。 “此僚与人密谋,要杀太守献城归降,以求立功受赏,被我等得知,便杀了他。” 左隆向前两步,走到冯异面前,说道:“我等不愿杀太守以求富贵,只愿太守率全城归降,兄弟们不说共享富贵,只求大家都留一条活命。” 他突然跪了下来,恳求道:“求太守允准!” 他身后的将领全都跪下,齐声道:“太守,您就答应了吧!” 便连那些城头守卫的士卒,也纷纷丢掉刀枪,伏地大哭道:“太守,您就发发善心,我家里还有老娘和孩子,我不能死在这儿啊!” “是啊!我出来时妻子正要临盆,我还没见我儿一眼,我要回家,我不想死!” “太守,降了吧!太守!” 左隆轻声道:“公孙兄,你看看,这仗还有法打吗?” 冯异心里明明白白,他如今没有别的路走了。 左隆和叔寿都是颍川豪杰,当年和冯异一道守父城,然后在冯异的举荐下追随了刘秀。从颍川到河北,他们一道出生入死,都是多年的兄弟了。 要是没有这几个兄弟维护,恐怕他冯异真就被人砍了首级去献功。在有些人的眼里,他冯异的脑袋是奇货可居。 左隆和叔寿这几天一直在劝他投降,冯异就是不吐口,想必他们实在没了法子,因此搞了这么一出兵谏,看这个架势,他要是不答应,这几个兄弟就要胁迫他一道归降了。 冯异沉吟片刻,忽地抬头说道:“开城!” 士兵们顿时欢声雷动,不像是全军投降,倒像是打了一个大胜仗。 城下士卒见了,都有些紧张,不知为什么敌军突然士气这么旺盛,看来今天有一场硬仗要打,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过这个新年。 没想到片刻之后城门大开,河内太守冯异率众出降,这下子城下士卒也开始欢呼,两军将士都喜气洋洋,好像是兄弟部队胜利会师一样。 偃师不战而下,伊洛平原敌军都已被肃清,刘茂回洛阳过了个年,只呆了几天,便匆匆回虎牢关去了。 刘钰在洛阳见到了有名的“大树将军”冯异。 将领们凑到一处,都喜欢互相吹嘘自己的功劳,到了论功的时候,更是吵吵闹闹,互不相让,这时冯异从不与众人相争,总是一个人默默地站在大树下面,因此得了“大树将军”这个雅号。 刘钰问道:“公孙武全才,有治郡之能,武有沙场决胜之机,能得卿,朕心里很是高兴。。。不知公孙志在何处?” 冯异道:“臣沙场争战多年,伤病交加,不堪为用,恳请还乡,了此残生。” 皇帝暗暗吐槽,冯异这是什么意思?他一个刘秀的铁杆粉丝,皇帝怎么敢放他回颍川老家?他本就是颍川的豪强,又做了几年颍川太守,到了家乡四下一联络,不拉出一支队伍把颍川的天翻过来才怪。 按照大汉朝的惯例,太守都是外派,郡吏都是当地人,像冯异这种颍川人做颍川太守的还真是少见,可见刘秀对他十分信任,根本就不忌讳这个。 刘钰知道冯异是有大本事的人,但是他和刘秀的渊源太深,恐怕没那么容易割舍得掉,冯异终究不会为他所用。 他说道:“颍川战事未定,朕不忍公孙回乡受战乱之苦,这样吧,你先回长安好好休息休息,让太医为你调养一下身子。” 刘钰知道冯异的寿命不长,现在已是公元三十年,冯异大概没有几年的活头了,不知他是死于什么病,让太医去看看也好。 冯异本是河内太守,他南下之后,河内空虚。身在河东的征北大将军田况竟一举攻克了箕关,从太行山的峡谷中冲了出来。田况乘胜占据了轵县,进兵河阳,这一下子河内大乱。 芳丹、崔秀原本在温县附近与邳彤、耿纯激战,因河北之兵源源不断而来,芳丹两人渐感不敌,便欲向后退兵,没想到回军途中正遇到刘秀渡河而来。 两军上演了一场遭遇战,正战得激烈时,邳彤、耿纯从北面杀来,与刘秀夹击敌军。芳丹和崔秀大败,一路西逃,一头撞进离轵县不远的河阳城。 两人驻军河阳,与轵县的田况互为犄角之势,形成了一道防线。 刘秀挥兵大进,想要将这两只军队都赶出河内,芳丹、崔秀据河阳城坚守。此时第五伦奉旨率军两万渡河北上,进入河内,田况又自箕关源源不断派兵出来,汉军在河内的总人数达到六七万人。 但是这终究是建武汉的地盘,他们兵力集结得更多更快,没过多久刘秀就集结了九万大军,双方在河内杀得天昏地暗。 刘秀正欲一鼓作气消灭田况等人,却接到紧急战报,说是井陉附近有敌军出没。井陉离邯郸已经不远了,若是那边有事,那可真是火烧到家门口了。刘秀不敢怠慢,立即单骑回邯郸,准备防守事宜。 河内的战事就交由邳彤和耿纯,双方反复拉锯,打得难解难分。 414.太原狐狸 建世汉太原太守杜广国和太原都尉张舒率军三万,出井陉挺进绵蔓水,建武汉前将军、固始侯李通亲自率军北上迎敌。 李通因一句“刘氏复兴,李氏为辅”的谶语,与刘秀一道举兵,因此搭上了父亲李守和几乎阖族人的性命,更始皇帝大封诸王时,李通受封为西平王,镇守荆州。 李通的妻子是刘秀的妹妹刘伯姬,因此与刘秀关系很近。当刘秀在河北称帝时,立即征召李通为卫尉,李通毫不犹豫地追随而去。 刘秀对他很是信任,每次出征,必以李通留守京师,将京城邯郸的事务交给李通打理,这一次也是如此。 李通得到刘秀洛阳大败的消息,大吃一惊,料想到建世汉会在太行山做章,便加紧了西线的防御。 由太行陉出天井关距离邯郸最近,但是因为道路艰险,关隘坚固,双方要进攻都不容易,有诛虏将军刘隆三万人把守,应该无碍。 轵关陉已经打成一片,河北大军不断向南调动,增兵河内,要将田况从轵关陉赶回去。 井陉是太原出入太行山的要路,因为韩信的背水一战而格外有名,也是李通需要防范的重点。 果然井陉出现大量敌军,紧临的常山郡兵力不足,李通一边禀报刘秀,一边亲自率禁军北上迎敌,急行军赶到井陉,大军隔着绵蔓水与太原军对峙。 李通的心里很有些紧张,这一次刘秀的大败让他大为震惊。刘秀是昆阳大战的英雄,一直以来都是战神一般的存在,在众人的心目中是永远不会失败的。 诸将在外征战时,都要飞马送信回邯郸,请求皇帝的指点。而皇帝也从未让他们失望,即便是在千里之外,他也会给出正确的意见,其洞察力和对战局的把控几乎完美。 这样的英雄人物怎么会失败呢?而且一败就败得这么惨,近二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更不可思议的是,对手不过是个刚刚满二十岁的放牛小子。 虽然刘钰这几年崛起的势头很猛,邓禹和冯异都在他的手底下吃过大亏。但是如果刘秀和刘钰面对面,诸将还是会百分之百站刘秀。恐怕就连建世汉阵营也没多少人认为刘钰会赢。 就像刘秀在昆阳大胜,让天下人惊掉了下巴一样,刘钰这一胜,也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简直不敢相信。 李通是个迷信的人,当年凭一句道听途说的谶语就密谋造反,如今见到了刘秀的大败,不禁心中暗暗嘀咕,难道建武帝的气运到头了?放牛皇帝的气运更胜一筹吗? 怀着这种担心,李通的用兵格外谨慎起来,看着绵蔓水对面密密麻麻的太原军,李通心里有些忐忑,虽然兵力占优,他却只想着守住河岸阵地,其余等到刘秀回来再说。 与他不同,对岸的太原都尉张舒却野心勃勃,一心想要直捣邯郸,建立不世之功。 可是太守杜广国却好像根本不想渡河,他绝口不提出兵之事,每日只关心自己的后路,粮道如何,身后是否有敌军出没。 张舒心中十分不满,他直接去找杜广国,说道:“杜太守,你我率三万大军,靡费许多钱粮,不速速进取邯郸,却在这绵蔓水畔停下来,是何道理?” 杜广国笑道:“张都尉,咱们三万人吃的粮食,比起洛阳三十万大军如何?比起征北大将军的十万大军如何?比起伏波大将军如何?” 张舒道:“我等是偏师,自然不能和那几路大军相比。” “对啊!咱们就是个偏师!”杜广国满面春风,好像说的不是打仗,而是游玩,“一个偏师能做什么?配合大军,牵制敌军,顶多也就这样了吧?还能指望偏师直捣邯郸吗?” “非也!”张舒昂然道:“想当年淮阴侯韩信率一万偏师,就在此地背水一战,溃敌二十万,一战定河北,何其雄壮!淮阴侯遗迹尚在,太守怎么能说偏师无能为呢?” “曾经也有一位将军想要做韩信第二,如今他坟头草长得很高了。” “你是说邓晔?太守焉知我等就是第二个邓晔,而不是第二个韩信?”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吃多少饭干多少活,靠三万太原兵,也就是在这水边列个阵,把李通从邯郸折腾过来,减轻南面征北大将军的压力,要是把刘秀惹来,咱们连阵都不用列,直接钻进太行山,回太原去!” “杜太守,你如此说,未免太过胆小了吧?”张舒说道:“似你这般谨慎,咱们何时才能立下封侯之功?” 杜广国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老张,不用急,陛下早晚能攻破邯郸,取得天下。就凭咱们离邯郸这么近,到时随大军攻城,或者找个追亡逐败的机会,怎么也捞得着一份功劳。在那之前,首先要保住自己的脑袋和帽子。” 他忽然收了笑脸,肃容道:“张都尉,我军出井陉,破敌军,饮马绵蔓水,牵制了敌军主力,执行了征北大将军的命令,如今应该退兵了!” “这还没开打呢,怎么就退军了?” “谁说战争非要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杜广国又脸色放松了一些,凑近了说道:“张兄,李通军明明比我军人马多了许多,却不渡河强攻,明显是在等人,再不走,不一定谁就会出现在咱们身后,或者就是刘秀本人,井陉口一失,咱们兄弟将死无葬身之地!” 杜广国下令撤军,张舒无奈,只得随他一道退回井陉,刚进入太行山,刘秀便率军出现在井陉口。 张舒暗道:“好险,果然被这厮说中了,这个杜广国真是比狐狸还狡猾!” 刘秀令李通防守井陉,自己率军回到邯郸,见到邓禹,说道:“仲华,朕差一点便回不来了!” 邓禹安慰道:“天下没有常胜的将军,一次兵败,陛下不必耿耿于怀。” “朕眼看要得洛阳,可放牛小子的骑兵。。。他的骑兵竟如此强大。若不能打造同样强大的骑兵,便无法与放牛小子争雄。” 刘秀深思半晌,又说道:“你谋划一下,让邓奉回来吧,他不是要保境安民吗?朕便以他镇南阳,为南阳太守,棘阳侯。刘氏邓氏一向是姻亲,我们是自家人,他怎么能与放牛小子为伍,与自家人为敌呢?” 邓禹又惊又喜,喜的是这么久了,皇帝是第一次放下姿态,非常明确地表达了要邓奉回归的愿望,惊的是刘秀如此态度,肯定是因为如今的形势已十分严峻,他需要将一切可以利用的力量都争取过来。 这大好的江山,真的已陷入危机了吗? 415.谁的说客 岑彭退军郾县,在颍川和南阳让出了一片无主之地,建世汉迅速进入,接掌了颍川西部诸城。 公孙准和穆弘占领了临颍、颍阴、昆阳等十余座城,征东大将军夏阳与扬武将军司马超联兵南下,占领了鲁阳、父城等七座城,与身在宛城的征南将军仇志遥相呼应。 双方军队还没有连成一片,因为中间隔着邓奉。 南阳门户叶县在邓奉的手里,邓奉和董欣联合,占据了含红阳、堵阳、博望、舞阴、比阳等十八座城在内的半个南阳。 其余南阳诸县,仇志占宛城、杜衍、涅阳、安众、穰县、冠军、博山七县,南面的楚黎王秦丰占据山都和邓县,还有十来座城或是由本地豪强把持,或是在流民之手。 南阳的局势十分复杂,势力众多,山头林立,互不统属。 在刘钰洛阳大胜的消息传开之后,又有酂、乐成、阴三县主动归附仇志。 仇志在南阳西部站稳了脚跟,一直在邓奉的背后支持他与岑彭相争。等到岑彭败退之后,仇志便停止了对邓奉的粮食供应。 双方原本的合作关系发生了变化,南阳形势变得微妙起来。 邓奉驻军叶县,迎来了建世皇帝的使者,使者带来了刘钰的亲笔信。 刘钰的信写得既霸气又客气,信中表达了他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以及思贤若渴的急迫心情,并邀请邓奉与他“共创大业”,立“不世之功”,“名垂青史”,希望邓奉能够到洛阳与他相见。 邓奉将信向案上一丢,说道:“还是老一套,征诏征诏。” 邓终道:“兄长,建世皇帝刚刚大胜建武帝,锐气正盛,气势上已经把刘秀完全盖过去了,恐怕真会是他得了天下。他多次征诏,兄长都不答应,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邓奉道:“这次大战,我本以为刘秀亲征,一定会得到洛阳,没想到啊,居然是场大败,居然败得这么惨。刘秀号称战神,这一个跟头可栽得不轻。” 邓终道:“此战之后,天下的风向就变了,那些原本还在摇摆的郡县,如今恐怕更多地倾向建世帝了。就以颍川来说,原本来歙在阳翟还能勉强支持,可建世帝大胜之后,颍川各城纷纷杀县长官响应建世皇帝,颍川已大半落入刘钰之手,来歙再不识实务地在阳翟坚守,恐怕他回不去河北。兄长,刘钰对南阳是势在必得的,到时兄长要如何?” 邓奉道:“不急,先看看再说。” 正说着,忽然有人来报,说是邯郸方面来人了。 等到邯郸的使者一进来,兄弟两个全都站起来施礼,叫道:“叔父。” 原来竟是邓晨亲自来了。 刘秀问计于邓晨,如何让邓奉回归。邓晨说邓奉是个极有主张的人,一般人都劝不动他,不过如果他自己亲自出马的话,或许有几分希望,于是刘秀就差他来了。 邓晨见了邓奉和邓终,张口骂道:“你们两个孽子,居然违背天子,抵抗天兵,将南阳弄得乌烟瘴气,你们还不知错吗?” 邓奉道:“叔父是来教训我们的吗?” 邓晨一瞪眼,“怎么,我不能教训你们两个小兔崽子了吗?” “不能!”邓奉斩钉截铁地道:“叔父此来,是皇帝的使者,皇帝给您的命令中恐怕没有教训人这一项。叔父先私后公,于理不明。” 邓晨道:“那我先公后私,这是陛下的诏书,封你为南阳太守,棘阳侯,命你总督南阳战事,你的意思怎么样?” “叔父觉得这个条件可以吗?” “这不是条件,是陛下的赏赐!你应该感谢陛下宽宏大量,不计前嫌,赦免了你叛逆的大罪,反而对你加了这一番大恩大德。” “他若有余力剿灭我,会有这一番大恩大德?” 邓奉冷笑道:“如今我有半个南阳,便是做个王都绰绰有余,哪里用他封什么侯?请叔父回去告诉陛下,南阳没有战事,不必我督战,我也不想做什么太守、什么侯,请他收回成命,他的恩德还是留给别人好了!” 邓终道:“兄长,方才你不想归附建世皇帝,如今又不理建武皇帝,你这个样子,难道竟是想自立为王?” “有何不可?”邓奉昂首答到。 邓终一时有些语塞,邓晨却喝道:“不可!” “建世、建武二帝,手中皆有数十郡,带甲百万。你以区区半个南阳,竟然敢自立为王,与二者相抗乎?” 邓奉道:“能抗几时是几时,若抗不动时,我便解甲归田。再回新野老家念书去,反正清净。” “你以为这天下就是游戏,随你任意进退来去?”邓晨冷笑道:“只要进了这逐鹿的场,每个人都既是手,又是物,想要退出,也得看别人答不答应。” 邓奉冷着脸道:“我的命运,自然由我自己决定。但我不会像叔父,强行替阖族决定他们每个人的命运。” 邓晨当初坚定地跟随刘秀造反,致使整个邓氏家族受到牵连,族人都骂他:“好好的富贵日子不过,为什么非要跟着妻子的亲戚造反呢?”邓晨丝毫不以为意。 小长安一战,邓氏死了许多人,连邓晨的妻子和三个女儿也死了。邓晨为了造反,负出了巨大的代价。 邓奉这是讽刺邓晨,强行把家人绑在他的战车之上。 邓晨道:“成大事者不顾家,即便家族有人死去,我邓氏一族必定会在我手中发扬光大。” 邓奉道:“若是建世皇帝赢得天下,邓氏恐怕要阖族俱灭,哪里还能发扬光大?” 邓晨道:“不是还有你们吗?” 邓奉一楞,说道:“叔父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是刘秀的说客?“ “方才不过是我出言相试,其实我只是邓氏家族的说客。” 邓晨说道:“我等邓氏族人,传承数百年,岂可一旦断绝?我虽不在乎族人死活,却在意家族的传承。如今建武帝新败,邯郸一时半会缓不过来,任我如何不信,如今刘钰获得天下的可能性要大于刘秀,而在建世一朝,竟没有我们邓家的子弟,若继续如此下去,我们邓家的传承便要断了,邓家要完了!” 416.上船下船 邓晨向邓奉道:“朱祐是你手下败将,被你一战俘获,为何你对他如此优待?” “朱祐是叔父的朋友,侄儿我岂敢慢待?” “难道不是因为他是陛下的发小,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邓晨笑了。 “绝无此事,我善待他,是因为他与叔父交好,我以长辈之礼待之。”邓奉摇头否认,然后冷笑道:“便是我愿意留一条后路,刘秀便能向我敞开大门吗?” “这么说来,我得多谢你,替我保住了这位好友。”邓晨虽然对邓奉的话一个字也不相信,但还是顺着他说,然后将话题茬到了别处。 朱祐和邓禹一样,与刘秀自小就相识,并在长安一道同过窗,他与刘演、刘秀的关系极好。刘氏兄弟一起兵,朱祐便追随左右,在刘演被害后,他孤身一人去找刘秀报信,之后便留在刘秀身边,再也没有离开过。 他和刘秀是患难之交,几乎是刘秀最信任的人。 邓奉俘获朱祐后,没有杀掉他,而是对他十分优待,这说明他还没有十分做绝,还想着为最后留一条退路。 刘秀最终若是一统天下,他邓奉将何去何从?如果他还不想死,便是再难低的头恐怕也得低下去,到那个时候,朱祐便是个最好的中间人。 邓奉虽然嘴上说得决绝,心里肯定也得为未来打算。 邓奉道:“叔父已经如此看好刘钰了吗?否则为何不劝我回归朝廷?” “如今还说不准,不过洛阳一战,陛下的不败神话已然被打破,刘钰作为一个新英雄横空出世,他们两个一个向下走,一个向上走,目前从气运上来说,刘钰要更强一些,自然机会更大一些。” 邓晨叹了口气,“看天下大势,识别人才,我不如邓禹,战场决胜,临机制敌,我不如你,但是对于陛下心思的了解,你们都及不上我。目前来看,陛下虽然还憋着一股气,但是对于战胜刘钰却完全没有信心。” “这是为什么呢?” “陛下当年在昆阳时,即便只有七千南阳子弟,面对数十倍之敌,他却敢率军冲阵,自己当先杀入,手刃数十人,那是何等英雄!可是在洛阳,他身边还有精兵一万余人,竟然就在旁边看着大军被屠灭,然后就撤军了。这。。。” 邓晨停了停,好像是在斟酌词句,“这说明陛下觉得完全没有机会获胜,即便是拼命也是无济于事。你说说,那建世皇帝的军队该有多么可怕!” “难道刘钰手下个个都是巨无霸?”邓奉笑了,“那也没什么了不起。” 巨无霸是王莽时的奇士,身高丈余,腰带十围,睡觉要用大鼓做枕头,吃饭要用铁筷子,一般的车子坐不下他,三匹马拉不动他。巨无霸更有奇能,他能驱使虎豹犀象等猛兽,故此王莽以他组建虎豹军,随王邑征战昆阳。 这个传说中的强横人物除了以自己的死亡沉重地打击了本队士气之外,并没有发挥什么作用。当年只有十八岁的邓奉几乎是单骑踏阵,将巨无霸在阵前狙杀,让数十万新军大为震骇。 就个人武力来说,邓奉几乎是无敌的,就他手下精兵来说,邓奉所率南阳精兵十分强悍,否则不会连破吴汉和岑彭的大军。因此对于所谓刘钰兵强的说法,邓奉多少有些不以为然。 邓晨暗暗摇头,他这个侄子本事大,所以异常骄傲,这也难怪,骄傲这个词就是专为能人而设的,无能之人的骄傲不叫骄傲,而叫狂妄自大。 邓晨道:“陛下为人宽厚,连敌人都能宽恕,但却从不宽恕背叛,可是他这一次却主动示好,无它,只因为形势所迫,他不得不低头。因此,这一次你一定不要答应。” 邓奉苦笑道:“从前你们费尽心机要他低头,如今他低头了,又叫我不要答应,你们到底要我怎么样?” “原来这条船驶向金山,谁上来谁就能大发横财,当然是争着抢着上,可如今这船可能会沉,还上来做什么?那边有更大的船,你为什么不上?” “叔父,你就在那将沉的船上,不想着怎么帮着刘秀把船稳住,却急着安排我上另一条船,你可真是刘秀的好臣子,好兄弟。” “家族兴衰之事,无关君臣,无关兄弟。朝廷都换了几个了,咱们邓家却依旧是邓家,邓家世为两千石高官,不能就这么毁了。我和仲华依旧会帮助陛下,努力行船,你也要尽力在建世帝的大船上好好干。这样无论他们谁赢,咱们邓家总不会输。” 邓奉笑道:“叔父可真是掌得一手好舵。” “你振臂一挥,便召集上万南阳子弟,打得吴汉、岑彭抱头鼠蹿。说实话,朝中南阳人都觉得很解气。陛下这些年对河北人一味委曲求全,忽略了自己的家乡人,大家都有想法。你这么一闹,陛下非但没有怪罪我等,反而对邓氏愈发看重,因为他见识了邓氏的实力。你投到长安,不会影响我们,反而会使邓氏地位更加稳固,反之亦然,有我等在邯郸,建世帝也会对你高看一眼,将来真有那么一天,哪条船沉了,兴许咱们就能互相拉上一把。” 邓晨理了理长长的袖子,说道:“因此,陛下一说要派人来南阳,我立即主动请缨,就是要与你商议这日后之事。我这次带来了一个人,你要替我好生看顾。” “是谁?” “一个侍妾,已有身孕,这是我邓晨的种,就留在南阳,万一将来我有个闪失,我的儿子便托付给你了。若是女孩。。。算我倒霉,只能说天灭我邓晨。” 邓晨在南阳盘桓了半个月,处理了一些家中事务,便要绕道汝南回去。邓奉道:“朱祐在此处也没什么用处,让他和叔父一道回去吧?” 邓晨却道:“傻小子,那可是建义大将军、堵阳侯,是陛下身边的重臣,你怎么如此不当回事?正好把他送给放牛皇帝,做个见面礼,这可是相当有份量的一份大礼。” 等到邓晨离开,邓奉向着邓终笑道:“这样的朋友,你敢交么?” 邓终道:“兄长,叔父的话也有道理,为了邓氏,要不咱们就投了放牛皇帝吧!” “你以为他真是为了邓氏?当年造反的时候,他可没考虑过万一造反不成,邓氏会不会被族灭。邓晨就是个赌徒,现在他眼看着要赌输了,想在我们这里下一小注,留条后路,让我们到时拉他一把罢了。说到底,不过把你我兄弟当作他的棋子,预先布个局。你别当他有什么好心!” 邓奉对这个叔父完全没有什么尊敬,说起话来句句讽刺。 邓终道:“我们也不需要别人的好心, 奇 书 网 w w w . qi s u w a n g . c o m 那就只看此事有利无利吧!” “你能说出这话,也算是他的好侄子了。”邓奉指着他,忽地话题一转,说道:“放牛小子能把刘秀打得这么惨,当然是有些本事的,不过要想我邓奉归附,也得看看他到底是什么成色,你代我去洛阳看一看吧!” 417.局势明朗 洛阳一战的影响在建世六年的初春一点点地显现。 颍川各县豪强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倒秀运动”,主动献城归降者层出不穷,不过一个月的时间,原本还一片混乱的颍川局势日渐明朗,其西部除了定陵和郾城外,已经全部归入建世汉的治下。 颍川太守来歙固守阳翟,颍川都尉侯进在东部几县之间游走,试图征召士卒继续抵抗,但是在许县豪强突然起事占据县城,拒侯进于城外之后,颍川局势彻底控制不住了。侯进败退陈留,一直到了圉县才停住脚步。 颍川太守来歙守城是超一流水平,在建世汉大军围攻之下一直坚挺不倒。直到扬武将军司马超从西向东加入战局,将从宜阳运来的霹雳车、云梯、冲车等攻城器械向城下一摆,还没等强攻开始,城内的颍川人便忍不住起兵,与来歙相互攻杀。来歙率领亲信苦战,侥幸杀出阳翟城,马不停蹄地逃奔河南郡。 奋威将军穆弘是个闲不住的家伙,他和公孙准孟愤两个校尉合兵两万,顺汝水南下,直扑定陵,汉忠将军王常在他强攻之下支持不住,退兵郾城,与岑彭合兵固守。 颍川几乎全郡都落入建世汉的手中。颍川这个郡,面积虽然不大,人口却很多,在历史上一直号称大郡,十分繁华,而且人才层出不穷。 建武皇帝的大将中有许多是颍川人,以冯异为首,都是难得的将才。 自从郭敬献了轘辕口,不足两个月的时间,颍川便已易主,这个速度不可谓不快。主要的原因除了受洛阳大战的影响,豪强纷纷反正之外,再就是因为颍川水网密布,河流较多,河流多队伍行进就快,补给方便快捷,大军顺流而下,后有粮船跟着,没有后顾之忧。 新春伊始,建世汉就显示出勃勃生机。伏波大将军马援和定陇将军孙易率十余万大军自江州顺流而下,目标是夷陵王田戎和江陵王程泛。 材官将军张允率军三万从汉中出发,顺汉水直扑襄阳,兵锋直指楚黎王秦丰。 征南将军仇志在宛县磨刀霍霍,如果邓奉不识时务,不肯归附,原本合作愉快的双方少不了立时翻脸,大打出手。 此时,坐镇洛阳的建世皇帝刘钰得到消息,南阳邓终将来洛阳拜见。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兆头,表明邓奉有了投靠长安朝廷的想法。 如果邓奉归附,整个南阳将不战而定,南阳也是十分繁华的大郡,更重要的是,得到了南阳,向南的大门就算是打开了,汉军可以从襄阳直接南下南郡,与马援一道夹击楚黎王秦丰、江陵王程泛和夷陵王田戎。 邓终这次来几乎可以决定南阳的归属,上上下下都对此极为重视,礼部又开始为接待人选伤脑筋。 邓奉在建武汉的官职是破虏将军,邓终虽然本身的品级不高,但是他的代表,那么什么官员才算是和他对等呢? 但是似乎用建武汉官职来衡量又不太对,因为邓奉已经造反了,应该属于自立的地方势力,这样的话又该怎么来接待呢? 礼部提出了几个人选,有官也有武将,但是都被皇帝否决了。 礼部侍郎杜陵很是忧愁,不知道到底谁才是合适的人选,看样子好像是皇帝心中已经有谱了,可他又不直接说。 这天,车郎中将班登在含光殿随侍时问道:“陛下,您到底想让谁接待那个邓终,难道还想让臣去吗?” 皇帝抬头看了他一眼,问道:“你想去?” “臣是在想,这个您说不行,那个您也说不行,是不是又要找个没学问的?不过臣最近又认识了两百个字,学问好像涨了一点,不一定符合这个要求了。” 皇帝哈哈大笑道:“小班登长学问了,再不能拿他当盲看了!” 乌盖微笑道:“班登最近确实长进了不少,仓颉篇、训纂篇、凡将篇、滂喜篇都学完了,最近开始学急就篇了。” 这些都是当时的儿童启蒙读物,班登虽然已经十八岁了,但是底子实在太薄,本人又不喜欢读书,学了好几年,还在学习启蒙读物。 “陛下,邓奉、邓终都是战场上的猛将,那么能打,他们是不是没多少学问啊?” 在班登的心目中,最能打的战将就是泰山营的王巨人,既然邓奉也这么能打,那么想必和王巨人差不多。 皇帝笑道:“你以为能打的都是大字不识的莽汉?人家可是新野邓氏,世为两千石,邓氏子弟不可能没有学问的。” “又有学问又是猛将,真是厉害呀!”小班登又是羡慕又是佩服。 不得不说,人从一生下来就是不平等的,有人含着金汤匙出世,有人就是带着泥土味落地,他们的前途在出生时就已经决定了大半。 当时的阶层固化几乎是必然的趋势,因为全民受教育程度不高,普通百姓大部分不识字,而大字不识根本没有成为官僚的机会。 世家大族子弟从小接受良好的教育,他们中的精英自然成为统治阶级中的精英。邓奉和邓终都是世家大族里出来的精英,学问是基本配置,能打才是附加本领。 皇帝问道:“班登,若是让你去,你会如何接待邓终?” “陛下正要拉拢他们,臣当然是要对他们好一点!” 皇帝摇头道:“邓奉这样的人,不是小恩小惠小情小义可以打动的。必须展现我们强势的一面,让他了解到我们的能力,认识到我们有一统天下的实力,让他觉得跟着我们才是最有前途,才最符合他的利益的。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打动他。” “这一次不能再玩上次的招式了,这次朕需要找一个能说实话、会说实话、能将朝廷的实力展示出来的人。让他们深刻地认识到与我等对抗是没有出路的。那些大儒太迂腐,朕不喜欢,武将又普遍粗鲁,学识不够。” 皇帝转过身来,叫道:“乌盖,你去!” 乌盖施礼道:“臣定不辱使命。 418.马上高低 邓终是骑着马进的洛阳。 他是一个战场上的武将,骑马对他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虽然沿途的官府为他准备了马车,但是邓终反倒不习惯,还不如自己骑马来得畅快。 骑马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看看一路的情景。他的兄长邓奉嘱咐过他,让他多听多看,只管把见到的原原本本带回去,说给他听。 兄长的话对邓终来说就是圣旨,甚至比圣旨都管用。他从小就崇拜兄长,有意无意地模仿兄长的言行。在他看来,兄长就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大英雄,没有人能和兄长相比。 有时他甚至会想,要是兄长真的像他上次说的那样自己做个王,甚至以后打一片天下,干脆做了皇帝就好了。可是他再就这事儿问兄长时,兄长却又叹道:“我不过是看不惯叔父,随口说说气他罢了,皇帝有什么可当的,不能随心行事,累!” 然后他便懒懒地向后一靠,说道:“还是认一个皇帝的好,省得自己扑腾,操心费力。但是我想投奔的人必得是有真本事的,有胸襟的,他的眼里要有我们兄弟,又要没我们兄弟。” 看邓终有点发懵,邓奉难得地解释了两句,“眼里有就是看重我们,咱们兄弟要有分量。眼里没有就是不要在我面前摆那些皇帝的臭架子,少管我,少烦我,让我可以随心自在。” 邓终问道:“那刘秀哪一点不行?” 邓奉冷笑道:“刘秀的眼里哪有我们?他的眼里只有河北人,只有吴汉那些人。他又喜欢讲究法度规矩,那种居高临下的客气让人浑身不自在。我和他天生合不来,但凡有一条路走,咱们兄弟都不能吃这个回头草。” 邓终这一路都在琢磨,不知道建世皇帝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是那个眼里有他们又没他们的人。 虽然从洛阳到南阳都是建世皇帝和邓奉的控制地区,但是乱世里盗贼横行,官府也不一定都能管得到。为了保障安全,邓终带了一个一百人的卫队,人虽然不多,但都是百战精兵,随便来个千八百人也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 这一路走来,过了广城泽,一路都是平原,初春的天气,还颇有些寒气,骑着马跑几百里路绝对不是什么舒服事,好在他们都是成年打仗的人,这种事在军人看来算不上什么苦。 伊洛平原的人烟并不算很稠密,也没有多少往来的商旅,看不出这个关东大都市圈应有的繁华。 洛阳周边几年来一直战火不断,出走他乡的人越来越多,大部分人进入了函谷关,去关中讨生活。 经过小皇帝几年的治理,关中如今称得上是全天下最安定富足的所在,也是天下百姓不远万里投奔的灯塔。 自从一年前刘茂封闭了伊洛平原,洛阳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和平时期,这片古老的土地又活了过来,焕发出了生机,但是年底的一场大战又将这一切破坏了。 伊洛平原虽然没有关中的渭河平原那么大,但是土地肥沃,河流纵横,自然条件不在关中之下。如果有稳定的外部环境,几年就可以重新变成一片繁华之地。 邓终一路走一路看,除了吃饭睡觉,中间并不休息。但就这个吃饭的事,也让他们吃出了新鲜。 第一次在驿站里吃到饺子,这些军营里的汉子差点把舌头都一起吞下去,他们突然发现,面居然能磨得这么细,肉和菜还能这么组合,而他们组合到一起的味道竟然如此诱人。 当他们问驿吏如何能磨出这么细的面粉,做出这么好吃的面食时,驿吏骄傲地说道:“多亏皇帝陛下贪吃!陛下喜食面食,为此亲自设计了新型石磨。喏,就是那边放着的那种石磨,磨出来的面又细又匀。这些面食的做法,许多都是从宫中传出来的,民间又学了去,广为流传,慢慢就从三辅传到洛阳来了,哈哈,这回咱们百姓就有口福了!” 一个小小的石磨改造,就使百姓的生活水平上了个台阶,贪吃有什么不好?贪吃也是科技发展的动力。 之后的每一顿饭,大头兵们都带着期盼,他们吃到了许多好吃的面点,还吃到了各式的炒菜,让他们开了胃的同时也大大地开了眼界。 等见到洛阳高高的城楼,邓终有了一种乡下人进大城市的感觉。洛阳不愧是天下名城,比起家乡的宛城,比起赵地名城邯郸,洛阳城都显得更加厚重,更加富有历史感和化感。 当见到城门口那个翩翩美少年的时候,邓终突然感觉有点自惨形秽,竟觉得有些紧张和局促,他不由自主地抹了抹身上的灰尘,抚平了一路奔波被风吹起的鬓角。 太仆丞乌盖走上前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他轻声说道:“邓君,乌某等你多时了。” 不得不说,有的人天生就带着一种气质,或强烈,或淡定,让人见了就心生仰慕。 比如邓奉,让人第一眼就印象深刻。安静时他冷得像冰,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在他的眼里;动起来却又锋芒毕露,锐利得像天下最快的剑。他英俊无双,勇武绝伦,眼高于顶,谁都不放在眼里,世上罕有人能走进他的世界。 再比如乌盖,俊美又优雅,如临风之玉树,举手投足从容自然。他的笑自然又亲切,能让人感觉到温度,却又不会太过热情,失了分寸。他说话不紧不慢,声音就像春风从你心头拂过,让人觉得从里到外都格外舒服熨贴。 邓终暗叹道:“这世上竟有如此风度翩翩的男子!” 他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将乌盖与邓奉相比,觉得世上总算有一人能和自己的兄长相媲美。他们两人气质各异,一个像火,一个像水,但都是当今一等一的美男子。 乌盖弃了车,陪着邓终一道骑马入城。 洛阳城里比外面繁华了许多,年前被围城的紧张氛围已被新年冲淡。此时正是商户做生意的好时候,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前面街上十分拥挤,许多百姓在排队,乌盖道:“正是施粥的时候,路被堵死了,咱们改道走吧!” 邓终好奇地问道:“是城里的大德之士在施粥吗?洛阳城里怎么有这么多饥民?” 乌盖道:“城里的饥民没有多少,大多是城外的。因贼军渡河南下,围攻洛阳,马蹄所至,许多百姓失了家园。因此都涌入城中行乞,陛下便命各城开官仓赈灾,务必让饥民都能吃上饭,免得饿死。陛下还从少府中拿出钱来,为无家可归的饥民付赁屋之费。” “赁屋之费?” “陛下命城内百姓,凡住房宽裕的,都腾出些屋子,供饥民暂时安身,哪怕只是一间牛棚,一间柴房,亦可多少抵些寒冷,免得冻死了人。陛下代所有饥民付赁屋之费。等到天再暖一些,陛下还会出钱,让官府组织灾民重返家园,回去整修房子。” 邓终点了点头,心道:“这放牛皇帝看来心肠还真是不错。早听说他靠赈灾起家,原来还以为是沽名吊誉,如今看来竟是真的仁慈。少府里的钱都是他的私房钱,一般皇帝都用这钱挥霍游幸,像他这样为百姓花费的可谓绝无仅有。” 人祸里属兵祸最烈,战场上死的人是明面上的,战场之外的枉死者常常甚于战死者。刘钰在尽力为洛阳大战善后,免得百姓无辜枉死。人就是资源,人就是国力,他还指望着薅这些人的羊毛呢,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羊们倒毙呢? 这一路走来,邓终很有感触,刘钰的形象在他的心里越来越鲜活和丰满。他不仅有一颗仁慈的心,而且有落实这份仁慈的决心和手段,同时是天纵的设计奇才,能鼓捣各种新奇玩意,比如石磨,比如纸,比如传说中攻城威力无比的连环霹雳车。 邓终心中一动,向乌盖道:“乌兄,邓某有个想法,好像有点不合情理。。。我等皆是戎马之人,住惯了军营,能否让我等依旧住在军营之中?听说羽林军乃天下精兵,我等愿宿于羽林军营,见识一下强军的风采。” 为什么要住进军营,当然是想探一探羽林军的底细。邓晨说过,刘钰的羽林军太强,刘秀对于打败他们完全没有信心。邓奉对此很不以为然,让邓终无论如何都要去探上一探。 乌盖笑道:“所谓真正的将军,说的就是邓兄这样的人啊!” 邓终如愿以偿地住进了军营,这个驻地是中垒营和射声营联合驻地,两营都是皇帝的护卫部队,归中郎将王猛统领。 让邓终吃惊的是,羽林军的将领们都十分年轻,中郎将王猛只有二十二岁,其余各校尉也都是二十岁左右,全军几乎就没有三十岁以上的将领。 乌盖道:“只要立了功劳,不管多么年轻,陛下绝不吝惜官职和赏赐。前一阵子破轘辕口的奋威将军穆弘,如今也不过二十出头,却已是一军统帅,他已因定颍川之功被封为列侯。” “二十岁便封侯,实在是了不得,那可是列侯啊!”邓终的百人卫队一下子炸了。 乌盖笑道:“凭诸位的本事,博取封侯如探囊取物一般,天下广大,有数不清的功劳等着人去立,大丈夫当自取封侯,何必在此羡慕旁人呢?” 这话说的南阳士卒个个热血沸腾。他们跟随邓奉,是为了保护家乡,也是仰慕邓奉的为人,没有太多想过前途功名之事,此时见了羽林军这些年轻将领,建功立业的雄心开始蠢蠢欲动。 当晚临睡前,邓终向着他一百人的护卫小分队道:“明日开始,我等要随羽林军一道训练,看看羽林军成色到底如何,也让他们见识见识南阳精兵!” 一早号角齐鸣,邓终起床收拾,率诸人出外列队。没想到羽林军早就列队完毕,此时正喊着口令跑出驻地,这是他们每天早上的必修课,出大街跑步。 整个驻地内只有邓终这一百人还在手忙脚乱地列队。 邓终很尴尬,第一天清早便成了个倒数第一,让全体羽林军看了笑话,南阳精兵的脸往哪儿搁? 他憋足了劲儿要跟羽林军拼个高低,可是这一早的跑步,却又让南阳精兵丢了脸,羽林军都一队一队出去,一队一队回来。可等到羽林军都回来了,才看到南阳精兵开始三三两两地回营来,稀稀拉拉地,一直到大家吃完了饭才全体归位。 邓终大为恼怒,“没有人家跑得快,这要是到了战场上,还不被人追着打?” 但他的部下周勇说道:“羽林军每天都跑,咱们七天一出操的怎么比得了。将军勿忧,等到了兵器训练,就是我等的天下了。” 羽林军这半天就没闲着,什么跑步、队列、冲锋、旗鼓等,都是训练内容。 半天下来,南阳人连表面上保持的队形都保持不住了,他们不仅跟不上节奏,而且队列散乱,完全没有正规军的样子。 总算是等到兵器环节,一路被血虐的南阳兵还不甘心,周勇为首,提出了要和羽林军比赛骑射的要求。 乌盖微微一笑道:“此地驻有射声营,我劝你们不要比。” 周勇一听有射声营,射箭恐怕比不过,忙改口道:“不比射箭也罢,这马上的功夫还是要比的。来人,取我的马槊来!” 周勇身高马大,他的马槊是一个大家伙,凭借着这个大家伙,周勇横行南阳军,除了邓奉,没人是他的对手。 周勇道:“南阳周勇,以马上功夫请教羽林军,请兄弟们指教!” 可那些羽林军都看着他,没人接茬,更没人上前,脸上一副看傻子的表情。 周勇昂首道,“怎么?没人敢来么?” 这时,一个羽林军捅了捅旁边的另一个,说道:“朱七,你上!” 朱七紧着往后躲,说道:“不不,我不上,要是打坏了还得赔,我赔不起。” 这句话彻底惹怒了周勇,他大喝道:“朱七,你来,让我看看你马上的本事!” 419.坐着站着 被人堵在门口叫阵,朱七也来劲儿了,一甩膀子站出来,说道:“不是我说,你们这些人全都不行!你是最强的吗?就你?随便一个羽林骑兵都能灭了你!” 这话可是捅了大搂子了,一百南阳精兵都气得嗷嗷叫,当时就亮出兵器,想要冲上去拼命。 这是羽林军的主场,焉能让南阳人逞威?羽林军已经习惯成自然,打群架也不是一窝蜂地乱上,而是刷刷地迅速列成阵势,长兵对外,立即变出了一堵长长的大刺墙。 刺墙向前逼近,矛尖闪闪,南阳兵想冲杀,想拼命,但根本就无从下口,而且他们突然发现,周围全是羽林军,自己这一百多人其实就是俎上鱼肉,连拼命的机会都没有。 你在人家的窝里还想横,也不问问人家答不答应。 乌盖赶紧上前阻止,邓终也忍着怒气喝止了手下人。 但是周勇不依不饶,一定要朱七一对一地打一场,朱七也不退让,表示接战,但是有一个条件,双方要将矛刃去掉,否则真的伤了南阳使者,自己担待不起。 这小子话虽粗鲁,也很伤人,但是胆子不算大,头脑还挺清醒,知道使者不能随便杀伤。 周勇道:“本想杀了这竖子,你这厮既然如此胆小,那便依了你,取矛来!” 于是有人送上两根训练用长矛,都是去了矛刃的,周通拿过来掂了掂,入手很有些份量,原本的矛刃处是有重物配了重的,但是用一层软垫子包裹着,免得在战斗中伤了人。 两个人各自上马,朱七的上马立即惹来南阳兵一阵哄笑。 有人叫道:“上马要踏脚,还算是骑兵吗?” “你看他那个鞍子,跟个锅似的,这厮竟坐在锅里,是不是怕从马背上掉下来?” “马都骑不好,还敢出来挑战,我要是你,臊都臊死了!” 奇怪的是,听了这话,朱七并没有勃然大怒,只是哼了一声,“一会儿你们就知道厉害!” 而那些羽林郎竟也跟着笑,一个羽林郎叫道:“这群傻子!朱七,灭了那个没见识的家伙!” 邓终在旁边看着,见朱七的马鞍前后两面高高凸起,马鞍两边各挂着一个踏脚,平时他们也见过有踏脚的马具,但那踏脚一般就是个简单的绳结,少数有木制的,铁制踏脚还真是第一次见。 邓终心里嘀咕着:“羽林军这个装备,难道是为了骑术不好的士兵特制的?若是如此,那周勇必胜了。” 对高鞍和马镫这两项装备,羽林郎和南阳精兵的想法是完全不同的,屁股决定脑袋在此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南阳人的看法:从装备上来说,周勇已经胜出了,因为他骑术精湛,根本就不需要这些辅助设备。面对一个需要靠装备才能骑稳马的对手,南阳猛士赢得稳稳的。 羽林郎的看法:对面都是傻子。 两人都上了马,相隔百步远,催马向着对方冲去。 周勇提着矛,心里虽然愤怒,但并没有被冲昏头脑。他十分笃定,自己能将对方一矛捅落马下,因为他确实有自己的绝招。 马上对战看似比较简单。双方在战马交会的霎那,互相出招,看谁能刺到谁,或者谁能劈砍到谁。但是这简单的一刺一劈,却需要很多因素来配合。 首先是人马的配合。要保证在两马交错的时候,马的速度达到最快,使得冲力达到最大,兵器出手的力度最强。而到了那个出手的节点,马匹绝对不能出问题,它要稳定而迅速地向前冲,不能因害怕而躲避,也不能有半分的犹豫和不稳。否则骑士的出手就会出现偏差,而即便是细小的偏差也可能让他送命。 其次是出手时机的选择。两马交错的时间是极其短的,只这么一瞬间,两人就擦身而过,一个回合的交手就结束了。骑兵训练的时候,面对竖立不动的稻草人,许多新兵尚且都刺不到,何况是迎面高速冲过来的敌人,恐怕你还没来得及出手,就已被对方杀死。 周勇作为一名勇将,对于出手时机把握得极好,这都是他平时千百遍的刺劈练出来的,就为了两马交错这一下子,他不知流过多少汗,手上练脱了多少层皮,对这动作的运用简直是炉火纯青。 周勇对马上的长兵器都用得十分纯熟,这柄矛虽然没有刃,但在他的手里,依旧能发挥巨大的效用。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很强的倚仗,那就是他有一匹好马。 这马是他自小养到大的,此时正当壮年,一人一马配合纯熟。马养熟了,与主人形成了默契,周勇几乎不用怎么操控,腿部上加一点小动作,马就立即领会了。 周勇纵马冲过去的时候,是信心满满的,他满心要给对方个厉害瞧瞧,以报复他的言语污辱,找回自已的尊严。 两匹马相距越来越近,周勇挺起了矛,朱七的双脚用力蹬着马镫,臀部离开了马鞍,整个人几乎是站在马镫之上,双腿用力,双手端着了手中的矛。 围观者都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场中。乌盖面容淡定,邓终目光灼灼。 南阳精兵和羽林郎暗暗地握住拳头,一股气涌上喉咙,堆在那儿,只等最后的结果,才能放任它出来,以一声怒吼宣泄掉欣喜或者是懊恼。 在双方距离不过几步时,周勇的膝弯轻轻地一顶,那马感受到身上的压力,立即领会了主人的意图,鼓起所有的力气,向前猛地一蹿。 它的速度已接近最快,这更快的一冲已是拼尽了最后一丝潜力,只能维持极其短暂的一瞬,而这一瞬间的突然加速扰乱了对面朱七的预判,打乱了他的节奏。 朱七正蓄势待发,没想到手刚一抬,还没来得及递出去,对方马到矛到,一矛狠狠地戳到他的肩膀之上。 如果是带刃的矛,只这一下朱七便会被扎个前后通透,如果没有高鞍和马镫的保护,这无刃矛的冲力也会将他直接戳落马下。 朱七的反应也很快,在被刺中的刹那身子猛地一侧,让周勇的矛尖从他肩头划过去,卸掉了大半的冲力。两个人擦身而过,后背对着后背。 两匹马即将交错而过,周勇努力稳住因发力而在马上失去重心的身体。这时他的心情应该是轻松的,这一回合算是结束了,他已经算是赢了。即便再来一个回合,他依旧有信心再给对方来一下子。 可是他没想到,已经处在他身后的朱七,在两马即将交错而过的时候,身子猛地拧了过来,一矛捅在周勇的侧腰上。 这一矛的力量并不算很足,但是在周勇重心不稳的情况下,却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效果。周勇挨了这一下子,竟没有稳住身子,从马背上翻身落下。 朱七的马狂奔远去,留下一片灰尘,等到灰尘渐渐落地,周勇才从地上爬起来,众人清晰地看到他的狼狈。 羽林郎全都大声地喝彩,伴随着一阵阵大笑,其实他们早就预料到结果,因为羽林郎通过这么久的训练和实战早已清楚,有马镫和没有马镫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没有马镫,骑士是真正地坐在马背上,身体不能脱离,他们要靠高超的骑术才能稳住身体,而且做动作很是受限,只能靠两臂发力。而有了马镫,骑士可以站在马镫之上,他可以全身发力,并且做出难度更高的动作。 就拿转身后刺这个动作来说,周勇从无马镫的作战经验得出结论,在两人背对背的情况下,朱七已经不能再对他有所攻击,可是朱七却偏偏在这时做出了攻击动作,这就是马镫的功劳。 这之间的区别就是一人坐着和一人站着,坐着能转多大的身?使出多大的力?而站着呢?除非坐在马背上的骑士实力强大到和杨过一样,一只胳膊照样大杀四方,否则两人根本就没的打。这也是幽州突骑被凉州大马和羽林骑兵狂虐的原因。 南阳精兵并不明白这个道理,他们只见到己方最猛的战将被对方一个普通骑兵刺落马下,都觉得震惊无比,其中一个脱口而出:“周勇都输了,这也太强了吧!” 他的话仿佛是落入水中的巨石,掀起了滔天的巨浪,憋了一肚子气的士兵们仿佛找到了宣泄口,纷纷指着他大骂: “竖子胡说什么?” “你他妈的闭嘴!” “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信不信老子揍你!” 众人撸胳膊卷袖子的,简直要群殴这不合时宜说实话的队友,却被邓终一声怒喝制止,“你们想干什么?都去加练!谁敢偷懒,军法从事!” 邓终脸色铁青,也顾不上什么风度,一甩袖子就回营帐去了。南阳人一个个垂头丧气,觉得无比屈辱,无比地丢人现眼,却没人敢再上前去挑战。 最强的都干不过,别人上去更是找虐。 一时训练场上冰火两重天,羽林郎欢声笑语,精神抖擞,南阳兵有气无力,满脸晦气。 周勇就搞不明白了,这事儿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邓终也很郁闷,他引以为傲的南阳精兵,连败吴汉和岑彭两大战将的铁血队伍,在羽林军面前就如此不堪一击吗? 420.深不可测 邓终和周勇思考了很久,终于不约而同地将此事同马镫联系在一起。 周勇的武力是毋庸置疑的,能让他如此惨败只有两个可能,一是对方确实是万里挑一的猛将,二是对方的装备大大超出。 很明显,对方并不是那种不得了的猛将,从他在羽林军的地位就看得出。那么只剩下第二种可能,难道这两个小小的踏脚真的有这么大的作用? 邓终向乌盖求教,乌盖道:“我已从武库中领取了一百副鞍镫,算作是陛下赏赐给诸君之物,明日你们自己试着看吧!” 第二天,一百南阳骑兵换上了高鞍,装上了马镫,纵马奔驰,舞弄矛戟,一个个大呼神奇。 周勇道:“如今我才知朱七为何能做那么难的大转身回刺,实是赖了这马镫之力。” 有人说道:“怪不得他们说随便出一个人便可打败我们最强之人,他们就是装备好啊!” 邓终亲试之后,心情好了许多,因为这说明并不是南阳兵素质不行,而是器械不行。 他叹道:“这真是造化神工,一个小小的马镫竟然如此神奇,能想出这马镫的能工巧匠,该是什么样的脑袋?他是怎么想到的?” 乌盖笑道:“这能工巧匠就是当今陛下,马镫和高鞍都是陛下亲自设计。陛下所思所想,鬼神难测,非我等所敢妄言。” 邓终十分惊奇,他这一路听说了太多关于建世皇帝的神奇之事。他贪吃,所以改进了石磨,大大丰富了百姓的饮食;他感到攻城之难,所以设计了连环霹雳车,以之攻城,无有不克;如今连这马镫也是皇帝陛下亲自设计,就这么一个小小的物件,就使得骑兵队伍战力提升数倍。 这建世皇帝的脑袋到底是什么做的?此人简直是多智近妖了,还有什么是他做不了的? 这种人物几百年也出不来一个,不可以常人度之,难道他竟真的是城阳景王差遣来牧万民的? 在邓终的心里,建世皇帝越发神秘起来,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敬畏之心。此时他有点相信邓晨的话了,怪不得建武皇帝刘秀会没有信心去拼命,而选择急退避其锋芒,这装备马镫的骑兵,绝对能打得幽州突骑溃不成军。 他问道:“乌君,大汉骑兵有多少装备了马镫?” “在洛阳大战之前,只有长安和上郡的骑兵用上了马镫。此战过后,陛下下旨将马镫迅速列装到全体骑兵,至于大汉有多少骑兵,我也不知确切,凉州大马、并州兵骑再加上羽林骑兵,还有各郡的骑兵,总有十万吧!” 邓终暗暗咂舌,十万装备马镫的骑兵,太豪气了,这实力谁能比得过? 乌盖道:“陛下打造了一支重骑兵队伍,没有马镫,这只队伍是没法子建立的。” 重骑兵的披甲太重了,如果没有马镫,估计骑士在马上坐都坐不住,更不可能稳定地发起冲击。 邓终道:“可否让我见识一下重骑兵?” 乌盖道:“有何不可?重骑兵明日正要来一次合练,我带你去看。” 邓终就是想看建世帝的军事实力,本来还怕对方不肯透底,没想到乌盖对他一点也不藏着掖着,简直是知无不言。 他哪里知道,刘钰早就有交待,对于南阳使者,根本不用隐藏实力,他想看什么看什么。因为对付邓奉这种级别的对手,根本不用像对付刘秀一样,还要憋着大招来个出其不意。要想打南阳,直接派兵去强推就是。 如今想要招降,只是考虑到强推的成本太高,不值得,并不是打不动。 相反,这种彻底的实力展示会让对方看清楚双方的实力差距,更清醒地认识到,抵抗是徒劳的,投降才是他们唯一的出路。 不出所料,第二天的重骑兵合练让邓终十分震惊,他第一次知道,骑兵还能这么用,仗还能这么打。 面对着轰隆隆碾过大地的重骑兵军团,邓终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小小的蚂蚁,一不小心就会被踩死。 这种终极大杀器谁能抵挡?怪不得战神刘秀都在洛阳铩羽而归。 更可怕的是,他不知道建世皇帝手里还攥着什么牌,他还会发明什么逆天的装备,打造什么强悍的部队。 如今颍川郡已落入建世汉之手,刘钰要是想打南阳,可以从三面出兵,挤压式打法,而不是像岑彭一样只能从东面一个方向进攻。 对付岑彭,邓奉只需要扼住南阳盆地的门户叶县,就能将岑彭大军拒之门外。可若是对付刘钰,扼住了叶县,北面的仇志可以从宛城出兵,西面的张允可以从汉中出兵。南阳就是一个面团,汉军就是那只大手,可以尽情地把面团搓扁捏圆。 邓终怀着这种无力感,等到了皇帝陛下的召见。 这次召见就在含光殿,这是个小规模的宴会。皇帝请邓终吃火锅,在座作陪的只有乌盖和班登两人。 邓终很清楚,越是私密的会面越能定事儿,大殿上大张旗鼓的召见都是走形式。 他打起了精神,一心想的是要保持体面,不能给兄长丢脸,并尽量争取自己的利益。 邓终心怀忐忑地进宫,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建世皇帝。让他松了一口气的是,皇帝并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架子,而是随和地与他们一道饮食。 “不必拘礼。”皇帝扶起下拜的邓终,说道:“今日只有我们四人,年龄相仿,正可敞开胸怀,畅谈心中所想。” 不得不说,这个见面,比起邓终第一次见刘秀时,感觉好了不止一点半点,也许真是因为几人年龄相仿,也许是涮火锅这种热气腾腾的交流方式,让他觉得放松了许多。 皇帝说道:“南阳邓奉,勇冠天下,令朕心向往之,常欲得之而后快。” 一句话直白地表明了皇帝对邓奉的看重,说得邓终心花怒放,刚要替兄长逊谢,可是皇帝的下一句话却极其不符合眼下这个轻松的氛围,令邓终大吃一惊,继而火冒三丈。 皇帝道:“邓奉虽超俗拔群,才通天地,然其有必死之罪,为人主所难容也。” 421.爱来不来 邓终伸手向腰间摸去,却摸了个空,才想起腰刀已在入殿时被卫兵收了去。但他的脸上已经勃然作色,看样子像是随时要暴起伤人。 他的反应如此激烈,其他三人却相对平静。 小班登放下了筷子,两手扶在案上;乌盖平静地饮下一杯酒,然后揽起袖子,为邓终斟上了一爵酒;皇帝头都没抬,好像根本没见到邓终的失态。 邓终好像刚刚想起这是在别人的地头上,自己多少需要忍耐一下,或许是要找个渠道发泄,或许是为了掩饰,他端起酒来一饮而尽。 他忘记了,那是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小口啜饮的高度酒,这一大爵灌下去,顿时呛得他咳嗽不止。 邓终咳得撕心裂肺,乌盖笑着过来为他抚背。 这个插曲使殿内的气氛一下子变了,方才皇帝的话带来的冲击缓和了下来。 小班登重新拾起筷子捞肉,邓终喝了乌盖递过来的水,抚着胸口微微喘气,总算是缓过来了。 可是皇帝好像就不想让邓终好过,他又没事找事似的开口了,接着方才的话头。 “邓奉以南阳数县之地归于铜马帝,并有护其家眷的大功,得拜破虏将军,这个将军名号表明刘秀对他的看重。” 名号具有非同寻常的政治意义,虽然这是个虚的东西,但却有着实际的意义,“破虏将军”是刘秀曾经的名号,轻易不会予人。他将这个将军名号给了邓奉,说明他对于邓奉另看一眼,而且也是将他当作了自己人。 新野邓氏与舂陵刘氏的关系非同一般,邓晨一开始就是跟着刘秀兄弟混的,在他起兵之初发挥了重要作用。后来刘秀巡行河北,手下连人马都没有,邓晨当时是常山太守,立即什么都不管不顾地一个人跑来报道。 邓禹也是一样,刘玄怎么请他都不动,可是刘秀脱离洛阳的牢笼去河北创业的消息一传出,邓禹就从家里启程,疯了似的一路狂追,好不容易追上,对着刘秀一顿剖心表白,然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但是南阳邓氏作为累世两千石的大家族,其底蕴十分深厚,就看这人才厚度,光当世的顶级人才就出了两位,一个邓禹一个邓奉。此时邓禹去了河北追随刘秀,但南阳还有邓氏的一大票人马,以少年英雄邓奉领衔,守着家业。 这意思还是有所保留,没有孤注一掷,邓晨、邓禹叔侄俩追随刘秀打天下,万一不成功,邓氏还有南阳的根在。 但是等到刘秀在河北站住了脚,打下一片基业,邓奉立即率军北上投奔,邓氏精英尽入刘秀囊中,邓氏把全部家当押在了刘秀身上。 刘秀领了这份情,给了邓奉“破虏将军”这个有特殊意义的称号。或许是因为邓奉加入太晚,或许是功劳还不够亮眼,刘秀并没有封邓奉侯爵。 大家都以为来日方长,没人料到这只是个蜜月,两人的亲密关系真的要以月来计算。刘秀和邓奉没有熬到七年之痒,不过一年,纸婚破裂。 建世帝刘钰说道:“汝兄长若欲为治外之民,便应继续在南阳隐居,做一个不出世的隐士。但他既已投奔刘秀,接受封赏,刘秀便是他的主上,他自应接受君上的法度,守为人臣子的规矩;他既已奉上了南阳,南阳便是国家之南阳,不再是他邓奉之南阳,南阳的一切事务,皆应交由国家治之。” 这个道理是毋庸置疑的,无从反驳。邓终虽然脸色不好看,却没有吭声。 他只在心里嘀咕,为什么皇帝会站在刘秀的立场上来说话,难道刘秀不是他的最大对手吗?自己兄长对抗刘秀,建世皇帝不是应该拍手称快,称之为反抗暴政的义举吗? 可皇帝的屁股似乎完全坐到了刘秀那一边,他又说道:“吴汉暴虐南阳,委实有罪,若是同朝的臣子,该如何行事?自当上书弹劾,将此事报知君上,交由国法处置。” 邓终不说话,总不能让皇帝一直唱独角戏,这时候就体现出陪酒人员的作用了,乌盖连连点头,表示赞同,班登更是附合道:“陛下说的对呀!” 邓终终于忍不住了,辩解道:“皇帝远在千里之外,吴汉兵祸却在眼前,禀报皇帝,一来一回不知要多少时日,可吴汉之事若不当场阻止,整个南阳都将变为焦土。吾兄为破虏将军,亦是汉之臣子,守土有责,当然要保护南阳,为汉守土。” 没等皇帝说话,班登竟然先出手反驳了,“他可以一边守土,一边禀报吧?那他到底有没有禀报呢?” 邓终是要脸的人,没有脸皮厚到可以当面撒谎,所以只能不吭声。事实是自始至终,邓奉根本就没鸟刘秀,连跟他说一声都没有。 “吴汉有罪,他为同朝之臣,自能上书弹劾,请主上处置。他却视君上为无物,枉顾国法,悍然出手,招兵买马,击朝廷之军。待到吴汉败走,他亦未上表请罪,而是联结外敌,起兵割据,视南阳为已之禁脔。如此行径,哪里是为人臣子,国家大臣,简直与那些占山的草头王无异!” 皇帝说了一大堆,好似是渴了,端起案上的酒,一饮而尽,酒爵放下,他又不紧不慢地道:“邓奉此行,非止刘秀,为人君者皆不能容之。” 皇帝说得句句在理,气势十足,邓终无法反驳,不禁恼羞成怒,霍地站起来道:“陛下说这些,到底意欲何为?若是不能容我们兄弟,便给个痛快话!我兄弟二人虽兵微地狭,然有一腔热血,男子汉大丈夫死则死耳,断不向人屈膝求怜。陛下若以大军加之,我兄弟将整军备战,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陛下军虽众,无所用之!” 这已经是当场叫嚣了,要是刘彪和穆弘之类的在这儿,大概立即就要跳上前去教训他。可是奇怪的是,他这么气势汹汹的喝叫,眼前的三人却好像都没当回事。 班登又一次放下了筷子,双手据住案几;乌盖又一次上前来,为他倒满了一爵酒;皇帝刘钰则毫不回避地看着他,平静的神色让邓终感觉又是生气又是无力。 皇帝盯着邓终,说话虽慢,却一字一句清楚有力,“回去告知邓奉,好好思量,拿定主张。若能真心以朕为君上,守大汉之国法,便来洛阳见朕,朕愿与他结一场君臣之缘,予其纵马天下、建功立业的机会。若其不能,则请高筑城池,修缮甲兵,朕将率大军跨方城,饮汉水,与其会于南阳!” 邓终是个武将,尸山血海中杀过来的,自然不是无胆之辈,但是听着刘钰的话,突然觉得承受不住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他垂首无语,心中砰砰乱跳,满脑子全是那些战场的情景,一个个长兵方阵整齐地向前推进,十万铁骑踏过汉水,全身是铁的重骑兵碾过方城。他承认,他的兄长再强,也无法与这样的绝对实力相抗衡。 可是,皇帝是当面赤裸裸地发出威胁,他们邓氏兄弟横行南阳,岂能受这种折辱? 邓终心乱如麻,呆站当地,忽觉肩上一沉,扭头一看,见一只黑黑的大手正搁在那儿。 皇帝已到了他的近前,面带笑容,亲切地称着他的字,“季真,汝兄之才,朕尽知之,此时吴汉大军在东,朕欲伐之,却无方面之将,朕欲以汝兄为将,尽以南阳精兵付之,为朕破吴汉,定梁齐,若能建此功业,万户侯岂足道哉!” 邓终心头一震,什么?打吴汉? 吴汉把南阳祸害了一遍,所有的一切都因他而起,虽然原因不尽是吴汉,但邓氏兄弟已经把这口锅结结实实地扣在他身上。邓奉、邓终一提到他就咬牙切齿。 邓奉不肯吃邯郸的回头草,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讨不到他想要的公道,他曾明明白白地说,杀了吴汉,他便回去。但是这个公道刘秀绝对不会给他,而凭借两兄弟的力量,是不可能跨界去向吴汉讨还公道的。 如果建世皇帝安排邓氏兄弟去攻吴汉,那邓奉大概会迈着轻快的步子,唱着战歌去。要是让他们兄弟率领南阳子弟兵,那么完全不用战争动员,从将到兵都会自动满血,爆发出百分之二百的战斗力。 何况皇帝许诺让邓奉率领南阳子弟兵,这是兄弟俩安身立命的根本,若能保有,当然是求之不得。至于什么万户侯,如果功劳足够,那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的事,关键是你要有立功封侯的机会。 邓终方才还感觉不堪忍受皇帝加以的折辱,但此时听到他对于未来的许诺,突然又有些期待和激动,两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心中矛盾万分。看着皇帝陛下黑黑的脸膛,一时想一拳砸过去,打他个满脸开花满地牙,一时又想匍匐在地,诚心诚意地跪拜新的主人。 他此刻的心情,与某些女子颇为类似,望着自己不靠谱的郎君,心里暗想:“刚刚那么粗鲁,让人家备受凌辱,如今又来什么甜言蜜语,温存体贴,不过是哄人家开心,让人家心甘情愿屈服于他的淫威之下,真是坏死了啦,讨厌!” 邓终好不纠结,好在皇帝已经抽身后撤,回去继续大嚼畅饮,让邓终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宴席之后,邓终告辞。 班登道:“陛下,您今天是怎么了?是不是玩得有点大了?我看邓终都被逼得快要动手了,臣都准备好了摔他跟头,好在他忍住了,后来倒是老实了。” 皇帝道:“邓奉这个人本事太大,用起来虽然锋利无比,但却是柄双刃剑,一个不小心就会反噬其主,看刘秀被他折磨成什么样子就知道了。若他不是真心归附,顺于外而逆于内,朕倒宁愿他不来,省得时时提防,不能放心。因此,朕要把丑话说在前头,咱们当面锣对面鼓,什么都摆在桌面上,谁也别玩什么阴谋诡计!朕就这态度,不要试图玩什么花样,他爱来不来!” “既然他的本事那么大,那陛下为何还答应让他继续领南阳精兵?他有自己的部曲在手,岂不是更有机会反叛?” “反叛?不可能!”皇帝嗤之以鼻,“朕并不是说他没这个心,而是他没有这个条件。邓奉以保护家乡为已任,在南阳很有威望,每当需要为家乡而战的时候,邓奉军总能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这种凝聚力不只是由于邓奉的个人魅力,也在于南阳人抱团自保的需求。邓奉带着南阳兵,在南阳卧着就是一条龙。但是一旦离开南阳,比如出兵去打吴汉,南阳人的家眷、产业又带不走,这些都会成为他们的软胁,是朝廷可以拿捏他们的资本。何况出兵在外,粮草都要由朝廷供给,要吃饭都得跟朝廷伸手,一旦断了他的供给,再厉害的军队也得散了,他还能翻上天去?” 班登听得连连点头,对皇帝陛下佩服得五体投地,“陛下,您说的都有道理,那您觉得他能来吗?” “一般来说,如今投奔洛阳已是他的最好选择,但对于邓奉这种人来说,不能以常理度之,什么猜测都做不得准。这事儿还真说不准,不过来洛阳的可能性总要比去邯郸大得多,但他也可能自立门户,割据求存。不管怎么说,让夏阳、仇志他们先做战的准备,南阳的事不能拖了,一旦谈崩了,立即三面出击,拿下邓奉!” 班登还缠着不放,好像一些狗崽队没日没夜地跟拍明星一样,他还想问:“陛下,您觉得。。。” “闭嘴!”刘钰没耐心了,喝斥他道:“你一个啥都不懂的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知道的太多会被灭口的!去去离我远点,别来烦朕!” 刘钰之所以对班登这么有耐心,不厌其烦地回答他的各种问题,实际上也是从另一个角度把事情再缕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和不妥之处。有的事想着是一样,说出来或许又是另一样,他说出来本身也是个重新思考的过程,可以让他的想法更加成熟。 如今这事儿他都想通透了,当然没耐心再哄孩子玩儿了。 班登习惯了他的脾气,倒也不以为忤,只是心里暗暗地道:“陛下怎么懂得这么多?他怎么什么都明白?这还是当年那个和我一道撒尿和泥玩的小牛吏吗?” 邓终在洛阳呆了八天,在皇帝接见结束之后,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南阳,见到邓奉,将洛阳情景细细地描了一遍。 邓奉听了,冷笑道:“如此说来,他是要先给我立规矩了?” 422.洛水为誓 邓终其实在这些天已经想了很多,把建世帝的一言一行仔仔细细地回顾一遍,自己形成了一些看法。 他向邓奉道:“兄长,其实放牛皇帝并没有那么多规矩,我在洛阳听到一些传闻,说他性情有些像高祖,虽然谈不上厌恶儒生,但是不喜繁缛节,除了正式场合之外,私底下不太计较礼节,听说朝中大臣还专门为了此事向他进谏过。” 邓奉嘴角一撇,说道:“他一个放牛的出身,恐怕字都认不得几个,能懂得什么礼仪?一个粗疏不讲礼仪的人竟然要给我立规矩!” “兄长,放牛皇帝说的那些规矩,什么要服从君上、守国法。。。若我等真的奉他为主,也是。。。”邓终觑着邓奉的脸色,低声道:“也是应有之义吧?” 邓奉冷哼一声,“季真,你是不是在洛阳被人灌了迷魂汤了?一直在替放牛小子说话!” 邓终连忙道:“兄长,无论你怎么决定,我都会跟你一条心。不过我觉得,比起铜马帝,放牛皇帝应该更对咱们的胃口。” 邓奉当然知道,若要认了刘钰为主,什么服从君上、遵守国法,这些根本不用说,那都是应该的。但是这种根本不用提的要求,刘钰却偏偏拿出来说,这说明什么? 这说明刘钰信不过他! 刘钰对邓奉归附的真心持怀疑态度,担心他成为一个未来的隐患,他想向邓奉要一个承诺,一个誓死效忠的承诺。 光有结婚证不行,咱们得对着月亮发个誓。 这种想法产生的原因在于邓奉曾经反叛过刘秀。换言之,这场反叛将会成为邓奉一辈子的污点,无论他要加入哪个阵营,对方都要掂量掂量:这小子将来会不会在后面捅我一刀子? 最要命的是,让刘钰这么一逼,邓奉突然意识到,他好像真的没有做好完全听命于别人的思想准备。 邓奉太骄傲了,在他的心目中没有主人这一说,他觉得只有他自己才配主宰自己的命运。 他虽然曾经加入刘秀阵营,但是在邯郸朝廷,他完全没有参与感,就像是一个旁观者,朝廷的事情与他全无关系,后来他干脆懒得在那儿呆了,告了个假就回了南阳老家。 没有参与感自然没有归属感,他起兵反叛的时候毫无心理压力,打你就打你了,能怎么样?有本事你来平了我?刘秀果然派岑彭来平了,结果是:平不动。 他现在也很想对着刘钰同样硬气一回,硬怼回去:“你想要的誓言我给不了,我只想给你个面子,叫你一声老大,然后咱俩井水不犯河水,你在洛阳做你的皇帝,我在南阳做我的土皇帝。你要实在不愿意,那来平我呀!” 邓奉也只是想想,实际上是:他硬不起来了,人家刘钰是真平得动。 邓奉是个眼高于顶的人,但这并不代表他狂妄,并不代表他自不量力。相反,他以超群的军事才能,能准确判断出双方力量的差距,能寻找到以弱敌强时的破局之处。 但是通过邓终之口,了解到建世汉的军事实力之后,邓奉沉默了。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既不出来做事,也不接见任何人,就连吃饭也是要人送进去,闷了两天之后,邓奉从屋子里出来,面容憔悴。 他出来见到邓终,第一句话就是:“重骑兵不足为惧,马镫才是最厉害的武器。” 邓终道:“这话怎么说?” “重骑兵虽无坚不摧,但是使用太过受限。必得是平原地带,必得是双方正面对垒,必得有侧后翼的保护。盔甲如此沉重,平时必得要车辆运输,等到了战场上再行披甲,在重骑兵披上甲之前,需要其他军队顶住敌军进攻,若是一个顶不住,重骑兵连阵也上不了。若我用兵,首先便不会给重骑兵冲锋的机会,若实在避免不了,只需多设障碍,阻挠其行进,使重骑兵冲不起来即可。若是马跑不起来,重骑兵干站在那儿,就是一堆废铁,毫无用处!” 邓奉闷头在屋子里推演了两天,觉得重骑兵没什么了不起。若是他在战场上遇到,应该不会沦落到被其碾压。但是若如刘秀那般猝不及防地碰上,那就实在是没法子了。 “冷不丁遇到这种铁怪物大阵,不吓死才怪,怪不得刘秀遭遇如此惨败。”邓奉想到刘秀被重骑兵狂虐的场景,心中颇有些畅快之感。 对于马镫,邓奉只能说,这实在是天才的发明,可以预见到,马镫将永久地改变骑兵的作战方式,谁在这个道路上先走一步,谁就可以占得先机。 而建世皇帝刘钰毫无疑问是走在时代最前面的人,他从设计马镫、制造马镫、在骑兵中列装马镫,训练新式骑兵战法,所有的环节都遥遥领先。刘秀即便从现在开始发展马镫,也很难迎头赶上,必将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被长安方面压制。 从坐在马上作战到站在马上作战,骑兵威力以倍增长,南阳精兵再强,也是以步兵为主,面对骑兵有着天然的劣势,对付没有马镫的幽州突骑还勉强,对付羽林骑兵劣势更加突出。 何况南阳如今已被建世汉三面包围,失去了据险而守的地利。邓奉再不服气,也不能自寻死路。 他召集诸将商议日后的归属。 邓奉手下虽都是南阳兵,但组成比较复杂,他邓家的部曲只是一小部分,其余大部分是豪族的私人武装,还有一些流民武装。相当于大家凑分子,邓奉虽是主事人,但其余将领也是有发言权的。 这种大事,他不能搞一言堂,要征求全体将领的意见。 军中第二大势力代表董欣率先说道:“我等已与刘秀势不两立,如今天下可与刘秀争锋者,只有建世皇帝,除了他,我等还能投谁去?” 董欣是堵阳豪强,当初刘秀收南阳的时候,没有平衡好各方的利益,董欣觉得受到了薄待,愤而起兵,本来势单力孤,抵挡不住岑彭的攻击,多亏邓奉前来相救,击退岑彭,于是双方联兵,以邓奉为首。 他一表态,其余人纷纷附合,形势很明朗,当今的大势力就这两家,要是不想单干,只能投建世帝。再往南有楚黎王秦丰,占了大半个南郡,手里有十万兵马,这种货色,能和刘钰相比吗?咱们去投他,还不如自己单干呢! 南阳是刘秀的帝乡,但是在南阳刘秀还真没什么根基,他们刘家兄弟的势力在刘演被杀时,基本被连根拔除了。其余那些刘氏,人家选的是更始帝刘玄,不关刘秀的事。 刘秀成就帝业的根基也不在南阳,而是在河北,没有河北那些豪杰支持他,刘秀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行。 因此刘秀的心向河北人偏也就是顺理成章了,南阳豪强心中本就有些忿忿不平,而来南阳平叛的偏偏是河北派的吴汉。这个人选是有大问题的,刘秀决策失误了。 吴汉本来在南阳混不下去,跑到河北才发了迹,如今衣锦还乡,把当初在南阳受的气全撒了出来,南阳从豪强到百姓,全都倒了大霉,只好聚集在邓奉麾下,起兵相抗。 说起来南阳真就是吴汉的倒霉之地,他再一次混不下去了,上次好歹是自己主动出走去北方讨生活,这次走得更惨,是被邓奉追在屁股后面打出去的。 吴汉这么一闹,南阳人的心彻底离开了刘秀,即便下一拨来的是以岑彭为首的南阳将星团,南阳人也是照打不误,完全堵死了回归建武汉的路。 南阳将领投票,一致同意归附建世汉朝廷,邓奉道:“吾从众。”为自己留了最后一块遮羞布:不是他邓奉非要投奔,而是众意难违。 邓奉、董欣亲赴洛阳,拜见建世皇帝,刘钰很高兴,盛情款待,给予很高的礼遇,把邓奉原本那些别扭抚平了。 更让他心中畅快的是,皇帝毫不犹豫地封二人为列侯。 当年他在乱世兢兢业业保护刘秀家眷,又带着半个南阳郡和自己的人马去河北千里投奔,刘秀也没说给个列侯。可到了洛阳,人家刘钰一点也不含糊,张嘴就封侯。 国士待我,国士报之。 邓奉站在洛阳城头,指着洛水发誓:愿忠于皇帝陛下,永不相负。 原本南阳还有些地方小势力在旁观望,一见大地头蛇邓奉都服了,便纷纷投奔仇志、夏阳等人,没有多久南阳全郡归入建世汉治下。 皇帝以邓奉为将军,命他率南阳精兵东征,又以邓终为校尉,拨三千骑兵给他,让他随兄长一道。 邓奉很高兴,皇帝不仅没有削夺他的兵权,反而为他增了兵,三千铁骑可是大手笔,在战场上能发挥大作用,看来刘钰果真胸襟宽阔,用人不疑。 至于东进打吴汉,那还用得着动员吗?那是他们南阳精兵手下败将。现在有了这么强大的后援,更得往死里打。 邓奉归顺刘钰的消息传到邯郸,刘秀大为恼火。自从洛阳大败之后,他简直是事事不顺。 先是河东田况冲出了太行山,洛阳方面三员大将冲过了黄河,在他最富饶的河内郡大打出手,打得全郡残破。 然后是颍川失守,临近的汝南、陈留、河南等地全线告急。 现在南阳彻底倒向了刘钰,邓奉这个能硬扛他十员大将的猛将加入敌对阵营,必将使刘钰如虎添翼。 刘秀感觉自己已全盘被刘钰压制,而他现在只能尽力收缩防守,在装备上与敌人有代差的情况下,攻出去是件很危险的事。 刘秀已下令按照建世汉的骑兵装备,尽快研制高鞍和马镫,先打造出标准样品,然后全国集中全力制造,尽快将骑兵装备升级换代。 邯郸附近有铁山,幽州冀州多铁,在资源上完全没有问题,问题是要尽快,否则没等你换完装备,刘钰都要打到家门口了。 刘秀又想到一件事,让他心里很不踏实。 彭宠反叛时,数次联结上谷太守耿况,耿况数次斩杀他的使者,坚决与他划清界限。在刘秀看来,耿况十分懂事儿。 耿弇北征彭宠时,耿况很懂事儿地又派了一个儿子耿国来邯郸,代替耿弇作为人质。但是在洛阳大战中,耿国被俘了,如今人在洛阳。 按刘秀的心思,耿况在上谷做着土皇帝,耿弇率重兵在代郡,邯郸没有耿家的人,是不是耿况应该再派一个儿子来做人质? 可是,耿况这一次突然就不懂事儿了,迟迟没有表示,而派人质这事儿本是一个大家都遵守却不说出口的潜规则,刘秀还不太好张口要。 若是洛阳大败之前,刘秀对这种事儿也不会如此在意,毕竟当时他如日中天,自信满满,整个建武汉对他也是信心十足,觉得他应该能压刘钰一头,觉得刘钰虽然很强,要费很大的力气对付,但刘秀终究是能对付得了的。 可如今不一样了,洛阳之战,全天下的风向一下子变了。刘秀出乎意料地输了,建武汉政权不稳了! 外战失败,最要紧的是回头好好地安定内部,保不齐什么势力在暗中开始蠢蠢欲动,准备混水摸鱼,在他刘秀身后插上一刀。 在他强时全国是铁板一块,在他出现失败征兆时,全国可能就是铁板一块块。 如今上谷郡就成了刘秀解不开的心结了。 上谷和渔阳两郡,是刘秀起家的最大资本,当年两郡发突骑南下,支援刘秀,帮助他打败了王郎,又帮他横扫河北流民军,安定冀州。 要是没有这两郡的支持,刘秀还真就不一定能成事。 刘秀投桃报李,一开始就封两郡大佬耿况、彭宠为侯,当时他自己的爵位也不过是个侯! 他是真敢封。 没法子,自己两手空空,啥都得靠别人,只有这官职可以随便往外扔。 刘秀的天下,他自己一兵一卒也没投入,他拿的全是干股,真正实打实投入人马的是那些本地豪强。像真定王刘扬,一下子就是十万大军,彭宠、耿况也是大手笔投入。 这种情况造成刘秀底气不足,豪强能捧他,当然也能限制他。他稍微没有顾到哪一方,立即会引起对方不满,这也是为什么他的内部叛乱会那么多。 真定王刘扬没有得到利益补偿,彭宠觉得自己应该封王,两人都起兵反叛。说到底都是因为刘秀腰杆子不硬,那些大手笔投入的大佬觉得皇帝欠他们的。 如今这两个大佬都覆灭了,只有上谷太守耿况硕果仅存,他在上谷郡一猫,就是个土皇帝,刘秀也不敢轻易去惹他。 可如今,刘秀心里没底了,却想去惹一惹了。 423.上谷大佬 上谷太守耿况是世为两千石之家,妥妥的豪族出身,曾经和王莽的堂弟王伋是同学。 看人家豪族的交际圈子,一般的寒门怎么比得起。 在这样的圈子里混,当官是很容易的事,不仅当官容易,升迁也是轻松加愉快,你一个寒门子弟不管有多大本事,努力一辈子也是拍马赶不上。 耿况成年后便成为皇帝身边的郎官,后来被王莽任命为“朔调连率”。“朔调连率”这官名听起来很怪,这是易名癖王莽改的,朔调郡就是上谷郡,连率就是太守。 天下大乱,更始兴起,更始帝派使者四处招降,许诺“先降者复爵位”。使者到了上谷,耿况亲自迎接,盛情款待,老老实实地上缴太守印信。 按理说人家都这么懂事儿了,使者应该立即发还印信,复了耿况的太守之位,这才是规矩。 可这使者偏偏是个起事儿的,拿到印信就是不还,意思可能是要重新任命,这太守是不是你耿况的,那可就不一定了。 懂事儿的遇到起事儿的,耿况立即就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时平事儿的出来了。 上谷郡功曹寇恂听说后,勃然大怒,带着兵去传舍,见到使者,义正辞严地指责他,人家皇帝都说了,“先降者复爵位”,耿况早早归降,你为什么不按照规矩,恢复人家太守的位子? 使者当时并没有被吓尿,而是硬挺着腰杆说:“我是皇帝的使者,功曹难道要胁迫我吗?” 寇恂嘴上说着不敢,又讲了一堆大道理,然后命人以使者的名义召来耿况。他自己则从使者处夺过太守印信授与耿况。 在寇恂的逼迫下,使者无奈,只得下正式诏命,承认了耿况上谷太守的地位。 要不怎么说寇恂是武全才,嘴上大道理把使者挤兑得没话说,下手也毫不迟疑,不给就动手直接抢。 为什么寇恂如此替耿况出头? 因为他和耿况的利益是一致的。其实寇恂也是在为自己出头,耿况这个太守是外来户,寇恂却是个坐地的豪强,他家就在上谷郡。他是由太守耿况自辟的属吏,耿况就是他的老大。 当然换个太守依旧可能任用他,但是这也是说不准的事儿,本地豪强又不止他一个。也可能是寇恂和耿况相处特别融洽,两家绑定得比较结实。所以猛男寇恂悍然出手,把更始皇帝的使者硬怼了回去。 那么寇恂为什么敢出这个头? 因为更始朝的影响力在河北还很弱小,幽冀的豪强不太尿他这一壶。刘玄彼时尚在洛阳,上谷郡天高皇帝远,他管不着。要不怎么刘玄找人抚定河北,谁都不愿意接?因为这差使实在不好干。 河北的局势太乱太凶险,本地豪强实力既强,还有强大的铜马流民军,都各据一方,谁也不听谁的,想找个人把这些人都镇住,太难了。正因为是这种谁都不愿意干的苦差使,所以才能轮到刘秀的头上。 回过来说上谷郡,铁打的太守流水的皇帝,耿况继续留任太守。但是因为这个太守是从皇帝使者手里强抢的,耿况心里很没底。他一向是个懂事儿的,这时就急急忙忙地派儿子耿弇带着礼物去洛阳,朝拜更始帝,打通关节,和朝中大佬搞搞关系,以期坐稳屁股下面的太守位子。 耿弇南下途中,正碰到王郎在邯郸称帝,因为王郎的宣传工作做得很到位,自称是汉成帝之子刘子舆,名正言顺,又有汉宗室刘林和豪强李育、张参等力挺,实力强劲。河北各地纷纷响应,与耿弇同行的郡吏便都转向邯郸,去投王郎。唯独耿弇一个人不干,非要南下洛阳,双方分道扬镳。 可是南下的道路已经不通,耿弇听说玄汉大司马刘秀在卢奴,当即就跑去晋见。耿弇从小痴迷兵事,对昆阳大战的英雄刘秀崇拜有加,当即要回上谷发突骑攻取邯郸。 刘秀只当他是个孩子,虽然笑着说他:“这是我的北道主人。”实际上没有当回事儿。此时蓟城骚乱,刘秀夺门逃出,开始了苦逼的南逃之路,而耿弇则与他失散,独自一人回到上谷。 耿弇当时信誓旦旦地要发兵助刘秀,其实是他自作主张,上谷的事儿还是他父亲耿况做主。耿况此时畏惧王郎势大,有心投了邯郸。这时能定事儿的人又站出来了,又是寇恂。 寇恂说道:“今上谷完实,控弦万骑,举大郡之资,可以详择去就。恂请东约渔阳,齐心合众,邯郸不足图也。” 咱们上谷有这个实力,可以自主选择,邯郸算什么东西? 寇恂继上次太守任命事件之后,又一次强势表态。咱有兵有将,管他什么皇帝不皇帝?更始皇帝刘玄算个P?赵汉皇帝王郎算个P? 一锤定音。 耿况派寇恂联络渔阳太守彭宠,两郡各发骑兵二千,步兵一千,南下支援刘秀,只这一路南下,沿途击斩了王郎的大将、九卿、校尉以下四百余人,攻取了沿途的二十二县,展现了幽州突骑的恐怖实力。在广阿追上刘秀之后,两郡人马立即成为刘秀争战天下的中坚力量。 但是依照寇恂的说法,上谷“控弦万骑”,去支援刘秀是两千骑,大概只是上谷郡骑兵的零头。这表示耿况还是留有相当的余地,并没有把鸡蛋一下子全放到刘秀的篮子里。 上谷郡的实力耿弇十分清楚,灭了王郎之后,耿弇又主动表示要回幽州再发大兵,等到进击彭宠的时候,耿弇又一次回上谷发兵。 说起来耿弇真的是刘秀的贵人,但却是他爹的败家子,这一次又一次的讨债鬼似的回去发兵,是要把他爹的家底掏空的节奏啊!耿况一边骂儿子败家,一边迫不得已地往外送人。 大概耿弇还在不满意地叨叨:“一次都给我就得了呗,非得让我费劲地一个子一个子地往外抠。” 但是耿况就是不肯,这说明他对于刘秀一直是保有余地的,天下大势未定,有实力的豪强是不肯一下子投入所有的。尤其是上谷这种天高皇帝远,谁都管不着的地界。 上谷、渔阳两郡的实力是惊人的。彭宠派在出吴汉、盖延、王梁等人带兵南下支援刘秀,又不断地送人送钱送粮,输出如此多之后,还有实力兴兵造反,割据一方,还能四处略地,扩大地盘,而刘秀根本就拿他没法子。直到同为幽州的上谷郡出手,耿弇再一次从老爹手中抠出来些兵马,才算解决了彭宠。 而彭宠请来的匈奴骑兵数千,由两个王率领支援,为了保障耿弇获胜,耿况派另一个儿子耿舒率上谷突骑将其击溃,杀死了两个匈奴王,可见上谷郡还有相当的保留实力,而且人家耿况的儿子一个比一个牛,耿家军不好惹。 刘秀因人成事,都说他运气太好,好是好,可是也很烦恼。每次有人来投,刘秀都让他们各领其兵,从来不敢打散了重新分配,就是要维护人家入伙的各位大佬的利益。每次朝廷一出兵就是数员大将齐集,看起来声势浩大,实际上是没法子,只能各带各的兵嘛! 就是一下子收降了铜马军几十万人,刘秀也没有趁机建一支自己的直属军队,而是全都分配给诸将。一直都没有靠得住的直属自己的强大力量,就是刘秀最大的烦恼,因此他急迫地要培养自已人,主要是南阳人。 他几乎是任人唯亲,按家乡任人。比如贾复这个南阳人孤身来投,刘秀一见,非常认可,不顾他寸功未立的事实,立即任命其为破虏将军,引起诸将的不满,但刘秀坚持不改任。称帝之后,立即拜贾复为负责保卫京城安全的“执金吾”。 而另一个贴身保卫皇帝的位子“卫尉”,刘秀则交给了另一个南阳人,他的妹夫李通。每次刘秀亲征,都把京城老巢交给李通守卫,这是超乎寻常的信任。 西汉时,执金吾掌北军,卫尉掌南军,执金吾主京城防务,卫尉主宫门和宫内,两者相为表里。从这可以看出,刘秀把自己贴身的安保全都交给了南阳人。 河北大佬们实力强劲儿,刘秀要倚靠他们,不能不予以重用,但是他最信任的还是南阳集团,也着力培养南阳集团。他发一半的精兵给邓禹,令其西进关中,就是希望邓禹能壮大起来,成为除了河北派之外支撑他帝业的另一条腿,没想到邓禹不争气,惨败收场,灰溜溜地回来。 河北派实力最强劲的大佬,刘扬被杀,彭宠被灭,只有耿况独存。当然还有刘植、耿纯等人,实力比这三位还是差了一些。 刘秀对耿况放心吗?不放心! 就算耿弇一厢情愿,愿意为刘秀付出所有,他也无法得到刘秀的全部真心,不能进入皇帝身边的核心小圈子,不能成为他最信任的人。 刘秀等不到耿况再次懂事儿地送儿子过来,就要下旨直接召耿况入邯郸养老,逼着耿家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的怀抱,别再留什么余地了,老子不放心你! 第一大心腹邓禹出手阻止了,邓禹说道:“非其时也。耿弇重兵在外,代郡紧临上谷,随时可联结一片。耿国今在洛阳,生死操于放牛皇帝之手。若对耿况逼迫过甚,恐会生变。” 这是君臣两人的私密对话,邓禹说得很直白,耿弇率军在紧临上谷的代郡,耿国被俘,你手里一点倚仗都没有,怎么敢搞解人兵权的事呢?你逼得紧了,耿家的行为就不可测了。 刘秀接受了意见,但是并没有完全放弃努力,他没有召耿况入京,允许他继续在上谷做土皇帝,但是他下旨,征耿况之子耿舒为黄门侍郎,让他即刻来邯郸上任。 懂事儿点,赶紧再把儿子送来! 耿况接旨之后,和儿子们商量,耿舒道:“兄长大军在外,父亲坐镇上谷,三弟洛阳被俘,陛下心中不安,欲以儿为质邯郸,本不应推辞。不过父亲年纪大了,弟弟们还小,父亲身边没个得力的人襄助,儿子有些担心。” 做人质这活有利有弊,利就是可以早去皇帝身边,未来前途可期,弊就是家族一旦和皇帝闹分手,人质就是第一个挨刀的。 本来刘秀稳稳的,耿家兄弟大概都想早早去邯郸发展,可是洛阳大败之后,刘钰在洛阳周边以破竹之势拿下颍川和南阳,又进兵河内,进逼建武汉的核心地带。刘秀告急,大家信心动摇,从耿况不再主动向邯郸送儿子就看出来了。 耿况是耿氏家族的掌舵人,一个真正的幕后大佬,他走的每一步都关系到家族命运,迄今为止,他的每一步都走对了。如今他装糊涂不再送人质,他的儿子耿舒揣测父亲的意思,有些不想去邯郸了。 五儿子耿举还是十几岁的少年,人小脾气大,当即说道:“耿家的地位不是陛下给的,反倒是陛下依靠耿家成事。三兄已去陛下身边,却被丢在了洛阳,陛下既然不以耿家人为重,为何还要送兄长前去?难道我们耿家儿郎就要一个个地送去给皇帝做人质吗?” 耿况斥责了耿举,说道:“陛下是人主,耿氏是臣子,臣子服从君上,是天经地义的事,焉能有怨言?” 耿举愤愤不平,却不敢再说话。 耿况从心里不想耿舒去,但是又不太敢公开违逆朝廷,也不想因为这事儿抹杀了从前的种种功劳,毕竟耿家已经为刘秀奉献了那么多,如果现在闹掰,从前那些便都成了沉没成本。 刘秀要耿家加大投入,送一个儿子过去,不算太过分,要是让他举族内迁,耿况才会真正地重新考虑去就,从现在看,刘秀依然是值得再投入的一方大势力。 耿况想来想去,决定派儿子去,反正他儿子多。但是他做了个折衷,说二儿耿舒最近病了,不能成行,他派四儿耿广去皇帝身边侍候。 刘秀无所谓,反正就是要你一个儿子,给一个就行。 这时传来了一个震动两汉的消息,耿况的儿子,建威大将军耿弇占领了阳曲,突入太原郡,将战火硬生生地烧到了建世汉的境内。 424.耿氏战神 太原郡就是几处盆地,实际上它的周边各郡,包括南面的河东郡、上党郡,以及北面的代郡、雁门郡,每一个郡都是一个或者几个山间盆地。每个盆地之间都有狭窄的通道相连,每个通道都有关隘扼制进出的咽喉。阳曲就位于目前太原郡北部的咽喉要道上。 因为太原太守杜广国和太原都尉张舒出井陉去游玩了一趟,对阳曲的防守稍稍放松了一些,一直在代郡和北面的雁门关较劲的耿弇突然掉头南下,袭夺了阳曲,这一下子太原门户大开,立即形势告急。 杜广国回兵晋阳,张舒率军进驻与阳曲近在咫尺的狼孟,两人一前一后,形成一道防线,坚守待援,至于反击夺回阳曲,杜广国想都没想过,张舒想过,但是不敢,因为他在耿弇手底下吃过亏,知道那是一位猛人。 幸运的是,这几年杜广国虽然不太敢出去惹事,但是一直在存粮修城备战,在阳曲、狼孟和晋阳都积攒了大量的粮食,如今阳曲的粮正好供耿弇了,但是狼孟和晋阳有兵有粮,城池坚固,还不用太慌张。 阳曲一失,杜广国立即向征北大将军田况和洛阳小皇帝告急,请求增援,张舒立即向北面的老丈人并州刺史鲍永求救。 田况在河内与敌军激战正酣,听了急报之后向旁边一撂,说道:“狼孟险要,晋阳坚固,足可拒敌!”令杜广国坚守,同时为了安其心,令河东将军王硕率军一万,北进界休。但是给他的命令就是:一定要守住界休,至于救不救晋阳,看情形再说。 田况清楚地知道,并州刺史鲍永一定不会坐视不理。因为鲍永在太原还有很大的家族势力,而且太原都尉张舒原本就是他的女婿。鲍永坐拥几郡的并州兵骑,有救太原的动力和实力。 鲍永曾经攻占过代郡,但是被耿弇强势反击,又退回了雁门郡。 刘秀之所以命耿弇重兵在代郡,其实是出于地形上的考虑,代郡是建武汉唯一一个在太行山脉以西的郡,如果代郡落入建世汉手中,建世汉在并州的地势就很完整了,刘秀对于并州想都不要想了。 代郡西临雁门,南临太原,驻军代郡,随时可南下,将这两郡分隔开,使并州不能联成一片。 这就是在并州之中打入一个楔子,让建世汉难受。它就是一个桥头堡,保有这个桥头堡,就能保有对并州的威胁。 如今在耿弇的强势进攻下,刘秀的太行战略终于发威,太原郡处于耿弇兵锋之下,若是太原失守,南面的河东、上党也不容易保全。 刘秀得到前方战报又喜又忧,喜的是在他最艰难的时刻,终于有一场胜利来提振信心和士气,忧的是耿弇帐下虽有幽州突骑,但是这些突骑没有装备马镫,和敌军骑兵有着代差,若是两军相遇,恐怕耿弇和他在洛阳一样,吃大亏。 刘秀下令紧急打造马镫,不要再研究得多么完美,凑合能用就行,打造一批优先装备耿弇部队,一定要保证让他继续扩大战果。邯郸的铁匠炉开始日夜赶工了,但是刘秀依然很急,因为打造完成之后还要运送过去,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装备到位。 洛阳的建世帝刘钰接到了战报,并没有惊慌。太原门户虽然失守,但是狼孟和晋阳可不是轻易能攻得下来的。 狼孟城左右狭涧幽深,南面大壑,俗谓之狼马涧。是一个险要之地,易守难攻,只要有一支人马钉在那儿,很难强攻得手。 狼孟以南是太原郡治晋阳,那更是天下有名的坚城。 晋阳城是春秋末年晋国大卿赵简子赵鞅修建,赵氏家臣董安于在太原盆地北端晋水北岸选址,在悬瓮山东侧修筑晋阳城。赵简子建晋阳的目的,就是把它作为自己的老巢,此地进可攻退可守,是赵氏的最后堡垒。 晋阳城在赵简子和赵襄子时期曾两次被围,都因城防坚固幸免于难。第二次围城最为凶险,知氏、韩氏、魏氏共攻赵氏,围攻晋阳一年有余,知氏还引水灌城,尚且不能淹毁城墙,可见晋阳城防之坚固。 刘钰对于太原守住晋阳和狼孟很有信心,前提是不要被耿弇忽悠了。 耿弇是刘秀的韩信,打仗的水平极高,在刘钰看来,耿弇、冯异和岑彭是二十八将战术水平最高的三人,当然寇恂也很厉害,但是他的治郡才能太强,使得军事才能显得不那么突出。 耿弇最擅长围点打援,当然他还会声东击西,放假消息,搞心理战,他的战术水平确实是战神级别的。 刘钰担心杜广国和张舒因为丢失城池,唯恐获罪,轻率出击,中了耿弇的招儿,因此他立即让人快马去传旨,命太原全郡坚壁清野,命杜广国谨守狼孟和晋阳,在援军到来之前坚决不能出城。 刘钰严令二人:“弇兵盛,莫与之争锋,莫贪功。只要狼孟、晋阳不失,二卿便有功无过。若失狼孟,独守晋阳,二卿则无功无过,若是丢了晋阳,你们两个提头来见!” 晋阳在太原郡北部,只要晋阳不失,耿弇便不敢率大军南下,因为晋阳随时可以出兵断他的粮道。 刘钰下令鲍永攻击代郡,争取断掉耿弇的后路,将他孤军关在太原盆地。又下令正在左冯翊准备来洛阳的破虏将军刘彪改变路线,率麾下骑兵驰援太原,他要刘彪的骑兵去和耿弇的幽州突骑正面刚! 刘钰嘱咐刘彪道:“弇自恃其勇,常亲率精骑,身先士卒,最好能临阵狙杀。” 喜欢亲自上战场肉搏可以说是耿弇的一个短处,他终究还是个好勇斗狠的年轻人,即便战术谋略很深,还是忍不住要自己下场,抡膀子痛快干上一场。 耿弇的另一个弱点便是容易意气用事,不讲政治,当年凭一腔热血追随刘秀,之后便一次又一次地要耿氏加大投入,依着他,最好是全押上,梭哈! 要不是耿况拦着,耿氏的家底早叫耿弇败光了。 他主动要求去平渔阳,被耿况狠狠地骂了一顿,不是平不平得了的问题,而是上谷和渔阳的渊源太深,他要率大军去渔阳,到底想干什么?刘秀会怎么想? 耿弇被父亲骂怂了,又提出不去了,刘秀不允,你说去就去,说不去就不去,是你说了算还是皇帝说了算? 还是耿况出面解决问题,把耿国送到邯郸做人质,才放心地让耿弇去定渔阳。 邓奉和耿弇是刘钰最垂涎的两员战将,两个人都年轻,都是战神。如今他得到了邓奉,耿弇又送上门来,刘钰甚至有点窃喜,但是战场上的事难以预料,他想得到耿弇,太难了! 425.代郡太守 刘钰思来想去,觉得不能单纯依靠军事手段,军事手段成本太高。如果有别的渠道可以兵不血刃地解决问题,当然是优先之选。 正好汉情局幽州曹传来有关代郡和上谷的消息,刘钰和吴原一道分析之后发现,这里面还是有许多章可做的,比如代郡闵氏其实是可以争取的力量。 代郡太守闵堪是当地的豪杰,几年前天下大乱时起兵,占据全郡。刘秀在河北兴起,闵堪举郡归附,留任为代郡太守。 建世汉并州牧鲍永攻打代郡,闵堪不敌,多亏耿况、耿弇父子合兵来救,与闵堪一道,并力反扑,三支力量将鲍永逐出代郡,并趁势占领了雁门郡西南及太原郡北部的葰人、广武、原平地区,使代郡的地盘向南推进到与太原郡以阳曲为界。 之后耿况回兵上谷,闵堪驻在平邑,耿弇则驻军在新占的广武城,硬生生挤在建武汉雁门郡与太原郡之间,有耿弇在那钉着,从雁门郡到太原郡只能翻过高高的句注山才能抵达。 耿弇作为建威大将军,北路军的大将,闵堪要受他的节制。耿弇南下的一应粮草军械,大约一小半是从河北运过来的,还有一大半就是代郡提供的。 代郡不过是山间的几块破碎的狭地,产出不多,供应几万大军的军需十分吃力,但是今年全国旱灾,普遍缺粮,朝廷也有些捉襟见肘。只能区分轻重缓急,重点供应一些军队。 如刘秀二十万大军下洛阳是排在第一位的,军需必须充足。 河南的祭遵、陈俊军队与刘茂隔汜水河对峙,巩卫着东部广大地区的安全,是仅次于洛阳的重要战场,好在他们守着荥阳敖仓,可以在当地就食,可是军械也是要重点保障的。 岑彭大军原本由颍川、汝南等郡供应粮草,颍川一失,岑彭军也有些粮草不济,好在有汝南在后面撑着,虽然有点吃不饱,但总还算是有吃的。 东征的吴汉军是最让朝廷省心的一路人马,因为他就不需要粮草供应。吴汉军打到哪儿抢到哪儿,一路暴力推过去,虽然搞得天怒人怨,但是只要压得住就没事儿,除非像在南阳一样惹出事来。 北路的耿弇军就像没娘的孩子一样,基本没人管,因为实在没多少粮草给他,他只能自己想法子。能有什么法子?附近郡县如果能支撑,那就榨干这些郡县,若是他们支撑不住,就像吴汉一样,打到哪儿抢到哪儿。 耿弇因为要定太原,争取民心,下令将士不能妄自侵夺,这就是自绝了抢粮的路子,那就只剩下一个法子,要附近郡县运粮过来,离他最近的就属常山郡和代郡,其次是上谷郡。 常山郡太守是邓晨,根子比较硬,不太理耿弇的茬,耿弇也不太敢惹。耿弇又发挥败家儿子的特长,吵着让上谷的父亲耿况出钱出粮出人马,想把耿氏的家底掏空,耿况不理不睬,逼急了就把儿子大骂一顿。耿弇虽然是个儿子,但此时只能装孙子。 于是代郡就成了最软的那个柿子,闵堪可倒了大霉了,对于建威大将军的运粮命令,闵堪不敢不从,却又不愿意听从,每天反复纠结,深受其苦。 耿弇在广武驻军半年,代郡的家底被掏空了大半,耿弇那儿还吃不饱,一直说闵堪有意拖延,延误军机,还向刘秀奏了一本。 好在刘秀是个明白人,知道耿弇那五六万大军,凭一个人口二十几万的小小代郡,实在供不起。 明白是明白,可刘秀也供不起,他下令上谷郡向代郡运粮,耿况对于皇帝的旨意满口答应,但只是象征性地运了一点过去,之后又陷入从前儿子逼老子,老子骂儿子,儿子装孙子的死循环里。 耿弇总不能参他父亲一本,说他有意拖延,延误军机,于是他依旧是每天催逼代郡,让闵堪想法子运粮来。 这下子终于把代郡太守闵堪给惹毛了,闵太守表示,代郡一粒粮食也拿不出了,不行大将军你就撤军吧! 正当两人要撕破脸之际,建威大将军耿弇大发神威,一举攻克阳曲,缴获了大批粮草,够大军吃上俩月的,这一次真正的能因食于敌,暂时不用愁吃喝了。 耿弇终于不向闵堪催粮了,闵堪刚喘了口气,还来不及放松一下,建威大将军的手令又到了。耿弇命令闵堪发代郡之兵南下,保护大军后路。 闵堪找自己的亲兄弟和堂兄弟商议。 代郡如今基本就是闵氏说了算,闵氏之外,石氏也有一定的发言权。除了太守闵堪大权在握之外,他的亲哥哥闵林也掌兵权,东部都尉石鲔也重兵在握。 他的堂弟闵游早就对耿氏不满了,听了耿弇的指令,当即叫道:“他上谷耿氏是豪门大户,我代地闵氏亦是豪门,他耿况是太守,兄长亦是太守,凭什么他耿氏要骑在闵氏的头上,每天吆五喝六,要东要西?” 闵堪脸色不好看,但是依旧劝阻闵游道:“论公,耿弇是陛下亲命的建威大将军,吾等要受他的节制,论私,上一次鲍永攻击代郡,耿氏父子一齐出马,帮了吾等的忙,说起来我闵氏还欠他耿氏的人情。” 闵林道:“太守,你怎么犯糊涂了?我代郡是他上谷郡的前沿屏障,若没有代郡在前面挡着,上谷就要直接面对鲍永的兵锋。代郡有失,上谷不安,耿氏为了自救,也要救代郡。他哪里是想帮代郡的忙,分明就是帮自己的忙!” “就是,闵氏为耿氏挡了这么多年的灾,应该是耿氏欠闵氏的才对!”闵游简直是义愤填膺。 其实闵堪也早就在心中不忿,代郡和上谷都是以全郡归附,可待遇却大不相同。 耿氏一门两侯,耿况和耿弇父子都有几个县的封地,耿况的儿子们在朝中占据高位。 闵氏也是阖郡归附,甚至代郡的人口二倍于上谷,但是就因为他投过去的时候,刘秀早已称帝,站稳了脚跟,因此他的待遇便一直没有上去。虽然闵堪得以封侯,但只有一县的封地,比起耿氏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耿况一直不肯全部投入,就算儿子催逼也不理睬,如今耿氏在上谷依旧保留很强的实力。而他代郡闵氏的实力却因耿弇的搜刮日渐削弱。 闵堪心中很不平衡,只是耿氏势大,他们惹不起,闵堪不敢发作,还要安抚族内的兄弟们,为耿氏说话。直到被耿弇逼得不行,才敢向大将军发了一次脾气。 闵林道:“太守,此次耿弇欲成大功,必得借代郡之力,可代郡便是倾尽全力,也捞不到半分功劳,为何要用闵氏的力量,去为耿氏赚取功劳?太守若是派了兵,他耿弇一点也不会领情,反而会百般挑剔,派太守一身的不是。从前咱们数次运粮供应大军,但耿弇依旧参太守延误战机。。。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太守干得还少吗?” 不得不说闵林说得很有道理,就算闵堪出兵为耿弇护住后路,也捞不着什么功劳。可兵马一动,粮草也得跟上,出兵就是出人又出钱粮,当然会削弱代郡的实力,若再打个大仗,损折人马,闵氏的损失就更大了。 这些人马刀枪是闵氏的立身之本,这些东西都没了,他们也没什么份量了。 闵堪已决定了不发兵,也不再向前线运粮,可是仍有些顾虑,“陛下那儿怎么说?” 闵林道:“陛下不从河北运粮支援耿弇,却令上谷、代郡运粮,打的是什么主意,兄长又不是不知。如今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 刘秀对于山高皇帝远的渔阳、上谷、代郡等地,一向奉行高度自治的原则,基本上是让他们在当地做土皇帝,全权管理郡里的军政之事。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人家都是有实力的豪强,投奔你就是给你面子了,要是一个不高兴,说不准像彭宠似的反了,或者就直接投到长安,刘秀想拦恐怕也拦不住。 皇帝虽然不得不这么做,但是心里还是很有想法的,一直想要解决这些地头蛇,如果这次他洛阳大胜,或许就要耿氏闵氏举族搬迁到京城,将他们连根拔起了。 可是他败了,就只能尽力维持稳定,不搞大的动作。但是他依旧催逼着两郡出粮出人,去进攻太原和雁门,除了要对建世汉保持军事压力之外,也是要不断削弱这些地头蛇的实力。 刘秀是乐见地头蛇和建世汉大战的,反正不是他自己的本钱,打没了也不心疼。 闵林是闵家兄弟中比较有头脑的一个,他早就看清了这一切,因此向兄长进言,不发兵,不运粮,保存实力。 众人商议决定,不仅不向南运送军粮,反而向朝廷求救,说是今年遭遇旱蝗两灾,收成锐减,又供应南下大军粮草,代郡负担不了,如今没有存粮,恐怕会有饿死人的事情发生,请朝廷运粮来救济。 至于耿弇,闵堪可写信说是代郡境内又闹起了流民,他正忙于平定流民,实在是没有余力再南下助阵,请建威大将军多等些时日,等他灭了流民,再行南下。 等到闵氏族内把事情商议得七七八八,众人也都散去,闵堪派人去请东部都尉石鲔。 闵堪说道:“石老哥,咱们兄弟当年一道起兵,我把你当成亲哥哥一般,如今大将军欲代郡派兵南下,我欲推辞此事,你看如何?” 将他的意思向石鲔细细地说了又一遍。 石鲔听了,冷笑了一声,说道:“太守,你真将陛下当成傻子,把大将军当成好糊弄的小孩子吗?” 闵堪一愣,“石都尉,你这话什么意思?” 石鲔道:“你真以为代郡是铁板一块,人人心都向着太守你?代郡之内的情形,比如代郡有多少兵马,多少钱粮,你真当陛下一点也不知吗?郡内有没有流民,难道大将军会不知吗?太守此次欺之,便抹煞了从前的种种功劳。陛下的天子之威,大将军的雷霆之怒,太守都打算如何承受?” 闵堪的脸黑了下来,沉默半晌,问道:“你说怎么办好?” 石鲔道:“大丈夫行事有始有终,若追随陛下,便一心无二,有多少力使多少力,或者干脆举族内迁,把代郡交与陛下之手,解陛下之疑,保儿孙几世的富贵。” 闵堪不说话,明显是不想接受,举族内迁,那他闵氏哪儿还有什么地位?他甚至怀疑,石鲔是不是要把他挤走,好自己掌控代郡。 石鲔道:“此次洛阳大败,陛下急需胜利提振士气,大将军正逢其时,送上了这一场大胜。他若能一鼓作气攻占太原、河东、上党三郡,足可抵消南方的失败。从大将军攻下阳曲这一刻起,此战在陛下心目中必定迅速提升位置。兵者,国之大事,关乎国运。陛下必不能容忍有人后面玩虚的,使绊子。大军胜了还好说,一旦大军失败,这败军之责恐怕都要太守来背负!” 闵堪道:“那耿况如此,就不怕陛下的天威吗?” “上谷和大将军之间毕竟隔着代郡,何况陛下还需要大将军在前面冲锋陷阵,焉能再与耿氏计较?陛下可容忍耿况,太守有何底气要陛下容忍?” 闵堪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忽然一拍几案,怒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都想将好好的代郡吃干抹净,一点残渣也不留给我们兄弟!咱们兄弟当年起兵,好不容易打下这片基业,岂能如此拱手让人?从今往后,不管什么陛下,大将军,谁也别想从代郡得到一个人,一粒米!老子不跟他们玩了!” 石鲔说道:“太守若要自立,则大将军回军,与上谷夹击代郡,太守可能敌得过吗?” 看闵堪不说话了,石鲔又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太守可以考虑一下。” “什么法子?” “我有一个客人,是从洛阳来的,太守可想见见?” 426.说客之谋 闵堪没有想到,石氏竟然背着他,自己偷偷地和洛阳搭上了线。 因为闵堪今天明确表达了要自立单干的意思,所以石鲔才会把底交出来,否则的话还不一定怎么回事。石鲔或许会等更好的机会劝他,也或许自己单独投了洛阳。 想到这儿,闵堪心里打了个哆嗦,若是那样的话,也说不定石氏会暗中向闵氏下手。 政治从来都是血腥的,面对家族存亡废兴的大事,曾经一道创业的兄弟也不一定可靠。在利益面前,感情这种东西尤其稀有。 闵堪对于石鲔私自联结洛阳虽有些不满,但是又不想放弃这个好不容易和洛阳搭上线的机会,便有点不情不愿地接见了来人。心里琢磨着要自抬一下身价,不能表现太过主动,免得被人看轻了。 洛阳来的是个四十余岁中年人,脸庞又圆又胖,颌下没有胡须,样子像是阉人,颇有些阴柔之气。 此人自称姓蒯,名路,是汉初著名说客蒯通的后人。因为他祖宗太著名了,一听到姓蒯,闵堪就敏感地觉得,这就是一个说客。 闵堪对待蒯路礼节甚是粗疏,也不施礼,只将袍子一拂,大大咧咧地坐下,张口便问道:“先生远道而来,将以何事教我?” 蒯路道:“不才无学,有辱明问。” 一旁的石鲔见闵堪态度傲慢,唯恐蒯路不悦,抱着打圆场的态度说道:“闵太守若据郡自保,恐将承受陛下天子之怒,不敌上谷耿氏父子二人合力围剿。彭宠殷鉴不远,故此太守犹疑,还请先生为之谋划一二。” 蒯路正襟危坐,不紧不慢地道:“代郡地处两汉之间,若欲自立而与两汉为敌,是自寻死路也,故此背一汉,必顺另一汉,有所倚仗,方可自保。” 闵堪直接问道:“吾若依长安,与归邯郸有何不同?” 蒯路道:“那便是长安与邯郸之不同。长安者,国都也,邯郸者,赵都也。当年秦灭赵,邯郸俯首。如今两汉相争,建世帝据汉都长安、周都洛阳,此二者皆天下之都,正可据之号令天下。而铜马帝只有赵一国之都,焉能与之相比?前者洛阳大战,铜马帝聚二十万之众突袭伊洛,亲率十万大军兵临洛阳城下,建世帝不以兵少为虑,亲领五万之众急驰援助,一战溃敌,铜马帝一路向北,逃回邯郸,出征二十万众,归来者十不存一,此战实为其前所未有之惨败。经此一役,强弱之势立判,天下大势已明,闵太守此时尚问两汉有何异同乎?” 他说得慢条斯理,石鲔在旁边听着不禁有些着急,人家闵堪是向建世皇帝要好处,问的是待遇问题,蒯路说了半天,却没有摆出条件,只说那些虚无缥缈的天下大势,恐怕说不动闵堪。 果然,闵堪听了他的话,连连摇头,说道:“先生此言差矣,陛下封吾为侯,待闵氏不薄,堪为人臣子,当忠心事主,岂可轻弃之?” 蒯路微微一笑,说道:“闵太守若忠心事主,当立斩蒯某,传首邯郸,尚在此问蒯某做甚?” 闵堪一听,霍地站起身来,指着蒯路发怒道:“竖子欺吾不敢杀汝乎?” 蒯路毫无惧色,“汝等触怒大将军,见疑于君上,破家灭族之祸就在眼前,不思固身保家,尚在迟疑不决,首鼠两端,吾深为汝等忧之。。。若得吾首能免汝等之祸,路请引颈就戮,绝不敢辞!” 石鲔不知道为什么两人一见面就如此针锋相对,连忙上前打圆场,劝解二人,闵堪冷哼一声,一甩袍袖,走了。 石鲔便埋怨蒯路道:“先生为何如此?幸得闵太守大度,不即面责,否则先生之命休矣,吾亦救汝不得。” 蒯路道:“形势急迫如此,正是大丈夫决断之时。太守既求自保之计,又遮遮掩掩,不肯以实相询,见疑如此,路纵有破局之妙计,又如何明言?” 石鲔道:“你若真有妙计助太守脱困,鲔当请太守求教。” 蒯路笑道:“吾有良策,不仅可解眼前之困,亦可送你二人一件大功,保闵氏、石氏累世富贵。” 石鲔听了,便又去见闵堪,请他再与蒯路商议。 闵堪依然余怒未歇,说道:“蒯路欺我太甚,吾若不杀之,难消此恨!” 石鲔知道他只是说说而已,要杀当时就杀了,还用等到现在吗?这种双方僵持的时刻,正需要他从中联络,给太守搭梯子送台阶。 于是石鲔劝道:“此等说客,最能危言耸听,以搏太守看重,太守不须与之较真,正应显示出些宽宏大量。蒯路见太守不肯实告,故以言语相激耳。蒯路自言有妙计,可解眼前困局,使我等得立大功,保子孙累世之富贵,望太守诚心求教之。” 见闵堪不说话,石鲔又说道:“太守不妨先听他说说,若说得好了,再行商议,若说得不好,再杀不迟。” 闵堪忽然面色一变,笑道:“吾岂不知其激将之计乎?前者戏之耳。。。且听他如何说!” 闵堪复又出堂,请蒯路说话,这一次言语举止之间客气了许多,直接将自己的眼前困境一一告之,诚心向其求脱困之策。 蒯路道:“渔阳彭宠相助刘秀之时,刘秀兵微将寡,困于王郎。彭宠运兵马、转钱粮,前后不绝,功莫大焉。刘秀一旦成其帝业,便听朱浮之谗言,欲杀彭宠。今太守之功不如彭宠,亲厚不如彭宠,其势不如彭宠,而欲不从君上之命,保存人马钱粮。则君上对太守之疑将更甚于彭宠,太守可得免乎?闵氏可得全乎?” 闵堪沉着脸不说话。 蒯路又道:“耿氏欲立奇功,须得太守相助,太守助之无功,不助之则有罪,太守之处境可谓难矣。然代郡之人口倍于上谷,太守何故以大郡之资,控弦万骑,受制于上谷耿氏父子耶? 石鲔道:“先生,耿弇率幽冀二州之精兵,足有六万余人,又有上谷耿况为其后援,两下夹击,代郡委实敌不过。” 蒯路道:“则太守便依其所请,出兵南向,为其守住后路,不亦可乎?” 闵堪和石鲔都有些纳闷,却听蒯路说道:“待其后路落入太守之手,是守是断,岂非太守一念之间?” 闵堪心中一震,他本来只想掀桌子,大家一拍两散,他像过去那样据郡自保。这蒯路竟是要让他先下手杀人,干死姓耿的再说! 好一招釜底抽薪! 这事儿太大了,闵堪不禁有些犹豫,脸上狐疑不定,没有接蒯路的话茬。 蒯路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问道:“太守莫非是怕了吗?” 闵堪嘴上说道:“我有何惧?”心里却真的是没底。 蒯路道:“太守若欲据郡自保,则耿氏父子合力,太守必不能保,太守若先行攻灭耿弇,则只余上谷耿况,独木难支。刘秀新败,河内正在大战,邯郸朝廷无力北顾。太守进可威逼上谷,退可联结并州,代郡稳如磐石。” 石鲔道:“可耿弇向来用兵如神,麾下又有精兵六万之众,以代郡一郡之力,如何能灭之?” 蒯路笑道:“耿弇坏就坏在一个兵多之上,兵多,耗费钱粮亦多,他麾下又有精骑近万,每日粮草损耗甚巨。虽其刚下阳曲,尽得存粮,但阳曲之粮只可供六万大军一月之用,再多些时日便要断粮。太守不必与之决战,只须守住关隘,断其归路,则耿弇进退无路,一旦粮尽,必败无疑,此所谓困杀之计。” “太守虽得铜马帝封侯,然向来无功于邯郸,不为刘秀所重,何况邯郸朝廷此时已式微,败象尽显,覆灭不远矣,到得那时,别说一个侯爵,便是封太守一个诸侯王,亦是亡国之爵,又有何用?太守如与雁门鲍永、太原杜广国联手,困死耿弇,此功足以使太守得居高位,为建世皇帝陛下所重,到那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这个万户侯一喊出来,闵堪实实在在有些心动了,两汉都不封异姓王,万户侯已几乎是顶级封赏,一般献郡之功,皆得封侯,他若献了代郡,再困死耿弇,这功劳可着实不小,万户侯还是很有希望的。 石鲔在旁边煽风点火道:“太守,耿弇自己钻进太行山的口袋里,这是天赐的良机,是天灭耿氏,太守切莫迟疑,不可错过这大好的机会。” 闵堪起身施礼道:“听先生一席话,令闵某顿开茅塞,愿从先生之言,听从长安号令,与鲍州牧、杜太守共击耿弇!” 闵堪虽然表了态,但是心里仍旧有些不托底,回家与兄长闵林商议,闵林道:“这事你若不做,石鲔也得去做,闵石两家先得火拼一场,不是石氏灭了闵氏,便是闵氏灭了石氏,那代郡自己就先乱了,更不是耿氏的对手。如今正好有洛阳的使者,这大好的机会,还犹豫什么?就拿耿弇的人头做见面礼,搏取万户之封赏吧!” 于是闵堪下了决心,命闵林、闵游等人留守,守住太行山险要隘口,隔绝上谷与常山等郡,他则自领大军,与石鲔一道南下。 没几天抵达葰人县,守军出来相迎,大军入城,立即接管了防务,闵堪派人守卫葰人县,又与石鲔一道向前进军,抵达广武县。 广武的守卫是骑都尉刘歆,见到闵堪的大军,心中奇道:“大将军之令是命闵堪守护高柳、平邑等要隘,怎么他竟南下来了广武?” 他心中有些疑虑,便没有大开城门,而是派使者前去询问,闵堪道:“高柳、平邑皆有重兵驻守,足可御雁门之敌,闵某愿助大将军攻取晋阳,得立大功!” 刘歆便不疑有他,只笑道:“这个闵堪,生怕他白忙活一场,没有功劳,竟然亲自跑来抢功,年龄挺大,心气还不小。” 刘歆下城,亲自带人去迎接,城门大开之后,刘歆笑着迎上来道:“闵太守亲率大军前来,太原郡更是大将军囊中之物了,闵太守此次襄助大将军,定能立得大功。” 闵堪笑呵呵地迎上去,两人的马头碰着马头,就在马上相互寒暄,说的无非是些辛苦辛苦有劳有劳的废话。 本来说得好好的,闵堪忽地拔出刀来,一刀将刘歆劈于马下。刘歆的部下都目瞪口呆,还没反应过来,闵堪已环刀前指,令手下人动手了。 随刘歆出城数十人,一个没跑,全被代郡兵马砍死于城门之外。随即闵堪率大军冲进城去,迅速占据城池,将城内数千兵马一一清剿,不出半日,整个广武城已在闵堪的控制之下。 闵堪进了广武,便稳稳地住下,再不向前走了。石鲔道:“太守为何不再向前,占据虑虒和原平?” 闵堪道:“葰人、广武位于虖沱河畔,两侧皆是高山,只中间虖沱河谷狭长的一条,易于扼守。若再向南去,虑虒处于偏僻山中,占之无益,徒分兵势,原平处开阔之地,不易扼守,不如葰人、广武两城地势险要。” 石鲔知道他不敢再向前,不敢去捋耿弇的虎须,以耿弇的谋略和帐下百胜之师,代郡兵马从正面很难撼动,一不小心就会被耿弇横扫。 如今就在耿弇大军身后,扼住要地,正是个惠而不费的好法子,只须把城门一关,并不用与敌争战,就等耿弇粮尽败亡了。 闵堪向着蒯路道:“请先生去往雁门,请鲍州牧兵出雁门关,北攻上谷,以成大功。” 他其实是害怕上谷和常山有援兵来救,他的身后守不住。因此要放鲍永的并州兵进入代郡,替他抵挡幽冀之兵。 广武的败兵南逃至阳曲,那里如今成了耿弇攻略太原郡的粮草基地。耿弇此时却不在阳曲,而是率军在围攻狼孟,将太原都尉张舒堵在狼孟城中,不敢出城搏杀,已有十日。 耿弇听说闵堪击杀了守广武的骑都尉刘歆,先是大惊失色,随即暴怒道:“闵堪老贼,欲置我于死地乎?” 427.绝不相救 太原盆地从北到南是一个两头小中间大的不规则椭圆形,盆地东面是高高的太行山,西面是吕梁山,盆地的北缘要地是阳曲和狼孟,南缘则是界休。 阳曲和界休扼住太原盆地的南北咽喉要道,界休再往南就进入河东郡,那是另一个盆地了。 耿弇此时的处境糟糕透了,他的前面是地势险要的狼孟城,过了狼孟城便是太原盆地的腹地,再向南是天下坚城晋阳,以及散布在盆地中的诸多小城。 他的北面过了阳曲就是另一个小盆地,称为忻定盆地,他便是通过忻定盆地南下来的,但是如今要想原路返回就太难了。因为闵堪已经率军占了道路要津:广武和葰人两县,断了他的后路。即便他能一路把闵堪推向北去,闵堪仍旧可以退回代郡,据险固守。 如今阳曲还有可供大军食用一个半月的粮食,这是耿弇唯一的倚仗,他要在一个半月内找到出路,或者等到援军来救。 对于援军,耿弇不敢抱什么希望,他被封闭在太原盆地之内,与河北消息不通,等到朝廷或者上谷得到他被困了消息,大半个月就过去了,外面再组织人马来救,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这里的地形都是太行天险,本来就是易守难攻,代郡和太原郡一道封闭太行山隘口,要想短时间打进来难上加难。就算援兵打了进来,恐怕那时候他的大军已经粮尽而散了。 积弩将军傅俊谏道:“大将军,数万大军困于此处,前后皆有重兵,处此绝地,还当速速回军才是。” 耿弇面容严肃,“怎么回?” 傅俊道:“北路路途遥远,又有闵堪重兵堵截,不易破围。眼前狼孟城虽小,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晋阳城坚固,更不易图。不如将这些城池都弃了,转而向东,走井陉,从井陉口突出去,回军河北。” “出井陉?”耿弇微微摇头道:“井陉穿山而过,长数百里,皆是山间狭道,羊肠一线,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数万大军,缺粮无食,士有饥色,师不宿饱。何况前有险关,敌军必有重兵固守,此种山间险隘,最是难攻。大军不能展开,顿于险关之下,又有敌军在后堵住山口,此所谓困猛虎于柙中。不出几日,我军必不战自乱。” 井陉是横穿太行山的一条山间狭道,西起太原盆地的上艾,东至井陉口,也就是土门关。其中山间道路绵延数百里,是太行山路中唯一能走大车的路,但是“车不得方轨”,只能走一辆车。 古时一般都是黄土路,车道上有两道深深的沟,是常年累月经过的车轮碾压出来的车辙痕迹,车都要顺着车辙走,才能轻松一些。井陉可以走车,但只能走一辆车,如果两车相对而行,那么得要另一辆车让出车辙。要把车轮从两条深沟中拔出来,那可是一件费时费力的大工程。 零星商旅走井陉都这么费劲,更别说数万大军了,是的,能走车,他们可以拉着军械粮食走,但是得一匹马跟着一匹马,一辆车跟着一辆车地走,万一哪匹马倒下了,或者哪辆车坏了,后面全军都得停下来,等清理完了路障再前进。 在这种道路条件下,行军速度就可想而知了,这么多人一天得吃多少粮食?等到了险关之下,这种狭路,来多少军队都没用,只能一小撮一小撮地上,没办法都上去群殴,要不怎么山间要隘那么难打? 一时打不下来的话,大军困在数百里山道上,敌军再从屁股后面把山口一封,真是连转个身都难,跟把老虎关进笼子里是一样一样的。 如今他们困在太原盆地,被关进了一个大口袋,盆地里地域还算广阔,有腾挪的空间,若是进了井陉,那可真是个超细长的口袋,两边口一扎,一点活动空间都没有。 耿弇得知闵堪叛乱的消息后,早已经细细地想过了,此时说道:“我军处境,其实并未到绝望之时,阳曲尚有粮草,狼孟虽险,晋阳虽固,亦有可乘之机。若能一举攻下晋阳,则满盘皆活。” 晋阳是太原郡治所在,是并州最大最坚固的城市,有着重要的战略意义和象征意义,若能攻下晋阳,太原郡的天就要变了,整个局势就会翻转过来。 但是攻打晋阳谈何容易?如果闵堪不反,还在后面支持着他,那么耿弇可以慢慢地围困,一点一点地吃掉太原,可如今的局势,他要拿下太原,必须要在一个半月之内! 傅俊道:“晋阳兵精粮足,只要杜广国拥兵固守,我军如何能攻得进去?” 耿弇抬头望向东方,仿佛是自言自语地道:“进去很难,得想法子让他出来。” 他突然大声道:“传令,准备器械粮草,三日后向东,兵发上艾,进军井陉!” 很快命令就传达下去,营中开始忙碌起来,几万人的大军行动,事情非常繁杂,士卒奔来跑去,吵吵嚷嚷,一时全营都知道要去攻打上艾,以便通过井陉回河北去。 在军营的一个角落,关押着几个晋阳兵卒,那是在狼孟以南二十里捉到的。他们是在晋阳和狼孟之间传信的士兵,一共有三个人。 这三人被关押了几天,每天被看守得牢牢的,都在一个帐篷中不得自由,三个人都垂头丧气,不知道前途命运如何。 忽然这一天,三人觉得与往常不同,外面吵吵闹闹的,不知在忙些什么。负责看守他们的两个士兵站在帐篷门口聊天。 一个说道:“总算是要回家了!我都出来快一年了,家里都不知道我是死是活。” 另一个道:“说是从井陉回去,但是总要先拿下上艾。” “那么一座小城,总不能像晋阳那么坚固,几万大军往城下一摆,吓也吓死他们了,还用得着强攻吗?” “那可不一定,狼孟城也很小,可是地势太险了。。。” “上艾不会再有那么险。” 两个人越说越是大声,帐内三个俘虏都听得清清楚楚,忽然远处有人吆喝,好像是让两人去帮着搬什么东西,然后两人答应着,声音渐渐远了,直到毫无声息。 三个俘虏在帐中呆了一会儿,一个胆大的偷偷凑到帐篷门口,左看右看,回头道:“没人了,咱们走吧?” 三人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逃跑机会,此时不走,还等到什么时候?他们一个接一个从帐篷中溜出来,可巧不远处有一个马厩,三人去偷牵了三匹马,翻身上马,趁着营中杂乱,竟溜出了军营。 刚出营不远,却听后面喊杀声一片,三个人吓得魂飞魄散,拼了命地向南狂奔,一口气跑出十几里,才算是甩掉了追兵。 三个人不敢停留,一路逃回到晋阳,一进城就去求见他们的上司侯官,将在敌营中所见所闻禀报上去。 仅仅一个时辰之后,敌军要向东攻打上艾,穿越太行山,从井陉口冲出去的情报放在了太原太守杜广国的案头。 杜广国看过,将之向旁边一丢,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手下将领们都急急地叫道:“太守,上艾城只有四千人马,怎么能抵挡数万大军的进攻?若是上艾不守,井陉西口洞开,恐怕贼军遁逃回去。好不容易有了全歼敌军的机会,万不可让这一网大鱼跑了。太守,此乃建立大功之时,请太守即刻下令增援上艾!” 杜广国却安坐不动,说道:“此等消息,不知是真是假,或许是他们听错了也未可知。即便是真,上艾城虽小却固,仅次于晋阳、狼孟,与界休相差无几,焉能轻易陷落?晋阳城之得失,比上艾不知重了多少,我等若为了援救上艾,而丢了晋阳,那是因小失大,罪莫大焉!我等只须紧守晋阳,其余城池不用管!传令下去,各县令县长皆守本城,别城被攻,不必相救!失城有罪,救城无功!” 众将苦争道:“此消息千真万确,那三个人都亲耳听到,难道个个都听错了吗?若敌军东去,哪还有兵马围攻晋阳?晋阳城有大军三万,精骑五千,正可追胜逐败,建功立业,太守竟要眼睁睁地看着敌军遁走吗?” 杜广国道:“陛下有旨,晋阳、狼孟不失,有功无过,晋阳不失,无功无过,晋阳有失,立斩!吾等不须追胜逐败,只要守住晋阳便可。这是陛下的旨意,难道你们想抗旨不成?” 他搬出来皇帝,把诸将压了下去,只让他们小心各处城防,不要被敌军偷袭了去。 等诸将走了,杜广国总算是松了口气,好像是对着旁边的侍妾春香,又像是对着他自己说道:“陛下说过,耿弇善于用兵,不要被他盅惑,不要被他耍得团团转,只要我等坚守不动,随他怎么折腾,早晚让他粮尽人散。何况破虏将军的大军就要来了,我何必去和他拼命呢?这么多年,我就学会了一个道理,陛下比所有人都强,听陛下的错不了。” 春香噗嗤一笑,说道:“春香见过的人中,太守是最有本事的一个,春香虽然愚钝,但是太守聪明呀,我只需听太守的,便不会做错事。。。那些人怎么就那么糊涂呢?” 杜广国伸手握住春香的手,用力一拉,将她拉进怀里,用嘴吹着她的耳朵,轻声道:“春香,你比那些废物们聪明多了。” 三天之后,在晋阳通往上艾的必经之路黑榆岭上,傅俊站在一座土山上向西张望,斥侯不断地来回禀报。 他奉耿弇的命令,带一万兵马疾行军至此,埋伏在半路,准备伏击救援上艾的援兵,可是他在此已经等了两天了,晋阳方向依然毫无动静。 这次伏击,耿弇安排得清清楚楚,环环相扣。先是故意在营中散播消息,说是三天内东进井陉,而后让卫兵假装放松警惕,放三个俘虏逃跑,这个东进的消息自然而来地就传了出去。最后便是命傅俊在半路伏击,而耿弇自己则带大军在晋阳附近,一旦晋阳大军东进增援,城内空虚,耿弇会闪电般地出击,攻占晋阳。 傅俊对建威大将军的战术水平是心服口服的,大将军算无遗策,谋无不中,多次利用声东击西之计调动敌军,而他自己则以逸待劳给疲于奔命的敌军以致命一击。 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耿弇打仗,十分善于调动敌人,在敌人疲于奔命的时候,耿弇往往出现在最适合的位子。以雷霆之势给敌军以致命一击。 可是这一次,看来他是料错了,在经过这一切细致的准备之后,敌军并没有咬钩,让他们之前所有的谋划都化作了泡影。 傅俊叹道:“杜广国真是无能之辈,只知道缩在城里,出都不敢出来!” 如今他的伏击落空,傅俊便依照先前的谋划,变虚为实,率军继续东进,直抵上艾城下。 邯郸汉军开始进攻上艾,而耿弇见狼孟和晋阳无机可乘,便留了一部分人围困狼孟,监视邯郸,其余之人兵分两路,分别绕过晋阳。东路进攻榆次、阳邑,西路攻略大陵、平陶,两路人马约期在祁县会合,准备一道南下攻破界休,打开进入河东郡的通道。 将部队稍稍打散很大部分是因为粮食问题,军队越大越是耗费甚巨。如今耿弇已顾不得限制士卒抢夺百姓财物,他分兵攻略诸县,便是要在当地搜集粮草,以战养战。维持他的队伍日常需要。 耿弇在太原郡里挣扎求存,身处河北的刘秀却刚刚得到闵堪反叛这一惊人的消息。 他派人紧急打造的马镫,用车拉着送至代郡,却在太行山的关隘处受阻,代郡兵将马镫留下,将运送的人也一并留下。 多亏有人暗中逃了出来,回邯郸向刘秀禀报,刘秀立即意识到不对。之后闵堪反叛的消息一个接一个地传来,刘秀确定了耿弇被困在太行山的西面。如今两下不通消息,只有打开一个缺口进去,才能将耿弇和他的六万大军救出来。 428. 入粟拜爵 刘秀用左手抚着头上新生的白发,右手搁在案上,沉默良久,说道:“一定要救!要分两路去救。令上谷太守耿况发兵代郡;令骠骑大将军杜茂率军三万北上上谷,节制诸将,共讨代郡;以杨虚侯马武为捕虏将军,率军一万攻井陉,命渔阳太守张堪发突骑向西进入上谷,助杜茂攻代郡。” 大司农冯勤道:“陛下,国库空虚,粮食紧张,国内四处用兵,处处缺粮。陛下发兵攻井陉,府库尚可支撑,可上谷路途遥远,要征发民夫运粮,民夫路上亦要食粮,耗费尤巨,陛下,粮草供应不上啊!” 去年旱灾,收成减少,府库本来就存粮不多,刘秀强撑着以二十万大军南下,本以为会拿下洛阳,没想到大败而归,引发了可怕的连锁反应,连丢颍川和南阳两个大郡,颍川周边几郡也陷入危机,连固定的粮仓河内郡也陷入战火之中,这对于建武汉的打击是巨大的。 如今刘秀是缺粮缺钱,处境艰难。经济上的困境必将使其政治军事一起陷入困境。 冯勤谏道:“如今朝中之钱粮只可供应一路大军,陛下,上谷之兵。。。” “一定要发!”刘秀没等他说完,便斩钉截铁地拒绝。 “令临近各郡为大军就地筹粮!” “陛下,此时不是征收税赋的时候,若要加征,恐怕会引发民怨。” 刘秀道:“复先汉皇帝入粟拜爵之制,凡入粟达到定额者,可以得爵位,可以赎其罪,你立即拿个章程出来,马上颁行天下。” “入粟拜爵”是汉帝在即位之初实行过的政策,因为当时汉朝初立,民生凋蔽,府库不足。而北方的匈奴时常南下掳掠,北方军费开支很大,边塞之地缺粮,又不产粮,需要从关中调运粮食过去,朝廷负担不起。 当时太子家令晁错向帝建议:“募天下之人入粟于边,以受爵免罪,不过三岁,塞下之粟必多矣。”就是要让天下人自发地向边塞运输粮食,运到一定数量就可授爵免罪。 帝采纳了他的建议,规定入粟输边,所支600石粟可得爵位,输得越多者所得爵位越高。不过帝时卖的是虚爵,并不实授官职,而且规定普通百姓最高只能买到第八爵,高级爵位只能由官吏和有大功的人取得。 通过“入粟卖爵”制度,汉帝解决了暂时的粮食危机。 实际上这种卖官鬻爵的制度起源于商鞍,商鞍最早提出了“粟爵粟伍”、“武爵武伍”和“以粟出官爵”的主张,意即根据战功大小封爵,根据捐献粮食的多少封爵。 等到汉武帝时,以钱粮赎罪更是常态,司马迁要是有钱,也不会被割了命根子。 “入粟拜爵”是国家财政陷入困境时的法子,效果显著,而且见效很快。刘秀此时钱粮紧缺,只能先顾眼前,把军粮先筹到了再说。 冯勤委实是不明白,为什么皇帝要铁了心的发兵上谷,以他来看,耿弇攻下了阳曲,此时应在太原郡境内,要救太原郡当然是走井陉,非常近,运兵运粮都容易,可为什么非要舍近求远地从上谷救呢? 从上谷入代郡,再从代郡南下太原,这是一个几乎往返折线的大圈子,不用说代郡兵马雄厚,不一定打得动,就算是能打通,那耗费的钱粮也不知有多少,成本太高了,国家的负担太重了。 可是等第二天的一道旨意下来之后,聪明如冯勤者终于琢磨出了这里面的味道。 皇帝封赏刚入朝的黄门侍郎耿广为关内侯。 这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封侯,因为耿家已经有耿况、耿弇两位列侯,耿广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寸功未立,明显不是因为功劳封侯。那么只一种解释,皇帝要提醒耿况,跟着朝廷混,耿氏一家可得富贵,若是有什么别的想法,别忘了,你的儿子还在我的手里。 这是个蕴含杀机的封侯。 冯勤懂了,为什么皇帝要巴巴地派大军北上上谷,他不是要打通代郡,南下太原,而是要威慑耿况,让上谷郡老老实实的,不能有什么别的想法。 此时的局势,耿弇几乎陷入绝境,在没有出路的情况下,说不准就要举兵投敌,到时耿况也将面临抉择,是要跟着儿子投了长安,还是留在邯郸阵营。 说实话,如果真到了这种时候,上谷留在邯郸阵营的可能性相对较小,最能干的儿子投了过去,耿氏留下来必不自安,何况上谷远离邯郸,紧临并州,投过去没有任何的地理限制。 因此刘秀就是卖官鬻爵,也要拉住上谷耿氏。 本来耿弇强势突入太原,形势一片大好,可代郡一反,整个局势立刻变得十分不利。至此显示出,刘秀的边郡政策十分失败,自彭宠反叛,邓奉反叛,造成莫大的危机之后,代郡也举兵反叛,建武汉的危局进一步加重。 冯勤此时也不禁在心里暗暗嘀咕,这座原本看起来堂皇稳固的大厦真的有可能倒塌吗?他不敢想象。 冯勤很快拿出“入粟拜爵”的章程和细则,皇帝看过之后首肯,立即颁行天下。 捕虏将军马武先行出发,攻打井陉,过了十天的功夫,冯勤终于准备好了上谷救兵的粮草,骠骑大将军杜茂率军三万北上。 此时在洛阳,建世小皇帝刘钰春风得意,离间计大显神威,为他争得代郡,耿弇被闷在口袋里出不来,形势于他非常有利。 此时破虏将军刘彪已率精骑渡河,进入河东,正在北上太原的途中。刘钰觉得,不管耿弇多么能打,只要是在开阔的地形上野战,他无论如何也敌不过刘彪,因为这只骑兵是他花了大价钱,费尽心力打造的,装备上比之幽州骑突领先得太多。 耿弇一直在太行山里征战,对于外面的消息应该比较闭塞,洛阳大战是怎么打的,他大概率不知道。而刘秀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为他更新装备。如果他还以幽州突骑为倚仗,那就只能复制刘秀在洛阳的惨败。 “唉,可惜了这么一员大将,要是打死了就太可惜了。”皇帝摇着头叹息,好像胜利就是他手边的点心,只要伸手就能拿到。 429.屠城三百 “刘秀真是被逼疯了,居然想起来卖官鬻爵?”刘钰边吃点心边笑,很开心能把大魔导师逼成这副熊样。 建世汉不缺少粮食。屯田硕果累累,使得仓禀丰实。郑深在长安主持后勤工作,源源不断地向关东运送士兵和粮草。 对于新拿下来的郡县,朝廷立即安排官员过去,按照关中的模式处理政事。首先是度闲田,将无主之田理清,登记为公田;同时招募流民进行集中耕种,也就是屯田;并组织百姓回家耕种自家之田,让当地迅速恢复生产。 这一套实行了几年的政策,官吏们已用得十分纯熟,只是换一个地区推行而已。有赖于新得郡免税两年的优惠政策和高效的行政组织工作,建武汉每新占一地,当地都能快速恢复民生,只要民生迅速恢复,不管上不上税,都有资源可以供国家调配使用。 强大的后勤是胜利的保障,没有政务人才,没有粮草,没有后续兵源,不管是战神还是兵仙,都是白扯,或许也能打胜仗,但肯定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霸王项羽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个战场上的王者每战必胜,最后输了一次就殒灭了。 怪不得刘邦把萧何列为功臣第一。刘钰想,看来也得给郑老夫子抬抬位了。 没过几天,皇帝从洛阳发出诏命,新封了三个列侯,分别是尚书令郑深、代郡太守闵堪、代郡都尉石鲔。 赏不逾月,才能让手下人争抢着立功,甘心为他卖命。 皇帝又怕刘彪急于建功,特意给他写了一封信,嘱咐应该如何对付耿弇大军。 对于耿弇,刘钰除了欣赏他的军事才能之外,还颇有些好奇。 前世他看后汉书,说“弇凡所平郡四十六,屠城三百,未尝挫折。”这里的“屠城三百”引起了后人的争议,有人说耿弇是个屠夫,滥杀成性,破城必屠尽全城,身上血债累累。有人说这个“屠”字是虚指,“屠城三百”就是指攻克了三百座城池。 目前来看,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耿弇是屠夫,他进兵太原,甚至还约束手下,不准掳掠,一派儒将之风。看来历史书还真不能看字面的意思。 皇帝的信到刘彪手上的时候,他刚刚进了界休城,一路奔波劳累,刘彪好似一点都不觉得苦,立即找河东将军王硕,打听界休附近的军情。 “别提了,简直要把老子憋闷死了!”王硕皱着眉头说道,“说是一定要守住界休,不让出去,你说说,这上前线就是打仗来的,怎么能闷在城里不动呢还说什么失城有责,救城无功,这他妈的什么狗屁军令!” 当年赤眉军赫赫有名的第一勇将王巨人可不管那些,怼起军令来毫不客气。可是征北大将军军令如山,他敢背后骂,可不敢当面违抗。 “如今敌军到哪儿了?”刘彪问道。 “在祁县!姓耿的小子一路南下,攻破了两座城,一座是阳邑,一座就是祁县。本来祁县还不一定破,结果祁县县令去救援阳邑,被贼军打了个伏击,几千人被全歼,祁县县令阵亡,祁县再没兵守着了,和阳邑一样被攻破。耿弇在祁县停住了,好像是想要汇齐兵马,南下界休。” “那咱们就在界休守着吧!省得界休也丢了。”刘彪不紧不慢地说道。 “什么?”王硕当即跳了起来,“你带了两万多骑兵过来,就是为了守这一个小县城?那你守着界休,我去祁县,与耿弇决战!” “不是有军令让你死守界休吗?” “那不是有你了吗?征北大将军军令还有一句,在确定界休不失的情况下,酌情救援,有你两万多人守着,这小破城根本就丢不了,我老王也能打出去过过瘾了!” 刘彪道:“王将军,你现在过去,是要爬祁县的城墙吗?你嫌不嫌累?” “那总比没仗打强啊!”王将军已经在界休憋得要发狂了。 “怎么能没仗打呢?眼看着耿弇就是奔着界休来的,他想打破界休进入河东,咱们只需要在这儿稳稳当当地等,根本用不着来回跑!更用不着爬城墙!” “也是啊!那他们什么时候能过来?我可有点等不及了!” “应该不会太晚,要是阳邑和祁县的粮食少,他很快就会过来,要是两县粮多,那可说不准了,或许他能晚一点来。”刘彪自从被贬出长安,磨了几年之后,性子稳了许多,不像从前那么毛毛躁躁的了。 “哈哈哈!”王硕突然大笑起来,说道:“那就好了!太原的粮食,全在几座城里,晋阳大概得占到一半,阳曲和狼孟粮食也多,除了这三地,就数界休和上艾了,前一阵子,周围各县还在往界休调粮,眼下界休的粮食堆成了山,其余不管是阳邑,还是祁县,留的粮食都不怎么多。” “那就好,要不了没多久,他们准来,咱们等着吧!” “那个耿弇的胆量怎么样啊?可别看着咱们界休兵多,再把他吓跑了。”王硕十分担心,生怕耿弇是个无胆鼠辈,不敢派兵来攻,尤其有他青州第一将在这儿镇场。 耿弇自然是不怕他的,他甚至不知道王硕是谁。 耿弇率军自狼孟一路向南,就从晋阳城边过去,晋阳城里竟然一个人也没出来,好像全城都是瞎子聋子,看不到这么多敌军大规模南下。 将领们都面带鄙夷,嘲笑太原兵太过窝囊,任由敌军来去,耿弇心中却有些焦虑。 太原全郡实行坚壁清野,刚刚初春,野外本来就没有粮食,许多农人又都搬进了城里,或者依附临近的豪强,在他们的坞堡中栖身。 这样做是一个大工程,官府组织非常费力,损失也很大,但是却起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作用。那就是断了耿弇大军的粮食来源。 如今耿弇就是想抢粮都没处去抢,他要在太原郡当地获得粮食,必须要一座城一座城地去攻,一座坞壁一座坞壁地去打。 那么他有精兵就能为所欲为,想打哪儿就打哪儿吗?未见得。 耿弇攻打城池和坞壁就是为了粮食,对太原郡百姓来说,守城、守坞都是保护自己的家,是保证自己不被饿死,这是生存之战。谁敢来抢粮食,百姓们会跟他拼命。 这一路为了筹粮,耿弇攻下了十余座大大小小的坞堡,虽有所得,但士兵损失也不小,这一路已经损折了一千几百号人。可大军攻下来的正儿八经的城池却只有两座,一座阳邑,一座祁县。没法子,太难打了。 两县攻破,让耿弇缓了口气。虽然县里仓库存粮不多,但是他入城后纵兵掳掠,在民间搜刮了不少粮食,让他可以缓解军中的粮荒。 得到了粮食,失去了口碑。他的军队如今在太原郡名声已经臭大街了。不过耿弇已经顾不得了,如今对他来说,生存才是第一位的。 乱世的士兵,掳掠是常态,号称最仁慈的皇帝刘秀对于手下将领的掳掠行为并不禁止,基本上是默许的态度,因为若不允许将士掳掠,朝廷的给养就得跟上,实际上邯郸朝廷做不到。 建武汉大司马吴汉就是军纪败坏的典型,他不仅掳掠,而且脾气一上来还要屠城,手上可谓是沾满了鲜血,算是个当世人屠。 当然这个败坏是相对百姓来说的,对于吴汉来说,这些兵都是精兵,令行禁止。他指挥起来如臂使指,非常得力。因为掳掠可提振士气,士兵们冲着破城后能随便抢,也会多加一把子力气攻城。 吴汉出身寒微,起家亭长,年轻时是马贩子,没受过什么教育。耿弇则出身豪门,自小学习儒家经典,而儒学的核心思想就是“仁”。虽然带兵打仗就是杀人的,可是在战场之外的情况下,耿弇还是尽力守着“仁”的底限。 此次连破两城,他纵兵掳掠,却禁止滥杀,当然掳掠过程中依然免不了杀伤。耿弇只能当没看见,他也是不得已,如果不抢,这几万大军就要饿死了。 大掠两城,使他得到了三万大军一个月的军粮,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在祁县里稳稳当当地停了下来,慢慢思索下一步的方略。 耿弇圈定了几座城作为重点,一个是阳曲,一个是界休,一个是上艾。一旦控制了阳曲和界休,掐死太原盆地的南北两端,再攻下上艾,断掉井陉口汉军的粮草供应,形势就有大大的转机。 晋阳城固,狼孟城险,杜广国和张舒两人又装死,无论他怎么调动也闭城不出。于是耿弇放弃了力取两城的想法,但是上艾和界休却是一定要力取的。 在杜广国看来太原盆地是一个大口袋,把耿弇关在其中。可从耿弇的角度来看,他也可以做一个口袋,把杜广国关在里面。 如今阳曲在耿弇手中,口袋的一头已经扎紧,他只需要攻下南端的界休,这个口袋就算是扎成了。 而取上艾是为了打通井陉,恢复大军与河北的联系,一旦他扎紧了口袋,打通了井陉,河北的给养和军队就会源源不断地进来,而杜广国和张舒只能坐困城中等死了。 在井陉打通之前,耿弇还需要在这个盆地中左冲右突,搜刮粮食,因食于敌,实现自我补给。 如今他有了一个月军粮,可以支撑一场大战,耿弇立即将目光瞄向了南面的界休。 区区小城,如何能抵挡幽州突骑的马蹄? 430.界休城下 秦始皇灭六国后,在晋阳周县故地置界休县,属太原郡,县城在汾水之畔,面朝广阔平坦的太原盆地,背靠连绵起伏的绵山,是一座地势险要的城池。 绵山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节日寒食节的诞生地。当年晋国介子推追随公子重耳逃亡,在路上曾经“割股奉君”,立有大功。但在重耳回国成为国君之后,他却隐居绵山,不肯出仕,重耳为了逼他出山,使出了烧山的馊主意,没想到竟把介子推活活烧死在绵山之中。后人为了纪念介子推,在他死难之日禁火寒食,慢慢形成了寒食节。 此时绵山的山顶尚有白雪,它面对的广阔原野还是一片冬天的萧瑟,远远的骏马奔驰,两队各百十名骑士从北向南而来,奔驰到界休城门前,汇到一处。 羽林骑兵曲长高破奴、聂向汉负责远侦敌情,他们分头带着数十骑兵在界休以北数十里外巡视。两个人刚刚回来,在城门口碰上了,便一起并辔入城。 高破奴大声道:“骑着没有马镫的马,好像这一整天都坐在地上一样,太难受了。你说为什么骑得好好的,就不让骑有镫马了呢?” 聂向汉笑道:“你从小到大骑了二十年的无镫马,从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怎么才骑了一年的有镫马,便骑不了光马了吗?” “骑是骑得了,总是没有有镫马那么舒服就是了。”他抓了抓大腿内侧,嘟囔道:“硌得慌。” “磨了你的蛋!”聂向汉哈哈大笑。 两个人一路聊着进了官署,向破虏将军刘彪禀报。 刚一进屋,就听河东将军王硕扯着大嗓门叫道:“怎么样?来了没有?这都几天了?怎么姓耿的小子怎么还没过来?是不是吓跑了!我就说,不能在这儿干等,一等他就要跑撒丫子跑了。” “两位将军!”高破奴施礼道:“祁县的兵没有走,还在!” “还行,算他有胆!”王硕长长地松了口气,又坐了回去,抓起案上的酒喝了起来。 刘彪道:“可有什么动向?” 高破奴道:“今天运气好,抓了几个舌头,据他们说,全军昨天刚接到的命令,准备车马军器,明天有一枝人马要去涅氏。” “去涅氏?去涅氏做什么?”刘彪皱着眉头问道。 涅氏在太行山里,虽说属于上党郡,但离祁县和界休都不算太远,也就两百多里的行程。 “听说是耿弇觉得太原郡坚壁清野,太难筹粮了,他们想去上党郡走一走,趁着上党不防备,打几座城,多筹些粮食。” 王硕腾地一下站起了身,说道:“好机会!又有仗打了,还不用爬城墙!刘将军,你守界休,我去截着他们,狠狠地揍他一顿!” 刘彪喝道:“王将军,你前脚走,我后脚便回河东去,到时界休城丢了,看田大将军会不会将你军法处置!” “他妈的,老子还让这个破城给困住了。”王硕一下子又坐了回去。他来时田况就一句话:一定要守住界休,界休丢了,河东就会乱套,好不容易从河东打出太行山的大军全都得回来。 王硕脾气急,胆子大,但是在田况手底下好几年了,深知这位大将军的禀性,那真是军令如山。谁敢违抗军令,必定严惩,杀个把人他田大将军眼睛都不会眨一下。 在征北大将军麾下,王巨人把赤眉军中的习气基本都改掉了,也渐渐明白了旗鼓进退。但是等到他自己率一军出来,脱离了田况,王硕身上的匪气又开始蠢蠢欲动,总想着像从前那样,什么也不用想,只把长长的斩马刀一举,打一个痛快。 果然是本性难移。 刘彪道:“王将军,失城有罪,救城无功,你费力地跑去救涅氏,一点功劳都没有,反而容易失城获罪,何必呢?不如静下心等。” “那得等到什么时候?老子等不及了呀!” “陛下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耿弇,据说这个家伙最会扰乱视听。要想不被他牵着走,就得认准自己的理,不要轻易随着他调整战略。因此,我们还是要等,万一他们攻上党是假,想打我们的埋伏是真,我等去了,岂不是中了他的圈套?若是他们真要去上党,那也有上党太守田邑对付,咱们两个还能趁他兵力虚弱,端了他祁县的窝,岂不是好?” “你们有学问的人,说话都是一套一套的。”对于费了大力也学不会写字的王硕来说,刘彪这种半路出家的学子都是大学问家。 刘彪转向高破奴,“可问清楚没有,祁县到底有多少兵马?” “舌头说了,本来建威大将军带了六万多人出来,留在曲阳一万,围困狼孟一万,攻打上艾一万,来到祁县的顶多就是三万人。” “那还没有我们人多呢!”王硕直起了腰,看了看刘彪不容质疑的表情,又把话咽了回去。 第二天,刘彪刚起来,就听到聂向汉禀报,河东将军王硕率本部五千军马出城向北去了,临走时交待,他去涅氏方向堵截祁县之敌,要破虏将军守界休,等着他凯旋归来。 刘彪气得跺脚,却也拿河东将军没法子,有心不管他的死活,心里又放不下,一时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命聂向汉和高破奴多派斥侯出去,打探消息,来回禀报。 正午刚过,有消息传来,河东将军在离城几十里处遭遇敌军,两军正在激战。 刘彪再也坐不住,集合了五千骑兵,奔出城向北而去。 刚走出不远,却见前面全是人马,河东将军王硕喜气洋洋地回来,离着多远就喊道:“刘将军,你来晚了,没你的肉吃了,大胜啊!这仗打得。。。真过瘾!” 原来王硕得知敌军要去涅氏,带精兵五千天没亮就出发,走到祁县通往涅氏的大路上,正好遭遇敌军,王硕举起斩马刀,大喊“冲啊!”就杀了过去。 王硕打仗虽然没有什么章法,但是他的身边有一支个人能力超强的敢死队,一共有四五百人,全是块头大、力气大、打起仗来不要命的壮汉,以这几百人的队伍为中坚,王硕军战无不胜。 原因无他,就是猛。 王硕亲自带队一阵猛冲,敌军稍稍抵抗便开始四散奔逃,王硕追杀了一阵,便收兵回界休,正好在路上遇到来接应的刘彪。 “破虏将军,你是不是把姓耿的小子想得太厉害了,不过如此嘛!没挡得住我几下冲锋,全跑了!”王硕得意洋洋。 两人回到界休,王硕道:“刘将军,明天你守城,我带人去打祁县,有功劳咱俩对半分。” 刘彪怒冲冲地道:“不必,我立即率军回安邑,这界休城我不呆了!” “行行,不打了,我不打祁县了,听兄弟你的,咱们一道守城,等姓耿的过来!” 祁县。 耿弇问刚刚退回城中的校尉卫混道:“怎么样?敌军战力如何?” “很强,冲得很猛,虽然不列什么阵势,但一般的人马抵挡不住。为首的那个将军好像姓王,特别能打,他一个人砍了几十个人,要不是我们跑得快,就真的要损失了。” “骑兵呢?” “没见到有什么骑兵,都是步兵,但确实是一等一能战的步兵。” 耿弇轻轻呼出一口气,“不管多么能打,只要他们肯动,咱们就能找到破敌之计。” 耿弇知道界休城中兵马多,不好攻取。据他了解,城中有步兵,也有骑兵,具体数量不知,大概不比他少。守军和太原郡其余城池一样,都是紧闭城门不出。 双方军马相当的话,如果他们一直这么守着,耿弇是很难拿下界休的,因此,他一定要想方设法让对方出来。 耿弇特意安排了几个所谓的斥侯,被敌军抓了舌头,将他要进攻涅氏的消息传递过去。 今天他让卫混带着些现抓的丁壮去涅氏的大路上,正好遇到敌军,假意打了一场,败退而归。 这是一个战术性的败仗,他要以此鼓足敌军的勇气,让他们敢于出城决战。 从这场败仗可看出敌军步兵实力很强,但并不是靠阵列取胜。 可是对于敌军骑兵,耿弇知道得还是不多。从之前双方斥侯的零星接战来看,敌骑并没有装备传说中的马镫,还是传统的骑射作战方式。 对于这种骑兵,耿弇有充分的信心可以将他们击败,他虽然只有三万余人,但是其中幽州突骑就有一万四千骑。他还专门从祁县、阳邑两县征发了些丁壮,用于运送粮草和作为攻城时消耗敌军的先遣队。 对于一支很强的步兵,和一支摸不清实力的骑兵,耿弇的判断是,敌我双方实力在伯仲之间。这将是他进入太原以来的第一场大仗。 年轻的耿弇一向是有勇有谋、百战百战,他率领幽州突骑纵横南北,从来不知道失败为何物,在他看来,幽州突骑就是天下最强骑兵,战无不胜。 邯郸曾传来洛阳之战的消息,幽州突骑被装备了马镫的羽林骑兵和凉州大马击败。皇帝陛下答应为他的部下尽快装备马镫,好提升幽州突骑的战力。耿弇对此十分期待,但是代郡的反水让这一切都成了泡影,如今他只能带着他的突骑部队自己打拼。 但是没关系,这丝毫也没有影响耿弇的斗志,别说敌军没装备马镫,就是他们装了马镫,耿弇也不会畏惧,他要硬憾一下敌军骑兵,为洛阳大败的幽州突骑正名。 耿弇决定,要想法子把敌军调出界休城,分头吃掉,最好当然是让他们来攻祁县。 他又派卫混带着兵马去界休城下走了一趟,刚到城下,最勇猛的王将军便带着他的无敌步兵冲了出来。 卫混掉头就跑,王硕追出十余里,一直追到汾水边上,见卫混上了船,到了对岸,再也追不上,王硕在岸边跳脚大骂。 耿弇见撩拨得差不多了,感觉王硕应该很快就率军来攻祁阳。可他又等了几天,王将军却依旧没来。 因为粮食的问题,耿弇等不起了。于是他下令全军开拔,进抵界休城北下寨。 倒霉的卫混又被派出去钓鱼,不过这一次他的鱼饵军队人数多了一些,达到了五千人左右,其中大部分是临时拉来的丁壮,还有一小部分是耿弇旗下的正规军。 卫混军刚到城下,王硕便迫不及待地杀了出来。 因为前两次的胜利,王硕信心满满,不顾刘彪的阻拦,将他麾下一万步兵全都带出城来,要与敌军决一死战。 卫混军“奋力”抵抗,但是和往常一样,依旧抵抗不住,于是五千人马掉头就跑。王硕率军在后追赶,他下决心这一次非得追上敌军将他们全歼不可。 卫混沿着汾水向西败逃,王硕紧紧追赶,一步也不放松。两支人马一前一后,跑到一道河弯之处。 这里的河水成一个弧度,从北向南兜了过来,西侧是一道和缓的山坡。在这座山坡和汾水之间,形成了一个半封闭的地带。 当王硕的一万人马远远地冲过来时,站在山坡上树下的耿弇默默地注视着,慢慢抬起了左手。 不管是多么强的步兵,遇到顺坡而下高速冲来的骑兵时,都会溃不成军,被追着撵着赶到河里去喂王八。 这是耿弇为王硕预设的坟场。 耿弇的手挥了下去,山上立即大旗摇动,战鼓齐鸣,数千精骑顺着山势,向着山下河边的敌军冲了下去。 耿弇好像已经忘了这边的战斗,他不再向河边的王硕部队看上一眼,对付一万步兵,三千骑兵足够了,他们的命运已经注定了。 耿弇的眼睛投向了远方,界休城的方向,他知道,那里才是这一战的关键。 耿弇手中尚有步兵一万三千,精骑一万一千,他留着这些力量,要与界休城杀出来的神秘骑兵决一死战。 他唯一的担心是敌军不敢出城,与晋阳和狼孟一样,任凭他怎么在城下耀武扬威,也不敢出来应战,对付这样的兵马,便只有强攻爬城墙一条路可走了。 界休城的骑兵是被激起血性,拼死来救他们遭受屠杀的步兵兄弟,还是被这场惨烈的战役吓破了胆,缩在城墙后头做缩头乌龟呢? 耿弇很快得到了答案,因为南方已经有烟尘腾起,扑天盖地,大队骑兵杀了过来。 耿弇翻身上马,提起手中的长矛,大声道:“兄弟们,为了幽州突骑的荣誉,和我一起,战斗!” 他一抖缰绳,骑着马从山坡上冲了下去。 431.共建大功 刘彪这几年在上郡蛰伏,养马练兵,只在定南匈奴一战中立下功劳,其后便又在朔方、五原、上郡、西河等边郡来回奔走,挑选士卒,训练骑兵。 他挑选的士卒既有当年羽林军越骑营的老部下,又有六郡良家子和部分并州兵骑,还有边境的胡人,都是骑湛、敢于驰突的士卒。他们把边境大草场当成战场,习练骑战之术, 凉州窦融派其从弟窦士率五千凉州大马前往上郡,编入刘彪麾下,使他的骑兵人数达到两万余人。 这么一只庞大的骑兵部队,其花销是极其惊人的,除了朝廷拨款之外,刘钰从少府也出了不少钱。 多亏上郡白土县依靠铁山炭田,就地冶铁,打造军器,不仅供应了边境的军器需要,也能满足农具的需求,以农养兵,大大减轻了朝廷的负担。 刘彪守着这么一只强大的军队,却一直不能上战场,急得连连上疏请战,皇帝便命他率军前往洛阳,没想到还没等他抵达,洛阳大战已经结束。 刘彪没赶上这场大战,遗憾得连连跺脚。不久又接到旨意改道太原郡,他立即马不停蹄地渡过大河,进入河东,北上太原。 来到界休之后,刘彪反倒不急于求战了。那些小打小闹他都看不上,刘彪的心气很高,他只想与耿弇主力硬碰硬地来一次,就想一锤子砸下去,把敌军一下子打趴,再也别想翻身。 他在界休蛰伏,命士卒摘下马镫,示弱于敌。若是刘钰知道这些,一定会夸他长进了,那个急脾气的点火就着的刘彪居然也有耐心,也会用计了。 耿弇一直在试探,向王硕示弱,引他出战,而刘彪则像一条蛰伏在洞中的毒蛇,静静地观察着,等待着一击致命的机会。 知已知彼,百战不殆。 如果耿弇有更多的时间和空间,他一定会再找机会,不断试探和了解这支神秘的骑兵,他或许不会在这种对敌军所知不多的情况下发动决战,但是形势逼人,他没有这样的时间和机会。 耿弇对于敌军骑兵做了他能做到的最充分的准备,他将王硕一万步兵逼入绝境,用少量骑兵来解决他们,而把其余的力量全都投入到打援中去。 耿弇的步兵先在当道组织起防线,临时布下路障,迟滞敌骑的奔驰,用强弩给予敌军杀伤。 强弩打击之后,幽州突骑带着自上而下的巨大冲击力杀到,步兵被撇到一边,双方进入到骑兵对骑兵的大决战之中。 居高临下的地势使得幽州突骑在最初接触敌军的霎那占据了优势,羽林骑兵被冲得阻住了势头。 但耿弇没有想到,他苦心安排带来的地利优势竟是如此短暂,很快局势便发生了逆转。耿弇吃惊地发现,对方骑兵在马上动作更灵活,力气更大,在马上单兵格斗中上据了绝对的上风。在双方士兵硬碰硬的对憾中,九成是突骑落马,而敌兵却一直稳稳地坐在马上。 耿弇这才知道,这就是传说中装备了马镫的骑兵,而马镫在对战中作用竟如此之大,他赖以纵横天下的幽州突骑完全抵敌不住。 突骑战术是在汉武帝开始用兵匈奴的时候发展起来的。在那之前,中原对于北方的匈奴人以防守挨打为主,经常送几个女人过去换那种根本换不来的和平,汉朝士兵只需要缩在长城里面呆着就可以了,没有出塞去与匈奴死磕的需求。 汉武帝时,国家逐渐强大,有了与匈奴一战的实力。汉武帝大力发展骑兵,屡屡出塞挑战。开始时是屡战屡败,屡败屡战。 因为匈奴是全民骑兵,若是遇到汉军步兵,即便占据不了优势,大不了撤走就是,汉军两条腿总追不上四条腿。若是遇到汉军骑兵,双方隔着一段距离对射,挥惯锄头的汉军怎么也玩不过从小长在马背上的匈奴人。 像飞将军李广那种骑射俱精的汉人是极少数,但一个将领的无敌骑射不能代表一支军队。这也是为什么司马迁专门为他开了一篇列传,满篇却只能看到李将军的个人武勇,而他的军队整体战绩就没个看。基本就是迷路、被全歼、当斩、拿钱赎罪、复起、再迷路。。。这种悲催的循环。偶尔还来个被俘之后英勇逃脱,充实一下那实在撑不起一篇独传的篇幅。 这就是汉朝骑射骑兵对于匈奴骑兵的劣势所在,怎么也弥补不了。直到突骑战术出现,被卫青和霍去病用得纯熟无比,才终于打爆了横行草原的匈奴骑射骑兵。 匈奴人的进攻是蝗虫式的,往往发现目标之后便大集兵马,蜂拥而至,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一看要赢,抢着上前,一看情况不对,立刻作鸟兽散,先保住这条命再说。 而我们汉人是打过几千年仗的民族,具有匈奴人不具备的纪律性和集体作战能力,战争的级别从几千到几万再到十万级百万级,早已发展出了非常成熟的步兵战术,只需要把这些移植到骑兵上就可以了。 汉民族可以成千上万人列成方阵,齐进齐退,在一个旗帜下作战,这种配合能力迸发出极为强大的力量,战力远远超出同样数量的散兵。把步兵的阵法运用到骑兵上,就出现了冲击力强大骑兵方阵,他们不和敌兵玩骑射,而是和他们拼肉搏! 匈奴人的噩梦到了! 挟着长矛大戟的汉军骑兵成队地冲过来,只需要冲过一箭之地的危险区域,便可以对匈奴骑兵形成碾压式的优势。就如同肉搏中步兵完虐弓兵一样,突骑在肉搏中也完虐骑射骑兵。 弓箭失去作用,匈奴人的短兵器无法与突骑的长兵器抗衡。更为重要的是,汉军是闻鼓则进,匈奴人是不利则退,当汉军一鼓作气向前冲的时候,匈奴人已经拨转马头,四散遁走了。 于是汉军从迎面对冲杀敌,变成了背后追击杀敌。这样的好处是,背后刺杀敌骑的后坐力很小,骑兵被反冲下马的危险小了许多,汉军的伤亡随之大大减少。这使他们在与匈奴人的对战中占尽了上风,以致“匈奴远遁,漠南无王庭。” 在没有马镫的时代,骑兵的伤亡很多是因为落马,因为他们的身体没有固定好,而是处于一种不稳定的状态。人马合一的冲力确实能一招致敌死地,但随之而来的强大后坐力也能让他们自己落马,从而造成伤亡。 突骑面对马镫骑兵时,这种劣势愈加明显,他们不仅仅没有敌骑稳定,往往还要腾出一只手挽着缰绳,而用另一只手握住长矛大戟。马镫却能解放双手,马镫还能使人借助双脚双腿的力量。 幽州突骑用一只手和羽林骑兵双手双腿来斗,怎么斗得过? 耿弇发现了这一点,最绝望的是这是他在战场上发现的,已经完全没有了调整战术的机会,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袍泽兄弟在做着无谓的努力,被冲散、被刺死、被撞下马,在马蹄下挣扎哀嚎。 耿弇红了眼,他完全忘了自己一军主帅的身份,此时年轻的血液冲上了头顶,占据了他的整个大脑,耿弇大叫一声,催马要向前冲,可是他身边的亲兵将他团团围住,裹胁着他向外突围。 大将军的旗帜已不知去了哪里,乱军之中谁也不知道谁是谁,一切都是那么混乱。 耿弇在亲兵的护卫下突出了重围,只带着数百骑逃回了祁县,他在城里呆了半天,收罗了败兵三千余人。此时界休兵马追至,集于祁县城下,将一座小城围得风雨不透。 河北兵都面无人色,如同末日来临,耿弇却坚定地说道:“诸君,吾等尚未陷入绝境,只要积弩将军攻占上艾,绝井陉之粮道,夺得井陉,河北大军会源源不断进入太原!吾等要守住祁县,待大军前来,里应外合,破敌于城下!” 他三万大军几乎被全歼,如今手下只有当初留在祁县的三千兵马,留在阳邑的一千兵马,以及战场上回来的败兵,一共七千兵马,这便是他的全部家当。 也许唯一的好消息是,他再也不用为粮草发愁了,原本搜集了三万大军一月之粮,如今人马损失大半,如果他能守住城池,至少半年内不用担心粮食。 本来他想在建世汉的肚子里好好折腾一番,没想到竟然遭遇一场前所未有的惨败,原本他还有广阔的太原盆地可以驰骋,如今只有一座牢笼似的小城。 耿弇唯一的希望就是井陉了! 与他相反,建世汉破虏将军刘彪春风得意,取得一场足以夸耀天下的大捷,他一举击溃幽州突骑,歼敌数千,得到战马数千,受降兵以万计。 这场战役建世汉军也损失了数千人马,主要是河东将军王硕麾下步兵。要不是刘彪救援及时,王硕难免被全歼的命运,他在这次战役中仿佛成了诱敌出击的棋子,给了后面刘彪军队与耿弇大军正面对决的机会。 刘彪和王硕率军围困祁县,却派校尉杨贵率三千骑兵一路北上,去取阳邑、阳曲,又派校尉赵兴居率三千骑兵增援上艾。二人各带着战场上缴获的旗鼓等物,这些东西可以对敌军心理造成极大的打击。 不出所料,阳邑敌军见到建威将军的大旗,当即丧失了斗志,立即献城投降。杨贵不费吹灰之力拿下一城,率军继续北上,眼看要到晋阳,前锋斥侯聂向汉说道:“校尉,我军是否要入驻晋阳,稍歇一歇再北上。” 杨贵道:“只要敌军知道耿弇兵败,大概也会像阳邑一样立即投降,咱们兄弟只要拿下阳曲,便又是一件大功。这唾手可得的功劳,为何要分给别人?让杜广国在晋阳缩着吧,咱们不敲锣、不打鼓,就不告诉他,咱们悄悄地过去!” 他想得挺好,可是该来的总是躲不过去,到了晋阳不远处,却见官道上旗帜招展,兵马云集,足有万余人马,将道路完成遮蔽。 杜广国身穿全套盔甲,英姿勃发地骑在马上,远远地向着杨贵打着招呼,笑容满面地道:“这便是令贼军闻之丧胆、望风归降的杨校尉,竟然如此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啊!杜某本欲率军直取阳曲,却想到若是敌军直接投降,使杨校尉不得其功,岂不是白跑一趟?因此杜某特地在此等侯,愿与校尉合兵而进,共建大功。” 他表现得如此替人着想,反倒让杨贵有些不得劲儿,想到自己刚才还想着甩掉杜广国,独占功劳,不禁有些惭愧,于是对杜广国格外客气起来。 他哪里知道,杜广国一听到界休大胜的消息,立即派兵去了狼孟,与张舒合在一处共攻阳曲,没想到阳曲守军根本就不信他们说的什么界休大胜,毫不客气地将太原军击退。杜广国见他们如此强悍,心里顿时没了底,听说杨贵兵不血刃拿下阳邑,正在率军北上,便集结了兵马,在晋阳等侯,要借着他的兵威,一道拿下阳曲。 这现成的摘果子、攒功劳的好事儿,杜广国哪儿能轻易放过?何况他是太原郡的地主,年龄和级别都高过对方,这一合兵,就算杨贵不接受他指挥,看起来也是以他为首,夺回阳曲的首功非他杜太守莫属了。 听杨贵说还有一支骑兵去了上艾增援,原本下令救城无功、失城有责的杜太守又派了五千兵马,由自己的小妾春香的兄长率领,直奔上艾增援,并向各县下令增援上艾。 杜太守算无遗策,杨贵果然是破局的关键,到了阳曲城下,城上敌军见了建威大将军的旗帜,大惊失色,内部就开始了慌乱。杜广国连招降带强攻威胁,在半个月之后便拿下了阳曲。 建武汉积弩将军傅俊奉耿弇之命攻打上艾,连攻了一个多月,竟被他破城而入,杀了守将,夺取了这座井陉西口的小山城。 耿弇的这一步战略算是达成了,按照他的设想,只要守住上艾,断了重重大山中的关隘士卒的粮草给养,过不了多久,井陉便会被打通。 傅俊感觉到了胜利的希望,正要去向耿弇报喜讯,却见一队骑兵奔驰而来,在城下耀武扬威,他们展示出幽州突骑的旗鼓,傅俊大惊失色,但他此时依旧将信将疑。 赵兴居派士兵向城内喊话,射上箭书,说耿弇界休大败,此时已束手就擒,让城内人立即投降,上艾城中顿时人心浮动。傅俊说道:“敌军之言,不足为信,建威大将军百战百胜,焉能遭遇此败,定为敌军谣言,乱我军心。我军一万兵马,足以守住此城,况此地向东便是井陉,朝廷之军随时可能破山而入,我等正应坚守,等待援军。” 傅俊派兵出战,却完全不是赵兴居骑兵的对手,被打得大败逃回。傅俊见他们如此强悍,一时倒真的担心起耿弇来,这种军队,实在是难以战胜,难道建威大将军竟真的败了? 傅俊困守孤城,没几天又见一支兵马来到,说是阳曲也已投诚。 傅俊将信将疑,其实已有七成信了,因为原本整个太原郡都是闭门不出,不出战,不救援,而此时援军纷纷出现,都出来活动,这真是个打了胜仗、大局已定的样子。 慢慢地各城都派兵马向上艾救援,一座小小的山城,城内扎着近万兵马,城外兵马更多,傅俊的部下已经极惊慌了,他们一致向积弩将军要求突围出去,从井陉逃回河北,都被傅俊拒绝了。 如果耿弇还在太原盆地内,若傅俊就这么走了,耿弇就没有什么机会了。他在这儿挺着,就是为可能还在坚守的耿弇保留一线机会,一线得到井陉救援,重回河北的机会。 压垮傅俊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建威将军的大旗和阳曲守军的旗帜,那是一起从阳曲辗转到上艾的,这已经明明白白地宣示,耿弇败了!阳曲陷了!他傅俊成了一支孤军! 军心已经乱了,傅俊下令兵分两路,在一个黑夜悄悄出城,退入背后的太行山中,走井陉,争取回到山对面的河北。 井陉本有南、北两道,北道相对宽阔,南道十分狭窄,自秦汉以来基本已经废弃,只有零星的商旅还偶尔通过。南道本来十分不适合大军行走,但是傅俊为了加快行军速度,争取逃跑成功的机率,下令从两条道一起出发。 他自己率了一路人马走南面小道,一路向东。 本来他是选了一条艰险的路,需要披荆斩棘、奋力前行,没想到就是这条小路救了他。因为追兵没想到会有人走那条艰险的小路,直接从北面大路追了过去,在背后追着打,将北路人马全部歼灭。 走南路的傅俊低估了道路的艰险,他们在井陉狭道中吃尽了苦头,一路走一路士卒离散,甚至有饿死者。走到故关的时候,手下士卒已少了大半。可故关还有人守卫,以他们如今的疲态,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过去的。 好在傅俊收买了山中的户,由户带着走了一条平时没人走的险路,翻山越岭过了太行山。这条险路又让他损失了许多士卒,等到他踏上河北的大地,身边只剩下两百余人。 傅俊狼狈逃回邯郸,向皇帝请罪,刘秀听说耿弇败亡,当即落下泪来,说道:“建威大将军为我北道主人,发幽州突骑,灭王郎,平流民,定渔阳,平十数郡,为朕立下大功,此次遭遇闵贼背叛,以致陷入绝境,为贼所害,朕很是伤心!” 刘秀立即派人去上谷报凶信,为耿弇治丧,谥其为节侯。 刘秀命令进攻井陉的捕虏将军马武停止进攻,退保土门关,以防太原的大胜之兵从井陉冲出来。 此时,耿弇刚在太原盆地的小城祁县打退了敌军的一次进攻,他站在城头,向着东方眺望,还在期盼着邯郸朝廷的大军来救援。 432.不死不行 刘彪大破耿弇,一时志得意满,想要痛打落水狗,趁势拿下祁县,于是他的噩梦便开始了。 他将小小的祁县围得铁桶似的,四面攻打。 刘彪调来投石车,其中还有几辆连环霹雳车,要在远程将并不算高的祁县城墙轰塌。 车还没在城外摆放好,城门大开,一辆辆大车推了出来,在城门外摆成一个半环形,车上置有强弩,一起发射。 这是冀州强弩中射程最远的弩箭,十分强悍,更厉害的是这些弩箭竟然是火箭,一旦钉在车上,便将木制的车子引燃。半天时间,便烧毁了数十辆投石车。 刘彪派出骑兵冲击敌军车阵,城上城下万弩齐发,水泼似的,骑兵损失惨重,人家的车阵还在那儿支着。 刘彪便舍弃了投石车,直接上肉搏战。将士们堆着云梯、冲车,四面一齐冲上去,想用人数优势将这小小的城池迅速拿下。但是祁县虽小,却也有小的好处,那就是所需的防守人数少。耿弇在城中足有六千兵马,防守这座小城绰绰有余。 汉军连续冲击几次,不仅没能攻进城去,反而伤亡了数百人。 当年的青州第一猛将王硕见了,将衣服一甩,光着上身,露出结实的腱子肉,提刀大叫道:“兄弟们,跟老子冲!”他带头冲锋,就像只野豹子似的冲了上去。 当年赤眉军纵横南北,攻取城池不知凡几,其中泰山营号称“无城不克”,大多是王硕的功劳。濮阳城高且坚,一直攻打不下,王硕也是这么光着膀子冲了上去,先登上城,一战定乾坤。 现在当了将军的王硕还是当年那副模样,亲自带队,率他的一帮敢死队的兄弟猛冲上去,和守军展开激烈的搏杀。 这是最精锐的步兵,战斗力强劲,攻势猛烈,城内防守很吃力,战斗相当惨烈。有十几人一度冲上了城头,却被耿弇亲自率军,拼命围攻,最后或死或伤,全都被赶下城头,未能建功。 王硕在爬云梯的时候,被一只箭射在肩膀上,翻身掉了下来,好在爬得还不算高,才捡了一条命,被他的兄弟们拼死抢了回来。 他的受伤,使得这一天的强攻终结,汉军全部退去。 云梯攻不上去,刘彪又调来撞车,猛撞城门和城墙,砰然有声,土屑四溅。 城上将草木枯枝一股脑地丢下来,然后用大桶装满油脂,居高临下倾倒之上,投以火把,将车点燃烧毁,丢掉了无数撞车和冲车之后,刘彪又一次无功而返。 刘彪又连夜派人挖地道,而耿弇就派人挖深沟,只要城外的地道挖到了深沟之处,露头一个杀死一个。在沟中露出的地道口,耿弇命人塞柴草进去,放火点燃,用风囊鼓风,将烟吹送进去,将地道中的士卒烧死、熏死。 刘彪开始学陛下的心理战,试图招降耿弇,派人向城中喊话,送信,说是阳曲和上艾敌军都被歼灭,祁县外无援军,已成一座孤城,若耿弇能投降,他将向皇帝陛下保举,保他荣华富贵。 耿弇回答说,朝廷大军已入函谷关,长安城破,只余河东太原,让刘彪投降,立即封他为万户侯。 “他真敢,还封我为万户侯!”刘彪笑骂着,又传令下去,告诉城中士兵,凡能斩耿弇头来降者,赏金百万,绢万匹。耿弇回答,凡能斩刘彪首来降者,赏金十万,绢一千匹,因为刘彪比他耿弇贱十倍。 刘彪大怒,又率军强攻,但一直不能攻克。 攻了二十天的城,刘彪无所不用其极,终是不能突破小小的祁县,反而损折了不少人马,这使他感到深深的挫折,刚刚大胜的骄傲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耿弇好像也不是一打就趴窝的家伙,守城还是蛮厉害的。”刘彪想道。 他哪里知道,要不是耿弇在军备上与他有代差,经历了马镫骑兵的降维打击,他刘彪还真就不一定能干得过耿弇。 在诸般强攻无效的情况下,刘彪决定采取围困之策,因为对方粮食准备比较充分,他便从水源上打起了主意。 祁县的用水多是从城外汾水支流引进来的,刘彪便征发附近百姓,一道开挖新渠,将河水引向别处,绕开了祁县,一连挖了几天,终于挖成了。 这一点比较要命,因城内除了士兵和百姓之外,还有数千战马,用水量很大。耿弇便在城中打井,城里人全都动员起来打井,打了许多眼井,虽然不能像从前那般随意用水,但是也算是勉强能供应全城的需求了。 刘彪见渴不到耿弇,也没什么更好的法子。他没有想到,耿弇势盛时,三万大军被他一击而溃,而在耿弇势穷时,六千残兵让他的大军毫无办法。 他的大胜之师竟然拿不下这么一座小小的城池,如今只好变攻城为长期围困了。 祁县有三个城门,刘彪在每个城门外派两千骑兵和一千步兵看守,防备敌军从城里逃出来。 其实耿弇现在根本没法子从祁县出来,目前他唯一能倚仗的便是这四面城墙,一旦离开祁县,他的军队会被敌军骑兵轻松消灭。 他只能等。 耿弇只有二十七岁,已经征战沙场十余年,他从十四岁起就被编在上谷突骑队伍里,跟着大人征战塞外,与胡人追逐拼杀。十七岁的时候,他便有了自己的一支队伍,然后他的队伍渐渐壮大,直到二十一岁遇到刘秀,他对这个昆阳之战的英雄十分崇拜,率领突骑助其打下河北基业。 耿弇性情比较豪爽,志向远大,满腔热血,不会瞻前顾后。他会在刘秀最落拓的时候,拍着胸脯向他说:“我回去发上谷突骑助你,必能横扫王郎!” 他也会在彭宠起兵,谁都不敢去征伐的时候,挺身而出,说:“我去!不拿下彭宠誓不为人!” 他向刘秀拍了许多次胸脯,每一次拍的时候别人都以为他在说大话,刘秀也将信将疑,但是他的许愿每一次都达成了,以致于刘秀说他“有志者事竟成”。 此次出征前,耿弇依旧是拍着胸脯,说道:“誓当扫平太原,安集河东,西渡黄河,直捣长安!” 他怀着一战定乾坤的远大志向率军杀来,本想建立足以留名史册的丰功伟绩,却被闵堪在背后狠狠插了一刀,落到此等势穷力孤的境地。 但是耿弇依旧满怀希望,他相信那个当年以一万破四十万的英雄,陛下知道他落在这个绝境,一定会调集一切力量打通太行山,杀进太原郡来救他,那时他便可以冲出这个牢笼,横扫太原,直捣长安,一战定鼎。 他以昂扬的斗志鼓舞着手下的士卒,他告诉他们,不要轻信,不要绝望,只要守住,救兵早晚会到来。 即便是敌军在城外挥舞着阳曲守军的大旗,他依旧不为所动,耿弇坚信,即便阳曲陷落,傅俊也会夺取上艾,守住井陉口,为他守住反攻的希望。 耿弇每天站在城头,向东张望,盼望着援兵的到来。他见过一些旗帜经过,每次都让他心头砰砰乱跳,但是最后都归于失望。 那都是敌人的军队。 耿弇的眼睛追随着天空的飞鸟,越飞越高,越飞越远,仿佛要穿透太行山,看到山的那一边。 邯郸。 空气中已有了春天的气息,河冰都已溶化,小草开始冒出了一点点绿尖。刘秀难得地离开了他的宫殿,暂时摆脱案头的繁杂公务,去城外的校场上跑马射箭。 他的马新装备了高鞍,马的两侧挂着铁制的马镫,都是全新的装备,请皇帝陛下亲自试马。 刘秀翻身上马,催着马小步向前奔跑,他越跑越快,绕着校场来回跑了几圈,然后取下弓来,开弓射箭,一箭正中红心。 刘秀将马兜回,又射出一箭,又中! 刘秀驰离箭靶,跑出去几十步,突然在马上拧身回射,箭枝如流星,稳稳地扎在红心之处,连中! 他的随行大臣和侍从们都在场边高声叫好,皇帝陛下神箭无敌,勇武过人。 刘秀驰过兵器架,一弯身拾起一杆长矛,纵马前突,一伸长矛,将面前一个草人挑起,随着他的马向前疾驶,稻草飘洒了一路。 他远远地兜了个大圈子回来,腾地跳下马来,将缰绳丢给侍从,大步向校场外走去。 刘秀脸色红润,额头上冒着热气,脸上还带着刚刚演武的兴奋,看起来比平时精神了许多。 他边走边向着旁边的富波侯王霸说道:“怪不得幽州突骑敌不过放牛皇帝的羽林骑兵,原来都是这马镫的威力,这两块铁虽小,却着实厉害,用了马镫,骑兵的战力岂止倍增!如今朕也要大造马镫,幽州突骑再也不怕羽林骑兵,朕要让放牛皇帝尝一尝兵败的滋味!” 说着他哈哈大笑道:“要是给耿弇那小子一万这样的骑兵,他一定会拍着胸脯说:没说的,一个月内拿下长安!” 他笑得欢畅,周围的人却全都低头无语,直到刘秀自己意识到,那个意气风发的上谷小子耿弇已经死了,刚刚被他谥为节侯,再回不到他的身边了。 于是刘秀沉默了,在刚才大笑的衬托下,这沉默显得格外沉重。周围的气氛十分压抑,仿佛天气一下子又回到了寒冬。 王霸小心地问道:“陛下,或许耿伯昭还没死,毕竟没人看到过他的。。。” “死了!”刘秀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耿弇已死,不必再提他了!”大踏步地向前,甩开众人走在最前面。 邓禹走到王霸身边,低声道:“元伯,死者已矣,以后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伯昭了。” “可是,万一伯昭还活着呢?”王霸觉得十分奇怪,陛下在听到傅俊的回报之后,在没有见到耿弇尸体的情况下,便迫不及待地宣布他死亡,火速为他办了丧事,在那之后便对此事绝口不提。 要不是陛下今天失口提起,耿弇这个人就好像从来没有在邯郸朝廷存在过,他的痕迹被刻意抹去了。 邓禹轻轻地叹了口气,扯着王霸走到一边,说道:“元伯啊,咱们是一起随陛下逃过难的兄弟,关系匪浅,小弟便斗胆问你一句,要是伯昭活着,你说他会怎么办?” “肯定是带兵在哪里折腾呢!那个小子打仗那么厉害,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打垮的。”王霸对耿弇打仗很有信心。 可邓禹却道:“伯昭再能干,在人家的地盘上,没有援兵,没有给养,他还能怎么样?傅俊已亲眼见到伯昭的旗鼓,他连这些都丢掉了,想必遭遇了陛下在洛阳一样的惨败。在那样的境地,他或者是阵亡,或者是。。。唉,我直说了吧!他或者是阵亡,为国尽忠,或者是被俘、投敌。” 听到投敌这两个字,王霸心头一震,猛地抬起头来,声音又低又急,“仲华,你是不是说,陛下能接受伯昭的死,却受不了他投敌,因此宁愿说他死了。” 邓禹点了点头,说道:“除了这个,还有一点,很重要。伯昭若是落在放牛皇帝的手里,上谷耿况便有两个儿子落在敌国,你说说,耿况会怎么办?” 王霸暗暗打了个哆嗦,他从来没想过这些,也不知道这里面还牵扯了这么多事情。怪不得陛下每天都要几次询问上谷的消息,问带兵过去的骠骑大将军杜茂的消息,问上谷太守耿况的动向,问渔阳太守张堪是否已出兵西进。 如今上谷可是整个朝廷关注的焦点,杜茂三万大军正在前去的路上,渔阳太守张堪也率渔阳和右北平两郡共八千突骑出发,前去上谷增援。 原来耿弇的死活还牵涉着上谷一郡的去留,怪不得陛下如此迅速地去上谷报丧,力陈耿弇已死,想必是为了稳住耿况。但是若耿弇真的投了长安朝廷,必定会向上谷家中送信,他的下落耿况早晚会知道。 若是耿弇死了,万事好说。若是他没死,刘秀如此做,也只能尽量拖上一段时间,让耿况能晚一时知道便晚一时知道,等到朝廷早早布好了局,耿况想有什么图谋也不好实行了。 王霸望着皇帝的背影,不禁暗叹:“做皇帝真累啊,就看陛下想的这些事,如此周全,还生怕有什么纰漏,常人实在是无法企及。” 他又看了看旁边的邓禹,见他一副淡然的样子,好像这事儿就像吃饭睡觉一样理所当然,没什么好奇怪的。 “这个邓仲华,年纪虽然不大,心思可太缜密了,这真是个人精,怪不得陛下须臾离不开他。”王霸暗道:“以后有什么事可得多请教他,让邓仲华帮着出主意,准没错!” 刘秀亲自验收了马镫,命令用这一批两千副马镫装备邯郸南军和北军,先做适应训练,演练战法。同时下令全国大造马镫,各郡骑兵都就近补给装备。 尤其是齐鲁梁三地,更要加紧赶工,尽快造出足够的马镫供应大司马吴汉,以满足其征战的需要。 一直以来,幽州突骑主要集中在河北将领手中,除了邯郸的突骑部队之外,另外两支规模较大的突骑在吴汉和耿弇之手,吴汉手下突骑尤多。 如今邯郸的突骑在洛阳一战中损失殆尽,耿弇也在太原全军覆没,建武汉的骑兵遭遇了极大的打击,在重建突骑部队之前,吴汉的突骑是此时硕果仅存的大规模骑兵队伍。 吴汉此时正在平定淮南李宪,距离邯郸很远,刘秀有理由担心他的突骑遭遇放牛皇帝的袭击,在如今的装备条件下,吴汉军也免不了覆灭的命运。 因此他严令各郡,一定要将马镫迅速打造出来,装备吴汉军,保存这一支骑兵有生力量。 好在建世汉的势力与淮南还有距离,一时半会推进不到,给了吴汉一个将骑兵装备换代的时间窗口,就看建武汉的军器制造能力能不能供应得上了。 刘秀回到未央宫,有人来禀报,说黄门侍郎耿广求见。 “他来干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刘秀一听到耿家人的名字,心里就有点不太舒服,可明明他很欣赏耿弇,并一直把他当成一个有出息的孩子一样地喜欢。 黄门侍郎本来是随侍皇帝的官员,但是自从耿弇“死”后,刘秀以他的丧事为由,给耿广放了假,没想到还没过几天,耿广就又想回来了。 “陛下,耿广在宫外等了半天,说是一定要见到陛下。” 刘秀皱了皱眉,“让他进来吧!” 耿广今年只有十六岁,性情与他的兄长有点相似,也喜好军旅之事,常常谈论兵法,与他的同僚们颇有些格格不入。 耿广进来跪拜施礼致意之后,突然对刘秀说道:“陛下,臣愿领一军从井陉入太原郡,去寻找兄长下落,请陛下准许!” 刘秀道:“伯昭已为国尽忠,朕心中虽也难过,但是人死不能复生,你要想开一些,多多安慰你的父母,照顾你在邯郸的嫂子。等再过几年,你长大成人了,朕就让你统兵,让你像你兄长一样纵横疆场。” “陛下!”耿广大声道:“兄长不会死的!他一定还在太原,臣恳请陛下发兵援救,臣愿亲领兵去,拼死也要把兄长找回来!” “放肆!”刘秀斥道,“念你兄长新死,你悲痛过度,御前失仪,朕不予追究,以后不可再如此胡言乱语,退下!” 刘秀斥退了耿广,以手扶额,心里暗道:“此子想带兵出去,意欲何为?他耿家还要反天了不成?” 他突然抬起头来,叫道:“拟旨,边郡苦寒,上谷太守耿况年龄大了,不宜长久居住边郡,让他来邯郸居住,享享清福!” 433.上谷疑云 耿广去向刘秀请求带兵出征,由井陉攻入太原郡,刘秀十分不高兴。 耿广本来就是个人质,只要老实呆在邯郸,让皇帝看着安心就可,可是他没有摆正位子,竟然不知死活地提出领兵出征的要求,听在皇帝的耳朵里,就是他想要借机逃走,摆脱邯郸的控制。 若是如此,那么耿家的用心,就显得极为可疑了。 刘秀一怒之下,下了旨意,要求耿况入朝。这个意思,竟是图穷匕现,要把上谷耿家连根拔起,一向和平的两家关系面临破碎,大家要撕破脸,摊牌了。 当然面子上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刘秀派了自己的舅舅,长罗侯樊宏率车驾去迎接耿况,这个表面上的礼遇还是比较高的,就看耿况是不是肯放下上谷的家业入朝了。 从前耿家与皇帝保持着平衡,双方相安无事,主要是因为耿弇的存在,耿弇在朝为建威大将军,手握重权,是刘秀最为看重的将领之一,前途十分光明。 耿家因此和邯郸朝廷绑定得比较紧密,耿家依赖朝廷实现自己的利益,即便耿况不入朝,皇帝也并不十分担心。可是如今形势变了,耿弇全军覆没,虽然没有见到死尸,但是确定回不来了,耿家在朝中的利益几乎全部破灭,如今这个邯郸朝廷,对于耿家来说,真的是可有可无。 这也是刘秀一直不放心上谷的原因,即便耿广入质,他也依旧如鲠在喉,不拔出耿家的根不舒服。 刘秀这道旨意,配合着杜茂和张堪的大军,杀机格外浓郁,耿况要是不肯奉旨,恐怕上谷立即就要起兵祸,耿况要是奉旨,那就得乖乖交出整个上谷郡,别再想天高皇帝远地自成一家了。 长罗侯樊宏领了这道旨意,磨磨蹭蹭不想上路,心中恐怕对这个皇帝外甥有些怨言,让谁做这个使者不好,为什么非得让他去呢? 樊宏是刘秀的亲舅舅,他的姊妹樊娴都是刘秀的母亲。 樊家世为豪富大族,他的父亲樊重性情温厚,行事有法度,家里几代同堂,子孙执礼甚恭,就像在衙门里一样。刘秀可能受到了外公和母亲的影响,做事也喜欢有规矩条理。 樊家是典型的地方豪强,有数百顷的田地,建起来一个超大的庄园,里面牲畜、粮食、鱼虾、果品、桑麻等等都可以自给自足,可以闭门成市,当时正逢乱世,为了自保,附近许多农户都跑去依附樊家。 刘秀的外公樊重经常赈济宗族,在临死前居然立下遗嘱,把别人向樊家借的钱全都一笔勾销,把借据全部烧毁。那些欠债人听说了,十分羞愧,竟争先恐后地跑去樊家还债,但是樊宏受了父亲的遗命,坚决不肯接受。 樊宏性格像父亲,宽厚谨慎,上朝时都是按时到达,恭敬地俯伏在地等侯,他有事上奏时,都是自己亲自动手书写,先打好草稿,再一字一字地誊写,然后再亲自毁掉草稿。 虽然是皇帝的亲舅舅,但樊宏一点不骄奢,他生活简朴,恭敬地侍奉皇帝,宽厚地对待他人,并曾向刘秀说自己无功享食大国,诚恐福薄,子孙不肖,辜负皇恩,只愿还乡做一个小乡亭侯。刘秀当然不肯应允,但是却将他的话公开,将樊宏作为恭谨的典范。 刘秀对耿况下手,下了一道外表温情而内容严厉的圣旨,却命樊宏这么一个性情宽厚柔顺的人去传旨,不知是不是想以他的宽厚形象,冲淡一下旨意中的杀机。 樊宏磨蹭了许多天,终于还是在皇帝的催促下上路了。走之前,他将自己的儿孙都叫到面前,一个一个地叮嘱,让他们一定要谦逊恭谨,不要倚仗权势,触犯国家法度。 他如此郑重其事,让儿孙们顿时觉得十分难过,好像全家要生离死别一样,家里的孩子竟哭泣起来。 樊宏抹着眼泪上路,一路走,一路歇,几乎遇到一个驿战,便要进去休息一日,走了一个多月,才走到涿郡境内。 然后他便停下不走了。停留了十天,樊宏听说杜茂的大军到了昌平附近,便启程继续向北,不是直接进入昌平去传旨,而是投到杜茂的大营中来。 杜茂正在生气。 耿况以有边郡和流民为由,在上谷郡的要路隘口派兵把守,骠骑大将军杜茂和渔阳太守张堪的大军抵达了上谷郡南端,但是因为守军控制要塞,两军竟不得其门而入。 骠骑大将军杜茂名义上可以节制诸路兵马,但是在上谷郡,没有人听他的,耿况的命令才是命令,杜茂的命令就是个屁。 杜茂写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给耿况,命他接受自己的指挥,将军队调开,让朝廷大军进入上谷。 耿况回了一封信,措辞非常谦卑,在信中,他表示坚决服从骠骑大将军的指挥调遣,而且表示马上会命令军队开放关卡,让朝廷大军进入上谷。 他的谦卑态度让杜茂心里舒服了许多,可是说起来要进入上谷,他又有些犹豫起来,关卡虽然开放,但是他怕进去容易回来难。若是他前脚进去,人家后脚把关卡关闭,那时万一有什么事,他的三万大军连个后路都没有,到时该怎么办呢? 于是杜茂派了一名校尉,领兵五千进入上谷,他自己则留在涿郡,就在上谷的南面,对着上谷郡虎视眈眈。 樊宏来到杜茂大营,杜茂连忙将他接了进去,置酒款待。 樊宏道:“老夫奉陛下的旨意,接耿况入邯郸养老,大将军你看,耿况会奉旨南下吗?” 杜茂吓了一跳,他出来时,事情还不至于此,刘秀只是让他监视耿况的举动,但不要轻举妄动,如今皇帝的这个旨意,却是非常明确的向耿况动手的信号。 杜茂道:“樊公在我的营中,自是无须忧虑,杜某自能保护樊公安全,但若是进入上谷,不在我军保护之下,恐怕。。。上谷乱民尤多,请樊公多多小心为上。” 渔阳太守张堪道:“上谷太守耿况已有自立的苗头,樊公万不可再轻易进入上谷,以免为其所害。” 樊宏忧愁地道:“身负君命,要迎上谷耿况回邯郸,万不敢有辱君命。。。这旨意是必定要送到的,至于他肯不肯回邯郸,那倒是可以再论。” 他忽然离席拜道:“还望二公救我,帮樊某想个法子,使我可回京复命,樊某不胜感激之至。” 两人连忙回礼,杜茂将他扶着坐好,张堪道:“如今耿况心思不定,去就不明。大将军受陛下重托,正应平定上谷,为君分忧。而大将军重兵在此,进不敢进,退不敢退,不得其路。陛下闻之,定会有所责难。” 这下说的杜茂也有些上火了,与樊宏一道叹起气来,说道:“我何曾不知陛下的心思,可是上谷在重山之间,关隘重重,都在耿氏之手,我便有大军,也无从下手啊!” 耿况在上谷太守任上十多年了,树大根深,对上谷的掌控能力很强,杜茂作为新来的强龙,不识本地地理,没有本地的豪强相助,要想在上谷与地头蛇耿况相斗,难度非常大。 张堪道:“大将军,末将倒有个主张。不若由樊公向耿太守写信,就说奉陛下旨意来上谷犒劳奖赏,命他出居庸关来迎,一旦他出了居庸关,咱们便不管不顾,乱兵上前将其杀死,夺了关隘,上谷失去首领,余者皆为乌合之众,不足为虑。” 杜茂大惊道:“我出京前,陛下只命我在上谷之侧防范,并未下令要除掉耿况,何况耿氏便是有自立的心思,其迹未显,他一个边郡大员,吾等未得明旨,阵前杀之,如何能服人心?陛下是否会怪罪?” 张堪冷笑道:“杜太守,常言道主疑臣死,陛下若不疑耿况,则不会令我等兵发上谷,陛下既已起了疑心,耿况焉能自安?他不自安,便要造反,他一造反,我等便应发兵剿之,既然早晚要发兵剿之,如今趁着有这个机会,早早除了这隐患,岂不是好?想必陛下也会明白大将军的苦心。” 樊宏道:“唉,耿太守其实也是无奈,没法子,樊某也是无法,各人有各人的难处。樊某多少明白大将军的难处,若大将军事急从权,痛下杀手,也是为了国家社稷。他日回到邯郸,樊某定会在陛下面前将此事说个明白。” 杜茂思来想去,不能决断。张堪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何况陛下并未说过不准大将军杀耿氏,反而命大将军防备耿氏,若大将军当机立断,为国家除此大患,吾料陛下定然心喜。临阵最忌讳的是犹豫不决,请大将军一言决之!” 杜茂一拍面前的书案,说道:“便依了你的主张!” 樊宏便修书一封,令人送去上谷昌平。耿况见了,心中有些犹疑,召了几个心腹手下来议事。他的功曹寇恽,是寇恂的从弟,说道:“杜茂、张堪大军在居庸关外,未敢入关,恐怕是心中有鬼。想必尔等来者不善,原本便是冲着太守来的。如今樊宏说是要来传陛下的旨意,说是封赏,我看未必,他自可随时入关,却逡巡不前,延迟不进,恐怕这旨意没那么简单。太守若是出关去迎,恐怕为尔等所乘。” 耿舒道:“父亲万不可中了贼人奸计,自投罗网。如今陛下怀疑父亲,派这几万大军前来,说是要救兄长,实际却是来监视父亲。如今大兄不知下落,三弟陷在洛阳,亦是生死不明。我耿家为了朝廷,已搭上了两个男丁,陛下却依旧不能相容。父亲,依儿子看来,也不必再指望什么朝廷了,上谷之事,还是耿家与上谷之人共同决定才是!” 寇恽道:“太守,前些天那个洛阳来的说客蒯路,他说伯昭尚在太原,叔虑则在洛阳,而我的从兄则在长安,依太守看,此事真假如何?” 耿况道:“使者带来耿国的亲笔书信,字体一般无二,他当是被俘,留在洛阳无疑了。” 寇恽道:“从兄的书信我拿了回去,让侄儿寇损仔细地看了,他说笔迹与从兄十分相像,此事恐怕有八分是真的。” 寇损是寇恂的儿子,自从寇恂被俘,被转到长安之后,也如耿弇一般被宣布死亡,刘秀立即让寇损袭了爵。 耿况道:“蒯路说伯昭尚在太原,可是却未拿来伯昭的书信,吾料伯昭已凶多吉少,或许已经真的。。。不在人世了。” 耿弇是耿况的长子,也是最有才能的一个,是耿家未来的一家之主,耿况一向最看重这个儿子,闵堪断掉耿弇的后路之时,耿况命耿舒率军猛攻代郡,试图打通南下通道,将耿弇救回来,可惜没有成功。 不久之后,耿氏便被告知耿弇战死,耿况十分悲痛,大举治丧,没料到丧事后没几天,竟然有洛阳使者来到,说是耿弇未死,耿况将信将疑。 如今可以确定的是,耿国在洛阳,而耿广在邯郸做人质,不管投向哪边,耿况都有失去儿子的危险,要让一个父亲在两个儿子中间选择一个,实在是一件十分残忍的事情。 耿况有点担心,出关迎接使者有可能会出现意外,可是他若不去,好像又显得心虚,恐怕会加重刘秀和杜茂等人对他的怀疑,而耿况现在决心未下,还不想与邯郸朝廷撕破脸。 如今两面不得罪是对上谷最有利的,可是双方都想让他表明态度,站稳立场。周旋于两个大国之间一向是一件极难的事情。 耿况一边让耿舒准备出关的军马,一边还在犹豫着去不去,就这样过了三天,突然太原方向来人了,一见到来人的面,耿况便大喜过望。 此人名叫耿化,是耿家的家将,随耿弇一起长大,一直跟在他的身边,是耿弇最信任的人。 耿化随着耿弇杀入太原,之后便随他南征北战,须臾未离开过,直到后来耿弇部队被刘彪的骑兵反杀,耿化为敌所擒。 耿化一见了耿况的面,便说道:“建威大将军没有死,他如今正在祁县!” 耿化将太原之事说了,最后道:“建威大将军将数千兵守祁县,被汉军数万人团团围困,三天两头地攻打,如今他便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出来。” 耿况的第一反应是高兴,然后厉声道:“耿化,你是奉谁的命令而来?” 耿化跪了下来,说道:“破虏将军刘彪围困祁县,不能攻下,特地派我过来,将大将军的去向报与太守得知。” 耿况细细地盘问了数遍,最终确定耿弇确实没死。此时他正闷在被四面围定的小小祁县,盼望着河北的援军,可是河北的援军早就撤了,再也没有援军了。 如今耿况的问题从一个儿子换一个儿子,上升到一个儿子换两个儿子,结果还是一样地残酷。 问题是他没有时间了! 邯郸的使者在居庸关外等着他迎接,洛阳的使者催促要早下决断,上谷耿氏又面临着一个命运的十字路口,不知道耿况会做何选择。 434.故人相见 作为一个大家族的首领,耿况十分称职。每次到了关键的时间节点,他的选择从来没有错过。 新莽时期,耿况见天下将乱,便求了朔调连率之位,要去上谷这个边鄙之地做太守。 当时他的同窗王伋笑道:“侠游,凭你的才能,足可治一大郡,不在关中,也在关东殷富之地,怎么偏要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与披发左衽的胡人为邻?这不是自已找罪受吗?” 耿况只笑而不语,被问得多了,便私下里对王伋道:“王兄,你我交情匪浅,小弟和你说句实话,如今天灾不断,政令不行,这天下并不是那么稳当。我劝你早为之计。重耳在外而生,申生在内而亡,这朝堂之事,你还是少掺和的好。” 王伋一点也听不进去。他是王莽的堂弟,从小生长在锦绣乡里。在他的眼里,全天下只有长安才是好地方,其余全是穷乡僻壤。在他们王家拥有天下、如日中天的时候,他怎么舍得离开长安的花花世界,到那些穷地方去遭罪呢? 同窗好友从此走上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王伋死在了新朝灭亡的大乱之中。而耿况一直在上谷安稳度日,在中原饿殍遍野、血流成河之际,他们耿家依旧可以锦衣玉食,享受宁静的生活。 在王郎强势崛起、整个河北望风而归的时候,耿况在寇恂的帮助下,果断地选择了当时穷途末路的刘秀,使耿家的权势更上一层,从一个边郡的豪强成为全国知名的大豪。 如果刘秀能顺利统一天下,耿家必定是权贵之家,荣华富贵,与国同休。可是建世皇帝刘钰突然崛起、后来居上,如今竟稳稳地压了刘秀一头。于是耿家又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又到了耿况这个当家人做出抉择的时候,而他的决定关系着整个家族的生死存亡。 这个担子太过沉重,就连耿况这种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也难以承受,在巨大的压力下,耿况难以入睡,他的书房里彻夜亮着灯,将耿况辗转踱步的身影投射在窗纸上。 他的儿子耿舒也是一样,早早地躺下,但是半夜却不由自主地醒来,再也睡不着,他起身到院子里透气,见父亲还在书房中,便推门进去。 “父亲!”耿舒脸上满是烦恼,“当时本该是我去邯郸为质,可最后却是四弟去了。我不想四弟出事,可是,我也不想大兄和二兄有事。” 耿况汉了口气,说道:“你们都是我的儿子,但是你们首先是耿家的子孙,既然受了耿家的荫蔽,当然也要随时准备为耿家去拼,甚至去死。” “去死”这两个字一落地,耿舒便不由自主地双肩颤抖,他梗着脖子,强忍着要将眼泪咽下,却突然喷出一口气,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下,“我,我不想。。。让他们去死。” 面对儿子的失态,耿况完全没有上前安慰的意思,而是目光严厉地看着他。 等到耿舒稍稍平静,耿况便厉声道:“当初我没有让你去邯郸,就是想到了这一天。我想要一个年长的儿子在身边,到了耿家生死存亡的时候,他可以为家族出力,可以像个男子汉一样,为耿家的女人和孩子撑出一片天。你如今这个样子,是不是说我选错了,我看错了,你不仅不能帮助我,还要我像保护女人一样保护你?还要你的父亲来安慰你?” “不!”耿舒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挺起胸脯,大声道:“父亲,您没有看错!儿子不怕,儿子要和父亲站在一起,去拼,去闯,为耿家打出一片天下!” 耿况脸上一派严肃,完全没有父亲应有的慈爱,他说道:“我们耿家百余年的根基,惠及全族子弟。但不要以为承受父祖之荫便能高枕无忧。在这个乱世,人人都要去争。小民争自己之命,英雄争天下归属,我们这些大家子弟,不仅要去争自己的前途,还要去争家族的命运。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耿家也不会永远风光。天下乱了这么久,多少显赫一时的豪门永远消失。我能安排耿家的现在,但是耿家的未来要靠你们兄弟,以及你们的子子孙孙。让自己变得更强大,不仅是你们个人的志向,也是你们对于家族的责任。我们耿家子弟,一不可无能,二不可软弱,三不可只顾自己而不顾家族的利益。刘家人争天下,耿家人争族运。如今是耿家族运的关键时候,你的大兄二兄都不在,你便是家中的长子,应当替为父分担些责任。” 他拍了拍耿舒的肩膀,“打起精神来,不要让为父后悔留你在身边。” “父亲!”耿舒道:“您放心,儿子不会让父亲失望!” 耿况点了点头,又陷入沉思之中,仿佛忘了儿子就在身边。 耿舒道:“父亲,若是我们将大兄的消息禀报朝廷,请陛下发兵再攻井陉,救大兄出来,如何?” 耿况摇了摇头,“别说陛下肯不肯再派兵,便是派兵,也不一定能救得出,便是救得出,耿家也回不到从前了。” “为什么?” “兵者,国之大事,不只是在战场上,更重要的是钱粮。朝廷如今十分艰难,四处都是战场,相比较而言,河内和河南战场最为重要,本来你大兄突入太原,形势大好,陛下想要将其当作另一个主战场,可是他这一败,太原之战已经结束,马武已从井陉退兵。陛下不会为你大兄一人再轻易开辟另一个战场,国家负担不起。若耿氏提出这样的要求,陛下大概会拒绝,而且会认为耿氏不以国家为重,不懂事。即便陛下想救,也要先将我耿氏全族迁到邯郸,收了上谷,免除后患,没有说耿氏拒绝内迁,陛下还出兵救耿氏子弟的道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说出你大兄动向,等到告诉陛下,耿氏与太原有消息往来,本来陛下已疑耿氏,如此便更加坐实了他的猜想。因此,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向朝廷提出这个要求,你大兄还在世的事情也不能传扬出去。” 耿况看着自己的儿子,加重了语气说道:“我们耿家的根不在你大兄,也不在你二兄和四弟,而是这儿,是我们脚下的这片土地,上谷,才是耿家的根,因此,眼下我考虑的是上谷的归属,而不是你的兄弟们的死活。” “父亲,儿子知道,您是要选择最有前途的一个,选择长安和邯郸之间的胜利者。” “不全是。首先还是上谷的存亡,即便长安汉最终能胜利,但若是上谷贸然投了过去,邯郸大军一到,上谷抵挡不住,耿家立时便有灭顶之灾,长安的胜利与我耿家还有什么关系?” 耿舒连连点头,父亲说得对,投靠也要看时机,要想投奔长安,也得先顶住邯郸的进攻才行。 耿况又道:“还有就是长安刘钰到底如何?对我耿氏是如何看的?刘秀虽然疑耿家,但他是个仁慈之人,只要耿氏没有投敌之实,即便迁到长安,没有权势,也不失豪富之家。但是对刘钰我们并不了解,虽然听说他以赈灾起家,貌似心地不错,但是涉及到权力,心地是靠不住的。我等若把身家性命交到他手中,他是否还会用耿氏子弟?得到上谷之后,对于耿氏是否会下手拔除?” “父亲,这上谷咱们总不能呆一辈子。”耿舒其实不太理解,为什么父亲非要死抱着上谷不放。二十岁的后生,心中只有外面的广阔天地,不经历世上风雨,不会知道根的重要。 “上谷肯定不能抱一辈子,但也绝不能轻易撒手,因为只有上谷才能帮我们认准真命之主,只有上谷才能换来耿氏的地位稳固,等这两点达成,便是我等放弃上谷的时候。” 父子俩一直谈到天光大亮,耿况还没有做出决断。他派使者去涿郡,说陛下下旨赏赐是大事,为了表示尊重,他正准备车驾仪仗,等一切都准备好了,便率军出关,迎接朝廷使臣。 樊宏的答复是,尊重在内不在外,只要心念圣恩,便是简朴的仪式也会显得庄重。因为昌平离居庸关很近,传信的使者骑马一天就能跑到,所以不过两天功夫,使者便回来复命了。 这两天耿况与蒯路又来了一次深谈,蒯路说得天花乱坠,又用代郡的闵堪和石鲔做例子,耿况其实很是心动,但是一想到五原的李兴和随昱,当年因为不肯为建世皇帝平定匈奴出全力,而被解除了兵权,在长安做了闲散侯爷,这个前车之鉴也离得不远。 耿况在双方的催促中煎熬的时候,长安方面又来了使者,这次的使者级别很高,竟是长安朝廷新任的大司农。 大司农是九卿之一,掌管全国贡赋之事,位高权重,虽然刘钰改革官制,采用了三省六部制,但是三公九卿的官职还保留着,但是职权少了许多,大司农是其中权位比较重的一个,基本和户部共掌全国财政。 以朝中九卿之职来上谷郡做使者,传达旨意,这个有点太不合常理,耿况十分惊诧,不敢怠慢,连忙去传舍拜见。 不成想这使者架子十分大,并没有出来相迎,也没有在门口迎侯,而是派两个随从在门外迎侯。 “大司农就在里面,请耿太守一人入内。” 耿舒上前一步,说道:“什么大司农,摆架子摆到上谷来了!我要进去,你拦得住吗?” 那从人并不畏惧,只是说道:“大司农说有些机密之事,只能与耿太守一人相商。大司农孤身入上谷都没有畏惧,难道上谷太守进入上谷的传舍却害怕有意外吗?” 耿舒怒了,挺身要向里闯,被耿况斥退。 他拂了拂衣襟,正了正冠,举步向前,进入了传舍之中。 屋内不大,一个人对着窗子站着,后背朝着门口。耿况施礼道:“上谷太守耿况见过大司农。” 那人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耿太守,好久不见!” 耿况惊呆了,指着他道:“怎么是你,不是荀,荀彧吗?” 大司农寇恂笑道:“耿兄,在下便是荀彧。” 当年寇恂是他最得力的助手,他能坐稳太守的位子,就是寇恂出头,从更始帝使者手中夺了官印。后来他在王郎和王秀之间犹豫,又是寇恂果断地选了刘秀。 寇恂有大才,耿况对其多有倚仗。而且耿寇两家关系亲密,利益一致,上谷郡除了耿家,便是寇家。寇恂走后,耿况又以寇恂的从弟寇恽接替了寇恂的位子。 在这次耿家面临生死关头的时候,又见到寇恂,耿况十分惊喜。他这些天惮精竭虑,背负十分巨大的压力,身边也没有个人商量或替他分担,一见寇恂,真像是见了救星一般。 “寇兄,这些年你都在哪儿,大家都以为你已。。。哎,无论如何,回来就好。”耿况很有些感慨。 寇恂任护羌校尉,平定羌乱,颇有政绩,以功封为列侯,刚刚调回朝廷,就任大司农。他已在长安又纳了妾室,生了一儿一女。他的人生,无论于公于私,都已重新开始。 寇恂将几年情景几句话带过,便切入了正题,“耿太守祸在眼前,不当机立断,还在犹豫什么?” 耿况忽然想到,寇恂已是长安朝廷的人,他来此就是来说服他,而不是帮他做选择的,这么一想,方才的欣喜顿时无影无踪。 他说道:“敢问寇兄,我有何祸?” 寇恂道:“伯昭在祁县,危在旦夕,耿太守若不尽早决断,恐汉军破城,伯昭性命堪忧。” 耿况变了脸色,却还勉强说道:“大将难免阵前亡,他既入了军旅,便早就准备有这一天。” 寇恂道:“就算耿太守不考虑儿女私情,如今邯郸朝廷也已容不下耿氏。陛下若下令,要耿太守去邯郸养老。。。耿兄可愿离开上谷么?” 耿况道:“耿氏离了上谷,虽无权势,却也不失为富贵之家。” 寇恂笑道:“可杜茂张堪未必会容耿兄活着离开上谷。” “这话怎么说?” “这两人劳师来上谷,却不敢入关,只在涿郡逗留,可知此二人不是为代郡闵堪而来,而是为耿太守而来,樊宏此来,亦不敢入关,可知陛下已下了决心,必要收回上谷。陛下或许不一定会要了太守的性命,可杜张二人,欲要兵进上谷,夺得大功,必要拿太守开刀不可。若他们肯进关,那可能还无事,若他们不来,却召太守前去,定是要将太守当场斩杀,太守不可不察。” 耿况听了这话,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仔细琢磨,杜茂、张堪、樊宏在居庸关外呆了那么久,非要他出关去迎,还真可能做出这种事来。 “太守,建世帝仁德,礼贤下士,正是天下之主,寇某入了长安,蒙陛下重用,并亲为赐名,为的是不连累上谷家人,陛下体贴臣下之心,大抵如此,太守不必犹疑。陛下对伯昭十分看重,欲用其为将,征战杀场,投了长安,不仅伯昭可依旧领兵,得封侯之大功,耿氏亦可保有富贵。望太守勿再犹疑,若是迟了,恐伯昭在祁县有变。” 耿况从传舍出来,魂不守舍,回到家中,将自己闷在房中一夜,到第二天清早,忽地开门唤人道:“快准备笔墨,我要写信给伯昭,请长安使者送去祁县!” 435.谁负了谁 三个月来,耿弇无数次站在祁县城头,看着光秃秃的大地一点点披上了绿装,看着花儿一片又一片地冒出来,直到铺满整个原野。 城外已是生机勃勃的春天,城内却还沉浸在冬季的死寂之中,满眼看不到多少绿色。城中的树木几乎都被砍光了,因为无法出城打柴,军民要烧火取暖做饭,便只有伐树。 城外的敌军在跑马,让耿弇一阵羡慕,他最喜欢纵马原野,在广阔的天地间扬鞭疾驰,但此时只能闷在这座小小的城池里,看着别人吆喝玩闹。 他本是一只雄鹰,却被关进了笼子,获救的希望随着时间的流逝日渐减少。 这三个月极为漫长,好像是过了三年之久,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和这座城一样,散发着酸腐的气味,耿弇简直觉得自己会烂在这里。 最可怕的是军心,在无边的等待之间,将士们经历了从希望到失望再到彻底的绝望,反复的折磨让大家疲惫不堪,如今几乎没有人再抱有希望,城中的气氛十分压抑。 城外汉军已好久不再攻城,这让耿弇格外不安。对方并不着急,而是要好整以暇地将他困死在此处,这意味着太原郡并没有遭到攻击,没有人试图解救他们,因此也没有人急着消灭他们。 耿弇熟知带兵之道,他知道这么拖下去,士气会渐渐涣散,将士们没有了斗志,用不着别人来攻打,自己就败了。 士气是一场一场的胜利打出来的,耿弇军入太原,是百胜之师,士气正盛,等到界休大败,士气急剧下降,一度濒临崩溃,而打退了敌军的数次围城,将士兵们暂时稳住。如今,毫无希望的等待和平静无波的守城生活又使他的军队面临危机,将士们的心要散了。 “还不如让敌军来攻城呢!”耿弇心道,时不时打上一仗,对士兵保持紧张状态有益无害。 “他们不来攻城,我就打出去!”耿弇下了决心,在城上四处巡视之后,回到住处,立即挑选了几百名精悍的骑兵,让他们喂饱了战马,时刻准备出城冲击。 耿弇每日上城巡视,观察敌军动向,他认定城北的敌军是军纪最松散的一个,可以作为他们出击的突破点。 等到入夜,耿弇大飨士卒,三百余彪悍的骑兵吃得饱饱的,跨上战马,从北门悄悄地出去,在耿弇的亲自带领下,向着敌军大营奔去。 汉军围城日久,早已把城里那只军队当成囊中之物,万万想不到耿弇还敢杀出来偷袭大营。 耿弇三百骑兵冲进大营,如入无人之境,随意砍杀,到处放火,把汉军营地搅得天翻地覆。 听到喧闹之声,士兵们急急地出帐集结,准备迎敌,可还没等他们结成阵,就被冲过来的幽州突骑冲散。骑兵们去找自己的战马,跑到马厩,还要准备兵器和鞍鞯,还没等上马已被迎面过来的敌军砍杀。 汉军因上一场大胜,产生了耿弇军不堪一击的错觉,万没料到他们竟如此勇猛,一时全营大乱,各自为战,被杀得溃不成军。 耿弇亲手格杀数十人,狠狠地发泄着心中的怒气,他们从南冲到北,将汉军大营杀透,又转过身来向回杀。 旁边亲信叫道:“大将军,城上举火了!” 因为敌军三处营盘距离很近,时刻可以增援,于是耿弇命城上观察旁边两营敌军动向,若是有人来援就举火为号。 耿弇见敌军要来增援,立即率军冲出敌营,马不停蹄地冲进祁县城中。城门在他们身后关闭,汉军整军来攻,被城上一阵乱箭射退。 幽州突骑原本是天下无敌的精兵,界休一败,败得毫无机会,让将士们的信心动摇,这次突袭成功,大家一吐几个月的闷气,十分兴奋。 有人叫道:“什么并州兵骑、凉州大马、羽林骑兵,全不在话下,都不是幽州突骑的对手!” “就是,一冲就垮,还好意思说是什么精兵!” “他们只不过强在了那两个小小的马镫。” 这次出击,有人顺手牵养,带回来几匹战马,其中有两匹身上带着鞍鞯,耿弇骑上去一试,感觉十分得力,不禁叹道:“没想到小小马镫,竟有如此效用,若给我一万带镫的骑兵,定能横扫关中,直入长安。” 他这话竟暗中应合了刘秀的说法,可见他们君臣际会不是偶然,刘秀对他还是十分了解的。 这一次突袭大胜,提振了守军的士气,一滩死水似的气氛被打破,士兵们又打起了精神,对大将军恢复了些信心。 城外汉军清点损失,伤亡数百人,军械帐篷损失无数。 刘彪在稳胜的局面下,遭受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失败,怒道:“我本来调集军械,要将祁县一鼓攻下,偏偏大司农北上路过,说要招降城中守军,让我只是围困,等他回来再说。如今看耿弇这等穷凶极恶的样子,哪里会投降?我定要攻进城去,杀了耿弇,以平此恨!” 刘彪命令全军整备军器,将从晋阳各地调集来的投石车、霹雳车、连环霹雳车都拉到营中,使工匠连夜安装完毕。 这一次他吸取了上次的教训,使军马在前护卫,霹雳车随后,大军来到城下,骑兵摆开阵势,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冲击出城之敌。 耿弇在城上见了,心道:“若等那些霹雳车开始攻城,这种城墙,只怕用不了半日就轰塌了。若要阻止其发射,便得出城迎敌。可是敌军骑兵戒备如此严密,恐怕军马一出城,便会被突击大溃。看来城破就在今日,耿某人能喋血沙场,也算是死得其所!” 耿弇开始安排兵马,准备城破之后的巷战,但是一般城池被破,都是士无战心,将士们或者一哄而散,或者直接投降,至于巷战能打到什么程度,便不是耿弇所能掌控的了。 刘彪大军在城外摆好阵势,连环霹雳车就位,每辆车上有五十块大石,将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投向城墙。王硕率领着他的精悍手下,准备突入城中,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只等一声令下,就要开始攻城了。 刘彪拔出了环首刀,慢慢举起,只要他的刀一落下,传令兵便会摇动旗帜,发出命令。 这时突然有数十骑马疾驰而来,冒着被双方箭矢射杀的危险,直插入两军之间。 刘彪看着渐驰渐近的一小队人马,从旗帜上看出,那正是前些天北上的大司农荀彧。 士兵们都看向他们的主将,等着他下达命令。刘彪却将刀收起,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嘟囔道:“这老家伙又来捣乱,要不是怕伤了他陛下怪罪,我真想把刀挥下去算了。” 刘彪也只是说说而已,他早已不是当看那个急脾气愣头青,当然不会如此莽撞行事。 寇恂飞马来到刘彪面前,说道:“破虏将军,万不可动刀动枪,上谷耿氏已经归顺朝廷,只要我进城去说耿弇,定能让他来解甲来降!” 耿弇站在城头,杀气腾腾,他已下了必死的决心,只等痛快地战上一场。他从小到大,向往的一直是驰骋疆场,血染黄沙,这是他从小就为自己设定的人生路线,如今已到了最终实现的时刻。 当听到敌军有使者要进城时,耿弇说道:“不见!战则战,还要劝什么?大丈夫死则死耳,岂可偷生乎!” 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一样想死,身边将领一力相劝,耿弇怕使者进城劝降,士气瓦解,不肯听从。众将正无奈,忽听有人叫道:“大将军!您快看,看那个使者!” 耿弇扶住垛口一看,见是寇恂,立即下令开城,让寇恂进城。 耿、寇两家同出上谷,关系十分亲密,寇恂是看着耿弇长大的,平时对他多有指点,可以说是耿弇的半个老师,耿弇对他十分尊重。 但是这次两人在祁县的会面,气氛却没有那么和谐,耿弇面容严肃,寇恂也是面色凝重。 耿弇问了上谷的境况,得知父亲已投长安后大惊道:“上谷完实,关隘险固,足可抵御代郡之敌,为何要转投长安?” 寇恂道:“主上疑虑甚重,杜茂、张堪虎视眈眈,要灭耿氏以求大功,汝父为求自保,亦要保汝之性命,故此不得不为之耳!” 耿弇怒道:“杜茂、张堪之流,皆是宵小之辈,怎敢图我耿氏?” 寇恂取出耿况的书信,交予耿弇,耿弇看罢,沉默半晌,方道:“当年在河北追随陛下,陛下对我数次加以恩慰,曾称我是他的北道主人,当年之言,历历在耳,难道如今我要成为他北道的敌人了吗?” 寇恂也曾有过他这一番心路历程,可以理解他的心情。他是中年人,生活阅历丰富,对于背邯郸入长安,尚不能很快释怀。何况耿弇还年轻,是一个热血青年,一下子要与追随多年的建武皇帝为敌,怎么能够接受? 刘秀是当今少有的英雄人物,自有一股向心力,耿弇少年时便对他十分崇拜,因此,想到要背叛刘秀,转投长安,耿弇心中十分难受。 寇恂安慰道:“天下骚乱,从王莽到更始,再到建武皇帝,天下豪杰频频转换门庭。无他,只因我等身处乱世,真命天子一直未见,害我等不得其主。如今建世帝已得天下大半,洛阳一战击溃建武帝,两者强弱已分。大丈夫当顺事而为,建功立业,不可愚忠误事,枉负此生。” 寇恂见耿弇沉默半晌,又说道:“伯昭数月以来,孤军守此城,宁死不肯归降,此等忠心,日月可鉴,建武帝若知此心,亦不会怪你。” 耿弇依旧不语,只是心里暗道:“我日夜向东眺望,盼着朝廷大军来救,还想着里应外合,破城外大军,横扫太原。未料到陛下竟弃我于不顾,只想着发兵北上,夺耿氏之权,收上谷之兵。帝王之心,系挂的终究是天下,所谓君臣情义,不过是有利无利罢了。” 想到这儿,他多少有些埋怨,却又不愿相信,“陛下或许以为我已战死,也未可知。。。可我刚一死,耿氏便面临如此危局,若父亲不改换门庭,或许就被杜茂、张堪族灭。若耿氏被灭族,陛下得了上谷,想必也没什么不满意。” 无论如何,他此时除了归顺长安,已无第二条路可走,除非他要以死尽忠,可是在刘秀对耿氏如此态度之下,他的忠心反倒像是一个笑话。 耿弇心乱如麻,不知道到底是刘秀负了他,还是他负了刘秀。 当天,耿弇率麾下六千余人,献城归降,祁县围解,太原郡重新归于平静。 几天之后,耿弇便与寇恂一道南下,同入长安。 建世皇帝刘钰刚刚从洛阳回到长安,听说耿弇来归,立即接见,接见的地点比较特别,不是在大殿,也不是在他日常办公的建始殿,而是在广阳殿。 耿弇入殿拜倒行礼,正在等皇帝命他起身,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拉起,皇帝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伯昭,起来,来看沙盘!” 刘钰说着,扯着耿弇来到一张巨大的沙盘旁边,指点着上面一座山道:“你可知道,此地是何处?此地又是何处?” 耿弇没料到是这样的局面,刘秀平时虽也开玩笑,但是他比较喜欢讲规矩,一直保持着君臣的距离,而眼前这个建世皇帝好像很随和,有些像是平时一起玩闹的兄弟。 他低头看着那个巨大的沙盘,最开始心里是发懵的。这种东西他从未见过,沙盘上高高低低,有各种颜色,山川、河流都非常直观地呈现在眼前。 耿弇垂首答道:“臣不知。”眼睛在沙盘上扫来扫去,越看越是惊奇,以他军事家的角度来看,这沙盘简直是太完美了,要是用这个来设计战术,指挥作战,就如同亲自置身其中一样。 “这是玉门关,这是交河,”皇帝的手指划过地图,远远地划向另一座高山,声音里带着兴奋,“这是狼居胥山,当然,这只是大概位置,眼下还做不出准确的沙盘。。。朕亦想效武皇帝,派一大将定西域,伐匈奴,封狼居胥,建立霍骠骑一样的功业,只恨手下无大将。” 皇帝脸上神采飞扬,目光炯炯地望着他。耿弇忽然心中一阵激动,当即跪下道:“陛下若予臣两万骑兵,臣愿为陛下定西域,扫平匈奴!” 皇帝的表情无比真诚又十分凝重,他一字一句地道:“若卿真能如此,朕必封卿为冠军侯!” 耿弇面色通红,眼眶含泪,“臣愿追随陛下,共创大业,留名青史!” 436.最高追求 武将的最高追求是什么? 是追随一位君主,襄助一方势力,消灭一个又一个割据势力,统一全天下吗? 毫无疑问这是非常大的功业,不仅会得权位富贵,而且会以当朝之功臣,留名青史,为万人所称颂。 但这还称不上是武将所能达到的顶峰。因为你打来打去,其实打得是内战,消灭的都是自己人,国家的疆域没有扩大一分,国家的敌人没有减少一个。中华民族的版图上没有你写下的一笔,哪怕你再横也就是个窝里横。 若以功业论,为最者当是为国开疆拓土,打得四夷宾服,那才武将的巅峰。大汉的所有武将后来者,他们心中的终极标杆,毫无疑问是大汉冠军侯骠骑将军霍去病。 霍去病在其短暂一生中两战河西,拓地两千里,隔绝羌胡,沉重打击了匈奴,使匈奴人悲叹道“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大汉因此得到了关乎国运的河西走廊,并在之后染指西域,终至将其纳入版图。 霍去病的最后一战是漠北之战,也是那一代许多名将的最后一战,因为这一战已经把匈奴彻底打残,再也不敢跟大汉叫板。李广再没机会封侯,全天下百姓欢庆胜利的时候,唯有他怀着满腔悲愤饮剑自尽。 霍去病与卫青各领五万骑兵,步兵转折踵军数十万,分别出定襄和代郡,深入漠北,寻找匈奴单于决战。这是汉武帝的大手笔,对比汉初更显得格外霸气。 西汉初期对于匈奴从不敢招惹,要钱给钱,要女人给女人,汉高祖想和匈奴人掰一掰手腕,结果遭遇了其统一天下后最大的危机“白登之围”,差点在白登折戟沉沙,而吕后面对冒顿单于的调戏只能忍气吞声,包羞忍耻,那时的大汉对于匈奴,绝对不敢称是“强汉”。 仅仅几十年过后,汉军居然用十万骑兵明晃晃地出塞,满草原找匈奴单于决战,只这行为,已可看出强汉的霸气与自信。 可惜的是,汉武帝千算万算,没有算准单于的出没地,霍去病没有遇到匈奴单于,而是将他的武勇和无限的精力疯狂地发泄到匈奴二号人物左贤王身上。 他大破左贤王,追杀两千里,俘三王及将军、相国、当户、都尉八十三人,斩首七万余人,一直追到潮海后世的贝加尔湖,于狼居胥山祭天,于姑衍祭地。这份功业使霍去病稳居武将巅峰,也使“封狼居胥”成为后世将领的终极梦想。 只要是个带兵打仗的,谁不想到狼居胥山转一转,谁不想再做下一个霍去病呢? 耿弇也不例外。 如果说刘秀是他在某一阶段的偶像,那么霍去病就是他一生的偶像。如果大将免不了战死沙场,那么耿弇宁愿死于塞外。 但是在刘秀手下,策马塞外的机会太小了。刘秀虽然是当世独一无二的军事天才,但他并不喜欢打仗,甚至厌恶战争。他心性相对平和,力行柔术。他的柔术对像也包括匈奴,此时刘秀尚不能完全掌控幽州边郡,至于幽州之外的匈奴,更是无力应付。即便他有力量,也不一定会出手。 耿弇放眼当今世上,唯有眼前的建世皇帝,敢于对匈奴出手,而且一出手就是狠的。他先在安定收拾了匈奴人的鹰犬卢芳,又在朔方围困日逐王,迫其投靠汉朝,并立其为匈奴单于,为匈奴埋下了分裂的祸根。自那之后,南匈奴成了大汉的守户之犬,汉朝边郡迎来了难得的和平。 这一份功业是刘秀万万不能比的。在这一点上,耿弇对于建世皇帝也是相当服气的。 如果要立功塞外,为国开疆,建立霍去病一样的功绩,建世帝刘钰无疑是比刘秀更好的选择。 想到这,耿弇已忘记了与刘秀有关的纠结,他的心中十分激动,仿佛已触摸到“封狼居胥”那座武将的最高奖杯。 刘钰清楚地知道耿弇的心思。 作为后世的历史和军事爱好者,他心中同样怀有立功异域的梦想,但是作为皇帝,刘钰不能亲自出塞,完成这一份功业,但是他一直在寻找天才将领,替他去实现梦想。 史书中的当世名将,几乎都在刘秀手下二十八将之中,唯有一个逆臣,编外的邓奉已被刘钰收入囊中,除此之外,刘钰最看好的大将就是耿弇。 耿弇是一个军事天才,年轻又热血,除了爱好征战沙场,没有别的想法,他就是帝王最喜欢的一种人,可以放心使用,而不必担心他会滋生出政治上的野心。 伏波大将军马援虽然也是名将,也有一腔热血,但是他的年纪大了,对于年轻的刘钰来说,年轻的名将才是首选。因此,他对于耿弇来归极为重视。 耿弇对于那些军事沙盘非常沉迷,在广阳殿里徘徊了一天。皇帝笑道:“此处你尽可以来,朕的参军们每日都耗在这里谈兵事,你可以与他们一道。” 这是先将他放在参谋处的意思,耿弇忙跪拜谢恩。 对于降将,有的是拿来就能用的,比如邓奉,因为他与建武皇帝已经彻底决裂,没有再反水的可能性。可是耿弇这种人则不同,他对于旧主仍有眷恋,此时扔上战场,可能会因此而放不开手脚。所以刘钰要先给他一个考验期,或者叫适应期,让耿弇增强归属感,之后再酌情投放到战场上使用。 用后世的话说,不管你的能力多强,先得政治上过关才行。 刘钰与耿弇及一众参军纵论军事,整整谈论了一天。耿弇侃侃而谈,多有豪言壮语,完全没有初来乍到的拘谨和局促,这广阳殿好像成了他的主场。 何欣等参军在旁边不免有些心中不平,平时经常针锋相对的几拨人,此时难得地一致对外,都与耿弇争论起来,但还真是论不过人家。耿弇毕竟是年纪轻轻就做了大将军的人,带兵打过的仗比他们在沙盘上论过的都多。 皇帝坐于上首,很少插嘴。他牢记一个真理,做领导不是万能的,他秉承一个原则,专业的事让专业的人来做。打仗这事更应该交给会打仗的人,他可不想做宋太宗赵光义,自以为多才全能,隔着几千里都想指挥打仗,生生地把个百胜宋军搞成百败宋军。 皇帝不需要多么会带兵,只需要率领诸将便可以了。 耿弇初到长安,便受到了皇帝的恩宠,春风得意,如鱼得水,再次上战场只是时间问题。但是在上谷,在他的家里,耿氏一族之长耿况却依旧不太舒心,这次的原因在于他的四子耿广。 他无奈之下转投了长安,长子耿弇和次子耿国终于得救,可是四子耿广看起来却难逃一死。因为耿广本来就是在邯郸做质子的,家族反叛朝廷,第一个被拿来开刀的就是留在朝廷的质子,这就是反叛的代价。 不知是对建武帝抱了一丝希望,还是出于保存实力的想法,耿况并没有接受寇恂的建议,带兵出居庸关,突袭杜茂和张堪,而是将先行入关的汉军缴械,之后他关闭了关隘,将杜茂、张堪和樊宏等人全部关在外面。 耿况写了一封措辞谦卑的信,派使者送入邯郸。 杜茂、张堪、樊宏联名的奏书早就摆上了刘秀的案头,三人言辞一致,都说耿况造反作乱,已投向了长安朝廷。并派兵关闭了关隘,使朝廷大军不能入内。 刘秀一看之下,勃然大怒,立即下令将耿广下至诏狱,择日处斩。 刘秀正在气头上,耿况的奏书到了,书上控诉了杜茂和张堪,说二人以兵威逼迫于他,阴谋要族灭耿氏,血洗上谷。耿氏无奈之下,只得关闭居庸关,将杜张之兵拒之关外。 耿况表示,自己身为臣子,不敢冒犯朝廷,绝不敢出关与陛下为敌,望陛下明察。 刘秀读过书后,将其直接丢在地上,说道:“还要明查什么?朕已看的清清楚楚!耿况老贼,背恩叛逆,胆敢对抗朝廷之兵,还要上此奏书,分明是因其子在朝,妄图欺瞒于朕。朕若再优容,便不是仁慈,而是滥好人,天下最好欺负的人了!” 刘秀又恨恨地道:“杜茂、张堪无能,不能进兵居庸关,如今他将关隘一闭,上谷更加难图。” 邓禹道:“如今上谷反叛,恐怕幽州也不稳了。上谷完实,突骑精强,杜茂、张堪攻则不足,守则有余,应该让他们守住关隘,将耿氏封死在上谷境内,再发大兵过去,清剿上谷。” 刘秀皱眉道:“兵马倒还在其次,如今朝廷缺粮啊!南面打得不可开交,北面若是再启战端,朝廷钱粮将无以为继。” 邓禹叹道:“入粟拜爵若要有功,还需些时日,若不能发兵北上,如今便只可先集中钱粮。。。那还是先将河内稳住吧!” 上谷反叛对于刘秀十分要命,因为他的江山已经有点捉襟见肘,四处不宁。但论起重要性,其中最要命的还是河内郡的战事,河内距离邯郸太近,而且郡内一向殷富,农业发达,豪强实力都很强劲,河内从来都是朝廷的后勤基地之一,一个河内,可以养十万军队。可是如今河内已乱战了几个月,再折腾下去连粮食都种不了,国家的损失将十分巨大。 刘秀叹了口气,道:“上谷也只能让杜茂和张堪两人盯着了,朕要再次亲征河内,速战速决。至于耿广,他的小命先留几天,等朕回军再说!” 河内此时战得正酣,刘秀曾不断向河内增兵,耿纯和邳彤麾下已经聚集了大军十万,与田况、芳丹、崔秀、第五伦共七万军队大战,战况十分胶着。 刘秀没有再发大兵,只带着装备了马镫的五千骑兵疾驰南下,几天便抵达河内郡野王县。刘秀顾不上一路的鞍马劳顿,只在野王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率军西进,赶往耿纯和邳彤在沁水的大营。 耿、邳二人一见皇帝亲至,又是欣喜,又是惭愧。 欣喜的是经过长时间的鏖战,士兵们开始疲劳、想家,士气不振,皇帝一来,有助于提振士气,凝固军心,何况皇帝本人的战术水平极高,有他坐阵,两人便有了主心骨。 惭愧的是战争胶着了几个月,两人一直不能将敌军驱出河内,显得两人有些无能,有负皇帝的信任。 邳彤道:“贼军征北大将军田况由西向东,濮阳将军芳丹等人由南向北,共占据了西部八县,分兵据守,主要屯兵处是三地,沁水、轵县和河阳,我与耿将军分兵击之,好不容易收回了两县,但攻城艰难,不易歼敌,我军损失也比野战大得多。” 刘秀道:“敌兵精强,不好相与,如今不求歼敌,只要让其速速退兵,恢复旧界便可。” 耿纯道:“建世帝在洛阳,对河内觊觎已久,田况也一直蠢蠢欲动地要杀出太行山,如今他们好不容易进入河内,岂肯轻易退兵?” 刘秀道:“善战者致人,不致于人,万不可被敌军牵着鼻子走,步步追步步追不上,最好的法子是调动敌军。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说到这儿,刘秀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耿弇,因为耿弇玩这一招玩得太熟了,每次打仗都将敌军耍得团团转,当然,遇到太原太守杜广国那种死都要死在窝里的除外。 刘秀一指舆图,说道:“轵县背靠轵关,在几城中处于中心位置,是河东之敌转运粮草之中转站,此地最是要紧。我军不必非要与敌争一城一地之得失,只须攻占轵关,他们便是占了整个河内郡,也非得退兵不可。明日我亲自率军往攻轵县,待敌军马都去援助,你们两个要设法夺取大河北岸渡口,没有这个渡口,洛阳之兵将源源不断地渡河而来,对我军十分不利。” 两人领命,各自去安排,刘秀整顿军马,准备西进。 437.意外风行 建世汉征北大将军田况率军三万,自河东出轵关陉,攻占了太行山东侧的轵县,随即驻兵于此,派兵分头略地,一度占据了半个河内郡。 此处已接近建武汉的核心统治地域,因此反攻来得格外猛烈,邳彤和耿纯征发大军,与田况军战于河内。双方就几个县城反复争夺,在河内西部形成了拉锯战。 建世汉所占区域以轵县为基点,向东北是沁水,由濮阳将军芳丹据守;向东南是渡口附近的河阳县,由平仓将军崔秀驻守;步兵校尉第五伦率军一万,深入河内腹地,四处游走,袭击城池,破敌粮道,给敌军带来了极大的困扰;另有一万兵马据守大河北岸渡口,保障洛阳的援兵和补给能从大河南岸源源不断地运入。 河东郡经过几年的休养生息,农业发达,是产粮大郡,它的盐业更是驰名天下,总而言之,如今河东郡十分富足,供养田况的大军不在话下,甚至可向北供应太原雁门等地。 但是河东的粮草供应河内,有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就是粮食只能穿越太行山,由轵关陉运送过来。 轵关陉是太行八陉中的第一陉,是豫北平原进入山西高原的交通孔道,自古是兵家必争之地。轵者,车轴之端也,轵关,便是通道仅当一轵之险关。意思就是轵关的关门只有过一辆车那么宽。 轵关陉全是山间道路,崎岖难行,粮草运输十分不便,大车不能全程通行,经常要借助人力,用独轮小车运输,有的地方甚至要卸下来,肩扛手抬,运输效率低下,耗费大,但是依旧是田况大军稳定的后勤保障通道。 因力粮草从轵关陉运来,直接就到了轵县储存,粮道路况虽差,却很安全,敌大军不可能越过轵县去山中断其粮道。而从孟津渡船运粮草过来虽然方便快捷,但是在大河中有可能遭遇敌船袭击,而且在渡口上岸后,需要运往河内郡各处,在双方混战的情况下,这种补给方式有些不稳定,一个弄不好就是给对方送了给养。 田况出轵关进入河内已经几个月了,虽然占据了数县,但是又被敌军夺回两县,之后战况陷入胶着,一直不能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而粮草耗费甚巨,他的心中不免烦恼。 此时手下将领有建议退兵者,不知怎么触到了田况的逆鳞,差点被他斩首示众。 田况道:“我在河东厉兵秣马几年,好不容易突出太行山,来到河内,怎能轻言退去?河内虽一时难下,然我等留在此处,便是一根硬刺,扎在伪汉腹心,使铜马帝日夜不安。虽说粮草转运不易,但河东粮足,只是要费些力气运来,又有何难?相比起来,伪汉比我军更为乏食,我等艰难,焉知敌军不会更难?” 他环顾诸将,说道:“此次誓要扫平河内,建立大功,有再言退者,便来试试田某的军法!” 他既然如此说,诸将便再也不敢来说什么退兵之事了。 这一天突然有斥侯来报,说是有一队人马自东而来,好像是要来攻打。田况登上城头瞭望,果然见旌旗蔽日,大队军马袭来,不禁心里纳闷。 通常来说,敌军一般不会直接攻击轵县,因为轵县几乎位于河内的最西端,其背后就是太行山,敌军来此,须从沁水和河阳两城中间穿过,有遭遇两地拦截的危险,而等到抵达轵县之后,又要担心会被沁水或河阳从背后袭击。因此耿纯和邳彤都是从东向西推,一座城一座城地攻打,从未穿过其余几城直接来攻轵县。 轵县是汉军在河内最后的根据地,是一把半开折扇的扇底部分,敌军这一招黑虎掏心,十分不合兵法常理。 当田况看清敌军旗帜时,更是惊奇,因为那分明是皇帝的大纛,原来竟是铜马帝刘秀亲征! 田况有些吃惊,又有些兴奋,能把刘秀招来,本身就证明了他的成功。这说明河内的汉军让刘秀难受了,难受到要亲自出马,非要除之而后快。 田况对刘秀亲自来攻并不十分畏惧,轵县城小且坚,背靠大山,易守难攻,便是战神也需要当面硬磕。田况的大军都分头出去略地,他在轵县只有五千人,但轵县背靠轵关陉,有后勤补给通道,只要守住前面,后面的粮草不用提心。田况掂量一番,觉得应该可以守住。 可是面对刘秀他丝毫不敢大意,连忙布置守城,亲自上城巡视。 田况严阵以待,刘秀大军一来立即攻城,两天狂攻下来,死伤不小,可小小的轵县岿然不动,刘秀见轵县难下,便改变了策略,陈兵城下,摆出要长期围困的架势。 攻城之难,难于上青天。当年王邑和王寻率四十万大军,非要和小小的昆阳城较劲,死活攻不下来,被刘秀逆风翻盘,一战封神。 便是成了神的刘秀对于攻城也常有无力之感,他在河北起兵讨伐王郎,攻柏人十余日不克,攻巨鹿还是攻不动,一个多月顿兵于坚城之下。好在刘秀不是王邑,不会和城墙较劲死磕,打不动巨鹿就转向邯郸,邯郸城一破,巨鹿也就不战自降。 刘秀对于小小的轵县一点也不敢轻视,轵县的地形很适合防守,它依山而建,居高临下,周围的山梁像是一个马蹄,将城池包裹其中,攻城大军无法在正面展开,而且要爬上山坡仰攻,难度很大。 刘秀率百余骑兵驰上一座山坡,观看周围的地势,盘桓良久,以马鞭指着轵县道:“此城虽小,若稍存轻视之心,足以葬送名将之声名。” 邓禹道:“如今顿兵小城之下,如之奈何?” “什么也不必做,等!”刘秀两脚一踢马腹,顺着山坡跑了下去。 邓禹对于皇帝的军事才能十分信任,皇帝说等,那一定有等的理由。大军在轵县城下等了十多天,期间刘秀调兵遣将,在城东各处安排兵马。 田况站在城头眺望,看了半晌,忽地惊道:“刘秀果然知兵,他的兵马调度,无一不占据要津,若是有沁水、河阳等地兵马来救援,便会一头撞入他的网中,难以脱身,而援军若败,城内军心亦将不稳。” 田况想派人出城送信,警告各路援军。可是城下都是敌军,信使完全无法出去。田况便差人从城西进入山中,想要在山间绕路去河阳及沁水送信。 未等到他的信送出去,援军已经来了。 濮阳将军芳丹率军一万从沁水来援,刚到轵县东面一座山脚之下,旁边山上突然有军马居高临下冲了下来,冲得其阵脚松动,芳丹手下亦是强军,当即稳住阵脚,率军反扑。 此时刘秀亲自领军杀到,五千骑兵自侧后突出,芳丹军大乱,不成阵式,有军士开始奔逃。刘秀率军猛攻,大破援军,斩首数千。 芳丹人马损折过半,率残军仓皇逃蹿,一路向东,慌不择路,忽然迎头碰上平仓将军崔秀,他正从河阳率军来援。崔秀见芳丹败回,而敌军气势正盛,便不敢再去救援,干脆退兵,与芳丹两人合兵据住河阳。 此时刘秀围困轵县,就算不攻下来也基本达到了战略目的,因为轵关陉的粮草出了太行山,首先要进入轵县,再向前线各城周转。如今刘秀大军陈于城下,这条粮草通道算是被堵死了。 如今在河内的汉军粮草便只能指望洛阳方向的跨河运输,因此大河渡口重要性愈发凸显。 此时校尉第五伦已领一万精兵钻进了河内腹地,正搅得河内天翻地覆。防守渡口的是洛阳一位姓胡的校尉,胡校尉率军一万,拱卫渡口北岸,而渡口南岸则另有军马接应。 因河阳与渡口相距极近,只有十多里的路程,芳丹和崔秀随时可支援渡口,也随时可以从渡口撤回南岸,这让两人多少觉得宽心。 刘秀围城打援,在轵县城下战败了芳丹,对城内守军产生了很大的震慑作用。田况兵少,不敢出城与敌大军接战,只是加紧防守,力保轵县不失。 刘秀便留下一万五千兵马围困轵县,他自己亲率大军向东疾行,路过河阳并不攻打,而是直扑渡口,此时耿纯与邳彤正好兵到,开始围攻渡口,将士们见皇帝前来,精神大振,人人奋勇,喊杀声震天。芳丹和崔秀两人立即从河阳率军来援,猛攻耿纯军侧后,杀敌数百,双方形成混战局面。 渡口虽构建有防御工事,但其坚固程度与城池不能相比。刘秀军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又有皇帝亲自压阵,将士用命,洛阳军抵敌不住,渡口形势危殆,好在此时大河南岸见到北岸情景,跨河来援,新生力量加入,使守军精神为之一振,勉强稳住了局势。 如今刘秀军七万人,洛阳军约三万余人,共十万人在大河北岸大打出手,连战了三天,刘秀军占据优势。 又战了两日,守军越发捉襟见肘,正在势孤力穷之时,忽然传来一个消息,校尉第五伦一路向东,竟一举攻克了温县。 温县后面就是河内重镇野王,如今河内大军都在西部厮杀,东部多少有些空虚。第五伦不管不顾地直向里钻,袭夺了温县,震动了整个河内郡。 河北之地自刘秀登基以来,因寇恂镇守有方,使全郡获得安定,已几年不见兵戈,百姓对于刘秀的统治有了一定的信心。可如今河内大乱,虽然第五伦兵只有一万余人,就算再能打,最终也翻不出多少大浪,可是若任由他向腹地挺进,对于民心十分不利,有些暗中蛰伏的反对势力或许会借机冒头,凑在一起,对抗朝廷,这是刘秀万万不能容忍的。 刘秀立即命邓禹率三千精骑先行,急速救援温县,并加紧了攻势,想要尽快解决渡口汉军,好回身安定河内。 芳丹、崔秀等人感觉不能抵挡,便准备船只,连夜偷渡大河,回到南岸。但是数万大军,哪能一下子都渡回去,终有一部分兵马未来得及回渡,有七八千人被围攻歼灭。 刘秀军占领了渡口,困住了轵县,封住了从河东和洛阳两地进入河内的入口,然后回身河内,想要肃清残敌, 如今河内郡内尚有第五伦一万人和河东军两万人,三万军队占据了沁水、温县等几座城池,得知渡口失守后,沁水及附近的河东军马立即弃城西进,攻击轵县围城汉军,试图打通回河东的道路。 双方在轵县城下展开一场大战,战况僵持之际,田况亲率数百敢死队冲出城来救援,将围城之军打开一条缺口,城外数千人趁机冲入轵县。 但随后耿纯率军来援,将缺口重新封堵,后续撤退的河东军一万余人不得入城,在河内郡内辗转,四处被追杀,几乎全军覆没,最终只有数百人穿过险峻的太行山,回到河东。 这次大战,建世汉被歼灭两万余人,除了还保留轵县这个最后的据点外,几乎全部退出河内,可以说是一场大败。但是总是有一些意外发生,使事情发生翻转,让历史显得愈发精彩。 步兵校尉第五伦率一万军队攻占温县,使河内全郡震动。第五伦深知自己兵少,若留在一处,等到敌军集结,便只有被消灭的份儿。 所以他在温县只是短暂停留,便立即率军东进,趁敌军虚弱,攻占了平皋。这时刘秀大军围攻渡口的消息传来,第五伦感觉大势不妙,毫不迟疑,率军疾奔到大河边,征发船只,连夜渡河。 他本想乘船回到伊洛平原,没想到当夜大风,船入水中,竟顺流直下,第五伦眼看南岸地势皆不能停靠,只好任由船只继续顺流向东。 好不容易有一处水流平稳之处,在岸边凹了进去,眼看是一处港口,第五伦也顾不上是哪儿了,立即率船队进港,守军嘟囔着:“不是说明天才会来运粮吗?怎么现在就来了?等明日天亮再装船吧!”迷迷糊糊地上前来接应。 第五伦听着岸上卫兵的口风,明显是敌军,便暗暗知会手下,等船一靠岸,士兵们一涌而上,将岸上十几名守军斩杀殆尽。 第五伦带兵向里直闯,夜间守军都在睡觉,来不及反抗,许多人被杀,其余人跪地乞降。 第五伦问道:“此地是何处?是谁把守?有多少军马。” 被俘的守将战战兢兢地答道:“将军,此处是敖仓,在敖山上建有城池,内有粮仓,由孙校尉率三千军把守。” 第五伦又惊又喜,原来他们竟被一阵意外的大风吹到了天下粮仓敖仓。 438.天下粮仓 天边刚刚透出一丝朦胧的微光,敖山影影绰绰地立在那儿,看起来并不是很高,在那山的顶端,是一座土城,名字就叫敖仓城,敖仓城就是专为保护敖仓所建。 第五伦将身边士卒集合起来,一共有三千七百余人,其余人在黑暗的大河上不知漂到哪儿去了。 第五伦道:“我本欲回军洛阳,岂料天降大风,将我等吹到敖仓,岂非天意乎?我等如今已入敌境,周围全是敌军。但河间王的大军正在汜水两岸与敌激战,与此地近在咫尺。只要我等占据敖仓,不出几日,敌军没有军粮,必定大乱,整个河南郡将为洛阳军马占据,此乃上天赐与我等的大功业,诸君可愿与我共建大功?” 古人都信天地神灵,第五伦的说法很能打动人。因为他们昨天上船时还好好的,突然就起了这阵大风,然后将将的就把船队吹到这儿,要说这事儿也实在是巧。众人都暗自里嘀咕,莫非这真的是老天安排好的? 第五伦指着山上的土城,说道:“城中财物,任诸位自取,功成之后,所得赏赐,我分不取,皆分予诸位,此战有功者,我将列出名单,一一为其请求封赏,诸位欲得富贵,就在今日!” 这看守粮仓的活儿最是一等一的肥差,其中监守自盗,倒买倒卖,收受贿赂的事必不会少,这虽只是一座土城,但里面肯定有这些粮仓蛀虫的积蓄在内,抢了既能中饱私囊,又不触犯不得劫杀百姓的军法,何乐而不为? 将士们听了第五伦的鼓动,顿时都来了劲头,纷纷喊着要杀上山去,建立大功。 第五伦见军心可用,立即率众登山,敖山远远地对着大河,拔地而起,虽不是特别高峻,但也是易守难攻之地。为了防止起火危及储藏的粮食,山上树木已被伐光,整座山显得光秃秃的。 三千军马分成三队,分头上山,此时天已有些蒙蒙亮,第五伦本以为这么一眼看到头的地势,敌军会很快发现他们的踪迹,谁知一直到了半山腰,山上还是没有丝毫反应。 一直快到山顶,土城上才有人叫喊起来,还没等城内人从被窝里钻出来上城守卫,第五伦已率军猛冲上去,也不用什么攻城器械,几把简陋的木梯就把士兵一个个送上墙头。 因山下还有外围防线,大河边还有港口,守城士卒根本没想到敌军会无声无息地突进到山上来,因此防守得十分粗疏,又正值清晨众人还在沉睡之时,城上守卫的人很少,完全挡不住洛阳军的冲锋。 洛阳士卒从里面打开城门,迎接第五伦进城,众人一路杀进去,将城内敌军杀得哭爹喊娘,见机快的当场跪地乞降,反应慢的便人头落地,许多人还在被窝里就送了性命。 半个时辰的光景,敖仓城内大局已定,第五伦率军清理残敌。可他的士卒们更乐意清理敌军的财物,一番乱哄哄的劫掠之后,士兵们个个腰包里鼓鼓的。那守城的孙校尉搜刮许久,积攒了很多钱财,到头来都便宜了他人。 第五伦知道此时才是最凶险的时候,因为天已大亮,随时会有人反攻上来。他立即下令紧闭城门,搬运器械,修补城墙,准备坚守敖仓,同时派人乘船逆水去刘茂大营送信求援。 没想到派出去的人很快跑了回来,禀报说渡口已经出不去了,因为一早入港了一只船队,是敌军来运粮的。 第五伦本来在渡口留了数百人守卫,可是来的船队有许多护卫,渡口的洛阳兵露了馅,双方开始接战,洛阳兵占据岸上的优势,杀伤了不少敌军,可是敌军数量远远多过他们,等到慢慢地登了岸,数量上的优势开始显现,洛阳军便有些抵挡不住,只好且战且退,向敖山退却。 第五伦亲率士卒从山上冲了下去,士气正盛的汉军像猛虎一般,一通砍杀,将敌军都赶下河去,落水者不计其数,有的被船上同伴救起,有的溺水而亡。 敌船冲出渡口,却不肯就此退去,只在外面大河河面上逡巡,将渡口出入口封得死死的。 第五伦本想据住渡口和敖山两处抵挡敌军,思来想去,觉得渡口地势较低,若像这种押运粮草的兵将从水上过来,还可以对付,若是军马从陆路来,渡口就真的很难防守。 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渡口处放了一把火,把那些房屋、设施以及存粮全都烧成灰烬。然后率领他的全部手下上了敖山。 第五伦下了决心,什么也不管了,就守着这山头等刘茂的大军了。 敖山面朝汴水,背后是三皇山,山势相连,像是一个人伸出两只胳膊,从背后将敖山圈在怀里。 如果三皇山都由第五伦守卫,敖山的安全自然就不用愁了,可惜不是。 第五伦在敖山顶抬眼四望,便能见到东、西面的远山处各有一个军营,想必里面的军队是防备陆路敌袭的。可惜他们从水路来,这两座军营全没有发挥作用。 可是眼前,这两座军营却将他们的陆路出路堵死了。再加上外面的敌船堵住了渡口,如今他们真个是四处隔绝,守着一座孤山,四处都是敌军。 好在山上就是粮仓,有的是粮食,他们三千多人就是住上几年都不会断粮。 第五伦让士兵们都吃得饱饱的,说道:“吃饱了饭,就要准备厮杀了,这么一座建在山顶的土城,敌军要攻都得猫着腰爬上山,再仰着脖子来攻打,只要咱们不像原来那群废物似的只知道睡觉,任谁也打不下这敖山城!兄弟们,只要我等守住敖山城,活着回去,便都会有大好的前程!” 士卒们被第五伦鼓动着攻下土城,大抢了一通,一下子都成了有钱人,但还是要守住敖山,保住这条性命,否则恐怕有钱也没命花。 此时有人来禀报,东、西两座军营都有兵马出动,看样子人还不少,怎么也有两万人的样子。 第五伦道:“无妨,兵法云十则围之,咱们有三千多人,怎么也得来三万人才能包围,两万太少了!” 他吆喝着士卒们起来干活,将山上武库打开,取出弓弩器械,分派人手,分头守住各处,这边忙碌得差不多了,敌军也到了山脚下了。 敌军从四面开始爬山,因离得过远,守军只能静静地等着,一直等到敌军进入射程之内,第五伦一声令下,所有弓弩一起发射,一时箭矢如雨,落入敌阵,顿时射倒了一大片。 在密集的箭矢打击下,有的敌军掉头就跑,想要逃回山下,慌乱中却把后面的人撞倒在地,一起向山下滚去,攻击的队伍一阵混乱。 第五伦大笑道:“这军队也太过无能了,这样的敌军再来十万也不怕!” 这时山脚下的敌军乱哄哄的重整队形,在将领的大声催逼下,又开始爬山,这一次有将领亲自带队督战,果然效果大不一样。 在进入敖山城的射程之后,在箭矢的打击下,又有人想掉头逃跑,被督战的将领砍翻了几个,便再不敢逃了。将领稳住了阵势,催着敌军加速向山顶冲锋。于是,对第五伦真正的考验来了。 在几轮箭矢过后,有敌军已经冲到城墙之下。这时城内的弓弩兵后撤,前面的主力变成了长兵,他们以长兵器在城上固守,有人攀爬城墙,他们上去便是一戟,将之捅落在城墙之下。 在长兵的身后,弓箭手依旧不断开弓抛射,将箭矢不断地射向天空,箭斜飞向上,抵达顶点后开始向下降落,可以对后面的敌军形成有效杀伤。 洛阳兵依靠着土城,远程以弓弩,近战以长矛大戟,杀伤了大量的敌军,打退了敌军的数次进攻,此时山坡上已经是死尸遍地,惨不忍睹,敌军从将领到普通士兵,上上下下都十分沮丧,不管督战官如何催逼着进攻,也没有人肯再上前了。 经过一天的攻击,敌军没有丝毫进展,只好退去。第五伦将士兵分成三组,日夜轮换值岗,丝毫不敢怠慢。 第二天,敌军又来进攻,但是攻势还比不上第一天,自然也不能攻下,就这样,敌军攻第五伦守,双方连战了三天,敖山城没有丝毫损伤。 此时河南郡的战事正陷入胶着,建世汉河间王刘茂借着洛阳大胜的余威渡过了汜水河,而建武汉征虏将军祭遵和强弩将军陈俊则退保荥阳,背靠汴水,构筑新的防线,双方在汴水一线重新开始对峙。 在河南郡南部,与颍川交界之处。颍川太守来歙败退之后,屯兵新郑,抵挡镇东将军王虎的兵马。 河南之地烽火遍地,刘钰将建武汉拦腰切断的构想正处于开始阶段,仿佛是刀刚入肉见血,还未深及硬骨。 驻军荥阳的征虏将军祭遵正在城中休息,突然得到一个惊人的消息,一枝敌军顺大河东下,从水上入境,攻占了敖仓城,他们赖以维持补给的敖仓竟然丢了! 祭遵只觉脑袋嗡地一下子,像是要炸开一般。敖仓对他的大军太重要了,如今几乎整个河南郡内的兵马都依靠敖仓维持,敖仓一丢,意味着他们过不了多久就要面临断粮,那也就意味着十几万大军的崩溃! 他立即和强弩将军陈俊商议,陈俊道:“我等守荥阳,就是为了保敖仓,敖仓一丢,我军难以为继。如今军中只有半月之粮,必得尽快夺回敖仓方可。” 祭遵道:“好在敌军只是占据了大仓,别处小仓并未落入敌手,只是小仓之存粮顶多也只能支撑大军一月所需。” 敖仓是一片很大的区域,以第五伦占据的敖山为中心,周围山间也有小仓,还有一些中转仓,临时也有存粮,因此祭遵等人还没到立即断粮的地步。 陈俊道:“请将军在此与敌周旋,我即刻带兵去敖山,说什么也得把敖仓夺回来!” 二人商量定了,以水军封锁敖仓外面的大河水面,由陈俊带兵马回敖山,去抢夺敖仓。 陈俊立即领军出发,当天就抵达敖山脚下,立即召见东西两座大营的校尉,问了敖仓丢失的情景,以及两军攻打土城的战况,之后厉声道:“尔等身为敖仓守将,敌军夜间摸上敖山竟丝毫不知,丢失粮仓后又不能立即夺回,使大军有断粮之危,罪不容恕,来人,推出去斩了!” 不顾两个人的哀求,陈俊将两名校尉全都斩首示众,他帐下将领都噤若寒蝉,不敢多说一句话。 之后陈俊率军将敖山团团围住,日夜攻打,第五伦率三千余士卒拼死抵抗。双方战况十分激烈,陈俊军攻势很猛,一度用撞木将城墙撞出了一个两丈宽的缺口,士兵们正要涌入,却被第五伦亲持长矛,率一队长兵死死地堵住,汉军以自身为墙,将数十枝长矛挺在身前,缺口处好像突然长出了几十条长刺,让人不能前进。 第五伦呐喊着率长兵前进,突出城墙,长矛一挺,他的身前便增加一具尸体,几步路走过去,已刺死了数人。这一队长矛兵簇拥着第五伦向前,将敌军一点点逼得后退,直至赶下山去。 陈俊在山下见了,惊道:“此何人?竟如此勇猛!” 之后几天,双方围绕这个缺口展开了反复的争夺,只此一处两丈宽的城墙,双方的伤亡竟高达数百人。 第五伦命令将敌军尸体堆积于缺口之处,堆的密密麻麻,一夜之间竟堆出了一座厚厚的人肉墙来。 陈俊见了大怒,誓要夺回敖仓,将第五伦千刀万剐。于是两个人便又开始在这一道土墙上角力。 当第五伦在敖山坚守之时,荥阳城外的河间王刘茂还在为他的下落忧心。 那一夜南风大起,将第五伦的船队吹散,有人幸运地回到了自己人的队伍里,有人沦落到敌占区。在刘茂的大营中,有士兵断断续续地归队,却一直没有第五伦的消息。 过了半个月之久,忽然有几个士卒自汜水河溯流而来,上了岸进入成皋,之后又从成皋直奔刘茂大营,说是有第五校尉的消息禀报,刘茂立即亲自接见。 原来这几人是第五伦的手下,渡河时几人在同一条船上,当时第五伦率先从大河拐向汴水,进入渡口,这几名士卒在大风吹拂下却没有操控好船只,被风吹得错过入口。 几人折腾到天亮,才将船只掉头,此时渡口已经进不去,押粮的敌军在第五伦的打击下撤到船上,在河面上来回逡巡,几个洛阳士卒吓得赶紧躲开。 几个人东躲西藏,靠着行军时随身的干粮度日,好在是春天,在野外和河水中也能找到食物,饥一顿饱一顿的躲了十余天,几人终于找到机会逆流而上,辗转进入了汜水河,到了成皋。 刘茂听说第五伦进了敖仓渡口,心道:“莫非他竟是占据了敖仓?或者已以身殉国?无论如何,我都要派人去看一下!” 439.第五煞神 第五伦率孤军三千余人,已经在敖仓城守了二十三天了,这比他自己预计的半个月还要多了八天,但依然看不到胜利的希望。 因为守着天下最大的粮仓,将士们并没有挨饿,而是每天都吃得饱饱的,山上又有供给守军的武库,总之,粮食、军械等给养都不是问题。 可问题却依然存在,这二十三天十分漫长,几乎无日不战,将士们的伤亡日渐增多,原本三千七百人,已阵亡了四百余人,伤了七八百人,能拉出去战斗的只有两千余人。 在如今的医疗条件下,小伤只能包扎包扎,继续上城守卫,伤的稍微重一点,基本就靠自己身体硬扛,扛过去就活,扛不过去就是死。 然而这个问题依然不是最致命的问题,最让第五伦头疼的是,士兵们的心态波动得厉害,从一开始的满怀希望,到后来渐渐失去了信心。因为他们既看不到胜利的曙光,也听不到有关援兵的消息。 在一座孤城中坚守,没有外援,需要极其过硬的心理素质。 虽然第五伦声称,只要再守几天,敌军就会因缺粮而崩溃,他们自己的队伍就会杀过来,解救全军。可是等了这么久,并没见到敌军有什么崩溃迹象,自己人更是连影子都没见一个。 将士们开始对未来产生怀疑,他们怀疑根本不会有人来援救,所谓敌军的崩溃之说只是第五校尉拿来骗人的。 信心直接影响到士气,士气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战斗力,第五伦觉得,如今这支队伍的战斗力正在下降,要不是他有一支绝对忠心于他的家族精兵,要不是这两天敌军的攻势稍稍减弱,恐怕这土城已经失守了。 敖仓城中的环境也令人压抑,到处都散发着腐臭气息,但他们没有精力掩埋袍泽的尸体,只能将他们拖到一边,任由尸体腐烂。 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人的精神变得紧张又烦躁,军中开始滋生了一些抱怨。 “都是当初被校尉骗了,以为只要守几天,敌军就都饿死了,可看他们打得那么猛,哪里像缺粮的样子?” “就是太贪心了啊,贪图破城的劫掠,回去的赏赐,才陷入这种绝境,如今要是能放咱们回家,我宁可把这些钱都交出去。” “家还能回去吗?恐怕家里没人知道咱们在这儿,什么援军,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要不干脆突围,杀出去得了,是死是活就这一下子,反正在这儿也是等死。” 第五伦清楚地知道军中的情景,自然有他的亲信帮助他了解士兵们的动向。但他更知道敖仓对于敌军的重要性,这么一个规模巨大的粮仓,必定是敌军的主要后勤保障,只要他死死地守在这儿,敌军崩溃是早晚的事儿。 关键是敌军还能坚持多长时间,他们的崩溃点什么时候到来。如果不赶紧稳住自己的士卒,恐怕没等到敌军崩溃,他们自己便要先行崩溃了。 如今的形势,就看谁能咬紧牙关,坚持到最后。 第五伦觉得,不能再任由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了,他下了一道命令,令所有的将领都集合到大帐,他有事情要宣布。 所谓的大帐就是城中一座最大的房屋,原来也是做储粮之用,如今空着放在那儿,便被他当作全军议事之所。 大帐内将领们都沉默地望着他们的校尉,看样子大家的心情都有些沉重。 第五伦从怀中抖出一块绢帛,上面写满了字,他将这帛书向四周展示,大声道:“今日有兄弟上山,带来了河间王的手令,河间王得知我等在敖山,已经派出援军,我们的救兵就要到了!” 一句话说完,人群中已爆发出欢呼。在坚守了二十多天之后,他们终于盼来了援军的消息。 第五伦道:“兄弟们,我等只须再坚持几日,等到援军到来,便可取得胜利,建立大功,咱们要一道衣锦还乡!” “有援军了啊!” “总算要回家了!” “我还说怎么会有人上山,原来是河间王的使者!” 将士们都十分兴奋,没有人对此有什么怀疑。因为他们都听说今天后山突然溜上来两个人,是原本失散的袍泽,据说他们辗转回了大营,又奉河间王的命令潜回敖仓,传达命令。 只有两三个高级将领知道,这根本就是第五伦一手炮制的假消息,就连那份所谓河间王的手令都是他亲手写的。 援军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全军,整座土城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变,原本陷入绝望骚动不安的将士都来了精神,丢掉了原来的愁容,重新拾起了胜利的信心。 在接下来的几天中,尽管陈俊又发起几次猛烈的攻击,但都被他们奋力打退,形势逐渐向着有利于守军的方向发展。 这时候,山下军营也发生了大变化。他们的援军还没来,敌军却开始增兵了。 从这天早上起,不断有军马开进山来,一队一队的,一直到傍晚都没有断过。原有军营明显已不够用,山谷中新扎了数个营盘,从敖山城头向下望去,到处是敌人的营帐,人数看起来有数万之众。 看这个样子,敌军要孤注一掷了,这也从另一方面说明他们出现了粮食危机,也许已经离第五伦所说的崩溃点不远了。因此他们必须要尽快拿下敖仓城,不惜任何代价。 对山上的洛阳军来说,也许即将要面临最猛烈的攻击,最大的考验就要来临。 山下增兵对守军的心理造成了打击,将士们在城上望着,心中都有些惶惶不安,军营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这一天的傍晚,四周格外平静,连着进攻几天的敌军也退了回去,土城里的将士得到一个难得的空闲时间,但是却没有人感觉到轻松,空气中总有些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让人有点喘不上气来。 但是众人在恐慌之中还夹杂着一丝希望,传说中的援军虽然还没有影子,不过算算时间,这两天也该到了。将士们频频向着大河方向张望,因为他们相信,援军应该是从河上来的。 天将黑时,全军得到一个消息,说是第五校尉今天要对天祈祷,占卜守城的吉凶。 古人迷信鬼神,做大事前都要占卜吉凶,不管是饱学之士,还是平民百姓,都对占卜极为敬畏。在先秦时期,负责占卜的太卜属于高官序列,占卜结果甚至能影响到朝堂上的决策。 西汉时随着人们认知水平的提高,太卜的地位有所下降,为太常诸署之一,设有令丞,太卜令秩六百石,占卜的结果依旧能引起重视。 对士兵们来说,这种大事占卜一下是很正常的事。即便英明如刘秀也对谶语如痴如醉,甚至大力发展谶纬之学。何况这些没有多少化的士兵,他们对占卜之事更是深信不疑。 等到夜幕降临,城中空地上燃起了熊熊的篝火,两千余将士们聚集在火堆旁边,随着第五校尉一道向天祭拜。 第五伦面容严肃,一揖一拜十分恭谨庄重,仿佛对上天充满了敬畏。全场将士也不知不觉地安静下来,将目光集中在场中,虔诚地等待上天的意旨。 军中没有专门的卜筮之人,但是没关系,皇帝陛下大力发展军医,在军队设有专门的医卒,医卒之长名为医长,位同屯长。古代中下层百姓中,医和巫是密不可分的,第五伦以医长来主持占卜,将士们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医长将龟甲在火上烤灸,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这声响仿佛是神的言语,在向人们不断传达着旨意。等到龟甲烧过之后,医长将之从火中取出,仔细地端详了半晌。 突然他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然后医长将那片龟甲高高举起,大叫道:“校尉,大吉!卦象大吉啊!” 第五伦快步上前,接过上面全是裂缝的龟甲,激动地大喊道:“幸得神灵庇佑,降以大吉之兆。我军必能打败敌军,守住敖仓,成其大功!” 他用双手将龟甲高高举起,扯着脖子狂吼道:“我军必胜!” 全体将士都跟着他高喊:“必胜!必胜!” 上天都说他们能胜,那还有什么说的,这一场胜仗没跑了! 山下大营中,陈俊听到山上的吼声,便询问门外的士卒,士卒禀报道:“好像是守军在占卜。” “看来守军的军心不稳,只好玩这些小把戏。”陈俊冷笑道:“明日全军出击,不夺此山,誓不罢休!” 陈俊在此鏖战二十余日,不能攻下敖仓城,除了守军顽强之外,也吃了地势的大亏。敖仓城建于山上,本就是为防备敌袭而设,于守卫一道十分注意,墙虽只是板筑土墙,也并不十分高,但是修得很结实。 要攻城必须要先爬上山坡,大型的攻城机械,如云梯、投石车、冲车等都用不上,最多只能用简易的木梯。 士兵曾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粗大的撞木拉上山去,好不容易将城墙撞开了一个缺口,又被第五伦率敢死队玩命地堵上了。 等到下一次再运撞木上山时,便得到了守军的重点照顾,箭矢都是围绕着撞木乱飞,只要射中了其中一两人,让他们松开了手,那又长又沉的圆木便会掉在地上,骨碌碌地滚下山去,一路不知撞倒多少自己的士卒。 陈俊无奈彻底放弃了撞木,只用简易的木梯来攻城,相当于用士兵的血肉之躯硬往上填。本来士兵仰攻就十分费力,别说爬城墙,冲上山坡就已累得气喘吁吁,再没有趁手的器械,更使他们的攻城效率大大降低,这也是连着攻了二十多天还没有攻下的重要原因。 虽然攻城难度很大,但是陈俊已别无选择,敖仓已经被占了将近一个月,大军粮食告急,要是再不赶紧攻下来,全军就要断粮了! 为了一个小小的敖仓城,陈俊在三皇山中聚集了四万大军,这几乎是整个前线大军的一半。 如今祭遵在荥阳前线与刘茂十万大军对峙,也不过是四万人,南面的来歙将周边各县青壮都赶上了战场,也只搜刮到两万人,而这两万人面对的敌军数量两倍于他。 陈俊以四万大军攻打三千人驻守的小土城,要是再打不下来,那他还有什么脸面,干脆跳黄河得了。 第二天一早,陈俊便下达了命令,从现在起,不管白天黑夜,要一刻不停地攻城,绝不能让城中守军有片刻的休息,三天之内,一定要拿下敖仓城! 而土城内的第五伦也对着他的士卒们大喊:“上天护佑,我等一定会守住敖仓城!” 因敖山被砍伐成了一座秃山,士卒们从山脚冲上山顶的过程中无所遮挡,面临着大量的箭矢杀伤,原本陈俊让前面的士卒手持大盾,遮蔽在身前,虽然能阻挡箭矢,但是过于沉重,严重拖慢了行进速度,使他们身后的士卒更久地暴露在守军的射程之内,反而增加了伤亡。 现在他们每人持一面轻便的圆盾,将盾顶在头顶,弓着身子向前,尽量使身体部分暴露得最少,有效地减少了伤亡。但是等靠近了城墙,碰到敌军的长兵器时,这面小圆盾的防护能力便严重不足了。 锋利的长矛和大戟力道威猛,能轻松刺破甲胄,圆盾遇到它们,只那力道就承受不住,往往是连盾带人一起向后摔倒。 敖山城的墙好似到处长满了刺,让攻城士卒撞得头破血流, 双方的激战集中在四围的土墙。 城墙顺着山势而建,不是十分规则,但是每一寸城墙都有双方的士卒在拼杀,城外士卒将木梯搭在城墙之上,顺着向上攀爬,而城上之人则居高临下,用长矛一个一个地将他们戳翻在地。 城墙上隔几步就有刀盾兵,一旦有敌军跳上城来,附近的刀盾刀立即冲上去,联手将其剿杀。 这一天陈俊发了狠,亲自督战,士卒也都拼了命,不断有人跳上城来厮杀,刀盾兵忙得手忙脚乱,好不容易把这面的士卒杀死,那面墙上又跳进来几个。 第五伦见势不妙,大喝道:“随我出城杀敌!” 带着百余名精悍的士卒,手持长兵器,打开城门就杀了出去,守军居高临下,冲击势头极猛,敌军抵挡不住,成片地向后退去,而山势决定了一旦前面的人退却,后面的人便越发收不住脚地向后退。 第五伦像赶羊似的将敌军赶下山去,为守军赢得片刻的喘息之机。就这样反复冲杀,勉强阻挡住敌军的进攻势头。 这一天杀得天昏地暗,敌军攻势一浪接着一浪,一刻也没停歇,守军几乎连饭都没时间吃,只在敌军稍稍退却的间隙抓一把米塞进嘴里大嚼。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满以为敌军会回城休息,没想到山下竟燃起了火把,人家还要夜攻! 陈俊军人数多,可以轮换,但守军人少,白天已疲累了一天的士卒又要面临夜战。 第五伦将士卒分成了四拨,轮流休息,每队睡一个时辰,而他自己则一直留在城上,顶多是靠着墙眯上一会儿。多亏他们都是年轻人,身体棒,还可以支撑。可是在敌军这种不停歇的连续攻击下,第五伦也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 连续不断的攻击使守军极度疲劳,到了第三天清早,他们的头脑已经几乎不会思考,他们的脚下虚飘飘的,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手上的动作,突刺、砍杀、拉弓射箭。 城内只剩下一千多个能战的士兵,如果再这样下去,不出两天,这城无论如何也守不住了,可是,说好的援军呢?到底什么时候能来? 第五伦胡子拉茬,满嘴的火泡,原本是一个英气勃发的青年将军,如今的面容竟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岁。在大家都盼着援军的时候,只有他知道,那所谓的援军是虚无飘渺的影子,不知道挂在哪边的天上。 一大早他们打退了一次进攻,刚刚喘息一会儿,还没等歇过来乏,敌军又密密麻麻地冲了上来。这回就连一向满嘴胜利的第五伦都有些没了信心,不知道还能不能挡住这一次的攻击。 这时突然有人指着北方大喊道:“援军!援军来了!是援军啊!” 一开始的声音是惊喜,到了后来简直变成了哭嚎。 第五伦向北方望去,只见渡口处浓烟滚滚,不知哪儿着了火,冲起漫天的烟雾,而在那烟雾之中,影影绰绰的全是船只,比这几天他们看到的船只多出了许多。 第五伦一声大吼:“点狼烟!” 有人将他们早已准备好的烽火点燃,一连点了五堆,五道烽烟冲天而起,这是他们平时用的烽火标记,意思是说敌军声势浩大,我军万分危急。 见到终于来了援军,虽然还停留在大河上,不知什么时候能打过来,士卒们还是受到了极大的鼓舞,一下子都精神抖擞起来,突然爆发了强悍的战斗力。 陈俊也得到了禀报,渡口处确实来了敌军,双方水军正在接战。若是不能即刻拿下这座土城,等到援军来到,便再也别想收复敖仓了。 陈俊拔出刀来,咬着牙,亲自带领士卒向山上奔去。 第五伦在城上见到强弩将军的大旗,突然自身边士卒手中夺过一杆大戟,大叫道:“我要杀了这厮!” 他跳下城来,命士卒打开城门,只带着手下几十个亲兵,旋风般地冲出城去。 第五伦如煞神一般,自山上狂突而下,大戟连刺带挑,连杀数十人,凡当其道者,皆死于戟下,冲到半山腰,正遇强弩将军陈俊,第五伦抬手一戟,正刺在他面门之上。 440.南郡病猫 敖山一战成了整个河南战役的转折点,经此一战,建武汉在河南郡瞬间崩盘,基本属于被一记重拳打中了命门,突然死亡。 第五伦孤军守敖山,临阵斩陈俊,几乎以一已之力扭转了整个战局。因其在此战中的神勇表现,被建武汉军称为“第五煞神”,成为一个令敌军闻风丧胆的存在。 祭遵在前线因缺粮而狼狈后退,被刘茂衔尾追杀,损失惨重。为筹集军粮,让大军能坚持下去,祭遵四处搜刮,威逼百姓,勒索豪强,遭到了河南士民的一致抵制。 河南豪强本就与刘秀有欧阳歙一案的宿怨,又见建世汉兵锋强劲,不可阻挡,于是纷纷起兵响应刘茂,不断袭击祭遵与来歙之军,争抢着拜见河间王刘茂,迎接洛阳王师。祭遵和来歙两军在敌军与自己百姓的打击下,根本无法在河南立足,全军大溃,四散奔逃。 刘秀大军此时正在河内,刚刚在渡口打了胜仗,他手下将领要乘着大胜之威发兵南下,增援河南。 刘秀叹道:“河南之事,非是缺兵少将,而是失了敖仓,军中无粮。派兵越多,越是乏粮。。。河南之事,已不可为,让祭遵、来歙退保陈留吧!” 他忧心忡忡,揽镜自照,头上白发愈多,胡须也已变得斑白。 半年时间,建武汉连失大郡,实力大减,在与建世汉的对抗中明显处于下风。归根结底,除了军事装备上严重落后于对手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经济,是缺粮。 如今失了敖仓,缺粮状况加剧,刘秀已无力发动战略反攻,只有暂时收缩防线,争取先守一守,顶住建武汉的进攻,等到敌军疲累、已方粮草有所积累时再图反攻。 刘秀寄希望于他的屯田之策与入粟拜爵之制有所成效,能在一两年之内使他迅速恢复实力,可以再与建武皇帝争锋。 当然,保住齐梁等人口众多的繁华富裕之地也是保存实力的关键,可建武汉多路大军齐头东进,兵锋正盛,那些膏腴之地能否保住,刘秀也是心里没底。 纵然如此,从人口上看,建武汉依旧占据上风,虽然在洛阳和河南战争中损失了二十几万精兵,但是境内依旧有足够的兵源,可以大发士卒,充实军队。 可是人口愈多,需粮亦多,缺粮便愈发严重,而征青壮入伍,是从地里抢劳动力,种田之人便越发不足,田地中的产出更少,这是一个无解的恶性循环。 何况洛阳一战损失的都是老兵,是百战精兵,新征发的士卒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刘秀除了种田之外,还有练兵的艰巨任务。 幽冀之地多有铁山,刘秀可以大造马镫,将军事装备升级换代。可是经过洛阳和太原一战,幽州突骑损失惨重,代郡上谷一失,刘秀的骑兵兵源严重减少,幽州处北部边郡,在他如此落魄的情况下,是否还会无条件的支持邯郸朝廷也是一个未知数。 刘秀纵使能造出足够的马镫,奈何骑兵不足,造多了也没处装。反观建世汉,不仅建起了皇帝直属的羽林骑兵,还有凉州大马、并州兵骑、代郡和上谷突骑,骑兵数量远超刘秀。 骑兵是战场上的王者,往往能在战役关键时候一锤定音,决定战局,缺少了这个关键力量,刘秀拿什么和刘钰抗衡呢? 如今建武汉的大规模骑兵都在吴汉之手,吴汉刚剿灭了淮南李宪,屯兵寿春,兵势正盛。 在岑彭和祭遵兵败、冯异被俘、耿弇归降长安的情况下,吴汉成为建武汉硕果仅存的方面大将。刘秀期盼着吴汉能再发神威,取得一场大胜,挽回一些颓势。 他给吴汉写了一封信,告诫他要将大军集结,保持足够的兵力,然后看准机会,重拳出击,与敌决战。他还叮嘱莫要分兵,以免被敌军各个击破。以歼敌积胜为上,莫要计较一城一地之得失。 刘秀安排了沿河一线的防务,留耿纯、邳彤在河内收拾残局,力争将田况逐回河东,便回銮邯郸,准备他的屯田练兵大计去了。 长安长乐宫,建始殿。郑深、耿弇、班登等人侍坐。 皇帝在看洛阳传回来的战报,看样子十分愉快。 “第五煞神?”刘钰放下战报,笑道:“这就要怪他的姓了,他若是姓第一,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耿弇叹道:“第五校尉凭一腔孤勇,直捣敖仓,断敌粮道,乃釜底抽薪计典范之作。” “此乃大勇!”皇帝赞叹道:“第五伯鱼智、勇、韧兼备,足当大任!” 耿弇道:“此事说起来真是巧,这一阵大风,早不起晚不起,怎么偏偏在行船时起,把第五校尉吹到敖仓,此非天意乎?” 郑深起身道:“陛下,此事虽看起来是凑巧,是意外,但其根源,乃是陛下气运旺盛,上天欲使大汉在陛下手中复兴。想当初铜马帝昆阳一战,名声遍于天下,孤身入河北,得贵人襄助,扫平流民,克定王郎,奠定基业,一时风头无俩,当是时,铜马帝气运之旺,无人能出其右。可等到陛下践位,定关中,平陇西,安集并州,河西来归,巴蜀俯首。陛下出关与铜马帝争锋,屡屡克之,洛阳一战,更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铜马帝一向战无不克,新莽四十万大军亦不在话下,为何遇到陛下便屡战屡败,丧师失地?臣以为,此乃陛下气运之强,远胜刘秀,陛下不出,尚容其纵横关东,陛下一出,刘秀便没有能为,只能俯首称臣了。因此,第五校尉此战看似偶然,实乃天意使然,陛下上应天命,下顺民心,定可成就高皇帝一样的伟业。”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何况身为大儒,郑深这马屁拍得还这么有水平。皇帝龙心大悦,说道:“全赖众卿同心,将士用命,才有眼下的好局,朕得诸卿之力,得复祖宗基业,卿等的功劳,朕都记得,第五伯鱼之功,理当重赏。” 于是皇帝下诏,拜第五伦为敖山将军,封为列侯,以表其功。 以去年末的洛阳之战为起点,不过半年时间,刘钰便得了颍川、南阳、代郡、上谷、河南五郡,风头十分强劲。 在南方,马援和孙易率领庞大的舰队东进,麾下将士十一万人,水陆并举,夹江而进,剑指夷陵。 夷陵是大江出巴蜀后的都一个战略要地,因“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故名“夷陵”。也就是说,长江出了巴蜀,一直在崇山峻岭中穿行,多峡谷激流,可是到了夷陵,山没了,水平静了,从此长江便温顺了。 汉军憋了劲要打一场大仗,可是一见到满江的战船和漫山遍野的士卒,夷陵王田戎便有些胆怯。没作多少犹豫,田戎便选择了投降,因为转向得比较及时,他被长安朝廷封为列侯,应征入朝,田戎在夷陵多年的积聚所得尽归大汉。 马援船队继续东进,下一个重镇是江陵。江陵王程泛有些骨气,不肯束手就擒,他联结了楚黎王秦丰和当地的一些小势力,妄图据城抵抗,被马援大军包围在江陵,已历三月,内外断绝,眼看要不行了。 随着马援大军东进的还有巴蜀之地的大商,他们自备大船,船上装满粮食。粮船跟在东征大军的身后,军队打到哪儿,粮食便运到哪儿,蜀中的粮食就这样源源不断地出来。马援虽军马众多,却不必担心粮食供应不上。 将军粮运输交给商人,是成家大司徒李熊的主意,他立了这番大功,本来有望得到重用,却因劝马援自立而丢了性命。 建世汉材官将军张允自汉中出兵,顺汉水南下,直逼山都,楚黎王秦丰亲自率军北上迎敌。 秦丰在王莽末年割据南郡黎丘一带,自立为楚黎王,有部众十万人,是南方最大的势力。 地皇二年公元二十一年秦丰起兵时,刘秀还在家里种田,刘钰还在牛马厩牧牛,可刘秀一年多时间就占据了整个河北,从一无所有到带甲百万,刘钰半年时间就平定关中,不仅接收几十万赤眉军势力,而且得各郡归降,豪强奉献,成为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势力。可是楚黎王秦丰十年如一日,几乎还是起家时的老地盘。 秦丰就这样一直龟缩在南郡,在中原混战无人顾得上他时也没有趁机扩大自己的势力。大概是他在黎丘的日子过得比较舒服,也或者是他在当地一家独大,没有竞争对手,因此没有危机感和足够的进取心,错失了向外扩张的最好时机。 可是他不变,不代表别人不变,几年时间,天下发生了剧烈的变动,许多割据势力被消灭,如今中原是双雄争霸。随着势力的增强,刘钰和刘秀都扩张得足够大,大到终于与秦丰有了交集,让他一向滋润的小日子过不下去了。 秦丰的老巢黎丘这个地方在历史上并不知名,但是从黎丘顺着汉水溯流北上一百里,就是一座知名度非常高的城市襄阳。 襄阳之地水陆交汇,沟通南北,战略位置极其重要。在汉朝时,江南尚未开发,还是中原人眼中的蛮荒之地,襄阳还没有进入人们的视线。等到南方开发之后,原来的蛮荒之地变成一片繁华锦绣,襄阳的重要性便凸显出来,尤其是在中国南北分裂的时期,襄阳简直就是南方政权的命门。 襄阳的东面是山,西面也是山,两山之间有一个豁口,汉水从此南下,注入长江,襄阳就位于山脉豁口之间,汉水旁边,是南下江汉平原的通道,也是进入长江的通道。 如今对于秦丰来说,襄阳是他地盘的北大门,过了襄阳百里,便是他的老巢黎丘,没法子,他的核心地盘就这么大,和刘钰和刘秀两个大佬根本没法比。 可是就靠着这么一块地盘,秦丰聚集起了十万人的武装力量,可见当时南郡已经比较发达,人口密度也相当大。 秦丰为了抵挡北方的势力南下,必须要守襄阳,他在襄阳以北打造了从山都到邓县的防线,山都在襄阳西北,汉水上游。材官将军张允率船队南下襄阳,中间必要经过山都,如今张允正在围攻山都,而征南将军仇志则率军攻击襄阳北部屏障邓县。 秦丰拼了老命要抵抗北方大军南下,但若是有军队从南向北攻击,他的襄阳防线就变得毫无用处。 马援出巴蜀东进正可以从南向北攻击黎丘。因此秦丰拼了命要把江陵王程泛和夷陵王田戎拉拢住。为此他采用的法子是收女婿。他将两个女儿分别嫁给程泛和田戎,试图让这两个女婿替他守南大门,将马援堵在巴蜀之地。 没想到夷陵王田戎太不地道,毫不客气把秦家姑娘连同嫁妆一同笑纳,却干脆利落地撇下了老丈人,第一时间投降马援,去长安做了个闲散侯爷。而江陵王程泛不知道搭错了哪根筋,还真就把这老丈人当成亲老丈人了,在江陵苦苦支撑,拼死拼活地替他挡着巴蜀大军。 江陵就在黎丘南面,江陵一丢,秦丰地盘的南大门立即洞开。因此他一直鼓励程泛,让这位中国好女婿一定要挺住,等老丈人在北方击退了敌军便南下去救他。 可是北方的张允和仇志都不是易与之辈,两人在秦丰北部防线的两头分别攻打,秦丰两头忙活,根本就脱不开身,自然也就顾不上女婿了。 南方的战报不断飞上刘钰的案头,刘钰看了之后,便派了一批官,带着大量印信去马援军中。 班登奇怪地问道:“陛下不派武将去支援,怎么派官去?” 皇帝道:“程泛已是瓮中之鳖,秦丰已成笼中病猫,这两个人都坚持不了多久了,南郡拿下后,南方诸郡将一个接一个地收复,需要大量官员治理,朕早些派官员去,早些让这些郡接受王化。” 班登瞠目结舌,皇帝陛下未免太自信了。 皇帝却完全不拿这些当回事儿,他对班登道:“我让你找的鸟怎么样了?” 班登嘟囔道:“好好的怎么玩起鸟来了?小心那些老先生说您玩物丧志。” 皇帝道:“朕不仅要玩鸟,还要召集一帮鸟人,成立信鸽署。” 441.一个鸟人 春暖花开,长乐宫里繁花似锦,一片春日胜景。 樊后走在花香满溢的宫中小径上,手不时地抚摸着小腹,心情十分愉悦。 皇帝去洛阳一年,不仅证明了自己在战场上的能力,也证明了在其他领域的战斗力。他带了几名妃子同行,回长安时除了妃子之外,又带回了一儿一女。 皇后心中本来不太痛快,没想到两人小别之后再度合体,樊后一炮而红,竟然有了身孕,瞬间让她的心情转好,长乐宫中也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和谐局面。 农业上讲究休耕,恢复地力,家里同样要讲究。樊后专宠时结果困难,如今休耕一年,竟然很快结出了硕果,让她收获了意外的惊喜。 虽然孕期很短,但樊后却十分在意,精心地进行着自我护理,专门选了两名女医时时随侍左右,严格按着首席女医淳于昭的食疗方子进食,每天在园子里散步,放松心情。 这天她在中常侍马面的陪同下在园子里散步,忽然转了向,直奔建始殿走去,想看看皇帝在忙些什么。 走到宜春园时,见十几名太监和宫女正在清扫,树下堆着一堆堆灰白色的垃圾,散发着一股奇怪的气味。 皇后皱了皱眉,说道:“这园子怎么如此肮脏?” 马面立马直起腰,用尖细的嗓音吆喝道:“你们管事的呢?叫他来回话!” 一个宦官一路小跑地过来,头也不抬地拜倒在地,说道:“回皇后,因陛下在宫中养鸟,故此园中多有鸟粪,奴婢们每日清扫,每日都扫出这么多。” “养鸟?”樊后皱了皱眉头,没再说什么。 马面觑着她的脸色,转过来向那宦官挥手道:“你们这些贱婢实在是懒,就不会多扫几次?” 宦官不敢说什么,只是诺诺连声地答应着退到一旁。 樊后边走边放眼望去,果然见到园子里有成群的鸟儿,或在地上争食,或在空中飞来飞去,而在园中的空地上,不时可见一排排的鸟笼,枝上也挂满了大大小小的鸟笼。 “怎么又想起玩鸟了呢?把个好好的园子搞得乌烟瘴气的。”皇后心里暗自嘀咕,不禁加快了步子。 远远地望见建始殿,却见皇帝站在殿前,皇长子刘备站在他的身边,仰头看着父亲手上的一只鸟儿。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笑,看起来十分和谐。 樊后觉得心里被刺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小腹,心道:“等到嫡皇子出生,陛下也会象这样,经常带着他玩吧!” 她走上前施礼道:“妾见到陛下。” 皇帝头都没抬,说道:“桃花,你来看看,朕的路飞如何?” “路飞?什么路飞?” 皇帝伸开手掌,一只白色的鸽子立于他的手掌之上,“喏,这就是路飞,它飞得又高又远,是所有鸽子里的飞行冠军。” 刘备伸出小手,奶声奶气地叫道:“父皇,备备要看!” 刘钰将路飞放到他的手里,说道:“小心,不要把他的毛薅掉了。” 他上前携了樊后的手,拉着她走向旁边的鸽笼,指着笼子里的鸟道:“这只是娜美,是不是很漂亮?这是索隆,唯一能和路飞较量一下速度的鸽子。。。” 皇帝兴致盎然地介绍着他的宝贝鸽子,皇后却提不起多大的兴致,问道:“陛下怎么想起养鸟了?难道是。。。想吃?” 皇帝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说道:“在你眼里,朕就如此贪吃?不不,这鸽子朕一只也不吃。。。除非它们实在不济事。这些鸽子可是有大用的,可以用来,送信。” 樊后嗤道:“妾才不信,没听说鸟儿会送信的,陛下又拿妾寻开心!” 皇帝一本正经地道:“桃花,这世上有许多事是超出你的认知的,你不信也很正常,等到这事儿真的实现了,你就该明白了。” 樊后对他的话一个字也不信,但是当了这么久的皇后,她也渐渐转变了脾气,将从前的烈性收起了许多。 从前皇帝地位不稳,要依靠樊崇的号召力,解决赤眉军的问题,皇帝和皇后虽有感情基础,但更多的是合作关系。樊后虽然嘴上不说,心里未免有些倚仗,和皇帝说话也比较直接。 如今皇帝如日中天,治武功都很盛,地位稳如磐石。樊崇等赤眉大佬对皇帝的影响越来越少,樊后未免多了些危机感,这也是她对于生不出皇子如此焦虑的主要原因。作为一个皇后,没有嫡出的儿子,是无法保障其地位的。 势利眼这个词一向都带着明显的贬意,其实真说起来,所有的人都未免有些势利,这是利益关系决定的。比如现在,樊后面对皇帝,便没有了从前那些硬气,连刚烈的性格都收敛了许多,因为皇帝对她的需要减少,她的地位依赖于皇帝的“宠爱”。 这种变化是不知不觉中发生的,甚至樊后自己都没有觉察到。要是在从前,她听皇帝说要用鸟送信,少不得要讥笑一番,但是现在,她虽然也是不信,甚至还笑着说他胡弄人,但这话更多的是夫妻间的调笑,甚至是在向皇帝撒娇,樊后绝不会像从前那般直接说出心中的不屑。 樊后陪着皇帝玩了会儿鸽子,旁边的女医请求道:“皇后今日走得够久了,劳累过度恐不利于安胎,还是请回椒房殿休息吧!” 樊后听了,立即应着,向皇帝告辞,在马面和女医的陪同下走了。 皇帝冲着远处等了半天的班登招了招手,问道:“人可带来了?” “回陛下,人带来了,就在外头呢,可是。。。” “让他进来!” 班登出了院子,不一会儿领了一个老头进来,此人身材矮小,身形佝偻,手里提着一只鸽笼,里面装着一只鸽子。 他进门的时候垂着头,身子几乎要缩成一团。可是一进了院门,他便一下子挺直了身子,目光炯炯地左看右看,甚至伸出手去,想去触碰笼中的鸽子。在班登的斥责下,才缩回了手,向着班登讨好地一笑,又重新躬下身去。 那人走到近前,拜倒在地,声音好像是在打颤,“小民魏鸟人,拜见,那个拜见陛下。” 魏鸟人?这是什么鬼名字? 魏鸟人又道:“小民从小喜欢喂鸟,尤其是,是鸽子,街坊们干脆叫小民鸟人,时间一长,原来的名字倒是没人叫了。” “鸟人,朕听说你会养鸽子,而且能用鸽子送信?” “陛下,小民就会养鸽子,别的啥都不会,小民原来家,家境还挺殷实,后来就因为小民把钱都用在了鸽子上,便落拓成了这副样子。陛下,小民的鸽子当然能通信,小民的兄弟在武威,小民常和他通信,都是用的鸽子,一天就飞到了。陛下。。。” “住嘴!”班登斥道:“不要啰嗦起来没完,陛下问你再说话。” 鸟人吓得闭了嘴,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起来吧,去看看朕的鸽子,看看它们能不能送信。” 魏鸟人起身,挺起佝偻的身板,在园子里来回走动,又到鸽笼前,伸手将鸽子一只一只地抓起来,嘴里嘟嘟囔囔地,也不知道说着些什么,有时他向天空伸出手去,也不知怎么弄的,便有鸽子飞到他的手上,任他把弄。 魏鸟人好像把皇帝和班登全忘记了,只是沉浸在鸽子的世界里,等到他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走回到皇帝身边,差点撞到班登的身上,才猛省过来似的,扑通跪下,说道:“陛下,小民,小民就是这么个毛病,一见了鸽子就忘了人。” 皇帝知道,每个领域的顶尖人物都多少有些痴性的,比如大木工匠高钧,一见到图纸,也常是痴痴傻傻的,一看就是一天。 唯其忘我,才能投入,唯其投入,才能有成。 这养鸽子虽是小道,也需要花费大精力,能专研进去才行。 魏鸟人道:“陛下的鸽子,论起飞行,数这一只为最。” 他指了指一只灰色的鸽子,那只鸽子瘦瘦小小的,最是不起眼,皇帝从来没正眼瞧过,更没有给它起什么名字。 皇帝有点意外,他以为怎么也得是路飞和索隆中的一只,没想到竟是一个丝毫不起眼的小鸽子,他不禁对魏鸟人起了些怀疑,这人不会是个骗子吧? 魏鸟人又指了指路飞和索隆,说道:“这两只也不错,可还是比不过这一只,小民曾在终南山中寻到过几只,与这一只是同种,臣叫他们终南鸽,飞得又高又远,可以不饮不食地飞上一天,一路飞到武威。陛下,这鸽子虽然能飞,可也得好好调教,否则它们是不会送信的。陛下,您这个园子挺好,安静,没什么外人打扰,可是没有水,不适合养鸽,鸽子爱干净,有水它们自己就会去沐浴。还有,您这鸽食不成,这么喂鸽子会瘦的,鸽子喂食也不能随意,吃什么,什么时候喂,那都是有讲究的。。。” 魏鸟人一说起鸽子话就特别的多,要不是班登又一次打断他,他还会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他闭上了嘴,等皇帝问一句才答一句,最后,他说道:“陛下,小民带了一只鸽子,小民叫它们作信奴,愿为陛下演示信奴传书。” 皇帝来了兴致,说道:“那就让你的信奴回家去送信,让家人送一顶你的帽子过来!” 魏鸟人便从怀里取出一块布,写了几个字,将布绑在信奴的脚上,放飞了信奴。 他讨好地笑道:“小民的家在东都门外,请陛下稍待,一会儿便有人来了。” 皇帝派人去宫外接应,等了一个多时辰,果然宫门卫士拿了一顶帽子进来,说是一个少年送来的。 “看来你这鸟人还有两下子。”皇帝笑道:“朕便以你为鸟监,你要替朕把传信署建起来,建得好了,朕还要好好地奖赏你!” 魏鸟人简直像做梦似的,他一个一穷二白的鸟人居然成了政府官员,别看只是个养鸟的,那也算是皇帝身边的近臣,能跟皇帝说上话的。 当年司马相如的同乡杨得意是汉武帝的狗监,因为他的一句推荐,司马相如才得到皇帝赏识,一飞冲天。还有昭帝时的傅介子,职位是骏马监,帮皇帝养马的官,后来因斩杀楼兰王而封侯。 所以魏鸟人算是一步登天了,更让他高兴的是,皇帝还拨了专门的院落建立传信署,就在长乐宫外不远处,专养信鸽,让他全权负责。 魏鸟人脸上乐开了花,皱纹都挤成了一堆,对着皇帝千恩万谢。后来皇帝才知道,这个看起来苍老的家伙其实才三十几岁, 对于皇帝在长乐宫中养鸟这件事,朝中的大臣们尽人皆知,凡是来宫中奏事的,谁没见过这满园子的鸟?谁没有被鸟粪味熏过?吏部侍郎谷恭有一次甚至被鸟屎淋头,被人笑称为“吏部屎郎”。 开始时,大臣们也没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可是皇帝玩鸟之风越刮越烈,他四处收集鸽子,并开始在长乐宫外建鸟苑,并下令在上林苑建设鸟林,皇帝美其名曰“传信署”。 皇帝又大肆招募养鸽之人,在鸟园中负责鸽子的养育工作,并给这些鸟人发放俸禄,主事的鸟监俸禄堪比皇帝身边的郎官。鸽子的花销和鸟人的花销加到一处,不知道耗费了多少钱。 大臣们终于坐不住了,以御史大夫宋弘为首,数名大臣上了奏章,请求皇帝勿要耽于逸乐,应体恤民力,不要把精力和金钱都花在玩鸟上。 皇帝有点生气,当年武皇帝有狗监、骏马监,凡是他养的动物都有相应的官员负责,大臣们好像觉得理所应当,没人说什么。如今他只不过封了个鸟人做鸟监,建了个传信署,这些大臣就开始说三道四,叨叨个没完,一样的皇帝两个待遇,这不是双标吗? 可“吏部屎郎”谷恭振振有辞地道:“汉初兴,接秦之弊,丈夫从军旅,老弱转粮馕,作业剧而财匮,自天子不能具钧驷,而将相或乘牛车,齐民无藏盖。至孝景之时,始造苑马以广用,宫室、列馆、车马益增修矣。至武帝之初七十年间,国家亡事,非遇水旱,则民人给家足,都鄙廪庾尽满,而府库余财。京师之钱累百巨万,贯朽而不可校。太仓之粟陈陈相因,充溢露积于外,腐败不可食。众庶街巷有马,阡陌之间成群,乘牝者摈而不得会聚。陛下,如今天下经数十年大乱,陛下御极之后,始使大汉半壁江山得以安定,此正如汉初兴之时,应效皇帝,事皆从简,待国用富饶,再增用度。况武皇帝养马,是为伐匈奴,陛下养鸟,又有何用?天下尚未安定,陛下便耽于此逸乐之事耶?” 他先说的是汉初的时候太穷,天子连拉车的四匹白马都找不齐,等到后来武帝时国家富了,才有了那么多马,现在天下也穷,皇帝应该效仿皇帝,节俭用度,等到国富了再说。 这还都是普通的劝谏,可他后面说的就不中听了,直接指斥养鸟无用,皇帝只是耽于逸乐。 车郎中将班登不干了,当即说道:“陛下养鸟,不是逸乐,而是为送信!有了传信署,就不用那么多驿使来回奔波,用鸽子就能送信了!” “班郎将此言大谬!”谷恭立即就来劲了,他都敢当面直谏皇帝,一个小小的班登当然不放在眼里,正觉得对着皇帝不能尽情发挥,班登跳了出来,这可撞到他的刀口上了。 “自古至今,飞鸟能传信者,臣未尝闻也。。。”谷恭开始了嘴炮模式,发表了一番议论,说得诸位大臣连连点头。 “用鸟传信,这事儿有点玄。” “不可能,分明是班郎将乱说,为陛下开脱。” “养那么多鸟有什么用啊!还传信,骗谁呢!” 大臣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班郎将此言,实乃无稽之谈!”谷恭以一句有力的话结束了对班登的批判。 “你们怎么就不信呢?”小班登急了。可人家是大儒,说起话来引经据典,一套一套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小班登一个认不了几个字的话牛娃,哪能说得过他们? 班登急得回头看向皇帝,说道:“陛下,您告诉他们,鸽子是不是用来传信的?” 奇怪的是,皇帝并没有发怒,他平静地坐在那儿,淡定地看着谷恭喷口水,听任众臣咬耳朵。 皇帝不急不忙地说道:“既然诸卿不肯相信,那朕与尔等打赌,赌良田!” 皇帝这话一出口,大殿上立刻鸦雀无声,连谷恭都闭上了嘴巴,瞠目结舌地看着皇帝。 “怎么?不敢了吗?”皇帝语调平静,话却有点挑衅的意思。 大臣们面面相觑,许多人有上前接招的冲动,但是又有些犹豫,毕竟他们吃皇帝打赌的亏吃得太多了。仔细回想一下,皇帝和他们打赌好像就从未输过,反倒是这些大臣,每次都输得肝儿疼。 众臣都有些迟疑了,这他妈的别又是个坑吧? 可是飞鸟送信,这怎么可能呢?这赌是必赢的啊! 皇帝有的是田,多大的赌注都能接,这要猛押一把,说不准就此发家致富,这么好的机会不把握住,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众臣都在心里嘀咕起来,这招到底是接还是不接? 442.飞鸽传书 朝堂上的官员背后都是各地豪强,个顶个都是大地主,谁都不差那几顷田,下得起赌注。不过被皇帝套路了几次,亏吃得多了,人人都长了个心眼,尤其看皇帝的态度如此笃定,心里不免动摇起来。 难道鸽子真的能送信? 不可能啊?这事儿太神奇了吧?一个扁毛畜牧,怎么能认识路呢? 要不就赌一把?或许这就是翻本的机会。 可是这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实在让人不敢出手啊! 人人都在嘀咕,都在观望,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跟皇帝打赌叫板。他们偷偷抬头向上张望,见皇帝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似笑非笑,面带玩味地看着他的大臣们。 朝堂上一时鸦雀无声,人人都暗暗地打着小九九。班登忍不住开口了,“诸公都不敢赌,那就是认可了飞鸽传信之说,知道陛下不是为了逸乐而养鸟了。” 话音刚落,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陛下,臣愿赌!良田一顷!” 大家闻声望去,原来是御史大夫宋弘。 宋弘为人敦厚,性情温和,以清雅的品行著称于世,平时他不太出头,但却确确实实是个敢谏的主儿,每到了关键的时候,别人都不敢说话的时候,往往是平时看起来最温和的宋弘站出来,要不是这样,皇帝也不会让他当这个御史大夫。 宋弘本身德操较好,受人尊重,但是未免有些一本正经,有些事儿在皇帝眼中都不是事儿,他就可能拿出来上纲上线一番。 皇帝养鸟他早就知道,一开始以为只是个小爱好,并没有当回事儿。谁还没个兴趣爱好呢?尤其皇帝还这么年轻,年轻人贪玩,弄点新鲜玩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误事就好。 可是他没有想到,皇帝这小爱好竟愈演愈烈,发展成了一件大事。宋弘觉得这是个不好的苗头,担心皇帝因为有了功业而自满,耽于逸乐而荒了志向,影响一统天下的大业。于是他果断出面干预,上书进谏。 宋弘一出手,他手下的一帮御史立即跟上,引领了一股进谏的风气,朝中的大臣们闻风而起,三公九卿、三省六部之中也颇有些官员上书。 宋弘作为始作俑者,俨然成了这一波群谏的首领,当然要带头出来接皇帝的招,若是不接,就是示弱认怂,以后这事儿还怎么提?所谓的劝谏就无疾而终了。因此这不止是个简单的打赌,更是一个态度。 宋弘用一顷田,表了这个态。 一顷田是一百亩,对朝中这些大佬们来说简直是九牛一毛,可是宋弘出这个赌注,却没有人笑话他出手小气。因为宋弘是出了名的不置家产,皇帝每有赏赐,他左手接过来,右手就分给族人乡邻了。 这么做一是因为他确实品行端正,清高自持,对钱财并不看重,另一方面是因他没有儿子,宋家人丁单薄,宋弘虽然有一个弟弟,但是弟弟也就一个儿子,连多一个过继给他的都没有。没有后代,他攒那么多家产留给谁呢? 皇帝见宋弘出头,立即说道:“宋卿,汝素来不置产,不理财,更不参赌,今日为何要破例呢?” 这么一个品行端方的君子,应该是远离赌博才对啊! 宋弘施礼道:“陛下岂不闻,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陛下好赌,则臣下不得不赌,陛下好鸟,则百姓将群起而捕之。陛下之德,风也;百姓之德,草也。草尚之风,赌风一长,则百姓皆为赌徒,养鸟风起,则万民皆为鸟奴。” 他这一番话,连赌博带养鸟,两件事儿一道批判了。意思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要是在上边歪了,全天下百姓就全直不了。 皇帝在心里吐槽,朕哪里是爱赌了,不过是你们自找的,非要输给朕点东西不可,不过这一顷田实在是太少了,好不容易赌一次,不狠狠地赢一把,不是白白担了好赌的声名? 皇帝说道:“宋卿素不置产,一顷之田,得之于朕无所益,失之于卿有所害,朕不忍取之。宋卿,你还是别赌了。” 他这话让许多人原来迟疑的人都心头一振,皇帝说这些。。。这有点示弱的意思啊!什么叫不忍心赢,哪次赌博都没见他不忍心过,这次皇帝大概是怕输吧! 太中大夫桓梁当即站出来,说道:“陛下此言差矣,陛下说要赌,宋公应下了,陛下焉能不接?一定要赌!” 皇帝一听这话,好像是见到了咬钩的鱼,心里暗笑,面上却作出些沉吟不决的样子。 桓梁最是个好赌的,他家中财产极多,根本就拿钱不当钱,每日闲了都要去赌球,何况皇帝开的赌局都是少见的大局,他在心中早就跃跃欲试,只是碍于皇帝百赌百胜的战绩,刚才没敢往外跳,如今看宋弘出头,皇帝有点要退缩的意思,觉得这一次可能会有戏,于是下决心要赌上一赌。 “陛下!”桓梁叫道:“臣愿与陛下赌良田七十顷!” 这个赌注喊出来,整个朝堂一片惊呼,这个手笔太大了,简直堪称是超级赌注,老赌徒就是老赌徒,出手确实不同凡响。 皇帝笑道:“桓卿,你与朕赌过几次了,可曾赢过一回?这前前后后的,已经输了不少了吧?卿焉敢再与朕赌?卿速退去,朕不欲使卿倾家荡产!” 桓梁拜下,态度极为谦卑,话却有些较劲,“臣曾输给陛下良田七十顷,此次正要一次赢回,可是。。。陛下想反悔么?” 这简直是和皇帝打擂台,将皇帝的军了! 皇帝摇头叹气,一副不情愿的样子,说道:“既然如此,那好吧!二卿的赌注,朕接了。”说着双手一扶几案,好像是要起身退朝。 还没等他站起,朝堂上忽然呼啦啦跪下了一片,“陛下!臣愿赌良田五倾!” “陛下,臣愿赌十顷!” “臣赌二十顷!” 在朝臣们看来,皇帝的心虚已经暴露无疑了,看来这一次不是套路,皇帝不过是想拿赌田吓住大家而已。局已经开了,哪有那么容易脱身的?大臣们好像生怕皇帝走了,这个局就此作罢,抢着上前要和他赌。 大家本来压根不信鸽子能送信,只是皇帝打赌太厉害,众人不敢冒险,现在眼看皇帝两番推辞,明显是对获胜没有信心。 此时不赌,更等何时? 这次决不能让陛下一走了之,他们的田从前怎么在他那儿输出去的,今天就要怎么从陛下手里赢回来! 在翻本甚至赢利的欲望驱动下,朝堂众臣突然就掀起了一个争赌的小高潮。大家纷纷表示,陛下别走,咱们赌!一定要赌! 皇帝已经站起来了,见到这番情景,好似有些为难,踯躅半晌,方才说道:“朕觉得宋卿说得很对,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朕也觉得朝堂打赌有些不妥,有些。。。不太庄重。。。宋卿,你说呢?” “小赌怡情。”宋弘垂首道:“陛下,臣已下注了。” 宋弘下定决心要给皇帝一个教训,让他好好地回到做明君的道路上来,因此,这个德高望重的御史大夫没有给皇帝台阶,皇帝想反悔退出,没门! 皇帝很无奈,叹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那便赌吧!” 于是皇帝与众臣约定,就以上林苑鸟林和长安鸟苑之间进行飞鸽传书来打赌,赌良田,大臣随意下注,不论多少,皇帝都接下。 这一次的赌资是空前的,当日朝堂上的大臣大多都下了注,就连没有资格进殿的官员在听到风声后,都来补了注,总赌注达到了空前的良田五千余顷。 散朝后,吏部侍郎谷恭还在跺着脚说:“国之朝堂竟成了赌场,还有没有规矩?简直是礼崩乐坏!” 一向讲规矩的宋弘却道:“天下之事尚未可知,陛下便开始耽迷于此等享乐之事,于国于民着实不利。若经此次打赌,能令陛下迷途知返,重新回到正轨,稍为逾礼也是值得的。” 谷恭又跺了一下脚,“既然宋公如此说。。。唉,我只压了十五顷田,少了啊!” 皇帝回到后宫,一路上脚步轻快,心情相当不错。班登说道:“从上林苑鸟林到长安鸟苑,有一百好几十里路,陛下,您怎么不赌近点,这么托大,一下子赌这么远!” 皇帝道:“没事儿,你不知道鸽子的能力,别说一百里,一千里也使得,告诉翟兴,准备帐册,就等着收田吧!” “陛下,您可太有法子了,要不是两次示弱,假装犹豫,恐怕这些老家伙还不敢赌!” “胡说!朕乃大汉天子,堂堂正正,哪儿会用这些诡计?朕是真的不想赢他们的田。。。都挺不容易的,奈何他们非要送上门来,朕不答应,反为不美。”皇帝一甩袖子,当先走了。 “唉,看来我是真的不会说话。”班登一时有些羞愧,陛下如此英明仁德,体恤臣下,做起事来光明正大,自己竟然把陛下想成这样,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乌盖拍了拍他的肩膀,附在他耳边轻声道:“班登,你无须学如何说话,你只须学会如何不说话。”撇下他走了。 小班登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有点发懵,这都什么和什么?太复杂了,还是练手搏简单,没什么应该不应该,就是摔,就是揍,简单直接,符合自己的个性。 这个赌局成为朝中的一件大事,每天都要被拿出来谈论,毕竟和每个朝臣的财产息息相关,关注度一直居高不下。 半个月后,一个晴空万里的日子,皇帝率诸臣浩浩荡荡地出了宫,驾幸传信署,也就是长安鸟苑。随驾的朝臣多达百余名,众人都想要亲自见证传说中的飞鸽传书,当场体验赢皇帝良田的快乐。 吏部侍郎谷恭与礼部侍郎杜陵等十余位大臣已去了上林苑鸟林,等到了时辰,长安和上林苑两个地点要同时放飞信鸽,进行空中传信测试。 两地的直线距离约为一百五十汉里,相当于现代的一百二十里左右,刘钰觉得,在天气情况良好的情况下,一只信奴大概用不了半个时辰就飞到了。 传信署就是一个超大养鸽基地,里面有各式各样的鸽子,因为魏鸟监名字的缘故,传信署中养鸽子的鸟吏一律被称为鸟人。 传信署如今有六十余名鸟人,都是从各地搜罗来的擅长养鸽之人。皇帝还打算把这个规模再扩大十倍,把鸟苑打造成长安与全国各郡国的联络基地,以及全天下鸟人的培育基地。 今后各郡里相应的官署也会成立,现在的任务是摸索建立一套统一的飞鸽通信体系,储备足够的鸟人和信奴。 鸟苑里的两座土山上竖着几面旗子,正随着风呼啦啦地飘动,那是测试风向用的,顺风和逆风对于鸽子的速度有很大的影响。 魏鸟人恭恭敬敬地捧出两只鸽子,一只灰色,一只白色,皇帝认出那只白色的鸽子就是他养过的路飞。 这是本次测试所用的信奴,为了保障通讯成功,每次书信传递都会放出双鸽。 皇帝下令开始测试。 宋弘和桓梁在朝臣们的围观之下,每人在帛布上写了一句话,标注上了时辰。魏鸟人接过去,将其卷成一个细长的小卷,绑缚在信奴的腿上。 两个鸟人将鸽子放飞,在场的所有人都抬头望向天空,看着两只鸽子越飞越高,直接向西方飞去。 “还真是向西飞的,是上林苑的方向。”一个中郎说道,他在此次赌局中押了两顷田地。 另一个谒者哼了一声,“西方广阔,它能找到上林苑便算是识路了,上林苑方圆数百里,鸟林不过是其中一个小小的林子,要让我等去都不一定寻得到,何况一个扁毛畜牲!” 此人这一次下了重注,足足压了二十顷田。 宋弘捋着胡须,收回目光,向着旁边的侍郎金丹道:“打赌事小,国事为大,唯愿此次陛下能放下养鸟的心,将心思多多放到一统天下,复兴大汉之上。” 金丹连连点头,却很有些心不在焉,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揪住衣袍,眼睛时不时地看向天空。此次他也押了五顷田,虽然不算是个大注,但现在心里紧张得不得了。 许多大臣都跟他一样情景,虽说心里不信,但因为关系着自家的田地,仍旧有些担心,一个个伸着脖子望着天上,偶尔飞过一只鸟都会让他们把心提到嗓子眼。 反倒是这次下注最重的桓梁十分坦然,看上去非常平静,完全没有紧张情绪。众人对他不禁有些佩服,七十顷田,七千亩啊!桓家再是豪门大户,这也是一个超级巨大的赌注了,而他就这么蛮不在乎,还在和旁人说笑。 皇帝坐在高处,看着桓梁谈笑风生,心道:“看来此人是个有心胸的,依平日的言谈来看,才能也是有的,就凭这个心理素质,也能给他压个重担。” 正在众人心神不安的时候,天空中忽然出现两个黑点,两只鸽子在天上盘旋了一会儿,便直冲下来,一前一后落回到鸽巢之上。 有鸟人上前,将鸽子捧了过来,要让皇帝过目,皇帝指着旁边的宋弘等人道:“这信朕便不看了,诸卿看吧!” 宋弘接过鸽子,从它身上解下一份帛书,展开一看,便呀了一声,“这,怎么会这样?” 宋弘平日稳重自持,处变不惊,从未像如今这般失态。他呆呆地看着那封帛书,愕然道:“难道,这真的是,这才半个时辰啊!” 他身边的金丹伸出手去,几乎是将帛书抢了过来,然后他突然脸色大变,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上面的字,手竟不知不觉地发起抖来,以致于帛书从他的手中飘落。 没等书落到地上,便被旁边的人一把抄起,那人大声念道:“从上林苑鸟林放信奴一只。。。啊,这是谷公的手笔!谷公不是和杜公去了上林苑吗?这,这。。。” 话音一落,全场骚动,有人顿足道:“二十顷,我的田,两千亩啊!” “我看看,让我看看!”还有人不甘心地索帛书来看,看过之后便摇头叹道:“怎么可能?一个扁毛畜牲,怎么能送信?” “是啊,这不可能啊!不是弄错了吧?” “是不是那鸟人为了取悦陛下,故意弄了些玄虚?”下了重注的人们开始怀疑起帛书的真实性来。 两封帛书,一封是谷恭的,一封是杜陵的,在众臣中间传来传去,这些人都在分辨着,费尽心力想在其中找出些破绽来。 正闹腾着,忽然天空中又落下一只鸽子,看样子竟是一个时辰前放出去的路飞。 魏鸟人捧了路飞过来,宋弘取下帛书,打开一看上面的字,立即拜倒道:“陛下,臣方才在送往上林苑的帛书上写了周虽旧邦四个字,如今刚满一个时辰,便有谷公的回书,谷公接了下一句其命维新,这是信奴从上林苑飞返无疑了!真没想到,鸽子居然真的能送信,而且送得如此迅速快捷,一个时辰就从上林苑飞了个来回,比起烽火台方便多了。臣恭贺陛下,陛下上应天命,才有如此祥瑞面世。” 皇帝摇头道:“这不是祥瑞,这就是信鸽,是我大汉的空中驿使!” 443.以农为本 古人对于超出自己认知的事情,经常要归结于神秘,鸽子会送信,汉朝人不懂,所以宋弘称其为祥瑞。 在他们看来,祥瑞是好事儿,说明这皇帝干得不错,因此一有祥瑞,就要恭贺皇帝,再加大肆宣扬。于是在场大臣强忍输了田的郁闷,纷纷跪拜恭喜皇帝。 没想到直接被皇帝否了。 扯什么,祥瑞是非同寻常的事物,而飞鸽传书是因为鸽子就具有这种能力,只要人对它们加以训练,就有这种效果,这不是出自上天的祥瑞,而是出于动物的本能和人力的干预。 “不是祥瑞?”宋弘有点发懵,在他这种动不动就搞什么“天人感应”的儒者看来,这么神奇的事物只有归结于上天。 “鸽子识路,更胜老马识途。飞鸽传书之事,人力所能为也。”皇帝说道:“大汉天下横跨万里,如此广大,从各郡到长安,一封书要经数日甚至月余方能抵达,朝廷之令,不能迅速传达四方,边郡之警,不能即刻报知朝廷,以致政事拖延,兵事延误,此治国之大害也。朕建传信署,正是要加快政令通行,军事调动,强化郡国之治理,朕要训练成百上千的信奴,让全天下都能以飞鸽传书,则四方之边郡,皆如三辅之地一般,今日之事,明日便可于朝堂决断,今日有敌,明日朝廷便可出兵平乱,使我大汉天下真正形同一家。” 疆域太大,难于治理,是一个困扰大汉多年的现实难题。 大汉的边界,向西远至万里之外的西域诸国,向东直抵东海,向南深入蛮荒,不仅路途遥远,而且道路条件不一。西域荒漠阻隔,南疆高山林立,一向政令难行,故此时顺时叛,不能长期进行有效控制,都是因为太远了,朝廷的手很难伸得到,如果让其高度自治,又很容易出现自立现象。 比如说长城边界,为了示警,大造烽燧,一遇敌袭,便举烽火,一个一个地传递下去,一日千里,从速度上来说与飞鸽不相上下,但是用烽火台传信,非常繁复,要劳动许多燧卒,动用无数积薪,而且传递信息比较简单,不能说明具体的情况,万一中间哪一环节出错,还可能出现误报,比及飞鸽传书显然大大不如。何况大汉并不是遍地烽火台。 如果通信手段升级,边地和中央的通信能在一日两日内完成,必定会大大加强朝廷对周边的控制,这是有利国家的大事。 大臣们都窃窃私语,觉得不可思议,若真能如陛下所说,这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啊! 一时众臣欢欣鼓舞,对大汉更是充满了信心,可是转念一想,突然又觉得痛心疾首,陛下干大事就干大事,为什么他们就活该倒霉,要搭进去自家的田地呢? 可这又怪得了谁呢?谁让他们自己贪婪,非要往套里钻呢?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活该破财。 最为奇怪的是,损失大量良田的是大臣们,皇帝发了一笔大财,可为什么众臣对于皇帝还觉得心中有愧呢? 御史大夫宋弘激动万分,带头拜下,说道:“若真如此,实乃天下之大幸也。臣等愚钝,不知陛下之深谋远虑,误解陛下,还以为陛下。。。唉,臣实在愧不敢当,还请陛下治罪。” 皇帝大度地挥了挥手,道:“不知者不罪,卿等也是为了国家,朕岂能计较?” 诸臣纷纷拜下,做感激涕零之状,感谢皇帝胸怀宽广,不治众人之罪。并说些“陛下英明,大汉江山永固”之类的套话。 一片颂扬声中,会偶尔夹杂些低低的呻吟:“我的田啊!”“二十顷,两千亩啊!”但是在恭贺称颂的主旋律下简直几不可闻,皇帝根本不会听到。 为了这件大好事,有的朝臣激动的流下了热泪,有长跪不起者,有捶胸顿足者,一些年龄大的,简直连路都走不动了,还需要别人的搀扶。 总之,比起那些不必打赌便决定的国家大事来说,这一桩决策更让满朝大臣们激动感慨。 皇帝也有点激动,这是一群多么好的下属啊!对国家大事太上心了,简直是以国为家,有如此好的团队,何愁大业不成?何愁国家不兴盛? 这一场“飞鸽传书”测试取得了非常圆满的效果,但是由于在外面呆得过久,情绪过于激动,第二天上朝时,有十几个大臣请病假,说是感染了风寒。 这次风寒有几个特点,一是局限于朝廷官员之中,二是染风寒者均参予了打赌,平均赌注十五顷田,三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症状:心口疼。 传信署的鸟人得到了重赏,这些人平时都爱玩鸟,普遍被视为不务正业,谁也没想到,鸟人也有翻身的时候,一时大汉养鸽成风,每天都有人到传信署献鸽求做鸟人,传信署不断扩大。 太中大夫恒梁输了七十顷田,前前后后共输田一百四十顷,被家中的老母亲大骂一通,阖族视其为败家子。他自己却不以为意,说道:“田地钱财皆身外之物尔,大丈夫在世,岂可为田地所累?身负才学,胜过家有良田,得遇明主,胜过金山银山。吾观陛下之所为,必为旷代之雄主,愿随陛下建功立业,封侯拜相,搏个青史留名,万代称颂,则多少田地不可得?” 这话说了没几天,忽然有诏命下达,任桓梁为河南太守,即刻上任。 河南是刚刚收复的大郡,地处要津,是建世汉在关东最重要的支点,它不仅要向东支持各路东征军的给养,而且要向北抵挡建武汉河内方向的军事压力,承担的任务很重,压力也很大,是关东第一重要的郡。 桓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得到如此重要的任命,在向自己的举主宋弘辞行时,才得知了一些端倪,皇帝正是看中了他在赌田事件中的淡定表现,认为他可堪大任,才下了这道任命。 桓梁没想到因祸得福,七十顷田竟换来一个大郡太守。 他对着宋弘叹道:“我对陛下真是服气,居然能想到飞鸽传书这样的主意,而且还真就行得通!厉害的还在于他不仅建成了传信署,还顺手得了五千顷好田,还让本就输了田的诸臣都觉得愧对于他,还要向陛下请罪!” 宋弘道:“不论如何,得遇此等明主,是我等的福气,你去了关东,一定要好好干,当此复国之时,正是建功立业的大好时机。” 桓梁应着回家,没想到家中挤满了族中亲戚,这些天都埋怨他是败家子的亲戚们此时笑容满面,一个个向他恭贺,都夸他是国之栋梁。而昨天还捶床大骂、冲着他扔了两只鞋子的老母亲此时满面春风,正在向亲戚们介绍他小时候的一些不合常理的故事,以此表明桓梁生来就与众不同。 桓梁不禁叹息世事变化,让人目不暇接,打了包去洛阳上任去了。 洛阳此时俨然成了建世汉的另一个中心,不仅皇帝时常过来,而且还参照长安,新设了许多官署,大有成为陪都的架势。 以种田封侯的南城将军曹金此时也在洛阳,他是洛阳大战后被派到此处任职的,官职为典农中郎将,专门负责关东新占区的屯田事宜。 他可是向皇帝打了包票的,曹金拍着胸脯说:“陛下,只要新收郡别再打仗,就凭河南、颍川、南阳三郡,关东再不用关中往外运一粒粮食!” 皇帝龙颜大悦,大大夸赞了曹金,并表示,即便典农中郎将不上战场打一场战役,该给的待遇一点也不会少,只要种地种得好,皇帝会给予他与争战沙场的将领同样待遇。 皇帝如此重视关东的屯田,是因为这几年关中被洛阳拖累得太惨了。洛阳人马太多,消耗巨大,又不断地在打仗,不能安心种地,只能依靠关中救济。整个关中的余粮大半运出了关,送到洛阳前线,运输成本太高。 若是关中不需要再救济关东,国家将节省大笔开支,可以用于别处,如今百废待兴,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典农中郎将曹金激动极了,他原本是一名赤眉军中的将军,在三十几个将军中排在最后,除了会种地,他打仗不行,拉关系不行,什么都不行,从来也没受到过上头的重视,与其他将军在一起也是受欺负被嘲笑的主儿。 自从他跟了建世皇帝,便将其种田的天赋充分发挥出来,官职随之节节高升,封地也在不断扩大。原来赤眉军的三十几个将军,大多在家赋闲,没什么实权,不过是由朝廷供养到老。曹金是少数几个掌握实权,至今还活跃在朝堂上的人物之一。他的封地与一直在前线鏖战、战功赫赫的濮阳将军芳丹差不多,在原本三十几营将军中居于前列,比起从前在全军垫底,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曹金出关后,将官署设在了洛阳,然后便一直在河南、颍川、南阳三郡游走,亲自指导屯田事宜,今年的春耕他可是下了大力气。 庄稼种下去了,曹金稍微喘了口气,但是庄稼不是种下去便行了,后续的施肥、除草、灌溉哪一项都要操心。曹金没歇几天,便又开始忙得团团转,好在关东三郡的耕地条件普遍不错,田地上乘,水网密布,对于秋天的收获,曹金还是很有信心的。 但是有一个前提,千万不要有天灾。 从新莽时期开始,天灾几乎就没断过,旱灾伴随着蝗灾,连年发生,对大汉农业造成了巨大的打击。 史书记载,新莽存续的十五年间,共发生大规模自然灾害十二次,小的就更不用说了。 天灾包括地震、洪涝、旱灾、蝗灾等等,最厉害的是旱灾,因为旱灾直接影响收成,收成不足,就会饿死人。而旱灾又往往伴随着蝗灾,这旱蝗二灾在新莽时期消灭了无数人口。 尤其是在王莽当政的最后五年,年年大旱,旱蝗遍地,饿死无数,还有伴随着天灾来的瘟疫,更是杀人于无形。天下百姓的日子实在是没法过了。 史书中动不动就是这种记载: “缘边大饥,人相食。” “连年久旱,百姓饥穷。” “是时,关东饥旱数年。” “遇枯旱蝗螟为灾,谷稼鲜耗,百姓苦饥。” “关东大饥,蝗。” “杜旱霜蝗,饥馑荐臻,百姓困乏。” “大旱,关东人相食。” 虽然每次记载就是短短的几个字,可是这几个字不知道由多少血泪合成,简简单单三个字“人相食”是多么触目惊心。 灾害到什么程度,人得饿到什么份上,才会去吃人肉。 从史书记载看来,旱灾在关东之地比较严重,关中还算相对好的,当年关东饥民大量涌入长安就食,王莽还有能力开仓赈灾。 在密密麻麻的灾害记录中,有一条显得与众不同,“河决魏郡,泛清河以东数郡。” 史书记载中,单独提到一个“河”字,那就是“大河”,也就是后世所说的“黄河”。这条灾害记录的就是大河在魏郡决口,下游往东的数郡都被淹了。 这是历史上一次比较严重的黄河改道事件,对于下游农业生产的打击是毁灭性的。 黄河本来是在固定的河道中流淌,一个大决口,泛出了河道,从此突出了原有河道,随着地势,放飞自我了。 黄河下游因为泥沙堆积,河床不断增高,有的地段河床甚至高于两岸的地面,成为“悬河”,这个时候,对于河道的控制,只能依靠筑堤坝,而万里黄河,堤坝数千里,哪一块筑得不结实,一不小心就决口,那就是大灾。 也许真是天要灭王莽,在新朝灭亡后,史书中记载的大规模天灾数量直线下降,农业生产慢慢进入恢复期。 去年是建世五年,也就是建武五年,又有了一次旱灾,关东比较严重,直接造成建武朝廷缺粮,刘钰趁这个机会,打赢了洛阳之战,全面占据了双雄争霸的主动。 刘钰更充分地认识到,田地是根,粮食是命,长安朝廷的最大优势就是经济上的,也就是农业上的,咱们有粮,刘秀没粮,这个差距是什么战神也扭转不了的。 “屯田皇帝”又把屯田提上新高度,国家第一大事是种田积谷,刘钰几年前便设置典农中郎将,总管全国屯田事务,属官有典农校尉、典农都尉等,官署很是庞大。而这个典农中郎将是由皇帝直管的,曹金是直接向皇帝本人汇报工作的。 典农中郎将曹金最近上了一封奏疏,要求在关东治水,兴修水利,以促进农业生产。 444.治人治水 如今黄河下游多在建武汉疆域之内,前些年决口的魏郡在河内的东北部,建世汉不可能去治黄河。曹金请求治理的是如今在建世汉境内的三个半郡,包括河南郡、颍川郡、南阳郡和半个弘农郡。 河南郡内有伊水、洛水、汜水、汴水、狼汤渠等,颍川郡内有颍水、汝水等,南阳郡内有丹水、汉水、育水等等。因为这些年到处天灾人祸,根本没人管水的事儿,原本能用于交通和灌溉的河流、水渠状况都不太好,不仅影响水运,更影响农业。 去年天旱,曹金在屯田之时深受缺水之害,田耕种了,没有水灌溉,对产量的影响太大了。因为缺水,还导致百姓争水,乡村之间因此大打出手,流血事件不断发生。 屯田官员不仅要关注农田,还要处理这些打架斗殴事件。军屯还好,有军令管理,民屯最是头疼,招募来的流民有许多原来就是土匪,好不容易把他们摁地土地上安稳种田,因为争水,又激发了匪性,动不动大打出手,管理上太难了。 因此曹金提出:治水修渠,迫在眉睫。 皇帝召集大臣商议。出人意料的是,第一个跳出来发言的竟是尚书令郑深。 郑深此时因为位高权重,基本上什么事都是等到最后才表态,第一个表态的场景少之又少。 他说道:“陛下,天下不宁,烽火不息,数十年扰攘,国库空虚。因四方征伐,国库耗尽,徭役繁重。治水之费,动辄万亿,所需之人力,何止十万百万?如今国之大事在东征,并无余力治水,请陛下三思。” 当前的头等大事肯定是东征,虽然刘钰目前占据了主动,但是刘秀依然是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建武汉的体量足够大,可以和建世汉分庭抗礼。为了统一,整个国家要将全部力量使出来,哪有力量再去治水? 刘钰敢免田赋,却不敢免徭役。因为实在是免不了,国家需要人力的地方太多了,每一场战争都需要征发大量的青壮,其中在一线冲锋的还算少数,后勤队伍才叫庞大。 治水这一类的大基建工程,正需要大量人力,那水渠堤坝,都是一锹一锹挖出来,一点一点垒起来的,最是劳动密集型的工作,如今打仗的人都缺,哪儿还有人去治水啊,这不是闹吗? 郑深的意见十分明确,治水这事儿现在不能做。 兵部尚书罗由也表态支持郑深,理由也是没有余力。 这两个皇帝信任的重臣接连表态,其余人也纷纷跟风,说是眼下不能治水。 唯一支持治水的是将作大匠宣秉,但是在一众反对声音中显得十分单薄。 将作大匠是十二卿之一,秩两千石,是将作监的长官,将作监是掌管土木营建的官署。 自从皇帝改革官制为三省六部制以来,十二卿职责都向六部转移,将作监的职能日渐削弱,眼下几乎只剩下基建这一块。可是如今国库不足,朝廷的基建项目很少,只新建了一些球场,还是皇帝自己的买卖,球场建设是由少府负责的,没将作监什么事儿。 将作大匠宣秉闲得发慌,正想找些事来发挥一下能量,听说要治水,立即跳出来表示赞成。 “陛下,农为国之本,治水修渠乃万代之功业,又有现时之用处。渠水一通,田地收获何止倍增?这几年,关东战事频频,而粮用不足,须从关中转运,朝廷要从各地收粮,再装船,顺渭水东行,直至大河。奈何崤函之后,大河急转,有三门津之险,水流湍急,壁立千仞,航路断绝。在三门之前,便须卸船,从陆路行走。此地乃是敌我交界之地,敌军时常出没,须得有重兵护卫,靡费甚巨。若大修水渠,使关东之粮能自给自足,则朝廷可免去运粮之劳,护卫之费,百姓可免徭役之苦。此事十分紧要,比之征战亦不遑多让,请陛下思之。” 这个年头,运输工具太落后,造成战争的成本极高,最高就在后勤粮草上。一个前线士兵,需要几个后勤人员来保障其供给。千里运粮,十不存一,运一百斤粮食运去,劳动牲畜、人口,来回路上都要吃粮,实际用于士兵身上的顶多十斤。最经济的运粮方式是水运,船运载量大,消耗小,借助水力,比陆路轻松数倍。顺水行舟,速度比陆路走快十倍不止,就是逆水,也比陆路快上三倍,何况还没有那么多人、牛、马一路消耗粮食。 比及陆路,水路运输太方便太经济了。本来从长安到洛阳,走渭水向东入大河最为便捷,无奈中间有一个难以逾越的天险:三门峡。 传说大禹治水时,三门峡一带有砥柱山挡住了水路,造成洪水肆虐,大禹将砥柱山劈开,形成人、神、鬼三门,河水流过三门,绕砥柱山而下,留下中流砥柱这个成语,也留下了险绝的航道三门峡。 西汉时长安一带人口众多,为了保障首都地区的粮食供应,朝廷投入巨大的人力、物力、财力疏通漕运航道,对三门峡的河道进行处理,甚至在两侧的崖壁上开凿栈道,以人力拉纤的方式帮助船只经过,使航道得到了改善,但是并没有彻底解决问题。 天下乱了几十年了,三门峡航道状况更差,如今从关中去洛阳,在三门峡之前便要卸船,经陆路转运,耗费巨大,效率低下。刘钰做梦都想让三门峡航道畅通,但是他知道这是个现代都无法完全解决的难题。因此只剩下一个选择,就是大力发展农业,使关东的军队在关东得到补给,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兴修水利是一个必须的选项。 水利工程虽然是个利在千秋的大好事,却也是个要命的东西,投入太大了。鼎盛时期的隋朝国力强得不像话,粮食多得仓里都装不下,可隋炀帝修了条大运河还搞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何况建世汉这个百姓刚能吃上饭、还在长年征战的王朝初期政权。 皇帝刘钰眼看着众臣议论,什么也没说,便退朝回宫去了。 皇帝没回建始殿,而是去了广阳殿,在数个巨大的沙盘之间来回行走。 这时牛头来禀报,说大司农寇恂求见。 寇恂自从上谷郡归降之后,便恢复了本名。寇氏本就是上谷豪族,他改投长安时,怕连累家族,暂时更名为荀彧,如今这个担忧已经不存在了,自然也用不着隐姓埋名了。 寇恂一进来,皇帝便笑道:“寇卿方才在朝堂上一言未发,此时前来,必有良言以谏朕。” 寇恂道:“臣见陛下有意治水修渠,故来献计。” “寇卿有何妙计?”皇帝来了兴致。 寇恂道:“治水修渠虽于农事有大利,然耗费巨大,此时国用不足,不宜轻启。臣观关东诸郡,皆不当于此时治水,唯有一地,则非治不可。” 皇帝很奇怪,不知道是哪个地方水灾严重,让寇恂觉得非治水不可。 寇恂径直走到一个巨大的沙盘旁边,用手一指,说道:“南阳。” 皇帝道:“难道南阳郡之水患比之别郡更猖獗?” “非也。” “南阳之农事比别郡更为紧要?” “非也。”寇恂断然否认,“陛下,南阳治水,非是治水,而是治人。” 皇帝坐了下来,说道:“如何治人,你细说一下。” “陛下,南阳之地与伊洛及颍川相连,本应为中原之地,因周时属楚地,故独成一郡,归属荆州,未并入中原之列。其地四周高山,中间平坦,气候温和,水网密布,适于耕作,从楚时便已大力开发,经汉一代,愈发殷富,人口为诸郡之冠。其地多豪强,势力复杂。新莽末年,南阳首倡义举,绿林兴起,刘氏举兵响应。至更始立国,手下重臣皆南阳之人,当地豪强皆为皇亲国戚。更始灭亡,其南阳诸臣大多归了邯郸。建武皇帝靠河北起兵,河北派在邯郸一家独大,为平衡朝堂,建武帝培植亲信,多任用南阳乡党。除刘氏、邓氏、阴氏等皇帝国戚之外,南阳诸将之亲族亦是极多。虽说吴汉暴虐,致邓奉起兵反叛,南阳与邯郸背离,但其郡内豪族与邯郸却血脉相连。如此南阳,陛下可安心否?” 皇帝道:“只要朕以诚相待,心无偏私,想必臣民亦会以诚心待朕。” 寇恂拜道:“陛下有大胸襟,心怀坦荡。然陛下虽安心,不疑南阳。南阳诸豪强处如此嫌疑之地,可能安心否?” 刘钰懂他的意思。南阳初定,人心不稳,在为政上稍有差池,都可能带来严重的后果。因为南阳的人际实在是复杂,当地豪强当然会担心皇帝跟他们算账,把他们作为要胁邯郸众臣的人质。 寇恂又道:“若臣民皆知陛下之心,自能衷心拥戴。不过南阳地处关外,与长安关山阻隔,陛下之心彼等未必能知。因此,以臣看来,为今之计,应速安南阳民心。” 皇帝道:“南阳已沐皇恩,免税两年,朕再多加征召,吸收其豪强子弟为官,如何?” “陛下之恩德,必可使彼等感激涕零。” 把豪强们的子弟吸收到朝廷中来,让他们参予政权的建设,既能使豪强们与长安朝廷进行利益绑定,又能让他们在长安留有人质,是朝廷常用的法子。 寇恂对此加以肯定,又说道:“陛下可施恩,但不宜过分,以臣看来,除了施予其利,还应向彼等索取,才能两安。” 皇帝笑道:“卿之意,朕明白了。” 这就像加入黑帮,除了让他们得到加入黑帮的好处,还应该向他们要投名状,要保护费,双方进行利益交换,这才是常理。若是只给他们好处,既容易使那些豪强骄纵,也容易让人不安心。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双方合作,必要都有所图,才能长久。南阳豪强因为与邯郸关系紧密,心不自安,皇帝应向他们要价,给他们一个所谓“破财免灾”的机会,让那些人出钱出力,买个心安。 等到他们向皇帝出了这个价码,便会认为双方的交易完成,协议达成,朝廷不会再找后账。 这里面的心理学比较复杂,好在刘钰在上一世研究过相关的内容,因此没等寇恂说完,便领会了他的意思。 “陛下,治水修渠,需钱万万,正是一个机会。” 怎么要这个价是一门大学问,肯定不能明着要。毕竟皇帝不能吃相难看,否则难免惹人非议。双方都要保有面子,治水最好不过。 治水向来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好事,朝廷与豪强在这上面进行一次合作,双方既能暗中完成交易,又能博得好的声名。何况治的是南阳的水,受益最多的也是这些人,他们虽然此时出了钱财,日后得到回报的也是他们,豪强们心里不会太过抵触。 当然这番操作还是有一定难度的,需要主事之人有足够的政治智慧和执政能力。 皇帝道:“此事由寇卿首倡,以朕看来,唯有卿作这件差事最是合适。朕便以卿为太守,为朕安定南阳。” 寇恂拜道:“臣遵旨。” 寇恂本来新任大司农,这个官职听起来比一郡太守要重要得多,但是此时长安朝廷的大司农早已今不如昔,许多职能都转到了户部,在以后也会逐渐被架空,虽然位高,但是权轻,想必寇恂觉得不能在这位子上充分发挥才能。 南阳治水之事寇恂在朝堂上不说,非要追着皇帝到宫里私下里说,一是有些话在朝堂上不太好说,再就是他要当面向皇帝表达,他有意于南阳太守这个位子。 皇帝不只是猜到了他的想法,而且也确实认为寇恂能胜任这个位子。寇恂的见识十分高超,可以说有萧何之才,邓禹对他的评价很高,认为他有宰辅之器。 在建武汉时,寇恂便是冯异之外的另一个救火队员,冯异是在战场上救火,寇恂则是在郡治上救火,一有难治之郡,刘秀第一个便想到寇恂,而寇恂总是能超额完成任务,交上一份远超刘秀预期的答卷。 他任河内太守时干得十分出色,在郡中的威望非常高,以致于皇帝刘秀都对他有所忌惮。 刘秀当时初登大宝,地位不稳,更兼严重依赖河北集团,故此多少有些不放心寇恂。刘钰则不同,此时他地位稳固,不可动摇,再加上寇恂在长安朝廷是孤身一人,没有派系,对刘钰完全造不成威胁,故此可对他放心使用。 皇帝道:“大河改道,青州、徐州、豫州皆受其害,日后朕要择机治理,此事干系重大,应早谋之。卿要将此事放在心上,除了治理南阳一郡之水系外,要为朕培养治水之才,积累经验,待到天下一统,咱们君臣便干这件大事,让大河莫再为害百姓。” 寇恂拜道:“陛下心系天下,远见卓识,欲为大汉定万世之基业,百姓得陛下为其主,何其幸也。” 445.黎丘逞威 建世六年夏,坚守半年之后,江陵王程泛在马援军的围攻之下势穷出降,被槛车解送长安。汉军占领了荆州重要城市江陵,之后马援差众将分头略地,迅速占领南郡南部的大部分地区。 这是一个重大的战果,因为江陵的攻陷,使汉军实现了对楚黎王秦丰的战略包围,使其北部坚固的襄阳防线失去意义,马援随时可以发兵北进,端掉秦丰多年经营的老巢黎丘。 江陵就是从前楚国的郢都,地处江汉平原,北据襄阳,南控湖湘,东连江夏,西通巴蜀,东有云梦之饶,是楚地的核心地域,战略位置极其重要。 江陵一带一直是比较富裕的地区,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民食鱼稻,以渔山伐为业,瓜果蔬菜,食物常足。江陵周围地域广阔,资源丰富,自然条件优越,百姓只要采用原始的耕作技术,就可以种出足够的粮食,让全家都能吃上饱饭。故此,此地对提升科学技术的需求并不十分强烈,耕作技术比起中原要落后许多。 这里的土地是真正的沃野,即便耕作技术落后,其产出也着实不少,除了农田里的产出之外,还有大量的水产。富饶的物质资源给江陵提供了充足的兵粮,使程泛可以在此地坚持半年之久。 占领江陵,让马援长出了一口气。这意味着,他的十余万大军的军粮有望多出一个供应渠道,在当地就食,比起从巴蜀向外运粮成本低了许多,可以大大缓解马援不太富裕的财政状况。 对于马援军的东征,长安朝廷是不拿一分钱的。皇帝给马援的任务就是以巴蜀之地为基础,利用其资源,实现自我循环运营。然后东取荆扬,自南向北,实现对邯郸的战略包围。在整个战略运行过程中,长安朝廷只在马援大造船只时进行了支援,除此之外,所有的一切,包括东征钱粮都由马援自行筹措。 灭掉公孙述,马援接收了原本成家政权的资产,使他有了足够的启动资金,可以在朝廷的支持下打造船队,装备部队。十余万大军东征的钱粮却大部分出自巴蜀豪强,他们跟随着军队运送军粮,得不到现款支付也毫无怨言,其根本原因在于征服之后,豪强们可以得到马援事先许诺的经商许可和政策红利,得到远超过当时付出的补偿。 江陵城被困数月,程泛实在打不动了才出降,城中资源已消耗殆尽,马援军所得自然不如夷陵,好在江陵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它的位置,至于粮食,那么好的地还怕以后长不出粮吗? 攻克江陵之后,楚黎王秦丰控制地域门户大开,黎丘城就在眼前,不管他在北面襄阳一带的防线多么坚固,黎丘南面已无险可守,最虚弱的一面已暴露在马援军的兵锋之下。 而马援几乎完全没有停留,立即派定陇将军孙易率军两万北上,从陆路攻打黎丘。 他又派校尉李育、程乌率船队顺湘水南下,去攻取长沙,取长沙后,便是平定荆南。 长沙是控制荆南的要冲,自长沙向南有两条水路,湘水向西南方向拐去,直通零陵,长沙东南方向的耒水,可以直接抵达桂阳。 这正体现了江陵的重要,一旦据有此城,接下来的一切都是顺理成章,马援只管率领船队沿着水系走,有水有船,方便行军,方便运粮,比走陆路不知要便捷多少。 马援将黎丘和荆南之事安排妥当,他自己则率着庞大的船队继续沿江而下,直取江夏。 如今那里是建武汉的地盘。 楚黎王秦丰在襄阳一带与建世汉材官将军张允和征南将军仇志对峙,半年内双方大战小战不断,谁也不能歼灭谁。这期间张允攻克了山都,破了襄阳北部防线的西端,秦丰被迫退保邓县和襄阳。 黎丘悍将蔡宏驻守邓县,秦丰自己则坐镇襄阳。 邓县和襄阳两地相距只有数十里,一南一北,正卡在汉军南下的要冲之地。张允和仇志分头攻打,但秦丰在此经营多年,这条防线建得极为坚固,张允两人一时难以攻下。 突然,南方传来他的好女婿程泛出降、江陵失陷的消息,秦丰吃了一惊,不禁大骂程泛“没用的东西,那么一座坚城都守不住!” 老巢受到威胁,秦丰在襄阳再也呆不住了,他对部将蔡宏说道:“马援大军十余万占据江陵,必定全军北上,攻打黎丘,寡人将回兵击之,襄阳防线皆托付与你,你一定要替寡人守住。” 蔡宏发誓固守。 布置好了襄阳之事,秦丰率主力大军火速返回黎丘,几乎是刚一进城,汉军便到了。 秦丰亲自登城瞭望,见城下汉军并没有多少人马,顶多就是两万人的样子,不禁勃然大怒,说道:“马援竟如此轻视寡人,他大军十余万,竟只派这点人马来攻黎丘,简直岂有此理!” 秦丰此人长久在边远之地称王,没见过天下英雄,未免有些自高自大。这人的心态很是奇怪,要是马援真的全军来攻,他肯定会感到害怕,可是一看只有孙易带两万人来,他又嫌人家兵少,产生了一种被敌人轻视的愤怒。 实际上马援还真就没把他当盘菜,人家主力早就顺江而下去江夏了,来攻城的孙易只能算是一路偏师。 秦丰手下有十万大军,怎么会把这两万人放在眼里?他说道:“当年数万流民祸乱南阳,无人能挡,寡人率军出征,流民望风而逃。如今汉军人少,声势比之当年流民相差甚远,且远道而来,可以一举而取胜。” 秦丰带着无比的信心率军出城,北靠黎丘,在城下摆开阵势。 他亲自临阵,头戴金盔,身穿华丽的铠甲,看起来威风凛凛。在他的身周旌旗招展,人马漫山遍野,鼓角的声音响彻黎丘城。 定陇将军孙易令羽林军步兵一万人率先出战。 秦丰坐在马上,伸出右手,将手中的金刀向前高高举起,发出进攻的命令,黎丘兵马好像是洪水漫过原野般向前涌去。 秦丰向着身边的部将张康道:“汉军以卵击石,焉能抵挡寡人的大军?不出半个时辰,定然覆灭,寡人可收全胜之功。” 他稳稳地坐在马背上,面露得意地看着自己的十万大军,又看看前面不远处的两万汉军,怎么看都觉得必胜无疑。 也难怪他如此自信,从数量上来看,这些羽林军不够他塞牙缝的。 秦丰甚至已经在考虑之后如何对付马援的主力,此战全歼敌军后,马援必定会胆寒,黎丘兵乘胜而进,定能大破汉军主力。如果打败马援,他甚至可以北上中原争雄了。 秦丰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黎丘城,这是他几年来辛苦经营的老巢。哎,这城多好啊!如此坚固高大,足以抵御外敌,又是如此舒适,他住着别提多舒心了。这时一个念头突然涌上秦丰心头:在这儿挺好的,何必非要北上去跟别人抢那些破地方呢? 秦丰一面胡思乱想,一面心不在焉地看着远处的军马,看着看着,他却忽然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儿。所有的一切并没有朝着他相像的方向发展,而是完全相反。 黎丘兵并没有一下子冲垮汉军,也没有一步步向前推进,让人意外的是,他的军队好似有点站不住脚,在一步步地向后退。 怎么回事?怎么还退了?秦丰开始时还有点发懵,之后便暴跳如雷。 事实上,从双方一开始接战,汉军就占据了优势。 孙易手下的羽林军都是百战精兵,曾经纵横陇西、巴蜀,阵型极其坚固,斗志也十分高昂,在黎丘兵马的冲击下稳稳地站住了阵脚,随即便展开反攻。 一万步兵结成方阵,如同一体,如墙而进,其势不可阻挡,黎丘士兵遇到他们就像是水碰到礁石,才一触碰便立即向四周散开。 这场景气坏了观战的秦丰,他挥着那把金刀,亲自劈杀了一个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士兵,大声催促诸将上前,声称如有后退者,立即军法从事。 在他的严厉督战之下,黎丘众将使出全力,率军向前死死地顶住,好不容易才稳住了阵脚,与孙易军形成僵持的局面。 秦丰沉着脸望着面前这场鏖战,这样的形势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不知道敌军竟会如此顽强,让他的十万大军束手无策。秦丰命令张康率三万军马从东面绕过去,从侧后包抄敌军,争取先将这一万汉军全部吃掉。 没想到张康的军马还没有动,对面汉军却动了。 定陇将军孙易亲自率领一千羽林骑兵冲下山坡,向前驰突,以雷霆之势从敌军的侧翼狠狠地插了进去。 黎丘兵在羽林骑兵的强势冲击之下开始混乱。 骑兵对步兵本来就有很大优势,自从骑兵装备了马镫之后,战斗力成倍增长,使步骑之间的差距拉得更大。 一千羽林骑兵人数虽然不多,却在敌军中纵横驰骋,任意来去,黎丘兵本来阵型就不够坚固,在骑兵冲击下阵型更是被撕得粉碎,全军一下子陷入了混乱。 羽林军趁势全军压上,个个奋勇,杀声震天。黎丘兵马实在抵挡不住,纷纷溃逃。任凭秦丰在后面挥着金刀狂呼,也没人再敢上前,而是掉头就跑,争抢着向城中逃去。 多亏秦丰身边还有数千精锐卫队,保护着他且战且退,回到黎丘城,否则堂堂楚黎王可能殁于乱军之中。 因为怕汉军乘乱夺门,黎丘城上乱箭射下,这箭枝也不分敌我,都是随意向下发射,城下顿时一片哀嚎之声,被射倒的大半倒是他们自己人。 秦丰大败回城,兵马损折了大半。这一战过后,他再不敢出城叫阵,每天只是将城门紧闭,准备一心死守了。 孙易依托东山为营,屯兵于黎丘城下,对黎丘城每日攻打,诸般攻城器械轮番上阵,急切之间却不能攻下。 黎丘城是秦丰花费数年时间和无数金钱精心打造的坚城,它北临襄水,城高池深,防守体系完整,城防异常坚固。而且经过秦丰多年经营,城中粮草充足,足供守军使用。 秦丰有了这个倚仗,便死活不肯投降,拼死抵抗,期盼着其余诸城前来救援,让他能有机会反败为胜。 虽然孙易一时半会拿不下黎丘城,但汉军围城这件事本身已足够震慑黎丘周边的人心了。 那些原本依附于楚黎王秦丰的当地豪强,此时纷纷来汉军营中拜见,向孙易套近乎,贡献钱粮,以求能抱上汉军的大腿,投效新的主人。有的豪强还引私兵来黎丘城下,与孙易一道围困黎丘。 秦丰据有的十几个县则纷纷归降,有的是县长官直接投降,有的是其属下或治下百姓杀县官献城归降。总之,众人都看清了大势,知道秦丰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只是苟延残喘罢了,所以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归降长安朝廷。 在黎丘被围半月之后,秦丰的丞相、宜城守将赵京举城来归,并率军来助孙易围城。从此之后,秦丰困守孤城,陷入众叛亲离的境地。 不久后,张允和仇志在北方攻破了襄阳城,杀了秦丰部将蔡宏,随后率军南下,与孙易会师于黎丘城下。 此时城外军队已经有将近九万人,声势极为浩大。孙易为避免军队伤亡,派人到城下招降,秦丰却大骂道:“寡人堂堂楚黎王,岂能降你这等鼠辈?” 城上城下的人可能都没有想到,楚黎王秦丰竟然站在城上破口大骂,其咒骂词汇之丰富,音调之多变,令人叹为观止。 而其骂人的内容,就连军中最粗鲁的军汉听了都连连摇头,嘟囔着“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秦丰在城上口沫横飞地骂了一刻钟光景,嗓音依旧保持着高亢,并无丝毫嘶哑的迹象。 被从十八代祖宗问侯到亲生父亲的定陇将军孙易怒气勃发,当即取过弓来,向着城上就是一箭,那只箭擦着秦丰的耳朵掠过,“咄”地一声插在城楼的木柱之上,吓得秦丰一缩脖,骂声戛然而止。 孙易戟指向着城上喝道:“秦丰小儿,孙某必取你的头颅,灭尔三族,以雪今日之恨!” 446.口水之仇 孙易、张允、仇志等汉将合力围攻黎丘,楚黎王秦丰闭城死守,双方连日争战,相拒一月有余,汉军不能入城。 此时黎丘周边诸城已全被汉军略定,整个南郡只余黎丘一座孤城。但是秦丰却并不十分担心,因为城中尚有精兵数万,粮草不计其数,足够他长期据守。 秦丰手下谋士倪竟劝道:“刘钰已占据天下之半,去年于洛阳大胜刘秀,已有并吞天下之势。马援尽发巴蜀之兵,大军十余万东下荆扬,声势浩大,大王诚不可与之争锋。此时黎丘已成孤城,旦夕且下,大王不若举城归降,尤不失封侯之位,累世富贵。” 秦丰也不说话,只用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看得倪竟十分不安。 “竖子焉敢劝吾屈膝事人?枉我如此厚待与你,可你这腐儒竟满口喷粪!实在是臭不可闻!” 秦丰突然开始破口大骂,足足骂了半个时辰之久,把倪竟骂得狗血淋头。可倪竟一句也没还嘴,只是跪伏于地,默默地承受。 倪竟是江陵人,在秦丰起事之后加入其队伍。他在秦丰身边将近十年,非常了解他,知道秦丰就长了这么一张臭嘴,说话吵架之事他从不肯落于下风,但是做起事来却没有说话那么狠绝,否则倪竟也不会冒着捋虎须的危险,敢说这些劝他投降的话。 以秦丰对倪竟的信任,顶多就是大骂他一顿,并没有什么杀身之祸,倪竟只需要充耳不闻,忍受秦丰滔滔不绝的口水就行了。 秦丰本就是南郡人,虽然只是个儒生,却从少年时便有雄壮之气,志向很大。年少的时候他曾去长安求学,学成之后到南阳担任县吏。王莽末年,天下已经开始乱了,秦丰敏锐地觉得这是个机会,便弃官还乡,在黎丘联络当地豪强,举兵造反。 秦丰很快就攻占了南阳南部和南郡北部,一共十二个县,聚集了数万人。他占据的地盘是一片沃野、物产富饶的江汉平原,在中原遭灾时,绿林军在绿林山中挖野菜啃树皮,赤眉军像蝗虫一样辗转数郡,四处寻食,南郡这里的百姓却依旧能够饱食。 更始帝建国后,一直的战略是向北向西,去洛阳,去长安,占据天下中心城市,对于南方的偏远地带不屑一顾。 秦丰抓住机会,在黎丘建国,自号楚黎王,关上门做起土皇帝来了。 自古热带无强国。因为自然条件太好,获取食物太容易,不用费劲就能过上舒服的小日子,因此他们普遍不思进取,安于现状。比如印度,自然条件十分优越,但数千年一直是一盘散沙,只有过几段短暂的统一时期,整个历史就是一部被不同的北方民族在不同时期征服的历史。 秦丰也没逃脱这个规律,有了这个自然条件优越的根据地,他的雄心壮志迅速消散,舒舒服服地在黎丘过起了小日子。这些年,中原地区打得你死我活,血流成河,秦丰坐观成败,心理上感觉无比优越,却不知道危险正在不知不觉地逼近。 等到他有所察觉的时候,已没有多少抵抗之力,那些饿狼中角逐出来的最强者要将他当作一块肥美的肉,一口吞下。 近两年时间,秦丰的态度明显积极了许多,但并不是积极进取,而是积极布防,他在南阳打造了北部防线,应对汉军南下。 南阳邓奉投降长安之后,秦丰失去了北部屏障,什么事只能靠自己,靠他的襄阳防线了。 秦丰这个人性格有点粗豪,为人算是比较讲义气够朋友,行事也颇能得人心,但是就有一个最大的毛病,口无遮拦,嘴臭,受骂人。不分场合、时机、对像,楚黎王想骂谁就骂谁,想骂多久就骂多久,在他的一亩三分地上,秦丰骂得随心所欲,霸气十足。 跟随他一道起事的弟兄们都习惯了,原本就是他们的主上,没事被他骂几句,就当作是口水浴,没什么大不了的。可一个月前他竟把自己的这项特长向着汉军大将孙易狠狠地发挥了一下,把孙易气得暴跳如雷。 今天轮到了倪竟。 秦丰大骂倪竟半个时辰,终于觉着有点累了,歇下了嘴,坐在那儿呼哧呼哧地倒气。 这时倪竟直起了身,举起袖子,在头顶上轻轻拂拭,只擦了几下,袖口那儿就一片水渍,可见他的头上被喷了多少口水。 倪竟抬头看着秦丰,说道:“大王,黎丘城外一战,伤亡惨重,又有许多将士逃离,如今城中只有三万兵马,而城外有十万大军。大王,我等已陷入绝境,再不归降长安就要身死族灭了,难道大王就不为自己的将来和子孙后代想一想吗?” 秦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道:“你说的虽然有点道理,不过那个姓孙的那天说了,一定要破此城,灭我秦氏三族,寡人就算有心归附,恐怕他也不会答应。” 倪竟心里暗骂活该,还不是你图嘴上痛快,把人家骂得太惨,才结下这一门要命的冤家? 可这话他不能说出来,他只能往好里说:“黎丘城池坚固,城中粮足,汉军要破城也不容易,为将者欲成其功,不会太计较这些口舌之怨。只要大王卑辞厚币,肉袒请降,好好地向孙将军赔个罪,吾料孙将军必能宽宥大王,接受您的投诚。” “那可不成!寡人是堂堂楚黎王,他不过是一员军中将领,寡人的脸还得要呢!”秦丰道:“你也说了,黎丘城池坚固,粮食充足,他们破不了城,寡人要再等等看,此时看似没有出路,过一阵子,不一定就会出现什么变数。” 倪竟见劝不动秦丰,只好退下,自己却偷偷地派人出城,去汉军营中乞求归附,不料孙易被秦丰的恶言恶语伤害太重,怒气未歇,听说是城中使者,一句话都没问,直接拉出去砍了脑袋。 这一下子倪竟也有点死心了,看来这口水之仇深似海,想投降也不那么容易了。 孙易等人从南阳调集了许多攻城器械,准备强攻黎丘。 材官将军张允说道:“黎丘两面临水,深沟高垒,易守难攻,若四面攻打,城中人必做困兽之斗,兵法云围师必阙,不如撤掉东门防守,瓦角城中军民之心,使其部众自动散去。” 征南将军仇志然其言,可秦丰原来的丞相赵京却说道:“常言道除恶务尽。秦丰被困孤城,已是强弩之末,稍鼓余勇,便可将之歼灭。若留一缺口,使其逃脱,便如放虎归山。秦丰在南郡根基深厚,一呼百应,他出了这黎丘城,振臂一呼,说不定又在何处重新兴起,到那时再要困住他可就难了。” 南郡新归附的诸将都连声附合,一致要求将秦丰困死黎丘,不留生路。 材官将军张允私下里对孙易说道:“赵京等人非是为国,而是为已,彼等背叛秦丰,生怕他举城投降,受到重用;或者逃出生天,又重新兴起。若是那样,秦丰难免会报复彼等,因此南郡众人必要置其于死地。” 孙易认为他说得很对,却也想要秦丰的命,他说道:“秦丰那厮,辱我太甚,吾必将杀之。。。那便依了赵京等人之言,四面攻打,等到连环霹雳车到齐了,黎丘城旦夕可下。” 现在围城的孙易、张允和仇志三人虽然都是杂号将军,并没有统属关系,但是以孙易的功劳最大,爵位最高,又因他第一个杀到襄阳城下,一战破掉秦丰十万大军,那两人便隐隐以他为首。听他这么说,两人也不再说什么了。 又过了半月左右,攻城器械陆续到齐,其中有连环霹雳车八十余辆,孙易集齐众将商议攻城之事。 赵京等人久在黎丘,知道底细,有一个将领说城西一处城墙曾经坍塌,是后来重新修复的,比起别处,那里最是虚弱。 于是汉军将连环霹雳车在城西排开。 黎丘诸将在城上见了,都奇怪道:“这是什么东西?上面一个轮子,挂着好多大石头,能用来攻城吗?” 秦丰道:“黎丘的城墙如此坚固,怕什么?让他们来!寡人不信几块破石头能轰塌这金汤城池!” 他话音刚落,只听“通”地一声巨响,一块大石砸在城墙之上,震得他身体抖了一抖。 秦丰故作镇定,拂了拂身上的尘土,冷笑道:“不过如此尔!” 他的话被一阵巨响淹没了,好像是暴雨打在芭蕉叶上,石头砸在墙上的声响密集地连成了片,整座黎丘城都在颤抖,在巨大的声势震慑之下,秦丰不由自主地抱住了头,将身子缩在垛口之下。 巨大的声响连绵不绝,城墙在颤抖,烟尘弥漫,秦丰等人从来没经历过这么可怕的场景,好像是来到了世界末日,说不准哪一块石头就要了他们的命。 连环霹雳车的石块都是在短时间内集中发射,石块攻击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是秦丰等人都感觉极为漫长。好不容易等到声响停止,烟尘落地,众人还有点发懵,忽听城下喊杀声震天,汉军潮水似的冲了上来。 黎丘西城的墙壁果然不太结实,有一段城墙垛口坍塌,被轰开了一道几丈长的豁口,好在只塌掉了一半,下面一段墙基还在,汉军仍旧要爬一道矮墙,不至于一拥而入。 汉军争先恐后地向着豁口上攀爬,要冲进黎丘城抢得头功。秦丰部将张康和张成率众拼死堵在豁口处,好像一道人肉城墙,将汉军压制在城墙之下。 孙易见敌军拼了命,汉军一时攻不进去,不想让士卒再增加伤亡,便下令鸣金收兵。 他说道:“有连环霹雳车在,明日再集中轰一遍,这城墙就该全塌了。” 张允道:“恐怕用不了明日,今天城内军民便可能一哄而散。” 他说中了。 汉军退兵之后,陆续有人从城墙豁口处出城,秦丰禁止不住。半天时间,已有数千人越城而出,或是投降,或是逃走。 黎丘人眼看连环霹雳车威力巨大,知道这城坚持不了多久,都没有了守城的信心,纷纷出逃,秦丰的楚黎国开始崩盘了。 他召集众将商议军情,可来的人根本就没有几个,好在倪竟还在。 倪竟苦劝他道:“大王再不请降,恐怕会有人要以大王之性命为进身之阶,大王之命休矣!” 秦丰此时却完全没有了城头怒骂孙易的气势,愁容满面地道:“寡人愿意出降,只怕孙将军不肯。。。” 倪竟道:“请大王将印信交与臣,臣愿代大王去城外乞降,只要汉军能将大王送往长安,以建世皇帝之仁德,大王便有很大的生机。” 只要投降成功,别在破城时被杀,秦丰就有机会活下去。如果能被送到长安,便有九成概率能保住性命。 那时候的帝王一般比较讲究,还不像后世一样动不动就斩草除根。 秦丰虽然长了一张又臭又硬的嘴,却完全没有视死如归的硬气,在这性命交关的时候,他终于感觉到怕了。 他将印信等物交给倪竟,又亲手写了一封信,信中极尽谦卑之辞,将孙将军极为肉麻地吹捧一番,又自已深深地悔罪,表达了要归顺朝廷的强烈愿望。 秦丰眼中含泪,紧握倪竟的手道:“寡人的身家性命,就全托付与卿了。” 倪竟将信细细地收进怀里,又在胸口按了几按。随即拜下道:“大王放心,臣定不辱使命!” 秦丰眼巴巴地看着倪竟出了宫门,叹道:“危难之处见忠臣,倪竟如此忠义,寡人没有看错他。” 倪竟承载着秦丰的全部希望出了黎丘城。刚离开城门一箭之地,倪竟便自怀中摸出秦丰的信,两手交错,几下撕得粉碎。他回头向着黎丘城狠狠地啐了一口,骂道:“一张臭嘴,到处乱喷,整整十年啊!老子早就受够了,你去死吧!” 第二天,黎丘城的将领和士兵几乎都跑出城去了,只有秦丰和其家眷愁坐宫中,等候着倪竟的消息。 秦丰全身素服,把身上所有的装饰全都去除,带领满门老小,就在院子里肃立等侯。 等到晌午之时,外面人声嘈杂,有许多士兵涌进宫来。秦丰连忙带着全家跪伏于地,秦家人一个个身体瑟瑟发抖,不敢抬头仰视。 一群汉军冲了进来,将他们团团围住。秦丰偷偷地抬头观看,见领头之人是他从前的丞相赵京,不禁心头一紧,暗道不妙,可是转眼便看到赵京旁边的倪竟,秦丰又瞬间放下心来。 “到底还是倪竟忠义,担心寡人的安危,第一个跑来保护寡人。”秦丰心中十分感动。 只见倪竟对着赵京窃窃私语,赵京缓缓抬起了手掌,平举在胸前,忽然用力横着一切。他身边的士卒立即上前,一刀砍下了楚黎王秦丰的脑袋。 等到孙易等人大军入城时,赵京倪竟两人禀报:“秦丰妄图顽抗到底,在乱战中被杀,秦氏全家皆一道身死。” 秦丰纵横江汉平原十年,也算是一个枭雄人物,最后却落了个身死族灭的下场。 447.欲加之罪 黎丘陷落,使整个南郡都落入建世汉的掌握之中。 李育、程乌等人分率船队略定荆南,汉军顺水而下,所到之处,无不望风归降,几乎是船行到哪里,哪里便立即变为汉土。 马援率领主力船队沿江而下,势如破竹地攻陷了长沙,占据罗县、下隽等水陆交通要地,巨大的船队向着江夏郡进发。 慑于大汉之国威,荆南各郡争先贡献。武陵太守王堂、长沙相韩福、桂阳太守张隆、零陵太守田翕、苍梧太守杜穆、交趾太守锡光等,相率遣使请降,刘钰悉封其为列侯。 至此,荆州之地除江夏之外,悉归于建世汉。 江夏在南郡的东面,南阳郡的东南面,长江从其郡中穿过。 此时的江夏最高官员还是新莽时就在任的太守侯登。 他在江夏做了十几年的太守,在更始帝时率先表示归附,顺利留任,但是一直保持独立的姿态,直到建武汉大司马吴汉平定了江夏东部的庐江,兵锋直指江夏,侯登才投降了邯郸朝廷,被刘秀封为列侯,继续留任江夏太守。 没过多久,建世汉的庞大船队顺江而下,连破夷陵、江陵等重镇,兵锋东指,侯登的江夏此时正处于两汉之间的势力交界地带,必然要成为双方争雄的战场。 侯登对此无能为力,因为决定一向是由强者作出的,对于两汉的代表马援和吴汉来说,侯登的意愿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之内,他们两人需要以江夏为战场,先检验一下对方的成色。 吴汉为加强江夏防线,派越骑将军刘宏率军驻在沙羡,沙羡在大江南岸,与江北岸的西陵隔江相望。 西陵是江夏郡治所在,江夏太守侯登的驻兵之地,此时他率领郡兵,与江南的刘宏军一南一北,夹防大江航线。 刘宏有骑兵三千,步兵三千,以及新招募的水军四千人。侯登有水军八千,步兵一万,骑兵数百人。两人相约,如一方被袭击,则隔岸燃起烽火,互相跨江支援。 伏波大将军马援令征南将军仇志抚定南郡,令定陇将军孙易、材官将军张允顺汉水南下,与主力部队会战于江夏。二人领了将令,各带本部人马,顺流而下,一路连战连捷,接连攻破了五座城,俘杀当地令长,无人能挡其锋。 随着孙、张二人的船队逼近西陵,江夏太守侯登越来越惶恐,他觉得自己兵力太少,无法抵抗汉军兵马,便连连向身在庐江的吴汉告急求援。吴汉手书回信,严令他守住西陵,与刘宏卡死长江防线,说自己正在征集船只,募集水军,准备西进支援。 吴汉自出征以来,横扫扬州数郡,手中兵马越打越多,如今已有近大军十六七万,对江夏一带虎视眈眈。侯登对吴汉的命令不敢违抗,只得大发士卒,扩军备战,打算对建世汉军武力对抗。 这一天,身在沙羡的刘宏派使者来见侯登,说是沙羡既缺少船只,又没有充足的军粮,让侯登为他从各县筹集物资,送去江南,供应大军所需。 这不是刘宏第一次来索要物资了,自从他进入江夏以来,一直在不停地要东要西,从军械船只,到人和畜牲的粮草,全需要在江夏解决,侯登都尽量予以满足。 他的妻弟皮理道:“刘宏仗着是吴汉差遣来的,总是以上官自居,要这要那,态度傲慢。我从没见过谁跟人伸手还这么理直气壮,倒像别人欠了他什么似的。姊夫,您为什么要受这个窝囊气呢?” 侯登道:“他领兵初至,未预备粮草,侯某身为朝廷任命的太守,为其后援是应当的,这有什么奇怪的呢?” “姊夫,您这脾气也太好了!我跟您说,好人就是容易被人欺负!您越是满足他,他越是贪得无厌。” “江夏虽是小郡,却未经历过什么战火,侯某经营数年,颇有些积蓄,便予他一些,也不影响咱们的吃用。大战当前,还是应当并力对敌,不要互相猜忌内斗,免得误了国事。” “姊夫,您手握一郡,处两汉之间,正可以待价而沽,自抬身价,怎么反倒被别人如此拿捏?若是吴汉不以姊夫为重,只知道欺压勒索,您还不如干脆就投了放牛皇帝,以一郡为献,肯定会得到重用,岂不胜过在吴汉手下受气?” “胡说!”好脾气的侯登终于发怒了,斥道:“你当侯某是那墙头的野草,哪边来风便向哪边?既然已奉邯郸为主,自然要尽臣子之责任,尽心竭力,为国出力,焉有朝秦暮楚、随意易主的道理?” 皮理见姊夫发怒,心内虽然不以为然,嘴上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侯登便搜集了五十余条战船,满载着粮米,派人送到江南去。 刘宏见了,冷笑道:“侯登真拿刘某当叫花子了,每次只拿这么点东西打发我,我还要多发士卒,扩大军队,这一点东西够干什么的?本来我当他是本郡太守,还给他留几分面子,既然他如此不识抬举,连点东西不肯给,便别怪刘某不客气了!” 吴汉手下的将士,很少用朝廷供应粮草,他们专以劫掠为生,几乎是打到哪儿抢到哪。只有这江夏,因为是主动投降的,还没来得及下手,此时刘宏便发挥了老本行,派手下四面出击,劫掠各城及乡里,直抢得百姓哭嚎,豪强纷纷躲进了坞壁。 刘宏把附近的船只都强征了来,用以运送抢来的物资,一船一船地运进沙羡,在城内堆成了山。 刘宏又往周围各县征发丁壮,凡是适龄者,都抓来当兵或是役使,沿江渔民都抓来做了水军,不会游泳者便做了步兵。没多久,刘宏便将队伍扩充了一倍多。 他还不断加高加固羡城墙,精心布置城防,为了加强水上的防守,又在大江南岸挖掘工事,布置营地,在江中设置障碍,阻拦汉军前进。 侯登在江夏主政十几年,力保一郡之平安,他为政仁慈宽和,深得士民之心。前些年天下大乱,江夏却从来都没有遭过兵灾,没想到投降了邯郸朝廷之后,竟然被自己的军队劫掠一空。 各县的令长都跑去西陵向侯登哭诉,请求他主持公道。侯登却只能安慰他们,劝大家以大局为重,为国家着想,对这些人百般安抚,总算将他们暂时压制下去。 侯登回到府内,却只是摇头叹息不止,皮理说道:“刘宏暴虐,欺压士民,姊夫如此忧心,为何不向大司马言明此事?” 侯登道:“刘宏乃大司马之部将,我向大司马告状,不是给大司马难堪吗?又有何用?何况大司马之军向来因食于敌。。。只是我没想到,他们会劫掠到本国子民的身上。” “抢自己百姓的粮食为军粮,从古至今未曾闻也!这事儿说到哪儿也是咱们有理。姊夫既然担心大司马会回护部属,对姊夫不利,难道就不能直接向陛下上书吗?” “那便是告大司马的状,更不行了,陛下远在千里之外,焉能知道此地情形?便是知道,陛下对大司马也有三分忍让,我又如何敢向陛下上书?” 侯登叹道:“看来江夏百姓终究逃不过这一劫。” 侯登在忧心忡忡中迎来了孙易和张允的兵马,这两人年轻,冲劲足,沿着汉水一路过来,竟比先期出发的马援还要先到会战之地。 双方水军在汉水进行了一场激战。 孙张二人虽然兵力较多,但是多是关中兵马,不习水性。而侯登之水军却久在大江里来去,水性纯熟,这大大弥补了他们在人数上的劣势,双方激战大半日,谁也没有打垮谁,等到太阳向西,便各自退兵。 孙易与张允商议道:“汉水水面不够宽阔,我军战船虽多,却不能排开,倚多为胜。吾观江夏之军水战甚强,不如我二人分兵,你率船队在水中,我率本部上岸,在陆上与之一争雌雄。” 张允道:“若在陆上,敌军定不是对手。” 两人商议定了,当晚孙易便弃舟登岸,在江北扎下营盘。 等到了第二天,孙易军与张允军沿着汉水,水陆并进,双方又是一场恶战,江夏军水战占了上风,岸上部队却被孙易军虐得不轻。情急之下,侯登命军队全都弃岸上船,顺着汉水进入大江,回到西陵城中。 孙张二人获得胜利,沿汉水南下,进入长江,直接面对侯登与刘宏构筑的水上防线。 侯刘二人经营了许久,水上防线比较成熟,孙张二人初到,强攻未能得手,便扎下营来,等侯马援的到来。 马援的船队之所以晚了,是因他一路忙于任命官吏,恢复吏治,招抚当地豪强,关心百姓疾苦,因此耽误了许多时间。 孙易和张允两人只需要打仗便可以了,马援却要军政一把抓,巩固所占之地,为建世汉的后续统治打好基础。 马援与孙易和张允合兵,共有军马十二万人,大江两岸,连营数十里,江面上密密麻麻全是船只,江夏郡豪强纷纷来投。 马援派人向刘宏和侯登送上书信,劝二人归降,刘宏将使者斩首,并派人送往江北,给侯登观看。 使者道:“侯太守,刘将军说了,他与太守相约,共抗马援,为守誓约,他已将马援使者杀了,请侯太守也如此,斩使以明志!” 侯登拿出马援招降之书,说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此之谓礼也,侯某已拒绝马援之招降,誓与刘将军共进退,这封书请你转交刘将军,他见此便可知侯某的心意。” 使者回到江北,将书交与刘宏,刘宏道:“他不肯杀使,分明是其志不坚,要为自己留一条退路,又何必如此惺惺作态?” 刘宏派人将书信送回庐江吴汉处,只说侯登首鼠两端,不可信任,请大司马另派人来,接任江夏太守,免得侯登引狼入室,坏了大计。 吴汉此人出身寒微,不太喜欢说话,但是性格沉毅,有计谋,是个嘴上不说,心里有数的主。 他向着军中司马赵熹道:“侯登此人素有宽仁之名,在郡中威望很高,刘宏屡屡来信说侯登的不是,其言未必都是事实,但若长此以往,这两人如何能够共事?我担心江夏一线不能稳固。” 赵熹道:“大司马欲使赵某去为二人讲和吗?可是以赵某看来,这两人却不可能一条心。” 吴汉很疑惑,“这是为什么?” 赵熹道:“此事的关键在于,没有一个人总领江夏防线。若是以侯太守总领江夏,把前线都交给他,吴公必不能放心。若是以刘将军为前线主将,即便侯太守肯,他的手下恐怕也不能心服。因此只能让这两人共同守卫,谁也不能节制谁,这就必然存在矛盾。刘将军是大司马的亲信,大司马自然放心,可是侯太守刚投过来,其志未坚,若刘将军逼迫过甚,恐怕会生出变数。” 吴汉点头道:“你说得对,但是此事该如何呢?” “或是将刘将军撤回,将江夏全交给侯太守,或是另派人去,取代侯太守的位置,干脆将江夏郡整个接管过来。只是侯太守在江夏时间太久,根基太深,恐怕大司马也挪动他不得。这事儿若是做得急了,还真容易逼出大事来。” 吴汉沉吟半晌,说道:“蛇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只要处置了为首之人,下面的人翻不出什么大浪!” 赵熹惊道:“大司马,您的意思是,要把侯太守。。。” “侯登为人能得百姓之心,士民多能为之用。他此时或许并无投敌之心,却也不得不防,只要他想改换门庭,翻手便可投过去。与其日夜防范,不如一了百了,直接杀了!” 赵熹道:“侯太守有功无过,杀之无名,怎能服人?杀有功者,恐怕寒了江夏郡的人心。” 吴汉道:“吴某在战场争战多年,知道什么是人心。人心和人的头一样,都是会在刀剑前低下的!此乃非常之时,不能用非常之法,侯登不是我等自己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放心,只凭这一点,他便不能留了。如你所说,他的根深,不好挪动,还不如就地砍了,省却多少啰嗦!至于罪名。。。就说他通敌好了!” 448.这很吴汉 吴汉懂政治吗? 官位做到大司马,不能说一点也不懂,但是他本质上是个武将,思维都是战场式的。他基本不会用软刀子,吴汉就是用刀来杀人的,别的方式他不太擅长。 当年刘秀作为玄汉政权的臣子,刚刚平定了王郎,想派人去发幽州十郡突骑补充自己的力量。但是这件事很难办,因为刘玄任命的幽州牧苗曾已经上任了,苗曾就是刘玄派来对付刘秀的,他决不会同意刘秀把幽州突骑带走。 幽州突骑是非常强的军事力量,若是都被苗曾掌握了,天下就没有他刘秀什么事儿了。刘秀很忧愁,不知道怎么能把幽州突骑弄到手,这时邓禹说道:“让吴汉去,其人勇鸷有智谋,诸将鲜能及者。” 邓禹说吴汉勇猛强悍有智谋,诸将都及不上他,这是非常高的评价。以邓禹识人之明,他是不会看错的,从此也可知吴汉的能力,他并不是一个没头脑的武夫。 刘秀对邓禹的推荐基本就是言听计从、全盘接受。他立即拜吴汉为大将军,持节回幽州,征发幽州突骑。 刘秀徇行河北,是持节来的。持节者就是钦差﹐权力极大。朝廷命将﹐以节为信﹐以指挥军队。现在他把这个权力又转授给吴汉,可见对于此事的重视。 当初王郎作乱时,河北基本处于无政府状态,各郡县长官自己说了算,上谷、渔阳二郡想要站队玄汉,支援刘秀,两个太守自己就直接发兵了。而且各郡的发兵支持,虽然也是冲着刘秀昆阳之战的名头,但更多的是因为他此时是玄汉政权在河北的代表。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河北不是刘秀一个人说了算了。刘玄派了尚书令谢躬总领河北诸将,还任命了幽州牧、冀州牧。 他已经在防备刘秀自立山头了。 幽州牧苗曾总领幽州十郡,是各郡太守的直接上司,发幽州兵是不能越过他的。此时刘秀的发兵难度决非当初可比,有苗曾在,刘秀很可能发不出这个兵,那么他的创业大计也就别提了。 因此吴汉此行是关系到刘秀前途的极其重要的一步。 苗曾听说吴汉来了,果然命令各郡不许发兵,并且暗中进行了部署,准备一言不合就收拾了吴汉。这时他是全面占据优势的,毕竟他是主吴汉是客,这是苗曾的地盘。他预先作了准备,几乎立于不败之地。 吴汉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做。他就带着二十个人去苗曾的驻地无终。 苗曾本来以为吴汉会带兵马过来,杀气腾腾地准备大干一场。此时见他就带了这么几个随从,立刻就放松了。 估计他此时心里在嘀咕:吴汉这小子还是嫩啊,竟然一点准备也没有,他以为发兵就是说句话的事儿? 放松了的苗曾亲自出城去接吴汉,当然得是带着兵马。吴汉毕竟是个持节的大将军,大家同朝为臣,面子上的事儿还是要顾及的。 苗曾带人出了城,见到吴汉,两个人当然要互道久仰,说一说路上辛苦,就在两人亲切交谈时,吴汉忽然身子向后一仰,嘴里吐出了个字:“杀!” “啥?”对面的苗曾有点没听清,还伸着脖子凑过去问:“你说啥?” 这是一个很懂事儿的动作,完美地配合了吴汉随从的刀锋,别人看上去,就好像是苗曾故意伸着脖子让人砍似的。 事实证明,吴汉家的刀就是快,眨眼的功夫,苗曾的脑袋就满地乱滚了。 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苗曾带来的兵马,浩浩荡荡的一大堆人,全大眼瞪小眼,懵了。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一言不合就杀人?杀的还是地方大员,一州的牧守,要知道全天下也只有十三个州,掌管十三分之一天下的大官,他说杀就杀了? 吴汉表情威严,眼神坚定,他举起了手中的节杖,说道:“苗曾阻挠发兵,欲拥兵自重,反叛朝廷,我代表朝廷将其正法。此行只诛首恶,诸将不知情者无罪,汝等要各守本部军马,等待朝廷的调遣!” 诸将发懵之余,被吴汉的气势震住了,也被他手中的节束缚住了手脚。吴汉持节,就是钦差,有指挥军队的权力。而且此时在场唯一可与他抗衡的苗曾死了,现在名义上是吴汉一家独大。 吴汉也说了,只杀苗曾一人,诸将都没有罪。自己都没事儿了,谁还会为一个死人出头? 于是大家纷纷表示服从,吴汉顺利接管了苗曾的军队,并成功征发了幽州十郡突骑。 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吴汉的“勇”。 带着二十个人就敢去人家地盘杀人,杀的还是对方老大,这老大当时还带着一堆兵。没有超人的胆量,谁敢去做? 也可看出吴汉的“智”。 他为什么只带二十人去?当然是要麻痹苗曾,让他放松警惕。吴汉就是带着多少兵马去,也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也占不到什么便宜。还不如故意示弱,表示自己没有准备,我就是个傻叉,很好对付的。 苗曾果然上当。 吴汉一击致命之后,立即把大义名分扔出来,说这人不是他杀的,而是朝廷杀的。典型的恶人先告状反咬一口,却很有效,因为他手中确实有代表朝廷的节杖。这样诸将会从心理上认为,他们要服从的不是吴汉,而是朝廷,他们如果反抗,反抗的也是朝廷。 吴汉宣称只诛首恶,以安定诸将之心,这是把人的心理摸透了。苗曾的手下在他死后最担心的是什么?当然是被连带着清算,保不住吃饭的家伙。如果这时吴汉再说要处理哪一个,信不信分分钟当场被人砍死?毕竟他还是在别人的地盘上,手下只有二十个人。 他先解除了诸将的担心,又让他们各自去带好本部的兵马,这些将领就彻底安下心来了,接下来,朝廷让干嘛就干嘛呗!那么朝廷在哪儿?就在吴汉的手上,是那根节杖。于是吴汉顺利地收了幽州之兵。 吴汉就是这样的杀伐决断,智勇双全。若他只是个鲁莽的武夫,以刘秀之明见万里,邓禹之知人善任,他怎么会成为朝廷的最高军事长官大司马? 至于南阳的那场惨败,刘秀要承担很大的用人不当的责任,他真的是大意了。 南阳全是皇亲国戚,水最深,关系最复杂。杀伐决断、战场争先是吴汉所长,处理复杂关系他根本就不行,这是邓禹的本行,再不济冯异、岑彭也可以。 刘秀让吴汉去南阳平叛,不知道是怎么想的,也许是因为南阳集团曾集体抛弃过他们兄弟,想用吴汉来立立皇威?刘秀明知道吴汉的军队是什么德形,人家就是靠劫掠补给的,还要把吴汉扔到那种地方,简直让人怀疑刘秀是不是有一种报复家乡的恶意。 若是没有邓奉这只老虎,可能南阳人就只能忍气吞声,认栽了,可是历史是没有如果的,事实是,邓奉这只打盹的老虎被吵醒了,一怒之下掀翻了吴汉。 但这并不能说明吴汉很弱,只能说邓奉太强,强龙不压地头蛇。 吴汉此时说要杀掉江夏太守侯登,听上去很没道理。毕竟人家侯登完全没表露出要反叛的意思,事实上他接受了刘宏进兵江夏,而且还一直为其提供补给。 但是这件事是吴汉认真考虑过的,这种处理方式很吴汉。 在江夏这种偏远的边郡,太守就是土皇帝,有着非常大的自主权。虽然侯登明确归附了邯郸,但在目前的情况下,这基本就是名义上的。刘秀根本不可能插手江夏郡的事务,侯登已在那儿经营的十几年,根已扎在江夏的地底深处,朝廷不可能换人,也根本换不动。 如果没有马援大军来逼,让江夏夹在了中间,让侯登觉得面临了巨大的生存压力,刘宏的兵马根本进不去江夏郡。想一想当初杜茂和张堪在上谷郡的遭遇就知道了。 上谷郡投刘秀好多年了,离邯郸又不算太远,但还是一种超然于治外的状态。像江夏郡这种离邯郸十万八千里的南方郡,在这种两强相争的局势下,只要太守肯认这个朝廷,刘秀就得烧高香,封侯之类的待遇立刻就得上去,以求对方一直留在阵营之内,更别提要动人家了。 要想对郡县进行有效的控制,就得像马援那样,从西往东一路打过来,全是靠实力硬磕,不服的打服,还不服的打死,以强大的军事实力为后盾,这牌当然就是想怎么洗就怎么洗。 所以有时候把天下打破打烂,长远来看也并不一定就是坏事,不破不立就是真理。刘秀立国先天不足,他是一群实力玩家一起扶上去的,要依靠别人,便只能实行柔术,以安抚为主。造成的结果就是说话腰杆子不硬,皇权不足,一代代积累下来,就成了任各个势力摆布的汉献帝。 江夏郡是建武汉的地盘,但也不是,它是侯登的地盘,是以侯登为首的一群地头蛇的盘踞地,不管是建武汉还是建世汉,除了暴力方式,都很难掺合进去。 虽然侯登是个有底线的人,他宣称不做墙头草,但客观形势和利益关系决定了他只能是墙头草。一旦马援的暴力强大到他承受不住,侯登除非是想死,想阖族俱灭,否则他只能服软。实际上等到被人暴揍到不行的时候才服软,就已经算是原则性非常强了。 吴汉和侯登之间是不存在信任的,他不能指望侯登能为了大局和马援拼命,却要时刻提防侯登转投过去,反过来咬他一口。 在马援十余万大军压境的情况下,这个可能性太大了。这事儿无关人品,只关系到利益。 吴汉为了能实际掌控江夏郡,为了让江夏能真正成为抵抗建武汉的前沿阵地,最好的法子是换人,把侯登换成自己人。 如果没有马援的大军逼迫,换人这事儿是可以缓缓图之,用政治手腕一点点解决的,可是历史没有给刘秀这个时间。这个棘手的问题就这么突兀地摆在了吴汉的面前。 吴汉不会玩政治那一套,而且这么短的时间,也没有给他缓图的机会,他只能硬换。 如果吴汉派个新太守去,直接告诉侯登要换掉他,侯登当场就得翻脸,马上就会引着马援的大军东进,跟吴汉玩命,这事儿就砸了。 所以只能把他杀掉,这几乎是要达到换人目的的唯一选择,不管侯登现在想不想反,他是不是冤屈,出于形势和利益,对于吴汉来说这是眼下的最优解。 吴汉做这种事是轻车熟路了,但是他用不着自己去做了,他派军中司马赵熹前去。 赵熹是南阳宛县人,年少时就很有名。他的堂兄被人杀死,没有子嗣,当时只有十五岁的赵熹便杀死了仇人,为堂兄报了仇。更始帝即位后,舞阴大姓李氏占据县城不肯投降,柱天将军李宝带兵去了,李氏依旧不降,还说只投降宛县赵熹。于是更始帝派了赵熹去,招降了李氏,拿下舞阴,那时赵熹还不到二十岁。 更始帝很喜欢赵熹,亲切地称他为“小牛犊子”,十分重用他。赵熹参加过昆阳大战,因战功而被封侯。等到赤眉军入长安时,赵熹带着几十个人逃跑,翻山越岭逃出了关,投奔了建武皇帝。 赵熹很有本事,凭他的才能治一大郡绰绰有余,但由于他和邓奉是好友,邓奉反叛时有人向皇帝告状,说赵熹是同谋。因了这层关系,刘秀可能对他有所怀疑,这影响了他的仕途。 好在吴汉很器重赵熹,也知道他是个有胆量、敢于任事的人。这种深入虎穴杀老虎的事,一般人是不敢做的,吴汉选中了赵熹。 赵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吴汉命赵熹持节去江夏劳军,犒劳赏赐。因为逆流船速太慢,怕误了军情,赵熹是骑马去的。他一共只带了一百多个人,随身带的除了所谓的赏赐之物外,还有一袋子官印。 这个造型是不是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唯一不一样的是人物换了。 这个时候,侯登已经和孙易等人接战多次了,基本上是水上胜,陆上败,侯登被困在西陵城里,当然只是陆上被困。 因为西陵在大江和汉水的夹角地带,两面临水,在水军占据优势的情况下,侯登不担心会被困死,只要航道畅通,他就有后路。 但是在陆地上,西陵城外几乎已经没有江夏的兵马了,所有的步兵、骑兵都龟缩在城里,出不去了。 城外汉军在准备强攻,他们水战不太灵光,只能指望在从陆上攻进城去,目前来看,这个可能性还是挺大的,因为他们有攻城利器,连环霹雳车。 对侯登有利的是,西陵城外的地形有点破碎,而且不太平坦,不利于投石车集中攻击,眼下孙易和张允正带着士兵们挖土,平整城下的土地,以便为攻城器械准备好场地。 皮理又开始劝侯登了,“敌军势大,我看西陵定是守不住了,要是丢了西陵,咱们可怎么办?姊夫,不如和马援讲和吧,您何必为了别人拼上自己的命呢?” 侯登道:“西陵不守还可东退,江夏不守,还可退至庐江,去投靠大司马,何处不是路呢?” 此时江夏郡已经丢了一半,要是西陵丢了,侯登便只能再向东,东面还有江夏的几个县,能再守一守。江夏要是全境都丢了,那就只能去投靠吴汉了。 皮理冷笑道:“姊夫,你若是丢了江夏,大司马说不定要拿你开刀,治您失土之罪呢!我说句不中听的话,有这江夏郡,别人还跟您客气客气,没了这江夏郡,谁还会拿您当回事儿呢!” “放肆!”侯登怒了,他这小舅子说话有点过分了。 可是仔细一想,皮理说的是那么回事儿,离了江夏郡,侯登什么也不是,他的分量全在这江夏一郡了。 侯登不说话了。 皮理见姊夫心动了,更说得来劲了,“您现在手里有兵有权,坚城在握,投过去一定被人看重,荣华富贵是肯定少不了的,虽然只剩下半个郡,差不多也得是个列侯。要是等您把这些家底打光了,到时两手空空的,恐怕想投都没有本钱,人家连正眼都不瞧您一眼!何况江北的刘宏一直在找茬,我看他早就有心火拼了咱们,他可是大司马的亲信,不一定告过您多少状了。您觉得大司马会信谁呢?不是我瞎说,大司马说不定正在想怎么对付您呢!” 皮理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无意中说出了真相,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最后他说道:“姊夫,我的这些话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别人只是不敢跟您说,让我替他们传个话而已。您放心,您要是想干,只要一声招呼,大家伙都听您的。” 这话让侯登心里一动,看来手下诸将也各有心思,恐怕有不少人都是这想法。既然如此,他可真要好好考虑考虑了。 侯登在江夏相当于老板,那些豪强相当于合伙人,大家的根都在江夏,利益是比较一致的。如果侯登说要投降城外汉军,恐怕真没什么人会反对。 他向皮理说道:“你别啰嗦了,等我好好想一想。” 皮理知道侯登听进去了,正想加把劲,把这事快点做成。忽然有人来报道:“太守,大司马军中司马赵熹来了,说是持节劳军,赏赐诸将来的。” 449.西陵劳军 赵熹骑马从庐江出发,马不停蹄地走到邾县,此地在大江北岸,处在西陵和沙羡的下游,距离西陵还有几十里路。 赵熹从当地官员口中得知,西陵和沙羡都已被围,道路已经不通了。汉军的兵锋甚至已经抵达西陵以东,邾县附近已经出现汉军斥侯的身影了。 邾县县令极力劝说赵熹留下,在邾县主持“大局”。这位五十余岁的县令已经被前线的战事吓破了胆,生怕西陵和沙羡被破,马援大军东进,那么邾县将直接面对马援的兵锋。 他熬了大半辈子才当上这个县令,此时却恨不得这位子是别人的,他甚至请求大司马另派县令过来,他愿意让贤,挂冠辞去。 赵熹有点哭笑不得。 真是什么人都有,还有急着甩官帽子的。 这邾县县令实在是没用,敌军未至就想逃跑。现在的郡县长官多吃香啊,为了减少战争成本,进攻方一般都是到城下先劝降,不投降的再往死里打。只要邾县令举城投降,立即就会变成建世汉的功臣,依旧是吃香喝辣,高官得做,甚至更胜从前。 可是这货椤是窝囊成这样,连投降都不敢,只想着弃城出走,躲了这差使,怪不得他在官场混迹多年,五十多岁才熬上个县令。 赵熹很庆幸,多亏遇到这么个怂货,否则这邾县早晚得丢掉。他没有挽留县令,也没有处置他,而是让他把印信留下,赶紧走人。老县令喜出望外,交了东西就走了。 赵熹召集县中官吏,说道:“县令无能求去,我已准之。如今大敌当前,有谁愿当重任,署理县事?我持节来此,有权力任命官员,只要身负才学,可以胜任,现在便可任其为邾县县令。” 一般来说,虽然此时做这县令有点风险,但仍旧会有敢于任事之人,为图显达来挑这副担子。可是在场那么多人,却没一个人吱声。 赵熹很奇怪,又问了一遍,眼光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还是没人站出来,看来邾县官员都很谦虚。 赵熹于是请大家坐下来,让他们一个个地发言,以便估量众人的能力。开始时大家还只是说套话敷衍,在赵熹的追问之下,慢慢地开始说些实际的东西,各种意见、牢骚、建议挖出了不少。赵熹这才了解到当地的情况。 前些天越骑将军刘宏大大劫掠了一通,离着最近的邾县受害最巨,粮抢走了挺多,青壮拉走了不少,搞得现在县里人财两空。邾县不仅要防着敌军,更要防着自己的军队,防不胜防。 敌军来了还能比划比划,政府军来了地方官员连个“不”字都不敢说。百姓被劫,怨气都冲着官府,可是官府也很冤枉,这县令就是个背锅的。 没人没粮,还不招人待见,这县令谁干谁是傻子。 赵熹大概知道了县里的事情,便说道:“我持节前来,便是要到前线整肃军纪,有些将士劫掠之事,大司马已有耳闻,命在下一定要严办。大司马知道前线缺粮少兵,已自庐江发兵,不日抵达,大批粮草,已在路上。” 能力出众的人就是这样,他不局限于上司交给的任务,而是勇于担起更重的担子。邾县之事本非赵熹职责所在,可是他遇到了,立即就当成了分内之事,想法子去解决。 经过他一番说辞,邾县官员的心里又有了盼头,大家商议之后,公推县里的长史做县令。赵熹与吕长史一番长谈,也觉得他是个人才,便任命他为邾县县令,将县事交给了他。 前线道路不通,赵熹只好暂时停止前进,只在周边巡视各县。他渡江到了对岸的鄂县,重新宣扬了大司马的安排,稳定县内人心,帮助加固城防,两县在他的努力下重新步入正轨,进入备战状态。 赵熹将前线的情况写了一封信,派亲信从路上快马加鞭送回庐江。他向吴汉说明长江防线的重要性,要求向前线派兵,并运送粮草,巩固前沿防线。 马援大军顺江而下,粮草军械都顺水而走,处于十分有利的态势。水上行军,战争成本比陆路降低许多,而且进兵速度也快了很多。如果任由江夏战局这么发展下去,马援兵马的势头起来了,不仅仅是荆州,恐怕扬州之地也将很快不保。 从邾县向东,大江将进入山区,江北是山,江南是山,陆路狭窄,两岸数座城池,夹江而立。这一段数百里区域正是咽喉之地,可以进行层层防守,迟滞马援军前进,将其出蜀以来势如破竹的势头打下去。那么即使最终江夏不保,也会为下游争取到战争准备的时间,免得整个扬州迅速崩盘。 眼下吴汉作为南部战区最高长官,占据了淮水和大江流域的广大地区,虽然此时南方比较落后,尚未像后世那么发达,但是这几年罹兵祸相对较少,经济破坏程度小,以这么广阔的地盘供养十几万大军完全没有问题。 赵熹提醒吴汉,这里不是敌占区,而是他们自己的领土,不需要再以劫掠为生。他们有国家机器,可以合法地薅羊毛,薅来的羊毛要抓紧往前线支援,这么发达的水系,是马援的优势,也是吴汉的优势。 赵熹当然还记得最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去西陵解决侯登的问题。于是他自邾县、鄂县征发船只和士卒,派人溯流而上,向前线打探消息。逆江而上的队伍走到半路,正好遇到侯登派来传令的人员,这才得知前线虽然紧张,但是西陵和沙羡以下,航道还在他们掌握之中。 赵熹听说水路畅通,立即弃了马匹,坐船逆流而上,抵达西陵。 江夏太守侯登在皮理的劝说之下刚刚动了点投降的心思,马上听到朝廷派来劳军的人到了,就好像是被千里之外的大司马吴汉猜到了他的心思,立即派人来收拾他。 这个惊吓着实不小,侯登一时呆坐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直到旁边的皮理喊他才回过神来。 侯登脸色有点难看,问皮理该怎么办,皮理脸上却带了喜色,说道:“姊夫,这是好事啊!” 侯登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好事?” “姊夫,您如今手里只剩下半个江夏郡,投诚过去,份量有些不足,此时朝廷来了个持节的钦差,正好一刀砍了,拿他的头前去请功,稳得一个列侯。” 侯登又吓了一跳,脸色更加难看了。 今天好像就是他受惊的日子。 对于投降这事儿,侯登是动了心,可是还需要一个心理上的变化过程。他还没有准备好现在就和朝廷翻脸,如果杀了钦差,那就是铁了心干到底,回不了头了。 他本就不是个当机立断的人,此时更加犹豫了。 皮理说道:“钦差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个战事吃紧的时候过来,说不定就是冲着姊夫来的,姊夫要是不动手,或许大司马就要动手了。” 侯登也有点疑惑,前线打得如火如荼的,道路说断就会断掉,钦差冒着这么大的风险过来,明摆着是对他不放心。要是大司马对他起了疑心,凭吴汉那种名声在外的杀伐决断,说不准真会对他下手。 他思忖半晌,说道:“我先去将钦差迎进来,探探他的口风。你立即安排人手,埋伏在府内厅堂里。今日我要为钦差接风,到时你听我摔杯为号,即刻出来将他杀掉。” 侯登临出城时又不放心地嘱咐道:“一定要听我的号令,我若不摔杯,你不可造次轻动!” 皮理嘴上答应着,心里却拿定了主意。他这个姊夫为人不错,能力也还可以,但就是决断不够,做事不干脆。今天他就要替姊夫下了这个决心,到时候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出来就把钦差杀掉。那时候姊夫便没了退路,不降也得降了。 两个人各自动着小心思,此时钦差赵熹已经在船上等了许久,却依旧等不到有人来迎接。 赵熹心道:“这么久不来出迎,说不准就在安排什么隐秘之事。看来这侯登果真是靠不住,怪不得大司马对他不放心,” 这时对面有数十条船过来,船上皆是执戟的卫士,声势着实不小。江夏太守侯登站在船头,离着多远便笑着施礼,说道:“侯某军务繁忙,迎接来迟,死罪死罪!” 赵熹笑道:“侯太守为国操劳,只有功劳,何谈罪过,对于侯太守这样的国之柱石,大司马一直是钦敬有加,特地派赵某前来,奖掖将士,传达问候之意。” 侯登见他不过二十几岁年纪,十分年轻,心里便先去了几分戒备之心,又见他并未带兵前来,只有百余个随从,更是放心了。 这就是送上门来的羔羊,他想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侯登甚至还暗暗嘲笑自己,方才竟然会如此紧张,安排了那么多人手。 他当先引路,与赵熹一行回到西陵城中。 刚一进城,侯登便请赵熹去官署休息,赵熹却面容严肃地道:“将士们保家为国,每日衣不解甲,浴血拼杀,赵某只不过跑了些路,有何辛苦?愿去城上与守城将士共甘苦。” 说着便直接上了城墙,侯登及郡县官员只好随他一道。 赵熹的身边一直跟着两个腰间挎刀的护卫,侯登的身边也是如此。 赵熹在城头上观望,走走停停,指点战局,侯登随在他的身边,只是随声应付,心头却一直不太安宁。他不放心妻弟皮理在官署里的秘密安排,心里纠结着到底要不要就在今天下手。 侯登心不在焉的时候,赵熹忽地快步前行,扶着一处城墙,向下指点道:“侯太守,此处敌军这么多,难道是要攻城吗?” 侯登心里一惊,紧走几步,上前观看。 他身边的卫士原本跟得很紧,也许是时间久了有些懈怠,有许是侯登走得快了,他们没有跟上,就在这一瞬间,已被甩开了距离。 侯登眼望城外,脚下不停,走到赵熹身前,忽见赵熹身边两名卫士同时拔出了刀,刀光在阳光下一晃,晃得他不由自主地闭了下眼。 当他再睁眼时,两柄刀已到了近前,侯登心头大骇,却完全没时间躲避,眼睁睁看着刀刃没入身体。他甚至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身子便软软地瘫了下去,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最后一眼,是赵熹年轻的脸,以及脸上冷酷的表情。 侯登当场被杀,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诸将此时都是一脸茫然,还没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现场突然间安静下来,静的出奇。 赵熹大喝一声:“侯登谋反!今已伏诛!罪及一人,余者不论!” 这一句话,刚反应过来想要有所动作的侯登亲信迟疑了。 赵熹抓住这个短暂的空档时间开始点名,“贼曹掾吕完!” 一个大汉迟疑地向前迈了一步,手却不由自主地扶在腰间刀柄之上。 赵熹道:“赵某奉旨诛杀逆贼,代江夏太守之职,现命你为西陵尉,即刻领本部人马,去太守府第,捉拿叛臣侯登家眷。” 吕完的手从刀柄上放下,施礼道:“下吏遵命!”转身下城去了。 他一个县里的贼曹掾,平时不过是揖捕些小盗,维持一下城中的治安,只是最近在战时,他才有机会扩大了手下队伍,有了数百兵马,每天在城里巡视。现在竟一下子成为县尉,升了好几级,当然没什么说的。 赵熹第一个提拔他,是因为他在邾县时了解到,吕完是新上任的邾县吕县令的亲弟弟,吕县令也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此时已可算作是自己人,何况吕家全家都在邾县,吕完不可能不顾后方家族安危,在前线的西陵反叛。 赵熹一个个地点名,几乎将重要的岗位人员全都点过,每人都有所提拔,对带来的随身亲信也加以任用。 赵熹在邾县这些天,不只是安定后方各县,也对郡里人事进行了详细了解,方才与侯登交谈,也着意问了最近的战况,比如城防如何安排,最近有何人战死,又有谁投敌叛国。 此时半个江夏郡已经沦陷,郡县官吏因为战争空出了许多位置,今天他就当着众人的面,将这些位置填补了大半。 如果说开始时众人还在心里为侯登鸣不平,有些蠢蠢欲动的意思,此时个个得到了提拔,想要有所行动的心思越来越淡。因为侯登的死并没有影响到他们的利益,反而使他们都得到了好处,太守只不过是上司,犯不着为上司拼上自己的命。 等到赵熹最后宣布要开府库大赏将士的时候,众人简直有些雀跃了。升官发财全在一天达成,众人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赵熹几乎在反掌之间便初步控制了局势,任命过人员之后,即刻发给官印,布置城防事宜,就在城头之上将事情一一安排妥当。 众将见他第一天到任,便将诸事安排的明明白白,心中都有些服气,想不到他如此年轻,处事却如此干脆利落,看起来比侯登能力强出许多。而赵熹那种成竹在胸、不容质疑的态度也让人觉得分外可靠。 最后赵熹说道:“大司马已亲领二十万大军西进,不日将到江夏,与贼兵决一死战!” 这是他顺嘴瞎说,硬拉着吴汉来为他撑腰了,这也是在警告众将,大军就要来了,你们都老实点,不要有别的想法。 此时有一个军吏跑了过来,禀报道:“主薄皮理在太守府中埋伏了两百甲兵,抗拒太守之命,吕县尉正在与其激战!” 这一下子坐实了侯登的谋反之论,方才还暗暗为他抱屈的诸将此时都暗叹道:“原来侯太守是真的谋反,大司马并未冤枉了他。只是大司马在千里之外,如何能知道得如此清楚?” 想到这儿,众人心里不免都存了些畏惧之心。 赵熹亲自率众前去围剿,皮理势单力薄,眼见不能抵挡,便向新任太守乞降。西陵尉吕完喜道:“待皮理归降,详加训问,便可将侯登同党一网打尽。” 没想到赵熹严厉地道:“背主反贼,不可姑息,杀!” 一声令下,将皮理乱箭射死。 随同来的亲信十分不解,偷偷问道:“侯登在江夏经营多年,党羽众多,若是准皮理归降,不正可揪出其同党,将他们一网打尽么?太守必要致其于死地,是什么道理?” 赵熹道:“你没见杀皮理时诸将有多么奋勇?我看很多人都不想他活着。若是允其归降,人人心中不安,难免狗急跳墙,这西陵城就要大乱了,我等初来乍到,没有根基,到时别说是平乱,就连自己的性命都未必保得住。” 赵熹非常清楚,虽然眼下他貌似掌握了局势,但是西陵城里依旧危机重重,一个不小心他便会粉身碎骨。 在敌军大兵压境的情况下,想要投降保全身家是很合理的选择,城中这么多将领,谁敢说从来没想过要投降? 侯登之事,必定会有同党,但是赵熹不想深究,也不敢深究,有的事就是这样,要学会装糊涂,不能较真,如果非要揭开盖子看,很容易引火烧身。 如今他要做的是迅速安定人心,稳定西陵的局势,最重要的是要让众人看到胜利的希望,尤其是那些墙头草,只要对取胜有了信心,肯定会重新倒回他的这一边。 赵熹宣布,侯登谋反之事已处置完毕,首恶侯登、从犯皮理都已伏诛,除此二人之外,诸将都是大汉的忠臣,都有重赏。 第二天他便大开府库,奖赏三军将士,从官员到士卒人人有份,将侯登这么多年的积蓄送出去大半,全城齐声称颂,好像过节似的,原本颓唐的气氛一扫而空,军队的精气神为之一变。 赵熹觉得,应该出城打一仗了。 450.背约小贼 在沙羡的越骑将军刘宏通过强征的方式,将自己的军队扩充到了两万,其中水军多达一万人,江夏一郡的渔民几乎被他搜罗殆尽。 沙羡在大江东岸,突出在西陵上游几十里处,此时正面对马援军的攻击。 刘宏在江上、陆上与马援军大战,战况极为激烈,在沙羡的下游,孙易和张允的军队正在围攻西陵。在两城之间几十里的江面上,有沙羡和西陵的水军,也有马援和张允的水军,两城之间的联络很不稳定,有时船能过去,有时船过不去,航道随时可能被完全切断。 沙羡的压力越来越大,刘宏要顶不住了,不时派使者过来,要求侯登打通两城间的航道,派兵支援。侯登因被孙易、张允围攻,自身难保,不敢逆流用兵,何况他一直有心保存实力,并没有下定决心与敌军死磕。 赵熹代替侯登主持西陵防务之后,便欲用兵于江上,打通两城水上通道。但是他知道,自己在西陵地位不稳,将领中的投降情绪仍然很浓。如果这一战打输了,他刚建立起来的权威就会丧失殆尽,西陵很可能会崩盘,如果西陵不守,位于上游的沙羡绝不能独存。 赵熹是个谨慎的人,他一边向刘宏送信,表示近期就要出兵,让他一定要坚持住,一边派人出去,四处打探江上的消息。 这一天,斥侯来报,说是城外的水军好像有异动,有船队往上游去了,江上船只少了许多。 赵熹立即觉得机会来了。 毫无疑问,敌军是想集中兵力先拿下沙羡,沙羡陷落,西陵也将难以保全。 此时西陵城外的军力一定处于相对薄弱的状态。 赵熹召集众将,商议进兵,几乎遭到了全体反对。他们共同的理由是:“敌军势大,不能力敌,当固守城池,等待大司马援军抵达,再行进兵。” 也不知道是赵熹忽悠得比较成功,使这些人真的相信吴汉大军将至,还是他们胆小不敢出战。 赵熹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他说道:“敌军千里来此,粮草转运,全赖水路,我军若能掌控水道,断其粮道,则敌军不战自乱。今日东风甚劲,可抵逆流之弊,正应出战。” 他说到了此战的关键,江夏军陆战是不行的,几乎是出不去城门,但水战能力相当强劲。西陵有八千能征善战的水军,在之前的战斗中也占据了优势。 敌军虽是乘船而来,但船对他们来说更多的是作为运输工具,在江面上的作战能力有所欠缺。 赵熹下决心从水上着手破局,强令出战。 对于西陵城的防卫,赵熹下了大功夫,以他从庐江带来的亲信领兵两千,新提拔的西陵尉吕完领兵两千,两人共同守城。否则在目前的状况下,他前脚出战,城内的不安定分子后脚就可能把城献了。 赵熹尽起八千水军,出了西陵,进入大江之中。 正如赵熹所料,此时张允已率水军西进,与马援共击沙羡,西陵城外只有孙易驻守,水军只有三千人。为了弥补水军军力不足,孙易将水军靠近北岸布置,并在岸边广设强弩,在平坦之处,安装有连环霹雳车数十,想要水陆配合,抵挡西陵水军。 应该说他这个布置算是比较周到的了。 双方甫一接战便十分激烈,孙易军船上、岸上强弩连发,威力十足,江夏水军也以强弩还击,双方各有伤亡。 等到逼得近了,忽然岸上霹雳声响,硕大的石块从天而降,落在水中,浪花飞溅,转眼之间,有几艘船被砸中,沉入水底。 江夏水军畏惧,不敢前进。赵熹亲自督军,他的旗舰冒着巨石向前冲去,石块不时落在船的两侧,浪头来回涌动,士卒们几乎不能站立,全都伏在船上。 忽然一块石头砸在船的左舷之处,船身倾侧,士兵纷纷落水,眼看船就要翻了。后面的众人见了,都大声惊呼。 等到浪头止歇,再看那艘旗舰,竟然神奇地稳住了。虽然船身有些残破,但还是顽强地留在水面上,湿淋淋的大旗虽然没有展开,但还是竖在那儿。而他们的太守赵熹,全身盔甲,笔直地矗立在船头,远远望去,颇有些英雄气概。 这副画面给了全军以极大的震撼,太守冲在第一线,与他们共生死,让全军鼓起了莫大的勇气。江夏水军大声呼喊着,冒着矢石向前猛冲,一时杀声震天。 孙易的情景很有些不妙,连环霹雳车虽然强劲,但是有致命的缺点,非常依赖地形,移动缓慢,适合攻击固定的目标,如城墙、城楼,但是对于移动的战船,便只能看运气了。更要紧的是,石块都是集中发射,一锤子买卖,这一轮都抛出去,就没法再行攻击了。 一轮猛烈的攻击之后,空中飞石便没有了,江夏军冒着弩箭接近敌船,两军开始近战,江夏水军在数量和质量上都占了上风,结果便可想而知了。 孙易水军损失大半,残军逃回水寨。多亏岸上工事坚固,万箭齐发,射退了江夏水军。 赵熹下令后退,只要远离岸边工事,敌军拿他们根本没有法子。江夏水军在江面上耀兵而还。 这一仗,几乎把孙易的水军打残了,从此再不敢出寨,水上航道被江夏水军掌控。 大胜之后,江夏军士气大振,赵熹的威望提升,众将对这场战争又有了信心。 全军欢腾的时候,赵熹却有些忧心忡忡。 他听说过连环霹雳车,荆州重镇黎丘便是被这种攻城利器轰开的。今天他真正见识了连环霹雳车的威力,自忖以西陵城的城防,绝对抵挡不住这种集中轰击。若是城被轰破了,水军的基地都没有了,战斗力再强也没有用处了。 大家都有了守城的信心,赵熹却觉得很可能守不住了,他开始谋划下一步的战略。 沙羡和西陵周围是大江流域的平原地带,虽然水网密布,但陆地也足够开阔,敌军可任意来去驰骋,建世汉军兵力占优,又有攻城利器,很难防守。 西陵下游是邾县和鄂县,开始进入山区,平原地带收窄,比西陵地势要好了许多,但是城池小而不坚,而且仍旧未能深入山区,地势还不够险要。 再往下游是江北的蕲春和江南的下雉,也是夹江而立的两座城池,蕲春在上游,下雉在下游。那里已深入山区,地势凹凸不平,不利驰骋,江北的蕲春一带地势还比较宽敞,蕲春下游的下雉城便是真正的险要之地了。 下雉是春秋时伍子胥所筑,最早时叫子胥城。它位于天岳山脚下,大江在此有一段细细的狭谷,两岸高山夹峙,是大江东去的咽喉之地,自古即为军事要地。 赵熹细细地琢磨着,若是战事不利,不得不放弃西陵,他只能退兵下雉,控制水路,据险而守,卡死大江的咽喉。在那样一个山间狭窄之地,攻城器械不能发挥,敌军要破城是非常难的。 如今刘宏还在沙羡顶着,自从前两天来人求援之后,再也没有消息过来,想必是战况激烈,消息送不出了。 赵熹打算率水军逆流而上,救援沙羡,看能不能打通航道,将刘宏捞出来,两人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动。 他做了两手准备,一边将西陵的物资装上船,向下游转运,一边集合水军,准备向沙羡进军。 大军正要出发之际,忽然来了后方的信使,邾县的吕县令送来急报:马援派一支偏师,自陆路进兵,已攻占了邾县对岸的鄂县,邾县也已危在旦夕了。 赵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知道大事不妙了。 马援深懂用兵之道,而且也敢于用兵,竟然派孤军深入敌后,趁着江夏重兵都在前线之机,来一招釜底抽薪,抄了他们的后路。 一旦下游的邾县和鄂县全都陷落,两城夹江卡住水路,前线的刘宏和赵熹退兵的难度就大了许多,至少水上是不好走了,走陆路的话,敌军轻骑追逐,恐怕要变成一场歼灭战。 而且敌军恐怕不满足于占据邾县和鄂县,若是直接再向前突,趁着下游没有防备,迅速拿下下雉也是大有可能。到了那时,便不须讨论退兵的难度了,因为根本就无路可退了。 他们被困死江夏还在其次,下雉一旦失守,接下去就是大片的平原,一马平川,无可阻敌之处,敌军就可顺流而下,直至东海,几乎可以在扬州大地任意驰骋。 赵熹心急如焚,也顾不得沙羡的刘宏军,立即下令全军顺流而下,直奔下雉,同时派人送信给邾县吕县令,要他也即刻率军去下雉会合。 命令下达得极其突然,出发的也极快,西陵士卒来不及反应,糊里糊涂地便跟着撤了军,但是许多人并非情愿,因为这些士卒中将近一半都是本地人。 赵熹从西陵带出了一万士卒和大批辎重,在他走后,西陵将领并没有按照命令随后出发,而是立即开城投降,迎接孙易军入城。 世事难料,打了胜仗的赵熹竟然仓惶退兵,而刚经历一场大败的孙易却兵不血刃进入西陵城。 孙易虽然得了西陵,心里却极其不爽。他一向以为羽林军无敌于天下,可以所向披靡,没想到在水战中完全落于下风,在大江沿线水网密布、地形复杂的地带,想只靠步兵决胜是不可能的。 孙易立即命人回南郡,从襄阳、黎丘等地征发水军,立即支援前线,原本他根本看不上这些郡兵,如今看来,水战还得靠他们。马援的船队中就有许多夷陵、江陵等地的水军,战斗力也很强,在与刘宏的战斗中不落下风。 孙易没有足够的船只,不能顺江追击,但却立即派出羽林骑兵一千余人,延着江岸向下游追击,他自己亲自带领步兵随后。至于沙羡的刘宏,马援与张允足够应付了。 赵熹率军顺流而下,船速极快,过邾县停都没停,继续南下,很快便到了下雉,赵熹刚一入城,便有汉军随后而来,顿兵城下。 赵熹刚松下来的一口气立即又提了起来。 此时战况已极为恶劣,整个江夏郡几乎已全部失守,沙羡的刘宏已成为孤军。万幸的是他决断做得够快,及时撤军,抢先一步进了下雉城。 接下来能否阻挡马援的大军,就要看下雉的攻防了。 城下汉军是刚从鄂县赶来的校尉唐经,他奉马援之命只率五千精兵,从陆路奔袭,几乎兵不血刃地占据了鄂县。 他稍作休整,立即沿江而下,直奔下雉,因船只大部分已被军中征用,唐经寻不到足够的船只,只能走陆路,被走水路顺流而下的赵熹超过。等到他抵达下雉城下,发现城内已有防备。陆上高山夹峙,路窄难行,江面上战船密布,航道隔绝,唐经再也无法向前推进了。 此时唐经有点进退两难,他轻装突进,士兵们携带的口粮只有山饼,好在攻克了鄂县,得到了一些补给,但是经刘宏洗劫过的江夏各县,存粮都很有限,大半的物资都集中在前线的沙羡、西陵以及因路远未遭洗劫的蕲春和下雉。 唐经见下雉实在无法攻打,便稍稍撤军,想要想法子渡过大江,进对岸的蕲春城获得给养。可赵熹命水军在江上巡视,唐经不能渡江,只好退兵鄂县,等待后续大军。 定陇将军孙易占据了邾县,又顺流而下,在蕲县遭到阻击,不能前进。赵熹因此有了喘息之机,可以从容布置下雉防线。他在当地征发士卒和民夫,修补城墙,加固城防,并在大江两岸修筑工事,夹江设置强弩。 赵熹在下雉呆了半个月左右,城外忽然来了一支人马,要求进城歇息,原来是沙羡的刘宏败退至此。 西陵陷落,沙羡孤城难守,刘宏被十万大军水陆围攻,不能抵敌,乘夜突围而出,一路惶惶无主,士卒逃散,终于到了下雉,手下只剩下数百亲兵。 刘宏刚一进城,江面上战船云集,马援的大军到了。 越骑将军刘宏一见赵熹,怒形于色,拔刀要上前与他火拼,被手下人死死抱住。 刘宏指着赵熹大骂道:“无信无义的小儿!背约小贼!你我约定互相支援,共同进退,竖子竟敢弃城而走,置我于孤城绝地!” 赵熹一言不发,转身就走,只派人准备酒饭,款待刘宏,自己却不出来作陪。刘宏也不客气,大吃大喝之后,便即出城,带着他的数百亲信,向着庐江而去。 吕完问道:“太守本欲进兵沙羡,救援刘将军,奈何鄂县失守,形势危急。为保大军后路,这才急速退兵下雉,若无太守守住下雉,刘将军如何能逃回庐江?太守为何不辩解?” 赵熹道:“刘宏其人,性情急躁,爱钻牛角尖。盛怒之下,我说什么他也是听不进去的。何必枉费口水,做无益之辩?” 吕完道:“他回了庐江,见到大司马,定会说太守的坏话,万一大司马听信了,太守该如何是好?” 赵熹道:“我已写了书信,禀报江夏的战况,将事情原委一五一实地报知了大司马,至于大司马听信与否,非赵某所能左右。我心中只有国事,并无私心,惟愿刘将军怒气平息之后,能体察我的心意。” 此时的大司马吴汉屯兵淮南,清剿李宪残部,各地的战报不断地汇集,赵熹的他当然也收到了,但是如今他却有些顾不上,因为还有别处更加紧急,比如说北面。 南阳将军邓奉已经要打到他的眼前了。 451.汝南大坑 邓奉在洛阳受封列侯,拜南阳将军,奉命与董欣、邓终二人一道东征。 因当时颍川郡已大体平定,只余一些追胜逐败之事,邓奉便将目光转向了汝南郡。 董欣道:“我军可沿着澧水,顺流而下,从舞阳进兵郾城,与征东将军、奋威将军一道合围郾城,攻击岑彭。” 这是非常方便快捷的一条进攻路线,舞阳在他们的掌握之中,离郾城近在咫尺,顺澧水而下,士兵和军粮的运输都很方便。 此时岑彭屯大军于郾城,建世汉征东将军夏阳与奋威将军穆弘正合兵攻打,连月激战,久攻不下。 郾城是颍川郡为数不多的还没有陷落的城池,它处于水陆交汇之地,一向是汝南郡的北部门户,打通郾城,汝南郡便门户大开了。 按理说此时攻郾城是理所当然,不料邓奉却摇了摇头,说道:“岑彭不是吴汉之流的莽夫!他擅用兵,知进退,手下六万大军,皆百战之师,屯于坚城,怎么能轻易攻得下呢?若攻郾师,必定会损兵折将,就算攻克了也不划算。” 邓奉对吴汉从心底深处憎恨又鄙夷,动不动就拿他出来做个反面例子。岑彭虽然也与他在南阳大战数月,但与吴汉相比,显然他对岑彭没什么恶感,只不过当作一个可以一战的敌人罢了。 在邓奉眼里,敌人分为几种,那种根本拿不上台面的平庸之将,根本不叫敌人,因为段位太低,不配做他邓奉的对手。吴汉这种人是莽夫之流,勉强进入敌人之列,归于末流。而岑彭之流,号称名将,邓奉说他擅用兵、知进退,已经是相当高的评价了,但是仍旧只能算作可以一战的敌人,意思是将就将就可以作为他邓奉的对手。至于他认可的旗鼓相当的对手,邓奉还没在战场上遇到过,但在他心目中却有一个。 邓终问道:“兄长的意思,是要避开郾城么?” 邓奉道:“郾城是要夺的,但正面夺取损伤过巨,是为不智。要谋郾城,应该从它的背后下手。你们难道忘了吗?自古南阳就有一条驿道,可通汝南。” 邓终恍然道:“兄长的意思是要南下,走象禾关?” 春秋时期,楚国为了向北防备秦国和郑国,依着南阳盆地北部的山河之势,修筑了一道半环形的城墙,全长一千余里,以方形城寨为主,被称为方城,这是中国最古老的长城。 当时诸侯使者来往楚地,都要从方城出入,走一条楚国专门修筑的南北走向的国道“夏路”去郢都。 以夏路为主干,交叉着许多枝枝杈杈的驿道,其中穿过方城往东南方向的驿路,从两侧的山岭中穿过,经方城的东端“象禾关”出去,便到了汝南境内。 邓奉的意思就是走这条山间驿道,出象禾关入汝南。这条路虽然不宽,但是通行没有问题。 前两年象禾关被一伙流民占据,他们或在山中就食,或在南阳、汝南两地掠食,勉强维持着不饿死,邓奉起兵之后,收了这一伙流民,将其中一部分编入军中,另一部分发给粮草,令其屯驻在象禾关,以防备汝南。 邓奉说道:“我军可出象禾关,走嵖岈山小路,奔袭吴房。到了吴房便可搜集船只,顺水东下,至郾城背后,截断汝水。汝水是汝南向郾城运粮的干线,占据汝水要津,可断掉郾城南线粮道,使岑彭腹背受敌。我军亦可东下平舆,占据其郡治之所,则汝南郡唾手可得。” 董欣听了颇为心服,他出身堵阳豪强,在乡中素有名望,年纪在三十多岁,正当壮年,邓奉比他足足小了十岁,但是董欣却甘作配角,唯邓奉马首是瞻。 他的手下很多人对此忿忿不平。 董欣此人颇有自知之明,他知道邓奉有大本事。每一场战役,邓奉都能提出明确的战略目标和最优的作战路径,见解明显高出他人,也高出他董欣。因此他信服邓奉,更胜于相信他自己。何况当董欣被岑彭围在堵阳狂殴时,别人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只有邓奉率领家乡子弟兵,拼死来救,在堵阳城下大败岑彭,重伤贾复。说到底,他董欣还欠着人家邓奉的人情。 三人商议之后,以邓奉的意见为主,进兵路线就这样定了下来。 邓奉整顿兵马,得南阳精兵一万七千人,董欣手下八千人,邓终手下有皇帝给他的骑兵三千人。一共两万八千余人,沿着伏牛山间的驿路南下,出了象禾关,穿过嵖岈山,突然出现在汝南境内。 一出山区到了平原地带,邓奉立即把邓终叫到面前,说道:“由此向东两百里,是汝南郡治平舆,如今它就在那儿,等着你去占领,这件大功劳,非你不可。” 邓终心中完全没底,问道:“兄长,郡治之所,必然守军众多,我怎么听你说的。。。好像拿下它不费力气?我可不敢这么想。” 邓奉道:“如今平舆没人知道咱们进了汝南,你就以快打快,打一个出其不意。你就率所部三千骑兵,只带两日干粮,不管半路掉队多少人,死多少马匹,沿路的城池一个也不要占,也不管平舆城有多少兵马,明日此时,一定要进入平舆,拿下汝南太守!” 邓终向来对自己的兄长崇拜又信服,听他说得这么肯定,心中也开始跃跃欲试。他立即率队出发,一路向东,遇城不入,夜晚也不停歇,直接就奔着汝南郡治所在地平舆去了。 这支骑兵的主体是三千羽林骑兵,还有数百名南阳骑兵,都装备了高鞍、马镫和马蹄铁。虽然人数不算多,但却十分精锐。邓终将兄长的命令执行的不折不扣,他下令全军别的什么也不要做,就是顺着大道拼命向前跑,掉队的人不管,能在后面追到平舆算他命大,若是追不上的就自求多福,落入敌手就是他自己的命苦。 于是汝南人便奇怪地看到了这样一支骑兵队伍,几千人在大路上没命地狂奔,都追着前面的一杆大旗,谁也顾不上谁。有的马匹伤了,士兵跳下马来,跳上备用马就走,伤马弃之路旁,理都不理。有的士兵跟不上大队,只好孤零零地在后面抽打着马匹,试图追上去,根本就没人停下来等他一下。 汝南人很奇怪,他们都知道北边的颍川在打仗,汝南的北境好像也不太平,但这里是汝南的腹地,哪儿来了这么一支疯狂乱跑的骑兵? 邓终一路经过了几座城池,有人远远地望见,便说道:“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么多骑兵向东去?难道是平舆一带出现了贼军了?” 也有人怀疑过,“不会是敌军吧?”立即被人嘲笑道:“你是不是说梦话呢?敌军在北面,离着好几百里呢!” 在汝阳一带,邓终终于遇到了一点障碍,有一队敌军在前面拦截,这队人大约三千人左右,正向北行军,带队的将领见到这队骑兵,产生了怀疑,便派人上来询问。 邓终二话没说,拔出环首刀就冲了上去,敌军将领大惊,但已来不及躲避,被邓终一刀劈落马下。骑兵们一拥而上,对着眼前的步兵展开了一场血腥的屠杀。三千敌军遇到突袭,完全没有抵抗能力,被骑兵追赶着四散奔逃。 原本他们能全歼这只队伍,但是邓终想起兄长的话,什么都不要管,最重要是快。于是他下令不再追杀,稍稍整理队伍,换了马匹,立即又向东而去。 第二天一早,邓终冲进平舆城的时候,平舆人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们没有听说敌军的消息,也没有作什么战争准备,城照样开,百姓照样进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落入敌手。 邓终兵不血刃占据汝南郡治,之后掉队的骑兵陆续赶来,最终三千多人只损失了二十几个。一切都很顺利,唯一不完美的是,汝南太守致恽此时不在平舆,而是在北方的上蔡。他因此而逃过一劫。 平舆失守的消息震动了汝南和相邻各郡,汝南郡一片混乱,太守的命令不能下达到郡的南部诸县,因为整个郡已被从中间割断。 邓奉在邓终身后挥兵东进,闪电般地占领吴房和濯阳,然后突进到兴桥栅,团团围住,四面攻打。 兴桥栅在汝南郡的中部,位于上蔡和汝阳之间,在汝水与其支流交汇之处,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水运枢纽。这里的地理位置非常重要,兴桥栅有汝南郡数一数二的沿河码头,全郡各地南来北往的物资都往这里汇集、中转。 汝南郡支援郾城的粮草也是从此北上,经上蔡到郾城。邓奉攻击兴桥栅,真是要了岑彭的命。 岑彭并不是没有准备,为了保障粮道安全,他从激战中的郾城专门抽出了八千人,派汉忠将军王常镇守这座城塞。 汝南太守郅恽曾对此大为不满,他认为兴桥栅位于汝南腹地,安全性不容质疑。自己总领汝南郡,可以保障大军后方粮道的安全,征南大将军从前线抽兵守护身后,是不知轻重、完全没有道理的行为。 此时郅恽正在上蔡,先听到平舆陷落的消息,大惊失色,整兵南下要去夺回,走到半路,听说兴桥栅正在被围攻,致恽半晌才说出话来:“征南大将军所料不差,这汝南郡并不保靠。” 汝南是人口大郡,有足够的兵源。郅恽将运粮的役夫及上蔡等地的囚犯组织起来,又征召了数县青壮,凑成了两万人马,前去解兴桥栅之围。 郅恽大军浩浩荡荡杀到兴桥栅北面,正落入了邓奉的埋伏圈中,临时拼凑的军队完全不是南阳精兵的对手,郅恽被大杀一阵,几乎全军覆没,仓惶越过汝水,逃到南顿。 岑彭正在郾城与建世汉征东将军夏阳、奋威将军穆弘等人激战,听说平舆陷落,邓奉攻打兴桥栅,岑彭叹道:“看来汝南郡难保了。” 他在郾城苦战,粮草由汝南郡供给。在郾城的身后,汝水及其支流布成的一张水运网,保障了前线的粮道畅通。兴桥栅是其中的中心枢纽,邓奉打这里,算是打在了岑彭的腰眼上。 他与邓奉在南阳大战了将近一年的光景,彼此都很了解。邓奉此人智勇双全,用兵如神,岑彭在他手下吃过大亏。 如今郾城激战正酣,岑彭没有余力南下与邓奉决战。他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自从出征南阳之后,岑彭觉得自己好像陷入了一个泥潭,越陷越深,挣脱不得。 南面粮道断绝,岑彭只能依赖东部的运输通道,可东部毗领颍川,道路安全无法保障,建世汉扬武将军司马超正试图从颍川南下,切断郾城向东的通道。 自从洛阳之战后,建世汉军士气旺盛,接连拿下颍川、河南、南阳三个大郡,并以之为根据地,向建武汉腹地推进。 敌军攻势如潮,四面八方涌来,岑彭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条船,被潮水抛来抛去,不知道哪一下就会粉身碎骨。 汉忠将军王常固守兴桥栅,倚靠坚固的工事与敌周旋,邓奉却好似并不着急,他亲自率军围困王常,派董欣、邓终四面出击略地。 那些墙头草的豪强又开始了表演,不时有人杀郡县长官来降,各县令长也有主动投效者,当然也有殊死抵抗者,一时汝南郡南部烽烟四起。 邓奉军队堵在兴桥栅,王常根本出不了城,邓奉则击败了几路来救援的军马。如今他好像对拿下兴桥栅没什么兴趣,他只是在城下挖了一个大大的坑,就那么明明白白地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别人主动跳入坑中。 在岑彭看来,邓奉好像是在无声地发出邀请,他就在那儿挑着眉,面对着北方的郾城,看着郾城里的岑彭,意思是“要不要来试试?” 岑彭想来想去,带全军精锐出了城。两汉人马在郾城之下大战,双方打得极为激烈,建世汉奋威将军穆弘受了重伤,攻势受挫,征东将军夏阳率军退至定陵,稳住阵脚,想整军再战,却听说岑彭已弃了郾城,向东退去了。 夏阳随即进兵郾城,发现城中府库已空,几乎没有粮了,想必岑彭是被饿走的。 听说岑彭退走,邓奉觉得在意料之中,岑彭不会跳他挖下的坑。 他没有强攻兴桥栅,而是将围城的部队撤走了一面。王常见状,立即从缺口处冲出,马不停蹄地向东逃去。邓奉则率军在后追逐杀戮,杀敌数千,王常仅以身免,狼狈万分地逃过了汝水,进了顿丘城。 至此汝水以南淮水以北的广大地域落入建世汉手中。 邓奉将汝南残局交给了征东将军夏阳,自己则率本部马不停蹄地南下,杀向六安国境内,此时他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身在庐江的建武汉大司马吴汉。 邓奉顺淮水而下,逼近六安国。 此时由于北部战局的恶化,吴汉也开始将战略重心北移,避免与北方距离过大,留下中间的空当,被建世汉军分割消灭。 吴汉表赵熹为镇南将军,将南方的战事全权委托于他。意思就是以赵熹为救火队员,让他和马援大军一力周旋,至于他吴汉的援军,就没想了。 吴汉亲率大军北上合肥,此时邓奉占领了六安的北部小城阳泉。 这一对宿敌此时的距离是五百里。 452.陛下懂我 邓奉从南阳郡到汝南郡,一路狂飙突进,袭夺了其郡治平舆,之后在水路要津兴桥栅要塞下屯驻,以逸待劳,消灭来援之敌。这一套用兵组合拳动静相宜、举重若轻,一下子打破了郾城僵局,使建世汉顺利将大半汝南之地收入囊中。 汝南大事已定,征东大将军下令清剿汝南,扫清残敌。因汝南南部还有几个偏远的县尚未归附,便要求邓奉一部出兵平定。 邓奉派使者前往召降,各地纷纷归附,只有一个小县新息还负隅顽抗。 新息是在桐柏山和大别山夹角处的一座小城,在淮水的北岸。 邓终想率骑兵前去踏平县城,邓奉道:“区区小县,不必劳动军马,徒增劳顿,过不了多久,彼等自然会主动来投。” 他对新息不再理会,带兵奔袭六安国,跨过淮水,占据阳泉。又向南占据了蓼县,之后便屯驻于阳泉,不再向前。 邓终道:“兄长为何停驻于此?” 邓奉道:“阳泉之地,塞断淮水,连接灌水、决水,是此地一水上要津,进可攻退可守,正好屯留。何况我军进军过速,粮草不足,若再向前,恐被敌军断了后路,有去无回。” 董欣看着邓奉道:“将军之意。。。莫非在寿春?” 邓奉道:“淮南之地处江汉之间,寿春为第一重镇,欲得淮南,必得寿春。吴汉在寿春定然驻有重兵,我军只两万余人,深入敌境,攻打坚城,委实难下,不如在此地休兵积谷,看吴汉大军的动向,再等待进兵良机。” 寿春之名初见于战国,是楚国的县邑。楚国令尹孙叔敖在其地修建了中国第一个大型的水利工程“芍陂”。芍陂上承渒水,南自霍山县北界驺虞石入,号曰豪水,北流注陂中,凡经百里,灌田万顷。 芍陂的修建,使寿春一带变得便于农业垦殖,立即成为沃野之地,每年产粮极丰,吴汉南征,军粮供给多承寿春之力。 寿春不仅是一个重要的产粮区,也是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其地北滨长淮,东依淝水,南有巨泽芍陂。 大军出征,将士和战马驮畜消耗的粮草给养甚巨,粮草后勤是必须解决的首要问题。就投送方式而言,舟船航运要比陆地车畜人力转运效率高得多,而且能够大大节省费用。南北走向的大军出动,往往要利用江淮之间的水道。 从中原入江南,可从浚仪经陈、项、寿春、合肥至濡须口,由蒗荡渠入颍水入淮,再自肥口沿淝水入巢湖,顺濡须水入江。寿春就在这条水路的中心节点上。 当然从西部顺汉水也可南入大江,张允进兵南郡、江夏就是走的这条水路,在东部,也可由彭城经下邳、淮阴至广陵。由泗水顺流入淮,再经中渎水古邗沟至广陵入江。 经寿春的南北水路位于上述两者之间。寿春的地理位置十分适中,可兼顾东西,沟通南北。哪一地有事,便可立即出兵,都离得不太远,又有丰富的水网,可以迅速将兵力投送到位。 这样一个地点,又有粮草,又有很强的军队投放能力,具备了成为区域中心重镇的所有条件。江淮之地,地域广大,不能处处分散设防,但只要屯重兵于寿春,便可对敌军入侵进行快速反应,是一种既经济又有效的防守策略。 若有人敢于不占据寿春,挥兵深入淮南,寿春就可以出兵,轻骑抄其粮道,让入侵军队有去无回。 邓奉深知其中利害,他有心攻占寿春,平定淮南,可是寿春此时算是建武汉的腹地,他除非能长途奔袭,猝然得手,否则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因为他从阳泉东下是顺水,速度快,一旦奔袭未能得手,想要回来时,就变成了逆水,走得慢,所谓去时容易回来难。 寿春是楚国旧都,楚国自春秋时开始经营,城池坚固,周围水网密布,步骑难行,是一个易守难攻之地,要想一下子奔袭得手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这种情况下,邓奉不会贸然东下寿春,如今他的策略是北依新占领的汝南郡,以阳泉为基地,一点点向东向南蚕食,慢慢集聚粮草,收罗部众,壮大自己,等待时机。 邓奉贯彻这个战略方针,出兵南向,占领了安风,收府库之粮,尽集于阳泉,一时整个六安国都处于邓奉兵锋之下。 不久征东大将军夏阳又派人来催促,要邓奉出一支人马平定新息,并率军北上,与其南北夹攻,共击沛郡,邓奉丝毫不为所动。 董欣道:“大将军有令,将军若不遵照执行,恐怕大将军怪罪。” 夏阳是征东大将军,将军前带了一个大字,就可以节制诸将,人家比邓奉这个南阳将军高了一级。 邓奉冷笑道:“大将军懂得什么?新息其地,在淮水尽头,汝南之地已尽属汉土,新息只能仰赖淮水与外沟通,我军据住阳泉,截断其水路,将其孤立于西部,可坐等其归降,何须劳动兵马?至于北上攻击沛郡,更不可取。阳泉距寿春三百里,顺流而下,旦夕可至,我军在此,吴汉便要分兵防范,寿春他是无论如何不能丢的。若我军北上,则吴汉也必将北上,则沛郡之敌军,反会增强。” 董欣道:“可是大将军处,该怎么说?” “就说我军久战疲惫,先在此地修整些时日,拖上一拖。”邓奉道:“我自向皇帝上书!” 数日之后,皇帝刘钰在长安接到了前方的奏报。 征东大将军夏阳弹劾南阳将军邓奉自恃平定汝南之功,不遵将令,自行其事,使汝南之地至今未能尽归大汉。 奏书详细描述了汉军定汝南的过程,现在除了岑彭和郅恽在汝水以东还占据几座城池之外,整个汝南郡只有南部的新息县还没有归降,而他数次命令邓奉派兵攻取,邓奉置若罔闻,公然不遵守命令。 邓奉的奏书几乎同时到了,他请求暂留阳泉,牵制吴汉,徐图寿春。 御史中丞宋弘等人认为,一支军队最重要的是令行禁止,步调统一,将领指挥如臂使指,如此才能将各军战斗力整合在一处,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因此要对邓奉加以严惩。 皇帝当时没有发表意见,散朝之后,便将闲置在长安的耿弇召至广阳殿,与几个参军一起,将汝南之战复盘了一下。 此时耿弇已经是这个总参谋部的第一名嘴了,辩论起战事来,他可以舌战众参军而不落下风。 这次也不例外,最终又几乎演变成了耿弇的独角戏,他侃侃而谈,将此战得失论了一遍,对邓奉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他指点着沙盘道:“新息小城,不必动兵,吾料其不出一月必将归降,南阳将军屯兵阳泉,对寿春和合肥是一个威胁,吴汉不得不防,若寿春不可速取,南阳将军也可进兵庐江,兵临合肥,与伏波大将军夹击下雉,一旦双方通联,合兵东向,扬州唾手可得,吴汉在淮南就立不住脚了。” 耿弇的看法和邓奉基本类似,只是小有差异,刘钰知道这两人都是军事天才,当他们的看法一致时,不用想,那必定是对的。 刘钰深知寿春的重要性。 在这个时期,因为江南还未全面开发,寿春只算作是一个区域中心,等到后期南北对峙之时,寿春就成为南北双方争夺的焦点。守江必守淮,南方政权拼命要夺取寿春,巩固长江一线,北方政权也是死活要占寿春,作为其向江南进兵的跳板,因此寿春就开始不断易主,忽南忽北地折腾。 东吴立国数十年,虽然几次出兵,但从来也没能染指寿春,只能被动地防守长江一线;东晋占据寿春,在附近的淝水击败了苻坚百万大军;南北朝时,寿春就开始频繁易主。 三国志系列是刘钰上一世最喜欢的游戏之一,玩过三国志游戏的都知道,寿春是兵家必争的四战之地,也是令无数玩家闻风丧胆的绞肉机,但凡是谁敢占据寿春,就要面对四面八方源源不断的进攻,那场面就是两个字恢弘。 最好玩的是,寿春城地势低洼,要是攻击的部队太多,守军实在打不过,就放一支偏师在堤坝旁边,等到攻方人马都堆在城下,这支偏师就可以凿开堤坝,决水灌城。虽然城池的血量会一下子降到极低,但是可以慢慢恢复,可是城外那一大堆人马就全都淹在水中死翘翘了,无数敌军被淹的一瞬间才真叫爽。 耿弇总是沙盘上谈兵,早就心痒难耐,只是他是降将,归降的时间又不太长,此时还不敢请求出外带兵,怕引起皇帝的猜疑。刘钰先把他撂在这儿,其实还真是有点不放心。 君臣两个都在等,等一个合适的时机,能让耿弇出去大展拳脚,不用在这沙盘上眼馋别人。 至于征东大将军夏阳,占了投靠皇帝比较早的便宜,否则他是当不上这个大将军的。 夏阳本身具有一定的才能,但是比起邓、耿这两人就差得多了。他的用兵中规中矩,不会出大错,也不会给人大的惊喜,属于能凑合用的那种,但是他的忠心是没的说的,只这一个优点,也让刘钰能用着放心。但是在这个争夺天下的较劲时候,只靠忠心就可以吗? 前方两个将领有了矛盾,皇帝应该居中调解,把问题解决,否则到了战场上,有可能出大问题。在这中间要顾忌征东大将军的面子,还要让南阳将军能发挥才能。 这是个和稀泥的技术活。 皇帝也想趁这个机会给自己的小伙伴们升升官,都提提级别,也顺手把几个手握重兵的大将军的兵权分一分,别等到天下没打下来,再冒出个野心家,到时候不好收拾。 这一年多来战绩如此之大,皇帝大封诸将,有充分的理由,定南郡、江夏、颍川、汝南的功劳也到了兑现的时候。 皇帝刘钰下诏,一口气封了十几个列侯和关内侯,车骑将军刘茂益封三千户,伏波大将军马援益封三千户,征东大将军夏阳益封两千户,其他列侯也都有所益封。 皇帝又新封了几个大将军,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其中包括孙易、王虎和刘彪。孙易用兵犀利,在江南之战中功勋卓著,王虎极稳极坚固,平定颍川出力尤多,刘彪一战稳定太原,功劳不小,但是能上升一级也亏了他是皇帝的发小,这三个人都是有百分之一百二十忠心度的将领。 皇帝的恩泽当然也没拉下南阳三人组,身在阳泉的邓奉等人在得到新息归降消息的第二天,收到了长安的圣旨。 皇帝拜董欣为荡寇将军,益封一千户,拜邓终为讨虏将军,封关内侯,两个人都喜滋滋地受了。可接下来的话立即在他们的喜庆上泼了一盆冷水。 平定汝南功劳最大的邓奉没有得到益封。 邓终立即跳了起来,“平定汝南,兄长当为首功,别人都有封赏,兄长因何没有?陛下为何有功不赏?” 董欣沉吟道:“想必是因为将军不听征东大将军将令,陛下以此作为惩诫。可是如今新息已降,证明将军之策是对的,陛下知道此事之后,定会对将军有所加封。” 邓终道:“肯定是姓夏的在陛下面前告状,陛下不知其中详情,才如此赏罚不明。兄长,你现在就上书,向陛下解释清楚!” 董欣道:“大将军上书弹劾,将军最好不要对着干,将军可上书,以请罪为名,行辩解之实,让陛下了解真相。”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出着主意,邓奉却始终一言不发。 邓终急了,“兄长,到底该怎么办,你倒是说句话呀?” 邓奉冷着脸道:“有什么可说的?益不益封邓某根本就不在乎,这个书我是不会上的!” 邓终还要再劝,突然又有诏书下达。 三个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这刚来的诏书,怎么又来一道?有什么旨意不能一起说了呢? 这道诏书起到了很好的反转效果。 皇帝拜南阳将军邓奉为平吴大将军,负责平定淮南。 邓终立即笑逐颜开,笑道:“哈哈,这下好了,兄长自为方面之将,不必听别人的将令了!” 董欣疑惑道:“陛下没有令将军略定吴地,为何拜为平吴大将军。” 邓奉嘴角上挑,说道:“我要平的吴不是吴地。。。陛下懂我!” 453.不擅水战 皇帝的操作看似前后矛盾。 平定汝南的大功,大家都赏赐了,唯独首功不赏,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邓奉不遵将令。 现代人都知道一句话: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作为军人,不管上司的命令是对是错,都应不折不扣地执行。邓奉自恃其能,不服从征东大将军的调遣,理应惩处。否则这次不听夏阳的,下次就能不听他刘钰的。 皇帝的意思是敲打敲打邓奉,让他老实一点,为人下属,还是应该有点自觉性的。 这对于征东大将军夏阳也是一种安抚,皇帝替他们做了裁判,判决夏阳胜出,邓奉这事儿做得不对。 但是皇帝也注意到,邓奉其实还是留有余地的,没有做得很过分,他还是遵守规则的。 征东大将军命他收新息,邓奉虽然没有直接派兵去,但是他的进兵客观上会导致新息归附,可以完成上司的任务,只不过间接的方法没有直接发兵来得快,一时看不到效果而已。而邓奉又太过骄傲,不屑于向上司解释,造成了上司的误会。 夏阳命他北上夹攻沛郡。邓奉认为留驻在阳泉可以牵制吴汉的大军,更有利于沛郡的战局,因此按兵不动,这是他对于战局的一种判断。邓奉这一次还做了个表面章,没说不北上,只说是稍微晚一些,拖延发兵,之后越过了夏阳,直接向皇帝禀报他的战略意图。 这个行为很扫征东大将军的面子,但是邓奉其实还是履行了程序,只不过走的是一种非常程序,他不向直接上司解释和请示,而是直接通了天。 从他的行为来看,邓奉不服征东大将军是确定的,但是并没有表露出什么叛逆的迹象,对于皇帝这个老大,他还是认可的。 这种局面全出于权力与能力的错配。一只老虎,怎么能服从绵羊的指挥呢? 皇帝做出了决断,为邓奉松绑,直接任命他为淮南战区的最高长官,这下子好了,上头没人管了,他得到了自由发挥的平台,可以大展拳脚了。 对于邓奉这种人尖,让他可以充分发挥才能,比益封几千户来得重要多了。比起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他更看重的是自我价值的实现,这是有大志向大本事人的共同特点。只要他有了发挥才能的平台,以后有的是机会立功,有的是机会得到封赏。 皇帝甚至一点也没有插手他的军中事务,他的主要将领还是南阳人,军队组成还是南阳兵为主。他的部队有着一定程度的私曲性质,这在刘秀手下很多见,但在刘钰这里却是少见的。 私曲武装是一个紧密团结的集体,士兵们对将领忠心,军令执行得彻底,战斗力很强。但有个问题,这支队伍属于半私有武装,换个将领就指挥不动。 从根本上来说,这支队伍是邓奉和董欣等将领的,皇帝后来投入了三千骑兵,算是插了一杠子,但是在军队中的影响力远及不上邓奉。 皇帝为了保持军队的战斗力和凝聚力,没有往南阳精兵中安插人手,基本保持了这支队伍的邓氏属性,这是对邓奉的极大信任。 皇帝的所有作为,都有利于让邓奉最大限度地发挥才能,对于这一点,邓奉是心存感激的。 刘钰这么做的理由,来自于他对于邓奉的判断。刘钰认为邓奉没有逐鹿天下的野心,他拉起队伍只是为了自保,否则他不会在乱世豪杰并起之时,长久地在新野蛰伏。否则用不着吴汉去打扰,邓奉早就干出一番大事了。 何况皇帝不是没有后招,邓奉的粮草可以暂时在占领区搜刮,但更稳定的来源肯定是依赖朝廷的供给,从地缘来说,目前应该是汝南郡提供,而新任的汝南太守是皇帝的亲信杨延寿,拿捏住他的粮道,还怕他反上天去 邓奉眼下所在的阳泉属于六安国,这个地方处于大别山和淮水之间,历史可以追溯到上古时期,那时六安一带是偃姓皋陶部族的聚居地,到西周时形成了六、蓼、英等方国,汉武帝把这块地盘封给了自己的侄子刘庆,六安国名的含义是“六地平安,永不反叛。”领地共有五县,国都在六县县名就叫六县。 邓奉如今已占据了其中三县:阳泉、蓼县和安风,他大力搜集粮草和船只,准备器械,甚至征发了数千青壮充实队伍。一副要率军东进寿春的情形。 他的主要对手吴汉不断地调兵遣将,命越骑将军刘宏率军两万屯合肥,命威虏将军冯骏率军一万挺进六县,防备邓奉,吴汉则自率十一万大军回到寿春。 吴汉本想在庐江、江夏边境与马援军决战,却收到刘秀的急诏,命他速速回军,巩固淮南,支援豫州战事。 此时建武汉的形势十分不妙,除了其核心地带的河内郡之外,所有战线都在退缩,在大河北岸,耿纯、邳彤合力,终于将征北大将军田况逼回了河东,双方重新回到原点,隔着太行山对峙。 在大河以南,车骑将军刘茂的大军已占据整个河南郡,正在进兵陈留,在淮河以北,镇东大将军王虎从颍川郡发兵东略,征东大将军夏阳正在清剿汝南,准备进兵沛郡。 沛郡的军事压力陡然增大,征北大将军岑彭在汝水以东苦苦支撑。他已由于丧师失地,被刘秀连番下旨申斥,但是自从冯异被俘、耿弇归降之后,刘秀手下的方面大将越来越少,还就是吴汉和岑彭可以独当一面。要是换一个将领取代岑彭,恐怕情况会更糟。 岑彭之前百战百胜,一到了南阳,遇到邓奉,好像就开始走起了背运,从南阳到颍川,从颍川到汝南,一退再退,现在几乎连汝南也站不住脚了。 如果任由豫州丢失,接下来徐州就悬了。就算吴汉把马援军击溃,保住大江以南,依旧得不偿失,因为刘秀和吴汉将被建世汉军分隔开来,各自为战,这是刘秀无论如何也不能允许的。 因此,他给吴汉的密诏中说,如果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江南可以放弃,但决不能南北隔绝。 从刘秀的角度来看,这是非常必要的,如果他和自己的臣子失去了联系,那臣子都不一定是他的了,如果他的领地变成了飞地,那就不一定飞到谁的手里去了。 所以他严令吴汉回军,地少一块就少一块吧,先保住基本盘再说。 吴汉无奈,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给了镇南将军赵熹总督庐江、豫章两郡的权力,让他沿江阻拦马援。 吴汉也不知道赵熹能挡多久,但是从目前来看,他赌对了。赵熹死守下雉,大发水军屯驻柴桑,发庐江之兵驻守寻阳,在马援大军东去的要道上构建了一个坚固的三角形防守区域,一时之间,马援十万大军被堵在江夏,不能前进。 吴汉想趁机北上沛郡,与岑彭南北齐进,恢复汝南和颍川两郡,可是邓奉屯兵阳泉,就在离寿春不足两百里远的淮水上游,对他产生了巨大的威胁,让他不能安心进兵。 当年吴汉十万大军下南阳,被邓奉一万南阳精兵赶下黄邮水,差点把小命交待在那儿,这是吴汉军事生涯中少有的惨败,印象太深刻了,以致于一遇到邓奉,吴汉就像是斗架的公鸡一样,不由自主地竖起全身的羽毛,摆出一副全力迎战的架势。 建武汉知名的大将几乎被邓奉打败了一半。如果刘秀早知道这个结果,绝不会像当初一样处理南阳二将相争,可是天下没有后悔药,邓奉终究成了他的噩梦。 吴汉以武威将军刘尚镇守寿春,楼船将军段志率军一万五千,入芍陂,顺如溪水击安风,又命威虏将军冯骏自六县北上夹击,他自己则亲自率大军八万自淮水西进,直逼阳泉。 这十万大军的大阵仗,用在小小的阳泉身上,好像声势有点太大了,可是谁让守阳泉的是邓奉呢? 吴汉吸取了南阳兵败的教训,对粮草保护极为严密,粮船随军而进,不仅有护卫的船只,夹岸还有幽州突骑随行。 当初在南阳,吴汉大掠八方,得到无数粮草辎重,结果被邓奉一锅端,全都为别人做了嫁衣。 粮草被劫导致士兵乏食,军心涣散,吴汉军才在南阳精兵的猛攻下崩溃。 如今他粮草充足,带的又是刚定淮南的新胜之师,再战邓奉,吴汉相信自己绝对能大获全胜,一雪前耻。 他决定利用兵力优势,采取挤压式打法,一点一点地把邓奉硬吃下去。 走到半路时,突然从汝南传来战报,征南大将军岑彭退兵汝水之后,重整军马,在与建世汉征东大将军夏阳对峙之时,偷偷南下,渡过汝水,袭夺了上蔡。夏阳回兵来救,却被岑彭打了个埋伏,大破之,如今夏阳狼狈退守郾城,岑彭率军反攻汝南。 吴汉大笑道:“邓奉小儿,这次看你往哪儿去?”立即派手下都尉田鸿率三千幽州突骑,从陆路奔袭新蔡。 新蔡在汝水之畔,邓奉若要退兵汝南,大概率要走新蔡,吴汉是想先派轻骑抄其后,断了邓奉的后路。 虽然汝南之地是平原地带,哪一处都可以行军,邓奉有许多退兵的路,但是大军带着辎重粮草,还是走水路最是快捷稳便。 身在阳泉的邓奉也接到了夏阳战败的消息,对他来说这实在是个噩耗。 他要进兵淮南,必须得有稳固的后方,如今岑彭突然发威,将战线推回到汝水西侧,刚刚拿下的汝南郡有可能再度易手,他的进兵似乎变得根本不可能了。 邓终有些愤愤不平,“兄长,这个征东大将军怎么如此无用?兄长打下来的汝南,他连守都守不住!” 邓奉没有说话,邓终又道:“兄长,汝南要是丢了,我们就回不去南阳了,是不是应该现在退兵?” 邓奉皱了皱眉头,说道:“如今吴汉近在咫尺,退兵是来不及了,我军来时乃是顺汝水而下,走得很快,如今要回军,则要逆水而上,行走缓慢,若是新蔡被敌军所占,我军前后无路,进退失据,反会将自己置于绝境。这样的话,走还不如不走。” 邓终道:“现在不走以后恐怕都走不了了,要不从陆路走吧!” “吴汉手下有幽州突骑数万,彼等轻骑追逐,我等焉能跑得过他们?” “幽州突骑有什么了不起的,当年在南阳,还不是被咱们打得大败?”邓终昂起头,一脸的不服。 邓奉道:“那时我军势盛,士气如虹,端掉吴汉的粮草,从后面将其赶下了黄邮水。如今若要退兵,攻守之势变了,成了吴汉军在后面赶着我们,军士定然恐慌,三军作战全凭一口气,若没有这口气,我军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邓终没主意了,不过他早就习惯了让兄长拿主意。 邓奉冷笑道:“咱们南阳兵遇到幽州突骑,从来都是正面迎上去,哪有掉头就跑,背后对着人的?” “兄长的意思,是要迎敌?” 邓奉说话声音虽不高,听起来却很有力量,“南阳精兵从来没怕过什么吴汉,打他们,咱们有底!” 吴汉的船队浩浩荡荡,密密麻麻地排在河面上,望也望不到头,好像宽阔的淮水都被塞满了。 船上士兵手执弓弩,沿途戒备,如临大敌。岸上有一队队步兵列队而前,执戟士威武雄壮,突骑兵来回奔驰,斥侯哨探往来不绝,一片忙碌景象。 此时他距离阳泉还有三十里的距离,淮河在这里有一个大转弯和无数的小转弯,流速变慢,在淮河两岸,有许多湖泊沟叉,陆上行军很不容易,经常遇到些小的河流,步骑全部上船,等过去了,又下来在岸上走。 来回折腾得多了,便也懒得再下船,除了少量骑兵外大部队几乎都上了船,缓缓地向前。 吴汉坐于大船之上,眼望着淮水两岸,见周围水系众多,不禁皱了皱眉头。 吴汉不擅长水战,他的军马大多是北方人,习惯陆地作战,尤其是幽州突骑,在陆上是王者,到水里就是累赘。与他相比,南阳出身的邓奉虽然也以陆战为主,但他的家乡是水网密集的地方,水战能力也应该是有的。 吴汉觉得这个地势不太适合骑兵驰突,催着士兵们快些划船,好迅速通过这个地域。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有斥侯来报:“大司马,前方发现了敌军!” 454.正面对决 吴汉率军沿淮水大进,在离阳泉三十里之处遇敌。吴汉见两边多有水塘沟汊,不利步兵列阵、骑兵驰突,便命令大军不必上岸,继续向前,想等到地势开阔之处再登陆决战。 船队徐徐向前,慢慢进入一个河道狭窄地带,河岸上果然现出敌军。邓奉在夹岸设置了许多远程器械,投石车支在岸边,只管向水面上投掷石块,砸不砸得到看运气。强劲的大黄弩一齐发射,箭矢向漫天雨点一样向船队泼洒,那些大船还好,可以在防护后面躲避还击,走舸小船可就倒了霉,士兵们纷纷中箭。 船队也以弓弩还击,双方远程接战,互相对射,总体来说,岸上倚仗着预先准备的工事和器械,据了优势,吴汉见势头不妙,便派一队步兵登岸,试图冲击敌阵,减轻船队压力。 有一千多名士兵刚上了岸,想要列阵迎敌,可这河岸边高低弯曲,又多水渠,半晌也列不好阵势。这时忽然有数百人冲杀过来,皆是不着甲的轻便短兵,左手钩镶,右手环刀,大步向前,就那么猛冲过来,冲进敌军中,大肆砍杀。 持长兵器的步兵除非列成阵式,将刀盾刀拒之阵外,否则等对方钻进来,便完全无法对敌。这数百人都是勇悍之徒,冲进敌军队伍中就如同恶狼进了羊群,随意屠戮。吴汉军乱成一团,千余人挤在河岸上,前面是凶恶的敌人,后面是深不见底的河水,简直无路可去。 岸边船只见了,上来接应,放下跳板,让士兵们回到船上,可是谁都想尽快上船,你争我抢之下纷纷落水。不仅没多少人逃回,反而有敌军士兵跳上船来,胡乱砍杀。 船上将领忙下令撤了跳板,干脆也不搭救了,于是岸上的士兵就真的是处于绝境了,除了水性好的游回船上,其余几乎全军覆没。 吴汉见此情景,知道这里不是他的战场,便催促着船队速进,赶紧脱离这一段狭窄河道。 众将士奋力划桨,终于冲出这一段河道,水面渐宽,两岸地势也平坦起来。 吴汉刚松了一口气,忽然前面的河面上突然出现了一支船队,有数十艘快船顺流而下,迅如疾风,转眼就到了眼前。 当先者是十来艘蒙冲斗舰,船体狭长,速度很快,船上以生牛皮蒙住,可挡矢石,船两厢开掣棹孔,左右前后有弩窗矛穴,冲至近前,弩窗之中箭矢齐发,所中皆倒。 蒙冲之后,是几十艘马舸,更是迅捷无比,从“马舸”之名便可看出,这是一种以速度见长的船。船体轻便,在水中飞驰,如马之走陆地。遇到高大的船只,便行走避,遇到低矮之船,便以钩拒钩住船体,拉到近前,光着上身的士卒们便踊身跃上船去,手挥短刀,与敌接战,个个悍勇异常。 吴汉军没见过这种战法,一时有些惊慌,又因对方都是快船,顺水而来,速度太快,吴汉军来不及布置防线,一时被冲得乱了阵脚,等到他们反应过来,要结阵困住敌船时,那些蒙冲和马舸却不再停留,在战船的缝隙中穿过,顺流而下,边走边射,慢慢贴近河岸边,钻进沟汊之中。 这一通冲杀,来得突然,去得迅速,吴汉军又伤亡了百余人,损失了几艘船只,船队乱糟糟了许久才恢复秩序。 这第一仗便损兵了近千人,吴汉军士气严重受损,将士们都蔫头搭脑的打不起精神。 吴汉道:“邓奉远道而来,兵马不足,不能正面迎敌,只好选这些狭小的沟沟汊汊之地,搞些突袭之举,等到了开阔地带,我大军展开,步骑联合,敌军万万不是对手!” 吴汉丝毫没有打了败仗的颓唐之气,看起来意气风发,他大声道:“尔等也见到了,邓奉军水战不过动用了数十艘船只,这就他全部家当了!这区区阳泉小县,哪里有什么战船?哪里比得上我军,淮南巨舰尽在掌握!彼等只能偷袭一二,得些小胜,若是正面对敌,必定大败!吴某愿与诸君一起杀敌,大破贼兵,誓擒邓奉小儿!” 众人被他的话语感染,又振奋起精神,有人笑道:“大司马又用嘴擂鼓了!” “大司马就是最好的鼓手!” 吴汉性情刚勇,从不肯服输,属于越挫越勇的类型。他善于打硬仗,在战场上永远是进攻再进攻,胜利也往往是摧枯拉朽式的。他的指挥风格虽略显粗糙,但永远是战意十足,当别人打了败仗意志消沉的时候,他就会站出来大声疾呼,让大家鼓起勇气。 当年在河北剿匪的时候,有一次刘秀打了败仗,与主力部队失散,好几天没有回来。将领们见不到刘秀,都很惶恐,有人说刘秀已死,恐慌情绪蔓延,众人都六神无主,有的人甚至准备脚底抹油开溜。 在队伍要散了的时候,吴汉站了出来,说道:“诸君要勉力,主公兄长的儿子就在南阳,吾等何必担心没有主人呢!” 他鼓励众将,让全军振奋精神,使队伍免于溃散,终于等到刘秀归来,稳定了军心。 吴汉就是有一种稳定军心的作用,什么时候都不轻言放弃,在军中是定海神针般的存在。 虽然首战告负,吴汉却没受影响。大军前行,到了开阔地带,弃船登岸,就在淮水支流决水河畔扎下大营, 此时董欣率军守安风,邓终固守蓼县,三个人分守三座城。阳泉距离蓼县三十汉里,距离安风四十汉里,中间有河流大泽,水路上可以相通。 “邓奉小儿不知兵!”吴汉笑道:“我十万大军来此,若他们合兵一处,固守一城,尚可据城死守,如今却分兵守之,大大失策!分兵则其势必弱,若我率大军出战,彼辈必不敢正面迎战!” 其实从地势上来看,三座城中最适合防守的是蓼县,蓼县处在决水与灌水的夹角之中,而且这个夹角十分尖锐,护住了城池的三面,只留一面可以进攻,而安风附近水网比较密集,不仅有数条小河,而且其北面有一个用于灌溉的巨大的人工湖,安风周围的地势也是不利于步骑展开的。 阳泉虽也在决水之畔,但是只有城池一面邻水,另外三面相对宽敞平坦,虽然没有中原地区那么一马平川,但也可以展开大军,来一场相当规模的战役。 吴汉命寿春水军卡断河道,截断三城之间的联络。 这件事并不容易,因为这里大大小小的河流、池塘委实不少,水道也不只一条,大军重点布置在要道之上,其余小路布置了少量船只。 经过多日准备,攻城器械都准备停当,吴汉准备亲率大军出战,强攻阳泉,考虑到攻城战的艰难,战争之前他便许下赏格,鼓励士卒。 将士们都很振奋,在悬赏方面大司马从不吝啬,不仅攻下城池有赏,还可任意掳掠,任将士们中饱私囊。 吴汉军的纪律很差,掳掠是家常便饭,屠城也是偶而为之,但这并不是因为吴汉贪财。事实上吴汉称得上清廉,有一次他出征后,他的妻子在家购置了大批良田,吴汉回来后,责备妻子道:“大军在外争战,士卒们都过着苦日子,饭都吃不饱,我怎么能在家中敛财呢?”把这些田地全都分给了亲戚和部下。 他的掳掠,一方面是粮草不济,不得不抢,另一方面是激励将士的一种手段,城里有那么多钱财,冲进去就能随便抢,将士们攻城的积极性当然会高,谁能不奋勇杀敌呢? 吴汉虽然军纪败坏,在百姓中口碑不好,但是在军中却有些江湖大哥的派头,颇受将士们爱戴,他的军队战斗力算是比较强的。 所以说,他的打仗方式不靠技术,而全靠一股气势,他本身具有永不服输的勇气,又采用各种方式鼓动士气,使全军将士战意十足,人人奋勇。 他在城外准备攻城器械,鼓励士卒。邓奉也在城中磨刀霍霍。 他对着将士们道:“当年我军大胜吴贼,打得他落荒而逃,吴贼深以为恨。此番他率大军而来,意在复仇,吴贼恨不得屠尽我等,以雪南阳之恨!诸君,我军困守孤城,若不死战,则皆为城下之鬼!” 他的话并不夸张,吴汉有屠城的恶例,何况对手是与他有着深仇大恨的南阳精兵,不胜,就是死! 邓奉突然话风一转,又说道:“吴汉无能之辈,乃我军手下败将,当年他十万大军,敌不过一万南阳精兵,如今我军尚有精骑数千,比之当年,兵力更盛,此战必破吴贼!” 双方虽然还没有接战,却好像已隔空擦出了无数的火花。终于,这一天来了。 吴汉率大军出营,准备强攻阳泉。他料定邓奉在兵力如此劣势的情况下不敢出城野战,可万万没有想到,他这边刚一有动静,阳泉城的城门就打开了,邓奉居然带兵出城,要和他的大军野战! 吴汉虽有些惊异,但却并不惧怕,当初南阳之败是他轻敌大意,让邓奉钻了空子,如今他准备如此充分,兵力是对方的几倍,还怕他什么?今天就是他雪耻的时候了。 他以马鞭指着对面道:“有得邓奉之首者,吴某将表其封侯之功!” 吴汉以大司马之尊,刘秀都对其尊敬三分,他要让一个部下封侯,皇帝一定会给这个面子。 这个承诺一说出来,将士们眼睛都红了。封侯之赏啊,那是武将一辈子的最高目标,就算是一个普通的士兵,只要在这一战中杀了邓奉,就可得到这个最高荣誉,可以世代荣华富贵,荫及儿孙。 当年楚汉相争,刘邦下令杀项羽者封万户侯,结果谁都没杀得了,霸王项羽作为千古战神,只能死在自己的手里,可是他的尸体却成为抢手货,被五个人分了,这五人后来都封了侯。 如今邓奉也得到了斩首封侯的待遇,可见吴汉对其还真是高看一眼。 吴汉大军列阵,中间是三万步兵,两翼和后面都有幽州突骑。 吴汉手下的幽州突骑在两万到三万之间,他将其分成了几部分,他带到阳泉的大概在一万五千人左右。这些突骑几乎都装备了马镫,战斗力比之从前大大提升。 有马镫的骑兵对步兵的优势是碾压式的。吴汉十分不理解,为什么邓奉敢于和他正面对撼?邓奉的兵马看起来也就一万多人,在万余步兵的身后,隐约可见有骑兵,看样子也就几千人。 不管怎么说,虽然邓奉兵少,但是看样子就是要争这口气,要和吴汉正面对决,这个在一般人看起来是自杀一般的举动,因为是邓奉的手笔,也让吴汉军将领们多少有些紧张。 此时两军开始相对前行,弩箭的互射已经开始,双方越来越接近。一方要杀敌领赏,另一方要破敌求生,双方的战意都很足,士兵们仿佛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红红的血丝。 等到双方前锋距离只有二三十步的时候,好像两军中间有一种看不见的牵引,双方士卒几乎同时开始加速,嘈杂的呐喊声陡然拔高了许多,变得尖锐又响亮,然后是轰然一声,两个巨大的方阵冲撞到一处,好像是两股巨大的洪流,在一起激起滔天的巨浪。 战争一开始就进入了白热化,第一下接触就是血肉横飞,双方士卒就好像见到仇人一般,咬牙切齿、面目狰狞地狠斗,不斗个你死我活绝不罢休。 战争开始半个时辰左右,战况开始向一方倾斜。 吴汉在后面观战,先还是表情轻松,接着面色越来越凝重。 战局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的军队在数量三倍于敌军的情况下,竟然显得有些吃力,眼看要顶不住对方的进攻。 因为南阳精兵太猛了! 邓奉的南阳精兵真的是精锐中的精锐,天才的军事统帅带着他们百战百胜,而不断的胜利更给了他们自信和勇气,让他们在战场上无所畏惧,敢于面对任何对手,甚至是数倍于已的对手。 如果说平时南阳兵的士气是百分之百,那么在打吴汉的时候,这个士气值至少会提高百分之二十! 南阳精兵奋勇拼杀,将吴汉军打得连连后退,此时对于钱财的渴望被死亡的畏惧盖过,吴汉军的士气慢慢跌落,只是在勉力支撑了。 原本还想着杀敌立功领赏的将领们看着南阳精兵的表现,都不由自主地胆寒,一些可怕的记忆又慢慢涌上心头,让他们心尖发颤。 吴汉手下的主要将领都参加过当年的黄邮聚之战,当年他们被人家像赶鸭子似的赶进了黄邮水,眼看着许多袍泽在水中挣扎,失去生命,这个场景成为许多人的噩梦,经过几年才慢慢遗忘,可如今这个噩梦又开始浮现。 吴汉却依旧信心十足,因为他还有最后的王牌:幽州突骑。 他传下令去,随着令旗挥动,幽州突骑出动了。 455.气势之争 对于突骑兵的使用基本已形成了定式,将领们不会一开始就用骑兵冲阵,不是冲不动,而是不划算,一个骑兵换几个步兵都犯不上。 何况敌步兵如果结成紧密的阵势,以长兵器对外,骑兵要冲开还真是挺费劲。 一般来说,都是步兵之间的战斗陷入僵局时,骑兵择机从侧后突入,将对方的阵势冲散,甚至将其从中切断,分别消灭,这种战法最有效,而且可以最大限度地保存骑兵队伍。 吴汉此时把幽州突骑投入战场,就是准备从南阳精兵侧后突入。 从目前战场上的阵型上来看,双方一开战就纠缠在一处,敌我界线已经不是很分明。人数更少的南阳精兵几乎突入到了吴汉军阵内部,一点一点地将围困着他们的敌军吃掉,而他们自己也在持续损耗,不过损耗的速度比起敌军要慢得多。 士兵的士气随着伤亡的增多而慢慢跌落,直到某个临界点,某一方的士气会呈断崖式跌落,整个军队会突然崩溃,而另一方的士气一下子达到顶点,双方的对战瞬间转变成一方对另一方的单纯杀戮。 从眼下的战局来看,更容易崩溃的反而是是人数占优的吴汉军,因为他们没有南阳兵精锐,士气已快要被打掉。一旦士卒顾不上军法而四处逃散,不管有多少人,就都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 吴汉认识到,再不出击就要晚了。他甚至有些后悔,应该早一些派骑兵上场的,可是他没有想到南阳精兵竟然如此犀利,战局进展的这么快。 将令一下,旌旗摇动,战鼓轰鸣,一万多幽州突骑分成两队,从两侧迂回突进,马蹄声和着鼓点,震得人心头发紧。听着这熟悉的马蹄之声,吴汉军士气为之一振,经验告诉他们,突骑已经出击,他们离胜利不远了。只需要再坚持一会儿,对方就会在突骑的冲击下全军崩溃。 这时吴汉也远远地看见,随着幽州突骑的出动,敌军骑兵也行动了。那是一支三四千人的骑兵队伍,可能是因为人数上的劣势,邓奉并没有将他们分成两路迎敌,而是全部集中在东部,迎着一队幽州突骑冲了上来。 吴汉放心了,邓奉骑兵不多,幽州突骑的数量是敌军的四倍,优势非常之大。 双方骑兵相向而行,等到敌骑渐渐驰近,吴汉忽然注意到,在敌军的最前方,一杆大旗正迎风飘扬,旗上写着一个大大的“邓”字,而旗下那个模糊的身影,即便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看过去,也能感觉到他那一往无前的气势。 吴汉在马背上挺直了身体,难道竟是邓奉亲自冲锋? 在当时,邓奉的单兵作战能力已经被神化了。 传说当年昆阳大战时,王邑手下的巨无霸身高一丈,不仅身高体壮,而且力大无穷,所有的人在他的面前都矮小瘦弱得像个孩子。王邑以半人半兽的巨无霸率领着一群真正的野兽,组成了一只虎豹军。虎豹军在昆阳城下耀武扬威,绿林军诸将见了无不惊骇,心中都生出畏惧之心。 传说当时十八岁的邓奉全然无惧,率十余骑直踏敌阵,在数十万新军中如入无人之境,邓奉直接取了巨无霸的首级,在大阵中全身而退。他的这种完全个人英雄主义的壮举让新军胆寒不已,也使绿林军士气大振。 这个传说不知是真是假,吴汉曾经向当事人刘秀求证,刘秀沉吟了半晌,只说道:“日后遇到邓奉,不可与之角力。。。邓奉此人,不可力敌。” 既然皇帝都这么说了,想必这事儿是有根据的。南阳之战时吴汉还没有看到邓奉出马,便被赶进了黄邮水,今天他终于见到了。 邓奉策马在整支队伍的最前面,好像是一枝离了弦的箭,带着浓浓的杀气狂奔而来。 主将冲在前头是最鼓舞士气的做法,军中的最高统帅都不怕死地做先锋,手下将士当然都会跟着拼命,缺点当然是主将有可能突然死亡,全军会因之而猝然崩溃。 邓奉的冲阵激起了吴汉的豪气,他只觉热血涌上头顶,恨不得也迎上前去,与邓奉当面对垒一番,看一看他是不是真的如皇帝说得那般“不可力敌”。可是理智束缚住了他的手脚,吴汉并没有动。 他是兵力占据优势的一方,只要稳住就能赢,根本不必亲身犯险。 他有万余强大的突骑队伍,难道还收拾不了这三千多敌骑吗?既然能倚多打少获得胜利,他何必非要逞强冲锋? 吴汉是粗人,但不是莽汉。 这时邓字大旗已插入了突骑阵中,由于被人群遮挡,邓奉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见到他的大旗在向前迅速移动。 仿佛是刀切豆腐一般,邓字大旗几乎是毫无阻碍地向前,深深地插入到突骑队伍的深处。 吴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可能!他引以为傲的幽州突骑,横行天下战无不胜的强大骑兵,在南阳小子邓奉的面前,竟像是一捅就破的窗户纸,完全不能阻挡他的前进。 吴汉的拳头握得紧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在幽州突骑队伍中快速前行的邓字大旗,从嗓子眼里低低地吼出一个字:“杀!” 此时邓奉双手持着长长的马槊,在敌阵中大呼驰突,幽州突骑望风披靡。邓奉起手一槊,刺死一个都尉,奋力向前,杀散其部众,十步之外,又斩一将,幽州突骑见他如此勇猛,尽皆胆寒。 邓奉大呼道:“凡我士卒,距我将旗百步之外者,斩!”当先而进。他的麾下呐喊着追随左右,三千多骑兵气势如虹,幽州突骑不能阻挡,大有崩溃之势。 吴汉见了,再也坐不住,将手中长矛一举,便要亲自上阵,旁边有将领扯住他的马缰,说道:“大司马乃一军之主,不可轻身犯险!” “邓奉军势大,请大司马暂避其锋,暂且退兵,据营而守,磨其锐气,再行出战。” 以数倍于敌军的兵力还要避其锋芒,吴汉可没干过这种窝囊事,在他这儿,从来都是他逼着别人吃憋。 吴汉斥道:“胜负未分,将士们还在浴血奋战,正当击鼓而进,奋勇杀敌,焉能退兵?” 他大呼道:“成败在此一举!诸君随我杀敌!”率领最后的两千多骑兵的预备队冲了过去。 众将见大司马亲自冲阵,也鼓起勇气,狂呼而进,不一会儿就将邓奉军团团围在当中,双方展开一场硬碰硬的艰苦对决。 此时形势开始对邓奉军不利,因为另一队突骑已从他的步兵军团背后突入,虽然邓奉安排了勇健的士卒,手执长兵器,专门抵挡骑兵,但是步兵对于骑兵的劣势,使得他们在幽州突骑的冲击下节节后退,眼看就要撑不住。 邓奉亲率的三千多名骑兵则陷入了将近三倍敌骑的包围之中。吴汉亲自参战将幽州突骑从崩溃的边缘拉了回来,重新鼓起勇气迎接挑战。 邓奉已经杀了数十人,他的身上满是鲜血,当然多数是别人的。将士们聚集在他的将旗之下,依旧保持着高昂的斗志。 “杀!杀贼!”他们大声疾呼。 但是随着马匹慢慢降速,他们的突进没有刚才那么锐利了,这样子十分危险。一旦敌军将他们困住,使骑兵失去机动能力,他们就会像陷入泥淖一般进退不得。 邓奉又抬手刺穿了眼前一名突骑,双臂一振,将他的尸体甩下马去,后面两人见他如此勇猛,有些胆怯,没敢上前,而是向两边闪开。 邓奉在两人闪开的缝隙中看到对面不远处的旗帜,上面的“吴”字格外刺眼,那旗帜正向着他的方向移动,越来越近。 那是建武汉大司马吴汉。 “冲过去,杀了他!” 邓奉狠狠地抽打着马匹,马受痛不过,猛地向前蹿出,借着这股冲势,邓奉又开始向前突进。他视面前的敌军如无物,长槊伸缩着,将他们一一刺下马去。 越接近吴汉,敌军人数就越多,便越来越难以突进。邓奉的长槊已变成了血红色,粘稠的血顺着他的手向下滴落,他的左眼被什么东西糊住了半边,让他的视线多少受了影响,邓奉却腾不出手擦拭。 吴字旗和邓字旗的距离只有二十步远了,对于一匹马来说,二十步远的距离一眨眼的功夫就能冲过去,但此时却好像隔着一座大山。 那是用人堆起来的大山。 两军都有大量人马聚集在将旗之下,双方士卒都在用血肉之躯阻挡着对方的前进,由于人流太密,马匹没有了冲刺的空间,都慢慢停了下来。 双方骑兵都在原地打着盘旋,仿佛陷入泥淖之中,杀了眼前的一个,立即便有下一个冲过来,补掉那个空位,不管是吴汉军还是邓奉军,谁也不能再前进半步。 邓奉和吴汉相隔十步远,互相怒目而视。 在邯郸的朝堂上他们见过,那时双方还维持着表面的客气,互相敬酒;在南阳的军营中他们见过,吴汉的不屑激得邓奉大发雷霆;这是他们第三次如此近距离地见面,双方却好像积累了千百年的仇怨。 这是男人和男人之间的较量,仇人和仇人之间的清算,邓奉和吴汉都想接近对方,用手中的兵器刺穿仇敌的身体,但都被双方士卒裹挟着动弹不得。 在战争陷入僵局的时候,邓奉突然做出了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翻身跳下战马,提着手中的长槊,越过地上一匹马的尸体,连续几个大步,迅疾无比地从战马之间的缝隙中穿过。当他冲到吴汉的马前,以长槊刺穿一个上来迎战的卫士身体时,其他人才突然反应过来。 邓奉已弃马步战,要凭一已之力狙杀吴汉! 战场上出现了一场罕见的主将对主将之间的单挑,这种情景几乎只在演义中见过。 吴汉身边一左一右两个卫士本能地向前扑出,两柄长戟交叉着伸向吴汉身前,要抵挡邓奉的突刺,保护大司马的安全。 此时吴汉得到一个机会,他可以趁这个机会掉头逃跑,他的卫士们定会一拥而上,将邓奉困住,不管能不能杀死,邓奉都没有机会再接近他,他有充分的时间远离危险。 这看起来似乎是身为主帅的正确选择,可是吴汉想都不想就放弃了。 或许是事发突然,他来不及细想,只能凭借本能做事,而吴汉的本能就是勇往直前;也或许是吴汉想到了,但是不想临阵退却,输了这口气。吴汉是一个凭气势战斗的大将,从来都是进攻再进攻,怎么能临阵后退呢?尤其他的对手是宿敌邓奉! 吴汉双腿将马腹狠狠地一夹,马被他逼得向前挺出一步,吴汉顺势在马上探身,长矛狠狠地向前斜刺而出。 他要将邓奉刺个透心凉! 邓奉刚刚应付掉两杆长戟的进攻,吴汉的长矛便劈头刺下,邓奉将身子一矮,头一低,矛尖叮地一声刺在他的头盔之上。头盔顶端是圆弧状的,矛尖刺在上面,顺着头盔的外表面,倏地向旁边滑去,随着一声刺耳的声响,吴汉在马上闪了一个趔趄。 这时邓奉出手了,长槊自下而上斜斜地刺出,狠狠地刺入吴汉战马的脖颈根部。 战马痛苦地哀鸣,邓奉将身一挺,双膀用力,大喝一声,竟将眼前的战马一下子掀翻在地! 马背上的吴汉猝不及防,随着战马的轰然倒地,狠狠地摔在地上,更糟糕的是,他的一只脚脱离了马镫,而另一只脚还在马镫之中,整个身体并没有被完全甩出去,而是被战马重重地压在身下。 吴汉连一声惨呼都没有发出,便一动也不动了,半边身子还在马腹之下。 马颈中喷洒的鲜血激了邓奉一身一脸,而他瞪着血红的双眼,面目狰狞着,从马颈中拔出长槊,大步上前,要给吴汉补上一槊。 他没有机会了。 无数幽州突骑疯了似地冲上来,邓奉身后的羽林骑兵也蜂拥而上,双方又是一阵乱战,幽州兵抢过大司马吴汉,迅速撤离。 邓奉军呐喊着追杀,吴汉军大败,伤亡近万,余下大军退入营中,闭门自守。 456.不须回军 天色漆黑如墨,月亮和星星都隐没了踪迹,天地间的一切都陷入黑暗,唯有决水水面闪着幽黑的亮光。 决水之畔,吴汉军大营。 将士们都已经安歇,白天的大战消耗了太多的元气。大军在阳泉城下决战失败,损失惨重。邓奉乘胜进兵,欲攻破吴汉军营寨,苦战半日未能成功,遂引兵退去,争战了一天的将士们才得以休息。 整个营地陷入黑暗,一座座营寨像是大片大片的坟地,圆顶的帐篷就像是密密麻麻的坟头。空气中隐隐还有大战遗留的血腥气,和不知哪个角落传来的吞声饮泣,似鬼的夜哭,摄人心魄,所有的不安、悲哀和恐惧都在夜色中蛰伏。 一片漆黑中,吴汉的大帐显得格外突出,这里灯火通明,人来人往,不时传来压低了嗓音的语声。有十余位高级将领聚集在此,焦急地等待着大司马吴汉的消息。 医官一直在进进出出地忙碌着,一会儿要开水,一会儿要巾帕,一会儿清理创口,将红通通的白布丢出来,上面的血迹触目惊心。 在极度不安的气氛中,有人说了一句:“这样子真有点像妇人生产呢!”随即他自己尴尬地笑了两声,以示这不过是个笑话。不过这个不合时宜的笑话显然没有得到大家的共鸣,而是遭到了所有人的厌恶,在场将领都对他怒目而视。 在这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气氛中,时间显得格外漫长,漫长的一夜让将领们疲累不堪,简直比白天的大战还让人筋疲力尽。直到东方露出了一丝曙光,才有医官出来说道:“大司马醒了,又睡了。暂时应该没事,请诸位将军回营休息吧!” 众将都松了一口气,大司马没有死,他还活着,虽然现在起不了床,但大军的主心骨还在,这个队伍就不会垮掉。 提了一夜的心刚刚放下,疲累感潮水般袭来,诸将嘱咐着医官和侍卫,让他们一定要精心照顾大司马,让射声校尉王赏留下来传递消息,便都回营休息去了。 可是他们只合了一下眼,囫囵眯了一觉,天色已大亮,营外鼓声大作,邓奉又派兵来攻打,众将只好强打精神,拖着疲累的身体起来迎敌。 邓奉军刚刚大胜,士气如虹,杀声震天,打了大半天,在太阳过午时取得战果。他们一鼓作气突破了阳泉城南的两座前哨营寨,其中一座的守将抵挡不住,直接归降,使全军将士从精神上受到沉重打击,军中士气已是十分低落。 外面打得紧张激烈,大帐内的吴汉却突然醒了。 一直守在身边的射声校尉王赏惊喜地道:“大司马,您可算醒了!” 吴汉的境况比较惨。 当时从马上甩下来就摔得很重,但是还可以勉强承受,最要命的是那匹膘肥体壮的战马整个压在了他的身上。巨大的压力使他断了一条腿,大概还有几条胁骨,至于有没压破什么内脏,那都无从判断,但是从他后来口吐鲜血的情况来看,体内肯定也受到了严重的损害。 医官甚至一度以为他再也醒不过来,昨天晚上吴汉已在鬼门关上走了几个来回,多亏他的命硬,才算是挺了过来。 根据医官的判断,如果大司马好好地静养,还是有很大的可能性恢复,至于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要看他自已身体的底子了。 吴汉睁开眼,目光涣散,茫然望着空中,王赏觉得他并没有在看自己,而是透过自己在看帐篷的顶端。 终于大司马的眼睛找到了焦点,目光停留在王赏的脸上,他问道:“外面是什么声音?” 王赏眼睛里含着泪,说道:“大司马,您不要管了,养好身子要紧。” 吴汉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回答,依旧问道:“是敌军来了么?” 王赏垂下了头,“大司马,是邓奉军在攻打营寨。” 听到邓奉的名字,吴汉抿了抿嘴,轻轻吐出两个字:“小贼!” 他侧着头,似乎在听着外面的杀声,半晌又问道:“战况如何?” “据说丢了两个前哨寨,邓奉攻势很猛。。。将士们都,都以为您,您。。。” “以为我死了吗?”吴汉挤出一个冷笑,“放心,吴某没那么容易就死。。。扶我起来!” 王赏站在那儿没动,他看着几乎是支离破碎的吴汉,嗫嚅地说道:“大司马,您,您还是躺着吧!” “这是军令!”吴汉严厉地道:“你想抗命吗?” 这句话好像耗费了他很大的力气,吴汉喘息着,咳嗽了几声,吐出一口血痰。 王赏不敢违抗,与另一个侍从一道扶起吴汉。 从躺在床上到坐起来,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吴汉的气力,他努力撑直了身体,因为疼痛,双手一直在瑟瑟发抖。 “披甲!”吴汉从喉咙里挤出这两个字,好像是野兽垂死的低吼。 王赏等人费了好大的力气,也只为吴汉披上了胸甲,又为他披上了一件长长的红色斗篷,以遮挡他被重重包扎的身体。 “备马!我要巡营!” 吴汉的命令不容置疑,带着一贯的强势。 建武汉大营已经历了几轮的攻击,岌岌可危,将领们都在阵地前沿督战,催促着士卒奋力拼杀。 士气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能从战斗状态上清晰地反映出来。原本属于强军的吴汉军团,此时缺的不是士兵,不是武器,甚至不是粮草,而恰恰就是士气。 从高级将领到普通士卒,每个人都处在一种六神无主的状态,整个大军人心惶惶,军无战心。 这其中的最重要的原因并不是昨日的大败。 吴汉军时常会打败仗。他并不是一个常胜将军,但是总能在挫折之后获得关键的胜利,因为不管什么时候,吴汉永远不会气馁,他好像永远充满力量,即便刚遭大败,他也会慷慨激昂、意气风发,以他无比的自信和昂扬的斗志激励手下继续奋战,在他的带领下,将士们从来不会轻易放弃,他们相信,只要有大司马在,他们终归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大司马吴汉就是全军的脊梁,全军的胆,只要有他在,大军就会充满斗志和勇气。 但是昨日吴汉重伤,全军将士眼看着他被抬进帐中,从此再也没有出现,即便战争打到最激烈的时候,大司马也没有现身。因此许多人在猜测,说大司马已经死了。 吴汉生死不明,才是军无战心的最主要原因,因为他们的胆破了,他们的精神支柱垮塌了。 只有那些核心的高级将领知道真相,他们知道吴汉还在生死边缘挣扎,知道他即便能活下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战场之上,甚至有很大的可能,大司马就要告别战场了。 各种流言四处传播,不安的气氛笼罩全军,将士们哪儿还有心思打仗?如果这种状态延续下去,大军崩溃是早晚的事,几个高级将领已经在私底下商量了几次,要不要现在撤回,回到寿春去修整。 但是撤军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在目前的情景下,很可能会演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溃败。 军队处在这种状态之中,战斗力急剧下降,在敌军的猛攻之下,到处现出漏洞,只是依靠着工事勉力支撑。 这时营中突然传出了鼓声,这是进攻的战鼓,鼓点奋进激昂,催促着将士们奋起,冲出去,向敌人发动进攻。 振威将军宋登皱着眉头道:“是谁在击鼓,怎么没有军令便随意下令出击?” 诸将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都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 忽然有人高叫道:“是大司马!” “大司马来了!” “他还活着,还骑着马,大司马没事!” 吴汉身披红色的披风,像往常一样在马背上坐得笔直,他的面容冷峻,神情坚定,仿佛对胜利从来没有过怀疑。 随着吴汉骑马走近,将士们从惊异到欢喜,全军将士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大司马!” “是大司马下令进攻!” “冲啊!” “冲!” 士兵们打开大门,冲出营寨,万余幽州突骑旋风般地向敌军卷了过去,步卒随在后面,举着刀枪,喊杀声震天动地。 一直顺风顺水的邓奉军没有料到敌军会突然爆发,猝不及防之下节节败退,一路退回阳泉城,闭城自守。 等到日落时分,吴汉军已收复丢失的营寨,进逼阳泉城下。 吴汉骑马在营中巡视一番,下令大举进攻,打了一场胜仗,而他自己又慢慢回到大帐,这时他在马上已是摇摇欲坠,王赏等人连忙上前,将他扶下马匹,七手八脚地抬回帐内。 吴汉躺在床上,歪头吐出一口鲜血,昏死过去。 等到众将得胜回营,兴高采烈地来到大帐,见到的是这一番情景,心顿时又沉了下去。 医官上前说道:“诸位将军,大司马境况不好,很危险,再不能让他如此劳动了!” 吴汉在夜里醒了过来,立即叫众将到帐中议事,他清晰地下达命令:“振威将军宋登先期出发,为大军开路,射声校尉王赏断后,全军拔营,回寿春!” 清晨,阳泉城内。 邓奉接到斥候禀报,吴汉军有异动,邓奉立即命令全军整军备战,随时出击。 半个时辰后,确切的消息传来,吴汉军登船启程,向来路撤军了! “昨日大胜,今日便撤军,必是营中有变。”邓奉冷笑道:“吴汉死了!” 邓奉立即下令兵分两路,一路从陆路向东,沿淮水半路袭击,另一路由他亲自率领,猛攻吴汉军大营。 正午时分,邓奉军攻陷城外大营,建武汉射声校尉王赏丢下数千具袍泽的尸体,率残部上了战船。吴汉大军顺流而下,疾向寿春撤军,半路又遭到两岸强弩伏击,损兵折将,但终于冲破了阻挠,一天时间就回到寿春城下。 吴汉被抬进了城中,留驻寿春的武威将军刘尚立即来拜见,吴汉这一路撑着这口气,仿佛就是要见自己的副手一面。他将符节交付与刘尚,将这十万大军的指挥权交了出去。 吴汉这辈子说的最后一句话,仿佛是对着刘尚,又仿佛是自言自语,他艰难地说道:“邓奉此人,不可力敌。。。” 建武六年九月,大司马吴汉伤重不治,卒于寿春军中。 一直在围攻安风的楼船将军段志接到撤军的命令,立即率军东返,防守安风的荡寇将军董欣起兵追击,段志且战且走,未料在进入沘水时遭到邓奉大军伏击,激战之下溃败,军马损失大半,辎重全失,狼狈逃回芍陂。 原来邓奉在吴汉军撤走后,尽起战船,衔尾直追,在淮水与沘水交界处突然南下,拦住段志军后路,与董欣两面夹击,大败段志,无奈他们船只不足,未能全歼敌军。 这一战尽获段志军的辎重,得船只上百,军粮万石,邓奉军实力大大提升,兵威振于淮南。 邓奉军在芍陂一带出没,袭击敌军,收罗粮草,仗打得顺风顺水。 这天突然接到征东大将军夏阳的书信,请求平吴大将军回兵汝南,两军夹击岑澎,收复汝南,联通两军。 董欣道:“汝南有失,我军便没有退路,愿将军回兵,再战汝南,使我军不至孤军在此。” “我军如此兵势,还用得着什么退路?”邓奉笑道:“向北,寿春指日可下,向南,合肥孤军无援,我等正当一鼓作气荡平淮南,建立不世之功,焉能回军,失此大好良机?” 此时的战况很是复杂,两汉相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邓奉军威逼着寿春和合肥的联络,岑彭又隔绝了夏阳与邓奉,身在合肥的刘宏和庐江的赵熹则夹在邓奉与马援中间。 邓奉不肯回军,让寿春的刘尚和刘宏、赵熹等人连成一片,自然有他的道理,至于汝南,只能靠夏阳和杨延寿苦苦支撑,或者朝廷从洛阳或南阳再派援军了。 此时刘秀因陈留战事紧张,已亲率大军抵达河内,这一天身在官署,忽觉心惊肉跳,正不舒服,忽然淮南来了战报。 刘秀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紧张地打开战报,却是刘尚所书。 刘秀拿着战报的手忽然一抖,碰翻了桌上的一碗水,他身边的讨虏将军王霸和骑都尉臧宫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却见刘秀拿起桌上的另一封奏书,书上已被水沾湿,字迹深浅不一,那正是吴汉的遗笔。 “臣不敢自惜,诚恨奉职不称,败军辱国,以为朝廷羞。臣不能再随侍陛下,愿陛下荡平群小,告知臣汉,则臣九泉之下,亦当瞑目。” 刘秀放下奏书,已是泪流满面,大呼道:“吴公!子颜!汝怎能弃朕而去?让朕如此伤心!” 457.拉人下水 远在长安的建世皇帝收到前线战报,得知征东大将军夏阳被岑彭击败,汝南得而复失,不禁大皱眉头。但是他知道,凭夏阳的军事才能,肯定对付不了岑彭。 岑彭是建武汉的一名天才将领,军事能力稳居云台二十八将前三甲。他的长处便是擅于长途奔袭,走位飘忽,他虚晃一枪跨过汝水杀到夏阳背后的操作一点也不意外,这就是岑彭的风格。 以征东大将军那种中规中矩的指挥风格,皇帝已经可以想见,他大概率会被岑彭耍得团团转。在这个位置的用人上,皇帝有些疏忽了。 当初刘钰手下无人,羽林军少年还没有成长起来,所谓“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皇帝以夏阳长期镇守函谷关是一种无奈的选择。以他那种中规中矩的作战风格,其实是胜任函谷关守将这个位置的。但是当建世汉慢慢占据上风,需要攻出去的时候,夏阳守则有余攻则不足的特点就充分暴露出来了。 简单一句话,东征大军主将这个岗位夏阳已经不适合了。 皇帝摇头叹息着,担忧着汝南战局,随手又拿起邓奉的战报,一看之下,方才的郁闷情绪顿时一扫而光。 这是一份妥妥的捷报,出人意料的大捷啊! 建武汉的最高军事长官大司马吴汉居然折在邓奉手底下了! 虽然不是死在战场上,但是在阳泉城下重伤,挺到寿春才殒命,这基本也算是战死了。 说吴汉是最高军事长官,因为大司马就是当时的最高武官。吴汉出征从来都是主将,二十八将里的任意一员,不管是耿弇还是岑彭,亦或是冯异,和吴汉一道出征时只能居于其副。 凭着建武汉二号人物的咖位,吴汉的战死必定引发天下震动,对于人心朝向有着巨大的政治意义。 建世强、建武弱的局面更加明朗了。 如今刘秀手下独当一面的大将越来越少,冯异被俘,在长安闲置;耿弇归降,处于待使用状态;邓奉是以一已之力单挑十来个有名大将的人,在刘秀手下没有机会发挥才干,等到站到刘秀的对立面,立即爆发出巨大的能量。现在凌驾众将之上的吴汉也折了,刘秀手下还有谁? 顶尖将领只剩下征南大将军岑彭了。 当然,刘秀本人是这个时代独一无二的存在,军事才能是时代巅峰,在整个中国古代皇帝中也能排进前几名。刘钰好奇的是,刘秀从前一直在南阳老老实实地种地读书,要不是他大哥刘演非要造反,刘秀大概率不会走上这条争天下的路,他从哪儿学的打仗呢? 只能说是天生奇才,不可以常理度之。 在正史的南阳叛乱中,邓奉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连着打败十几个云台大将,可等到刘秀亲征,邓奉便无力抵挡,只能束手就擒。 但是这就说明邓奉的军事能力弱于刘秀吗?未见得。 邓奉是以半个南阳郡,抵挡整个建武汉的军事力量,实力差距在那儿摆着呢。再能打的将领,能以区区两三万兵马抵挡十倍之敌吗?除非对方主将是昆阳城下的王邑,否则基本没机会,何况是神级将领刘秀亲自领军。 要是这两人有平等的条件,一样的实力,鹿死谁手还真就说不准,战场上的偶然因素太多了。 不过刘钰依旧看好刘秀。 刘秀的综合实力无疑是最强的,没有之一。 以昆阳之战来说,他当时地位不高,只是个偏将军,昆阳城中的绿林军大佬王凤、王常等人说话都比他份量重得多,但是刘秀就是能抓住这么一点不是机会的机会,全方位展现才能,火力全开,让各位大佬听了他这个小小偏将的调度,而且真就把这根本没法打的仗给打赢了。 在大军压境众人皆尿的时候,平时最谨慎的刘秀很稳,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意,显露出了无与伦比的勇气。在众人皆懵逼的情况下,唯独刘秀保持清醒,以超强的逻辑能力透彻地分析了战局,指明只有抵抗才是唯一出路,并且提出了可行的解决方案,坚定了众人的守城决心。 当然刘秀的口才也是没的说,要不怎么能说服所有人呢?等到他四处找人增援的时候,更是将口才和说理能力发挥到极致,让周边各城的大佬心甘情愿地派兵,由他这个偏将军指挥。 等到援军抵达昆阳,正式开打的时候,刘秀更是冲锋在前,手刃数十人,人家武力值也是顶尖的。 当然这些都离不开王邑这个猪对手的完美配合,在这场决定天下归属的战役中,王邑几乎做错了每一步,而刘秀则做对了每一步,没有犯哪怕一丁点的错误。 可以说,刘秀在任何一方面的能力差一点点,在任何一个步骤稍微犯一点点小错误,这场仗他都打不赢! 这样一个可怕的对手,就是刘钰头顶上的一座大山,就算云台二十八将都死绝了,只要刘秀还在,刘钰都不敢保证自己能战而胜之,夺得天下。 刘秀的实力依然很强,刘钰要争取将前线配置调整到最优,绝不能有一点骄傲、一点马虎。 他思来想去,如今只能临阵换将了。 皇帝选定的夏阳接任者是孙易,孙易是他的发小中军事才能最突出的一个,攻守兼备,敢打敢拼,不仅有着清醒的头脑,而且有一股青年人特有的冲劲,用于进攻最合适不过了。 经过几年的军旅生涯,皇帝认为他可以独当一面了。 伏波大将军马援麾下兵马众多,虽然暂时受阻于下雉,但是实力明显高过对手,破局应该是早晚的事,孙易可以率本部羽林军支援中原战场。从江夏绕道南阳进攻汝南,路程不算太远,有现成的水路,调动起来难度不大。 皇帝下旨,拜孙易为征东大将军,接替夏阳指挥汝南战事,原征东大将军夏阳则调回长安,另行安排高官进行安抚。 此时汝南一带的战局比较复杂,岑彭除了就地坚守汝南之外,还有几种进兵选择。 建世汉在颍川的兵力较强,岑彭要想反攻颍川难度太大,他的选择一是西进南阳,从武关威胁长安,策应河北;一是南下六安,抄邓奉的后路,与寿春和合肥守将夹击邓奉。 如今邓奉所处的位置,既有巨大的机会,也有巨大的风险,若是他能一举拿下淮南,那就根本不怕没有后路,淮南本身就能作为一个进攻基地,若是他在淮南受阻,时间长了就真有被歼灭的危险。 邓奉请求留在淮南,皇帝基本是支持的,都是年轻人,难免都会激进一些。而且皇帝对邓奉有充足的信心,这样的天才将领,最好的使用方式就是让他自由发挥,往往他就能爆发出巨大的能量。 至于南阳郡,有寇恂这个能力超强的军政一把手,还有征南将军仇志的军马,防守应该没有问题。 皇帝思来想去,反倒是有点担心东征主力军自己的二兄刘茂了,刘茂如今势头正盛,正在攻打陈留,这是离河北最近的一路,大概率会引得刘秀亲征,到了那个时候,刘茂能不能抵挡住位面之子的攻势就说不准了。 好在他的实力是几路里最强的。如今刘茂手下不仅有第五伦等勇将,新任破虏大将军刘彪已带着两万骑兵驰援到位,加上原来洛阳的骑兵,刘茂手下的骑兵队伍很庞大,足以和任何军队当面对钢,刘秀想要战胜他将十分困难。 不过刘钰在长安呆了大半年,已经有点呆腻味了,又蠢蠢欲动地想要亲征了。 他这个念头一起,还没等行动,立即被一件事情打断了。 关中地区发生了叛乱。 这次叛乱发生在大汉核心统治区域,准确地说,就在上林苑中。临沂将军贺长年蛰伏几年之后,又出来搞事情,公然造反了。 当初皇帝解散赤眉大军时,贺长年不肯在长安过富贵闲人的日子,主动申请去上林苑屯田,带走了三千人马。与他一同去屯田的还有莒将军吕岩,也带走了两三千人。 这两路人马在上林苑中分头住下,建造住所,开垦荒地,慢慢地扎下了根。 之后皇帝又不断地把来长安投奔的流民安置在上林苑中,使一向荒凉的上林苑开始热闹起来。 上林苑最初是秦始皇修建的,后来汉武帝对其进行了扩建,扩建后的上林苑“苑中养百兽,天子春秋射苑中,取兽无数。其中离宫七十所,容千骑万乘。” 当时的上林苑规模大得惊人,周长有两百多里,地跨数县之地,苑中有八条河流,就是后人说的“八水绕长安”。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写道:“终始灞浐、出入泾渭。沣镐涝潏,纡馀委蛇,经营乎其内。荡荡乎八川,分流相背而异态。东西南北,驰骛往来。” 如此巨大的皇家园林,在建设之初就受到了东方朔的谏阻,说它“上乏国家之用,下夺农桑之业。”好大喜功的武帝完全不听。事实也正如东方朔所说,上林苑就是朝廷的一个大包袱,这么一座超级园林,每年都要耗费大量的钱财来进行维护。历经昭、宣二帝之后,到元帝时,因朝廷不堪重负而裁撤了管理上林苑的官员,同时把宜春苑所占的池、田发还给了贫民使用。成帝时,又将“三垂”东、南、西三边的苑地划给了平民耕种。 王莽上台后,拆毁了上林苑中的十余处宫馆,取其材瓦,营造了九处宗庙,之后天下大乱,新军与绿林军在长安一带大战,对上林苑造成了严重的破坏。 刘钰初入长安时,上林苑中已经十分破败,珍禽异兽无人豢养,大批死亡,生命力强的就变成了野生的。那些从国外移植来的珍贵植物也与荒草一起开始了野蛮生长。总而言之,盛极一时的上林苑已经变成了大片的荒地。 经过皇帝的屯田政策,如今的上林苑用于皇室游的范围已经很小了,皇帝也只是偶尔去游幸一下,每次的规模都不太大。 如今上林苑中有很多新开垦的农田,还有用于灌溉的水系,与当初气势恢宏的皇家园林完全不同,上林苑一部分变成荒野,一部分变成了大片大片的良田和农庄。 贺长年最初去时,上林苑中很荒凉,原本在那儿的平民因为战乱大多迁走了,留下来的人本就不多,在广阔的上林苑中更显得格外稀少。 贺长年还真就老实种了两年的地,因为周围太荒凉了,他想劫掠都找不着对象,又不敢去繁华的地方去抢,怕皇帝大军把他剿灭了。 贺长年要想吃饱饭,就得自己出苦力种田,生产粮食供这三千人取用。 但是肯跟他去屯田的人都是原本军中的不安定分子,有家有业想正经过日子的都被朝廷授了田,大多过上了小地主的日子。只有这些没家没业的人愿意跟着贺长年混,这些人游手好闲习惯了,哪里肯安心种田? 他们懒得开垦,但是这也没关系,因为逃难的人太多,丢下许多良田,原本的开垦好的田都荒着,直接拿过来种就行。可是贺长年手下几千人里没几个是种田的把式,他们拿到朝廷发下的种子,都是胡乱撒进地里去,平时也不注重灌溉除草,到了秋天收成自然不好。 屯田的第一年,当南城将军曹金种出了百万石粮食,大大支援了朝廷的时候,贺长年部的田产出不多,连自己队伍糊口都不够,更不用说上交朝廷了。贺长年因此受到了严厉的申斥,让他很是脸上无光。 第二年的时候稍微有了些起色,但是对比其余各部仍是差得远,别的人都受到了奖赏,曹金甚至因种田封侯,连年益封,唯有贺长年被罚,封户也给减了。 贺长年心中十分不忿,可他也没什么法子,他这些兄弟种田实在是不行,他们这些年从东到西,就是一路抢劫,只会搞破坏,不会搞建设。 但这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上林苑中屯田的流民逐渐增多,而且由于苑中土地肥沃,水资源丰富,人家种田种得都不错,每年的收成都相当好。 贺长年看着十分眼红,一时老毛病发作,干起了老本行,对周围的人进行劫掠。 临沂将军不仅抢粮,而且抢田抢人,他把别人垦好的田抢过来算作自己的,把民屯百姓收到临沂营中,算作他的麾下。 他手里有三千人的队伍,在上林苑这一片,他的拳头最大,谁也惹不起他。又因他是朝廷钦命屯田的将军,百姓把贺长年当作朝廷的代表,根本就不敢惹,只好忍气吞声,就连负责民屯的朝廷官员也不敢捋他的虎须。 就这么过了两年,贺长年的日子越来越滋润,他已成为上林苑当地一霸,他的家业越来越大,不仅财产多得堆成了山,简直富比王侯,而且手下队伍也扩充了许多,如今已有万人规模。 皇帝的死堂翟兴主管少府,管着皇帝的私房钱,管理上林苑也在他的职责之内,但皇帝家大业大,翟兴忙活长安这一摊就很有些忙不过来,一直对上林苑缺乏关注。 但是他终于注意到上林苑报的田地数很不正常,这些年虽然不断地向苑中安置流民,但是苑中的田地却增长缓慢,和流民人数的增长完全不匹配。 翟兴留心此事,最后发现,流民每年都会开垦很多新田,但是许多田地没有上报,大部分流入了贺长年等人的腰包。 皇帝虽在天下度闲田,但凑巧的是,并没有度上林苑,因为这里作为皇帝的一亩三分地,不管多少田都是皇帝的。而且这里本来田就不多,需要大家重新开垦,每年变化太大,现在度完明年又要大变。 因此贺长年在上林苑横行了几年,暗地里抢了皇帝的饭碗,竟然没有被发现。 翟兴发现了这件事,立即报告了皇帝,皇帝没想到居然有人敢抢自己的钱,当然生气,立即下令彻查。 彻查的结果很惊人,贺长年劫掠、贪墨,数额巨万,要是按照汉律,别说爵位肯定要被拿下,就连他的性命都保不住。 贺长年狗急跳墙,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发动队伍,驱使上林苑流民两万余人,发动叛乱。 贺长年知道自己实力不够,因此想多找帮手,把这事儿干大。他向所有青州军发出号召,要求他们一起来反抗放牛小子,这个没什么化的家伙居然还提出了政治诉求。 他打出了樊崇这张牌。 贺长年的意思是:当年三老领着咱们打天下,从青州辗转万里到了长安,这天下本是咱们青州军打下来的,没有青州兵,放牛小子入不了长安,当不成皇帝。可是现在青州人都靠边站了,朝廷的权力都在那些儒生手里,这不公平!请各位将军起兵,恢复青州人的天下,共同推举樊太师当皇帝! 不得不说,这一招还挺毒的,最无辜的是樊崇,他连怎么回事都不知道,就胡里胡涂地被拉下了水。 458.最讲义气 长安城尚冠里,下密侯蒋震府邸。 曾经的良成校尉魏兴正在此做客,蒋震作为主人设宴款待。这个宴会很奇怪,即没人作陪,也没有歌舞助兴,只有这两个曾经一起战斗过的兄弟相对饮酒。 魏兴道:“老蒋,这几年的富贵侯爷日子过得咋样?比起当年东奔西跑的时候强多了吧!” 蒋震呷了一口酒,咂着嘴道:“日子是不错,天天有吃有喝有钱花,就是没事儿干,觉着没意思,不如从前打打杀杀来得痛快。” 魏兴嘿嘿笑道:“老兄弟,你还想着打打杀杀啊?那种日子过去喽!宁为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咱们当年起事,从东跑到西,吃了多少苦!一直盼的不就是过这种太平日子吗?又不用干活,又不用操心,天天吃了睡,睡了吃。。。只要别惹事儿,顺着朝廷里那些贵人的心思,就能安安稳稳地过自己的小日子,多好!” “好个屁!”蒋震啐道:“当年老子横行天下的时候,那些贵人们都一个个地猫在家里装孙子呢!老子要是不顺意,一刀就将他们砍了,如今倒一个个人模狗样的,仗着小放牛的撑腰,骑在老子头上拉屎!” “你看,一提这事儿你就生气了,人家也是维护国家法度不是,并不是专门拿你开刀。” 蒋震原任即墨将军,入长安后受封为列侯,食邑两千五百户,在各营将军中算是一般水平。虽然成了侯爷,但他总改不了从前的强盗性子,时不时地在长安城中撒撒野,强买强卖,占人田地,这些事情没少做。樊崇等大头领每次都护着他,替他遮掩说项,皇帝看在老丈人的面子上,也没太跟他较真。 年初的时候他微服去东市闲逛,与人争执,失手打死了一个小贩。堂堂列侯打死个平民,按理说能轻松摆平。可是该着这个蒋震倒霉,不知怎么的竟被御史们盯上了,把这事儿捅到了皇帝那儿。 刘钰发怒,要拿蒋震开刀,将他下狱论罪,以樊崇为首的赤眉系大佬们苦苦哀求,皇帝虽然答应留他的性命,但是一定要褫夺他的爵位。 这时事件发生了神奇的反转。 蒋震花了大笔的钱,获得了被害人家属的“谅解”,家属竟出头为其“鸣冤”,说被害人不是被他打死的,而是两个人争执之时,自己摔倒,落地时脑袋撞在石头上而死。并且又有新的目击者出来为其作证。 一般来说,一个小民的死活,朝中的大人物都不太放在心上,如今证据链齐全,被害者家属都不想追究了,这事儿意思意思惩处一下,也交待得过去了。 可是皇帝像是着了魔一样,一直不松口,皇帝的意思是,什么“谅解”?蒋震就是拿钱摆平,以势欺压,一个平民之家还敢跟堂堂列侯争斗?肯定是随他怎么捏扁搓圆。皇帝就要扭转一下这种不公平的现象,不能让那些权贵们以为有权有钱就能逍遥法外。 这事儿闹得挺大,后来还是尚书令郑深亲自去劝说皇帝,把这事儿上升到了政治高度,说是朝中有一种说法,就是皇帝这次就要小题大做,想要借这件事打击赤眉系,如果坚持重处,会引发朝局动荡。 皇帝这才稍微松了松口,却坚持夺了蒋震封地两千户,这下子差点把他这个侯爷给干秃了,如今下密侯变成了只有封地五百户的最小侯,损失可着实不小。 从此蒋震把那些御史恨到了骨子里,和那些老兄弟们一道聚会的时候,少不了要骂上几句,有时说吐噜嘴了,甚至连皇帝也捎带进去,吓得那些老兄弟们不敢再和他来往,生怕什么时候吃了他的瓜落,惹祸上身。 所以今天魏兴上门,蒋震还挺高兴的,虽然这个家伙比他还要失意,现在只是一介平民,但终究是从前一起玩过命的兄弟,见了面可以一起吹嘘曾经的光荣岁月。 魏兴倒霉在撞上了严打的风头,当年皇帝进入长安,与长安人约法三章,明令不准掳掠,得到了赤眉军几大头领的支持。 但是掳掠的事儿并没有完全禁止,还是有人在皇帝关注不到的角落干些抢劫的勾当,只是人家都知道背着点羽林军,小打小闹而已,只有这个良成校尉魏兴,好死不死的,竟然跑到高官云集的尚冠里,公然去抢劫那些豪门大户,被羽林军给抓了个正着。 皇帝正好拿他来立威,对他重重地惩处。本来以魏兴的地位,混个关内侯不成问题,这下子什么也没捞到,堂堂校尉就变成了一介平民,只能仗着一张厚脸皮,终日在曾经的兄弟处打秋风度日。 两个难兄难弟推杯换盏,在烈酒的刺激下,话说得越来越露骨。 蒋震用手指着空中,大着舌头说道:“那个小放牛的,要是没有咱们兄弟为他卖命,他能有今天?如今他坐稳了皇帝位子,就不拿老子当人看。。。什么东西?” 魏兴给蒋震倒上半碗酒,似是不经意地瞅了他一眼,说道:“贺长年也是不服啊,他苦哈哈地去种地,每年好好地上缴粮食,可放牛皇帝还要寻他的岔子,贺长年不想受这个气,所以要起兵搏一把。” “他这是卸磨杀驴!”蒋震有点醉熏熏的,嗓门也大了起来,“那句话怎么说的来着?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臭放牛的就是要收拾咱们青州军!” 蒋震一拍酒案,力气大得把案上的碗都震翻了,酒洒得到处都是。 他树起大拇指道:“贺长年好样的!老子要是手里有兵,老子也反了!掀翻狗皇帝,杀了那些狗御史!” 魏兴看着他,忽然说了一句:“老蒋,谁说你没兵?你有兵啊!” 蒋震摇着头道:“老魏,你别拿我寻开心,老子已经是拔了牙的老虎,哪里还有兵?” 魏兴突然凑近了他,低声道:“这长安城里有许多当年的兄弟,你即墨营的老人很多在城中做生意,把他们重新拉出来,兄弟们再一起干一把!” 蒋震有点糊涂,“怎么干?” “老蒋,实话跟你说,贺长年让我拉你入伙,我已经在城中联络了些当年的弟兄,有几百个人,你再去拉些人,咱们一起干大事!” 春秋时齐相管仲大力发展工商业,造成齐地工商业十分发达,这个传统一直延续。即墨是个极为富庶繁华的地方,可与大都会临淄城媲美。当年蒋震的即墨营中多是破产的工商业者,在大军解散之后,大部分留在了长安,除了做官的之外,基本都操持旧业,逢年过节的还常有当年的老兄弟登门造访。 魏兴的意思是让蒋震再去发动他的旧部,招集人马,大家一起扯大旗重新开张。 蒋震好像突然醒了酒,瞪着魏兴道:“你想拉老子一起造反?” “不是造反,是拿回本该属于咱们兄弟的东西!” 魏兴从一个掌管万人大营的二把手变为平头百姓,这个落差实在太大,这些年他一直心中不平。贺长年和他关系不错,知道他的心思,造反前特地来长安联络他,让他作为内应,两人里应外合,拿下长安。 魏兴势单力薄,要找帮手,当然是要找那些在朝堂上不得志,对皇帝有怨言的人,因此他找上了蒋震。但是蒋震还是和他有点不同,魏兴是什么都没有,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蒋震虽然被皇帝收拾过,多少还是个五百户侯,还能过自己的舒服日子。 蒋震扶着额,皱着眉头挥了挥手,“你等会儿,你先别说话,让我想想。。。城里有十万大军,几百个人能干成什么事?” 一落实到具体的行动上,蒋震还是挺清醒的,当年他打仗就是一把好手,深得樊崇器重。 “咱不跟他十万大军斗,只要进了宫门,他外面有再多的兵都没有用,对付狗皇帝,只要一百个人就够了。” 魏兴伸手在酒碗里醮了醮,就在案上画了起来,“咱们就从南宫门进去。。。” 蒋震直接打断了他,“南宫门怎么进去?” “沈中不就南宫门的守卫吗?我已经联络好了,我对他比亲儿子都亲,他还能不听我的?” 沈中是一个孤儿,从小被魏兴带在身边,真像是他的亲儿子一样,进入羽林军后,沈中一直在王猛军中,王猛如今是执掌宫廷禁卫的卫尉,沈中在他的手下做卫士令,南宫门正是在他的执掌之下。 蒋震一听沈中答应了,心里就活动了起来。只要能打开宫门,几百个人杀进去,猝不及防的,这事儿还真就有门儿。 魏兴见他心动,更是怂恿道:“老蒋,你打仗行,兄弟就信得过你,等这事儿成了,咱们把三老往龙椅上一摁,让他做个大皇帝,你做个大司马,兄弟我有个九卿就行了。” 一提到樊崇,蒋震才想起来,不光是要杀掉狗皇帝,杀了之后还有一摊子事儿呢! 樊崇如今被皇帝供了起来,当朝太师,大汉第一侯,人家还是外戚,女儿是皇后,人家能淌这浑水? “老蒋,你想那么多干嘛,先杀了狗皇帝要紧,三老要是当皇帝,咱们就是拥立的功臣,三老要是不干,咱再找别人呗,阉人巷里姓刘的多了,随便抓一个,咱们兄弟就当个背后的太上皇,谁敢不遂咱们的意?” 蒋震闷着头嗯了一声,又默默地喝了一杯酒,忽然将杯一放,说道:“我去和左大司马说说!” 自从陇西和汉中平定之后,陈仓不再是边境关卡,征西大将军逄安被调回了长安,他的队伍一部分由诸葛稚带着入蜀,一部分东进洛阳,但是仍旧有数千人驻扎在长安城外。 魏兴道:“左大司马从前和小放牛的不对付,要是他能参加当然好了,他的话还是有不少人听的,而且他和三老最近,说不定就能说得动三老。可是自从狗皇帝亲征陈仓,解了左大司马的围,好像他们的关系变好了。左大司马对皇帝客气多了,也不再提什么三老应该做皇帝的话了。” 蒋震道:“我就去试一试,左大司马不答应也没事儿,以他那个脾气,顶多是骂我一顿,绝不会告发咱们。” 逄安是出了名的讲义气,对待兄弟朋友最实诚,能把心窝子掏出来,这是他最大的优点,也是他最大的缺点,虽然讲义气可以附众,让他受到大家的爱戴,但是也容易被人利用。 蒋震和魏兴两个人嘀嘀咕咕商量了一夜,第二天蒋震就去逄安府上拜见。 逄安从陈仓回来之后,一度向皇帝提出要出征关东,带着兄弟们打回老家去,皇帝好不容易把这尊神的兵权解除得差不多了,哪里还肯让他带兵?以他身上有伤,应该好好静养为由,把这位赤眉悍将留在了长安。 从此逄安在长安过起了悠闲日子,没事出去打打,和老兄弟们喝喝酒,日子过得十分滋润。当然最快活的是听到关东的战报,一听说打到了陈留,逄安激动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到了陈留,离青州就不远了,看来在他的有生之年,还能再踏上家乡的土地,喝上家乡的井水。 逄安离乡十几年了,当初是被逼无奈,想出去找条活路,没想到这一出来就再也回不去了。虽然在长安已经过上了好日子,但逄安还是心心念念地想要回家,每次和樊崇在一块,两人说的全是当初的青州往事,最期盼的就是哪一天能回到家乡。 这天他正要出门散心,却被下密侯蒋震堵了回来,蒋震是他的老部下,一向对他十分尊敬。这次来说是有最要紧的事,要请示左大司马。 逄安呵呵笑道:“什么大司马,我早就不干了,如今我就是个闲人。” “大司马,”蒋震恭恭敬敬地道:“在我眼里,您永远是大司马,这事儿我想了很久,非得找您来拿个主意不可,您要是说不行,我是说什么也不会干的。” 蒋震拐弯抹角的说了大半天,终于把要造反的意思说清楚了,他看着逄安,说道:“大司马,您看。。。” 话没说完,突然迎面挨了一拳,把蒋震打得一下子倒在地上,逄安不解气似的,又上来补了一脚,大骂道:“混帐东西!你还会造反了,跟谁学的?我让你造反,看老子不打死你!” 蒋震向前一扑,一下子抱住了逄安的腿,哭道:“大司马,您别打了,您消消气,我听您的,您说不行我绝对不干!” 逄安指着他道:“皇帝陛下哪点对不住咱们了?他让大家都过上了好日子,你当初在海边撅着屁股晒盐的时候,能想到现在能当上侯爷?有那么多人家供养你,不够你吃不够你喝吗?怎么还嫌不知足!陛下马上要一统天下,让咱们能回到家乡,让全天下的人都过上好日子,你这狗东西,竟然想从中捣乱!你的良心被狗吃啦!” 蒋震抱住逄安的腿不放,只是哭泣哀告,赌咒发誓地说要忠于大汉皇帝,请逄安看在兄弟一场的面子上饶过他。 最后逄安说道:“这次就饶过你,要是再敢起这样的心思,老子一定亲手宰了你!滚!” 蒋震知道逄安嘴硬心软,这话的意思就是放他一马了,以逄安的性格,绝不会出卖兄弟。 他爬起身,狼狈逃出了逄府。 459.你好糊涂 朱虚侯樊崇又一次去了宫里,要觐见皇帝,这两天他来了好几次,但是一直被挡驾,皇帝总是在忙,没空接见他。 樊崇下决心今天一定要见到皇帝,但是刚到宫门就被宦官马面拦住了,马面笑容满面地告诉他,皇后请他去一趟椒房殿。 随着皇帝的事业越做越大,后宫的管理也一点点加强,皇后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自由出入宫禁随时回娘家了,现在她要见父亲只能是将他召进宫来,在椒房殿接见。 樊崇见了女儿,立即问道:“桃花,陛下到底在忙什么?怎么总是不见我呢?” “朱虚侯,按礼数你应该称我为皇后!”樊后面色不太好看,没有像往常那样称呼父亲,而是直呼樊崇的爵号,第一次对樊崇讲起了礼数。 樊崇张口结舌,不知道为什么桃花会突然给自己脸色看,当着仆役们的面让他下不来台。 樊崇这个大老粗确实不太懂礼数,虽然这几年地位变了,比从前讲究了不少,但是在女儿面前一直都很随意,还是像往常在家里一样。 在朱虚侯府没有外人,都是熟悉的自家人,可在皇宫里却有宦官宫女在旁边伺候,有外人在场的时候,再直呼皇后的小名就非常不合适了。 樊桃花上来就给父亲来了个下马威,殿内的宦官和宫女吓得大气也不敢出,只能是当作没听见,一个个低头垂手,木头桩子似的站着。 马面是多么会察言观色的人,否则他不会在樊后面前如此得宠。他挥了挥手,把下人都撵了出去,他自己则最后一个退出。马面弯着腰慢慢地向后,一路退出大殿,最后在外面掩上了门。 现在只剩父女两个在殿内,樊崇长长地出了口气,感觉舒服了许多。 “桃,皇后,是为父不好,以后我一定讲礼数,不让你难做。”樊崇作为百万级别赤眉军的老大,有些事经女儿一提醒,还是能想通其中道理的,而且他从来就是个女儿奴,对女儿一向言听计从,对樊后的冷言冷语也不在意,还抢先道起了歉。 樊后听他这么说,面色也缓和了下来,说道:“父亲,不是我非要在人面前给你难看,你总该注意些场合,有别人在,还是讲究些才好,省得让人笑话。” 樊崇连连点头称是,然后赶紧问道:“桃花,皇帝在忙什么?怎么就不见我?” 樊后反问道:“父亲急着要见皇帝,到底想做什么?” “当然是平叛了!”樊崇气急败坏地道:“上林苑军情紧急啊!贺长年那个王八羔子自己要找死,还非要拉上我!老子要亲自带兵去把他灭了!” “父亲,你好糊涂啊!”樊后有点恨铁不成钢,倒把樊崇说晕了,不知道自己糊涂在哪儿。 “父亲,姓贺的打出你的旗号,你就是没有这个心思,也是身处嫌疑之地,你如今最重要的是什么?是要避嫌啊!怎么还能往上凑呢?” “我这不是要亲自去平叛吗?我杀了贺长年,不就避嫌了吗?” 樊后差点气哭了,她这个父亲其实就是个黑老大出身,用义气笼住一帮兄弟,对于政治真的是一窍不通,稍微复杂点的局势就完全搞不清状况。 “父亲,您找皇帝是要请求带兵出征,剿灭贺长年。可是您想过没有?你带着大军去上林苑,别人会怎么想?” “还能怎么想?我去平叛最好不过了,别人去还得打打杀杀,我要去了,那些兔崽子还敢跟老子动刀动枪?” 樊崇的话有他的道理,凭着他在赤眉军中的号召力,他到了那儿只需要振臂一呼,那些老部下一大半就得放下刀枪,贺长年的话那时就未必好使了。而且贺长年现在大概是以樊崇的名义在号召大家伙儿,赤眉军老兵不一定知道真相,或许还以为起兵造反是三老的命令。樊崇想要去表明态度,让贺长年的谎言不攻自破,那么他的叛乱立即就会破产。 樊崇觉得,自己去平叛是成本最低的一种方式,他甚至认为自己能够单枪匹马搞定叛乱,又免得伤亡,又省钱粮,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哪里糊涂了? 可是樊桃花却不这么想,她虽然从小没有读过什么书,除了种地就是跟着大军到处奔波,却有一种天生的政治嗅觉,她的思考方式与樊崇完全不同。 “父亲,谁都能去平叛,唯独您不能去,您这是要往火坑里跳。您千万不要找陛下去说,陛下不见您,就是不想让您把这话说出口。可这话他没法跟您说,只能是我说了。” 樊崇完全是一头雾水,这么好的法子,为什么被桃花说得一无是处呢? 樊后知道和自己的父亲说话要清楚明白,太隐晦了他就听不懂,“父亲,您要是带兵去上林苑,知道的说您是去平叛,不知道的还以为您是去和老部下会合呢!您说陛下能让您去吗?” 樊崇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叫道:“这个小兔崽子,我把这么一大摊子全交给他了,把我的女儿也给了他,后半辈子都押在他身上,怎么皇帝还是不信我?” 樊后听了这话,气得嘴唇直哆嗦,话还没说,眼泪先掉了下来,她一只手抚着隆起的肚子,一只手揉着眼睛,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 樊崇一见女儿哭了,刚冒出来的脾气立即烟消云散,赶紧去哄,“桃花,你别哭啊,你这还有着身子,哭了对孩子不好。” 樊后抽噎半晌,方才说道:“我没想到,父亲您还存着这种心思,原来您一直觉得陛下欠了您的,您还当他是跟您要饭的上门女婿。。。我跟您说,陛下这么大的家业,是人家自己靠本事挣来的,您虽然给了他些东西,可陛下也好好地回报您了,要不是他,您现在还不一定怎么样呢!” 樊崇对这话有些不服,可是他怕气着了樊桃花,只好强忍着不吭声。樊后已经快要临盆了,父女俩都对这孩子寄予了厚望,可不想在最后关头出什么岔子。 樊后道:“您这些怨望之词万不可和别人提起,落到有心人的耳朵里,恐怕会惹大祸。” 在汉武帝时期,别说是口吐怨言,就是腹谤都能被定下罪名,樊崇这种想怎么说就怎么说的直脾气,要是遇到刘彻那种六亲不认的皇帝,早就被杀八回了。 樊后说道:“父亲,您别不识好歹,陛下这是为了你好,他也是想护着您。贺长年这个奸贼打着您的旗号叛乱,您就得离这事儿远远的,越远越好。你要是真的去平叛,凭您这直性子,说不准就钻了姓贺的套,到时侯您就是全身是嘴也说不清。” 樊崇忍不住嘀咕道:“我一去,那些兔崽子保准就。。。” 樊后突然喝道:“您要是一句话就能平定一场叛乱,让陛下如何对您放心!” 她说得声色俱厉,让樊崇一下子愣住了,他终于有点明白女儿的意思了。 像他这么一个在赤眉军中有着巨大影响力的原首领,几乎任何一个当政者都无法容忍,不管他现在如何如何,万一哪一天他对皇帝有一点不满意,就能立即拉出一支队伍,对皇权造成巨大的威胁。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现政权的潜在不安定因素,要想消除这种隐患,最省心的法子当然是除掉。如今皇帝给他最高的礼遇,让他赋闲在家,其实已经是很厚道的了。 樊崇还在发怔,樊后已捉住他的胳膊,恳求道:“父亲,陛下对青州老人,对您已经很好了,您千万得知足。您的女儿是当今的皇后,将来您的外孙就是皇帝,这刘家的天下也有咱们樊家的一半。您的儿孙能世世代代富贵,还用不着您操一点心,您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您千万别听那些人瞎说,有的人贪心不足,都想着让您当出头鸟,替他们出气,您即便没那个心思,但是说的人多了,您不一定说出什么话来,让人捉住把柄。父亲,这天虽然是朗朗乾坤,可在那见不着光的阴影处,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您呢!” 樊崇觉得女儿说得很有道理,可是他还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贺长年往他身上泼脏水? 樊后从袖子里取出一封奏书,放在他的手里,说道:“我找人替您写了封折子,您也不用看,就直接递上去。然后您就呆在家里,一步都别出家门。不管谁来都不见,尤其是那些青州老人,您一个也不要见!至于平叛,您就当没这回事,让陛下派人去,让他们杀得尸山血海也罢,血流成河也罢,反正用不着您出手。” 樊崇低声道:“可是那些都是我的兄弟,他们,唉,我怎么能看着他们去死?” “他们该死!”樊后咬着牙,恶狠狠地道:“就凭他们心中只有您没有陛下,就凭他们打着您的旗号把您拖下水,他们就全该死!长安城里有大军十几万,三辅每个郡都能动员数万军队,他们那些乌合之众一点机会也没有,不出几天,必定会被平定。这事儿您就别操心了,一定要按我说的去做!” 大汉朝的外戚是非常牛的,就算是皇权集中度最强的武帝一朝,外戚的力量也是举足轻重,田蚡为相,卫霍统兵,武帝朝后期的主要将领李广利也是外戚。汉武帝死后,霍光当政,他的女儿也是皇后,等到元帝之后,更成了外戚的天下,王政君老太太的高寿使王氏外戚长期把控朝局,直接葬送了大汉江山。 但是樊后一点也不想靠娘家人,此时她只想着让樊崇离朝堂远一点,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因为樊崇实在不是搞政治的料,他不仅不能帮到皇后,搞不好还要拖累了她。 樊后此时最大的事还是生儿子,只要她有了嫡子,按照正常的统绪,那就是妥妥的太子,只要按部就班地发展下去,不管将来皇帝挣下多大的江山,都得交到她的儿子手上。 这是一条光明正大稳稳当当的路,虽然时间上未免长了些,但是没什么弯路、直达终点,眼见是一条好路,前提是她的父亲能得到好的结果,不要出了什么岔子,否则樊后的地位肯定会受到影响。 本来一场叛乱没什么大不了的,朝廷要平定也不会太难,不出意外的话这事儿很快就会有结果。但是因为樊崇被利用,这事便成了樊家面临的最大危机,一个处理不好,樊崇很可能就被坑了。 樊崇不仅不知道避嫌,还要顶着风上,樊后无奈,只好亲自出手阻止父亲,让他能够在这场危机中自保,争取置身事外,不要受到牵连。 樊崇出了宫,回到朱虚侯府,逄安已经在那儿等了很久。 樊后虽然让他闭门谢客,可是这客人已经在家里面了,又不能赶出去,何况这是他最铁的兄弟逄少子,以两个人的交情,怎么能下逐客令呢? 樊崇正有一肚子的话没人说,便下令款待逄安,两个人相对饮酒。 “少子,你今晚就别回去了,陪着我住,咱们兄弟俩好好地聊一聊!” 两个人相对闷坐,都有满腹的心事,却都不怎么好开口。 终于逄安先说道:“三老,你说这皇帝陛下人也不错,待咱们也厚道,可为什么兄弟们还要造反呢?” 樊崇立即怒目而视,“还不是贺长年那个狗东西撺掇的!兄弟们可能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呢?我真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逄安道:“三老,你说,那些兄。。。那些叛军最后会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肯定是血流成河、惨不忍睹。 樊崇心里堵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摇了摇头,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闷酒。 “实在想不到啊,这些兄弟,大饥荒没饿死,战场上没打死,竟然在咱们得了天下之后造反而死。。。” 逄安也仰头倒进去一杯酒,停顿片刻,忽地一拍酒案,说道:“三老,这都是咱们的兄弟,一起拼过命的袍泽,要不是姓贺的混蛋,他们也不至于落得这样的下场!趁着朝廷大军未发,你就不能想想法子,救救这些兄弟?” 樊崇依旧不吭声,逄安终于忍不住了,说道:“三老,若是你领兵去平叛,保证用不着动刀枪,到那儿把姓贺的宰了,再把兄弟们带回来,好好地跟陛下认罪,他们也是一时糊涂,想必陛下不会难为他们。” 樊崇叹气道:“我何尝不想去,可是。。。” 他将今日入宫之事和逄安细细地说了一遍,这事儿今天堵在他人心里,总算是吐了出来,樊崇觉得心里舒服了许多。 逄安沉吟道:“皇后虑得是,你去是不合适,要不,我去?” 460.大是大非 皇帝刘钰收到了安定太守徐宣飞马送来的奏书,随同奏书来的还有一封信。 奏书中说,三日前,临沂侯贺长年派来了使者,说是要在上林苑起兵,要徐宣在安定举兵响应,共抗朝廷。徐太守已将使者斩首,将贺长年的书信与奏书一道送入长安,并请朝廷发大军剿灭反贼。 皇帝点了点头,不愧是曾经作过丞相的人,有政治头脑,遇事儿拎得清。贺长年是徐宣的好兄弟,也是他的铁杆部下,两个人当初几乎是穿一条裤子的。 可遇到这种大是大非,徐宣没有丝毫的犹豫,当机立断,立即与贺长年撇清了关系,非常迅速地表明了态度,表现出了对朝廷的忠心。 皇帝暗暗地松了口气。 对于这次叛乱,刘钰最大的担心就是徐宣会不会牵连其中。他和贺长年的关系太过亲密,让人不得不怀疑这次造反有他的授意在里面。 如果徐宣置身其中,凭着他赤眉军二把手的号召力,这次的声势绝不会只限于上林苑的两个屯田营,其余各地的屯田将军以及长安城内都可能有人响应,更别提还有整个安定郡。 至于樊崇,皇帝几乎可以肯定他与此事无关。谁也不会傻到自己还在人家的窝里,就在外面号召造反的,难道是想故意送掉自己的性命?明眼人一看就是贺长年不过是打着樊崇的旗号而已。 皇帝对于此事的处理原则是:要将此事的影响力降最小,破坏性降到最低。 但是却不想动用赤眉系大佬樊崇。他好不容易把那只大军解散了,把赤眉系的将领都和平解除了兵权,绝不想让他们再卷土重来。 如果樊崇卷进去,这事儿就小不了,因为他的一举一动对全体青州军来说都是关注的焦点。 他是有单枪匹马平乱的能力,但是万一被那引起老部下给忽悠了,或者挟持了,以他的名义发号施令,那可真就是天大的事了。樊崇或许此时没有再起兵的心思,但是他那些对现状不满的部下不一定揣着什么心思。 樊崇和逄安两人有点类似,都带着江湖气息,讲义气,容易感情用事,樊崇宽厚,逄安刚烈。这样的人其实是有点不可控的,因为他们不会像徐宣那样什么事都从利益出发,很清楚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樊逄两人都可能会冲动行事,而忽略了其中的利益得失,这种人的行为逻辑很难掌握。 皇帝知道樊崇昨天去了椒房殿,暗暗地松了口气,这世上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安排好樊崇,那就是皇后了。 果然,今天樊崇没再来找皇帝求战,而是上了一封奏书。这封奏书里有对贺长年反叛行为的痛斥,有对他的名义被利用的愤怒,有对朝廷出兵平叛的期望,有对不明真相的从贼人员的呼吁。 总而言之,凡是皇帝想要他说的内容,奏书里几乎都提到了,皇帝很满意。他觉得樊老大做到这儿就可以了,表明态度,划清界限,号召不明真相的群众反戈一击,然后眯着就好了。 唯一不太和谐的是,樊崇在奏章最后提出,建议以逄安为将,率军去上林苑平叛。 而逄安的请战书也随后送至,很明显,这哥俩是商量好的。 说实在话,皇帝还真想过启用逄安,他出马可以达到一定的分化敌军的效果,可以有效地争取那些不明真相的人,而且没有樊崇出马的那些顾虑。但是一份密报让皇帝改变了主意。 下密侯蒋震去拜见了逄安,在他府中盘桓了很久,可能有所密谋。 下密侯蒋震是汉情局重点监视的对像,不为别的,只为他曾经受到过惩处,对皇帝不满,有反抗朝廷的动机。 而蒋震这两天一直也没闲着,他频频与一些老部下来往,出入市井闾巷,很可能有所图谋。 这些粗人搞密谋一点都不在行,做事简直是漏洞百出。汉情局长吴原甚至觉得有些无聊,因为没有人给他的工作上一些难度。多亏后来这事儿牵扯到了一些大人物,才成功勾起了吴局长的兴趣。 吴原把一系列的蛛丝马迹结合到一起,得出了结论:逄安必然与谋反之事有所关联。 逄安昨日去了朱虚侯府,甚至一夜都没有离开,明显是在与樊崇串连。由此看来,不仅上林苑有赤眉旧将贺长年、吕岩等人的叛乱,在长安城中也有原赤眉余孽在蠢蠢欲动,这其中牵连到了一些赤眉军大佬,甚至包括大头领樊崇,这件事简直太严重了,可说是本朝有史以来最大的谋逆案。 皇帝知道,吴原这种酷吏从不吝于夸大事情严重性,从而在皇帝面前大肆表现,为自己争取更多的利益。 这件事绝对被他夸大了,樊崇不可能参予谋反,甚至逄安掺和这事的可能性也很小。 不过蒋震确实去了逄安府上,呆的时间还不短,皇帝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是心中多少有些介意,原本想用逄安去平叛的想法也就放下了。 刘钰没想到,当年面对几十万赤眉军他都能做到和平接收,并没有喊打喊杀,现在安定了好几年,大家都过上了安定日子,居然要掀起腥风血雨了。 下密侯蒋震还以为做事天衣无缝,在家中和魏兴密谋:“左大司马没了当初的血性,要做小皇帝的顺民,想必三老也是和他一样的。” 魏兴道:“不用理他们,咱们自己干!明晚正好是沈中在南宫门轮值,到时候他就会打开宫门,放我等进去。” 两个人各自出门联络部众,约好了明日宵禁之前齐聚下密侯府,等到夜里从侯府出发,直入长乐宫。 尚冠里位于长安城东部,西临未央宫,东临长乐宫,蒋震的家离长乐宫很近,正适合作为突袭的发起地。 当时长安城实行宵禁,入夜之后,除了巡视的士卒,任何人不许在街面上行走,否则会被巡夜士兵拿下。所以要突袭长乐宫并不容易,几百人的队伍声势有些大,都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摸到宫门。 第二天一早,陆续有人来到下密侯府,那些老兄弟老袍泽们见了面,都大声地打着招呼,吆五喝六地吃饭喝酒,屋里屋外全是饭桌,就连院子里也全是人,喧闹声吵得四邻不安。 有好事者问侯爷家里有什么喜事,蒋震就乐呵呵地说是他的寿辰,请一些老兄弟们来家里热闹热闹。 众人也就信了,没往别处想,大概谁也不会想到谋逆之事能干得这么大张旗鼓。 慢慢地就有人喝多了,随便醉倒在树荫下睡觉,酣声震天,魏兴便说道:“兄弟们少喝点,咱们还有正经事呢!” 有人便叫道:“不妨事,肯定不会误了将军的事。谁这么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欺负到咱们即墨将军的头上?想当年咱们即墨营里上万个兄弟,从东海打到长安,咱们怵过谁?将军,兄弟们听你的,一定帮你出了这口恶气!” 原来这些人大多是被蒋震逛来的,说是要帮着他打打群架,收拾一个对头,知道是去宫里干事的是少数心腹。 等到入了夜,到了该干正事儿的时,有一大半人反倒喝醉了,许多人都在呼呼大睡。外面更鼓敲响,街上人声绝迹。蒋震和魏兴将这帮人一个一个地叫醒,实在叫不醒的也只好随他去,就这样凑了两百七十人,各提了刀枪,出了下密侯府,一路向东去。 京兆尹的官署黑洞洞的,门口连个守卫也没有,蒋震等人经过之后,便到了长乐宫的西墙,之后他们溜着墙跟向南走了一里地左右,再向东一拐,便到了长乐宫的南门了。 说来也奇怪,这一路走来,两百多人的队伍声势不算小,竟然没有惹来巡夜士卒盘查,路上一个人也没遇着,也不知巡城兵去了哪里。 等临近长乐宫门口,终于有人问道:“将军,咱们到底是要灭谁?” 赤眉军打群架灭谁谁那都是惯常操作,时不时地就有人张罗着来这么一出,可是这一次还是有点不同寻常,声势如此浩大,又是挑的半夜三更,然后直接摸到了皇帝老子住的地界,终于有人咂摸过味来了。 “将军,这是皇帝老子的长乐宫吧,咱们总不会是去找皇帝吧?” 蒋震说道:“怎么,去找皇帝,你不敢去吗?” 即便是在黑夜里,也能见到许多人的脸都白了,“这,这不是谋反吗?要灭族的!将军,这,这事儿咱不能干啊!” 蒋震的刀突然一下子搁在了他的肩膀上,吓得那人动都不敢动一下。 蒋震用刀在他脖颈旁边蹭了几下,说道:“不能干?晚了!深更半夜的,携利刃来到长乐宫,已经是谋反之罪,要灭九族了!现在要想活命,只有闯进去,杀了狗皇帝,咱们自己来坐天下!到了这个时候,谁他妈的再说一句不干,老子现在就宰了他!” 魏兴也说道:“兄弟们怕什么?不就是杀个人吗?咱们兄弟什么时候晕过血,怕过杀人?我跟你们说,长乐宫里全是值钱的东西,咱们连皇帝的宫殿都没抢过,那不是白进了一次长安城?这回大家都开开荤,想要什么随便拿!” 一些老卒听了这话,竟隐隐地有了些兴奋,他妈的,终于又有机会干老本行了,还是这么大的一票! 魏兴带着些亡命之徒冲在最前面,蒋震在后面押阵,大队人马被裹胁在中间,随着大流向前走。 长乐宫门口竟然一个卫士都没有,大门黑洞洞地敞开着,好像一个巨大的宝藏入口,无声地邀请他们入内,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魏兴道:“沈中都安排好了,连守卫都调开了,大伙冲进去!” 众人这时已经没有了退路,反倒横下一条心,壮起胆子,两百多人一拥而入,冲进了宫门。 宫里面一片寂静,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清楚。这些人谁都不认识路,完全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找皇帝老子。 一个人怯怯地问道:“将军,是不是该放火了啊!” 这是他们的老套路了,杀人放火抢东西,缺一不可。 听了他这话,众人顿时从心里没底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一下子来到擅长的领域,全都恢复了自信,有人叫道:“对,要放火!烧了这破宫殿!” “别急啊,先得把东西抢到手,别都烧了!” “不来点火也看不见哪儿是哪儿啊!” 两伙人还在就放不放火争论,突然之间四面一片通亮,不知道多少火把燃烧起来。 所有人都闭了嘴,呆愣地站在当地。 刚才还空无一人的城墙上,忽然出现了无数羽林军,个个端着手弩,向这些闯入者瞄着准。 而在他们正对面几十步外,卫尉王猛全身披挂,威风凛凛地站在那,他的身边正是卫士令沈中。在他们的身后,密密麻麻的全是羽林军。 蒋震本来落在后面,此时掉头就跑。可是他们刚刚冲进来的南宫门,此时已不知被谁关上了。 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两百多人成了瓮中之鳖。 魏兴狂吼道:“沈中!没有老子你早就饿死了,你他妈的出卖老子,你的良心被狗吃啦?” 沈中手中握着刀柄,面无表情。 魏兴也不想想,沈中是卫尉王猛手下受重用的将领,宿卫宫廷,是皇帝身边的近臣,前途一片光明,怎么会好端端地跟着他谋反呢? 当初魏兴找到沈中,沈中看着当年他关照过自己的情分,真心真意地劝过他,可是魏兴不听,非要和放牛皇帝死磕到底。 沈中想了一夜,拿定了主意。 魏兴铁了心要造反,自己和他关系亲密,到时少不得要受牵连,与其随着他殉葬,还不如把握这个机会,将此事变成自己的进身之阶。 沈中将此事禀报了上司王猛,王猛又禀报了皇帝,这件谋逆之事一开始就上达天听。刘钰设了这个局,将这些人一网打尽,而且证据确凿,谁也说不出什么,比起全城大搜捕地抓人干净利落多了。 长安城没有骚乱,百姓还懵懂着,甚至没有察觉,这场闹剧似的闯宫密谋就这样落幕了。 可是天光大亮时,一个消息传进了宫中,太傅逄安闯出了长安城,只带着几名亲信,向西方上林苑方向去了! 461.平叛大军 太傅、抚民将军刘侠卿一直在长安过着优哉游哉的日子,他很喜欢这种闲散侯爷的生活。每天在家陪陪夫人,出去会会朋友,一起喝喝酒聊聊天,日子过得别提多舒服。 可是临沂侯贺长年的叛乱打断了他平静的生活,皇帝陛下竟然派他带兵去平叛。 刘侠卿吓得够呛,连连推辞。 “陛下,老臣只会养牲口,哪里会排兵布阵指挥打仗啊!您可太抬举老臣了。” 刘侠卿平时和人喝酒聊天时总吹嘘自己是“天下第一大将军”,现在他好像忘了这个茬,突然变得谦虚起来。 “陛下,贺长年打仗那么猛,臣怎么能打得过他呢?当年临沂营可是青州军的主力营之一,只有泰山营能压他们一头,陛下,不如让泰山将军崔老实去吧,他能打,现在还天天叨咕当年带兵的那些事儿。。。要不,汶阳将军也行啊!” 皇帝只说了一句,吓得刘侠卿再不敢叨叨了。 “你想抗旨吗?” “臣,陛下,别别,臣领旨。陛下对臣如此信任,臣感激不尽。”刘侠卿眼泪都要下来了,说是感激的,不如说是吓的。 皇帝说道:“你不用怕,朕不是让你打仗去的,战场上的事儿交给钟离华就行了。你只拍板打还是不打,什么时候打,至于具体怎么打,钟离华说怎么打就怎么打。记住了?” 刘侠卿连连点头,心里还是挺懵的,这次叛乱,据说贺长年纠集了好几万人,好几万人啊,那可是乌泱乌泱的一大片,想起和那么多人对阵,天下第一大将军的腿就有点发软。 皇帝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说道:“上林苑屯田的青州军有两个营,一共就五六千人,贺长年号称有兵数万,依朕看是虚数,他顶多有一万人,就是这一万人,也得是把民屯的流民一起裹胁着,那些人会打什么仗?你怕他作甚?你放心,朕会给你足够的兵马,让贺长年绝对不能匹敌。” 刘侠卿不住地点着头,心里多少放心了点,看样子陛下是要发大兵,至少五万起,搞不好能派十万兵去。 他从参加赤眉军就是喂牲口的,别说带十万兵,就是十万牲口他都没带过,一想到这个刘侠卿的信心又上来了。 他已经想好回长安后怎么和崔老实等人吹牛了,天下第一大将军名不虚传,带大军十万,讨伐叛乱,大将军令旗一挥,贼寇望风而逃,嘿,还挺威风的。 皇帝又道:“朕让你去,有两个要求,你要听清记牢。第一,要弄清楚上林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大家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跟着贺长年反叛?难道他们就真的这么恨朕?你要多听多看多问,把那儿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讲给朕听。” 这事儿刘侠卿擅长,当年徐宣命他伺候监视陛下,他不管大事小情,事无巨细都汇报得清清楚楚,徐大丞相也对他很是满意。 “第二,”皇帝稍微停了停,又说道:“若他们都是穷凶疾恶之辈,不肯接受大汉雨露天恩,当然是尽数剿灭。但朕以为这些人可能大多数是受了贺长年盅惑,或者被胁迫从贼,若是如此,便只诛首恶,把那些死硬分子清除,其余人还是要让他们回去安心种田。刘卿,朕相信你会明辨是非,不会滥杀。当年你带抚民营屯田,颇有政声,朕知道你会把这件差事办好。” 皇帝没说他选刘侠卿的另一个重要的理由,那就是刘侠卿知足、不贪功,他不会故意多杀冒功。 将领们为了升官很容易贪功,管你造不造反,只要挨着边的就杀。上林苑数万人屯田,若是一般将领过去,或许能杀出个全歼叛党,斩首几万的功绩来,那说出来就是了不得的大功。 可是刘侠卿不会,他原本是赤眉军人,为人和气,对叛乱的赤眉军有一份袍泽之情,不会对流民们太下狠手。刘侠卿还总是说自己封户太多了,他配不上,怎么肯为了功劳大搞滥杀呢? 总而言之,皇帝认为抚民将军既能让他了解到叛乱的真相,又不会使事件扩大化,是一个非常合适的平叛人选。 于是刘侠卿便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娇妻和刚满一岁的儿子,出了长安,到城西的军营中点兵出征。 一大早大军出征的时候,刘侠卿才看清楚皇帝为他配备的大军。他伸着脖子左看右看,旁边的越骑校尉钟离华奇怪地问道:“大将军,您在看什么?” “怎么。。。”刘侠卿迟疑着,眼睛依然向远方瞟着,“一共就这么多人吗?是不是还有队伍要来?” “回大将军的话,平叛军全员在此,一共有骑兵两千,步兵四千。” 这就是皇帝给他准备的“足够”的大军,一共六千人! 刘侠卿想到煞神贺长年的模样,想到他乌泱泱的数万大军,觉得腿又开始发软,爬上马的时候,脚没踩住,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有两个士卒跑上来,要扶大将军上马,刘侠卿厉声斥退,自己慢慢爬到马背上去。 抚民大将军下令开拔,六千“大军”向西前进,骑兵在前,步兵在后,井然有序。刘侠卿看着这拨兵马人数虽少,但是军容雄壮威武,稍稍放下心来。 越骑校尉钟离华紧随在刘侠卿身边,对他十分殷勤。因为众人都知道,抚民将军是皇帝陛下的故人,圣眷十分隆厚,钟校尉有机会与天下第一大将军同行,自然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会。 钟离华见大将军脸色有点灰白,忙宽慰道:“凭末将这两千骑兵,就可横扫叛军,其余步兵只是押送叛贼回京之用,将军不必担心战局。” 刘侠卿眼睛一瞪,说道:“什么你的骑兵?这都是朝廷的兵,是陛下的兵!” 钟离华吓得赶紧行礼,“末将失言,将军恕罪!” 钟校尉稍稍将马头落后了些,跟在刘将军后面,不敢再上前搭讪,看样子将军现在心情不好,他何必去触这个霉头呢? 钟离华今年三十岁出头,是出身于天水郡的良家子,有统军之才,为乡人所重,与同族同乡一道聚众自保,后经太守杨音推荐,入京任职,屡经升迁,成为刘彪之后的第三位越骑校尉。 在高官遍地的国都长安,能担任皇帝卫兵的首领都得是勋贵子弟,钟离华出身不是士族豪强,又不是赤眉一系将领子弟,属于少见的靠个人才能和努力爬上高位的将领。 在三十多岁的年纪,他的成就算是比较大了,在他的家乡天水,钟氏整个宗族的地位都靠他抬了起来。但是在皇帝身边,二十岁的高官比比皆是,钟离华只能怪自己没有和皇帝在牛马厩混过。 生活就是这样,你努力一辈子的天花板,可能就是人家的起步价,人家的小目标,是你拼尽全力也触碰不到的虚幻理想,如果陷入这种对比中哀叹社会的不公平,幸福感会越来越少。 即便一开始抓了一把烂牌,也要耗尽心力打出最好的结果。 钟离华就是这种心态,他的出身本来平常,但是通过努力爬上高位,靠的是强烈的野心和进取心。这一次平叛,被他当作另一个上升的机会,私下里他也想通过这次出征,能踩一踩封侯的门槛。 有汉一朝,就军功侯而言,都是有硬性条件的,汉军法:“斩捕大将之人,赐金二千五百斤,封五千户;斩捕列将之人,赐金一千五百斤,封二千五百户;捕斩裨将之人,赐金千斤,封五百户。”在七国之乱时,为了激励士气,景帝甚至临时将赏格提升了一倍。 李广终身不得封侯也不全是运气,而是他实打实的战绩不行,硬件条件不够。 当然如果他有关系那就另当别论,大人物随便一句话给他开个后门,也许这侯就封成了。否则冲他这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风格,只能是难封了。就算李广漠北之战没有迷路,他也绝不可能封侯,因为那一场大战卫青部虽然歼敌一万九千人,但是自己也损失惨重,战功不能超过战损,大将军卫青未得益封,他的手下也无人封侯。 与之相比,霍去病的战绩就亮眼许多,奔袭数千里,俘获名王三人,高官八十余人,自己损失一万,歼敌七万,益封五千八百户,手下也多人封侯。 军功侯的获得都要用敌军的首级堆出来,在钟离华的眼里,那号称数万的叛军就是数万首级,是闪闪发光的金钥匙,能带领他跨进侯爵的大门,实现阶层的跃升。 大军出征第二天的傍晚,已经离上林苑不远了,刘侠卿正要下令安营扎寨,忽然听到后面马蹄声响,几个骑士远远地过来,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是急着赶路。 大军当道,这些人也不回避,竟向着他们直冲过来。刘侠卿叨咕道:“这谁啊,怎么这么急,见到大军不知道躲呢?去,看看是谁,闲杂人等一律拿下!” 他身为太傅、列侯、抚民将军,这大汉朝里没几个比他更显赫了,可以说只有别人怕他,没有他怕别人的道理。可是士兵们已经上前列队阻拦,对面之人竟远远地大喊道:“闪开!谁敢拦路!” 等他们到了近前,当先两名骑士竟举起马鞭,向着拦路的士兵没头没脑地抽了下去,嘴里还斥道:“不长眼的东西,竟敢拦逄太傅的驾!” 刘侠卿听到说逄太傅,连忙催马过去,到了近前,果然见到一脸怒气的逄安。 刘侠卿吓得一哆嗦,连忙跳下马,上前几步,拉住逄安的马缰绳,仰头说道:“兄。。。太傅,你这是要去哪儿?” 逄安哼了一声,说道:“让你的人闪开,莫要挡我的路!” “闪开!都闪开!”刘侠卿命令部下退下,手却依然扯着马缰,赔着笑道:“太傅,天晚了,大军正要扎营,太傅奔波一天辛,辛苦了,要不,您也歇息歇息,明天再赶路吧?” “我有急事,你莫要烦我!” 逄安在原赤眉军几大头领中属于脾气比较暴躁的,刘侠卿是他的老部下,对他很是惧怕。后来刘侠卿娶了逄大姑娘,与逄安做起了亲戚,这种惧怕没有减弱,反而因为他惧内而加重了。 逄安一向看不上刘侠卿,要不是妹子实在找不着下家接手,他才不乐意做刘侠卿的内兄。 可刘侠卿却不敢轻易放他过去,再往前就要到叛军的地界,他这个内兄到底想干什么?为了他的夫人,刘侠卿也非得搞清楚不可。 他把缰绳拉得紧紧的,依旧好脾气地笑道:“太傅,您不用歇,这牲口也该累坏了,该吃点草喝口水了,等您吃完了饭,我让他们换几匹好马,保准误不了事!” 逄安听了这话,便不再说话,一抬腿下了马,刘侠卿连忙跟在他旁边,一路陪着说话。 钟离华带领队伍扎营,大军埋锅造饭,饮马喂食,一片忙碌。 刘侠卿将逄安让进大帐,陪着说了半天话,逄安只是偶尔应上一声,只是让他唱独角戏。 刘侠卿终于忍不住了,看看左右无人,低声问道:“太傅,兄长,你是不是,是不是要去上林苑?” “是又怎么样?”逄安好像并不想隐瞒,他只是懒得搭理这个妹夫。 刘侠卿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随之腿一阵阵地发软,赤眉军五大头领之一,前左大司马,前征西大将军,现太傅,竟然要谋逆!这是通天的大案啊!最可怕的是,这是他的内兄! 他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这事儿,你和英子商量了吗?” 英子就是逄英,是逄安的妹子,刘侠卿的夫人。 逄安道:“大丈夫行事,怎么能和妇人谋划?” “可是,可是这是谋反的大罪,要灭族的呀!兄长,陛下待我等不薄,你可不能犯糊涂!”刘侠卿苦着脸,一把捉住逄安的袖子,恳求道:“兄长,你,你不能去!” 逄安扯回袖子,斥道:“闭嘴!休得胡说八道!” 可刘侠卿竟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求恳,甚是伤心。 逄安不胜其烦,看他没完没了,只得说道:“我是要去找贺长年,但不是与他一同谋反,而是要杀了他!” 刘侠卿的眼泪一下子止住了,他破涕为笑道:“不是谋反就好,不是谋反就好,你就留在营里,和我一道平叛好了!” 逄安道:“大军前行,贺长年必要率军来战,到时两军交锋,岂能骤解,必然是血流成河,那可都是我们的兄弟,岂不都随着贺长年送死?不行!” 逄安一早便听说蒋震和魏兴突袭长乐宫,被尽数捕获,随他们一道的还有赤眉老卒两百多人,其中不少是他认识的旧人。毫无疑问,这两百多人连同他们全家一个都活不成。 逄安想起,蒋震曾来问过他的意思,他虽然警告过蒋震,但是碍于兄弟情谊,没有告发他,但正是由于他的一念之仁葬送了更多的兄弟。 逄安痛心、愤怒、自责,想到上林苑里的那些所谓的叛军,想必也是如此下场,他激动之下,立即打马出城,要去上林苑阻止这一切,没想到半路遇到了刘侠卿。 刘侠卿生怕他有失,极力挽留逄安,可他怎么可能拦得住?逄安略作休息,也不理刘侠卿,带着手下的几个人,上马绝尘而去。 刘侠卿跺着脚,喝令大军起营,也不顾夜色降临,急着追上去,可是大军行动哪有那么快,刚扎了营,又起营,折腾好久才上路,逄安早去得远了。 越骑校尉钟离华看见逄安连夜西行,心里却是另一番盘算。看这个样子,难道逄太傅竟有谋反的意思? 他虽然吃惊,却隐隐有些窃喜,这谋反大案越闹腾的大,平叛的功劳便愈大,逄安这样的大佬投向上林苑反贼队伍,不过是多给他送一颗值钱的头颅而已。 只是不知道抚民将军是什么心思,若是他和逄太傅是一路的,这事儿可就糟了。 462.戴罪立功 上林苑有两个屯田营,临沂营和莒营,临沂将军贺长年虽然只带去了三千人,但是这几年巧取豪夺,占了许多田地和人口,势力扩充了一倍有余,如今他的帐下有一万人。 当然这里真正的青壮只占到一半左右,其余都是老人女人和孩子。莒将军比起他来就差得多了,势力只有他的一半,能上战场的也就两三千人。 莒将军吕岩在造反这事儿上是比较被动的。贺长年这些年的行径败露,面临清算,只好铤而走险,吕岩虽然没有贺长年那么嚣张,但是强占劫掠的事也干了不少。贺长年一吓唬,吕岩就怕了,两人合伙起兵,又威逼着附近屯田的流民一道造反,竟然凑了两万多人,不过其中能打的也就一万出头。 赤眉军出身的这些将领靠造反起家,并没有把造反当成一件了不得的大事。在他们眼里,造王莽的反和造刘钰的反,其区别只在于刘钰离得太近了,随时可以发大兵来镇压。 吕岩对于朝廷发兵很是胆寒,但贺长年说道:“起兵举义是徐头领的意思,他早就在安定准备好了。良成校尉魏兴正在长安联络,三老和大司马都会起兵,咱们青州军又要主宰天下了,你等着吧,过不了多久,长安城就得打起来,等三老他们杀了狗皇帝,咱们就进兵长安,与他们会合,这下子轮着咱们当皇帝了!” 吕岩有点将信将疑,但是对贺长年的另一句话深信不疑,那就是安定太守徐宣正率军赶来增援。因为青州军中谁都知道,徐宣与贺长年是过命的兄弟,两个人的交情不是一般的深。 吕岩不敢相信能一下子占据长安,但他心想,要是长安这边不行,大不了退到安定去,徐头领在那儿,总少不了咱们吃的,至于朝廷大军追击,怕什么?大不了就走,咱们赤眉军不就是靠两条腿从青州走到关中来的吗?大不了再走回去呗! 想到这儿,吕岩的胆气也壮了起来。 当然,除了高级将领和贺、吕二人身边的亲信之外,大部分人只是听从将军的命令,对于造反这事儿并不是十分清楚,明面上的传说是上林苑的屯田官欺压咱们赤眉军,将军带大家起来反抗,并且已经给樊崇、徐宣等大头领送信,请他们主持公道。 但是依旧有些风声在两营中流传,士卒们都人心惶惶,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办,眼下他们只能是跟着将军走,否则恐怕连条活路都没有。 贺长年和吕岩勒兵上林苑,等着安定的援兵和长安城的消息,过了几天,长安的消息来了,但是不是什么好消息,而是长安发来讨伐的大军距离他们只有五十里了。 “大概有多少人马?是谁带兵?”贺长年多少有些紧张。 “回禀将军,看样子也就五六千人,至于谁带兵,我看了半天,不认识旗子上的字,后来偷偷凑近了打探,听他们说是抚民将军。” “抚民将军?刘侠卿?”贺长年忽然哈哈大笑,“刘侠卿是个喂牲口的,他会打什么仗?我这好几万兵,刘侠卿五六千人就想来平叛,笑话!” 吕岩为人稍微保守一些,相对比较谨慎,他说道:“不能轻敌啊!羽林军战斗力还是挺强的,当年孙易在高陵,五千半大小子的羽林军把阎本的上万兵马都打溃了。” “哼!那是阎本太废物了!”贺长年是不会服的,虽然他在孙易手下吃过憋,“来就来,打他妈的!我贺长年还打不过他刘侠卿,笑话!” 两个人升了大帐,召集众将,分派任务,准备迎敌。 忽然外面有人跑了进来,大叫道:“将军!将军!左大司马来了!” 吕岩一喜,“左大司马可是从长安来的?带了多少兵?” “没有兵马,就几个亲兵。” “带几个亲兵,来这儿做什么?”贺长年并没有多高兴,他是徐宣的人,自来和樊崇、逄安不是一路,打着他们的旗号可以,但是让他们来抢自己的人马,来指挥他临沂将军就不行了。 与贺长年比起来,吕岩和逄安就亲近得多了,他站起身,向贺长年叫道:“临沂将军,咱们快去迎接左大司马!” 贺长年不太情愿地起身,刚走出几步,逄安已经大踏步地进来。 当年的大军首领,在赤眉军中还是很有威望,帐中诸将都行礼下去,齐声道:“见过左大司马。” 逄安面容严肃,沉默不语,径直向里走,一直走到最前面,才转过身来,面对着众将站着。 贺长年和吕岩分站在他的左右下首,两个人心理是完全不一样的,吕岩有些欣喜,好像是在彷徨无主的时候,突然有了主心骨。而贺长年心里却多少有些敌意,只是忌惮着逄安的威望,强自忍着而已。 逄安环顾诸将,一个一个地看了过去,突然目光定住,说道:“王强,李勇,你们两个从前跟着我日日操练,如今还记得常习武备吗?” 两个人站出来,说道:“大司马,我等都种地了,用不着操练,许久也不演武了。” 逄安哦了一声,眼光移走,又落到另一个年轻人身上,“钱通,你是刚成的家吧?” 钱通笑道:“大司马,我儿子都两岁了!” 逄安目光一停即走,又接连点了几个人的名字,都是他当年的老部下。 贺长年心道:“这逄安在长安城被剥夺了兵权,如今单枪匹马过来,想必是要入伙。他从前是头领,可是那只大军已经散了,如今他又来这里和旧部套近乎,分明是要抢班夺权,可我辛辛苦苦拉起来的队伍,岂能让他就这么拿走?” 贺长年不等逄安再挨个点名,打断了他道:“大司马今日来此,是要投奔我等入伙的么?” 他故意说了投奔这个词,就是要在气势上压倒逄安,提醒他这里没有他的人马。 吕岩却道:“吕某从青州一直追随大司马,如今大司马既然来入伙,最好不过,我等就有了主心骨了!” 逄安冷笑一声,说道:“入伙?入伙做什么?和你们一道谋逆吗?” 这话一说出来,贺长年立即变了脸色,吕岩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帐中的诸将都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意思?左大司马不是来入伙的吗? “昨夜蒋震和鲍兴带着两百余人闯宫谋反,尽数被擒,这两百余个兄弟,你们说会怎样?”逄安的目光扫了过去,被他看到的人都低下了头。 逄安抬高了音量,声音中透着愤怒,他吼道:“他们会被千刀万剐,连他们的家人都要跟着去死!这都是因为蒋魏二人的私心,为了他们的自己得到好处,把兄弟们带到死路上去!” 他指着帐下的诸将道:“谋逆之事,是灭族的大罪!你们怎么敢!再执迷不悟下去,你们也将和蒋震,魏兴一样下场!你们的妻子儿女都活不成!” 逄安厉声说出这些,说得吕岩脸色煞白,诸将都惶惶不安,当初他们一时冲动,听了贺长年的盅惑,随着他扯旗造反,因为是大家伙一起干的,并没有考虑太多,此时听了逄安的话,猛然想起此事的后果,不禁吓得心尖发颤。 贺长年大声道:“什么谋逆?我青州军从东至西,转战万里,好不容易杀到长安,灭了更始皇帝,这天下就应该是咱们青州军的!凭什么让他一个放牛娃拿了去?这皇帝要当也不该是他当,应该让三老来当!” 他的亲信也鼓噪道:“对,这个皇帝应该让三老来当!” 逄安道:“皇帝是在城阳景王的神主面前选出来的,是问过上天的,天意如此,焉能违逆?诸位兄弟当时也在场,如今难道都忘了吗?三老一直以复汉为已任,即便拿下天下,也要交给汉室之胄,何况当今陛下是三老的女婿!这皇帝三老都不想做,你在这里替谁鸣的不平?” 贺长年有点接不上话,一时卡住了壳。是啊,人家樊崇乐意让女婿当皇帝,你非得替他叫屈,这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儿吗? 逄安又道:“皇帝陛下入了长安,并没有亏待各位兄弟。咱们青州军从前举事,不过是为了吃口饱饭,不过就是想活下去。如今我等不仅有饱饭吃,还活成了人上人!贺长年!吕岩!你们大字不识一个,却都被陛下封了侯,陛下亏待尔等了吗?还有你们!个个都高官厚禄,日子过得比谁都滋润,为何还要如此不知足,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谋逆?” 逄安简直痛心疾首,“如今朝廷的前锋已离此不远,后面还有无数大队人马。尔等也不想想,这天下都是陛下的,大军何止百万之众?尔等可能抵挡?再不觉悟,就真的要万劫不复了!我急着从长安赶来,赶在大军的前头,就是要救尔等的性命,尔等还等什么?还不放下刀枪,向皇帝陛下请罪,非要自寻死路吗?” 他这一番话说出来,有许多人已产生了动摇,他们其实并没有多大的罪过,不过就是原来流民军的思维,随大流而已,如今听逄安这么一说,想到大军将至,谋反要受到的惩处,顿时有点害怕,同时也觉得不值,贺长年那家伙不想好,我们为什么要跟着他送死呢? 钱通说道:“大司马,我等已然。。。如此,若是此刻投诚,皇帝。。陛下会如何处置?” 造反的旗号已经打出去了,投降就能免死吗? 逄安道:“尔等并非首恶,及时反正,有机会获得朝廷的宽宥。陛下亦是青州军中之人,焉能难为诸位?我将以身家性命为诸位作保,保尔等不死。将来投身军中,依旧可搏一个出身。若是有人衣食不济,我逄某有万户封邑,足可供养尔等,你们要是没饭吃,就都去吃我的!” 帐中许多人都动起了心思,看这样子,打是肯定打不过的,即便打退了这一拨,还会有更多的军队过来,再跟着贺长年混,真的是死路一条了。如今大司马给大家指了一条生路,现在放下武器就能活命,那么不如就降了? 吕岩颤声道:“左大司马,我,我可是首恶啊!” 逄安看着他,厉声道:“你糊涂!好好的列侯不做,非要做贼!我要亲自把你带回长安,去陛下面前请罪,陛下若能宽宥你便罢,若是不能,我将保下你的家小,替你好好照顾。” 吕岩哭了,“大司马,我不想死啊!” “你不想死,却做这找死的事!”逄安忽地喝道:“若你想求生,便戴罪立功,诛除逆贼以功抵罪!” 他话音刚落,一直在旁边蓄势待发的贺长年突然猛扑上来,将手中刀狠狠地刺入了逄安的腹中,逄安大喝一声:“鼠辈敢尔!”长臂一伸,一手捉住贺长年的脖颈,用力一捏,贺长年登时眼睛鼓起,双腿乱蹬。 变故陡生,帐中诸将都看呆了,一时间谁也没动。只有逄安的几名护卫与贺长年的亲兵斗在一处。 贺长年双手抓住逄安的手指,用力向外掰扯,逄安本就是青州军中有名的勇将,力气大得吓人,贺长年一时支撑不住,看着逄安满是怒火的眼睛,一股将死的恐惧油然而生。 可是逄安的手臂却突然软了下去,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栽倒在地上,腹部的伤口汨汨地冒出鲜血,瞬间将地面染成一片殷红。 吕岩惊呼道:“大司马!来人,来人,大司马死了!” 诸将也都懵了,临沂将军竟然杀了左大司马! 突然有人高喊道:“诛除首恶!报效朝廷!为大司马报仇!” “对,诛杀首恶!” 吕岩一咬牙,提着刀就向贺长年扑了上去,两个人你来我往打在一处。这两人各有亲信,此时都开始互相殴斗。 其实许多人已被逄安说动,都想着立功赎罪,保住自己的性命,因此诸将纷纷上前,参予打斗,一时间帐中乱作一团。 等到抚民将军刘侠卿率大军赶来时,这场叛乱已经在一阵斗殴后平定了,首恶贺长年和吕岩都被杀死,他们的亲信手下也多数被杀。 还亏得刘侠卿来得快,一共只死了三百余人,剩余将士将贺长年,吕岩等人的首级献上请降。 钟离华看着满地狼藉,心中十分遗憾,斩首数万的功劳就这么飞走了,这些人怎么就这么胆子小,竟然坚持不到大军来到。 而刘侠卿却完全不在意什么叛军首领的首级,只一迭声地叫道:“逄太傅呢?大司马呢?” 当他见到逄安的尸体,刘侠卿顿足大哭道:“逄太傅怎么死了?我怎么向三老交待?怎么向英子交待?他们两人饶不了我呀!” 463.功过之论 抚民将军刘侠卿抚着太傅逄安的尸体大哭,悲痛欲绝。逄安的旧部王强、李勇等人也拜倒在地,一片号泣之声。 “大司马是为了救我等的性命,才孤身犯险,被贺长年这厮杀害,是我等害了大司马!” “都怪贺长年,若不是他要反叛朝廷,大司马怎么会死?” 当时他们都跟着贺长年作乱,如今却一致声讨起贺长年来了。 钟离华来到刘侠卿身边,低声道:“将军节哀,上林苑还要倚仗将军主持大局。如今叛军首领伏诛,这些附逆者该如何处置?还有贺长年的旧将周雷,在昆明池西畔驻扎,据说手下有两千多兵马,一直没有什么消息。末将愿带兵前去平定,请将军准许。” 斩首数万没有了,斩道两千也还算凑合,这个小目标总得让人家完成吧? 刘侠卿抹了把眼泪,站了起来,说道:“还打什么打?陛下不想过多杀伤,大司马豁出去自己的性命,急着要赶在大军之前过来,也是想保全这些人的性命。京城里死了将近三百,这儿又死了好几百,死多少是个头?唉,这么多年从东海走到长安都不死,现在反倒死了,这都是命啊!” 他转向那些伏地跪拜的将领,说道:“你们谁到周雷那儿去一趟,让他来此伏罪,我回到长安,也能替他向陛下求个宽大,要是他执迷不悟,那就别怪我老刘下死手了。” 有几个人争着道:“我去!我去!” “他小子要不束手来降,老子宰了他!” 很明显这是个争功的机会,可以用这功劳多少抵消自己的罪过。 “你们一起去吧!”刘侠卿挥了挥手,打发他们走了。 钟离华暗暗叹气,看来斩首两千也没有了。贺长年已死,周雷绝对不敢再做抵抗。小目标也飞了,封侯还是等下次吧! 刘侠卿派人飞马回长安报逄安的凶信,他则留在上林苑处理后续之事。 果然,第二天周雷自缚请降,至此,未费平叛大军一兵一卒,贺长年吕岩之乱全部平定。 事实证明,让刘侠卿来平乱真是选对了人,抚民将军是赤眉系故人,与叛军都比较熟悉,大家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信任,投降时不会患得患失。 当然更重要的是左大司马逄安来的这一趟,他把道理都摆清了,说动了诸将。贺长年杀了逄安,彻底失去诸将之心,引发内乱,并反噬了自己。 如果贺长年不死,叛乱绝不会轻易平定,他必会拉着大家伙与朝廷不死不休。 可以说逄安以一已之力平了叛,避免了大规模的内战,挽救了无数人的生命。数万被裹挟着叛乱的流民都对他感恩戴德,平叛士卒也对他心中感激,毕竟免去了他们沙场争战的危险。 即便钟离华等一心想要借此机会平步青云的将领心中有所缺憾,但仍然钦佩逄安的忠义,太傅对皇帝够忠心,对旧部够义气,不愧是当年纵横天下的青州军五大首领之一,天下少见的奇男子伟丈夫。 刘侠卿当年在抚民营主持屯田之事,虽然只是个甩手掌柜,具体事都由郑深负责,但是多少懂一些里面的门道,没有多久,他便将叛军解散,让他们都回到原地去种田,使上林苑迅速恢复了平静。 刘侠卿安顿好了这边的事情,派钟离华率两千越骑营将士暂时留驻上林苑。他自己亲自扶着左大司马逄安的灵柩,与从长安赶来的逄安的两个儿子一道回到长安。 此时在长安朝堂上正进行着一场明争暗斗。逄安出走后,礼部尚书张湛立即上书,以诸侯私自离开封国的罪名对左大司马逄安进行惩处,这封上书引起轩然大波。 因为国家未定,朝廷的王侯大多没有就国,在管理上并不是十分严格,其实一些在长安的王侯平时偶尔也会去上林苑打,大臣们也不以为意,但是此次逄安出走的性质不同,此时上林苑已不只是一个游苑那么简单,而是叛军老巢所在地。 他在这么敏感的时侯去这么敏感的地方,不管是去做什么,都会对朝廷带来政治上的不利影响。 逄安闯出长安城时皇帝很是吃惊,当时他的行为被所有人认为是叛逃。逄安在赤眉军中的地位和影响绝非贺长年所能相比,他若是谋逆,那么这次叛乱的级别会高出一个等级,搞不好会激发各地的赤眉旧部群起响应。 皇帝立即加强了对樊崇等赤眉旧人的控制,生怕他们也趁机作乱。刘钰甚至准备派出第二批人马,加大平叛力度,应付其他突发事件。 樊崇立即来到宫中觐见皇帝,当面向皇帝表示,逄少子一向忠心为国,绝不会背叛朝廷。他此次出长安,是要去劝降上林苑叛军,避免一场内战。 樊崇动情地道:“少子最是忠义,陛下对他恩义深厚,他怎么会背叛陛下呢?昨天他还和我说,这些人真是不知好歹,不晓事理。陛下如此仁德,让大家都有好日子过,为什么还要闹呢?肯定是被贺长年逆贼逼迫,不得不暂时从贼。他说他恨不得亲自去上林苑,杀了贺长年狗贼,骂醒那些糊涂蛋。陛下,臣愿以身家性命为逄太傅担保,若是他有任何背叛朝廷的举动,陛下可将臣的脑袋砍下来,挂在城门楼子上。” 刘钰下意识地抬头向外面看了一眼,他要是把老丈人的脑袋挂上去,会不会受到全体赤眉旧将的反对。 他这个政权是在赤眉军的基础上创建的,虽然他后来对赤眉军进行了整合,又吸收了豪族加入,大力招纳流民、安抚百姓,使得他对于赤眉一系的依赖性大大减轻,但是这一派的力量还是很强。 在这种争夺天下的紧要关头,刘钰绝对不会对任何一派有大的打压动作,否则很容易陷入内耗之中,让刘秀钻了空子。 逄安的冲动之举,使得朝堂上原本就对赤眉一系不满的人情绪暴发,除了张湛之外,已经有十几份上书摆在了皇帝的案头。 这些豪族世代把持着财富和化,在阶层上与赤眉将领们完全属于不同的阵营,对于这些大字不识的泥腿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他们从内心里是瞧不起这些人的。 泥腿子们没有化,没有治理国家的能力,皇帝慢慢地将他们移出政务系统。现在能参与朝政的赤眉将领很少,但是军中仍旧有许多赤眉将领或其子弟掌握实权,因为打仗对于化水平的要求比处理政事要低得多。 但是即便是大字不识的赤眉旧将,依然获得了很好的待遇,他们虽然没有实权,但是身居高位,很多人位居侯爵。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是长安政权保持稳定的必需成本。 说来说去,他刘钰还是被这些人推上去的,没有赤眉军就没有建世皇帝。 如今,张湛等人的上书绝不只是针对逄安一人,而是对赤眉系整体的攻击。逄安是赤眉军代表人物之一,他的特点是讲义气,重情谊,但是没规矩。 没规矩这一条,是讲究礼的儒家很难接受的一点。礼部尚书张湛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张湛在汉成帝、汉哀帝时代就担任俸禄二千石的官职。王莽当政时,历任太守、都尉,他是一个老资格。 他端庄严肃崇尚礼节,一举一动都有定规,深居家中,必定修饰仪容,即使对待妻儿,也十分地严肃。遇到乡邻,他的言谈也依旧谨慎,表情很庄重,三辅一带的人都认为他是榜样。 可是有人说张湛虚伪做作,张湛听到以后笑着说:“我确实是在做作,但别人都是为了干坏事而做作,只有我是为了向善而做作,难道不可以吗?” 这种守礼君子的模范,还是个老古董,是不可能看得上赤眉系的一群没规矩的土包子的。 本来朝中许多人看这些大老粗们身居高位,待遇优厚,心里就不舒服,一直忍着没说什么。逄安的行为可说是犯了大忌,有张湛带头,朝臣们立即蜂拥而上,群起而攻之。 皇帝本身是个不太喜欢规矩的人,对于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他还是经常坏规矩的那一个。但是逄安这事儿坏了大规矩,皇帝对于大规矩很在意,这件事是必须要处理的。 逄安给皇帝出了个大难题。 樊崇的解释来得很及时,皇帝了解到了逄安这些天的心思,内心中已经认定逄安不会反叛,只是由着自己的性子,要一个人把这件事搞定,救下他的兄弟们。 皇帝放了心,用不了多久上林苑就会传来消息,等有确切的消息再说这件事不迟,于是他把这些奏章都压下了。刘钰选择让子弹再飞一会儿。 刘侠卿那儿很快传来了消息,逄安果然以一已之力平定了叛乱,但是也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皇帝对逄安的死叹息不止,此人也算是黑社会大哥的典范了,为了一群小弟的性命,不惜身犯险境,牺牲自己,够义气,够朋友。 这个结果,让朝堂上的风向有了转变。大汉还是一个尊重勇士的朝代,逄安的行为获得了朝臣们的普遍尊敬。 但是有一些人依旧不肯罢休,他们就是看不上赤眉系的土老冒,无论如何也要趁机打击一下。礼部尚书张湛进宫觐见皇帝,当面陈述。 “陛下,平叛乃国之大事,自然由朝堂公论,陛下决断,逄太傅逞匹夫之勇,自行其事,丝毫未将陛下及国家法度放在眼里,其罪当诛!虽然他确实建立大功,但是若听之任之,不加惩处,后人将效之,陛下何以令天下?” 这种事其实有先例,仅仅几十年前,大汉在西域的一、二把手甘延寿、陈汤矫诏发兵,先斩后奏,斩杀郅支单于,扬国威于域外,立下不世之功,本来都应该封万户侯,但是遭到当时的丞相匡衡和中书令石显的百般阻挠。他们认为:“延寿、汤擅兴师矫制,幸得不诛,如复加爵土,则后奉使者争欲乘危徼幸,生事于蛮夷,为国招难,渐不可开。” 后世对匡衡的印象就是个好学的小孩,而他这辈子的最大成就可能就是凿通了邻居的墙壁,让两千年后的小学生背了几十年的课。在对甘延寿和陈汤论功封赏之时,他是死硬的不论功只问罪的一派。 而石显更是个十足的小人,他想将姐姐嫁给相貌堂堂的甘延寿,遭到拒绝之后怀恨在心,一门心思想弄死甘延寿,好不容易有这机会还不往死里整? 石显都做到中书令的高官了,年纪估计也不会小了,他姐姐那得多大岁数?老牛吃嫩草,草没法子只好被吃,人家甘延寿可不是棵让人随便薅的小草! 匡衡和石显两个一直揪住矫诏和陈汤贪污之事不放,甚至在两人得胜还朝的途中就开始派人去查贪腐,甘、陈两人不仅没得到一路好酒好肉的款待,没有迎接英雄的欢迎仪式,反而受到了极大的惊吓。这一路走来手下一个一个接连被抓,挨个拷问他们在外面收了多少黑钱。 多亏宗室刘向替两个人出头,向汉元帝上书,以武帝时的贰师将军李广利为例。说李广利这个菜鸟远征大宛,用了四年时间,死了几万人,费了国家亿万之费,斩了大宛王,获得了骏马三十匹。李广利的黑料超级多,贪污之类的都是小意思,但武皇帝认为万里征伐,只论功不论过,所以大加封赏,封拜两侯、三卿、二千石一百多人。而甘延寿和陈汤没用国家一分钱,用的都是属国之兵,杀的是匈奴单于,这可比大宛王的份量重多了,比起李广利,他们两个的功劳大出百倍,罪过小了千倍。皇帝要是再揪住小过不放,岂不让功臣寒心? 汉元帝这才下诏赦免了甘延寿和陈汤的罪过,只论功劳。可还是被匡衡和石显阻挠,认为郅支单于是逃亡失国,窍单于之号,不是真单于,最后将两个可封万户侯的大功硬生生弄没了。汉元帝心里有点过不去,要意思意思封两个人每人一千户,匡衡、石显还是不干,谁让他不肯被老女人啃的?最后的结果是甘延寿为义成侯,陈汤为关内侯,食邑各三百户。 刘钰不想做第二个汉元帝,更重要的是,他不能鼓动豪强和赤眉两系的对立,让自己的政权之内出现大的内耗。逄安为了平叛而死,这件事是对朝廷有大功的,他如果以过掩功,不给逄安应有的待遇,赤眉一系必定会反弹,与国家不利。 纵使皇帝要收拾收拾不规矩的赤眉一系,现在也绝不是个好时机,什么事儿都等到拿下天下再说吧! 可是张湛的话又很有点无法反驳,他逄安都不请示皇帝,自己大包大揽地去平叛,根本没把皇权和国法放在眼里,大家都学他怎么办? 张湛还在滔滔不决地引经据典,越说越是激愤。皇帝开始时没说话,后来干脆打断了他,说道:“张卿,你说得很对,但是逄太傅去上林苑这事儿,他曾经有过上书。。。是朕让他去的。” 张湛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他张着嘴站在当地,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后他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萎了。 464.无家可归 平叛大军的归来受到了极其隆重的接待,皇帝亲自率百官出城相迎,主要不是迎接刘侠卿,而是迎接左大司马逄安。长安城内外一时素服遍地,哀乐震天。 以樊崇为首,赤眉一系将领都全身缟素,出城相迎,拜倒在地,痛哭流涕,整座城池被悲哀的气氛所笼罩。 皇帝给予逄安极高的礼遇,亲自为其治丧,表其功劳,以其长子逄成袭其爵位,并封其次子逄率为列侯。 皇帝将逄安出走的锅背了起来,既没有违背国家法度,又能给逄安功臣待遇,让朝中各派都能说得过去,算是将这件事情圆满解决了。 对于叛贼一党,交有司详加审讯,杀是肯定要杀一批的,谋反向来是可以杀得血流成河的大案,但是刘钰为了维持稳定,也是看着逄安拼死相救的面子,杀戮并不算重,已经算是从轻处理了。 一场可能震动朝局扩散全国的叛乱就这样平息下来,看起来好像人人都满意,方面方面都能接受,但是世上哪有万全的事情,什么时候都有人倒霉。 太傅刘侠卿就是这么一位倒霉蛋。他平叛有功,本来是凯旋归来,没想到被自己的夫人赶了出来,已经无家可归了。 这一次平叛,因为刘侠卿处置得当,让上林苑的事态迅速平定,皇帝以逄安为首功,以刘侠卿为次功,为他益封了一千户。 按理说老刘春风得意,立了功多了封地,应该是件好事,可是因为没有拦住大舅子,让他丢了性命,回家后被夫人逄英大骂一通,据说还上了手,把老刘脸上挠得一条一道的,丑脸上全是血迹。 就这样,刘侠卿还是没生气,只是低声下气地恳求,毕竟人家死了兄长,刘夫人心中难过,老刘不能跟她一般见识。可是等到刘夫人拎着菜刀向他冲过来的时候,刘侠卿挺不住了,吓得掉头就跑,一口气跑到自己的干儿子钱有的酒苑去了。 酒都尉钱有如今事业干大了,铺开了好大的一摊子。他刚到长安时,全国都缺粮缺钱,没有多少粮给他酿酒,皇帝只批给他一座偏僻的小院落,让他研发高度酒。如今全国的屯田早就搞起来了,每年上缴皇粮几千万石,不仅能够供应军需,而且能将国家仓库装满,有的是余粮用来酿酒。 长安酒都尉治所早已今非昔比,已从一个小偏院发展成了一大片,占地数十顷,里面粮食堆成了山,酒具到处都是,产品也花样翻新,各种度数的酒,不同原料的酒层出不穷,全长安的人都知道酒都尉酿的酒都是好酒,争相购买。 因为粮食充足,如今民间的酿酒也已经开放,皇帝并没有实行酒专卖,百姓可以自酿自饮。但是高度酒这一块却实实在在是皇帝自己的买卖,因为民间没有酿造高度酒的技术,自己酿不出来,只好捏着鼻子任人宰割,以高价从酒都尉手中购买。 高度酒的价格贵得吓人,比之普通酒贵了几十倍上百倍不止,但是却仍然供不应求,因为这是垄断经营,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长安的权贵们早就被高度酒养刁了嘴,再喝普通酒就觉得淡而无味,而一般的富户也是以饮高度酒为时尚,一时之间,喝高度酒竟成了身份的象征,请客时要不拿出点高度酒,客人便会面露不屑,主人都觉得脸上无光。 这使高度酒这一块的收入大得吓人,皇帝是乐见其成的。他最喜欢的是薅富户的羊毛,开发各种高端产品,穷人用不起,专供富人享用,挣回钱来补充皇帝的内库。 作为皇帝最挣钱的一块产业,高度酒的大管家,钱有这几年顺风顺水,他在长安厨门之外起了一座高门大宅,人称钱宅。但是这宅子经常是空的,因为钱有忙得几乎没空回家,他娘钱婆是尚衣库副总管,也每天在尚衣库中忙碌,两个主人都不在家,那么豪华的宅院几乎只留着给看家护院的享用了。 钱有常留宿在酒苑之中,酒苑里有的是住处,供酒都尉治下的技工居住。刘侠卿偶尔会来这儿尝尝新酿的酒,有两次喝上了瘾,竟和干儿子做了长夜之饮。 他刚一来到酒苑,钱有就一溜小跑地出来迎接。 “义父,您老人家可好久不来了,我昨天正想您老人家呢!” 刘侠卿垂头丧气地向里走,“有没有好酒,让我老刘解解愁,你义母她。。。唉,我恐怕得在你这儿住些日子。” “您这是被义母赶出来了?”钱有涎着脸笑,“说实在的,我这义母脾气不小。。。还真是没有我亲娘那么温柔体贴。” “放屁!”刘侠卿大怒,举手就打,别看在家被夫人欺负得无处容身,一有人诋毁夫人他立刻就不干了,“你小子再满嘴喷粪,胡说八道,我他妈的宰了你!” 钱有侧身躲避,连连赔罪,发誓再不乱说,才总算是拉住了作势欲走的刘侠卿,把他扯到里面喝酒去了。 老刘也是实在没有地方去。他的侄子刘彪没在家,家里只有侄媳妇,他不好去,别的老兄弟们家中有妻有妾的,去做个客可以,也不合适留他居住。只有钱有这个地方,又没有女人,又有酒,正好让他躲避,还能借酒消愁。 刘侠卿在干儿子的陪伴下品尝了各种美酒,没多久就尝不动了,躺在那儿开始呼呼大睡。 他在酒苑醉生梦死,除了喝酒吃饭就是睡觉,等到第三天,他在酒醉中被人摇醒。 “太傅,太傅!醒醒,您醒醒啊!” 刘侠卿在朦胧中睁开睡眼,见是自己的一个家人,一脸焦急地在喊他。他立即一咕噜翻身做起,没想到起得急了,脑袋竟一阵阵地发晕。 刘侠卿扶着额头道:“怎么了?夫人她怎么样了?她终于肯原谅我了吗?是她找我回去?” “不是,夫人说了,您死在外头才好!”这家人说话也是直得不行,一句话给刘太傅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他咕咚一下又躺下了,烦躁地说道:“那你来干什么?还不给老子滚!” “可是太傅,不是我要找您,是陛下要找您!” 刘侠卿腾地一下跳了起来,“你怎么不早说?我的鞋呢?” 家人一边帮他忙活着穿衣穿鞋,一边还叨叨个没完:“陛下一早就差人来叫您,可是夫人说:那个老家伙死了!那宦官当了真,跑回去送信,这下子把陛下都惊动了,差宫里的马常侍亲自来问,问刘太傅是不是当真死了。夫人还在生气,说老家伙就是死了,家丞赶紧背地里跟马常侍说了,您被夫人赶出家门了,然后立即差小的四处找您,小人找了半天了,才从一个酒头的嘴里听说您在这,太傅,您赶紧去宫里见驾吧!陛下正等着您呢!” 刘侠卿抬头一巴掌,“你说谁老家伙呢?” 那家人捂着脸,委屈地道:“不是小人说的,是夫人。。。” “夫人那是爱称,你能跟着说吗?混蛋玩意,不知好歹的东西!老子还不到五十,怎么就老家伙了?” 刘侠卿训斥了家人,把自己浑身上下收拾利落了,一溜小跑地出了门,上了车直奔长乐宫而去。 皇帝见到他就说:“刘侠卿,你又活过来啦?” 刘侠卿一边下拜一边赔着笑,“拙荆不懂事,陛下千万别跟她一般见识。” 皇帝忽然一捂鼻子,挥手道:“刘侠卿,你这是从粪坑里爬出来的吗?快,快把他拖下去,扒光了,摁池子里好好洗剥洗剥,太臭了!” 刘侠卿狼狈跑去了酒苑,连件换洗的衣服也没带,在那儿连着喝了三天大酒,每天喝了吐,吐了睡,睡起了再喝,身上早就酒臭熏人。 几个宦官捏着鼻子把太傅领了下去,沐浴更衣了回来,感觉清爽多了,殿里也重新熏了香,置身其中,十分舒适。 皇帝道:“你在上林苑没有大肆杀戮,让大家又回去好好种地,这事儿做得很好。但是朕想知道,那些百姓为何会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愿意跟着贺长年和吕岩两人造反,他们现在有吃有喝有地种,难道对现在的日子还不满意吗?” 刘侠卿道:“陛下,那些人稀里糊涂的,都是被贺长年和吕岩盅惑的,陛下爱民如子,德被万民,百姓,他们对陛下感激万分,怎么会不满意呢?” 刘侠卿忽然注意到,皇帝正一脸严肃地看着他,脸上带着愠色,他吓了一哆嗦,立即拜倒在地,大声道:“陛下,我老刘不会说话,您可千万别生气,别跟我这个老糊涂一般见识。” “你哪里是不会说话?你是太会说话了!”皇帝生气地道:“朕身边的人,朝中的大臣,他们一个比一个会说话,那些人有学问,比你说得还要好听,大家都如此说话,朕满耳听到的都是好话,可是这天下就真的没什么坏事了吗?朕现在连听句实话都难了!现在连你,朕最信任的人,也不和朕说实话了!长此以往,朕的百姓究竟过得怎么样,朕也不知道了!” “臣有罪!”刘侠卿连连磕头,“臣辜负了陛下的信任。” 皇帝道:“朕派你去,就是想听听下面的实情,你不用怕朕不高兴,百姓怎么说的,你就怎么学给朕听。” “陛下,他们在背地里。。。骂您。”刘侠卿迟疑着,看了看皇帝的脸色,终于下定决心说道:“那些士卒。。。说您就知道要粮食,要一次不够,还要两次,三次,各种各样的名目,地里的收成都被您收去了,留下的粮食刚刚够他们活命,平时还常有差役,难有闲暇,他们日子过得苦。” “那贺长年吕岩他们,还有他们的手下将领们如何?” “他们的日子倒是过得滋润得很,个个都挺有钱,臣派人抄了贺长年等人的家,抄出的钱财吓了臣一跳,贺长年家中光马蹄金就有几百,那可是几百万钱!还有别的好东西,数也数不清,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钱。” 这就是了,刘钰立时想到了明朝的卫所制,卫所制就是吸取了古代屯田的经验,寓兵于农,守屯结合。明太祖朱元璋曾经吹嘘说:“吾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米。”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将领渐渐发展成为大地主,军户慢慢变成了他们的私人奴隶,将领役使军士耕种庄田、为他们樵采,治炭、开窑、修筑私第等等,反正用着都是白用,不用花钱,往死里用。与此同时,还要克扣他们的月粮和军饷,使军户们的生活难以为继。 慢慢地军户全变成了农奴,哪里还有什么战斗力? 到了后期,卫所军简直不堪一击,在嘉靖年间,曾经有几十个倭寇从绍兴登陆,一路杀到了南京城下,期间杀伤官兵四五千人,创造了一个战争奇迹。 上林苑的这些军屯士卒,也是长期受到将领的盘剥,再发展下去,就是贺长年等人的奴隶了。各级将领不断加码,都从中搜刮,为自己谋利,普通士卒不懂,只会将这股怨气撒在朝廷身上,说起来是皇帝背了黑锅。 民屯相对来说要好一些,他们是由各地的地方长官主管,大的屯田区有专门的屯田校尉。国家提供土地和农具,所获收成由个人与国家对半分,这些农户有一定的生产积极性。 但是在上林苑,民屯户被临沂和莒两营欺负得够呛,上林苑有屯田校尉,他开始时是不敢得罪贺吕两人,后来便与其同流合污,如今已被下狱问罪。 这几年的屯田成果巨大,使国用丰足,百姓负担减轻,是刘钰迅速崛起的保障,但是运行几年后,问题也渐渐显露出来,尤其是军屯,当时主要是为了安顿一些不肯归民的赤眉将士,如今这些将领有发展成为新的地方豪强的趋势,那些士卒则慢慢演变成为他们的家奴。 皇帝觉得,这个问题早晚得解决。 可是现在,貌似太傅刘侠卿的无家可归问题更加迫切。 465.夫妇情深 太傅刘侠卿的夫人逄英是逄安唯一的妹妹,她自幼失怙,由兄长一手拉扯大,常言道长兄如父,逄英一向敬佩兄长,与兄长格外亲近。 听说逄安死在上林苑,逄英哭得死去活来,恨不得手刃仇人,报仇雪恨。可是正牌仇人贺长年已经身死,她这一腔仇恨无处发泄,竟全都发泄到了自己的夫君刘侠卿身上。 她埋怨他不拦住兄长,任他单身独闯贼窝,以致有此祸事。 刘侠卿也很委屈,“我是想拦着他呀,可是你也知道,内兄他。。。我能拦得住他吗?” “他在你的军营里,你就不会让人把他制住?把他捆起来,不让他去!” 刘侠卿吓得连连摇手,“内兄那个脾气,我还敢让人捆他,他不得先拔刀把我杀了?再说人家也没犯法,我凭什么捆人家?” 虽然刘侠卿说得很有道理,但是有的时候往往是讲不清道理的,尤其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因为悲伤和愤怒而失去了理智的女人。不管刘侠卿怎么求恳,刘夫人还是把这口害死兄长的大锅狠狠地扣在他的身上。 这都好几天了,逄英的气还是没有消,刘侠卿愁得不行,向皇帝哭诉,皇帝笑道:“这事儿朕也管不了,女人的事还是得女人来解决,如今皇后临盆,在宫中安心养胎,不宜外出。朕让素青去你家里劝劝她,想必刘夫人总会给个面子吧!” 刘侠卿千恩万谢,心里抱了很大的希望,盼着杨素青出马能让他重返家园。 樊桃花和杨素青在营中之时都和逄英很熟,她们常在一处闲聊笑闹,因为逄英是逄安的妹子,比两人长了一辈,她们向来称呼逄英为英姑姑。 杨素青听了这事,轻声细语地道:“刘太傅,你也不必过于忧虑,英姑姑为人颇有点像逄太傅,性情刚烈,但是很重情义,您对她一片真心,她的心里是有数的。她只是悲痛过度,无处排遣而已。我去劝劝她,帮着她排解排解,慢慢地就会好的。” 刘侠卿稍稍宽心,对杨素青千恩万谢。 杨素青今年还未满二十岁,但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为皇帝诞下了一子一女。如今她褪去了少女的稚气,一举一动中都显露出少妇的风韵。 她的样子娴雅安静,性子极其温柔。杨昭仪性情柔顺,善体人意,不争不妒,虽然姿色上稍逊于后面选的几个美人,但是一直圣眷不衰。 皇帝很喜欢去她的临华殿,尤其是心中有事的时候,一到杨昭仪那里,便会慢慢恢复心灵上的宁静。刘钰每次一见到她,便会想起后世的一个词:岁月静好。 杨素青出门去了太傅府,刘钰留刘侠卿在宫中用饭,君臣两个稍用了些酒,一边还在谈论着屯田之事,刘侠卿在上林苑还真没少做事,也仗着他是青州老人,大家对他没什么避讳,因此让他掌握了许多实情。 等到午饭用完,刘侠卿陪着皇帝闲坐,不一会儿的功夫,杨昭仪已经回来了。 她向着刘侠卿道:“刘太傅,你不必过分着急,英姑姑已经好一点了,她还问起了您的起居,对您还是很在意的。” 刘侠卿激动得连连点头,“好好,我就说,英子不会对我那么绝情的,她果然是想着我的,我这就回去。。。” “你还是暂时不要回去的好。”杨素青制止道:“英姑姑太伤心了,今天和我讲了许多兄妹俩的往事。她现在是陷在这个事情当中出不来,等我这几天好好地陪陪她,过一阵子再说吧!” 刘侠卿急得抓耳挠腮,在地上来回乱转,“她到底要怎样嘛?要我老刘咋办啊!只要她说出来,我一定去办!” 杨素青没说什么,但是她旁边一个小丫头忍不住扑哧一笑,说道:“她倒是说了,可惜您办不到。” 杨素青立即斥道:“多嘴!”吓得那小宫女立即闭上了嘴。 刘侠卿马上追问道:“她说什么了?你快说,英子到底怎么说的?” 小宫女吓得不敢再开口,急得刘侠卿满头大汗,一个劲儿地追问。杨素青见瞒不住,便说道:“她说要是刘太傅肯在院子里跪上三天三夜,她就原谅你了。。。你别当真,那不过是英姑姑的气话罢了。” 没想到刘侠卿竟双手一拍,说道:“她怎么不早说?害我担心了这么久,我这就回去。。。” 他边说边回过头来,准备向皇帝辞行,回家去向夫人下跪赔罪,却见皇帝黑着脸,顿时吓了一跳,“陛下,您,您这是怎么了?” 皇帝怒斥一声:“你要敢回去跪那个女人,朕就把你的狗腿打折!” 刘侠卿立即不敢动了,杨素青等人也吓了一跳,不知道为什么皇帝会发怒,一个个噤声不动,殿内静得落针可闻。 皇帝道:“这闹得也太不像话了!一个堂堂朝廷太傅,竟被她呼来喝去,说跪就跪。朕告诉你刘侠卿,对女人不能太娇纵了!长此以往,你连点爷们的尊严都没有了!” 刘钰早就发现刘侠卿有点受虐狂的潜质了,要不也不会独具慧眼地看中了性情暴烈的逄英,追了二十年才算是追到了手,真是够痴心的。 可是在逄英的心中,到底把刘侠卿放在什么位置?是不是只是个呼来喝去的出气筒?虽然人家刘侠卿可能享受这个,但皇帝终于有点看不过眼了。 他厉声叫道:“牛头呢?去把牛头给朕叫来,让他立即带人去太傅府!” 刘侠卿已经吓懵了,忙不迭地跪下磕头,“陛下,都是臣的错,这事儿,这事儿真不关英子什么事儿?陛下不要,陛下息怒!” 皇帝也不理他,只对着急急忙忙赶来的牛头道:“你现在就去太傅府,传朕的口谕。。。你过来,朕只对你一个人说。” 于是刘侠卿和杨素青两人看着牛头将耳朵凑到皇帝嘴边,两个人嘀咕了一会儿,牛头便领了命,带着几个壮健的宦官,吆喝着出宫去了。 刘侠卿吓得不轻,一边不断地向皇帝哀恳,一边又惦记着回家去看看情景,却被皇帝一声怒斥,“闭嘴!一边跪着去!” 刘侠卿只好跪在一旁,不敢再吭声,可是皇帝又没有让他走,他也不敢出去。杨素青也不敢再多说话,只站在皇帝身边,慢慢地为他磨着墨。 皇帝自顾自地批着奏章,完全不理刘侠卿,刘侠卿跪了一会,连累带怕,额头上的汗都下来了,样子十分狼狈。 半个时辰左右,牛头回来了,凶神恶煞似在刘侠卿身后站着。 这时有人来报:“陛下,刘太傅夫人求见。” “让她侯着!” 刘侠卿张了张嘴,没敢说话。 皇帝慢吞吞地做完手中的事,才说道:“让刘夫人进来回话。” 皇帝是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刘夫人,也就是从前营中后生闻风丧胆的逄大姑娘,这次见面颠覆了他的固有印象。 逄英虽然年近四十,看起来却顶多三十岁,这可能和她成亲比较晚有关系。她的身材不高,长得也很瘦,虽然脸上难免留下岁月的痕迹,但总体上来说还算是相当清秀,她的表情中带着一丝坚毅,让这张原本称得上姣好的面容多少显得有些生硬。 她规规矩矩地施礼,向皇帝和上午刚刚见过的杨昭仪问安。刘钰多少有些意外,这个传说中的悍妇看起来竟然很知道礼仪。 皇帝命她起身,赐她坐下,逄英却不肯,她执拗地跪在那儿,说道:“妾的夫君跪着,妾怎么能坐呢?” 皇帝又吃了一惊,这话说的真是到位,一听就很贤德,他拿眼一瞥刘侠卿,见他的眼圈已经红了,看着夫人的目光可说是满怀柔情。 皇帝问道:“那么刘夫人来见朕,到底有什么事呢?” “回陛下,方才牛常侍带人来到妾的家中,说是要捉拿妾的夫君来问罪,不巧妾夫未在家中,妾想来想去,妾的夫君有罪,妾也难辞其咎,故此来到陛下面前,一道领罪。没想到妾的夫君已被拿来,也好,妾便随夫君一道在陛下面前领罪,不管妾夫有什么罪,妾都一起领了。” 突然有一个奇怪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却见刘侠卿已经哭了,他抽噎着,一声接着一声,鼻涕眼泪流得满脸都是。 逄英望着他道:“夫君不必害怕,有为妻在此,不管什么罪过,妾都替你分担,绝不让你独自受苦。” 皇帝突然厉声喝问道:“刘侠卿,你身为平叛主将,逄太傅已入你营中,你却不阻止他去上林苑,任逄太傅单枪匹马闯进贼人巢穴,以至罹难,使国家痛失栋梁,这件事你可知罪?” 刘侠卿抽噎道:“臣,臣知罪!” “朕要罚你,你可服气?” “臣,臣服的,任凭陛下处罚。” 皇帝大声道:“来人!” 牛头大喊一声:“在!”撸胳膊卷袖子的,看样子一把就能把刘侠卿提起来狠揍一顿。 “且慢!”逄英喊道。 这一声让皇帝暗暗地松了口气,她再不喊,这场戏就有点演不下去了,接下来还得自已找台阶下。 逄英不紧不慢地说道:“陛下,妾的兄长逄太傅从前是夫君的上司,他的爵位、官职都高过夫君,逄太傅虽然在夫君的军营之中,夫君并无陛下捉拿逄太傅的诏命,妾夫如何能够阻拦?逄太傅一未叛乱,二未犯罪,只不过路过军营,暂时停留,妾夫若是当场锁拿,于情于法都说不通。逄太傅为国平叛,牺牲了性命,妾很伤心。但是他的死与妾的夫君可没有半点关系。妾实实不知夫君罪在何处,还请陛下明察!” 这时刘侠卿已经泣不成声,他极力控制着自己,却怎么也控制不住,只好伏下身去,双肩耸动地哭泣,好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终于得到了母亲的庇护。 皇帝暗自觉得好笑,这些话不都是刘侠卿向她辩解时说的吗?当时逄英说什么也不听,如今却用这些理直气壮地为他辩护。那么,这个意思是不是逄英根本没有怪罪自己的丈夫,她把丈夫脸挠花了,赶出了家门,难道只是。。。撒个娇? 这个娇撒得也特么的太野蛮了。 最可笑的是,那位刘侯爷此时居然感动得要死。他什么错处也没有,被夫人无理取闹一番,此时夫人在外人面前替他说了几句话,他立即就又感激涕零,夫妇情深了。 果然是抖M无药医。 皇帝已经懒得管刘侠卿的事儿了,他们眼看着妇唱夫随,重归于好了,皇帝何必要做恶人,替那个受虐狂撑腰呢?这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刘夫人一派贤惠模样,看样子一副要替夫君上刀山下火海的架势,刘太傅则是一往情深,生死相许,人家夫妇就爱怎么玩怎么玩,别人管得着么? 皇帝说道:“刘夫人的意思,这事儿刘太傅没有罪过?” “此乃国家大事,自有陛下作主,妾不敢说。只是以妾的愚见,实在不知夫君在此有何错处,妾一个妇道人家,说得对与不对,陛下自有斟酌,陛下若说妾夫有罪,非要罚他,妾愿以身相代,请陛下罚妾吧!” 刘侠卿此时的样子,好像是恨不得一头扎在夫人怀里,打个滚求亲亲了。 “刘夫人知道刘太傅没有罪过就好,”皇帝的话意味深长,他假装沉吟了一下,又说道:“刘夫人说得很有道理,这事儿也确实怪不得刘侠卿,刘侠卿,你回去吧!回去和夫人好好过日子,好好干!” 最后一个字他着力地说了一下,似不经意地对刘侠卿眨了下眼睛,可惜刘侠卿完全没有看到,他的目光此刻已黏在了逄英的身上,好像那里有神秘的吸引力,让他根本挪不开眼睛。 逄英端端正正地跪拜,“妾代夫君谢过陛下!” 她过来扶住刘侠卿的胳膊,要他起来,刘侠卿却眼泪叭喳地望着她,说道:“英子,你不怪我了?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逄英面带哀色,说道:“夫君又没有错,何谈怪罪呢?夫君是妾的天,只要夫君不嫌弃妾,妾怎么敢不要夫君呢?” 刘侠卿欢喜无限,夫妇两人向着皇帝拜谢,手挽着手离去。 皇帝看着两人的背影,说道:“这刘夫人还是挺明白事理的,怎么会有悍妇之名呢?你看,现在两口子不是好好的?朕这么一吓唬,她就出来护夫,人家和好了!” 杨素青抿嘴一笑,说道:“陛下的法子很是巧妙,让刘太傅回到了家。但是以妾看来,两人未必会那么快和好如初。” 皇帝说道:“朕可以跟你打赌,这两个人回去保证是情深意切,你侬我侬,干点两口子之间该干的事儿。” 杨素青脸上一红,随即低声道:“妾愿和陛下赌上一局,不管陛下要赌什么,妾都愿赌!” 466.大汉外戚 皇帝号称大汉赌神,在打赌之事上从来是百战百胜,这一次虽然只是和妃子之间的小赌,但皇帝还是有充分的信心赢得赌局,维护自己的赌坛大佬地位。 可是这一次他失手了。 他错在不应该和一个女人赌另一个女人的心理,因为女人的心思是只有女人才懂,他一个大老爷们根本无法想象。 海底的针你非得去捞,这不是自己找虐么? 皇帝被刘太傅夫妇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深情场景欺骗了,理所当然地认为二人已经和好,当天晚上必定要在小黑屋里翻云覆雨。 第二天,中常侍牛头就在建始殿外探头探脑,看殿内有人,便退了回去。直等到皇帝忙完公事一个人在殿内休息时,才神神秘秘地过来,对着皇帝说道:“陛下,臣差人打探过了,好像是说刘夫人回家又把刘太傅骂了。” “啊!”皇帝吃了一惊,“骂什么?” “好像是骂太傅败坏她的名声。刘夫人怪太傅到陛下面前告她的黑状,装可怜,做出被她欺负得无家可归的样子。。。如今就连陛下都知道她是悍妇了。刘夫人是这个样子的。。。”牛头忽然叉起腰,右手做出兰花状,向前伸出,脑袋一扬,憋着粗哑的嗓子说道:“你说人家悍妇,哼!人家就悍给你看!” 皇帝“噗”地一声,将口中的水吐了一地,这个场景还原有点太刺激了,恶心得他连水都喝不下了。 牛头一边为皇帝抚着后背一边说道:“听说刘太傅昨天回家后在院子里跪了一夜,现在还跪着呢!” 皇帝摇了摇头,深刻领会到女人的两面性。昨天他还夸逄英明白事理,现在看来,这女人也太特么的能装了,当着众人的面,她左右是维护夫君,一副为夫君什么都肯做的贤惠模样,回到家就不是她了,立即又回复到悍妇形象。 唉,女人太复杂了,皇帝表示服气,也对刘太傅表示深切的同情,老刘算是毁了,后半辈子被这女人吃定了。 不过看这样子,那个受虐狂恐怕还挺享受,真是一对夫妻有一对夫妻的玩法。 可是不幸的是,皇帝跟着吃了瓜落,他穿越以来第一次在打赌上栽了跟头,赌神的不败金身被破。皇帝输给了杨昭仪,虽然赌注微不足道,这个赌注在皇帝看来甚至有些孩子气。 杨昭仪要皇帝陪着在月亮下荡秋千。 皇帝觉得有点好笑,荡秋千,还在月亮底下,这不就是后世小姑娘们的浪漫调调吗?这都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还是这么天真幼稚。 可杨昭仪也有自己的理由,正因为是孩子妈妈了,才不好意思在大白天去荡秋千,在月亮底下,就是说要在夜里,人家不想让别人看见嘛! 皇帝看着杨昭仪娇嗔的样子,心里突然一动,难道素青妹子想在夜里找点刺激? 这个想法本身就够刺激的。 彭美人今天来过一趟建始殿,说是自己亲手做的牛肉羹,要送来给陛下尝尝,并撒娇地亲自动手喂皇帝吃。 味道是不错,不过皇帝怀疑是不是她亲自做的,但他善解人意地看破不说破,大大地夸奖了彭美人的厨艺,顺便夸了夸她曲折有致的身材,并抽空上下其手地亲自丈量了一番,准确掌握了彭美人的三围数据。 彭美人临走时回眸一笑,那眼神勾得皇帝有点头晕。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去彭美人的宫中,皇帝都有种上青楼的感觉。经常去一次不过瘾,连续几天都想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想必是这女人太有妖精气质,能不知不觉地勾人魂魄。 皇帝明白彭美人的意思,这一阵子忙的他好多天没去了,害得人家亲自来勾引,皇帝虽然有点心痒,但是想起了与素青妹子刺激的赌约,只好先委屈美人。等到太阳落山,他转脚朝着临华殿去了。 杨素青让人准备饭菜,一家四口吃了个团圆饭。皇帝逗弄着一双儿女,颇有点温馨的寻常人家感觉,全家都很开心。杨素青的儿子刘备四岁,女儿称心三岁,两个孩子都是好玩的时候,好不容易见到父亲,都黏在他的身上不下来,也不肯去睡觉。 等他们闹得差不多了,杨素青将孩子们交给奶娘,让她们哄着去睡。这时月亮升上来了,到了他们两个人的时间。 二人漫步走到院子里,杨素青挽着皇帝的胳膊,两人一路低声说笑着,空气仿佛都散发着丝丝的甜香。 院子一角有个秋千架子,当年杨素青初入宫的时候只有十四岁,小姑娘每天被闷在宫中,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荡秋千。如今她早已为人母,许久没有玩这个了,秋千已变成了两个孩子的玩具。 杨素青坐在秋千上,轻轻地哼着歌,刘钰在后面缓缓地推着,不时抚弄一下她的秀发。两个人都仿佛回到了几年前,他是初入长安,需要依靠政治联姻来保障地位稳定的小皇帝,她是懵懂无知的小姑娘,糊里糊涂地被送进宫里,两个人的命运就这样联系在一起。 杨素青一时有些恍惚,突然觉得眼前的刘钰就是她一个人的夫君,夫妇和谐,儿女双全,多么美满呀! 可她还是理智地将思绪拉回到现实,她背后的人是万乘之尊的皇帝,不是寻常人家的丈夫。 杨素青停住了秋千,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刘钰跨过秋千,伸出双臂要拥抱她,可是竟抱了个空。 杨昭仪转身跪了下去。 皇帝奇怪道:“这儿又没有外人,你这么规矩做什么?咱们还是做些不规矩的事吧!” 杨昭仪拜道:“其实妾与陛下打赌,本想用另一个赌注。” “你想赌什么?” “妾的父母早亡,只有一个叔父,如生身父亲一般,如今他年纪越来越大了,还在边塞苦寒之地为陛下镇守边疆,妾想。。。让他回长安来享享福。” 皇帝笑道:“你若是以此为赌注,这事儿岂不是已经成了?” “陛下,妾虽然不识几个字,也知道国事大于家事,妾不敢以国家之事来与陛下作赌,陛下让妾的叔父做安定太守,自然有陛下的道理,妾怎么敢以私情干预朝政?妾怕陛下输了。。。会为难。因此妾宁愿此时恳求陛下,若是有合适的时机,若是陛下不为难,让妾的叔父回长安吧!让妾,妾也有个娘家可回。” “不为难。”皇帝伸手抚摸她的脸,心里全是爱怜,这个小姑娘,她是如此温柔,如此善体人意,提一点点要求都是战战兢兢的,生怕给别人添了麻烦。 是的,杨素青永远是最省心的那一个,当其他妃子撒娇弄痴地提出这样那样的要求时,她从来都是什么也不说,不会给皇帝添任何的麻烦。如今她好不容易提出一个要求,皇帝说什么也会予以满足。 “今年大朝会,杨太傅会入朝拜见,朕便留在他京中,不让他再回安定了,可好?” 杨素青两手握住皇帝的手,在她脸上轻轻摩挲,却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只喃喃地道:“陛下,您真好。” 皇帝此时越看她越是怜爱,心里只想让她快乐,忽然又道:“你怎么从来不提你的亲兄长?杨礼也在安定,让他也一道回来吧!你们兄妹也几年没见面了。” 皇帝忽然觉得手有点湿了,原来杨素青脸上早已有了泪水,蹭到了他的手上。刘钰不由得暗叹:“她从十四岁起,一个人在这深宫,亲人都不能相见,也着实可怜,唉,朕还是忽略了她。。。” 皇帝将杨素青拉起来,抱在怀里,在她的耳朵边吹着气道:“现在开心了吗?能做点不规矩的事了么?要不要来点刺激?” 自从顾婕妤生了一个儿子,皇后也离生产越来越近,一向淡定的杨素青忽然有些焦虑,她看着皇帝的庶长子,自己的儿子小刘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若是没有皇子,后妃们的矛盾主要是争宠,为她们自己争夺皇帝的宠爱,可是有了皇子之后,她们多了一个任务,那便是为儿子去争,争夺未来那无比巨大的利益。 杨素青没什么野心,她性子如此柔顺,从来不愿与人冲突,她只希望儿子将来平平安安的,做一个万事不愁的王侯,至于什么至尊宝位,她根本想都不敢去想。 但是不需要她想,只要皇长子在那儿,已经足够触动某些人的神经了。 自从刘备出生,皇后对杨昭仪就有些冷落了,两个人的姐妹情随着皇长子的成长而日渐稀薄。杨素青有些伤心,她甚至偷偷地为皇后求过子,只要皇后生出了儿子,嫡长子自然与众不同,她的小刘备就不再是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她们母子就能在宫中继续过安稳日子。 生了皇次子的顾婕妤是大家闺秀,知书达礼,面容十分俊美,很得皇帝宠幸。顾婕妤比较高调,不怎么收敛,虽然她比杨昭仪的位份低,但却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时时刻刻让杨素青感到自卑和压力。别说是她,即便是樊皇后,恐怕也不在顾婕妤的眼里,大家闺秀怎么能看得起村花呢?这就如同朝中的那些儒学大家看不起赤眉系泥腿子一样。 在皇后没有生出嫡子的情况下,即便杨素青不想,皇长子刘备也会经常让人拿来和皇次子刘丞比较,哪一个长得更像皇帝?哪一个更可爱?甚至哪一个更调皮。 作为女人,杨素青能敏感地觉出周围的敌意,即便是与她比较交好的苏美人,她也总有一种感觉,对方的情谊可能并不是那么纯粹。 杨素青一个人在深宫抚育一双儿女,所能依靠的只有皇帝的情谊,但皇帝是很多人的倚仗,并不是她一个人的夫君,皇帝的情谊能分给她多少?他的怜爱能维持多久? 杨素青总是有深深的危机感,常常会不知所措。她需要背后有坚定的支撑,需要自己的亲人帮着拿主意。 她的叔父太傅杨音虽然位高权重,但是远在数千里之外,来回书信都要走上许多天,她怎么能指望他的帮衬呢? 涉及到皇子这个层面,一个封疆大吏的影响力肯定抵不上皇帝近臣,杨素青想让叔父加大对朝局、对皇帝的影响力,为她自己和皇长子提供更有力的支撑,必须要让他离皇帝、离自己都更近一些。 只从杨素青的心理就能看出来,为什么中国的外戚屡屡能搅动风云、留名史册。因为他们离着权力的风暴眼很近,与皇权更迭切身相关,外戚参政是权力争斗的必然结果。 大汉朝外戚之盛空前绝后,从最开始的吕太后到最后的何太后,贯彻两汉始终。 这个根基从吕后时就打下了,吕后甚至打破了刘邦异姓不得封王的定制,大封吕氏子弟为王。因为她要稳定自己的统治,只能依靠娘家人,吕氏一门与她是命运共同体,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在吕后之后,外戚一直活跃在西汉的权力中心,帝窦皇后一系的窦婴,景帝王皇后一系的田蚡,武帝卫皇后一系的卫青、霍去病。。。 几乎每一个皇帝的背后都能列出大名鼎鼎的外戚来,他们依靠联姻接近权力中心,然后顺着这条婚姻纽带一步步爬上高位。 外戚对大汉历史有着重大影响,在某些历史时段甚至能主宰这个庞大帝国的沉浮。 霍光以一已之力撑起昭宣两代帝王,稳定了后武帝时期的国家政局,虽然他的家族最终沉了下去,但是大汉朝却确确实实被他托了起来。 西汉后期的王氏家族达到了外戚参政的顶峰,他们依靠老太后王政君的高寿,大力发展外戚集团,王氏几乎左右了西汉后几十年的历史,最终成功实现颜色革命,将刘氏天下转换成王氏天下。 如今没有野心的杨昭仪出于朴素的自保想法,想拉着叔父作为倚靠,但谁也不知道日后事情会怎样发展。想来当初许多外戚一开始也许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但是卷入风暴眼之后,就身不由已,被局势推着向前了。 这时长安建世朝廷发生了一件大事:皇后生了。 樊皇后终于为大汉皇帝刘钰产下一位嫡皇子。 467.诸侯入京 嫡皇子的诞生,让很多人都松了一口气。 樊后可说是扬眉吐气、欣喜若狂。经过几年的奋斗,她终于达成了这个早就预定好的目标,为此她喝剩的药渣已堆满了亭院,沤成了最好的花肥,椒房殿外的菊花开得格外绚烂。 樊崇笑得合不拢嘴,在好兄弟逄安死后,樊崇大病一场,好不容易才爬起了床,康复之后也一直郁郁不乐。等到外孙出世,这位赤眉军大当家的郁闷便一扫而空,笑得格外开心。 樊崇虽然早早就把自己一手做大的事业交给了女婿,但是说实在话,要说十分心甘情愿是不可能的,他的心里多多少少还有些不平衡。这下子好了,这份事业的接班人是自己的血脉,肥水没有流到外人的田地里,老樊彻底安心了。 至于这个皇子会不会成为未来的太子乃至皇帝,老樊从来没有怀疑过,凭什么不是?这是皇帝娶亲时大家默认的事情吧?虽然这种事儿没法子说出口。 朝中赤眉一系也都觉得很提气,他们这些原始股东的利益一直在不断地缩小,虽然许多人位列诸侯,但是大多没有官职,不参予政事。这也是没法子的事,谁让他们不识字没学问,没有治理天下的能力?皇帝不可能依靠他们这些泥腿子来治天下。可是现在,这个嫡皇子成了他们最大的希望,未来皇帝还不是咱们青州军后人吗?樊老大的外孙子必然会得到赤眉一系的广泛认可。 皇帝这些年看着皇后为了求子不断折腾,干着急帮不上忙,只能不断地费力耕种,如今这片土地终于结出了硕果,他总算是能换换口味,多耕耕别的地。从此之后,他的后宫将迎来更加安定和谐的局面,天降甘霖,雨露均沾。 生了皇次子刘丞的顾婕妤有些打蔫,原本刘丞和刘备一样都是庶出,经常被直接拿来对比,如今嫡皇子出世,完全用不着比了,人家的地位天然高出其他皇子一头。 杨昭仪倒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她原本与樊后是好姐妹,从来没有想过要和樊后去争,她只想在皇后的庇护下安稳地过日子,因为两人生子的顺序错了,导致姐妹感情受损,她这几年过得并不如意。如今皇长子再不是那只出头鸟,好姐妹的关系终于有望修复。 这些天杨素青常去椒房殿请安,陪产后的樊后聊天,皇后对她笑脸相迎,两人常常交流育儿经,这个话题连皇后的死党姜美人也插不上话,谁让她入宫后无宠,至今无子呢? 皇帝的后宫一派祥和,朝廷的一切也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刘钰在与刘秀的争斗中牢牢占据着上风。 伏波大将军马援虽然水军被阻下雉,然而其部将张允、诸葛稚、唐经从陆路进发,杀入庐江郡,四处略地。建武汉镇南将军赵熹死守大江咽喉下雉和豫章之口柴桑,使敌军不能走水路进兵和运输辎重粮草,马援一部的东进成本大大提高。 但是自从吴汉死后,赵熹的倚仗越来越少,身在合肥的越骑将军刘宏与他有过节,拒绝给予支援,赵熹如今几乎是孤军奋战,能坚持一刻是一刻了。 平吴大将军邓奉扫荡淮南,击溃了六县的威虏将军冯骏,占据整个六安国,发兵东向,打得建武汉武威将军刘尚出不了寿春城,邓奉又征发当地民众,抢收了淮南的秋收粮,为自己积聚了大量粮草,如今建世汉在淮南战事中占据着主动。 征东大将军孙易已进兵汝南,在南阳太守寇恂的背后支撑之下,与岑彭展开对峙。在黄河沿线的主战场上,车骑将军刘茂兵强马壮,正一步步稳健地向东推进。 今年年景不错,全国又一次迎来丰收,百姓没有冻馁之忧,全国范围的屯田硕果累累,仓禀丰实,足可支撑刘钰与刘秀的天下之争。 皇帝心情很好,对未来抱有充分的信心,他为嫡皇子取名刘泰,在这个名字上面寄予了国泰民安的愿望。 今年正是诸侯入京朝拜的年份,还没进入腊月,已经有许多外地的诸侯上路,向长安城进发了。 汉初诸侯王朝、列侯朝是朝十月,后来变为朝正旦,即在正月初一参加大朝,入京朝见时间也从不定期演变为定期,到了武皇帝时,诸侯三年一朝是为定制。 诸侯王入京朝见天子,期间见皇帝四次,“始到入小见;正月朔旦,奉皮荐璧玉加正旦,法见;后三日,为王置酒,赐金钱财物;后二日,复入小见辞去。” 其间除了刚来时去皇帝那儿报道,走时向皇帝辞行,中间有两次比较正式的见面,一次是参加大朝上贡,一次是参加皇帝的宴请。 正常情况下,除了极少数诸侯在朝廷担任职务,参加常朝外,诸侯都要“就国”,就是到自己的封国去,不能参加常朝。但是朝廷也可以特批,允许列侯以“奉朝请”留在长安不就国。 但是现在的诸侯与寻常时候不同,大部分没有就国,就在长安居住,而且有许多诸侯担任朝廷官职,平时都要参加常朝。赶着来京城参加大朝的都是身在各郡国的诸侯。除去前线和边郡需要防备敌袭,不能脱身之外,其余诸侯都会入京朝拜,贡献方物。 由于两汉一直在打仗,每年的正旦朝会,并没有要求诸侯进京朝拜,但是每年总是有一些诸侯主动要求来京,而今年这样的人特别地多,所以便搞成了一次本朝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诸侯入朝活动。 这一次入京的诸侯中,有两个大佬成为焦点人物,一个是安丰侯、凉州牧窦融,另一个是广宁侯、上谷太守耿况。 窦融以完整的河西五郡归附,河西的凉州大马军团早已为皇帝驱驰,征战天下,并在洛阳之战和太原之战中建立功勋,皇帝对窦融十分推崇,给予其很高的地位,平常的书信往来也极为客气。 与窦融相比,耿况就显得有些咖位不够,他只以上谷一郡来投,而上谷郡人口不过十几万,算不上大郡。他的入朝依旧显得如此引人注目,是由于上谷郡的独特位置。上谷处于两汉相交之地,可以作为攻击刘秀老巢冀州的跳板,是势力此消彼涨的要紧之处。 上谷是耿氏的老巢,在刘秀治下几年耿氏也没有丢掉这个巢穴,按理说耿况作为家主不能轻易离开,万一皇帝把他扣留在长安怎么办? 耿况处在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地界,本来是一个可以左右摇摆,保持半独立的存在,可他依旧义无反顾地来了。 耿况的两个儿子耿弇和耿国都在长安,他自己又亲自过来,这就有了一种全身心投入建世皇帝怀抱的意思,咱老耿家一家子都在这儿了,随皇帝怎么办吧! 这件事刘钰多少有些意外,像耿况这种为家族计算到极致的老狐狸,如果能表现出这个姿态,那么只有一个解释,他觉得已经到了可以大赌一把、全部梭哈的时候了。 耿况来朝引发了多米诺骨牌效应,原本以身体有病为由,请求不入京的平邑侯、代郡太守闵堪突然病体痊愈,也急三火四地踏上入京之路。 这对于皇帝来说是意外的收获,对于这两个边郡,朝廷的控制力一向不太强,导致从北部夹击幽冀二州的战略一直不能实现,如今两郡的土皇帝都来朝觐,表现出了诚恳的合作态度。或许会使刘钰的北部战略有所突破。 北部边郡的太守来朝觐,也是欺负刘秀此时没有力量发兵北向,现在刘秀正在河内,一门心思对付河间王刘茂。对于北部,他只以大将军杜茂和渔阳太守张堪率军防守。 对于建世汉这个蒸蒸日上,正努力一统天下的新兴政权来说,正旦大朝是呈现国家实力、显示皇帝威严的最好时机,这样的活动可以明尊卑、正礼仪,使诸侯发自内心地敬畏,增强国家的凝聚力。虽然只是一种仪式,但却是整合国力必不可少的一环。 广宁侯耿况于腊月中旬来到长安,受到了高规格的接待,大鸿胪持节郊迎,巡行邸第,予设帏床,钱帛器物无不充备。大鸿胪出城迎接,并亲自安排馆舍,这几乎就是诸侯王的待遇。 耿况立即入宫拜见皇帝,君臣两个谈笑风生,谈了许久,耿况才告辞出宫。 耿况回到馆舍,他的两个儿子耿弇和耿国已等侯多时了。 父子三人见面,耿弇立即问道:“父亲因何来此?” 当年他年轻气盛,一门心思要将家底全都砸到刘秀身上,耿况一直在中间拦着,不肯将身家全部押上,可是现在父亲竟然亲自来到长安。耿弇心中疑惑,为什么在刘秀麾下几年,父亲都没有这个决心,投了刘钰不过大半年,竟然如此决绝。 耿况叹道:“再不来就有些不知进退不识相了,以为父看来,那边早晚是不成的了。” 耿国有点不服气,他在洛阳被俘,是由于武器装备上的代差所致,一直心中不服。听了父亲的话,他立即说道:“那可不一定!洛阳之战是他们占了便宜,等到幽州突骑全部装上马镫和高鞍,咱们沙场再见,还不一定谁能赢呢!” 他在邯郸原本是幽州突骑的将领,在长安却是个闲人,所以他的屁股还坐在那一边,到了现在这个立场还没有转变过来。 耿弇道:“陛下当年在昆阳,以一万破四十万,何等英雄!如今虽然暂时处于下风,以他的天纵之才,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翻转过来。父亲如何断定长安必胜?” 耿弇对于刘秀一向信心十足,因为刘秀是他少年时的偶像,虽然他被困太原之时,刘秀的行为伤了他的心。但是耿弇还是不能直呼其名,对故主的能力依旧有些迷信。 “你们懂什么?”耿况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当年刘秀一战定昆阳,是因为王莽的江山已千疮百孔,只等有人发起最后一击,纵使当时刘秀败了,早晚也会有别的英雄来终结新室。可刘钰如今已占据天下之半,仓禀丰实,百姓拥戴,国势蒸蒸日上,即便刘秀能在某一场战争中获胜,也改变不了败亡的大局。” “父亲!”耿国叫道:“您说建世皇帝只占天下一半,那另一半可在陛下手中,为何这一半就一定会胜过另一半呢?” “你以为打仗就是战场上的拼杀?那确实说不准,因为论起打仗,恐怕天下无人是刘秀的敌手,可是两个如此体量的对手全面对抗,到处都是战场,到处在拼杀,这时候拼的是什么?是粮食,是兵源,是攻守器具,是整个国家的国力,是谁能在一次大败之后迅速地恢复。” 耿况平静地道:“邯郸粮价一石数千钱,长安粮价一石数十钱,粮价相差百倍,我以此知邯郸之必败也。” 耿弇点了点头,说道:“我在长安半年有余,也知长安百姓的日子比起邯郸强得太多,河北之民,常有越太行山入太原、上党及河东诸郡者,陛下来者不拒,凡来投者,皆有衣食,并有皇田耕种。河北的国力委实是相差甚远。” 耿况缓缓地道:“洛阳大败,邯郸方向一直没缓过来,去年天灾,收成不足,又有许多人饿死,青州、冀州的流民又起来了。今年的收成还好,可是怎么禁得起这么一直打下去?我自上谷一路南下,到太原之时,便觉气象为之一新,虽然太原刚经一场大战,可是竟似已完全复原,百姓并无冻馁之忧。等到了关中,更觉繁华,长安大都市昌盛如此。我更加肯定,这一趟是来对了。” “听父亲之言,我也觉得长安胜面更大,”耿弇忽然苦恼地道:“奈何陛下不肯用我,这百年难遇之乱局,竟无我施展的余地?” “你还是不知为父的心意。这天下之争,已到了决出雌雄的时刻,若我耿氏只守着上谷一隅,不知顺势而为,只看着马援、邓奉等人横扫中原,在将来的朝堂之上,恐怕无我耿氏的立足之地了!好在上谷之地,处在北方紧要之处,陛下需要上谷,也需要有人能率上谷突骑横扫幽州。陛下看重你的将才,尽人皆知,之所以一直将你闲置,其实是一直不放心上谷耿氏。如今为父来都来了,陛下怎么会不用你呢?” 耿况站起来,抚着耿弇的肩膀,说道:“用不了多久,你便可重回战场,我耿氏的前程,全担在你们兄弟的肩上!” 468.正旦大朝 耿弇虽说是将才无双,但他的本事在战场上,像这种决定家族未来的方向性问题一向是耿况拍板,老耿才是耿氏的掌舵人。 当年老耿差耿弇去洛阳见更始皇帝,说是贡献方物,打点权贵,其实也是送质子表明态度,那个时候他已经替耿氏站过队了。 至于耿弇半路拐了弯,就近投奔刘秀去了,据他自己说是王郎起兵导致道路不通。真相不得而知,但很大的可能是:耿弇和他爹的意见有点偏差,他看中的不是刘玄,而是昆阳英雄刘秀。耿弇不愿意在洛阳做质子,而是想追随偶像争战沙场。 可谁特么的知道,他投奔的刘秀是个光杆司令,两个人的会面其实是两个光棍的握手,是一个没有兵的军区司令员拜见一个没有兵的全国总司令,最后兵从哪儿来?还得是耿弇这个败家子回家掏老爹的家底。 好在刘秀当时是刘玄的持节特使,俩人表面上是一伙,老耿和小耿的意见算是一致的。等到刘玄令刘秀罢兵,召他回去的时候,耿弇的态度就非常明确了。 他跑到刘秀的床前去劝。刘玄的命令千万别听,一定要自己创业,他耿弇愿意回幽州去增发精兵,以成大计。真是崽卖爷田心不疼,最后还是得祸祸老爹。 如今耿况这个掌门人又要带着耿氏转向,想要上刘钰的大船,多亏这些年他拼命地拦着,没让儿子把家底给祸祸光了,才算留了点资本,在面对长安朝廷的时候还有些底气。 在入宫拜见时,皇帝关心了耿况在上谷的生活,态度亲切地说道:“边郡是寒苦之地,不适宜长久居住。雍奴侯寇恂已决定在开春之后将家眷接来长安,朕已赐了他田宅。” 耿况立即说道:“陛下,您可太偏心了!臣的年纪比寇恂还大,毛病比他还多,一到冬天腰和腿都隐隐作痛,这都是在北方落下的毛病。您可不能厚此薄彼,只想着您的寇卿,不念着老臣。臣看长安不错,也想厚着脸皮向陛下求一座宅子,来长安养老呢!” 刘钰哈哈大笑,心想这老家伙真特么的上道,正合朕意!当即就赐了宅第,又赐黄金又赐良田,补偿耿氏的搬迁损失,作为其安家费用。 耿况就算是彻底把耿氏交了出去,死心塌地跟着长安走了。 这个决定其实在他来长安之前就下了,当时是寇恂来信劝他,说如今之天下必定要在刘钰和刘秀之间决出了。耿氏已经背弃了刘秀,除了全心全意侍奉长安朝廷,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只守着上谷一郡,不趁着此时建立大功,打下家族的根基,耿氏的未来堪忧啊! 耿况深知这封信中肯定有皇帝的授意,刘钰在试探他,他若再不识趣,惹得皇帝心里不痛快,万一跟他来硬的,难道耿氏再去吃刘秀的回头草? 耿况亲眼见到刘秀这两年的艰难处境,此时天下形势明朗,再不是从前群雄并起,只靠一郡就能割据观望的时候了。反正早晚要来长安做顺民,晚来不如早来。正好趁着朝正月的时机来表明心迹,然后耿弇这头憋坏了的猛虎就理所当然可以下山立功了。 他的表态将整个耿氏绑上了建世皇帝的战车,皇帝可以大胆地实施自己早就在计划的幽州战略了。 耿况的识趣立即得到了回报,第二天,皇帝封耿国为驸马都尉,与他在邯郸时的官职相同。 耿弇则被皇帝召进宫去,君臣两个围着沙盘讨论了半天幽州战略,耿弇摩拳擦掌地准备再次出征了。 现在代郡太守闵堪比较被动了,从心底里说,他是不愿意来长安“享清福”的,但是随着上谷耿氏和寇氏彻底倒向长安,闵堪有了强烈的危机感。 当年天下大乱,谁也顾不上北部边郡,他可以安心在代郡做土皇帝,可是如今皇帝明显要把手伸到边郡去,让他直接面对选择的十字路口。 代郡的位置,处在雁门、太原、上谷的包围之中,在皇帝收了上谷之后,代郡还想保持超然的自立状态难上加难。 但是闵堪不想这么轻易地屈服,他决定继续装糊涂,绝不主动提入朝的事儿,万一皇帝先提,他就再找理由推托。 好在他觐见之时,皇帝只问了问代郡的军政情况,又关心他在代郡的生活,闵堪告辞时皇帝还在嘱咐他,一定要把代郡管理好呀! 闵堪大大地松了口气,觉得之前是他自己想多了,皇帝根本没有要抢他代郡的意思。 他暗暗地嘲笑耿况,老耿未免胆子太小,居然请求举族迁到长安,而且迫不及待地就往家里写信,让他们准备内迁。耿氏在上谷那么大的势力,说放弃就放弃了,多少年经营毁于一旦。 之后的一件事更是印证了闵堪的想法。 这次诸侯入朝最大的咖,安丰侯、凉州牧窦融人还没到,奏书已经摆在了皇帝案头,内容是请求辞去凉州牧的职位。。。他也想搬家到长安。 皇帝直接回了两个字:不准。 窦融来长安之后受到空前的礼遇,皇帝见到他像是见到自己多年不见的亲戚似的,整张黑脸都发着光。 话说回来,他和窦融如今还真是亲戚。他的二兄刘茂是窦融的女婿,两个人已成亲两年,育有一子,刘家和窦家有姻亲关系。 窦融当着皇帝的面再次请求辞职,皇帝还是不准,一力挽留,那个样子根本就不是装出来的。窦融这个凉州牧根本就辞不出去。 窦融有点无奈,闵堪却彻底放了心,他一边庆幸自己的英明决定,一边在心里忍不住地骂耿况:这个傻老头。 正旦大朝的日子终于到了。 天还没亮,长乐宫中布满旗帜,卫士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廷中排列着一列列的战车,一排排的骑士,步卒更是阵列森严,他们手中持着长长的矛戟,面容肃穆,兵刃森森地发着寒光。人数虽众,除了马的喷鼻和蹄声,以及来往官员的脚步声,并没什么别的声响,使整个宫殿充满庄重的气氛。 天刚一亮,有谒者引导着诸侯百官依次入殿,在殿中等侯,众人沉默肃立等待。 不知等了多久,忽然治礼的谒者大喊道:“趋!” 于是诸侯百官都向前小步快走,各入其位,在大殿台阶的下面是低级官员,按次陈列两旁,台阶上面有数百人之多,全是诸侯和高官,一般功臣列侯、各级别的将军都在西,面朝东面,职的官员则在东,面朝西面。 殿上设九宾之礼,这是最为隆重的礼节,就是有九个迎宾赞礼的官员司仪施礼,延引上殿,依次传呼。 皇帝乘坐辇车出来,礼官举起旗帜传呼示意,诸侯百官都低下头去,等到皇帝就位,谒者高呼:“拜!”诸侯百官依照礼仪五体投地,叩拜行礼,诚惶诚恐。 之后谒者引导着诸侯王以下至六百石的官员依次上殿,毕恭毕敬地向皇帝行礼、奉献、道贺,地方郡国的上计吏也上殿拜贺,并呈上过去一年地方上的收支书。 一套礼仪下来,自诸侯王以下,莫不振恐肃敬。 闵堪杂在诸侯之中,俯首下去的时候,忽然觉得止不住地害怕,心头扑通扑通地狂跳,他第一次深刻地觉得,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皇帝仿佛一伸手,就能将他捏得粉碎。 这种念头在大朝中一直萦绕在他心里,挥之不去,让他在大冬天出了一身的透汗,直到典礼结束出了宫门,闵堪才恢复了几分胆气。 “真是自己吓唬自己,离得那么远,他管得着吗?”闵堪摇了摇头,像是想把心中的恐惧甩掉。 按照礼仪规定,皇帝在长乐宫大宴群臣。这是最高级别的国宴,十分隆重,有各地歌舞助兴,甚至有西域风格的表演。 宴上珍馐佳肴应有尽有,尤其是面点,让人大开眼界。由于皇帝喜欢面食,甚至为此改造了石磨,大大提高了大汉的面粉质量。尚食院开发出了各式面点,燕饼、煮饼、汤饼等已经上不去桌了,饺子也算是寻常的了,食案上摆的还有油酥面团、水晶包子、小窝头、烧麦等等。 宴上当然少不了酒苑出品的高度酒,也是花样翻新,滋味各异。 这些酒食就连窦融、耿况等原本豪门出身的诸侯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何况那些土包子出身的赤眉将军。 虚水侯、琅琊将军的嘴根本就没停过,一边吃还一边念叨:“还是长安好啊,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有,玩的东西也多,在屯田营里,哪有这些好东西?” 琅琊将军在右扶风屯田,手下有数千屯田兵,过着大地主的舒心日子,虽然吃喝不愁,可是和长安的生活来说,根本就没得比。他好不容易来一趟长安,正想着要好好地享乐一番。 不过他虽然吃得起劲,却还是惦记着自己的家,长安再好,也不如自己的家好,在屯田营里,他就是土皇帝,说啥是啥,长安遍地王侯,他什么也不是。 耿况向皇帝敬酒,笑道:“陛下的酒饭实在是可口,臣以后不走了!就在长安,臣天天来吃陛下的酒饭。。。陛下不会舍不得吧?” 皇帝笑道:“怎么?你还赖上朕了?” 君臣相对大笑。 皇帝都笑了,百官岂能不捧场,于是笑声四起,满座怡然。 窦融道:“陛下,臣也想多吃陛下的酒食。。。” 没等他说完,皇帝立即说道:“那就多吃点!吃好了赶紧回河西,替朕安顿好五郡百姓,稳定边疆,开通丝路,对于国家来说,这可是天大的事。窦卿,你的辛苦,朕都知道,你的功劳,朕都记在心里呢!” 窦融只能暗暗地摇头叹气,作为有长远眼光的明白人,窦融知道,天下大乱时应在边郡,因为边郡远离政治中心,大乱很难波及,可以保身避祸。而天下大定了则应在国都,离权力中心越近,越可能获得更大的权力和影响力,保障家族长久昌盛。 他判断天下将由乱入治,进入又一个繁荣时期,因此急于入朝,分得更多的利益,若是窦氏一直处在偏远的河西,则很难成为一个全国性的大豪族。 对于自己总领五郡的凉州牧职位,窦融已当成一个烫手的山芋,内心时时涌起恐惧,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容易惹皇帝猜忌的位子,若有朝中大佬在皇帝面前吹吹风,很可能引起皇帝对他的怀疑。 他数次上表求去,但皇帝就是不允许,窦融自觉心中十分不安。 皇帝突然向着代郡太守闵堪道:“闵卿,这长安的酒食,可合你的胃口?” 闵堪连忙放下手中的筷子,咽下嘴里的饺子,起身道:“合,合,太合臣的胃口了!” “那就好!”皇帝笑着把话头茬远了。 现代上班族都盼着年底,单位里会发年终奖,汉代也是一样,但这个年终奖主要靠皇帝的恩赐。 国库有钱有粮,少府之丰饶甚至超过国库,建世皇帝相当有钱。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新年,皇帝毫不吝惜地大赐群臣,尤其对于外地来的诸侯,更是多加赏赐。 皇帝笑道:“诸卿不必急着回去,一定要在长安过元宵节,这一次的元宵节,朕会命全长安大放灯火,普天同庆,吃的当然也少不了,到时诸卿尝尝尚食院做的汤圆。元宵过后,有一场重量级的球赛,这是年度决赛,诸卿不可不观,大鸿胪为各位都准备了球票,这球票据说在黑市已卖到数万钱一张,你们要是不去,那可是替朕省钱了!” 琅琊将军心道:“嘿,还给发球票,那可得好好看看,多玩些日子再回去!” 闵堪却想着:“看什么球赛?还是早早回家才好。” 这一场国宴,宾主尽欢而散。 诸侯们在长安过了个非常热闹的新年,一直闹腾到元宵,长安城灯火通明,万人空巷,无论高官权贵还是百姓,都尽情享受着新年的快乐。 过了元宵,琅琊将军还惦记着看球赛呢,忽然听到一个消息,大汉新年第一道政令发布:撤销军屯。 他回不去了。 469.裁撤军屯 贺长年叛乱过后,皇帝深知军屯之弊,当时就决定要撤消军屯,取消各屯田将军的编制,将田地授给一直在耕作的将士,将他们都变为编户齐民。 但是他并没有立即动手,因为时间段太敏感,刚反了贺长年,就要收拾其他的屯田将军,万一这些人被逼急了也跟着造反怎么办 皇帝在左冯翊时,安排了抚民营屯田,南城营在弘农屯田,当时是划作了几块,抚民营分成四大块,分属四个屯田都尉,南城营有两个屯田都尉。 皇帝初入长安时解散了赤眉军大营,有些将军和士卒不愿意归民,皇帝便临时设了六个屯田营,分别在上林苑和高陵等地屯田。后来逄安从陈仓回到长安,他手下的老卒又留了一个营在右扶风屯田,加上六个屯田都尉,除了边郡之外,大汉一共有十三个营从事军屯,归七个将军和六个都尉管理。 等到上林苑两营覆灭,屯田营就只剩下了十一个。这十一个屯田营是相对规模较大的,还有一些零星的小营,都可以忽略不计。 屯田营由屯田将军和屯田都尉管理,将军几乎一人说了算,自治度很高,都尉还要对抚民将军和南城将军负责,自治度稍差。屯田营自己养活自己,每年向朝廷上缴军粮,之后便没什么别的事儿了。 军屯在一开始的时候,为皇帝提供了军粮支撑,主要是抚民营和南城营下属的六个营,管理比较正规,也很卖力地耕作,在长安朝廷建立的初期发挥了大作用。抚民将军和南城将军也因此得到皇帝重用,六个屯田都尉得到赏赐,都被赐爵关内侯。 但是到了后期,屯田将军和都尉都有点偷奸耍滑了,渐渐开始为自己谋私利,而屯田所得不是交朝廷,就是交营里,个人没什么所得,士兵们的积极性也不高。反不如后期兴起的民屯,流民们可以自留五成到六成,有耕作积极性,在管理上也比较正规。 因为贺长年和吕岩谋反案,皇帝看到了军屯的隐患,想用雷霆手段撤消军屯,又担心这些人兔死狐悲,想起贺长年和吕岩的下场,铤而走险,起兵反抗,毕竟从实际上来说,这是要砸各位屯田将军和屯田都尉的金饭碗。 对这些以造反起家的将领们,不能以常理度之,一般的朝廷大员、世袭的侯爵要举事前都会前思后想,考虑考虑后果,这些人却可能脑袋一热,说反就反了。 皇帝要降低成本,避免动乱,于是借着正旦大朝各位将军都尉都在长安的时机,下令裁撤军屯,并派官吏去收田,再直接将田授予将士们。将屯田将军的私人部曲变为朝廷的编户齐民。 底层士卒肯定是支持这条政令的,当年他们跟着将军和都尉屯田就错了,人家几年前转民的兄弟们都得到授田,通过努力劳作,过上了老婆孩子热炕头的小日子,唯有他们又多受了几年盘剥。虽然各屯田营都多少干些老本行,偷偷做点没本钱的买卖,但是大头是将军和都尉的,其余各级将领也跟着吃肉喝汤,普通士兵恐怕连汤都喝不上几口。 屯田营的头头脑脑们肯定不情愿,他们也是屯田营的受益者。屯田官兵可是有武装的,所以这事儿得有军方配合,但是鸟无头不飞,只要屯田将军都尉们不在场,这事儿就好办多了。他们的属下将领没那么大的胆量和能量。 等到这事做完了,将军都尉们再回去也不济事了,队伍已经散了,士兵们早就各自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对于屯田将军都尉们来说,这事儿简直是晴天霹雳,好好地在长安过年,怎么就被拆家了?皇帝这么干不讲究啊! 皇帝才不管他们怎么想,跟他们讲究什么?爵位都给了,都是好吃好喝的人上人,朝廷对得起他们了,现在朝廷要行政令,还得征求每个人同意? 每个屯田营都是将军都尉的摇钱树,他们靠着这个中饱私囊,压榨士卒,个个都是恶霸,一方巨富,谁能同意?万一再闹出个谋反之事还得乱上一阵子。 各位将军都尉离了自己的地盘,那就是离了水的龙,没什么能为,只能是吵闹,他们又不敢去找皇帝闹,只好去找身在长安的樊崇和谢禄等首领,说皇帝过河拆桥,要对赤眉系下手。 他们想让老头领们帮着出头,让他们回去种田。 没想到樊崇眼睛一瞪,斥道:“种什么田!从前没看到你们这么爱种田!在长安不好吗?陛下又没有亏了你们,原来你就是个泥腿子,现在是堂堂侯爵,还想怎么样?那么多兄弟都在长安安下了家,陛下皆赐给宅第,日子过得好着呢,人家都能行,你们怎么就不行?” 将军和都尉们见老首领都不支持,顿时就泄了气,满腔怒火憋了回去,无处发泄。 琅琊将军将球票撕得粉碎,生气地道:“什么破球赛?有什么好看的!皇帝欺负我们也就罢了,当年都是兄弟,如今怎么就没人站出来帮我们说话?” 他哪里想得到,这些闲在长安的侯爷们,对于屯田将军都尉的油水都垂涎三尺,早就在心里不平衡了,巴不得他们散了,怎么会为他们说话呢? 有的还当面说些风凉话,“你们这几年也捞得不少了,我们在长安的,只能靠那点固定的采邑收入,跟你们相比,我们都是穷人!” 说到底屯田将军都尉这些年是赚到了,至少攒下了一份大家业,皇帝要是做的绝,来一场反腐,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原泰山将军桃山侯崔老实就好心地劝琅琊将军,“老弟,不是我老崔说你,你还闹腾什么?家业你早就挣下了,够本了,偷偷地眯着算了,万一被陛下知道你屯田时攒下了这么大的家业,还不得抄了你的家!赚几年好钱,赶紧收手,在长安过过舒心日子,多好!这是咱兄弟感情好,我老崔这么劝你,一般人我不告诉他!” 琅琊将军不信邪,非要讲讲理,联合在高陵屯田的北海将军,勇敢地上了一封奏书,向皇帝申诉,中心意思是,我们给国家种田,每年上缴收入,有功于国,凭什么这屯田营说撤就给我撤了,我们不干,老子要回去为国种田! 上书的第二天,就有人上门找他们了,可不是什么好事,琅琊将军和北海将军一道被下狱了! 皇帝的旨意都下了,你们还在这儿瞎吵吵,公开唱反调,妨碍国家政令通行,真以为皇帝是吃素的,把你们惯的!先把家产都清点清点,看看他们是怎么为国家种田的。 没多久,右扶风和高陵传来两张清单,上面一笔笔列着琅琊将军和北海将军的家产,那数目简直是触目惊心,整个朝堂都震惊了。 现在来说说,这些钱是从哪儿来的?朝廷给你们的钱是有数的,就那么多,你们是怎么攒下这么大家业的?说不清来源,那就是你们贪的、抢的。放到现在来说,那就是巨额财产来源不明罪。 两个将军一倒,什么黑料都爆出来了,他们在地方上做的一些案子,地方官平时都不敢管,现在墙倒众人推,全堆到他们身上。两营的将领被抓了一大批,挨个审讯,结果不出所料。 这屯田营简直就是地方上的毒瘤,就是一个合法黑社会,严重扰乱社会治安,民愤极大。 原本还想保他们的樊崇和谢禄等人,这下子都没话说了,心里还得暗骂,这小子手太黑了,几年时间,居然搞了这么多钱,比老子这万户侯都有钱! 这两个将军就属于拎不清的,你们都发达成这样了,还不知足,还要继续贪占,终于惹得皇帝发怒,拿你们当鸡杀了。 两个将军被褫夺爵位,除了封国,抄没财产,琅琊将军被杀,北海将军被废为庶民。 目前为止,这是赤眉一系除了谋反的蒋震、贺长年和吕岩之外,唯二的两个被废的侯爵。 那些一直在叫着撞天屈的屯田将军都尉们早就老实了,一个个猫在家里瑟瑟发抖,生怕下一个轮到自己,哪里还敢到处吵嚷? 但是皇帝并没有做绝,杀鸡儆猴不是为了把猴子都杀了,主要是立威。他们都是赤眉一系的将领,做得太绝了,容易产生舆论引导作用,让人想歪了,引发不必要的政治风波。 军屯就这样被撤消了,地方上皆大欢喜,将军都尉们回到长安,老老实实地过起了闲散侯爷的日子,但是这次皇帝没有赐田宅,自已花钱买吧,反正他们有的是钱,皇帝不找他们麻烦就算网开一面了。 这件事属于贺长年吕岩谋反案的余波,这四个将军的下场让赤眉系功臣诸侯彻底认清了形势,现在全都老实了。 军屯撤消对于朝廷的粮食收入影响并不大,因为大汉屯田如今主要靠的是民屯,民屯遍布各郡,由有政务经验的地方官吏管理,招募流民分发田地和农具。 屯田农民分春秋两季上缴粮食,屯田小吏亲自到田里,监督收获,收取粮食,这一套流程都很正规,很少有军屯的弊端。 裁撤军屯之事发生之时,在京诸侯纷纷踏上归途,等过了正月,天气慢慢转暖,这时只有两个诸侯没有还乡,一个是广宁侯耿况,一个是平邑侯闵堪。 广宁侯耿况是自己不想走,他直接留在长安,收拾田宅,准备等全家搬来居住了。 而平邑侯闵堪去向皇帝辞行时,皇帝对他说:“闵卿地处边郡,路途遥远,好不容易来一次长安,朕不忍与卿分别,卿再多呆些日子吧!” 皇帝把他留下来了。 闵堪心里有点纳闷,河西窦融不比他近,为什么皇帝不留他呢?交州的诸侯更是比他远得多,为啥皇帝都放走了呢?难道皇帝真的是看自己顺眼? 但是他又想了想,全国的诸侯,包括边郡的都走了,说明皇帝不是想夺各个侯国的权,想必也不会特意难为他一个,过一阵子总会放他回去的吧! 470.调兵遣将 不只是平邑侯闵堪想不通,其实有许多人也想不通,为什么所有的诸侯都回去了,皇帝却单单留下了闵堪。 车郎中将班登又在琢磨皇帝是不是喜欢老的,形象出众的执戟郎张奋看着自己新上身的锦衣,心中十分郁闷,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对闵堪这种老家伙如此热情,却对他这个青春少年视而不见。 他们年轻经的事少,没什么政治头脑,可大汉朝堂向来是个人精汇聚之地,一些比较敏感的大臣已经从中看出了苗头,恐怕皇帝不是舍不得闵堪那么简单。 广宁侯耿况已经搬出了馆舍,住进了在长安的新宅,这所宅子宽敞阔大,宅院重重,一看就价值不斐。皇帝的出手够大方。 耿况善于交际,在年轻时就能结交到王莽的堂弟,开启了耿氏在上谷的发迹史,如今回到大汉都城长安,耿况更是如鱼得水,虽然搬家不足一月,但是耿宅已是门廷若市,访客多是长安权贵。 这天平邑侯闵堪到他的府上造访。 在寻常时期,诸侯如果都就国的话,朝廷几乎像防贼似的防着他们,对其管理是很严格的,诸侯想要出封国串个门很不容易,一旦与别的诸侯有了联系,或许就被扣上什么暗中合谋的帽子。可是在如今的长安,这种问题根本不存在,诸侯互相来往是很正常的行为。 耿况热情地将闵堪迎了进来,两个人挽着手边走边谈,那个样子一看便让人觉得是多年的老朋友,完全想不到这两人之间其实有很大的过节。 鲍永进攻代郡的时候两个人曾经并肩作战过,当时闵堪对于耿况的出手相助很是感激,可是到了后来,耿弇从代郡南下太原,闵堪比较悲催地夹在中间,受了不少窝囊气,以致于两家反目,闵堪率先投向长安,断掉耿弇的后路,使其陷入太原郡成了孤军,差点送掉性命,两家的梁子就此结下了。 等到耿况也归附长安,耿闵两家同朝为臣,上谷和代郡又是邻居,这下子就比较尴尬了。 闵堪来拜访,多少带点修复关系的意思,因为当年人家帮过他,后面他黑了人家一道,闵氏多少有点理亏。而且闵堪在长安也没什么亲朋故旧,比较熟的还就是曾经并肩战斗过的耿况,他也想借这机会打探点消息。 两人寒暄过后,闵堪道:“陛下对耿公极是器重,似耿公这种国之栋梁,正可执掌边郡,保境安民,为国家分忧,耿公却离开上谷,迁至长安,难道竟是被长安的繁华所惑,忘了征战沙场的雄心?耿公,你是想做这大长安的富家翁了吗?” 耿况笑着摆手道:“老了!我老喽!闵公,不瞒你说,上谷太冷了,我这腰啊腿啊都受不了,长安暖和啊,我在这住着舒服。” “耿公只不过长我五岁,哪里就老了?你要是老了,我也该离开代郡,回长安养老了。” 耿况脸色一正,说道:“闵公千万不要这么想,前次与陛下闲聊,陛下还夸闵公公忠体国,有统帅之才,说是要重用闵公呢!要不为何诸侯都走了,陛下单单留下了闵公?” “唉,说实在的,闵某也在疑惑,为何陛下独独留下了我,想必陛下认为闵某不堪所任,想换个代郡太守。闵某正想学耿公,也上奏求迁,来长安享福呢!” “闵公才干优长,政绩卓著,怎么会不堪所任呢?据我所知,陛下不只一次夸赞闵公,说不定是要委以重任。” 耿况的身子向前倾了倾,声音也压低了些,“闵公,我琢磨着,或许陛下要在幽州有所作为,很可能要发代郡、上谷之突骑,五原、朔方之兵骑,攻略幽州。” 闵堪心里一动,这与他的猜测完全吻合。在北方开辟一个战场,加大对于邯郸的压力,是一步显见的好棋,但是无论从太原或是从上党和河东,都要经过高峻的太行山,山路太长太难走,中间又有重重关卡,不好突破。 更重要的是,直接进攻冀州基本上打不动,看田况强势出击,最后又被打回来就知道了。在邯郸附近,建武朝廷的兵力投送能力和后勤保障能力都很强。要在其中心地带有所作为难度太大。 如今建世汉取得的战果基本都在大河以南,只有一次趁着洛阳大胜突进到大河以北,却立即被赶了回来,可见刘秀河北防守之牢固。因此再向北从幽州包抄冀州就成了刘钰的最优选择,自幽州从北向南突击,既没有高山阻挡,又没有大河相隔,一马平川,地势开阔,最适合突骑驰突。 代郡和上谷是有突骑的,再加上并州兵骑,用骑兵去突击河北,对刘秀来说是很要命的事情,因为目前他的骑兵是越来越少了,洛阳一战,他所带的骑兵几乎被打秃了,吴汉在淮南的骑兵也多有损失,如今在骑兵数量上,建世汉占绝对优势。 闵堪道:“朝中皆知陛下看中令郎的才华,若是在幽州作战,令郎必是独一无二的领军人选,定会担当大任,闵某在此先行道贺了。” 耿况叹气道:“犬子刚经一场大败,锐气受挫,很难一下子委以如此重任,要用他恐怕也是一只偏师,不可能猝领大军。陛下宠幸于他,也是因为他年纪较轻,都是年轻人嘛,总是互相说得来一些。不过若论到为国征战,执掌大军,还是年岁大一些可靠啊!” 耿况说着也不看他,只低下头去喝水,闵堪心里却砰砰乱跳,难道,难道陛下留自己在长安,有用自己出战幽州的意思吗? 闵堪不是一个平庸的人,他本不是官方任命的代郡太守,而是当地豪族大户,当天下大乱之时,代郡几乎处于无主状态,闵堪联络郡中另一豪门石氏一道起兵割据,屡克外敌,保持代郡的稳定,使其成为大乱中原之外的一方安宁之地。 闵堪对自己的统兵之才自恃甚高,当年鲍永大兵压境,兵马数量数倍于他,开始时几乎占据整个代郡,但后期闵堪用诈降之计,乘其不备,一战击溃鲍永,夺回代郡,仗打得也相当漂亮。 因此耿况虽然并没有明说皇帝就是要用他,但闵堪自己却不知不觉地往上联想。从耿府出来之后,一路上他的心里都七上八下,一时想耿况没说实话,皇帝肯定会用耿弇,老耿只是给自己灌迷魂汤,一时又想自己如此将才,也说不准陛下就会重用,否则为什么不让自己回去呢? 不管怎么说,等到陛下旨意下来,一切即可见分晓了。那么,自己要不要上书求战,向陛下陈述自己的幽州战略构想呢? 他走之后,耿况将两个儿子叫到身边,对耿弇说道:“闵氏不知进退,恐不为陛下所喜。本来陛下攻略幽州,可能会以他为将,让耿氏和闵氏共同领兵东进,可闵堪既要保住在代郡的家业,又要朝廷放他出去征战,陛下岂能放心?如此看来,这征战幽州的大将军非你莫属,你在幽州之时,要对代郡多加防范,最好在那儿多驻扎一阵子,占据要津,以观其变,若耿氏有什么错处,正可趁机做些章。” 耿弇上次被闵堪坑得够呛,此时有点咬牙切齿,“闵堪小人!待我统大军北上,必要攻灭闵氏!” 耿况斥道:“闵氏乃是朝廷官员,陛下钦封的列侯,岂能容你自行处置?莫要胡行,为耿氏招祸!” 耿国疑惑道:“天下诸侯多了,河西窦融比闵堪势力大了几倍,交州诸侯距离长安更加遥远,陛下若想收边郡之地,大可以将他们全部留下,为何只留下了代郡闵堪呢?” 耿况道:“不只是陛下,任何一个帝王都不能容忍有人在边郡割据,但是天下尚未一统,还没到收边郡的时候,此时应全力向东征伐,为此要保持国境安稳,不宜大做更易。窦融在河西很有威望,有他在,河西就稳稳当当,外可以抵御胡人,内可以安定百姓,要是换个人,还真不一定能做到。可代郡不同,陛下要伐幽州,需从上谷出发,上谷身后就是代郡,兵马行进运输转运皆需从代郡走。上次你兄长下太原,闵堪断了他的后路,这次若他再伐幽州,闵堪仍然掐着他的后路,代郡处在如此紧要的位置,而闵堪不肯全心归附,仍怀着自立的野心,陛下是必要有所行动的,咱们只需等着看就好了。” 皇帝在调兵遣将,他下旨在边郡的并州牧鲍永回到长安,复以他为司隶校尉,算是将鲍永挪了个窝,鲍永这几年基本将并州边郡进行了整合,成效显著,但是他的军事才能太过平庸,麾下虽有强大的并州兵骑,却一直打不出去。 州牧这个职位不是常设的,只在特殊时期临时设置。因为这个职位的权力非常大,一个州牧总揽数郡的军政大权,就像是一个小号皇帝,时间长了容易形成割据。此时朝廷对并州诸郡已经形成了有效统治,这个并州牧的职位用不着了。 朔方、五原、云中、定襄、雁门各郡的步骑兵源源不断地向东,陆续进入代郡和上谷,与此同时,河东和太原的粮草也向北调动,代郡和上谷都屯聚了大军。 北部兵马和粮草的调动频繁,明显是要有大动作,但是主将人选却迟迟未公布,众人也都是在猜测。 这时候平邑侯闵堪上书,陈述平幽州的策略,从战略到战术,都详加剖析,洋洋洒洒写了足有上万字。 这封书摆上了建世皇帝的案头。 刘钰看过之后,说道:“此人也算是个人才啊,可是怎么如此不识时务呢?” 471.觉悟太晚 用人的第一要务是什么? 历史上几种答案,有时是“以德为先”,有时说“唯才是举”,还有只看门第不看人的魏晋标准。 古往今来的帝王们说是这么说,在实际做的时候,首先考虑的就是一个字:“忠”。这是一条底线,用的人得听话,让人放心,否则再有才有德门第高贵有什么用? 你政治上得过硬啊! 就比如曹操,喊的是“唯才是举”,可是却诛杀了三国时期的顶级智囊、王佐之才的荀彧,荀彧立了那么大的功劳,就因为不听曹操的话,反对他自立山头而死于非命。 其实与这个标准最接近的一个词是“任人唯亲”,用自己亲近的人会极大地减少被背叛的风险,因为他们与你的利益是一致的,他们会把你的事业当成自己的事业来干,不会偷奸耍滑,“任人唯亲”是一种让人放心的低成本的用人方式。 “任人唯亲”有时侯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目前这个时代没有太多忠的概念,否则王莽不会顺利实现和平演变。君择臣,臣亦择君。你任用的人抛弃你没什么心理负担,所以首先要用留得住的人。 刘秀就曾经被人提过建议,说您不要只是提拔南阳人,这样不公平。刘秀表面上虚心接受意见,但实际上该咋办咋办,依旧对身边的南阳人比较垂青,理由就是这些人他托底,用着放心。 刘钰也存在任人唯亲的现象,他将最精锐的军队交给了自己的二哥,他身边的牛马吏都官居高位,他的贴身保卫全是王猛和牛得草这些发小,连勤务兵班登都是千石高官。没法子,这些关键岗位只能交给亲信才能放心。 但是刘钰还算是敢于用人的一个,田况、马援、邓奉这些非亲非故的能人都被他放手任用,朝中也还有重要的岗位等待着有才之士。 任用他们也有前提,要不就是双方利益深度融合,已经分割不开,比如田况和马援,这几年来,他们从老子到儿子,领兵的领兵,不领兵的在京做官,家族利益融入国家利益,不太可能有什么别的想法了。邓奉比较来说有点不太托底,不过邓氏家族根在南阳,而南阳已全盘握在皇帝手中,邓奉即使有心,也很难蹦得出去。 但是这个代郡太守闵堪皇帝是真不放心用,因为他还没有归心,要用得时刻担心他会不会什么时候反水,就像上次反水刘秀似的,给他刘钰也来那么一下子。 闵氏的利益全在代郡,长安朝廷没什么能控制他的东西,闵堪属于想走就能走的那种人,到了战役的关键时候,他在后头掐死幽州军团的后路,怎么办? 刘钰将闵堪的奏书放下,掂起旁边的一封奏书,说道:“该他出场了!” 闵堪得到皇帝召见的消息时心情十分激动,这时候召见,毫无疑问,自己的上书得到了皇帝的赏识,闵氏要发达了啊! 必定是陛下要用他为主将,开辟北方战场。若能得到大将军的任命,就可以统领幽州大军出战,则闵氏的势力将溢出代郡,有望成为全国性的大豪族。 什么上谷耿氏,不足为虑,都在大将军脚下发抖吧! 闵堪兴冲冲地入了宫,来到建始殿拜见皇帝,一进门就跪了下去,心里还是止不住地雀跃,可是他伏地半晌,却没听到皇帝的声音。 闵堪的眼睛偷偷地向旁边一瞥,见一双靴子正停在他的头边,一个粗哑的声音在他的头顶上响起:“平邑侯,这奏章你看看吧!” 闵堪抬起头来,看见皇帝正坐在榻上奋笔疾书,根本就没拿眼看他,而他的身边站着宫里的牛常侍,手里捧着一份奏书,正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闵堪接过奏书,跪在地上打开,刚看了一半,双手就开始发抖,汗水顺着脸颊和后背向下淌。 原来那奏书竟是弹劾他的,上面一条条一项项列的全是他在代郡的违法行为,什么贪污公中钱物,霸占别人田产,比比皆是,还有两条最要命的,一条是私藏兵甲、豢养死士,不知有何图谋,二是与胡人相勾通,走私战略物资,收纳胡兵,引狼入室。 这些罪状都是有根有据,无可辩驳,但是在北部边郡,类似的罪状几乎每个太守都能被列出几条来。 贪污公款那是做官必备技能,区别只在大贪小贪而已,霸占田产是豪族扩张的必经途径;要不哪有那么多田主心甘情愿地卖房子卖地,好田宅许多都是强买;至于养兵养客自重,没有这些,他哪有资本能安定一郡,在乱世中保一方安宁?勾结胡人更不用说了,在这样的大乱世,中原打成一团,哪个边郡太守敢再得罪胡人?基本都是你好我好大家好,保持平衡,互通有无,万一被哪个中原势力揍了,还可以将胡人引为外援,有时还要收编胡人雇佣兵,用以加强自己的力量。 这些罪状一列出来,闵堪的心一下子凉透了,毫无疑问这是有人要弄他,皇帝本身也对他不满。因为这些事儿全在皇帝一句话,说是事儿就是事儿,说不是事儿就不是事儿。 他急忙翻到最后,看是谁要把他往死里整,看到名单又吓了一跳,因为这名单有点长,代郡的地方官许多名列其中,为首的名字特别显眼:石鲔。 闵堪心里一股邪火上升,好个石鲔,我拿他当兄弟,他却背后捅我一刀子,等我回去灭了他! 可是他很快就清醒过来,这个形势,他还能回去了吗?能保住命就得谢天谢地了,看看因贪腐被斩首的琅琊将军,那可是随着皇帝一道打天下的故人,何况自己这个降将! 闵堪把帽子摘了下来,免冠请罪,连连叩头道:“臣死罪!” 这些天的疑虑一下子解开了大半,为什么诸侯都回去了,皇帝单单留下他,原来是要收拾他。他还傻乎乎地以为会得到重用,从此飞黄腾达。 真是做了一场好梦。 在闵堪请罪请得额头见血的时候,皇帝终于放下了笔,抬起头来,说道:“卿有何罪?” 还问?这不都写着呢吗?还要让他自己再重复一遍吗? 闵堪干脆伏地泣道:“陛下,臣,臣糊涂啊!臣做了许多错事,可是有一条,臣对陛下一片忠心,绝无二志,臣所养之兵,皆为保国安民,绝无别的图谋!” 贪污受贿都能认,只这一条绝对不能认,搞不好来个灭族。 皇帝道:“你自己说说,朕该如何处置于你?” 闵堪心里一哆嗦,不禁又想起琅琊将军、北海将军,顿时浑身发抖,涕泪并流地道:“陛下,看在臣忠心事君的份上,还求陛下开恩!” 如今他最后悔的是,怎么就一时冲动跑到长安来了?要是在代郡老窝呆着,姓石的敢这么背后捅刀子吗?皇帝能这么拿捏他吗? 可是如今生死操于人手,他只不过是案板上的肉,任由别人宰割了。 皇帝道:“闵堪,你于国家有过大功,朕都记着。朕看着这长安城一年比一年繁华,心中总是在想,这里在的一砖一瓦都有诸卿的功劳,朕要让诸卿青史留名,富贵荣华,荫及子孙。但是,尔等不能忘了本分,不能违反国家法度,要一心为国,戒除贪欲,明得失,知进退。孔夫子尚要一日三省乎已,你也该好好地反省反省。” 闵堪连连叩头称是,汗水流到脖颈也不敢伸手擦一下,最后皇帝说道:“你先回去好好地闭门思过,想明白了再来见朕!” 闵堪出了宫门,狼狈万分,急急忙忙回到馆舍,关起房门,左思右想。 今天唯一的好消息是,陛下没有将这事交给有司发落,而是选择一种类似“私了”的方式,让他回来反省。这就说明这事儿有缓,究竟能不能逃过一劫,就要看他能不能反省到位,合了陛下的心意。 闵堪将自己闷在屋里想了两天,成果就是,想明白了这是一个局,他出了代郡,这个局便开始做,否则不能解释为什么代郡的官员趁他不在集体弹劾他,甚至老兄弟石鲔都反对他。 那么这个局是谁做的?难道就是石鲔想取而代之?那万一扳不倒他呢?等闵堪回到代郡,石鲔便只有等死的份了。 联想到当时石鲔先与长安朝廷搭上线,先他一步投了诚,可知石鲔在朝中肯定有靠山,这种事儿必定是朝中大佬想弄他,石鲔一个人是没这么大的能量和胆量的。 闵堪左思右想,不知道得罪了哪位权贵,他这是第一次来长安,都不认识几个人,哪有机会得罪人啊! 除了耿氏,难道是耿况父子? 不对啊!当年从背后捅耿弇一刀石鲔也有份,耿氏和石鲔是尿不到一壶里去的。 正当他想破头的时候,忽然听到一个消息,皇帝拜耿弇为骠骑大将军,总领北方幽州征伐之事。 闵堪心里格外不服,同样是幽州投过来的,代郡人口两倍于上谷,同样都有突骑,代郡的份量应该比上谷还重,凭什么他被勒令闭门思过,而耿氏竟然得到重用? 难道就凭耿氏举族迁至长安吗? 还真是,闵堪懂了。 472.战术升级 其实闵堪早就该懂,他只是心存侥幸,一直选择性地忽视,如今他再也不能回避这个问题,要么全心全意,要么划清界限,墙头草终究没法子长久。 闵堪做出了选择。 平邑侯闵堪觐见皇帝,表示经过皇帝陛下的教诲,他已深刻反省到自己的错误,请陛下责罚。同时他表示想要时时刻刻接受陛下的训导,为此申请举族迁入长安,侍奉陛下左右,恳请皇帝陛下准许。 皇帝先是严厉地批评了他的错误,使闵堪战栗震恐,连连请罪,总之三个字:吓尿了。 但之后皇帝表现出了宽容大度的一面,认为执掌一郡其实并不容易,有时也会身不由已,做些出格的事儿,好在闵堪还有一份忠心,皇帝念在他昔日的功劳,赦免了他的罪过。 皇帝答应了闵氏举族内迁的请求,笑道:“你和耿卿一样,都要来打朕的秋风,吃白食么?” 闵堪看皇帝与他开起了玩笑,心中一块石头才算是落了地,心里暗骂自己,早特么的识趣点,何必遭这么一茬罪呢?兴许现在也和耿弇似的,得到重用执掌一军了。 闵堪也和耿况一样,在长安收拾起了房子,同时催促代郡耿氏内迁,本以为这事儿已经落地了,没想到还有波折。 闵堪的堂弟闵游不服气,抵制内迁,年轻人做事冲动,不走脑子,竟然率军固守要津,试图割据自守。此时正在代郡驻扎的朔方中部都尉陈方率军击之,石鲔等本地豪门一道合击,就连闵堪的兄长闵林都带人参加了围攻。闵游的手下不想跟着他陪葬,杀了闵游归降。 闵林的大义灭亲行为将闵氏从灭族的边缘拉了回来,之后闵氏顺利内迁。对比一路有人迎送,风风光光进入长安的耿氏来说,闵氏的待遇明显差了一截,一路几乎都是在监视之下。 这就是主动和被动、识相和不识相的区别,从这件事中也可看出闵氏和耿氏当家人的差距,耿况和闵堪让两个原本一个级别的豪门有了差距,而这个差距以后还会越来越大。 皇帝刘钰在这个新年前后整合了内部,去除了国内隐患,既震慑了赤眉一系的功臣,又给了不听话的边郡一个下马威,加强了对于幽州两郡的控制。长安政权愈发巩固,皇帝的权威大大加强。 建世七年到了,建世汉厉兵秣马,要开辟新的战场,取得对于邯郸方面的决定性胜利。 而在正式的大战开始前,刘钰早就开始准备给刘秀的开胃小菜,他自半年前开始,命令汉情局加大在建武汉内部的破坏力度,争取开辟敌后战场,让刘秀先在内部忙活忙活。 至于能达到什么效果,要看汉情局的工作力度了。 刘钰虽然野心勃勃、信心满满,但是在两汉的正面战场上,却在新年伊始就挨了当头一棒。 在关东前线,大魔导师疯狂反扑,河间王刘茂吃了个大败仗。 从陈留前线传来消息,建武皇帝刘秀率十万大军渡过大河,与祭遵等人合兵,在陈留与河间王刘茂进行了一场大战。双方打得激烈异常,原本刘茂军占了上风,破虏大将军刘彪的骑兵军团大发神威,差点将刘秀大军打崩了。刘秀之后退兵避让其锋芒,抓住机会出奇兵突袭反杀,刘茂军败北,死伤两万余众,无奈退保河南,构筑防线,准备长期据守。 这一战使建世汉不断东进的势头暂时受阻,刘秀出马果然还是所向披靡,无人能敌,可是他竟无法扩大战果,只是来救了一下急,压制一下建世汉的势头,随即迅速返回河北。 因为刘秀后院起火,河北的流民军又闹起来了。 刘秀当年单骑入河北,正是河北最乱的时候,各郡都在观望,豪强聚众自保,各地的流民军四处劫掠,山贼流寇当道,大小山头林立。 在豪强的支持下,刘秀击破王郎只用了三个月,但是剿灭流民军主力却花了一年多,之后零星的流民武装依旧存在,动不动就出来闹腾一下。 这几年刘秀与刘钰全面开战,不仅要征发士卒,还要运输军粮器械,河北百姓承担了繁重的劳役,不能安心耕作。经济萧条,粮价暴涨,吃不饱饭的百姓只好离开家乡,可怕的流民现象又开始出现。 流民之所以可怕,不是说他们的战斗力多么强大,而在于他们恐怖的破坏力,流民走到哪里抢到哪里,被抢的百姓没了粮食,也离开家乡,变为流民,流民队伍就像是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在流民的身后,是破败的家园、荒芜的田地,一片狼藉。这种情况对于经济的破坏是毁灭性的,如果任由其发展下去,会使其像瘟疫一样蔓延,原本就脆弱的国家经济难以修复。因此刘秀听说有流民武装闹事,立即回军,要先将其绞杀于萌芽之中。 这次的流民发源于清河和常山,一东一西,遥相呼应。 流民对于西面的建世朝廷有着天然的亲近感,他们的流蹿虽然是哪儿有粮食去哪儿,但是也有个大方向,那就是向西进入关中。 常山流民与太原郡联络,试图越过太行山西进,眼下正有上万流民军攻打井陉口,试图打通太行山通道,向西进入太原,而清河的流民军则一路向南,想要渡河去河南,与刘茂会合。 刘秀渡过大河,回到河北,没有回邯郸,而是直接转向清河,要迅速平定这股流民军,同时他下令留守邯郸的前将军李通率军北上,攻击常山流民军。 刘秀靠剿灭流民军发家,对付他们很有经验,从军事上剿灭流民军不成问题,他担心的是时间。 这个过程不能拖得太长,否则不仅国力虚耗,还会给河南的刘茂以喘息之机,让其缓过劲来,重新挥兵东进。而且内乱时间一长,他的帝国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变数。 自从洛阳大败以来,刘秀在河北的统治有些松动,各地的豪强蠢蠢欲动,有人已暗暗地准备,一待形势有变,可能会有各种势力群起响应关中的建世皇帝。 刘秀定河北依靠的是地方豪强之力,但是当时大部分豪强投向了邯郸王郎,对这一部分人刘秀采取了分化瓦解的法子,一部分吸收进来,一部分强力镇压,暂时将这些势力压制下去。 但是对邯郸的不满是一直存在的,因为利益的分配不均衡。刘秀的功臣们拿到了最大的红利,勉强被安抚的豪强收获甚微,被镇压的那些更是利益受损,自然会有怨气。 如果他的统治一直稳固,这此人自然就老老实实,不敢有什么动作,可若是刘秀显出颓势,这些蛰伏的反对势力则可能群起而攻之。 刘秀开国的方式,注定了他的腰杆子一直是硬不起来的。他单骑入河北,几乎没有一兵一卒,靠的只有一块招牌,都是别人带兵过来参加,人人都是股东。他就是各种吸收妥协,利益让渡。 但是这块招牌被刘秀用出了最大的效果,他出手总是特别及时,特别大方,在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封了数个侯爵,将军名号更是有兵就给,使大家感觉跟着他干有前途。 刘秀这个众筹的皇帝,话语权是有限的,也不可能照顾到方方面面,总有感觉投资大利益少的,比如彭宠,更有那些手中有着大本钱却投错了的,比如当初跟了王郎的那些豪强,这些人总想着眼下这个赶紧倒台,再换个新皇帝。 上次洛阳大败,境内的反对势力就心里发痒了,这两年建武汉在南线战场上节节败退,让刘秀的统治面临越来越严重的危机。这次陈留大战,他若是败了,后果会十分严重,他的庞大帝国有崩盘的危险。好在他赢了,众人看到刘秀也不是轻易就能倒的,联想到昆阳大战的惊天逆袭,也不敢看轻他,各种刚要冒头的势力又缩了回去,让刘秀可以稍微喘一口气。 刘秀率新胜之师至清河,还没等来一场硬伏,流民军就四处逃散了,刘秀命众将分兵追击,自己回到了邯郸。 没多久前将军李通也回军了,来向刘秀报功,已击溃了常山流民军。 刘秀问起战况,李通说道:“大军一到,遭遇一股贼兵,大军一冲,杀伤数百,贼兵不敌,便四处逃散,皆入山中躲避。臣分兵入山进剿,山路难行,寻不到贼兵下落,便留下一部兵马继续清剿,臣便回来了。” 不回军成本太高,大军长期在外,粮草消耗不起,只好留小部队驻防,大队人马还是回家吃饭为好。 刘秀面有忧色,“退贼容易灭贼难,若贼大队齐集,可一战定之,如今四散躲避,难寻踪迹。。。只恐贼兵复起。” 这话说过没几天,常山郡急报,又有流寇袭扰,泰山郡来报,有贼兵犯境,太守已将其击退,但是这伙贼人退入了泰山。 这下刘秀头大了。 流民军的作战方式变了,从前都是如蝗虫过境,乌泱乌泱地一大团,哪儿有粮食往哪儿去,只要堵住大队,猛揍一通,就搞定了大半。如今这些人怎么突然变聪明了?居然知道避强击弱,化整为零,时聚时散,和朝廷打起了游击。 刘秀本能地觉得不简单,这种战术升级不像是流民能想出来的,在流寇的背后,或许有别的支撑。 473.十六字诀 不仅是流民军让刘秀烦心,最近朝中也不平静,有大臣先后上奏,请求朝廷开仓赈灾,让百姓能熬过这一段苦日子,坚持到宿麦收获。 刘秀召集近臣讨论此事,众人都沉默不语,因为大家知道,朝廷每次出兵的粮草都很难筹集,哪里还有余力赈灾? 终于大司农冯勤打破了沉默,“陛下,如今国用不足,国家四处用兵,军中粮草尚不能供应周全,实在没有余粮开仓赈灾。” 刘秀说道:“如今不是问你赈不赈灾,而是问你如何赈灾?” 冯勤听皇帝语气不善,吓得不敢再吭声了。 刘秀确实心情不好,气不顺,当然不是针对冯勤,他的怒火主要是对着那些上奏的大臣,尤其是那几个经博士。他们满篇的圣人之言,说的全是仁义道德的大道理,有人甚至拿出建世皇帝的例子,意思是说连伪帝刘钰都赈灾,你可是堂堂正牌皇帝,你看着办吧! 这话就有点诛心了,就差说他刘秀是因为没有人家刘钰那么仁德,所以才没有人家混得好,处处都比不上长安朝廷。 他们难道不知道朝廷无粮?非要上这种奏书来给他添堵! 但是这种声音刘秀不能无视,否则便会被上纲上线,尤其是长安那边赈灾赈得那么好,有这么一个仁德的伪帝比着,让刘秀感觉到巨大的压力。 如果没人提这茬,刘秀可以眯着,装着不知道这事儿,可是人家既然当面指出来了,他就得给出个回应,否则不光是失了民心,就连士大夫们恐怕都会有想法。 这时邓禹说话了,“这几年一直有流民袭扰四方,其中自然有许多刁民,但大多数是饥饿的百姓,无法谋生,被人裹挟着作乱。当年若不是无粮,哪里有那么多绿林军、赤眉军?流寇既起,便会有别有用心之人趁机而起,利用无知百姓,谋求奸邪之事,不可不防。” 刘秀心里咯噔一下,他几乎立即就联想到了自己的大哥刘縯,刘縯当年可是一方豪强,不缺吃不缺穿,但就是一门心思想要造反,他也确实利用了绿林军,只是后来没利用好,反而为别人做了嫁衣。 这种“胸怀大志”的人什么时候都会有,现在肯定也有豪杰在蛰伏,等待机会。几乎每次刘秀亲征,后方都会有人反叛,大大小的乱子着实不少,刘秀一个人来回奔波灭火,实在是身心俱疲。 如今的流民作乱,背后多多少少有豪强的影子,河北的豪强现在虽然眯着,但是他们许多人是仇视朝廷,巴不得他刘秀垮台的,等到流民乱到一定程度,有可能豪强就会跳出来亲自上场了。 一定要把流民的这股势头打下去。 但是悲催的是,没粮啊! 不赈灾,百姓濒临饿死,流民队伍扩大,国家经济破坏,粮食产量更少,国家缺粮;赈灾,要支出巨额的粮食,国家还会缺粮。怎么做都是缺粮,这是一个两难的局面,简直没的选。 邓禹道:“陛下去年实行入粟拜爵和屯田之策,颇有些成效,只是臣以为,这入粟拜爵之制应该改一改了。” 前年是灾年,把刘秀逼得用了这两招来筹粮,希望很大,但是失望也不小,入粟拜爵筹粮五十万石,屯田产粮一百万石,一共收获一百五六十万石,补充了军粮不足。没有这两项政策,刘秀是打不起这场陈留大战的。 但是两项政策的执行效果比预期还差得很远。 刘秀很生气,同样是屯田,为什么刘钰就做得那么好,自己就做不到?难道自己真的不如那个放牛娃吗? 邓禹道:“因为流民作乱,道路时有贼寇,有入粟之粮为贼寇所掠,故此即便有人想输粟到边郡,因路途遥远,贼寇出没,也不敢再出门了。臣请陛下改输粟至边郡为入粟本郡府库,则无道路失粟之险,入粟者必会倍增。” 入粟拜爵对朝廷来说很省事,因为粮食是由入粟者送到边郡交割,用不着官府组织运输,省人省粮又省事。现在改为就近在本郡甚至本县交割,显而易见会提升大家入粟的积极性,能筹集到更多的粮食。大不了提高一下拜爵的门槛,把运输所需的粮食预先要出来,由官府再组织往边郡运输好了。 刘秀点了点头,这个主意可以。 这时在旁边侍立的侍郎阴躬忽道:“陛下,若是入粟可得实授官职,入粟之人必会大有人在。” 刘秀斥道:“朝廷官员乃民之父母,岂可买卖?小儿辈莫要胡言!” 入粟拜爵拜的是虚爵,几乎是个荣誉称号,可以提升家族的声望和社会地位,当然也有些实际的好处,比如免除兵役劳役、见官不拜等,但是不会授予任何的实职,并没有破坏现有的官僚系统。如果授予实职,那就是公开的买卖官职,会对官僚系统造成极大的破坏。 这时候的刘秀还是有底线的,况且去年全国收成还不错,朝廷虽然缺粮,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若是在和平时期,若不是两汉战争没完没了,以去年的收成,朝廷甚至不会缺粮。 阴躬是阴皇后的兄长阴识之子,只有十几岁年纪,想问题自然简单,又十分敢说,被皇帝训斥,虽然吓了一跳,一时闭上了嘴,但是在几个人继续讨论入粟拜爵时,又忍不住说话了。 “陛下,既然入粟可以抵罪,何不加派人手,打击违法之事,使有罪者伏法,让彼等皆入粟抵罪?” 邓禹道:“陛下仁德,向以柔术治国,宽仁待百姓,岂能为充实府库行峻法?” 刘秀向着阴躬怒道:“竖子焉敢如此胡言,毁我声名?还不退下!” 待阴躬退下,邓禹又道:“陛下,您宽仁好赦,故此民心多附,可是也有些人不知恩义,辜负陛下的厚待。这河北的豪强,有时委实做的不像话,臣上次见一桩案子,信都历县乡豪魏氏因与邻人有地界之争,竟纠集宗族,将邻人家中三人打伤,河间乐成县花氏私藏罪犯,县宰竟不能治,其无法无天以致于此。。。这些人也该整治整治了。” 刘秀道:“这些人仗着家里有钱有势,最是横行无忌,鱼肉乡里,着实可恨!不过此事与入粟之事无关,改日当与有司议处,有该有个条陈出来,让这些豪强懂些规矩。” 冯勤在旁边听着,心里明镜似的,皇帝和邓禹的对话,表达的意思就是要收拾收拾豪强,其实就是阴躬所说的打击违法,一严打了罪犯自然就多了,然后呢?豪强们还是纳粮来抵罪。 这种事情做可以做,不能拿到明面上来说,表面上只能是朝廷明法正纪,是好事,但绝不能和入粟联系起来,那样的话吃相就太难看了。阴躬错就错在把这事儿说破了,让皇帝没面子。 君臣几人把入粟拜爵之事说了个大概,想出了许多可行的法子,之后又论起屯田,但是对于屯田却没有太多好法子,因为大家知道,他们的屯田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和长安朝廷相比的了。 刘秀对于豪强的拉拢和妥协政策,使他对于土地兼并没有太多的法子,在现在的局势下,他也不可能对这些豪强势力下手,打击打击违法犯罪,敲打敲打可以,下死手动田地的事是万万不行的。 刘钰屯田政策的成功也在于关中经的战乱太多,已打得残破不堪,洛阳周边的屯田也很成功,因为洛阳也是长期处于战乱之中,所谓先破而后立。 不过刘秀依然决定扩大屯田范围,多多少少总能有些成果,能维持他这艘大船继续前行。 第二天,刘秀下旨郡县开仓赈灾,朝野之内顿时颂声四起。 刘秀下令裁减宫中用度,降低皇室的饮食标准,阴皇后则摘下了贵重的首饰,换上了粗布衣服,带人在宫中纺纱织布。 大司徒邓禹上书捐献出了半年的俸禄,表示今年他只领半俸。他位列三公,名义俸禄为万石,其实是个虚数,实际为每年四千二百石,半年俸禄两千一百石。 皇帝对此大加赞赏,并“号召”大臣们向他看齐,于是这些大臣们或自愿或不情愿地跟进,官员们只能拿一半工资了。 入粟拜爵制度也得到了改进,入粟之人明显增多。不久之后,全国开始了严打行动,揪出了许多不法分子,以大户人家子弟为主,让广大被欺压的百姓拍手称快。 流民成群结队去领朝廷救济粮,感谢皇帝的恩德,庆幸可以继续活下去。但是在高峻的太行山中,大批的流民却不肯出山就食,因为他们在山中过得相当滋润,看不上朝廷发的那几粒米。 有一个流民头目叫常子都,他的原名并不是这个,因为崇拜东海流民首领力子都,故此将名字改成了子都。 此时他正在一个木屋中,与一帮兄弟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常子都豪饮一碗酒,将碗向木桌上一放,大声道:“兄弟们,咱们打了几年的仗,一直是被官兵追着屁股打,连吃口饱饭都难,这都是因为咱们不用脑子,打仗就是胡来。如今我才总算是打出点了门道,这都要感谢皇帝陛下,感谢杜太守,他们给我老常开了窍,如今我可记住了,咱们打的这是游击战,要遵守这十六字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474.常山贼首 常子都原本是常山郡乡间游侠儿,家里没什么产业。那个年代的游侠可不是什么为国为民的大侠,通俗来讲就是乡间小恶霸,一言不合就拔刀,二话不说就杀人,慢慢地杀出了名头,由最开始被别人罩着进化到能罩别人了。 这些年两汉一直在打仗,洛阳在打,河内在打,太原在打,打得粮价飞涨,徭役繁重,常子都也没逃得掉,他和一帮兄弟们被抓去服劳役,向井陉方向运军粮。 运军粮的苦力就相当于运粮的骡马,在押运士卒眼中是没有什么地位的,人家根本就不拿他们当人看,动辄打骂,时不时地就要挨上几鞭子。 常子都在乡间横行惯了,哪受得了这个?何况现在大家日子过得艰难,反正活着也是遭罪,不如拼死一搏,反了吧!他纠集运粮队的一帮兄弟闹事,杀散了押粮的士兵,带着这些人钻进了太行山。 从此常子都在太行东麓安家落草,做起了不用本钱的山大王,平时就在山里吃着纯天然野菜,闲时出来打打劫,来个常山一日游,然后满载而归回山寨,日子过得挺自在。 随着战争越打越激烈,百姓也越来越活得费劲,更多的人去投奔常子都,他的队伍急剧壮大,不到两年时间,常子都已经聚众数千人,成了太行山中的一大匪帮,也成了官兵的重点清剿对象,官府称之为“常山贼”。 前年是个灾年,常山郡收成也不太好,常子都一伙更是缺吃少穿,出去掳掠几次,不仅所得甚微,反而召来了官兵。这时山寨中已经开始饿死人了,常子都为了养活这一帮兄弟,明知官府在加大力度剿匪,也只得冒险出来劫掠。没想到常山贼被官兵揪住一通狠揍,把数千人的队伍打掉了个零头。。。最后面那个零打掉了,几千人的队伍只剩下几百。 常子都狼狈逃回山里,感觉在常山实在混不下去了,树挪死,人挪活,他想换个山头,换个活法。和兄弟们一商量,听说太行山西面日子不错,不如去那边逛逛。 说起来就是一座山,从东到西,好像离得很近,其实那才叫远,穿越太行山要翻越不知多少座山,要走上足足几百里山路,其间艰险可想而知。 常子都率一帮兄弟在山中迷路、挨饿、兄弟逃散,吃了许多苦头,好不容易来到太原郡,这时队伍又去掉了个零头,几百变成了几十,仅剩下的那些兄弟们已经瘦骨嶙峋,衣不蔽体,和叫花子差不多了,就这个样子还打什么劫啊! 没想到刚出了山,这伙常山贼就被当作“脱东者”由官府安置起来,不仅供给衣食,还要让他们耕种皇田,做长安朝廷的顺民,光荣地加入民屯队伍。 常子都作为山大王,哪里能规规矩矩种田?他几次逃走,几次又被捉回来,最后主管的官吏看他有点不寻常,虽说不是种田的料,却有可能干点更有出息的事儿,就把他送到了上艾,又从上艾转到一个山间营地之中。 这个地方处在井陉西端的深山里,是一个封闭的营地,由数百名士兵守卫,虽然守卫者不多,但个个都是精兵悍将,相当于特种部队。这个营地叫作:“游击战特训营”。 这个特训营直属于汉情局,规格很高,由汉情局长吴原亲自主管,太原太守杜广国则负责其后勤供应,除了太原郡的一二把手之外,地方官员没人知道这个营地的底细。 常子都在这里接受了三个月的特训,这三个月他遭了不少罪,但收获也很巨大,三个月特训使他整个人都改头换面,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山大王变成了一名“山都尉”。从此他告别了没有组织的个人瞎干,成为汉情局领导下的一支山中游击队。 与他一样,许多太行山中的“流寇”都变成了“游击队”,山大王都变成了“山都尉”。像常子这样的山都尉有数十个,每人带一只队伍,最小的只有百十人,最大的有数千人,他们分散在大山之中,居无定所,神出鬼没,时不时向刘秀的心腹之间插上几刀,虽不致命,但总是让他难受,看似癣疥之疾,却渐成心腹之患。 随着太行山东部的粮价越来越高,百姓的日子越来越难过,脱东者日渐增多,自从山大王们统一到了汉情局的领导之下,百姓逃向山西比从前容易多了。 从前都是拼运气,流民躲避着官兵的堵截,钻进深山,寻找向西的道路,一路道路险峻、缺衣乏食,死亡率极高,能熬到山西者十之二三,高峻绵延的太行山让流民望而生畏。 可是现在不同了,向西流亡有了固定的地下渠道,有中间人安排流民入山,与山都尉接头,再由山都尉的队伍护送到上党和太原各郡,每送一批流民过去,都能换取一定的奖赏,因此山都郡们乐意做这些事。 自从有了这些渠道,脱东者成功率越来越高,只要进了山,大部分都能活着抵达建世汉境内。 脱东的流民或者被安排屯田,或者就加入了山都尉的队伍,在山中打起了游击。太行山以东各郡一时风声鹤唳,地方官府疲于应付。 而建世汉的太原、上党、河东等郡因此吸收了大量流民,人口显著增长,屯田范围也在日渐扩大,人虽然消耗粮食,但是人更能创造财富,人口本身就是财富。应该说,山西各郡越来越富裕兴旺了。 前些天一批流民攻打井陉口,惹得前将军李通来剿匪,没来得及进山的流民队伍挨了一下子,被大杀了几百,逃散了,李通乘着胜势,大力剿匪。 敌进我退,山都尉们全都退回到山中避风头,凭他在山外怎么剿,只要不进山就行。不出所料,因为山路难行,大军不好行动,李通匆匆收兵,留下积弩将军傅俊率军七千兵马驻扎在土门关。 傅俊派两个校尉各领人马一千余人,一个在井陉东口土门关以门的抱犊寨,一个在土门关以南的海螺寨,协助防守井陉口和剿灭山中流寇。 井陉口的土门关在一个洼地里,四周高中间低,抱犊寨和海螺寨就在它两边的山坡上,两寨与土门关结成紧密的三角形,牢牢把控着井陉东口。 这个地方只有兵仙韩信能不怵守军,打出背水一战的经典战役。对于山都尉常子都来说,这七千人完全不是他能匹敌的。他惹不起,还是应该猫在山里不动,慢慢等待出击的时机。 可是这事还真就不是他说了算,他是想在山里眯着,积弩将军傅俊却不想歇着,他一门心思要把这些流寇全都清剿完毕,好早点回邯郸家里去。 这天常子都正在山间木屋里睡大觉,忽然他的小弟来报告:“都尉,敌军来了,离这儿不到十里了!” 常子都一下子跳了起来,这个消息不同寻常,官兵进山剿匪,从来都是瞎子似的,动不动就迷路,今天怎么找得这么准,直接奔着他的巢穴来了?直到十里之内才露了形迹,看这样子肯定有人带路,兴许是出了汉奸。 两汉之间凡是反水的全是汉奸,这称呼没毛病。 “有多少人?”常子都问道。 “不清楚,看着挺多,怎么也有几大千的样子。” 常子都立即带着他的手下离开,一共五百多人,行动相当迅速,等到敌人到了山脚下的时候,他们已经出发了。 反正山贼没什么家当,拿上刀,随身带些干粮就走。 这次剿匪的官兵将领是抱犊寨的王校尉,是一个典型的官二代,父祖皆为两千石,他十八岁就进入军界,一路顺风顺水,二十七岁就成了校尉这种高级将领。 王校尉年轻气盛,一门心思要建立大功,得了这份剿匪的差使之后,一直寻求主动出击,带着人马在附近来回转悠,别说,还真就让他转悠出了成果。 有一伙流民想要穿越太行山,去山西过过好日子,中间人联络了山都尉,带着这伙人进了山。他们走的都是僻静的小路,平时根本没什么人出没,没想到被特别勤劳的王校尉给遇上了,全部抓捕归案。 王校尉经过审讯,得知了民间还有这么一条移民产业链,立即命令中间人领路,他亲自率军进山,要把这伙贼人剿灭。 有汉奸带路,不愁找不到贼兵老巢。但是王校尉低估了山路的艰难,等到他们赶了一大天的路,好不容易走到山寨脚下,士兵们已经疲惫不堪,根本没有力气发动进攻。 要是常子都知道是这种情况,根本就不用跑,直接从山上冲下来,说不定就是一场大胜。可是他一听是几千人,立即念叨着十六字口诀:敌进我退,跑了。 王校尉率正规军一千二百人,顺利入驻山寨,发现扑了个空,山贼刚刚离开,火堆上还冒着烟呢! 王校尉二话没说,立即下令继续追击。 将士们好不容易歇歇脚,这山寨里还有没带走的粮食,留下来歇个脚吃个饭多好。可是王校尉跑了一天的山路,就看着山贼的背影,一个贼也没剿到,一百个不甘心,哪里肯歇? “山贼刚走,现在追还来得急,再晚就跑远了,给老子追!” 王校尉挥军猛追,常都尉撒丫子使劲跑,两支队伍一前一后开始玩追逐的游戏。 常子都一口气跑出去十几里,回头一看,人没了。 难道这么轻松就逃脱了? 常子都命令探子四处探路,看看王校尉的大军在哪儿? 没多久就有了回报:官兵就在后面,离着他们有三四里远,人家就地休息,做饭呢。 原来这些人累得连王校尉的命令也执行不了,再跑下去就全掉队了,将士们说什么也走不动了,王校尉没法子,只好让队伍先歇一歇。 山贼们看着常子都,有人问他:“都尉,咱们咋办?接着跑?” “这些人已经跑不动了,说甩就能甩掉,还跑什么?敌驻我扰,回去!老子也要立功!” 475.游击将军 常子都三个月的特训没白训,他已经摸着了游击战的门道。 他挑选了一百三十多个腿脚利索的山贼,令自己的亲信贺七率领。常子都说道:“你带着他们回去扰敌,只要官兵停下来歇着,就上去扰敌,至于怎么扰。。。哎,你自己想法子!要是官兵起来追你,你就跑,往莲花山跑,注意!别跑太快,这帮笨蛋腿脚不行,跑不过你们,别把他们甩丢了!我带弟兄们在后头跟着,等把这帮笨蛋累得站都站不住的时候,咱们前后夹击,狠狠地干他一把。兄弟,官兵的脑袋可是能换钱的,这些人在土门关呆着咱们杀不着,好不容易到了咱们的地盘上,必须得干他,那可是钱啊!” 杜广国为了激励游击队,早就开出了赏格,杀官兵都有明码标价。但是一般这个钱不太好赚,因为山贼打官兵基本上都处于劣势。 常子都这回下决心要揍官兵一次,要是打得好了兴许就立一大功,有升迁的希望,要是打得不好也能赚点小钱,可以拿来在太原多置些产业。 以这些官兵走走歇歇的劲头,肯定追不上他们这些惯走山路的游击队,要是实在打不过,大不了就跑呗!想到这儿常子都的胆子不知不觉地大起来了。 贺七领命去了,常子都领着剩下将近四百个兄弟就地休息,就着凉水吃干粮,又派人去打探消息。过了一会儿,就听见南边隐隐传来呐喊声,杀呀杀呀喊得十分热闹,然后就有人跑来报告,说官兵追着贺七往莲花山方向去了。 “贺七能把他们遛成狗!”常子都拍拍屁股站起来,大声道:“兄弟们,这回轮着咱们追官兵了!” 常子都带着手下向莲花山方向走,他们跟在官兵后面,相隔也就两三里地。前面一直人声鼎沸的,官兵非常听话地追在贺七身后,跑了差不多一个时辰。 常子都耐心地跟着,一直都很顺利,可转过一道山角,突然迎面过来一队人马,看装束正是官兵。 双方距离不过几十步远,因为山角挡着,相互走近了才看着,常子都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逃跑。没想到对方官兵竟然动作比他还快,掉头就跑了。 常子都站在原地呆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怎么办,猛然间脑子里闪过一句话:“敌退我追。” 对啊,敌退我追。常子都把刀一举,大喊道:“追!” 四百来人嗷嗷叫着追了上去。 这一队人其实来得很偶然。原来王校尉一路追着山贼,十分吃力,以致于到后来还是追丢了,找不到了。也可能是贺七没控制好速度,跑得太快把官兵给甩掉了。 山贼跑没影了,手下官兵也累得不行,王校尉再立功心切也知道不能再追了,眼看就要天黑了,大家折腾了一大天,应该找个地方扎营休息了。 一千两百人出征,不是几个人野营,不能随地就能宿营的,怎么也得找个稍微宽阔平坦、靠近溪水的地方,不说建些营栅支上行军帐篷,至少得让大家能放平了好好歇歇。 王校尉派了两队官兵去寻找宿营之处,正好有一路遇着了常子都,探路官兵只有二十几个人,见着常子都带着一堆人过来,吓得掉头就跑,边跑边喊:“贼兵来啦!” 常子都只记着“敌退我追”,你跑我就追,所以他想都没想,抬腿就追了过去。要是对面掉过头来追他,可能常子都就按着“敌进我退”的原则,掉头就跑了,可惜对面没人学过毛选,不知道这一招。 四百山贼举着刀嗷嗷叫着追赶,官兵跑得慢的落在后面,少不了挨上他们一刀,二十几个人眼看着死了一半,剩下的人眨眼功夫就跑回了大队。这时后面的常子都等人已经顺势冲上来了。 此时王校尉兵马虽多,但都累得在地上瘫着,并没有什么随时做战的准备,猛然见着几个人狼狈跑回来,一边还使劲地喊:“贼兵来啦!贼兵来啦!”都吓了一跳。 然后贼兵就跟在他们身后,凶神饿煞似的,举着带血的刀就冲了过来,这种突然的视觉冲击力瞬间被放大了。 这时每一个官兵都没有等待王校尉命令,而是按照自己的第一反应做出了判断。 这种判断就是没有判断,他们不知道敌军有多少人,也没想过要起来抵抗,官兵只有一个念头,逃命要紧,跑! 常子都带人冲过来的一瞬间,官兵立刻就乱了,几乎全从地上爬起来逃蹿,所有的人都想逃命,但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跑,有人向山上跑,有人向沟里跑,有人使劲地往林子里钻,反正就是乱跑一气。 如果他们知道常子都学过游击战,知道他就记着十六字诀,而十六字决里有敌退我追,还有敌进我退,那么他们一定不会选择逃跑,可惜的是他们不知道,所以现在很悲催的,官兵做出了最错误的一种选择。 常子都严格按照自己刚刚学到的军事理论行事,见着人逃跑就追上去砍一刀,一旦形成这个局面,这场战争就已经变成一边倒的屠杀。逃跑的人太多,多到杀不过来,常子都杀到后来简直杀红了眼,管他什么理论,就是砍,砍翻一个又一个,这时山贼的胆气上来了,再想抵挡已经是很难了。 可是官兵中还有身负重担的王校尉,而王校尉是有着自己的亲兵团的,他的亲兵是从家里带出来的私兵,是这一队人里战斗力最强的一支,也是对他最忠心的一群人。 王校尉大声喝止着逃跑的士卒,努力想命令他们组织起来抵抗,可是除了他身边的私兵,几乎没人听他的,战场上一片混乱。 王校尉并不怂,他命人竖起大旗,召唤士卒,同时自己亲自带着身边仅剩的八九十个亲信上前去,他要挡住贼兵进攻的势头,用自己的勇敢激起士卒们的勇气,稳住混乱的局势。 常子都杀得性起,遇到上来迎战的王校尉时,早就忘了什么敌进我退的军事理论,他奶奶的,什么游击战,什么十六字诀,就是砍!砍砍砍!十六个砍! 王校尉上来迎战贼兵,遇到已经打疯了的常子都,只一个照面,就被一刀砍翻。主将一死,官兵最后一支有组织的力量也崩溃了,全军溃逃,毫无抵抗之力,失败已经毫无悬念了。 天色将黑时,常子都终于停止了砍人,他提着带血的刀,站在山坡上四下一望,突然觉得有点头晕,我的天,怎么全是死尸,这些都是我们杀的吗? 如果他冲过来时看清楚了敌军数量,兴许战况是另一番情景,可见有的时候无知是福,眼神不好是幸。 这仗一看就是一场大胜,尤其从俘虏口中听说死了个校尉,这可是一件大功劳,可以升职的大功劳,常子都和他们兄弟们都很高兴。 这时因为跑得太快甩掉了官兵的贺七等人回来了,手里居然也提着不少首级,还押着一队俘虏。原来他们丢了官兵,正在向回找,正遇着逃散的官兵没命地向前跑,于是贺七等人捡了这些撞上刀口的功劳。 莲花山之战打出了常子都的名气,战报一直报到了建世皇帝的案头,皇帝对于自己这个间接的游击战传人大加赞赏,当即拜常子都为游击将军,让他统领常山一带七个山都尉,在刘秀的腹心之地继续打游击。 常子都的手下也水涨船高,全跟着升官发财,几百个首级加几百个俘虏换来了大笔钱财,许多人因此在太原置了产业,安置了家人。那些流民见了,觉得在山里打游击这差使挺不错,于是更多的流民主动去山里开辟游击战场。 这场大败使得驻扎土门关的积弩将军傅俊颜面无存,他上书请罪,受到了建武皇帝的严厉斥责,皇帝勒令他剿灭常山贼,立功赎罪。傅俊遂大起官兵,入山清剿,已经打游击战打出心得的常子都将军没有奋起迎敌,而是掉头就跑,消失在茫茫太行山中。 傅俊在山中搜寻数日,连山贼的人影都没见着,只好撤军。 没料到进军找不到人,撤军时那些山贼却出来了,这一路傅俊频频遭遇小股贼兵突袭,打一下就跑,要抓也抓不着,搞着官兵疲备不堪,好不容易退出了深山,回到土门关,官军已伤亡两百多人,耗费了许多钱粮。 从此常山贼在常山郡出没更加频繁,常山流民纷纷入伙,汇入常子都的麾下,常山贼声势越发浩大。傅俊手下兵不满万,只能是东西奔波,到处救火。傅俊疲于应付,却没有什么大的成效。 刘秀只好又在常山派驻重兵,才算是把常山贼的势头暂时打压下去,可是重兵布防成本太高,为朝廷带来了更大的经济压力,刘秀刚刚通过一系列措施筹集到钱粮,这钱粮好似流水似的,又从他手中一点点流走。 太行山再闹,就在河北边界,山贼闹事可以就近镇压,泰山流民作乱,虽然远了些,刘秀也还可以兼顾得到。可是在南方战场,刘秀真的是顾不上了。 如今在大江以南,是镇南将军赵熹一个人独自撑着场面,江淮之间,武威将军刘尚镇寿春,越骑将军刘宏镇合肥,将这两个重镇控制在手中。 可是在伏波大将军马援和平吴大将军邓奉的南北夹击之下,淮南之地岌岌可危,尤其是越骑将军刘宏镇守的合肥,目前形势已万分危急,就好像波涛中的一叶小舟,随时可能倾覆。 因为汉军已杀到了合肥城下。 476.一战夺气 因为在共守江夏时赵熹先行撤退,没有等待顶在前线的越骑将军刘宏,刘宏对赵熹十分不满,两人之间有了嫌隙。 赵熹在大江南岸的下雉防守,夹江筑起工事,设置伏弩,阻拦伏波大将军马援船队继续东进。 下雉是春秋时伍子胥所建,原本的作用就是加固吴楚边界的江防,伍子胥的选址十分精当,下雉城处在山河之间,地势险要,是大江的嗓子眼,极为易守难攻。 赵熹在下雉固守,岸上伏以强弩,船只巡行水面,水陆结合,将伏波大将军马援的船队死死堵在长江上游,使其不能顺江东进。 大江以北是高峻的大别山,但是山河之间还有空隙,江边有陆路的通道可以行军,马援便派材官将军张允率军从陆路进兵,击破了赵熹设置的陆路防线,冲出山河之间的狭窄地带,占领了寻阳城。 张允攻略庐江郡,围攻郡治舒县,此时赵熹与马援激战正酣,抽不出人马救援,便给驻守合肥的刘宏写信,请其派兵南下,救援舒县。 刘宏当着使者的面,将赵熹的信撕得粉碎,向使者道:“回去问问赵熹,他一个人率军撤走,将我孤军丢在沙羡的时候,可曾想到会有今天?” 刘宏不仅不派援兵,反而大骂赵熹,将使者赶了回去。 赵熹听了,说道:“我弃沙羡回兵下雉是为公,不如此则庐江不能守,彼弃舒县不救是为私,刘宏以私怨而误国事,罪莫大焉,我将上书请大司马裁断。” 不得不说吴汉这个人事安排有问题,两个相邻战区的守将有嫌隙,不能统一行动,关键时候可是要命的。 赵熹的书信到寿春时,吴汉刚刚出征讨伐邓奉,没多久便败亡了。吴汉的副手武威将军刘尚接过了吴汉的权柄,率领寿春的十万大军,总督南方战事。 但是刘尚在军中的威望和吴汉不能相比,无法行使威权。他既不想得罪刘宏,也不想得罪赵熹,只是居中和稀泥,这件事就算是不了了之。 可是舒县的救援问题却一直没有解决。 此时庐江的局势已急转直下,张允一边围困舒县,一边分兵攻略庐江各县。此时豫章太守周生丰率军北上,与赵熹合兵,两人据住下雉和柴桑。 赵熹请周生丰守下雉,他亲自率军从松兹、宛一路进兵至居巢。 居巢离舒县已不足百里,赵熹自此率军北上,欲救舒县,行军至半路便得到消息,舒县已被攻陷,无法再救了,赵熹立即撤军退保居巢。 庐江郡治舒县陷落,大半个庐江郡落于敌手,赵熹只能保有南部数城与整个豫章郡,形势很是危险。但他宁可丢了庐江,却依然死守下雉不放,因为若不是他在这儿卡住了大江航道,马援船队早已顺江而下,那样的话恐怕就不用打了,船队走到哪儿哪儿就归降了,整个扬州都保不住。 赵熹此时孤守在南方一隅,几乎已与朝廷失去了联系,他只能坚守等待转机,期盼着朝廷大军在江汉一带打个胜仗,他便可乘势而起,夹击敌军,翻转局势。 越骑将军刘宏此时吃到了自己酿造的苦果,他放任敌军攻占舒县,占据庐江郡。而当敌军突破庐江防线之后,下一个就要收拾他所在的九江郡。张允率军很快进抵合肥城下,战火烧到刘宏的眼皮子底下了。 原本刘宏屯驻合肥,刘尚镇守寿春,两座淮南重镇遥相响应,邓奉兵力不足,拿这两座城没有什么办法。此时张允挺进合肥,邓奉立即派邓终率精兵八千南下,要与张允共击合肥。 邓奉这是要把两座城分头吃下去了。 合肥是淮南重镇,在寿春东南二百余里。 寿春南过芍陂,沿淝水而下,是大别山余脉构成的低山地带,即江淮丘陵。这条丘陵地带向东延伸四五百里,是大江与淮水之间的分水岭。 在江淮丘陵中部的将军岭附近,有一处狭窄的蜂腰地段,即施水、肥水的分流处。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六引邑志曰:“肥水旧经合肥城北分二流,一支东南入巢湖,一支西北注于淮。” 这两条河流原不相通,只是在夏水暴涨时才汇合到一起。后经人工开凿疏浚,使肥水与施水、巢湖及濡须水连起来,形成邗沟之外的另一条南北水道,能够贯通江淮。 合肥便位于这条狭窄通道之上,它依托江淮丘陵为道路要冲,是寿春南境的门户。因地势险要,城垒坚固,曾有力保护了寿春地区的安全,被誉为“淮右噤喉,江南唇齿”。 吴汉派刘宏守合肥时,其实已有了放弃江南退保寿春的打算,他想以合肥作为寿春的屏障。因马援军声势浩大,吴汉做了最坏的准备,但依旧还抱有一丝反攻的希望。 吴汉本想亲领大军攻灭邓奉,以合肥为门户拱卫淮南,等他灭邓奉之后,再回兵合肥,如果赵熹到时依旧还在坚持,吴汉大概率还是要回兵江南。 吴汉是有单挑邓奉和马援两个人的雄心的,只不过他的第一个目标就没有达到,在一对一对战中被邓奉挑下了马。之后的战略更是不用提了。 此时合肥所起的作用就是将邓奉军与马援军隔断,使其不能连为一体。合肥对于寿春的保护作用依然存在。 此时合肥城中的刘宏有精兵两万,他又紧急征发了上万青壮,加固城防,准备固守。 刘宏登城遥望,见南方敌军兵马并不算多,顶多也就一万多人,多少放下了心,说道:“敌军人少,立足未稳,远来疲惫,我将乘其弊出城击之!” 军中祭酒施为道:“将军,敌军扫荡庐江,士气正盛,乃新锐之师,将军宜暂避其锋,据城固守,磨其锐气,待其久攻不下,再出城奇袭,可一战而破之。” 刘宏道:“你这话很是糊涂,敌军止有万余,后续必定还有大军,此时不攻击,难道要等其兵马会齐,将城池合围吗?” 两个人的判断完全不同,一个说要先避其锋芒,待其士气衰落后再战,一个说趁其还未合围、立足未稳时先打他个下马威。 谁说的对谁说的错这事儿很难判定,只能看实际作战的效果。后世有许多类似的战例,将领战前发表一通预言式的判断,最后被证实完全正确,由此成就了名将之名,其实有时不过是运气好,他恰巧赢了。 刘宏坚持自己的判断,亲率精兵出城,拉开架势,要与张允对战。 张允虽然只有前锋部队一万人,却都是身经百战的羽林精兵,最擅野战。张允正愁着攻城不易,见刘宏居然杀出来了,正合了他的心意。 对于刘宏的兵马数量两倍于已,张允并不在意,只是按部就班,排出阵势,两支人马摆开战场,相对冲锋。 刘宏军在与羽林军接触的时候起便落于下风,完全抵敌不住,步步后退,刘宏此时才明白了什么叫新锐之师,士气正胜。 好在他见机不算慢,及时止损退兵,大军回到城中,闭门自守。这一仗合肥伤亡近千人,但是士气却被打得几乎空格了。 在两百年后,同样是在合肥,同样是大兵压境,不同的是守军七千人,攻方十万人,攻守兵力比例严重失调。 当时曹魏守将张辽说道:“及其未合逆击之,折其盛势,以安众心,然后可守也。成败之机,在此一战,诸君何疑?” 趁着敌军还未合围先打他,折他的士气。是不是和刘宏说的一个意思? 可是人家张辽只率八百敢死队出城挑战,面对孙权十万大军直接杀了进去,一边冲还一边大叫着自己的名字,张辽一直冲到孙权的大旗下面,把孙权吓的“走登高冢,以长戟自守”,跑到山坡上防守去了。 而东吴的十万大军呢?“权人马皆披靡,无敢当者。”没人敢上前挑战张辽。在此战之后更是“吴人夺气,还修守备。”十万大军被八百敢死队虐得没白没黑地修防御工事,不敢主动进攻了。 在后续的战斗中,孙权要不是胯下的马给力,危急时刻飞渡了消遥津,几乎就要死在合肥城下。孙十万折戟合肥,张八百威震消遥津,从而进化成了能止江东小儿夜啼的神医。 所以刘宏的战术不能说他是不智,重点是在关键的时候要能上得去,一到战场就拉稀,什么高级战术也使不出来了。 就连那个年头的战神刘秀,在昆阳大战时也得亲自披坚执锐,冲锋在前,手刃数十人,才打出一股气势,完成惊天逆袭的。 很多战役的胜败,一看运气,二看你是否豁得出去,所谓得天之幸,在大决战中获胜的,大多是能豁得出去的。 这时候刘宏算是服了,再也不想出去找虐,只想靠着这四面墙耗死城外的大军,因为他这四面城墙还是挺结实的。 几天之后,北方来了邓终的军马,合肥城南北皆有兵马,刘宏要跑也难了。 477.你行你上 合肥诸将见城外敌军强盛,脸上都有惧意,刘宏却道:“不须着忙,合肥城池完固,粮草充足,足可坚守。敌军远来,顿于坚城之下,粮草皆须别处转运,利于速战,我军暂避其锋芒,待其疲惫之后,突出骑兵,破敌必矣。” 刘宏在合肥闭门自守,其实心里相当有底气。 寿春和合肥都是刘秀淮南战略规划中的重镇,进行过专门加固建设,不仅城池十分坚固,而且粮草准备充足。 合肥城现在的粮食储量足够大军吃一年半,全城军队足有三万众,要是将城中居民发动到极限,士兵还能更多。凭着城外不足两万人的兵力,无论如何也拿不下来合肥。 既然野战打不过,那就不打了,咱改守城。刘宏就准备猫在城里,吃着粮食,跟敌军耗到底了。 他这一消停下来,敌军还真就没法子了。在经过两轮试探性的攻城战后,城外也消停了,敌军开始在城门外挖工事战壕,修建大营,看样子是要长期围困,战局不可避免地被拖长了。 材官将军张允是弃了船上岸,从陆路过来的,随船的辎重都没带来,更没带什么大型攻城器械,营内没有连环霹雳车。如果只凭着士兵爬城墙蚁附攻城,损失太大,效率太低,不容易建功。因此他觉得,除了长期围困也别无他法。 攻城战在战争中向来是难度系数最高的一种,攻方投入巨大,无论是兵力还是物资方面的消耗都大大高于守方,改为围困则是拼消耗,拼意志。因为守方无法从外部获得给养,城里粮食再多,终有吃完的时候,军队士卒也有绝望的时候。孤军守城,早晚是守不住的,除非有外援。 此战的关键就是要断掉合肥的外援。 吴汉占领淮南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以吴汉的军纪,淮南百姓一定吃了不少苦头,有许多人早就盼着吴汉军倒台了。 邓奉军和张允军相继进入淮南,各县许多豪强起兵响应,各个击杀县里长官,献上城池,以求在长安朝廷中获得一席之地。 不过也有些城池在建武汉旧将之手,不会轻易归附,还需要派兵攻取。比如威虏将军冯骏自六县败退后,屯兵合肥东部的浚遒,还有一个都尉率军数千屯在橐皋,这两座城都离合肥不远,尤其是浚遒,距离合肥不过三十余里。 刘宏派人出城去联络两城,请两城守将领兵来救,与他内外夹击,解合肥之围。但是他对于这两路援军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毕竟两人兵只数千,势单力薄,自保尚且困难,更别提救合肥了。 刘宏的期望主要放在北方重镇寿春的身上,寿春城内十万大军,还有吴汉留下的幽州突骑,战斗力十分强劲,如果能够大举来援,两相合击,城外敌军有被全歼的风险。 可刘宏想是想,寿春的刘尚却一直没什么实质的动作,任刘宏几次派人去请求援军,刘尚也没有派兵来,只是曾经辗转送来一封信,让刘宏固守待援。这个意思也就是喊喊加油,鼓鼓劲儿而已,至于来不来援,什么时候来援,刘尚提都没提。 刘宏心中气愤,更多的是感到懊丧。他原本是大司马吴汉的亲信,对吴汉之死是真心感到难过,为此他还曾在夜里暗暗落泪。此时见了刘尚的信,刘宏忍不住就要想,若是大司马还在,说不定会亲自领军来救,可是刘尚这厮,就只会坐拥大军,见死不救。 其实刘宏真是冤枉了刘尚,刘尚不是不想救合肥,事实是:刘尚自顾不暇,此时已焦头烂额。 邓奉攻占六安国后,重新率战船进军芍陂,在寿春城下耀武扬威,刘尚派兵出击,被邓奉击败。之后邓奉攻城未果,便从寿春撤军,不再攻打,只是在九江郡到处晃悠,一点一点地吃掉寿春周边各县。 刘尚当然不肯随便失地,一次次派兵去救,可他的队伍只要出了寿春城,都会被邓奉迅速锁定,逮住了就是一顿痛揍。 寿春之兵不是南阳精兵的对手,每战必败,连着吃了好几次大亏,伤亡近万人,使刘尚部下士气十分低落。 归根结底,吴汉之死对军队的打击太大,这只军队差一点就垮了。吴汉是全军的胆和魂魄,有他在,军队就有主心骨,就算暂时不利,也能很快缓过劲儿来。 吴汉一死,全军就像是被抽去了脊梁,凭刘尚的威望和能力,很难撑起这支部队。 刘尚被邓奉暴虐,几乎出不了寿春城门,周边各县一个个被邓奉击破。而刘尚眼睁睁地看着,却不敢出城去救,这种态度让各城守将失去了坚守的信心,他们纷纷投诚,抛弃了刘尚。 刘尚在淮南的势力一点点被压缩,城越来越少,地盘越来越小,直至全军都被压迫得龟缩在寿春城中。 周边的各城都不能救援,他又如何能救两百里外的合肥呢? 寿春城池之坚固、粮草之齐备更甚于合肥,这里一向是吴汉在淮南的大本营,在淮南有着镇海神针的作用。如今刘尚打定主意不出来,强悍如邓奉也没法子攻打。 于是淮南的局势就围绕着这两座重镇:寿春和合肥,刘尚、刘宏、邓奉、张允,四股势力围绕着两座城池,形成了僵持态势。 这时破局的事情发生了。 建武汉征南大将军岑彭与建世汉征东大将军孙易一直在汝南激战,双方势均力敌,互有胜负。岑彭派手下部将汉忠将军王常攻略汝南南部诸城。 吴汉在出征阳泉时曾派都尉田鸿占领新蔡,断掉邓奉的归路。后来吴汉大军撤了,田鸿却没来得撤走,依旧留在新蔡,此时与王常合兵一处。两军南下六安,击败了邓奉手下荡寇将军董欣,攻占了邓奉经略淮南的基地阳泉。 董欣率残兵退保蓼县,蓼县是个夹在两河之间的小城,虽然城小,但是地势真是没的说,王常和田鸿久攻不下,率军围困,董欣派人向邓奉求救。 此时邓奉正在寿春以南不足百里远的成德,得到董欣的急报后说道:“我军军马辎重尽在六安,焉能不救?只是各县都是新投来的,人心未附,恐怕我军一走,都重新投到寿春,等我先做些安排,安置好了各县防务,再回兵去救援。” 第二天,邓奉便召集成德县令、长史、县尉、主薄等地方长官,向他们详细交待,该如何处置本县之事,尤其是敌军来时该如何守城,并许诺,若是成德受到刘尚攻击,他将尽快回军相救。 成德县令听得心里发颤,小心翼翼地问道:“不知大将军为何突然要走?到底要率军去何处?” 邓奉斥道:“军机密事,不是你应该问的!” 成德县令诺诺而退。 邓奉又派人到附近各县分别传令,命他们各自坚守,不准出战。 安排妥当之后,邓奉率军离开了成德,乘船进入芍陂,向西去了。 刘尚空有大军,却坐困愁城,在寿春城中坐立不安,突然得到消息说城外没有敌军了,邓奉军好像是撤了。刘尚不信,他吃过几次亏了,每次出兵之后,总是能被邓奉揪住暴揍,已经让他对于邓奉从里到外充满了畏惧。 这时,振威将军宋登和射声校尉王赏一起来求见。 一见刘尚,宋登便说道:“今天成德有人送来消息,说是邓奉将县里事务都托付给了县令,他自己则率大军走了。” 王赏的眼睛里闪着光,声音带着兴奋,“将军,莫不是因汉忠将军攻下了阳泉,邓奉亲自回军去救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邓氏回军阳泉,与汉忠将军交兵,其势不能骤解,我们正可趁他不在,收复周围各县。” 宋登道:“邓奉必是已回兵阳泉,将军,我等不只要收复各县,我军更应立即南下合肥,与越骑将军一道,歼汉军主力于合肥城下,一旦击破敌军,解了合肥之围,则周边各县必定会重新归附,寿春、合肥重又连成一体,那时便是邓奉再回来,也没什么能为了。” 刘尚心中一动,这些天他实在是太憋屈了,当然也想打个翻身仗,但是前提是,邓奉此时真的不在九江。 他担心地道:“万一邓奉此贼只是假作回军,又在芍陂或什么地方藏身,等我军一出兵便冲出来,那该如何?” 这会不会是邓奉的诱敌之计呢? 振威将军宋登脸上忽然带了怒气,大声道:“他若出来,便与他决战就是,身为大将,怎能如此畏首畏尾?大司马临终之时,以淮南之事委于将军,将军坐拥十万大军,却任邓奉在周边横行,将各县一一攻破,淮南之地尽丧敌手,只余一座寿春城,将军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大将军,又如何对陛下交待?” 这话说得非常重,一点也没留情面,让刘尚瞬间就变了脸色。他知道宋登一直对他不太服气,两人原本同为杂号将军,宋登的地位比他略低,但是相差得并不算多,所以宋登对于受刘尚指挥是很有意见的。再加上刘尚接掌大军以来,屡战屡败,被兵力少于自己的邓奉打得出不了城,战绩实在太惨,诸将因此越发地不服气。 但宋登说话虽重,却并没有说错,刘尚身为淮南战区主将,竟坐视淮南一点点落入敌手,实在是有点说不过去。 因此刘尚虽然生气,但是却并未发作,只是向着宋登道:“宋将军如此说,必有破敌之策,那我便以你为南征主将,与你三万兵马,南下救援合肥。” 啥也别说了,你行你上! 478.两面夹击 淝水,又称肥水,源出江淮之间丘陵地带的将军岭,从将军岭分出来了两条河,一源二流,一流向南经巢湖入江,一流向北经寿春入淮,但是两河之间非夏季丰水期不能通连。 宋登受命援救合肥,率军三万南下,逆淝水而行,路过成德,成德官吏献城归降,宋登派人留守,登船继续南下,一路顺利抵达将军岭,于岭下弃舟上岸。 因为此时是春季,还未到丰水期,同出将军岭的一南一北两条淝水不能通航,宋登不能沿水路直抵合肥城下,从将军岭到合肥城的二十多里路就要靠士兵的双脚了。 宋登在将军岭下立寨,接应后来军队,屯集粮草,自己则亲率大军向东进发。一路地势虽不像平原那般平坦,好在丘陵地带多是缓坡,也不算难走。 大军出发一个时辰左右,离合肥城已不远,哨探来报,前面就是敌军大营,前锋已开始与敌军接战。 偏将军褚绪谏道:“南阳精兵强悍,不可力敌,不如先立起寨栅,阻挡其兵锋,固垒自守,消磨其锐气,待其疲惫,再行反攻。” 宋登道:“合肥城日夜盼望援军,见我大军前来,城内必将士气大振,正是一战破敌之时,何须再等!褚将军你信不信,我等若向前奋战,刘宏定会出城夹击,里应外合,敌军必将大溃!” 褚绪又劝道:“南阳兵精,连大司马都多有忌惮,邓终乃邓奉之弟,亦以武勇著称,我军远来,士卒疲惫,应以稳为上,不利急战,还请将军三思。” 其实褚绪说的比较委婉,他真正想说的是,咱们的士兵已经被南阳兵打怕了,你不要一上来就要打硬仗,要先稳住自己,避免一触即溃,等稳住阵脚之后,士兵看到有取胜的可能,增强了信心,士气自然会上来了,那时仗就有的打了。 可以说这是很有针对性的建议,符合当前军队的实际情况,没想到宋登却火了,斥道:“我正要一战破敌,你只管在这儿啰嗦什么?只会长敌军的威风,灭自己的士气,还不退下!” 他如此说了,褚绪只好闭嘴,这人不听劝,没法说了。 宋登斥退了褚绪,挥军向前,直接上去迎击邓终兵马。 邓终在背后留了三千人防备合肥刘宏,自己只率军五千,前来邀斗。正如褚绪所担心的,两军甫一接战,寿春兵习惯性不敌,连连后退。 将士们确实比较恐惧,因为他们对战邓奉军一向负多胜少,不论将领和士卒都有些心理阴影,一见到南阳兵就有点心虚。即便本方军马数倍于敌,也不敢轻言优势,因为南阳兵以少打多是日常操作。 邓奉的兵一向不多,最多也就是三万,但是他在南阳时,曾以一万精兵把率军十万的吴汉赶下黄邮水,又曾在堵阳城下,以一万兵击破岑彭的六万大军,活捉朱祐,重伤贾复,可见其打仗的第一特点就是勇。兵精将勇,是南阳兵的特点。 两军相遇勇者胜,正面对决打的就是个气势,不管你多少人,还要看前头的精锐士卒的战斗力,后面的大多数是站脚助威的,打打顺风仗还行,一旦不利随时可能掉头向后。可南阳兵不是,南阳兵个个都能冲锋。 因此虽然是三万对五千,但是寿春兵还是有点哆嗦,一开头就被打掉了气势。 吴汉是鼓舞士气的高手,不管在多么不利的局面下,他都一直提着那股气,并将自己的心气传导给全军,因此他的军队虽然败仗很多,但胜仗更多,关键性的胜利几乎都能拿下,东汉开国军功第一不是吹出来的。 可是宋登没有这个本事,没有吴汉的威望和感染力。他见前方战事不利,便亲自下马督战,手刃逃兵,逼着大家向前冲。 但是习惯性胜利的南阳兵太猛了,五千人冲击三万人队伍一点也不怵,而且大有一举将其冲垮的趋势。 眼看这落后的势头一时不好扭转,搞不好又是一场大败,宋登只好率自己直属精锐士卒下场,亲自冲杀,大呼向前,拼死奋战,稍稍挽回局势。 这时候转机来了。 合肥城头鼓响,一片喧嚣,随即城门大开,一队人马冲了出来,向着邓终的后军杀了过去。 邓终留了三千人马防备刘宏,就是等着他这一下子,立即上前迎战。可能是合肥兵见到援军太过激动,也可能在城头上看清了敌我数量对比悬殊,他们再猛也不过几千人,来的援军有好几万,怕什么,杀! 刘宏军竟然士气高涨,万余军马冲出来,逼得邓终军不断向后。这反过来又大大鼓舞了援军,寿春兵终于停止了后退的脚步,在崩溃的边缘悬崖勒马,稳住了阵脚。 随即局势开始一点点逆转,在前后夹击之下,邓终的前后军越来越接近,终于成为背靠背的一军,被挤压在一块狭小的地带围殴。 不过兵马缩得越紧越是坚固,在数万敌军的包围之下,邓终军打得十分顽强,杀伤敌军很多。 但是双方兵马数量差距太大,只要宋登和刘宏坚持下去,吃掉邓终军应该是个大概率的事件。 这时城南也喊杀声大起,材官将军张允开始攻城了,这场接触战引发了连锁反应,使合肥城南城北四支军队开始了混战绞杀。 刘宏并不担心张允能攻破城池,合肥城如此坚固,城中还有一万多精兵,张允要想破城哪有那么容易?像这种进攻起的作用多是声援,知道这边打得胶着,从那边施加点压力,争取把刘宏的军队拉回城里去。 刘宏完全没有回城的意思,这边胜利在望,那边城高墙厚,完全不必回守。等到他先收拾了城北的兵马,再趁着大胜之势,与援军一起挥兵向南,立即又是另一场大胜。 宋登此时已从前线撤下来休息,他的盔甲上全是鲜血,不知是自已的还是别人的,他坐在马上笑道:“什么南阳精兵,还不是被我等包了饺子!” 他以马鞭远远地指着战场,“南阳兵虽勇,并不是神仙,都是被尔等神化了!武威将军畏惧敌人,不敢出战,助长了邓氏的气焰,让他们在淮南横行如此,实在是我军之耻!今日便让彼等看看,我军也有勇士,不全是胆小之辈!” 这话几乎已经是提前宣布,这场战争就要胜利了,在这个时候,宋登还忘不了贬低他的主将刘尚,可见两人关系确实很差。 刘尚命令宋登援救合肥多少有赌气的成分,宋登不甘示弱,立即领命出征。他本就不服刘尚,正要借机亲自带兵出去打上一仗,显示一下自己的能力,打压一下刘尚的威信。 如今见胜利在望,他马上要取得一场针对南阳兵的大胜,宋登感觉格外兴奋。 上一次对南阳兵的胜利还是在吴汉时代,在阳泉城外,吴汉受伤后强撑着下达了反攻命令,激励将士们夺回大营,将南阳兵逐回城去。自那儿以后,他们对南阳兵屡战屡败,士气几乎跌到冰点。 邓终的兵马虽不满万,但是若能将其吃掉,将打破南阳兵百战百胜的神话,大大提高将士们的自信,他宋登的威信也将水涨船高。 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需要的只是时间,在大军轮番冲击之下,南阳兵终究有顶不住的时候。宋登已经在心中打起报捷书的腹稿了。 这时候他的耳边忽然多出了一种声音,是那种战场上熟悉的马蹄声,喊杀声,夹杂着兵器磕碰的声音。开始时宋登没有在意,这是战场,有这种沙场之声不是很正常吗? 可是奇怪的是,它不是前面正在激战的战场上传来的,而是从后面传过来的,宋登猛地回头去看。 他的后队已出现了混乱,士兵四散奔逃,一个骑兵纵马而来,远远地喊道:“将军,敌袭,后面有敌袭!” 宋登遥望过去,见后面烟尘滚滚,旌旗蔽日,一队人马正冲杀了过来。当先是一队两三千人的骑兵队伍,马的速度已经提升到了极致,直接上前踏阵。 随着敌军骑兵冲阵,宋登的后军像是被刀劈开一般,士兵纷纷向两边躲避。 宋登挥刀喝道:“慌什么!列阵!给我顶住!” 他的喊声淹没在一片惊呼声中,没有人听到,反而是那惊呼声格外清晰,“是邓奉!天哪,邓奉来了!” “邓奉来了”这四个字好像是按下一个开关,原本还算整齐的队伍立即就乱了,人人像没头苍蝇似的四处乱撞,完全不知道该如何行事。 这时宋登已能看到那杆飘扬的大旗,上面的“邓”字明晃晃的,刺得他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他的脑袋里正在嗡嗡作响。 邓奉?邓奉不是回兵阳泉了吗?他怎么会来合肥? 宋登一时呆在当场,而他的队伍自从邓奉军冲杀过来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崩溃,所有的人都在奔跑,却不知道如何才能逃离战场。 旁边的褚绪叫道:“将军,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479.吴头楚尾 在邓奉出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宋登的失败,虽然邓奉只带了一万多人过来,但是这种出其不意突然出现的效果是很震撼的。 如果两军当面对战,宋登或许能率军坚持,但是邓奉突袭其后,宋登的兵马几乎立即就崩溃了。 原本占据优势的局面转眼间变成完全的溃败,寿春兵马几乎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将领们的命令都失效了,没有人听了,所有人都在逃,但是越是这样越是难以逃掉。 大家都希望有人能顶上去,自己趁机逃命,所有人都这么想,结果就是没有人会站出来,去抵挡邓奉锐利的兵锋。 宋登也逃了,他和褚绪等将领一道,催马就跑,完全不辨方向。他们没有逃向合肥,因为邓终挡在中间,阻住了他们进城的路。 振威将军宋登落荒而逃,撇下了他的三万大军,被追逐,被杀戮,而邓奉并没有急着追赶那些溃败的士卒,他纵马直奔合肥城而去。 这时刘宏已经反应过来,试图撤回城中,但是刚刚被他们压制的邓终军队奋起追击,死死咬住合肥军不放。 刘宏的队伍也开始崩溃,刘宏狠抽着胯下的马匹,率先冲进城门,在他的身后,士兵们蜂拥而至,拥挤在门口,而城内的士卒则向外推搡,试图关闭城门,但是没能成功。 金鼓声、喊杀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合肥仿佛变成了地狱修罗场,无数人倒在血泊中,地面都被染成了红色。 城门处士兵们拥挤着,为了挤进城门,求得活路,甚至拔出刀来,互相杀戮。有人被挤倒在地,在汹涌的人流中再也爬不起来,只是抱着头哀号,慢慢便没了声响。 很快,他们便不用抢这道门了,因为汉军从南门进城了。 南门守将听到消息,说北门大败,毫不犹豫地向外面的材官将军张允请降,打开城门,迎其进城,羽林军冲进合肥城,迅速冲至刘宏的将军府。 刘宏刚刚回府,还在呼呼地喘气,庆幸躲过一劫,却听到外面喊杀震天,他被围在府中,出不去了。 刘宏提刀出门,带着几十个家兵试图杀出府去,刚出了屋门,便被冲进来的羽林军乱刀砍死。 张允下令肃清残敌,恢复秩序。等到邓奉终于杀通了北门进城时,合肥城已经没有多少抵抗的敌军了。 邓奉在将军府升帐,张允上前拜见,将刘宏的人头奉上,“幸赖大将军大破敌军,末将得入合肥城,斩杀贼首刘宏,此皆大将军兵威之力也。” 邓奉道:“张将军先登合肥,斩杀了贼首刘宏,这是一件大功劳,我将上书朝廷,为将军表功。” 等到张允离去,邓终忿忿不平地道:“明明是我军血战破敌,却被他捡了便宜,让他先进了城杀了刘宏,难道此战首功就成了他张允的不成?” 邓奉斥道:“闭嘴!你看看你,就知道争功!再看看人家,多么谦让,皆大将军兵威所致,人家和你争了吗?你再看看羽林军,进城里秋毫不犯,这么快就把城里秩序维持住了,这个张允不简单,你多学着点!” 张允来了就向邓奉表态,将自己先登入城斩杀刘宏归功于邓奉,这是他的真心话,也是一种礼貌和客气,因为这一战确实是靠了邓氏兄弟在城北血战。可是不管他怎么让,这个先登和杀将的功劳是无法抹杀的,邓奉也不屑于去抢他的功劳。 邓奉此人就是这样,如果张允和他争功,他就会拼命地去争,但是人家跟他客气,表示出了尊重,他反倒大方起来。因为邓奉是讲理的人,也是讲面子的人,邓奉争的不是功,他争的是气。 汉军一战定合肥,刘宏被杀,宋登逃亡至合肥以东数十里的浚遒城,只剩下残兵数百。 此时的浚遒守将是威虏将军冯骏,两个人一商量,觉得这个小城离着合肥太近,城池不固,缺兵少粮,不能再停留,于是两人带着军队逃回了寿春。 他们刚一走,邓奉的兵马便到了浚遒,然后攻占了橐皋,之后各城纷纷归附,汉军席卷九江郡。 合肥大胜是淮南战场上的一场决定性胜利,此战彻底打通了邓奉军队和马援军队的联系,使汉军连成了一片,汉军声势大张,建武汉的扬州岌岌可危。 在淮南一带,寿春几乎成了一座孤城,城中虽有还有数万兵马,但是士气低靡,军无战心,从将领到士兵都已成了惊弓之鸟。 邓奉进入合肥之后,派邓终率军急向西北,去解救身在蓼县的董欣,而董欣靠着蓼县几乎三面临水的地势,依旧在苦苦坚守。 此时回头去看,刘尚当初的担心是对的,这一切都是邓奉的诱敌之计。 当初邓奉在成德放出风声,给人一种要回兵阳泉的假象,之后他率船队进入芍陂,也确实是回阳泉的路。但之后他便分了兵,一路观光旅游团继续向西,坐实他去阳泉的消息,而他则率精兵去了距离合肥不远的六县,等到振威将军宋登南下,邓奉立即起兵追上,终于在合肥城下消灭了这股部队。 寿春绞肉机名不虚传,强攻是攻不下来的,邓奉想将寿春之兵引出来一点点消灭,无奈刘尚太过胆小,一味龟缩。好在这一次他上了钩,让邓奉干了一票大的。 此战过后,寿春城门昼闭,再不敢出来一兵一卒,而城中的将士则终日生活在惶惶不安之中。 谁能想到,这支队伍一年前还是吴汉麾下的王牌部队,横扫淮南的强兵,随着吴汉一代强将的去世,这支部队的武勇也随之而去,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腩。 寿春城已不足为虑,刘尚若坚持耗下去,城内总有粮尽的一天。 此时在南方最坚挺的是镇南将军赵熹,他几乎一柱擎天地支撑着建武汉的江南之地,虽然马援已经派人从陆路东进,攻占了大半庐江郡,并进兵九江,但是主力船队还是被他封死在下雉以西。 马援船队被阻数月,与敌军水战不断,但一直不能打垮赵熹。因为马援的兵力多过邓奉,他也拉不下面子请邓奉南下,同攻下雉。 但是邓奉却十分关注江南之事,他对材官将军张允道:“如果是赵伯阳守下雉,那就怪不得伏波大将军船队受阻,赵伯阳此人有大才,且为人忠义,性格坚韧,不轻易言弃。当初我在南阳起兵,他特地跑来劝我,这时该我劝劝他了,天下大势如此,非他一人之力可以挽回,我终不忍见其逆势而行。赵伯阳如此大才,还是陛下亲自下诏招降为好。” 邓奉修书一封,派人送往下雉,又专为此事上了一封奏书,请求皇帝陛下亲自下诏,招降赵熹,如赵熹归降,整个大江下游可传檄而定。 邓奉和赵熹相交莫逆,关系匪浅,当年两人都是南阳的少年才俊。赵熹是宛县人,邓奉是新野人,两人在南阳一南一北,名声都很响亮。邓奉和赵熹年少相交,十分投契,曾各论其志,赵熹愿为国之栋梁,正身立朝,而邓奉的志向则是:达则为卫霍,穷则为老庄。 绿林兴起,更始立国,积极地参与到热火朝天的反莽事业中去,并受到了刘玄的重用,果真年纪轻轻位列朝堂。邓奉则不急不躁,依旧守在家乡,过着耕读的日子,后来天下大势渐渐明朗,两人殊途同归,都成为刘秀的臣子。 自从刘钰横空出世,天下有了变数,命运弄人,这对好友又分道扬镳,各为两汉之臣。但是此时仿佛又有了契机,两个人可以再有机会相聚吗? 此时的赵熹压力越来越大,因为马援的兵力多过他数倍,马援水战受阻,就改变方式,从陆路进兵包抄,攻略庐江,赵熹难以抵挡,不得已收缩防线,放弃了大半个庐江郡,只紧紧地守护着庐江东南,也就是下雉至柴桑一线。 马援虽然占优,但很难攻破这道防线。主要是因为这里地形的原因,使赵熹有了腾挪的究竟,他以水军为主,掌握了这一带状区域的主动权。 下雉至柴桑一线水路纵横,以大江为主线,两边水网密布,还有广阔的彭蠡泽,正适合以舟楫行其间。因为马援的水军被阻在上游,此处航道由赵熹控制,赵熹军船只往来其间,运兵运粮,来去如飞,十分便捷。 这里正是吴头楚尾,豫章郡的入口。守住了这里,就可以保证豫章郡的完整,将之作为赵熹的后勤供应基地,而赵熹还以船只向大江下游游弋,向丹阳、会稽两郡表明建武汉军的坚挺,坚定他们抵抗的意志。 扬州之地,虽在天下一角,离天下的争夺较远,但是却凭着山水相间的地势,为试图平定此地的人增加难度。在后世,孙氏可以凭借这个边角之地鼎立于三国,而到了二十世纪,在古代豫章郡的崇山峻岭之间,诞生了最早的红色根据地。 赵熹本来想稳定东南几郡,等江淮战局有变,可以就势反击,他等到了,江淮有了大变动,但却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480.穿山越岭 在江夏郡的东南部,高高的天岳山矗立在大江南岸,天岳山北麓流出一条小河,名为雉水河,雉水河曲曲弯弯流过下雉,东入大江。 下雉这个名字是汉高祖刘邦时起的,雉是野鸡的意思,在当时算是一种瑞鸟,吕后的名字就是雉。传说刘邦建汉后,这个地界的野鸡一个劲儿地叫。本来这山上野鸡多,没事在山上叫叫下山来叫叫都是常事儿,可是在这个普天同庆的时候竟成了祥瑞,为这座小城赢得了下雉之名 下雉是一座小城,平时只有两三千户人家,赵熹率军入驻之后,下雉人口暴增,小城显得十分拥挤。赵熹便将百姓迁移出去,几乎将这小小的县城变成了一座纯粹的军镇。 下雉城驻军一万,由赵熹亲自坐镇,主要负责大江两岸的江防。豫章太守周生丰屯兵柴桑,兵力更多过赵熹,他负责转运物资,并派船出入彭蠡泽,拱卫庐江南部。 两个人的兵马合起来也不足三万,却能将马援巨大的船队阻住数月,可见这两人能力出众,配合默契。 这天,周生丰亲自送一批粮草来下雉,正好与赵熹商量些事情。 周生丰道:“据说合肥打得很厉害,伪汉大军压境,越骑将军和威虏将军正在与敌激战,也不知是真是假。” 现在因为庐江和九江许多县都陷落了,他们的消息不通畅,不仅传过来较晚,而且消息不准确。 “是真的,合肥已经陷落了,你看,”赵熹说着将案上的一封信递给了周生丰,“这是邓奉劝降的手书。” 赵熹把信给周生丰看的意思自然是显示自己的清白,去除周生丰的疑心,同时他也想看看对方的态度。 周生丰听说合肥陷落,脸色微变,急急接过了信,看了看便放到一旁,说道:“邓奉因一已私怒而起兵,为祸南阳,是朝廷心腹大患,如今竟一跃而成为伪汉大将军。他说拿下合肥,阵斩刘宏,我看未必是实话,或许只是想乱我军心罢了。” “是真的,”赵熹又强调了一遍,“邓奉不会撒谎的。” “看来镇南将军与邓奉果然相交莫逆,互为知己。”周生丰看了赵熹一眼,问道:“那么镇南将军是怎么想的?” “我怎么想的?”赵熹也抬眼看着周生丰,用手拈起那封书信,两只手一错,将书信扯成两半,“赵某蒙陛下重用,受大司马重托,将江南半壁交到我手,赵某担了这副担子,心中只有国家,焉能为知己之情谊忘了陛下的厚恩?周公莫忧,赵某愿与周公共保江南,挽回乾坤。” 周生丰道:“镇南将军之忠义,世人皆知,只是合肥失守,寿春孤立,整个江淮都不再为我所有,我二人保有江南数郡,却与朝廷关山阻隔,消息不能通达,如之奈何?” 赵熹说了十六个字:“稳定江南,驱逐马援,挥兵北进,克服江淮。” 周生丰离了下雉,坐船顺流而下,一路上一直在想着这件事,心里总是有些忽上忽下,觉得很不稳便。 他的亲信,豫章郡功曹魏蒙道:“太守面有忧色,莫非是担心镇南将军所言不实?” 周生丰沉默片刻,说道:“镇南将军为人忠义有信用,一定不会欺骗我。” 魏蒙却冷笑道:“太守,您太厚道了!镇南将军若真的如此忠义,当初便该为更始皇帝尽忠,而不是投奔背叛更始皇帝的当今陛下!” 他说话如此嚣张大胆,把周生丰吓了一跳,“你,你怎么能对陛下如此不敬?” 这是直接指斥刘秀背主,不只是不敬,而是大不敬。 魏蒙道:“太守,我等远离朝廷,以一郡之力坚守于此,对陛下够忠义了,可陛下呢?从未发一兵一卒来救,也未有片言只语的奖掖。当初镇南将军向合肥求救,刘宏根本不理,反而大骂赵熹,若没有朝廷和大司马的纵容,他焉敢如此?以我看,陛下早就不想要江南了,刘宏正是知道江南已成为弃地,所以才敢公然不救。如今合肥失陷,江淮易主,我等便是孤悬在外的忠臣孽子,可朝廷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我们如此忠心又有何用呢?” 他说得虽然过分,但却说到了周生丰的心里。周生丰其实一直在心里琢磨,是不是江南早已被朝廷抛弃?是不是根本就没有人会来解救他们?若是如此,他们的坚守便毫无意义,顶多是给北方的战局分担压力而已,而他们自己就是被刘秀利用来牵制敌军的弃子了。 不得不说,这种被利用被抛弃的感觉让人非常的不舒服,即便利用抛弃他们的是他们的主上。 周生丰上任只有一年时间,他是泰山郡南武阳人,在豫章的根基不深,但因为其人宽厚受民,很得豫章人爱戴,当地豪门和百姓都对他比较认可。 但他依旧是个众筹的太守,要依赖本地豪强帮衬。比如这个功曹魏蒙就是当地大族子弟。这也合乎汉朝官场的规则,太守是朝廷直接任命,而他下面的属吏都是当地人。 豫章比照中原可说是蛮荒之地,天高皇帝远,大家对于谁当皇帝其实并不在意,归谁管他们都是照样过日子,最好是不要打仗,谁强谁来接收。一般这种地方,只要中原的皇帝确定下来,根本不必来攻,一纸诏书搞定。 只要没有野心家出现,这都是比较容易招降的地方。 魏蒙的想法就是本地豪族的代表性想法,一听说合肥丢了,江淮没了,马上在心里打起了利益小算盘,几乎立刻得出结论,强中之强已经决出来了,再打下去没意义了,该换老板了。 一个打工仔,谁当老板不是干呢? 因为周生丰和豫章豪门的关系维持得不错,所以魏蒙才借着赵熹的事儿来探探周太守的口风,如果太守肯降,豪强们肯定是坚决拥护,如果太守不肯降,豪强们可能会将他抛弃,自行投降,要是碰上些功利心重的,或许就能联手做了他,拿着太守的脑袋去邀功。 周生丰很有些纠结,因为他原本是刘秀身边的尚书,是近臣一系,很得皇帝器重,后来皇帝要抚边境,才派他来下放锻炼,干得好的话回朝可能会大用。谁承想他运气这么差,刚上任一年,居然就赶上豫章要脱离朝廷了。 他虽然明白魏蒙说话的意思,但心里总有点过不去,便拿赵熹来做挡箭牌,“我曾与镇南将军共盟,要匡扶朝廷,誓言犹在耳边,安肯背主投敌?” 魏蒙道:“赵熹与邓奉是好友,邓奉得了江淮之地,却不南下来攻,想必已与赵熹说好了!太守若再迟疑,只怕不知什么时候就被赵熹卖了!” 周生丰半信半疑,终是下不了决心,说道:“我二人相约共进退,赵熹必不负我。。。先等等再看吧!” 魏蒙暗地里着急,只好联络当地豪门,自己寻找退身之阶。 几天过后,忽然有个惊人的消息传来,汉军振武将军唐经率领山地兵穿越天岳山,突进到豫章郡内,趁人不备袭夺了艾县,之后顺修水东进,海昏、历陵等地望风而降。 原来马援见水战不能破局,便又派出了他袭击蜀地的王牌山地兵,从陆路进发,携带山饼,走了一条艰险的穿山之路,出人意料地出现在敌军后方。 这一下子局势完全不同了,赵熹和周生丰十分被动,他们就要失去最可靠的后勤基地。 唐经进攻犀利,将豫章郡搅得天翻地覆,各城纷纷投降,他进入豫章不过半个月,已占据了大半个郡。 他广收豫章之舟船,入彭蠡泽北上,兵锋直逼柴桑,此时身在庐江的武卫将军诸葛稚也率军南下,从北岸逼近大江,看样子是要与唐经会攻柴桑。 伏波大将军马援终于要破局了,这一招黑虎掏心让他见到了胜利的曙光! 原本就蠢蠢欲动的豫章投降派开始加速活动了。 这天夜里,魏蒙来拜见周生丰,劝道:“当时镇南将军和太守扼大江要道,塞豫章之口,马援兵不能寸进,太守若当时归降,是以完整的江南之地归顺朝廷,有献土之功,必得封侯。如今被马援打穿腹心,局势十分窘迫,已没有了当初的份量,不过总还保有重镇柴桑,依旧可以献土投诚。太守前次误了,这一次万不可再误。若再不降,恐怕兵败损身,将自己白白地搭进去!” 周生丰知道局势不可挽回,说道:“如今兵微地促,归降恐不得重用,该当如何?” 魏蒙道:“太守不如以柴桑被攻为由,请赵熹来援,然后待两军合兵之际,趁其不备将他斩了,以赵熹之首献与新主,必得陛下欢心。” 周生丰垂首半晌,叹道:“背盟独降已是不义,怎可为了一已私利加害于人?” 魏蒙道:“此事不须太守出手,自有下吏来安排,太守既未出手,何来背盟之事?” 481.死里逃生 赵熹在邯郸朝廷一直不太得志,因为他与邓奉关系太好,邓奉起兵之后,赵熹受到皇帝的猜忌,一直不能担任要职,多亏吴汉欣赏赵熹的才干,才将他带在军中,授以机要。 这个不起眼的举动获得了最大的回报,赵熹几乎以一已之力,迟滞了马援十万大军的行进,将其拖在长江一线,避免寿春军两面受敌,为江淮战场赢得时间,为吴汉一挑二的战略提供了可能。 可是随着吴汉的战死,江淮战场一蹶不振,使赵熹的努力变得没有意义,此时,他更像是一个悲剧式的英雄,明知不可而为之地坚持着。 可是当唐经在他的身后开辟第二战场的消息传来时,赵熹清楚地明白,他无法再坚持了,豫章郡失守,他便没有了后勤保障基地,没有了战略纵深,他所处的这座小城就成了绝地。 赵熹面临了选择,是为本不看重他的刘秀尽忠,还是转投长安的刘钰,在另一个舞台上重新开始。 这几乎是不用思考的选择,答案非常清楚地摆在眼前。 他手下的将士们都在恳求:“将军,该做的您都做到了,天意如此,人岂能逆天而行?” 无数声音中有一句话清楚地钻进了他的耳朵,“将军,给兄弟们一条活路吧!” 是啊!即便他不畏死,还想做这种无益的坚持,这些追随他的将士,一起奋战的弟兄,他们有什么罪过,要浪费大好的生命,随着他一起陪葬? 赵熹道:“我并没有什么恩义与诸位将士,却带着你们在此苦战数月,兄弟们多有死伤,许多人无法回到家乡,都是因为我的缘故,如今事已不可为,再战无益,我焉能再带着兄弟们送死?” 将士们听了,欢声雷动,不像是要投降,倒像是打了大胜仗一般。赵熹心里松了口气,看来是应该降了,大家已经没有战心了,这仗根本没法打了。 正在此时,长安皇帝招降的诏书到了,诸将见了,愈发高兴,这真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如此投降会显得更有面子。 赵熹接了诏书,立即派使者去马援军中。 他说道:“当初我与周生丰约定共进退,如今岂能独自归降?我现在就去柴桑,劝他一道来降。” 部将吕完说道:“周生丰尚未表示归顺之意,其心不可测,将军不可轻易犯险。” 正说着,周生丰的信到了,柴桑告急,请赵熹派兵增援。 赵熹道:“大丈夫不能言而无信,违背盟约,我要率军前去,亲自劝降,若其不降,再做道理。” 赵熹当年在南阳就以讲信用著称,名声很大,以他的声望为更始皇帝招降了许多势力。如今是他约周生丰共济大事,反攻江淮,若是单独归降,便是违了誓约,这是注重信义的赵熹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赵熹当即率领四十多艘船,共一千余人,顺江而下,直奔柴桑。 两地本就相距不远,赵熹又是顺流,半天时间就到了柴桑附近,吕完说道:“将军,前面就要离开大江,进入沙水了。沙水狭窄,我等贸然进去,若有人在两岸设置伏弩,弩箭齐发,我等都将死无葬身之地。如今周太守是战是降,尚不可知,不宜轻易入沙水,将军可派使者,请周太守来江上说话。” 在大江南岸,有一条沙水支流,要沿大江从水路去柴桑,先要进入沙水狭窄的水道,顺着河流再走几里路才到柴桑城。 大江江面宽阔,回旋余地较大,可沙水太窄,要是周生丰真有什么心思,他们就被人家堵死在河道里了。 赵熹认为吕完说得有理,听从了他的建议,先派使者乘小船去柴桑请周生丰来说话。 众人就在江上等待,等了一个多时辰,见下游来了数十艘船,沙水中也不断地有小舟钻出,柴桑船只来了。 等到对面船只靠近,赵熹正想喊周生丰来说话,对面忽然弩箭齐发,将这边的人射倒了一片。 赵熹等人仓促还击,可是他的船小人少,又是猝然遇袭,一开始就被压制住了,完全处于下风,不断有士卒中箭落水。 赵熹只好且战且退,试图退往下雉,可是对面润色得很紧,一直跟在后面不肯放松,看样子竟是要致他们于死地。 大江上毫无遮拦,无从躲避,士卒的伤亡越来越大。赵熹下令全军弃舟登岸,在岸上的一处小山上,就着地势防守,将战局稍稍稳住。 柴桑兵马也上岸追来,赵熹见其人马甚众,说道:“若待他们合围,则我等都没有活路了,为今之计,只有趁其兵马未合,突围出去。” 他带头冲下土山,士卒们跟在他身后,大呼冲杀,十分悍勇,山下之人不能阻挡,赵熹率军破围出去。 但是对方好似并不想放弃,依旧执着地追在后面,赵熹且战且走,虽然杀伤众多,但士卒也伤亡渐重。 赵熹道:“若在一处则皆死,尔等可分头突围,自行回下雉集合。” 队伍分头逃散,赵熹也不辨方向,带着一队人马胡乱向前,先还有兵丁跟在后面,后来渐渐地没了踪影,等到他终于甩脱了追兵,才发现身边只剩下几十个人,其中大多是忠于他的家兵。 赵熹说道:“我军降汉之事尚未公开,周生丰不得而知,此事必是他要杀我立功,以赵某的首级作为其晋身之阶,着实可恨。” “我与周生丰有盟约在先,他怎能毁约弃盟,下此毒手,要致我于死地?可怜这些弟兄,随我南征北战,没有折在战场之上,却折在了他的毒手之下。”赵熹越说越是生气,拔刀击地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他的手下也都满腔悲愤,个个吵着要报仇,有人提议立即返回下雉,提兵马前来挑战。但是吕完却道:“周生丰若要归降,与将军将为同朝之臣,将军如何能以兵加之,又如何能够报仇?” 赵熹说道:“何须等到他归降朝廷,至迟明日,我便要杀了这厮,为兄弟们报仇!” 482.弃还是守 柴桑城中。 周生丰一刻也安定不下来,他先是在屋内来回走动,走了不知多少来回,又坐回到案前,拿起书来看,可是看了半天也没看进去一个字。他提起笔来写字,可是却忘了蘸墨,气得他对着下人大声斥责,责备他们没有眼色,不给他磨墨。 他坐立不安了一个下午,一个劲儿地派人去问魏蒙回来了没有。等到天色漆黑,魏蒙才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周生丰见了他,霍地站起,急切地问道:“怎么样?赵熹怎么样?” “此贼狡猾,不肯入沙水,我带人在江上截击,他们四散奔逃,我带兵在外寻找了大半日,没有找到赵熹。” 周生丰阴着脸道:“这么说赵熹还活着?” “我等大杀了数百人,或许赵熹也在里面,或许他现在已经死了!等到明日一早,下吏再去寻找。” 周生丰突然怒道:“胡闹!当初我就说不行,你一力撺掇,非要行此不义之事,如今可倒好,脸也翻了,事情也没做成。赵熹若是活着,岂能善罢甘休?到时他兴师问罪,我如何能应对?” 魏蒙道:“太守莫非是想将魏某拿去塞责?” “你自然脱不了干系!”周生丰的脸色青黑。 魏蒙突然冷笑道:“杀赵熹之事可是太守首肯的,焉能都推到我的身上?魏某不过是奉命行事,赵熹要是来报仇,第一个找的恐怕也不是魏某,而是太守你!” 周生丰脸色极其难看,他感觉自己好像跳进了别人挖的坑里,无法逃脱。可惜事已经做出来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仇已经结下了,只能希望赵熹是真的死在了乱军之中。 他虽然生气,却还需要魏蒙这些人给他捧场,只强压怒火说道道:“明日要多多加派人手,一定要找到赵熹,他若是逃脱了,咱们一个也逃不掉!” 魏蒙虽然怒怼了周生丰,其实也不想和太守撕破脸皮,毕竟两个人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要死要活都得在一处了。 他说道:“若是等赵熹先降了马援,肯定会说太守的坏话,引马援大军来攻。请太守立即派使者去请降,只要早早归降,才能占据主动。那时候即便赵熹不死也没什么能为了,他若要战,太守与马援两面夹击,破之容易,他若要降,便与太守同时长安之臣,他也不好再找太守的麻烦。” 周生丰道:“我这就写信,明日一早便派使者,分头和江北和江南汉军联络!” 周生丰肠子都悔青了,早知如此,当时直接投降不就得了,何必还闹这么一出? 第二天一早,周生丰便派使者出发,去同江北的武卫将军诸葛稚和江南的振武将军唐经联络,此时他只求速降,可马援与他之间隔着下雉,通行状况不稳定,只能先向要攻击他的两路人马示好,再从江北绕路去向马援请降。 周生丰召集手下官吏,宣布要弃暗投明,转投长安朝廷。众人都松了一口气,如今转投长安几乎是大家的共同心愿,周生丰再不投诚,恐怕就有人琢磨着要他的命了。 城中原本紧张备战的气氛突然松了下来,如今大家都觉得柴桑安全了,不会再打仗了。 魏蒙一早就多带了人手出去,四处寻找赵熹的踪迹,又在昨日的战场附近寻找他的尸首。 周生丰正在太守府中,与几个官吏商量归降交接之事,忽听家人进来禀报,城外来了几个渔民,说是在大江中打捞上了一具尸体,渔民们觉得这是个大人物,特地来向太守禀报。 那家人将一方官印呈了上来,说道:“这便是渔民从尸体上解下来的东西。” 汉朝时,官员的印信都要随身携带,以绶带系在腰间,丢了官印可是失职之大罪。 因此渔民从尸体身上发现官印合情合理。 周生丰拿过来一看,上面写着:“镇南将军印。”正是赵熹的印信。 周生丰心里一喜,忙道:“让他们进来,我要问几句话。” 不多时,三个人被带到了周生丰面前,这些人带着江边渔民常用的斗笠,将帽沿压得低低的,低垂着头进来。 周生丰以为他们见官害怕,也没太在意,只急着问道:“这官印的主人现在何处?说出来,本太守重重有赏。” 一个渔民向前一步,离着周生丰只有几步之遥,他忽地一把扯掉斗笠,抬头直视着周生丰道:“官印主人就在这里!” 周生丰一见,吓得心胆俱裂,连忙抽身后退,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镇南将军赵熹。 赵熹一个箭步蹿上前来,一把揪住周生丰的发髻,用一柄短刀抵住他的咽喉,斥道:“无耻小人!我与你盟约共进退,你为何要害我?” 周生丰声音抖颤,结结巴巴地说道:“此事,此事周某完全不,不知,都是那些小人,做,做下的,赵将军一定要,要明察。。。饶命!” 赵熹左手用力一扯,将周生丰的头扯得猛向前倾,右手刀顺势刺入他的咽喉之中,然后他手腕用力一转,干脆利落地切下了周生丰的头颅。 这一切发生的极其突然,旁边的郡中官吏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豫章太守周生丰已被割走了头颅。 赵熹提着周生丰的头颅,杀气腾腾地道:“奉大汉皇帝陛下诏令,杀贼首周生丰,余者不论,降者皆领原职!” 首领已经死了,谁还肯为他出头?何况赵熹像座煞神似的,把众人都给镇住了,豫章官吏尽皆拜下请降。赵熹夺了周生丰的印信,便开始发号施令,半天时间,竟将整个柴桑城给接收过来了。 赵熹年轻时能和邓奉齐名,绝对不是因为他的学问,而是因为他和邓奉一样,也是个地地道道的狠人。他十五岁时就提着刀杀到仇人家里,为他的堂兄报仇,手刃仇人,颇有当时的游侠习气。他的信义之名传遍了整个南阳,以致于赵熹这个名字成了个名片,可以拿着去招降各县豪强。 像他这样的人,怎么能认着吃了周生丰的暗亏呢? 他带着手下几十个人混进柴桑城,然后亲自进到太守府中,击杀周生丰,一举建功。 有人跑到城外去找魏蒙,将城中情景告知,魏蒙大惊道:“怎会如此?” 他的属下一个个面面相觑,有人大着胆子说道:“功曹,事已至此,不如我等也降了吧!” 他一开口,立即引起一片附和之声,“对,柴桑城都降了,我们这点人马除了归降还能做什么?” “功曹,我等的家眷都在柴桑城中,没法子和赵熹对敌啊!” 魏蒙此时也在后悔,后悔自己当初为什么出了这么个馊主意,可是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回头路了。 看赵熹敢带几个人闯进城里杀人的狠劲儿,那是个有仇必报的主,就算现在他不知道这事儿是魏蒙的主张,以后也绝对会有人告诉他,到了那时,赵熹绝不会饶过自己。 魏蒙想来想去,看来自己要是想活命,就只能是逃亡了。 魏蒙丢下了他的队伍向东逃亡,他要投奔自己在丹阳郡的表兄。可是没等他逃出庐江,就被捉回来吃了一刀,追随周生丰而去了。 赵熹安排好了柴桑的事情,亲自率兵马溯流而上,去拜见伏波大将军马援,两人一见面,马援便惊讶地道:“将军扼大江咽喉,阻我船队半年之久,我以为必定是个久经沙场的老将,未料到将军竟然如此年轻,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赵熹道:“大将军乃世之名将,用兵如神,克定巴蜀,扫平荆州,威名震于华夏,赵某佩服之至。” 两个人一见如故,做彻夜长谈。赵熹一直随在吴汉军中,对于淮南和江南的局势都十分熟悉,他侃侃而谈,对于江南地区如何进兵,如何治理,何人可以招抚,何处必须用强,说得头头是道,马援听了十分高兴。 赵熹便随在马援军中,引着他进入下雉和柴桑,又将庐江剩余几城尽皆交于朝廷。马援在柴桑稍驻大军,招抚豫章诸城,不出二十天,豫章郡的十八个县便归附了十三个,还有几个边远之城,马援都留给了扬武将军唐经,让他率本部人马前去讨平。 马援向皇帝极力推荐赵熹,刘钰便拜他为定南将军,让他率本部兵马,攻略大江下游诸郡。赵熹率了一只船队,横行大江下游,所过之处,敌军纷纷归降。 马援在江南留驻了两个多月,然后便将江南交给了赵熹,他自己则率领着他巨大的船队,趁着夏季丰水期,北上淮河,与邓奉等人会攻寿春。 邯郸。 刘秀看着案上的战报,面色有些发青,不只是整个江南几乎都为长安朝廷所有,如今连整个淮南也岌岌可危。 六安国与庐江、九江皆已陷落,寿春城危在旦夕,如今淮南只剩下了临淮郡和广陵国。 武威将军刘尚在奉书中一直在说淮南不能再守,如果再守下去,全军有覆灭之忧,他请求从寿春撤军,放弃淮南。 刘秀勃然大怒道:“自吴公战死之后,刘尚接掌淮南,先败于寿春,后败于合肥,原本一只熊虎之师到了他的手里竟成乌合之众。刘尚丧师失地,有辱国威,罪不可赦!朕念其为宗室子弟,颇有旧功,没有惩治于他。可他不仅不想着立功赎罪,反而要逃回来,放弃淮南。淮南是吴公亲自打下来的,为了淮南,吴公战死,多少将士失去生命?如今弃之容易,将来要夺回来就是难上加难。。。为什么非要撤军不可呢?寿春天下坚城,易守难攻。城中尚有精兵数万,一年之粮,如何便不能守了?刘尚可知道,寿春一丢,临淮、广陵皆不能保,便连沛郡也会沦落在敌军马蹄之下!” 刘秀将手在案上重重地拍了下去,说道:“刘尚实在是无能,朕要重重地惩处于他!” 讨虏将军王霸谏道:“陛下,临阵处置大将,恐会使全军陷入混乱。刘尚久在淮南,一直是大司马的副手,尽知其军中之事,有他执掌寿春,至少会保持稳定。” “你怎么还替这个废物说话?”刘秀还是气咻咻的。 “陛下,”王霸道:“邓奉之勇,天下闻名,就连大司马也在他手下屡吃败仗,征南大将军也曾经吃过他的亏,这个人。。。实在是个将才,刘尚敌不过他。。。不出意外。” 刘秀思来想去,没有合适的人选代替刘尚,不禁扶着额头叫道:“若有公孙在,朕如何会窘迫如此?” 冯异在洛阳大战时投降了刘钰,使刘秀失去了他最能打也是最信任的一个将领,同时耿弇的投敌也是洛阳大战间接造成的。 可以说洛阳大战是两汉争战的分水岭,自从洛阳之战后,建武汉便完全落在下风了。比落下风更可怕的事情是,刘秀如今人才流失严重,从前他有几员可以独当一面的方面大将,如吴汉、冯异、耿弇等人,如今死的死降的降,只剩下征南大将军岑彭还在汝南坚持。 这几天刘秀其实一直在为岑彭一路担忧,因为路途比较远,也因为全国性的缺粮,使得朝廷对于岑彭大军的粮草供应有点力不从心。 如今岑彭可说是诸路之中打得最好的一路,他夺回了大半个汝南,在和敌军反复争夺汝南的同时,他还派兵进攻六安,想要分担寿春的压力,可惜刘尚是个猪队友,竟然趁这个机会将三万精兵葬送在合肥城下。 刘秀觉得,岑彭不能在汝南在呆下去了,再呆下去后勤方面真是供应不上,将士们吃不饱饭,还怎么打仗呢?或许他应该后退,进行战略收缩,蓄积反击的力量。 可是此时要是放弃寿春,放任敌军大举渡过淮水北上的话,恐怕岑彭连回兵都办不到。 所以,在刘秀看来,汝南可以放弃,但是寿春却绝对不能。 刘秀给刘尚写了封信,严厉地申斥他,命令他死守寿春。同时,他给征南大将军岑彭的旨意却是,放弃汝南,退兵河南。 483.只能亲征 这天,邯郸未央宫中人来人往,个个脸上带着喜色,到处洋溢着喜庆的气氛。 皇后阴丽华新生的小公主满月了。 阴皇后自从到邯郸以来,六年间已经诞下两儿一女,平均两年生一个孩子,这个频率算是比较高了,由此也可见皇帝对她的宠爱。 因为最近朝廷提倡节俭,宫中裁减用度,对于喜得千金这件事,刘秀并没有大肆庆祝,只是命人在宫中挂起了红灯笼,办了一场仅限于宫内的家宴,就算是庆祝过了。 自从得了公主,刘秀好像是找到了歇息的理由,时不时地就不去上朝,每天就在宫中逗弄孩子。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总是皱着的眉头才会舒展开来,露出笑脸。 早早立下“娶妻当得阴丽华”志向的刘秀妃子并不多,平时多数时间都是在阴皇后处留宿,两个人在宫中颇有些平民夫妇的感觉。 皇后如此受宠,其他的嫔妃未免受了冷落,因为皇后生产,其他嫔妃们才得以分享一些皇帝宠幸,可阴皇后刚坐过了月子,皇帝又跑到她的宫中去了。 有嫔妃少不了背后嘀咕:“平时做出一副不争不妒的样子,其实把陛下把得紧紧的,真有心机啊!” “刚出了月子,就要抢着伺候县官,也不怕身子吃不消!” 其实这可是有点冤枉刘秀了,因为他在皇后的宫中什么也没干,两个人就是闲坐聊天,这一聊就聊了大半天。 阴皇后想要出去走一走,被刘秀生生地摁住了。 “小心出去受了风,多呆几天再说吧!” “陛下,妾已经坐完月子了,这房中实在是太闷了,妾想出去透透气嘛!” 刘秀看着阴丽华,笑了,“好!朕陪你一道出去走走。” 两个人手挽着手在院子里散步,太监宫女都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敢靠得太近,怕打扰了帝后的独处。 阴丽华深深地吸了口气,笑道:“这花香真好闻,妾在屋子里闷得身上都馊了。” 刘秀却低下头来,凑在她的脸旁嗅了嗅,笑道:“哪里馊了,丽华的身上永远是香甜的。” “都老夫老妻了,你还说这些。。。”阴丽华突然停住了话头,伸手在刘秀的脸上抚摸着,说道:“陛下,您的胡子又白了好多,最近。。。朝中事情多么?” “不多,没什么事,你看,朕都好几天没上朝了。”刘秀收了笑容,默默地向前走着。 阴丽华知道,这是他不想谈这个话题的意思。 其实平时刘秀并不避讳在她面前聊朝政,有时还会边聊边评,说到好玩的事情就哈哈大笑。 他不想聊就表示最近时局不好,让他烦心。 阴丽华心疼地道:“朝中事情这么多,陛下总是在忙,你看,胡子头发都白了许多。陛下,您也该多休息休息,不要累坏了身子,尤其是以后不要亲征了,妾不放心,每次陛下亲征,妾都担心得睡不着觉。一路上奔波劳累,战场上刀枪无眼的。。。有那些将军校尉们在,为什么还总是要陛下亲征呢?” “好好,别啰嗦了,”刘秀笑道:“朕答应你就是了,以后非到迫不得已,不再亲征了。” 刘秀是能打仗不假,但是他并不喜欢打仗,他的性子应该是比较平和趋向于保守的,如果不是一步步被逼到这条争天下的路上来,或许他会在南阳好好地做一个小地主。 他并不想亲征,可是最近却越发亲征的频繁了,因为他手下的大将越来越少,尤其是方面大将,这是将领中的稀缺品种。 一个好的将领可以使整个队伍改头换面,比如吴汉在时,寿春之兵是强兵,换了刘尚,立即就变成了弱兵,更让人难受的是,刘秀居然还找不出更合适的将领来替代刘尚。 临阵换将是大忌,除非新任将领明显比旧将高出一个档次,去了就能显著改善全军的状况。朝中比刘尚强的将领当然有,但是却没有强到可以忽略临阵换将的弊端。而且鉴于建武汉一向的私人部曲性质,再换一个人去,未必就能指挥得住那些人。 寿春就只能指望刘尚了,刘秀要着手先安定河北,才能顾得上南方的事情。 刘秀在宫中消停了几天,又被没完没了的消息战报拉回了朝堂上。 从关中方面来的消息,建世皇帝刘钰出了长安,亲自东征,这次却没有去洛阳,而是向河东方向来了,看样子是要渡黄河东进,进入河东。 刘秀冷笑一声,来河东,难道是要从太行山方向发动进攻,直接攻击河北腹地? 来吧,正好面对面的再干上一场。 刘秀自洛阳大败后,好好地钻研了一下重骑兵战法,后来他得出一个结论,重骑兵并不是不可阻挡的,如果准备充分,利用地形,多多设置路障,延缓其冲击速度,重骑兵也是可以战而胜之的。 在陈留大战中,洛阳方面又放出了重骑兵来踏阵,刘秀因地制宜打阻击,虽然时间不允许他准备得充分,正面步兵兵团差点被冲得崩溃,但他最终还是挺住了,并及时打出反击,获得了一场大胜。 至此,他在洛阳战场上被打掉的信心才算是恢复了。 如今刘钰要来河东,或许就要进攻河北腹地。但是刘秀并不十分担心,这里是他的主场,兵马、粮食都能及时送到,他有信心把自己在洛阳吃的憋送还给建世皇帝。 但是好像就有人想让他不痛快,消停了好一阵子的太行山流寇又开始闹事,而且这次闹了个大的,几伙游击队偷偷下山,趁着常山郡石邑守备空虚,把县城给打下来了,然后大掠了一阵,临走时将府库一把火给烧了。等到官兵扑过去时,贼兵已经撤走了。 刘秀之前已经在太行山一线派驻了重兵,可是依然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让他十分恼怒。刘秀在河北剿匪无数,上百万的流贼都收拾了,现在这些山里的毛贼还对付不了吗? 在答应阴丽华不再亲征的请求十天后,刘秀就又下旨要亲征常山剿匪。 阴丽华苦苦阻挡:“陛下,那茫茫大山,你到哪儿去找流寇的踪迹?山路如此难行,贼人都走惯了,如何追得上他们?陛下不可轻动!” 刘秀不为所动,坚定地踏上了剿匪的征途,他下决心非要解决了这些毛贼不可。 他气势汹汹地向北进军,却在离邯郸不远的柏人停了下来,下旨除防守井陉的傅俊部之外,将常山剿匪兵马全部撤回。 常山太守邓晨立即南下,来柏人见皇帝,说道:“匪患猖獗,重兵在常山尚且不能剿灭,陛下为何将兵马撤走呢?” 刘秀道:“重兵布防,还是免不了有石邑失守之事,因为再多的兵也不可能防守得面面俱到,总会有空子给流寇钻,朕此时才想明白,剿匪还是要主动出击,一定要剿,不能只靠防守。” 邓晨道:“可陛下把兵都调回来了,还拿什么剿匪呢?” 刘秀道:“不须过虑,我已派出刘隆属下兵马入山,不久便有回报。” 邓晨知道刘隆负责一些秘密之事,他手下有许多间人,常能出奇不意建立大功。想必皇帝这一次是要放弃高成本的重兵布防,打一场低成本的情报战了。 见皇帝成竹在胸,邓晨心里宽了一宽,也就不再说什么了。 刘秀在柏人停留了近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中,因为常山兵力空虚,匪患闹得很凶,邓晨又派人来告急。皇帝说道:“可以进兵了。” 刘秀亲率精兵挺进至井陉附近,与傅俊合兵。 这时他一个月前派出去的间人纷纷归队,带回来许多情报,包括太行流寇在山中的主要据点,每股流寇的大致数量等等,十分详尽。 原来这些人来到常山,在流寇下山活动时,假装流民混入了太行山游击队,在山中混了一段时间,摸清了山中的底细,然后下山来传递情报。 刘秀挑选年轻精悍能走山路的士卒,编成若干小队,每支从一百人到一千人不等。刘秀下旨让他们天一亮就出发,火速进兵,不管遇不遇到敌军,当天晚上都要回到井陉。 十几支剿匪小分队分头进山,由间人带路,急行军直奔流寇在山中的巢穴。 当天晚上,除了三个队伍没回来,其他的都按时回到井陉,其中九支找到了敌军,发生了战斗。因为目标明确,行动迅速,流寇们等到他们到了眼前才反应过来,匆忙之间来不及抵抗,被大量地消灭。 剿匪小分队以有备击无备,占据了明显的上风。 这次剿匪的成果很大,杀伤匪兵数千人,斩首了四个山都尉,烧毁了大大小小九个匪窝。建世汉游击将军常子都落荒而逃,常山匪患大大缓解。 相信从此以后,流民们加入匪帮不会像从前那么容易了,万一再来个间人怎么办? 邓晨和傅俊对皇帝陛下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知道皇帝是怎么能用更低的成本来取得更好的效果。 刘秀道:“这法子是受了皇后的启发,他劝朕不要来剿匪,说又找不到贼窝,又追不上贼兵,没法子剿匪。朕就想,剿灭此等流寇不外乎是两件事,一是要能找到他们,二是不能让他们再跑了,朕便多派间人,混进山去,摸清敌情,然后编成精干小分队,分头行动,要速战速决,免得走漏消息,让贼寇遁走。” 傅俊拜道:“陛下英明神武,所攻必克,臣无能,实在是惭愧。” 刘秀道:“子卫,你要争取主动,多多掌握敌军情报,不要做聋子、瞎子、守摊的呆子,还要训练一支专门山地做战的部队,或许将来这支队伍可以有大用。” 刘秀为强弩将军傅俊打了个剿匪的样板,便沿着太行山一路南下,一是巡视各地边防,一是震慑山中流寇,再一个,便是要向太行山那边的皇帝刘钰示威了。 此时刘钰已到了河东,征北大将军田况等人早早地在大河旁边等侯,迎接皇帝,皇帝对诸将大加抚慰。 田况久在边郡,除了有两次去长安述职之外,很少见到皇帝,上一次见面还是在两年以前。此次见了,愈发感觉皇帝气派不凡。 刘钰本来就长得高大,久居帝位,每天发号施令,早就养出了一股帝王气势,早不是当年的小放牛娃可比。 田况拜道:“当年在临晋,陛下以河东之事相托,臣牢记陛下的嘱托,一直试图突破太行山,进兵河北。可臣在河东五年有余,一直未能寸进,实在愧对陛下的重托。” 刘钰道:“田卿,你这话就不对了。你只要大军在河东,天天盯着这几条太行陉,刘秀就得重兵布防,一点也不敢放松。若是没有河东兵马钉在这儿,洛阳的压力将会更大。田卿不用打,就能牵制刘秀十几万大军,这本身就是大功一件。何况田卿前年打到了河内,使邯郸震动,刘秀亲征,只是由于此地距离邯郸太近,敌军太强,田卿才未能再进一步。田卿,你不要急,将来关东还要打大仗,打硬仗,田卿要抓住机会,争取在关键时刻给刘秀后腰捅上一刀,或许能起到决定乾坤的作用。田卿,你的功劳,朕心中有数。” 皇帝说得很客观,把田况在河东的作用点了出来,既没有夸大,也没有抹杀,听起来让人信服。田况拜道:“陛下见识高绝,明见万里,实在是大汉之幸,百姓之福。” 皇帝见到河东将军王硕,笑道:“河东将军,当初在郑县,你陪朕练习箭术,如今想起来,就像是昨日,哪天有时间,你再陪朕练练。” 王硕吓得连连叩头,“陛下,陛下饶了臣吧!” 那次陪皇帝练箭,王二楞子差点把命搭上,这简直成了他一生的阴影,哪里还敢接皇帝的这个玩笑,万一他把玩笑当真执行一下呢! 皇帝道:“虎臣,你把所部将士交给征北大将军,朕命你组一支先登军,在全军挑选强悍之士,人数不用太多,三千人即可,每日多加练习,待到决战之时,可以突击在前,斩关而出,挺进河北!” 王硕其实不怎么会指控打仗,他的强项就是带头冲锋,先登陷阵,他的周围本来就有数百个虎狼般的兄弟,可皇帝还觉得不够,要他招收三千人,成立选登营,将来要靠他们破掉太行山中的关卡。 田况听了这话,心道:“太行八陉多险关,没有勇猛的陷阵之士,确实比较难打。皇帝要王硕专练先登兵,其实还是想突破太行险关,直接进入河北,看这架势要有大仗打了。” 484. 与天为党 一支军队行进在细长的山路上,像是一队运食的蚂蚁,缓慢、坚定又执着。 刘钰抬头望了望头顶的群山,高峻起伏,连绵不绝,山的轮廓与天相接,好像要延伸到世界的尽头。 他叹了口气,心道:“这么又长又险绝的岭道,简直是物流噩梦,可怎么运送军粮啊!” 这条路被称为“乌岭道”,山南北有长岭,岭上东西有通道。是连接河东与上党的一条著名古道,由安邑东行,爬上山岭,经一道险关,向东直至上党郡治长子县。 乌岭又称作黄父、黑壤,山上土壤呈现出灰黑色,给人一种非常厚重的历史感。 历史在此上演过一场大戏,这出戏打破了战国七雄并立的均势,使整个天下失去了平衡。 三百年前,秦赵间著名的“长平之战”,秦军主力便是经过乌岭道进入上党,两军的战场“长平”就在上党郡治长子县的南方,丹水的东岸。 一天之后,刘钰的军队便到了自古以来的战场上党郡境内。 “上党从来天下脊”,一句话就说明了这儿的地势。上党郡是被群山包围的一块高地,“地极高,与天为党,故曰上党。”因其地势险要,一向为兵家必争之地,素有“得上党可望得中原”之说。 上党四面是高山,东有太行,南有王屋,西有中条山,北有太行、太岳诸峰,地势高峻,险峰陡立,犹如堡垒一般,俯临河北、河南的平原地带。上党境内山地嵯峨,绝壑深阻,是一块相对独立的地域。 此地对外交通主要靠山间峡谷的隘口和官修驿道,这些交通孔道狭长曲折,有险可依,利于外出而不利于入攻,自上党向四周任何方向出关攻掠都有居高临下、长驱直入之势,而由外部入攻则属于仰攻,易遭阻遏,这是上党的地利优势。 上党的战略地位十分重要,否则当年秦赵两国也不至于以倾国之力在此死磕。自从赵国长平战败,国内青壮都被秦将白起坑杀,势力大减,失去这这个抵挡秦国的急先锋,关东六国再无力量与西方强秦相抗衡,天下统一进入了倒计时。 刘钰只在书上了解到上党的险要,却从未身临其境,切身体会,此时从河东亲临上党,这一路走过来,才知上党之险,名不虚传。 上党太守田邑远出两百里来迎接圣驾,见皇帝与在朝堂之上时大不一样。刘钰此时脸蛋黑红,因走山路,额头上腾腾地冒着热气,虽然一路奔波,却没什么疲态,显得精神抖擞,看起来既有马上皇帝的英武威严,又有着年轻人的朝气。 皇帝这一路除了道路允许的情况下骑马之外,并没有搞什么特殊化,很长一段路就是与士卒一道步行而来。 在他的左后方,是掌管皇帝的舆马的太仆丞乌盖,皇帝的右后方,则是掌管皇帝车驾的车郎中将班登,这两个近臣,一个管车一个管马,如今却只能靠两条腿跟在皇帝的后面。 班登累得气喘吁吁,“陛下,您可真是太能走了,这么远的山路生生走过来,您不累吗?” 皇帝笑道:“班登,当初你与朕牧牛时,多少山路没走过?如今是怎么了?每天养尊处优的,这就走不动了?” “不是,陛下,不是我,是乌盖走不动了,你看他的小脸煞白煞白的。陛下,您还是乘坐肩舆吧!” 皇帝看了一眼闷头向前走的乌盖,看样子步子是有点沉重,不过也没有班登说得那么夸张。皇帝道:“要坐你们坐吧!朕就想遛遛腿,锻炼锻炼。” 乌盖道:“臣不坐,臣能走,臣陪陛下遛遛腿。” 长长的乌岭道让人烦躁,士兵们内心都有些抱怨,不知道为什么皇帝要走这种折磨人的山道,可一路上见到皇帝与他们一道走路,心里顿时平衡了许多,走路的步子都轻快了许多。只是苦了那些随驾的大臣,皇帝步行,他们总不能坐在肩舆上让人抬着走。因此这一条长长的山路走来,大臣们个个累得够呛。 好在穿过了乌岭道后,队伍来到了上党高地上的盆地,也就是长治盆地,这里地势相对平坦,道路也还不错。随驾大臣们想,这下子总算可以坐车了。可不幸的是,皇帝陛下似乎有无穷无尽的精力,他一点也没觉得累,他要骑马赶路,理由是方便看一路的地形和风光。虽然皇帝体贴地允许大臣们坐车,但是除了年龄实在大体力实在差的老臣们之外,其他人都选择了骑马。 年纪轻轻的乌盖和班登更不必说,皇帝骑马,他们两个近侍不可能去坐车,只好也随着皇帝骑马,而骑马这件事是班车郎中将感觉最痛苦的事情之一。 “还是骑牛舒服啊!”班登叹道:“骑牛多稳啊!可惜,没有牛可以骑,这里的牛真少” 不只是班车郎将觉得难受,随驾众臣都充分体会到了跟着一个年轻皇帝出巡的痛苦。皇帝是如此地精力充沛,对什么都充满了好奇心和旺盛的求知欲,要跟上他的步伐十分辛苦。 上党太守田邑三十五六岁年纪,正当壮年,又有经历又有精力。他一直随在皇帝身边,随时介绍,无论是当地的民生状况、军事地形还是风土人情,全都如数家珍,显见对自己治下的郡务十分了解。 田邑原本是更始皇帝任命的上党太守,后来归降了建世皇帝,算是顺势而为的典范了。他熟悉政务、精明强干,是个当之无愧的能吏。田邑不仅郡治出色,在军事上也有建树。在他主政上党这些年,刘秀几次派兵攻打上党,都被田邑挡了回去。虽然说上党本身的地势易守难攻,但是此地紧临邯郸,受到的压力也是非常大的,以一郡之力抵挡刘秀的大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皇帝问道:“田卿,自上党高地出滏口陉,跟离邯郸最近,若在上党屯留十万大军,夺关隘而出,直逼邯郸,你看如何?” 滏口陉北有鼓山,南有神麇山,系滏阳河横切山地形成的峡谷通道,能从上党直通邯郸附近。滏口陉是太行八陉中地势起伏最小的。它实际上是把长治、潞城、黎城、涉县这些太行山里的盆地给串联起来了,几乎感觉不到很大的地形反差,就穿过了太行山主脉,这其中难走的山路并不长,在太行八陉中属于比较好走的路。而滏口陉的出口距离邯郸还很近,如果从滏口陉攻击,不仅比较方便,对邯郸的威胁也是最大的。 田邑回答道:“陛下,您也看到了,这上党郡到处都是山,可供耕种的田地并不多,养活的人口也有限,郡内编户五万五千余户,口二十六万余,目前常驻军约五万,每户须养兵丁一人,这已经是养不起了,若是驻军十万,则每户要养兵丁两人,百姓实在是负担不起。但是从河东运粮过来,要走长长的乌岭道,运的粮食大部分都在路上被吃掉了。因此上次洛阳大战,征北大将军只命在下与王将军在上党做一偏师,吸引邯郸出兵,而大将军则亲自从轵关陉而出,虽然也要穿越高山运粮,但是比起运往上党还是节省了许多。” 皇帝叹道:“果然打仗打的是钱粮。” 现在他能理解上党这么一个地势有利的地区,这几年却一直在防守,在进攻上并没有太大的建树,实在是这一郡的实力所限,确实养不了那么多的兵。 上党郡内的主要农业区有三块,是围绕着水系而形成的。北部是在漳水、绛水流域的长治盆地,这是上党高地上最大的一块盆地,也是上党郡的主要产粮区;二是东南部的晋城盆地,丹水从西北向东北流过去,为农业发展提供了灌溉水源;三是西南部的一块小盆地:阳城盆地,这块细长的小盆地紧邻沁水两岸,也是上党农田比较密集的地区。 因为耕地狭窄,上党郡并不宽裕,再加上毗邻敌境,军事消耗很大,虽然朝廷每年有巨额的补贴用以养兵,上党在财政上依旧是捉襟见肘,要想以大军从上党发动进攻,首先要解决此地的粮草问题。 当年秦赵之间灭国级的战役“长平之战”,两国在上党高地上投入了百万兵力,粮草消耗几乎都穷尽两国之力,赵国要穿越太行山滏口陉运粮进来,秦国的粮草之路更长,需要走狭长的乌岭。如果没有商鞅变法使秦国富国强兵,秦国是无论如何也打不起这一场大战的。 好不容易到了长子,这一大队人马终于可以好好地歇上一歇了。田邑早将皇帝驻跸之所安排妥当,对于诸位大臣们也都有相应的安置。 他作为东道主接待皇帝和朝中众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表现机会,不仅可以在皇帝面前多多展现自己的才能,也能借此机会结交朝中权贵,因此田邑不仅对皇帝的起居极为重视,对于诸位大臣的衣食住行也不敢丝毫怠慢。 他的努力没有白费,皇帝对他的印象相当不错,当着众臣的面说他能干,可堪大用,这是非常明显的风向标,众位大臣们立即跟上,与这位新得皇帝宠幸的太守打得火热。 田邑不仅将众人安排得周到,而且准备了许多礼物,其中最多的就是人参。田邑向向皇帝进献了一株珍贵的野生人参,块头确实是不小,样子呈人形,据说是上党人参中的极品。 刘钰道:“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上党人参乃闻名天下的珍药,上党百姓就是靠采人参,日子也应该过得不错才是。” “陛下,人参虽好,不好保管,为了保持其新鲜,百姓将人参以水浸润,但也只能保存几天而已,过了这几天,人参腐烂,便只能丢掉了,因此也无法拿到外地售卖,只能就近,随采随卖,价格也一直上不去。” 刘钰一愣,原来汉人还没有掌握人参的处理方法,怪不得上党守着金山还在过苦日子。 刘钰在前世了解到,人参买卖和毛皮生意一样,是满清经济发展的最大助力。努尔哈赤十岁丧母,他的个人奋斗史就是从挖参、打开始的,等到他统一女真部,建立政权之后,更是把人参采摘和售卖变成了支柱产业。 可是在他们售卖人参时,却往往受到明人的欺压,女真人用水浸润人参,保持新鲜,可明人嫌弃人参太湿拖延不买,女真人恐怕水参难以耐久,急着出售,不得不把上好的人参低价出售。 针对这个问题,努尔哈赤发展出了人参煮晒法,即把人参煮熟后晒干,经过如此处置后,人参不易变质,方便储存和运输,就可以从容变卖,得到几倍的利润了。 女真人靠着人参等支柱产业发展经济,积攒了足以和明朝对抗的资本,最后成功入主中原,这里面也有人参的功劳。 那么上党为什么不能把人参产业发展为支柱产业,增加财政收入,增强经济实力呢? 田邑听皇帝说将人参蒸或煮熟后晒干便可保质,心里多少有点怀疑。 皇帝说道:“生晒亦可,熟晒亦可,卿可组织人手,慢慢摸索,熟参功效虽不如鲜参,但损失有限,依然是极好的药材。据说直接生晒人参也是可以的。” 田邑道:“若果真如此,则吾将大发全郡之人,上山采参,定会。。。” “不!绝对不行!”田邑的话被皇帝不客气地打断了。“你要鼓励农业,让大家多多种田,物以稀为贵,多了就不值钱了。人参也是一样。做人参贸易一定要记住控制采摘规模,不要涸泽而渔,而且这也是保价的需要。你采得多、卖得多不一定会实现利润的最大化。利用资源的稀缺性,控制售卖的规模,保住产品在高价区徘徊,这才是最好的赚钱方式,也是最具有持续性的经营方式。” 485.与民争利 人参的产地主要在上党和辽东,如今辽东尚属于化外地区,和中原的联系较少,因此上党人参几乎是整个中原唯一可以批量采摘人参的地区。 而此时人们已经认识到了人参的效用,已有了用人参入药的方子,人参的需求不成问题,守着这么一个金山,上党居然还为财政发愁,简直是不可思议。 田邑虽然是个能吏,但是偏重于农业,商业意识不强,在粮食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的时代,这种重农抑商的意识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饭还没吃饱就想着做买卖,不太符合社会的需求。 但是皇帝认为,重农抑商虽然是主流思想,但是仍旧可以因地制宜地发展一些商业。比如上党,或许就可以利用人参贸易解决一下粮食问题。 这里面的内在逻辑是,人参作为一种稀缺的高效药材,普通百姓恐怕吃不起,能用得起的多是有钱人,也就是各地的富户和豪强。而这些人手里是有余粮的。 皇帝已经开始琢磨如何用人参把社会上的余粮吸引到上党。 田邑对此几乎是一窍不通,皇帝知道不能指望他来做这件事,便召来了随驾的中书谒者郑青。 郑青是郑深之子,像他的父亲一样,很有才能。当初郑氏迁到河西,郑青成了全族在河西的主事之人,在那个时局之下,他竟然能在河西五郡之内开展商业经营,使家族的财富大大增值,可见他是一个有商业头脑的人。 果然,郑青听到了皇帝的初步设想之后,立即拿出了一整套的人参经营方案,他提议将人参改为官营,由政府组织人员采摘、处理、保存和售卖,只把零售环节交给药商,交割方式主要是以粮食换取。对于其中的各个环节,郑青都设想得比较周到。 皇帝道:“你的方案看似周详,但是有一点没有想周全。如今上党郡中靠人参维持生计的人很多,官府一下子把这生意全拿过来,那些原本赖此为生的百姓怎么办?他们失去了生活来源,你说他们会怎么想?百姓会怨朕夺了他们的生计,岂不是让朕背负骂名?” 郑青吓得赶紧伏地请罪,“臣没有虑及此事,有负陛下的信任,臣死罪!” 皇帝道:“人参贸易不能做成与民争利之事,要做到助民生财,国家和百姓都能得到利益,这叫双赢,懂吗?” 皇帝即位之初,免天下赋税两年,当时他的摊子不大,官员队伍人不多,主要任务是养活赤眉几十万大军。当时长安城中尚有余粮,若是精打细算,可以支撑大军四五个月的食用,其余主要的来源有几项,最大最直接的来源当然是屯田所得。除此之外,豪强为了换取护身符,挤入长安朝廷,也多有贡献。皇帝又善于理财,多方开源,筹集钱粮,大大缓解了财政压力。 当时他的财政政策中还有一项重头戏,那就是官山海,这一招最早是春秋名相管仲提出来的,齐桓公想要富国,想加征人头税和财产税,当即被管仲否决了,管仲认为税收是有形的,直接加税会招致民众的不满,理想中的法子是“取之于无形,使人不怒”,要做到这一点,“唯官山海为可耳”。这种开创性的法子不仅使齐国迅速富强起来,而且垫定了国家经营的理论,其影响一直延续到几千年后。 在管仲之后,不断有财政专家对他的理论进行践行和完善,汉武帝为了筹措对外扩张的经费,更是将其发展到了极致。 官山海最主要的是盐铁专卖,在武帝之后,尝到了甜头的汉政府一直保留这种政策,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盐铁专卖的弊端越来越大,所谓的“取之于无形,使人不怒”已经不存在了,相反,它“与民争利”的本质已经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简单来说,国家垄断经营一直实行下来,必然导致产品价格高、质量差。这个价高不是高一点半点,而是可能比正常高出十倍几十倍,垄断么,人家掌握定价权,说值多少就值多少,盐专营慢慢地让穷苦百姓吃不起盐。而谈起质量,就是管你什么市场需求,人家爱造成什么样就造成什么样,小P民没的选,铁专营导致百姓买不到合适的铁制农具,干脆还是用木制的好了。 如果不理解为什么一项理论上十分完美的政策在施行中会完全变了味,简单对比一下后世的垄断巨头中某油和中某化就大致了解了,卖着高价油喝着全国人民的血还享受着国家补贴,对国际油价跟涨不跟跌,涨价如拉稀般顺畅,降价如便秘般费劲,倚仗的不就是国家赋予的垄断经营权力么? 但是汉朝的盐铁专卖到底还是真的为朝廷赚了大钱,汉武帝时,全国盐铁收入占了财政收入的一半,有力地支持了武帝击匈奴和开西域的政策推行。这一点比起后世总是哭穷向国家伸手要钱的某些垄断企业强得多了。但二者有一点是相同的,就是古今垄断行业的从业人员待遇都很高。 与后世不断提及国企改革一样,在汉昭帝时,社会上也有强烈的改革呼声,朝廷组织了一次关于国进民退还是国退民进的大争论,各地的贤良学、社会贤达数十名齐聚长安,到朝廷来为民间大声疾呼。这些人不负重望,把民间问题和盘托出,提出要废除盐铁专卖,还利于民。 当时汉武帝手下最得力的财政专家桑弘羊仍然在朝,官居御史大夫,那些被抨击的财政政策很多都是他制定并推进实行的,社会贤达们的呼声尤如刀剑一般刺向了他,桑弘羊奋起反击,双方唇枪舌剑,你来我往,辩论场如同战场,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桓宽把这场桑弘羊舌战群儒的大辩论记录下来,并整理成书,这本盐铁论幸运地流传后世,让后世的人有幸观瞻前人经济思想的碰撞。细看盐铁论可以观察到,各朝各代的经济困局个个相似,后世的几乎所有问题在前朝都有相应的折射。 桑弘羊是财政专家,比民间人士专业一百倍,理论上可以一打多,打爆各位贤良学。但是按桓宽在盐铁论中的记载,贤良学占了上风。这个记载相当可疑,因为桓宽自己就是贤良学队伍里的人。 在争论中,贤良学们不断重复着“不能与民争利,要以德服人”之类的废话,桑弘羊的核心观点只有一个:财政需要。废除盐铁专卖,哪儿有钱“外攘夷狄”、“虽远必诛”?不这么搞,朝廷根本就玩不转。 每个朝代进展到一定的程度,随着政府官员队伍的不断膨胀、官僚日益腐败和战争等大消耗意外情况的发生,种种因素堆积在一起,都会产生类似的财政问题,朝廷需要钱弥补开支缺口,不管是盐铁专卖还是铸造大钱,总而言之是为了圈钱,因为不圈钱就要破产,这就像是吸毒,沾上了就戒不掉。 这场大争论之后,朝廷象征性地废除了酒类专营,算是对民间情绪的一个安抚,占比重最大的盐铁专卖还是雷打不动。后来“柔仁好儒”的汉元帝曾经试图“以德服人”,宣布废除盐铁官营,可是三年过后,陷入财政危机的汉元帝顾不得德不德的了,又灰头土脸地将其恢复。 如今刘钰想要将人参官营,其实也是一项特定的“官山海”内容,当然也是“与民争利”。但是按照郑青的法子,相当于从百姓手中明抢,吃相太难看,显得没风度。 刘钰却想把蛋糕做大,让大家都增加收入。他的理想模式就是,把薅羊毛包装成理发,让羊被薅了还得凑到主人身边蹭一蹭撒个娇,表达一下感谢。 这就要研究百姓的需要了,急民之所急,想民之所想,才不会遭到反对,那么百姓目前需要什么? 按照田邑的说法,百姓采了人参,不会加工处理,人参容易变质腐烂,没了药效,所以他们担心人参砸在手里卖不出去,只好急着出手,因此而卖不上价,难以致富。 针对这些问题,皇帝和郑青商议,决定不参予采摘环节,原本以采参为业的百姓可以继续,政府包揽收购,价格要比之前有一定的提高,让百姓觉得占了便宜,条件是他们只能将采来的人参卖给政府。这样虽然销售渠道单一,但是好在稳定,好在价格高过从前,百姓们不仅增加了收入,而且再不用担心人参砸在手里。 这一波操作,可以包装成皇帝怜上党百姓贫苦,为他们解决人参销售问题,大概可以怒刷一波好感。 上党人参虽然是稀缺药材,但是销售局限于本地,价格长期处于低位。皇帝提价收购,看似支出更多,其实这点提价对于想从中赚大钱的皇帝来说只是九牛一毛,这只是塑造他仁君形象的形象工程而已,是为了顺利推进“人参专卖”而做出的一点小小的让利而已。 皇帝以郑青为“参粮官”,组织人员开展技术攻关,解决人参的加工和储藏问题。这个工艺皇帝只知道大概,但是这经已足够了,有了这个大概,攻克技术关只是时间问题。 最终的销售环节也是由官府负责,想要人参的商人,必须要以粮食来换,这样可以逼着外地的药商运粮过来。 当然这只是大概的思路,其中还有非常多的细节需要考虑,皇帝把这些都交给了郑青,让他一力承担。皇帝自己则担起了另一个做大蛋糕的关键任务:打广告。 这是打开销售渠道,推高人参价格的关键环节。 这件事由皇帝来做最合适不过,因为古往今来从来都是上行下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集权社会永远是从上向下的传导作用更强。 于是不久就有一种说法开始流传,说皇帝之所以精力那么充沛,就是因为他平时擅长养生,以上好的人参进行滋补,所以从来不觉得累,甚至传说,皇帝年纪轻轻就有数个子女也与吃人参有关。 这一次走乌岭道,累倒了十几个年长的大臣,皇帝命随驾的太医前去看望诊治,太医开的药方之中,大部分都有上党人参的成分,大臣们吃过一阵子之后,普遍觉得精神健旺了许多。 这种情况的产生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热情的太医上门复诊,不停地说这药里面加了料,就是使皇帝陛下龙精虎猛的人参。这东西最是滋补,吃了会使人精神健旺,然后亲切地问:“您是不是也觉得精神健旺了许多?”一般这种不断的启发式提问都比较洗脑,健忘的老臣们大多会忘了自己从前的状态,觉得“咦,好像确实感觉比昨天有精神了,人参真好,这药真是灵!” 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人家汉朝的人参确实是没有任何添加物的纯天然野生药材,真材实料,药效凶猛,吃了很快就见效,绝非后世那些各种处理过的中药材可以相比。 朝中大臣们都是有钱人,是人参消费的潜在客户,皇帝相信,等到他们离开时,会想多买一些人参带回去的,前提时带回去不腐烂。 这个问题只花费了二十天就被郑青技术团队解决了。人参专卖可以正式启动了,“参粮官”走马上任,开始办公。 这件事越过了上党太守田邑,让他有点不舒服,但是这是皇帝亲自交办的事儿,“参粮官”是皇帝近臣,是尚书令的儿子,可以直接向皇帝汇报,更可以随时向他在朝廷中的老子打小报告,田邑丝毫不敢怠慢,只能战战兢兢地给予配合。 何况皇帝陛下说了,除掉运营费用之外,其他人参专卖的收入全部留在上党,做大军的军粮。田邑想到十万大军驻上党的场景,心中又不由得激动起来,或许这事儿办成了,他也能在战场上有所建树,为国家再立大功。 总而言之,目前这件事并没有受到什么抵触,上党郡从太守到百姓,都对此持拥护态度。 皇帝在长子县停留了一个多月,满怀信心地要为上党打造支柱产业,没想到这时侯得到消息,刘秀突袭常山郡,游击将军常子都大败,太行山游击队损失惨重。 大胜后的刘秀顺着太行山东麓南下,看这个意思是要向西麓的刘钰示威,他好像隔着太行山挑衅道:“有本事过来打我呀!” 刘钰向东望着高峻的太行山,突然伸出中指向天,“有能耐过来跟我打!” 486.气势之争 清漳水发源于太行山,河水清澈见底,它自西北向东南流动,经过上党郡内连绵的高山,进入到狭小的涉县谷地,再向南去,于合漳和同源于太行的浊漳水会合,两条河流并成一条漳水流出太行。 处在清漳水下游的涉县是太行山内的一个小县城,如果不是处在两汉交界之处,没有人会在意这么一座小城。可是如今小小的涉县城中竟然常驻军马六千,为此,邯郸方面要不断地运送军粮进山,以供给驻军需要。 这一切都是因为涉县的地理位置太重要了,县城处在连接河北与上党郡的滏口陉上,与在它西面五十余里的壶口关遥遥相对,是阻挡上党兵马出滏口陉的紧要之处。 壶口关是上党郡的门户,如今掌握在建世汉手中,刘秀几次派兵攻取未果,只好在涉县布置防线,堵住上党兵马东出的道路。 壶口关建在险要的高山上,因山形险狭如壶口而得名,又称壶关。是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关。 而涉县则是群山间的一块小小盆地,地势相对平坦,但依旧是一处要害之处,上党兵马若自壶口关出来,必须要先拿下涉县,否则无法东进,因为涉县之兵可以随时在身后断掉他们的粮道。 这种重要的小城,其实派几万兵驻扎都不嫌多,但是因为涉县太小,城内不能容纳大队人马,六千驻军已经是极限,再就是涉县盆地田地出产有限,粮食不能供给大队人马所需,还要从河北运粮,驻扎大军成本太高。 因此刘秀一向的操作就是在涉县驻六千人,而在距离涉县东部百余里的武安驻扎重兵,如果涉县被围攻,只要这六千人坚持住两三天的功夫,武安的大军就会赶来增援,武安再向东几十里,就是建武汉都城邯郸,邯郸城周边有几十万大军,距离涉县也不过两百里,几天的路程。 事实证明,六千人防守一座小城,可以防得风雨不透,几天内想打下来几乎不可能。 田邑曾经几次进攻涉县,但是小小的涉县已经被建成了一座坚固的堡垒,六千人可防御得面面俱到。上党兵马刚刚开始围城,武安的精骑便来增援,再过两天,大队的步兵也来了。田邑力所不敌,只能撤走。 刘秀也曾想以涉县为跳板攻破壶口关,他真正领教了什么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壶口关地势太险,田邑虽然只在关内布置一千余人,但是河北数万大军也难以撼动,因为面对这种地势,多少军队都铺不开,只能一小队一小队地上。 经过相互之间的试探,两汉在涉县和壶口关一带达成了平衡,两座城相距五十余里,隔着清漳水对峙,谁也奈何不了谁。 刘秀自常山南下,顺着太行山巡视一遍。他穿过几个山间盆地来到了涉县,甚至向前挺进到壶口关下。这可把壶口关守将吓得够呛,以为他要以大军攻打,连忙向身后的潞县求救兵,又火速派人回长子禀报,等到救兵到位,而身在长子的皇帝和诸位大臣都被这消息震动之后,刘秀却走了。 这位马上皇帝在壶口关下耀武扬威一番,掉转马头回了邯郸。 上党太守田邑和随驾的大臣们都松了一口气,个个面有喜色,可是谁也没想到,皇帝却怒了。 刘钰拍案而起:“刘秀来到壶口耀兵,上党全郡又是调兵,又是运粮,折腾得大家伙儿鸡飞狗跳,他转身就走了。看尔等笑逐颜开的样子,好像还很开心,这值得高兴吗?” 皇帝一怒,所有的人都吓得收了笑脸,全都伏地请罪。 田邑道:“陛下,刘秀大军来此,足有数万之众,壶口关内狭小,兵马不多,只能守,却攻不出去。” 刘钰道:“谁说上党之兵不能出壶口关?他刘秀能来壶口,我刘钰就能去涉县!也让他们尝尝被来回折腾的滋味!” 皇帝的话一说出口,立时引起一片抗议之声: “陛下不可!” “陛下万万不可呀!” “陛下不可以万金之躯,亲涉险地!” “陛下切不可意气用事!” 刘钰最受不了一群老头子哭着喊着挡驾,动不动还要抱大腿,太墨迹了。他也不跟大臣们废话,一甩袖子,转身走了。 刘钰在行宫中想了一天,随后召来了汉情局长吴原,问道:“上党这一带的山都尉有几个,都有多少人马?” 吴原道:“此处山都尉有十一人,因为地势比较难走,每一队手下人都不多,从几十人到几百人不等,最大的一支是在涉县和壶口关附近活动的何黑铁,他手下有六百多人,一直都很活跃,只是最近因为刘秀巡视太行,臣命各地山都尉避避风头,如今大多在潞县呆着。” “这些山都尉是否十成十地可靠?” “回陛下,山都尉大多在郡内有家室,都很可靠,但如果陛下要找十成十可靠之人,那就非何黑铁莫属。此人老家就在上党郡屯留县,他的父母妻儿都在屯留。此人家境殷实,家有几百亩好田,他平时也时常进山采参打,日子过得不错。他却主动带着一群户,要进山去打游击,在山里打了两年,有许多人投奔他,他还挑挑拣拣,说是只收精兵。不过他的手下确实都是精兵,个个是山中户或是采药人出知,在山梁上行走如飞,神出鬼没,涉县敌军在他手下吃过大亏,给何黑铁起了个外号,叫做黑雕。” 吴原道:“在潞县附近,有一个汉情局的游击战特训营,臣曾经去过,这个何黑铁在特训时就表现很突出。臣格外关注他,还因为他对陛下极为崇拜,常说您救百姓于水火,是天下一等一的大英雄,此番陛下来上党,他几次向臣请求,要觐见陛下,臣见陛下忙碌,所以就。。。” “把他叫来!”皇帝说道:“朕要亲自见一见!” 吴原道:“陛下,陛下要见黑雕,难道您真的要去涉县?” “去!”皇帝斩钉截铁地答道。 开什么玩笑?君无戏言! 如果这口气忍了,大家会嘲笑他,看人家建武皇帝,带兵杀到壶口关,多么威风!再看看建世皇帝,只会缩在长子县里瑟瑟发抖,人家都打到家门口了,他都不敢出来对敌。 刘秀能来,他刘钰就不能去?不行! 气势上绝对不能输! 但是他作为一个皇帝,确实不能轻易地去危险地带。涉县离邯郸实在是太近了,不过两百里路程,骑兵来个强行军一天就到了,他不能玩火。 刘钰虽然胆子大,但却是个惜命的人,他要小心行事,把涉县附近的情形打听清楚。把山都尉都调动起来,为他搜集情报、保驾护航。 两天之后,吴原带着几个山都尉来觐见皇帝陛下。 几个山贼头头一进门就跪下了,连连磕头,乱七八糟地喊道:“陛下,臣拜见陛下!”“臣给您磕头了!” 皇帝让他们起来,几个人爬了起来,垂首站立,一声也不敢吭,没有人敢抬头看皇帝,要看也是低着头偷偷地溜几眼,唯有一个黑铁塔似的汉子,就是吴原所说的何黑铁,他抬着头,瞪着大眼,直勾勾地盯着皇帝。 皇帝身后站着的骑都尉牛得草喝道:“陛下天颜岂容直视?还不低头!” 何黑铁连忙低下头去,说道:“陛下,陛下恕罪,臣只是想看清楚陛下长什么样,回去好跟兄弟们吹牛,回去那帮小子肯定要问臣,臣总不能来见一次驾,连陛下的容貌都没看清。” 皇帝沉声道:“现在看清了?” 何黑铁嗫嚅道:“看,看清了,陛下,您,您长得。。。也挺黑啊!” 这一句话说出来,几个山都尉都忍不住吃吃地偷笑起来。 牛得草又厉声喝斥,皇帝挥了挥手,说道:“朕要跑几位都尉说话,你先退下去吧!” 牛得草道:“陛下,这几个人。。。请陛下让臣留下来贴身保护。” “这都是朕的臣子,大汉的都尉,有他们保护,朕安全得很!你去把田无忌叫来!” 平凉将军田无忌在安定郡边境戍守了几年,扫平卢芳叛乱的余孽。年初时他刚回到长安,便带着本部羽林军跟随皇帝出巡,因为安定郡到处是山,他的属下几乎都被练成了山地兵,此次来到上党这个多山的地方,正可派上用场。 牛得草将田无忌送进去之后,不敢走远,只带着宫中侍卫在门外侍立,若是屋内有什么情况,便可立即冲进去救驾。 他总是对这些山都尉不放心,什么都尉,全是山贼,没一个靠谱的! 屋子里不时传出说话声,先还声音较轻,似乎是一问一答,还算有秩序。后来忽然越说越嘈杂,好像不只一个人在说。牛得草侧着耳朵倾听,却听不清说的是什么,偶尔有人声音提高一些,漏出只言片语,也听不出是什么意思。 过了一个多时辰,屋门打开,几个山都尉躬着身子退了出来,原来还是神情肃穆,一转身便个个笑容满面,一个人说道:“你们看见没有,陛下好像是专门对着我说的,让我加把劲,再建大功!” “胡说!分明是向着大家说的,怎么变成了对你一个人说的了?陛下说了,让咱们好好干,争取立大功,得奖赏,要是立下了不得的功劳,陛下还说会给封爵呢!” “我要是能封爵,我祖宗都得乐得从土里蹦出来!” 众人哈哈大笑。 何黑铁的黑脸上全是崇拜,“陛下说得真好啊,在山里打仗,要打什么情报战,还有什么。。。阻击战,埋伏战,还有一个,破,破什么来着?” “破袭战!就是破坏道路,打劫粮草。你这个笨蛋!” “陛下懂得可真多!” “要不怎么是陛下呢,那可是天下第一等的大英雄。” 几个山都尉边聊边走了,只余下皇帝和田无忌还在,又过了半个时辰,田无忌也出来了。牛得草进了屋子,见皇帝正在地上踱来踱去,一副若有所思的梯子。 牛得草侍立在一旁,不敢打扰。 皇帝踱了半晌,忽地转过来,向他说道:“让王猛在他的部队里挑选身体棒能打仗的,一定要体力好,行军不能掉队,挑几千人吧,咱们得在这儿打一仗。” 几天之后,田无忌带着一队人马,也就一千多人向北去了,这件事除了王猛、田邑、牛得草等几个将领,没有其他人知道。 皇帝再没在群臣面前提及去涉县之事,大家都松了口气,心道:“看来皇帝也就是说说气话,生过气去也就算了。” 可是十来天之后的一个早晨,众人都来见驾之时,却被告知,皇帝一大早领军出发,向北去了。 大臣们都慌乱起来,吵着要去将皇帝追回来,可是皇帝却留了旨意,命令朝臣们都在长子原地等待,有擅动者以抗旨论处,大臣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动了。 礼部侍郎杜陵道:“当年在缑氏之时也是如此,虽然众人阻拦,但陛下坚持回兵洛阳增援,结果大破刘秀,看来陛下这次也与当年一样,胸有成竹了,我等不必担心。” 许多人点头表示认同,可是仍有老臣担心地道:“身为一国之主,却总是亲临战场,万一有个闪失,这么大个国家该怎么办呢?” 不管怎么说,皇帝的旨意必须遵守,众臣都在原地等待,而田邑却得到旨意,让他去壶口关坐镇接应。 田邑急忙北上,顺着北道走了七八十里,抵达了马家岭,人这再往北有二十里山路,过了这一段山路,便来到了另一个山间小盆地潞县境内。等到田邑进入潞县,潞县县长禀报说:皇帝陛下已经东进壶口关,命令他在后面运粮。 田邑在潞县把后续粮草之事安排妥当,又率军急匆匆地东进,爬上山岭,进入壶口关,关都尉说道:“陛下已出了壶口关,进兵涉县了!” 487.引蛇出洞 山都尉何黑铁是个粗人,一个不务正业的农夫,一个有野心的人。他家中虽有良田,却从来不肯老实耕种,每天只是钻进深山老林之中打采参。 他最擅长的事情是与人或与野兽搏斗,最喜欢的事情是给自己上难度,哪里危险就去哪儿里。别人不敢爬的山崖,他敢,别人不敢打的猛兽,他敢。 为此何黑铁曾多次受伤,却总是大难不死。他曾经从悬崖上掉下来,因为下面落叶太厚,侥幸不死。他曾经一个人在山里过夜,被狼群围困,肩膀被咬得鲜血淋漓,却依旧逃出生天。当进山的户找到他时,发现何黑铁将自己绑在一株老树上,树下是一张断掉的弓和被他杀死的七头恶狼。 因为他勇悍绝伦,因为他敢于拼命,一众山民户对他都很服气,有相当一帮子人愿意跟着何黑铁混。 曾有一个游方之士给他看过相,说他有贵相,将来不是普通人,至于贵到什么程度,那人说不清楚,只看着他威猛的外貌,随意说了句:“怎么也能当个将军吧!” 这个定位很符合何黑铁对自己未来的想象,他因此对之深信不疑。至此之后,做将军这个信念就牢牢地刻在何黑铁的心中。 他是平民百姓,没有豪强和士族的家世加成,但却实实在在地以勇力闻名于上党,在这一片大山之中,何黑铁这个名号是叫得响的。 汉情局在潞县附近建立特训营,太守田邑亲自将他推荐了过去,而何黑铁则非常高兴能有这么个机会,迈出他走向将军生涯的第一步。 几个月的特训之后,何黑铁算是毕业了。他自行招募人手,拉起了一支队伍,开始在大山中打游击的日子,他的攻击重点围绕着滏口陉,就在为涉县运粮的这一条通道上。 何黑铁屡屡上演劫敌粮道的好戏,打击粮队,烧毁粮车,使河北方面伤透了脑筋。为此,刘秀下令从武安出兵,加大剿匪力度,数次对上党一带的山都尉进行打击。 和常山贼一样,上党山贼也是游击战的高手。他们本就是户出身,对山中的路径十分熟悉,即便是没有路的地方,他们也能走,并且不会迷路。面对重兵来犯,何黑铁带着兄弟们躲进深山不出去,等到大军走了,何黑铁等人便又出来活动。 上党山贼比常山贼更难对付,因为常山贼的来源以常山郡流民为主,入伙者身份不好鉴别,刘秀可以派间人混进去,摸清他们的底细。而上党这一带紧临邯郸,怎么也是帝都附近,百姓日子过得相对不错,流民数量很少,形不成兵源。上党山贼的来源主要是上党郡的山民,很难渗透。 因此,刘秀在常山一带用过的招式到了上党就不太好用了。 好在邯郸附近本来就驻军很多,不需要特意的重兵布防。上党山贼也很少敢出太行山去闹,附近大些的城池只有武安,武安里面全是兵,周边一溜的军镇堡垒,山贼去那儿就是找死。何黑铁等人活动的主要区域就是这几个山间盆地,以滏口陉为主的山间道路,再有就是紧临太行山东侧的道路和村镇。 因为这些山都尉的存在,涉县这六千兵马驻扎的实在不容易,想种田,有山贼骚扰,种好了,有山贼来抢,从山外运粮,又有山贼劫道。 实在没了法子,官军只好用笨招,在从入太行山到涉县这一溜八十里的道路上开始大干基建,一共修建了三十几个据点,因地制宜,修筑军事设施。 有的就干脆是木屋,有的是用泥土垒成,小的只有十来个兵丁看守,大的有数百人,这一路分散屯驻着约两千人,保护这条粮道的安全。 现在相当于这条粮道被严密监控起来,每当道路上有山贼出没,附近的据点很快就能发现,零星的直接上去揍,规模大的赶紧往附近大的据点送信,集中力量进行打击。如果山贼逃回山里,他们也不追赶,你爱逃哪儿逃哪去,我只要保证粮道通畅就可以了。 这个笨法子对于滏口陉的运粮安全起到了很大的保障作用,一度让何黑铁等人没了生意。 但是慢慢地山贼们也变了招,由偷袭运粮队改为袭击驻军的据点,抢夺他们的存粮。他们挑那些小型的据点下手,集中优势兵力,不断发动突然袭击,将沿路据点一个一个地拔除。像那种驻扎十几人的据点,集中百八十个山贼,乘其不备一通猛攻,十有八九会被迅速拿下。 其中李家庄附近一个据点驻扎有百余人,何黑铁带着四百个兄弟,乘黑摸到其驻地,神不知鬼不觉地干掉了哨兵,然后猛冲进去,将尚在睡梦中的敌军全部俘获。这一战让他名声大噪,一时风头无俩,领袖郡盗,大有继常子都之后成为第二个游击将军的态势。 在山贼的打击之下,滏口陉沿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一路的驻军来回奔波救援,十分疲备,但是依旧不能阻止山贼们的袭击。 一年之后,滏口陉的沿路据点只剩下三分之一,全都是驻军过百的大型堡垒,这些堡垒占据地势之利,不好攻取,因此保存至今。 而那些被拔除的据点,甚至成了山贼们的临时休憩处所,有时他们夜间就在那儿休息,等到天亮再攻击沿路的粮队。后来官军将那些小型据点设施通通毁掉,在沿路只保留了七个大型据点,几乎是每隔十里地就有一个军事堡垒,每个堡垒里面驻军数百。 其中最大的一座堡垒是位于涉县东北三十里的偏岭。 偏岭是这条涉县生命线上的第一狭窄之处,虽然不能和壶口关那样的天险相比,但也算是一个当道要冲。 偏岭其实并不是一道岭,它是道路两旁的两座高山各伸出一条下延的山梁,两道山梁在中间会合,好像是连在了一起,所以被统一称为偏岭。这道岭从两边到中间地势越来越低,两山会合之处为最低,滏口陉便从这道岭的最低处穿越过去。 建武汉军就在道路东侧的山坡上起了一座堡垒,里面驻扎了五百余名官兵。因其地势较高,人数也不少,凭着这些山都尉的实力,强攻下来是很难的。相反,如若听说附近有山贼出没,偏岭就会出兵剿灭,每次至少留一百人守堡,最多能出动四百人,这在游击战中已经算是一股大力量。 何黑铁早就对偏岭堡垒恨得牙痒痒,但是苦于实力不足,没有对付的法子。可是现在机会来了,因为正规军要出手了。 平凉将军田无忌奉皇帝陛下之命,率属下官兵一千人从长子北上潞县,补充了给养之后,随着何黑铁等人绕路跨越清漳水,在大山中跋涉了几天,经过一次极为艰苦的行军,终于绕过了涉县之敌,来到敌占区的大山之中,也就是山都尉们平时活动的区域。 在何黑铁的巢穴之一,偏岭东部的高泉山坳,田无忌召集附近的五个山都尉,商议合兵出击偏岭堡垒。 正规军来到山里打游击,何黑铁是头一遭碰上,他很兴奋,摩拳擦掌要搞一把大的,在他看来,偏岭很合适。 但另外几个山都尉没有他这种信心,他们心中惴惴不安,有人说道:“田将军,偏岭堡垒建在山梁上,地势高,不好打,里面有五百多人,太多了,要不换个地方吧!” “是啊,偏岭离涉县太近了,只有三十里,敌军增援眨眼就到,怎么打啊?” 田无忌对他们的异议理都不理,只盯准了偏岭,别的堡垒,任他们说破大天也不考虑。山都尉们都是粗人,没有正规军那么多规矩,更没有羽林军那样铁的纪律,他们有不同意见就要表达出来,一个个吵吵嚷嚷,很是嘈杂。有人甚至公开表示这事干不了,要拉着队伍回自己的地盘上去。 田无忌道:“陛下授我全权,诸位如今皆归田某节制,田某愿与诸位一道,立下大功,但若不遵我的号令,田某的军法可不是摆设!” 山都尉们见他面容严肃,不像是说笑,一时心里都有些打鼓,毕竟现在他的权力最大,兵力最强,平时当之无愧的老大何黑铁都要听他的调动。 何黑铁这时站了出来,大喝一声:“都他妈的住嘴,你们懂个屁!人家田将军是打过大仗的人,人家费这么大劲过来,难道就是为了打一座小小的堡垒?田将军心里肯定有一盘大棋,我跟你们说,这里头说不定有大功劳!陛下多么英明的人,他让咱们归田将军指挥,那能有错吗?你就听田将军的就得了,还敢说不干?不干就是抗旨!有立大功的机会你不上,还要抗旨,是傻啊还是活腻味了?” 他这么一说,那几个山都尉都不吭声了。 何黑铁向着田无忌施礼,“田将军,咱们这帮兄弟都是粗人,没见过啥世面,您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啥也不用说了,你就下令吧,你指哪儿我何黑铁就打哪,绝对没有二话!” 其他几个山都尉也都低头道:“我们都听将军号令!” 田无忌见何黑铁虽然看着粗鲁,说话却很有道理,在山贼中威望也很高,于是问他道:“何都尉,依你之见,这偏岭堡该怎么打?” “硬打肯定不行,”何黑铁道:“咱们兄弟几个兵力合在一起有一千多人,加上田将军的兵马,一共两千多人,想几天之内打下偏岭堡,不可能!偏岭以西三十里是涉县,以东十几里还有堡垒,两边的援军说过来就过来。咱们不能耽误,一定得速战速决。。。田将军,要想打掉偏岭堡,得让他们从那个堡垒里出来,出来就好打了。” 田无忌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原本有点看不起这些山贼,没怎么把他们当一回事,没想到山贼之中也有豪杰。这个何黑铁的见识就相当不凡,他不仅猜到自己不仅仅是想打一座堡垒,而且因地治宜地提出了引蛇出洞的战术,这几乎是要迅速打掉偏岭堡的唯一方法。 何黑铁道:“田将军,刚刚有消息过来,有一支运粮队进了山,大概后天能到偏岭,只要我们突袭粮队,堡里的兵丁必定要出来相救,到了那时,便有我等用武之处” 偏岭堡垒的垒尉曾是魏郡的一名县尉,因为得罪了上司,被抓了个错处,贬到这座荒凉的山中堡垒做垒尉,日子过得特别无聊,免不了心中不满。 这天钱垒尉正在喝着酒咒骂,一个垒卒跑过来禀报道:“垒尉,有粮队来了,有八十多辆大车,四百多人押运,刚过了黑松岭,请垒尉派兵接应!” 钱垒尉道:“妈的,人家都在战场上拼个将军,搏个侯爵,偏偏我就在这破山沟里,每天就是接应粮队,几辆破粮车有什么可保护的!非得让老子去接应” 他骂骂咧咧的,把那个垒卒吓得不敢说话,只是站在旁边,不知该怎么办。好在钱垒尉虽然抱怨,却还记得职责所在,开始张罗去接粮队。 他刚带了一百多人要出去,又有人跑来叫道:“垒尉,山贼来了!有山贼来抢粮!” 钱垒尉吓了一跳,大叫道:“留一百人守垒,其余人随我一道出去!” 这些堡垒的任务就是保卫粮道,粮队在哪一段路被劫,哪儿的垒尉就要承担罪责。钱垒尉深知这里面的利害。 但他并不怕山贼出来,相反,钱垒尉一直盼着他们出现。因为剿匪是实实在在的功绩,要按收割人头多少论功的,钱垒尉还指望着多砍几个人头,好早早立功离开这个破山沟呢。 山贼是散兵游勇,一次出动人数有限,但是来报告的垒卒说这次山贼很多。钱垒尉不敢怠慢,几乎带着他能带上的所有人马出了偏岭堡,急急忙忙向东去迎敌。 四百多官兵走出去四五里地的样子,听到前面有喊杀之声,钱垒尉大声催促手下快走,突然旁边林子里连声呐喊,伴随着弓弦响动,飞出无数羽箭,官兵立时倒下了一大片。 488.要打大仗 钱垒尉只留一百人守垒,偏岭堡精英尽出,钱垒尉亲自领军接应粮队,没想到在半路遭遇伏兵,道路两侧荒草树林中弩箭齐发,偏岭堡军队损失惨重。 钱垒尉大声呼喊着,命令士卒们躲避还击,但是猝然遇袭,整个队伍一片慌乱,士卒们东奔西跑,完全不成阵势。 钱垒尉是上过大战场的人,不仅打过山贼,也有过野战冲杀的经历。他一见这种一轮轮弓弩齐射的阵势,便知道遇到的不是普通山贼,这必是正规军无疑。山贼打仗都是一窝蜂地乱冲,没有什么组织性纪律性,绝对使不出这种战法。 对方的正规军怎么跑到了他的后方,钱垒尉对此一无所知。而对方既然出动了正规军,说明他们有大的图谋,绝不只是为了这些粮食。 此时他已经来不及考虑太多,只想着如何能从目前的困境中解脱出来。 钱垒尉试图冒着矢石发起反冲锋,但是他的指挥已经失灵,没人再听他的命令,一个个只顾着自己逃命。 这时敌军已经呐喊着从树林中冲出,两军刚一相接,几乎就是一边倒的屠杀。偏岭堡军队毫无抵抗的意志和能力,一个个倒在羽林军的刀下。 钱垒尉见大事不妙,也顾不得手下士卒,掉头就向回跑,羽林军在他身后呐喊着一路追杀。钱垒尉慌不择路,一头钻入路边荒草之中。 他躲在草丛中瑟瑟发抖,耳边杀声震天。钱垒尉吓得捂住了耳朵,埋着头,像是一只躲避狂沙的鸵鸟。 不知过了多久,杀声渐渐止歇,四周安静下来。钱垒尉伸出手扒开草丛,偷偷伸头出去。 一柄明晃晃的钢刀就在面前,离他的眼睛只有一尺远近。钱垒尉心中咚咚乱跳,慢慢抬起头来,见一个年轻的士兵正提着刀,笑眯眯地看着他。 钱垒尉从嗓子眼里咕噜出两个字:“饶命!” 士兵回过头去大叫道:“嘿,这有一条大鱼!” 在钱垒尉出堡之后,一拨山贼突袭了偏岭堡,以何黑铁为首,九百多名山贼对这座堡垒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何黑铁又拿出了打仗不要命的架势,带头攀上垒壁,疯了似的砍杀着冲上来的垒卒。 他的拼杀大大激励了手下的士气,又有几名山贼登上堡垒,抢占了一块墙头阵地,为后续部队上垒赢得了时间。 偏岭堡只剩下一百人看守,在防守中左支右绌,完全抵挡不住山贼的进攻,失去勇气的士卒抵抗了一会儿就决定放弃,纷纷向山贼们投降。不到一个时辰,何黑铁便顺利接手了偏岭堡。 田无忌在涉县和偏岭堡之间埋伏了人马,本来是为了伏击涉县来援之敌,没想到却捕获了偏岭堡出去送信的士卒,这使偏岭堡遇袭的消息没有传递出去。 占领偏岭堡之后,田无忌道:“涉县有敌军六千,若是他们死守城池,很难攻打,我欲引诱涉县之敌来攻,消耗其军力,动摇其军心。” 何黑铁道:“那好办,放了那些送信之人,让他们去涉县送信,涉县得知偏岭堡被攻击,肯定会出兵救援,咱们就在半路狠狠地揍他一下子。” 两人正在商量伏击之事,忽然有士卒来报:“将军,八十三辆粮车都已拉到了偏岭堡,大约有几千石粮食。” “涉县还等着这批粮食呢!”何黑铁说着,忽然一拍脑袋,“田将军,要不咱们把粮食给他们运去?” 田无忌心中一动,这是个好主意啊! 他突然有点嫉妒何黑铁了,没想到这么一个粗人心思竟然如此灵活,此人绝对是一个将才。 “好,不打伏击了,干脆给他们直接来一下子!”田无忌转向钱垒尉,“你立功赎罪的机会到了!” 驻扎涉县的吴都尉此时刚刚接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壶口关有大军出关,而且规模不小,陆陆续续出来了几千人。 吴都尉十分紧张,因为壶口关道路狭窄,有著名的羊肠阪道,曲折难行,不容易出动大军。如果有大军出动,那就是上党方面的大动作,他们的第一个目标必定是涉县,不达目的轻易不能退兵。 吴都尉皱眉道:“不知本月的粮食何时运到。” “回禀都尉,粮食前几日已经进山,大概这两天就要到了。” “马上去接应,粮草之事万不可有失。。。命山中各堡垒加强警戒,保障粮道畅通!” 未虑胜先虑败,吴都尉已经做了再打一场涉县防御战的准备。 他一边派人出山求救,一边点起兵马,带领三千劲卒前往清漳水迎敌。 清漳水在县城西南方向,是涉县的第一道屏障,吴都尉想要突前防守,先防守清漳水一线,若是抵挡不住,还来得及退回涉县固守待援。 这样可以拖延时间,等待后方援兵来救。 田邑曾经三次出壶口关,吴都尉都是如此行事,这个策略十分有效。前两次不等田邑突破清漳水防线,武安援兵便已抵达。 第三次田邑终于过了清漳水,将涉县团团围住,四面攻打,并成功击退了武安援军,但是涉县城虽小却很坚固,吴都尉自清漳水退兵后入城固守,顽强地顶住了上党大军的进攻。田邑围城一月,不能破城,此时邯郸大军来到,击破敌军,田邑狼狈败走,差点回不了壶口关。 吴都尉率军进抵清漳水,看对岸已经密密麻麻排满了士卒,岸边有许多船只木筏,看来敌军正在做渡河的准备。 吴都尉严阵以待,派人沿河巡视,加强戒备,准备迎战。 突然有人大叫道:“都尉你看,大旗,那面大旗,那是什么?” 吴都尉循声望去,见对岸升起大旗,气势非凡,他仔细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那不是寻常旗帜,竟是皇帝的大纛! 对岸是建世皇帝亲自领军! 吴都尉知道建世皇帝在上党,为此刘秀曾亲临涉县巡视,并突进到壶口关下耀武扬威,没想到建世皇帝不甘示弱,竟亲自领军出来。 看来涉县要打大仗了。 489.小城乱战 涉县守将吴都尉在清漳水东岸列阵,迎战建世皇帝刘钰的大军。他只有六千人马,一半在清漳水东岸,一半在涉县城中做着守城的战备。 敌军势大,吴都尉心中惴惴不安,目前他的希望都在援军上面,凭借涉县驻军击退建世皇帝的大军几乎是不可能的。好在此地距离武安只有一百里,距邯郸只不过就是两百余里,刘秀很快就能调集大军来援。只要他抵挡住几天的功夫,武安的援军会先期抵达,而邯郸的大军也会随后赶到。 清漳水虽然也算是大河,但是并不十分宽阔,因在山区,水流不是十分平稳,这会给敌军渡河制造一些麻烦,但是对于这场皇帝亲征的大战役来说,这一点麻烦并不具有多大的难度。只要寻找一段相对平稳的河面,大军可以很快渡过清漳水。 双方隔河对峙的地方处于涉县盆地,地势平稳,水流相对平缓,比较适合大军渡河。 除此之外,在此地上游十里左右,有一处所在名叫狭涧,地势陡峭,河面十分狭窄,但是仍旧可以渡过,是一条山民户们常走的近路。不过狭涧岸边都是深沟峭壁,没有平缓的河岸可供大军集结,如果有敌军渡河,最可能的是小股部队偷渡。吴都尉派了一百个兵丁在狭涧守备,以防万一。 在下游二十里还有一处浅滩,本地人都叫它荒滩,那里有一块平地,适合大军渡河集结,但是渡河之后要沿河边的山路跋涉二十里才能来到涉县。 这条山路比较难走,吴都尉觉得大队敌军从荒滩渡河的可能性不大,但是依旧存在小股敌军偷渡的危险,于是他派了三百余名士卒在荒滩守备。 吴都尉的想法是:不能让敌军轻易地兵临涉县城下。要先利用清漳水这道屏障进行阻击,消耗他们的兵力,打击他们的士气。只要敌军开始强渡,涉县守军可以利用岸上的优势对敌军进行大量杀伤。 吴都尉清楚地知道,凭他的力量不能阻止敌军登陆,但是这并不代表他会轻易放弃滩头阵地。兵法上早就说要半渡击之,趁着敌军刚刚渡河立足未稳的时机发起冲击,是十分有效的进攻手段。 毕竟建世皇帝是进攻的一方,吴都尉有着据岸防守的优势,等到他把这个优势发挥殆尽,杀伤大量敌军之后,再率军急退,入城守备,这时防守起来就有利得多。 吴都尉猜测对岸会趁着他们刚刚抵达,还没有准备停当时抢渡清漳水,因此他一到河边,立即下令士卒构建滩头阵地,设置各种障碍物,以迟滞敌军行动,增强本队的防守能力。 他的计划不可谓不周详,安排不可谓不细致。但是计划总不及变化快,事情的进展总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 吴都尉发现,对岸虽然在准备船只,但是并没有立即渡河,而是好整以暇地扎下营盘,布置壁垒,看那个意思不像是要进攻,倒好像是要在岸边常驻,以防备他们渡河攻击。 占据兵力优势却不能一鼓作气渡河作战,反而要在对方援兵随时可能到来的情况下选择隔河对峙,那么等邯郸大军来援,他们是不是会掉头就跑? “人都说建世皇帝擅于用兵,没想到竟是如此狗屁不通!”吴都尉向地上吐了口唾沫,大声道:“无能之辈,不足为虑!” 虽然对建世皇帝的排兵布阵不屑一顾,但是谨慎的吴都尉还是派人日夜不息地巡视河岸,生怕被敌军偷袭。 吴都尉不断询问粮队的消息,因为前些日子建武皇帝大军来此,消耗了涉县的军粮,使涉县的存粮水平下降到历史低位。这些日子山外已经运了几批粮食进来,补充其存粮不足。如果没有充足的粮草储备,守住涉县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最担心的是活动在山中的贼寇出来打劫,如果被他们劫走了粮食,涉县不仅是损失了粮草,军心也将受到极大的打击。 一切都很顺利,吴都尉在岸边构筑了简易的工事,防守有了依托,而运粮队也已接近了涉县,吴都尉放下心来,接下来就是等待援兵了。 这一天下午,吴都尉不断地在军营中走动,指挥士卒们加固工事。他不停地向对岸张望,见那边很是安静,并没有要行动的迹象,等到了傍晚,对岸营地上已经是炊烟袅袅,人家打算吃饭了。 吴都尉也下令备炊,劳累了一天的士卒们终于可以休息一下。 清漳水两岸燃起了炊烟,隔着一条大河,颇有些山村邻舍的默契感。吴都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抚了抚咕咕乱叫的肚皮。 他有些饿了。 忽然,有士卒指着东方叫道:“你们看,看涉县那边,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大的炊烟?” “好像不是炊烟,哪有炊烟那么大的?着火了吧?” “着火了,涉县着火了,快去禀报都尉!” 不须手下禀报,吴都尉已经见到了,因为那烟火如此耀眼,在薄暮的天空下传出去很远,方圆十几里的人都会见到。而涉县清漳水不过几里路。 吴都尉的心里咯噔一下子,此时他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涉县出事了! 涉县是他的根,是他全部战略的支撑点,如果涉县丢了,别说在清漳水突前防守,他连退路都没有了。 吴都尉立即下令回涉县,什么营帐、粮草,统统丢下。他什么也不顾了,必须尽快回到涉县,就算这只是一场意外的走水他也认了。 先头部队刚出发,后续的士卒还在集结,东面一骑快马已飞奔而至,马上骑士离着多远便大喊道:“都尉,都尉!敌袭!有敌军袭击县城!” 吴都尉顿时懵了,敌军袭击涉县?敌军还在清漳水对岸,什么时候到了他的背后? 信使到了近前,脸上全是汗水,“都尉,午后粮队抵达,偏岭堡的钱垒尉带着垒卒护送,城内开了门,放粮队入城,没想到粮队是敌军假扮,他们刚一进城,便从粮车上抽出兵器,一通砍杀,城里已经乱了套了!” 吴都尉听了,感觉全身的血一下子涌上头顶,脑袋里传来轰隆隆的巨响,把他的想法轰成碎片,在这一刻他的思维停顿,完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部下的呼声将他唤醒:“都尉,都尉,我等该怎么办?” 吴都尉反应过来,咬着牙道:“回军!” 他用力挥动马鞭,当先向东驰去。 如果他回头看向对岸,会看到清漳水已不再平静,河面上各色船只正在移动,船上满载的都是士卒,刀矛的尖刃在惨淡的夕阳下发出点点的微光。 建世皇帝的大军在薄暮中渡河,随着吴都尉撤军,他们的渡河已经不能称之为强渡,羽林军不会受到任何阻击,就像是划船游玩一般轻松。 吴都尉疯狂地抽打着胯下的战马,他的身后是数百名骑兵,骑兵后面是散乱的步兵,都抱着兵器拼命地奔跑。这支原本军容严整的军队此时毫无阵式可言,他们队伍不成行列,指挥已经相当混乱,每个人想的不是杀敌,而是赶紧逃回到县城之中,关上城门将敌军拒之门外。前提是他们还来得及夺回混乱中的县城。 吴都尉见到敞开的城门时心里稍微宽了一宽,或许敌军还没有掌控涉县全城,或许他还有机会夺回主导权。关键是要掌控各个城门,然后肃清城内之敌。 涉县有东、西、南三座城门,他自南门回军,他的手下也都应该自南门回来,这是他最容易掌控的城门了。 南门守军还是自己人,只是大部分人已经逃散。吴都尉命一个将领接管南门,收拢回城部众,又命一个将领率几十人去接掌西门,他自己则率剩下的全部士卒大约两百余人穿过城池,向东面冲去。 吴都尉此时难得地清醒,敌军假作运粮队入城突袭,运粮队都是自东方而来,敌军一定已经占据了东城门,他们在东城的力量是最雄厚的。 虽然他的手下还没有集结完毕,但吴都尉已经等不及了,再等下去敌军大队人马到了,他就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吴都尉率领两百余名骑兵向东冲去,路上见到有人在拼杀,他全都置之不理,如今最重要的就是东城门。 两百骑兵奔驰在城中的石板路上,嗒嗒的马蹄声连成一片,声势十分惊人,一路遇到的人都纷纷躲避。 转过一道街角,前面是涉县府库所在,吴都尉远远地就看见府库前面有一群人,大约数百人的样子,个个手中提着环刀。 看衣服都能看出来,这不是涉县守军,必是闯进来的贼兵无疑了。 “冲散他们!杀!”吴都尉大声命令道。 骑兵对于步兵有着天然的优势,尤其是装备了马镫的骑兵,遇到步兵就是单纯的杀戮,步兵除非是倚靠紧密的阵势和超长的兵器,否则基本不敢与骑兵对垒。 这一队步兵手中只有几尺长的环刀,是无论如何也不敢迎战的。吴都尉心道,这一队贼兵或许就是突袭涉县的主力,歼灭了他们,城中的贼兵势力定然大减,或许他就可以扭转乾坤,重新掌控整座城池。 果然,见到骑兵奔至,贼兵开始慌乱,纷纷身两旁躲避,有的人掉头向后跑,有的人拼命地向府库大门里挤,有的人奋力地攀爬着旁边的高墙。 骑兵越冲越近,他们的面前是乱成了一片的数百贼兵,眼看这一场杀戮是难以避免的了。 但是,在道路的正中,一个铁塔般的大汉提刀而立,稳稳地站在路当中,面对着高速冲过来的骑兵,丝毫没有要躲避的意思。 “杀!”吴都尉大喝一声,当先冲去。 490.转攻为守 何黑铁站在街心,稳得像一座山。 面对泰山压顶般的骑兵冲锋,他没有丝毫的惧怕。 何黑铁是一个天生的勇士,从不知恐惧为何物,当他徒手攀上十几丈高的悬崖时,他得到的不是惧怕,而是征服的快感,当他独自一人面对狼群时,并没有丝毫的退缩,而是从头到脚都充满着杀戮的意志。 此时,他在这条狭窄的街道上面对敌军骑兵的冲击,心中同样燃烧着熊熊的斗志。 他知道自己不能退,后退一步便是全盘的崩溃。他身后的队伍面对这些高速奔驰过来的骑兵,会变成一只只等待宰杀的牲畜。他要以一已之力阻止对方的杀戮,挽救自己的兄弟。 何黑铁瞄准了当先的一名骑士。 从装束上看来,那肯定是一个将领,应当就是这一伙骑兵的首领。只要拿下了他,必定会对敌军士气造成重大的打击,没有了首领,其余人便会变成乌合之众。 骑兵队伍渐渐逼近,五十步,三十步。。。马蹄声越来越大,轰隆隆的,巨响充满了何黑铁的耳鼓。骑兵队伍像是移动的山一样猛扑过来,换作一般人早就落荒而逃,而何黑铁对此置若罔闻。他只微眯着双眼,瞄准了他的目标:那个一马当先的骑士。 当战马距离他只有十几步的距离时,一直站立不动的何黑铁突然一跃而起,他纵跳着,几个大步跨上前去。 何黑铁站在那儿时像山,动起来却像是一只山中的猛虎,迅猛无比。他就那么决绝地,迎着对方的马头猛冲上去。 吴都尉骑在马上,手中的刀已高高扬起,他咬着牙,表情扭曲。 这是杀人之前的狰狞。 他要将这不自量力的山贼一刀杀死,他要将贼寇们全部杀死,这是他的责任,也是他求生的必由之路。不管对面是谁,不管他是谁的父亲,谁的丈夫,谁的儿子,此时此刻都是他的仇人。 在战场上没有感情,没有人性,有的只是血腥和杀戮,这是一片只有强者才能生存的土壤。吴都尉相信自己就是那个强者,眼前这个人转眼就会变成他的刀下之鬼。 他紧紧地盯着那道黑色的人影,目光随着人影的接近而移动,当它扑到面前时,吴都尉猛地一挥长刀,迎着黑色的人影,用尽全身的力气斩下。 没有预料中的刀入身体的阻碍,吴都尉的刀劈了个空,他的眼前没了何黑铁的踪迹,因为这猛烈一劈的落空,他全身的力气没有着落处,身子失去了平衡。吴都尉的身子猛地一歪,差点从马背上掉下来,他一把抱住马颈,试图稳住身体。 触手处粘腻湿滑又温热,还没等吴都尉反应过来,他所依赖的那匹强健的战马却发出一声哀鸣,猛地栽倒在地,吴都尉被甩落在地,打了个滚。幸运的是他的腿从马镫中脱落,使他逃脱了被马匹压倒的厄运。 那匹身经百战的马已经奄奄一息。从马颈到马肩,是一道又长又深的裂缝,鲜血不断地从中涌出。这伤口是如此地触目惊心,仿佛一只巨兽张开的血红色大口。 而这一切的凶手何黑铁则一刻不停,立即扑向了后面的骑士。那个骑士正猛扯缰绳,想要改变前进的方向,试图躲开面前的障碍,可是他的马蹄绊到了倒地的战马身上,这匹战马突然前腿跪地,将背上的从马头上甩了出去。 后面的骑士纷纷勒住缰绳,以免重蹈他的覆辙,一直高速前行的队伍停了下来,骑士们一片混乱。 何黑铁的手下原本已准备四散奔逃,却没料到事情起了戏剧性的变化,他们的都尉以一已之力阻住了一队骑兵的冲锋。而没有速度在原地打转的骑兵毫地冲击力,在更灵活的步兵面前变成了靶子。何黑铁呐喊着冲上前去,挥舞着环刀,不断地收割生命。 他的勇猛使山贼们恢复了勇气,他们纷纷掉头回来,上前围攻原地打转的骑兵。 吴都尉呼喊众人应战,可是他的队伍已经乱了套,他们失去了骑兵赖以冲锋的速度,变成了骑在马上的步兵,不能发挥骑兵对步兵的优势,在白刃战中落在了下风。 而又高又壮的何黑铁凭一人之力将全军的战斗力提高了一个档次,他冲杀在最前面,威猛无比,手刃数人,将吴都尉一行人的士气完全打了下去。 吴都尉见势不妙,想要爬上马背逃走,却被何黑铁自身后一跃而上,将其扑倒在地,一刀结果了性命。 吴都尉的被杀成了压倒这支队伍的最后一根稻草,失去首领的骑兵完全丧失了斗志,开始四散奔逃,有的人则干脆下马请降。 没过多久,何黑铁便收拾了残敌,带着这支几百人的队伍继续向前挺进。 此时涉县城中已经全部乱套,守军各自为战,成建制的队伍基本都被打散,难以形成有效的战斗力。 在南门处还有将领在不断地收拢人马,将从清漳水退回的士兵都集聚在一处,慢慢地部众竟有两千人之多,还有人不断地归队。这本是一只相当强大的力量,足以与城中的敌军抗衡,可是当建世皇帝的大军尾随着溃兵的脚步抵达城下之时,南门的将领失去了信心,直接放下武器投降。 大队羽林军入城,迅速扫清残敌,等到深夜之时,整个涉县恢复了平静。 第二天,皇帝陛下在涉县升帐,当着众人的面论功行赏,田无忌和何黑铁及其部下诸将此次都立有大功,皇帝拜何黑铁为太行将军,统领上党山都尉。 这是继常子都之后大汉第二位山贼将军。 何黑铁终于实现了自己成为将军的梦想,十分激动,他当即表示,愿为前锋,率军出太行山直扑邯郸,立不世之功。 皇帝摇头道:“此次攻占涉县,已足够震动河北,攻占邯郸还不是时候,现在该安排防守了。” 何黑铁不解地问道:“陛下,兄弟们士气高得很,正应该一鼓作气,打邯郸那个狗皇帝,怎么刚打了胜仗就要防守?” 皇帝道:“我军在上党只有数万之众,而邯郸周围兵马何止数十万,以微薄兵力攻击十倍之敌,是为不智。此地距离邯郸不过两百里,涉县失守,大队敌军说到就到,若不作好准备,恐怕涉县将得而复失。” “还是陛下考虑得周到,臣,臣好像有点鲁莽了。”何黑铁说得实心实意,他对于这个年轻的皇帝有一种崇拜心理,战场上雄狮一般的战将此时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猫,望向皇帝的目光都充满了敬意。 皇帝道:“虽然不能大军出山,但是在这一带利用地形打个阻击战还是相当不错的。何将军,朕不需你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只要你还像从前一样,不时地在敌军之后骚扰一下粮道,即是大功一件。。。至于正面的阻击,就交给田无忌好了。” 刚一提到田无忌,就有人来报,说是身在偏岭堡的田将军歼敌九百,击溃了一队骑兵队伍,那是来自武安的第一批援兵。 皇帝的判断与田无忌基本相同,防守需要的是细致、坚韧、稳定和配合,这些都是山贼的弱项,他们的强项在于乱战,在于近身的搏杀。 田无忌安排这场战役时,曾考虑亲自率军突袭涉县,留何黑铁在偏岭堡守卫,阻击山外的援军。可是经过反复的思考,他将两人的任务对调了一下,将突袭涉县的重头戏交给了何黑铁。 这不仅表明了他对何黑铁能力的肯定,也充分体现了他对于山贼优缺点的认识十分清楚,在这种城中乱战、近身搏击的场景,山贼们正可以发挥所长。如果让他们防守一座堡垒,不一定会出什么乱子。 皇帝说道:“何将军,你与田将军一道,一个在偏岭堡正面阻击,一个在敌后扰敌粮道,这场阻击战万无一失,也不需要尔等阻击多久,只要坚持到毁掉涉县即可。” “什么?陛下要毁掉涉县?”何黑铁大吃一惊。 不仅是他,刚刚赶来的上党太守田邑也疑惑不解,他问道:“陛下,臣曾数次出壶口关进图涉县,皆无功而返。如今陛下亲征,好不容易攻下城池,为何不加固城防,将此地作为一个前沿据点好好经营呢?” 皇帝道:“涉县之地位,于敌来说很重,于我来说却很轻。此地处在一片盆地上,面对壶口关方向有清漳水作为屏障,可以层层防守,是防备上党出兵的前哨站。有了涉县,邯郸方向可以从容应对壶口关出兵,也可避免战火燃烧到河北本土。可是对上党来说,有没有涉县区别并不大。涉县面对河北方向无险可依,防守起来十分困难,若邯郸调集大军进山,必定可以攻克此地。既然守无可守,为何非要死抱着不放呢?只要我们毁掉了涉县,邯郸便失去了这个前哨站,我军若出滏口陉入河北,从壶口关直接出去也是一样的,不过是多了壶口关到涉县这二三十里的山路而已。” 田邑点头道:“陛下一席话让臣茅塞顿开,看来这涉县真该弃掉,否则只每年的粮草都要翻身越岭地运来,上党便承担不起了!” 491.安排退路 刘秀利用间人狠狠打击了常山贼,在南下涉县耀武之后回到邯郸。 他走时小公主刚刚满月,他回来时公主已经能翻身了。 这一次亲征离家并不是很远,没有受到多少鞍马劳顿之苦。阴皇后见他精神奕奕地归来,十分欣喜。两人小别胜新婚,比从前更加亲密,惹得宫中其他嫔妃艳羡。 刘秀在宫中只享受了一天的天伦之乐,便又开始投入到朝政之中。他紧锣密鼓地进行了一番人事安排,朝臣中有不小的变动,尤其是各郡长官调整力度很大。 这番变动虽然不小,但是也不算太出乎大家的意料之外,因为去年年底是地方官员考核的“大课”之年,照例大课之后官员都会有些变动。 汉代中央对地方的考核主要通过“上计”制度来实现,这是官方正式固定的考核方式。此外又以“举谣言”和“行风俗”作为“上计”制度的补充,通过民意的反馈来考核地方官吏,但这些不是常制。 所谓“上计”,是由郡县长官定期向上级呈报上计书,也就是“计簿”,报告地方的治理情况。计簿的内容包括各郡县人口、土地、钱谷出入、盗贼多少等等,郡县长官一年的政绩都体现在计簿之中。 每年年终由郡国上计吏携带计簿到京师上计,这叫“长课”。朝廷根据计簿,并依照三年的政绩对郡县长官进行考核,“汉法亦三年一考察治状”,这个三年一次的考察就叫“大课”。 “上计”制度在秦朝已初具规模,到了汉朝已成为较为完备的制度,有专门的法规上计律来进行规范。 为了避免“上计簿”作假,朝廷对于地方还有专门的刺察手段,刺察的主要执行者是“刺史”,刺史原本是监察官员,巡行郡国刺察守相,岁尽诣京师奏事。其奏事的时间正当郡国上计之时,故其奏事对于考核郡国上计有很大的参考和借鉴的作用。 汉武帝元封五年,为了加强刺察制度,除京师七郡外,武帝将全国分为十三个监察区域,这就是十三刺史部,也叫十三州。每州由朝廷派遣刺史一名,专门负责巡察州内的吏政,检举不法的郡国官吏和强宗豪右。刺史的职权有明确的规定,即“奉诏六条察州”。 刺史的秩禄为六百石,比起二千石的太守低了许多,但是刺史位低权重,很大程度上能决定地方长官的前途,因此职权慢慢扩大,到了后来已经开始插手干预地方的军政事务。汉成帝时改刺史为州牧,由监察官变为地方军事长官,凌驾于各郡长官之上。 今年是建武朝廷建立的第七年,前一年的年底刚刚进行完三年一次的“大课”,大课之后,一般会根据政绩表现调整郡县长官,因此刘秀的这一番大调动也在朝臣的意料之中。 但是仍旧有有心人从这一番人事变动之中嗅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房子侯、常山太守邓晨对他的长子邓泛说道:“长安朝廷势盛,邯郸大厦将倾,陛下已经在准备退路了。” 邓泛惊道:“父亲何出此言?朝廷虽然暂时落于下风,但据有幽州、冀州、青州、兖州及扬州、徐州、豫州之半壁,仍有天下之半,人烟稠密更胜长安朝廷,双方势均力敌,陛下英明神武,足可与建世皇帝一战,父亲因何要壮他人之志,贬低自己呢?” 邓晨道:“你太年轻了,看不出这里面的玄机,陛下自己对于战胜刘钰亦是信心不足了。” “父亲从何处看出?” “陛下是我看着长大的,他的性情我最是了解,他是稳妥之人,万事都要考虑周全,未虑胜先虑败,总是预先把后路安排好,这次郡县长官的调动,别的都没什么,但幽州的官员安排值得深思。” 邓晨将一副舆图展开,铺于案上,指点着幽州之地,说道:“渔阳太守未动,依旧是张堪。张堪本是宛县豪门出身,从小便父母双亡,虽然有族人在南阳,但是并无至亲,他的妻儿就住在邯郸,张家的一点根基也几乎全在邯郸。更何况张堪与陛下年少时就相识,他十六岁就去长安受业学习,因品行兼优,被称为圣童,陛下在布衣之时便常常夸赞于他,一即位便征他为郎中,倚之为腹心。” 邓泛疑惑道:“那又如何?” “如何?这你还看不出吗?”邓晨看着儿子,觉得他还是太幼稚了,“我说这些只为说明一件事,张堪此人对陛下来说是靠得住的,他的根捏在朝廷手中,何况两人又是旧交,否则他如何能做这联结幽冀两州的大郡太守?” 邓泛点了点头。渔阳是大郡,有盐铁之利,十分富庶,又有闻名天下的渔阳突骑,对朝廷当然很重要。但是对于邯郸来说有些偏远,中间多有山川阻隔,前几年朝廷的影响一直达不到那里,自从彭宠覆灭之后,皇帝以张堪为渔阳太守,不禁牢牢抓住了渔阳一郡,对其东北部的右北平和辽西、辽东也加大了影响。 张堪武全才,十分能干。有他在渔阳,郡内豪强不敢作乱,北匈奴不敢进犯。他在经济上实行休养生息的政策,使渔阳郡愈发富足,成为朝廷赋税的重要来源地之一。百姓感激他,作歌曰:“桑无附枝,麦穗两岐。张君为政,乐不可支。”有人称其在渔阳的治政为“渔阳惠政”。 邓晨又道:“你说说,为什么右北平的太守换成了王霸?” 邓泛沉吟片刻,说道:“右北平比渔阳更加偏远,那里胡汉杂居,势力更为复杂,朝廷需要一个能吏,抚慰当地人心,加强控制,王霸正合适。” 王霸带兵最擅长抚慰军心,他善待士卒,对待阵亡的士兵,可以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他们穿上再收敛,对待受伤的士兵,他会拿出俸禄供养。因此王霸一向能得到士兵的爱戴。 邓晨点了点头,说道:“王霸确实可以将胡汉各方之心揉合,为朝廷稳定右北平,但这不是他出任太守的唯一原因。更主要的是,王霸是陛下的近臣,是最忠于陛下的臣子之一。自从他在颍川归附陛下,便一心追随,再无转投他人的念头。在昆阳之战后,王霸不在更始朝中任职,而是赋闲在家,直到陛下任司隶校尉,奉命去洛阳修缮宫室,王霸才又出山,在陛下手下任功曹令史。等到陛下镇抚河北,王霸一直追随在侧,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离去。所以,陛下用他出任右北平太守,用的还是放心两个字。” 当时王霸带着几十个门客追随刘秀,一路从洛阳到河北,刘秀一直十分狼狈,这些门客觉得跟着刘秀没有前途,都渐渐离他而去,只有王霸没有走,刘秀说道:“颍川从我者皆逝,而子独留,始验疾风知劲草。” 邓泛恍然大悟道:“父亲,您的意思是,陛下任用的幽州各郡长官,都是陛下的心腹,陛下是要着重经营幽州,以幽州作为最后的退路吗?” 邓晨点头道:“幽州一直山高皇帝远,陛下从前想经营也是力不从心,直到彭宠受戮,陛下才以渔阳为支撑,加强了对幽州的控制,从那时起,陛下已经开始经营幽州。如今他是想把幽州更紧地抓在手中,以备不时之需。你看这次的新任辽西太守,意思就更加明显了。这个任命最是出人意料,原本朝中都以为会是邳彤,因为邳彤的父亲曾任辽西太守,邳家在辽西是有根基的,由他去辽西,可以更好地安抚边境,稳定郡治。而陛下偏偏用了任光,这便是因为任光是故人,他是刘縯的老部下,当年陛下在河北走投无路之时,唯有任光以信都一郡迎接陛下,信都也成为陛下在河北的起家之地。邳彤当时虽也支持陛下,但那是他眼光独到,认可陛下的能力,他的投靠是出于利,而任光的归附,一则是利,一则是情,他们二人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有很大的差别。很明显,任光比邳彤更加令陛下放心。” 大汉一向是以外地人为太守,以本地人为郡吏。但是辽西郡很难治理,因为当地的胡汉势力比右北平更加复杂,没有根基的人去了很难治理,因此朝臣们都以为这次皇帝会破例,以半个辽西人邳彤去镇抚辽西,没想到刘秀却用了任光。 任光为人仁厚,有长者之风,很明显,皇帝对于辽西还是想以抚慰为主,要利用任光的仁厚缝合各部胡人,使辽西成为一个稳定的后方基地。但是他在辽西没有根基,能否达成刘秀的目的尚未可知。 邓晨道:“从前邯郸方面势大,陛下的重心是向南向西,争霸天下,对于幽州的掌控并不着急,只要天下一统,幽州自然归心。可如今长安强盛,大有后来居上之势,陛下别说是争霸天下,便是守住河北亦是不易。若是河北难守,唯一的退路便是向东北方向,从河北向幽州,这一路从渔阳到右北平,再到辽西和辽东,这几郡一定要忠于朝廷,故此陛下安排的全是自己人。这说明陛下已经在准备退路了,河北之地如今看似坚实,实则已有倾覆之危。” 邓泛只觉得心中怦怦乱跳。他本是个权贵子弟,锦衣玉食,从来没有想过会失去这一切,如今听了父亲的一番话,好像危险迫在眉睫,这大好的江山竟好似是纸糊的华厦,说不定哪天就要倒了。 “父亲,儿知道了,那北海王改封为燕王,也是为此了!” “是啊!北海王乃是陛下兄子,陛下的至亲,以他镇守幽州最好不过,虽然他年轻,但好歹是成年了,陛下不依赖他还能靠谁呢?原本太原王最为合适,但是自从有了太原王当立的传言之后,他忧惧成疾,一直卧病在床,已不堪大用,陛下便只能起用北海王了。” 太原王刘章和北海王刘兴都是刘秀的大兄刘縯之子,刘章居长,刘兴次之,这两个成年的王都是刘秀至亲,也是此时最可靠之人,刘秀自己的儿子都还在幼年,根本无法任用。 邓泛道:“我是陛下的外甥,也算是至亲,陛下为何不任用我呢?” 邓晨道:“我正要说到你,除了那些宗室,我们家和陛下是最亲近的,这次没有用你,恐怕陛下还是怀疑你的能力。我正要为你求一个幽州的职位,想来想去,最好是一个军职。为父想要你去护乌桓校尉府任职,想必陛下不会拒绝。你一向在我身边,学了些为政的本领,但是在这乱世,手中还是要有兵啊!你去了之后,不要耍权贵之子的脾气,要踏踏实实地做事,收拢手下之心,也为我邓氏在东北苦寒之地留下一个巢穴。唉,这大好的江山,恐怕要易主了。” 邓泛道:“父亲,您未免太过悲观了。以陛下天纵之才,进当争霸天下,退亦当裂土为王,哪能那么容易就败亡呢?” “小儿辈不知厉害!”邓晨斥道:“这几年来,陛下先后丢了河南、颍川、南阳、汝南几个大郡,后又失了荆州,徐州、扬州也定是不保的了,原本的大好形势已渐渐逆转,足可见刘钰非寻常之人。如今朝廷虽占有天下之半,户口之数还要略胜于长安朝廷,但是已完完全全处于劣势。最大的劣势不在军事,而在钱粮,长安朝廷治下稳定富足,非邯郸朝廷所能相比,这种形势下连年征战,恐怕拖也要被刘钰拖垮了,这不是陛下打几场胜仗能够挽回的。两强相争,拼的就是实力,我们的实力已远远落后了!” “儿以为陛下就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难道长安刘钰竟比陛下还要英雄?” “若论战场决胜,刘钰或许及不上陛下,可是论到治理天下,刘钰稳拔头筹。天下英雄辈出,不只陛下一人,你这小儿见得太少了!” 492.侯城县长 乌桓原是北方的游牧民族,是东胡诸多部落中的一支,汉初时为冒顿单于所破,阖族迁至乌桓山,遂以山名为族名,称为乌桓。 当时匈奴强盛,奴役乌桓人,如果贡物过期不具,则没其妻子。 武皇帝时霍去病击破匈奴左地,将乌桓人从匈奴人的奴役中解放出来,并再次将其迁至上谷、渔阳、右北平、辽东等郡塞外。汉置护乌桓校尉,秩比二千石。 护乌桓校尉治所在上谷境内,名义上是保护内附的乌桓,其实更多的是要隔绝乌桓与匈奴的联系,使双方不能交通联结。 因为上谷郡已为刘钰所得,所以刘秀将护乌桓校尉府迁至渔阳郡境内。 不管是上谷还是渔阳,对于冀州来说都是边郡苦寒之地。因此刘秀听邓晨说要邓泛去护乌桓校尉府任职,多少有些惊讶。 他问道:“孩子还小,你真舍得让他去边塞?” “陛下,他已经二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也该历练历练,为陛下分忧了。” “他若要从军,大可在邯郸任职,何必跑那么远呢?要是姊姊知道此事,还不得骂朕不体恤小辈?”刘秀笑道:“你这个做父亲的狠心,朕这个做舅舅的可不忍心。” 邓泛的母亲是邓晨的原配夫人刘元,那可是刘秀的亲姐,当年在小长安之败中遇难,刘秀眼看着姐姐惨死,却不能救援,心中总觉得亏欠了她,因此对自己的外甥很是优待,邓泛年纪轻轻便被封为吴房侯。 邓晨道:“陛下,边郡之地容易生乱,朝廷也很难制,许多官吏和地方豪强都为了一已之私,不顾国家的利益,久而久之,恐朝廷政令难行,边民难承教化。泛儿他虽然年轻,可终究是咱们自己的孩子,让他去历练历练也好,替陛下看看情形也罢,总归是于朝廷有利。虽然苦是苦了点,可是不趁着年轻吃点苦,将来哪能成大器?陛下,咱们年轻时不也是这么过来的么?” 刘秀叹道:“伟卿,你能说出这番话,朕心甚慰,说到底还得是咱们至亲,才能真正地替朕着想,为朝廷分忧解难。其实渔阳虽是边郡,离邯郸还不算太远,张堪此人朕也放心,反而是别处。。。朕真是一无所知。” “陛下说的是哪里?” “辽东。。唉,实在是太远了,朕不忍心让泛儿去那个蛮荒之地。” 邓晨心里咯噔一下。辽东郡在当时真是个鸟不拉屎的所在,其偏远程度远非渔阳能比。但是让邓晨心惊的不只是那里偏远,他是吃惊皇帝居然想经营辽东。那么他的意思是不是幽州也不安全,将来这邯郸朝廷若真是有崩塌的一天,难道他们要退到蛮荒的辽东去? 可是他仔细一想,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幽州和冀州本就是相连的,中间虽有山川,却没有什么天险阻隔,如若冀州为刘钰所得,那么幽州也没有什么可以凭藉的防守关隘,势必挡不住刘钰的攻势。而辽东远在塞外,有长城与中原隔绝,实在是一个割据的好所在。 虽然他知道刘秀的性格就是稳重谨慎,他要经营辽东也未必就是觉得刘钰必定能得到冀州,他自己会沦落到割据边塞。但是皇帝既然想到了这一点,不管这种可能性是多么微乎微,也确实是成为了一种可能。 邓晨的震惊转瞬即逝,只是一晃的功夫,他已经很好地控制了表情,可是这点变化却逃不过刘秀的眼睛。 刘秀笑道:“辽东偏远,朕不知其郡治如何,想找个人去观风而已。祭遵已推荐了他的族弟祭肜。祭肜虽年少,却很有才能,朕打算让他去辽东先治一县,一则历练,二则替朕观其风俗。至于泛儿,让他去护乌桓校尉府历练历练也好,渔阳终是个富庶的所在,苦不着他。” 邓晨忽地下拜,说道:“臣恳请陛下,使邓泛去辽东治一小县,为陛下安边境,观辽东风土人情。” 刘秀伸手扶起他,抚着他的肩道:“伟卿,难为你了,为了朝廷,为了朕,让儿子去那个蛮荒之地,可是,朕不能如此对待自己的外甥,让他去吃这份苦。” 邓晨忽地哽咽道:“陛下对臣一家,对犬子真是。。。臣铭感五内。臣一家受陛下厚恩,岂能只受陛下的荫蔽,而不为陛下分忧?陛下,您就让他去吧,他二十岁了,身强力壮的,累不着他。” 刘秀叹道:“卿真是忠臣啊!如此为朕分忧。既然如此,那便以邓泛为侯城县长,即日赴任。” 邓晨出宫的时候心里一直在打鼓,此时连他这个老江湖都有点心虚了,他不知这邯郸朝廷能坚持多久,天下大势还有没有转机,他邓晨一家未来命运如何。 “谁能想到叔如此英雄,竟是遇到了对手,被逼迫如此。多亏我见机的快,在南阳留了种,再怎么着也不至于绝嗣。”邓晨暗想。 他早已收到邓奉偷偷送来的书信,他的小妾在南阳产下一子,邓奉已将其安置在老家抚养。 邓晨走后,刘秀在书案前坐了半晌,心里不住地上下翻腾,难道朕真的要败给那个乳臭未干的放牛小子?真的会跑到那个蛮荒的塞外之地去受风寒? 不会的! 我刘秀还有天下之半,带甲百万,比起昆阳之时不知好了多少。朕要狠狠地教训那个放牛小子,让他知道知道谁才是真正的英雄。 他正在心里默默地发着狠,有人跑来禀报道:“陛下,武安来了战报,涉县失守了!” 刘秀一惊,“什么?朕刚从涉县回来,这才几天功夫,怎么就失守了?” “陛下,听说是放牛皇帝亲征,发大兵攻克了涉县,于偏岭堡打败了武安的援军,如今敌军正在扫荡山中各个堡垒,恐怕要从滏口陉出山,陛下,敌军若出滏口陉,就要直接面对邯郸了!” 刘秀拍案而起,“岂有此理!刘钰小儿欺我太甚!他出壶口关亲征,朕也要亲征!他若敢踏入河北一步,朕便让他回不得上党!” 493.再次亲征 继两个多月前亲征太行山之后,皇帝刘秀再一次决定向西亲征。不过几天的功夫,从邯郸到武安的官道便开始忙碌起来,一路车马络绎不绝,军队和粮草器仗都在向西集中。 自从上次洛阳之战两个皇帝面对面地交锋之后,这是他们又一次当面对决。上一次刘钰凭借马镫的新发明以及具装骑兵的使用获得大胜,从而一举夺得双雄争霸的优势并保持至今。 这一次邯郸方面却对刘秀有着充足的信心,因为本次交锋从形势上讲,刘秀占据了很大的优势。 刘钰背后是多山的上党,由于地势所限,无法屯驻大军,十万驻军几乎就是极限。除非他像当年秦赵两国一样不计成本,以举国之力在此开辟决战战场。 这明显是不智的,因为此地距离刘秀的都城邯郸太近,从军队集结速度到物资调配能力,刘秀都占据着巨大的优势。在这儿跟人家拼实力,刘钰完全比不过。 刘钰跑到对他来说很是偏僻的上党,到刘秀的家门口来挑衅,怎么看都有点作死的意思。双方的力量对比差距太大,一不小心他就要吃大亏。 但他就是来了,而且亲自出了壶口关,一举拿下了涉县,至少迄今为止,他还是比较成功的。 刘秀虽然在向西调配物资和人马,也决定了要亲征,但是军马的调动只限于武安一地,并没有再向前进入太行山。他本人也滞留在邯郸,没有急着上路。 前将军李通很是不解,问道:“陛下为何不派大军入山,趁着刘钰立足未稳,迅速夺回涉县呢?” 刘秀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一次偏岭堡从开始便失守,刘钰相当于将涉县捂在了罐子里,使其与外面消息断绝。等到消息传出来的时候,敌军已经稳稳地掌控了涉县,准备好了对付援军,这时候我们快速反击的时机已经失去了。如今得到的消息,第一时间出击的武安援军已被击退,敌军已开始扫荡山中堡垒,说明他们已牢牢掌握了山中的局势,到了这个时候,急又有什么用呢?这个仗说什么也得慢慢打了。” “陛下准备何时出击呢?” “等等看,看刘钰下一步如何出招。如果他大军出动,乘胜出山,反而对我们是最有利的。他若是敢出了太行山,朕便以大军当面迎击,以轻骑抄其后,让他来时容易去时难。只要歼灭刘钰的队伍,涉县可不战而下,那时敌军震动,朕可乘胜破了壶口关,进兵上党,图谋河东。刘钰若是觉得不能匹敌,直接退回壶口关内,那算他见机得快,朕允他全身而退。不过到了那时,涉县之势便孤了,朕可轻易引军拔之。” 旁边的年轻侍郎阴躬说道:“若是让刘钰轻松回到壶口关,那岂不是遂了他的意?他想出来就出来,想回去就回去!陛下如此行事,有点。。。有点太姑息刘钰了吧?” 这几乎是指着鼻子说刘秀软弱了,李通吓了一跳,赶紧垂下头去,不敢看刘秀,也不敢再多说话。 出人意料地,刘秀并没有斥责阴躬,只是指着他向李通说道:“看看,小孩子就是这样气盛,一点儿吃不得亏,什么都要当面打回去。可打仗还真是不能治气。刘钰如果既不出山,也不回壶口关,朕要夺回涉县必要经一场血战,我军需步步推进,每一步都是硬仗,这仗打起来太累,不划算!涉县离壶口关三十里,他想走随时可走,朕是拦不住的。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此时朕贸然进兵,那便是致于人,正遂了刘钰的意。他此时正等着朕呢!朕一动,他就缩回去,有壶口关天险,朕很难奈何得了他。所以此时应当忍耐,等待刘钰出招。或许他就会出错,他毕竟只是个年轻人,容易骄傲,易于冲动,万一他就跑出了太行山呢?至少得让他将更多的兵马拉出壶口关,兵马多了,便没那么容易全身而退了。” 这就像一个赌局,此时刘钰的赌本还小,刘秀在等他加大赌注。赌注越大便越难收手。 可是看样子刘钰却不想再下注了,过了十几天,西面忽然有间人传消息过来,说刘钰已撤军走了。他率军离开涉县,回到了壶口关内。 刘秀向李通道:“此人实在是个难缠的对手,太狡猾、太沉稳了,性子上完全不像是一个二十岁的少年。上次他在洛阳大胜,此番又刚刚大胜,若是一般的少年肯定会乘胜而进,出山略地。而他如此顺利,竟完全没有骄气,一点也没有被胜利迷惑,对于局势的判断依旧如此精准,只这眼光便可称之为枭雄。” 刘秀摇头叹息半晌,终于扶案而起道:“此时可发兵夺回涉县了。” 刘秀率军向西出击,刚走了半天的路程,驻扎武安的校尉便派人来禀报,说是已派斥候入山察看过了,涉县百姓一千余户已被迁至上党,涉县城池已全部被毁,连带着山中的堡垒也毁了大半。 刘秀脸色阴沉,下令停止前进,立即回军。 毁城迁民这一招掘了涉县的根,毁了整个涉县防守体系。这完全出乎于刘秀的意料之外。他没有想到刘钰竟如此决绝,好不容易拿下涉县,竟守也不守就毁弃了。 如今除非刘秀想再重建一座城池,否则这条防线便算是完了。可是再建城池耗费巨大,建好了也未必就能稳稳守住,若是再被毁一次,他可就赔透了。 刘秀只能重新布置对于滏口陉的防守,他决定将防线后撤,以武安为中心,改线式防守为点式防守,在滏口陉出山之处建两座要塞。滏口陉的出山之路非只一处,完全堵死是不可能的。但是以两座大型要塞辐射周边,可以起到警戒作用,只要敌军到了山口,附近的武安立即便能得到消息,集中优势兵力歼敌。 当然比起涉县顶在前面,以堡垒群封锁道路,现在的点式防守漏洞大了许多,敌军更可能突出太行山,但是相比起重建涉县防线,如今的成本算是低了许多。 刘秀乘兴去取涉县,却败兴而归,不免有些沮丧。当然在宣传上他是绝不会表现出来的。 百姓们得到的消息是,因为皇帝亲征,伪帝刘钰被吓跑了。刘钰就是个惊弓之鸟,胆小的懦夫,皇帝刚一上路,他便缩回了上党。 皇帝陛下的威名震于天下,惊走了伪帝,率大军凯旋而归。 刘秀刚进了邯郸城门,便收到了一个比涉县失守更惊人的消息。 建世汉骠骑大将军耿弇率领并州兵骑及上谷突骑出了居庸关,攻击涿郡汉军。 在涿郡防守的是建武汉骠骑大将军杜茂,如今两个骠骑大将军相遇,到底哪一个更强呢? 494.涿郡危局 刘秀得到消息,耿弇率军出上谷南下,他的军团以骑兵为主,这对于河北来说是致命的。 河北之地全是平原,没有高山阻隔,最利于骑兵驰骋。以骑兵自北向南突进,几乎不可阻挡。 耿弇是当世名将,出身上谷突骑,率领着全马镫的骑兵军团,冲击力十分强悍,对于邯郸的威胁比之河南的刘茂军团犹有过之。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河北水网密布,治水、易水、桃水、涞水等河流可以迟滞骑兵的前进。如今已是初夏,河流进入丰水期,水位上涨,增大了军马渡河的难度。 但是这些河流终究不是黄河、长江一样的天险,渡河的难度虽有,也不至于无法实现。这些河流起不到那么大的防御作用,最大的作用只是延迟骑兵南下的速度,使刘秀可以有时间调动兵力组织防守。 如果等到隆冬时节,北方的河流全部结冰,不需舟楫便可踏冰南下,骑兵在河北大地便可纵横驰骋了。但是有利必有弊,隆冬行军,马匹瘦弱,粮草难行,不仅骑兵战斗力打了折扣,而且后勤压力太大。 中原的骑兵终究不像胡人,还要仰赖粮道。胡人的生活方式是“马逐水草,人仰湩酪”。他们的饮食大多是畜产品,对于粮食的依赖性较低。胡人骑兵南下都是自带粮草,佐以掳掠,胡兵出征大概以三个月为限,过了这个时间便要回军,因为此时粮食差不多已吃尽了。 不管是幽州还是并州、凉州的突骑,他们的补给还是传统的汉人方式,即需要后方粮道保障供给。因此战争成本大大高于胡骑。 当年汉匈之间的漠北之战,卫青与霍去病各率五万骑兵出塞,后勤人员多达数十万甚至上百万人。武皇帝以改革币制、兴告缗等方式筹集军饷,几乎将天下掏空,倾举国之力支持这场战争,战争成本远远超过匈奴人。即便最终获胜,汉朝也无法占领北方的草原荒漠,那种地方对于农耕明来说是无用之地。因此当年王莽要伐匈奴之时,严尤劝谏他,对付匈奴,“周朝得中策、汉朝得下策、秦朝无策。” 耿弇的骑兵军团南下,也面临着粮道保障问题,是一场烧钱的游戏,威力巨大,消耗也巨大。因此刘钰准备了半年,大规模地运兵运粮,等到上谷的粮草储存达到一定规模之后才猝然发动。 这个南下的时机选择经过了精心的选择,此时正是宿麦的收获时节,田地时都是刚刚成熟的麦子,骑兵军团可以因食于敌,不仅可以缓解自己的粮草问题,也可以大大削弱敌军的实力。孙子兵法云:“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 战争的损失是相互的,刘钰自然要承担巨大的后勤压力,刘秀则要承担更大的战争损耗。因为战争之地在建武汉的本土,他们的粮食被掳掠,城池被毁坏,田地被践踏,战争对经济的破坏作用巨大且持久。 建世汉面对发达的河北之地,若是战败,损失的顶多是军马,若能战胜,所得足可弥补损失,并能有巨大的赢余。对建武汉来说,若是战败,则可能万劫不覆,若是战胜,将敌军赶出国土,依然要承受经济损失,除非他可以趁势反攻,进入建世汉的本土。 这几乎是一场刘钰注定大赚的买卖,可是刘秀已经顾不上算这笔账了,他面临的是生死难局,迫切需要解决生存问题。 刘秀首先考虑的是如何击退敌军,经济问题只有等到战后再说。即便是退敌这个第一目标,想要达成也有相当的难度。因为敌军足够强大,而敌将的战术水平毫无疑问是当世一流。 耿弇不仅战术水平高,对于河北的情况又足够了解,以他为将对于刘秀来说十分致命。此时耿氏在邯郸的质子耿广已经就戮,耿氏阖族已迁入长安,刘秀和耿氏根本没有了和解的可能。 对付突骑这样的天下兵王,对付耿弇这样的良将,除了刘秀本人,再无别的选择。建武皇帝刚刚结束对于涉县的两次亲征,又要马不停蹄地踏上征程。 但是在他到达战场之前,要先保证涿郡的杜茂大军不至于溃败。若是没等到刘秀涿郡便先行崩溃了,那么任是何方战神恐怕都很难挽回了。 刘秀第一时间便抓住的战役的关键,粮草。这几乎是建武汉唯一的优势所在。 对于大规模骑兵军团,除非有同样体量的骑兵,否则正面对敌毫无胜算,只有拖住他们,不断威胁其粮道,使其陷入补给不畅的困局之中,河北才有机会获胜。 刘秀一边准备军马北上,一边连续发出紧急命令。 令河北全境抢收春麦,将粮草收入府库;令涿郡地方官员火速将百姓迁入各城及坞壁之中,坚壁清野,使耿弇不能在当地取得民役及粮草,令骠骑大将军杜茂死守涿县、良乡、高阳等城池,不得出城决战;令渔阳太守张堪火速驰奔蓟县,加强蓟县防守;令幽州各郡大规模征发突骑,全部送往渔阳及涿郡前线待命;令河北各郡发精兵北向,集结于范阳、高阳、故安等地;令各将领谨守太行八陉之要塞,随时准备迎击敌军进攻;令河南各郡收缩战线,集结军队,收缩补给线;拜征南大将军岑彭为镇南大将军,节制各军,总督黄河以南战事。 北方战局一起,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建武汉顿时转入全面防御。刘秀要将拳头缩回来,积蓄力量,再图反击。 他的想法没有问题,在逆境之时就要忍耐,将有限的力量用在紧要之处,等熬过了最艰难的时候,才能有反击的机会。 但是他的收缩战略忽略了人心,忽略了由此产生的巨大政治影响,从而给了建世汉在南部战线的破局机会。 远在寿春的刘尚军团困守孤城,他们倚靠坚固的城防和充足的粮草储备,一直坚持了近一年的时间,一直得不到皇帝退军的旨意。话说回来,如今即便是有旨,刘尚军也很难全身而退。他们唯一的指望,也是坚持守城的唯一动力在于朝廷的救援,尤其是距离比较近的岑彭援军。 可是岑彭大军并没有向他们靠拢,而是一直在收缩,一退再退,将寿春城孤零零地抛弃于敌占区中。刘尚军团对于援军的指望彻底破灭,寿春守军已真正地陷入绝境,没有再战斗下去的动力。 寿春城中消息断绝,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是对于这种要命的坏消息,攻击方总会想方设法让他们知道。 刘尚虽然被刘秀斥为无能之辈,但是在防守寿春方面却是竭尽了全力。自从振威将军宋登援救合肥大败,寿春城损失了数万精兵,但是却也有一个出人意料的效果,没有将领再去挑战刘尚的权威,他终于将寿春军团的指挥权牢牢抓在手中。 刘尚一直兢兢业业,他变成了一只胆小的乌龟,专心缩在城中防守,无论邓奉如何引诱,再不出城一兵一卒。他这种态度虽然相当于慢性自杀,却给攻击方造成了巨大的困难,因为如此体量的军队防守一座苦心经营的城池,任是战神来了也很难攻破。 邓奉和马援商量,为了避免攻城的巨大损失,只以数万军队围困寿春,而出兵攻略其余郡县,把寿春城完全交给了时间。 可是北部的战事突然使寿春的慢性自杀变成了突然的猝死,在得到再无援军的消息之后,城中的军心发生的巨大的变化。 在一座城中闷得久了,人的心态会越来越脆弱,而获救希望的破灭,使原本就脆弱的军心彻底崩溃,刘尚再也拢不住这支军队了。 射声校尉王赏和偏将军褚绪在一个夜晚发动了军变,袭杀了武威将军刘尚,打开城门引建世汉军入城,寿春城正式告破。建武汉在淮水以南的最大军团覆灭。 寿春的陷落引发了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原本就处在建武汉兵锋之下的临淮和广陵两郡陷入危机,豪强纷起,各城纷纷杀长官响应马援及邓奉的大军,建武汉在淮水以南的统治全面崩盘。 淮南陷落使得长江以南的丹阳和会稽两郡成了建武汉的飞地,两郡再也没有坚守下去的意志,相继向建世汉定南将军赵熹投降。 从此之后,淮水以南全部归于建世汉,赵熹尚在安定南部的郡治,马援、邓奉的大军已经开始北上,刘钰完成了从西、南两面对于刘秀的夹击,建武汉全国震动,境内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大有大厦将倾的架势。 刘秀对于南方战事的消息充耳不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北方,在他的大军还没有集结完毕的情况下,刘秀先率七千精骑北上,迅速渡过了滹沱河。 还没等他抵达前线,又传来了一个坏消息,位于蓟县和涿县之间的重镇良乡被耿弇攻陷。 495.两座坚城 骠骑大将军杜茂一直驻军涿郡,主要目的就是防备上谷出兵。他就在上谷的门口,眼见着几个月来上谷郡动作频频,河东、太原之粮,关中、并州之兵不断集于代郡和上谷,杜茂对于上谷出兵已有了心理准备。 他上书朝廷,不断要求增兵运粮,使得涿郡一带的兵力由开始时的三万增加到八万有余,粮草储备也随之增加,但是对于不断加码的兵力而言,粮草供应仍显不太充足。 因为建武汉一直没有解决粮食问题,整个国家总体来说是缺粮的,只能优先保障战场的粮食需求。 在两汉全面开战的情况下,最不缺的便是战场,国境南线全是战场,西线也屡屡兴兵,皇帝最近的两次亲征都是向西往太行山一线,钱粮分配整体是向西向南倾斜的。 对于北线,尽管杜茂一直在喊着上谷威胁,呼吁在北线屯粮,但是上谷一直没有出兵,毕竟这个战场还没有开打,因此军粮的需求显得不是那么迫切,对北线的运粮计划被延后了。 刘秀也认识到了北线的威胁,但是用粮的地方太多了,他有些有心无力。刘秀命令北线军粮先就地解决,正好宿麦成熟,可以收割了作为军粮使用。万一打起来了,国家再统一调配粮草。 杜茂将军队围绕在上谷周边,屯驻要津,加强巡视。而将粮草主要屯积于涿县和易水之畔的高阳。至于其余诸城的用粮,都从这两座城临时调用。 好在春收在即,等到宿麦收获了,粮储就会大幅度增加,军队便不会再有缺粮之虞了。 渔阳太守张堪也在做着战争准备,渔阳郡作为上谷郡的近邻,也是抵抗上谷的前线之一。张堪与杜茂不同的是,他不喊着向朝廷要粮,而是自己想法子存粮。 除了涿郡之外,渔阳郡也是上谷的近邻。渔阳是当初彭宠的根基所在,彭宠凭此一郡之力割据边陲数年之久,由此可见渔阳郡的实力。渔阳郡虽然只有二十几万人口,算不得大郡,但是境内有盐铁官,资源丰富。 张堪是最积极响应朝廷屯田战略的郡太守之一,这两年来一直在渔阳屯田积谷,他重视郡内水利设施的修建和维护,努力保障农田所需灌溉水源;他常常亲自下田耕作,带头开荒田,收纳流民耕种。在张堪主政渔阳的几年间,渔阳郡的田地和人口都有很大的增长。与之相对应的,全郡的粮食产量更是年年提升,粮食储量也随之大幅度增长。 张堪不仅积极屯田,同时也将渔阳郡的盐铁之利发挥到极致。他组织人煮盐治铁售卖,获取暴利,再用钱财不断地买回粮食。张堪就像是一个守财奴一样,一点一点地积攒粮食,使渔阳郡存粮越来越多。以致于刘秀大发幽州突骑之时,张堪上书朝廷,说渔阳一郡足可供应幽州数郡突骑的粮草,不须朝廷再运粮过来。 刘秀闻之大喜,对张堪大为赞赏。 紧临上谷的广阳郡位于渔阳郡和涿郡之间,郡治蓟县也是幽州刺史治所所在,城中有兵马一万五千,是幽州数得着的大城坚城。当年幽州牧朱浮守在蓟县,彭宠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其攻克。 杜茂的大军驻扎在涿县,蓟县和涿县是离上谷最近的大城,这两座城池都是易守难攻的坚城,再加上杜茂不断地加强城防,大搞基建,使得两城防守更加坚实。 建世汉以上谷为跳板出兵幽冀,这几乎是一张明牌,双方对此都心知肚明,不知道的只是这场战争什么时候发动而已。 上谷和代郡都是出突骑的地方,因此出上谷的军队中骑兵的数量绝不会少,杜茂和张堪不断地加强城防,就是为了对付骑兵。 不管骑兵军团如何强悍,总跃不过四面城墙。北方的胡兵一向在边郡横行,野战无敌,但最怕的就是汉军守城,因为攻城一向是骑兵的短板。 胡骑没有粮道被断之虞,攻不下可以绕城而走,突骑却不敢。在身后有敌军重镇的情况下,突骑很难长驱直入,因为敌军随时可以骚扰其运粮通道。要想摆脱粮道的限制,除非是在敌境中实现自我补给。一般来说,在主要通道上的城池还是应该先拿下,以保护自己的后路。 杜茂本着以城池防突骑的方针,不断加强附近各县的城防,就是想逼着上谷和代郡的突骑弃长就短来攻城,一旦骑兵下马攻城,以高成本的兵王工种来干这些廉价步兵的苦活累活,那么骑兵的优势就不复存在了。 杜茂没有想到,耿弇一开始就没想去和城墙去较劲,他的眼睛牢牢盯住了田间刚刚成熟的麦子。 在涿郡开始热火朝天收割宿麦的时候,耿弇突然率大军出上谷。军团中包括骑兵三万,步兵两万。 骑兵军团一出,势如雷发,不可阻挡。最前线的蓟县和良乡首先处于其威胁之下。但耿弇军并没有来攻城,而是直接奔着田地里去了。 耿弇将大军分成了数队,分头到田地间掠食,田里堆得高高的麦垛还没来得及运回,就直接被耿弇军抢走,实在带不走的便就地烧掉。 今年本该有个好收成,如今全都要毁了。 不过几天的功夫,蓟县周围的春麦几乎全被耿弇军抢了去。眼看着敌军肆虐,蓟县守军终于忍不住了,在蓟县东城外的农田再次被掳掠时,城内终于出兵了。 蓟县守军本不敢轻举妄动,去捋耿弇的虎须,可见到来掳掠的骑兵不多,看起来不过四五百骑,便大起了胆子,以七百骑兵和一千步兵出城驱赶。 这次出兵开始时很顺利,敌军只是稍作抵抗便开始撤退,蓟县兵见他们不堪一击,胆子大了起来,尤其是骑兵,贪功心切,开始追击。 追出了十几里,经过何家店时,旁边的山冈上突然冲出大批敌骑,将蓟县骑兵冲散,分割包围,全部歼灭。在骑兵身后几里地的步兵也没有逃脱厄运,被敌骑全歼,蓟县一战损失了一千多人。 此战过后,正好刘秀的旨意来了,要各守军坚守城池,不得轻易出战。蓟县也是借着这道旨意,再不出城应战,至于周围的庄稼,反正已被抢得差不多了,剩下那点就随便人家怎么践踏了。 可是刘秀还有命令,命各县抢收春麦。 蓟县被抢得差不多了,其余各县却依旧有抢收入库的希望。 蓟县西南方数十里的良乡见田地里尚无敌军,大着胆子发动全县百姓下地,就连守军也从城里出来,帮着收割春麦。军民共同努力,迅速将麦子收了个七七八八,全部运进城去,连同城外的百姓都入城避难,城外几乎又无人又无粮,完美执行了皇帝旨意中的坚壁清野。 正当守军松了口气,感慨着终于把粮食收入库的时候,突然晴天霹雳,传来了敌军入城的消息。 原来耿弇命人假扮成百姓,随着收割回城的大队人马进了良乡城,之后猝然发动,一举拿下了良乡,八千守军不是被歼灭,便是直接投降,忙活了几天收割的麦子全成了耿弇的战利品。 良乡城紧临河边,不管是水运还是陆运都很发达,它是蓟县和涿县之间的一个重要联结枢纽。良乡的陷落,使两座城池之间被钉进了一个钉子,两城之间的联络难度加大,并不是说不能联络,而是以后需要绕行,不能走经良乡的这条又直接又方便的大道了。 因为良乡陷落,守军被全歼,杜茂上书请罪,请求皇帝免去他的大将军,另派良将来替代他。 此时刘秀已抵达涿县以南百里之遥的高阳,在那里,已有各地来集结的军队数万人,以及无数的军器粮草。 刘秀收到杜茂的上书,向着随军出征的韩歆道:“杜茂这是怕了吗?他是不是觉得敌不过耿弇,因此想要辞了这大将军之职,到后方躲清静去?” 韩歆道:“骠骑大将军总督北线战事,一败蓟城,损兵千余,二败良乡,失地丧师,损兵八千,只此两战,汉军便损失了一万精兵,失了一处城池,如此战绩,还不应该上书请罪吗?” 刘秀道:“说句实话,杜茂没把涿县和蓟县弄丢了,朕已经是松了口气,良乡虽也是要地,但终究抵不上这两座城重要。” “陛下急急地发兵北进,每日催着行军,几日便到了高阳,却在此停了下来,不急着再向北去涿县,这是何意呢?” 皇帝前几天急急地赶路,可是一进了高阳,就突然不急了,韩歆心中有些疑惑。 刘秀道:“朕之急于向北,是因为敌军势盛,诸城心慌。朕要安众将之心,只要尽快抵达战场,只要各城将士知道朕已到了高阳,离他们不过百十里路程,他们便会安心守城,不致于出什么大的纰漏。此时朕是不是还要继续北进已不重要了。” “陛下的意思,是不再向北,就留在此地坐镇指挥吗?这样也好,战场凶险,陛下本不应以万乘之尊临此险地。” “朕是否要再向北要看耿弇的了。朕倒希望他围攻蓟县或涿县,那两座城守一年半年未见得行,守上一个月两个月应该不成问题,朕想要耿弇顿兵于坚城之下,磨去兵锋锐气,朕再亲统大军前去救援,与城中守军夹击其军,可一战而破之。” 496.两面受敌 初夏时节,草长莺飞,水由东北向西南静静流淌。在水之畔,是一座座的营垒,其间旌旗招展,战马嘶鸣。 这是耿弇的大营,绵延十余里,大营的北面是高耸的军都山,那里有天下雄关居庸关,大营的东南方向是幽州坚城蓟县,驻扎有精兵一万五千。 天色将晚,落日余晖,整个大营笼罩在淡黄色的暮光之中,营中时不时有巡逻的军士走过,还有传达命令的骑兵纵马飞驰。 一名骑士自营门而入,快马行至中军大帐之前。骑士利落地跳下马,将缰绳一甩,急步奔入大帐,大声道:“禀报大将军,有前方急报,伪帝刘秀已至高阳!” 骠骑大将军耿弇正站在沙盘前,几名将领围绕在他的身边。 耿弇抬起头,问道:“他来了?来了几天了?带来多少人马?” “伪帝三天前率数千精骑急进至高阳,之后屯驻在高阳城内,一直没再出来。” “来得真快。”耿弇沉思片刻,说道:“伪帝来了却又不北上应战,反而停留在高阳,想必他的人马还没有集结完毕,尤其是幽州突骑未至,他不敢与我军当面对敌。” 耿弇了解自己的故主,刘秀多谋善断,用兵如神,虽有勇力,但是为人偏于谨慎,在战场上从不鲁莽行事。除非他被逼得不得不战,否则不会轻易犯险。当年他剿灭河北流民时,曾因轻敌深入,差点丢了性命,自那以后,刘秀便不在前线冲杀了。 其实他的军马数量此时远胜耿弇,涿郡和广阳郡之兵已有十余万人,但是刘秀依旧不急着决战,因为他此时根本没有把握战胜耿弇。 耿弇的突骑队伍太过强大,他刚出上谷,攻击锐利无比,两战歼敌上万,用计攻占良乡,目前几乎是一种无敌的状态。 耿弇士气正盛,刘秀是不会在这个时候与他决战的。 更何况幽州突骑还没有集结到位,刘秀的骑兵数量不足。在马镫已广泛应用之后,骑兵已成为战场上的决定性力量,相对于步兵更具有碾压优势,骑兵军团的落后几乎是致命的。 杜茂手下有数千骑兵,刘秀带着邯郸的七千突骑北上,两者相加也只有一万余骑,比起耿弇手下的骑兵军团来说,刘秀在骑兵数量上处于绝对劣势。 耿弇有骑兵三万,其中幽州突骑约七千余名,来自上谷和代郡,除此之外,有南匈奴和杂胡骑兵四五千人,还有五千羽林骑兵,其余一万余名骑兵是并州兵骑。 如今建世汉的大规模骑兵队伍主要集中在三处。一是皇帝刘钰直属的骑兵,一是刘茂手下的骑兵,包括刘彪的骑兵军团。除此之外,刘钰几乎最大限度地征发了并州和幽州二郡突骑,全部集中在耿弇麾下。 三万骑兵是一支强大到恐怖的武装力量,刘钰竟一下子全部交给了耿弇,可以说是在他身上砸下了大本钱。 刘秀的本钱则明显不足,建武汉的骑兵这两年损失惨重,刘秀手下和吴汉手下的骑兵军团分别在洛阳和淮南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以致于他手下骑兵紧缺。如今他需要将幽州的潜力榨干,才能拼凑出能和耿弇军数量相当的骑兵军团。 当然,刘秀手中的步兵军团十分庞大,但是这些士兵要防守广阳、涿郡的广大地区,比较分散。因此虽然从总兵力来说,刘秀的军队数量远超耿弇,但并不能说有多大的优势。 以耿弇的判断,如果现在两个军团进行当面决战,刘秀绝对讨不到便宜,因此他虽然急急地赶赴战场,但是却不会冒然发动决战。 想必刘秀的判断也是如此,所在他还在等。 刘秀在等他的骑兵,他已下令大发幽州突骑。原本幽州有十郡,上谷和代郡投向长安之后,刘秀尚掌握幽州八郡,这八郡是他骑兵的主要来源。等到八郡骑兵到齐了,刘秀自然会和耿弇决一死战。 那时他有了足以抗衡耿弇的骑兵力量,又有绝对的步兵优势,胜利的天平自然会向他倾斜。 耿弇想明白了这些,他也准备好了与刘秀决战,但是对方不接招,他能怎么办呢? 都尉尤河道:“大将军,我军远来,利在速战,请大将军下令拔营西进,寻敌决战,末将愿领五原骑兵为前锋。” 耿弇道:“有坚城未下,大军西进,若蓟县敌军出我军之后,如何应对?” “可以步兵在此与敌据守,骑兵西进,三万骑兵足可破敌!”尤河对于本方军队的战斗力极为自信,确实,三万骑兵足以在河北平原上驰骋了。 耿舒也跃跃欲试道:“我军士气正盛,正可乘胜破敌,擒拿伪帝,立下不世之功。大将军,进兵吧!” 耿舒作为耿弇的三弟,是唯一尚留在上谷的耿氏族人。 耿氏在上谷经营已久,耿况通过已儿子领军的方式,一直将上谷突骑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他的几个儿子个个擅战,军中对他们都很信服,刘钰为了保持上谷突骑的稳定,暂时以耿舒留任上谷都尉。 当然,他自己的妻儿也已在长安定居,耿氏兄弟的亲属都在长安,刘秀不担心他们反水,所以让兄弟二人一道自上谷出征 陈方和耿舒的想法代表了多数将领的意见,乘着这股子锐气,乘着刘秀骑兵力量不足,一举决胜。如果能拿下伪帝刘秀,得了这天大的功劳,诸将都有大功,这军中恐怕有数人可得封侯之赏。 在泼天大功之前,众将的眼睛都蓝了,人人喊打,个个求战。 耿弇没有说话,却转向平寇将军陈方,在诸将吵着要出兵时,只有他安静地站在那儿,一言不发。 “陈将军,你的意思如何?” 陈方拱手道:“大将军,大军西进,后有蓟县、涿郡坚城未下,前有伪帝十万精兵,我军身在敌境,腹背受敌,非取胜之道,若是敌军据坚城,不与我军决战,如之奈何?” 不等耿弇说话,尤河抢先道:“伪帝亲征,全天下人都在看着,若是任由我军在涿郡任意来去而不出战,岂不令天下人耻笑?就算他肯忍耐,各城守将见其如此懦弱,也将士无战心,望风归降大将军,河北之地可不战而定。” 陈方道:“尤都尉,你大概是忘了,伪帝大军尚未集结完毕,幽州突骑还未抵达,若伪帝据坚城自守,使我军顿于城下,此时若幽州突骑自东向西而来,正好是在我军的身后。到那时,前有伪帝大军,后有幽州突骑,我军不只是难以建功,恐怕还有覆灭之虞。” 尤河道:“陈将军当年迎战日逐王时,何等胆气,如今怎么胆小起来?有大将军在此,还怕什么幽州突骑么?” 尤河是五原名将,陈方是朔方名将,两人当年在朔方随皇帝迎战日逐王时,曾在阵前争着杀敌,有互相比拼的意思,到了现在,依然在暗中较劲。 两人原本都是都尉,陈方因平定代郡之乱,被拜为将军,尤河却没有这样的战功,因此心中一直不太服气,总想找个机会压上对方一头。 体现在军议之时,两人常常意见相左,多有争论,以致于慢慢地相互之间有了怨气。 耿弇对此事心知肚明。 他的骑兵军团构成比较复杂,指挥最顺手的上谷突骑人数太少,只占整支军队的一小部分,军中以并州兵骑为最多。他一个上谷人掌管全军,并州人表面上不说什么,暗地里却很难没有意见。陈方和尤河是并州将领的代表人物,若是这两人关系好,反而会形成一股力量,对耿弇的主将地位有所威胁,使他的将令推行不畅。 耿弇虽然不懂政治,但是领兵多年,多少懂得些御下之术。有时候手下之间有点矛盾反而会有利于主将更好地掌控全军。当然,最好不要用有过节的将领协同作战,万一互相不配合,这仗就没个打了。 陈方、尤河各持已见,争执不下,有决定权的大将军耿弇却早已有了自己的主张。 耿弇指着沙盘说道:“我军处于渔阳和涿郡之间,西部是涿郡,有伪帝的十万大军,以步兵为主,东部是渔阳,幽州突骑若要在涿郡集结,必须经过渔阳。若是幽州突骑与伪帝合兵,步骑联合,其势太大,我军难以取胜,为今之计,只有分头歼灭敌军,绝不可使其联兵。好在我军已据有良乡,此地处于道路要冲,紧临圣水,正隔在涿郡与蓟县之间,我欲以良乡为支点,在圣水河畔构筑防线,阻住西面敌军,而集中兵力,先歼东部之敌,一旦幽州突骑被歼,则蓟县可不战而下,我军再西进与伪帝决战,彼时其虽有数十万人,可骑兵不足,我等也不必怕他。” 他这话一出,相当于已经拍板安排战术,诸将纵使有不同的想法,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唯有耿舒依旧质疑道:“大将军,东部之敌乃是幽州突骑,八郡突骑至少也得两万余人,我军又要防着伪帝,又要防着蓟县,分兵之下,恐怕兵力不足,不能稳胜。为何不趁着突骑未至,先行西进,迅速击溃伪帝刘秀呢?只要伪帝败了,敌军必乱,幽州突骑或可不战而胜。” “荒唐!”耿弇对于自己的弟弟没什么客气,当即斥道:“刘秀熟知兵法,不好对付,你说能速胜便能速胜?不要再说了。。。诸将听令!” 497.兵分三路 耿弇和耿舒兄弟两个战术其实是一样的,都是要将东西两路军马分别歼灭,先弱后强。但是耿舒以为刘秀的步兵更好对付,幽州突骑难对付,耿弇与他的看法相反。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将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整支队伍的战斗力。刘秀手下即便全是步兵,又怎么会弱呢?何况他还有万余骑兵在手。 突骑虽然号称天下兵王,但是耿弇却宁可先和来集结的幽州突骑硬钢,也不想先去挑战刘秀。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的诸将,最终落到平寇将军陈方的身上,他说道:“陈将军,我命你率骑兵三千,步兵一万,在良乡圣水畔构筑防线,阻止涿郡敌军渡过圣水,只要能拖到我军与幽州突骑决战之后,便是大功一件。” 陈方垂首道:“诺!” 耿弇又道:“耿舒!我命你率骑兵两千,步兵一万,盯住蓟县,守住居庸关通道,保障粮道畅通,策应东西两路大军。” 上谷在重山阻隔之中,出上谷主要有两个关塞,一个是东部的居庸关,一个是西部的五阮关,两个关塞都是山间关隘,易守难攻。相比较而言,五阮关山路很长,不利于大军行进,居庸关更适合出入,这一次耿弇出兵之地就是居庸关。 蓟县几乎就在居庸关的门口,两者之间相距不过百里,因此耿弇将守关和盯住蓟县这两个任务是合二为一,全交给了自己的兄弟。居庸关是耿弇大军的最后退路,一定要在可靠的人手中,耿舒是最合适的人选。 此时他的大营所在地就在居庸关和蓟县之间,相当于从居庸关前突几十里,威逼蓟县。耿舒守在这儿,向南能防备蓟县敌军偷袭居庸关,也可以在必要时向东向西策应两路大军,配合他们作战。 耿弇将这两个任务分派完毕后,他的手中还有骑兵两万六千余人,他要亲自率领这支至刚至强的骑兵军团出击,与东部的幽州突骑决战。 现在的问题是,幽州突骑什么时候会来,他们应该选择哪里作为战场。 他们很可能来援助蓟县,那是对耿弇最有利的局面,他可以以逸待劳,围点打援;他们也可能绕过蓟县,直入涿郡与刘秀会合,那么最可能的是从蓟县以南的安次附近经过。 诸将接令之后,便各自移营,到自己指定的作战位置,耿弇令耿舒仍打着骠骑大将军的旗号留驻大营,自己则收起旗鼓,率两万余名骑兵向东移营。以便迎战幽州突骑。 耿弇广撒斥侯,侦察敌军的踪迹,几天之后,他终于得到禀报,说是有大队突骑自东向西而来,离此约有一百余里,耿弇命令杀猪宰羊,大饷三军,将战马喂得饱饱的,随兵令每人带上几天的干粮,拔营向东迎敌。 在此之前,平寇将军陈方已抵达良乡,只留了两千步兵守城,随后立即渡过了圣水河,距离涿县只有四十余里。 陈方用兵如此强硬,让他的麾下都十分不解,问道:“将军,大将军之令是命将军依托良乡,在圣水河畔布置防线阻挠敌军前进,河流为天然的防守屏障,将军为何轻易放弃这道防线,渡河西进,难道将军是要进攻涿县吗?” 陈方道:“正是如此。” 诸将吓得够呛,一齐谏道:“将军,我军只有万余,而涿县乃是敌军重镇,驻军数倍于我,不只涿县,涿郡诸城皆有重兵,伪帝刘秀就在离涿郡百里之外的高阳,若要增援旦夕即至。凭我军这些人马,贸然冲杀过去,恐怕有倾覆之危,将军,不可逞一时之勇啊!” 陈方虽外表弱,其实是一名战场上的勇将,每战常亲自陷战冲锋,其部战斗力很强。 他虽然能打,但现在明显敌强我弱,涿郡有刘秀大军十多万,他们,只有三千骑兵,一万步兵。很明显,耿弇希望他以劣势兵力拖住刘秀大军,而不是让他冲过去与敌军死磕。 陈方说道:“我军兵马一万三千,敌军涿郡兵力十倍于我,依你们看,我军沿圣水列阵,据河防守,能够守住多久?” “敌军若是立即发起强攻的话,或许能守一天?两天?兵力相差这么悬殊,这怎么防呀?”众将都有些泄气,甚至心中暗自嘀咕,是不是大将军拿他们并州兵当作外人,才交给他们这种充满危险的脏活累活。 陈方道:“我军出居庸关以来,两战两胜,士气如虹,敌军已有惧意,我军占据良乡,最紧张的便是涿县。如此大好形势,正该威慑敌军,破其将士之胆,怎么能退缩防守呢?我军若守,守不过一两日,只会露出怯意,让敌军知道我军的虚实。而以攻为守,示敌以强,趁着大胜之威作出进攻的态势,敌军不知虚实,定不敢轻举妄动。等到他们反应过来,打探清楚,几天时间已经过了,大将军已经在东部破敌了。实在不行,可以退回圣水河东再行防守,这几天时间总是赚的。” 诸将虽感觉他说得有理,但是兵力差距如此之大,不免心中惴惴不安,但是陈方却信心十足,行事果断。他命令步兵扎营,自己亲率三千精骑南下,直奔涿县而去。 主将亲自冲杀在前可以鼓起属下的勇气,激励全军的士气。一个总是冲杀在前的猛将一般来说都有一支勇猛的队伍,陈方就是这样一名将领。 看着将军毫不畏惧地接近敌军重兵把守涿县,将士们也感觉没了畏惧之心,三千骑兵在官道疾驰,其间遇到两小股敌军,都一鼓作气将其冲散歼灭。 直到涉过了垣水,抵近桃水之畔,距离涿县只有十几里,高高的城楼已经能够看见,却仍然没有遇到有规模的大队敌军的阻挡。 将士们在心里暗自嘀咕,不知还要向前进到哪儿,忽然有将令传来,全军折而向西,在树林原野里疾驰,直到看不到涿县的城头,又有命令传来,队伍折而向北,又折向东,向南,竟是远远地绕了个大圈子,又绕回到涿县城下。 陈方的折腾还没到头,在接下来的两天中,他又带着这三千骑兵远离涿县,再远远地兜回来,折腾了几个来回,直到夜幕降临,才在距离涿县二十余里的垣水之圈扎下营寨。 将领们不知道平寇将军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来回折腾。可是涿县城中的建武汉骠骑大将军杜茂已经接到了几个紧急军队,敌骑频繁在涿县周围出没,数量多得吓人,每次都有数千骑,这两天下来,不下一万五千精骑从涿县经过。 杜茂得到了初步结论,恐怕涿县是耿弇的下一个进攻目标。他必须要加固城防,提前作准备了。 498.强渡圣水 杜茂是南阳郡冠军县人,在刘秀巡行河北时投入麾下,随着他平定流民军,征战四方割据势力,立有功劳,刘秀即位后封侯,拜为骠骑大将军。 刘秀手下的大将,吴汉、耿弇是河北将领,两人都能打硬仗,耿弇更是有勇有谋。当年刘秀率军攻打王郎,攻城不克,打得很苦,几乎败亡,多亏了耿弇等人率幽州突骑及时赶到,一投入战场便势如破竹,表现出无敌的势头,让刘秀手下众将都看得心惊。从那时起,杜茂便对耿弇敬畏有加。 凭耿弇的本事,有几万精骑在手,杜茂从心底里是有几分畏惧的。好在刘秀曾有旨意,要他以守城为主,不必出城决战。杜茂得了这道旨,便堂而皇之的躲在涿县城中,任由耿弇的骑兵纵横河北。就是丢了良乡,他也没有想法子派兵收复。 这一次敌军来袭,而且看样子是大批的骑兵,杜茂心中打鼓,难道耿弇竟然要南下涿县? 他立即下令加固城防,准备守卫,同时派人去高阳向皇帝禀报。敌骑在城外出没之时,他根本没敢出兵迎战。 既然皇帝就在左近,杜茂简直懒得再动自己的脑子,一日数次向高阳派去使者,传递军情。 奇怪的是,突骑虽然四处都有,时隐时现,但是却一直没有攻城。 如此四五天后,皇帝突然率精骑赶到。 原来已有距离较近的右北平和辽西精骑共八千余人赶到高阳会兵,刘秀觉得此时兵力已可与耿弇决战,便亲自北上涿县。 杜茂出城迎接,刘秀升帐,询问杜茂这几日的战况,刘秀问道:“敌骑都在何处出没?” 杜茂道:“回陛下,垣水、桃水、城西黄岭、城东苏村、阳乡等地都曾见敌骑踪影,每次都有数千骑之多。” “可有像前些时抢收春麦之事发生?” “这几天无人抢收春麦,甚至烧毁农田的事也只是偶尔发生。” “附近各县可有敌军攻打?” “没有。” 刘秀脸一沉,低斥道:“那么你所说的突骑数万是在涿县周围遛马吗?” 杜茂吓得立即拜倒,说道:“使敌骑在此地肆虐,是臣无能。” 刘秀道:“你可曾派兵出去接战?” “臣。。。”杜茂停顿了一下,想说是奉皇帝的旨意守城不出,看皇帝面色不善,没敢说出口,只是垂首道:“没有。” 刘秀斥道:“朕令尔等守城,可没让你做缩头乌龟!手握十万大军,数千精骑,竟然看着敌军任意来去,连他们的底细也没弄清,你确实是无能。” 杜茂伏地,一句话也不敢辩驳。皇帝骂得有道理,守城也没有这么守的,敌军都到城外了,总该派人出去试探性地进攻一下,摸摸虚实。而他被耿弇的骑兵军团吓住了,竟连城门都没敢出。 他的大军有几支本就驻扎在城外,杜茂下令都坚守营垒,全成了观众,看着几千敌骑来回游行。 刘秀道:“大军出动,总要有所为,或攻城,或掳掠,若是想偷袭我后方城池,便该偃旗息鼓,暗中奔袭,不该如此大张声势。似此等行径,又没什么实际行动,多半是虚张声势。敌军若是在此虚张声势,所图必在他处。” 杜茂心里一惊,难道耿弇的大军竟不在涿郡方向? 刘秀道:“朕已命张堪在渔阳集结辽东等郡突骑,待兵马会齐之后一道西进,夹击耿弇,若耿弇所图在东部,他们两军将有一战。” 武强侯王梁道:“陛下,臣愿率突骑走安次,驰援渔阳,与耿弇决战。” 安次在蓟县以南百里,可避过敌军,直插渔阳。 刘秀道:“耿弇若有意寻张堪决战,你如今去救援,也未必来得及。何况耿弇之意未必在渔阳。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不必追着耿弇军跑了,我军只需攻敌之所必救,耿弇必定回军。” 王梁道:“陛下的意思是?” 刘秀遥遥地一指,“此战之战场,当在居庸关。” 刘秀会合手下突骑,共得一万九千人,又挑选精锐步兵五万,立即启程东向。 刘秀下令:“突骑半日,步兵一日,今日都要抵达良乡城下!” 王梁率数千突骑为先锋,没多久便抵达垣水,一路未遇敌军,杜茂所说的垣水敌营也是人去营空,甚至营中的军灶还有残余的烟火。 王梁遵照皇帝旨意,毫不停留,立即涉垣水向东,走了十几里,旁边树林中突然有敌骑杀出,王梁被打了个猝不及防,开始时颇为被动,好在敌军并不是很多,没有纠缠,冲杀一阵便向东撤了。 王梁整军再向前去,直抵圣水河畔,河对岸便是良乡了。 刘秀在黄昏里抵达,看向对岸时,见对岸良乡城上有兵丁守备,岸边旌旗甚众,仿佛全是敌军。 刘秀冷笑道:“这一路也没见到什么数万精骑,依朕看来,耿弇必不在此,便是他在此,我军兵强马壮,足可一战。最可能的是,敌军只是一支偏师,又在此虚张声势罢了。。。任他们如何行事,我军只向居庸关。” 圣水河不像垣水,可以涉水而过,在夏天,这条河中心地带还挺深的,刘秀派人紧急准备船只,声明不管这一夜找到多少船只,明日一早便要渡河,能渡多少渡多少。 又找来当地人,询问何处可以水浅。有人说道,此地向南三十里有一处浅窄之处,人虽不能直接过去,但是马匹可以涉水强渡。 刘秀命王梁连夜出发向南,率五千突骑涉水过河,明日一早便要全体渡河,强攻对岸敌军。 第二天一早,汉军一齐渡河,向东岸发动强攻,对面弓弩阻击,有刘秀在此,将士用命,奋勇向前,半个时辰,便抢攻上了东岸,占据了滩头阵地,后续大军源源不断冲了上去。此时王梁骑兵赶到,一阵冲杀,敌军更加抵挡不住,汉军半天时间便突破了敌军防线,对岸已经开始掉头后撤了。 刘秀道:“杜茂率军围困良乡,其余大军疾行向东,去蓟县!” 499.你追我赶 耿弇回头望了望西面的天空,太阳已经很低了,天边是红黄色的云彩,镶着闪亮的金边。 校尉寇勇说道:“大将军,天色晚了,该寻宿处扎营了。” 耿弇用膝盖磕了一下马腹,那马负痛向前蹿去,将他的话留在了身后:“今晚不扎营,连夜追击!” 耿弇从蓟县大营出来的第二天,迎面遇到一股敌军,大概有四五千突骑,他率军猛冲过去,敌骑寡不敌众,仓惶而逃。耿弇率军急追,一路砍杀,斩首过千。 这已算是一场大胜,但是耿弇完全不满足,他的目的是要重创幽州突骑主力,斩首一千只算是开胃的小菜而已。 从这几天的情报来看,大队的幽州突骑就在左近。耿弇一刻不歇,在溃兵身后一路追了下去,果然发现幽州突骑主力的踪迹。 在广袤的平原上,奔驰着数支骑兵队伍,双方没有预设战场,而是四处遭遇,四处接战,耿弇军取得了一个个小的战果,积累起来,杀敌之数也颇为可观了。 对方见接战不利,掉头就走,向东过了湿余水和沽水,眼前要奔潞县而去,忽地又转而向北,沿着丘水一路北上。 耿弇紧紧咬住不放,零星的战斗不时发生,但是敌军一直在避战,大队人马并不与耿弇部决战。 耿弇追了两天,依旧没有找到决战的机会。 当年他平定彭宠时在渔阳鏖战过,对此地十分熟悉。 此时他们行进之处尚属于平原地区,地势平坦,适合骑兵驰骋。再向北一百余里,便到了渔阳县附近,那里是燕山山脉围出来的一块三面高山、一面平原的地域,山水相间,地势比较复杂。 渔阳县与蓟县一样,是北方有名的坚城。想必敌军是想退入渔阳,将骑兵军团的野战拖入一场攻坚战。若是这个战略能够实现,耿弇便再没有机会打一场平原歼灭战。 他的军队出发前每人带了数日的干粮,粮米等物带得不多,这一路追逐争战,粮食已用去过半,再追下去,除非能一举破敌,获得敌军的辎重,否则用不了几天就要面临断粮,至于攻打坚固的渔阳城,更是想都不用想。 作为身经百战的大将,耿弇知道,他的战略目标已经很难达成,到了撤军的时候了。 这一路虽然没有打大仗,但是小胜不断,已经积累了一定的战果,但是耿弇依旧不甘心,如果不能重创这支突骑,使其失去战斗能力,他依旧要面临敌军的两面夹击。 耿弇下令连夜追击,要在抵达安乐县之前追上敌军,将其歼灭。因为过了安乐便是渔阳了。 寇勇道:“大将军,我军连日追击,士卒没有睡过一次好觉,没有吃过一顿热乎乎的好饭,大家都很累了,再连夜行军,即便追上也打不动了。” 耿弇道:“我军疲累,敌军也不是铁打的,这一路奔逃,时刻担心背后,疲累更过于我军,此时决战,我军必胜。我意已决,成败就在今夜,若明日一早追不上敌军,便即回军。” 耿弇也实在是不能再耽误了,精兵尽在他手,陈方和耿舒以劣势兵力面对涿郡大军,挡是肯定挡不住的,只是能挡多久的问题。他若再不回去,很可能会被人抄了后路,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 耿弇大军不顾疲累,连夜追击,他的对手也没有闲着。 渔阳太守张堪奉刘秀之命,在渔阳郡内集结幽州突骑,除了右北平和辽西两郡突骑直接去高阳之外,其余各郡突骑都汇集到他的麾下,连边境的胡骑一道,张堪手下共聚集了两万五千骑。 集结完毕后,他便率军西进,奉命夹击耿弇,没想到耿弇大军根本没有往涿郡去,而是直接迎着他过来了。 前锋大败,张堪立即就觉得不对,这个兵马规模,这个战斗力,怕是遇到敌军主力了吧? 在各郡将领纷纷请战,要与敌军决一雌雄之时,张堪却下令撤军,引来一片埋怨之声。 “只是前锋败了,我等尚有精骑两万,怎么就落荒而逃呢?张太守未免太胆小了吧?” “咱们幽州突骑向来都是马头向前,冲锋陷阵,什么时候把屁股露给过别人?” 幽州十郡突骑是专门为了对付北方胡人所设,多少年纵横边境,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马,刘秀抚河北时利用幽州突骑,横扫关东,号称天下无敌。 百战百胜的战绩打造出一只无敌雄师,幽州突骑自视很高,什么凉州大马、并州兵骑、羽林骑兵,全都不在他们眼里,纵使刘秀洛阳大败,吴汉淮南折戟,也没有摧毁他们的自信。 这一次与耿弇对阵,刘秀再一次大发突骑,几乎掏出了幽州最后的家底,这是他最后一支强大的骑兵力量,也是一支极其恐怖的战力。 他们怀着杀敌的雄心来到战场,没想到刚见了敌军就开始撤退,几乎全程都被耿弇军追在屁股后面跑,几天几夜的奔跑,让将士们憋了一肚子的火。 张堪这一次担当重任,奉旨节制诸将,是整个东部战线的最高长官,众将不敢违抗他的军令,却也不甘心这么窝囊,便一个接一个地去张堪面前请战。 张堪道:“耿弇率数万精骑出上谷,连战连胜,本应乘胜直下冀州,威逼邯郸,却出现在渔阳,一战击败我军前锋。此军必为敌军主力,欲先败我东线突骑,再回身与陛下决胜。敌军势大,士气正盛,不可与之争锋。我军后退,并非败逃,只是消磨敌军之锐气,待其疲惫再行攻击。” “张太守,将士们远来,只想征战沙场,咱们的士气也不低啊!再这么退下去,大家伙儿的心气都没了,还怎么打仗?” 张堪道:“我并非不战,而是此时不战。待我军退回渔阳,以坚城阻之,敌军远来疲惫,不得休息,我军养精蓄锐,再出城对敌,定可一战而胜。” 张堪坚持要退,众将却坚持要战。张堪虽是主将,这支队伍却是刚刚来到他麾下,不像渔阳突骑那样听他的话。 张堪也怕冷了诸将之心,于是说道:“既然尔等非战不可,明日我军可抵安乐,安乐城虽小,亦可歇马。明日入安乐城,先行歇息,若敌军追来,便与之决战!” 于是冥冥之中,渔阳小城安乐成了这场战役的关键点,耿弇最远追到安乐,便要回军,而张堪最远退至安乐,便要决战。 安乐城就在眼前,张堪生怕有什么闪失,下令全军连夜出发,全速回军,务必在天亮前退至安乐。 于是两只军队一前一后,在黑夜中纵马疾行,都是一夜不曾休息,在天蒙蒙亮时,耿弇军追至距安乐县不足十里,得到消息,敌军已经入城。 耿弇立即停止前进,全军就地稍作休息,之后便下令回军。 西河都尉史勇道:“大将军,我等追逐数日,好不容易追上敌军,正应与之决战,为何回军?安乐小城,取之易耳,只须大军围攻,破之只在旦夕之间,末将愿率西河精兵攻城,为大将军先登破贼。” 耿弇道:“敌军已入安乐,战机已失,我军皆是骑兵,没有攻城器械,将士疲惫,焉能再攻城?再不回军,恐居庸关有失,则我等皆将死无葬身之地。” 耿弇不顾诸将请战,引军退去。 一般的退军都是列阵徐徐而退,还要防备后面的袭击,耿弇这次退军却比进军还要迅速,他下令各军要急退,要求再来一次强行军,正午时要退至七十里外的徐镇,到了徐镇便不必再退,就地休息,等大军齐聚后再行出发,凡有掉队的都到徐镇集结。 诸将一头雾水,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领命而行。 张堪还在安乐等耿弇来攻城,结果却得到消息,敌军退了。 张堪问起退兵情景,斥侯道:“退得甚急,就好似出了什么事似的,匆匆忙忙的便走了,甚至丢了满地的旗鼓。” 张堪心中起疑,暗道:“难道耿弇确实是收到了什么消息?非要他退兵不可,否则为何追上了却不攻城呢?或者,是他故意如此,引我去追?” 幽州诸将早就按捺不住,纷纷叫道:“定是陛下引军攻其后,耿弇怕腹背受敌,只好逃了,我等正该起兵击其后,毕其功于一役。” “这一路没打什么大仗,也伤亡了两千人,堪称一场大败了,若是任由他们这么走了,幽州突骑脸面何在?张太守如何向陛下交待?” “张太守,此乃决胜之机,不可再犹疑了!” “我军有两万余骑,怕他什么?” “这一路被他们追的,真像打了败仗似的,可算是轮着咱们追他们了,末将愿为前锋!” “末将愿往!” 张堪暗暗地做着打算,不管这是真退还是诱敌,凭他手下幽州突骑的实力,便是当面对决也足可一战,确实不必太害怕。若是敌军后方真的出了事,他们不得不退,此时便是最好的歼敌良机。实在不行,也学耿弇只追不打就是了。 张堪沉思片刻,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追!” 500.突骑决战 耿弇大军出发后一个时辰左右,张堪便率军出了安乐县城。 现在形势反过来了,轮到幽州突骑跟在别人的后面追击,他们的心情确实很不一样,被追时感觉像丧家之犬,追人时自觉是胜利之师。 张堪命令队伍依次前进,各队之间保持既定的距离,互相照应。开始时大军还算是有秩序,但他的队伍是各郡拼凑起来的联军,大多喜欢自行其是,军队走着走着就分开了阵营。 辽东郡是本次集结突骑最多的郡,郡里和辽东属国都尉之兵共有九千余骑,是一股很大的势力。这一股骑兵统一由辽东属国的任都尉统领。 任都尉奉旨率军来到渔阳会师,见渔阳太守张堪麾下不过六千余骑,突骑数量上比自己大大不如,心里就有点不服气,奈何人家奉了圣命,他不敢公然抗命。 这一路大军一直在撤退,没有什么像样的争战,任都尉对此很有意见。他觉得就应该直接冲上去决战,让对方见识一下幽州突骑的实力,没想到张堪如此胆小。任都尉求战不能,只好跟着大军憋憋屈屈地撤回了安乐城。 一得到追击的命令,任都尉觉得立功的机会来了,他主动请求做全军前锋,得到允许后迅速集合部队,立即出发,一路打马狂奔,将别的队伍远远地甩在身后。 辽东突骑不断遇到耿弇军的掉队散兵,有的队伍有几十人,有的只有几个人,甚至还有单人独行者,他们因种种原因没有跟上大部队,落在了后面,结果都倒了霉,被任都尉毫不客气地一一斩杀,这一路追过去,辽东突骑斩首百余人。 任都尉心道:“张堪这厮就是胆小,这分明便是急于回军的逃兵,他竟然还不敢放胆追击。要不是我见机得快,这场追胜逐败的功劳就让别人抢走了。” 当天下午,蹑着敌军的踪迹,辽东突骑涉过了一条河。大队人马行进在一片低缓的丘陵地带,一座座山坡拱起柔和的曲线,大地像是一幅凹凸不平的巨大地毯,铺了满地的青翠。 前面不远处就是徐镇了。 低缓的丘陵几乎不会影响到骑兵的行进,只是会阻挡他们的视线,当再翻上一座矮坡时,任都尉突然发现,在他的面前,对面那一座矮丘上,有一队骑兵,大约有两三百骑,那些骑士端坐在马背上,向着任都尉的方向引颈眺望。 敌军!杀! 任都尉毫不犹豫地下达了命令,催促他的军队奔跑起来,全速冲刺,歼灭对面山丘上的敌军。 数千匹马一起奔跑,蹄声震得大地发颤,将士们的表情格外放松,在他们看来,这是一场轻松愉快的围,对面的几百个骑士只是他们围场中的物。 辽东突骑冲下山坡,纷乱的马蹄扬起漫天灰尘和草屑,原本澄澈的天空蒙上了尘沙,在朦胧的尘沙之中,隐隐透出一丝新鲜的血腥之气。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冲锋面前,对面敌军好像被吓懵了,他们竟然没有转身逃走,而是木头似地站在那儿,伸长着脖颈向前张望。 马上的辽东骑士们已挺起了手中的大矛,矛刃在阳光下闪着寒光。他们要冲过眼前的这一段短短的距离,将锋利的矛刃狠狠插进敌人的胸膛。 山坡的脊线随着辽东突骑的视线上下跳动,慢慢地开始虚化,在那条不断起伏的山脊上,出现了无数个朦胧的影子,先还只是冒头在山脊的一点,突然之间便露出了全身。 那是骑兵,大队大队的骑兵! 原本孤零零站在山坡上的骑兵小队已被大队的骑兵浪潮吞没,那股浪潮涌过了长长的山脊,加速向山下流动,向着辽东突骑的队伍,义无反顾地冲了下来。 任都尉大吃一惊,他本以为这只是一只骑兵小队,没想到在山丘的那一面,竟然埋藏着大队的骑兵军团! 冲锋的势头不可阻挡,任都尉还没反应过来,两支骑兵已冲撞到了一处,巨大的声响充斥着天地,惨叫声刺激着耳鼓,战争显示出了固有的残酷性,原本青翠的山坡瞬间被血腥覆盖。 这是两支骑兵军团的第一次正面对决,经过几天几夜的追逐、逃避,两军终于没有逃开对冲的命运,大规模的对战无可避免地展开。 任都尉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一开始便落在下风,但他率领的是身经百战的辽东突骑,虽处在逆境之中,却不会轻易溃败。 何况他知道自己的身后有张堪的主力,只要他坚持到援军到来的一刻,转机就会到来。 此时,骠骑大将军耿弇勒马站在远处的山坡之上,冷眼看着眼前的战斗。这是他预想中的战斗。 他的军队正午抵达徐镇,全体将士饱餐休息,坐等敌军来追。 耿弇不知道张堪会不会追过来,他只是在赌,赌这最后一次的机会,如果敌军没有追击,他也不可能再向前进攻,只能回蓟县大营,准备抵挡刘秀的攻击了。 那么这一场东进战略就算是彻底落空了,耿弇不甘心。 因此他上演了这场仓惶撤退的戏码,他就要作出这种不顾一切逃命的架势,引张堪来追。为了达到逼真的效果,耿弇下达了强行军的命令,承受着由此带来的减员损失。 事实证明,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张堪咬钩了。 耿弇派出了一个万人队,双方数量相当,耿弇军以逸待劳,发动突然袭击,占据了战争的主动。 耿弇又下了命令,要数千西河骑兵从侧翼突入敌军,将这一部骑兵彻底剿杀。 西河都尉史勇当先冲去,从辽东突骑的中间狠狠地插了进去,将其截为两半。 辽东突骑快要顶不住了。 任都尉已经满脸是汗,一迭声地催着人去搬救兵。他的九千突骑寡不敌众,援军再不来,辽东突骑就要全军覆没了! 在他的身后数里之外,是张堪的主力军团,前方接战之后,张堪很快接到了消息,立即下令加速前进,增援任都尉。 如果他现在掉头就跑,那么依旧可以躲过这一场决战,可是他们辛辛苦苦追到了这儿,前锋已经接战,此时放弃决战,张堪不甘心。 何况辽东突骑有九千之众,如果被耿弇歼灭,张堪担不起这个责任,如今不管他愿不愿意,只能放手一搏了。这也意味着,双方骑兵军团的大决战终于要上演了。 501.抛弃放弃 这场战役耿弇占得了先机,他抢先抵达徐镇,抢出了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让将士们补充能量,恢复体力。而张堪军一路奔波,还没来得及吃饭休息,便投入这样一场大决战中。 张堪已来不及再多想什么,他只想迅速抵达战场,避免辽东突骑的崩溃,让他们缓过劲儿来,继续战斗。 他虽然心中着急,却不能自己乱了阵脚,打仗不是打群架,不能一窝蜂地冲上去,还要讲究阵型和战法。 接近战场时,张堪命令行进中的队伍停止前进,前排战士挥舞着旗帜,敲击着战鼓,告诉正在奋战中的辽东突骑,援军已经来了。 被切割成数段的辽东突骑正在节节败退,到了全军崩溃的边缘,猛然听到援军的鼓声,顿时精神大震,爆发出最后的战斗力,死死地撑着不肯败退。 张堪正在紧张地集结队伍,命令全军迅速列阵,准备在队形排好后立即发动一次集团冲锋。 马匹经过长久的跋涉早已疲惫不堪,会严重影响到骑兵的冲击力。因此,在突击前应该先养一养马力,或者干脆换上新的战马,才能使人和马都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一般两军抵达战场,各自都要做些准备,等到准备得差不多了,才会试探着相互接战。 可是这一次是不同的,幽州突骑抵达时,耿弇军已早早地列阵等待,他不会给张堪充分的准备时间,而是要趁着他们没有列好阵势之时发运攻击。 耿弇派出两只骑兵,一左一右冲出。马匹小步快跑着,保持着紧密的冲锋阵形,持着长矛的骑士在马上俯低了身子,以躲避阻击的弩箭。在与敌军距离接近时,整个队伍突然加速,两支骑兵向张堪的军团直冲过去。 张堪急忙下令迎击,令旗摇动,战鼓敲响,幽州突骑来不及再整顿队形,只是一个个拼命地抽打着马匹,蜂拥向山坡下冲去。 远处的耿弇眺望着,说道:“敌军阵势未成,如此散乱,破之易耳!” 他从一开始决定要歼灭幽州突骑,就一直在寻找着决战的机会,他耐心地跟在敌军身后,奔波数日,辗转数百里,终于占据了有利的态势,在自己事先选定的战场、预先选定的时间进行这场大战。 从这一点上来说,张堪已经输了。 张堪引领着耿弇军,从广阳到渔阳,远远地兜了个大圈子,终于将敌军引入他预设的战场:安乐。如果这时双方决战,张堪依托城池,可以得到补给和休息,毫无疑问将会占据上风。 可耿弇几乎凭着对于战场形势的直觉,果断地下令后撤,他要掌握主动,带动敌军,而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 迅速判断形势,迅速做出应对,耿弇的决断力和行动力都非常强。这几乎是他天生的本领,也是他成为当世名将的基本素质。 这场战争一开始便向着有利于耿弇军的方向发展,他的军团,人马精力充沛,阵型稳固,士气高涨,冲击力十分强悍。与此相对,张堪军却显得十分疲惫,他们的战斗欲望不强,又没有结成稳固的阵势,很快就被敌军分割包围,陷入各自为战的泥潭。 张堪焦急地关注着战场,看着他的将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看着他的军团苦苦支撑,心中充满对于失败的恐惧。 这么庞大的一支骑兵军团,难道真要葬送在他的手中? 张堪紧紧地抓着缰绳,脸上汗水不住地流淌,他回头看了看围绕在身边的将士,那是他最后的精锐,渔阳精骑三千人。 他在犹豫,犹豫是否应该将这支最后的力量投入战场。他有一个不祥的预感,即便是他孤注一掷,幽州突骑的失败也不可避免。 张堪心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如果他此时打马向后,有三千突骑的保护,他可以顺利逃回渔阳城,那时他便安全了。 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抛下军队,临阵脱逃,是应当斩首的大罪,会受到严惩。不过,他可以用钱粮来赎刑,不至于丢了性命。 张堪的手下意识地一扯缰绳,迫使马头歪向了一边。还没想到马匹转向,一个声音突然在他的耳边炸响,“太守,拼了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张堪停下来,看了看身边那张年轻的脸庞,那张脸上没有一丝的畏惧,只有愤怒和对于战争的渴望。 张堪心中掠过一丝类似惭愧的情绪,扯着缰绳的手松了下来,他不能如此轻易地抛弃自己的部众。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张堪绝不会出安乐城,给耿弇这个最后的机会。如果不是贪功求胜,哪里会有如今的窘境? 如今他知道了,他应该在安乐城中等待西线的消息,在合适的时机再行出击,两面夹攻,耿弇必败无疑。 可是世间没有后悔药,他做出了错误的决定,就要为此负出代价,十分惨重的代价。 张堪远远地眺望着战场,忽然发现,一面“耿”字大旗正飞速地向着他靠近,大旗之下的骑兵队伍盔明甲亮、军容雄壮,一看便是精锐之师。 是耿弇的大旗,这位大将军又亲自上阵了。 耿弇总是在战役的关键时刻亲自带队冲锋,对敌人发起决定性的一击。他的手下从不担心,他们知道,主将会与他们一道争战沙场,他出战的时候,便是胜利到来的时刻。 耿弇所率上谷突骑加入战场,如入无人之境,大旗所到之处,敌军纷纷溃逃。此时幽州突骑距离全军崩溃已只有一步之遥。 在张堪的面前,那名年轻的将领还在请战,“将士就应该战死沙场,我宁愿死了,也不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兄弟们送命,太守,我要出战,请让我出战!” 张堪举起了马鞭,在空中停顿了片刻,在将士们眼巴巴的注目下仓促地向下一挥,“撤!” 他拨转了马头,当先向着来路奔去。 在他的身后,是崩溃的幽州突骑军团。 要么胜利,要么死亡,整个战场已变成了充满杀戮的修罗场。 502.归师必遏 追胜逐败一向是战场上最畅快的事。经过艰苦的战斗,敌军已经崩溃,全面失去了战斗力,如今胜利者要做的只是收割生命、积累战功,将敌军彻底歼灭。 战争中的斩首之数大多是在胜利后完成的,正面交锋中的杀戮难度比较大,但是背后追上去的砍杀则轻松得多,丧失斗志的敌人是最好的物。 率领上谷突骑的校尉寇勇正沉浸在追杀敌军的畅快情绪之中,他已亲自手丸了二十余人,正是杀得兴起的时候,却突然接到命令,天黑之前便要回到徐镇,不准再追杀敌军。 “好不容易打出一场大胜,却不让追杀,这是什么意思?”寇勇嘟囔着,抬头看了看天,“眼瞅着就要天黑了,还追什么追?” 虽然对这道命令不满,寇勇却也不敢违抗,只好下令收兵回去。 寇勇是上谷寇氏族人,完恂的族侄,是耿弇绝对的心腹。除了他自家兄弟耿舒,在这次出征的大军之中,就要数寇勇最为亲近了。 寇勇人如其名,素有勇力,打仗时总是冲锋在前,屡有战功,深受耿弇的器重,从当年在邯郸朝廷之时,寇勇便一直追随在耿弇身边。此次出征,寇勇率麾下三千上谷突骑在决战中立下了大功。 天色将黑时,寇勇率军回到徐镇,营地里已是炊烟袅袅,一片欢声笑语,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将士们互相吹嘘着自己的勇武,嘲笑着敌军的无能和胆小。 每到这个时候,便是大家互相夸功吹牛的时候,也是杀猪宰羊大肆庆祝的时候。 可是这一次却有些不同,军中的伙食明显简单了一些,完全没有大胜后庆功宴那样丰盛,这引起了一些将士们的不满。 耿弇在帐中召集诸将议事。 “大将军,为何不准许我等追杀下去?”寇勇未免觉得这一仗有些可惜,如果能咬着敌军的尾巴追下去,战果会比现在大得多。 耿弇将手中的书信轻轻丢在案上,“陈方被击溃了,耿舒也接战失利,他们两个刚刚退向居庸关。伪帝军前锋到了蓟县,大军旦夕即至,再不走,恐怕居庸关有失,我等回不得上谷了。” “这么快!” 诸将议论纷纷,却也没有什么惧怕,“大将军,您不是要先东后西吗?如今东线胜了,要不咱们现在西进,和伪帝再打一仗?” 耿弇道:“此一时彼一时。先东后西,要的是陈方和耿舒能守住西部防线,我军获胜后与其会合,集结大军再与伪帝决战。如今他们已经败了,士气低落,不堪再战。只好先撤回上谷,再做打算。” “西线败了,可我们东线大胜啊,我军士气好得很,就算只靠这两万多骑兵,也足可与伪帝一战了吧?”这一场大胜让将士们信心格外高涨,如今什么敌人也不在他们的眼里。 “我军虽胜,却只有几日之粮,饿着肚子,如何打仗?”将士们想的是杀敌立功,耿弇作为主将,却什么都得操心,除了行军打仗,粮草之事当然是军营中的重中之重。 大军出发的时候带了数日之粮,经过几天的奔波,几乎消耗殆尽,好在今天这一场大胜,缴获了敌军辎重。可张堪也是急急忙忙追出来的,带的粮草并不充裕,这些缴获只够耿弇再吃几天而已。 耿弇用拳头一击书案,低声道:“须趁着伪帝人马尚未安排妥当,立即撤回居庸关,一刻也不得耽搁,吃完饭我们连夜就走!” “大将军,将士们昨天就连夜行军,今天又经这一场决战,实在是走不动了,如此行军,全军累也要累垮了。” “是呀,就是人能受得了,马匹也受不了了,大将军,让将士们先歇一晚,明天一早再走吧!” 这几天简直是魔鬼行程,一路追着张堪走,全军将士就没睡过一天好觉。尤其是昨天到今天,简直是一刻未歇,一直都在急行军,将士们只在抵达徐镇后稍稍休息了一阵,恢复了些体力,这一场大战下来,都已累得筋疲力尽。 耿弇环顾诸将,说道:“三个时辰,不,两个半时辰,两个半时辰后便即动身,多一刻也不行!” 从徐镇到居庸关将近百里,如果连夜赶路,折腾了几天的将士们确实是吃不消。以这种状态上路,若是遇到敌军,全军都没有精神迎敌。 因此耿弇尽管急得不行,还是给了将士们短暂的休息时间。都是身强力壮的大小伙子,精力充沛得很,只需要睡上一两个时辰,便会精神抖擞地上路了。 当天半夜,睡得正香的士兵们被一个个唤醒,顶着满天的星光继续上路。他们从蓟县的东北方向斜斜地插了过去。 路并不难认,因为湿余水就是穿越居庸关向东南流淌,只要沿着湿余水一路北上,自然就到了居庸关。 耿弇不知道的是,就是这短短的两个半时辰,给了刘秀阻击他的机会。 刘秀亲自率着前锋部队,追着陈方的败兵抵达蓟县附近。他几乎一刻未歇,当即对耿舒大营发动了攻击,守卫蓟县的广阳太守朱英也带兵从城内杀出,双方合兵,一阵冲杀,攻破了耿舒的大营。 耿舒和陈方两人见抵挡不住,当即率军北撤,狼狈逃回居庸关。却被刘秀手下的精骑咬着尾巴一路追杀,损失惨重。 刘秀在居庸关以南三十余里的军都停驻,等待后续大军,却等到了东线张堪大败的消息。 消息传来时已是深夜,刘秀从梦中惊醒,见了战报说道:“张堪终究不是耿弇的对手,幸亏我军已击溃了耿舒陈方,否则耿弇大军乘胜回来,我军难以抵挡。” 刘秀很清楚,耿舒撤入居庸关,耿弇不可能不跟着撤军。以耿弇两万余骑的实力,以其刚刚大胜的士气,再加上将士们要回家的强烈愿望,这只军队是很难挡得住的。 “人们都说归师勿遏,今天朕偏要遏一遏耿弇的归师!” 503.河边列阵 刘秀的骑兵凑到一起有两万人出头,比耿弇军略少一些,但是步卒共有三万余人。 他要用这五万余人阻止耿弇回到居庸关。 虽然刘秀兵力占优,但是要想拦住耿弇,这个难度相当大。因为耿弇军不仅十分精锐,而且挟大胜之威,锐气十足。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支急于回家的队伍,谁敢于阻止他们回去,他们就会和谁拼命。一支队伍若是人人拼命,它的战斗力就会成倍增长。 归师勿遏,就是这个道理。 但刘秀也有自己的理由。 他的军队同样的新胜之师。刘秀在良乡圣水畔击溃陈方的军队,又乘胜进兵,咬着陈方军追到蓟县大营,耿舒陈方极力抵抗,却被刘秀的广阳太守朱英合兵攻破大营,好在耿陈二人见机得快,迅速逃走,才免于被全歼的命运。 刘秀军同样锐气正盛,两军相逢勇者胜,这次对决就看哪支军队更勇猛。 刘秀将阻击地点选在居庸关以南二十里,从东到西的一条横线了。燕山山脉在此处形成一个虎口形,这张虎口的东西宽度有四十里。 湿余水斜斜地从虎口中间穿过,将四十里宽的一带平原分为两半。西部是一马平川的平原,间杂有茂密的树林,东部有山有湖,地形更加复杂。 刘秀几乎将两万骑兵排在湿余水畔,也就是这张虎口中线附近的官道上。与骑兵在一处的还有步卒一万八千人,另有六千步兵在他们的身后,防备居庸关出兵袭其后,其余数千兵马则分散在几处小路要隘。 这种布阵虽然几乎将兵马全部安排在当道,但是在四十里宽的这条线上,中线附近距离两侧边缘最远只不过是二十里距离,刘秀军可以兼顾左右两翼。 官道附近是唯一适合大队骑兵行进的区域,虽然周边还有几条小路,骑兵也可以通行,但是速度相对来说会慢上许多。如果耿弇选择走小路,不仅要小心受到伏击,刘秀也可以迅速率领骑兵追击到位。 刘秀在半夜接到张堪战败的消息,很快做出了决定,之后全军行动起来,开始在湿余水畔设置路障,构筑工事,一直忙到天光大亮。 这时传来消息,耿弇军果然来了,距离此地还有二十里。 刘秀下令全军列阵,几万大军拦在当道,就等耿弇上来冲阵了。 耿弇对此早有预料。这是他必须要过的一道坎。 刘秀的精兵尽在他的面前,但是在他的身后,是坚固的蓟县和涿县,还有驻扎在广阳和涿郡的大军,如果他不迅速通过面前的障碍,回到居庸关内,就将陷入二十万军队的包围之中,面临全军覆没的危险。 因此,相比较而言,面前这几万军队还算是相对好对付一些。 耿弇这一夜一直催促着全军加速前进,此时确定了刘秀军在前面,他反而慢了下来。 耿弇命全军下马,就地休息,人和马都要吃饭喝水,稍作休息,这是大战前必须要做的准备。 情报是必须要准确的,知已知彼方能百战百胜。 他派斥侯四处打探,尤其是打探东面的蛇山一带,那里有一个湖泊,在山湖之间有一条小路可以通行,这条路因为狭窄曲折,被称为蛇路。打探的结果是,那里已有一支军队占据山上高地。 寇勇道:“大将军,敌军精兵尽在当道,蛇道虽有敌军驻守,但只是一支偏师,战斗力不足,不如我等从蛇道的湖山之间穿过,敌军挡不住我们。” 耿弇道:“从此处通过只需一个时辰,从蛇道走却要一天时间,等我军冲过蛇道狭窄之处,兵马疲累之时,恐怕刘秀已移军过去,拦在那里了。早晚都是一战,还不如就在此时此地。” 寇勇挠了挠头,说道:“大将军说的对,说实话,我已经等不及要回家了。” 耿弇霍地站起,说道:“诸君随耿某出上谷,转战数日,来往千里之遥,歼敌以万数计,所战必克,所向无敌,你们个个都是勇士,你们的战绩将会彪炳史册!诸君,我等在外争战,妻儿在家里悬望,只待今日冲过这最后一道关卡,我等便可回到家中,与亲人团聚,得朝廷之赏。” 他拿眼扫视着众人,一个人一个人地看过去,说道:“若是冲不过去,被敌军阻于此处,便再也回不到家乡,见不到亲人,要做异乡之鬼了!” 他话音刚落,一个将领便拔出刀来,击地而呼道:“谁敢拦老子回家的路,老子和他拼了!” “对,和他们拼了!” “杀敌!杀!杀!” 诸将群情激昂,一个个狂呼道。 耿弇道:“此战我军只有一个方向,向前!只有向前才能回家,只有向前才有活路!耿某愿与诸君同进退,共生死,等回到上谷,耿弇愿与诸君大醉三日!” “大将军,您这杯酒我喝定了!请大将军允我为前锋,陷阵先登!”西河校尉史勇请战。 西河精骑要争当前锋,上谷校尉寇勇和五原都尉尤河都很是不服,两人一道出列,抢着出战。 耿弇道:“不必争了,我军将三路出击,你们三个全是前锋!” 虽然是三个前锋,但是中军的前锋终究被史勇争了去,其余二人都对他怒目而视,史勇道:“不必瞪我,咱们战场上见输赢!” 耿弇将他的部下分为四队,三个前锋各领一队,他自己引一军在后,为了避免队伍分散,全部军队都集中在湿余水的一侧,都从西岸发动强攻。 耿弇率军涉过湿余水,抵达西岸,向北进发。 官道本在湿余水以东,刘秀临时布置的防守工事也多在东岸,率起通行,当然是东岸更好走一些,但是耿弇听说刘秀大军多在东岸,想必其在东岸准备比较充分。 他不愿随着对手的安排来走,于是涉水而过,要从西岸进攻。 刘秀听说耿弇过了河,说道:“只有这么宽的路,耿弇也要变化一下,不肯随了咱们的意。” 他立即命令大军过河,到西岸迎击。 刚列好了阵,便见前面旌旗蔽日,耿弇的大军来了。 504.薄阵易破 耿弇所率的骑兵军团人员构成很复杂。 史勇所率骑兵以西河郡精骑为主,多是六郡良家子出身。西北六郡包括陇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西河,这六郡中家世清白的年轻人一向有从军的传统,是大汉最好的兵源。 尤河所率骑兵多为并州兵骑,包括云中、定襄、雁门、朔方、五原等郡的精骑,在大汉夺得河套之地后,这几郡是紧临匈奴的前线,并州兵骑是在与匈奴的对抗中锤炼出来的精兵。 寇勇部下主要由上谷和代郡的突骑组成,与对面的刘秀军幽州突骑同源,一直奋战在对抗匈奴和东胡的前线,战法十分彪悍。 三部将士各有各的骄傲,又都有些互相瞧不起。三个前锋都想证明自己才是军中的主力,是最强战力。在整个战役过程中,这三人一直在暗暗地较劲。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耿弇是鼓励这种竞争的,因为这可以显著提升整个部队的战斗力。 现在将要面临着他们此次出兵之后遇到的最大的敌人,三名前锋的胜负欲被充分激发了出来,谁也不肯做落在后面的那一个。 尤河道:“史都尉,敌军中军可不好对付,兵马最厚,由伪帝亲自押阵。凭你这些部下,要想打穿敌军困难重重。不过。。。你若是觉得为难,现在换还来得及。” 史勇哼了一声,“耍嘴皮子谁不会?两片嘴唇上下一碰,别提多轻松。就怕有的人说起来能耐,一到战场上就拉稀了,到时候可别想老子会救你。” 寇勇道:“你们若是打不动,就跟在我部身后为踵军,寇某不才,有数千突骑在手,一定会带二位杀过去。” 尤河冷笑道:“少废话!是英雄还是狗熊,咱们战场上见分晓!” 三个人互相叫号,谁也不服谁。他们各自带兵列好了阵,就等大将军的冲锋令了。 耿弇大军杀过来时,刘秀军堪堪布好了阵,中路确实是重中之重,刘秀布置了几层防守,亲自在后押阵。 望着对面密密麻麻的士兵,耿弇心中并没有惧怕,在一瞬间他充分感受到了什么是世事无常。 对面是威震天下的昆阳战神,是他一直以来的偶像,是他曾一心追随的故主,就在一年之前,两个人还是一对惺惺相惜的模范君臣。而如今,竟成为你死我活的仇敌,在战场上刀兵相见。 是时候了,是时候对两人间的恩怨做个了断了。 耿弇心中充满了豪情,能和名震天下的英雄当面对决,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在两个顶级战将之间,没必要玩什么花招,双方都是战场上的行家里手,都自信已将军队调度到最为合理。 这是一场硬碰硬的较量,最后的胜利将取决于谁的意志更坚定,谁的队伍更勇猛。 耿弇将全军分成了五部,每部五千人左右,除了三部前锋之外,他自己亲领两部押后。 耿弇下达了进攻的命令,令旗晃动,战鼓敲响。 三支前锋部队像三支箭头一般射向敌阵。他们先是勒着马小步快跑,等到进入距离敌军百步之内,迎面飞来漫天的羽箭,已有人中箭落马,这时,骑兵方阵的速度突然加快。 骑士们身子前倾,将自己的头埋在马头之后,整个身子几乎伏在马背上。如果从对面看过来,几乎只看到马匹,见不到骑士。 这个姿势可以最大程度地减少受箭面积,也可以加快奔驰的速度。 在承受一轮密集的羽箭打击之后,战马已奔到了阻拦的步兵方阵面前。这时,骑士们突然在马背上挺直了身子,将长矛端在身前,向敌军狠狠地撞去。 步兵方阵像是一块布帛,被骑兵箭头从中间撕开一个缺口,随着后续骑兵随之冲上前来,这个缺口越来越大,直至整个方阵从中间裂开。 没过多久,阻击的步兵便被三只前锋骑兵切割成了四块。 刘秀的步兵方阵是长方形的,阵型比较薄,这其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在没有马镫的时代,骑兵对于步兵虽有巨大的优势,但是仍旧可以用步兵方阵来抵挡骑兵,依靠方阵的厚度来阻止骑兵前进,使其速度变慢直至停止,陷入被步兵围堵的泥沼之中。 一旦骑兵速度被限制,对于步兵的优势便消失大半,有的骑士甚至愿意下马作战,骑兵对步兵变为步兵之间的较量。 等到马镫时代来临,骑兵威力倍增,对于步兵的优势变成了碾压式的,要想以步兵阻住骑兵军团前进,需要更有厚度的方阵,但是依旧可能被一突到底,损失当然是极其巨大的。 刘秀此时手头没有足够的步兵来增加厚度,凭他手头的步兵,无论如何也阻不住耿弇的骑兵军团。于是刘秀干脆用了一种薄阵,同样可以弩箭杀伤敌军,同时减少骑兵突击带来的损失。 这种薄阵当然阻不住耿弇手下憋足了劲的三大前锋,很快便变突破。史勇、寇勇和尤河几乎同时击穿了对方的步兵方阵,突破了这道防线。 甚至骑兵的势头都没有减弱多少,刘秀的步兵方阵便被他们甩在了身后。 这股势头带着他们继续前冲,史勇等人本以为后面还会有骑兵方阵等着决战,没想到前行数里,竟然没有再遇敌军。 寇勇勒住了马头,心中十分疑惑,难道这场大战就这么打完了?刘秀军竟如此不堪一击? 耿弇给前锋的命令是不回头,一直向前冲,直冲进居庸关去。而三大前锋竟没有一个执行他的命令,因为他们发现,他们的主将,大将军耿弇所率的两部骑兵没有跟上来。 而在他们的身后数里,此时此刻杀声震天,刚才被他们突破的步兵方阵重又合拢,刘秀的骑兵军团也一齐出动,将耿弇所部一万余名骑兵围在当中。 刘秀一开始就没想拦住耿弇全军,他的战略是要将敌军截成两截,将前半截让过去,全军合击,歼灭后半截。 刘秀此举是依据双方力量对比作出的决定,他的大军没有全部集结到位,以他此时的力量,能全歼耿弇一万精骑便是胜利! 运气似乎眷顾了刘秀,一向冲锋在前的耿弇这一次竟然留在后面,就在被阻截的一万骑兵当中! 505.死里逃生 史勇怎么也没料到,他在冲锋前见到的层层叠叠的军队都到哪儿去了,他不知道是自己眼睛花了还是敌军玩了什么花招,明明看到面前位置全是旌旗,可是等他攒足了力气冲过去的时候,敌阵就这么容易地被打穿了。 这就好像是一个挟着劲风的利箭瞄准目标射过去,却只是穿透了一张薄纸,箭的力道都浪费了。 此时居庸关不过在他前面十几里,几乎近在眼前,只要他率部直冲过去,用不了多久就会冲进关内,那时他便安全了。 直接突入居庸关,这也是骠骑大将军的命令,他这么做无可厚非。 但是史勇不甘心,他好不容易抢到了前锋的位置,却是如此虎头蛇尾,如果就这么回去,根本就没有多少功劳,如果大将军有个闪失,他恐怕还要受连累获罪。 “大将军必定没有想到这种情形,否则不会有如此军令。为将者当因势而动,不可拘于将令。”史勇向着他的士兵叫道:“我们六郡良家子,怎么能抛弃兄弟独自逃生呢?大家随我杀回去!” 史勇当先掉转了马头,向方才的来路奔去。 只是他这一来一回地折腾,失去了方才那种整齐紧密的阵势,冲阵时憋着一股劲勇猛向前的气势也没那么足了。 从这一点上来说,刘秀的策略已经算是成功了。 刘秀要挡住这支急于回家的队伍,要冒很大的风险。这支骑兵军团规模足够大,士气高昂,战斗力强悍,即便他有着超出对方的兵力,也很可能会被一举冲垮。 他思来想去,决定降低预期,放过对方冲击力最强的前锋部队,留下后一半。刘秀在阵前广设旌旗,虚张声势,而利用山河林木的掩护,将自己的骑兵军团分割成一块块,尽量避开对方前锋。而在耿弇的后军冲过来时,所有的骑兵全部冲出阻击。 耿弇奋力向前,勇不可当,手刃十数人。但是敌军一层一层地围了上来,让他如同陷入泥潭一般,无论如何也冲不过去。 他的身边有数百亲兵,是他耿家的私兵,最是勇猛,最为忠心,一直紧紧跟随在他的身边,保护着他左冲右突。 可是无论耿弇杀到哪里,就立即有无数的军马冲上来截杀,个个勇猛非常。有人大喊道:“陛下有令,杀耿弇者可为万户侯!” 耿弇大笑道:“刘秀真是看得起我!”当先向人群中冲去。 他的亲兵一边随在旁边护卫,一边叫道:“大将军的旗帜太过醒目,请大将军撤下将旗,乘乱杀出去!” “不可!若将士们见不到大旗,必定人心大乱,无心再战。”耿弇厉声道:“除非我死,将旗不倒!” 骠骑大将军的旗帜在千军万马之中格外显眼,被冲散的士卒见了,都奋力向着旗帜靠拢,慢慢地重新聚拢在他的旗下。 最先来接应耿弇的是校尉寇勇,寇勇在冲破敌阵后,见耿弇被阻,毫不犹豫地掉头杀回,史勇随后而至,两人回兵分散了敌军的战力,减轻了耿弇的压力。如果没有他们,恐怕这位骠骑大将军真要折在这里。 双方一直杀到正午,死伤无数,湿余河水都被染红。 耿弇的身上满是鲜血,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他受了几处伤,自己却几乎感觉不到,他只是挥舞着手中的环首刀,机械地劈砍。他原本执在手中的长矛已留在一个敌军的身体内,没有拔出来。 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不断有将士倒下去,耿弇此时已认不清路,只凭着天上的太阳,一直向北去,北面就是居庸关的方向。 此时他正被一队敌军包围,左冲右突不得而出。耿弇挥刀劈翻了一个敌军,感觉到手腕一阵锐痛,拿眼一瞥,见一道深深的伤口汨汨地冒出血来,将他的手和手中的刀都染红。 “为将者死在疆场,这是宿命,死就死吧!” 他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抬起头向着北面看了一眼,那是上谷的方向,他家乡的方向,“狐死首丘”,他就是死也要面对着北方。 血糊在睫毛上,为耿弇见到的一切都涂上了血红色,在一片血色中,忽然出现了一面大旗,旗帜上是大大的“耿”字。 那旗帜越来越近,他面前的敌军忽然乱了起来,一队人马杀了过来,当先者大叫道:“大将军,兄长!快随我走!” 是耿弇的兄弟耿舒。 耿舒原本退至居庸关,得到大战的消息,将关城交给陈方把守,他自己引突骑千余出来接应,与刘秀守在关前的兵马大战,正打得激烈,敌军背后突然一阵骚乱,五原都尉尤河率领本部军马赶到,两人合力驱散了敌军。 尤河是三个前锋中唯一没有回军的一支,他按照耿弇的将令直接冲向居庸关,杀散了敌军,与耿舒会合。 耿舒未见到兄长,十分焦急,当即要求尤河回军相救,尤河尚在犹豫,耿舒大叫道:“大将军若有差池,人人脱不了干系,我等皆要受到责罚!” 尤河原本存着些私心,不想为了耿弇拼命,听他这么说,心中也有些害怕,便同着耿舒一道奔回来路,正巧将耿弇救了。 当天黄昏时,刘秀引兵杀至居庸关下,耿氏兄弟关闭城门,紧守关城,刘秀不能攻克。 耿弇在居庸关收拢溃兵,最后一清点,骑兵只回来一万两千,损折了大半,算上之前陈方和耿舒的败仗,他出上谷时的五万大军,如今只剩下两万人。 这一场大战,虽然损折了三万兵马,但是刘秀也好不到哪里去,除了兵马损失之外,广阳、涿郡、渔阳三郡损失惨重,建武汉原本就脆弱的经济愈发艰难了。 耿弇上书向皇帝请罪,请求责罚,刘钰说道:“将军已五万之众,纵横敌境,杀敌数万,挞伐三郡,阻伪帝于关城之下,只有功劳,哪里有什么罪过。” 不仅不加罪,反而大加赏赐,其手下诸将也多有奖赏。 耿弇叹道:“陛下待我何其厚也!愿以此身追随陛下,鞍前马后,虽死无悔!” 506.巡行太原 上谷郡和代郡此时笼罩在一片战争阴云之中,刘秀的大军在北部停驻,兵威直逼太行山和燕山各个关卡。太原郡却沉浸在一片喜庆氛围之中,因为皇帝的圣驾要来到太原了。 太原太守杜广国和太原都尉张舒这些天十分忙碌,这是皇帝第一次巡幸太原,两人都有些兴奋,又十分紧张,生怕一个接待不周,惹得陛下不高兴,耽误了自己的前途。 在高度集权的帝国中,国家大事由皇帝一言而决,官员的升迁和贬黜全看皇帝的好恶,因此会溜须拍马的佞臣多居高位,直言敢谏的诤臣多不被主上待见,便连英明神武如建武皇帝也不能免俗,不仅任人唯亲,而且对于直言犯上的韩歆等人很有意见。 杜广国深知,皇帝巡幸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比起他去长安汇报政事,圣驾亲至太原可以更直观地看到实际情形。他要将自己的政绩好好地向皇帝展示一下,要是能让皇帝高兴,说不定他能入朝为九卿。 杜广国自任太守以来,每年的考核成绩都名列前茅,是朝廷有名的能吏,不只是上计成绩优秀,刺史的例行巡查每次也都能顺利过关。 朝中诸臣对其风评极好,常有大臣在皇帝面前夸奖他。皇帝曾请郑深评价杜广国。郑深道:“陛下,杜广国曾在臣门下求学,与臣有师徒的名分,臣若说他不好,有损师徒情谊,臣若说他好,又有偏私的嫌疑。臣与他太熟了,臣之评价不免失于公允,杜广国之事,臣不敢言。陛下圣明烛照,自能知其长短,量才用之。” 在满朝夸赞杜广国的形势下,皇帝却楞是让他当了六七年的太守,一直没有提拔。郑白奇怪地问自己的父亲,为何会如此。 郑深回答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一个人总有长处和短处,每个人性情各异,总会有人乐之,有人恶之,有人亲之,有人远之,不可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若是他被所有人夸奖,则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他在取悦所有人。陛下虽然年轻,却深谙人性,想必也明白这个道理。” 郑白与杜广国向来亲近,对他比别人更为了解,听了父亲的话,仔细一琢磨,还真有点这个意思。杜广国为人有志向,有野心,好为大言,而且有支撑其野心的手段,他长于言辞,擅长与人打交道,他说话总是能说到人的心坎上,这是他的一种天生的本事。 这一次皇帝亲临太原,对杜广国是机会,也是考验,就看他如何把握了。 这些天太原全郡上下都忙得够呛,对于皇帝所经各县的沿途接待事宜,杜广国都要亲自过问,各县令长一个个战战兢兢,力求将大小事宜都安排得周到仔细。 因为河北局势紧张,太行山沿线军事压力大,皇帝特意下旨,要杜广国和张舒以太行一带防线为重,不要丢下边境之事,大老远地出迎,来一路陪他这个皇帝。 因此当圣驾抵达太原南部的界休时,郡治太原是以黄长史为首,从晋阳来迎接,除了郡中长官之外,当地的主要接待官员界休的王县令。 界休城就在介山脚下。介山原名绵山,春秋先贤介子推被烧死在这座山上,为了纪念他,晋广公重耳将绵山改为介山,并立庙祭祀。 介子推“割股奉君”,隐居“不言禄”,是忠心事君的代表人物,这种人物一向为朝廷所喜,皇帝免不了来一场政治秀,亲自上介山,去他的庙里祭拜。 介子推的庙十分气派,一看便是平时维护的很好,因为皇帝祭拜,平民百姓都被禁止这一天上山,只有官员和士兵陪着皇帝。 刘钰精神抖擞,一点不以爬山为苦,贴身陪同的黄长史和王县令随在他身后,几乎跟不上皇帝的步伐,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皇帝看了看他们,说道:“朕这一路从河东至上党,又从上党至太原,一路多行山路,只靠这两条腿,丈量数郡山河,却从无气促力竭之态,你们知道是为什么吗?” 两人都答说不知,皇帝叹道:“都是上党的人参好啊!朕偶有些疲劳,便食用上党人参,颇有补益,以致于精神健旺,不知疲倦。” 黄长史道:“上党人参确是上等的补品,只是不易储存,多为当地人食用,在我们太原,很少能买到上党人参。” 皇帝道:“参粮官郑青已有储存人参之法,可使其数月不腐,上党人参马上便要行于天下,使万民得其利。参粮署有官员随驾在此,尔等若有兴趣,可以找他给尔等讲一讲。” “这是大好事啊!”黄长史笑道:“陛下这么一说,臣还真想买几枝来补上一补,臣这腿脚,比之陛下差了不知有多远。” 刘钰一直记挂着为上党人参打广告,让上党一郡可借此筹集足够的军粮,可以驻留更多的士兵。他身体力行,时不时地便要宣传一下人参的益处,参粮署的随驾官员这一路已经谈成数笔大买卖了。 黄长史和王县令这些人都是为官多年,岂能听不出皇帝的话外音? 王县令心道:“怪不得有人说皇帝善理财,少府之丰饶胜过国库,果然是时时记得赚钱。” 他反应很快,立即说道:“陛下,界休毗临汾水,位于河东、上党、太原三郡交汇之处,一向是商旅云集、货物集散之地,是个极好的中转之所。臣请陛下在界休设参粮署分曹,派官员驻在此处,以助上党人参行于天下。” 皇帝听了很是高兴,对其貌不扬的王县令的顿生好感。毫无疑问,这是个头脑灵活、有法子能做事的能吏,好主意张口就来,总而言之,这小子有前途。 黄长史见王县令拔了头筹,抢先得到了皇帝的赞赏,心里多少有些发酸,连忙道:“陛下,晋阳是并州重镇,太原豪强巨商皆集于晋阳,要派参粮署官员入驻,当以晋阳为最佳。” 皇帝道:“晋阳合适,界休也不错,这两地可以都设参粮署分曹,售卖上党人参。” 一想到又要发财了,皇帝不由得在心里乐开了花。 一干人祭拜了介子推,下山回到界休城,皇帝突然问道:“王卿,朕这一路经过许多村庄,却少见炊烟,即便是用饭之时也是如此,这是为什么?难道他们不需要吃饭吗?” 界休王县令答道:“陛下,太原之风俗,为怀念先贤介子,在其去世的那个月,整整一个月不动烟火,只吃冷食。当年晋公迁上百户人家在此地,为介子守墓,界休之民多为守墓者之后世子孙,因此这寒食之俗在界休又加了码,有的人两个月,甚至三个月一直都寒食。。。陛下一路未见炊烟,不是界休百姓穷困吃不上饭,而是为了纪念介子。” 黄长史道:“陛下,太原郡在杜太守的治理之下,教化大行,百姓敬慕贤者,甘心为其不举火,不热食。赖陛下仁德布于天下,百姓才会如此重贤。” 皇帝听了皱了皱眉头,后世的寒食节也就是个名称,许多年轻人甚至不知道这节日是怎么来的,现实中很少有人吃冷食过节了。没想到古人竟然一月不动烟火,天天喝冷水吃冷饭,再没有火取暖,那不得给冻病了? 也不知道这风俗是自发形成的还是官府规定的,总而言之非常地不健康,有可能会对人体造成大的伤害。。。不就是个纪念嘛,意思到了就行了,犯得着这么认真吗? 皇帝没有理黄长史的马屁,只向着王县令问道:“王卿,寒食之月,县内民生如何?” “陛下,每到寒食时,县内几乎不动木柴,饮食之物所需甚少,还有就是。。。生病的人多一些。” “恐怕去世的人也多吧!”皇帝脸色已经有点不好看了,王县令没敢接茬,黄长史觉得有点不妙,他刚把寒食当成教化大行的证据推给了皇帝,没想到皇帝完全不问教化,只问民生。 看来皇帝对于寒食是不赞成的,更糟糕的是,他刚刚把这口锅扣在了皇帝本人的身上,说百姓长时间寒食是皇帝仁德所至。 皇帝道:“敬慕先贤在心不在身,在内不在外,不必执着于形式,想必先贤也不愿后人因他而挨饿受冻,这寒食之俗,该改改了!” 王县令跪下了,“陛下,正如陛下所言,寒食之时,生病者极多,医者都忙不过来,而去世者更是比平常多了数倍。陛下明鉴,这寒食确实是一个恶习。” 刘钰有些奇怪,“此等恶习,为何百姓为了挨饿受冻甚至生病送命,也非得遵守呢?” “陛下,众人皆寒食,以应重贤之名,若是有人不奉行寒食之俗,会被人耻笑,担负不尊贤者之名。” 刘钰点了点头,这就是被名声捆住了手脚,社会上无形的压力是巨大的,有时候人只能被迫从众,与众不同要是需要勇气的。 “为了纪念先贤而使人挨饿受冻,甚至送掉性命,决非贤者所为,介子在天有灵,亦不愿有人为他而死,这风俗该改一改了。纪念先贤,寒食三日即可,此事就交给你们了。” 王县令领命,心里暗暗琢磨,这整月寒食的习俗传了许久,年年都有人因此冻饿病死。地方官员不仅不管,反而要将此事作为教化大行的证据,大肆宣扬。因寒食而死之人,官府甚至要为其建造牌坊,以表彰其重贤。今天皇帝改了这个规矩,委实是做了件好事,由此事看来,这个年轻的皇帝是个务实、能变通之人。 王县令就是个务实之人,在官场上人人揣摩上意、沽名吊誉之时,王县令却埋头做了不少实事,界休的县治在郡里是拔尖的,但是王县令这个人就是不怎么为太守所喜。 幸运的是,皇帝对他的印象很好,这一路王县令对于皇帝的问题对答如流,谈起县中的政事如数家珍,说得一清二楚,一看便是个头脑清晰的能吏。 了解民情,发现人才,这便是皇帝亲自巡查的好处了,要在平时,王县令这种级别的官员很难能与皇帝有交集,即便偶尔见上一面,也是在朝堂之上,遥遥地拜下,偷偷望上一眼,根本连话也说不上一句,更别提能和皇帝有所交流。 皇帝巡行河东诸郡,几乎每个县都走到,对各县长官十分重视,相比起来,这界休的王县令算是个上等人才了。 皇帝在界休停留了几天,便北进到了祁县,祁县县令姓张,与王县令行事截然不同。 祁县的街道上极为热闹,街两旁的房屋上垂下各式的彩绸,红红绿绿的煞是好看,男男女女跪伏在道路两旁,齐声高呼着对于皇帝的颂词。 张县令道:“百姓得知陛下来至小县,皆自发出来迎接陛下,瞻仰陛下的天颜,感谢陛下的大恩大德。” 皇帝指着街道两旁问道:“这些彩绸也都是百姓自发拿出来,挂在窗口欢迎朕的?” “正是,”张县令道:“陛下皇恩浩荡,泽及万民,德被天下,百姓感恩戴德,陛下亲至,他们,实在是太高兴了。” 皇帝道:“满街挂的都是布,看来祁县百姓颇为富裕,祁县人口多少?一年收成几何啊?” “回陛下,小县户一万两千一百二十三,口五万三百四十七,去年全县共产粮四百八十万石。” “什么?四百八十万石?不过一个万户小县,怎么能产三百万石粮?”皇帝心里吃了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祁县耕地多少?亩产多少?” “陛下,小县耕地不过数千顷,不过亩产高啊!托陛下的洪福,本县平均亩产十六石,今年刚刚收的宿麦,有嘉禾生,一茎九穗,此大吉之兆也!” 黄长史在旁说道:“陛下德至于草木,以至祁县有嘉禾生,陛下,这是难得的祥瑞啊!” 祥瑞?刘钰暗自冷笑。如今大汉的平均亩产不过三、四石,亩产十石便是上等之田了,这祁县平均亩产竟有十六石!这不就是当年亩产万斤的套路吗? 这些人不仅敢于吹牛,而且热衷于祥瑞,因为在古人看来,祥瑞是上天对于皇帝的嘉奖,是对他成绩的肯定,一般的皇帝都喜欢祥瑞,臣子奉献祥瑞都是大功一件。 可惜的是,刘钰不是个一般的皇帝。 507.如何长寿 中国历史上有许多优秀皇帝,秦皇汉武,唐宗宋祖,都是几千年历史淘出来的金牌皇帝。他们一个比一个英明,一个比一个见识超绝。但是无论多么英明、多么有见识的皇帝,都免不了自我陶醉,免不了被人忽悠,免不了被祥瑞这些东西糊住眼睛。 这是时代的局限性,他们在认知水平上无法超越时代,他们不知道一亩田应该产多少粮食。他们的信息获取渠道是自下而上的,官吏们上报的东西,再英明的皇帝也无法立即辨别真伪。 而刘钰不同,很多事情是真是假,刘钰听一下看一下就知道了,并不是因为他比别的皇帝更英明,而在于他是认知超出时代两千年的现代人,他掌握的信息量大到别人无法想象,当时人无法解释的问题他内心中早就知道答案。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为了迎合皇帝的关注,下面官吏会竭尽全力,有的人是竭力实践,这种是能吏,有的人是竭力编造,这种是佞臣。毫无疑问,编造比实践要容易得多。上下嘴唇一碰,平均亩产就达到了十几石。 对于张县令的谎言,皇帝已经了然于胸,但是他并没有当场揭穿,他还想再看看此人有没有真本事,是一个纯粹的佞臣还是能吏佞臣兼而有之,他也想看看别人是不是也如此敢编敢造。 而且对于祥瑞这种事情,不管其是真是假,皇帝也不想轻易否定它,如果祥瑞之说于他有利,也可以适当地利用一下。 张县令见皇帝对于一茎九穗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心中有些不安,这本来是他讨好皇帝的杀手锏,不知道为什么皇帝对此兴致不高。 他小心翼翼地道:“陛下,本县有几位老人家有感于陛下圣德,想要瞻仰陛下天颜,不知陛下可否恩准。陛下,这些人中有一位百岁人瑞。” 在那个年代能活到一百岁可是太难了,食物不足,医疗条件恶劣,有个小感冒发烧都能要了人命。尤其是持续了几十年的乱世,战火又收割了无数人的性命。普通人能活到三四十岁已是万幸,活到一百岁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不过世间之大,无奇不有,有的人就是有长寿基因,冷不丁出个百岁人瑞也是可能的。 像这种接待老人的事情,是给皇帝安排的政治作秀机会,让他能展示仁德爱民的形象,当然没有理由推辞。 于是在宴席开场时,在张县令的引领下,几位老人蹒跚地走了进来,当先一人精神矍铄,穿着打扮像是一个生活优越的老儒,这是祁县杜重乡的豪强杜氏的族长杜公,在当地颇有名望。 杜公的身后,是百岁老人钟老丈,他须发皆白,身板硬实,虽然牙齿都已掉光,但是却红光满面,气色相当好。钟老杖拄着一根拐杖,还可以自己行走。只是他的表情有些游离神外,眼睛仿佛没看着任何一个人,看起来有些痴痴呆呆的。 尽管皇帝免去老人们的跪拜之礼,杜公还是小步趋前两步,跪伏在地。后面的老人有样学样,也一个个艰难地往下跪,有的慢慢地向下弯腰,有的扶着自己的拐杖一点一点地向下出溜。唯有百岁人瑞钟老丈目然站在当地,根本没什么反应。 皇帝忙下令左右扶住老人,不使其跪拜,他自己则亲自走下座位,扶起杜公,说道:“朕年幼,虽忝居上位,亦不当受长者之礼。” 杜公抬起头,紧紧握住皇帝的手,眼中含泪,声音颤抖地说道:“陛下乃天下之主,万乘之尊,竟如此谦和,尊敬长者,实在是古今少见的仁德之君。” 站在旁边的张县令说道:“陛下,杜公今年七十一岁了,一向是本县之望。杜公平日里修桥修路,荒年时开私仓,熬义粥,赈济百姓,是本县第一大善人,亦是本郡的高德大贤之家。” 他又指着后面的钟老丈道:“钟老丈今年正好一百岁,在深山隐居,不理俗事,已经六十年未出山了。平日里他老人家的腿脚有些不便利,不能下地行走。也是奇了,听闻陛下要来本县,钟老丈突然自榻上站起,扶着一根松枝,自己走了十几里山路,出山来了!” 张县令眉飞色舞,讲着因皇帝陛下圣驾来临而产生的医学奇迹,立即引起一片赞叹声,在场诸人皆跪倒拜贺道:“陛下圣德煌煌,至于万民。吾皇万岁!” 皇帝微笑颔首,心里一直在吐槽,这是什么他娘的鬼逻辑?自己来这一趟,就能刺激得瘫痪病人起床,那还要医生干什么?由他这个皇帝在天下走一遍,这大汉就没有病人了。 但是这些明显的拍马之辞,他还不能当面揭穿,那样的话大家面上不好看,他这个皇帝也不能不识好歹。 那些下面的大臣,个个是大学问家,个个是人精,他们难道就一点科学精神都没有,全相信这些鬼话? 未见得。 这世上很多事,所有人都明知道是假的,是糊弄人的,但就是不能揭穿,而且大家还都要如此去说,如此去做。所有人都随波逐流,说着自己都不信的鬼话,换来一片歌舞升平,万民称颂。 刘钰如今理解了,为什么皇帝做久了会昏庸,会失去年轻时的英明神武。每天听的都是这些无脑吹,再睿智的上位者也会变得自以为是,时间久了很难保持清醒。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即便他是皇帝,也不能公开反对或者申斥这些,难道他要否定自己的英明?刘钰不想陷入这些迷魂局中,丧失清醒,他打算冷处理,对于过度的吹捧,不能表现出多么欣然接受。他们爱吹吹去,刘钰只是微微点点头,并没说什么话。 简而言之一句话,冷处理。对于拍马之人,不能轻易提拔,只要这些人见不到拍马的好处,时间长了自然会觉得没意思,不再说这些废话,干这些没用的事。 皇帝的态度使张县令心里七上八下的不安宁,他精心安排了这些祥瑞和神迹,本想着皇帝会十分开心,没想到他竟一直是淡淡的,没表示出什么得意和兴奋。这皇帝如此年轻,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太难搞了。 但是该演的戏还是得硬着头皮演下去。 这次来的九个人都在六十五岁以上,明显是以杜公为首。杜公知书明理,说话条理清楚,看起来就是见过世面、在县中颇有地位的人。而百岁人瑞钟老丈却像个痴呆老人,对于皇帝“钟老丈有何养生之道”的问话完全没有回应。 张县令连忙代他向皇帝请罪,请皇帝莫要怪罪,皇帝道:“上了年纪,免不了眼花耳背,口齿不灵,朕岂能怪罪呢?” 皇帝下令赏赐这些老人,并下旨赏赐全县六十五岁以上老人,众人急忙拜谢。 杜公咳嗽了两声,自怀中颤颤巍巍地拿出一份帛书,他要献上颂。皇帝知道一场新的颂扬拍马仪式又要开始了。 杜公便拉着长声、充满感情地把帛书念了一遍,内容无非是歌颂皇帝仁德英武,爱民如子,表达百姓对于皇帝的爱戴之情,这些陈词滥调夹杂着之乎者也呜呼等叹词,听得刘钰脑壳疼。 杜老头却越念越是激动,声音逐渐哽咽,到最后竟至失声痛哭。 章的内容是空洞的,但老头子的眼泪触动了刘钰的心,让他多少有些感动,看来自己的施政得到了百姓的认可,这几年没白忙活。他不禁想起了一首老歌的歌词:“天地之间有杆秤,那秤砣是老百姓。” 俗话说的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刘钰真心实意地问道:“诸位老丈謬赞了,朕何德何能,能当此颂。诸公可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来,看看朕能为祁县百姓做些什么。” 杜公连忙摇手道:“陛下爱民,世人皆知。然如今天下尚未一统,国家艰难,身为臣子,自当为国分忧,怎么能给陛下添麻烦呢?再说了,在杜太守和张县令的德治下,祁县百姓日子过得都挺好,我们,我们没有什么要求!” 皇帝暗暗点头,这杜公看来真有点爱国情操,有点精神追求。要是一般的百姓,听了这话,至少得向皇帝提点有关切身利益的要求,为自家或者为地方谋些私利,他竟什么也没有提。看来祁县人民公而忘私,民心可用啊! 正在这时,一直痴愣着的百岁老人钟老丈忽然咕哝了一句,说的是什么,刘钰并没有听清。 张县令却吓了一跳,立即上前扶住他,说道:“钟老丈,您是不是又犯糊涂了,忘了自己刚吃过饭了?钟老丈,您跟陛下聊聊如何养生,如何长寿吧?” 他转过头来,向着皇帝道:“陛下,人老了,一时明白一时糊涂,钟老丈常忘了自己刚刚做过什么,便是刚吃过饭,也时常忘记,若是家人一时照顾不到,他会一直吃饭,如此会把老人家撑坏的。” 钟老丈抬头,空洞的眼睛望着皇帝的方向,说道:“不听不说,做瞎子,做聋子,能长寿。” 508.刺奸局长 “我听得清清楚楚,钟老丈说的是没粮吃,饿!,我离他那么近,肯定没听错!”班登说道。 “钟老丈说了这句话,张县令就说他忘了自己吃过饭,然后把话题岔开,说到养生上去了。。。我觉得他是故意的。” 当时班登正扶着钟老丈,钟老丈咕哝了一句什么,大家都没听清,旁边的张县令明显是听到了,连忙过来亲自将钟老丈扶着坐下,之后便一直在老头的身边为他布菜倒酒。 王猛说道:“喊饿又怎么样?钟老头一百岁了,看着那么多好吃的东西,想吃了,当然就喊饿了。我也常常这样,虽然已经吃饱了,但是见到好吃的就又饿了。” “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贪吃?”班登道:“张县令一直在给钟老丈布菜,可钟老丈根本没吃几口,我看他不是说自己饿,而是有别的意思。” 一直沉默的皇帝发话了:“班登说的对,钟老丈一定是有所指的,当时朕问他们有什么要求,杜公说没有,钟老丈却说没粮吃,或许他是要告诉朕什么事情。这个钟老丈看似痴呆,其实并不糊涂,就是他的耳聋眼花,恐怕也没有看起来那么严重,或许他只听他想听到的东西,只想看他想看的东西。” 王猛挠了挠头,问道:“可是他到底要告诉陛下什么?祁县的百姓怎么会饿呢?他们一年的收成有几百万石,足够一县百姓吃了。。。每亩地能产十几石粮呢!” 皇帝说道:“祁县区区一个小县,去年刚经战火,大战了一场,全县打得残破不堪,可人口却不减反增,又能产四百八十万石粮,这个政绩未免太亮眼了,亮眼得朕说什么都不敢相信。” “难道张县令敢说假话欺瞒陛下?他的胆子也太大了吧!”班登不信。 皇帝冷笑一声,“有的人每天都在说假话,说得多了,就不觉得这是个事儿了。有的人骗得连自己都信了,这才是最可怕的欺骗。” 他沉思良久,说道:“朕在此地,他们一定会诸事安排妥当,朕很难得知实情。要想听到些真话,必要先离了此地,让他们心里放松了才成。。。王猛,你去准备一下,咱们明天就北上。这里的事就交给吴原和何洪吧!” 何洪是新成立的刺奸局局长。刺奸局是皇帝为了更全面地掌握信息而设立,同时也为了制衡和约束日益壮大的汉情局。 很长时间以来,除了朝廷正规信息渠道之外,皇帝掌握着汉情局的秘密渠道。吴原领导的汉情局为皇帝提供了大量情报,有建世汉内部的,也有建武汉的。 汉情局虽然级别不是很高,但是直接面对皇帝,又没有正规朝廷机构所面临的种种约束,权力越来越大。皇帝逐渐觉得有些不放心,虽然吴原的前途未来和全家老小都牢牢掌握在手中,皇帝还是不放心,他担心汉情局这个渠道的可靠性,怕被吴原忽悠了。 在没有竞争对手的情况下,皇帝只能采信汉情局的一家之言,吴原说什么就是什么,皇帝无法证实辨别其真伪。明朝皇帝有东厂、西厂、锦衣卫,国民党政府有中统、军统,上位者要保持信息渠道的多元化。因此皇帝又新成立了刺奸局,使自己多一个信息来源,也防止形成汉情局尾大不掉的情况。 汉情局和刺奸局的职能不尽相同,汉情局更多地侧重于军事方面,主要针对建武汉展开活动,为朝廷的军事行动服务,刺奸局却更多地关注于建世汉内部,重点在于朝廷和各郡县的刺奸采风。虽然各司其职,但是两局并立,不可避免地产生职责交叉,双方从一开始就存在着矛盾。 刘钰乐见这种局面形成,让自己手下的两条狗互相对吠撕咬,他正可以居中调度,稳坐钓鱼台。 皇帝在祁县只停留了两天便走了,张县令大失所望,同时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虽然看起来皇帝不怎么吃他的马屁,好在也没出什么纰漏。 “这个皇帝年纪不大,还挺难伺候的。走就走吧,也省得我提心吊胆的,连睡觉都不安生。”张县令捶打着自己的腿,向手下人说道:“快马去晋阳,向杜太守报告陛下行踪,要把此地发生的一切源源本本地说给杜太守听。” 同样不安生的还有新任刺奸局局长何洪,他好不容易谋到了这个职位,在皇帝的支持下把刺奸局的架子搭了起来,可是刺奸局成立了大半年,却没什么大的建树。 这主要是因为刺奸局的底子太薄,不像汉情局耳目遍天下,人家的信息网络早就搭建好了。何洪好不容易搞到一些消息,却总是落在吴原的后面,等到他兴冲冲地去报告时,才发现皇帝早就知道了。 在皇帝看来,何洪情报并非完全没有价值,至少他从另一个方面佐证了吴原的情报是正确的。但是何洪自己觉得很丢脸,每次落在人家的后面,没有什么独家的拿得出手的东西,他这个刺奸局显得太没有份量了。 吴原对于何洪持有戒备之心,不断地进行暗中打压,利用汉情局的强大实力给何洪挖坑下绊子,在赢得了数次对刺奸局的胜利后,吴原颇有些得意,他嘲讽道:“何洪,跳梁小丑耳!” 这话传到何洪耳中,令他勃然大怒,但是却没什么法子应对,因为刺奸局此时实在不能和汉情局相比。何洪暗暗下了狠心,一定要找到突破口,压上吴原一头,在皇帝面前挽回颜面。在此之间,他只能先装孙子,暗自忍耐。 这一次皇帝出巡视,何洪全程随行,带着他的几乎全部骨干力量,一路上到各郡刺奸采风。何洪表现相当低调,报上来的情报也少得可怜,与汉情局完全不能相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他在各郡完全没有基础,底子太薄了,短时间内难以有所作为。 吴原在太行山一带早就开始了布局,有数个“游击战特训营”,在信息来源上对何洪有着碾压的优势,他只要动用原来的渠道,便可轻松获取情报。 吴原对何洪竭尽嘲讽之能事,何洪却无从反击,吴原颇为得意,他曾对其手下人说道:“姓何的是无能之辈,凭他的本事,怎么能和汉情局相比,要不了多久,我就把他撵回家里去!” 皇帝离开了祁县,乘船顺汾水北上,何洪在船上得到了皇帝的召见,皇帝只提出了一个要求:他要知道祁县民生的实情,要知道张县令等人的真面目。 何洪领命,出了船舱,并没有立即回去,而是站在舱门之外垂手等待,等了许久,随驾的宦官牛头出来,何洪立刻迎了上去,满脸堆笑道:“下吏在此等侯牛公多时了。” 牛头十分喜欢牛公这个叫法,对于他这种去了势的残疾之人,除去曾经的太史公司马迁之外,很少能得到这种尊称。可何洪对他从来是毕恭毕敬的叫牛公,见面就施礼,没事就送礼,总而言之,何洪对于牛头十分有礼。 这可比吴原那小子强多了,那个汉情局长,开始时对牛头还算恭敬,可等到他翅膀硬了,权力大了,便仗着皇帝宠信,不把人放在眼里了。即便没差了他牛头的礼物,但吴原却总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好像是上位者对于下人的赏赐。 牛头这些有要命缺陷的人,最想要的是尊重,是能挺起腰杆做人上人,这种东西对已经大富大贵的牛头来说比钱财更为重要。 从这一点上来说,牛头毫无疑问更喜欢和何洪打交道,这小子不仅出手大方,而且一向恭敬有礼,让牛头感受到了难得的尊重。 牛头笑容满面地说道:“何局长怎么还不走?还想和陛下说什么?要不要我再去通报?” “不不,下吏不找陛下,下吏专程在此等侯牛公,牛公,请借一步说话。” 牛头和何洪走到一旁,两个人嘀嘀咕咕地说了半天,何洪连连施礼道谢,告辞走了。 何洪在船靠岸暂停时便下了船,带着他的手下回到了祁县。他已从牛头那儿得到了确切的消息,这次的旨意不是一路例行的刺奸采风,而是皇帝对于祁县张县令所说的大好形势产生了怀疑,皇帝怀疑他夸大其辞,蒙蔽圣听,想要知道真相。 何洪决定把全部力量投入进去,好好地干一场,力争打一个漂亮的翻身仗。 吴原同样得到了皇帝的命令,可是他并没有太在意,这一路经过的哪一个郡县都要有类似的信息采集工作,这些东西几乎都是现成的,汉情局在太原郡有底子,只要稍加整理上报皇帝即可。 杜广国十分知道汉情局的份量,他平日便着意结交吴原,以他超强的交际手段和吴局长打成了一片,两个人十分要好。汉情局能顺利在太行山搞起了游击战,杜广国的支持功不可没。 这一次吴原决定还杜广国一个人情,在皇帝面前替他说些好话,这件事要做得巧妙才好,向皇帝报告时当然也要讲杜太守的坏话,但是这些所谓的坏话都不是要命的,只是让皇帝知道汉情局用心做事了即可。 至于何洪那个废物,他两眼一抹黑地来到了太原,能有什么作为呢?不用管他! 509.杜公杜公 皇帝的船顺汾水一路向北,徒经各县,半个多月后抵达晋阳。太原郡官吏以都尉张舒为首,全部出城迎接。 张舒十分激动,他身为地方的军事长官,在河北的强大军事压力下,一直忙于郡中防务,很少有机会去长安,更别提觐见皇帝了。 这一次皇帝巡视太原,他可算是有机会拜见皇帝,本想去界休迎接,一路随驾,好好地表现一番。但圣旨下达,要他们以本郡防务为主,不用陪着皇帝到处走,张舒十分泄气,只好和杜广国留在晋阳一带,专等皇帝上门。 前几天井陉方向传来战报,说是伪汉在土门关一带有异动,不知有什么图谋,杜广国找张舒商议此事。 张舒不以为然,“井陉一带的战报一年不知有多少,大半没什么特别,不用太当回事,何况在山中当道之处,有苇泽关和固关两座险关,皆有重兵把守,伪帝很难攻破,就算他真的来犯也不足虑,何况只有一个模棱两可的消息,依我看,先不用理会,只下令两关将士加强防备即可。” 杜广国却道:“陛下对太行一线防务极为关注,井陉千万不能出什么差错,还是去看一下比较妥当。” 若是在平时,他这个主管军事的太原都尉去走一趟也没什么不行,可是现在皇帝马上要到了,他走了就错过了觐见皇帝的机会,张舒当然不愿意,百般推托。他甚至怀疑杜广国是故意的支开他,好独霸当面在皇帝面前表现的机会。 杜广国道:“陛下亲临,张兄还是在此迎驾为好,井陉的事也耽误不得,这样吧,我去。” 张舒吃了一惊,他没想到杜广国竟放弃了这个见驾的机会,而选择了离开晋阳去井陉,这让他十分意外,他看着杜广国,一时说不出话来。 杜广国笑道:“晋阳之事,一切拜托张兄。” 张舒心里有点感动,又有点惭愧,自己那么多小心思,而杜广国竟如此仗义,把这个机会留给了他,倒显得他有点小气了。 但他心中更多的是高兴和隐隐的兴奋,因为在杜广国离开之后,他便成为晋阳官吏之首,更加有机会接近皇帝,多多表现了。 张舒率一众官员出城跪迎,等皇帝的车驾来到,上前拜见,皇帝说道:“久闻太原都尉年轻有为,今天见了,果然气宇不凡,卿在太原统兵,北拒代郡,东守井陉,守晋阳,抗耿弇,多有战功,朕心甚慰。” 他转头向随驾的司隶校尉鲍永道:“鲍卿,你有个好女婿啊!” 张舒很激动,皇帝记着他的功劳,当面夸奖他,这是多么大的荣宠啊! 皇帝令郡中官吏一个个上前拜见,挨个好言抚慰,众人都十分心折。 太守府功曹奏道:“陛下,杜太守一直在准备迎接圣驾,可井陉突然传来战报,敌军似在土门关增兵,杜太守生怕井陉一带的防线不够稳固,三天前匆匆东去,巡视井陉去了。他不能在陛下驾前伺候,请臣代他向陛下上书请罪。” 皇帝接过杜广国的奏书,命乌盖当着众臣的面诵读。 这篇奏书写得很有才,写出了前线军情的急迫,杜广国的焦急和忧虑、为国守边的信心和决心,写出了不能亲自在皇帝身边侍奉的遗憾,诚恳地请求皇帝的谅解。 御史大夫宋弘叹道:“杜太守允允武,不辞辛苦,巡视太行,实乃忧国忧民的能吏良吏。” 太傅隗嚣也说道:“迎接圣驾当然是大事,但如今伪帝在河北集结重兵,太行防线的稳固更是头等大事,太原能侍奉陛下者有许多,可能为国分忧、为陛下守边者委实不多啊!” 皇帝也说道:“当年朕刚刚即位,出巡右冯翊,广国以阖家老小追随于朕。。。他是朕的故人啊!朕记着他的功劳。” 众人的一致赞叹让张舒心里很不是滋味,本来以为是自己的表现机会,没想到被不在现场的杜广国抢了风头。如今回过头一看,这事儿多少有些蹊跷。井陉一带防线一直是张舒负责的,张舒每年都要数次莅临井陉前线,杜广国很少去,这一次他却这么积极主动地要去,宁可错过迎驾的机会,如今在皇帝和众臣的眼中,井陉的防线好像全靠杜广国撑着了。 张舒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只好抓住眼下的机会,争取给皇帝留下好印象。 张舒在晋阳殷勤服侍皇帝,每日早早来伺候,等到夜深才离开,对于皇帝的日常起居更是安排得细致周到。 张舒在晋阳多年,甚至比杜广国还要老资格,对于太原的情况极为熟悉,可以回答皇帝的各种问题。 皇帝对于张舒的印象还不错,认为他是个能干实事又很上进的年轻人,属于可以提拔使用的一类。 皇帝在晋阳停留了十天左右,汉情局局长吴原来了。 “陛下,臣派人在太原诸县暗中访查,听到一首民谣,在太原传唱很广。” “哦,什么歌谣?”皇帝来了兴致。 汉代的地方官吏考核制度,大致分为三种方式,一种是“上计”制,是主要的考核方式,以郡中各项政事的数据,包括人口、耕地、赋税等增减变化来考查官吏的业绩;一种是“举谣言”,即以民间流传的反映地方官吏为政善恶的歌谣来决定官吏的升黜,还有一种是“行风俗”,与“举谣言”类似,就是朝廷派使者了解民情,观察民风,考察地方官吏的为政得失,教化推行情况。 歌谣有好的也有不好的,要看百姓对于官吏是否满意。皇帝走了一路,还是第一次听到歌谣之事,不知道到底是夸还是贬,他对此颇有些好奇。 吴原道:“陛下,在太原诸县,百姓皆传唱曰:杜公杜公,行教化,正郡风,有不平,问杜公,受饥寒,问杜公,有敌至,问杜公。” 皇帝沉思道:“如此看来,杜广国深受太原百姓爱戴了。” 吴原垂手道:“臣不知,臣只听闻百姓传唱此谣。不过。。。臣却听说,有许多人对杜广国不满,比如兹氏豪强魏氏,说杜太守为官不公,曾将其族中良田收为公田,只为安置流民,作屯田之用;平陶有一桩兄弟争产之案,有人说杜广国断得不明,偏向三兄弟中的长兄,甚至有人说他收受了贿赂;还有汾水两岸的渔民,说杜太守曾强征渔船,说是为军中运粮所用,渔民因此收入大受影响。” 吴原说了几桩与杜广国有关之事,皇帝听了,问道:“祁县农事如何?这两年收成怎么样?” “祁县的耕地中良田居多,去年春天一场大战,庄稼多有破坏,有许多的灾民,郡县曾组织救灾赈济,不过到了秋天,收成还算可以,没有下降太多,今春更是宿麦丰收,府库中颇有余粮。。。” 吴原走后,皇帝沉思良久,心道:“看来杜广国治政有两把刷子,虽然有些小错,但没有大的过失,一郡之事甚繁,偶尔失误也可以理解。更可贵的是,杜广国知道轻重,他明白井陉一线是太原的命脉,对其格外重视,甚至不惜放弃随驾的机会。。。这确实是个干实事的能吏,可以重用。” 吴原的一番话,为杜广国在皇帝心中加分不少。至于祁县的张县令,他能保证民生,做到府库有余粮,也算是合格的县令,但是他毕竟胡乱吹牛,还是要加以惩戒的。 何洪还没有消息传回,看来刺奸局的实力比之汉情局相差甚远,不知道何洪什么时候能够真正地独当一面,把刺奸局搞起来。 正想着,班登进来说道:“陛下,何洪来了。” 510.实力背锅 “陛下,祁县去年上报朝廷,说是因为战争死亡了三千平民,其实有一大半是饿死的!” 何洪的第一句话就让皇帝站了起来,刘钰很意外,也很震惊,“朕不是下令赈灾了么?还专门从关中运了粮食过来,怎么会饿死那么多人?” “陛下,臣派人去民间访查,百姓因为害怕官府报复,都不敢说什么实话。臣便让手下全部装扮成平民百姓,贩夫走卒,混迹于市井之间,慢慢听到些真相。当时陛下确实拨了赈灾粮,可是百姓所得甚微,大部分粮食的去向。。。臣眼下还说不准,刺奸局还在查,请陛下宽限时日。臣本想等到查清楚了再来回禀,可是祁县百姓直到如今还在挨饿,臣担心还会有人饿死,也担心民怨太大,有损陛下的贤名,故此急着来禀报。” 皇帝知道,如果不是有相当的把握,何洪是不会贸然来禀报的。他敢如此说,手中一定握着一定的证据。赈灾粮的数量巨大,如果真有人从中大量贪腐,恐怕不是一个县令敢干的,说不定会牵扯出什么大人物。何洪恐怕是遇到了什么阻力,或者是已经牵连到了他惹不动的大人物,才急着到皇帝这儿寻求支持。 刘钰心里虽然吃惊,但并没有因此而发作,只是沉着脸问道:“祁县田地如何,收成几何?” “祁县之田临近汾水,水源丰富,土地肥沃,在太原算是上田,在汾水流域,每亩大概产粮四至六石,而在山中贫瘠之处,亩产不足三石。张县令所说亩均十几石,不知从何说起。” 因为去年太原郡经了一场战火,皇帝为全郡免税两年,大概是没有了向上交税粮的压力,张县令便放开胆子胡吹了。但是吹归吹,税是实实在在地免了,百姓不用交粮,按理说生活应该还过得去。 刘钰疑惑道:“朕已免了太原田赋,百姓为何还会挨饿?” 何洪道:“陛下仁慈,免百姓赋税,可地方仍旧以各种名目榨取百姓。此次陛下北巡,官府便号召百姓捐钱以迎圣驾,虽然名义上是自愿捐献,但是县里给每个乡设定数额,乡里又给每个里设定数量,名义上的捐献变成了硬性摊派,而县中豪强所献甚少,县里捐献大部分都是由普通百姓承担。杜重乡的一户五口之家被摊派了五百钱,因其家贫没有余钱,只好卖掉家中存粮,一家人便只能挨饿了。” 皇帝的脸越来越阴沉,他这次出来巡视,担心会增加地方的负担,这一路所需花费都是从国库和少府支出,没想到竟然有人以他的名义来敛财,暴虐百姓,但是却要他这个皇帝来背锅。 这事儿想起来就很窝火。 可是按照吴原的说法,杜广国在太原是受人爱戴的太守。 皇帝道:“你在民间可曾听到过杜公杜公的歌谣?” “陛下,这歌谣确实有人在唱,甚至许多孩子都会唱,臣有些奇怪,便打听这歌谣的出处,但却没查到确切的结果。只听说就在不久前,有人专门在四方行走,教孩子唱这些歌谣,至于是什么人所教,臣还没有查到。” 皇帝又仔仔细细地将何洪盘问了一通,说实话,何洪有许多事还没有查实,需要进一步深入,但他将所见所闻都原原本本地报告给了皇帝。 刘钰对何洪的工作很是满意,在十天的时间能有这么大的收获,已经证明了他的能力。更让他放心的是,看样子何洪并没什么隐瞒。 皇帝说道:“朕命你彻查此事。。。也不用藏着掖着了。你可以私下里查,也可以公开查案。凡地方官员,六百石以下,可不必请旨,即行捉拿审问!待事情查清,便交有司会审!” 何洪领旨退出,心里十分激动,这一次他孤注一掷,几乎将全部力量都投入进去,终于有所收获,得到了皇帝的重视,并获得了可以随意讯问地方官吏的权力。 对于初建的刺奸局来说,这是一个十分重大的突破,如果这个案子办得好,何洪就能走上发达之路了。相信在不久的将来,刺奸局就能与汉情局平起平坐了。 如果能在这件案子里扯上吴原,或许他能将这位威名赫赫的汉情局长拉下马,而由他自己取而代之。 何洪兴冲冲地走了,皇帝的脸却一直阴沉着,许久不能舒展开来。以致于班登和乌盖刚一进来便察觉到了,两个人乖乖地行了礼,便侍立一旁,连话也不敢说。 终于班登忍不住了,问道:“陛下,是谁惹您生这么大的气。” 皇帝转过脸来,问道:“班登,你说,朕算是一个仁慈之主么?” 班登越发奇怪,回答道:“陛下当然是仁慈之主,臣从不知有哪个皇帝比陛下更仁慈了。” 皇帝的脸上掠过了一丝冷笑,“可是朕现在就想杀人,朕要大开杀戒!” 几天之后,杜广国从井陉回来了。 他第一时间便去求见皇帝,可能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皇帝见到他时,只觉得他风尘仆仆,一看就是刚刚结束长途旅行之人。 杜广国行过了礼,说道:“臣没有迎接圣驾,请陛下恕罪。” 皇帝直截了当地问道:“井陉军情如何?” “陛下,土门关确有大兵集结的迹象,不过据山都尉来报,来土门关的兵马多是路过,因北方战事正酣,那些兵马大多向北去了,实际上土门关的人马只增加了两三千人。臣去了苇泽关和固关,已命他们加强防范,做战事准备。” 井陉的关卡由两汉分别占据,东部的土门关在建武汉手中,大山之中的苇泽关和固关则在建世汉的手里,因固关一带路程难行,更容易受到攻击的是北睡的苇泽关。 皇帝点了点头:“卿一路辛苦了,先回家去歇息吧!” 杜广国没想到刚见到皇帝就被下了逐客令,皇帝丝毫没有与他聊天的兴致,而是直接让他走,杜广国无法,只好悻悻地退了出去。 他刚一出门,便有一名亲信凑近耳边,悄悄地道:“太过,祁县张县令派人送来急信,说是有人正在秘密调查田地之事。” 511.不叫的狗 杜广国完成了一场巡视边防的大秀,风尘仆仆地赶回晋阳,回来后第一时间去觐见皇帝,皇帝接见之后,简单询问了井陉的情况,便把他打发走了。 杜广国是多么精明的人,皇帝的态度立即引起了他的警觉,杜广国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从前他面圣时,皇帝都要和他多聊几句,态度十分亲切。今天与往常截然不同,皇帝待他多少有些冷淡。 杜广国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家,在书房中呆了许久,然后推开门,喊来一个家奴,将一封封漆的书信交到他手上,让他立即送到汉情局长吴原的住处。 汉情局长吴原住在城东,此时他正在向着最得力的手下黄彪发脾气。 黄彪曾是牢中的一名囚犯,被吴原从死囚牢捞了出来,委以重任。黄彪对他十分感激,不仅能干肯干,又对他极为忠心。几年时间,黄彪便青云直上,成了吴局长手下的第一心腹。 此时黄彪双膝跪地,战战兢兢地看着怒发冲冠的汉情局长吴原。 “何洪此贼,居然敢在老子的背后捅刀子!”吴原一把掀翻了面前的几案,案上的东西他都甩落在地,其中一只砚台飞起,打在了黄彪的额角。 这一下打得很重,黄彪只觉脑袋嗡地一声,头上传来锐痛,血顺着脸颊流了下来,黄彪直挺挺地跪着,连擦都不敢擦一下。 吴原这个人性情多变,有几副面孔,在皇帝面前,他是诚惶诚恐、惟命是从的臣子,在百官面前,他是盛气凌人的当权人物,在下属面前,他是深不可测、唯我独尊的主人。 他在皇帝面前的姿态多低,在别人面前的姿态就有多高,尤其是对待手下,最讲究的是忠心二字,他要求所有下属都绝对忠于他,平时大部分时间是面无表情,生气时动辄杀人,在他手下效力绝不是件轻松的事。 黄彪是第一次见吴原发这么大的火,吓得全身冒汗,将几道血迹冲得半边脸都是。 “何洪偷偷摸摸地做了这些勾当,你是饭桶吗?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看,也不出手阻止?” 黄彪俯身下去磕头,一句也不敢争辩。 其实他还真有点冤枉,因为吴原向来不把何洪放在眼里,每次何洪做什么事,吴原都不屑一顾地道:“不用理他,姓何的玩不出什么花样。” 他对何洪向来轻视,甚至是无视,尤其是皇帝渡河西进以来,在河东和上党,何洪都老实得不像话,几乎没干什么事,吴原越发不把刺奸局放在眼里,没想到竟被人家狠狠地捅了一刀。 吴原向皇帝报告的太原郡是歌舞升平,略有瑕疵,到了何洪嘴里,就上上下下烂透了的样子。如果让何洪找到充分的证据来佐证他的说法,吴原要么承认自己无能,要么就是知情不报。不管是哪一点,皇帝都饶不了他。 “何洪胆子越来越大,前些日子还只是偷偷行事,昨天竟然将祁县县尉和主薄、长史等人抓了起来,开始训问朝廷命官了。要是谁多嘴说出点什么。。。”吴原指着黄彪道:“你们都活不成!” 黄彪暗暗地打了个哆嗦,他太了解吴原了,这位汉情局长说到做到,谁若惹他不高兴,杀了是轻的,说不定就要使个阴招,抄家灭族。如今他明明白白地表露出杀意,黄彪觉得,这个差使要是办砸了,不仅自己没命,老婆孩子都可能受牵连。 “属下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让何洪拿到证据!”黄彪直起身,咬牙说道。 吴原此时却慢慢坐了下来,沉吟半晌才说道:“你要如何行事?” “不管汉情局抓到什么证人,都把他。。。”黄彪以手在喉咙处用力一抹。 “何洪呢?你准备拿他怎么办?” “何洪,属下,属下,还请局长示下。” 黄彪有点懵了,那些人证,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地方豪强,汉情局都能动手清除,甚至一些县里的小官吏,杀上一个两个也不成问题,至多伪造个自杀现场就是了。可何洪是皇帝钦任的刺奸局长,级别与吴原相同,汉情局能拿何洪怎么办? 吴原面色阴沉,眼睛紧紧地盯着黄彪,低声道:“告诉兄弟们,谁能把何洪杀了,赏钱百万。” 黄彪抬起头,脸色灰白,刚想争辩几句,却看到吴原狼一样的眼睛,他不禁打了个哆嗦,立即低下头去,说道:“诺!” 斥走了黄彪,吴原独自在黑暗中坐了许久,直到下人送来杜广国的信,他才下令重新掌灯,拿过信来看。 “杜广国这个王八蛋,自己不敢出手,要拿我当枪使。” 吴原低声嘀咕着,将信纸凑近灯火,眼看着火苗舔着那张纸,慢慢地将其吞噬。 吴原很清楚,如今他和杜广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如果杜广国事发,他吴原也别想跑得了。因为杜广国不仅直接贿赂吴原,而且拉着他一道发财,所有利用职权做的生意都算吴原一份,他在吴原身上下了血本。 吴原常常入宫面圣,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当然,他不好直接对暗中监督的官员大加赞赏,那样会引起皇帝的猜疑。吴原只要不说杜广国的坏话,便算是天大的人情了。如果有意无意地夸上一句两句,那简直就是杜广国的恩人了。 吴原在汉情局数年,几乎所有的朝廷重臣都被他暗中调查过,各郡太守折在汉情局手下的也相当不少,对于这位在皇帝面前红得发紫的汉情局长,朝臣们早已恨得牙痒痒了。 吴原不在乎得罪人,多大的官他都敢得罪。他挑落马下的官员越多,级别越高,汉情局长在皇帝心里越是加分。吴原的依靠和指望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帝的宠信。只要他把皇帝布置下来的差事办好,便在皇帝心中牢牢占据了一个位子,谁都动不了他。 皇帝年少,吴原完全不用担心皇帝早早死去,让自己失去依靠,难道那些朝臣还会比皇帝活得长吗? 正是因为如此,吴原把刺奸局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因为刺奸局的成立本身就代表着皇帝对他的怀疑,皇帝对他不放心了。 若是太原事发,那么皇帝对吴原就不是不放心那么简单了,皇帝会直接收回他的信任,吴原会被立即丢到一边去。 若是到了那个地方,那些暗中盯着他的朝臣们不会对他有丝毫的怜悯,当然也不会手软,他们会像恶狼一样扑上来,将他撕得粉碎。 念在以往的功劳,皇帝或许会饶他一条性命,但绝不会再用他,失去了权势的吴原就变成了别人砧板上的肉,任人宰割了。 吴原没有退路,他一定要保有皇帝的信任,保住自己的权势,这是他能好好地活在世上的唯一的法子。 吴原此时回想,他上一次上报太原郡动向的表现简直是蠢透了,这使他在皇帝的眼中越发不可信,皇帝命令刺奸局来查这件案子,而不是汉情局,意味着何洪更得皇帝的信任,而他吴原,则到了要被抛弃的地步了。 吴原想来想去,何洪不死,他的地位便不稳固,等到何洪查清了太郡的事,他吴原的末日便要到了。 他决定冒险,赌上一把,把局势搞乱。 混乱的局势对于即将暴露的吴原是有利的,何洪一死,他一手经办的太原大案便会停滞下来,除了他吴原,再没别人能接得起这桩大案,那时还不是任由他怎么说? 现在他必须要再次觐见皇帝,扔出些干货消息,证明汉情局的能力,以便重新得到皇帝的信任。当然他要特色好替罪羊,用来消化这些干货。 吴原想了一夜,挑好了要上报的消息,准备进宫,出门前他将一封信丢到家奴怀里。 这是写给杜广国的信,吴原要和杜广国事先统一口径,毕竟两人利益纠葛太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掰扯不清了。 吴原在宫外等了一天,直到黄昏才等到皇帝的召见。 这次召见一直持续到深夜,皇帝从吴原口中得到了大量新消息,如果仔细一琢磨,会发现这些消息隐隐地指向了两个人,一个是郡府长史,一个是祁县县令。 当然,有些事也牵涉到了杜广国,作为一郡太守,即便是下属出事,他也很难完全撇清干系。 吴原走了,牛头进来伺候皇帝更衣休息,他说道:“陛下,上一次吴局长来,只呆了半个多时辰,今天竟说了两个半时辰,看来汉情局这几天没少忙活,吴原还是挺能干的。” “他当然能干!”皇帝伸着两只手,让牛头替他脱掉了外面的袍子,“他在太原经营了这么久,这里的事儿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不过。。。要不是何洪突然拿出来那么多干货,这位吴局长恐怕还不会这么能干。” “陛下英明,奴婢直到现在才稍稍体会到陛成立刺奸局的深意。” 皇帝打了个哈欠,说道:“狗是用来看门的,生人来了要大声地叫,报告主人知道,一条狗如果叫都不叫了,还有什么用呢?” 512.上请制度 杜广国接到吴原的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坐在那儿发呆。 他一个人在书房里坐到了傍晚,连饭都没吃。太守夫人进来时,见到他手中拿着一张正在燃烧的纸。 “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好像丢了魂儿似的,连孩子们都懒得搭理。”夫人走过来,将双手扶在他的肩上,轻轻的揉捏起来。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良人,咱们夫妻一体,应该共甘苦,有什么事你可不能瞒着妾。” 杜广国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背着手在地上踱来踱去,太守夫人的目光来回追随着他。 这位太守夫人本是晋阳传舍中的侍女,闺名叫春香,当年杜广国初至太原,以一张嘴说服了鲍永和冯衍归降,也迷住了春香,两人当时就好上了。后来杜广国就地接任太原太守,纳了春香为侍妾。因为春香温柔可人,十分称他的心意,在两年前夫人去世之后,杜广国没有另娶,而是直接立春香为夫人。 从一个低贱的侍女,成为堂堂正正的太守夫人,春香可算是一个好命之人了。 她看着杜广国愁眉不展的样子,心也随着七上八下,无处着落。从她认识杜广国以来,只见到他运筹帷幄,事事成竹在胸,还从未见他如此举止失措过。 春香心中十分恐慌,以致于被突然停在她面前的杜广国吓了一跳。 杜广国道:“春香,若是,若我倒霉了,你怎么办?” “倒霉?倒什么霉?”春香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杜广国颓然坐下,轻声道:“就是。。。不做太守了,或者。。。家被抄了,要不就是。。。” “别说了!”春香一把抱住了他,哭道:“良人,你到底做了什么错事?要被如此对待?” 杜广国道:“杜氏一族原本只是黄龙县之乡豪,地不过百顷,名不达县外。自我任太守以来,我等在太原锦衣玉食,一呼百应。杜氏飞黄腾达,有僮仆无数,良田千顷,族中子弟屡举孝廉,为官为吏。我杜氏一门声名在外,煊赫一时。所有这些,我区区一个两千石的太守,单单依靠俸禄,如何能够供养?” “良人,妾不要锦衣玉食,妾只愿与良人在一处过安宁日子,就算是吃再大的苦。。。妾原本就是奴婢,妾受得住。。。那些不义的钱财,不要了罢,良人,咱们不要了!咱们还回去!” 杜广国苦笑道:“过安宁日子。。。哪里还有什么安宁日子?吃进去容易吐出来难。。。这牢狱之灾是免不了了,若是流放边塞,恐怕还要陛下开恩,陛下若是震怒,我这条命还不知道有没有。” 春香哭得满脸是泪,断断续续地道:“良人,良人若为囚犯,妾也,也做囚犯,良人若去边塞,不管千,千里万里,妾愿随,随良人去,良人若是坏了,坏了性命,妾,也不活了!” 杜广国大是感动,见春香哭得梨花带雨,一把揽过了她,说道:“我一向自诩为重义之人,没想到夫人身为一女流,情义更胜杜某,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他抚着春香的背,百般温存,一时反倒忘了害怕,只顾着怜惜怀里之人。 杜广国突然觉得心思定了下来,恐慌之心去了许多,那种惴惴不安也丢掉了大半。 “春香,当年陛下手中兵不过数千,地不过数县,我散尽家财,招募勇士,在陛下势微之时便一力追随,为他拿下上党和太原两郡。。。想必陛下也会记着我的功劳,留我一条性命。” 他低声地说起当年的创业之事,说起皇帝陛下的仁慈,如今这仁慈已成为他唯一的依靠。他叨叨咕咕地说了许多,不知道是在安慰春香,还是在安慰自己。 春香一边低声饮泣,一边听着他的絮叨,等到他停住了话头,春香忽然自他怀中抬起头,望着他道:“良人,不如,不如你去向陛下请罪吧!你自己招认了,总比被陛下问到头上好,你认了罪,陛下或许就饶过了你。” 杜广国忽然沉默了,半晌方道:“请罪?向陛下请罪。。。” “对,向陛下请罪,把家财都交出去,陛下如此仁慈,定不能坏了你的性命,只要保住这条命,过苦日子也好,咱们活得安心。” 杜广国自己呆坐了大半天,一直想的是如何遮掩自己的罪过,从未想过要主动认罪,此时听了春香的话,脑海中忽然闪过了个念头:或许请罪真的可以。 他这些年所贪钱财巨万,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按照律法,肯定够杀他几个来回了。可是以他两千石高官的地位,对他的处治并不完全依照律法。 汉朝对于高官违法行为的裁决实行“上请”制度,所谓“上请”,是指皇室宗亲和高官权贵违犯了法律,朝中有司不能擅自定罪,而是要奏请皇帝亲自裁决。 这是赋予权贵的一项特权,开始时适用范围为三千石,后来降至六百石,进而又扩大到公侯子弟。 高皇帝曾下诏:“郎中有罪耐以上,请之。”宣帝黄龙元年下诏:“吏六百石位大夫,有罪先请。”平帝元始元年又令“公、列侯嗣子有罪,耐以上先请。” 大汉六百石以上官吏、列侯嫡子犯罪,都享受上请特权。 一般来说,皇帝会在有司拟定的初步处理意见基础之上减轻惩罚,示以恩典,除非罪大恶极者,或者深受皇帝痛恨者,一般都死不了。 他若是主动请罪,皇帝念着昔日的情分和他以往的功劳,很可能免去他的死罪。 就算是把他杜氏一门抄了家,杜广国也丝毫不担心未来的生活,这么一个巨贪,怎么会把财产都放在明面上呢?他早已安排好了退路,即便被贬为庶民,也能衣食无忧。 等到风头过去,皇帝的气消了,或许他还有机会重新得到任用,以他杜广国这些年在朝堂上编织的关系网,找个合适的时机,求一个大佬在皇帝面前说句话,他杜广国随时有咸鱼翻身的机会。 杜广国是个敢投入且输得起的人,当年以全部家产追随一个当时看起来毫无希望的傀儡皇帝,足见他的气魄。他孤身一人入上党和太原,冒着生命危险劝说敌对阵营的高官投降,也足见他的胆识。 主动请罪这个主意让杜广国心动了。 杜广国打发了春香,自己一个人在书房中徘徊到深夜,已下定决心把请罪当成一个万不得已的招法,而在那之前,他还不肯轻易放弃手中的一切,他还想再等等看,看看吴原有没有什么法子力挽狂澜。 拿定了主意,杜广国忽然觉得疲倦得不行,他打着哈欠上了床,脑袋一挨枕头,立即鼾声如雷。在他的身边,太守夫人春香却一夜无眠,瞪着眼睛到天亮。 杜广国像往常一样,每天去皇帝面前伺候,即便一时见不到,也站在门外,随时等待传唤。 皇帝又见过他两次,态度比起第一天有所好转。皇帝详细询问了太原之事,从民生到吏治无不涉及,尤其是井陉一带的防务问题最为皇帝所关注。 过了十天左右,他派去祁县查看动向的心腹回到晋阳,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刺奸局长何洪遇刺! 513.自请其罪 刺奸局长何洪肩膀上裹着厚厚的白布,歪着身子坐在榻上。他的脸色有些灰白,那是因为受伤失血过多所致。 何洪刚刚遭遇了一场刺杀,七个黑衣人在他外出时发动突然袭击,差点要了他的命。多亏刺奸局的大队人马及时赶到,才把他救了出来。 七名刺客中有三人被杀,三人逃走,一人重伤被俘。何洪下令,一定要保住俘虏的性命,因为刺奸局需要他的口供。 何洪受了重伤,卧在榻上休息,可他并没有放下手上的大案,他的手下时不时地进出,向他禀报案情进展。 这时他的心腹赵越走了进来,轻声道:“校尉,那个人没救过来,死了。” 何洪一下坐直了身体,一不小心扯到伤口,疼的他又俯下身去。 “怎么就让他死了?你们这帮不中用的东西!”他吸着气说道。 “校尉,属下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讲。”得到何洪的示意后,赵越说道:“其实他死不死的也没什么关系,校尉想要一份什么样的口供,就会有一份这样的口供。。。刺客虽然死了,手还在。” 这是汉情局的常用伎俩,泡制一份口供,拉着囚犯的手按上去,就办成一桩铁案,让人再也无法翻身。 吴原惯用这一招,不知道使多少人家破人亡。其实这不是汉情局的发明,官府办案也少不了屈打成招。酷吏之事古往今来一直层出不穷。 这次遇刺,何洪敢断定是吴原所为。五个刺客身手不凡,训练有素,一定是汉情局的精英。 但这种事单凭嘴说不成,吴原这种级别的官员,何洪不能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指控他。 赵越的话很有道理,只要泡制一份不利于吴原的口供,上面按上刺客的手印,便可以此在皇帝面前告吴原的状。 何洪在心里反复掂量,沉吟了半晌才说道:“吴原精明强干,为大汉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你知道他为何失去了陛下的信任?” 赵越不知道上司要说什么,只好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 “他收受官员贿赂,为自己谋取私利,他滥用私刑,随意打击自己的敌人,这些恶事他做过许多,这都是他的罪过。但是这些都不要命,不足以令陛下放弃他。如果只是这些小事,陛下根本不会与他为难。” 赵越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些在他看来都是违犯律法的大事,他的顶头上司却把这当作小事。 何洪道:“吴原的大事在于不忠,他最大的过错是欺瞒,欺瞒给予自己一切的主人。他忘了自己只是陛下的鹰犬,却妄想做自己和别人的主人,妄想凭一已之力掌控局势。他掌握着巨大的权力,以为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却忘了这权力从何而来。。。没有陛下,他什么都不是。我等和他一样,没有陛下,屁都不是!作为陛下的鹰犬,第一条要记住的就是要忠心,绝对忠心,绝对不能欺瞒主上,如果犯了这一条,那就离死不远了。” 何洪缓了口气,又说道:“吴原心思一向缜密,行事无懈可击,这次为什么如此狗急跳墙、铤而走险?明摆着是因为我们捅到了他的痛处,他不得不行此下策。只要我接着查下去,必能抓到吴原的短处,扳倒他。刺客的口供有了最好,没有。。。没有也没什么。假的永远不能当真的,你泡制的口供再严密,也会有漏洞。。。我问你,这刺客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你说他是汉情局的,有什么证据?” 赵越摇了摇头,说道:“我可以。。。” “是,你可以编造,为他造出一个身份,一段经历。”何洪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你看,只要撒一个谎,就要编造更多的谎言去佐证,谎言越多,漏洞越大。陛下如此英明,岂能轻易被蒙蔽?若是被他看穿,我就是下一个吴原。我何洪可以愚钝,可以蠢笨,但绝对不能蒙蔽陛下。” 他站起身,走到赵越面前,盯着他的眼睛,说道:“这是陛下一直关注的大案。我要控告的是朝廷重臣,权势熏天的汉情局长,我需要的是实打实的铁证,而不是伪证。。。这桩案子里不准有丝毫作伪!谁敢骗我,骗陛下,何某让他全家鸡犬不留!” 赵越唯唯诺诺,正要退下去,何洪叫住了他,说道:“刺客死了,这事儿一定要保密。你去找最好的医工过来,把他关在这院子里,只说在替人看病,不准出去!” 何洪捻了捻胡子,说道:“我倒要看看,咱们这位吴局长能不能绷得住。” 此时吴原人在晋阳,也正在为被俘的刺客心烦,他没有想到,这一场冒着巨大的风险的刺杀行动没有成功,反而为他带来了更大的风险。 何洪没有死去,自己人却落在了刺奸局的手里。汉情局的规矩是不能被俘,凡是被俘者都要举刀自杀,避免落入敌手,否则作为人质的家人便会失去安全保障。 可是这么要命的刺杀行动竟然有人被俘,这让吴原极为震怒。毫无疑问,何洪一定会千方百计地问出口供,这将使吴原处于巨大的危险之中。 俘虏被关押在一所大宅里,由刺奸局亲自把守。据间人了解到的消息,有医工进入宅子,之后再没有出来过。至于俘虏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 吴原坐立不安,一时想要再冒一把险,派人去把俘虏杀掉,一时又想立即起身逃走,跑到河北去,避免被皇帝清算。 他没有想到,还有更坏的消息等着他。太原太守杜广国入宫去向皇帝请罪,惹得龙颜大怒,立即命令将其下狱,交有司审理。 杜广国在何洪遇刺受伤的消息传来之后,立即意识到吴原的失败,知道他再也不能撑控局势,简而言之,吴原离倒台不远了。杜广国以他的魄力又一次做出了选择,在何洪还没有查实案件之前主动请罪,自承一切。他在皇帝面前痛哭流涕,自称对不起陛下,只求一死,以报陛下的厚恩。 吴原听说杜广国请罪的消息后大惊失色,立即率领身边的十几名心腹出了晋阳城,一路向东飞驰而去。 他们马不停蹄地抵达了山城上艾,来到了附近的“游击战特训营”,换了马匹,准备了些路上的吃食,立即投身入太行山中,走井陉北道直奔苇泽关。 这一路都是山路,但是还可以骑马行进。一路上除了些山中户,并没有多少人烟,但是却有零星的山间客栈,供往来客商歇脚。 吴原并不入客栈休息,说实话,他几乎不休息,而是一直在赶路,偶尔累得不行,便就地坐下来,靠着树眯上一会儿。 他一路阴沉着脸,紧闭双唇,几乎一句话也不说。有下属问到此行去向时,吴原便斥责道:“只管啰嗦什么!跟着走就是!” 有人猜测是山都尉那里发生了什么事,需要局长亲自入山去解决,有人猜是井陉关东端的土门关有敌军集结,事关重大,要局长亲自去了解情况。作为特殊任务的执行者,少发问、听命令是基本要求。 吴原的副手黄彪清楚地知道原因,杜广国自首,必然牵扯到吴原,如今他是走投无路,只好去投奔河北刘秀了。 以吴原的身份,以他所掌握的机密,河北对他的投诚求之不得,吴原是掌握最核心最机密消息的人,他的价值大得要命。如果将皇帝最害怕其投敌之人列个名单,吴原铁定列在前几位。没法子,这家伙知道得太多了。 汉情局的属下们习惯了服从,虽然随着越来越向东,众人心中有所疑惑,可是都不敢再问吴原什么。 临近苇泽关时,他们所有人弃了马匹,全部步行入山。只需要绕过苇泽关,重新回到大路上,他们便算进入到河北的势力范围之内了。 吴原拨开面前的枯枝,一路闪避着向前,脚下是厚厚的树叶,踩上去软软的,这种道路大大延缓了他们的行进速度。黄彪跟在他的身后默默地走着,一边斜眼偷瞄一下旁边几步远的车卢。 车卢同样是吴原的心腹,与黄彪另外两人一道被合称为汉情局四虎,这次事发突然,四虎只有两只在吴原的身边,都跟着他出来了。 黄彪与车卢一向不和,两人地位相当,受到的信任也差不多,免不了在吴原面前抢功争宠,平时两人几乎不怎么说话。 可是现在,黄彪却十分想和车卢聊上一聊。 吴原从游击战特训营带了两个向导出来,向导引着他们穿山越岭,绕过了苇泽关。只要再翻过前面一座山头,便又回到了井陉大路。那里在苇泽关以东,朝廷已不能掌控,河北的势力反而更强一些。如果再向东到了土门关,便全是河北刘秀的天下了。 太阳升到了最高点,众人已走得大汗淋漓,饥肠辘辘。吴原下令就地休息,喝水吃干粮,补弃体力。这一次补给之后,再过半天的时间,顶多是黄昏,他们便会翻越苇泽关,到河北势力出没之处,那吴原的逃亡行为偷成功了一大半。 随着这支小队伍不断东进,黄彪越来越不安,等到众人歇息之后起身,眼见车卢落在了后面,黄彪便放慢脚步,用眼神示意,让他快点跟上。 车卢磨磨蹭蹭地走上来,两人并肩向前,这时他们已落后前面的十几人小分队二十步的距离。 黄彪道:“过了前面这座山,便到了河北地界了。” 车卢忽地住了脚,手摸上了刀柄,说道:“黄兄,你的家眷亦在长安,难道真的想去河北吗?” 514.首恶之一 黄彪当然不想去河北。他的父母家小全在长安,他在汉情局功成名就,手握实权,去了河北就要放弃眼下所拥有的一切,背上通敌卖国的逆贼之名,那是要抄家灭族的大罪。 即便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他在河北依旧是前途未卜,投奔过去简直是一桩超级赔本的买卖。 黄彪作为吴原的心腹,必然要受到主子倒台的连累,面临皇帝陛下的雷霆之怒,这也是他追随吴原逃出来的原因。他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个完蛋,谁也跳不出去。 但是在车卢的话里,黄彪听出了另一种可能性,与他一直在暗地琢磨的心思不谋而合。 黄彪伸手按住车卢握着刀柄的手,眼睛直望着他道:“车兄有什么高见尽管直说,不要摸刀动剑的,免得不小心伤了自已人。” 他在自己人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眼睛意味深长地眨了一眨。 车卢回望着他,两个人在目光交互中都领略到了合作的意愿。车卢慢慢松开握刀的手,向着前面吴原的方向瞟了一眼,低声道:“我欲与兄成其大事,为国诛贼,不知黄兄意下如何?” 黄彪道:“为国除奸,乃我辈之本份,黄某愿与车兄共进退。只是。。。凭你我二人如何能成事?” 车卢与黄彪并肩而行,在他身边低声道:“除去吴原和向导,一共有十三个人,我已联络了其中五个,想必黄兄也有几个知已兄弟。。。” 黄彪立即打断了他,“黄某可以一试,只是成事之后。。。我等终究不知陛下圣意如何,若冒然回去,免不了自投罗网,性命操于他人之手。” 车卢微微一笑,自怀中摸索出一枚黑色的令牌,向黄彪眼前一照,说道:“陛下口谕,只诛首恶,余者不论。黄兄,这诛首恶可算作一桩大功劳,得了这桩大功,回去必能得陛下重用。” 黄彪心里一惊。这令牌他曾经见过,吴原身上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吴原说过,这是陛下赐给他,可以临阵行使生杀大权的凭证,整个汉情局只有他身上有此一枚。 说这话时,吴原的目光从每个下属身上扫过,“谁敢违令,我将奉陛下之旨诛之!” 黑令牌在汉情局的人看来简直是一把尚方宝剑,拥有他的吴原在汉情局拥有几乎无限的权力,所有人的生死全在吴局长的手上。可黄彪万万没想到,车卢身上竟然也有同样的令牌。事情很明白了,车卢是陛下的亲信,是皇帝安插在吴原身边的一颗棋子,其目的就是为了防备眼下的这种极端情景。 黄彪心中仅存的疑虑消散。如今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不顾家人性命,追随吴原叛逃出国,一是上车卢的船,杀吴原立功赎罪,重返晋阳。 这并不难选,虽然吴原当年从死牢中提拔了黄彪,对他有救命之恩,但是对于已经干惯了暗黑勾当的黄彪来说,这份恩情似乎没有多少约束作用,报恩的念头甚至都没有出现在他的脑海之中。 黄彪对车卢的态度瞬间恭敬起来,他说道:“陛下有旨,敢不听从,黄某愿与车兄共成大事!” 两个人怕吴原看出端倪,不敢多说,只草草交谈几句便分开,黄彪紧赶几步,追上前面的队伍。 此时吴原只顾埋头向山上攀爬,并没有注意到身后之人。他的唯一念头就是逃命,只要翻过这座山,便可与河北建立联络。他相信自己投奔到刘秀手下可以依旧身居高位,甚至于有封侯之望。 吴原不仅握有长安朝堂上的各种信息,而且掌握着朝廷在建武汉的全部情报网络。他手中的本钱十分充足,吴原下决心要好好利用,为自己谋取最大的利益。 他一路走一路琢磨,刚爬到半山腰,忽然听到身后有人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吴原回头一看,正是他的属下黄彪。 “校尉!”黄彪凑到近前,低声道:“校尉,山那边不知是什么情景,属下想带两个弟兄先去探一探。” 吴原摆手道:“不必了,到时再说!” 他已成了急惶惶的丧家之犬,疲于奔命,哪里还有时间将事情做得如此周全,只管去就是了,他们汉情局的人最擅长随机应变。 没想到一向唯唯诺诺的黄彪竟一把扯住他的袖子,扯得吴原一个趔趄,差点摔倒。黄彪叫道:“校尉留步,你不能去!” 吴原脸一沉,斥道:“混帐!” 突然他心中一动,觉得有些不对。黄彪的身边还有两个人,这两人是一直随着黄彪做事的。三人呈一道弧形,将吴原与他后面的其他人隔绝开来。 吴原几乎凭本能感觉到危险,立即去腰间拔刀,刚拔出一半,便觉腹部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只见到腹部残留的刀柄。 黄彪的刀从吴原身前进去,身后出来,将他捅了个对穿。 他瞪大了眼睛,脑海中只余下一个念头:“好人做不得。” 吴原这一辈子杀人无数,却只救过黄彪这么一个,万没想到救了个煞星,自己会死在他的手上。 黄彪抽出了刀,吴原的身体失去了支撑,立即软倒在地。黄彪提着刀,转身道:“诸位,陛下有旨,斩此逆贼!” 这十几个人除去车卢和黄彪联络过的之外,只剩四五个不知情者,眼下见吴原已死,黄彪杀气腾腾,谁也不敢再说什么,只是垂首听命。 车卢快步赶来,一手提着刀,一手举着黑令牌,大声道:“陛下口谕,只诛首恶,余者无罪,杀贼者有功无过!” 他大踏步走到吴原面前,低头伸脚,踢了他的尸体一下,口中道:“吴原逆贼意图叛国投敌,今已伏诛,我等为诛贼,皆是功臣!” 车卢抬头看着黄彪道:“黄兄下手可真够利落的。” 他的脸上带着笑,像是看着一个相知多年的老朋友,可是他手里的刀却向前直直地一送,直送进黄彪的心窝,黄彪立即倒在地上,就在吴原的身边。 车卢将刀锋在旁边的乱草上蹭了蹭,向黄彪的尸体啐了一口,说道:“留着你我的功劳少一份,杀了你我的功劳却多了一份。姓黄的,别忘了你也是首恶之一!” 515.官场地震 太原官场发生了一场大地震,自太守杜广国以下,大批官员下狱等待处治。 刺奸局长何洪几乎走遍了太原郡,从祁县到阳邑,从上艾到狼孟,所过之处地方官吏无不闻风丧胆。这种威慑力只有从前的汉情局长吴原才有,何洪从来没有体会过,经此一案,他心理上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何洪下决心要将事情继续扩大,将其办成滔天大案。刺奸局每天都在抓人,每天都在审讯,随着口供越来越多,已有朝堂上的官员被牵扯了进来,其中有大夫、有郎官,有的就是皇帝身边的近臣。何洪相信,只要他再加上一把劲,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刺奸局一定能揪出大鱼,为他的功劳簿添上重重的一笔。 与刺奸局的风光相反,原本煊赫一时的汉情局已经今非昔比。局长吴原被诛,使整个官署陷入极大的惶恐之中,因为吴原和汉情局早已经混为一谈,吴原就是汉情局,汉情局就是吴原。 就在半个多月前,汉情局还在太原四处出没,不断给刺奸局增添麻烦,何洪的人犯及证人动不动就失踪、被杀,使刚刚发现的线索断掉。 可是如今,整个汉情局好像一下子消失了,所有的人都销声匿迹,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吴原已成为历史,如今皇帝面前的大红人是刺奸局长何洪。而何洪也趁着这个机会大肆挖汉情局的墙角,使新生的刺奸局实力不断壮大,而汉情局则越发地没落。 直到新的任命下来,汉情局才恢复了一些生气,车卢成为新的汉情局长,其他人的职位只做了微调,没有什么大的变动,这让大家结束了惶惶不安的状态,慢慢安下心。 车卢接手的是一个烂摊子,虽然从前的汉情局足够强大,但是破坏总比建设快得多,短短的一个月时间里,汉情局就成了一盘散沙,结实的华屋大厦变成摇摇欲坠的危房,众人一席以为皇帝在震怒之下将其解散,或者直接并入刺奸局何洪治下。 汉情局保留了下来,车卢凭借诛杀吴原和黄彪的功劳得到晋升,接任了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职位,但他是否能从混乱的状态中重振汉情局的雄风,还要看以后的情景。 何洪曾经幻想能像吴原那样,以一已之力掌管这个庞大帝国的秘密机构,但是皇帝不想这样。他需要采取手段来保障自已的权威,皇帝不想再受到蒙蔽,更不想将这么大的权力交到一人之手。 何洪认为自己已稳占上风,等到他办完了这桩大案,他的地位还将继续提升,刺奸局将稳压汉情局一头,当年他在吴原手下受的窝囊气将全部撒回到车卢头上。 正当他踌躇满志地要大干一场的时候,忽然接到圣旨,皇帝急召他去晋阳。 何洪风尘仆仆地赶到晋阳,来不及休息,立即入宫面圣,向皇帝报告此桩太原大案的进展。 “陛下,从目前的情形来看,此案背后还有隐情,刺奸局正在查,再有几个月。。。。” “何卿辛苦了,”皇帝打断了他,“你的伤势如何了?” 何洪没想到皇帝没有急着问案情,反而先关心他的伤势,心中有点感动,他叩拜道:“托陛下洪福,臣的伤好得差不多了,臣定将此案办好,以报陛。。。” “此案你先放下,养好身体要紧。”皇帝又一次打断了他,“何卿忠心可嘉,功勋卓著,朕心甚慰。朕可不想何卿因为公事耽误了调养身体,这桩案子交给刑部吧,由刑部收尾,再与御史、廷慰会审,了解此案。何卿暂且休养数日,朕将令太医为卿诊治。” 何洪好像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从头凉到脚,原本想要大干一场的雄心斗志一下子没了影。 他两次提到案情,两次都被皇帝打断,然后让他回家养病,将就要查实的案子交出去,这意思很明显了,皇帝不想再让他查下去了。 何洪拜谢出宫时,心还在扑通扑通地乱跳,他的惶恐大过失望,因为他摸不准皇帝的意思。 他几乎想了一路,到了住处又坐到深夜,才算是缕出了一点眉目,皇帝或许就是不想让他查清,让他揪出地位更高的朝中大佬。这么做可能是想保持朝堂稳定,也可能有其他的原因。总而言之,皇帝想让他收手。 何洪还有一个隐隐的疑惑,或许皇帝担心他何洪趁机坐大,像从前的吴原一样失去控制。有没有这个可能呢? 只是想一想这种可能,何洪就觉得头皮发麻,吴原的下场是一血淋淋的教训,他一定要避免走上吴原的老路。 第二天一早,何洪已经拿定了主意。两天前还要大干特干的想法全都抛到脑后,他决心在皇帝的面前放弃自己的头脑,踏踏实实地做一个鹰犬。想得太多于事无补,还可能带来灾祸,忠心不二、惟命是从才是最安全的。 “去,去太医院请洪太医过来,让他帮我看看肩膀,唉,怎么一下雨就觉得又疼又痒呢?”何洪吩咐了管家,回手捶着自己的肩膀,叹气道:“我这身体确实也该好好调养一下了。” 不久以后,这桩震惊全国的大案落下帷幕,太原太守杜广国被褫夺爵位,废为庶人,家产籍没充公。太原都尉张舒被降职处理,包括祁县张县令在内的十七名太原郡官吏被杀。被牵连的朝堂重臣有三人,都受到了相应的处罚。 皇帝在去年免除赋税之后,又免除太原郡两年的赋税,同时从关中运粮过来,帮助缺粮百姓度过难关。 太原百姓十分欣喜,纷纷称颂皇帝的恩德。在包括新太守在内的郡中官吏上任后,太原恢复了固有的秩序,全郡进入生产恢复期。 建世皇帝刘钰在太原巡行时,建武皇帝刘秀却从涿郡紧急赶回都城邯郸,因为他收到了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 最大的坏消息是,身在邯郸的原齐王张步趁着皇帝亲征在外的机会逃回剧县,重新起兵,试图再度割据齐地。 除此之外,靠近建世汉地盘的陈留郡和梁国都发生了大规模的叛乱,甚至在河北腹地也有叛军出现,地方豪强纷纷举旗造反,响应长安建世皇帝。 刘秀陷入了真正的危机之中。 516.河南河北 大汉河间王刘茂一直率军在沿河一线,他的任务是要贯彻“拦腰切断”的大战备,顺着大河南岸一路东进,以河为界,分割建武汉的军队,分别歼敌。 刘茂在刘秀的手下吃了一场大败仗,但是凭借长安朝廷强大的后勤保障能力迅速恢复了实力。刘秀回到河北,忙于对付耿弇,刘茂乘机重新进兵,一举突入陈留郡,大败建武汉征虏将军祭遵,祭遵败退到了东郡。 大战之后,刘茂屯兵外黄,分派诸将扫荡周围郡县。陈留豪杰见刘秀大势已去,纷纷起兵响应汉军,有县长官直接投降者,有杀县长官进献者,陈留人开始了集体自救。 刘茂坐阵外黄,几乎每天都会收到捷报,每天都有当地豪门望族来拜见投靠,刘茂接见之后,都好言安抚,让其回去安定乡里。建世汉在陈留郡的统治迅速展开。 这一天,有两封书信摆在了刘茂的案头,两封都不是什么捷报。 一封是濮阳豪强田氏送来的密信,田氏在信中说他已联络当地豪门十余家,他们或者各自屯兵坞壁,不与建武汉官兵合作,或者虚与委蛇,还听命于当地郡县长官,只等着河间王大兵一到,便立即起兵响应。田氏请汉军火速进兵东郡,他将在濮阳为官兵做内应。 另一封信是征东大将军王虎的战报,王虎如今正在攻略梁国,守保梁国的是汉将来歙,来歙是出了名的又顽强又擅长防守,梁国都城睢阳又是有名的坚城,擅守之将进入易守之地,可苦了进攻的镇东大将军王虎。王虎与来歙激战数月,好不容易推进到睢阳城下,却再也不能有所寸进,双方进入痛苦漫长的相持期。王虎久攻不下,十分焦急,便写信请刘茂派兵南下,与他南北两面夹击,彻底解决掉来歙的军队,占领梁国。 刘茂收到书信,便召集几名心腹大将商议,决定下一步的进军方向。 濮阳将军芳丹率先站起来发表意见,他说道:“大王,濮阳田氏乃当地大族,在东郡素有声望,田氏投诚,应迅速接应,以免夜长梦多,事态有变。如若一举破了濮阳,东郡豪杰将闻风而动,群起响应,则整个东郡旦日可下。大王,末将愿率军直趋东郡,联络当地豪强,共建大功。” 刘茂点头道:“东郡是必定要拿下的,你愿出马那便再好不过了,寡人将东郡交给你,很放心。” 刘茂说的是真心话,因为芳丹本人就是濮阳豪强出身。当年天下大乱,樊崇等人进兵东郡,芳丹起兵响应,助其攻陷濮阳,成为赤眉军中少见的大族出身的将军。 芳丹对东郡十分熟悉,东郡不仅有他本族的芳氏,还有许多豪强大户,他与这些豪强多有联络。这次田氏就是通过芳丹的渠道秘密送书来投诚,在这封信放在刘茂的案头之前,芳丹已对此事有了深入的了解。由芳丹率军去接应最为合适,他能理顺与豪强的关系,将当地力量拧成一股绳,用这此力量与祭遵对抗。刚刚大败的祭遵实力严重受损,如果在受到当地豪杰的联手打击,恐怕他在东郡也呆不久了。 东郡的位置就在大河南岸,再往东是泰山郡。泰山一带的山贼如今闹得正凶,太行山贼就在刘秀眼皮子底下,可以随时重兵打击,可泰山贼山高皇帝远,凭借郡县的军事力量很难消灭他们。 一旦拿下了东郡,大河两岸建武汉军的联系就几乎被切断了,因为东郡再向东是突出大海的半岛地带,原齐王张步在那里重新张势,正在与刘秀的地方官们激战。 刘钰设计的“拦腰切断”的大战略一旦完成。被隔绝在大河以南的岑彭和来歙等人便不足为虑,汉军尽可以集结大军慢慢收拾。 攻略东郡是既定战略,还有芳丹这样合适的人选,这件事很顺利地决定下来。至于是否要南下夹击来歙,诸将便意见不一了。 此时发兵南下夹击来歙确实是一个好的时机,来歙与王虎僵持不下,已历数月,双方战局绷得很紧,几乎已全部发挥出最大的能力,如果有人在他身后捅上一刀,攻守的平衡便会迅速会打破,来歙就很难抵挡了。 因此,即便刘茂部的主要方向是向东向北,跨断大河,还是有不少人提议派一支偏师南下,加速来歙的灭亡,迅速占领梁地。可是有两位将军却坚决不同意。 中坚将军第五伦说道:“眼下最要紧的是分割大河两岸,若是敌军真正被拦腰切断,大河南岸之敌将失去退路,军无战心,彼等必将自行崩溃。何必非要劳师南下,徒然耗费钱粮?” 孟津将军任尚道:“平吴大将军和征东大将军在沛郡,会战敌将岑彭,胜利指日可待,两位大将军破岑彭军之后,将顺势北上,与镇东大将军合攻来歙。。。末将也觉得不必再分兵南下了。” 平吴大将军邓奉与伏波大将军马援一道平定了淮南,之后邓奉部跨过淮水,挥兵北上,和征东大将军孙易合攻岑彭,岑彭只是据住坚城,苦苦支撑而已。 伏波大将军马援却接到圣命,命他出淮水入海,一路北上,直接从海上进兵齐鲁和河北,这条线路的选择很多,沿岸凡有港口,皆可靠岸进兵,也可经海上直入大河溯流西进,与刘茂共同完成拦腰切断的战略。 甚至马援可以从继续向北,真抵幽燕之地,利用通海的河流进入内陆,那便是插在刘秀后心的刀子了。如果这个战略可以实现,马援大军突然出现在幽燕之地,河北定会一片恐慌。 马援在淮南准备远征的粮草器仗,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之后他率领庞大的船队出了淮水,直入大海,不久后便会出现在东海,琅琊等地,去掺合齐地的战局了。 刘茂最终没有派兵南下,而是派芳丹北进东郡,派任尚东进,两人兵分两路,齐头并进,贯彻拦腰切断的大战略。 大河以南打成了一锅粥,大河以北也不平静,流民闹得越来越凶,各地不时有叛乱发生,河北朝廷忙于四处平叛,对于大河以南的军队,就是想救也使不上劲。 517.归去归来 邯郸未央宫,温明殿内。 建武皇帝刘秀将案上的奏书狠狠地扫到地上,大怒道:“韩歆辱我太甚,我必杀之!” 殿内有宦官宫女,也有皇帝的近侍,邓禹此时也在殿内。众从未见皇帝如此暴怒,吓得一个个跪伏于地,不敢抬头。 皇帝说道:“邓禹,你也看看,这上面都写的什么大逆不道之言!” 皇帝没有称呼邓禹的官职,也没有亲切地称呼他的字,而是直接唤名,这种情况十分罕见,可见他此时心情必是差到了极点。 邓禹慢慢走上前来,拾起散落在地的竹简,一根一根展开来看,他从头看到尾,之后便垂首不语。 刘秀此时正背着双手,在殿中来回疾走,看样子是气得不轻。 他忽地停住脚步,向着众人道:“伪汉猖獗,祸乱天下;豪强无义,反叛朝廷;流民无情,四处掳掠。国家于此生死存亡之际,我等君臣正该同心一意,共振朝局。韩歆身为大司徒,当为天下官民之表率,可他不思为朕分忧,为国纡难,反而无端指责于朕,胡乱向朕的身上泼脏水。他说朕处事不公,迁就豪门,不恤百姓,致使民怨沸腾,流寇四起,百姓流离失所,饥民遍地。他将这些统统归咎于朕,这个意思,是说朕是桀纣之君吗?他还要朕效仿刘钰,善待百姓,压制豪强。他的意思,是说朕不如伪汉的那个放牛皇帝了!既然他那么看好放牛皇帝,干脆投奔长安好了!” 这话说得非常严重,叛国投敌,那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邓禹本不想说什么,可此时也忍不住低声道:“陛下,陛下言重了,您知道,韩歆说话向来如此,不会拐弯抹角,他绝没有这个意思。。。” “他是不会拐弯抹角,他都直接指着朕的鼻子开骂了!”刘秀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朕夙兴夜寐,批阅奏章,处理政事;朕绞尽脑汁,筹集粮食,救济灾民;朕还要亲征沙场,披坚执锐,去做那些为将者该做的事。朕,朕做了这个皇帝,简直没一日轻闲,没一日舒心享受。朕如此辛苦,为的都是国家和百姓,没想到还要受他的污蔑!眼下朝局是不顺,年景也不好,有一些饥民闹事,可他作为大司徒,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他不思自我反省,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却往朕的头上扣屎盆子。他自己要搏一个直臣之名,却要陷朕于不义之地。你说说,他到底居心何在?朕不杀他,枉为帝王!” 刘秀暴怒之下,根本听不见什么劝谏,邓禹只好闭了嘴,默然站在一旁,心里只替韩歆叫苦,以他对刘秀的了解,这个坎恐怕韩歆很难过得去了。 韩歆一向直言敢谏,从不知道隐讳,他曾数次触怒刘秀。 前两年韩歆为尚书令时,为皇帝处理各地的奏书,对政事和民情很是了解。他断言当年是饥凶之年,年成肯定不好。刘秀一直被粮食问题折磨,当然不愿听这种话。更重要的是,韩歆是在拿天象说事,而天象一向是被儒家与皇帝的德行联系在一起的。在刘秀看来,韩歆表面上是在说年景,实际上是在当面指责他这个皇帝失德,所以上天要以饥凶之年来示警惩诫。 韩歆根本没顾忌皇帝的感受,竟然还上前争辩,指天画地,言辞很是激烈,惹得刘秀勃然大怒,当时便想处置了他,多亏群臣求情,才保住了韩歆。 虽然后来证实韩歆说的对,当年确实是一个饥凶之年,但是说不招人喜欢的实话的人向来没什么好下场。韩歆证实了他的预言,却愈发被刘秀厌恶。 在这之后,很神奇的是韩歆竟然升了官,做上了大司徒,位列三公。但是韩歆却对这次升职闷闷不乐。因为这实在是个凶险的职位,常常因为小事就被下大狱,承担极大的罪责。 自董仲舒强化“天人感应”之说以来,天灾再也不是纯粹的天灾,而被理解成为上天对统治者的警告。“凡灾异之本,尽生于国家之失。”儒家认为,只要违背了天意,不行仁义,上天就会降下灾异朝廷谴责。一定要有人对此负责任。 皇帝是至高无上的,要保持权威,轻易不能背这个锅,需要有人代他受过,于是位极人臣的“三公”,尤其是大司徒,便成了最适合的背锅工具。原本“天人感应”学说的产生蕴含着限制无限君权的意思,结果竟成为了历任“三公”的噩梦。 除了背锅“灾异说”的风险之外,荐举人才也相当危险,如果哪位大臣荐举的人才犯了罪,那么他的举荐人也要连坐。越是官职高,对他的要求就越是苛刻,万石高官可能被几百石小官的过失连累致死。另一位大司徒戴涉便是因为所举荐的人偷盗金钱,被连累下狱,死在狱中。 韩歆明知道自己处于凶险境地,可是本性难移,依然是有啥说啥,不知避讳,眼看着就要成为下一场灾异的背锅者。 这一次他因为国内流民四起,又勇敢地上了一封奏书。韩歆毫不避讳,直接指出刘秀的为政过失。最不应该的是,韩歆竟然以长安的建世皇帝为例,举出长安朝廷的一些为政举措,声称这些政策可以拿来借鉴。 刘秀此时被刘钰步步紧逼,已左支右绌,难以应付,他的江山已处于崩溃的边缘。韩歆拿刘钰做参照,来与他进行对比,潜台词就是建武皇帝为政不如建世皇帝。这确实触及了刘秀的底线,犯了大忌。 就算他说的是实话,那也是要找死的实话。 果然,因为这封奏书,刘秀将韩歆下狱论处,他甚至懒得找什么灾异的理由,直接扣了个忤逆犯上的罪名,要将他处死。 这桩案子立即引起了轩然大波。 韩歆是南阳名士,不仅学问精深,而且为人正直,一直为人敬重。他因言语获罪,说服力并不充分。朝堂上的大臣们纷纷上书,为韩歆求情,请求皇帝对他从轻发落。 刘秀面对厚厚的一撂求情奏书,越发生气,他没想到自己身为皇帝,九五之尊,只是想要处置一个臣子,竟然会遭遇如此大的阻力。 他不禁想起当年欧阳歙之案,在罪行清楚、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他费尽心力才终于杀死了欧阳歙。如今韩歆的罪行远不如欧阳歙那么重,在天下人看来,是韩歆说话太直,得罪了皇帝,这不过是一些言语上的小过失罢了,皇帝不应该小题大做。更有甚者,有人暗中觉得韩歆说的对,皇帝的为政原来就有过失,韩歆是为民请命的那个人。 此时刘秀心中的忿恨远甚于当年面对欧阳歙,欧阳歙在当时已成为他的政敌,他杀欧阳歙是为了推行政事,是为公,他可以平心静气,处心积虑地考虑周全。而他要杀韩歆是为私,是因为韩歆戳到了他的痛处,让他感觉受到了污辱。刘秀已经出离愤怒,他要泄一已之私愤。这种情况下,他很难保持冷静。 一向处事谨慎、考虑周到的建武皇帝这一次是真的动了怒,他不顾满朝大臣的反对,乾纲独断,将韩歆就地免职,褫夺爵位,赶出邯郸城。 韩歆的老家在南阳,此时南阳在刘钰手中,他当然不能回去。他的家安在了邯郸,但是皇帝不想在邯郸再见到他,直接勒令他迁走。 韩歆曾在河内做过几年的太守,河内相当于他的第二个家乡,韩家在那儿有房产田宅,足够他安身立命。于是韩歆带着全家老小,自邯郸南下,想要迁到河内去。 韩歆因言获罪,朝臣为其鸣不平,都不免觉得刘秀薄待功臣,褫夺爵位的处置太重了。但是韩歆终究保住了一条性命,免职还乡的结果还算可以接受。 免官复起的人多了,不一定什么时候,皇帝便可能回心转意,召回韩歆,一旦他重新得宠,复爵也就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许多朝臣聚集在邯郸南郊为韩歆送行。昔日的同僚坐在一处饮酒,有人道着珍重,有人宽慰他耐心等待,待陛下息雷霆之怒,或许不久的将来他们还会再见。 他的好友桓谭为他弹奏了新做的送行之曲。一曲奏罢,桓谭向着韩歆笑道:“韩公,我这次做了两首新曲,全是用的七音之法,一首归去,一首归来,这两首曲子都是为韩公而做,如今归去曲奏完了,我可是急着要奏归来之曲,韩公莫要让我久待!” 韩歆面色黯然,说道:“桓公,不瞒你说,我此番远离朝堂,心中很是平静,我只愿从此终老田园,再不闻朝堂之事,在家坐享天伦之乐,你那归来之曲,恐怕再没机会奏响了!” 此时此刻这确实是韩歆的真心话,他已经灰了心,暂时忘掉了自己的雄心壮志,虽然他才高能干,但是为人处事一直不称上意,他自己也觉得憋屈烦恼。如今韩歆只想远离邯郸,远离是非,过一过清静日子。 桓谭握住他的手,低声道:“韩公这么说,竟让我也起了归乡之思。” 恒谭同样是不受皇帝待见的那个人,他对于刘秀大力提倡的谶纬之学嗤之以鼻,有时难免大放厥词,批判一番,韩歆今天的下场,或许就是他桓谭的前车之鉴。 韩歆告别了同僚,带着独子韩婴以及一家老小登车南下。 一天之后,邯郸未央宫中驶出了一辆轺车,急匆匆地也向南去了。 518.停车问罪 韩歆坐在车里,眉头紧锁。经过这些天的风波,他看起来清减了许多,神色十分憔悴。他用手捋着花白的胡须,倚着车壁,若有所思。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他的儿子韩婴策马过来,向他说道:“父亲,前面便是淇水了,我已差人去寻找渡船过河,请父亲先下车休息。” 韩歆下了车,信步走到河岸上,忘着滔滔东去的淇水出了神。 韩婴站在父亲的身后,愤愤地道:“父亲当年以河内一郡降于朝廷,追随陛下南征北战,建言划策,多有功勋,没想到如今竟无辜被贬,仓皇回乡,陛下待父亲何等不公!” 韩歆斥道:“你这竖子懂得什么?为人臣者,岂可谤君?我罪当诛!幸得陛下恩典,留我一条性命,你不知感恩,竟还在这里胡说八道!” 韩婴不服,低声咕哝道:“父亲不过是说了几句实话,何罪之有?陛下竟没有胸怀听几句实话么?” 韩歆斥道:“住口!你怎敢诽谤陛下?若是被人知道了,又是一桩祸事。。。你以后千万记得,祸从口出。该说的话说,不该说的千万别乱说。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此圣人之训,为父枉读圣贤之书,竟忘了圣人之训,该当受这一场磨难。” 韩歆虽然嘴上斥责儿子,其实心里也十分窝火。他在心中对刘秀已经失望,觉得自己的仕途已经到头了,他目前也没有再出仕的意愿。但那股不平之气淤积在心里无处发泄,以致于他饭也吃不好,觉也睡不着,怎么呆着都不舒服。 可是他不能将这种情绪带给儿子。他的儿子韩婴只有十八岁,年轻气盛,应该有大好的前程,不能因为父亲受到牵连。韩歆担心韩婴为自己鸣不平,在外面说出什么不得体的话来,惹上大祸,步了他的后尘。 韩歆一家人在淇水北岸等了半天,终于找到了船只,一阵忙乱之后,所有东西将上了船。韩歆弃车登舟,正要渡河时,忽见北方来了一队人马,大约有百余人。远远地望去,见人马之中有一辆马车。 韩歆一见到那马车的样式,顿时吃了一惊,他久侍宫中,当然熟悉宫中车辆,这部车一看就是皇帝派出的使者。 韩歆立即跳下船来,侍立道旁,垂着头拱着双手,心里止不住地砰砰乱跳。 皇帝发怒要处死他,其中的情景韩歆已听人说过。要不是朝中同僚说情,恐怕他早就死在了邯郸。韩歆好不容易逃离邯郸,要回到河内过安定的隐居生活,可是皇帝竟然派使者追了上来。 陛下是后悔了,要赦免他,还是余怒未歇,要。。。韩歆已经不敢想下去了。 等到使者到了近前,高呼道:“陛下有诏,韩歆接诏!”韩歆便跪了下去,将头伏在地上的尘土之中。 使者道:“韩歆食君之禄,不思为君上分忧,为百姓谋福,反以爱民为名,诽谤君上。。。” 只这一句话,韩歆的脑袋里立即“嗡”地一声,整个人都懵掉了。 皇帝派使者追来,原来是想要他死! 按照当时的规矩,对于有罪被贬谪的官员,如果皇帝派出使者在路上责问,就是要逼其认罪自杀。如果官员没有这个自觉,那不仅依旧要死,也会连累家人,并且失去最后的体面。 看来刘秀在邯郸没有杀他,并不饶过了他,而是因为在邯郸杀韩歆,满朝的官员都会为他鸣不平,阻力太大。可是出了邯郸,情景便完全不同,只须一封诏书便可轻易地致他于死地。 韩歆没有想到,他多少年追随皇帝,鞍前马后,立下无数功劳,竟然换不来自己的一条性命! 使者依旧在念那道长长的诏书,韩歆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脑海中只萦绕着一句话:“陛下要我死,他想要我的命!” 他懵懵懂懂地站了半天,忽然,像是一个惊雷在天空中炸响,使者大喝一声道:“韩歆,你可知罪!” 韩歆清醒过来,他深深地伏进尘埃中,声音仿佛是从最深的地底传出,“臣知罪。” 在这一问一答之间,刘秀和韩歆已经隔空达成了一个协议,韩歆交出他的性命,刘秀给他一个体面的收场。 此时只需要韩歆当着使者的面自裁,这桩协议就顺利执行完毕,使者便可回去交差。可是这时,韩歆身边的韩婴突然大叫道:“臣父无罪!” 他的话刚说出口,脸上便狠狠地挨了一巴掌,这一掌打得如此之重,让韩婴的耳朵嗡嗡作响,面上顿时现出五个指印。他惊愕地看着父亲,一时说不出话来。 韩歆怒气冲冲道:“你个孽子,胆子太大了,竟然当着天使的面胡说,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可是父亲,我。。。”韩婴还想争辩,却见父亲又举起了手掌,吓得他向后躲避,韩歆斥道:“还不退下去!” 韩歆斥退了儿子,回身向着使者深深施礼,说道:“请天使稍待,待韩某先行更衣,再以死报陛下知遇之恩。” 使者点头道:“韩公请便。” 韩歆回到船上,家人已经哭成一片,到处是哀戚之声。韩夫人抓住他的胳膊,哭道:“你走了这个家可怎么办?” 韩歆推开了她,抓住儿子韩婴的胳膊,将他扯进舱内。 “你闯了大祸了!”韩歆看起来十分紧张,“陛下诏书已下,不可更改,难道你是要说陛下错了,与陛下辩论吗?刘秀厌恶我,已到了不得不除去的地步,你能保住性命还要靠他的一丝善念,你怎么还要站出来申辩呢?使者当场便可以击杀你!” 韩婴泣道:“父亲受此冤屈,儿子不能救父亲,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义,儿愿随父亲去死!” 韩歆怒道:“你糊涂!如今韩家只有你这一个男丁,你难道要我们韩家绝后吗?” 韩婴垂头饮泣,韩歆抚着他的肩膀道:“孩子,不要以为父为念,也不要回家了,恐怕这个国家已经容不下你了。一会儿为父死了,不须你收尸,你要立即向西逃,越快越好,千万不要回头。你要通过太行山逃到河东去,逃到放牛皇帝那里去!” 韩婴抬起头,吃惊地道:“父亲是叫我投奔长安?” “刘秀容不下我韩家,我们别无选择,只有投奔刘钰。我当年曾去过洛阳,当面见到了建世皇帝,他是一个有胸怀的人,定会收留你,为韩家留下这支血脉。孩子,你一定要逃出去!记住,你的命不是你自己的,而是整个家族的,没有你便再也没有韩家了!” 韩歆千叮咛万嘱咐,将家中后事件件安排妥当。直到使者来催促他更衣,韩歆才换了新衣,走上船头。 韩歆对着浩浩淇水,低声吟道:“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吟罢,投水而死,终年四十五岁。 使者一直等到韩歆的尸体被打捞上岸,亲自看过之后,才回车向北,可是走出几十里之后,使者突然派人追回来,要索要韩歆的独子韩婴,可是韩婴已不知去向了。 使者回邯郸未央宫复命,刘秀听说韩歆已死,终于出了一口恶气,他问道:“韩歆临终时说了什么没有?” “回禀陛下,韩歆欣然领命,身着素衣,投水而死,并没有留下什么话。”使者突然迟疑起来,“不过臣听说,他投水之前吟了一首诗。” “吟了什么?”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 刘秀忽地一拍书案,怒道:“韩歆匹夫,还敢怨朕!” 这首诗是诗经里的一段,写的是一个被丈夫抛弃的妇女,对丈夫发出的怨言。意思是说:“桑树的叶子落了,枯黄又憔悴。自从嫁到你家来,跟着你受了多年的贫苦。淇水茫茫,水溅上了车帷。我作为妻子并没有什么差错,是你这个男人反覆无常,没有德行。” 韩歆依旧像生前一般直言敢谏,不知避讳,他借这位被抛弃的妇女之口表达了自己对刘秀的怨恨。让刘秀刚刚平覆下来的心情又起波澜。 韩歆之死震动天下,朝野无不惋惜。韩歆素有重名,却因得罪了建武皇帝而无辜受戮,天下人纷纷为其鸣不平,皆说死非其罪。 这件事使刘秀的名声受到了损伤。 一个月后,韩歆的独子韩婴觐见了建世皇帝陛下,他拜倒在地,哭道:“陛下,臣父无罪!臣父冤枉!” 刘钰亲自扶起他,说道:“你父亲是正直之人,朕不忍令其含冤而死,当为其洗清冤情,还其清白之名。” 刘钰下旨,旌表韩歆,追赠其大司徒之职,封其为侯,以其子韩婴袭其爵位。 天下为韩歆鸣不平者,都对刘钰增添了一分好感。他们欣慰地看到韩歆在长安朝廷获得了好的声名,这位直臣在死后得到了应得的待遇。 519.齐王忧死 建武八年春,齐王刘章薨于邯郸,终年二十二岁。 刘章是齐武王刘縯的长子,刘秀的亲侄子。他初封为太原王,后来徙封为齐王,因为身体不好,一直没有就国,而是长年居住在邯郸。 刘章英年早逝,让刘秀极为悲痛,他为此辍朝三日,独自在宫中悲戚。 刘秀幼年失怙,和大兄刘縯的感情很好。常言道长兄如父,长刘秀十一岁的刘縯几乎把兄弟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兄弟一道在乡间蛰伏,一道起兵造王莽的反。 如果不是刘縯早早地死了,这个皇帝或许轮不到刘秀来做。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但是这个假设却成了叔侄之间的一堵无形的墙,让他们以往的亲密关系蒙上了阴影。 两汉相互有间人渗透,在敌方造谣挑拨,建武汉以“城阳王当立”的谣言废了刘钰的长兄城阳王刘恭,使他闭门谢客,再也不肯出来做事,更不用说替兄弟监国理政。而建世汉毫不示弱,以一条“太原王当立”的谣言让太原王刘章忧惧成疾,身体日见虚弱,几年之内便一命呜呼,给刘秀留下了一个大大的麻烦。 刘章之死对于刘秀的打击是巨大的,不仅因为刘章是他逝去的长兄刘縯的嗣子,而且刘章之死过于敏感,不禁让人浮想联翩,使刘秀陷入了政治因境。 天下风传齐王刘章“忧死”,从字面上来看是忧愁而死,实际上“忧死”这个词在政治上有着特殊的含义,史籍中记载的“忧死”,大概率死于非命。 汉代贵戚与大臣获罪而亡者,史籍或书以“忧死”,如景帝后妃栗姬,在身为太子的儿子被废之后,“栗姬愈恚恨,不得见,以忧死。”这里的忧死,一般的理解就是景帝逼死了她。武帝皇后卫子夫,“后听邪臣之谮,卫后以忧死,太子出走灭亡,不知其处。”实际她就是因巫蛊之祸自杀。 诸侯王和朝中大臣也多有被废被贬之后“忧死”,看起来好像是他们遭受政治挫折后忧虑生病导致身亡,实际上大多是一种“春秋笔法”,是为了掩盖一些不想为人所知的秘密处决事件的真相,只好用这种隐讳的语言来对外表述。 因此齐王刘章的“忧死”立即引发了种种猜测,一股汹涌的暗流在不知不觉地酝酿着。可是悲催的是,刘章的“忧死”却实实在在是他心思太重,自己忧惧而死,与刘秀根本就没有关系。 刘章自己把自己吓死了,给刘秀留下了一口巨大的黑锅。刘秀被这口莫名其妙飞来的黑锅压得不想上朝,只好闷在宫中生着闷气。 这种情况之所以发生,肯定有外界力量的煽风点火,刘秀敢断定,这一定是长安朝廷汉情局的手笔。 去年建世汉发生大案,原汉情局长吴原被杀,让刘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汉情局为建武汉制造了无数麻烦,对于邯郸朝廷来说,两汉的秘密战场是仅次于正面战场的第二大战场,汉情局对建武汉的威胁极其巨大。 吴原死后,建世汉的秘密工作停顿了一段日子,甚至有一些自长安朝廷来的间人主动投奔邯郸,让刘秀获得了一些有价值的情报。等到新的长官到任,汉情局逐渐步入正轨,在沉寂了许久之后,又在刘章之死这一事件中现出了踪迹。 刘秀三天没有上朝,外人可以理解为悲痛,但是如果长时间不出门见人,恐怕就会被有心之人曲解为心虚了。 于是到了第四天,刘秀又出现在朝堂之上。 他本想以忙于朝政来分散一下自己的注意力,稍稍减除一些无端背上杀侄黑锅的郁闷,没想到这个朝会更让他着急上火。 大河以南的战局几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建世汉濮阳将军芳丹进兵东郡,东郡豪强蜂起响应,纷纷背叛邯郸朝廷。征虏将军祭遵节节败退,先后放弃了平丘、长垣、濮阳等城,一直退到大河南岸的顿丘。 祭遵上书请求北渡,撤回河北境内,刘秀不允。 这个拒绝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扼守大河防线的祭遵如果回撤,建世汉就基本完成了拦腰切断的战略,大河以南的来歙、岑彭等人便会被断了后路,再也回不来了。 这相当于让刘秀放弃大河以南全部领土,他的地盘就只剩下幽冀两州之地了。 在沛国,岑彭处于邓奉和孙易的夹击之中,战局十分艰难;而在青徐二州,泰山贼和张步闹得正欢,官军疲于应付。 更雪上加霜的是,建世汉伏波大将军马援的船队自淮南北上,材官将军张允率一支队伍在琅琊郡登陆,一举攻占了沿海数县。 自春秋战国时期以来,沿海比较著名的海港有五处,从北向南依次为碣石、转附、琅琊、会稽和句章,这五大海港连结了当时中国的南北海上交通。其中琅琊位于中间的位置,位置尤为重要。 春秋末期,吴王夫差率船队北上,与齐国水师大战于琅琊港外,越灭吴后,越王勾践也曾率越国水师北上琅琊港,秦始皇统一天下之后,三次幸琅琊郡。 汉武帝致力于开辟海上交通,先后开辟三条重要的海上航线,其中一条沿着中国东部海岸线,南北畅通。 刘秀听说马援的船队登陆琅琊,大吃一惊。原本依靠太行山和大河天险,幽冀二州比较容易防守,即便丢了大河以南全部地盘,他还可以凭借河北之地与刘钰抗衡。但是马援的船队走海路,就可以避开大河天险,直接在河北登陆。 比如碣石就是一个很好的登陆港口,一旦马援登陆碣石,占据要津,阻住河北之地与辽东辽西的交通,建世汉对河北就形成四面包围、瓮中捉鳖之势,到了那时,刘秀就算想要退到辽东都不可能。 刘秀没想到几天没上朝,局势竟变得如此之坏,他立即下令右北平太守王霸征兵备战,防守几处重要港口,绝不能让马援军马登陆。 战局坏到了极点,朝中大臣虽不敢明说,但有不少人有了放弃大河以南的想法,但是刘秀的考虑完全不同,他甚至要再一次亲征,率军渡河南下,收复东郡及陈留等郡, 520.不能亲征 “陛下,您为何非要亲征呢?” 李通在一边侍立了许久,听着皇帝对于他留守邯郸之事的交待,等到皇帝说的差不多了,他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把皇帝问得一愣。 刘秀看着李通,目光中充满了探询,可是李通只是垂着手,眼睛牢牢地盯着地面。 殿内突然安静下来,让人感觉十分不安,李通感受到刘秀的目光,虽然他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却明显表现出了紧张和局促。刘秀没有说话,直到李通仿佛忍受不了这种安静的压力,又主动开口打破沉默。 “臣请陛下慎重考虑亲征之事,如今邯郸。。。离不开陛下。” 刘秀挥了挥手,让身边的侍者全都退下,殿内只剩下他们君臣两人。 “次元,来坐。”刘秀低声招呼着,指了指身边的座席,“朕了解你,你这个样子,一定是有什么事,咱们两个名为君臣,实为兄弟,兄弟之间有什么不能说呢?你说说,为什么邯郸离不得朕?” 李通慢慢坐下,依旧低着头,说道:“陛下,以祭遵之智,岑彭之谋,大河以南战事虽然艰难,尚可支撑一时,陛下若想扭转战局,派一员大将前去解救即可,何必亲征呢?” 刘秀苦笑道:“每一发兵,头须为白。朕何尝愿受鞍马之苦,只是自从吴汉、冯异等人去后,如今朝中可用之将越来越少了。朕思来想去,找不出一个方面之将,别人去了又不顶用,只好朕再上战场了。” “使陛下不得休息,劳心劳力,皆因臣等无能。”李通离席拜道。 “行了,咱们君臣之间,就不用说这个了,每次朕亲征,都是你替朕看家,若是没有你镇守邯郸,朕还真不放心就这么走。” “陛下,朝中人皆言,大河以南之事已不可为,陛下可曾想过。。。”李通顿了一下,又接着说道:“陛下可曾想过退守河北?河北形势完固,可守之以待天下之变,再行出击。” 刘秀知道朝中有许多人有这个想法,但是那么大片的山河领土,谁也不敢当面提议放弃,李通是第一个明明白白说出来的人。也许因为他是刘秀的妹夫,是刘秀最亲近信任的人之一,也许是现在没有外人,少了许多顾忌,所以李通才敢当面说些实话。 刘秀叹了口气,说道:“次远,不瞒你说,此事朕确实想过。河北有山河之固,足以坚守。甚至放弃河南之后,只需沿大河设防,不必再四处征战,缺粮之事亦可大大缓解。可是。。。数年前朕还有天下大半,如今退缩至河北一隅之地,天下人会当怎么想” 他俯过身来,低声道:“恐怕许多人会离朕而去,局势将不可收拾,所以。。。东郡非救不可!这不是为了河南,而是为了河北。” 李通明白了,刘秀要亲征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他急需打赢这一仗,收复失土,以巩固自己的地位。 短短几年的时间,战场上的不断失利,连续丧师失地,使刘秀的威望大跌。他再也不是那个威震天下战无不胜的战神,虽然他的亲征依旧保持着高胜率,但是他仿佛变成了另一个项羽,战场上无人能敌,实力却越来越弱,胜利越多失去越多,不知不觉的,刘钰的实力已经对他形成了绝对的优势。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的失败是早晚之事。 天下人似乎要对刘秀失去了信心,这两年各地叛乱蜂起云涌,尤其是在大河以南,各郡豪杰纷纷起兵,响应建世汉。若非如此,只凭两汉硬实力对抗,刘秀不会败落这么快。 内外交困之下,除非他想坐以待毙,否则必须奋起反击,向天下人证明昆阳英雄依旧具有力挽狂澜的能力,刘秀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垮掉的。 从全局来看,刘秀亲征河南确实十分必要,失去大河以南,河北之地全变成了前线,这里的豪强未必就比南方的更消停。 刘秀向着李通倾身道:“次远,朕需要你替朕守好邯郸,看好这个家。” 李通伏首道:“陛下,恐怕臣镇不住。陛下若是亲征,不止邯郸,恐怕整个河北都不再为陛下所有。” 刘秀两手一扶书案,皱眉道:“李通!你把话说清楚,不要遮遮掩掩!” 李通立即离席拜下,“陛下息怒,臣斗胆说几句实话,如今朝廷内外议论纷纷,皆言陛下处事不公。” 刘秀冷笑道:“什么不公?难道还在说朕杀了韩歆?亦或是什么南阳派与河北派?” “确实有此说。”李通好像豁出去了,反正已经开了头,也不再怕刘秀的什么雷霆震怒,“儒生一直在议论陛下枉杀韩歆一事,皆言陛下不该如此。” “朕为布衣之时,为人所辱,尚能暴起杀人,如今为天子,竟要平白忍受韩歆之辱吗?” “陛下,天子不与庶民同。” 刘秀沉默了,他如今是真的有些后悔,这件事确实有些意气用事了,韩歆已经免官归家,还有什么必要杀他,落得个群议汹汹? 人都是势利眼,刘秀得势之时,虽然这事儿会引起大家不满,可能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在背地里议论几下罢了。可是刘秀如今正处于失势状态,他的光芒已经完全被长安的刘钰盖过。只要他出一点的错处,天下人就会将这错处放大,最要命的是拿刘钰来做参照,免不了说些:“人家建世皇帝就不会。。。”“你看人家刘钰就封韩婴为侯。。。” 刘秀虽然与刘钰从未谋面,却时时刻刻感受到来自刘钰的巨大压力,这使他有些心力交瘁,却又拿太行山以西的那一位没有办法。 “你有什么话就痛痛快快的全说出来吧!”刘秀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反正李通今天肯定要说他不爱听的话,不如让他一次说个够。他正可借这个机会了解下外界的想法。 李通叩头道:“陛下,臣一直为朝政忧虑,每诉于伯姬,伯姬总是让臣与陛下说个清楚。臣犹豫再三,心中疑惑难解,不得不向主上明言。” 李通的夫人刘伯姬是刘秀的亲妹妹,这是刘秀信任李通的一个重要的原因,两人是十分亲近的姻亲,李家的利益是和刘氏江山绑在一起的。 李通又道:“陛下,如今之河北,从朝中大臣到郡县长官,甚至军中将领,南阳之人很多,力量很大。” 邯郸朝廷一向有河北派与南阳派之说,刘秀虽一直在扶持南阳人,在战场上却一向倚重河北吴汉、耿弇等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河北一系的力量太过强大,南阳系实在无法匹敌。可自从几次大败之后,吴汉殒命,耿弇投敌,就连颍川的冯异也陷于长安,河北一系大受打击,南阳派趁势崛起,如今在邯郸朝廷中,南阳派已占据绝对优势了。 这其实是刘秀有意为之,他一个出身南阳的皇帝,需要家乡人为他保驾护航。李通突然提起这个,一时让刘秀有些摸不着头脑,南阳一系占了上风,又能怎么样? “陛下是天下人的陛下,天下人尽是陛下臣子,可如今朝中尽是南阳人,朝野自然会有所议论。”李通说得很直白,想必这是他深思熟虑之举,今天他是豁出去了。 “陛下,”李通顿了顿,仿佛想着如何措词,可是他终究还是放弃了修饰,直接说道:“便是南阳人,也不见得都归心于陛下。” 这句话让刘秀很吃惊,自己辛辛苦苦扶持起来的南阳势力,难道还会对自己有二心? 李通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也就没什么顾忌了,他直接说道:“陛下,南阳刘氏众多,当年的更始皇帝一向善待宗室,也善待一道起兵的绿林将领,他一得天下,便大肆封王,一口气封了二十个王。南阳刘氏及绿林诸将皆得称王于一方。陛下,如今还常有人说起更始皇帝的好,说陛下对待宗室。。。远不及更始皇帝。” 更始帝封的同姓王不仅是他的同宗,也都是刘秀的族人。等到更始帝败亡之时,这些刘氏诸王才开始陆续投奔刘秀,但几乎每个人都是到了走投无路之时才来到河北。刘秀的发小汉中王刘嘉也只是在汉中与关中之间来回折腾,却没有到河北投靠。 换言之,南阳刘氏宗族的第一代言人是刘玄,刘秀只是他们的后备选择,如果不是刘秀在河北成了气候,是当时天下最有希望成事的一方霸主,这些刘氏族人还不一定会上他的船。 这些人真的和他刘秀是一条心吗? 李通并没有就此停止,他的声音顽强地钻进刘秀的耳朵,“陛下,齐王忧死,朝野有很多议论,有的人。。。很不安啊!” “陛下,臣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只是如今的议论太多了,臣觉得邯郸颇有些不寻常,请陛下万万小心。” 李通拜退之后,刘秀思虑了许久。他明白了李通的意思,如今朝中有反对他的大势力,正在酝酿着什么阴谋,这其中很可能牵涉到刘氏诸王侯。 可是这么重要的消息,为什么朝中掌管情报的刘隆却从来没有提起过? 521.忠与背叛 刘秀对刘隆十分信任,否则不会让他掌管机密情报之事。刘秀以刘隆为耳目,通过他了解朝堂内外甚至长安朝廷的动向。 李通的言语让刘秀陷入了沉思,他开始怀疑自己用错了力,过于关注朝堂外的势力,而忽略了自己身边的危险。 刘秀要亲征,是担心自己失势太快引发信任危机,使得河北豪强如河南豪强一样群起反叛,甚至郡县长官和朝中大臣也一起来反对他,这会严重动摇他的江山,使他的王朝面临覆灭的危险。 但是他很少怀疑刘氏宗族,也不太相信他一力扶持的南阳派会背叛他,这并不是因为他们相互之间的感情基础。刘秀不会天真到相信感情,他与这些人之间的关系从来不是靠感情维系。 感情只是瓶中的鲜花,看起来艳丽动人,实际上花期极短,几天的功夫便会枯萎。 说到底,瓶中的花都是摆在桌面上,给人看的。 在权力面前,最可靠的是利益。 利益才是适合鲜花生长的土壤,能提供长久的养分,只有利益,才能将刘秀与他的朝臣们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而一旦涉及到生死存亡,虽然地面上依旧繁花似锦,地面之下早已开始暗中争斗,植物互相争夺养分,每一株花、一棵树都极力保持自己的茂盛,丝毫不顾忌别人的枯萎。 刘秀终于意识到,如今的邯郸朝廷已经到了这个时刻,这个以他为核心,看起来相互依偎、温情脉脉的大家族出现了裂隙,这是他们离心乃至互相背叛的开始。 说到底,刘秀能成为刘氏宗族乃至整个南阳派的利益代言人,并不是因为他具有独一无二的地位和资格,而是因为他的强大。 而强大是可以被替代的。 当年的更始帝刘玄是被选出来的,是因为他的无能和软弱,因为他易于操控,而被那些幕后的实力派大佬们推选出来,作为所有人的利益代言人。 他需要回报,他不得不输送利益,给那些将自己推上宝座的人。刘玄必须要满足这些推选自己上位者的要求,才能稳固自己的地位。一旦他不能满足,那么这些人同样能将他推下那个宝座。 更始帝最后的败亡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内斗,因为他不甘于再受人摆布,与朝中实力派之间产生激烈的矛盾,赤眉军不过是捡了现成的果子而已。 刘秀单骑入河北,在极短的时间内收拾出一片锦绣山河,看似是拼搏上位,其实依旧是选出来的。只是他的超强能力和个人魅力发挥了吸引选票的作用。 没有耿弇不看形势只看人的闭眼投票,没有吴汉、彭宠等人一力支持,没有任光困守孤城的痴心等待,任刘秀有天大的本事,也早就折戟在燕赵大地,哪里还有之后的宏图霸业? 信都给了刘秀一块薄弱但是坚实的根据地,上谷和渔阳两个最关键的票投给了刘秀,让他拥有了强大的幽州突骑,也有了源源不断的兵源和物资支持。 因此,刘秀能成事,主要依靠是河北派,与他利益结合最紧密的也是河北派,是他们选出了他,使他成为了邯郸朝廷的总代言人。 这就是刘秀一直重用吴汉、耿弇等河北派的原因。他虽然忌惮他们,但却不得不依赖他们,因为河北派的实力足够强大。虽然强大到足以对刘秀自身造成威胁,但却是他抵御外部高压的最强依靠。 如果这个依靠崩塌,刘秀的江山就不可避免地失去了根基。这也是为什么当河北派大佬彭宠和耿况相继叛离之后,刘秀一直无法翻身,越来越狼狈的原因。 吴汉殒命、耿弇投敌、上谷易帜,朝中河北派遭遇重创,他们不再强大。刘秀虽然为国家实力削弱而忧心,但内心中未尝没有一丝隐隐的欢欣。原来让他忌惮的河北派没落了,他大大减轻了被人推选受人牵制的被动感,刘秀的腰杆子挺直了许多。 原本为了对抗河北派,刘秀一直明里暗里扶持南阳派,希望打造一个足以与河北派抗衡的势力,来保持自己地位的稳固。这种扶持形成了一股惯性,在朝中河北派势微之后,依旧沿着既定的轨道向前,到了现在,刘秀突然发现,他为了保持平衡费尽心机,可到头来他的朝堂依旧是失衡的。 形势反过来了,如今占尽上风的是南阳派。 在河北这片大地上,外来的南阳人掌控了局势,在朝中失去代言人的河北豪强只能蛰伏和屈从,可他们才是河北的根,外来人在没有深扎根之前,只能是这棵大树的枝叶。本末倒置,体现出如今的邯郸朝廷势力结构有多么的扭曲。 河北派毫无疑问地会对刘秀不满,南阳派呢?刘秀曾经乐见他们的壮大,可是等到他们真的壮大了,他才突然意识到,南阳人的壮大与当初的河北派一样,对他也是一种威胁。 刘氏宗族就真的值得依靠吗?南阳人就会对他刘秀忠心耿耿吗? 不一定。 在这个乱世,皇帝不是天生的,河北派可以推选出你刘秀,南阳派也可以在刘氏宗族中选出自己的代言人。尤其是现在,刘秀已焦头烂额,他的威望不断下降,臣民对他的信任越来越少,失去了原本对于皇帝的敬畏。 刘秀从高高的神坛上跌落,原本对他不满的人最容易就中取事。趁他病,要他命。 而最可能这么做的,恰恰是他最为亲近的同宗同族。因为只要姓刘,就有资格。 在他强大时,这些人是他的附庸,当他虚弱时,这些人便会成为有力的竞争对手。 这个时候,刘氏宗族相对于他的亲人属性隐藏起来,敌人属性逐渐显露,最可怕的是:越亲近,越有威胁。 李通都能知道的事,作为最耳聪目明的情报机构的头头刘隆,怎么会不知道? 答案只能是他知道,但是却对刘秀选择了隐瞒。 此时刘秀面临了前不久刘钰面临的问题,刘钰不能再信任吴原,同样道理,对刘秀来说,刘隆已不再可靠。 刘隆是刘秀的旧相识,在他的幼年时期,刘隆的父亲刘礼参与了反对王莽的政变,导致全家被灭门,幸运的是,刘隆活了下来。 刘玄称帝后,刘隆加入更始政权,官居高位,他回到了南阳,接上妻子儿女到洛阳居住。刘秀在河北举事,刘隆立即单枪匹马追赶过去,从此一路追随。为此他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留在洛阳的家小被诛杀,刘隆经历了第二次灭门惨祸。 刘秀怜惜刘隆的遭遇,也相信他的忠心,一个宁愿抛妻弃子也要来追随他的旧相识,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因此刘秀给予了刘隆最大的信任,将最机密的事交给他掌管,让他作为自己的耳目。这么多年,刘秀从来也没有对他产生过怀疑。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怀疑的种子落到土里,几乎一刻间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从前的一些事情如今也有了新的解释,让刘秀惊疑不定。 名相管仲在临终前,曾经有一段规劝齐桓公的话,非常有名。 桓公有三个宠臣:易牙、竖刁和公子开方。 易牙为了满足桓公对于人肉滋味的好奇,杀了自己的儿子做成佳肴。齐桓公十分感动,认为易牙爱他胜过爱自己的亲人,对他愈发宠信。 管仲却说:“易牙杀子献君,不近人情,不能信任。” 竖刁为了表示对齐桓公的忠心,自行阉割,进宫服侍。桓公认为他爱国君胜过爱自己的身体,忠心过于常人。 管仲却说:“竖刁自残身体,迎合国君,不近人情,不能依靠。” 开方是卫国公子,抛弃自己的国家来投奔齐桓公,从未归国看望父母,桓公认为他爱国君胜过爱自己的父母亲人,忠心不可怀疑。 管仲却说:“爱父母是人之常情,开方不近人情,不可接近。” 这是一个智者生前留下的最后谏言,齐桓公却不以为然,依旧信任三个宠臣,终至被三人背叛,惨死宫中。 如今刘隆的情景与三人相似,当年他对于洛阳的家小不管不顾,一有机会就逃出来投奔刘秀,当时刘秀和齐桓公一样,认为他爱君主胜过爱亲人,因此对他从不吝惜自己的信任。 可是现在,刘秀想起管仲的话,心里嘀咕道:“如此不近人情,连亲人都不管不顾的人,又何谈忠义呢?” 刘秀心中百味杂陈,此时他深刻地理解到“孤”“寡人”这些词的含意,皇帝是天生的孤独者,孤家寡人,没有人可以信任。 此时纷乱的思绪中有一个名字顽强地钻了出来。 耿弇。 他不知道为什么在此时想到了耿弇,却不由自主地回顾了两人的过往。 刘秀单骑入河北,正逢王郎举事,各郡响应,刘秀几乎面临绝境。此时耿弇正在去洛阳觐见更始皇帝的途中,听说了刘秀的行踪,立即改变行程,来见刘秀。当时只有二十岁的耿弇放出大言,要回去搬兵攻取邯郸,刘秀没当回事,只笑着说:“小儿曹乃有大意哉!” 耿弇一直在劝刘秀向北,以上谷和渔阳两郡的突骑,帮助他成其大事,刘秀虽然指着他说:“这是我的北道主人。”可是对他的建议依旧不采信。 王郎举事,是刘秀进入河北遇到的突发性的黑天鹅事件,一下子将他逼至绝境。当时刘秀手下无兵无钱,只有一个更始帝给的空头衔和昆阳英雄的名头。他甚至朝不保夕、无处容身,惶惶如丧家之犬,在周围都是王郎势力的情况下,显得如此势单力薄,不可依靠。 纵览当时各方势力,刘秀都是最没有希望的一个,很少有人会选择他。可是耿弇作为手握重兵的上谷郡代表,却从未动摇过对刘秀的信任,毫不犹豫地将手中份量极重的一票投给了他。 为什么? 是对于横行昆阳的英雄的崇拜?是对他人格的敬佩?是被刘秀的个人魅力所折服?还是觉得两人性格投契,愿意追随他从而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 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耿弇当时的所作所为看上去都极不理智,而不理智的行为只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受到了感情的干扰。 说到底,耿弇的身上,有那些只以利益论得失的人身上少见的情义,在权力场上,在你死我活的乱世之中,情义这两个字显得尤其可贵。 在对最亲近的人失去信任,对情义无比幻灭的现在,刘秀突然理解了耿弇孤军战太原时的心情,当初站在祁县的城头,他一定是翘首以盼,时刻期盼着自己的援军吧? 而当时的他还在权衡利弊、考虑得失,在他的诸多衡量因素中,完全没有情义这个选项,耿弇困在太原和别人困在太原是一样的,救与不救只看形势、看成本。 刘秀心中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他多么希望时间能倒流,回到那个时刻,他必然亲自领军,不惜一切代价打通井陉,只为回应耿弇祁县城头的凝望,只为在权力场上那一丝罕见的情义。 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刘秀很快恢复了常态,后悔只是弱者的无能表现,强者从来都是向前看。如今耿弇已成为他的敌人,最可怕的敌人之一,如果两人再见面,只能是性命相搏,面对杀死对方的机会,谁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什么情义,不过是腥风血雨中寒风偶送过来的一丝清凉,转瞬即逝,只能让人透一口气。清风过后,一切照旧,血腥气不会减少一丝一毫。 刘秀独自在殿内停留到晚上,期间拒绝了阴皇后的求见,就连饭都是有人送进去吃的,可是等托盘端出来的时候,阴丽华发现那些饭菜都没怎么动过。 她忧心忡忡地回到椒房殿,差人留在温明殿打探消息。终于在天黑之后,内侍来回话,说道:“陛下命人叫北军校尉何成觐见。” “何成?叫他来做什么?” “奴婢不知,可能是陛下要亲征,安排京师防务吧!” 522.父子一体 安成侯刘赐站起身,举步向门口走去,刚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转身回来,袖子一拂,端端正正地落座,向着一旁侍立的家丞说道:“你去刘闵家走一趟,看看他在不在,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家丞答应着要出门,正和刚要进门的刘闵打了个照面。刘闵紧走两步,向着刘赐行礼道:“父亲,您找我?” 刘赐挥手让家丞退下,屋内只剩下父子两人。 刘闵垂手侍立,半天没听到父亲说话,莫名地有些心慌,偷偷抬头觑了一眼,却见刘赐正盯着他看,目光十分严厉。刘闵吓得赶紧低下头去。 “父亲,我去了汝阴侯府,汝阴侯留我用饭,喝了几杯酒,回家晚了。。。我刚一回家就听说您找我,急着赶了过来,不知父亲有何教诲?” 刘赐道:“最近你和刘信走得很近啊!” “父亲,”刘闵斟酌道:“汝阴侯不是外人,和咱们家一向亲近。” 刘信是刘赐的兄长刘显之子,当年刘显被仇人所杀,刘赐和刘信尽散家财,雇刺客灭了仇人满门,随后叔侄二人一道亡命天涯,等到大赦才回家。刘縯刘秀起兵之后,刘赐和刘信起兵响应,更始帝即位之后,两人受到重用,屡有功勋。在刘玄大封功臣之时,两人都受封为王,刘赐为宛王,刘信为汝阴王。刘玄败落之后,刘赐和刘信都投到刘秀麾下,受封为侯。 叔侄感情一向不错,同在邯郸,时有往来。刘赐的长子刘闵与刘信年龄相当,是从小一道长大的堂兄堂弟,更是交往密切。 刘赐说道:“我知道你们兄弟投契,常在一起厮混,可是最近未免有些过于亲密了。听说你如今每天都去汝阴侯府,还时常在那儿留宿。虽说陛下对于宗室很是宽厚,可你也老大不小了,应该知道避避嫌疑,莫要让人说出闲话来。。。这要是在以往,就凭你们如此亲近,朝廷早就要治罪了。” 汉朝对于诸侯一向小心提防,尤其在七国之乱之后,皇帝对宗室王侯简直如防贼一般,最忌讳他们相互串连。诸侯就国之后,几乎就被固定在封国之内,想要去别的王侯那儿串个门简直难比登天,更别提像刘信刘闵这样每天耗在一起。 刘闵小心答道:“父亲,您这不是没就国嘛,大家都是亲戚,又同在邯郸,平时有些人情往来也是正常的,想必陛下不会因此治罪。” “你懂什么?”刘赐有些不悦,斥道:“如今是多事之秋,更要谨言慎行,加倍小心。刘信本就是个不安分的,胆子大得很,最容易惹出祸端,你莫要跟着他胡闹!” “父亲,汝阴侯可是儿的兄长,儿子去和兄长喝酒,能有什么祸事?”刘闵忽然胆大起来,竟隐隐有和父亲顶嘴的意思。 刘赐却没有计较他的语气,只是若有所思地道:“齐王刚死,群议汹汹,最近朝中颇不平静,为父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上次陛下北征,张步趁机逃走作乱,这次陛下又要亲征河南,他一离了邯郸,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最近京城军马频频调动,对宗室的看管格外严格,陛下这是不放心啊。。。从今天起,你就老实呆在家里,不要再出门了。” 刘闵突然面露不平之色,说道:“父亲,不是儿子背后嚼舌头,陛下每次亲征,必要李通和邓禹留守京城,朝中大权尽数交给他们。儿就不懂了,为什么陛下不信任自己的同宗,反倒信那些外姓之人?” “住口!你这是什么话?”刘赐斥道:“朝中大事,岂容你这小子置喙?” 刘闵见父亲发怒,心中有些惧怕,却又忍不住嘀咕道:“这些话又不是我编的。。。外面都在说陛下薄待宗室,刘姓诸侯都暗中不平,就连汝阴侯也说,父亲的资历足以封王,如今却只是个县侯,封国不过一县之地,可吴汉、邓禹那些外姓人,封地足足有四县!陛下这不是偏心是什么?” 刘赐怒道:“你这孽子,从哪儿听来的这些犯上的话?被人听去怎么得了,你是要给家里招祸吗?” “父亲息怒,”刘闵离席下拜,忽地向前跪爬两步,凑近了说道:“父亲,不瞒您说,汝阴侯如今正在筹划一桩大事,此事若是成了,父亲便有裂土封王之分。。。” 未等他说完,刘赐忽地起身,疾步到门口,拉开门向外张望,随即关上房门,回过身来,压低声音道:“你这孽子,真要做那些灭族的勾当,坏这一家老小的性命吗?” “父亲,此事不只是汝阴侯和儿子,还有燕王、淄川王、慎侯、骠骑大将军,便连南军北军,也有将领参与其中,父亲,等到刘秀率军上路,邯郸便是咱们的天下,到时振臂一呼,天下英雄必然群起响应。。。父亲,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陛下如此英明神武,便连王邑的四十万大军也葬在他手。。。你们斗不过他的,你这是找死!” 刘闵道:“此一时彼一时,如今的刘秀可没有当年的时运了。河南战事已然崩坏,即便他支撑一时,也只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河北的豪强早就与朝廷离心离德,刘秀虽然英雄,人心已不在他,天命亦不在他。只要我等同心,待他渡河南下,便封锁渡口,断了他的归路,这邯郸的事,还不是咱们说了算?” 刘赐道:“不管别人如何,我不许你搅和进去!” “父亲,已经晚了。儿子已签了盟书,您总不能去举发我吧!” 刘闵一直留了几个时辰,直到天色将晚才离去。刘赐一个人呆坐了许久才起身,却因久坐腿脚麻木,站立不稳。 他干脆不再起身,颓然坐回榻上,心里又是震惊,又是害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没想到刘信和刘闵如此胆大妄为,竟然勾结他人谋反,此事若是被发现了,这一家老小一个也逃不掉,都得做刘秀的刀下之鬼。 如今唯一的希望便是去向刘秀举发此事,可是那样的话刘闵就保不住了,而身为刘闵的父亲,他就真的能保全自已吗? 刘赐是刘秀的族兄,当年刘秀能逃出洛阳出镇河北,刘赐在其中起到了关键作用,正是他极力向刘玄推荐,才帮助刘秀脱身,从而在河北作下一番事业。 他这么做,并不是与刘秀多么亲密,而是为自己多留条后路。事实证明,刘赐确实有远见,刘秀成了气候,也让刘赐在兵败之后有了一个容身之处。 可是,这条路却没有他相像的那么光明。 刘赐原本是更始皇帝册封的宛王,手下有地盘有兵马,位高权重,可在他投奔刘秀之后,只受封为一个县侯,手中无兵无权,便连封国也去不成,因为安成县早就落在了刘钰之手。刘赐彻底变成了一个在邯郸混吃等死的闲散侯爷。 刘赐并不是个有野心的人,如果刘秀能持续强势,最终一统天下,刘赐可能就会安安心心地做他的富贵闲人。可是如今的形势对刘秀十分不利,不仅是刘钰在外部的军事压力,就是在刘秀的老巢河北,也有强大的力量在暗中磨刀霍霍。 刘赐时刻关注朝廷内外的动向,对时局很是敏感,他感觉到刘秀如今有些危险,心里一直在暗暗盘算着退路,也曾经有一些念头偶尔冒出来,却被他强行按了下去。 刘赐清楚刘秀的能力,即便在外面被刘钰逼得步步后退,回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刘赐依然相信刘秀能掌控局势,茂然行事恐怕凶多吉少。 可巧不巧,齐王在这个时候死了,让所有的刘姓宗室都有些惶惑,再加上最近刘秀频频调动京城军马,加强了对宗室的监管,更让刘赐心中不安。难道他要对宗室有什么举动? 刘赐越发不安起来。 刘赐是个稳妥之人,擅长自我保护,从不愿做出头鸟,如果局势如此发展下去,刘赐大概率会观望,等到形势明朗再说。 可是刘闵的行为却使刘赐失去了选择,逼着他现在就做决定。 父子一体,刘闵若是谋反,他这个做父亲的说什么也逃不了干系。这也是刘信非要拉上刘闵的原因。只要刘闵参加,刘赐也就被迫站在同一阵营,而刘赐在刘姓宗室中很有号召力,有他的加入,更容易凝聚宗室的力量。 刘信就是要把刘赐拉下水,今天刘闵的话肯定得到了刘信的授意。 刘赐对刘秀没有太多的忠心,如果能保证他的利益,谁来当这个皇帝他并不在意,他在意的是谋反成功的可能性。这次政变是否真的靠谱。 思来想去,刘赐觉得在刘秀亲征后,他们要掌控邯郸有很大的成功机会,慎侯刘隆是个实权派,有他的加入会大大增加成功的可能。 即便不能迅速控制邯郸,等到身在蓟城的燕王刘兴与骠骑大将军杜茂率军南下,与城内之人里应外向,拿下邯郸也不成问题。退一万步讲,如果谋反失败,他也还有最后的退路,那就是长安朝廷。 思来想去,刘赐终于下定了决心。但是依着他的性格,是绝不允许自己只有一条路的。 刘赐叫来了次子刘嵩,父子两人在深夜进行了一番长谈。 “父亲的意思,是要我叛逃长安?”刘嵩睁大了眼睛,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 刘赐说道:“若是事情败露,我和你的兄长都活不成,一家人的指望就全在你身上,你就是刘家的根,可以在河北之外开花结果。” 刘赐抚着儿子的肩膀,轻声道:“不要让你的父兄绝了祭祀。” 523.里应外合 “叔父应下了?太好了!”刘信左手握拳,轻轻击打在右掌上,面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喜色。 “应是应下了,可是府中一共只有几百人,恐怕成不了大事。”刘闵在面对父亲时说得信心满满,如今对着自己的堂兄,反倒有些忧虑起来。 这也难怪,当时他一心想要说服刘赐,三分也要说成十分,而如今真要落到实处,就免不了忧虑了。 “让叔父加入,当然不只是为了安成侯府那几百号人。”刘信看了看刘闵,心想这个堂弟还是太年轻了。 “叔父的老部下许多都在军中任职,随便一个人就顶得上那几百号人了。可这些旧部也轻易不能去联络,不过总有用得到的时候,至少有利于我等安定军中。叔父最大的作用,在于稳定朝局。” 刘信抚着刘闵的肩膀,说道:“你我皆是后辈,虽然做得了大事,恐怕人心不服。可叔父不同,他老人家虽然平日不理朝政,可在宗室和朝臣中一直威望很高,大家都信服他,肯听他的话。等到我们掌控了局势,正好让叔父出来稳住局面。” “父亲虽得众望,可也不算是宗族中的元老长辈,便是那个慎侯刘隆,手握兵权,同为宗室,与父亲属于同辈,一样有号召力。” “刘隆?”刘信冷笑一声,“他不过是咱们手里的刀罢了,他专为刘秀做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坏事做得多了,朝臣们明面上怕他,其实是恨他,等定下大局,我早晚一脚踢开他!” “他可是手握兵权的大人物!”刘闵觉得刘信肯定是疯了,他们联络的宗室人员中就属刘隆最有实力,不仅掌管着朝廷的情报系统,而且手下有正规的朝廷兵马,是凭军功上位的响当当的“诛虏将军”。 刘信道:“刘隆与我等道不同,他和我们走不到一起的。” 刘闵道:“我一直奇怪,刘隆深得刘秀器重,身居高位,掌管兵权,他为什么要反叛刘秀?” 刘信冷笑道:“吴原也深得刘钰器重,为长安立下了汗马功劳,落到最后是什么下场?像他们这种人是很难善终的。刘隆得罪了那么多人,只能依赖皇帝的庇佑,可皇帝还能保他一辈子?他不过是一把刀而已,用过了就丢掉,皇帝不会有丝毫的犹豫,就像刘钰之于吴原。想必太原那件事对刘隆震动很大吧?他走出这一步,也是为了自保,如若能以功劳在长安得个侯爵之位,正可有后半生的安宁,这些,他在河北永远也得不到。所以我说,刘隆举事,恐怕和长安方面脱不了干系。” “兄长,你不会也想投到长安去吧?”刘闵突然有些忧虑。 “怎么会?别忘了,我等是为死去的齐王讨还公道,并迎接他的兄弟燕王即位,让帝位回归长房一系,咱们可是正义之师,师出有名。等收拾了刘秀,有这幽冀两州的大好河山,正可干一番大事业,岂可拱手让给别人?” 刘闵嘟囔道:“还说不让给别人,冒着天大的风险,不过是为燕王作嫁衣。” “兄弟,我和你说实话,燕王刘兴年少,他能作什么主?我等不过是打着他的旗号罢了。如今与刘秀比起来,我等实力不足,需要借助外面的燕王之力,等到事成之后,新皇少不得大封功臣,不只是叔父,你我都有封王之分。。。若是燕王实在不济事,咱们干脆就丢了他,推举叔父上位,让你堂堂正正地做个皇太子!” 不得不说,这是最打动刘闵的一句话了。 刘信却只是暗中冷笑,他虽然年龄不算大,但经历实在是丰富,年少时便雇凶杀人报父仇,因此被迫逃亡数年之久,后来趁乱起兵,跟随更始皇帝南征北战,以功劳受封汝阴王。他率军南征,败于桂阳太守张隆之手,手下兵微将寡,几乎走投无路,只好投降了刘秀。 说起来刘秀并没有亏待他,他来时带着几个残兵败将,换得一个侯爵之位,也算物超所值了。可刘信不是个安分的人,他是个天生的野心家,不甘寂寞,过不了清静的生活。在他的脑袋里没有安定这个词,他就是要折腾,就是要高高在上,大权在握。 刘信平时有意接近齐王刘章和燕王刘兴,委实是别有用心。 这两个人都是刘縯的儿子,是对刘秀地位有潜在威胁的人,颇有些人暗暗地为刘縯鸣不平,毕竟当年是他带头举兵,刘秀也不过是兄长的跟班,要不是他死得早,哪里轮得上刘秀做皇帝? 南阳的刘氏宗族因为感觉受到了薄待,心中暗暗不平,因此对于死去的刘縯也格外同情起来。无奈他们势力比较弱,一直被河北派压得死死的,如今河北派失势,刘秀也处于低谷,南阳人的影响不断增大,有些人就起了别的心思。而这些野心的实现都要通过一些媒介,比如原本有资格染指皇位的人。以此而论,齐王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惜齐王胆小,不上道,不仅不敢有所行动,反而忧惧成疾,深居简出。刘信便把目光投向了刘縯的次子燕王刘兴,倾心结纳。 刘兴年少气盛,心里有自己的英雄梦,很想有所作为。他奉刘秀之命镇守北方,身居幽州重镇蓟城,重兵在握,有实力起兵一争天下。 刘兴深得刘秀的信任,原本也没什么异心,可是齐王死在了邯郸,让一切发生了变化。谎言说多了就是真理,谣言听多了就是真相。世上从不缺少野心家,为了自己的目的去盅惑他人。 有心之人不断吹风,使刘兴的心态慢慢变了。 刘章之死,将刘兴推到了前台,让他处在兄长曾经处过的嫌疑之地,设身处地地体会到了刘章的忧惧。他既惶恐,又愤怒。刘兴将兄长之死的责任算到刘秀的头上,恨意连带着野心和朝不保夕的恐惧,都促使他有所行动。 刘兴若是只想自保,其实是件很容易的事,蓟城紧临着居庸关,他随时可以献城归降,安全地投入到长安朝廷的怀抱。但是他多少有些不甘心,因为他确实有资格,刘章的死,使他大大缩短了和那个至尊之位的距离。 因此,对于刘信等人接连不断地怂恿盅惑,刘兴半推半就地接受了。这是一个十分可行的方案,等到刘秀不在邯郸之时,刘隆刘信在城内举事,刘信则从蓟城起兵,会合因幽州战事的无能表现而失去刘秀信任的骠骑大将军杜茂,大军南下,占领邯郸。 在这个计划中,刘兴处于相当主动的地位,他可以先行观望,等邯郸之事发动,至于蓟城起兵,可早可晚,刘兴可以根据局势变化从容行事,万一事态不妙,他可以及时回头,甚至逃出居庸关,长安朝廷是他最后的退路。 刘秀怎么也想不到,原本他最信任的侄子,他将幽州托付于他的亲人,竟然会成为帝国的腹心之患。 建武八年八月,刘秀出了邯郸,兵发河南。像从前一样,他留发小邓禹总理朝政,让妹夫李通掌管邯郸的防务。 诛虏将军刘隆没有随大军出征,也没有留在邯郸,而是被刘秀派去镇守井陉口的土门关要塞,防备太原敌军。 刘秀发兵之后,刘隆却迟迟不动身,邓禹派人催促他,刘隆回道:“粮草器械尚未齐备,待诸事妥贴,便即发兵。” 这个理由很正当,因为刘秀要亲征河南,邯郸做了许多准备,大司农冯勤为之筹措军粮,历经月余才诸事齐备。刘隆出兵土门关之事当然排在后面。 邓禹听了刘隆的说辞,再去催促冯勤。冯勤说道:“陛下南征,耗费甚巨,如今国库空虚,粮秣不足,只能先筹粮八千石,供诛虏将军北征所用,八千石粮可供大军月余之需,请诛虏将军先行出兵,其余军粮容我慢慢筹措,分批运至土门关,断不会误事。” 这是军马出征的惯常操作,先让大军带一部分粮食走,然后再分批运送至前线。。。总不能指望一下子带走全部军粮。 没想到刘隆闻讯大怒,说道:“从前杜茂北征涿郡,随军有三月之粮,怎么轮到我只有一月之粮?冯勤这是欺负我不如杜茂,还是觉得井陉之事不够紧急,比不上涿郡战事重要?伪帝刘钰正在太原,很可能为策应河南战事发动井陉之战,我军少粮,何以当之?若因粮秣不足而误了国家大事,其罪在我刘隆,还在冯勤?” 邓禹以前线战事紧急,苦苦相劝,刘隆却始终不肯发兵,逼得急了便说道:“除非再有六千石粮,否则决不发兵!” 邓禹无奈,只得勒令冯勤紧急筹粮,数日之后,冯勤好不容易又凑了六千石粮,刘隆却又以守城器械短缺为名,要求邓禹为其调集军械。 因此在刘秀发兵十几天后,刘隆依旧留在邯郸。 邓禹虽然奉旨全权代理朝政,可是对刘隆却没什么法子。刘隆也是个老资格将领,又是刘氏宗亲,即便官职不及邓禹,可还真就不把邓禹放在眼里。 邓禹紧锣密鼓地置办军械,忙了好几天,忽然接到前线战报,刘秀亲率骑兵,备道间行,已渡过大河到了祭遵军中。 随着战报,有皇帝的圣旨,命令刘隆立即前往土门关,防备刘钰出井陉。 刘隆再未推托,表示次日便会出征。 524.黑龙白龙 诛虏将军刘隆从早忙到晚,好不容易才回到大营,简单用了些饭,便唤来心腹何成、吕功,问道:“南面的消息可确切吗?白龙真的过河了?” 白龙是刘隆背后对刘秀的称呼,起源于刘秀的一个别称“白水真人”。这个别称的来源很有谶语的味道。 王莽篡位后,忌恶刘氏,因为刘字拆开是卯金刀三个字,所以他见到金刀等字都格外反感。而“钱”字就是金字旁,当时流通的五铢钱的“铢”字也是金字旁,这都犯了王莽的忌讳,因此他废除了五铢。因古音“泉”与“钱”通,王莽就用“泉”字替代了“钱”字,铸“货泉”流通天下。 “货”字拆开是“真人“二字,“泉”字拆开是“白水“二字,因此“货泉”也被称为“白水真人”。 这件事本是个传闻,无可考证。但是在刘秀登基后被拿出来说事儿。因为刘秀当年与其兄刘縯就是在南阳郡舂陵白水乡起兵,他成事之后,就有传闻出来,说王莽铸“货泉”就是预示着刘秀的崛起,这是刘秀当为天子的谶语。因此,刘秀得了“白水真人”这个名号。 反叛之人不愿再称刘秀为陛下,又不敢直呼其名,怕被人不小心听了去,因此就取了这个白字,称其为“白龙”,只是在参与谋逆的这个小圈子里通用。 刘隆已经知道今天的战报内容,知道刘秀渡过了大河,但是他要行大事,对于一些关键信息都要多方面确认,免得出什么纰漏。而作为掌管全国情报系统的官员来说,他也有这个能力,可以印证消息的真假。 校尉何成道:“侯爷,千真万确,不只是朝廷的战报这么说,咱们的人也从前线传来消息,白龙急于抵达战场,他在半路甩掉了大队人马,只带了三千骑兵疾驰南下,两天前便过了河,他的大纛在祭遵的军中,大家都瞧见了。” “只看见大纛做不得准,可曾见到他真人?”刘隆确实是个非常谨慎的人,也因为他太了解刘秀,对于这个行事严谨的陛下十分忌惮。 何成道:“侯爷不必怀疑,刘秀亲率骑兵进入祭遵军中,许多人都见到了。” 刘隆冷哼一声,“我等要做大事,断不可有丝毫的疏忽,未曾亲眼所见之事,都要留有三分疑心。” 何成、吕功都拱手称是,心中未免有些不以为然,觉得刘隆太过小心了。 刘隆又道:“黑龙那边如何?” “黑龙”是建世帝刘钰的代称,不仅是对应于刘秀的白龙,也是因为天下人皆知刘钰面色黝黑,以致于关东人除了称他为“放牛皇帝”“放牛小子”之外,还常常谑称其为“那个黑小子”。 军司马吕功道:“侯爷,黑龙那边传来消息,大军已集结于滏口陉和井陉,只要这边一动手,那边便开始强攻,呼应我们,如今白龙南下,又有邯郸内应,这可是黑龙突破太行山的绝佳机会,他怎肯轻易放过?” 吕功向前凑了凑,眼睛里放着光,带着掩藏不住的兴奋,“汉情局车局长说了,如果侯爷能献上邯郸,当有裂土封王之赏。” “成败只在今夜,明日邯郸便当易主。若我果以此功封王,当上书表你二人之功,必请陛下封你二人为侯。你们追随我这么多年,我刘隆没别的可给你们,只有一句话,同患难,共富贵!” 何吕二人一齐拜下,说道:“末将誓死报答侯爷知遇之恩!” 刘隆与手下心腹计议停当,只等夜色更深,便要去夺南军、北军的兵权,接管邯郸城门的防卫,这是整个计划中最要紧的一环,只要将防卫京城的禁军兵权抢到手中,控制了城门出入,事情便成功了大半。 攻占未央宫的事情交给了刘信和刘闵,主要力量是刘信平日豢养的一群死士以及安成侯和汝阴侯府的家兵,加起来有八百余人。刘信早就收买了卫士令邹骏,只要大队人马能顺利抵达西司马门,邹骏就会从里面打开宫门,迎接他们进宫。如果能顺利冲进宫里,这些人就足够用了。 除了这几人之外,他们的同党还有淄川王刘终和捕虏将军马武,这两个人负责率军抓捕未央宫旁尚冠里的武百官,主要是邓禹和李通等人,只要把这两个留守京城的首要人物抓在手里,即便有其余大臣落网,也很难再组织起有效的反攻。 淄川王刘终原是刘秀的发小,两人关系十分亲密,刘终曾在更始皇帝驾前任侍中之职,更始帝败亡之后,他便与父亲刘歙一道逃到河北,投奔了刘秀,刘秀对这个少年玩伴相当不错,将他父子二人都封为王。 原本以刘终和刘秀的关系,他是不可能参与谋逆的,但是事情在一年前发生了变化。刘终因为一桩小事触怒了刘秀,被其当着百官之面大加申斥,并削夺了一县的封地,刘终因此羞愤交加,便不再上朝。自那之后,刘终几乎与朝政绝缘,每日只是在府中置酒高会,每当喝得酒酣耳热之际,便会说些过格的话,发泄心中的不满,这些话偶尔传到宫中,刘秀便扬言要废了他,刘终恐惧,便闭门谢客。 刘隆与刘终关系不错,两人时常往来,刘隆见他心怀怨望,有心拉拢他入伙,经过几番言语试探,两人一拍即合,相约共做大事。 捕虏将军马武是绿林军旧将,在刘秀巡行河北,攻灭王郎之后,背弃更始帝刘玄投了刘秀,一直随他南征北战,多有战功。近年来他一直在前线,或是在太行山一线,或是在河南战场,常年与长安兵马交锋,屡战屡败,渐渐对邯郸朝廷失去了信心。他与长安朝廷的故旧景中联络,对刘秀生出了异心。 没有月亮的夜晚,正适合做黑暗的勾当。 古老的邯郸城漆黑一片,一切都不可见,只有未央宫的角楼隐约露出些轮廓,以长安尚冠里命名的邯郸尚冠里就在未央宫西厕,此时正是一片死寂。 三更鼓响,好像是按下了一个开关,尚冠里似乎从梦中苏醒过来。 525.自取其祸 尚冠里西端,有一座阔大的院落,占地既广,建筑又比别的大臣府第更加豪华壮丽。从高耸的楼阁、朱漆大门的装饰,都可看出宅子的主人身份贵重,非同一般。 这是宁平长公主府,是皇帝刘秀专为自己的妹妹刘伯姬建造的府第。 刘秀是在尸山血海中杀了出来的皇帝,他脚下踩着的鲜血不只是敌人的,也有亲人的。他的发家史中有两次最惨痛的经历,一次是他的长兄刘縯遇害,使他失去了精神上的依靠,只能一个人挑起重担奋力前行;另一次是小长安之败,在这次兵败中,舂陵刘氏死了几十口人,其中就包括刘秀的次兄刘仲和二姊刘元。 刘秀是个重情的皇帝,他对幸存的长姊刘黄和幼妹刘伯姬很好,为她们分别建造了府邸,刘秀舍不得新建宫室,对于公主府的建造却没有丝毫的舍不得,两座公主府都极尽奢华。 他的妹夫李通在起兵时因为事情泄密,家族遭受了屠杀,他孑然一身迎娶了刘伯姬,随她一道来到邯郸,辅佐刘秀。李通并没有另造宅子,而是与宁平长公主一道居住在公主府中。 公主府白日里喧嚣热闹,贵客盈门,在夜晚却格外的安静,厚重的大门紧闭,整个宅子一片漆黑。 一阵吵闹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有人在外面高呼叫门。门吏大声询问,外面人答道:“宫中有急事,皇后急召宁平长公主和固始侯前去议事!” 门吏不敢作主,正想去请家丞,却见家丞正提着刀,带着一群人走来,大声道:“公主昨日留宿宫中,陪伴皇后,何来皇后见召之说?侯爷也一早出府去了,家中主人皆不在,尔等别处寻去!” 外面人哪里肯信,高叫着:“事情紧急,须侯爷立即前去,关系朝廷要务,乃是国家大事,若是耽误了,谁能担待得起?” 家丞道:“请侯爷临走时有命,任谁来也不准开门,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外面愈叫愈响,家丞却丝毫不予理会,外面人急了,开始强行撞门,不知用了什么器械,一下一下地冲击着府门,将厚重的木门撞得砰砰作响。 半夜冲击公主府。此事非比寻常,府内之人个个心惊胆战。此时任一个人都明白了,一定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如若让这些人进来,说不准会有杀身之祸。 家丞急忙安排人手,守卫府门,可是偌大个公主府,凭借着些家人,哪里防得过来,不一会儿的功夫,便有许多人逾强而入,冲杀过来,公主府内一片混战。 外面的大队人马终于破门而入,数百人冲了进来,大肆杀戮,迅速控制了公主府,在内宅里四处搜索。为首者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火光中映出他的脸,正是捕虏将军马武。 马武提刀而入,顾不得这些家人,只一叠声地问道:“固始侯何在?李通呢?” 有人回道:“将军,前将军和宁平长公主皆不在府内。” 马武大惊,唤家丞来问,家丞一口咬定,公主昨日在宫中陪伴皇后,前将军不知去了何处,也未在家中留宿。 马武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两个人都不在府中,这是个不好的兆头。 难道他们是早得知了消息,出府躲避吗?如果是这样,就说明众人谋逆之事已经败露,刘秀早有准备,他马武就要大祸临头了。 可他转念又一想,刘秀不在宫中,作为小姑的宁平长公主去宫里陪伴嫂子,也算是情理之中,而李通平日俗务缠身,不在家留宿也是常有的事。 或许此事只是个巧合。 马武强自压下了心中的不安,带人出了公主府,远远地见南面火把通明,许多人跑了过来。 马武看到他们额上黑色的布带,知道是自己人,忙迎上前去,见到淄川王刘终,急切地问道:“如何?邓禹呢?” 刘终沉着脸道:“邓禹并不在府内。” 李通不在家,邓禹也不在家,这事真是巧了。 这事儿要是巧合那就见了鬼了! 马武脑袋里嗡嗡作响,他喃喃道:“糟了,此事恐怕。。。” 马武突然住了口,愣怔片刻,向着刘终狠声道:“若是能攻进宫中,以阴后及皇子为质,尚有一线生机。如今我等只能孤注一掷。。。你我生死在此一举!” 他挥手转身,说道:“去未央宫!” 马武转身之际,并没有注意到,淄川王刘终在他身后微不可察地抬了抬手。 随着刘终的这个动作,他身后两名侍卫忽地跨步上前,举起手中的环首刀,狠狠地自马武的后心刺入。 马武完全没料到会遭受这样的攻击,他在剧痛中回过身,惊愕地看着刘终,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便栽倒地地。 刘终用脚拨了一下马武的尸体,低头冷笑道:“糊涂!陛下是何等人物,岂能被尔等蒙蔽?” 在刘终和马武火拼的同时,未央宫西司马门处正进行着一场屠杀。 刘信和刘闵率八百余人来到西司马门,按照约定与卫士令邹骏接头。事情顺利得出人意料,当他们抵达时,门口没有半个卫兵,宫门只是虚掩着,仿佛对他们发出邀请。 刘信命人推开宫门,将要迈步而入时,忽然有些迟疑。 并不是他发现有什么异样,而是多年在战场拼杀的经历,使他对于危险有了一些超出旁人的直觉,不管怎么说,刘信就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年轻的刘闵却急不可耐,说道:“兄长迟疑什么?难道你怕了吗?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时就当一鼓作气。连个宫门都不敢进,那还造得什么反?成得什么大事?” 这时候面对着平日里敬重的堂兄,刘闵少见地生出些类似鄙夷的情绪。 刘信斥道:“我岂是怕了?只是觉得此事有些不对,为什么宫门没有守卫,会不会有什么机关?兹事体大,必得万无一失,我要在这附近搜上一搜。正如你所说,事不可缓,机不可失。这样,咱们兵分两路,你先进去拿人,我随后便至!万一有什么意外,你原路退出。” 刘闵不以为意,嘟囔道:“守卫肯定是被邹骏调走了,这能有什么意外?兄长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小了!”带着人马进入宫门。 今日的未央宫真是出奇的安静,刘闵进了宫,还是没见到一个人,直到他走出几十步,忽然面前灯火通明,树影中不知多少人站了出来,个个张弓搭箭,稳稳地瞄着这些闯入者, 刘闵觉得遍体生凉,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正想掉头逃跑,听到身后轰降声响,刘闵回头去看,正见到宫门在徐徐关闭。 随即宫墙上忽然燃起无数火把,照出一排排甲士的身影,他们簇拥着一个人,正扶着城墙,俯视着刘闵。 灯光之下,刘闵认出了他,邓禹! 邓禹挥了挥手,旁边的甲士扬臂丢下一个人头来,骨碌碌地滚到刘闵面前,却是卫士令邹骏的人头。 邓禹的声音冷静又低沉,他说道:“逆贼,杀无赦!” 刘闵面色狰狞,狂吼一声,拔刀向前冲去,却被当胸一箭射倒,殒命当场。 当淄川王刘终带人赶来援助时,西司马门已尘埃落定,刘信逃走,刘闵丧命,数百人为其陪葬。 刘终看着眼前的惨象,不禁摇头叹息,“你们真是太小瞧陛下了,真是自取其祸!” 刘终与刘秀是少年玩伴,相互往来极密,对于这位陛下的为人,他是再了解不过了。 刘秀心思极为缜密,看上去温和可亲,实际上不会轻易交心,他的心里一直绷着一根弦,从不会完全信任任何人,他时刻保持警醒,对人天生有三分防备。 这是他与其长兄刘縯性格上最大的不同之处。 刘縯热情豪放,慷慨大度,只要他认准的人,可以给予完全的信任。简而言之,刘縯可以把心掏出来给人看,他的魅力大多来自于此。他像太阳一样发光发热,吸引人靠近,沐浴着他的光芒。在舂陵起兵之初,有许多豪杰之士就是冲着刘縯才入伙的。甚至就连刘玄即位之后,还是有人只认刘縯,而不认刘玄这个正牌皇帝。这也是刘縯遭到更始帝的忌恨,惹来杀身之祸的主要原因。 刘秀却完全不同,起初他站在兄长的身后,好像是一颗行星,隐匿在太阳的光芒之下,以致于众人忽略了他的存在。直到刘縯惨死,太阳谢幕,刘秀才显出他的光芒和底色。原来他也是一颗恒星,虽然没有太阳那般炽热,可是光源却更加持久和稳定。 刘縯是热的,而刘秀是温的。 相比兄长,刘秀克制而谨慎,他痛恨一切不可控的意外,喜欢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但是每当事态失控、需要拼命的时候,刘秀又极能豁得出去,每当这个时候,他的光和热会最大程度地发散,这使他比太阳更加炽烈。昆阳之战就是他在绝境之下的惊艳一击,这一战使他的光芒传遍天下。 这种绝地反击即便对刘秀这种大神来说,也是一生难得一见的奇遇。他自己也绝不想来第二次,他最喜欢的还是掌控,是事先将危险扼杀在萌芽之中。 对于刘氏宗亲的不满,刘秀早有耳闻,他这种谨慎的性格,怎么会不预先防备? 刘终便是他预先埋下的一颗棋子,为此他们联手做了一出戏,以兄弟离心、君臣反目的表象,使刘终骗取了反对派宗室的信任,成功站到了刘秀的“对立面”。 否则,刘秀如何能随时掌握宗室的动向? 虽然他一直重用刘隆,但是他这种心思深不可测的人,怎么会把自己的安危全都交托在一个人的手上? 这场谋逆的结局一开始便注定了。 526.生死之间 二更天,北军大营。 营门刚刚打开一半,诛虏将军刘隆便纵马直入,马蹄差点踢着开门的军吏,那军吏一边躲闪,一边高声叫道:“军营之中不得驰马,这是陛下的严旨,请诛虏将军下马!” 话音未落,脸上已挨了一鞭,随在刘隆身后的校尉何成斥道:“军情紧急,有旨召集诸将议事,谁敢阻拦将军?误了军机,你担待得起吗?” 军吏呆了一呆,终是不敢再上前拦截,眼睁睁地看着刘隆一行人策马入营。 刘隆径直冲向中军大帐,何成在后面喊道:“陛下有旨,速召五校尉前往大帐议事!” 北军是汉代守卫京师的屯卫兵,初为中尉统领,汉武帝时扩大北军,将其分为八部,其将领均称为校尉。刘秀又将北军八部合为五部,分设五校尉,称为北军五校,统归执金吾贾复率领。因贾复随刘秀南征,北军便暂由前将军李通代领。 此时北军是邯郸城内最强大的武装力量,也是刘隆等人必须要拿下的一支部队。北军五校中有两人参予了谋反密谋,其余的三个校尉,刘隆准备用伪造的圣旨召来,全部击杀,换上自己的心腹,完全掌握北军。 刘隆疾奔至大帐前,没等马匹停稳,便腾地跳下马,将手中的缰绳一甩,几乎甩到后面随从的脸上,那随从手忙脚乱地接住缰绳,牵着马随在他的身后。 刘隆大踏步走上前,一名军吏走上前,向他行了一个军礼,大声道:“请诛虏将军入帐!” 刘隆忽地顿住了脚,眼睛向左右一扫,问道:“你是谁?张延龄呢?” 张延龄是屯骑校尉的部下,也是谋反者的“自己人”,按理说,这大帐今天该他来守卫,由他接引刘隆入帐。刘隆常年从事情报工作,对军事部署极为敏感,如今见临时换了将领,那些卫士也十分面生,当即开口发问。 军吏道:“末将赵深,乃是屯骑营骑将,张骑将临时有事,屯骑校尉派了他别的差使,今天这大帐由末将守卫。” “哦,”刘隆应了一声,却没有挪动脚步。 赵深见他迟疑,说道:“将军不必疑虑,屯骑校尉正在帐中等侯。” 刘隆又道:“步兵校尉是不是也在?” “在,两位校尉都在恭侯将军大驾!”赵深回答的毫不迟疑。 刘隆忽地回头,接过随从手中的缰绳,将自己的战马拉至跟前,说道:“我出来时忘了喂马,劳烦赵骑将找个妥贴的人,好好地给他补些夜草。” 赵深立即回头唤道:“来人,将诛虏将军的马。。。” 他话未说完,忽见刘隆翻身上马,掉转马头,疯了似地抽打着胯下的马,向着来路狂奔而去! 赵深在身后大喊:“诛虏将军!你,你怎么走了?” 刘隆好似没有听见一般,只是埋头向前狂奔,随他一道来的百余骑都急忙上马,手忙脚乱地跟了上去。 前将军李通自大帐中奔出,用手指着刘隆的背影,大喊道:“拦住他!将反贼刘隆给我拿下!” 帐外士卒听了,都拔刀上前追赶,奈何刘隆反应极快,此时已奔出数百步之遥,转过一片军帐,直接向着营门冲去! 北军营中大乱,士卒奔走着向营门处跑,边跑边喊道:“关营门!捉拿反贼刘隆!” 李通愤愤地顿足道:“怎么就露了破绽,让此贼察觉?杀!传我将令,反贼刘隆及其随从,格杀勿论!” 刘隆伏在马背上,对周围的一切都充耳不闻,只死死地盯着前方。在前面不远处便是军营大门,营门已闭,但是他方才留在这儿的十余名侍卫突然发难,砍翻了几名守卫,又将营门打开了半边。 刘隆死死地盯着数十步外的营门,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 冲出去他还有一线生机,只要冲出这道营门,不远处便是邯郸西城门,城门校尉是他们自己人,自然不会阻拦,只要出了邯郸城,一路向西逃亡,便有机会钻进太行山,逃出生天。 此时这道小小的营门,是他生与死的门槛,冲出去是活,冲不出去就是死!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 刘隆终于抢在营门再次关闭前,冲至营门处,半个马身已出了那道木门,只有马尾还在门内。 他的心跳得擂鼓一般,看来上天并没有完全抛弃他,这次的结果是:生! 他还来不及品味劫后余生的喜悦,忽觉后心处有一阵异样的感觉,好像是被蚊虫叮了一口,随后便是一阵剧烈的疼痛。 刘隆后背上插着一枝羽箭,一头栽下马来,头重重地磕在营门的木栅之上,身体摔落在地,一动也不再动。 在他身后几十步,校尉何成举起手中的弓,大喊道:“反贼刘隆已伏诛!” 刘隆到死也不知道,看起来那么信任他的皇帝陛下竟然在他的身边安插了一个暗子,为的就是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在关键时候给他致命一击。 邯郸城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夜,却好像并没有影响到城中居民的安眠。天边刚透露出一丝微光,已有勤劳的人起来忙碌。 天边隐隐地透出红色,一看便是一个好天气,今日的天和昨日一样,没看出有什么变化。 安成侯刘赐一夜未睡,在书房里端坐,他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双眼微微地闭着。在他面前的书案上,放着丈余长的白练。 晨光中房门被猛地推开,家丞几乎是跌了进来,他扶着门框,急急惶惶地道:“侯爷,不知哪里来的人马,将侯府围起来了,您,您快出来看看吧!” 刘赐缓缓睁开双眼,好像是对着家丞,又好像是对着自己,他说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家丞有些不知所措,嗫嚅道:“侯爷,可是。。。” “嵩儿走了几天了。。。应该已到了壶口关了吧?”刘赐抬头向西望去,目光好像透过墙壁,穿越重峦叠嶂的太行山。 说完这句话,刘赐好像失去了力气,他疲倦地挥了挥手,说道:“你先下去吧!” 赶走了家丞,刘赐扶着书案站起身,伸手取过案上的白练,绕过书案,抬起头,望着屋顶的横梁。 安成侯刘赐于建武八年九月初一自缢于府内。 他的侄子淄川王刘信趁夜逃出了邯郸城,却没有逃出生天,在十几里外的一个小镇中被擒获,拿回邯郸下狱等死。 邓禹和李通联手粉碎了邯郸叛乱,使京城迅速恢复平静,这种平静好像是风暴后的海面,波平浪静下暗流汹涌。 527.全面进攻 建世帝刘钰在晋阳呆了大半年,依旧没有回长安的意思,一直到太守杜广国倒台,新太守杜林上任,皇帝好似是要在太原安家落户了。 他出门巡幸,随从队伍极其庞大,光是随驾的军队就有六万之众,这带来了巨大的补给压力,只凭当地很难解决,只有从关中运送物资过来。好在长安有郑深坐镇,这位尚书令确实有萧何之才,不管前方打得多么热火朝天,他总是能从容不迫地调集资源,保障前线的需要。 只要刘钰在晋阳呆着,关中的钱粮便跨过大河源源不断地运至河东,再通过汾水,依次经过临汾、平阳、介休等城一路北上,运至晋阳。 晋阳也并不是物流的终点,钱粮在此卸下大半,供皇帝一行使用,还有一部分继续北上,一直到更北方的代和上谷两郡。 如今上谷的后勤压力也很大,耿弇的大军一直在那儿,保持着对幽州的压力,虽然上谷算得上粮谷丰实,但那是在人口不多的情况下,如今一下子多了数万大军,粮食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只好从代郡和太原获得支持。 长安朝廷虽然号称不缺粮,但是在连年战争的情况下,要时刻保障军队的供应也并不容易,两汉之争打到这个份上,双方的消耗都极其巨大,就看谁能坚持到最后一刻。 从目前的情况看来,刘钰已占据了很大的优势,不出意外的话,先坚持不住的应该是刘秀。 邯郸朝廷不只在南部战场面临着沉重的压力,帝国内部也频发叛乱,大大地消耗了国家实力。 在太行山一线,只要刘钰在太原呆着,刘秀就得拼命地向西运人运粮,随时防备着放牛皇帝东出太行。虽然太行山离邯郸朝廷的核心统治区域较近,但是在缺粮的情况下,依然带来了巨大的后勤压力。 双方在太行山一线没有发生什么大战,而是打成了钱粮消耗战,刘秀和刘钰都在寻找对方弱点,以期找到破局的机会,因为邯郸朝廷内部的骚乱,刘钰率先有了突破口 此时他并没有在晋阳,而是来到了太原郡东部的上艾,随时准备亲自穿越太行山,从井陉口冲出去,纵马河北。 河北的消息通过太行山不断地传过来,邯郸朝廷中许多人都与长安朝廷暗中往来,局势所迫,每个人都想为自己铺好后路。 在两个看起来完全敌对的国家之间,普通百姓确实是互相充满了敌意,但奇怪的是,在两国的高层,那些达官贵人之间的联系却十分频繁,完全出乎普通人的想像之外。 最爱国的一向是平民大众,因为他们对于国家的依赖度很高,他们无法离开这片赖以生存的土地。而对于那些富有和强大到可以无视国家界限的人来说,在这边和在那边都有同样美好的生活,何必要忠于哪一方,或者浪费自己的热情在爱哪一方上面呢? 有了这些将私利凌驾于国家利益之上的达官权贵,刘钰相信,只要他的大纛竖在河北的大地上,邯郸汉的权贵、河北的豪强便会蜂拥而至,抢先向他表达忠心,那时纵使刘秀有天大的本事,也终将无力回天。 此时汉情局长车卢正在向皇帝密报邯郸朝廷的情景。 汉情局长虽然是朝中的高官,而且是大臣权贵们都见之胆寒、不得不对其毕恭毕敬的一个,但是在皇帝面前,他就是一个忠实的奴才、被豢养的狗,完全没有人的待遇。 大臣向皇帝奏事,除了见礼时的跪拜之外,都可以坐下从容奏对,即便只是数百石的官员也是如此,可是咱们堂堂两千石的车局长,却完全没有面对朝臣时的跋扈,自始自终跪伏于皇帝脚下,几乎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听你的意思,这次刘氏叛乱昨夜已经发动,只是消息还没有传过来?” 车卢盯着面前皇帝的足尖,小心答道:“陛下,预定的日子是昨天,虽然消息尚未传出,但臣以为这次叛乱涉及的人不少,有内应,有外援,有影响力强的刘氏宗亲,有军中的实权派将领,实力很强,成功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刘钰摇了摇头,说道:“就是因为牵连的人太多了,才让人觉得不托底。这种秘事,当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人多则容易走漏风声,不管他们实力多么强大,总是强不过朝廷。” “还有,刘秀是什么人?那可是心思比海还深的帝王英主,他怎么会轻易地被蒙蔽呢?恐怕早就留了后手了。依朕看来,这次叛乱,十有八九是不成的。” 刘钰低头看了看车卢,忽道:“车卿,敢不敢和朕打个赌?你若肯赌上百顷良田,朕便接下了。” 车卢忽地一哆嗦,后背上的汗已经流下来了,他连连磕头道:“陛下,陛下,臣一介武夫,出身贫寒,又不会那些钻营勒索的勾当,哪里有百顷良田?臣不是不肯和陛下赌,臣,臣是真没有赌资啊!” 他在汉情局供职多年,捞是捞了不少,但是自从就任局长以来,车卢真可谓是两袖清风,毕竟吴原的前车之鉴还在,他哪敢顶着风头上? 皇帝虽然说是打赌,但是车卢立即觉得这是在套路他,百顷良田他车家有没有?当然有,但是在皇帝面前自然不敢承认。 皇帝笑了一声,说道:“车卿这话让朕惭愧啊,说起来是朕亏待了车卿。” 车卢一听更是魂飞魄散,今天皇帝这是怎么了,说话怎么句句带着暗刺,他今天敢说受了皇帝的亏待,明天就有人告他腹谤,大帽子压下来谁顶得住。 车卢五体投地,泣道:“陛下拔臣于微贱之中,委以重任,陛下何曾亏待过臣,陛下对臣的恩情,臣一生一世也无法报答。” “行了行了,”皇帝完全没有被他的眼泪感动到,却似是有些不耐烦,这让车卢立即识趣地收了声,连声抽噎也不敢再发出。 “这次起事大概不会成功,刘秀要是这么容易就倒了,那就不是刘秀了,但是这真是一个大好的机会,朕要是错过了这,也就不是朕了。” 他望着车卢,说道:“你速与上谷联络,要快!用信鸽!令耿弇屯兵居庸关,只等刘兴率军南下,便伺机夺了蓟城。此战的最大目的就是蓟城,让他千万不要贪功,去与刘秀军死磕。只要有了蓟城,便是在刘秀的头顶上悬上了利剑,让他日夜不能安眠。” “还有,太行山一线要全力出击,命田况出轵关陉,田邑出滏口陉,全线东进,朕也要亲征土门关,打出太行去,这一次,朕要一战定乾坤!” 车卢激动地道:“陛下此番定能一统天下,复兴汉室江山,陛下实乃英主也!” 刘钰抬脚踢了他一个跟头,笑骂道:“少来拍马屁,快去办正事!” 车卢见皇帝笑得欢畅,脸上也笑出了一朵花,急忙爬起身,告退出去,刚一出门,便像是竹子脱离了拉扯,一下子弹直了身体,冷着脸挺身前行,见到在外面侯着的朝臣,禁不住鼻子里哼了一声,理也不理地去了。 刘钰望着车卢出门,回头说道:“这个车卢比吴原更狗,却没有吴原能干。。。唉,人才难得啊!” “吴原再能干,还不是被陛下收拾了?”班登嘟囔道。 刘钰嘴里吸了口气,斜着眼道:“你这小子都长这么大了,照说该懂点事儿了,怎么还是像个小孩子似的胡说八道?” 班登撇了撇嘴,说道:“陛下又不爱听了,那,那臣不说了,您还是找车卢说话吧!” 一旁的乌盖慢悠悠地道:“人才难得,忠心更难得,没有才干的忠心多少有些用处,可没有忠心的人才,那不只是无用,简直就是可怕了。陛下舍吴原而用车卢,大抵是为此吧!” 皇帝用手指了指班登,说道:“看人家乌盖,见得清楚,说得明白,只你这个糊涂蛋,总是这么不长进,你怎么就不跟人家乌盖学学?” 与他的兄弟们在一起,刘钰总是觉得轻松愉快。而一想到要向刘秀发起全面进攻,他自己也要亲征土门关,刘钰便不只是愉快,简直是激动加兴奋了。 最先发起进攻的是上党郡的田邑。 一年来上党郡面貌一新,上党人参已成了郡里的支柱产业,依靠着皇帝的亲自宣传,人参在河东太原等地彻底地火了起来,便连关中也掀起了以人参进补的热潮。在参粮署的大力运营下,上党以人参换粮食的构想已有成效,郡内的存粮不断增加,兵力也随之慢慢增长。 随着皇帝一声令下,田邑亲率大军出了壶口关,沿着滏口陉东进。因为没有了涉县的阻拦,这次进兵开始得十分轻松,一路上虽曾遭遇敌军,但都不成规模,与其说是拦截,不如说是侦察敌情。 田邑进兵至太行山的东界,才遇到真正的敌军,是来自武安的驻军。双方在太行山的谷地中摆开了战场,准备一决胜负。 与此同时,轵关陉和井陉的战役也陆续打响,刘钰拉开了向刘秀全面进攻的序幕。 528.燕兵南进 幽州,蓟城。 燕王刘兴将手中的帛书展开,眼睛快速地掠过上面的字,随即“啪”地一声合上,在手中揉成一团,丢在面前的书案上。 他以手支额,呆坐半晌,忽地抬头道:“叫王玄和邴遂过来!” 郎中令王玄和中尉邴遂都是燕王的属官,是朝廷任命的官员。汉代对于诸侯王的管制很严格,属官中的关键岗位都有朝廷任命,不仅是帮助诸侯王做事,更多的是就近监视。 但是刘兴的情况很不同,朝廷对他的监管很宽松。因为刘秀的儿子都在幼年,帮不上什么忙,作为刘秀长大成年的亲侄子,因为齐王刘章常年卧病,刘兴几乎是他唯一可用的至亲。刘秀别无选择,在外部环境如此恶劣的情况下,只能相信这个侄子,将他视为帝国的屏藩,将战略位置极为重要的蓟城交给了他,并赋予他很大的权力。 刘兴大权在握,手下的属官大多是自己的人马,包括王玄和邴遂,朝廷都是根据刘兴的提议任命的。刘秀对于刘兴没有更多的制衡和约束,在重要的岗位上,只有国相张杨真正是由朝廷任命。 刘兴开始时是心存感激的,也实心实意的帮助刘秀守边,自从他就国之后,不断修缮蓟城,加强防卫,随时防备上谷耿弇出击,极大地巩固了北部边防。 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叔侄二人依旧会互相依靠,愉快地合作下去,可惜刘章死了,在有心人的挑唆下,刘兴起了疑心,而疑心这种东西,只要冒出萌芽就会加速疯长,直到摧毁所有的信任。 邯郸政变,将刘兴直接推到刘秀的对立面,叔侄至亲要反目成仇、图穷匕现了。 王玄和邴遂向燕王行礼,刘兴向书案摆了摆下马,王玄取过案上皱成一团的帛书展开,与邴遂一道观看。 这是安成侯刘赐的书信,是代表邯郸那些人发出的求援信,信中说他们将会在晦日动手,请刘兴即刻率军南下,入邯郸承继大统。 王玄问道:“大王之计如何?” 刘兴道:“正要问计于卿等。” 王玄道:“大王可等待确实的消息再定行止,先在此坐观成败,若邯郸事成,则南下就位,若邯郸事败,则按兵不动。” 这是最稳妥的法子,无论邯郸成败,都没有刘兴的亏吃。 邴遂却道:“臣请大王立即发兵南下,切勿迟疑,否则恐邯郸之事生出变故。” “最多是成或不成,还能有什么变故?”王玄见邴遂与他唱对台戏,颇有些不高兴。 邴遂向刘兴道:“大王,如今邯郸诸人势孤,须借助大王之力,方可稳住局势,若尔等真的成事,掌控了邯郸城,接收了城内外数万兵马,到时他们是否还需要大王呢?” “你的意思是。。。”刘兴停住了话头,看着邴遂。 “大王,刘氏宗亲不只大王一人,就拿安成侯刘赐来说,他曾经称王于一方,在宗亲中素有威望,他的侄子刘信是沙场勇将,他的故将如今多在军中,自成势力。诛虏将军刘隆亦是军中的实权人物,不仅手下有兵,还掌管着情报之事。这两人都不是易与之辈,若是彼等成了事,会甘心将邯郸交与大王么?一旦彼等起了别的心思,臣恐大王兵至邯郸之时,至尊之位已属他人。” 邴遂见刘兴凝神看着他,明显是听进去了,又劝道:“此时彼等与大王是盟友,彼时便可能是敌人,可若是未等彼等站稳脚跟,大王便已兵临城下,彼等仓促之间无可抵御,除去开城迎接大王之外,别无选择,则邯郸之兵皆为大王所有。大王践位,以天子之名号令天下,则天下皆望风来归,则天下亦将为大王所有。” 这时王玄说道:“邴公之言自有道理,可若是邯郸事败,我等岂不是送上门去,自寻死路么?” 邴遂道:“大王与邯郸诸人共谋举事,若邯郸事败,大王岂可独全?即便大王不动,白龙亦将举兵来伐,大王何以当之?到时免不得流亡长安,寄食于他人。成大事者,必涉大险,大王若要稳妥,则大事难成,大王若要成事,则必得冒险!如今之事,唯请大王一言决之!” 两条路摆在面前,刘兴并没有过多的犹豫,他说道:“白龙成事,全赖先父,他不思报先父养育之恩,提携之德,却坏我兄长的性命。此仇不报,何以为人?寡人之意已决,即刻南下,兵临邯郸!” 刘兴的决定有他自己的考虑,骠骑大将军杜茂如今驻守涿郡,是他的盟友,刘兴自涿郡南下,后路是有一定保障的,如果真的事败,他有机会可以向北退兵,穿过涿郡回到蓟城,也有机会直接向西,钻入太行山。 也就是说,即便最坏的情况发生,对于他来说,也不是个必死之局。 此事的第一步,是要留一个妥贴的人守卫蓟城,保住他的根基。这需要解决两件事,一件是确保蓟城忠于他,这就要控制国相张杨,或者干脆除掉他;另一件是防备上谷耿弇,免得他大军出发之后,耿弇出兵端掉他的老巢。 其中国相张杨比较好对付,除掉他很容易,难的是这件事不能公开,一旦消息泄漏,刘兴谋反之事将提前大白于天下。 刘兴与王邴二人反复商量,最终决定由邴遂留守蓟城,刘兴则以平定流民军为名,率军出城,带着郎中令王玄和国相张杨一道南下,在路上解决掉张杨。 而对于耿弇,则使用诈降之计,差人入居庸关请降,以献蓟城为名稳住他。刘兴这个级别的诸侯王请降,耿弇必定十分重视,肯定要向刘钰请示,刘兴则会频繁派出使者,与他就投降条件反复商谈,如此拖上两三个月都不成问题。到了那时,刘兴早就得了邯郸,定了大位,再派兵加强蓟县守备,让耿弇再无机会。 刘兴依计而行,两天后便借口平定流寇,声称要亲自率军出征。国相张杨阻拦不住,本想留守蓟城,却被刘兴以“时刻离不得国相”为名,硬拉进了军中。 蓟城有兵两万,刘兴留了五千给邴遂留守。蓟城城池稳固,就算耿弇真的来攻,邴遂有这五千人,再临时征发些士卒,也足可守卫一时。 大军出城向西,走了半日,便折向南,向着涿县方向去了。 刘兴下令大军加速行进,直奔涿郡而去。燕相张杨觉得奇怪,问道:“大王不是要剿灭流民么?怎么反倒要去涿郡?” 刘兴道:“贼兵势大,寡人要去涿县会合骠骑大将军一道进兵。” 张杨嘴上没再说什么,心中却有些惊疑,以这一万五千燕兵的战斗力,足以吊打数万流民,为什么非要去涿郡与杜茂合兵呢? 他越想越觉得蹊跷,便想差人送些消息出去,谁知道他的大帐周围全是兵丁,不准随意出入,他堂堂燕相竟是被看管起来了! 此时张杨再迟钝也明白了,刘兴一定是有所图谋,而这图谋是背着他的,这就可怕了。 张杨胆战心惊,却毫无办法,只好被刘兴裹胁着向前,没几天到了涿县附近,杜茂率军一万,亲自来迎,两人连城都没进,便继续南下,直到过了范阳,出了涿郡,进入中山国,又一路进兵到安平附近,这才停了下来。 这里离邯郸有几百里地,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如若邯郸有什么消息,快马加鞭地送来,一天就差不多到了。 直到此时,刘兴的行军虽然是明目张胆的,多少让人起疑,但是鉴于这几年匪患猖獗,地方不安,他以与杜茂合力剿匪为名出兵,从情理上还勉强算说得过去。 此时已是朔日,照理说邯郸应该已经发动了,消息马上就能传过来,刘兴打算在这儿等待确切的消息,一旦事成,他便撇下大部队,只带精锐骑兵疾驰邯郸,以最快的速度去争夺那个至尊之位。 刘兴等了一天,还是没有消息传来,他已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与王玄和杜茂商议,想要继续进兵,王玄道:“臣愿领一枝兵马,为大王前锋!” 杜茂道:“涿郡若没有我在,恐怕会生出变故,断了大王的后路。” 刘兴便命他留驻当地,让王玄带了五千人先走,他自己则率余下的军队,随在王玄的身后。 又走了一天的功夫,还是没有消息过来,刘兴深知邯郸有变,不是举事失败,便是如邴遂所说,那些人成功了,把他抛下了。 此时他陷入犹豫之中,再向前,就算到了邯郸,凭他这一万多人,真的能攻克么?可是已经到了这里,再掉头回去的话,又觉得非常不甘心。 刘兴此时进退维谷,正在犹疑,士兵来报:“大王,前面有一支人马拦住了去路。” 刘兴去看时,见是一支骑兵,三四千人的样子。这支队伍见了他们也停了下来,然后有旗帜从军中缓缓升起。 刘兴见了,不禁大吃一惊,军中升起的是代表皇帝的大纛! 刘秀来了! 529. 权力怪兽 见到皇帝大纛的一瞬间,燕王刘兴感觉心脏停止了跳动,此时他的心情只能以一个词来形容:魂飞魄散。 他呆呆地望着对面的旗帜,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刘秀不是应该在河南吗?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是飞过来的不成?还是真的像传说的那样,刘秀就是一座神? 刘兴呆坐马上,身子竟有些摇晃,仿佛要一头从马上栽下来。幸好身边的侍从发觉了异样,伸手扶住了他。 “大王,大王!您怎么了?”侍从轻声呼唤,将刘兴从梦一般的幻境中唤了回来。 刘兴愣怔了一下,然后慢慢回过头去,看了看自己的军队。忽然他咬了咬牙,刷地一下拔出环首刀,高举过头,大声下令道:“传令,全军向前!杀!” 刘兴手下有万余人,包括两千幽州突骑,都是久驻边境的百战之兵,战斗力可称强悍。而对面不过是三四千人,兵力如此微薄,他完全可以硬碰硬地和刘秀干上一场,凭借兵力优势战而胜之。 刘兴心中又重燃起希望,既然早晚都要交锋,那么在优势下的遭遇总是更有利一些,正面战场上的胜利更加有说服力,也许这会是一锤定音的一战。 可是事情却大大地出乎刘兴的意料之外,他的命令发出,却没有得到执行,他的队伍甚至没有发起一场像样的冲锋,顷刻之间便土崩瓦解了。 因为这时他的部下都明白了真相,他们的大王刘兴并不是去剿匪,也不是为了国家而战,他是要对抗皇帝,为了自己的野心而战,这分明是谋反! 若是与流寇作战,这支军队足以摧枯拉朽,百战百胜,可是面对着他们的皇帝,传说中的战神刘秀,将士们完全不用思考,立即凭借本能做出了选择。 没有进攻,没有防守,甚至完全没有战斗,大批燕军毫不犹豫地奔向了对面军队两旁的招降大旗,争先恐后地表示出对于皇帝的忠心,除此之外,还有许多人糊涂着,只是跟着别人在胡乱地奔逃,顷刻间战场上便一片混乱。 刘兴只是个十九岁的青年,从来没有上过战场,面对这种局势他彻底懵了。刘兴茫然看着这支原本军容雄壮的军队,看着他的人马四散奔逃,他不明白,为什么刚刚看上去还坚不可摧的军队会变成这副样子。 可是他惊恐地发现,全军崩溃还不是最让人绝望的。最可怕的是,他本人仿佛变成了一个物,那些想要趁乱取富贵的野心家已经盯上了他,原本他自己的部下,那些曾在他面前表示忠心的战将,正在向着这位燕王靠近。他们的手中的兵器闪着光,渴望着啄饮物的鲜血。 刘兴知道自己完了,他几乎是本能地拨转马头,仓惶逃蹿,和那些东奔西跑的溃兵没有什么区别,唯一的不同是,他是这个战场上的焦点,是被众多人追逐驱赶的麋鹿。 刘兴不辨方向,顺着溃兵的人流埋头狂奔,无数人在他身边掠过,幻化出一片片虚影,使他有了一种时光流逝的错觉。 他仿佛回到了幼时,他和兄长追随着三叔,在旷野上尽情地奔跑,手中是三叔为他们制作的小小弓箭,他们就用这个随着三叔狩;三叔还带着他和兄长下田,教他们辨识地里的庄稼;而在父亲去世之后,他曾抱着三叔的大腿哭泣,将鼻涕和眼泪一起蹭到他的身上。 那时他们是多么的亲密! 如今,他的三叔依旧在身侧,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只不过现在三叔对他肯定没有丝毫的爱怜,所有的亲情和温馨都被权力的怪兽吞噬,无论是他还是刘秀,都不过是权力的奴隶,是随着权杖回旋跳跃的舞者。 要是没有这一场风云际会,如果他和三叔一直在舂陵乡下,他们依旧会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吧! 这是刘兴的最后一个念头,随后他便跌下马来,身子打了几个滚便不动了,他的脸面朝上,上面布满了灰尘和鲜血,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空。 天空中没有云彩,什么都没有。 燕军溃散之后,在其身后的杜茂很快得到了消息,久经沙场的骠骑大将军立即做出了判断,只凭他是不可能和刘秀对抗的,如果他自不量力地去阻拦刘秀,他的军队只会和刘兴一样不战自溃。 杜茂立即下令,全军向涿县急退,就在当夜他更是毫不犹豫地是弃了大队人马,只带十几名亲信出营,向着北方一路狂奔,几天几夜不曾休息,一直奔到蓟城附近。 他本想入蓟城与留守的邴遂会合,没料到蓟城此时已被重重围困,围城的竟是建世汉骠骑大将军耿弇,杜茂毫不犹豫,立即向耿弇投诚。 “什么?刘秀来了?”耿弇听了杜茂的话,有些吃惊,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来得好!” 上一次出居庸关,耿弇重创渔阳太守张堪,却在回程时被刘秀阻击,吃了一场败仗,他一直耿耿于怀,想找机会再战一场,没想到这么快就有机会。 蓟城对于幽州太关键了,刘秀绝对不能忍受丢掉蓟城,一定会拼全力来争夺,这给了耿弇伏击的机会。 刘秀和耿弇都是当时顶尖的军事家,这种对垒本身就充满了刺激,耿弇只是想一想就觉得热血沸腾。 围城打援是耿弇的特长,他只要知道刘秀必须得来,就能设计出最适合的战术,给其致命的一击。 上一次耿弇出上谷时,蓟城和涿郡都有重兵,耿弇孤军深入敌境,形势不利,尚能消灭幽州突骑的主力,这一回河北内乱,蓟城兵力单薄,涿郡守将杜茂叛逃,守军群龙无首,人心惶惶,局势比上次好得太多,耿弇有信心取得更好的战果。 更加有利的是,蓟城守将邴遂与刘秀不是一条心,他是刘兴的人,是邯郸的叛徒,因为刘兴的败亡,邴遂已陷入绝境,只要让他知道刘兴的消息,献城归降就是他唯一的选择。 耿弇看了看杜茂,说道:“杜兄,你我原本是同僚,关系匪浅,如今你弃暗投明,又与我同殿为臣,小弟很是高兴,却不免为杜兄忧虑。杜兄本为涿郡守将,手握重兵,若能举郡来投,自然不免封侯之赏,可如今你放弃了手下的兵马,单枪匹马来投奔我,纵使小弟要保全杜兄,可陛下不养无功之人。。。杜兄今后在朝堂上如何立足?” “大将军,”杜茂此时穷途末路,自然不敢如以前一般和耿弇称兄道弟,“大将军抬爱,杜某感激不尽,杜某不才,在涿郡数年,多有亲朋故旧,这涿郡各县守将,多是杜某的旧部,多少给我几分薄面,杜某愿为大将军前驱,劝说彼等献城来降,以此作为杜某的见面礼,如何?” 耿弇大笑,“涿郡之事自然要多多仰仗杜兄,可此时却有一件近在眼前的大功劳,对杜兄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杜茂也是个人精,立即明白了耿弇的意思,他指了指蓟城方向,说道:“大将军莫非是说蓟城?杜某与邴遂素无交情,要我劝他。。。恐怕是不成的。” 耿弇笑道:“用不着劝,形势逼人,若邴遂识时务,只要杜兄出现,他就会知道,除了献城归降之外别无选择。” 杜茂当然不愿意孤身入蓟城,将自己的安危全部交到别人的手中,可是就像耿弇说的,形势逼人,去不去由不得他了。 一个时辰之后,杜茂便孤身来到蓟城叫门了。 亲眼看到杜茂进了蓟城,耿弇松了口气,看来这攻城战十有八九是用不着打了,他要对付的还是刘秀。 耿弇安排人马,等待刘秀来夺蓟城,可是等了几天,并未见到刘秀的兵马,反而是传来消息,刘秀率军南下,回邯郸了。 这出乎耿弇的意料之外,使他多少有些遗憾和沮丧,他左思右想,得出结论,刘秀回军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邯郸有更紧要的事,比蓟城还要紧的事,让他非回兵不可。 耿弇猜得不错,刘秀原本是要北上的,可是邯郸方面突然快马来报,刘钰自太行山一线发动攻势,轵关陉和滏口陉都有大军来攻,更要紧的是井陉,刘钰亲自率大军出井陉口,直逼土门关,太行一线岌岌可危。 最要命的是,经过这一场叛乱,邯郸人心不稳,有当地豪强举兵响应建世帝刘钰发动叛乱,淄川王刘终的父亲泗水王刘歙逃脱了追捕,也勾结了一批将领发动叛乱,前将军李通在邯郸城中与逆贼激战。刘秀若再不回去,恐怕邯郸都要丢了。 两相比较,刘秀实在顾不上蓟城,只能先回邯郸主持大局。 刘秀一走,耿弇面临的压力陡然变小,这幽州大地几乎任他驰骋了。 两天后,邴遂献城归降,耿弇以蓟城为基地,四处掠地。 杜茂劝降邴遂后,又接连写信给涿郡各城守将,晓以利害,诱之以利,再加上耿弇的军事压力,一个月之内,大半个涿郡已落入耿弇之手。 耿弇率上谷突骑与并州兵骑南下,战略意图十分明显,就是要与南面的军队一道会兵邯郸,致刘秀于死地。 对峙了数年的两汉之争失衡,刘秀的江山已摇摇欲坠,纵使他是天生的战神,英明的帝王,也很难重现当年昆阳之战时的辉煌,仅凭一已之力扭转乾坤了。 530.困兽之斗 攘外必先安内,此乃古今不易之理。 对待内部的敌人,刘秀完全没有了平日的宽厚仁慈,露出了最锋利的獠牙。 他回兵邯郸,迅速平定了城内外的乱兵,又挥动屠刀,将参予叛乱的宗亲和朝臣杀戮殆尽,安成侯刘赐、泗水王刘歙、淄川王刘终、慎侯刘隆、汝阴侯刘信等刘氏宗亲尽被灭门,其他参与的异姓朝臣更是免不了族灭的下场。 这一场杀戮称得上血流成河,被株连丧命者有数千人之多,以致于很长时间之内,整个邯郸都笼罩着浓厚的血腥之气。 在末日的气氛中,每个人都心惊胆战地活着,不知道明天将会迎来什么。 刘氏宗亲似乎集体失了声,每个人都闷在府中战战兢兢,生怕哪一天皇帝的屠刀便向自己的头上斩落。而在朝堂之上,大臣们个个小心翼翼,不敢乱说话,连朝会都是在压抑的气氛下进行。 议郎桓谭偷偷地抬了抬眼,暗暗觑了宝座上的皇帝一眼,只这一眼,他便吓得连忙低下头去,心里按捺不住地砰砰乱跳。 皇帝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似乎与平日没什么不同,可他的嘴唇比平时抿得更加用力,下颌的曲线也更加的冷硬。这副面容在桓谭看来有一种咬牙切齿的凶狠。 刘秀的眼神中充满了怀疑,还杂着一丝隐藏不住的暴戾。 桓谭有一种感觉,皇帝已杀红了眼,随时准备将手中的刀挥向任何拦在面前的人。 刘秀向来以柔术治国,他的江山一半是打下来的,一半是承接过来的,这有赖于他的宽厚仁慈,包容大度。刘秀的胸怀似乎是大海,可以接纳任何河流,哪怕是污秽的暗沟。 可是如今,在经历了这样的背叛之后,刘秀似乎变了,他抛弃了柔术,拾起了坚硬锋利的刀,他打算用手中的刀劈开一条血路,为他濒临崩溃的帝国续命。 桓谭垂下头,脑海中突然闪现出建世皇帝的脸,他曾经在洛阳仰望过的那张脸,那是一张明朗又自信的少年的脸,带着王霸英武之气,以及帝王脸上少见的烟火气。 刘钰的相貌,桓谭已经记不清楚,他只记得一个模糊的轮廓,这是一种闪光的模糊,好像是天空中的太阳,让人无法认真地注视,但却带着温度,让人忍不住想靠近一点,从中寻找光亮和温暖。 “确实是人杰,能够将刘秀逼成这样,怪不得有那么多人翻山越岭去投奔他。”桓谭在心里独自嘀咕着。 桓谭在邯郸不得志,心中也生出过叛逃的冲动,可惜他只能留在这儿,走不了,他的根在关东,那么庞大的家族,那么多亲人,他带不走,舍不下,只好一起守在原地,等待命运的宣判。 最近一段时间,关东的叛逃日渐严重,邯郸是被镇压住了,可是再向西去,在太行山附近靠近两汉边境的地方,已发生了两起将领叛逃之事。 这只是一个开始,却可能成为溃千里长堤的蚁穴,如果刘秀不能迅速稳定住局面,叛逃之事必将愈演愈烈,甚至不需要再战斗,胜负就已注定。 安成侯刘赐的次子刘嵩在刘秀血洗邯郸之时一路狂奔向西,一头钻进了太行山中,在山都尉的帮助下,他辗转来到井陉,拜见了正在军营中的建世皇帝。 刘钰高规格接待了刘嵩,对其大加抚慰,并出人意料地送上了一份大礼,他将刘赐追封为王,作为刘赐唯一幸存的儿子,刘嵩自然承袭了王爵。 建世汉的王爵非常稀有,全是刘姓王,包括刘钰的两个兄长在内,刘钰一共只封过四个王,其他有功劳的刘姓宗室最多就是封侯。如今他竟然大手一挥,眼睛都不眨地送出了一个诸侯王的帽子,让刘嵩本人在感激之余也觉得十分惊讶。 这次封王并不是因为刘赐对于长安朝廷有多大的功劳,而全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刘嵩是第一个叛逃来的刘姓宗亲,是刘秀的同宗,刘钰要把他竖成一个标杆。 他的用意十分明显,就是鼓动河北的刘氏宗亲造刘秀的反,就是要刘秀的族人窝里斗,斗得越狠越好。刘钰要告诉关东的刘氏宗亲,只要他们肯反抗刘秀,长安朝廷都有他们的一条后路,而且是一条异常宽广光明的大路。 消息传到传到邯郸,刘秀正在宫中,当即大怒道:“刘钰小儿,他是要离间我的骨肉至亲吗?” 见皇帝发怒,一旁侍坐的邓禹和贾复都离席拜倒,恳请皇帝息怒。 刘秀很清楚,邯郸叛乱有长安的黑手在推动。刘钰不仅在正面战场上发力,而且加强了对于邯郸方面的策反,双管齐下,让他陷入困境。 刘秀的怒火只燃烧了一会儿,便只余下了灰烬,他低声道:“先是韩婴,再是刘嵩,再如此下去,恐怕人人心生异志,朕将再无可用之人。” 贾复道:“陛下勿忧,臣已加强了邯郸城的守卫,在朝臣聚居的尚冠里等地加派了人手,若有人敢于叛逃,臣定将其抓拿法办。” 刘秀摇了摇头,叹道:“如今朕的族人都像失踪了一般,没人再敢出来走动,朝臣们越来越沉默,没人敢再进谏,邯郸的气氛够紧张了,若再有士兵在城里来回巡视,会更加使人惶恐。。。朕不想做周厉王,也不想让朕的臣民都变成聋子和哑巴。” 邓禹松了口气,暗中庆幸刘秀还保持着清醒,没有因恶劣的局势而丧失理智。他下拜道:“陛下所言极是,以臣观之,如今还是太行一线更为紧要,尤其是井陉一带,伪帝亲自率军征战,若让他突破土门关防线,出现在河北,则河北人心恐不可挽回。。。臣请陛下亲征井陉。” 按理来说,离邯郸最近的是出壶关的田邑,滏口陉离邯郸太近,一旦被其突破防线,会对邯郸造成极大威胁。刘秀应该亲征滏口陉,先解决最近在眼前的威胁。 可因为井陉是刘钰亲自领军,使这个离邯郸较远的战场变得重要起来。 刘秀想要扭转乾坤,急需一场胜利,一场大规模的胜利,比如说,当面战胜刘钰。两个皇帝的直接对决总是能让天下人拿出来直接比较,以此判断两人的能力和前途,也许这样一场胜利会让刘秀的臣民对他重拾信心,到那时叛逃之风自然会停止。 刘秀正有再次亲征的意思,如今邯郸方面在两汉战场上节节败退,那些所谓的名将都不顶用,只有靠他亲征才有机会扭转乾坤。 他不禁长叹一声,说道:“朕将亲征井陉,与放牛皇帝当面决胜,可耿弇如今在幽州闹得很凶。。。何人可替朕解忧,北上迎敌?” 贾复立即道:“臣愿往,臣愿去涿郡,与耿弇贼子决一死战!” 贾复是刘秀的心腹爱将,以勇武著称,属于上了战场不要命的主,临阵冲击力很强。可勇武也是他的最大弱点,贾复容易轻敌,颇有些自恃其勇,因为在战场上每每冲在最前面而多次受伤,甚至有一次差点丢了性命。刘秀因为爱护他,很少令他远征,而是让他跟随在自己身边。 贾复时常想要独当一面,却每每被刘秀拦住。刘秀对贾复忠心毫不怀疑,但是对他的能力确实不够放心。贾复对此心知肚明,暗地里颇为不服气,因此这次他又站出来争取,并准备无论如何都要抢到这个机会。 他憋足了劲要说服皇帝允他出征,没想到刘秀想都没想就应下了。贾复一下子不太适应,呆呆地站在当地,竟忘了回应。 刘秀不禁笑了,“怎么?君不愿为朕分忧么?” 贾复回过神来,高兴地道:“愿意,臣愿意,能为陛下分忧,臣太高兴了!” 邓禹在旁边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头,可是并没有说什么,毕竟他自己在战场上没有太大的建树,不好意思对别人做什么评价。 贾复先一步告退,刘秀对邓禹道:“仲华对君北征有什么疑虑吗?” 邓禹斟酌道:“贾君冲锋陷战,自是勇将,可是。。。耿弇其人乃世之名将,智勇双全,实在是难对付啊!” “朕何尝不知。”刘秀道:“如今的耿弇,除非是朕亲征,他人很难挡得住,可是朕无分身之术,只能差人去略阻他的势头,待朕破刘钰之后再行亲征。” 刘秀意味深长地看了邓禹一眼,“让贾君去,朕放心!” 邓禹一下子明白了,在如今的形势下,大将出征不是按照能力,而是首要考虑忠心,这就是叛乱带来的影响,刘秀不敢轻易相信了。。。至少贾复的忠心不用怀疑。 刘秀厉兵秣马,准备再次北征,他的打算是以一挑二,先让贾复去涿郡顶着,他自己则至井陉破刘钰,之后乘胜继续北上,再与耿弇决战。 这波操作听起来难度很大,可老天依旧不肯放过他,东北方向传来一封急报,为刘秀的征战再添新难度。 汉伏波大将军马援沿海北上,在右北平郡登陆,正与右北平太守王霸激战,王霸飞书来邯郸,请求朝廷紧急支援。 如果马援攻占了右北平,便切断刘秀与辽东辽西的联络,封住了刘秀往东北方向的去路,将他困于河北之地,就像笼中的虎,刘秀便只能作困兽之斗了。 531.土门关下 井陉关一带是当年韩信背水一战的战场,主要由三座关隘组成,西部的苇泽关和故关都在建世汉控制之下,东部是扼守进出太行山要冲的土门关,如今掌握在建武汉之手,由积弩将军傅俊镇守。 傅俊是颍川人,当年响应刘縯、刘秀起兵,是刘秀的直属部下,他追随刘秀参加了昆阳之战,立有战功。刘秀入河北时,傅俊只率十几名宾客从颍川出发,一路追到邯郸,刘秀有感于他的忠诚,将最精锐的颍川兵交给他统领。刘秀称帝之后,傅俊奉命回南阳迎接刘秀的家眷,费尽千辛万苦将阴丽华等人迎到邯郸。由此可见,刘秀对他的信任非同一般。 傅俊驻守土门关,手下原有一万军队,不久前朝廷向西增兵,使傅俊的兵力达到两万人。 土门关控扼道路要津,在海螺和抱犊两山之间,关隘险峻,易守难攻,它就象一扇大门,一旦被攻破,河北平原便任人驰骋了。 傅俊深知责任重大,精心布置了土门关防线,他以数千人分驻海螺和抱犊两山险要之地,自率大军屯驻土门关内,在太行山口形成一个坚固的防守阵型。以这样的军事部署,足可抵抗数万大军的进攻。 刘秀认为,纵使刘钰率军来攻,土门关也能够抵挡一时。刘钰不可能迅速突破这道防线,土门关攻防战会打成持久的消耗战,而时间拖得越久对刘钰越是不利,因为他必然面临补给问题。 刘钰身后数百里是重重山峦,补给依靠山间狭道,而井陉之道“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成列。”虽然能走车,但依旧太窄,一辆车坏了,后面的所有车辆都得停下,其行进速度可想而知。 简而言之,井陉的后勤补给十分困难,无法供应大队人马的需要。当年韩信出井陉只带了一万多兵马,一是因为刘邦实在没有更多的人给他,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运粮费劲,人再多粮食就供应不上了。 按照当年李左车的推演,只要守军深壁高垒,坚守不战,再分兵间道入山,绝了韩信的粮道,就会让韩信陷入绝境,“前不得斗,后不得还。”这也是兵仙韩信最害怕的一个战术。 可惜成安君陈余不用李左车之谋,自恃人马众多,不守关隘,而是退后数十里,在宽阔的地界列阵。陈余想要堂堂正正地决战,没想到却被韩信背水击溃。 前人的经典战例给出了一个现成的井陉攻守样板,直接拿来用就成了。刘秀屡次告诫傅俊,要他按照李左车的法子,固守险隘,派奇兵扰敌粮道,拖住刘钰,等待朝廷大军增援。 傅俊有信心守住土门关,他甚至觉得不需要朝廷援兵,就凭他这两万人马,刘钰休想冲出太行山。可是当汉军真的到来时,傅俊却着实吓了一跳。 关下军队的规模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只土门关外兵马便有四五万人,而后面苇泽关和故关一带也会驻有重兵,以保护后方的粮道,傅俊推测,这次刘钰出动的总兵力至少得六七万人。 正常来说,井陉的道路条件根本不能保障这么多军队的粮食供给。可刘钰硬是办到了。 在太原的大半年时间里,刘钰一直在做着战争准备,先是将粮草源源不断地向东运送,进入太行山,在山城上艾储存。他在上艾周围新建了几个大型粮仓,用以储备军粮。然后从上艾向东,经过井陉,一点点运到苇泽关和故关,使两关的粮食储量不断增加。 除此之外,刘钰还祭出了两大后勤法宝,一是山饼,一是肉干。 山饼和肉干都是易储存、易携带、易饱腹的食物,靠着这两样军粮,每个士兵可随身携带半个月的口粮,大大减轻了后勤压力。 打仗向来打得是后勤,后勤给力是汉军能大规模出井陉的主要原因。 从苇泽关到土门关的近百里山路是汉军的粮草运输命脉,也是傅俊实施其断敌粮道的主要区域。傅俊派出了数千兵马,专门负责袭击这条粮道。 可是他忘了,刘钰还有一支配合大军作战的部队,就是那些常年在山里打游击的山贼队伍。在井陉一带有十余个山都尉,他们手下有兵马数万人,这些游击队最擅长在山中作战。 土门关的兵马刚一进山,山都尉便得到消息,他们采用伏击和偷袭等手段,不断消耗土门关的兵力,遇到小部队就围歼,遇到大股部队就偷袭。这种战术让土门关兵马吃尽了苦头,他们甚至连敌军粮队的影子都没看到,就被逐出了太行山。原本进山了五千人马,等狼狈逃回时只余下一半, 傅俊的断敌粮道策略彻底失败,如今只余下正面死守一条路了。 在刘钰这个皇帝亲临战场的情况下,汉军士气高涨,向土门关发起了猛烈的攻击,虽然傅俊的防守很顽强,但是在一开场就吃了亏,只用了五天时间,土门关两侧的海螺和抱犊两座高山军寨便被攻破。 傅俊预料到了两山的失守,但是绝对想不到会丢失的这么快。两山失守,使他精心布置的井陉防线只余下土门关一座当道要塞了。 汉军集中兵力对土门关发动强攻,他们在关外的高处设置了强弩,居高临下对关城内发射强弩。虽然由于射程所限,进入关城的弩箭并不多,但是对于守军的心理打击是巨大的。他们引为老巢的关城动不动就有冷箭落下,时不时有倒霉蛋被射中,以致于后来士兵在关城上行走时,头上都要顶着木板。 在汉军攻城十天后,傅俊向邯郸发出求援信,请求紧急支援。 援兵还没有影子,皇帝的旨意便到了。刘秀的语气颇有些严厉,带着些申斥的意思。刘秀的意思是,两万大军,对于防守一座关隘来说足够了,以目前的兵力,守上几个月都不成问题,怎么才几天功夫就被打得如此狼狈? 他严令傅俊,必须守住土门关,否则军法处置。 话虽这么说,刘秀还是给了傅俊希望,他答应半个月后,第一批救援的人马就会赶到,而皇帝的大军将在粮秣准备充足后尽快赶来。 傅俊稍稍松了口气,敌军进攻势头很猛,但是他在土门关经营了这么久,对于自己亲自打造的关防还是有信心的,他觉得守住半个月应该可以办到,问题的关键在于士气。 入山劫粮的失败使军队士气受挫,最近邯郸的变故也让将领们忧心忡忡,虽然傅俊极力封锁消息,但是这种事很难瞒得住。将领们的家眷大多在邯郸,在土门关戍守这么久,他们不了解家中情景,对于战事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在刘秀为土门关忧虑的时候,刘钰却表现得十分轻松,他对于目前的战况表示满意。 对于这样一座险关来说,要想在短时间内攻破是十分困难的,但刘钰并不担心,他原本就做好了两手准备。如果能一鼓作气拿下土门关当然是好,如果短时间拿不下来,刘钰也不会因此而沮丧,因为有他钉在这,刘秀的大军一定会源源不断地开来,那就必然在别处露出破绽,比如北方,那是耿弇的战场。以耿弇的实力,除非刘秀亲征,别人都很难抵挡他的南下。 换言之,土门关可以是两汉的主战场,也可以转换为侧面牵制的次要战场,是主是次要看战争发展的走势,刘钰并不强求。 但是他手下的将领们不这么想,他们急于建功立业,一直极力求战,在战场上表现出惊人的战斗力,其中态度最积极的就是王猛和田无忌。 王猛相当于皇帝的保镖,一直率军护卫圣驾,刘钰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很少有机会独立作战,论起战功来他要逊于别的将军,因此王猛急于立功。田无忌则是个酷爱军事的人,领军作战就是他的人生乐趣所在,也是他实现人生价值的主要途径。 他们的军队是攻打土门关的主力,两个人都憋着劲儿要拿头功,互相比着,打起仗来自然卖力。 刘钰乐见将领们在战场上竞争,但是却不想因为强攻而使自己的精锐部队承受大的损失,因此他在正面作战之外又开始使用其他的招式,比如他屡试不爽的心理战。 刘钰要在土门关内散布消息,降低守军的斗志,瓦解他们的士气,要想达到这个目的,有很多章可做。 他可以利用潜伏在敌军中的间谍散播谣言,也可通过弓弩等远程武器,将书信随箭矢射入关内,还可以通过一些真真假假的军事调动来迷惑敌军。 在这方面,刘钰是个高手,他纵然军事才能不如刘秀,但是在心理战能力上却胜出一筹。一个现代的心理学爱好者,有后世的许多战例作为借鉴,刘钰有许多想法。他针对性地采取了一些行动,以达到扰乱敌军心理的目的。 傅俊对于这些没有太多的戒备,当他发现军心出现了变化的时候,情况已不是很乐观了。 他极力封锁的邯郸政变消息已广为人知,不只是将领,便连普通士兵都在议论此事。传言总是会夸大其辞,在他们的口中,邯郸已乱成了一锅粥,数万人因为叛乱被杀;另一条广为人知的消息是北方的战况,传说耿弇已攻占涿郡全郡,南下到巨鹿郡,再向南便要到邯郸了。 这里面很大一部分是真相,但是都被人为夸大了。而掺杂了真相的谣言听起来分外有说服力。撒谎的最高境界是把假话放在真话里说,如果一件事被证明是真相,那么与此相关的谣言也会显得十分可信。 在土门关被围半个多月后,傅俊惊恐地发现,他的部队意志消沉,将士们惶恐不安,思乡情绪蔓延全军,战斗的意志正一点一点地从士兵们的身上溜走。 为了稳定军心,傅俊公开宣布,援军将会在十天后抵达。这是刘秀许诺的日期,至于到时是不是真的有援军来到,只有老天知道了。 这件事通过关内的间人很快传了出来,刘钰就此事召集主要将领议事,讨论是否能在敌援到达之前拿下土门关。这时田无忌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他要穿越太行山,深入到敌军背后去。 田无忌道:“陛下,张舒曾与臣论起井陉的地势,土门关以东四十余里为绵蔓水,为韩信背水列阵大破赵军之处,凡来土门关之援军,必要渡河西进,才可抵达土门关。臣愿领一军至绵蔓水畔扎营,拦阻敌方援军,孤立土门关守军。” 张舒是原太原都尉,一直负责井陉防线,在整个汉军中,他是对井陉一带最熟悉的将领了,因为上次太原大案受到牵连,张舒被降职处理,如今为阳邑县令。此次出征,正因为他熟悉井陉,皇帝让他跟在身边以备咨问。 听了田无忌的话,皇帝看向张舒,问道:“张卿,以你之见,此事可行否?” 张舒道:“土门关正当道路要津,除此一条路外,到处是高山峻岭,大军无法通行。要想越过太行山,恐怕只能用山都尉的人马,他们久在山中行走,自然可以翻山越岭,只是这些人在山中作战尚可,若到平原之上。。。彼等不习战阵,战力堪忧。” 本来都是些流民山贼,主要作用是骚扰敌后、打劫抢粮,但是一旦遇到正规军,山贼就只有掉头逃跑的份儿,让他们与敌军正面作战无异于以卵击石。 田无忌道:“陛下,山中之兵虽不可用于战场,但仍有可用之处。若是沿绵蔓水列阵,大张声势,敌军在对岸,想必也不敢轻易渡河。只要在绵蔓水拖住敌援军,土门关守军久侯援军不至,必将军心涣散,不战自溃。那时再行强攻,必可一鼓而下。” 田无忌的意思很清楚,山贼就是用来虚张声势,吓唬人的,只要唬得援军不敢渡河,拖上几天的功夫,土门关等不到援军,心理上会大受打击。 这个计划其实有相当大的风险,如果唬住了自然是好,如果唬不住,这支队伍很可能会被全歼。 “那不就成了千里送人头、弄巧成拙了吗?”刘钰暗想,心里反复掂量,迟疑未决。 张舒说道:“陛下,真定大族许氏、张氏等人一向与臣暗通消息,彼等原本依附于真定王刘杨,刘杨举事被诛后,真定豪强受到邯郸朝廷的打压,一直蛰伏至今,他们对刘秀多有不满,久有投诚之意。臣愿随田将军出太行山,联络当地豪杰,以壮我军声威。” 田无忌道:“河北豪杰欲举事响应陛下者不计其数,只要见到汉军旗帜,定会望风来投。陛下,臣不用太多兵马,只要两千人,携十日之粮,成之则有大利,不成亦无大害。” 刘钰叹道:“田卿、张卿皆为朕股肱之臣,朕怎忍让卿等涉险?” 田无忌张舒一起拜下,泣道:“陛下大恩,臣等无以为报,愿为陛下效死!” 几天之后,田无忌和张舒率领两千人马,都是以重金从山都尉部招来的勇健士卒,两千人穿过了抱犊山,绕过土门关,突然出现在绵蔓水畔。 532.真定豪强 “小郎君,汉军来了!是西边的汉军!” “什么?他们打过来了?”许迁听了家奴的话,一下子站了起来,带着一脸的错愕和惊喜。 家奴使劲地点着头,说道:“您不是一直盼着西边的汉军吗?如今绵蔓水西岸全是汉军旗帜,不是邯郸那样的旗帜,而是另一种,那种,据说他们是西边来的汉军。” “这么快就打通了井陉。。。你可看得真切?”许迁依旧不敢相信,前两天刚听说土门关开战,积弩将军傅俊派人来,要求大户们供应钱粮人马,协助官军防备土门关,没想到才这么几天,竟然有西面的兵马越过土门关,来到了绵蔓水,难道傅俊已经败逃了? 这几天他不断差人出去打听动向,从来没听到傅俊败逃的消息,前线也没有溃兵下来,汉军怎么就过来了?难道他的消息有误? 许迁整了整衣服,快步出门,向前院走去。他要去找父亲,也就是许氏的家主,商量一下到底要如何应对。 书房的门关得紧紧的,隐约听到里面有人在交谈,许迁刚要推门进去,门口的家人恭敬地施礼,说道:“小郎君请稍待,里面有重要的客人,家主吩咐,没他的同意,谁都不许进去。” 许迁问道:“什么客人如此神秘?竟还要背着我交谈?” 家人神秘地向里面一指,说道:“这位听说是西面来的。” 话音刚落,便听里面许父唤道:“是迁儿吗?让他进来吧!” 许迁推门进去,见父亲与一人隔着书案对坐,面容十分严肃,见他进来,说道:“你来得正好,还不见过张县令?” 许迁上前见礼,心里还暗暗嘀咕,县令不是姓王么,哪来这么一位张县令? 那人起身还礼,说道:“早听说令郎少年英雄,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 许迁上下打量,见来人三十多岁年纪,面容白皙,气度非凡,一看便是久居上位之人。 许父谦逊了几句,说道:“前几日傅俊派人来征粮征人,要得很急,我推脱说要准备准备,一力拖延。现在张县令亲自来了,让我吃了定心丸,许氏一族,愿追随陛下,任凭张县令拆遣!迁儿,你这就张罗人,准备兵器,咱们等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大干一场了!” 许迁这才明白过来,原来这位张县令并不是本地县令,而是从西边过来的。 他心中激动,说道:“这么说来,绵蔓水的汉军真是太原之兵?太好了!张县令,人马我早就准备好了,我愿领军随张县令一道破贼!” 张舒笑道:“果然是少年人,胆气壮,有志向!许公,陛下亲率大军出井陉,不日便会杀出土门关,到了那时,你们许氏便是首举义旗的有功之臣,张某定会向陛下为许氏请赏!” 许父惊疑道:“傅俊还在土门关么?那张县令是如何来到此处的?” “从山里来,”张舒道:“许公放心,傅俊蹦跶不了几天了!如今土门关摇摇欲坠,只差最后一口气,只要我等在这绵蔓水畔阻住敌援兵,土门关必然土崩瓦解!” 许父道:“张县令是要许氏出兵,协助阻击援军么?” 张舒点了点头,“已有人去与张氏、谢氏等处联络,只要咱们同心协力,刘秀的援军休想渡过绵蔓水!” 许迁忽道:“张县令,何必非要守着那条河,眼前便有一件大功劳,唾手可得!” 许父斥道:“黄口小儿,莫要胡言!” 许迁道:“父亲,儿子没有胡说,你不是说傅俊要我许氏出人出粮么,咱们为何不给他们送去?” 许父还不明所以,张舒的眼睛已经亮了,他看着许迁道:“你的意思是?许氏入土门关为内应?里应外合,拿下傅俊?” 许迁点头道:“是啊,这是现成的好机会,正可拿来作章。” 张舒低头沉吟,心里反复掂量。 他自从被贬之后,着实低沉了些日子,由一郡之都尉降至一县之县令,张舒心中的落差很大,很长一段时间内他足不出户,心中又是羞耻,又是失望。 他好不容易爬上都尉的高官,数年来努力经营,一心想要再进一步,没想到受到牵累,被皇帝责罚。 有了劣迹的官员,再想重新爬上去,难度比之从前要大了许多,张舒栽了这个跟头,十分消沉。 皇帝亲征井陉,点名要他随征,张舒心中又燃起了希望,随军打仗是最快的升迁途径,只要在井陉之战中立下战功,他便可重新爬上高位。 这也是张舒一力主张随田无忌出太行山的主要原因,虽然这次危险较大,但若是成功了,收益也着实不小。更何况他在太原经营这么多年,和真定的豪强都暗中联络,现在正是他可以有所发挥的时候。 要发动真定豪强,张舒是不二人选,换一个人都不行,这便是他立功的根本。 原本他只想着把本地豪强都拉入伙,一道阻敌援军,没想到许迁提出了一个更诱人的计划,他竟要直接拿下土门关,这可是一件大功劳啊! 稍一琢磨,张舒便觉得此计可行,唯一的疑虑是许氏是否可靠,如果许氏反水,他张舒别说立功,恐怕性命都保不住。 可是许氏要用他向傅俊请功,现在便可杀了他,何必等到进土门关再施行呢? 想到这,张舒道:“此计大妙,若能如此,许氏便是此战首功!” 土门关。 傅俊已连续几天没有合眼了,汉军攻势猛烈,他一时也不得休息。好在将士们虽然士气不高,可他一手打造的关防很坚固,才力保土门关不失。 眼看后天就是他许诺的援军来到之日,可援军还是毫无踪影,傅俊十分焦虑,他明白,如果到了明天,还是没有兵马来援,关内将士们将失去对他的信任,也失去等到援军的希望,到那时恐怕要生出变故来。 傅俊派出斥侯,日夜打探,却打探到一个惊人的坏消息,不知哪里来的汉军,在绵蔓水西岸列阵,看样子是要阻击邯郸方面的援军。 “他们有多少人马?”傅俊问道。 “回禀将军,岸上全是旌旗和军帐,看样子至少有一万人。” 傅俊的心迅速地沉下去,如果真有一万人的军队隔河阻击,那么邯郸援军要想突破这道防线就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做到的。可是他傅俊却一天也耽误不起,后天要是见不到援军。。。傅俊不敢想下去。 他想过出兵绵蔓水,袭击这股敌军,解除援军到来的阻碍。可是他的兵马不足两万,对付对方一万人,至少也要出动相当数量的兵马。可如果这样,土门关的关防将会大大削弱,恐怕没等他破贼,刘钰就先把他灭了。 傅俊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这股奇兵让他十分难受,理又理不起,不理又等不来援军,怎么都是个死。 相比较而言,还是土门关的防守更为紧要,至于绵蔓水的汉军,就交给援军来处理吧。 傅俊拿定了主意,决定置之不理。 可是两天过后,援军并未如期抵达,而汉军出现在绵蔓水的消息却蔓延开来,使土门关陷入恐慌之中。军中纷纷传言,再也不会有什么援军了,汉军已越过土门关,进入河北平原了。 悲观情绪迅速蔓延,就好像末日来临一般,将士们个个惊恐万分。傅俊以祸乱军心的罪名杀了一个屯长和几名士卒,却依然不能阻止恐慌的蔓延。 这下连傅俊都有些濒临绝望了。 在这时,突然有士卒来报:“将军,援军来了,就在东门之外!” 傅俊猛地站了起来,喜道:“快去东门,迎接援军入关!” 土门关东门外果然有一支人马,人数并不多,看起来顶多两千人。可是人多人少的傅俊已经不在乎了,只要是援军,便可以稳定军心,让他能够继续坚持守下去。 援军正在高声叫门,说是真定许氏、张氏的家兵,奉傅将军之命来协助守城,随军还有一千石军粮。 傅俊听了,心里的喜悦去了大半,来的原来不是邯郸援军,而是本地豪强的私兵。 守城士卒可不管什么官兵私兵,见了援军,他们个个喜上眉梢,感觉又有了希望。 傅俊纵然不敢过于相信真定豪强,但是在形势逼迫之下,也只有顺水推舟,迎这支援军进城。否则援军来了又走了,对于守军的打击是巨大的,守军士气崩溃,土门关就要完了。 许迁率几个豪门大族的私兵进入土门关,本想在傅俊迎出之时当场将其斩杀,没料到傅俊见不是邯郸援军就大袖一拂,走了。 许迁策马当先进入土门关,他的身边是扮成侍卫的张舒,迎接他们的是一位姓沈的都尉。 沈都尉在马上施了个军礼,刚刚低下头去,忽觉脖颈好像吹过一丝凉风。 沈都尉的尸体掉下马来,在他的身后,是刚刚进城的张舒,手里提着沈都尉的脑袋。 533.兵出河北 刘钰站在土门关外,就在不远处的一处高地上,他抬手扶在额头,遮住阳光,远远地望着土门关的城楼。在这个距离,城上的士兵清晰可见。 就是眼前这座小小的关城,硬生生把他和河北阻隔。 经过半个多月的进攻,虽然没有攻破城池,但是刘钰已看到了胜利的希望。经过一系列心理战后,土门关守军的章法已经有点乱了,他们的防守看上去有些捉襟见肘,四处漏风。昨天王猛的手下差一点就要破城而入,可惜在关键时傅俊亲自上阵,挽救了濒临崩溃的局面。 刘钰知道,此时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候,是否能破城就看将士们能不能咬牙坚持到最后了,谁咬得住牙,谁就能获得最后的胜利。 他看了半晌,见自己的军马已准备妥当,便挥了挥手中的马鞭,从嘴里轻轻吐出两个字:“攻城!” 战鼓擂响,士兵们呐喊着向关城冲了上去,他们扛着长长的梯子,冒着矢石突到城墙下,将梯子稳稳地搭上城头,七手八脚地向上爬去。 蚁附攻城,是一种非常原始,伤亡很大的攻城方式,胜利要用无数士卒的生命去换取。这是没法子的事儿,井陉的道路如此狭窄,许多器械没法子大规模运来,他们只带了必不可少的攻城长梯,并没有带投石车和连环霹雳车。所以要攻破土门关,只有依赖这些梯子了。 换句话说,只有靠士兵的尸体堆出登上城头的胜利之路了。 刘钰皱眉看着眼前的土门关,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今天准是一场恶战,伤亡肯定少不了。 中郎将王猛突前指挥,人已进了城头弓箭的射程之内,要不是皇帝严令阻止,他早就亲自去爬城墙了。 王猛心里憋着口气,他下了决心,今天无论如何要拿下土门关,就是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他甚至暗自下了决心,要是这一波进攻还不建功,他就算抗旨,也要亲自上阵,去爬不爬土门关的城墙。 所有的人都面色凝重,准备迎接一场恶战,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是,今天土门关的守卫竟是十分松散,一受到攻击就破绽百出,很快有汉军将士冲上城头,开始与城上守军短兵相接。 这让刘钰和王猛都有些激动,看这个样子,今天这是要破城啊! 这时,关内一名将领带人马冲上了城,将刚爬上城的汉军士卒又赶下城去,正当大家以为这次进攻又以失败告终的时候,突然城上爆发出一阵喊叫声,有人在喊:“汉军进城了!”“快逃吧!”然后守城士卒开始四散奔逃,眨眼间城头上空空如也。 刘钰大喜,刚要命令登城,突然城门大开,一小队人马开了出来。 敌军献城了! 王猛当先冲了进去,士兵们随后一拥而入,阻拦他们二十多天的土门关就这么告破了,河北的大门正式向刘钰打开。 皇帝入城时,张舒带领许迁等真定豪强前来迎驾,田无忌在肃清残敌后也赶了过来。 此前他们奇兵突袭土门关得手,使关内大乱,傅俊纠集军队反扑,双方展开恶战,正在此时,汉军开始攻城,原本还能支撑的守军得到汉军入城的消息后,瞬间崩溃,有人抢先献关投降。 傅俊看大势已去,带着残兵败将杀出东关门,一路逃走了,他的逃脱让众人十分遗憾,虽然让这条大鱼落网,使这个结局多少不够完美,不过这夺关之功也足够他们得到皇帝的重赏了。 刘钰对豪强们大加抚慰,并马上兑现奖赏,毫不犹豫地送上一顶顶官帽,让许迁等人欣喜不已,他们一个个都暗自庆幸,庆幸这一次总算押对了注,狠狠地赚了一大笔。 因为破土门关之功,张舒恢复了太原都尉之职,皇帝命令他驻守土门关,维护井陉运输线,保障前线大军的粮草供应。 短暂休整之后,刘钰率大军向东,抵达绵蔓水西岸,此时,对岸有一支军队正要渡河。 因为田无忌和张舒全力去夺关,岸边原本并无军队驻扎防守,而这支邯郸来的援军昨天刚刚抵达,他们听说对岸有汉军,没敢贸然渡河,便隔河扎营,准备今天渡河一部分人马,先探一探对方的虚实。没想到一天的时间,对岸像是变戏法一样,竟来了大队人马,看样子足有数万大军,沿河陈列。 更惊人的是,对岸军中竟升起了皇帝的大纛,邯郸援军才知道,建世皇帝就在军中,这说明土门关已然陷落,他们的增援失去了意义。 大敌在前,这支援军没有丝毫犹豫,立即掉头撤退,赶着回去给刘秀报信去了。 刘钰率军东进,一举攻占了真定县。刘钰停驻在那儿,派兵四出,分头略地,很快占领了真定国全境及常山郡大部。 正如刘钰之前的估计,只要他的大纛出现在河北平原上,立即产生强大的吸引力。土门关之后再无关卡,汉军几乎不用打仗,那些郡县长官、当地豪强便蜂拥而至,主动送上门来。 每天都有人马向真定汇集,请求进谒皇帝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刘钰根本见不过来,只好派他的大臣们分头接见抚慰,甄别人才,择优使用,之后,刘钰将这些人都召集到一处,让他们一起目睹了皇帝的“天颜”。 在刘秀突破土门关防线时,刘秀正率军出了邯郸,向北增援土门关,他刚行进到巨鹿,便得到土门关失守的消息。 刘秀顿时大惊失色。 这说明河北的大门已经洞开,所谓的山河之险失效了,战火将烧到刘秀的老巢,长安汉军的铁蹄将在此肆虐践踏。 刘秀吃惊之后,立即下令继续前进,他要迎头赶上去,趁着刘钰立足未稳,与他来一场当面较量,将他的气焰彻底打下去。 刘秀有这种品质,在面临绝境时也能保持清醒和冷静,在优势时可以稳健,在劣势时豁得出去,需要拼命的时候他从不会犹豫。 而此时,刘秀深深地觉得,又到了他需要拼命的时候了。 534.朕要防守 “请陛下给臣一支兵马,臣立即出征,直取邯郸!”王猛信心满满地向皇帝请战。 “臣愿领兵南下,与伪帝刘秀决一死战!”田无忌不甘示弱,也站起来坚决请命。 看着两个充满斗志的将军,刘钰摇了摇头,说道:“南下的事不急,如今要紧的是防守,防守的关键是粮食。” 王猛和田无忌都禁不住愣了,在他们看来,现在形势一片大好,将士们士气正盛,正应该乘胜南下,直接打到邯郸去,怎么皇帝如此保守,竟要就地防守? 皇帝见他们疑惑,微微一笑,说道:“刘秀大军就在南面,尔等是要与他当面对阵,一决雌雄吗?” 王猛道:“陛下,我军新胜,士气如虹,不是应该一鼓作气,与刘秀见个分晓吗?” 田无忌也道:“若是能一战击败刘秀,让天下人看清强弱之势,关东豪杰都将弃暗投明,蜂拥来投陛下,正可一举而竟全功!” 皇帝道:“你们说得不错,如果能打败刘秀,关东大局可定,可是,若是败了呢?或许我等会被赶回太行山以西,好不容易取得的战果都将一朝丧尽。” “陛下,我军自从出土门关以来,一路势如破竹,未尝一败,将士们劲头都很足,人人奋勇,个个争先,以这样的士气,怎么会败?陛下切不可错失良机。。。陛下,臣愿立下军立状,若是吃了败仗,情愿领军法,任凭陛下处置!” 王猛说得很直接,就差说皇帝胆子太小之类的话了。 他不明白一向意气风发、充满自信的皇帝,在胜利就在眼前时,怎么突然谨慎起来,竟如此患得患失。 田无忌虽然没有说话,但看样子想法与王猛差不多。 “看上去我军十分强盛,战无不克,可以一战定乾坤。可是以朕看来,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想法。” 刘钰面色平静,说道:“卿等把刘秀当成什么人?是傅俊之类的平庸之将么?是会被强大敌军吓退的皇帝么?错了!大错特错!在昆阳,他是率几千人冲击百倍之敌、战而胜之的无敌勇将,他是单骑入河北,几乎凭一已之力打下江山的英雄人物。当年他的境遇比如今差了不知多少,犹能死里求生,反败为胜,如今他麾下尚有千军万马,焉能坐以待毙?猛兽的垂死一击,定会格外凶猛。我军有如虹气势,敌军有赴死的勇气。刘秀亲率大军来攻,就是要趁着我军立足未稳,一战定胜负,刘秀是要和朕拼命。” 刘钰的目光从臣下的脸上一一扫过,一字一句地道:“谁若是敢小看刘秀,谁就会为此付出代价。” “刘秀虽然善战,可是我军也未见得输啊,胜负虽然难料,我军也足可一战,有什么可怕的呢?”王猛还是不服气。 “你说的对,此战胜负难料,双方都有机会。。。刘秀就想要这五成的胜利机会。”皇帝站起身,众臣也跟着站起来,看着他来回踱步。 “可是,朕不想给他这个机会,朕也不想要这个胜负两分的机会,朕要的是十拿九稳!” 刘钰停住了脚步,说道:“我军出土门关不过数日,得到消息的真定和常山豪杰已群起响应,使我军不必多费刀兵,便占领两郡大半。若是朕已至河北的消息传遍关东,那关东豪杰也将如真定和常山一样,自愿来投靠。朕要的就是他们自发来投,要的就是这种不战而胜,这是最稳妥、最省力、最省钱的获胜方式。因此,我们需要的是耐心,要的是消息传遍关东,我们要等,等着他们内斗,等刘秀的江山自动崩溃。因此,刘秀要急战,朕偏要不战。” 刘钰稍停了停,说道:“我军南下,与其迎面对战,是正中刘秀下怀。朕与刘秀,就像两个对弈者,视对方的出招而出招。如果一方的招数正合了对方的意,那一定不会是妙招。。。说不准就是功亏一篑的败招!” 田无忌问道:“敢问陛下,要如何防守?” “很简单,巩固已占的地盘,备足军粮,依托城池,等刘秀来攻,让他和城墙较劲。若是野战,可能一日便分胜负,可是有了这四面城墙,刘秀每下一座城至少要数日,就算他能打,可以一座座城地打下去,可是他的后方能给他这个时间吗?一旦朕在河北的消息传开,不只是各郡,便是刚刚被血洗过的邯郸,也可能会再发生叛乱。到那时,刘秀进不得进,退不能退。。。那才是真正的绝境。” 王猛刚才还兴奋发红的脸逐渐暗淡下去。皇帝说的这种方式听着挺有道理,可是让他多少有些提不起劲,有英雄情节的年轻人都想以激烈的方式一决胜负,守城之战哪有决战沙场来得痛快。 可是皇帝已经做了决定,巩固绵曼、石邑、真定、肥累等重镇的城防,保护井陉运输线,在当地筹集军粮,屯在城中,积极备战。 但是皇帝也不是一味防守,他派出了几支偏师,不是南下,而是向北向东进兵,向北的偏师有数千人,争取从中山国穿过,与从涿郡南下的耿弇部会合。 皇帝给了田无忌一万精兵,命他自真定东进,穿越巨鹿、信都、河间、渤海等郡国,一直打到东海,争取在刘秀已被拦腰切断的半壁江山上再来一次穿插切断。他相信,这些队伍会像火星一样,在河北之地烧起燎原大火。 皇帝自己则坐镇真定,等待刘秀来攻。 刘钰并不缺兵,他从井陉带出六万余人,除去分兵略地的偏师之外,兵力还是相当可观,而投降他的当地人马数量不少,战斗力虽远不及他亲统的羽林军,放着守城也足够了。 对刘钰来说,兵马不是问题,比人更重要的是粮食。 真定常山等地就在井陉附近,一向是前线地带,府库中都有余粮,刘钰虽然全盘接收,但是一下子涌进数万大军,粮草免不了捉襟见肘。 虽然大臣们都建议在当地征粮,刘钰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不仅拒绝征粮,而且当即宣布,实行建世汉一向的政策,新占区免税两年,这道旨意得到了当地民众的热烈欢迎。 苦于两汉争战不休,朝廷数次征粮,河北这个富庶之地也不再宽裕,否则也不会出现那么多流民,普通百姓吃饱饭都是奢望,哪有余粮供给大军呢? 刘钰主观上也不想再加重百姓负担,他初至河北,第一重要的是争取民心,展现建世皇帝的仁慈,使河北之民认识到长安朝廷与邯郸朝廷的不同,乐于追随于他。刘钰相信,在争取民心的战场上,他一定会完胜刘秀,而这个战场的重要性一点也不亚于正面战场。 至于所需的粮食,刘钰的筹集方式是借,向当地豪强借粮。 豪强占据更多的土地,却由于各种特权,比普通民众负担得更少,他们几乎是唯一家有余粮的阶层,毫不意外地被刘钰惦记上了。 虽然说是自愿借粮,但是以豪强们的理解能力,当然知道这其中的轻重,这相当于新换老大所收的保护费,是他们改换门庭的投名状,即便是强要也不能推辞,何况皇帝明言是借,将来要还的。 对于东征的田无忌,皇帝再三叮嘱,要他的军队做到“秋毫无犯”,要让河北百姓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王者之师。只有这样,才能让河北民众心甘情愿地投入到新主人的怀抱。 刘秀的进兵十分迅速,没等到刘钰准备充分,他的大军已杀至肥累城下。好在刘钰在短时间内已筹集了不少粮食,足够他撑上一两个月。刘钰估计刘秀的攻城战绝对超不过一个月,在当下瞬息万变的局势下,刘秀不可能再有安定的后方,邯郸等地随时可能爆发新的叛乱。 时间是站在刘钰这边的。 面对当时最杰出的军事家刘秀,刘钰并没有信心战而胜之,但是他有信心拖住他,拖得越久,胜利的天平便越会向他倾斜。 以刘钰前世的认知,刘秀这个战神在攻城战上建树并不多,他在平定王郎之乱时,几乎是遇城不克,柏人攻不动,巨鹿也攻不动,唯一攻下来的邯郸还是在有内贼打开城门,将刘秀迎进城去的。 刘秀最有效的手段是劝降,重要的城池大多都是他劝降得来的。可是当时他是初起的朝阳,象征着光明,是人人向往的新生势力,大家自然愿意投奔于他。可如今他已成了夕阳,眼看日薄西山,谁会愿意跟着他走向黑暗呢? 正如刘钰所预料,刘秀围攻肥累城不果,索性弃了肥累,转向真定城,这座刘钰亲自镇守的城池。 只要刘秀拿下真定,捉住或者杀死建世皇帝,那么便可能绝地反击,一战反败为胜。 刘秀知道这几乎是他唯一的机会,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攻陷真定,因此打一开始,这场攻城战便进入白热化。 535.真定之围 刘秀亲自指挥,将真定城团团围住,四面攻打。 这次出征他带出来六万人,全是精锐禁军,战斗力十分强劲。这支军队纪律严明,训练有素,行动很有章法。听到进攻的命令之后,立即有条不紊地开始攻城作战。 由于皇帝亲自督战,从将领到士卒都卯足了劲儿,一心要攻破真定城,活捉建世帝,建立不世功勋。 在这股子气势下,人人皆被感染,也感染着他人,使他们能鼓起比平时更多的勇气,忘掉了对于死亡的恐惧,义无反顾地向着城上冲杀过去。 刘秀的大纛竖在阵前,鼓舞着将士们奋力拼杀。 仿佛是与刘秀较劲,刘钰的大纛也稳稳地竖在城头之上。 两个如今仅存的有希望成为天下共主的皇帝隔空对峙,一个在城上,一个在城下。虽然互相见不到面容,但是他们的骄傲,他们睥眤一切的勇气,他们的英雄气概充斥着每一片天空,每一寸土地。 战鼓擂响,那是他们向对方发出的挑战。两人仿佛在隔空对话,“来吧,让我试试你的斤两!”“来吧,让我看看你的底色!” 人潮涌动,杀声四起,空气中充满了你死我活的血腥之气。这不只是两人之争,更是天下之争,这场战争的胜负将决定天下归属,决定大汉未来的方向。 “刘秀真是拼命了。”刘钰手扶城墙,从垛口向下张望,忽然笑道:“狗急跳墙,却不知这城有多高,墙有多厚。” 真定城是当年真定王刘杨的老巢,刘杨在真定国苦心经营多年,一直暗中谋划起兵夺权。他准备甲兵,修缮城池,不断加强城防,将真定国的几座城池打造得极为坚固,尤其是真定城,更是下了大力气。 刘杨阴谋败露伏诛之后,曾有人建议刘秀毁掉真定国内数城,以免刘杨一系死灰复燃,使这些城池被有心之人利用。但是因为两汉开战,真定国离太行山很近,为了在万一之时有城池可以退守,以抵挡建世汉的进攻,刘秀还是留下了这些城池。万没想到这些都留给了刘钰,如今真定反倒成了刘钰的庇护所。 王猛走上前来,说道:“陛下,城上危险,请陛下速速下城!” 刘钰看了看城下刘秀的大纛,说道:“朕哪也不去!” 话音刚落,一只弩箭呼啸而至,将皇帝身边一个侍卫射倒在地。 侍卫首领牛得草立即跨前一步,挡在皇帝身前,大声道:“护驾,保护陛下!” 一众侍卫立即将皇帝团团围在当中,以身体护卫着刘钰。 王猛见皇帝态度坚决,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派人送了大盾过来,为皇帝遮蔽羽箭。 因为这皇帝大纛所在,这一块城头成了众矢之的,弩箭似飞蝗一般飞至,钉在城墙上,盾牌上,咄咄作响,皇帝身边的侍卫已有两人中箭,但是立即有两人补上空位。 仿佛是和刘钰较劲一般,城下刘秀的大纛也傲然屹立,即便城上万箭齐发也不退半步。 刘钰远远地看着,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让射声营抽调大黄弩,瞄准刘秀的大纛集中发射,只要逼得他的大纛后退,哪怕只是几步,那便是大功一件!” 三军中的将旗是士气的风向标,全军将士都看着这杆旗帜,随着它的进退而进退。不管形势多么不利,只要主将的大旗不倒,便不能说战役已经失败,若是将旗向前挺进,那便是形势大好,三军将士一定会士气大振,爆发出惊人的战斗力。 如今两个皇帝都亲自上阵,两个大纛便成了两军气势甚至是两国气运的象征,刘秀和刘钰谁都不想示弱。 从地势上来说,站在城头的刘钰占据上风,而刘秀是吃亏的一方。 城上有墙垛保护,敌军仰射力度不足,角度不够,对城上杀伤力有限,可是城下便不同了。刘秀所处的位置虽然不在普通弓箭射程之内,但据刘钰目测,十石的大黄弩应该可以够得上。 刘秀如此暴露在强弩的威胁之下,不知道是没有注意,还是故意如此,自己顶在最前线,可以使将士们感觉到皇帝与他们一同奋战,从而提升全队的士气。以刘秀的性格判断,应该是故意如此。 一旦遭遇攻击后,刘秀还能久处险境吗?刘钰想试上一试,说不定几轮强弩过后,刘秀便会后退。只要他的大纛后退一步,那便输了一分气势。两军初战是气势之争,刘秀大军刚至,气势汹汹,全军士气十分高涨,刘钰就是要在开场打掉刘秀的气势,从而在这场攻守战中占据主动。 这次刘钰兵出井陉,因为道路狭窄,大型攻城器械没带出来,马匹也不足,所有武器中就数弩器带得最多,准备最为充分。 射声营接到皇帝的命令,立即派出一队人马,携带着四架大黄三连弩以及二十张大黄弩,布置在城头高处,专门负责狙杀刘秀。 小小的真定城中,光是羽林军就有两万三千人之多,更不用说还有当地投诚的军队以及临时征来的民夫。守城的人手足够,弩器也不缺,人员和器械都有保障。 城上的箭矢密度太大了,居高临下的强弓硬弩杀伤力极其惊人,攻击方在不断排除城外障碍,接近城墙之前就遭受了很大的损失。不断有士兵中箭,扑倒在地,掉落在护城壕中,被后面的袍泽从身上踏过去。 伤亡虽然惨重,但这都是预料中的,攻城战一向是最堆人命的战争方式。刘秀虽然号称仁厚,但是作为一位马上皇帝,他的心肠早就被战场拼杀打磨得粗砺坚硬,不会因为士兵的接连赴死产生丝毫的情绪波动。 刘秀端坐马上,面色平静地看着士兵们前仆后继,不断有人倒在箭下,近侍上前谏道:“此处危险,请陛下稍退。” 刘秀大声道:“将士皆向前,朕岂能向后?传朕旨意,有敢退后者,斩!朕若退后,亦当军法从事!” 皇帝的坚定对于军心的鼓舞作用是巨大的,但是皇帝也是人,不是神,战场对于皇帝和普通士卒并不会差别对待,若是挨上一箭,皇帝也会死、会伤。 侍卫们紧张地拱卫在皇帝周围,以盾牌阻挡纷飞的弩箭。但是城上居高临下的地势,使他们即便将身前遮得密不透风,头顶上也免不了露出破绽。而今天的箭矢格外多,就在刘秀身边,他的贴身近侍不断有人中箭倒下。 侍卫们终于察觉到不对,他们皇帝周围的弩箭未免过多了些。看样子敌军把皇帝当成了一个活靶子,尽最大的力量向着这边倾泻弩矢,以期望能一击致命。 当他们回头看皇帝时,却见刘秀已下了马。高大的马匹是最显眼的目标,刘秀虽有勇气,却不是鲁莽之人,当然知道如何在战场上远离风险。 他站在当地,说道:“放牛皇帝不退,朕也绝不兵退,朕的大纛也绝不能后退一步!” 他将马鞭丢给了侍卫,命令道:“擂鼓,把所有的战鼓都擂响,以壮我军之威!” 战鼓声响起,震天动地,士兵在鼓声的催促下奋力向前,但却在漫天箭雨中寸步难行。 刘秀面上不动声色,却有些忧心忡忡,“没想到对方弩器如此厉害,这一场仗要难打了,若不能一鼓作气拿下真定,还不知要有多少伤亡。” 他凝视着城头上的皇帝大纛,仿佛看着刘钰在向着他发出嘲讽的笑,他仿佛在说:“来吧,来送死吧!” 刘秀刘钰遥遥对视,互相比拼着气势,两位皇帝的大纛从一早矗立到黄昏,直到双方都没了力气各自收兵,他们谁也不肯后退一步,为此刘秀差点中箭,而刘钰却是实实在在地挂了彩。 一枝箭擦着他的肩头飞过,留下了一条伤口,伤口有点深,鲜血流了出来,让他的肩头红了一片。 在所有人都惊惶失措时,刘钰却笑了起来,他说道:“不过是一条口子,有什么打紧?朕倒觉得,流一点血,让朕更英武,更有男子汉的阳刚之气了。” 所有人都面带崇敬地望着他们的皇帝,只有他的近侍车郎中将班登低垂着头,嘴角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 第一天的攻城战告终,刘秀扫清了城外的障碍,收拾出攻城的场地,马上要开始爬城墙了。对刘钰来说,真正的考验到了。 果然,第二天刘秀的攻城势头极猛,让守城将士忙碌不堪,士卒的伤亡也渐渐加大,守城者开始经受真正的考验。 刘秀颁布赏格,“先登者封侯,杀将者封侯,斩杀建世皇帝者封万户侯。” 这一天虽然少了两个皇帝的对峙,但是刘秀亲自下场擂鼓助威,将士兵们的气势激发到极致,使守城士卒经历了十分艰难的一天。 刘秀道:“敌军虚实已知,顶多再有两天,我军必将获得胜利!” 刘钰道:“敌军两日顿兵坚城,气势上已渐走下坡路,他们的失败不远了!” 经过一天的惨烈争夺,真定城岿然不动,第三天,依旧不动,第四天,第五天。。。第十天,刘秀在真定城下丢下了大量的尸体,却不能动建世皇帝一分一毫。 536.缩头乌龟 刘秀面对着案上几乎没有动过的饭菜,眉头紧锁。 他最担心的局面出现了。 以刘秀原本的估计,刘钰出太行山后一直在打胜仗,锐气正盛,一定会乘势南下,与他当面对阵。 这正是刘秀最乐于见到的局面。 刘秀相信,以他这支军队的战斗力,由他亲自指挥,几乎可以战胜任何对手。虽然刘钰手下是新胜之兵,但刘秀自信自己获胜的可能要超过对方,他有五成,不,他有六成至七成的把握能在野战中击败刘钰,运气好的话,直接把建世皇帝收拾了,那么天下的局势会瞬间逆转。即使刘钰逃脱,刘秀也将以一场大胜宣示自己的实力,将刘钰赶回太原,稳定河北的形势。 刘秀错判了刘钰,他没有想到,这个放牛小子这么年轻,竟然行事如此老成,在势如破竹的情况还能保持足够的清醒,不被一时的胜利所迷惑。他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守城,不主动出击,等着刘秀来攻城。 这种局面是刘秀不想面对的,但是也不算太差,如果他能借着初来的士气一举攻下真定城,依然可以占据主动。 可他并没有一鼓作气取得胜利,反而顿兵于坚城之下。攻城是一个相当折磨人的事情,一旦进攻不利,战损加大,士兵们便会开始害怕,士气不可避免地下降,将士们对于破城的信心不像刚来时那么足了。面对着冷冰冰的城墙,所有人都觉得束手无策。 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苗头。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相对于当面的敌人,更让刘秀忧心的是背后的敌人,是他的大后方,那里随时可能变成前线。 刘钰在邯郸汉的地盘上出没,对于河北的震动极大。雪中送炭的人凤毛麟角,袖手观望的人占据大多数,一旦刘秀表现出虚弱,不知有多少人准备落井下石,趁着刘钰的势,在刘秀的背后狠狠地插上一刀。 那些暗中蛰伏的势力正在蠢蠢欲动,他们等待的只是一个机会。只要刘钰在河北呆一天,刘秀的背后便会增加一分危险,他后方反对势力便会增强一分。不一定什么时候,危险会集中爆发,那时整个河北都会乱,刘秀的江山会很快分崩离析。 进,攻城不利,退,坐而待毙。 这样的难局刘秀不是第一次遇到,但是他却第一次感到如此无能为力,他找不到扭转局势的破局点,从而陷入一种类似绝望的情绪。 看到皇帝如此烦恼,在一旁侍立的阴躬开口说道:“陛下,我军四面合围,敌军无路可逃,必定抱着鱼死网破的心思,拼死一战。兵法有云:围师必阙。陛下何不留下一处缺口,给敌军以生的希望,动摇他守城的意志” 年轻人都喜欢战阵之事,阴躬也不例外,他每天苦读兵书,就希望在战场上建功立业,但是一直没有这样的机会,如今他好不容易跟随皇帝亲征,却不能自统一军,心里不太服气。又眼见着大军攻城受挫,心道:“原来昆阳战神也有束手无策的时候,陛下恐怕并不像人们传言的那么善战。” 阴躬心中暗暗地对刘秀有些不以为然,更是遗憾自己生得太晚,若是轮到他参加昆阳大战,兴许比眼前的皇帝表现更好,那时名扬天下的英雄就是他阴躬了。 听到阴躬出言献计,刘秀抬头看了他一眼,面上的忧虑已然收起,而是恢复了平日的镇定,他说道:“依你看要撤哪一面的围呢?” 阴躬见皇帝询问,脸上顿时浮现出掩饰不住的兴奋,“回陛下,臣以为应撤城西之围,真定以西如今已落入敌手,一旦他们见我军撤围,必定会突围而走,与西部之敌会合,我军却在城西埋伏,待其出城,兵马齐出,将其全歼。” 刘秀嘴微微一撇,心里暗骂这小子愚蠢,这阴家的后生不过是纸上谈兵的赵括。 一般来说,围三阙一、虚留生路是极其有效的攻城谋略,但是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在进攻方强大的压力下,城中之敌居于下风,确实有破城之虞。心中恐惧,才能忙于逃遁,见到一条生路,便急着逃脱。可是如今真定城可说是固若金汤,刘秀并没有占据优秀,相反,城中兵强马壮,士气很高,刘钰恐怕要拼命压制着将士们出城决战的心思。在这种情况下,他怎么会逃跑呢? 不过,阴躬这一点想对了,只要刘钰呆在城里,就不会被打败,只有让他离了那四面城墙,刘秀才有机会打败他。 想到这,刘秀说道:“围三阙一不济事,要撤围就全撤,这城,不攻了!” 第二天一大早,城中守军惊奇地发现,城外的守军少了许多,而剩下的兵马也忙忙碌碌的,正在准备撤退。 战旗被卷起,营帐被拆除,攻城的器械也一个个被拆除,看这个样子,难道刘秀要撤军? 等到后半晌,敌军果然开始撤退。以王猛为首的将领们兴冲冲地来找皇帝,纷纷请战道:“陛下,敌军正在撤退,城外乱糟糟的,陛下,刘秀要跑了!臣请陛下允臣出城追击!” 刘钰望着他的将军们,面色平静无波,什么也没说。 将领们着急了,“陛下,这样的好机会难寻啊,请陛下速速下旨,莫让敌军跑掉!” 刘钰突然站了起来,回手抽出了腰间的战刀,那曾经是樊崇不离身的宝刀,指控着千军万马走向胜利的图腾。刘钰将刀高高举起,用力向着面前的书案斩落。 “嚓”的一声,书案一角应声而落,这柄宝刀依旧是锋锐无比。 刘钰说道:“有敢再言出击者,与此案同!” 将军们都愣了,一个个紧闭着嘴,不敢出声,心里却都不服气。他们不知陛下为何会如此惧怕刘秀,就连敌军撤退都不敢出去追击。 刘钰却没有解释原因,他知道在这种群情激昂的时候,什么劝说都没有用,只有用铁一般的军令来让他们畏惧。 他将刀收了,又说道:“传旨各城,一律不准出城迎战,让他们都老老实实地呆在城里守着,谁敢出去,以抗旨论处!” 将军们垂头丧气地出了大帐,心里都觉得憋屈难受,死守在城里不出,那不成了缩头乌龟了吗?畏敌至此,不是让刘秀更嚣张了吗? 班登也同样不理解,但是看着皇帝一脸的严肃,一向出言无忌的他也不敢开口询问。直到夜里,城外敌军已走得干干净净,班登见皇帝又开始说笑,才小心地问道:“陛下,刘秀自觉不敌退走,正是背后掩杀的大好机会,陛下为何还要避战呢?” “因为朕不想给刘秀任何翻盘的机会。”刘钰平静地说道:“守城,稳胜。出城追击,或许胜,或许败。以朕看来,败的机率更大,因为这可能是刘秀引我军出击的陷阱!” “陛下,这,您是不是想得有点多了?刘秀攻不动,自然就要撤军,能有什么陷阱?” “越看着像机会,越可能是陷阱。刘秀为人严谨,用兵如神,想抓他的破绽难上加难,他会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兵者,国之大事,万不可心存侥幸。不管什么时候,都不能低估对手,何况这个对手是刘秀!” 刘钰并不能肯定这是刘秀的陷阱,但是有一条稳稳的胜利之路摆在面前,他绝不肯冒险去尝试别的方式。他刘钰用兵不如刘秀,可是笨人有笨法子,他只要拖死刘秀就可以了,虽然不够漂亮,但是简单有效。 能取得胜利的法子不管看起来多么笨拙,都是好法子。 就这样,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城外大军退去,却没有出城半步。 刘秀一走,刘钰恢复了每天吃了睡、睡了吃的状态,每天直到日上三竿才起,也不见人,也不理事,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宅男。 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天。他的将军们个个急得要死,每天轮流去向皇帝请战,可是却都得不到接见,个个憋屈得要命。 “就算不追杀刘秀,也该像以前一样,派兵四处略地啊,怎么就什么都不做了呢?”王猛在城头来回踱步,郁闷万分。 突然,身边的士兵喊道:“将军你看,有兵马来了!” 王猛抬头看去,见远远地旌旗蔽日,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杀了过来,隐隐可见皇帝的大纛。 刘秀又回来了。 刘秀撤军之后,并未走远,而是亲率精兵埋伏在真定以南四十里的密林之中。如果刘钰来追赶,必定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可是他等了几天,连一个追兵的影子都没等到,刘秀心里暗骂:“放牛小子真是个滚刀肉!”可是只要刘钰不出城,他还真就拿他没法子。 攻城不克,诱敌不成,刘秀只好再次调整战略,他将兵马分为两支,一支交给了臧宫,命他率大军西进,直扑土门关,试图切断井陉,从根本上断了刘钰的归路,而他自己则带着另一支兵马回到真定城下。 刘秀立马于大纛之下,以手中长矛指着真定城头,说道:“去,向城上喊话:天下纷争久矣,百姓不得安居,皆因朕与刘钰。让放牛小子出来,朕就以这手中的长矛,与他一决雌雄,以我二人之间的胜负,决定天下的归属!” 537.有失国体 “刘秀要和我单挑?”刘钰挑了挑眉毛,有点不敢相信。 这不是刘秀的首创,而是西楚霸王项羽用过的招数。当年项羽和刘邦楚汉相争,久战不决,项羽向刘邦发出挑战,要与他一决雌雄,以两个人的胜负来决定天下的归属。项羽是天下第一的勇士,刘邦怎么敢和他单挑?于是刘邦笑着说道:“吾宁斗智,不能斗力。” 刘项两个人的形象在这场挑战邀请和拒绝中都表现得很清晰,一个是力敌万夫却头脑简单的勇士,一个是武力值欠缺但智谋过人的老狐狸。 与他们不同,刘秀是个兼具勇力与智谋的完人,既有谋略,又不乏武力,为什么会做出这种看似头脑简单的事呢? 刘钰稍一思索就洞悉了其中的奥妙。刘秀当然知道刘钰不会接招,他这么做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士气,打击敌军的士气,提振自己的士气,他就是要在气势上压刘钰一头。 刘钰若是真的敢上阵单挑,刘秀绝对是求之不得的。别看他是个化水平很高看起来颇有些气的人,刘秀在战场上是很勇猛的,他是一个真正的战士。当年在昆阳时,刘秀带着几千人冲击王邑的大营,身先士卒,手刃数十人,勇气值满满,武力值相当高。 刘钰就不同了,他虽然也屡经战阵,还现场指挥过洛阳大战,可刘钰从来没有与人当面厮杀过。亲手杀过人和没杀过人的差距是巨大的。若是两人真的对上,刘秀尸山血海中堆出来的一身煞气绝不是刘钰可比的。 可刘钰若是学刘邦一样开口拒绝,立即便坐实了弱鸡身份,不只是敌方,便是已方将士也会认定他是胆小之辈。战场上崇拜强者,刘秀的勇敢肯定会得到双方将士的肯定,这对于刘秀的形象塑造有益无害。反之,不敢接招的刘钰的形象却会不可避免地弱化了。这一回合,不管刘钰怎么应对,刘秀在气势上都要稳压他一头。 刘秀貌似无脑的城下挑战其实是走了脑子的。 想到这儿刘钰冷笑一声,说道:“朕纵横天下,所向无敌,焉能怕他刘秀?来人!备马!取槊!” 帐内诸将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老子您是说真的吗?难道真要上阵单挑?您觉得有把握干得过刘秀? 一时帐内鸦雀无声,将领们大眼瞪小眼地呆立,谁也没上前拦一下。这事儿也确实不太好拦,难道要说皇帝打不过刘秀,去了只能送死? 陛下是玩真的还是在装样子?那么要不要上前拦一下,给皇帝一个台阶下呢? 只有一旁的小班登急了,上前阻拦道:“陛下,陛下千万不要中了刘秀的激将法。您不能去,您就是去了也打不过他啊!” “这小子就会瞎说大实话!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不是要毁我形象么?”刘钰心里暗骂,要迎战的姿态却一直端着,“备马!取槊!朕倒要看看他刘秀有多大本事!” 心眼实在的班登死死地拦在他身前,说话却一如既往地不入耳,“陛下!陛下!您,您别去,您不行啊!” “你才不行,朕行着呢!”刘钰一把甩开班登,向前迈步,一副要出去搏杀的样子。 刚走出几步,一个人影冲出来,扑跪在地,抱住了他的一条腿。 乌盖道:“陛下留步,此事万万不可!” 刘钰低下头,皱着眉头看着他,问道:“有何不可?” 乌盖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陛下为大汉正统,天下之主,唯我独尊,以陛下的身份,世上无人能当得起您的对手。刘秀诈称皇帝,窃居河北,名为人主,实为逆贼!陛下若与他当面对阵,天下人会怎么看?” 乌盖停了停,这个问句扔出来,是需要有人接一下的。于是刘钰摸了摸胡子,默契地问道:“你说说,天下人会怎么看?” “陛下若是与刘秀在阵前相争,便是将其当作地位平等的对手,认可了刘秀的人主地位。天下人会说,陛下与刘秀之争是两国之争,是天下之争。陛下,世间只有一个大汉,大汉只有一个皇帝,您大位早定,为大汉皇帝,刘秀乃皇室旁系,却心存异志,兴兵作乱。陛下此番出兵,是以唯一的皇帝名义,兴王师讨逆贼,而不是与另一个皇帝争天下!” 他说到这儿,旁边的大臣们突然呼喇喇跪了一地,七嘴八舌地道:“事关国体,陛下不可出战!”“陛下,万万不可与逆贼对阵啊!” 刘钰皱着眉头看着面前跪拜的大臣们,又看了旁边的班登一眼,这一眼有点恶狠狠的意味,让班登好像掉进冰窖里,暗暗地打了个哆嗦。 然后皇帝亲手将乌盖扶了起来,抚着他的肩膀道:“若不是乌卿,朕险此犯下大错。” 把一个叛逆者当作平等的对手,这是政治问题,立场问题,毫无疑问的大问题,一点也含糊不得。 刘钰坐回到位子上,恨恨地道:“恨不能手刃此贼!险些中了此贼的奸计!” 众臣们你一言我一语,好不容易安抚了皇帝的情绪,打消了他冲出城去和刘秀拼命的冲动。 刘钰又说道:“虽是如此,逆贼尚在城下叫嚣,若不回复,将士们会觉得朕怕了他。。。也该差个人出城,斥责刘秀,让他死了这份心。诸卿谁能走一趟?” 话音一落,帐内立即安静了下来,刚才还急着说话的大臣们都闭上了嘴,一个个都不吭声了。 刘钰的目光从左扫到右,在每个人脸上扫过去,大臣们的头就在皇帝的注视下一个个地低下去。 刘钰有个奇怪的感觉,这场景倒颇像是足球场上的人浪,从头至尾,太整齐了,无一例外。 没法子,谁都不想找死,出城?城外几万大军等着,出去还不被剁成肉酱了? “怎么?没有人想去吗?”皇帝从左到右,将座下大臣们看了个遍,没有一个人请缨出城,不禁在心里暗骂:“这帮胆小鬼,一个有骨气的都没有!” 刘钰失望地收回目光,却用余光瞥见自己右边的人一直高昂着头颅,显露出一股傲气,在一众畏缩的大臣中显得格外出众。 那是中常侍牛头,随驾出征的太监头子。 牛头一直侍立在皇帝身侧,面上似笑非笑,追随着皇帝的目光将大臣们看了个遍。他在心里暗暗冷笑,“这些平时之乎者也的大儒,意气风发的将军,个顶个全他妈的是侬包,平时家国大义喊得响,一到正经时候全都成了缩头乌龟!” 这些朝堂重臣平时见到牛头和马面,虽然表面上还算客气,但是那股骨子里的傲气却藏也藏不住。对于这些断了子孙根的宦官,别管官做得多大,不管是官还是武将,几乎都是一个态度,那就是瞧不起。 牛头平时受够了这些人的气,此时见到他们的窝囊样,心里充满了鄙夷和快意,嘴角不由自主地多扯了扯,脸上带上了比平日更深的笑意。 “这些窝囊废也有今天!”牛头心里恨恨地想:“不知道今天轮到哪个倒霉,嘿嘿,不管是谁,都是活该!” 他正津津有味地看着热闹,忽然感受到一道灼灼的目光,转头一看,见皇帝正抬头看着他。牛头忙垂下眼睛,礼貌地避开了皇帝的目光,脸上还带着掩藏不住的笑意。 皇帝叹了口气,心中大失所望,看着这些战战兢兢的大臣,再看看面无惧色的牛头。唉,没想到啊,这些朝堂重臣、国之精英,胆色居然比不上一个死太监。 “牛头!你去!”皇帝用赞赏的眼光看着他,面上带着殷切的希望,虽然只说了短短四个字,但是话里充满了信任。 正在微笑的牛头好像被天雷劈了一样,身子肉眼可见地抖了一抖,他好像不敢相信似的抬头看着皇帝,哆嗦着嘴唇道:“陛下,陛下。。。臣不能啊!臣只是个宦官啊!” “宦官怎么了?你是朝廷高官,秩俸千石的中常侍,不比朝堂诸公差!况且,你见的不是什么皇帝,不过是个逆贼!你去合适!”皇帝心中愈发感叹,牛头真是谨慎又明事理,生怕自己的地位不配,失了国体。 “臣以为牛常侍出城极为合适!”一个大臣高声道。 “对!牛常侍德高望重,深明大义,足当此任!”有人立即附合道。 “陛下慧眼,这人选合适之极!牛常侍忠肝义胆,必能不辱使命!” 刚刚还蔫头巴脑的大臣们突然像是集体打了鸡血一般,纷纷表态支持皇帝的决策,你一言我一语把牛头夸上了天,眼见着牛常侍激动万分,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几次想要说话,都被激动的大臣们打断。 这件事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从皇帝到大臣,皆大欢喜。 只有一个人是流着眼泪出来的。牛头。 他万没想到,自己就是那个倒霉蛋。可是当时的情景,完全容不得他拒绝,在激动的大臣们面前,他甚至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关我什么?我,我下面没有了啊!” 牛头跺了跺脚,恨恨地向前走去。 刘秀已在城外安营,差人在城外不住地喊叫,向刘钰发出挑战,可是喊了半天,城上什么动静也没有。 “放牛小子胆小如鼠,连城都不敢出,有何惧哉!”刘秀冷笑一声,说道:“算他识相,要是他敢出城,朕就亲手砍了他的脑袋!” 他的将领们都附合地大笑,嘲笑放牛小子没有胆量,不敢出城。 要论到打仗,还是得看他们的皇帝,放牛皇帝完全不是对手。 将领们取笑着放牛皇帝,谈论着建武皇帝百战百胜的以往,先前攻城不克的沮丧去掉了大半。 这时,有人来报:“陛下,城里有人出来了,要陛下阵前回话!” 538.二攻真定 刘秀带着左右出帐观看,遥遥地望见一人一马站在城外,既没有随从,也没有旗帜,就那么一个人,看上去有点孤独,甚至有点悲壮。 刘秀皱了皱眉头,说道:“怎么?刘钰没来么?” 除非是刘钰亲自出城,刘秀是不可能去和一个小小的使者阵前对话的。对面派了个使者过来,刘秀当然也是派使者过去。 他向左右看了看,问道:“何人去替朕阵前答话?” 话音刚落,一个彪形大汉站了出来,“臣愿去斩其首献于陛下!” 这是出身于幽州突骑的一名校尉,是刘秀帐下的一员著名的勇将,单打独斗的能力很强,若是他去,肯定能杀了对面那个看似病恹恹的家伙。 刘秀却摆了摆手,说道:“你们没见来人赤手空拳、没带兵器么?看他那个样子,不像是一员战将。” 这时有人笑道:“是放牛皇帝派来求饶的吧!” 这话引起了一阵笑声,那校尉哼了一声,不屑地道:“手无寸铁之人,杀他脏了我的刀!” 刘秀的目光身边众臣扫了过去,停留在一个人身上,“桓卿,可愿为朕使者,上前答话?” 句式虽是疑问句,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意味。落在桓谭的耳中,多少觉得有些讥讽的恶意。 又是使者,又是他,桓谭觉得自己像是皇帝脸上的脓疙瘩,明晃晃地碍眼,却是怎么也去除不掉。 皇帝不喜欢他,这是确定无疑的。虽然他这几年收敛了许多,不再像往常那般直来直去地上书,说些皇帝不爱听的话,但是他名士的性子和不够谨慎的言行还是时不时地为自己找着麻烦,在一些私下里的场合,他常常表达对于谶纬的不屑,对于皇帝极力推崇的一些东西的不同意见。 不幸的是,这些他认为的私下场合,在皇帝那里几乎是透明的,这些话不时传到皇帝耳中,使他更加失去圣心,皇帝只是碍于他大儒的名头才没有轻易地动他。 在韩歆被逼死之后,桓谭上书请辞,想回到家乡,这是非常不合时宜的举动,充分体现出他在政治上的不成熟。在皇帝眼中这是一种明显的不满,是在为韩歆抱不平,因此遭到了皇帝的断然拒绝。 皇帝可能会犯错,但是绝对不能被指责。他可以为自己的行为暗暗后悔,但是如果臣下以这种撂挑子的方式表达不满,对皇帝而言是万万不能接受的。 韩歆的死意外地对桓谭起到了保护作用,碍于天下对于韩歆屈死的舆论压力,皇帝对于处置这些有名望的大儒更加谨慎小心。他并没有把桓谭怎么样,虽然极力将他留在朝中,却并不重用,只是晾着他,冷着他,君臣二人互相看不顺眼,却又不得不互相看着。 这次皇帝亲征,除了带着一些亲信爱将之外,意外地将桓谭带在了身边,这可能是出于对他的不放心,要将他搁在眼皮子底下。 桓谭也只是默默地跟随,除非皇帝问到头上,他不会主动去奏事。 轮到阵前答话这种危险的差事,皇帝又点了他这个不合圣意的逆臣之名,桓谭开始时觉得出乎意料,稍微一想又觉是在情理之中,谁让他不入皇帝的眼呢? 桓谭低头答道:“臣愿往。”说着催马向前,慢慢地进入到城头强弩的射程之内,接近了对方使者。 刘秀远远地看着,看桓谭的背影离那座城越来越近,一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仿佛桓谭再不会停下,而会直接进入城内,投放牛皇帝去。 刘秀不自觉地握了握弓,仿佛随时要摘下来,亲手射杀远处的那个人。 可这时,桓谭停了下来。 两个使者相对站着对话,因为离得远,谁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没多久,桓谭拨转马头,回到刘秀面前。 刘秀看着他,问道:“如何?” “陛下,刘钰不肯与您对阵。” 刘秀挺直了身子,轻笑道:“他果然不敢。” “他说他是大汉天子,您是。。。陛下恕罪,刘钰说您是逆贼,与您对阵有失他的身份。” 刘秀并没有生气,只是冷笑了一声,“不过是胆小鬼的托辞,鼠辈的借口,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要与您斗力,但是不是勇力。” “那是什么力?”刘秀有些好奇了。 桓谭平静地答道:“刘钰要与您斗实力。” 刘秀突然沉默了,不得不说刘钰这句话击中了他的要害,刘秀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刘钰这句话清醒地表现出他对于局势的判断,他不依赖战场上的胜利,而是要用强大的国家机器,以远超出河北政权的国家实力获得碾压式的胜利。 这是刘钰打出的明牌,他明明白白告诉刘秀他获胜的路径,这其中蕴含着一种俯视对手的自大态度,让刘秀格外恼火,又感觉无能为力。 刘秀咬了咬牙,缓慢又清晰地吐出两个字:“攻城!” 就算攻城只有一成胜算,这也是他唯一的一成胜算,不,还有土门关,臧宫突袭土门关也有一成胜算,刘秀不得不和这四面城墙死磕,他要拼命了,为了这仅剩的两成胜算。 这真是个难以完成的任务。三天之后,真定城墙之下又堆积了大堆的尸体,城池却依旧岿然不动。 刘秀军的士气又肉眼可见地低落了。 第四天,城内射出了一封信,士兵捡到后送到大帐,刘秀打开看了看,便往案上随意一丢,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可是脸却不由自主地黑了。 信是刘钰写的,刘钰以十分真诚的口吻关心了一下刘秀,问他粮食够不够吃?如果不够吃的话,可以随时找他。城里有的是粮,欢迎任何一个饿肚子的人去吃,都是大汉的百姓,也就是他刘钰的子民,谁去他都会接纳。 刘钰还问起刘秀在邯郸的亲眷,关心刘秀的夫人和孩子是不是安全。他虽然远在真定,却听说邯郸不太安全,万一有什么突发事件,恐怕刘秀的家眷会受到冲击。如果这种事情不幸发生,他刘钰也会觉得遗憾。 “身为人主,竟如此轻佻!”刘秀不知是说给自己听,还是对着远处的刘钰说话。 可是刘钰的话还是顽强地钻进他的心里,让他思虑不已,粮草和后方的平安一直是他关心的两件大事,也是制约他本次亲征的两个最主要的因素。 刘钰很清楚这些,并本着打明牌的原则,明明白白地指出来,让刘秀知道他知道刘秀的弱点,这让刘秀又有了那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好在他还有一手刘钰不知道的牌,那就是突袭土门关的臧宫,他在等土门关的消息。 刘秀坚持守在一座易守难攻的坚城之下,一半的原因是真的想攻破真定,秒杀刘钰,逆转局势,另一半是为了牵住刘钰的主力,让他没有机会回援土门关,给臧宫强攻土门关,断敌归路制造条件。 他焦急地等待着土门关的消息。 过了几天,臧宫终于派人来报,说已经开始强攻土门关,什么时候攻下说不好,但是敌军要想从井陉运出来军粮是万万不能了。 这话使刘秀精神一振,好像一下子看到了希望,土门关易守难攻,未必会被破掉,但是臧宫大军在那儿,相当于断了敌军粮道。刘钰大军便只能在当地筹粮,对于这么大规模的军队来说,这是个很难完成的任务。 只要臧宫守住井陉要道,他再从邯郸等地多调人马粮草过来,与刘钰死磕,还是有相当的翻盘机会的。 刘秀主意拿定,连夜派人起草圣旨,每二天便派使者回邯郸,命令邯郸城的邓禹、李通和冯勤等人即刻派兵送粮,支持他的殊死一搏。 这边的使者刚走,忽然有邯郸使者来了。 邯郸使者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邯郸又乱了! 不仅邯郸乱了,就连河内和魏郡也发生了叛乱,邓禹和李通请求陛下立即回军邯郸。 刘秀得到消息,久久说不出话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在他刚刚有了希望,准备大干一场的时候,却遭到了如此沉重的一击,这一击是十分致命的,几乎一下子把他刚冒出头的希望浇灭了。 他若是不回邯郸,恐怕后方就要变天,他将失去赖以生存的立足之地。他若是回了邯郸,刘钰的选择会大大增加,刘钰可以跟随他南下,将触角向河北更核心处伸长,也可以回后土门头,集结大军歼灭臧宫的部队,不管哪一种选择,都将带给他巨大的威胁。 刘秀思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两全的法子,他已经没有了选择,只能先做最紧要的事情,那就是保住根本。回兵邯郸,不仅出于争天下的考虑,还因为他的妻子儿女都在那儿。 刘秀是个相对来说更重视亲情的帝王,他没有无情到可以完全忽视这些,听到邯郸大乱的第一个反应,他惊惶于天下将崩,第二个反应,便是对于家小安危的担心。 于是刘秀第二次弃了真定城,回兵邯郸。 这一次他等来了追兵。 539.追击之法 即便身为皇帝,刘钰也有点压不住将领们的求战欲了。 刘秀又一次突然退兵,城外又开始收拾营寨,分批撤走,一大早城上便见外面敌营空了,赶紧报给了皇帝刘钰。 刘钰只哦了一声,好像没这回事儿一样,继续按兵不动。 但是他的将军们不干了,以王猛为首的一众将领入帐求见,极力要求出战。 被刘秀围着打了这么多天,却一次也没出去当面对阵,大家伙儿都觉得心里憋得慌。 他们不是残兵败将,也不是刘秀的手下败将,而是兵强马壮、士气正旺的得胜之师,凭什么任由刘秀在城外嚣张?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天下哪有这么容易的事? “请陛下降旨,让臣等出城追击!” “陛下,当年我军在洛阳大胜刘秀,打得他几乎全军覆灭,刘秀用兵不过如此,没什么可怕的!” “陛下,臣愿立下军令状,如若落败,甘愿领受责罚!” 大帐中群情激昂,将军们个个摩拳擦掌,极力求战。 皇帝一直不说话,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等到几乎每一个将领都表态之后,皇帝霍然而起,说道:“王猛听令!” “臣在!”王猛响亮地应了一声。 “朕命你领军出征,追击刘秀!” 皇帝以王猛为主将,统领六千羽林军,出城追击。 将领们高兴地领命出帐,班登问道:“陛下,您觉得这次伪帝是真的撤走了吗?” “同一个把戏不能玩两次。”皇帝说道:“数万大军,岂能轻动?刘秀若再来一次佯退,依旧诱不到我军,白白折腾三军,岂不是徒惹人怨、颜面扫地?所以这次一定是真的退兵。朕料想他的后方有了麻烦,因此不得不走。” 班登两手一拍,说道:“这就好了,王猛要立功了!” 皇帝哂笑一声,“嘿,朕倒是觉得,他要吃亏了。” “那是为什么呢?”帐内三人,牛得草、班登和乌盖都看向了皇帝。 “刘秀如此谨慎,必定会安排精兵断后,说不定就是他自己断后,寻找有利地形,打一个伏击。王猛求胜心切,即便朕百般叮嘱,也不会多加防备,很可能吃败仗啊!” 牛得草急道:“那臣去把他追回来?” 刘钰摇头道:“将士们憋得太久了,若再不出战,有伤士气,对朕也会有怨言,朕也不好太打压他们。随他们去吧!朕倒是希望猜错了,万一赢了呢,当然是好事,如果如朕所料,落了败,也算是受受教训,长点见识。” 班登撇了撇嘴,说道:“陛下,您坐在这城里没动,又看不到外面的情景,怎么就敢断定外面的输赢,说的跟真事儿似的。” 皇帝突然看向他,眼睛放光道:“班登,你敢不敢和我打赌?” 班登本来是不信的,看了皇帝的样子,联想到他百赌百胜的战绩,突然有点心虚,“算了,您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胆小鬼!小气鬼!”皇帝把一根小手指直伸到班登的鼻子底下,一脸鄙夷地说道:“你的胆子只有这么小!” 班登涨红了脸,辩道:“不是我胆小,是母亲,母亲说了,不让我赌,一辈子都不许我赌,否则她老人家会生气的。” “哈哈,妈宝男!”刘钰哈哈大笑,“你说,你晚上是和夫人睡还是跟你母亲睡,是不是还要母亲拍着哄着才能睡觉?” “才没有!”班登脸更红了,“陛下,您,您别乱说!” “看把他急的,肯定是说中了!哈哈哈!”屋内三个人都嘻笑地看着他,刘钰笑得最是欢畅。 忽然他停住了笑,脸色一下子变得正经起来,“牛得草,你去点两千精骑,午后出发,去接应王猛。他胜了更好,如若他落败了,你便和他合兵一处,让他就地整顿兵马,再回头去追,说不定能打个胜仗。” 牛得草疑惑道:“陛下,已经落败了,说明敌军早有防备,为什么要再送上门去呢?岂不是还要吃亏?” 皇帝坚决地道:“不会!刘秀仓促退后人,肯定是后方出了变故,他急于回去处置,胜了追兵之后,一定会加速赶路,不会再防备身后,这时候以精骑追上去,就能在他的身后狠狠地咬上一口。只是不要贪功,得利便回!” 牛得草领命去了。 班登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陛下,您这说的也太神了吧,简直和半仙一样,要是真像您说的这样,我。。。算了,我不和您赌。” “陛下,臣倒想赌上一赌。”一直安静的乌盖说话了,“若真如陛下所言,追兵先败后胜,臣愿奉上良田十顷,骏马十匹。” 皇帝来了兴致,笑道:“朕可要你们乌家最好的马,每匹都要有大宛马的血统。” 乌盖笑道:“如陛下所愿!” 皇帝与他一击掌:“成交!” 回头还不忘损班登,“看看人家乌盖,比你这个妈宝男强多了!” 班登却满脸疑惑,问道:“陛下,什么是妈宝男?” 皇帝笑道:“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了!” 第二天,王猛和牛得草喜气洋洋地回来交令,事情皆如皇帝所料,王猛出城猛追,在城南四十里遭遇伏兵,被打得大败,王猛狼狈逃回,半路遇到牛得草,两人合兵,返身再追,将刘秀的后卫部队击溃,缴获大批辎重,取得了一场大胜。 王猛还要再追,被牛得草死命拉回城中。虽然战绩是一胜一负,但是因为胜仗在后面,而且杀敌及缴获抵了那场败仗之后还颇有赢余,因此将领们的心情都不错,全军士气也很高。 皇帝为他们记了功,并设宴庆功。说起这场追击战,将领们对于皇帝的安排都心服口服,都说陛下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简直是神机妙算,圣明无比。 刘钰对于这些马屁都一一笑纳,心里也觉得侥幸,没想到这剧本真的按照他的设想来编排,成全了他的睿智之名。 实际上这个招数并不是他原创,而是他后世熟读三国,从书里面学来的。 曹操征张绣时突然撤军,张绣亲自率军追击,贾诩劝他不要去,说曹操擅长用兵,必定有精兵断后。张绣不听,被曹操亲自率军伏击,遭遇大败。等他灰头土脸地回来,贾诩却又劝他立即再追,说曹操有急事回军,不会再设防了,此去必能获利,张绣这回听话了,起兵再追,果然击溃了曹操后军,获得一场胜利。 贾诩是三国时的顶尖谋士,擅出毒计,出手必中,刘钰拿来一试,果然灵验。 班登目瞪口呆,庆幸没有和皇帝打赌,乌盖输了赌注毫不在意,风度依然,众人皆大欢喜。 这次追击俘获了一些邯郸高官,其中包括议郎桓谭,作为非刘秀亲信的桓谭,几乎要被刘秀忘记了,当然不会带他在身边,桓谭随着后军乱糟糟地撤退,遇到追兵,差点死在乱军之中。 皇帝见了他很高兴,问道:“桓卿可有什么新鲜的曲子,弹来给朕助助兴?” 桓谭拜道:“亡国之人,不敢言乐,罪臣请陛下将臣系于狱中。” “天下即将一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桓卿难道不愿为大汉之臣么?”刘钰有点诧异,他对于桓谭的印象不错,也自信桓谭对他同样有好感。 桓谭道:“陛下,臣之君上在邯郸,臣之父母家小亦在邯郸,臣不敢弃君弃家,为不忠不孝之人。” 刘钰明白了,桓谭是不想家眷受到连累,不敢投降,不敢弃君只是托词,不敢弃家才是真的。 刘钰大度地没有怪罪桓谭,说道:“邯郸指日可下,到那时,定让桓卿与家人团聚。。。既然你愿下狱,那就暂时委屈一下吧!” 刘钰命令将桓谭下狱,特意叮嘱他的老相识班登多多关照他,莫让他在狱中受苦。桓谭流泪跪拜,心中对建世皇帝充满了感激之情。 刘秀撤走后,当地的局势急转直下,原本效忠于他的豪强们失去了依靠,纷纷倒向刘钰。刘钰势力扩张很快,继续派人四处攻城略地。 田无忌率东征军一路攻下十余座城池,战绩赫赫。他走到哪儿,哪儿便知道长安的小皇帝已杀到了河北,于是当地豪杰四起,反对邯郸朝廷,迎接建世皇帝,刘秀的江山陷入风雨飘摇之中。 耿弇率数万精骑一路南下,先还处处遇敌,有人阻挡,等到刘钰进入河北,战事便变得容易多了,没多久,他已占据整个涿郡和半个中山国,大军突入到巨鹿境内。 刘秀回军邯郸平定内乱,邯郸城又一次血流成河。这时他回头再看,只见到一片破碎的江山,便是英雄如他,也已无力回天了。 人心散了。 他的王朝建立时速度很快,崩塌时更快。 四处都在反叛,四处都是战火,落井下石的到处都是,刘秀遭受一个又一个打击,而最沉重的一击来自他的姐夫邓晨。 房子侯、常山太守邓晨,这位皇帝国戚,开国元勋,刘秀的发小,一道起兵的伙伴,刘秀无比信任的人,竟然率军向建世皇帝投诚。因为他的反水,皇帝将整个常山郡纳入怀中。 540.孤家寡人 邓晨反叛的消息传到宫中时,刘秀正和阴皇后在一起,两个人并排坐于书案前,享受难得的宁静时光。 刘秀听到邓晨的消息,一句话也没有说,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总之他的反应很奇怪,看起来既没有发怒,也没有沮丧。 可是阴皇后太了解刘秀了,她敏锐地抓住了他平静外表下的异常,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在她看来,刘秀已经是极度震惊、极度愤怒了,以致于他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情绪。 阴丽华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挥了挥手,把身边伺候的宫人赶了出去,然后走上前,握住刘秀的双手。 那双总是温暖的手现在几乎没有一点的温度,冰冰凉凉,有一些黏湿,摸起来让人很不舒服。 阴丽华面上十分柔和,眼睛里满是怜惜。此时她不像是一个妻子,反倒像一位母亲,一位心疼自己孩子的母亲。 她轻柔地抚摸着他的手,温声道:“别怕,你还有我,还有孩子们,我们一家人都在。” 刘秀的眼珠转了过来,慢慢聚焦到她的脸上,他终于开了口,“这世上,还有谁。。。可以信任?” 阴丽华伸开双臂抱住了他,抚着他的背,在他的耳边低语,“你还有我,我们夫妇一体,永远在一起。” 刘秀将下巴搁在皇后单薄的肩上,像是在自言自语:“丽华,你说,做皇帝,就是要做孤家寡人吗?” 邓晨的背叛让刘秀很难接受。刘秀少年时便时常去姐姐家玩,和这个姐夫十分亲近,邓晨一直对他青眼有加。 当时有许多豪杰聚集在刘縯身边,在他们的眼里,刘縯是能成大事的人,刘秀只是作为兄长的辅助力量而存在。只有邓晨,他一开始认准的就是刘秀。邓晨觉得刘秀异于常人,将来必定是人中龙凤,于是他不断鼓动刘秀造反。 邓晨不断地在刘秀耳边嘀咕:“干吧,你能行!”“你是天生的皇帝!”“不管怎样,我永远支持你!” 即便邓晨被更始皇帝重用,他的心里依旧只有刘秀,一得到刘秀到河北的消息,立即跋山涉水地来会合,见面第一句话还是劝他造反,当年是造王莽的反,如今是造更始皇帝的反。 刘秀对邓晨的信任异于常人,邓晨是他的姐夫,是他的兄弟,是全力支持他创业的战友,这样的人居然会背叛他,不仅是对他感情的巨大伤害,而且几乎直接摧毁了他的自信。 连一直以来最信任他支持他的人都背叛了他,可见他已失去了所有人的信任,他刘秀是真的不行了。 从现实上来说,邓晨的投敌对邯郸的打击也十分巨大。刘秀原本指望邓晨能坚守在常山郡,与臧宫一起牵制住刘钰,使他不能顺利南下邯郸,如今邓晨轻易投降,臧宫部立即被孤立,几乎有被包围全歼的风险。而放牛皇帝没了后顾之忧,可以直接南下,邯郸岌岌可危! 刘秀只在阴丽华的怀抱里软弱了短短的一刻,立即推开皇后,坐直身体,恢复了帝王的镇定和威严。 他高声唤人进来,立即下旨道:“将邓晨抄家,其家小全部下狱,以谋反罪论处!” 阴丽华浑身一颤,急忙拜道:“陛下,邓家子孙可是二姊的骨血!也是您的亲人!” “他们不是朕的亲人,他们是逆贼家眷!如果邓晨因此而有恃无恐,以为朕会对他的子孙手下留情,那他就想错了,大错特错!”刘秀厉声道。 这还是那个温和亲切的刘叔吗?阴丽华看着他有些扭曲的脸,陌生感油然而生,心里莫名地感到一阵恐惧。 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刘秀撕去了最后的温柔面纱,显露出了他的獠牙。如果他不处置邓家,国家的法度何在?帝王的权威何在? 如果反叛者可以保全其家,那么所有人都会有恃无恐地背叛他。 邓晨全家被杀戮于邯郸,包括他的两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只留下他最小的孙子,被阴丽华养在宫中。刘秀终究留了一丝善念,为他的二姊留下了一点骨血,让她依旧可以享受子孙后代的祭祀。 血腥的杀戮并没有阻住各地的叛乱风潮,刘秀几乎失去了对于自己帝国的掌控,如今周围到处都有他的敌人,刘秀从来没觉得如此孤单过。 一个月后,刘秀将邯郸交给了他的妹夫李通,他自己则带着家小和重臣们北上,准备“巡幸”辽东。 此时,刘秀不知道的是,在大河以南,还有他的一支人马在苦苦支撑,不肯缴械投降。 征南大将军岑彭退守睢阳,已经被围困了半年之久,尽管邓奉、孙易、王虎合兵攻打,但是雎阳城高墙厚,十分难下。岑彭坚守待援,打得十分顽强。 尽管攻击方数次向城内传递消息,说他们再也等不到援军,尽管邓奉和孙易不断向他许以高官厚禄,但是岑彭就像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对所有的造谣、劝降都不理不睬,依旧死死地守在雎阳城中,拖住了建世汉十万大军。 刘钰收到南方传来的战报后,沉思良久,说道:“岑彭是有情义的人,轻易不能说动,不过还是可以一试,朕将亲自修书一封,劝说岑彭,如果他还不屈服,那也就没什么法子了。” 谋士蒯路道:“岑彭坚守不降,不过是自抬身价,待价而沽,只要陛下许之以高官厚禄,他必定会来投效。” 皇帝摇了摇头,说道:“义人不可说之以利,只能以情义说之。不管什么人,到了穷途末路,都会有贪生之念,只是有的人会把义字看得比生命重要,宁肯舍生取义。这时候只有打破他的义,才能唤回他的求生欲。朕就是要告诉岑彭,他所守的义不过是虚假的空中楼阁。朕要给他搭一把梯子,把他从那虚假的楼阁上接下来。” 皇帝亲自修书一封,派人星夜送至睢阳,一个月后,皇帝得到南方的消息,岑彭接到皇帝的信后放弃了抵抗,举城投降。 541.找个台阶 大臣们很奇怪,坚守雎阳半年之久的岑彭,不屈服于十万大军的兵威,不为孙易邓奉等人的劝降所动,为什么一收到建世皇帝的信,便立即举城投降? 有人猜测是皇帝许以高官厚禄、封侯之赏,有人猜测是皇帝以岑彭的家眷相威胁,恐吓他再不投降,便要在入邯郸之后灭岑氏一族。 实际上这些都没有,皇帝既没有许诺什么,也没有用岑氏一族拿捏于他。 刘钰真的只是从情义出发,劝降了岑彭。 这基于刘钰对于岑彭的了解,历史爱好者刘钰,对于东汉开国名将都有过研究。 岑彭原是新朝棘阳县长,刘縯起兵,攻克棘阳,岑彭不敌逃走,后来与严说一道坚守宛城。刘縯围城数月,宛城粮尽,人相食,岑彭无奈献城投降。 汉军在宛城损失惨重,吃尽了岑彭的苦头,破城之后,诸将恨不得食岑彭之肉,一致要求杀死岑彭,只有刘縯一力阻止。 刘縯恢廓大度,确实有人主的气度,他爱惜岑彭的将才,看重他的忠义,劝刘玄赦免了岑彭,将他纳入麾下,从此之后岑彭便对刘縯死心塌地。 刘縯被杀,岑彭十分痛心,常常暗自哭泣。他在更始朝得到重用,任颍川太守,还没有上任,颍川便被刘茂攻占,岑彭只好带着部属投奔河内太守韩歆。并在刘秀平定河北时力劝韩歆投降,从此追随刘秀南征北战,立下大功。 岑彭投到刘秀麾下时,曾说道:“彭幸蒙司徒公所见全济,未有报德,旋被祸难,永恨于心。今复遭遇,愿出身自效。” 司徒公就是刘縯,岑彭说自己因为刘縯才得以保全身家,还没有报答,刘縯便遇难,他这才“永恨于心”。 刘钰推断,岑彭原本被刘縯所看重,他之所以追随刘秀,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刘縯,他将对于刘縯的情义投射到他的兄弟刘秀身上。这也是许多原本刘縯的部下转投刘秀的原因,刘秀确实是继承了他的兄长刘縯的遗产。 刘縯的两个儿子刘章和刘兴之死,使刘秀损失巨大,不只是内斗消减了他的实力,人心的向背也出现了变化。 原本刘秀可说是与刘縯一体,他就是刘縯死后的继承人和利益代表。经此一事,刘秀与刘縯彻底割裂,明确地站到了对立面。虽然他只是处置了两个侄子,没有涉及他死去的兄长,刘縯的封号依旧,但是不可否认,确实是因为刘秀使刘縯一系绝了嗣,这使一些原本刘縯的拥趸对刘秀多有不满。 岑彭被困雎阳半年之久,对于邯郸之事虽然有所风闻,但是所知不详。刘钰便是从河北朝廷的这场内斗说起,从刘縯一系被刘秀清洗出发,详加阐述,说刘縯于岑彭有情有义,如今他的后人尽死于刘秀之手,岑彭不思为恩主报仇,反而为他的敌人刘秀尽忠,于义理不合。 这是一场大型的挑拨离间,但是逻辑上很能说通,符合当时的道德标准,岑彭见了自然会多想一想。至于能成功,刘钰其时也没有把握,因此,岑彭的投诚对于刘钰来说是意外之喜。 因为这件事,建世皇帝被更加神化了,大臣们都说他明见万里,是百年难遇之英主。 就连常常说话不入耳的班登也对此事惊奇不已,“陛下,您可真是神了,一封信比十万大军还管用。” “没什么稀奇,朕不过是给岑彭找了个台阶而已。” 刘钰大袖一拂,背着手转身离去,深藏功与名,背影潇洒得不要不要的。 班登望着他的背影,习惯性地撇了撇嘴,“这个人,说他胖就喘了。。。不过我还是不懂,这个台阶到底是怎么找的?” “你这个脑袋,用到老也是九成新。”一向不指摘人的乌盖指了指班登的头,难得地嘲笑了他一次,“岑彭身陷绝境,要么是死,要么是降,他是有名望的士人,拘于君臣之义,他是真的宁死不肯投降的。可是,难道他就真的不想活吗?难道他的属下就甘心情愿随着他去送死吗?” “能活下去,谁愿意死呢?唉,这个人也称得上一个硬骨头、重义之人。”班登叹息着说道。 乌盖道:“陛下的书信是他口授,我代笔的,信内只字未提封赏之事。而且陛下许诺,不管岑彭愿不愿降,汉军入邯郸后,都会保护岑氏一族的安全。也就是说,陛下既没有用高官厚禄来拉拢他,也没有用家眷来要胁他,只是让他自行判断并决断。最重要的是,陛下将刘縯和刘秀对立起来,打破了岑彭坚守的义理,破除了他投诚的道德障碍。按照陛下的说法,岑彭投降不损其忠义之名,反而是对于刘縯的情义体现,有了这个台阶,他当然要就势下来了。” “这么说起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啊!”班登顿时不觉得皇帝神奇了。 “这正是陛下的高明之处,能设身处地想到别人的处境,并找到解决问题的路径,一般人是做不到的。送梯子、搭台阶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你们这些读书人,花花肠子真是多啊!” 乌盖突然笑了起来,直笑得班登心里发毛。因为乌盖一向是温尔雅的形象,笑起来顶多是嘴角弯个弧度的微笑,这种露齿的大笑真是难得一见。 班登疑惑地看着他道:“你这是见了什么鬼了?笑成这个样子。” 乌盖笑道:“我是想,你和陛下真是两个极端,陛下专为人送梯子搭台阶,你就是专门撤梯子拆台的!” “我,我哪有?”班登很没底气地反驳,心里想,好像还真是,而且他还是专门拆皇帝的台。 能拆台拆到封侯的还真是少见啊! 随着岑彭的投降,大河以南的战事进入尾声,祭遵顶不住刘茂大军的进攻,撤回了河北,沿河布防,还在顽抗,来歙还在陈留孤军奋战,并拒绝了刘钰的招降,看来这人是要不见棺材不落泪了。 齐王张步还在与刘秀任命的泰山太守等人混战,但是中坚将军第五伦已率先锋部队入局,三方势力在青州大战,一时难分高下。 皇帝接受岑彭的投降之后,立即委以重任,以他为平齐大将军,让他率军进入青州,平定齐地。刘钰相信,以岑彭原本在建武汉的威望,必定能事半功倍。 果然,岑彭大军一进入青州,立即有郡县长官和当地豪强来降,岑彭兵威临于青州,四处劝降,兵不血刃,连下数城,青州局势立即翻转,岑彭占据了主导地位。 建世汉数路大军向北挺进,渡过大河,直指河北,大有扫荡幽冀之势。而原本就在河北,一门心思率军进入邯郸的骠骑大将军耿弇却收到圣命,令他改变进军方向,掉头向东,阻击败走辽东的刘秀大军,争取将其消灭在河北,彻底结束这场两汉大战。 耿弇立即抛下他的步兵军团,亲率精骑两万六千,从巨鹿转而向东,几乎是追在田无忌的东征军之后,狂飙突进,一路向东。 他知道这是一场速度之争,如果不能在河北将刘秀截住,等他进入幽州,转至辽东,再想消灭他就难了。 以骑兵的脚程,追上步骑结合的刘秀大军只是时间问题。问题在于补给,耿弇不能指望从太行山以西得到补给,横跨太行山的运输线太远、太难走了。 他只能在当地补给,而当地还处于两汉势力混杂的状态之下,郡县的政治都比较混乱,要想为这么大规模的军队朝廷补给,难度可想而知。 耿弇一边进兵,一边筹粮,速度被拖慢了许多。 其实比起耿弇,距离刘秀最近的应该是田无忌,他已率军东进至信都郡境内,而此时刘秀大军刚刚行军至渤海郡,田无忌距离他已不足三百里。 田无忌率一万羽林军东征,一路攻城略地,收降纳叛,军队人数已翻了一倍有余,不过以他的军队规模,要想与刘秀的十余万大军对抗,难度可想而知。 他本应该在当地稳一稳,筹集粮草,等一等身后的耿弇,待两军会合之后,再与刘秀较量。可是田无忌年轻气盛,眼看面前摆着不世之功,怎么会甘心将其送给别人?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刘秀从两三百里外大摇大摆地北上,于是命令全军加速前进,务必要追上云。经过数日的急行军,田无忌终于追上刘秀大军。 他知道敌我力量悬殊,没敢上前挑战,只想着咬住刘秀军的尾巴,拖住他的北进脚步,再慢慢寻找机会。可是没等他站稳脚跟,刘秀大军四面突至,对他发起了强攻。邯郸精兵实力不俗,田无忌寡不敌众,遭遇了一场大败,险些全军覆没。 这是东征以来势如破竹的平凉将军田无忌遭遇的第一场败仗,但是这次他败得极惨,兵马损折了大半,只带着残兵败将突出重围。 好在刘秀急于北上,没有对他穷追猛打,使田无忌又收拾了残兵数千,留驻在信都,一边恢复元气,一边等待身后的耿弇大军。 542.邯郸之围 建世八年秋,刘钰率十万大军抵达邯郸城下,四面围城已定。 此时的邯郸十分萧条,精兵强将尽被刘秀带走,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大都携家带口奔赴辽东,便连那些巨商大贾也尽皆迁出避难,邯郸城内只留下贫苦的百姓,守卫人们的是一些老弱残兵,由刘秀的妹夫前将军李通率领。 李通当年在南阳起兵,使整个李氏家族遭遇了灭族之祸,他的两个儿子被杀,只落得孑然一身。更始立国之后,李通便娶了刘秀的妹妹刘伯姬,两个人生了一个儿子,名叫李音,这是李通仅有的血脉。 刘秀率军北上辽东之时,对留守邯郸的人选十分头疼。 这个人必须要忠心,否则刘秀前脚一走,他后脚便反叛。如果邯郸迅速易主,刘秀的天下将立即崩塌,恐怕朝廷大军都走不到辽东。 这个人必须要有掌控邯郸的能力,要能拢得住人,镇得住场,这样便可以在邯郸坚持得久一些,为刘秀顺利抵达辽东赢得时间。 李通作为刘秀的妹夫,一向深得他的信任,每次刘秀外出亲征都是李通留守邯郸,没出过什么大乱子。李通的忠心足够,能力足够,熟悉邯郸防务,是留守的最佳人选。 刘秀虽然属意李通,但是却很难开口。 邯郸是被抛弃的城,留守者是被抛弃的人,谁留下来,谁就会死。 从道义上来讲,刘秀开不了这个口。 正在为难之际,李通为刘秀解了围,他主动要求留守邯郸,唯一的要求是:让他的夫人宁平长公主刘伯姬和幼子李音随军北上。 其余的不必说了,刘秀必定会善待他的儿子,这不需要叮嘱。 既然李通如此识相,刘秀立即顺水推舟地同意了。为了报答他,刘秀做了一件破天荒的大事:封李通为宛王。这可是建武朝第一个异姓王,大概率也是最后一个。曾经刘秀在最艰难的时候也坚守祖上的规矩,从没有封过异姓王,如今却为李通打破。由此可见,李通的主动留守确实解决了刘秀的大问题。 李通的幼子李音也同时受封为侯,李氏一门在刘秀的王朝即将崩塌时达到了权力和荣誉的顶峰。 这是这个王朝给予李通的最后安慰,可是一个即将崩溃王朝的安慰,又有什么用呢?在刘秀的心中,李通几乎已经是个死人了,这个王号就是用来买他的命的。 谁留谁走的事本来已圆满解决,可是此时又出现了一桩意外,这个意外出在李通的妻子宁平长公主刘伯姬身上。 前一阵子,因为邓晨一家被杀之事,刘伯姬和刘秀兄妹俩发生了龃龉,宁平长公主受到了皇帝的严厉训斥,命她闭门思过。 邓晨的妻子是刘秀的二姊新野长公主刘元,她在小长安之败中死于新军之手。当时刘秀眼睁睁地看着二姊落难却不能相救,痛苦可想而知。称帝后,刘秀一直优待刘元留下的孩子。可是在邓晨反叛后,刘秀却毫不留情地将二姊的骨肉一一斩杀。 刘伯姬出于姊妹之情,极力反对将邓晨灭门。在她的认知中,错都是邓晨一人之错,为什么要刘元的孩子来承担为此她当面顶撞了刘秀,但依旧不能挽回他冷酷的帝王之心。 为此兄妹反目,亲人之间产生了嫌隙。 李通确定留守邯郸,刘伯姬本应随军去辽东,可是她竟坚决不从,坚持要和夫君一道留下。刘秀十分生气,奈何这个妹子好像是和他杠上了,两个人根本没法沟通。 刘秀算是个重情的皇帝,对于这个最小的妹妹他是很有感情的,虽然兄妹之间有了裂痕,刘秀却依然想带她走,保她周全。 刘秀强忍着怒气,命阴皇后前去解劝。为此阴皇后亲临公主府,盘桓了大半日,回宫后对刘秀说了一句话:“伯姬之心坚如铁石,不可更易,随她去吧!” 刘秀怒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难道她想抗旨么?” 他说对了,刘伯姬真的敢抗旨,她随身携带了短刀,如果刘秀强迫她离开,便要引刀自决。这种决绝的态度触动了刘秀,他终于没有再强迫她。 刘秀没有想到做帝王的代价如此之大,他失去了安稳的田园生活,失去了朋友和兄弟,也失去亲人和亲情。 谋国之路就像一条单向的航船,虽然前面有星辰大海,却要远离出发的此岸,再也无法回头。 刘伯姬以她的执拗留在了夫君身边,夫妻共守邯郸,支撑着这座暮光之城,为建武王朝保留了最后的夕照。 当建世皇帝兵临城下之时,城中已惊惶一片,军队也开始滑向失控。 刘钰派使者入城,要求李通立即献城。李通回答道:“曾与皇帝有约,守邯郸半月便可献城,如此则罪不及家人。请陛下宽限半个月,定当献城归降。” 刘钰断然拒绝,他回书道:“朕敬重宛王忠义,特为尔宽限一日,明日日落之前出降,有功无罪。若违此限,大军即刻攻城,城破之日,军马混乱,朕亦不敢言能保宛王于万全。愿宛王审时度势,全城而归,免使古城遭劫,黎民受苦。” 刘钰说到做到,真就勒令兵马不动,坐等李通出降。 夜色深沉,邯郸古城隐没在黑暗之中,唯有公主府内一灯如豆。 李通夫妇对坐良久,李通率先打破了沉默。 “公主,邯郸之事已不可为,我意明日献城归降,你。。。收拾收拾吧!” “良人若降刘钰,音儿在辽东将何以自处?兄长。。。刘秀带音儿同行,不过是将他作为人质,要胁良人。呵!他可真是个狠心的人,二姊对他那么好,他对她的骨肉却一点也不怜惜。”刘伯姬一直对邓氏灭门之事耿耿于怀,对于那个曾经敬重的兄长充满了怨恨。 “伯姬,你对陛下误会太深。此一时彼一时,邓晨之降,出于无义,我之归降,出于无奈。何况陛下临行之时已有明示,要我设法保全自己,保全你。” “他若真想保全你我,怎会让你为他断后?他一走了之,却把你丢给了刘钰。”刘伯姬越想越气,不由自主地提高了声音。 “这些事总要有人来做,陛下为难,身为臣子,身受陛下厚恩,自当为君分忧。”李通叹道:“陛下并不是无情之人,只是身为一国之主,总有些迫不得已之事。不过勿庸置疑,他绝不愿你身陷险境,临别之时,他再三叮嘱,可视局势自行裁夺,不必以音儿为念。” 刘伯姬没吭声,她想起了阴皇后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你既然执意留下,我亦不敢再勉强。只是请你放心,你的儿就是我的儿,从今往后,音儿便是我的亲生骨肉。不管是到辽东还是到哪里,我绝不会让他受半点委屈。伯姬,我知道你性子刚烈,遇事不愿低头,可至刚易折,唯柔顺可常保平安。咱们终究是女子,这争天下的事都是他们男人的事。我听说那个建世皇帝有些度量,也不是个残暴之人,必不会与我们女子计较,真有了那一日。。。活着总是好的,活着咱们兄妹姑嫂还有相见之期,你和音儿也有重逢之日。唉,搁几年前,看邯郸城繁华的样子,谁能料到有如今之事?同样的道理,以后的事谁又能说得准呢?” 刘秀和阴丽华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即便他们夫妇献城投降,也是可以理解的,不会影响到李音,毕竟李通是豁出去自己掩护了刘秀出走。刘秀还能强求他什么呢? 话虽如此,可她刘伯姬有自己的骄傲,她对自己的兄长尚不愿低头,又怎么肯向那个放牛的皇帝屈膝呢? 她抬起头,看着李通道:“良人,你可还记得,当年大兄冤死,三兄在洛阳朝不保夕,我和大姊、阴后一道回新野,每日胆战心惊,生怕哪一日天杀的刘玄就来取了我们的性命。那种寄人篱下日日担惊受怕的日子,我算是过怕啦!那时音儿还小,若不是我一心要护他周全,都不知能不能熬得过来。如今过惯了好日子,再让我像那样重新活一回,恐怕真是受不了了。” 李通一把将她揽在怀里,连声道:“伯姬,都怪我,让你吃了那么多苦。你放心,以后有我在,你什么都不用怕,没人能欺负你,没人敢动你分毫。” 刘伯姬用力挣脱他的怀抱,将他的身子推开,将他的脸拉开半尺的距离,她注视着他的眼,脸上竟然挂着一丝冷笑。 “笑话!李通,你真以为能护得住我么?我算是看透了,大兄、三兄还有你,你们这些男人都一样,为了天下,为了权势,为了自己的那点野心,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什么妻儿家眷,说丢下就能丢下!当年大兄三兄起兵,刘氏遭殃,二兄、二姊不幸惨死。你和李轶兄弟造反,李氏阖族几百口跟着丢了命,你的父亲、母亲,妻子、儿女,他们都是你的至亲,你尚且佑护不住。如今你要投了放牛皇帝,把刀把子送出去,生死操于他人之手,你自身都难保,还说什么要护我周全?你说这话不觉得心虚么?” 李通被她说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无一言可以反驳。 刘伯姬慢慢退回身子,低下头,以左手拇指慢慢地抚着右手,说道:“我活了三十多年,吃过大苦,享过大福,这辈子过得足够了,就是现时就死了,也没什么遗憾了。音儿交给兄嫂,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至于你,日后自会再有合适的良配,不用我胡乱操心。咱们夫妻一场,如今,这缘分也算是到头了。” 她的声调如此平和,可说出的话却又如此决绝,李通听得心惊胆战,猛地伸手捉住她的手,说道:“伯姬,你万不可想不开!为了音儿,为了我,你一定要爱惜自己的性命。你若真的死了,我又岂能独活!我少不得随你一道去了,你,你又如何忍心?” 刘伯姬轻笑一声,说道:“什么随不随我去,什么不能独活,都是说说罢了。你能的,你能活,也能活得很好,我不怪你,不强求你,你用不着去死,真的,我希望你好好地活,盼着你长命百岁。你常说大丈夫能屈能伸,就像三兄那样,在刘玄面前装可怜,后来还不是大大地摆了他一道?你能屈便屈了,活着总是好的。只是我劝你,天下事已不可为,连三兄那等英雄人物都敌不过他,你也不必再图谋什么了。少些非分之想,能长命。。。好好安下心思过日子,放牛皇帝或许会给你些安生日子过。” “伯姬,我,我和你说实话,我年龄大了,不想什么天下,什么权势了,我就想和你过过安生日子,你,你要陪着我,咱们夫妻一场,一直情投意合,你万不可丢下我不管!” “我一想到新野避难的日子,心里就害怕,我再受不了那种日子了。我不是受不了苦,只是受不了屈辱,”刘伯姬忽地甩脱李通的手,霍地站起身,厉声道:“我乃刘氏皇族后裔,高皇帝的子孙,首倡义旗、兴兵灭莽的柱天大将军刘縯之胞妹,昆阳战神、英雄无敌的建武皇帝是我的嫡亲兄长,我乃堂堂宁平长公主,如此尊贵,岂能向一个小小牛吏伏首乞活?我真若在刘钰脚下求生讨饶,对得起祖宗么?大兄三兄虽然无情,却都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英雄好汉!我与他们流着同样的血,虽是女子,亦不肯屈膝事人,使他们英名受损!若只能跪着生,我宁愿站着死!一死而已,有何惧哉!” 李通坐在席上看着刘伯姬,张口结舌。她原本娇小的身形在一点灯光的映照下,竟显得十分高大,让他只能抬头仰视。李通觉得全身像被雷劈了,被什么东西定住了,想动却丝毫动不得。他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心里止不住地气血翻涌。 此时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觉得又是震惊、又是钦佩、又是惭愧,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妻子,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刘伯姬忽地向他伸出了左手,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笑容。 李通像是被解了锁,终于可以活动,可以说话。 “伯姬。。。”他喃喃地伸出手,与妻子相握,只觉得她这一刻全身上下沐浴着光,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让他神魂俱散,目眩神迷。 可是下一刻,李通便惊恐地发现,两人交握的手上忽然多了一片大大的红色,那红色在他们的手上蔓延开来,从他的手指到她的手指,象一株快速生长的赤红的树枝,肆意横生,触目惊心。 他的耳中听到“当”地一声大响,李通吓得浑身一哆嗦,眼睁睁看着一柄短刀落在面前的地上,上在全是殷红的血迹。 刘伯姬的身子向一旁倾去,李通无意识地伸手接过,眼见着她的脖颈上有一道长长的裂口,像是一张狰狞的兽口,里面汨汨地冒出血来。 “公主。。。伯姬。。。”李通的嗓音是带着惊吓的嘶哑,声音却很轻,好像是生怕惊醒了她,而不敢大声呼唤。 案上的烛火闪了几闪,灭了。 李通怀抱着刘伯姬在血泊中坐了许久,直到曙光熹微,屋子里慢慢有了亮光。他的目光下移动,看到地上的短刀,一把便抓了起来,他睁大眼睛仔细看着,见那上面还沾着妻子的血,原本是鲜红的,此时已发黑凝固。 李通一抬手,将短刀横在自己的脖颈之上,稍一用力,颈上传来一阵刺痛,让他停住了手。李通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股热线顺着脖颈缓缓流下,就像是一只蚂蚁顺着往下爬,痒痒的,却让他刚刚涌上头顶的血慢慢落回胸腔。 李通持刀的手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气愤还是害怕。他确实有些生气,生自己的气,以致于他紧紧地咬住了嘴唇,心道:“不就是一死么?不就是一刀的事儿吗?只要狠狠心加把力,就这一下子,便能随着伯姬一道去了,黄泉路不远,或许能追得上她。” 他不断地为自己鼓着劲,手不断地握紧又松开,可是他的手却越来越抖得厉害,越来越无力,直到最后,那只多年持矛握刀杀敌无数的手,仿佛再已承受不住小小短刀的重量。李通松开五指,任由短刀掉落在地。 他忽然悲从中来,不禁伏下身去,紧紧地搂住刘伯姬冰冷的尸体,放声大哭起来。 天光大亮,邯郸城在阳光中静默肃立,建世皇帝刘钰在羽林军的簇拥下策马入城。经过高高的城门时,刘钰昂着头,眼光掠过在道路两旁跪拜的邯郸降臣的头顶。 降将中的第一个便是建武王朝宛王李通,他全身素服,垂首屈膝,五体投地,在城门旁跪迎建世皇帝入城。 建世皇帝以献邯郸城之功封李通为固始侯。 543.攻心为上 刘钰进入邯郸,刘秀江山倾覆。 羽林军军纪严明,秋毫无犯,邯郸百姓努力按下惊惧的心,在试探和怀疑中开始了新的生活。 皇帝颁布诏书,勒令各地郡县长官归附朝廷。圣命一道一道地发出,使者从邯郸出发,奔向各地,传达朝廷意旨。 刘秀已然出走,各地官吏自然是随风倒,争相献城,也有横下心反抗的,自然有朝廷大军前去平定,没过多久,邯郸周边郡县已基本恢复秩序。 如今最重要的事当然是剿灭叛军,捉拿贼首刘秀。耿弇的战报一封接着一封传到邯郸,他已追上刘秀的大军,但是因他兵马数量有限,没有力量将敌军吃掉,只能尾随其后,不断出击骚扰。好在他的部队以骑兵为主,机动性强,刘秀也很难将其反噬,只能且战且走,双方就这样互相咬着,一道缓缓向北。 耿弇请皇帝加派人马,能让他与刘秀来一场大决战,将其歼灭在河北。 皇帝将战报向案上一扔,摇头道:“刘秀将精兵都带在身边,十余万之众,战力强劲,要想全歼谈何容易?” 兵部尚书罗由道:“陛下,伪帝已是强弩之末,我军士气正盛,正可集结兵马,一鼓作气将其歼灭。若是任其退走边陲,恐为长久之患。” “增兵是要增的,将刘秀留在河北当然是最好的。”刘钰说道:“不过这事儿也不能硬来,还要想些别的法子。依朕看,还是攻心为上。” “陛下想如何攻心?” “你想啊,辽东地处偏远,人烟稀少,刘秀手下多是河北人士,原本居于富饶之地,养尊处优,若不是被刘秀裹胁着,谁愿意跑到那个蛮荒之地去受苦?他们能跟着刘秀走,还有另一个原因,大概是担心不能见容于朝廷吧!若是朕赦免了他们,让其可以安心返乡,如何?” 罗由道:“陛下攻心之术,实为上之上者,若如此,则刘秀大军定将作鸟兽散。只是那些附逆者皆为国家叛臣,若不做惩戒,恐不合国家法度。” “他们附逆刘秀时,尚不知有朕,不知者不罪,薄做惩戒就是了。伪朝之官吏,皆允其纳粮赎罪,以其赎罪之粮,缓解关东之粮荒,一举两得。其德才兼备者,朕还要征召为官,允其为国家效力。” 罗由拜道:“陛下胸襟博大,宽厚仁慈,古来少有,有陛下为万民之主,实乃百姓之福。” “如今最紧要之事,除了根除刘秀势力之外,应以安定天下人心为要。要让他们知道,朕不只是关西的皇帝,也是关东的皇帝,朕乃全天下之主,天下之人皆是朕的子民,朕之恩泽,要遍布大汉的每一个角落,朕要让天下万民雨露均沾。” 刘秀在河北经营数年,他的势力盘根错节,很难迅速拔除,一味来硬的成本太高。刘钰要继续加强对刘秀势力的打击力度,同时采取怀柔政策,吸收各方势力以为已用,使关东迅速稳定,尽快恢复生产,缓解粮荒,使百姓休养生息,国家走上正轨。 从王莽乱政之后,天下乱了将近三十年,人口锐减,百业凋蔽,关西经过几年稳定发展,已渐渐恢复繁华,而关东之地还是一片残破,急需恢复生机。 数十年大乱亦有好处,人少地多,人口和土地的矛盾大大缓解,给了刘钰解散关东武装、安置流民的机会。 这些事情在关西已有成熟的经验,虽然关东情况有所不同,亦可有所借鉴,但具体的事宜还要大司农和户部商讨之后再逐步施行。 远在渤海郡的耿弇还没等到援军,却先等来了皇帝的书信。 “陛下要将伪汉朝臣全部赦免,还要征召他们为官,陛下追着刘秀的大军招揽人才,真是爱才如命。”耿弇是个军事天才,政治能力却很一般,乍看一下,只觉得皇帝爱才,没往深处想。 “兄长,陛下这是在施离间计吧?”他的兄弟耿舒凑近前来,说道:“您看,陛下还答应,只要士兵们脱离刘秀的大队返乡,立即便给他们授田,让他们安居乐业。这消息要是传到刘秀大营里,他的士兵得跑一半。” 耿弇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一拍大腿,说道:“陛下的诏命顶得上十万援军!你看,这征召名单上第一个便是邓禹,那可是刘秀的第一心腹!除他之外,刘秀手下有名的大臣几乎都在征召之列。你说,在哪儿做官不是做官啊,留在中原富贵之地多好,何苦跟着刘秀去塞外吃沙子?” 耿舒笑道:“陛下还要封伪帝为豫章王,倒是能和刘玄做个伴。” “我看他宁愿做辽东王,”耿弇道:“他这种人物,哪怕是跑到天边也是要自己创业的,怎么肯屈居他人之下,做陛下的笼中鸟?” “可惜了,都是不世出的英雄,为何要并立当世,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呢?若是只有一个,咱们兄弟早就过上了悠闲的日子了,何必如此奔忙,在刀头上舔血求富贵” “正因为如此,才有武将的用武之地,你要富贵悠闲,我却要纵横沙场,没有这等大乱之世,为兄定是要寂寞的。” 兄弟两人相视而笑,不知道是该遗憾还是该庆幸。 纵使是敌对的双方,还是有渠道可以互通消息的,何况耿弇本就是降将,与刘秀众臣都曾经是同僚,刘钰想要传递的消息,好像是顺着风吹进了刘秀的军营之中。 两天后,刘秀营中发生了一件大事,校尉伏翕在巡营之时,率部叛逃了,随他一道逃走的还有其弟伏咸。 此时他们的父亲不其侯伏湛正伏地向刘秀请罪。 刘秀坐于案后,望着伏湛低垂的头,不发一言。 伏湛可是一个大人物,在当时名满天下,他的祖上是被称为“尚书再造”的伏生,他的父亲是曾经教授过汉成帝的大儒伏理,伏湛本人是诗经的权威,当代名儒。 伏湛的影响力不仅在朝堂,在全天下的儒生眼中,他也是一个宗师级的人物,他的两个儿子同时叛逃,意义更为重大。 伏湛并没有一言推诿,干脆承认了罪过,请求皇帝按律处置,这几乎就是求死。 现在看来他是必死无疑。 邓晨作为刘秀最信任的人,一经叛逃,便被刘秀毫不留情地灭了门。要知道,邓晨的儿子可是刘秀的亲外甥,尚要受到株连,何况伏湛于刘秀并没有那么亲近。 刘秀的反应却有些奇怪,他并没有表现出震怒,也没有立即下令杀死伏湛,而是沉默半晌,方才问道:“伏湛,你为何不走,非要留下呢?” 这事儿是有些奇怪,刘秀原本未对伏氏有什么疑心,没有对他进行特殊的看管,伏湛完全有机会随着两个儿子一同出走,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独自留下来等死。 “臣受陛下的厚恩,无以为报,愿以此身报陛下,尽臣子之忠。” 刘秀冷笑一声,说道:“你若真是如此忠心,为何又授意儿子逃走,背弃于朕?” “臣有三子,长子伏隆已为陛下尽忠,余下二子,臣想他们为伏氏尽孝。” “追随朕便不能为伏氏尽孝了么?” “去辽东虽然离了家乡,亦可奉祖先之祀,但伏氏家学将在中原绝响。臣之先祖再造尚书,臣之父传播诗经,伏氏数代家学,不因王朝更迭而所有更易,臣不忍使家学流于边塞而绝于故土。若伏氏家学因臣而衰微,则臣至黄泉亦无颜面对诸位先祖。” 刘秀猛地站起身,手指着伏湛道:“你身为一代儒宗,不知羞耻,不明事理,竟觍颜在此谈什么忠孝!你以为求死便是忠孝双全?笑话!你令两子背弃主上,何谈忠心?汝二子弃其父于必死之地,何谈孝道?你伏氏父子不忠不孝,必以奸佞之名传于后世,受世人唾弃!” “陛下所谈之忠孝,与臣所论颇有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请陛下杀臣以全臣节,以正陛下之军法。”伏湛跪伏于地,不再说话。 刘秀挥了挥手,令人将他带了下去,好好看管。 阴躬道:“陛下何不杀此老贼?” 刘秀疲惫地道:“尔等都退下吧!” 此后几天继续行军,刘秀很少出现在将士面前,一停下来便闷在大营之中,就连那些重臣都见不到他。 在这几天之中,营中人心浮动,有传言说建世皇帝号召士兵还乡,将授田让其耕作,还有说皇帝要继续重用刘秀的臣子,让他们想办法脱离大队,回到邯郸。这些传言半真半假,大家将信将疑,却无处求证。 不管怎么说,叛逃的人越来越多了。士兵的逃走尤其严重,不时便有人趁乱脱队,失去踪影。甚至有几个随军大臣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大家都猜测是逃到对面耿弇的军中。 邓禹为此十分忧心,再如此下去,恐怕这十余万大军不用耿弇攻击,就会土崩瓦解。他三次求见刘秀都被挡了回来,到了第四次,邓禹下决心一定要见到皇帝,如果再被拒绝,他就一直等在帐外。 这一次他得到了接见。 544.自定去留 “营中人心浮动,日日有人逃走,不知陛下作何打算?”邓禹行过了礼,说话一点也没拐弯,开门见山,直奔正题。 “仲华,刘钰以大司徒之位召你,你如何打算?”刘秀没有回答,反问了邓禹一个问题。说话时他头也没抬,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皇帝说出这种话,按常理来说大臣应该立即伏地跪拜,痛哭流涕地表忠心,赌咒发誓绝不离开皇帝半步。可奇怪的是,邓禹并没有上演这个戏码,而是一动不动,面色淡淡地看着皇帝,说道:“陛下肯放臣走么?” “你要去哪里,朕总不会拦着的。”刘秀也淡淡的,抬头看了邓禹一眼。 邓禹的目光凝住了,焦点聚在皇帝的脸上,放肆地抓住他的目光,完全忘记了臣下该守的礼节。刘秀不肯示弱地回看着他,两个人就这样大眼瞪小瞪,谁都没有吭声。 还是邓禹率先打破了沉默,仿佛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臣自少年时入长安求学,与陛下同窗,从那时起追随陛下整整十八年,臣以为懂得陛下,臣以为陛下知臣,今日陛下如此说,难道是臣想错了?今日陛下如此疑臣,难道是想要臣死吗?” 刘秀不动声色,“树挪死,人挪活,我是想让你活。” “我不是邓晨!”邓禹突然抬高了音量,“邓晨之活,乃是苟活,他或许会有荣华富贵,或许会有善终,但是他的活法缺少些东西。” 刘秀笑了一下,说道:“你想说邓晨没有情义?” “他是缺少情义,”邓禹的声音忽然低了下来,“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刘秀看着邓禹,第一次现出专注的神情,明显是认真了,“那你说说,邓晨缺少什么?” “尊严!追求!”邓禹干脆地道:“刘钰能给他爵位,给他安稳的生活,让他富贵终老,但绝不能给予他信任和尊重。他不过是通过一场肮脏的交易,以情义换取富贵,他成功了,但是也将为此付出代价。从今往后,他所有的行为都将是为了口腹之欲、声色之娱,他的志向、抱负都化成了灰烬,他只能看着别人有所作为,自己却消磨在富贵之中。即便是这种富贵,也随时会被人拿走。” 邓禹看了看刘秀,接着说道:“我和邓晨一样,我也想活,我和邓晨不一样,我不想像他那样失去希望、没有尊严地活着。你该知我少年时有多么狂妄,当年我看着你,说想做汉之萧何张良,你笑了笑,说想做执金吾,骑白马迎聚阴丽华。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么失望!” 刘秀皱了下眉头,“为什么会失望?当时你可什么都没说。” “我怎么说?说想要你做高皇帝么?以你谨慎的性格,恐怕会捂住我的嘴,让我不要痴心妄想。可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要你做高皇帝,而我便是你的萧何张良。所以,当你终于离开刘玄,独自渡河北上之时,我开心极了,一天也没有耽搁,立即追随你去了,我一路上想的都是,萧何张良终于等来了高皇帝,这天下是我们的了!” 刘秀声音低沉了下去,“可是你错了,朕不是高皇帝,朕把天下弄丢了。” “陛下之才不亚于高祖帝,只是缺少高皇帝的运气,此天数也。陛下不必灰心,事情并未绝望,即便退去辽东,依然可以有所作为。刘钰此时锐气正盛,陛下可暂避其锋,蓄势于边陲,一旦天下有变,随时挥兵回到中原,恢复天下。” 看着刘秀略有些黯然的神色,邓禹话头一转,又道:“就算这天下一时难以恢复,也没什么大不了,为一方之霸主,行教化于边鄙之地,亦是一件大功德。陛下之德,必然垂于青史,臣之功业亦将仰赖于陛下,边塞之地亦有功德与富贵。” 刘秀道:“仲华,以你的才华,刘钰。。。” 邓禹竟然不客气地打断了他,就像两人不是君臣,而是当年的同窗好友,他迅速插嘴道:“他不需要我!刘钰有自己的萧何张良,我何必去锦上添花,甚至碍人眼目?我何必以尊严去换取富贵?我邓禹缺他给的那点富贵么?你与我少年相交,情深义厚,臣知君,君知臣。臣对陛下披肝沥胆,陛下对臣言听计从,投契如此,夫复何求?臣愿追随陛下建功立业,大功业也罢,小功业也罢,都是陛下的功业,也是臣的功业,大富贵也好,小富贵也罢,不过是功业的附属品。” 邓禹忽地向前倾身,直视着刘秀的眼睛,说道:“我想活,可是不想仰食他人而苟活,我想与自己的兄弟一道搏出一条生路,好好地活。” 说完这句话,他抽身向后,离席拜倒,伏首道:“臣惶恐,冒犯了陛下,请陛下治罪,陛下可以处置臣,但请陛下莫要再说什么人挪活的话了。” 他低垂着头,半晌没听到上面说话,刚要抬头,忽听刘秀说道:“仲华,朕欲令臣下自已选择,想走便走,想留便留,朕绝不阻拦。” 邓禹大惊道:“陛下,这如何使得?若如此,恐怕这大军就要散了!” “仲华,你方才说了这么多,让朕又相信了忠义二字,朕为帝八年,以柔术治国,多行仁义,自觉未曾亏待过臣民,想必亦有重情重义者不忍弃朕,更有如仲华者愿与朕共进退。朕不忍以一已之私利,夺千万人之活路,更不忍让彼等亲人离散,朕宁愿失去天下,亦不愿失去臣民之心。。。愿做邓晨还是邓禹,让彼等自行决定吧!” 刘秀其实仔细地考虑过了,刘钰的釜底抽薪之计太狠了,他很难再拢住这支大军。现在大营中流言汹汹,就像瘟疫一样,一传十,十传百,若任由事态发展下去,全军都将面临崩盘的风险。即便他采取强硬手段控制,这支军队也没有什么战斗力了,搞不好敌军一冲,便会有人逃跑,有人临阵倒戈,而临阵的恐慌传染性更强,一个跑会有十个跟着,不等接战全军自己就崩了。 这就是精兵要自成一军,而不要和乌合之众混在一起的道理,一颗老鼠屎会坏掉一锅粥,一部分逃兵会把精兵也带成逃兵,使全军都成为乌合之众。刘秀就是要精简部队,将真正的忠于他的精兵留下来,把那些老鼠屎都丢出去。 邓禹的顾虑也是很现实的,这是一场太大的冒险,说不定诏令一下,十几万人都跑了,刘秀立即成了光杆司令。 刘秀却另有一种担心,那些已有异心的将士其实是一种不可控的危险,他敢断定,有人正琢磨着拿他刘秀的脑袋去换取功名富贵,而且这样的人不在少数,将他们留在营中,是对自己的一种巨大威胁。 邓禹又劝了一阵,刘秀忽地正色道:“十年前,朕孤身入河北,手下无一兵一卒,尚有无数英才争相投奔。之后朕打下半壁江山,纵横天下,号令中原,称雄一时,反会被臣下厌弃,变成孤家寡人么?” 邓禹默然片刻,拜道:“陛下乃世之英雄,忠义之士定会誓死相随。”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接下来就是如何施行了。 实际上,完全听凭大家自已选择是办不到的,那样的话全军可能真的会散了。刘秀只要表现出这种胸襟和仁义,让全军都感受得到就够了。 当年信陵君窃符救赵,杀了魏将晋鄙,但还是很难驱使军队去救赵,因为魏国将士谁也不会愿意离开家乡,去为赵国人拼命。信陵君因此下令:“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选兵八万人,一战击退秦军。信陵君得到军队的尊重和服从,也得到天下的敬仰,仁义之名传于四海。 大军离开邯郸时,家属是先走的,重要大臣和将领的家属几乎都在前往辽东的路上,在大军的前面。这些家人去辽东的人是不会离开的。 除此之外,依靠刘秀的人格魅力和众人的忠义之心,也会有相当一部分人会留下。汉人相对比较重义,还不像后世那么功利十足没有底线。 对于普通士兵,邓禹建议仿效信陵君旧事,设定几个条件,将一部分人遣散,刘秀同意了。 第二天,大军进入渤海郡重镇南皮,稍作修整。 皇帝下旨,大臣和将领们可以随军继续走,也可以自行离队返乡,普通士兵父子在军中者,父亲回乡;兄弟在军中者,兄长回乡;独子可以即刻回家;家中有妻小的,可以自已决定是否留下。 诏命传遍全军,震惊了所有人。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是真的让我们走么?” “陛下乃是皇帝,君无戏言,何况是这种正式的诏命,必定是假不了的。” “不可能吧?肯定是试探,不信你就走了试试看,没等出城门就会被抓回来杀掉。” “陛下,陛下如此仁德,我愿誓死追随,岂能半路离开!” “我所见过的人,没有英雄如陛下者,我愿为英雄马前卒,陛下便是赶我走,我也定是不走的!” “我可不这么想,这事儿要是真的,我现在就回家去。” “这下好了,终于可以回家了,不用再在战场上拼命了!” “还是等等吧,看看情景再说!” 545.全军整编 “什么?没有人肯走?怎么会这样?”刘秀听了邓禹的报告有些意外,他没有想到,诏命下了大半天,竟然没有一个大臣提议要走。士兵倒是遣散了不少,毕竟符合条件的人有很多。 刘秀是个眼明心亮的人,他不相信所有人都这么忠心不二。朝中这么多大臣,有不少是和他刘秀政见不合的,他们应该巴不得离开才是,如今见了这道圣命,却仍然不行动,只能说是他们心里有顾虑,不敢走。 “朕为布衣时,尚可一诺千金,言必信,行必果,得豪杰之心。如今身为天子,下了明旨,竟还是不能取信于人。难道在他们眼中,朕是一个言而无信的小人?”刘秀没有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他没有因为众人不肯离开他而欣喜,反而有些生气。 邓禹道:“陛下不是小人,而是真正的君子,是那些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 “如今该如何?难道要朕当众立誓么?”刘秀有些无奈,“朕不是不敢立誓,而是觉得太荒唐太可笑了,要是传扬出去,岂不是一场笑话?” 邓禹想了想说道:“陛下不必如此,以臣之见,此事也好办,只是不知陛下肯不肯。。。陛下莫不如先放一个人走。” “谁?” “不其侯伏湛。” 伏湛一直被关押在军中,刘秀并没有处置他。邓禹的意思是拿他来做个样板,让大家放心离去。 大家都知道伏湛的两个儿子叛逃,他本人更是当面顶撞皇帝,狠狠地开罪了刘秀,如果他都能安全脱身,别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这是要借鉴刘邦封雍齿的典故了。 当年刘邦定天下后,对功臣论功行赏,这个要仔细评定每个人的军功,过程比较漫长。刘邦陆续封赏了二十几人,其他人的功劳还在评定之中。这时群臣争论不休,人心惶惶,担心不能得到封赏。 刘邦在洛阳南宫,见到诸将总是坐在沙地上争论,就问张良:“他们在谈什么?”张良道:“他们在谋反。”刘邦吓了一跳,说道:“天下刚定,他们何故谋反?” 张良回答:“他们担心不能得到陛下的封赏,又怕因为曾经的过失被陛下诛杀,所以聚到一处谋反。” 刘邦当然急了,便向张良问策,张良出了个主意,让刘邦先封赏一个平时最痛恨的人,以安定诸将之心。刘邦想了想道:“那就是雍齿了,他数次让我受窘受辱,我很想杀了他,我们的恩怨所有人都知道。” 张良觉得这人合适,刘邦便封雍齿为什方侯。群臣听说之后都放了心,再也不聚在一处议论了,“连雍齿都被封侯,我们当然也会得到封赏,再不用担心了!” 这是刘邦的博大胸襟,也是他的帝王之术,这两点刘秀也具备。 听了邓禹的建议,刘秀站起身来,说道:“就依仲华,赦免伏湛,让他走!” 南皮城的由来可以上溯到春秋时期,齐桓公帮助燕国打击山戎,行军到这个地方,在此交易皮革,制造皮革用品,故此称之为皮城。 南皮位于燕齐边境,边境之城都比较重视城防,因此南皮的城池比较完固。南皮皮革业兴旺,贸易发达,人口不断增长,在春秋时就是一个大县,到汉朝时也是可与渤海郡治浮阳相媲美的大城。 刘秀将大队人马带入南皮城中,却以精兵陈于城外。 从南皮城的城头望出去,只见城墙之下是密密麻麻的军帐,帐外向南方向筑着栅垒,架着强弩,有士兵日夜守卫。 那里驻扎的是原本守护邯郸未央宫的南军精锐。这是刘秀的亲兵,将士多是朝中大臣的子弟,还有各军中选拔出来的精锐,这支军队完全忠实于刘秀。 在整编全军的紧要关头,刘秀需要一支可以信任的部队保障安全,避免被耿弇趁机偷袭,南军担当起了这个重担。 在南皮城以南十余里之外,可以隐隐看见敌军的大营,耿弇只是扎营在南皮城外盯着,并没有攻城的打算。攻城只会徒增伤亡,太不划算,他要就近守着,等着刘秀大军崩溃,找机会发起致命一击。 后晌时,大臣们奉了皇帝旨意,聚集于城头之上,谁也不知道皇帝让他们上城做什么。难不成让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士守城么? 对于让朝臣自择去留的诏命,没有人当真,或者说没人敢当真,虽然普通士兵一队队地被遣散,但是作为关东精英的代表,士人中的佼佼者,他们的心思都深着。这些朝廷大员们不认为皇帝会如此大度,任他们自由来去。 其实刘秀的大度有口皆碑,他的招降战术屡次成功,正是仰仗了大度的声名。他可以原谅任何敌人,甚至是他的仇人,只要招降他们于国家有利,刘秀都毫不犹豫地接纳他们,并给与他们应有的待遇,而且最重要的是,在事后也从来不翻旧账。 但是刘秀也是公认的锱铢必较、绝不饶恕,那就是面对背叛的时候。刘秀对背叛几乎是零容忍,他可以饶恕敌人,可是绝不饶恕背叛他的朋友,比如李轶,比如彭宠,比如刘扬,比如邓奉,比如邓晨,对付背叛者,刘秀完全失去了他的大度,而是变得十分计较,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 朝臣们都摸清了皇帝的路子,谁还敢轻易选择离开?离开就是背叛,按照刘秀的老规矩,背叛者是绝不会有好下场的。 因此,所谓自择去留的诏书,已经被这些人精当作是清除异已的诱饵,大臣们相信,只要他们之中有人敢离开这座城,必定会在某个地方受到秘密处置。 众人在城头站着,没有人说话,各怀着心事,都在等着皇帝出招。 这时,有宦官来传皇帝的圣命:赦免伏湛,即刻送其出城。 这道命令像石子投到水里一样,激起了一阵波澜,原本静默肃立的人们开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伏湛得罪刘秀,众人皆知,按理说他早该死了,可是皇帝留着不杀,所有人都以为刘秀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处死他,以达到震慑众人的效果。 万万没想到,刘秀会在这个时候宣布赦免伏湛,并要当众送他出城。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在城外杀死他吗? 让朝臣们聚集在城头,是要围观对于伏湛的处置吗? 先赦再杀,是对于伏湛的戏弄和污辱吗?还是刘秀要借此观察众人的态度,以分辨忠奸吗? 没有人能猜得透皇帝的意思,他们只能拭目以待,看刘秀一个人怎么把这场戏唱下去。 这时城门缓缓地打开,一辆马车从城门里出来,一个老者峨冠博带端坐车上,等到出了城池,老者忽然示意停车,他从车上下来,转过头来向着城头张望。 这时城头上的众人已看清,此人正是不其侯伏湛。 伏湛拂了拂袖子,正了正衣冠,端端正正地拜倒在地,向着南皮城行了臣子面对君主的大礼,随后他站起身,重新坐上车子。车夫扬起鞭子,赶着车子向南奔去。 城头上的众人眼看着那辆马车穿过城外的南军营地,士兵们就好像没看到一般,理也不理。随着马车越走越远,在空旷的原野上留下了一个小小的背影,众人还在城头伸颈张望,好似在期待着什么意外之事发生。 仿佛老天要满足大家的期望,忽然自南方来了一队骑兵,只有二三十个人左右,慢慢地接近了伏湛的马车。 从这些人打着的旗子可以看出是敌军,而他们在迎上伏湛之后,稍作停留,便从左右护着车子,将其一直护送到远处的耿弇营中。 伏湛就这么稳稳地出了城,安全到了敌军大营,皇帝竟然真的将他放了! 城头诸人都有些傻了,这么说来,这个诏命是。。。真的?他们真能决定自己的去留? 皇帝真的大度到这种程度,可以容忍这么多人公开地背叛他? 众人还在疑惑之际,忽然有人高喊道:“臣愿还乡,请陛下恩准!” 这是在太常任职的一位博士祭酒,家在魏郡,孤身随军北上,他已与家人分离,本以为此生再也不能还乡,没想到竟然有这个机会。所以他一见伏湛真的走了,立即跳出来表示要还乡。 有宦官答道:“陛下早有诏命,去留随意,你愿还乡,直接出城便是。” 于是那位博士祭酒便走出了城门,像伏湛一样,离城向南,越走越远,直至被对面敌军迎入大营。 有了先行者,其他人就没了什么顾虑,大臣们纷纷自南皮城中出走,甚至军中将领也有离开的。年轻位卑的靠着两条腿走出去,年老位尊的甚至有代步的马匹。他们大部分被耿弇派人接了去,还有一部分出城直接走掉,根本没理耿弇的茬。 过了两天之后,刘秀将整个队伍整编完毕,大臣们走掉一半,士兵们走掉在大半,十几万人还剩下六万人。 只是这六万人再不是两天前各怀心思的六万人,而是对刘秀忠心耿耿的,没有异心的坚强部队,是他多年苦心培养的精锐中的精锐。 一下子甩掉了七八万人,刘秀并没有实力受损的不安,相反却觉得有些轻松,流言终于止住了,军中一切都很平静,他可以心无旁鹜地率军北上了。 546.做个了断 耿弇和田无忌在南皮城外驻军,一边监视着刘秀的动向,一边等待援军的到来。 耿弇当初从巨鹿急着赶来,只带了骑兵队伍,而他麾下的三万步兵落在了后面,如今正日夜兼程地赶来,如果这支队伍赶到,会大大增强他的兵力。 援军还没等到,先等来了圣旨,皇帝召耿弇之弟耿舒去邯郸任职,这是个意料之中的人事调动。兄弟俩同在一军中领兵本就不合规矩。皇帝原本为了更好地掌控上谷郡,暂时让耿氏兄弟一起为将,如今大军离了上谷,皇帝便将二人调开,合情合理。 皇帝下令田无忌受耿弇的节制,命二人一道追击刘秀。因为田无忌军前一阵子吃了败仗,损失很大,皇帝承诺将会为他补充兵力,不日就将抵达。 耿田二人都很振奋,如果耿弇的部下会齐,田无忌援兵到位,两人的实力将十分强大,足以正面硬憾刘秀的大军。 看来皇帝是真的想将刘秀留在河北,而不想让他逃到辽东去。 这天耿弇和田无忌正在帐内议事,忽然有人来报:“大将军,城里有人出来了!” “什么人?” “很多人,不,不是出战!是一个一个、一群一群地走出来,肯定不是逃兵,他们都是从城门里走出来的,没人拦着,倒好像是要散伙回家一样。” 耿弇和田无忌对望一眼,都觉有点莫名其妙,完全不懂刘秀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难道伪帝要解散他的大军,投降了?”田无忌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不可能!”耿弇断然否认,他对刘秀的了解要比田无忌深得多,直觉刘秀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或许他只是放这些人出来迷惑我们,他自己率精兵先走了。”耿弇疑惑地道,随即他腾地站起身,在步向帐外走,“不管怎么说,先出去看看!” 一行人跨马出营,奔上附近一处山坡,眺望着远处的南皮城。 只见城中三三两两地走出人来,说是平民吧还不太像,说是士兵却没有武器、着盔甲。这些人出来都是向南走,但是投向耿田的军营的并不多,大多数像是四散而走,各回各家。 耿弇下令士兵带几个人过来,他要亲自问一问。没多久士兵便回来,带过来几个城里出来的人。 问来问去,几个人的回答都差不多:“陛下是怜我等骨肉分离,心中不忍,故此允许我等自行回乡。” “刘秀就不怕尔等投向我军吗?”耿弇对这个说辞是不信的,他觉得这肯定是刘秀的幌子,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阴谋。 几个人都沉默着,旁边士兵大声催促,方才有一人开口道:“陛下如此仁义,我等虽不能一路追随,又怎么忍心与他为敌呢?” 耿弇没有说话,他旁边的西河都尉史勇已请命道:“大将军,末将愿领军出击,将这些贼兵歼灭!” 在将领们眼中,城外这些还乡的士兵都是人头啊!随便上前割了就有功劳。 杀良冒功的事情在军中并不鲜见,普通百姓的脑袋尚且有人琢磨,何况眼前这些人都是敌军,脱了军装的士兵也算人头。 史勇一说话,其余诸将也心痒起来,纷纷请命出战,去南皮城下捡人头。 耿弇若有所思,田无忌开口了,“大将军,此事万万不可!刘秀遣散其军,正是因为军中人心浮动,不堪为用,他既不能杀尽其军,便只能遣散他们,既得了仁义之名,又留下精兵以为已用。如今敌军士卒急于还乡,正可大大削弱刘秀的力量,若我军对其进行杀戮,使彼等无法还乡,便会重新聚集在伪帝麾下,与其同心同德,誓死与大将军为敌。” 上谷都尉寇勇也说道:“田将军说的极是,刘秀的军心都散了,人都要拢不住了,我等不能做这种帮他凝聚军心的事!” 田无忌出身羽林军,他的部队比之耿弇军的军纪要强上许多,对于自己的部队,田无忌有信心约束得住,对于耿弇军就没那么放心了,他又说道:“恳请大将军下令,对于出城之人,禁止杀戮,防止有人自作主张,擅开杀戒!” 耿弇原本有点活动的心思被田无忌打消了。对于田无忌,耿弇多少有些顾忌,因为自己是投过去的降将,虽然得到了重用,却不是皇帝嫡系。可田无忌出身于皇帝亲自训练的羽林军,属于正儿八经的皇帝嫡系,羽林军将领对于皇帝的忠诚度是最高的,也是最得皇帝信任的人。恐怕刘钰以他为耿弇的副将,多少有点牵制和监视耿弇的意思。 何况田无忌说的都在理上,要是耿弇想趁乱冲杀过去,恐怕这些原本想回乡的人掉头就跑,关起城门跟他死磕,那样反倒弄巧成拙了。 耿弇想明白了这其中的道理,便顺水推舟给了田无忌面子,严令全军不准擅动,任由南皮城中士卒离去。 士兵还乡大潮迟续了半天,城里突然出来一辆马车,这就非同一般了,原本那些士兵都是两条腿走路,可从来没人坐车出来,耿弇直觉是条大鱼,于是令人迎上前去,将对方迎到营中。 这确实是条大鱼,建武汉大司徒,不其侯伏湛,那可是堂堂侯爵,三公级别,顶级的高官。耿弇原来就与伏湛相识,何况伏湛的两个儿子已经反正,算是刘钰的人了,这就让二人又续上了同僚关系。 耿弇热情接待了伏湛,从他口中得知刘秀确实是在精减军队,他甚至允许朝臣们离去。耿弇立即命令士兵在南城迎着,凡是刘秀的大臣,都争取直接请到他的大营中来。 耿弇问伏湛道:“伏公,城中情景如何?若我军攻城,可拔之否?” 伏湛道:“陛下遣散大半人马,留下的尽是精兵强将,心皆向着陛下,此等军马。。。不可图也。” 耿弇冷笑道:“心向着他?他的心又向着谁?” “君王之心,除却雄图霸业,无所向也。”伏湛叹道:“余者在其心中皆是蝼蚁。” 耿弇默然。 他想起当年在蓟城,刘秀执着他的手,向众人道:“是我北道主人也。”为这一句话,耿弇出生入死,助刘秀打下半壁江山。 耿弇又仿佛回到了当年的祁县,他站在城头向着东方眺望,幻想着刘秀率大军穿越太行山,救他于绝境之中。他将刘秀想像成拯救自己的英雄,可刘秀只当他是蝼蚁。 当年他有多么绝望,如今便有多么愤恨,他要让那无情的帝王陷入同样的绝望,曾经的北道主人如今要做索命之人。 尽管耿弇渴望击败刘秀,作为一个顶尖的军事家,他依然不会贸然出手,他清醒的认识到,自己的实力处于下风,不足以一举致胜。他还要等,等援军、等时机、等刘秀犯错。 可是刘秀好像不想等了。 经过短暂的休整之后,刘秀的大军又出动了。与以往不同的是,刘秀没有继续北上,而是率军出了南门,在南皮城外摆下战场。 刘秀派人送信道:“君臣一场,你我之缘分起于战场,亦应在战场做个了断。愿与伯昭决战与南皮之野。” 耿弇毫不犹豫地应战,什么实力,什么时机,都被他刻意地忽略了,此时此刻,耿弇只想与刘秀做一个了断。 他亲自率军出战,田无忌率本部军马从旁策应,平寇将军陈方率军留守大营。 到了战场上,耿弇立即发现,对面的兵马状态明显不一样了。 这是一支真正的精锐部队,而且士气正盛,看来刘秀是真的想和他来一场真刀真枪的当面对决。 耿弇不愿示弱,即便对方兵力胜过自己,他也想凭借自己的勇气与之一决胜负。 他回头望向自己的手下,还没有开口点将,已经有几个人争相向前,齐声道:“末将愿为前锋!” 分别是五原中部都尉尤河、西河都尉史勇、校尉钱琛。 耿弇命尤河和尤勇一左一右,各率本部突骑,同时出击。 战鼓擂响,双方军马相对向前,逐渐接近。 刘秀以一支步卒为中军,两翼是幽州突骑,步卒一步步向前压上,骑兵压着速度随之一道向前。 刘秀这个布阵,意思是以中军步卒顶住耿弇的前锋突骑,两侧骑兵分别包抄,将其围在中间加以歼灭。 这种战术成功的前提是,中军步卒足够精锐,能够顶得住骑兵的冲击。看来刘秀对自己的步卒信心十足。 耿弇立即做出了应对,下令重骑兵前进,突破对方中军防线。 具装骑兵是一个烧钱的玩意,几乎是铁组成的部队,刘钰手下一共只有两支这样的队伍,一只是刘钰亲自指挥,一支在刘彪的手里。 为了加强北征军的实力,刘钰特地为耿弇补充了具装骑后两千余人。而耿弇也毫不含糊,一挥手将其全部派上了场。 这种正面对决打的就是一个气势,谁抢选在气势上占了上风,谁就掌握了战场的主动,对于兵力处于劣势的耿弇来说,这一点尤其重要。 随着领旗摆动,史勇和尤河的两支队伍改变了前行的轨迹,向两边分开,向敌军两翼骑兵迎了上去。 他们刚刚闪开的当面战场,立即由从头到脚以铁武装的具装骑兵填补了空档,铁的洪流向敌军滚滚而去。 547.南皮血战 耿弇手下的骑兵是由幽州突骑和并州兵骑组成,都是多年守边的骑兵精锐,战斗力很强,经过了长时间的磨合,组织性和配合度相当高。 南皮城外地势平坦开阔,正适合骑兵驰骋。这也是耿弇敢于和刘秀对战的原因之一。 这样的战场,是少有的重骑兵可以出击的地势,耿弇用重骑兵冲阵,可以说十分恰当,他有充分的信心可以冲垮刘秀的精锐步兵。 但是刘秀既然敢于以步敌骑,当然也预想到了这种情景,提前做了应对的准备。 他在洛阳吃过一次大亏,回邯郸之后专门研究了对付具装骑兵的战术。 具装骑兵不惧弓弩,无法远程杀伤。队伍结合紧密,人马披甲,重量大,虽然速度没有轻骑兵快,但是冲击力十分强大。要想对付具装骑兵,只有想法子迟滞战马的行进,减缓其速度,以此减弱其冲击力,然后再以身强力壮的士兵列阵,身披重甲,持长刀大斧,正面砍杀。 刘秀本着这个想法,研究了专门的战术,但是从来没有机会实验,这一次正好派上了用场。 耿弇军的重骑兵一出现,刘秀的步兵军团便开始变阵。随着令旗挥动,前排的步卒开始向两边快速奔跑。这种临战变阵要求士兵训练性极高,否则不用敌人攻击,自己队伍就会陷入混乱。 耿弇远远地望见对面变阵,忙而不乱,不禁暗暗赞叹,这支步兵确实是精兵,恐怕是刘秀亲自训练的南军精锐。对这支部队,耿弇多少有一些了解,甚至亲自去过他们的军营,观看其训练,确实战斗力强劲。 随着前排步兵闪开,一排排的拒马从后面露了出来。 拒马是一种木制的障碍物,用木柱交叉成人字,形成一种稳固的木架子,木柱的顶端被削尖,上面还可以插上枪刺,用于阻碍骑兵的行动,甚至可以杀伤骑兵,应对骑兵冲击十分有效。 不管多么厉害的骑兵,也无法直接冲击拒马,如果绕开拒马,免不了破坏重骑兵原本紧密的阵型,化整为零,重骑兵的威力会减弱许多。 耿弇见到对方祭出了拒马阵,并不十分担心,因为他的骑兵也有变阵的后招,最简单的,遇到障碍,下马搬开就是,等到清理出道路,再重新上马结阵。 当然在战场上敌军可能不会给他们这个时间,那也没有关系,下了马的重骑兵也可以作为重步兵使用。虽然失去了战马加成的冲击力,但是战力依旧强悍。 看着对方拒马阵后面的披甲步兵,这场预想的重骑兵冲阵有演变成重步兵的对决的趋势。 耿弇下令其余骑兵准备,保证随时可以投入战斗。他自己胯下的战马也有些按捺不住,跃跃欲试地想要甩开缰绳的约束。 耿弇常常临阵冲锋,他享受战场上鲜血的刺激,喜欢纵马奔驰,亲手砍杀敌军总是让他热血沸腾。 这时两翼的突骑已经冲撞到一处,开始近战搏杀,双方都是精锐,都是士气正盛,可谓势均力敌,甫一接触,战争便进入白热化。 耿弇军的左军是五原骑兵,右军是西河骑兵,兵员组成以良家子为主,都是从小练习骑射的职业骑兵,在边塞戌边时常常暴虐匈奴胡骑,自视甚高。 各支队伍平时就互相竞争,谁都不服谁,耿弇将他们分别派上场,正是利用他们的好胜心,激发他们的战斗欲望,这一招屡试不爽。每次上阵,各郡士兵便像打了鸡血似的,一个劲地向前冲,勇不可挡。 刘秀的骑兵是纯粹的幽州突骑,在他平定河北、纵横关东的过程中,幽州突骑战无不胜,号称天下兵王,赢得了巨大的声誉。对于这一点,并州骑兵是不服气的,尤河、史勇等人觉得,并州兵骑才是天下无敌,他们缺少的只是战场,是展示实力的机会。 在上一次耿弇出居庸关,追击张堪的战斗中,他以手下的并州骑兵和幽州骑兵,击溃了张堪的幽州突骑,证实了实力,同时积累了巨大的信心优势。这一次遇到刘秀亲自领军,他们也毫无惧色,相信本队会取得最终的胜利。 沉寂许久的南皮城仿佛从阳光中苏醒过来,在它的郊外,正上演着一场惨烈的骑兵大战。战马嘶鸣,刀枪闪耀,夹杂着战士的狂吼,垂死者的哀嚎,天地仿佛都变了颜色。 战斗不只属于骑兵,中路已演变成了重甲步兵的对决,骑兵下马清理拒马之后,迎来了刘秀军的披甲步兵,双方开始进入白刃战。 双方士兵都是精挑细选的壮健之士,手中兵器是长刀长矛以及大斧,每挥舞一下都耗费极大的力气,双方的兵器用力挥出,都有破甲的能力,因此一出场都是碾压式获胜的具装骑兵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伤亡。 耿弇的眉头皱了起来,目前看来,虽然中路的重步兵对战,已方多少占了上风,但是离他预想的冲垮敌军差得太远。他也舍不得这些好不容易训练出来的具装骑兵消耗在战场之上,于是他下令再投入一支骑兵,支援中路战场。 随着耿弇军的调动,对面也开始调兵遣将,双方都将更多的军队投入到战场的拼杀之中。 照如今这个打法,耿弇军免不了要吃亏。他的骑兵数量虽然占优,但总体兵力只有刘秀军的一半,开场时没有获得压倒性的优势,最终只能靠拼人头,越往后兵力上的劣势就会越明显。 双方的争战陷入胶着,谁先退就意味着失败,耿弇咬了咬牙,突然一把抓起长槊,向前一伸,直指眼前的战场,他的部下知道,这是主将要亲自上阵了。 “杀!” 耿弇大喝一声,率先纵马向山下冲去。 他的身后是四千名上谷突骑,是他麾下的老兵,从上谷边塞到邯郸,从河北到太原,这支骑兵一直追随着他,取得无数胜利。他在哪里,他们就在哪里。 随着烈烈飘扬的耿字大旗冲下山坡,上谷突骑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俯冲下来。 548.正名之战 田无忌仿佛是一个外人,一直在冷眼旁观这场战斗。 他率一万羽林军东征,一路攻城略地,战无不胜,队伍不断扩大,兵马增加了一倍不止,原本局势大好。不料在刘秀处碰了个硬钉子,损失惨重,不只是原本依附他的河北豪强武装被打跑了大半,连他自己带出来了羽林军也损失了不少,大大地伤了元气。 如今他兵不满万,且以步卒为主,根本入不了耿弇的眼。这次会战,田无忌留了些杂兵把守营寨,带到阵上的是七千名羽林军,这虽然是一支不小的力量,但与耿弇的两万五千名精锐骑兵比起来简直不够看。因此耿弇只让他从旁牵制,相机行事,大概意思就是没太指望他。 临战时耿弇豪气干云地说了一句:“看我突骑退敌!”更让田无忌觉得自己只是个看客,而不是一个可以决定战争走向的参战者。 耿弇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轻视很伤人,田无忌心里不服气,但是也没什么法子,谁让自己实力不济、难当重任了? 从目前来看,除了中路的重步兵对战之外,战场基本上是骑兵冲锋决胜,以步兵为主的羽林军还没有什么发挥的余地。 田无忌却没有因此而放松精神,而是一直紧紧盯着战场的形势,他派出许多斥侯,打探敌军动向,寻找入局的最佳时机。 弱者受到轻视只会自怨自艾,田无忌却不会。他要找机会把这个场子找回来,他早晚要让那些轻视自己的人大吃一惊。 田无忌眼见着耿弇部骑兵陆续投入战场,直至他亲自下场,耿字大旗直插敌阵,从西南角进入,所过之处,敌军纷纷避让,那面大旗就像一把尖刀,破开敌阵,勇不可当,一直冲到大阵的中心位置,依旧余势未歇,继续向东插去。 看这个样子,耿弇是想把敌阵打个对穿。 田无忌叹道:“耿弇用兵,名不虚传,阵战有章法,临敌果敢有勇力,不愧名将之誉,其麾下更是难得的精兵!” 友军的强大并没有让田无忌气馁,而是激起了他的好胜之心,他下令羽林军列阵,准备出战。 因为耿弇亲自下场,全军士气大振,掀起了一波高潮,战场上出现了有利于建世军的变化,可以说他们第一次获得了优势。 田无忌深知这个优势局面十分难得,甚至可能会比较短暂,这是耿弇凭一股气势硬冲出来的,若不能一鼓作气扩大优势,击溃敌军,则很可能陷入敌军优势兵力的包围之中,陷入一场苦战。 总而言之,现在到了胜负的关键时刻,应该投入全力,是死是活就这一锤子买卖了。 田无忌凭借着常年浸淫沙场的敏锐嗅觉,迅速作出了判断,他已经将刀拔出,立即就要下令出击了。 可是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战场上突然出现了新的变化,大批敌军迅速加入战场,千军万马之中,黄色的大旗格外醒目,那是皇帝的旗帜,刘秀亲自下场了! 看着扑天盖地的敌军,田无忌握着刀的手停住了,他身边的兵士都急急地请战:“请将军下令,咱们也上吧!和他们拼了!” 田无忌在这一瞬间念头一转,向身边的校尉宗申耳语几句,宗申领命而去。 田无忌下令麾下加入战场,率领羽林军向敌军最密集之处冲去,在那里,耿弇的大旗已前进得越来越慢,而刘秀的大旗却离他越来越近。 耿弇的马槊上已全是鲜血,他已记不清杀了多少敌军,只是不断挥舞着手中的长槊,同时催促着胯下的马,向前,再向前。 耿弇对于不断变幻的战局有着超强的理解和把控能力,他总能选择最合适的时机出击,一锤定音。或者是双方陷入苦战,局面胶着之时,或者在已方处于不利之时,他的出击总能起到破局的作用。 身处千军万马之中,视线被阻,他无法像观战时那样总览整个战场,实际上他也并不需要,只要感觉到面前的敌军掉头逃走,自然知道胜利已经来临,只要一直冲到四周没有敌人,自然知道已将敌军阵列击穿。 可是现在,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发生,他并没有击穿敌军,耿弇依旧看不到敌阵的边缘,只在某个瞬间,他感觉到对面敌军已到了临界点,只要他们再加把劲,对方说不准就会突然崩溃。 可是突然之间,好像是面对决堤的大河,对面涌过来一股巨大的洪流,几乎一瞬间将他淹没,耿弇失去了刚才乘风破浪般的冲击力,而是陷入了泥淖。 面前的敌军越来越多,凝成一堵厚实无比的墙,让耿弇无法再前进一步,他已感觉不到肩臂的存在,只是重复着手上机械的动作,前刺、横扫、迎头砸下。 他刚将长槊从面前的一个敌军身体中拔出,忽然觉得身后冷风袭体,耿弇本能地向前扑倒在马背之上。一柄长刀将将擦着他趴伏的后背掠过,刀刃扫过左肩。随着几片鱼鳞甲片落在地上,耿弇觉得左肩一阵疼痛。 他来不及查看伤势,手中马槊刷地向后扫去,触手的阻滞感和身后的痛呼声告诉他,马槊上又沾上了敌人的鲜血。 耿弇在马背上直起身体,扭头看了眼肩头的伤势,肩部的甲片已经损坏,有血不断从里面渗出来。 他的卫兵忽剌剌冲了上来,将他们的将军紧紧地围在当中。 有人叫道:“大将军,伪帝杀过来了!” 耿弇抬头望去,隐隐见到刘秀的大旗,距离他不足百步的距离,可是这短短的几十步之间人挤着人,马挨着马,不知道有多少士兵。 耿弇挺直身体,嗓音嘶哑地说道:“随我过去杀了刘秀!” 回应他的是一个亲兵急切的呼喊声:“大将军,我们已经被包围了!回头吧!” 耿弇这才发现,不仅他的身前全是敌军,连他的身后也围上了敌军,原本他的身后有数千骑兵跟着,此时大概只剩下几百人,其余人不知道是没跟上他前进的速度,还是被敌军冲散了。 敌军潮水般地压了上来,耿弇知道自己没有了获胜的机会,如今的形势,就看他是否能全身而退了。 耿弇下令左右摇动大旗,这是一个撤军的信号,周围的将士们会选择最近的将领旗帜,慢慢汇集,一道杀回去。 耿弇的大旗无疑是最显眼的一个,随着他向回冲杀,周围不断有士兵前来会合,随着他一道向来路突围。 但是敌军实在太多了。 刘秀一开始用大量骑兵和少数步兵精锐和耿弇对战,等到双方陷入胶着时,刘秀毫不犹豫地投入了他的步兵军团。这时骑兵的速度降了下来,冲击力大大减弱,对于步兵的威胁也减轻了许多,是步兵入局的好时机。 三万步兵加入战场,立即改变了场上的力量对比,使胜利的天平迅速倾斜。 耿弇军陷入敌军包围,马速受限,完全冲不起来,面对步兵时失支了曾经的巨大优势。他率军左冲右突,试图杀出一条路来,却引得更多的敌军蜂拥而至。 耿弇心头突然生出一种念头,就像他当年在祁县城头一样,他想,难道这里就是自己的葬身之地? 如果他耿弇注定要丧身战场,那么死在刘秀这样的英雄人物手中是可以接受的结局。祁县时他就该死了,从那后他又多活了几年,这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 耿弇甩了下头,试图甩掉这种不合时宜的想法,如今最重要的是突围出去,至于能否成功就要看天意了。 忽然,一个亲兵惊喜地喊道:“大将军,有援军来了!” 随着他的呼喊声,面前的敌军像船头的波浪一样向两边闪去,一支阵列严整的军队逐渐接近,看他们的装束便知是羽林军,而飘在队前的旗帜也表明这就是田无忌的队伍。 耿弇顿时心头大振,立即觉得身上又有了力气,全军奋起余勇,拼命向前冲杀,终于与羽林军会合一处。 田无忌用手中的刀指着前路,远远地高喊道:“大将军,这里!”带头杀了过去。 耿弇率军紧随其后,田字和耿字的大旗一前一后,慢慢远离大队敌军,一路收罗兵马,向着来路撤退。 现在对耿弇军来说,迅速脱离战场,回到营寨整顿兵马,倚靠工事坚守是最理想的状态,可是刘秀不会轻易给他这个机会。 刘秀要的是歼灭或者击溃,他要给耿弇军重大杀伤,绝不允许他们还能成建制地撤军。 耿弇鏖战半日,十分疲惫,仍然强撑着,与田无忌一道率军断后,且战且走,掩护大军撤退。西河和定襄、雁门等郡骑兵在敌军相对薄弱的右翼,击退了敌军,但是却囿于整个战事的不利,无法追击扩大战果,只好听令撤军,好在兵力尚完整,没什么大的损失。 比较惨的是五原和云中的骑兵,在左翼遭遇了敌军的强大攻势,战况不利之时,收到撤军的命令,五原都尉尤河急着率军后撤,却在全军掉头向后时乱了秩序,被敌骑追在后面一通砍杀,死伤惨重。 刘秀率军在耿弇身后追杀,颇有要赶尽杀绝的意思,耿弇被赶得多少有些狼狈,若不是有田无忌这支阵列整齐的羽林军压住了阵,恐怕早已兵败如山倒。 队伍顺着虖池别水和麒麟坡之间的大路南撤,这里距离大营还有六七里路,是整个撤军路程中相对狭窄的地带。 大路以西是虖池别水,以东是一处低缓的山坡,据说此地曾有麒麟出没,故名麒麟坡,坡上野草遍地,杂树丛生,对于骑兵来说,虽不是难以逾越的山岭,但也能起到相当的延缓作用。 耿弇撤到麒麟坡时,敌军先头轻骑部队已追到了身后,不断砍杀着落在后面的士兵。眼看着身后烟尘滚滚,刘秀大军随后将至,耿弇十分焦急。 田无忌道:“大将军不必忧心,末将已在这里安置了一支伏兵,一定可以阻住敌军,保大队人马平安回营。” 话音刚落,忽然传来弩箭破空之声,飞向后面的追兵,敌军顿时倒下数人。 耿弇心里一宽,看来田无忌说的不假,这山坡上确实有伏兵。 549.精兵断后 上一次大败让田无忌受了教训,少了从前的骄气。他见敌军势头凶猛,未虑胜先虑败,在出阵前的一瞬间决定留下校尉宗申,命他率两千步兵离开大队,退至麒麟坡设防,为万一的撤军留下了一条后路。 宗申接到这个命令时心里迟疑了一下,感觉有点不好。这种命令说明主将对于这场战役的前景已不太看好,田无忌没有必胜的信心,开始为万一的情况作准备了。 的确,当时看战场上的形势,建武汉军势头很猛,建世汉军已经处于不利局面。 宗申征战沙场多年,临阵经验丰富,为人十分稳健。他选择了一处最适合防守的山坡,利用坡上的树木及军中的车辆结阵,筑起了一道临时防线,安排了强弓硬弩,专等前方战场的消息。 宗申当然期望前方获胜,宁愿这个临时阵地用不上,可是天不从人愿,没过多久,便有已方人马败退下来。 他立即命令全军备战,弩全部上了弦。几乎在敌军大队刚刚进入强弩射程开始,宗申即下令大黄弩开始射击。 他很清楚自己的任务,这次伏击的作用并不在杀伤多少敌军,而是要尽量延缓敌军的追击速度,让耿、田大军可以安全撤退。因此虽然距离还远,强弩的杀伤力略显不足,但他依然下令发射,期望可以起到一定的威慑作用,使追兵有所忌惮。 第一轮弩箭虽然射中的人不多,但是确实惊到了后面的追兵。宗申在山上远远地眺望,感觉敌军不由自主地放慢了速度,行进变得小心起来,眼见着有士兵向着将旗处奔驰,大概是送消息去了。 宗申还来不及松一口气,就见对面大队骑兵在阵前集结,然后小跑向前,慢慢加速,向着麒麟坡猛冲过来。 这应当是对方将领的临阵决断,用意是要先踏平这座山坡,为后续大军的追杀铺平道路。 数千匹战马一起奔腾,声势十分浩大。宗申紧紧地握住了手中的刀柄,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他很清楚,这次阻击成不成功,就看能否挡住这第一波冲击了。 战马速度极快,数百步的距离根本用不了多长时间。此时第一轮大黄弩在射击之后已重新上好了弦。这一次宗申并没有着急,而是稍待片刻,等到大队人马前进到一百五十步左右,才下令再来一轮齐射。 对于强弩来说,这个距离已经可以进行有效的杀伤,现在发射的目的不是威慑,而是实打实地要收割人头了。 一排密集的弩箭飞过去,敌军顿时倒下一片,战马哀嘶着扑倒在地,马上的士兵像包袱一样被甩出去。但是敌军并没有因此而减速,而是愈发加快了速度,试图尽快接近,减少在弓弩之下暴露的时间。 大队骑兵转眼冲至百步之内,已经进入了普通弓箭的射程了。 宗申命令全体弓箭手开弓,先来了一轮齐射,之后便是自由射击。 阵地战是羽林军的常规训练内容,他们对此驾轻就熟,防守起来有条不紊。在弓箭对敌骑持续杀伤之时,宗申下令长矛手出列,突前结阵,在阵地前形成一道屏障,留下弓箭手在身后继续抛射。 长矛手将数丈长的夷矛尾端插在地上,矛尖斜斜地向上,一排排密密麻麻地,好像是一堵厚厚的矛墙。他们准备要正面承受骑兵的冲击了。 经过弓弩打击的敌军骑兵,好不容易冲到了山坡之下,随即催马上坡,这时战马的速度已经放慢,在爬坡过程中愈发减缓了速度,冲击力已大大减弱。 敌军迎面遇到了坚固的长矛阵,战马踯躅着不愿向前,士兵吆喝着,鞭打着胯下的战马强行冲阵,却被长长的矛刃阻挡,无法突破,只好丢下了一具具尸体,无奈地退了回去。 顶住了第一波攻势,宗申稍稍松了口气,却依旧不敢怠慢,继续严阵以待,准备迎接更猛烈的冲锋。 这一轮防守为耿、田大军赢得了一些时间,大队人马顺着大路向南退去。 宗申远望前方,见到敌军越聚越多,刘秀的大旗在不远处出现。在刘秀的亲自督战下,敌军纠集了更多的人马,开始了第二轮进攻,这一次比之第一轮更加猛烈,守军费尽了力气,才将敌军逐下山去。 宗申打起精神,准备承受第三轮打击。 可是这次敌军的攻击方式变了。 这次攻击以步卒为主,前面的士兵举着盾牌遮住了身体,后面是披甲的步兵,列着阵慢慢地向山坡逼近。 敌军防备严密,虽然行进缓慢,但是伤亡却明显少了,到了山下,开始结阵,准备上山,看来对方是想用步兵硬磕了。 宗申依旧下令长矛兵突前列阵,准备接战。长矛的破甲能力强,可以有效杀伤敌军重甲步兵,再加上占据地形优势,居高临下,自然会在肉搏战中占据上风。 可是出乎他意料的是,敌军在山坡之下却迟迟没有上山,不知道做什么打算。 宗申正在奇怪,突然听到士兵喊道:“有烟气,他们。。。他们要放火烧山!” 果然,建武汉军并没有上山,而是在四处点火,夏天的野山坡,草木又茂盛又干燥,一经点燃,便开始迅速蔓延。从山脚开始,火已经烧了起来,浓烟扑面而来。宗申捂着嘴连连咳嗽,心中暗暗叫苦。 如果是早就准备好的阵地,会有防火的措施,士兵们会除去阵前的树木和荒草,在周围开辟隔离带。可这只是他们的临时阵地,并没有充足的时间准备,士兵们只是将正面的树木稍作砍伐,尽量为弓弩的射击排除障碍,对于其他的野草荒木,根本没来得及处理。因此火焰一起,便顺着坡上的荒草灌木爬了上来,一步步逼近羽林军的阵地。 火势越来越大,到处都是烟,别说是山下的敌军,就是自己的袍泽,稍远一些的也已经看不清楚了。再这样下去,这两千兄弟不用战斗,烧也要烧死了。宗申不再迟疑,下令全军紧急撤离麒麟坡,向南面的大营行进。 笨重的军械全部抛下,车辆和弩车都被放弃了,就连成捆的箭矢也没来得及带走,好在人员没什么损失,总算是全须全尾地下了山。 下山只是第一步,此处离大营还有几里地路程,这个路程才是真正的死亡之路,因为这里一马平川,没什么遮挡,在这里行军,极易受到攻击。 敌军随时可能追至,就是在撤军的过程中宗申也不敢怠慢,他下令全军结阵缓缓前行,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追兵比想象得来得更快,没走出多远,他们便听到身后马蹄轰鸣,大队骑兵已然追至。 宗申回头看去,见后面战旗飘飘,战马奔腾,敌军马上就要到跟前了。在这个平坦地带,骑兵对于步兵有着巨大的优势,这两千羽林军能撑多久呢? 逃是逃不过的,只要队伍散开,士兵们开始逃蹿,所有人都将成为敌军的物,那时就不是什么战斗,而是单方面的屠杀了。 宗申无奈,只好下令士兵转身迎战,全军紧紧地缩成一个圆阵,刀枪对外,像是一只巨大的刺猬,张开它身上所有的尖刺,准备和敌人决一死战。 这是防守最强的一个阵型,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作困兽之斗了。 大汉与匈奴对抗时常常以步兵迎战骑兵,总结起来效果还算不错。当年李陵率五千步卒出塞,路遇单于主力,被十万大军包围。他们依靠强弓硬弩,且战且退,一路杀伤了大量敌军,可惜最后箭矢用尽,在距离关塞不远处全军覆没,李陵被俘虏。 虽然打了败仗,但是李陵却凭这一战打出了名头,被后世认为是以步当骑、以寡敌众的经典战例。 但是李陵的情形和现在是不可比的。此时宗申的处境比之李陵差得太多了。 他仓惶下山时,已将辎重全部抛下,如今他们无法以车辆结阵,没什么东西可以阻拦敌骑,减弱骑兵的冲击力。他们撤退时抛下了大量箭矢,留在军中的箭恐怕支撑不了多久。更重要的是,当年李陵面对的是骑射骑兵,是有利则进无利则退的胡骑,比之现在的突骑,战斗力差得不是一点半点。 宗申想来想去,怎么想不出什么活路。他觉得自己是毫无疑问地陷入绝境了,看来今天怎么都没法子逃脱这场屠杀,这两千兄弟恐怕要全部交待在这儿了。 数千敌骑结阵冲了过来,宗申绝望地抬头,向着南方眺望,希望能出现奇迹,营中会有人出来接应,让他避免被全歼的命运。 不得不说,有的时候奇迹还是有的。 宗申看见远远地战旗飘飞,大队的骑兵从南面奔至,向他们直冲过来。宗申一挺手中的长槊,狂吼一声道:“援军来了,兄弟们挺住啊!” 550.生命通道 羽林军在即将覆灭的紧要关头等到了增援,原本已绝望的士兵们重新鼓起了勇气,打起精神准备硬扛一轮骑兵冲锋。 骑兵军团冲起来之后,要想临时改变方向几乎是不可能的。因此建武汉骑兵虽然看到对方援军到来,在这个时刻也无法调转阵势去迎战。 如今他们能做的就是保持前进的方向,争取一轮冲垮面前的两千羽林军,然后转头对付新来的援军。 但是援军的到来却实实在在影响到了这次冲锋,打乱了建武汉骑兵军团的节奏,有强大的敌人在旁边虎视眈眈,总会让人心慌意乱。 虽然这次冲锋显得有些潦草,但是骑兵对于步兵的巨大优势依然存在,羽林军的圆阵瞬间就被吃掉了一角,整个阵势像是一个被压扁的球。宗申一挺手中的长槊,亲自带人顶了上去。 他们能撑住这一波冲阵,要感谢援军来得够快,两军刚一接战,援军便斜刺里冲杀过来,顿时把局势搅得乱成一团。 在混乱之中,骑兵没有了马匹的冲击优势,对步兵来说就没那么可怕了,羽林军打散成几人一组的战斗小队,个个手执长兵器,有的刺人,有的捅马,相互配合,对付骑兵竟是十分有效。 敌军在步骑联合攻击之下,明显是吃了亏,但是建武汉后续的追兵不断加入,将局势又拉了回来。 双方混战良久,都饥饿乏力,草草收兵。 宗申死里逃生,回到大营,才知今天活着回来全是因为运气。支援他们的骑兵军团今天刚刚抵达,是皇帝答应给田无忌的援兵的一部分,也是其中的先头部队,大概有四五千骑兵。他们刚到大营,便得知前方正在鏖战,立即整军出发,正好救了这两千羽林军兄弟。 耿弇兵败,好不容易在羽林军掩护下全身而退,根本没有力量去支援宗申,田无忌也是一样。 宗申忍不住恶意地去想,或许田无忌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做好了舍弃他保大队的准备,虽然作为军人应该无条件地服从命令,就算让他去牺牲也不能抱怨,但是这个猜想还是让他如哽在喉,心里十分难受。 好在田无忌也没有亏待他,为他力争了一份大功劳,让宗申觉得舒服了许多。 这是一场败仗,五原和云中两支骑兵损失惨重,全军最金贵的具装骑兵也遭受了损失,西河都尉史勇部获胜,为全军挽回一点颜面,是这场战争的首要功臣,宗申部因为拼死为全军断后,也被记了首功。 正是由于宗申部的顽强阻截,使大军虽败未溃,免于遭受更大的损失,这个首功实至名归。 耿弇和田无忌立即加固营盘,布置防守,准备迎接刘秀的反扑。 果然,第二天一早,刘秀便率军向建武汉军大营发动猛攻。耿、田二人龟缩不出,依托工事反击,形势一度十分危急。田无忌的寨门被攻破,眼看营寨要被破掉,田无忌红了眼睛,翻身上马,亲率三千骑兵冲出大营,将敌军逐了回去。 到了后晌,刘钰派来的又一支援军抵达,使刚经历败仗的大军士气提振,这才逐渐稳住了局面。 刘秀见敌营不断有援军进驻,知道短时间内无法破敌,便引兵退回南皮。 耿弇这才下令全军拔营,后撤几十里,回到东光城,一边休整,一边等待后续援兵。 几天之内,田无忌部补充了一万骑兵,据说还有一万五千羽林步兵还在路上,田无忌终于挺起了腰杆,觉得有了些底气。 此战虽然败了,他率领的羽林军表现可圈可点,没有田无忌拼死杀进敌阵,耿弇都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来,没有他安排了断后的预备队,大军可能被追兵击溃。 耿弇为此专门向其致谢,让田无忌颇觉面上有光。 经此一战,两个人都放平了心态,知道刘秀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消灭的,就算他遣散了大半人马,依然有着强大的战斗力。 在东光休整数日,两人都等来了各自的援兵,耿弇留在巨鹿的三万步兵追了上来,田无忌的援军也全部到位,两个人合起来有兵马八万余人,从数量上已超过了刘秀的军队。 更重要的是,随着步兵军团的来到,大型的攻城器械也终于到位,耿弇可以打攻城的主意了。 他下令再度进兵南皮,而刘秀已在几天前离开,此时守卫南皮城的是渤海太守邓邯。他在这次大战结束之后率军从浮阳来援,以浮阳、南皮、建成三城为依托,打造一个三角形的防守地带,试图阻碍耿弇大军前进,为刘秀北上赢得时间。 邓邯是南阳邓氏族人,从刘氏起兵时便一直追随,是此时还忠于刘秀的少数郡守之一。 他靠着南皮坚城,闭门不出,一心想拖住耿弇大军,没想到只坚持了几天时间,就被连环霹雳车轰塌了城墙,邓邯率残兵狼狈逃回浮阳。 耿弇和田无忌分路进兵,耿弇杀奔浮阳,田无忌直奔建成,两个人比赛似的,迅速拿下两城,又势如破竹地拿下了渤海数座城池,将大半个渤海郡收入囊中。 他们一路杀过去,遇敌则击之,遇城则拔之,虽然进兵速度已经算是很快,但当然没有刘秀直接走路来得快。 耿弇估计,刘秀此时至少甩掉他们几百里路程,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刘秀早早开始经营幽州,准备后路,此地向北的数郡太守都是他的心腹,不太可能再现冀州那种郡县长官争相献城的情景。 一场快速的追逐战演变成一步一步的攻坚战,战事不可避免地被拖长了,耿弇没能把刘秀留在冀州,而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的一只脚踏入辽东。 此时还有一个唯一的机会可以困住刘秀,那就是已在右北平登陆的马援大军,如果他能击败右北平太守王霸,攻占右北平郡,将截断刘秀的北逃之路。 刘秀早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早早地命令王霸在海港修筑工事,准备器械,阻止马援大军登陆。正是这种提前准备做得充分,才让王霸与马援军周旋到现在,为刘秀留下了一条生命通道。 551.公孙论战 邯郸未央宫,建世皇帝刘钰在殿内闲坐,班登、乌盖、议郎冯异、侍郎卫宏在侧。 冯异在洛阳之战被俘之后,被刘钰送到长安,过了一段无所事事的日子。虽然他受到了汉情局的暗中监视,但基本的行动自由并没有受到什么限制,在长安城内他可以随意走动,只有出城时需要有人陪同。 刘钰作为一个未来人,知道冯异在历史上是个短命鬼,否则以他的功绩不至于在云台诸将中只列到第七位。因此刘钰吩咐太医院关注冯异的身体,看看能不能事先采取措施,改变他的命运。 用现代的话来说,太医院对冯异的身体进行了全面体检,除了些小毛病之外,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想必他在历史上病死军中也是个意外,毕竟古代医药水平不行,一场感冒发烧都可能要命。 冯异是刘秀的心腹,对刘秀的忠诚度很高,这也是刘钰不敢用他为将的主要原因。何况冯异对于这位建世皇帝并不太感冒,平时见面虽然守着礼节,举止恭敬又中规中矩,但是却总让刘钰有一种距离感。 冯异那个意思就像是在说:你很牛,我惹不起你,但我也不愿意做你小弟,不愿鞍前马后地为你服务。 刘钰不以为意,他是一个有胸襟的人,对于有能力的人才来说更加宽容大度,何况冯异这种有原则的人值得人尊重,反倒是邓晨那种没底线的墙头草让刘钰从心里往外鄙夷。 鄙夷归鄙夷,该给邓晨的待遇一样也不能少,否则谁还肯再来投奔建世皇帝?这就是政治,连皇帝也不能违背政治原则行事。 但刘钰是有自己好恶的,他驱使邓晨做二狗子,为他四处招降纳叛,发挥余热,一旦邓晨的价值被榨干,便被晾在一边,束之高阁。对于冯异,刘钰却不太舍得置之不理,在将其闲置一年多之后,给了个议郎的头衔,让冯异随侍左右,走哪都带着。 平时刘钰常与冯异闲谈,从国家治理到日常生活无所不谈,当然谈得最多的还是军事战场。冯异不怎么主动说话,基本就是用几句话回答皇帝的问题,从不多说一句话,也不会轻易表态,虽不失礼,但却绝对称不上热情。 侍郎卫宏是个学者,与建世朝重臣杜林和郑兴交好,一直在邯郸朝廷为官。他曾做毛诗序,为古尚书作训旨,著作颇丰。刘秀北进之时,卫宏没有随行,而是留在邯郸,被刘钰征召为侍郎。 卫宏致力于确立古尚书的官学地位,在建武朝时便一力主张设立古尚书博士,因为大批今学家的反对,一直没有成功。建世朝学风比较开放,除传统的五经博士之外,又开设了其他官学,包括古尚书。卫宏因此留了下来,为新朝效力。 君臣闲坐,聊了些治学之事,卫宏侃侃而谈,冯异却没怎么说话。 忽然牛头送进来前方的战报,一共两封,刘钰看了看,随手丢在案上,说道:“马援击破了王霸,耿弇和田无忌在渤海也打了胜仗,杀死了渤海太守邓邯。” 乌盖下拜贺道:“仰仗陛下天威,将士用命,前方有此大胜,此次一定能斩获伪帝,传首长安。” 卫宏说道:“右北平乃是河北进出辽西辽东的要道,若是被伏波大将军截断,恐怕陛。。。伪帝无法脱身北上,还有骠骑大将军在后追击,前后夹击,可望一战定乾坤。” 班登喜道:“那么这场仗就要打完了呀!” 皇帝看了看一直沉默不语的冯异,问道:“公孙,你觉得此战结果如何?刘秀还能顺利脱身么?” 皇帝这话虽然平常,但是因他问的是一直心念旧主的冯异,落在心之人的耳中,会觉得多少有些暗含杀机。冯异一个回答不好,可能会惹得皇帝不快,说不定会惹祸上身。 殿内的几个人立即安静下来,齐齐将目光投到冯异的身上。 冯异垂首道:“臣不知战场情景,不敢断言。敢问陛下,伏波大将军和骠骑大将军如今军马在何处?” 皇帝挥手道:“班登,把舆图拿来!” 班登和乌盖两人将舆图在案上展开,刘钰指点道:“马援如今在碣石一带,刘秀在他的南面,两军恐怕此时已经接战,田无忌还在扫荡渤海郡,耿弇已率骑兵先行北上,追击刘秀。” 冯异的目光在舆图上扫过,突然指着南面的青州问道:“不知青州战事如何?岑君然到了哪里?” “岑彭?”皇帝有点意外,“他已占据泰山、琅琊、济南各郡,如今张步退到东莱了吧!就在山东半岛。。。哦不,你们把那个叫什么岛来着,就在那个岛的一角,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山东半岛是后世的叫法,后世的烟台、威海一带汉代时属于东莱郡。 冯异沉吟道:“陛下,以您看来,伪帝处在伏波大将军和骠骑大将军的夹击之下,处境艰难,但是在臣看来,最危险的反而是伏波大将军。” “哦?”刘钰有点意外,北有马援,南有耿弇,这不正是南北夹击之局么?刘秀的处境眼见十分艰难,马援背靠大海,进退自如,会有什么危险? 冯异道:“陛下,幽州的几个太守十分忠心,而且都是能吏。王霸擅抚人心,将士皆愿为之效死,他虽打了败仗,但在右北平尚有根基,定能集结郡兵,自西向东挤压伏波大将军。右北平以北是辽西郡,太守任光是伪帝故人,他乃是一个仁厚长者,不仅受汉民敬重,亦得胡人拥戴,伪帝北上,他必会率汉兵及胡骑南下接应,自北而南威胁大将军北侧。伪帝乃是当世最会用兵的将帅,他自率大军,自南向北迎击大将军,大将军独自应战伪帝尚不敢言胜,何况处于西、北、南三面夹击之中?三面皆是敌人,东面是茫茫大海,海船是大将军唯一的退路,他的处境如何不危险?” 皇帝问道:“那青州战事与此战有什么关联?” “陛下用兵,最重粮草补给,定知其中关窍。” “你的意思是说,马援军的后方补给不安全?” “陛下,右北平远在北疆,伏波大将军刚刚站稳脚跟,右北平大半还在王霸的掌控之下,大将军不能就地获得补给,渤海郡战事也未结束,供应耿田两军人马已是不易,更别提供应伏波将军。伏波大将军的补给原本出自淮南,走海路千里迢迢运送,必定要经过张步盘踞的东莱等郡,张步穷途末路,阻截大将军的补给充做军用,不是顺手牵羊之事么?何况东海是海盗出没之地,向来不太平。大将军唯一稳定的海上后路,看来并没有那么太平。” 冯异在舆图上来回指点,又道:“伏波大将军若是在伪帝抵达之前迅速击溃王霸,占据右北平,自可以就地补给,据城坚守以阻击伪帝,可是王霸早有准备,成功拖住了大将军。伏波大将军虽然获胜,但是时机稍晚了一些,反倒置自己于险地。。。陛下,恕臣直言,就此战的形势来看,大将军情势十分不利,以伪帝之能,若他想要北上,定能突破阻击,进兵辽东。” 卫宏插话道:“公孙,你说他想要北上便能北上,是什么意思?难道伪帝还可能不会北上么?” 冯异点了点头,“有这个可能,伪帝要北上,无非是担心没有退路,怕被王师包围歼灭,如果他能歼灭伏波大将军部,稳住右北平的局势,那么便可背靠辽西,西联渔阳,再无被隔绝之虞。如此则北上也不是唯一的选择,他也可就地驻扎,反过身来与骠骑大将军做决死之斗,如果他真的能连破马、耿两支大军,那么便还有机会反攻河北。” 不得不说,冯异说的有道理,刘秀在幽州的力量很强,马援如今有些孤立,一不小心就容易吃亏。他击败王霸确实是晚了,现在已封不死刘秀的北上之路。但若是说刘秀会全歼马援部,肃清右北平,刘钰是不相信的。他对马援有信心,马援深谙用兵之道,一定会考虑到方方面面,就算面对刘秀这样的对手,也不会轻易败下阵来,就算一时处于劣势,也会不断为对方制造麻烦,有他在,刘秀在右北平绝不会太平。 至于马援的后勤补给,等到田无忌占领了渤海郡,渤海便成为一个近在咫尺的补给通道,马援不需要再从淮南千里迢迢运粮,至于冯异说的渤海一郡无法供应这么多大军,这就是刘钰的事了,他可以加大运粮力度,源源不断地沿大河向渤海运粮。 刘钰道:“公孙所言有理,朕亦料刘秀有能力可以北上,但若说他可连破马、耿两军,反攻河北,绝无可能!” 刘钰说得斩钉截铁,冯异没有接茬,保持着沉默,这表示他对于刘钰的话是不赞成的。 刘钰又道:“世间名将不只刘秀一人,耿弇和马援哪一个不是身经百战?马援虽陷于孤立,但只要他多坚持些时日,待耿弇大军抵达,双战刘秀,此战胜负尤未可知。” 冯异忍不住了,“陛下,耿弇北上需穿过渔阳郡,渔阳十分富庶,太守张堪允允武,最是能干,定不会任由耿弇通过。” “渔阳郡有盐铁之利,钱粮充足,张堪是能吏无疑,但渔阳西、南上谷、广阳等地皆已归于我大汉治下,田无忌指日便可拿下渤海,届时渔阳三面皆是敌人,张堪要自保已是不易,又有多少能力去支援刘秀,阻截耿弇呢?何况他上次惨败在耿弇手下,突骑损失惨重,实力大损,无论从实力还是士气上来说,都绝不是耿弇的对手。” 现在幽州的战局最是复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简直打成了连环套,刘秀若能与王霸、任光夹击马援,迅速获胜,再回头与张堪合击耿弇,则刘秀占优,耿弇若能迅速击溃张堪,北上与马援合击刘秀,则耿、马方占优。 总而言之,时间是最重要的。 刘钰突然又来了兴致,说道:“公孙,不如朕与你打个赌,赌是刘秀先击败马援,还是耿弇先击败张堪。” 冯异突然跪了下来,说道:“陛下,若臣赢了,还请陛下赐臣一个恩典。” 552.世外之地 “什么?公孙想出外为将,为国效力?”刘钰有些意外,更有一点小小的欣喜,难道冯异真的想通了,从心里放下了刘秀,要为他刘钰效劳了? 冯异从来没有提出过要做官,就连议郎这个职位也是皇帝主动给的。虽说皇帝因为对他不放心而不敢委以重任,但是冯异主动提出来就另当别论,这说明他的心态在变化,就像当年的寇恂一样,开始时坚持要留在牢房里,后来也一步步成为朝廷大员。 皇帝亲自将他扶了起来,抚着他的肩膀道:“卿身负大才,理应为国效力,建功立业。卿大可放心,朕断不会令人才埋没。你要为国效力,何须与朕赌胜?只须开口便是。西边羌乱频仍,使大汉边境不宁,正缺一位护羌校尉呢!” 如今战事最紧要的是右北平、东郡及齐地各郡,但是皇帝都不想让冯异去,主要还是不太放心他,不想让他参予任何与建武朝有关的战事。护羌校尉远在河西,远离两汉战场,纯粹是为国守边,不管冯异是忠于建世皇帝还是建武皇帝,他总是忠于大汉的,一定会在这个位置上尽心。 护羌校尉是边塞最重要的职位之一,关乎西部边疆的稳定,皇帝的出手很是大气,让旁边看着的卫宏看着都有些羡慕。当然,降将中最受重用的还是耿弇,但耿弇与刘秀本就有过节,情况与冯异不同,而且他的任命还是在耿况把全部家当都押上之后才换来的。如果冯异有耿况那样的态度,或许受重视的程度不会比耿弇差。 这时刚刚站起来的冯异又跪下了,说话声音有些哽咽,“得陛下如此看重,臣甘脑涂地,不足以报陛下于万一。只是臣既然是与陛下打赌,当然是按着规矩来,如若臣输了,便什么也不用说了,臣愿如数奉上赌资,可若是臣侥幸得胜,臣请陛下允臣自择去处,至于去何处,待臣赌胜之后再说不迟。” 刘钰哈哈大笑道:“就依公孙!” 他答应得很痛快,但是心里瞬间打好了主意,冯异这副不寻常的样子,恐怕还真是和刘秀有关系。 难道他就是想去东北前线,寻机回到刘秀身边?不管怎么说,若他要往与刘秀有关的战场上凑,便给他个无实权的职位,断不可让他领重兵。这也不算违背赌约,任命是任命了,可怎么任命还不是他这个做皇帝的说了算? 君臣的话题又回到了战场上,聊得很是尽兴,就连做学问的卫宏都大发议论,可是几人中军事素养最高的冯异却依旧是问一句答一句,明显兴致不高。 一直到了傍晚,皇帝才挥手让他们退下。冯异出了宫,慢慢走回了家,用过饭后,便在房中枯坐。他的长子冯彰进来问候,说道:“父亲,为何您自宫中回来后便一直闷闷不乐?” 冯异没有回答,冯彰又小心翼翼地道:“父亲身为前朝重臣,陛下可能一时不便委以重任,父亲也不必过于忧虑,时间久了,陛下自会明白父亲的忠心。” “我的忠心?”冯异苦笑了一声,说道:“我的忠心只有一颗,早已交了出去。” 他用手指向东北方向虚虚的一指,吓得冯彰赶紧回头,闩上了门,回头紧走几步,跪在冯异面前,扶着他的膝头道:“父亲大人慎言,若是传到宫中可不得了。” 冯异没有接他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道:“陛下于我有知遇之恩,我与陛下有君臣之义,我追随陛下十年,陛下对我言听计从,信任有加,如今他有难,正是用人之时,我不能随身侍奉,却委身于他的仇敌,实为不忠不义之辈。。。” “父亲万不可如此说!我冯氏阖族的生死,全在父亲身上!”冯彰惊得脸都白了,冯异从来没有当着他说过这些,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突然发起了感慨。 冯异抚着冯彰的头道:“不必怕,为父不会害你,更不会毁了冯氏。刘钰。。。他不错,不愧为一代雄主。只是为父先遇到了陛下,陛下以国士代我,我自当以国士报之。。。不过你不同,你自可在长安朝廷谋得一席之地,以求陛下重用,冯氏以后就靠你了。” “父亲打算如何报答陛下?” 冯异沉默不语。 冯彰猜想父亲恐怕已存了死志,若是刘秀有个三长两短,说不定他就要随之自杀。他不知道如何解劝,只说道:“父亲勿忧,以陛下之能,便是退至辽东,亦可扫清诸胡,割据一方,陛下虽失天下,亦可称孤道寡,不过是易地称王罢了。” 冯异道:“辽东之地偏远,虽有诸胡骚扰,这些年比之中原却安定许多,自王莽乱政以来,河北之民许多迁至辽东,如今虽比不上中原繁华,亦已是阡陌纵横,鸡犬相闻,足可安身立命。只是近年来高句丽兴起,占据玄菟等郡,郡守不能制之,近年来高句丽趁着中原战乱,四处扩张,势力越来越大,陛下要想在辽东立足,高句丽乃是其大敌。” 汉武帝在一百多年前剿灭了卫满朝鲜,在朝鲜半岛北部新设了四个郡,分别是乐浪郡、玄菟郡、真番郡及临屯郡,将整个辽东与朝鲜半岛北部纳入领土管理。王莽的新朝继承了对于四郡的统治权,但是因为新朝的崩塌,中原战乱,高句丽才趁势兴起。 冯彰道:“陛下以昆阳破数十倍之敌,单骑入河北揽得半壁江山,父亲难道还担心他定不了小小的高句丽么?” “若是平时他自然是能的,可是刘钰不会给他这个时间,马援和耿弇也容不得他慢慢稳定辽东,若此战不能胜马耿二人,陛下终究在辽东立不住脚。唉,这天下已经定了,陛下即便到了辽东,也不过是拖延时日罢了。”冯异完全不像在宫中时对刘秀有信心。 “父亲,若是辽东也保不住,陛下便无路可走了么?” “也不尽然,”冯异沉吟道:“朝鲜之南有倭国,其人皆依山岛为居,凡百余国,从事农耕与纺织。倭国在茫茫大海之中,自成一体,罕有外人至。。。那里倒是一个隐居之所。据说秦时的徐福便是去了倭国,在那里定居繁衍。” “难道真的有此世外之地?”冯彰有些怀疑,也有一点好奇。 “有是有的,只是去过的人太少,不清楚确切的方位。我对这些奇事有兴趣,各郡上计官吏来邯郸时,便与他们闲聊,乐浪人和玄菟人都知道倭国,便是在东莱郡,也听说有渔民出海之时被大风吹到倭国去,历尽千辛万苦才返回,再想去时已找不到路了。。。我倒是想去探一探这倭国。” 冯彰知道父亲的心思,接过他的话道:“父亲,陛下乃是英雄,退至辽东已是不易,他不会去倭国的!” “形势比人强啊,多一条退路总是好的。其实你不知道,陛下是个很现实的人,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当年在洛阳,他屈膝侍奉杀兄仇人,心里虽苦,面上却在笑,后来到了河北,因王郎起兵,陛下无处容身,一度想要西归长安,继续在更始皇帝手下求生,还是邳彤一力相劝,才把他留了下来。。。要不是天下大乱,风云际会,将他推上了风口浪尖,恐怕陛下也没有这个野心,他做到执金吾便知足了。” 冯彰觉得自己的父亲有点魔怔了。 大家都知道当今天子对冯异很是看重,只要他像耿弇和邓奉那样,便可以立即获得重用,可他一心想的还是刘秀。若是有机会,恐怕早就千里万里的追随去了,如今竟然意想天开,想要出海去什么倭国,为那个走向没落的王朝寻找一块世外之地。这眼前现成的英明君主,锦绣江山,大把建功立业的机会,全没在父亲的眼里。 人各有志,实在是勉强不得,冯彰也劝不了自己的父亲。自那以后,冯异每天除了入宫侍奉皇帝之外,便是在家中独自推演右北平的战局,时刻关注刘秀的动向。 战事打得拖拖拉拉,马援在昌城一带据险固守。刘秀本可以绕路北上,却留下来与马援大军对峙,说明他不只是想退守辽东,而是想继续保有大半个幽州,以保留反攻河北的机会。 北上的耿弇在渔阳受到了阻截,渔阳太守张堪早早地渔阳郡东南沿海一带构筑防线,据城防守。这一次他比上次要老实了许多,再不和耿弇来什么突骑决胜了,而是老老实实在加固城防,试图拖住耿弇北上的脚步。 田无忌没有急着北上,而是率军扫荡渤海郡,为北征军巩固身后,保持大军粮道的畅通。 这场仗打了一个多月,终于耿弇连夺了雍奴、泉州等重镇,逼得张堪连连败退,终至退回了渔阳县。 而此时马援虽然在几支大军围攻下处境艰难,却依旧留在陆地上,没有被赶到海里去,依靠他的顽强,皇帝陛下赢得了与冯异的赌赛。 553.实力差距 皇帝将手中的奏书轻轻放在案上,抬起头笑道:“公孙,果然如你所言,马援的补给出了问题,如今他被迫撤军,只留张允部还坚守在碣石港。” 马援从淮南北上之时做了充分的准备,粮草带的充足,进兵到琅琊时上了岸,在当地得到了补充,之后又继续北上碣石。因为与王霸相持得久,粮草消耗过巨,与刘秀对峙时便出现了粮食问题。原本指望从南面再获得补给,可不幸的是补给船在经过东莱郡时遭遇齐王张步的拦截,损失大半。军中存粮已不足以维持大军需要,为了配合耿弇作战,马援坚持不退,又熬了一个多月,才不得不放弃昌城,上船回军,但依然留了一支数千人的军队在港口,由材官将军张允统领。 皇帝原想在距离更近的渤海郡为马援提供补给,可是当地没有可容大船进出的足够大的港口,只有原始的滩涂地,不可能进行大规模的运输,只勉强用些小船冒险载粮北上,有的可以幸运地抵达碣石港,有的半路就失踪了,对军中的帮助很有限。就连碣石港的数千人也无法充分补给,想来张允也坚持不了多少时日了。 “这一场赌赛赢的侥幸,张堪退兵只比马援早了几天,否则朕就要输给你了。” 冯异道:“陛下明见万里,臣之见识远不如陛下,与陛下赌赛实在是不自量力,臣输得心服口服。” 刘钰看了他一眼,说道:“公孙曾说想自择去处,出外为将,不知想去何处,朕好奇得紧。” “臣已经输了,此事也无须再提了。” “不妨说来听听。” 冯异并没有迟疑,道:“臣原本想去东莱,助岑君然定齐地。” “东莱?”皇帝迟疑了一下,心想,虽然东莱离辽东还远,但那里是山东半岛的尖端,从那儿出海,到辽东半岛并不算太遥远,前世他就曾经从烟台坐船去大连,一夜时间就到了。但是在汉代的航海条件下,要横跨渤海湾还是很有难度的,冯异不会真的想从东莱逃到辽东去吧? 刘钰直接问道:“卿为何要去东莱?” 冯异跪下奏道:“陛下,天下人尽皆知,臣曾是伪帝近臣,伪帝对臣有知遇之恩,在他处境最艰难之时,唯有臣一直追随左右,君臣之情比之旁人更加深厚。臣如今虽是陛下臣子,却不忍与故主为敌,实在难以两全。臣思来想去,唯有为陛下平定张步,方能既不负故主之情,亦能报陛下之大恩。。。陛下,臣所言发自肺腑,句句属实。臣蒙陛下殊遇,本应拼死报答,奈何为些情义负累,不能尽心。臣自知有罪,辜负了陛下的圣恩,又不忍欺瞒陛下,故今日将这些心里的话全都端出来,请陛下治臣之罪。” 冯异说得情真义切,一点也没有隐瞒对于刘秀的感情,让刘钰多少有点意外,反而对他生出了些怜惜,但这些怜惜并不足以让他去信任冯异,不过这不影响他做出高姿态。臣子表现得如此坦诚,作皇帝的当然要表现出理解和大度。 “鸟兽尚且有情,何况人乎?卿真可谓至情至性之人也。公孙以诚待朕,朕又怎么会怪罪你呢?” 皇帝伸手扶起了冯异,又道:“东莱之事,自有岑彭去平定,小小一个张步,怎么用得着两位名将呢?以公孙大才去辅佐岑彭,太委屈了。大汉疆域万里之遥,自有用得着公孙之处。” 冯异道:“陛下,张步在齐地经营多年,根基很深,虽然此时势穷,被逼于一隅之地,亦非短时期内可以平定。战事拖延下去,空耗钱粮,徒损民力。若被逼得急了,他无处逃遁,必定会入海为寇,成为国家长久之患。如今关东缺粮,百姓因连年战乱不得休息,急需休养生息。臣不需陛下一兵一卒,只求一道诏书,臣愿为使者,为陛下招降张步,平定齐地,永绝后患。” 刘钰道:“为使者孤身入敌营,生死将交于他人之手。朕不忍卿犯此大险。” 齐王张步虽然屡吃败仗,但作为曾盘踞齐地十二郡多年的超级大地头蛇,委实不好对付。如今他把重兵都撤到山东半岛的东端,据城固守,恐怕岑彭一时半会拿不下来,这仗还有的打。如果他输了,正如冯异说的,大概率是要出海作大盗的,以后更要骚扰海疆,虽是癣疥之患,也会相当难缠。 岑彭曾经派人去招降,但是被张步杀了。这个人杀使者是惯例,当年伏湛的儿子伏隆为刘秀招降张步,张步已经答应了,后来又反悔,杀了伏隆。因此去劝张步投降确实是件高危的事情。 刘钰不知道为什么冯异要去东莱犯险,当即表示拒绝,但是冯异伏地固请。 “张步在邯郸时,曾数次到臣家中造访,他对臣颇为信服,臣的话,他还是能听进去几句的。陛下的大恩臣无以为报,心中常自怅恨,臣愿为陛下收服张步,一则为陛下分忧,二则免于齐地百姓再受战乱之苦。” 冯异反复求恳,刘钰想来想去,最终答应了他。这事儿于冯异危险颇大,于他刘钰却没有什么风险,他不必出一兵一卒,唯一的风险是冯异会借机脱离他的掌控,但是冯异一家都在邯郸,这是现成的人质,可以起到有效的牵制作用。 冯异得到刘钰的诏书,立即动身东去。 耿弇大军继续向北推进,刘秀也不再后退,两军又开始接战。耿弇这次兵力增强许多,也更加谨慎了。在一个月内,两个当世名将展开拉锯式的攻防战,大小十几战,互有胜负。 田无忌平定了渤海全郡,也投入到右北平的战局之中,刘秀的压力增大。 在耿田两军的身后,地方官吏逐步到位,全郡的治理开始恢复,使前方军队得到稳定的补给通道,战事向着长期化发展。 刘钰不怕这种消耗战,他怕的是前方大败,其他都无所谓。只要不被刘秀打成歼灭战或者击溃战,让他起死回生,就算耿田小败都没事。大不了就是互拼消耗,以实力相对抗。刘钰如今几乎占据整个天下,刘秀的地盘却只有幽州几个郡,双方差距太大了,这样的对抗根本不对等。 耿、田都曾经吃过刘秀的亏,长了教训,如今两个人手握重兵,只要小心行事,以他们的战术水平,刘秀想打出一场大胜也很困难。 刘钰一边下诏严令耿田两人谨慎行事,一边另派军队以蓟城为基地,从西向东进入渔阳郡,争取先拿下张堪,平定渔阳,从侧翼继续挤压刘秀的生存空间。 这时,东边传来消息,齐王张步在冯异的劝说下,真的投降了。 554.走得明白 张步在新莽末年天下大乱时起兵,慢慢成了气候,割据齐地十二郡,疆域广大,兵甲强盛,是不折不扣的一方霸主。刘秀和刘永先后称帝,张步先答应了刘秀的招降,转过头又接受了刘永的封号,为此杀害了刘秀的使者伏隆。 后来刘秀消灭了刘永,独霸关东,用兵齐地,张步敌不过,迫不得已投降,被安置在邯郸做了个富贵闲人。在刘秀外出征战,邯郸放松管制之时,张步逃出了邯郸,回到琅琊郡,再次举兵。 当时刘秀正与刘钰打得热闹,境内流民四起,官府管不过来,张步凭借着在齐地原有的根基,召集旧部,招纳流民,一呼百应,竟然迅速成势,攻略城池,占据要津,与官府势力旗鼓相当。 这时建世汉的势力进入了青州,两方对战变成了三方混战,齐地的局势混乱不堪,等到刘钰进入邯郸,刘秀开始垮台,郡县长官或者弃官逃走,或者举郡投降,张步趁乱四处扩张,将自己的势力扩大到六个郡,拥兵十余万众。 但是等到岑彭大军一到,张步便开始一败再败,一退再退,终至龟缩到东莱郡和琅琊郡的一角,此时他已退无可退,只能据险坚守,做困兽之斗,岑彭一时也奈何他不得,只好一边巩固占领地域,一边做长期围困的准备。 张步为自己谋划过退路,甚至想过投降,但岑彭派使者来了,他又认为使者份量不够,态度又有些傲慢,一气之下把使者杀了,从此断绝了投诚的想法。 张步在转附港准备船只,储存粮草物资,以备不时之需。实在不济事,他只能泛舟海上,栖身荒岛,做个海上大盗了。 他万万没有想到冯异会来。 当年在邯郸时,他是失了势的一方诸侯,冯异是得皇帝器重的权臣,张步努力和冯异套近乎,数次登门拜访。与其他人不同,冯异并没有因为他敏感的身份而表现出嫌弃,而是自然而亲近,维持着礼节。张步落魄邯郸,如丧家之犬,多遭人白眼,见冯异如此,立即引为知已,倾心结纳。 他不知道的是,冯异与他保持亲近是刘秀的示意,只是为了掌握张步的动向罢了。 冯异在建武朝是个重量级人物,在建世朝中地位下降,但仍然是个在皇帝心中有位置的人。刘钰为了这次出使特意升了冯异的职,以他为太中大夫。 按理说这个职位已经不低,以这个身分来见张步,已经算是给了他面子,但是事情往往是这样,越虚弱的人越喜欢虚张声势。张步为了接见冯异摆了好大的排场,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都拿出来了,仪仗兵一直排到大门外。 冯异是带兵打仗的人,哪里怕这些?他手捧圣旨,昂然而入,张步见了他第一句话是:“冯公为何而来?” 冯异回答道:“为张公生死而来!” 一句话戳破了张步色厉内荏的表象,将他从那虚假的宝座上揪了下来。 张步与冯异连着谈了三天,冯异凭着高绝的见识,缜密的思维,为张步理清了形势,摆明了出路,张步终于下决心归附,接受了刘钰封侯的条件。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顺利,在冯异的一力主持下,张步开始逐步移交权力,解散军队。 一个月后,张步到了邯郸,拜见建世皇帝。 皇帝见他一个人,奇怪地问道:“公孙没有与你一道回来么?” 张步道:“冯公出海之前,嘱咐臣先来邯郸拜见陛下。” “出海?他去哪里了?”刘钰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陛下,冯公忧心右北平的战事,担心他们粮草缺乏,便亲率船队北上碣石了。临走之时,他留下一封奏书,托臣带来邯郸,请陛下御览。” 张步原本留了一条入海为盗的退路,因此准备好了一些船只,船上粮草物资齐备,冯异见了,便以北上援助为名,率船队出海去了。 刘钰接过奏书,打开看过,面色不变地道:“冯异定齐地,为国家立下大功,又忧心北方战事,北上运粮,为朕分忧,真是少见的忠臣能臣啊!朕要大大地奖赏他,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功绩。” 张步退下之后,皇帝又将冯异的奏书打开,看了两眼,随即两手交错,慢慢将其扯碎。 乌盖小心问道:“陛下,冯公。。。” “他走了,不会回来了。”皇帝叹了口气,说道:“他倒是走得明白,先为朕定齐地,立下大功,报答朕对他的优待,还了这份人情。然后还是要去找刘秀。。。可惜啊,此等人才,终不肯为朕所用。人各有志,终是勉强不得。” “他去找刘秀了?”小班登大吃一惊,“那陛下为什么说要奖赏他,还要让天下人知道他的功绩?” 刘钰没有说话,乌盖却道:“天下人都知道冯异为陛下定齐地,想必伪帝也会知道,他如此帮助陛下,不知道伪帝会如何看?” 小班登终于明白了,“原来这是个反间计啊?陛下,您,您真聪明。” 他结巴了一下,让刘钰觉得他本来想说什么不好的词,话到嘴边,又用聪明来替代了。 皇帝道:“此事有些蹊跷,按道理说张步的存在对刘秀是有利的,冯异若是为刘秀着想,应该扶持张步,帮着他与朕为敌,可是他确实在这件事情上帮了朕。让朕觉得他信上的话有可能是真的。” “他说了什么话?”班登急切地问道。 “冯异说,天下乱得太久了,百姓太苦了,天下人都厌倦了。他希望快一点结束乱世,让天下重归一统,让百姓安居乐业。他恳请朕,还大汉一个太平盛世。” “可是,若是他希望陛下一统天下,那伪帝怎么办?那不是他心里认定的故主吗?”这次不仅是班登,连乌盖也有些糊涂起来,不知道冯异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这确实令人费解,看这个意思,冯异是站在天下人一边的,因此他帮着将要一统天下的朕定了齐地。。。他又不肯留下,而是千里万里地去寻故主。由此看来,此人心中有大爱,心怀天下,但是又有小情,情系故主。而他故主的前路与天下大势相反,因此才让他看起来这么矛盾。” 乌盖道:“可是他若去了辽东,免不了受困于君臣之义,与陛下作对,做出阻碍天下一统的事情。” “他说要追随故主,却不会与朕为敌,不知他如何做到。”刘钰摇了摇头,好像试图将冯异从他的头脑中赶出去。 冯异出走之后,音讯杳然,之后没人再见过他的名字,刘秀那边也没传过来他的消息,好像他并没有到辽东去。有人传说他出海不久便遇到大风,船队在风浪中覆灭了。 刘秀在右北平与耿、田二人对峙了大半年,谁都不能取得决定性的胜利。之后孟津将军任尚率军进入渔阳,赶走了张堪,伏波大将军马援补给之后,重新北上碣石,刘秀再也顶不住了,终于放弃了右北平郡,继续北撤到辽东去了。 刘秀的北进辽东,说明他失去了最后一线反攻河北的希望,以后只能在那个荒野之地挣扎求生了。 刘钰以骠骑大将军耿弇为主将,以田无忌和任尚为他的左右副手,三人一道率大军远征辽东。他将寇恂调任北征前线,由他任右北平太守,作为北征大军的强力支撑。 寇恂是出了名的能吏,有宰相之才,做一个小小的边郡太守多少有点委屈了他,可是右北平是紧临刘秀势力的一个郡,既有边防压力,又有为北征军提供后勤保障的压力,责任重大,一般人担不起这副太守的担子。而寇恂不仅治郡厉害,带兵打仗也毫不逊色,再加上他对于刘秀十分熟悉,是一个非常适合的人选。 虽然没能在河北解决刘秀,使他逃去了边塞,将战线拉长,但是刘钰相信,他能以强大的国家实力一点点压垮刘秀,虽然时间可能要久一点,但却有十成的把握。 随着刘秀远遁,天下之争进入了收尾阶段,关东的建武朝残余势力迅速被扫灭,到了建世九年时,各地的战事已经很少,百姓开始安心种田,大汉眼看着要进入休养生息的周期了。 刘钰在关东巡视了一年有余,在建世九年的夏天回到了长安。开始大封功臣,以军功封侯者数十人。 这天,皇帝和御史大夫宋弘、尚书令郑深等几个重臣议事。最近有许多大臣上奏,希望能逐渐罢兵休卒,不仅减少钱粮用度,而且能使士兵解甲归田,弥补地里劳力的不足。 皇帝沉吟道:“天下方平,尚未完全安定,现在罢兵太早了些。” 宋弘道:“陛下践位已近十年,士卒久战疲惫,皆欲还乡归农,娶妻生子,过过太平日子。陛下,人心思归啊!” 皇帝道:“可是还有许多大事未办,少不得要用他们。” 谷恭道:“刘秀已不成气候,最大的敌人不在了,还有什么人能用上这许多士卒?” 皇帝笑道:“卿等都忽略了,有一股大势力,其势力之强,恐怕比刘秀也差不了多少。” 在座者都有些奇怪,“不知陛下指的是谁?” “是全天下的豪强!”皇帝看着几个表情错愕重臣,说道:“朕欲恢复陵邑制,如何?” 话音刚落,在座的大臣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跪倒在地,拜道:“陛下,万万不可啊!” 555.强干弱枝 陵邑制是从汉高祖刘邦时便开始实行的制度,目的是为了加强中央集权,打击地方势力,强干弱枝,针对的主要目标是各地的豪强大族。 制度的开始是有历史背景的。 秦始皇灭六国之后,前无古人地废除了分封制,实行郡县制,开始了大一统王朝模式的尝试。为了加强中央集权,削弱原来六国贵族的势力,秦始皇将天下豪富迁徙到咸阳,试图掘掉他们原有的根基,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监视居住。 可惜秦朝统一的时间太短,二世而亡,大一统思想的实践期太过短暂,并没有深入人心。当时的人更多地将这当成一种失败的尝试,认为以中央集权的方式管理这么广大的疆域是不可能的。 秦朝灭亡之后,项羽采取的依旧是分封制,他自称西楚霸王,相当于当初的周天子的地位。如果不是刘邦在楚汉相争中胜出,重新开始大一统王朝的尝试,中国历史大概要重新走回到老路上去。 刘邦统一天下后,面临着和当年的秦始皇同样的问题,即如何削弱地方势力,将权力集中到中央。刘邦采取的是和秦始皇相似的措施,那就是迁徙关东豪族到自己的统治中心关中地区,充实关中人口,增加关中的财富,增强关中的总体实力。 当然还有一个主要目的是防御匈奴,因为长安一带离匈奴太近,面临着越来越强大的匈奴的直接压力,人口过少是负担不起这个任务的。但是在汉武帝把匈奴打垮之后,这个任务便不复存在了。 这种强干弱枝的行为是以“陵邑制”来实现的。刘邦称帝后第二年就开始为自己营建陵墓,这就是“长陵”,是依照帝都长安建造的,与长安城隔渭水遥相对峙。围绕长陵,刘邦设置了“长陵邑”,将关东豪门大族迁徙到此给他守陵。这些人大多是原来的六国贵族,他们离开了故土,失去了曾经的势力,也失去了对中央的潜在威胁。 他们唯一留下的是财富,而他们的财富有着巨大的消费能力,对于拉动关中经济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人口不断充实的关中也有了更多的兵源。 汉朝历代皇帝都大修陵墓,在这些陵墓中,高祖长陵、惠帝安陵、景帝阳陵、武帝茂陵、昭帝平陵五个陵均设邑建县,故名“五陵邑”。 迁徙的豪族有确定的标准,比如汉武帝颁布的著名的《迁茂陵令》规定,凡是财富在三百万钱以上的巨富豪门,一律迁徙到长安附近的茂陵邑居住,这个标准拿到现代就是亿万富豪。 诏令是刚性的,但是为了弱化矛盾,汉武帝采取了一定的软性措施,对于这种强迁,国家会给予迁徙者一定的补偿,包括经济上的和政治上的。武帝给每户二十万钱的高额拆迁补偿款,同时奖励各种政治荣誉,对于巨商大贾,让他们可以脱离比较低贱的商家身份,跻身世家名门。 迁徙到关中的豪门子弟一掷千金,极尽奢华,使长安城成为了世界第一的繁华大都会,“五陵年少”“茂陵子弟”也成为后世富二代的代名词。 对于迁走的豪门留下的田地,政府出资低价收购,而后分给流离失所的无地贫民,使许多赤贫百姓得到安置,可以安心种田,国家税收也得以增长。 总而言之,陵邑制不仅削弱了各地豪门的势力,强化了中央集权,抑制了土地兼并,而且由国家组织平均了社会财富,对于增强中央权力、缓和社会矛盾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实行百余年的“陵邑制”在崇尚儒学的汉元帝时期终止。而在豪门崛起后的东汉,“陵邑制”更是无法恢复实行,皇帝的权力也无法再达到西汉的高度。东汉末年时,皇权越发式微,皇帝甚至堕落到要靠地方军阀来供养。 在“陵邑制”和其他加强皇权的制度下,汉朝的中央集权程度不断加强,在武帝时达到顶峰。汉武帝的权力是光武帝刘秀所无法相比的。这也是在后世眼中汉武帝十分强势、光武帝却温柔许多的重要原因。 从汉高祖到汉武帝这段时期,中国才真正确立了大一统王朝的统治模式,充分证明了中央集权制度的可行性,使这种体制成为后世两千年历代王朝的样板。 有赖于历代王朝的努力,天下一统成为中华大地全民共识,中国经历了数次分裂,最终都能归于一统,而不是像欧洲那样各国林立。 刘钰作为先知的现代人,知道东汉后的历史走向,那是一个豪强崛起,士族门阀开始形成的时代,当然要想法子予以避免,所以提出了恢复“陵邑制”。 大臣们合力反对在他的意料之中。反对的声音,有的说无须实行,有的说无法实行,一时争论不下。 刑部侍郎郭躬说道:“陛下,从古至今,关东河北、河南、齐、鲁等地一向为繁华之地,人口众多,农商发达,关中虽为帝都所在,与之相比亦有不足,当是时,从关东迁徙富户至关中,是损有余而补不足,自应如此。而自王莽乱政以来,天下大乱三十年,百姓流离失所,有赖陛下雄才大略,关中率先安定,先前迁走避难者争相还乡,更有各地避乱者持续迁入,陛下又招纳流民,发放土地,吸引关东流民入关,陛下践位九年,关中人口增加数倍。反观关东,一直处于战乱之中,土地荒芜,人口凋蔽。如今看来,关中繁华更胜关东,此时再从关东迁徙人口至关中,是损不足而补有余。若恢复陵邑,则关中人口愈密,土地不足供养,而关东人口愈疏,荒地无人耕种,益发凋蔽。陛下,凡事当顺势而为,不可逆势而动,此一时彼一时,陵邑虽善,非其时也。” 郭躬出身颍川郭氏,精通律法,其堂兄郭敬在皇帝定颍川时献关投靠,郭氏一族随之归附朝廷。经过几年的发展,郭敬军功日盛,郭躬亦在朝中步步高升,郭氏双星都正当壮年,在军界政界分别身居高位,郭氏一族因此迅速崛起,已成长为豪门大族,在颍川一郡有举足轻重的地位。若是陵邑制施行,郭氏一定在迁徙之列,在当地多年的经营将毁于一旦,因此他的反对在皇帝看来多少掺杂了私心。 郭躬行事一向稳重,他是个心中有数但是谨慎发表意见的人,这次表态亦是在多人发言之后,可是他终究没有忍住,最终跳了出来,可见对于此事确实是极力反对。 郭躬的话有理有据,立即有人随声附和,更有户部官员开始摆数据,把关中人口和关东的加以对比,确实,这些年关中人口密度迅速加大,超过了大多关东地区。 皇帝当然不能亲自下场与他辩论,他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向众人扫过去,落在了兵部尚书罗由身上。罗由是郑县儒生,出身比较普通,家境虽可,却称不上豪门大户,虽然这些年由于他的缘故,家族兴起,但是底蕴不足,比之传统豪门大大不如。 罗由是皇帝的心腹,一向能体察圣意,得皇帝信任,而且胸怀远大,有匡扶天下的雄心,想法比较激进,与皇帝的思路多有契合之处。 皇帝看他是期待他站出来发言反驳,罗由心知肚明,于是他便出列奏道:“陛下,此时关中虽然繁华,人口增长了许多,但只是对比此时别处而言,若比之武、昭、宣盛世之时还是大大不如。武皇帝时长安何等繁盛,尚要建造茂陵邑迁徙富户,宣皇帝时亦要迁徙富户至平陵邑,彼时关中人口众多,尚可推行陵邑制,此时人口只有彼时半数,即便增加一倍亦可以负担。” 郭躬道:“关中或可负担人口迁入,可关东自大乱以来,人口锐减,土地多有闲置,恐难承受人口外迁。若强行陵邑,则关内外实力将大大失衡。” 罗由笑道:“陵邑制要的不是平衡,而是强干弱枝,关中越强,越能控制关东,郭侍郎所说的失衡,正合了陵邑制的本意。” 皇帝听得连连点头,罗由虽然刚刚三十岁,但他原本就胸有丘壑,又身居高位多年,眼界更是非比寻常,更兼口才好,肚里有货也能表达清楚,郭躬的观点经他反驳,显得说服力不足。 罗由又道:“陛下,此时情景与我朝初立之时颇多相似,当年七国争雄,彼此争战数十年,仅长平一战,仅赵一国便有数十万伤亡,天下人口减少何止减半!秦统一只有十几年,又遭乱世,群雄并起,数年大战,高皇帝定鼎天下,彼时国家之穷困,比起此时更甚百倍,民失作业而大饥谨,一石米竟要五千钱,以至人相食,死者过半。天子出行,竟寻不到四匹同色马匹,只能乘坐牛车。当时之疲蔽,比之此时更甚,高皇帝尚要强迁富户入关,难道不曾考虑关东承受不了人口外迁?陛下,经大汉两百年盛世,天下人口比之立朝之初增长数倍,当时尚可行陵邑,此时当然也可行。” 皇帝很满意,罗由不负他的期望,把不该推行陵邑制的观点驳了个彻底。可是他还没有说话,罗由却话锋一转:“陛下,依臣看来,陵邑制自当恢复,可是不是现在,现在若强行陵邑,恐社稷有累卵之危。” 556.强拆大队 兵部尚书罗由论过“陵邑制”的必要性后,话风一转,却说到现在“陵邑制”不可行。这个转变有点大,让在座者都有点意外,便是皇帝也没有想到。 罗由道:“陛下,王莽失德,天下大乱,盗贼蜂起,各地豪门大户为求自保,纷纷筑造坞壁,修缮甲兵,招募丁壮,小者聚众百余,大者胜兵数千。彼等代行官府威权,维持地方治安,百姓争相依附,使其势力益张。每一家豪强都是一方之霸,官府亦不能制。伪帝刘秀当年欲大行屯田,尚受豪强之制,何况陛下要将彼等迁走,令其弃田地祖宗之业?陛下,天下方定,人心未服,若遽行陵邑之事,恐怕豪强复起,天下复乱,危及社稷。” 宋弘起身道:“陛下,如今天下初定,百姓皆欲归田耕作,士卒疲于作战,万不可再动刀兵。臣以为,陵邑之事当缓行,请陛下孰思之。” 宋弘是朝中德高望重的大臣,他一发话,立即有人随声附和。 皇帝看了看尚书令郑深,问道:“郑公,你看呢?” 郑深不仅位高权重,而且深得皇帝信任,可是今天竟一直没有说话,直等到皇帝点名,才站起来,微微垂首道:“陛下英明睿智,深谋远虑,必知强弱之事,缓急之理。况此等大事,行之必震动天下,便是朝堂上议之,亦将使人心不安。如何决断,还请陛下圣裁。” 说完他就坐了回去,再不发一言。 这话其实说了当没说,根本没个态度。想必皇帝不甚满意,在众臣都退下时,找了个借口把郑深留了下来。 皇帝把闲人都赶走了,只有君臣两人对坐,皇帝说道:“子渊,你方才的话没说清楚,现在就你我二人,不管你说什么,出你口入我耳,再不会有第三人知晓,你说说看,这陵邑之事能不能推行。” 郑深起身拜倒,说道:“陛下,陵邑之事不仅不可行,现在连提都不能提!” “哦?这是为何?” “陛下创业,仰仗的是流民,刘秀却不然,他乃是靠豪强起家,自要对其有所回护,久而久之,致使关东豪强坐大,关东之豪强比之关中强过太多,乡野之民,皆受豪强庇护,唯其马首是瞻。如今陛下初入关东,郡县长官刚刚就任,郡县之治理要靠当地豪门大户帮衬,否则难免政令难行。如今最重要之事当属尽快让各郡之治回到正轨,使关东之民知陛下之恩,服陛下之德,惧陛下之威,遵陛下之法。如今陛下尚无恩德于关东之民,却先要夺豪门大户祖宗之业,彼等必定群起反抗陛下。陛下即便身为皇帝,麾下有百万之兵,亦不可与全天下人作对。” 皇帝道:“先不论其能不能施行,以子渊看来,陵邑制到底当不当行?” “当行!”郑深回答得十分确定,“汉之盛世,多赖陵邑制之功。若任由豪强坐大,恐日后不能制之,汉室江山不稳。只是此时人心思定,陛下要先定天下人之心,切不可提及此事,以免生乱。” “朕就是要提!”皇帝忽然笑了,“朕就是要实行陵邑,或许不是现在,但这是早晚的事。” 郑深抬头看着皇帝,“陛下早早说出来,是试探么?” “差不多,把风先吹起来看。”皇帝道:“抑制豪强不可一蹴而就,大汉行陵邑制百余年,方可有所成就,然而一旦废之,不过百年便豪强遍地。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朝廷威权不行,百姓得不到公理正义。朕也知与天下豪强相争,其难度不下于与刘秀争天下,但朕若不为此事,那与向豪强低头的刘秀有什么区别?或许当年朕一走了之,不做这个皇帝,任由刘秀一统天下,他也能开创一个中兴盛世?如果与他一样,那朕为何要与他相争,让天下人多受这几年战乱之苦?朕既然从刘秀手中抢到了天下,自然要比他多做一些,自然要比他做得更好,让这天下烙上朕的烙印,让百姓得到朕的恩泽,让后人提起朕,便可说一声,多亏了那个放牛皇帝,大汉才能传下十世百世千万世,汉人才能不论贫富都有田种,都有饭吃,都有书可读。朕才二十多岁,往后的日子长着,要做的事多着,如今想恢复陵邑制,这第一件事便搁浅了,往后的那些事更别提了,所以朕是一定要做下去的。” 郑深第一次听皇帝说出这种肺腑之言,不禁大为动容,伏地拜道:“陛下,恕臣直言,陛下若要做圣君,臣亦想做名臣,臣虽然老朽,却愿在有生之年追随陛下,为大汉多做些事。” “好,朕就等子渊这一句话!”皇帝扶起他,说道:“眼下陵邑制像是一座高山,不可猝然登顶,但只要一步步向上攀,总有到达山顶的一天。虽然眼下郡县之治要仰赖豪强,但朕以为不可去求着他们,由着他们的性子,而是要恩威并施,绝不能惯着他们。首先得给他们立规矩,让他们知道厉害,当然这要把握好尺度,不能一下子把人逼急了。肉要一刀一刀地削,每一刀都要下好,最好是让他们接受起来难受,但是还可以承受。。。子渊,你帮朕好好谋划谋划。” 皇帝与郑深商谈良久,郑深辞去。 第二天,去渭水以北察看建陵之地的将作大匠杨音回来了,入宫向皇帝禀报陵墓选址之事。说完这事儿之后,杨音忽道:“听说陛下欲恢复陵邑制,迁徙关东豪强,臣激动得没睡好觉。陛下若能做成此事,真是为百姓谋福了!” “杨太傅何出此言呢?”皇帝有些意外,没想到杨音竟是一个全力支持陵邑制的人。 杨音道:“陛下,青州大营里的兄弟们大半都是些薄有资财的农户,若不是遇到灾年,被那些豪强大户低价强买了田宅去,哪里会出来造反?豪门大户在当地一手遮天,连官府都被他们买通了,普通百姓只能忍受他们的欺压,敢怒不敢言。连三老听说陛下迁走那些混帐,也拍案大呼痛快,说陛下不愧是他的好女。。。是天下人的好皇帝。” 这些话对于皇帝可是意外之喜了,他没想到赤眉军一系竟是支持他的。昨天议事的大臣都是文臣,而赤眉一系多在军中任职,没有参加这次小型朝议,因此皇帝并没有听到坚决支持陵邑制的声音,如今听杨音这么一说,皇帝才猛然想到这一点。 大臣都是豪强出身,当然要维护本阶层的利益,可赤眉一系将领都出身贫苦,屁股是坐在贫民百姓那一边的。虽然他们现在已成为新的权贵,但是家都在长安周边,不在迁徙之列。因此,这些将领是他最可靠的盟友。 从这一点上来说,他面临的局面比刘秀要好得多,他有赤眉一系的支持,有成千上万的流民作他的后盾,在流民的心中,刘钰是给他们地种,给他们饭吃,给他们屋子住的好皇帝。 刘钰对未来更有信心了。 皇帝在选址建陵,实行陵邑制的风声传出之后,朝野内外反应不一,豪门出身的大臣惶惶不安,赤眉系拍手称快,还有人不住地摇头,暗叹皇帝太年轻气盛,恐怕要惹出什么乱子来。 那些在朝中有眼线的关东豪族得了消息,大都惊惶不安,不知这口大刀什么时候会真的砍下来,到时他们是要生生地承受,还是奋起一搏,与皇帝见个真章。 这种状态持续了两个月,忽然又有消息传来,皇帝觉得如今天下初定,国库不足,不宜大兴土木,建陵之事暂且搁下了。 这消息一出,许多人长长出了一口气,陵不建了,自然也不会营造陵邑,那陵邑制也就不会实行了。也难怪,这皇帝刚刚得了天下,屁股还没坐热,怎么会作死地与关东豪强死磕呢? 可是刚消停了一个月,有诏令下达,皇帝下令毁天下坞壁,除边郡防备胡人,可暂时保留坞壁之外,其余自建坞壁全部摧毁,原本都在坞壁中寻求庇护的百姓遣散回家种田,防止他们重新聚集。 这个诏令虽然几乎搞了个一刀切,看似简单粗暴,其实朝廷是有理的。 坞壁属于军事设施,它的高度和建造结构都不符合规定,在当时属于“违建”。当然,在乱世时,坞壁对庇护百姓,保持经济发展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是如今天下一统,已经是太平时节,豪强们还要这些坞壁做什么,难道想阴谋反对朝廷吗? 政府规定了院墙的高度,也规定了哪些设施允许,哪些设施不允许建造,先是限期要豪强们自已拆除,如果期限内不拆,那么官府就会上门强拆。配合官府强拆的多是军队,因为现在天下兵革方歇,各地驻军较多,调动也方便,军队便暂时成了强拆大队。 强拆这道命令没有遇到太多反抗,在陵邑制风声吹过之后,豪强们的心理承受能力好像提高了一大截,只要不逼着搬家,强拆他们家房子这种命令也不那么难接受了。 这也是皇帝先放风的目的之一,先给出一个最难以接受的选择,让大家的心理预期降到最低,然后一个稍显容易的选项也显得没那么难了。 但是大家当然也是不愿拆的,表达抵触情绪的主要方式,就是互相联络,大家达成共识,限期内谁也不拆,看官府怎么办,有本事就来强拆,反正谁拆都是拆,官府拆还省得自己费劲。 可是,他们没想到,换个人来拆还是有很大不同的。 557.我自己拆 荥阳魏氏是当地大族,战乱之时聚同宗同乡千余人,在当地筑坞自保。后来刘秀定了关东,本以为能过安生日子了,没想到两汉战争又起,荥阳是两汉相争之地,难得安宁。魏氏便加固了坞壁,引得周边乡人纷纷投奔,致使魏氏坞壁墙壁越垒越高,规模越来越大,到后来简直成了个小型城池,比之县城也不惶多让。 坞壁分为两重,外一重方圆十里,高墙壁垒,两面开门,四角有箭楼,城上有乡勇守卫。入门之后,有农舍深宅,树林农田,四周有陂渠水塘,坞内牛羊牲畜成群,俨然一个自给自足的独立王国。这一重住的都是依附魏氏乡邻故旧,而魏氏族人则在内一重,那里的墙壁更高,防守更严,有层楼高阁,富丽堂皇。 魏太公今年六十岁了,已执掌魏氏三十多年,经营这坞壁也有三十年了,几乎把一生的心血都在魏家坞堡上,现在官府一声令下就要拆除,他哪里舍得? 这座坞壁就是魏氏的城池,是他魏太公的王国,关上门谁都管不着,他可以埋头在里面做土皇帝,连郡县长官也不放在魏太公的眼里。只要在这坞壁之内,魏太公有生杀予夺的大权,即便出了这坞壁,他魏太公也是个跺跺脚荥阳就要抖三抖的人物。 魏太公是第一批反叛刘秀响应河间王刘茂的豪强之一,为此得到了刘茂的亲自接见,河间王拉着他的手,说他“德高望重”,为“一郡之表率”,对他大加赞赏,为此魏氏积累了足够的政治资本,家中子弟为官吏者很多。 魏太公的长子由刘茂推荐去了长安,为礼官大夫,次子在陈留郡为县令,一个侄子在洛阳为官,一个侄子在郡里做督邮,除这些人外,魏家中在郡县为吏者亦不在少数。 这样的当地豪门,地方官上任时必定要倾心结纳。荥阳令新到任便派县中吏员来访,邀请魏太公去县中议事,连着请了两次,魏太公都以有病为由拒绝了。荥阳令只好借口巡视乡里,亲自登门,才见到了魏太公,可见他的架子之大。 县令传达了天子的旨意,要求魏太公拆除魏氏坞壁,魏太公当然不能拒绝,否则便是抗旨了。 同意是同意了,但是魏太公根本就没想过要拆,反正坞壁不只他一家有,想必别的豪门也不会拆,法不责众,最后大概率会不了了之。因此一直等到过了官府限期,魏氏坞壁还是岿然不动。 县令几次派人送信,说是再不拆除官府便要强拆,魏太公只当他是虚张声势,丝毫不为所动,该吃吃该喝喝,对官府命令置之不理。 这一天,魏太公刚刚吃过早饭,他的孙子魏行便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声叫道:“大父,常县令又派人来了!” 魏太公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来就来,又不是第一次来,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魏行又道:“来人说今天官府要强拆坞壁,马上就要到了,大父,您赶紧想想法子吧!” 魏太公抬起了头,“强拆?他敢!” “是真的,孙儿差人骑马去探过了,来了足有一千人,全是官兵!” 魏太公有些动容了,常县令居然请来了军队,一千官兵,那可不是小数目! 不过那又如何?当年上万流民来攻打魏氏坞壁,不是也兵败退走么?难道常县令如此胆大包天,竟然和魏氏来硬的? 魏太公霍地站起身,喝道:“敲响锣鼓,召集青壮,全都给我上城守卫!我就不信了,他区区一千人,能拿我魏氏怎么样!” 魏行响亮地答应了一声,转身就走,刚走出几步,忽然又被叫了回来。 魏太公慢慢坐了下去,说道:“不必去了。。。朝廷官兵既然来了,我等岂有起兵对抗之理?那不成了谋反了么?常县令正好据此上报朝廷,请朝廷另发大军来灭我魏氏。” 魏行却有些不服,说道:“当年赤眉军来攻,也未奈何得了魏氏,刘秀也只是抚慰,不敢拿我魏氏开刀,他刘钰又能怎样?大军来就来,谁还怕了他不成?大不了真的反了!” “胡说!”魏太公已完全冷静下来,反倒斥责起了孙子,“刘秀要和刘钰相争,自然要笼络天下豪强,如今天下一统,刘钰再没了敌手,说不定要对我等下黑手,魏氏还是不要出头的好。” 魏行急道:“难道就任他们强拆?这可是经营了几十年的坞壁,大父就舍得吗?” 魏太公摆手止住了他,“他们既然来了,自然不能空手而归。。。让你三伯去与常县令商量,多许他些好处,先把官兵打发走,拖一拖再看。” 魏行的堂伯是郡里的督邮,是太守的属吏,平时常县令去郡里办事,与郡吏都是有交往的,魏太公以为常县令多少会给几分薄面,不过是让他魏氏破些财而已。 万没想到这常县令竟是油盐不进,没多久就回话说:“陛下严旨令拆坞壁,若此事不行,不只是我的官帽子保不住,便是太守也要受责,干系太大,实在通融不得。何况此次来强拆的不是郡兵,而是朝廷在此地的驻军,我怎么做得了主?” 魏太公听了,虽然恼怒,却也无法。这时官兵已经到了,正在坞壁之外准备器械,马上要开始强拆。 魏太公只让别人出去应付,他自己却没有出坞,举步上楼,一直爬到最高处,将外面情景尽收眼底。 只见官兵忙而不乱,正从一辆辆车上卸东西,车上却没有拆墙常用的锤斧等工具,全是些木头架子。 魏太公正不解其意,却见他们将木架子摆在墙外几十步,有工匠过来,指挥着众人将架子支起,不一会便装出一辆投石车。 魏太公吓了一跳,颤声道:“这,这是拆墙还是攻城,竟然用投石车!” 等他继续看下去,心里更加吃惊。因为官兵带来的不仅有普通的投石车,还有几辆连环霹雳车,传说一次可发射数十块巨石,连最坚固的城墙也敌不住连环霹雳车的轰击。 这强拆队的阵仗实在是太大,把魏太公吓到了,他两手扶着栏杆,苍老的手青筋暴起,面上的胡须在微微抖动。 他的孙子魏行年轻气盛,还在生气地叫嚣,“大父,何必受官府的窝囊气?不过是一千官兵,还及不上我们一半人多,孙儿这就召集人,将他们赶走!” “站住!”魏太公止住孙子,故做镇静地道:“不过是四面墙壁,拆就拆了,为这些小事,还真要造反不成?官府来拆也说,省得咱们自己拆,还要费许多银钱。” 话音刚落,就听见外面轰地一声,魏太公吓得一抖,回头去看,却见尘土飞起,坞墙已塌了一角。 紧接着轰隆隆连响,硕大的石块不断飞至,砸得墙倒屋塌,坞内居民奔走呼号,四处躲避。 石块不长眼,有的砸在坞墙之上,有的却越过坞墙落在坞堡之内,甚至是有人居住的屋顶。 一块巨石砸倒了牛圈的围栏,砸死了一条黄牛,圈内的牛马受惊,没头没脑地疾奔乱走,一头牛冲进人群,连着顶翻了几人。一块大石落入水塘之内,激起高高的水花。 连环霹雳车开动,石块的轰击声连成了一片,好像是密集的鼓点,震得魏太公心胆俱裂。 只一会儿的功夫,魏氏坞壁内已是墙倒屋塌,一片断壁颓垣,等到这一轮石块发射完毕,轰击暂停,官兵们重新在车上装石块,魏太公再看,见坞壁北面外重坞墙被砸塌了多处,这没有什么,官府就是要拆除这四面围墙,使其失去防御能力。可是坞内的设施也倒塌了许多,房屋、农田、牲畜圈,全都一片狼藉,好像官府拆的不是外墙,而是要荡平这魏家坞堡。 “再拆下去,魏氏就要毁了,一会拆到内坞,还不得把我这把老骨头埋了?”魏太公哆嗦着嘴唇,忽地向着孙子失声大叫:“去!快去!叫,请官府万万不可再拆了,我,我自己来拆,五日,不,三日之内,一定全部拆除,一寸坞墙也不留!” 魏行无奈,答应着去了。 等到魏太公一点点挪下了楼,正见到常县令被魏行引了进来,常县令远远地拱着手,笑道:“魏公深明大义,要带头自毁坞壁,实在是本县楷模,乡里表率,常某佩服之至,佩服之至啊!” 魏太公脸色灰白,强颜欢笑。常县令忽地皱眉道:“魏公,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 魏太公没说话,心道该不该不说你也是要说的,还装什么相? 果然常县令毫不迟疑地说道:“官兵一动,日费千金,回去必得有所交待,此次出去官兵两千人,若是拆了这内外两重坞壁还好,如今只毁了半面外重坞墙,可是报上去这坞壁还算是魏氏自毁,带兵的张司马回去不好交差。。。” 魏太公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忙道:“张司马此番辛苦,魏氏无以为报,这两千人一天的钱粮就由我魏氏负担。” “哪有两千人,顶多就一。。。”魏行话没说完,便被魏太公喝住,吓得不敢再说话。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非常和谐,魏太公设宴招待了常县令和张司马一行,宾主尽欢,临走时魏氏又送上两千官兵的“钱粮”,据说装了好几车,官兵才浩浩荡荡地回去了。 魏太公大病一场,根本爬不起来炕,可是就算躺在炕上,他也追着儿孙们将内坞墙、外坞墙、箭楼等设施拆除殆尽,三天后,远近闻名的魏家坞堡便烟消云散了。 有了魏氏的前车之鉴,荥阳县豪强格外听话,纷纷自毁坞壁,没几天的功夫,荥阳一县除了县城和官方的军寨之外,再不见一处私人堡垒。 远在长安的皇帝刘钰对于全国坞壁拆除进度表示满意,虽然仍有个别不怕死的顽固分子妄图对抗官府,但是数量太少,不成气候,毕竟拆墙的事涉及不到生死存亡,豪强们还是有这个承受能力的。 对于那些妄图反抗的人,刘钰的原则就是:谁敢强硬就让谁灭亡。 河东周氏、清河韦氏等顽固分子因暴力抗拒拆坞,以谋反大罪被灭了族,这两桩拆墙引发的血案震动天下,让天下豪强们听话了许多。 “没想到豪强们还真能忍,一场全国强拆运动就灭了这么两家。”刘钰箕坐榻上,两腿伸得长长的,咋着嘴,好像还有点遗憾。 牛头为他捏肩,马面为他捶腿,两个太监一边伺候着一边拍着马屁,无非是些皇帝英明仁德之类的废话。 “闭嘴!”皇帝早听腻了这些,不耐烦地斥道:“拍马屁都拍的没创意,死太监就是没水平。” 正捏得舒服,忽然有人来报,尚书令郑深和汝南太守杨延寿来了。刘钰立即把牛头马面拨拉到一边去,整了整衣服,正襟危坐,说道:“请郑尚书进来。” 对待不同的人,皇帝的态度也截然不同,对死太监可以连打带骂,对着班登乌盖可以随便乱说话,可是对着郑老头,刘钰虽然常在心里也偶尔吐槽,但是面上还是比较尊重的。 汝南太守杨延寿最近回长安述职,皇帝想听他具体讲一讲汝南的情况,约了郑深一道听。 汝南、颍川、南阳三郡都是大郡,土地肥沃,人口众多,豪强遍地,最是难以治理。汝南经历了几年战乱,打得比较残破,但也多亏了那些豪强,在乱时能起到一定的庇佑百姓、保持经济发展的作用。当然,这样做符合他们自己的利益,只是客观上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陛下,汝南全郡的坞壁已按期拆除,那些原本依附豪门的农户,有田的不多,大都回家耕作了。度闲田不是很顺利,阻力远远大过拆坞壁,度出的闲田数量远不及预期,没有多少田可用来安置流民。眼下汝南隐户太多,许多人依附豪强,为奴为婢,官府根本不能控制他们。” 皇帝冷笑了一声,“这些豪门大姓,居然敢贪朕的田,抢朕的人,朕要让他们全都吐出来!” 558.投石问路 大汉主要税收是田税和口赋,还有各种徭役。田税税率在三十税一到十税一之间来回波动,在盛世时还曾经免过田税。总而言之,大汉的田税很轻,但是百姓还要负担按人头收的口赋,还有许多繁重的徭役,整体负担并不轻松。 新莽时天灾人祸不断,朝廷财政困难,人民负担加重,许多农户为了逃避税赋,躲避徭役,出外逃亡,也就是所谓的逃籍。此时他们的姓名不列入户口册,成为隐户。官府不掌握隐户的资料,更无法对其征税,这对于朝廷来说是巨大的损失。 隐户不为朝廷贡献赋税,却大都投入到豪门大户门下,为他们辛苦劳作,以换取豪强的庇护。他们忍受豪强的盘剥,交纳高额的田租,收入十分微薄。但是他们能吃上饭,人身安全相对有保障,也不需要直接面对官府,所有与赋税有关的麻烦事都由豪强代理。因此,成为隐户,托身豪门是贫苦百姓在乱世生存下来的捷径,而在那个时代,能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 说到底,隐户不是国家的人,而是豪门大户的人,他们不为国家创造价值,只是为所依附的豪强服务。 大汉的奴婢地位比之先秦已大幅度提升,从律法上来说,主人不能对其随意打杀。当年王莽因为儿子王获杀死家奴,逼令他自杀。虽然有王莽政治作秀的成分,但也可看出,在大汉随意处置奴婢是要付出代价的。 尽管如此,奴婢依旧具有私产的性质,没有完全的人身自由。豪强们拥有大量的奴婢,他们有的在官府登记,有的官府没有记录在案,不能掌握其数据。 天下大乱了几十年,人口减少严重,相对来说人的价值提高了。人就是财富,是国家赖以发展的根基。可大量的人口都被少数豪强占据,对于国家来说是很不利的。 豪强除去占据人口之外,还大量占据了农业社会最重要的生产资料:土地。 豪强所占的田地,有一部分是合法的,在官府有登记,缴纳田税。除此之外,还有数量更多的隐田,都是非法占有的。大乱之世,许多人抛下田地逃走,很多闲田被豪门趁机占了,耕作的收获为豪强自已所有,国家得不到一分钱。 这就是刘钰所说的:“豪强贪了朕的田,又抢了朕的人。” 人和田都是有限的,豪强占的多了,留给国家的自然就少了,这些被抢占的资源大大损害了国家利益。为了大汉天下,为了天下百姓,刘钰必定要和豪强斗上一斗,把田和人都抢回来。 为此刘钰一定要想法子削弱豪强的力量,让他们失去反抗之力,乖乖地听他的摆布,而豪强也绝不甘心束手就擒。这是双方的核心利益之争,绝对不会轻松。 拆除坞壁是削弱豪强实力的第一步。虽然只是拆了几面墙壁,却使豪强失去了退守的堡垒,面对强大的国家机器无从抵御。 从另一方面来说,这道有形的墙壁将人口束缚在豪强的羽翼之下,让人心理上有一种归属感。拆除这道墙,打破了一道无形的壁垒,让豪强与依附他的人口之间的关系出现裂缝。 刘钰就是要告诉天下百姓,你们都是大汉的治下之民,是属于国家的,而不是豪强的私产。 接下来的动作显而易见,必然是收回田地,释放人口。 郑深对此忧心忡忡,“陛下,当年王莽也欲行此事,可是却逼反了天下人,以致于天下大乱,江山倾覆。陛下,殷鉴不远,此事太过凶险,要行之必须慎之又慎。” 对于推翻王莽恢复汉室的刘钰来说,反对王莽是政治正确,王莽支持的他要反对。可是实际上,他要做的事和王莽是一样的。 王莽推行的“王田制”、“私属制”,一为田,一为人,都是有针对性的措施,从出发点来说是完全正确的。只是他在方式和手段上来说完全走错了。 王莽时期政令密集,改革命令一道接着一道。他以为凭借一纸诏书就可以将问题一古脑地解决,从而使新朝成为一个人人有饭吃,有人有衣穿的崭新的王朝,万万没想到,他的复古改革将天下拖进崩溃的旋涡。 天下人蜂拥而起反对王莽,他为此十分委屈,认为百姓不明事理,不知感恩,不知道朝廷是在保护他们的利益。他王莽完全是为了天下人,可为什么天下人会如此恨他? 理想的政治家王莽到死都认为是天下人负了他。 这个真心想做事的皇帝以悲剧收场,在他之后,刘秀的措施温和了许多,他分阶段下诏书,一批一批地解放奴婢,释放了大量人口。但是单单有人口是不够的,释放出来的人口需要种田,而田还在豪强手中。人口脱离了豪强,却没有足够的田地分配,使得这些人对朝廷产生怨恨,竟然和豪强们一起在度田时反对朝廷。 刘秀的度田力度不可谓不大,为此他下了狠手,杀了十几个郡的太守,处置了许多豪强。但是在全天下豪强的反对浪潮中,度田依旧无法彻底推行,最后只好虎头蛇尾草草收场,以皇帝和豪强相互妥协而落下帷幕。 此时豪强已经开始成势,要对付他们难度巨大,但却是刘钰必须要面对并加以解决的。 郑深问道:“陛下入邯郸之后,却迟迟未下令度天下闲田,这是为何?” 刘钰叹了口气,说道:“因为时机错过了,此时在关东度闲田,比不得当年了,从汝南度闲田一事中就能看出来了。” 建世汉实行的度闲田令在关西成效显著,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下手早。那时天下处于无序状态的时间并不长,田地抛荒的时间较短,豪强大户都在急于固垒自保,能活下来都不容易,哪儿来得及占闲田? 朝廷迅速出手,锁定闲田,开展屯田,限死了豪门大户的扩张空间,因此,关西目前的状态比较理想,普通百姓有田可种,大量皇田在刘钰掌握之中,源源不断地为大汉提供钱粮支撑。 而关东在刘秀治下近十年,有一段稳定发展时期,豪强趁势崛起,占据大量闲田,留给朝廷的操作空间小了许多,以致于刘秀屯田的效果大打折扣。此时去度闲田,恐怕不会有什么建树。 “田是要度的,不只是要度闲田,而是要全面度田,此事须从长计议。”皇帝抿紧了嘴唇,这使他的脸显得格外坚毅,他说道:“朕不会像王莽一样,轻率发布那些完全无法执行的政令,那样不仅骚扰天下,而且会使朝廷权威受损。朕也不会像刘秀那样与豪强妥协,向朕的臣子们低头。朕要一步一步向前走,一次哪怕只做一件小事,也要做得彻底,绝不半途而废。给朕三十年时间,哪怕每年只迈出一步,三十步下来,一定会做成惊天的大事。” 皇帝说这个是有资本的,毕竟他才二十四岁,别说三十年,五十年都有可能。 郑深不自觉地向着旁边的铜镜看了一眼,镜中映出他苍老的容颜。皇帝可以有几十年时间,他却比皇帝大了三十多年,如今已过了知天命的年纪。在那个医药水平落后的年代,属于随时可能报销的一类人。不过作为一个信奉儒学的人,他依旧野心勃勃,想着跟随皇帝作出一番事业,建立青史留名的丰功伟业。 “闲田先不度了,关东的田亩之数就以官府现有籍册为准,朕要试着推行陵邑制。” 陵邑制其实也是为了田地和人口,和度田的作用异曲同工,都是奔着豪强去的。 杨延寿急了,“陛下,陵邑制此时万不可行,天下豪强的力量加起来,恐怕朝廷也应付不来。便是区区汝南一郡,若是豪强一起闹事,臣,臣是万万压不住的。” 刘钰笑了,问道:“士元,你打过架吗?” 杨延寿一愣,不知道皇帝为什么要问这个,但还是老实地答道:“臣,臣少时曾遇群盗,虽极力抵抗,仍旧力不能敌,不仅财物被夺,连命也差点丢了。多亏臣以言语在群盗之中挑拨生事,使其内讧,才赢得一线生机,寻机逃了出来。” 刘钰道:“这就是了,群盗你敌不过,可是若让他们自己相争,你就有机会就中取事。对付豪强也是如此,万不可将天下豪强视作一家,而是要考虑到他们的利益分歧,利用他们的矛盾,分化他们,瓦解他们的联盟,使其互相争斗,豪强们便会争相投靠官府,为我所用,如此则主动权便到了官府手中。” 杨延寿本就聪明,听了这话,立即明白了皇帝的意思,心悦诚服地道:“陛下高见,令臣茅塞顿开。” 郑深捋着颌下的胡须,心道,这皇帝只有二十几岁,怎么竟如此老谋深算?自己虚长了三十岁年纪,反倒不如他想得清楚。只能说这是天生的皇帝,不是凡人。 他问道:“陛下要行陵邑制,难道是要修建陵墓么?” “不必。”皇帝摇了摇头,“有现成的皇陵,何必再建?五陵邑如今人口不足,朕要从关东迁些人来补充。” “武皇帝时家财三百万以上者都要迁徙,想必陛下不会以此为据吧?”郑深慢慢有点猜到了皇帝的意思,出言探问了一下迁徙的标准。 “若如此的话,朕就真的要与天下豪强为敌了,家财三百万,迁徙标准太低了,会把那些人逼得抱团,一起来与朕对抗。” 刘钰面带微笑,说道:“此次迁徙没有财产标准,只以田地为准,田地多者迁。关中各郡不必迁,青、徐、豫、冀、兖、益、荆各州,每郡迁二个家族,其余六州,每郡迁一个大姓。” “每郡只迁一两个豪强,被迁者势单力孤,想必他们也闹不出什么名堂。若不敢以一姓之力对抗朝廷,只能听任官府摆布了。若是他们敢起事,官府也会轻易将其平定。”郑深也笑道:“陛下,您这可真的是一小步啊!” “不小,不小!”皇帝脸上十分轻松,“一石入水,也能激起浪头,朕就是要投石问路,看看他们的反应。” 杨延寿道:“臣愚钝,陛下方才说了,不度田。官府不度豪强之田,那么如何确定各姓田地之数?如何择其田地最多者?” 皇帝指点着他道:“士元啊,你如此聪明,怎么犯起糊涂来了?官府是评判者,是中间人,怎么会做这种得罪人的事呢?” 杨延寿眼睛一亮,“陛下,您的意思。。。是要那些豪门大户自己来选?让他们。。。互相推举?” “算你没糊涂到家,记住,你身为一郡太守,是全郡百姓的庇护者,是豪门大户的依靠,是要为他们主持公道的。朕的话一定要记住,一定要给咱们大汉的豪强以公道,公道!”皇帝看着他,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这小放牛的实在是太他妈的狡猾了!这句话突然在杨延寿的脑袋里冒了出来,把他自己吓了一跳。杨延寿像是要把这念头赶走一般,急急地拜下,说道:“陛下真是睿智,有大智啊,臣能追随圣君,效微薄之力,实在是臣的福份!” 郑深忍不住哈哈大笑,胡须都随着上下抖动,他笑道:“陛下,您这一招实在是太高明了。如此一来,恐怕郡里豪强要斗得不可开交,谁都不愿当这全郡第一大族的名头,他们会争着来找官府度田。只是迁徙几个豪强,连田地都一起度了!或者,那些大户要抢着卖地了!哈哈,实在是妙啊!” 郑深在皇帝眼中是守礼的典范,此时竟然少见地失仪了,在皇帝面前,他张着嘴大笑,大声地说话,完全没有了平时沉稳的姿态。皇帝面带惊异地看着他,心道,郑尚书居然也会这么欢乐。 郑深感觉到皇帝的目光,一下子收了笑容,嗓子里咳了两声,规规矩矩地拱起双手,施礼道:“陛下恕罪,老臣一时忘形,失礼了。” 皇帝忽地伸出手,在他肩上捶了一下,笑道:“郑尚书,想笑就笑吧,笑一笑,十年少!” 559.累世名门 “什么?推举两个郡中大姓,迁居长陵?”周太公站了起来,有些不敢相信。 原本听说皇帝放弃建陵了,周太公松了口气,以为陵邑制不会实行了,没想到皇帝是逗着他们玩,又拿出原来就有的帝陵做文章。总而言之,不建陵不代表不推行陵邑制。 “父亲,若迁徙两个大姓,我汝南周氏有些危险,咱们还得早做谋划。”周太公的儿子周嘉说道。 汝南安城周氏是西汉汝坟侯周仁的后裔,周仁生十子,徙于安成。周仁五世孙周燕,生五子,后皆至刺史、太守之职。五子号称“五龙”,各居一里,皆以儒学传家。子孙繁盛,分衍出许多支脉。 如今周氏的族长是周燕的曾孙,曾在外郡为官,他的长子周嘉出仕为郡主簿。王莽末年,曾跟着太守何敞讨贼,战不利,拼死用自己的身躯捍卫何敞,连建武皇帝刘秀都听说过他的事迹。后来被太守举为孝廉,还没等他入朝,两汉在汝南开战,因此不能成行,回到家中隐居。 周氏往远了说出自于周平王姬宜臼之子周烈,是千年望族。汝南安城周氏只是一个分支,在本地扎根也历经了两百余年,就在最近几代,还屡出两千石的高官。 两百年积累下来,汝南周氏不仅积累了巨大的名声和显赫的地位,而且财力雄厚,田亩无数,具体数目恐怕连周太公都不清楚。 这么庞大的家族如果一起迁走,相当于一棵两百多年的老树被连根拔起,哪个枝叶也不能幸免。 树挪死,人挪活。汝南周氏到了长陵不知是死是活,反正以往的风光是别再想了。 周嘉宽慰周太公道:“汝南是高门大姓聚居之地,殷氏、蓝氏、齐氏、昌氏、穆氏、梅氏等都与周氏相当,若论哪家田亩更多,还真是说不清楚,不过是选取两姓,未必轮得到周氏,父亲不必过分忧虑。” 汝南的名门大姓有数十个,其中顶尖的一批也有七八个,实力都在伯仲之间,七八个选两个,从概率上来说并不算太高,周氏有逃脱的希望。 但是从近几代的表现来说,周氏子弟更加出色一些,三代以前的周氏五龙,五兄弟全是刺史和太守之类的高官,这种变态的繁荣实在是太少见了。 周太公叹道:“好在父亲和我两代专心治学,少置产业,若真论起田地之广,周氏大概比不上蓝氏和齐氏,汝南大姓中,齐氏大概是田地最多的。” 齐氏是田氏代齐后,原姜姓齐王之后,以国为氏,称齐姓,尊姜尚为得姓之祖。徙至汝南后发挥齐人善于经营的长处,致力于农商之业,虽然在政治上没有周氏累代高官的辉煌,在经济上却足可以傲视汝南一众名门。 “以田地而论,齐氏必会占一个名额了。”周太公多少放松了些,觉得总算是推出去一个名额,周氏迁徙的风险降低了许多。 周嘉没有说话,并不是同意父亲的看法,而是不想让他太过担心。 周嘉虽然只有三十岁出头,见识却很老到。他少年时在长安太学读书,结交豪富,后来四处游历,踪迹踏遍关内外。归乡后,他年纪轻轻便在郡中为官,历练多年,无论是游学还是做官,经历都足够丰富。 他和父亲的看法不尽相同。虽然诏令明确是要迁徙田多者,但是若深究朝廷的意思,不过是为了巩固统治,将最有势力,对朝廷潜在威胁最大者连根拔除。从这一点上来说,历任高官的周氏在政治上的份量远远重于埋头农商的齐氏。何况周氏中多人曾在建武朝为官为吏,如今换了门庭,官府多少对他们有些怀疑和忌惮。 周嘉临走时,周太公嘱咐道:“你这次回郡里,好好向太守探探口风,杨延寿那厮平日没少得周氏的好处,在这种要紧的时候总得关照一下。” 周嘉在杨延寿上任后复职为郡主簿,在别人看来算是太守的亲信。不过周嘉知道,杨太守虽然很欣赏他,但是对于他们这些出身本郡豪门的属吏,更多的是利用。他真正信得过的只有上任时从长安带来的几个人,还有就是别驾袁昌。 袁昌同样出自名门,他是西汉名臣袁盎之后,前汉广陵太守袁良之子。 袁昌很有才能,但他成为太守心腹不只是因为才能,更因为他刚从陈郡迁来,在汝南根基尚浅。一个没有根基的外来户若想出人头地,只能选择依附太守,为同是外来户的太守所用。 周嘉没有去太守那里套近乎。在他看来,周太公所说的平时贡献给太守的好处,在这时候不一定顶用。汝南的这些豪门哪一个平时不孝敬太守?他周氏又并没有比别人多做什么,太守凭什么对周氏另眼相看? 没几天,太守召集门下属吏,说道:“经查阅籍册,圈定本郡二十七家大姓为迁陵侯选。以田地多寡为准,由这二十七姓共同推选出两姓。若无异议,便迁此两姓,若被举出的两姓不服,可由他们另推别姓代已,如有争执,由官府居中裁决。当然,官府不会凭空决断,而是要上门测量各姓田亩,以测量结果为准。” 一个出身蓝氏的吏员提议道:“官府有现成的田册,何不依据簿册记载,直接选取?” 杨延寿没有立即说话,而是眼光一扫,方才问道:“诸位皆是这个意思么?” 话音刚落,出身穆氏的贼曹掾便站了出来,说道:“下吏以为不可!汝南战乱多年,簿册多有遗失,本就做不得准,何况各姓田地这几年间多有变动,未来得及在官府登记,与簿册所载多有不符。” 不用说也知道,这穆氏大概在田册上登记田地较多,生怕被直接选了去。 杨延寿道:“那还是由各姓推选吧,彼等皆处同郡,知根知底,共举出来的必定是真正的顶尖豪门。” 官府发下了正式的文书,送至二十七个豪门大户,限五日之内,各举出两家豪门。如若拒绝推举,便视作自荐。 太守贴心地让手下官吏休沐三天,这些人都是豪门大户在郡里的代表,是家族的中坚力量,遇到这种大事,他们是一定要回去帮着拿主意的。 周太公一见周嘉回来,劈头问道:“你可曾去与杨太守交涉?他可否对周氏网开一面?哦,想必平日那些好处是不够的,我想好了,可再送一份大礼给他,就是耗费百万金,也不能让周氏登上迁陵的名册!” “父亲!儿子没去见太守。” 见周太公脸有愠色,周嘉忙又道:“儿子听说,齐氏、蓝氏和穆氏的族长都曾去拜访杨太守,等到他们走后,便有些话传出来,说是这几姓欲出巨资贿赂太守,却被杨太守拒绝。” 周太公明显不信,鼻子里出气道:“哼!那杨延寿拿惯了的,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廉洁,想必是什么谣言。。。看来是周氏动手晚了。” “不是谣言,是真的!儿子打探明白了,这些话是太守自己有意透露出来的,想必是要标榜自己的刚直,也是要杜绝后来之人。” 周嘉在郡里做了多年的主簿,完全不必去找太守探什么口风,他的消息灵通得很。他知道几个大姓确实在太守那儿碰了钉子。 “父亲,看来这次朝廷要来真的了,杨太守不敢徇私!” 太守刚从长安回来便开始推行陵邑制,明显是得了皇帝的授意,这差使他必须得办好。再有就是这件事干系太大,对于被迁豪门来说是塌天大事,如果这里有什么不公平,他们绝不会束手就擒,一定会拼死一争。杨延寿若真玩什么猫腻,说不定被人抓住把柄,一口咬死。 周嘉道:“父亲,儿子琢磨过当今皇帝,他的性子平时算是好的。王师进汝南秋毫无犯,天下各郡免田税两年,这些都是仁德之主所为。但是您发现没有,一旦陛下想做什么事,那就必定要办到,容不得丝毫的敷衍。前次强拆坞壁之时,危氏和盛氏坚持不拆,想着要联手发兵对抗强拆官兵,亏了杨太守恩威并施,才算是压住了这二姓。儿子听说,各郡其实都已得了圣命,对于起兵对抗强拆的豪族,以谋反罪论处,可就近请兵灭其阖族。天下可是真的有几家因为坞壁被灭了族,陛下可不是说着玩。这一次强迁大豪,想必也是真的,陛下大概早就磨好了刀,就等着哪个胆大的出头,他好杀鸡儆猴,给咱们来个下马威。您想,那一郡之豪再强,能强得过朝廷么?父亲,这次强迁之事可万万马虎不得,若一个不小心,恐怕要破家亡身,阖族俱灭!” 周太公道:“听你这么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的了,只好听凭官府的摆布!” “如今只能走一步是一步,看看形势再说。” “那眼下这一步怎么走?周氏要推选哪两个大姓出来?我本来谁也不想选,选了谁就会得罪了谁,可杨延寿这厮竟如此阴损,若是不选便算是自荐,这是什么道理?” “父亲,选谁都是一样。杨太守并不在乎选出谁来,只要各豪门大户选了,相互之间必然心生嫌隙,不管谁被选出,必然不服,一定会咬出别的大姓,如此一来,汝南豪门之间再无和睦可言。父亲,官府的用心您还不明白么?” 560.豪强乱战 “糜氏?曲氏?这就是这些名门推选出来的本郡大豪么?真是笑话!” 杨延寿看着手中的纸,一阵阵地冷笑,“本郡最有名望的七个大姓居然无一上榜,最后推选出糜氏和曲氏。。。这两姓不过是一县之豪,比七大姓差得远,没想到竟然位居前列,这可有意思了。” 袁昌说道:“太守,最近七大姓来往很频繁,前几日齐太公特地跑到安城去见周太公,据说当天盛氏和穆氏也差人去了安城,至少这几姓是肯定在一起商量了。” “他们勾结在一处,最后就推了这两个替死鬼出来,替他们七大姓挡灾?这么大的灾,凭两个小小的县豪挡得住吗?”杨延寿将手中的纸丢到案上。 “七大姓渊源颇深,一向互为婚姻,彼此都是亲戚,当然要互相回护。况且,得罪区区县豪总比得罪齐氏、周氏那样的大姓稳妥些。” “他们以为这样就能躲过去?笑话!糜氏、曲氏不会吃这种哑巴亏,必然是要举发的,咱们等着看热闹罢。” 袁昌道:“太守,七大姓虽强,但任意一姓都不足为惧,不过若是七姓联合起来,倒有些难以应付。” 杨延寿胸有成竹,“若是要迁徙七姓,逼得他们联手与官府对抗,那我这个太守就要焦头烂额了,不过现在只迁两姓,没落到自己头上之前,他们犯不着跟官府翻脸。如今七大姓不过是暗地里搞些勾当,不足为惧,何况他们也并非铁板一块,暗地里都互相提防着。” 袁昌笑了,“太守,您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七大姓之间也有嫌隙,殷氏一向特立独行,与别家少有往来;齐氏和蓝氏曾经有过田地纠纷,听说当时还曾闹到郡里,前任太守做了和事佬,把这事儿平了下去;昌氏和穆氏曾争娶周氏之女,也争得很厉害;至于周氏,资财虽不是最多,但名望是七姓中最高的,别姓虽然表面上尊敬周太公,其实暗地里都有些眼红。这一次殷氏推举了齐氏,昌氏推举了穆氏,梅氏推举的是周氏。” 杨延寿道:“把这些话都放出风去,让他们知道被谁卖过。” 袁昌道:“太守,放风之事大可不必,七大姓子弟多在郡县为官吏,他们都是顺风耳千里眼,被谁卖了七大姓心里都清楚。” “既然如此,咱们也不必从中做什么手脚,陛下说了,官府一定要处事公道,莫要被人抓了把柄。通知糜氏和曲氏,若无异议,四十天后迁走。” 计议已定,太守府差人立即拿着公,去糜氏和曲氏府上传达,两姓果然不服,都来到郡里叫屈,糜氏当即推出了穆氏,曲氏却推出了和氏。 袁昌道:“这些县豪生怕得罪了大姓,穆氏虽强,与糜氏相距太远,两家没什么交集,糜氏不敢惹别姓,只好惹了这个八杆子打不着的穆氏。而曲氏更是不敢碰七大姓,只举了和氏,和氏田多,但没什么人在官府,总比别姓好惹些。” “子义,你虽来汝南时日不久,对本郡的事情倒是清楚得很。”杨延寿笑道:“既然他们对此有异议,自然该官府出面主持公道,择日为这四姓度田,我也想看看这些大豪到底有多少家底。” 三天之后,郡府官吏兵分两路,一路由户曹掾带队去糜氏,一路由袁昌带队去穆氏,分别度两姓之田,为了显示公平,穆氏有人随户曹掾一道去糜氏,糜氏也派人随袁昌一道去穆氏,两姓互相监督,以免有什么错漏。 糜氏是新息县豪,在县里颇有势力。新息位于汝南郡的最南端,在大别山脚下,比较偏远,糜氏的影响力达不到郡里,不过是个山区的地头蛇罢了。 新息县自然也派出官吏陪同,郡县两级总共几十人下到田里,一块一块地测量,对照官府的田籍薄册,随时核对,有错误的当场修正,度田进行得十分缓慢。 糜氏虽然觉得自家的田地比不了郡里大豪穆氏,但也不敢大意,对于田地测量锱铢必较,生怕被多算了。而随行的穆氏族人则相反,生怕有所遗漏。 双方都很计较,带队的户曹掾不胜其烦,忍不住大声斥责,双方才算安静了些。 糜氏之田连度了两天,在第二天午后,穆氏族人忽然指着一处陂塘南侧的大片田地,说道:“据说此处都是糜氏农户在耕种,自然也是糜氏之田,请田官测一下田亩之数。” 糜氏心里一惊,心知穆氏必然暗中作了准备,因此才会如此准确地指出糜氏的占田。眼见田官要下地去度田,他忙走上前去,说道:“此地不是糜氏之田,都是抛荒的闲田,无人耕种,糜氏看这上好的田抛荒实在可惜,便暂时代种,等到田主还乡,自然是要归还的,便是这地里的收获,也要交给田主,都是乡里乡亲的,糜氏不过是帮忙而已。” 户曹掾道:“你倒是好心,代他人种田,可知国家法令?陛下三令五申,严禁侵占闲田。战乱之中走死逃亡,所遗之田皆籍没为公田,若田主归来,自然由官府按照薄册所载,再行核实返还,你一介平民,竟敢抢占他人之田,哦不,这已是与官府抢田地了。” 糜氏吓得连说不敢,找了许多借口,户曹掾哪有耐心听这些,喝止他道:“不必再说了,此事我将禀报太守,听凭太守定夺。” 他转向县里的田吏,说道:“糜氏占田之事,县里也不知情么?还是知情不报,任由他们自行其事!” 田吏忙道:“下吏实在是不知,前几年在伪朝治下,县治大坏,走死逃亡者很多,田籍未能及时变更,下吏手下没几个趁手的人,仅凭下吏一人,也不能每一处田都走到,总有不到之处。。。” 他絮絮叨叨地解释,户曹掾也懒得再听,只向着手下吩咐道:“将这处闲田测好了,记入公田,这田里的庄稼长势不错,到时收了全部充实府库。” 在此之后,穆氏又接连指出几处糜氏占田,糜氏都不承认,户曹掾当即下令核实,都是些抛荒的闲田,当即登记为公田。 第三天,度田结束,共度出糜氏之田七十八顷,度出闲田六十二顷,而这些所谓的闲田之中,都是长着茂盛的庄稼,眼见会有好的收成。 据说户曹掾一行人走后,糜氏族长一病不起,在病床上还在不住声地大骂穆氏。 而在穆氏那边,穆太公冷笑着道:“糜氏疯狗,竟敢乱咬我穆氏,他以为离得远,穆氏便由得他欺负,没法子整治他么?一个小小县豪,也敢在穆氏头上撒野,这下可好,原本有一百多顷田,一下子少了四成,还落得个贪占闲田的罪名,哼!自作自受!” 不过穆氏也没好到哪里去,袁昌带人度出穆氏之田两百二十三顷,穆氏趁乱侵占的一百多顷闲田,自然也不敢认帐了,田是种了,只是恐怕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都是替官府种田罢了。 而穆氏与糜氏的仇算是结了下来,两姓同在一郡,将来免不了再行较量。 曲氏与和氏的田也在几天后度完,和氏田地更多,曲氏免去了迁徙。与穆糜二姓一样,双方都忍痛放弃了占田,也同样结了仇怨。 穆氏与和氏都是郡里知名的豪门,从糜曲二姓手中接过了迁徙的烫手山芋,为了避免西行,也顾不得什么交情,当即又推举别姓,穆氏放弃了坑仇敌昌氏的机会,果断选了齐氏。 因为穆氏心知昌氏之田地与自己不相上下,在只有一次咬人机会的情况下,只好推出他自认为更有把握的齐氏,若是齐氏的田亩在汝南排第二,那就没人敢称第一了。 不出所料,齐氏以六百三十八顷的超高田亩数拯救了穆氏,稳稳占据了一个迁徙坑位。和氏则将七大姓之一的梅氏拉下了马,避开了迁徙长陵的命运。 这场迁迁徙之争已愈演愈烈,七大姓中已有穆、齐、梅三姓下场厮杀,余下的四姓也胆战心惊,不能安枕,战场已集中在本郡顶级大豪的圈子里。 袁昌估计齐氏必定要迁徙了,因为他再推选别姓已没有意义,汝南郡再也找不出一个豪门田地超过齐氏。 杨延寿笑道:“我看未必,即使举之无益,齐氏也可能再举一姓。齐氏不是与蓝氏不睦么?有这个好的机会,为什么不狠狠地咬蓝氏一口?至少让蓝氏把占的闲田吐出来。唉,当初度闲田时,各姓都使绊子暗中阻挠,如今他们倒是争着请官府去度自家之田,真是好笑!” “就算是损了侵占之田,也总好过迁徙长陵,这些名门大姓怎么能算不开这个账呢?太守,您这一招真是太高明了。” “我哪里有这样的见识?这都是陛下的主张,陛下不过二十余岁,就能如此参透人心,略施小计就整治了天下豪强,有如此圣主在世,这些大姓可要倒霉了。。。贫苦百姓就有福了。” 杨延寿说对了,齐氏果然推出了蓝氏,度田结果虽然蓝氏地少,齐氏依旧要迁徙,但是也逼着蓝氏吐出了抢进嘴里的肥肉。 梅氏拼死一搏,推出了周氏,周太公担心了多日的利刃终于落到了自己头上,不禁大是烦恼。 周嘉劝道:“父亲,这迁长陵令实在是厉害,虽然每郡只迁一两户,但这种迁法,却将豪门大姓全都折腾个遍。陛下是下决心要彻底恢复陵邑制了。依儿子看,不出十年,七大姓都得迁出汝南。周氏乃两千石世家,在建武朝也有多位高官,必为陛下所忌,即便此次不迁,日后也免不了被迁,还不如早早迁去,凭周氏的财力,在长陵也可站稳脚跟,为一方豪富。既能安陛下之心,又能早早去经营,占据先机。” 周太公道:“你的意思是,这田也不必度了?直接认了这个迁徙名额?” “是的,周氏儒学传家,最重名声。主动迁徙,必能为太守所重,为天下表率,得享大名,也能在陛下那里留个好的印象,这对于周氏子弟的前途大有禆益。只要有家学在,有名声在,周氏在哪里都是豪门大姓。先祖迁至汝南几十年后,世人皆知汝南周氏,父亲若迁至长陵,几十年后,焉知世人不知长陵周氏?” 周太公皱眉道:“若迁至关中,田宅都无法带走,只能折价卖与官府,这一翻折腾下来,家财十余二三,这,实在是损失太大。我都这么大年纪了,难道还要把这把老骨头埋在别处吗?惠,梅氏虽咬出了周氏,可我觉着,我周氏的田地及不上梅氏那么多,即便度出来周氏田多,我们也可以再举发昌氏啊!周氏还有两次机会,怎么能甘心认了迁徙呢?” “若依父亲所说,周氏难免与梅氏和昌氏结怨,也少不了一个占闲田的恶名,就算摆脱了迁徙,顶多在汝南多呆几年而已。” 周太公道:“我与御史大夫宋弘相善,若免不了要迁徙,可派人去长安,请他在陛下面前说项。” 周嘉一下子就跪下了,抱着周太公的腿道:“父亲若如此,则周氏有灭族之祸,父亲难道忘了郭解之祸吗?” 汉武帝时的大侠郭解,就是因为不愿迁陵,找到大将军卫青说情,他巨大的能量引起了汉武帝的猜忌,最终将郭氏族灭。 周太公也是明白事理之人,只是因为猝然面临可能被迁徙的境地,心思乱了。周嘉在旁边一提醒,他立即反应过来。连忙扶起儿子道:“我真是老糊涂了,惠,多亏有你在。” 周太公虽然打消了在朝中活动的念头,却依然拿不定主意,他思来想去,一时觉得儿子说得有理,周氏应该主动迁陵,一时又觉得不甘心。 两个念头反复在脑中出现,周太公突然一拍手,说道:“大事不决问卜筮,我怎么忘了,还是卜一课吧!” 561.汝南袁氏 “周嘉是个人才啊!”杨延寿读过周嘉的周氏请迁长陵书之后,叹息着说道。 果然是家学渊源,汝南周氏底蕴十足。周嘉的上书写得情真意切,一看就让人觉得周氏很明事理。虽然上书中表达的不过愿为朝廷分忧,愿为陛下效力的意思,但同样的话,有的人说出来就是让人信服,让人觉得有水平、有高度。 袁昌笑道:“周嘉这封上书写得精彩,不过下吏看了有一个感觉,这封上书不只是写给太守看的。” “哦?那是给谁看的?”杨延寿看了他一眼。 “这个语气,这个句式,足可供陛下一览,也可供天下人一观。” “哈哈!”杨延寿笑了,“周氏吃了这么大的亏,却这般高姿态,奢望有所回报亦是应当的。我正要将此书上达天听,请陛下一观。” 这样做自然为周氏刷了名望,对于杨延寿来说也是好事,在他的治下出现了这样的高贤大德之家,说明汝南郡的德治很成功,他这个太守当然功不可没,这也是他杨延寿的政绩。 这就好像是周氏与杨延寿心照不宣的一项合作,这项合作对双方都是有利的。 “两个月后齐氏、周氏迁徙,在他们迁走之前,还是汝南郡治下之民,我欲举周嘉为孝廉,以嘉奖周氏的识大体。” 孝廉是汉代官吏晋升的正途,相当于宋朝时的“东华门外唱名者”,对于被举者本人和其家族来说是极光荣的事。 “察举制”用于官吏选拔,察是平时的考察,举是推举,意思是要地方长官在自己的辖区之内随时考察,定时推举贤才。这项制度的渊源要追至汉高祖,刘邦得天下后,下诏求贤,要求郡国推荐贤才。 到了汉武帝时期,察举制基本完备,确定了各项制度和相关科目,使之成为一种选才的统一标准,也有了确定的考试办法。 被举的孝廉在郡国举荐之后,到朝廷要通过考试,之后一般入朝为郎官,有近距离接触皇帝的机会,前程远大,升迁很快,因此很被看重。 汉武帝时要求各郡国举孝廉各一人,可见这个名额十分金贵,对于汝南这种名门如云的大郡来说,就是七大姓子弟也要排队等候,不知道哪一年才能轮得上一个孝廉名额。 刘钰定天下之后,为了宠络关东士人,除了每年选拔官吏的“岁科”之外,又开了“特科”,令各郡国再举孝廉各一人。 杨延寿要把这个特科的孝廉给周嘉,袁昌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他和周嘉年纪相仿,都精通儒家经典,于俗务上也都很能干,是太守手下最得力的两个人。如今周嘉在他之前举了孝廉,在仕途上比他领先了一步。 “周氏这般表现,这个孝廉实至名归。”杨延寿忽地伸手拍了拍袁昌的肩膀,说道:“子义,你的才干不在周嘉之下,前途也将不逊于他,努力!” 袁昌暗暗在心里腹谤杨延寿滑头,只给他隐隐的希望,却没有明确的承诺,表面上却诚惶诚恐,起身施礼道:“下吏能为太守效力,不负太守的信任,便已心满意足,怎么敢奢望别的呢?” 汝南郡的迁徙名额定了下来,两个月后,齐氏和周氏便要迁徙长陵。可只过了半个月,齐太公就死了。 齐太公今年七十一岁,在那个年代属于高寿者。这次迁徙之事,让他一股火出不去,直接病倒了,病中一直在骂穆氏无信,明明说好了不互相推举,还是拉了齐氏来挡灾。 齐氏的田宅产业甚多,却要在两个月内处理完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一定是要压价处理的了,可是依旧没什么买主。因为自从迁长陵令出来之后,民间突然出现了一股卖田潮,使得田价更低。想必豪强们都看明白了,田多不一定是什么好事。 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官府才有这么大的能力接收这些产业,当然官府买田一定是低价收购,齐氏与周氏之田大都被官府收了去。 这么大的损失,说不心疼是假的。齐太公原本就病着,这下子病势愈发沉重,竟然一下子呜呼哀哉了。 齐太公的孙子齐宏性情刚烈,因祖父死得窝囊,心中不平,将这股怨恨加在了推举齐氏的穆氏头上,竟纠集了一些豪侠之士,去穆氏门口逡巡,寻机杀死了两名穆氏子弟,其中一人是穆氏宗主的长孙。 这一下子捅了马蜂窝,郡里的贼曹掾就出自穆氏,当即带着差人去齐氏府上捉拿凶手,而齐氏也很强硬,竟然拒绝官差入府拿人。 当时这些豪强都是有自己的武装的,动辄成百上千人,郡县的几十个差人到了人家的地头上,根本就不是对手。贼曹掾见敌不过,只好回到郡里,添油加醋地向太守禀报,说齐氏因迁徙之事,对太守有怨恨,不服官府管理,纠集党羽,图谋不轨。对付这种刁民只能动用军队,那意思竟是要将齐氏灭门。 杨延寿是个人精,岂能被他几句话唬住?如今因为迁徙之事,折腾了半个郡的豪强,家家都憋着一口气,只是没处发泄。眼下他们的怨恨都对着别的豪强,官府处于一个中立的地位,正可以坐收渔翁之力,加强对豪强的掌控。 齐氏原本是迁徙对象,受了委屈,豪强们免不了兔死狐悲,对齐氏颇有些同情,如果官府因为豪强内部矛盾灭了齐氏,那很可能会引火烧身,将豪强的怒火吸引到官府身上。 杨延寿不傻,虽然当着属吏的面怒斥齐氏刁滑,其实心里拿定了主意要将这件事降调处理。他正想着法子,却收到齐宏派人送来的急信,说是因为贼曹掾是穆氏子弟,他不敢将性命交托在他的手上,才会拒绝上门的官差。齐氏只信任太守,愿服太守之法,如今他马上要来郡里投案自首。 杨延寿松了口气,心想,看来齐氏还是明事理的,给了官府这个台阶,此事交到太守手上,他自然会依法处置。从概率上来说,齐宏死的可能并不大,因为汉代经常会大赦天下,遇到大赦死罪也能免除。 皇帝新定天下,大赦天下的可能性更大,齐宏只要吃上一阵子牢饭,等到个大赦,这条命就算是捡回来了。 何况在当时有一种风气,在所谓的儒家“大复仇”精神背景下,社会对于为亲人复仇而杀人宽容度很高,有的竟然会得到全社会的赞赏。齐宏为祖父复仇杀人还真不一定会被判处死刑。 让人没想到的是,意外又发生了。 齐宏刚到了郡里,还没走到太守府,竟然遇到了贼曹掾,二话不说上前拿人,也不听他辩解,在争执过程中一刀将齐宏杀死了。 用脚也能想到,贼曹掾一定是得到了风声,知道齐宏进了城,抢在他到达太守府之前下手,以拒捕为名将他杀死。 可他不知道太守手中有齐宏要自首的书信,他本来就是来投案的,所谓的拒捕之说根本站不住脚。如此擅作主张,假公事报私仇,使得杨太守勃然大怒,当即命人将贼曹掾下狱,扬言要严厉惩处。 齐、穆两姓如今势同水火,其余诸豪强也不消停,因这次迁徙结仇的豪强很多,互相之间都看不顺眼,摩擦不断。这使得郡县官府成了香饽饽。 原来的局势是豪强联手,依靠他们在当地的势力,多少不把官府放在眼里,官府要做什么事都要和豪门打商量,多少有点求着他们。可是如今,豪强们的联盟破裂了,为了获得支持,他们都分别向官府靠拢,试图借助官府的力量打压仇敌。 不仅汝南郡如此,其他各郡亦然。这次虽然一共只迁徙了豪强一百余家,但是却将各郡折腾得够呛,豪强们之间生出了嫌隙,官府的权威加重。 朝廷借这次迁徙度了很多豪强的田地,收回大批闲田,削弱了豪门的力量。因为担心日后的命运,豪强们对于兼并土地的热情减退,社会上甚至出现了大量田地抛售现象,田价持续走低。皇帝下令官府出手,低价收购田地,豪强们被狠狠地薅了一把羊毛。 朝廷手中掌握了闲田多了,自然需要释放人力来耕种。 皇帝下令,将军中三十岁以上的士卒放归家中,授与他们田地,让他们耕作,对于打江山的士卒,当然是要有所优待的,每人授田百亩,皆是上田,所有权归自己所有,与当年在长安解散的赤眉军待遇相当。 皇帝又颁下诏令,赦免逃籍的隐户,号召他们还乡,原本有田者回去继续耕种,无田者由官府组织参加民屯。为了鼓励屯田,朝廷答应凡是屯田六年以上者,所种田地归耕作者所有,之后不需按比例向官府缴纳收成,只需按三十分之一的比例交纳田税即可。 也就是说,只要为官府打工六年,在六年间按一半比例交纳收成,之后这田地就是自己的了。 关西的屯田大都已过了六年,当屯田百姓得知自己将拥有这块田时,顿时欢声雷动,齐声称颂建世皇帝陛下。他们当年都是一无所有的流民,得到皇帝庇佑,给了他们饭吃,让他们活了下来,如今又给他们田地,让他们成为有产者,百姓怎么能不感激呢? 关东的隐户和流民得知这个政策,立即掀起了还乡潮,使关东的屯田又轰轰烈烈地开展了起来。典农中郎将曹金忙得不可开交,好在大汉屯田这么多年,他手下有成熟的屯田班子,不过是从关西移到关东罢了,这些事他们早已驾轻就熟了。 朝中有大臣看风向,体察皇帝的意思,上奏书提议释放奴婢和囚犯,进一步增加社会上的人力供应。 皇帝看了,放在一边,说道:“不急,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人一下子涌出太多,搞不好会闹田荒的。大汉奴婢何止千万,都放出来,朕哪有那么多田给他们种?到时他们无以为生,反倒会怨恨朕。让那些豪门大户先养着好了,等朕有田了再说。” 杨音道:“陛下,那些狱中的囚犯,可没有豪门大户养着,他们吃的都是朝廷的粮。” “你说得对!得让他们种田,朕不养闲人。”皇帝皱了皱眉头,说道:“不过,他们触犯了国家法度,不仅不受罚,反倒要种朕的田,哪有这样的好事儿?这样的话,大家都要去以身试法了!” 他沉吟片刻,说道:“依旧例,把天下囚犯都迁走,向北向西,充实边塞,向南边烟瘴之地,开发南疆,让他们到人烟稀少的地方去,去屯田,去放牛放羊,越远越好!” 迁长陵令执行得几乎完美,虽然难免有不自量力的豪强与官府对抗,但是皇帝并不是一味仁慈的人,挥动屠刀的时候他一点也不会心软,渔阳便有一户倒霉的豪强大户被灭了族,使得整个幽州豪门震恐。 为了对付远在辽东的刘秀,此时全天下驻军最多的地方就是幽州了,皇帝正要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地治理幽州,使这块边远之地知道朝廷之威,这时还敢闹事的豪强真叫不知死活。 政策执行需要赏罚分明,除去强力手段之外,对于主动与朝廷配合的豪门,皇帝予以大力表彰,汝南周氏因为主动迁徙之事,让皇帝大加赞赏。 周嘉的周氏请迁长陵书一夜间传遍天下,成为一篇传世名。皇帝对于周氏大加赏赐,赐钱赐田,使其豪富不下在汝南之时。周嘉本人以汝南郡孝廉的身分入长安,被皇帝破格使用,直接留在身边为侍郎,因他对郡县豪强之事十分清楚,本人又十分能干,皇帝对他很是器重,之后的朝廷豪强政策常有他的意见在里面。 有一次周嘉侍奉皇帝时,两人闲聊汝南人物,偶然提到了别驾袁昌,一听说姓袁,皇帝顿了一下,问道:“汝南姓袁的?莫非是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 “陛下,袁昌出身淮阳袁氏,三年前才迁来汝南,汝南并没有四世三公的袁氏,不知您说的是哪一姓?” 皇帝这才回过味来,他所说的四世三公的袁氏,其实是三国时候的袁绍袁术的家族,那已是一百多年之后的事了。看来现在汝南袁氏还没发迹。 皇帝忽地问道:“袁昌的家族中可有叫袁安的?” “袁安?没有。”周嘉摇了摇头,忽然停住了,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有,确实有袁安!袁昌前年新生的幼子,名字就叫做袁安,当年我去送过贺礼的!可袁安只是个孩童啊,陛下,您,您是如何得知的?” 皇帝没有理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袁安,汝南袁氏之祖,带领袁氏一飞冲天的关键人物。汝南袁氏,源头原来在这儿。 刘钰心里充满了探究到历史真相的成就感。 562.天下归一 一年之后,建世皇帝连下两道诏书。其中一道禁止百姓买卖妻子,百姓有出卖妻子为奴婢,其妻子想归其父母者,从其便,如主人从中阻挠,按律令论处;另一道是针对王莽时期吏民被当作奴婢的,若是当时的事情不符合汉法,则将这些奴婢一律免为平民。 这两道诏书在解放奴婢方面比较克制,只是一个序幕,但是仍然释放出了一大批人力,这些当初卖身为奴者,自然都是彻头彻尾的无产者,官府仍旧依照旧法,组织他们屯田。 这一年,出现大批无家可归的流民和奴婢投奔官府,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的皇帝会让他们吃上饱饭。对于这些人,由各地官府组织将其就近迁至战乱严重人少田多之处屯田,充实当地人口,发展当地农业生产。 洛阳一直是两汉战场的前沿,人口损失最大,因此成为了最大的迁徙目的地,一年时间,皇帝迁徙了数万百姓充实洛阳,使这个千年故都慢慢地恢复了人气。除洛阳之外,寿春、合肥、黎阳、蓟城等地也涌入大量人口,原本荒芜的土地上又有了人烟,整个国家向着恢复繁荣而努力。 尚书令郑深每天都在忙,大汉处于大战后的元气恢复期,事情太多了,作为一个政策执行机构的最高长官,他总是有没完没了的事情要做。 郑深虽然年龄大了,但是心头的劲儿却很足,他觉得自己生在了一个好的时代,遇到了好的皇帝,才能像现在这样,充分地发挥才能,做着与国有益的事情。达则兼济天下本就是他的理想,为了自己的理想而努力是最幸福快乐的事。 想起当年在临晋之时,他差一点就离开了刘钰,投到刘秀的怀抱,郑深有些后怕,人的命啊,也许在转瞬之间就会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带来完全不同的人生。 郑深不知道,那个野心勃勃的皇帝也时常慨叹,如果当初不是来到华山,如果当初没有一个跟头摔下山坡,他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有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想法,那个魔都里的三十平方米的小窝,如今是谁在住着,会不会是那个老实巴交的放牛娃? 他曾问郑深:“子渊,若是生在太平盛世,不须如此为天下忙碌,不须为衣食奔忙,每个人只需要为自己而活着,你想要做什么?” “臣,大概是要做学问吧!陛下呢?” “朕,或许就是个宅男,吃了睡,睡了吃,天天猫在家里。。。玩游戏。” 郑深虽然第一次听说宅男这个词,但是立即懂得了它的含义。他只当皇帝是偶发感慨,心思立即回到了天下大事上。 “陛下,臣还有个疑问。如今天下已有中兴之兆,若能恢复到武昭宣盛世之时,甚至比当时更加强盛,人口越来越多,田地不够耕种,那时该当如何呢?” 皇帝笑了,“子渊,你以为,朕一直打击豪强,最终的结果会是什么?” “是避免土地集中在少数人之手,一步一步平均田地,让天下百姓都有田种?” “这只是权宜之计,是根据当下的经济形态采取的措施。”皇帝顿了一顿,好像是在思考如何解释得更清楚,“其实朕并不是绝对反对土地兼并,实际上将农田集中耕作效率更高。” 郑深瞪大了眼睛,看着年轻的皇帝,越发觉得看不透他,不知道他的脑袋里还有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在他看来,抑制土地兼并是历朝历代都要做的事情,否则只富了少数豪强,老百姓没有地种怎么维持生活? 皇帝又道:“凭借现在的耕种方式和土地产出,需要全天下百姓一道辛勤耕作,才能勉强维持温饱。可是子渊,你想没想过,若是以后我们有了更好的农具,可以更高效地耕作,有了亩产更高的粮食作物,人人都吃饱之后,天下尚有余粮。也许大汉只需要一半的人口,种出的粮便能满足全天下人食用,那剩下的那些人做什么?” “闲了一半人口,要出大乱子的。臣以为更需要打击豪强,平均田地,让人人有田种,有事做。” “人越来越多,就让他们在人均越来越小的土地上刨食吃?那样太低效了!朕不这么想。”皇帝若有所思,“或许我们可将田交到少数人手里耕作,其余的人去晒盐、开矿、营造房屋、修路、造纸、造玻璃,还要一大批人去货殖,让他们将田主手中的粮米贩到无地人之手,将南方物产贩到北方。” “陛下是说要兴工商之业?” “是啊!只要工商业的蛋糕,哦,只要工商业的规模足够大,可以容纳更多的人力。人人都有生活来源,那么就算土地兼并,就算田集中在少数人手里,也不是不行,大规模耕作效率比起碎片化的耕作更高效。” “陛下在全天下推行纸张,在各郡开设造纸作坊,就是为此么?” “不全是,如今人力不足,还不能大兴工商,营建造纸作坊主要是为了推行纸张,降低书藉成本,让更多的人能够读书。多少年后,等到普通百姓也能读书,能够参加科举,哦,朕说的是国家的选官考试,当官吏不再被豪门垄断,那么即便他们占据最多的土地,也不过是普通的富人,权势下降,便不能称之为豪强,朝廷也不必专门对付他们了。” 皇帝笑着道:“当然,这都是后话,现在朕还是不能放过他们,明年再迁一批豪强来五陵邑吧!” 郑深晕晕乎乎地出了宫,他虽然是天下一等一的聪明人,可还是不能完全理解皇帝的想法,也不太相信能出现皇帝所说的那种情形。 “有时我真觉得陛下不像是这世上的人。”郑深摇着头叹道。 建世十一年,皇帝颁布迁茂陵令,又迁了三百余户豪强充实茂陵邑,这一次的迁徙没有第一次那么顺利,有一些豪强作乱,被强力镇压下去,又免不了灭族流血的戏码。 可这场风波并没有就此结束,皇帝命令各州刺史严查迁徙风波的来由,发现一些郡县长官与地方豪强勾结,在迁徙过程中作了手脚,没有按照规定迁徙,致命豪强不服生乱。 皇帝大怒之下,下旨严办,杀了四个太守,十余个县令,及几十个涉及的郡县官吏,这桩大案被称为“迁陵大案”。 在这次大规模整肃之后,豪强震怖,贪官恐惧,刘钰估计日后的迁徙会顺利得多。 在朝廷一力打击豪强的时候,耿弇的北征大军在寇恂的一力支持下,一点一点侵消建武汉残余势力。刘秀在辽东与高句丽混战不休,又面临大汉强大的经济和军事压力,生存环境日渐窘迫。 经过三年多的征战,刘秀的势力已退缩至辽东郡的一角,治下的军民越来越少。 在大汉蒸蒸日上之时,辽东从官吏到士兵到百姓,掀起了大规模的叛逃潮,谁都向往阳光,不想为一个日落西山的小朝廷殉葬,刘秀禁之不绝,只能徒唤奈何。 建武十一年冬,长安城刚下过一场雪,全城都是白茫茫的一片,在这么严寒的天气,不出门猫在家里是唯一舒服的事情。 皇帝也不例外,他留在暖烘烘的殿里,正在热气腾腾地吃火锅。 忽然有人急急地求见,皇帝吃得正高兴,不喜欢有人打扰,挥手说不见。可是门外的人却不肯走,而是高声大喊道:“陛下,是骠骑大将军的捷报,辽东平定了!” 刘钰立即撂下筷子,唤人进来,打开捷报观看。 耿弇的信写得很细致,详细记述了平定辽东的经过。 辽东今年暴发了粮荒,刘秀军中粮秣不足,人多疾病,马匹死伤极多,实力大大削弱。耿弇趁机发动了秋季攻势,试图毕其功于一役。刘秀军顽强抵抗,但是在汉军的强大攻势下节节败退,最终被逼在西安平一带。 耿弇大军围困数日,不断有将士来大营投降,耿弇料想刘秀不过是垂死挣扎,他坚持不了几天了。 有一天有斥侯来报,说是海面上突然出现大批船只,刘秀军正在弃岸上船,好像是要远遁海外,耿弇下令发动总攻,经过一天的激战,终于攻破敌营。 辽东平定,但是刘秀远遁海外,带着他的英雄事迹和失败记忆,离开了。 随着捷报还有一封信,刘钰先看了一下落款,是冯异。 这个建武皇帝的忠臣借着招降张步的机会离开刘钰,从转附港出海,在茫茫大海上漂泊了两个多月,才登陆上岸。 冯异谦卑地自称为臣,像是向君主上奏一样向刘钰禀报了他的行踪。他确定登陆的地方是倭国,也就是后世的日本。 冯异一行人在倭国生存下来,期间经历了辛苦的拓荒和与当地土著的征战,如果不是身处海外岛屿,距离大汉太远,恐怕他的人早就逃光了。 依照冯异在信里的描述,倭国多山,有大岛四,小岛无数,凡百余国。那里的土地适合种植禾稻,养蚕种桑,当地人已能织布,其地多出白珠、青玉,建有城栅居室。父母兄弟异处,饮食以手,以蹲踞为恭敬,人性嗜酒,长寿者众。 据他的叙述,刘钰觉得,日本当时处于奴隶社会。 冯异在倭国两年多,征服了十余个小国,占据了一整座岛屿,俨然已是一国之主。 而他的目的并不是海外称王,而是心心念念记挂着故主刘秀。 他在倭国站稳了脚跟,便扬帆出海,远赴辽东,在刘秀穷途末路之时,将其接走,远遁倭国去了。 刘钰想,走了挺好,去日本教化一下倭人,相当于海外殖民。以刘秀和冯异的本领,日本那些小国不是对手。将来日本也必将沐浴大汉的教化,成为礼仪之邦。 刘钰放下信,站起身,走出殿外,望着漫天飞雪。 雪越下越大了,模糊了天地的界限,入眼是一片纯净的白色。 天气虽冷,刘钰却觉得胸口一股热气,激得他全身的血都要沸腾起来。 他突然向着天空大喊道:“你看到了吗?我做到了!我比你做得更好!我的国家更强大,更富裕,我的臣民更幸福,更快乐。这是比你治下更好的国家。我刘钰,没有白来这世上一遭!” 这是大汉的天下,是他刘钰亲手打拼出来的天下,他将以无比的热情,无比的自信,带领着大汉走向富强,那将是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而他,刘钰,将成为一个被后世传颂的独一无二的伟大帝王。 全完 二零二一年五月三十一日 完本感谢 没想到啊,我真的完成了一部历史,有点小激动,有点小骄傲。 当初动笔的时候是有些忐忑的,担心知识积累不够,担心出错被读者嫌弃,担心不能坚持到最后。 好在有万能的度娘,知识不够问度娘。写完这一本,我跟着把这一段历史学习了一遍,受益良多。 从本书成绩来看,确实是被嫌弃了,但还是有一些忠实的读者陪我到最后,没有你们我恐怕坚持不下去。在此表示万分感谢,感激涕零! 当然,如果成绩更好的话,一定会写得更长,还有很多可写的内容,来个南部大开发,再来个重开西域,定匈奴,甚至往西去找找安息帝国和罗马帝国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写到现在也可以交待了,谁让我扑街了呢?先告一段落吧! 总结一下经验教训,本书前期的夸张搞笑风格应该是走错了路,虽然后期有意转变了,但是大部分读者已经在开头被劝退,任我后期再努力也请不回来了,这大概是本书扑街的主要原因。男主女票的出场也劝退了一大波,好吧现在知道了,历史书大概是不怎么需要女性角色的,如果需要也要温柔贤淑的那种,吃一堑长一智,以后改正! 下一部依然想写历史,目前构思一个五胡十六国时期,出身奴隶的主角在极限条件下挣扎求存,慢慢发展,一统天下的故事。原型参考石勒,当然我的男主一定是汉人。在想是要架空呢?还是继续穿越回去,干翻刘渊和石勒那些人?架空轻松一些,也不怕出错。但是不知道读者喜欢哪一种,有人可以提个建议吗? 还有个想法,想写个大骗子,时代是北宋,想让他从民间骗到皇宫,无往不利。带一些悬疑色彩,但是比较费脑啊,不知道能不能把握好。 不管怎么样,先歇歇再说! 谢谢大家,下一部再见! 更多精彩,更多好书,尽在奇书网 http://www.qisuwang.com